纯真丑闻 作者:卡比丘

文案
徐升x汤执
机关算尽与典身卖命。

第一卷 热海 

第1章 

汤执和徐可渝举办完婚礼的第三天,徐可渝出了车祸。

那场婚礼堪称荒谬,汤执记得其中每一个细节。

当时高朋满座,白纱微动,灼热的阳光把他抬起的右手手背晒得滚烫。

徐可渝的手紧紧挽着他的胳膊,抬起脸,叫他的名字——仪式到了最尾,新郎必须拥吻新娘。

汤执低下了头,看看徐可渝,徐可渝的睫毛在阳光里颤动着,羞涩地对汤执说:“老公。”

汤执没有立刻回应徐可渝,而是抬眼看向了坐在第一排的徐升。徐升恰好也在看他,因此两人的目光接触了十分短暂的一瞬。

徐升轻握着靠在轮椅上那位久卧病榻的徐老太太的手,坐得端整。

他松弛、镇静地看着汤执,对汤执点头示意。

汤执没能在徐升眼中找到特别的情绪。

比起新娘的哥哥,徐升更像一个例行公事的导演,漠然地看着自己高薪聘请的演员在台上演出,对婚礼本身没有兴趣。

“老公!”徐可渝又细声细气地叫了汤执一声,提醒他该拥吻了。

汤执重新低下头,恰好看到徐可渝闭上眼睛,便迟疑了两秒,吻了吻她的眉心,然后伸手紧紧地抱住了她。

婚礼现场的观众们集体松了气,一阵短促的沉寂后,此起彼伏的欢叫挤破宁静,自四面八方向汤执涌来。

在浑浊喧闹的空气中,汤执放开了徐可渝。

他看见徐可渝像奶油一样的面颊上鼓起幸福的笑容,看见浅蓝色气球、绿地和太阳,然后闻到了微涩的草汁香气。

不知何故,三天之后,在听见管家颤抖着说出徐可渝事故消息的刹那,汤执眼前倏然浮出的不是和徐可渝有关的记忆,而是徐升那双不掺杂任何情感的、冷静得几乎带着不祥预兆的眼睛。

两个多月前,二月四号的夜里,徐升找到了汤执。

那时汤执不堪徐可渝的骚扰,悄无声息地辞了职,在前上司的介绍下跑到到临近的城市,找到了一份百货商场品牌库管的工作,还租了一间商场附近的小公寓。

他换工作换得太急,没时间好好挑选房子,搬进来才发现,在销售图片上看见的大部分家具,都被原租客带走了。房里除了房东临时购置的床、沙发和电视,别的什么都没有。

不过哪怕是住在什么都没有的出租屋里,也比被精神有问题还不及时就医的富家女纠缠来得自在——至少不会再在半夜被陌生电话吵醒,听徐可渝在电话那头呓语,说自己已经在汤执楼下,要汤执马上下楼,带她私奔。

徐升出现时,汤执刚切好放在冰箱里的水果,端着坐到沙发上。

电视被打开的刹那,一阵轻快的音乐从大门边的门铃扩音器里传出来。

汤执愣了一下。

为了躲避徐可渝的纠缠,他没有把新地址告诉任何人。在这间新公寓住了两周,他第一次听见门铃响。

汤执呼吸微微阻塞,心中一沉,没马上起身。

门铃响了一阵,停了下来,只是停了两秒钟,又再一次被按响了。

外头的风不小,刮得窗玻璃直抖,砰砰地在窗框上撞着,电视的新闻声很轻,衬得门铃声更大。

汤执无法忽视,心生焦虑,又坐了少时,终究忍不住站起来,走到门边,透过猫眼里往外看。

门口的感应灯有些昏暗,他看不见来人的确切长相,但能辨认出是两个高个的男性,至少不是徐可渝本人。

汤执微微抬高音量,问:“谁?”

“汤先生您好,我叫江言,”门外的其中一人像是怕他听不清楚似的,扯着嗓子道,“我们有些急事想和您面谈,请问能否先给我们开一开门?”

说罢,他又从公寓的门缝底下塞进两张纸片:“您看看,这是我们的名片。”

汤执俯身拿起来看,一张是徐氏地产的总经理助理江言,另一张只有名字,没有头衔,写着徐升。

汤执盯着徐升的名字看了几秒,终还是开了门。

徐升穿着一身与楼道脏乱的环境很不搭调的铁灰色西装,站在汤执家门外,微微垂眼,看着汤执颔首:“你好。”他身材格外颀长。汤执并不矮,也得仰起头才能和他对视。

楼道里只有一盏灯,灯光很暗,徐升的大半张左脸都照在鼻梁的阴影里。

汤执第一眼看清徐升,只觉得这个人英俊得有些过头。

徐升有很高的眉骨,一对微陷的眼窝,眼睑稍稍下垂,鼻梁挺直,上下唇都薄,下巴棱角分明,面容中混有少许异域气质。

他眼神坦然,客气得近乎漠然地告诉汤执:“我是徐可渝的哥哥。”

汤执怔了怔,和他对视了几秒,后退一步:“进来吧。”

徐升走进房里,江言等在门外。

汤执不打算让徐升久留,因此没有倒水,只是招呼徐升坐在沙发上,自己拉了个椅子,坐在不远处,直截了当地问:“找我什么事?”

徐升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用一种打量的目光看着汤执和汤执的家,像在给汤执打分。

汤执觉得徐升大概在想“徐可渝怎么会喜欢这种人”。

很巧的是汤执也在想,汤执也想知道答案。

大约半分钟后,徐升终于开口了:“汤先生,你和徐可渝谈过恋爱吗?”

汤执说:“没有。”

徐升好似并不意外,平静地告诉汤执:“但是你走的这两周,她割了三次腕,说不能和你在一起就去死。”

汤执皱了皱眉,徐升又接着说:“我平时忙着工作,对可渝疏于关心,不了解她的感情生活,也不知道她的精神状况已经到了需要干预治疗的程度。”

“我打算送可渝去明心医院入院治疗,但是她不同意。”说到这里,徐升突然看着汤执停顿了一下。

他好像在等汤执问徐可渝为什么不接受治疗,好让他更为体面地说明他的来意。

汤执本想顺口问一句,但徐升的眼神和停顿,都使他感到紧张和不快,于是他没有接话,只是懒懒散散地反问:“带精神病去治病,还要征询精神病的意见吗?”

“是这样,”徐升解释,“医生和我都希望她入院时能够有稳定的情绪,配合治疗。”

汤执停顿少时,才“嗯”了一声,问:“怎么能让她稳定呢?”

“可渝提了一个条件,我同意了。”

“什么条件?”

徐升看着汤执,流畅而自然地告诉他:“她想和你结婚。”

有短暂的一刹那,汤执怀疑自己幻听。

他看了徐升一眼,徐升的表情很认真,让人完全想不到那么荒唐的话是出自他口。

“徐可渝要和我结婚,你同不同意有什么用?”汤执疑惑地发问。

“如果你能和她结一次婚,”徐升没有接话,兀自继续道,“我可以给你够你一生衣食无忧的现金。”

“当然,如果你要别的,也可以直接提,”他补充,“只要能让她顺利入院,我们都可以再谈。”而后他说了一个数字。

可能这数字对徐升来说不算什么,因为他的神色没有一点变化,但对于汤执来说,也确实是一辈子都花不完的钱。

汤执看着徐升,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在沉默里,汤执想起一些无关紧要的旧事。他突然想到自己老妈被判无期徒刑的那天下午,高悬在天上的苍白的太阳。

他想到了被三年前被学校劝退的清晨,他背着书包,手里紧紧地攥着书包垂下来的带子,一个人穿过空无一人的操场,整个滨港市都在刮大风,他耳朵被吹的很痛,但不停地走。

汤执想起和徐可渝重遇的那天,徐可渝买了他工作的店里几乎所有的衣服、鞋子,包。

“全部包起来,”徐可渝说,“我都买了,算你的业绩。”

汤执不要她的业绩,不想和她见面,和同事换了班,被同事通知徐可渝没守到他,找来几名壮汉,在店门外驻守。

那时的徐可渝和眼前从容理智的徐升好像没有一点相似,却又宛如分毫不差。

汤执忽而由衷地对徐升笑了笑:“你们真有钱。”

而徐升不知是真的没懂汤执话中含义,还是装作没懂,仍旧用温和又冷淡的语调问汤执:“不够吗?你要多少,可以自己提。”就像汤执是摆在展架上待价而沽的货品。

汤执看着徐升,对他说:“滚。”

徐升的表情没有变化,仿若全然不曾被汤执的粗鲁冒犯,他看了汤执一会儿,突然叫汤执名字,意有所指地说:“据我所知,每个月第二周的周六,你都会去一趟程山女子监狱。”

汤执愣了愣。

一股森冷的寒意从汤执脊椎往外窜,混着火气直往指尖和头顶冲去,他对徐升说了句脏话,倏地站起来,骂:“我每个月去什么地方关你屁事?”

而后抬起手指着门:“你现在马上给我滚。”

徐升好像没料到汤执的反应会这么激烈,他微微皱了皱眉,看着汤执,过了少时,才道:“你不用这么激动,我是想问,你不想和令堂在监狱外见面吗?”

“我找人看过她的案子,”徐升说,“不是没有翻案的余地。”

汤执盯着徐升镇定的脸,火气缓缓地泄走了,留下很多的无措和很少的痛苦。他觉得自己很无能、软弱,但也不知该怎么办。

过了许久,他回答:“我妈判的是无期,终审了。”

“我知道。你只要告诉我你想不想。”徐升简单地说。

汤执低头看着徐升,难以避免地注意到,他英俊的脸孔和昂贵的西服,在摆满廉价物品的客厅中显得很突兀,与汤执拥有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事后想起来,汤执总觉得当时自己心里有无数种激烈的情绪翻腾着。

比如屈辱与不甘,愤怒与压抑,焦虑和渴求;比如憎恶徐升和徐可渝高高在上,恨自己软弱无能;比如卑不足道地渴求着,想要母亲重获自由,怕徐升骗他,给他无尽希望,最后皆成乌有。

他觉得自己几乎挣扎了一整夜才下定决心。

可是事实上,汤执并没有没让徐升等太久,或许只是十秒钟,或者十五秒,就对徐升说“我想”。

第2章 

第二天早上六点钟,汤执提着打包好的行李,准时坐进等在楼下的车里,因为徐可渝向哥哥许了一个愿望:一睡醒想见到汤执。

轿车平稳地驶上高速,汤执坐在后座,看着车窗外灰蒙的天光,消极地逃避着,不愿去想再过两个钟头,抵达徐升家后会发生的事。

说到底,汤执根本不想见到徐可渝。

他上一次见徐可渝,还是在一个月前。

当时为了躲她,他向公司申请换了一家分店,换了住处和手机号码,自以为能过一阵子安稳日子,没想到一周不到,她就找来了。

在下晚班回家的路上,她拦住了汤执的去路,细声细气地对汤执说:“总算找到你了。”

徐可渝穿着一套斜纹软呢的裙装,用养尊处优的手拉住汤执的袖子。

“我们可以回家了,”她说,“不会再有人反对我们了。”

烦躁和无力的情绪淹没了汤执,他垂眼看着徐可渝,无奈地说:“你他妈有病就去医院治脑子,放过我行不行?”

而徐可渝置若罔闻,仍旧紧扯他的衣角,自顾自道:“你知道吗,我哥同意了,他会帮我们的。”

她一边拉着汤执,边看向街对面。

汤执顺着她的眼神看过去,只见一台黑色的加长轿车停在转角,车旁还站着两个保镖。

汤执心中一沉,用力把手从她手里抽出来,说:“你哥同意有什么用,你问过我同不同意吗。”

徐可渝看了他几秒,突然对着街对面的保镖做手势,像是要他们来帮忙的样子。

汤执立刻警惕地后退了两步,而后转身,拔腿就跑。

他跑得飞快,转个弯又绕进小巷,翻过一扇矮铁门,躲进一家便利店。他在便利店里逗留了一会儿,确认外头没人跟上来,才走出来,从小路绕回了他新租的房子。

也是在那天夜里,站在忽明忽暗的声控灯下,汤执拿出钥匙开门,突然下定了离开滨港的决心。

——当然,反抗不过是徒劳,走了没几个礼拜,汤执又心甘情愿地回来了。

因为徐可渝出身高门大户,有位神通广大的哥哥,连眼泪都比汤执昂贵。

不过也无所谓,只要有价值,做人做狗,汤执都能接受。如果真的能接他老妈出狱,徐升要他跪着跟徐可渝结婚,汤执当即双膝落地。

天渐渐亮了,浅铁灰的云后透出了少许太阳光晕。汤执收回目光,盯着副驾驶座的黑色皮质椅背发呆。

“汤先生。”司机突然开口,汤执陡然一惊。

“江助请您看一下手机。”司机说。

汤执愣了愣,“哦”了一声,拿起放在一边静着音的手机,看见屏幕上有三个江言的未接来电,以及一通未读短信。

他先打开短信,江言给他发:小姐醒了,在发脾气,想和你通电话,看见短信请速回电。

汤执盯着手机屏幕,还未按回拨,忽然又有电话打进来,来自一个未知号码。

“汤先生,请接电话。”司机在前面说。

汤执看了他一眼,静静地按了接听。

徐可渝细而温柔的声音从听筒里传出来:“喂?”

“汤执?”她听上去喜悦极了,在那头温柔地问,“是你吗?”

汤执不知该怎么和徐可渝交流,“嗯”了一声,又沉默了。

“你怎么了?”徐可渝说,“怎么听上去好像不太开心呢?我们要结婚了!”

听着她雀跃的声音,汤执紧紧抓着手机,他说:“没有,我很开心。”

“汤先生?”司机目视前方开车,但右手背着往后伸,两指捏着一个蓝牙耳机,“请您戴一下,接个电话。”

汤执一言不发地接过来戴上,江言的声音从耳机里传出来。

“汤先生,你能不能哄她一下?”江言听上去十分无奈,“随便说点甜言蜜语。”

汤执没有恋爱经验,且不喜欢女性,根本不知哄为何物,想了又想,才对徐可渝说:“宝贝,我快到滨港了,马上就要下高速。”

“真的吗?”徐可渝欣喜地欢呼,“我马上换衣服,你想我穿什么颜色呢?”

汤执顿住了,他支支吾吾道:“什么色……”

“粉色行吗?”江言好像在征询谁的意见,得到了对方的首肯,告知汤执,“好,粉色吧。”

汤执立刻转述:“那粉色吧。”

“好……我好想你,”徐可渝热烈地对汤执表白,“你呢?”

汤执再一次沉默了。

他的理智知道他应该立刻说“我也想你”,但是情感不想说。

而徐可渝静静地等待汤执开口。轻柔的呼吸声通过无线电波,传进汤执耳中,只是呼吸,好似也带着幸福的气息。

就在汤执的双唇分开,准备回答时,耳机里突然有人对他说话。

“汤执,”是徐升,“说你也想她,如果可以的话,带一点感情。”

徐升的音色实际上很冷淡,音调很低,使用祈使句时有种温和的傲慢,为难着汤执这位新上任的特殊雇员。

汤执没有马上开口,他在心中酝酿情绪。

因为他其实不想任何人,他在心里把电话那头的人想象成了他妈。他好几个礼拜没见到老妈了。

他想:妈,我很想你。

然后对徐可渝说:“我也想你。”

挂了电话,徐升对汤执说:“不错。”

“谢谢你让她安静。”徐升的语调没有起伏,让汤执觉得他的感谢并不是很诚心。

“应该的,徐总,”汤执客气地回他,顺便提醒,“这是我分内的事啊,毕竟徐总要帮我那么多。”

徐升没有再回话,电话那头换成了江言。

江言交代了汤执少许住到徐家后特别要注意的事项,汤执一一记录下来。

而后,江言又告诉汤执,他母亲的案件裁定中或有漏洞可加以利用,更具体的事宜,待他住进徐升家后,会有律师和他对接。

挂电话前,汤执告诉江言:“替我谢谢徐总。”

江言转述了,汤执听见从听筒里传来的,很轻、很遥远的“不必”。

车下了高速,在收费口减速经过闸口,他们离徐可渝越来越近。

汤执百无聊赖,又有愈发紧张,忽而回忆起徐升提起徐可渝时过分淡漠的语气,还有徐升英俊而高傲的脸。

昨晚在徐升走后,汤执上网查阅了不少没有出处的徐家秘闻,几乎没有找到徐升的名字。

只有一两条新闻中写,某某项目在某国落地,徐氏地产的副总徐升到场签约。

徐可渝奇怪,徐升更怪,汤执想,他们像地球上最不相似的一对兄妹。

徐可渝活在自己的世界中,只会一次又一次地重复“我哥会帮我们”,徐升则是一个精明的甲方,要求汤执说话也得带上感情。

相比之下,徐升的标准实在是很高。

第3章 

轿车驶入徐家庄园深处,在一栋依湖而建的西式四层洋房门口停了下来。

汤执透过车窗向外望,洋房的外墙是一种纯净的白色,外立面方方正正,没有突出的阳台,平滑得与阴天的天空和湖水融为一体,使人感到莫名的压抑。

而洋房建造的年代,也似乎比庄园里其他中式建筑更晚些,设计风格迥然不同。

从中式建筑群到洋房,大约需要五分钟车程,孤零零地傍在湖畔,仿若湖的墓碑。

司机替汤执打开车门:“汤先生,到了。”

汤执看着洋房为他敞开的大门,犹豫了两秒,下了车。

他第一次走进这栋外形怪异的宅邸,喉口因不安而发痒。

目光能及的玄关、客厅、楼梯,皆铺满了白色的大理石地砖,家具全是黑色,夏末的玻璃壁炉中没有任何火光,房子里充溢着着他曾在徐可渝附近闻到过的香薰味。

汤执感到不适,浑身上下每一处有知觉的皮肤,都蜷缩着想要皱起来。

头发灰白的男管家站在门口,面无表情地告诉他:“小姐还在换衣服。”

汤执在客厅坐了少时,喝了半杯苏打水,徐可渝下楼了。

她像一只翩然而至的蝴蝶,柔软地从后面抱住了汤执的脖子,欢悦地细声说:“汤执!”

掺着脂粉气、淡香水味,与香薰气味混成一团热云,将汤执裹住。

汤执垂下眼,看着环绕在自己胸口的双臂。

他发觉自己虽然比想象中更坦然地接受了,要和徐可渝结婚的事实,却仍旧没能下定牵她的手的决心。

“小姐。”管家突然开口叫徐可渝。

环着汤执的手臂紧了紧,汤执抬起头,老管家像一个监视者和护工,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汤执和徐可渝,平直地宣布:“少爷晚上会回家用餐。”

徐可渝慢慢松开了汤执,站直了。

汤执回头去看她,发觉她的神色变得有些畏缩,喏喏对管家道:“好的。”

“少爷还交代过,您见到汤先生后,就请汤先生先去客房休息。”他恭敬但强硬地告诉徐可渝。

徐可渝看着汤执,不舍地点了点头。

她是一个纤细、瘦弱的女孩子,长着一双细长的丹凤眼、两颊有少许雀斑,穿了一条粉色的连衣裙。

与汤执高一认识她时相比,徐可渝的外貌似乎没有改变太多,只是性格变了,不再那么内向,却变得偏执,也变得阴晴不定。

那时汤执还是拿奖学金的好学生,和徐可渝做同桌,徐可渝少言寡语,两人一年到头都说不上几句话。

两人后桌坐着一个刻薄的胖子,以取笑徐可渝的雀斑为乐。汤执看不过去,便替徐可渝骂回去。

胖子欺软怕硬,不敢与汤执吵架,被汤执顶了几次后,便不再招惹徐可渝。

徐可渝写过一张感谢的纸条给汤执,汤执看完就塞进桌子抽屉里,对她说不用谢,毕业时没有带走。

被她骚扰到准备换工作时,汤执花了几秒钟,怀念了以前的那个徐可渝。

他并不了解徐可渝,不清楚她把自己定为情爱妄想对象的动机。

但是时隔大半个月,重新见到徐可渝,汤执发现自己好像很难真正地憎恨她,但也无法爱她。

汤执放下手里的杯子,跟着管家上了楼。

楼梯上挂着徐可渝、徐升和一位穿着华美的妇人的照片。

相框是白色的,徐可渝的少,徐升的多,妇人多出现在合照中,应是两人的母亲。

一直走上二楼,汤执也没见到有两人父亲的相片。

即将居住两个月的客房对汤执而言很大。

房中贴了米色墙纸,铺着深绿的地毯,床品则是纯白,墙边摆着单人沙发和桌子,还有一间小小的步入式衣柜。

房间的落地窗面湖,汤执将窗帘拉开,向外眺望。

铁灰色的湖面像一块巨大的的玉石,沉甸甸地嵌在深林之中。

晦暗的色调,低沉的雨云,都让汤执隐隐生出不祥之感。

按江言所言,汤执会在这里待上至少两个月,陪徐可渝将想做的、要做的事全做一遍,结婚结束,才算完成任务。

汤执坐在沙发上,静静想着江言说的有关于律师的事,不过始终不敢让自己抱太多期待。

反正他什么都没有,有机会试,总比没机会好。

中午时,管家来请汤执下楼用餐,说小姐出门了,下午会回来。

管家没有告诉汤执徐可渝去了哪里,汤执也没问。

吃午餐时,管家和两名女佣在桌旁站着,眼睛一眨不眨看着他,令汤执有些食不下咽,草草吃了几口就放下餐具,回了房间。

或许是起得太早,他有些犯困,在房里睡了一觉,而后打开了电视,看了滨港有线电视台的午间访谈重播。

访谈主题是在滨港特区最后一届留任特首的任期进入三年倒计时的今日,特区财阀的未来。

主持人与来宾们高谈阔论,预测着财阀们在特区盘根错节的商业帝国,会否因新长官的的到来而被撼动根基。

此类议题与汤执毫无关联,他听得昏昏欲睡之际,门被敲响了。

女佣在外头着急地说:“汤先生,少爷快就要回来了,请您下楼用餐。”

汤执匆匆下楼,在餐桌边坐足了半小时,才等到徐升和徐可渝一道回来。

徐可渝在徐升面前显得十分腼腆,一言不发地在汤执对面落座。

徐升脱了西装外套,坐在主位上。

在微有些怪异的气氛里,三人静静用了一会儿餐,徐升突然开口,随意地问徐可渝:“准备什么时候去挑婚纱?”

徐可渝舀汤的手顿在半空,紧张地看向汤执,汤执也是一呆,又朝徐升看去。

徐升看着汤执,仿佛耐心即将告罄:“还没和可渝确定时间吗?”

从徐升的眼神中,汤执读到了来自尊贵客户的不满意和看低。

为谋生计,汤执只好努力地回答:“就这几天。”

“具体哪天?”徐升追问。

问句本身有些尖锐,但徐升语气并不激烈,好像只是想要汤执说出一个确切的时间,他又说:“婚礼日子也早点确定,要发请柬。”

汤执边想着怎么回答,边端起果汁喝。玻璃杯有些滑手,他没握紧,杯子便往下落去,杯底磕在桌上,果汁从杯子里晃了出来,流到了手背和桌子上。

女佣急忙过来擦拭,汤执说了句抱歉,起身去餐厅旁长廊中段的盥洗室里洗手。

洗手间的灯光很明亮,比汤执住过的任何房子里的都亮。

洗手台面的白色大理石擦得闪闪发光,他打开水,冲掉手背上的果汁,又抬头看了一眼镜子。

汤执长了一张古典而浓艳的脸。

他的眼尾很长,微微上翘,嘴唇红艳丰润,声音轻柔,带有天生的沙哑。曾有不止一人过说,第一眼看到汤执,就知道他非异性恋。

汤执自己也这么以为,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徐可渝看不出来。

他关了水,将手擦干,转身往门外走,没走两步,撞上了要走进门的徐升。

“不好意思。”汤执道歉,后退了一步,想让徐升先过。

但徐升没有动,他把汤执拦了下来。

比起方才在餐桌上,徐升的态度更疏离了一些,他问汤执:“你和徐可渝相处的时候,可以用心一点吗?”

汤执看着徐升,没说话。

“尤其是在婚礼上,”徐升垂眼看着汤执,语气没有波动地继续说,“我会邀请一些亲戚朋友,我和徐可渝的母亲也会到场。她很敏锐,和徐可渝不一样,所以我希望至少在你们结婚那天,你能做得比今天更好。”

汤执的目光一开始落在徐升放得很平的唇角上,等徐升说了几句,他才抬起脸,和徐升对视。

徐升不像徐可渝,他身上没有脂粉气,只有很淡的木质香调。

汤执盯着他的眼睛,只觉得徐升的眉眼长得这么深情,真是很浪费的一件事。

徐升的耐心没有汤执想象中好,等了半分钟,没有等到汤执回答,便追问汤执:“你能做到吗?”

汤执看着他微陷的眼窝,专注的眼神,忽然感觉到胃部不安的紧缩。

“我尽量。”汤执说。

徐升微微扯了扯嘴角,眼中不含感情地评价汤执:“直接说‘行’对你来说好像很难。”

“不过既然接受了这份工作,希望你能有职业道德。”他又居高临下地补充。

汤执的脾气其实并不太好。

平时上班面对客户,要为五斗米折腰,尚可控制自己。

但在经过徐可渝近距离的摧残,又还未见到律师的此刻,面对徐升这位眼高于顶的雇主,汤执的理智好像很容易就像昨晚一样,凭空消失了,只想激怒徐升,让徐升也失去高高在上的体面姿态。

于是汤执冲徐升笑了笑:“行,不过还要加点钱。”

“因为我不喜欢女的,不努力装不出来,”他盯着徐升。

徐升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

汤执又微笑着凑近他少许,轻声道:“我喜欢男的,特别是像徐总这样的,那徐总呢?”

看着徐升变得冰冷的眼神,汤执心中舒适不少。

不过过了几秒,汤执就知道了,其实徐升并没有被他激怒。

徐升只是微微低头,看了近在咫尺的汤执片刻,脸上流露出少许情真意切的嘲讽,低声告诉汤执:“我不喜欢贴上来的,也不喜欢太便宜的。”

第4章 

这晚睡前,房门被轻轻叩响时,徐升脑海中想到的第一个人其实是汤执。

大抵是因为在徐升的潜意识中,这栋房子里,只有汤执会不分场合地在半夜敲别人的门。

不过紧接着,徐升听到了徐可渝闷而不真切的声音:“哥,睡了吗?”

徐升打开门,徐可渝站在门外,不安地看着他:“打扰你休息了吗?”

这是徐升印象中,徐可渝第一次主动找他,于是他低下头,温和地问:“我还没休息,怎么了?”

“我可不可以进去说?”徐可渝犹豫不决地问。

徐升说好,后退一步,徐可渝慢慢走了进来。

她脸色苍白,卷发披在肩头,看着徐升,一副无害而无助的模样,让徐升几乎想要怀疑,那个手腕上流着血、冲着赶来的江言大喊要和汤执结婚的女孩,是徐可渝找别人代演出来的。

“哥,”她在徐升房间的沙发上坐下,小声地说,“我……想尽快和汤执注册结婚。”

徐升皱了皱眉,又停顿少时,尽可能耐心地问她:“先办婚礼不行吗?”接着又道:“你和他商量了吗?”

“汤执说他都听我的,怎么都行,”徐可渝露出了腼腆的样子,“他要我来问问你。”

徐升沉默地看着她,一个字都没信。

他不认为汤执会突然开窍,对徐可渝说这些甜言蜜语,不过也没说破,只是再一次向她确认:“他这么说?”

“对啊,”徐可渝含羞带怯地点点头,“汤执很宠我的。”

徐可渝的语调和用词令徐升感到少许不适。因为他想起了几小时前,汤执面对徐可渝和面对他时,做出的两种截然不同的表情,说出的截然不同的话。

消极的敷衍,与浅薄的引诱。

搪塞与低俗。

“徐可渝,”他看着徐可渝,终于还是问,“你喜欢他哪里?”

在徐升看来,汤执就像一个半成品,甚至连半成品都不如。他潦倒、粗鄙、野蛮、莽撞;有张还算漂亮的脸蛋,但漂亮得廉价、媚俗。

“他很善良,”徐可渝抿起嘴唇,提起胸膛,骄傲地告诉徐升,“也很厉害。”

徐升确定自己是不可能融入精神病人的世界了,只能希望通过治疗,徐可渝能从这场病态的幻梦中挣脱出来,看清汤执,也看清自己。

到那时她还是徐家的徐可渝。

“可不可以呢?我想和汤执注册结婚,”徐可渝看徐升不给他回答,好像变得焦急了起来,又问了他一次,“哥?”

徐升再看了她片刻,才说:“你自己决定吧。”

徐可渝便露出了喜悦的笑容,对他道了谢谢和晚安,离开了他的房间。

入睡后,徐升做了一个关于童年的梦。

母亲挺着六个月大的肚子,带着他离开了父亲,登上南下的飞机。

他和母亲一起,经过四个多小时的飞行,在滨港的离岛机场落地,也改了姓氏,正式从首都大院里众星捧月、横行霸道的世家独子,变为滨港富商徐鹤甫法定遗产继承人中普普通通的一员。

梦中的徐升很冷静,在来庄园的汽车上,他碰着母亲的肚子,感受来自徐可渝的细微的律动,问母亲:“我要做哥哥了吗?”

母亲说“是的,你会是世界上最出色的哥哥,我会是最负责的母亲”。

梦境前一半是真的,后一半是假的。

他现在想做个更负责任的兄长,但是不知是否还来得及。

次日,外祖父要徐升陪他参加一场重要晚宴。

晚宴在滨港的最南边举办,结束得很晚,徐升近一点才回到家。

轿车驶过主宅,矮墙后的园林景观从车窗外掠过,徐升看见小径旁的灯亮起来。

而司机没有停顿地一路向上开,载他返回他的住所。

管家还站在开着壁灯的玄关里为他等门,接过他的外套。

客厅点着柠檬、薄荷与马鞭草的熏香蜡烛,这是徐升母亲最爱的气味。

徐升闻了近三十年,有时甚至觉得只要有这种味道的地方,就可以算是家。

他经过白色大理石的起居室和走廊,往楼上走,楼梯的扶手被擦得发光,白色与黑色,暖灯与楼梯上的相片,稍稍消解了他的疲惫。

走进房间里,徐升刚要关门,忽然听见身后很近的地方,有人慢吞吞地叫他。

“徐总。”

徐升回过头,看见一只苍白而修长的手搭在门口边缘,将门向外拉了少许,衣冠不整的汤执便出现了。

汤执懒散地倚到门框上,下巴微抬,看着徐升,薄睡袍像另一层皮肤一般,紧贴在他白皙的胸口。

“今天这么晚,一定玩得很尽兴吧,”汤执的唇角翘起来,笑眯眯地问,“都玩了什么?身上一股烟味。”

徐升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汤执的嗓音沙哑得很特殊,压低声音说话时,带着一股低级的媚意,像一瓶粗制滥造的甜汽水,除了工业糖精的甜,什么都没有。

严格来说,汤执不是徐升喜欢的类型,也不是徐升讨厌的类型,他是徐升根本看不见的类型。

思及徐可渝或许很喜欢汤执这把声音,徐升愈发觉得妹妹审美太差,需要纠正。

如果不是徐可渝非要汤执,徐升看都不会看他一眼。

汤执不知道徐升在想什么,也没兴趣知道,他守徐升到这么晚,是想找徐升问点事,只不过看见徐升仿佛刚从欢场笙歌回来,便难以自制地想开口挑衅。

“我今天过得可不大好,”汤执对徐升叹了口气,“你妹妹——”

他本想先说说徐可渝骚扰自己的二三事,还没开始就被徐升打断了。

“——汤执,”徐升脸上没什么表情,平静地问他,“找我有事吗?”

就像在暗示汤执如果没事要说,就立刻滚回客房。

“有的,”汤执也怕徐升直接摔门,便稍稍站直了些,步入正题。

“今天江助理告诉我,徐小姐希望后天能和我去注册结婚,已经在网上预约好了,徐总知道知道这件事吗?”

“知道。”徐升言简意赅道。

汤执看着徐升,徐升的表情很坦然,和那天说同意汤执和徐可渝结婚时,几乎一模一样,让汤执觉得头疼。

汤执收起大半笑意,和徐升对视了一小会儿,低声问:“可不可以不注册?”

徐升看了他几秒,拒绝了:“不可以。”

“为什么?”汤执皱起眉头,婚礼是一回事,注册又是另一回事,“事先没说要注册啊,以后她入院了,我找谁离婚?万一碰到想结婚的人怎么办?”

徐升看了汤执少时,像是懒得与他争辩一般反问:“你不是喜欢男的吗?滨港还未支持同性婚姻。你考虑得太远了。”

汤执觉得徐升简直和他精神病的妹妹一样不可理喻:“……就算不支持同性婚姻,我也不想有这种人生污点。”

事后想起来,汤执觉得可能是“人生污点”这个词语让徐升不悦了。

因为徐升是一个极其护短的人,徐升可以看不上汤执,汤执不能看不上徐可渝。

所以徐升的眼神冷了,他低下头,毫不客气地问汤执:“你人生污点还差这一个?”

“你的高中档案里有什么,大学怎么只上了一年,”徐升说得很慢,语气并不咄咄逼人,只是眉宇间都是嘲弄之色,“令堂——”

他停了下来,没有往下说,但汤执知道他想说的是什么。

汤执也安静了下来,直直地看着徐升,过了很久,才能控制自己,轻轻地冲徐升笑了笑:“这倒也是。”

“你不说我还真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多污点。”他微笑着地对徐升说。

徐升见他好像有让步的意思,停顿了少时,也给了汤执一个台阶下:“当时确实没说要注册,你可以再开个价。”

汤执的唇角还是弯着,但眼神中没有丝毫笑意。

“开价啊,”他看了徐升少时,好像想到了什么,轻声问,“什么都行吗?”

“你说。”

汤执盯着徐升,又想了片刻,笑容忽而扩大了,他说:“那这样吧,徐总亲我一下。”

说罢,他再次靠近徐升少许,像一个比徐可渝还严重的病人一样问徐升:“怎么,不行吗?”

徐升没有后退,也没回答,看了汤执少时,才说:“等你正常了再来跟我谈。”

汤执又扯了扯嘴角:“不行,我正常不了。”他摇着头,轻声道:“因为你妹妹让我窒息。”

而后,他抬起了下巴,把充满着欲望气息的、润红的嘴唇往徐升脸边凑,吊儿郎当地说:“需要徐总给我人工呼吸,舌吻一分钟,才能和徐可渝结婚。”

两人近得快要贴在一起,徐升几乎可以感受到相隔几厘米外的汤执的体温,他闻到一种不属于这个家的甜腻的香气。

与汤执粗鲁的动作和言辞很相称的、带有暗示的甜腻。

汤执闭着眼凑过来,在即将要相触的那一刻,徐升抬手挡住了他。

“汤执,”徐升告诉他,“你要是真的欲求不满,我可以帮你找人。”

汤执睁开眼,看了徐升一会儿,突然又笑了:“找人就不必了。”

他眼睛很长,瞳仁的颜色很浅,徐升承认他有一双相对其他五官而言,没那么艳俗的眼睛。

“不过徐总,我看你也不太喜欢被性骚扰啊,”汤执盯着他,鲜红的嘴唇幅度不大地张张合合,“那你知不知道徐可渝今天叫了我几次老公?骚扰我多少次?”

他看着徐升的眼睛,压低声音:“买东西不付全款也得给定金吧,我是要你的钱吗?”

“我是挺便宜的,你给我我要的,我就卖,你骂我我也无所谓,但我他妈定金还是要收的,”汤执凝视徐升,露出一个略显嘲讽的笑,“先让我和律师碰面,让我知道我妈重审一定有希望,我再和你的宝贝妹妹去注册。”

从谈判的角度看,实际上汤执是两手空空上谈判桌的人,技巧粗劣,凶得虚张声势,毫无胜算可言。

但徐升只需要汤执和徐可渝注册结婚,所以没有计较他的失礼,看了他一会儿,同意了他的要求。

第5章 

经过汤执不懈的努力,在入住徐家的第五天,他见到了律师的面。

徐可渝和徐升一大早就出了门,据说是陪外祖父登山远足去了。

下午两点半,江助理把律师是带来了。

律师大约四十岁出头,眼神坚毅,身材瘦小,穿着一套非常合身的西装。

他走到汤执面前伸出手:“汤先生,您好,我是钟锐。”

汤执和他握了手,一时思绪万千。

早在大一刑法课的课堂上,汤执就从教授口中听过钟锐的大名。

他当时还想过,要是母亲出庭时能有钟锐替她辩护,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

不过这也只是个一闪而过的念头,汤执很明白,钟锐的辩护费是自己承受不起的天价,卖了他都筹不到其中一个零头。

没有想到几年后,他真的见到了钟律师的面。

简单为两人作了介绍后,江言就出去了,留汤执和钟锐单独在会客室里谈话。

钟锐给汤执带来一份他整理出的文件,找出了原判决所有裁定失当的部分,提出很多专业意见,带给汤执申请再审的可能性,和前所未有的信心。

送钟锐走时,汤执有些恍惚,他觉得梦实现得太快,快得几近失真,又觉得虽然徐升虽然性格很烂,瞧不起他,却没有说大话。

徐升或许真的能让他和他老妈在监狱外见面。

看钟锐的车驶远后,他去花园面湖的椅子上坐了一会儿,对着一片不知名的湖发呆。

自从汤执回滨港,进入到这栋洋房到现在,好像就没见过太阳,天气一直是阴沉的。

湖面上泛着死气沉沉的波光,浮沫有时没过岸边的草,有时又往下退。

风带过来的湖水的淡腥气,和身后房子里飘出来的酸草香薰味纠缠着。

这五天他哪都没去,只在房子的特定区域游荡或呆坐,陪徐可渝聊天,每一分、一秒都那么难熬。

他不想见到徐可渝,不想见到这个家的所有人。

但是在见过钟律师的此刻,原本他觉得难以忍受的事,什么自尊、人格,突然全都变得不再重要。

因为比起那些,汤执更想要见他的妈妈。

傍晚时分,徐可渝和徐升一起回来了。

徐可渝在门口轻轻柔柔地叫汤执的名字,汤执听见了,站起来回头看,徐可渝朝他跑来,裙摆在空中摇动。

汤执猜她或许以为自己很喜欢她穿粉色,因此才连续穿了五天的粉色的连衣裙。

她跑到汤执面前,问汤执:“你今天做了什么?”

徐升不疾不徐地跟在她身后。

汤执的眼神在徐升脸上扫过,匆匆与他对视了一眼。

徐升眼中没有任何情绪,像是正准备评估汤执对徐可渝的诚意,是否足以抵消律师费。

汤执放低了声音,温柔地说:“一直在等你。”

汤执知道徐升在看自己,但他没有再看徐升,只是看着徐可渝。

他希望徐升满意。徐升想让他带一点感情,他就努力演。

如果不算在校时品行不端,汤执其实是个很好的学生,从小到大,他想要做好什么,都很简单。

徐可渝的脸很快泛起了粉,她垂下眼睛,一副害羞的样子。

“玩得开心吗?”汤执问她。

她抬起脸,忽而露出了不悦的脸色:“不太开心。”

“到了山里才知道是去做慈善活动,外祖父和哥哥去别的地方了,留我和表哥他们待在一起。”

随即,汤执发现她的情绪非常不正常,好像受了什么刺激,眼角细微地抽动着,露出烦闷而焦虑的表情。

而且以往徐升在场的时候,徐可渝几乎不说话,现在却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表哥非要我去给山下渔民的小孩子发书包,明明有那么多工作人员……还给我拍照,说发上头条……”

徐升站在一旁,下颌微收,好像想要打断她,但最终没有开口。

“那些小孩指甲里都是鱼鳞……好恶心,身上还有腥味……”徐可渝用很怪异的角度揉搓着自己的手,用指甲刮自己的关节,“不能洗个澡再出来吗……恶心,恶心……”

她抬起头,看着汤执的眼睛,不断重复着“恶心”这个词语。

而后,徐升清了清嗓子,汤执抬头看他,从徐升眼中读到了警告的意味。

汤执猜想,徐升可能知道自己的过往经历,怕他冲动回嘴,惹得徐可渝更不高兴。汤执不会这么做,但无法直接解释,便觉得稍有些尴尬。

确实,被学校劝退后,汤执找不到工作,也在渔船上出海打过一年多的工,做过手上沾满鱼腥气的人。

不过汤执没觉得不舒服,因为他见过很多与徐可渝的眼神,也早就不在乎了,只是在想该怎么接话,能让徐可渝的情绪重新稳定下来。

没多久,汤执就想到该说什么了。

他轻柔地打断了徐可渝,看着她的眼睛,对她说:“可渝,我们明天去注册吧。”

徐可渝愣住了,停下了抱怨。

汤执又问她:“我们结婚吧,好吗?”

半晌,徐可渝点了点头,呆呆地看着汤执。

汤执抬手,碰了碰徐可渝的脸,指腹柔软、温热的触感让他感到畏惧,他又慢慢收回了手。

他还是没有看徐升,希望徐升觉得他的表演还算称心。

徐可渝的精神还是有些敏感,一直说自己身上有腥味,又在楼下待了一会儿,忍不住上楼洗澡了。

起居室只剩下徐升和汤执。

一开始,徐升没有和汤执搭话,就像是在思索什么,沉默地走到落地窗边,看刚才汤执看过的风景。

他的西装是深色的,布料没有一丝褶皱,身上有很淡的古龙水香气,仍旧衣冠楚楚,看上去丝毫不像刚从充满鱼腥味的慈善义捐现场回来。

管家让女佣给他砌了一壶茶,端到了黑色的高桌旁,他拿起杯子,但没有喝,垂眸看着手。

汤执看着徐升,突然觉得屋子里这么多人,好像只有徐升一个,真的属于这栋房子、这个家。

徐升的侧面很凌厉,线条干净利落,说话不紧不慢,貌若绅士,实则高傲。就像没有谁可以入他的眼,所有人在他眼里都不分性别,没有美丑,都是尘土中的一颗。

汤执站了一会儿,怕徐升觉得自己多余,也想上楼,还没转身,突然听见徐升开口:“下午谈得怎么样?”

“很好,钟律师很专业,”汤执说,顿了顿,又真心实意地告诉徐升,“谢谢徐总。”

“不必,”徐升隔着几米,看着他的眼睛,对他说,“只要你让可渝满意,我不会食言。”

“一定,”汤执连连点头,“一定。”

去婚姻登记处的路上,徐可渝坐在汤执身边,她好像有些焦虑,所以汤执拍了拍她的肩膀。

徐升去接他们的母亲了,不知从何处得知消息后,她也希望到场。

徐可渝和汤执提过,说她母亲年初时母亲体确诊胃癌,术后情况不理想,一直住在医院继续治疗。

汤执没见过徐老太太,不知她的性格,因此也有些忐忑不安,看着车窗外的街景,在心中做无用的祈祷,盼望时间再过慢些。

轿车载他们下山,在高楼林立的市区中穿行,绕过窄小的巷弄,来到滨港西区的婚姻登记处。

申请表已有人替他们填好,汤执和徐可渝要做的不多,只要注册最后的宣誓便可。

没有等多久,徐升也到了。

他亲自推着轮椅从电梯里走出来。

轮椅上坐着的女士手上还打着吊针,面容间依稀与楼梯照片中妇人有所相似,但要苍白瘦弱许多,她打量着汤执,又看了看徐可渝,说:“这么大的事,都不提早告诉我。”

徐可渝对她笑了笑,没有说话。

江言上午在电话中和汤执对过口供——汤执是滨港大学的法律系毕业生,与徐可渝高中时认识,秘密恋爱八年,终于修成正果。

在等候注册时,徐女士和汤执聊了不少,说自己得病后,想了很多,后悔工作太拼命,忽略了女儿,又说自己的预感很准,刚和儿子说过,想看到女儿找到可以托付的人,女儿就真的要步入婚礼殿堂了。

汤执怕自己说漏嘴,一直提着精神,直到她转身又与徐可渝说起话来,才松了一口气,借故去了盥洗间,想洗把脸,冷静冷静。

婚姻登记处是栋很旧的楼,盥洗室的灯或许刚换过,白惨惨地挂在房顶上。

汤执脱下身上的新西装,挂在墙壁的钩上,又取下袖钉,挽起袖子,才打开出水口,捧起一抔水,俯身往脸上压。

水很冰,他打了个寒颤,抬起脸,看镜中的自己。

对面的汤执好像被未来岳母的拷问吓得面无血色,浓艳的五官也像被水泡化了,变得柔和,水从睫毛间掉进他眼睛里,他闭上眼,又泼了几下水,抬手胡乱摸着扯了几张纸,把脸上的水擦干了才站直。

转过身,他发现徐升站在盥洗间门口,看着自己,也不知站了多久。

“徐总。”汤执叫他,突然想,为什么时常和徐升在盥洗室碰上。

徐升“嗯”了一声,问他:“你很热?”

汤执摇摇头:“还好,有点紧张。”

“我表现得还可以吗?”他又询问徐升,努力做一个谦卑的乙方。

徐升微微颔首,对汤执道:“没什么好紧张的,她对你很满意。”

汤执扯了扯嘴角,诚实地对徐升说:“不可能不紧张啊。”

“为什么?”徐升问他,语气显得高高在上,又很矜持,让汤执觉得好笑。

“因为要说很多谎,”汤执说完便自觉失言,立刻补救,“开玩笑的,结婚当然紧张。等徐总自己来注册的时候,说不定会比我还紧张。”

徐升没接他的话,平静地说:“脸洗完了就出去,可渝还在等你。”

汤执快速地扣上袖口,又穿上外套,要从徐升身边过去时,又被徐升拦下来了:“汤执。”

“你脸上有纸。”徐升隔着十多公分的距离,指了指汤执的眉骨。

汤执“哦”了一声,抬手抹了抹他指的地方,什么都没抹到,又求助他:“在哪里?”

徐升的表情有点嫌弃,又隔了老远指了一次:“这里。”

汤执再次尝试,还是没有摸到纸的踪迹,只好再次看着徐升,礼貌地问:“到底在哪里。”

他觉得徐升看自己的表情像维持着基本的礼貌,在看一个白痴。不过顿了两秒,徐升还是抬起手,很轻地在汤执的额头上拭了一下。

徐升的指腹比汤执想象中热,也比汤执想象中软,是一双大少爷的手。

热度在皮肤上停留了一秒都不到,将纸屑从汤执脸上擦去后,就移开了。

徐升迅速地抽回了手,说:“好了。”然后走向洗手台。

汤执没回头地往外走,听到身后传出的水声。

第6章 

事后再回忆时,汤执会认为陪徐可渝筹备婚礼的日子,像他有生以来过得最闲散的一段时间。

他成为了徐可渝法律上的丈夫,徐升法律上的妹夫,不过仍旧睡在客房,像徐升买来逗徐可渝开心的玩具,实用性不佳,好处是随传随到。

徐可渝对婚礼的要求很高,要准备的东西繁琐杂乱。

她想要一场梦幻的仪式,要最美的场布,摄像司仪也得精挑细选。徐可渝没有朋友,都要汤执陪她去挑。

所幸陪徐可渝挑东西没有什么难度,汤执只要跟在她身边,盲目地点头,随机替她决定即可。

二月底的一个早上,徐可渝的晨跑计划开始了,她要为自己的婚礼塑形。

徐可渝晨跑前夜,江言特地给汤执打电话,先是问了问汤执白天的情况,又告诉汤执,他为徐升工作八年,还从未见小姐运动过,更没想到这次小姐不但要晨跑,还找他安排了教练,每周来家里三次。

汤执没答话,江言终于表明来意:“徐先生认为,明早还是需要汤先生陪小姐去跑步。”

徐升和汤执居住在同一屋檐下,却什么事都要江言传达,其实麻烦得很没必要。

有那么几秒钟,汤执想去告诉徐升,不必太担心,自己也没那么欲求不满,不过想到可能又会遭受的徐升的白眼,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

说是要晨跑,徐可渝却还是起得有点晚。

汤执下了楼,从七点等到八点,她才穿着一身粉色的运动服,将头发束成马尾,从楼上下来。

两人从湖畔出发往下跑,跑了二十分钟,一个同样在晨跑的青年迎面而来。

青年长得和徐升有三分相似,但五官不及徐升深刻,身高也比徐升矮上少许。

他看见徐可渝和汤执,先是愣了愣,叫了徐可渝一声,而后跑到他们面前,不动声色地打量了汤执几秒,笑着侧过头问徐可渝道:“可渝,你哥没时间,你怎么也不带给我们看看。”

徐可渝对他笑了笑,没有接话。

青年像是熟知徐可渝的性格,自顾自道:“都快结婚了,还害羞啊。”

他没和汤执搭话,就像眼前看不见汤执这个人似的,只冲着徐可渝挥了挥手,就继续沿着柏油道向上跑了。

“这个是表哥,”徐可渝小声告诉汤执,“大舅舅的儿子。”

汤执点点头,又回头看了一眼,发现青年拿出了手机,好似在拨电话。

接下来的晨跑路程中,汤执碰见了不下五个往上跑的徐可渝亲戚,表现都与那名青年相似,与徐可渝打了招呼,对汤执视而不见。

就像汤执是珍奇马戏团展览中,从花瓶里露出一颗头的畸形人。

吵吵嚷嚷的人走到他身边,全都安静不动了,双脚如同被钉在汤执的展台前,只敢用余光看他。

可能是由于平时不爱运动,又过了没多久,徐可渝就跑不动了。

汤执先是陪她往回走,走了几步,徐可渝不想走了,要汤执背,汤执背了。

天气很闷,气压很低,徐可渝环着他的脖子,沉甸甸地压在他背上。

走了没几步,徐可渝的表哥带着一群看客,像远足似的,嘻嘻哈哈大声笑着往下跑,看见汤执背着徐可渝,集体静了下来。

一个高个子女孩率先爆发出尖笑,她笑得前仰后合,冲徐可渝叫道:“可渝,什么时候教教我御夫之道嘛!”

徐可渝好像有些紧张,紧紧地抱着汤执,把脸埋在手臂的空隙,不抬头也不回应。

“我都没背过我老婆!”表哥也大笑。

男男女女的哄笑声在山道回荡,汤执回头看了一眼,还看见有人拿着手机对着他们拍。

汤执背着徐可渝,一声不吭地往上走,走了一小段,觉得徐可渝在发抖,就很轻地对徐可渝说:“别怕。”

他不清楚自己背着徐可渝走了多久。看见洋房的时候,他的双腿和肩膀都很酸痛,眼前黑影重重。

管家在门口站得笔挺,见两人出现,立刻向她们小跑而来。

说不清是怎么回事,看见房子的刹那,汤执突然有一种安心的感觉,而徐可渝搂紧他的手也松弛下来。

就好像他和徐可渝都是战时在屋外玩闹、遇见空袭的孩童。

回到由徐可渝的哥哥统辖的领空,他们就安全了。

汤执想徐升可能很漠然,但也可靠,而他的无视和轻蔑,至少都不真正伤人。

傍晚,徐升回来了。

他难得回家用餐,餐桌上的菜微妙地变了口味。

餐后,汤执要陪徐可渝出门去试纱。他们的婚期订得仓促,来不及从头开始定做婚纱,便预订了今晚去婚纱馆试成品,再按她的尺寸加急定做。

换上甜点时,徐可渝忽然支支吾吾地问徐升:“哥,你晚上有事么?能不能陪我们一起去试纱?”

徐升听徐可渝说完,立刻看了汤执一眼,仿若正在怀疑是汤执搞的鬼。

汤执十分冤枉,他一整天都没有听徐可渝说提过这件事,十有八九是徐可渝临时起意。

为表清白,他对徐升做口型解释:“不是我。”

徐升好像难以接受汤执和他交换信息的方式,有点鄙夷地皱了皱眉,撇开了目光,不知有没有相信,但最终还是同意了。

在暮色黄昏里,他们来到了市中心的婚纱馆。

婚纱店在一间商场门口,玻璃很亮,橱窗中挂着白纱礼服,灯光忽明忽暗地打在礼服上,模仿新娘对婚礼的隐秘梦想。

店长在门口接他们,徐可渝挑中的款式已经挂在试纱室。接待小姐带她走进去,拉上了厚重的帘子,徐升和汤执便各自坐在沙发的两端沉默着。

沙发很长,徐升用平板电脑看文件,汤执见他没有理会自己的意思,也低头用手机看起新闻。

汤执刚打开一条萌宠类新闻,想仔细阅读,却听见徐升的声音响起来:“你们早上碰到徐明悟了?”

过了少时,汤执才反应过来徐升问的是谁,他转过脸去看徐升,徐升的眼睛盯着隔着他们和徐可渝的天鹅绒帘子,手上的平板屏幕已经暗了。

“是。”汤执说。

“你背她回去的?”徐升又问。

汤执不清楚徐升知道多少,也不确定自己该说多少,便只是说:“嗯,她说累了,要背。”

徐升微微有些警惕地问:“没摔到她吧。”

汤执没想到徐升如此不信任自己,立刻否认了,又顺口说了一句:“不过徐小姐看着很瘦,背着倒挺重的。”

徐升并没有为汤执的付出而感动,冷冷地说:“应该不是她体重的问题。”

汤执忍不住笑了,他觉得徐升这个人护短之余,胜负欲也未免太强,便举手示弱:“好吧。”又说:“是我力气小。”

徐升看着汤执,像是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儿,又突然说告诉汤执:“她试婚纱出来,你记得夸。”

徐升说话时唇角很平,看不出情绪如何。

可能是因为徐升对别的所有人都很冷淡,时时刻刻都不想和汤执沾边,此刻忽而成为一个想要关怀妹妹却有心无力的哥哥,汤执便觉得有些好笑。

汤执自己除了在狱中的妈妈,已经没有别的亲人,母亲入狱后,汤执就没有充当过被关爱的角色。

他书没能念完,不敢告诉母亲,从退学那天开始,每次去探监,都要对母亲现编他的大学生活,出海打工装作是拿奖学金去国外交换,晒黑了还说加州阳光太烈。

他觉得命好命烂实在是种玄学,而徐可渝的精神问题更像一种富贵疾病,患病后就有人关心,再不合理的愿望,都有人会想办法替她买单。

徐升还看着汤执,好像对汤执迟迟不回答而感到不满,汤执就马上对徐升说:“好。”

徐升的要求总是很高,所以在等待时,汤执打了不少赞美的腹稿,准备过会儿徐可渝换上婚纱时用。

只是不知为什么,幕帘迟迟没有拉开,汤执便又走了神,重新看起了新闻。

徐可渝穿着第一套白纱出来的时候,汤执的萌宠新闻还没看完。

听见徐升在一旁的清嗓提醒,他吓了一跳,惊惶地抬头,下意识地对徐可渝说:“你太美了,像仙女下凡。”

徐可渝和接待小姐都笑了,汤执有些尴尬,又加了一句:“这件很适合你。”

徐可渝抿起嘴唇,说:“还有好几套呢。”

“那再试试别的,”汤执顺着她说,“或许还有更适合你的。”

徐可渝点点头,接待小姐又把帘子拉了回去。

汤执内心忐忑,看了徐升一眼,徐升也看着他,眉宇之间带着一些不悦:“太浮夸了。”

“敷衍。”徐升又评价。

“我是发自真心的,”汤执辩解,问徐升,“难道徐总觉得徐小姐不好看吗?”

徐升不说话了,汤执又对他笑笑,道:“我觉得徐小姐美得很特别。”

他看见徐升扯了扯嘴角,没说话,一时嘴快,问徐升:“徐总不信我?”

徐升这才又看了他一眼,过了少时,合上手里的杂志,不怎么感兴趣似的说:“徐可渝和你比,倒确实是独特一点。”

汤执没能完全理解徐升说话的意思,不知道徐升是说他丑还是说他不够特别,只知道自己有些自讨没趣。

不过他前几天又见了钟律师一面,心情很好,此刻也没生气,装作没有听见他方才的讽刺,专注地看着徐升,低声下气道:“徐总,过两天我想去探视我妈。很久没去了,怕她担心。”

徐升重新拿了一份报刊,读完头版,才头也不抬地说:“婚礼结束。”

不知算不算错觉,汤执觉得气氛比徐可渝在时轻松了一点,没那么压抑。但汤执一惯擅长苦中作乐,徐升又一言不发地翻着报纸,他便觉得或许真的是错觉。

没过多久,徐可渝换了一套新婚纱,帘子又打开了。

汤执臆想出的轻松就像清晨初阳底下的雾,稍稍不注意,就无影无踪了。

第7章 

徐可渝的晨跑计划取消了,但运动计划照旧,健身教练每周三次准时到访。

汤执陪她练了一次,她觉得自己大汗淋漓的样子不好看,不愿让汤执陪着,汤执便白得了一些自由的时间。

三月中旬,离婚礼还有两周的一个下午,江言突然通知汤执,说后天晚上徐升表妹的十八岁生日,要汤执和徐升、徐可渝一起去参加他们舅舅的家宴,还发了一份很大的文件给汤执,要汤执熟读背诵。

汤执打开一看,文本前半部是是些令人头大的繁文缛节,后面大多是晚上宴会会出现的主人、宾客的身份、相片,最后附上了汤执自己都没见过的汤执简历。

滨港大学法律系毕业生,曾在某大律师事务所实习。

汤执给江言回了一个电话,江言接起来,汤执对他说:“江助理,我大学真的没毕业。”

“汤先生,没有关系,”江言那头好像有什么事,轻声告诉汤执,“不用担心,就按上面的记。”又告诉汤执:“已经按您婚礼西服的尺寸,给您拿了一套成衣,晚上带来给您试穿。”

还再一次叮嘱汤执,一定要将主客的资料记熟,以免出错。

汤执没参加过此类场合,想起晨跑那天见过的徐可渝的亲戚,便又将相片的部分翻了一遍。

徐明悟的照片拍得比本人好看一些,也更像徐升一些,或许是照相馆精修过。

而那名要过生日的十八岁女孩儿,曾经带着不自知的尖酸,冲徐可渝喊“教教我驭夫之道”。

汤执记性很好,翻阅一遍,就记得差不多了,徐可渝也午睡醒了,要汤执陪她看一部电影。

这天徐升回来的比往常都早,徐可渝还在楼上上课,江言跟在她身后,手上提了一套西装。

他把西装递给汤执,让汤执先试一试,如果尺寸不合适,还要再改。

不知是西服偏小,还是汤执最近在徐可渝家过得太舒服,胖了一些,衬衫和西装都还算合身,只是裤子的腰勒得不太舒服。

他走下楼,看见徐升坐在沙发上,江言站在一旁,两人或许在说汤执听不得的公事,因为见到汤执下来,江言立刻噤声了。

汤执也不在意,只是告诉江言:“裤子有点小。”

江言盯他,顿了一会儿,才说:“小吗?”

“小,”汤执把西装脱下来,挽在肘间,不太舒服地说:“很紧,可不可以放大。”

“有吗?”江言看着他,又顿了顿,才问。

“嗯,”汤执低头,按着贴在胯骨的西裤,招呼江言,“你看这里——”

江言便仿佛有些犹豫地走到汤执身边,低声问他:“哪里?”

其实裤子小得不明显,只有脱下西装,靠得近一些,才能看见汤执的胯骨有些突起。

“穿着有点不舒服,”可能是因为江言声音变轻,汤执也下意识放低了音量,好声好气地问江言,“能带去改改吗?”

“喔……”江言声音更轻了少许,“明天让人带去——”

“——不用改了,还有两天,”徐升突然开口,“你可以少吃几口。”

“……”汤执莫名其妙地转头看徐升。

徐升低着头在看文件,根本没看他,大概也不清楚他穿到底合不合身,说的话倒是理直气壮。

可是汤执不太敢跟他唱反调,刚想说几句好话,让他通融通融,徐可渝和教练从楼上下来了。

她看见汤执,呆了一下,而后慢慢向汤执靠过来。

徐可渝的眼神让汤执有些不适。他不由得后退了一步,对徐可渝说:“我先上楼换衣服。”

“不要换啊。”徐可渝小声地说。

她贴近汤执,细声细气地叫他:“老公。”

汤执浑身紧张,又退了两步,退到壁炉边,不能再退。

他一把就能把她推开,可是不敢推,只好和坐在沙发上的徐升遥遥对视着,露出求助的表情。

但徐可渝的哥哥并没有开口制止,他的眼神很平静,就像在表达,汤执被徐可渝逼到墙边是应该的。

既然拿了好处就要干活,汤执在所有场景,都应当用语言或身体取悦徐可渝,反抗则决不被允许。

徐可渝抱住了汤执,说:“你好像在和我求婚啊。”

女孩子的身体很柔软,但抱汤执的力量出奇的大,几乎要把汤执勒得喘不过气来。

起居室里只开了环灯,天色暗得很快,汤执的背紧贴着冰冷的大理石墙面,眼睛从徐升脸上移开,看着纱质窗帘外灰蒙的天空。

徐升不开口,没人敢把房里的灯打开,徐可渝温暖的呼吸喷在他脖子上,让汤执很少有地想起了孩提时代最痛苦的那一天。

汤执想起他以为自己已经永远不会再去想的事。

他觉得徐可渝抱得更紧了,让他的胸口很痛,好像有一个很幼小的、很恐惧的汤执正在执着又拼命地大声地呼救。

但是不知为什么,可能是因为汤执已经长大了,因为汤执是大人了,呼救也没有用了,轮到他去救他的母亲,于是理智从泥潭里爬出来,指使着汤执机械地把手放到了徐可渝肩膀上,轻声对徐可渝说:“是吗?”

“那你愿意吗?”他又低下头,问徐可渝。

说完,他恍惚地把目光抬起来,看向江言站着的方向,江言好似在躲避他,很快就低下了头,汤执才又看向徐升。

徐升好像很轻微地皱了眉头,汤执也不能确定,因为他们离得有些远。

“我当然愿意。”徐可渝回答他。

她终于放开了汤执,徐升也开口说话了。

他说:“江言,把项链和手镯拿给她。”

江言怔了怔,快步走向玄关,提了两个袋子过来。

“去试试。”徐升对徐可渝说。

徐可渝有些害羞地接过来,对徐升说谢谢,又对汤执笑了笑,说:“老公,等我。”而后转身走向了一楼长廊底的更衣室。

汤执看她走进房间,感官才忽而回潮,血液涌入了他的四肢,大脑和四肢都麻得几乎失去知觉。

他很久没有这种感觉,变得无法进行复杂的思考,俯身捡起了不知何时掉在地上的西装,低声说:“我先上楼。”

没人回应他,他便往楼梯走去。经过徐升坐着的沙发时,汤执被地毯绊了一下,手抓住了沙发背的木头,才没摔倒。

他站稳了,要继续走,徐升叫住他:“汤执。”

汤执回过头,看着徐升。

徐升的脸处在光与暗的界限,汤执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到徐升眉弓和鼻梁的轮廓。

“江言给你的东西,”徐升说,“你背熟。”

汤执说“好”,然后走上了楼。

半小时后,女佣来了,请汤执下楼吃晚餐。

汤执下了楼,想到穿着太窄的裤子时不适的感觉,以及徐升说的“少吃几口”,就真的没敢多吃。

徐可渝注意到汤执没吃多少,问了汤执一句:“怎么吃得这么少。”

“是不是不舒服,”她又说,“你刚才都没有等到我试好项链。”

徐升抬起了头,汤执立刻否认:“下午你上课的时候,我吃了太多点心。”

她点了点头,没有再问。

餐后,徐可渝的心理医生到了,和她去了三楼,汤执回了自己的房间。

汤执不陪徐可渝的时候,最常做的事是在房间里开着电视,坐在躺椅上什么都不想地发呆。

不过这晚,他没发多久呆,管家突然敲开了他的门。

管家替徐升传话:“汤先生,少爷想问您,他要您背的东西,您背得怎么样了。”

汤执礼貌地回答:“我都背好了。”

管家顿了顿,说:“您看,我能不能抽几个,您背给我听一下。”

或许是晚饭没吃饱,汤执情绪有些烦躁,不过还是答应了。

管家低头拿着手机,选照片给汤执看。

汤执答了几个,说得口干舌燥,以为差不多了,见管家却还没有停下的意思,便打断了他:“还要抽啊,不是说几个吗?。”

管家颔首道:“少爷说最好背全。”

“……”汤执不想再像傻子一样站在房间门口,背诵徐家族谱,推脱道,“不是后天才去么,剩下的我都忘了,明晚再抽吧,我想先洗澡了。”

管家有些为难地说了好。

不料汤执洗完澡出来,管家又来敲门了。

“少爷请您去一趟。”他说。

汤执只好跟着他穿过走廊,绕过景观玻璃,来到没有到过的徐升的书房。

徐升的书房比汤执住的客房还要宽敞。

他坐在巨大的木质办公桌后看文件,江言坐在他身旁不远处的另一个小书桌后。汤执一进去,管家在他身后将门关上了。

汤执走过去,发现徐升的书桌上摆着切好的水果,很想拿一块吃,刚伸出手,徐升抬头看了他一眼:“坐。”

“徐总,”汤执坐下了,忍不住指了指水果,问,“我能吃吗?”

徐升皱了一下眉头,和他对视几秒,拒绝了:“不行。”

汤执很饿又很无奈,只好问:“找我有什么事吗?”

“请您把资料背熟,”一旁的江言出声了,“这次的生日宴会有很多重要人物参加,所有信息都不能记错。”

汤执既有些苦恼,也有些厌烦:“我可以不去吗?”

“不可以。”江言道。

汤执想回房间,没办法地和江言坦白:“江助理,我已经记熟了。”

江言便要他从头背诵,他只好背了起来,背了一两页,看江言好似有些诧异,便趁机问:“还要继续吗?”

“继续。”徐升把目光从文件上收回了,投向汤执。

“……可是我有点渴,”汤执无奈至极,转过头询问江言,“江助理,请问有喝的吗?”

江言起身帮他倒了一杯水,汤执喝了两口,才继续慢吞吞地背。

徐升几乎没有看他,就像房里并没人在说话似的,埋头看着报表,只有当汤执记不清内容,语速变慢时,他才会抬头看汤执一眼。

汤执觉得自己好像重回中学语文课堂,背着枯燥的课文,饿得昏昏欲睡。

在即将背到徐明悟时,他突然听见房间外面有一阵骚动。

书房的隔音很好,只能模模糊糊听见徐可渝和管家的声音夹杂在一起,却听不见具体说了什么。

汤执停了下来,他饿得有些低血糖,眼前发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趁徐升和江言也关注门外的动静,赶紧靠近果盘叉了一块橙子塞进嘴里。

他很明显地感到徐升发现了,正转头盯着自己,可是因为太饿,厚着脸皮低着头假装没注意到徐升的颜色,又吃了一块。

过了几秒钟,书房的内线电话响了起来,江言接起来,徐升开口说:“免提。”

江言便按了免提的按钮,又把无线电话放在徐升面前。

管家在那头道:“江助理,小姐刚才去敲了汤先生的门,汤先生没开,她想问问汤先生是不是在少爷这里。”

江言没说话,等徐升决定。

汤执嘴里塞得鼓鼓的,也有些紧张地抬起头盯着徐升。

徐升板着脸和汤执对视了几秒,告诉管家:“不在。”

第8章 

参加晚宴的下午,造型师来了家里。他先得给徐可渝化妆,便请助理陪汤执去换衣服。

汤执没有被辅助更衣的习惯,婉拒了,独自回到了房间。

也不知是真的饿了两天就瘦了,还是单纯错觉,穿上同一条西裤,汤执只觉得微微有些紧绷,没那么不舒服了。

他出来前问了造型助理,得知徐可渝的妆要化很久,又不想太早去徐可渝房间隔壁的化妆室,就在房间坐了一小会儿。

前天夜里,汤执在徐升的书房里,静静地等管家把徐可渝劝回房里,又像个好高中生一样,乖乖站着把徐升交代的功课背完了。

江言把汤执送出去,简短地叮嘱了汤执几句。

江言说,彦露小姐的生日晚宴,按照惯例,徐先生得陪在董事长身边,无法和汤执、徐小姐待在一起,又委婉地告诉汤执,徐可渝从小就不喜欢和亲戚交流,以前几乎从不在此类场合出现。

这一次的生日宴,徐升原本也不打算让徐可渝出席,但徐彦露再三在徐董事长面前,向徐升提出邀请,说想在十八岁生日会上见见未来姐夫,最后徐董事长发话了,徐升才不得不同意汤执陪徐可渝出席。

徐可渝和汤执的真实情况,除徐董事长之外,暂时无人知晓。因徐董事长是滨港大学最慷慨的捐赠者之一,滨港大学的外区分校重新录入了汤执大学后两年的学籍档案,汤执曾经的工作经历也已被悄然抹去。

但发生过的事,只要有心人想找,总能找到证据。

而如若婚姻的实情被曝光,必将成为徐家的最大丑闻。

“其实徐先生也面临了很大的压力。”江言悄悄告诉汤执,因此汤执必须表现得万无一失,切记不可令人生疑。

他们站在灯光柔和的走廊上低声谈话,书房的门没有完全关上,徐升在里面工作。

他越过江言的肩膀,看到埋头在数字报表中的徐升,心里有很多迷惑,又觉得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徐升这么爱自找麻烦的人。

宁可冒着大风险满足徐可渝的心愿,也不愿直接将她送去医院治疗。

不过独自走回房间,穿过走廊,看见落地窗外的湖泊时,汤执突然发觉,答案好像似乎并不难猜。

可能是因为妹妹像发了疯一样想要结婚,而母亲病危之际,说自己梦见女儿找到了可以依靠的人。

——因为徐升可以做到,所以他做了。

徐升像是一个很难看见其他人的人。

他是否重视徐可渝,重视程度几多,从不会在徐可渝面前表现出来。

由汤执观察发现,徐升仿佛连自己都不爱。

汤执解开西装的扣子,坐在窗边出神,管家的内线电话打过来了。

他说:“汤先生,您的衣服还没换好吗?小姐在问了。”

汤执说“好了”,放下电话,走下了楼。

汤执进房时,化妆师的手停顿了一下,而后不大明显地冲他笑了笑。

徐可渝没有回头,从镜子里看着他:“老公,你来了。”

汤执走过去,俯身靠在徐可渝身旁,看镜子里的徐可渝。

化妆师很有技巧,将徐可渝的雀斑遮起了大半,做出了清新自然的造型,徐可渝的脸精致了一圈,看上去虽然还是不大漂亮,却也有很特别的味道。

“很好看。”汤执对她说。

化妆助理在一旁替徐可渝调礼服,和汤执在镜中对视了一眼。

“先生,”化妆师站起来,对汤执说,“我替您做一下发型。”

汤执坐在徐可渝身边,化妆室的手很轻地碰到了汤执的脸颊,汤执便发觉徐可渝的脸色变得不大好看。

她抬起头,盯着化妆师,眼神中带着不明显的攻击性,汤执心中一沉,叫她名字,和她对视着夸她漂亮,她的表情才稍稍缓和了一些,抬手摸着自己脖子上挂着的项链,问汤执:“我的项链好看吗?”

项链的造型简单,不过一看便很贵重。汤执说好看,在心中花了两秒钟,简短地猜测是否是徐升亲自挑选的,很快发现自己想不出答案。

徐彦露盛大的十八岁成人礼,在山下一间由徐氏控股的豪华酒店举办。

徐彦露和徐明悟的父亲徐谨大宴八方,邀请了滨港几乎所有有地位的人物。

汤执和徐可渝挽着手走进去,来到他们的圆桌坐下,并未获得太多关注。

晚餐在七点半开始,餐点道道换上,徐可渝的情绪还算稳定,但是吃得不多。

同一桌上的几位外戚对汤执和徐可渝之间的事很感兴趣,问了不少问题,汤执都按标准答案,一一答复。

九点钟时,用餐结束了,在主持的介绍下,众人都起身,走向了餐厅外的舞场,徐彦露要在那里开舞。

白色礼服的裙摆摇曳着,相机的闪光灯将舞场照的更加明亮,徐彦露与舞伴跳了成年一支华尔兹,而后走上台,吹灭蛋糕蜡烛,展示了据称是自己数年来攒下的、准备捐赠慈善基金会的高额支票,热泪盈眶地发表演讲,大谈成年后的远大理想。

她看上去热心善良、温柔无害,与那天讥讽徐可渝的女孩判若两人。

徐可渝则有些呆呆地低着头,汤执觉得她好像不是很舒服,便安抚地按了按她的肩膀,盯着身旁的装饰花柱开始想,徐升怎么还不出现。

徐彦露准备切蛋糕时,徐董事长才在徐升的陪伴下姗姗来迟。

她喜出望外地看着外祖父,切下第一块蛋糕,亲手端到外祖父面前,半跪下来,笑盈盈地轻声与他说话。

在滨港,即便再不关注金融新闻的人,也不会不知道徐鹤甫。

而在搜索徐氏的相关新闻时,汤执也见过不少次徐谨的名字。

徐鹤甫对媒体的控制欲很强,不允许合作的媒体上出现任何与徐氏有关的负面新闻,因此媒体大多将徐谨称为徐氏未来的继承者,只有少数与徐氏合作很少的媒体,敢于隐晦地报道徐谨接连不断的花边新闻。

而徐氏其余的家眷也时常占据各大版面,汤执有些好笑地想:无名无姓的只有徐升。

虽然徐升现在站在最中心的位置,与汤执和徐可渝之间隔着许多距离,互相都看不清。

餐后的舞会开始了,不知为什么,有不少客人来和徐可渝问好,要她介绍自己的未婚夫,徐可渝的神态十分焦虑,一声不吭地紧紧拉着汤执的胳膊,汤执都礼貌地替她回答了。

终于走到舞场大门的边缘,汤执想带徐可渝去露台吹吹风,却被迎面而来的徐明悟和徐彦露拦住了去路。

“可渝,”徐彦露换了一套裙子,手拿着一杯香槟,笑嘻嘻地说,“今天真漂亮,你老公一定爱死你了。”

徐明悟站在一旁,身后还跟着几个同龄的男女,氛围与晨跑那天几乎无异。

徐可渝退了一步,低下了头,攥紧了汤执的手腕,指甲几乎要陷进汤执的皮肉中。

汤执忍者手腕的刺痛,安抚地在徐可渝耳边说“没关系”,又冲徐彦露笑了笑,说:“徐小姐,生日快乐。”

徐彦露没理他,和徐明悟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喷笑出声,像在场没有他这个人似的,又执着地问徐可渝:“可渝,你老公几岁了啊?给我们介绍介绍嘛。”

徐可渝终于抬起头,看了看汤执,松了少许手上的力气,对徐彦露说:“和我一样大。”

“噢,”徐彦露笑得露出一口白牙,“那也不小了,在哪高就呢?”

“是不是不上班。”徐明悟开口。

他妹妹生日,自己也精心打扮了,看上去和徐升更像了少许,只是不知怎么,总好像差了一些。

“那怎么行,”徐彦露夸张地与他一唱一和,“你哥也不帮他在公司安排份工作?”

“不是法律系的……”她终于看向汤执,汤执没什么表情地和她对视,等她继续。

只是不知为什么,徐彦露突然顿了顿,没说下去。

“可渝,”过了安静的两秒,徐明悟突然接上,“男人得成家立业,你也催催你哥,别养废物养上瘾了,一个不够还养两个。”

他说罢,身旁的人都哄笑了起来。

几人站在舞场边缘的暗处,而场中已成成年人的社交场所,也无人发觉徐彦露这一位名义上的主角,在角落做什么。

徐可渝好像有些难以自控,她躁动不安地后退着,汤执抬手把她搂住了,她就像找到了依靠一样,紧缩在汤执怀中,贴着汤执的部分微微颤抖着,

“可渝,你怎么好像癫痫了一样?”徐明悟身后一个女孩开口,一脸故作姿态的担忧,“要不要带你去看看?”

她话音未落,身后笑着的人突然安静了。

有人让开了一条道,女孩也兀地噤声,向后看去,徐升低头看着她,面无表情地说:“借过。”

她愣了两秒,让开了,徐升大步走到汤执身边,微微皱着眉看着汤执怀里的徐可渝,问他:“怎么了?”

“和你可渝聊天呢。”徐明悟在一旁道,他没有别人那么怕徐升,不过表情与方才讥讽徐可渝时,又有了一些差别。

徐明悟比徐升矮了大半个头,两人站在一起,就像摆在博物馆展柜的瓷器,和场外店里卖的拙劣赝品,让人觉得很是滑稽。

徐升低头看着自己的妹妹,又转过身,俯视徐明悟,问:“聊什么?”

“聊你妹夫啊,”徐明悟咧嘴笑了笑,低声道,“怎么也算半个徐家的人了,整天游手好闲的怎么行。”

汤执偏过头去看徐升。

徐升没有特意打扮,穿着灰色的西装,可能是因为他很少和汤执靠得这么近,汤执觉得他看起来好像比平时还要更高一些。

徐升的表情很松弛,自若地和徐明悟对视,甚至微微对徐明悟笑了笑,说:“论游手好闲还是比不上你。”

徐明悟脸色变了变,笑容冷了下来。

身后的几个人都像是觉得场面尴尬,不适合他们留下,偷偷摸摸地作鸟兽散了。

徐明悟瞪了徐升一会儿,才靠近他一步,低声问他:“你什么意思。”

没等徐升说话,他又再压低了些声音,说:“你算什么东西,和外公贴得再紧,以后还不是要给我爸当狗。”

徐升看着徐明悟,像觉得很有趣似的,问他:“是吗?你听谁说的。徐谨告诉你,我要给他当狗?”

徐彦露在一旁,面色变得紧张和害怕了起来,拉了拉她哥哥的袖子,小声说:“哥,算了。”

“——怎么了,明悟?”

徐谨匆匆忙忙地走了过来,看见几人对峙的模样,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没什么。”徐明悟说着,转身快步回到舞场之中,徐彦露也跟在他身后,提着裙摆,逃也似地跑走了。

徐谨留下来,勉强地和徐升攀谈,问他发生了什么。

徐升笑了笑,没说什么,只说:“可渝想先回去了。”

徐谨便也没有多问,对徐可渝嘘寒问暖了一阵,便借故离开了。

徐可渝终于从汤执怀里抬起了脸,叫了徐升一声:“哥。”

徐升像是很不熟练似的,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又看着汤执。

“你先陪她回去。”他低声说。

汤执低下头看着徐可渝,说好。徐升把手收了回去,不知怎么,抬手时手背碰到了汤执的下巴。

汤执下意识地抬眼看他,徐升也愣了愣,不过没有表现出什么不悦,只是静静地垂下了手。

第9章 

回去的路上,徐可渝起初一言不发。

晚上发生的事,让汤执觉得有些讶异,他既不懂徐家纷繁复杂的关系,也不懂徐升在徐家究竟算是什么地位,唯一能确定的,只有徐升第一次见到他时,告诉他的那句“对可渝疏于关心”,绝对不是在谦虚。

汤执十分怀疑,徐升根本就不知道每当徐可渝遇到某些亲戚时,会莫名受委屈。

遥遥看见房子的灯光时,汤执叫了徐可渝的名字。

徐可渝偏过头来看他,眼睛亮晶晶的。

“你哥知道徐彦露那么对你吗?”汤执问她。

他发觉后视镜中的司机抬头看了他们一眼,但他没有理会,而是专注地问徐可渝:“他是不是不知道?”

徐可渝很轻地“嗯”了一声,突然平静地告诉汤执:“他以前不回家的,住在外公那边。”

车在房门口停了下来,汤执替徐可渝开了车门,徐可渝走进去,管家等在门口。

这天晚上,徐可渝有些失魂落魄,不像以前一样非要去汤执房间,自顾自走回了房。

过了许久,汤执快要睡着的时候,徐可渝却忽然来敲了敲汤执的门。

汤执没开门,隔着门问她:“怎么了?”

徐可渝在外头很轻地对他说“谢谢”,然后就走了,很难得地又让汤执记起最早那个沉默寡言的徐可渝。

他内向无害的,羞怯善良的高中同桌。

说不清是为什么,可能单纯是闲着没事干,或者是拿人太多钱财,所以附赠很少的一点点关怀,第二天汤执起了个大早,站在楼梯旁,守到了徐升起床下楼。

徐升衣冠楚楚,汤执还穿着睡衣,睡眼惺忪地挡在徐升面前,一边忍不住打了个哈欠,一边对他说:“徐总,早上好。”

徐升并不怎么耐心地问汤执:“你有事吗?”看上去一副不想听到汤执说有事的表情。

虽然打过腹稿,但真的和徐升面对面了,汤执又犹豫起来。

说到底,他想对徐升说的话,都是徐升的家事,而他只是徐升雇来稳定徐可渝情绪的演员。

徐升和徐可渝怎么沟通,和他没有关系。

只是徐可渝昨晚像梦游似得在汤执房门口说的谢谢,总在汤执耳边回响,催汤执硬着头皮对徐升说:“徐小姐好像很需要你的关心,特别是和亲戚在一起的时候。”

他本来还想继续告诉徐升,徐可渝两次遇见徐明悟兄妹时的详细经过,不过被徐升的眼神拦了下来。

徐升看着汤执,起先没说话,只是他的神情,让汤执觉得他在建议自己立刻回房。

汤执站着没动,又过了几秒,徐升开口了。

“知道了。”徐升说。

但紧接着,他又像提醒似的告诉汤执:“不过你不必真的当她是你太太。”

汤执愣了愣,看着徐升,张了张嘴,道:“那倒没有。”

徐升垂着眼,看了汤执片刻,突然又说:“昨天晚上你抱她的时候,不是很正常吗?”

“试西装那天,怎么吓成那样。”他说得含蓄,不过意思不大客气,像是在表达前几天傍晚,汤执在客厅里被徐可渝紧紧拥住时的失态样子太过刻意,他觉得是假的。

汤执如鲠在喉,想同徐升争辩几句,但昨晚在晚宴上安慰徐可渝时,他是一直抱着她,因此也的确没办法反驳徐升的话。

他和徐升对视了许久,觉得自己好像是笑了笑,才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

接下来的两周,汤执继续尽心扮演徐升要他扮演的角色,陪徐可渝做这做那,不过没再和徐升说过话。

当然,徐升显然也并不在乎。

徐可渝加大了运动量,几乎每天下午都跑去市中心一个跳团舞的健身房,晚上才回来,而且不要求汤执跟着。

汤执和徐可渝的相处时间变得少了一些,渐渐放松了警惕,卸下防备,专心地等待着律师的到访,与婚期的来临。

婚礼的前夜,汤执难以避免地轻微地失眠了。

滨港的四季都湿热,但房间里很干燥。

汤执很早就回了房,把冷气开在二十三度,躺进床里闭上眼睛,手臂压在薄软的被子上。

他尝试入睡尝试太久,闭着眼睛直到以为自己睡着了,忍不住试探性地睁了一下眼睛,发现自己根本没有睡着。

汤执坐起来,看了镶在床边的电子钟,凌晨一点。

他毫无睡意地坐起来,看着漆黑的房间,发了一小会儿的呆,不再强迫自己入睡,下了床走到窗边。

夜晚的湖让人不敢久视,汤执觉得口渴,房里的水喝完了,便蹑手蹑脚地推开门,走下楼,开了吧台边的一盏小射灯,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喝。

只喝了没几口,忽然有个声音叫他,他回过头,是穿着睡衣的徐可渝。

徐可渝的头发披在肩头,皮肤苍白,手里拿着一张刚摘下来的面膜,丢进了垃圾桶。

“你也睡不着吗?”她问汤执。

汤执“嗯”了一声,徐可渝又说:“我在楼下看了很久的湖。”

“我以前看着湖,一直想你。”她向汤执靠近了一步,汤执才发现他们的距离比想象中更近,她问汤执,“你想不想跟着我哥做事呢?”

昏暗的暖色光线中,徐可渝脸上还有没干透的精华液的亮晶晶的反光,她直勾勾地看着汤执,让汤执产生想逃的冲动。

但汤执不能,他明天和徐可渝结婚,要让徐可渝保持平静,便支吾着想话题:“我都可以,你呢,现在想什么?”

徐可渝微笑起来:“我在想明天的婚礼,还有小时候的事。”

“我很喜欢那个小花园,在那里,我总是可以想很久。”她指了指通往花园的玻璃门。

方才她走进来时没关门,恰好有风吹来,把轻薄的窗帘吹得鼓了起来。

湿热的湖风穿过干燥的冷气,贴着汤执的身体,融进他的皮肤和房间。

汤执应了几句,想回房间,徐可渝说:“陪我坐坐嘛。”

说罢,她走到了沙发边,坐了下来,又向汤执招招手,汤执边走过去,坐在另一个单人沙发上,注视着徐可渝。

所幸,徐可渝没有强迫他坐到她身边,只是自顾自说:“我小时候总是一个人坐在这里,因为他们都不回家。你还记得吗,那时候母亲反对我们在一起,把我送出国念大学,可是她不知道,我是不会忘记你的,我们高中恋爱的每一天,我都记得很牢、很牢。”

昏暗、空荡的房间,轻声细语诉说着莫须有的回忆的高中同桌。

汤执感到背脊发冷,很罕有地生出一丝惧意。

“对了,不知道为什么,”徐可渝突然对汤执微微一笑,“都注册结婚了,我哥还不让我们一起睡。”

她的手抬起来,放在睡衣的第一颗扣子上:“你说呢?他是不是很保守?”

汤执看着她用食指和拇指解开了那颗扣子,下意识转过脸,看着别的方向,忽略徐可渝不雅的举动,竭力想着挽劝的说辞:“可渝……你别……”

他的动作有些大,手臂身体被带动,手肘撞到了一旁的茶几的大理石边缘,发出一声闷响。

手肘不疼,但是有些麻,汤执滞了滞,才继续说:“太晚了……我们上楼睡吧。”

“哪里晚?”徐可渝笑了。

汤执用余光看见她把上衣的扣子解开了一半,只好克制着落荒而逃的冲动,闭起眼睛不再看。

但很快,他发现闭眼的决定是错的。

一只很冰的手搭上了他肩膀。

徐可渝走到了他面前,紧紧抱住了他,她靠得太近了,呼吸拂着汤执的下巴,让汤执几乎无法呼吸。

汤执想跑,可是不敢。

他紧闭着眼睛,抬起手,按住了徐可渝的肩膀,不敢用力推搡,心里胡乱地想:不行。

“汤执……”徐可渝叫他,用手挠他的下巴,“你把脸转过来……”

本来以为已经忘却的童年时的记忆像潮水般涌来,痛苦和压抑好像具象成了一股从器官内部传出的压力,挤压着他的锁骨和胃部。

“汤执,”很细很轻的声音贴在汤执的耳边,问他,“你不想吗——”

有人打断了她。

“——徐可渝。”

灯亮了。

汤执睁开被光刺得闭上了。

偌大的起居室亮得像汤执母亲被终审那一天的法庭,突如其来的如白昼,将汤执和徐可渝不体面的姿态照得无所遁形。

不过下一秒钟,压在汤执身上的力气便消失了。

汤执还是没有转头,他慢慢睁开眼,避免去注意余光里匆忙拉起上衣的徐可渝,定定地看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徐升穿着黑色的睡袍,站在第二阶楼梯上。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注视着汤执,像庭上高傲的法官,或者俯瞰伊甸园的上帝。

汤执剧烈跳动着的心脏忽而一颤,好像被从胸腔摘走了,没有砰砰作响的跃动,只留一片虚空。

“徐可渝,把衣服穿好,”徐升缓缓走下楼,他对徐可渝说话,却看着汤执,“上楼睡觉。”

徐可渝很听徐升的话。

她把衣服穿好了,快步走向楼梯,像一个只是因为调皮而被家长责骂了的小女孩。

缎面拖鞋的皮底拍打着大理石的楼梯台阶,发出令人浮躁的清脆的啪啪声响,又渐渐听不见了。

四周安静了。

汤执浑身发凉,四肢无力,寒意从后颈爬上头顶,又扩散到全身,他仰躺在沙发上,手脚麻木地摊开,张嘴呼吸着,瞪着白色天花板吊顶上亮得让他眼睛痛得想流泪的灯。

徐升走过来一些,沉默地俯视他,许久才开口:“你还好吗?”

汤执很想说不太好,但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他闭了闭眼睛,闭上眼时,眼前是白色的,因为灯实在是太亮了,还不如睁开好,至少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知道自己在哪里。

过了一会儿,汤执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很轻地问徐升说:“什么时候带徐可渝去看病啊。”

“我要受不了了。”

与汤执预料的一样,徐升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他靠近了汤执少许,不过也没有离得很近,像看一个奄奄一息的病人一般,俯视汤执:“如果你真的不舒服,我让江言接医生来。”

汤执安静地继续仰靠着,躺了许久,说“不用”,告诉徐升:“我再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徐升又沉默地站了一会儿,问汤执:“你真的这么排斥异性?”

汤执又虚弱地呼吸片刻,重新闭上眼,简短地回答:“嗯。”

他在沙发上躺着睡着了,没过多久又被管家叫醒了。

睁眼时,徐升不在起居室里,管家穿着睡衣,对他说:“汤先生,请上楼睡吧。”

而上楼睡了四小时后,他和徐可渝的婚礼日,便正式地到来了。

第10章 

这天早晨天气罕见的好,太阳一大早就出来了,照得湖面闪闪发光。

大概是在九点半钟,汤执含蓄地与徐可渝告别。

大门敞开着,司机的车已经等在门口,将女佣为徐可渝收拾出的行李箱。

徐可渝化着淡妆,穿了一套已经不太流行的粉色丝绒运动服,将头发高高束起,和平时要出门去健身时没有什么两样。

汤执不清楚徐升和徐可渝直接具体的约定是什么,但她好像非常坦然地接受了即将面临的医院生活,笑盈盈地看着汤执,和往常一样说:“拜拜。”

她和汤执抱了一下,没有太多依依不舍,拥抱也不大用力,很快就松开汤执,走到了车旁。她拉开了副驾驶座的门,转头对来接她的江言说:“我想坐前面。”

江言愣了愣,随即说好,等她坐上车,便替她关上了车门,坐到了后座。

轿车渐渐驶远,看不见了。

汤执的心情有少许怪异。

他理应感到轻松,因为徐可渝离开了,而煎熬结束了。

但不知为什么,汤执仍然忐忑不安、如坐针毡。

或许是因为他的人生几乎就没有顺利过,汤执认为。因此在所有事真正结束前,他才难以安心。

接下来的一整天,汤执都在等江言。

婚礼结束后,徐升好像有什么重大事项要办,连带江言也很忙,两人神龙见首不见尾,直到昨天深夜里,江言才像突然想起来似的给汤执打了个电话,告诉汤执,今天会送徐可渝走。

他说徐可渝在明心医院的治疗已安排妥当,对外将称她与汤执出境蜜月,而后在境外久留,至于汤执母亲的再审,下个月就能有新的进展。

待他带徐可渝入院,回来再与汤执详谈。

在等待的时间中,为了平定情绪,汤执读完了今天的所有报纸。

吃过午饭后,睡了午觉,睡醒后看了一集电视剧,看了重播的午间新闻。

傍晚时分,江言和徐升还是都没有回来,汤执走下楼,恰好看见管家背对着他,正在接电话。

管家没有说话,但拿着无线电话的手微微颤抖着,手背上起伏的血管,蜿蜒地顶起褶皱的皮肤,像一张陈旧的地图。

汤执心神不宁地叫了管家一声,管家转过头来,脸色惨白地看着汤执。

“汤先生。”他短促地呼吸、换气。

“怎么了?”汤执问他。

“小姐出车祸了。”

因此,在举办完婚礼之后的第三天夜里,汤执没有等到江言,也没有等到徐升。

他还是住在这栋其实没有为他准备房间的房子里,不算客人,更不算主人,一个人坐在长餐桌旁,默不作声地吃了晚餐。

在晚间八点半,汤执拨打了江言的号码,江言没有接听,电话自动转到语音留言箱后,立刻有机械的女声告知汤执:语音留言箱已满。

汤执觉得可能江言也出事了,但没有人能为他证实。

汤执在房间中度过了坐立难安的大半个夜晚,不清楚接下来该和谁联络、该去哪里,不知道母亲还有没有希望,觉得自己很有可能白白低声下气两个月,白白贡献了第一次婚史,但没有任何办法。

现在才四月份,白天被暴晒过的湖面,就在晚上冒出了暑气。

汤执只留一盏小夜灯,将窗打开了一点,植物和湖水的气味给他一些真实感。

有一只很小的飞虫从窗外飞进来了,汤执就又把窗关了起来。

他躺回床里,盖上被子,柔软的绸布蹭着他的下巴,他想,可能对于住在这座山里的每一个姓徐的人来说,他都更像一只闯进房子里的蚂蚁。

“不喜欢太便宜的。”

“老公。”

“真的这么排斥异性?”

“废物。”

象群不会留意蚂蚁怎么越过水潭,也不在乎蚂蚁是不是很努力地活了下来。

汤执紧闭着眼睛,躺了一会儿,也就睡着了。

他过了很难熬、很长的一个夜晚,又过了很难熬、很长的一个白天,接下来又是夜晚,又是白天。

管家对徐可渝的事三缄其口,徐升没再出现,网络上找不到任何相关新闻,没有人让汤执离开,没有人不让他离开。

从洋房湖畔到山脚下有几十公里山路,汤执梦到自己在深夜冒雨出发,淌水往下走,抵达徐家庄园出口的时候雨停了。

霁霞漫天的拂晓中,他看见自己郑重地与母亲的自由告别。

徐升回来的这天,离徐可渝车祸正好整整一周。

从早上开始,不好的事接连不断地发生。

午餐前,管家在下楼时跌了一跤,腿不能动了,他给主宅打了个电话,没过多久,有车来载他去了医院。

下午,汤执看报纸划破了手指,食指上出现了一条很细的伤口,血细细地泛出来,又没多到能往下淌。

晚餐,汤执吃到了一只不新鲜的虾,失去了所有食欲,回到房间里。

他与往常一样,坐在扶手椅上,看着窗外发呆,听湖畔遥遥传来的蝉鸣。

在昏昏欲睡时,湖面突然亮了,汤执一惊,随后发现,那是轿车车灯的灯光。

这是这么久来,第一次有车在深夜来到这栋宅子。

汤执的心脏快速跃动起来,他很快站起来走到门边,而后停顿了几秒,打开门,往楼下走。

管家去医院了,晚上佣人也离开了,起居室很黑,只有玄关的方向有少许灯光。

汤执听见悉索的响动,走到了能看见玄关的位置,司机刚扶着徐升进门,正往里头走。

——江言果然不在。汤执一边想,一边靠近他们。司机抬起头,见到汤执,怔了怔,叫他:“汤先生。”

徐升好像喝了不少酒,浑身都是酒气,司机开口说话,他也没什么反应,只是垂着头,单手扶着墙,一副很不舒服的样子。

汤执犹豫地问:“要帮忙吗?”

司机好似快扶不住徐升了,立即点头:“谢谢。”

汤执过去,看见徐升低着头,眼睛紧闭着。汤执刚想去拉他按在墙上的手,他就睁开了眼睛。

不过他没有看汤执,而是撑着墙,堪堪站直了,转过脸看着司机。

司机面容紧张地看着他:“徐先生,您还好吗?”

“……”徐升眉头微皱,盯着司机的脸,好似是努力地认出了司机的身份,然后将压在司机肩膀上的手臂收了回来,过了一小会儿,低声道:“你走吧。”

司机犹豫地看着徐升,没有马上行动,徐升再次不悦地皱起了眉头,一副准备发火的样子。司机求助般看着汤执,汤执看了徐升一眼,只见徐升又重新闭起了眼睛,看上去已经完全神志不清,只知道对司机说:“走。”

汤执便低声对司机道:“我扶他上去吧。”

司机只好点点头,离开了。

汤执半背着徐升,往楼梯的方向挪。挪了几步,徐升突然咳嗽了起来,汤执没背稳,两人一晃,向地上倒去。

徐升重重地将汤执压在了地板上。

大理石的地面像冰块似地顶着汤执的背,徐升人高马大,本来就重,好像是想起来,手胡乱按在汤执的腰侧,使劲一撑,汤执被他按得痛呼,抓住他的手臂,徐升又松了力气,重新倒回汤执身上。

滚烫的呼吸抵在汤执肩头,让汤执有些微不适。

过了少时,徐升撑起上身,低头看着汤执。

“你。”他的眼神微微有些迷惘,好像外露了很少的痛苦,也好像没有。汤执和他没那么熟,因此也看不出他的心情。

徐升看着汤执,辨认了很久,都没开口。

汤执等了一会儿,问徐升道:“徐总,你起来一点,我扶你上楼,好吗?”

徐升还是没说话,不过撑着坐直了。

汤执以为他同意了,便先站了起来,俯身想把他拉起来。

但徐升可能误会了汤执的意思,反应很快地挡开了汤执的手,还握住了汤执的手腕。汤执本来也没站稳,被徐升拉得向前一扑,膝盖重重磕在地面,压到徐升身上,把徐升压了回去。

徐升的后脑勺也在地上碰了一下,发出一声闷响。

汤执无奈至极,又坐起来一些,发现徐升睁着眼睛,眼神愣愣的。

过了许久,徐升才开口,冷冷地问:“我在哪里。”

“家里。”汤执说。

“哦,”徐升糊里糊涂地说,“到家了。”

汤执看着徐升,觉得徐升可能还是根本没认出自己是谁。

徐升好像也不准备再和汤执说话了,他没什么礼貌地推了一下汤执的肩膀,恰好把汤执推到地毯上,又不知为什么,翻身半压在汤执身上,一动都不动得得紧紧抱住汤执,像抱着一个玩偶。

汤执也没力气了,只好由徐升压着,想歇息一会儿,再做打算。

沙发旁的大地毯很厚,不像大理石地面一样躺着背疼。

就这么躺了片刻,汤执突然发现徐升已经睡着了。

他仰起头,去看徐升的脸。在微弱得像月光一样的玄关灯的余光里,徐升安静地闭着眼睛。

徐升的领带被他自己扯松了,扣子解开了两颗,酒味很浓,但身上的气味并不难闻,明明比往常不体面很多,偏偏还是很冷淡、圣洁,像湖底的光,或是别的什么骄傲的、遥不可及的东西。他的手按在汤执的背上,看起来好像比任何时候都要狼狈,也比任何时候都要孤独。

汤执也说不清是到底出于什么原因,他也有点犯困,自己也闭上了眼睛,和徐升一起,躺在地毯上睡着了。

第11章 

天还没亮,起居室是灰暗的。

白色的大理石墙面和黑色的沙发上仿佛都蒙着一层冷雾。房中大约二十三度,空气中充满了宅子里特有的熏香气息,和羊毛地毯干燥的味道。

徐升和汤执的睡姿亲密得近乎滑稽,汤执微微一动,顶到了徐升抵在他头顶的下巴。

他闻到徐升身上古龙水的味道,还有淡的几乎消散了的酒味。

徐升身上很温暖,右手沉甸甸地按在汤执的肋骨上,隔着很薄的睡衣,温暖汤执的胃部。

昨晚窗帘没有拉好,落地窗外的天也是灰的。汤执没看天气预报,但看着压在山顶的雨云,他觉得今天不会再有太阳了。

汤执才睡了几个小时,也没做梦,但好像已经全然清醒,侧脸压在地毯上,摩擦出一种有少许粗糙的热意。

他不是很确定是不是该把徐升叫醒,便想先把徐升压在他身上的手挪开,不料只是稍稍一动,徐升就露出了不舒服的表情,然后强硬地重新把他抱紧了。

汤执有些紧张,小心地抬起头,只见徐升皱起了眉头,一副清梦被扰的不悦模样。

隔了两秒,徐升又不安地抱着汤执动了一下,好像快醒了。

汤执的身体的反应比大脑更快,紧紧地闭上了眼。

众人皆知,在此种情景下,先醒的人会比较尴尬,而汤执决心发挥谦让精神,将这个难得的机会让给高贵的徐升,让徐升独自面对烂醉如泥的后果。

没过多久,汤执感受到贴着自己的身体突然僵硬,徐升醒了。

徐升一动不动地僵了许久,仿佛正因发现自己和汤执在地板上睡了一夜而大惊失色。

许久后,压在汤执腹部的手抬了起来,带着少许犹疑,按上了汤执的肩膀。

有那么一瞬间,汤执觉得徐升像是想推开自己。然而手在汤执肩上搭了几秒,最终还是没有推,就像在担心动作太大,吵醒汤执似的。

如果是普通人这么轻手轻脚,汤执会觉得那是因为对方有礼貌。

但徐升不太一样。徐升不推汤执,很明显是因为他性格高傲,很爱面子,不愿面对此类窘境,想在汤执还在睡的时候偷偷溜走。

汤执承认自己具有某种幼稚的报复心理,他抬起一条腿架到徐升的腿上,更贴近徐升一些,然后做出一副睡得很香、很幸福的样子。

他仿佛听到徐升在磨牙的声音,便往徐升怀里缩了缩。

又过了少时,徐升大概终于完成了给自己的心理辅导,轻轻地握住汤执的膝盖,谨慎地搬开了汤执的腿,然后又圈起汤执的手腕,小心往地上放。

汤执的装睡技巧十分高超,以至于徐升完全没有察觉。

徐升整整努力了五分钟,才将汤执完全从他身上剥离,将汤执的手腕轻轻搁在地毯上,而后面对窗坐了起来。

汤执眯着眼确认徐升背对着自己,便大胆地睁开眼,看徐升的背影,他看见徐升扯掉了自己的领带,肩膀靠着沙发扶手,安静地坐着。

在地上躺了一夜,徐升的白衬衫皱得要命,有一小块边缘从裤子边缘翘出来。

他的肩膀很宽,背影看上去也十分可靠,右手按在地毯上,手掌很大,手指很长,轻轻握着一条深蓝色的领带,好像在发呆。

其实汤执记得徐升的手心是柔软而温暖的,虽然温不温暖都与汤执没什么关系。

天变得亮了一些,日光给徐升的轮廓边缘镶上一层暗淡的白边。

又坐了一小会儿,徐升抬起手,攀着沙发借力站了起来。

汤执本以为他不会再看自己,便没有闭眼,没想到他突然低下头,恰好和汤执四目相对。

汤执心中一惊,要再装睡又来不及,便随机应变地装作刚刚醒来,调远眼神焦距,缓缓冲徐升眨了眨眼。

“……”徐升一言不发地看着汤执。

汤执缓缓地坐起来,仰视着徐升,问:“徐总,你醒了。”

徐升没说话。

汤执顿了几秒,为自己解释:“昨天司机送你回来,你喝得很醉,把他赶走了。”

“我想扶你回房,但是你一定要抱着我。”

徐升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变黑了。

汤执为人很不善良,又比较记仇,从未忘记徐升曽说自己倒贴和欲求不满。看着徐升愈发难看的面色,他忍不住开始自由发挥:“我想要起来,可是你抱着我——”

“——好了,”徐升黑着脸打断了他:“知道了。”

汤执才停下来,用充满善意和理解的眼神看着徐升,点了点头。

徐升没再理他,也还是没开灯,走到吧台边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汤执跟着站了起来,按着自己被压得酸痛的肋骨,站在不远的地方看徐升。

徐升把领带放在吧台上,慢慢地喝水,看上去与昨晚醉酒的徐升已经截然不同,但又仿佛没有丝毫改变。

他好像习惯了一个人在这栋房子里待着,不追求亲人,也不需要同伴。

汤执站在一旁,犹豫再三,还是开口问:“徐小姐还好吗?”

徐升悬在空中的手顿了顿,放下杯子,接着看了汤执一眼,才平静地反问:“你真的关心她?”

汤执与他对视少时,诚实地说:“我没你想的那么讨厌她。”

汤执有时候记性好,有时候很差,徐可渝在表妹的生日会上焦虑地抱着他颤抖的样子,都好像已经过去很久,他已经记不清了。

她在汤执心里的影子变得很淡,几乎只留下了与他一样可悲的那部分。

汤执等了片刻,才听见徐升低声告诉自己:“手术做完几天了,不过人还没醒。”

徐升说得简略,没说具体情况如何。只是汤执不负责任地猜想,既然一整周都还未苏醒,情况或许还是有些危急的。

“那江助理呢?”汤执又问。

徐升停顿了一下,道:“肋骨断了,还在住院,要疗养。”

“不过答应你的事,我不会食言。”徐升补充。

汤执还没说话,忽而听见靠近地下室的后门有很轻的悉索声,好似是佣人和厨师要来了。

徐升突然想起来似的,往某个方向看了一眼。

汤执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发现他看的或许是管家房间,便告诉他:“昨天管家摔了一跤,去医院了,一直没回来。”

徐升蹙了蹙眉。

突然之间,起居室的灯开了,房中一片大亮。

一位穿着领班制服的,汤执没见过的中年女佣从地下室台阶走上来。

“你是哪位?”徐升看着她,眉头皱得更紧了。

“少爷,我是丝琴,”她微微倾身,对徐升鞠躬,“阿兰有急事回老家了,我先来代替她做一段时间领班。”

徐升停顿了几秒,问她:“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她对徐升笑了笑:“我从前在谨董家里的。”

汤执对徐家的人际关系实在不熟,反应了几秒,才意识到谨董说的是徐升的舅舅徐谨。

徐升盯着她,背挺得很直,没有回话。

她身后还跟着几个别的女佣,有旧面孔,也有新面孔。见徐升不吭声,她领着人继续往里走。

汤执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就像她即将代表徐谨,前来占领徐升的地位、也占领徐升的家。

不过她还没走几步,徐升便开口制止了她。

“不用了,”徐升很慢地说,“领班我自己会找,你们先出去吧。”

她抬起头,愣了愣,有些犹豫地说:“可是……谨董——”

“——都出去。”徐升的声音虽然还算平稳,却莫名令人生出一股冷意。

房里没有人敢出声,也没人敢动,汤执目光所及之处,仿若全是静物。

客厅的钟敲了一下,七点了。

女佣到底还是没胆量和徐升起冲突,后退着离开了,房里又恢复了安静。

但灯还是亮着,汤执看见徐升的下巴上泛起一层胡茬的青色,他的衬衣还是很皱。

他很骄傲又很孤单地站在起居室里,却让汤执有一些说不清的难受。

“徐总,”汤执对他说,“我去做顿早饭吧。”

徐升看了汤执一眼,没有回答,汤执又道:“我很饿了。”

“你可以先去洗澡,”他告诉徐升,“下来就能吃。”

过了一会儿,徐升才说:“好吧。”

第12章 

从前在船上打工时,汤执常常给厨师帮忙,自觉厨艺尚可,不过自从来了徐家,他还没进过厨房。

厨房在餐厅后方,与餐厅之间隔着一道短廊,汤执开了灯走进去,发现厨房比他想象中要大很多。不锈钢的台面上工具齐全,他找出了需要的锅和米,煮开一锅粥,然后开始煎蛋。

徐升洗完澡出现的时候,汤执正在给第一个荷包蛋翻面。徐升换了一身正装,把青色的胡茬刮干净了,下颌微收,重新变回那个仿佛刀枪不入的徐可渝的哥哥。

他没有走进厨房,只是站在门口,矜持地看着汤执,问:“你在做什么?”

汤执看着徐升那张写满了不喜欢油烟的脸,觉得有些好笑,想问他“你靠近看看就知道了”,却突然发现自己了忘拿盛鸡蛋的餐盘,只好求助徐升:“徐总,能不能帮我递个盘子?”

“……”

四目相对的刹那,汤执从徐升的眼神中读到了对自己厨艺的怀疑。

不过很可能是因为真的饿了,徐升没提出会影响汤执心情的问题,只是平直地询问:“盘子在哪里?”

“在那儿,”汤执指了指柜子,“要大一点的。”

徐升微微有些磨蹭地走到柜子旁,俯身拿了一个盘子出来,又踱到汤执身边,把盘子放在台面上,再看了看一旁的粥锅,问汤执:“这是什么?”

“粥,”汤执把煎蛋铲到盘子里,打开锅盖,搅了搅粥,又把火开大了些,问了徐升一个很敷衍的问题,“徐总,白粥你喝吧?”

徐升含糊地“嗯”了一声,白粥忽然开始往上扑,徐升立刻后退了一步,问汤执:“怎么了?”

汤执抬起眼,发现徐升表情十分警惕地盯着锅子,就把火关了,盖上盖子,说:“煮好了。”

“哦,”徐升说,像忍不住似的和汤执确认,“已经熟了吗?”仿佛很怕吃到夹生的粥。

汤执看了徐升几秒,对他笑了笑,说“不一定”,又吓他:“不过没有关系的,徐总,你放心,就算没熟,也不会吃死人的。”

徐升眼中的紧张一闪而过,而后冷冷地对汤执说:“好。等做好了你先喝一口。”

徐升毫无帮忙端盘子的意识,汤执只好进出厨房两次,把粥碗、餐具和煎蛋餐碟放上了桌。

等汤执喝了一口粥后,徐升才拿起筷子。

往常,徐升家的早餐往常都是西式,不过汤执煮了粥,徐升也没表达不满,安安静静、慢条斯理地把自己碗里的粥和汤执派给他的两个煎蛋吃干净了,一副很好养活的样子。

吃完后,徐升抬起头看汤执,没有说话,好像不太适应没人照顾的生活,也不知道吃完应该怎么做。

汤执有点无奈地说:“放着吧。”

徐升迅速地放下了筷子,客观地评价:“味道还可以。”

“以后煎蛋上不必放那么多酱油。”他又说。

汤执不是很想理他,把粥喝完后,理了理餐具,端进厨房。

厨房里有洗碗机,不过汤执不会用,便还是把碗捧到水槽边,打算自己亲手洗。

徐升倒也没有甩手到直接走人,他又跟到了厨房门口,看汤执捋起袖子,便施施然告诉汤执:“应该有洗碗机。”

汤执看了他一眼:“嗯,我不会用。”

徐升环视着厨房,汤执猜测他是在找洗碗机,便用下巴指了指洗碗机的位置:“在那儿。”

徐升并没靠近洗碗机,隔着老远也不知怎么研究了一会儿,替汤执决定:“你手洗吧。”

汤执的早餐做得简单,餐具用得少,这时恰好洗完了碗,都端起来摆到一边,又将手洗干净了,回身问徐升:“徐总,我午饭还是自己做吗?”

徐升顿了顿,话还没说出口,门铃突然响了。

汤执和徐升对视了一眼,很自觉地小跑出去,打开了门。门外站着徐升的舅舅徐谨,身后还跟着几个高矮不一的年轻男子。

看见来开门的汤执,徐谨几不可察地皱顿了顿,又对汤执和蔼地笑了笑:“我找徐升,他在吗?”

汤执点头说在,侧身让他们进来了。

走进起居室,徐升站在靠窗的沙发旁,面无表情地对徐谨颔首:“舅舅。”

徐谨叫他一声,在房中四顾,做出一副惊讶的模样,问徐升:“丝琴早上没来吗?”

“怎么一个人都没有。”他露出少许担忧。

徐升没有回应他,用客气的语气说不大客气的话:“有事吗?没事我要去公司了。”

“噢,是这样,”徐谨笑了笑,“听说江言还得在医院住一阵子,舅舅特地给你找了几个优秀的助理人选,带来给你面试。你事务那么庞杂,一个人怎么处理得过来。”

徐升像这才注意到他身后的几名青年似得,随意扫了一眼,便拒绝:“不用了。”

徐谨看他半晌,叹了口气:“你就是太要强,我带他们过来,父亲也是同意的……阿升,我们都心疼你啊。”

汤执看着徐谨紧锁的眉关,以及在纵欲过度的中年男子十分常见的下垂眼袋和木偶纹,忽而想起自己好不容易在网络上搜寻出来、还未被删除的某张徐谨搂着当红嫩模的花边新闻照片,总觉得徐谨现在沉痛关怀的表情有些夸张和失真。

不过徐升好似惯于面对徐谨的虚伪,他对徐谨微微扯了扯嘴角,礼貌地说:“助理我让秘书在找了,这么小的事,不必打扰董事长。”

“怎么找不是找,你还信不过舅舅吗?”徐谨抬高了音量,恳切道,“这几位也是名校毕业的精英,经验丰富——”

“——既然这么优秀,”徐升有些不耐烦地抬手看了看表,打断了徐谨,“不如自己留着吧。”

徐谨好似还想说话,徐升突然又叫他一声:“舅舅。”

徐升比徐谨要高大半个头,身材高大,他靠近徐谨一些,垂眼俯视着徐谨,露出稍显嘲讽的微笑:“今年签了那么多期货合同,是得多找几个助理。”

徐谨的脸色变了变,徐升又冲他笑笑:“不过那两万份合同,徐董也同意了吗?”

徐谨没再在徐升家多留,徐升给司机打了电话,不一会儿车就开到了门口。

在等待司机的几分钟里,徐升和汤执沉默地站着,两人都没有说话。

等到司机走到门口,等待徐升,徐升才开口。

“你——”他看着汤执,汤执觉得徐升本来好像是想要回答徐谨按门铃之前,汤执问他的问题。

汤执觉得徐升想让他自己在家好好呆着。

但似乎是在最后一秒,徐升突然改变了主意,他对汤执说:“跟我上车。”

第13章 

汤执第一次陪徐升出门工作,在高尔夫球场外的停车区等了两个多小时。

球场离庄园不远,就在山脚下,停车区空旷而阴凉。

徐升的司机是名安静精干的中年男子,他把车窗按下来一半,背靠在椅子上,一言不发地坐着,一开始并没有要和汤执说话的意思,汤执便也没开口。

汤执从前和徐可渝出门,都是另一名司机接送。而如今,那名司机和徐可渝都生死未卜。

车熄着火,汤执的脸转向车窗外,看着停车区石灰色的墙壁和柱子,听见不远处风吹动树叶的声音。

轻柔的凉风从车间经过,汤执闻到了潮湿的春野气息,他心里很平静,几乎什么都没有想,只是等待着。

当汤执看见停车区外的一块湛蓝色天空中的鸟群飞过时,他听见司机对他说:“汤先生,昨晚谢谢您。”

汤执转过头看他,司机对汤执露出一个友好又老实的笑:“麻烦您了。”

“没事。”汤执也对他笑了笑。

两人便又沉默了一会儿,司机又叫了汤执一声,问他:“小少爷昨晚还好吗?”

汤执稍稍想了想,才说:“还好,很快就睡了。”

“昨晚我回来前打了管家几次电话,都没联系上。”司机低声说。

在车顶投下的阴影中,司机的眉头紧皱着,忧心忡忡地看着汤执。

汤执和他对视了几秒,告诉他:“他昨天摔了一跤,情况不太好,去医院了。”

司机的眉头便皱得更紧了,过了少时,他才说:“那少爷家里怎么办呢。”

汤执不知应该怎么回答他,就没出声。

风还是在车内穿涌,半露天的停车区像一个鱼缸,司机的忧虑经由水的流动,传染在汤执身上,整缸水变得苦闷。

汤执很想抽烟,但他身上没烟又没火,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两人静了少顷,汤执侧过头,看着闷声不语的司机,问他:“哥,你跟了徐总多久了?”

司机看了他一眼,说“十七八年”,他说:“三小姐刚带着小少爷回滨港,我就给她开车了。”

“那时候,”司机突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咧了咧嘴,“小少爷还在念小学,脾气差得很。”

汤执顿了顿,在心里徐徐琢磨着,心想现在徐升的脾气,好像也算不上好。

“汤先生,”司机叫他,等汤执抬眼看他,他有些吞吐地问,“您还继续留着吗?”

汤执想了想,才说:“我不知道。”

“看徐总的安排。”汤执加了一句。

司机“噢”了一声,说:“我想着,要是管家暂时回不去,要是您和阿兰在家里,小少爷也多个人照顾。”

他说得好像徐升是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小孩,而不是比汤执大好几岁的成年男子。虽然说到底,徐升的确毫无自理能力可言。

“不过今天早上,我给阿兰打电话问少爷起床没有,她也没接。”司机又纳闷地说。

汤执只来得及告诉司机“她好像有事回老家了”,还没说别的,三台辆高尔夫球车拐着弯驶进了停车区。

最前方的车上坐着徐升和徐鹤甫。

“快下车。”司机关上车窗,打开门走出去,绕到右后座,打开了车门。

汤执也下了车,站在车旁。

高尔夫球车停在车旁,徐升把徐鹤甫扶了下来。

徐鹤甫八十多岁,但保养得很好,身材健壮,声音洪亮,看上去精力旺盛,如若单看外貌,比徐升坐在轮椅上的母亲,更像是六十多岁。

徐升站在他身旁,背挺得很直,显得更高大。

徐鹤甫和徐升的关系显得难以形容。因为徐升并不像别的人一样,或多或少地对徐鹤甫展露出谄媚的一面,不过也并不清高。

盛名在外,在徐氏的头衔长长一串,据称最受徐鹤甫宠爱的人应当是徐谨。

但徐鹤甫、以及他身边的人看徐升的样子,却让汤执觉得,徐升更像徐鹤甫默认的继承者。

后头球车上的人下来了,徐鹤甫没往后看,他们便站着没说话。

徐鹤甫看见汤执,微微挑了挑眉,像是没认出汤执似的,转头问徐升:“新助理?”

徐升好似是愣了愣,而后说:“外公,这是汤执,”

汤执没敢看徐鹤甫的脸,便盯着他垂下的手。

他的手肤色比徐升浅少许,皮肤的褶皱很深,虎口和手背都有深深浅浅的老人斑,高尔夫球衣的白色外套遮住了手腕,大拇指上带着一个翡翠的扳指。

汤执观察着扳指上的纹路,听见从自己平行再下方一点的位置,传来的徐鹤甫的声音。

“哦,”徐鹤甫缓缓道,“可渝的……”

“怎么把他带出来了?”他问徐升,“舅舅给你找的那几个,你看不上?”

徐升没有立刻回答,徐鹤甫便道:“算了,你自己的助理,是该你自己定。”

“不过……”汤执觉得徐鹤甫看着自己,心开始紧绷,不知自己是不是该抬头与他对视。

突然间,徐鹤甫突然大笑了起来,拍着徐升的肩头,道:“到底还是你最像我。”

汤执觉得徐鹤甫好像误会了什么,仿若觉得徐升找自己当助理有什么特殊的用意。

但徐升也没否认,含糊地“嗯”了一声。

“那就这么着吧。”徐鹤甫收回了手,也收了笑,低声交代了徐升几句公事,转头看了后方的某个人一眼。

那人立刻朝徐鹤甫的司机挥了挥手,司机将车开到了徐鹤甫身旁。

徐鹤甫的车离开后,徐升没有搭理汤执,先自行坐进了车里。

司机替他关上车门,抬头看了看汤执,汤执才也连忙开门,入了座。

车开了一会儿,徐升都很安静,汤执一度猜测他是睡着了,但想着方才徐鹤甫和徐升诡异的对话,心中不太安宁,便盯着后视镜,在位置上左摇右摆找角度,想看看徐升到底是不是醒着。

还没在镜子里找到徐升的脸,就听到徐升的声音:“你在干什么。”

汤执不动了。

“去医院。”徐升又说。

司机闻言便打了转向灯,变了一条道。

汤执有些想要提问,但没想好怎么开口。过了片刻,徐升叫了汤执的名字。

“徐总。”汤执马上回过头去看徐升。

徐升正靠着椅背,下巴微微仰起,垂眼看到汤执回头,手还攀着椅背,皱了皱眉头:“转回去。”

他的样子看起来有些不悦,大概觉得汤执动作太大,很唐突不雅,但与站在徐鹤甫身边时相比,好像多了一点人气。

“哦。”汤执转了回去。

“你……”徐升短促地停顿了两秒,继续道,“刚才徐董说的话,你听见了吧。”

汤执有些犹豫地说:“听见了。”

“最近先跟着我,”徐升说,“到江言出院。”

“你不用做什么,跟着就行。”

第14章 

去医院的路上,徐升鲜见地和汤执多说了几句话。

他说“去和江言学学”,头一次亲自表达了希望汤执有时也能上点台面的愿望。

可能是因为宿醉还未完全消解,徐升的嗓音有些低沉,说话时不时会停顿,简略地对汤执提出了数十个要求。

例如站在他身边的时候得站直,不要找到个柱子就往上靠;眼睛不要四处乱瞥;说话不要不自觉拖长调子。

说得都是一些汤执自己都没留意过的所谓缺点,但因为徐升的声音比较好听,汤执还是听进去了不少。

徐升好像说得有些口干,拿起扶手杯座上的矿泉水,转开喝了一口,汤执终于找到机会插话。

他对徐升说:“原来徐总对我有这么多不满。既然这样……”

后半句是“当时应该早把徐小姐送去医院,也就不会生出这么多的事端”,但是汤执没有说下去。

因为汤执猛地意识到,这句话是很伤人的。

话说到一半突然中断了,徐升也没有让汤执继续说。

他沉默了一会儿,对汤执说:“我对你谈不上满不满意。”

“是我妹妹想要。”他说。

司机稳稳地把着方向盘,好像什么都没听到似的。

汤执觉得自己或许是臆想出了徐升的语气中的不解,困顿和思虑,因此才会稍稍变得心软。

他感到徐升像一个回到家里,发现放在床边的玩偶都被丢光的小男孩。

小男孩其实并不需要被陪伴,可是他希望玩偶可以在。

随即,汤执觉得自己打的比方有点可笑,徐升从任何角度看都不像一个小男孩。

汤执不再继续想下去,也没有回头看徐升,因为徐升一定会冷冰冰地让他转过去。

汤执说“好吧徐总,我都会注意的”。

他终于找到了能够从后视镜看到徐升的角度,他发现徐升用难以察觉的幅度点了点头。

江言和徐可渝住的那家私立医院在市中心,墙砌得很高,漂亮的楼房和高树隐隐约约从红砖后头露出头来。

汤执以前曾经经过,但从来不曾往里走。

下了车,徐升没让司机跟着,要汤执跟他走。他走得很快,汤执跟着他几乎得一路小跑。

医院里人很少,站在电梯旁的保安替他们按了上行楼层,又向徐升问好。

进了电梯,数字跳到五的时候,徐升突然对汤执说:“你去江言那里,我去看徐可渝。”

这是汤执今天第一次从徐升口中听见徐可渝的名字。

徐升表现得并不像一个妹妹还在病房的哥哥,他很冷静,没有悲痛欲绝。

“她还在ICU吗?”汤执忍不住问徐升。

徐升只说了“是”。

江言的病房在医院顶楼的护士台对面,而徐可渝的病房在走廊尽头。

徐升先让汤执等在门外,去里面和江言单独呆了五分钟,才走出来,对汤执说“进去吧”,而后走向远处。

病房很大,有沙发和电视。

江言躺在床上,脸色有些苍白,但神智很清醒,对汤执点头问好:“汤先生。”

他的声音有些嘶哑,也有少许无力,音量很轻,就像一旦大声,就会扯到伤口似的。

病床是可升降的,或许是因为江言刚才在和徐升说说话,所以床板的上半部分抬得很高,好让他坐得笔直。

而现在汤执进来,江言用不着那么紧绷,所以按了按钮,把床板降下去少许,半躺着对汤执说:“徐先生说,我不在的这几天,要麻烦你了。”

“我也教不了你什么,”他说,“徐先生说的话,你照办就可以了。”又吃力地拿起放在床头柜的手机:“我把常用的联系人电话都给你。有事可以联系他们。还有徐先生这两个月的日程。”

江言单手操作了一会儿,汤执的手机震了震,收到了一份整理好的通讯录文件,以及一份日程档案。

“你都存到手机里。”江言叮嘱。江言长得很平凡,但做事稳当可靠,令人信赖。

汤执保存了文件,说“好。”

“徐先生说,管家摔跤了,保姆的领班也回老家了,我问过才知道,厨师也换了,”江言继续道,“我会让人来我病房面试,但是可能不会太快……”

“……徐先生说你只会煮粥。”江言忽而对汤执笑了一下。

汤执马上澄清:“也会别的。”

明明是因为徐升昨晚喝酒了,他想让徐升垫垫胃,才煮了粥,竟不料被徐升解读为只会煮粥。

“他挑食吗?”汤执想起来,顺口问江言。

江言好似陷入回忆,而后有些不确定地说:“不怎么挑。”

“和徐董在一起的时候徐先生什么都吃,”江言说,“在家对食物有些偏好,喜欢清淡的,但是也不挑食。”

汤执点了点头,在心里记下来。

“汤先生,”江言又叫了汤执一声,说,“麻烦你了。”

汤执看着江言,说:“不用客气。”

他也是有目的的,不是不求回报。

没有拿到他的报酬之前,就算徐升想赶他走,他也不会走。

江言看着汤执,半晌才点了点头。

“还有什么问题,都可以打电话问我,”他换了话题,告诉汤执,“上周的地产拍卖至关重要,虽然……小姐出事,徐先生也几乎没有休息。

“不过这周的所有行程,除了陪徐董的几项外,都已经取消了。下周开始,又会很忙。有一些签证,你也要提早办。”

他说了些零零散散的要注意的事项,汤执一一记下。

等到把能记起来的都说完了,江言安静了几秒,突然对汤执说:“徐先生其实不难相处。”

可能因为接收到了汤执眼神传递的不敢苟同的信息,他又对汤执笑了笑:“不知道为什么,他对汤先生……”

莫名不满,被害妄想,戒备森严,百般刁难。汤执在心中接上。

江言含蓄地形容:“不太一样。”

离开了江言的病房,汤执往走廊尽头走,拿着手机看了看徐升的今日日程。

原本要去隔壁市的行程上划了一条删除线。

下午没有什么事,晚餐也没有着落。

走廊不算很长,不多时就走到了底,徐升正背对着他,看ICU里躺着的徐可渝。

从汤执的角度看,也可以看到病床。但是由于距离隔得远,徐可渝的床显得很小,被一堆仪器围在中间,看上去孤苦伶仃。

而徐升站在透明玻璃面前,形单影只地直直站着。

走廊里的灯光很温暖,装饰得像一间温馨的酒店,徐升在看玻璃后的徐可渝,可能已经看了很久。

汤执没有办法知道徐升在想什么,只是也不免跟着觉得有一点悲伤。

他走到徐升身边,也不知该说什么安慰他,就问徐升:“徐总,晚饭想吃什么?”

徐升回过头,垂眼看着汤执。

他比汤执高那么多,难免会给汤执一些压迫感。徐升有些居高临下地问汤执:“你做饭?”

汤执的同情心走失大半。

“外头吃也好,”汤执说,接着报了几个刚从江言那里得知的徐升愿意吃的餐馆的名字,“徐总想吃哪家,我来订位?”

徐升考虑了许久,汤执以为他会报出其中一间餐馆的名字,没想到徐升思索那么久,竟然还是对他说:“还是回家吃吧。”

接着又问汤执:“你想做什么菜。”

汤执报了五个菜名,徐升否决了四个。

“我不吃萝卜,”徐升说,“不吃肝脏。”

他列举了一大堆自己忌口的东西,总之这也不吃那也不吃,又挑三拣四,还问汤执“你是不是只会中餐”,和江言口中的徐升简直是两个人。

“我都会,”汤执简直想要举手投降,“你想吃什么自己说吧。”

徐升看了汤执一会儿,对他说:“随便。”

第15章 

每个人都有自己擅长的事。

汤执擅长适应;徐可渝擅长错误解读、充耳不闻;徐升擅长挑三拣四。

徐可渝出事前,徐升很少和汤执交谈。

两人主要围绕汤执在徐可渝面前的表现展开对话。

那时徐升对汤执的态度很是冷淡,常常无视汤执,还喜欢让江言传话,就像和汤执多说几句就会染上什么怪病似的。

不过说实话,汤执是可以理解徐升的。

毕竟如果汤执和徐升一样,是从小锦衣玉食的上流社会大少爷,很可能也同样会看不上这个老妈坐牢、又被大学劝退的社会人士。

——看不上汤执的人多得是,他并不在乎。

如今家里没剩下几个佣人,而江言精神还未完全恢复,重新面试也需要时间,徐升唯有仿佛十分勉强地和汤执独处了几天。

他对汤执说的话终于稍稍变多了些,只不过说的都是汤执都不爱听的,还不如不说。

徐升这一周的行程很少,需要汤执协助的事并不多。但徐升是一个虽然什么都不会,却对生活质量有着很高要求的人,与江言口中的“好相处”出入实在很大。

例如吃饭时说“摆盘太难看”,“饭太硬”,“这道菜前天吃过了”。

再例如徐升无休止地评价汤执跟着他出门时,汤执的着装问题。

汤执一共四套正装,穿参加过徐彦露生日会的那一套时,徐升会说“你又胖了”;穿从前工作时购买那两套,徐升说“看起来很便宜”;穿婚礼那一套徐升问他“你又想结婚吗”。

就这么磕磕绊绊地磨合了几天,汤执觉得自己的性格变得平静随和了许多,不会再因为很多小事而生气了。

有时候听见什么不好听的话,在心中默背佛经,过去也就过去了。

徐升要处理的工作比汤执想象的多许多。

他在好几间徐氏集团的一级子公司中都有任职,工作内容庞杂,不过各个公司都为徐升配了秘书,汤执只需及时与他们沟通,以确认徐升的行程。

徐鹤甫似乎将徐氏最大的两个特许港口码头也交由徐升掌管。码头一处位于滨港西北方,一处在正南方。至多隔三天,徐升就必须去一次。

顾念着江言的身体状况,汤执每当碰到不懂的事,都先记录下来,等去医院时一并问他。

有些问题,江言好似不方便回答,便会语焉不详地岔开话题。

其实汤执无意窥探徐升的工作机密,也不热爱这份工作,汤执最大的希望是江言能速速痊愈,将此重任重新挑回肩上。

车祸发生的第十天,徐可渝从ICU转移到了普通病房,但仍然没有苏醒。

医生和徐升单独谈过,汤执不清楚他们说了什么,只是透过徐升回家路上的沉默,隐约感到徐可渝或许情况不佳。

也是在这天夜里,徐升突然接到了来自他外祖父的一通电话,临时决定次日前往临市,出一次短差。

外祖父在电话中告诉徐升,徐谨最近和临市的一位金融新贵走得很近,想要共同出资创建一家证券公司。

徐鹤甫对所谓的金融新贵总是缺乏信任,他令秘书邀约见面,对方欣然应允,但因他自己公事缠身,便决定要徐升代表他去一趟,也去对方的公司看看,判断是否值得信任。

徐升不愿过多揣测徐鹤甫的用意,也没有抗拒的立场,很快答应了下来。

挂下电话,他抬头对汤执道:“帮我整理两天的行李,明天和我一起出门。”

书房很大,汤执坐在以前江言坐的位置上,离徐升大约两米的距离。

徐升一眼就看见汤执又在偷偷摸摸地低着头看什么宠物图片,听见说话声,汤执还此地无银地瞬间锁上屏幕,将手机倒扣在桌上,回头强作镇定地说“好”。

像一个被老师抓住在课上看小说的差生。

“要出门吗?”汤执好像有些好奇地问。

汤执眼尾很长,微微上翘,不知为什么,他的眼睛好像总是比别人湿润,也比别人多出一些低俗的意味。

公正地评判,徐升认为汤执生来就不适合带上台面。

因为无论如何向他人介绍汤执,只要汤执举手投足,他人都会对他的实际身份产生不健康的遐想。

对徐升来说,这是件很麻烦的事。

若不是徐升现在身边一时无人可用,他一定不会如此凑合忍耐。

“去哪里啊?”汤执无所察觉,继续随意地问。

徐升说:“通江。”

汤执愣了一下,有些迟疑地点点头,过了几秒,他突然对徐升说:“我还以为不会再去了呢。”

“也没好好辞职。”他又说。

徐升知道他在说什么,不过没接他的话。

当时江言花了一些力气,才在通江找到汤执。

因为汤执跑得很彻底,他买了一个新号码,半夜拖了个箱子打车走了,没坐需要身份验证的交通工具出行,反侦察能力还很强,先去了另一个市,转了几趟地铁,再重新换车到通江。

江言对徐升报告调查详情时,徐升只觉得这个人反应过度。

徐可渝手无缚鸡之力,也只不过是喜欢他罢了,何必跑得好像杀人犯躲警察。

不过回想婚前那一天,汤执被徐可渝压在沙发里时的表现,徐升觉得他可能是有些什么阴影。

当然,汤执的心理健康与徐升无关,徐升不会在这之上花太多时间。

“我们现在去整理吗?”汤执问徐升。

徐升还有不少工作要做,说“不去”,让汤执等。

汤执比较老实地坐了回去。

徐升把徐鹤甫发来的关于对方公司的资料都看完,抬起头时,发现时间已经过了十二点,而汤执竟然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这是江言在时从来没有出现过的情况。

徐升站起来,走到汤执身旁,低头看他。

汤执的外套脱了,穿着一件白衬衫,衬衫的布料好像有点薄,牢牢地贴在他的背上,顺着脊背的弧度向下延伸。

他的双臂环起来,叠在桌子上,脸一半埋在手臂里,一半露在空气中,睫毛和面颊好像很柔软,看起来也很温顺。

可能会是徐可渝喜欢的“善良”的样子。徐升很快地想。

徐升站了一会儿,不知道要怎么把人叫醒,首先清了清嗓子,汤执一动不动。

他想了想,打算直接把汤执推醒。

但是手快要搭上汤执的肩,又没往上放,因为他不是很想碰到汤执,哪怕隔着衬衫。

最后徐升拿起汤执桌上的钢笔,用笔杆顶着汤执的手臂戳了几下,汤执终于有醒的迹象,徐升就马上把钢笔放回了桌上。

汤执动了动,抬起头,眼睛还没有完全睁开,一副还在睡梦中的模样,十分不体面地叹了口气,头东倒西歪地晃,过了几秒才转向徐升,问他:“结束了么?”

徐升板着脸,没说话。

汤执身为临时的兼职助理,没什么职业道德,迷迷糊糊地按着桌子站起来。徐升清晰地看到他左脸上来自衬衫袖子的压印,一定是睡了很久。

“好困。”汤执对徐升说,而后低了低头,再仰起来,好像在运动后颈。

“帮我理行李。”徐升冷冰冰地提醒他。

“哦,”汤执好像终于醒了八成,恍然道,“对。”

徐升不想再和他交流,转身往外走,汤执急匆匆跟上来。不知是睡太久腿软,还是绊到什么,汤执突然往前一扑,似乎是下意识地手用力地扯住了徐升的袖子,往下一拽。

徐升被他拽得退向后退,两人撞了一下。

汤执没抓到徐升的手臂,但手指关节的热度还是透过袖子,传在徐升的皮肤上。

徐升低头看着汤执,没说话,他看见汤执鲜红的嘴唇抿起来了,很快就松开手,好像做错了什么一样,略显心虚地离远徐升少许。

徐升的袖子皱了,手臂还留有被布料拉扯的感觉,以及一种怪异的热。

他看了汤执少时,没说什么,径自转身,又重新向门外走去。

第16章 

从滨港去通江的路途并不遥远。

第二天一早,徐升先照例陪徐鹤甫打了两小时的高尔夫球,又去医院看了看徐可渝。吃过午饭,才带着汤执出发。

从高尔夫球车上下来是,徐鹤甫的秘书将他们要见的人的资料交到徐升手上。

去往通江的路上,徐升看完了资料,把一沓文件其中的几页纸挑出来后,扔给了汤执,要汤执“也看看”,大约是希望汤执做做功课,到时候不要丢人的意思。

这天天气又是阴沉沉的,自然光不够亮,汤执打开阅读灯,安静地翻阅起来。

徐升要见的人名叫万和豫,是一位背景颇为神秘的中年男子。

大约在五年前,万和豫带着一大笔现金出现在通江,创办了一间名为德信集团的投资公司。

今年年初,德信上市成功,同时搬进了通江市中心新建的双子大厦第四十九层。

资料截取了一段万和豫的人物访谈通稿,稿件中的万和豫称,自己挑选双子大厦第四十九层作为德信的办公地点,是有用意的。

他喜欢研究易经,认为逢“九”之年至关重要,德信集团在今年——他四十九岁时上市,说明四十九是他要铭记的大吉之数。

汤执历来对此类神神叨叨的东西敬谢不敏,看到这里,不由心生厌倦,费了很大的劲,才控制住将资料还给徐升的冲动,回头想和徐升打个商量:“徐总,都要看完吗?”

徐升原本在闭目养神,闻言睁开眼看了汤执一眼,反问:“你说呢。”

汤执只好继续往下看。

下午一点半,他们进入通江市区,遥遥望见双子楼时,汤执快把万和豫的生平背熟了,闭眼就是万和豫穿着西装背心的那张照片。

他抬眼望着双子楼灰蓝色的、倒映着天空的外墙玻璃,想把万和豫的脸从大脑中抹去。

汤执在通江租的小房子,窗户也可以看到双子大厦。

大厦的外墙每晚都亮着不同颜色的灯,自上而下变换图案。

汤执可以看很久。

他想他妈可能会喜欢这样的夜景,因为她喜欢音乐灯光喷泉表演,每年夏天都会带他去看。

住在通江的时间中,汤执曾经幻想如果他妈减刑了,或者再审了,总之出狱了,他们母子两个就可以一起来看双子大厦。

但是当时觉得这太难了,所以不敢想得太久。

车里的香薰和徐升家里的一模一样。汤执可能是看文件看久了,有点晕车,觉得车里很闷,想问徐升能不能稍稍开一点窗,又觉得徐升不可能会允许,很是犹豫地回头看了看徐升。

不知是怎么回事,徐升恰好也抬起头,和他对视了一秒。

汤执觉得徐升好像很不喜欢自己回头,因为徐升又露出了有些不耐烦的,像在提醒汤执别这么不体面的神情。

因此汤执还是转了回去。

好在没过几分钟,他们就到了双子大厦楼下。

司机在大门口停下来,万和豫和几位西装革履的下属已在楼下等候。

万和豫身材高壮,满面红光,双目有神。徐升一下车,他便大步过来握手,声音洪亮地叫徐升“徐总”。

他边领着徐升走向玻璃旋转门,边道:“早就听谨董提起过您,说您是位难得一见的青年才俊,今天见到了,才知道谨董何止是没有夸张,简直夸得还不够。”

汤执听得想笑,苦于跟在徐升身后,欣赏不到徐升现在的表情。

“过奖了。”他听见徐升低声道。

出乎汤执意料,徐升熟练地与万和豫虚与委蛇,称赞德信集团的财报十分漂亮。

汤执看着徐升挺拔的背影,才发现徐升原来很擅长遮掩自己的真实想法。

万和豫长得总是不如汤执的,因为有社交价值,所以徐升和他握了手以后,也不会立刻去洗。

他们坐的是双子楼供给德信的专用电梯,无需在三十楼转梯,便可直达四十九楼。

电梯门打开后,汤执对德信集团的第一印象,是装得比他想象中的要简单。

墙壁是纯白色,有些地方凹凸,有些平整,平整处挂着大幅的油画,凹凸处都有摆放艺术藏品的大小洞穴。

整一层楼很大,分了不同的工作区域,万和豫一边给徐升介绍公司,一边带他向里走。

万和豫说的那些,与汤执看的访谈上几乎一字不差,让汤执不禁怀疑万和豫是不是每天都在像来访者背诵通稿。

他们在董事长办公室外的秘书部停住脚步,站在景观落地窗旁,俯瞰通江南边的半个市。

万和豫指着远方的另一栋高楼,告诉徐升:“那块商业地产即将竞拍,我们集体投了标,谨董也很有兴趣。”

“不过我告诉他,凡事不可冒进,”万和豫冲徐升挤挤眼睛,“合作要细水长流,才能和友谊一起走得更远。”

徐升仿佛也觉得很有意思似的笑了。

汤执觉得自己的心灵正被万和豫浮夸的挤眉弄眼和徐升的虚与委蛇摧残,只能将目光放在站在他前方一点、面向着他的万和豫秘书身上,开始努力走神。

这位秘书穿着深色西装,胸口插着一支钢笔。

说来也巧,汤执对这支笔很熟,他去年在钢笔所属的奢侈品牌工作过一段时间,也售出过许多支同款的笔。

这时,万和豫说到兴起,拍了拍徐升的肩,不知怎么,手肘拐到了一旁插着鲜花的花瓶。

花瓶一晃,往下落去,万和豫的秘书反应极快得一弯腰,在花瓶落地前堪堪接住了。

汤执盯着秘书的被钢笔压得向下垂的西服口袋,突然觉得有些不大对劲。

这支笔不该这么重,汤执想。装了墨水也不可能这么重。

秘书把花瓶重新放稳了,他好像察觉到汤执看着自己的目光,也看向汤执,汤执便抬起眼睛,也微微对他温柔地笑了笑。

万和豫走近董事长办公室的门,在门边的柱子上识别了虹膜,厚重的黑色木门便自动向内打开了。

“徐总,里面请,”他对徐升做了个请的手势,又低声说,“外面不适合说话。”

他率先往里走,秘书也跟了上去。

汤执正在犹豫要不要也跟上时,徐升回头看了他一眼。

汤执也很难形容徐升看自己的眼神。可能是不不信赖,或者不放心,因此徐升稍稍迟疑了两秒,才开口道:“你在外面等我吧。”

汤执点点头,徐升便跟他们进去了。

万和豫的助理还在外头,热情地要带汤执去不远处开着门的会客室坐。

汤执路过秘书部的一张桌子,突然看见桌上放着一支与万和豫秘书别在胸口那支同一款式的笔,心里转过了一个不太守法的念头。

第17章 

走进德信集团董事长办公室十分钟后,徐升得出了两个结论,一是万和豫掌握的关于徐家的信息恐怕不大准确,二是万和豫有问题。

徐升这一次来德信集团,代徐鹤甫与万和豫见面,但仍然是一次非正式行程,两人之间的谈话不代表官方。

因此徐升只带了助理,也没有做什么商务谈判的准备,只是随意地问了几个合作项目的问题,却发现万和豫不大对劲。

每当徐升问及他准备与徐氏合作项目的细节时,万和豫会先用一些似是而非的言论混淆概念,再让他那位名校毕业的秘书代为回答。

徐升只提了两三个问题,便认定这趟行程纯属浪费时间。

他既看不到徐谨极力想推进的证券公司的所谓远景,也看不到合作的价值,甚至觉得德信的创业过程有猫腻。

徐升猜测,万和豫很可能只是想通过徐谨的关系,在徐氏所属的银行拿到低息贷款。

虽然这么想,徐升还是保持着客套,专注地听着万和豫开始夸夸其谈,不过并没有表态。

通江的金融媒体形容万和豫舌灿莲花,倒也不假。万和豫滔滔不绝地说完了自己的奋斗史,又谈起和徐家的缘分,说和徐谨相知相识的过程,最后重新回到德信和徐家的合作。

徐升听得久了,难免有些走神。他开始想,汤执独自在外面,不知会不会惹出什么麻烦。

如果随行的人是江言,徐升当然不会让他等在外面,但来的是汤执。

很多东西,没有让汤执知晓和参与的必要。

“徐总。”万和豫突然停了下来,仿佛有些欲言又止地看着徐升。

徐升打起精神,礼貌地和他对视。

“不要怪我交浅言深,我听说了一些关于你的事,”他缓缓道,“很为你不值。”

随后,谈话进入了一个令徐升有些烦恼的阶段。

万和豫颇有技巧地展示了他对徐氏家族内部关系的了解,他告诉徐升,他深知徐升在徐家连财务都无法自由的尴尬处境,质疑了老爷子对徐升虚无缥缈的宠爱,而后问徐升,想不想干件能让徐董事长刮目相看的大事。

徐升内心无动于衷,表面却仍是做出有兴趣的模样,顺着万和豫问:“比如?”

“比如……”万和豫靠近他,低声说,“加入我们。”

万和豫看了秘转身到他的书桌上,拿了一个胡桃木质的方盒子,交到徐升手上。

盒子微微有些沉,徐升不明就里地打开,里头只放了一张黑卡。

“这是我个人的一点小小的心意。”万和豫道。

徐升看着万和豫,过了半晌,将盒子合上,放回茶几上,对他道:“万董,我比较保守。”

他又问万和豫:“你这么做,我舅舅知道吗?”

万和豫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但徐升看他的表情,心中有了判断。徐谨应当并不知情。

徐升猜想,徐谨大概是在万和豫面前,将自己描述成了一个侍奉在徐董事长左右却郁郁不得志的侄儿,才让万和豫觉得他能用钱收买。

“徐总,”万和豫重新拿起了盒子,取出卡,“今天在这间房里发生的事,谁都不会记得。”

说罢,他硬是将卡往徐升手里塞,还对徐升说了六位数的密码。

徐升心中有些不悦地拿住了卡,看了站在一旁,面对着他们的秘书一眼。

万和豫兴许是误会了他的意思,立刻道:“艾伦是我最信任的人,徐总不必担忧。”

徐升懒得再与他来往拉锯,将卡放在桌上,站了起来,礼貌地告诉万和豫:“不必了。”

“万董如果非要给我,我也只能拿回去交给徐董事长,”看着万和豫变得有些不好看的面色,徐升接着道,“今天在这间房里发生的事,都到此为止。”

万和豫和他对视了几秒,勉强地笑了笑,把卡收回了盒子里,站起来,送徐升出去。

走出了门,徐升发现汤执并不在秘书部,当即皱了皱眉。

万和豫那名叫艾伦的秘书显然也发现了这件事,积极得有些不正常地对徐升道:“徐先生,我替您去找他。”

徐升点了点头,站在落地窗旁等。

沉默少时,万和豫便迅速地恢复了健谈的状态,又走上前来,为徐升介绍他准备竞拍的商业地产的历史。

当万和豫说到自己在董事会上惊心动魄的演讲时,徐升实在听不下去了,恰好另一位女秘书走过来,请万和豫签一个紧急的字,徐升便对万和豫道“我有事要找我的助理”。

万和豫的目光从秘书手里的文件转出来,有些没办法地对秘书部的一个年轻女孩说:“你带徐总去找。”

女孩立刻站起来,走到徐升身旁,领着徐升往会客室走。

会客室离得不远,走出秘书部的玻璃门,再经过小半条走廊,就到了。

只不过拐进走廊,徐升就听见了汤执带着鼻音的、轻细的笑声,走到门边,他听到那名叫艾伦的秘书暧昧不明的低语。

徐升的脚顿了顿,又向前走了一步,会客室的门没关,他看见汤执背对着门,几乎贴着艾伦在说话。

两人差不多高,因此艾伦被汤执遮住了,也看不见门,他的手搭在汤执肩上,低声对汤执说话。

徐升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看见汤执细白的手按在艾伦胸口,带着强烈暗示意味地、缓慢地往下滑。

徐升有些生理性的不适。

他没有感到太过意外,因为汤执确实是这种不分场合的人,但他后悔将汤执带出来,因为汤执邋遢得让他败兴。

身旁的女孩没敢出声,徐升自己抬起手,用关节扣了扣门。

汤执立刻回过头,看了徐升一眼,露出带着少许讶异的笑,对他说:“徐总,这么快啊?”

徐升隔着五六米,看了汤执少时,才说:“走吧。”

汤执轻松愉快地和艾伦轻声说了句话,或许是再见,才转身快步向徐升走来。

徐升没等他,他便在后面追着徐升,跑到了徐升身后。

回酒店的路上,徐升沉默不语。

汤执对徐升的安静很习惯,并未察觉有异。

进了套房里,徐升也没和汤执说一句话,眼神好像比平时更冷。

汤执最不擅长猜心,也分不清楚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反正在徐升一声不吭地准备进房前,汤执及时叫住了他。

“徐总。”汤执说着,把塞在口袋里的东西拿了出来,递给徐升。

徐升没接,汤执只好把用休息室里的巧克力包装锡箔纸包起来的钢笔放在了一旁的柜子上。

“这是什么?”徐升对汤执说了回酒店后的第一句话。

他声音还是有些冷,汤执怀疑他在万董办公室里受了什么气,所以迁怒自己。

不过汤执也不太介意,告诉徐升:“艾伦的钢笔。我在他身边找到一个乱码热点,笔里大概装着可以联网的微型摄像头,应该还有别的东西,不然不会这么重。”

“我怕你在他办公室被偷拍到什么不可告人的画面嘛,”汤执说,“就偷出来了。”

徐升怔了一会儿,才稍稍靠近了几步,低下头,看着汤执摆在柜子上的笔,没有拿起来看。

“用锡箔纸包着可以屏蔽信号。”怕徐升不懂,汤执又解释。

徐升看了汤执一眼,很低的“嗯”了一声。

徐升的眉眼很深,他看汤执的眼神,被昏暗的灯光晕染得仿佛收敛起凌厉,变得温和了少许。

站在一起的这几秒钟,汤执觉得徐升忽然短暂拥有了温柔的特质。

但几秒钟后,徐升仍旧没有开口。

汤执和他对视着,突然变得有些不确定,开始怀疑自己太冲动,反而弄巧成拙,犹犹豫豫片刻,才问徐升:“我是不是做错了。”

徐升仍旧沉默着,汤执立刻开始考虑把艾伦约出来,重新把钢笔给他塞回去的可行性。

“我一会儿约他出来吧。”见徐升迟迟不说话,汤执果断地决定。

“……不用了。”徐升终于说。

“哦,”汤执松了口气,点点头。

“回去给江言,找人查一查。”徐升又说。

汤执安心下来,心中又有些得意,忍不住对徐升说:“我今天为偷笔出卖了色相。”

还开始担心:“他们会不会报案。”

“我要是被抓了,徐总会不会捞我出来?”

徐升看着汤执,但好像有些心不在焉。

汤执等了一会儿。也觉得自讨没趣,疑心徐升或许看不惯自己吊儿郎当的样子,只好耸了耸肩,假装可怜地给自己找台阶下:“算啦,徐总给了我那么多钱,我自己赔吧。”

徐升还是看着汤执的眼睛,他的眼神有些深,也很沉闷,汤执觉得无聊,想回房了。

在汤执准备转身前,徐升才说话。

他对汤执说:“不用。”

徐升背后的落地玻璃反射着房中的暖光、沙发和吊灯,玻璃的另一面是通江漫无边际的黑夜。

汤执总是很难喜爱此类枯燥乏味的氛围,他和徐升说晚安,尽快回到了房间。

第18章 

第二天中午,徐升抵达了滨港,没有收到万和豫发来的任何消息,正如汤执所猜测的一样。

几小时前,汤执一边吃早饭,一边很有把握地告诉徐升,艾伦很可能不会把笔被掉包的事告诉万和豫,并列举了一二三条原因,说得头头是道。

徐升觉得汤执对此类打擦边球的事好像过于精通了,但也没有打断他。

到滨港后,徐升没有回家,直接去找了外祖父。

站在办公室门外,把钢笔放在西装内袋中时,徐升确实感到了一股不同寻常的下坠的力。

虽然住在山中安保严密的豪宅之中,子女人数成迷,徐鹤甫仍旧乐此不疲地热爱展示自己朴素平民的一面。

他在徐氏集团大楼的旧楼里一待就是二十五年,办公室翻新过数次,却从未改变原有的装修风格。

深红色地毯,黄花梨办公桌,摆在桌上的笔架,背后墙上的山水画。

徐升每一次随秘书走入外祖父的办公室,都会先看一眼画,这次也不例外。

画上是徐家庄园。徐升家依傍着的那片湖隐在郁郁葱葱的树木间,仔细看时能看见一丝潋滟的水光,但移开眼睛,又疑心只是错觉。

一次晚宴结束,徐升和母亲一起回家。母亲喝醉了,对徐升说,她有时觉得自己像画上的湖。

是山的一部分,是对他言听计从的女儿,也是厄运,因此藏在树下,露出很少的一点痕迹。

秘书在他身后合上了门,徐升收回了视线,以俯视的角度看徐鹤甫,微微颔首:“外公。”

徐鹤甫放下手里的书,对他说:“来了。坐。”

徐升坐在外祖父对面的扶手椅中,将他在通江的见闻原原本本复述了一遍,而后略去了获取钢笔的过程,将笔放在桌上。

徐鹤甫感兴趣地拿起用纸包着的钢笔,掂了掂分量,问徐升:“怎么拿到的?”

出于很多原因,徐升并不希望外祖父对汤执产生额外的关注,因此他骗了外祖父:“让助理端着水撞了他一下,我借机调换了。”

徐鹤甫眼带笑意,看着徐升:“你倒是机灵。”

他打了内线,把等在门外的秘书叫了进来,当着徐升的面,要他将笔拿去检查,又在徐升准备转身离开前,叹了口气,和蔼而随意的问徐升:“你说你舅舅是不是又被人骗了?”

徐升垂眼看着他的外祖父,并不具诚意,又装作诚挚地回答:“万董擅于交际。”

徐鹤甫又笑了笑,不再逼问他。

徐升走进电梯,看了看表,已经是下午一点半。

他在外祖父办公室待了一个多小时,汤执和司机也在楼下车库等了这么久,三个人都还没吃过饭。

徐升给汤执发了信息:“到门口。”

汤执回得飞快,让徐升怀疑他又在看奇怪的新闻。汤执的生活很简单,喜欢看一些徐升觉得毫无意义、根本无法勾起徐升兴趣的东西,并乐此不疲。

走出大楼的旋转门,车也恰好停下。

门童替他拉开门,徐升坐进去,闻到了一股不该出现在车里的甜味,像一种奶油烘焙糕点。

“什么味道。”徐升问。

徐升看到汤执从椅背旁露出少许的肩膀僵了一下,而后听见他用一种略显刻意的声音反问:“什么什么味道?”

徐升懒得和他多说,直接问他:“吃了什么?”

“……”汤执沉默了,过了几秒,才说,“蛋挞吧。”

车驶上马路,司机适时问徐升:“徐先生,去哪儿?”

“港口公司,”徐升说完,又对汤执道,“你以前也不分场合吃这么多?”

汤执好像是忍不住回头,对徐升说:“我饿了,早饭没吃饱。”

“我不胖的。”他坚持申明。

汤执确实不胖,甚至有些太瘦了。

但徐升自己也不太清楚原因,不想认同汤执,所以他说:“不胖怎么衣服那么紧。”

“你少吃点。”徐升又说。

汤执好像有点不高兴地转过了头。

徐鹤甫对安保要求很高,进入徐家庄园的人,都要经过层层检查。

因此江言找到了厨师和女佣,却要后天才能来报道。这天的午餐和晚餐,徐升和汤执都在公司吃。

港口公司的伙食不怎么样,两人都没吃多少。

晚上徐升没有应酬,很早就回到家。

在睡前,他收到了徐鹤甫秘书发来的加密文件,说是钢笔里找出来的。

钢笔里确实装着摄像头,不过卡里很干净,只有徐升进入德信后的录像。

徐升看了一遍,又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或许是因为晚餐吃得太少,也或许因为笔是汤执换出来的,他觉得可以考虑让汤执知道笔里有什么,所以他走出了房间,穿过走廊,来到客房门口,敲了敲门。

一开始没人应门。徐升看了表,十点钟,觉得汤执应该没睡,于是又敲了敲。

等了没多久,门打开了,汤执穿着睡衣,手里抓着手机,眼睛很亮,看起来很高兴。

“徐总,”汤执开口问他,声音比平时高一些,好像有些激动,“怎么了?”

徐升看着他,停了停,告诉他:“笔的确有问题,有摄像头。”

“喔,”汤执点了点头,隔了几秒,像是按捺不住一般,也与徐升分享,“刚才钟律师给我打电话,说我妈妈的再审申请成功了。”

汤执看上去实在是很开心,眉眼中里出现了很多与他懂得很多的外表不符的天真。

他对徐升说:“谢谢。”

徐升回答他:“不用谢。”

“用的。”汤执话音未落,手机突然从手里滑出来,掉在地上,他立刻弯腰去捡了起来。徐升看见从他有些廉价的睡袍下的骨骼和皮肤的起伏。

下一秒,汤执又抬起脸,再一次说:“谢谢徐总。”

“不用,”徐升难得有些不知怎么对话,又觉得有些饿,便要求汤执,“去给我做份宵夜。”

汤执愣了一下,问徐升:“徐总想吃什么?”

徐升想了想,说:“羊排。”

汤执又怔了怔,有点迟疑地说:“家里好像没有羊排了。”

“不知道还有没有地方卖,”他说,“我知道山下有一家生鲜超市十一点半才关门。”

时间很晚了,但他们还是决定去一趟超市。

徐升本来不想开车,选了个车钥匙扔给汤执,没想到汤执说自己没驾照,汽车方向盘都没摸过。徐升饥肠辘辘,只好自己当司机。

他平时很少开车,这是他十几岁考到驾驶执照后,第一次载人。

他本以为第一个坐他副驾驶座的会是未来的太太。

不过他没有什么自由恋爱结婚的希望,副驾驶坐的是汤执还是未来的太太,似乎也并没有太大区别。

徐升按照汤执指的路开,下山后没过太久,便抵达了商场。

商场的灯还亮着,徐升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在车里等汤执去买。

二十分钟后,汤执提着一大包东西回来了,徐升按了开后备箱的按钮,汤执默契地将东西放了进去,关上了后备箱门,而后坐回了来时坐的位置。

将车启动,徐升边看前方,边问:“买到了?”

“嗯,最后两块,”汤执说,“打折呢。”

“我还买了酒,”他又说,“想喝点酒庆祝。”

徐升偏过头看了他一眼,告诉他:“家里有酒,你买什么。”

汤执也看着他,表情稍稍有些讶异,半晌才说:“那个我可不敢乱拿。”

“很贵的。”汤执说。

徐升想要说不贵,可是汤执沉默了,好像代表话题结束了,所以他也没说。

第19章 

回家路上,汤执一开始是沉默的,他安静地坐在徐升的副驾驶座上。

汤执身上有一种不算浓郁的甜而温热的气味,好像代表了汤执对外界的暗示。

徐升并不是会被此类暗示吸引的群体,但他心平气和地接受了。

“对了,徐总。”汤执突然开口。

徐升看了他一眼,这时他们正经过一条满是霓虹灯的街道,彩灯把汤执的鼻尖和睫毛照得发亮,汤执也看着徐升。他的眼睛很大,或许有一天会在某一时刻令某人丢弃自我。徐升默默收回目光,看着前方。

汤执说:“羊排是腌制好的,可能没有平时厨师做得那么好吃。”

徐升本来也没指望汤执做出什么人间美味,“嗯”了一声当做回答。

回到家时,有些晚了,汤执把后备箱的一大包东西提出来,拎进屋里,挑出食材去厨房了。

徐升在起居室看了一会儿报纸,站起来走向厨房,先闻见了一阵羊排油脂的香味,而后听见了煎肉的声音。

厨房灯光大亮,汤执侧对着他,低着头认真煎羊排。

察觉到徐升出现,汤执侧过脸,笑眯眯地打了个招呼,将锅里的羊排铲出来,放在白瓷盘中。

“好了。”汤执端着羊排走过来,他的手腕因为盘子的重量微微下折,露出微青的血管。

他们回到餐厅,汤执把盘子放在准备好的餐具旁,又把他买的起泡酒拿了出来。

徐升看着汤执握在手里酒瓶,还是说:“去酒柜选一瓶,我也要喝。”

汤执顿了一下,放下了酒瓶。

酒柜在餐厅通往厨房的走廊中间,汤执去拿了一瓶徐升指定的红酒,却找不到开瓶器,没办法地跑回餐厅,

徐升自然是不知道这种东西放在那里的,折腾一番,羊排都快凉了,汤执只好给徐升倒了柠檬水,提议先吃。

他看不出徐升高不高兴,但徐升可能是饿了,很快就把汤执做的羊排都吃光了,而后放下刀叉,起身往外走。

汤执习惯了徐升这种行为,也没想太多,吃完后将餐盘端回去清洗,不料他洗完出来,竟然看到徐升抓着开瓶器站在餐桌旁,严肃地盯着摆在桌上的酒瓶。

“你来了。”他看了汤执一眼,把开瓶器交给汤执。

汤执没想到徐升会去找开瓶器,更没想到他连酒都不会开,接过开酒器,把红酒打开了,倒进醒酒壶里。

“我问了江言。”徐升告诉汤执。

汤执不知回答什么,便抬头对徐升说:“谢谢。”

接到律师电话后,汤执一直沉浸在虚无的喜悦当中,因为好的消息来得实在突然。汤执会提前准备很多事,但好像永远都准备不好迎接好运。

“不用谢这么多,”徐升对他说,“是你自己换来的。”

汤执看着徐升,徐升没看他,拿起醒酒壶,很轻地晃了晃。

徐升有着适合扮演深情角色的外表,却很浪费,好似根本没有感情。

不过他说得也没错,确实是汤执用很多自己的东西换来的。

所以汤执回应:“嗯。”

餐厅中只开了餐桌上方的长吊灯和环灯,汤执还是可以看见落地窗外黑色的草木和山影,但是看不清星星。

徐升倒了一杯酒,汤执自己也倒了一杯。两人没有向对方祝酒,徐升不会,汤执也没有这种想法。

汤执喝了半杯,有些微醺,突然发现徐升的杯壁上好像有一点脏污。

他怀疑自己是酒劲上来,神智不清,很想去把污渍擦掉,抬手向徐升的杯子伸去。

徐升反应很快地抓住了他的手腕,阻止了他的靠近。

“怎么?”徐升微皱着眉头,问汤执。徐升力气有些大,手很热,没有马上松开,还是牢牢地握着汤执。

汤执微微愣了愣,对徐升说:“你的杯子有点脏。”

徐升还是没松开他,将杯子转过来少许,皱着眉头看了几秒,问汤执:“在哪儿?”

汤执靠过去看了看,才发现自己大概把桌上什么物件的倒影看成了脏东西,对徐升认错:“对不起,我看错了。”

徐升好像在确定他是真的看错,还是在动什么歪脑筋,看了他片刻,才松开他。

放下酒杯,徐升先上楼了,汤执左手的手残还残留着一种怪异的力度,但过了一会儿,也就没有了。

两天后,管家和厨师终于通过了筛查,来报道了,家里也恢复了往日的规律和整洁。

这两日,徐升过得还算太平,徐谨则不尽然。

滨港的期货市场暴跌,徐谨的合同让他欠下大笔债务。江言从主宅打听到的小道消息称,徐鹤甫在家大发雷霆,摔了一个上月刚拍得的瓷杯。

但说徐鹤甫对徐谨签的期货合同毫不知情,徐升是不信的。徐鹤甫气的不是徐谨投机,而是失利。

周四早上,徐升陪徐鹤甫打球时,在场还有一位滨港银行的高管。

一场球结束后,高管先走了,徐鹤甫把徐升带去了休息室,与他说了徐谨的事。

徐升听着,没有评判。徐鹤甫便又绕到了别的话题上。

滨港形势瞬息万变,徐鹤甫早有转移资产的打算,也在境外秘密购置了许多物产。

他要徐升去一趟未来他打算移居的目的地之一,与一家汽车生产公司做收购谈判。但情势未定,不可声张,徐升必须秘密出行,不能带太多人。

徐升选了两个集团里的谈判人员,徐鹤甫同意了。

时间已近十二点,徐升以为他和外祖父的话题已结束,徐鹤甫却突然提起了一位已移居海外的富商。

“他的宝贝孙女比你小两岁,长得很漂亮,”他说,“下个月回来祭祖,有空可以见一见。”

徐升心中没什么起伏,看着徐鹤甫,说:“好。”

徐鹤甫拍了拍他的肩膀,又说:“以后整个家都要交到你手上,但是——牺牲还是很难避免的。”

徐升做出诚恳的姿态,实则有些敷衍地点了点头,突然想起会在等他陪外祖父打球时跑去吃蛋挞的汤执。

不论蛋挞是否好吃,生活是否顺利,汤执总是生动的,每一个肢体语言、每一个表情都在告诉观察者,他很自在地活着。

徐升不渴望爱情,但有时向往自由。

第20章 

这天徐升的球打得特别久,汤执和司机等得也特别久。

从八点等到十点,他们下车走了走。

在灰色的水泥承重柱旁,司机告诉汤执:“徐先生今天可能要很晚才会出来。”

他摸出了烟想抽,但最后又放了回去,

汤执一直看着他,他好似有些不好意思,问汤执:“汤先生抽烟吗?”

“会抽,”汤执说,“不过没瘾。”

几年前在缺乏娱乐的渔船上,每天傍晚收完网,汤执跟着船员们蹲在甲板抽烟。

落日中,灰白的烟气闹腾地拢在一起,能把徐可渝很讨厌的腥气驱走。

汤执对大部分难闻的气味都谈不上讨厌。

没什么能比人类欲望的气味更讨厌。

司机怕身上沾了烟味,进车里徐升闻出来,因此最终还是没抽;汤执虽然饿,也不敢吃东西,因为徐升八成也能闻出来。

两人只能一边聊天,一边在停车区晃了一小圈,探头探脑看了看外头的天。

到了十二点半,徐升终于出来了,高尔夫球车上没有徐鹤甫和其他人,只有徐升。

他上了车,让司机往家开,汤执也发信息要厨师备菜。

刚把消息发出去,徐升在后座开口:“下个月和我一起出境,去MI州的溪城,你找时间把签证办了。”

汤执抓着手机,愣了一下,问徐升:“去多久?”

“十天半个月,”徐升道,“事办成就回来。”

汤执说“好吧”,顿了少时,又对徐升说:“徐总,婚也结完了,下周我想去看我妈。”

徐升在后头安静了少时,才说:“挑个事少的日子。”

汤执有些高兴,向他道了谢。

汤执找了徐升陪他外祖父去登山的一天探监,本来准备和以前一样,自己步行搭地铁转公交去女子监狱,但到山脚下的路实在太远,他还是拜托司机送了他一程。

汤执在等车时,徐升也坐在起居室等徐鹤甫的司机来接。

“晚上我不回来吃饭。”徐升忽然告诉他。

汤执说好,又祝徐升:“登山开心。”

徐升动了动嘴唇。

汤执知道徐升想让自己不必说得这么亲热,但可能因为他马上要出门,所以懒得说出来。

去监狱的路有点远,汤执有少许焦心。

从一月离开滨港算起,他已有近四个月没见过母亲。钟律师替他和母亲说过,他最近有很多事要忙,因此耽误了探监,也向他传递一些他母亲的情况,例如母亲身体健康、中气十足。

监狱的外门很旧了,墙面用雾蓝色的小长瓷砖片贴成,砖片中间的水泥都发黑了。一楼上头上用钢筑了几个不大不小的字,“程山女子监狱”。

停了车,司机和汤执打了个商量,他太太临时有事,想代她去接他女儿下课,再送女儿回家。

汤执想着反正徐升晚餐不回家,自己也没什么要紧事,便与司机约定三小时后仍旧监狱门口见。

他走进监狱,站在门口的男警官是新来的,他没有见过,便说“我来探席曼香”,对警官出示了预约码。

警官便用对讲机找了同事出来带他。

程山女子监狱关的都是重犯,检查很严,汤执把包和手机都寄存了,又过了一道安检,才来到探监区。

探监区很小,分出四个格子,供探监者与犯人通话。

汤执母亲的还没到,狱警带他到三号格坐下,他身边的两个格子都已经坐了人。

在等待时,身边人的轻声细语绕过两边隔着的木板,传进汤执耳朵里。

“儿子很好,”他右手边的男子对女囚犯说,“上周英文和物理都考了满分。”

“……以后想做律师。”

汤执受到感染,不由自主地笑了笑。

他自己以前也跟他妈说“我以后想当律师”,上高中那会儿,现在没有当成,希望这个英文物理满分的男孩成功当上。

几秒后,探监区另一边的门开了,母亲终于来了。

她头发剃得很短,穿着灰色的囚衣,比汤执上回见好像稍胖了点,精神很好。

席曼香外表比同龄人年轻不少,汤执和她有五六分像,不过她的眉眼更女性化些,眉毛高高扬起,十分英气。席曼香在女性中算是很高大的那类,力气也大,几年前就自称已是狱中某个帮派的领袖,让汤执不必担心。

两人都拿起话筒,席曼香先在那头叫汤执“宝宝”,对汤执说:“钟律师说你最近忙得要死,连见我都没空。”

“是有点忙,”汤执对她笑了一下,“下个月还要跟老板出国。”

“妈,我好想你。”他说甜言蜜语。

“你想个屁,”席曼香说,“要是钟律师没来,我还以为你欠一屁股高利贷跑路了。”

汤执噎了一下,她又问:“你替钟律师给徐家打工?是那个徐鹤甫的公司吗?他早几年给我们捐了电视机,放在食堂里,每天中午晚上打开,都是他自己拍的宣传片。”

“算是吧。”汤执说。

毕竟徐升也是徐家的一分子。

“喔。”席曼香突然沉默了一会儿,隔着厚重的透明玻璃看着汤执,欲言又止了少时,说:“宝宝长大了。”

“也厉害了。”她说。

席曼香看汤执的眼神饱含母爱、信任和关怀,汤执觉得全太阳系可能只有她把汤执当宝贝。

“嗯,”汤执冲她笑笑,“一般厉害。”

两人又随意地说了几句,席曼香突然换了话题:“宝宝,你谈恋爱了吗?”

汤执摇头:“没。”

“是不是因为我……”她说,“……有好的女孩子也不敢接触。”

可能是在监狱待得久了,她的语言都很直接,抓着话筒,很认真似的看着汤执,好像如果汤执说是,她就马上跟汤执断绝母子关系。

汤执哭笑不得:“你别乱说。”

“怎么乱说了,碰到也喜欢你的好女孩儿,你就去谈恋爱,”她固执地说,“马上去谈。”

席曼香面容严肃,汤执老老实实地“哦”了一声,她仍然不满意,问他:“你是不是听不进去我的话。”

“没有,”汤执否认,装作乖巧地敷衍她,“我听的。”

席曼香看起来并不相信,怀疑地看着汤执,说“是吗”,又问他:“那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真的没谈过恋爱啊?”

“没有,”汤执发愁地说,“没有,妈,你在里面缺什么吗?我想办法给你送进来。”

“我能缺什么,我什么都不缺,”席曼香并不吃他那一套,继续刚才的话题,“我们这儿新来一个姐们儿,儿子和你差不多大,说什么女朋友换了十几轮了,还有什么炮——哎,我也不懂,你有吗?”

她看着汤执,眼中的期待让汤执感到头大。

他知道他妈是想说炮友,又不知道该不该在他面前说这个不雅的词。

“没有,”他几乎数不清自己短短二十分钟说了多少个“没有”,“我哪有空找。”

他妈以为他是个滨港大学毕业的优秀白领,性取向很大众。

然而别说汤执没有炮友,就算有,应该也是男的。

说完这句话,汤执突然之间想到徐可渝。他终于想起其实自己在法律上已经结婚了,和一个家庭很好的女孩儿。

女孩儿或许算有一点喜欢他吧,可能很需要他,可是他不喜欢。

汤执心好像一个冲满四十度热水的气球,水冷不下来挤不出来,而且很重,不住往下掉。

在这一刻,汤执看着母亲的眼睛,忽然有一种很狂热很荒唐的反叛渴望。

他想告诉他妈他是个同性恋。但只不过下一秒钟,他就泄气了,过了半晌,几乎是有些故意地对她说:“老妈,我才多大,现代社会哪有二十二岁结婚的。”

忽而间,站在她身后的狱警手里的小钟响了,发出刺耳的鸣音。

探监时间三十分钟到了。

他妈的嘴动了动。他观察到她有些干的玫瑰色的下嘴唇,眼角细微的褶皱,看见她明亮的眼睛,抓着话筒因不想放下而微抖着的手。

她的右手手肘靠在快裂开的木头桌面上,死死盯着他,好像看一个人越用力,就会越慢忘记。

“宝宝,”她突然说,“我爱你。”

狱警替她挂了电话,汤执没有来得及说话,仰脸看她站起来往回走。

等对面的门关上了,汤执也走出去。

他拿出手机看看时间,离司机来接他还要一个半小时,他便在监狱大堂的铁椅子上坐了一会儿。

汤执不想看手机,也不想思考,呆呆坐着,坐了许久,看探监的人进去了出来,进去又出来,他才站起来,走到监狱旁边的小卖部里买了包烟、一只火机。

打火机是红色的,透明塑料壳子,油在壳子里晃来晃去。

汤执不顾形象地蹲在灭烟台旁边,拆了烟,拿出一支点了,吸了一口,看着眼前灰色的柏油路,和道路两面森森的松树。

天气太差了。汤执想。

灰白色的烟气袅袅在他手指间走上来,穿过他上下睫毛缝隙往上飘,把他眼睛熏痛了。

抽了半支,来接他的车缓缓开上坡,汤执走到灭烟台旁把烟灭了,坐进车里。

徐升白天陪外祖父登山,晚上又与外祖父的登山伙伴们在桥牌俱乐部待了大半个晚上,回到家时,已经接近十一点。

管家右腿走路还不是很利索,但替他守门。

徐升上楼洗了澡,准备上床之前,突然之间想起让汤执去房产公司拿回来的几份文件还没签字,便拨了汤执房间的内线,想让汤执送过来。

等了许久,汤执不接,徐升有些不耐烦,又打了汤执手机,还是不接。

管家去睡了,徐升想到他腿没好全,不想把他叫起来,亲自走到了汤执房间门口敲门。

敲了几下,门开了。

“干嘛。”汤执穿着睡衣,睡眼惺忪地看着徐升。

“我睡着了。”他又对徐升说。

汤执声音轻轻的,带着困倦,尾调拖得有点长,就像在跟人撒娇。

徐升看着他,不为所动地说:“让你拿的文件呢?”

汤执想了想,告诉他:“在书房里。”

“带我去拿。”徐升说。

汤执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说“好吧”,趿拉着拖鞋磨磨蹭蹭往书房的方向走。

徐升跟在他后面,走到书房门口,看汤执的手按上门把,把门打开,再开了灯,往里走。

汤执的动作幅度都不大,懒懒散散地,举手投足都很慢,好像还沉浸在梦里。

他走到自己的台子边,拿了文件,递给徐升。可能是不想让徐升挑他的刺,汤执递得很小心,一点都没碰到徐升。

徐升看了一会儿文件,签了两个名,抬头看了看汤执,汤执眼神有些失焦,好像快站着睡着了。

“汤执。”他叫了汤执一声。

汤执陡然惊醒,眼睛睁大了,看着他,有些吃惊地问:“怎么了徐总。”

徐升只是随便叫的,没有任何事要问他,因此怔了一下,才不假思索地临时问了个问题:“你下午探监怎么样?”

汤执或许没想到徐升会关怀他,也愣了愣,说:“还好。”

“还是以前那样。”他说。

徐升“嗯”了一声,低头继续签名,过了少时,汤执小声说:“不过今天突然想让我交女朋友。”

徐升抬起眼看他,他没看徐升,眼睛看着窗口,说:“我没跟她说起徐小姐,就是差点冲动出柜了。”

汤执下巴尖削,脖子细长,他站着,徐升坐着,徐升要仰视他。

徐升收回目光,没有接话。

过了许久,他把文件都签完了,发现汤执闭眼站得晃来晃去,头一点一点地,又叫了一声:“汤执。”

汤执的表现和上一次不同,无精打采地睁开眼,看了他一眼,看上去又不大高兴。

“走吧。”徐升说着,站起来。

汤执再一次慢吞吞向外走去,走到关着的门口,差点一头撞上去,徐升地拽住了他。

汤执的身体很温暖,睡袍下的手感有些柔软,他被徐升拉回来,又在徐升身上撞了一下,才恢复了一些精神。

徐升低头看着他,但他没抬头,面颊离徐升不到十公分,再过来一点,下巴会碰到徐升的肩膀。

“喔,没开门。”汤执意识到徐升拽他的原因,抬手把门打开了,没有停顿地走了出去。

第21章 

他们在当地晚间十点抵达溪城机场,舷窗外一片漆黑。

MI州气候湿冷,汤执跟在徐升身后,走到机舱门口,五月微冷的风贴着面孔和脖子吹过。

汤执微微缩了缩,徐升回头看了他一眼。

环境的亮度与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很像。徐升还是这么高、英俊,又很傲慢。

汤执旅途疲惫,盯着徐升眼睛中间,假装在与徐升对视,心里既觉得徐升好像跟他熟了一点,也觉得没有。

徐升可能是真的看了他一会儿,才说:“你发什么呆。”

“跟上。”然后转头往下走。

汤执也跨了一步,走出舱门,站在白色舷梯的钢板上,向外看。

与灯火通明、人来人往的滨港国际机场相比,溪城机场很小,飞机也不多,显得暗淡而静谧。

汤执搭着舷梯的扶手往下走。

对方公司派来的两台轿车停在不远处,水泥地面的颜色深深浅浅,像是刚下过一场小雨。

徐升与迎接的副总鲁伯特握手问好,一同上了第一台车。

汤执便主动地和随行的一位谈判人员邓明煦一起,往后头的车上走。

因为在飞机上时,徐升曾要求另一位名叫罗谦的谈判员在下飞机后和他共坐一台车。

徐升说他翻阅资料时,需要罗谦在一旁,及时回答他的问题。

一台车只能坐三个人,汤执理所当然地把位置让给了罗谦,自认为十分周到。

但坐进车里后,前方的车却等了一阵才启动。

汤执有些奇怪,给罗谦发了短信,问他怎么回事。

罗谦很快回复:“不知道为什么过了一会儿才说走。”

汤执想了片刻,没想出所以然,不再为难自己。

轿车越过机场通道,转弯开上公路。

溪城的路很宽,路灯不算明亮,或许因为夜深了,公路上的车不多。

司机们开得很快,只用了二十多分钟,经过树木茂密的郊区,进入两边有矮篱与房屋的市区街区,沿着宽阔的、惯穿整个溪城的河流前行,最后来到酒店门口。

徐升下车后,便与格兰德一起走进大门,汤执也急急忙忙走下了车,跟了进去。

此行两位谈判专员各一间房,汤执与徐升住在顶层套房,因为徐升排斥与太多人同宿。

从下飞机后,一直到进酒店房间,徐升都板着一张脸,没和汤执说话,很明显在给汤执脸色看。

汤执一头雾水,不清楚究竟是自己哪里做错,还是溪城天气哪里惹徐升的生气,觉得徐升的心思简直天下第一难猜。

徐升回了自己的房间,微微用力地关上了门。

汤执站了少时,也先回房了。

洗漱后,汤执回到客厅,将溪城格林汽车制造集团传给他的行程单拿出来,等待徐升出来确认。

徐升迟迟不出来,汤执等得无聊,先是走到窗边看了一会儿夜景,而后坐回沙发,打开电视机,开着静音探索本地频道。

电视机的遥控器不怎么好用,汤执随便按了一通,竟然按到成人收费频道。

他觉得徐升短时间内还不会出来,顺水推舟想看几眼,没有想到只看了一点点,就听见徐升冷冰冰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汤执,你自己房里没电视机吗 ?”

汤执吓了一跳,按了关机,屏幕黑了。他回头,看徐升脸色也黑黑的,又马上解释:“不小心点到的。”

“是吗,”徐升显然没接受汤执的解释,不过也不再追究,走到单人沙发上坐下了,冷淡地对汤执说,“行程。”

汤执赶紧拿起行程单,一件一件与他核对。

徐升对后天的行程有些异议,汤执找出了详细信息,拿到徐升身边,俯身拿给他看。

说实在的,为了避免对徐升的心情造成二次破坏,汤执已经努力小心地尽量不碰到徐升,但徐升的脸色好像还是越来越不好看。

汤执想了想,站直一些,后退少许,想要争取再离远些。

不料徐升发觉了,抬头看着他,眉头皱了起来:“别动来动去。”

汤执只好“哦”了一声,更加努力地保持不动。

等将行程全都确认完毕,时间已经将近一点。

徐升看着汤执,还没说话,就见汤执放下纸,突然俯身从迎宾水果里拿了一个苹果,咬了一口。

苹果赶得上汤执半张脸大,汤执咬下一个小缺口,低头咀嚼,面颊一鼓一鼓的。

“……”徐升看着专心吃苹果的汤执,心情有些复杂。

可能是感受到徐升的目光,汤执抬头看了他一眼,含糊地问:“徐总要吗?”

“……不用了。”徐升说。

看了汤执片刻,徐升告诉他:“你可以叫餐。”

“不用的,”汤执低头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说,“也不是很饿。”

他手搭在下腹,不知怎么,样子显得有些怪异,徐升看了几秒,转开了目光,对他说:“我先睡了,你要看收费频道就回房看。但是明天还要早起。”

汤执看了看徐升,把嘴里的苹果吞下去,用无奈的语气跟徐升装可怜:“真的没有要看。”

徐升觉得汤执一定是在此地无银,没有回应他的说法,径自回了房间。

第二天早晨,徐升起得比汤执要早。

他下楼游了泳,回到房间,汤执才刚刚走出来。

汤执看上去没休息好,眼下有些青,徐升刚在心中暗自产生怀疑的念头,汤执便主动地解释:“昨天失眠了,睡得不太好。”

“真的,”他好像猜到徐升在怀疑什么,开始举手发誓,“我没看黄片!”

徐升敷衍地“嗯”了一声,告诉汤执:“你看什么跟我没关系,别在客厅看就行。”

汤执看了徐升两秒,一副含冤受辱又不得不忍气吞声的模样,气鼓鼓地转身走了。

这天上午,汽车集团的副总裁鲁伯特带他们参观集团在溪城的制造厂区,下午再去总部大楼。

厂区在溪城东部,占地很大,进入大门后,他们换乘电瓶观光车,从平整的草坪旁驶过。

天上下着小雨,冷风从遮雨帘中间钻进来,汤执觉得自己衣服穿少了,双手抱着小臂,抿紧嘴唇。

幸好很快就到了车间门口,他们听着厂区主管介绍,参观了几条生产流水线,又前往厂区的控制室。

控制室在厂区另一端,也位于西出口旁。

鲁伯特对徐升坦言,控制室涉及集团机密,可以带他去,但希望他的助理可以不要进入。

汤执本来也不是很想进去,徐升点头后,汤执在一名陪同人员的带领下走出去,坐进已经停在一旁的车里。

“一会儿去总部吃午餐,”陪同人员告诉他,“您可以在这里休息一会儿。”

汤执在车里和司机聊了几句,司机便下车等待了。

他听着广播坐了少时,一阵困意袭来,眼睛睁睁闭闭,最后还是睡着了。

徐升从控制室下来,与鲁伯特走到车边,一眼看见汤执正在睡觉。

汤执半张脸贴在窗上,睡得很香,眼睛紧闭着,上唇微微翘起,看上去很傻气。

徐升看了几秒,拦下了要替他拉开车门的司机,抬起手敲了敲汤执贴着的玻璃。

汤执立刻惊醒了,跳了一下,呆呆地隔着茶色玻璃看着徐升。给徐升一种很懵懂、很青涩的错觉。

“怎么了?”他按下车窗,问徐升。

徐升随即觉得自己未免太无聊,没有说话,看了站在一旁的司机一眼,

司机替他打开车门,他便坐上去。

一开始,徐升坐的角度看不见汤执。后来他换了个坐姿,往右边靠了一点,凑巧看见了汤执的鼻尖。

汤执正在侧着脸看窗外。

车动了。

“汤执。”徐升叫他。

汤执说“徐总,什么事”,没有往后转。

他已经很久没有像最早时一样扒着椅背转过来了。徐升是满意的。

不过问题是,徐升忘了自己要和汤执说什么,幸好手机的来电震动解救了他。

徐鹤甫给他打来了电话。

“怎么样?”徐鹤甫那头似乎很热闹,或许是在某一个晚宴现场。

徐升向他简要汇报了进展,徐鹤甫听着,好似走到了一个安静些的地方,问徐升:“记得我跟你提过的赵家的孙女吧。”

徐升“嗯”了一声,前方的汤执忽然动了一下,往前倾了一些,因此徐升不仅看到了他的鼻尖,也看到了睫毛。

他们经过郊区大片的深绿色树林,雨刮在车窗上,拖出一条条细长的水痕。

都没有什么特别的,徐升心想。

“她爷爷告诉我,她这周在顿市看画展,”徐鹤甫继续说,“我知道你这次行程不紧,让老赵帮你约了她周六吃午餐。”

汤执抬起了左手,按在窗前,手指指尖碰触着玻璃,看上去冷。

“……让秘书把时间和地点发给你,礼物你自己去挑。”

徐升又记起刚才汤执睫毛都贴在窗上的样子,很短暂地觉得好笑,然后收回了目光,不紧不慢也不带感情地回答:“好的,外公。”

汤执终于还是转了过来,从椅子和车窗的间隙里看徐升。

等徐升放下手机,他迫不及待地问:“徐总,刚刚叫我有事啊。”

徐升和他对视了片刻,故意地说:“想劝你今晚还是别看成人频道了,明天白天工作很多。”

汤执可能恼羞成怒,所以没理他,把脸转了回去,一直到目的地,他也没有重新看到汤执的鼻尖。

第22章 

当晚,在与工厂高管共进晚餐后的回程路上,徐升突然问汤执:“周六、周日还没安排吧。”

汤执有些疑惑,因为他们昨晚才确认了行程,徐升的记性应该不至于这么差。

不过徐升是一个非常容易因为别人问太多而不爽的人,所以汤执回答:“对,没有。”

“哦,”徐升用一种十分寻常的语调对汤执说,“那么你去和徐董事长的秘书对接,让他把东西发给你。”

汤执怔了一下:“啊?”

“让他把东西发给你。”徐升又重复了一次。

徐升的语气,就像他只不过给汤执布置了一项再普通不过的任务。然而汤执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汤执安静了几秒,徐升又像等不及一样,紧接着问:“听懂了吗?”

汤执只好说“听懂了”,并在心中暗暗地想:这人说话突然语焉不详,一定在隐瞒什么难以启齿的秘密。

回到房间后。汤执给与他联系过的那位徐董的秘书打了电话,告诉他:“徐总让您把东西发给我。”

说来奇怪,秘书仿佛默认汤执知道全情,什么都没多说,只告诉汤执“我知道了”,然后发了周五晚的航班号、酒店地址和司机号码过来。

汤执看着简短的几行信息,心中充满疑问,忍不住放下手机,望向做在长沙发的一边、埋头读金融报纸的徐升,问他:“徐总,我们去顿市工作吗?”

徐升闻言,翻纸的手停了,抬起头,也看着汤执,“嗯”了一声,重新将视线转回了报纸上。

汤执好奇心更甚,又追问了一句:“只有我们两个吗?”

徐升头也不抬地回答:“对。”

“去干什么?”

“不是说了吗,”徐升抬起眼直视汤执,面无表情地说,“工作。”

汤执觉得再问下去会被徐升驱逐出房间,只能自己迷惑地思索,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收到了来自费秘书的第二封邮件。

邮件里写了一间餐馆名称、预订人姓名“徐升”,一个确切的时间:周六中午十二点半。

以及几张一个漂亮的女孩的生活照,和一段女孩履历、爱好。

汤执划了几下屏幕,终于恍然大悟,对徐升说:“徐总,原来你要去和女孩见面。”

“不是,”徐升“唰”地一下合上了报纸,板着脸否认,“我去工作。”

“可是这里写,”汤执站起来,把手机递向徐升,“适合和赵小姐聊天的话题。”

徐升一把将他的手机夺了过去,明明已经眉关紧锁,还一边假装若无其事地“嗯”了一声,一边低头划汤执的屏幕,还嫌弃地说:“你屏幕是碎的。”

汤执屏幕摔碎大半个月了,不过只是角上的一些小裂缝,不影响使用,就一直懒得去换。

“我想换的,”汤执说,“但是工作太忙了,有时候还要帮老板的相亲——”

“——汤执,”徐升凶凶地打断他,“闭嘴。”

汤执想笑得要命,觉得自己被污蔑整晚看片的大仇终于得报,喜滋滋地评价:“赵小姐很漂亮哦。”

徐升一声不吭地看了他一眼,发现汤执还得寸进尺地俯身把手肘支在扶手上,凑到自己身边,企图一起看邮件。

“和徐总好配。”汤执继续评价。

徐升根本就懒得理他,把邮件转发给自己之后,勾选了删除。

早知道外祖父的秘书会直接把对方的信息发给汤执,他一定不会让汤执去和秘书对接。

汤执好像看见了徐升删邮件的动作,突然伸手过来够手机:“别把航班号删了啊——”

徐升手一躲,汤执就没抓住手机,只抓住徐升的手背。

不知为什么,一碰到徐升,汤执就好像吃了一惊,立刻松开了手,结果重心不稳,往前一倒,扑向徐升,最后手按在徐升腿上,下巴磕在徐升肩头。

徐升没被磕痛,但是被汤执环抱住了。

汤执的整张脸都埋在徐升肩颈,面颊蹭着徐升颈部的皮肤,温热而柔软。

他身上有一种很甜但细微的香味,为了借力起来,抬手环住徐升的肩膀,就像正在很拙劣地对徐升投怀送抱。

徐升觉得汤执许多时候都很愚蠢,他抓住了汤执的手臂,帮汤执找回重心,问:“汤执,你要不要抽空去检查一下小脑。”

“……对不起。”汤执终于站直了,老老实实地承认错误。

汤执认错的时候看上去很乖,好像也是真心知错,虽然徐升不知道他在为哪一件事道歉,也勉强接受了。

周五傍晚六点,他们抵达顿市后,司机先开往市中心的一家老牌百货公司。

费秘书已与赵小姐钟爱的珠宝品牌联系,临时将品牌在顿市附近门店的货品调到一起,供徐升挑选。

品牌在百货一楼,店长接了他们,绕过门口环形的玻璃柜,往贵宾室走。

汤执跟在后面,四下乱看。

经过一个经典系列的玻璃柜,汤执走得慢了一些,停下来看了几秒,觉得他妈一定会喜欢,打算在徐升选完后,自己也来买一条。

店长给徐升准备了不少款式,徐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选了一款,快到汤执觉得他可能根本没有仔细看。

等待包装需要很久,汤执坐了一会儿,对徐升说:“徐总,我想去给我妈也看一下项链。”

徐升看了他几秒,说好,汤执便走了出去。

接待汤执的是一位个子很高的女售货员。

她拿出了三根不同色的同款项链,汤执一时有些难以抉择。

售货员分别给汤执试戴,往下摘时不知怎么勾住了衣服,汤执抬手替她顺了一下,恰好看见徐升从贵宾室走出来。

徐升两手空空,店长替他提着袋子。

看见汤执的动作,徐升脚步顿了顿,汤执觉得他好像皱了眉头,不过也可能是看错。

徐升走到汤执身边,问他:“怎么这么慢。”

“抱歉。”汤执说。

汤执的表情有些微苦恼,他低声告诉徐升:“在选颜色。”

徐升顺着他的眼神看去,扫了一眼放在深色丝绒垫上的项链,挂坠形状相同,也都镶着碎钻,看上去一模一样,只是颜色不同。

汤执微微皱着眉头,一副没法做决定的样子,手指拨弄了一下铂金的那一条,又碰碰白金的。

徐升看着汤执,看了许久,想让汤执不要再浪费自己的时间,但不清楚为什么,好像一直没能把这句话说出来。

可能是因为汤执挑选的模样太认真,让人没办法对他苛刻。

“汤执。”徐升叫他。

于是在这一天傍晚,汤执专注的目光从飞机外的云层移到手机,从手机移到餐点,从餐点移到等在候机口外的司机,移到店长,移到闪闪发亮的珠宝柜台,最后终于在七点一刻,从三条一模一样的项链上转移到徐升这里。

“马上就好,”他带着祈求,语速很快地对徐升说,而后转头,下定决心似地告诉售货员,“白色的吧。”

因此徐升的下一句“喜欢都包起来,别浪费时间”也没能说出口。

“就这条白色的。”汤执高兴地对售货员说,他的眼睛很亮,徐升盯着他,觉得胃部和喉咙都有很轻微的突如其来的痉挛感。

他看到汤执拿出一张有点旧的银行卡,伸手拦了下来,可能动作有点大,抓住了汤执的手。

汤执好像被他吓到了,差点把卡掉在地上。

“怎么了?”汤执问他。

汤执的手比徐升窄一圈,也比徐升的冷。

徐升看着他,松开手,拿出自己的卡,放在柜台上的皮质碟子里。

汤执反应过来,立刻推拒:“不用了。”

他把碟子推开了,重新把自己的卡递给销售。

但是销售没有接,她看看徐升,又看看店长,好像不知道该收哪一张。

汤执从碟子里拿起徐升的卡,还给徐升,还有些意外似的对徐升笑了笑:“干嘛突然跟我这么客气。”

“吓我一跳。”他说得好像徐升对他很吝啬一样。

“不用了。”汤执又说了一次。

徐升看了他少时,把卡收了回来。

售货员松了一口气,帮汤执结了单。

第23章 

汤执把送给他妈妈的礼物放在行李箱一角,用衣服固定起来,扣上了行李带。

他放的时候房门没关,徐升路过看到了。

汤执是坐在地上放的,他穿着白色的酒店浴袍,专心致志地叠衣服,露出来的皮肤和浴袍几乎是同样的颜色。

徐升只看了很短的一眼,就走开了。

因此汤执整理的样子也并没有在他脑海中停留太久。

第二天上午十一点,他们从酒店出发。

汤执本以为自己不需要去,可以轻松一个中午。没想到徐升走到门口,回头看到待在房里不准备动的汤执,就露出了他不满意时会有表情:“还在磨蹭什么?”

汤执没有办法地老实站起来,跟着他一起走出去了。

等待电梯时,汤执顺口问徐升:“徐总,一会儿你吃饭,我去哪里?”

徐升闻言,侧过脸看了他一眼,说:“在外面等。”

“……”汤执觉得徐升有时候很没人性。自己和赵小姐约会吃高级餐厅,要汤执在外面吹顿市五月街头的风。

不过徐升从来独断专行,尤其格外不喜欢被汤执质疑,汤执只好说:“好吧。”

从酒店到餐馆不算很远,车程十多分钟。

汤执看徐升走进餐馆,和司机在车里待了一会儿,也下了车。

餐馆在一个商业街区中心的拐角,周边开了不少商铺,马路对面还有贩售食物的餐车。

正对餐馆玻璃的街心喷泉旁,有一大片景观草坪,草坪旁摆着铁质长椅。

太阳光不算强烈,天上飘着雨云,不过气温适中,走在外面也不觉得冷,可以算是不错的天气。

汤执先到旁边的独立书店逛了逛,买了一本书,又跑到龙虾热狗餐车排队。

说实话,比起相亲,汤执还是更愿意在外面吹风。

赵小姐在十二点半准时抵达,她穿着入时,气质出尘,外貌与照片几乎没有区别。

两人点了餐,聊了一些日常话题,赵韶诚恳而直接地告诉徐升,她的家长非常封建,自从满二十六岁,一直张罗着想为她找个门当户对的男性结婚生子。

照片简历她看了一打,徐升是她第一个见的。

“不瞒你说,我还没玩够,”赵韶说,“只有小时候会想长大结婚要找个王子。现在只想找一个不难看又不管会我的。”

赵家的亲系还算单纯,利益也不像徐家这么复杂,赵韶是赵家小辈里唯一一个女孩,在家十分受宠,因此举手投足都带着一股从未被伤害过的气质。

徐升不反感她的直接,但也谈不上喜爱。

他受徐鹤甫之命来与赵韶约会,也并不是不甘心。从所有方面来看,赵韶或许都是一个很适合他的太太。

对徐升来说,婚姻更像一份资源互换的契约, 和爱毫无关联,没有喜不喜欢,只有合不合适。

“我现在每天凌晨三点前都不会回家,有时是一整夜,”赵韶对徐升眨眨眼,“如果结婚,是不是不可以这样?”

徐升对她笑笑:“最好不要每天都这样。”

赵韶也笑了:“好的好的。”

她低下头,喝了一口酒,又抬脸问徐升:“那你想找什么样的太太?”

徐升想回答时,抬起眼,忽然透过玻璃窗看见了汤执。

汤执坐在街对面的长椅上,咬了一口包在纸里的不知哪里买来东西,腿边好像放了一本书。

看起来很无所事事,很无聊。

徐升也说不清为什么非要把他带出来,可能单纯是因为自己出来相亲,汤执在酒店睡觉这件事而不爽。

徐升将目光收回来,注视着赵韶,想了几秒钟她问了什么问题,而后回答:“和赵小姐一样,合适的。”

赵韶笑起来了,手托着脸,腕上的手镯反射户外阳光的细腻的光泽。她开始与徐升聊她的生活,徐升耐心倾听,虽然他已经在外祖父发来的邮件里读到其中的大部分。

她也问徐升的生活,徐升泛泛地说了一些,赵韶倒听得很入神。

甜点上来的时候,赵韶邀请徐升参加下月初她与朋友一起办的慈善义拍,徐升同意了。

徐升与赵韶吃饭时很专注,他没再看窗外,直到最后赵韶说想回酒店补觉了,他买了单,给司机发了消息,才再次看了一眼。

他看见一个高大的白人正在跟汤执说话,手里拿着一个甜筒。

汤执一开始推拒,后来也不知为什么,就接过甜筒,而后把一本书给了对方,边说话做了几个手势,还舔了一下融化得快要滴下来的冰激凌。

徐升对汤执的私人生活习惯已经不抱太大期待,他带着赵韶走出餐厅,司机已经停在门口。

司机出来替他们开门,徐升扶着赵韶,让她先坐上车,又抬头看了汤执一眼。

汤执背对着他们,仍旧在和对方说话,仿佛根本没注意到对面的徐升和司机。

“我去叫他。”司机对徐升说。

“不用。”徐升在他有所动作之前阻止了他,而后收回目光,坐进车里,关上了门。

车驶离了街区。

赵韶的酒店离餐馆有二十多分钟的车程,他们出发的时候太阳还挂着,开了一半,却开始下雨。

雨突如其来,下得很大,大得让人心生烦闷。

但车里很温暖,徐升把礼物送给了赵韶,赵韶惊喜地打开来看,又高兴地收下了,夸赞徐升审美很好。

这时候,徐升手机震了震,他拿出来看,汤执给他发了信息。

汤执说:“徐总,你们怎么不在了。司机也不接电话,是在开车吗?”

过了两秒,汤执又说:“雨有点大。”

徐升拿着手机,停顿了许久,给汤执回了电话。等待电话接通时,他感受到赵韶看向自己的探究的眼神。

汤执接了,一开始没说话。

车里很安静,所以徐升听见汤执那头传来的瓢泼大雨的声音,还有汤执的呼吸。

“你们在哪里啊,”汤执有点小心地问他,“先走了吗?”

“很快回来。”徐升对他说。

汤执很轻地“嗯”了一声,徐升又说:“找到地方躲雨了吗?”

“在书店门口,”汤执说,“找了好久。”

挂了电话,徐升和赵韶都没再说话。

抵达酒店时,赵韶才告诉徐升:“其实……我完全不介意。你明白吧?我也只要合适的。”

徐升觉得她误会了什么,但不想再解释,送她到电梯口,她问:“义拍你还会来吗?”

徐升说会,她就进了电梯,在里头对徐升挥了挥手。

雨仍旧很大,路变得有些堵。

可能因为天气变化,徐升坐在车里,心情变得浮躁,他催了司机两次,终于在二十多分钟后回到餐馆门口。

他隔着车窗,在一群站在门廊的人中找汤执,没有找到,要司机再往前开一些,停在书店门口,给汤执打了电话:“在门口,出来。”

又过了片刻,汤执抓着手机从书店里走出来。没等他绕到车前,徐升便按下了后座的车窗,对汤执说:“坐后面。”

几秒后,汤执坐在了徐升旁边。

汤执微微弓着身,看上去很不舒服,淋得比徐升想象中还要湿,把西装外套脱下了来,白衬衫紧贴在身体上,头发好像已经用什么擦拭过了,但还是在淌水。

应该是在暴雨里走了很久一会儿,才会淋得这么透,可能是为了找徐升。

他把领带也摘了下来,解开了领口的扣子,很轻地问:“怎么没带我就走了啊。”

徐升没有说话,汤执好像也不介意,解开了领口那一颗扣子,又小声说:“好冷。”

汤执可能觉得徐升不会回应,所以也变得沉默了,微微颤抖着抱紧自己的双臂,轻轻摩擦着,问司机:“可不可以把空调再调高一些。”

司机没有立刻照办,而是从后视镜中看了徐升一眼。为徐升才是他的雇主。

徐升说“可以”,他才调高了空调。

“谢谢。”汤执说。

他看上去还是在状况外,没有因为被抛下而产生什么怨气,也不会因为淋了一场雨,就为接受别人递给他的东西而后悔。

汤执什么都不清楚。

这台车里就算真的有人后悔,也不是汤执。

外面的光线变得很暗,车里的氛围灯亮了起来,车里变得更温暖了,但对汤执来说好像还是不够,他还是在发抖。

徐升看了汤执一会儿,将自己的西装外套脱下来,递给了汤执。

“你穿吧。”他说。

汤执愣了愣,对徐升摆摆手:“不用了。”

徐升没理会他的拒绝,把外套披到汤执肩上。他终于碰到了汤执湿着的肩膀,指尖传来冰凉的触感。

徐升又告诉司机:“再调高一点。”

“算了,”汤执摇头,“快到了。”

他们的确很快就到了。

大堂里有些微冷,他们走进电梯,徐升垂下眼,看着披着他的外套低着头的汤执,他觉得汤执一定还是冷。

在犹豫之中,徐升的手动了一下,想抬起来的时候,电梯的门开了。

第24章 

汤执生活经验丰富,一回房就进了浴室。

他冲了很久的热水,淋浴房里蒸起一片水雾,确保全身都热起来后,才关了水出去,披上浴袍,把头发也吹得很干。

他出去喝水,正好看见徐升在浏览餐单,好像想要点餐的样子,心想这人怎么这么能吃,约完会还要点下午茶。

“没吃饱啊,徐总。”汤执一边倒水,一边凑过去说。

徐升抬头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为避免自讨没趣,汤执没再多嘴,迅速地喝了杯热水就回房了。

可能是因为从淋雨到冲澡的时间间隔太久,汤执身上还是有些发冷。

他裹紧了被子,闭眼躺了一会儿,困意漫了上来。

将睡未睡之际,汤执觉得自己听见了敲门声,他只有一点点意识,没有真的醒来。

睁眼的时候已经傍晚五点。雨还在下,窗帘缝隙外的天空是铁灰色的,即将变暗。

汤执睡得浑身发软,好事是头不太疼了。

他坐起来,发了一会儿怔,下床打开门,先听见了徐升仿若刻意压低的说话声。

走到客厅旁,他看见徐升坐在沙发上,好像正在和人通电话。

徐升余光看见他,便转过头来,没挂电话,指了指桌上的东西,对汤执说:“测一下。”

汤执走过去拿起来,是一个包装还没拆的额温计,也不知是哪里弄来的。

“我没发烧。”他把盒子放回了桌上,对徐升说。

因为他很不喜欢测体温。

测了体温才会知道自己发烧,不知道发烧等于没有发烧,结论是体温根本没什么好测的,测了也没用。

他从小到大淋过这么多场雨,要是发烧有事,早就死了。

但徐升还是看着他,汤执就又加了一句:“真的没有。”

徐升眉头皱了一下,只回了一个字:“测。”一副不想跟汤执废话的样子。

汤执只好把盒子拿起来,拆了包装,把说明书拿出来,假装自己在研究。

过了一会儿,汤执听见徐升用手指扣了一下桌子,像在催促他,就抬头跟徐升对视,熟练地装白痴:“太高级了,我不会用啊。”

徐升干脆挂了电话,不耐烦地伸手把汤执手里的说明书抽走了,拿过去看。

说明书很简单,还有示意图。

他怀疑汤执烧出了智商问题,这都看不懂,全身写满“我笨”。

“很难懂的,”徐升继续看,汤执又在一边说,“算了吧。”

徐升懒得理他,一边读说明书,一边把额温计拿出来,按指示的步骤把额温计打开了,递给汤执:“开了,按一下就行。”

汤执没有接,把脸凑过来,还闭上了眼睛:“好的,谢谢。”

或许因为刚刚睡醒,汤执脸上还有枕头的压痕,看上去睡了很好的一觉。睫毛翘起来,就像那天徐升在车外看到的没有不同。

徐升觉得汤执又蠢又不要脸,他看着汤执,汤执已经懒到了一直闭眼不肯动的程度。

过了一会儿,徐升拿着额温计,抬手将测温口贴在汤执额头上。

碰到汤执皮肤的时候,汤执好被吓到了一样僵了僵,然后睁开了眼睛。

汤执的眼睛很大,很听话似的看徐升,徐升没能很快地把额温计移开。

额温计“滴”了一下。

几秒钟之后,汤执什么都不懂一般问他“徐总,是不是好了”,他把手收回来,读显示屏的计数。

“三十七度三。”徐升告诉汤执。

汤执突然像松了口气,居然还有些得意地对徐升说:“说了没发烧。”

徐升和他的意见不一样:“低烧。”

“我本来就体温高。”汤执说着站起了来,一看就是想溜。

徐升不满他的态度,抬手拽了他一下,汤执往后晃了晃,跌坐在徐升腿上。

徐升及时托住他的腰,才阻止他往后倒。

汤执比徐升想象中还要轻,轻得近乎柔软。徐升碰到的地方隔着衣服都有些发烫。

他很快抬起脸看了徐升一眼,有点紧张地跳起来,对徐升说:“不好意思。”

又对徐升保证:“回去马上检查小脑。”

说完又想往房间里跑,徐升叫了他一声,他站定了,回过头,等徐升说话。

徐升不说,他就磨蹭而老实地问徐升:“怎么了啊。”

徐升看了他一会儿,问:“你饿不饿。”

“还好,”汤执说,“徐总是不是饿了,要我帮你叫餐吗?还是下楼吃。”

“下楼吧。”徐升要求。

汤执便走到吧台旁,把酒店的餐厅念给徐升听,等徐升决定好,再打电话定位。

餐厅在三楼,其余客人大多是情侣,或者聚会的家庭,汤执和徐升在其中格格不入。

两人点了两份套餐,汤执和往常一样,没和徐升搭话,默不作声地吃自己的。

吃了一阵,雨小了,他们坐着的位置临近露台,开始有人推门进进出出看风景。

顿市五月还冷,风不断从外面灌进来,汤执离门更近,穿的衬衫也薄,下午刚淋了雨,多少有些不舒服。

好不容易等到快吃完了,灯突然暗了,一位经理模样的人走到房间中间,宣布今天是餐厅一周年,今晚每一位客人,都可以获赠一杯鸡尾酒。

汤执身后的门恰好被推开,那位客人回头看经理,门还开着,风不停往汤执背上吹。

汤执冻得缩了缩,低下头,抓着手里的叉子,听众人欢呼。

“汤执,”徐升忽而叫了汤执一声。

汤执抬眼,徐升看着他,问:“你是不是冷?”

汤执愣了一下,抓叉子的手松开了一些,对徐升说:“还好。”

也不知为什么,徐升微微皱了皱眉,不过没说什么。

过了少时,灯亮了,侍应生挨桌送酒,送到汤执这里,酒盘恰好空了。

“不用给我了。”汤执对他说。

但侍应生或许误解了他的意思,看了看汤执和徐升,对汤执笑了笑:“马上就来。”

不多时,他给汤执端了一杯酒来,颜色和徐升的不太一样,又轻声告诉汤执:“特别调制,很甜。”

汤执看着微微发绿的酒液,心说喝酒暖身也不错,便喝了一口。

酒入口很甜,回味微苦,有点熟悉,不过味道不差,汤执又喝了几口,酒杯就空了。

等到走出餐厅大门的时候,汤执觉得自己不太对劲,才想起来熟悉的苦味大概来自苦艾酒。

汤执以前尝鲜喝过有苦艾的催情酒,当时没有任何特别的感受。

这次应该是因为正在低烧,身体不适,才变敏感。幸好不是想找人上床的那种敏感,只是浑身无力,两腿发软。

刚走进电梯里,汤执就有些站不住,手按在墙上,垂眼看着地板。”

他本来觉得徐升就算发现他不舒服,应当也懒得来理他,但徐升很少见地靠近了他少许,叫他名字,问:“你怎么了?”

“没事。”汤执为了表示自己真的没事,松开手,勉力站直了。

徐升顿了几秒,忽然像善心大发一样扶住他的手臂。

汤执是真的不太舒服,有了支撑的地方,忍不住地朝徐升身上靠。

脸蹭到徐升的下巴,他也没有力气管,抬手抱住徐升的腰,又把头靠上徐升肩膀,整个人都贴进徐升怀里,防止自己往下滑。

徐升没马上推开他,让他抱了一会儿,才说:“汤执,你干什么。”

电梯到了,门开了关了,停着不动了。

汤执怕徐升骂他,但是脑子又转得很慢,只能装作很可怜地说:“我好冷啊走不动了。”说着又贴得更紧了一点。

徐升停顿半晌,低声对他说:“那也先回房间。”

汤执还是没力气,但也没有办法,松开了徐升,余光看见徐升按了开门,怕他先走了不管自己,就追着徐升,去拉他的手臂。不料没拉准,拉到了手。

徐升的手没有汤执的那么热,但是比汤执大,比他有力,被汤执抓了一下,也没往后退。

徐升大概很难接受自己居然被汤执牵到手,所以停了下来。

汤执觉得徐升一定想立即甩开自己,可是不清楚为什么,最后竟然也没甩开,稀里糊涂地一起走到了房间门口。

第25章 

汤执的手很烫,他抓徐升,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

通往房间的走廊虽然没人,终归是公共区域,徐升没把汤执推开,但走得有些快。

开了门,汤执忽然松开了手,扶着墙往里,缓缓走到沙发边,躺倒在沙发上。徐升也走过去,看了他一会儿。

进房后,汤执突然不再说冷了,不过徐升觉得汤执可能刚才被风吹到发烧加重,于是拿起额温计,想替他再测一次。

没想到刚刚靠近,汤执就睁开了眼睛,抬手把额温计挡开了:“我不要。”

“下午测过了,已经好了。”汤执语气坚决,就像刚从在电梯里死死抱住徐升,抱怨自己很冷的人不是他一样。

徐升不喜欢被人反对,尤其是汤执,所以还是拿着额温计没动。

汤执看了徐升几秒钟,突然坐起来,做了一个很愚蠢又幼稚的动作,抢徐升手里的额温计。

徐升手一抬,他没有抢到,盯着徐升的手,露出了不高兴的表情。

汤执不高兴时会少见地显示出一些稚气来,面颊浮起很淡的粉色,而嘴唇仍然很红。

不过汤执的身体发肤、一切外在表象,都可以与成人的念头关联在一起,因此他的稚气也与常见那类不同。

徐升不是很清楚为什么,他有时会产生一种很轻微的希望,想让汤执不高兴。

他猜测可能是因为汤执不高兴时看上去会变得没那么庸俗。

汤执很少会因为除徐升之外的人说的话而有这样的表现,在徐升印象中从来没有。

徐可渝拥抱汤执时汤执是痛苦的,注册结婚时是痛苦的,亲吻新娘时也是痛苦的,只有徐升让他少看成人频道、要他量体温,汤执才会不高兴。

“徐总,发烧不传染的,你放心吧。”汤执自我调节完毕,不生气了,唇角向下挂,有点可怜地对徐升说。

徐升看着他,问:“不是你自己说冷,没力气吗?”

对视片刻,汤执转开眼睛,告诉徐升“我不是发烧”,低声说:“餐馆的酒有问题。”

徐升看着汤执垂着的睫毛,看了少时,问他:“酒有什么问题?”

汤执就不说话了,好像答案十分难以启齿。

徐升叫他的名字,他没有马上回应,先是抬头看了看徐升。

两人对视着,汤执像是确认了徐升眼中不含恶意,才说:“不知道为什么,给我调了助兴的那种。”

“我看上去真的很像很爱玩的那种人吗?”他有点迷茫地问徐升。

汤执迷惘时也不能算很庸俗,但他熟练、亲昵、顺从并且毫不迟疑的求欢算。

因此徐升看了汤执半晌,还算诚心地反问:“你说呢?”

汤执闻言一愣,反应过来之后,脸又挂了下来,扶着沙发的扶手站直了,说:“我去睡觉了。”

拒绝再和徐升对话。

汤执走路的样子很乏力,走得很慢,摇摇晃晃。

走进房里时,他用手带了一下门,可能是劲小,门没关上,留了一条不宽也不窄的缝。

徐升当然没有跟过去,先回房也洗漱好了,走出来,才恰好经过汤执房间。

汤执房里一片漆黑,寂静无声,徐升站了片刻,里面突然传来一声闷响。

徐升的顿了顿,推开门走进去。

从起居室照进来的光很微弱,徐升走近了,看见汤执蜷缩在地上的轮廓,好像是从床上摔下来了,微弱地呻吟着喊疼。

徐升也想不到,竟然有成年人睡觉会从床上摔下来,他看了几秒,俯身拉了汤执一把。

碰到汤执手臂时,他闻到汤执身上传来的暖而暧昧的香气。

与汤执在电梯里抱紧他时相同。徐升快而不深入地想。

汤执像在确认他是谁,抬头看他,光线太过昏暗,细节便消失了,汤执睡袍宽大的袖子慢慢地滑落到徐升手背上,徐升才意识到自己手碰到的柔软温热的是汤执的皮肤。

徐升准备松手,但动作不是很快。

“徐总。”汤执含含糊糊地叫了他一声,徐升看他。

又隔了少顷,汤执有气无力地说:“谢谢。我好像摔下来了。”

徐升还是抓着他,“嗯”了一声,汤执静了几秒钟,突然问:“可不可以拉我一下。我还是没力气。”

徐升没回答,不过抓着汤执的手微微用力,另一只手扣住了汤执的腰,将他往上拉。

汤执的腰很细,天生薄得带有情欲的色彩,徐升还没完全把他拉起来,汤执突然抬起双手,搂住了徐升的脖子。

微微发热的手心按在徐升后颈上,徐升怔了怔,扣着汤执的手一松。

汤执重心不稳,向后倒去,搂着徐升脖子的手却没放开,重重拖着徐升往下,直到两人一起跌进床里。

徐升压在汤执身上,才知道汤执的身体有多软。

汤执的呼吸很急促,睡衣散了,大半的胸口和腹部都裸露着,隔着徐升的衬衣,好像在渴求只要是他上方的任何人碰他。

徐升要从他身上起来,还没有动,汤执的手又抬了起来,看样子是想抱徐升,徐升立刻扣住了,单手将汤执的双腕扣在一起,按在头顶。

汤执挣了一下,胯骨顶着徐升的腰,像在邀请什么。

“汤执,”徐升按着他问,“你想干什么。”

汤执的呼吸更急促了,他喘了几口气,才用很微弱的声音对徐升说:“……你太沉了。”

“被你压得好痛,”他喘着气说,“快点松手。”

徐升没信他,也没松,汤执又不太像样地挣扎了起来,小腹一拱一拱地动了一会儿,忽然停下来,好像被吓到了似的安静了。

他们是斜着倒下去的,徐升的下半身几乎没压到汤执。汤执的胯贴着徐升的腿,徐升顿了顿,感觉到汤执起反应了。

“对不起,”汤执发现徐升察觉,立刻对徐升道歉,“是因为那个酒……”

汤执的声音变小了,听上去很窘迫,也有点可怜。

徐升松开了汤执,坐起来,打开了房里的灯。

汤执衣冠不整又虚弱地躺在床上喘气。

“徐总……”汤执尴尬得想死,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反应,只觉得按徐升的性格,可能已经在想怎么把自己杀了,有点慌张地解释,“你刚才压住我了,我喘不过气来。”

汤执可以发誓,他当时真的没有多想,单纯是想让徐升轻松一点,才伸手搂住了徐升的脖子,是徐升自己太介意来自汤执的身体接触,才导致他们一起摔进床里。

被徐升压着的时候,他也只是想把徐升推走,却被徐升像警察对犯人一样扣住了手,半天都挣不出来,然后就——

“主要还是因为酒——”

“汤执。”徐升打断了汤执,俯视着他,看起来已经给汤执定好了罪名。

他看汤执的样子不像生气,但是好像也不愿意听汤执解释。

“我跟你说过的话,”他对汤执说,“你最好别忘了。”

汤执一开始没听懂,徐升对他说过的话那么多,他怎么知道是哪一句。

他的肋骨隐隐作痛,呆呆看着徐升。

过了一会儿,汤执突然缓慢地反应过来。

徐升可能在指,汤执住进那栋房子的第一天晚上,在盥洗室里,他对汤执说的话。关于徐升不喜欢什么类型的那一句。

因为过去太久,汤执几乎已经忘记了。

记起那句话的第一秒,汤执本能地想替自己辩解,但下一秒,又因难堪和无措失去了辩解的冲动。

很怪异的,汤执想起自己下午淋的那场雨。

那时汤执觉得无助,一度感到自己是整个街区唯一一个没地方躲雨的人。

他给司机打了三个电话,给徐升发短信,才知道他们没等他就把赵小姐送回酒店了。

热狗没吃几口,甜筒也没吃完,书送人了,在暴雨里找了一刻钟,这就是汤执陪徐升去见女孩的一整个下午。

可能徐升对待便宜的人是这样的,对待不便宜的人又是另一种样子。

汤执不喜欢待在让他觉得痛苦的地方。

“哦。”汤执对徐升说。

“我记得的,”他说,“不用提醒我。”

汤执等徐升出去,但是徐升不知为什么,一直没走,坐在一边看着汤执,叫了一次他的名字,他没有答应。

汤执躺着,睁着眼睛,发现自己好像什么都看不清楚,他觉得自己可能哭了。

过了一会儿,徐升去拿了一张纸巾给他,他就知道自己真的哭了。

他没接,徐升手在空中停了一会儿,帮他擦了眼泪。

“也不用哭成这样吧。”徐升低声对汤执说。

纸巾的质地很柔软,但徐升可能从来没做过这种事,连眼泪都不会擦,手指的关节贴在汤执的脸颊,漫无目的地到处碰。

汤执从白色纸巾的缝隙间看见徐升的白衬衫和袖扣,在心里觉得依然是酒精的影响。

酒精放大了他的情感,制造了虚无缥缈的委屈和不甘,因为这种事其实没什么好哭的。

汤执很快不哭了,躺着发呆,什么都没想。

徐升还是一直在他房里。

过了好像很久,汤执不再生气,变得没有情绪,平静得快睡着了,突然听见徐升开口说“汤执”,“如果你真的这么想要……”

徐升没有说下去,而是靠过来,把汤执敞开着的睡袍边缘又拉开了一点,温热的手贴着汤执的腰,缓慢地往上碰。

汤执愣了一下,发现徐升再一次完全误解了自己的意思。他抬起手,要阻止徐升,徐升却按住他的肋骨,比他想象中更快地压了上来。

他垂眼看着汤执,拇指碰在汤执的肩膀上,很缓慢地移动着,然后俯身,脸靠近了汤执一些。

汤执第一次和徐升离这么近,他抬起眼睛,看徐升的眉骨,鼻梁,紧闭的嘴唇,和一双实际上多余没有感情、却很难让人去恨的眼睛。

“我只跟你做一次。”徐升对汤执说。

汤执吓了一大跳,还不知该说什么,胸口突然有微痒的刺痛。

徐升按着他胸口,不轻不重地拨弄着,眼睛盯向那里,好像在玩什么新奇的玩具。

汤执面颊热了,心跳难以预测地快了起来,他伸手推了徐升一下,没有推动,被徐升反手捉住了手心。

“听懂了吗?”徐升问汤执。

汤执和他对视着,想不出要从哪里解释起。

徐升便当做汤执默认了一般,抓着汤执的手,放在他的衬衫领口,按着汤执的手指,就像正在替他解开的扣子的是汤执。

指腹刮过徐升的喉结的时候,汤执终于发现,徐升好像真的打算跟他上床。

汤执不喜欢对自己说谎。

他的理智不想,但身体并不排斥。

他沉默地看着徐升解开了三颗衬衫扣子,而后俯身贴向自己。

在徐升离汤执只差几厘米的时候,汤执意识到徐升好像是想吻他,可能是想做点前戏之类的。

但汤执一点都不想和徐升接吻,于是他攀住了徐升的肩膀,微微偏过头,让徐升吻在他的脸颊上,又在徐升有多余的反应之前,也抬头,装作自然地亲了一下徐升的唇角。

第26章 

汤执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半推半就地和徐升上床。

他对初夜没有什么憧憬和要求,事后却不想回忆,因为回忆容易后悔。

徐升把汤执脱得一丝不挂,自己却只解开三颗扣子的时候,汤执躺在徐升身下,心里开始后悔了。

汤执是怕疼的。

徐升抓着汤执的膝盖,把他的腿分开,汤执闭了闭眼,听见金属扣和皮带与西裤布料摩擦的声音,就又睁开眼睛,仰脸看徐升。

徐升看着他,专注但没太多表情,汤执又有点退缩。

汤执身上有些冷,只有被徐升握着的地方是热的。

他抬手碰了碰徐升按在他膝盖上的手背,徐升的动作滞了滞,他便又用指尖去够徐升解皮带的手。

徐升再一次误会了,他抓住了汤执因为低温和畏惧变得冰凉的手,去碰他西裤的拉链。

汤执触到了微冷的拉链扣和链牙。

徐升带着他,慢慢往下拉,他听见很轻的,没多久,隔着一层薄布料,他碰到了徐升硬着的地方。

徐升松开了汤执的手,汤执低头,觉得他好像准备直接进来,吃了一惊,又缩了缩,叫徐升一声:“还没润滑。”

“你到浴室,”汤执艰难地说,“拿一瓶润肤乳。”

徐升皱了一下眉头,好像嫌汤执事多,不过还是去了。

他很快从浴室回来,把润肤乳递给汤执。

汤执愣了愣,知道徐升是指望不上了,只能接过来,打开盖子,挤了一些白色的乳液在手上,手指沾了一些,屈起腿,很慢地给自己润滑。

身体的不适,乳液和指尖冰冷的触感,徐升的目光,也全部都让他感到后悔。

他的面颊是热的,身体是冷的,但是来不及了。

汤执把手指加到两根,费劲地弄着,徐升一直看着他,又看了一小会儿,他突然抬起手,把汤执的手拉开了。

比刚才更热,更粗的,徐升的手指撑开了汤执的身体,轻松地搅动着,进出。

汤执觉得很酸胀,徐升一边替他润滑,一边俯身抱着汤执,脸贴在汤执唇边,胸口也挤压着汤执。

汤执被抱紧了,身体热了起来,只剩腿还是冰的。

“这样吗?”徐升的手指在汤执体内进得很深,模拟着性交的频率,问他,“汤执,是不是。”

汤执忍不住闭了闭眼睛,“嗯”了一声。徐升的动作停顿了,他对汤执说:“别乱叫。”

汤执睁开眼睛,徐升很紧地抱着他,他只能看见徐升背上起伏着的肌肉线条。汤执伸手,用指腹碰了一下徐升,徐升或许是察觉到了,又顿了顿,抽出来手指,换了别的烫的东西抵住了汤执。

汤执有些怕,但徐升没有马上动,他从汤执身上起来,一手按着床垫,垂眼俯视着汤执。

而后他很慢地靠近汤执,与汤执呼吸交缠,嘴唇和汤执近得几乎可以贴在一起,但没有真的贴在一起,好像在等汤执干什么。

汤执和徐升对视着,猜了片刻,都猜不到他在等什么。

只是汤执很想要了,所以微微仰起脸,讨好地亲了一下徐升的左边脸颊。

徐升好像是不满意的,他又靠近了汤执一点,嘴唇贴在汤执的唇角旁边。

汤执不想再猜,受不了地闭上眼睛,用大腿内侧磨了磨徐升的手臂,有气无力地问他:“你进不进来啊。”

过了几秒,汤执痛得眼前一片黑,第三次后悔自己和徐升上床。

徐升一完全进入,试探着进出几次后,便扣着汤执的胯骨,不断往里顶。

他撞的劲很大,房里的声音不堪入耳,汤执怀疑徐升将自己呼痛的呻吟当做鼓励,做得更用力了。汤执仿佛猛然沉到三十米的水下,双腿颤抖着,肺部艰难地运作,脊背都因为疼痛而僵硬。

“徐升,”汤执眼里全是疼出来泪水,一眨就流得满脸都是,他紧闭着眼,虚弱地拍着徐升的手臂,叫他,“徐升。”

徐升闻言终于停了下来。

过了少时,忽然有柔软而温热的东西很轻地碰了汤执的右睫毛,徐升的声音响在汤执很近的地方,他低声问汤执:“你又哭什么。”

“你可不可以轻点,”汤执软弱地求他,“我第一次,你别这么用力。”

徐升好像愣住了,汤执觉得灯光太亮了,腿根也快被徐升压断了,抬手又推了徐升一下,推到了徐升扣着他胯骨的手腕。

徐升不像之前一样,扣那么紧,被汤执推得滑动了,手指像是无意识地划着汤执的下腹的皮肤。

“把灯关了好不好。”汤执问他。

徐升顿了几秒,抓着汤执的手臂,把汤执拉起来,让汤执坐在他身上,而后关了灯。

房里终于暗了,埋在汤执身体里的东西也终于不再那么让汤执难以忍受。

徐升很慢地托着汤执的臀,让汤执小幅度地上下动着,汤执趴在徐升的肩膀,脸贴着徐升的耳朵。这么做了一会儿,汤执尝到了很少的一些甜头。

他的身体热了起来,连接的地方更烫,他忍不住伸手去碰,被润肤乳弄得滑腻的粗大的东西把他撑得很开。汤执被徐升托着向上,先吐出湿淋淋的一大截,再缓缓向下,重新吞到底。

反反复复地做了许久,汤执觉得有些不满足了,他靠向徐升,又胡乱地亲了一下徐升的脸,摸徐升小腹的肌肉,发现徐升出了一层薄汗。

汤执便贴着徐升的脸,一边动,一边喘着气问徐升:“你怎么这么热啊。累吗?”

“是不是我很重。”汤执含糊地问。

徐升说“还好”,把脸转向汤执,两人的嘴唇也贴着擦过,徐升的嘴唇有些薄,但也是软的,汤执迷迷糊糊地往后避了避,问徐升说:“还能像刚才一样快吗?”

“你刚进来的时候。”汤执说。

徐升没有回答,重新托着汤执的后脑勺,把汤执压向床里。

汤执被徐升撞得一直往上耸,腿根磨得疼,抱着徐升的肩膀,克制不住地断断续续地叫。

徐升说汤执“叫得整条走廊上的人都想操你”,汤执咬住了嘴唇,徐升又问他“怎么不叫了”,伸手捏着他的下巴,逼他张嘴。

最后汤执没力气叫了,徐升放缓了速度,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他好几次把脸贴到汤执的唇角旁,磨蹭一会儿又移开。

汤执甚至不清楚自己和徐升到底做到了几点,徐升一停下,他就睡着了。

他瘫软在床里,陷入了很深的睡眠。汤执讨厌运动,这是很多年来,他觉得最累的一个晚上。

运动之后,睡得却不好,汤执做了噩梦,梦见自己被绳索捆着,沉进了海底,四周是无边无际的水。

他睁开眼,发现有人紧紧地从身后抱着他。

原来徐升跟他睡完之后没有回房,睡在了汤执的房间里。

徐升没帮汤执穿衣服,自己倒是换了一套睡衣。

两人的睡姿温馨得很怪异,而纱窗外的天蒙蒙亮了。

汤执觉得徐升身上太热,抱得他浑身都痛,小心地扭动着,想从徐升怀里逃出来。

但是没动几下,就被睡着的徐升警察纠察到了。徐升抓住汤执的手腕,把他抱得更紧了,脸贴在汤执的肩膀上。

汤执很没办法,只好努力适应,在很有限的徐升的怀抱里,找寻舒适的姿势。

不知为什么,徐升在睡梦中突然低头,吻了吻汤执裸着的肩头。汤执有点痒,又动了动,徐升好像被他吵到了,也动了一下。

汤执警惕地闭上了眼,再次装睡。

抱着他的徐升渐渐地松开了手,应该是醒了。

徐升从汤执身上起来,汤执重获了阔别整夜的自由,正觉得松了一口气,忽然有什么碰上了他的背,沿着他的脊椎往下滑,滑到臀尖,又往前绕到小腹。

汤执觉得太痒了,动了一下,闭眼转过身去,装作被徐升吵到了的样子,徐升就不动了。

酒精的作用消散了,汤执的大脑仍旧因为缺乏睡眠、低热而混混沌沌。

再次入睡前,他又一次有轻微的后悔,还觉得有点冷,瑟缩地将双手交握起来。

不过好在,在不久之后的梦中,汤执再一次被抱入了温暖的海水里去。

第27章 

周日,从顿市回溪城的航班,将在中午十一点半起飞。

七点钟时,徐升被一阵音乐声吵醒了。

他睁开眼,看到不远处床头柜上的汤执的手机屏幕亮着,闹钟在响。

汤执在他怀里不安地动了一下,原本抓着徐升手背的左手松开了,抻直手臂,伸展着背,好像想转身去够手机。

徐升赶在汤执翻身之前,及时把手机抓到眼前,关了闹钟。

汤执安静了,他窝在徐升怀中,重新变得温顺。

徐升看了一眼汤执的屏幕,碎屏的区域好像又大了一点,他立刻想“只有汤执这种不讲究的人能用下去”,然后把手机放到了自己的枕头边,再看了看不讲究的汤执。

汤执的肩膀露在空气中,看上去很冷,徐升替他把被子拉了拉,盖到了下巴。

徐升已经清醒了,还没有打算起床。

阴天清晨不太热烈的光,经过酒店玻璃和纱帘,来到了汤执的房间。

在仿佛一片灰蒙的光线中,和恒温的二十五度室温里,徐升低头看汤执。

汤执睡得很安稳,手像没有骨头一样,软趴趴地放在脸上,很像一个昨夜玩得太累、急需睡眠的小孩子,禁止各路玩伴打扰。

徐升很想把汤执的手拿下来,还没动手,汤执的闹钟又响了。

可能是又听到声音,所以汤执的眉头皱了起来。

他伸出手,在徐升的肩膀、脖子和脸上乱摸,企图在徐升身上找到手机。

徐升开他的手,捏住他的手腕,而后用另一只手拿了手机,又关了一次闹钟,觉得睡着的汤执和没睡着时一样愚蠢。

声音又没了,汤执的嘴唇翘起来一些,好像因为被吵到了,有一点不高兴。

徐升不确定汤执到底开了多少个闹钟,也不知道汤执的手机密码,就拿着手机对准汤执的脸,推了推汤执的肩膀。

“汤执,”徐升叫汤执,“睁一下眼睛。”

汤执被他推了几下,终于迷茫地睁了一下,徐升按亮屏幕,把汤执的手机解锁了。

“干嘛。”汤执可怜巴巴地问。

徐升没有理他,打开了手机时钟软件,发现汤执竟然设了十个闹钟,每个间隔一分钟,又再一次想,怎么会有这么懒这么能睡的人。

徐可渝喜欢他什么。

徐升一个一个地关了,垂眼看汤执,问他:“有必要开这么多闹钟吗?”

汤执没说话,仰着脸,看着徐升发怔,眼神比昨晚清纯许多。

少顷,他终于辨认出徐升,叫了徐升一声,低头看看徐升拿着的他的手机,呆呆地问:“闹钟响了吗。”

说话间,他的双眼好像因为太困,自动缓缓闭了起来了。

徐升还没说话,他就慢慢地把脸埋进了徐升怀里,拖拖拉拉地说:“还想再睡一会儿。”

他很依赖地把面颊贴在徐升的胸口,又环抱住徐升的腰,好像真的很渴望与徐升热恋。

因此作为回应,徐升也勉强用手碰了碰汤执光滑的背,对他说:“嗯。”

然后汤执又睡着了。

八点半时,订好的早餐送来了,服务生按响了门铃。

汤执仍旧抱着徐升,沉沉地睡着。

徐升还没有想好怎么办,汤执就睁开了眼睛。

他看着徐升,动了动嘴唇,门铃又响了一下。

“早饭好像到了。”汤执含糊地松开了抱着徐升的手,坐起来,单薄的上半身露在室内灰色的空气里。

过了几秒,汤执把被子掀开了,徐升看见他的整个背,膝盖和脚踝。

汤执走下了床,姿势有些怪异地走到椅子边,把挂在椅背上的睡袍抓下来,遮住了身体,又系上腰带,回头看徐升,说:“我去开门。”

他的腰带系得不紧,松松垮垮地挂着。徐升看汤执朝房间门口走了几步,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想把汤执叫住的欲望。

“汤执,”徐升从不过多忍耐,于是还是叫了,他问汤执,“你就穿成这样去开门?”

汤执呆了一下,对徐升说:“可是早餐到了啊。”

徐升下了床,靠近他,低着头,伸手帮他把带子系紧了。

“我去开吧。”徐升对他说。

他们站得很近,

这时如果汤执抬头,他可以吻到徐升。或者往前一点,可以拥抱徐升,但他只是说:“哦,好,谢谢。”

徐升早餐吃了一半,汤执才出来。

汤执洗了个澡,头发吹得半干,下巴很尖,浑身冒着水气,坐在徐升身旁。

徐升把装吐司的碟子拿到汤执面前,汤执只拿起装着牛奶的杯子,喝了一口。

拿着杯子的手很细长,指甲圆润,徐升迅速地想起握住的感觉,又很迅速地忘记了。

一整顿早餐,汤执只喝了半杯牛奶。徐升对此感到不太舒服。

因为汤执有一点太瘦了,明显远低于正常标准的体重数值。即使在让汤执少吃点东西的时候,徐升其实也是这么想的。

出于很多合理的原因,徐升把早餐的餐单递给汤执,对汤执说:“吃不惯就自己点。”

汤执接过来,垂下脸,潦草地看了几眼,然后移开了目光,无聊地看窗外。

刚才醒来后,趁徐升吃早餐,汤执先去洗了澡,把徐升留在里面的东西弄了出来。

可能是洗澡的水温调得太高,也可能是自己弄了太久,走出浴室时,汤执眼前一阵阵地发黑。

好在他身体一向很识趣,大概知道最好不要生病,因此真的没有生病。

吹头发的时候,汤执的手不怎么握得动吹风机,膝盖也有点痛。

一开始没想到怎么回事,吹了一会儿想起来,可能是因为徐升总是喜欢让他换姿势。汤执手按着床,跪了很长时间。

临近九点,他们应该出发去机场了。

汤执把牛奶杯放下了,站起来回房拿东西。

他头重脚轻,脚步虚浮,全身酸痛难当,怀疑自己可能连半路都走不到,但是仍旧认命地回房理东西了。

他总觉得房里有些怪味道,把窗帘拉开了,外面也没有阳光,开了灯,坐在地上整理。

刚叠了一件衣服,徐升走了进来,垂头看着他,问他:“你在干什么?”

汤执觉得徐升的问题很多余,不过还是回答说:“整理。”

“昨天没有时间理。”他怕徐升骂他慢,又解释。

徐升好像愣了愣,又看了汤执一会儿,忽然说:“算了,你继续睡吧。”

汤执有点吃惊,想徐升为什么突然性情大变。

不过汤执现在暂时不困,又觉得在顿市睡还不如回溪城睡,就说:“不用了吧。”

他的衣服都理完了,只剩身上的睡袍。

他解开带子,叠好了,发现徐升还站在一边看着,觉得徐升有点好笑,故意问他:“徐总干什么,又想看我不穿衣服啊?”

徐升马上一言不发地出去了。

到了机场的休息室里,徐升又问人拿了餐单,要点东西。

汤执坐在徐升对面,托着腮看他,觉得徐升最近好像变得比以前能吃很多。

汤执自己毫无胃口,连水都不想喝,看徐升翻来覆去地看餐单,眼皮变得有点沉重,过了一会儿,忍不住趴在了桌子上。

徐升没有暴力地把他推醒,他就开始厚着脸皮睡觉。

他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儿,闻到一阵很甜的味道。

“汤执。”徐升终于开始推他。

汤执微微抬起头,看到眼前摆着一盘蛋挞,以及一玻璃杯装饰了一堆棉花糖和花的冰激凌。

然后他看向徐升,问:“怎么了?”

“你不吃吗?”徐升没什么表情地看着他,指了指蛋挞,说,“不是总是在饿。”

汤执有点疑惑,心想自己好像也没有一直饿吧,看到甜的也不是很有食欲,就说:“吃不下。徐总自己吃吧。”

又继续厚着脸皮问徐升:“我可不可以再趴一会儿。”

徐升看他少时,点了点头,汤执得到了许可,光明正大地把脸埋进了肘弯里。

睡了很久,徐升又推了推他。

徐升的手放在汤执小臂上,碰到了他的脸颊。

汤执睡太沉了,糊里糊涂地抬起头,嘴唇擦到徐升的手背。徐升的手停了一下,又很快收回去了。

“汤执,”他对汤执说,“要登机了。”

汤执“嗯”了一声,拿起放在一边的冰水喝了一口,站起来。

走之前,他看了一眼桌上,玻璃杯里的冰激凌化得很不好看了,棉花糖有些浮在上面,有些往下沉,沾着巧克力酱,看起来有一点脏。

徐升走得很快,好像不想再在这里多留,汤执追不上他,忍不住拉了他一下。

不过在人来人往的大厅里被汤执拉停,徐升倒也没有骂汤执,他低头看汤执,汤执犹豫地松了手,问他:“徐总,可不可以走慢一点?”

“我走不动。”汤执说。

徐升站着,看着汤执垂下去的手,说“好”。

第28章 

上了飞机,徐升入座便接到了外祖父的电话。

徐鹤甫单刀直入问他:“周末过得怎么样?”

徐升想了想,照实回答:“还不错。”

汤执坐在靠里的位置,展开顿市时报,闻言忽然看了他一眼。

徐升垂下眼,看汤执手里的报纸,头版是最近热议的一宗养母猥亵案,定于今天下午开庭。

汤执大概对案件不太感兴趣,只过了几秒钟,就翻过了一页。

“赵韶很满意,”徐鹤甫在那头告诉徐升,“她下周会和长辈回来祭祖,你也回一趟滨港。”

汤执好像也不想看顿市时报写满案件时评的第二版,再次翻了一页。

徐升不大想来回奔波,觉得纸页被翻动的细碎悉索声有些吵,因此地捉住了汤执还想继续翻报纸的那只手,告诉徐鹤甫:“赵小姐昨天告诉我,她下周去电音节。”

汤执被他抓住,吃了一惊,抬头看着徐升,用气声问:“怎么了?”

“是吗?”徐鹤甫有些讶异,静了少时,告诉徐升,“我再问问赵老。”

徐升不置可否地说“好”,徐鹤甫忽而问:“你是不是不想回来?”

汤执的手动了一下,反手抓住徐升的手背,晃了晃,徐升低下头,盯着汤执的睫毛,和他蹭在自己手背上白皙的手指,十分自然地对徐鹤甫否认:“不是。”

“嗯。”徐鹤甫又交代了他几句,挂了电话。

看徐升放下手机,汤执便小声问:“你抓我干嘛。”

徐升放开他,告诉他:“你翻报纸很吵。”

汤执意识到了自己犯的错,老实地“哦”了一声,徐升顺手把他的报纸拿走,他又开始抗议:“我还没有看完。”

徐升翻到经济版,瞥了他一眼,他很忍气吞声似的,凑过来一些,好像想和徐升一起看,肩膀贴着徐升,很不把自己当外人的样子。

“汤执,”徐升没有忍住,指了指前方的屏幕,问他,“没有你爱看的那种电影是吗?”

汤执愣了一下,皱起眉头,好像想要骂徐升,又不敢骂,把脸转开了。

飞机顿了一下,开始滑行。

徐升看了几行字,眼睛看着报纸,叫了汤执的名字,让汤执重新看他,再告诉汤执:“下周可能要回一趟滨港。”

汤执点点头,忽然问徐升:“徐总,你要跟她在一起吗?”

徐升转眼看他,汤执没有太多情绪地看着他,可能是因为徐升没回答他,他觉得尴尬,又补充说:“我昨天看她背影,感觉跟你很配。”

徐升盯着汤执的眼睛,产生了一种微弱但很怪的、难以形容的情绪,过了几秒,连他自己都觉得过于生硬得反问:“和你有什么关系吗?”

或许徐升确实没有控制好自己的语气,汤执被他问得呆了一下,嘴唇动了动,很轻地说:“我只是随便问问。”

“你也不用这么……”汤执好像没有挑选到合适的词,含糊地将句子收尾了,然后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又转头去看窗外。飞机升空了。

他几乎整个人趴到小小的舷窗窗边,徐升看不到他的脸,将报纸理好了,低头看了一眼头版。

只是真的看不了几行字,徐升又抬起头。

汤执的脖子细长,也很白皙,阅读灯的灯光照在他的耳廓和背上,让身后很小的一块空间变得静谧柔美,变得和别的空间都不一样。

汤执的依赖是无害的。徐升想。提问也是无害的。

可能是因为昨晚才把第一次给了徐升,所以对他们的关系产生了不正确的期待。

让汤执清醒就好了,不必对汤执太坏。

飞机穿过云层后,太阳出来了,汤执把遮光板拉了下来,终于不再看窗外了,盯着前面的屏幕发呆。

过了一会儿,徐升叫他的名字,他也很慢地抬头,跟徐升对视,嘴唇微微张开,看上去有点不开心地问徐升:“怎么了啊。”

徐升看了他一小会儿,对他说:“我还没跟赵韶在一起。”

希望汤执能理解他的意思。

汤执愣了愣,“哦”了一声,并没有突然雀跃起来。

徐升又把根本没看过的报纸给了他,说:“看完了。”

汤执接过来,看着徐升,张了张嘴,好像想说什么,但是没有说出口。

他低下头,应该是发现徐升给他的报纸又换到头版后,抓着报纸的手才很轻地颤抖了一下,然后他闭了一下也不算慢地把报纸叠好了,放起来,对徐升说:“我睡睡。”

汤执紧闭着眼睛,靠在椅背上,过了一会儿就睡着了,他安安静静、不声不响地把脸靠到了徐升肩膀上。

徐升垂眼去看,他离徐升实在是很近,嘴唇很红,睫毛也很长。

小型客机的客舱位太狭窄,关了阅读灯的空间太晦暗,徐升很轻地抬起手,碰了碰汤执的脸颊,再往下移,更轻地碰了一下汤执的嘴唇。

到了餐点,空乘轻声细语地过来询问,徐升想到刚才在休息室里,汤执因为太困而错过的那些喜欢的食物,决定等回溪城后、汤执睡醒了再让他吃点东西。

因为汤执是个那种很容易饿的人。

下飞机的时候,汤执还没有醒。

徐升肩膀被他靠得有些僵硬,他拿出手机,收到了分别来自徐鹤甫秘书,和一位与他关系不错的集团股东的消息。

费秘书告诉他,赵小姐改了电音节计划,下周会按时抵达滨港。

股东则是消息灵通,已经听闻徐升下周将回滨港,想约徐升见一面。

徐升回了消息,汤执终于醒了。

他和徐升下了飞机,坐上了回酒店的车。

汽车集团为他们安排的司机喜爱听车载的广播。

一上车,女主播正在播报下午猥亵案的庭审,一位关键证人突然在庭上翻供,否认了事发当日的证词,导致庭审中断。

司机骂了一句,汤执突然在前面开口,问司机:“请问可不可以换个台?”

他的语气很平静,仿若只是不喜欢听这档节目。

徐升抬头,看见司机侧过脸,有些惊讶地看了汤执一眼,隔了几秒,说“好的,先生”,按了下一个电台。

没多久,他们到了酒店。

走进旋转门,大厅里有两个四五岁的金发碧眼的小男孩在小喷泉边打闹,其中一个跑着突然冲向了汤执。

男孩看上去小小一团,撞起来冲力却不小,汤执大概在走神,没有留意,被撞得晃了晃。

徐升及时搂住了汤执的腰,他才站稳。

小男孩撞到了汤执,回弹了一下,一屁股坐在地上,没有反应过来似的仰起脸,一声不吭地地看着汤执。

另一个也走过来,站在一边探头探脑地不说话。

徐升侧过脸去看汤执,汤执弯下腰,好像非常想把小男孩抱起来,但看他的表情,又仿佛小朋友是什么妖魔鬼怪一样,一直不敢伸手。

徐升不喜欢小孩,也没有抱的打算,便在一旁看。

小男孩有点胖,两颊的肉鼓鼓的,眼睛很圆,他也以为汤执要抱他,伸出了短短的手,汤执还是不动。

汤执和小男孩的脸几乎差不多大,两人大眼瞪小眼地僵持着,看上去有些好笑。

最后小男孩放弃了,自己爬起来跑走了,汤执又看着他们的背影,仿佛有些局促不安地站了片刻。

一副很喜欢,又很憧憬的样子,露出与他的外表截然不同的天真。

比第一次前还要清纯。

后来徐升叫他名字,他才好似如梦初醒,和徐升一起走了。

第29章 

回到溪城的第一晚,汤执做了一个又怪又烂的噩梦。

在梦中,汤执成为了酒店里掌管色欲的精灵,生活在大堂中心的喷泉当中,知晓酒店里一切污秽。

某天晚上,他散漫地在酒店走廊中游荡。

在十二楼、十三楼的一些房间门外,他听见长长短短的呻吟;八楼房间更密集,呻吟声更加响亮。

下到五楼,突然出现了暴力的踪迹,汤执好奇地穿过门,看见一场暴力事件。

房里有两个人,一个一丝不挂、瘦弱苍白的男人被一名高大的男子压在身下,他挣扎着,抽抽噎噎地叫喊。

抽噎声让汤执感到莫名熟悉,于是汤执走到床边,探出头,睁大眼睛,想看看是谁,却猛然发现那名高大的男子是徐升,而床上被扼住脖子、面容扭曲得叫着的人,长了一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

汤执在梦中惊醒,背上满是冷汗。

他睁开眼坐了起来,等惊惧消退一些,又呆了片刻,回过神来,认为他之所以会做这样的噩梦,一定是跟徐升上床的错误决定、以及无孔不入的案件新闻的共同作用。

他走下床,走到窗边,看楼下黑漆漆的、宽阔的河流,突然又想起徐升。

汤执没有过别的经验,不拒绝是因为他并不讨厌徐升的样子和身体。

徐升很英俊,外貌大概是所有人都喜欢的类型,虽然好像没什么技巧可言,但他身上很热,力气也很大,除了最后久得让汤执有点受不了之外,也不算一次很差的回忆。

只不过徐升好像比汤执还要后悔,上床后的全天,都表现得很怪,就像担心汤执跟他上过床,就会巴着他不放。

汤执有几秒钟觉得徐升怕被缠上的样子很好笑,有几秒又觉得自己可能真的和徐升说得一样廉价。

汤执的自尊心时隐时现,很多时候都过得随便,既不想跟徐升解释什么,也没有考虑过太多有关于将来的事。

一定要说的话,汤执的梦想是想和他妈住在一起,做早出晚归的工作,每天早上出门前就有早餐吃,晚上回家门口有灯。

不是管家给徐升等门的灯,是小房子客厅里他妈妈一边看电视一边打毛线开的那种灯。

按照席曼香催他谈恋爱的积极程度,可能汤执出柜后,两个人还要吵一架。

然后接下来的每一次晚归,他妈都会拷问他很久,到底跟谁出去。

接下来汤执再跟她吵半个小时,坚称自己真的还没在恋爱。

汤执想过这种生活。

想了一会儿,汤执又躺回去睡觉,一觉到了天亮。

次日下午,集团的律师抵达了溪城。

由于徐升决定在返回滨港之前,完成一轮谈判,定下初版协议,因此回溪城后的一整周,节奏变得飞快。

徐升精力好得令汤执感到惊诧,从早上睁眼到晚上回房,几乎完全不休息。汤执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徐升这类含金汤勺出生的人,工作时也很拼命。

回滨港的前一天,谈判终于结束了。

夜里徐升做东,请律师和陪同工作了两周的谈判员吃晚餐,汤执提早下了楼,与司机一起在酒店门口等他们。

司机下来开门,汤执也站在门边,安静地等着,一副很听话的样子。

汤执好像比来溪城前又瘦了一些,西装在他身上挂着,有些空荡,眼睛也显得格外大。

或许是因为本周在溪城的全体人员的精神都紧绷着,汤执的表现尚算懂事,勉强可以称作是一个合格的助理。

在回溪城的第一个晚上,临睡前,徐升想过,如果汤执来敲他房间的门,还想和他在同一张床上睡觉,他会不会拒绝。

不过考虑的时间太短,没有得出结论。

而汤执没来敲门。

很快地回了房,比以往沉默不少,没再发出过什么声响,徐升猜想,可能是自己在飞机上对汤执的态度,让汤执知晓了进退。

后来几天,汤执看徐升时眼神变得乖巧了,在房间里穿的衣服都比从前多了,终于懂得及时避免多余的肢体接触,没有再在起居室久留过。

仿佛在暗示徐升,他知道了,只做一次。

其实徐升觉得汤执也没必要这么刻意,刻意到让徐升偶尔会怀疑那天汤执在床上的放荡的样子,只是一个不合时宜的梦。

当然,这也没什么不好的。

晚上的餐馆是汤执挑出几间后,徐升选定的,离酒店大约十分钟车程,以酒的品类繁多和氛围轻松著名。

这次来溪城的人,全都跟着徐升没日没夜地干了一周多,难得闲下一个晚上,徐升不想过于正式。

晚餐时,徐升左右两边分别坐着一名谈判人员和一名律师,汤执坐在他的斜对面,旁边是罗谦。

吃了一会儿,汤执喝了半杯红酒,面颊看上去有些薄红,和罗谦凑在一块儿,小声说话。

徐升看了汤执两次,汤执都没注意。

到了九点,餐厅的投屏上开始播放黑白无声电影,音乐也变得怪诞。

桌上的两名律师突然开始讨论某宗案件,声音不算很大,但在场都能听清。

昨日的庭审有新的变故,仍旧没有判决,律师们喝着酒,谈论起案件公开的细节。

罗谦也加入了他们,汤执可能没人说话,缩在一旁,捧着酒杯,一口一口地抿。

又过了一会儿,汤执说去盥洗室,过了五分钟还没回来,徐升看了看表,也起身走过去。

盥洗室在餐厅的角落,经过一条昏暗窄小的走廊,墙壁看上去有些油腻,高高低低挂着抽象油画。

走进盥洗室,汤执站在一个白色的洗手盆旁,指间夹着一支不知哪里弄来的细长的女士烟,肩膀靠着柱子,垂着头吞云吐雾。

听见开门的声音,他立刻抬起头,看见徐升,愣了愣。

“徐总。”他说,但是没有把烟按灭。

徐升没靠近他,看了一会儿,问他:“烟哪来的。”

汤执冲他笑了笑,说:“跟一个姐姐要的。”

在不怎么干净的盥洗室里,汤执的皮肤看上去更白了,嘴唇红得像被吻过,眼中有被酒精蒸起的水光。

徐升早察觉汤执对近来占据报纸头版的那宗案件的态度很怪,不过没有问。

“抽完就回来。”徐升对他说。

汤执又吸了一口,灰白的烟雾从他的嘴唇中间飘出来一些,而后他“嗯”了一声,懒懒散散地说:“还没抽完呢。”

徐升看着汤执,手机突然震了起来。

他拿出来看,是江言打的。

汤执又低下了头,烟只剩一小段,烟头的火光离他的手指不远了。徐升生出一种想立刻把烟从他手里拿下来的念头,但只是接起了电话。

“徐先生,”江言在那头说,“汤执在你身边吗?”

徐升盯着汤执的脸,“嗯”了一声,江言在那头告诉他:“她母亲在监狱和人斗殴,被人用磨尖的牙刷柄捅伤了,现在正在医院急救。”

烟烧尽了,汤执吸了最后一口,可怜巴巴地叹了口气,又看了徐升一眼,好像没抽够似的,而后伸手打开台盆的水龙头,把烟浇灭了。

水把他的手指也弄湿了,他没有擦,随手将烟蒂丢进垃圾桶里,又甩了甩手,笑眯眯地对徐升说:“抽完啦。”

第30章 

汤执跟在徐升身后,他们经过狭窄的走廊。

有人迎面而来,徐升停下了,往一旁让了少许。汤执或许走路没看路,一脑袋撞上来。

在浓郁的印度熏香的环绕中,徐升闻到了薄荷烟和汤执的味道。他回过身,低头看汤执,汤执抬头很乖地对他说“对不起”。

徐升没有说话,往餐厅走。

重新落座,律师们已经换了话题,开始谈论行业内的人事新闻,提起某位知名检察官接受天价年薪,提交辞呈加入律所。

汤执仍旧坐在徐升斜对面,一坐下就端起酒杯喝了一口。

罗谦靠近汤执,不知和汤执说了什么,汤执便垂着眼睛,看玻璃杯中的酒,心不在焉地笑了笑。

实际上汤执的魂不守舍并不能让人轻易察觉,徐升也只是知道。

坐了少时,徐升给江言发了短信,要他和钟律师与监狱协商,调换专家替汤执的母亲手术,有任何情况,都及时通知,又问江言最近回滨港的客机几点能走,是否还有位置。

他稍稍犹豫后,向江言要了汤执母亲案件的资料。

徐升找人调查汤执,是徐可渝闹得最厉害的时候。

他拿到了调查结果,但并没有细读,只不过看汤执对徐可渝那幅三贞九烈的样子,似乎不一定能轻易为利所诱,才让江言把案件扔给钟锐,看有没有能做文章的地方。

具体的案件信息,徐升并不清楚。

徐升以前不感兴趣,方才看到汤执抽烟时,忽然还是想看一看。

不多时,江言回了徐升消息,告诉徐升,从溪城出发的航班,最近的也要转两次机,抵达滨港的时间都早不过原定明天上午出发的公务机。

而后又发来一条,说汤执的母亲肾脏破裂,出血量很大,情况危急,但医生已获准进入医院,正在手术。

关于汤执母亲的案件文档也发送了过来,徐升没有立刻打开。

时间近十点了,餐厅的灯光愈发昏暗,汤执喝空了酒杯,又有人替他倒了一些。

徐升不愿意汤执再喝,便买了单,结束了晚餐。

走出餐厅时,徐升叫了汤执一声,带他上了后面的轿车。

进了车里,汤执靠在椅背上,安静地坐着。

他身上薄荷烟的味道已经消失了,白皙的脸离徐升很近,明明暂时还不知情,看起来已经不轻松。

坐了一会儿,汤执突然开口叫徐升:“徐总,这次回滨港,我还能不能再去看看我妈?”

最近几天汤执太忙,没和钟律师联系过,不清楚重审的进度,但上一次探席曼香的监,席曼香最后跟他说“我爱你”,每每想起,都让他觉得不安。

席曼香根本不喜欢说肉麻话,所以他觉得怪。

徐升看着他,没有马上说话。汤执又为自己争取:“一定找事很少的那天。”

“我每天都有很多事。”徐升面无表情地对他说。

徐升总是油盐不进,汤执便十分无奈,看了徐升少时,忍不住装可怜说:“我好想去啊。”

“想把我给她买的项链给她看一下,”汤执告诉徐升,“虽然她还不能戴。”

徐升盯着他,嘴唇很轻微地动了动,又过了几秒钟,对他说:“再说吧。”

徐升的话没说死,就代表有希望。

现在他们还没回到滨港,也只能这样了。汤执点了点头,对徐升说:“谢谢徐总。”

轿车沿着河开。

徐升低头看着手机,不知在看什么资料,汤执就看着窗外,发了一小阵呆。

经过某一座宽阔的桥面时,徐升放下了手机,好像在想事情,没有再和汤执说话。

回到房里,汤执洗漱后,发现徐升正在起居室看电视。

他觉得很稀奇,便走出去看。

起居室的灯开得很亮,徐升穿着浴袍,坐在沙发中间,拿着遥控换台。

汤执一走近,他就发现了,转头看了看汤执,又换了一个台。

“徐总。”汤执对他笑了笑,刚想问他怎么还不睡,发现徐升调到了某档新闻节目。

节目在总结案件,回放两个多月前的一次采访。

女记者正在询问受害儿童的邻居犯罪嫌疑人平时的表现。

“她很有亲和力,”邻居是一位大约四十岁的中年女子,穿着围裙,戴着手套,像一位刚从厨房走出来接受访谈的全职母亲,可信度十足,她微微皱着眉头,对着镜头说,“我们经常一起在后院烧烤,她对我的子女很友善,看不出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和汤执曾经听过的话相差无几。

可能又是酒喝多了,人变得冲动,汤执怀疑自己的脸色变得很难看,无法再控制表情,仿佛瞬间失去了身体的大半血液,手足冰冷酸软,脸开始发烫,一种想把液晶电视从墙上扯下来烧个干净的冲动在骨骼和肌肉弥散开来。

他后退了一步,徐升又回头看了他一眼,随即皱了皱眉头,把电视关了,站起来,走向他。

徐升绕过沙发,步子很快,快得好像很在乎一样。

在徐升碰到自己之前,汤执又退了一步。

“我去睡了。”汤执很快地对他说,想在失控前回房。

徐升一把把他拽了回去,用的力有些大,汤执的肩膀在徐升身上撞了一下。

汤执一声不吭地抬头,徐升正盯着他。

“汤执,”他说,“你怕什么?”

汤执愣了愣,他又问汤执:“你为什么怕这则新闻?”

汤执张了张嘴,勉强地对徐升笑了笑,否认了:“没有。”

“你搞错了,徐总。”汤执强调。

节目的声音消失了,房中一片寂静,汤执可以听见徐升的呼吸声。

徐升比他平静得多,汤执看着他的眼睛,也慢慢静了下来,找回了几乎永远陪在他身边的,让他感到安心的很硬的壳。

“我只是不喜欢看这种很不真善美的东西,”汤执对徐升说,“没有童真一点的节目吗?”

汤执变得轻松,语气流畅,神情不再那么僵硬,仿若从不曾失态。

徐升终于意识到汤执有多擅长说谎。

他注视汤执,没有找到一点不自然的痕迹。

徐升可以立刻戳穿他,问汤执他母亲杀的人是不是对他做了同样的事情,也可以问他为什么那么多次从收养他的家庭里跑出来。

但徐升发现自己没办法问出口。

他还抓着汤执的手腕,也没有办法松开,只能问汤执:“是吗?”

汤执“嗯”了一声,徐升摆在沙发上的手机震了震,他没有马上过去拿,先让汤执“别动”,才走过去拿起来。

第31章 

「皇后花园命案凶嫌携幼子投案

首述行凶过程 惊见罗生门

本月5日晚十二点,警员接获一则电话报警,一女子称在皇后花园5座9楼一单位内被其房客砸伤后脑勺,请求救助。

警察和急救人员抵达现场时,女子已失血过多死亡。

据悉,死者现年三十五岁,离异无后代,为该单元业主。

死者邻居称,房屋的租客系一名年轻女性,携九岁幼子来滨港打工,性格暴躁,工作行业不明。

死者温顺善良,同情女子单身一人在滨港谋生,不但只向对方收取低廉租金,还时常帮女子接送幼子X上学。」

徐升拿起手机,读来自江言的短信:“徐先生,方便接电话吗?”

此前,徐升怕接到电话却不方便说话,因此叮嘱江言,需要与他通电话前,先短信询问。

现在汤执还在起居室,徐升便回复:“什么事?”又问:“他母亲怎么样?”等了少时,给江言打了电话。

等待江言接听时,徐升一直盯着汤执。

汤执很听话地站在原地,徐升不让他动,他就真的不动,嘴唇抿着,头微微侧向一边。

刚才看着电视屏幕时的惊惧和恨意已经从他的脸上消失了,汤执重新变得漂亮而懒散,就像过得很好,什么都不在乎。

应该没有任何一位案件相关人员,会在看到汤执时想到皇后花园凶案中的幼子X。

从十三年前的前往案发现场的警员,到报道案件的记者,关切案件的普通市民,再到死者在警局任职的家属,没人会将汤执和他关联在一起。

没有影像记录的幼子X长大了。

「疑犯投案后,称自己是过失伤人。

她告诉警方,案发当日,有同事跟她换了班,她提早收工,回到房东家中,发现房东正在虐待她的幼子,才在一怒之下将房东打伤。

事发时间与投案时间相距不足四十八小时,医生却并未在疑犯幼子身上找寻到曾被施虐的痕迹。

警员细问疑犯,疑犯却突然闭口不言。」

“徐先生。”江言接起电话。

徐升不动声色地移开眼,对江言道:“你说。”

“手术还在继续,从手术室中传出来的消息,情况比想象的好一些。手术应该不需要太久,就能结束了。”

徐升说“好”,江言又道:“刚才钟律师到了医院,才知道另一个犯人也被刺伤了,伤势比席曼香更严重……他还在了解情况,如果是席曼香先动的手,事情可能会变得复杂。”

“知道了。”徐升挂下电话。

看着徐升把手机放下,汤执立刻打了个哈欠。

困意半真半假,用力过猛的哈欠让得他眼里泛起水光,他赶紧仰着脸看徐升:“徐总,我想睡了,困了。”

然而不知怎么回事,徐升没以前那么好骗,隔着两三米,平静地看他了一会儿,反问:“是吗?我看你好像不是很困。”

汤执愣了愣,习惯性地继续强行圆谎:“是很困的,你看得不准。”

徐升还是站着,用有些许微妙的角度和眼神俯视汤执。

汤执从他的表情中,读出了从未见过的迟疑不决。汤执觉得徐升好像有什么事想告诉自己,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还未决定是否要说。

溪城起风了。

酒店玻璃的隔音效果很好,风呼啸的尖声只能隐约传进房中。

徐升的手机又震了震,应该是收到了什么短信。

他低头读完后,好像松了口气,又抬头看了汤执一眼。

电光火石间,难以言喻的不宁袭击了汤执,心神好像突然具有自我意识,开始不断上下起伏。

徐升还是不开口,汤执冲动地叫了他一声,问他:“怎么了。”

与汤执对视了片刻之后,徐升终于告诉他:“你母亲在监狱和人起冲突,受伤了。”

“情况不坏,”徐升说,“暂时脱离了生命危险。”

汤执好像变笨变迟钝了,花费了一小段时间,才理解徐升的意思。

“明早回滨港是最快的,”徐升继续对汤执说,“如果你睡不着,我让医生给你开安眠药。”

他看上去既镇定又无情,不过汤执觉得自己可能第一次从他那里获得了关心和怜悯。

其实汤执从来没想要过。

徐升走近了一些,汤执后退了一步,徐升露出了不满的表情。

“汤执。”他有点不耐烦地抬手,可能想抓汤执。

汤执又退了一步,背靠到了起居室的柱子上,一副小的油画的画框硌住汤执的背,让汤执觉得有一些痛苦。

汤执真的觉得很痛,可是也没办法再后退了。

徐升很轻易地把汤执圈在柱子和他之间,和徐可渝很像的味道包围住了汤执。

他低下头,碰了汤执的脸,指腹在汤执的脸颊上滑动。

“要安眠药吗?”他问汤执。

汤执抬头看徐升,徐升的手滑到了汤执的下巴,用拇指和食指扣着。

“汤执。”他微微用力,让汤执的脸更向上仰起一些。

汤执睁着眼睛,觉得面前的徐升,以及房中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了。

像透过很多滴浑浊的水,在瓢泼大雨中看到的昏暗的傍晚。

每滴水中都有汤执觉得值得存放的一段很短的回忆。

从十岁到二十二岁无数次去程山女子监狱的某几个雨天。

从寄养家庭逃跑的难得的自由时光。

坐在高中教室,把所有的练习卷做完。

隔着探监室厚玻璃给席曼香展示大学录取通知书,那天最开心,最有希望。

徐升靠近了汤执,低头吻了汤执的眼睛和嘴唇,轻而易举地撬开汤执的牙关,他的上唇有汤执眼泪的湿润的咸味。

他吮吸汤执的唇舌,抱紧汤执的腰,很含糊地对汤执说别哭,让汤执同时觉得窒息与安慰。

汤执在恍惚中怀疑,徐升吻他或者从他眼前离开,能够带给他的安慰是相同的。

唯一不同的是徐升吻他时,会抱着他,给他温暖。

(皇后社区医院 第一版本 未被采用)

诊断证明书

12月6日 01:20填发

被检人:汤执

年龄:九周岁

1. 神志恍惚、精神差。

2. 手肘、脚踝新鲜擦伤痕。

3. 外耳道轻度充血。

汤执没有抗拒徐升的吻,他的身体软得不行,眼眶里淌出许多眼泪。

他的手很松垮地按在徐升胸口,嘴唇被徐升吻得很红。

徐升将唇移开,隔很近的距离看汤执。

汤执的眼睛还是紧闭着,就像睡着了一样。徐升知道他没有睡着。

徐升以为汤执不会跟自己说话,但是汤执忽然对他说:“我想回滨港。”

汤执鼻音很重,徐升告诉他:“我知道。”汤执很轻地推了徐升一下,徐升后退了,给汤执留出一点点空间。

“也不想吃药。”汤执睁开眼睛,对徐升说。

可能是声线的原因,汤执有时候说话会不自觉像在撒娇。

徐升最早时很排斥,现在却有些觉得没有办法对付。

他想对汤执说你不想吃就不吃了,因为如果徐升不说,一定会有别人说。

多得是人可以为汤执放弃原则,没有谁是特别的。

“可以。不过今晚你睡我那里。”徐升对他说。

汤执看了他几秒钟,同意了。

溪城深夜的风越刮越大。

汤执躺得离徐升很远,他缩在一旁,背对着徐升,看高楼外几乎纯黑的夜空。

徐升没有过来抱汤执,可能是也醒着。

和旁人躺在一张床上,但不谈欲望,让汤执觉得很安全。

后来徐升出去了一会儿,好像去打了电话。回来叫了汤执一声,将通话外放,江言在那头说:“汤先生,你母亲已经醒了一次,脱离生命危险了。这次的伤对今后的生活也不会造成什么影响,您可以放心。

“钟律师已经和监狱协商好,等你到了滨港,可以直接过来探望。”

汤执隔大半张床,对徐升说了“谢谢”。

徐升说“不必”,语调还是很平淡,仍旧不准备靠近汤执。

天蒙蒙亮时,汤执睡着了。什么梦都没做,深而简单地入睡。

醒来后,他们就出发了。

「(法庭采用版本)

滨港警局第14分局鉴定结论书

我局委托 皇后社区医院 对 汤执 进行伤情鉴定(详况附后),鉴定结论:未发现人体损伤。

12月8日」

第32章 

汤执跟在钟律师身后,走进程山医院的时候心想,应该没有人会喜欢普通医院的味道。

将消毒水、药物、注射液、塑胶,以及所有人类活动会产生的气味混在一起稀释,然后散播到空气里。

徐升送汤执到了医院门口,没有下车。

汤执很感激他。

感激徐升的帮忙、拥抱和让人自在的沉默。

走进住院部外科病区,汤执在想,以后不论徐升再挑剔什么,或者对自己说很讨厌的话,自己都不应该再不高兴了。

不知是否是因为重刑犯的缘故,医院给了席曼香一间单人病房。

病房在走廊尽头,汤执和钟律师经过来往的探视人群,走到在病房门口驻守的监狱警察面前。

汤执出示了自己证件,警察给他开了门,他走进去,席曼香穿着蓝白相间的病号服,闭着眼睛,脸色苍白地躺在床上,正在输液。

汤执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席曼香。

他妈妈是一个很乐天的人,身体很好,永远红光满面,好像活在世界上有那么多值得开心的事,哪怕在监狱里,都可以找到乐趣。

但她现在躺在病床上,像一个生肺病的小老太太。

汤执走到床边,看了看坐在床对面的女警,女警看着他,愣愣地眨了一下眼睛。

“谢谢您照顾我妈妈。”汤执对她笑了一下。

她扫了一眼病房门口的那块玻璃,然后看着汤执,停顿了一小阵,很小声地说:“不用谢的,照顾是护工在照顾。”又告诉汤执:“她上午醒了一次,是有意识的。”

汤执再说了一次谢谢。

席曼香睡得很沉,汤执在她身旁坐了着看她,连她眼睛边上的皱纹都数清楚了。

还有脸颊上的晒斑,黑色短头发里碍眼的白丝。

他觉得自己好像已经失去了不隔着玻璃看着他妈妈的回忆。

小时候席曼香带他去游乐园打气球投飞镖,骗他冰激凌吃太多会被怪兽吃掉,都像是他因为太想念妈妈,在脑子里编造出来的故事一样。

按钟律师的说法,在席曼香痊愈前,汤执每天都有半小时的探视时间,但汤执也不是很清楚徐升会不会允许自己每天都来。

因为徐升是一个很忙又很难搞的大少爷,现在没有别人可以代替汤执好好照顾他。

半小时到了,警察敲门进来,汤执很配合地走了。

走到车边,汤执才发现徐升竟然还在等他。

他有一点内疚,想要转回头谢谢徐升,但徐升很不喜欢他坐在副驾转来转去,于是他偏过头去,对徐升说:“谢谢徐总。”

“不用。”徐升正在办公,头都不抬地对他说。

而后,司机默不作声地发动了轿车,离开了医院。

他们穿过程山隧道,行驶了四十多分钟,来到由徐氏投资的一家疗养院。

上月初,徐老太太第二期化疗结束后,就住进了这里,徐升每周准时来探望她两次。

以往陪徐升来,汤执都在车上等待,不过江言出院后,也住在这里,因此这次汤执经过了徐升同意,也准备下车,去看看江言。

疗养院面积很大,病人很少,绿植种得漂亮,像印象派画作中的花园。

徐升的母亲住在疗养院深处的独栋别墅里,司机先将徐升送了过去,而后才送汤执江言住的地方。

江言住在一栋五层小楼的三楼,房间的窗户非常大。

这一天,滨港极为罕见地、毫无保留地出了一次大太阳,阳光从窗外照进来,把房里照得很热,热到江言打开冷气。

汤执坐在沙发上,和江言说了一些此次前往溪城的事,当然略过了他和徐升的肢体接触,只聊了公事。

江言开玩笑说汤执做得很好,简直要让他失业,下个月他复工,可能要直接咨询猎头找新工作。

他长得文质彬彬,说话不紧不慢,不会像徐升那样令人有压迫感。

江言让汤执感到放松。

汤执被他逗笑了,笑完后,又忍不住和他吐露心声:“等你回来,我也不知道我去哪里。”

徐升好像不再需要他,徐可渝没醒。

席曼香不知伤愈后的后续如何,好像一切又会重新回到原地。

江言看出他的心事,安慰他说:“船到桥头自然直。你看,徐先生本来对你……那样,现在也对你很满意了。”

他的停顿含义良多。

汤执觉得徐升可能不是对他满意,只是没有别的选择。

能达到他标准的人实在太少,所以将就地让汤执待在他身边。

又由于徐升实际上还很善心,所以忍受了汤执在醉酒后的骚扰,跟汤执上了床,甚至用吻和拥抱安慰汤执。

“徐先生很关心你,”江言还在继续说,“他很少这么关心别人。”

汤执没有把这句话当真,点了点头。

他又坐了一会儿,徐升发了他消息,让他下楼,他便告辞了。

回去的路上,徐升的面色不是很好看,车内的气氛变得沉重。

汤执怀疑徐老太太的情况不太好,因为徐升待得比平时要久二十分钟。

在庄园住了几个月,离开滨港才两周,车驶入徐家庄园时,汤执仍然感到一阵不适应。

他不喜欢这座阴沉的山,也不喜欢徐升家依傍的那一片湖。

只有徐升在时,这栋房子才没那么待不住。

回到家,吃了熟悉的厨师做的晚餐,徐升去了一趟徐鹤甫住的主宅,没让汤执跟着,汤执便洗了澡,早早睡了。

他们只在滨港停留四天,而徐升要在第三天中午和赵韶约会。

这次徐鹤甫让秘书准备了礼物。

徐升一进他书房,秘书就把礼物交给了徐升,节约了徐升很多时间。

这些事原本可以交给江言来,但同样买礼物,徐升不想让汤执做。

汤执不知道什么礼物才是合适的,眼光不怎么样。

而且是送给别人的东西,徐升不想汤执碰。

可能是因为母亲还未完全清醒,汤执整天都魂不守舍。

晚上十一点,徐升从外祖父那里回家时,本来在想,如果汤执还没睡,觉得一个人睡不着,他会同意让汤执来他房里。

但汤执或许是太累了,已经睡着了。

徐升去他房里看了他一小会儿。

汤执盖着被子侧躺着,背微微弓起,腿也蜷着。

忘了是从那一本科学报刊中读到,这是没有安全感的姿势。徐升刚到滨港时也是这样睡的。

后来住到主宅时,保姆告诉了徐鹤甫,徐鹤甫不太满意,于是徐升改了。

徐升俯下身,很轻地碰了一下汤执的脸,汤执没有醒来,睫毛很轻地动了一下。

床头灯的灯光像在空气中翻腾的细小的鹅黄色羽绒,轻柔地笼罩着汤执。

汤执好像做梦了,嘴动了动,很轻地说起了梦话。

他说得很含糊,徐升开始没有听清楚,过了一会儿,汤执又说了几次,徐升终于听出来汤执在说“徐升”。

听清的一瞬间徐升有少许的意外跟得意。

其实汤执只在上床的时候叫过徐升名字,其余时候都说徐总。

他说“徐升”和别人说“徐升”很不一样,像在对徐升撒娇,或者求饶。

“徐升。”汤执闭着眼睛,又乖又纯洁地说。

在睡梦中也要叫的名字,仿佛在呼唤一个对他来说独一无二又不可或缺的人。

徐升觉得汤执可能真的很依赖自己,单纯的喜欢并不伤害人,也没必要被阻止和惩罚。

因此徐升尽量温柔地回应了汤执,告诉他:“我在。”然后光明正大地在客房吻了汤执的嘴唇。

第33章 

或许汤执真的是太累,睡得太熟,所以没有醒,也没继续说梦话,重新睡沉了。

徐升又在汤执身边待了一小会儿,便离开了客卧,替汤执关上门。

从客房走回徐升卧室,需要经过一段很长的走廊。

徐升路过那些挂在墙上的、母亲精心挑选的家人的照片。

接近卧室时,他回忆起下午在疗养院的事。

他走进疗养院的别墅,看见母亲坐在轮椅上,身边站着他见过几次的一名律师。

母亲打理得很体面,身穿绸裙,腿上盖了薄毯,声音中藏着难以遮掩的虚弱。

她含蓄地说想早做准备,当着徐升的面立了遗嘱,将自己在集团的股份留给了徐升,物产和现金给徐可渝。

母亲做事一贯果断。徐升安静地听她说完,看她在文件上签上“徐茵”,没有说话,只有一点走神。

因为他记起她与父亲签离婚协议时,表情好似与此时没太多区别。

当然,现在的母亲比那时苍老了太多。

第一次手术后,母亲开始瘦下来,褶皱蜿蜒地爬上了她的脖子和面颊,但性格一如往日。

外祖父时常说徐升最像他,徐升以为不然。最像徐鹤甫的人是徐茵。她下定的决心,世界上没有任何人事能扭转。

律师完成了程序,离开房间。

她静了片刻,忽然问徐升:“听说你在和赵家的小姐约会。”

徐升承认了:“是。”

阳光移到了她的脚边,她将电动轮椅往后调了一些。

徐升察觉她还是只喜欢坐在靠近阳光的地方,不愿意去晒。

“我看了她的照片,”母亲看着窗外,对徐升说,“很漂亮,和你很般配。”

这句话让徐升觉得耳熟,很快他就想到,汤执也说过。

但母亲是怂恿和赞许,徐升想,汤执则可能是因为徐升让他淋雨而生气了,所以故意说气话。

汤执不想让徐升和赵韶约会。

“你喜欢她吗?”母亲有一点突兀地问徐升。

徐升愣了愣,发觉母亲生病后,性格有些许变了,她以前从来不问这类毫无意义的问题。

而徐升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望着母亲的眼睛,和她对视了一段时间,说了一句更缺乏意义的“不喜欢”。

母亲看着他笑了,好像在看一个顽劣的孩子一样看着徐升,对他说:“我随口问的。”

“你的婚姻和可渝不同,你必须物有所值,”母亲对他说,“生育也是一样的,你要尽快有后代。”

徐升哑然失笑,看着她说:“是吗?妈妈。”

母亲怔了怔,可能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

徐升觉得徐茵和徐鹤甫实在太像。

在外人看来,徐鹤甫热衷于慈善,是滨港特区的善心人,徐茵大方温和,遇事宽容,又体恤下属,是徐鹤甫最有能力、也最具亲和力的女儿。

连徐可渝都认为母亲比哥哥好相处得多。

然而对徐茵来说,徐升和徐可渝不过是她的物有所值。

沉默片刻,她对徐升说:“男人和女人不一样,母爱是生理性的。”

徐升又笑了笑,没有说话。

她盯着徐升的脸,好像在研究徐升的心情,继续补救道:“我知道你对我有怨气。”

“从首都回滨港之后,我知道你吃了很多苦,也变了很多,”她将目光投向窗外的花园,很怀念似的说,“你小时候那么外向,那么嚣张,记得吗,那时候每次和其他小朋友玩打仗的游戏,你都一定要做将军,大家也都让着你……到了滨港,什么都不一样了。”

徐升并没有因为母亲说的话而产生太多起伏,只对她说:“滨港不错,我也不算吃苦。”

“我想要的自己会拿,不需要哪位让我。”他平静地告诉母亲。

母亲愣了一会儿,移开眼光,安静了下来。

经历了一段不长不短的静默后,她换了话题,提起徐可渝。

“你妹妹的命很苦,”她说,“从小我就不在她身边,前几天我去看她,医生说她有要醒来的迹象,我不知多开心。”

“我最对不起的人就是可渝。”

母亲的眼角红了,徐升不是很清楚她是不是真的后悔,但不常见地,徐升的心情不再那么稳定。

因为他从未如此切实地感到,健康与生命正从母亲的身体中快速逃逸。

“那个跟她结婚的人,你觉得他喜欢可渝吗?”母亲像自言自语一样,问徐升。

“我觉得不太喜欢,”她自顾说,“而且他有些……太好看了。和可渝站在一起,怎么都不像一对。虽然可渝说自己偷偷和他谈了很久的恋爱,我还是觉得不对。”

“可渝出事之后,他表现怎么样?伤心吗?”

徐升顿了一下,对她说:“很伤心。”

她想了想,不再继续了。

接着,她微微闭起了眼睛,徐升见她十分困乏,将她推回了卧室。徐升走前,她又说了一次:“好好和赵家的姑娘约会。”

奇怪的是,徐升忘记自己当时的回答是什么了,可能是“知道了”,也可能是“好”。

他想他是从母亲口中不太喜欢徐可渝的人走下来的时候开始遗忘的。

徐升在车里等了五分钟,他才下来,徐升隔着茶色的玻璃,看见他由远及近。

也许因为热,汤执把外套脱了,穿着衬衫,步伐有些急切,好像担心徐升等急。

像一只执意要停到陌生人胸口的蝴蝶。

和母亲谈论婚姻的最后一小段记忆似乎成为一块放在暖气里的奶油冰砖,开始持续地融化,渐渐失去了原本的形貌。

当然,汤执没有这样的能力,是徐升恰好从看到他时开始忘记。

这么想着,徐升走近了卧室。

第二天一早,徐升去桥牌俱乐部附近的度假山庄,与上次约他的集团股东隐秘地见了一面。

度假山庄是田园式的,高尔夫练习场旁的湖畔零零落落地散落着度假别墅和山庄餐厅。

他和股东约在靠近餐厅的一栋别墅里,他就让司机停在餐厅的楼旁,有休息室的地方。

股东叫做唐鸿哲,他的父亲是一名银行家,在二十年前,徐氏危急之际,拉过徐鹤甫一把,在徐氏持股不算很多,但也不少。

他和徐升关系要好,常互通有无。

徐升走进别墅的会客室,唐鸿哲面色阴沉地坐在座椅上。

“徐谨出事了。”他直截了当地告诉徐升。

徐谨很少有不出事的时候,不过看唐鸿哲的脸色,这次是大事。

“他期货债务和强迫重组的动静太大,商业罪案调查科在查他了,”他说,“不是点到为止的查。”

徐升微微皱了皱眉头,唐鸿哲又问:“徐董事长究竟什么打算?难道真的想把家产交给这个废物。”

“徐董怎么想我不清楚,”徐升对唐鸿哲道,而后话锋一转,“不过——”

徐升在别墅待了接近一个小时。

与唐鸿哲谈话内容复杂,走出别墅大门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他走到餐厅旁,发现汤执手里捧了一碗切好的草莓,百无聊赖一般坐在餐厅门口露天的椅子上,用小餐叉叉着吃。

手机摆在桌子上,放着不知什么无声视频。

徐升走过去一看,汤执在看静音的企鹅纪录片。一群黑白相间的圆滚滚的企鹅在冰天雪地里走来走去。

汤执看得太入迷,徐升走到他身边都没发现,慢吞吞地叉着草莓,塞进嘴里,嘴唇吃得亮晶晶的。

徐升觉得自己很久都没有看到汤执吃零食的样子,又想,自己在顿市机场休息室里应该给汤执点草莓,这样的话,汤执那时就愿意吃东西了。

他想汤执一定更喜欢吃草莓,他点错了。

徐升清清嗓子,汤执抬起头,吓了一跳,说:“这么快。”

他立刻收起手机,站起来,对徐升道歉。

汤执慌慌张张地样子有些好笑,徐升指了指还剩了一半草莓的碗,宽容地对他说:“你可以吃完。”

汤执好像很为徐升的恩惠感动,不相信似的看着徐升:“真的吗?”

徐升“嗯”了一声,汤执又拿起碗,吃了一块,告诉徐升:“这个很甜。”

徐升觉得水果就是水果,没什么甜不甜的,汤执说话像是没见过什么市面。这时候,汤执忽然间含糊地问徐升:“徐总要不要尝尝。”

太阳还是挤在一堆云中,可有可无地挂在天上。

虽然汤执也很普通,但天气是不好的,建筑的色调十分灰暗。因此汤执的眼睛才成为了或许是度假山庄里最亮的东西。

徐升看着汤执,又说“嗯”,表示他愿意尝尝。

汤执过了一会儿反应了过来,有些犹豫地叉了一块草莓送到徐升嘴边,徐升吃了,又对汤执说:“快吃,吃完还要去港口。”

汤执就低下头,尽快把草莓碗吃干净了。

第34章 

回到滨港的第二天下午,徐升做了很体贴的事。

抵达港口大厦后,他对司机说“把汤执送到医院”,而后就独自下车,与等在楼下的秘书一道离开了。

汤执一开始没有反应过来,坐了几分钟车,突然意识到徐升好像早就打算让他下午继续去探视他妈妈,心里浅而慢地涨起感动和愧疚。

因为徐升的确很忙,很多杂事要汤执帮忙做。

他找人给席曼香安排了很好的医生,回滨港后第一时间带汤执去看她,现在席曼香脱离了危险期,已经仁至义尽。

汤执跟在他身边寸步不离,才是应当的。

徐升给汤执的照顾则是附加的。

就日常经验而言,对汤执好的人大多带有目的,但汤执很明白,自己没有什么能成为徐升目的的东西。

他觉得徐升可能是认为自己有点可怜。

汤执非常缺乏接受和回馈善意的能力,在去医院的路上想了半天,给徐升发了一条短信,说“谢谢”,附加一些可爱的表情,希望徐升体会他的感激之情。

他本来以为徐升不会回,但过了一会儿,徐升竟然回了:“不用谢。”

紧接着又说:“以后不要发这种没有意义的短信。”

汤执看完有点想笑,回他:“好吧好吧。”

徐升果然不再回复。

这一次汤执去看妈妈,坐了二十分钟左右的时候,她醒了一小段时间。

她醒过来时,汤执正在努力捂热她因为打点滴而冰冷的手。

妈妈先是指尖动了一下,汤执愣了愣,抬头看,看见她眼睛也动了一下,然后睁开来。

对视了几秒,她认出了汤执,氧气面罩下,她的嘴唇一直动着,汤执站起来,俯身去听,她用很轻的气声叫他“宝宝”。

汤执马上就哭了,他很轻地用脸颊贴住了席曼香的脸,叫她“妈妈”。

眼泪滴在席曼香的枕头和头发上,他伸手抹掉了,医院洗得发硬的白枕套上留下了很淡的水渍,很快又落下新的。

席曼香入狱后,汤执几乎再也没有哭过,完全忘记小时候其实也很喜欢在妈妈面前哭闹了。

因为有人疼爱的小孩都是喜欢哭的,汤执跟疼他的人分开了。

他抱了一会儿,席曼香又睡着了。

探视时间到了,汤执松开了她,慢慢起身走出去。

公立医院的走廊人永远不断,外科住院部人尤其多,下楼电梯要等两班。

汤执站在一群不认识的人中,机械地拥进电梯里。

有人已经按了一楼,他就站在后面,等电梯缓缓下降。

司机在原地等他,他上了车,又回到港口。

上了楼徐升还在和下属开会,汤执在外头等了一阵,靠着椅背看窗外的集装箱,有点想抽烟,不过忍住了。

没过多久,会议室的门开了,徐升率先走出来,看了汤执一眼,往外走。

汤执很习惯地跟了上去,走到徐升办公室门口,徐升又低头看了看他,好像注意到了什么似的,皱了皱眉头,然后打开门走进去。

关上门,徐升忽然开口问汤执:“你眼睛怎么了。”

汤执愣了一下,摸不着头脑地反问:“什么怎么了?”

徐升隔空指了一下他的眼角:“有点红。”

汤执想起来了,或许是刚才哭过,眼睛还红着。

但他不好意思告诉徐升,于是装傻说:“不知道啊,可能是过敏吧。”

“等一下我照镜子看看,”他又骗徐升,“好像是有一点痒。”

徐升看了他几秒,看不出来有没有相信他,径自坐下办了一小会儿公,签了两份文件,便带着汤执回家了。

吃过晚饭,汤执陪徐升去了书房。

到大约九点时,女佣拿了水果进来。

她以往只给徐升切,这次不知是不是切多了,在汤执桌上也放了一盘。

汤执晚餐吃得很饱,下午又吃了一大碗草莓,对进食兴致缺缺,便专心替徐升整理他要的资料,没有碰果盘。

整理完资料,汤执站起来,走到徐升身边,放在他左侧的书桌上,徐升没抬头,却突然开口把他叫住了,问他:“你下午为什么哭。”

“……”汤执没想到徐升根本没被骗到,一时也不知要怎么回答,有点尴尬地站在一旁。

徐升把面前的笔电合上了,抬眼看汤执,好像等他回答。

汤执觉得“我妈醒了所以我忍不住哭了”这种原因好像太愚蠢,决定坚持不承认:“我没有哭。”

徐升看了汤执几秒钟,站了起来,由仰视换成俯视汤执。

汤执后退了一步,发现徐升的目光忽然略过自己,看了一眼桌上,然后好像有点不高兴地顿了顿,伸手指着果盘,问汤执:“为什么没吃?”

汤执有点惊讶,顿了少时,老实对徐升说:“我吃不下。”

“下午吃了草莓,晚餐又吃了很多。”他低下头,顺手用手摸了摸小腹,说。

徐升不做声,汤执刚要抬头看他,徐升突然伸出左手,轻松地圈住了汤执的手腕,把汤执按着小腹上的手扯开了,然后亲自把右手放在汤执放过的位置,用拇指摩擦着汤执的腹部,隔着衬衣,将汤执的皮肤按得微微下陷。

徐升太高,也太英俊,哪怕性格不太好,气势产生的压迫感很强,在靠别人太近时,还是很容易就能使人心生异念。

“不是很平吗。”他低声对汤执说,像是有些刻意用力地向下按了按,汤执浑身发软,很轻地喘了一声。

“怎么了?”徐升靠近了一些,膝盖顶着汤执的膝盖,两人几乎贴在一起。

徐升的声音很低,但很镇定,又问汤执:“你不舒服?”

汤执有点紧张,微微仰起脸,看徐升,徐升垂眼看他的样子,让他想跑出书房。

“你别这样。”汤执小声对徐升说。

“我怎么样?”徐升反问他,按压着汤执的皮肤,一寸寸向下。

汤执挣了挣被徐升抓着的手,没有挣开,便显得像欲拒还迎。徐升额头几乎要碰到汤执的,像覆盖在汤执身上一样,缓缓地碰着汤执敏感的地方,汤执不知道徐升想干什么,有点受不了,又说了一次:“徐总,不要弄我了。”

徐升终于停了下来,松开了手,然后垂下眼睛,很轻地用嘴唇碰了一下汤执的额头。

轻柔的触感停留在汤执额头,而后一瞬即逝。

徐升抱了汤执一下,把汤执抱在桌子上,按着汤执的膝盖,把汤执的腿分开了一些。

汤执还是有点迷惘,不过当徐升把脸靠过来少许的时候,汤执突然明白了徐升的意思。

“徐总,”汤执问他,“你是想做吗?”

徐升没有说话,看着他的眼睛。

汤执愣了一会儿,心里有点空,好像想了一些事情,又好像一点都没想。

他没有料到自己长到二十二岁,最有价值的,还是身体和性,

徐升给他很多,如果徐升有需求,他没有办法回绝。

汤执试探性地凑过去,闭着眼吻了吻徐升的下巴,徐升没拒绝。

又过了小半分钟,汤执很机械地抬起手,缓缓把自己的第一颗衬衫扣子解开了。

房间里并不冷,但室温总是会比体温低一些,所以汤执感到一阵寒意。

徐升沉默地看着他,眼神里似乎也没有很多情感。徐升看着他从上往下,解开所有的扣子,看汤执把自己的锁骨、肩膀,乳头和肋骨都露出来。

汤执没有把衬衣完全脱下来,只是敞着,然后抓起徐升的手去碰他。

徐升的手很热,手心很柔软,让汤执少了一点痛苦。徐升的手指从脖子滑到胸口,指腹按在他的乳头上揉压了几下。

汤执不习惯地喘着气,下意识想把徐升的手推开,但忍住了没有推,犹豫地靠近徐升,吻了徐升的唇角,下巴和喉结。

徐升的气味和徐可渝真的很像,但更淡也更男性化,攻击性多些。徐升又低下头,汤执差点吻到他的嘴唇,往后仰了仰,小心地躲开了。

汤执按着徐升的肩膀,从桌子上下来,把自己的裤子脱了,又攀着徐升坐了回去,伸手解徐升的皮带,拉下拉链,把徐升的东西掏出来。

徐升已经很硬了,又烫又沉,几乎让汤执觉得害怕。汤执用手费力地握着,前前后后动了几下。

书房的灯光很柔和,但不暗,汤执脸颊发热,不想看徐升,也不想看自己在碰的东西,于是闭上眼睛。

徐升似乎误会了汤执的意思,他突然开口说:“还没润滑。”

汤执又睁开眼,发现徐升左右看着,像在找东西一样,觉得徐升好笑得有点可爱,拉着徐升的手,张开嘴,很慢地把徐升的食指和中指舔湿了。

徐升的手指顶着汤执的舌头,按压、模拟进出。

过了一会儿,徐升抽出了手指,好像无师自通地替他扩张润滑。

汤执本来就是同性恋,徐升很英俊,让这场没有情感的性交变得不丑陋了一点。

徐升的润滑做得不太好,进入汤执时,汤执还是痛得要命。不过徐升这次没有那么莽撞,按着汤执的腰,很慢地往里顶。

他进的很深,每进入一次,汤执都跟着颤抖。徐升离汤执太近,汤执闭上眼睛,很轻又很低地叫了几声,突然被他堵住了嘴。

徐升含住汤执的下唇,然后一点都不熟练地吮吸汤执的唇舌,和那天安慰汤执的时候一样。

吻了一小会儿,他松开汤执少许,把桌上的东西全推到地上,手托着汤执的头,让汤执平躺下去。

房间里肉体撞击的声音暧昧而猛烈。

冰冷的桌面硌着汤执的背,徐升抓着他的胯骨,不断地挤压,进出,他每将汤执打开一次,汤执都更软一些。

汤执觉得自己像一堆被雨水浸泡了很久的泥土,污浊,软烂,随便,便宜。

汤执侧过头去,因为他被徐升顶得动着,所以唯一没被徐升弄到地上的果盘在他眼前晃来晃去。

徐升的手沿着他的肋骨,一路往上,轻碰他的脸颊。

果盘顶上有两块切成小兔子样子的梨片,白色的梨片晶莹剔透,汤执闻到了很香的味道。

是甜的,清香扑鼻的,有很多汁水的气味。

“汤执,”徐升突然停下来,叫他的名字,“你怎么了。”

汤执很紧地把眼睛闭上了,眼泪还是从眼角滴出来,滑到了发根里面。

“很痛吗?”徐升好像俯下身,因为声音离汤执近了一点。

汤执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这一段时间流的眼泪会比前十年都多,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哭过了。

“汤执?”徐升退了出来,帮汤执把眼泪擦掉了,“到底怎么了。”

汤执睁开眼睛,对徐升说:“我想吃那个梨子。”

“像兔子的那个。”汤执说。

徐升静了几秒,把梨子叉起来,喂到汤执嘴边,汤执张嘴吃掉,眼泪就收住了一点。

徐升不是很懂为什么汤执会想吃一块梨想到哭,但他并不想看汤执流泪,汤执哭时让徐升心跳变重,心脏紧缩。

汤执把梨子吞下去了,看起来不再那么委屈,用膝盖蹭了蹭徐升,徐升把他抱起来,问他:“还要吃吗?”

“是不是饿了。”徐升看着汤执因为激烈的性爱泛起红晕,又无精打采的脸,忍不住问他。

汤执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伸出手抱住了徐升的脖子,整个人贴到徐升身上,头埋在徐升肩膀上,像抱住最喜欢、最依赖的人。

然后又离开了一点点,很近地看着徐升,应该是在等徐升吻他,所以徐升又吻了他。

汤执有一种梨的甜美,徐升不想再在书房做,用自己的西装外套盖在汤执肩头,抱回了自己的房间。

第35章 

汤执第一次进徐升的房间,样子不怎么正经。

除了敞着的衬衫,和肩膀上披着的徐升的西装,汤执身上什么都没有。

徐升面对面抱他,他搂紧了徐升的脖子,腿曲着,露在空气里。

徐升房间离书房很近,不用几步就能到,但汤执还是有点害怕。

因为徐升家里不是没有别人的,汤执担忧会有人走出来,看见两人的姿势,继而发现汤执原来除了做徐升蹩脚的临时助理,还有别的并非意料外的用处。

走到了门口,徐升对汤执说:“抱紧一点,我要开门。”

徐升说话贴着汤执的耳朵,因为他的声音好听,又有磁性,所以几乎带有一种骗人的斯文。

但他给汤执的真正的性很粗暴和直接。

挤进体内的男性欲望,大的、暧昧的声响,粗糙的吻,紧贴的肉体,晃动的天花板和墙壁,硬而冷的桌子,抓着汤执的腿的手,疼痛,欢愉。

汤执觉得做爱时徐升可能是这样想的,汤执很俗,他不喜欢,但上床可以。

“汤执?”因为汤执没有动作,徐升低声催促,“抱紧。”

汤执反应过来,说“哦”,听话地再搂紧了一些,贴在徐升肩上的脸动了动,嘴唇不小心擦过徐升的脖子。

徐升有不太明显的停顿,接着腾出一只手,把门打开了,又开了吊顶的环灯。

汤执将脸颊贴在徐升的肩颈之间,看着厚重的门在他面前关上,有点逃避地闭上眼睛。

徐升稳稳地抱着他,走了一段路,把他放在了很柔软的地方,又拿掉了他肩膀上的西装。

汤执睁开了眼睛,徐升背对他,走近摆在不远处的沙发,把西装扔在上面。

汤执谨慎地观察徐升的房间,房间干净得像楼盘样板房,或像酒店套间,几乎毫无私人物品,不透露房间主人的性格。

就像徐升是个一点爱好都没有的人一样。

而床的被褥很软,是纯白的。

汤执的手放在上面,有些紧张地用指腹摩擦着,看徐升向自己走来,俯下了身,用有力而热的手按上他的肩膀,把他压在床上,低头吻下来。

徐升有点重,吻得有些急切,硬的地方隔着裤子顶着汤执。

“你亲我干什么,”徐升含混地对他说,“刚才还在走廊,你不知道吗。”

汤执胸口被压得有点闷,徐升的鼻尖蹭在他的脸颊上,闻言怔了怔,缓慢地思考徐升是生气、责难还是别的什么,而后他觉得徐升误会了,抬手搭了一下徐升的肩膀,想跟徐升解释。

但下一瞬,徐升就扣着他的手腕,把他的手也按在床上。

徐升将身体抬起了一些,低下头看汤执,然后就像自己也没有想清楚一样,很轻又很快地地亲了一下汤执的右眼。

汤执下意识地闭了一下眼睛,他睁眼的时候,徐升还是看着他,眼神仿佛带着笑意,似乎并没有责怪汤执的意思。

“你怎么这么急。”徐升很轻地说汤执。

汤执觉得徐升有容易让人沉溺的很深情的眼睛,也愿意承认徐升吻他时是温柔的。

他甚至觉得吻自己眼睛的这个徐升,对自己比对赵小姐还要好。

或许上过床还是不一样的,汤执看着徐升心里想,哪怕徐升这么懒得搭理自己,偶尔也会对自己好一点。

可能汤执也喜欢这样的好像被宠爱着的感觉,也可能是出于说不清的什么心理,汤执“嗯”了一声,很随便地对徐升说:“是好急。”

“你进来吧,”他抬起没被按住的手,去碰徐升的脸,说,“想要。”

徐升还没有刮胡子,下巴有很短的胡茬泛着青色,摸上去有点粗糙。徐升反常地没有挡开汤执摸他脸的手,他和汤执对视着。

不知为什么,徐升看上去几乎像是很高兴的。

“不怕痛了吗?”徐升问他。

汤执很轻地说“一点都不痛”,主动地把腿分开,探下手,拉下徐升的拉链。

徐升重新进来,的确没那么疼了,胀多过痛。

汤执装作被他操得很爽,闭着眼,胡乱地呻吟,徐升把他抱起来,托着他的臀,让他上下动。

慢慢地,汤执好像变成了真的爽,全身都热了,徐升进得很深,但并不用力,汤执抱着徐升的脖子,主动地摆腰动了起来。

动了一会儿,徐升突然让他叫轻一点。

汤执觉得徐升要求很多,很烦,凑过去,堵住徐升的嘴,舔舐他的嘴唇和舌头,从鼻腔发出淫糜的、代表性欲被满足的声音。

“不要,我忍不住。”汤执紧紧地贴着徐升的嘴唇,含糊又任性地说。

他以为徐升会很嫌弃地把他推开,但徐升突然不动了,紧紧扣住了他的小臂。

深埋进汤执身体里的欲望很轻地一跳又一跳,过了几秒钟,汤执才反应过来,徐升射了。

汤执愣愣地看了徐升一小会儿,跪在床上,慢慢起来。

徐升还没软下来,他伸手扶了汤执一把,从汤执身体里出来,乳白色的精液往下滴,沾在汤执的大腿内侧,还有床单上。

徐升看着汤执,脸上没什么表情。

汤执的脸慢慢热了,有点不好意思地靠过去,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亲了徐升一下。

徐升没说话,双手抱着汤执的背,吻住了他。

吻了一小段时间,汤执有点难受,想睡前把自己弄干净,就稍稍移开一些,厚着脸皮问徐升:“徐总,我能不能用一下你的洗手间。”

徐升看他片刻,“嗯”了一声,指了一个方向。

汤执拖着酸软的腿走了进去。

徐升的浴室比客房大不少,灯很亮,汤执洗到一半,门突然开了。

徐升看着他,皱了皱眉头,好像说了句话,但汤执在淋浴,没听清楚。

汤执吓了一跳,淋浴喷头的水顺着他的脖子往下流,他把水关了,徐升又走近了一点,问他:“你在干什么?”

徐升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遥远。

汤执隔着起了一层水雾的玻璃,看着他,硬着头皮说:“洗澡。”

徐升把淋浴房的门拉开了,一阵凉风吹到汤执身上,汤执忍不住缩了缩。

他洗得差不多了,就想干脆出去擦干,却被徐升一把抓住了。

徐升去拿了毛巾,披在汤执肩上,把汤执严严实实地裹了起来。

“除了洗澡呢,”徐升问,“你刚才在干什么?”

汤执愣了一下。

他贴着墙是在清理,不过弄得很草率,因为腿软,站不住,而且徐升射得太深了。

虽然很尴尬,汤执觉得徐升这么毫无生理常识也不是办法,就照实说:“我要把你射的弄出来。”

“我又不是女孩子,”汤执有点无奈地对他说,“留在里面我不舒服的。”

徐升愣了一下,好像也不知道怎么回答,说“哦”,过了几秒,问汤执:“弄干净了吗?”

“差不多吧。”汤执只想快点出去,抬腿往外走,但徐升把他包太牢了,腿没有伸开,绊了一下,扑在徐升怀里。

“对不起。”汤执无端又想起徐升“去治疗小脑”的发言,马上道了歉。

他抬起脸,徐升又恰好低头,撞了一下徐升的下巴。汤执自己觉得撞得有点重,怕徐升又生气,再道了一次歉。

幸好徐升似乎没有很在意,他看着汤执的眼睛,说“没关系”,过了少时,把汤执打横抱起来,抱回床上。

他把裹在汤执身上的毛巾弄松了一点,露出一小部分的身体,问汤执:“你上次也自己弄了吗?”

汤执不想跟他讨论这个,简单地“嗯”了一声,徐升就掰开了他的腿,手指很慢又有点犹豫地伸进汤执里面,按压着,按了一小会儿,他抽出手指,对汤执说:“里面还有。”

他手指上沾着乳白的液体,又继续在汤执身体里进出。

汤执觉得比起帮自己清理,徐升更像在做前戏。

没过多久,徐升真的拉着汤执抱了起来,重新进入了他。

这晚的第二次,徐升做得格外久,汤执声音哑了,哀叫着求他快点出来。

幸运的是,徐升终于学会了事后清理,帮汤执弄干净了,才自己去了浴室。

汤执入睡前,迷迷糊糊看见徐升从浴室走出来,突然想起自己是不是应该回客房睡觉,但汤执太困了,无法控制地闭起了眼睛。

睡前看见的最后画面,是徐升靠了过来,轻轻用手碰了碰自己的脸。

汤执一开始没做梦,后来慢慢梦到自己来到七月的赤道国家,站在烈日下,热得即将闷死。

醒过来一看,发现徐升紧紧地抱着自己。

汤执很想把徐升推醒,告诉他只有玩偶可以这么抱,人不可以,人被抱太紧会睡不好。

但因为睡意汹涌,只在脑海里想了想,就又睡了过去。

第二天是汤执把徐升叫醒的。

徐升睡得很好,不过睡到最后怀里空了,所以变得没有那么安稳。

汤执推着他的肩膀,说:“徐总,你要起床了。”

徐升睁开眼,看见汤执穿着浴袍,身上有洗漱过的清香,尖削的脸和被吻了一夜的红润的嘴唇在他面前晃来晃去。

徐升抬手,捏住了汤执的下巴。汤执好像被他吓到,低下头,用很笨很呆的眼神,很漂亮的眼睛看徐升。

“十点了,”他说,“你再不起来,跟赵小姐的约会就要迟到了。”

“别吵。”徐升对他说,汤执就不说话了。

徐升坐起来,下了床,去浴室洗漱了走出来,发现汤执已经不在他房间里了。

他换了衣服,下楼时经过客房,汤执的门开着,他推开门,汤执正在穿衣服。

汤执穿得有些费力,徐升走过去帮他,汤执吓了一跳,回过头看着他,叫他:“徐总。”

“你要出门?”徐升问他。

汤执好像呆了一下,犹豫不决地看着徐升,反问:“午餐我不用陪你去吗?”

“上次不是也——”他没有说下去。

徐升看了汤执几秒,不知怎么了,徐升不是很想回忆汤执第一次陪他去和赵韶约会地场景。

可能因为汤执那天没好好吃午餐,因为汤执淋雨了,因为汤执在雨里给徐升发短信,问他在哪。

如果可以,徐升希望这样的事以后不要再发生。

“不用。”徐升对他说。

汤执看着他,半晌才说:“哦,好的。”

徐升觉得汤执在为徐升去见别人而不高兴。

汤执是很依赖徐升的,喜欢抱着徐升,喜欢偷偷亲他。

徐升想可能自己说几句哄汤执的话,汤执就会很开心了,但是徐升不会,最后吻了一下汤执的额头。

第36章 

赵韶幼年移民,很少回滨港,这次想吃一间海底餐厅,徐升让江言包了场。

餐厅是一条有玻璃拱顶的短廊,原本便只能容纳四桌客人用餐,撤了三张西餐桌后,看上去也没有多宽敞。

徐升到得早一些,背靠着椅子,在四周蓝色海水和海洋鱼类的环绕中等待赵韶。

有一群肥胖的黄色小鱼从不远处游过去又游过来,十分显眼,徐升觉得这种鱼是汤执喜欢的类型。

汤执喜欢这些很胖的动物,例如海豹、幼年的狗、南极企鹅,还有梨做的兔子。

徐升把目光移开,看了一速地想到自己出门的时候,汤执闷闷不乐的样子。

赵韶还没来,徐升时间充裕,因此给汤执编辑了一条短信,告诉汤执:“今天你可以继续去医院。”

汤执过了五分钟才回徐升“谢谢”,肯定是因为心情不好,汤执变得任性了,没有再加那些奇怪又好笑的表情。

徐升看屏幕按下去,不再想太多关于汤执的事。

过了一小会儿,餐厅门口忽然传来轻微的动静,赵韶走了进来,对徐升说“嗨”。

赵韶的着装比在顿市见面时要更正式一些,一坐下就开始抱怨:“祭祖怎么这么累。”

“临到要走说我也要来,本来约好了去电音节的,”她面露不满,“票都浪费了,还非要我穿成这样。”

服务生适时将餐单和酒单给她,她接过来看。

看了少时,赵韶忽然看了徐升一眼,停顿着露出十分微妙的笑容,如同突击检查般问:“徐先生有没有什么推荐的菜啊?”

徐升看出她的意思,微笑着告诉她:“我也没来过。”

“是么,”赵韶好像没信,手托着腮,笑眯眯地追问,“上次跟你打电话的那位呢,也没带来吃过啊?”

徐升知道自己不该承认任何事,只需简单地告诉赵韶都是误会,那是通工作电话。

都是不复杂的句子,但没那么容易说出口。

“用不着跟我装吧,”赵韶继续怂恿,“告诉我嘛,我只是想知道什么好吃。”

徐升发觉赵韶说话时有一种坚定不移的自信。

大抵由于有很多人疼她,无条件地提供所有她想要的物质和爱,因此才会有从未受过伤害的、充满底气的眼神。

赵韶在赵家备受宠爱,这也是徐鹤甫希望徐升和她结婚的原因。

其实徐升又想到了一次躺在书桌上哭着的汤执,但他没有在意,温和地对赵韶说:“确实没有。”

赵韶终于放弃逼问,或许是想缓解尴尬,让徐升在聊天时少点负担,竟谈起自己的前男友和受过的情伤。

两人边吃边说,赵韶忽然问徐升:“你下午有空吗?”

徐升说有,她又说:“吃完饭能不能陪我去餐馆边上的海洋馆?”

“我让我爸秘书帮我买好票了。”她说。

徐升倒是没想到赵韶这样夜夜笙歌的类型,也会去海洋馆这种只有汤执会喜欢的地方。

不过他的时间本来就空给了赵韶,没怎么思考便同意了,对她说“可以”。

或许是发觉了徐升对她想去海洋馆这件事的意外,赵韶既不好意思又理直气壮地说:“小动物谁不喜欢啊,而且我是跟我爸妈回来祭祖,总不能天天去酒吧吧。这间主题海洋馆很热门,绝对不是你想的那种全是小孩的。”

她又说自己在滨港已经没什么认识的朋友,这几天在祖宅憋得慌,而且没有正当理由,她爷爷不让她出门,只能拉相亲对象去。

“嗯,”徐升顺着她点点头,“我知道。”

她看着徐升,顿了一会儿,徐升突然想起一件事,外祖父替他准备的礼物没带。

徐升便给司机发了消息,让他回家拿,尽快回来。

接到司机电话的时候,汤执回笼觉刚刚睡醒。

放在床头的手机不断地震,汤执迷迷糊糊接起来,司机在那头问他:“汤先生,你能不能在半小时后,把徐先生要送给赵小姐的礼物拿到楼下给我?”

汤执愣了一下,说好,又问司机:“他忘带了吗?”

司机说不清楚,汤执就挂了电话,披上外套,慢慢往徐升的房间走去。

房间被打扫过了,没有留下任何昨晚的痕迹。

汤执不愿意想女佣有没有看出什么,缓慢地走到茶几边,拎了礼物袋,走回自己的房间。

他其实不太舒服,总觉得好像有点发烧了,但仍然想去医院,所以便换了一身衣服,等司机到了,他拿着礼品坐进车里,麻烦司机顺路把他带到市区,他再打车去医院。

去餐馆地路上,汤执又睡着了,他睡得很浅,头顶总碰到车窗,发出碰撞的轻响。

不知过了多久,汤执听见司机叫他:“汤先生。”

他半睡半醒地抬起脸,司机对他说:“能不能帮我把礼品送上去?我泊车的地方有点远。”

汤执点点头,提着礼品袋下了车,往餐厅所在的酒店走。

走到餐厅门外,看见门口站着两名服务生,汤执便给徐升发了消息,对他说:“我把礼物带到门口了。”

等了几分钟,徐升走出来了。

徐升和赵小姐见面,穿得很是挺括,步子有些快,看见汤执站在柱子旁,有些不悦地皱了皱眉头。

说不清为什么,汤执感到了一阵轻微又难以形容的难受。所以在徐升开口骂他之前,他提前解释:“我搭司机车来的。他要去停车,所以我送过来。”

“没别的意思。”他加了一句。

看徐升不说话,汤执想把袋子给徐升就走,伸手递过去,徐升却没接:“我的意思是让他放在车里。”

汤执怔了怔,“哦”了一声,又说,“这样啊,那我把它重新放回去好了。”

他转身要走,徐升突然拉了一下他的手臂,把他拉了回去。

这次汤执没撞到徐升身上,只是徐升把他拉得太近了,近到汤执觉得没有必要。

“汤执。”徐升叫他名字,汤执抬头看他。

过了一小会儿,徐升好像都不知道要说什么。

汤执想走了,所以问徐升:“徐总,我可以走了吗?”

徐升好像没有听到他说的话一样,还是抓着他的手臂,仿佛跟自己斗争了很久,才免为其难似的对汤执说:“别跟我摆这张脸。”

汤执看着徐升,想知道自己摆什么脸了,徐升又不说。

他还是很骄傲地看着汤执,可能是太暗了,徐升的眼神有一种怪异的、令人不安的温柔。

餐厅门口的灯从徐升背后照过来,汤执被笼罩在他的影子里。

“好了,”徐升勉强地,抬起手,既不温柔也不粗暴地捏了一下汤执的下巴,说得很快很轻,“我也会带你来。”

第37章 

汤执走出餐厅,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他的身体很酸,眼睛也痛,不过不像第一次上床的次日那么难过了。

汤执突然有点高兴,因为他发觉至少自己的身体很识趣,适应能力可以运气持平。

汤执站在马路边,吹了一会儿风,终于记起自己要打车。走到公交牌边,准备叫车时,他忽然注意到站台大广告板上的海洋馆广告。

鱼类和企鹅,贝类和水母。

去年一整年,汤执都在期待这间海洋馆开门营业,但到了年底,徐可渝开始纠缠他,他被迫搬到通江,因此一直没去成。

现在看到广告,汤执方才知道,原来海洋馆开门已经几个月了。

广告上写“南极主题特展,为期一月,精美周边限时折扣,还有满额大奖,等你来抽”。

汤执完全被吸引住了,拿出手机看了一下,才下午一点半,在海洋馆待两个小时再去医院,时间也很宽裕。

这么想着,汤执把手机放好了,离开了车站,觉得自己像在做贼一样,按照路牌指示,在风里走了十多分钟,来到了海洋馆的入口。

这天是工作日,从白色建筑外面看,入馆的人不是很多。汤执走进去,发现游客并不少,上方地电子显示屏上说,现在购票的客人,大约可在四十分钟后入馆。

汤觉得可以接受,就走到自动售货机买门票。

门票分快速票和普通票,快速票的价格是普通门票的三倍,汤执犹豫了几秒钟,还是买了普通的那种。他一直很难心安理得地过比较奢侈的生活。

汤执拿了票,去普票入口处排队。

队列蜿蜿蜒蜒,但一直在动,因为海洋馆对馆内人数有限制,有人从出口出去,就有人能从入口进去。

汤执站在长队中,随着人群缓缓往前挪动,因为很无聊,所以低下头,一边看静音的萌宠视频,一边忍不住想了想站在餐厅外的很高的徐升。

汤执既觉得徐升自大得要命,也很希望徐升一直这样下去。因为徐升让汤执的轻松变得简单了。

汤执想起在溪城最后一个夜晚,然后又想,其实他真的很想要徐升的好意和沉默。

他从来没有没有在其他人那里得到过。

在不固定又很短的时间里获得的、距离很近的温暖,哪怕最后还是要上床,汤执也觉得可以忍受。

徐升有时候会使他感到安全。

或许可以比作一间临时的避难所,一扇可以上锁的、其他人都没有钥匙的房门,一个能够让他藏身的、每个人经过都会忽略、不会打开的柜子。

和喜欢和爱没有太大关系,也根本不需要徐升带他去什么餐厅吃饭,但很珍贵。

汤执在人群里,抬手碰了一下自己的下巴,又把手放下了。

队列一直在往前,汤执的手机电量不多了,他就放好了,无聊地看着安在墙上的屏幕里的海洋馆宣传片,看很多小鱼在珊瑚礁里穿梭。

看了很多遍之后,汤执不想看了,盯着快速通道的入口发呆。

过了一小会儿,他突然看见了徐升,还有赵韶。

他们从快速通道的入口走进去。

两人没有牵手,距离也并不近,徐升跟在赵韶身后,赵韶举着手机到处拍。

她笑得很高兴,露出很白的牙齿,从唇角的弧度到眼神,都好像洋溢着理直气壮的幸福。

快速通道没有别人,他们很快就消失在入口走道里。

汤执感到局促不安和迷惘,不想在海洋馆碰到徐升,所以也有点想走。

但他已经排一段时间,站在了队列中央,离队尾隔着好几条隔离带,前后都是人,不方便出去。

——或者又想去买一张同样的、不用排队的、贵一点的票。

但汤执只是想想,不会去买,因为再过十五分钟就要排到了。

而且就算买了快速票,汤执和他们仍然是不同的。

站在汤执后面的青年在和身后的人手脚并用地说话,因为动作太大,顶了一下他的背。

对方立刻道歉,汤执没有回头,说“没关系”,又低头拿出电量不足的手机,机械地看一些很可爱的图片。

过了二十分钟,汤执终于走进了海洋馆。

海洋馆面积很大,小孩含量很高,汤执刚进门,就有一队穿着制服的小学生模样的小孩,围在两名老师身边看珊瑚介绍。

汤执踱到他们身边,蹭听了一会儿,学到不少海洋知识。

不过他排队站得太久了,头又涨又晕,浑身发冷,也怕碰到徐升会尴尬,在水母展厅找到了休息的座位,坐了二十分钟,然后搭电梯去了南极展馆。

一出电梯就是企鹅区,四周温度有一点低,一阵冷意涌来,汤执打了个寒颤。

他出门时随便地穿了一件卫衣,很舒服,可是不保暖,只能抱着手臂,蹭到栏杆边,向下张望。

企鹅们成群结队,大小不一,但是各有各的可爱。

汤执看得很入迷,趴在栏杆上,每只企鹅都认真地观察过去,在心里给它们起了很多奇怪的花名。

后来实在冷得待不住了,汤执才站直了,在南极展馆溜达了一圈,往电梯方向走。

汤执已经没力气了,打算下次再来仔细看别的展馆,现在先去医院,看完妈妈,还可以配一份退烧药吃掉,到了明天早上,身体一定能够痊愈。

走出海洋馆前,会经过两家很大的周边商店。

汤执没有忍住,进去逛了逛。

就像广告里说的那样,南极区的周边在打折,企鹅和海豹玩偶买一送一,还有很多电动玩具,有些帝企鹅会走,有些海豹会在木板上滚来滚去,发出咯哒咯哒的响声。

汤执又很着迷,在电动玩具的柜台看了很久。

一个年轻又热情的售货员女孩一直站在汤执身边,他拿起什么玩具,都给他介绍。

汤执有点不好意思,很想买,可是他现在住在徐升家,没有地方能够放大件玩具,就算是小玩具,拿到徐升家,似乎也不太礼貌,而且可能会被徐升骂。

所以他决定不买,等到以后有了常住的家,再过来买,对女孩说:“我下次再来买。”

女孩可能是勤工俭学的学生,用有点遗憾和不解的眼神看着汤执,小声说:“但你很想要吧。”

“现在住的房子没地方放。”汤执说。

她看了一眼排着队的柜台,突然说:“等等,我送你一个。”

然后走到另一边的矮柜上,拿了一个很小又很可爱的钥匙扣,要汤执等她,想拿去买单。

汤执当然不可能让售货员为自己付钱,追上去对她说:“不要送我了,我刚才没看到这个,我自己买吧。”

一开始,女孩一定想要自己给汤执买,但一名似乎是销售主管的中年男子走了过来,微微皱起眉头,叫女孩的工号,问她“怎么回事”。

汤执顺手把女孩手里的钥匙扣拿了过来,对她说:“麻烦你了,要你给我介绍这么久。”

恰好有一个柜台空了出来,汤执便走过去买单。

钥匙扣不贵,但汤执没有拿现金,也没有拿卡,本来要用手机付款,但手机可能是因为电量过低,一直在进入支付页面时卡顿闪退。

买单的店员还在等着扫他的码,他尴尬地抓着手机,正在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手机突然来电话了,徐升打来的。

汤执按了接听,电话还能接,虽然页面也有点延迟。

“你在哪里,”徐升语气不大好地问他,“不是去医院吗。”

“……”汤执有点心虚,没有回答,徐升又说:“往后看。”然后把电话挂了。

汤执没有马上转身,先把钥匙扣放在柜台旁边,不好意思地问店员:“我可不可以稍等一下再来买?”

店员说“当然可以”,汤执才回头,看见徐升拿着手机,站在不远处,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身旁赵韶不在。

汤执没动,徐升嘴唇动了动,说了两个字。

徐升说得很轻,店里又比较嘈杂,隔着一段距离,汤执几乎没有听见徐升的声音,只是看口型,觉得徐升说的应该是“过来”。

汤执慢慢走了过去,走到徐升面前,像一个逃课被抓的小学生,眼神闪烁不敢看他。

“你站在那里干什么。”徐升听上去心情不怎么样。

“你怎么只剩一个人。”汤执顾左右言其他。

“关你什么事,”徐升没好气地说,看了汤执几秒,又说,“赵韶在对面的店里,我说我过来找人。”

“我手机快没电了,”汤执告诉他说,“付款码跳不出来。”

汤执鼓起勇气看徐升,发现徐升看自己的眼神又像在看一个弱智,汤执马上说:“我知道错了,别骂我了。”

徐升嘴唇动了动,最后好像控制住了自己。

不知为什么,看到徐升极力忍耐让自己不开口骂人的表情,汤执排队时的苦闷反而没有了,轻松的感觉重新回到身体里,让他有短暂和难得的开心。

“徐总,你有没有钱,”汤执厚着脸皮问,“给我一点,等一下还要打车去医院。”

徐升看了他一会儿,从钱包里抽了一张卡给汤执,汤执接过来,说“谢谢”,又装作很乖巧地对徐升笑了一下,说:“我不会乱花的。”

徐升看着汤执,片刻才“嗯”了一声。

汤执去买完单,接过了装了钥匙链的小袋子,和刚才的售货员女孩打了个招呼,便走了。

徐升站在周边店的门口,奇怪的是,他陪着汤执一起往外走了一段路。

到了人少一些的地方,走到一个不知通往哪里的、空无一人的走廊边,徐升把汤执拉了进去,在能够遮住人的白色柱子后面,他对汤执说:“我送赵韶回家后,到医院接你。”又说汤执“你怎么这么麻烦”。

他按着汤执的肩膀,低头吻了汤执,吻得很用力,把汤执的嘴唇吮得痛了,抬手碰了汤执的脸颊,贴着汤执,说汤执有点烫。

汤执有点混乱地想,自己很可能发烧了,烫是当然的,然后抬起头,看着徐升。

徐升和他对视了片刻,突然伸手遮住了他的眼睛,指腹碰到汤执的睫毛,汤执什么都看不到了。

过了几秒钟,吻又落下来,变得温柔了少许。

徐升说“你听话一点”。

说来好笑,从小到大,很多人都想要汤执听话,要他乖。

伤害他的人也是这么说的。同样在一些黑暗的地方,抱紧汤执,用含混的声音对他说这样的话。因为汤执害怕的大哭真的太吵了。

汤执把徐升推开了一点点,忘记了自己怎么和他说再见,怎么走出海洋馆的,他在出租车上睡了几分钟,走进医院住院部,下一秒又到了席曼香床边。

汤执这天不是很敢去看席曼香的脸。

女警说席曼香在他来之前醒了半小时,他抓着她没在打吊水的手,把脸埋在她的手心里伤心了一会儿,不过没有哭。

探视结束后,汤执去挂号配了退烧药,接了一些温水,安静地吞了,回到病区,坐在席曼香病房不远处钢制的休息椅上,闻着医院的味道,背靠着墙睡着了。

第38章 

徐升分别在水母区和南极馆看到了汤执。

汤执坐在水母区的椅子上,看着对面会变色的大水箱发呆,眼睛大大地睁着,看起来有点过于引人注目。

海洋馆里没有哪种动物是可爱的,徐升不知道汤执为什么一个人看得这么认真。

徐升和赵韶在离汤执有点远的地方,中间隔了很多小孩,汤执没看到徐升。

徐升问赵韶:“你不是说小孩不多吗。”

赵韶不承认自己说过这种话,把手机给徐升,让徐升帮她在水母区拍照。

徐升实际上想再靠近汤执一些,因为他注意到有很多人在留意汤执。

有一个人故意在水母箱前往返两次,好像想和汤执搭讪。

“徐升。”赵韶又递近一点,催促。

徐升低头看了她一眼。接过手机,替她拍摄了几张照片,没让汤执出现在画面里。

赵韶对镜头摆出很多不同的姿势,让徐升在拍照同时有一些走神。

他想到去约会的路上,徐鹤甫打来的电话。

徐鹤甫希望他们明年年初可以订婚,后年结婚时,他们已可在MI州定居。

等移居后,他准备退休,将事业都交给徐升打理。

“外公的新高尔夫球场已经造起来了。”徐鹤甫告诉徐升。

徐升并没有什么情绪波动。他早已有自己的计划和考量,也早已不想再每周三次,陪徐鹤甫打球了。

不过婚姻仍然是有必要的。徐升敷衍地对徐鹤甫说“好”。

“好了。”赵韶说,她向徐升伸手,把手机讨回去,低头看照片。

徐升又了汤执一眼,汤执捂着嘴,打了个哈欠。

赵韶拍够水母区,要走了。

他们从汤执身后的圆柱附近经过,汤执没往这边看。

半小时后,徐升和赵韶即将从南极馆离开时,汤执从入口走了进来。

他手里拿着一份海洋馆导览图,晃到最佳企鹅观赏位旁边,和一个很胖的小朋友一起看企鹅。

过了没半分钟,小朋友走了,汤执还是一动也不动地趴在栏杆旁,没有挪到观赏位上。

汤执的背影看上去很瘦。

他穿得特别随便,浅灰色的卫衣,黑色的裤子,还有一双不新不旧的球鞋,甚至无法满足餐厅的着装要求。

徐升和赵韶一起走出去的时候,很想回去问汤执一下,企鹅到底有什么好看的,不过他并没有这么做。

出了南极馆,赵韶又去看了海洋馆的短电影,在投影下拍了照片,然后才拉着徐升往外走。

他们进了海洋馆的店铺,赵韶左看右看,徐升一转头,就看到了对面店里的汤执。

徐升觉得自己真的没有见过汤执这么迷糊的人。

手机屏幕仍然是碎的,支付页面都无法打开。

徐升看汤执在电动企鹅前站了那么久,汤执竟然都没发现。

汤执有点恍惚,徐升耐心地哄了他一会儿。

送汤执出门,把汤执关到出租车里,告诉了司机地址,徐升又回到商店前,恰好碰到走出来的赵韶。

“你朋友走了?”赵韶问。

她很礼貌,没有问徐升找的是什么朋友。

徐升“嗯”了一声,看赵韶两手空空,问她:“什么都没买?”

赵韶摇摇头,又往对面那件汤执买了东西的店走,她说:“看着都 可爱。”

走到电动企鹅的柜台边,她戳了一下正在动的企鹅,回头很轻地对徐升说:“实际上还是很劣质。”

赵韶理由很充分,语气坦荡,除了徐升没人听到。

“只有小孩喜欢吧,”她说,又忽然对徐升笑笑,“如果以后有小孩,你也只能为这些劣质玩具买单。”

“我这样说是不是很随便啊,”她对徐升眨了一下眼睛,不会很让徐升感到讨厌地说,“不过我爸想让我们尽快订婚,我也觉得可以。”

说完,她又挽住了徐升的胳膊,转身朝外走。

她抓得不怎么用力,徐升没什么感觉,也不想拿赵韶和汤执比,赵韶没有很快得到回应,问徐升说:“怎么样?可不可以啊。”

徐升低头看了看赵韶,温和地对她说:“可以。”

赵韶的祖宅和海洋馆的车程只有二十多分钟,赵韶雷在车上和徐升商量了接下去几个月的行程。

下个月徐升去她家拜访,然后订戒指。

她问徐升有没有什么特别的要求,徐升说都听她的,她很高兴也大方地接受了,解决人生大事像吃饭喝水。

赵韶的父母和长辈都不在家,她和徐升说了再见,自己走进去。

徐升上车后,看着轿车驶过罗马柱和浮雕,又驶出铜质的大门,想了一会儿,给汤执打电话。

他打了两个,汤执没接,然后又打了一个。

徐升觉得汤执生气了,因为很多事。

但徐升好像无法因为汤执对他闹脾气而不悦,甚至有一些不知从何而来的高兴。

因为他发现汤执可能真的很喜欢自己。

接着,徐升想起了自己看着汤执在赵韶说劣质的企鹅柜台旁站的几分钟。

汤执简直对走路企鹅垂涎三尺,可能是他不很懂廉价劣质和昂贵奢侈的区别。

汤执只是很喜欢,如果收到一定会很惊喜。

徐升让司机重新回到了海洋馆,回到那间商店,期间,汤执没有回他电话。

商店里灯光明亮,仍然到处都是小朋友和毛绒玩具。

徐升尽快找到卖企鹅玩具的柜台,拿了一个未拆封的新盒子,走过去买了单。

电动走路企鹅是低龄玩具,价格低廉,连盒子都很小,和徐升送给赵韶的东西不一样极了。

但徐升想汤执一定会非常喜欢、会很高兴。

汤执比任何人都要好哄和简单。

去医院的路上,汤执还是没回电话,到住院部楼下,徐升给汤执发了“我到了”的短信,等了三分钟,决定下车上楼。

徐升不知道汤执母亲住在哪里,问了江言才到外科住院楼层。

他走向汤执母亲的病房,还没走到底,就在走廊的座椅上看到了微微仰着头,闭着眼睛的汤执。

汤执手里攥着手机,不知从哪里借来了一个充电器,正插着充电。

徐升走过去,低头看着他,叫他名字:“汤执。”

汤执一动也没有动,徐升等了几秒碰了碰汤执的脸,汤执是睡着了,温顺地闭着眼,脸颊被窗外吹进来的风弄得冷冰冰的,但嘴唇很红,徐升的手滑下去,觉得手上的温度有点高。

徐升非常想要亲吻他。

这时候,汤执的手机突然亮了,显示一个未知号码,

徐升顿了顿,把手机拿起来,替汤执接了,对面一个温和的女声问:“是汤执汤先生吗?”

徐升看了汤执一眼,说“是”,女声便说:“刚才给您打了好几个电话,您都没有接。我这边是一家私人定时提醒公司,您有一条来自徐可渝女士的留言,请问您现在方便收听吗。”

徐升微微一怔,听见自己说“方便”。

女声说:“请稍作等待。”

片刻安静后,徐可渝的声音响起来。

她说“汤执,你想我吗。我给你留了东西,在我房间南床头柜的抽屉最里面。你去拿,但不要让我哥知道。”

录音播了两次,又切回了方才的女声。

“汤先生,大约在今晚,我司会将留言内容通过短信形式再次发送到您的手机上,对您进行再次提醒,”她告诉徐升,“请注意查收。”

然后电话就挂了。

徐升没来得及多想,刚放下手机没多久,汤执忽然睁开了眼睛。

他直勾勾地看着徐升,过了一小会儿,才说:“我是不是睡着了。”

徐升说是,他又说“不好意思,让你等了”,然后站起来。

因为徐升与他站得很近,他一起身,就好像投怀送抱,贴入徐升怀里。

徐升没有让开,抱了一下汤执。

汤执抬起眼睛,看了徐升一小会儿,徐升以为汤执要亲自己或者撒娇,但是汤执轻声说:“徐总,太近了。”

徐升后退了一点,汤执拔了插头,走到护士台前,还给了一个年轻地护士,对她说谢谢。

回到车里,徐升让汤执陪他坐在后面,等车开出医院,徐升将重回海洋馆买的玩具递给了汤执,汤执有些摸不着头脑地接过来,问徐升:“徐总,这是什么?”

天色昏沉,滨港渐渐下起雨来。

但在灯微光中的汤执很纯净,好像被雨水浸透的滨港室外,唯一一片干燥的花瓣。

徐升没告诉他,让他拆开看看。他低下头,把盒子拆开,拿出了小小的可以放在手心里的走路企鹅玩具。

他抬头看了徐升一眼,然后对徐升笑了一下,说:“给我的啊?”

徐升说“嗯”。

“会动。”徐升说。

“是么,我来试试。”汤执晃了晃小企鹅,打开放电池的地方,将附赠的纽扣电池装进去,然后又按下开关。

小企鹅的脚一下一下动起来,汤执把它放在了隔开了他和徐升的扶手箱上,小企鹅摇摇摆摆地往前走了起来。

走到皮缝之间,小企鹅跌倒了,徐升看见汤执很开心地笑了起来,说“好傻”。

“很好玩。”汤执低着头说,又戳了一下小企鹅地脑袋,然后把电关掉了,让企鹅躺在那里。

“徐总,”他抬起脸说,“我还是很困,可不可以再睡一小会儿。”

“真的好困。”汤执又加了一句。

徐升看着他,说好,汤执马上闭起了眼睛。

回家的一路上都很安静,徐升想了想徐可渝的留言,决定自己先替汤执看看,她留下的东西。

后来也玩了一下汤执玩过的企鹅,怕被汤执发现,放在原来的位置。

车一停,汤执很快睁开了眼,他迷惘的看着前方,然后看看徐升。

司机替徐升打开了车门,汤执就自己下去了。

徐升看到汤执傻到连喜欢的礼物都忘记拿,替汤执拿了,握在手心里,也下了车。

第39章 

徐升注意到汤执晚餐吃得很少。

他几乎没动主菜,只喝了汤,吃了两口餐后点心和水果,就对徐升说自己想上楼休息,征询徐升的意见。

徐升本来想问他为什么吃这么少,是不是下午自己偷偷去吃了喜欢吃的东西,但想到下午徐可渝的留言电话,徐升没有问出口,对汤执点了点头,看着他站起来,走上了楼。

在车上和用餐时,汤执一直没看手机,不过徐升还是打算尽快把事情弄清楚,便待汤执身影消失后,也放下刀叉跟上去。

看着汤执走进房间,关上门,徐升几乎没有犹豫地去了徐可渝的房间。

在去往徐可渝房间的路上,徐升停止思考太多,只不过坚定地告诉自己,汤执今天情绪不是很好,如果徐可渝给了汤执什么会刺激到汤执的东西,徐升就把那些拿走。

换做别人,徐升一开始便不会接电话,更别说按录音内容做事。

但汤执不同,汤执不一样。

他们明天便将出发返回溪城,徐升又要带汤执离开这栋房子了。

因此,进入徐可渝房间前,徐升提早做了决定:把妹妹留给汤执的东西拿走。

可渝患上了精神疾病,有朝一日,她从医院醒过来,病愈后,很可能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后悔,拿走将对所有人好。

徐可渝的房间在汤执和徐升的之间,离徐升的更近一些。

前几年,房间按她的意思改过,进门是一个很大的更衣室和化妆间,再打开里面的门,才是卧室。

徐升经过左右两面巨大的镜子,以及徐可渝空置已久的化妆台,打开卧室门。

步入卧室前,徐升的脚步顿了顿,把更衣室的灯关了,才走进去。

徐可渝的房间装修风格和家中其余地方全然不同,是浅蓝和白色调的,到处充满柔软的摆饰,像春日小雨后的蓝天。

改造时动静很大,母亲颇有微词,但她对徐可渝总是比对徐升温柔一些,而徐可渝难得十分坚持,她也没多反对。

徐升踩过浅色的羊毛地毯,经过了用浅米色丝绒套罩住的三角钢琴,来到徐可渝床边,俯身下去,拉开了白色床头柜的抽屉。

抽屉里放着一个铁盒子,盒子上还挂着一把小的密码锁。

徐升将盒子拿出来,发现盒子下压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密码是你的生日”。

徐升把纸条放回去,打电话问了江言。

江言在那头找了半分钟,告诉徐升:“明天,六月二十日。”

徐升愣了愣,将密码调到0620,锁打开了。

盒子分左右两格,左边的格子大一些,陈列一堆很旧的东西。

每样旧物都封在塑料封口袋中,口袋上贴了纸条,上面写着物品来历。

一枚有磨损痕迹的黑色纽扣,标注六年前的某一天,“第一次收到的第二颗纽扣,我很开心”。

反面也有一张贴纸,“代表徐可渝和汤执要永远在一起”。

一张叠好的发黄的作业纸,七年前某天,“第一次传的纸条”。

徐升打开封口袋,将作业纸展开,纸上有两种字迹,上面是徐可渝的“谢谢你”,下面是很清秀的字,用黑色水笔回答“不客气,伍洋是傻逼,不用管他”。

然后徐可渝又写“晚上我请你吃饭好吗”。

汤执回她:“不吃不吃,后天考试我要复习。”

纸很旧了,看起来有点年头,徐升叠好了,重新放回去。

还有切下来的半块橡皮,几根铅笔芯,汤执的满分考卷,“因为这场考试,又一次没有答应我一起吃饭,偷偷把考卷藏回家了”,以及一个很小的塑料碘酒瓶。

碘酒瓶的日期是六年前,“汤执在校外跟人打架了,受了处分,一定是因为我”,空了一行,徐可渝又写“对不起”。

徐升简略地看完了左边格子,又看向右边。

右边的格子只放了两个信封,徐升打开上面那封,展开信纸,徐可渝手写了一封信给汤执。

“汤执,”她写,“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可能离开你很久了,明天是你的生日,这是我送你的生日礼物。

“其实我知道,我哥哥要拆散我们,他永远都不会让我们在一起的。

“他要送我去医院,我也不会去的,想让我把你忘记,还不如把我杀了。

“你不要太为我伤心,我已经获得了人生最大的幸福,就是和你结婚。

“我活着的时候,妈妈和哥哥从来都没有给过我关心,只有你关心过我,虽然我们分开了一小段时间,但是我知道,你也是一直爱着我的。

“我留了很多我们爱情的纪念品给你,你想我的时候,就可以看一看。

“我妈妈活不久了,她有一半财产是我的,我死了,这些钱应该给你。她留下的钱和股票,你和我哥必须一人一半,谁都抢不走我们的东西。

“等我妈妈走了,你就去找我哥,把属于我们的东西要回来。我这里有一份关于我哥的东西,只要你拿给他看,我哥从小就想继承外公的事业,想得要死,一定会把钱给你的。你放心,这都是我们应得的。

“你以后不要结婚了,你也不想结婚吧。我们这样深深地相爱着,没有人能把我们分开。

“汤执,我爱你。”

落款徐可渝,时间是她与汤执举行婚礼的夜里。

徐升放下了信纸,拆开另一个信封。

另一个信封大一些,厚一点,徐升拿出了一叠看上去比汤执和徐可渝的纸条更旧的、对折这的。

纸张有一种令人不适的触感。

他找到了对折的中心,打开看,是一份亲子鉴定结论。

检验人写着徐升以为自己再也不会看见的、他的曾用名,以及做了他八年父亲的人的名字。

徐茵曾对徐升保证过,她已经处理掉了,原件、复印和扫描件,都处理得干干净净。

“他们现在都不在了,”那是徐茵唯一一次在徐升面前哭,“不可能有任何人知道这件事的。”

“已经过去了。”她说。

徐升翻到末页,看到了“不支持检材1是检材2的生物学父亲”。

徐升的情绪并没有太多波动,只是觉得徐可渝可能是受苦太少,想法全都令人失笑。

实际上,徐升十二岁听徐茵告诉他她和父亲离婚的真实原因时,心情一样很平静。

他童年时很擅长转移注意力。

徐茵说她听徐鹤甫的话,怀了徐升生父的孩子,他仍旧不愿和徐茵结婚,却想留下孩子,逼徐茵和他最器重的下属结婚的时候,徐升实际上在想自己被徐鹤甫让人拆掉的、徐升从首都带回来的航空模型。

国际空间站和太空基地,用塑料线连在外面的宇航员。

宇航员进行舱外活动时必须要两个人,可以互相帮助,互相照顾。

所以另外一个宇航员正在舱门口,露出上半身,还没完全出来。

徐升冷静地把检验报告重新叠起来,放回了信封里。

他有些想笑地想,如果汤执带紫外光手电筒进来,照盒子和纸,能发现很多枚徐升的指纹。

徐可渝留了这么毫无意义而可笑的东西给汤执。

徐升想。

他当自己没做过把东西拿走的决定,将信封放回去了,放到原来的位置,把徐可渝所谓的爱情证据放回了原处。

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徐升把碘酒瓶的小袋子拿出来,放到自己的口袋里。

接着,他为徐可渝锁上了盒子,调乱密码锁,用盒子压住了纸条。

关上抽屉时,徐升突然听见卧室外有声音,便下意识地关了灯,就着没拉完整的窗帘外的月光,走到钢琴旁的木质屏风后,透过屏风的缝隙,往门的方向看。

没过多久,卧室的门又被打开了,可能是对徐可渝的房间不够熟悉,汤执过了一会儿才打开灯。

汤执穿着绸质的睡衣套装,看起来洗过澡了,四下张望一番后,轻手轻脚地走进来,鬼鬼祟祟得有点好笑。

汤执走了一遍徐升走过的路,俯身拿出了盒子,坐在地毯上,又发现盒子有密码锁,探头过去,把纸条拿了出来,样子很傻气。

打开了密码锁,把锁放在地上,拆开了生日礼物。

汤执看爱情证物,看得比徐升还草率,徐升可以看见他的脸。

读完纽扣封装袋上的说明,汤执露出了被惊吓到的表情,抿起了嘴唇,有点受不了似的迅速把袋子放了回去,没再看剩下的东西,拆开了信。

他抓着信纸,犹豫地看了一分多钟,然后拆开了徐升的亲子鉴定书。

过了几秒钟,徐升听见他很轻地念出了徐升以前的名字。

“谁啊。”汤执有点莫名其妙地说。

然后他翻到鉴定书第二页,愣了愣。

徐升想他应该是看到了那一页上贴着的徐升小时候的照片。

徐升很清楚地看到汤执笑了。

“小时候怎么这么傻啊。”汤执发表了很危险的发言。

但很快,汤执又没再笑了。他翻到前面看了第一页,然后坐在地上,抓着报告发了一小会儿呆。

过了片刻,汤执好像做了什么决定,把东西放在一旁,站起来出去了,没有关灯,好像是出去拿什么东西。

徐升没动,只等了很短的一段时间,汤执就回来了。

汤执右手抓着不知什么东西,左手拎起盒子,把盒里的东西倒空了,又把鉴定报告塞了进去,拿着盒子站起来。

四顾后,他走到离徐升站的屏风很近的位置。

徐升起先不知道汤执为什么过来,汤执把捏着的软烟盒丢在地上,露出手心的塑料打火机,才想到到,整个房间只有屏风旁有一小块露着大理石地板的区域,而汤执可能是要找个没有易燃物品的地方。

汤执半蹲着,那起盒子里的报告原件,拇指摩擦了几下,打出了火苗,火苗很小,碰到了纸的尖角后,没多久就着了。

徐升其实离汤执很近,甚至可以看清汤执有点平的唇角。

看清眼睛、睫毛,看清他很白很瘦的手。

看汤执自作主张地把着了火的纸丢进了徐可渝的铁盒子里。

火烧起来了,发出很小的噼啪声,烧得往里卷,照红了汤执的手。

汤执捡起地上的烟盒,倒了一根烟出来,咬着点燃了,像个混混一样蹲着抽烟。

抽了几口,汤执突然放下烟,咳了几下,骂了一句脏话,又继续抽了。

徐升闻到灰烬和烟灰的味道。

很快,纸烧没了,但是汤执的烟还没抽完,他蹲着抽完了烟,把烟蒂按熄在铁盒里,发几秒钟呆,拿起了铁盒,去了浴室。

徐升听到水流的声音,后来水流声停了。

片刻后,汤执拿着盒子走出来,哼着怪腔怪调的歌,经过屏风,走到了床头柜旁,把爱情证物和信全放回原处,重新把盒子放回去。

汤执俯身时也在哼歌,徐升看见他背上凸起的脊骨,突然想起有一天夜里,可能是婚礼的前夜,在楼下,徐可渝把汤执压在沙发里。

徐升让徐可渝上楼,她听话地走了。

汤执仰着脸,用手遮着眼睛,呆呆坐了很久。

那时徐升是觉得汤执很麻烦,好像就他一个人事多。

碰他几下能怎么样。

徐升想起自己问徐可渝“你喜欢他什么”,徐可渝说“他很善良”,“也很厉害”。

然后汤执走了出去,徐可渝房间的灯熄灭了。

第二卷 巴别塔 

第40章 

二十三岁生日的早晨六点半,汤执被闹钟吵醒。

他的嗓子疼得像被刀片刮伤,脑袋像被搅散了凝不起来,头一个能称得上想法的想法是,昨晚烧鉴定报告,不该顺便抽那根烟。

汤执睁开眼睛,外头还没全亮,眼前模模糊糊一堆,他调整焦距,坐起来,手放在柔软的被子上,垂着头。

过了一小会儿,汤执挣扎着起床洗漱了。

他走向浴室,腿根好像比昨天醒来时还要酸痛。

汤执先是心想徐升力气未免太大,下次希望他轻一点,走到镜子前,又清醒了过来,立刻转变思路,想:最好还是别有下次了。

洗漱后,汤执仍旧虚弱无力,在沙发上坐了一小会儿,将背包拉过来,从侧袋里找出昨天吃剩下的退烧药,又摇摇晃晃站起来,打算下楼拿水吞服,没想到一打开门,徐升衣冠楚楚地站在门外。

他的手抬在半空,好像正准备敲门,看到汤执,短暂地怔了怔,而后放下了手。

“徐总。”汤执下意识地叫了他一声。

徐升看着汤执,但是没有说话。汤执注意到徐升穿得很正式,正式到似乎不应该出现在早上七点的家中。

不过徐升肯定有自己的安排,并且都不关汤执的事,汤执便只是开口问徐升:“找我有什么事吗?”

徐升没有马上说话,他盯着汤执的脸,过了片刻,他伸出手,展开掌心,汤执看到了他手心的那个小小的电动企鹅。

“是不是找不到了,”徐升告诉汤执,“昨天下车你忘拿了。”

电动企鹅摆在展示台上的时候看上去也不是特别小,躺在徐升手里,才显得那么袖珍。

但也不算精致,只是很小而已。

汤执抬头,又看了看徐升,有点犹豫地说“谢谢”,把小企鹅从徐升手心里拿起来。

企鹅好像在徐升手里待了很久了,整个塑料外壳都被徐升的体温捂得温温的。

“不用,”徐升对汤执说,又自顾自说,“你找不到会着急,就顺便拿来给你。”

他西装革履来给汤执送玩具,又总是觉得汤执会因为玩具不见而慌张,让汤执产生了一种徐升给他的小企鹅是稀世珍宝的感觉。

汤执把企鹅抓在手里,有点迟疑再次说“谢谢”,“辛苦徐总送来给我”,突然想起昨天和徐升借的卡还没还,就对徐升说:“徐总,你稍等一下。”

而后他走回房里,先把小企鹅放到了茶几上,然后又在包里翻了片刻,找出了夹层里那张薄薄小小的金属签账卡。

卡是灰黑色的,中间印着百夫长的圆形画片,手感冰冷,汤执走到门口,把卡递给徐升。

虽然徐升很可能根本不关心,汤执还是加了一句:“刷了钥匙扣和车费。”又本能地对徐升笑了一下,说:“谢谢徐总。”

汤执的手伸在空中,徐升半天都没拿,汤执就仰脸看他,发现徐升脸上没什么表情地看着自己。又对视了片刻,徐升开口了,低声对汤执说:“不用还我。”

“你拿着吧。”他说。

汤执并不想要徐升的卡,摇了摇头说“不用了”,伸手想把卡放进徐升手里,徐升侧身让了一下,抬手抓住了汤执的手腕。

汤执在发烧,所以徐升的手让他感觉有点微凉,很舒服。

不知为什么,徐升拉着他,很短地停顿了几秒,就把他拉进了怀里。

徐升不轻不重地抱着汤执,下巴贴在汤执的脸颊上,汤执闻到须后水和古龙水的味道。

他们在汤执房间的门口拥抱着,徐升一直都不说话,汤执不知道他想干什么,呆呆站着让他抱了一会儿,然后听见徐升对他说:“生日快乐。”

徐升声音很低,贴在汤执耳边说话,汤执看着灰暗的走廊,过了一段时间才反应过来。

他侧过脸去看徐升,徐升看着他的眼睛,有些怪异的、几乎像忍不住一样,快速地吻了汤执的嘴唇。

徐升闭着眼,吮吻汤执因为高热而发烫的嘴唇,把汤执往里面推,反手关上门,而后才移开了一点点,按着汤执的肩膀,把汤执抵在硬而冷的木门上。

“汤执。”徐升抬起手,碰了碰汤执的脸颊。

他用让汤执觉得有点犯规的,天生看起来很深情的眼睛看着汤执,指腹从汤执脸上往下滑,按住了汤执的锁骨,拨开睡袍边缘,时轻时重地按压汤执的皮肤,又对汤执说:“你有点烫。”

“……”汤执觉得无奈,也不懂徐升明明穿得这么整齐到他房间门口,现在又一副打算马上跟他上床的样子。

最后汤执还是告诉徐升:“因为我发烧了。”

徐升碰在汤执身上的手指停了下来,他愣了愣,皱了一下眉头,把手背搭在汤执的额头上,问了一句很没常识的话:“你怎么会发烧。”

“我找医生来。”他拿出手机。

汤执最不喜欢看病,伸手拦了一下,握着徐升手背对他说:“不要。”解释:“我有退烧药,现在再吃一粒,很快就会好了。”

徐升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你什么时候开始发烧的?”

“……昨天吧。”汤执说。

徐升想了想,突然仿佛找到原因一般,对汤执说:“你昨天在南极区待太久了,那里很冷。”

汤执怔了一下,随即觉得自己会被徐升的没常识气死,看着徐升,尽量耐心地给他科普:“不是只有冷了才会发烧。”

“是你前天做太久了。”汤执说。

徐升沉默了,好像从来没听说过这种事。

汤执不想再看徐升,垂下了眼睛,又等了几秒,觉得自己快站不住了,侧身绕过徐升,走到沙发旁坐下了。

徐升站在门旁看了他一会儿,拿起手机,好像又想找医生,汤执即刻制止:“不要叫医生,我马上就吃药。”

徐升像是迟疑着,最终放下手机,走到汤执旁边,再次俯身搭了搭汤执的额头,不知为什么,靠过来很轻地吻了一下,问汤执:“药呢?”

汤执指指茶几上锡箔包着的药片:“我刚才就是想下楼倒水。”

徐升替他打了内线,让人送了水上来,又没让女佣进门,亲自替他端了过来。

汤执就着水把药吃了,对徐升说“谢谢”,跟他开玩笑问:“这是生日特权吗?”

徐升顿了顿,好像想说什么,但是没说,在汤执身旁不远地地方坐了下来,看样子好像并不准备走。

汤执握着杯子,又喝了几口,忽然听见徐升说:“本来今天想带你再去一次海洋馆,然后吃饭。”

汤执侧过脸,看了徐升一眼。徐升没有看他,简直像在不好意思一样。

“但是我们不是下午两点要回溪城吗。”汤执如实问。

他把徐升的行程背得比自己的生日熟很多,如果不是徐可渝提醒,今年他也不会记得生日。

“行程可以改,”徐升说,然后看看汤执,就像很认真地说,“不过你发烧了。”

汤执突然不太想看徐升的眼睛,因此移开目光,“嗯”了一声,对徐升说:“还是不要改行程了。”

他昨天去过海洋馆,今天不想再去,以后去的话,实际上也不是很想和徐升一起逛。

汤执觉得自己不需要走贵宾通道,身体好的时候一个人随便看看逛逛就好了。

而且比起滨港,汤执更喜欢溪城。溪城有高大的树木,许多绿色植被,像银子和黑水晶一样翻腾着穿越城市的运河,舒适的社区,没有不好的回忆。

如果席曼香出狱了,汤执想和她移居到溪城,先带她去看看。

滨港原本也不是席曼香的家,汤执知道她也不喜欢滨港。

想到这里,汤执又问徐升:“徐总,我上午可不可以再去看一下我妈?”

徐升点头了,汤执便终于觉得生日有时也是好的。

奇怪的是,汤执去医院,徐升也上车了。

两人在车上怪异地相处。

徐升要汤执坐在后面,手持一个额温计,给汤执测体温。

他给汤执测体温时,上身微微侧过来,靠向汤执,眼神很严肃。汤执看着徐升的下巴,脑海里秘密地闪过昨晚看到的徐升小时候的照片。

照片里的徐升年纪可能还很小,双颊甚至有点婴儿肥,眼神特别骄傲,和现在很不一样。

汤执听到额头上的温度计发出“滴”的一声。

徐升拿过去看,汤执忍不住伸手碰了一下徐升的脸颊,徐升抬头,微微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汤执对他笑了一下,徐升又愣了愣,像是下意识对汤执说:“三十八度二。”

下一秒,他伸手把和前座间的隔板按起来了,然后低头,很温柔地啄吻了汤执的嘴唇。

就像特别调皮的小男孩抚摸很小的、很脆弱的小宠物一样,徐升看起来有点小心地摸了汤执的脸,对汤执说“乖”。

汤执在医院楼上,他妈妈的病房里待了半个小时,他妈妈状态已经很稳定了,不过在睡觉,汤执没有吵醒她。

他很高兴地、大脑空空地在医院度过了像生日礼物一样的半小时,回到车里,收到了一束很多年前流行过的草莓做成的花。

第41章 

汤执抱着徐升送他的花束,车厢里充满草莓的甜味。

草莓香压过了车里所有香水和皮质气味,像从汤执身上散发出来的一样。

汤执低头看着草莓,问徐升:“能直接吃吗?”

他的头发长长了一些,柔软地垂在额前。

“不知道。”徐升简单地回答。

汤执说“哦”,抬起一只手,碰了碰其中一颗草莓,自言自语似的说:“应该要洗。”

“我可不可以带到溪城。”汤执问徐升。

徐升说可以,汤执就把花束放到了地毯上,伸手摸了摸最顶端那一颗,看上去很喜欢的样子。

徐升再次替汤执量了体温,这次是三十七度八,略有下降。

汤执看看他,露出像讨好又不会令人讨厌的笑容:“药效这么好,不用去看病了。”

汤执露出这类笑容时看上去很熟练,好像他总是这么笑,已经习惯了。他上班时用笑容讨好顾客挣业绩,现在讨好徐升,却只是单纯因为不想看医生。

时候不早了,他们从医院直接去机场,在通往机场的路上,徐升接到了来自徐谨的电话。

他等这通电话已经有一段时间,不过因为汤执闭眼在休息,他接电话的声音放轻了一些。

徐谨在那头问候他近况,说舅甥两人很久没有好好聊过了,想在徐升去溪城前和他见一面。

徐升早知徐谨会找到自己,没有立刻回答,让徐谨稍等了片刻,而后告诉他,自己在去机场的路上了,刚才和助理确认过,最近确实没有空和他见面,有什么事可以直接在电话里说。

自然地对徐谨说没发生过的事时,徐升留意着汤执的脸。汤执或许睡着了,脸上的表情一点都没变。

车窗外乌云密布,云压在海港上方,几乎和灰蓝色的海面融在一起。

而汤执的面颊在暗得几近阴沉的车厢里,看上去十分白皙和柔软,散发人体体温的温暖,因为有一点发烧,体温比普通人高一些。

徐升看着汤执的脸放空,有一搭没一搭地听徐谨说话。

徐谨铺垫了许多,问了不少试探的问题,期间还吹嘘了自己的人脉和投资,最后提起徐升港口的经营情况,能不能从港口的账上转一笔钱借给他,保证三天就还。

他言谈间还算从容,不过按徐升的了解,留给他筹款的时间并不充裕了。

徐升清楚,徐谨从未将徐升当作过他的竞争对手,认为徐鹤甫的继承人除他外并无另选。因为虽然徐升和徐鹤甫走得近,徐鹤甫也交了一些重要的产业给徐升,却没有在公开场合介绍过他。

现在徐茵的身体不行了,在徐谨和其他徐家人眼中,比起外孙,徐升便更像徐鹤甫的一名得力助手,或者一位员工了。

徐升的港口现金收入多,流动快,只要做得隐蔽,还入及时,没那么容易看出来,这也是徐谨来找徐升借款的原因。

听完徐谨要的金额,徐升晾了他一会儿。

在沉默时,徐升有点无聊,所以伸出手去,碰了一下汤执的脸。

他自己都觉得愚蠢,幸好汤执没有醒来。

徐谨以为徐升正在为难,便再保证了一次,说自己知道金额有点大,不过一定会准时归还,徐升又静了一会儿,对徐谨道:“舅舅,我直接把钱给你,好像没什么保障。”

“不如这样,”徐升慢吞吞地说,“你抵点东西在我这里。”

徐谨顿了几秒,问他:“你要什么?”

既然徐谨自己问了,徐升便也开口跟徐谨讨了他想要的东西,徐谨从他大外婆那里继承的私人公司。

徐谨听完,一声不吭地把徐升电话挂了。

徐升没有生气,耐性很好地等了片刻,当车开到市中心,徐谨又打来了电话。

“怎么抵?”他像强压着怒气,问徐升。

徐升也并不想笑,他把汤执的手握在手心里,平静地告诉徐谨,他尽力为舅舅空出了两小时,可以带抵押合同和律师去徐谨公司,他们速战速决,尽量赶在徐升去溪城前,把合同签了。

挂下电话,徐升让司机转向。

过了几分钟,汤执醒了。他迷迷糊糊地四下张望一番,问徐升:“还没到机场吗?”

“没有,”徐升告诉他,“我临时有事,要再留一会儿。”

汤执点了点头,又说:“我刚才好像睡着了。”

徐升觉得汤执有点笨:“你就是睡着了。”

汤执说“哦”,不说话了,又低头去摸摆在他腿边的草莓,徐升看着他,忍不住问他:“你喜欢吗。”

汤执抬起头,对徐升笑了一下,说:“当然喜欢啊。”

公正地说,汤执有一张容易让人联想到性的脸,例如嘴唇永远是红润而饱满,亟待亲吻的;眉目中总是如同流淌着欲望;音色构成复杂,带有柔和的、掺着鼻音的沙哑。

但是说起来很奇怪,徐升在这一刻想的是,他希望没有别人送过汤执任何一件被汤执喜欢的生日礼物,希望汤执没有为别人这么笑过。

他希望汤执对他说的话,没有别人听见过同样的;希望不要其他人拥有汤执的注视。

徐升不由自主地问汤执:“以前有人送过你生日礼物吗?”

问完这个问题,徐升自觉问得十分多余。

徐升不想承认,也很想无视事实,但实际上不可能没人送汤执礼物,汤执一定收到过很多。

“上学的时候有人,”汤执当然不知道徐升的想法,自然地回答,“不过我没能放东西的地方,所以从来不收。”

“从来不收”四个字使一种微弱的高兴迅速地从徐升大脑中穿过。

这时候,有一些水线滑过车窗,汤执的注意力被引走了,他对徐升说:“又下雨了。”

离徐谨的公司不远了,徐升的手机震了震,江言和律师已经提前抵达。

雨势也大起来了,他们驶上临海大桥,汤执微微侧头,看外头的雨。

“徐总,”汤执突然问徐升,“你喜欢更喜欢滨港还是溪城?”

滨港和溪城的差别可能主要在于气候。

溪城的天气干净利落,太阳就是太阳,雨就是雨;而滨港的太阳大多数时间像印在布上的图案,只见其形,不见其热,唯有雨和阴天是实际的。

不过徐升不存在偏好,溪城和滨港对他来说没区别。毕竟徐鹤甫灌输给他的最多的观念之一,就是不要有爱好。所以徐升反问汤执:“你喜欢哪里?”

汤执回头看了他一眼,微微停顿,然后才说:“溪城吧。”

“空气又好,”汤执声音很轻,一副心情不错的样子,“环境也好,我觉得我妈也会喜欢。很适合养老。”

听上去汤执只是泛泛而谈,如同一份只读文件,给徐升展示他当下的想法,但又令人想入非非,像在暗示徐升,他在说他们的未来。

这种暗示是完全不合时宜的,汤执想得太多,也想得太远,徐升不应该纵容,但没办法说什么。

他感受到缓慢增快的心率,和不至于达到浓烈程度的秘密的甜蜜。

于是徐升沉默了,也允许汤执将他的沉默当做暂时的默认。

车开始减速,他们停在徐谨公司的楼下。

司机为徐升开了门,徐升让汤执在车里等一会儿。

徐升带人上楼,和徐谨匆忙中找来的律师磨了一个小时,终于说服徐谨在抵押合同上签了字。

徐谨拿到了钱,态度好了不少,想送他们下楼,徐升婉拒了,他便亦步亦趋地送到电梯旁。

江言下周拆石膏,徐升多给他放了一周假陪家人。

进电梯后,江言问徐升,能不能单独聊几句,徐升同意了,江言便没有立刻让司机过来。

走出徐谨的公司,站在僻静的人行步道上,江言告诉徐升,上楼前,他刚从钟律师那里得知,和汤执母亲在监狱里起冲突那名女囚的身份信息。

她是去年那起重大交通事故的醉驾肇事者,也是皇后花园命案幼子的领养人。

前往溪城的飞机上,汤执获得了一个不点蜡烛的蛋糕。草莓被机组服务人员从花束上摘下来洗干净了,放在碟中。

这是汤执这么久以来正正经经过的第一个生日。

他以为自己已经一点都不喜欢过生日了,但吃第一口奶油蛋糕的时候,他发觉他其实是想过的。

庆祝生日,做有仪式感的事,真的是会让人高兴的。

汤执还有一点低热,没有得到喝酒的许可,可是他觉得很开心,也觉得未来有希望极了。

徐升不吃蛋糕,仿佛认为吃蛋糕的汤执相当无聊,坐在对面埋头看资料。

汤执有一点想感谢徐升给他的蛋糕和草莓,又觉得看都不看蛋糕的徐升很好玩,就叫他:“徐总。”

徐升马上抬头看了他一眼。

“你要不要吃蛋糕啊?”汤执问他。

徐升撇了一眼被汤执吃的蛋糕,没有说拒绝的话,汤执便拿了一个新的勺子,挖了一勺。桌子不宽,汤执回头看了一眼,机组的服务人员没进来,他微微站起来一点,俯身把勺子递到徐升嘴旁。

徐升可能在犹豫要不要接受汤执的蛋糕分享,过了几秒钟,他好像准备张口吃的时候,汤执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移开了拿勺子的手,凑过去,隔着桌子亲了徐升一下。

徐升很明显地怔了一下,汤执立刻为自己的行为失当感到后悔,严肃怀疑自己会被徐升骂神经病。

但徐升只是看着他,过了一会儿,低声说:“你干什么。”

然后又像希望汤执快点忘记他说过话似的,伸手握住了汤执的手臂,又把汤执拉近他一点,和汤执接了一个真正的吻。

第42章 (1)

因为时差的关系,汤执过了一个长达三十七小时的生日,其中三分之一的时间,都花在了去汤执理想定居地点的路上。

汤执觉得这是一个好的先兆。

徐升没有休息,一路都在工作,汤执又吃了一粒药,并睡了还算不错的一觉。

重新回到溪城的酒店房间时,汤执的烧退了,因此他自作主张地将溪城当作他的福地。

溪城的生活简单充实,徐升重新投入工作,汤执辅助之余,拜托还留在滨港的江言替他关心母亲。

重回溪城的第一个周五,江言告诉汤执,席曼香能自己下床了。

这是溪城晚上八点半,徐升正在和下属开会。汤执打完电话,在套房会议室外的休息沙发上坐了一小会儿,又走到窗边,去看溪城的夜景。

溪城不是夜晚会有璀璨灯火的城市,零零落落的暖黄光点代表许多个小却美满的家庭住所。运河大桥上来往的车灯,也会让汤执想到归家的人。

没看多久,汤执身后会议室的门开了。

罗谦率先走出来,邓明煕手里拿着一份文件,和徐升走在后面,又多说了几句。

汤执替罗谦开了门,邓明煕也说完了,跟了出去。

徐升没往门口走,走到汤执身边,刚要说什么,手机突然震了起来,他将手机拿出来,汤执恰好看到了屏幕上的来电人,是“徐董事长”。

汤执礼貌地回避,往外走了一些,还帮徐升带上了门。

徐升的电话接得有些久,接近二十分钟,才从会议室出来,汤执无聊到站在吧台旁吃水果,被打开门的徐升当场抓获。

他脸肉眼可见地有点臭,拿着手机,看到汤执在吃,脚步停了停,而后向汤执走来,在汤执问他要不要前就拒绝了:“我不吃。”

汤执对徐升笑了笑,说“好吧”,徐升顿了一下,隔了几秒,告诉汤执他明天早上要去一趟MI州首府。

徐升说得不清不楚,也没说要不要汤执去,按照汤执不算太丰富的经验来看,此类出行大多与他的准未婚妻有关。

汤执不大想细问,但徐升实在是语焉不详,什么信息都没有给他,他便还是问:“那我要去吗?”

徐升看着汤执,很难得地迟疑了片刻,对汤执说:“不用了。”

第二天早晨,汤执被生物钟催醒,走到房外,恰好碰到徐升游泳回来。

他这天反正没有事做,想着也去游一下泳,就顺口问徐升:“徐总,泳池人多吗?”

徐升愣了愣,语气有些生硬地问汤执:“你要干什么?”

汤执觉得徐升的反应很怪,有点不确定地回答:“去游泳?”

“……”徐升看着汤执,沉默了一小会儿,突然说,“去换衣服跟我出门。”

汤执的休息日莫名其妙泡汤了。

从溪城到首府,大约要开一个半小时的车。

汤执看司机的定位设置,他们要去的地方位于首府的度假地。他在车里坐了片刻,忍不住给江言发了短信,问他:“你知道徐总今天要去干什么吗?”

江言性格很谨慎,没有马上告诉汤执,回复他:“怎么了?”

“不知道,”汤执回头偷看了一眼在后座工作地徐升,继续给江言打字,“本来给我放假一天,又临时变卦,把我带出来了。”

过了一小会儿,江言回复他:“看房。”

汤执看着江言的消息,安静了一会儿,终于反应过来,徐升去首府看的,是要和赵韶一起住的房子。确实是不适合让汤执出现的场所。

他们没有进市区,直接绕进度假地,沿着雾蓝的海往前开,最后驶入一栋豪宅院落。

有辆白色跑车已经停在车库边,一位穿着职业装的金发碧眼的漂亮小姐站在大门口,身旁站着一名青年,应该是房产经理和她的助理。

“格蕾丝,”她对徐升自我介绍,“这是我的助理克莱格。”

而后她推开门,汤执见到了一栋很好的房子。

房子的装修不是现代风格,可能更符合中老年人的喜好,有一种古早的温暖。

木质地板和羊毛毯,黑色玻璃的壁炉与乳白色的落地灯。

房产经理引着他们穿过起居室,推开玻璃门,毛茸茸的草坪看起来很柔软,长到靠近玻璃门处,草坪外的远方有一条很长的白色栈道,延向海中,草坪两面都有高树遮挡,看不到邻居。

房产经理领他们走上栈道,汤执走在最后面,可以听见前方的人在交谈,但因为风声太大,他听不全,只知道格蕾丝在介绍这栋房子的优越之处。

汤执看着脚下起伏涌动的蓝波,有点走神地跟着他们往前走,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已经回身,差一点撞到徐升怀里。

徐升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膊。

“你能不能看路。”徐升对他说,不过语气不是太凶。

一旁的格蕾丝被暂时打断了几秒,又接着说:“栈道很宽,防护做得科学,两边还有网,孩子在上面奔跑也不用担心掉下去。”而后自然地越过汤执,领他们向回走。

徐升和汤执并排走在后面,走了几步,才放开手。

汤执抬头看了徐升一眼,总觉得徐升有点兴致缺缺,便问徐升:“徐总,你不喜欢吗?”

徐升瞥他一眼,反问:“你喜欢?”一副心情不怎么好的样子,让汤执觉得只要自己说喜欢,他下一句就会说“关你什么事”。

所以汤执非常识趣地说:“挺漂亮的。”

徐升没诚意地“嗯”了一声,突然靠近汤执少许,握住了汤执的手。

他走在汤执前面,遮住了一半的汤执,房产经理在前方,就不会看到两人牵手。

徐升手很大,带着热意,让海风和草香都变粘稠。汤执的指腹按了按的手心,徐升立刻回头看了看他,说:“别乱动。”然后回过头去。

汤执抬起眼睛看徐升的背影,很宽也让人很有安全感。他不知道徐升跟他牵手的意思,徐升什么也没说,走到玻璃门边,松开了汤执。

这些动作都让汤执感到困惑,但又觉得其实理所当然。

进了门,他们走到厨房和餐厅,格蕾丝着重说了厨房。

她说徐鹤甫先生要求一个适合亲子的居所,所以她脑中跳出来的第一个选择就是这栋房子,厨房配备了最高级的滤水系统,以及全球最好的厨具。

这时候,她的助理从刀架上拿下一把餐刀,给徐升展示:“米其林餐厅厨师最爱的品牌。”

汤执倒不知道餐刀都有这种讲究,凑过去看,可能是肩膀撞到了助理,助理手一松,餐刀往下掉。

事后回想起来,汤执也不知道当时自己到底是在想什么,很可能是因为走神走得太多了,他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抓了一下往下掉的刀。

过了两三秒钟,刺痛才蜂拥而至,他听见房产经理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低头看见自己的血滴在地上。

然后有人很用力地抓住了他的手,汤执有点呆愣着抬头,看见徐升难看得要命的脸,徐升几乎是咬着牙低声问汤执:“汤执,你脑子有什么问题吗?”

汤执愣了一下,觉得自己可能也有点脸色发白。

过了几秒,汤执说了句跟徐升问的没什么关系的话,:“徐总,我有点痛。”又忍不住跟徐升说:“你不要骂我了。”

血顺着汤执手指往下流,汤执能感觉到血来到他的指尖,顺着往下滴。

徐升怔了怔,抓着汤执的力气松了一些,不过没有完全放开,他抬头问经理知不知道最近的医院在哪里,房产经理立刻点头,打电话联系医院。他一边盯着汤执的眼睛,一边打司机电话,莫名让汤执觉得他可能很着急。

汤执好像什么都没想,觉得伤口和被徐升抓过的地方全都痛,血流得明明不多,却有点头晕。他忍不住靠向徐升的肩膀,徐升很快地把他搂在怀里。挂了电话,徐升静了几秒钟,低声在汤执耳边说:“我没有骂你。”

他说话的语气甚至像是在哄人,很不熟练地对汤执说:“我们马上去医院。”

第42章 (2)

被高级品牌刀具割到手,伤口会很深。

半小时后,汤执坐在诊室的椅子上,麻木地盯着自己血淋淋的食指和中指,在心里想。

徐升也跟进来了,站在他身后一声不吭。

诊室里并不挤,但徐升非要挨着汤执站。

手术灯白惨惨地照在汤执手上,医生盖了一块无菌纱布在他伤口上方,一边替他消毒一边告诉他:“手部割伤一般不需要缝合,不过你的伤口太深,所以需要。”

汤执点点头,说“好”,医生接过助手递过来的针,替他注射了一点麻药,而后注意到汤执仍旧盯着自己的伤口,便对汤执笑了笑:“先生,观看缝合过程可能会造成你的不适。”

汤执抬头看了看医生,犹豫着说:“我想看着。”

其实汤执也知道这种做法不普遍,有点奇怪,但他不太想改。

主要是因为小时候他经常乱跑摔伤,席曼香帮他擦消毒药水怕他挣扎,骗他说她的眼神有超能力,配合消毒药水能止痛,后来席曼香又不在他身边了,汤执才养成这种自己盯着伤口被处理的习惯。

他又问医生:“可以吗?”

“当然可以,”医生说,“只是大多数人都不喜欢。”

“你很勇敢。”他善良地夸汤执。

麻醉起效很快,刺痛消失了一大半,手指的皮肤好像从汤执的大脑感知区域蒸发了一样,汤执曲了一下指关节,医生让他别动,准备开始替他缝针。

针快要碰到汤执皮肤的时候,有人突然伸手把汤执的眼睛包起来了。

“别看了。”徐升的声音在汤执耳边响起来,他捂得很紧,连光都没漏进来。

汤执吃了一惊,想挣开徐升的手,没成功,还被徐升凶了一句。

徐升说:“别动。”

“……”汤执不动了,但他什么都看不到,变得有点紧张,只能问徐升,“徐总,开始缝了吗?”

徐升停顿了几秒,说:“没有,你不乱动了才开始。”

汤执有点心虚地说:“那我不动,你把手放下吧。”

“不行。”徐升一口拒绝。

汤执觉得捂着他的手紧了一下,立刻问:“是开始了吗?”

“没有,”徐升又说,“开始了我会告诉你。”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汤执觉得徐升说话语气有些敷衍。

他安静地等了一小会儿,徐升仍然没动静,想再问问,徐升的手忽然松开了。

“好了。”徐升说。

汤执看见医生拿走了无菌单,开始用纱布替他包扎,才意识到自己被徐升骗了。

他抬头看徐升,恰好和徐升对视。

徐升看了他片刻,低声问他:“还痛吗?”

汤执说“不痛”,徐升就抬起手,摸了摸汤执的头和脸颊,可能是代表安慰的意思。

汤执的伤不算严重,不需要住院,包扎完,拿了药,他们就离开了。

房产经理等在诊室外,看上去吓得不轻。

送徐升他们出医院时,她和助理一路道歉,主动要求承担账单。

徐升的表情有些冷,好像不是很想和她说话,拒绝了她付账单的请求,带着汤执上了车。

回去的路上,徐升很沉默,发了几条信息,不过没有再看合同或者工作的文件,一直把汤执没受伤的那一只手握在手里,拿手机都是单手。

麻药没多久就过劲了,汤执先忍了一小会,疼痛变得越来越剧烈,他忍不住了,叫了徐升一声,问徐升能不能先松松手,他想吃止痛药。

徐升怔了一下,很快松开了,说“好”,替汤执开了一瓶水,又拿了一粒药,喂到汤执嘴边。

汤执张嘴含住药,拿水吞了,发现徐升看着他,就问徐升:“徐总,有事吗?”

徐升又看他几秒钟,告诉他:“我让江言过来了,明天早上就能到。”

“哦,”汤执点点头,想了想,顺口问,“那我回滨港吗?”

徐升看着他,愣了一下,就像没想到汤执会问出这句话似的。

两人有点尴尬地对视了一会儿,徐升突然说:“你饿不饿。”

汤执先说了“不饿”,然后发现徐升竟然直接无视了他的问题。

“徐总。”汤执又想问一下,徐升手机响了。

徐升接起来,他的手机泄露了一点点声音,汤执觉得应该是徐鹤甫。

“还可以,”徐升的声音变得冷淡而客气,“不过装潢有点老气,可能不是赵小姐喜欢的风格。”

徐鹤甫不知在那头说了什么,徐升又说:“可以让房产经理也带她去看一次。”

“我下周才有空,”徐升隔了一会儿,说,“等签完约。”

“拜访也等我忙完,”他的语气仍旧耐心,“我和她商量过了。”

挂了电话,徐升看了看汤执。

汤执心里其实没有什么感觉,只是因为止痛药药效没有发挥,觉得手痛。

他一直很清楚,徐升也一直提醒他,徐升讨厌廉价的人,比如汤执这种。

温柔和体贴更像是无意的,性欲比较实在。

徐升把汤执的手握得更紧了一点,汤执没有把手缩回来,在想上午看的那套豪宅的大草坪。

他在想那里很的确适合小朋友奔跑,但是普通公园的草坪也很好。

“别板着脸。”徐升突然对汤执说。

汤执去看徐升,徐升对他说:“我和赵韶只是利益交换。”

听上去很像解释,汤执看了徐升一会儿,很想说些什么。

比如即便是利益交换,以后如果有了小朋友,也应该做负责的家长。

但是这些不是汤执有资格说的,所以汤执不说话了。

“汤执,”徐升终于松开了汤执的手,抬手牢牢扣着汤执的下巴,逼汤执把头抬起来,“你听见没有。”

汤执觉得徐升有时候很双重标准,明明自己先不回答汤执关于是否要回滨港的问题,却又逼汤执接受他的说法。

汤执仰起脸,回答徐升:“听见了。”又对徐升说:“徐总可不可以不要这么凶。你太用力了,我很痛。”

其实汤执一点都不痛,他只是得出了经验,徐升怕他喊痛。

徐升买账了,松开了手,汤执看了看司机的背影,然后靠近徐升,讨好地亲了一下徐升的脸。徐升清了清嗓子,严肃地转开了脸,简直像害羞了一样,又重新握住汤执的手。

汤执以前觉得这样的徐升会比普通的徐升好玩,但现在好像也没有太多感觉了。

第43章 

回到溪城的酒店里,已经是晚上六点半了,他们吃了一顿很简单的晚餐。

汤执右手受伤,左手进食比较难,徐升一开始看着他,后来把他的叉子抽过去,喂了他几口。汤执失了血又吃了药,没有太多食欲,想回房洗澡睡觉,徐升便遵照医嘱,替他把手指用防水贴包起来。

只剩一只灵活的手,干什么都会慢一些,汤执开柜子门都开了半分钟,拿出睡衣,发现徐升站在他房间门口看他。

“徐总,有什么事吗?”汤执问他。

徐升指指汤执手里的睡衣:“要不要帮你?”

“医生说不能多动和碰水。”他又加了一句,好像在给自己的问题找依据。

汤执看了徐升几秒,说:“不用的。”

徐升就“哦”了一声,但是还是没走。

汤执觉得有点尴尬,本来都是在房里脱衣服,现在只能拿着睡衣进了浴室,在浴室里低下头,用左手解扣子。

他把睡衣挂在一旁,艰难地解开了一半的扣子,忽然觉得身后有动静,转过身去,看见徐升打开了门。

“还是我帮你吧。”徐升对他说。

汤执觉得困扰,还想拒绝,徐升已经走了进来,关起了门,靠近他。

徐升身上挟带了一股让汤执想要躲开的热和古龙水味,他抬起手,按在汤执碰着扣子的手指上,他说:“我来。”

汤执低下头,几乎可以感到徐升的呼吸和他交缠在一起。汤执松开手,看着徐升解开他的衣服。

徐升的手指碰到他的皮肤,不过都没有久留。

徐升穿得整齐,只把衬衫的袖子捋起来,试了水温,让汤执站在淋浴房里,拿着花洒替汤执冲洗。

说实在的,徐升根本不会帮人洗澡。

他做的第一件事是一声不吭地把汤执从上到下浇湿,水顺着汤执的头发往下,浸透了汤执整张脸。汤执眼睛都睁不开,又不敢骂,憋着气任由徐升给他抹洗发乳。

徐升的手在他头顶揉了一会儿,帮他冲干净了。汤执仍旧无法睁眼,认命而温顺地闭紧眼睛,站着不动。

……

汤执觉得徐升洗得未免也太久,他脸上水干得差不多了,便睁开眼睛,一眼看见徐升正盯着自己。他好像没想到汤执会睁眼,顿了顿,问汤执:“怎么了?”

徐升衣服湿了大半,样子理应是狼狈的,但他总是有不让人产生这类感觉的能力。

汤执和他对视了两秒,说“徐总,还是我自己来吧”,低头想去拿徐升手里的花洒,突然看见徐升隆起的地方,愣了愣,手停在半空。

徐升的一只手还按在汤执肩上,他有点慢地把手收了回去,然后对汤执说:“闭眼。”

汤执本来也不想看,就闭上了眼。

徐升没有再碰他,只用水淋,像个很守礼节的处男似的。没多久,徐升把水关了,对汤执说:“好了。”

汤执睁开眼,徐升还站在那里没动。

他反应起得很明显,但脸上没什么表情。

汤执觉得有点滑稽,垂眼看着,又靠过去少许,用左手隔着裤子碰了徐升一下。

徐升抬手圈住了他的手腕,但是没有用力,汤执就抬头,朝徐升笑了一下,对他说:“徐总,你好硬。”

徐升没说话,另一只手搭在了汤执的腰上,微微掐紧了。

汤执盯着徐升眼睛看,距离近到汤执可以看见徐升瞳孔里的自己。

他是全裸的,什么衣服都没有穿,脸迎着徐升,右手垂着,左手则碰在看不见的地方。

就像他应该在做的那样。

汤执左手向上滑了一些,解开了徐升的裤子,把拉链往下拉,徐升仍旧没有制止他,拇指暧昧地摩挲他的手背。

浴室里的蒸汽散了,汤执背上很冷,他又贴近了徐升一点,把徐升的内裤边缘拉下来。

徐升烫得让汤执觉得握不住,便松开了手,让硬物顶在自己的下腹,抵得皮肤往下陷。

“真的好硬啊。”汤执仰起脸,装作天真地对徐升说。

徐升看着汤执,松垮地圈着他手腕的手松开了,放到他的背上,顺着脊椎的凹陷向下滑,像是想把他的嘴堵上似的吻住了他。

徐升吻得不激烈,几乎可以称作温柔,没吻多久,就离开了,然后又像突然觉得不够一样,重新亲了一下汤执的嘴唇。

“汤执,”他说,“你别闹了。”

汤执看着徐升的眼睛,觉得徐升的眼神看上去有点认真,所以就不想看了,靠过去,把脸贴在徐升肩膀上,手抱着徐升的腰。

徐升很安静环住了他的背,让他抱了一小会儿,才如同终于下定决心,按着汤执的肩膀,把汤执推开了一点点,低头找寻到汤执的嘴唇,安抚一般吮吻汤执的唇舌,把自己的裤子拉起来,扣上扣子。

“你能不能听话一点。”他用像不好意思了一样的语气要求汤执。

接着松开了汤执,走出去拿了浴巾,披在汤执肩上,看到汤执的湿发,又重新去拿毛巾。

徐升连浴巾都没成功给汤执披好,一直往下滑,汤执抬起手,想把它拉好,却下意识用了右手,扯到了伤口,痛得眼前一黑。

浴巾也没被拉正,往下溜去,掉在地上。

徐升拿着毛巾转身,恰好看到汤执弯腰捡浴巾,便快步走过来,替他捡起来,重新把他裹好了,问他:“怎么掉了。”

汤执抬头看他,可能因为伤口太痛,眼里雾蒙蒙地,徐升看到,也顿了顿,又问汤执:“怎么了?”

“刚才扯到伤口了。”汤执有些小声地对徐升说。

徐升拉着汤执浴巾的手仿佛更紧了一点,手指关节碰到了汤执的下颌骨,他低声对汤执说:“你别乱动。”问汤执:“痛不痛。”

汤执说了假的话:“还好。”

他把汤执擦干了,穿上睡袍,在浴室灯光里,小心地低头把缠在汤执手指上的防水贴拿掉了,检查了纱布有没有渗血,说:“明天早点去诊所换药。”

汤执“哦”了一声,他又让汤执坐下,帮汤执吹干了头发。

其间一共烫到汤执五次,并谴责汤执吹头发时乱动。

第44章 

徐升半身都湿透了,所以用了汤执的浴室。

他洗得很快,汤执合衣坐在床里,头皮被烫的疼痛还没完全退却,徐升就穿着浴袍出来了。

神色很正直,一看就是没有自己解决。

他径直向汤执走来,轻轻拿起起汤执的手,检查了纱布,问汤执:“还疼吗?”

汤执摇摇头,听见有什么东西在震,转过脸看了一眼,是徐升放在他床头柜上的手机。

徐升还捏着汤执的手心,仿若不曾听见,汤执就指了指床头柜,提醒他:“徐总,手机响了。”

他方才松开汤执的手,把手机拿起来,看了看来电人,让汤执乖乖躺好,然后走出了汤执的房间。

汤执躺好了,不过没想到徐升会回自己房间。

等徐升出去,他就关掉了等,一个人缩到被子里,把自己裹起来,受伤的手手心向内,放在胸口,他觉得这样伤口更加不容易被压到。

汤执没能立刻入睡,闭着眼睛很随便地想了一些全都很不不相关的东西。

他想了刚才在浴室发生的事,想为什么徐升那么硬了,还会重新穿好裤子,想了白天在度假地别墅里的那条长长的面海栈道,巨大的青色草坪,和在徐升书房、那盘水果里的、梨做的小兔子。

在意识即将模糊前,汤执的房门忽然被打开了,起居室里昏黄的光照进来,罩在床的后半段,还有地板上。

汤执睁眼去看,门口的徐升好像也愣了愣,站着停了几秒钟,低声问汤执:“睡了?”

“还没有,”汤执轻轻地回答,又补充,“想睡了。”

徐升沉默了一小会儿,先打开来汤执房间的地灯。

光并不刺眼,不过汤执还是闭了闭眼,然后看见换好了睡衣的徐升朝他走来。

“今晚陪你睡吧。”徐升对汤执说。

听徐升话中的意思,好像是觉得汤执很希望他陪自己睡觉。

汤执没说话,因为不知道说什么。他看着徐升坐到他床边,就把被子松开了一点,让一半给徐升。

徐升躺到汤执身边后,把灯关上了。

汤执觉得身旁的床垫沉下去一大块,没过多久,徐升抱住了他。来自徐升的体温包裹住汤执,确实比没有生命的被褥要温暖一些。

汤执躺了一会儿,翻身面向徐升,把受伤的手搭在徐升身上,额头抵在徐升下巴。徐升搂紧了他的腰,问他:“怎么了?”

或许是因为黑暗,徐升的声音听起来低而清晰。

汤执没说话,徐升停顿了一会儿,忽然告诉汤执:“刚才接到钟锐的电话,原本你母亲和对方动手的地方,恰好是摄像头的死角,不过昨天监狱里有犯人向狱警报告,愿意替你母亲作证,是对方先动的手。”

“不过重审的开庭时间可能会再推迟一些。”他的手按在汤执背上,隔着很薄的睡袍,摩挲汤执的皮肤。

徐升的用词都很普通,可能是汤执自己理解出了一点温柔。汤执觉得自己应该亲亲徐升,再跟他道谢,但没有这么做,只是说了“谢谢”。

“不用谢我,本来应该更快,”徐升说话时,呼吸像暖气一样,笼罩在汤执的额头,“是我答应你的。”

汤执又挨得紧了一点,贴在徐升身上。

徐升按在他身上的手好像稍稍抬了一下,安静了几秒钟,低头找到了汤执的嘴唇。

他没有用太过情色的方式吻汤执,轻而慢地啄吻着,然后移到下巴,再把汤执往床里按,吻到汤执的脖子和锁骨,在吻到胸口前,好像在跟自己作斗争一样,停了下来,最后几乎好像有点懊恼地离开了。

房里的窗帘遮光很好,让黑暗变得太浓郁。

汤执听着徐升的呼吸声,觉得徐升顶到了自己,但是并没有觉得害怕,或者痛苦。

汤执看到或想到性爱时,常常会产生一种羞愧的感觉,伴随着逃避和不在乎。

他总是想要把自己的身体埋起来。

比如躺在空无一人的沙滩,从脖子往下,全部用沙子埋住,再用一个纸袋包住头,就没有人会看到他,没人知道他的长相,谁都碰不到他的身体,和别人凭借电子通讯交流。

不过在这天晚上,非常短暂的一刻里,汤执的羞愧少了一点点。

“徐升,”汤执叫徐升名字,然后问他,“你怎么不跟我做啊?”他想要去碰徐升抵着他的部位,又觉得有点亵渎这个很热也很柔软的拥抱。

徐升可能没有想到他问这种问题,因为徐升比汤执要体面。

过了一会儿,徐升说:“汤执,你是不是每天都在想这些。”

汤执被他说的话逗笑了,靠在徐升身上,抱着徐升,故意跟他说:“对啊,每天都想。”

徐升停顿了几秒钟,好像有点犹豫地缓缓地贴过来,亲了一下汤执的额头,告诉汤执:“好了再想。”

汤执又笑了一会儿,然后在徐升的怀里安安静静地待了很久,想了很多有的没的,还是睡不着,就开口问徐升:“你睡着了吗?”

“没有。”徐升说。

汤执告诉徐升:“其实我没有每天都在想。”

“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喜欢这些的。”汤执说。

徐升没有回答,汤执怀疑徐升并不相信。

不过汤执也没有管,他问徐升说:“你是不是知道我妈为什么杀人?”

过了一小会儿,徐升对他说:“是。”

“我……”汤执不知道该怎么表达,靠在徐升身上,想了一会儿,说,“我妈进监狱之后,我在福利院待了两个月,就去了领养家庭。”

“他们很有钱,但是养父一直在国外工作,养母有点不大对劲,”汤执贴着徐升的脖子,小心地回忆,“我经常睡觉睡到一半,醒过来,发现她在摸我,我房间的门锁永远是坏的,所以我总是跑。”

“后来我大了一点,她没那么过分了,我就以为她正常了。”

“那段时间,我过得还是挺开心的。”

徐升什么话都没接,汤执又说:“你也知道,我高中跟人打过架,受了处分的。”

感到徐升好像动了一下,汤执也动了动,才继续:“当时那个人骗我,说他能在监狱里给我妈特殊照顾,但是要我拿一大笔钱。”

“我什么都不懂,很相信他,可是我没有钱,”汤执说,“他让我再努努力,去赚一点。”

“那天我回家,晚上洗澡,在想这件事的时候,突然发现我浴室的顶上好像装了什么东西。我关了灯,拆下来,才发现是个摄像头。”

“我本来要报警,”汤执说,“或者拿给她老公看。但是我把摄像头拿在手里的时候,突然想到,我缺一笔钱。”

“我把摄像头和储存卡还给她了,拿到了钱,全都给了他,后来才知道是个骗子,我妈在牢里还是没人照顾,”他很平静地一边想,一边说,“徐升,你说的对。我真的很便宜。”

“我不喜欢女的,也不喜欢上床,”汤执重复,“但是我真的很便宜。”

第45章 

汤执依靠在徐升怀里,身体随着呼吸微弱地起伏着,很需要徐升的保护、爱和回应。

“我在顿市真的没想和你上床的,”汤执说,“喝了酒才会有反应。”

“可能我就是看上去很饥渴,很想纵欲,”他贴在徐升胸口,小声地说,“第一次好痛啊。”

徐升抱紧了汤执少许,他觉得汤执或许哭了,抬起手,碰了一下汤执柔软的脸颊,往上一点,确实碰到了汤执有一点湿润的睫毛。

他问汤执说:“这么痛吗。”

汤执说“嗯”,说“痛死了,比刀割到手还要痛”。

徐升说不清自己在想什么,只是在心底产生一种魔幻的、不负责任的渴望。

他渴望刚碰到汤执的时候,说汤执便宜的人不是自己,而是另一个人,渴望自己是在场的第三人,做汤执的保护者。

在另一个人拒绝汤执,对汤执说“不喜欢太便宜的人”的时候,徐升把汤执带走。

也渴望第一次上床的时候可以对汤执再温柔一点,当时徐升太急了,因为汤执对他张开腿的样子让他想不了太多。

但是现在汤执很温顺地抱着徐升,虽然他被徐升弄得很痛,现在还是那么依赖,那么喜欢徐升。

在黑暗得伸手不见五指的酒店房间里,汤执对徐升撒娇的样子,让徐升无法拒绝,无法离开哪怕一点。徐升觉得汤执好像想要永远和自己在一起。

“汤执。”徐升叫汤执的名字。

徐升手中触摸着的脸往上抬了一下,汤执鼻腔发出很短的、轻而软的音节,他说“嗯”。

汤执的鼻音也显得甜蜜,让徐升觉得很幸福,因此徐升用另一只手抚摸汤执的腰和背,对汤执说:“我以后会对你好。”

汤执忽然静了一会儿,而后语气中带着一点笑意,问徐升:“有多好啊?”

徐升吻了汤执柔软而湿润的嘴唇,因为吻得很短促,几乎像在偷情。

汤执的手臂抬起来,纱布碰到了徐升的后颈,徐升贴着汤执的嘴唇,含糊地告诉他:“让你什么都想不起来。”

汤执突然真的笑了,他的嘴唇动了一下,然后离开了徐升一点,用手推了推徐升,说:“徐升,你有毛病。”

然后汤执翻过身去,背对着徐升,像不想再跟徐升有任何交流了,可是过了一段时间,他说:“以后不要再说这种话了。”

徐升觉得汤执是害羞了,亲了一下汤执的后颈。

他想,汤执的母亲会出狱,徐鹤甫终将退出他的世界,只要待在他身边,汤执不会再受伤害了。

汤执确实可以永远和他待在一起。

徐升也无法忍受汤执离开自己太远。

第二天上午,汤执醒得比徐升还早。

徐升睁眼时,汤执没有躺在他身边,他看了表,走出去,恰好见到汤执拿着水杯,在吃止痛药。

汤执站在吧台旁边,睡袍紧贴着他的曲线,包着纱布的手垂着,仰头吞水。

徐升看见他细白的脖颈因吞咽而微动,然后汤执看见了徐升,愣了一下,轻声说:“徐总,你醒了。”

“嗯,”徐升说,“才五点半。”

“痛醒了,”汤执对他说,“伤口可能发炎了。”

原本上午约了十点换药,徐升硬是改到了八点钟。

到诊所一看,汤执的伤口果然发炎了,不过没到要拆缝线的程度。医生替他清创消毒,徐升又不让他看,捂着汤执的眼睛,捂了很久。

江言在十点半到达酒店,看上去风尘仆仆。

徐升和他一起,叫了谈判人员、律师到会议室对接,让汤执在房间休息。

汤执昨天晚上没有睡好,躺上床没多久,就睡着了。

原本汤执以为江言到了,会和徐升同住套房,但徐升没让江言住进来。

徐升白天忙得不见人影,回来也很晚,还抽空陪汤执换了药,晚上会到汤执房间睡觉。

他们睡得很纯洁,至多在睡前接长一点的吻。

徐升抱着汤执睡觉,会在早晨走之前亲一下汤执的脸。

一周后,原本计划签约的前日,汽车公司的一个下设厂区突然有人罢工。

徐升带江言去了一趟,原本说中午回来,汤执没有吃饭,等到了下午一点钟,江言突然给汤执打电话,说他们来不及回来了。

汤执没见过罢工,有些忐忑地问江言,留在那里会不会有危险。

江言顿了一会儿,有点犹豫地告诉汤执,他们不是留在厂区所在地,而是得去一趟MI州首府。

“晚上回来,”江言说,“很可能是明天。”

汤执坐在房间里,抓着手机,想了一会儿,问江言:“和赵小姐去看房子啊?”

江言停了几秒,没什么避讳地说“是”。

汤执好像竟然也没有太多意外,很安静把餐叫好吃掉了。

只是不是太想在房间里等,所以换了衣服,走出好几天没有出过的酒店,也不想带手机,很漫无目的地在溪城从下午逛到了夜里。

第46章 

赵韶的电话来得很突然。

临近下午一点钟,徐升带着江言从罢工的厂区往外走,他身旁跟着两名汽车集团的高管,正在持续向他解释罢工的原因。

徐升不是很想继续听,一是因为罢工在MI州很常见,这次的罢工也不算严重,只要加以协商沟通,解决只是时间问题,二则是他早上出门时,和汤执约好了一起吃饭。

从厂区回溪城主城需要大半个小时,因此徐升步履有些急。

他觉得如果自己回去太晚,汤执怏怏不乐,容易吃得很少。

走出工程间,赵韶来了电话。

徐升不太想接,先把手机给江言:“说我在忙。”

江言接了起来,突然停下了脚步,徐升转头看他,他对徐升做了个口型:“徐董事长。”

徐升皱了皱眉,把手机拿回来,边向前走,边礼貌地对电话那头道:“外公。”

“徐升,你猜猜外公在哪儿?”徐鹤甫的声音中气十足,爽朗畅快,仿佛正在故意向某人彰显他和外孙的亲密无间。

徐升的脚步未停,礼节性地等了两秒,问徐鹤甫:“顿市?”

“错了,”徐鹤甫大笑,“我和小韶、赵老在去看那套度假别墅的路上。”

“我知道你在厂区,”他对徐升说,“罢工我也听说了,不过这些都是小事,你现在马上从厂区过去,应该会我们差不多时候到。赵老很想见见你。”

徐升微微皱了皱眉,少时,对徐鹤甫说:“好。”

“尽快出发。”徐鹤甫挂了电话。

按徐升对徐鹤甫的了解,这通来电的重点是提点和威慑,暗示徐升他知道在溪城发生的一切。

不过实际上,徐鹤甫并不如他自己所想的那么无所不知,徐升也早已不会为此所动。

徐升的烦躁来源于不能按时回溪城吃饭,现在还不是合适的拒绝徐鹤甫要求的时候,而汤执在等他。

靠近行车区时,徐升让江言通知汤执,自己则给徐谨打了一个电话。

徐谨一开始没接,徐升又耐心地打了一个,徐谨才接起来。

“舅舅,”徐升叫徐谨一声,直截了当地说,“你好像还没还钱。”

徐谨在那头支支吾吾,要徐升再给他宽限几天。

司机替徐升打开车门,徐升坐了进去。

不远处江言结束了通话,也走过来。

“徐升,”徐升不给他答复,徐谨便开始不断哀求,“港口现金量那么大,再多借我一点时间吧。”

徐升静了几秒钟,看着车窗外缓缓后退的风景,告诉徐谨:“我怕再不补回去,外公就要发现了。”

“我正在收购的公司厂区今天刚罢工,他已经知道了,刚刚打来电话问我情况。”徐升将徐鹤甫告诉他的话现听现用,抄送给徐谨。

徐谨对徐鹤甫很畏惧,因此终于安静了片刻。

不过安静过后,他还是吞吞吐吐对徐升说:“外甥,舅舅现在真是还不出来。你帮帮我吧。”

徐升靠在椅背上,忽然觉得车里的音乐有些响了,叫了司机一声,让他调低音量。

等音量让他感到合适,他方徐徐道:“舅舅,我先帮你把钱还上。”

徐谨在那头很明显地愣了一下,将信将疑地说:“真的吗?”

“嗯,”徐升温和地告诉徐谨,“你把公司转给我。”

徐谨沉默了。

徐升没有说话,沉静地等待着,过了一会儿,徐谨说:“你再给我一点钱。”

他说话的语气很绝望,是徐升希望听到的。

“一点点就行,”徐谨求他,“再给我一点。”

“舅舅,把钱补回去之后,我剩下的也不多了。”徐升平稳地告诉徐谨。

“只要一点,”徐谨仿佛穷途末路、饥不择食的走兽,“你还剩多少,给我个数。”

他们开上一条宽阔的公路,绿色的植物飞速从窗外掠过。

天气多云,气温合适,徐升微抬起眼睛,看天窗外,能看到一小块的太阳。

他告诉了徐谨一个数字。

徐谨可能挣扎了,也可能想对他破口大骂,想挂电话,不过最终,徐升得到了他想要的结果。

徐升挂了电话,让江言通知律师,然后拿着手机给汤执发了一条消息,问他下午在做什么。

等了一分钟,汤执没有回复,徐升叫了江言一声,问他:“刚才汤执生气了吗?”

江言顿了顿,不大确定地回答:“应该没有吧。”

“挺正常的。”他告诉徐升。

徐升又等了一分钟,汤执还是没回复,他又发了一个问号过去,汤执仍然不回。

徐升想,汤执可能因为徐升没有陪他吃饭而不高兴了。

从前徐升认为这些事是无聊的,他现在不这么想了。

他想到出门前和汤执的吻,汤执按在他肩膀上的手,汤执漂亮的、很大的眼睛,汤执的坦白和秘密,汤执背对着他,一副很害羞的样子。

汤执因为徐升生气,最后又因为徐升开心。

虽然直到抵达度假别墅,汤执都没有回复徐升。

徐升在别墅的大厅等了五分钟,徐鹤甫和赵韶到了。

赵韶的爷爷赵天禄比徐鹤甫大几岁,微微有些驼背。赵韶搀着他往里走。

他上下打量徐升,露出了少许满意的表情,对徐升伸手,徐升和他短暂地交握。

“房子不错。”他对徐升说。

格蕾丝十分专业,就像已全然忘却那天在别墅的意外,将她一周前告诉过徐升的话,重新对新客人说了一遍。

赵韶好像也很喜欢那条通往海里的栈道,她走上去,海风把她的白裙子吹得鼓了起来,她回过头,笑盈盈地看着徐升:“你怎么不上来 ?”

徐升便随她走上去。

海风比他和汤执来的那一天大,太阳也烈。

阳光照射海平面,将蓝色的波浪照得闪闪发亮,海浪冲刷着栈道的柱子和海岸,听起来很嘈杂。

“真漂亮啊,”赵韶靠近他,对他说,“格蕾丝说,草坪适合小朋友玩耍。”

“夏天不会太热,冬天也不会太冷,我很喜欢。”

“我在想,我的单身派对也可以办在这里,”她说,“房子里什么都有,草坪也这么大,游泳池再装点一下。”

她话语间,都好像已经和徐升结婚了似的。

徐升看着她,没有说话,她又贴近了少许,低声对徐升道:“你那位朋友,也可以带来住啊。”

“哪位?”徐升问她。

“在滨港吃午餐那天,帮你送礼物来,跟到海洋馆,装没钱买玩具的那位,”她冲徐升眨眨眼睛,“我看见了。”

“我们第一次见面那天,他就在吧,”赵韶压低了声音,告诉徐升,“他很听话嘛,跟你很久了吗?”

徐升面无表情地垂眼看着她,她顿了一下,又像是不甘示弱地笑起来:“他会带孩子吗?反正我不会,可不可以让他帮我带?”

“他可以睡在一楼,”赵韶说,“刚才我留意过了,有个保姆房很大。”

徐升又看了赵韶一会儿,平静地问她:“不是不介意吗。”

赵韶眼看清他的眼神时,忽而愣了愣,静了下来。

婚姻与爱无关,仅仅代表利益,具有估值。

徐升一直这么认为。

他的外祖父、父母都是这样,甚至汤执和徐可渝的婚礼也是例子。

在由执着的妄念促成的虚假的婚礼仪式上,徐可渝幸福地抱住汤执,叫他“老公”。

汤执非但没有反抗,还顺从地吻了徐可渝的脸颊,穿得像一个真正的新郎,拥抱了徐可渝。

摄影师和摄像师在一旁,近距离特写,记录下美好的一刻。

婚礼的烈日与今天的很像,把奶油蛋糕晒得好像即将融化。

徐可渝看上去幸福得快死了,但是徐升知道汤执很不情愿。

徐升越过赵韶,看着海平面,心想,如果对面的人是自己,汤执可能会愿意很多。

汤执可能会露出幸福的、纯洁的笑容,叫徐升:“老公。”

他们在除他们外空无一人的别墅后院接吻,汤执的无名指上有一枚戒指,然后对徐升说“我爱你”。

婚礼没有其他任何人参与。

在此之后,汤执逼徐升带他去海洋馆,陪他吃甜食,把很多喜欢的小东西买回家,对徐升撒娇,坐在徐升腿上光明正大地索吻,和徐升在不同的地点做爱。

可能是为了示好,赵韶突然改变了话题,她说:“对了,我们要尽快去见婚戒的设计师了。”

而徐升简单直接地改变了主意。

他没有回应赵韶的话,想了少时,问她:“赵韶,你那边知道我们的事的人多吗?”

赵韶愣了愣,看了徐升片刻,说:“除了我家里的人之外,还不多。”

徐升盯着她的眼睛,过了一会儿,低声问:“你有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东西?”

“你和你哥哥的关系好像不太好,”徐升很轻地说,“信托金够你花吗?”

“……你什么意思。”赵韶的脸色变了变。

“我知道你为什么急着结婚,”徐升说,而后客气地邀请她,“再往前走走,怎么样?”

二十分钟后,徐升和赵韶达成了短期共识。

赵韶会按照徐升的意见行事,将订婚仪式的筹备期无限延长,直到可以取消为止。

和两位长辈用完晚餐,徐鹤甫主动替徐升解释,说徐升是工作到一半紧急被他叫来的,现在得回去了。

赵老表示理解,夸了徐升几句,徐升便告辞了。

出城时,已经是晚上九点。

徐升没有再和汤执联系,在车上工作了一会儿,忽然接到了来自母亲主治医生助理的电话。

那头的状况好似很混乱,医生助理对徐升说:“太太下午突发脑溢血,现在正在急救。情况不是很好。”

助理的声音低沉,徐升一开始没有太反应过来,问他:“情况不好,有多不好?”

“……”助理犹豫几秒,还是照实告诉徐升,“您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回溪城的公路照明不好,车外成片黑峻峻的树影穿过,像伺在车旁的游魂。

徐升没再问下去,挂了电话,让江言立刻安排回程的飞机,刚说完,忽然又接到了徐鹤甫的电话。

“徐董事长”四个字在屏幕上,手机不断震动着,照亮徐升的下颌和眉骨。

徐升盯着看了一小会儿,按下接听,徐鹤甫在那头对他说:“明天签约准备得怎么样了?”

他的语气竟是轻松的,好像不知道他的女儿躺在手术台上一般,告诉徐升:“这场收购这么重要,外公交给了你。”

徐升沉默着,徐鹤甫又问了一次:“没问题吧,徐升?”

忽然间,徐升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握着手机,没有太过用力,也不曾松开,静了几秒,告诉徐鹤甫:“没有问题。”

徐鹤甫便满意地挂了电话。

徐升看着电脑,打算继续把合同再看一遍,但是车有些晃,他最终还是将电脑合上了。

他模糊地想,如果汤执恰好坐在他身边,他就可以抓着汤执的手。

又过了没多久,他们抵达酒店楼下,江言站在他身后,一言不发地与他一起上了楼。

徐升刷卡进了房间,房里很黑,他打开主开关,把整个套房点亮了,发现汤执不在里面。

可能去吃饭了,徐升想着,走到沙发旁,看见了汤执摆在茶几上的手机。

徐升站了一两分钟,走过去,把手机拿起来看。

手机屏幕亮了起来,徐升看见了来自自己的未读短信,想了一阵子,才想通汤执可能很早就出去了,所以没读自己发给他的,问他在做什么的短信。

徐升垂着头,拿着汤执的手机,又站了一会儿。

他想不出汤执为什么要出门,会在哪里,他想往门口走,房间的门突然动了一下,发出了很轻的“滴”的一声。

门被打开了,汤执穿着一件看上去很舒服的浅色外套,手里拿着一瓶汽水,站在门口。

他的头发被风吹得有些乱,脸颊也有些微红,眼睛很亮,很温柔地看着徐升。

徐升叫他的名字:“汤执。”

汤执就向他走来。

汤执的眼睛睁得大大地,专注地看着徐升,徐升又叫了一次他的名字,汤执走到了徐升面前。

徐升伸出手,拉住了汤执的手腕,像拉扯一朵很轻的云,把汤执拉近了怀里,然后很紧地抱住了汤执。

他闻到汤执身上甜蜜的香气,碰到晚风在汤执身上留下的冷意。

徐升贴着汤执柔软的头发,低声说:“汤执,我的母亲脑溢血了。”

汤执好像是微微地僵了一下。

紧接着,徐升便获得了汤执毫无保留的,带着爱意和抚慰的拥抱。

第47章 

徐升几乎把汤执箍得喘不过气了。

在温暖的、玄关和客厅交界的地方,徐升低下头,微微俯身,用一种让汤执觉得应该不会很舒服的、像缺乏安全感的姿势,紧紧地扣着汤执的腰,将下颌贴在汤执肩颈之间。

“她在急救,”徐升又忽然说,“医生让我做好最坏的打算。”

他的声音很低沉,明明很成熟也很好听,却莫名也有一些伤心和任性。

汤执不知道要怎么安慰徐升。

徐升靠在他耳边,缓缓地呼吸,有一种汤执并不熟悉的难过从腹部向胸口蔓延。

他觉得徐升有一点可怜。

伴随汤执在外游荡了一下午加一整晚的、不知从何而来的失魂落魄,仿佛也因为徐升亟需安慰的模样,主动地跑进了暂存的容器中。

汤执想,可能是因为他母亲出事时,徐升也给过他安慰,也可能只是他自己单纯想抱徐升一下。

汤执有点小心地轻轻抚摸徐升的背,过了一小会儿,问他:“我们是不是现在回滨港?”

徐升静了静,低声对汤执说:“还不能回去。”

他松了手,离开少许,垂头看汤执,而后又靠近了,吻了一下汤执的额头,说:“明天签了约才能走。”

徐升似乎已经平复了一些,脸上的表情很淡,唇角平直,好像没有因为母亲在重症室急救,而产生太多激烈的情绪。

汤执说“好”,徐升看着汤执的眼睛,过了片刻,忽然问:“你下午去哪了?”

汤执愣了愣:“我出去转转。”

“是吗?”徐升垂眼盯着他,停了几秒,低声追问,“出去那么久,不带手机吗?”

汤执这时才发现他的手机被徐升拿在手里。

“哦,”汤执不明原因得有点紧张,支吾着说:“忘记了。”

“又懒得上来拿。”他补充。

徐升“嗯”了一声,问他:“去哪了,去了这么久。”

说实在的,汤执说不清自己去了哪些地方。

他只是从一个街区逛到另一个,累了就坐到长椅上发一小会儿呆,最后发现天黑很久了,决定回去,已经不知道身在何方,打车回酒店,车只开了十几分钟就到了,才知道其实并没有走得太远。

汤执不想让徐升知道详细情况,于是随便说了一个溪城的美术馆的名字,说去了那里。

“美术馆晚上也开门?”徐升沉重归沉重,没有被他骗住。

汤执含糊说:“后来又在附近散了步。”

徐升看着他,没说话,把手机还给汤执,告诉他:“下次记得带手机。”

屏幕因为他的动作亮了起来,汤执低头接过,看见有两条未读信息,竟然是徐升发的。

徐升做了个很奇怪的手势,好像想把汤执手机抽走,汤执移开手,没把手机给徐升,快速地解了锁,读到了短信。

“下午在干什么?”

“?”

第二个问号和上一句话时间间隔很近,汤执觉得那个单独的问号很好笑,顺口揶揄:“徐总出门约会还有时间关心下属啊。”

徐升愣了一下,对汤执说:“我没约会。”

“江言说我去约会?”他皱起眉头,不大高兴地问。

汤执意识到徐升不知道江言跟自己通话的具体内容,马上说:“没有,他说你们下午不回来。”

徐升看着汤执,过了一小会儿,突然问汤执“你生气了吗。”

汤执张了张嘴,否认:“没有。”

徐升没什么情绪地看着汤执,等了几秒,突然不怎么明显地笑了笑。

汤执觉得自己脸有点热,不再跟徐升争执,想回房间了,没走两步,就被徐升拉了回去。

徐升的样子好像比刚才轻松了一些,手按着汤执的肩膀,贴在汤执耳边说:“汤执,你气量很小。”

汤执心跳得很快,看着徐升,觉得徐升莫名很可爱,又无端有一点伤心。

所以汤执很快就把好坏都包括在内的所有情绪都赶走了,说自己被风吹得很冷,想要洗澡,躲回了房间。

这几天他的手好了一点,拒绝徐升进他浴室,他费劲地把手抱起来,缓慢地洗了一个澡,又笨拙地把头发吹干了,走回房间,发现徐升还没有来。

前两天他出浴室,徐升都已经在了。

汤执又等了几分钟,心里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快步走到徐升房间里,看到徐升在接电话。

徐升好像刚洗完澡,腰上围着浴巾,头发都没擦,整个人湿漉漉的,发尾的水滴下来,顺着紧实的腹肌往下滑。

他的眼睛本来看着地上,汤执推开门,他抬眼看汤执,没有说话。

汤执看见他把耳边的手机移开了一点,屏幕还暗着,对方好像已经挂了,但不知道挂了多久。

徐升的表情还是很平静,仍旧像刚见面时,下一刻就会对汤执说出刻薄又无情的话的徐升。

但他盯着汤执的时候,汤执好像看到一股很浓烈的悲伤,被牢牢得关在徐升的眼睛里,门被锁得很紧很紧,从悲伤通往表达的所有神经都被切断了,让徐升成为了一个没有办法难过,也没有办法快乐的人。

徐升平和地、一动不动地看着汤执,像在等汤执过去安慰他一样,于是汤执走过去,伸手抱他。

水也滴到了汤执身上,把汤执弄湿了。

来自徐升身上的热的水汽像一座坚固的堡垒,把汤执容纳入内,徐升的肌肉隔着汤执太薄的浴袍,他的手很轻地搭上汤执的腰。

“说她走得不太痛苦。”徐升安安静静地对汤执说。

“没留遗言。”他说。

汤执看着徐升卧室的墙壁,指腹碰在徐升微凉的背部皮肤,下巴蹭着徐升还湿着的肩膀,想到自己烧掉的那份鉴定书,又靠徐升更紧了一些,偷偷地使用出一种在他自己很难过时,想要获得的抚慰的招数,把脸贴在徐升的脸颊上,轻轻亲了亲徐升,沉默地拥抱徐升很久。

第48章 

徐升按照徐鹤甫的要求完成了收购签约。

中午十二点四十分,他从溪城起飞。

事情都办完了,因此徐升把律师和谈判员都带上了,汤执主动坐了后面较窄小的座位,在徐升一点都看不到的地方,徐升有些焦虑难安。

徐鹤甫已经回滨港了,将徐茵的灵堂设在主宅旁的一所偏宅内。

其实按照规矩,这时候该出殡了,但徐鹤甫说,等徐升回去守一夜再出不迟,徐茵的遗体便在灵柩里多躺了几十个小时。

徐茵身体还好的时候,替徐鹤甫管理着几个房产公司。

那时徐升也偶尔帮母亲做做事,两人相处的时间不少。

从前年起,母亲常常身体不适,徐鹤甫要她从位置上退下来了,将她主管的东西拆了,分给了几个小辈,而后正式将船运和港口贸易公司交给了徐升。

徐升很忙,除了例行探望,没有太多陪伴她左右。徐可渝性格向来孤僻,与徐升沟通很少,母亲病后,她大多数时候待在自己房里,或者独自出门逛街,并不经常去医院。

因此徐茵的最后两年过得冷清孤独。

徐升对母亲的感情,很难一时说清。

在首都时,徐茵是无功无过的母亲,或许有些冷淡,但尚算尽职的生母;回滨港后,徐升被徐鹤甫带在身边,徐茵没有话语权,很少替徐升争取什么,不过徐升并不自己的遭遇归咎于她。

徐升原本以为母亲逝世对自己心情的影响,不会比一个普通长辈多出太多,但飞机在跑道上滑行升空时,徐升仍然产生了一些无法表达、也难以发泄的痛苦。

徐升和母亲的最后一次通话,是在五天前。

母亲问徐升:“你外公说的房子,看得怎么样了。”

又忽然说自己“想抱孙子了”,“不知道还能不能看可渝醒过来”。

徐升从不会安慰别人,因此沉默着没说话。徐茵便也没有再提。

化疗后,徐茵买了很多假发,徐升每一次看她,她都用不一样的,不知道入殓时用的是哪一顶。

舷窗之外的天蓝得澄澈,机翼扫过几缕薄云。

徐升盯着窗外,想把自己从不好的情绪里抽离。

那些是不合适有的情绪,影响理智,也无济于事,但是在飞机上无事可干,没有工作分心,所以徐升暂时没有成功。

过了一段时间,飞机进入平稳飞行,而航程还有十个小时,徐升站起来,回头看了汤执一眼。

汤执昨晚肯定是没睡好,头靠在椅背上,眼睛闭着,嘴唇微张,睡得傻里傻气。

有不少下属在场,徐升不该表现得太明显。

但很可能是因为母亲的逝世,因为她还孤独地躺在灵柩里,被放在灵堂,徐升有些难以控制地走到汤执身边,轻轻碰了一下汤执的肩膀。

汤执睁开了眼睛,徐升被他看得愣了愣,而后对他说:“换药。”

坐在另一边的江言好像想说什么,徐升转头看了他一眼。江言跟了徐升很多年,两人之间默契很深,徐升一看他,他便立刻噤声了。

汤执眨了几下眼睛,清醒了一点,没出声,站起来,拿了装了纱布和药的袋子,和徐升走入后机舱的卧室。

卧室的一边是床,一边是一张横着的沙发。汤执坐到沙发上,放下了袋子。徐升合上门,回过头,恰好见汤执把东西摆开。

徐升承认自己不太擅长做手工,帮汤执摘纱布,汤执都好像痛得皱了几次眉,最后打断了徐升:“我自己来吧。”

徐升只差最后一点,没理他,终于成功把纱布取了下来。

汤执很明显放松了一点,还松了口气。

徐升抬眼看他,他马上对徐升笑笑。

汤执再过几天就要拆线了,伤口愈合的还不错,徐升非常不熟练地帮他消了消毒,重新换了纱布。汤执就乖乖地对徐升说:“谢谢。”

徐升回答他“不用”,看见汤执手撑在沙发上,向自己靠过来,红润的嘴唇也近了一点。

徐升觉得汤执想亲自己,所以闭了眼,慢慢闻到汤执身上甜蜜的香气,再等了几秒钟,汤执的吻印在他的唇角,又移开了。

徐升睁开眼,看见汤执在离他很近地地方,看着自己,眼神里带着关心。

“你昨晚没睡吧,”汤执轻声问他,“要不要现在睡一下。”

徐升问他:“你怎么知道我没睡着。”

他睡不着时并不会辗转反侧,还以为汤执并没有察觉。

昨晚汤执断断续续地在他的怀抱里睡过去又醒来。他怀疑是自己从背后抱汤执的力度,和呼吸的频率露出了马脚。

当然最主要应该还是因为汤执很在意他。

“我不想睡。”徐升又对汤执说。

汤执看着徐升,过了一会儿,靠过来哄徐升,跟徐升商量:“就睡一下。”

徐升因为汤执对自己的关怀和珍视,而感到有点得意,碰了汤执的脸颊,但是没有说话。

他们不应该单独在卧室待太久。

汤执陪徐升坐了一小会儿,觉得该走了,就说:“我先出去了。”

他起身往外走,只走了两步,又被徐升扣住了手腕,拉坐在徐升腿上。

徐升的手按上汤执的腰,让汤执完完全全地贴在他的怀里,低声对汤执说“不行”。

他的语气很平,可是说的话一点都不成熟也不稳重,从紧抓着汤执的手中泄露出细微的一点点任性和乖张,好像已经是徐升拥有的所有了。

徐升靠近汤执,吻了汤执的嘴,没有掺入过多情欲,或许称作索取喜欢和温暖更为贴切。

汤执忽然有些退缩。

因为徐升可能很快就要结婚,他拥有的、过得都比汤执好太多了,甚至也不喜欢汤执,总是觉得汤执在犯蠢,大部分哄汤执、或者温柔的时候,都在上床前后,也只是比别人稍微好了一点。

汤执根本没有太多喜欢和温暖能够送给别人了。

但是汤执觉得自己似乎也没有另外的办法,比起别的,他好像更希望徐升现在能够开心。

第49章 

傍晚六点,徐升带着汤执下车,在暮色中走入徐茵的灵堂。

堂梁上挂着白帷,徐茵年轻时的照片摆在黑色的祭桌正中央,照片旁放着祭品和香炉,堂中充溢着浓郁的烟和蜡烛燃烧的气味。

徐升一踏进门,道士便开始诵经。

徐鹤甫坐在灵堂的斜角,身后站着他最亲近的两个秘书。

坐在棺木旁替徐茵守灵的亲戚纷纷抬起头,向门口看来。

汤执一眼望去,众人皆神色木然,像是坐得很累了,碍于徐鹤甫在场,才得做好样子,不敢松懈。

徐升给母亲点了香,跪在绛色的软垫上,西服下摆皱起了一些,头微微垂下,背挺得很直。

他在昏暗的灵堂中央跪了一会儿,道士唱停了,徐谨靠近他,将他搀起来。

汤执站在后头,有些游离地盯着徐升的背,不是清楚自己该做什么。

徐升站直后,回过头来,看了汤执一眼,站在不远处的徐谨的太太立刻靠近汤执。

“女婿也要谢吊。”她低声说。她似乎操持这一次守灵,利索地把两支香递到汤执手里。

她体态丰腴,穿着一身黑色的连衣长裙,面貌比徐家的其他人和善一些,替汤执点了香。

紫红色长香的触感有些粗糙,顶端飘起袅袅的细烟,散发出呛人的熏香气。

道士们又唱了起来。

诵经声像一大片呢喃,撑满了由黑白两色构成的灵堂,四周的亲戚如惨白的蜡像制成,萎靡不振地散在各处。

汤执依照徐升的做法,给徐升的亡母点香跪拜,而后与徐升一道,走到了灵柩旁。

两名小辈从黑色的高椅上站起来,给他们让了位置,其中一名汤执认得,是不久前过了十八岁生日的徐彦露。

她冷冰冰地瞪了瞪汤执,没说什么便走开了。

灵柩放得很高,但高不过人。

徐升没有马上坐下,他站在灵柩旁,安静地低下头,凝视棺中的母亲。汤执站在他身边,也静默着望了一眼。

徐茵躺在灵柩中,穿了一身素雅的裙装,眼睛松弛地闭着,像睡着了一般。

汤执与她见过两次面。

一次和徐可渝注册结婚,一次是举办婚礼。注册结婚之前,徐茵和汤执聊了片刻。

徐茵说话低慢,让汤执觉得是个温和的人,并不像徐升说得那么敏锐。

那时候徐升对汤执比现在还要无情和公事公办得多,可能是为了警告汤执不要露馅,一直盯着汤执,害得汤执很紧张,什么谈话内容都没记住,只记得她要自己待徐可渝好。

只是直到现在,徐茵去世了,汤执也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待徐可渝好,也不清楚那时他结婚的表现,到底有没有让她和徐升都感到满意。

徐升大约是不满意的,汤执胡乱地走神,猜想。因为徐升要求比较高,容易不满。

入殓师给徐茵画了柔美的妆,让她看上去与生前无异。

也许是由于太瘦了,她的眼眶凹陷,颧骨有点突出,仍有些病容。

徐可渝的颧骨像徐茵。

汤执突然想,而后偏过头,看了看徐升。

徐升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漠然地站着。

在座的亲戚无一不偷偷注视他,就像谁看他看得最久,就能猜出他心中所想一般。

徐升仿若未曾发觉,唇角微微下垂,专注地看着徐茵,背则绷得很直。

或许是察觉到汤执的眼神,他终于撤回目光,看了看汤执,静了两秒,对汤执说:“坐吧。”

他们在冷硬的高椅上坐下,守了一会儿灵。

道士的声音时而大,时而小,他们又唱了几轮,天全暗了,屋外一片漆黑。

灵堂里只有蜡烛的光,有些长蜡烛外罩着玻璃罩子,有些短的没有,夜色从门口与床边透进来,晕开昏暗的房里高低错落的烛光。

到七点半,徐鹤甫要走了。

他在秘书的搀扶下起身,将徐升叫到一旁,单独和他说了几句,而后拍了拍他的肩膀,道:“等过了十二点,你就回去睡吧。你母亲也不想你守得太累。”

说这一句话时,徐鹤甫并未压低音量,灵堂里不少人都听见了。

徐升没说什么,目送徐鹤甫离开,又坐回了汤执身边。

徐升的坐姿板板正正,重新将眼神投向灵柩的方向。

汤执余光见他坐好了,忍不住转头看他。

昏暗的光线模糊了徐升深刻的五官,他下颌微收,气质肃穆,不过看不出太多难过。

汤执觉得徐升看灵柩的模样,像整间灵堂里与徐茵关系最浅的一个人。

仿佛只在飞机上缅怀徐茵伤几个小时,就足够他将悲伤收起来,锁回名为徐升情绪的密室中。

汤执没看多久,徐升便像提醒似的瞥了汤执一眼。汤执愣了愣,把眼神移开了。

徐鹤甫走后,徐家剩余的亲戚一个接着一个找借口作鸟兽散。

九点过半时,只剩了徐谨一家。

徐彦露和徐明悟坐在灵柩对面,看上去都十分不耐烦。徐明悟频频看手机,被徐谨清嗓提醒,瞪了几眼,不情不愿地坐正了。

房里没人说话,静得出奇。

灵堂四周摆满了亲友送来的花圈,白菊与夜露的香味混杂着,压过了烟气。

道士唱唱停停,又熬过近两个小时。徐彦露和徐明悟终于得到了徐谨的同意,也向徐升告辞了。

汤执看他们走出去,嗅着花香发呆,忽然听见徐升的手机震了震,转头去看,徐升拿出手机,低头看了一眼,出去接电话了。

不知为何,徐升一出去,徐谨也站了起来,颇有些紧张地跟了出去。

汤执没动,仍旧坐着,没多久,原坐在对面的徐太太忽而站起来,走到汤执身旁坐下了,友善地对他点点头,说:“节哀。”

汤执也朝她点了点头。

她坐在汤执身边,先问了问汤执右手的纱布是怎么回事,汤执说:“自己削水果割伤了。”

徐太太惊讶地低语“怎么还要自己削水果”,汤执没有回答,只是笑了笑。

沉默少时,她用关心的语气问汤执:“可渝的情况怎么样了?”

“还在医院,”汤执也不是太清楚,便笼统地说,“和以前差不多。”

“噢。”她点点头,右手按在左手手腕上戴着的绿莹莹的翡翠手镯上。

翡翠成色很好,像有碧水在流动,衬得她的手腕白而丰润。

隔了半分钟,她问汤执:“你和可渝是怎么认识的?”

“同学,”汤执说,怕回答太短让她觉得不礼貌,又补充,“高中同学。”

她对汤执点点头:“恋爱也那么多年了?”

“差不多,很久了。”汤执一边说,边注意到她用右手的拇指按着翡翠,下意识地摩擦着。

她看着汤执,好似有些迟疑,像忖量了一番,才试探着问:“我听说,可渝是以死相逼,她哥哥才同意你们的婚事的?”

汤执盯着她,过了片刻,点了点头。

她轻蹙眉头,叹了口气:“她哥哥就是这样,有时候不太通情理。连自己的婚姻,也能当作讨欢心的筹码,何况妹妹的呢。”

汤执不置可否地沉默着,她或许是会错了意,又问汤执:“他把你带在身边,也没让你接触什么生意上的事吧?”

汤执想了想,再对她点点头,她便说:“那你每天都干什么呢?”

“待在酒店,”汤执顺着她说,“或者等在外面。”

徐太太做出惋惜的模样,又静了下来。

半晌,她告诉汤执:“小汤,舅妈老实跟你说几句,你别太往心里去。我听说,上次徐升去看了你母亲一次,她就把遗嘱改了,将原来给可渝的一半股份,也给了徐升。”

汤执和她对视了一眼,动了动嘴唇,说:“是么。”

“我不知道。”汤执说得慢吞吞的,向她透露出了一丝无助。

她摇摇头,叹了口气,怜悯地看着汤执,接着道:“可是茵茵生前,我去看她,她明明总说最大的遗憾,就是可渝,要多给可渝留点东西。”

徐太太双眼皮很深,但眼皮有些下塌,让她显出少许老态。

她的声音很柔滑,带着人近中年的沙质。也许是灵堂太幽暗,烛光太摇曳,汤执听着听着,开始走神。

“……也不知道可渝究竟是怎么出的事,”她忽然转了话题,眉头又皱紧了些,沉吟着暗示,“徐升那个助理,倒是又伤得不重。”

汤执心里没有什么感觉,装作纯真又难过地对徐太太道:“好像是因为可渝没系安全带。”

徐太太看了汤执一会儿,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道:“小汤,你刚大学毕业,没接触过太多社会。你哥哥这个人……你还是要留点心眼,就当是为了可渝。”

她说得情真意切,眼中写着的全是为汤执好,叫人不得不信服。

不过汤执停顿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她口中的“哥哥”指的是徐升。

汤执“嗯”了一声,她又抬起手,按着汤执的肩膀,轻轻地抚摸着,像一个慈母安慰她的孩子。

然而汤执很难接受这一类肢体碰触,她抚摸汤执的样子,只让汤执想起了不好的事情。

异样的不适强烈地上涌着,催汤执礼貌地把徐太太推开,但汤执想听听她还想说什么,强行将难受压了下去。

忍了小半分钟,她确实开口了。

“小汤,舅妈知道你很难,”她轻声说,“你和可渝恋爱,他反对得那么厉害,好不容易结了婚,可渝又出事了……现在他把你带在身边,一个月看不了可渝几次……”

汤执作出了失落的模样,低下了头。

她得到汤执的鼓励,将手滑到汤执的手臂上,轻轻按在汤执肘间,轻声细语道:“小汤,你给舅妈留个电话吧,要是难受了,就给舅妈打电话。舅妈有时候煲汤,也给你送一份。”

道士们又唱了起来,在诵经声里,汤执拿出手机,记下了她的号码,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汤执存好号码,要收起手机的时候,她的手还是在汤执手臂上放着。

她低着头,看着汤执屏幕上的小狗相片,用另一只手指着,或许是为了让汤执听得更清楚,凑到了汤执耳边,轻笑着说:“小汤,你喜欢小狗啊——”

“——舅妈,你在干什么。”

徐升低而冷的声音从不远的地方传来,汤执抬头,才发现徐升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进来。

他登时松了一大口气,而徐太太的手也终于挪开了。

她回身看徐升,声调微微扬起,像有些紧张地说:“喔,我和小汤聊了聊可渝。”

“是吗。”徐升冷淡地看着她。

“当然,”她说,而后又四顾,问徐升,“你舅舅呢?”

“舅舅想走了,”徐升垂着眼,客气地告诉她,“在外面等你。”

徐太太愣了愣,站起来,快速和徐升告别,小步向外走去。

徐升目送她走出门,才回头,面无表情地直视汤执。

汤执有点可怜地看着徐升,想问徐升怎么这么久才回来,碍于灵堂有其他人在,没有说出口。

徐升可能是看他实在很惨,脸上渐渐有了一点温度,坐到汤执身边,没有看汤执,说:“再守二十分钟。”

汤执低声问徐升:“不守整夜了吗。”

徐升静了静,抬眼看了片刻灵柩,很轻也很低地说:“不守了。”

到了十二点,徐升准时带汤执离开灵堂。

汤执回头看了一眼,徐茵的灵堂在黑夜里散着点点的烛光,里头又传出了诵经声,动静很大、很热闹,但堂里显得孤独。

坐上了车,他们慢慢离开了祖宅,沿着山道往上开。

汤执坐在前面,他知道徐升很不喜欢自己转头看,但还是转过去看了一眼。

徐升本来在发呆,余光或许注意到汤执的动作,抬眼看了看。

两人眼神接触在一起,徐升这次好像没生气,看着汤执,过了几秒,移开了眼睛,低头拿着手机,不知干了什么,汤执的手机震了震。

汤执拿出来看,徐升给他发:“转回去。”

汤执觉得面对面却不说话只发信息的徐升怪怪的,又有点好笑,听话转回身。

发了徐升一大堆徐升让他不要发的奇奇怪怪的表情,从后视镜里看到徐升偷偷打开短信,没回复他。

到了家里,管家接过徐升的外套,他们一起沉默地往楼上走。

汤执回房间便去洗漱了,擦着头发出来,忽然看见徐升送他的小企鹅还在茶几上摆着,就走过去,拿起来看了一下。

小企鹅还是干干净净的,塑料片的上色上的不怎么均匀,背上的深蓝色深深浅浅。

汤执打开开关,把它放到大理石台面上,小企鹅叽叽嘎嘎地往前走,最后无声地掉落在地毯上,双脚还在前后地摆。

汤执把企鹅关掉了,放回原来的位置。

他觉得自己其实好像没办法太喜欢徐升送他的企鹅,但是拿在手里,也不会想要丢掉。

打算上床睡觉的时候,汤执接到了徐升的电话。

徐升问他“在自己房间干什么”。

汤执支支吾吾,徐升说“过来”,就把电话挂了。

汤执披上一件外套,蹑手蹑脚地穿过走廊,敲开徐升的房门。

徐升开了门,脸色不是很好看地往里走。

汤执觉得他有点不高兴,又不知道为什么,试探着跟上去,伸出左手握住徐升,指腹轻轻碰着徐升微热的手心。

汤执一点力气都没用,不过徐升还是被他拉停了。

徐升转过身,垂眼看着汤执,眼神有些生硬,但握紧了汤执。

汤执便本能地讨好地对他笑了一下,问他:“干嘛不高兴啊。”接着主动打小报告:“你出去的时候,徐太太和我说了不少事,可能想策反我。”

“还留了我的号码,说煲汤给我喝,”汤执说,“不太想喝。”

徐升视线向下看,手抬起来,碰了碰汤执的手肘,又隔了几秒钟,对汤执说:“许蓉碰你,你不喜欢,为什么不推开?”

“你不会拒绝吗?”徐升看着汤执,用很低的声音问。

汤执愣了愣,先是觉得徐升的质问莫名其妙,继而感到很不舒服和好笑。

徐升说得很简单,好像拒绝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好像他从来都是支持汤执拒绝的,从未沉默地旁观过。

但事实似乎并不是那样。

汤执不想和徐升争辩,没有回应徐升的质问,静静地着看了徐升几秒,想要把手抽出来,但徐升反应很快地抓紧了他,没让他逃。

“你干什么。”徐升眉头皱了起来。

“被你抓痛了。”汤执骗他。

汤执骗得很敷衍,但徐升看着他,短促地停顿之后,还是松开了手。

隔了几秒,他对汤执说:“我是说,如果以后你不喜欢别人碰你,就推开她。”

“这样啊,”汤执看着徐升,有些大脑发热,没克制住自己,说,“但是那时候徐可渝抱我,你好像不是这么跟我说的。”

徐升看着他,好像怔了一下。

他看汤执的眼神,让汤执一下子想起来,他的母亲才刚刚去世,遗体还躺在半山腰的灵堂里。

汤执又有一点可怜徐升,和徐升对视了一小会儿,放软了态度,靠过去一些,低声说:“算了,我什么都没说,你忘记吧。”

徐升顿了顿,比汤执想象得快得多地接受了他的示弱,伸手抱住了他,说“好”。

第50章 

尽管不是很想承认,徐升今晚过得不太好。

躺在灵柩中的母亲安详的遗容,和来自不远处徐鹤甫的注视,带给徐升了一种延迟的、细微而无法忽视的痛苦。

大部分时间,徐升的痛感仿佛是剥离的,已托付给一间专门的护理院照顾。

在看到在玻璃的另一侧躺着的,闭着眼睛的母亲时,徐升如同感受到了轻度拉扯式的失落,就像感到痛感在遥远的护理院遭到苛虐。

不过无助与失落的情绪,在抚慰他大约三五秒钟后,便消失了。

徐升产生三个不分先后的念头,想立刻工作,和汤执独处,和汤执去医院看一眼徐可渝。

汤执坐在徐升身边,关心地看了徐升很多次。汤执是整间灵堂里最关心徐升的一个人,给沉默的、昏暗的空间带来不多的温度和颜色。

徐升不免想,如果母亲知道汤执在乎的人其实是徐升,她会选择站在自己这一边,还是偏袒徐可渝。

他没有机会知道答案了。

十一点多时,灵堂只剩徐升、汤执与徐谨夫妇。

他收到来自母亲律师的短信,希望他方便时能回一个电话,徐升便走出灵堂,给对方回了一个。

夜晚的院落中,空气有些森冷,让徐升更清醒了一些。

电话很快就打通了,律师似乎对他迅速的回电感到意外,又询问他,明晚宣读遗嘱是否方便,也告知他遗嘱生效、股份移交的时间。

律师那头十分安静,声音沉稳。柏树枝干和叶片像团状的黑夜的影子,把夜露凝在一起。徐升也平和地与他沟通,在心中预估了从股份移交往后的各个重要时间节点。

挂下电话,徐升转回身,恰好看见徐谨从门口走出来。

徐升收起手机,礼貌地叫他:“舅舅。”

徐谨对他笑了笑,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递给他一支,徐升摆了摆手,拒绝了,他便自己点了一根。

徐谨喜爱抽高焦油量的烟,烟气熏人,徐升退了一步,打算回灵堂,徐谨却叫住了他。

“徐升……”他的脸隐在烟雾后面,声音带了一丝干哑。

徐升转过身,徐谨朝他靠近了一点:“舅舅很快就有钱能还你了。”

他年轻时也算不上高,岁月和纵欲的习惯将他的脊背再往下压,让徐升只能垂下眼俯视他。

“那很好。”徐升温和地说。

徐谨拿着烟的手移开了一些,烟雾飘走了,两人对视了一秒,不知怎么,徐谨瑟缩了一下,嘴唇动了动,又说:“但是……”

“有一笔小钱……”他吞吐着道,“你得再打给我周转几天。”

“否则舅舅的生意转不过来,我们都不好过。”他说。

徐升温和地看着徐谨,看了片刻,诚恳地说:“舅舅,我有的都你了。如果拿出去抵押,外公会知道。”

徐谨噎了一下,半晌突然道:“你母亲的遗嘱,很快就能生效了。”

他说的话倒并没有让徐升意外,不过徐升也不怎么想回答,盯着他,没有说话。

徐谨好似有短暂的怯懦,又不知是什么给了他勇气,又对徐升说:“好侄子——”

“——舅舅,”徐升还是打断了他,如实告知,“她只给我留了股份,现金和产业都给了可渝。”

徐谨吃了一惊:“可渝?”

“可渝……怎么拿得到钱?”他脸色突然变了变,又说,“她老公是不是能帮她继承?”

“这怎么行,”徐谨的情绪激动了起来,“我们徐家的东西,怎么能便宜一个外人?”

“他拿不到,”徐升解释,“遗嘱加了条款,只能可渝本人继承。”

徐谨愣了愣,“哦”了一声,稍稍放松了一些,他松弛的眼皮和两颊的肉耷拉着,贪婪和不甘从眼中透出来。

“你再替舅舅想想办法,”他说了一个数,“真的不多,比上次你给我的还少。”

“你外公年纪也不小了,”徐谨又说,“等我继承了他的产业,能给你的比他能给你的多多了。”

徐升看着他,等了一段思考的时间,说:“最后一次了。”

徐谨保证:“最后一次。”

一阵夜风吹来,徐谨手里的香烟烟灰很长了,被风一吹,都扬在了他手背上。

徐谨被烫得缩了一下,把烟蒂扔在地上,用鞋底碾灭了。

在舅舅的哀求里,站母亲的灵堂外,徐升把钱转过去了。

他既有一些轻松,也有厌倦,看见徐谨又点了一支烟,便说:“时间也不早了,我帮你把舅妈叫出来吧。”

“好,好。”徐谨连连点头。

徐升回身走进灵堂,见到许蓉的手放在汤执手臂上,贴近汤执说话。

许蓉的声音很轻,身旁有道士在诵经,徐升什么都听不见,只能看见汤执苍白的脸,紧抿着的嘴唇,因为紧张而睁大的眼睛。

他知道汤执在害怕,脑子产生了不像他的、不太客气的念头,但是最终没有付诸行动,打断了许蓉。

一直到回到家,汤执仍然在心不在焉。

徐升想汤执可能是吓坏了,忘了来他房里找他,所以给汤执打了电话。

当然,如果今天晚上,汤执加入卧室陪伴徐升,和他待在一起,徐升确实会好过一点。

徐升等待汤执从房间里过来,等了很长的一段时间,等得有些不耐烦,所以说了让汤执不太高兴的话。

然后徐升才发觉,原来等待能造成的不适,都比不上看到汤执露出不舒服的表情时的一分一毫。

所幸汤执很快就谅解了,汤执说“你忘记吧”,徐升就马上抱住汤执。

汤执很在意徐升,那么在他们很长的以后里,徐升也将尝试给汤执一些汤执渴望得到的关心。

汤执被徐升抱了一会儿,问徐升:“明天是不是要早起出殡?”

他看了一眼徐升房里的落地钟:“一点了。”

“出殡是九点。”徐升对他说。

汤执“喔”了一声,没看徐升的眼睛,对他说:“那我们要早一点睡觉。”

徐升说好,他们躺到了徐升的床上,把灯关了。

汤执手上还包着纱布,不过只要不过度拉扯,都不痛了。

在黑暗当中,徐升面对面抱住汤执。应该是怕汤执被他弄痛,他抱的力气不是很大,不过依然很紧。

汤执的手放在徐升的背上,很轻地上下抚摸。

他粗略地计算过,徐升已经近三天没睡了,听徐升的呼吸,今晚似乎也难以入睡。

睡着的徐升呼吸是绵长的,像一个小朋友一样安静,从睡梦里透出一点霸道和任性,抱汤执会更紧。

汤执在徐升怀里等了一段时间,可能有二十分钟,然后开口问徐升:“还是睡不着吗?”

徐升一开始没有回答他,又过了一小会儿,他把手搭在汤执腰上,简单地说“嗯”。

汤执睁开眼睛,因为房里很黑,他看见徐升下巴的轮廓,靠过去,很轻地用嘴唇摩挲。

徐升扣紧了他的腰,低下头,吻了他一下,又移开了。

“你乖一点。”徐升要求汤执。

汤执忍不住笑了一下。

又沉默了一会儿,汤执突然很想知道,就问他:“你小时候过得开心吗?”

徐升安静少时,说:“八岁以前很开心。”

“小时候在首都,”他很平静地告诉汤执,“八岁我父母离异了,和母亲搬到滨港。”

“回到滨港就没有开不开心可言了。”在一片黑暗里,徐升开口说。

汤执想起了徐升气鼓鼓有婴儿肥的童年相片,心里有超过好奇许多倍的不知名的伤心。

“汤执,”徐升忽然说,“你想不想看我小时候喜欢的东西。”

汤执愣了一下,说“嗯”,又说:“想。”

徐升坐起来,把灯打开了。

顶灯很亮,一开始亮得让汤执觉得刺眼和冷,适应了一会儿,才能完全把眼睛睁开。

徐升适应得很快,汤执在床里呆坐着的时候,他已经走进了更衣室。

汤执跟过去,看见徐升拉开了更衣室靠里最下面的抽屉,将抽屉完全拿出来。

抽屉下面有一个不大的空间,里面放着一些纸盒子。

徐升把盒子都拿了出来,一个个打开,汤执帮他拆了一个,好像是一些构建玩具的零件。

“我从首都带回来的。”徐升告诉汤执,一边把两个零件连在一起。

他们坐在灰色的短绒地毯上,徐升的肩膀很宽,眼神沉稳平和,手很大,全身都看不出和玩具有一点点联系。但他搭零件时,汤执又觉得并不违和。

“九岁的时候,徐董让人拆了处理掉,”徐升说,“我给了扔的女佣一些钱,让她帮我收好,等新房子建好了,我会去拿。”

他搭出了一个太空空间站的模型。

在二十年前的玩具模型中,徐升的太空空间站应该是属于最精致和昂贵的那类。

不过过去这么多年,有一些塑料上的颜色难免剥落了,露出了底下的白色。

“搬到这里以后,我找到了这个格子,就把它们拿了回来。”徐升没什么波动地说。

汤执看着低头摆弄旧玩具的徐升,突然想起徐升送他的企鹅。

“我自己消了毒,重新搭好了。”徐升说,然后问汤执:“你觉得怎么样?”

汤执抬头看看徐升,说:“很好。”

“嗯,”徐升认同,又告诉汤执,“不过有些零件不见了。”

他看着汤执,指了指空间站的一个飞行器上,从门口伸出来的一根线,说:“这里本来有一个宇航员,但是掉了。”

“宇航员出舱是两人作业的。”他认真地对汤执解释,

汤执看着站在门里面的那个探出头来的宇航员,同时有一点想笑和想哭,觉得自己可能很难看地对徐升笑了一下,说:“是吗。”

徐升说“是”。

汤执靠近了徐升一点,把头靠在徐升肩上,手伸手摸了一下飞行器,和开着的门,拉了一下伸出来的线,滑到了宇航员露出来的头上,碰了碰,说:“这样好像有点孤单。”

徐升的肩膀稍稍僵了一下,顿了顿,捉住了汤执乱碰的手。徐升手很热,没有用很多力气,握着汤执手心。

过了一会儿,他对汤执说:“还好。”

第51章 

徐茵出殡的清晨,滨港放晴了。

太阳从山后升起来,把整片湖照得晶莹剔透。

湖水像发光的银色鱼鳞。暗淡的树林、宽阔的柏油山道、主宅中森森的园林都变得很美。

装着徐茵的灵柩,要从灵堂抬到灵车上。扶灵一共八人,徐升在最前,汤执代表徐可渝,跟在他后面,还有几位亲缘相近的亲戚和小辈虽说八人合抬,灵柩仍是沉甸甸的。

徐升在扶灵的人中是最高的,承受的力也应最多,但他站得很直,汤执看他走路的样子,似乎也不怎么费力。

将灵柩送上灵车后,他们前往殡葬馆。

出殡的时间恰逢滨港南区的早高峰,山下进入市区地一段交通有些许堵塞。

汤执坐在商务车靠窗的那一面,安静在徐升身旁一言不发。

由于后座还坐着的徐彦露和许蓉,车里的空气和车速一样轻度凝滞着。

路途中程,徐升回了几条短信,微微偏过头,叫了汤执一声,低声对他说:“晚上律师过来。

说这句话时,徐升表现得温和正直,和他对徐家其他人、他的生意伙伴说话的态度很像。

汤执基本没听见徐升这么和自己说过话,抬头看了徐升一眼,答应说“好”。

车里没有音乐,徐升说什么,后座都听得一清二楚,汤执侧脸看徐升时,余光察觉到了背后两人投来的探究目光。

“徐升。”徐太太忽然出声叫他。

徐升没有完全回头,瞥了她一眼:“舅妈”。汤执觉得徐升的语气不大好,徐太太可能也发现了,稍作停顿,才道:“等过阵子,你忙完了,多带小汤来我们家吃吃饭吧。”

“舅舅家最近换了一个新的厨师,菜做得很好,”她殷勤地说,“你们两个人吃饭,太冷清了。”

徐升背靠着黑色的皮质椅背,下颌微抬,眼睛看着前方,像沉思了片刻,对徐太太说:“不用了,舅妈。我没空。”

徐太太像是没想到他会拒绝得这么干脆,一时间愣了愣,而后才勉强地笑了笑,问徐升:“这么忙啊?吃顿饭的时间也没有?”

“嗯,”徐升偏过脸,看看她,语气平缓地说,“我在忙什么,舅舅应该清楚。”

“厨师的电话倒是可以发给江言,”徐升说,“要是不想在你家做了,可以到我这里试菜。”

他说得不大客气,汤执瞟了一眼,只觉得徐太太脸色很不好看,徐彦露更是一脸气愤,只是徐太太的手按在她手背上,她才没开骂人。又过了十多分钟,车队驶进殡仪馆的大门。

按着徐茵生前的意愿,葬礼办得很简单。到场的大多是亲戚,也有几位与她交好的女性朋友。

致悼词的是徐鹤甫,他讲了一些早年与女儿相处的回忆,说到末来,声音有些哽咽,也显得苍老了一些。

从他言语中,似乎觉得自己很对不起女儿,但确切发生过什么,汤执也听不出来。

徐鹤甫数次看向徐升站的方向,徐升则双手自然地垂着,看着致辞台,像在与徐鹤甫对视。

十二点出头一点,葬礼结束了。

徐升和徐鹤甫站在徐茵的遗像旁,与来客一一道别。

等客人都走了,徐鹤甫当着汤执的面,并不避讳地说:“晚上外公也过来。”

徐升点了点头。

待徐鹤甫上车,徐升接过了江言手里的骨灰盒,慢慢走了出去。

汤执跟在江言后面,隔着江言的肩膀,看徐升走出建筑物的阴影,进入滨港中午的阳光里,像是无所谓也不痛苦的模样。

司机把车开到了他们面前,替徐升开了车门。

徐升没有马上坐进去,回头看了看,好像要找什么,而后隔着几米,与汤执视线相交。

“你也坐后面。”徐升说。

汤执“哦”了一声,绕到了对面。

司机往回开,徐升将深红的木盒捧在手里,端坐着。

汤执盯着前方椅子后背上装的屏幕,盯了一会儿,徐升突然抬手帮他打开了,从屏幕旁取出耳机,把其中一个往汤执的右耳上戴。

徐升的手指干脆利落地碰在汤执脸上,汤执闻见了浓郁的、来自木盒的檀香。

“想看什么自己调。”徐升松开手。

汤执说了“谢谢”,戴上另一个耳机,总觉得前面江言好像突然动了动。

徐升说是让他自己选,好像又不喜欢看他漫无目的地乱点。

汤执只是选了三分钟还没有决定,徐升就无法忍耐了,抓住汤执的手,拉下来,替汤执选了一部海洋纪录片。

他抓到汤执,就没有放开,沉默的热意、没头没脑的暧昧,都与汤执贴紧。

两人的手放在前座视角的盲区,到家停下车,徐升才松开汤执的手。

傍晚七点,律师到了。

徐升把汤执也叫到书房,要他一起听律师宣读遗嘱。

他们在不安的氛围中等了十五分钟,徐鹤甫方姗姗来迟。

费秘书跟在他身后,汤执迅速地看了徐鹤甫一眼,觉得他精神似乎不大好,一夜之间多出不少老态。

人到齐了,律师便公布了徐茵生前最后的意愿。

遗嘱和她的葬礼一样简单,她在徐氏的所有股份立即交给徐氏,其余财产交给徐可渝。

不过由于徐可渝还在医院,尚未苏醒,因此给徐可渝的部分,必须要她醒来,接受医生检查,确认有自我思考能力后,才能交到她手上,不可让她的丈夫汤执代为接受。

如徐可渝去世,便将遗产捐赠给她指定的慈善基金。

汤执原本在发呆,听到自己的名字,心中一惊,恰好与徐鹤甫扫到他这里的古井无波的眼神对上,汤执下意识地垂下了眼睛。

他知道徐茵遗嘱的补充部分是为了防范自己,徐鹤甫可能是想知道他是否有意见。

汤执毫无意见,也毫无感觉,这些都不是他需要的。

律师读毕,徐鹤甫突然叹了口气。

“徐升,”他说,“你母亲还是在怪罪我。”徐升看着他,没有回答。

“你要这些股份有什么用,”徐鹤甫对徐升道,“迟早整个家都是你的。”

他说得情真意切,又说:“其实你母亲的股份,早就应该还到我这里来的。当年我给她这些,是另有隐情。”

汤执没去看徐鹤甫,他盯着徐升的脸。

徐升的表情一点变化都没有,谦和地对他的外公说:“是吗。”

“我不清楚。”他又说。

接着,徐升看了看表,站起来,露出少许疲态,对徐鹤甫说:“外公,我四天没合过眼了,今天想早点休息。”

徐鹤甫脸上的不悦一闪而逝,但好似很快便因为未知的原因而对徐升妥协了,站起来道:“那么外公就不在你这里多留了,你好好休息,明早准时到球场。”

徐升说“好”,他便走了。

书房里只剩汤执和徐升,徐升坐在椅子上,好像还在想事情。

汤执有点想回房了,站起来,徐升的眼光就朝他转来。

“我想睡了。”汤执对徐升说。

徐升没回应汤执,只是看着他,汤执被他看了一会儿,主动地试探着走过去。

刚一走近,徐升就拉住了汤执的手腕,把汤执往他腿上拽。

汤执没有挣扎,让徐升像抱一个玩偶一样,把自己抱在怀里。

两人拥抱了一小会儿,汤执有少许不自在,问徐升:“重不重啊。”

徐升的拇指摩挲着汤执的手背,像安抚似的吻了吻汤执的睫毛,说“不重”。

“什么都不吃,怎么重得了。”徐升把五指插进汤执的指缝之间,平缓地指责汤执。

汤执用无声表示反驳,徐升又贴着他,吻了他的鼻尖和嘴唇。

徐升吻得很温柔,仿佛沉迷与汤执的脸和身体一般,抱紧了汤执,从嘴唇吻到下巴,扯松了汤执的领带,缓慢地解开扣子,吮吻汤执的锁骨。

粗硬的头发刺着汤执的脖颈,热而暧昧的呼吸贴在汤执胸口,汤执被徐升吸得痛多过痒,轻轻推了他一下,徐升抬起头,抓住了汤执推了他的右手。

“为什么推我。”徐升说。

汤执看着他,和他对视了一会儿,徐升又吻了他。徐升贴着他的嘴唇,对他说:“汤执,你好漂亮。”

汤执愣了一下,随即觉得皮肤有些发烫。可能他的身体反应总是诚实的,想要就是想要,独立于思想而存在。

徐升注视着汤执的眼睛,像很难把目光移走一样,缓缓地把汤执的衬衣扣子往下解,门突然被敲响了。

汤执背朝着门,立刻回过头去,眼见门把被按下,江言拿着一份要徐升签字的东西推了进来。江言抬头看见徐升和汤执的姿势,立即怔住了。

徐升搂着汤执,先低头看了看,好像是确认江言看不到汤执露在空气里的身体,才抬起头平静地对江言说:“出去。把门锁上。”

江言迅速地低下头,退了出去。

第52章 

汤执生出了一类虚无缥缈的害怕,下意识地将脸靠在徐升胸口。

徐升的手紧紧抱着他,给他稀少的安全感。

汤执听见江言将门轻轻关上的声音,头压得更低了一点。他觉得自己心跳很快,但不强烈,像一个在失重空间中上下回弹的弹簧,悬空地振动着。

徐升好像察觉到他的畏缩,抬起手抚摸他的脸,低声对他说:“不用怕。”

徐升的手很大,包住了汤执大半张脸,也遮挡住了一些房里的灯光。热量从徐升的手传递到汤执的面颊,像把汤执捂进了一个安全的小小的温暖口袋中。

汤执安静地抬眼看徐升,徐升也看着他。

徐升垂眸时格外容易给人错觉,明明没有安抚技巧可言,言辞也很单调,仍旧让汤执觉得他很可靠。

两人只对视了几秒钟,徐升又低着头,凑过来吻他。

徐升闭着眼睛,鼻梁碰着汤执的脸颊。他的吻带着湿气和粘稠的暧昧,也带着和他本人没那么匹配的温柔。

汤执同样闭起眼,微微张开嘴,迎合徐升。

吮吻产生了轻的、让汤执脸热的声音。

因为坐在徐升腿上,汤执能明显地感觉到徐升起的反应。

但由于汤执自己说不上来的原因——可能是昨晚徐升和汤执分享了自己小时候的玩具,交换过部分秘密,也可能因为徐升对汤执的赞美,抵在身体上的欲望对汤执来说,似乎变得和别人的不同了一些。

没有那么肮脏和不堪,多出一点点不知缘由的甜蜜。

徐升的手向下滑,触碰汤执的脖颈,胸口和小腹。

吻了一小会儿,徐升忽然停了下来。

他移开了一点,看着汤执,伸手帮汤执扣了一颗纽扣,说:“回房吧。”

汤执垂下头,看着徐升按在自己扣子上的手,很轻地“嗯”了一声,抬起手,手心覆在徐升的手背上,慢慢地自己扣扣子。

他的肤色比徐升白了一截,手比徐升细一圈。

徐升看着他扣了两颗,叫了他一声“汤执”,把被汤执压着的手抽出来,微微用力地扣住了汤执的手腕。

“别动了。”他低声说。

汤执没有想到有一天徐升会在什么都没发生的时候抱他。

徐升对他的态度时常冷淡,好像总在表达对他的不满意,一开口就在教训他。就算做过爱后,似乎也并没有变得好一点。

汤执搂着徐升的脖子,抬眼看着徐升,在徐升开门前,自己也没有想清楚,就贴上去,吻了吻徐升的脸。

汤执吻得很轻,徐升停下了脚步。

他垂眼看了汤执几秒,没说话。

汤执以为徐升被自己的唐突冒犯,徐升却又开口,让汤执再抱紧一点,松了一只手去开门,而后走向他的卧室。

在走廊里,汤执的眼睛看着徐升的下巴。

壁灯的光十分昏暗,随徐升的步伐一晃一晃地摇曳。

徐升把汤执放在他的床里,又转身去锁门了。

汤执衬衫的扣子开了大半,衣冠不整地坐起来,盯着徐升卧室门的方向发了一小阵呆,徐升回来了。

他走近汤执的时候并不显得急迫,汤执坐在床上,仰脸看他越走越近。

“怎么了?”徐升用一种像是温存的语气问,然后先俯下身来,和汤执接吻。

他把汤执按进床里,慢慢地脱光了汤执的衣服,让汤执的皮肤都露在不冷的空气里,但自己还只脱了外套。

布料摩擦着汤执的小腹、胸口,以及更敏感的地方。

汤执难耐地抬手,想帮徐升也脱衣服,刚拉到他的领带,就被他抓住手腕,按在被子上。

徐升离开他一些,自己伸手,把领带扯松了一些,脸上没什么表情地盯着汤执。

徐升的眼神让汤执有一点畏惧,汤执很快地闭上眼睛。

等了两三秒,汤执听见皮带扣子解开的声音,布料的摩擦声,身下的床垫因为徐升的动作微微震动。

而后有温热的东西碰在汤执的嘴唇上,汤执很快意识到,是徐升的手指,也知晓了徐升的意图。

他张开嘴,把伸进他嘴里的手指吮吸得很湿。

卧室没有关灯,所以闭着的眼睛也感受到了橙黄色的光线,汤执像吮糖果一样,用舌头舔压口中的异物,努力地吞咽着。

手指没有在他的口腔停留太久,很快地抽了出去。

徐升掰开他的腿,用湿润的手指戳刺着,撑开他的身体,进出、转动,接着又开始吻他。

好像正在对他施刑,亲吻则是麻醉。

汤执是害怕的,他承受徐升的吻和扩张,伸手抱住了徐升的背。

徐升并没有把衣服脱掉,汤执只碰到了衬衫布,和从布下传上来的热。

汤执不想要徐升不脱衣服和自己做,就睁开眼睛去看徐升。

“徐升。”他在吻里含糊地说。

徐升抬起一些,相距很近地看着他。

硬物抵在汤执的腿间,热得几乎要灼伤他,也很快要占有他。

“你能不能把衣服脱了。”汤执问徐升。

徐升看着汤执,顿了顿,说好。

徐升肌肉匀实,肩膀很宽,是汤执喜欢的那一种身材。他脱了上衣,俯身压下来,问汤执:“可以了吗?”

“嗯,”汤执说,“可以的。”

在明亮的吊灯下,汤执被缓慢地挤压着,清醒地容纳了徐升。

徐升按着汤执的腰不断进出,占据他的身体和唇舌。

痛和涨挤满汤执的下身,不是很痛苦,只是有一点像漏拿东西似的空虚。

徐升把他弄得太热了,汤执一边因为徐升的进入而摇晃着,一边想。

他张开嘴,想呼吸一点冷的空气,不小心发出了细微的呻吟。

徐升停顿了一下,突然变得很用力,把汤执弄得不断往上耸,腿根被撞得有点痛,忍不住又叫了一声。

“……徐升,”汤执伸手,抱紧了徐升的脖子,贴到徐升耳边,求他,“轻一点。”

“你太用力了。”汤执说。

徐升扣在他腰上的手收紧了一些,不过停下来了。

他好像有点不知道怎么继续似的,很轻地往里又进了一点,也贴着汤执,过了几秒,拉住汤执的手臂,把他抱了起来,让汤执坐在他腿上。

“这样?”他微微抬头,看汤执。

徐升脸上有欲望,但好像更在意汤执是不是不舒服,他吻了汤执的下巴、脸颊和嘴唇,汤执按住他的肩膀,跪起来一些,自己慢慢地动起来。

汤执觉得做爱时他是痛苦的,好似背叛了唯一干净的心灵,沉溺在欲望当中,是下贱和丑陋的,是恶毒的,是邪恶的。

但也混杂了一点几乎是没有的甜美,像是吃苦药前吃过的糖的余味,在徐升的吻和拥抱里。

汤执一边动,一边抱紧了徐升。

他很想问徐升以后有没有可能会喜欢他,但因为觉得不可能,也会扫兴,最后没有问。

“徐升,”他对徐升撒娇,“我动得好累。”

徐升微微停了停,托着他的臀和后背,问他:“现在还痛吗?”

“一点都不痛了,”他很轻地说,“可以重一点。”

虽然汤执这么说,徐升一开始没有做得很重,只是可能因为忍着没用力,所以一直不停。

汤执被他操得射了,肚子上淌满了精液。

最后他也还是变得不分轻重,说了一些对他来说不太干净的话,抱着汤执抵在墙上,把汤执和房间都弄得混乱不堪。

第53章 

这可能是徐鹤甫二十多年来第一次在高尔夫球场等人。

徐升从高尔夫球车上下来,走向徐鹤甫的某一瞬间,徐鹤甫的脸色难看得几乎无法管理。

不过徐升并不是很在乎,他踏上规整的草坪,走到徐鹤甫面前,恭敬地说:“外公,抱歉,我昨晚睡得太沉,起晚了。”

“是吗,”徐鹤甫或许控制了表情,颇有些勉强地对他和蔼地笑了笑,“这几天你也辛苦了。”

徐升微微扯了扯嘴角,没说什么。

徐鹤甫站到发球台旁挥杆击球,一声轻响,球在空中划出一道抛物线。

徐升看着半空,想到了早晨不高兴了的汤执,微微有些走神,没有顾忌徐鹤甫,拿出手机,单手给汤执发了一条信息:“想不想去海底餐厅吃午饭?”

徐鹤甫心情不好,球发得有失水准,他回头看了徐升一眼。

徐升恰好把消息发出去,收起手机,抬头对他说:“我来晚了,罚两杆吧。”

徐鹤甫若无其事地说“行”,往球的方向走。

徐升也放慢步子,跟着他走过去。

这天又是阴天,草坪很绿,球场的色调仍然暗沉。徐鹤甫穿着亮蓝色的球衣,身材有些许发福,满头白发被风吹得压向一旁,若无多类头衔加身,看上去也只不过是一位普通的老人。

徐升手机震了震,他拿出来看,不是汤执的回信,是赵韶发来的,她下周抵达滨港的确切时间。

徐升想到不久前,在他房间里的汤执摆出的不开心的脸,一面觉得汤执总是吃醋很麻烦,一面有点得意。

汤执的不开心事出有因。

早晨,徐升醒得比汤执早,先起床去洗漱。

手机有来电的震动声把汤执吵醒了,徐升走回去的时候正见到汤执坐起来,眉头皱着,好像在生闷气。

徐升俯身吻他的额头,把手机从他手里抽出来,低头看了一眼,竟然是赵韶打来的。

他接起来,赵韶在那头说:“我父母一定要我来陪你,我下周二来。”

赵韶的声音有些畏怯。自从在别墅的栈道上,徐升和她聊过以后,她一直是这样。

徐升想了想,说“好”,挂下电话,把手机放在一旁。

汤执看着他,眼里没有太多情绪,可能还是没睡醒,但徐升知道他非常介意。

当时快到徐升和徐鹤甫约定的时间了,徐升确实准备迟到,但不打算迟到太久,于是在汤执脸上印了一个吻,让汤执接着睡,乖乖等他回家,就出门了。

“徐升。”

“徐升。”

徐升听到有人在叫自己,抬起眼睛,看见徐鹤甫不悦的脸。

“到你了。”徐鹤甫说。

徐升“嗯”了一声,走向发球区。

打完一场球,徐升收到了汤执的回信。

汤执说“不要了吧”,还有“不想出门”。

他没有加表情,徐升还是觉得汤执在跟自己撒娇,他装作没有听懂徐鹤甫在打球时的暗示,坐上了球车。

徐升决定对汤执好一点,尽快回去陪伴他。

遗憾的是徐升所想与所渴望的,并不是每一样都能成行。

在从高尔夫球场回家的路途中,江言接到了从医院打来的电话。

他听了几秒,在前座一下坐直了,不多时,侧过头来,低声告诉徐升:“徐先生,徐小姐醒了。”

其实早在徐升还在溪城忙收购时,医院就和他联系过,说徐可渝在做电刺激治疗时,他们观察到了一两次反应。

医生对此有良好的预期,认为她或许不久就能醒来。

不过,紧接着,收购进行到了关键的时刻,而后徐茵出事,徐升便没有再过多关注。没有料到再次收到的,会是徐可渝醒来的消息。

“去医院。”徐升说。

司机掉头,往医院开,行驶了没多久,江言又接到了电话,还是院方打来的。

他听了一会儿,按着话题,声音有些轻地对徐升说:“小姐意识不是很清醒,在找汤先生。”

徐升抬起头,看着江言的侧面,怔了几秒,说:“手机给我。”

他拿过江言的电话,那头是徐可渝的主治医师陈博士。背景声音有些嘈杂,他好像听见了自己妹妹微弱的哭声。

他依稀听到她哭着问“我的戒指呢”。

在很久之前,徐升刚下一场会议,徐可渝在家割腕,要徐升给她找人,想结婚的时候,好像也是这么在哭泣。

“徐先生,”陈博士说,“她的情绪不太稳定,我们打算给她注射镇定剂了。”

“因为事发突然,”陈博士说,“我的助理刚刚已经联系到了她的先生,他也正在赶来的路上了。”

徐升握着手机,过了一会儿,说“好”,把电话挂断了。

他把手机还给江言,想了想,拨了汤执的号码。

他打了两个,汤执才接起来。

汤执那边很安静,平和地对徐升说:“徐总,我在去医院的路上了。”

徐升停顿着,汤执又轻声问:“有什么事吗?”

汤执的声音很轻柔,轻得像滨港凌晨偶尔会飘落的一场,难以留下痕迹的雨。

昨天夜里他紧紧地抱着徐升,和徐升接吻,两人都没有想到他的婚姻。

汤执对他的婚姻不忠诚,但陷入对徐升的爱河。

徐升想,自己的确是一个不大方的、自私的哥哥。

汤执爱他,不爱徐可渝。

徐升可以给徐可渝很多别的,但汤执不行。

汤执的每一块皮肤,每一个眼神,身体、爱和时间,都属于徐升。

“汤执。”徐升叫他的名字。

汤执“嗯”了一声,等了一会儿,徐升没想出该说什么,汤执便说:“对了,管家送我去,开了你的车,你不介意吧?”

“不介意。”徐升回答。

“嗯,”汤执又沉默少顷,说,“医院见吧。”

“医院见。”

徐升下车时,一眼就看见了他的一台车停在不远处。

汤执比他到得早。

徐升凭空生出一些躁郁,沿着走廊快步往徐可渝的病房走。

江言一言不发地跟在他身后。

徐可渝病房的门口有些嘈杂,站着几个医生和护士。

见到徐升走近,都让开了。

病房的门是一扇高高的木门,走进去是很短的玄关,再往里是起居空间、转角和徐可渝的病床。

病床的帷幔拉开着,床边围了两个医生,汤执背对徐升站着,穿着一件白色的T恤,手肘曲着,好像搭在什么上。

徐升看不见病床上的人,没听见徐可渝的声音,只有一双细瘦的手臂从两边伸出来,紧抱着汤执的腰,把T恤勒出了很多褶皱。

徐升觉得他妹妹把汤执弄痛了,汤执很怕痛的。

徐升看到徐可渝无名指上的婚戒。

一枚白色的排钻戒指,即使是在病房,也闪着亮晶晶的火彩。

徐升又走近了一点,汤执还是没有转头看他,他越走越近,看到徐可渝的长发,徐可渝把头埋在汤执怀里,汤执的手搭在她肩上。

汤执在发呆,头微微低着,眼睛看在不确切的地方。

“老公。”

虚弱的声音从汤执的怀里发出来。

汤执终于发现了徐升,转头看了徐升一眼。

他眼中没有痛苦,也没有快乐,平静地和徐升对视着,手像是习惯地、安抚性地摸了摸徐可渝的头发,“嗯”了一声。

第54章 

徐可渝的手像两根干枯的树枝,挤压汤执的腰。

她的脸有一种别样的冰冷,通过汤执急急忙忙出门时套上的薄T恤,传递到汤执胸口。

汤执看着徐升的眼睛,没有觉得太不舒服,只像泡在将凉未凉的浴缸水里,知道自己应该起身,但没办法走。

徐升的脸有些紧绷,他叫徐可渝名字:“可渝。”

声音也低,好像压抑着什么感情。

听见徐升的声音,徐可渝箍在汤执腰上的手松了一点点,但还抱着。

徐升又走近了少许,离汤执一步之遥。

汤执在他眼中读出一点关怀。

毕竟床都上了好几次,也不可能真的像刚认识的时候一样冷漠,会要求汤执在回应徐可渝时带上感情。

没有听到她的回应,徐升连名带姓叫她:“徐可渝”

徐可渝终于把埋在汤执怀里的脸抬了起来,转头看她的哥哥。像是辨认了了几秒,她开口叫:“哥。”

“你——”徐升很少有地停顿了片刻,询问她,“现在感觉怎么样。”

他说话的语气,让汤执觉得他确实是一个很不会关怀妹妹的哥哥。

徐可渝过了几秒,很轻地说:“头很晕。”然后侧着脸在汤执胸口蹭了蹭,徐升的眉头皱了皱,不知为什么,脸色变得有点难看。

汤执有点痒,也有点不舒服,垂下头看她。

在病床上躺了这么久,她瘦得脱型了,脸颊凹陷,眼睛微凸。

汤执想着进病房前,医生对他的嘱托。

医生希望他能配合安抚徐可渝的情绪,尽快说服徐可渝做检查和休息,他便尽可能温柔地对徐可渝说:“可渝,你该去做检查了。”

徐可渝抬起眼睛,看着他,嘴唇微微嘟起,说:“可是你从进来到现在,都没有叫过我。”

说着,又抱紧了他一些:“你先叫我一声。”

汤执和她对视少时,有些犹豫地问她:“叫什么?”

徐可渝皱了皱眉头,有点赌气地说:“你说呢?”

她挨汤执太近了,让汤执觉得难熬。

房里很近,医生和护士都在看他,徐升也在看着,没人能够帮他。

“……宝贝?”汤执试探着问。

余光之中,汤执发现徐升动了动,侧眸看了他一眼。

徐升用一种让汤执感到迷惘的、具有攻击性的眼神看着他。

汤执不喜欢这种眼神,又马上移开目光,去看徐可渝。

徐可渝撅着嘴看他,像觉得他很笨一样,摇了摇头。汤执顿悟了,也觉得自己反应很慢,顿了顿,低声叫她:“老婆。”

徐可渝立刻开心地笑了起来,她伸手攀上了汤执肩膀,朝汤执贴过来,汤执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不过她没能吻到汤执,几乎是在同一刻,有人抓住了汤执的手肘,把汤执往后扯去。

汤执往后跌了一下,差点把徐可渝都拖下床。徐可渝扑了扑,松开了手,愣愣地抬眼,去看挡在汤执面前的徐升。

“别发疯了,”徐升把汤执拉到他背后,仍旧用力地抓着汤执,把汤执抓痛了,他的声音很低,听不出什么感情,只是强硬地说,“马上去做全面检查。”

接着,他松开汤执,看了一眼推着轮椅的那名护士。

护士愣了愣,立刻把轮椅推了过来。

“我不——”徐可渝原本应该是想拒绝,但不知为什么声音倏然低了下去,沉默下来。

汤执只能看见徐升的背,看不到徐可渝。

视线内的医生和护工都走到了对面,徐升松开他的手肘,而后握住他的手腕,将他完完全全地挡在身后。

一阵轻微的骚动后,徐可渝坐上轮椅,被推了出去。

病房里只剩下只剩下江言、徐升和汤执三人。

徐升又抓了汤执两秒,才放开了,转头对江言说:“你先回车里。”

江言转身出去了。

徐可渝的病房里有淡淡的香味,将属于医院各类药物、消毒水气息压在最下方,只在余味里显现。

徐升转过身来,汤执垂着眼睛,看着徐升西装外套的扣子。

然后他看见徐升的右手上抬,他闭了闭眼睛,徐升的手指扣住他的下巴,把他的脸向上推。

徐升吻了汤执,他把双手放在徐可渝放过的地方,牙齿磕到了汤执,嘴唇带着温热,鼻梁抵着汤执的皮肤。

汤执温顺而不在乎地任由徐升抱住自己,但没有很认真地回应亲吻。

“我会带她治病。”结束亲吻之后,徐升对汤执说。

汤执抬起眼睛,看着徐升,不知道要说什么,所以没说话,很轻地“嗯”了一声。

和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大风夜相比,徐升并没有太多变化。

他还是这么高,很英俊,说话时从不参杂个人情绪。

好像任何因他的地位而恭维出的,被他激怒而咒骂出的话语,都不能引起他的反应。

只是或许他和汤执比和别人更熟一点,所以对汤执会比对别人温柔。

“以后你不用来了,”徐升碰了碰汤执的脸颊,对他说,“我会让医院不用再给你打电话。”

汤执看着他,说“谢谢”,因为不想待在病房,汤执对徐升提议:“我们出去吧。”

徐升说好。

在病房里,徐升一牵着汤执,等走到门口,他停顿了几秒,而后放开了汤执的手。

医院的走廊很长,阴天的日光从落地窗外透进来,花园的绿色植物有一层灰暗的光。

他们慢慢地走,徐升走在靠窗的一面,走了几步,他的手机响了,拿出来看了一眼,让汤执等一等,走到楼梯旁去接了个电话。

徐升大约接了五分钟,汤执站在窗边,百无聊赖地看着外面。

他在想,滨港什么时候才会有连续三天以上的好点的天气,也想了不到一秒钟,徐升是不是去和赵韶通电话了。

徐升和谁通电话都不关他的事。

汤执觉得徐升有时候对他太好了,不像徐升会做的事,希望以后徐升别再这么做。

他宁可徐升还是对他还是很烂,把看不起表现得更明显一些,反复告诉汤执“你很廉价”,“她试婚纱出来,你记得夸”。

他希望徐升像以前一样讨厌恶他,数遍他的人生污点和道德缺憾,不要再保护他,不要珍视,不要疼爱。

蔑视和鄙夷不会伤害汤执,但憧憬会。

徐升从不远处走了回来,他通完了电话,

“汤执,”在空荡的宽阔的走廊里,徐升迎着光走向汤执,他对汤执露出了很淡的笑容,“下周开庭。”

汤执反应了一小会儿,有很新鲜、充满朝气的期待从内心深处慢慢升了起来。

“希望很大,”徐升说,“走吧。”

他快速地握一下汤执的手心,然后垂下手,往前走。

“先陪我去一趟上次去过的度假山庄。”徐升说。

汤执一下没想起来,问徐升:“哪个?”

徐升可能又觉得汤执脑子不好用,瞥了汤执一眼,说:“你白吃别人草莓那个。”

这时候,他们走到了医院的大厅,徐升的车停在玻璃门外,司机和江言都站在门边。

汤执终于艰难地想了起来,并觉得“白吃”的用词非常不妥当。

他明明记得徐升自己也吃了,立刻反驳:“你也吃了。”

徐升一边快步往门口走,边毫不留情地污蔑汤执:“你塞给我的。”

汤执跟着小跑了几步,徐升突然站定在门边。汤执来不及刹车,直冲冲撞在了徐升背上,半抱着徐升,手扯着徐升的袖子,才站稳了。

徐升转回来,倒没有骂,只是看了他一会儿,说:“上车。”

第55章 

徐升在医院接了两个电话,一个来自钟律师,一个来自唐鸿哲。

唐鸿哲向徐升致哀。

此外,上次聊过的事,终于到了适合开展的时机,他也说服了父亲,想尽快与徐升面谈一次。

徐升随时有空,两人约在了上次见面的地点。

去往度假山庄途中,徐可渝主治医生又给江言打了电话。

车厢空间不够大,徐升坐在后排,能清楚地听见江言手机听筒中的骚乱。

江言静静听那头说了一会儿,偏过头来。

徐升知道他的意思,伸手道:“把手机给我。”

江言和对面说了一句,将手机递了过来。

汤执在他身旁,也大概知道发生了什么,靠近了少许,轻声问:“是不是在找我?”

徐升看了汤执一眼,发现他的神情实际上有些不安,但他还是主动地问:“要我接吗?”

“不用。”徐升抬手碰了碰汤执的脸颊,用眼神安抚他,接起电话。

徐可渝的主治医生说:“徐先生?”

“是我,”徐升告诉对方,“检查做完了吗?”

“还差两项小的检查,”医生道,“最必要的都完成了。”

徐升说“好”,“把电话给她”。

过了几秒,他听见徐可渝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问“汤执在哪里”的声音。

“可渝。”

徐升对她说“是我”,她才安静了。

但稍稍沉默几秒之后,她又抽噎了起来,对徐升说:“哥,汤执不见了。”

徐可渝说得很可怜,但徐升很难避免地想起了她藏起来的亲子鉴定书,以及她在信中提到自己的口吻。

确实,他对妹妹疏于关心,但他自己也是这样长大的。

不清楚怎么做才是对的,怎么做能让徐可渝健康。

他那时以为实现了徐可渝的心愿,也许能让她好些,可是似乎不是这样。

徐升没能做成一个好的哥哥,可能做得比任何人都差。

“怎么回事呢,做检查回来就不见了,”徐可渝仍旧在那头哽咽着,“哥,你能不能帮我找找?我好担心他。”

徐升没有再看汤执,汤执伸手想拿他的手机,被他按了下来。他对徐可渝说:“可能有事出去了。”

“不可能的,”徐可渝委屈地反驳,“他说会等我的。”

徐升不吭声,她恳切地对徐升说:“哥,求求你帮我把他找回来吧?我好想见他。”

“求求你了,哥,”徐升把手搭在汤执的手背上,听徐可渝伤心道,“求你了。”

徐可渝的无理取闹、刁蛮任性,让徐升产生了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浅薄的痛苦。

其实徐可渝大可不必说这种话,从小到大,她要的那些东西,什么时候是要求他才能求到。

她手把手想让汤执找徐升拿的遗产,只要她开口,徐升也可以毫不犹豫拿出来。

但是汤执不行,徐升没办法让给她。因为汤执会非常不开心。

他知道汤执在看自己,所以握紧汤执的手心。

“徐总……”汤执又用轻得不能再轻的声音开口,徐升不想听他下一句话,看着他很漂亮的眼睛,摇了摇头,无声地说“不用”。

“可渝,”徐升移开视线,冷静地叫她名字,缓缓地说,“这次不行。”

徐可渝可能并没有想到徐升会直接拒绝她,愣了几秒,难过地问他:“为什么呢?”

“等你做完检查,”徐升不容置喙地道,“我明天来看你,再商量。”

徐可渝极不情愿地挂了电话后,徐升把手机还给江言,对还看着自己的汤执说:“这件事你不必管。”

汤执说“好吧”,安静地坐了一路。

到度假山庄时,时间接近十二点了。

唐家父子邀请徐升在山庄里用餐,安排汤执、江言和司机在外头的餐厅吃。

唐鸿哲的父亲虽年事已高,仍精神奕奕,不过也有喜爱回忆旧事的爱好。

正事谈毕,他聊起当年力排众议,给徐鹤甫提供贷款的事。

“也不能说我有多认同他,”唐父对徐升道,“我那时听说他在首都找到了靠山。即便我不贷给他,一定也有别人给,只看谁的消息快罢了。”

唐父说罢,突然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看着徐升几,有些尴尬地闭上了嘴。

徐升对他微微笑了笑:“不要紧,伯父,这些事我都清楚。”

唐父脸色稍缓,过了一会儿,他告诉徐升:“过去的都过去了,不必太放在心上。”

徐升不在意地点了点头,说“是”。

唐父大抵仍认为自己刺到了徐升的伤心之处,沉默了下来,面谈便结束在沉重之中。

徐升起身,对唐家父子告辞,唐鸿哲送他出去。

到庄园门口,他忽然想起来似的问徐升:“什么时候订婚?”

徐升顿了一下,想了想,告诉他:“不定了。”

唐鸿哲露出少许惊讶:“怎么了?”

“赵家那个小姐挺漂亮的吧,”他说,“你不喜欢吗?”

“谈不上喜不喜欢,”徐升说,“不想订了。”

唐鸿哲看她一会儿,稍显赞成地点了点头,说:“婚姻是得慎重,你也不必看徐董事长脸色了。”

两人又聊了几句,徐升请他留步,自己走了出去。

他经过了汤执他们用餐的餐厅,餐厅里已经没有客人了,司机正一个人站在不远处的树下,看他走过来,立刻对他问好。

“汤执和江言呢?”徐升问他。

“汤先生说吃太饱,和江助理去散步了。”司机恭敬地说。

徐升觉得有些好笑,心说汤执也有吃太饱的一天。

他自己也想走走,便没让司机给他们打电话,往司机说的花园方向走过去。

庄园的花园并不是很大,徐升从前来过两次,知道能容人通过的路只有一条,通往东边连接另一座山峰的吊桥。

园林绿化设计得很美,树木郁郁葱葱、遮天蔽日。

小路虽然窄,却不难走。

靠近吊桥边,徐升听见了很轻的说话声。

他又走几步,看见树的缝隙间,汤执和江言的背影。两人站在吊桥边的石栏前,一边看峡谷的风景,一边散漫地聊天。

汤执对江言说话时的语气,好像比与徐升说话松弛一些,语速也快了少许。

他又在偷偷地抽烟,徐升看到他细白的手指间能看见橙色的火点,也有烟气袅袅地往上飘。

徐升又往前走了走,难以避免地听见了他们的谈话内容。

“那你追啊,”汤执声音里带着笑意,“如果换我,我就追了。”

江言则闷闷道:“怎么追。”

“我不会。”江言说。

徐升不喜欢偷听,正欲上前,却听到汤执轻声道:“那你别听我的,我也没追过。”

徐升的脚步停了,江言也安静了。

少顷,江言问汤执:“徐先生追你的?”

从徐升的距离看汤执,会显得汤执更瘦。

山风吹过,T恤贴在他的腰上,他的手肘也是白皙的,他侧过脸笑着看江言,但笑得不明显,只是唇角弯着。

眼中也没有笑意,像只是不愿过于明显地切换表情。

他眨了一下眼睛。

徐升看见他的睫毛碰到一起,又分开。

“跟他有什么关系。”他用很轻的声音,对江言说。

“他要结婚了,”汤执说,“在MI州买了房子。”

江言看着汤执,沉默下来。

过了一会儿,江言说:“是这样吗。”

汤执闷声不响地抽烟,吸进烟气,又吐出来,一支抽完了,也没有说话。

江言看起来也有些不安,他们站了片刻,江言突然问汤执:“你喜欢他吗?”

汤执一开始没有回答。

他把烟头包进了空的软烟盒里,捏起来,然后说:“我跟徐总不是喜不喜欢的关系。”

他看了江言一眼,或许从江言脸上读到了不理解的表情,对江言解释说:“很正常吧。”

“我也不喜欢徐可渝啊,”他低声说,“不是也结婚了吗。”

徐升先是想,汤执又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抽了整包的烟,接着又想,汤执没正面回答江言的问题,但却说出了答案。

徐升慢而小心地走回山庄,他应该等汤执,但不知道应该用什么态度对他。

遥遥看见了司机,徐升没有上前,给江言发了消息,让他们先回去,然后找唐泓哲接了一台车,自己走了。

徐升开车下了山,漫无目的地在滨港兜圈子。

他没有开音响,缓慢地产生了难以形容的浓厚情绪。

起初徐升觉得汤执在撒谎,寻找了一些汤执喜欢自己的证据。

如果不是因为喜欢徐升,汤执为什么烧掉徐可渝的信和鉴定报告。

为什么一开始就说徐升是他喜欢的类型,要徐升吻他,作为和徐可渝注册的交换。

为什么在酒店的电梯里难耐地抱着徐升,做梦怎么会叫徐升名字,为什么和徐升说秘密,依赖地倚靠在徐升怀里,给徐升那么多错觉。

开到港口旁的柏油路上,徐升又想,如果汤执没撒谎,他希望汤执可以继续骗他。

装出离不开徐升的样子,一切就能维持原样。

徐升想不到汤执不喜欢他的理由,于是他认真地开着车,从去临市找汤执那天开始回忆。

他和江言站在汤执的出租屋门口敲门,第一次见到汤执时,徐升其实在想,难怪徐可渝会上当。

然后徐升发现他和汤执的开始实在是太差劲了,全过程都找不到任何值得赞扬的真善美。

但徐升已经二十九岁了,他也不想在并不合适的年龄坠入爱河。

滨港的下午彻底没有了太阳,像黑色的雨水从高空往下落,打在车窗和路上。

徐升还是很想把不喜欢自己的汤执藏起来,或者忘记他。

第三卷 纯真告别 

第56章 

徐先生要出一趟很急的差。江言是那么说的。

从度假山庄出来,江言先陪汤执去了一趟医院。

汤执手上的伤口该拆线了。

前几天徐升说过会陪汤执一起来。

汤执盯着医生的手,盯着卡在手术缝合线上的医用剪刀,想到了那个会用力把自己眼睛捂住、骗自己还没有开始缝针的徐升,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

他感到缝合线断裂,线慢慢从愈合了部分的皮肤里被拉出来,最后医生关了照着伤口的灯,汤执就睁开眼睛。

拆线很简单,只要几分钟,并且不会伴随疼痛。

汤执和江言离开医院后,在回徐升家的路上,汤执其实想给徐升发一条短信,说自己拆完线了,但还没发,徐升先给江言打了电话。

江言说的话里没有信息,只又“好”和“知道了”,等挂了电话,江言告诉汤执,自己得下车回家整理东西了。

徐升有紧急的事,需要出差,可能徐老太太的头七都赶不回来参加。

“这样,”汤执试探地问,“我不用去是吗?”

江言微微后靠,侧过脸来,告诉汤执:“徐先生没说,应该不用。”

汤执就没再问下去。

徐升可能要去陪赵韶,或许是回顿市。汤执想。

过了一会儿,他又想,自己是个虚情假意的婊子。

看似半推半就,实则心甘情愿地多次和徐升上床。

一面这清楚徐升会结婚,对江言装作豁达,一面鬼鬼祟祟地不断地去徐升那里偷温暖。

不能再这样下去。汤执动摇着决定。

江言让司机在路边停下,下了车。

司机继续往前开,江言站在车外对汤执挥了挥手。

汤执也对他挥手,过了几秒,汤执忍不住回头,看见江言急匆匆地打到了一台的士,坐了进去。

汤执坐了回去,低头看了看拆了线的伤口,然后用左手去碰了碰。

伤口有些钝痛,痛感真实得仿佛即将持续一生。

所以他马上把左手收回去了。

轿车经过一条开满房产中介的大道。

汤执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广告,忽然想到一件事。

下周他母亲开庭,如果顺利释放,得给母亲找一个住的地方。到时候他自己也要搬出来了。

他立即决定,临时去租一间房,让司机再停了一次车,告诉司机,他有点事要做,晚上自己回去,而后下了车,进了路上一家较大的房产中介。

中介里的客人和接待都不少。

接待汤执的人姓张,叫张子明,比汤执大七八岁,看上去十分稳重可靠,手里拿着一个平板电脑,引汤执到靠窗的沙发位上坐下。

汤执心中对房子有几个个大概的想法,直接了当地提了出来,张子明很上道,立刻找出了几个他认为合适的房源照片给汤执看。

他对客户要求把握得精准,汤执一路看下去,觉得每一间都不错,想了半天,才挑出两间。

“择日不如撞日,”张子明提议,“反正我有空,房子的钥匙也在,现在带你去看怎么样?”

“可以啊,”汤执说,“不过我没有车。”

“我有,”张子明对他笑笑,道,“我开吧。”

两套房的面积都不大,不过户型很合理,楼盘也不错,分别在两个区中心,干什么都方便。

张子明所在的房产中介到第一套房子很近,但汤执进门后,觉得家装有些旧了,不是特别满意。

他自己住倒是不要紧,但不想让他妈一出狱就住旧房子,哪怕是租的。

张子明或许是见他露出犹豫的表情,打圆场道:“这套房子已经出租过几次了,你不称心也是难免的。”

“不过我们看的另一套不一样,”他又说,“户主为了出租,特意翻新过,还在等待第一位租客。不如我们再去看看那一套?你可能会更喜欢。”

汤执愿是愿意,但第二套房子和第一套之间隔了一个区,距离有些远,现在时候也不早了,他问张子明:“你几点下班?”

“不用管我,”张子明道,“其实我恰好住在那个小区,带你过去也是顺路。”

汤执便答应了下来。

他们下了楼,往临区开,经过海滨大道,即将进入隧道时,张子明突然放慢了车速。

“奇怪……”他看着后视镜,皱起眉头,“后面的车,跟了我们很长一段路了,我快他就快,我慢他就慢。”

汤执回头看了一眼,是台他没见过的黑色跑车,没发表什么意见。

“我试试甩了它,”张子明说,“最近没得罪人啊。”

他拐了一个弯走上坡道,突然加速,那台车也跟着他们加速。

张子明本想冲过一个黄灯,把车甩掉,没想到来不及了,只好急刹车,停在了白线后。

那台黑车也慢慢地开到了张子明那边的旁边车道上。

张子明涵养不错,倒是没骂人,只是按下了车窗,想和对方交流。

汤执也好奇地探出头,去看那台车。跑车的车窗是防窥的,看不见里面的情况。

更奇怪的事,对方没有和张子明交流的意思,不管张子明做什么手势,都像没看见。

不多时,红灯转绿,张子明只能放弃了,调头再去找隧道入口。

进了隧道,开了长长的暗路,上到地面,张子明又开了一段,忽然嘟哝道:“怎么不见了……”

汤执回头看了半天,确实找不到那台车了。

“可能是凑巧吧。”张子明十分怀疑地说。

拐过两个街区,他们开进了新楼盘的地下车库。

汤执跟在张子明身后,看他刷了卡,直通二十九楼。

电梯平稳地停下以来,汤执和张子明走到门口,打开房门,一眼看见起居室能够俯瞰大半个滨港的落地窗。

远方的海平面和高低错落的楼房,都在视野之中。

户主装修的很简约。楼盘步行十分钟,就能走到综合商场,商场内还有有机超市,一切都让汤执很满意,当即和张子明签了合同。

签完合同,汤执想去买些日常用品,张子明带他去了商场,说也要买东西,两人便一道逛了逛,汤执还给母亲也买了不少衣服。

回到房里,汤执巡视了他和母亲暂居的地方,心中有一些高兴,但也没有太多归属感。

毕竟,他以后是想带母亲离开这里的。

即便如此,汤执还是拿出新买清理工具,把原本便干净的房子打扫了一遍,忙到了傍晚,在房里洗了澡,擦着头发出来时,发现外面已经全都黑了。

徐升出差了,家里没人,汤执也买了衣服放着,这里什么都有,汤执有些想偷懒,不想回徐家了。

正在犹豫要不要给徐升发消息时,汤执收到了一条来自徐升的信息。

徐升问他:“在哪。”

汤执想了想,回他:“方便接电话吗?”

过了半分钟,徐升打了过来。

“你在哪里。”徐升问他。

“我租了间房,”汤执老老实实地告诉他,“因为我在想,如果下周我妈妈出来,可以住在这里。”

“是吗,”徐升低声说,他的语气有种说不出来的怪,像是疲惫,又藏着一些攻击性,他说,“这么早就开始准备了。”

“嗯,”汤执坐下来,对徐升说,“你不是说很有希望吗?”

徐升迟迟不回答,汤执便犹豫地说:“我打扫了一个下午,好累,想睡在这里。”

徐升安静了下来。

汤执等了一会儿,徐升才用几乎像嘲讽的语气问他:“刚租就住下?”

汤执不知道怎么回应,顿了一下,抓紧了手机,又听徐升问他:“你身边还有人吧。”

徐升的问题比他的语气还要奇怪,汤执有些莫名其妙,又有些迟疑道:“没有啊?”

他总感觉徐升好像有点生气,便放软了声音,问徐升:“你怎么了啊?到出差的地方了吗?”

“你真的一个人?”徐升再次避开了汤执的问题,又问了一遍。

汤执更加迷惑,停顿少时,反问:“不然呢?还有谁。”

徐升静了片刻,对他说:“把你的地址发给我。”

“我改成明早出发,”徐升说,“过来看看。”

汤执把地址给了徐升,半小时后,汤执快在沙发上睡着时,门口的视讯电话响了。

汤执拖拖拉拉地站起来,走过去,给徐升开了门禁,又站着等了一小会儿,徐升按响了他的门铃。

徐升亲自提了一个旅行袋,穿着白天穿的西装,身上带着一股寒意,脸色也不怎么好看。

汤执不知道他为什么心情不好,但也不敢惹他,想接过他的行李袋,徐升有少许粗暴地把他挡开了,将行李袋扔在玄关的地上。

“……”汤执仰头看看他,问他,“你怎么不高兴了?”

徐升垂眸瞥了他一眼,冷冰冰地说:“不带我参观一下么?”

“哦。好。”汤执转身,给徐升介绍他新租的房子。

房子有两间卧室,两间盥洗室,还有一个起居间,开放式厨房,小餐吧,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徐升参观完了,倒也没泼汤执冷水,只是说:“你睡哪间?”

他们站在两间卧室中间的走道,汤执便打开了准备自己住的卧室的门,给徐升看:“这里。”

“里面没灯?”徐升问他,“这么黑。”

“有的。”汤执腹诽徐升没常识,打开了灯给他看,又走进去,刚想告诉徐升,床单是他新买了换的,徐升也走了进来,反手关上了门,还多此一举地落了锁。

汤执怔了怔,看着徐升抬手把房间的灯关了。

他的眼睛还没适应黑暗,肩膀便被徐升按住了。

徐升没有太多怜惜地推着他,把他压向了身后的床里。

第57章 

房间里漆黑一片,汤执的身体被紧紧压着,无法动弹,心中惊慌不已。

“徐升?”他想去抓徐升按在他左肩的手,才刚碰到徐升袖子,就被掐着手腕,压回床里。

汤执忍不住挣扎了起来,但两人力气相差悬殊,反抗只是徒劳。徐升松开他的肩,又隔着睡衣掐住他的腰。

徐升用的力气前所未有的大,汤执吃痛得想蜷起来,却被徐升强迫着展开。

“好痛,”汤执求他,“……能不能先起来?到底怎么了?”

徐升一声不吭,扯开了汤执的睡衣带子,野蛮地拉开衣襟,他腰带的金属扣压在汤执的胯骨,有些硬也有些冰凉,微粗的呼吸压在汤执耳边。

接着,他停下来了,只是纯粹地压着汤执,不让汤执乱动,好像自己都没想清楚要做什么。

汤执有点怕,但并不至于恐惧。

他睁着眼睛,过了片刻,终于适应了黑暗,能看见徐升肩膀起伏的轮廓,和白色天花板和木质吊顶深灰与纯黑的分界线了。

徐升不说话。

汤执闻到他身上有很干净、很像他的味道。

以前这种香味对汤执来说意味着徐可渝,不知什么时候起,忽然被徐升代替了,也变得没那么让人想逃跑。

汤执又让他压了一会儿,然后小心地抬起没有被他压住的手,抱了抱他,问他:“怎么了?”

汤执觉得徐升可能受了什么刺激,手放在徐升的背上,轻轻地上下抚摸,又问他:“你是不是不高兴了。”

徐升没有回答他,汤执又说:“别不开心。”

徐升的脸贴在汤执右边,汤执便转过脸去,明明知道不对,还是靠近着,很轻地亲了一下徐升。

他亲在了鼻尖,又向下移了移,小心地吻了一小下徐升的嘴唇。

“不要生气了,”汤执又问徐升说,“好不好?”

房间里只有汤执在哄徐升的声音,不过徐升但态度好像有软化了,他重新握住汤执裸露着的腰,拇指摩擦汤执的皮肤。

不像刚才那么用力,但是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徐升。”汤执又小声地说。

他的嘴唇和徐升离得很近,彼此的呼吸交缠在一起。

分不清是谁先靠近的,他们开始接吻。汤执微微张嘴,舔舐徐升的下唇,徐升的手来到汤执的后背,把汤执往他身上按。

汤执攀上徐升的肩膀,想要去扯徐升领带的时候,徐升突然停了下来。

他捉住了汤执的手,停顿几秒钟,把汤执的手拉开了一点。又过了片刻,他从汤执身上下来,躺到了汤执身旁,把汤执的衣襟拉起来了一些。

“……徐升?”汤执没反应过来,带着疑问,轻声叫他。

徐升不做声地握住了汤执的手背,像握易碎品一样,松垮地捏在手心。

汤执平躺着,发了一小会儿呆,听见徐升叫他:“汤执。”

他用很低也很轻的声音问汤执:“你是不是对每个人都一样。”

汤执愣了愣,徐升又问他:“你对徐可渝很好吧。”

黑而冰凉的空气让汤执冷。

他抬起手又拢了拢衣襟,不知道徐升这话的意思,所以什么都没回答。

过了一阵子,徐升放开了汤执的手,重复:“你对她一定很好吧。”

徐升坐起来,问汤执:“灯在哪里开?”

汤执便下了床,没摸到睡衣带子,只能抓着睡袍的两边,按着印象走到床边,开了一盏床头灯。

灯光柔和,汤执还是闭了闭眼,然后回身看徐升。

徐升衣冠不整地坐在他床上,衬衫皱了,但仍旧英俊。

汤执开了灯,看徐升坐着不动,直视自己,仿佛受了什么刺激,像在溪城最后一夜时那么可怜,便难以自制地想靠近徐升,想安慰他。

他走了两步,到徐升面前,伸手碰了一下徐升的脸,徐升并没有拒绝他,他就俯下身,用额头轻抵徐升的,轻声说:“你怎么了。”

徐升还是不说话,汤执不知怎么办了,想去换盏顶灯,又被徐升扯了回去。

他坐在徐升腿上,徐升抱着他。

两人迟迟没有说话,汤执又问了一次徐升“为什么心情不好”。

徐升不作答,但对汤执说:“我明天走,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你既然找到了住的地方,也不用回去了,等你母亲判了,找时间去收拾东西吧。”

“哦,”汤执讷讷地说,“好的。”

“等徐可渝好转一点,我会尽快让她和你离婚。”徐升说。

“嗯,”汤执顿了顿,说,“我不急。”

徐升沉默下来。

汤执原本轻握着他的手迟缓地移开了,可是脸颊还在徐升肩膀上。

安静了很久,汤执忽然叫徐升名字:“徐升。”

徐升“嗯”了一声,汤执像自言自语似的说:“其实我白天也在想这些。”

“哪些?”徐升问他。

“你快订婚了,”他说,“我以后不会再这样了。”

汤执的身体很柔软,像一个无依无靠,只能在徐升怀里取暖的人。

他的肢体语言,声音语调,全像在表达他离开徐升一天都活不下去,说出来的内容不是这样。

“抱你,亲你。”

“这是不对的。”汤执似乎很茫然地说。

徐升环抱着汤执,汤执的呼吸微弱得像停在半空的烟气,随时就会消失了。

而徐升发现自己甚至无法把不准备结婚的决定告诉汤执。

一厢情愿自作多情的决定放在此刻说出,显得这么不合时宜与可笑。

汤执可能会惊讶和为难,可能会问徐升“为什么”。

没有得到徐升的答复,汤执抬起头,用清纯的眼神看着徐升,问他“好吗?”。

汤执的声音带着天生的沙哑,他连音色都会给人制造被爱的错觉。

只有在无意间说真话的时候,才露出无情的内在。

徐升觉得徐可渝或许也是这样被汤执弄疯的。

汤执对徐可渝会不会也是同样的态度,悄无声息、舍己为人地为她做了很多事,最后才告诉徐可渝对不起,不喜欢你。

很快,徐升否定了这种想法。

因为徐升是汤执的第一次,他觉得自己至少是汤执无意间欺骗过的人中最特别的一个。

徐升问汤执:“你这么想?”

汤执说“嗯”,徐升就说“好”。

汤执问徐升要不要最后做一次,徐升本来打算拒绝。

但汤执的身体太软了,他骑在徐升身上,把徐升往后推,解开了徐升的皮带,把徐升半硬的地方含到嘴里。

徐升能做的事很多,只在面对汤执时说不出“不”。

汤执含不到底,舌头和口腔湿润地挤压着顶部,右手握在徐升的根部,费力又诚心地上下撸动。

徐升看见他的睫毛,泛着情动的红的脸颊,右手手指上的伤口。

伤口红着,有一点一点的缝过线的痕迹。汤执没等徐升,自己去拆线了。

在汤执吮吸他的顶端的时候,徐升有一瞬间想问他,是不是谁都可以。

不过答案是否定的,汤执没有这么随便。

真正没有被解答的问题只有“下一个是谁”。

以及你会爱人吗,会考虑我吗。

徐升没有一个敢问。

他伸出手,碰着汤执的脸颊,扣着汤执的下巴往上抬。

汤执可能是怕牙齿磕到他,便把含在嘴里的吐出来,嘴唇碰着被他舔得晶亮的绛红的顶端。

“不舒服吗?”汤执看上去几乎是有点羞涩地问他,“我不是很会。”

徐升抓着他,把他拉起来。

他没有真的跟汤执做,只是把汤执的双腿曲起来,在他的腿缝间进出。

两人都硬着的地方摩擦着,最后都射在汤执小腹上。

汤执射得早一点,嘴张开叫着。

过了一段时间,徐升的精液和他的混在了一起,弄脏了他的睡袍和床单。

第58章 

就像徐可渝出事,他醉酒回家的夜里一样。

只不过那天徐升是因为喝多才失态。

汤执感受着从徐升身上传来的热量,随意地回忆那一次,徐升醒来的反应。

大抵说觉得非常没有面子,徐升轻手轻脚地把汤执从他身上挪走了,还想神不知鬼不觉地上楼。

那时汤执有很多见到徐升的机会,可是不想和徐升多待。

他觉得徐升傲慢得要命,总是在指责和奚落自己。

现在徐升对他不再那么高高在上,清醒时也愿意和汤执躺在一起,会在他受伤的时候陪他到医院换药,帮他捂住眼睛,没有障碍地牵手,帮他把要吻他的徐可渝拉开。

但以后不会有太多机会见面了。

徐升把汤执抱得不太舒服。

汤执还是抬手,去摸了摸徐升的手背。

“徐升。”汤执轻轻地叫他,“你睡着了吗?”

房间里暗得不见五指,汤执在衣柜里放了熏香,暧昧的气味混杂在柠檬香气中,令人感到留恋。

徐升贴在汤执后颈,问汤执:“什么事。”

“你不确定回来时间的话,”汤执问他,“我什么时候去你家整理行李方便呢。”

徐升可能想了片刻,对汤执说:“都行。”

“去之前给司机打电话,让他来接你。”他加了一句。

汤执说“嗯”,他们又沉默了。

往常汤执和徐升睡在一起,都不至于睡得太差,但这一天晚上,汤执难以入眠。

他闭着眼睛,不敢翻动,意识方恍惚,不知是梦到还是胡思乱想到徐升早晨偷偷离开,又立刻睡意全无。

汤执因此产生了担心,轻轻摸索着拉住了徐升的袖子。一开始他以为徐升没醒,心不在焉地扯了几下,徐升突然动了动,调整了抱他的姿势,手抬起来,捉住了汤执乱动的手背。

在他的动作间,衣袖也从汤执手里溜走了。

“别动了,”徐升用有些困倦的声音对汤执说,“乖乖睡觉。”然后又抱紧了汤执一点。

汤执勉强地躺到了天亮。

徐升起来的时候,汤执被他吵醒了。

他听着徐升起床洗漱穿衣服的声音装睡。

过了一会儿,徐升可能准备走了,脚步声靠近了汤执。过了两三秒,汤执感觉到徐升摸了摸他的头发和脸颊,碰了他的睫毛,还有下巴和嘴唇。

又过了片刻,徐升移开手,起身走出了门。

席曼香的再审在周二开庭。

在开庭前,汤执和钟律师见了一面,又回从前的高中打了一份成绩单,见了一个对他不错的老师,两人在学校边的小饭馆吃了一顿饭。

汤执告诉老师,自己准备继续上学了,老师十分高兴,破例喝了些酒,汤执也喝了几口,和老师告别后,从饭馆走出去。

这天晚上,滨港风不大,饭馆离他租住的地方很近,他决定步行回去,散一散酒气。

经过一家便利店,汤执又进去买了包烟。

他头有些晕,脸也有点发烫,拆了烟盒,拿了一根出来,没有马上点燃。

下午他收到了徐升司机的消息,说“汤先生如果需要回去拿东西,可以联系我,我随时有空”。

汤执回了“好的,谢谢”,但是并不太想去。

他要整理的东西很少,新住的房子里什么也不缺,想等到徐升回家再拿,就能多见徐升一次。

汤执走到一个小弄堂口,站停了,点了烟,抽了一口,放下手,心想不知道徐升这么忙,什么时候能回家。

如果问江言,江言会说吗。

只是见一面,也不至于损害谁。

在焦躁不安中,汤执等到了周二。

周一夜里,他睡得很早,做了两个噩梦,几次在夜晚惊醒,坐起来看着黑暗的房间发呆。

再审维持原判的噩梦把汤执一遍一遍地拖向地狱。他在四点半起床,洗了个澡,吹头发的时候盯着镜子里苍白得如同鬼魂的自己看了几秒钟,抬手把浴室的灯熄灭了。

他把头发吹干了,也没有开灯,抓起放在洗手台上的手机,打开来看,和徐升的短信往来还停留在上周。

手机屏是浴室里唯一的光源,整个屋子都是黑的。

汤执想和徐升通一次电话,哪怕听徐升骂他。他不想一个人待着了,慌乱得快要疯了,但那是错的。

骚扰徐升是不对的。

汤执看着浴室手机短信界面,用很轻的音量说“徐升,我好怕啊”。

他听见自己带着惊惶的声音,闭了闭眼睛,又说:“我好怕啊。”

手机屏幕暗了,忽然之间又亮起来,响起了音乐。

五点钟到了,他设定的闹钟响了。

汤执顿了一会儿,把闹钟按掉了,手指还没从屏幕上移开,就收到了一条消息。

他愣了愣,点开来看,是徐升发来的,问他“是不是醒了”。

汤执呆呆地看了很久,回徐升:“是的。”

只隔了几秒,徐升给他打了电话。

汤执接了起来,徐升没有马上开口,汤执听见了很轻的,来自徐升的呼吸声。

少顷,徐升开口问他:“你还好吗?”

汤执说“还好”。

“汤执,”徐升说,“别怕,不用担心。”

徐升声音很低,背景很安静,没有什么杂音。

汤执很轻地“嗯”了一声,两人静了一段时间,汤执开口叫他“徐总”。

“你现在还在出差吗?”汤执的左手抓着洗手台冰冷的边缘,问。

过了少时,徐升说“是”。

“什么时候回来呢,”汤执闭着眼睛,慢慢地说,“我东西还没有去拿。”

徐升停了一秒,说:“明天。”

“明天回来,”徐升说,“你明天来吧。”

“好的,”汤执闭着眼睛,抿嘴唇,对徐升说,“那我明天来。”

事都说完了,但他们都没挂电话。等了一阵,徐升突然说:“你昨晚睡了吗。”

“睡了,”汤执骗他,“睡得很好。”

徐升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汤执说:“明天见。”

“明天见。”徐升说。

汤执强迫自己挂了电话。

从出门到抵达法院,汤执眼前的每一帧影像都很真实,铭刻在大脑中,不过难以迅速理解画面所代表的含义。

他的心跳一直很快,一声不吭地坐上旁听席,看与本场案件有关的人逐一出场。

法庭的桌椅墙壁都有些旧了。

木桌上的清漆发着油润的光,用手碰时有些粘稠。

门又开了,汤执紧张地抬起头。远远看到席曼香。她穿着一套囚衣,精神还不错,面容严肃,似乎也很不轻松。

她同样看了汤执一眼,僵硬地笑了笑,接着被带到了位置上坐下,低下了头。

汤执想到了自己的两个噩梦,又很快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到别的地方去。

时间的流速缓慢得使汤执感到煎熬。

他看着钟律师慷慨陈词,徐升第一次见他时说的句子突然展现在汤执面前。

“你不想和令堂在监狱外见面吗?”

“想。”汤执缓慢地在心里说。

下午两点零三分,汤执获得了好的答案。当庭释放和赔偿。

汤执站起来,席曼香很短暂地抬了抬头,又像是因为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抬手捂住了脸,把头贴在桌面上,肩膀微微颤抖着。

汤执觉得她或许在哭,睁大眼睛看着她的方向,眼前同样有一些模糊,又很快被他压了回去。

忍耐和痛苦都会过去的。

以后会好的,汤执想。

他看着席曼香被带下来,也很慢地走向她。

他和席曼香隔着玻璃通话十多年,后来见面她躺在病床上,现在一起站着,才发现自己比妈妈高了很多。

汤执再一次看清楚了席曼香脸上的纹路,她十多年前纹的眉发青了,黑色的短发好像刚昨晚洗过,睡了一觉有些没规律地往边上翘。

“妈妈。”汤执叫她。

他微微俯身,把脸埋在席曼香的肩膀上,怕压到她的伤口,手很轻地搭在她背上。

席曼香也抱住他,双手环着汤执,身上有洗衣皂的香精味,喉咙里发出哽咽的声音。

隔了许久,她才用沙哑的气音叫汤执“宝宝”。

第59章 

为了接席曼香出狱,汤执租了一辆车。司机等在门外,他带着母亲往外走。

他和母亲分开太多年了,不知道怎样的肢体距离是合适的,有些不太自然地牵着她。

席曼香可能情绪太过激动,不知该如何表达,沉默地挨着汤执,慢慢往前走着。

走到车边,司机替他们开门,席曼香有些吃惊地后退了一小步。

汤执轻搂了搂母亲:“妈,是我租的。”

“我还没考驾照呢,”汤执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不会开车,又怕临时打不到,所以租了一个。”

“噢,好,好。”席曼香恍然点头。

汤执和母亲一起坐在后座。

车出发后,前座后背的视频慢慢亮了起来,汤执注意到母亲看着屏幕,愣了愣,有些局促地低下头,像怕碰坏了车里的东西一样,手交握着放在腿间,后背蜷起了一些。

“妈妈。”汤执的心微微地揪了起来。

她立刻转头看汤执,好像由于汤执的声音而减少了一些紧张,但眼神里仍然带着彷徨和不安。

“妈妈,”汤执对她努力地、安抚性地笑了一下,“没关系的。”

“我租了一个小房子,马上就到了,”汤执对她说,“我们两个人住正好。”

“我还给你买了衣服,现在先带你回去洗澡,把新衣服换上。”

席曼香看着他,很慢地点了点头。在监狱的时候,席曼香从来没有让汤执看到过她的这一面,从来没有畏缩过,总是很乐观和坚强。

汤执眼睛有点发热,他忽而想起昨天买好的蛋糕和牛奶,岔开话题问:“对了,妈,你饿不饿。”

他先俯身拿出蛋糕给她,然后拆了牛奶的包装,把吸管刺进去,递到她手里:“肯定饿坏了吧。”

席曼香抓着牛奶盒,和汤执对视了几秒,眼中聚起了泪水,又很快低头,吸了一口牛奶。

汤执看见她的眼泪滴在手背上,马上抽纸巾帮她擦了。

“晚上我定了家特别好吃的餐馆,”他又抬手,擦席曼香眼里掉出来的眼泪,自顾说,“你肯定爱吃。”

他搂着席曼香,让她靠到自己肩膀上,哄她说:“回家教你用新手机。”

“你别担心,”汤执说,“都很好学。”

席曼香嗓子微哑,说了声“好”。

这时候汤执手机忽然震了一下,他顿了顿,拿出来看,房产中介的张子明发短信问他对房子满不满意,有没有什么问题。

再上一条未读短信但来信时间是半小时前,几乎是判决念出的当下。发信人徐升,他对汤执说:“恭喜。”

汤执没避着席曼香看短信,她还未从汤执肩膀上抬起头,也看到了短信的内容,低声说:“徐总。”

“是我老板。”汤执对她说。

他本来想告诉她,钟律师是徐升帮忙请的,但怕说了她多问,继而多想,便及时收声,回复徐升:“谢谢。”

汤执还想给张子明回条信息,徐升的电话突然进来了。

席曼香坐直了,汤执和她对视了一眼,有些心虚地接起了电话。

“不用谢。”徐升在那头对他说。

徐升的声音很低,背景音似乎有音乐,像是什么餐厅,或者晚宴现场。

汤执把视线投向窗外,抿了抿嘴唇,又听到徐升问自己:“汤执,你开心吗?”

徐升的问题没头没脑的,很是奇怪,只是简单的问句,又好像包含了很多未解的信息和情绪。

汤执停顿片刻,说:“嗯。”

“那就好。”徐升说。

两人静了一小会儿。虽然席曼香坐在汤执身边,汤执也还是没有挂电话。他又说了一次:“谢谢徐总。”

徐升隔了几秒,才用温和的语调对汤执说“你不用谢我,是我答应你的”。

徐升的语气镇定得几乎刻意,比起和汤执聊天,更像在说服自己。

不过汤执还来不及回应他什么,突然听见徐升那头遥遥传来一个女孩的声音。她由远及近地叫徐升,声线从模糊变得清晰。

“徐升……不是,你们滨港怎么连个垃圾桶都找不到——”

她忽然噤声了。

电话两端都安静了片刻,徐升突然直接把话挂了。

骗子。什么出差。汤执无情地想。明天回来。

席曼香还看着他,他把手机收起来,她对汤执笑了笑,说:“宝宝,你老板人真好,这么关心你。”

汤执想告诉席曼香自己已经离职的事实,又是怕她想太多会担心,没有说。

没过多久,他们临时的家到了。

汤执刷了卡,带席曼香上楼,又说:“妈,你也有一张门禁卡,一会儿给你。”

她的情绪好了一些,虽然还是有些畏缩。

汤执也把徐升的电话暂时忘记了,他带妈妈参观了小而温馨的房子,打开她房间的衣柜,给她看他新替她买的衣服。

席曼香高兴极了,一边摸着一件裙子,一边说:“我真的很久很久没过穿裙子了。”

汤执靠在柜子旁,看她翻来覆去地看新衣服,有一搭没一搭和她聊天,巧妙地化解了多达三次的妈妈对他恋爱状况的刺探。

和席曼香聊天时,汤执每一分一秒都觉得幸福无比。

汤执想,他也再没有遗憾了。

席曼香挑了一条裙子,汤执带她去浴室,教了她喷淋的用法,而后出去了,在客厅坐下来。

他终于想起来张子明给他的短信还没回,便回他“很满意,没有问题”。

想起昨天睡前看的自然纪录片还没看完,打开看了一会儿,收到了一条新信息。

汤执以为还是张子明,没想到是徐升。

徐升发给他一条“明天见”。

接着来的才是张子明的回信:“那就好。无聊了可以来我家坐坐。”

还拍了他的游戏光碟收藏给汤执看。上次来看房的时候,张子明就提过他在小区没朋友,很孤单,诚邀汤执一起玩。

不过汤执现在家里有妈妈,近期哪里都不会去。想了想,回张子明:“好,空下来就找你。”

消息刚发出去,徐升又来电话了。

汤执看着屏幕,不知是不是该接,看了一会儿,还是不忍心让徐升打电话没人接,便接起来,问徐升:“怎么了?”

徐升跳过了汤执的问题,问了短信里的话:“明天还见吗?”

汤执摸不着头脑,想了想,说:“你有事的话,不见也可以。”

“我没事。”徐升几乎是立刻回答。

说完,或许自己也觉得答得太急,静了下来。

汤执抓着手机,觉得自己已经一点都猜不到徐升的想法了。

他不知道徐升到底是想见他还是不想见他,是想要他去,还是不想要他去。

刚才电话里听见的女孩的声音,也让汤执感到一阵迷惘的空荡。

“徐总,”汤执眼神不定焦地看着墙壁,对徐升说,“我要不然还是多陪我妈几天,再来你家拿东西吧。”

“反正也没什么是急着要的。”他想着借口。

对面一片死寂,安静到汤执觉得徐升是不是已经走掉了,直到他又听见徐升的声音:“哪天?”

“……我不知道。”

徐升又安静了。

过了很久,汤执听见席曼香房里的动静了,徐升才再次开口:“你明天来。”

“你明天还是来吧,”他说,“最多一个下午,花不了你多久。”

汤执说“好的”,徐升又先挂了电话。

这天夜里,汤执打起精神,陪席曼香吃了饭,去超市购物,买了生鲜食品,还带她去做了个新发型,十二点多才到家。

第二天早上,汤执八点醒过来,闻到了煎蛋的味道,走出门去,席曼香穿着围裙,端着粥碗出来。

“你怎么睡到这么晚,”她放下盘子,怀疑地问,“不用上班吗?阿华跟我说现在上班族赶地铁到公司都要两个钟头。”

“……”汤执有少许心虚,告诉她,“马上去马上去。”

打算从徐升家回来,就告诉她离职的事。

汤执出门后,先打车到了山脚下,才联系司机。

司机接到他的电话,很是意外,对他说:“我以为你是下午过来。”

“正好有时间。”汤执告诉他。

他在山下等了二十分钟,车便到了,他上了车,看司机似乎有些紧张,不过也不知道怎么问,就没吭声。

到了徐升家,汤执发现徐升并不在。

家里只有管家和女佣,不知怎么回事,管家看上去也如临大敌。

汤执与他问了好,他跟着往汤执房间走,边走边道:“汤先生,需要帮忙吗?”

“不用的。”汤执对他笑了笑,他又说:“留下来吃午饭吧,厨师备好菜了。”

“不用,”汤执婉拒,“我回家吃。”

汤执要整理的东西并不多,只是有一件东西,是徐升送他的小企鹅,怎么都找不到了,所以在房间里找了一圈又一圈,花了很久。

一直到十二点钟,他都没找到。

汤执查看了所有的抽屉、柜子,可能藏了东西的地方,旁敲侧击地问了打扫他的房间卫生的女佣,都没有线索,但汤执想找出来。

徐升不在家,他也没见到徐升,但他想要他的企鹅,所以还是不断地、不断地找。

管家在他门口站了几分钟,汤执有点受不了,走过去礼貌地把门关上了,又重新打开了他记得他放企鹅的抽屉,把整个抽屉抽出来,把里面的东西倒在地上。

抽屉里只有一个遥控和一份说明书,但他还是倒出来了,把说明书反复翻看,一点都不想把抽屉重新装回去。

在他把说明书放到地上,想站起来去把另一个床头柜的抽屉抽出来的时候,门突然被很重地推开了。

徐升看上去像生平第一次喘得有些厉害,面无表情俯视着坐在地上的汤执。

第60章 

母亲出狱第二天中午十二点一刻,汤执花了大约一个钟头,在四十平米的房间里寻找一个塑料玩具。

收到玩具当礼物的时候汤执心情并不好,他因为纵欲无度发了高烧,妈妈住在医院,忘记带钱,手机没电,一整天都过得糟糕透顶。

收到之后也没有感觉到喜欢,因为只是一个普通的塑料企鹅而已。

他根本不喜欢徐升随随便便哄骗自己的样子,所以故意把它留在车里,故意没有带走。故意让企鹅在房间的茶几上放着,好让自己看起来并不在意。

现在汤执只想把它找出来带走,但企鹅不见了。

而且徐升回来了,他不便继续找了。

汤执坐在地上,看着徐升。

他知道自己的样子一定又奇怪又不好看。然而汤执不是很介意,他比较想要他的企鹅。

“你怎么……”徐升脸色缓和了一点,问汤执说,“坐着。”

徐升的声音轻得像春季的广场上儿童会吹出的泡泡,汤执觉得自己只需要闭眼再睁开,徐升会和企鹅一起消失。

“我以为你会下午来,所以早晨出去了。”徐升又把门推开了一点,走进房。

他走到汤执身边,低头看着汤执,接着半跪下来,与汤执平视。

和汤执对视少时之后,徐升抬起了手。汤执觉得徐升想碰自己的脸颊,但徐升的手在空中顿了一下之后,迅速地用拇指拭了一下汤执的额头,对汤执说:“沾到灰尘了。”

然后更加迅速地抽了回手。

汤执看着徐升,没能很好地控制住自己,也抬手,碰了一下徐升碰过的地方。

徐升愣了愣,嘴唇轻微地动了一下,而后问汤执:“你怎么坐在地上。”

他移开目光,看见被汤执抽出来的抽屉,稍作停顿,又问:“在干什么?找东西?”

汤执低下头,看着被自己倒在地上的电视遥控和说明书,开口说“没有”,把他们放回了抽屉。

在他想抬抽屉装回柜子时,徐升拦住了他:“放着吧。”

“你先去洗手,”徐升说,“厨师做好饭了,吃完再整理。”

汤执听话地去洗手,和徐升下了楼。

他没告诉席曼香自己要回家吃饭,原本准备回市区随便吃点,但未能说出拒绝徐升的句子,因此坐在餐桌旁,沉默埋头吃饭。

“汤执。”

听见徐升的声音,汤执抬起头,看徐升。

与徐升的眼神接触时,汤执清楚地知道自己表现出了明显的退缩。

因为他确实会因为徐升的英俊、徐升眼神带给他的大错特错的珍惜情感,产生一而再再而三的心动。

汤执已经疲于自我欺骗了。

他把筷子的尖端抵在骨碟上,问徐升:“什么事。”

“你刚才是在找东西吗,找什么?”徐升像是随便地问他。

汤执说“没什么”。

实际上,汤执想找企鹅,想到几乎想立刻上楼。他看着徐升,因为他自己难以控制的心痛,以及他对小企鹅的渴望而感到万般羞愧。

汤执想他还是不找了。

对徐升来说只是一个骗人的小玩意,是或许在去海洋馆第二、第三天的凌晨就已经被徐升彻底遗忘的东西。

它不珍贵。

汤执想,还是别说了,算了不找了。

汤执放下了筷子,徐升没劝他,抬头看了看站在一旁的女佣,女佣便去将切好的果盘端了过来。

徐升早晨就交代过,果盘里都是汤执放了喜欢吃的水果。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汤执看上去仍旧兴致缺缺。

徐升开始疑神疑鬼,在脑中产生了很消极的怀疑,即可能是离开这里的渴望让汤执饱得这么快。

徐升还在想汤执在找什么。他感觉应该不是他送汤执的企鹅。

企鹅是徐升前几天拿走的,拿的时候完全不心虚,现在反倒有点心虚,但徐升立刻安慰自己:汤执一定忘了,绝不是在找企鹅,并在自我暗示中重新变得理直气壮、问心无愧。

汤执终于吃了一口梨,他吃梨的时候脸颊微微鼓动着。

徐升想留下这一刻,他也这么做了。他拿出手机,装作在看短信,实则将汤执吃梨的样子拍了下来。

吃完梨后,汤执突然抬头看徐升,徐升镇定地结束了拍摄,放下手机,还对汤执微微笑了笑。

“徐总,”汤执说,“我吃完了。东西也已经理好了,能让司机送我下山吗?”

徐升看着汤执,对他说:“我送你回去。”

汤执没有拒绝,徐升让人把汤执整理好的箱子拿到他的后备箱,看着汤执做进他的车里。

这是滨港的一个普通下午,天气和大多数日子一样烂。

阳光隐藏在沉重的云中,只在灰色的天空里照出一块不浓郁的白色。

汤执坐在徐升身旁,安静地看着他启动引擎,换挡,驶出车库。

经过徐鹤甫和其他徐家人居住的那一片房子时,汤执忽然问徐升:“开车好学吗?”

徐升看看他,还没回答,汤执又说:“我在想什么时候去学。”

“带我妈出门方便一点,”他若有所思道,“我感觉她有点怕人。”

“不难。”徐升告诉他。

不远处的铁门徐徐打开,徐升的余光感受到汤执的唇角弯了一下,徐升的心也很轻易地被牵动了。

“是么。”汤执轻快地说。

“是,”徐升肯定,然后问汤执,“你喜欢什么颜色。”

汤执顿了顿,侧过脸看了徐升一眼,领会到徐升的意思,不留情面地拒绝了徐升:“不用了。”

“学都还早呢,”汤执说,“我要等我和我妈的生活再稳定一点,再去学。”

徐升忍不住问他:“准备怎么稳定,带她搬到溪城?”

他们开上入城的公路,车辆变多了。

或许是因为恰是下午,所有的车都开的悠闲散漫,徐升小心地减缓了车速。

“先带她去旅游,看看她喜不喜欢,”汤执对徐升说。

而后他的声音忽然变低,带着一种不自信的、忐忑的羞涩告诉徐升:“我想重新去上学。溪城有所大学很好。”

徐升看着眼前飞驰向后的树木和路灯杆,路牌,抹去了大脑中不断产生的、短促的、难以预计的喜爱和痛苦。

“好,”他对汤执说,平静地和汤执聊天,“你念研究生?”

“大学。我又没念完,怎么做研究生,”汤执又轻又慢地说,“你给我弄的那个学历,还是不用了。我问了以前的老师,他告诉我,可能能转几个学分过去,但是也不是很容易操作……”

他说得断断续续,最后总结:“所以我做好全都重学的准备了,虽然年纪会比多数人大一点。”

“不会。”徐升立刻说。

汤执又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徐升顿了顿,问汤执:“想好学什么了吗?”

汤执轻声道:“还是法律吧。”

“嗯。”

恰好停到红灯前,徐升踩了刹车,也侧过脸,对汤执笑了笑:“汤律师。”

汤执愣了愣,也很快地抿了一下嘴唇,眼睛弯了弯。

他笑的时候会让人觉得他们在谈恋爱,汤执在害羞,但现在徐升已经知道了,汤执只是单纯的不好意思。

“还要我妈喜欢那里才行,”汤执显然开始转移话题,“想下个月带她去。”

“好吧,汤律师。”徐升又故意说。

汤执又笑了。

“你不准说。”汤执笑着说。

汤执靠着手扶箱,侧过身看着徐升,他的右手搭在自己的左手小臂上,五指白而修长。

红灯开始读秒,即将转绿,徐升没能克制好自己触碰汤执的冲动,装作自然地捏起汤执的右手,低头检查了伤口愈合情况,用拇指碰了碰正在好转的凸起的伤痕,也赶在汤执缩手前放开了。

“已经快好了。”汤执慢吞吞地说。

徐升在开车前最后看了他一眼,汤执用左手碰了徐升碰过的地方,睁大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徐升。

汤执不笑时眼睛很大很大。

他有一张或许太多人会梦到的脸,无辜的,诱人的,令人浮想联翩的,想不择手段地占有的;受到了长久的伤害。

像一条失去了声音,仍然不愿刺死睡梦中的王子的人鱼。

徐升希望所有人不要接近汤执,希望汤执永远不要对任何人露出对他露出过的笑容。

不要和别人撒娇,不要在别人面前哭,不要在别人痛苦的时候,也用湿润的亲吻和柔软的身体,当安慰对方的药剂。

他想要汤执永远在他的身边。

即将抵达汤执家的时候徐升终于停止犹豫,开口问:“汤执,我以后会常去MI州。能约你出来吗?”

“只是吃顿饭。”为了打消汤执的疑虑,防止被拒绝,徐升解释,“没别的意思。”

“也不会很频繁。”徐升还补充。

他停在汤执租的房子楼下,等待汤执回答,有一阵子,徐升觉得汤执准备答应他了,但是最后改变了主意。于是徐升的简单期望也落空了。

汤执说“再说吧”,以及“再见”,然后他们下了车,徐升帮汤执把箱子拿下来,汤执就走了。

走进楼道,汤执不敢上楼。

他阻止自己想所有和徐升有关的事,在楼梯下面最暗的角落,有湿气和海潮味的斜角,背贴着墙壁的瓷砖站着。

汤执甚至不想抽烟,打算上楼后吃粒止痛片。

他的头和嗓子都疼得快裂开了,剧烈的、求而不得的痛苦从心脏底部攀爬到大脑,一路释放腐蚀性的毒液,痛苦伤害了汤执,溶解了汤执用来面对外界的护卫铠甲。

他失去了用来保护自己的外壳,永远都不会再有了。

汤执用手心遮住了眼睛。

“徐升,”他想,“徐升。”

徐升。徐升。

第61章 

在汤执专心的陪伴下,席曼香迅速适应了告别十多年的现代社会。

她首先学会了用手机支付,每天买菜做饭,接着爱上了在楼下的绿化小公园散步,手机里多出许多联系人,互相交换折扣情报,还可以报出同小区数名婴儿的名字了。

席曼香对汤执辞职的事感到不解,明里暗里探听了好几次,汤执便哄骗她说,自己早有学业规划,之前的工作是为了申请学校和攒钱,席曼香并不懂这些,懵懂地接受了汤执的解释。

席曼香喜欢看电视,尤其爱看新闻。

天气转冷时,汤执在新闻台看见徐氏的消息,还是连续几集的特辑。

集团少东徐瑾被带走调查,集团名下最大的贸易公司因亏空巨大,被强制重组。

董事长徐鹤甫震怒,扬言大义灭亲,却被记者曝光已将半数资产转移出境。

看到第三期特辑,主持人播报徐氏股价暴跌时,汤执左思右想,给江言发了信息。

汤执委婉地询问江言最近的事有没有影响徐升,过了半个多小时,江言没回复他,徐升的信息倒是来了。

徐升说“没事”,还加了句怪里怪气的“谢谢你的关心”。

汤执收到后,坐在沙发上发了很久的呆。

他与意愿作对,抗拒回忆从前开心过的片段,努力地不去想徐升给过他的扭捏的关怀。

不回顾只有他知道的徐升隐秘的失落,也忘记徐升在痛苦和彷徨时向他索求的拥抱,以及看不见未来的意乱情迷,和有时限的亲密。

幸运的是汤执仍然极为擅长接受现实。

他像接受自己不会再找到企鹅玩具一样,顺利地接受了徐升会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拥有无尽幸福的事实。

徐升会结婚生子,功成名就。

而汤执与他之间的通道是偶然出现的鸿运,已经并不存在了。

席曼香开始频频看他,汤执放下了手机。

汤执确信自己是开心的,每天没有时刻会他难过,因为他陪伴妈妈时,妈妈也在陪伴他。

汤执有充分的理由,认为自己同样获得了幸福。

汤执再次见到徐升,是由于一次突发事件。

这天席曼香决定庆祝自己出狱六十天纪念日,一大早就出门买菜了。

汤执听见她的关门声,醒了过来,洗漱后,走到餐桌旁,一边吃她准备的早餐,一边读晨报。

滨港晨报的金融版头条出现了徐鹤甫的名字。

汤执起先翻到了后几版,而后又往回翻,粗略阅读了头条文章。

全文简述徐鹤甫被董事会票选解除职位的过程,而后分析了徐鹤甫在集团持股屡次被分散的大致时间点和原因。

汤执在全文的最后看到了徐升的名字。文章的集团董事会成员中列有徐升,但并未对他进行详述。

汤执放下报纸,喝了一口温热的牛奶,放在一旁手机震动起来。

他看了一眼,来电人“徐总”。

徐升给他打了两个月来的第一次电话。

他放下杯子,手忙脚乱地接起来,听见了徐升十分严肃的声音:“徐可渝凌晨三点从医院跑出来了。”

“……”汤执怔住了。

“偷了值班护士的一千多块现金,出医院后换了几次车。”

“她知道我在哪吗?”汤执问他。

徐升短暂地沉默了,而后对汤执说:“我不清楚。”

“江言已经带人在找,”他又说,“没找到她之前,你和你的母亲都不要出门。”

汤执愣了愣,有些迟疑地告诉徐升:“可是我妈妈出门买菜了。”

“她一直在医院,不会知道我住在哪吧。”汤执不确定地推测,

徐升静了静,说:“不一定。”然后突然决定:“我现在来你那里。”

汤执连“不用了”都来不及说,徐升就挂了电话。

汤执坐在位置上,呆了几秒钟,站起来,走到阳台,看小区几栋楼中心的绿化花园。

细小的晨光打在树和水池上,散步的人不多,零零散散有几个。

汤执的心跳很慢地鼓动起来,好像有一个小小的绒毛球,正在他的心脏上轻柔地移动,绒毛摩擦着、安抚他的胸口。

他是想要把它挪开的,不想变得紧张,即将见到徐升让他的大脑变得一片空白。

汤执还穿着在家穿的睡衣,还没有换衣服。

事后反省,汤执觉得自己在徐升到楼下的时候都没来得及把睡衣换掉,是由于一,他在胡思乱想上花掉了太多时间,二,徐升来得太快了。

他刚想回房把睡衣换掉,徐升就到了。

徐升给汤执打电话,问:“我怎么上来。”

“你按门铃,2906。”汤执边往门口走,边说。

徐升用最镇定的语气问出最没常识的问题:“门铃在哪里。”

汤执楼下的门铃是触屏按键,屏幕确实不是很灵敏。汤执电话指导了徐升整整五分钟,徐升都没能成功把2906按出来,最后汤执先放弃了,对徐升说:“你等一下,我下来接你。”

他拿了房卡,站在门口犹豫了一小会儿,要不要换了衣服再下去,徐升又来电话了:“不用来了。”

他说:“我碰到了阿姨。”

徐升和席曼香推门进来的时候,汤执还在穿衣服。

他背对着门,换上了裤子,还没穿好上衣,席曼香以她特有的力度推开了他的门,高高兴兴地对汤执说:“宝宝,徐总人怎么这么好!还专门过来看我。”

汤执的T恤还挂在手肘上,整片背暴露在空气里,闻言僵硬地回头去看,徐升西装革履,神色正直地站在席曼香旁边,手里替席曼香提了包菜,还对汤执微微地笑了笑。

“早。”徐升面不改色地说。

“还在穿衣服啊,穿好了快出来,”席曼香丝毫没有避嫌的意识,笑眯眯地对他说,又道,“你早说徐总要来,妈妈还能多买几个菜。”

汤执闷声不吭地把衣服穿好了,转过身去,看到徐升彬彬有礼地对席曼香说:“怕您准备太多,所以没让他告诉你。”

汤执不清楚刚才在电梯里徐升和席曼香都聊了什么,只是感到席曼香看徐升的表情已经充满欣赏。

她拿过徐升手里的菜,说“那阿姨先去做饭了,宝宝陪徐总聊着”,便转身去厨房了。

汤执没动,看着徐升,徐升的左边肩膀挨着房间的门框,因为很高大,几乎把汤执的门堵住了。他对汤执笑了笑,像是是戏弄,或者觉得好玩,重复了席曼香对汤执的称呼:“宝宝。”

第62章 

汤执的脸立刻热了起来,看着徐升似笑非笑的眼神,觉得这个人思想很有问题,竟然连席曼香对自己的爱称都要嘲笑,有点恼羞成怒地反问徐升:“很好笑吗?”

“不好笑,”徐升又笑了笑,敷衍地对汤执否认,“我没笑。”

他向前一步,迈进汤执房里,像是顺便地背手,关上了房门。

房门隔绝了汤执的妈妈在厨房洗菜的声音,仿佛让本来就小的房间变得更小。

“很久不见。”徐升看着汤执,随意地说。

他没有靠近汤执,四顾打量着汤执的房间,然后看了看汤执的床。

汤执侧过脸看了一眼,他的睡衣还放在床上。

“新睡衣。”徐升突然说。

汤执愣了一下,脸好像更热了一些,既希望徐升不要说会让人联想的话,又觉得并没有达到要出言阻止的程度。

于是汤执看着徐升,和他对视着,张了张嘴,强行转移了话题:“她怎么跑了。”

“治了这么久,没好转么。”汤执问他。

徐升看着汤执,过了片刻,说:“医院给我的报告上写的都是有所好转。不过我这段时间太忙,没怎么去医院看她。”

汤执“嗯”了一声,便不知道接下来要说什么了。

其实如果非要问,汤执还是能想到一些问题。

比如早上看到的报纸上的新闻,或者问徐升是不是已经订婚了之类,但都不是太适合,所以被汤执筛选掉了。

“你和她的离婚协议律师已经起草好了,”徐升比汤执先开口,“想到你母亲在家,我没有拿来。你找个时间出来,再拿给你签吧。”

汤执说“好”,又问他:“我联系江言吗?”

徐升看了他一会儿,说:“联系我。”

说完,徐升又环视汤执的房间,像在找什么东西,大概没找到,才问汤执“有衣架吗”,而后解开西装的扣子,将外套脱了下来,挽在肘间。

挂衣服的衣架在门口,汤执房里没有。

汤执觉得不能让席曼香听见的话已经说完了,便走向徐升,告诉她“在外面,我去帮你挂吧”,伸手想拿过他手里的外套。

但不知为什么,徐升侧了侧身,避开了汤执的手。

汤执抬头看他,才发现自己靠得太近了,近到指尖几乎能感受到徐升身体的热度。汤执垂下眼,看见徐升动了动,白衬衫的扣子也在他面前晃了晃。

“不用,”徐升低头对汤执说,“我自己去吧。”

他的声音挨在汤执耳边,让汤执觉得紧张。

过了一小会儿,汤执看见徐升的手抬起来,几秒后,手很轻地碰到了汤执的头顶,然后下滑到脸颊。

徐升的手很温暖。他用拇指摩挲汤执的皮肤,用的力气也很小,如同临时颁布一项不成文的规定:只要力度足够轻,这样的动作就不算逾矩。

汤执接受了这项规定,默许了徐升的碰触,顺从地站着,没有反抗。

“汤执,”汤执听见徐升的声音,从比刚才更近的地方响起来,“你是不是一点都没想过我。”

他闻到了徐升身上带着热意的熏香气息,离他越来越近。

汤执想念徐升与自己的亲密而湿润的吻,但是并没有那么大的勇气,抬手想很轻地抱一下徐升,就像徐升很轻地碰他一样,不过手只抬到半空,就被徐升截住了。

“碰你你也不喜欢,”徐升松垮地圈着他的手腕,用自嘲一般的口吻说,“是吗?”

虽然是这么说,徐升还是把汤执搂到了怀里,下巴抵着汤执的额头,抱得越来越紧。

这时候,汤执听到了席曼香的拖鞋声,徐升应该也是听见了,松开了抱着汤执的手,微微向后退了一步。

席曼香并没有进来,也没有敲门,可能只是在客厅拿了东西,又走掉了。

徐升看着汤执,忽然笑笑,刚想说什么,汤执摆在床上的手机响了。

汤执回头去看,走过去拿起来,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先别接。”徐升也跟了过来,按住了汤执的手,拿手机也打了个电话。

他把给汤执来电的号码报给了对方,挂下后,对汤执说:“开免提。”

汤执看了他一眼,接起电话,按了免提,过了两秒,徐可渝的声音传了出来:“老公——”

她话音未落,徐升迅速地抽走了汤执手里的手机,把免提取消了,对徐可渝说:“可渝,是我。”

汤执听不见徐可渝说的具体内容,不过从对面的嘈杂声音,可以感觉到她很激动。

徐升默默地听了一会儿,对她说:“汤执现在有事。”

隔了几秒,徐升说:“在工作,开会。”

“你体贴他一点吧,不是想做个好太太吗。”他说话时没看汤执,用一本正经的语气在骗徐可渝。

汤执觉得徐升这样骗人也有些好笑,听了几个来回,徐升手机震了震。

徐升拿起来看了一眼,对徐可渝说:“先这样,他散会了我让他给你打电话。”

挂下电话后,徐升把汤执的手机还给他,告诉他:“定到位了。”

汤执接过来,对他笑了笑,问他:“那我散会了吗?”

徐升看着汤执,没有笑,很慢地抬手,摸了摸汤执的头顶,然后将手收了回去,说:“去外面吧。”

汤执没有来得及把上涌的情绪一一识别,徐升先转身了,打开他的房门,走出去。

席曼香在炒菜了。

汤执闻到了徐升不爱吃的青椒味,让徐升坐在客厅沙发上,给他开了电视倒了茶,走到厨房看有没有能帮忙的,发现他妈还炖了徐升同样不爱吃的萝卜排骨汤。

他掀开炖盅的盖子,看了一眼,看见了很多萝卜。

“你进来干什么,”席曼香回头看见他,把他赶了出去,“出去陪客人。”

汤执只好走出去,坐到徐升旁边的单人沙发上。

席曼香叫吃饭了,汤执带徐升走过去,发现她已经盛好了一人一碗汤,放在位置上。

徐升泰然自若地坐下来,不但喝了汤执妈妈做的汤,还夸她做的好喝。席曼香受到鼓舞,嘴里说着“汤还有很多”,端起剩下不多的汤盆,走进厨房加汤。

汤执看了徐升一眼,想到自己做菜时听徐升说过的形形色色的挑剔言语,忿忿问他:“你不是不吃萝卜吗。”

“我不喜欢吃,”徐升自如地回答他,“又不是不能吃。”

吃完饭后,徐升去阳台接了个电话,便向席曼香和汤执告辞了。

席曼香热情地邀请徐升有空常来,让汤执送徐升下去,汤执便换了鞋,带徐升往电梯的方向走。

走进电梯,两人隔得有些远,徐升站在靠后的位置,汤执站在按键旁。

汤执问徐升:“找到她了吗?”

“找到了。”徐升对他说。

“阿姨让我有空常来,”徐升又忽然对汤执说,“可以来吗?”

汤执看着徐升,觉得徐升今天一上午的情绪都很怪,他看见徐升背后的镜子里照出来的自己,看上去很苍白,畏缩,不知所措,没什么可以让人看到就感到开心的地方。

“在看自己啊。”徐升发现了汤执的眼神,对他说。

然后回头,和镜子里的汤执对视了一眼。

他突然靠近了汤执,把汤执困在电梯墙和门,贴着楼层键的角落里,低头看着汤执,抬起手。

“汤执,”他没碰汤执,只是按下了一楼的按键,“你说你是不是很笨。”

汤执才发现自己忘记按电梯。

电梯迅速地往下,从二十九楼到一楼,仿佛只用了一瞬间。

徐升走出电梯前,让汤执不用再往外送了。

“你放心吧,”他没看汤执的眼睛,说,“我很忙,不会再来了。”

第63章 

汤执站了一会儿,按了二十九楼,电梯徐徐上升。

徐升离开后,汤执觉得电梯变得阴冷。湿冷的气流从不知哪个风口吹进来,从脚踝像手腕吹到手腕,背脊吹到脖子。

他很想徐升还挨在他旁边的时刻,不想再听徐升板着脸说会让他觉得难受的话。

和徐升没见面的两个月,汤执觉得自己已经没事了,接受现实了。

见面后发现并没有好。

他不知道怎么和徐升相处,猜不到徐升的想法,不会拒绝,又没有勇气。

如果徐升再普通一点就好了。

再普通一点,再好接近一点,汤执可以试试看。

然而事实是徐升并不普通,已经有了即将结婚的对象,或许已经订婚了也不一定。

汤执想自己可能永远都不会忘记自己陪徐升去看过的那套房子。

徐升会和他的太太住进去。

巨大的落地窗,青色的草坪,灰蓝的海绵和木质栈道。

汤执仿佛可以看见房屋里奔跑的儿童,和幸福的家庭。

汤执出了电梯,推开和妈妈租住的房子虚掩的门,妈妈洗好碗了,正在擦桌子。

“这么快啊。”席曼香抬头,问汤执。

“徐总很忙。”汤执告诉她,走过去想帮她,她没让。

她一边把桌子擦干净,一边和汤执夸了半天,说徐升长得帅又谦和,还帮她提了菜,比她以前干活地方的老板都好多了。

汤执先是想说徐升本人其实脾气不是太好,但是因为情绪低落,没有说出口。

席曼香下午和小区里一个孩子奶奶约好了去一个寺庙祈福。

看席曼香出门后,汤执回到房间,看到丢在床上的睡衣,学徐升背着手,把自己的房间门关上了。

他闭着眼睛,背靠着门,摸了徐升摸过的圆把手。

他一边想,他永远都达不到和徐升利益交换的标准,一边想,如果席曼香今天不在家,徐升是不是会再跟他在他的房间上一次床。

汤执觉得徐升可能是在乎他的,或许无聊时会想他,但在乎对徐升来说是没用的东西。

然后汤执再一次放弃了思考,他想着徐升,不思考未来,不再难以抵抗地思考在一起的可能,沉浸在当下的欲望之中,被须臾云雨的欢愉取悦。

后没多久,汤执接到了徐升的电话。

他闭眼躺在床里喘气,没看来电人,就接起来,听到徐升问他:“你明天有空来签字吗。”

徐升听上去没有在电梯里那么稳重和无情,只停了一秒,开始做多余的解释:“我后天要走,临时有事。”

汤执说“有”,徐升突然安静了。

经过一阵怪异的沉默,徐升问汤执:“你在干什么。”

汤执当然不会对徐升说实话,过了片刻,回答他:“不在干什么”

徐升又静了很久,才用汤执几乎听不到的音量,问:“还有别人吗。”

汤执把手上的液体抹在肚子上,自暴自弃地对徐升说:“一个人。”

“明天几点?”他问徐升。

他的呼吸不再那么急促了,声音还是不稳,也懒得再掩饰。

徐升没有马上回答他,隔了几秒,忽然改了主意,他说:“现在接你行吗?”

汤执说“嗯”。

挂了电话,汤执坐起来,下了床,去浴室冲了个澡,换了一套衣服。

刚给席曼香发完短信,说出门有事,徐升就到了。

汤执走下楼,看见徐升的车停在不远的地方。

徐升自己开的车,坐在驾驶位,降下副驾驶的车窗,对汤执说:“上车。”

汤执坐进车里,扣好安全带,转头看徐升。

“这么快。”汤执说。

汤执声音很轻,没再像刚才接徐升电话时那样喘气,说话也很正常,但用词让徐升觉得自己被嘲笑了。

徐升几乎怀疑汤执是故意的,故意让徐升紧张,逼徐升说完不会再来,就立刻再来一次他家楼下。

他从汤执在的小区开出去,汤执问他:“去哪里?”

徐升说:“我家。”

汤执和徐可渝的离婚协议,律师一个月前就准备好了。

徐升拿到时正无暇抽身,放在了书房抽屉里。

说来很巧,拿到协议的第二天,江言收到了汤执的短信。

江言收到的当下就告知了徐升,徐升做了十分可笑的事,想近半小时,想给汤执回信的内容。

或许怎么回复,汤执会改变拒绝再和徐升见面约会的态度,留出少许空隙,给徐升一点可能。

发出消息后,徐升等待了几个钟头,汤执勉勉强强地回给徐升一个表情。

就像今天徐升来找汤执所经历的一样,汤执勉强地被徐升拥抱了,勉强送徐升下楼,看徐升在他勉强失态,露出无辜的、被徐升伤害的样子,最后在电话里发出徐升熟悉的、有时会梦到的声音。

徐升沉默地开了很长的路,汤执都没再开口。徐升也没有从汤执身上闻到不纯洁的味道。开到近山脚下时,徐升感到自己失去了真正继续对汤执生气的能力。

不管是两个月不见面,还是一小时不见面,再重新面对汤执,徐升都只是想把他永远留在身边。

驶入大门后,徐升注意到汤执的目光移向了他外祖父从前住的地方。

大门口停着几台搬家用的卡车。

“他们是在搬家吗?”汤执总算开口问徐升。

“嗯,”徐升对他说,“我也要搬。”

“徐谨把地抵押了。”徐升告诉他。

汤执马上转头看向徐升,问徐升:“你搬到哪里?”

徐升瞥他一眼,知道这种语气不大好,还是反问汤执:“你关心吗?”

汤执不说话了。

但过了一会儿,汤执又问了他一次:“到底搬到哪里啊。”

汤执的语气柔软得让徐升没有脾气。

徐升在山道转弯,对汤执说:“暂时搬到市区。”

汤执“哦”了一声,快到徐升家的时候,他问徐升:“最后搬到婚房里吗?”

徐升停了车,转头看他,汤执有些慌张地把眼神移开了,就像万分后悔问了这个问题。

可能是因为车里热,汤执的脸颊泛起淡粉,他转头看窗外,假装什么都没说。

徐升猜测汤执提这种问题大概也不是出自真心关怀,不然不会问出口就觉得不合适。

不过与上次汤执提到徐升即将订婚时不同的是,徐升已经接受汤执没喜欢过自己,也不再觉得自己没和赵韶订婚这件事那么难以启齿了。

所以下车之前,徐升还是委婉地替自己澄清:“我没有婚房。”

第64章 

徐升停车停得慢,下车倒是很快。

汤执还停留在徐升说的“没有婚房”没反应过来,徐升就已经绕过车头,替他打开了门。

“愣着干什么。”徐升问汤执。

汤执看着徐升,迟钝地眨了一下眼睛,没说话。

徐升和他对视,也怔了怔,可能觉得汤执动作很慢,所以清清嗓子,移开了目光,俯身帮汤执解开安全带。

徐升身上传来的热度带有属于他的气息,像一个柔软的靠垫覆压在汤执的上半身,让汤执产生了如同幻觉的窒息感。

汤执看着徐升近在咫尺的侧脸,听到安全带扣子的轻响,再看他移开。

“走吧。”徐升则没看汤执,只是对汤执说。

汤执下了车,跟在徐升后面。

管家站在门口,和两个多月前一样,但汤执走进去,才发现房里变了很多。

有东西被收起来了,起居室变得很空。

玄关、起居室的几幅画,花瓶、花架,壁炉附近的钟,墙壁上的艺术家浮雕,都拿走了。

几名工人站在沙发旁打包东西,把易碎品层叠包好,放进木盒中。

工人看到徐升进来,恭敬地对他问好,其中应当是为首的一位告诉徐升:“徐先生,楼下今天下午就能打包运走。”

徐升对他点了点头,没说什么。

汤执看了一眼落地窗外的景色,湖景与他离开前几乎一样。

深色的湖水,灰绿的山,阴沉的天空。

被风吹起的涟漪都是暗淡的,如同这座汤执不喜欢的山,和汤执不喜欢的房子一样晦暗、模糊,死气沉沉。

“汤执。”

徐升或许发觉他停在原地,回头看他,叫他的名字。

汤执收回了眼神,加快脚步跟徐升走上去。

“徐总。”汤执叫他。

徐升走得更慢了一些,侧过脸看看汤执,说“嗯”。

汤执问:“你市区的房子在哪里啊?”

徐升和他并肩,手臂很轻地碰到了汤执一下,汤执一直看着徐升,觉得徐升又要对自己说“关你什么事”,或者“你问这个干什么”,便补了一句:“你告诉我嘛。”

徐升看了汤执一眼,又走了几步,说了一个地名。

那里和汤执的小区不远,不过汤执也不会再在滨港待太久了,因为他和母亲,没有一个人喜欢这里。

下周汤执带母亲去溪城观光,如果她喜欢那里,外加一切顺利,年底之前,汤执也要搬家了。

所以汤执没有对徐升新住处的地址发表什么意见,和徐升一起走上楼梯。

汤执注意到,楼梯上的相片也被拿走了。他看着墙壁上留下的细小钉子,想起其中一张徐升穿着制服的单人照。

他开始想知道徐升上学时的样子。

是脾气温和还是差,好相处还是很冷淡。

汤执胡思乱想着,一抬头,发觉自己又落在徐升后面了。

他微仰起脸,看徐升的肩膀,和徐升头也不回往前走的样子,忍不住又叫了徐升一次:“徐总。”

等徐升又停下脚步看他,汤执又不想问了,小跑几步到徐升旁边,然后对徐升笑了笑,没话找话说:“你走得好快。”

徐升低头看着他,停顿了几秒,明显地放慢了脚步,和他并排往前走。

走廊沿途放在玻璃柜里的东西都被拿走了,通往书房的路变得空荡。

徐升走进书房,到书桌前拉开了抽屉,取出一个透明文件袋,把协议从袋子里取出来,又拿了笔,递给汤执。

汤执接过来,随意地翻了了几下,就放在桌上,抬头问徐升:“在哪里签字?”

“这里,”徐升低声翻开其中一份协议,指着末尾签名处,“几份都要签。”

汤执俯身,手肘靠着台面,在徐升指到的地方一一签字。

签完了所有协议文件,汤执盖上笔帽,把笔放在桌子上,直起身,抬头看徐升:“好了。”

看徐升把文件收起来,放回文件袋,汤执顺口问他:“不检查一下吗?”

“不用了,你签的时候我在看,”徐升看了看他,忽而不怎么明显地对他笑了笑,“不是要学法律吗,怎么让你签哪里你就签哪里?”

汤执愣了愣,想把徐升手里的文件袋抽过来,但是徐升手微微一抬,汤执连文件袋的边都没碰到。

“怎么了。”徐升边问他,边拉开抽屉,把文件袋放了回去。

“……那让我再仔细看看。”汤执绕过桌子,想去拉徐升的抽屉,被徐升扣住了手腕。

徐升用的力气有点大,汤执的肩膀贴到了徐升胸口,被困在徐升和书桌之间。

“不用看了,”徐升低声对他说,“协议没问题。”

“我吓你的。”徐升说。

他并没有松开汤执,汤执抬起眼睛,发现徐升很平静地看着自己。

汤执再抬一点头,就能和徐升接吻,但徐升大概并没有要吻汤执的意思,平淡地对汤执说:“下次签合同,多少看一眼。”

汤执说“好”,徐升又看了看表,对汤执说:“五点了,留下吃饭吧。”

他的手心是很热的,与他说话的口吻并不协调。

汤执心里有些乱,看着徐升棱角分明的下颌,憋了许久的、在走廊上没问出来的话,终于还是脱口而出:“徐总。”

“你刚才说你没有婚房,”汤执问他,“是什么意思啊。”

“是还在选吗?”汤执盯着徐升的下唇,说。

徐升的唇角很平,汤执不由自主地联想到徐升的坏脾气。

其实汤执知道自己问的每一个问题都是不合适的,也没有问到点子上,他觉得自己像一个两手空空的人,没有密码没有钥匙,还绞尽脑汁想要偷看面前的保险箱里放着什么。

他想知道保险箱里到底有没有他想要的东西。即使就算知道了,他依然拿不到。

徐升沉默了,汤执等了一会儿,徐升不出汤执意料地,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你问这个干什么。”

汤执也没有感到失落,低头看了看徐升握着他手腕的手,轻声说:“没有,我随便问问。”

又过了片刻,徐升松开了他,后退了一些,没什么表情地看着他,低声说:“你随便问,我有义务回答你吗?”

“问我什么时候搬家,搬到哪里,婚房怎么样,好奇心这么重,”他忽然对汤执扯了扯唇角,“你下午在家干什么,怎么没告诉我。”

汤执愣了愣,徐升忽然又靠近了他,说:“汤执。”

在汤执反应过来之前,徐升把他牢牢困在桌前,面无表情地问:“你不是不喜欢上床吗,下午一个人在家干什么?”

汤执的后腰顶在桌沿,被徐升压得很疼。

他也有些害怕,因为徐升搭着他的腰,把他的衬衫下摆扯出来了,沉默地触碰着他的背和脊椎,又划到前面,解开了汤执裤子的扣子。

“徐升,你别——”汤执被徐升碰他的力度吓到了,想开口让徐升停下,只说了半句,徐升便抬起左手捂住了他的嘴。

“一个人弄也喘成那样?”徐升贴着他问。

汤执的腰被徐升压得不断往后,最后倒了下去。

手肘下意识撑在桌面上,却恰好压到了徐升的笔,汤执痛得呜咽了一声,眼泪立刻涌了上来。

徐升捂着他的手松了松,拿开了,汤执能张嘴呼吸了,他叫徐升的名字,但徐升不理他,右手拉下了汤执的拉链。

冰冷的空气拂拭汤执的小腹。

汤执的手肘无力地滑下去,向后平躺在徐升的书桌上,他的肩膀顶到了徐升桌上的一份文件,而徐升的手正碰在他的胯骨上。

房间是冷的,徐升的手很热。

汤执闭上了眼睛,手肘的痛几乎连到大脑的神经,他伸手去抓,抓住了徐升的手背,用力地打了一下徐升的手臂,疼痛的眼泪从他紧闭着的眼睛里流出来。

徐升好像僵了僵,没再继续碰他了。

汤执躺了几秒,撑坐了起来,面对面透过眼里的泪水看着徐升。

他看不清徐升的表情,只知道徐升离他很近。

“我一个人弄关你什么事,你是不是有病啊,”汤执忍不住哭着骂他,“你不喜欢我问我不问了还不行吗,我以后什么都不问了行不行?”

“你自己说没有婚房我不能接着问吗?”汤执哭得停不下来,只想反复地朝徐升发泄他的痛苦,“你说话能不能一句说完?”

可能是因为汤执哭得太厉害,徐升让着他,一个反驳的字都没说。

汤执抬手遮住脸,摸到了满手的泪水,他闭着眼睛,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你要跟别人结婚,为什么还要对我这么暧昧啊。”他哽咽着,看不见徐升,也听不到徐升的声音,骗自己徐升不会弄懂自己那些荒诞虚妄的不堪的奢望。

他希望徐升永远都不知道他是一个这么没有自知之明的人。

因为徐升早就、早就对他强调很多次了。

汤执,我对你说过的话,你最好别忘了。

我不喜欢贴上来的,也不喜欢太便宜的。

汤执哭了很久后,徐升抱了他。

有可能是出于同情,他给了汤执一个很温暖的很紧的拥抱,吻了汤执的额头。

然后徐升很轻地对汤执说“不是,汤执”,用温柔得如同诱骗一般的语气说:“汤执,我没要结婚。”

第65章 

徐升并没想过自己再一次抱汤执,是因为他又把汤执弄哭了。

他抽了纸巾,想给汤执擦眼泪,汤执把脸埋在他怀里不肯抬起来。他又用手指碰汤执的脸颊,汤执整张脸都是湿的。

贴在徐升手臂上的肩膀微微颤抖着,徐升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叫汤执的名字,汤执没有理他。

“不是不让你问。”徐升又对汤执说。但汤执仍然没有平静下来,徐升只能一直抱着他,一直过了很久,抱到汤执终于不再抽泣,有力气推开自己。

汤执推开徐升的时候用的力气很小,没有抬头。

徐升的衬衣上湿了一小片,他看着汤执把手放在腰上,可能是想把被徐升褪到胯骨的裤子扣起来,但是手在抖,一直没法扣好。

徐升伸手,把汤执的手腕按下去,说“我来吧”,替他扣起来了。

扣扣子时,徐升的手指关节碰到了汤执小腹的皮肤,怕汤执不高兴,没多久就离开了,再帮汤执把衬衣下摆也拉了一下,告诉汤执“好了”。

汤执没说什么,抬眼看了看徐升。

他的眼里还含着眼泪,眼周泛着红色,让徐升觉得难以呼吸。

徐升无法自控,不由自主地低头,对汤执说了“对不起”,然后吻了汤执的眼睛,也忍不住吻了汤执的嘴唇。

汤执没力气拒绝他,也推不动他,所以徐升时隔两个月,又和汤执接到了一次很长的湿吻,尝到了汤执身体的甜蜜。

“徐升。”汤执的手按着徐升的肩膀,模模糊糊地在吻里叫徐升的名字,呼吸和喘息都像在呻吟。

徐升不想让汤执说话,不想听到来自汤执的任何拒绝,但是他不懂讨好汤执的方法,只能按上汤执的背,让汤执贴紧自己,学席曼香叫汤执“宝宝”,觉得可以把汤执哄高兴。

他吻着汤执,告诉汤执“我从来没有对你暧昧过”,和“只有你觉得是暧昧”。

徐升同时觉得消极和绝望,他觉得汤执很快会像离开徐可渝一样离开自己。

对汤执来说徐升和徐可渝没有什么不同。

他们有一模一样的不可告人的私欲,都以为自己在汤执眼中找到爱情,幻想有一天能被汤执告白。

只不过徐升比徐可渝有能力,所以徐可渝收集汤执的私人物品,徐升占有汤执的身体。

汤执攀在徐升肩膀上的手滑到了徐升的小臂上,很轻地搭着,他的手心很烫,也很柔软,让徐升变得失去自尊。

“汤执,”徐升搂着汤执的腰,把汤执往外拉了一点,让汤执坐在桌子的边沿,离开了汤执一点。

他对汤执说“对不起”。

徐升根本不知道怎么恋爱,怎么让汤执开心,他从来没有想惹汤执哭汤执还是哭了,他以为汤执喜欢他喜欢得要命最后也是错的。

他怀疑汤执和他在一起从来没有高兴过,但徐升的自私和利己主义永远占在上风,他想要汤执,知道自己不可能放弃,所以徐升又学了一次席曼香,像汤执最亲的人一样叫汤执:“宝宝。”

好像这么叫汤执,就能安抚汤执的情绪,让汤执像爱妈妈那么爱徐升。

“我是认真的,”徐升说,“不是对你暧昧。”

他又往后了一些,能够看清汤执的脸,汤执眼里水汽消散了一些,嘴唇被徐升吻得很红,脸也有点红,不过看起来没有徐升想得那么生气,只是好像有些紧张,让徐升找回了一点平日谈判时的自信。

“汤执,”徐升吻了吻汤执的额头,观察汤执的表情,又吻了一下汤执的嘴唇,在汤执全都没有拒绝的情况下,他问汤执,“不讨厌我的话,考不考虑和我在一起。”

汤执没有立刻给徐升答案,在徐升预料当中。

他说“我想想看”,徐升说了好,问汤执要考虑多久,汤执可能觉得徐升有点烦,没有回答徐升的问题。

本来快到晚餐时间了,他们应该下楼。但徐升衬衫被汤执哭湿了,留下了一片干了也很明显的痕迹。

汤执和管家也很熟,脸皮比较薄,很介意徐升这样下楼,拜托徐升去换一件。

徐升去更衣间换衣服的时候,汤执去洗了脸。

他看着镜子,发现自己的眼睛还是很红,一看就是哭过,可能晚上回到家都不会褪,便开始担心被席曼香看出来。

汤执发着呆想怎么办,觉得没想多久,徐升就换完衣服走进来了。

徐升把被汤执弄湿的衬衫扔在置衣栏里,问汤执:“怎么了?”

汤执刚想说自己眼睛哭得太红了,手机就响了起来,他拿出来看,竟然是席曼香。

汤执愣了一下,有些敏感地清清嗓子,觉得自己声音也不对,问徐升:“听得出我哭过吗?”

徐升看着他,“嗯”了一声,问他:“阿姨打来的?”

汤执点了点头。

“我帮你接吧。”徐升说。

汤执顿了顿,把手机交到了徐升手里。

徐升按下接听,开了免提,席曼香在那头说:“宝宝,你晚饭不回家吃吗?”

“阿姨,是我,徐升,”徐升说得很流畅,“汤执在开会。他离职之前经手的项目出了点小问题,只能紧急把他叫来了。”

汤执看着徐升,觉得徐升真的很会骗人。虽然说谎话仿佛有一套固定程序,每次都是汤执在开会,但是说得十分笃定可靠,席曼香丝毫没有怀疑,完全当了真,甚至开始担忧:“是什么问题啊徐总?严重吗?”

“不严重,”徐升自然地对她说,“不过今晚不一定能回去。”

汤执愣了一下,抬手很轻地推了推徐升,被徐升捉住了手腕。

“开一整晚会啊?”席曼香的语气像是吓了一跳。

汤执忍不住挣了挣,徐升看看他,比了个安静的手势。汤执怕被妈妈听见,只好不动了。

等汤执静下来,徐升才开口,对席曼香否认:“不是一整晚。今晚如果来不及,明天还要继续,可能要睡在这里。”

“阿姨,放心,”徐升还再安慰了她一次,“不是大事。”

挂了电话,徐升把手机还给汤执。汤执接过来,问徐升:“谁说我今晚睡在这里。”

徐升抬手碰了碰汤执的脸,避开了汤执的质问,顾左右而言他:“你这样怎么回去。”

“眼睛这么肿,”徐升低声说,“声音也很哑。”

汤执看着徐升,徐升说:“如果她发现了,你怎么说?”

汤执想了想,自己现在这样,确实不适合回家,只能说:“好吧。”然后问徐升:“那我睡在哪个房间啊。”

徐升突然沉默了。

汤执觉得徐升沉默的样子有点好笑,故意说:“能不能睡你这里。”

徐升马上说“可以”,汤执就又凑近他,问他:“那你会碰我吗?”

汤执只轻轻搭了一下徐升的胸口,就被徐升握住了。

徐升总是用很大的力气握他,就像很难控制力度似的,常常给汤执带来疼痛,时而也有愉悦。

汤执贴着徐升,又问他:“今天要做吗。”

徐升没有回答他,低头吻住了他,紧扣着汤执的腰,把汤执按在身后的墙上。

墙面很冰,徐升把手垫在汤执的后脑勺和墙之间,一边吻汤执,一边解开他帮汤执扣起来的扣子。

汤执的背和小腹都有些冷,被徐升覆着的胸口和嘴唇很温暖,他迎着徐升的吻,伸手碰了徐升顶着他的地方。

徐升很硬,汤执模仿徐升对他做的,也将徐升的裤子往下拽。

浴室很空旷,汤执觉得自己的喘气声都是有回音的。

徐升给他做了润滑,把他抱着,面对面进入了他。汤执觉得有点深和痛,手抓住徐升的胳膊。

一开始汤执以为徐升误当自己在索吻,所以靠过来,吻了吻汤执的嘴唇。但徐升只是亲了汤执一下,就移开了,把汤执托起少许,向后走了一步,让汤执的背离开冰冷的墙面。

“是不是太冷了,”徐升抱着汤执,很温柔地对他说,“到床上做吧。”

徐升并没有退出来,汤执搂着他的脖子,腿缠在徐升腰上,面对面抱着往外走。徐升走了几步,汤执忍不住叫了一声,徐升停了停,又继续往床边走。

到了床上,徐升没有刚才那么温柔,把汤执压在床单上,不断地进出。

汤执张着腿,听见徐升撞在自己身上的声音,送进汤执体内润滑的东西,因为激烈的交合被挤出了一些,热的乳液滑下来,滑在床单上。

他也听到自己的声音,没多久徐升来吻他,像不想让他叫,但是动作又变得更大。

汤执闭着眼睛,和徐升接吻。

做爱的时候汤执终于敢再一次想徐升对他说的话,想徐升说他认真。

汤执想他真的不是很敢相信徐升,也觉得徐升应该不会是真的喜欢他。因为汤执没有什么好的,是一个很烂的人,有很多不堪的历史,徐升都知道,被骗过很多次,做了很多又烂又错的选择,从小到大的履历布满污点,徐升全都知道。

徐升射的时候汤执也高潮了,他睁开眼睛,有点走神。徐升抱了他一会儿,从他身体里出来,用毛巾擦了他的腿间,帮他清理了,虽然清理得还是并不干净。

“七点了,”徐升又和汤执躺了片刻,吻了汤执的额头,问他说,“你饿不饿。”

汤执看着徐升,过了一会儿,说不饿。

“也要吃点,”徐升说,“我下去看看,让厨师做了,给你拿上来。”

汤执没说什么,徐升就下楼了。

汤执迷迷糊糊想睡,但是徐升更衣间的门和灯都开着,有些晃眼。他躺了一会儿,睡不着,就站起来,慢慢地走过去关灯。

更衣间里放了个箱子,和楼下起居室的一样,可能是搬家时放东西用的。

隔间里其他衣服都没整理过,灯的开关在箱子旁边,汤执没有关灯,低头看了一眼,发现徐升把他的空间站放进去了。

汤执觉得徐升幼稚得有点可爱,附身碰了碰,拿了一下最小的飞行器。

拿起来的时候,汤执忽然发现飞行器上挂了东西,所以掂起来更重了,他又拿出来了一些,看到了缺了宇航员的飞行器窗口连出来的小绳子上,挂着他找过一上午的东西。

徐升送他的礼物,一只很笨拙、廉价的塑料企鹅。

企鹅肚子上徐升贴了条子,写了字,背面也有。

正面写了宇航员,背面是汤执。

第66章 

汤执从更衣间跑回床里,没能胡思乱想多久,徐升推门进来了。

地板上出现了从门外走廊投射进来的光,光里有徐升的影子。

汤执听见徐升走进来的声音,坐着没动,稍等了一会儿,徐升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徐升背着光,看上去很高大,因为下过楼,已经穿戴整齐,不像汤执,只穿着刚才偷拿的徐升的睡袍。

“怎么坐着。”徐升靠近他,低声问。

汤执看着徐升,忽然有点面热,忍不住说“徐升”。

徐升顿了顿,俯身碰了一下汤执的脸颊,说:“怎么了?”

他的眼神很温和,口吻也一样。

汤执没有想太多,闭着眼睛,仰脸吻了他。

认真算起来,汤执好像并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有真正主动吻过徐升。

有时是敷衍,有时候想安慰,有时则是因为欲望,或者徐升的要求。

汤执觉得自己潜意识中可能是害怕的。

因为惧怕被徐升拒绝,怕看到徐升蔑视的眼神,怕徐升又重新回到一开始认识时的冷冰冰的模样,认为还是被动一点更安全。

徐升的嘴唇比汤执冷一点,但很柔软。

被汤执碰到后,他好像愣了愣,放在汤执脸上的手指也动了一下。

汤执的吻很短暂,只停了两三秒钟,就移开了,看着徐升,因为有些害羞,很对徐升轻微地抿了抿嘴角。

“没什么。”他对徐升说。

徐升看了他一会儿,移开了目光,低声说:“让厨师做了粥和面,你想吃哪个?”

汤执感觉徐升转移话题的本事有时真的不怎么样,故意说:“不想吃。”

徐升装作没听到一样,说:“挑一个。”

“那你帮我挑吧。”汤执说。

徐升不说话了。

他看了汤执一会儿,汤执被他看得想笑,伸手去抱他脖子,手刚搭上他的后颈,他就吻了下来。

徐升的吻和汤执的不同,带入了欲望的味道,把汤执重新压进床里,拉开汤执的袍子。

“为什么穿我的衣服。”徐升贴着他的嘴唇。

“我没衣服了,你好重。”汤执半真半假地挣扎着,抬手按住徐升的肩膀,想把徐升推起来。

徐升抓着他的腰往下摸,汤执的手就没力气了,承受着徐升的吻。

吻了没多久,徐升折起汤执的腿,一言不发地解开皮带,进入了没多久前刚进去过的地方。

汤执没觉得痛,只是觉得很满,他抓着徐升撑在他身体两侧的手臂,随着徐升的进出,发出很轻地呻吟。

徐升动得很慢,力度不重,但是很深,他边动,边压下来,啄吻汤执的嘴唇。

汤执放开徐升的手臂,抬手抱住了徐升的背。

徐升还穿着上衣,汤执的手心隔着衬衫的布料,贴在徐升背部因动作起伏的肌肉上。

徐升动了一会儿,忽然停了停,撑起身,从汤执身体里退了出去。

汤执腿酸得动不了,手从他背上滑下来,没什么生气地落在床上。

过了几秒,房里突然亮了亮,汤执吓了一跳,睁开眼,发现是徐升开了灯,而后又拉着他的小腿,重新折起来,进入了他。

四周亮得和白天无异,汤执从来没在这么亮的地方做过,他不适应地闭起眼睛,又抬手遮住了。

徐升按着汤执的肋骨和腰,像是克制不住似的变得粗暴,他拉开汤执的手,垂头看着汤执,一面动一面叫汤执的名字。

汤执被他弄得迷迷糊糊的,半睁开眼,咬着嘴唇,伸手想够徐升的肩膀。

徐升让他够到了,又把他抱起来,换了姿势,汤执靠在他肩上,随着徐升的动作动了片刻,忍不住咬着徐升的嘴唇先射了。

高潮过后汤执全身发软,徐升动一下像要死了一样,他流着眼泪小声叫徐升的名字,想让徐升先停一停,但怕徐升不舒服,强忍着没有说,也不想叫得太厉害,勾着徐升的脖子,不住地向徐升索吻。

徐升结束的时候,汤执从小腹到膝盖都麻了,趴在徐升身上,一动也不想动,贴着徐升,撒娇说“好累”。

徐升握着他的腰的手紧了紧,又面对面抱了他一会儿,才把他抱起来,让汤执重新躺进床里,退了出来。

徐升抽了纸巾,低着头擦汤执的腿间,汤执多看了他几眼,才发现自己动情的时候不知轻重,把他的嘴唇咬破了。

“徐升。”

汤执拉着徐升,坐起来,伸手很小心地碰了一下徐升的嘴唇。

虽然力度很轻,汤执还是把徐升凝起来的血点碰散了,指腹也沾到了血。

汤执看着徐升的下唇,有点心疼地问:“痛不痛啊。”

他仰着脸,凑近徐升,轻轻地吻徐升,用舌尖舔了舔徐升没有受伤的地方,同时觉得很不舍,可怜地对徐升说“对不起”。

徐升因为汤执的吻,短促地闭了闭眼,等汤执离开他,才对汤执说:“不痛。”

他伸手抓着汤执的手,把汤执指腹的血痕抹掉了。

徐升的手比汤执大一圈,骨节分明,看上去养尊处优。

汤执快速地想到了徐升偷偷拿掉的明明是送给汤执的礼物,觉得徐升有时做事很笨,而且根本不知道怎么谈恋爱。

徐升总是显而易见地移开汤执的眼神眼神,拒绝和他视线相触,仿佛对视太久,汤执会取笑他泄露的真心。

但汤执想他是最不可能会取笑徐升的人了。

汤执想他愿意做徐升的企鹅,生活在南极的浮冰上或者徐升八岁时建造的空间站里。

因为出舱作业如果只有一个人真的很孤独。

徐升是非常固执任性、挑剔难缠的一位空间站长,脾气有点坏,又很容易觉得孤单(虽然绝对不可能承认)。

汤执想要胜任徐升指派给他的职位,因为汤执实在是很喜欢徐升,想要做逗徐升高兴的,让徐升在睡觉时牢牢抱住的人。

“徐升,”汤执看着徐升的眼睛,问他,“你明天是不是有空啊。”

徐升对他说“是”。

汤执就说:“我们明天去约会好吗?”

徐升怔了一下,问汤执:“去哪里?”

“我还没想好,”汤执老实说,“明天再说吧。”

汤执看徐升的表情好像微有些复杂,马上反省自己:“是不是有点太没规划。”

“没有,”徐升回答得很快。

他低头凑近了,亲了汤执的嘴唇,好像本来只是打算迅速地亲一下,不知为什么,最后接了很久的吻,才对汤执说:“你想去哪里都可以。”

第67章 

徐升不能想起自己上次做梦是什么时候的事。

并且他认为自己这晚做的梦,或许不能算是一个真正的梦。

在他怀里的汤执如同背景画片,贯穿他的整场睡眠。

从做爱结束、出了薄汗的午夜,到被稍觉耳熟的闹钟铃声惊醒的清晨。

静止的人物画片如同冬日雪地上空的太阳,苍白、羸弱,难以融化积雪,没有太多温暖,但他让徐升二十九年的人生忽然变得明亮。

铃声扰乱了画布,徐升睁开眼睛,是靠汤执一面的床头柜上的手机在响,屏幕亮着,把房间也照亮了一小块。

汤执仿若未闻,一动不动,徐升撑起上半身,伸手越过汤执的肩膀,拿到手机,把闹钟关了。

屏幕显示时间是上午七点半。

以徐升对汤执的了解,闹钟不会只有一个,但徐升不大想吵醒汤执,因为汤执才睡了不到四小时。

正在犹豫时,汤执突然动了一下,而后抬手,很轻地抱住了徐升的腰,把脸埋进徐升怀里,用微哑的声音说了一个数字。

徐升愣了愣,汤执又说:“手机密码。”

“还有五个闹钟,”汤执的声音愈发微弱,仿佛在说话间,他已经又要睡着,“可不可以都帮我关掉。”将柔软的黑发和嘴唇都贴在徐升的胸口。

闹钟又响了,怀里的汤执也动了动,徐升反应过来,迅速按了停止,输入汤执提供的密码,然后把一排闹钟都关了。

徐升刚要锁屏,突然进来了一条短信,他下意识地点了一下,是席曼香发来的。

席曼香告诉汤执,如果晚饭回家吃,提前三个小时告诉她。

在席曼香这条短信上方,徐升看见了昨晚自己洗澡的时候,汤执给席曼香发的消息。

汤执说自己今天很可能也要在前公司待一天,“问题很棘手”,还发了几个哭脸,说得比徐升编的还真实。

徐升觉得有些好笑,抬手碰了碰汤执的头发和温热的面颊,问他:“睡着了吗?”

汤执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虚弱而理直气壮地说:“睡着了。”

当然,现在的徐升已经懂得,汤执的撒娇不等于依赖,亲吻不等于爱。

还有很多徐升以前觉得汤执一定会喜欢的东西,汤执也可能根本不喜欢。

但是汤执的甜蜜语气,还有离不开徐升的模样都是真实的,让徐升觉得有时候他对汤执的误会,也不全是自己的错。

徐升看汤执是无法立刻回答席曼香的短信了,想把短信标作未读,以免汤执漏回,退到主界面,发现原来汤执的短信箱里只存着跟两个人的短信记录。

妈妈和徐总。

徐升是想把手机放回去的,但不由得点开了属于徐总的那个聊天框。

和徐总的每一条短信往来,汤执都没有删。

从下往上看,汤执发了没带表情的短信,带表情的短信,也有和徐总说工作的,问徐总想吃什么的。

徐总都没怎么回。

有些回了一两个字,有些可能是直接回了电话,显得汤执像在自言自语。

再到最早先时,汤执第一次给徐升发行程提醒,还写了“徐总,这是我的号码,麻烦您存一下”。

当时徐升确实没有存汤执的号码,徐升手机上的短信记录也没汤执这么全。

徐升一开始会把汤执发来的短信删掉,直到忘了哪一次起,徐升不再删短信。

他变得会想要收到来自汤执的信息和电话,但开始常常等不到。

徐升把汤执的屏幕锁上放好了。

房里暗得像还是夜晚,只有窗帘的缝隙间,能看到窗外湖上灰色的薄雾。

徐升又抱着汤执,想了一会儿,低头吻了吻汤执的头顶,趁汤执睡觉,没办法否认,有点自欺欺人地说:“汤执,你喜欢我吧。”

“你是不是喜欢我。”

短信都不删,主动要求约会。

汤执动了一下,徐升噤声了。

第68章 

窗帘合着,房里还是黑的。

汤执昏沉地躺在被褥间。徐升已经不在他身边了。轻而快的键盘敲击声从不知哪里传出来。

汤执没睁开眼,又躺了一小会儿,听见徐升说话的声音。

徐升压低了声音,说“好”和“可以”。

汤执缓慢地坐了起来,看见徐升坐在不远处的沙发上。

可能是余光察觉到汤执醒了,徐升敲键盘的动作停了,他看向汤执的方向,随即合上电脑,放在一旁,告诉电话那头的人“等会儿说”,而后摘下耳机,站起来,朝汤执走来。

徐升似乎已经穿戴整齐,而汤执身上的睡袍因为过于宽大,两肩都滑落了,堆在手臂上。

汤执有气无力地拢好了。

“醒了?”徐升走到床边,问汤执。

汤执看不清徐升的脸孔,眼神也没什么焦距,“嗯”了一声。

他觉得自己全身都不舒服,但不想错过和徐升的约会,因为汤执从来没约过会。

“今天去哪呢,”汤执问徐升,“你有想去的地方吗?”

他昨晚入睡前想了一下,觉得徐升或许会愿意去市立天文中心,但也或许不喜欢。

因为徐升几乎没有任何工作之外的生活,唯一喜欢的东西可能只有更衣室里的模型。

汤执还没问出口,徐升突然告诉他:“我让江言订了餐厅。”

“海底的那间。”徐升又说。

汤执呆了呆不久后想了起来,问徐升:“你上次跟人约会那家啊?”

徐升好像噎了一下,隔了片刻,才说:“嗯,我当时说了会带你去。”

汤执愣了几秒,心情有点复杂地反问徐升:“有吗。”

他不是不记得,而是不大想去。

徐升说“有”,汤执不说话了。

应该是感觉到汤执的不情愿,过了几秒,徐升问汤执:“要换吗?”

顿了顿,他又说:“我以为你想去。”

“……”汤执在黑暗中坐着,不知道该说什么。

如果不是徐升提起,汤执根本不会想到那里。

因为徐升和赵韶约会的那一整天,汤执几乎都没有好的回忆,连带对这间餐厅没有兴趣。

最后汤执实事求是地向徐升求教:“为什么会觉得我想去啊?”

交谈间,徐升伸手,把电动窗帘按开了一部分,暗淡的天色从纱帘另一端透进房间。

汤执看清了徐升,徐升大概也看清了汤执。

徐升穿着白衬衫,没有打领带,微微垂着眼睛,伸出手,碰了一下汤执的脸颊,又看了汤执一会儿,说:“你不是喜欢看那些动物视频吗。”

“那间餐厅能看到很多热带鱼,”他简单地告诉汤执,“那天赵韶还没来的时候,我——”

徐升忽而停顿了片刻,用有些低的声音说:“我坐在位置上,一直在想,觉得你会很喜欢。”

汤执看着徐升,忽然因为徐升的话而脸颊发热,也心跳加快。

徐升好像是不好意思了,移开目光,装作很理智的样子。

“你不想去就换一家。”他看着窗外说。

“没有不想,”汤执想都没想,脱口而出,“我是很喜欢热带鱼。”

汤执仰着脸,看着徐升,徐升脸上没有太多表情,仿佛被动地在等汤执再去哄他。

“徐升。”汤执叫他,他瞥了汤执一眼。

徐升性格绝对算不上好,但是汤执觉得他很可爱,就又坐起来一点,拜托徐升:“你带我去吧。”

徐升终于正眼看汤执了。

汤执跪起来,抱住徐升的腰,半趴在徐升身上,脸颊贴紧他:“带我去吧。”

徐升按着汤执的背,最后说“好”。

徐升仍旧自己开车,他们沿着柏油道一路向下。

太阳在云翳后方,制造出一片灰蓝色的天空,为滨港提供分量刚好的日光。

经过还停着两台卡车的主宅时,徐升对汤执说:“早上帮你关闹钟,看到阿姨给你发消息了。”

汤执打开来看,看到席曼香问他晚饭回不回家。

他有些犹豫,顺手一划,划到了短信的主界面,看见自己唯独留下的两个窗口,突然感到受惊和慌张。

汤执看了看徐升,徐升的表情很正常,他抓着手机,踟蹰着,问徐升:“你看了吗。”

徐升目视前方,过了几秒,告诉汤执:“看了。”

汤执安静了。

“你回家吗?”徐升自然地问他,“今晚。”

汤执说:“我不知道。”

徐升看了汤执一眼,汤执两手拿着手机,一副很苦恼的样子。徐升本来想告诉汤执,他明天要去顿市待六天,汤执却突然说:“我妈可能连同性恋是什么都不知道。”

徐升愣了愣,险些错过转弯。

但汤执没再往下说了,低头回了一条不知道什么。

为了缓解内心的起伏,徐升打开了车载广播,还把声音放大了一些。

在汤执记忆中,徐升从来没有听过车载广播。

徐升的车里只会播放一类既不会让人很享受,也不会被扰乱心神的无趣的提琴合奏乐。

这天他们听了一路的怀旧电台音乐。

播到一首席曼香最近总是在家里放的老歌。

汤执正无聊地跟着音乐摇摇摆摆,听见徐升开口说:“我父母跟着这首歌跳过舞。”

汤执看了看徐升,徐升又说:“很多年前,在首都家里。”

徐升说得很随意,好像只是在随便跟汤执聊天,忽然确实像一个会背着家人偷藏航天模型的大男生,具有喜怒哀乐,以及个人爱好。

到了海底餐厅,徐升停好车,两人走进去。四面八方都是挡住海水的玻璃,汤执看到了徐升说的热带鱼。

胖胖的、五彩斑斓的鱼类成群成对在珊瑚礁中穿梭。

汤执看了好一会儿,对徐升说“很可爱”。

徐升心想果然如此,内心有些许自得。

在蓝水的包围中,他们吃了一套两小时的餐。下午三点从餐厅出来,汤执吃得很饱,想要消食。

徐升临时提议再去一次海洋馆。

海洋馆的南极特展已经结束,换作了北极特展。

广告上写,所有北极熊、北极兔、驯鹿和格陵兰鲨鱼玩偶及挂件统统八折。

工作日的下午的海洋馆人不多,也没有人排队,汤执去买了票,带徐升往门口走。

工作人员扫了一张票,汤执又划到下一张,告诉工作人员:“两张。”

对方抬头看了站在汤执身后的徐升一眼,扫了下一张。

进门后,他们经过浅海区,深海区,水母区,还有主题展区。

北极区仍然有点冷,徐升看到汤执抱了抱手臂,把外套脱下来,披在汤执的肩膀上,陪汤执在展区来回溜达。

徐升觉得汤执喜欢上了北极兔,路过了好几次北极兔的窗口,每次都逗留看一会儿,还念念有词,说“好大的兔子”“北极兔腿真长”。

一副非常喜欢的模样。

徐升觉得走来走去的汤执非常可爱,想陪他在展馆多待一会儿,发了信息问江言:北极兔有没有办法饲养。

到了四点,汤执决定离开北极展区,他们乘坐电梯上楼,进入临近出口处的一个没有其他人的贝类小展区。

等最后看完展区,约会可能就结束了。

汤执在某种漂亮的贝壳前停下脚步,徐升走到他身旁的时候,汤执脱了外套,还给了徐升。

徐升接了,挽在肘间,汤执伸手过来,拉住了徐升的手。

汤执的手很柔软,眼睛很大。

展区大约有十平米,是一块幽暗的六角形区域。

地毯是深紫色的,墙面是深蓝色,墙面上鱼缸里的海水把波光印到地毯和汤执的白衬衫上。

“徐升。”汤执看了一眼展区的入口,凑过来吻了徐升。

汤执身上有一种异常甜蜜的纯真气息,徐升确定会让很多人沉迷。

但他没有亲其他任何一个人,只亲了徐升,然后后退了一点,看上去有点脸红。

“徐升,”汤执对徐升说,“我没有谈过恋爱。”

“什么都不会,”他说,“不过拒绝说过很多。”

“我知道你以前一点都不喜欢我,很少碰到这么不喜欢我的人,所以在你面前很没自信,也没有想过在一起。”

他用漂亮的眼睛看着徐升,眼睛里有羞涩和认真。

“但是认识你之后,”汤执说,“我才知道喜欢的感觉。”

汤执对徐升说“你给我打一个电话,发一个消我都会很开心”,说“想和你在一起。”

他又吻了徐升,徐升也吻他。

在小小的、昏暗的展区,汤执被徐升抱在怀里,小声地问徐升“你今天晚上愿不愿意跟我回家吃饭”。

徐升说可以。

从海洋馆前往汤执暂居的小区的路上,徐升接到江言的电话,他忘了自己问过北极兔购买事宜,让汤执帮他听。

汤执按了免提,江言的声音在狭小的车厢里响起来。

他说:“徐先生,我咨询了专业人士,北极兔不是很适合饲养,非要养的话,要先做出一个冷库。像您在度假区那栋房子的酒窖,要这个大小,可以用来改造。”

汤执听愣了,转头看着徐升,觉得徐升的表情变得有点尴尬。徐升说对江言说“知道了”,拿过汤执手里的手机,把电话挂了。

“徐总,”汤执问他,“你要养兔子啊。”

徐升没说话,打开了一点窗。

滨港不好不坏的空气进入车厢。

由于临近圣诞季,街边都挂起起红绿相间的彩灯和装饰,他们路过不同的店铺,也听到不同的圣诞音乐。

汤执看着窗外,过了一会儿,听徐升叫他名字,他转头去看。

徐升目视前方,问他:“你想要吗?”

“想要的话就把地窖改一改。”徐升说。

滨港市区街头的风带有一种汤执和徐升共同生活的旧日的气味。

沉重、遗憾、不堪回忆、痛苦和失落都浸泡其中。

但是旧世界将要倾倒,新世界会来。

汤执看着徐升,觉得自己想了很多,但其实也没有让徐升等很久,对徐升说出了自己十几岁时的愿望:“我想养一只荷兰侏儒兔。”

大约就在被骗子骗钱的那段时间,汤执非常想要一只白色的荷兰侏儒兔。

去过不下五次宠物店看兔子,但是既没有钱,也没有地方养。

徐升看了他一眼,汤执以为徐升要问他,想养的兔子名字怎么会这么奇怪。

但是徐升没有问就说“可以”。

没有任何附加条件。

____End

作者有话说:

虽然不喜欢完结,但是还是决定在这个位置把正文结束!谢谢大家的喜欢和陪伴。之后会有番外!不过没有想好要写什么!大家说说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