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软刺猬》   文案   伪骨科破镜重圆,温柔哥哥x作精弟弟   纪潼从十八岁长到二十一岁,糊里糊涂地长大,梁予辰也糊里糊涂地爱上他。   先动心的人先输,所以梁予辰输得彻底。   在纪潼的世界里有妈、有朋友、甚至有漫画有游戏,唯独没有他哥梁予辰。   开始爱他的时候梁予辰想,只要背着纪潼,天涯海角都可以去。后来不想再爱他的时候梁予辰想,只要没有纪潼,天涯海角都可以去。 第1章 初识不认梦中人   七月末的平城,三伏天的太阳像张刷过油的烤饼,热气腾腾盖在大地上如同口罩闷住脸颊,既灼烫又使人气短,稍动动便能出一身大汗。   没几片树叶可以挡太阳的灰砖小道上,三个嫩鸡仔一样的年轻人一蹲就是半来个钟头,热得差点儿没化在马路边,变成一滩沥青。   “来了没啊?老娘快热升天了。”   一点也不老的郑北北第一个骂娘。   现年十八的她相貌正是一枝花,可惜言谈粗鄙、举止粗俗、性格粗犷。简言之,除了毛孔不粗哪哪都粗。不过为帮好兄弟撑场,今天她耐着性子画了个今夏流利眼妆,苍蝇绿里透着法老金。   出门前她对镜自赏,给予“朋克中性”的高度评价,本打算办完事自拍个够,没想到朋友圈文案还没想好,一笔画成的流畅眼线先糊成了一坨,看着倒更像煤灰没抹开。眼见自拍是没戏了,她将脚上的黑色六孔马丁靴高高蹬在红绿灯坐桩上,手中攥着皱巴巴的面巾纸小心压着鼻翼的油。   “是啊,怎么还没来?快帮我把把脉我是不是中暑了……”旁边一位170斤冒头的胖小伙子心慌得厉害,说话不着四六。   此人名叫杨骁,是此次硬核室外活动的主角。据说他妈怀他时爱看金庸,名字在他只三个月大时便定下了,哪知生出来跟那位风流倜傥的真杨逍风马牛不相及。相貌不及还在其次,关键是性格也不像,一贯的唯唯诺诺小心谨慎,就连把个妹都要好友相陪。   眼下妹子还没出现,他人已经慌了。两边咯吱窝下湿得像冰袋化在里头,死死夹着不敢露出一点端倪,后背更是汗湿一片,好在短袖是墨水蓝,瞧不太出来。   “慌什么。”   一个清越的声音甫一冒出来,郑北北与杨骁同时低头,往地上看去。   蹲在马路边的少年同样不到二十,肩膀瘦薄,骨架将开未开,折叠的身体像朵含苞待放的雏花。由细白的脖子往上看,秀气的瓜子脸只有巴掌大小,皮肤洗过桑拿似的白净中透出点粉,几缕刘海将眉毛一挡就更显得未经波折。   明明是标准的小帅哥模样,偏偏眉下那双眼睛却顾盼神飞,像清水淌过河底的黑石子。   就因为这一对眸子,俊朗便成了灵秀。   “心静自然凉。”   刚吃完的雪糕木棒还在他口中衔着上下晃,因此说话含混不清。晃了几下后又噗一声吐出来,右手飞快接住,起身敲了杨骁脑袋一下。   “中暑之前抽空想想一会儿她要是拒绝你怎么办。”   一针见血毫不留情,一句话戳中好朋友的心事。   “别提了,”杨骁愁眉苦脸,“你越说我越紧张……她真会拒绝我?”   少年扭脸审视他,完了啧啧两声:“难说。”   “嗨——”郑北北右腿稳稳踏回地面,帮着添油加醋,“脑袋掉了碗大的好人卡,别怕别怕。”   杨骁嘴一瘪,就差当场哭出来:“你们少说风凉话,别以为我笨,听不出是讽刺我呢。但季晴杨跟你们不一样,本人心地善良三观正,她会懂得欣赏的。”   “够呛,”少年立马接茬儿:“你三观挺正可惜五官不行,欣赏起来比较费劲。”   郑北北捧腹大笑,笑完后拿手帕纸扇风:“行了行了少说两句,你这张嘴真够损的,别一会儿真把胖子气中暑了咱俩可搬不回去。”   杨骁刚要投去感激的眼神,她又接着道:“再说了人家姑娘不欣赏长相,保不齐欣赏他的文采呢?”   说完对着他猛眨眼。   杨骁气绝,捏着提早准备好的情书嚷:“早知道不给你看了,我抄歌词怎么了?全是我对季晴杨的肺腑之言!”   越说越激动,浑身肉直颤。   季晴杨是他高中暗恋了三年的班花,家里是承包工程做的,俗称包工头。原本一帆风顺,谁知冬天时工地意外死了名工人,虽说都是老乡,但到底还是大闹了一场,信访部都惊动了。她爸一时接不到新活儿又要还债,家底渐渐薄了。杨骁因为季晴杨高考成绩不好,唯恐她爸要带她回老家重整旧河山,因此急急地抄了歌词来表白。   “诶,”郑北北也想起这茬,“你那天说她要走,是真是假?”   “不知道,”他郁闷摇头,“她的分儿本来就够呛上二本,回家复读也不一定。”   回家复读,万一能提高个二三十分就又不一样了。   一提到高考,这三个刚经历完的准大学生各有心事,连平时最话多的郑北北都没言语。   他们仨算是铁哥们儿,一个家属院里长起来的葱头,家长都是二中附属小学的老师。一身匪气的郑北北个头不高,为了范儿大夏天也穿马丁靴,家住5号楼4层,因为好打抱不平,人送外号郑女侠;紧张得直冒汗的杨骁,住北北隔壁的7号楼,哪哪都毫无特色,谁都叫他胖子;而生得最好看、人小脾气大的那一位,名叫纪潼,小时候不住在院里,高一时父母离婚后才随母亲搬进去,在这之前只寒暑假会留在那儿,如今就住北北楼下。   刚过去的高考像道分水岭,将这三位好朋友的人生分割开来。纪潼为人机灵读书也棒,被外国语学院高分录取,即将要去学法语,给天地万物分阴阳了。郑北北比他次一些,但也不差,挑了个本市的理工科大学学机械工程,全家欢天喜地,想着以后找对象算是不用愁。杨骁脑子笨,滑档去学服装设计,与他本人气质实在相去甚远,好在他乐观,有书读就不错。   虽说都还行,但以后再想成天聚在一起实属不易,一想起这一点三人心里难免别扭。   尚未品尝过真正离愁别绪的年纪,彼此分隔到公交车四十分钟以外的地方就觉得天塌下来。   谁知,还没琢磨出伤感是什么味道呢,远处的大槐树下一袭牛奶白底碎花裙的女孩身姿婉约走来。   “来了!”纪潼瞬间抖擞精神,拍拍杨骁胳膊,“季晴杨!”   “来、来了?”   杨骁只瞟了一眼便立即着了慌,纸巾胡乱在脸上擦,信封从左手换到右手又从右手换到左手,眼睁睁瞧着暗恋对象越走越近,心里是越来越怂。   郑北北用力将他后背一拍:“挺直,上!”   “她、她旁边那人是谁呀?”他着急忙慌地问,想上前又原步踏步。   这么一问,纪潼才发现她身边还有个人。   是个男的,长得挺高,看着少说有1米8,跟季晴杨站得挺近,可惜面容模糊不清。   “管他是谁呢,就一路人甲,”纪潼眼瞧着机会稍纵即逝,“你把季晴杨叫住不就完了吗?”   “我……”杨骁怂病发作,“太尴尬了。”   他头皮都发麻。   郑北北无语:“拉屎你嫌厕所臭,活该憋死!”   话糙理不糙。两人合力将他向路中央推,很快引起季晴杨的注意。   “杨骁?”   她是少数几个不叫他胖子的人。   杨骁后仰的身体瞬间僵直,顿了好几秒摇了摇右手:“hi~”笑得比哭还难看。   “你们怎么在这儿?”季晴杨认得他们三个人,一一点头打招呼。   “我们……”杨骁回头求助地看向好友,身后两人嘴唇飞快翻动,无声催促他快上快上。   “不行我不敢,”他脑子里的水急得都快开了,手里的信捏出深深的大拇指痕。   越想越不妥,字丑人更丑,里面那句“爱情使我目眩神迷”还过分油腻,早知道抹掉了!   踌躇片刻后他出人意料地将信往离他最近的纪潼手里一塞——   你替我去!   接着背对女孩子不敢转身了,怂得像只鹌鹑。   “靠。”郑北北惊了。   临危受命的纪潼双目圆瞪,用吃人的表情回盯不住朝他使眼色的胖子:以后婚我也替你结?!   快点儿快点儿快点儿快点儿,胖子收着双下巴催他,嘴里像念经,超度他转瞬即逝的狗胆。   “你们商量什么呢?”季晴杨笑着打量。   “……”   义字当头,纪潼决定豁出去了。他目不斜视地走到季晴杨面前,左手插兜,右手往前一递,半句多的话也没有。   拽得不行。   季晴杨愣了一下:“给我的?”   “自己看呗,信封上有你名字。”他一别扭就说话没好气。   “给我干嘛呀?”   “……自已琢磨。”   后面观摩情势的杨骁险些晕过去,被郑北北掐着人中救回来。   “我的信……没落款……”他望着北北颤抖道。   挑灯夜战苦抄歌词三百句,信纸都写废十多张才得来的真情实感千字文,到头来成了个代笔的。   这年头连学术造假都可入刑,情书代笔想必也能判得不轻?   纪潼的后背被一道怨念的目光盯得凉嗖嗖的,感觉自己好像忘了什么事,手抄在口袋里耍沉默。   对面忽然传来一声闷笑,低沉内敛,接着是两声压笑用的咳嗽。   他睃眼过去,是女主旁边那位路人甲。   挺拔的背,书卷气的短发,高挺的鼻梁,由少年向男人过渡的轮廓,镜片下泛着笑意的单眼皮,谦和中透着惹人讨厌。   “你笑什么?”他皱眉问。   男生表情明显一顿,随即便是觉得他好玩,好整以瑕地打量他:“你说话有意思,我不能笑?”   口气完全把他当成了小孩子。纪潼他年纪小,火一下窜上前额。   “你当听相声呢?”   他在学校是有名的小霸王,季晴杨虽不与他同班,也知道他不好惹,见此情景急忙扯了扯身边男生的袖子劝和:“予辰哥……”   举止亲密。杨骁白眼一翻,差点又撅过去一回。   那人慢慢收敛了笑,说:“好吧,我没有恶意,向你道歉。不过跟女孩子表白态度最好温柔一点。”   “表白?”季晴杨这才反应过来看看手里的信封,封口的粉红爱心相当辣眼睛。   不过被表白心情总是很好的。她一下子变得羞涩,也没嫌弃上面的汗跟爱心,挺给面子地收进了布艺小挎包里,“我回去会看的……”顿了顿手指绞紧了包带,眼帘撩起来飞速瞥了纪潼一眼,“反正谢谢你。”   “……”纪潼杵在那儿不看她。   “那你们聊吧。”旁边的男生挺识趣,“晴杨,我先走了,之后再想学可以提前一天打电话给我。”   季晴杨一听,涨红着脸又瞟了眼跟她玩木头人的纪潼,咬着唇扭过身:“予辰哥我跟你一起走。”   步行道上的热风扑面,姑娘的裙角轻轻翻飞,小挎包搭在腰后一颠一颠。   予辰哥,这个名字总感觉在哪儿听过。   纪潼出师未捷又被人锉了锐气,逞强地走回好友身边,“走走走回家吹空调,下次再有这种事你八抬大轿请我我都不出来,臊死人了……”   杨骁冤魂一样飘在他身后:“你发没发觉自己忘了句重要的话?”   “有这事?”纪潼还挺自信。   “你他妈忘了说信是我写的!”杨骁跳起来。   “呃,”纪潼气焰低下去,“下回吧,下回我一准儿记得。”   “你给我的爱情陪葬!”杨骁想掐死他。   “行了行了,”郑北北心说闹出人命还得麻烦刑警,一边搂了一个,“急什么?发短信说清楚也就一毛钱。再说胖子你字那么丑,写个板书都吓得人连夜擦了,但凡你们班的谁认不出来?”   好不容易逮着机会治纪潼,杨骁还想继续嚣张,可对字丑这一点却又无从辩驳,终于怏怏噤了声。   三人互相指责彼此甩锅,打打闹闹地朝二中家属院走去。   走到一半郑北北突然想起来一件事,闲闲地问:“对了纪潼潼,你那个便宜哥哥来没来?”   一提到这茬,纪潼原本的笑模样立时垮下来。   三年前他父母离了婚,今年他妈不知怎么跟一个卖水果的好上了,要再婚,他后爸还要搬来跟娘俩一起住。本来勉强算件好事,没想到上个月他妈突然宣布,他后爸跟前妻生的儿子也要跟来。   这位便宜哥哥比他大四岁,之前在外地读大学一直不得相见,是好是赖是黑是白他一概不知,只知道暑假一回平城就要搬了。   纪潼觉得是可忍孰不可忍,父可忍子不可忍。来就来,还带什么儿子?   他手伸到旁边拽下片叶子,恨恨地回郑北北:“没有,来了也让我打出去。”   北北一哂:“就你这细胳膊细腿儿,谁打谁还不一定。再说面都还没见过,怎么知道人家就不能做你的好哥哥?”   最后仨字引得人一阵严寒。   “狗屁不是!”纪潼将手中叶子往前一掷,连带掷出不屑,“做我哥哥他也配?堂哥表姐我都不爱来往,非亲非故的人搬过来臊白谁?”   他这一张嘴,是叫父母给溺爱坏了。   他亲爸是生意人,外贸公司开得红红火火,从小物质上就没亏待过。后来找了小的另成了家,他妈要强,带着他利利索索从大别墅里搬了出来,虽然没再让他念一年学费几十万的私立,吃穿用度上仍旧没短过他。   因此他从来不要便宜货,包括哥哥。   杨骁从之前的挫败中缓过劲来,接了一句:“话也不能这么说,你妈高兴最重要,我看你趁早别想跟他对着干的事了。”   纪潼一张好看的脸冷冷的,鼻根深处哼了一声。   “她高兴我不高兴,我不高兴就谁也别想高兴。翻过大天去她也是我妈,不是他妈。想用我妈来压我……”他右脚踢了脚石子,“门儿都没有。”   这回答不意外。郑北北跟杨骁耸肩笑了笑,不再搭话了。   大路连坦途,斜辉耀人眼。又闷又热的七月末,三个半大的少年结伴走在长长的香樟道上,一眼望不到路的尽头。 第2章 早晚得跟你姓   回到家,纪潼叫了声妈,换了拖鞋往里走。   开阔敞亮的客厅角落空调小档风吹着,是安静不吵的立式。沙发对面的壁挂电视正在重播一档搞笑综艺节目,几个人抱着鸡疯跑。沙发上半卧着一个人,两腿并在一起,因为穿的是深蓝色牛仔裤,乍一看像条身材姣好的美人鱼,左手扶着半个西瓜,右手持勺子挖出圆球攒到一个白瓷碗里,眼睛却盯着电视,发出悦耳笑声。   这是纪潼的妈胡艾华,正在跟学生一样享受暑假。   他妈年轻时是个标致的大美人,尽管现在也不老,至少风韵犹存,眼角都没多少皱纹。当年他外公在战争里拿过勋章,退伍后成了直辖市一位不小的干部,可惜人走得早,又没有儿子,权势地位多半失却了——线香燃尽炉子里只余香灰。   不过这不影响胡艾华成长为新时代先进女性。后来她不顾母亲反对义无反顾要嫁给一个叫纪建滨的高中同学,胡家没办法,只能将女婿从一文不名的穷小子扶成了私企老总,好叫女儿有个依靠。   谁曾想男人有了钱就变坏,纪建滨四十岁一过就跟身边胸很大的女秘书搞到了一起,还悄无声息地租了套公寓成了第二个家。胡艾华她妈知道以后气出了好歹,第二年脑血栓撒手人寰,胡艾华就此跟前夫成了仇人。   好在她本身还是个小学老师,家底虽不很厚,供他们母子糟蹋一世是够了,渐渐便又想开许多,重新变得无忧无虑。   “回来了?”   她坐起身笑着朝儿子招手:“过来过来,西瓜都挖好了。”   看着是母慈子孝,可等到纪潼真的走到身边她却又立刻把两道纹过的柳叶眉一横:“玩什么了这一身臭汗!”   恨不得立刻跳开几丈远。   纪潼大喇喇往沙发上一坐,刘海一撩一脑门的汗:“跟胖子他们出去了呗,晒死了。”   整个假期他们仨都在一起厮混,家长从不当回事。胡艾华一面抽了张纸巾给他一面道:“吃几块冰西瓜,你梁叔叔早上特意送过来的,特别甜。”   胡艾华跟对象梁长磊是由买水果的机会相识的,干柴遇上烈火,彼此都觉得合适,关系竟比年轻人还甜。出于关心,也出于想见对象的原因,梁长磊三天两头往这个家送时令水果,喂动物一样喂他们母子俩。   一听这话,纪潼本来已经拿起的叉子又用力往回一戳。   “块儿八毛一斤的西瓜还值当特意送一趟?不嫌寒碜。”   “臭小子胡说什么,”胡艾华将脸一板,电视不看了,“谁寒碜你了?你梁叔叔是体贴你妈,这么重的西瓜大老远送来,别给老娘不知好歹。”   奇了怪了。他这么个乳臭未干的半大小子,身边的女性同胞却有一个算一个通通都爱自称“老娘”,显得他地位格外低下。   “体贴你你就吃呗。”纪潼站起身径直往卫生间走,“这种小摊小贩卖的瓜反正我是不敢吃,谁知道打没打甜蜜素,为这点甜头吃坏了肚子得不偿失!”   刀子一样的利嘴,跟他妈一脉相承。   胡艾华在后面气得没招,见他快走得没影了急忙扯着脖子喊:“这种话明天你可不能当着你梁叔叔面说听见没有?否则休怪老娘对你不客气!”   不客气?有多不客气。   纪潼这辈子还没挨过打。   他拿小拇指掏掏耳朵,嘴上取得了胜利,心情也好了许多。悠悠踱到卫生间洗净脸和手又悠悠踱回房,窝在卧室里怡然自得打开空调。   房间不过米粒大小,没多久就凉下来,舒服得很。   说到这套房,小是小了些,两室一厅没有一点富余。他妈离婚后没搬回娘家当然是碍于面子,这一点两母子有着天然的默契,因此住回这教师公寓他倒也没怨言。但外人要住进来就是另一回事,尤其这外人还不怎么样。   跟老妈谈恋爱的梁叔叔纪潼见过多次了,脸上有不少沟壑,皮肤也晒得偏黄,不过身体还挺壮实,去跳广场舞应该会有不少大妈争当舞伴。   但他母亲胡艾华女士又不是一到七点就溜去广场跳舞的阿姨,用不着那一身力气。   纪潼躺在床上,两只手枕着头想了会儿觉得没意思,噌的起身趴到了床边的飘窗上。   楼下就是个小区活动中心,天气热到这个份上仍然有人在底下耍双杠,老年人们外练筋骨皮内练一口气,一天都不偷懒。   他用手背垫着下巴,眼睛看着楼下一位位地过滤:这位不错,可惜衬我妈矮点儿;这位也不错,且慢,头顶像是秃了一块;那要不这位?呵这腋毛!薅一薅能扎扫帚!   看来又看去,始终没替他妈物色到一位称心的,只得又翻身回床上躺着,右脚歇在曲着的左膝上晃悠,脑中仍旧不甘心。   妈,我唯一的妈,你怎么就、怎么就看上一位庄稼人了呢?   你还不如去楼下练单臂大回环呢!   —   迷迷糊糊眯着午觉,时间晃到第二天晌午。   有两个人顶着炎炎烈日、拎着水果进了家属院的大门。   这刚是梁予辰回平城的第二周。他本科在高铁五小时车程的外地念英文专业,回家的时候不多。上半年某一天,他爸忽然跟他谈心,将自己老树开花的事和盘托出,并且表达了希望他支持的意思。   梁予辰当然没有不支持的理由。他爸又当爹又当妈,含辛茹苦抚养他长大,这些年遭了数不清的罪,早该有个知冷知热的人陪在身边。   只有一件事费人思虑:他爸想带他一起搬去纪家。   他不理解,梁长磊就慢慢解释给他听。在提出结婚的同时梁长磊就主动表示要另买一套房子接胡艾华同住,但被胡艾华拒绝。她是体贴梁长磊,手头的资金就只有那么几十万,捉襟见肘,买了房子就没有办法盘铺面,难道一辈子租门脸做生意?   梁长磊惭愧,可也知道她的话在理。   “半百的人了,还讲究什么聘礼嫁妆?”胡艾华宽慰他。把钱花在刀刃上,趁着身子骨还健康早日干点成绩出来,也好让后人轻松一些。   另外,让梁予辰跟着过来,也是她这个后妈的主张。   第一层当然是体谅梁予辰自小没妈,要是再跟亲爹骨肉分离,把这个二十岁刚冒头的年轻人留在租来的水果铺头未免残忍些,多个人不过多双筷子;第二层,她也有她的私心。   她的宝贝儿子纪潼是娇纵过了头,等闲改不过来。梁予辰从小在艰苦环境下长大,是个懂分寸识大体的人,或许能当好这个哥哥也未可知,彼此在人生路上多个亲人。   即便两人处不来,那也不要紧。眼见着九月就要开学,两人都得住到学校去,天大的矛盾也就一个多月的工夫了,出不了乱子。   长辈把话说透,梁予辰无法拒绝,他是很有牺牲精神的一个人。   门铃响的时候纪潼正在卫生间洗头,手上沾了满手的蓬松泡沫慢慢揉搓,任由它响了半天也只当没听见。   里间的胡艾华许是换了身衣服,一推门跑出来,珍珠胶拖鞋啪嗒啪嗒拍打木地板,嘴里高声喊“来了来了”,跑到一半又不甘心似的绕回卫生间门口嚷他:“小兔崽子你聋啦?门都不知道开。”   他懒得理。   见庄稼人不比洗头重要,晚上还得跟杨骁他们去唱ktv呢,好些个同学。   接着外面隐约有说话声,耳朵里隔了水听得不甚真切。没过多久,声音竟越来越近,一溜的来到了卫生间门口。   “为了给你们个好印象潼潼特意提前洗头呢,没想到你们早到了。”只听格格的笑,“你们瞧,他在这儿。”   是胡女士的声音。   纪潼一秒警觉,门没关。他偏过头眯起眼睛,透过一层沫子和水珠往门口瞟,果然见到不远处影影绰绰三个人,立马急得跺脚:“妈!你把他们带过来干什么?!我还没洗完呢,出去出去!”   为着洗头方便他连早上穿的冲浪背心也脱了,眼下正光着上身站在洗手池前,下面也只穿着条比内裤长不了多少的松紧带短裤。虽说自己是男的,但前胸后背就这么光溜溜的,脑袋脖子上还全是没冲净的沫子,形象何在?   “快点儿呀!”   水进眼里辣得他睁不开,白净的五官急得皱成一团,还透出一丝诡异的红,嘴里不住催促。   “我们先出去吧,阿姨。”有人第一时间体谅他,可惜他现在分不出神来听。   胡艾华这才笑着关门,连声道:“这孩子害羞、害羞……”   —   洗完头,纪潼心里气不过,在浴室里将吹风机开得震天响,好半天才贴着墙根溜回房间换了衣裤。   他妈讲话的声音又清又洪亮,简直比电视机还响,时不时还掺着几声笑。他就不懂了,跟个卖西瓜的处朋友就这么开心?   过了一会儿听见自己的名字。   “潼潼,潼潼!快出来,别躲在房间玩电脑了,玩近视了看我不收拾你!”   他这才磨磨蹭蹭出去,两手抄在裤袋,耷拉着脑袋走到客厅,正眼也不往沙发上瞧,只余光瞟到有两个人。   “没礼貌,”胡艾华朝他伸手示意他坐过来,“还不叫你梁叔叔?”   纪潼懒洋洋道:“梁叔叔。”   接着转身便想走。   “诶!”他妈叫住他,“没完呢,还有你予辰哥哥!”   乍一听见这个称呼,纪潼心里闪过一丝异常,接着猛然明白了昨天那种熟悉的感觉从何而来。   他倏地转身往沙发上一看——   路人甲!   什么叫冤家路窄?什么叫阴魂不散?   两人视线相交,沙发上端坐的青年也很意外,为表礼貌起身,“潼潼,你好,昨天我们是不是见过。”   “你们见过?这么有缘?”这一天真是惊喜连连,胡艾华恨不得他们打出生第一天就见过。   “嗯。”梁予辰望着纪潼,“昨天送一个学生回去,正好遇见——”   “喂!”纪潼大叫一声截断他。   高中毕业后谈恋爱虽然不是不行,但被他妈知道了难免大惊小怪,谁知道要听多少唠叨。   “臭小子鬼叫什么?”胡艾华吊起眼角瞪他,“打断别人说话没礼貌,还不快过来坐?”   “……”   纪潼这才不情不愿走过去,坐到离梁家父子最远的一隅,挎着他妈的手,从背后偷瞪梁予辰。等对方接收到他的目光,他就在嘴巴上做了个拉拉链的动作,意思很明确——   闭嘴。   第一次来纪家,原本还有些紧张的梁予辰看见他这个孩子气的动作,不知为什么,不由自主微笑起来,顿了两秒,微微颔首,示意他放心。   纪潼心里刚松,嘴却不饶人:“妈,能不能别让他叫我潼潼。”   胡艾华啪的拍了下绕在自己胳膊上的手:“那要人家叫你什么,难不成连名带姓?又不是你班主任。”   “连名带姓有什么不好,又不熟……”   “你——”   胡艾华眼见便要发火,梁长磊立即出来调停:“华华,没关系,今天他们才第一次见面,生疏也是正常的,慢慢就好了。”   纪潼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华华……   有了这么个下马威,梁家父子多少摸到了他的脾气,言谈间有意无意避开了他的名字。   他们今天来是为下周搬家的事,纪潼完全不感兴趣,边听边剥桔子吃独食,过会儿又拿出遥控器换台。等实在没什么可干的了,他想起洗头时穿的拖鞋打湿了,踩着咯吱咯吱响,走到玄关想换一双。   走过去,低头一看,顿时蹙了眉。   鞋柜边沿墙角整齐摆着两双鞋。一双黑色皮的,鞋头皱纹深得发白,仿佛一用力就能掰折;一双运动鞋,刷得倒干净,可惜是山寨货,款式配色全不对,送他都嫌硌脚的那类。   他站在鞋柜前扭头看向客厅,挑眼打量沙发上有过一面之缘的便宜哥哥。   大约是为显礼貌郑重,那人两手撑住膝盖,黑色短袖下配的是卡其色的长裤,拖鞋后半截露着白色运动袜,脚后跟还起了球。虽然昨天的眼镜没有戴,但从里到外从头到脚都写着土。   纪潼这回连鼻根也皱起了小山丘。   这样的人上门来做他的哥哥,不是妄想是什么?   他目光灼灼,梁予辰很快感觉到,转头朝他看过来,温和地点了点头。   毒日头在外高悬,金灿灿的阳光透过落地窗玻璃照进客厅,落到人脸上时已经敛了所有攻击性,似乎存在的意义只为了让他们将对方的表情瞧得更清。   梁予辰瞧清了纪潼,也瞧清了纪潼脸上清楚明白的敌意。他不觉得意外。对着这样一个小自己四岁的弟弟,他有妥协到底的觉悟。   纪潼也瞧清了梁予辰,却误把梁予辰的温和当成了得意。   就像是斗鸡场里的对手,一个已经鸡冠抖擞,另一个却昂首戴着绅士领结,并不回应他的挑衅。   他表情凝固一秒,心中怒意更胜,咬着后槽牙想:不把你赶出去我跟你姓。 第3章 王八蛋恶人先告状   一周后,梁家父子约好搬过来的日子。   纪潼早早躲了出去,跟一帮同学凑在杨骁家玩狼人杀,从早上十点一直酣战到下午四点。一群不满二十的男生肚子饿得咕咕叫,无奈杨骁爸妈不在家,没人招呼他们吃喝,只得在饿死之前作鸟兽散。   两分钟溜达回5号楼,刚一出电梯他就看见自己家大门朝外敞着,里面隐约有好几个人说话。   “妈。”他探着头喊了声。   换了鞋进去一看,客厅跟阳台堆着几件用胶带封了口的纸箱,两个穿工服的老爷们儿挤在小卧室里正在组装一张上下铺。   这应该就是他妈前两天特意提过要换的双层床,为了那个便宜哥哥。他打量着眼前这张床,下长上短,是个梯形,而他睡了近三年的那张单人床早没了踪影。   “儿子回来啦?”胡艾华正抱着碗樱桃吃,扭头将他拉过来,腾出一只手扯他的脸颊肉。   纪潼躲开不高兴地问:“你真把我床卖了?”   “难不成俩大小伙子睡一张床,不嫌挤得慌。”   “就不能不让那爷俩搬进来?”   “你妈我证都领了你还想让我分居,存的什么心你个不孝子。”   母子俩就跟套过词似的,说一句怼一句。   “不是……证该领领呗我又没说一个不字,干嘛把人家儿子也一起接收了,你是缺老公又不是缺儿子。”纪潼索性挑明。   胡艾华扑哧一笑:“听明白了,我儿吃醋。”   “没跟你开玩笑,”他觉得他妈没把自己说得话当回事,气不打一处来,正色几分道,“妈,能不能别让跟屁虫进咱们家?”   这话就难听了。   胡艾华呸的一声吐了个樱桃核到手心,定定瞧了他一眼,眼神里有许多意思,但没说话,反而转身往客厅走去。纪潼跟着也坐到沙发,指望能劝得他妈回心转意。   里屋叮叮当当,安装工人麻利地工作着。客厅里反倒寂静,梁家父子不知去了哪。   “潼潼,妈妈问你,假如今天是我要住到你梁叔叔家里去,带不带你?”胡艾华似笑非笑望着他。   说带,等于默许了梁予辰的入侵;说不带……怎么能不带呢?   “我跟他情况不一样。”纪潼嘴硬。   “怎么个不一样法?”   “我没别的去处。”   “你以为他有?他三岁没妈,是你梁叔叔一把屎一把尿好不容易拉扯大的。跟他比,你是太幸福了。”胡艾华伸出食指轻轻戳了一下他的太阳穴。   “可……”纪潼一时想不出其他由头来反对。   “华华——”   门口传来梁长磊的声音。   “哎!”   他妈应了一声,起身之前捏住他的手轻轻摇了摇,低声道:“宝贝潼潼,给妈一个面子,好吗?”   —   无论纪潼多不情愿,梁予辰最后到底搬了进来。   东西不多,俩大男人加一起也才四口纸箱添一个24寸的行李箱。很难想象他们以前是怎么过日子的,纪潼就算去睡桥洞恐怕也比这东西多。   招人讨厌的梁予辰今天换了身白色文化衫,左胸还印着大学名和校徽,下面穿着条牛仔裤,依然是最普通的款式。   四箱东西里有两箱是他的,行李箱也被搬到了小房间。打进门起纪潼就坐在书桌前假意看书,耳朵听着背后的动静。   梁予辰知道他在观察自己,没当回事,对他的幼稚又多了层认识。可床有两张,谁睡上面谁睡下面令人犯难。   他拿眼丈量长度后决定跟纪潼商量。   “纪潼。”   叫了一声,没反应。又补一声:“纪潼。”   这回有点儿反应,纪潼耳朵动了动,但还是没搭理他。   环保起见,一旦开了空调房门就是随时关着的,屋里隔出一片安静,只要耳朵不聋早听见了。事不过三,到第三声再没人理梁予辰就打算出去找片西瓜皮,扣这小王八蛋后脑勺上,看他有没有反应。   “纪潼。”   小王八蛋终于将书一合,等了两秒慢悠悠转过身,斜瞟他:“干嘛?”   模样十分欠揍。   梁予辰站在纸箱旁边,额上忍出一层细汗,告诉自己打人犯法。他以商量的语气:“晚上你睡上面吧。”   纪潼一听简直气乐了。下铺方便,又比上铺宽敞那么多,你当然想睡下面。而且这人也太不客气,到人家家里来住不警醒着寄人篱下,倒完完全全将自己当成了主人,连点表面功夫都懒得做。   他将手肘搁在椅背上,语气鄙夷:“你哪位,我凭什么听你安排?”   梁予辰本来有话可解释,但看他表情,知道说了不过是自讨没趣,便蹲下去拿着美术刀开箱,面无表情地道:“没人安排你,我睡上面也行。”   “别‘也行’啊。”纪潼拼命臊白他,脸上得意洋洋,“委屈谁也别委屈了自己,趁行李还没拿出来赶紧换地儿,打车费不够我贴你,一个人搬不动我送你,我送你离开千里之外!”   这嘴碎的。梁予辰刀一顿,决定治治小王八蛋。   他抬起头仰角视人,配上个阴鸷凶狠的眼神,晃着腕子一点点往跟前靠,作势要揍纪潼:“你、确、定?”   “你……”   纪潼万没想到他居然敢伤人!愣了一秒后瞳孔倏然放大,整个人挤在椅背跟桌子之间拼命往后靠,眼睁睁看着人越来越近条件反射般闭紧眼:“你你你你想干嘛?!我告诉你别轻举妄动啊我可会武术!”   铬噔噔,铬噔噔,耳边响起美术刀伸长的声音,听得纪潼寒毛直竖,缩成一团的身体轻轻发起抖,生怕下一秒就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身上多一窟窿。   几秒后传来一声笑。   “还以为你多大胆子。”   睁开眼,梁予辰反握着刀,刀刃在掌心藏着,看笑话一样看着他。   纪潼这才明白自己被耍了,心有余悸中气愤起身,走到跟前对准他小腿一通乱踢:“梁予辰你丫王八蛋!你丫有毛病!”   说谁王八蛋?   梁予辰抓不牢他,腿上挨了好几下,别说还挺疼。   客厅看电视的胡艾华听见动静进来,喝了一声:“潼潼干嘛呢?!不许踢你哥!”   “妈!”纪潼一溜烟跑到亲妈身边揽住胳膊告状,“他拿刀吓唬我!”   “纪潼说他会武术,给我演示呢。”梁予辰露出平和的微笑,“胡姨放心,我没乱来。刀是钝的,连胶带都划不开。”   说着在箱子上用力划了两下,胶带纹丝不动,纪潼惊了。   胡艾华笑起来,食指戳上纪潼的头:“他会个屁。”   —   闹了这么一出,纪潼老实多了,开始一言不发地盯着梁予辰往外拿东西,防贼一样防着他。   箱子里大多是衣服,单用一层透明防尘袋裹着,简直令人疑心干不干净。总算这身家细软也没几件,两三下就拿完了。   梁予辰站起身环顾四周,目光最终停留在房内仅有的一面衣柜墙上。   “衣柜怎么分。”他问纪潼。   “你还想用我的衣柜?”纪潼一开口就气死人,“你想得美!柜子就这么点地方早被我占满了,腾不出地儿。”   说完一扭身接着装模作样地看书。   身后静下去,像收音机被人扔进了深海里,静得令人发慌。接着有割纸板的声音,还有箱子在地板上摩擦的沙沙声。   后来门开了又关,响起出去的脚步声。纪潼急忙回头看,发现地上被收拾得干干净净,两口纸箱裁矮了半截,并排在床底下藏着,就剩那个行李箱还靠在墙角。   看来衣服应该还在纸箱里。   纪潼非但没有不落忍,反而一撇嘴:“寒碜死了。”跟流浪汉一样。   几分钟后梁予辰回了房间,不用任何人嘱咐已经知道要随手关门。纪潼不想跟他长时间待在一起,干脆拿了睡衣先去洗澡。   等回来时推开门,梁予辰蹲在地上背对着他,正在拉行李箱的拉链。   上铺的床单已经铺上了,毫无特色的麻灰色。意外的是下铺也铺好了,是原本放在衣柜下面的干净床单。   一身背心睡裤的纪潼擦着头发坐到床边,伸出脚蹬了一下行李箱的轮子,拖鞋上的水甩出去溅到梁予辰的裤腿上。   “谁让你随便开我柜子的,弄坏了东西你赔?”   梁予辰心里这叫一个来气,帮你隐瞒早恋的事你非但不感激,反而三番四次刁难。他拿手抹了抹裤腿上的水,转过头来郑重回道:“你妈铺的,我没动过你东西。”   听着跟骂人似的,而且声音很沉,嗓音是发育完全后的成熟,比纪潼的厚得多。说完后又觉得口舌之争无益,低头继续自己的事情。   顺着他的动作,纪潼这才发现行李箱里全是书,除了书就只有皱成一团的报纸,掖在箱子的上下两头,应该是防路上把书磕坏。   梁予辰不打算把它们拿出来,只是一件件检查有无破损,左手边渐渐垒起一小堆。纪潼看着看着,慢慢眼放精光。箱子一多半都是漫画,而且是成套的。他也爱看,自然心里发痒,伸着脖子偷瞧。   “学霸也爱看漫画呀?”他索性将毛巾扔到床脚,人凑了过去,“我当你多认真学习呢。”   两人蹲在一处,梁予辰仍旧不肯正眼瞧他,气还没消,“我还有那么多外语书你怎么看不见?”   “哟,还有法语的。”纪潼挑拣出一本宽大薄硬的法文漫画,奇道:“你看得懂?”   “法语是我的二外。”梁予辰将书从他手里抽回来,重新摞回书丘:“你也别动我东西。”   嘿,以牙还牙。   “我看看怎么了,”纪潼根本不理会温良恭俭让那一套,倏地夺回那本书,“稀罕什么?整个房间都是我的,哪还有什么你的东西。”   强词夺理,刁蛮任性,梁予辰快被气得短命。   “诶,”他手肘碰过来,“这什么漫画呀,好看么?”   梁予辰手指在封面的“tt”上,关爱弱智的眼神:“胡姨不是说你上过网课么,《丁丁历险记》都不认识?”   现在收费网课果真全是唬弄人的,他开始怀疑纪潼能不能认全26个字母。   纪潼辩驳:“准备高考太忙了就上过5节课,你少瞧不起人,等开学了我一准儿超过你。”   梁予辰摇了摇头,不明白自己跟个小孩子置什么气。站起身道:“我去洗澡,你想看就看吧。”   反正你也看不懂。   “诶!”纪潼又不让他走。   他无声叹气,转过头正对上一双月牙似的眼睛。   一肚子坏水的纪潼蹲在地板上抱膝瞅着他,蓝白背心里的身体纤细单薄,像只没发育完全的刺猬。   “所有书都能看?不单指这一本吧。”   梁予辰无奈:“我说不能你听么?”   纪潼眨眨眼:“我很乖的,别人的东西从来不乱翻。”   —   后来他不仅把所有书都翻腾了一遍,还把其中感兴趣的挪到了书架上,美其名曰为行李箱减负,坚称自己是好心。   梁予辰没翻脸,还挑了本《简明法语教程》给他。才来一晚上就开始学习忍让包容,前路漫漫。   夜里11点,两个人跟各自父母打过招呼,回到房间熄了灯。   黑暗里梁予辰爬上床架,木床发出轻微的吱呀声。他没请纪潼开台灯,纪潼就装没想到。   虽然喜欢那些书,可纪潼心里还是讨厌梁予辰,还是想他走。   空调调成睡眠模式,窗帘严严实实地拉拢了,一切跟以前都没差别。可就因为多了个人,这房间仿佛就彻头彻尾变了样,怎么躺怎么别扭。纪潼失起眠来,干脆开始筹谋如何能将躺在他上面的人赶走,越快越好。   月光透过窗帘布照进来,斜斜地映在床角。他头枕着手背,想着想着脑袋又开始放空,目光落在轻烟一样的床尾那一隅。   就在他的注视之下,梁予辰的脚慢慢从毯子中伸出来,悬在床外,像凭空多出来的。   他这才意识到:梁予辰太高,床太短。   一般人到这时候心里即便没有不忍也得有几分不好意思,但纪潼是个例外。他两只手慢慢从脑后收回来,盯着那双赤裸的脚,严肃思考一个问题——   梁予辰吃的什么饲料长这么高? 第4章 聪明人也会糊涂   第二天杨骁等狐朋狗友得知消息,纷纷致电问候。   “听说你那便宜哥哥已经送货上门了?”郑北北一开口就是十二分的调侃。   “得了吧,”纪潼趴在阳台上无聊眺远,接着翻了个身,见落地窗那边他妈在热情如火地给梁予辰端早餐,顿时肝火烧脑,“狗屁送货上门,是货到付款。”   电话那头立刻笑出猪叫。   “你跟杨骁在一块儿呢?”   “在啊,”郑北北叫了声“醋没了麻烦加醋!”,接着道:“我俩在东门外边吃兴祥包子呢。”   客厅里他妈也给梁予辰拿了叠醋。   “靠,”纪潼恼道,“你们怎么不叫我?”   “你妈天天给你做那么些个好吃的,我俩吃的这些什么时候入得了你的法眼?”   这都是以前他拿来揶揄这两位死党的,炫耀终将换来报应。此刻纪潼的人生就像桌子上那叠老陈醋,酸。   他唰的拉开门,径直走到玄关换鞋,胡女士在后面伸长脖子喊:“哎!小兔崽子不吃早饭啦?!”   “不吃!”他抄起钥匙就跑,“我不爱沾醋!”   —   二中家属院东门外,前前前校长的三姑奶奶的妹妹开的兴祥包子正在营业。热气腾腾的三摞蒸笼摆在店门中招徕生意,旁边还有炸油条跟油饼的,里头有卖南瓜粥和小馄饨的,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郑北北他们坐在最靠里一桌,一见到门口的纪潼就赶忙伸手招呼:“这儿!”   纪潼走过去拉开凳子:“怎么选了这么僻静一座儿。”   “方便你诉苦啊。”郑北北朝他挤眉弄眼,声音倒放低了。   店里全是熟脸,不是小学的班主任就是中学的体育课老师,等闲的苦大声诉不得。   “老板!”他憋得肺疼,转头喊,“来一笼包子一碗豆浆,多加点儿糖!”   “好嘞!”三姑奶奶的姐姐的儿子吆喝道。   “苦啊,”杨骁笑得见牙不见眼,“咱们纪潼潼苦啊,豆浆都要多加糖。”   面前的深红漆木桌上坑坑洼洼,油迹斑斑,透着小店特有的市井味。纪潼又嚷嚷:“下回别来这家了,脏不脏啊。”   郑北北差点儿伸手捂他的嘴:“祖宗你小点儿声!我真怕老板抄起凳子给你脑袋开瓢。”   老板恰好左手蒸笼右手豆浆送了过来,听见半截话便笑眯眯问:“开什么?”   杨骁吓得立刻低头假装沉迷美食。   “没什么没什么,”郑北北慌忙摆手,脸上挤出两个酒窝,“我们在说开学,开学就吃不上这么好吃的包子了!”   老板将胸一昂,嘱咐着不够再点,骄傲地回外面招呼油锅去了。   “差点儿被你害死。”   北北跟纪潼两人面对面龇牙咧嘴,杨骁一脸英勇抬起头道:“怕什么?!真要打起来北北、潼潼我保护你们!”   “你闪一边儿去。”郑北北扇开他,给潼潼倒醋如斟酒,“纪潼潼你倒是说说啊,你那个后爸跟后哥到底怎么样?”   纪潼将头低下去凑了口热乎乎的豆浆,还是觉得苦,苦不堪言。   “丫鸠占鹊巢。”他放下勺,从牙缝里挤出五个字。   “什么意思?”   “……我妈非让他跟我睡一间房。”   郑北北夹包子的手一顿:“那你们俩怎么睡?”   “他睡上边儿我睡下边儿。”纪潼抢过包子。   啪!   杨骁手里的筷子落地,整个人惊掉了下巴:“你们叠着睡的???”   “屁!”纪潼无语,“我妈买了上下铺。”   郑北北乐不可支:“乍一听就跟你妈抢上了火车票似的。”   杨骁这才弯腰把筷子捡起来,抽了张巴掌大的纸巾潦草擦了擦,“也就胡姨能办出这事。”   “我都快烦透了你们还有心情开玩笑,”纪潼皱眉,“是不是朋友。”   郑北北笑够了,拿了张纸巾擦嘴,放下筷子问:“那你想怎么样嘛?”   “当然是让他走啊。”纪潼皱眉望着对面两人,“你们不知道他有多烦人,一来就把我房间弄得乱七八糟,我问他动没动我东西他还给我脸色看!”   他将食指举起来,对准了自己的鼻尖:“他个外人,给我脸色看,搞没搞错?”,说到“我”字时重得几乎咬上舌头。   从小到大还没几个人能给纪潼脸色看。他模样标致,为人大方机灵,脑袋又聪明,惯会讨长辈开心。因此向来是父母溺爱,师长包容,朋友迁就。   “让他走……”郑北北顿了顿,“这个恐怕有难度吧。你妈好不容易招来的驸马正重视着呢,跟来的小马也是有身份的人,你吹吹风就想弄走?”   她说的这个纪潼当然知道。   “可我就烦他们!”他咬牙切齿道,“况且马多可爱啊他哪够得着,就他这样的话的笨驴!你们快给我出出主意让我把驴轰走,我又不是喂驴的凭什么让我跟驴睡一起。”   古有弼马温棚下饲马,今有纪潼潼房中睡驴。   三人笑成一团又吃又聊,馊点子一个接一个,一顿早饭竟吃了半个多小时,最后还是杨骁这个蔫儿坏的出了个主意,让纪潼心满意足。   —   出去野了一天后回家,胡艾华正在厨房忙晚饭,烟火气传到客厅。   纪潼推开门没听见人说话,只有锅铲翻灶声,他蹬掉运动鞋喊:“妈,抽油烟机开大点儿,呛死啦。”   胡女士扯了声“知道了”,接着边哼歌边做饭。梁父应该还没收摊回家,大小卧室的门都关着。   推开自己房间的门,纪潼一侧身溜进去翻箱倒柜,找出一台许久未用的蓝牙小音箱。这还是他妈有一年荣获优秀教师称号时学校发的奖品,小小一个不过几厘米宽,往枕头下面一藏正好露不出来。   他拍拍枕套,自认为天衣无缝。   这边换了衣服悠悠然走出去,那边胡女士的饭也准备好了。   “你给你哥打个电话,问问他跟他爸什么时候回来。”她边取围裙边道,“我手上都是油。”   换成平时纪潼早嚷嚷起来了:谁是我哥?!   但眼下因为急等着坏事发作,他巴不得梁予辰早点儿回来,不仅没有呛声,反而问:“他手机号多少啊,梁予辰。”   “叫哥!”他妈怒斥,“他比你大四岁,全名是你叫的吗?号码在我那个本儿上抄着呢,自己翻去。”   “怎么他的名字有毒啊,叫了会冤魂显灵还是怎么着?”   “你小子又想挨揍是不是!”   纪潼朝他妈做了个鬼脸,跑到电视柜前蹲着,从抽屉里翻出他妈的小本本来拨号。   嘟——   嘟——   半天没通,他百无聊赖地盘腿坐在地上玩儿手。   又响两声后那边接起来,传来一声低沉的“你好”,像某种音色敦厚的乐器,谦和却不世故。   倒把纪潼听得耳朵有点热。   他咳了一下:“那什么……我是纪潼,我妈问你跟梁叔叔怎么还没回来。”   话音刚落,门口传来钥匙转动门锁的声音,紧接着有个人推开门,举着手机走进来,与傻眼的纪潼对视。   “你怎么坐地上?”   “你怎么回来了?”   两人同时发问。   纪潼一撑地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并不存在的尘,“你管我。”   梁予辰笑了笑,将纪潼的行为模式归类为别扭。他说:“爸在楼下停车,很快就上来。抱歉,是不是耽误开饭了,收摊的时候来了几个熟客,挑得比较久。”   说起生意时他不像是即将去研究生院求学的高材生,倒像是水果摊里装橙子用的手编竹框,粗糙,结实。   纪潼瞟他:“你爸还有车哪。”   “二手的面包,进货用的,快报废了。”他又笑笑。   “予辰回来啦?”胡艾华听见声音笑容满面迎出来,目光第一个便是往他身后看,“磊哥呢?”   这老两口,还挺腻歪,一个华华一个磊哥。   纪潼脸上火辣辣的。   梁予辰又将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喔喔。”胡女士忙不迭过去把拖鞋备好,作出一副贤良淑德的姿态来,看得亲儿子一阵恶寒,急忙从这尴尬中逃之夭夭。   过了一会儿,四人围坐餐桌边开饭,守着四菜一汤像拍家庭广告。单从画面来说其实还挺养眼,只可惜真正和睦的只有老两口,梁予辰跟纪潼全程几乎都一言不发,只在长辈问到自己时回句话。   “对了予辰,”胡艾华替梁予辰盛了碗汤递过去,嘱咐了句小心烫,问:“你开学是要去外院读研,我没记错吧。”   “嗯,”梁予辰背挺得很直,双手接过汤,先说了句谢谢姨,随后才回:“没错。”   “哪个学院?”   “高翻学院。”   “呀!”胡艾华再度惊喜连连,“跟我们潼潼一个学院!这可真是再好不过了。”   纪潼听完,在心里竖了个中指。好你三舅姥爷。   不仅不是太好了,反而该是全完了。他的家庭生活已遭入侵,现在就连学校生活眼见也要保不住。   果不其然,聊着聊着他妈就一副托孤表情嘱咐:“予辰哪,以后在学校你可要多照看你弟弟,千万不能让别人欺负了他。”顿了两秒表情一变,“当然,也别让他欺负别人!”   梁予辰想听更多,故意引着后母往下说:“怎么会?”   “怎么不会?!”胡艾华一副苍天大地你可不知道的表情,“你这个弟弟在高中闯的祸比考的试还多,全校老师就没一个他不敢得罪的,害得我隔三差五就去他们班主任那儿报到听训,比自己上课还勤!”   “妈!”纪潼急忙抢白,“你是不是嫌自己做的饭难吃?这么多菜都堵不上你的嘴。”   胡艾华伸手揪住他的脸:“有这么跟你妈说话的吗?”   “疼、疼!”   梁长磊憨厚一笑,拿过老婆面前的碗满满盛了一大碗热汤,小心递到她面前,“潼潼这孩子说话跟你真像。”   胡艾华只得松开手接过:“我哪有他这么碎嘴!”   老两口头凑到一处,恩恩爱爱地说起体已话。   纪潼脸被揪红了一大块,歪着头轻轻揉着,嘴里小声哎哟哎哟,面前的白米饭上忽然落了一筷子青椒炒肉丝。转头一看,给他夹完菜的梁予辰嘴角蕴笑,泰然自若望着他。   啪——   他气得摔了筷子,双脚委屈地往前一蹬:“你笑个屁!”   —   当晚两人躺在床上酝酿睡意,睁眼数着窗帘上照出来的星星灯——   胡艾华新添置的,说是更有童趣。   纪潼朝上面轻喊:“诶。”   梁予辰听见了,没有回话。   纪潼想,睡了?还没来得及使坏呢。他伸手摸到桌角的长伞,举起来向上顶床板。   笃笃——   “梁予辰?”   笃笃——   “梁予辰你睡了?”   上面终于传来一句:“没有。”   “没有你不答应……”   “刚在想事情。”   梁予辰要琢磨的事情很多。再过一个月就开学了,他得研究各个导师的方向,得想给季晴杨跟另一个学生补课的方法有什么可改进的,还得给以前几个老主顾打电话问问最近有没有陪同翻译的活让他赚点外快。   可他半天不说话,纪潼就当他是懒得应付自己,心里一恼,愧疚先去了九成,清清嗓问:“你明天几点钟起?”   “有什么事?”   “你先告诉我你几点钟起。”   梁予辰顿了一顿,答:“七点。”   纪潼心中窃喜,佯装遗憾:“这么早哇?那你需要早睡吧。”   “嗯,就睡了。”梁予辰的声音飘在半空中,像厚窗帘一样,将星辉掩去。他说:“早起听新闻。”   别看他一天天的像掉在钱眼里,基本功从不敢有一天懈怠。放假这么长时间,他每天仍旧像大学时一样听听不同行业的新闻、练上十来分钟跟读,再抽空来段交传。   说来简单,全套走完也要一个多小时。   “哎呀。”纪潼狡黠道,“那完了,我好怕自己打扰你。”   “为什么?”   “我睡觉打呼噜,声音还不小。”他将两指按住嘴角,极力压着笑意模仿了一段呼声,“你昨晚没听见吗?”   梁予辰认真想了想:“没有,也许是我昨晚睡得太沉了。”   “有可能。”纪潼放下伞,悄悄摸出枕下的蓝牙音箱,一边连手机一边说话转移他的注意力,“你昨天搬家太累了所以睡得沉,今天就不一定了。要是我真的打呼噜,不要生我的气好吗?”   这蓝牙搜索起来真慢。   他把声音放得像椰子糖一样甜,为拖延时间又轻轻央求,“好不好嘛?”   梁予辰没来由的心脏微麻,无所适从地翻了个身,两只伸到床外的脚也跟着侧过去。   “好。”   纪潼眯起眼笑了:“你真好。”   他这一身的本事,从小使在他爸他妈身上、老师身上、同学朋友身上,甚至是服务员、出租车司机身上,如今又来使在梁予辰身上。   他熟练,梁予辰却陌生。听见这三个字,许久说不出话来。   纪潼达到目的,不再搭理他,径自摸出枕下的一对耳塞悄悄塞到耳中,像等着偷食物的小老鼠一样趴在下铺,等了近十分钟后点开一段鼾声,打开单曲循环,播放器定时两小时。   静谧的屋子里就这样响起了由浅至沉的鼾声,起先收敛,而后渐渐大作。   梁予辰本科时就拿国奖、过口译二级,要论聪明,理应并不在纪潼之下。但不知为什么,他没能听出鼾声的真假,更没能睡着。   这两个小时里他在床上辗转反侧,却连翻身的动作也放得极轻——   反怕惊醒了下面的纪潼。   后来实在按捺不住,他探出身去沉默注视自己刚得来不久的弟弟,发现顽劣异常的纪潼正微张着嘴,睡得已然很香,呼声就从那儿发出。   他无觉可睡,似乎挺惨,但他仍想微笑。 第5章 谈过恋爱没?   接连几天纪潼故伎重施,有时闹一小时就收手,有时连放两三个钟头,视当天他烦梁予辰的情况而定。   梁予辰自认不是鹰,经不起这么熬,很快也弄了副耳塞戴上。但就这么几天也够他受的,黑眼圈掉到下巴,人也差点儿神经衰弱。   这一仗纪潼算打赢了,心情大好,干什么都蹦蹦跳跳,偶尔也会给梁予辰好脸色。但胡艾华觉出不对劲来,周四晚上特意做了鱼跟大虾,说是要给梁予辰补补。   席间她瞅着继子瘦削的脸,颇有慈母心肠地问:“你最近怎么脸色这么差,是不是晚上没睡好?”   纪潼一颗心吊起来,生怕对方跟老妈告状,毕竟他妈生他养他,知道他根本不打呼噜。   大丈夫能屈能伸。   他放下碗,左手伸到桌下轻轻拽了拽梁予辰的裤子。   以往连近身都不愿意、呼吸同一方空气都觉得不爽的人,这时倒又碰得了。   其实不用这样,梁予辰也不会在长辈面前出言埋怨。这些无伤大雅的事上他很惯于隐忍,又知道顾全旁人的面子,总不会令人难堪。   不过这一拽他仍觉受用。   “还好,”他说,“就是换了新环境不太适应,最近有点失眠。”   今晚的汤是绿豆汤,冰镇过的。梁父原本喝得挺满足,听他这么说顿时皱起两道眉。   纪潼又悬起了心。   只见梁父将碗一放,勺子叮当一响:“失眠?严不严重?”   “真没事。”梁予辰说。   梁父喔喔两声,刚要端起碗来两手却又一顿,看看纪潼又看向亲儿子,“那你晚上翻身动作小一点儿,可别吵醒了潼潼。”   语气竟少有的严肃。   纪潼一听,怔住了。他以为全天下的父母都最疼子女,没想到也有例外。   他觉得惭愧,甚至不大敢看梁予辰。   谁曾想旁边的梁予辰却像没事人,淡淡笑道:“我知道,放心吧爸。”   —   5号楼楼话再大声也吵不着谁,烟囱旁的水泥墩子还能用来当桌子记笔记。   又一天午后,他从楼顶练完回来,仰躺在沙发上看书,拖鞋在地板上摆得整整齐齐。   纪潼也没出去,在卧室里跟朋友联机打游戏。   他新近迷上了一款对战游戏,玩的时候虽然知道戴着耳机,但嘴里喊叫却没停过。后来打得累了,出去想倒杯冰水喝,刚一推开门便见到梁予辰挺拔的身体嵌在沙发里,头向后仰着,脸上盖着本硬皮英文书,小腿以下全悬在扶手外。   就像在上铺睡觉时一样,这个人的个子总嫌太高。   纪潼悄无声息地溜到他跟前,原本是想看看他在读什么,可第一眼却被他脚上那双快磨破的袜子吸引了目光。   白色洗多几回变了色,棉料磨久了显得糙,寒酸。   他退开半步嫌弃地打量,家里不是开水果摊的吗,怎么就穷到这个地步了?一双袜子都舍不得扔,难道要穿到大脚拇趾伸出去、后跟露出来才能算寿终正寝?   真不明白这个人到底为什么要上赶着来这个家,白受自己这么多冷眼。换成他,早就掀桌摔门远走高飞了,一天也待不下去。可眼前这个人就这么好端端地待着,大约实在是困了,竟还踏踏实实地歇起了午觉,也不怕自己一盆凉水将他泼醒。   背着手端详片刻,原本他想走的,没想到沙发上的人幽幽醒了过来。   梁予辰将书一揭,看到纪潼还没来得及撤退的背影:“有事?”   纪潼只得顿住脚步,故作镇定地转过身来:“昂,那什么,问问你吃不吃苹果,我顺手帮你洗一个,冰箱里存太多了。”   困乏的表情即刻散去,梁予辰起身穿上鞋,将书合拢搁到茶几上,“我来洗吧。”   挑水果这事他在行,纪潼却反感他无事献殷勤。目送梁予辰走到餐厅,从冰箱里挑出两颗皮微微发皱的苹果,立马跟过去找茬:“你怎么拿这么老的呀,皮都皱了。”   说你寒酸还真寒酸。   “这个品种就是这样,”梁予辰拧开龙头,仔仔细细地搓洗,“是脆的,你不用怕。”   纪潼继续皱鼻,一个苹果而已,有什么怕不怕的?   洗好后梁予辰将表皮的水擦净,递给他其中一枚。他接过来咬了一口,无奈,又脆又甜。   “这也是你爸带回来的吧?”   “嗯,”梁予辰只将另一枚苹果拿在手里,并不吃,“也是他挑的。”   纪潼不以为意,口嫌体直地倚在玻璃门上啃得欢,嘴里的汁漏出去滴到地板上。   梁予辰便转身拿了条抹布蹲下去擦。   纪潼又踢踢他:“诶,我问你,你今天怎么没出去给人补课?”   他知道梁予辰在赚外快,季晴杨就是他的学生之一。   梁予辰擦完后对着他了然笑道:“怎么,想问我季晴杨的事?”   “扯淡,”纪潼说,“问她干嘛。是杨骁要追她,不是我,我才看不上她呢。”   扭扭捏捏的姑娘家,他不伺候。   “喔?”梁予辰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看来你眼光很高。”   “这是废话。”   “没早恋过?”   “想过,没真恋。”   梁予辰头微微一侧,眼眸深深盯着他,套话似的:“醉心学习?”   “那还不至于,”纪潼拿着半个苹果摆摆手,嘴里一边嚼一边叽叽咕咕,“就高中那点课我稍带手就学完了,用不着悬梁刺股。”   “听阿姨说过,你很聪明。”   聪明的人总是很招人喜欢。   “一般一般吧,”他嘴上谦虚,“主要是高中课程没难度。不过听说外院的本科挺难念的,是么?”   又啃了一口苹果,左手手背轻蹭下巴上的汁,一对眸子也被顺便擦亮。   “我本科不是外院的,不清楚。”梁予辰说,“不过你有不懂的可以问,我知无不言。”   他说话总带着这样一股若有似无的书卷气,仿佛天塌下来也不恼不惊,淡然处之。   “文绉绉的……”纪潼吐槽。   苹果不大,说了这么几句话就被啃了个精光。纪潼将核儿丢进垃圾桶,正要走,梁予辰右手一伸,“还吃么?”   递过去另一枚苹果。   纪潼愣了一下,尴尬地扭过身不看他:“你有毛病吧,一个苹果算什么好东西,值当特意留给我……”   这感觉就像是对方将一口好吃的省给他,令他觉得肉麻跟别扭。   梁予辰慢慢收回手:“的确不算什么好东西,不吃就算了。”   从小他爸是这样对待他的,他便有样学样,如此这般对待纪潼,只没想到纪潼并不领情。   两人就此僵住。   纪潼自知过分,脸上挂不住,抢回苹果道:“自己不想吃的就别洗,洗了又扔给我,存心浪费粮食。”   说完便啃上去,给苹果啃缺了口。   梁予辰神色就此缓和,薄唇像那缺口一样,半月形。   纪潼莫名觉得臊得慌,岔开话题道:“那你呢,你谈过恋爱没?”   “没有,”梁予辰摇摇头。   “我不信,你蒙我呢吧,都大学毕业了还没谈过恋爱,怎么可能?”   “随你怎么想,”他说,“我不骗人。”   “呸,”纪潼说:“少来,我会说话起就会骗人。”   梁予辰笑了笑:“那你尽量少骗我。”   纪潼也笑了:“看我心情。”   他要真打定主意将谁骗得团团转,总没有漏网之鱼,这是与生俱来的本事,娘胎里习得的。   吃完苹果,梁予辰坐回沙发接着温书。他已经联络上要跟的教授,按对方开出的书单从大部头开始读起。   回房间时纪潼倚着门转身:“我在里面打游戏是不是很吵?”   “还好。”梁予辰一拿起书便不看他了。   纪潼抿了抿唇,门已关上十分之九,只露出嘴巴那么宽,赌气似的咕哝了一句:“嫌吵也没用。”   砰得合上了门。   就这样相安无事到了晚间。   纪潼毕竟少年心性,总愿意跟人聊姑娘、聊恋爱。熄了灯躺在各自床上,他习惯地望着上铺那双脚,将手里早准备好的一个纸团扔了过去,正中梁予辰脚掌心。   “喂。”   那人照例不应他。   “梁予辰!”纪潼微恼,“梁予辰梁予辰!”   “怎么了?”   “你又跟我装睡,是不是人啊你。”   上面一阵短促的闷笑,梁予辰说:“我很困。”   “不准睡,”纪潼坏心大起,“我还有问题要问你,答得好今晚我就尽量不打呼噜。”   梁予辰觉得好笑,强撑精神道:“要问什么?”   他自认为身上没有什么值得好奇的,普通得很。   “你究竟为什么没谈过恋爱?”没想到纪潼问的是这个,“是不是没人喜欢你?”   “嗯,没人喜欢我。”   梁予辰虽然这样说,话里却没有伤心,只有敷衍。   纪潼听出来了,将毛巾毯一脚踢开,咚一下蹬上床板,“说真的。”   “我说的就是真的。”   “那你呢,你也没喜欢过别人、没追过别人?”   空气静了一静。梁予辰低声道:“算是喜欢过。”   “怎么没成,对方看不上你?”   “是她妈妈看不上我。”   纪潼来了兴致,眼中闪着八卦的光:“嫌你穷?也对,人家妈妈也要替女儿打算的嘛,房子车子哪样不要票子?”   梁予辰却说:“嫌我没妈。”   他是个凡人,有七情六欲,曾也为姑娘动过心。可惜对方妈妈一听他的身世,连交往都要阻拦,像是怕他将自己女儿吃掉。   那之后他很颓废过一阵。   纪潼在黑暗中嘴唇翕动两下,没说话。   梁予辰自嘲一笑:“她妈妈不知道听谁说,单亲家庭长大的人性格上会有缺陷,还会遗传给小孩。”   听上去荒谬,却比夜半的鼾声要真得多。   纪潼的心蓦地一酸,脖子悄悄抬起来,看着床尾那双悬空的脚侧过去,知道梁予辰一定翻身面壁。   渐渐他也摸出了上面这人的脾气,面向墙壁即是心情不佳。   他将毯子重新盖好,头在里面埋了一会儿又露出来,闷闷出声:“胡说八道。”   这四个字却不是冲梁予辰去的。   自此房间里寂静下去。纪潼将蓝牙音箱往里藏了藏,心想,用了这么多天,它该没电了。   许久后,他以为梁予辰已经睡了,忽然听到一句:“晚安。” 第6章 口不择言害死人   纪潼的同情只持续了睡前那么十几分钟,过后就忘了,醒来该嫌弃照样嫌弃。   不过对于必须跟梁予辰睡一间房这件事,他虽然没有完全习惯,倒也慢慢开始妥协。隐隐约约他也知道梁予辰在刻意迁就他,因为迹象很多,像窗帘遮不住的晨光。   比如梁予辰虽然起得很早,但动作极轻,一次也没有吵醒过他;   比如一旦他想打游戏,梁予辰就会走出去,留他一个人自由自在地玩;   再比如,梁予辰的所有书他都是想翻就翻,无论价钱。有一回他一边吃豆腐干一边看书,红殷殷的辣油滴到书页上,梁予辰虽然气,到底也没跟他翻脸。   这还有点寄人篱下的样,纪潼挺满意的。但只有一点他不高兴,就是最近这几天,他总在梁予辰身上闻到一股若有似无的难闻味道,说浓不浓说淡不淡,叫他挺心烦。   今天郑北北来电,说她妈难得好兴致,买了好些个菜要露一手。他正经吃腻味了亲妈的饭,急忙表示要带着嘴去,杨骁自然也要跟着。郑女侠电话里提出要求:你跟杨骁一人给我妈买六两毛线,要山羊绒的,颜色必须素净。   纪潼一哂:“你妈大夏天还打毛衣啊。”   “你懂什么?”郑北北说,“给保温杯和手电筒的毛线套子都得提前预备着,要么寒流一来容易冻着。”   熟练开启自嘲技能。   “那它们穿得可够好的,”纪潼取笑,“山羊绒的衣服我都没几件。”   “废什么话,你就说买不买吧。”   “买买买,我不仅买,还免费附赠几斤杏子带上去。”   冰箱旁边的水果筐装得都冒了尖,四个人根本吃不完那么许多,那两父子往家拿货的日子也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   —   下午他说不在家吃了,他妈欢天喜地把人送出门。   郑北北的妈叶秀兰身体不好没出去工作,提前内退在家休养,平常日子过得无聊,经常邀他们几个小辈去家里玩。小时候的冬天围着电炉子烤脚吃橙子,大了的夏天便围着小圆桌嗑瓜子喝汽水。   他们几个小孩子,原本是是个例外。叶秀兰话少,上了年纪后又自有种端方持重,做饭的手艺更是一绝。不像北方一般大油大酱,她下厨还带着老家南方的细致清淡,几个拿手的精致小炒端出来又好吃又好看。   纪潼掐着饭点敲门,郑北北挂着耳机迎接他,杨骁已经在了。   “你倒积极。”他换上自己的专属拖鞋,走过去拍了正在沙发上玩掌机的杨骁脑袋一下。   “吃饭不积极思想有问题。”杨骁嘶一声摸摸后脑勺,又将桌上闲着的手柄递给他,“来不来?”   “先收了吧孩子们,”叶秀兰从厨房走出来,一身深色的素裙子加格纹围裙,四十五岁的年纪,身材已经开始走样,腰间溢出了一圈赘肉,一笑起来眼角也尽是褶。她招招手喊他们:“过来吃饭,全是你们几个爱吃的。”   北北心疼她妈,早自动自觉去厨房帮忙端菜。纪潼跟杨骁从沙发上弹起来,也一头扎进去帮着拿碗盛饭。   四个人欢声笑语,冲淡了这个家原有的许多冷清。   纪潼问:“秀兰姨,郑叔叔呢,又跑长途去了?”   北北她爸是货车司机,典型的北方男人,说话粗沉,举止豪放。上次见面好像还是一个多月前,他们几人一起斗了盘地主,他还输给纪潼三十多块。   郑北北忽然起身:“妈,我去拿个盘子装骨头。”   她妈点点头,又慢慢转回来看着纪潼,脸上笑得僵硬:“跑车去了,过段时间就回来。”   “唔,”杨骁张着油乎乎的嘴喊,“北北再帮我带杯水过来,好辣。”   叶秀兰便急忙问:“怎么,做得太辣了?辣就少吃点,否则胃受不了。”   杨骁抹着嘴嘿嘿一笑:“少吃不了,秀兰姨,你做的饭太好吃了,比我奶奶强得多!”   听见夸奖,叶秀兰脸上露出由衷的笑容。   不多一会儿郑北北带着水跟盘子回来,三人丢开筷子直接上手啃骨头,痛痛快快吃完后打着饱嗝儿在阳台聊天,北北她妈则负责给他们切水果。   天刚擦黑,天边挂着一轮不知是要休息的太阳还是刚上工的月亮,朦胧模糊地散出一圈光晕。风还是热的,但又不那么燥,将罗纹领的运动衫与夹脚拖上面的半截短裤鼓蓬蓬地吹起来。   北北又戴上耳机摇头晃脑,沉浸在自已的世界里不知在想什么。杨骁是个藏不住事的,手肘碰碰纪潼支支吾吾道:“潼潼,我跟我妈说你哥的英文特别厉害,这话不假吧。”   纪潼像有条件反射:“谁是我哥,我没哥。”   怎么所有人都不顾他的意愿给他摊派了这么个哥哥,他几时同意了?   “不是……先别纠结这个,”杨骁推推他的手,“你哥英文厉害,是不是真的?”   厉害吗?   纪潼想,我哪知道,看他土得掉渣的样儿没觉着英文能好到哪儿去。   “你跟你妈说这个干嘛?”他挑眼斜觑好友,酸溜溜道,“他又不是你哥,要你与有荣焉?”   语气就像是刚刚喝过的酸桔子汽水,碳酸气体刺溜溜激着喉。   “谁与有荣焉啊……我是想找他补课……补英文。”   总算道出实情。   纪潼本来两肘支在阳台上,这时翻过身,吊起眼角瞅着杨骁,不一会儿就了然地、长长地“哦”了一声,抑扬顿挫的。   “你是冲着季晴杨去的,想跟她一起补课,司马昭之心。”   杨骁立马脸红,妥妥的纯情少男。   “既然你都猜到了,就帮我跟你哥说说呗,让他把我跟季晴杨安排在一起上、上课,我出一对一的钱,上二对一的课,成不成?”   梁予辰似乎是挺缺钱的,纪潼知道。来一个也是教,来两个也是带,估计那人会兴高采烈答应。但他为什么要让梁予辰称心如意呢?   犯不着吧,又不真是自己哥哥。   “我可不掺和这些事,”他说,“要说你自己说,我不爱跟他说话。”   “你就当帮帮兄弟,这也不行?”   杨骁左求右求,纪潼推脱不过便躲到郑北北身边,凑着看她在听什么歌,郑北北却又嫌弃他袖子上有味儿,吓得他疑心病骤起,怀疑是沾染上了梁予辰身上的难闻味道,咕哝说自己房间不大通风。   端水果来的叶秀兰听见了,执意要送一盆自己养的虎头茉莉给他,说是又喜热又驱蚊,正适合摆在房里提个香。   纪潼自然高兴,喜滋滋搬了下去。   —   高过小腿的盆栽搁在房间一隅,花苞花朵素雅,香气馥郁,跟窗帘还挺搭调。   为学生补完课的梁予辰骑了车回家,热得后背浸透了汗。胡艾华替他留了饭,一进门便推他去冲个凉。纪潼听了心里嘀咕:太对了,好好洗洗吧,把身上的味道洗干净,省得晚上熏我。   谁知等梁予辰洗完澡换了干净衣服坐下,突然结结实实打了个地动山摇的喷嚏。   “阿嚏!”   坐旁边玩电脑的纪潼侧目:“呀!你不许朝着我打喷嚏!”   梁予辰急忙转过头,刚想说句抱歉,鼻间却像有无数绒毛在呵似的,又痒又堵,一个喷嚏接一个喷嚏,停都停不下来。   接着手臂上起了两片红疹,呼吸道立时发紧。   这模样倒把纪潼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将人馋到自己床上靠着,之后半步都不敢再靠近,心道别是有什么怪病吧,到时候再传染给我。   “妈、妈!”他拉开房门喊,“你快来!”   主卧二人听见他声音慌慌张张的,急忙赶过来,胡艾华问:“怎么了?”   “他、他,”纪潼躲在两米外,指了指仰靠在床头的梁予辰,“他不大对头。”   梁长磊一步便奔了过去:“儿子,怎么了?”   不过就这么一会儿,梁予辰眼皮已经肿得老高,刚要回答先连打了两个喷嚏——   阿嚏!   木床都像是被他身体带得狠摇了一下。   到底梁父心疼儿子,急急忙忙起身察看,一下便揪出了罪魁祸首:那盆虎头茉莉。   “这怎么有盆花?”他蹙眉道,“予辰对花粉过敏,平常房间里不能搁花。”   啊?花粉过敏?纪潼呆立中央。一盆花而已,会有这么大威力?   梁父不等任何人回答,径直弯腰将盆栽搬去了大门外。   胡艾华扭腰回客厅拿了家里仅有的一种抗过敏药,坐到床边柔声问:“予辰、予辰,难受不难受?你看看,这种药你能吃吗?”   不等他伸手,他爸就已经赶了回来。   “我看看……这药不行,对他不起作用,得出去买另一种。华华你照顾他一会儿,我很快回来。”   胡艾华把丈夫送出门,又端了杯温水进屋,送到梁予辰嘴边让他喝点儿。   纪潼从最初的吃惊里回过神。不过就是过敏,弄出这么大的阵仗。看着他妈跟后爸关心紧张梁予辰的样儿,他觉得自己挺多余,房间里没有他立足之地,转身便想走。   “回来!”胡艾华喝住他。   “干嘛?”他没转身,仍旧赌着气,背对着床边母慈子孝的两人。   “我问你,花哪儿来的?”   纪潼这才瞟她一眼,理不直气也壮:“秀兰姨送我的。”   “无缘无故的她送你这个做什么?”   见到他妈审视的眼神,他怔了一下,瞬间像被点燃的炮仗,自尊心碎了一地。   “你怀疑我故意的?我有毛病啊我!他是谁呀值当我特意拿盆花害他?你当演电视剧呢妈!”   “没人怀疑你,”胡艾华安抚,“我不过就是问问。”   “跟纪潼没关系,”梁予辰将喝了一半的水杯放到旁边的桌上,声音有点沙,“他根本不知道我花粉过敏的事,我没跟他提过。”   不说还好,一这样说,纪潼立马气得六亲不认。   “你少在这儿装好人。”他睥睨过去,“要不是你身上总臭哄哄的跟个叫花子一样,我至于费劲弄盆花来?你当我吃饱了撑的爱当园丁啊!”   “纪潼!”胡艾华蹭一下站起来厉声吼他,“注意你说的话!”   纪潼却一发不可收拾,接着嚷道:“我就不注意,就不注意怎么了?我说错什么了?他身上就是有味儿,不信你闻!”   “你是想气死我!”胡艾华下不来台,冲上去要修理他,被梁予辰阻止。   “不是纪潼的问题,是我上午送了几趟垃圾去处理站。”   店门口在修路,垃圾回收车进不来,路上的餐饮店跟水果摊都得用小推车将门前的大垃圾桶运到三百米以外的垃圾处理站。他不仅得送自己家的,还得给隔壁全是女流的快餐店搭把手。夏天的气味本来就复杂,腐烂味、榴莲味、汗味混在一起,怎么可能好闻得了?   就在俩母子面前,梁予辰解释完,侧头嗅了嗅自己的肩,眼中敛了光:“不过刚才已经洗干净了。” 第7章 潼潼是小叫花子   晚上,梁予辰破天荒歇在了下铺,因为身体不舒服。   住一起近一个月,算起来这是他第一次认真与纪潼生气。他气纪潼口不择言,事后还不肯道歉,觉得这人多多少少有些缺乏教养。   纪潼当然也明白,自己今天的确过分了。说的话、办的事都挺过分。但要他主动说句抱歉,似乎又还缺点动力。   以往房间里也静,但跟今天这种静法不同。今晚这屋子里总像没生机似的,死气沉沉,空气进不来出不去,明明窗户被胡艾华开了两个钟头。   外面的夜是热的、涨的,透过窗户漫进屋内,人待在里面连带着情绪也是涨的,有些话总想冲出胸口。   纪潼坐立不安。   他就这么侧对着床的方向玩电脑,戴着一个很大的头戴耳机,人难得的哑火,嘴里也没叫骂也没喊声。   从余光他能瞧见梁予辰,闭眼平躺在床上,右手搭在腹部,双脚刚刚好在栏杆内。   看上去像是睡着了,但纪潼就是知道,这人一定没睡着。   另一边,主卧里的老两口心惶惶。胡艾华怕自己儿子不做个人,半夜再给打起来。她举棋不定:“磊哥,你说这潼潼跟予辰真能处好关系么?咱们这么强行将他俩绑到一块儿,是不是太一厢情愿了,这万一要是越闹越僵……”   实在不行只能将两人分开,哪怕再给梁予辰在楼下租套房呢?   梁长磊其实也怕。今天儿子是过敏,保不齐哪天就打得头破血流。毕竟只有这么一个儿子,打坏了找谁赔去?   但既然一开始打定主意让两个孩子好好相处,总不能出了一点芝麻绿豆大的问题就喊停。因此他安慰似的拍了拍胡艾华的手背:“再观察一段吧。潼潼年纪小性格急,好在予辰不是个浑不吝,有他在就出不了事。”   这打架打架,总要有两个拳头才能打起来。倘若一边是拳头一边是棉花,关公老爷也没法儿恋战吧。   老爸给予儿子一百二十分的信任,梁予辰在次卧却快要辜负这份信任。   他在有纪潼身上那股清香气味的床上休息,一时想当作刚才的事没发生过,一时又不由得记起那些话来,想把纪潼倒提着揍一顿。   旁边的纪潼在第十八次输了游戏以后将鼠标一推,决定不玩了。   他不是没良心的人。这一晚上的游戏一次也没赢过,谁让他开语音他都不理,只在对话框里打了一句:“说了不方便逼逼什么?家里有人在休息。”   的确在休息,反正梁予辰一句话也没跟他讲。   等到11点,良心的煎熬简直像小火慢烤惠灵顿牛排,肉体凡胎遭不住。他转过身去面对床,右手攥着裤缝轻声问:“你睡了么?”   梁予辰眼也没睁,翻过身去,留给他一个阔挺的后背。   “梁予辰,听没听见我说话?”纪潼手指紧了紧,“之前打喷嚏打得跟个喷壶似的,这会儿半天不喷,好得差不多了吧。”   梁予辰暗暗气结,小王八蛋说人之前也不低头瞧瞧自己成天乱飞的唾沫星子。   “真不理我了?”纪潼豁出去将椅子移得近了些,隔着毯子推了几下他棱起的背,“在我妈面前装得那么大度,合着气全撒我身上是不是,明明你自己也说不是我的问题……”   他决定当一只沉默的喷壶,让纪潼好好吃回瘪。   背上的手慢慢拿开了。   静了许久,久到他以为自己今天是等不来一句道歉的时候,耳后传来一声蚊子嗡:“对不起嘛……”   温温热热的气息,轻轻绵绵的嗓音。   纪潼扭扭捏捏地两手绞在一起,脚在椅子下打结,凑过去说了这么一句。   梁予辰听到想听的胸间骤朗,无意识探到枕下,本想就此转过身去,右手却意外触到一个坚硬的东西。   “人家都说不知者无罪,我又不知道你对花粉过敏,你说你跟我生什么气?”纪潼继续避重就轻,半委屈半道歉,“何况你比我大整整四岁,按说心胸也该比我大吧。就算我一时气不过说错了话,那也是可以原谅的不是?”   他低头瞧着拖鞋尖,单口相声似的滔滔不绝,忽然被人打断。   “纪潼。”梁予辰声音冷冷的。   “啊?”他傻愣愣地抬起头,见梁予辰眨眼间已经翻身坐起来,掌中握着一个东西严肃看着他。   “这是什么?”   当然是那台蓝牙音箱。   他脸唰一下窘红,这等于人脏并获,且还罪加一等。眼神逃避半天后避不开梁予辰的死盯,只得佯装镇定道:“音箱没见过?没见过我就送给你。”   当谁稀罕?   梁予辰迅猛起身,咣当一下把音箱往桌上一放,凑到离他的脸一寸远的地方沉声问:“你拿音箱耍我?”   呼吸都喷到他睫毛上。   以为自己终于要经受毒打的纪潼吓得倏然后仰,动作大到椅子也跟着向后倒去,眼看就要结结实实摔到地上,忽然又连人带椅被一只大手捞回来。   “怎么总这么不经吓。”   梁予辰忽然笑了,眼眸灿若星辰。   他故意的。   纪潼这才将警报解除,慢慢抚着小心脏坐正,接着一把推开他:“喷壶不许对着我。”   吓一次不够还来第二次,偏偏自己还次次上当,简直将脸丢尽。   “喷壶给你点教训,”梁予辰气定神闲地坐回床边,一双眼睛仍定定瞧着他,好整以瑕道:“治治你的呼噜。”   纪潼红着一张脸,半晌才反应过来,大叫一声:“你早就发现了!”   —   梁予辰确实早就发现了,不过不是第一个晚上。   音箱的声音再像,毕竟跟真呼噜有区别。晚上睡不着的时候,他睁着眼睛什么也干不了,就只能被迫听纪潼开火车。   有一天听着听着,忽然听见细微的一声响,像是电器没电关机的声音。他即刻警觉,从上面往下看,发觉纪潼跟一分钟以前模样姿势都一点没变,只是呼声没了。   他哭笑不得。   来这个家以前他曾经设想过,这个家原来的小孩会拿什么态度面对他。高兴自己多了个哥哥?只怕是痴心妄想,对方凭什么要把你这么个二十年来从没见过面的陌生人当哥哥,当仇人还差不多。   虽然这样想,内心到底还是抱着一丝幻想,觉得或者也有那么万分之一的可能,纪潼不那么讨厌他。他们也许做不成兄弟,但至少可以当朋友。   这也是来之前他爸对他提出的要求:不求你们变成打不散的亲骨肉,起码要做关系不错的朋友,将来人生路还长,父母老了才能互相扶一把。   他们父子俩,是做了最坏的打算来的这儿。为了这份难得的家庭温暖,两人也都愿意尽最大的努力。   只是没想到原来纪潼真的无聊到这种地步,不惜用这种办法来赶走他。   梁予辰头一回发觉四岁也能形成不小的代沟。   好几个夜晚,黑暗里他静静看着面容模糊的纪潼,虽然有气,更多的是羡慕。他羡慕纪潼,像嫩生生的竹笋一样茁壮长大,有人爱护有人疼,将所有坏脾气通通保存了下来。纪潼任性,因为纪潼知道,不管他怎么胡闹总有人愿意买单。   打那天开始梁予辰开始重新审视纪潼,从他们两人的摩擦中抽离出来,慢慢也观察到了纪潼的变化。   比如纪潼不再像一开始那种总对他横眉冷眼,说话夹枪带棍;   比如纪潼拿水果进房间也会问他要不要吃,分给他一个李子、半个桃;   再比如,纪潼叫他梁予辰,不像一开始带着气,语气里多了几分亲近跟熟悉。   梁予辰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总不会跟纪潼真的生气,可能真把对方当弟弟了。   正想着,纪潼关了电脑凑过来,俯身夺走罪证音箱,旋风一样跑开藏到最矮的抽屉里,扬声道:“你千万别告诉我妈!”   梁予辰想笑,你还知道怕你妈。再是少年老成他也是年轻人,看着心虚的纪潼捉弄之心大起:“那你说一句:‘我是小叫花子。’”   纪潼抢回床边愤愤瞪着他,偏偏把柄在他手里还不敢怎么样,绝望吐槽:“你这人也太记仇了吧,我以前怎么没发现?”   心眼简直比针眼还小。   梁予辰嗯了一声,心情大好:“你现在发现也不晚,不愿意说我就跟胡姨聊聊。”   “……”纪潼两手背在身后悄悄竖起一对中指,权衡利弊后声如蚊蚋,“我是小叫花子。”   “什么?”梁予辰捉弄不止。   “我是小叫花子!”   终于是缴械投降。他顶着张大红脸飞奔出房,把路过客厅的胡艾华撞得哎哟一声,“小兔崽子大晚上发什么疯!”   独留卧室的梁予辰将他刮倒在地的耳机拾回桌面,含笑低语:“放你一马。”   —   熄灯后纪潼爬上床,同样是头一回睡到上铺。他无声无息地闻了闻寝具,确定没什么奇怪的味道,然后才展开身体放松地躺下去。   梁予辰并不知晓这一切。他只以为纪潼大发善心让他能睡个好觉,不再跟他争床。   有了这层善意,玩笑也开过了,自然更加不会记仇。   “纪潼,”他问,“你睡上面床短么。”   纪潼不愿意承认自己比他矮上许多,身体立马往下出溜了一截,故意将两只脚伸到外面。   “短啊,怎么不短。”   梁予辰一见,翻身站到床边,两手握着栏杆凑得很近:“还是我睡上面。”   咫尺间呼吸轻轻抚在枕边的脸颊,是热的。两个人的距离似乎一次比一次近。   纪潼伸出手推他的额头:“走开,不许打扰我睡觉。”   说完拉上毯子蒙住自己的头,拒绝再交流。   “潼潼,”梁予辰的声音隔了毯子变得更有磁性,说起话来像唱摇篮曲,“我睡上面习惯了,不用考虑我。”   纪潼耳朵烫得像烟头戳了一下,脑中不知怎么的想到晚上他将自己跟椅子一并揽住的场景,干脆用两只手死死捂住。   “你烦不烦,没人考虑你,少自作多情。”   梁予辰无法,只得再度躺回下铺,胸口却有一点热。 第8章 不怄气不舒服斯基   这过敏症来得快去得也快,一觉醒来梁予辰感觉良好,不再暗骂小王八蛋。   岂知他虽已不念仇,父母二人却还悬着心呢。一大早刚过七点,胡艾华跟梁长磊便把兄弟二人从床上薅起来,一家人挤在客厅立规矩。   “咳。”梁长磊先清了清嗓。   依老婆胡艾华的意思,现在自己是这个家的一家之主,按理这发言的事合该他来,推脱不掉。但这继子比子多个“继”字,那就是轻了不行、重了更不行,批评的话说来颇费一番思量。   沙发上,梁予辰醒是醒了却没醒透,棉质t恤皱得很。纪潼整个暑假还没起这么早过,歪着身子眯瞪着眼,人像枝柳条摆来又摆去。   两兄弟这困乏劲儿,倒跟亲的差不多。   “妈……梁叔叔……”纪潼绵绵打了个呵欠,“到底什么事啊,不说我回屋睡觉了。”   “先等等。”胡艾华摁住他,朝老公一个劲递眼色。   “潼潼,我跟你妈妈有几句话想嘱咐你们。”梁长磊犹豫着开场。   纪潼本来已经作势要起身,一下又瘫下去,后背跟梁予辰肩膀撞到一起,立时便转头剜了他一眼:“你过去点。”   俩家长一秒提心,矛盾重重哪。   梁予辰本来就寡言少语,此刻连脸都没来得及洗形象欠佳,更是沉默着一言不发,只把位置往旁边稍挪。   “潼潼……”梁长磊揪心,觉得自己这个爸当得不称职,带着亲儿子入了这龙潭虎穴,“叔叔不是想说你。”   一听这开场白,纪潼顿时清醒大半。真把自己当我爸了。昨天的话他是说得太过,但也不意味着谁都能来训他两句,除了他妈没人有这资格。   他抬起眼眸朝梁予辰一瞥:你爸这是要跟我清算。   没想到梁予辰也打量着他,两手搁在腿间松塌塌倚着沙发,似乎在作壁上观。   纪潼心中冷哼,浑不在意地应了一声:“您说吧。”   不就是批评么?昨天自己亲妈急赤白脸的怀疑他都受了,外人几句批评他还不至于受不了。   梁长磊踌躇半晌:“你哥他——”   “我哪个哥?”被他一招制敌,“我有仨表哥俩堂哥,梁叔叔你指哪个哥?”   瞎话张口就来,你妈不是独生子女么。梁予辰到底没忍住,闷着声笑出来。   其余三人唰一下齐齐聚焦:眼跟前严肃着呢,你丫什么意思?   “爸,他给我道过歉了。”他理理表情,一语石破天惊。   胡艾华头一个不相信。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为娘的最了解,想让纪潼跟人道歉难如上青天,除非他打心眼里觉得自己错了。她狐疑地看看纪潼又看看梁予辰:“予辰你犯不着替潼潼遮着。”   “阿姨,”梁予辰笑笑,“潼潼真跟我说了对不起,挺诚恳的。”   虽然声音小了点儿。   “真的?”   “真的。”   “他原话怎么说的?你复述给我听。”   梁予辰询问般看过去,问:“我能说么?”   纪潼两手揣在睡衣口袋里装没事人,耳尖却悄悄粉了,想着一句对不起有什么不能说的,君子坦荡荡:“想说就说呗。”   梁予辰这才转过去面对双亲:“他说自己是小叫花子。”   “!”纪潼立时被人戳中脊梁骨一样惊愕转头,俩家长也被唬得一愣:“小什么?”   “小——”梁予辰被一拳砸熄了火。   纪潼一拳不够再加一拳,擂在他肩上力道却不大:“你胡说八道!”   瞧这面红耳赤样,也不知是谁胡说八道。   他算是看明白了,这人一肚子坏水,挖个坑给他跳!   梁予辰揉了揉肩,找回点当哥哥的自觉:“不说了。”   夫妇二人对看一眼,谓为奇观。   “既然是这样……”自己儿子揍了人家儿子两拳,胡艾华把手搁在老公膝上心虚道,“那就算是我们多想了,你俩和睦就好,和睦就好……”   纪潼霍然起身,脚趾紧紧扒着拖鞋:“没事了?没事我睡觉去了。”   谁跟他和睦。   “去吧去吧。”胡艾华将孙猴子送走,亲自掩上门,回头越想越惊奇。   看这样子两兄弟其实应当相处得不错,至少比自己估得好。闹了这一早上该训的话没训,显得挺没成果,但她又隐约觉得似乎倒不用再多说。   见她站在房门口,正要去洗漱的梁予辰顿住脚:“姨你怎么了?”   胡艾华一下回过神,拉住他两只手:“阿姨要谢谢你。”   为纪潼她操碎了心,偏偏打舍不得打骂舍不得骂。如今家里来了个哥哥,儿子就有了懂事的迹象,怎么能不高兴?   保养精心的两只手滑得像肥皂,一点也不糙。   梁予辰低头望了一眼。他没感受过母爱是什么,徒然间被这样的一双手包住感激,心头暖如骄阳,好像自己真有了妈。虽然他明白,后妈谢他是为自己的亲儿子,但他不在乎。   有就是赚了,跟中了头奖一样,理当知足。   “姨,”他站在原地,半晌后保证般来了一句,“你放心。”   无论什么事,为这份温暖他甘之如饴。   —   夏日午后,胡女士为物业省了几十块钱,从表亲的餐厅那儿弄了把伞撑在楼顶,为自带小板凳的两兄弟遮出一片阴凉。   纪潼到底跟他提了杨骁的事,让他帮忙安排,没想到却被一口回绝:“不行。”   “为什么不行?”纪潼推他膝盖。   梁予辰转了90度,耳中塞着耳机,手里拿着支蓝色水笔,说:“不行就是不行,晴杨交的是1对1的钱。”   他怕砸了自己的招牌。   “那你把钱退她一部分不就结了吗?”纪潼不解。   就抠成这样了,进了口袋的钱别想再拿出来?   “不行。”梁予辰仍用这两个字应付他,“学习得心无旁骛,他不该去打扰晴杨。”   既然请了他当家教,他就有责任让季晴杨学到相应的知识,否则这钱拿着烫手。因此他虽然想要杨骁那份儿,到底还是抵住了诱惑。   纪潼一把薅下他的耳机:“你怎么知道是打扰?俩人在一块儿没准还能互相督促呢。”   “不可能。即便季晴杨不受影响,杨骁自己也学不进去。”   “为什么?”   梁予辰放下笔,半晌方道:“你没喜欢过谁,所以不知道,跟喜欢的人在一起很难学得进去。”   听着像经验之谈。   屋顶有别家晒的两床被子、三双运动鞋,还有一个遗弃已久的猫笼子,头上的伞布是大红色,阳光透下来把脸上的皮肤也映成一片红,看着像晒伤妆。   纪潼没从刚才那句话里回过味儿来,眼见着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从自己手中取回被揉成一团的耳机线,沉默理着,手背上血管交错,青筋微凸。   他目光梭巡过去,梁予辰却没看他,全神贯注在手上动作。   “你又想起你以前的女朋友了?”纪潼轻踢他一脚。   “没有。”梁予辰喉结滑动。   纪潼喉咙发紧,说不上为什么,朗朗青天照不亮他这么个小年轻的心。   他不喜欢梁予辰这副不搭理他的模样。   “不帮忙就算了,”他把两个膝盖并在一起,左手抠着右手的指甲,“就你喜欢过别人?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单相思么。”   谁让你单相思你找谁去,别在我这儿甩脸子。   耳机的疙瘩终于解开,梁予辰将两个头并排捏在右手,说:“替我跟杨骁说句抱歉。”   纪潼脱口而出:“是你不讲义气,要说你自己说,我不当传话筒。”   这属于胡搅蛮缠了。杨骁是他的朋友不是梁予辰的,没必要讲这个义气。   但他心情莫名不好,恨不得梁予辰跟他吵几句。没曾想梁予辰心情也不好,闻言定定看着他,始终没再开口。   楼下不知谁家开着窗看女排世锦赛重播,解说的聒噪声音荡着荡着飘到上面来。纪潼听着杀气腾腾的解说词,心里想,好大的脾气,这样的一句话,又将人得罪了么?   可他一向就是这样说话的,没人告诉过他不可以。   过了会儿他自觉无趣,起身拎起小板凳往楼道走。刚走两步,又忍不住回头看,见梁予辰仍然没看他,耳机已经重新戴上。   他将左手握成拳:“这里也不清静,你回去学算了。”   这在他,已经是种极大的让步。   大约是为了看字更清晰,梁予辰今天戴了眼镜。跟气温形成鲜明对比的冷淡眸子从镜片下看过来:“你先下去,不用管我。”   走就走。   大热天的,巴巴的上来求他几句话,倒招来脸色看,纪潼只觉得好没意思。   下楼梯时他走两步踹一脚台阶,再走两步踹一脚铁栏杆,想象自己踹的是梁予辰。   “人家不要你,朝我发什么火?”他低骂,“亏我还给你带饮料上来。”   冰箱里的汽水儿,他从三楼拎了两瓶上去,连吸管都没忘。   —   就这么着,两人又怄了气。   这段时间他们三天一小怄,五天一大怄,老两口早就习惯了,谁也没当一回事。没想到这一次倒怄得挺久,从两点一直别扭到晚饭时间,两人还特意分开坐,跟做病原体隔离似的。   准确地说纪潼单方面隔离梁予辰。   梁予辰先落座,夫妻俩坐对面,哥哥身边的位置自然是留给弟弟的。岂知纪潼一来便站到胡艾华身边:“妈,我要跟你坐。”   梁长磊碗刚端起来,只得又放下:“……那华华……我坐对面去?”   胡艾华经验丰富,一把掐住他的大腿:“老实坐这儿。”   无疑火上浇油。纪潼委屈极了,连自己亲妈都帮着外人。他拉长脸:“我不吃了。”   五秒后,房门砰一声响,熟悉的自闭流程。   梁长磊咣当搁碗:“予辰,怎么回事!”   老一辈父亲就这样,出了事先责备自家孩子,况且自家孩子还是哥哥。   梁予辰没解释。他慢慢站起来,取了只大号的碗垫上米饭,又用一双干净筷子夹了几样菜铺在上头,说:“我给潼潼送进去。”   老两口目送他开门进小卧室,脚踢上门,随即慢慢收回目光。   胡艾华把心咽回肚子里,望着丈夫敲敲碗:“吃饭吃饭。”   —   卧室里。   纪潼戴一个硕大的粉色耳机,键盘敲得震天响。梁予辰走过去将碗搁在不影响他动作的地方,说:“先吃饭吧。”   耳机漏音,游戏音效分贝很高,他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怕对纪潼听力有损。   “声音关小点,潼潼。”   一切照旧。   他干脆拿手指敲打耳机外壳:“别开这么大声。”   纪潼把头一别,根本连看都不看他。   桌上有张巴掌大的淡黄色便签纸,还有根食指长的铅笔头,梁予辰拿到手里把玩。   纪潼跟他较劲,其实饿得要命。面前满满一碗香喷喷的饭菜摆在面前令人食指大动,却是只能看不能吃,哪有不难受的道理。   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就受不了这人因为一段单相思莫名其妙朝他发火。   梁予辰坐到床边,手肘架在腿上,静静看他打游戏。纪潼视若无睹,照常跟队友语音。   看完一场完整的比赛后梁予辰站起身,压了个东西在碗下,随即走了出去。   听见门响,纪潼立马取下耳机抬起碗,摸出一个压得温热的折纸。像座房子,三角形的屋顶,四方的墙,上面用铅笔画了面窗。   他不明所以。   折个房子是什么意思?   翻来覆去地看,看不出名堂。静观半晌后他决定放弃,随手便要扔掉这破房子,手都伸到垃圾桶上面了却又停住,到底拉开抽屉找了个地儿搁这破纸,继而端起碗狼吞虎咽。 第9章 一对王八蛋   一晃近九月,两人都快开学。   这期间纪潼本着有便宜不占王八蛋的道理,让梁予辰辅导他学法语,交换条件是床底下的衣服可以进衣柜。梁予辰虽然答应,可也只肯教他简明法语教程的前8课,将发音纠到正路上以后嘱咐了一句“没必要报网课”就撒手不管。   美其名曰:我把你教会了你们老师教什么?   纪潼咬着后槽牙自学,总算也没丢人,抱着本仅有的教材跟法语词汇分类学习小词典学得像模像样。横竖他的目的只是预习,争取在大一阶段一鸣惊人,会太多纯属浪费。这心思被梁予辰看穿,皱着眉说他争强好胜。   “你不好胜你玩消消乐还买步数?”纪潼斜眼。   梁予辰叫他噎得无话可说。   周末梁长磊两口子跟一帮老兄弟老姐妹一起坐大巴去市郊的黑龙峡游山玩水,笼共两天一夜,得明天下午才能回来,嘱咐两兄弟在家看铺子。   纪潼拉个脸老大的不愿意:“我只会吃水果不会卖水果,梁予辰自己一个人去不就得了?”   拐着弯抬自己身份损另一位。   胡艾华伸长手去拍他的嘴:“叫哥哥、叫哥哥。”   父子俩请的小工有事回老家去了,铺头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又没安监控探头,一个人的确有些顾不过来,纪潼被迫当了回小工。   开摊要赶早,刚七点半梁予辰就把他从床上强行喊醒,带着他出了门。   早起有早起的好处,杨柳枝并着微风款款摆动,薄云挡着半挂太阳,气温姑且宜人,院门口的单车也没人跟他们抢。   梁予辰挑了辆看着好骑的扫开骑上去,刚要蹬就被一辆电动车全速超过:“走喽!”   纪潼居然扫了辆小电驴。   他可不懂什么晨练,有电动的必须骑电动的,你梁予辰跟不上那是你的事。将人远远甩在身后不止,还在前面回过头来大声嚷嚷:“快点儿蹬!别让我等你!”   梁予辰不跟他一般见识,心想到了那儿你该等我还得等我,钥匙在我手上。   这条街上好些个认识的街坊邻里,有出来买菜的有出来吃早点的,基本都长纪潼好几十岁。   “季叔叔!李姨!张姨!”   纪潼嘴甜,在电动车上也不安生,扯着脖子弯着眉眼打招呼。梁予辰却一概不识,拿不准该不该问好,闷头卖力蹬车。   “哥俩出来锻炼?”其中一位拎菜篮子的笑眯眯问。   纪潼没说是也没说不是,扭头睃了后面的大个子一眼,轻轻哼了一声,也不知是哼哥俩二字还是哼锻炼二字。   “看前面,小心车。”梁予辰敛眉嘱咐。   刚说完,纪潼一拧车把跑没影了。   知道路?梁予辰忧心,路上车不少,别再出什么事,他担待不起。这么想着,他把脚下的踏板蹬得更快,眼睛紧盯着前面那个已缩得比柳叶还小的人影。   谁知没等他追上,这人却又小雀一样飞了回来,还是单手扶车把!   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纪潼将左手背在身后,脸上的笑模样明显憋着坏,绕到自行车尾唰一下变出一截嫩绿的柳条,甩开手臂往他背上招呼。   “嘚儿~驾!”   “嘚儿!”   合着把他当驴了。   细长的柳条抽在背上像挠痒痒,短齿绿叶间或扫过后颈,几片叶掉在他肩上又落到车后座。   梁予辰只得放慢车速无奈转身。纪潼今天穿的是件松绿色的kenzo短袖,胸前绣着只大眼睛,看久了似乎会动,忽闪忽闪的透着光采。   这小王八蛋,满肚子坏水儿偏偏还长得好看,乖巧脸太具有迷惑性。   “你这什么驴怎么越抽越慢啊!”小王八蛋不满,“没吃饭吗?”   下一秒作威工具被人夺走。   梁予辰奋力将柳条拔了有多远扔多远,末了伸出两指在他额头猛弹一个爆栗,“难道你吃了?”   纪潼痛呼一声捂住额,并排骑在他左侧横眉怒瞪,一张姣好面容气得微红,生动起来像旧时挂历上的散财童子。   “你好意思提?谁一大早就不让我睡觉的,早饭都没来得及吃。”   让他早起已是烦人,迎着朝阳出门还是为了去卖水果,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简直有辱斯文,滑稽至极。   绿灯变红灯,两人在人行道前刹住车。   梁予辰转头见纪潼满脸的不耐烦,眼中的情绪却简单澄澈,精气神十足,左耳塞了无线耳机右耳却空着,把住车头的手无意识地打着拍子。   他心里也跟着节奏哼起了调子,敛了敛神才问:“要油条还是包子?”   “啊?”纪潼没反应过来,伸手将唯一的那只耳机也摘下。   自行车身倾斜,梁予辰离他近了些,从小王八蛋的背包侧边网袋中夹出另一枚耳机给自己戴上。   “嘿!”纪潼食指指着他的鼻子,“你也太自觉了吧!”   耳机中流淌出简单的男声和着吉他伴奏,恰巧这歌梁予辰也听过,算是本科期间他觉得尚可忍受的法语歌之一。   他笑得意味深长:“早知道你在听法语歌我就不戴了。”   “还我!”纪潼气死了,偷拿他的耳机还鄙视他听歌的口味,有理没理啊?   梁予辰仍然不徐不疾蹬着车。   好几秒之后纪潼忽然提速,一溜烟领先了好几个身位,梁予辰的耳机里没声儿了。   “我看你哪来的信号!”他得意大笑,接着扬长而去。   这样的一对无线耳机,离得远了,其中一只自然而然断了信号。   梁予辰在他身后微笑摇头,摘下耳机放进口袋,眼见纪潼越开越远终于追上去提醒:“下一个红绿灯左转!”   —   到了店面,梁予辰熟练地开卷帘门、支摊、将十来箱水果搬到外边儿,纪潼则当甩手掌柜,搬出小板凳坐着看他忙碌。   “今天我收银,你只要看好那一片就行了。”他先安排工作,“就是冷柜那一片,有人问什么水果在哪儿帮着指一下,其余没什么。”   纪潼连头都懒得点,随手掏来个芒果又不想剥,饥肠辘辘人也没精打采,像是这一路疯骑把电给耗尽了,没一点好脸色留给他。   “你在这儿看一会儿,我出去一趟。”   “喔。”   脚步声渐远。   时间还早,没什么人来买东西。一个人呆了几分钟索性无事,纪潼开始细细打量这间利民水果摊。   门口没招牌,名字是他从墙上挂的营业执照上看来的。铺面不大,横着也就是不到二十平米,纵深跟他的小卧室差不多。收银的左边有台炒干货用的机器,天气热暂时收了。里头还有个隔间,掉了漆的红木门虚掩着,估摸着是休息间。听他妈说以往两父子是在这附近租房子,偶尔也会在铺里睡,多半就是后面那个隔间。   不过地上打扫得倒干净,跟他来之前想象的满地果皮不太一样。   没多久梁予辰就回来了,手里拎着一袋包子两根油条。   纪潼眼睛骤然亮起。   “要油条还是包子?”梁予辰重复了一遍路上的问题。   “包子,是肉的吧。”纪潼接过来,撑开蒙着白色水蒸气的塑料袋往里看,香喷喷热腾腾的一笼包子在朝他笑。   “你怎么没买豆浆?”他还是有话抱怨,“不怕噎啊?”   “老板说今天的豆浆糊了。”   梁予辰将油条暂时搁在秤上,抱起一个椰青走到切西瓜的台前,不到半分钟就开好插了吸管,“将就喝这个吧。”   两人并排坐在门口。纪潼并腿抱着椰青,梁予辰左手举着油条右手撑着塑料袋,背后是小小一家水果店。   纪潼吃一个包子喝一口椰青,吃掉第八个包子的时候觉得有点撑了,转头见梁予辰手里的油条还是完完整整的一根,心里倒有些过意不去,抱起喝得只剩底儿的椰青举到他面前,湿漉漉的眼睛看着他:“你喝么?我一个人喝不完。”   梁予辰低头看了眼他沾了油的指尖,抬头对上他挂着椰汁的嘴角,鬼使神差的,凑过去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   很甜。   “呀!”纪潼差点儿当场撒手,“脏不脏啊,我是让你再插根管儿!”   说完愤愤地把椰青往梁予辰怀里一塞:“不要了不要了。”   扔椰子如扔手雷。   就这么嫌弃。   梁予辰被迫用小臂夹住椰青,头一回被人这么明晃晃地嫌脏,心里自然不大好受。不过他也觉得自己做得不对,喝别人喝过的东西、用别人用过的吸管的确不合适,下次不能再这样了。   —   一个多小时后顾客渐渐多起来,梁予辰就一直站在收银处没挪位置。   纪潼是个闲不下来爱找事的,看见店里来了小男孩小女孩就爱逗他们玩儿,一会儿说“这个碰坏了要拿你的压岁钱赔”、“无籽西瓜知道吗?就是断子绝孙的西瓜”,一会儿又说“这个青柠檬能把你门牙酸掉哦”,什么吓人说什么。   有位老客挑了半个西瓜找梁予辰结账,顺嘴问:“那个小男生是谁?你们店里新来的帮手?”   梁予辰接过来往秤上搁,抬眼正好看见纪潼往个半人高的双马尾小姑娘嘴里塞了瓣酸橘,把人小姑娘酸得五官扭曲后自己笑得见牙不见眼。   他收回目光,答得坦然:“是我弟。”   熟客听说过他爸再婚的事,心里跟明镜似的,顿时搂不住也笑了起来:“你爸好福气,白得了这么帅一小儿子。”   梁予辰淡笑嗯了一声:“15块8毛,您给15块就行了。”   这哪是儿子,阎王爷还差不多。   —   中午两人简单叫了外卖。   吃过饭后纪潼嚷嚷着困了,梁予辰就让他去后面睡会儿,说床单被罩都是新换的,这段时间没人睡过。   推开隔间的门里面其实还成,不算过分寒酸。平米的区域不存在装修一说,但收拾得挺温馨,还有面窗户能向外推开,一台32英寸的壁挂电视,一张靠墙摆的行军床,一方简易桌,上面放着烧水壶跟两个倒扣的玻璃杯。   另外,墙上还有两张泛黄的奖状,分别是市里的英语辩论赛一等奖和社区孤寡老人义工服务证书。   纪潼坐到床上去之前照例闻了闻,还行,只有洗衣粉味。   他在里面歇午觉,梁予辰在外面就得更打起精神,以防有人在视线死角顺手牵羊。渐渐地觉得眼睛酸了,脱下眼镜揉了揉鼻梁。   “啊!”   里屋忽然传来一声尖利惨叫。   连眼镜都来不及重新戴上,梁予辰拔腿就往里冲,咣当一下推开门,只见纪潼赤脚站在床上,整个人缩在墙角惊恐万分。   “怎么了?”他急忙奔过去。   “有有有——”纪潼左手捂眼右手指着地上,“有蟑螂!!!”   房间的对角线最远端,一只黑色不明昆虫正在水泥地上悠闲爬行,只是那四肢怎么看也不是是小强。   梁予辰凑近一瞧,顿时哭笑不得:“不是蟑螂,是黑蝈蝈,后面有块草坪,可能是从窗户爬进来的。”   这个季节按道理还没到蝈蝈活跃的时候,不知哪来的不速之客,偏又遇上个没有生活常识的,蟑螂蝈蝈也分不清。   纪潼早吓得魂不附体,管它蟑螂还是蝈蝈不都是又丑又脏?万一这东西还曾经在这张床上爬来爬去……   他不敢想了。   梁予辰见他一副见着鬼的模样就知道他一定是怕虫,拿纸捡起那只蝈蝈后本想直接丢到窗外,走到一半却又起了玩闹的心,脚下方向一转,将虫直接送到纪潼鼻子下面。   “啊啊啊——!”纪潼一脚踹在他肚子上,“拿开!”   “唔……”梁予辰被踹得差点儿把午饭吐出来。   一小时后,哥俩还没和好。   “潼潼,”梁予辰第二次剥好芒果递过去,“吃么?”   纪潼脸上怒气未消,咬牙切齿道:“不吃王八蛋的东西。” 第10章 闲人纪大哥   一天忙碌,傍晚收工。   两人清点好现金,放下卷帘门打道回府。纪潼还想骑电动车可惜门口溜了一圈也没找到,只能退而求其次扫了辆自行车,跟新晋王八蛋并肩而行。   晚夏的风尚且温柔,一轮夕阳候在天边,静等着倦鸟归巢。梁予辰觉得这一路景色自有其美,没说话,慢悠悠地骑慢悠悠地赏。没了科技助力的纪潼不情不愿地成了小跟屁虫,安静不过三秒就憋不住聊天儿。   “你们整天这么早收摊儿,不用争当勤劳勇敢的果农先锋啦?”   估摸着梁家也没有老妈说得那么困难,连他们二中家属院的国营果多美都知道天黑再下班,这俩父子倒好,仗着是私企见天儿地偷尖耍滑,什么时候才能挣到给老妈买别墅的钱?   梁予辰在车把上挂了个透明塑料袋,里面是两颗椰青。早上纪潼爱喝,关门前他不动声色地装了两个带走,这会儿骑车时膝盖时不时撞上去,因此骑不快。   “以前不是,”他说,“以往都到十点,自从我爸跟你妈结婚以后就不做晚上的生意了。”   “嫌累?”纪潼问。   毕竟也是快五十的人了,起早贪黑太累想松口气也正常。可是吧,有钱不赚不像他们梁氏子孙的作风,毕竟梁予辰其人就是个妥妥的守财奴,有其子必有其父!   要问纪潼怎么知道的……   上回收拾那几口破纸箱子他就在旁边看着,眼见梁予辰从里头翻腾出一堆破烂儿,什么充话费送的剃须刀、他爸淘汰下来又被他征用的国产老人手机、学校社团活动用过的道具马口铁盒子。   剃须刀还算可以理解,毕竟多少顶点儿用。   国产老人机一现身,纪潼立马说:“真low”,梁予辰不以为然。   “中华儿女应该支持民族产业,国产机电池耐用,复习期间还能有效帮助戒网”。道理一套一套的。   到马口铁这儿情况又变了,巴掌大个盒子打开里面装着各式中文的英文的法文的名片,称一称得有小一斤,三教九流应有尽有,全是梁予辰以前服务过的“老主顾”。   当时纪潼作势要扔他坚决不准,严肃申明它们还有用处,没准儿哪天老主顾们就能给他介绍陪同外国友人逛工厂爬长城的大活儿,一天好几百,刀!   好几百刀,也就是千把块人民币的事,纪潼嗤之以鼻。   “中华儿女为金钱出卖灵魂,良心大大的坏。”   梁予辰驳道:“这你就又不懂了,赚外币小费,助力贸易顺差,有百利而无一害。”   总而言之一提到钱,丫嘴皮子就徒然利索起来。   橙红的晚霞披在后背,远处一片火烧云从天际线探出头,开阔的长街往前无限延伸,单车载着饥肠辘辘的少年郎并肩而行。   “说话呀,”纪潼斜觑一直没回话的梁予辰,“你爸嫌累?”   锯了嘴的葫芦直视前方,t恤被风吹得蓬起来,一块钱一程的自行车蹬得平稳,格外显出一身的少年老成。   “不是,”他答,“我爸说成了家就得以家为先,不能让胡姨感觉孤单。”   说完看了前面的日落一眼,沉默向前骑去。   纪潼内心荡起波澜,跟他一起往前骑,慢慢回味着刚才那句话。以家为先,其实就是以他妈为先吧,难怪有钱都不赚。   不过说实在的日落确实挺美,值得少赚一天、多看一眼。也许现如今他妈也正跟他后爸俩人在山上看着这同一片美景,老两口你给我拍一张、我给你录一段,想必一点儿也不孤单,比自己这个留守儿童强多了。   想到这儿纪潼幽怨地长叹一口气,脚下用力猛蹬,向前追赶睡在他下铺的王八蛋去了。   一边蹬,他一边默想,胡艾华女士,你可真有后福。   —   离小区只差一条街时,两人实在渴得不行,停在了一家便利店门口。   纪潼进去挑饮料,梁予辰在外面看车。   刚进去一分钟人突然又冲了出来。梁予辰见他两手空空:“水呢,不买了?”   纪潼怪异摆手,背对着门口大气都不出,同时还拿出手机找准角度偷拍便利店门口。   “怎么了?”   “嘘!”纪潼立马命令他噤声。   梁予辰只得坐车上等。   几分钟后一对勾着手的男女从便利店出来,经过他们身后。男的看上去年纪不小了,穿一件深色olo,腰上系着金扣皮带;女的打扮得花枝招展,身上的香水味隔三米就能闻见,头发烫的是小波浪卷。自他们一出现纪潼就神经紧绷,装作自拍拿前置镜头录了一段视频。   中年男人跟年轻女人,纪潼还神色严肃紧张。等可疑人物走远了,梁予辰细细推敲片刻后谨慎发问:“你爸?”   纪潼收起手机横他一眼:“就他?积三辈子德也生不出我这么帅的儿子。”   “既然不是,你偷拍他们做什么。”   他暂不驳斥三辈子德跟帅儿子的逻辑链。   “那是郑北北她爸!”纪潼跨上车,觉得兜里手机发烫,“郑北北你记得吧,就住咱们楼上,上周还来过咱们家。”   咱们家,这三个字听着顺耳。   梁予辰嗯了一声:“有印象,挺酷的姑娘。”   这个月郑北北还把长发剪短了,看着更像男孩儿。   纪潼狠狠踩着踏板:“她爸真不是人,居然和别的女的搞外遇,要不是我今天撞见了北北跟秀兰姨指不定被瞒到什么时候。”说完还啐一口:“人渣。”   刚才一进便利店他就看见那位他叫了十几年郑叔叔的人跟一个陌生女的手挽着手在冷柜前挑吃的,根本不用问就知道是怎么回事,难怪这个暑假北北一直说他爸不着家。   梁予辰微微蹙眉,没有接话。   纪潼加快了动作:“不行我得赶紧回去告诉北北和她妈。”   “等等。”   自行车左刹被人捏住,他差点儿一个加速飞出去,转过头问:“你干嘛?”   “你去做什么?”梁予辰面容凝肃。   “告诉北北跟秀兰姨啊。”纪潼掰开他的手,“你不会到现在还想着喝水吧,我现在没空买水了我跟你说,你先渴着。”   他此刻只想以最快速度骑回家,敲开四楼北北家的大门,把刚才拍到的视频作证据放给她们母子看。   “先别去。”梁予辰意外地出言阻止。   纪潼一愣,看着他内敛的眉眼道:“为什么不能去?”   “这是别人的家事,咱们最好别插手。”   听见他平淡且事不关心的口吻,纪潼顷刻间炸了:“什么叫别插手?看见了还装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我跟北北穿开裆裤的时候就认识了,知不知道我跟她小学同班初中同班高中还同班?我俩都认识十八年了我看见她爸挽别的女的手我不告诉她我还是人吗?”   说完他便要走,可梁予辰却突然执着起来,拉着他力道大得惊人。   “暂时不要说,视频先留着,等明天胡姨回来了再从长计议。”   纪潼用力挣开他的手:“你怕事你就猫着,我帮我自己的朋友跟你有什么关系?我们之间的感情你这种人根本不懂。”   闯入自己家这一个多月梁予辰从没提过自己有什么要好的朋友,也没见谁来找过他或是跟他电话聊过天。纪潼因为刚才那几句话,认定了梁予辰是个他最反感的“成熟”却冷漠的大人。   各人自扫门前雪,哪管他人瓦上霜。   梁予辰手一松,他一溜烟冲回了5号楼,拍打北北家的大门。   “北北、北北!”   郑北北打开门见到气喘吁吁的他:“催命啊你。”   他撑着膝盖喘了几口大气,连鞋都来不及换就说:“我有事要告诉你,你答应我听了以后要冷静别冲动。”   这时倒劝起别人了。他是怕郑北北这火爆脾气听完以后直接上门抓人,到时候要是上演全武行很可能无法收场。   奸夫淫妇当然可以打,但打不打得过是另一回事。   郑北北上下打量他,打量完像是有了某种预兆,取下脖子上挂的耳机。   “你要说什么?”她语气不再热络。   纪潼没觉出异常,心里还是便利店里那一幕,急忙掏出手机,划开屏幕前又嘱咐了一遍:“看完千万别冲动啊!”   视频不长,十几秒而已,将她爸的正脸拍得很清晰。   播的时候纪潼紧紧盯着郑北北的五官,生怕她瞬间暴跳如雷。可没想到,她反而平静得很。   “怎么了?”她抬起眼。   纪潼惊愕:“你傻啦?你爸跟别的女人手挽手你没认出来?”   他又把视频重放一遍,近距离举到郑北北眼前,好让她看清楚点。   “所以呢?”郑北北推开手机,走到一边整理鞋柜上的杂物。   这回纪潼彻底傻了,追过去道:“你爸跟人出轨你问我所以呢,你脑子没病吧?”   钥匙串砸在柜板上咣当一响,郑北北转头看向他,眼底红成一片:“跟你有什么关系?”   声音冷若冰霜。   “我爸出没出轨跟谁出轨都是我们家的事,不需要你多管闲事。”   纪潼怔了两秒后猝然愤怒:“郑北北你气出毛病了吧,我好心好意来告诉你你说我多管闲事?你以为我闲得无聊爱管这些鸡毛蒜皮的破事?就这种油腻中年要不是因为他是你爸我看都不带多看一眼的!”   郑北北气得搡了他一把:“你这么高贵就少管我们家这种破事行不行?真把自己当我们大哥大了?还说我脑子有病我看你脑子最有病,你丫脑子里全是病!”   反应之大震得纪潼语塞数秒,半晌后才大骂一句:“对,脑子没病管不了你家的破事儿,我今晚纯属对牛弹琴!”   说着便返身冲下了楼,甩开身后巨大的关门声。 第11章 比比谁的大   纪潼回到家,心里憋着一股巨大的无名火。   没想到郑北北好心当成驴肝肺,居然说他多管闲事。   他气冲冲推开房门,见梁予辰正坐在床边备课,英文教材抵在桌沿,铅笔夹在指间,神情平静淡漠得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平时还好,此刻一见格外叫人来气。他把门摔得震天响,懒得管谁在温书。   梁予辰转过头来看着他:“怎么了?”   其实还能怎么了,无非是碰钉子了。   “关你什么事,别跟我说话。”纪潼没好气地说。   梁予辰眼皮跳了跳,专注自己的事去了。   他是不爱跟小孩子一般计较的。   谁知还没安静两分钟,纪潼就站他面前两手交叉拉着t恤下摆,然后像是突然想起来还有个人,毫不客气地赏了他一脚:“你背过去。”   要脱衣服,不好意思叫人看见,就跟第一回 见面时一样。   “不是不跟我说话么?”梁予辰只看书不看他。   “……我跟驴说。”纪潼赌气转过身去,脱掉衣服扔到椅背上,径直去了浴室。   很快浴室里响起哗哗水声。坐在床边的梁予辰仍旧拿着书,被踢的小腿隐隐作痛,脑子里分出十分之一的精力去想这别扭的小孩。   其实他刚刚大可以出言讽刺几句,例如“让你别去你不听,结果怎么样?”,像这样的话就有足够的杀伤力。不过他没有这样做,没必要让纪潼心里更加难过。说到底纪潼只是个没有多少社会经验的准大学生,不像自己。   桌子有点儿高,这个姿势旁人坐着不舒服,他却习惯,因为水果店里的桌子也比床高上许多。   他眼睛盯着书心里却想,不像自己,见过善恶美丑、尝过酸甜苦辣。还有,纪潼之前说“你这种人”,指的是哪种人?   还没等想出答案浴室里传来一声惊呼,水声即刻停住。   翻页的手一顿,他立刻联想起中午在店里那声尖叫,脸上浮现一丝无奈。这个小孩儿也太毛毛躁躁了,人又怂,老天爷捏人儿的时候是不是忘了抛光。   他就放下书等着。本来想等纪潼喊他的名字,没想到一直没听到。   没事了?   两分钟后还是放心不下,他起身走到浴室外扣了扣玻璃门:“怎么了,又有虫子?”   “没事,”纪潼的声音隐隐约约,“不用你管。”   真行,还惦记着不说话。   梁予辰不打算管了,不说话就不说话吧,反正憋死的不是我。   结果没几秒钟,浴室里又突然出声:“梁予辰,你真走了?”   声音有点抖,像是经过了一番复杂的心理斗争。   梁予辰双手抄在裤袋里止不住地笑:“对,我真走了,已经走出去两米了。”   “你……”纪潼顿了顿,嗓音打着结,“你进来一下,我摔倒了。”   还没来得及收回笑容,他心脏猛然一跳,快步拧开门冲进去,在一团白雾中找到斜躺在地的纪潼,赶紧搂着肩膀将人扶了起来。   “轻点儿……”   纪潼疼得倒吸一口气,口中轻哀一声,全身重量都靠在他怀里。梁予辰两道眉深深拧起,沉声问:“哪儿疼,怎么突然摔了?”   “腿……还有手……”   洗澡当然不会穿衣服。此刻纪潼赤身裸体,皮肤上还留着没冲干净的泡沫,疼得咬着牙说话,护了许久的童子身到底是让人给看去了。   不过梁予辰也无暇欣赏。   他右臂搂着光溜溜的瘦白身体,左手探下去边摸边察看腿跟手臂,隐约见到一片青紫。   “我抱你出去。”   浴室里蒸气太重,看什么都模糊不清。说完他就将人一把打横抱起来。   纪潼显然没料到,慌张间差点跌下去。   “搂着我的脖子别乱动,”他双臂一收,将白皙湿润的少年胴体稳稳抱在怀里,“我直接把你抱回房去。”   纪潼疼得狠了,身体轻轻打颤,像只煮熟的虾缩在他怀里,不知道怎么的脑子里还突然联想到大姑娘嫁人时由新郎官抱回新房的场景,脸颊瞬间通红一片。   “别犟,搂着我。”梁予辰严声催促。   “我没犟。”他小声顶了一句,然后才慢慢抬手紧紧搂住脖子,眸上蒙着一层水雾。   梁予辰没再说话,一鼓作气将他抱回了两人共同的房间,平放在自己床上。   卧室中灯光明亮,沐浴露的香气若有似无。   纪潼浑身一丝不挂,赶紧不自在地扯过一旁的毯子遮在身上。头发跟身上的水珠沾湿了梁予辰的t恤跟短裤,现在又打湿了身下的床单。   “先别乱动,”梁予辰半蹲下来,掀开毯子仔细检查他大腿右侧跟手肘,“全青了,你在浴室闹海了还是跳操了摔这么狠。”   “我怎么知道。”纪潼叽咕。   检查到膝盖淤青梁予辰又抬头:“骨头疼不疼?”   他垂眸摇头:“好像骨头没事。”   难得这样乖巧。   “应该不要紧。”梁予辰重新替他盖上毯子,又从上铺拿了个枕头垫在他头下面,然后起身走出了房间。   屋里静悄悄的,纪潼一个人默默躺在床上忍着疼。   其实他心里有点儿后怕。刚才在浴室冲水的时候他一下没站稳,脚下一滑便摔倒了,想自己站起来揉揉又发觉手腕跟大腿疼得完全使不上劲。   要是梁予辰不在,今晚自己半条小命也许就交待在那儿了。   还好梁予辰也不是那么记仇,肯跟自己说话,他默默想。   正拿毯子擦着头发上的水,不记仇的人又回来了,手里还多了条毛巾。梁予辰重新蹲下来要掀毛毯,他连忙死命攥住,尴尬地问:“不是检查过了么?怎么又检查……”   梁予辰无奈:“你身上泡沫都没冲干净就这么躺我床上,还不让我擦擦?”   有理有据。   “靠。”纪潼背过脸去小声嘟囔,“小气死了。”   刚才那点儿感动彻底消失。这可不怪我不说谢谢啊,你连床单都心疼,抠门到家了。   也不知是从哪儿学来的本事,梁予辰伺候人居然挺在行,拿毛巾里里外外像擦小猪崽一样细致地擦洗起来。   擦到大腿间时他手一顿:“腿分开点儿。”   纪潼并得更紧,憋着不吭声,要害之处岂容他人践踏?   梁予辰等了片刻耐心殆尽,毛巾直接往里突,碰见软绵绵的小萝卜棒还绕开,抬眼训他:“你有的我都有,别扭什么?”   “谁说我别扭。”纪潼分开腿强撑着道:“我的比你的大,怕你见了自惭形秽。”   “你确定?”梁予辰低头拿开毛巾看了一眼,意味深长地笑了。   “笑个屁。”他急忙用手掌捂住。   捂完又禁不住琢磨,不大吗?   他下意识朝梁予辰腰下看去,只看了一眼就差点被发现,赶紧别开头装作没看过。   半晌无话。   收拾妥当之后梁予辰起身要去外面备课,还没走到门口呢,身后响起一阵可疑的咕噜声。   “……”   他转身望着纪潼。   纪潼捂着咕咕叫的肚子,可怜巴巴地望着他:“我饿了。”   梁予辰不理:“饿了就起来点外卖。”   “外卖没营养。”   “那就自己下楼去吃。”   纪潼继续摇尾乞怜:“可是我腿疼,走不动。”说完翻了个45度的身,一点不害臊地将小半边屁股蛋秀给他看:“这儿还疼着呢。”   看来是比大小比出自信了。   梁予辰扶额:“那你想怎么样。”   “我想吃火腿面,你给我煮。”他拿水汪汪的黑瞳对着梁予辰,忽然弱弱地补了一句:“拜托拜托……”   饥饿使人丧权辱国。   梁予辰第无数次告诫自己打人犯法,回身将教材放在了桌上,然后才转身往外走。   纪潼一秒恢复,满脸笑容地扯着脖子冲他的背影喊:“再加个煎鸡蛋!撒点儿葱花~”   —   一刻钟后,香喷喷的火腿面上了桌。   纪潼衣服都懒得穿,裹着他哥的毯子盘腿坐在转椅上开吃,也不管会不会溅上油。   梁予辰会做饭是他近来的新发现,而且是重要发现。有天在家时这人为给他妈献殷勤做了碗火腿面当夜宵,他尝了一口,就此惦记在心上。   时间不早了,梁予辰还得抓紧时间备课,做完饭后坐在床边重新开始温书。纪潼吸溜吸溜地吃着面,吃开心了也夸一句好吃。   “对了,你一会儿帮我换一张床单吧。”他咂吧嘴。   梁予辰瞥了他一眼。   “还有还有,枕套也要换。”   梁予辰再添一眼。   “听见了吗?跟你说话呢。”纪潼不满地偏头瞪他。   梁予辰慢慢放下书,平淡地看着他:“还觉得我是馊了的垃圾?”   所以连在他的床上睡一晚上也觉得别扭,非得从里到外全换新的。   纪潼却微张着油乎乎的嘴,愣愣望着他,隔了好几秒才明白误会大了,说:“我那是因为床单枕套刚才都弄湿了,睡着不舒服……”   梁予辰轻咳。   “靠……”纪潼低下头去夹面,“没见过你这么记仇的男的,还大我四岁呢。”   梁予辰顿了几秒,不自在地说:“不要说脏话。”   “靠也算脏话?”   “难道是吉祥话?”   “……老古板,户口本改过年龄吧你。”   几句斗嘴过后,大叫花子和小叫花子的这一点龃龉就此彻底揭过。   今夜有凉风,收拾好碗筷后梁予辰扶着他去刷牙,又回屋关上空调,坐在阳台上开着窗闻晚间的空气。   茉莉跟椒草混合的味道,让他隐隐有打喷嚏的冲动,不过他挺愿意用这一点不舒服换得跟夜晚的亲近。   纪潼蹦蹦跳跳地过来坐在他身边,递给他一罐气泡水。   梁予辰皱眉:“说了别乱跳,真摔坏了胡姨回来我没法交待。”   纪潼嘁了一声:“谁要你交待,我成年了。”   梁予辰笑了笑没说话,心里却想,你看着不像成年的人。   两人静静坐了一会儿,纪潼似乎也难得有心事,话不如平时多。   梁予辰见他仰头郁闷地饮汽水,问他:“今天去找你的好朋友,她怎么说?”   “恭喜你,你是对的。”纪潼将易拉罐捏得瘪进去一小块,表面装得云淡风轻:“还能怎么说,嫌我多管闲事呗。”   想到这事还是堵得肺疼。   梁予辰拍拍肩随意地表示了一下同情,他的委屈瞬间就像是喝完可乐后的嗝儿,忍都忍不住。   “你说她怎么想的,难道是我的错?凭什么冲我发火。”   只要是受了气,他心情从来就好不了,因为不适应。   气泡水没什么甜味,只有一点刺激。梁予辰心情不错,看在饮料的面子上决定牺牲一点时间当回人生导师,便把喝了一半的易拉罐放到脚边问他:“想知道原因?”   “废话。”   “再亲近的人也应该保持适当距离,不管是父母还是朋友。”   纪潼听来觉得冷血:“什么叫适当?”   “允许别人有秘密,这就是适当。”   “不明白。”他有抵触情绪。   梁予辰用包容的眼神看过去:“以后你就明白了。”   这副少年老成的模样在纪潼看来叫做装腔作势。   “那你为什么明白,”他刻意挑衅,拿话噎人,“就因为你岁数比我大?”   四岁又不是马里亚纳大海沟,说破大天去也差不了多少吧,这人纯属自我感觉良好。   梁予辰却朝他腿间看去,意味深长的笑又出现了:“因为我哪儿都比你大。”   纪潼懵懂怔住,几秒后才听懂他的揶揄,气得双手推他的背:“你无聊不无聊?你很了不起是不是!”   居然见缝插针开黄腔!   梁予辰被他推得一耸一耸差点儿跌下椅去,不得不含笑求饶:“好了好了,你大,你大。” 第12章 军训前一夜   郑北北她爸出轨的事没掀起什么浪来。   胡艾华回来以后听闻这件事,一反常态地支持梁予辰的观点,不赞成告诉她的小姐妹——北北她妈。所以北北究竟有没有转述、叶秀兰究竟知不知情至今还是个谜。   纪潼也跟北北这个从小一块儿擦鼻涕泡长大的好朋友闹翻了,称呼她为不知火舞的表妹“不知好歹”,行动上也开始跟她搞冷战,施行“有她没我有我没她”那一套。   只苦了老好人杨胖子,夹在他们中间左右为难,今天买上三张票约他们看电影,明天团购个烤肉自助餐邀他们一起bbq,可惜没人领情。到后来他也累了,索性由他俩去。   吵吧,吵得再响点,比比谁的嗓门儿大,我再给你们颁个奖:“二中家属院第18届利民水果店杯吵架大赛金奖”,颁奖人:劝架废物杨某人。   可事实是纪潼心里也难受,毕竟多年朋友,只不过不肯服输,凭什么他先低头?再说他一点儿也没觉得自己哪儿错了,犯不着跟任何人道歉。   少了个重要朋友以后暑假这最后一段时间他出门就少了,跟个大姑娘似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变身进击的消消乐玩家,一口气冲到一千多关,当然离宗师人物asterliang还有相当的距离。   除了这个以外,另有一件可干的事,那就是指导杨骁追季晴杨。   杨骁这小子闷不吭声一暑假,总算在收尾的时候加到了季晴杨的好友,成天的早请安晚问好,关心人家吃了没睡了没洗澡了没。   虽说他们一帮人都没有恋爱经验,但无论从哪个角度看纪潼都该比他要更招姑娘喜欢,因此他自动将纪潼纳为军师,要发什么重要的话之前都会让纪潼帮忙参谋。   昨晚上季晴杨在朋友圈发了张出去玩的自拍,长发飘飘梨涡浅浅,把杨骁迷得五迷三道,很快一个求助电话飙过来:“潼潼潼潼,我想给她朋友圈留言!”   纪潼正趴在床上看法语爱好者们的共同读物——《小王子》,接到电话就是一阵无语,心想你要留就留呗,她朋友圈上锁了还是怎么着?   “我想赞美她!”杨骁激动。   声音大到下铺的梁予辰都能听见。   “怎么个赞美法?”他一边翻页一边有一搭无一搭地应着。   “这个……”电话那头苦思片刻,灵感迸发,“有了!我就回‘你笑起来真好看”,怎么样?”   下铺一声低笑。   确实好笑,纪潼说:“我帮你改两个字,你听怎么样。”   “怎么改?”杨骁期待万分。   “你看起来真好笑。”   “……”   他翻了个白眼:“我拜托你自然一点好不好,朋友圈是公共场合请勿随地尬聊,点个赞说句‘景真美’不是挺好的吗?上来就这么肉麻人家还怎么跟你聊下去。”   杨骁被他吼得自信心全无,小小啊了一声,“真……真挺肉麻么?那成吧,我就按你说的回。”   末了还补一句:“还是你犀利。”然后才收了线。   梁予辰下去喝水,回来时正好听见这最后一句,举着杯子笑得别有深意:“情场高手、恋爱达人?”   每天不借机开一波嘲讽日子就过不下去。   纪潼胳膊撑在床上,两条小腿交叉着向后翘起,t恤往上卷着,露出一截又细又白的腰来。他瞥眼过去:“惭愧,没你牛逼。”   “我怎么了?”   “你22年未尝败迹,还不牛逼?”   可不是?没谈过当然没败过,你就说牛逼不牛逼。   梁予辰伤敌八百自损一千,只能拿出哥哥的谱来:“不能说脏话。”   纪潼翻了个身,仰躺着举起书得意道:“说不过我就认输,哥哥我不会笑你。”   水泼上去容易误伤自己的床,梁予辰劝自己算了,他没自称爸爸这事就这么算了。   —   转眼到了九月初,两人都已开学。   梁予辰是研究生,没有军训这回事,纪潼则不同——严酷的郊区军训基地欢迎你。   早听说外院的军训严格,还没出发他就已经吓破了胆,在家一个劲儿地缠着梁予辰问:“你们当时怎么军训的?觉够不够睡啊,饭难不难吃,万一我晒伤了中暑了怎么办?教官打人不疼吧。”   梁予辰隐隐崩溃,无论自己走到哪儿后面都长着个小尾巴,念经一样碎碎叨叨。   一开始胡艾华心还挺大,觉得让这个娇生惯养的儿子去晒晒太阳、多合成点儿维生素d也挺好。但禁不住焦虑会传染,没出两天她也渐渐紧张起来。   这天纪潼出去跟朋友做最后狂欢,她在家左思右想不放心,晚饭后将梁予辰叫到客厅说:“儿,潼潼行李收拾得差不多了,你帮他看看,别少带重要东西。”   听人说基地那儿管得严,好多吃的用的都不能带,自己这个继子到底经历过,比她更能帮得上忙。   梁予辰肩负重责,晚上学完习便回房间检查纪潼敞着的行李箱。看得出来基本了解是做过的,里头风油精爽身粉防晒霜一应俱全,连泡面都准备了好几盒,另外还有那个将他害得整夜失眠的蓝牙音箱,不知带去又预备干什么坏事。   他微抬眉毛,倒挺齐全,这浑小子。   大致检查一遍后结合四年前自己的经历想了想,他换上鞋出了门。   晚上十点纪潼带着余兴蹦跶着回家,老妈跟后爹进大卧室看电视去了,家里静悄悄的没声儿。哼着歌回房间一看,自己的行李还跟出门时一样在地上躺着,貌似又有点儿什么不一样的地方,不过一时分辨不出来。   “玩高兴了?”梁予辰也在收拾行李箱。   虽然每天回家睡觉也不是不可以,但他们俩依然在宿舍要了床位。本来嘛,纪潼这只稚鸟早想振翅高飞脱离家长控制,有这个机会必然牢牢把握。梁予辰则是因为研一的专业课不轻松,为了自习方便将一些必要的生活用品转移到学校去。   本科生跟研究生的宿舍不在一起,离得还不近,纪潼又添一层心满意足,以后连便宜哥哥也少见了,真叫一个自由无拘。   “还不错。”他操着唱哑了的嗓子,砰一声仰倒在梁予辰床上,“累死了,唱得全身是汗。”   蹲在地上的梁予辰回身蹙眉:“全身是汗你往我床上躺,当我的床是澡堂子?”   “有什么关系?”纪潼甩着领下一条装饰用的衣绳,眼睛看着上铺的床板,说的话带着了一丝留恋,“反正明天你跟我就都不在这儿睡了,脏也就脏一晚。”   这窄床他虽睡够了,骤然要离开还是有些不舍。   梁予辰闻言心头一软,刚想说其实他们周末可以约好一起回家,忽然见纪潼在他床上打起滚来,脸上脖子上的汗全沾到床单上,活脱脱的“驴打滚”。   “所以我要好好糟蹋糟蹋你的床!”   口气就跟要糟蹋黄花大闺女似的。   “……你给我起来。”   他迅速过去把人拉起来,抱婴儿一样抱着往上铺扔,鼻间却闻见一股纪潼惯用的橙子味洗发水跟烟味混在一起的味道,瞳仁倏然一缩。   “诶诶诶!”纪潼两手抓着上铺的栏杆拿脚踢蹬他,“慢点儿慢点儿,我要摔下去了!”   梁予辰一手抱着他的腰一手托着他的屁股,三两下就将他弄上去。动作间脸上的眼镜滑到鼻梁中间,便曲着右手食指指节扶了一扶,表情异常严肃。   “摔你是轻的,”他沉声问,“你跟人学抽烟了?”   纪潼在上面翻过身来,诧异地看着他:“胡说八道什么啊。”   “那你身上烟味怎么来的?”梁予辰一时没控制好声调,紧紧盯着他,有点审犯人的意思。   现在这样的年纪正是容易学坏的时候,狐朋狗友带个头,烟酒就此上了手。   纪潼先是被他严肃的语气唬得一怔,紧接着便鱼儿打挺一样翻身坐起来:“冲谁嚷呢?我抽没抽烟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凭什么管我?”   “就凭我是你哥。”   “我是独生子女我没哥!”   话一出口,房屋里骤然安静。   两人间就隔着床栏,梁予辰沉默看着纪潼,眼神里那薄薄一层失望叫人心悸。   不知道为什么,纪潼心里突然泛起一阵后悔。可他向来不服输,遑论认错。   没过多久,梁予辰转身坐回桌边,胸膛微微起伏了几下,又回柜前继续收拾行李。纪潼想解释,可梁予辰始终只留给他一个背影,不肯再转过身来叫他一声潼潼。   其实只要一声潼潼,纪潼就会告诉他,自己不是那个意思,而且也从来没学人抽过烟。可不管怎么样,他一个字也没说出口。好好的最后一晚就这样在置气中度过,没来得及说句晚安。   两个行李箱孤单单各立于房间一隅,躲得远远的,谁也不肯挨着谁。   —   第二天,大一新生从学校出发,被大巴拉到远在市郊的军训基地——地图上使放大镜都找不着的偏僻之处。   刚踏进分配的宿舍,纪潼差点儿当场崩溃。   18个人共住的大房间,两两一张上下铺,不到30平米的房间被年轻的、散发着汗臭味的男生站得满满当当,两扇仅有的窗也被铁床挡了个严实。床上的军绿色薄被肉眼可见的灰尘不少,也不知多久没洗过,倒是床头的枕头白得触目惊心,让人怀疑拿几斤漂白剂漂过。   都是没受过苦的独生子女,谁不是在家娇生惯养。到了这儿他们通通撇嘴,这条件也太次了。   领着他们进来的教官一人发一个塑料盆,满不在乎地道:“别跟我撇嘴啊,撇面瘫了也没用,我可不是你们的班主任。被子不想盖就垫着睡,嫌挤可以睡走廊,外头凉快!”   众人面面相觑,没人再敢举手发言。   分床时纪潼特意要了上铺,心想下铺多半要常被人坐,上面还能干净点儿。可等他爬上去,鼻子凑近闻着棉被的霉味,顿时有种自己是培植土、被子可以用来养蘑菇的错觉。   要是带了床单就好了。   用两只指头夹开棉被后他在床沿坐下,两条腿垂下床去,甚至开始怀念水果店的行军床。至少那儿的床单被罩是干净的,除了梁予辰不会有人看见他睡着的样子。   想到梁予辰,他忍不住又撇了撇嘴。不知道那个心眼比针小的人是不是还在生气。   “抓紧时间收拾东西!”教官站在门口中气十足地喊,“十分钟后换好衣服下楼集合!”   众人哀叹一声,纷纷爬下床从行李箱里拿学校发的迷彩服。   纪潼也将箱子拖到中间的空地,拉开拉链翻找,找着找着突然从箱角发现一个疑似不属于自己的不明物,像是被人后塞进去的。   外面裹的是个连锁便利店的袋子,半透明,透过印花隐约能看见里面有两包软软的、深色的、方形物体……   他轻轻咦了一声,打开包装袋一看,瞬间惊得脱了手。软棉棉的东西咕噜噜滚了一截,滚到另一位男生脚边。   “什么东西啊?”   那同学是个近视线,弯腰捡起来,凑到眼前歪着头,一字一字地读包装袋上的字:“夜、用、卫……卫生巾?卧槽?!” 第13章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   这一声吆喝把屋里一大半人全吸引过来,十几个愣头青围成一圈,张着嘴看看被甩飞在行李箱上的深蓝色加长型夜用卫生巾又看看纪潼,表情精彩纷呈。   死一般的寂静后,其中一位带头挑起大拇指:“哥们儿牛逼。”   路过内衣店都能想歪的年纪,居然有人军训带着卫生巾,原因暂且不明反正实在牛逼。   纪潼把手摇出了残影,满脸惊恐:“不不不不是我带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在我箱子里!可能是我妈!不不不可能是我哥!”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你哥还用这个?”   “我不知道,可能吧,也许吧,他这人有点儿毛病!”   纪潼脑袋飞速转动,会给自己行李箱放这个东西的极有可能是梁予辰。不,百分百是梁予辰。   可他到底想干嘛,以两包卫生巾害得自己身败名裂?   有人弱弱解围:“是不是痔疮?”   “是的吧……”他顶着张大红脸,一时间再顾不上跟其他人解释,掏出手机便要打电话痛骂将自己陷入不仁不义不男不女境地的梁某人。   “嘛呢?”教官的声音在外围响起,“围这么紧斗地主呐?哟!”   众人表情微妙地撤开一个口子,他一伸脑袋,凑到卫生巾端详片刻,问近视眼:“你的?”   近视眼扔掉卫生巾头摇得像拨浪鼓:“不不不他的。”   “哦……”教官两手背在身后,扭头似笑非笑地盯着纪潼,“你的?”   “……”纪潼咬牙点头,“嗯。”   随便他们怎么想吧,他是被陷害的。   空气安静,所有人都等着看免费话剧。   “厉害啊小伙子。”教官忽然伸手在他肩上拍了两下,“准备得很充分嘛,连用卫生棉当鞋垫都知道。说,是不是前辈给你传授的经验?”   众人如遭雷劈。   纪潼也微张着嘴。当什么,当鞋垫?   “不过你这个……”教官举着卫生巾迎着光细看包装袋上的字,“18片装,太多了吧!打算分给小同学?”   几个围观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犹豫着问:“教官,这个卫、卫生巾,还能当鞋垫?”   “当然,”教官说话间熟练地拆开包装,取出一片,脱下鞋当场演示,“胶鞋底儿硬,这玩意儿又舒服又吸汗,往里这么一垫!诶,软乎儿!”   说完也不客气,又拿了一片垫进另一只鞋,似乎满意极了。   见他说得有模有样,有人蠢蠢欲动。不知是谁从背后戳了戳纪潼的肩膀:“同学,可以分我两片用用吗?我跟你买。”   纪潼顶着一张没退烧的脸,抬起眼帘,见其余人全都期待地望着自己,便慢慢挺起背来:“也不是不可以啦,反正我有两包……”   “那你也卖我两片儿呗!”又有人心动,“我这鞋正好拿大了!”   “还有我还有我,我脚汗最多!”   这种新奇的玩意勾起了大家诡异的好奇心,人人都想试试拿女孩子的卫生棉当鞋垫是种什么感觉。大家一阵哄抢,很快就分去一整包,剩下的那包纪潼说什么也不肯卖。因为眼见着这东西成了香饽饽,他舍不得了,军训好几周总要换的吧?   这么个小插曲过后纪潼这个名字倒在这间大通铺里叫响了。有人问他是怎么想到要提前带上这个,他只好说是他哥帮忙准备的,事先自己也不知情。   独生子女们赞叹一声:“你哥还挺见多识广哈。”   纪潼谦虚:“过来人的宝贵经验吧。”   下楼路上他跟两三个刚认识的朋友春风得意地勾肩搭背,望见楼梯窗棂外的松,不知怎么的忽然想起了梁予辰。   总是挺拔的背,宽阔平整的肩,像棵吹过风淋过雨的树,笔直插在土里,根须却蜿蜒。   —   不过,单靠这么双别致的鞋垫,想在这军训基地过得舒服当然不可能。吃得差、天气热、训练严格、觉不够睡,每条单拎出来都够他这盆温室里的多肉喝一壶的,更惶论四五条一齐往身上招呼。   每天掰着手指头过日子,两只手还没掰完纪潼已然吃不消。晚上训练结束以后他把小板凳夹在腋下,找到一个四下无人的角落缩腿坐着,想打电话给家里。   青绿的小蜢虫在灯下飞,他的影子投在地上,路灯像盏帽子高高罩着。   电话响了两声通了,他迫不及待喊:“妈……”   “宝贝潼潼,”那边传来亲亲热热的一声呼唤,接着电视的声音变小了,“这两天怎么没打电话回来呀?”   一听见这称呼,纪潼差点直接泪奔,说话也带上了哭腔。   “妈,我前天中暑了,没力气讲电话……”   茶几上摆着盆冰葡萄,胡女士正用一块白水牛角板给自己脖子刮痧,刮两道吃一颗,闻言手上动作差点儿失了准头。   “怎么回事,怎么突然中暑了的,严不严重?”   “都没力气打电话了能不严重?”他才不屑于报喜不报忧那一套,有苦就得诉个够本,“我这两天就没怎么好好吃饭。”   “那怎么成?!”他妈将刮痧板一搁,调子高高扬起,“你们这每天训练强度那么大,再不吃饭身体不就垮了?”   一听到训练二字纪潼就头皮发麻,再也忍耐不住,开始了竹筒倒豆子一般的吐槽。   “妈,你都没法想象这儿多脏。”他哽咽着用力吸了吸鼻子,“吃完饭要自己刷菜盆,那洗洁精都是兑过水的,根本洗不干净,冲多少遍都还是油乎乎的恶心死了,而且第二顿还得接着吃!”   “还有,这儿的小卖部就跟被打劫过一样,除了麦丽素跟方便面什么都没有,我想泡包面吃开水又不够热,泡五分钟还是生的……”   他妈在那边“哟”、“啊?”、“啧”、“是么?”。   “一点儿不夸张,还有还有,这儿的厕所……”一提到这个他最想哭,“这儿的厕所竟然是旱厕!我都快疯了……”   每天清早上厕所他都想把自己一脖子勒死,这样就不用闻那个味儿、不用跟人并排蹲坑了。   “这有点儿过了……”他妈捏起葡萄本来想吃,闻言又突然想再洗洗。   “妈……”他情绪上头,眼泪唰唰往下掉,抽抽噎噎地道,“我想回去……想吃你做的饭……还想吃冰棍儿……”   一边哭一边用迷彩服的袖子擦鼻涕,擦完还嫌弃地扯开,问:“你没在吃水果吧?”   他也好想吃。   “咳。”胡艾华说,“没有没有,我在备课。”   起初她单纯是抱着看儿子热闹的心态,但到底是亲生的,听他哭得这么惨一颗心也忍不住揪起来,又是安抚又是许愿过后吃好东西的哄了半天,总算把人给哄住了。   挂完电话,她对着葡萄幽幽叹一口气:“小兔崽子这回算是受罪了。”   —   基地那边。   发泄一通后纪潼心情好了点,在训练场又吹了小半个钟头的凉风才回到宿舍,沾枕头就睡了过去。第二天一大早,他又起来站军姿、走正步,顶着大太阳去食堂抢馒头,跟室友分享同一盒饭扫光牛肉酱。   下午五点半,所有人在食堂立着唱完了两首歌,十个人围着脸盆大的菜吃了个精光,各抱一个不锈钢盆出去刷碗。   基地的水龙头也不好使,不知是不是有意为之,水特别细,浴室的喷头也是。六点半排着队洗完一个十分钟的战斗澡,纪潼才觉得自己活过来了,换了身干净衣服拎着洗澡筐往回走。   “哪个是纪潼!法语系纪潼!”教官从远处吆喝,“大门口有人找!”   这儿从来没人找来过,一是因为偏,二是因为家长们都默认管得严,觉得来了也见不着,一个月就结束了没必要特意过来一趟。   所有人都挺惊讶,纪潼也转过身诧异地看过去。   “哪个是纪潼?”   “我。”他举手。   “外院法语系的?”   他又懵懂点头。教官的手在空中赶鸭子一样扇动起来:“去门口,西门啊,有人找,说是你师兄,好像要给你送什么东西。”   师兄?   他一头雾水,只得把洗澡的筐交由室友带回去。   一边往西门走他一边猜,才刚进校军训,哪认识什么师兄,而且还来给自己送东西。   没等他猜出是谁,西门已经近在眼前。岗哨旁边等着一个人,背对着他,身材挺拔如树。   是梁予辰,上面穿着一件白t恤,后背没有任何花纹图案,下面一条卡其色的工装短裤配白球鞋,露出小腿劲瘦有型的肌肉。   他来干嘛?不是互不理睬了么。   这几天他们连短信都没发过。   纪潼顿住脚步,不由自主理了理身上的迷彩服。理好了,理平整了,他张了张嘴,想叫名字又憋了回去,犹豫片刻后走过去,拍了一下那道平整的肩。   梁予辰转过身,看见他的那一瞬间表情微微一动,随即恢复成一泓平静的湖。   纪潼有些不知所措,拿不准对方的想法。两人分开的那晚还在吵架,现在忽然见了面,一时不知是该继续吵下去还是和好。他将两手抄在裤兜里,低头看着梁予辰脚上那双熟悉的山寨运动鞋,不自然地问:“你来干什么?”   “你妈让我来的。”梁予辰的声音有一点哑,像是缺水。   这句话语气也不太好,听上去就像是在强调,如果你妈不让我来我就不会来。   纪潼踢了脚路上的小石砾,将一颗棱角分明的石子踢出去数米远,声音变得闷闷的:“那你干嘛说是我师兄?直接说是你不就得了。”   其实他想说的是:直接说是我哥不就得了。但他像害臊似的,那两个字怎么也说不出口,只能换个说法含糊过去。   梁予辰背后是夕阳,面容逆光中模糊不清,也没说话,就这么晾着他。   他就只能这样干等着。   等了一会儿,知道梁予辰一定还在生他的气,纪潼心里在失落之外又生了一层莫名的委屈,赌气问:“不说话是什么意思。觉得我烦,讨厌跟我说话?”   说完后一对眸子也不看人,只看地上的灰尘跟砂砾。   梁予辰身体没动,声音像水一样漫上来:“是你自己说的,我不是你哥,所以我换个头衔。” 第14章 人与人之间的差距   今天白天,梁予辰还在学校上课,胡艾华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予辰,你忙么这会儿。”她问得小心。   胡女士是个情绪化的中年女性。有时高兴起来便“我的儿”、“我儿”、“儿”这样称呼他,有时难过气恼忧心了又予辰予辰叫得挺生疏。这行为模式跟纪潼如出一辙,高兴时嘴甜,生气时嘴利,专往人心上捅。   渐渐梁予辰也摸清套路,一听称呼便知这位后妈的心情。   他说:“我在食堂吃早饭。”   胡艾华顿了一下,一口气先叹出来:“潼潼昨晚上给我打电话,哭了。”   身边嘈杂,他即刻站起来走到长廊里,蹙眉问:“怎么回事?”   “哎,”胡艾华在电话那头显得无奈,“这孩子不懂事,一点苦都吃不得,吵着闹着要回来,说不想练了。”   梁予辰背松下去,靠在走廊泛着凉意的墙面,左手扶了扶眼镜:“闹情绪是正常的,我当年军训开始也有同学受不了想走,不过最后都顺利完成了。”   “我也知道,”胡艾华说,“我就是心疼。潼潼说他病了,饭都吃不下,也不知道现在好没好点儿。”   梁予辰的背又直起来:“病了?”   “说是中暑,小孩子家家的感觉也不一定准,我就怕是饮食不对付得了肠炎……”那头有人喊胡老师,胡艾华说,“没法儿跟你说了儿子,我课要开始了。你抽空给他打个电话,毕竟你经历过,说的话他听得进去,别让他随随便便跑回家来,到时候影响不好。”   梁予辰背过身去望了望外面的天色:“实在不行我去看看他。”   肠炎不算大病,但要真得上了人就好受不了,在军训那种地方得遭罪。   他主动开口胡艾华自然惊喜地说好,嘱咐了两句路上小心,急匆匆收了线。   —   今天不太晴,早起就有些阴沉沉的。   他找本校保研的同学问清了军训基地的位置,上课,忙完了自己的事,下午四点才抽身出门。   先乘公交,坐两站换乘地铁,一路坐到七号线的最北站,下来就没有车可坐了,连黑车也不肯去,因为回程只能放空。找不到别的办法他又赶时间,只能随便找了辆车骑上,靠着导航摸到了基地。   这地方比他当年待过的大得多,管得也严。守卫的兵不让他进去,只准他在门口等。   等了大约一刻钟纪潼才出来。宽大的迷彩短袖穿在衣上,腰间扎着根咸菜绿皮带,活蹦乱跳,没心没肺。   梁予辰平白无故悬了一路的心终于放下,听见他问自己是不是烦他了,心里真的升起一阵烦躁。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又闹得不大愉快。   纪潼拿一双澄澈透亮的眸子斜瞪着他,眼眸中似乎荡漾着无数委屈难过,赌气道:“你要真想当谁的哥,就撺掇我妈跟你爸再生一个,别净盯着我行不行。”   当了十几年的独生子女,骤然间从天而降一个哥哥,没乱棍打出去已经算他涵养好,难道指望他亲亲热热叫声哥?   梁予辰回怼:“没人想当你哥,能不能别臭美。”   纪潼不饶人:“不想当我哥你拿我的话出来说嘴干嘛,显得你记性好啊?”   “你——”梁予辰气笑了,“我想当你爸行不行?”   两人面对面吹胡子瞪眼,纪潼扑哧一声笑场:“那得问你爸行不行,问我没用!”   小兔崽子,梁予辰说不过他,气得胃疼。   岗哨恰好到了交班的时候,两队人马踢着正步汇合。门厅的窗户玻璃一推伸出来一个戴大檐帽的头:“杵这儿干嘛呢你俩,进去还是走?手里有条吗?”   这里的学生生了病或者有急事,要出去都得拿教官批的条。   “马上走。”梁予辰回头应了一句,不再跟纪潼打嘴仗,转而将拎了一路的袋子递给他,“给你带了冰淇淋,可能有点儿化了。”   纪潼的眼睛跟灯泡一样亮起来:“冰淇淋?”   接着便去扒拉袋子。无纺布袋很有些分量,装了铁似的。里面是个大大的铝箔保温包,打开来,六七个长方形冰袋里埋着三盒550g的盒装冰淇淋。   是巧克力味儿的,自己最喜欢的口味。他拿出来,盒外一层水珠沾了满手。   “天气热,我没打开检查。”梁予辰从工装裤的大口袋中变出好几把木勺扔进袋里,“你自己吃一盒,另外两盒分给同学,免得他们说你吃独食。”   纪潼惊喜之余,忽然发觉梁予辰脸跟脖子热得发红,想必是经过一番跋山涉水才抵达这穷乡僻壤,心里略略过意不去。   他犹豫着递过去一盒:“要不……你吃一盒?”   梁予辰推回去:“我不爱吃这个,腻。”   这时值勤的人第二次催促:“你们到底走不走?”   “这就走。”梁予辰应完后,用认真的语气对他说:“赶紧回去,别老想着逃跑,除非你想让同学笑四年。”   纪潼嘴硬:“谁想着逃跑啦,你少冤枉我。”   “没有最好。”梁予辰把他看得透透的,“真跑了你就在外院出名了,以后别说认识我。”   纪潼小声顶嘴:“拉倒吧,就跟谁特别想认识你似的……”   “但是,”梁予辰目光聚拢,表情变得正经,“如果实在不舒服必须跟教官说,或者跟我说,我再去找你们老师。另外我听晴杨说杨骁他们学校也要来这儿军训,比你们晚一周。你俩凑一起消停点儿,别把这儿房顶掀了。”   纪潼撇撇嘴,没听出话里委婉的安慰。梁予辰知道他一定孤单。   耽误了这么久他该回宿舍了,梁予辰让他回去,他依依不舍地问:“那你之后还来不来啊,要是来的话能不能给我带点儿葡萄再带个椰青?我太想吃了。”   梁予辰本来都快走到伸缩门外了,闻言又想笑又生气,回身狠狠揉他的刘海。   “我没你想得那么闲,来一次不够还要来第二次?”   纪潼嘟囔着躲开他的手:“你不就忙着挣钱?财迷。”   梁予辰懒得理他:“行了,我真走了。”   然后他就真的走了。跋完山涉完水没有听到一声想听的“谢谢”,反而走到门卫室时停下跟看门的大哥道了声谢。接着他走出伸缩门,背影越来越小,慢慢成了一个白色的点。   来时艰难离开却容易。   回宿舍路上纪潼迫不及待拿出一盒冰淇淋刮着吃,头一回特别舍不得一口气吃完一样东西。一路上都在惋惜这里没冰箱,搁也搁不住。   跟梁予辰在外面说话时夕阳还在,走回宿舍天就成了暗灰色。室友们一见他手里的稀罕东西,一哄而上分着吃起来,他就爬上自己的床坐着,荡着腿,舒舒服服享用自己那份。   一边吃一边想,其实梁予辰对自己挺够意思,也不是非要把他赶出去不可。   没等一盒冰淇淋吃完,下面传来欢呼:“落雨点了,同志们下雨了!”   下雨意味着也许明天他们不用训练,视雨的大小而定。   纪潼一听便放下冰淇淋,转身推开窗将手探出去,果真感觉到挺大的雨点落下来,心里一阵狂喜,翻身下床跟同学一起查天气预报,盼着雨能一直下到明天。   背后的窗户开着,屋子里弥漫开雨天特有的腥味,雨势徒急,乌沉沉的风很快卷着流线状的雨袭来,打在玻璃上噼里啪啦直响。   有人咬着木勺喊他:“纪潼,关窗关窗,雨都飘到你被子上了!”   他就又急急忙忙爬上去关严窗户,顺便重新端起冰淇淋慢条斯理吃起来。下面的人兴奋了一阵后渐渐平息,三三两两去水房洗衣服、聚在一起聊天。   这一晚上是他军训以来过得最舒服的一个晚上,不用出去原地踏点还有喜欢的东西吃,天儿也不热,要真天天都这样倒不觉得难熬了。   他的心一点儿也没往另一个人身上想。   梁予辰来的时候没带伞,回去路上骑到一半,天忽然下起雨来。光秃秃的路上连个躲雨的地方都没有,硬生生在雨里淋了半个多小时,湿透的衣服沾在皮肤上挺过了二十多站地铁。   好在他身体底子好,研究生宿舍又有二十四小时热水,冲完澡后没觉得自己有生病的迹象。唯一的室友去了女朋友那儿过夜,晚上十点多他早早在床上躺着,大热天的也裹了床毯子防患于未然。   外面风急雨急,黑压压的云里偶尔还扯出一道闪电来,把天空划得银亮。   人生病的时候脆弱他知道,疑似生病的时候也脆弱却是他没想到的。   自己冒雨去看纪潼,纪潼会想起来问他一句么?   他双手交叉枕在脑后,脑中莫名冒出这个疑问,过后又觉得自己想得有点多。就那个没心没肺的哪吒,这个时间恐怕早就在梦里吃满汉全席了。   可没想到,几分钟后枕边的手机还真的震了一下,屏幕徒然亮起,显示有一条来自纪潼的消息。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他在黑暗里勾起嘴角,拿过手机划开一看,下一秒笑容僵在脸上。   “教官说水果能收,要不然你给我寄点儿过来?要顺丰哦,你最好啦。”   文字中透着一股子装乖卖萌跟理所当然,让人想捧着他的脸狠咬一口又舍不得下嘴。   丢开手机,梁予辰这一晚上就此在生闷气中度过。   他没想通,同样是人,为什么纪潼就这么丧良心? 第15章 骂谁怂包呢?   转眼间又三周,军训结束,晒黑五个度的小猴崽子们终于脱离苦海,开始他们真正的大学生活。   刚住进宿舍纪潼不适应了两天。大学宿舍毕竟不比独门独栋的研究生院,更不比家里。早起要抢卫生间刷牙,晚上要排队去男浴室洗澡,还会在玩电脑玩得正高兴的时候面临突然断电。   不过再怎样不方便,都不比自由重要。长这么大第一次脱离家长的控制,摆脱大人的监管,纪潼很快就乐不思蜀。而且他性格活泼,人又大方,从家带的吃的用的都让室友随便用,游戏打得也好,跟大家关系处得相当不错,还稀里糊涂地当上了班长。   并且,梁予辰出现在他视线中的次数也锐减。   周末回到家胡艾华问两兄弟在学校有没有约着吃个饭,梁予辰说没有,学业挺忙,纪潼憋不住笑了。   他知道梁予辰在忙什么,忙着挣钱。要说这人脑子也是真的活,居然从购物网站上进了一批低价u盘,从大一新生回校那天起就开始在宿舍楼往食堂去的要道上摆摊。u盘比周围小店里便宜,学生们可以现场挑,有问题能找他换,还能省笔运费,因此生意挺红火。   周末一过完,纪潼憋着坏心眼,中午撺掇俩同学跟他一起去围观梁予辰摆摊。   校内小超市十米外的地方,某棵大榕树的树荫下,梁予辰就坐在木长凳上守着眼前的一个“货架”——简易鞋架。也亏他想得出来,搬来个三层鞋架当放货的,每层摆几个纸盒子装不同规格品牌的u盘和sd卡,上面还贴着手写价签。   “谁啊,你认识?”仨人躲在另一颗树后头,室友王腾忍不住问。   纪潼看着梁予辰戴着眼镜卖东西的样儿直乐,摇摇头说:“正事不干天天跟这儿摆摊,整个一不学无术!我可不认识他。”   王腾狐疑看着他:“听你这口气我怎么感觉你俩还挺熟……”   “扯淡,”他眼睛还在梁予辰身上打转,见到脚上的鞋照例皱皱鼻子,“土死了,谁跟他熟。”   “那你绑架我们俩来这儿干什么?”室友奇怪道,“你也想学他摆摊?”   “看热闹啊,你们不觉得特有意思?”   被他生拉死拽的俩人对视一眼:哪他妈有意思了。   纪潼当然不满足于当观众,脑筋转得飞快,耸耸旁边人的肩道:“诶,一会儿这样,你去找他买u盘,不用真买,挑几个难点儿的问题为难为难他,最好问得他答不出来!”   一想到梁予辰待会儿吃鳖的样子他简直心花怒放。   就知道没好事。室友瞥他:“你自己怎么不去?”   “我要能自己去我还找你们干嘛?”纪潼说,“他认得我。”   “哦我懂了。”王腾恍然大悟,“你俩有仇。”   “……差不多吧,你到底去不去?”   三个人你推我我推你,还没掰扯明白,有人替他们去了。   “我前天在你这儿买的东西有问题。”   一个穿着翻领olo衫、五大三粗的男生走到梁予辰面前,手往前一伸,掌中是枚小巧的银色u盘。   这会儿没客人,梁予辰从木凳起身,推了推眼镜,拿过u盘端详。银色金士顿,自己的确在卖。   他抬头看着眼前的学生,觉得相貌陌生。   “u盘什么问题?”   “插笔记本上读不出来,不能用。”   梁予辰随身带着台笔电,插上试了试,的确没反应,可能是u盘本身有问题。   “退钱吧,我也不换了。”男生说。   “稍等,我看看销售记录。”他态度挺良好。   那男生脸上两条显得凶相的沟壑微微动了动,像是担心他不给退。   不远处围观的三个人嚯了一声:还有销售记录呢?够专业的。   看了不出两分钟,梁予辰掏出手机开始拨电话,但似乎一直没打通。   那人不耐烦了:“到底退不退,我一会儿还有课呢,在学校里做生意不讲诚信?”   “能退。”他说:“但是我需要确定是你买的。前天的确卖出去一款这个u盘,不过你的电话打不通,如果那天留的的确是你的号码。”   他将电脑屏幕翻转给对方看。   为售后方便,卖每样东西无论金额大小他都会留下对方的手机号。   “我没带手机。”那人催促起来,“别找这种借口耍赖,爽快点儿退钱,否则我找学校投诉你违规摆摊。”   在这儿卖两周东西是经过老师默许的,但也只是默许,明面上当然不行。   被争吵吸引过来的人越来越多,梁予辰眉梢跳了跳,不想把事情闹大。不是怕事,是不想让为自己开绿灯的老师惹来麻烦。   “好,我按售价赔给你。”他想息事宁人。   刚要转钱,手臂却突然被人钳住。   “你在家不是挺横的吗?怎么,看见人家比你壮就怂了?”   纪潼不知什么时候从天而降,一脸欠揍地看着他。   梁予辰皱皱眉:“你来这儿干什么?”   “看你笑话呗。”他眼中透着得意,说完转过身,鄙夷地看着来退货那人,“你谁呀,上世纪穿越来的?出门上课不带手机,骗鬼呢!”   “潼潼。”见他说话太冲,梁予辰低声制止。   “你别管。”纪潼扭过头去威胁般瞪了他一眼,“笨得要死。”   笨?   这个字对梁予辰来说太新鲜,长这么大还没被人这么形容过。他眉心直跳,心说你都能看出来的事儿我能看不出来?我这是顾全大局,小屁孩懂什么。   “关你什么事,”那人一下涨红了脸,嗓门骤大,“我带不带手机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凭什么说我说谎?”   “你没说谎你慌什么?”纪潼啧啧啧围着他转了一整圈,审犯人一样审视他,“汗都快下来了还狡辩呢,真那么有底就把手机拿来对质,总不能手机也恰好丢了吧。”   许是心虚,那人憋着没说话,纪潼又道:“抠抠搜搜的想占小便宜,别以为我没招儿治你这种人,他那儿不是有购买记录么,不是说电话打不通么,我现在就拿到广播室去广播找人!对着大喇叭喊买主电话跟名字!我倒看看有没有人认识!到底是不是你!”   “你——”   他咄咄逼人,那男生当众下不来台,直接用力搡了一把,搡得他倒退两步差点儿摔倒。   梁予辰立马过去展臂将人护住,整个身体跟堵墙一样将他挡得严严实实。   “干嘛干嘛?不服练练!”纪潼缩在梁予辰身后只怂了一秒就直跳脚,有人撑腰谁怕谁。   “哎!”王腾他们带头嚷起来,“说不过人家就打人?什么玩意儿啊!”   “你打我一下试试?”纪潼扒着他哥的胳膊继续跟人对线,“碰我一下试试?”   梁予辰急了,直接回头吼他:“你能不能别惹事?”   哗啦啦一盆凉水从头浇下。   刚刚还像战斗公鸡一样斗着鸡冠的人闻言先是一愣,笑容光速消失:“梁予辰你丫王八蛋!我帮你你还说我惹事,活该你被人欺负!垃圾!怂包!我以后再管你的事我是狗!”   一张脸气得通红,说完转身跑开。俩同学面面相觑,不知道该不该追上去。   “潼潼、潼潼!”   梁予辰从背后叫了他两声,眼见他越走越远,心里急切且后悔。转头见到那个要退货的男的正要走,一把从后面拽住他上衣,直接将人拽了个踉跄,温雅谦和全无踪影。   “你想怎么样?我告诉你打架要吃处分!”男生转过去看到他的脸,被唬了瑟缩一下。   梁予辰青筋暴起,脸色骇人:“动我弟弟还想走?今天跟你没完。”   —   纪潼下午有课,但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坐在教室越想越气。   垃圾梁予辰,狗屁不是。好心好意帮他,非但不领情还冲自己吼,托儿所毕业的人都比他明辨是非,九年义务教育在他身上简直是彻底浪费。   想着想着他受不了了,双手比出中指。旁观同学侧目,压低声音道:“你抽风啦?”   纪潼牙缝里挤出一句:“我癫痫了行不行。”   纯属气的,手指不受控制,不杀个把梁予辰祭天这病治不好。   最垃圾的是梁予辰连条短信都没给他发,整个就跟没事人一样,仿佛全世界只有纪潼自己在发疯。   他越想越完蛋,下午吃什么都不香,七点半一屁股坐到大教室最后一排想混选修课。   室友踩着铃声进教室,找半天才找到他,坐到他旁边的空座。   “我的亲娘嘞,这后三排有够抢手的,幸好提前让你占了座。”   纪潼没精打采地嗯了一声。   “今天这节课纯看电影吧?没说要交上次的观后感吧。”   他又嗯了一声。   “怎么着?”王腾将脸凑过来,“还为中午的事儿生气呢?不至于吧,你哥不都教训过那个人了么?”   纪潼撩起眼帘,看着他反应了两秒,一下拧过头:“你说什么?”   那个缩头乌龟什么时候教训人了,狗屁。   “他没跟你说?”王腾满脸疑惑。   纪潼嘴角拉扯:“鬼才跟他说话。”   “你也是无聊哈,这么点小事还生气,你哥对你不错啦!”   “你知道什么。”他嘟囔,“我没觉得他对我哪儿不错。”   “还不叫不错啊?!”王腾夸张地张大嘴,身体向后仰着,“你哥中午提着那人的领子说——”   纪潼一颗心提起来,眼见王腾咳嗽两声打扫喉咙,右手食指倒竖起来像把枪似的比着某处,模仿他哥的嗓子,凶巴巴地道:“你必须给我弟弟道歉!否则咱们教务处见!”   说完又怪他不够意思:“你说你有个读研的哥哥也不言语,早知道让他请我们吃饭了。”   纪潼自动无视他这句话,急忙问:“然后呢?”   “然后就很多人看热闹啊,反正也没打起来,两边儿都有人拉着,后来私下解决得怎么样我就不知道了。”   “你怎么不看全啊。”   “我有课啊大哥。”   “……”纪潼半晌没说话,静了一会儿,吐出两个字:“没劲。”   “是啊。”王腾头一歪,趴在胳膊上迷瞪眼打了个呵欠,“这闹来闹去的多不好看,而且一般人也不知道前因后果,就算知道了没准儿还觉得你哥小题大做呢,不就是推了你一把么?又没把你怎么样。”   选修课的老师姗姗来迟,灯一关就要放法国电影。   纪潼的脸被投影仪反射出的白光照得出奇柔软,眼睛莹亮着,也没看王腾,目光不知落在什么地方,好半天以后嘴里小声驳了句:“你才小题大做,你全家小题大做。”   王腾也不知听没听见,伸手搔了搔耳朵,怡然睡觉去了。 第16章 总辜负他人心意   晚上九点多回到宿舍,纪潼换了衣服就抢着去洗澡,去晚了水不热。   自从得知梁予辰教训过那个人,他心里莫名松快很多,倒也不单纯是觉得出了口气,具体因为什么自己也不大清楚,只隐隐约约觉得愉悦。挑了个水特大的莲蓬头舒舒服服洗完澡,他哼着歌端着盆往回走,一出电梯撞见另一位室友侯进。   “你在啊?”侯进挺诧异,“我还以为你自习去了。”   “没啊,”纪潼问:“怎么了?”   侯进在电梯关门前说:“你哥来了,在宿舍等你呢,我先下去了啊。”   纪潼愣了一下,点点头,电梯门上映出牵起来的嘴角。他轻快转身看了不远处的淡绿宿舍门一眼,又特意将脸垮下去。   门虚掩着,他左手扶着盆右手一推,木门吱呀一声往里打开。梁予辰坐在他的位置上侧对着门,听见声音转过来,淡淡道:“洗澡去了?”   纪潼一怔。那副平时戴的眼镜被取下来握在手里,眼神像是看不清,多日来看熟了的人就此忽然变了个模样。以往他似乎木讷沉默,偶尔被欺压得狠了有所反弹也是反应平平,不像现在这一刻——   放松而从容的表情。纪潼不由得想象他重新戴上眼镜的样子,情绪隐在镜片后,叫人很想借着那银边框爬上去,纵身一跃跳进他心里。   意识到自己是如何的胡思乱想,纪潼急忙回神。   “不行啊。”他走进去拿脚勾上门,慌乱地把眼眸藏在刘海后,“澡堂子也归你管?”   小小一个人,气性这样大。梁予辰跟他打趣:“是你室友说你自习去了,我就觉得不太可能。”   宿舍里还有两个人在,一个躺在床上玩手机,另一个背对梁予辰抖着腿打游戏,双耳被大大的耳机罩起来。没有人特别留心他们的行径。   纪潼踢踏着拖鞋端个盆冲过去,企图以凶狠的眼神自上而下展开压制:“你什么意思?”   可惜收效甚微。梁予辰意味深长地笑了:“没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是什么意思。”他两道眉毛好看地拧着,剪水双瞳里的恼意只是个虚架子,一点儿也不唬人,不依不饶地问,“我怎么就不可能去自习,我也是很用功的ok?”   一边说一边把盆底留的一点水往梁予辰身上泼。   “ok,ok。”梁予辰噙着笑向后退,倾斜着椅背躲避,“完全ok。”   两人闹完这一阵,气全消了。纪潼将盆放在桌上,颇为怨念地面对着梁予辰,身体将半窗月光挡得严密,像是清辉全收拢在背上。   梁予辰把盆拿过去搁到脚边,一弯腰瞧见他腿上好几个红疙瘩,问:“你腿怎么了,蚊子咬的?”   他不在意地嗯了一声:“跑步的时候被咬了几口,痒死了。”   外院的本科生无论专业,每学期都有出操时长要求,不够不能毕业,操场大门口有打卡机。   “早上怎么会有蚊子。”梁予辰跟身边的同学向来是清晨练功,因此以为别人也是如此。   “我都是晚上跑,大清早的我哪起得来。”纪潼咕哝。   有时候他起晚了,八点的课都赶不上。十天里有九天半都是急匆匆拎着早点进教室。   “这样吧,以后早上你跟我一起练。”梁予辰又重新戴回眼镜,目光锐利不少,“学语言的没有你这么懒的。”   “别别别!”纪潼匆忙摆手,显得底气不足,“我起不来,请放弃我。再说我们宿舍没一个勤快的,他们比我还懒。”   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嘛。   一听这话梁予辰抬起下颌看着他,朝他微微摇头,无声阻止他议论别人。   他立马翻了个白眼。   在梁予辰心里,这种感觉又是另一份亲昵。这间屋子里有别人,他们俩说话没有刻意防着别人,但说的是他们俩自己的事,是一家人的事。   纪潼没感觉亲昵,只感觉腿酸。他轻踢椅脚:“起来,我要坐。”   梁予辰就站起身将椅子让给他,不过并不显得局促。他极自然地跟躺在上铺的男生打商量:“我能不能坐会儿你的椅子?”   来的时候他给每个人发了罐冰饮料,人心早收买好了。上铺的哥们儿热络答道:“可以啊!哥你坐你坐!我晚上除了撒尿不下去了。”   他就把椅子拖过来坐在纪潼旁边,离得不远不近,双腿微分,两手搭在腿间,手腕松松垂着。   挺有哥哥样。   “中午的事还生不生气?”他问。   很久没发中午那么大火了,连他自己都很意外。但平复下来,他反倒担心纪潼这小王八蛋还没消气。   纪潼抢来梁予辰的眼镜,煞有介事地戴上,一点不在意地答:“不气啊,你不是修理那个人了么?”   说着话,装模作样地凑近观察梁予辰的五官。一片重影,单眼皮倒还依旧。   梁予辰伸手从他鼻梁上取下眼镜,推开他的头:“不知道乱带眼镜容易近视?不算修理,只是理论。”   君子动口不动手,他虽不算君子,也自认不是莽夫。   “哪那么容易近视,给我试试,我也想配个镜框。”他觉得戴着眼镜实在好看。   见他又来抢,梁予辰干脆拿大腿夹住他两条腿,眼镜妥当地收入裤子口袋。   “小气。”他撇撇嘴。   这时忽然有人开门,两人的腿极默契地分开。   是下去没多久的侯进又风风火火地回来了,隔一米远就能闻到身上的烟味。人倒是挺热情,进来就冲梁予辰打招呼:“哥!”   可惜一扬手,露出手里的红南京。   梁予辰淡淡嗯了一声,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   纪潼还惦记着他那镜框,拿鞋尖顶他的鞋尖:“真不给试?”   梁予辰没理他,反而站起身。   “我该回宿舍了,你跟我一起下去。”   “我?”纪潼不解,“我下去干嘛,你二十多岁的人了还怕黑呀,自己走呗。”   刚洗完澡就出门,外面气温还不低,且得再出一身汗,他才不干呢。   梁予辰却凑近他耳畔威胁似的道:“我得替阿姨审审你。”说完拉远距离,少有的严肃表情,“换个鞋,再晚我们宿舍就锁门了。”   侯进在一旁纳闷,这刚十点多,现在的研究生管这么严?   近来没干什么坏事,纪潼不怕他审,换了运动鞋跟在他后面像个小尾巴,走出宿舍楼发现梁予辰还骑了辆车,诧异道:“哟,发财啦?自行车都买得起了。”   梁予辰瞟他一眼:“你眼馋?”   “太眼馋了。”纪潼啧啧,“瞧这海绵减震,瞧这全金属离合,瞧这……哦对不起没有仪表,走眼了。”   梁予辰失笑:“我改天弄支旧手表绑上满足你。”   贫了几句之后纪潼非要兜风,让梁予辰骑车载他。   月圆如银盘,风轻如发丝。五百二买来的自行车上一前一后两个年轻人,纪潼岔开腿坐着,手里攥着他哥的上衣,脚微微抬起来,抬累了就在地上一蹬,划船一样。   车绕到没什么人的林荫道,月光从树叶间筛下来,映在梁予辰背上像银河做的棋。纪潼吸了口草木清香,心情上佳。   “不说要审我吗?审呗。”   梁予辰觉得腰间痒,右手探到后面捉住他的手往下移了一段,让他揪着自己的裤边。   “你们宿舍那小子烟好像抽得挺凶。”   第一次听见他用“那小子”称呼一个人,纪潼觉得新鲜,说:“好像是吧,跟你有关吗?”   车骑得慢,身边偶尔经过一两个背着双肩包的男女。   梁予辰思忖后委婉开口:“你觉得十岁就这样,合适吗?”   纪潼懂了,他还没忘了上回自己身上有烟味的事。这人,疑心病真够重的。   “你管人家呢,都成年人了,抽两包烟碍着谁了?”他故意顶嘴。   “我不管别人,只管你。”沉稳的声音从前面传到后面,份量却分毫不减,“他可以那样,但要让我知道你像他那样,我就得告诉你妈。”   纪潼嘁了一声:“我妈到底贿赂你什么了,你就这么愿意管着我。”   梁予辰没说话,心里想,我倒愿意不管你,就怕你这颗小苗长成歪脖树。   “行了,”纪潼两条腿抬起来荡了荡,“告诉你吧,我压根儿不抽烟,那次在ktv是包厢里留下的烟味儿沾身上了。”   “当时为什么不解释?”   “你朝我横我干嘛还跟你解释。”那天梁予辰态度不好。   “那你今天怎么又肯说了?”   风从下面钻进去,把白t吹得鼓起来,贴在纪潼脸上。纪潼没回他,反而问:“你之后还去那儿摆摊吗?”   “不去了,”梁予辰答,“今天闹得挺不愉快,影响不好。”   一想起他为自己出气的事来,纪潼又生出热烘烘甜津津的感觉,嘴里装作不在乎:“本来就不该卖,挣几十块钱还不够费劲的。”   梁予辰笑了笑:“你是觉得丢人吧。”   心里有个无形的气泡被戳破,纪潼憋着没说话,也就没人再说话。   在学校卖东西大概率遇上熟人,要说丢人的确有点儿,不过他在乎的不是这个,但又说不清楚为什么一想到梁予辰被人瞧不起他会觉得臊得慌。   绕了校园一小圈,二十分钟就这么在车轮下溜走。梁予辰把他送回宿舍门口,对他说:“下周一起早上七点半准时去操场,八点有课的日子另说。”   纪潼一撇嘴:“都跟你说了起不来。”   “我打电话叫你,骑车来接你。”梁予辰不容置喙,“你不能再偷懒了,胡姨再三嘱咐让我把你看紧点儿,大一正是打基础的时候,语言这东西在乎的是日积月累。”   说了这么一大车话,纪潼就“哦”了一声,不高兴地转身就走,看都没再回头看一眼。   回到宿舍,另外三个人正在吃零食,每人嘴里都塞着点儿什么。   “吃什么呢?”他问。   侯进嘴里嚼得嘎嘣脆响:“你哥买给你的薯片跟百奇,有好几种,哥几个分了两盒。”   拿他的东西向来比较随便,何况梁予辰来的时候已经说过买来就是要分给大家的。   纪潼走到桌前见着个塑料袋。透明的袋上印着校内小超市的名字,里面貌似有薯片跟牛奶,其余的看不清。他把袋口往外一拉,瞥了一眼后就懒得再细看。   “你们全分了吧,”他说,“这些我不爱吃。”   他不吃这个牌子的薯片,也不喝调味乳。 第17章 沾赌必悔   周末俩人头一回相约一起回家,出发前搜罗不少脏衣服带回去洗。   走到院门口,意外碰上同样回家来的郑北北。她还是那么一身假小子打扮,脖子上戴着细项圈,头上戴着鸭舌帽,身后背了个双肩包,包上吊着长长的打孔黑色链条皮带,显得挺不羁。   自从上次不欢而散之后,她跟纪潼挺久没说过话。当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单纯是因为没人先低头。而且花花世界迷人眼,每个人转移到新环境里都会遇见新的朋友、开始新的友谊,谁还会再在那一丁点儿矛盾上打转?   说白了,不够在乎,又不够紧迫,因此没人愿意先迈出那一步。世界之大,反衬出情感之小。其实有时想想,很多段感情就是这样失去的,不论友情还是爱情。   看到她,纪潼没什么好话可讲,扯着梁予辰的袖子让他快点儿。梁予辰问:“你们还在闹别扭?这么长时间了还没够。”   郑北北也发现了他们,表情紧绷地看了他们一眼,脚下步子放慢了,像在犹豫该不该跟他们走近一点。   “你废话怎么那么多?”纪潼大约是真不想见她,甩下梁予辰自己先走了。   梁予辰就跟郑北北点头打了个招呼,肩并肩往5号楼走。   “你们也从学校回来?”郑北北压了压帽檐,神情不算愉快。   “嗯,”梁予辰手里提着大包,“回来洗衣服。”   在这之前他们很少说话,见到了也不过点头问声好。   见他态度温和,郑北北少了许多戒备,顺着攀谈几句:“我包里也全是衣服,学校的洗衣机有人洗鞋,我嫌脏。”   “研究生那边的还好,”梁予辰笑笑,“我提的全是纪潼的衣服,他毛病多。”   郑北北乐了:“对,他毛病多,不过我看你接受挺良好。”   梁予辰跟她开玩笑:“有时候也揍他一顿出出气。”   郑北北神情骤变:“你打他?”   一点没把这话当笑话听。   “没有,我开玩笑的。”梁予辰抬手按电梯,“他打我还差不多。”   她心不在焉地敷衍了一句:“他也是开玩笑的,我们以前经常闹着玩儿,我挠他是常事。”   电梯里没别人,梁予辰问:“以后你们不在一起玩儿了?”   成年人用“来往”,小孩儿就用“玩”。   郑北北背着背包靠在后面,热裤下的大长腿前后交叠着,脸上有种超越年纪的成熟:“顺其自然吧,他有时候让人挺心累。”   到家以后梁予辰只字未提他跟郑北北聊了什么,纪潼也没问。   两人回来胡艾华起初挺高兴,又是让他们点菜又是让他们陪着逛商场。然而这俩人都是来休养生息的,梁予辰还能帮着干点儿家务,纪潼却是彻头彻尾的甩手掌柜,早上睡到日上三竿,饭点儿起来直接用膳,24小时全天候游手好闲。   慈母孝儿的关系维持了一天半,到周日下午已经全面崩盘。把他们送出门时胡艾华差点儿放串鞭炮,关门以后揽着梁长磊的胳膊感叹:“我觉得儿子们还是不在家好,希望高等学府多收容他们几年。”   返校路上两人在地铁上找到并排的座,前面站着的人挡了眼前的光。   纪潼杵了杵梁予辰的胳膊:“我怎么感觉我妈挺不待见咱俩的,我们真这么招人烦?”   他本来想只说自己,但不愿意承认就自己一个烦人精,因此强行带上另一位。   梁予辰转过头去看着阴影下他的秀气五官,莫名觉得这种问题问出来本身就挺有趣,决定暂不反驳“我们”这个词。   “你自己感觉呢?”   纪潼怀里抱着个装衣服的包,脚下夹着塞满零食的袋子,垂眸想了片刻,摇摇头:“不烦人吧,顶多有点儿好吃懒做?”   梁予辰笑问:“只是有点儿?”   “这不是关键。”纪潼又杵他。   “咳咳,”梁予辰笑咳了,“无非是距离产生美。不在家的时候招人想,胡姨把记忆自我美化了,觉得我们什么地方都好,等真正见面了自然会有落差——”   “所以加倍烦我们!”纪潼抢答。   “嗯,”梁予辰把他脚下的袋子移到自己这边,“回答正确。不过这都是暂时的,你在家再多待几天她对你的期待就又会调回正常值。”   纪潼随口就问:“你又没妈你怎么懂这些的?”   说完才惊觉说错话了。   车厢摇晃中停下,站在他们身前的人下了车,光线重新回到他们脸上。梁予辰表情淡淡的,抬头看车厢上方的路线图。   “对不起啊。”纪潼低声说。   “没事。”梁予辰没看他,“再有两站就到了。”   像没话找话,又像是不愿意再跟他待在一起。   一站过后,纪潼按捺不住,拉扯梁予辰怀中垂着的包带。   “明天还一起去操场么?”   梁予辰先是低头看了眼他的动作,随后才看他的脸,嗯了一声:“我骑车去接你。”   纪潼脸上像投了颗石子,荡开涟漪,头一回觉得早起没那么糟心。   到目的地时两人一同站起来,梁予辰手往他面前一伸:“包给我。”   一共两个包,可以背一个拿一个。   纪潼却将自己怀里的包潇洒一挎:“拒绝好吃懒做从小事做起、从今天做起!”   —   学法语重语感,学语言重练习。   纪潼占前者,梁予辰占后者。   同样一句话梁予辰听十遍才能念得像那么回事,纪潼听两遍就能跟得像模像样。用专业课老师的话说:纪潼说法语,“挺有法语味”。   不过天赋只能保证你要是真跑起来也许比别人快,关键还是在于你肯不肯跑。两人第一回 练口语梁予辰就给了纪潼这个入门级玩家一个下马威——   拿吞音这种教材上不会写的经典坑让他跳。   纪潼不负所望成功读错,暴露了自己不好好听讲的事实。梁予辰当即翻脸,细细抽查他的习题,发现此人实在是个划水好手,凡是需要当堂完成的几乎都保质保量,凡是需要课后靠自觉的几乎都没做。   问他为什么,他蹲在树下像个被审问的小犯人,支吾道:“枯燥。”   学语言当然枯燥,学法语更是在枯燥的基础上再来次烘干脱水,这一点梁予辰深有体会。撇开名词阴阳性不谈,比奥特曼形态变换还多的动词变位、比乐高零件体系更庞杂的代词,学法语的人没有不悚的。   但世界上真有学来不枯燥的语言么?   恐怕难找。一件事一旦从兴趣变成糊口的工具、向上爬的阶梯,它就必然是枯燥的,因为功利心永远与趣味性背道而驰。   操场外圈有几排座椅,清晨风是凉的,鸟也刚醒,在树间叽叽喳喳扰着学子们的神经。   两人踱过去,纪潼因为不肯做作业的事情败露,蔫着头坐在那儿吸豆浆,吸半天才想起递给身边的梁予辰:“你喝不喝?”   眼睫怯怯地眨,装可怜,知道自己做得不对。   梁予辰无奈叹气,就着他的手低头尝了一口,太甜。   “糖放太多了,你喝吧。”   “……哦。”淡粉色的唇又重新凑上吸管。   两个人似乎谁也不记得上回喝椰青的事了。   梁予辰拿出姿态来深刻教育:“学语言就像盖房子,图纸设计好了得打地基,有了地基还要添砖加瓦。没有日复一日地卖力气,图纸画得再漂亮也不可能变成真房子。”   简言之,光靠天赋走不长。   纪潼咽了一口甜豆浆,咕哝:“可我真的背不下来啊,那么多的单词跟时态,简直变态。”   “玩游戏你能记住那么多英雄技能,到学语言这儿就记忆力骤降?”梁予辰一语致胜,“背不下来说明你偷懒。这学期要是专业课低于70,往后别说认识我。”   “又来了又来了,”他咬着吸管顿了顿,“你是谁啊你个大路人甲,干嘛跟我搭话,我现在就不认识你。”   没人叫他起床他乐得清静。   梁予辰目光如炬:“心虚,做不到,怕丢人。”   扎心三连击。   刚说完纪潼就扑过来捂他的嘴,结果他一个不慎还真给扑倒了,仰面倒在胶椅上后脑勺磕出砰通一声,听着就疼。   “嘶。”他倒抽口气,“谋财可以,害命不至于。”   纪潼慌乱中两手按在梁予辰胸前以防跌下地,刚“我没”了半句就被连人带豆浆给推起来。   “没摔傻吧,”见梁予辰身体微晃,他心虚观察,“记得自己是谁吗?”   梁予辰故作沉思:“我是不是姓路。”   纪潼吓懵:“姓陆?”   “路人甲。”   他怔了一秒,随即才反应过来梁予辰又在耍他,气得拳头砸过去:“你不姓路你姓甲!甲鱼的甲,乌龟大王八!”   梁予辰笑着按住他的手:“能不能少给我取几个外号,记不住。”   两人打闹半天,豆浆洒了一手,只得凑合拿出张纸巾擦指缝。   纪潼用完了纸塞他手里,没羞没臊地凑过去:“诶,期末我要是没考砸怎么说。”   “什么怎么说。”   “奖励啊。”此人极其理直气壮,“没奖励没动力。”   “你是为我学的?”   “我是太子你是太傅,我学好了你鸡犬升天!”   梁予辰真想揍回去:“少往自己脸上贴金。”   “到底有没有奖励嘛。”   “想要什么奖励。”   “这个……”纪潼脑筋飞转,“我现在还没想到,等想到了再告诉你,到时候你得听我差遣当我的奴隶。”   梁予辰蹙眉:“你能不能换个词。”   怎么听怎么别扭。   “呃……仆役?”纪潼词汇量有限。   “打住。”他决定放弃,“还不如奴隶。” 第18章 你是为了我吗?   时间转眼到了晚秋。   有个周末梁予辰没回家,说是去外地当陪同翻译了,一趟能挣好几千。纪潼独自一人在家当大爷,敞着门,躺床上边吃水果边翻梁予辰的漫画书,一点儿不珍惜。   客厅的纪念片节目在介绍北方的冬泳,强身健体振奋精神之类的好处说了一大堆,他也跟着听了一耳朵。沙发上他妈跟他后爸不知在聊什么,声音不高,长吁短叹。   节目步入尾声,隐隐约约传来一句:“还是算了,别庆祝了。”   胡女士声音响亮一点儿:“孩子来家以后第一个生日,不庆祝说得过去吗?”   这说的当然不是纪潼。他立马将漫画书一合,竖着耳朵又听了一会儿,还是听不真切,干脆走到房间门口问:“你俩聊谁呢,梁予辰?”   他妈已经放弃纠正称呼问题了,拢了拢身上的披肩道:“跟你没关系,回屋玩儿去。”   越不让他听他还越要听。   纪潼走过去,反骑一把椅子,盯着俩大人问:“他怎么了,过生日?过生日过呗,我先声明我不反对啊,别到时候不给他过又赖我身上……”   梁长磊表情不太明朗:“潼潼挺懂事,不过咱还是不给你哥过了。”   这么顾及他的感受?不至于吧。   他妈还是觉得不妥:“我倒不是怕别人说我这个后妈刻薄,纯粹觉得不给孩子过生日怕他伤心。”   纪潼笑着插嘴:“他都二十三了还孩子,你这后妈说话真有意思。”   “边儿呆着去!”他妈瞪他,“说你哥呢跟你没关系。”   “我就不是孩子啦?”他顶嘴,“后妈不刻薄亲妈刻薄!”   梁长磊搓着膝盖:“潼潼,你要实在想听就在这儿待着也成,横竖也不是什么秘密。立冬的后一天是你哥阴历生日,但他妈是立冬那天没的,隔得太近,庆不庆祝都不合适,所以这么多年你哥都没提起过生日这事。”   立冬,也就小半个月以后了。   胡艾华没了主意:“确实为难。”   纪潼想了想,难得认真说句话:“也没什么可为难的,本来就是不相干的两件事,干嘛混为一谈。”   “倒不是混为一谈。”梁长磊说,“主要怕勾起予辰伤心。”   “你们不给他过生日他就不伤心了吗,”纪潼思路清奇,口没遮拦,“又不是他害得他妈没了的,凭什么到他生日了所有人都装不知道?”   梁长磊不言语了。一个是他儿子,一个是他亡妻,本来他就不善言辞,每年清明带儿子回去扫墓两父子都不当面掉泪——含蓄惯了。   胡艾华问:“要依你呢?”   “依我?”纪潼说,“依我就两件事都不耽误。”   —   十月初一是寒衣节,按北方惯例得给死去的亲人烧纸,到日子了路边好多黑灰堆。   那天纪潼早早给胖子打了个电话让他回来一趟,又给梁予辰打了个电话,说自己找他有事,直接在家里见。   晚上九点多他跟杨骁两人蹲在5号楼楼顶守着个大瓷盆、一堆纸钱面面相觑。俩不满二十的小年轻今天经历了好几个人生第一次:第一次去寿衣店、第一次买纸钱、一会儿还会第一次烧纸钱。   “潼潼……”杨骁有点儿怯场,“一会儿我说什么啊。”   “想说什么说什么。”纪潼拿出新买的打火机试了试火,红蓝的火焰在黑夜里簇簇燃着,“你之前不老念叨想你家小龙么,还说梦见过它,这会儿给你机会让你跟它倾诉倾诉思念之情。”   这话听着真瘆得慌,杨骁微微打个寒颤,左顾右盼,“我怎么老觉得有双眼睛在看着我……”   纪潼嫌弃地瞥他。   刚回到家的梁予辰发现家里没人,打电话给他问他在哪儿。   “天台呢,”纪潼说,“你赶紧上来。”   这么晚了去天台赏月?梁予辰走到屋顶看看天,没月亮啊,云遮着呢。   “这儿呢。”纪潼悄声喊他。   他走近一看,不远处有个人蹲在地上守着盆火,手好像还在往里扔纸。   “你在这儿做什么?”他问纪潼。   “嘘!”纪潼拿食指贴在唇上,神神秘秘地指在前面敦实的背影,“胖子烧纸呢,烧给他死去的宠物狗。”   梁予辰没太明白,不自觉压低声音问:“今天是忌日?”   “不是啊,”纪潼摇摇头,“今天是十月初一,按惯例都得给死去的亲人烧点钱,你回来的时候没见着路边有人正烧着呢?”   梁予辰恍然,难怪十字路口有人烤火,他以为取暖呢。   两人站在原地,听杨骁渐渐开始念叨:“小龙,你在那边儿千万别跟别的狗打架啊,你可打不过它们,最好认个大哥,遇见事儿了让大哥罩你。”   说一段,扔几张纸入盆。狗随主人,到了阴曹地府还是一个字:怂。   梁予辰颇为不解:“狗在那边也得花钱?”   “嗨,一片心意。”纪潼扬扬下巴,示意他别打岔继续听。   “其实我真挺想你的,你走了我都没养别的狗。你奶奶也想你,昨天还跟我说起呢,说你最爱吃咸骨头,没准儿就是吃多了才短命的。”杨骁叹了口气,“上周我梦见你了,梦到你腿好了,跟我一起玩滑板,尾巴摇得可欢了。”   虽说是演戏,说着说着却也掺进了真情实感,语调变得哽咽。   “你要是晚走几年就好了,我前一阵儿都上大学了,学校里有好多流浪狗,要是你还在我就能把你带去跟它们交朋友,还能把你带去给季晴杨看看,没准儿她一高兴能亲我一下。”   纪潼扶额,梁予辰眉梢微跳,觉得这小朋友真的挺有意思。   絮叨一会儿后两人上前,纪潼佯劝:“好了好了胖子,别伤心了,小龙肯定明白你心意了。”   杨骁站起来活动了几下蹲麻的腿,手里一沓剩下的纸钱递到他手里:“我太难过了,下去缓缓,剩下的你替我烧了吧。”   说完一瘸一拐地走开了。   “你说你这人——”纪潼装作无奈,对梁予辰说,“我烧个什么劲啊我亲人健在,要不你来吧,你妈不是不在了么?你也给她烧点钱表示表示。”   “不用了。”梁予辰摇头,并不接。   “怎么不用?”纪潼不管不顾地往他手里塞,“人家都烧你不烧,难道让你妈在那边过穷日子?”   梁予辰垂眸望着满手的纸钱,沉默了片刻,忽然说:“我不记得我妈长什么样,担心烧不过去。”   纪潼怎么也没想到,他考虑的是这个。   他抢回一半纸钱,说:“她名字你总记得吧。”   “杨翠琴。”   “有名字就好办了。”纪潼扯着梁予辰蹲下来,带头烧进去几张,“我跟你一起烧。”   席天慕地,火光簇簇,两个人肩挨着肩,身上都穿得不多,但一点儿也不觉得冷。   “杨阿姨,”他小心地起了头,“我们给您烧点儿纸,您拿着好好花,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别舍不得。”   说完连着添了三次纸,然后才拿肘碰了碰梁予辰。   梁予辰也在往里添,瞳仁里映出火苗的形状,情绪晦暗不明。沉默了一会儿后他慢慢开口:“妈,我挺好的,读研了,搬家了,别记挂我。”   就说了这么一句,重新沉默下去。两人手里的纸钱渐少,纪潼知道自己不合适再说话,就在心里默默加了一句:阿姨,我妈对他挺不错的,一点儿不恶毒,您放心。   远在三楼的胡艾华坐在客厅打了个喷嚏,谁想我?   烧完纸,两个人站起来,纪潼也腿麻了,差点儿没站住。梁予辰眼疾手快地搂住他:“靠着我,活动一会儿就好。”   纪潼就挨着他,跺脚,头发在他脸颊上蹭来蹭去。   梁予辰鬼迷心窍,说:“你头发上有烟灰味。”   纪潼扯过一撮头毛奋力闻着:“真的假的,我晚上刚洗的澡。”   梁予辰扣着他的腰,脸颊埋进发丝里,嘴唇凑在他耳边,像是为了隐藏情绪:“你是特意为了我么?”   纪潼没想到他这么聪明,整个人顿时怔住,一动也不动任他抱着,半晌才憋了张大红脸:“我为了狗。” 第19章 抱我就够   感动这种事,在两人的心里停留的时间都不很长,过后该怎样还怎样。   立冬那天一家四口在家里认认真真吃了顿饭,也就算是给梁予辰过生日了。梁予辰虽然没说,但明显挺高兴。胡艾华给他买了个不大不小的生日蛋糕,最后大半进了纪潼的肚子里。   吃完饭梁长磊洗碗,胡艾华出门找学生家访。纪潼洗了个澡出来发现梁予辰不见了踪影,连同外套跟鞋一起消失了,但手机还好好地在桌上。   他不知怎么的,笃定梁予辰一定在楼顶,换了件衣服爬上去一看,果然见到烟囱旁边有个人影。一件黑夹克,大长腿蹬在楼边的水泥台上,看着就跟要跳楼自尽似的,脚边放着罐绿色听装啤酒。   11月的风已经挺凉了,吹得纪潼缩起了脖子,两手揣在兜里偷偷摸摸观察。只见梁予辰沉默看天,看一会儿,拿起啤酒仰脖喝一口,光是这么一个溶进黑夜的背影就像有无数没讲出口的故事。   他莫名冒出一个想法,如果梁予辰这个人去拍电影,也许能演得挺好。想完以后又被自己吓了一大跳,疯啦,电影界没有长相门槛了吗?   不过转念又一想,其实梁予辰长得也不难看,甚至还算得上帅。五官立体,眉目传神,而且身材也修长。保不齐真有眼瞎的导演看上他,让他去演电影也说不定。   演个什么呢?纪潼站在他身后想来想去,觉得还是演他自己最好。如果有一部电影讲梁予辰的内心故事,他一定会掏钱买票。   喝着喝着易拉罐空了,放在地上被风吹倒,骨碌碌滚到楼沿边。梁予辰起身捡回时发现了没来得及藏起来的纪潼,表情有些意外。   “找我有事?”   纪潼死鸭子嘴硬:“谁找你了,碰巧而已。”   梁予辰笑了笑,往旁边挪了一点位置:“过来坐,今天星星挺美,比胡姨买的灯强。”   纪潼过去掏出张纸巾垫好,随后才坐上去。   仰头看天,快到十五了月亮很圆,墨水蓝的天上星罗棋布,像谁从月亮里随手撒了把银瓜子出去。美是美,但他不太懂欣赏。   没一会儿他脖子酸了,问:“你上来就为看星星?”   实在不像二十三岁的人会做的事。   梁予辰转过头,眼中三分醉意,低沉的嗓音中弥出复杂情绪:“跟我妈说说话。”   “说什么话?”   “随便说说。”   他似乎不愿深谈。纪潼被他气息间的酒精味笼住,受了引诱,舔了舔唇说:“我也想喝。”   梁予辰皱眉:“你不能喝。”   “我怎么就不能喝?”他头一低,见到另一侧的三四个空罐子,这才发觉梁予辰可能真喝多了。   “你还是小孩子。”梁予辰微笑着捏住他的鼻子不让他呼吸,“小孩子不能喝酒。”   平时他们没有这样亲昵,大约喝了酒以后做什么都是可解释的,不用难为情。   纪潼不服:“我虚岁二十了,一点儿也不小。”   梁予辰笑笑:“在胡姨眼里你永远是小孩子。”   这话里有几分心酸,明明白白地摆在两人面前。有时候长大是被迫的,现实推着你往前走,令你不得不做个大人。   纪潼头脑一热,问了个极傻的问题:“你怎么不喊她妈?”   胡艾华会叫他“儿子”,他却似乎从未喊过“妈”。   是时候未到还是压根儿不想?   梁予辰将答案坦诚送出:“我希望她是,但我知道她不是。”   这话当着后妈跟亲爸的面不能说,当着外人的面更说不着,只能当着纪潼的面说。   说完他又指了指天:“我妈已经去上面了,一个人孤单。今天你们给我过生日我很高兴,高兴完又有罪恶感,所以上来让我妈原谅我。”   纪潼问:“原谅什么?”   “原谅我差一点儿把她忘了。”梁予辰说,“昨天她忌日刚过,今天我就像没事人一样跟你们有说有笑,怕她觉得我没良心。”   不知道是酒精使然还是情绪不佳,他呼吸渐沉,低着头,两手垂在腿间捏着一个易拉罐,咯吱作响。   纪潼一时间陷入后悔,怨自己考虑得不够周全,莽撞逼着他妈替梁予辰准备了这次生日宴。   被心里那丝丝缕缕的难受驱使着,他转身一言不发抱住了身边的人。   他并不十分懂得如何去安慰,也不完全明白眼下对方究竟最需要什么,但他想,一个拥抱总是没错的。   梁予辰的上半身连同两条胳膊被他圈在怀里,硬挺的夹克衫皱褶着变了形——抱得太用力。   “梁予辰,你别难过,真的。”   肩头多了一个小小的下巴,后背多了一只软软的手,笨拙地拍着。   “那天我们给阿姨烧过纸了,她收到你的一片孝心,肯定不会怪你的。”   因为身体前倾,纪潼露出一截腰,裸在凉风里受着寒,自己还浑然不觉。梁予辰扔掉易拉罐,双手绕到他身后拉拽卫衣下摆,指腹蹭过滑腻的皮肤。   “凉……”纪潼躲了一下。   “好好坐着,”梁予辰拍他后腰,“灌了风容易感冒。”   纪潼这才坐好,莫名红了耳朵,好像真的喝过酒了。两个人并排沉默,空气里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也许是酒精。   过了会儿,他扭头望向梁予辰,开口打破沉默:“我忘了给你准备礼物。”   “什么礼物?”   “生日礼物。”   纪潼的两只手藏在卫衣前兜,紧紧交缠在一起。   梁予辰双眼直望到他瞳孔深处,右手揉着他脑后的发:“你刚才抱我那一下,足够了。”   他给的恰好是自己最需要的东西。   纪潼别开眼没再说话。够了就够了吧。   这是他们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谈心,彼此在一个迷宫里走了许久,终于摸索着撞到了一起,往后能一起寻找出路。   两人找了个袋子将满地的啤酒罐收罗起来,咀嚼着满腹心事往楼下走。   溜达到四楼时,忽然被激烈的争吵声吓了一跳。   对视一眼后双双反应过来:是郑北北家里的声音,有人吵架。   隔着一道门,吵的什么听得不清,只知道分贝不低,声嘶力竭。两人顿住脚听了一会儿,表情渐渐严肃。   “走吧。”纪潼说,“别管了。”   别人家的闲事他说什么也不会再管,免得再受冷嘲热讽。   梁予辰缄默着没说话,等了数秒才继续下楼。两人不约而同都走得很慢,仿佛把耳朵落在四楼了。谁知刚走回家门口,楼上忽然传来砰一声,尖利惊悚划破耳膜。   梁予辰立即反应过来,沉声道:“有人摔东西。”   没等纪潼说话,他已经三两步折回去跑到四楼,用力敲响了郑北北家的门。   砰砰砰——!   砰砰砰——!   里面的争吵戛然而止。   纪潼也跟着他跑回去,但没有上前,只站在对面邻居家门口远远看着。   “北北。”梁予辰稳住声音,“我是纪潼的哥哥,你在家吗?”   隔了好一会儿没有回应,他又拍门:“北北,开一下门,我跟纪潼找你有事。”   纪潼在他身后紧抿着唇,心里也莫名紧张。   又是一分钟过去,门终于咯嘞一声打开一条缝,里间隐隐传出呜咽声。郑北北头上戴着卫衣帽,通红的眼出现在他面前:“予辰哥,有事吗?”   梁予辰警惕地往里面递去目光,却是什么也看不见,只能说:“我跟纪潼恰巧经过,听见你们家动静很大,来问问有没有什么要帮忙的。”   郑北北视线越过他看见后面靠着墙的纪潼,纪潼移开了目光。她紧咬着下唇摇了摇头:“没什么,杯子碎了。”   当事人不肯说,梁予辰也不方便多言,只能嘱咐她:“你没我手机号,有事直接给纪潼打电话,我跟他就在楼下。”   郑北北伸手划了一下刘海,只点了点头,没再说一个字,随后关上了门。   他跟纪潼就这么在四楼默契地站了许久,直到胡艾华家访回来给他们打电话才离开,好在那个家里也再没出什么动静。   晚上躺在床上,俩人都睁着眼睛睡不着。纪潼问:“你先前看清北北的脸了么,她……她没什么事吧?”   梁予辰两手交叉枕在头后,望着侧面的星星灯道:“没有伤口,只是哭过。”   纪潼这才松了口气,过一会儿又问:“那她怎么戴着个帽子?”   梁予辰答:“我也不知道。”   即便他去问,估计郑北北也不会告诉他。看得出她很要强。   黑暗里他们没说话,彼此心里都五味杂陈,这段他人的插曲冲淡了屋顶的奇妙情绪。   后来纪潼像是拿不定主意,问他:“你觉得我还应该生她的气么。”   其实他自己心里有答案,只是需要有人给他台阶下。   梁予辰总是那个愿意为他架梯子的人,沉默后说:“她不如你幸福。”   幸福的人有余力生气,不幸的人尽全力生活。 第20章 吃醋循环   第二天纪潼醒来,就像突然想通了一样给郑北北发了条短信。没说什么特别的,只问了一句:“秀兰姨还缺毛线么?”   他知道北北懂他的意思,一起穿开裆裤长大的默契。   彼时郑北北正躺在床上睁眼等她爸出门,收到短信,眼泪比回答冒得更快。   “缺,还要山羊绒的,你肯买么?”   纪潼一下从床上坐起来,双手飞速打字:“你们家茶杯手电筒的衣服我全包了。”   发出去那一刻内心激动难抑——他们已经有近两个月没有说过话。发完后忍不住坐在床上大喊大叫。   梁予辰洗漱完回房间,看见他在上铺坐着发疯,拿起桌上的眼镜戴好:“大清早的魔怔了?”   纪潼三两步跨下来奔到他面前,仰着头喘着笑着:“梁予辰,我觉得你说得对,我得让北北也幸福。”   梁予辰微抬眉梢,我说过这话?   总觉得这话哪里不对,听上去就像猴崽子要给郑北北幸福似的。春心萌动?他定定盯着纪潼打量,想从对方脸上找出恋爱中的蛛丝马迹。   纪潼见他眼神不对,敛起笑拿手背猛擦嘴角:“我嘴边儿又挂口水印了?”头上一根翘起的毛来回晃悠。   梁予辰知道自己想多了,小王八蛋还没开窍。   “你还有十分钟刷牙洗脸。”他气定神闲地走回桌边收拾包,“早上九点那堂课会点名。”   纪潼愣了一秒,诧异道:“你怎么知道?!”   “助教是我室友。”梁予辰转过身,在他开口之前就拒绝,“别想,他不会帮你签到,不想被记旷课就赶紧去洗漱,九分钟倒计时。”   纪潼惨叫一声冲进卫生间。   二十分钟后,两人跟众多上班族挤上了同一趟地铁,双肩包压成披萨饼。   纪潼跟梁予辰面对面贴在一起,哥哥拉环,弟弟拉哥哥手臂。   “这人也太多了,”他忍不住叽叽咕咕,“我以后上班了不会天天要这样吧,那我宁可从家搬出去,在公司附近租房子。”   话音刚落,梁予辰大拇指指腹蹭上他嘴角,低声道:“怎么连牙膏沫都没擦干净。”   纪潼愣神,愣完自己也拿指腹擦嘴角,不像是为擦牙膏沫,更像是为重温梁予辰刚刚给他的力道。   不轻不重,温暖粗糙。   擦完自己也知道不好意思:“干净了么?”   梁予辰嗯了一声,打趣他:“你以后要真自己住,会不会天天牙膏沫不擦干净就去公司。”   纪潼立刻改口:“那我不搬出去不就得了。”   “心思一分钟一变。”   “不行么,我一秒七十二变。”   梁予辰说不过他,索性不再开口,两人在车厢里慢慢晃悠着,快到站时纪潼问:“周末还一起回么?”   “不回了,周末我得给学生补两天课。”   他瞬间失落:“说好周末陪我吃日料的呢?”   早早约好挑一天下午去吃铁板烧自助,纪潼已经馋这口好几个星期了,偏偏这几周都很忙,始终没能成行。好不容易这周终于敲定时间,没想到事到临头被放鸽子。   说完他也不等回答,瞪了梁予辰一眼,车门一开抢前出去。走到扶梯口发现梁予辰没跟上来他又回头找,看见大个子急匆匆追上来,脚下步子不自觉放慢。   “不挣钱就没法吃日料。”梁予辰宽泛解释。   纪潼装作无所谓:“你挣去呗,我跟北北他们去。”   谁还没几个朋友了?前段时间杨骁忙着考证,他又跟北北闹僵,眼下考证的考完了,闹僵的和好了,不见得他就非拉梁予辰去不可。   没想到梁予辰说:“那你悠着点吃,别把胃撑坏了。”   直接把话说死,纪潼恨恨跑开。   —   周六,初冬天朗。   三人选在家附近不远的一个综合商场,六层有个日式铁板烧食材新鲜价格合理,大师傅动作也麻利。   杨骁是第一个到的。再过一个月就快到圣诞,他谈朋友讲究先发制人,早上十点商场一开门就冲进了饰品店,打算给心爱的姑娘挑双手套,预备着到时候作为表白必备单品。   买到一双大红粗棒针手套以后也才11点,他就来店里一边吃水果一边等剩下两个人。从暑假到现在四个月时间过去了,他跟季晴杨的关系实际没什么太大进展,还停留在请教英文问题跟群发节日问候的阶段,就连朋友圈留言都不敢放肆,也就上一次借着找季晴杨要旅游攻略的机会多聊了几句。   撇开家境不谈,他知道以自己的外在条件配季晴杨是有点儿高攀,可他不打算考虑那么多,况且他也不是图她好看。每当季晴杨看他的时候,眼神很平常很温柔,既不会下滑到他凸出的肥肚腩上,也不会停留在他褶皱的双下巴间。   他喜欢跟季晴杨待在一起,舒服,惬意,他决定争取。男子汉大丈夫活在这世上,要是连喜欢谁的这份心意都不敢直面,那就是天字第一号大怂蛋。   正捧着手套傻乐,纪潼悄没声到他身后,倏地夺过笑道:“哟,够有少女心的呀,刺绣草莓,你戴小了点儿吧。”   “还我。”杨骁又给夺回来,心疼地拍了几下灰,“别给我弄脏了。”   “买这玩意儿干嘛使?”   他小心翼翼收进包里:“当然是送给季晴杨啊,难不成送我妈。”   “这11月刚过半你就送手套,3月份你不得送泳衣啊。”   “什么、什么泳衣……”杨骁露出期待又羞涩的笑容,“那是在一起以后的事。”   “你打算什么时候表白?”纪潼坐下开始翻菜单。生蚝每人三只,刺身一样一份,就这样吧,先垫巴垫巴。   杨骁正儿八经:“我算过塔罗,圣诞节日子不错。”   “噗——”纪潼一口茶水直接喷到铁板上,滋啦冒起白烟,大师傅满头黑线。   “对不起对不起……”他边擦下巴边狂笑,“你这都哪来的创意,没顺便问问塔罗她答不答应?”   “不敢。”杨骁兴奋完又变颓,“听天由命吧。”   两人聊了一会儿,铁板上的生蚝爆着轻响,洋葱跟蒜末的香气萦绕鼻间,郑北北姗姗来迟,   一碰面就将纪杨两人吓了一跳。以往她那一头及胸长发已不见了踪影,变成贴头皮的寸头。   “你头发呢?!”纪潼诧异,杨骁震惊。   “剃了。”郑北北随意一答,手机搁到台前时亮了一瞬。纪潼匆匆一瞥,桌面是她跟她妈的合影。   半顿饭吃完俩男生还没完全接受这个事实。杨骁冒死伸手摸了摸,刺刺的扎着手,双重意义上的“刺头”。郑北北吃完一份烤牛舌心情大好,眼睛没看,手啪的一抬拍开他:“再摸收费。”   杨骁乐了:“北北,你现在这样去法台寺都不用买票!”   纪潼却高兴不起来,心里沉甸甸的总觉得忐忑,仿佛有什么事将发生未发生,悬在半空叫人不安。   面前多了片牛舌,是郑北北夹给他的,扬眉示意他笑纳。纪潼拿筷子拨弄两下,没吃,问她:“电视剧里的女的都是削发为尼,你这算什么。”   郑北北答:“削发明志。”   “明的什么志?”   “以后靠自己,说什么也要让我妈幸福。”   她回得平常,纪潼却大为震动。他蓦地想起那晚跟梁予辰的聊天,似乎冥冥中梁予辰跟郑北北两人有些共通之处,而那是他所没有的。   正愣神之际,郑北北拿肘杵他:“对了,把你哥电话给我。”   “谁?”纪潼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哥。”郑北北又夹给他一片牛舌,贿赂一般。   纪潼更不肯吃了。   “你要他电话干嘛,有事找他?”   “事倒没有。”郑北北头转过去,手撑下巴,目光泛泛望着师傅翻炒和牛的两片铁铲,“就是觉得他是你哥,我又跟他说过好几次话了,不存手机号有点儿不太礼貌。”   纪潼吃下去的食物顶在喉咙口,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郑北北什么时候这么懂文明讲礼貌?”   那个动辄称“老娘”的姐们儿去了哪儿,眼前这个冒牌货又是谁。   郑北北偏头微笑比出中指。虽然剃了头,但她左耳的银色耳钉仍晃着纪潼的眼,令他记起眼前这位其实也是个姑娘。   见他撒癔症,北北收回中指与他对视:“你不会还讨厌他吧,连给我号码都抵触?”   杨骁吸溜了一口鸡蛋鹅肝,舒展着眉毛道:“不会吧,你上次不是还让我演——”   话没说完嘴里被塞了只口蘑。   “唔,唔。”汤汁可真鲜真烫。   纪潼莫名不想让北北知道他为了梁予辰找杨骁演了那场烧纸戏的事。他拿出手机翻开通讯录,顿了仅仅一秒,递到郑北北面前:“他一般用这个号,另外一个专门联络兼职的我就不给你了。”   郑北北一边记一边笑:“他的号还挺吉利,怕不是也算过吧。”   纪潼没接茬,闷头吃了会儿东西,几分钟后又像突然想起来似的:“你平时没事别骚扰他啊,他又要上课又要挣钱,觉都不够睡,没空跟你闲聊。”   “某些人痛改前非啊,”郑北北饶有深意地望着他笑:“不仅不打呼噜了还关心哥哥觉够不够睡,真成好弟弟啦?”   纪潼低头看碗:“我就是提醒一句,听不听在你。”   吃饱喝足,三人一手一个甜筒起身离席,接着在商场里晃悠。郑北北冷落他们许久,自然有说不完的亲热话、讲不完的新鲜事,虽然仍旧刻意避开了家里发生的一切。杨骁则将自己的表白计划和盘托出,强迫他们届时到场打气。纪潼小孩心性,听完闲话又在游戏城里花了几个币,就此找回快乐。   三人后来往小区走,路上遇见一队冬泳的大爷,个个精神矍铄身强体壮,就单单眼周晒出了泳镜圈,显得有些滑稽。   杨骁咕哝:“立冬才多久啊,大爷们就又游上了,我要有这精神八块腹肌不是梦。”   纪潼看着与他擦身而过的人,心痒痒手贱贱,说:“要不明早咱们也游去吧,趁玉潭湖还没冻上。”   杨骁跟北北骇然:“你丫想一出是一出。”   纪潼昂首:“人不折腾枉少年。”   余下两人经不起他软磨硬泡,只得接受明早八点小区南门见的约定。   回到家后郑北北左思右想觉得这事挺悬,晚上发了这么一条短信出去:   “予辰哥,我是北北。潼潼又把筋搭错了,明早非要去冬泳,你要不要一起?” 第21章 少年英雄空有勇   第二天早八点,玉潭湖边。   “潼潼,要不算了吧……”杨骁望着强装镇定的纪潼,率先打起了退堂鼓。   不来不知道,一来吓一跳。立冬后的水温可不是闹着玩儿的,看着碧绿荡波的湖一眼见不着底,土黄的水草在水下横斜交错,像张无形的网藏在里头伺机吃人。   纪潼蹲下去把手伸进湖里搅了搅,右手顿觉冰凉。想象下水后全身浸在这刺骨寒潭里,脚上再被暗藏的草杈树枝划个一两道口子——   他禁不住狠狠一个激灵。   郑北北在旁边拿出手机摆开录像的架势:“游不游啊到底,两千万相素都给你准备好了,你就给我看个手掌划水?”   换作以前他早被激下水了,但眼下这情势似乎更该好汉不吃眼前亏。   因此他犹豫再三,支吾道:“我想先去尿个尿。”   “对对对,”看热闹不嫌事大,郑北北煞有介事地点头,“是该先去尿一个,免得一会儿尿湖里不道德。”   话音刚落,纪潼丢下他们溜之大吉。   郑北北跟杨骁对视一眼,憋不住朗声大笑。   —   现如今除了快递跟通讯公司大概没多少人还在发短信,梁予辰收到郑北北的消息时正在看书,真正看到短信却已是第二天上午七点。   赶去公园的路上他在脑中将纪潼隔着裤子打、脱了裤子打、正着抽反着抽来回抽了一百八十遍,却也是心急如焚。   冬泳到底是不是对身体有益他不知道,但他知道没做好准备的人根本不能随便在冬天下水。平常能在内湖边见到的冬泳人几乎全是从夏天就开始坚持每天下水,到了冬天才敢下去那么几分钟,也仅仅几分钟而已,五分钟都顶天了。纪潼一向疏于锻炼,做事情又没轻没重,万一跟人耍狠斗勇栽进水里扑腾得太久,到时候体力耗尽游不动了指望谁去救他?是一看就不擅长运动的杨骁还是郑北北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家?   完全就是胡闹。   下了车他疾奔进去,又在门口被戴红袖章的大妈拦下:“想逃票?!”   那眼神明晃晃写着世风日下现在的年轻人居然连两块钱都不肯给。没办法他只能又返回售票处买了张门票,当着大妈面检完票才被放行。   百米冲刺跑到湖边,举着手机的寸头郑北北格外好认。她就站在湖边一步远录视频,旁边的树下坐着杨骁,也正一个劲地拍手叫好:“真牛!”   “北北!”他人未至喊声已经传过去。   “予辰哥你真来啦。”郑北北发现了他,镜头转过来,脸上挂着兴奋的笑。   他一口气都没喘匀,推开手机问:“纪潼呢?”   “那儿啊。”北北似乎觉得他动作粗鲁,狐疑地垂下手机,左手往前面某个方向一指。   湖里有个头戴黑泳帽的背影,脖子以下全在水里,挣扎地往前游着。   他心脏急停:“你们也玩得太疯了!”   “啊?”郑北北跟杨骁面面相觑,“还好吧。”   话音刚落,湖边有人扬声叫起来:“诶你们看那个人游不动了!看着像是抽筋,哎哟危险吧?”   郑杨两人闻言扭头,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旁边的身影忽然一个猛子扎进了水里。   一件黑外套静静躺在结霜的石板地上。   —   梁予辰的游泳是在大学选修课上学会的,因为平常去游泳馆要花钱,他一直也是在学校里练,考试时百米成绩是全班第二。他怎么也没想到,第一次野游会是在冬天、在每周都路过的玉潭湖里。   湖水冷得彻骨,腐烂的水草腥气冲天。   没有泳帽泳镜,毛衣吸饱水以后往下坠着他的身体,沉甸甸的束缚着四肢。   身后有人惊异喊他:“予辰哥!予辰哥!”隔着水听不真切。   因为急迫,他屏住一口气游了二三十米,看见前面挣扎的身体才骤然出水换气,来不及分辨便将人由脖子搂进怀里。   “潼潼!”   手下触感却不对。慌乱间一张呛了水的陌生脸庞扭曲着五官转过来,哪里是他心心念念的人?   梁予辰一秒冰冻。   看着怀里这位至少也有五十岁的大爷,僵硬间连踩水都忘了。   “小伙子……”大爷一边压着他大口呼气一边奋力揪紧了他的肩,“我这右腿抽筋了,你赶紧把我拖回岸上,我谢谢你我谢谢你。”   在沉下去之前他肩膀被揪得一痛,这才猛然回神夹紧大爷的胳膊,带着他往回游。   这回多了个人,体力更加不支,每进一步都觉得肺要冻得裂开。游至半途岸边突然又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却比平常焦急许多——   “哥,你在水里干嘛?!”   年轻的身影出现在乳白石栏后,伸长脖子挥着手往这边喊:“哥!哥!听见了吗?你怎么救人去啦!快游回来!”   是纪潼,一根头发都没少,好端端地在岸上待着。   听着这几声哥,梁予辰心跳得比入水时更快,艰难地看他一眼,卯着劲往岸边游去。   —   半小时后,一辆出租车上坐着五个人,没一个表情正常。   司机边开车边从后视镜瞪他们,心疼自己注定要被打湿的后座。杨骁在左后角靠窗猫着躲骂,郑北北在副驾忍笑忍得肚子快要抽筋,目不转睛看着前方路况以图转移注意力。梁予辰浑身湿透,倚在右后角闭目养神,身体被暖风一吹微微发着抖。   而夹在他们之间的纪潼自知犯了错,两手在腿间抠了半天指甲盖以后试探着伸出去,扯了扯梁予辰仅存的干燥衣服——那件外套。   “哥。”   就此改了口。   梁予辰胳膊一抬,袖子从他手里跑了出去。   “哥……”他放软声音做小伏低,“生气啦?”   晨光里某人侧颜愠怒,刚从水里出来的发梢仍旧湿着,颈间皮肤上凝着几滴水,面容惨白,嘴唇却被冻得发紫。   “对不起嘛。”纪潼手指拧着衣服解释,“我就是来看热闹的,没想真游。天气那么冷我傻么我?”   郑北北憋不住噗嗤一笑,当众拆台:“你昨天可不是这么说的啊。予辰哥别听他唬弄,他就是打算下水,泳裤都穿在里头呢,扒开裤子就能看见。”   梁予辰一听,睁开眼看向纪潼,冰凉的十指径直拉开他外套拉链从毛衣下摆探了进去。   他是真气极了。   “你干嘛干嘛!”纪潼歪着身子直躲,整个背躺到了杨骁身上,挤得胖子一身横肉紧贴车窗连连哎哟喂。   “哥哥哥,我错了我错了,别冰我了好凉……”   梁予辰没真往下摸,指腹在腰际停下。指下触感温热滑溜,还有块凸出的骨头突兀地支棱着。他的弟弟很瘦,饭全都白吃了。十八年来这白瓷一样的人被精心将养着,幸而没有因为他的疏忽而葬送。   梁予辰不知道为什么,收回手时还在想这件事。   他大约仍旧心有余悸。   见他面色愈发显沉,纪潼难得谨小慎微起来,犹豫着推卸责任:“都怪你北北,话都说不清楚。”   郑北北却坚决不肯背锅:“不关我事吧,予辰哥问我你去哪儿了我就往厕所指,我也没想到他会理解错。”   今天的她似乎话格外又多些,往日阴霾一扫而光。   “你俩在旁边就不能拦着?”纪潼反问。   “怎么拦,”她又看了眼梁予辰,“予辰哥就跟火烧眉毛似的往下跳,我也知道他是热心肠,着急救人,难道我还拼命拦着不让?而且最后人家大爷也很感谢予辰哥啊,不是还要收他当干儿子吗。”   左一句予辰哥右一句予辰哥,话里全是欣赏。   纪潼听着不爽,觉得自己的朋友似乎今天非要跟他对着干,有一搭无一搭地与她争执着。   梁予辰缄默靠着窗,脸上冷淡如湖,心上却发着烧。   他在车身的颠簸起伏中极力克制着身体的晃动,手肘用力撑住车门,无声地自我检讨。今天的事对其他人来说是个乌龙,对他自己却是种明显的提示。   提示他有多紧张纪潼这个弟弟,紧张到失去分寸。   二十三岁有余的少年英雄空有一腔勇气,只可惜用错了人,连自己都觉得滑稽。   但也幸好他还有这一腔勇气,下一次危险再临,他才能同样如此奋不顾身。   “胖子你来说。”郑北北手往后一薅,又拖一个人下水。   杨骁期期艾艾:“确、确实是这么回事儿。予辰哥当时模样好凶,还吼了我们一句,是不是北北。”   “没错。”郑北北打蛇随棍上,也想让梁予辰心情好转,因此刻意逗他笑,“说我们玩得太疯,我的天我纳闷死了,不就是看见冬泳大爷了拍个小视频发朋友圈吗,想要几个赞也有错?”   “就是就是,”杨骁跟着嘟囔,“我就是拍手给大爷加油助威,这也算太疯那我只能在家绣花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将气氛活跃得一点尴尬也不剩,就连梁予辰也被他们弄得微笑。   纪潼的嘴角也跟着扬上去。   “你们够了。”他佯怒威胁,“闭嘴闭嘴,我哥要休息。”   郑北北收住声,就这样看着他们微笑,目光中是没来得及藏起来的羡慕。杨骁因为三个人的重归于好从昨晚兴奋到现在,一张胖脸高兴得红扑扑。   梁予辰却始终没有睁眼,也没有只言片语。   车内安静下来,只剩下导航软件的声音甜美可人。   纪潼在安静中终于有时间回味。他望着梁予辰紧闭双眼的瘦削面容,想象这人不顾一切跳进水中的场景,一时感动,一时又欢喜地说不出话来,懵懂的心智中有什么东西顶破了土,被玉潭湖的一瓢湖水滋润着、浇灌着,慢慢生根发芽。   想了没多久,他心脏鼓胀,脱下厚外套轻轻盖在了梁予辰身上。   “哥,”他把嘴唇凑过去,附在湿痕未消的耳边抿了抿,闻着湖水味轻声说,“你真好。”   这回的这三个字是真的。   梁予辰蓦地睁开眼,对上纪潼炙热的眼神,刚想说话,一声剧烈的咳嗽却率先冲破喉咙。   郑北北回头关心:“予辰哥你不会是要感冒了吧,师傅把空调再开大点儿。”   纪潼条件反射般坐正了身体。   师傅啧了一声:“已经最大了还多大啊,当我这车装的是鼓风机呐?要我说啊小伙子年纪轻轻不拿自己身体当回事,都快零度的天儿了还往湖里扎,可不上赶着感冒呢么。我表弟年轻时候是市游泳队的,当时也是仗着自己岁数小成天胡糟践,你们猜怎么着?这刚五十就各处关节炎!你们是不知道啊这游泳……”   絮絮叨叨,拉东扯西,空调没开大,嗓门儿倒开大了。   郑北北深悔开了这个头,塞上耳机找清静。纪潼血液像被加热过,心跳很快,情绪鼓噪噪地要跑出来,不由自主地当起了捧哏。   “是吗?哎哟,天哪,可惜,谁说不是呢。”   节奏感十足,每一声都新鲜,泛着专属于他的活力。   梁予辰就这样听着,五官渐渐舒展,不时低低咳嗽两声,整个人像被湖水浸醒了似的心神皆明。   时间尚早,烫过金的阳光明亮得很,从香樟叶间筛下来像刺猬身上的短刺,一根根印在车窗上。他将带茧的掌贴上去,不觉得扎,只觉得暖,刹那间驱走湿寒。就这一瞬,他忽然觉得有福气的也许不止他爸一个人,连带着他自己也是。   长大成人以后忽然多了这样一个弟弟,真是他的运气。 第22章 没能出口的告白   投湖事件后哥俩关系再度升温,然后又在各种生活琐事中降温。   升升升降降降,降升降升降升,跟坐跳楼机似的反复折腾,圣诞就在这样闹哄哄的日子里来临。   根据早前制定好的计划,杨骁会在12月24日晚八点准时登门,为季晴杨献上自己的圣诞祝福,同时献上的还有他自己的那颗处男之心。   说是登门当然他也没那胆子,楼下小花园才是他的发挥场地。   嘟——   嘟——   电话响了一轮没人接,杨骁捏着礼物慌了神。   “潼潼,她会不会睡了啊。”   纪潼站在草地上抬腕看时间:“现在是7点50,除了你奶奶世界上想必不会有第二个人睡这么早。”   杨骁尬笑一声:“我奶奶缺觉。”   “我看你缺魂。”他翻个白眼,“她白天怎么回的你?”   为确保万无一失,早上杨骁以请教功课的名义跟季晴杨约定晚上见面时间。   “她说没问题啊。”杨骁搔搔头,“会不会洗澡去了?”   “知道女人三句经典谎言是什么么?”纪潼将昨晚上刷手机看来的段子现学现卖,掰着手指头说给他听,“你挺好的,我去洗澡,现在还不想谈恋爱。”   杨骁瞬间被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我今天不会三句听全吧。”   “那不至于。”   没等他松一口气纪潼接着道:“没准儿两句,冬天不一定天天洗澡。”   杨骁在撅倒之前被他揽住:“先上去看看,敲完门再死不迟。”   “我不敢我不敢。”   “礼物都带来了你就这么灰溜溜回去?”   “关键是没带岳父岳母的礼物……”   纪潼笑骂他:“什么德行!”   两人一前一后忐忑上楼,寻着从梁予辰那儿骗来的门牌号找到季晴杨家,打算殊死一搏。可没想到敲门就跟打电话一样,压根儿没有人应。   敲到第三遍时仍旧死寂,对门却敞开一条缝。一位老佛爷一样的奶奶从门缝间露出一双打量又小心的眼睛:“你们找谁?”   “我们找这家的女儿,叫季晴杨。”   “你是她什么人?”   “我——”杨骁羞涩一笑,“我暂时是她高中同学,不过以后说不准。”   八字还没音标就开始展望未来了。   “他们家没人。”老奶奶声音沧桑,欲言又止,停顿片刻后补充,“下午开始全不在了。”   说完也不再解释,干脆地合紧了门。   两人壮志凌云地来,满腹狐疑地走。这一家人呢?   刚走到公交车站纪潼接到梁予辰的电话:“在哪儿?”   “在季晴杨家附近呢,”他举着手机看站牌,“你知道我跟杨骁坐哪路车回去吗?”   梁予辰说:“你在那儿等我吧,我刚关店,骑车去接你。”   纪潼立马不看了:“那你快点儿,我没系围巾。”从第一秒开始催促。   “知道了。”梁予辰又问,“要吃什么水果?”   “你那破车连个筐都没有还想带水果?要带你就挂脖子上,我可不抱着。”   梁予辰气得将正在挑的橙子放了回去。   收起手机杨骁问他:“予辰哥要过来?”   以前都是直接叫“你哥”,不知什么时候起胖子跟北北不约而同改成“予辰哥”了。仿佛以前的梁予辰只是他的附属品,现在的梁予辰却成了独立的、有意义的个体。   纪潼点点头:“他非要来,可能想显摆他骑车快吧。那你自己坐公交车走?”   杨骁出师未捷身先死,拎着没送出去的苹果跟礼物丧丧地答:“好丧啊,打车算了,我现在不适合坐公交,会把丧气传染给别人。”   纪潼又点头:“那你快走,我抵抗力特别不行。”   不到一刻钟梁予辰就骑着自行车到了,脖子跟额头上满满一层汗,路灯下反着微弱的光。   “上来。”   纪潼望着他撇嘴:“我命令你以后出门必须戴围巾。”   梁予辰心头微微一热,升起一缕希望:“为什么?”   “你不戴我围什么?”他答得理直气壮。   梁予辰气笑了,笑完从双肩包中拿出一条格纹围巾丢给他。   纪潼惊喜道:“呀,错怪你了,看你没围我还以为你没带呢。”接着喜滋滋围在了颈间。   梁予辰不是不怕冷,是怕出汗,沾了汗眼前这个挑剔的人一定不肯戴。   哥哥做到他这份儿上,实在算得上无可指摘,偏偏纪潼仍旧要摘。   “你这后座硌死了,”他坐上去就开始咕哝,“人家都说‘宁在宝马车里哭不在自行车上笑’,就你这样以后肯定没有姑娘跟你,注定要打一辈子光棍的,做好准备吧你。”   梁予辰双脚在地上一刹,转过身去扯他的脸颊肉:“你脸上肉这么软我割下来缝后座上,那就有姑娘跟我了。”   简直毛骨悚然。   纪潼吓得在只有路灯相伴的宽敞马路上哇哇大叫:“不好啦梁予辰为了娶媳妇儿不要弟弟啦!要把弟弟的肉割下来!”   梁予辰捂他的嘴:“好了,别喊,丢不丢人。”   纪潼隔着双肩包猛锤他的背:“你见色忘弟最丢人。”   微寒的风拂过脸颊拂过手,灌进领口灌进背,梁予辰却一点也不觉得冷。空旷的柏油马路上街灯明黄,细长的灯杆一个挨一个在路面投下影,拉手似的彼此作着伴。   纪潼也不觉得冷。脖子上的围巾系得他像颗竖起来的糖果,两只手理所应当地伸进哥哥的口袋取暖,下巴搁在背包上边,搁累了就侧过脸去贴着哥哥的后颈,有家的小动物格外安心。   “你们今天到底干嘛来了?”梁予辰慢慢蹬着慢慢问。   “都跟你说了杨骁要表白嘛。”他漫不经心地答,眼睛看着地上的梁予辰,觉得轮廓还是像驴,不过是头会骑车的杂耍驴。   “怎么样,成功了么?”又随口关心。   “哪儿跟哪儿啊,面都没见上。”   “不在家?”   “邻居说出去了。”纪潼揶揄地笑,“谁知道是不是举家躲着胖子。”   梁予辰责备他损:“你朋友表白失败了你还这么开心?”   “本来也成功不了。”他不在乎地说,“季晴杨长什么样你也知道,追她的人排大队呢,杨骁这小子不自量力。”   梁予辰沉默片刻,温和一笑:“长相不是感情的决定性因素。”   纪潼问:“那什么是?”   “一两句说不清。”他条理清晰,“感情很复杂,样貌、喜好、谈吐,甚至对世界的探索程度,这些都会影响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共同决定两个人能不能走下去。”   听上去足够理性,理性到有些冷血。   “太复杂了,对我来说喜欢就是喜欢。”纪潼反驳,“就像冰淇淋我喜欢吃巧克力味的不喜欢香草味的,没有为什么。”   听上去又足够感性,感性到像座绝对的空中楼阁。   很少谈论感情事的两个人偶尔一聊,顿时也感觉到了其中的差异和差距。正沉默着各自思考时,杨骁一个电话打了过来。   纪潼接起来,起初还以为他是打车没带钱,结果越听表情越诧异:“你说什么?谁?季晴杨?”   再然后就是半晌安静,继而失魂落魄地收了线。   梁予辰发觉拿出去的手没有再插回口袋里,问他:“出什么事了?”   他静了几秒,蓦地打了个寒颤,两手害怕似的紧紧圈住哥哥的腰。   “哥,季晴杨他们家……他们家好像犯法了。”   —   因为纪潼说不清楚,梁予辰亲自打电话给杨骁问了许久。   杨骁的亲舅舅是区检察院的,白天过来蹭饭,晚上留在他家跟他妈扯闲篇。杨骁到家时正听见姐弟俩在有一搭无一搭地聊着,唏嘘好好一个家眼瞧着就要败了,都是一个高中的,人同命不同,自己的儿子还像个篮球一样整天没心没肺蹦得老高。   他一时好奇,问了句:“你们聊什么呢妈,什么一个高中的啊。”   “就是那个姓季的小姑娘。”他妈朝窗外努了努嘴,神秘又隐晦地道,“你舅说今天院里出车把他们一家全带走了。”   杨骁几乎听见自己心脏蹦到嗓子眼的声音:“谁?!”   他舅舅吃着桔子,嘴中含糊:“记不清名字,反正姓季,我记得跟你是一个班的。”   “季晴杨?”   “对对对。”老舅噗的吐了个籽,就像讲周六无聊的电视节目一样将事情讲给两母子听。   打大老虎,季晴杨她爸的二哥是老虎身上的汗毛,跟着大老虎一起被关进了笼子里。二哥的妻小、二哥包的二奶、二哥的大哥跟弟弟、大哥跟弟弟的妻子,所有人连根拔起。性质特殊的自侦案件为防风声走漏院里直接抓人,三辆面包车差点没能装下。   当然现在可以当闲话来说了,没有漏网之鱼。   说话间他舅舅对同事的工作效率显得有些自豪:“男的送看守所,女眷通通押到郊区别墅去审,dv24小时开着,两班倒突审一天一夜,不可能不开口。”   杨骁激动起来:“会不会有冤枉的!”   “冤枉的?”他舅舅审惯了人,听出异样来,盯了他一会儿才说,“当然也有这种可能。不过按流程都得询一遍,她名下账户也有问题。”   这回不说他们了,直接说“她”。   贪污这条线上的,拿正在读书的侄子侄女个人账户弄钱是常事,毕竟他们“干净”,不引人注目。   杨骁砰一声坐到沙发上,一整个晚上没再说一个字。   凌晨他将所有灯关掉,躲在被子里给纪潼打电话,抖着嗓子问:“怎么办?”   台灯下的纪潼跟梁予辰没睡,守着开了免提的手机,对视着沉默着,双双语塞。   他们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这件事已经超出了几个年轻人的认知范围。   那头也寂静下来,过了好一会儿,电话里传来了压低的哭声。   “晴杨以后怎么办?”   他声音哽咽得像含了个拳头,是命运猝不及防打出去的一拳。 第23章 你乖一点儿   杨骁一夜没睡,第二天发了狠,在网上查到点蛛丝马迹就要赶去郊区找季晴杨,临出发前才告诉纪潼,吓得他袜子都来不及穿就跑去7号楼拦人。   “你疯了?”他在楼道口截住,“你去能干嘛?”   那是另一个世界,陌生、隐在黑暗里,见不得光也没有光。   杨骁双眼熬得通红,身上穿着一件御寒的冲锋衣,背上背着一个大行囊,竟是一副要做持久战的打算。   他被吼得没敢说话,只怯怯看着纪潼,两只手紧紧揪着包带。   纪潼松了口气。幸好,眼前还是那个怂惯了的胖子,跟人表白连信都不敢自己送。   “不能干嘛。”杨骁圆滚滚的身体缩在冲锋衣里躲着冷风,“但是我在家里待不住。我舅说人进去就得连审24个小时,拿台灯照着你,不让人睡觉。”   他舔了舔干涩的唇,绞尽脑汁描述,表情焦躁,眼神飘乎着,像已经看到那场景了。   “所以呢?”纪潼质问,“在家待不住你去了就能见着?你当郊区是咱们小区?而且你出去一整天要是让叔叔阿姨知道了就完了。”   杨骁他爸素来教子严厉,他妈更是7号楼出了名的母老虎,所以才教出他唯唯诺诺的性格。   “你别说了行么?”杨骁恳求地看他,眼眸不安地动着,“我鼓了一晚上勇气才决定要去找她,身份证、钱包、手电筒,所有东西我通通都带了,万一要是下午六点还找不到我就回来,真的,我查过了最后一班火车是七点半。”   虽然那地方就在本市,但去那儿最方便的办法是坐火车。平城是让人想象不出得大,大到有的人可以一辈子不见面,有的人可能一辈子不出现。   这个人怂志短的胖子,一夜之间突然变得有主意起来,不管纪潼怎么劝总是反反复复一句话:“去看看,我就去看看。”   梁予辰一走出5号楼就见到纪潼半蹲着拉住杨骁的背包死活不撒手,快步奔过去问怎么回事。   纪潼欲哭无泪:“哥你快拦着他,他非要去找季晴杨!”   他一听,趁乱直接将杨骁的背包卸了下来,二话不说翻出钱包丢给纪潼,“藏到咱们家去别让任何人碰。”   纪潼急忙答应,一溜烟跑回了5号楼。   “予辰哥你干嘛……”杨骁脾气好,被人拿走钱跟证件也不懂得发脾气,一张脸皱得像包子。   “既然你叫我哥,我就不能眼看着让你犯傻。”   梁予辰总有做大哥哥的自觉,愿意尽自己所能照看这群小的。   “怎么犯傻?”杨骁不肯听。   “逞英雄就是犯傻。”他字字掷地有声,“现在你做什么都是无用功,见到她的概率比奇迹发生还小。哪怕奇迹发生,真让你见到她,难道没想过她可能不想见你?”   杨骁摇头:“不会的,她需要别人关心。”   “你的关心很虚无。”他平静道,“你帮不了她什么,只会让她更乱,况且人在狼狈的时候谁也不想见,等她自己调整好了你再关心不迟。”   杨骁沉默下来,挪到花坛边坐着。   “有这份勇气已经很难得了。”梁予辰单手按住他的肩,“不过现在首要任务是别添乱。先等消息吧,警察比咱们明白。如果她不知情,很快就会恢复自由。”   杨骁抬头看着他,半晌后缓缓点头,答应不再冲动。   把人送回家后,梁予辰回到自己家,纪潼一下把他拉进屋里:“怎么样?胖子没真去吧?!”   “没有。”他侧坐在桌前,嘴唇被风吹干,“我把他劝回去了。”   纪潼乖顺地坐到他身边,手扒着桌沿,眼神里有意外、有畏惧、有迷茫。   “哥,我没想到胖子真敢去。换成我……”   换成他,他不敢去。   他以为身边人跟他想的一样,没想到每个人都给他冲击,郑北北是,杨骁也是。   梁予辰心知他少不经事,公检法的事说出来就自带恐惧感、严肃性,吓着了也是难免的,便伸手揉他的头,半开玩笑:“看来他比你有勇气。”   少说了半句:“你是外强中干。”怕他听了生气。   纪潼却没听出弦外之音,忽然将秀气的下巴一点点凑过去,认真又忐忑地问:“我必须有勇气么?”   目光切切,问得很傻。   必须么?   有勇气当然是好事,但也许并不必须。   梁予辰微微怔忡,右手滑下去安抚似的摸他柔软的耳垂,想了一会儿才说:“没有也没关系,有哥哥在。”   这回答也傻,以为自己能保护纪潼一辈子。   —   后来的确如梁予辰所说,两天后季晴杨就回了家,杨骁是第一个冲去她家找她的人,也是唯一一个。   两人在只有一个姑娘家在的房子里聊了什么、哭了没有,这些外人一概不知,杨骁连纪潼也没告诉。   虽然如此,纪潼却可以肯定,杨骁与季晴杨建立了某种特殊的联系。说友情不像友情,说爱情不是爱情。   季晴杨父母缺席,亲戚也避之不及,杨骁坚决支持她接着念书,每天不怕麻烦地坐十多站地铁去季晴杨复读的高中等她下晚自习,手里还必定提着吃的。另外杨骁找他跟北北借了钱,给谁了不用问也知道。   复读班的人见到他们在一起无非议论纷纷,季晴杨显出了女孩的韧性。她不在乎,因为更大的议论压着这桩小议论,“绯闻”已经显得微不足道。杨骁更不在乎,他说议论他们的人跟那些称呼他胖子的人是同一波,这些人的话应该被当成一个屁,而屁是没有重量的。   纪潼听见就笑了,回家说给梁予辰听:“杨骁变成哲学家了,粗俗的哲学家!”   梁予辰不以为意,爱情本来就使人混乱,而哲学家都是混乱的,这一点往往相通。   寒假临近,学校里的功课自然繁重,毕竟大部分大学生的知识增长都是在考前一个月完成的。   纪潼又是其中的佼佼者,近两周他一直在泡图书馆跟通宵自习室,连走廊都能待到凌晨两点,跟梁予辰见面的机会自然就少了。   后来考完必修两人回家,在院门口碰上面,一见就觉得好笑。纪潼自己的黑眼圈掉到下巴确实狼狈,没想到梁予辰也一副胡子没刮干净的模样,整个一流浪汉现形记。   “嘻嘻。”但纪潼心情似乎不错。   梁予辰抱臂观察他:“乐什么呢,考得不错?”   “那必须的。”纪潼将包直接甩到椅子上,整个人大喇喇躺倒在下铺,美滋滋拿出手机来,“两门专业课都是全班第一好吗?就你整天还怀疑我会挂科,没眼光。”   他赢了赌约。一边哼着歌一边滑动屏幕,眼珠子跟着手指动作上下移动。   “在看什么?”梁予辰坐在桌前将书拿出来一本本摆到架上,转头见他一副垂涎三尺的模样,嫌弃蹙眉,“擦擦你的口水。”   纪潼将屏幕转给他看:“新年限量款,好看吧?”   那小模样就像在说:我的妞,漂亮吧?   梁予辰失笑。其实不过是一双运动鞋,蓝白配色,一串英文名称下面紧跟着四位数的官方售价。   他问:“喜欢?”   “肯定啊。”纪潼将几张官网图翻来覆去地看,眼睛简直粘在上面下不来,“不过没戏,这都是超级难抢的款,人品爆发都不一定能中!”   梁予辰听不懂:“什么叫不一定能中?”   “就是中签啊,”纪潼一副都市偶遇老农民的表情,“现在炒鞋的人多,这些热门鞋都得抽签,不是你想买就能买。”   想想也是,到现在他这位哥哥还穿着那双山寨运动鞋呢,哪儿懂这些。   梁予辰听听果然就没了兴趣:“鞋是用来穿的,你已经一柜子运动鞋了,没必要再浪费钱。”   纪潼心说山寨鬼懂个屁,咱这叫弄潮儿。   吃晚饭的时候趁着胡艾华心情好,他又把照片翻出来给母亲大人看,脸颊在他妈胳膊上挨挨蹭蹭。   “妈……我亲爱的妈咪……”   胡艾华推又推不开,手又拿不了筷子,简直哭笑不得:“有屁快放!”   “你看这双鞋,有没有觉得特适合你儿子?”   “哎哟是么,我看看。”她故意装傻,拿过来端详片刻,“嗯,是挺适合我们予辰的。”   梁予辰端着碗置身事外,却又忍不住低头闷笑。   “妈妈妈,”纪潼招她回魂,“你要么再看看?不是你一肚子坏水的大儿子,是你玉树临风的小儿子!”   “玉树临风?”她艰难夹一筷子西红柿炒蛋送到嘴里,“哎哟那我可没这福,我只有脸皮很厚的小儿子。”   “妈妈……”纪潼两个字能拐十八道弯,手臂猛得打开抱住胡艾华,直接杵掉了旁边梁予辰的筷子,“喔妈妈,烛光里的妈妈。”   唱起来了。   梁予辰弯腰捡筷子,见纪潼整个人扑在他妈身上撒娇,腰上漏了一大截,顿时又蹙眉去拽。   纪潼头也不回地扒开他的手,心思还在他妈身上:“妈,我今年还没要生日礼物呢,要不就这双鞋吧。”   他是腊八生日,过阴历的。   梁予辰是第一次听说。   胡艾华却不肯依他,经他软磨硬泡也不松口:“潼潼,这东西不值那个钱。你都那么多鞋了,能不能换样要?”   往年她给儿子买过合作款,一双鞋好几千,从黄牛手里高价收的,所以行情门清儿。   说来说去反正就是不给买。   没多久纪潼就赌了气:“不买算了,我找我爸去,哪怕我一个配色要一双他都不犹豫!”   啪——!   胡艾华摔了筷子:“你敢?!”   她对这个无情无义的前夫恨之入骨,况且梁长磊也在桌上,只是一直没说话,叫他听见了怎么想?   “华华,消消气。”梁长磊适时出来打圆场,“孩子想要就买给他吧,多少钱我来出。”   “有你什么事?”胡艾华不让,“他要去找他爸就让他找去,不过就是有几个臭钱,天天到处显摆,养出来的儿子也跟他爸一个揍性,没良心的白眼狼!”   说着说着倒又伤了心,红着眼圈拍了她儿子脸颊一下,不重。   纪潼无端挨了这么一掌,气得耸然站起:“去就去!我不光去我还打车去坐飞机去!他是我爸我见他天经地义,他给我买东西我凭什么不能要?又不是没买过!”   胡艾华胸膛剧烈起伏,怒极反笑:“你爸给你买过什么?”   纪潼也憋着大喘气,头却扭过去不肯再讲。   梁家父子一边护着一个,不让他们母子再吵。   胡艾华却脑筋活络,一下想起前段时间儿子来得莫名其妙的苹果手机,咄咄逼问:“你这新手机是不是也是你爸买的?”   纪潼不说话了,直接默认。   “好啊你!翅膀跟我撒谎!还说是发奖学金自己买的!我让你骗我我让你骗我!”   说着就去拧他耳朵。   “胡姨有话好好说——”梁予辰急忙伸手拦着。   纪潼疼得哎哟两声,躲到他身后不敢伸头,手机死死藏在兜里生怕他妈生起气来将它摔个稀烂。   “没良心的!”   “小白眼狼!”   胡艾华气得头晕下手没轻重,翻来覆去就骂这么两句,发泄一通后由梁长磊搀进主卧。   纪潼也被骂得发昏,红着眼躲回他们兄弟俩的房间,伏在桌上呜呜哭了起来。   安静的小屋里响起小动物的哭声,抽抽噎噎,肩膀还一耸一耸,隔一会儿脚就踢蹬一下。   “别哭了。”梁予辰站身后出于人道主义精神安慰,“胡姨只是一时生气,明早起来就忘了。”   他从小盼着有娘教有娘管,这样的教训在他看来只是母爱,是他所羡慕的。   “打得又不是你你当然无所谓!”   纪潼闻言开始又哭又吼,可声音全憋在袖子里,死活不肯抬头。   噼里啪啦的,玻璃心碎了一地。   梁予辰这才想起来,这小王八蛋算是挨了顿打。   “刚才阿姨拧疼你了?”他轻轻拨弄露在外面的一只红耳朵,觉得好笑却不敢笑,压着声音道,“看着像疼,都拧红了。”   纪潼终于转过头怒瞪,眼泪鼻涕糊在脸上到处都是:“你还说你还说!”又呜咽哭嚎呼天抢地,“疼死我了……我妈、我妈狠毒女人!”   狠毒女人专治混蛋儿子。   梁予辰忍笑忍得十分辛苦,一手托住后颈另一手拿衣袖替他擦脸:“阿姨下手是狠了点儿,不过你也有不对,毕竟是你先撒谎的。”   纪潼原本脸上还是挺依赖的表情,闻言脸色遽变,甩开他的手就站了起来。   “连你也说我,你们全都说我,我要去找我爸!”   接着将椅子一退就转身要走,谁知又被人从腰间抱住,瞬间动弹不得。   “好了。”梁予辰从背后紧紧环住他,下巴搁在肩头,低声噙着笑:“你爸人在国外,你要去哪儿找他?乖一点儿,踏踏实实在家待着,生日我给你个惊喜。” 第24章 总觉得心甘情愿   “嘉程,你知不知道需要抽签的鞋怎么买。”   最后一门考试前一天,梁予辰跟自己唯一的室友坐在宿舍各自温书,突然问出了这个问题。   椅子吱的一响,与他背对背的席嘉程向后倾过来:“你怎么突然想起买鞋了?”   这俩人一个chen一个cheng,又是同院,相处一直融洽,只是爱好会差很多。梁予辰爱好读书赚钱,席嘉程爱好打球,所以兼带着也了解新发售的装备。   “想买球鞋?”   从来也没见这位大学霸对这种身外之物感兴趣。   梁予辰搁下手中的水笔,背对他答:“不知道算球鞋还是什么鞋。弟弟生日,准备买双他喜欢的送他。”   席嘉程干脆转身骑在椅子上,拿笔敲了敲他的肩:“是你那个后妈的儿子?”   他嗯了一声,也转了过来:“你见过。”   “他啊——”   席嘉程想起来了。之前在食堂,似乎是有过那么一面之缘。一个多月前他跟梁予辰去吃饭,排队排得好好的忽然有俩低年级的小学弟走了过来,其中一人白嫩得像块嫩豆腐,表情也傲娇:“梁予辰,明早九点我要去东校区,你骑车过来接我。”   那语气把他惊着了,理所当然地简直像是老师给学生布置作业。   梁予辰说:“我有事。”   小孩立马不高兴了,把臭脸一摆:“就知道你又要去挣钱。财神爷没收你当关门弟子你是不是特委屈?”   说完扬长而去。   当时席嘉程问:“谁啊,这么横。”   这态度比他女朋友还横。   梁予辰看着小孩走远了:“我弟弟,比较任性。”   回想完当时这一幕席嘉程对室友这个没血缘关系的弟弟印象不算太好,不过出于交情还是说:“哪一款,给我看看,我帮你参谋参谋怎么买。”   彼时梁予辰也只看过那么一眼,因此需要尽力回忆。他在室友的指导下下载了一个球鞋软件,好在主推款不难找,很快翻到了见过的那双。   “这款啊……”席嘉程摸着下巴,“你弟眼光还行,这款确实不错,不过肯定不好买。我能教你抢个排队号,但能不能买着不敢打包票。”   现如今什么都有人炒,什么都要靠抢。山高水远,买双鞋难过发表核心期刊论文。   周五早四点半,天还漆黑,地铁没运营,梁予辰顶着寒风走到学校的大门。   没到开门时间,岗亭的保安打着呵欠走出来盘问,两只手横着笼在军绿大衣的袖子里。   “干什么的,这么早还没开门呢。”   梁予辰背着双肩推着自行车,一开口鼻梁上的眼镜就蒙上一层白雾。   “我是研究生院的学生,出去办点事。”   保安拿过他的学生证打着手电筒看,唯恐他是个校外混进来的偷车贼,看完抬眼瞅他。   “这么冷骑车不戴双手套?”   “起太早,忘了。”修长的手指握在把上,冻得指尖发红,梁予辰礼貌笑笑。   “走吧走吧。”保安手一扬开了闸门,“下次记得戴手套,齁冷的天儿。”   等骑到临街的商圈外围,疏星点点,晨曦吐白。   梁予辰的这双手已经几乎没了知觉。   好在他也习惯了,冬天在店里帮忙也要搬货拉箱,手早就磨得挺糙,不是什么金贵的身体。   把车锁在一颗树下面,他找到那家门店,外面已经有不少人在排队。   他就沉默地站到了队尾。   绝大多数都是年轻男生,也有像鞋贩子的大老爷们儿,只有两个女生,结伴来的。他们大多衣着时髦,头发带色,梁予辰跟他们格格不入。   店得九点才开,能排到前三十就能买到。他默数过两遍,自己是第二十八个。   六点多时天彻底亮了,所有人腿麻跺腿,手冷搓手,不停朝掌心呵着气。等得实在无聊,前后左右也会互相攀谈,但梁予辰与他们绝缘。   他没有刻意拒绝与人搭话,是的确无人与他搭话。或者是因为他的衣着,或者是他长得像是木讷的人,总之原因他不清楚。   北方一月份的气候是干冷,风刮在脸上像刀子,门店又是朝街,周围连个挡风的墙都没有。大家就都侧着身站着,一半人戴着口罩,说的都是圈内的事,用词刁钻,显得格外高深莫测。   一直等到九点差一刻钟,开门的人终于姗姗来迟。   前三十名领到号牌,从落地玻璃大门鱼贯而入,梁予辰也跟着进去。所有人当然都是奔着那一双鞋来的,结账照样要排队。   又是半个多小时的等待才终于轮到他。他提着鞋,将信用卡递了过去:“刷卡。”   两千多的鞋,对他来说负担不算重。   穿着短袖套长袖的店员靠在架子前抬眼闲闲瞥他,一口饶舌普通话冒了出来。   “您买不了。”   他拿卡的手停在半途,没人接,“为什么?”   店员朝他脚上努努嘴:“必须穿正代鞋来我们才能卖给您。”   鞋店防黄牛的惯用招式:穿正代鞋买正代鞋,否则一律视为鞋贩子,没让你当场上脚走出去溜一圈就不算过分。   “这规定我们在中签短信里头可是写明了的,您别说您没注意啊。”   梁予辰的确没注意。长长一条短信,套话多实用信息少,他只留心了时间地点。等打开手机见到屏幕上那行“到店时请务必穿着任意一款正代鞋”小字时,很久没跟自己发过火的他也难以控制情绪。   后来他两手空空走出店铺,回头看着玻璃内热火朝天的选购人群,忽然明白了为什么没人跟他说话。   大家发现他是不懂行的新手,又或许干脆认为他是个不清楚状况的鞋贩子,乐得少一个竞争对手,没人愿意出声提醒。   山寨鞋穿在脚上,在这里他像是文明社会里突然跑出来的野蛮人,谁都嫌他身上馊。   错过了这一次机会,似乎没有第二条路买到这件生日礼物。他不想让纪潼失望,尽管没有人逼他承诺,但他像是看不了纪潼那张永远恣意张扬的脸上出现哪怕一丝一毫失落。就像一件精心绘出的艺术品,每寸光影每抹色彩都值得珍藏,不应该遭人破坏。   纪潼对他来说就是这样一件艺术品。生下来被人呵护长大,长到十八岁,一分钱不收就成了他的弟弟。就像之前想的那样,这是他的运气,他得像亲哥哥一样继续当一堵挡风的墙、一顶遮雨的伞,艺术品不能毁在他手里。   所以错失良机,他觉得是他的过失。   正自责时,有人攀上他的肩:“哥们儿,想买鞋?”   是鞋贩子,连梁予辰也能分辨出来。他推开对方的胳膊:“你有?”   那人笑了,大拇指向后一指:“有的是,瞧瞧?”   梁予辰没说话,跟着他来了旁边小道,有另一个男人在抽烟,拿出几双鞋让他挑。不止今天卖的鞋,也有别的,跟店里的没有差别,不知道哪来的货源。   明眼人都能看出,这里头水很深。   “什么价?”梁予辰问。   对方夹着烟的手冲他比了个六,露出一口黄牙:“六六大顺。”   “6600?”梁予辰蹙眉。   直接翻了三倍。   看出他的犹豫对方劝他:“不贵,大小能挑,过一个月你再拿出去卖保证净赚两千。”   七千块钱将近国奖的一半,他要教季晴杨整整一个寒假,何况季晴杨早已经不学了,卖u盘要卖至少七百个才能挣回来。   梁予辰倒不是心疼钱,只是觉得不值。他跟鞋贩子说自己考虑一下,走到旁边的咖啡厅给纪潼打了个电话。   纪潼刚起,声音还是粘糯糯的:“干嘛?大清早的不让人睡觉。”   梁予辰嘴角不自觉扬起一个弧度:“不早了,起来吃点东西。”   “食堂都没饭了吃什么呀,中午等着吃外卖算了。你没去复习?”他听出这边声音嘈杂。   “没有。”他停顿两秒,“出来办点事。你呢,今天还是在宿舍复习?”   “对啊,”纪潼声音朝下耷拉着,“王腾出去给老家的妹妹买衣服了,我一个人懒得去图书馆那就在宿舍待着呗。”   “怎么不一起去逛逛?”   “我不去。”纪潼在床上翻了个身,像是想到什么鬼点子,眼睛又变得笑眯眯的,“你不是让我乖乖待着吗,那我就待着嘛,坐等惊喜上门,你不会耍赖吧?”   他隐隐约约猜到梁予辰是要给他买鞋。   梁予辰淡淡一笑:“答应过你的事忘不了。”   “这还差不多……”   纪潼欢天喜地挂了电话。   一身寒气还没驱尽,梁予辰又重新推开咖啡店的门回到鞋贩子那儿,没再有一秒犹豫,直接付钱提走了鞋。   只要纪潼高兴,再贵一点也值得。 第25章 完美有了缺憾   腊八这天纪家相当隆重。   饭菜丰盛、礼物琳琅满目、客厅做了整面气球墙,就连父母的打扮也庄重,用张灯结彩来形容毫不过分。   很显然,小儿子是全家的心肝宝贝。   梁予辰并不嫉妒。虽然用心肝宝贝这个词有些肉麻,但他心里明白,纪潼对他来说同样很重要。   不管谁对纪潼好,他都不嫉妒。甚至他有种奇怪的补偿心理,很想证明有了他以后纪潼的生活不曾变差,没有因为他而受委屈。   在这层兄弟关系里梁予辰落了下风,因为他有外来人的谨慎,又有年长者的自觉。   这顿晚饭气氛温馨,吃的有些久,到月亮初升时还没结束。   今天日子特别,席上有酒,两个孩子也被允许喝几口。   他爸作为一个木讷内敛的传统男人难得站起来说了几句话,端着酒杯,承诺会照顾好潼潼的妈,也会照顾好潼潼。   纪潼笑嘻嘻的,端着杯啤的站起来,一点儿也不严肃地回:“梁叔叔你照顾好我妈就行,今天开始我就19岁了,浪迹天涯都没问题。”   就差拍胸脯保证,梁家父子一齐笑了。   胡艾华早就多喝了几杯,红着脸老来俏,在旁边以手支颐痴痴看着自己的帅老伴儿。等他坐下,就转头去推纪潼:“儿子,多说几句,你今天说话难得不招人烦。”   少女似的言笑晏晏,新坐的水晶指甲在灯下反着光。   纪潼被推起来,扭捏几分:“妈你真烦,我都没什么可说的了。”   “怎么会没了?”他妈左手换右手,照样撑着下巴,“你哥对你这么好你不对他说几句?”   语毕意有所指地朝梁予辰努了努嘴,鼓励纪潼主动增进感情。   长辈就是有这毛病,能硬生生将任何宴会变成答谢宴,强迫小辈对身边的人表现得感恩戴德。   纪潼撇嘴看了他哥一眼。梁予辰面前的酒杯空了,双手抱臂定定看着他。虽然没说话,但那道一贯平静的眼神里有期待。   看来这也是俗人一个,想听好话、听感谢。   “还说对我好,我生日他都不送礼物给我,哪里好了。”他垂眸咕哝。   礼物还在房间,梁予辰打算在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送,当着长辈的面多少觉得难为情。不是怕别人知道,只是觉得自己花了这么多钱买了双鞋,就因为弟弟一句喜欢,像冤大头。   况且他也怕他爸对这件事有想法,毕竟七千块不是小数目。   不过胡艾华不知情。她拿筷子粗的那头轻敲纪潼手背:“不懂事,咱们家不兴这套,你哥生日不也没见你送?”   “怎么没送?”纪潼不看胡艾华,只怨念盯着梁予辰,“我送了,不信你问他。”   要他为自己作证。   梁予辰就又想起天台上那个拥抱,带着体温一起回到他身上、心里。   “确实送过,”他朝后妈温和微笑,“潼潼记得我的生日,也给我买了礼物,是本书。”   有些秘密不必让任何不相干的人知道。   胡艾华表情瞬间惊喜:“真的啊?”   原来纪潼也有这么懂事的时候,倒叫她刮目相看。喝了酒的人比平常感性,她放下筷子一边搂了一个,把两个儿子的头往一起凑,执意要让他们像绿林好汉一样抱着。   “妈、妈,你干嘛?”纪潼脖子被她按住,额头抵住了梁予辰的额头。   “胡姨?”连素来稳重的梁予辰都被弄得一脸莫名,不得不顺从又脖子僵硬着。   “你们俩感情这么好妈妈真是没想到,”胡艾华带着点脂粉香的手死死按住他俩的后脑勺,脸上浮现欣慰的笑,“妈妈真高兴,妈妈真是……”   说着说着还擦眼抹泪的,“到老都要互相扶持,听见了吗?”   一副感慨万千的模样。   兄弟俩头抵头、膝抵膝,简直尴尬到无法直视对方。梁予辰两手按住双膝,背拉成一张斜弓,纪潼则无所适从地揪着裤缝不理他。   胡艾华还在身边发表长篇情感演讲,梁长磊绕到另一边揽着肩安慰,同时试图把她的手掰开,没想到竟然掰不开。   “华华,先松开吧,孩子难受。”   “你别管我!”胡艾华醉意上头,打了个酒嗝,“我儿子现在懂事了我高兴……”   纪潼满头黑线,脸发着烧,垂着眼瞧梁予辰身上的运动裤。款式仍旧很老土,搁以前他一定觉得难看,但眼下穿在他哥身上却平添一种质朴的贴合。   原因应当在于梁予辰的身材。明明是瘦削挺拔的大个子,大腿肌肉却挺有型似的,裤管一点也不显得空阔。另外这双腿长度也够,脚踝在裤口外露着,怎么看都不难看,反而叫人有安全感。   嗯,安全感。只要遇见事,这个人总是挡在他前面,不让他冒头。   不知不觉间,哥哥两个字已经跟安全感划上等号。   欣赏完腿,视线左移,很快又注意到他哥腿间鼓囊囊的一团物体,包在裤裆里,形状可疑。   他脸色顿时一红。   大有什么了不起的,又没用过。   “不高兴了?”低沉的嗓音在耳边响起。   纪潼像做坏事被人当场抓包一样急忙别过眼,却又恰好将耳朵留给了对方,一呼一吸听得清清楚楚。   “嗯?”这一声像哄他。   “不想理你。”他声音是天生的甜丝丝,“说话不算话,还哥哥呢。”   脑后的手蓦地松开,两人突然得了解脱。梁长磊终于把胡艾华给扶走了。   身体重新靠回椅背,他们的两对眸子像被线串在了一起,勾勾缠缠难舍难分。纪潼嘴上说气,心里却没气,说不理他眼睛却不离开他。梁予辰分明一早准备好了礼物却也不说,仿佛欣赏弟弟生气时的神情一样微笑瞧着他。   剥过的橙子皮摊在桌上,空气里残留着饭菜香气,是一种稚拙的家庭味道。   好一会儿梁予辰才站起来,走了两步又临时起意一样转过身,向他伸出一只手:“跟我回房,礼物在床底下。”   这意思自然是给他牵。   “真的?”纪潼犹豫了仅仅一秒,小跑两步牵上他的手,仰头笑着,“真的吗?”   梁予辰忍不住揉他的头发:“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高个子牵着今天刚满十九的小朋友,就此回了房间,留一堆残羹冷炙等着明天被老妈骂。   纪潼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他妈经常牵他挽他,就连杨骁偶尔都会挨着他以示亲昵。梁予辰其实觉得不对,已经是大人了,至少他是,不该再这样像不懂事的人一样牵着别人。   但他忍过了,没有忍住。   喝过酒了,没关系,他跟自己说。   纪家的小儿子走到床边坐下,两手撑床,双腿荡着,满脸期待地看着他,等着他献宝。   梁予辰无奈,单膝跪地够出床底下的鞋盒。   没有刻意包装,什么样买来的就什么样拿出来。揭开两层薄页纸,他取出蓝白的运动鞋放到地板上。   “是这款么?”   抬头见纪潼满眼放光,用力点了点头。   梁予辰心脏像被人熨平了:“要试试么?”   “要要要。”   纪潼说完拿起一只解鞋带,他就去解剩下那只。原本穿着小麋鹿拖鞋的脚退出来伸进鞋子里,一点儿也没费劲。   弯腰系鞋带不方便,梁予辰仍旧单膝跪地帮他系。系完了,纪潼站起来,满面笑容地在屋子里溜达,转一圈后却停下来甩了甩脚。   “有点儿大了。”他咕哝,“不过也不能换了吧?”   这种靠人品爆发中签抢来的鞋素来是无退无换的,纪潼知道,可他不知道的是从鞋贩子手里来的鞋更不可能换。   他将脚左撇撇右翻翻,没等梁予辰回答就又说:“算啦,也能穿。”   听上去有了勉强。   梁予辰的一颗心原本是烧红的铁,一秒间又进了凉水,滋啦发出刺耳响声。   纪潼没留意他脸色不对,拿手机拍了张照,随即很快退回床边将鞋脱了下来,换上拖鞋,跑到客厅把鞋放进了鞋柜。   梁予辰在他身后静静看着。好像前一刻那双鞋还光芒万丈,后一刻进了那半人高的实木柜就不再有任何特别,与其他白的、红的、黑的鞋待在一起,成了纪潼众多闲置中的一件。   梁予辰失望,同时也对自己生气。   错半码也是他的错,怪不到纪潼头上。   假使完美中有了缺憾,哪怕只是一丁点,那还称得上完美么?   纪潼回房以后仍然表现得挺高兴,哼着歌爬到了上铺,戴着耳机玩手游。梁予辰就坐在桌前看书,许久没有翻页。   后来梁父过来敲房门:“儿子,出来一下,有两句话跟你说。”   阳台冷,两父子就站在厨房说话。   “你明天抽空去给潼潼买份礼物。”   已经是冬天了梁长磊身上还穿着件夹克。说起来他们父子都爱穿夹克,因为耐脏。   他从裤兜里掏出一个挺旧的钱夹:“没钱可以跟我开口,别让你胡姨觉得咱们不周到。”   梁予辰摁住他拿卡的动作:“我有钱。”   他爸把眉一拧,严肃地问:“有钱你为什么不买?已经是二十三岁的人了这点为人处世的道理还需要我教?”   梁予辰无法替自己辩解。   他不是不舍得,是太舍得。不舍得与太舍得,两者各为极端,但同样都很难使父亲这辈人明白。   “知道了,”他说,“明天我去买,挑他喜欢的。”   梁长磊神色这才稍缓:“别买太便宜的,花上一两千也没关系,但也别买那些游戏机游戏碟,他妈知道了不高兴。”   梁予辰沉默应下来。   眼下他好像已经不知道纪潼还喜欢什么,又或者纪潼的哪一种喜欢不是三分钟热度的。   他不介意再花一点钱,但他真想买一件能让纪潼一直喜欢下去的礼物。如果永远喜欢不现实,那至少喜欢得久一点。 第26章 真的很软,你摸一下   俗话说过了腊八就是年,一晃寒假开始,年味也越来越浓。   纪潼的亲爹从国外回来照例是要联系他的,不过今年有所不同。前妻另成了家,也不方便再登门,就把儿子接到大饭店去吃了顿好的,再给他卡里转点钱、塞件名牌衣服了事。   可这回纪潼学乖了,临别的时候那印着大logo的购物袋说什么也不肯拿。   他爸中年谢顶,跟儿子并排坐在后座倒比儿子还显矮,解开肚子上两颗西服扣子问他:“怎么回事,怎么不要爸爸的东西了?不喜欢?”   “哎呀我说纪总啊,”副驾位上的女秘书如今被扶正还是习惯称呼他纪总,边补妆边插话,“人家潼潼跟咱们欣赏眼光不一样,你买的他瞧不上,我就说让你给钱嘛。”   她这么说话没有讽刺的意思,纯粹是没文化,脑子里缺根弦。纪潼觉得她蠢得搞笑,一直跟她关系尚可。   “是这样?”他爸打开脚下的购物袋瞅道,“卖东西的说是最新款呀,年轻人都蛮喜欢的,卖断货好几次。”   语气中透着隔了辈的不解。   “哪儿是什么最新款啊,”纪潼嘁了一声,“这是去年的款,人现在都得买新年春款了你还在这儿给我买秋款,爸你是不是又听不懂英文被店员给忽悠了?”   他爸尴尬一笑:“我带翻译了……”   纪潼无语。其实他有时候也想不通他妈当年看上他爸哪点了,要长相没长相要身材没身材,肚子里还没多少墨水,典型的三无青年。   不过据他妈说,他爸当年歌唱得好,会弹吉他,学校里迷妹不少。要么说浪漫主义害死人呢,纪潼觉得自己必须汲取教训。   “拿着吧潼潼,”他爸可能是送礼送多了,硬塞的动作极其娴熟,“我这退也不好退,小票都扔了。”   纪潼接都不接:“你给我折现,我不要东西,妈知道了又要拧我耳朵,我有几只耳朵给她拧啊我……”   “哎哟胡姐还拧你耳朵哪?”女秘书咯咯直笑,“胡姐真逗,真有活力。”   大奔开到家属院门口,纪潼打开车门就蹦下了车。纪建滨怕被老熟人看见没跟下去,只在车上冲他的背影喊:“替我向你妈带好!跟她说这么大年纪了少生点儿气!来美国玩住我那儿能省房钱!”   整个一老年浑不吝,见缝插针地招他妈烦。   纪潼头也不回地摆了摆手,这半年一次的亲子活动就算是结束了,账上又多了一大笔零花。   除夕那周家里陆续开始深度大扫除。他与梁予辰被抓壮丁,一个负责拆窗帘擦玻璃一个负责移柜子挪沙发,目标是彻底消除卫生死角。   小年夜那天忽然又下了好大一场雪,老小区物业不完善,公共区域也得自己打扫,全楼的小年轻们但凡在家的通通被赶下楼去扫雪。   刚一下去,纪潼就撞见满脸写着不耐烦的郑北北,站在一堆男人中间,右臂夹着根扫帚戴手套。   “哟,这是谁呀。”他走上前调侃:“郑木兰,替父扫雪来了?”   郑北北穿着件银灰色短款羽绒服,整个人很精神,扭头白了他一眼:“纪大小姐,扫雪扫雪你不带扫帚,拿把铲子种树?”   “呸,你才大小姐。”纪潼举了举手里的工具:“铲子也好用啊,扫帚一会儿我哥带下来。”说着便把雪往她脚边铲。   她边抬脚边问:“予辰哥也来?”   “来,马上就来,穿鞋呢,就他磨叽。”   “他那叫稳重,哪像你跟个猴儿似的。”语气真叫一个维护。   两人斗嘴间装备戴齐,加入了扫雪大军。   主路上的积雪有一脚掌厚,小区老人多走路容易滑倒,因此首要任务是把干道上的雪扫到两侧去。不多一会儿梁予辰就下来了,头上戴着顶黑色针织帽,羽绒服的两肩落着几撮白沙一样的雪,穿过人群往这边走。   “哥!这儿!”   周围人多,又都穿得厚,纪潼怕他认不出自己,扬手拼命招呼,直到他走到跟前才放下手。   “予辰哥。”郑北北主动跟他打招呼。   梁予辰走过来,还没跟纪潼说话,第一件事是微笑着摸了摸她的寸头:“又短了。”   “昨天刚剃,还扎手呢。”她笑着答。   纪潼遭人冷落,在旁边撇嘴:“你剃度了?自己没头发?老摸人女孩儿头干嘛,一点儿都不知道避嫌。”   可他却忘了自己跟郑北北从来不避嫌,简直没有过男女界限。他将手里的家伙塞过去,硬逼着梁予辰左手铲子右手扫帚,双手皆不得空。   梁予辰懒得理会无聊的话,只说:“帽子在我外套口袋里,自己掏。”   是下楼前说好让他带下来的。   纪潼这才恢复笑容,扑过去像抱他一样环住他的腰,两只手伸进外套口袋搜寻,从右边摸出了一个线织帽,喜滋滋戴了起来,“我刚还跟北北说冻耳朵。”   天寒地冻的偶尔又有小风吹来,的确是冻耳朵。   郑北北望着他们俩,闻言捂了捂自己的右耳,眼神羡慕却没有说话。   “北北,”梁予辰察觉,“下楼之前不知道你也在。你妈妈在家吗?我上去帮你拿。”   “不用了。”她急忙摇头,手里的扫帚把紧攥着,“很快就扫完了,我妈去超市还没回来。”   “那等我一下。”他转身将双手的工具递回给纪潼:“拿着。”纪潼不清楚他要做什么,接得不情不愿。   空出手后他走到北北面前拿下自己的线织帽,首先替她戴好,随后才将自己的头发理顺。   “予辰哥。”郑北北抬起头,不解地看着他。   “我的你戴有点儿大了。”他调整了一下帽子的位置,包住两只耳朵,“不过你头发太短,还是戴着暖和。”   动作绅士,绝无冒犯。   似乎在他眼里北北不是个假小子,而是跟季晴杨一样的柔弱女生。   “谢谢。”北北有些难得的腼腆。   “谢什么。”他温和一笑,“干活吧。”   可对另一个人来说,原本还厚实温暖的绒线帽忽然变得没那么暖和。   纪潼扯了扯帽沿,沉默转身往前面走,目光始终停留在雪上,连梁予辰来找他拿铁铲时也没移开。   三个人各干了一会儿各的,郑北北凑过来问:“予辰哥你累不累,咱俩换换吧,我力气大得很,铲雪也没问题。”   她比梁予辰矮许多,冬天又只能穿平底,所以总仰视梁予辰,显得很是崇拜。   梁予辰当然说不用。   就这样百来米的路扫了近半个小时,所有人的脸都冻得冰凉,工作才算告一段落。   回去的时候梁予辰跟郑北北走在前面,纪潼走在后面,刻意跟他们保持着一段距离。他觉得他们说话没意思,聊的东西自己没兴趣。   晚上洗过热水澡后纪潼坐着吹头发,越看自己快垂到眼睛里的刘海越不顺眼,转头问坐在床上看书的梁予辰:“哥,我也剃个寸头怎么样。”   梁予辰闻言仍盯着书,全当他开玩笑的,不在意地回:“你不适合。”   “就北北适合?”纪潼还握着吹风机,举在手里像杆随时要打人的枪。   他这才放下书,目光透过镜片看过去:“看见人家剃自己也想剃?她是她你是你,你还是这样好看。”   十几岁总是喜欢赶潮流,别人打了耳洞自己也要打,别人纹身自己也要纹,不做就落了下风,梁予辰对这样的跟风没有好感。   这么一句轻轻的说教此时听来却格外顺耳。纪潼嘴角浅浅勾起,放下吹风机切切与他对视。   “真的?”   “什么真的假的。”梁予辰语调闲散低沉,另有一种超出年龄的脱略,一边翻页一边答,“别总想着折腾自己那几根毛。”   “其实我也觉得。”纪潼立马变了卦,转了身面对他道,“我头发软,这样自然弄一弄就很好看对么?什么寸头,一点儿也不适合我。”   梁予辰仍旧在看书,嘴角却也勾起来:“我不知道,别问我。”   纪潼不服气,冲到床边坐着,一身月白色的睡衣往他怀里拱:“你摸你摸,真的很软,你摸啊。”   柔软的头发在脖颈间蹭来蹭去,梁予辰痒得没有办法,喉结上下滚动:“别闹,我还有论文课题要看。”   “你摸一下嘛。”纪潼不依不饶,睁着大眼睛往上盯,下巴戳在他锁骨中央,“摸一下嘛。”   人家的都摸得,偏偏他的就摸不得么?   分明之前也常常揉他的头。   梁予辰闷声笑起来,搁下书,修长的指节插到柔软的发间慢慢揉:“很软,行了么?”   纪潼眯着眼睛也笑,一贯骄矜的神情变为了欢喜,身体里像歇了只袖珍的鸟儿,尖喙啄着他的心脏,酥麻酸软。   许久他才讷讷坐直,自己拨弄了两下头顶乱发,忽然不好意思起来。   “坐椅子上去。”梁予辰往他腰后拍了一下,再往下就是臀了,“让我再专心看一会儿。”   纪潼“喔”了一声,听话地坐回了桌前,脸颊微微发着烧。隔了好一会儿又突然纳闷,自己坐在他身边,难道他就不能专心了么? 第27章 月圆月又缺   这场雪是年前最后一场,之后化雪冷了几天,气温重新回升。   除夕夜的晚上天幕疏阔,月明星稀。远处蓝银色大厦楼身每隔十秒变幻彩灯拼字,镭射光一照数里,近处的小公寓阳台玻璃上张贴着红纸倒福,超市免费赠送的春联挤着缝依偎在防盗门两边。   摩登跟温馨就在这座城市并存。   纪潼家的年夜饭很丰盛,四喜烤麸、炙烤羊排、清蒸鲈鱼、仔姜烧鸭、海参煲、荷塘小炒,并上一大盘什锦水果切片,光是看着就叫人垂涎欲滴,一米二的岩板餐桌险些施展不开。   八点吃完饭后梁予辰跟他爸负责洗碗,纪潼跟他妈负责收拾桌椅碗筷,随后一家人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晚会。看到11点老两口撑不住了,打着呵欠进屋去睡觉,纪潼就扯着梁予辰陪他。   电视节目近年来越演越无聊,小络段子,歌舞像民族服装秀,看来看去没什么新花样。又过了半小时纪潼的眼皮开始上下打架,头一歪,蜷着身子躺倒在哥哥腿上。   “我怎么这么困啊。”他声音粘滞,“明明肚子里吃的都还没消化。”   一打嗝还是羊排味。   梁予辰正襟危坐玩消消乐,闲着的一只手没处可放,干脆搁在他颈间,无意识摩挲起他的下巴。   “困就去睡,不守岁同样能到明年。”   “我不。”纪潼觉得舒服,踢掉拖鞋将脚也缩了上来,眼睛却是闭着的,“一会儿还要放鞭炮,那么大的声音就算睡着了也会醒,还不如等到12点半呢。”   梁予辰也懒得管他。守就守吧,里外里也就半小时不到了,不听见难忘今宵恐怕他就是不肯去睡。   眼前这一关有点难度,玩着玩着卡住了,每走一步又有时间限制。他思维转得快手里也摸得更急,就跟有的人一思考就喜欢咬嘴唇一样,坏毛病。   “干嘛呀。”纪潼嘟囔,“你当盘串儿呢。”   他答得心不在焉:“查查你长没长胡子。”   “我又不是太监我当然有胡子。”   “不一定。”   “怎么不一定?”   结果没有了下文。   纪潼睁开眼睛,枕着大腿仰面与他说话:“说啊怎么不一定?”   就剩最后一步,还有两个冰块没有消除,看来是过关无望。梁予辰放下手机无奈低头:“知道什么叫乳臭未干么?”   纪潼哼叽:“不知道。”   “乳臭未干就是你这样的,”带茧的指腹轻抬下巴,“毛都没长齐。”   “狗屁。”纪潼盈了水的眼睛自下而上盯过去,“齐得不能再齐了。”   下一秒那只右手便捂住了他的嘴:“再说一次狗屁试试?”   “唔,唔!”   温软的嘴唇在掌心磨蹭,口腔里的濡湿似乎都漫到外面来。   梁予辰心神微麻,很快松手。   “你想捂死我啊。”纪潼双目圆瞪,假装生气道,“捂死我也别想继承我妈的财产。”   “喔?”他挑眉,“原来你妈有很多钱?”   “当然,好几百万还有房子!”   他身体放松地向后靠,不怀好意地笑了。纪潼捂着嘴大叫一声:“中计!”   终究还是被套出了底牌,这下惨了。   用嘴斗了轮法后就快零点,纪潼坐起来抢了波亲戚发的红包,抽空眱他一眼:“你还没给我发呢。”   “发什么?”他视线仍向下。   “别玩了别玩了,”纪潼按住他的手机屏幕不满道,“消消乐通关了有钱拿是怎么着,你还没给我发红包呢。”   梁予辰装傻:“我为什么要给你发红包?”   “因为你是我哥啊。做哥哥的给弟弟发红包是天经地义的,别想抵赖啊。”   这回答格外理直气壮。   “三个月前谁说自己是独生子女没有哥的。”他眉梢微挑,“所以你的哥哥得按需出现,而且只有义务没有权利?”   纪潼咳咳:“记性太好容易短命。”   “我比较在乎生命的厚度而不是长度。”   “那你要什么权利嘛,管得都够多了还要争取权利……”   梁予辰顿了顿,抱着臂半开玩笑:“揍你的权利。”   纪潼惊恐:“不至于吧,我看上去那么欠揍吗?!”   梁予辰淡定点头。   欠的不是一星半点揍,恐怕是一顿海扁,最好把小时候挂账的通通补上。   纪潼默默转头,并腿安静看起了电视。   凌晨12点,钟声敲响,又是一年伊始。   梁予辰起身施施然回了房,与此同时桌上的某部手机也卡着点震了一下。   纪潼以为是老同学的拜年短信,开开心心拿起来,打开一看居然是梁予辰发来的百元巨额红包。   还没欣喜过三秒,赫然发现红包上有三个字:医药费。   “……”   鞭炮声砰然响起,他吓得一抖,整个人风中凌乱。   —   第二天两兄弟毫无意外地睡到了日上三竿,反正是无聊到给鸡孵蛋的一天,早饭吃不吃无所谓。   大年初一谁家都是高高兴兴的,除了电视机里各台晚会和搓麻的响动照例不该有别的声音,谁知从午饭过后,楼上就断断续续传来争吵。   梁长磊一早出门见老哥们儿去了,胡艾华心想着孤儿寡母在家终究应当小心,从客厅走到楼梯间探着头张望了好几次,最后还是没有上楼去敲门。纪潼跟梁予辰当然也听见了,想做点什么又觉得做什么都不合适。因此所有人都选择观望,只要事态不进一步恶化,那外人就不必插手。   如今纪潼已经或多或少明白当时梁予辰为什么不让自己管这件事,无非是因为他比自己先看穿一个事实:郑北北跟她妈一早已经知晓她爸出轨的事。   为什么隐而不发他不清楚,但原因无非就那么几种:担心孩子,还爱丈夫,为了生存。   到吃晚饭的时间声音渐渐消停,他们三人便以为没事了,也许大过年的什么矛盾都能遮过去。没想到时间刚一过八点,纪家的大门忽然砰砰被人拍响。   “潼潼!胡姨!”是郑北北的声音,焦急万分。   梁予辰立即走过去开门,北北穿在门外连外套都没穿,一见到他就像见到救星一般:“予辰哥,我妈不见了!”   “秀兰姨怎么了?”纪潼跟他妈人未到声先至。   “我妈留下张纸条就失踪了,屋里屋外我都找过,哪儿都没有。”郑北北将手里攥得又皱又软的纸条递给他们看。   是张从教学本上撕下来的半截横格纸,上面用黑色水性笔潦草写着一句话:“北北,妈走了,照顾好自己。”   胡艾华看了一眼,手往前一探抓住她两条细胳膊:“什么时候的事?!”   “下午……或者晚上!”郑北北显然思绪混乱,眼珠子胡乱动着,“中午一点多他们在家吵架,我实在烦得不行就躲出去了,晚上一回来就在鞋柜上看见这张纸条。”   “他们”指的自然是她爸妈。   “胡姨,你说我妈会不会——”   “不会的。”胡艾华剪断话锋,两只手滑下来握住了她的手,“秀兰不会这么傻,我们现在就出去找,找到她好好把她劝回来,没什么过不去的坎儿。”   她刻意温和安抚,其他人心里却仍旧打着鼓。   叶秀兰这张纸条究竟什么意思,人又出去了多久,现在什么情况,没有人能拍着胸脯打包票。   但六神无主的郑北北眼下却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急匆匆上楼穿上衣服跟他们一起出了门。   因为身体状况不佳,她妈平时出门不多。平城天大地大,一时间根本没有寻找的头绪。好在他们有叶秀兰的亲笔字条,民警体谅家属心情,同意帮他们调监控出来看看,很快发现她是下午六点多出的门,步行一路向南,一直走到护城河边背影才消失。   河堤树多灯多却没有探头,绿色走廊南北纵长四公里都是通的。几人便兵分三路,梁予辰与郑北北一道、纪潼跟胡艾华一道、后赶来的杨骁单独一路,分头开始在河堤两边搜寻。   室外是寒冷的零下,冷溶溶的月亮藏在影影绰绰的乌云里,抬头却随处可见楼房玻璃上贴的窗花,地上有孩子们玩过的二踢脚碎屑,就连路边便利店的门口也悬着两个大大的红灯笼,像要通过这种方式将年味烘得更浓。   这样的良宵美岁,梁予辰的身边却有道泛着凉霜的声音在提醒他,并非所有家庭都在过年。   “妈——”   “妈——!”   出来得急,郑北北穿的羽绒服不够厚又不够长,脚上鞋子也不带绒,没多久就冻得嘴唇苍白,身体微微发起了抖。   梁予辰早就将自己的围巾给了她,其他的却也做不了许多,只能更聚神去找,希望不会走到最坏那一步。   两人一路寻一路喊,挑高的嗓子在暗夜格外孤清,婆娑的树影在寒风里摇摇晃晃,就这样找到一公里外的老校区附近,他手里的手电筒往前一扫,忽然发现树中间的长椅上好像坐着一个人,头发遮着半边脸,歪靠在椅背上看不清面容。   “北北。”他急忙沉声,“那个是不是你妈妈?”   郑北北一个激灵,寻着手电的方向奔了过去:“妈!”   扑到那人腿上拨开头发一看,这个脸上挂着泪冰渣的人不是她妈是谁?   “妈!妈你怎么了?!”紧绷了一整晚的神经骤然松弛,刚喊了两声她就止不住哽咽,合掌包着她妈的手拼命揉搓,“妈你还好么?你别吓我……”   梁予辰也蹲在旁边查看:“阿姨,觉得怎么样?说句话让我们放心。”   反复数声之后叶秀兰如梦初醒,抬起满是血丝的眼睛看看他,又看看女儿,一开口声音嘶哑:“你们这么快找来了?”   就像是一直在等他们,等得孤单得很。   郑北北就此跪地嚎啕大哭,头伏在母亲腿上,寒风中听着凄怆无比。   很长时间母子俩谁也不问谁也不答。叶秀兰一双手慢慢捧住女儿的头,让她抬起头来。   “不怕,妈死不了,妈胆子小。”   来到这河边,一个小时,两个小时,她始终没有勇气往下跳。下面水都结了冰,跳下去淹不了反倒一头撞在冰上,皮开肉绽,死相不好。   人近五十也仍旧爱美,可惜没有欣赏的人。   后来她拢了拢头发,坐在这长椅上什么也没想,只觉得冻着冻着冻得麻木,骨头缝里沁着寒。   “把围巾给阿姨围上。”梁予辰提醒。   “哦、哦。”郑北北慌慌张张取下脖子上的墨灰羊毛围巾给她妈系上,感激地看了梁予辰一眼。   河堤太窄车开不进来,两人一左一右将叶秀兰搀起,架着她往大路去,想走到路边叫辆车把她送到医院。   叶秀兰全身软塌塌的没一点力气,任由他们架着,头歪在脖子上像花瓶上斜插着一段枯枝。   郑北北腿也没力气,是吓的,面条一样步伐凌乱地绞在一起。一边艰难地往前走,她一边拿空着的那只手胡乱抹眼泪,带着恨问:“妈,他打你了么?”   这个他指的自然是北北的爸爸。北北不相信她妈会无缘无故离家,起这轻生的念头。   作为外人,梁予辰不便多言,沉默搀扶着长辈,思绪却像一张拉满的弓,被这句话拨弄着。   叶秀兰惨笑摇头,绝望间有种语无伦次的骇然:“你爸下午……把我给他打的毛衣全扔下了楼,他心里没我了……没了……女儿,以后你爸就不在咱们家了……”   声音很轻,抖在风里像汽笛尖鸣,刺痛了三个人的神经。   郑北北气极,全身抖如筛糠,颤声道:“他不要脸,不配当我爸,死了也活该!”   梁予辰却怵然。   夫妻二人相扶数十年,发觉丈夫出轨尚且一直忍耐,最后却是因为几件毛衣而死心,彻底放弃一个家。假如毛衣仍在,软弱的叶秀兰是否仍会忍气吞声,耗尽心血操持一个早已名存实亡的家?   答案无人知晓。   踽踽行至路旁,假期车少,三人只能用打车软件加钱叫了辆随后沉默等着。   不多一会儿纪潼带着他妈赶了过来,胡艾华抱着叶秀兰又是哭又是劝,直斥她糊涂透顶,为了那么个男的哪里值得。   没等情绪缓和过来车又到了,她陪着郑北北母子上去以后便让纪潼跟梁予辰回去——车坐不下。   他们兄弟二人俩便懂事的没跟着。   女人间总有些体已话是不方便让男人听的,尤其是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那份细腻情感听了也未必明白。   车渐渐开远,尾灯消失在夜色中。梁予辰收回目光,带着纪潼往回走去。杨骁得知消息最晚,十分钟后才赶来与他们汇合,隔老远见到他俩便扯着嗓子喊:“潼潼、潼潼!”   “诶!”纪潼应了一声,朝他挥了挥手。   一边往前走,梁予辰一边低声嘱咐:“回家之后泡个脚,出来时间太长容易感冒。”   纪潼却像是没听见,从他身旁往前快走几步。   “你真慢。”   “秀兰姨呢?”   “去医院检查了,我妈跟北北陪着呢。”   两个好朋友亲亲热热地并肩站在一起。   交流完情况纪潼回身:“哥你刚才说什么,泡脚?你老年人吗?”   半揶揄半轻视地朝他笑。   二人的身影半隐在路灯的阴影里,上半身明亮,下半身暗淡。   梁予辰也不自觉微笑,觉得弟弟心宽,经历了这么件大事脸上却仍一派轻松,不知该说是不懂事还是缺心眼。刚想开口驳他,目光淡淡一扫,到嘴边的话却跟笑容一同消失——   朦胧月色中,杨骁的脚上穿着那双蓝白相间的昂贵球鞋。 第28章 如此不自量力   扔掉几件毛衣算是扔掉数十年感情,那送走一双鞋呢?   梁予辰目光深沉如夜,胸中积郁许多不解,同时还有数不清的失望。自己在冬日从黑夜排到清晨,瞒着父母带回家中藏在床底,献宝一样替弟弟穿上,只为一个笑容而已。可惜所有一切苦心孤诣在对方眼中没有半点分量,送予他人连句交待都没有。   凭什么如此糟蹋他一番心意?   纪潼见他许久不说话,心里打鼓,双手揣兜凑近:“怎么啦?”   轻飘飘的语气。   梁予辰低声问:“你把鞋送人了?”   “什么鞋啊。”   对他无足轻重的东西,一时竟想不起。梁予辰沉默看着杨骁的脚。   杨骁被他看得不自在,低头瞥瞥自己的鞋,心虚地问:“潼潼……这鞋……这鞋有问题吗?”   纪潼这才想起,笑着打了下自己的脑袋:“呀,我忘跟你说了,这双鞋胖子说他喜欢,码也合适,我就说让他穿算了,你没意见吧?”   他模样天真,眼神澄澈,好像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不过就是一双鞋而已。   不过一双鞋而已,得到了就不必再珍惜。   梁予辰浑身一凛,不知怎么的,不合时宜地想起叶秀兰那句——“他心里没我了”。想完又觉得自己不自量力,拿数十年爱情与短暂而虚假的亲情相比。   他算什么,纪潼的心里从来没有他梁予辰。   那他自己呢?   以前不知道,但此刻他的心像拆光了墙的房子,只剩个生了锈的铁架,旷野中冷风呼啸而过,里面什么也没有。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对纪潼有所期待的,起点已不可寻,不知不觉间壮大成形,此时又恍然。   他是世界上最自以为是的人,命里没有的东西偏要去念去想。   纪潼小心翼翼推他:“哥?”   透顶的失望过后梁予辰一反常态地平静:“送你了就是你的,随你处置。”   这是他的真心话,不是跟谁置气。   纪潼闻言脸上重新挂上笑,调侃他:“哇,你难得大方一次。”   嘲他在用钱上一向小气。   杨骁却正色:“予辰哥,鞋是你买的么?对不起啊。我事先不知道,潼潼说他穿不了,我就试了试,你要不高兴我就还给他。”说着去解鞋带。   相比纪潼的任性与郑北北的自我,三人中他最通人情世故,平时却总不显山露水,久而久之大家就当他蠢笨。   “不用了,”梁予辰拦住他,“你留着吧。”   这双鞋已经不再是他送给纪潼的礼物,再还回来也不是。   纪潼被杨骁的严肃夸张吓了一跳,也觉得没面子。   “胖子你脱鞋干嘛?哪儿至于,真不至于。我哥也说了,送你了就是你的。”   杨骁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梁予辰不再停在原处,而是启程迎着风往回走。结了冰的护城河在路灯的照映下闪成一条白练,周围的居民楼大半亮着灯,一格一格像冰箱里冻着冰块的冰格,默然无声又冒着寒气。   纪潼发觉他情绪不对,疑心他真生了自己的气,心中也开始后悔。或许不该不打招呼送走那双鞋,但既已送了,没有收回来的道理。   当着最好朋友的面,无论如何拉不下这个脸。   想办法打发走杨骁后,他依偎在梁予辰身边,讪讪地问:“哥,生气了?”   梁予辰不理。   他又装乖卖巧,讨好试探:“哥,你围巾呢,又收口袋里了?拿出来给我围一下嘛。”   说着便伸手去掏兜。   梁予辰胸腔一震,忽然推开他的手:“给北北了。”   浑身绷着劲,像是唯恐他触碰自己,脸上全是生疏隔阂。   纪潼由小长到大,几时被如此粗暴地对待过?霎时间人都傻了片刻,怔了三秒才反应过来,恨恨朝他嚷:“给她就给她了有什么了不起?你不给我还不要了!”   语气如鱼雷炸开,内里却委屈万分。他不过是要条围巾,即便给人了何至于就这样给他脸色看,难道她郑北北要走的东西他就连问都不能再问?   梁予辰却没再说话,冷淡地眸子扫了他一眼,随即快步走开。   长长的一条归家路,两人离得远远的,哥哥不肯等弟弟,弟弟也不肯跟上去。   回到家后收到胡艾华消息的梁父在客厅等待,一见到他们便细细盘问晚上的事,问清之后唏嘘不已:“人没事就好。”   放下心后他坐回沙发端起茶杯:“予辰潼潼过来喝点热水,然后赶紧去洗个澡,今天就早点睡吧,我一个人等华华就行。”   梁予辰身上的寒气随羽绒服一起脱下,挂在门口。   “不喝了,爸,我先去洗澡,明天还有事。”   纪潼咬着嘴唇故意挤开他:“我先洗。”   他又用这样拙劣的办法引梁予辰与他吵架,总觉得他们仍能像以往一样对呛完入睡。   可接下来的事却出乎他意料。梁予辰一句话也没有应,放下钥匙,换了鞋,沉默地走回了房间。   纪潼愣了一下,追进去问:“你不洗了?”   “嗯。”梁予辰背对着他开始换睡衣。   他又刻意做出嫌弃的表情:“脏死了。”   “嫌脏你可以出去。”   空气霎时凝结。   这是他们相识以来梁予辰对他说过的最重的一句话。不是无意,更不是随口一说,而是一句直白赤裸的回击,带着谁都可以听出的反感。   纪潼怔忡在原地,没听清似的:“你说什么?”   “嫌脏你可以出去。”梁予辰套上了睡裤,淡然重复。   不过被这样不轻不重地刺了一句,纪潼眼底起红,心脏有细针扎进去连带着搅弄几下,疼得透不过气。   他攥着拳头僵直伫立,盯着那人的宽背还要嘴硬:“你凭什么让我出去?”   可惜一开口嗓音带着颤。   要是以往,听出他要哭,梁予辰早心疼得什么似的,什么谁输谁赢一概不理,只要纪潼别再伤心。   可今天不是。梁予辰仍旧没回头,脱下来的上衣拿在手里,上半身就这么光着,像一点也不觉得冷。   当然不冷,因为再冷也比不过心冷。   得不到回应,纪潼便继续,泉水似的眼泪在眼眶里来回转,努力含着不让掉,吼一句“你以为你是谁”,再吼一句“凭什么让我出去?”。   他真想听到一句惹急了脱口而出的“我是你哥”,可惜无人答话,甚至连目光也没有留给他。   愣愣站了半晌后他一张脸烧得火红,心也疼得揪紧,忽然没有勇气再吵下去,转身便要走出房外,脚步却迟疑,还等着有人叫住他。   没想到下一刻梁予辰的脚步声响起,先他一步拉开了门,扔下一句:“我出去。”   就此消失在房外。   —   这一晚是纪潼自与梁予辰认识以来,第一个独自睡在小房间的晚上,在他们两人都在家的时候。   大年初一,发生了许多事。   房里一片漆黑,他一个人蜷缩在上铺的被子里,暖气再旺仍觉得冷。其实他本想跟梁予辰好好说一说叶秀兰的事,他年纪小,接受起来自然慢些。他也想说说鞋的事,替自己开罪。   但此刻所有怆然感受只能自己咽下。   梁予辰睡在哪儿了?应该是沙发。   钱包没拿,证件在家,不可能出去住酒店,何况父母双亲也在家。   那他是怎么跟父母解释的,为什么妈妈没来找自己谈话,没有人来替他们调停矛盾,就由着自己将哥哥排挤到沙发上去过夜。   纪潼翻了个身,学着梁予辰以前的样子面壁而卧,身上却并没有暖和起来。   恍恍惚惚的像着了凉,他开始重新回想今晚发生的一切。   他将鞋送给了杨骁,又因为一条围巾与哥哥起了争执,稀里糊涂。   鞋的事或许是不该事先不打招呼,可他送给杨骁的东西不止一两件,往往是对方看上什么就拿走什么,没什么可计较的。一双不合脚的鞋,送给喜欢它的人,总比在柜中积灰要强。况且梁予辰也说了,随他处置,难道这句话是假的么。   他打心眼儿里不肯承认自己错了,也不觉得梁予辰值得为此生气。   至于围巾,更叫他意难平。就因为他提了一句给北北戴的围巾,哥哥就像被人踩了尾巴。   纪潼想不通。   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北北在自己哥哥心目中占了这样重要的一个位置,他竟然还全无察觉。他们会发展下去么?哥哥难道不介意北北像男孩儿,不介意北北总说脏话?   好多问题像藤蔓一样缠着他。   困意被这场争吵吓跑,他就这样睁着眼睛捱到了12点,心中油烹火烤,终于按捺不住翻身下床,赤着脚走到门边,小心翼翼打开了门。   客厅的窗帘是常年不合拢的,总是拉到两边挽成一个结。月光浸进来,将空荡荡的房间占满。梁予辰平躺在沙发上,头枕扶手,颈后垫着一个枕头,应当是胡艾华给他拿的。身体太长,他就像以往在客厅歇午觉那样将两条腿挂在另一头的扶手上,显而易见睡得很不舒服。   但就是这样,他仍然不肯回房间。   站着看了一会儿,纪潼的脚底板冻得冰凉,一步步走到他身边挨着沙发沿坐下,盯着他紧闭的眼睛轻声问:“哥,睡了么?”   没敢上手推。   梁予辰眼睫微颤,缓缓睁开,晦暗幽深的瞳仁冷淡地看着他。   纪潼忽然就有些瑟缩,很想让他戴上眼镜,那样也许亲切些。   “你怎么在这儿睡觉?”   明知故问,很傻的开场白。   梁予辰身上盖着一床不算厚的棉被,沉沉压着四肢跟躯体,掩盖所有肢体动作,也没有其他反应。   “回屋睡吧。”纪潼讷讷地道,“这里不暖和。”   梁予辰仍一动也不动,沉默盯着他。   他只好再多说一点。   “哥,别生我气了。”他嗫嚅,“你要是心疼钱,鞋我赔你。至于围巾,你非要给她,我、我也没有意见,以后我记得自己带,还不行吗?”   真心话掺着违心之语,只想让这次争执快点过去。   说完他切切看着梁予辰,抿紧下唇,等着有只手来揉揉自己的手或是摸摸自己的下巴。   可惜过了几秒,梁予辰的黑眸却敛起所有光——   梁予辰仍然失望,失望得像溺水的人艰难摸到救生衣,却发现已经漏气。   那双眼重新闭上了。   他翻过身去背对纪潼,不仅拒绝开口,甚至拒绝聆听。 第29章 冷战   这一晚纪潼独自躺在上铺许久没能睡着,脑子里一会儿出现一双鞋,一会儿出现一条围巾,一会儿又冒出一个寸头,将他的脸扎得生疼。   第二天早上醒来,他跳下床就往客厅跑,没想到沙发上空空如也,探探手,连体温都没留下。   梁长磊正系着个围裙在餐厅忙活早餐,听见动静探出头来喊他:“潼潼起了?过来吃包子,我早上现去买的。”   纪潼瞬间将手收到背后,失魂落魄地挪过去,坐在椅子上就开始发怔,直到他后爸把筷子塞给他才反应过来问:“我哥跟我妈呢?”   “去医院看你秀兰姨去了。”梁长磊摆上小咸菜,“听说昨天在医院输了一天液,北北应该累坏了,他们去了正好换她歇一歇。”   纪潼噌一下站起来,筷子都翻到地上,急切地问:“怎么没叫我?”   去医院看病人为什么是自己的妈带着梁予辰去,那不是他从小到大的朋友跟他喊了十几年的秀兰姨吗?还有,梁予辰难道连房间都没回过,连衣服都没有换,否则自己不可能一点动静都听不见。   就这样讨厌自己,讨厌到宁愿没地方睡没地方待也不跟他碰面?   梁长磊看了眼地板上的筷子,一时误解了他的这种急切。   “潼潼。”一开口颇有种苦口婆心的意味,“别太多心。你妈带你哥去只是瞧着你还没起,况且予辰跟北北认识,他也挺关心医院的情况,没有别的意思。”   话说分明,纪潼却连早饭也不肯吃了,穿上衣服就火速出了门,拦了辆车赶到医院。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虽然关心北北那边怎么样了,但他完全可以发条信息问一问,不用这样火急火燎地冲过去。何况梁予辰跟他妈已经过去了,他再去也帮不了什么忙。   但似乎就是因为梁予辰去了,所以他更要去。   到了医院门口他才发现自己多莽撞,连人在哪儿也不清楚,又拉不下脸给梁予辰打电话,便打给他妈。寻着他妈给的地方找过去,隔老远就见输液室外的蓝色胶椅上依偎着两个人。   依偎是他自己定义的,因为靠得近,远处看跟依偎没两样。   是梁予辰跟郑北北。两人都还穿着昨天那身衣服,郑北北在吃早饭,脖子上松松围着一条墨灰羊毛围巾,很眼熟。她围巾上的耳钉也换成了钻石款,昨晚匆忙间没有注意,今天一看,灯光下显得格外亮。   她哪来的钱?   纪潼胡思乱想,梁予辰给她买的吗?为了讨好她,就像讨好自己一样。   梁予辰就坐在她身边,手里拿着一杯连锁早餐店外包装的豆浆。他之前说过,自己不爱喝这个,太甜。   那这杯豆浆是谁的,又为什么由他拿着。   纪潼觉得自己小气,一杯豆浆也计较得牙酸。他走过去站到两人面前,北北第一个发现,神情疲惫不过心情似乎还好:“你怎么也跑过来了?”   梁予辰转过头发现是他,目光又平淡避过。架在鼻梁上那副眼镜像道有形的屏障,隔开了他们俩。   除了牙,纪潼喉间也开始冒酸水:“我打扰你们了么?”   享受惯了特别对待,骤然间恢复平常都让人受不了,何况是冷遇。   郑北北显得挺莫名,看了眼手里的东西:“吃个油条,没什么打扰的吧。你来看我妈?”   他稳住情绪点了点头:“秀兰姨怎么样了?”   “还好,输完液准备回家了。”   “嗯,那就好。”他装成无事,“我妈在里边儿陪她?”   郑北北点点头:“胡姨跟予辰哥特早就来了,说你还在睡懒觉。”   梁予辰的目光始终没与他对视。   纪潼揪着裤缝,声音软乎沙哑:“没人叫我,其实我可以起。”   郑北北怕他心里别扭,怨怼梁予辰过来不叫他,调侃着解围:“无所谓吧,来不来都行,你要再晚来点儿我们都到家了,予辰哥也是想让你多睡会儿。”   她越是护着梁予辰,纪潼的心反而越不是滋味。二十四小时不到,他已经从最好的朋友、最受宠的弟弟变成了可有可无的人。   他挨着梁予辰坐下来,悄然拉住哥哥袖子,说话都显得底气不足:“哥,我也没吃早饭。”   如履薄冰地撒娇。   郑北北听见了:“这儿还有半根油条你要不要?”   说完将纸袋包着的油条递了过来。梁予辰向后微撤,衣袖顺势抽离。   纪潼垂眸盯着他哥微分的膝盖,僵着手不肯接:“我不爱吃油条,我哥知道。”   “那你什么意思,想让予辰哥出去买?外面挺冷的。”   “不可以吗?”他问。   说话时还带着娇矜与蛮横,刻意要与郑北北较劲。   “可这周围——”   “不用理他。”梁予辰忽然冷冷剪断话锋。   纪潼怔住。   郑北北讪讪将嘴闭上,手里的油条吃也不是拿着也不是。   “我来是为了看北北,”梁予辰今天第一次直视他,“不是给你买早点的。”   纪潼鼻根一酸,险些当场红了眼睛,两片能言善辩的唇翕动了几下,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没想到梁予辰居然会这样跟他说话,而且是当着外人的面。   郑北北缓和:“凑合吃一口。”   纪潼别过身去背对他俩:“不吃了。”   三人话题不畅,就这样沉默坐在输液室外的走廊间。没过一会儿,胡艾华让梁予辰去叫护士,说针差不多走完了,拔掉针头就能离开。   她又让梁予辰叫两辆车,玩笑说纪潼不来的话一辆就够了,真是多费油钱。   等梁予辰一离开,纪潼将两只手插在膝盖间,眼睛盯着走廊的红色油漆地,像等这个机会许久了。   “北北,我问你个事儿。”   郑北北扔了油条,正拿纸擦着满手的油:“你问。”   “你脖子上的围巾……是我哥送你的还是借你的?”   一字之差,天壤之别。   “这个?”郑北北拿干净的腕子碰了碰围巾,“借的啊,当然是借的。”   纪潼浑身力气重新汇回四肢,两条腿剪刀一样绞在一起,伸手轻轻拽了拽围巾的一角:“那你要记得还。”   郑北北奇怪地斜他一眼:“你家破产了?”   “没破产也不能乱送东西,浪费钱多不合适。”   额头上贴来一只手:“没病吧,有病就地输液。”   纪潼白眼:“你才有病。”   没一会儿,车也到了。   胡艾华跟叶秀兰自然分不开,郑北北原该跟她妈妈在一起,但她却坚持要跟梁予辰坐另一辆。   “我有学习的事请教予辰哥。”她说。   叶秀兰身上披着件外套,坐在车里点了点头:“也好,家里现在这样的情况,你学业千万不能耽误。”   胡艾华当然没有不肯的:“潼潼快过来坐前面。北北你有什么不明白的尽量问予辰,他学习棒着呢!”   别人夸纪潼她总是谦虚,夸梁予辰她却欣然受着,有时还顺着夸几句,这样更显得她这个后妈当得不刻薄。   梁予辰立在一旁没说话。纪潼看看他又看看催了第二次的母亲,不情不愿地上了车。   —   只有两个人在的车里,郑北北难得主动要求与梁予辰坐在了后面。   司机一边导航,一边与车队其他人聊着微信,车厢里并不安静,反而显得挺市井生动。   郑北北有种从医院逃出生天的感觉,救回妈妈,重获新生,心里轻松万分。   梁予辰却显得精神不济。他昨晚睡得不好,眼下残留淡淡乌青。   “予辰哥,你心情不好?”郑北北问。   “没有。”他声音黯哑。   “你用不着骗我。”她掖掖衣角,从容道,“我知道你跟纪潼吵架了。”   梁予辰十指交叉放在腿间,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郑北北半真半假地道:“我以前跟你说过,他有时候让人挺心累,现在你知道我没说错了。”   梁予辰说:“跟他无关。”   是他自己想太多了,以为他在纪潼心里有地位。   郑北北从脖子上取下围巾交到他手里:“这个还你。”   梁予辰说:“我还有,你留着。”   “不了,我这人比较识趣,不喜欢跟人争东西。”   “一条围巾而已。”   但郑北北是个女孩子,头发再短心思还是一样细腻,刚才细细一琢磨已经明白了纪潼的意思,所以才决定归还围巾。   她偏过头,托腮往窗外看,看了一会儿后将头靠在了玻璃上。   “我妈跟我爸要是早离婚几年,然后去你家的水果店买东西,兴许我妈能跟你爸结婚,那你就成我哥哥了。”   那她就能收下围巾了。   梁予辰装糊涂:“你爸听见会不会气得心脏病发。”   郑北北扑哧一笑:“那倒好了。”   女儿家好面子,梁予辰愿意保全她这个面子,无伤大雅。况且他也愿意把郑北北当妹妹,绝无一点儿别的心思,他相信郑北北也一样。   这是同样早熟的人心存的默契。   快到家时郑北北已经甩开怅然,恢复率性洒脱。   “这几天我得在家看住我妈,没什么事就证明她情绪基本稳定了,到时候我领你去散散心。”她一副过来人的老成语气,“作为你这几次帮我的感谢。”   梁予辰哭笑不得:“你还领我去散心?”   一个小丫头片子懂得什么。   “收收你的鄙视。”郑北北呲他,“蹦迪蹦过吗?”   “没有。”   “那你的人生可不完整。”   梁予辰又笑:“我又不是月饼要那么完整干什么。”   “还是完整一点儿好。”   “不用了。”   “别客气。”   “真的不用了。”   话锋越走越偏,司机终于忍不住巨咳一声:“咳——!”   估计在想这年头的女孩儿也太能主动了,跟害羞绝缘体似的,把一大男人逼在角落强行完整。   梁予辰跟郑北北对视一眼,憋不住都笑了。   “好吧,”他终于妥协,“你也该换换心情。”   —   五天后,已经回暖到勉强能穿大衣,太阳像被人从冰窟窿里打捞出来了,重新挂在天上金灿灿暖融融。   天儿这么好,可惜纪潼病了,心病加身病。   他感冒已经两天,倒没发烧,就是打喷嚏流鼻涕不停,鼻子两边皮肤都擦破了皮,一整天都没精打采在床上躺着。   最近梁予辰在家待得少,说是有兼职,没兼职的时候又说要去图书馆温书,总之不愿在家待。   纪潼明白自己一定是大大得罪了他,心里酸涩难当,自然更提不起精神。   晚上十点杨骁一个电话打过来,他摸到手机有气无力地“喂”了一声。   “干嘛呢纪潼潼?”声音里透着十分的春风得意。   也是,他最近跟季晴杨打得火热,连最好的朋友都不爱搭理。   纪潼扭开台灯翻了个身,腋下还存着个体温计:“躺着呢。”   哔哔——   时间到,他把体温计摸出来一看,36度5,健康得很。   连给梁予辰打电话的借口都找不到。   “大好的假日时光你说你躺着干嘛,”杨骁嘿嘿地笑,“出去玩儿啊,有我有季晴杨,北北也在。”   “不去。”纪潼闭着眼,一点儿不感兴趣。   “你都不问去哪儿就拒绝我,我可伤心了啊。”这人心情越来越好,嘴也越来越贫。   “去哪儿啊。”他问得漫不经心。   “夜店!”   电话那头的兴奋劲儿就跟洞房花烛夜的新郎官似的,就差搓搓手了。   纪潼哑着嗓子:“带女朋友去个夜店你这么兴奋干嘛,难道你还能当着她面要人电话号码?”   杨骁憨憨一笑:“难得有机会让她放松一下,她高兴,她高兴我就高兴。”   季晴杨母亲被放了出来,母子俩都与整件事无关,从此不再是无依无靠了,因此这段时间生活渐归正轨。   “去吧去吧。”   “不去。”   “去吧去吧!”   “不去不去。”   纪潼不耐烦地拒绝:“我对蹦迪不感兴趣。”   “啧。”杨骁无奈,“你丫真没劲。行吧,那我们四个自己玩儿。”   “四个?”他闲闲地问,“还有谁,郑北北这货交男朋友了?”   “哪儿跟哪儿啊,没听说。”杨骁挺诧异,“是予辰哥,他在呢。”   下一秒纪潼弹簧一样坐起来:“叫车叫车!” 第30章 你能原谅我吗   市中心有条酒店街,一到凌晨一点就开始堵车,一直能堵到公鸡打啼的清晨。   纪潼跟杨骁乘的出租车停稳时已经是夜里近11点。酒吧门口全玻璃内嵌小球灯,细线流光随音乐幻形,对两个初入大学不久的小伙子来说还颇感陌生。   照平时的作息他们俩都该洗洗睡,不过现在却仍亢奋。   杨骁不困是因为他老远就见到季晴杨,挎着个小包挤在一队人中间,穿着黑色裤袜的两条小细腿戳地上像圆规的两头。   “晴杨!”他朝那儿挥挥手,笑得见牙不见眼。   纪潼不困却是因为他哥。从来都传统守旧的人,毫无征兆地出现在这种地方,他想不出是出于什么原因。   两人走过去,杨骁又问:“等很久了吗?干嘛不在里面待着。”   季晴杨抿着笑摇摇头:“我也刚到,大厅有人抽烟我就出来了。”   见到纪潼她还觉得有点儿别扭,去年闹的那个情书乌龙她隔了好久才知道是怎么回事。   连大厅都有人抽烟,里头的环境也许是烟熏火燎,梁予辰不是烟草绝缘体吗?为什么又能待在这种地方?   纪潼着急道:“咱们快进去吧,我哥是不是已经在里面了?”   “我问问。”杨骁拿出手机拨给郑北北,问完位置又顺嘴说,“对了潼潼也来了,坐得下吧?”   纪潼诧异地看着他挂断:“你事先没跟她说我要来?”   他以为是郑北北攒的局,特意让大家来见见世面。三人中只有她蹦过迪。   “说了啊,”杨骁说,“不过予辰哥当时在电话旁边,说你感冒了,让我别叫你来。”   纪潼一怔:“他知道我的病一点也不严重。”   杨骁莫名其妙:“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躁动的声浪打得他惶惶然,心里又是难过又是不解,头更昏了几分,“进去吧。”   季晴杨从包里拿镜子照了照,扭头问杨骁:“我今天妆行么?见你朋友还算妥当吧。”   杨骁眼跟心一起晃:“妥当,当得不能再当。”   两人感情正是好时候,衬得纪潼更形单影只。   进到酒吧里头,眼前顿时没了头绪。音乐刺耳,灯光强烈又昏暗,却哪里都不见他要找的人。   他拦住一个服务生问:“请问九号桌在哪里?”   服务生端着酒唯恐洒出来:“你说卡座?”   “应该是吧。”他不了解。   幸好杨骁及时赶到:“对对,就是卡座九号。”   服务生往旁边的角落一指:“靠近吧台那桌。”   舞池里几十个男男女女正在肆意扭动,肢体毫无界限可言。视线艰难穿过他们,纪潼先是见到站在桌上发疯的郑北北,然后才见到几天没有好好看上一眼的哥哥,独自坐在沙发上,跟他一样形单影只。   梁予辰没戴眼镜的模样他看过多次,每一次感觉都不尽相同,但有一点是共通的——陌生。熟悉的脸,陌生的神情,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质朴普通的打扮与这个聒噪世界格格不入。   刚才他还急得像胸中有团火,此时人就近在眼前,忽然又有些踟蹰不前。   见到他,梁予辰表情变了一瞬,随即恢复淡然,两只手松松垂在腿间,背靠在卡座上,单眼皮显得眼睛窄而薄,是一种漠不关心的神情。   郑北北从桌上笑着跳下来,梁予辰自然地伸手去扶她,脚边面前有近十瓶细长颈的啤酒。   “哥……”纪潼站在他面前,手指攥在掌心。   梁予辰抬眼,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一刻又垂下去,修长的手指慢慢在膝盖上翻转手机,似乎在留神享受音乐。   “坐我旁边?”郑北北大声喊,生怕他听不见。   纪潼只能与梁予辰分开坐,中间隔着一个她。   “听予辰哥说你病了,怎么还是出来了,是不是在家待不住?”郑北北跟他开玩笑。   “来见识见识。”   郑北北似笑非笑点了点头。   纪潼想了想问:“你跟我哥喝酒了?”   郑北北没听清:“你说什么?”   他只好贴着她耳朵大声喊:“你们俩喝酒了?”   梁予辰表情微变,但目光没往这边放。   “没有——”她拖长声音否认,“我没喝,只有予辰哥一个人喝了。”   开卡座有低消,必须拿几瓶酒。郑北北家里还有个妈,喝多了不好交待。梁予辰今天打算回校住,所以喝多少也无所谓。   纪潼一个一个无声默数,桌下空着三瓶,还剩七瓶。   灯光时明时暗,蓝紫色的氛围灯照得人的脸有种奇异的苍白。梁予辰半阖着眼,微微仰头靠在沙发上,不知是困还是醉。   “跳舞么?”郑北北又问。   “不跳。”   “不跳舞你来这儿干嘛,过眼瘾?”   纪潼抿了抿唇,目光偷瞄梁予辰:“难道我哥跳了?”   “那倒没有。”郑北北拿肘杵梁予辰,就像他曾做过的那样,“他不肯跳,嫌挤。”   梁予辰依然慢慢转着手机,没有多余反应。纪潼别开了眼。   别看季晴杨斯斯文文,到底是有钱人家的小孩,吃过见过,来了这儿跟大家混熟后就跃跃欲试。   “杨骁,你陪我跳吧。”   杨骁自然遵命,便又拉上北北跟纪潼壮胆。郑北北站起来笑着问:“予辰哥你真不去?”   梁予辰睁开眼,摇了摇头:“你们玩儿吧,不用管我。”   郑北北他们只能自行去池里,纪潼不想离开他哥,可也找不出理由留下来。   音浪轰耳,身体摇晃,他觉得不大自在,不多时脸上出了汗。隔上一会儿他便往卡座那边看一眼,看看有没有人去找梁予辰,一首歌下来连腰都没动几下。   “就这么在乎你哥?”郑北北贴着他的耳朵吼。   纪潼身体倏然一震,连跳舞都忘了,怔愣看着她。   手一拉,郑北北又带着他蹦起来,脚下踩弹簧了似的,“在乎你哥就道个歉呗,几岁了还玩冷战!”   吼得他耳膜疼。   纪潼抿抿唇,刚想说自己道过歉了,屁股却忽然被一只手用力揉了一下。   他惊叫一声捂住屁股,浑身僵硬不动。   “怎么了?”北北问。   纪潼脸红如柿,在她耳边吞吞吐吐:“好像有人摸我。”   这还得了?北北炸开,当即就在池子里叫嚷起来。但一来舞池太黑,二来人多且挤,找不到罪魁祸首一行人便从舞池里撤了出来。   “你啊你,平时吆五喝六的真遇上事了怎么这么迟钝?为什么没当场抓住他?”   郑北北一边走一边吐槽。   梁予辰坐在卡座上,刚才的事不知情,见他们争吵,抬眼看向他们。   纪潼垂眸:“算了,我一个男的,摸了也不会少块肉,你别喊得谁都能听见。”   男人被男人摸了,他觉得难以启齿。   “予辰哥你是不知道你这弟弟有多怂,”郑北北大剌剌坐到梁予辰身边,“舞池里有人摸他屁股——”   “北北!”纪潼急得叫出来,阻止她再说下去。   梁予辰表情凝固,转头看向纪潼:“她说的是真的?”   就这么一瞬,脸已经黑下去,气场慑人。   纪潼一张脸臊得通红,咬唇点了点头。不知道为什么,谁知道都行,但他唯独不希望他哥知道这件事。   梁予辰沉默了片刻,拿上钱包跟手机站起身,却没穿外套。   纪潼觉得不对,也站起来:“哥你干嘛去?”   “找这儿的经理调监控。”他抬眼瞧头顶四周,“这儿有很多探头,那孙子跑不了。”   这好像是他第一次在众人面前爆粗。   不光纪潼,连郑北北跟杨骁都被他的较真吓了一跳。纪潼立马跳起来拦起他:“这么黑哪分得清谁是谁?算了,哥。”   到底也没有怎么样。   梁予辰被他拉着胳膊,额上青筋绷起,显然认真生了气,一双漆黑的瞳仁紧盯着他,好几天的火通通在此刻撒出来:“病了就在家休息,往外跑什么?!”   急促的呼吸间有酒精味,散在纪潼脸颊上。   “我——”他气促不匀,“你能来我就不能来?再说我是你什么人,我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值当你为我发这么大火?”   一抬头,双眼已经通红。   梁予辰不肯看他。争执间桌下的啤酒瓶碰倒好几个,保龄球一样乒乓四散。   其余三人早吓得噤了声。   半晌后梁予辰甩开他的手:“你问得对,你的事的确跟我没关系。”   几瓶酒让人愈发没了理智,也愈发心灰意冷。   纪潼倚着桌沿几乎立不住:“没关系就没关系,我贱得慌啊我让你管。”   说完霍然往外冲,不想再理身后的人。谁知还没跑出门口,脚下踩上一滩酒渍,身体猛然一滑,结结实实摔倒在地。   他疼得惊呼,肩膀跟地板撞出砰的一声。   音乐声浪澎湃,周围的人潮水般退开一步看着他,但没人上前去扶。   右边胳膊上通通是地板上的脏污,纪潼袖子沾得半湿,头发侧面也湿了一大片,整个人狼狈不堪。男男女女围着他,运动鞋上的铆钉跟高跟鞋的金属后跟闪着光,低声交头接耳。   他咬牙扶住吧台边的椅子,自己颤巍巍站了起来,脚腕扭得生疼,仍然单腿往前蹦。   谁知还没蹦出一米,有手从后面搂住了他,蕴怒的嗓音在耳畔响起。   “你哑了,不会叫人?”   他回头,见到一张沉黑的脸,晦暗的眼眸盯着他。   郑北北他们也赶过来,一左一右将他搀起来。   纪潼却谁也看不见,只看到梁予辰。他的委屈就此管不住,没出息地吸了吸鼻子,声音羸弱:“哥……”   这么响的音乐,这么黑的厅,除了他哥还有谁会留心他的声音、关心他的位置?   “我来吧,你们玩儿你们的。”梁予辰遣开北北等人独自扶着他,“哪儿摔了?”   “脚疼,脚特别疼。”   他轻声撒娇,知道梁予辰一定能听见。   “疼还蹦?你不是挺聪明的么,脑子摔傻了?”梁予辰压着火,搂紧他往外面亮堂的地方走,全然不嫌弃他身上的脏水。   身后是闻讯赶来的服务生,拿着抹布叫嚷着擦地,又有经理追过来跟他们连声道歉,说店里清洁动作太慢,洒了酒没来得及清理,医药费他们来垫。   纪潼小声吐槽:“再也不来你们这破店了。”   梁予辰立即拿眼神制止他,不许他随便挑衅。   就这一眼,纪潼的天骤然放晴。他心中百味杂陈,感觉有什么东西重又稳妥地回到手中,好端端在那儿。   哥哥还是很关心他,怕他摔坏了,也怕他被人揍。   走到店外,路灯昏黄,门口三三两两聚着潮男潮女吞云吐雾,马路堵得水泄不通,看样子车是打不到了。   梁予辰将他安排在大理石台阶上坐着,要一个人去远处打车。纪潼急忙扯住他的袖子:“哥,我不用去医院,脚没事。”   “我知道。”   纪潼怔忡:“你知道?”   “刚才检查过了,只是轻微扭伤。”梁予辰的脸隐在背光处,影子笼住他,“我是去叫车送你回家。”   “那你呢?”他急声问,“你不跟我一起回去?”   “我喝了酒,去学校住。”   “那我也去学校住。”   “你行动不便,室友又都不在,怎么住?”   “我跟你住!”纪潼紧拽他的袖口,“我现在就跟我妈说,今晚去学校住不回家了,只要是跟你在一起她就不会管的。”   梁予辰沉默下来。   “哥……”纪潼轻轻晃着腕子,“求你了……”声音软乎甜腻,像饮过最稠的蜜。   梁予辰心硬着:“不行,送你回家。”   纪潼鼻头一酸,在他离开之间奋力拉住:“哥,你说过我专业课考上70就听我的,难道说话不算话?”   原本打算留到以后的机会只能现在提前用掉,虽然可惜,但别无他法。纪潼隐约有种感觉,今晚不能让哥哥离开他。   他一再强求,梁予辰只能由着他拽紧,沉默许久后妥协。   “我去叫个车过来接你。”   纪潼心花怒放,一和好就开始得寸进尺:“我跟你一起过去打车不就好了,这里开不进来。”   梁予辰蹙眉:“嫌自己脚不够疼?”   他扬着下巴弯着眼:“你背我。”   目光亮比星辰。   不给一点犹豫的机会,又追加一句撒娇:“快蹲下来。”   梁予辰只能背过身去,蹲到他面前,任由他爬到自己背上,脑袋往自己颈间拱,鼻尖往脸颊上蹭,呼出的气烘着喉结。   “抓紧我。”   “知道知道。”纪潼两条腿缠在他腰上,两只胳膊搂住他的颈,树袋熊一样挂得牢牢的,“起驾——!”   伤了脚还要胡闹。   梁予辰手扶着纪潼的腿,步伐稳重,身上不像是有个包袱,倒像是有团棉花,轻飘飘软绵绵的,包裹住他原本泛着寒意的身体。   还没得到想要的道歉,他已经没有原则地选择谅解。   来来往往引人侧目,他们却像在无人的街上一样心安。   “哥……”纪潼低喃,“你到底为什么生我的气,能让我知道原因么?”   又是明知故问,非要对方挑明。   身后喇叭轻鸣,梁予辰背着他退到边上去,余光见到他歪着脑袋紧盯着自己的侧脸。   “是因为北北么?”他故意试探,“你喜欢她?”   梁予辰低回:“跟她有什么关系。”   纪潼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说:“我怕死了,以为你喜欢她。”   短短一句话如雷击闪电,激得梁予辰的心跳几乎脱腔,问:“你怕什么?”   “怕我要叫她嫂子。”纪潼没说实话,“那多尴尬。”   其实他是害怕哥哥被人抢走,再是不经人事他也懂得。   梁予辰心悸,复又平复,将他往上抬了寸许,背得很稳:“不会的。”   “那就好。”   有人答得纯真,有人答得虚伪。   穿过最拥挤的路段,周围终于恢复寂静,街灯投下,两人的影子合在一处。   “哥,”纪潼两只柔软的手冻得冷了,摸索着缠上他的脖子,“好暖和。”   梁予辰胸口被人塞了只兔,扑通扑通躁动无比,几乎快要气喘不匀。   “你不该把礼物送给别人,”他沉声,努力稳住心神,“那双鞋是我辛苦买给你的。”   所有辛苦,全化在“辛苦”二字里。   脖间的手蓦地松开,纪潼心神豁开,知道自己是辜负了一片心意,更为梁予辰的在乎心醉。   好半天才柔软地道:“我错了……”   说完又侧过脸,鼻尖贴着他的下颌,讨好地问:“你能原谅我吗哥,我以后再也不这样了。”   寒夜漫漫,冷风阵阵,血液却热得沸腾。梁予辰的身体被一团情感堵住,心肝脾肺肾通通让了位,任由这团躁动占据所有心神。   他一个字也答不出来。   就这么背着纪潼,仿佛天涯海角也可以去,他明白自己的心已经不再属于自己。   “哥?”纪潼又凑近。   他转头,两张脸近得交换着呼吸:“潼潼,以后再丢掉我送你的东西,记得瞒我一辈子。” 第31章 好梦难醒   回到研究生宿舍时已经是凌晨一点。   纪潼嫌身上脏,一进屋就嚷着要洗澡,还说自己腿疼要梁予辰扶他进浴室。   “自己进去。”梁予辰脱下夹克扔在椅子上,“里面有水管可以扶着。”   纪潼歪他身上装站不稳:“有你这样的哥哥么?最亲爱的弟弟摔得路都走不了了,你居然不肯扶他两步!”   梁予辰背对他微笑:“快去。”   “好吧。”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脱衣服声,梁予辰始终没回头。   “毛巾在哪儿?”   “你先进去,我帮你拿。”   直到浴室的门关上,他才慢慢转过身来,看着自己的书桌被纪潼脱下来的衣服占满。毛衣、牛仔裤、贴身的t恤,就这么随手乱扔着。   他走过去一件件收拾,衣料上似乎还残留呵手体温,有属于纪潼的独特气味,像烤过的。梁予辰没有真烤过,他是猜的,猜来猜去,手里的衣物握紧又放下,他不敢久拿。   “哥!哪瓶洗发水是你的?”纪潼又在浴室里大声喊。   他从柜中取出全新的毛巾,站到浴室门外:“黑色那瓶,开一下门,把毛巾给你。”   过了三秒,磨砂玻璃门咔噔打开一条缝,水蒸气先逃出来,接着是香气,随后才是一条沾满泡沫的细白胳膊伸出来。   “给我吧。”   他把毛巾递到弟弟手里:“洗的时候扶着点儿。”   “知道啦。”纪潼关了水嘟囔,“假好心。”   还在计较他不肯把人扶进浴室的事。   半个多小时后,两人都洗完了澡。纪潼穿着梁予辰的干净短袖躺在床上玩手机,时不时笑出咯咯声。   “睡吧,快两点了。”梁予辰去关灯。   宿舍顿时暗下来,黑暗里只有手机屏幕亮着莹莹的光。   另一边的梯子传来声响,纪潼诧异地看过去:“哥,你不跟我睡?”   他原本还在担心会太挤,想着是两人睡同一头还是分睡两头。   “不了,”梁予辰爬上了床,抖开被子,“我跟室友说过了,今晚睡他的床。”   席嘉程自然也是回老家去了。   纪潼撇撇嘴:“嫌弃我。”   梁予辰声磁嗓沉:“是怕你嫌弃我。”   房间就此安静,只有暖气片偶尔发出一两声轻响,细听像小河淌水。   好一会儿后,纪潼怏怏然:“哥,我一直是开玩笑的,从来没真嫌弃你。”   他是小孩心性,看不上梁予辰穷酸、爱财,有时好损几句,但从没真的往心里去,只是嘴上不饶人。   梁予辰呢,有没有往心里去,也许有。   所以纪潼觉得后悔。认识梁予辰以后纪潼发觉自己常常后悔,或许是他以前真的行为不端,需要改的地方太多,而哥哥又像面镜子,照出他所有不足。   梁予辰说:“睡吧。”   第二天醒来,一切重新步入正轨。纪潼找杨骁要回了那双鞋,送到店里清洗干净后放进鞋柜珍藏。   距离开学还有一周时间,他抓紧所有空闲想方设法玩儿。最近又迷上另一款游戏,天天在家一打就是七八个小时,连饭都在电脑屏幕前面吃。后来胡艾华受不了了,结结实实拧了他一顿耳朵,这才算稍稍收敛一些。从那天起纪家约法三章,每天玩游戏的时间不能超过一小时,超过罚款。   这一下算把纪潼给拿住了,谁叫他是个没有经济来源的学生?   不过不能在家玩不代表真不玩了,他还有别的辙——去网吧。   挺多男生即使家里有电脑也会选择去网吧联机,一来有气氛,二来机子配置好。就这么着,开学后纪潼伙同侯进、王腾几个哥们儿,一有时间就跑去网吧打游戏,功课落下不少,图书馆就此绝缘。   梁予辰最近也挺忙,没时间管他,闲下来以后查他作业发现半本都空着,气不打一处来,直接去宿舍问责,没想到扑了个空。   周六下午两点纪潼在网吧战得正酣,周围一圈朋友,面前又是泡面又是饼干,用胡艾华骂他的话说:简直颓废至极。   一把打完又输了,众人纷纷骂娘,侯进起身去卫生间撒尿。   纪潼戴着耳机,键盘敲得犹如电竞贝多芬,边输出边喷人,全副精神都在想下一句话怎么回时肩膀忽然被人猛拍。   “纪潼纪潼!”   他取下耳机不耐烦地扭头:“侯进你干嘛,没见我忙着呢?”   侯进指指外边:“你哥!我刚去厕所在外面见着了,正一间间找你呢。”   “卧槽。”   经过一学期的相处后无人不知他有个严厉的学霸哥哥,虽然平时好说话,真生起气来却不是闹着玩的。   纪潼顿时跟热锅上的蚂蚁没两样:“他找我准没好事,我要挨揍了我要挨揍了,现在跑还来得及吗?!”   说完就要撒开腿溜,又被王腾一把拉住:“你现在出去就撞枪口上了,出口就一个!”   “那怎么办?”   “藏桌子底下。”   “藏哪儿?!”   “桌子底下!”   敲门声突然响起,王腾当机立断一脚将纪潼踹进桌底。   —   梁予辰找到最靠里的一个包间,礼貌敲门,等了挺久,听着里面的吵吵嚷嚷,晃了晃腕子。   门一开,是侯进。   “哟,予辰哥?你怎么来这儿了。”小子装得挺像。   “我来找纪潼。”   “纪潼?纪潼没来啊,在学校学习呢。”侯进堵着门,不自然地笑。   平常都不学习的人,周末会特意留在学校学习?   梁予辰拍拍他的肩:“我进去找。”   侯进搔搔头,只得退开一步。   能容纳四个人的包间一边两台电脑背靠背,软沙发、果汁饮料、零食应有尽有。还挺会享受,这小子。   “予辰哥。”   “予辰哥!”   剩下俩小伙子纷纷向他问好。   梁予辰目光打量一圈,很快在靠墙的位置发现了熟悉的三条杠背包,还有桌下露出来的运动鞋后跟,不禁心中失笑。   为了打游戏连桌子都肯钻,以前怎么没发现纪潼这么能屈能伸。   他走过去,站在桌前,回头看着三个坐立不安的小菜头:“这个包厢能坐四个人,你们就来三个,岂不是亏了?”   王腾舌头打结:“还还还好,周末凑不齐人。”   梁予辰点点头,不紧不慢地坐下:“这样吧,正好我有篇说明书没译完,跟你们拼两个小时。”   “……”   王腾跟侯进对视一眼,心中死灰一片。   蹲在桌下的纪潼险些哭出来。他怎么摊上这么个不走寻常路的哥,在学校搞商务在网吧搞学术。   端坐在沙发的梁予辰没听见他的心声,将他用过的耳机搁到边上,平静地关上没来得及退出的游戏画面,点开了自己的邮件,下载文档。   剩余三人如坐针毡,一时间静如禅室。   “你们玩儿你们的,”他又用点餐系统叫了杯咖啡,完全一副要打持久战的作派,“不用考虑我,多吵我都不受影响。”   没等喝的送来,桌子下的人就腿麻得蹲不住了,忍不住活动了一下双脚。   梁予辰听见细微的动静,噙着笑将两条腿往里伸,感觉自己踢到了什么才停下来。   “这桌子挺局促的。”他说。   “对对对。”其余三人立马搭腔,“哥要不你回去工作吧,我们真怕打扰你。”   梁予辰在他们的注视下站起来,眼见他们眼中升起希望,又徐徐坐下去:“我活动一下腿。”   三人崩溃,纪潼欲哭无泪。   “怎么了?”他把着鼠标有意无意地敲着,“不欢迎我?”   “欢迎……”侯进咬牙,“特别欢迎。”   捉弄够了。梁予辰抬了抬眼镜,脚踢桌板:“出来吧。”   蹲的时间长了怕人难受。   几秒后两只暖乎乎的手抱住他的小腿,一只小刺猬从桌下爬了出来。   纪潼扶着腰跺着脚,无限怨念地被他夹在大腿与沙发间,冲他发脾气:“干嘛干嘛,非要抓我出来……”   看破不说破都不懂。   梁予辰用两条腿禁锢着他,背靠沙发仰角看他:“偷跑来网吧还有理?”   “周末放松一下。”纪潼咕哝,拿膝盖顶他的腿,“放我出去。”   还知道在室友面前害臊。   梁予辰淡淡瞥他一眼,收回腿站起来:“收拾好包跟我回去。”   纪潼气得在嘴里叽叽咕咕,却也听话地收拾起来。   等他们走了余下三人面面相觑:这纪家的家教未免也太严了。   两人坐地铁回到家,一推门胡艾华亲亲热热迎出来:“俩儿子回来啦,去哪儿玩啦?”   本该昨天就回家的两人,一个坐高铁去临市干兼职,一个偷溜去网吧打游戏,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纪潼躲在梁予辰身后,两只手紧紧握着他的胳膊。   怕挨打,耳朵要紧。   梁予辰镇定自若地朝后妈笑了笑:“早上有场国际博览会,带潼潼去我打工的摊位长长见识。”   “哟那是好事。”胡艾华笑成一朵花,将俩儿子的背包左右手各拿着,“潼潼还真就缺乏这种社会经验,要不他老以为钱能从天下掉下来。”   纪潼心虚,乖巧待着没回嘴,换了双毛拖鞋就逃到客厅偷水果吃,像只囤粮的小松鼠。   梁予辰倒了杯水一饮而尽,渴了一路的感觉终于缓解。把这小崽子弄回家太费劲。   他回房,纪潼也跟着他回房,悄然关上房门,拉住他衣角:“谢谢哥。”   反正犯了错就是嘴乖。   梁予辰扬了嘴角,向后包住他的手,自己坐到床边,拉到身前站着审问。   “这周我不在学校你就玩疯了?”   纪潼手腕在他掌心攥着,像被一副最牢的手铐铐严,一动也不乱动。   “没玩疯……”小声辩解,“就去了这么一次。”   “还想骗我?”他挑眉,“你们宿舍最小的那个今天被我逮个正着,说你们上周吧通宵。”   纪潼抿着唇摇他的手,身体也跟着左摇右晃:“就那一次。”   梁予辰气归气,重话却一句也没有。   “以后再这样我就代阿姨揍你。”   纪潼扑到他身上,两只手左右抻他的脸:“你还揍我呢,就会说大话。”   梁予辰脸上的肉被扯得微疼却不躲不避:“我怎么就不会揍你?”   “你舍不得。”纪潼拉他的脸像拉皮筋,“你才舍不得揍我。”   梁予辰把他推到床上趴着,掌扬起来作势要拍:“你要是敢挂科没准儿我真会揍你。”   纪潼咯咯笑着,泥鳅一样在床上扭来扭去,卫衣将床单带得皱皴。   “想得美,我这么聪明绝顶怎么可能挂科。”   梁予辰忍不住拽住纪潼细嫩的两颊肉:“谁都没你脸大。”   动作间手背青筋微显,山脉一样从指根向血肉深处绵延。他看着,忽然间有一刻恍惚,恍惚完又顿悟。   原来所谓的十指连心,是这样一个连法。明明手上捏的是纪潼的脸,胸腔里这颗心却像被人捏在指间把玩,一时酸一时疼,难受却又享受。   这种感觉陌生又不真实,像是梦里得了场大病,偏偏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醒。 第32章 听哥哥的   葱绿的嫩叶长满枝头,夏日的脚步又临近。   在学校里关着,时间好像不再是时间,每一天周而复始,从宿舍到教学楼再回到宿舍,脑袋里熟背几句外文的风花雪月,耳廓听出两个茧,心上多了道年轮。   纪潼离二十岁已不到半年,人也抽高了两厘米,但还是比梁予辰矮上一截。他不服气,踮着脚跟他哥比个头,扬着下巴抱怨:“你到底吃的什么饲料,为什么就我长得这么慢?”   “你不会再长了。”梁予辰擦着眼镜,闲极无聊吓唬他。   “你放——”   屁字还没说出来,已经被眼神凶得收了回去,吸了口牛奶改口道:“你放心好了,我还会长的。”   “再长也不会比我高。”梁予辰让他趁早死了这条心,“喝再多牛奶也没用。”   “有什么了不起,”纪潼嘀咕,“大个子,没脑子,长大给人当儿子。”   说完冲他耸鼻。   梁予辰提着领子将人扔出去:“回自己宿舍去,别烦我,你不看书我还要学习。”   他最近在准备高口,纪潼嫌他显摆,什么证都要考,还想去长三角地区称王称霸是怎么着,因此见天儿的赶过来骚扰他,弄得他不胜其烦,就差在门口贴张“纪潼免入,面斥不雅”。   好不容易周末回了家,这个弟弟也只会给他添乱,干活从不帮忙。   现在几乎每顿饭吃完,胡艾华都会支使她大儿子去洗碗。“予辰,去把碗洗了”,“我的儿,该刷碗了”,如此这般一点儿不客气。梁予辰从来不表达意见,不管手头在做什么,是在看书还是跟纪潼连着电视机打游戏,总会第一时间站起来,撸起袖子将所有碗洗得干干净净,连带着那张岩板餐桌也擦得不沾一点油渍。   纪潼自己不帮忙就算了,看见他干还像被人戳了肺管子,在他又一次进了厨房的时候找亲妈理论。   “你这后妈真够恶毒的,光支使我哥一个人洗碗。”   胡艾华正拿鸡毛掸子扫琉璃摆件上的灰,闻言扭头瞪他一眼:“我支使你你能去?”   纪潼一噎:“买一洗碗机行不行?”   他哥的手是拿笔的,不是洗碗的。   “你出钱?”胡艾华又堵他。   “我——”他顿了一下,跑回屋去拿手机翻银行账户,见到四个零之后喜笑颜开,庆幸自己有个富爹,出手真叫一个大方。   接着又折回厨房实地勘察。   “哥你让让。”   梁予辰两只手戴着橡胶手套,手里的碟子险些摔了。   “捣什么乱?”   “我看看洗碗机放哪儿。”他看看台面上又看看厨柜,总觉得放哪儿都不合适。   “哪来的洗碗机。”梁予辰冲洗最后一遍,示意他过来帮忙,“用抹布擦干。”   纪潼只得暂时停下来完成这道工序:“买呀,买台洗碗机,这样你跟我妈就都不用洗碗了。”   梁予辰关上水:“胡姨让买的?”   “那倒不是,”他往前一迈,邀功似的,“我提议的,用我的钱买,怎么样?快说谢谢潼潼。”   “不怎么样。”梁予辰笑了笑,“那也不是你的钱,是你爸的钱,我谢你爸可以,谢你做什么。”   花了钱没讨着好,纪潼心中忿忿不平,甩开手不干了,直接将碗塞了回去:“拿走拿走自己擦!好心好意让你少洗几次碗你连声谢谢都不说,忘恩负义。”   梁予辰有条不紊洗完最后一个勺,擦干后收进了消毒柜,眼中藏着捉弄人时的笑意。   “我怎么知道你是为了胡姨还是为了我。”   一句话将纪潼嘴气歪,本想直接上手打又怕真把碗摔了老妈要骂,跳着嚷着,手指假意掐他的脖子:“我妈洗了这么多年碗,你去问问她,我过问过一句么!你刚洗一年不到我就自掏腰包要买洗碗机,我不为了你我为了碗行么!”   整个炸了毛。   谁知肩膀却被人扳过来,嘴里猝不及防塞进一颗草莓。   “谢谢潼潼。”梁予辰眸色深深地望着他,眼尾蕴笑。   纪潼衔着草莓耳尖红得莫名,咀嚼几下后喉咙一咽,别开眼低喃:“让你谢你才谢,虚情假意。”   梁予辰逗他:“又忘恩负义又虚情假意,我怎么觉得我在你心里特别差劲?”   “你刚知道啊,”他背过身去,右手从盆里揪了颗草莓凑到嘴边,还没吃就先偷着微笑,“别人家的哥哥都给弟弟买好吃的好玩的,就你整天给我布置作业,比导师还严厉。”   话音刚落,肩便被人揽住。   梁予辰袖口还有洗碗残留的水渍,头歪在他脸侧开玩笑一样凑近,鼻息喷在他下颌:“草莓不是我买的?”   “你爸买的,你谢谢我爸那我就谢谢你爸,别想让我谢你。”   梁予辰佯怒去夺他嘴边的半粒红果。   他急忙一口咽下,困在铁臂跟灶台间朗朗笑着,含含糊糊地喊“放开我,小气劲儿”,想从下面钻出去又被另一只手钳住腰,痒得浑身发酸。   “笑什么呢这么高兴。”   胡艾华问着话走过来洗抹布。臂弯即刻松开,纪潼忽然自由。   “胡姨。”梁予辰伸出手去接抹布,“我来吧。”   她逗趣地将抹布往身后藏:“别别别,我这儿子有了哥哥忘了娘,让你洗个碗他就冲我嚷,再让你洗抹布还不得跟我动手?”   又伸指戳向纪潼额头:“以前还说讨厌哥哥,想让哥哥搬出去,现在知道有哥哥的好了、知道你妈英明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梁予辰不再搭腔,走到最远处,将厨房的纱窗紧紧合上。   纪潼浑然不觉有什么不对,抱着草莓连吃好几粒,末了又拣出一颗塞到他妈嘴里,眯眯眼笑着。   这是他刚学来的,让人闭嘴的好办法。   —   清明假期时老两口飞泰国旅游,留下两兄弟看家。   昨天出去野了一整天,今天纪潼也累了,大晴天的在家宅着,早起吸了个地以后便开始看蓝光电影。梁予辰出门去见了季晴杨,帮她补习英语。现在正是高考前最关键的一段时间,连杨骁都不再见她,确保她所有时间都能用来复习。   回来时客厅的窗帘拉严避着光,就连顶灯也没有开,沙发上横躺着只懒刺猬,手里一袋山药薯片吃得正香,吃一口咯咯笑两声。   “地吸过了?”他换着鞋问。   “早吸过了。”纪潼眼睛粘在电视上离不开。   “花呢,浇了吗?”   “浇了浇了。”纪潼不耐烦,“我妈走了你又来了,天天的监督我干活。”   他走到阳台上一看,几盆盆栽底下渗出一滩水,显然是浇过了头。   “这就算完成任务了?”   “啊?”纪潼诧异,“那还要怎么样啊。”   天地良心,他可是认认真真干的,抬了一大桶水到阳台,一瓢一瓢浇得透透,这还不算完成任务?   “让你浇花不是让你淹花,”梁予辰回身拿过茶几上的遥控器,按下暂停,“地板上漏的全是水,干的什么活?去拿抹布过来擦干净。”   他脾气好又疼弟弟,对纪潼却从来是说一不二,不像胡艾华那样纵容。   纪潼不情不愿起来穿好鞋,踢踢踏踏走到他面前斜了一眼,又张着脖子往地上看,然后才返身去厨房拿来了抹布,蹲在阳台将水一点点吸干净。   “黄世仁梁予辰,小白菜纪潼潼,资本主义的天是昏暗的天!”他大声伸冤。   梁予辰淡笑不语,回到房间去换了身卫衣,坐到沙发看起了电影。   “擦干净,别留痕。”   纪潼转身怒瞪,擦完洗了手就跳到沙发上将两只冰凉的手往他衣领伸,冷得他一个激灵。   “坐好别动,爪子凉得像冰。”   他反手去抓,纪潼还笑着往深处伸,无奈便捆住两只腕子将人带倒在沙发上。   “别闹。”   身体交叠,一抬眼,纪潼对上梁予辰的目光,只觉得那对瞳仁晦暗不明,里头多了许多他看不懂的东西,微笑也渐渐收起。   “不闹了。”他推开哥哥坐起来,动作有几分慌乱。半晌后仍觉呼吸不畅,血液涌到头上又冲回胸腔里,乱奔乱窜毫无章法,干脆拿起茶几上的薯片吃起来。   客厅就此安静,只余一点咀嚼声。法国电影特有的悠扬配乐轻轻回荡,男女主也去了电影院,在一片昏暗中悄然牵手,交换一个无声的吻,唇舌交缠呼吸急喘。   纪潼喉咙发紧,只能将手中的薯片吃得更急,一不留神便噎得打起了嗝,并且一开始就停不下来。   “嗝——”   “嗝——!”   人像个小鸭子一样一耸一耸。   背后多了只手,梁予辰开始帮他顺气,拿走他手中的半袋薯片。   “马上二十了还看不了别人接吻?”哥哥语出惊人,似笑非笑看着他。   纪潼嘴硬:“谁说我看不了,我就是饿了,学校小树林里好多情侣亲亲摸摸。”   别说小树林,就连宿舍门口都有好多缠绵的分别场面,想不看见都难。   梁予辰挑眉:“你也往小树林里钻了?”   纪潼急忙否认:“路过。”   梁予辰又说:“交女朋友也没什么,注意安全就行。”   心里却不是这样想的。   纪潼回味半晌才明白“注意安全”四个字的意思,脸唰一下红到脖根,整个人像煮熟的虾一样冒着热气,支吾问:“那你呢,你注意安全了么?”   心跳砰通砰通一刻也停不下来。   “没女朋友不用注意。”他答得平淡。   “我不相信。”纪潼显得刻意。   “信不信随你,”梁予辰说,“我天天跟你在一起哪来的女朋友。”   一句话几层意思,随你怎么理解。   纪潼没去理解,只知道高兴,血里像是忽然被人撒了把糖,又甜又热,侧目看了梁予辰一眼,闭上嘴装文静。   没过多久,他看得昏昏欲睡,又想吃薯片提神。梁予辰怕他积食,将薯片袋收起不许他碰,两人又厮闹起来,纪潼手肘无意间杵向梁予辰胯下要害,立马被用力推开。   “别胡闹!”承受了男人至痛的梁予辰情急之下拍上他屁股。   纪潼抓住把柄大叫大嚷:“你打我?!”   梁予辰无奈,谁打谁,谁差点儿断子绝孙?   纪潼抢过手机当即拨通胡艾华电话:“妈!妈妈妈!哥哥打人,哥哥打——”   一个“我”字还没说出来,嘴已经被人捂住。   “唔、唔!”   “没事,胡姨,你们好好玩儿,潼潼零食吃多了我让他少吃点,他不高兴了。”   胡艾华在那边骂起来:“要死了你纪潼潼!说了少吃垃圾食品又听不懂人话了是不是!在家好好听你哥的话,否则小心你的耳朵!”   纪潼嘴巴被人捂着,两只委屈的大眼睛愤怒盯着他哥。梁予辰笑笑,口型无声训话:“听哥哥的。” 第33章 时间停格   季晴杨高考发挥不错,众人也放了暑假,杨骁约着他们几个好朋友去游乐园玩一天。   没有外人,出发前郑北北便说要带上她妈,多少年也没去过这种年轻人的地盘了,想让她妈散散心,心态也更年轻。只是这样一来纪潼就落了单,说什么也要让梁予辰陪他去。   “哥,去吧去吧,来回就两天。”   “我要社会实践。”   导师定了日程要带着几个学生出省实践,梁予辰是其中一位。钱还在其次,做大型体育赛事新闻发布会交传的机会不是时时都有,他不想轻易舍弃。   纪潼哪懂其中厉害,只顾自己高兴。   “钱永远挣不完,你忍心叫我一个人孤孤单单的?”   话说得好奇怪,其余四人全是他的朋友,何至于孤单。但似乎在他心里,如果这一趟哥哥不去,那他始终很孤单。熟悉一个人的存在三十天就够,何况他们已经闯进彼此人生三百天有余。   梁予辰无话可说,最终答应下来,回家路上纪潼甚至高兴地替他背了回包。   有时他也问自己为什么总对纪潼毫无办法,后来慢慢想明白,他是眷恋温暖。认识纪潼之后的日子代表他人生中仅有的一段热闹、温暖,彩色代替黑白,就连捉弄都蕴含生动。   一个人在尝过甜后很难再回头吃苦,看过光很难再安于黑暗,他也开始如此患得患失。有时候想想,从来没拥有过反倒好了,他可以坦荡荡地说自己不想要。   现在是不能了,他知道自己想要。   两天后一行人出发。   作为“特约嘉宾”,梁予辰临时加入却不是享受假期的,反而承担起所有背东西、查攻略、制定行程的任务,一路上忙前忙后,将其余五人照顾得十分周到。   从河堤的事起,叶秀兰便对这个年轻人有好感,这一回一同出来玩,更是觉得他怎么看怎么顺眼。进了大门,梁予辰上前与工作人员沟通拍照的事,她便忍不住问女儿:“予辰现在有女朋友吗?”   纪潼就在郑北北边上,话听得清清楚楚,耳朵悄然竖起来。   “我哪儿知道。”郑北北拆开一枚棒棒糖想往嘴里送,顿了下又递到纪潼面前,“吃么?”   纪潼接过来含住,嘴巴鼓出一个球。   “也不知往后谁家姑娘这么有福气。”   叶秀兰还在用看标准女婿的目光打量梁予辰挺拔的背影,没想到郑北北直接打破幻想:“打住,我把他当哥哥,他把我当妹妹,仅此而已,你可别乱点鸳鸯谱让人笑话。”   “潼潼笑话?”叶秀兰转身,慈祥地朝他笑。   纪潼含着糖懵懂摇头,脑上仍在想哥哥妹妹这两个词。他知道很多大学情侣都是从认哥哥认妹妹开始。   梁予辰回来时纪潼还在用审视的眼神看着他。   他微笑,捉着棒棒糖的一端轻轻晃动:“怎么了,糖是苦的?”   纪潼拍掉他的手:“甜得很。”   “那你眼神怎么跟刀子一样。”   “想杀你。”   “杀我做什么,我得罪你了?”   “你管我,我乐意。”   斗嘴间郑北北岔进来:“予辰哥,他们怎么说,六个人能拍么?”   “可以。”梁予辰收起笑,“还能再两两拍一张。”   他们买了拍照的套餐,图个取景方便。   穿绿马甲的工作人员引导着他们一字排开,郑北北跟她妈挽着手站中间,其余两对分立两边,拍完后又两人一组拍了几张。   梁予辰跟纪潼最后轮到。两人站得很近,像依偎,纪潼却不好意思像郑北北一样挽手,只将两只手揣在裤兜里装无所谓。昨天刚下过雨,今天天气微凉,梁予辰穿着件牛仔外套,摄影师喊完321后伸手揽住了纪潼的肩。   湛蓝睛空之下,沙黄的童话城堡跟前,两人留下了唯一一张合照。   靠着梁予辰的详细攻略跟抢到的快速通关票,到天擦黑时他们已经基本玩完所有主要项目,晃到广场等着看烟花。   暑假人多,没什么特别好的位置留给他们。烟花开始前城堡前还有歌舞表演,前面有人举女朋友,杨骁有样学样将季晴杨举到肩头坐着。   纪潼心痒,开始往梁予辰背上爬,跳着往上耸。   “干什么,”梁予辰拍他的背,“老实待着。”   “看不见。”他抱怨,“你看季晴杨笑得多欢,表演肯定好看。”   梁予辰无奈,只得将他艰难举到肩膀上,短短几分钟额上累出一层汗。偏偏他坐还不好好坐着,一边张望一边荡腿,一点儿也不怕摔下来。梁予辰稳着他两条腿不让他乱动,没想到被郑北北扶了一把。   两人对视,郑北北无奈微笑,摇了摇头。   绚烂烟花直冲九霄,灯光音乐如织幻境,纪潼许久不愿下来,仰着脖子恍惚间坠在梦里不肯醒。梁予辰就这样沉默地扛着他,连郑北北离开都没察觉。   后来一切终于结束,纪潼从包里拿出纸巾递给他哥擦汗,难得说了句“谢谢哥”。梁予辰觉得挺值得。   往回走时纪潼走在前面兴奋地跟杨骁讨论刚才看到的一切,郑北北跟梁予辰走在后面,传给他一张照片。   是刚才烟花燃起时梁予辰跟纪潼的背影。   “不给纪潼这个混蛋了。”郑北北朝他含蓄微笑,“他不懂珍惜。”   梁予辰将照片妥帖保存,继而默然不语。   —   从游乐园回平城后杨骁将女朋友带回了家,正式跟家里人摊牌,表示要跟季晴杨好好相处,将来有结婚的打算。   20岁的人,已经在谈结婚二字。也许应了那句,一见就是一辈子。   纪潼其实并不完全理解。都是教师家庭,思想古板正直,上一辈的事再怎么与季晴杨无关,名声到底不好听,跟父母沟通时还是委婉些好。   跟梁予辰“学习”多时,他了悟许多相处之道。   但杨骁思虑再三仍然决定直接摊牌,说不想让季晴杨受委屈,其实也是怕三个月后女朋友进了大学找到新人把他踹了。   他总还觉得自己配不上季晴杨。   父母还好,毕竟已经在新时代大环境里熏陶多年,尚算开明,但老人就不一样了。他奶奶一听说准孙媳家除了她妈以外通通因违法被抓,急得在家哭天抢地,拼命拦着唯一的孙子跟这样人家的女儿好,就差找根绳子吊死。   一向懦弱的杨骁再一次表现出惊人的韧劲,被他爸结结实实揍了一顿后伤口皮开肉绽,仍旧笑着求饶,希望长辈同意他跟季晴杨继续好下去。见强硬手段不奏效,他妈跟他奶奶又开始新一轮的怀柔政策,握着他的手苦口婆心讲述以后的路有多难,全家要受多少非议。   不光他父母,所有认识他的人都不明白他为什么就在这件事上较了劲。   纪潼听闻杨骁挨打,赶过去救人于水火之中,杨骁带了两件衣服躲到纪家逃避现实。   胡艾华心好,没提麻烦,让他想住多久住多久,只是家里没有多余的床给他,委屈跟纪潼挤一挤。   熄了灯以后梁予辰不敢闭眼,怕上铺的床板塌了牺牲自己一条命。纪潼也没能闭眼,不是不想睡,是睡不着。   杨骁打呼噜,就在耳边,声音还不小。   纪潼现在算是明白了什么叫现世报。每隔五分钟他就推一次杨骁的背,让人侧过去,声音就能小点儿。可五分钟一过,一切又恢复原样。   凌晨时分他攀着梯子爬到下铺。   “哥……”他挤到靠外一侧,掀开薄毯一角,先试了试温度,随后才整个人钻进去。   梁予辰迷迷糊糊间感觉有具柔软的身体贴近自己,睁开眼见着一张秀气的脸。   “睡着了么?”纪潼明知故问。   他顷刻间睡意全无,只觉炙热缩进自己怀里,拱着钻着,强定神问:“怎么了?”   “胖子打呼。”说着说着纪潼心虚,生怕他哥想起以前的事再跟他生气。   “嫌吵?”梁予辰翻身要起来找耳塞,“之前没用完的耳塞抽屉里还有两副。”   纪潼扯住他:“不想戴那玩意儿,戴着睡觉不舒服。”   关了台灯,梁予辰重新躺回被中,推纪潼:“侧过去睡。”   示意他背对自己。   纪潼懵懵懂懂,迟钝中以为他哥习惯如此,听话地侧过身去,背对着梁予辰。   下一刻头被微微抬起,右耳下垫了只手,左耳也被手掌捂住。   “睡吧。”梁予辰贴在他耳后说了这么两个字。   纪潼听得模糊,心下却顿时安定,困顿中糯糯说了句“谢谢哥”,慢慢安稳入睡。   最近做弟弟的谢谢二字说得顺口,做哥哥的听来却格外摇曳心旌。似乎谢谢不再是谢谢,而是别的,某些更令人沉溺的词句。   胸膛贴着温热的背,下腹贴着臀丘曲线,间隔薄薄一间棉料,梁予辰身体里沉睡的意识在慢慢苏醒。   时钟滴答,风轻敲断桥窗。   寂暗的夜里他独自煎熬,心烧着,血烧着,怎么也睡不着。许久后再难忍耐,薄唇贴上柔软的发,着魔般吻着,嗅闻发间微香,终于连魂魄也交付出去。 第34章 离不开你   研二开学后梁予辰愈发忙碌,一方面学业日紧,一方面他与一位忘年交来往渐密。   周五课少,晚上他在学校里买了一提水果后坐公交到了北遥胡同35号。现如今还在住胡同四合院的人不多,车不便开进来不说,装修也陈旧,维护成本更高。   叩了几下稍候片刻,红漆门打开,里面站着一位五十出头的老头,个子不高身材偏瘦,外套口袋里插着副眼镜,赫然便是去年冬天梁予辰在玉潭湖救下的那位,名叫翟秋延。   “我刚还在想,你该到了。”他手里提着紫砂茶壶,显然一直在院中等候。   “翟叔。”   梁予辰拎着东西进了院。   东西向的胡同里这座保存完好的四合院坐北朝南,大门在宅院东南角,走进去是宽敞的庭院,院内花架攀上瓦顶,半人高的鱼缸上浮着荷花,一张圆形石桌配四张矮石凳,现在的天气傍晚在院内乘凉正好。   翟秋延无儿无女,一百平米有余的偌大庭院只有他一个人住在正房,其余三间厢房全空着,冷清清落着灰,连个打扫的人也没有。那天梁予辰救了他以后彼此留下电话号码,隔一天他主动联系,希望能当面致谢。   施恩者言明不用感谢,受恩者却坚持。不得已,梁予辰在春节时第一次造访这间四合院,当时着实被这种大隐隐于市的人生所慑。   “来就行了,不用带东西。”翟秋延引他到石凳上坐下歇歇,“我一个人也吃不了。”   手里的塑料袋搁到石桌上,梁予辰说:“吃不了可以分给邻居,您平时一个人在家也多蒙他们照顾。”   “照顾谈不上,我自己过自己的。平时没事儿就去趟花鸟市场,菜市场买点儿菜回来烧,别的也不去凑热闹。”   邻里之间他极少来往,性格比较孤僻,况且这条胡同里的四合院如今多数也空置待沽。   说完,他为梁予辰斟了杯热茶。   “尝尝我自己做的荷叶茶,清火的。”   夏天未去就饮热茶是为养生之道,梁予辰端起来,果然荷香扑鼻。   “最近英文学得怎么样?”翟秋延像他长辈,每次见面必关心他的学业。   “还行。”梁予辰喝了口茶,一路坐车过来的疲惫散了许多,“上学期成绩算是过得去,马上要去实习了。”   “什么单位?”   “领事馆。”   “领事馆?”翟秋延直言不讳,“去这种地方实习是名大于实。”   语气颇看不上。   他内退前是北方同传界大拿,所谓的国家队,之所以收山主要是体力不支持。那个年代,一场重要会议的同传往往就两个人轮流上,几小时下来人接近虚脱,每每要弟子扶着才出得了黑箱子。后来体检查出心脏有毛病他便不敢再搏命,也想把机会留给年轻人,退下来做案头工作,接书籍翻译,千字价格不菲。因此梁予辰是翻译专业的研究生这件事给了他意外之喜,更相信这次偶然相识是上天的机缘,也视其为这辈子最后一个徒弟。   梁予辰推了下眼镜,少有的腼腆:“这种机会对您来说当然不算什么,但对我而言是个难得的机会,我跟当年的您比差得太远。”   翟秋延不在意地摆了摆手:“语言这东西最重环境,当年我在国外待了十二年,连说梦话都用英文。你年轻,又没出过国,自然欠点儿火候。有机会的话应该出国熏陶一段时间,对能力提升有很大帮助。”   梁予辰两手按着膝盖,微微颔首:“我也在考虑,研二暑假会有短期交流项目,到时候只要钱攒够了我就会报名。”   “短期?”翟秋延皱眉,“一两个月的交流能学到什么?有长的尽管去长的,现在的大学不都有以学期为单位的交流吗,钱方面你不用担心,我这里有,只要你需要——”   “翟叔。”梁予辰截断他,对他温和一笑,“我自己已经攒了三万多,钱我有,之所以不选长期的主要是考虑家人。”   假如他真下定决定要留学,必定会以拿奖学金为目标,不可能贸贸然花家里的,当然更不可能要他人的钱。   翟秋延饮了口茶,不赞成地摇头:“你还这么年轻,不出去闯一闯实在不像话。而且我记得你跟我说过,你爸已经再婚,一家人也挺和睦,没必要拘泥在对你爸的照顾上。”   他好言相劝,梁予辰却单手握着茶杯沿,垂眸没说话。   庭院没点灯,全靠正房透出来的白光照明。耳边细蚊飞过,无端扰人心神。   许久,翟秋延心中豁然:“你是不是恋爱了?”   能让一个上进心极强的小伙子放弃深造提升的机会主动留在国内,多数便是感情。   不说话即是默认。   梁予辰提起壶,替彼此续了杯茶。   “真恋爱了?”翟秋延看着他,长辈的笑挂在脸上。   梁予辰端起茶杯凑到唇边,淡笑摇头:“还没有,不过我不想离他太远。”   无论是否能在一起,他都不想离弟弟太远。   这样温柔平淡的语气却听得翟秋延一惊,还没有在一起就陷得这样深,以后只怕有苦吃。他问:“这么认真?”   其实这是多余一问。识得他不久,翟秋延也知道他做人做事一向认真,认真得近乎死板。   手里的茶杯落在石板桌面,梁予辰收回了手,仍旧搭在膝盖上,脸上的神情是十成十的泥足深陷。   “他是容易闯祸的性格,我要是不在,没人替他收拾首尾。”   话里还有十成十的认真。   翟秋延沉吟片刻,慢慢道:“感情事伤人,你要懂得为自己留余地。”   他年轻时因为不懂得留余地,伤人又伤已,落得个两败俱伤终身不娶。   “我明白。”梁予辰看着院中辛苦移植成活的白花蔷薇,想到那个令自己越陷越深的人,问:“翟叔,能不能让我折几枝蔷薇带走。”   翟秋延惊异:“你不是花粉过敏么,要这个做什么?”   蔷薇花粉不多,但为梁予辰考虑,白天他仍特意将花瓣打掉大半。   “有人喜欢。”他笑了笑。   纪潼小孩心性,对着这样的花应该喜欢。况且初相识时的虎头茉莉算他欠了纪潼的,他见了这蔷薇就觉得喜欢,送给纪潼,想必纪潼也不会讨厌。   翟秋延心中不禁感慨感情这东西害人不浅,就连梁予辰这种性格也会三句不离心上人。他起身拿剪刀剪下几枝花朵饱满的,用塑料袋裹紧又套上纸袋这才交出去。   梁予辰道了谢,拿出随身带的笔记本,有些译文疑难处想请教。翟秋延自然高兴,两个年龄差三十岁的翻译爱好者移到客厅探讨所谓的“信雅达”问题,时而争得面红耳赤,时而也由小的对老的说声佩服,俨然两位译痴。   不自觉夜深,月挂正空,客厅的时钟走向九点。   茶已经添了两回水,梁予辰也绷不住伸了个懒腰。翟秋延披着衣服收拾残茶:“困了?那就早回去,下回再来一样的,我随时都在。”   梁予辰脱下眼镜揉了揉鼻梁:“没事,不困,还有两句话想听听您的意见,下周就得交了。”   话音刚落,口袋里的手机却震了起来。   拿出一看,是纪潼打来的。   “我先接个电话。”他即刻放下握了许久的笔。   翟秋延便背着手踱到窗边,欣赏天外的月景。   “怎么了,又饿了?”梁予辰带着笑问。   最近纪潼饿急眼了总无理取闹,躺在宿舍的床上给他打电话央求他买夜宵。   “哥……”两秒后那边传来一个微抖的嗓音,害怕似的,“你快来……”   他神经一凛:“出了什么事?”   “我——”电话那头的纪潼顿了顿,显然畏惧出声。   “说啊。”他低吼。   “我骑自行车把人给撞了,现在在去医院的路上。”纪潼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了哭腔,“现在人家家长马上要来找我算账,我害怕,哥……”   梁予辰脑中轰鸣一声,猝然站起来:“你自己呢,有没有事?”   “小腿刮了道口子,别的地方没事。”   他这才稍安,抬头看了眼窗边的翟秋延,既而背过声去沉声询问哪间医院,挂下电话立即开始收拾东西,没完成的译文通通抛到一边,笔记本忙乱地往包里塞。   “翟叔,我弟弟又闯祸了,我现在得去找他。”   翟秋延已经隐约听清大半,走过来将装花的袋子递给他:“需不需要我帮忙?”   “不用了,我应该能应付。”他接过花袋,走到门外向翟秋延告辞,“时间不早了,您早点休息。”   “有事给我打电话,别跟我客气。”   “嗯。”   大门一关,来不及再多说一声,年轻的身影便朝胡同口狂奔而去。   胡同里寂静漆黑,好几分钟时间里只有梁予辰急促的脚步声。   翟秋延伫立门口,直到看不见人了才返身走回庭院,慢慢踱着,心里总觉得异样。经过蔷薇花时他脚步一顿,目光移向白色花蕊,忽然忆起刚才梁予辰说的那句:弟弟又闯祸了。   喜欢的人爱闯祸,弟弟也爱闯祸,世间总有这么多巧合?   他立于院中沉思许久,心中不免惴惴。 第35章 代人受过   夜里十点,梁予辰打车赶到第五人民医院。   急诊室在西边,出租车停错了门,他一口气从北区跑到西区,冲进急诊室时人已喘息急促。这是无论多晚都人头攒动的地方,走廊里拿病历本的、戴口罩的、穿白大褂、哭天抹泪的比比皆是。   一楼的帘布被他通通掀了个遍,最后才在包扎伤口的三室见到纪潼,连背影都透着手足无措,两只手紧紧绞在身前。   “潼潼。”   纪潼闻言转身,如蒙大赦地朝他跑过来,抬起一双眸子来蒙着雾:“哥!”   梁予辰上下打量,见他右边运动裤的裤腿松松挽起,小腿上缠着一圈绷带,应该只是擦伤。   他心下稍宽,沉声问:“被你撞伤的人呢?”   “拍片去了。”纪潼左手扯着右手的袖子,回头看向走廊另一边,“哥,怎么办,医生说好像是骨折……”   梁予辰问:“到底怎么回事?”   “我跟他们去骑车,大家玩儿双手脱把,”纪潼眼神逃避,吞吞吐吐,“不小心……不小心冲到了草坪上。”   他眉峰直跳:“说了多少遍骑车一定要小心,为什么就是不肯听话?!”   “我——”   话还没说完,走廊那头一男一女搀着一位年轻人慢慢朝这边走过来。纪潼如惊弓之鸟,惶惶然躲到了他身后。   梁予辰即刻明白,问:“那个学生和家长?”   纪潼咬着唇点头,两手紧紧揪住他上衣后摆。   孩子腿上没有开放性伤口,但显然疼得不轻,额上渗出的汗亮晶晶的,嘴里轻轻抽着气。医生将人弄到病床上坐好,叫来骨科大夫替他打石膏,两位家长紧皱眉头看守着,一步也不离。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没人理他们两兄弟。   这样的事,于良心上是不小的煎熬。   梁予辰心知躲是躲不过的,沉吟片刻,主动进去自报家门:“叔叔,阿姨,我是纪潼的哥哥。”   两位大人目光顷刻间斜过来。   被纪潼的自行车撞伤的是个大三学生,叫杨弘亮。他妈妈看着也年轻,坐在房里的板凳上,膝上搁着名牌包,脸上妆容完好,爸爸也像有头有脸的人物,夜里还穿着西服。   杨母冷冷扫了他一眼,起身走到外面,显然是要兴师问罪。   但无论她如何发难都是自己应受的,梁予辰挺拔而立,沉默着随她去了走廊。纪潼望着他们的背影如鲠在喉,犹豫半晌后终于也跟了出去。   “是你弟弟在步行道上骑车,撞伤我儿子的,你知道么?”   “我知道,实在抱歉。”他头一回代人愧疚,矮下头,“刚刚我已经跟我弟弟了解过情况,是他全责。”   杨母心疼儿子,自然不会如此轻易买账。她又气又急,吊起眼角对他发难。   “我倒想问问你,你们的父母是怎么教育的,学校是读书的地方还是玩车的地方!我儿子好端端在草地上站着,现在被你弟弟撞了个骨折,找谁说理去?!”   两只手叠在一起清脆拍打,每拍一下,角落的纪潼身体就微抖一下。   梁予辰只能反复道歉:“害您儿子受伤这事由头到尾都是我弟弟不对,他年轻不懂事,我以后一定加强管教。”停顿片刻又扶了一下纪潼的背,“跟阿姨说声对不起。”   纪潼的背被一只手压着,咬着唇鞠了一躬:“阿姨,真的很对不起……”   “道歉有什么用?”妇人目光如箭,怨愤滔滔不绝,“伤都伤了,疼得直冒汗,你去替他?”   顿了一下似乎又想起更为可气的事,急得红了眼:“我们孩子下周有重要的等级考试,准备了大半年,现在腿成这样了还怎么去?”   站在她的角度看这件事,无疑便是件飞来横祸。   纪潼手扯着裤缝,心中内疚不已,声音微弱:“我们赔……”   他以为所有损失都能用钱来衡量。   “你以为我们是没钱?”对方声音蓦地拔高,蒙受羞辱般盯着他,“我把你腿打折了再赔你几万你愿意?!”   纪潼吓得胆颤,身体向后一晃,腰再次被一只手抵住。扭过头,梁予辰眼神责备,目光严肃:“从现在开始你不要再说话。”   他极少这样严厉,纪潼立即紧紧闭上嘴。   “阿姨,”梁予辰缓和道,“您看这样行不行。我知道健康无价,但医药费您一定让我们来承担,否则我们良心不安。”   又说:“按刚才医生的说法,打好石膏以后只要小心些,杨同学是可以活动的。我跟他同校,所以我想为了不耽误他上课考试,也不耽误您二位上班,从明天开始我负责接送他上下课,背他上下楼,给他送饭,不管他去哪儿考试我也一起跟着,直到他拆石膏为止。”   用一个人的时间换另一个人的时间,眼下是最好的办法。   “你?”   杨母有疑。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说的话能当几分真?   “嗯。”,“无论如何我负责到底。”   纪潼喉间干涩,看也不敢再看他哥,只能垂眼盯着走廊的地漆。   对方怒气稍敛,转身回去看儿子,高压的一段时间终于暂停。   这一晚上既折腾又漫长。梁予辰楼上楼下的跑,交费、拿检查结果,凌晨一点叫了辆七座别克,将杨弘亮从急诊室一路背到车前,再三嘱咐司机路上小心,又承诺明天一早便去接他上早课,并且会跟学校沟通免去他这学期的课外时长。   一身疲惫地送走杨家一家,他一个晚上没能喝上一口水,临走时去了趟卫生间,在洗漱台用冷水洗了个脸,双手撑在台前久久没有说话。   纪潼就站在他身后,镜子印出一张无措的脸。   “哥……”他知道自己闯下了不小的祸。   从被喝令不要开口后他就一直安静,不敢再出声惹人烦。这回外人走了,他终于可以再度开口讲话。   “哥,你累不累?”   他试探着从后面抱住他哥的腰,要哥哥。   梁予辰一言不发地推开,他怔了一下,又凑上来抱住,小声撒娇:“哥,跟我说说话嘛,我知道错了。”   “你真的知道错了?”梁予辰声音疲惫,额前湿发滴着水。   “真的真的,”他在后面不住点头,眼睛透过镜子与哥哥对视,“我再也不敢在学校骑车了。”   至少未来一段时间他不敢再闯祸,的确知道怕了。   梁予辰终于不再推开他,转过身来,腰抵在水台边缘,一双眼晦暗深沉。   “不止这个。”他说,“不止这一件。”   纪潼面对面搂着他,因为心虚而格外亲昵,不解地看向他。   梁予辰说:“潼潼,你该长大了,哥哥不会永远随叫随到。”   纪潼怔忡片刻,将他的话理解为责备。   “为什么,你又不想理我了?”   他知道自己错了,但并不觉得已经严重到值得哥哥再一次跟他冷战。   梁予辰心硬又心软,对着他一双求饶的眼,再也说不出重话,伸手回抱:“我是你哥,不会不理你。但我也有自己的生活,不可能二十四小时围着你转。”   纪潼只肯听前半句,扑到他身上,脸颊贴着胸膛,耳边是他有力的心跳,心中顿觉安定无比。   “什么你的生活我的生活,我们是一家人,上学回家都一起,分得开吗你说?你现在是我哥,七老八十了也是我哥,也得管着我让着我,这都是你自己说过的,不能说话不算话。”   一家人,这三个字是梁予辰的命门。   他心血渐暖,下巴搁在纪潼头的都算话。”   卫生间灯光淡然,空气里弥漫着医院特有的消毒水味,两人就这样搂在一起,许久没说话,直到门口传来脚步声才一声不响地分开。   医院附近不好打车,梁予辰也舍不得再叫专车,便带着纪潼先走出一条街。   太晚了,月光都显得倦,他浑身上下透着乏。也许每个人的耐心都有极限值,但显然现在他还没到达那条红线。   因为纪潼寸步不离跟着他。   “哥。”纪潼问,“你说世界上还有像我们这样的兄弟么?”   梁予辰心中有鬼,困意瞬间被风吹散,望着地上几枚被人随意丢弃的烟蒂:“没觉得我们有什么特别。”   “不是特别。”纪潼觉得他没明白自己的意思,轻摇袖口,“我是说我们的关系比一般亲兄弟还好。会不会其实是你投错胎了?也许本来就该我妈把你生出来。”   这样的话也只有他会说。   梁予辰心情好了些:“别瞎编排,我自己有妈。”   纪潼笑笑:“那,这件事你别跟我妈他们说,行么哥。”   他怕挨打。   “我知道。”   “医药费我改天还你。”   “不是说关系比一般兄弟还好么,”梁予辰侧过来看着他,“何必还,这笔钱我还拿得出来。”   纪潼吐了吐舌头。   又走了一段,两人停下来等车。纪潼又问:“哥,你明天真要去背那个杨同学?”   梁予辰两手抄在裤袋中,右手摩挲宿舍门钥匙:“答应了人家的事得做到,况且他一个人的确不方便。”   纪潼说:“知道了,那我给你们买早点,我也想尽一份力。”   表示自己的那份歉意。   车来了,梁予辰将他塞进后排:“师傅,去我定位的小区。”   纪潼扒拉车门:“你不回去?”   “我去学校住,”他说,“明天要早起,早点就不用你送了,帮我多收拾几件衣服带回学校,未来一段时间我不回家了。”   说完砰一声关上了门。   夜间的出租车开得快,路上畅通无阻。纪潼在行驶的车里转过身去扒着后座看梁予辰的侧影,发现他哥一步也没挪动,像颗树一样长在那儿。   后来渐渐远了,看不见了。他回身坐好,心中却异样,总觉得他哥跟来医院时相比好像少了什么东西。   其实不是什么特别的东西,是那提蔷薇。或许落在走廊,或许落在病房,丢掉了,很难再找回来。 第36章 你硌着我了   第二天一早纪潼还是险些没起来,好在闹钟提前定了三个,总算最后没误事。   从食堂买了早点冲到宿舍楼,他哥正好把人从厅上背下来。   一共不到十级台阶,梁予辰左手扶着不锈钢栏杆,右手扶着杨弘亮的背,为了稳当走得很慢,看起来有些吃力,至少比背他的时候费劲得多。   纪潼冲过去喘着:“哥。”又赶紧把人从他背上扶下来,“杨同学,我是来给你们送早餐的,今天好点儿了吗?”   态度是从来没有过的客气懂事。   杨弘亮架着梁予辰的肩蹦了一小步才站稳:“算好点儿了吧,没昨天疼了。早餐你哥挺早就送过来了。”   仍旧一副不太满意他的模样。   纪潼望望手上的包子,又看向他哥:“你们都吃过了?”   “帮我扶住他。”梁予辰没答他,将人送到他手里,推来一辆自行车,跨上,示意他将人扶上后座。   纪潼诧异:“你还要骑车?”   “逸夫楼挺远我背不了,搀他走过去他又遭罪,坐我后座轻松点儿,抱稳我就行。”   他只能不情不愿地将人扶稳做好。   梁予辰向后瞥去:“抱住我的腰,脚抬起来。”   杨弘亮一一照办。   稳当坐好后梁予辰转身交待:“潼潼,你上楼吧,我送完他就去上课。”   纪潼抿着唇点了点头,不放心,又将手里的包子跟豆浆挂到车把上。   “不甜的。”他说,“我没让老板搁糖。”   杨弘亮的目光奇怪地在两人之间打量。   梁予辰没拒绝,伸手揉了揉他的头:“真吃过了。”   说完脚上一蹬,自行车骑了出去。   就这样,纪潼顶着被揉乱的发,在原地看着他哥骑车的背影,看着被自己撞伤的杨弘亮抬着石膏脚抱着他哥的腰。   如果杨弘亮不体谅,双手抱得太紧,他哥应该会很热,还会不舒服。这个世界上只有他知道,他哥的腰最怕痒。   那豆浆呢,骑热了还会愿意喝吗,早知道就买凉的了。   他收回目光,回到宿舍一头扑倒在床上,拿被子蒙住头,心里除了内疚就只剩后悔。   再也不想让哥哥载别人。   接下来这段时间梁予辰很忙,见他的时候更少。直到一个半月后,秋天都来了,杨弘亮重新活蹦乱跳,他才再次在家里见到瘦了许多的哥哥。   不知道为什么,纪潼觉得梁予辰对他的态度变了。   不像是生气,也不像是纯粹的没时间。似乎他们之间的关系一天天慢慢淡了下来,不像之前打得那么火热。   他想不明白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只能认为是自己太过任性,令哥哥失望。   周末两人难得都在家,胡艾华做了一桌子菜给他们打牙祭,又是烧牛腩又是烤鸡翅,全是大肉大荤。   席间纪潼难得话少,闷头端着碗没怎么开口。梁予辰坐在他身边,本来就不怎么说话的人今天更加沉默。   当妈的以为两兄弟又闹了别扭,刻意找话题活跃气氛,没想到点了炮。   “儿啊,我听同事说,研究生都要求有社会实践经历,你实习单位找好了吗?”   “没有。”梁予辰慢慢收了筷子,“不着急。”   听着不想深谈,不像他平时对学业的认真态度。   纪潼侧目,还没来得及关心一句,对面的梁长磊却将碗重重一搁,忽然发难:“早叫你别净想着挣钱挣钱,咱们家难道穷得连供你读书的钱都不够?!好好的实习摆到你面前都不肯去,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   很少听后爸发这么重的火,纪潼慌张地看了看他,又看向旁边的梁予辰,问:“哥,什么实习,很重要吗?”   梁长磊鼻间喷出粗气:“他老师给他介绍了一份领事馆实习,多好的机会?人家盼都盼不来。本来说上个月就要去的,谁知道又突然说去不了了!”   纪潼闻言一怔。   “消消气消消气。”胡艾华把碗捧起来,送到老伴面前,“碗又没做错摔碗做什么?予辰这么大的人了,兴许有自己的打算。”   “你说说你的打算?”梁长磊气显然没那么容易消气,“实习为什么不去?”   “没时间。”梁予辰淡淡道,“跟你说过了,功课忙,况且领事馆实习没有工资。”   多余的不肯解释。   梁长磊气得耸然站起,转身前突然发难,拿筷子狠抽儿子左臂:“不识好歹!”   细长的竹筷鞭在肉上,梁予辰眼也没眨,只闷哼一声。   他爸是心疼难得的机会,也气恼与儿子不再贴心。以往只有他们两人相依为命时,梁予辰做任何事都是有商有量,不会像现在这样言辞模糊。一个多月前儿子跟他说要去领事馆实习时,分明神采飞扬,怎么到后来说不去就不去了?   突如其来的教训让纪潼心惊肉跳,双手扑过去握紧了梁长磊手中的筷子:“梁叔叔!”   生怕他再多抽一下。   胡艾华哎哟一声,同样吓了一跳,好说歹说才将丈夫拖进房间。   殷红几条血印慢慢浮现在皮肤上,像粗绳勒久了留下的伤。   纪潼双手按在他膝盖上,凝眸看着那伤口,急切问:“哥,疼不疼?”   梁予辰说:“去屋里给我拿片酒精。”   他便忙不迭起身,去房间里翻找没用完的酒精棉片,又拿了一包绷带纱布。其实又没流血,这些东西哪里用得上。   再回餐厅时胡艾华已经独自坐回桌边,跟梁予辰小声说着话,戴了戒指的手时不时轻推他的膝。   他听见梁予辰说:“知道了,一会儿我就过去。”   纪潼坐回原位,将酒精棉片递给他哥:“去哪儿?”胡艾华看着他敲了敲碗:“吃饭。”   牛腩渐凉,鸡翅变冷,一切食之无味,饭桌上只有咀嚼声。   那片酒精梁予辰没用,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神色如常。   纪潼僵在旁边许久,一肚子自白没有勇气说出来,不敢让他妈知道自己撞人的事,许久后红着眼圈端起碗,埋首一言不发地扒着白饭。   “潼潼。”他妈忽然点他的名。   他惊慌抬头:“嗯?”   胡艾华看见他的脸,收住刚要出口的话,奇怪道:“你眼睛怎么了?”   “没怎么。”纪潼摇头掩饰,“刚打了个呵欠。”   她想了想,了然地笑:“跟哥哥感情好,看见哥哥挨打难受了?你呀,现在该知道我平时多轻饶你了。”   纪潼没再抬头,并着腿,看着碗里的饭,眼眶重新湿润。   下一刻,碗里多了只鸡翅。   他侧目,与哥哥的视线撞在一起。   “真不疼。”梁予辰说。   —   吃过饭后胡艾华去洗碗,梁予辰进了主卧,半晌后才回自己房间。   纪潼听见开门声第一时间回头:“哥,你去找你爸了?”   “嗯,胡姨让我劝我爸别生闷气,他血压高。”   其实无非是去低头认错,换了种说法而已。   “哥,”他已独自纠结良久,“对不起。”   梁予辰释怀一笑:“说过一次的话不用再说了。”接着便自然地换话题:“你洗过了?”   纪潼嗯了一声:“刚洗过了。”身上换了件大一号的纯白棉质t恤,下面穿着条海军蓝短裤,白色麻绳细带垂在腰下。   梁予辰也从衣柜里拿了件干净上衣跟睡裤,简单冲了个澡回来,小臂上的血痕蒸热后更明显。   纪潼有随堂没做完,等他回卧室时还在集中精神汉译法,牙齿轻咬笔杆。   梁予辰走过去弹了弹笔,示意他拿出来,随后躺到床上戴起了耳机。   屋里安静,空气里流转温存,白纸上的铅字着魔似的吸住纪潼的精神,令他渐渐犯了困。   夜里九点,几段译文终于翻得像模像样,他关上书,见他哥背对他,侧着身在用手机看外国电影。   他爬上床,跪着拿下一边耳机:“我也要看。”   梁予辰转过来:“那就到客厅去看,把电视打开。”   “一起看。”纪潼没听见似的躺在了床的这边,头与他并排枕着,人却翻过去背对着他,“就这么看。”   梁予辰笑:“这样怎么看,我只能看见你的后脑勺,扁的。”   纪潼不服气,拉过他握手机的右手,要求他将手机举在自己视线的上前方,两人都能看见。   这样一来就成了梁予辰贴着他的背、搂着他的身、臂弯里还多了颗毛茸茸的脑袋。   只有纪潼一个人自在。   细长的白色耳机线一头连着纪潼,一头连着梁予辰。还通着心脏,砰砰直跳,踩着点。   “这样不就行了?放吧。”   从他的角度能看见纪潼微弯的嘴角,随之能想象出那副计谋得逞的骄矜神情。   见他不动,纪潼索性自己点开视频,“耳朵背是不是……”小声吐槽。   梁予辰克制许久,慢慢将左手搂在弟弟腰上,没想到下一刻这只手就被用力一拉,主动让他搂得更紧。   心跳就此不受控制。   刚洗过澡的身体带着香,摸着软,领口大开,露出一截白皙纤细的颈子。宽松的衣料勉强遮住窄瘦的腰胯,再往下,两瓣圆丘却遮不住了,起伏的线条从过短的裤管中滑出来,服帖在梁予辰的下腹,就像锁与钥匙,天生合契。   电影很有趣,纪潼看得投入,躺累了会动一动,时不时还冒出一两声轻轻的笑,羽毛一样呵着他的魂。   臀与下腹每发生一点轻微的摩擦,他的方寸就乱上一成,直至完全大乱。   没过多久,纪潼一边盯着屏幕笑一边杵他胳膊:“哥,你皮带硌着我了,往后退点儿。”   他身体骤僵,沉默退后,拉开毯子盖在了自己身上。   纪潼挂着笑艰难扭过头来看他:“你冷啊?没开空调?”   梁予辰身心都精神万分,嗓音却黯哑:“可能太累了。”   纪潼立马翻过身,手掌往他额头上贴:“是不是发烧了身上冷。”   梁予辰不容拒绝地推开:“别靠这么近,我怕传染你。”   “还挺讲究……”纪潼甩开耳机跳下床,为他倒了杯温水来。   “你脸有点儿红,看样子真发烧了。先喝点水吧,晚上要不舒服别不好意思喊我。”   他仅有的一点儿照顾人的本事全招呼在他哥身上了,绝对的尽心竭力。   梁予辰嗯了一声,喝了水,继而再度沉默。表面上闭目养神,实则是面壁思过。   正常男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他也不例外。就此拉过人来压上去偷香窃玉不是君子所为,况且弟弟还不知会吓成什么样。   思来想去他自觉禽兽不如,偏又无法痛下决心干那流氓行径,就这样任由心火烧了小半夜,到凌晨两三点才平复些许。   经过这一夜,前些天还在放弃与前进中摇摆的一颗心,因为弟弟的照顾跟在意又再度坚定。 第37章 谁家房子塌了   日子如水,淌过无痕。   大二下学期,家属院的几位“小”朋友们近来聚得少,都在各忙各的。   郑北北爹妈正式办了离婚手续,她爸带走了自己的车、积蓄,留下了这套位于四楼的旧公寓,每月支付三千块生活费直到女儿大学毕业,要是考上研究生另说。因此她这学期开始学校家里两头跑,又给她妈报了老年大学,以免成天待在家里心上闲得长草。   杨骁自从跟家里摊牌以后将长辈得罪了个精光,生活费直线缩水。季晴杨考上了本地的二本,两人离得不远,他自然欢天喜地。但没钱连恋爱都谈得艰难,老找纪潼他们接济不是办法,偏他学的服装设计专业又是个只费钱不赚钱的,思来想去干脆瞒着季晴杨去连锁便利兼职夜晚收银,时薪不到三十,赚来的钱全贴补给了电影院和餐馆。好在他自己甘之如饴,白天课上除了补觉便是想往后的事,找什么工作,如何赚更多的钱,怎样能让季晴杨嫁给他并且不受委屈。   至于纪潼,他最近也忙得很。大一刚一进校那会儿他揽了个班长的活儿,官不大,事倒真不少。组织入党、班会、学生离校返校甚至是夜间查寝情况全都由他一把抓,到大二下学期说什么也不干了,强行“退位让贤”。可惜甩手掌柜还没当上几天,学校里又组织小语种演讲比赛,他作为本专业的排头兵,不想参加也不行,便开始成天泡在图书馆硬着头皮写稿子,早上跑到操场练发音,虽然不指望拿多厉害的名次,至少不能给法语系丢人。   梁予辰之前因为帮他撞人的事擦屁股错失实习机会,这学期一直在做零散的口笔译实践,往外跑的时间多,在校也得上课、写文献综述,白天到晚上连轴转。   周末纪潼回家,一推门正撞见他哥要换衣服。一身笔挺西装的梁予辰看上去是标准的青年才俊,眼镜换成了银框,架在高挺的鼻梁上,镜片泛着薄光。   纪潼问:“哥,你刚回来?”   梁予辰嗯了一声,右手松着领带:“今天去翻了个会,结束就回来了。”   最近以色列的美容仪挺火,一帮生产翻译。这种活专业词汇偏门,准备时间又给得短,会后说不定还要陪同吃饭,水平差了做不了,水平高的又不愿意干,算是辛苦钱。老师看了一圈,最后将他介绍了过去,好在晚餐意外免除。   纪潼点点头,目光却离不开他哥。瘦削的脸,骨节突显的修长手指,松领带、脱西服的动作潇洒利落,比电视剧里的金融精英还要好看。   他忍不住问:“哥,西服是你买的吗,没见你穿过。”   “上个月买的,”梁予辰将西服脱下来挂在椅背,领带往上下铺的脚梯随手一扔,“一直放在学校没穿回来。”   他又抿了抿唇:“不便宜吧。”   梁予辰似笑非笑看着他:“故意揶揄我?”   这一套是他在快消品店花十五分钟挑的,包括领带在内不到一千块。   “不是。”纪潼无辜摇头,“我随口一问。”说完他喉结滑动,心里悄悄说了一句“你穿起来挺好看的”,没让他哥听见。   梁予辰脱完外套却不再像以前那样继续,走过来刮了下他的鼻子:“出去待会儿,我换身衣服。”   纪潼脑子糊涂了,莫名其妙说了句:“我要看。”   接着两人一同怔住。   他反应过来,脸如火烧:“我是想学学怎么打领带。”   谎撒得拙劣,脱衣服怎么会打领带?   梁予辰却当他对什么都感兴趣的毛病又犯了,重新将领带拿到手中,说:“过来,我教你。”   纪潼硬着头皮站到他面前。   “拿着。”   “喔。”   衬衫领被梁予辰立起:“搭到我脖子上。”   纪潼怔愣片刻后微微踮脚,把手里这根深咖啡色领带挂到他颈间。梁予辰又说:“长的那头绕一圈,然后从后面塞进去。”   纪潼一步步照办,手指轻微碰触凸出的喉结,动作分明极小心认真,领结却打得一塌糊涂,心里莫名紧张。   “推么?”他垂眼小声问。   “嗯,”梁予辰忽然握住他的手,一点点把结往上推,动作缓慢,尔后倏然一松,“到这里就好。”   “学会了么?”   他垂眸点点头:“好像会了。”   没胆子再学第二遍,缺氧。   梁予辰便把领带再次拆开,顺道将他轰出房外:“这回可以出去了。”   房门一关,纪潼拿食指的指甲盖轻轻挠了挠门板,不情不愿走开了。   第二天一早,两人一同回到学校。   纪潼一整天的课,晚上还有两小时的选修,等跟王腾走出教学楼时天都黑了,一轮圆月亮如银盘挂在天际。   早夏的夜晚凉爽,薄卫衣足以保暖。他着急回宿舍看手游联赛,背着双肩包走得飞快,胸前的卫衣绳左右甩动。   “诶,等会儿!”王腾拉住他。   “干嘛?”他不满。   “你看那儿,”王腾往东北角的研究生宿舍楼方向指,“我靠好多人,干嘛呢他们。”   那栋楼纪潼去过多次自然熟悉,看了眼,好家伙,几乎全楼都亮着灯,一个窗户趴着好几个,短发脑袋挤在一起伸出来往下看,也不知在凑什么热闹。   等他们俩走到近处,男生宿舍下面的草地已经被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围满了,有人拿手机拍有人拿背光打灯。   “什么情况?”王腾侧着身挤进去张望了会儿,满脸兴奋转头示意纪潼走近点儿,“快来快来,有人表白,姑娘!”   纪潼一下把联赛抛到九霄云外,急忙挤进去踮着脚看热闹。   因为是在男生宿舍外,所以围观人士以男生居多。小伙子们自动围成一个圈,艳羡好奇的眼神盯着圈中央一个拿黄头大喇叭的长发姑娘。纪潼顺着目光看过去,兴奋地两眼冒光。女生看着跟他差不多大,一身牛仔背带短裙,微凉的晚上也露着两条大长腿,帆布球鞋配条纹短袜,整个就是青春靓丽的代名词。而且,这姑娘脸也长得好看,夜里看不清脸上的妆,但那莹亮有神的大眼睛和白净的瓜子脸显得不俗,不算大家闺秀也算是个小家碧玉。   他在心里琢磨,这样的外形条件拿来跟法语系的系花比也不遑多让,居然也会跑到这男生宿舍来向人表白,什么男多女少看来通通是谣言。   那女生看样子在踌躇犹豫,身后有她的小姐妹拿着手机在拍。   周围的人起哄:“继续啊,继续喊,别怕!”   王腾问身边一个男生:“哥们儿,喊什么啊?”   “喊楼啊,”那人说,“你们刚过来吧,她已经喊过一轮了,你们猜怎么着,那男的不肯下来!”   纪潼跟王腾对视一眼,无声啧啧,渣男。   “妹子别怕,我们支持你!”   两人渐渐也跟着起哄,手圈住嘴扩音:“同学别怕!我们法语系坚决支持你!”   过了会儿,女主角扭头跟闺蜜商量了两句,再度拿起喇叭。   围观群众几乎是搓手以待。   纪潼左手拿手机,侧着身把右边耳朵递过去,嘴巴都兴奋地微张着,想听清男主角的名字。   谁知仅仅两秒后,忽然有如五雷轰顶。   “梁予辰”   “我喜欢你”   “给我个机会行不行——”   他脑中轰鸣一声,傻愣愣看着女主角对着喇叭又重复了一遍。周围所有人顿时拍掌叫好、起哄喝彩,更有人搓起两指吹口哨。   王腾的肘杵过来:“我听着怎么像你哥的名字?”   纪潼愣愣转头,还没来得及说话,女生忽然以极大的声量喊:“梁予辰!”   震得他二人同时一抖,也不用他回答了。   “行或者不行你给句话,看不见你的人我就不走,你知道我说到做到!”   喊到最后,声音里已经带上了哭腔,经由喇叭一扩,听上去分外歇斯底里。   王腾傻了:“原来你哥这么受欢迎,以前算我失敬。”   纪潼更是懵怔,会不会是同名?可住在同一栋楼、叫同一个名字的概率又有多高?   楼下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许多男生看不过,指名道姓地扯着嗓子朝楼上喊:“高翻学院研二梁予辰,听没听见!快下来!”   翻译学招生本就不多,这里许多人都互相认识。   所以真的是他哥。   纪潼忽然收起手机,没心情再拍。他抬起头紧张地望着楼上的宿舍窗户,脖子看酸了又盯着宿舍楼的出口,像是生怕有他熟悉的人影出现在那儿。   女生也像他一样心焦,心急如焚却又对下一步行动拿不定主意。半晌后楼上忽然有人探头在窗户处吼了一声:“下来了!楼梯!”   几个小姐妹立刻簇拥着女主角移步宿舍楼门口焦急等待。   鬼使神差般,纪潼也被人群拥过去,显得身不由已。从听到他哥的名字到现在才过去几分钟,他的立场已经有一百八十度的转变。刚才还美若天仙的系花女主忽然黯然失色,变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长相标致哪里就足够,总还要看个头,个头不够高配不上他哥。即便姑娘矮一点没关系,那性格呢?性格这样泼辣主动,与他哥那样沉默温和的人怎么会相配?况且梁予辰也说过,样貌、喜好、谈吐,甚至对世界的探索程度,桩桩件件都是感情的影响因素,轻易草率不得。   想到这里纪潼有一瞬间的恍惚,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梁予辰已经由哪儿都不入眼变成了谁也配不上。   他心肝发紧,被迫承认在自己心里没有哪个姑娘真正配得上他哥。   不多时,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楼口。   梁予辰终于还是下来了,穿着一身浅灰色连帽卫衣跟黑色运动短裤,脚上还是双拖鞋,显然不打算走远。   围观人群的镜头纷纷对准了他。他微微蹙眉,走下台阶,站到了没光的地方。   就这么一个简单的表情,纪潼便知他不喜欢——既不喜欢这场面也不喜欢这姑娘。   紧张了半天的心终于有了些安定。   刚才还豪情万丈的女主角忽然害了羞,被两三只手一推,推到梁予辰面前。   “对不起啊,这么晚了。”   所有人竖起了耳朵。   梁予辰抬眼环视四周,又低头看着明恋他的姑娘,语气平淡:“是不早了。”   藏在人群里的纪潼差点儿扑哧一声笑出来。他听明白了,这话的意思是:你打扰我休息了。   周围两部手机还拍着,女主角红着脸:“刚才我说的你都听见了吧。”   梁予辰颔首:“听见了。”   “那你什么态度?”切切盯着他。   够直白。   梁予辰沉默下来。   王腾捂着嘴凑到他耳边:“你觉得你哥会不会答应?”   纪潼目光粘在他哥身上,见他哥两只手抄在裤袋里,神情并非傲慢,却毫无亲近。他看也不看王腾便答:“会个屁。”   说完自己先笑了。   王腾无语吐槽:“你哥不答应你乐什么……”   “你管我乐什么,”纪潼剜他,“看你的热闹吧。”   他没兴趣了,因为他哥对这姑娘是一万个没兴趣。   “你给句话啊。”女生紧张催促。   梁予辰顾视周围,顿了一顿,将女生的脸挡在身后的人视线之外,低声说了句话。   周围的人谁也没听见,只能眼巴巴盯着。   “不早了,我送你回宿舍。”   那女生表情憋屈,静了几秒:“不用了,我自己能回去。”   接着便快步离开,一段距离后干脆跑了起来。   众人失望。郎才女貌,哪里不相衬?   纪潼却高兴,自己都不确定因为什么如此高兴。人群渐渐散开,他从中脱身,悄悄跟在他哥身后,在踏上台阶前拍了一下肩:“嘿!”   转身见是他,梁予辰问:“你怎么在这儿?”   “看戏。”纪潼斜着下巴,不怀好意地笑着瞅他,“看某些人被表白的好戏。”   “看够了?”梁予辰扬眉。   “哪够啊。”纪潼一个字拐八个音,“这男主人公都没点头,女主人公就跑了,这戏,”他啧啧两声,“烂尾。”   梁予辰嫌他欠揍,让他走,他不肯,就在宿舍楼门口没完没了地缠着他哥:“哥,哥哥哥……你最后跟那女生说什么了,告诉我呗。”   梁予辰不搭理他,他又围着他哥双手合十拜佛:“告诉我吧告诉我吧,好心人告诉我吧。”   弄得梁予辰哭笑不得,制住他的手腕:“又出洋相?”   “嫌我出洋相你就快说。”   “就这么想知道?”   “想啊。”纪潼眼神簇亮,“当然想。”   听戏中人亲口告知结局,方能百分百安心。   他扯住梁予辰的卫衣袖口不让走,梁予辰被迫开口:“没什么,只是告诉她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第38章 喝一壶醋   有喜欢的人?   纪潼一颗心跳崖似的下坠。恍惚后又以为自己听错,急问:“你是说喜欢吗?”   梁予辰薄唇刚启,一个头发乱如鸡窝的男生走过来拍了下他的肩。   “梁予辰你可以啊,人小学妹追到这儿来表白,高翻院都传遍了。怎么样,脱单了?”   就此将刚才的话题岔开。   闲话几句,那男生朝纪潼抬下巴:“你弟弟又来找你,那十点的课题讨论你还去么?”   “去,”他这才想起十点有约,“我跟你一起。”   接着对纪潼下逐客令:“你回宿舍去,我有事得走了。”   纪潼不动,在他转身之前猛的拉住他胳膊,唯恐就此分开:“哥,刚才的问题你还没回我呢。”   有喜欢的人这么大的事,三言两语不到,难道就算说完了?   手掌捂着手臂的温热令人眷恋,但梁予辰不欲再耽搁,更不想草率表露心迹,便简简单单一句话打发了他。   “就是你听到的那样。”   说完便同那男生一同进楼去了。   三三两两行人经过,纪潼呆呆立在原地,望着他哥的背影披着一身月光,渐渐消失在黄漆灰缝的宿舍楼入口。   回法语院不到三百米,他用去以往两倍的时间,满腹心事全赘在脚上,一路上反复回忆他哥最后的那句话,回忆梁予辰说话时的语气、表情,忐忑推测着真假。   哥哥是认真的么?   是为了搪塞不喜欢的姑娘还是确有其事。如果只为搪塞,不见得会这样郑重告诉他一遍。可如果是确有其事,为什么自己之前毫不知情?   他与哥哥周末常厮混在一起,平时在校时也总找间隙见面。哥哥从什么时候起喜欢上了一个人,还从没在自己面前透露过只字片词。   是觉得自己年纪小不懂感情的事还是怕自己乱来破坏他的好事?   心里有一千个一万个问题,打结的毛线团一般纠缠在一起,无论如何也理不出头绪。   鸟歇树梢,蝉藏叶底,夏天还没来已令他烦躁。   回到宿舍,王腾已经在床上安安稳稳躺着,从他一进门就开始八卦:“刚才你哥怎么说,那姑娘他真不喜欢啊?”   听着还挺可惜,就跟他能捡着似的。   纪潼将背包卸下扔到一边,人坐在椅子上背对着他:“不喜欢。”   “那样的都不喜欢哪样的喜欢。”王腾两边手肘撑在床上将上半身支起来,“他要求真够高的,那妹子我看就挺不错,你觉得呢?”   其他两位听见了,纷纷问什么妹子,整个宿舍都被这个话题引起兴趣来。   他们以前也常常卧谈彼此的各路明恋暗恋对象,往往深更半夜还能聊得唾沫横飞。纪潼今晚却提不起兴致,口不对心:“没看出哪儿不错。”   “你们俩不会是亲兄弟吧,要求都这么高。”王腾调侃,“人家模样长得好、身材也不赖,对你哥又一片痴心,怎么就不行?”   一向伶牙俐齿的纪潼忽然嘴笨,无论如何也答不出来,对着一台没开机的电脑怔忡半天后喃喃一句:“性格不搭,年龄也不搭。”   侯进搭腔:“性格还有个说头,年龄怎么不搭?那姑娘本科的,比你哥小个三四岁那不正好?”   纪潼开始胡说八道:“可能我哥喜欢比他大的。”   “不会吧,”王腾反对,“你哥明显喜欢比他小的。”   “你怎么知道?”他扭过头望着上铺。   王腾神神秘秘地答:“一种感觉。你哥可能喜欢十七八岁的。”   众人嘁了一声:“哪个男人不喜欢十七八岁的?”   纪潼脑中混乱一片,再听不下去他们的议论。   熄灯后他跑到走廊给他哥打电话,电话响了五声后才接起来,他一直数着。   “哥。”   “嗯。”梁予辰声音里有浓浓的倦意。   “你睡了?”   “刚躺下,”声音很低,可能是怕吵醒室友,“有什么事?”   纪潼右手拿着手机,左手笼在卫衣袖子里,起先扒着窗户,眼神往研究生宿舍楼的方向看,那么远,哪里看得见?后来就情绪低落地转过身,背倚在木头窗沿。   “哥,你是不是要有女朋友了?”   头一句一定是问最要紧的,他最想知道的,忍也忍不住。他任性惯了,非要问个清楚明白。   电话静了一会儿。   “怎么这么问。”梁予辰没有直接回答。   “你晚上说的,”纪潼心扯着肺,肺揪着胃,浑身脏器没一处舒服,“有了喜欢的人,那意思不就是你要追?”   梁予辰终于明白他这通电话的用意,或许自己的弟弟不愿意自己跟别人在一起。   或许他们之间的可能性并不像他之前所设想的那样小。   他沉心静气,令自己尽量平静地问出一句:“你为什么这么关心这个问题。”   在宿舍楼下就缠着他问个没完,现在深夜还特意打电话过来纠缠,不可能只为好奇。   可惜到底为什么纪潼自己也没想明白,想来想去,只能含糊回答:“我怕你交了女朋友就顾不上我了。”   这句话倒是真的。想到以后梁予辰可能会围着另一个人打转,而自己慢慢淡出他的生活,纪潼就觉得失落。但他不知道,刚才自己的话同样让梁予辰失落。   “就为这个?”梁予辰强压紊乱心神。   “那还能因为什么。”纪潼手指从袖子里探出来,无所适从地抠窗棱。   刚燃起的希望又熄灭,梁予辰不知自己该信还是不该信。平复片刻,纪潼又问:“哥,你会见色忘弟么?”   跟去年冬天那一晚一模一样的用词,只不过那时是玩笑此时却认真。   他只能说不会:“不管跟谁在一起我都是你哥。”   说完嘴间泛苦,跟谁在一起?拿话糊弄自己的心。   这话听到纪潼耳朵里,却等于间接承认打算找女朋友的事了。非但不觉得感动,反而前所未有的失望。   一时间他呼吸骤停,双腿被抽空了力气,扒着墙坐到冰凉的水泥台阶上:“对方是什么样的人,是不是很好看?”   什么样的人值得他哥把一颗心交出去。   梁予辰说:“好看。”   他的弟弟当然好看。   “那性格呢,”纪潼管不住嘴,不依不饶非要问个明白,“性格怎么样?”   “一句两句说不清,别打听了。”这个问题他不肯回,怕答案听着可疑。   纪潼急得像自己找女朋友:“我想知道她够不够格做我嫂子,能不能对我妈好。”   变着法地胡说八道。   梁予辰说:“没影的事,也许我追不上。”   纪潼听出敷衍,揪住裤管的手发软,嘴却硬:“那是,你这么穷,人家姑娘不一定肯跟你。”   梁予辰平静道:“我知道。”   他当然知道。   纪潼好话坏说:“要不你干脆别追了,省得丢人现眼。”   可半晌等不来回应。   他忍不住变本加厉:“真的,哥,要不算了。”   本想等一句肯定的回答,再不济骂一句他不懂事也行,没想到许久后却等来一句:“我想试试。”   楼道里没灯,万籁俱寂。   纪潼静静坐着,目光始终停在下面几节台阶上,数着有几粒尘。想阻止,却再也编不出理由,就只能抿着唇,任由心里乱哄哄吵闹着,连他自己也听不清。   或许刚刚又说到了他哥不爱听的,否则梁予辰怎么也不说话?   好一会儿,那边隐隐约约传来一句压低的“吵醒你了?”   应该是席嘉程醒了。   梁予辰让纪潼挂电话:“不早了,睡吧,我室友也要睡了。”却不提他自己睡与不睡。   纪潼无计可施,不知他哥有没有生他的气,惴惴道:“哥,你跟我说句晚安。”   梁予辰微怔。又像在医院时执拗抱他一样,要他。   他说:“晚安。”随之将电话挂断。   纪潼听着忙音,月光下活动着发麻的双腿,心里像是后怕又像是预支未来的伤感,反复回味着这两个字,担心以后再也听不到了。   这一晚分秒都难捱,他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几次吵醒隔壁床的侯进,只能压低声音反复说对不起。到第二天清晨,比眼珠子还宽的黑眼圈挂在眼下,他整个人像被一边揍过一拳,疲惫得特别对称。   之后几天无论他怎么问,梁予辰都不肯告诉他那个姑娘叫什么、几年级、哪个专业。   纪潼问:“是北北么?”   梁予辰无奈:“她是妹妹。”   纪潼又冒着两兄弟双双被杨骁暗杀的风险问:“是季晴杨?”   简直穷途末路。   “你是打算把平城的女生全问一遍?”梁予辰皱眉,“有这时间就去背篇课文。”   纪潼不问了,他知道这是不肯说的意思。但他还有别的辙。   他想,梁予辰虽然不肯说,但总要跟人见面的吧。   周末他约梁予辰回家,梁予辰说晚上有事,让他先回去。   杨骁现在有家有室的不再与他胡闹,他就去求郑北北,让她陪自己一同打探打探未来嫂子究竟是为何人。   换了别人郑北北绝计不理这闲事,但对方是梁予辰,她就有了兴趣,当即答应跟纪潼走一趟。   她也想知道什么样的人能获得梁予辰的青睐。   两人天一擦黑就埋伏在研究生宿舍楼侧面,等梁予辰一出现便跟上去,打着出租跟踪公交车,弄得司机一度以为他们是什么犯罪分子,差点儿当场扭送公安局。   计费表蹦到五十块时,公交车到站了,两人也跟着喊停车,蹑手蹑脚下了车,一路尾随手提纸袋的梁予辰左拐右拐拐进了一条胡同里。   郑北北猫着腰杵他:“予辰哥提的是给你嫂子买的礼物?”   纪潼心里油盐酱醋茶顷刻间被嫂子二字推倒,没好气地道:“我哪知道,别说话了,免得他听见。”   郑北北被他怼完也不恼,闲闲看着他:“有火别冲我发。”   纪潼低着声:“我没火。”   “随你认不认。”她一副洞察一切的表情,“不过我觉得这事挺蹊跷。”   “哪儿蹊跷?”   “你不是说他还没追上么?”她说,“哪有没追上就带礼物上门的道理?又不是慰问困难户。”   纪潼紧绷神经不再回话,眼见梁予辰在一家四合院门口驻足,敲了门,一位上了年纪的大叔披着外套出来迎。   夜色浓,离得又远,两人谁也没看清那人的脸,对视一眼:都见家长了?   就此呆立在隔壁户的石狮子后良久。等郑北北再次转头,顿时吓了一跳。   纪潼整个人像霜打的茄子,一张脸似要落泪。   其实还有一处她见不着,否则也该再吓一跳,那就是纪潼的心。   她推推纪潼:“怎么了?就这么不想让你哥交女朋友?”   纪潼点头,复又用力摇头:“不是,怎么可能。”   “那你这副表情做什么?”   “我替他高兴。”又一次口不对心。   郑北北话里有话:“不知道几年之后我妈嫁女儿有没有你这么高兴。”   他将难受强压回去,转头看墙,北遥胡同33号。那再往前,一定是35号。   郑北北瞧他神情,问:“你是不是在记门牌号?”   纪潼没说话。   她忽得严肃:“纪潼我认真劝你,予辰哥过得不容易,能恋爱更不容易,你最好别因为什么莫名其妙的占有欲在这里头横插一杠子,没意义。”   莫名其妙的占有欲?   纪潼诧异至极,本就糟烂的心更是受不住,再顾不上夜深人静,躲在石狮后同她嚷起来。   “他是我哥,我当然知道他不容易,需要你告诉?”   “还有,什么叫莫名其妙,哪儿来的占有欲?”   他记门牌号只是想事后打听打听这里住的是谁,顶多算是好奇,仅此而已。   郑北北却不还嘴,只看着他,莫名想到一个词:色厉内荏。   就这么赌气对视,他眼圈慢慢全红。   半晌后郑北北淡淡收回目光:“行了,不跟你吵,今晚这醋也够你喝一壶。” 第39章 听话   两人在陌生胡同里闹了番不愉快,幸而没有引起其他人的注意。   回到家,纪潼像只扎了孔的气球,无论如何也蓬勃不起来。   胡艾华特意为两兄弟做了夜宵,一听见动静就引颈喊道:“过来吃甜汤圆,馅儿里我和了菠萝。”   家里水果堆得吃不完,她想方设法在消化。迎出来一看,纪潼正在换鞋,没精打采的。   “你哥呢?”她问。   打开鞋柜,纪潼见到那双曾令两人大吵一架的球鞋,心里顿时更加不是滋味。   “不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你俩没约着一起回来?”   纪潼急了:“不知道就是不知道,凭什么他去哪儿我一定要知道?”说完摔门进屋。   砰一声惊着胡艾华,吃炮仗了?   进了房间,还没来得及平复心情,他又听见他妈在客厅给梁予辰打电话。   “儿子,晚上还回来吗?”   “汤圆吃吧,给你留了一碗。”   “不累,你妈我干这点儿活有什么累的,你回来路上小心骑车。”   “没骑那就打车,这么晚上了哪还有公交。你爸去外地了,我给你留门。”   经过一年多的相处,继母与继子关系已如亲母子一般。虽然梁予辰仍未开口叫妈,但胡艾华似乎很以他为骄傲,逢人便夸他聪明能干,为人稳重,有时纪潼听了都吃味。   晚上纪潼洗过澡躺进被中,没多久听见防盗门响,知道是梁予辰回来了。   脚步声沉稳,没有开灯,门缝下没光。片刻后卧室房门被推开,梁予辰摸黑走了进来。纪潼侧身背对着门的方向,假装自己已经睡着。   梁予辰没说话,人走到床边,脱衣服的动作几乎没有声音,脱完又到衣柜里拿了身衣服穿上,全程仍旧没有开灯,连台灯都没碰。   过了会儿后他又走出去,回来后一身沐浴露的薄荷味,上床时意外碰触到下铺的身体。   只一秒,却触感温热,皮肤光滑。   “潼潼?”   纪潼趁他洗澡时爬上了他的床。   将人翻过来,见到黑暗里一双莹润的眼睛。   “怎么睡我床了?”   纪潼只穿了件宽大的白t恤,堪堪遮在臀上,下面什么也没有穿,气恼盯着他,一言不发许久,忽然张口咬住了他的手。   “嘶——”他疼得倏然收回手,“做什么?”   纪潼不说话,仍盯着他,恼极了的样子。   梁予辰无奈,俯身哄人:“又生什么气?”他实在想不出自己又怎么把人给得罪了。   “你为什么骗人?”   “我怎么骗人了?”   “你骗我还没追到你女朋友,不是骗我?”   梁予辰彻底糊涂:“难道我追上了?”   纪潼恨恨瞪他,翻过身使尽全力揉枕头,对着枕头撒气:“你连住四合院的老丈人都有了,难道还不算追上了?”   梁予辰怔愣,半晌才明白:“你今天跟我出去见着了?”   纪潼一不做二不休:“不仅见着了,我明天还要给你宣扬出去,让你爸我妈全知道这事。”   这不过是句气话,刚才当着他妈他一个字都没漏。   将昨天今天的事放在心中回味片刻,梁予辰慢慢笑了。   纪潼更难过:“交女朋友就这么让你开心?”   梁予辰问:“那你呢,我交女朋友你就这么吃味?”   到此时他要是还不能肯定弟弟是在吃醋,这二十五年也算白活了。   纪潼将头埋在枕头上,黑暗里像只自闭的刺猬:“我没有。”   梁予辰心中柔软一片,靠近他,搂紧他,半副身体压着他:“你就是吃醋,不用不承认。”   “胡说,我吃什么醋?”   其实他醋性大着呢。梁予辰刚来时他妈对梁予辰好他要吃醋,后来梁予辰对北北好他又要吃北北的醋,如今呢?   如今开始吃四合院的醋,越来越没出息。   但对梁予辰来说,他肯吃自己的醋,至少说明对他而言自己不是无足轻重,是在乎的。   他就此躺在纪潼身边,放任自己搂着这具柔软温暖的身体,体内情潮翻涌,表面仍旧一派正人君子。   “那不是我老丈人,”他低声解释,“那是我在玉潭湖救下的人。”   纪潼闻言讶异翻身,任他搂着,目光切切与他对视:“是那个……那个老爷爷?”   “什么老爷爷,”梁予辰纠正,“他叫翟秋延,比我爸大不了几岁。”   纪潼心情大好:“那他可长得够着急的。”好完又警惕:“他没女儿吧?”   梁予辰失笑:“没有,连儿子也没有。”   纪潼这才彻底放松,没心没肺地与他开玩笑:“有儿子怕什么,难不成你还能跟他搞断袖?”   “万一呢?”梁予辰逗他。   纪潼笑着拽他袖管:“那我就给你把袖子缝上!”   说完在哥哥怀里徐徐仰头,发现梁予辰目光深邃地盯着他,眼中有千言万语。他忽觉招架不住,臊着脸提要求:“你睡里面,我不要贴墙睡。”   房中悄静,只余呼吸。梁予辰内心挣扎许久,手掌抵上墙面,虚虚搂住:“睡自己床上去,两个人睡一起太挤。”   纪潼不依,又不是没睡过,无论他怎么说就是赖着不走。   梁予辰无奈,只能与他交换位置。   两人挤在一张窄仄的单人床上,手臂挨着手臂。怕他夜里不小小跌下床去,梁予辰伸手搂着他的肩,纪潼便放肆地霸占大半枕头。   有的人心绪难平,睡意全无,有的人却连神经末梢都尽皆松懈,睡着前不忘与他哥闲聊。   “哥,你听没听说大四俩师兄的事,听说他们是那种关系,西语系闹得沸沸扬扬。”   梁予辰瞬间从迤逦里清醒,问:“哪种关系?”   “就那种啊,”纪潼嗔怪地瞪他一眼,像说他明知故问,刚才还在聊断袖。   梁予辰了然:“恋人。”   这两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不带任何鄙夷意思,甚至还有些隐晦不明的浪漫与温柔。   纪潼愣了片刻,点点头,似乎觉得这样说很怪。   “你怎么想?”梁予辰问。   “什么怎么想。”纪潼不明。   “他们这种关系。”梁予辰与他离得极近,眼神凝视,借别人的事传自己的意。   纪潼咬着嘴唇沉默下来,许久后吐出三个字:“怪怪的。”   “哪里怪?”   “两个男的……接吻睡觉……我不太能接受这个。”   都是带把的,你有的我也有,赤裸相见时不觉得奇怪吗?还是姑娘好。   梁予辰瞳仁中的光熄灭,却仍不肯就此放弃,装成顺势开玩笑:“我们也是两个男的,也一起睡觉。”   纪潼被他搂在怀里的身体骤僵,半晌尴尬地笑:“我们是两兄弟啊,他们怎么能跟我们比。”   两兄弟,终究也不是真兄弟。   梁予辰搂他的胳膊慢慢移开,暂离这份温存。   他明白,自己还得克制,还得循序渐进。   后来经不住纪潼软磨硬泡,梁予辰带他去见了翟秋延。   一开门,老头戴着老花镜,头一件事是打量他身边的纪潼。   “你说带人过来,我以为你是找到了女朋友,带过来我见见。”   “我哥没女朋友,没追上。”纪潼背着手向里张望,“哇塞你这儿好大的院子。”   “叫翟叔叔。”梁予辰蹙眉纠正,“别没大没小的。”又向翟秋延介绍:“这是我弟弟,纪潼。”   翟秋延点头:“总算有机会见识。”   纪潼这名字简直如雷贯耳,自己这位干儿子没有哪次来能够忍住不提。   皮猴子窜进院里招猫逗狗捞鱼摘果,简直一刻闲不住,像发现新奇大陆一样喜欢这方小院子,里里外外参观个遍后又攀梯上了房顶,站楼上跟下面二位招手:“哥!这上面有晒干的橘子皮!”   整个一没见识的顽劣儿童。   翟秋延在下面着急:“你别给我把簸箕掀啰!”   “知道知道,”纪潼在上面做鬼表情:“小气劲儿。”被哥哥眼神一凶又亡羊补牢:“翟叔叔最好啦。”   梁予辰从屋里提出茶来:“下来,喝口水。”   翟秋延坐在石桌边擦眼镜:“哪找来的孙猴子。”   纪潼又蹬蹬蹬跑下来,停在石桌边端起杯将水一饮而尽,喘着笑着:“翟叔叔你这院子真好,得值好几百万吧。”   翟秋延心疼被没轻没重磕到桌上的紫砂杯,没好气道:“你再加个零。”   纪潼咋舌。   没一会儿,翟秋延进屋给他拿果脯,梁予辰跟进去,抱歉道:“叔,今天算叨扰了,我弟弟不懂事。”   “是有点儿不懂事。”翟秋延打开储物柜,每样都盛了一捧,却笑笑,“不过挺有意思,这儿冷清惯了,今天是难得热闹,我挺高兴。”   梁予辰听他语气对纪潼有好感,心中也高兴,帮他取柜中最深处的坚果:“我平时来您不高兴?”   “你啊,”翟秋延小声哼起《捉放曹》,批评他太古板,“没你弟弟有意思。”   他之所以与梁予辰能够如此亲近,一方面因为救命之恩,一方面因为某些方面性格尤为接近。都是活在自己世界、与自己独处惯了的人,会喜欢纪潼是情理之中的事。   下午他留两兄弟在这儿吃饭,一人下厨亲自做一道菜。   纪潼手艺差,做个可乐鸡翅差点把厨房烧了,成品黑得像炭。梁予辰做了道炒三丁,简单,味道还不赖。翟秋延自己做了道家常红烧鱼,简直香飘万里。   夕阳西下,三人将菜一道道端上桌,在院里点着大灯泡,开了几听啤酒,吹着春天的小风边吃边聊。翟秋延给他们讲自己当同声传译的岁月,讲他不会翻医学名词当众下不来台的故事,讲他为一场金融峰会听坏十多盘磁带,最后短短两小时出尽风头的故事,讲他的搭配临时身体有恙他一个人顶了一整场最后差点尿裤子里的故事,讲得意犹未尽,两个毛头小子听得也意犹未尽。   梁予辰喝了酒比平时开朗,接过话茬继续讲。讲十来岁第一次跟他爸去批发市场进货,因为市场太大迷了路害得他爸广播找人的故事;讲高中去省会参加自主招生面试结果半途摔断腿的故事;讲大学时被区长的儿子挤掉研究生保送名额的故事。   纪潼听完感慨:“哥,你运气真够差的。”   梁予辰仰头喝了口酒,捏着酒瓶微笑:“不差。走丢那次遇见一个卖菜的大姐,为了守我一直没收摊。摔断腿那次我在家待了一个多月,租外国电影看入了迷,报志愿的最后关头从计算机改成了英语。”   研究生保送不成的事,他没说,但这大概是他最运气的事。要是留在以前的城市,他怎么能遇见纪潼。   老天爷待他不薄,一路都在给他好运气。   轮到纪潼,他不讲了,表情惭愧。   “你们都太上进了,我没什么好讲的,吃喝玩乐十几年。”说完羞赧一笑。   翟秋延咂口酒细品:“你小子还知道不好意思。”   纪潼不忿:“我特有自知之明,是吧哥。”   梁予辰一罐酒就多,在桌下握住他的手,大掌包住,轻轻揉:“你是缺少自知之明。”   纪潼惊得像小家雀,手上却不知挣脱:“我怎么没有了?”   “该学的你都学得很好,不算懒散。”梁予辰定定看着他。   纪潼微微脸红,别开眼:“你终于肯夸我一句。”   翟秋延将一切尽收眼底,没言语,独自拿出五粮液来,边喝边继续哼《捉放曹》,见着他们俩像见着往日意气风发的自己,无一处不入眼。   酒过三巡,月上九霄,到了散场的时候。   纪潼搀着喝得头晕的梁予辰跟翟秋延道别。翟秋延陪着他们等车,站在路边对他嘱咐:“好好对你哥,他不容易。”   似乎所有人都以为他不知道他哥活得有多不易。   “我知道。”其实他最知道。   纪潼望着他哥微红的侧脸跟迷离的眼,这一年多的日子里无数捉弄、争吵、维护涌上心头。   他内疚:“我以后保证听他的话。”   翟秋延闻言沉默许久,慢慢点头,复又摇头,“就怕你总有一天还是不肯听。” 第40章 到哪儿都一起   研二暑假在即,梁予辰要去一早定下的短期交流项目。纪潼很高兴,以为这意味着他哥跟那个虚无缥缈的准女朋友已经彻底没了希望。   异国他乡,迢迢十一小时航程,一去两个月,梁予辰居然也只带20寸的登机箱,说是够了。一家人都要送他,他不让,说同行的有不少老师同学,没必要弄个声势浩大大张旗鼓的送行队伍,只让弟弟跟着提箱子就行。   纪潼嘴上说热死了好麻烦,行动上却比谁都积极,提前一小时便穿戴整齐只等换鞋出门。   临行前梁长磊把儿子叫到阳台。孩子长到这么大,没出过那么远的门,他总想再嘱咐几句。   “钱不够了就给家里打电话。”   做爸爸的第一句话总是这个。   梁予辰叫他宽心:“住宿是学校免费提供,两人一间,没有什么特别的花钱之处。”   梁长磊还是不放心:“出去就是交朋友的,别只想着学习,该花的地方就得花,什么咖啡厅什么派对多参加几样,要敢张嘴。”   说话的语气像他初中英语老师。梁予辰笑笑:“知道了,我就是学这个的,总不至于连张嘴都不敢。”   到今日为止,他的几万积蓄静静躺在自己的银行账户里,足够支持这两个月在国外的一切衣食住行。   “还有事么?”他问他爸。   他爸隔着玻璃看了沙发上的母子俩一眼,忽然侧过身去背对客厅,从兜中掏出一枚旧戒指。   通体银色,薄光微闪,一根红线细细串过。   “这个东西你小时候就见过,是你妈唯一一件存得住的遗物,她咽气之前塞进你手里的。”梁长磊把戒指交到儿子掌心,“本来该由我替你保管到成家,但你没出过国,我不放心。随身带着这个,让你妈在天之灵保你平安。”   梁家清贫,前妻这一去人死如灯灭,躯体渐腐,衣物渐蛀,就剩下这么一枚戒指,算是一辈子的念想。   梁予辰接过,放在指间摩挲,无纹无痕,最是朴素不过。像极了他已记忆模糊的生母,无相无形,最是朴素不过。   “知道了,”他攥在掌心,“我一定好好收着。”   —   飞机是晚上的,下午四点两兄弟提着箱子上了出租车,渐渐驶离二中家属院。   纪潼表现得比梁予辰还兴奋,一点儿也没有离愁别绪,梁予辰心里有些失落,觉得自己耗尽心血养着的弟弟着实没良心。   “哥,你们去那边了需要上课么,还是就整天游学啊?”   “哥,你的宿舍是固定的还是那种外国人寄宿家庭?”   “哥,你能帮我跟杨骁代购高达么?”   “哥……”   各种问题,烦不胜烦。   他无情地拒绝采买:“我去那儿是学习的,箱子也没地方放模型。”   纪潼抱臂看着窗外:“你真烦。”   “我又怎么了?”   “说什么你都不答应。”   梁予辰望着他的侧脸:“那正好,我走了没人烦你,更没人管你。”   纪潼倏地转头,愤愤盯着他:“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是就不是,”他淡笑,“瞪我干什么。”   开车的师傅打断他俩:“您是接人还是自己飞?”   梁予辰说:“自己飞,麻烦您停出发层。”   说完,最后检查了一次包里的护照跟一应证件。   纪潼又问:“我们会有几个小时的时差?”   梁予辰让他自己查,纪潼犯懒:“我查不明白。”   “查不明白就算了,”梁予辰付车钱,不看他,“这两个月不联系也行。”   纪潼被这样一呛,着急地瞪着他:“你说真的?”   说话间下了车,两人差点儿谁都记不起来后备箱还有只箱子,还是司机提醒才没落下。   “你说真的?”纪潼又跑上去拽住他哥的小臂,像是生怕人跑了,“真不联系了?”   梁予辰被缠得没法,无奈转头:“你觉得可能吗?”   他怎么可能忍得住不联系纪潼,一天也忍不住。   纪潼喜笑颜开:“装得还挺像。”   到了入关处,纪潼进不去,只能停在闸机外看着他哥往里走,拿证件、落章、安检。   熙熙攘攘的蓝色海关口,一封到顶的高透玻璃。   纪潼就这样站着,看着。一众师兄弟中似乎梁予辰最为耀眼,连背影也有圈迷人的光晕,再也不是两年前初遇时自己所封的那位路人甲。   哥哥似乎在这两年里又成长许多,但自己呢?   没等他想明白,梁予辰已经走到关内过道,隔着玻璃找他。   他发现了,急忙跑过去,也隔着玻璃看着哥哥,用力挥臂,挥得心慌意乱,来时的轻松消失殆尽。   此时才有实感,哥哥要离开自己很长一段时间。   有人走过去揽梁予辰的肩膀,应该是同学。梁予辰转头看了眼,说了句话,才再次看向纪潼。纪潼知道他听不见却仍大声喊:“哥、哥!”   梁予辰在几米之外朝他笑,被人揽着退后两步,转身之前右手在耳边比了个打电话的手势,纪潼拼命点头,等人一转身眼泪就自动涌出,根本由不得他忍耐。   雁一样的庞然大物载着百来人飞到天上,朝陌生的国度驶去。纪潼在落地玻璃边傻傻看着、守着,分不清哪架飞机上装着他的哥哥,好像心里也有什么东西跟着离开了,空落落的。   离别的滋味不好受,他想,等哥哥回来他要跟哥哥讲,往后不要再参加这样的项目了,在国内一样能学好英文。   回到家,梁长磊在外挣钱,胡艾华独自一人在家摆弄琉璃摆件。见纪潼回来,她问:“把哥哥送走了?”   纪潼嗯了一声,兴致不高。   “这项目我知道得晚了,要早点儿知道就把你也送出去。”胡艾华哼着歌,手里攥着个小抹布,边擦边跟他聊天。   纪潼一怔,原来自己有机会跟哥哥一起出国?立马急得跺脚:“你怎么不早说?”   胡艾华哎哟一声:“一脚泥跺什么跺!赶紧给老娘换鞋听见了吗,过来帮我擦矮柜!”   “早说有用吗?人家予辰是有那本事,学校千挑万选出来的,你要去就得自费,好几万!”   她半真半假地恼,亲儿子不如继子争气。   纪潼蹲她身边接过抹布,也恼,不过是恼自己,恼得手下没个轻重差点儿将手里的蓝冰玻璃花瓶摔地上。   他妈推他快走:“别擦了别擦了,求求你放过我的花瓶,多少给我留一个。”   这花瓶原有四个,凑成一套,现如今摔得就剩一个了,全是拜他所赐。   纪潼就此离开,回到房间,趴在书桌上撒癔症,周围静得能听见巴掌大的闹钟里嘀哒走针的声音。   —   到了那边有人接机,梁予辰一行人被当地的老师接走,直接安排在了学校附近的公寓,两人一间,条件还算可以。   乘着月色,他们十几个师兄弟拖着行李下了大巴,把随身物品往宿舍搬。梁予辰的房间在一楼,靠近大厅。   一进屋他室友就丢开东西进了浴室冲澡,留他独自一人在房里整理东西。不同于在家住的上下铺,这里为他们准备的是两张单人床,中间隔着两张带架书桌。   开箱第一件事是整理带来的衣服,还没等把上衣全拿出来,梁予辰突然想起落地至今他的手机还关着机。   一连上公寓wifi,消息突然如雪片般飞来。   “哥,你到了么?”   “到了打给我。”   “我有事跟你讲,很无语的事。”   梁予辰看着屏幕笑得无奈,什么无语的事值得不远万里一秒都不能等地发消息。   他拨过去,电话响了三声就被接起来:“哥!”   声音活力十足,令他也精神一振。   看了眼墙上的资本主义时钟,现在国内应该才七点半,他问:“起这么早?”   那边抱怨:“我一晚上都没关手机,以为你落地第一件事就是打给我呢,没想到你这么没良心。”   他听完心软成一片。这人隔着万水千山也能让自己心绪难平,实在是命里一劫。   “手机忘开机了。”他说,“以后一定记得,第一件事是打给你。”   “这还差不多。”   “所以你要跟我说的事是什么?”   “是……”纪潼在那头踟蹰片刻,吞吞吐吐:“哎,说了你别笑我。我、我有点儿生自己的气。”   这是什么答案,什么样的事还能让最自尊自爱的纪家小儿子生自己的气?   他愣了片刻,忍不住闷笑一声:“喔?”   “真的,你别笑。”纪潼听着像是在床上翻了个身,“我真生自己气了。”   “因为什么,生气总要有个由头。”   “由头就是我妈!昨天我妈说这项目她知道,本来想让我也去,可她心疼钱,嫌我拿不到公费资格。我就想,要是我在系里排名再高点儿,没准儿咱俩就能一起——”   话还没说完梁予辰就听懂了,截断他:“潼潼。”   “啊?”   “你忘了你是学法语我是学英语,同一个项目,不同国家,我们到不了一起。”   纪潼在电话那边又“啊”了一声,显然也刚意识到这件事:他们压根儿是不同专业,成绩再接近也到不了一起。   清清浅浅的,有股遗憾之情在虚无的信号间蔓延。   许久无人说话。   梁予辰握着手机起身,确认了一眼浴室的门已经关严,随后才走到离浴室最远的铝窗侧立住。   外面就是行人绿化道,棕帘掩住整扇窗。   他伸手撩开窄缝,望着窗外开得正好的玫瑰,问:“就这么想跟哥哥一起?”   纪潼没立刻回答。   他又说:“说真话,我想听句真话。”   —   电话的另一头,纪潼还趴在床上没有起。   四周安静,房门同样紧闭,连晨曦也未曾打扰,他们的对话从头至尾不会有人听见。可纪潼心中怦怦,像有什么秘密叫人窥见了,又像窥见了别人的什么秘密,迟迟不肯回答。   熟悉的声音隔着万里低声催促:“潼潼,我想知道,你是不是想跟我一起。”   不提“在一起”,只说“一起”,模糊,暧昧,想先吃半副解药。因为从梁予辰爱上纪潼起,这颗心实在已经渴了太久。   纪潼听着,莫名觉得烧耳朵,脑袋里一团浆糊,半晌后轻声回:“想。”   当然想,有哥哥的地方让他觉得踏实、安稳,哥哥去哪儿都不能丢下他。   他鼓起勇气:“哥,我以后努力,到哪儿我都想跟你一起。”   说完拿被子将自己一裹,整个身子藏在里面,几乎快要捂得自己无法呼吸。   而地球另一端的梁予辰侧在窗帘后,身旁是凌乱的行李,一件件摆在脚边没心思收拾。久久无言,又久久悸动。这一刻他几乎可以肯定——   他没爱错人。   既然没爱错人,他离想要的答案还有多远距离?   远或近,他都想试试。 第41章 想家   在国外虽说只是游学,八周时间里课程却也是排得满满当当的,周一上到周五没有一天休息,除了听说读写还得去酒会见世面、听讲座、参观景点,每天忙得脚打后脑勺。   毕竟几千美金花了出去,总得让它物有所值。梁予辰想争取让自己两个月学出四个月的效果,况且国外一流大学的藏书馆本身就是个巨大的英文原版书库,每一本在国内买都是天价,借书又费时耗力,不一定要排队多久。   因此他算得上日日早出晚归。   他们所在的片区不算太平,晚上人也少。来的第一天带队老师就嘱咐过,没事尽量不要在附近溜达,这里持枪的人不在少数,对中国学生的印象又还停留在人傻钱多的阶段,最近出过几起事。   话虽这样说,梁予辰一直没有真的上心。怎么也是一米八几的大个子,他不觉得自己会有什么危险,况且他又是第一次出国,对危险两个字没有切实的概念。   没想到,一个月不到危险就找上了门。   周一晚上图书馆闭馆迟,他也学晚了些。从学校最偏僻的西门出去回公寓最近,他一向走那儿。   路灯从他第一天到这儿时就是坏的。   刚一踏出学校大门,他就在邮筒旁边被一样东西抵住了背。   “freeze”   压迫猝近。身后的人高他半个头,左手嵌住他的腰,低声命令他不要动。   梁予辰脑中响起警报,双手举至身侧示意自己并不打算反抗,余光瞥见短柄刀的刀屁股,绝境之中第一反应竟是暗暗松了口气。   总比枪好。   那握刀的手背皮肤深黑,大张的虎口逼进雪白刀刃,刃尖将外套扎出一个漏斗型。一只手探进他上衣口袋找钱,一无所获,刀口又调转方向对准他后腰。   此刻梁予辰全身上下就属护照最值钱,换作在国内其实尚能放心,到了这人生地不熟的国外却反而坏事。对方既然选定了黄皮肤的人,就是看中了外国人身上多半有现钞。   拿不到钱,他担心对方恼羞成怒。   果然,上下口袋全翻了个遍,背后的人从喉咙最深处挤出句脏话,继而粗鲁扯开他的双肩背。先是翻出钱包,掏走仅有的几十美金后又取出电脑,用电脑狠砸他的背:“takeyouroneyout”   物件不好出手,这类人只爱财。   梁予辰举着双手慢慢转身,与魁梧黑人壮汉对视,故作英文不流利:“nocash”他担心说得更多,对方会压着他去取钱。   说完后他微抬下巴,示意对方拿走电脑。   大放凶光的双眼露着大片眼白,那人在他浑身上下来回打量,像是在找手表项链一类的东西,看得人浑身发毛。寻遍全身后嘴中仍低骂不止,倒提背包用力甩动。   梁予辰一边留心身边环境,一边防着对方忽然下手。   忽然,只听叮零一声,有什么东西从包里掉到地砖缝间,月光下微泛银辉。   抢匪没注意。耐心耗尽仍旧一无所获后他将包往地上泄愤似的一扔,抬手便要一刀狠狠扎下去。可梁予辰却听见了那道微弱响声,目光立时追到地缝去,心急之下忘了恐惧,第一念头是把东西找回来。   就在起刀的那一刻他豁出命去捡,一个错身居然堪堪避过这一刀,耳边劲风划过!   “fuck!”黑人大吼一声,一击不中立刻又扬刀袭来。   电光石火之间梁予辰右手揪住灌木往草丛里一翻,左手紧握上一秒从地上抢回的东西——   那枚红线戒指。   生母的遗物,他随身放在背包内袋的。   没等他喘过半口气尖刀便向草丛中乱挥乱刺,黑暗中只听见空气中树枝的断裂声!   刺啦——!   刀刃突然划中左臂,梁予辰疼得闷哼一声,一边高声呼救一边往草丛深处躲避。   极度的危险中他心脏疯狂律动,左手却半刻也不敢松。   无论怎么样,戒指不能丢。   进退间背已经抵住了红砖围墙,眼见避无可避之时,远外忽然晃来两束手电筒强光,几声英文的大吼如救星降临打破恐惧与寂静,身穿筒靴与防弹背心的当地警察举着枪跑过来,脚步声愈来愈近。歹徒刀悬半空却不得不停住,凶煞一收,调转方向狂奔而去。   梁予辰浑身力气一泄,整个人向后跌坐在草丛中,左臂不住颤抖。   算他命大,遇见两位巡逻的夜警。其中一位叫喊着追凶而去,另一位从草丛里扶起他,走到亮处才发现他左臂已鲜血淋漓。   戒指被他握在掌心,红绳上却沾了血。   坐警车去医院接受简单包扎又做了笔录,凌晨梁予辰才带着伤回到公寓,一路上把值夜班的公寓管理员跟零星几个同学都吓了一跳,来回解释了数次。   一进门,宿舍还亮着灯,室友从床上噌的跳下来:“你终于回来了,听老师说你遇上抢劫的了?怎么样没事吧。”   做笔录时警察听闻他是来短期交流的中国留学生,很负责地打给了带队老师交待情况,老师又打给他室友,叫他注意梁予辰的身体状况,弄得室友睡也不敢睡,直挺挺等到现在。   梁予辰将挂在右肩上的包抖到床上,微抬左臂,换鞋时答得平淡:“有惊无险,挂了点儿彩。”   划破的袖管高高挽起,里三层外三层的透着殷红,就连胸前的衬衫都遍布挣扎时甩出的血点子,看得室友眉心直跳。   “这还叫无险?!咱俩对无险的理解是不是有什么不一样啊。”   “没什么大事,”梁予辰稍显困难地解开衬衫扣,在室友的帮助下艰难脱下,又拿了件干净衣服单手换上,“缝过针打过破伤风,养几天就好,只是看着挺唬人。”   今天那人手里拿的如果不是刀而是枪,只怕他已一命呜呼。   室友很讲义气,跑到公寓管理员那里借来保鲜膜,小心裹好伤处,让他洗澡的时候不沾上水,还要扶他进浴室,他没让。   同在异国他乡,他怕影响室友的情绪,所以刻意表现得无事。   折腾许久后总算熄灯,霎时寂静。   梁予辰独自躺在床上,一时之间睡不着,听着隔壁床慢慢响起轻浅的鼾声。   说是有惊无险,真到了一切尘埃落定时想起来才觉得后怕。倘若刀刃稍偏,倘若歹徒第一下动作快一秒,倘若戒指没掉到地上,或许他就没有办法完好地躺在这里。   性命交待在一个陌生的地界,想想觉得凄凉,也会给国内的家人平添许多麻烦。   幸好又一次走运。   他伸出手,从桌上摸到那枚沾了血的戒指,套在食指上慢慢转圈。   妈,你今天救了我一命,是不是真有在天之灵。   爱他的人即使到了天上也还在保佑着他,他不觉得害怕,只觉得窝心。   从小到大妈妈两个字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两张发黄的相片。他不知道小的时候妈妈有没有抱着他唱过摇篮曲,有没有给他蒸过汽水丸子,有没有说过他皱巴巴的长得难看,也不知道走的时候有没有听到他叫一声妈。   妈,往后你多显几次灵,别怕吓着我。   心里跟他妈说着话,伤口似乎也没那么疼了。梁予辰倚坐床头,轻轻活动了一下左臂,动作小心没扯到伤口。   这个有惊无险的夜晚令他格外惜命,毕竟他如今过得不错。   以前他除了爸爸一无所有,现在他有生母的在天之灵,有了一个家,有了将他视如已出的后妈,还有个爱捻酸喝醋的弟弟。   想到纪潼,他脸上慢慢浮现笑意。   现在国内时间是下午,不知道纪潼在干什么,是不是又跑出去疯,整天整天不归家。他按捺不住,拿手机发了条消息。   “在做什么”   没想到回复很快到来:“在图书馆看书啊。”   窗外有开完派对才回来的留学生成群结队经过,脚步声一阵嘈杂。这所公寓明文规定不准半夜吵闹,因此大家开派对都是在外国学生的家里,至晚方归。   没有家长管的时候容易玩得心野。   梁予辰右手撑床,身体坐得更直,远隔万里跟心最野的那位平城猴崽子开玩笑:“不好意思发错人了,我找的是纪潼。”   纪潼反应了半晌才回:“你居然不相信我!!!”   三个感叹号,梁予辰看着发笑。   接着又收到一张照片。画面里六人一个大桌,纪潼似乎坐在最靠右一角,人人面前都是一摞书、一台笔记本电脑,学习气氛颇浓。   “这下你总信了吧?”   梁予辰回:“算你听话。”   “你怎么没睡觉?”   “失眠。”   “好好的为什么失眠?”   他几乎能想象纪潼趴在桌上双手握着手机的模样,心中思念泛滥,回了两个字。   “想家。”   出来一个月,的确想家,尤其是在这个险些被人抢劫的晚上。家里的床比别处的都软,家里的饭比别处的都香,家里的人比别处的都叫他挂念。   对现在的他而言,亲情与爱情几乎重叠,密不可分,骨与肉一样长在一起,无法剥离也没有必要剥离。   许久许久没有回音,他以为纪潼干别的去了,便放下手机闭目养神,听着窗外的喧闹渐行渐远。   谁知过了一会儿,消息又再次传来。   “哥,你没什么事吧?有事一定要打给我,我来楼道了,可以说话。”   纪潼知道,梁予辰外表谦和但性格刚强,从他嘴里说出想家二字,听来令人不安,因此干脆从图书馆出来了,方便两人通话。   房里空着暗着,只有室友匀长的呼吸声。梁予辰看着屏幕,良久静默。   “没事,好好看书,我先睡了。”   纪潼发了个小熊翻身的表情:“那好吧,不打就不打,再睡不着小心掉头发。”   梁予辰真想吻他。 第42章 流氓话,心里话   这个暑期纪潼过得格外寂寞,可也格外乖。不闯祸不贪玩,该学习时学习,该帮忙做家务时做家务,就连胡艾华都说他有进步,到底已经是二十岁的人。   不过她也奇怪,一暑假也不见儿子约姑娘出去玩,几次试探他有没有心仪对象,答案都是没有,她这个当妈的未免觉得儿子这大学上得没意思。   其实她哪里知道,纪潼是顾不上想恋爱的事。因为梁予辰的离开,他这段时间忽然萌生极强的危机感。机场的那一个背影隐隐约约令他明白,哥哥已经二十五岁,是个成熟的男人,跟自己的距离就像那天关外那条长廊一样,越行越远,再不做些什么,总有一天会变成他过不去,哥哥也回不来。   他的心全被占满了,别人通通进不来,又怎么会看得上谁?   专业书成山成海,怎么看也看不完。他办了张市图书馆的卡,存了五百块钱,逼自己每隔一天就去四楼的自习区扎营,不到赶人的时间就不离开。起先每天去都耐不住玩手机打瞌睡,十来次以后才算真养成了习惯,对着书能学进去了。   这天他又来,早早挑了个靠窗的位置,中午也没出去,怕位置没了,一直坐到夕阳落山,窗外的景从白昼变为夜晚,才收拾书包往家走。   再过几天梁予辰就该回来了,纪潼心里盼着,掰着手指头过日子。回家路上在路边遇上卖现烤鸡蛋卷的,他买了一袋,抱在怀里边走边吃,闻着香吃着更香。   回到家就胡艾华一个人在,他将包往房里一扔,拿上睡衣毛巾洗澡去了。   二十分钟后洗完出来,他擦着头发在阳台的风口乘凉,头一侧,目光在客厅里带过,总觉得哪儿不对,跟自己刚回来的时候不太一样,却又说不上来。   想了半天后忽然意识到:零食袋没了!原本是放在鞋柜上的。   还没吃完呢,难不成他妈给扔了?   “妈、妈!”他扯着脖子问,“我那鸡蛋卷你给我扔啦?”   胡艾华摇着一把苏绣扇从大卧室出来:“什么东西我又给你扔了?”   “鸡蛋卷,”他比划,“这么大,一个黄色纸袋装着的,我搁鞋柜上了。”   “我可没扔,”胡艾华拿扇子遮着嘴,笑了半晌后又拿下来,嘴往小卧室努,“估计有人偷吃了。”   纪潼瞬间一怔,仔细瞧着他妈的神情,心脏怦怦直跳,来不及问一句就拔腿往卧室冲,跑到门口却又停住两秒,稳了稳才推开门。   有个熟悉的身影,不知何时从天而降,正站在床前背对门口收拾东西,一身在家才会穿的舒适卫衣显得松快自在。   听见开门声他转过来,与纪潼视线撞在了一起。   是梁予辰。   纪潼冲过去奋力圈住他的腰,仰头惊喜:“哥,你怎么提前回来了?”   梁予辰手里还握着转换接头,没法抱他,便用手腕揉他的头:“我不能回来?”   “能能能!”他高兴得没招,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望着眼前人,眼睛都发直,“我就是没想到……不是说还有几天么?”   “给你个惊喜。”梁予辰回搂着他,目光深邃,里头思念泛滥成灾,“后面没什么事,我就跟着大二的那班机回来了。”   两人深深对视,心里有说不尽的话,一时又不知道怎么开头。   “儿子——”胡艾华趿着拖鞋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妈给你切了西瓜。”   “先放开我。”梁予辰忽然说。   抱了许久的手臂慢慢松开,纪潼不解地见他迎过去:“我来吧胡姨。”   刚才那一幕胡艾华匆匆一瞥,没往心里去,递过东西笑靥如花:“你可算回来了,你弟天天念叨你。”   又转脸去逗亲儿子:“你瞧,哥哥回来也没什么好的,一到家就吃你的鸡蛋卷,快跟他拼命。”   飞机餐实在难以下咽,梁予辰一路上饿着了,回家见着那袋鸡蛋卷就随手拿起来吃,眼下还剩小半袋在桌上。   他撇开目光,将果盘搁到吃剩的鸡蛋卷旁边,并不说话,只是微笑。   纪潼觑他,接着又觑自己的妈:“我哪有那么小气,再说我哥的命比鸡蛋卷金贵。”   说完便去叉西瓜,塞到嘴里鼓囊囊一大口,掩饰自己微赧的脸色。   胡艾华来也不光为送水果,催着梁予辰将脏衣服全收拾出来,一股脑抱走扔洗衣机里洗去了。   地上的箱子大敞着,拿完衣服后显得有点儿空,塞在角落的一大包东西更引人注目。   纪潼倚在桌边踢了踢箱角:“哥,那是什么?”   看着像毛巾包了块砖头。   梁予辰蹲下去一层层打开,起身递给他,盯他像永远盯不够:“给你买了盒巧克力,正好,算赔你鸡蛋卷。”   纪潼翘着嘴角接过来,翻来覆去看,看盒顶的金标,看盒底的英文配方表,看来看去就是不表态。   “怎么,不喜欢?”   “那倒没有,”他又往箱子里瞧,“我就想知道这盒巧克力是给我一个人的还是让我跟郑北北他们分的。”   照他哥以往的寒酸劲儿,后者的可能性极大。   梁予辰将箱中翻出的书一一插回书架,一抬手便轻松够着最高那层:“你是想自己吃还是跟他们分?”   纪潼拿着那盒东西,心里那股莫名其妙的醋味又开始蒸腾发酵,看着他的后背:“分也行不分也行。”   梁予辰头也不回:“那就分。”   “就知道你寒酸。”纪潼立马便不高兴了,手中物件砰然搁到桌面上,“大老远买盒巧克力还不是给我一个人的,要是这样我拿它干嘛?都分走了干净。”   “我寒酸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明天记得去分给北北他们。”   “我不去!”纪潼在他身后气得跳脚,“凭什么我去?要去你自己去,这几颗巧克力还不够我跑腿费的。”   嘴里抱怨还没完,忽然见梁予辰转过身来,脸上分明是戏谑的微笑。   他立马反应过来:“你笑什么?”   “笑你醋性大,醋够了四合院又来醋巧克力。”   纪潼踢他的腿:“能不能别老往自己脸上贴金,我醋谁也不醋你。”   哪有哥哥整天说弟弟吃醋的,他就那么小气?况且他只听说过男女朋友之间吃醋,兄弟间吃醋说出去不是叫人笑话吗?   因此,说什么也不能认。   梁予辰收起微笑,从背包最里层翻出一样东西,递给他:“巧克力分给他们,这个才是给你的。”   专门的礼物?   纪潼心想,这还差不多。接过来一看,是个黑色丝绒盒子,不像什么零食饼干,倒像是装戒指的。   “这么郑重其事的,”他笑得揶揄,“什么东西啊。”   梁予辰并不说话,向他微抬下巴,示意他打开。   盒盖轻启,中间静静躺着一枚素戒,用一条铂金链串起。那条染了血的红绳已经被换过。   纪潼错愕不已:“这、这是?”   “项链,我买的。”暖黄的灯光里梁予辰看着他,说着早就想好的说辞,“卖给我的人说会带来好运。”   纪潼愣了一下,噗嗤笑了,继而越笑越开直至弯下了腰。   “这都什么啊。”他把戒指搁在手心翻来覆去看,表情十分瞧不上,“不就是个普通的罗圈儿戒指串了条链子?像做旧又不像做旧的,连个花纹都没刻,也就骗骗你这种不懂行的冤大头!”   又说:“我本来以为杨骁表白算塔罗就够奇葩的了,没想到你比他还离谱,买个项链来求运气。”   梁予辰慢慢敛起笑:“不喜欢?”又向他展开掌心,“不喜欢就还给我,我重新买样东西给你。”   纪潼却急忙将手收起:“谁说我不喜欢,送人的东西还能要回去?抠门都抠死了。”   戒指在手心紧攥,铂金链露出一个尾巴。   梁予辰捉过他的手,牵出链子来帮他戴上:“我没给你买过什么好东西,这算是头一份,你要是不讨厌就一直戴着,以后再闯祸能少受道伤。”   上一次撞人的事纪潼忘得干净,梁予辰却仍心有余悸。   纪潼垂眸看着他手指翻动,看着戒指垂在锁骨下,颤着睫毛轻声嘟囔:“封建迷信。”   梁予辰笑了笑:“对你,宁可信其有。”   —   夜晚十一点,两人久别,纪潼又赖在梁予辰床上不走。   他有好多话要跟哥哥讲。   灯一熄,房内更阑人静,他的手臂挨着梁予辰的手臂,玩着颈下的戒指。   “哥,你怎么穿这么多睡?”   卫衣长裤,虽都不厚,现今也不过十月初而已。   “怕你抢被子。”   “是吗?”纪潼有疑。   梁予辰岔开话题:“你上回说经常去图书馆学习,是真的还是就去了那一次?”   “当然是真的。”纪潼立马忘了衣服的事,不忿道,“我骗你干嘛。”   “你一个人?”   “不然呢,北北暑期支教去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那杨骁呢。”   一提到他,纪潼忽然变得神神秘秘,“他呀,忙着呢。”   “谈恋爱?”那也不至于天天在一起。   纪潼诡异地脸红:“你要这么理解也行。”   梁予辰余光一瞥,见他不自在地扭头刷手机,扳过脸,“你们又搞什么鬼?”   “什么我们。”纪潼将手机贴在胸前,“是他,他自己搞鬼,他跟季晴杨,那、那什么。”   二十岁的年轻人开了荤,天天跟女朋友腻在一起,就那头一两个月,别说学习,给他总统当都不见得愿意去。   梁予辰很快领悟,问:“他那个他的,你又没那个,你不好意思什么?”   这一下还得了,纪潼周身泛热气,沾着哥哥胳膊的地方都像有胶水,黏黏糊糊发着汗,犟嘴却仍不落下风。   “不好意思个屁,别当我没见过世面,我没那个过也看过。”   “看过哪国的?”   “日本,欧美,环游世界!”   梁予辰笑得胸腔微震:“韩国的好,看来你还是看得少。”   纪潼切齿:“就你多。”   毕竟多长他五岁,看得多也是正常的。   梁予辰翻身,黑暗里瞧着弟弟秀气的鼻尖、泛粉的耳垂、轻启的唇瓣,每一寸地方都想下口,什么片子都强不过眼前这副朦胧景象的诱惑。   他鬼迷了心窍:“改天我拷给你,想看什么样的都有。”   说着不干不净的话,心里想的却是更下流肮脏的事。   纪潼不想露怯:“拷呗,拷多少我看多少,身材一定要好,屁股一定要翘。”   梁予辰迅速翻脸:“欠揍?”   “不是你说的吗,我顺着说也欠揍?”   “我什么时候说过你这些流氓话。”   “你没说,心里想过。”   “我心里想什么你知道?”   “不知道。”纪潼凑近,“我听听。”   侧耳贴近他胸膛。   梁予辰身体骤僵。   片刻后纪潼惊讶抬头:“哥,你心跳好快,会不会有什么毛病。”   梁予辰上火至极:“我心脏病行不行?”   “又吓唬人。”纪潼笑着躺平,“别说心脏病,脚气病也不行。你要是不能长命百岁,我阴曹地府找你去。” 第43章 引导,诱导   大三该出校实习了。   同寝的侯进前段时间申请了手机公司在非洲的实习岗,偶尔会跟他们视频,镜头里人黑了至少两个度,被宿舍其他人戏称完美地融入了当地。   纪潼却始终拖着。去小语种培训机构他嫌远,去翻译公司又嫌累,能拖一天是一天,想着反正大三下学期还有的是时间,拿到这两学分应该没有问题。   周末他仍是一有时间便往家跑,在学校待得少,这周更是。   这天,回家的公交车上,纪潼做贼心虚,紧紧捂着怀里的背包半刻也不敢松,手里还抱着杯奶茶,喝了一半就不喝了。   包里装着刚从他哥那儿拿到不久的u盘,还没捂热呢。里面的片子数量刻成光盘能烧坏一台刻录机,他在宿舍就偷偷插上瞟过一眼,暗骂某些人表面正经,私底下伤风败俗。   坐他旁边的不法源头梁予辰却没半点不好意思,总有意无意转过来瞧他一眼,笑得意味深长。   “你老笑个什么劲啊笑。”纪潼梗着脖子。   梁予辰往他手里的奶茶递眼神:“你是不是故意买的。”   纪潼懵怔:“奶茶?”   “嗯。”   “故意?”   结果梁予辰忽然又闭上嘴淡然不语,一看就知没想什么好事。   “说啊,”纪潼拿手肘杵他,“快说,快说。”   公交车摇摇晃晃,两人的身体也在一起挨挨蹭蹭。   “是你让我说的,”他往椅背徐徐一靠,表情暧昧,“说了别又挠我。”   最近没少被挠,弟弟的这双爪子在他面前愈发骄纵。   可纪潼现在就想挠他:“你快说!”   透明的杯身,淡乳色奶茶,黑珍珠沉底,这能有什么秘密?   梁予辰调戏够了,扶了扶眼镜:“你买的这杯奶茶叫什么。”   说完就直勾勾看着他,笑得饶有深意。   “波霸啊。”   纪潼说完张着嘴,反应半天终于领悟,扑过去锤他:“你好低级!”   “彼此彼此。”梁予辰一直说他是有贼心没贼胆的童子鸡。   说完也不再搭理他,中途下了车,言明今天有点儿事,十有八九不能回家,明天再带他去吃火锅。   纪潼赶他,让他快走。   不在正好,他能一个人慢慢……慢慢看!   回到家他做贼似的取出u盘藏在抽屉里,怀揣五分激动五分期待的心情吃完晚饭洗完澡便又溜回房,抱着电脑上了床。   敲开某个命名可疑的文件夹,像脱掉少女的睡裙。梁予辰这厮估计也是从别人那儿拷贝来的,里面各种语言的片名都有。纪潼粗略浏览,就跟掉进米缸的老鼠一般不知所措——看哪部好?   他启蒙晚,高中才第一次看到完整的小黄片,跟那些初中就阅片无数的人不能比,因此他之前在梁予辰面前其实也是充大,装出一副“知识渊博”的模样来。   算了,就先挑一部韩国的开开眼吧,毕竟做哥哥的倾情推荐,做弟弟的不能不给面子。   结果他抱着极高期待点开,看了几分钟又意兴阑珊地关上了——   女主长相不是他的菜。   这人看个片也跟他做人一样挑剔。   就这么挑着选着,心里这把火一直就半死不活,烧是烧起来了,可烧得又不够旺。   “梁予辰什么口味……到底行不行……”   他小声抱怨着,目光在屏幕上游弋,下一秒忽然发现一个奇怪的字眼,轻轻“咦”了一声。   好像是两个男人的片子,他多多少少明白这词的意思。   梁予辰拷给他的这堆成人电影里怎么会有男人的?纪潼心里忽然有了个出格的猜想,又立即被自己推翻。   怎么可能。   他甩了甩头。   但他的好奇心仍旧活跃。点开视频,他拖了下进度条,很快被里面的情节震住。   四面白墙的办公室里,一个男人被另一个男人压在一方木板桌上。上面那位西装革履衣冠楚楚,下面那位却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曲腿环着前者的腰,脚上一双白袜子格外显眼。   “啊……嗯……嗯……”   耳机里传来不间断的享受,不像女人的声音那样柔美,沙哑中带着荷尔蒙。上面的男人前后晃着腰,脸上大汗淋漓,领带随动作甩动,尾端的三角尖恰好点在身下男人的小腹上,进进出出间一览无余。   纪潼看得喉间干涩,迅速摘掉耳机,慌乱关了视频。   男人与男人做这样的事,真如他们演得这样尽兴享受?   他心脏砰砰直跳,怎么想仍然觉得很有违常理。   可从意外中慢慢冷静,原本的许多既定认知又似被打破。知道是一回事,亲眼见到又是另一回事。原以为自己会觉得恶心、反感至极,真摆到眼前似乎又并非预想那般洪水猛兽。非要细细描述,更像是另一种形式的亲密,主角从一男一女变成了两个长着喉结的男人。   正乱糟糟琢磨着,梁予辰忽然回来了,且即刻推门而入。   其实他几分钟前就到家了,脱外套、换鞋动静都不小,是纪潼一直戴着耳机没注意到。   “怎么睡我床上了?”   纪潼惊慌抬头,闪电般合上了笔记本盖。   梁予辰微微皱眉,不出声,站着两米之外观察着他。   “没、没什么。”他慌张至极,拙劣转移话题,“哥你不是说不回来吗?”   下铺离插座近,他原本是防着欣赏艺术欣赏到一半没电太扫兴,此刻简直是上赶着给他哥送疑点跟证据。   梁予辰一眼了然,步步逼近:“说我低级?”   纪潼垂眸不语,乖乖被审讯,膝盖上的笔电还有余热。   “看就算了,不仅不磊落,还意图弄脏我的床,到底谁低级?”   “我没有……”   “你没看?”   他抠着盖上缺了一口的苹果:“没弄脏……”   梁予辰拿开笔电,眼神在床四周巡视。纪潼心虚:“你找什么?”   “找纸巾。”   谁知道小猴崽子急色起来会不会乱扔。   纪潼的脸一下红到脖子根:“都说了我没有,你这人怎么这样。”   为表清白急忙便要回自已床上去,可人刚一站起来,梁予辰表情更加微妙,纪潼顺着他目光往下一看,心不禁凉了半截——   不知何时,睡裤的裤裆支起了,可疑地顶出一个尖。   他窘得几乎哭出来,急忙背过身去对着墙。   梁予辰的磁声沉嗓在身后响起:“原来是还没来得及弄脏。”   纪潼申辩无门:“真的、真的不是……”   连耳后尖都发着烧,整个人像温泉池子一样冒着热气,几乎令他疑心身后的眼睛能瞧见白烟。   梁予辰表面体贴实则取笑,将笔电重新搁到床上:“我先去洗澡,床让给你。”   纪潼欲哭无泪,哪敢回头。   走到门口梁予辰拉开门,一时又起了捉弄之心:“二十分钟够么,不够我再洗个衣服。”   “哥……”纪潼的声音柳条一样细,一成的哭腔,九成的求饶。   梁予辰心旌摇曳,淡笑关门。   房间终于又只剩纪潼一个人,可他哪里还敢再乱来,顶着张绯红的脸将害人的笔电关机,熄了灯,缩回自己床上去了,任由下身鼓胀难纾。   这个晚上真是……什么也没干还白背了罪名。   不多时梁予辰回房,本想吹个头发,意外发现灯都黑了,便取笑:“办事还非得关灯?”   纪潼整个人缩在被中装听不见。   知道弟弟臊得慌,他不再过分,脱衣倚坐床头,拧开台灯看书,想等头发干透再睡。   许久后,上铺声如蚊蚋:“哥。”   “嗯?”他翻了页书,大半精神放在译文上。   “昨天你爸突然问我项链的事。”   梁予辰毫不在意:“你怎么说?”   “我说是你从国外买了送我的。”   “那他怎么说。”   “他什么也没说。”   老爸应该已经认出了那枚戒指,梁予辰想。但他既没来质问自己,也没在纪潼面前点破,大约是不想让纪潼尴尬。   不过早则明天,晚则下周,爸爸一定会来找自己。只是梁予辰并不担心,送的时候他就想得很清楚,纪潼在他心里配得上母亲的遗物。   倘若母亲在世,见到纪潼想必也会喜欢。   “不用多心,”他说,“我爸可能只是随便找你聊两句。”   纪潼唔了一声,复又吞吞吐吐:“还有。”   这欲言又止的神情看上去就像刚才的话题只是热身。   “还有什么?”   “你、你拷给我的片子里,有两个男的……”   梁予辰这才凛神。那是他有意掺在里面的,连片名中的那两个英文字母都是他亲手改的,就为试探纪潼的反应。   想不到纪潼真注意到了,看来翻得挺认真。   “两个男人的片子?”他问。   “嗯。”纪潼小声应。   “可能是拷的时候没注意,一起放进去了。”   “你怎么还有朋友看这个?”   他没回,反而问:“你点开看了?”   纪潼语塞,黑暗里翻了个身,像是又自行面壁去了,半晌才吐出两个字:“看了。”   “什么感觉。”   “什么什么感觉。”纪潼心惊,唯恐哥哥将晚上的窘事与那个片子联系在一起,兀自开始解释,“我今晚真的什么也没做,不管你信不信。”   这回变成梁予辰不说话。他怪自己太激进,可又期待纪潼不抵触,因此内心深处极度希望纪潼身体的反应是自己所想的那样。   万籁俱寂,唯余两人不稳的呼吸。   梁予辰做了个仓促的决定。   他说:“潼潼,下来。”   纪潼意外:“下去做什么?”   “你先下来。”梁予辰执意。   纪潼犹豫片刻,到底翻身下床,泥鳅一样钻进了哥哥怀里。   一床被子拢住两个人,温热身体贴在一起,纪潼问:“你不是不喜欢跟我睡一起么,嫌挤,今天吃错药啦?”   梁予辰没答他,左臂揽着他的腰,呼吸近在咫尺,右手往后抬,够到台灯后拧上。   灯光尽敛。   纪潼不明所以,霎时什么也看不清:“哥?”   带着薄茧的指腹顺着身体往下探,隔着睡裤握住他身下脆弱。他惊得一弹:“哥?!”   梁予辰即刻松开:“软的。”   语气似开玩笑。   纪潼脸如火烤,瞬间几乎神志不清:“你干什么?”   梁予辰问:“硬了又软,憋着不难受?”   他将所有试探全隐在这番假意的关怀里,自己都斥自己卑鄙。   纪潼弓背后缩,唯恐他再行袭击。   “不难受。”语气强装镇定。   梁予辰重又揽上他的腰,铁臂箍住的人哪儿也逃不去:“脸皮怎么这么薄,从小到大没跟朋友胡闹过?”   男孩间抓鸟逗趣谓为常见。   纪潼心中却如纷乱的鼓点,忘了再推开梁予辰。晚上刚看完男人跟男人的片子,这会儿又被自己哥哥来这么一下,说是玩笑却不完全像玩笑,叫人怎么能不惴惴不安?   “有过,”他说,“但都是小时候的事了。”   梁予辰将下巴搁在他肩上:“刚是跟你闹着玩儿,生气了?”就像是听见了他心里的疑问。   纪潼这才稍安,却背过身去:“总捉弄我。”   一颗心被引线串起,晃荡后却仍未停止。   梁予辰没再说话。   这一晚两人默契地装睡,听着彼此的均匀呼吸,俱以为对方已经进入恬淡梦乡,殊不知对方也跟自己一样,千头万绪纠缠半夜。 第44章 破晓   11月整整一个月,纪潼再也不敢跟梁予辰睡在一起。   那晚过后他睁眼是手,闭眼是手,那只冲他耍流氓的手,日日夜夜在眼前挥之不去。他以为自己这是多年没被人摸过反应过激,隔天便将电脑里的影片删了个干净,以为删了片子就能忘了那晚荒唐的一分钟,可没想到记忆压根儿不听他命令,多次删除又多次从回收站自动恢复。   他不知自己是出了什么问题,二十年少近女色落下了毛病?   惶惶不可终日间他只能成天与杨骁厮混。人家一对小情侣吃西餐他跟着,看电影他跟着,吃甜品他还跟着。一天过去杨骁忍无可忍,问他:“你知不知道自己特别费电?”   纪潼坐在高脚凳上,咬着杨枝甘露的吸管,心不在焉地摇头:“不知道,为什么。”   “因为你丫是一瓦数特别高的灯泡!”   他无辜且脸皮厚,吸溜一大口西米:“节能灯而已。”   杨骁气绝,想到晚上还得送季晴杨回学校,两个人的小树林第三者不能有姓名,当即拿出手机翻通讯录。   纪潼警觉:“你打给谁?”   “打给你哥。”杨骁忿忿,“让他来把你弄回去。”   话音刚落手机已经被握紧:“谁让你打给他的!”   他引着脖子无论如何不许。   “祖宗,”杨骁无语,“你们这又是闹的哪门子别扭,能不能别老这么上铺打架下铺和?这么大的人了你不嫌烦我还替你臊。”   季晴杨合上粉底镜笑出了声:“杨骁你这张嘴有谱没谱到底,上铺打架下铺和像话吗?”   素来只听说床头打架床尾和的,头一回听见这种改编。   这么句无伤大雅的玩笑,纪潼却当场像被人戳了心:“就是!像话吗?谁跟他打架谁跟他和?”   “没打架你怎么不让他来接你?”杨骁边拆台边拨号,“喂予辰哥,快来把你弟领回去,算我求你。”   简直是苦苦哀求,弄得纪潼只能默默不语。   梁予辰挂了电话,骑车三十分钟到了商场门口,见到神情跟动作都极不自然的纪潼,白卫衣外穿了件淡蓝色牛仔外套,两手空空什么也没拿。   他已经察觉到纪潼对他的生疏,也或多或少猜到是为什么,因此这段时间他刻意没有逼得太紧。纪潼不想见面那就不见,不想说话那就不说,想纪潼的时候他就看看他们在城堡前拍的那张合照,还有纪潼坐他肩上的那张背影。   多少夜都是这么过来的,不在乎再多等上一段日子。阴曹地府纪潼都肯跟他去,他不相信纪潼对他不钟情。   “杨骁呢?”   “跟季晴杨先走了。”纪潼站在台阶自上而下答。   梁予辰倾斜车身:“上来吧。”   朱红方砖上黄叶满地,中午扫完下午又是一层,比巴掌还大的枫叶交错层叠。纪潼走过去,先望见他哥踏在落叶上的右脚,忽然发现梁予辰居然还穿着两年多前那双鞋。   来来往往的人行色匆匆,他不再像以前一样往后座跳,已经有了许多顾虑。   “哥,你把背包给我吧,我抱着。”   抱着包就不能抱着腰。   梁予辰以为他是好意,淡淡一笑:“不用,不沉,两三本书而已。”   纪潼却抿唇坚持,伸出手自行拿住了包的一角:“给我吧。”   梁予辰只好将包取下。   抱着包,纪潼坐上了车,姿势有防御的意思,不过梁予辰看不见。   “坐稳了?”   “嗯。”   “怎么不抓着我?”   “手里有包不方便。”   梁予辰静了一下,回头凝视他片刻,眼神中似有受伤,但终于什么也没说,蹬上车往前骑去。   十来分钟路程,两人罕见地没有聊天。   到了家,胡艾华在做饭,梁长磊打下手。兄弟俩换了衣服洗手吃饭,一家人围坐在餐桌,客厅新闻联播的声音远远飘来。   梁长磊闲聊:“潼潼找没找实习?”   纪潼端着碗摇头:“还没。”   “不急,”后爸体谅,“下学期还有机会,实在不行让你哥也帮你留意,现在法语热,慢慢挑慢慢选,争取毕业能直接留在单位。”   胡艾华反对:“不能像予辰一样考研?”   “能是能,”梁长磊喝了口汤,“我是怕潼潼不愿意,还是看孩子意愿。”   外院的研不好考,两个当父母知道纪潼素来怕辛苦,能考当然好,要真不愿意考他们也不勉强。   一家人除了梁予辰齐齐看向纪潼,纪潼含了一粒米:“我还在考虑。”   他也想过毕业后的去处,考研也行。要依他自己,多在学校待上三年没什么不好。   胡艾华一听,顿时高兴地给儿子夹了一筷子牛肉:“赶紧好好考虑。你要能跟予辰一样考研读博,留校当个老师,一辈子稳稳当当的,我没准儿能延寿十年。”   他停筷侧目:“哥要读博?”   梁予辰神态平常,依旧沉默地吃着饭。   “没影的事儿,别听你妈的。”梁长磊谦虚,“考不考得上还是两说。”   “予辰能有什么问题?”胡艾华喜笑颜开,又给大儿子夹了片肉,“我的儿子我了解。以后两兄弟还能在同一个学校互相照应,潼潼有予辰看着我万事放心。”   梁予辰说了句谢谢姨,纪潼垂眸盯着碗里的肉,忽然有了犹豫。   再在一起待上三年,三年又三年。   “快吃啊,发什么呆。”胡艾华催促。   纪潼这才回神,转头却发现梁予辰凝视着自己,不知已经盯了多久。   晚饭后叶秀兰带着尺子毛线下来,说要给他们两兄弟量尺寸,一人打一件毛衣,冬天说话间就来了,万事得提前备着。胡艾华连声说让她别操这份心,最后拗不过又笑着把他们俩领来客厅,肩宽身长量下来像摆弄大玩偶。   “秀兰你知道,我以前特别想有个姑娘。”忙完胡艾华拉着姐妹坐到沙发上聊天,“可惜来一个是儿子,来一个又是儿子。”   纪潼跟梁予辰也陪着三个长辈坐下来,沙发上挺挤,两人手臂挨着手臂。   客厅上摆着瓜子水果,纪潼抓了一把握在手中,心不在焉地聊着磕着,梁予辰替长辈削梨。   叶秀兰收起尺子说她贪心:“儿子有什么不好?将来找了媳妇你就等于有闺女了。”   胡艾华闻言叹了口气:“予辰我不担心,人又稳重又知道疼人,不用说我也能猜到学校里一定大把女生喜欢。剩下潼潼这么个不大不小的浑不吝,脑子跟没开窍一样,平时除了北北也不见他跟女孩儿来往,真不知道以后哪家姑娘能瞧上他。”   “儿孙自有儿孙福。”梁长磊不以为然。   “话也不能这么说,”叶秀兰推推胡艾华,开起她俩这种几十年的关系才能开的玩笑,“做家长的不着急怎么可能?北北光那一头板寸我就骂了她无数回,你看她听么?这样下去能找着对象就怪了,过两年别给我领个女的回来我就谢天谢地。”   胡艾华掩嘴笑得不行:“你这张嘴也是愈发得过了!说得都是些什么话。”   纪潼手里的瓜子险些戳上舌头,全然尝不出是焦糖味还是核桃味。   “要我说,该操心还得操心。”胡艾华笑完刻意压低声音,“我们互相留意着,遇着好小伙儿我就介绍给你们北北,要有好姑娘,”她顿了顿,眼神往纪潼那儿递,“你也记着留给我们潼潼。”   “潼潼,怎么样,信不信任阿姨的眼光?”叶秀兰顺着开玩笑。   纪潼身体一僵,半晌低头不语,心头乱作一团。   两个女人又笑个不停,直说他这是害羞了。   “我……”他唇齿轻启,还只说出一个音节,忽然听见刚才还高高兴兴的叶秀兰有些慌地喊了声:“呀,予辰你手怎么流血了?怎么搞的这么不小心?!”   她这一嗓子唬得众人不轻,纪潼反应最大,几乎是瞬间转头,见梁予辰面色不改,左手食指却多出一条斜长的伤口,殷红鲜血从指尖一路蜿蜒至手腕。   “没事,削皮的时候不小心。”他平静地放下刀跟梨,抽出一张纸擦了擦手掌的血,神色平常如擦水渍。   没等长辈反应过来,纪潼已经冲进房里抱出一整个医药箱,搁到沙发上,自己则蹲在他哥脚边,一边翻一边急道:“我记得上次还有酒精棉片。”   梁长磊拿筷子抽梁予辰那次,他曾找出来几片过。   这个月在他梦里出现过不知几次的那只手忽然握住他的手:“不用找了,拿水冲冲就行。”   纪潼霎时一个激灵,想也不想便挣开。   空气凝结,静了几秒,梁予辰起身不发一语,自行去冲洗了一番。   这一晚纪潼一直坐在沙发上陪胡艾华看电视,看到连胡艾华都开始打呵欠才回房。   梁予辰坐在桌前看书,像在等他,又像无意。   “去洗澡?”   声音背对着他传过来,纪潼“嗯”了一声,打开衣柜拿衣服,心神却说不出的忐忑。   前一条浴巾刚被胡艾华拿来裹了盆景,他想从衣柜顶端拿条新的,踮起脚仍然够不着。   头顶忽然多了条手臂。   崭新白浴巾被梁予辰轻松取下,递到他手里:“够不着不会叫我?”   纪潼低头看着浴巾,余光带到梁予辰的左手,瞬间忘了先前的别扭,抬头询问:“你怎么连创可贴都不贴?”   彼此近在咫尺,梁予辰解释:“一个太小了,贴两个又不方便。”   “那也不能——”   话还没说完,那只受过伤的左手忽然温柔揽住他的颈。   只一瞬,纪潼背靠柜门,浑身僵硬。   颈间发着热,有拇指轻蹭皮肤,他听见梁予辰说:“这么小的伤,贴不贴都没什么要紧。”   以往做惯了的动作今日却显得格外暧昧不明。他想推开,又怕碰疼那道伤口,两厢为难之下只觉得周围空气都徒然稀薄,最后几乎是狼狈地从他哥怀里逃出去。   纪潼不敢回头看梁予辰的表情,仓皇关上门,握紧门把手倚着门急促呼吸数下,随后才躲进卫生间洗了长长的一个澡。   等他再回到房间,意外地发现灯已经关上了。   梁予辰很体贴,不管有没有睡着,此刻都装作已经沉睡。   纪潼没吹头发,径直爬上了床。湿发贴着枕头,手掌贴着胸膛,心脏一下下往掌心撞。他长这么大头一回觉得这么无措,隐约觉得有什么东西移了位,变了模样,又不敢往深处想,不敢真正弄明白究竟是什么,只能紧紧攥着戒指不发一语。   恍惚间闭上眼,半梦半醒一整夜,梦里零零碎碎飘得全是烂银繁星,有他在屋顶时见过的那一片,有房中窗帘上那几串,还有更模糊的光晕,红绳勾缠牵连浮光漾影,像指尖的一道伤。   肌肤相亲,绮梦缠吟,天刚破晓他便转醒,睁眼那一刻身下忽觉有异。用手一摸,霎时沾了满手情欲黏腻。 第45章 家人   那日遗精后,纪潼的心彻底陷入了混乱。梦里是哥哥的手,爱抚缠绵,梦外又尽是荒唐,兄友弟恭。   两个人格撕裂般拉扯着他,一个勾着手指含在嘴里仍觉得不够,一个见到指尖伤口便避之不及。   他彻底糊涂。   难道自己真像片子里那两个男人一样,渴望被另一个男人拥抱、抚摸?   不,怎么可能,那是自己的哥哥,除非他疯了。   他无论如何也不敢承认自己心里有哪怕一丁点不该有的念头。   可他能管住自己,却不能管住梁予辰。   梁予辰对纪潼仍是一如既往,除了天上的月、地上的影,什么都愿意给予。不想逼迫不代表心里不急切,梁予辰的七情六欲跟他的人一样年轻,精力旺盛,爱上一个人与旁人无异,一心只想坦诚心迹。   在家里他跟纪潼是关系亲密的异姓兄弟,在父母面前一切如常,可在学校时纪潼却有意无意避而不见,且这种疏离已经持续了挺长一段时间。   他没有办法,只能时常主动去找纪潼。行为不再逾矩,见一面,说上几句话,以此暂缓内心的思念。   他知道纪潼还需要时间,好在彼此还年轻,一年两年,哪怕三年四年,他耗得起。   生日将临,天气也一天冷过一天。   立冬当天是周五,梁予辰提着五粮液去了趟四合院,找伤寒刚愈的翟秋延涮铜锅聊天。   胡同里人家少,隔音不如楼房,院外经过的自行车响铃、醉汉吆喝都能听清,他喜欢这里,吃到最后借着酒劲坦诚,今天是他妈妈的忌日,明天又是自己的生日。   翟秋延沉默半晌,心中五味杂陈。许久后问:“你弟弟呢,怎么没陪你一起来,一个多月不见我还挺挂念他的。”   倘使那个小猴崽子在,自己这个干儿子应当不至于这么落寞。   “他去外地了。”梁予辰说。   今天上午纪潼跟同系十几个学生一起坐大巴去邻市参加小语种演讲比赛,得明天晚上才能回来。   锅底烧的是炭火,窗上蒙着一层白雾,屋里蒸汽袅袅。梁予辰望着白瓷碟装着的一盘子手切羊肉,心想如果纪潼在这儿,大约这些肉大半都会入他的腹。   “那你爸呢,”翟秋延又问,“今天是你母亲的忌日,他不用领你祭拜?”   梁予辰说:“他也挺忙。”   梁长磊找人盘铺面去了,房东不在本地,中介带着去面谈价格,一天一夜不合眼。   丧偶之痛想必伤人不轻,多年来他鲜少在儿子面前提起生母,因此做儿子的也体贴地少提。   父子俩共同的伤疤,到了这个日子便默契装作忘记,只有去年是个例外。   去年那个例外不止有楼顶烧的那盆火,还有彼时陪在他身边那个人。想起纪潼跟杨骁那时拙劣的演技,梁予辰心里有苦有甘,百般滋味涌在喉间,握着酒杯想多喝一口,又想起白天胡艾华特意打电话来嘱咐过,让他晚上回家睡。终于不敢多喝,只尝了一小口,喉间辛辣慢慢散去。   翟秋延与他亦师亦友,此刻得知明天是他生辰,无论如何也不能听过就算了,便说:“如果明天你有空的话就还是来我这里,我反正是一个人,在家闲着也无聊,不如做几个菜跟你一块儿乐呵乐呵。”   在别处不愿表露出的落寞到了这儿不知为什么却能坦然接受了,梁予辰笑了笑:“那明天我就继续过来打扰。”   “说什么打扰,”翟秋延摆摆手,“你就跟我自己的儿子一样。”   当父亲的怎么会嫌儿子打扰?只会怕儿子孤单。   晚上九点梁予辰从四合院离开,坐地铁回了自己家。   客厅的电视放着中年生活剧,茶几上一个盘子装着几块柿饼,胡艾华在跟叶秀兰学织毛衣。   他打过招呼要回屋休息,忽然被叫住:“予辰你等等。”   胡艾华走过来,打量他一番后笑道:“喝酒去了?”   梁予辰身上有酒气,脸色微红。   “嗯,没喝多少。”   她手里还握着长针,下面宽宽一条半成品驼绒围巾,说:“你也是25岁的人了,喝点儿酒怕什么,妈不说你。再说明天日子特别,找朋友聚聚也是应该的。”   梁予辰闻言看着后妈,却不说话。   胡艾华笑得慈爱:“忘了明天是什么日子?越大越没记性。”   沙发上的叶秀兰也戴着眼镜笑望过来:“连我都知道了。”   他喉间滞涩:“是我生日。”   没想到后妈记得。   胡艾华说:“你爸不在,但你的生日我们都没忘,给你准备了礼物。电话里听你说明天有事,所以今晚提前搁你屋里了,快进屋瞧瞧。”   “还有北北的。”叶秀兰翘着腿,也来打趣,“我们两母子合送一份,你可别见怪。”   “怎么会,”梁予辰很珍惜这份心意,“谢谢秀兰姨,也替我谢谢北北。”   说完他被推着进屋,胡艾华打开了屋里的灯。   桌上好几个尺寸不一的礼物盒子,包着彩纹包装纸,连丝带结都打得一丝不苟,显然是用过心。   梁予辰目光缓移,像被人往怀里塞了个暖炉,浑身上下冒着热气。   “谢谢胡姨。”   越是感动,他便越是嘴拙,连一两句好听的也说不来。但他想,家人应当不会见怪。   门虚掩着,叶秀兰没跟进来,胡艾华独自一人站在他身旁。   “盒上我都贴了名字,待会儿你一个人慢慢拆慢慢看。”   说完却仍不离开,似是还有话未尽。   梁予辰转过身望着她:“胡姨,还有事?”   胡艾华也看着他,许久后将手里的毛线针搁到一旁,拉着他坐到了床边。   “予辰。”她先是牵过他的右手,叠在膝头,片刻后却又攥到手里:“这个月生活费还够么?”   梁予辰微愣。这话听来稀奇,他的生活费一向也并不经胡艾华的手。他说:“还够。”   “那学习方面呢,有没有什么困难?”   这就更无从谈起。梁予辰说:“胡姨,您到底想问什么?”   胡艾华像是一早准备好了问题,事到临头却又有什么顾虑,瞻前顾后许久,然后才终于问出口。   “其实也没什么……只是妈有个请求,藏心里挺久了,说出来你别不高兴。”   梁予辰与她膝抵着膝,一抬头对上她的温柔目光,心里掂量着“请求”二字的分量。   “您说。”   屋外电视声音渐小,屋内悄静,窗帘掩了半挂月光。   胡艾华说:“明天是你来家以后的第二个生日,一晃咱们成一家人也两年多了。你是大人,又一向懂事,所以妈平时很少找你谈心,说体已话的时候不多。但你知道,妈一向以你为荣。”   梁予辰手被她捂着,暖烘烘的。   “我知道。”   “知道就好,知道就好。”胡艾华又轻拍两下,话说得更缓,“这两年来,我不敢说从来没亏待过你,但自问这个妈当得还算合格。要是你也这么觉得,能不能……能不能叫我一声妈听听?”   徐徐抬起头来,眼圈已红,祈盼地望着他。   树心的年轮往前减两轮,一家人成了一家人。几百个日日夜夜朝夕相处,儿子前儿子后的叫着,说没有当真是假的。她只盼着自己这个大儿子也跟她一样,打心眼儿里认同家人这个身份。   房里安静,梁予辰心中掀起骇浪惊涛,表面仍纹丝不动,只有镜片下那对深邃眼眸流露震动。   胡艾华又捏紧他的手:“行么?”   行么?其实多此一问。梁予辰早把她跟纪潼当成了家人,也早把照顾他们的责任扛在了肩上,称呼只是称呼而已。   半晌后他薄唇终于微启:“妈。”   纷繁情绪全藏在尾音里。   他感动,却也惭愧。好不容易真有了一个家,未来却极可能被他亲手破坏,但他也没办法。   人不能什么都想要,他知道,好在这一刻的真情实感已经足以慰藉他这副对母爱日思夜想的灵魂。   胡艾华心愿一了,红着眼走回客厅,歪着身子伏在沙发扶手上只顾淌泪,小姑娘一样。叶秀兰在一旁安慰,又是抚背又是轻声劝慰:“四五十岁的人了,高兴也要哭?”   梁予辰站在门内,本想把她落下的针线送出去。门没关严,哭声听得清清楚楚。   原来纪潼的性格跟他妈妈这样相像,这是他第一次如此强烈地意识到这一点。不像他,无论怎样感动,眼眶总是干的,内敛惯了。   但一家人并不总是相像。好比他自己,父亲曾对他说过,说他一点儿也不像他的生母,像父亲多些。   想到这里梁予辰觉得安心,像与不像都是家人。   夜渐深,他一个人坐在桌前拆礼物,恍惚间觉得自己圆了小时候的梦。七岁时他去同学家玩儿,房间里有张大书桌,两层抽屉,下面那层满当当全是盒子,是他父母每年送他的生日礼物,有笔有书有长命锁,乱糟糟扔在一起。   那时他就想,这样一个抽屉,自己什么时候才能拥有?如果有,他一定好好珍惜,一件件视若珍宝,绝不胡乱丢弃。   想不到长到25岁,他竟然不用再羡慕别人,想要的就在眼前。   包装一一拆开。最大的是杨骁跟季晴杨送的,布加迪威龙汽车模型;北北母子送的是一件毛衣跟一条围巾,都是由叶秀兰亲手织就;最小的是胡艾华跟梁长磊送的笔记本电脑,鼓励他继续深造。   剩下这最后一件,只看外盒他已经猜到是什么。   盒是鞋盒,当然就是纪潼送的。   里面的运动鞋跟他常穿的那双有些相像,白色,简单的款式,只是一瞧便知价格不菲。   他也明白纪潼的意思。上回纪潼生日自己送了他一双鞋,两人还因此闹了场不愉快。这回自己生日纪潼也送他一双鞋,这既是礼物又是歉意。   梁予辰许久没有像今晚这样高兴,其实纪潼没有他以为的那样不懂事。   他将礼物一一收好,又发消息告诉翟秋延自己明天不去四合院了,收起手机时按捺不住,点开他跟纪潼的合照又看了一遍。   城堡前他们两人站在一起,虽未搂着,神情却格外亲密。   梁予辰觉得自己真运气。   —   第二天傍晚,他换上这双新鞋,穿着风衣出了门。   周末的客运站人多得像沙丁鱼罐头,出口守着里三层外三层。梁予辰在一群人中长身玉立,脱去眼镜更显得鹤立鸡群。   纪潼出来时正跟人聊天,旁边同学杵他:“你哥。”   朝栏杆外努了努嘴。   他惊讶地看过去,梁予辰也正在看他,两人隔着许多人看见彼此。   同学纷纷跟他说再见,他只能走过去,问:“哥,你怎么来了。”   “接你回家。”   他低下头,一眼见到梁予辰脚上的鞋,不禁怔住。   这双鞋的确是他买的,临走前交给他妈,让他妈转交给哥哥,但他没想到梁予辰这么快就穿在了脚上。   “这鞋很合脚,”梁予辰说,“你眼光也很好。”   纪潼攥着手心抬起头:“我随便选的。”   其实他选了一下午,花掉了大半个月的生活费,为了赶上日子又特意提前回了趟家。   梁予辰当他别扭,没有多说什么。   一个月前还在成日里胡闹的两个人,一个月后已经变了模样。走在一起刻意保持着两个拳头的距离,避讳肢体接触,说话也有了许多保留。   门口的烤肠店飘来阵阵香气,梁予辰问:“饿不饿,要不要吃点儿东西。”   纪潼摇头。   走到外面他才发现,梁予辰是骑车来的。   “为什么不坐地铁?”   从家到这里距离不算近,况且如今天气也不暖和。   梁予辰说:“习惯了骑车载你,过来吧。”   他只能又走过去,沉默坐在后座,两只手牢牢抓着风衣口袋外沿。梁予辰向后摸到他的手,往前一拉,让他抱着自己的腰。   纪潼五指缩回。可他不动车就不动,有人以沉默表达态度,执意等他。   许久后他终于咬着唇抱住了哥哥的腰,车也才终于蹬起来。   11月的风已经带寒,吹得人缩起脖子,但梁予辰挺得笔直,替纪潼挡着。回程路上树叶枯黄满地,纪潼的脚偶尔踩到,听见叶片碎开的轻响。   他忽然发觉,一旦立冬,日子只会越来越冷,去年却没这样觉得。   “明天做什么?”梁予辰问。   “宿舍的人约好一起去悦秀城买游戏卡。”   “下周还要考试,不用复习?”   纪潼犹豫了一下,还是如实说:“我想复习,但是他们都去,要是我一个人去学习,显得不合群。”   梁予辰沉默片刻,将车停了下来。   路上男女行色匆匆,潮汐般涌出,又在红灯处扎口。从天上俯瞰,大约像深海里洄游的鱼群,看不清我,认不出你。   “潼潼,”他回过头去,“其实人不一定时时刻刻都要合群。合群虽然安全,但也浪费时间,浪费生命。”   纪潼搂腰的手慢慢松开,扶着后座的钢架低声与他争辩。   “我还年轻,最多的就是时间和生命。好比复习,离考试还有这么多天,浪费半天我想也不要紧。”他其实知道哥哥说得对,但他不愿意听。   “那后天呢,”梁予辰又问,“后天他们再约你出去你还是去?”   “后天的事现在谁又知道?”   嘈杂的街中两人各执一词,谁也没有说服谁。   这样庞大的洄游鱼群里,许多鱼都会畏惧与众不同、独树一帜、标新立异这类词,它们躲在队伍里,跟随潮汐西来东去。   很可惜,纪潼是其中之一。   梁予辰当下很想告诉弟弟,除了时间和生命,还有某种重要的东西一旦浪费,那就再也找不回来,但他知道纪潼一定不肯听。 第46章 他的秘密   那天吵完架后,梁予辰很后悔。   他是爱之深责之切,加之纪潼对他忽冷忽热,整个人情窦初开一样性急,可急完又自知失控。   纪潼不想跟他同处一个屋檐下,他就又骑车回了宿舍。晚上躺在床上听新闻,听了不到一刻钟,终究还是难以平静。   他给纪潼发消息:“明天逛完我去接你,带你们去吃东西。”   纪潼却说:“明天的行程取消了。”   没说为什么。   看到这句回答,梁予辰心口一热。他以为纪潼是听进了他的话,欣喜之余,不觉更添悔意。   他说:“对不起,潼潼,哥今天不该凶你。”   可惜没有再收到回音。   —   纪潼一向不信鬼神,但王腾信。   之所以取消买游戏卡的行程,是因为侯进昨晚病了,今天想休息。虽然不用去悦秀城,但王腾还是把纪潼叫了出去。他要考研,想提前拜一拜,因此两人去了趟柘云寺,又是烧香又是磕头的折腾了一早上,文殊殿的菩萨也不知感没感受到这份虔诚的向学之心。   拜完偏殿,王腾揉着酸疼的膝盖问他:“你不是说你不考了吗怎么也跟着跪?”   “我先拜着,”纪潼说,“也没有最后决定。”   他头一回知晓原来自己如此优柔寡断,连到底要不要考研都需要考虑一个月。   走到殿外王腾又要去买吊坠,不到三百一个,纪潼也跟着买。怪王腾忽悠他,说进了这里的门不给菩萨花点儿钱显得心不诚,买了东西许的愿菩萨才能听见。   挂坠是个玉佛像,据说开过光,或许灵验,拿到手后纪潼多少有点儿信以为真。   两人该办的都办了,剩下的就是听天由命,各自分头回家。还没走到家属院小区门口,他收到梁予辰的短信,简简单单三个字:“在哪儿?”   他却不知该怎么回。   昨晚的消息至今也还没有回。他能感觉到梁予辰在迁就自己,也很紧张自己,可越是这样他越是想逃避。   见到梁予辰的短信都能站在原地魔怔半天,这样下去,还怎么能读研?   正愣神时,几个追打疯跑的小男孩从后面结结实实撞了他一下,踉跄间吊坠滑脱了手,顺着铁井口掉进下水道,立时便没了踪影。   刚起了放弃的念头玉吊坠便丢了,想想实在很邪门。   他心中惴惴不安,当即打电话给王腾:“我把吊坠丢了。”   王腾卧槽一声:“你这也太快了,都没捂热怎么就丢了?”听完前因后果后又说:“这兆头可不好,早上请完佛中午你就给佛送走,怕人菩萨吃你家的米?”   纪潼忧心:“那是不是说即便我想考多半也考不上?”   “那也不用这么想,”王腾吐槽完又反过来安慰,“考研主要看决心跟毅力,还有一年多呢。”   纪潼低头看看下水道井口,又抬头看看眼前的家属院门,对自己的毅力没有什么信心。   回到家后他把这事儿告诉了他妈,言语间流露出不想考研的意思,胡艾华恨铁不成钢,戳他的头说他粗心,庙里买的东西也敢弄丢。   梁予辰从外面回来听见了,问:“妈,怎么了?”   他已经改了口。   胡艾华又把事情原原本本跟他说一遍,打了一个多月的围脖摊在膝上,“你说潼潼可怎么了得,粗心成这样。”   纪潼臊着头没说话。   他笑了笑:“不要紧,潼潼凭自己本事就行。”   耳边仍然念叨不停,纪潼闻言抿唇抬起头,怔怔看了他一眼。两人久违地静静对视,霎时间丢了吊坠的坏心情都淡了许多。   晚上回房后,纪潼早早爬上去看漫画,梁予辰则坐在桌前干活。   十点多胡艾华进来送了盘水果跟两杯热牛奶,纪潼爬下来喝,坐在下铺边上难得乖巧。   梁予辰问:“什么时候决定考研的,没告诉我。”   “还不算决定,”他将杯子攥在手里,并腿坐着,垂眸盯着台灯投到地上的黄色光晕,“没想好。”   “这么难决定?”   他顿了顿,点了一下头。   半晌无言,梁予辰合上笔记本,摘了耳机:“是不是担心继续跟我在一个学校待着,我会继续管着你?”   他心里明镜一样,什么都明白,只是换了一种说法。   纪潼以沉默代替回答。   梁予辰说:“那就换个学校考。如果你不愿意,我换个学校考也行。”   念博士最关键的是择导师,虽然他已经得到了本院老师的口头承诺,但为了纪潼,什么都愿意放弃。   纪潼心口一窒,说不出的难受。   “不用,你千万别为了我换学校。”他嗫喏,“其实你以后只要不随便跟我开玩笑,我们也不是不能在一起读。”   那个晚上那样令他心乱如麻的玩笑,无论如何不想再经受一次。   梁予辰许久不答话,他又抬起头:“行么哥?”   几乎是恳求,希望兄弟关系能永远不变。   梁予辰在桌前端坐,背脊很僵硬,半晌后才转过身,朝他笑了笑:“不说这个了。”   纪潼心里涌起一阵失望,还有许多对未知的恐惧。   他不知道自己还剩多少勇气跟梁予辰离得这么近。   熄灯进被后纪潼头枕胳膊无声数着窗帘上有几颗星,其余动作一点也没有,生怕勾起任何涟漪,不管是他的还是他哥的。还没数完,忽然听见梁予辰低声说:“吊坠丢了的事别放在心上。想做什么,不想做什么,也不要考虑我。”   纪潼的心像被人咬了一口。既然不让我考虑你,你又为什么考虑我?   许久无言,梁予辰又说:“潼潼,跟我说句晚安。”   这话听来熟悉。他忽然记起,之前哥哥说自己有喜欢的人,那一晚他也曾要求哥哥跟他说句晚安。   所以在乎一个人,总会这样试图通过对方的话跟反应来安慰自己。想通了这一点,他几乎是溃不成军。   “晚安。”   说完这一句,寂静无声中,一晚上竟是睁眼到天亮。   —   周末来临,又近圣诞,街上小区到处一片喜气洋洋。   胡艾华邀叶秀兰母子来家里吃饭,名义上是聚聚,实际是照顾她们两母子,怕孤儿寡母在家孤单。   晚餐一大桌子菜,荤的素的凉的热的近十盘,满满当当摆在餐桌上招人食欲。郑北北、梁予辰、纪潼三人挨着坐在一起,剩下三位长辈坐在一起。   席间热闹,几人说说笑笑,唯独纪潼一人心事重重。   聊起梁予辰要念博士的事,叶秀兰对姑娘说:“你瞧瞧,瞧瞧,让你好好跟你予辰哥学,全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郑北北啃着排骨不以为意:“妈,你得这么想。我本来就没人要,要真成了女博士那就更得打一辈子光棍了。”她扔开骨头嘬了嘬指头,“还是算了吧。”   叶秀兰嫌弃地丢给她一张纸:“就你这吃饭的作派有人要才怪!”   两母子你来我往弄得大家忍俊不禁,就连梁予辰也露出笑容,转身想同纪潼说句话,却见纪潼绷着脸像是下了决心,抬头看向对面:“秀兰姨,你之前说要给我介绍女朋友,还算数么?”   众人目光聚集,连同一声脆响——胡艾华的瓷勺跌进了碗里。   “你这是……”她望着儿子,“着急了?”   之前不过调侃几句,哪想到真有人当真。   郑北北蹙眉:“纪潼你丫没病吧。”叶秀兰倏地拍她,转头干笑:“潼潼,你还年轻,这些事不急,不过要真想找阿姨一定帮你留意。”   左边吵闹,右边安静。纪潼握着碗,不敢扭头看梁予辰的表情。   “秀兰姨,我真想找。”   胡艾华一时纳闷,也发表不出什么意见。   “那行。”叶秀兰踌躇,“正好我有个高中同学的女儿也在市里,家里都知根知底,改天让你们见一面。”   纪潼垂眸:“谢谢秀兰姨。”   身边椅子轻响,梁予辰站起来:“爸、妈、秀兰姨,我吃好了,你们慢用。”   郑北北问:“予辰哥你不舒服?”   她这样一问胡艾华也看过来:“是啊,你最近确实吃得少,是不是病了?”   梁予辰将座椅后撤:“没事,有点儿闷,我出去透透气。”   餐厅许久没坐过这么多人,挤着挨着坐,觉得闷也情有可原。   郑北北放下碗:“我也去。”   “你跟去做什么?”叶秀兰追着问。   “我也要透透气。”郑北北回头,“这儿没劲。”   几个大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感叹一句人老了就是招人嫌,也就由他们去了,只有梁长磊嘱咐了句:“多穿件衣服。”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餐厅,去玄关换鞋。直到关门声响起纪潼也没敢抬头看他们一眼。   打岔的走了胡艾华开始细细打听,对方姑娘在哪儿念书、什么年纪、什么家境,叶秀兰便将照片翻给她看。   胡艾华朝纪潼招手:“潼潼你过来,自己的事自己把关。”   纪潼却无意关心,拿话敷衍着:“是个女的就行。”   胡艾华嗔怪道:“尽说废话!”   他一句也不再辩驳,目光转向客厅。虽然什么也看不见,但似乎那儿的空气比照片更有吸引力。   —   梁予辰与郑北北上了楼顶。   初冬的天气,两人衣衫不厚,夜幕下他走在前面,郑北北揣着手哆嗦着跟在后面。   “你跟上来做什么,”他双肘倚在楼边,仰头看天,“这儿冷。”   郑北北挨在他身旁,矮他一截,调侃道:“这儿可是我梦寐以求的地方,怎么可能不跟上来?”   梁予辰转身:“什么意思。”   “纪潼跟我说过你偶尔会带他来这儿。”郑北北也仰头,“他还说你会在这儿喝酒,在这儿念课文。那个时候我就想,什么时候我也能来这儿一次。”   她也想闯进这个对纪梁二人意义非凡的地方。   梁予辰收回目光,握着冰凉栏杆:“这里谁都能来,你也可以。”   “你知道我指的不是这个。”郑北北往手上呵了口气,“我指的是你这个人的安全区域。纪潼是你弟弟,我不是,所以这里我一直上不来。”   梁予辰不说话,她又说:“你别误会,这里边没有男女私情,我只是嫉妒纪潼。”   “是羡慕。”梁予辰替她换个说辞。   “嫉妒,”郑北北却坚持坦诚,“我是嫉妒他,很多事情。这算是我的秘密。”   梁予辰笑了,缓慢摇头,像是当她小孩子脾气。   终于说出口的郑北北有种释怀的感觉。她一面是纪潼最好的朋友,一面又是最渴望能拥有与纪潼同样人生的人,与其用羡慕两个字为自己开脱,倒不如直接承认是嫉妒。   但这份嫉妒是无害的,是人之常情。   她胸中开阔许多,漾着笑杵旁边的人:“你知道了我的秘密,作为交换也该告诉我一个关于你的秘密吧。”   “我没秘密。”   “怎么可能,是人都有秘密。”   在郑北北心里梁予辰像海,看着平静蔚蓝,下面却波涛汹涌。她觉得她比纪潼更了解他哥,尽管说出来他可能不服气。   “你不肯说,难道放心让我猜?我这张嘴可不会轻易放过谁。”她说。   夜凉如水,寒意袭人。   梁予辰在长久的沉默后两手离开栏杆,说了句“好吧”,从夹克口袋里掏出两样东西——烟,打火机。   郑北北抬头:“你……”   她万没想到是这种秘密。   梁予辰转了个身,背倚栏杆。打火机银盖一开,火舌轻舔烟口。他燃起一支烟却没有立刻抽,夹在指间等它燃匀,随后才凑到唇间,慢慢吸,徐徐吐出白气,分不清是烟是雾。   这些动作显然已经重复过许多次。   “这算是个秘密。”他垂下了手。   “予辰哥……”郑北北许久缓不过来,“纪潼说你最反感别人抽烟。”   纪潼以往总像炫耀似的,什么事都要跟她讲。   梁予辰说:“我只是反感他抽烟,别的人不归我管。”   “包括你自己?”   “包括我自己。”   四下无人,连空气也寂静,只余吸烟的细微声音。   郑北北从震惊中渐渐平息,寸步也不离:“改天我也试试。”   梁予辰转头望了她一眼,侧脸笼在烟圈里:“随你。”   对一个人的钟情不仅没让他变成更好的自己,反而让他泥足深陷,看到了一个最差劲的自己。   这才是他的秘密。 第47章 想要什么   在屋顶待了整整半小时梁予辰才下楼,手脚都冻得冰凉。   昨天梁长磊找他谈过话,说戒指的事,已经不是第一次。他爸没问他为什么要把戒指送给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弟弟,只是强调最好要回来。他不肯,替纪潼担保,戒指会被好好保管,梁长磊只好作罢。   家里的筵席已经散去,郑北北也回了四楼。客厅里胡艾华正坐着看电视,看见他便朝他招手:“儿子,过来过来。”   俗套的相亲节目还在播,梁予辰如常陪她坐在沙发上。   “潼潼买的那个洗碗机是真方便,吃完饭一点儿也不用操心,放进去就行。”   一边跟大儿子扯闲篇,她手里一边戳着针线。   这台洗碗机最后的确是纪潼出的钱,当然梁予辰也对他表达过谢意——睡在一起时给他唱过一小段歌,是纪潼要求的。   大约算是情歌。   不过流行歌曲里十首有八首都是情歌,这也作不得准。   “潼潼呢?”梁予辰问。   “回学校去了,说是明天有什么什么事,要早起,我也没听清。”   他默然片刻,注意到母亲手里的活计。   “这条围巾看您织了挺久,给潼潼的?”   驼色,松软毛,认真织了近两个月。胡艾华笑着将二郎腿一颠,手里的毛衣针轻轻戳了他胳膊一下:“你可别嫌妈偏心啊,妈是想着你秀兰姨给你织了一条,那我就给潼潼织一条,这样两兄弟就都有了。”   “没觉得您偏心,”梁予辰两只手揣在口袋里把玩打火机,体温渐渐回暖,“您尽管对潼潼好,别担心我不高兴。”   到了换针的时候,胡艾华勾得稍显笨拙但仔细:“知道你对潼潼好,妈特别谢谢你。也不知道我是几世修来的福气,临了临了得了你这么个好儿子。”   手指慢慢松开打火机,梁予辰满腔愧意重新回到心头,静静听着电视里的家长里短。   “对了,”胡艾华顿住手,“过两周潼潼生日,你先别给他买东西。”   去年儿子满二十岁,是整数,她带着回娘家大操大办了一场,没有梁家父子什么事。今年是二十一,不必大张旗鼓,那就一家人在一起庆祝,得让他过得窝心又高兴。   “我跟他说了,想要什么直接写下来,咱们仨抓阄。”她扶了扶为打毛衣特意戴上的眼镜,低头专注戳着围巾,“抓着贵的就买贵的,抓着便宜的就买便宜的,反正拢共三样东西,随他去写。”   梁予辰微微颔首,知道了。   纪潼性格挑剔,人又有主意,与其去猜他喜欢什么倒不如直接让他自己说来得稳妥。   这一夜他孤独地睡在两人的卧室里,下一次再见又是周末。   纪潼跟梁予辰一前一后回到家里,饭菜已经端上桌。一家人围坐桌边安安稳稳吃完一顿饭,两个小的负责收拾残局。   弟弟端盘子倒厨余,哥哥便擦桌子。   “哥,这个骨头能不能倒进去?”水池边突然传来轻声询问。   家里装了垃圾处理器,太硬的东西纪潼担心会卡住,想来想去还是先问一句。梁予辰回头第一眼见到的是他脖子上的戒指,正好落在毛衣领上面,白灯下熠熠发光。他心中莫名安定,压抑的心情也少了许多,目光深切:“不是大腔骨就行。”   还能说话就算不错,他所求不多。   纪潼被他一盯,忽然又觉得心悸,匆忙别过眼:“知道了。”   半晌无话,收拾完毕纪潼打算照原计划溜回学校,因此先行走出去。梁予辰留在厨房没动身,心里有所期待,给近在咫尺的人发了条短信。谁知等他走出厨房时,纪潼却仍在客厅站着。   他一走过去纪潼便不跟他挤,搬过小板凳坐在父母对面。   “妈,叫我来这儿干嘛?”纪潼问。   梁长磊吃完饭后习惯喝点枸杞茶,吹着杯子不言语。胡艾华笑道:“你要的生日礼物呢,写完了吗?”   “还没呢。”答得漫不经心。   “有这么难写?”胡艾华跟梁长磊对视一眼,“你可别给我们两口子出什么难题。”   纪潼说:“没有,我只是没时间。”   他完全忘了这件事。   “那你就现在写,写完拿给我们,离你生日也没几天了总得留点时间让我们掏钱吧。”   无奈之下他只好依从他妈的意思回屋去,梁予辰留下来陪父母说话。   —   最近一直都留宿在学校,小卧房纪潼有好几周没睡了,推开门的那瞬间光是闻到屋里的空气就有种久违的亲切跟想念。   在这里他曾有过无数个悠长而放松的夜。   定了定神,他坐到桌前拿下书架上的便利贴跟笔,刚一低头,却瞧见桌上的手机呼吸灯正闪烁。   有未读的消息。   解锁以后,屏幕徒然亮起,上面是“梁予辰”三个字。为了显示自己不拿他当回事,从一开始他就存的是哥哥的全名,之后一直没有改过,想想未免幼稚。   消息是十分钟前收到的。   梁予辰问:“今晚想不想在家睡,我走也可以。”   单方面的妥协与求全在这一个月里几乎已经成了一件自然而然的事。   他们之间有一层微妙的窗户纸,彼此无限接近心知肚明,却又执拗保留着最后的糊涂。   纪潼的心也无限接近失序。   今天他可以躲,或者让梁予辰走,那明天呢,以后呢?   人生漫漫,总该有人彻底决断。   —   半晌他拿着叠起的三张纸回到客厅,引得三人齐齐抬起头。   “写好了。”他将手递过去,掌心三个小方块。   胡艾华坐着伸过手去:“看看你娘我运气如何。”   梁家父子在她细看时也各领走一个,还没等打开,刚才还笑容满面的胡艾华忽然僵着脸站了起来,父子俩动作默契停住:“怎么了?”   她眼神忽地锐利,看着始终垂眸不语的纪潼顿了两秒,旋风般麻利抢走梁家父子手中的纸,死死攥在手心。   “怎么了华华?”梁长磊蹙眉仰头。   客厅有一瞬间的安静,接着胡艾华突然开始批头盖脸地吼纪潼:“过个生日写这么贵重的礼物干什么?说了多少次了咱们家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家庭,别天天净想着把我们跟你那个远在天边的爸相比!”   纪潼像被吼懵了,木着身子。   梁予辰猜不透纪潼到底要了什么值钱的东西,但觉得最厉害不过是几万块的模型或是限量款的潮牌,站起来劝。   “妈,有话好好说。”   胡艾华却像是气极了,嘴里喊着“不懂事,真的不懂事!”,手也高高扬起,还没来得及拍下去梁予辰就已经将纪潼拉到身后护得严密。   可他越是这样,胡艾华却似乎越是生气,指着纪潼道:“我看这生日你什么也别想要了,给你个蛋糕了事。你们都听见了吗,谁也别给他买东西,买了东西就别进这个家门!”   那三张纸叠成的方块被牢牢攥在左手掌心,背在身后并不抬起。   纪潼躲在哥哥身后缩了一下脖子,显然并非完全不怕,可目光却偏向一边,由始至终不为自己辩解。   “好了,”梁长磊搂住老婆的肩,“孩子不懂事教育他就行了,自己生这么大的气做什么?”强行将她按回沙发。   她却仍胸膛起伏,目光复杂地看着自己的亲生儿子。   客厅许久寂静,纪潼从梁予辰身后走出来,嗫嚅:“妈,我不要了,你别生气。”   他这一次退缩得比以往都要快,认错也是。   胡艾华不再说话,挥挥右手叫他快走,眼不见为净。   他就回到房中收拾好带来的包,顺理成章地离开了这个家。梁予辰将他一直送到小区门口,期间两人一句话也没有说,直到在门外驻足。   “太晚了,”梁予辰说,“我陪你打车回学校。”   纪潼立刻摇了摇头:“不用了。哥,我今天惹我妈生气,你在家好好劝劝她。”   顿了顿,又说:“算是帮我。”   近来他说话似乎少了许多孩子气,梁予辰觉得有些陌生,又觉得怅然,想跟往常一样揉揉他的头,手却在半空停住:“可以么?”   纪潼转过身去,走开两步拦出租,回头道:“哥,那我就先走了。”   梁予辰也不生气,见车还没来便又走过去,目光专注声音却放得很低:“你想要的是什么,哥哥买不买得起?”   他打从心底希望自己能给得起。   又说:“我卡里还有点积蓄。”   纪潼却两眼向下看着地:“别问了,跟你没关系。”   语气有些生硬。   梁予辰就此沉默,直到将弟弟送上出租车后还在想,真希望纪潼的生日愿望跟自己有关系。 第48章 吻   以往二十年里,纪潼的日子过得绝对算随心所欲,只有这两个月是例外。尤其是这周,心中总有团乌云笼罩,就连吃饭睡觉也不得安宁。   因为上回那顿饭的关系,叶秀兰最近几天认真张罗起给他找女朋友的事,郑北北由此不知为什么越看他越不顺眼,见缝插针地对他进行冷嘲热讽,半点儿也不留情面。   等事情一有了进展叶秀兰专程把他叫上楼去,说是帮他约了对方姑娘见面,就在明天,某某街某某咖啡店,叫他到时候机灵着点儿,别第一面就惹姑娘不高兴。   纪潼答应了。   第二天中午他穿上他妈给他买的新外套出门,两手空空,没预备礼物。   姑娘名叫曲晗,不是外院的,读的是师范,跟他同级。提前便听叶秀兰说她性格特别好,见了面纪潼才发现果然如此。   曲晗到得比他早,坐在临街的落地窗边高脚凳上,边喝东西边等他,一见到他的人影就隔着玻璃向他挥手,弄得场面一点儿也不像第一次见面。   “你就是纪潼吧。”   “你见过我?”   她爽朗一笑:“见过照片,我妈给我看的。”   估计是叶秀兰传过去的。   “所以你就是曲晗。”纪潼站在她面前,见她笑盈盈的,不像被迫遵从父母之命,倒像是出来见网友似的。   “怎么样,是不是挺照骗的?”还会随口开自己玩笑。   纪潼两手抄在外套口袋里,离得不远不近:“挺好看的,比照片上好看。”   他是实话实说,不过人家姑娘觉得他是嘴甜,无形中他赚了个头彩。两个二十还没冒头的人说相亲有点儿过了,今天这一面顶多算认识。按普通路径,他们应该用社交软件互相加个好友,感觉不错就继续聊下去,也许慢慢开始道早安晚安,慢慢开始看电影吃饭,寻机确定关系。   但纪潼等不了那么久,他需要的是强效药。   在咖啡厅里坐了一个多小时净看排队买饮料的人了,两人待得意兴阑珊。他问:“这个商场里有个电影院,巨幕的效果还行,下午要不要看场电影?”   “啊?”曲晗明显挺意外的,犹豫了一下才说:“也行吧。”   “你有事?”   “事倒没事,就是……算了,先看看有没有好电影。”   她觉得这第一次见面,纪潼表现出的心情跟他看电影的邀请不太一致,像是为了完成什么必要的步骤。   就这样,两人又在纪潼的主张下看了场两个半小时的好莱坞大片,再次走出商场时天已经快要黑了。   “你刚才怎么有点儿心不在焉的。”曲晗问,“觉得电影无聊?”   刚刚在厅里她扭头想跟纪潼说话纪潼都没注意,直到膝盖被拍了一下才回神。   纪潼说:“没什么,想事情。”   他在想与梁予辰一同躺在床上看电影的事,一帧帧一幕幕都还在眼前。腰上的手,背后的呼吸,记忆像进化后的胶片,将所有听觉与触觉完好无损地保存,又如此不合时宜地跳了出来。   明明当时不觉得特别,此刻想来却尤为心悸。   两人都是不挣钱的学生,晚饭就在快餐店随意吃了一些,然后踩着路灯下的影子往公交站走。   腊八将近,风里带着尚不算凛冽的寒。   “诶,你为什么会答应跟我见面啊。”曲晗裹紧了脖子上的大红围巾,“来之前我还以为你长得特别难看或者谎报年龄了呢。”   要不然二十出头的人干嘛让家里介绍女朋友?   纪潼大冷天的也拿了盒奥利奥麦旋风,心事重重地刮着吃,一点儿也不觉得冻手,咽了一口后开始胡编理由。   “在家待着无聊,还有我妈想让我多交朋友,说没坏处。你呢?”   “我纯粹是为了气我爸。”提到这个曲晗脸上的笑收了起来,“我初三就交过男朋友,我爸知道以后不让,说我小小年纪不知羞耻。结果后来我不找了,跟他们说我一辈子不结婚,我爸又不同意。”   她扭过头,朝纪潼笑:“真难伺候,是不是?”   “我妈现在到处张罗着找人给我介绍男朋友,我爸也掺和。掺和就掺和吧,他对你不满意,那我必须出来见你。”   纪潼含着勺子听完,嘿了一声:“他凭什么对我不满意?”   “我哪知道,”曲晗笑他无聊,“兴许就是看你不顺眼呗。”   “那你呢?”   “我看你倒挺顺眼。”   两人这番对话完全像是玩伴之间的对谈,而且是相识已久的玩伴。如今的杨骁没有时间搭理纪潼,郑北北不屑与纪潼谈这些,曲晗像他们俩的折衷,从天而降。   将女生送上公交车时纪潼对转身道别的她说:“那我们以后常见面,尤其是最近。”   曲晗也没问为什么,只说行,就当和人说说话也不赖。   送完她,纪潼独自一人在街上走了一段,外套拉链拉到了顶。   两个冬天过去了他仍然不记得戴围巾,以前为这个跟梁予辰吵过的架算算也快一只手数不过来。当时觉得心烦,如今却觉得格外贴近。   现在他想见梁予辰却不敢见,忘了围巾就只能自己冻着。   心绪难平地走回小区,时间已经是晚上九点。今天梁予辰应该不回来,学校里有加课,导师辅导论文,他听另一位英文系的师兄说过。   所以他才敢回家来。   家属院的物业艺不高人却胆大,爬墙植物那样多,偏偏要挑藤本月季。这种花枝条长、花头多,夏天开花时花团锦簇,冬天花败时枯枝横斜。   朱红砖,月孤清。曾经是烈火烹油,繁花似锦,如今是形影相吊,寂寥沉静。   纪潼慢慢往里走,眼前却忽然出现一个人,在枯败的花墙下站着,戴着眼镜,颀长的身体侧倚墙面,手里一枚打火机开开合合,静夜里有节奏地响着。   只是这样一个远远的轮廓他就认出来。   是梁予辰。   —   今晚活动结束得早,梁予辰在席间喝了点儿酒,身体不舒服,又想见纪潼,所以回了家。   厨房里,胡艾华像分享家人的八卦一样告诉他,纪潼出门跟女孩子相亲去了。她说:“潼潼也到了该恋爱的岁数了,想想他牵女孩儿的手,还觉得怪别扭的。”   自顾自笑了片刻,又说:“也不知道他会不会谈恋爱。”   梁予辰连一个敷衍的笑也给不出来。胃里犹如针扎火烤,疼得喘不上气。   胡艾华收拾厨柜时无意间侧过头,吓了一跳,问他哪里不舒服。他说没有,忽然想起学校有急事,着急回去一趟。   就此出了门。   纪潼马上二十一,怎么可能不会谈恋爱?不仅会谈恋爱,他还会折磨一个人的心,熬尽一个人的忍耐力,让人满怀希望又尝尽绝望。   他很想问问纪潼到底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给了他那么多错觉又让他清醒地认识到这是个误会,所以他一直站在外面等。   直到脚边落满烟蒂,纪潼的声音才出现。   “哥,你怎么在这儿?”   这里离5号楼还有一段距离,一向僻静,但却是晚间归来的必经之路。梁予辰已经等了许久,两颊苍白,耳骨通红。   他抬头看着一身帅气新衣的纪潼,敛眸站直,收起了打火机:“等你。”   “等我?”纪潼看上去诧异又心虚,“等我做什么?”   自己煎熬良久,等的人却连因为什么都不清楚,听上去挺讽刺。   四下无人,梁予辰站在高墙的阴影里:“听说你今天去相亲了。”   纪潼不与他对视:“嗯,去了。”眼神躲闪间注意到地上的烟头,不由得吓了一跳:“你抽烟了?”   梁予辰没回答,反而问他:“为什么去?”   “什么为什么。”纪潼揣着明白装糊涂。   “为什么要去相亲,还有,最近为什么躲着我。”   他也学会了明知故问,逼着喜欢的人面对心里那份喜欢。   纪潼被他问得心慌,指甲深嵌掌心故作轻松:“为了交女朋友啊。你不是老嘲笑我是童子鸡吗,我就找给你——”   “纪潼。”梁予辰却再不像以前那样任他装傻,“还有后半个问题,为什么躲着我?”   还能为什么,纪潼收回目光:“我没有躲着你。”   “没有?”梁予辰问,“在家在学校你都是看见我就跑,我跟你独处你就全身都不自在,你心虚什么?”   纪潼心乱如麻:“我没心虚。”   梁予辰失望:“你怎么晾着我、躲我我都无所谓,但你要是拿自己的感情来任性,想没想过我有多不好过?”   那日手上的伤口,屋顶的秘密,他所有的失意跟堕落都只跟纪潼有关。   纪潼却垂眸,仍要逃避:“什么意思,我听不明白。”   梁予辰钳住他的胳膊:“你怎么可能不明白?”   他爱的人是二十岁不是两岁,情欲纠结,爱恨痴缠,桩桩件件早就学了个透彻明白。   “哥……”纪潼心慌意乱,立刻便要抽手逃离,为难极了地喊他哥:“我真的不明白……”   “潼潼。”梁予辰的手越收越紧,似乎是怕他跑掉。   “你放开我,”纪潼开始挣扎求饶,脸上急得快要哭出来,“我真的不明白,你别逼我……”   下一刻胳膊忽然自由,有双手扳过他的脸,酒精味迫近,两片冰凉的薄唇压住他的嘴,用力碾压吸吮。惊雷击溃假意虚情,纪潼被迫张开嘴巴,冷风伴着舌头钻进去,不管不顾地攻城掠地,贪婪地索取口中甘甜。   这个吻梁予辰想了太久,忍了太久,一朝遂愿灵魂也为之滚烫,捧着他的脸强硬又不容拒绝,唇齿咬得极紧,片刻也不肯离。   “唔、唔!”   纪潼惊慌失措,两只眼睛徒然睁大,眼前的面容却因太近而模糊,近得连镜片也压在他脸上,金属架扎得人生疼,耳边尽是暧昧声音。   “唔!”他浑身在冷风中颤抖,理智在舐吻间土崩瓦解,回过神来开始拼命挣扎,双手用力推拒梁予辰的胸膛,却推不开砸不开,只能蓦地用力咬上嘴中的舌,刹那间口中腥甜一片。   梁予辰痛极,松开片刻,脸上便结结实实挨了一拳。   “你疯了?!”纪潼惊骇地看着他,捂住嘴,像是生怕心脏从嗓子里跳出去,眼神也不住左顾右盼,唯恐被人看见。   这一拳下手不轻,梁予辰被打得身体歪斜,人虽未跌倒眼镜却直直摔到地上,嘴角带血,看上去狼狈至极。他双手撑膝稳住身体,眼神迷离里带伤,侧过头来表情却仍坚强。   “现在明白了么?”   “你……”纪潼却下意识远离,仿佛眼前的人只是个轻薄他的登徒浪子,“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我一直都知道,”梁予辰直起身,目光钩子般盯住他,“是你不知道。”   对一个人的在乎藏得再深总会露出端倪,纪潼演技拙劣。梁予辰爱他了解他,所以愿意等愿意忍。可等了这么久不仅没等来相互坦诚,他竟然还打算拿自己的感情去逃避。   “我不想知道,也没必要知道。”纪潼摇头。   梁予辰看着他失望透什么,又想看清他的表情,只能在黑暗中费力寻找自己的眼镜。   嘴中还有触感与血腥残留,心中是一片巨震后的断壁残垣。纪潼望着他的背影,再不敢待多一秒,转身朝家跑去。   一步步楼梯踏上去,脚步声跟心跳声一样急,怦通怦通砸着他的身体。   身后是梁予辰的呼唤但他不敢听,只能越跑越急,直到跑回自己的房间砰一声关上门,又迅速落了锁,然后才扑到床上发起怔来。   恍惚中一切都虚无而混乱,他的心像一壶煮沸的水,脑海中反复重映刚刚那一幕。   梁予辰是他哥哥,却疯了一样的吻他。不是玩笑,是唇齿交缠、口涎交换的吻,舌勾挠着,喘息着。   他再也不能骗自己那是玩笑。   指腹擦过嘴角,擦下血丝几缕,是梁予辰舌头被他咬伤流的血。这一切都不是幻觉,不是想象。   为什么?   到底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对他最好的哥哥非要让一切通通改变。   他四肢发麻,心口却发紧。   一个吻让长时间的暧昧不清就此分明,让见不得光的感情暴晒于月光下,可他还没有做好准备,无法承受这个吻带来的冲击。   正混乱之际,房门被人叩响,力道不重。   他浑身倏然僵硬。   “谁?”一开口声音沙哑。   却没有人应他。   刚平复稍许的心脏又骤然急跳,纪潼知道一定是梁予辰,情绪忽然失控。   “别进来,”他喊,“我不想见到你。”   敲门声就此消失,周围重新安静,门口却久久没有脚步声。纪潼就这样将脸埋在枕头上,既不敢起身也不敢抬头,拼命当着一只鸵鸟。   曾经他最喜欢跟梁予辰待在一起,梁予辰出国的时候他最舍不得,梁予辰对别人好时他最吃味,如今一切都变了。   他希望梁予辰离他远远的。 第49章 喊停   这一夜理所当然地失眠。   纪潼睁着眼等天亮,天亮了,又开始害怕天亮。   收拾好东西后该回学校上课,胡艾华将吃的递给他,问:“你见着你哥了么,昨天是不是没回来?”   他急忙摇头:“没见着。”   昨晚没有敲开门,梁予辰大约是识趣离开了,既没惊动父母也没惊扰纪潼。   这样也好,纪潼想,他与哥哥之间倘若早些保持距离,也不至于演变成昨晚那样。   送他到玄关,胡艾华理了理耳后的卷发,瞥眼间忽然瞧见他脖子上挂的东西,咦了一声。   “你这项链是新买的?怎么看着像戒指。”   纪潼怔忡低头。颈间的素圈泛着低调微光,一半藏在上衣里,一半露在空气中,像某种隐而未宣的情感。   只这一眼,他忽然明白了梁予辰送给他的究竟是什么。   是戒指,代表钟情的戒指。   真傻。   纪潼觉得自己真傻,此时才认清,白白叫哥哥错付这许久的感情。   他恍惚出了门,在地铁上坐着出神,还没到学校,就已经将脖子上的东西摘掉了。   —   下午上完课,宿舍四人一起去食堂吃饭,席间纪潼食不知味。   王腾问:“你怎么了,看着跟不高兴似的。”   “没有,”纪潼摇摇头,眼底干涩,“没睡好。”   从食堂出来已是黄昏,头上这片天每一分钟都比上一分钟要更昏更沉,一路上枯枝败叶,来来往往的学生瑟缩着身体御寒。   快到宿舍楼时,他一眼见到等在楼下的人,倏然停住脚步。   梁予辰正等在宿舍楼门口,张着嘴往双手上呵气,呼吸间白雾蒙蒙。   “怎么不走了?”其他三人问。   “我忽然想起来有点儿事,你们先回去吧。”纪潼身体不自觉后退。   又补了一句:“要是遇见我哥别说见过我。”   王腾长长地喔了一声,以为又是老一套:“你是不是又犯什么错了,怕你哥收拾你?”   他心神恍惚地嘱咐:“别说见过我。”接着便再不敢停留,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两天梁予辰打给他许多通电话,他通通没有接,发给他许多条短信,他一条也没有回。   不是不想,他是不敢,就像落荒而逃的这一刻一样。   他从小到大没有学会勇敢面对如山的艰难,遇事只会求助跟逃避。   王腾他们不得已还是硬着头发往前走,很快就被梁予辰注意到。   “纪潼呢?”   三人吞吞吐吐:“没看见人。”   “上课去了?”   “好像是吧。”   “什么课?”   三人又面面相觑:“不知道。”   “我找他——”   话还没说完,梁予辰忽然双手用力按住了自己的胃,一向挺拔的背部微曲,面色有些隐忍。侯进第一个反应过来,想扶一把却被他不动声色地挡开。   “予辰哥你不要紧吧,身体不舒服?”   梁予辰缓过一口气,身体勉强打直:“没什么,有点儿胃疼。”   感情事对一个人的折磨从身到心,几乎快要摧毁他的意志。无论他多么频繁地主动联系,字里行间温言坦诚,纪潼就是不肯见面,不肯跟他说话,甚至连一个字也不肯回他。   他们以前所有温存仿佛通通不作数了,纪潼决绝地将他排除在自己的世界之外,或许恨不得他们就此断了往来。   王腾不知事情的全貌,随口劝道:“予辰哥,你别跟纪潼这浑小子置气,气出病来多不值当?他就是个没心没肺的浑不吝。”   这个哥哥虽然不是亲的,但对纪潼有多上心,他们宿舍所有人看在眼里,这一次当然也以为是纪潼犯浑。   没堵到想见的人,梁予辰不欲多谈:“我先走了,你们见到他跟他说我来过。”   三人连声答应着,走回宿舍,没多久就将这事抛诸脑后。   —   这一晚纪潼没去别的地方,一直躲在图书馆。他想,梁予辰即使在学校里找他,应该也不会找到这儿来,毕竟这是他来得最少的地方。   往日最亲近的人,现今避如蛇蝎。   坐在角落,纪潼面前摆着几本书,随意翻开一页,之后没有再动过。   昨晚那个吻之后,他许久没有从惊骇中平静下来,一时半刻很难接受这件事。记得梁予辰说过,以前有过喜欢的姑娘,那为什么现在又来亲他?   再怎么开放,终究只是说别人的事时简单,事情真发生在自己身上就远不是说出“接受”二字这么容易。他们同为男人又是兄弟,要走出那一步,更不是“离经叛道”四个字可以形容。   想到这里,以前那些拥抱亲昵,那些在一张床上的耳鬓厮磨忽然通通变了模样,就连那时夹在一堆片子里的那部特殊电影也叫人羞赧。   他伏在桌上,脸上烧得滚烫。   哥哥是那样的处心积虑,刻意让他无法招架。   待到图书馆放音乐他仍旧不敢回宿舍,背着包在校园里晃,散着混乱的心。溜了一圈又一圈,专挑人少的地方走,到第五圈时王腾给他发消息:“还不回来?快熄灯了。”   他只好往回走,步步谨慎,快到宿舍楼时更是刻意走在墙根的阴影里,没想到相隔数十米处却仍见到一个模糊而又熟悉的侧影——   楼前的台阶上坐着一个人,穿着他送的那双白球鞋,背包放在脚边,两肘搁在分开的双膝上,既没看手机也没听音乐,眼睛看着前方已经熄了灯的球场,心无旁骛地做着一件事:等。   纪潼想象不出梁予辰已经等了他多久。   他又一次退缩,停住了脚步。他想走过去质问梁予辰为什么要逼他,脚挪了两步却又勇气尽失,终于转身往另一个方向狂奔而去。   这一晚他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将电话关机,此后像躲仇家一样躲着梁予辰,直到生日前一天。   曲晗不知从哪儿听说他过生日,打电话祝他生日快乐。纪潼答应请她吃饭,就在学校附近,吃完两人在校园里随便走走。   晚上点,小树林正是人多的时候,他们不打算去凑热闹,就在外围的草地上坐着。有点儿冷,但还能忍受。   两人蜷着腿,曲晗两只手撑在身后,抬头看天上的星。   “这个位置看星星挺美的。”无遮无挡,无雾无云。   纪潼没抬头,他知道再美也美不过屋顶那一次。   “你有心事?”她又扭头,“今天话特别少。”   前几次见面纪潼的话本已不多,这次更算得上惜字如金。她笑了笑:“本来听说你是个挺有趣的纨绔子弟,结果每次见面都心事重重的,不想见面就直说,我也是无聊闲的。”   “跟你没关系。”纪潼从身边扯了一根草,缠在指间像戒指。   “你接过吻么?”他问。   曲晗一怔:“这么直接。”   纪潼说:“别误会,我只是问你有没有接过吻。”   曲晗奇怪地看了他一会儿,慢慢道:“有啊,初中那次就有。”   “什么感觉?”   “不想停。”   纪潼抬起头:“不想停?”   “对啊。”曲晗表情坦荡,“跟喜欢的人接吻,第一感觉是不想停,想让那一刻延续到永远。”   纪潼恍惚半晌,指腹下意识地摩挲上唇。那里昨晚被梁予辰咬过一口,没有留痕,但触感却犹如唇上纹身,冲洗多少遍也分毫未浅。   他不知道这种感觉会不会也要延续到永远。   “你今天到底怎么了?”曲晗问,“居然还问这种问题。”   手上的草一圈圈松开,纪潼说:“我只想知道跟喜欢的人接吻是什么感觉。”   曲晗说:“就像我说的那样,吻过还想吻,吻过他就不会再想吻别人。”   吻过他就不想再吻别人……   纪潼慢慢回味这句话,一时间又心乱如麻。   待了这一阵子,身上已经冻僵,两人活动着手脚站起来。他送曲晗回去,本以为这么晚了应该安全,没想到走到校门口,却还是遇见了他最不想遇见的人——   梁予辰骑着车正好回校。   两人擦身而过,纪潼还来不及躲,胳膊已经被人握住。   “潼潼。”梁予辰稳住车子拉着他,“我们谈谈。”   纪潼急忙抽开,两下里僵住,曲晗问:“你朋友?”   “我哥哥。”他说。   梁予辰这才注意到跟他在一起的女生。   曲晗知道他有哥哥的事,看着他们之间的气氛奇怪,却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坚持不让纪潼再送了。   纪潼垂着眸,见到梁予辰双手冻得通红。   “给我一点时间,我们谈谈。”梁予辰又说。   他避无可避,只能点头应允,说什么也不肯再坐后座。于是两个人只能推着车,慢慢走到僻静的角落。   梁予辰今晚应当是出去做过要紧事,衬衫领口下藏着平结,西服穿在黑色外套里。   “为什么不接我电话?”   纪潼与他保持着一米的距离,不肯回答。   “是不是我那天冒犯了你?”   那天的那个吻,他后来想想也后悔,自己就那样经不得激,将一切操之过急。   等了许久,纪潼仍然抿着唇不开口,木头一样杵在他面前。   他急了,低吼:“跟我说话。”   纪潼终于抬起头,眼圈全红,切切对视:“说什么?”   仿佛撂了无数个电话、好几天音讯全无的不是他,失眠痛苦食不下咽的才是他一样。   就因为这一个眼神,梁予辰丢盔弃甲,心中软成一片,半抱着他:“别哭,我不该吼你,但你总该跟我说句话,哪怕问问我想说什么也行。”   纪潼也狠不下心,问:“你要说什么?”   没想到就此入了他的套。   梁予辰看着他,声音清明:“我问你,要不要跟我在一起,你知道我一直喜欢你。”   喜欢两个字如雷炸在耳边,温存尽皆虚妄。纪潼周身一凛,含着泪拼命摇头,浑身力气却一丝不剩。   两兄弟在一起,离经叛道,他从来没有想过,也不可能去想。   梁予辰的身体与他拉开距离:“你不敢跟我在一起?”   纪潼两行热泪滚下来:“没有敢不敢,我不喜欢你。”   “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纪潼徒然失控,“你是男的,又是我哥,我怎么会喜欢你?你也不该喜欢我,别说疯话了行不行。”   “你当这是疯话?”梁予辰掰着他的肩强迫他看着自己,“知不知道这句话我忍了多久,知不知道我有多少次恨不得马上说给你听?”   多少个与纪潼亲近的夜里他反复说服自己才忍着没表白,就是顾及纪潼的心情跟感受,再忍下去话没疯人先疯了。   纪潼被刺激得不轻,人几乎站立不住,抖着嗓问:“你读了这么多书,结果跟弟弟说喜欢,不觉得丢人吗?”   梁予辰神情怔住,脸色一片苍白。   “丢什么人?你是指喜欢男人还是喜欢你?圣贤书只教我俯仰无愧于天地,没教我不能爱你。”   “那你爸呢,我妈呢,你不觉得对不起他们?”纪潼仰脸看他,双颊满是泪痕。   梁予辰将一颗心活生生剖开:“我活了二十六年从来没觉得对不起任何人,也不想对不起自己,你明不明白?”   纪潼喉咙哽咽,眼前一片模糊:“不明白。”   爱字比喜欢更刺痛人心。   “潼潼,”梁予辰话已说尽,几乎绝望,“就为我勇敢一次,行吗?”   爱一个不该爱的人需要莫大的勇气,他有,但他祈盼纪潼也有。   纪潼却没办法再听下去。他手上挣脱不开,脚下后退两步,不断让梁予辰放开自己。梁予辰想抱他,他拼命推拒,嗓音颤抖:“我真的,真的从来没有喜欢过你,别再逼我了。”   “不可能。”梁予辰仍旧不信。   朝夕相处,时时亲昵,过往的那些在乎跟占有欲不是假的,他没办法相信纪潼不喜欢自己。   “我对别人好你为我吃醋,病了伤心了就要我陪着,还天天戴着我送你的——”   话说到这儿忽然停住,他目光一凛,发现纪潼脖子上空空荡荡。   “戒指呢?”   空气就此安静。   许久后纪潼嘴唇轻轻动了动:“弄丢了。”   小臂上的手徒然一松。   “丢哪儿了?”   “我……”纪潼嗫嚅。   “说啊!”梁予辰忽然高声吼他。   他身体随之一颤:“丢路上了。”   “哪条路?”   “不记得了,可能是家外面那条,可能是学校附近,我一直跟曲晗在一起,没注意……”他指甲紧戳手心,努力保持直立:“我赔给你。”   “曲晗?”梁予辰问,“刚才那个跟你在一起的人?”   纪潼缓缓点头。   两个人由交谈到争吵,最后走进一片死寂。   梁予辰的目光收敛起不甘,散开所有温柔情意,看着纪潼,只剩失望。   “潼潼……”他慢慢开口,“你真的从来没有在乎过我。”   说完这句,他一步步后退,一步步远离,下了草坡,终于转过身,骑上车远去。   月沉西天,孤星难明。   自行车离开砖道,过了栅门,驶进高灯阔影的香樟路,从此消失在纪潼的视野里。   —   戒指不见了,连丢在了哪儿也不清楚。   梁予辰骑着车疯了一样地出去找。情爱煎熬,哪比得上丢了生母的遗物煎熬。   寒风凛冽,学校旁边两条街他一米一米骑过去,纪潼可能走过的地方,可能停留过的店铺门前通通搜寻一遍。路灯太暗,为照明他只能左手骑车,右手拿手机,没多久手指就僵硬得活动不了,可仍然一寸地都不敢错过。   在学校附近找到凌晨一点,手机已经快要没有电,他又去便利店买了手电筒,揣在口袋里往家的方向骑。   家属院的大门早已闭锁,守夜的在保安室里披着棉服睡着了,小电视还开着。他没有进去,调转方向沿平时的路线从院门口往外找,墙角下水沟里,一直找出去一公里,仍然一无所获。   他近乎绝望。   天大地大,单凭他自己,别说这一晚,或许一辈子也走不完,找不回。   这一次他再也没有什么好运气,又或许他从头到尾都没有过好运气。命运对他不公平,把他生得这么勇敢,又叫他爱上一个不勇敢的人。   年少轻狂,只可惜勇气无用。   —   凌晨四点他终于放弃,带着彻骨的寒意和痛悔的思绪毫无方向地在街上骑,身体却在寒透后烧起来,恍惚间骑到玉潭湖公园外。   红漆大门,深灰瓦楞,熟悉的景与物通通掩在黑夜里。   他抬头,见到牌匾上五个烫金大字,想起第一次到这儿时,在牌匾下被红袖章大妈拦住,高声嚷着让他补票,他却只想往里冲。   那时的他有多着急,如今的他就有多后悔。如果那一次没有来,没有阴差阳错的相救,没有耳畔的那句“你真好”,没有短刺一样的阳光,也许后面的事就会通通没有。   今晚没人拦他,他就把车扔在路边的草丛里,从大门的闸机翻了进去。   爱上纪潼就是对公序良俗的最大违逆,相比之下逃票不值一提。   里面空寂漆黑,连路灯也没有,只有月光引路。   梁予辰身形摇晃像饮过酒,穿回廊过草地,一路扶着白墙老树,终于走到湖边又险些栽下湖去。   什么都会变,只有湖还是那片湖,景还是那片景,月色下波光粼粼,亮如爱人的眼睛。   湖边结霜,石砖地滑,木板裹泥。他挑了块离水最近的草地,起初席地而坐,后来支持不住,干脆仰面躺下。   地上很凉,湿意透进衣里,但头顶便是天,前方便是湖,是他此刻最后一点惬意。   他身体不大舒服,神智却冻得清明。想抽烟,找遍所有口袋却没找到烟,这才想起今天出去为导师办事,特意没有带烟。   以前他不会抽,后来会了,短短两个月里一发不可收拾,渐渐烟不离手。   席嘉程知道,郑北北知道,此外就只有他自己知道。   没有烟抽,他管不住自己,只能放任思绪像跑马灯,闪回过往的许多细节。   几十米外的堤岸边有排乳白石栏,纪潼在那里第一次喊他哥,手挥得像风里的小旗。回程的车上暖风开到最大,纪潼在后座第二次对他说“你真好”,声音甜得像蜜。   离了这里,还有更多。自己二十四岁时他们第一次拥抱,纪潼十九岁生日他们第一次牵手,第一次吵架,第一次合影,第一次躺在床上看电影。   从二十三岁到二十六岁他们一直在一起,说过太多话,做过太多事,回忆无穷无尽。   梁予辰决定喊停。   庆幸清醒时来了这里。故事从这里开始,那就该在这里结束。   庆幸几个小时前没有对纪潼口出恶语。戒指是他给纪潼的,纪潼丢了,他没资格怪纪潼,最该怪的是自己。   庆幸今晚星辰犹在。纪潼喜欢星星,告别该有星星。   这地方离天近,也就意味着离生母近。   他对着天空伸出手,挡住半幅残月、一斗疏星,然后才敢跟死去的母亲说话——   “妈,我对不起你。”   “尽管惩罚我,惩罚我爱错了人,惩罚我三年来的不自量力。” 第50章 惊喜   后来天空吐白,他又原路回去,神智已经有些不清。   门卫室的小黄窗里,电视机已经没有了画面,漆黑一片,连保安也不知所踪。他全身力量倚在铁门上,冻僵的双手艰难打开虚阖着的锁,回到家便一头栽倒在床上,筋疲力尽,连门也没有关。   早上七点胡艾华起了床,经过小卧房时发现门开着,往里一看,儿子高大的身体倒伏在床上一动不动,身上还穿着外套。   她心中起疑,上前一查看,登时吓得魂飞魄散。   梁予辰浑身烧得滚烫,两颊病态潮红,嘴唇却苍白泛紫,裹紧羽绒服发着抖。胡艾华即刻喊醒梁长磊,手忙脚乱地穿衣穿鞋,两个人艰难地将人弄到医院去,挂急诊、检查、吊水。谁也不明白儿子这是怎么了,怎么前一天还好端端的,不过是胃口差了一些,今天就把自己折腾得像是去了半条命。   慌慌张张地忙到九点,医院人渐渐多起来,输液室里挤得没有一张空床,墙上的电视开始播早间新闻,病人跟家属有的高声谈笑,有的忧心忡忡。这热闹景象中只有梁予辰仍阖眼未醒,像是累极了,又像是不肯醒。   梁长磊还要做生意,不能在这里久留,胡艾华让他放心,说自己会照顾好他们的儿子,还会问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心中隐约不安,可人不醒就问不出个所以然,只能揣着铺头的钥匙先行离开,再三嘱咐胡艾华有事就第一时间打给他。   护士见梁予辰个子高,情况又不好,蜷在加床上于心不忍,便破例给了他们一间空置的双人间,没有门只有帘子,但隔壁床暂时没人。   胡艾华千恩万谢,与她一起将人挪了过去。   白墙绿漆,高窗矮椅,母子俩终于有了一方安静。   梁予辰烧得糊涂,豆大的汗珠一颗颗接连冒出来,脖子上也全是发的潮汗。为他脱完鞋后胡艾华便去楼下超市买了条毛巾上来,拿塑料盆打了水,从额头开始小心翼翼擦拭。   “儿子,你这是怎么了……?”她问得轻柔,动作也轻柔。   梁予辰仍旧昏沉。   他躺在床上双眼紧闭,眼睫不安地动着,面容火烧般通红,嘴唇微微动了动。   手里的毛巾一顿,胡艾华隐约听到了一点声音,以为他醒了:“儿子,你要什么?是不是难受?”   梁予辰上下唇微微张开,重又动了动。   她大喜过望,附耳过去,静心聆听。   “潼潼……”   “潼潼……”   嗓音微弱低沉,表情隐忍痛苦。梁予辰迷迷糊糊喊了两声纪潼的名字。   胡艾华瞬间怔住,抬头看了眼他的脸,急忙又俯身下去,想确定自己没有听错。   “潼潼……”   梁予辰身与心都病得不轻。   他额角青筋绷起,淡色山脉绵延,呼吸滚烫地喊纪潼,一声比一声清晰。   四下无人,沉重又沙哑的嗓音像重锤,敲打在胡艾华的太阳穴上。她直起背,拧眉看着眼前病得糊涂的继子,忽然觉得不认识。拿毛巾的那只手无意识地挨着床单,洇湿了一片,眼泪一样透进里面去。   病了,为什么要喊潼潼?   跟纪潼有什么关系?   从梁予辰嘴里逸出的这两个字像一条无形的线,串起她过往所有隐约觉得不对劲的地方,谜底呼之欲出。两人不同寻常的亲密,梁予辰对纪潼过分的包容,还有,纪潼在纸上写的生日愿望……   糟了。   她耸然站起,手里手巾掉落在地。   —   “妈。”   电话那头,纪潼似乎刚起。   胡艾华捂着手机,站在走廊的尽头,低声问:“在做什么,儿子。”   “在复习。”   纪潼与梁予辰分开后,辗转难眠一整夜。也曾想过给哥哥打个电话,差一点没忍住点开他与梁予辰的对话框,但最终都忍了下来。   他觉得自己做得对。没有了梁予辰的“骚扰”他甚至早早便起来复习。   听见儿子声音没什么异常,当妈的这才稍许放下心,暂时压住所有疑问,脑中飞速转动。   “妈、妈。”纪潼见她半晌不说话,问,“有事么?没事我挂了。”   “等等潼潼。”胡艾华突然开口,“学校里最近忙不忙?”   他如实以告:“不怎么忙,我的考试都比较靠前,已经考得差不多了。”   复习并不紧张也不回家,胡艾华更肯定自己的猜想。   她又问:“那你明天呢?有考试吗?”   “没有。妈,到底怎么了,有事?”   她笑了笑:“能有什么事,妈是想你明天生日,干脆给你钱让你出去旅游一趟,你不是一直想去上回咱们玩儿的那个岛考潜水证么,这回妈支持你,要是下周没考试你就马上出发,玩个尽兴。”   “马上?”   “对,明天就飞,今天买机票,这一趟就算是妈送你的生日礼物,考下证再回来跟北北他们好好炫耀。”   纪潼微怔片刻,问:“就我自己?”   那海岛他虽然去过,教练也都是熟的,但以往家中有人过生日一家人总要一起庆祝,最不济也会在家中吃顿饭,必须人齐。   胡艾华故作轻松地试探:“又不是二十岁整数,做什么弄得大张旗鼓。你自己去就得了,难道你是想跟你哥一起去?”   “不!”纪潼急忙反对,“我不跟他一起去。”   顿了顿又说:“他期末比我忙。”   解释得欲盖弥彰。   胡艾华心中更加坚信不疑,催促道:“那就别犹豫了,我一会儿给你把行李送过去。”   几乎是半强制地定好了行程。   纪潼没有反对,说了个“好”。不为了潜水,为了梁予辰。   那边说动纪潼,这边胡艾华更加雷厉风行。挂完电话,她径直去一楼加钱找了位护工,请她帮忙照顾梁予辰几个小时,如果梁予辰中途醒了,就说他妈妈有事回家一趟,很快就回去找他,让他不要离开,也不要让他碰手机。   交待完这么一句,她急匆匆回家帮纪潼收拾行李再送到学校。之所以急,是因为她知道纪潼一定不敢回家,她知道儿子害怕。   短短半日,厚冰封湖面,阴霾罩睛空,而梁予辰还浑然不知。   下午他醒来时,一切就已尘埃落定。   他朦胧睁眼,看见胡艾华,表情仍旧慈祥,却又有些不一样,仿佛疏远许多。   “妈。”他哑着嗓子喊了一声。   胡艾华有一秒的怔神,随即又像是硬下心肠似的,问他:“觉得怎么样?”   “我怎么了?”   “高烧,吊了一天水。”   梁予辰知道自己是昨晚冻的,没有再多问。   “输完这瓶医生让咱们先回家养着,”胡艾华说,“没大事。”   他撑着坐起来:“谢谢妈,害您上不成班。”   “我那个班上不上都不要紧,”胡艾华扶了他一把,“找人帮我代课了,就一节。倒是你,学校里记得给自己请个假,我不知道你们老师的电话。”   梁予辰拿出手机,才想起早已没电根本打不开。   一个小时后,两人打车回到家,带着一大袋子口服液与胶囊。大夫再三嘱咐他不能掉以轻心,再烧起来立刻来医院。   进门换了鞋,胡艾华将他安置在床上,厚厚盖了两床被子。梁予辰环顾四周,觉得少了东西。   胡艾华按着他,让他好好躺着,主动说了句:“潼潼在学校忙着呢,要考试。”   他听见这个名字,倚在床头一动也不动。   胡艾华又抬眼看了看桌上的钟,梁长磊快回来了,万事都需快刀斩乱麻。   她说:“儿子,你这几天好好休息。”   梁予辰嗯了一声。   “想不想喝水?妈去给你倒一杯。”   “现在不渴。”   “那行,既然不喝水,咱娘俩聊聊天,妈有事想问问你。”   她反复铺垫,有话要讲。梁予辰病时不如平时清醒,仍然懂得察言观色,也勉力坐直,嗓音嘶哑:“您问。”   不过才进屋这片刻时间,连衣服也没来得及换就要问的事,自然不会是小事。   两室一厅的房间里除了他们没有别人,胡艾华却仍然谨慎,回头看了一眼,然后才用手压着被子边缘,掖了一掖。   “妈想问问你,等你好了,能不能从家里搬出去?”   声音清晰传到梁予辰耳中,他浑身一震,抬头看自己叫妈的人。   “您是说,让我搬出去?”   既然话已出口,胡艾华已知没有转圜的余地。她先是平静地点了点头,继而转头环顾了一圈这间屋子,慢慢道:“你跟潼潼都是大人了,再住这么小的屋子也不方便。但咱们家的经济条件你知道,前段时间刚支援了你爸盘铺面,一时间也不可能拿出钱来换套大的。所以我想,要不你先搬出去,先住到学校,下学期你毕了业妈再出钱帮你租房子,怎么样?”   她不可能让自己的儿子搬出去,只能硬起心肠,让另一个儿子搬出去。   梁予辰蹙眉看着她,想说话,却一刻不停地咳嗽起来,光是听就知道咳得很深。   胡艾华压下不忍:“这不是你爸的意思,是我自己的意思,你别误会。妈绝对不是赶你,只是跟你商量,你要是实在不愿意,咱们再另想办法。”   当然也不会再有别的办法。   梁予辰咳至停下,心肺已如残垣断壁:“是您的意思还是纪潼的意思?”   索性他还不笨,早就是个知情识趣的大人。   胡艾华静了片刻,说:“什么也瞒不住你。”   她起身回房,拿了样东西后重新回到床边。   梁予辰接过来,是三个纸叠成的方块,装在一个极小的绒布袋里,乍一看以为是叠的星星。   他抬起头:“这是那天纪潼写的他想要的东西?”   胡艾华颔首,知道这一刀刺下去任凭它什么不该有的感情都能结束。她心里绞着疼,面上仍把持着:“我为什么会说刚才这番话,你看完自然明白。”   梁予辰将纸条倒在掌心,头一回缺乏看一样东西的勇气。   其实他以前曾想过,如果有一天纪潼的生日愿望能跟他有关,那一切就都值得。   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三张纸条一一打开,第一张上写着:“想要我哥搬出去”,第二张上写着:“想要我哥搬出去”,第三张上写着:“想要我哥搬出去”。   落笔轻浅、结构松散的水笔字,跟纪潼开玩笑写在漫画书上的一模一样。   想要什么?   想要梁予辰搬出去。   他不仅这样想,这样写,甚至不怕梁予辰看见。   不,或者说,纪潼唯恐梁予辰看不见,所以才将同一句话重复三遍。   这绝对是纪潼给他的惊喜。从认识的第一天起纪潼就想让他搬出去,直到第三年,这个愿望都没有丝毫改变。纪潼心无定性,唯独在这件事上一如既往地坚持,始终没有放弃。   这样有胆识有主意的纪潼,怎么不叫惊喜?   梁予辰这辈子没流过泪,这一刻居然看不清眼前的字。他肺热难纡,靠嘴才能顺畅呼吸,半晌终于腾出气口,说了个“好”。   该自私时自私,方是成年人所为。纪潼跟胡艾华没有错,梁予辰有错,错在误将可有可无当成无可取代,错在一错再错。   当然也错在太傻,以为自己真的有了一个家。 第51章 应该多看一眼   梁予辰的病养了三天,终于不再反复发烧。   身体一有起色他就去买了最大尺寸的行李箱,又找了三四口纸箱、许多旧报纸回来。书架上的漫画和教材、衣柜里的衣服、床上的被褥,甚至卫生间的毛巾、漱口水,客厅喝水的马克杯,连同过往一起通通打包。   他爸头一回撞见他收拾东西很诧异,问他不声不响的是要到哪里去,他说自己学习课程紧,决定搬到学校去,没什么事不会再回来。   梁长磊当场生了场大气,责备他不懂事,住得好好的突然要搬出去,平白让胡艾华多心,还以为自己什么地方照顾不周。梁予辰却说,自己已经跟胡艾华商量过了,不会多心。   他又改口叫回“胡姨”。   梁长磊拦不住他,斥道:“越大越没良心。”   梁予辰笑了笑:“以后我这个没良心的儿子一定少让你生气。”   除了行李,同时带走的还有他所有的证件。护照、身份证、学历学位证,连户口本都影印了一份。   他没让他爸帮他,自己叫了辆面包车来搬东西,到了学校又给席嘉程打电话,让他到东门来帮把手。接到电话匆匆赶去的席嘉程脚上还穿着拖鞋,光着脚,寒风中冻得瑟瑟直抖,见到他便重重锤了他一拳。   “你小子跑哪儿去了?好几天没消息,我还以为你出事了!”   梁予辰说:“回去再聊,先搬东西。”   两人从门卫室借了辆小推车,所有箱子一一摞好,快步往宿舍楼走去。席嘉程扶着箱子问他:“听你导师说你病了,痊愈了么?”   “嗯。”梁予辰略带倦容,“没事了。”   “其实你试都考得差不多了,在家养着不更好?”   “我找导师有事。”   到了宿舍,席嘉程在自己桌上翻翻找找,梁予辰问他找什么,他说:“剪刀,让你开箱子。”   “不用了,我不打开。”   三口纸箱叠着码在墙根,梁予辰将行李箱打开拿出所有证件,随即出了门。   席嘉程在后面喊:“中午吃食堂吗?”   梁予辰走得太急没听见。   —   行政楼五层,他常来这儿。   导师姓许,不到五十,虽然发表学术论文方面不算顶尖,但好与企业家结友,为人颇开明,对他一向器重。   办公室的门大敞着,他叩了两下,许教授抬头见是他,高兴地摘下眼镜:“不得了,我这大弟子什么时候病好了的,没向我汇报!”   “许教授,”他先问了声好,“我今天刚回学校。”   有事相求,态度比往日更显恭谨。   教授的宽桌在办公室里坐北朝南,阳光充足,桌上的红墨铅笔尖闪着银光。他站起来理了理领带,然后拍了拍梁予辰的肩:“好了就行,前几天你给我打电话说病得起不来床,我还真担心了一阵。”   那时他病势汹汹,烧得浑身无力,自然起不来床,因此也就不能替导师干活。   “对不起许教授,那场公开课没译完我就病了,这周我尽快赶出来。”   他最常帮导师干的活就是翻书,英译中,可以署名,所以他愿意。其次就是公开课,比较费时费力,但为了维持跟导师的关系,向来不多推脱。   许教授冲他摆摆手,腕表晃眼:“用不着用不着,我已经安排其他人译好了,正在校对。你病刚好,先休息。”   两人走到皮质沙发上坐着,导师从角落的箱子里给他拿了瓶矿泉水。   “来找我就为这事?”   梁予辰双肘撑膝,两手拿着一个文件袋。   “不光为这事,我还有一件事想跟您商量。”   许教授坐在他隔壁,翘起二郎腿,皮鞋上方露出一截严谨的黑袜:“你说。”   “我想跟您出国。”   下一秒腿倏然放下:“你说什么?”   “我想跟您出国。”梁予辰又重复了一遍,“证件我都带来了,现在就可以填申请表。”   他把文件袋搁到了茶桌上。   许教授看了眼牛皮纸袋,目光又徐徐聚拢在他脸上:“上回我跟你提议,你可是当场拒绝了我。”   话里还残存些许不满意。   一个多月前他们师生间有过一次对谈。许教授接了个金融高峰论坛的长期大活,特意找学校告了假,几个月时间不带课,暂不影响职称评定。他是为事业转型铺路,但他同时还需要一个助手。这个助手不仅学术上要有水平,品德方面要信得过,更要听话。毕竟就他们两个人,半年时间里飞十几个国家,上要见财经口政要,下要见五百强高管,倘若半途失和恐怕事情便要糟。   他挑来选去,选中了低调踏实的梁予辰,没想到梁予辰一听便婉拒。当时他还颇为不忿,心想自己将这样好的一个机会摆在一个研究生都没毕业的翻硕学生面前,居然遭到斩钉截铁的拒绝,年轻人未免不识好歹。   没料到,今天梁予辰却又主动找上门来。   “这段时间我仔细想过了,跟您出去长长见识于我有益。”梁予辰垂眸看着自己交叉的指节,看上去姿态尤其诚恳,“况且我国内的事情已经处理好了,只要半年后能回来答辩就行。您放心,我在外面一定尽心尽力。”   许教授拍了下大腿,大声说好。   “这才像话。我当时怎么劝你的?国内翻译市场门槛低,水平又参差不齐,价根本升不上去,你就算做到顶级又怎么样?人家去欧盟英美一场峰会赚你一个月的钱,五年买了房,你十年还在攒首付。”   “再一个,早历练早跃迁,你现在走,到毕业的时候就比同龄人高出一大截,那时候哪里还用得着我介绍,自有大把工作在等你这个freencer的档期。”   话说得动听,当然也是真的,不过本质还是怕他不肯去。   梁予辰安静坐着,沉默不语。   一个星期前他对未来的打算是,最好能留校任教,实在不行就在平城找份工作,做游戏翻译可以,做出版翻译也行,最不济挂靠翻译公司,凭他的专业水平收入总不会低。一个星期后他已经坐在这里跟导师谈出国事宜,要带什么东西,提前备什么资料,如何申签证、办手续。   就像从前他为了从纪潼身上译出“我爱你”什么都肯做、哪里都肯去,现在他为了帮自己译出“忘了你”什么都肯做、哪里都肯去。   从教授办公室出来,梁予辰回了宿舍,坐下第一件事就是预约大使馆面签号。许教授替他找中介走加急,商务签只要三天。   席嘉程从食堂吃完午饭回来,一身油烟味经过他身后,不小心瞟到他的电脑屏幕,奇怪道:“你要去大使馆实习?下学期该准备读博的事了吧,哪来的美国时间实习?”   “不读博了。”梁予辰没回头,淡淡说了这么一句。   “什么?”席嘉程拉开椅子坐他身边拽他胳膊,“不读了?什么情况。”   “我打算跟许教授出国。”   他戴上眼镜,快速敲打着键盘,认真填写每一栏空白信息,填到家人时,心中仍有微动。   他只填了他的父亲。   席嘉程比他更难接受,在宿舍抱头狂吼,气他不珍惜来之不易的机会。席嘉程自己是不够格,否则断断不会像他这样放弃。   吼完又骑着椅子问他:“什么时候走?”   “签证很快就能拿到,我跟教授会先坐高铁去邻市。”   “直接开始陪同翻译?”   “嗯。”   席嘉程愣在椅中,久久没缓过来,一张嘴合不上:“所以最后一个学期这屋子就我自己一个人住。”   —   几天后,冬日阳光穿过香樟树叶,生活似乎重归平静。   许教授有车,停在东门外。席嘉程跟随梁予辰一起从宿舍出发,送他一程。行至车前,许教授靠着车门一支烟刚起了个头,他们二人便放好行李走到一边叙话。   “你们教授也抽烟?”   “几十年的老烟枪。”   席嘉程喔了一声,脸上是少有的正经:“我看你还是尽量少抽,要不然总咳,咱们做口译的得珍惜嗓音。到国外了记得跟我联系,电话号码得告诉我。”   梁予辰站在树下,身形相比入冬前瘦了许多,脸上的笑却仍温和:“满世界飞,给你哪国的电话号码。”   席嘉程损他不够意思:“开个国际漫游行不行啊大哥,你都要去挣大钱了还在乎这个?”   损完仍旧怅然,从运动裤口袋里摸出一盒昨天特意买的药递给他:“哥们儿送佛送到西,出国买胃药不方便,我帮你多准备了一盒。”   梁予辰接过来,低声说:“谢了。”   带药的事连他自己都没上心。   两年多的相处,彼此已经有了深厚的同窗情谊。他心里也有许多感伤,只是没有宣之于口。   把药收起来,他一抬头,视野里忽然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   连帽衫穿在大衣里,牛仔裤搭得青春活力,身后背着个双肩包。纪潼这样一身打扮从一辆出租车的后座下来,正跟司机说话。   梁予辰的心脏一瞬间绞紧,疼得像箭镞穿胸而过,头一回这样没出息。   见他神情有异,席嘉程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说:“你弟,怎么不叫他?”   说着便抬起右手。   梁予辰按住他的胳膊:“别喊。”   就这一刻间,纪潼回过头来注意到他们,瞬间也冻住似的,站在原地寸步不移。   席嘉程转头看他:“怎么了?”   梁予辰收回目光:“没怎么。”   “你弟好像黑了不少,大冬天的去哪儿晒的。”席嘉程说,“又吵架了?”说完他又看向纪潼,发现纪潼已经背过身去。   —   纪潼从机场回来,行李还在出租车后备箱,刚想拿,就看见了梁予辰。   哥哥的脸有几分憔悴,但腰肩板正,挺阔西服在身,看着仍旧精神。   两人仅仅对视了一秒。   纪潼连他的表情也没敢看清,心中只知害怕他上前纠缠,急忙别过眼去,等着司机帮自己拿行李。余光里梁予辰上了旁边的一辆黑色suv,车外有人与他挥手,像是道别。   行李拿到,纪潼可以走了。   拉着箱子走到校门口,他却忽然没来由的一阵心悸,停下来,控制不住身体,转头看向那辆车离开的路。   这一次再没有人在原地等他。那辆车载着梁予辰驶离,起初缓行,后来飞快。   这样一个普通的午后,他在校门口偶遇他喊了近三年哥哥的人,一句话没有说,就这样看着他离开。   树分两枝,天各一方。   如果知道这是最后一面,纪潼应该会多看上一眼。 第52章 一切终会厘清   腊八那天纪潼带着少之又少的行李去坐飞机,仓促间开始一场突如其来的旅行,出门时手忙脚乱到险些连护照都忘了。王腾他们有东西让他代购,一个小时里竟然也给他列出个长长的单子,三个人将他送下楼兴高采烈地朝他挥手道别。   他回过头也挥挥手,脖子上围着胡艾华打了许久的那条驼绒围巾,秀气的下颌收在围巾里,脸上的那双眼睛不像往日那样顾盼神飞。刚要转身离开,却被王腾“诶”一声叫住。   “予辰哥知道你要出去吧?”   他听到这个名字,扶着箱子没说话。   “明白了。”王腾两手抄在裤袋里,有些痞里痞气,“又是偷着出去,真有你的。那要是他再找过来我们怎么说?先套好词,哥几个别给你演砸了。”“   室友们踩的地方就是梁予辰曾坐过的台阶,纪潼仰头后又慢慢将眼垂下:“别跟他说实话,就说我在忙,忙什么都可以。”   王腾心领神会:“放心吧,把心放肚子里。”说完三人转身要回去,这次却又被纪潼叫住。   “等等。”   “怎么?”   他左手往上拉了拉围巾,只露出一对不安的眼睛。   “要是我哥非要在这儿等我,你们……拜托你们把他劝回去。”   外面冷。   三人听完他的话,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中都觉得有些怪异。   其后的日子证明这一句交待多余。   纪潼回国,在校门口见过梁予辰那一面后满腹心事回宿舍,推开门只有侯进在。他把行李箱摊在地上一件件往外拿东西,侯进从床上爬下来拿到自己那两条划算的进口烟高兴不已,就差当场点一支抽起来,出于感谢也就顺手帮他归置归置。   他给胡艾华买了化妆品,给梁长磊买了参片,蹲在地上一一拿出来。侯进问:“没给你哥买东西?”   “不知道买什么。”   其实是买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给,干脆没有买。   收拾了许久,宿舍很安静。快要结束的时候,他拿出最后一件衣服抱在怀里,低头看着空荡荡的箱子:“侯进,我哥这几天来过吗?”   侯进正站在桌边拆烟:“没来过。”   “一次也没有?”   “没有。”   纪潼心里慢慢松了一口气。也许梁予辰已经想通了,也许他下一次来找自己就会说当时只是一时冲动,其实他们还是普通兄弟。生活就此拨乱反正,回到正轨。   自己应该高兴。   他站起身来将箱子拖到床下塞好,路过窗边,却下意识看了一眼楼下的空地。   —   回来的第三天是周五,纪潼考完了本学期最后一场考试,走出教学楼时阳光有些晃眼,看样子是春天临近。他仰头看天,抬手挡住太阳,做了个深呼吸。   冬日凉气灌进肺里,整个人冷得一激灵。   一边下楼梯,他一边开机。屏幕刚亮一秒,电话就迅速打了进来,像是一直在拨。   “妈?”以为他妈是要问他晚上要不要回家吃饭,他在楼梯上停住脚步,走到边上去接电话。   “你在学校吗?”胡艾华声音略带着急。   “在啊。”他把左手揣进兜里暖着,“刚考完试,我晚点再回去。”   “先别回来。”他妈一下截住他,“你梁叔叔马上要到你们学校去,已经在路上了,你去靠近地铁的那个门口接一下他,带他到学生处去一趟。”   纪潼一怔:“梁叔叔来做什么?”   那头却不再多解释,只说:“为了你哥的事,你见到他以后少说话,别招他烦,他心情不好。”   纪潼答应着,心脏跟着脚步震,缓步迈了几阶之后拔腿向学校大门跑去,在外头等了将近二十分钟才见到风尘仆仆赶来的梁长磊,身上还穿着搬货时才会穿的灰夹克。   “梁叔叔。”   梁长磊看到他时面露不悦,“跟你妈说了不用找你”,接着又问,“没耽误你的事吧。”   纪潼急忙摇头:“已经考完试了,我闲着的。”   “那就好,”他说,“你快带我到教务处,不对,是学生处去一趟,就是管学生的地方。”   话还没说完已经进了校园,没头苍蝇一样。   纪潼追在后头几乎跑起来,根本不像是个带路的:“去那儿干什么?这边,右边。”   梁长磊皮鞋踩在地上脚步急促又用力,头也不回地说:“予辰下午突然打电话来,说学校安排他出国半年,他正在登机,让我不用操心。”   又说:“你说他这不是胡闹吗?出国半年这么大的事一通电话就算交待完了,我连面都没见着,再打过去就是关机。我想来想去,只能来问问你们学校的老师,这到底是什么回事。”   纪潼霎时间顿在原地,怔怔看着前方。   梁长磊还在往前跑,跑了很长一段,忽然发现他没有跟上来,出声喊他。   他如梦初醒,疾速追上去仰头问:“梁叔叔你说什么,我哥去哪儿了?”   梁长磊为人向来稳重,鲜少像这样急得喘起来:“电话里连这个都没说清楚,我听着像美国,也不敢完全确定。”   周围幻听似的。纪潼心脏跳得几乎要蹦出身体,全身血液却凝固一般喘不过气,强令自己镇定。他领着梁长磊跑到学生处三楼,问了好几个人后才堪堪截住高翻学院研究生部的行政老师。   事情毕竟是梁家的事,梁长磊没让他进去。他就站在门口寸步不离,十指绞得发白。   没说几句话,办公室里两人面对面提高了音量。   当职的是位女老师,莫名其妙被学生家长找上门来原本就是满腹的委屈冤枉,更何况态度还这样火烧眉毛。   “你跟我喊什么?他自己递的申请表自己走的流程,白纸黑字在这儿,难道还觉得是我们把他骗去的?”   “好几个学生争破头要这个名额,给他是对他的肯定,他态度积极配合度高又是二十几岁的成年人,我们做老师的当然觉得他已经跟家里谈好了。”   两人在办公室里吵,声音传到走廊都听得到,许多老师经过时侧目。纪潼心慌得像测过八百米跑,额上出了整整一层细汗,身体却如木桩般直直立在门边没有多余反应,听着他们的谈话,整个人如坠雾里。   就像在影院里隔着台子看电影,虽然逼真,却不敢相信。   哥哥真的走了?   一通电话,寥寥数语,一走就是半年。   这样草率且没有交待,一点也不像他的为人。   梁长磊接过申请表,见到儿子的签名,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既难堪又不解,半晌才再度开口:“老师,您别往心里去,我刚才太着急。这个交流计划能不能劳烦您多告诉我一些情况?起码让我知道我儿子要往哪儿去,什么时候能回来。”   他不懂,以为什么都是交流计划。   门外的纪潼脸色苍白,抬起头来盯着那位女老师。   “早这样好好说话不就结了吗?你过来我告诉你。”   她将梁长磊引到自己电脑屏幕前,一项项指给他看:“这几个国家他都得去,顺序现在还不一定,具体行程表他跟许教授手头都有,您做家长的没必要悬那么大心。”   将事情说得云淡风轻。   梁长磊盯着屏幕,满腹疑问未解,表情依然凝重,刚要开口,却听见身后传来一句:   “那他什么时候回来?”   纪潼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站在他们两人后面神情克制又紧张,问问题时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女老师有些诧异:“你是哪位?”   “我……”他嗫嚅,“我是他弟,刚才一直在门口。老师,我也是外院的学生,您要是知道的话,麻烦您告诉我们,我哥什么时候能回国。”   梁长磊反应过来,连声说是。   “这我说不好,少不了得五六个月。”她关了表格,不再敷衍下去,“你们直接问他不就完了,他总不能不跟家里联系。”   说完,像是看不下去,竟抽了张纸递给纪潼:“不要急。”   纪潼接过来说了声谢谢,攥在手里:“我没有急。”   —   回家恰赶上晚高峰,十公里长的路途堵了半个多小时。   气氛压抑,纪潼生硬地起了个话题:“梁叔叔,听我妈说你在盘新铺面,一切都尘埃落定了吗?”   梁长磊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句:“在办手续。”   纪潼又问:“那是不是很快就要把原来的铺子交还回去?”   “得等这边租约到期。”   “那——”   “潼潼。”   梁长磊似乎很累,冲他摆了摆手:“叔叔想静一静。”   纪潼闭口不言,脸上神情像一条打湿的毛巾,皱出了纹理。他何尝不想静一静,可他不敢静。   人在慌张无措时总会试图用说话来掩饰内心,他似乎比常人更拙劣些许。   出租车经过字烧人的眼睛。梁长磊瞧见了,靠在靠背上,问他:“潼潼,你哥要走的事之前有没有跟你提起?”   纪潼缓慢摇头:“没有,我也不知情。”   梁长磊看着窗外,显得无力:“予辰做事向来有交待,从来不会这样叫我操心,何况出去这么久他都没有向我开口拿钱,这样怎么行?”   顿了一顿,自己忽然又有了解释:“也许他是考虑到我没有钱,心疼我刚用光了所有积蓄。”   纪潼双膝并在一起,默然不发一语。   “我这个儿子……”梁长磊双眼浊然,眼皮松弛,一瞬间老了几岁,“坏就坏在太为别人考虑。”   —   回到家,门一开胡艾华立马就迎上来,像是已经独自坐立不安良久,问老公:“怎么样?问清楚了吗?”   梁长磊疲惫地点了点头:“他自己要去的。”   没有什么苦衷,没有人逼他,梁予辰主动请缨。   胡艾华脸上表情僵了一瞬,下意识看了一眼纪潼,又很快转移去别的地方。   纪潼完全没有注意。   过了会儿,他听见有人喊他:“潼潼怎么了?”这才慢慢醒神,鞋也没换,就此走回房间去。房中几乎空了一半,书架上、衣柜里,还有空置着的下床,连被褥都没有铺。一切仿佛回到了三年前,他跟梁予辰第一次遇见的那一天。他回到家,发现工人在装上下铺,气得质问他妈是不是把他的床卖了。   那时的上下铺就像这样空,那时的梁予辰刚刚出现在他的生活里,隔天误打误撞将他洗头的模样瞧了去。   胡艾华不知什么时候跟了进来,问:“儿子,没事吧。”   纪潼怔怔回头:“妈,哥把东西搬去了哪里?”   胡艾华说:“当然是学校里。”   “什么时候搬的?为什么要搬出去?”   既然只离开半年,又何必把东西全搬到学校去,难道梁予辰再不打算回这里?   “不清楚,搬出去有好几天了。”胡艾华转过了身,手指轻擦桌面,又把指腹翻过来看,“真是,才几天而已就落了灰,妈忘了打扫。”   物去景存,灰尘满地。   纪潼恍惚后退,一下跌坐在床板上。   盼着梁予辰搬出去盼了那么久,这一天真的来临,他似乎该觉得痛快,可面对空荡荡的卧室心里却只有痛意没有快意。任谁也想不到,只不过在飞机上打了个盹,再醒来生活已变了模样。房间成了他一个人的,机场的某一架飞机像雁,带走了他的哥哥,归期未定。   恍然间又回到那一年,他在候机大厅隔着玻璃流眼泪,拼命喊“哥、哥!”,梁予辰听不见,却对着他笑,打电话的手势比了又比。   纪潼又在心里喊“哥、哥!”,心里空空荡荡的,有回音。   胡艾华走到他身前蹲下,左手搭上他的膝,右手轻轻擦拭他的眼角。   “潼潼,这不正是你希望的吗?”   纪潼抬头,惶惶然看着她,似乎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希望如此。他垂眼一瞧,怎么妈妈的指弯上真有眼泪。   面前忽然跳出一个人,好像是郑北北,指着他说:“猫哭耗子假慈悲。”   “我……”   他无言辩驳,有白纸黑字为证,两母子才知道的秘密。   在知情的母亲面前他方觉无地自容。   胡艾华收回手,轻轻推他的膝,声音低下去:“儿子,别怕,万事都有妈在。”   她会替唯一的儿子做他想做但不敢做的事,她溺爱他,庇护他,只要她还活在这世上一日。   纪潼无言可答,唯有沉默。   许久后他走出房间,转头,见父母在阳台上说着话。   梁长磊背对客厅撑住了阳台,面朝外面的夜景,手里还紧紧攥着手机。   算算时间,飞机还没有落地,他不可能等来儿子的电话。   胡艾华站在他背后,两手先是抚在他肩上,小声劝慰着,后来又侧过身去偷偷拿袖子拭了拭眼睛,没让梁长磊看见。   纪潼站在客厅,陌生的无力感从脚底升起,水一样漫上脖颈,淹得他喘不过气。   他知道躲不过了,这一次一切终会厘清。 第53章 désolé   第二天一大早,纪潼跑回了学校。没有回自己宿舍,而是直奔研究生宿舍而去。   毕竟是周六,席嘉程压根儿还没醒,听见急促的敲门声后下床开门,表情很不耐烦:“谁呀。”   拉开门见是纪潼,脸上的烦躁还没来得及收起。   “嘉程哥,是我。”   “纪潼啊。”席嘉程左手插兜,身体往旁边侧开让他进去。   “有什么事儿么?”边问边走到床边换了件t恤,头上仍旧乱如鸡窝。   纪潼走到梁予辰的桌前停住。眼前的一切似乎如常,书还在,台灯还在,水盆、毛巾都还在,就连他们去年一起玩扭蛋机得来的路飞小摆件都还在。   他心里忽然有个念头:或许梁予辰根本没有走,就为了让他着急,所以找了个地方躲起来以退为进。   他急忙开口:“我哥的东西——”   “你是来帮你哥收拾东西的吧。”席嘉程却恰好转身,无意间打断了他,“那也用不着这么早啊。”   纪潼的后半截话就此断在喉里,梗了半晌仍然不甘心:“他走的时候连东西都没收?”   “没来得及。”席嘉程拿手抓了几下头发,对他态度极其随意,“再说他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你来了也行,大概齐帮他收收,反正放着也是落灰。”   纪潼又问:“他昨天是直接从宿舍走的?”   席嘉程诧异,手停在发他是昨天走的。”   “难道不是?”   “当然不是,他走的时候你不是也见着了吗?就那天。”   席嘉程心里觉得这弟弟真奇怪,两人吵架吵得见面装不认识,这下人走了又跑过来问他这些家人分明比他更清楚的问题。抓完头发他瞥眼过去,却被纪潼的表情吓了一跳。   “你这么看着我干嘛,怪可怜的一点儿都不像你……”   纪潼一张失了血色的脸苍白如纸,追问:“那天是哪天,我遇见你们的那一天?”   两个人像打暗语,说话绕来绕去。   席嘉程已经发觉事情不对劲,收敛起随意:“没错。那天他跟他导师一起去的外地,没从平城飞。”   纪潼静了一下,轻轻喔了一声,脸上强装镇定:“原来如此,那天我没注意。”   接着他慢慢坐下,低了头表情模糊,又轻轻咦了一声,说:“不对吧,他那天没拿行李,是不是很快就要回来?”   席嘉程淡淡道:“行李在后备箱里。”   纪潼又喔了一声,张了张嘴,却没再发出什么声音。   他开始努力回忆那天的场景,梁予辰看了他一眼,他很确定。可当他想看清那眼神里有什么,却又无论如何回忆不起。   一秒钟连打个喷嚏都不够,哪够他把梁予辰看个够。   席嘉程给他空间,说:“我一会儿还有约会,得进去冲个澡,你自己看着办吧,要拿走什么要留下什么你自己决定。”   走到浴室门口又忽然回头:“对了,他的自行车还在车棚里。走之前跟我说让我帮他卖了,我发了个帖暂时还没人理,要不然我再——”   “别卖!”纪潼急急打断,说完发现自己声音太大,又缓和道:“别卖了,多麻烦。”   那辆车骑过多少公里,梁予辰就在纪潼的人生里走过多少公里。柳条绞到轮胎里,他们俩蹲在路边修理,梁予辰说纪潼拿柳条抽他是累人累已,纪潼说梁予辰连这么点故障都修不好是王八成精。   纪潼想到过去,又要忍哭又要忍笑,表情出奇得怪异。   席嘉程盯着他的脸:“随便,不卖我省事。钥匙在右手边第二层抽屉里,你找出来骑走吧。”   浴室门随后合上,空气就此凝结。   纪潼拉开抽屉。   里面的东西放得杂乱无序,一点儿也不像主人的风格,钥匙是他唯一熟悉的东西。他小心翻看,见到一副跟自己同款的无线耳机,只不过是黑色,没能被梁予辰带走,静静搁在屉里。还有抽得只剩三根的万宝路,两支用过的打火机,空空如也的名片夹,水果店的自来水缴费证明,展会宣传册,一盒胃药。   这个抽屉是藏起来的个人电影,为防剧透,从没让纪潼看见过。   他对着开启的烟盒怔神,忆起梁予辰吻他那晚地上的烟蒂。   梁予辰也许无意隐瞒,只是他从未留意。又或许烟是用来给别人抽的也不一定,毕竟常出去见工作场合里的人,递烟是一种社交礼仪。   那药呢?   药当然只会是买给自己,而且只有一种,说明梁予辰只吃这一种药。既然头疼脑热一概不放在心上,会让梁予辰吃药的病自然不是小病。   他恨自己不留心。倘若是他,咳嗽一声、打个喷嚏梁予辰也会问一句。   以前他以为他们是彼此的斯坦尼康,互相记录生活,从头至尾,一镜到底。现在他发现梁予辰的那一部经过了精心的剪辑。   看完了电影,他恍恍惚惚站起来,从房间里翻出一个用过的纸袋,将这些东西一件件全都装好,自私地决定带回家去。   家里又满又空,需要这些东西把回忆赶出去。   走的时候他在门口停留,转头浏览了整间宿舍,又回去将哥哥的拖鞋整齐摆好,收进书桌的最里角。   哥哥回来后还要穿的,别沾上灰。   自行车由他骑走了,骑着回了家,四十多分钟,累得气喘吁吁。纪潼发觉哪怕不载人,骑回家也不容易。将车小心翼翼停好后他提着东西上了楼,在房间一样样收拾,耳机摆在桌面,胃药写上保质期搁进医药箱里。至于烟跟打火机,就仍然收到抽屉里——   让它们跟以往哥哥的东西搁到一起。   可惜梁予辰心细如发,离开时宿舍没有收拾,这间睡过两年多的屋子却仔细收过,所有东西带走得一干二净。   大约……大约就在宿舍的那几口箱子里。   纪潼复又顿悟。   哥哥或许还会回来,但不会再回这个家,不会再回这里。   眼前的抽屉只剩下他自己的东西,纪潼望着它们出神,许久后忽然又燃起希望,在一个盒子里翻,终于翻出一件哥哥的东西来。   是他们初相识时梁予辰折过的纸,那座纸房子。三角形的屋顶,四方的墙,上面用铅笔画了面窗。当时或许只是随手一叠,叠得不牢,此刻再拿出来已经松散。   纪潼想复原却手笨,急得直哭又不敢哭,怕打湿了这仅存的一点念想,忙乱间纸房子被他彻底弄坏,纸张重回四四方方。   纸心朝上,闷了许久的小秘密重见天日。   两年前的梁予辰在纸上潦草匆忙地写了一句:désolé   只不过叠了起来,没让纪潼看见。   那时他们因为一件小事怄气,梁予辰想道歉,又放不下哥哥的身份,因此写完后复又放弃,没叫他瞧见。   纪潼双眼涨得疼,轻声自言自语:“没劲”,说完克制着发颤的身体,心里却忍不住高兴。   还好,哥哥不算没留下只字片语。 第54章 想你   寒假开始了,梁予辰离开一个月有余。   纪潼在这段时间明白了一个道理,原来一个人心里头再难受,表面仍然可以装得什么事情都没有。   周末独坐在房中,胡艾华敲门进来递给他一枚洗净的苹果,说让他补充vc,他说了句“谢谢妈”,接在手里发觉这枚苹果沉甸甸的,表皮饱满光净像打过蜡。   从前梁予辰怎么说的?皱巴巴的苹果没准儿更好吃,不能以貌取“果”。   吃了没几口,他忽觉口苦,拿下来一看,原来咬到之处已经是黑色的果肉。他愣了一下,觉得真巧合。想想自己跟这枚苹果其实没两样,表面完好无损,里头却已经开始溃烂。他又开始胡思乱想。近来总是这样,脑子不能有一分一秒的空闲,否则就会深陷到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中去。   他需要倾诉,想去找杨骁说说,虽然没想好怎么说、说什么,但能跟最好的朋友说上几句话或许会舒服许多。因此,吃完晚饭他就往七号楼去,没想到离着十米远就见到花坛边的杨骁跟季晴杨。   季晴杨好像在哭,杨骁搂着她安慰,不用看也知道急得满头大汗。   他远远听着。   “别急,你真别急!有什么大不了的呢?我奶奶不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奶奶不让我娶你我偏要娶你!”   话说得格外硬气。   说完又掏纸巾给女朋友擦泪,竖起三根指头发誓:“我杨骁这辈子非季晴杨不娶,要是有半句谎话随时欢迎天打雷劈!”   哄得季晴杨破涕而笑:“德行!电视剧看多了吧你。”   真肉麻,纪潼想,可也真好。   眼见两人大大方方地搂在一起,依偎着往家属院大门走去,纪潼不声不响,转身回了家。   家里讲话声不小,透过门传到楼梯间。   纪潼推开门,意外在客厅见到了叶秀兰母子。   “潼潼回来啦,”叶秀兰又在打毛衣,是条大红色的围巾,脸上神情却不甚轻松。   她朝纪潼招了招织针:“过来坐。”   沙发上的胡艾华却意外反对,朝小卧室示意:“潼潼,你回屋去。”   叶秀兰有些尴尬,想了想说:“北北你也去潼潼屋里玩儿去,大人说话小孩儿少听。”   从他回家以后郑北北一眼也没有瞧过他,此时闻言才徐徐撩起眼帘,冷冷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那我先进去了。”纪潼抿了抿唇,脱下了外面的大衣拿在手里。   郑北北也站起身,跟着他走回小卧室,并不跟他客气,直接坐在了空置的床板上。   “你们刚才在聊什么?”他隐约觉得他妈似乎有意将话题避着自己。   “没什么。”郑北北仔仔细细地打量屋里,手摸床板,翻过手掌来抹了抹指头尖的灰,无所谓地说,“在聊予辰哥为什么突然离开。”   叶秀兰今天才得知消息,拉着她一齐下了楼。   只要一提到这个话题,纪潼仍然是一样的无所适从,哪怕梁予辰已经离开好些天。他的心闷坏了,很想跟信任的人说上几句,即便不能和盘托出,只说梁予辰三个字也是种安慰。   他回头想确认一眼房门关没关上,郑北北却又站起身来,也不等主人同意,径直走过去打开了衣柜,目光上下梭巡。片刻后还搬来椅子,脱鞋踩了上去。   “你干什么?”纪潼问。   她头也不回:“予辰哥走之前说送我一样东西。”   最上面那层纪潼要踮着脚才能够着,梁予辰想拿什么想放什么却很轻松。郑北北从他够不着的地方翻出那条墨灰羊毛围巾,叠成一团,动作十分珍惜。   纪潼全程看着,直到她拿着围巾坐回他面前仍觉得难以置信,用质疑的语气问她:“我哥走之前跟你联系过?”   郑北北夹枪带棍:“很奇怪么?”   纪潼说:“他没有跟我联系。”   郑北北笑了一声:“那更不奇怪了。”   两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变得如此话不投机,连面对面坐在一起多数时间也在沉默。   纪潼默默不语良久,终于又忍不住问:“他当时怎么说的,为什么会把围巾送你?”   郑北北语中戚戚:“他说以后难见了,留个念想。”   纪潼一颗心如坠寒潭,轻轻喔了一声,却强撑道:“有什么难见的,不就半年而已。”   郑北北说:“但愿如此。”   她已经如愿拿到围巾,似乎不想再与他共处一室,很快站起来要走。   “北北,”纪潼拉住她,仰头看着她,“别走,再陪我坐一会儿吧。”   郑北北看见他脸上的表情后怔了一怔,慢慢坐了下来。问:“予辰哥到了那边以后有没有跟你们联系过?”   纪潼说:“只跟梁叔叔联系过。”   “那你呢,有没有联系过他?”   空气凝滞起来,他先是点了点头,随后又慢慢摇头。郑北北看不懂他的意思,问他:“是有还是没有?”   当然有,只是梁予辰的电话打不通。   纪潼常常在深夜给梁予辰打电话。夜深人静的时候听着嘟一声,又嘟一声,一直听到温柔的女声宣布“无人接听”。   他最近睡眠特别差,晚上很难睡着,五六点时分又会惊醒。倒是不做梦,就是脑子里总像有什么事没完成一样,牵肠挂肚又说不明白,醒过来连个完整剧情都没有。   熬了两周后他受不了了,去医院看病,医生说不要紧,只是焦虑,给他按两周的量开安眠药吃,配合着几大盒像大力丸一样的中成药。他把药拿回家去藏在抽屉里,米粒一样的细长药片,每晚拿小刀从中间切成两段。   暂时不敢多吃,怕以后剂量越变越大。   睡不着,夜晚就像几个小时时长的文艺电影,主角是他自己,无聊且无趣。   昨天夜里给梁予辰拨完电话,他在黑暗里握着手机迟迟不收起来,翻看两人以往的聊天记录。   前一次对话时间停在生日前,不过让他抱有希望的事是梁予辰还没删掉他。他把文字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敲进对话框,发送迟迟点不下去,又一个一个字倒退删除。   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   其实有时候他想,换作是他,大概也不会再搭理自己这个弟弟了。梁予辰坦率真诚,自己却处处躲避退缩,两个人之间无论是亲情还是爱情他都没有处理好,所以才闹得惨淡收场。如果当时他愿意少逃避一次,哪怕是在梁予辰执拗等他的那个晚上两个人好好谈一谈,也许事情就又不一样了。   想到这里,他又去听梁予辰的声音。   残存的语音记录早被他翻来覆去听了许多遍,越温柔的越是多听,贴着耳,感觉梁予辰还在房间里。当然有时也会一不小心点开最后几条他不愿意听的,来来回回都是那句“对不起潼潼,有空打给我。”   梁予辰知道那个吻冒犯了他,所以不管说什么都先说对不起。   纪潼每每听到这句话都觉得透不过气,尤其是昨天,他没忍住,最后发了一条:“哥,我特别想你。”   当然还是没有回音。   —   一场冬雨过后,特纳州气温逼近零度,公园里人烟稀少。   天气虽然冷,但草木犹绿,冠形如盖的红橡树长在围栏边,树下落满红叶。这座公园古朴陈旧,有近四十年的历史,建园时有对华人夫妇捐赠了一把长椅,如今已是漆油斑驳,只剩上面印着拼音姓名的黄铜铭牌还是没变什么模样。   不远处四层的公寓小楼中,一扇拱形的香蕉黄木窗探出个短发男生的脑袋,挥着手朝公园的方向喊:“予辰、予辰!”   梁予辰就坐在这把长椅上。他理短了头发,一身炭黑色羽绒服保暖效果不错,眼下正背对公寓听音频,除了耳机里的会议实录什么也听不见。   这些会议实录是他找组织方求来的,从十年前到去年的一场不落。最早时只有磁带,他就自己从二手市场淘换回来一台翻录机,翻录成音频文件以后放进手机里时时听。   “嘿!”   肩膀忽然被人拍了一下。   他转过头见到来人,取下耳机微微蹙眉:“nce,你怎么又把我的帽子戴上了。”   长椅后站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名叫ncewu,跟梁予辰住对门,是在特纳出生的华裔,单凤眼瓜子脸,标标致致的中国男生,中文却说得不利索。   只见他腼腆地拉了下线织帽的帽檐:“你没锁门,而且特儿冷。”   梁予辰被他逗笑了:“‘特’字后面别加‘儿’。”   “那加在哪里,特冷儿?”   “也不对,把儿去掉。”   “特冷?”   “嗯,这回对了。”   nce终于满意,向“老师”递去感激的眼神,随即邀他回公寓去:“红薯烤好了,我还抹了黄油。”   梁予辰来这里坐一会儿原本就只为散心,吹吹冷风能让疲倦困乏的神经瞬间清醒。此刻也算清醒够了,便起身同他一道回去。   边走边问:“你姐姐呢?”   “上班去了。”   nce的姐姐nstance是金发碧眼土生土长的特纳州人,在流浪动物收养中心工作,离这儿有五公里,节假日也很少休息。nce就是她收养的第一个“小动物”,二十二年前偶然得来的弟弟。   回到家中,暖气开得很旺。这里供暖费不菲,梁予辰说:“等你姐姐回来又会说你不够energysavg。”   太复杂的中文单词nce听不懂,比如节能、环保,因此他会以英文代替。   “noherbaby”   梁予辰看着这样微露得意的表情,一瞬间有些恍神。   “过来。”nce又喊他。   他定了定神走过去,两人站在料理台旁边给红薯剥皮,有点儿烫手。nce边剥边捏耳垂,梁予辰说:“你这倒是地地道道的中国人行为。”   nce扭头朝他笑着唱:“我心依然是中国心。”   他从网上看春晚学来的,这一句格外字正腔圆。   这边的红薯个头虽然大,口感却不如国内的甜,吃着有点儿柴,nce边啃边喝水。   梁予辰又问:“想没想过回国寻亲?”   “寻亲?”   “就是寻找你的父母”   “当然。”nce又咽了一口,“但是还需要存钱。”   他还是音乐学院的学生,不过小提琴拉得好,吉他弹得更好,一手高超指法俘获许多迷妹。每周有三到四天他会去几公里外的广场上卖唱,是合法的,在市政府那儿办过证,属于正正经经的街头艺人。以往他总是背着吉他蹬自行车去,后来梁予辰来了,就由梁予辰开车载他去。   梁许师生二人因为要在这里待两个月,由许教授出面签合同,替他在会议中心附近租了套小公寓,加上他有国际驾照,又月租了一辆二手福特。   好在到了这个地方也没多少开销,午饭不用自己掏钱,晚餐他会随便做一点,许教授还特意给他预支了工资,对他算是很够意思。   梁予辰吃掉一半红薯,拿毛巾擦净手,对nce说:“过几天是农历春节,你跟你姐姐如果没有别的安排,咱们三个在一起过吧。”   许教授妻儿都在国外,两天前便飞走了,留下他一个人。   nce登时惊喜:“好啊,我想包饺子!”   梁予辰笑了笑:“没问题。”   思乡之情由胃始,安抚住胃也就安抚住了躁动的心。   “不过……”nce忽然扭过头,疑惑地盯着他,“除夕是重要节日,你不回国去吗?”   “不回。”   “为什么?”   梁予辰淡淡地道:“机票太贵。”   “唔……”nce用同病相怜的眼神瞧着他,“我们都太穷了。不过没关系,咱俩是一裤子的好兄弟。”   说话间踮着脚搂住他的肩,安慰地拍了拍。   梁予辰又好笑又无奈,推开他的胳膊道:“我没你这样中文不好的兄弟。” 第55章 停机   又是一年除夕。   公寓离唐人街远,梁予辰跟nstance姐弟没有去凑热闹,选择在家图个清静。   他们三人提前一天从中国超市买了副最简单的红纸对联、几两肉馅、一斤饺子皮,本来还想买窗花,跑了两家都没有,最后只能作罢。   nce挺遗憾的,跟着他在厨房学包饺子时还在抱怨:“电视里的家都有aercut,等你回国能帮我寄一些吗?”   这里也没有十三香卖,连花椒粉都是梁予辰用咖啡豆研磨机手磨的。他用筷子沿一个方向给饺子馅上劲,手臂微酸。搅完演示给nce看,夹一团馅到皮中央,筷子沾水点在两端,双手再按着皮捏紧。   “那要等明年,”他说,“到时候我也许可以帮你带回来,不用寄。”   “明年也可以,”nce后退一步,滑稽地给他作了个揖,“谢谢兄台。”   梁予辰忍不住笑出来:“少看点武侠剧。”   窗外天色渐晚,郊区马路寂静无声,只有这所小公寓还亮着灯。   隔着十几个小时的时差,眼下没有春晚可以看。晚八点饺子终于出锅,破了几个,但总体看着挺像那么回事。他们一人一盘饺子一叠醋,nstance盘腿坐在地毯上,另两人并肩坐她背后的沙发,凑在一起追医疗剧。   nstance对梁予辰的手艺赞不绝口,吃了一个后回头竖起大拇指,表情夸张地夸他可以去星级餐厅当主厨,nce在旁边附和。   梁予辰没当真。他知道自己手艺一般,曾经在北遥胡同的那间四合院里有人给过评价。   不一会儿,剧集播到痛失爱妻的中年男人持枪报复医院,打死打伤数人,医护人士一边躲避一边救死扶伤,nstance看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梁予辰与nce却不甚感兴趣,觉得不够真实,现实生活里这样穷凶极恶的人还是少见。   两人收了盘子,梁予辰挽袖子洗碗。nce抢着要干他说不用,以往在家洗惯了。   nce好奇地问:“你妈妈不洗吗?”   梁予辰说:“她一般做过指甲就不肯沾水,会让我洗。做指甲懂么?nailbeauty”   说完他自悔失言,担心nce觉得他是在抱怨口中的母亲对他不好,正要补充说明,却听nce了悟道:“那你妈妈一定很信任你。nstance不让我洗,觉得我洗得不干净。”   梁予辰微微一怔,内心颇觉触动,朝他温和一笑:“对,你很聪明。”   洗完碗,两人又去阳台观星,nce家有台天文望远镜。   nce个头不如梁予辰高,与他并肩站在一起像他弟弟。这是nstance的说法,梁予辰不这么认为。   他倚在阳台,抽出一支烟,问nce:“介不介意”   nce答都不答,背过手去将阳台的推拉门合得更紧——以免熏到客厅里去。合完,径自去观星,说要找到牛郎织女。   梁予辰抽着烟,深邃的五官线条隐在烟雾里,对nce说:“要不要我给你取个中文名。”   nce眼珠子还凑在镜头前:“我有中文名,吴与伦比。”   梁予辰边笑边咳嗽:“还是个古人名。”   “不好听?”nce移开眼困惑地看着他。   梁予辰嗯了一声:“这是只有外国人才会取的名字。”   “那叫什么?”nce着了急,认真盯着他,“吴忧无虑?”   他就会这么几个零零碎碎的成语,肚子里马上就没货了。   梁予辰想了想,说:“就叫吴忧吧。”   其实吴姓也做不得准,是nstance领养他时认识的唯一一个中国人就姓吴,因此让他也姓吴。不过反正已经姓了二十二年,干脆就这样姓下去也无大不妥。   nce听着满意,直起身来对他微笑,扶着望远镜感谢他赠名:“好听,你真好,谢谢你。”   像词汇量有限的小学生,稚拙地表达谢意。   但梁予辰脸上的笑容却跟随烟圈一起散开。   nce察觉他神情有异,问:“怎么了?”   群星太远,肉眼不可及,倒不如把回忆放在心里。   “没什么。”他渐渐回神,烟凑到唇间,“以后这句话你用英文讲。”   nce问:“哪句,好听?”   他说不是:“中间那一句。”   —   几个小时后,才是中国的除夕夜。   少了一个人的纪家冷清不少,尽管以前梁予辰话并不多,但纪潼远不像如今这样沉默。胡艾华为求热闹,又一次将叶秀兰母子请下楼来,这一回不像是纪家帮衬叶家,倒像是叶家帮衬纪家。   长辈们在厨房忙碌,小辈们被赶到客厅里去。   郑北北今天穿了件黑色高领毛衣,配绿色猫眼石耳钉,不中不西,倒也别致。两个冰糖金桔被她拿在手里盘串儿一样盘着。枯坐无聊,她问:“听说你要考研?”   纪潼正在仔仔细细地剥橙子,一点点剔下果肉外那层白色的筋。   “目前是这么打算的,还是念法语,考本校的研,这样难度相对小一点。”   郑北北嗯了一声:“也挺好。”   “你呢?”   “我?我打算跨专业,读心理学。”   纪潼挺诧异:“没听你说过。”   郑北北半认真半玩笑:“又不是十几岁,怎么可能事事都告诉你。”   友情浓了又淡,淡了又浓,没有哪一种长久的关系不需要维系。   纪潼将手里剥好的橙子递给她:“你吃,挺甜的。”   郑北北低头看了橙子一眼,接了过去,说:“谢了。”   接着又一分为二,递回给纪潼一半。   一起吃着橙子,她把暑假支教的故事讲给纪潼听。不光说惨事,也说无奈的事跟趣事。说有个农村孩子不通人情世故,看见别人有自行车自己也想要,就给远在城里的资助人写信索要买自行车的钱,这一次对方给了,下次又要买手机,弄得对方一气之下断了资助。又说校方给捐助了两个年级的企业家看贫困学生的集体照,没想到人家看得特别仔细,发现几张照片里有部分孩子的衣服是一模一样的,怀疑是他们图弄虚作假,弄得他们哭笑不得,跟对方解释那儿的孩子没多少干净衣服,拍照时便几件衣服各班轮着穿。   纪潼渐渐听入了迷,一时生气一时又感慨,连嘴里橙子是什么味道都吃不出来。   讲完了,郑北北说:“看完他们我才发觉自己的事根本就不叫事。等我学完心理学,我想去做农村留守儿童心理咨询师。”   物质上帮不上太大的忙,精神上总还可以出点力。   纪潼问她:“秀兰姨也同意?”   “同不同意我都要去,做点事,总比看着他们给我写的信干着急强。”   纪潼羡慕她的勇气。   如果郑北北发觉他的羡慕,大约也不会再羡慕纪潼有个幸福的家庭。   他想了想说:“我卡里有一万多块钱,我爸给的,你代我捐给孩子们行不行?”   郑北北一听便喜出望外:“真的?”   “嗯,”纪潼点点头,“我也出一点力。”   晚十点叶秀兰母子告辞离开,叶秀兰还给了纪潼红包。   她们走了,纪潼将红包搁在茶几上,陪妈妈在客厅看电视。晚会无趣,看得胡艾华昏昏欲睡。大卧室开着门,梁长磊在房间里擦梁予辰拿到的外语比赛金奖奖杯。纪潼走过去,安静地坐在床边。   “潼潼啊,有什么事?”   他坐姿收敛,手掌合在一起夹在膝间显得紧张局促,顿了半晌才问出在心中盘桓已久的问题。   “梁叔叔,我哥有没有打电话回来?”   声音不大,没吵醒胡艾华。   今天是除夕,他想,哥哥再是冷淡,总会跟亲生父亲通个电话。   梁长磊放下奖杯,说:“打过了,早上打的,他那边是半夜,说要睡了,就不等咱们这边的除夕夜了。”   纪潼蓦地抬起头,祈盼地问:“他还说什么了?”   “说他在那边挺好的,就是忙,让我们不要挂念他。”   “还有呢?”   “还说他租了辆车。”   “还有呢?”   梁长磊徐徐抬起头:“潼潼,你究竟想问什么?”   想问什么……   当然是想问梁予辰在电话里有没有提起自己,有没有问过一两句有关他的事。   可他问不出口,只能垂眸默默不语。是他自己用力推开梁予辰的,现在又来问这些,实在矫情。   梁长磊问:“你们是不是吵架了”   纪潼嗯了一声:“我哥应该在生我的气。”   梁长磊替儿子求情:“我知道你们常怄气,你也不喜欢他总管着你。但叔叔可以担保,你哥做一切都是为了你好,我还没见他对别人这么上过心。”   纪潼鼻子一酸,差点湿了眼眶,忙克制着点头:“我知道。”   他多希望梁予辰还愿意管着他,他一定听话。   在房中坐着看梁长磊擦奖杯看了许久,他又回到客厅,推醒胡艾华:“妈,去屋里睡。”   他妈迷迷糊糊醒来:“不等零点了?”   “我自己等就行。”   胡艾华就此回房去,关上了卧室的门,独留他一个人在沙发上坐着。   他把灯也关了,只有电视机还亮着,一个画面一个画面地闪,房间像一个狭小的放映厅。   他想起那年除夕躺在梁予辰腿上熬夜,梁予辰玩消消乐玩得兴起,拿手指磨他的下巴,说要查查他毛长没长齐。又想起零点时梁予辰给他发红包,说先转账医药费,方便自己没有后顾之忧地揍他。   想着想着,眼睛里又蒙了层水汽,甚至开始生气梁予辰的绝情。   是不是做不成恋人,也就做不成兄弟?圣贤书没有教过梁予辰不能爱他,难道就教过这两种关系非此即彼?   他痛恨一个人的迂。   挣扎良久,他再也按捺不住,还想再试着打电话过去,如果通了,哪怕是说一句“新年快乐”呢?   在除夕夜,一句新年快乐总该被允许。   电话号码早在失眠的日子里烂熟于心,他拨过去,却意外收获一句停机提醒而非无人接听。   怎么会是停机?   零点快到了,他来不及细想,赶紧拿袖子抹了抹眼睛,一股脑将卡里仅剩的一千来块钱全充到梁予辰的旧手机号里。   可惜充完再打,停机变成了关机。   也许梁予辰不是忘了缴费,只是想暂停这个用过的号码而已。   家人都睡了,他没法叫醒继父问哥哥是不是换了号,只能在沙发上呆坐。这一刻他真想阻止零点的来临,哪怕费尽所有心机。   只可惜零点不在意你用笑容还是眼泪迎接,它不会帮你拖延哪怕一秒。该来的迟早要来,过去的只能让它过去。   他仰倒在沙发上,想象哥哥玩消消乐玩入了迷,拿自己的手蒙住了自己的眼睛,想象是哥哥在捉弄自己。   一室安静,他悄声说:“哥,新年快乐,希望你一切都好,事事顺心。” 第56章 迟来的深情比草贱   冬去春来,纪潼回到外院,成了考研军里的一员。同时他也得出校实习,一周四天。   实习单位是间小语种培训机构,虽然上学期过了b2,但他还不够格做授课老师,只能先从教务助理做起,主要工作是帮老师整理教案、录短视频、跟学生建群沟通。   去办公室工作的第一天纪潼出发得很早,到了那儿才发现一个人也没有,连办公室的门都进不去。等所有人都来了,行政的人随便指了个角落的位置给他。   虽然周围也都是实习生,但因为上一任实习生走得没交代,没人与他认真交接,加上工作软件用得不熟练,导致他要干的活听上去简单,真正做起来却琐碎而耗时,颇难上手。等到中午12点半,他从盯了一早上的电脑屏幕中抬起头,才发现周围已经空无一人。   因此,第一天上班,午餐就是连锁便利店的饭团。   吃完饭还有一点时间,他就在附近的街区走了走。以往走到哪里都是左有友右有伴,真正这样一个人在陌生环境中久处的时候很少,心里有种不踏实、很虚无的感觉,说孤单似乎也不至于,就是不适应。   风已经断寒,穿飞行夹克即可。人行道上那些在冬天被剃成平头的树发了新芽,一枝枝从断面上抽将出来。商场大门也撤下了厚实难看的挡风布,妆点一新,开始准备迎接小长假的客流高峰。   从南街走到北街,纪潼看了眼时间,居然才刚过了二十分钟,蓦地想起去年哥哥曾对他说过的那句话:“合群很安全,但也浪费时间。”   原来独自一个人,的确非常节省时间,可似乎省下来的时间也没有更好的用处。   所以梁予辰这些年都是这样过来的?所以他们之间的差异就是这样,在许多细小但繁多的地方,你不明白我,我不懂得你。   恰好此时郑北北发消息来。   “周末要不要去看电影?”   他想了想,退到商场的屋檐下站着,回她:“我这周暂定要实习,估计去不了了。”   培训机构总在周末最火爆,所以他每周的四天工作时间里有两天是周末,未来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机会享受双休。   郑北北一听说他在实习,电话就此打了过来,闲来无事与他聊了几句。   纪潼问她:“北北,你实过习,我能不能请教你几个问题。”   “你说啊。”郑北北不以为意。   “来的第一天需要请大家吃饭吗?午饭是不是要跟其他人一起吃,如果遇到不会的,是先问上司还是先问其他实习生?”   “等等等等,”郑北北喊停,“问题太多了,一个一个来。”   “先说吃饭的问题,实习生是不需要请大家吃饭的,你上司请你还差不多。至于午饭,这个得看气氛,如果大家一般是一起出去吃,那你就跟着去。”   纪潼流露一些难为情:“他们没叫我。”   “没叫你你就主动提啊,”郑北北无奈,“工作中大家都没什么耐心,不叫你也不是故意疏远你,就是懒得张口,你主动点儿,扭扭捏捏可不行。”   又笑:“别跟个小姑娘似的。”   纪潼心情好了许多,也跟着微笑:“知道了。”   有朋友在背后支持总让人心里莫名踏实。   郑北北将本也不多的职场经验倾囊相授,纪潼现学现用,第二天11点不到便主动跟其他实习生说吃饭叫上他,总算没再去便利店凑合。   人际方面上了正轨后终于可以撒开手拼命干活。各个授课老师都有一个几十人的学生群,他得同时管理两个,在群里早晚跟学生互动、自选自编碎片知识,还得帮老师整理学生们的问题,汇总请假申请,每天都像陀螺一样忙得不可开交,两个多月下来挣了六千块。   拿到人生第一笔薪水后他给胡艾华买了条丝巾,又给梁长磊买了个颈部按摩仪。胡艾华抱着他亲了又亲,比他拿到录取通知书时还高兴。   剩下的钱他一点也没留,去奢侈品店买了条领带,连包装盒一起搁在衣柜里,想等梁予辰回国后送出去。可惜藏了两个月,藏到他自己都快忘了礼物的存在,还是没有梁予辰回来的消息。   哥哥在那边的新号码他后来找后爸要过,也尝试着打过许多次,只是从来都没有惊喜。他知道梁予辰是铁了心不肯接他的电话,因此渐渐便不敢再自讨无趣。   可能是他日思夜想的缘故,上天见他可怜可笑,寻机故意捉弄。   六月的第二个周末他照例在培训机构实习,晚上下了班,背着包步行去地铁站,途中路过每天都会经过的大商场,旋转门走出了一个高大的身影。   看不见正面,但发型没变,穿着麻灰色休闲衬衣,正在讲电话,侧脸轮廓再熟悉不过。   只一眼,纪潼心跳骤停,隔着十几米的距离立刻便要追上去,却被晚高峰的人群挤得快不起来,登时五官都急得皱到一起。   “哥!”   “哥——!”   他在那个背影后面大喊,在周围人的侧目中不顾形象拼命往前挤,眼睛一秒也不敢松懈,唯恐一个错神人就不见了。   但前面的那个人脚步却始终没有慢下来过。   后来他干脆跑到车行道上,不顾危险贴着边狂奔近百米的距离,终于追上时全身几乎颤抖,喘着气小心翼翼地拍上那个背影:“哥……”   一转身,见到的却是一张陌生的脸。   他霎时愣在原地。   不是梁予辰。尽管年龄相仿,身形相近,但眼前并不是梁予辰。   对方放下手机,疑问地看着他。   他哑着嗓子:“对不起,我认错人了……”   自己究竟是怎么回事,连哥哥的背影都会认错。   情绪积攒到闸口,这半年所有的想念、不解、辛苦就此倾泄而出。这个晚上纪潼没有回家,而是跑去另一个地方——他知道还有一个人,一定能联系到梁予辰。   北遥胡同35号,纪潼时隔数月再度站在了这里。   来这里是临时起意,他也不确定翟秋延在不在家,叩了几声门后耐心等着。不一会儿门后响起拖鞋的声音,翟秋延穿着短袖衬衣摇着蒲扇打开了门,见是他,月色下差一点没认出来。   “纪潼?”   “翟叔。”纪潼背着双肩包跑了一路,早已经汗流浃背。   “怎么想起来我这儿了?”   “找您有点事。”   翟秋延将他引进院里:“先坐着歇会儿吧,瞧这一脑门子汗,我去给你拿条毛巾拿瓶水。”   接过毛巾跟冰水,纪潼气息渐匀。   “您最近身体还好么?”他问。   “还行,各方面都不错,前一阵刚做完体检。你呢,学习怎么样?”   “挺好的,下学期准备考研。”   两人在院中乘凉寒暄,半年未见了有些生疏感,聊了片刻后找回往日亲切。   院里新搭了葡萄架,还没成熟,只见绿叶葱葱,跟上回来相比又是另一番光景。纪潼环顾四周,发觉蔷薇不见,正厅却多了副对联:有自然相知之人,无不可过去之事。   他问:“我记得您院里之前有好几丛蔷薇,怎么现在不见了?”   “移到邻居那儿了。”翟秋延喝了口自已做的凉茶,又让纪潼也尝尝,“其实之前予辰没走的时候我就想移,当时忙着翻本书没腾出空来,一直拖到他走了以后。”   “好端端的干嘛移走?”   “予辰对花粉过敏,头两回来的时候总打喷嚏。”翟秋延说,“这你总该还记得。”   纪潼先是一怔,复又心酸,说:“他的事我都没忘。”   翟秋延点点头。并非刻意勾他伤心,只不过不跟他聊梁予辰,也就无人可聊。   他说:“我这院里最后几株蔷薇,想想倒全让予辰摘了去,兜来转去最后落你手里。那时候还跟你素未谋面,这又是另一种缘分。”   纪潼问:“什么叫落我手里?”   “他没送给你?”翟秋延疑道,“有一回他来我这儿,摘了满满一袋子蔷薇说要回去送你。”   听了这话,纪潼脑中一片空白。   无论英文还是法文,蔷薇与玫瑰都共用同一个词:rose   玫瑰是热烈的爱,那蔷薇呢?   纪潼不知道。   蔷薇或许曾有过属于他们两人的花语,梁予辰曾想说给他听,只是不知为什么最终放弃。   他急切追问翟秋延更多细节,但翟秋延说记不清了,具体日子实在已经记不清。   这样一件事对他人来说是小事,对纪潼与梁予辰来说却无疑是一件特别的、重要的事。它本该是二人之间又一份极甜蜜的回忆,最终却消磨于无形。   现在终于连花株也不在这里了,它再开一季、两季,哪怕开遍整条胡同,那也不再是给纪潼准备的,梁予辰更不会再摘。   想到这里,他陷入消沉,呆坐石凳上默默不语。   翟秋延只记得他一向都是活泼灵动的,因此最见不得他这样,很快转移话题:“你今天来找我是为了什么?先说正事吧。”   他以为纪潼有什么地方用得上他这把老骨头,才会在烂漫年纪一个人跑到这个静巷中来。没想到却听纪潼说:“也不算正事,只是……”   “只是什么?”翟秋延着起了急:“为什么这样吞吞吐吐的,这可不像你。”   往日那个神采飞扬的纪潼已经在这半年时光里被人带走,就像这院子里的蔷薇一样。   他垂眸盯着石桌上的深纹斑,轻声细语地恳求:“我想听听我哥的声音,能不能拜托您给他打个电话?”   翟秋延大惊,盯了他半晌才问:“你们平时不联系?”   纪潼摇了摇头:“很久不联系了。”   宽敞开阔的院子突然像有了回声似的,每个字掉到青砖地上叮当直响。   沉默许久后翟秋延长叹一口气:“真是伤人又伤已。”   当初的话算是一语成谶。   他从屋内拿出手机平放在圆石桌上,对一动不动的纪潼说:“告不告诉他你在这里?”   “别告诉,”纪潼急忙道,“我怕他挂电话。”   算算时间,那边现在是早上。越洋电话接通慢,等了好几秒才响起第一声。   每响一下,翟秋延的手指就在石桌上轻敲一下,敲到第五下时电话里突然有了轻微的杂音。   纪潼的心瞬间悬起。   “翟叔?”   沙哑又闷沉。梁予辰听上去是被这通电话从梦中搅醒,尾音咽在喉里。   “予辰呐,没吵醒你吧?”翟秋延看了纪潼一眼,对着外放的手机说。   “没有。”他似乎正从床上坐起来,有衣料摩擦的声音,“我差不多该起了,今天怎么这么早打给我。”   纪潼心脏酸胀,手指扒在桌沿,因为过于用力,所以指尖泛白,身体也凑得极近,生怕听不清。   翟秋延缓着语气,尽量拖延时间:“倒不是什么特别的事,就是我今天突然翻出以前的两本笔记,心想你兴许用得着,问问要不要给你寄去。你知道,一说起跟你交流笔译我真是一刻都等不了。”   梁予辰在那边淡淡笑了一下:“不用寄,我下周回国,到时候自己去拿就行。”   话音刚落,身边一声脆响,纪潼激动之下扫掉了桌上的紫砂杯,好端端一个杯子跌下去瞬间摔碎。   “怎么了?”梁予辰听见了声音。   翟秋延喔了一声,说:“没事,我打碎了一个杯子。”   梁予辰说:“我不在,您一个人在家万事要当心,有事就喊邻居帮把手。”   “我你大可放心,身子骨好着呢。”翟秋延把刚才的事摺了过去,“倒是你,回来了就不走了吧,你爸年纪也不小了,等着你回来一家团聚。”   接着却是长久的沉默。   梁予辰似乎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说:“等我回去了一定去见您。”   翟秋延无法,只得寒暄几句,自自然然地结束了对话,将手机拿了回去。   短短几分钟里纪潼的心被人揪紧又松开,松开又揪紧。他弯下腰去收拾地上的茶杯残片,食指不小心被扎了一下,血珠很快冒出来。   “别拿手捡,我来扫。”翟秋延没责备他。   他收回手,将那根受伤的食指含在嘴里,再一次感到十指连心。   刚才哥哥的意思他听懂了。梁予辰并不盼着一家团聚。回不回国与见不见他是两件事,从前与现在更是两件事。   他这才明白错过的意思,错过就是回不去。   对的年纪遇见错的缘分,坏的将来掩盖好的过往。他心里头有可惜两个字,可惜跟谁也说不清。 第57章 回国   六月的第三周,梁予辰坐上了回国的飞机。   这次回来是为了论文答辩的事。按规定,每个学生都得拿出足够的口译实践时长方能毕业,梁予辰也不例外。他在特纳时算了算,自己已经完成的小时数比规定额超出足足两倍有余。答辩仅仅走个流程,没有什么大的关隘。   因为没打算在国内待太长时间,这回他并没有带多少东西,电脑、文件、随身衣物全装在一个箱子里,从机场打车直奔梁长磊新盘的那家店。   黄绿色调的短出租是今年才出现的新车,以前没见到。开在通往市区的高速上,他将车窗降了条窄缝。外头火伞高张,热风钻进车里,吹在脸上像捂着张湿帕子,也让人想起夏天的楼顶和自行车。闭上眼似乎犹在眼前,有许多晚上,夏风穿过t恤,将前襟后领鼓蓬蓬地吹起来。   这感觉没有一天忘记,但他不想再记起。   进了市区仍是一样的堵,加塞、鸣笛、查外地车牌,司机一边跟车队的人聊语音一边又跟他闲聊,像有两张嘴似的。   “您从哪儿来?”   梁予辰说了个国家的名字。   对方哟了一声:“外国啊,出去旅游刚回来?”   “不是。”梁予辰将肘靠在窗沿,“在外面工作。”   “看您年纪也不大,这么早就到外国工作?”司机诧异,“那您父母一定想坏您了吧,我家那小儿子……”   无论什么话题,最后总能被出租车司机勾到自己的事上去。   梁予辰在外太久,听着对方的平城话觉得亲切,对所有问题都一一作答,没有任何不耐烦。到了地方,司机都有些对他依依不舍,不仅替他拎行李,还给他拿了瓶水。   他道了声谢,关上车门往路边印了新招牌的利民水果店走去。   宽敞开阔的两间店面,灰色水泥地从门前一路铺到最里头。梁长磊弯着腰在桌子上削菠萝,白色的塑胶板上积着小山一样拿小刀剔下的青黑果皮。   “老板,有没有冻梨?”   梁老板头也不抬,手上功夫麻利得很:“现在是大夏天,哪来的冻梨。”   “那有没有冰糖橙?”   “都是反季的。”   “给我来五斤。”   “好咧,您稍——”头一拧,他见到门口拉着行李的人,手中小刀应声落地。   “儿子?!”   梁予辰走过去:“爸。”   “什么时候回来的?”梁长磊脱掉手上的棉线手套激动地扳他的肩,“怎么没跟爸说,怎么不让爸去接你?”   梁予辰笑了笑:“给你个惊喜。”   手中行李被抢着搁到角落,父子俩就站在敞亮的地方说话。梁长磊眼眶都泛湿,从头到脚将他打量个遍,半晌吐出两个字:“瘦了。”   上了年纪的男人,牵挂难言。   梁予辰脸部线条相比走的时候的确又明显了些,肩膀平整,脊背挺阔,大概是开始出入社会的原因,气质添了些凌厉,少了许多温和。   “老板,帮我划半边西瓜。”有人来买东西。   梁长磊应了一声,刚要去,梁予辰拦住他:“我来吧。”   他又像以前那样,开始在店里帮忙,连口水都没有喝,就在这里忙到太阳落山。梁长磊心疼他让他去休息,他说不用了,在飞机上睡了十多个小时,现在只想走动走动。   其实他也怀念以前的生活。   到了六点半,梁长磊主张提前关店。   “咱们现在就回家去,你妈他们还不知道你回来了,我打个电话让她多做两样菜。”   话音刚落,梁予辰却按住他的手:“爸,先别打,我暂时不回去。”   梁长磊双眉高高蹙起:“不回去,难不成你还要住到学校去?”   “店里有没有空房间,我先住店里。”他走到后面,伸手推开门,不出所料见到一间码着几个塑料筐的杂物间,“我就住这里。”   唯一的儿子从万里之外飞回来,居然不同意回家而是要求住在杂物间里,梁长磊当然无论如何也不同意。两父子僵持不下,他爸一张脸通红,分不清是气还是急,黄昏下看着格外铁面无情。   “本来你刚回来,我不想跟你翻旧账。但你既然连家门都不想进,我倒想问问,我跟你妈是哪里得罪了你?你一声不吭地走了又一声不吭地回来,躲瘟神一样躲我们,天底下哪有这样为人子的道理?”   “没有人得罪我,是我不习惯住那儿。”   “好端端住了快三年,你现在来跟我说不习惯,是把你爸当傻子糊弄?!”   “爸,我的确不想回去,您别逼我。”   他就像当初纪潼取笑的那样,像头不知变通的倔驴,在回来的当下便开始跟亲生父亲对着干,骂他不还口,打他不还手,无论如何不肯随父亲一道回家。   梁长磊气得脾气失控,抄起拉卷帘门的细长铁钩就往他身上抽:“你长能耐了?别以为26岁了我就管不了你!我告诉你梁予辰,到老我也是你爸!”   梁予辰站在原地硬生生扛了几下,短袖下的小臂瞬间多了几条殷红的血印。但他不觉得冤,老话说父母在不远游,他为了纪潼,一句交待也没有便决然远走他乡,虽然情有可原,可也混账透顶。   在这样混乱的时候他仍分出神来想,到老您也是我爸,我时刻记得,没敢忘。   他不反抗,梁长磊打着无甚趣味,打累了扔了微弯的铁钩坐到小板凳上,老黄牛一样喘着粗气。梁予辰坐到他旁边,终于低头认错。   “爸,别老因为我发脾气,身体要紧,您又不是二十几岁的大小伙子。”   话里话外竟还有一丝放松和调侃。   梁长磊跟他吹胡子瞪眼:“没有你气我我怎么会发脾气?”   他打小管儿子就严,信奉棍棒底下出孝子,所有粗鲁脾气全招呼在了亲儿子身上,直到梁予辰成年后才稍微收敛。   “你能不能跟爸说句实话,我们到底什么地方对不住你,让你记恨了这么久还不消气?”   梁予辰反过肘,见到肘后流了血。他最知道怎样说父亲才能消气。   “您养我这么多年,还没毕业我就离开您,是我对不住您。您就当儿子大了,想出去闯世界,独立生活。”   梁长磊不信:“就这么简单?”   “是您想得太复杂。何况那是胡姨的房子,我现在有能力赚钱了,再住下去也不合适。”   他一旦下了决定,几匹马也拉不回头,这脾性亲爹当然清楚。   梁长磊思索半晌,长叹一口气:“放着舒坦日子不过偏要去那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打拼,真不知道该说你太争气还是太迂!”   梁予辰笑了笑:“当然是迂。”   梁长磊瞪他:“你还笑得出来,我打得太轻?”   “谢谢爸手下留情。”梁予辰适时服软,“剩下的教训您留到我下次回来。”   梁长磊一听便崩溃:“你还要出去?!”   “嗯,”梁予辰仍旧笑得温和,像是没遇着任何难事,“教授给我介绍了挺多国外需要口译的大客户,我现在是自由职业者。”   又说:“不过我保证,会常回来看您。”   梁长磊一口接一口地叹气,儿大不由爹,抛出最后的嘱咐:“这次回来总要跟你胡姨他们吃顿饭……”   “找机会,一定。”梁予辰像在职场一样敷衍。   —   离暑假不远,考试也全都考完,纪潼却不肯离开学校。原因很简单,他在等梁予辰。   自从知道了梁予辰要回国,他就一天也没有离开过学校,因为他猜哥哥回来后一定是住宿舍里。   日思夜盼,终于在周三那天等来了消息。   中午王腾去食堂吃饭,回来见他在整理教案,问:“吃了么?”   他随口答了句:“吃过了。”   “跟你哥吃的?”   敲键盘的手登时停住,他诧异转头:“你说什么?”   “你哥啊,他不是回来了么?”   “你怎么知道?”   “我早上见着了啊我怎么知道……虽说他是变化挺大的,但咱也不至于认不出吧,好歹以前也是——”   纪潼腾得站起,椅子吱一声尖响。   “在哪儿见到的?”   “教学楼啊,合着你不知道?”   虽说是后天的兄弟,但关系处成这个模样,未免也太过漠然。王腾心里犯嘀咕,刚想再追问,眼前的人已经跟阵风一样刮了出去。   从本科楼到研究生院距离不算短,这是纪潼跑得最快的一次。他满心欢喜又伤心,想到马上能见到梁予辰就高兴得心脏怦怦直跳,想到梁予辰回来却不告诉他又失落得鼻子发酸。   但不管怎么样,眼下最重要的事是见上一面。他得当面告诉梁予辰他过去的六个月是怎么过来的,眼下又有多高兴。   一口气跑到研究生宿舍楼,电梯要等,他干脆爬楼梯上去,一步跨两阶,站到梁予辰宿舍门口时已经是满头大汗。   眼下饭点刚过,楼道里还飘着外卖的味道。   纪潼喘匀了一口气,刚想敲门,忽然却又有点儿担心,怕自己的模样不好看,哥哥见了不喜欢。   顿了三秒后他转身去了公共卫生间,拿凉水洗了把脸再用纸擦净,接着对镜子抓了几下刘海,又用两只凉凉的手掌贴在红彤彤的脸颊上降了会儿温,然后才深吸一口气,重新走回宿舍门口。   房门紧闭,他抬手叩了两下,紧张得快要不能呼吸。   “谁呀?”   是席嘉程的声音。   “是我,纪潼。”他忙道。   过了几秒,门吱呀打开。席嘉程穿着汗衫拖鞋站在里面表情意外:“纪潼?你怎么来了?”   纪潼顾不上回答,第一时间便往他身后的房间里看,可连床上都扫了个遍仍是一无所获。   “我来找我哥,我哥人呢?”   “你哥?”席嘉程握着门把手,被他带得下意识往后看了一眼,疑惑扭头,“予辰回来了?”   纪潼的心如同坐在过山车上,一会儿攀爬至顶,一会儿又疾速下坠,整个人几乎失重。   “我室友说见过他,就今天早上。”   席嘉程将信将疑:“是么?那可能是还没来得及回宿舍吧,忙别的呢,等他回来了我告诉他你来过。”   王腾说得笃定,不像是认错了人。可眼前哥哥的室友又一口咬定没有见过,同样不像有所隐瞒。回国、回校,却不肯回家、回宿舍,梁予辰下定决心躲着自己,不给自己任何一点找到他的机会。   纪潼不肯相信,又不肯进去,就这样站在门口当着席嘉程的面给梁予辰打电话,一遍打完没有人听就立刻又打一遍。第三遍时席嘉程实在看不下去,推开他的手机说:“用我的打。”   他返身拿来自己的手机,当着纪潼的面电话很快通了,没响过三声就有人接:“嘉程?”   是梁予辰的声音。   纪潼的手死死扶着墙,牙齿将下唇咬出深深一道血印。   席嘉程为人直爽,说了句“你弟找你”后不容拒绝地将手机塞到了纪潼手里,然后自行坐回椅中戴上了耳机。   屏幕上的通话时间在一秒秒增加,梁予辰还没有挂,或许是还没来得及挂。   纪潼对手机说:“哥,是我,潼潼……”   才说了这么一句,话里已经有了哭腔。来之前设想过的许多说辞、许多欢喜根本无从说起。   电话那头静了静,梁予辰说:“是你。”   语气却很平常。   “是我。”   纪潼背过身倚背着墙,不顾走廊里人来人往,拿袖子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半弯下腰去。   梁予辰说了刚才那两个字后又重回缄默。   纪潼怕他挂电话,来不及哭就急忙问:“哥,你回来了吗,你在哪里?我、我想去找你。”   “不用了,”这一次回答来得很快,梁予辰声音很散很沉,像沙子,“你就当我没回来过。”   纪潼哪里肯依:“这怎么可能?我知道你在,你离我很近,我真的想去找你,哥,告诉我你的位置行不行?”   说完这句人已失态,他管不了谁会听见,也管不了别人会怎么看他。   可惜换来的是漫长的沉默。   后来梁予辰挂了电话,在挂断前说:“曾经是很近,但现在我们离得很远。” 第58章 恶劣的人   距离远,能有多远?   纪潼不甘心。他从研究生院离开后径直回了家,哪怕可能性微乎其微也想回家属院碰碰运气,看看梁予辰是不是回他们的家去了。   可惜打车赶到家,等待他的没有惊喜,只有下午没课的胡艾华一个人在。   “怎么这时候回来了?”他妈穿着围裙从厨房出来。   胡艾华闲来无事,正在跟着别人的方子学做盐渍青梅,手上还拿着颗弹珠一样的光滑梅子。   纪潼连鞋也来不及换便走过去,第一件事是去推小卧室的门。   “我哥回来过没有?”   “没有,”胡艾华显得不太高兴,“先去换鞋。”   纪潼没听到想要的答案心中失落,关好门后怏怏往玄关走,可余光带到他妈的表情时却隐约觉得不对劲。   他停下问:“妈,你怎么好像一点儿也不吃惊,你知道我哥回来了?”   胡艾华回身去放下梅子,一勺勺舀起盐再一勺勺搁进密封罐里,密密实实地铺在青梅果上。   “知道,你梁叔叔昨天就告诉我了。”   “昨天知道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事儿太多,忙忘了。再说你还在期末考试期,我们不想打扰你,你梁叔叔也是这个意思。”   纪潼着急:“早就都考完了,我哥回来了这么重要的事怎么能叫打扰?我当然应该第一时间知道。”   胡艾华的平静与他的激动形成鲜明对比:“为什么要第一时间知道,他回都回来了,早见晚见都一样,急什么急。”   听到这话,纪潼愣在原地。他觉得很奇怪,以往胡艾华是顶疼梁予辰的,总是儿子长儿子短,夸他懂事夸他争气,恨不得比亲妈还要亲。怎么才分开半年,她的态度就全变了?提到梁予辰时语气少了亲昵,多了生疏,就像是提到什么不相干的人一样,连郑北北跟杨骁都不如。   可细想下来,这些变化似乎又不是如今才有的。早在半年前梁予辰离开的时候,妈妈的态度就很奇怪。好像不是舍不得,而是……而是走了反倒轻松。   他问:“我哥回来了,你不高兴吗?”   胡艾华反驳:“你这是什么话。予辰回来了我怎么可能不高兴?只是叫你不要急。你想想,他回来肯定有一大堆学校的事要处理,又是论文又是答辩的你搅到里头不是添乱吗?等忙过了这一两天自然就回家了,妈才是体谅他又体谅你。”   的确,毕业比不得期末,那是实打实的事情多,一时不得空也十分说得通。刚刚升起的一点疑问又消下去,纪潼被说服了。   他想,至少有一句话他妈说得对。哥哥既然已经回来了,那早晚是要踏进这个家门的,回避不过。   这个家里有他的亲生父亲,有一向视他如子的后妈,还有自己这个弟弟。   哥哥外表疏阔,其实内里最纯孝重情。父母对他来说是一辈子的责任,至于自己……   纪潼打开鞋柜,见到两双细心收好的鞋。一双是梁予辰买给他的,一双是他买给梁予辰的,并排放在一起。   看着它们,他不由自主又想起从前,想到梁予辰情急之下说的那句——   “圣贤书只教我俯仰无愧于天地,没教我不能爱你。”   忽觉一阵甜蜜。   明明当时是害怕的,不知为什么,这句话在心里发酵了半年时间,慢慢酿成了蜜,滋润着两人分开这段时间他干涸的心。   他想哥哥是舍不下他们的。   虽然梁予辰不让纪潼去找他,可纪潼思来想去却是按捺不住,很想早一步见到他朝思暮想的人。何况梁予辰不让自己去找他是因为一时之气,纪潼想,只要自己去见了他,解释清楚了,道过了歉,他们总能和好如初。   晚上梁长磊很晚才收了摊回来,对胡艾华说明天可以晚点去店里,正好陪她去一趟超市。   纪潼听见了,不好意思直接问,但心里已经有了怀疑和推测。他走到厨房边装作不经意地问:“梁叔叔,新店开了这么久了我都不知道地方,还是在学校附近?”   “离得不远,”梁长磊正在擦抽油烟机,“就东边那条长春街,还跟包子铺在一起。”   纪潼唔了一声,点点头,暗自记在心里。   他很快去洗了个澡,回房间换上一身簇新的淡色t和牛仔裤,揣了点钱在口袋里。   走到玄关他拿出那双对两人意义非凡的运动鞋穿上,引颈对他妈喊:“妈,我到杨骁家去一趟。”   胡艾华应了一声。   一出家门他就飞奔下楼,可刚跑出5号楼却又慢了下来。不能跑,跑了会出汗,出了汗不好看。   打车赶到梁长磊描述的地点后他在包子铺下了车,见到利民水果店的招牌心又开始不争气地乱跳。可惜两道卷闸门关得极严,里面什么情形根本瞧不见。   他就蹲下去往缝里瞧。灯似乎没亮,他心里涌起一阵失望但仍不敢轻易放弃,又起身绕到街后头。依稀记得旧水果店的结构,店里应当有一间可以睡人的小房间,小房间也应当有窗。   希望新店也一样布置。   果不其然,一到后街眼前就出现了一扇半开的木窗,漆刷成枣红色,窗内透着橙黄的光。   屋里有人。   纪潼心跳登时过速,强压下激动走过去,还没来得及抬手叩窗,鼻间却先闻到一阵冷冽清淡的烟草味。   有人在小屋里抽烟,所以才会开窗。   直觉告诉他梁予辰就在里面,也许就坐在窗边透气,也许就靠着桌子抽烟,只要他喊一声“哥”,他们就能够相见。   可事到临头,他却反而近乡情怯。   下午的电话里梁予辰刚说过不想见他,现在他就找上门,岂不是故意让哥哥反感?见了面又该说什么,会不会又是一场不愉快。   这些问题总需要许多勇气才能相抵。   就这样,他隐身于窗后连影子都好好藏着,蚊子叮上小腿也不敢挠,犹豫纠结,一直没有出声,心里总想着还有一晚上的时间。   没过多久,屋里的人站起来,身影轮廓清晰地映在窗上。小臂似乎是架在窗棱上,青筋微凸的双手伸出窗外,指间夹着根燃了一半的烟。   彼此间距离近得触手可及,纪潼的心差点儿跳出嗓子,眼睁睁看着那支烟慢慢燃,眼睁睁看着旁边的左手又缩了回去,有讲电话的声音。   “这么早,干什么?”   是梁予辰,纪潼险些喊出声。   他说话低沉有磁性,还带着一点笑意。纪潼不是故意偷听,但此时打断更不合时宜,就一动不动地站在窗后,心中怦怦,不由自主地屏着息。   “我?我在休息。”   “抽烟。”   “今天第一支。”   听他语气,对方似乎是在国外,否则他不会说“这么早”。两人之间的关系应当很亲密,否则对方不会问他抽到第几支。   “明天去买,今天没空,回学校办了点儿事。”   “除了窗花还要什么,中文书要不要,我一次全买齐。”   “那我就看着买。”   “又让我听,我不懂欣赏。”   说完笑了笑。   空气有了一时的安静,纪潼怔忡站着,大夏天的也浑身冒寒气。   梁予辰在跟谁打电话,朋友还是爱人?   他没胆子猜下去。   可不一会儿,上天像是有心为他答疑解惑。梁予辰忽然用极包容的语气说了声“好吧”,将手机搁在了窗边。   很快,咫尺间传来吉他的声音。   他开了外放,大概是举着久了觉得累,没想到窗后能有人陪他一起听。   皎皎明月如泉,曾经就栖在爱人的眼,现如今没有爱人,因此高高挂在天上。木吉他的和弦比月光还轻,电话的那一头是个男孩子,舒缓唱着对另一个人的爱意。   hoouldyoufeel   ifitoldyouilovedyou   it’sjtsothgthatiwanttodo   i’takgyti,sendgylife   fallgdeeerlovewithyou   sotellthatyoulovetoo   thesur,asthelicsblew   bloodflowsdeeerthanariver   everyontthatisendwithyou   eresatuonourbestfriendsroof   ihadbothofyarsaroundyou   oon   hoouldyoufeel   ifitoldyouilovedyou   it’sjtsothgthatiwanttodo   i’takgyti,sendgylife   fallgdeeerlovewithyou   sotellthatyoulovetoo   一首歌唱了近三分钟,纪潼听完,心已经没有一寸完好之处。   “告诉我你会是什么感觉,若我对你说我爱你。这是我一直都想去做的事,我会交给时间,尽我余生去证明,也会越来越深爱着你。”   “就对我说你也有同样的心情。”   这首歌不像是别人唱给梁予辰的,倒像是梁予辰唱给纪潼的,讲的分明是他们两人之间的故事。   梁予辰静静听完,说了一句:“唱得很好。”手里的香烟也恰好燃尽。   一句满含欣喜的“really”从电话里传来。   他人退回去,顺手将木窗合紧,后面的对话纪潼听不到了。   或许梁予辰会说“真的”,或许梁予辰会说“没骗你”。   纪潼不甘心,同时也不愿相信。不过才分开半年而已,曾经给过他的体温就去温暖别人了。梁予辰没有在原地苦等,是因为真的对他失望至极还是因为新的爱人令他放下了以往那份感情?   曾经弃之如敝履,他人拾之若珠玉。   窗上仍有人影,但纪潼再也没有敲开窗户的勇气。回家路上他双腿沉重如灌铅,脑中思绪纷杂,想着今晚亲耳听见的一切时如蚂蚁噬心。   梁予辰的身边有人陪,有人不让他孤单,这当然不是坏事。纪潼明白自己该替哥哥高兴,他过得幸福最重要,尽管这幸福与自己无关。   但纪潼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自己。一想到别人陪在梁予辰身边,时时见面,日日亲密,他的心就如油煎火烤,没有一刻真正释怀。   幸福?梁予辰跟其他人在一起过得幸福,纪潼真不知该如何开口祝福。   由此可见自己是个秉性多么恶劣的人,他走在路上,惨淡一笑。   恶劣的人对夜晚坦诚,他不希望梁予辰拥有除他以外任何人给予的幸福。 第59章 一辈子这样短   一个人要是存心躲着另一个人,偶遇就是天方夜谭,更何况是梁予辰这样通透决绝的人。一旦做了决定,他可以不接电话、不回短信、不出现在任何两人可能碰面的地方。   至于纪潼,他无计可施。   梁予辰已经向前看了,但他还没有。想见一个人的心情不会因为对方有了新感情就自动消失。相反的,它如火上烧油,它正愈演愈烈。   纪潼想见梁予辰,哪怕只是远远看上一眼,越是见不到越渴望见到。   图书馆、食堂、视听教室这些哥哥以往常去的地方纪潼通通去过,徘徊过不止一次,结果这么多天竟然一次也没有撞见。而且梁予辰大概的确很忙,始终没有抽出时间回家。   毕业典礼就成了纪潼最后的希望。   研究生的仪式在操场办,会对全校师生公开,想要去现场观礼不难。梁予辰穿学位袍的模样不用想也知道很迷人,更是人生中的重要时刻,纪潼觉得自己理应见证。   周三晚从实习的地方结束工作以后,他跟另一位实习生往地铁站走。   “蕾蕾,你后天能替我一天么?我有点事必须得当天办。”上司早就说过,请假需要有人帮你代班,否则没有特殊情况不批。   同事是个女孩子,跟他同校,外院西语大三,看在校友的面子上答应了。他千恩万谢,又是夸人家长得漂亮又是答应给对方买奶茶跟舒芙蕾,然后坐地铁去附近的商场买了身衣服。虽然梁予辰站在台上时并不一定会注意到他,但他也得为那一点可能性把自己收拾得得体一点。这么久不见,既不能丢了哥哥的人,也希望哥哥觉得他越变越好。   等到周五那天,宿舍三人都还在呼呼大睡时纪潼的被窝已经空了。他定了七点的闹钟,谁知六点半就已经自然醒。从床上爬起来,轻手轻脚下了床,他拿着脸盆毛巾去盥洗室将脸认认真真地擦洗干净,回来换上前天刚买的衬衫后又回到盥洗室照镜子。学人家打发蜡,结果将好端端一头柔顺的碎发弄得一缕一缕乱七八糟,只能在水龙头下用冷水又洗了个头。   吹完头发回宿舍时,刚关上门王腾就在床上迷迷糊糊地喊:“你要出门啊?”   他做贼似的吓了一跳,压低声音问:“吵醒你啦?”   “唔……”王腾困意正浓,“回来给我带份儿椒麻土豆。”   这是校门口的小吃摊最火的小吃,五元一份。因为就快见到梁予辰,纪潼心情很好,轻声笑道:“知道了,不过我可能得晚点儿回,可能下午吧,说不定晚上。”   万一梁予辰发现了他,那他就跟哥哥坦白,自己是专程过去的。两人许久再见,总该一起吃顿饭。他如今有自己兼职赚的钱,可以堂堂正正地请哥哥吃大餐,希望哥哥会领情。   王腾应了一声便把被子拉起来,翻身继续睡了。   纪潼下楼以后先到食堂买包子跟豆浆,向阿姨嘱咐了两遍:“不要糖,一点糖都不要。”然后又提着早点往东校区的操场赶。一路上不少穿学位袍的人跟他擦身而过,年轻的学子们走哪儿拍到哪儿。   赶到操场门口时不到八点半,离典礼开始还有半个多小时。操场上全是事先摆好的椅子,南边是搭的授书台,大红色背影板,上面挂着直径一米多的圆形校徽,两边印有学校的校训。   场内陆陆续续来了不少人,可其中没有梁予辰的身影。纪潼着急,站在角落紧紧盯着入口一刻也不敢走神,手里的包子都渐渐由热至温。   等终于见着一个熟人——席嘉程出现在他视野里,他大喜过望,觉得十有八九梁予辰就在后头,刚要喊声“嘉程哥”,手机却不合时宜地震起来。   是那个原本答应帮他代班的校友。   “纪潼,不好意思啊,我早上起来突然不舒服,这会儿还躺床上起不来呢,今天没法帮你上班了。”   “不舒服?”   他一听,心霎时凉了半截,六神无主地盯着入口。   已经近九点,一时半刻不可能再找别人。没有人替他,他就得去上班。无故旷工不是钱的问题而是信誉,更要命的是影响其他同事。   不给别人添麻烦是工作的基本礼仪。   “嗯,肚子不舒服,不好意思。”   女生声音听着虚弱。纪潼左手还紧紧捂着生怕凉了的包子,一时间说不出话来,等对方又喊了他两声,才慢慢开口:“那你好好休息,我自己去就行。”   烈日已经高悬于顶,可惜照不到这个不起眼的角落。   挂了电话他目光怔怔看着席嘉程身后,有种下一秒就能见到梁予辰的感觉,又有种永远不会再见到梁予辰的错觉。   —   九点过了好一会儿,席嘉程身边的座位终于有人。   他转头锤了来人一拳:“毕业典礼你都迟到,到底还是不是本院优秀毕业生?”   “早高峰比较堵。”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梁予辰。他一身靛蓝学位服,头发相比从前是要短上些许,眼镜没有戴,脸型线条更显瘦削深邃。   “就跟你说住学校住学校,怎么着,出国镀完金瞧不上咱俩的旧爱巢了?”席嘉程打趣完,忽然手一伸,递给他一袋包子一杯豆浆,“你弟买给你的,说有事要先走了,托我交给你。”   梁予辰静了一下没有动作,席嘉程说:“接啊”,他这才接过去,沉默地坐在折叠椅上,既没吃也没扔。   陆续有人来跟他打招呼,都是许久未见的同学,免不了站起来寒暄几句,说说近况,聊聊往后的打算。   同系的人里拔尖儿的进外交部、继续深造当博士,想市场化的进培训机构、去四大、去外企做全职译员,愿意拼的去翻译公司、做外贸,像他一样选择当自由翻译人的少之又少。往多了说,大约这一届也就两三个。   要说梦想,也许许多人择系入学时都曾怀揣所谓的专业梦,听过几个同传大神的神迹,赞叹一句“师兄师姐厉害”,憧憬自己以后也能成为这样的人,结局却各异。外语是道桥,可惜许多人直至毕业连当桥的资质都还不够,更不用提跨过桥到另一个世界。   等他终于闲下来,早餐早已凉了,拿在手里显得突兀。他知道该扔,起身前发现席嘉程正盯着他。两人视线交汇,他问:“豆浆你尝过没有。”   席嘉程说:“当然没有,明知故问?”   “不是这个意思。”梁予辰说,“我去扔了。”   席嘉程看着他离开,没阻止。回来后似乎知道他心情不佳,与他撩闲:“怎么不是你上台做优秀毕业生发言?”   “我没时间写稿。”   “许教授都回国了你怎么还没时间?他也把你奴役得太狠了吧。”   梁予辰说:“他让我赚了不少钱。”   席嘉程闻言啧了一声:“难怪你愿意跟着他干。不过他对你确实挺器重的,你知道么,他在你前面回来,跟系里老师一个劲儿地夸你能干,我当时就在老板办公室批卷子,一句不落全听见了。”   台上领导开始说大话,台下学生开始讲小话。   梁予辰说:“他想让我继续跟着他干。”   “谁?”   “许教授。”   “他又不是博导。”   “不是读博,他要辞职,让我当他的副手兼搭档。”   席嘉程差一点喊出声:“我靠许教授要辞职?还要带你一起走?你什么意见?”   “我同意了。”事实上他连签证都已经续好。   没有太多犹豫,羽翼未丰的梁予辰决定先跟着许教授闯世界。   —   晚上六点,纪潼终于下班了。   天还没黑,但用脚趾头想学校的操场里也早已空无一人,只会留下没来得及撤下的背景板。纪潼没有再回去看。   这一天的错失,跟以往每一次错过并无二致。到哪儿都一起,说到底是句空话。   他坐地铁回到家,客厅不知为什么竟然没开灯,只有玄关跟厨房还亮着。走进厨房见胡艾华围着围裙在煲汤,他问:“妈,怎么没做饭?”   胡艾华转过身来,看见他眼前一亮:“儿子今天好帅,跟曲家姑娘出去约会了?”   曲晗已经跟纪潼来往半年时间,两家父母俱以为他们在交往。   纪潼的身体似乎格外累,摇了摇头,不想多说,又问:“怎么没做饭?”   “喔。”胡艾华回头去顾汤,手握汤勺慢慢舀着,乳白浓汤看着极有营养,“你梁叔叔不大舒服,先睡了,就咱们娘俩吃。我做道汤,晚上喊他起来多少喝一点儿。”   说完,舀了一碗递给他:“小心烫。”   纪潼接过来,瓷碗烫着指腹,继而心不在焉地回头,见主卧房门紧闭:“梁叔叔病了?”   “病倒没病。”   胡艾华似乎情绪也不高,始终没看纪潼,慢慢搅汤:“你予辰哥又走了,他心情不大好,舍不得儿子,难免的。”   下一刻瓷碗应声落地摔了个粉碎,滚烫的汤溅到纪潼的小腿皮肤上烫红了一大片。   胡艾华哎哟一声叫出来,手忙脚乱地扯过干净毛巾蹲下替他擦,“没事吧?疼不疼?怎么搞的这么不小心。”   纪潼充耳不闻,脑中嗡嗡回响刚刚听到的那几句话,人像是傻了。   “潼潼、潼潼?”胡艾华蹲在地上仰头喊他。   他这才如梦初醒,脸色骇然地问:“我哥又走了是什么意思,他去哪儿了?”   灶上的汤在深口汤煲里咕嘟嘟冒着泡,本该勾人食欲的香气被这个问题搅得发糊。   胡艾华微微皱眉,人静了一静,复又去轻轻擦拭他的小腿。   “还能去哪儿,又出国了。”   “不可能!”纪潼激动起来,全身上下感觉不到一点疼,“他早上还在参加毕业典礼,怎么可能下午就走了?”   “怎么不可能。”胡艾华眼都不抬,“正因为早上已经参加完毕业典礼,所以下午当然就可以走了。他要是还在店里你梁叔叔怎么可能舍得这么早关店回来?”   这段时间为跟儿子多相处几个小时,梁长磊几乎都是八点以后才会关门,晚饭从不在家吃。   纪潼额头血管突突直跳,只知重复“不可能”三个字:“你说过他会回家跟我们吃顿饭,你说过他会——”   “他自己不肯回来,我有什么办法。”胡艾华擦完他的腿又换了块抹布擦地板,将地上的汤渍一点点吸净,“我们家没有亏待过他,那就行了,做家人也讲究缘分,凡事不能强求。”   纪潼却不再那么好骗:“谁告诉你他不肯回来的?”   梁予辰回来这十几天他之所以一直能忍住、没有贸然去相见就是因为一直抱着这个念头:哥哥总要回这个家的,家人割舍不下。他不相信梁予辰会这么决绝,连一步都不肯踏进家门就再一次背井离乡,就如同当时梁予辰不相信他会希望自己搬走一样。   “不需要谁告诉我,事实摆在眼前。”胡艾华赶他走,“站边儿上去,我把这儿擦一擦。”   纪潼脚下却生了根:“妈你怎么这么无所谓?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我以前是什么样。”   “你以前……你以前最喜欢我哥,还给他织围巾。”   “你记错了,围巾我只给你织过。”   “可我记得你当时明明说给我织完就要给他——”   “说完了没有。”胡艾华忽然站起来,“说完了就去擦药。他要走就让他走,咱们一家人过好自己的日子比什么都强,哪管得了那么多?”   一家人,言语之中已经将梁予辰排除在外。   纪潼只怔了一秒便与她高声争执:“什么叫要走就走?什么叫过好自己的日子?他也是咱们家的一份子,怎么能不管?”   “这里边儿一定有误会。”   “我要去找我哥问清楚。”   胡艾华冷眼瞧着,静静听着,等他最后这句话一出口,手中抹布往他脸上一甩,立时扇了他一巴掌:“你敢?”   啪——   纪潼猝不及防地挨了这一下,应激般眨着眼后退一步,捂住左脸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妈:“你怎么打人?”   “你说你要去找谁?”胡艾华声音冷如古井水。   “我……”他被压抑的气场所摄,嘴唇动了动,有一刻心中打起了退堂鼓,可一想到梁予辰,血液却又沸起来,“去找我哥,跟他问清楚。”   这一笔糊涂账总要计较明白。   胡艾华却充耳不闻,像在心里演练过无数次一般冲进他房里收走了一样东西。   “妈!”纪潼跟过去,一瞧见她手里拿的东西就大喊,“你拿我护照干什么?”   把护照对折收紧,胡艾华转身拢了拢刚刚弄乱的头发,“你不是要找他去吗?现在我看你怎么去。”   说完,一双眼刀子似的剜着他:“有我在一天,你们俩别再想凑到一块儿。”   话里明明白白地透着玄机,意思再明显不过。   纪潼周身倏震,顿感无地自容。原来妈妈一早看透了他跟梁予辰的事,只不过没明说而已。   他张着嘴说不出话,一时间脸上又臊又羞,一阵红一阵白,身体轻轻打着颤。胡艾华一经挑明,整个人反而从愤怒中平静下来,只等他开口投降。   僵持之际,门口突然传来梁长磊的声音:“你们两母子在吵什么?”   胡艾华一愣,转身收起了一身戾气:“你怎么起来了?”   说完回过头来,又用淡漠的眼神看了眼自己的儿子,一面警惕,一面一语双关:“去卫生间冲冲腿,别再讲那些气头上的话,你梁叔叔今天精神不好听不了这些。”   当着不知情的梁长磊,她料定纪潼不敢乱来。   “我在里面都听见你们吵架,哪能不起来看看。”梁长磊与他们隔着两道门,吵的内容听得不清,分贝之高却一清二楚。他见纪潼面色不对,问:“潼潼怎么了,看着不高兴?”   没等儿子开口,胡艾华接过话:“跟我说暑期要去找他亲爸,我说了他两句,不让他去,把他护照没收了,就跟我发脾气。”   梁长磊点了点头,意思是知道了,不会多管。   护照在胡艾华手里握着,纪潼即便要抢要吵要追根究底也得顾及梁予辰父亲的感受。在没摸清事情状况之前,他更不可能轻易帮梁予辰表态。   眼下只能选择缄默。他在父母的注视下一言不发地往卫生间走,快到门口时听见梁长磊说:“你这事办得不对。人家毕竟两父子连心,哪是你说拦就拦得住的。再说了,你拦得了一时,难道还能拦一辈子?只要潼潼想见,以后终归是要见面的。”   这样一段建立在谎言上的劝说,套用到真相上仍然无一字不适用。   之后的对话就听不见了。纪潼胡乱洗了个澡,精神恍惚地回到卧室,第一件事是反锁房门。   落了锁,外面不可能打开,他才觉得有一刻心安。   至少这房间、房中的回忆是安全的。   原先以为梁予辰会回来,他给下铺铺好了床单被罩,此刻正可作为自己的栖身之地。   他像躲避风雨的小动物一样藏进下铺这棵大树,开始给梁予辰打电话。这一回不是为了倾诉思念,而是为了寻找依靠。   他将身体缩在靠墙的角落,听着电话里的忙音,心跳得很快。   对于他们兄弟俩之间的事妈妈究竟知道多少,又为什么一直没跟自己交底,他一时半刻想不通,也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   是主动找他妈说清楚还是继续糊涂下去,如果要说又该怎么说,这些都该跟梁予辰商量。   可惜梁予辰的电话就像以往的无数次一样,没有人接,何况他人还在飞机上。   找不到梁予辰,纪潼开始轻轻啃噬自己的手指。   他被摆在了悬崖边,一面是被母亲察觉的惊恐,一面是再也见不到梁予辰的痛苦。   梁予辰这回离开是没有期限的,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自己怎么才能再见到他?   护照被胡艾华把着,卡里的钱在捐助完北北那些山区学生、给家人买完礼物后已经所剩无几,连张出国的机票都买不起。   但纪潼想走,头一回这样坚定地想去找梁予辰。   他第一个念头是找亲生父亲纪建滨要钱。可这样风险太大,几千块钱还能说是自己要买东西,三四万这么大的数目一说出口,纪建滨很有可能要跟胡艾华通气,到时候打草惊蛇反而更难办。   找北北和杨骁借?他们只怕也是捉襟见肘。   那就只剩一条路:慢慢挣,挣上半年一年或者便也够了。可哪怕钱挣够了,家里这边又该怎么交待?怎样摆脱母亲的控制、怎样战胜对梁长磊的内疚,怎样安排好学业。   事情千头万绪,几小时里他绞尽脑汁,始终没想到万全之策。   更何况他一门心思要见的人并不想见他。   无措地坐在床角良久后,纪潼渐渐便想要放弃。   他习惯了,总在力所不能及的时候开始自我开解。他劝自己算了,这半年来见不到梁予辰自己不也活得好好的?也许今后一直没见慢慢也就适应了,淡忘了。哪怕他能找到哥哥又能改变什么呢?   一切似乎都已经错过了。   既然如此,又何必冒着跟妈妈闹翻、搅得这个家不得安宁的风险去见一个并不想见他的人呢?不值得,对不对?   他这样宽慰自己,假装已经将自己说服。他甚至走到外面去倒了杯水端回屋里,熄了灯,拿出吃得还剩两粒的思妥思一次全服下,躺到床上静静等待困意。   可惜大约是想要快些睡着的心情太急切,翻来覆去,人却始终清醒。   睡不着,他又把窗帘拉开,侧转身体,静静看着窗外的景。外面月朗星稀,万籁俱寂,只有远远的那一栋,好像是十七号楼,还有几家亮着灯,隔得远了,像棋盘被人戳掉了漆。   三楼不算高,外面还有老树攀天,这样晚的夜也歇了两只鸟,你给我梳毛,我帮你啄颈。   那鸟儿的毛像是灰棕色的,有些冷清,黑夜里看得不十分真切。纪潼伸起脖子看,坐起来看,仍觉得看不够,看不分明。又推开窗,将上半身探出去看。   凌晨的风终于带了些许凉意,吹在他头上,从耳朵灌进去,吹在他颈间,从领口钻进去。   他竟然打了个寒战,在这六月末的燥热时节。   鸟儿的一举一动都好看,他看得痴了,看进心里去,恍恍惚惚几乎以为自己会栽下去,心里害怕,又缩回屋里。   可是鸟儿的一举一动都好看,树也好看,月光好看,星星当然更好看。   他趴在窗棱上,脸上湿漉漉的,一会儿问鸟儿,一会儿问风,一会儿又问树梢。问月亮,问星辰,问所有他目所能及的东西。   “你们觉得明早七点太阳会不会升起?”   “你们觉得人一个月不喝水会不会渴死?”   “你们觉得要是南极的冰全化了我们会不会完蛋?”   “你们觉得……”   “你们觉得哥哥这辈子还会不会再理我?”   他听见它们说“会”,他当它们说的是“会”。   关了窗他又仰倒在床上,拿出手机听梁予辰的声音,从相遇的夏天一路听到去年冬天。起初他们一周也说不了几句话,后来他们每一个小时都在说话,再后来他们再也没有说过话。   他把梁予辰用了三年的头像点开,看着图片里蓝色的树发怔。   白色背景,只有一棵树在。树冠茂密,树叶葱茏。他特意去查过,这是一本书的封面,《布鲁克林有棵树》,哥哥或许特别偏爱。   三年的语音让他从漆黑半夜听到了晨曦吐白,眼睛高高地肿起来。屋里渐渐有了光,雾一样将一切变得模模糊糊。   这么久了,哥哥总该落地了。   他顶着昏沉的脑袋,忍了一晚上的冲动似乎没法再继续忍下去,开始在手机上敲字。   就当他自欺欺人好了,他赌梁予辰不会忍心删掉他们之间的对话。   “哥,我一夜没睡好,我知道你也醒着。”   “哥,你要走,谁都可以不告诉,至少应该告诉我。我是你唯一的弟弟,你忘了以前怎么答应我的了?”   “哥,我妈好像已经知道我们的事,我该怎么跟她讲?你教教我好不好,我怕我乱说会让你困扰,你知道我一直不太会说话。”   “哥,我想去找你,我该去哪儿找你?”   他发了不知多少条,一条一条在对话框里平移上去,一条一条新的冒出来。   到最后他开始看不清自己打的字,拿小臂捂住眼睛缓了很久,决定发最后一条。   “哥,说好一辈子不离开我,我们的一辈子难道就这么短吗?”   他们两个人的一辈子好像就停在了纪潼二十一岁生日的前夜,此后成了分开的两个人,再也不叫一辈子。 第60章 找他去   大四的生活像上了发条的时钟,每分每秒都绷得很紧。   纪潼辞掉了培训机构的工作,开始靠着还不错的人际关系到处寻找私人补习的机会,这样来钱最快,时间也更可控。   一开始几乎是处处碰壁,整整一个多月没揽到生意。大家见他本科都没毕业人又显年轻,怎么看也不像是能教好高中生的人。   好在背后有个肯帮他的——翟秋延。   梁予辰再度离开以后,纪潼偶尔会去北遥胡同看望翟秋延。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仅仅是因为只有在那个院子里他才能平心静气与人聊上几句梁予辰。翟秋延中意梁予辰这个年轻人,视其如子,言谈间也或多或少透露出知晓他们二人之间的事。   这让纪潼很放松。他不需要费力解释梁予辰为什么不在国内,不需要拼命掩饰他对梁予辰的想念,只需要做自己就可以。   梁予辰二十七岁生日那天,纪潼又跑到北遥胡同去,好说歹说让翟秋延匀他一点五粮液喝喝。翟秋延禁不住软磨硬泡,同意他抿一两口,结果却一发不可收拾。   纪潼喝多了,饭桌上抢翟秋延的手机,死活要给梁予辰打电话,险些将炭火锅掀翻在地。所幸翟秋延人清醒,百般拦着才没让手机真的拨出去。   也许年轻人会觉得酒后吐真言是件既浪漫又率性的事,但翟秋延不以为然。活到他这把年纪,方晓得从嘴里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应当负责任,既不可是一时冲动又不能是不计后果,否则就叫酒后失言。   拿不到手机纪潼几近崩溃,推开碗碟伏在桌上呜呜咽咽无休无止,情绪像松了螺丝的水龙头,哗啦啦简单直白地往外淌。他哑着嗓子迷迷糊糊说醉话:“翟叔叔,我要去找他,等一考完试就去,他赶我走我也要去。”   一边说,一边还要扬手挥臂,动作决然刚猛得自带一股罡风,仿佛下一秒就要来个瞬移,桌子晃动间搅得炭屑四飞。   翟秋延将火灭了,防着他伤到自己,口中念叨:“想去就去。”   纪潼一点儿也没变得高兴,反而哭得更疯,一直喊:“他喜欢别人了,他喜欢别人了……”就连额上都沾了盘子里的脏东西。   翟秋延没办法,只能绞了条毛巾来替猴崽子擦脸,谁知纪潼非但不听话反而拼命挣扎,气得他将毛巾强塞进手里:“自己擦!”   纪潼疯疯癫癫,两眼又红又肿连睁开都费劲,干脆往椅背上一靠,毛巾就此盖到了脸上,也不怕捂死自己。   这一晚上翟秋延一把老骨头给他折腾得够呛,末了将他弄到躺椅上歪着,嘴里叹了一句:“真是一个猴一个栓法,予辰这小子以前到底是怎么搞定他的。”   等到月悬正空,纪潼终于恢复了几成清明,模模糊糊睁开眼,耳边响着听戏的声音。扭过头,见翟秋延有节奏地跟着戏曲拍膝盖。   “醒了?”   纪潼唔了一声,发觉自己因为离暖气太近,高领毛衣里竟热出了一层汗,只得赶紧宽了宽衣领。   “翟叔,我头怎么这么晕……”   “晕就对了,”翟秋延瞥了他一眼,“在喝酒方面都敢不自量力,醉了就跟耍猴戏似的,真应该给你录下来。”   纪潼尴尬:“我发酒疯了?”   他隐约有那么点记忆,自己的确像是又哭又闹来着。   “发酒疯?”翟秋延将声音挑上去,“岂止,简直是发酒癫、唱大戏!”   纪潼脸唰得涨红:“我说什么了?”   “内容挺多,很难从头复述。”翟秋延手指还在打拍子,显得颇为得意,“不过非要说,倒有个高频词。”   纪潼瞬间警惕,攥着毛巾站到他面前:“什么高频词?”   翟秋延慢条斯理:“梁——”   刚说了个姓嘴已被人用毛巾捂住。   “翟叔,不要说了……”   翟秋延立马移开他的手:“这毛巾上还有芝麻酱你就往我嘴上捂,你哥是这么教的你?”   纪潼背过身去坐着,低头半晌不语。   “他现在不肯教我了。”   感情就这么回事。你喜欢我的时候我没想明白,等我想明白了你却不一定还喜欢我。要说可惜的确可惜,可世界上哪有那么多刚好?   原本就多的是可惜。   翟秋延关了电视起身走到院中,回头招呼他出去,纪潼便跟出去。   爷俩站在院里,明月挂当空。他指着眼前那副对联说:“你读给我听。”   有自然相知之人,无不可过去之事。   纪潼不知他的用意,听话地吟了一遍。   “这副对联出自乾隆爷。”翟秋延脸色发红,精神矍铄,似乎从没有过烦难之事。他说:“人活着得时时刻刻劝自己,没什么事过不去,该相知的人合该相知。尽了力,对方自然能感觉到你的一片真心。但要是实在感觉不到,那就说明你们错过得太彻底,只能随他去了。”   这番话饱含宽慰与劝解,既是劝他争取又是留他一条放手的退路。纪潼在心里翻来覆去地琢磨,既感伤又感动,半晌才问:“您也有过自然相知之人?”   翟秋延垂手而立,走到冰凉的石凳坐下:“我是有不可过去之事。”   话里突然又全是泄气。   纪潼本就容易被人感染,此刻忽觉黯淡,垂眸盯着木阶:“所以乾隆爷说的也不是真理。”   总有些事,一辈子也过不去。   “你误解了我的意思。”翟秋延却说,“人还在世才有机会让事情过去,人死了,所有遗憾都成了‘不可过去之事’。所以别浪费光阴,更别浪费自己和别人的那份儿勇气。”   爱一个不该爱的人需要莫大的勇气,遇见了就该珍惜。   纪潼沉思良久,点点头:“知道了。”   那天过后翟秋延明里暗里给他介绍了不少机会,时薪都不低,所幸他自己也很争气。虽然本科还没毕业,但他法语底子好又有证,教初级已是绰绰有余。另外这也算是种基础的温习,对他考研有不小的帮助。   忙忙碌碌中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已经是一月末。   纪潼考完了研究生初试,自我感觉还行,复试又是在本校,怎么想问题都应该不大。这段时间他刻意没有再提及要去找梁予辰的事,趁着胡艾华渐渐放松警惕的时候轻而易举就拿回了锁在抽屉里的护照本,影印完、递完签又悄悄放了回去。   攒了半年的钱,来回机票跟签证钱已经足够,花掉后还有些富余。他想来想去,去超市买了点以前梁予辰最爱吃的豆腐干跟鲜花饼,又加了几袋火锅底料,更没忘衣柜里那件礼物,拿衣服卷起来防着它们中途碎了。   就这样一点一滴隐秘地准备,到年前那两周已经是一切就绪。他算过时间,到钱花光差不多还没到除夕。如果哥哥在那边没什么牵挂、肯跟他回国,那自然是最好的结果;如果哥哥已经遇见了更值得他爱的人,或者更愿意在国外发展,那在除夕之前他能跟哥哥见上一面,说说话,一切也就值得。   总要给三年时光一个交待。   腊月十四那天他又一次取出护照,背了一个背囊,独自去机场坐飞机。这次他效仿梁予辰以前的做法,登机那刻才给胡艾华打电话,告知她自己要走。   胡艾华当时正在跟娘家人吃饭,一听便惊得站起来,跑到走廊里沉声问他:“你去找他想干什么?”   “不干什么,”纪潼很坦荡,“我特别想他,想去见他,仅此而已。”   胡艾华却听得险些晕过去,扶着墙道:“简直胡闹!不许去。”   声音透过信号传过来有种凌厉的颤抖与激动。   “马上就登机了,这次不管怎么样我都得去。”   话说分明,纪潼反而心志愈坚。他站在廊桥上望着玻璃外的停机坪,平心静气地说:“妈,别人都说我任性,但是你最清楚,其实我什么都听你的。你说外婆喜欢法语,让我念法语,那我就念法语。你说爸爸不是东西,不让我跟爸爸联系,那我就不跟爸爸联系。就连当初你让我跟我哥处好关系,我再不愿意也还是接受了,一直把他当我亲哥。”   “但是我现在二十二了,我也有好多想法只是一直没说。如果你愿意听的话等我回来全都告诉你。”   身后是登机的队伍,耳边是微弱的电流音,静了半晌,他听见胡艾华问他:“你是铁了心要去找你哥?”   纪潼望着窗外的一架架大客机,心里非但不怕,反而因为要见到梁予辰而盈满期待。   他说话声音很低:“我想见他,不管我们最后到底会变成什么关系。”   —   十几个小时后,飞机降落在特纳州的土地。   纪潼见到出港大厅的第一想法是这个机场好迷你,还不及平城国际机场的三分之一。再往外走,机场附近的环境也像是还没有发展完全的小型都市,没有太多时髦的气息。就连机场大巴的售票亭也是木质的小房子,顶上有个三角形的红色尖,像圣诞老人的帽子。   地址来自于翟秋延,以给梁予辰寄东西的名义问到的。国外打车不便宜,纪潼从背包里拿出一个袖珍笔记本,翻到中间,密密麻麻蝇头小楷记的全是交通路线跟注意事项。   怎样从机场坐大巴,怎样买公交卡,再怎样转公交,去哪里换零钱,记得一清二楚。   这个国家他也是第一次来,好在语言这一关没有问题,他人又机灵,来之前准备也充足。   买了票以后他坐上大巴,把手机重新开机,原以为第一条短信一定是胡艾华发来的,没想到竟是他爸纪建滨。   “潼潼,你妈给我打电话说你离家出走了,什么情况?”   “你妈都急哭了!快回去,别让你妈操心。”   “你这小浑蛋崽子,二十几岁的人了还给我们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给老子滚回去。”   “落地了吗?”   “你具体在哪个州,爸爸认识不少靠得住的朋友,马上把落脚的酒店告诉我。”   纪潼勾起嘴角,翻着他爸一条接一条的消息,翻到底,却发现没有他妈发来的。   他知道他妈一定气得不轻。自己明知是离经叛道,明知一旦开始就回不了头仍然要来,的确令胡艾华伤心。儿子从小养到大,哪个妈能轻易接受自己养出了个同性恋?   再开明的人也照样需要时间。就连他自己也不是一开始就能接受,遑论他妈妈这样的年纪。   他回了他爸一条:“就你朋友多?我自己可以。”   不知为什么,在国内的这半年他过得痛苦大大多过快乐,出了国反而有种骤然解脱的感觉,像是从内心深处挣脱了某个无形的牢笼,心中轻飘飘的棉花一样,甚至连亲爹极少有的疾言厉色都能用玩笑回应。   到了站,他用英文喊“停一下谢谢”,司机稳稳停在路边,等他拿全东西。走到门口车门没开,他回头对司机说谢谢,却发现司机趴在方向盘上歪头对他笑,他就又笑着说了次谢谢,再回过头,门还是不开。   他啊了一声,忽然想起忘了给小费,忙从口袋里掏出零钱递过去,司机这才按了按钮,对他做了个请的手势。   下了车,脸都发热。   来前查天气时他就发现,特纳州已经断断续续下了整整一周的雪。这会儿双脚踩在地上,他才发现积雪有多厚,没过脚掌还不止,靴子一半都淹在雪里。   他将背囊背好,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出去,好几次差点滑倒。眼前是一片白雪皑皑,矮屋、别墅、盖了雪顶的老橡树,竖在路边的一排邮箱里塞满了超市打折宣传单。   他觉得新奇。原来梁予辰选择的城市就是这里,长这样,质朴又静谧。   走到公交站后他在站牌前边跺脚边往手上呵气,忘了带手套,幸好没忘戴围巾。等车的间隙他开始思考一会儿见到梁予辰第一句话应该说什么。   说起来已经有整整一年没有见面,他连梁予辰有没有变模样都不清楚。哥哥如今是工作了的人,会不会有更正式的衣着跟发型,还抽烟吗?胃疼有没有好一点。   胡思乱想一旦开始就全然停不下来。   他又把手机的前置摄像头打开照自己。脸有点儿红,不知是冻的还是期待的,嘴唇干得起了皮,他赶紧掏出唇膏来抹了一点,抹的时候莫名耳尖发热。   做完这些车仍然不来。早听说这里的公交车难等,今天才知道原来竟是真的。   他渐渐搓起了手,没多久旁边却多了个人,长相是亚洲人长相,左右手各提了一大袋子超市买来的东西。   两人相视一眼,纪潼礼貌地笑了一下。对方却忽然很惊喜:“chese”   纪潼怔住:“yes”   眼前这个跟他一般大的男生眼睛生得极为好看,单眼皮,脸型也秀气,瓜子脸。   “我也是中国人!”对方的中文有些蹩脚,登时将两袋东西搁在地上,右手拉了拉帽檐,“你也是中国人,这个叫……他乡遇故知!”   纪潼先是被他生硬的五言诗逗笑,顺着他的动作,又注意到他戴的线织帽,心中忽觉异样。   总觉得格外熟悉,一时却说不上来。   他温和地点了点头:“是,都是中国人。我叫纪潼,你呢?”   男生张着嘴顿了一下,那神情就像是乍一下忘了自己的名字怎么读,片刻后才一下笑出来:“吴忧,无忧无虑的吴忧。” 第61章 梦境难抵   “吴忧是我的中文名字,你也可以叫我的英文名nce。你有英文名吗?”   “没有,家人都叫我潼潼。”   吴忧重复了一遍“tongtong”,头一歪,做了个可爱多过搞怪的鬼脸。纪潼也喊他“吴忧”,两人相视而笑,他夸了一句:“无忧无虑,人如其名。真好听,谁帮你取的?”   只见吴忧眼珠微微转动:“我哥。”   他一时忘了邻居两个字怎么说,干脆就说是他哥,反正梁予辰确实比他大,说哥哥无伤大雅。   纪潼却想,一般名字都由爸爸妈妈取,怎么他偏冒出个哥哥?也许是他出生时大哥已成年,因此就由大哥来取,倒也说得过去,便笑着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吴忧天生热情,见他孤身一人到这个并非热门旅游地的城市来,忍不住好奇:“你是来旅游的吗?”   “不是,”背囊有点沉,纪潼用两根大拇指垫在背带与肩膀之间,好轻松一些,“我是来找人的。”   “找谁?”   纪潼张嘴想说“我哥”,还没出声,先腼腆一笑,垂眸道:“朋友。”   如今倒盼着梁予辰不止是他哥哥了。   吴忧问他坐哪路车,他便把路线找出来告诉对方,没想到两人竟然同路。   如果说都有个哥哥还是牵强的巧合,去同一站这就是实实在在的缘分,连纪潼都有些诧异,真有种他络新词了。   二十分钟后在同一站下车,纪潼开始原地打转找自己要去的公寓。   吴忧问:“你接下来要去哪儿?”   纪潼正好想问他,便报出了公寓的名字。   “我也住那儿!”吴忧激动不已,“无巧不成书!”   不知又是从哪儿学来的词。   纪潼却愣了一下,怎么又是一样的。   没等他想通吴忧就领着他往一公里外的那幢老派公寓走,边走边高兴地跳跃,完完全全将他当成了上帝赐给自己的新朋友,还是个中国人。   他说:“你知道吗,我觉得你的名字很熟悉。”   其实他指的是小名tongtong,似乎在哪里听过。   纪潼见他一蹦一蹦的倒着走在人行道的雪中,怕他有危险,主动帮他拎了一袋子东西,“我的名字很大众。”   “那我的大不大众?”   “不大众也不小众,但是好听。”   两人就这样聊着笑着。   “就是这里啦。”   走到公寓跟前,吴忧向他做了个展示的动作。纪潼抬头一看,怎么才四层?看样子里面根本住不了几户人,哥哥是中国人,眼前的吴忧虽然中文说得不流利,但也是中国人,难道这公寓专收留中国人?   如果真是这样,他们极可能相识。   他想了想,问:“你认不认识一个叫梁予辰的人?”   吴忧一愣,忙不迭点头:“当然!他就是我说的哥哥!”   “哥哥?”纪潼霎时变了脸色。   “对啊,”吴忧没觉得有什么不对,“我的名字就是他取的。”   话音刚落,纪潼手一软,购物袋骤然掉地,里头的几颗土豆跟洋葱扑出去窝到雪里,吴忧立马蹲下去捡。   他回过神来自觉失态,急忙也跟着蹲下。   雪很凉很冰,土豆个头不大,从雪里捡出来握在手里像冰块,从手掌一直冷到心上。   “你也认识他?”吴忧一边把东西收进袋子里一边问,“你是来找他的?”   “我……”   纪潼的背囊底部蹭了一层雪,站起身来被吴忧看见了,便上前帮他拍。   “你认识他?”吴忧又问。   纪潼后背被人拍着,慢慢嗯了一声:“我是来找他的。”   “我们俩很close,我带你去找他。”吴忧朝他笑,笑完又故意开玩笑,“等等,你是他的朋友吧,不是他的仇人吧?”   这个close指的当然不是距离,纪潼一张脸渐渐失了血色,点头又摇头,“不,我是他的朋友。”   吴忧见他脸色不对劲,问:“你是不是冷?我们快进去,家里有暖气。”   他在前面领路,纪潼跟在后面,每上一层台阶,心就跳得更快了一级。   出发前以为会有种种不顺利,没想到落地不到三小时就已经找到这里来了,而且是由这样一位特殊的“朋友”领路。   是不是再往上走几阶,抬手扣几下门,梁予辰就会像从前一样出现在他面前。   那自己该以什么表情面对他?   快到顶层时吴忧从羽绒服口袋掏钥匙,语气平常地对他讲:“予辰现在不在,上班去了,你是要在他家等还是在我家等?”   说完停在两扇门中间,回头冲他摇了摇手里的钥匙串,风铃一样叮叮当当,“我有他的钥匙。”   原来哥哥不在,白白开心,又白白担心。   纪潼微仰着头,一瞬间有些怔忡。他发现吴忧虽然是单眼皮,笑起来却很好看,弯弯的眉眼,几分慧黠几分灵动,像只捕到鱼的小猫。   原来梁予辰喜欢的是这种类型。他忽然很想照一照镜子,看看自己是什么类型。   “嗯?”见他迟迟不开口,吴忧又朝他摇了摇钥匙。   纪潼恍然间回神,明白自己贸贸然闯进哥哥家里去很可能会引得他不高兴,便跟着吴忧去了另一边。   打开门,公寓的结构跟国内相比最大区别是厨房跟客厅相连,大约也是因为想让小户型的空间看起来更开阔。吴忧给他拿了双拖鞋,说:“家里没有多余的鞋,你穿予辰穿过的,可以吗?”   纪潼愣了一下,低头看着他手里的条纹棉拖,轻轻点了点头:“可以。”   哥哥的脚比他的大两码,拖鞋穿在他脚上空空荡荡的。他有些不知该如何自处,局促中觉出些许阴差阳错的无奈。   但吴忧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仍旧忙前忙后地招呼他。让他脱外套,帮他把背囊移到角落去,让他洗手洗脸,给他拿吃的喝的,之后又把双人沙发让给他坐,自己则盘腿坐在地毯上,仰头笑眯眯地与他聊天。   “喝酸奶。”酸奶杯被推到他面前。   纪潼说了声谢谢,将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酸奶握在手心,用体温暖着,目光在客厅流连了一瞬,随即发现了角落的吉他。   很多东西像多米诺骨牌一样,你推倒我,我推倒它,最终推倒的是原本心存的一丝侥幸。   吴忧给自己剥着一个橙子,空气中果香四溢。   “中国那么远,你过来找他,有很重要的事吗?”   “没有什么事……”纪潼收回目光,垂眸看着酸奶盖上的英文字,“我就是来看看他。”   “唔……”吴忧似乎不是太理解,嚼着两牙橙肉张不开嘴,不断示意他“喝嘛”。纪潼只得照办,插了吸管后慢慢送到口中试了一点,是没加过糖的健康原生态酸奶,像是要将他一口牙全部酸倒。   就停下来问:“他上班的地方远么?”   “谁?”   “我、”后半个字咽进去,“梁予辰。”   “远。”吴忧咽了口橙肉,“不过他有车,可以开车过去。这里的人都有车,只有我没车。”   纪潼知道梁予辰买了车,但他不知道原来梁予辰会开车,以前从没见过。他又开始想象梁予辰开车的模样,想象他今天会穿什么衣服,想着想着,突然忆起初见吴忧时他头上那顶帽子,顿时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觉得眼熟。   那是梁予辰的。   吴忧察觉他不愿说话,以为他内向,便安安静静地吃完了一个橙子,然后问他:“你没有手机吧,要不要我给予辰打个电话?”   “不用了。”他急忙摇头,“我等着就可以。”   “好吧。”   吴忧看了看时间,又跑到阳台盯着公寓外面的马路,身边有台白色的望远镜。   他看外面,纪潼就看他的背影。从这个角度看,吴忧就像一个等着恋人回来的小男生,个头不矮,四肢纤细,从头到脚都跟梁予辰相衬。   没一会儿,纪潼又发现阳台的小圆桌上有个透明的烟灰缸,几枚燃尽的烟头还扔在里面。恰好此时吴忧转过身来,两人视线撞到一起,吴忧又露出笑容,走进来问:“你在看什么?”   纪潼目光落到外面最大的家伙上:“那是不是天文望远镜。”   “嗯,”吴忧用识货的眼神赞赏他,“虽然很旧了,但还是能看见星座,我喜欢看牛郎织女。”   一派天真语气。   视线旁移,纪潼将话题自然而然地带过去:“你抽烟?”   “不啊。”吴忧跟着回头望过去,察觉他在看什么以后喔了一声,“那是予辰的,他喜欢在阳台抽烟。”   纪潼的心脏被烟头烫了一下,缓了片刻才问:“你们也一起看星星?”   吴忧的中文没有好到觉得“也”字不对的地步,回想自己与梁予辰似乎的确在一起看过星座,便答:“是啊。”   纪潼再也说不出旁的话来,唯恐心上再多几个烟烫的窟窿。   吴忧手机响了,跑到房间里去讲电话,英文到底是母语,说得格外流利。   纪潼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门外忽然有人敲门,动作倒不急,敲两下停一下。   他一时间不知所措,犹豫是该去开门还是该提醒房子的主人,考虑了片刻还是起身走到卧室门口说:“外面有人敲门。”   吴忧经他提醒,一边结束对话一边小跑着去开门,跑到他身边还不忘把他往沙发上赶:“你坐你坐!”   纪潼便又坐了回去。   毕竟是别人的家,他也不好四处走动或者乱看。耳听见吴忧跑到玄关拉开门后,声音登时变得惊喜:“你回来啦?”   门外的人语带温柔笑意:“嗯,东区那家卖ta的今天在营业,我买了两份回来给你和nstance,趁热吃。”   这声音在过去一年时间只在梦里出现。纪潼刚听完第一句,浑身已骤然僵硬。   “谢谢。”吴忧跟对方说话时语气甜津津的,“对了,你有朋友来找你。”   “我朋友?”   “嗯,在里面,一直是我在招待。”还有些邀功的意思。   听见两人边说话边往这边走,纪潼急忙起身,双手紧张地扒着裤子,眼睛盯着玄关的方向,直到来人的身影终于出现在眼前。   “哥……”他喊了一声。   玄关的两人收住话锋,目光移向他。   吴忧最先反应过来,也最先想起来——   有一天雨后,是个周六,梁予辰在沙发歇午觉,空调开着除湿。他在外面跑了步又淋了雨,溜过来想偷拿冰淇淋,蹑着手经过客厅时,忽然听见梁予辰说了句梦话,里面有潼潼这两个字。 第62章 有星亦有辰   “哥……”   半是因为紧张半是激动,纪潼的尾音抖得像风里的风筝,线在梁予辰手里。   听见声音的上一刻,梁予辰嘴角还是噙着笑的,可在看清来人之后,湖水波纹却就此淡去。   他没戴眼镜,纯黑色的昵料大衣服帖合身,手中握着双脱下的深棕皮质手套,西裤搭配素面无纹皮鞋,鞋头上还沾了一点雪。   纪潼痴痴打量着,目光从衣着慢慢移向他的脸,发觉哥哥五官线条冷峻许多,大约是又瘦了的缘故。气质已然是成熟男人的气质,褪去了少年气,也再没有往日见到自己时那抹温柔与促狭。   但脸还是那张脸,人还是那个人。   两人隔着不到两米的距离对视,一个紧张僵硬,一个无甚表情。   纪潼又喊了一声哥,指甲戳着掌心,尽量让自己争气。   “你怎么在这儿。”梁予辰眉峰蹙起坡度,一开口竟是这样一句。   “我……”   他一时紧张答不出来。   很快梁予辰就从起初的意外里回神,为自己戴好面具。他脱了外套扔在沙发上,又转身去厨房为自己倒水,背对客厅。   旁边的吴忧张着嘴看看他又看看纪潼,一脸的茫然。   纪潼脸颊一下子涨得通红,站在那里局促不堪,揪着裤管的指节泛白,嗫嚅:“我来看看你。”   玻璃杯搁在料理台上,纯净水流进杯中,屋里就这么一点声音,清晰可闻。   梁予辰没有再往前一步,倒了水也并没有喝,转过身,背抵料理台,就这样远远看着。夕阳从阳台外偷逃进来,未经允许将余晖洒在他脸上,好让纪潼千里迢迢赶来得以看清他的眉眼。   一切都很陌生,一切也都很疏离。   梁予辰将领带往西服外套里压了压,也压住某种情绪。   纪潼全身血液凝固着,心却跳得极快,恨不得当场喘起来。强自镇定了片刻,又鼓足勇气往前走了几步,走到哥哥面前抬头凝视,右手向前轻轻攥住了西服下摆。   “哥,我是潼潼。”   他用唯一擅长的办法寻求原谅,这也是早就用惯了的。   可惜梁予辰如今已不再买账。他两手分握西服领口两边,将外套抻了一下,轻而易举地抻脱了那只手。   纪潼的手猝不及防地滑下去。   梁予辰并不理会,反而侧过身面朝吴忧:“你把他带回来的?”   吴忧看见他从未有过的严肃表情,嘴巴张合了两下,伸食指指了指纪潼:“他说他是你的朋友……外面很冷……”   “我们不是朋友。”   他们的关系的确难以用朋友二字界定。纪潼听到这句话,眼眶登时蓄满了泪,兔子一样的两只眼睛垂着不敢抬起,睫毛上全是水。   吴忧怔愣了一下,小声嘟囔:“可你们认识,我听见他叫你哥。”   也听见梁予辰梦里喊纪潼的名字。   他觉得自己没做错事,蒙受了不白之冤,本该受到表扬,不明白这般撇清态度因何而起。   “是认识,不过很久没见过了。”梁予辰平淡地叙述着一件看似无关紧要的事。   纪潼的眼泪积成黄豆大小,接连几滴往地板上砸去,但强忍着没发出一点声音。   吴忧耸了耸肩,往厨房走去:“anyway,认识就是你的朋友。”说完将手中的墨西哥卷饼搁到一个盘子里,刚要吃,又抬起头来喊:“潼潼?”   他想问纪潼要不要吃点香喷喷的墨西哥卷饼。   纪潼闻言不得不抬起头,一双通红的眼睛看向吴忧。   吴忧一愣:“你哭啦。”   纪潼立刻拿毛衣袖子胡乱揉眼睛,一边揉一边摇头,瓮声瓮气地说:“眼睛不太舒服。”   梁予辰始终没有看他。   吴忧放下盘子来拉他手腕:“过来吃点东西,我姐姐今天要很晚才会回来,你吃她的。”   “谢谢,不过我不饿。”纪潼立刻拒绝。   吃的是梁予辰买给别人的,他怎么好意思吃。   “真的吗?”吴忧嘴里含着一把叉子,半信半疑地盯着他。   “真的。”   “好吧。”吴忧又看向梁予辰,“我吃完要去唱歌了,让他跟你过去吧。”   “我送你去,晚一点再接你回来。”梁予辰说,“晚上没有要紧事。”   吴忧立刻挥舞叉子:“那怎么行?你有客人,我自己骑自行车去就行了。”   “我——”   纪潼张了张嘴,刚想说自己一个人待在哥哥家里等就可以,却被转过身来的梁予辰打断。   “出门打车往北三公里有酒店,我这里简陋,就不招呼你了。”   刚见面几分钟,在外面透了风的身体都还没完全暖和过来,放到以前他们连晚上吃什么都还没商量完,梁予辰就想让他离开。纪潼想不通,呆愣看着梁予辰,满眼是不可置信。   连吴忧都开始打抱不平:“他是你的朋友,来看你的,你要赶他走?”   梁予辰却不愿解释,也不问纪潼还有什么事要做,只说:“收拾东西吧,我送你下去。”   似乎再多跟他待一分一秒都觉得难以忍受。气氛就此僵住,比外面的冰天雪地还更冷。   许久无言后,纪潼转过身去安静穿好衣服、围好围巾,最后背上自己的那个大背囊,在另外两人的注视下走到玄关换回自己的鞋,走前仍不忘将哥哥的拖鞋摆整齐。   手摸到冰凉的铜门把,他回过头,对吴忧说了声谢谢。   吴忧表情有些遗憾,但却没再挽留。   他又将视线慢慢移到梁予辰的脸上,心里堵着千言万语,汇到喉间却仅剩一句:“哥,我先走了……你……”   “你”字后面说不出别的了。也许是多保重,也许是抱抱我,总之一个字也没能再添。   梁予辰淡淡道:“路上小心。”   说是送人下去,可连踏出大门都不肯。   纪潼往外走,背囊太大把他的背全挡住,只露出围了两圈的大围巾,整个人像刺猬搬家,一步步消失在楼梯间。   门合上以后,吴忧气愤地对梁予辰说:“干什么啊,难得的中国朋友。”   上了一天班的梁予辰似乎累得很,眼角眉梢尽是疲惫。   “晚上我不送你了,”他说,“我想休息休息。”   —   傍晚六点,吴忧背着吉他下了楼。   他把自行车从车棚里推出来,刚一跨上去,突然瞥见公园的长椅上坐着一个人,身旁的背囊很眼熟。   急忙蹬过去:“潼潼!”   纪潼扭过头见是他,也站起身来,两人隔着公园的雕花铁栏对话。   “你怎么没走,是不是没车?”   这里的冬天不好打车。   纪潼皮肤白,眼睛泛红,鼻尖也冻得通红,身上落了些红橡树上掉落的雪,看着像雪人脸上插了根小胡萝卜当鼻子。   “我一会儿就走。”他含糊其辞。   “这里这么冷,你快点去找酒店。”吴忧不放心,“要不要我帮你叫车?我手机上有打车的a。”   “不用了,”纪潼连忙婉拒,“我记过出租车公司的号码。”   “那好吧,我也该走了。”吴忧犹豫半晌,把着车头说,“takecare”   纪潼便同他告别,仍旧坐回长椅。   往前骑了百来米,吴忧心中却总觉得不安,两脚在地上一刹,回头看见纪潼的坐姿一点都没变过。   他掏出手机给梁予辰发:“你的中国朋友还没有走,就在公园里坐着。”   就当他多管闲事吧,谁让纪潼是难得的中国朋友。   现在天冷地滑,去广场上玩的人不如夏天多。不过也正因如此,没人来跟吴忧抢生意。他练了几个月的hoouldyoufeel,现在算是得心应手的看家本事了,拿出来唱总能收到不少小费。   八点多时他拿出手机来看过一次,梁予辰没回他。   九点半他骑车回去,本可以直接上楼,但心里总归放心不下,特意又绕到公园附近。这公园晚上没灯,也只有远远两杆路灯勉强照明。栏杆那边昏黑寂冷,白天还火红如焰的老橡树现在看倒有些鬼气森森的。   他们向来不会晚上到这里来。   吴忧将车停在路边,人扒着栏杆往里面看,隐约瞧见长椅上仍旧有纪潼的身影,心里吓了一跳。   还没走?   他大喊:“纪潼、纪潼!”   长椅上坐着的人听见声音慢慢站起身,先是活动了一下双腿,然后才转身走过来。   吴忧定睛一看,不是纪潼是谁?   “你怎么还没走啊!”他又急又气。   纪潼嘴唇冻得发紫,两手揣在羽绒服口袋里没拿出来,眼睛肿得老高,中气都弱了许多:“马上就走了。”   “你到底在等什么?”   “我……”   纪潼抿了抿干裂的嘴唇,摇头说:“你上去吧,别管我了,我很快就走。”   吴忧在栏杆那头急得跳脚:“你是不是在等予辰?我帮你上去叫他,你们是不是有话要说?”   —   纪潼的确在等梁予辰,已经等了好几个小时,寸步不敢离。   梁予辰在公寓里赶他走,他一气之下的确想过离开。可不远万里来这一趟,难道真的只看一眼就走?叫他怎么甘心呢。   他还想跟梁予辰说声对不起,当初的逃避、那枚戒指,许多事总归是他做得不对。   他还想讨一个拥抱。   抱一下,就一下,那样他就又有勇气过几年。   因此他在楼下徘徊许久,找到公园来坐着,给梁予辰发了条消息——   “哥,我在公寓对面的公园等你,我想跟你说几句话,不会耽误你太长时间,说完我就走。”   他确信梁予辰能收到,因为梁予辰与翟秋延联系用的就是这个号码。   可惜从白天等到了晚上,梁予辰始终没有出现。公寓的窗户亮着灯,窗帘紧闭,卧室里的人连探出头看一眼都没有过。   纪潼等得身体发僵,心里残存的希望越来越少。   这会儿吴忧主动提出要上去帮他叫梁予辰,按理来说他应该一口答应,可话到嘴边却又犹豫了。吴忧跟梁予辰关系亲密,让他去做这件事,纪潼总觉得有点愧疚跟心虚。   即便梁予辰对他早已经没有了钟情,他对梁予辰却绝不敢说坦荡,这样突然出现在他们俩的生活中,是十足的不速之客,争取几分钟时间已算越界。   “不用了。”纪潼对吴忧说,“我跟他联系过了,再等一会儿他不下来我就打车去酒店。”   见他态度坚决,吴忧也不能再多劝,取下头上那顶帽子从栏杆外扔给他。   “戴着,会暖和点。”   —   纪潼回到长椅继续等。   帽子他不敢戴,怕梁予辰生气,又不知道梁予辰什么时候会来,只得紧紧抱在怀里。   晚上十点,天上厚厚一层乌云,遮得月亮只剩一个弯角。脚冻得没知觉了,他就站起来围着树走两圈,然后再缩回椅子上去躲风。   后来不仅是脚,手跟脸也都冻麻了,往羽绒服里缩得再深也无济于事。   十点,十一点,十二点。他一直在等,风里夹了一点雪,好在没有雨,纪潼想,要不然自己可惨了。   在他的注视下,属于梁予辰的那扇窗起初有光,后来过了十二点,在某一刻熄了。   再后来他也不知道了。   他觉得困,越来越困,又冷。灯熄以后吊着的那口气就此松了,他迟缓地放倒背包垫在脑后当枕头,双腿蜷到椅中,身体缩成一团,人微微发起了抖。   真像睡公园的流浪汉,他忍不住笑,笑完又傻眼,自己竟然还笑得出来?   周围实在寂静,但偶尔也会有一两只野猫,不通人情地出来吓唬已经身心俱疲的“流浪汉”。   睡着之前他勉力睁眼望了眼天,心想,要是有星星就好了。   有星星就不害怕了。 第63章 对不起   纪潼做了个梦。   梦里是游乐园的场景。湛蓝晴空,沙黄城堡,梁予辰与纪潼,就他们两个人。   穿绿马甲的摄影师把他们往中间赶,嘴里喊:“近一点,再近一点,哥哥搂着弟弟的肩。”   两人肩碰肩,纪潼将双手揣在裤兜里装无所谓,等梁予辰主动。前一天刚下过雨,空气残存润湿的凉意,不过他不冷。梁予辰穿着件牛仔外套,不看他,也不征求他的同意,径自伸手揽住了他的肩,体温烘着他。   两人就这样留下了唯一一张合影。   照完了,梁予辰仍旧搂着,纪潼转过身去笑对他,嗔怪道:“搂得这么紧,怕我跑了吗?”   抱他的人眼中也潜藏笑意,双臂越收越紧,几乎令他喘不过气。   “我这辈子都愿意搂得这么紧。”   一辈子,对,他们又有一辈子了,失而复得的一辈子。   他连在梦里都激动得想掉泪,回搂着梁予辰蹦起来,抖着嗓子喊:“哥、哥!”   “哥、哥!”   就这样醒了过来。   睁开眼的那一刻神智还未能完全清醒,迷迷糊糊听见有人问他:“你醒啦?”   “唔……”   他觉得身上沉,想起身,结果头一抬,额上立刻掉下一个凉冰冰的东西来。   “别动别动,在帮你降温。”   有两只手将他按回了柔软的床榻,那个凉冰冰沉甸甸的东西重新不由分说地压回他额头。   “医生说你在发烧。”是吴忧的声音。   纪潼缓缓将眼睫完全打开,见到一张关切的脸。   “吴忧,我怎么躺在这儿?”一开口声音居然嘶哑不堪,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头不方便活动,他只能用余光张望,发觉自己躺在一张算不得宽敞的床上,屋顶吸着一盏四方形的节能灯,右手边一整面内嵌的衣柜。   “你居然在公园里睡着了!幸好予、雨还没下,要不然你就完啦。”   窗外仍是漆黑一片。   他问:“现在是几点?”   “凌晨两点。”   “你救我回来的吗?”他一双眼睛切切看着吴忧,心中隐隐有所期待。眼前这小男生不像能弄动他的样子。   谁知吴忧静了三秒,竟慢慢点了一下头:“对的。”   别的就没话了。   纪潼额头的冰块一下子冰到心里去,但还是跟了声谢谢。   吴忧脸上挤出一个为难的笑:“不用谢,你是难得的中国朋友嘛。”   其实之所以会困到睡着,一是因为又累又饿,二是因为冻糊涂了,人有点儿发烧。纪潼得知救他的人不是梁予辰以后意志消沉,顶着一张病得潮红的脸默默不语。   屋里静悄悄半天,吴忧渐渐有些不忍心,把他身上的被子往上拉了拉,小声提醒:“你忘了问我一个问题。”   卡通片一样的声音,冒着稚气。   纪潼慢慢撩起眼睫:“什么问题?”   “你忘了问这是哪里。”   “是哪里?”   也是冒着傻气的重复。   吴忧却像是期待许久了,立刻笑着答:“是你哥哥的卧室!”说完又将食指放在唇上:“嘘……”   两只眼睛邀功一样看着他。   所以梁予辰并非完全不管他的死活。纪潼一下有了气力,两手撑床,连冰袋又掉了也顾不上,艰难抬起头问:“真的?”   “当然是真的,”吴忧笑眯眯的,“全靠我说我姐姐不让外人进房间,他才答应收留你。”   说完又凑近吓唬他:“你没有钱,差一点儿就要流落街头了,我说得对不对?”   “嗯。”纪潼褶皱的心被一点点展平,脸上漾开一圈笑,抿唇点头,“谢谢你。”   他心里暖洋洋的,既因为吴忧的一片好心,又因为哥哥肯收留自己。   “我哥人呢?”他问。   从醒来到现在梁予辰始终没现身。   吴忧闻言撇了撇嘴,右手两指凑近嘴唇做了个吸烟的动作:“在阳台,制造废气。”   纪潼脸上的笑意就此消失。他知道,梁予辰会学会吸烟是因为他,他害得梁予辰做了自己最讨厌的事,并且延续至今。   他默然良久,强撑着要坐起来,吴忧忙不迭上手扶他。   “你还要休息。”   “我感觉还好。”他靠坐在床头,想了很久,然后抬头看向吴忧,眼中有惭愧也有恳求:“吴忧,我求你一件事。”   吴忧被他的郑重吓了一跳:“你说嘛,不用求。”   “我想占用哥哥几分钟时间,就几分钟,跟他说几句话。”   这话说得吴忧一头雾水,不明白他要跟梁予辰说话为什么要求自己,便懵忡点头:“可以啊。”   纪潼轻声说:“谢谢你。”   吴忧拿毛巾帮他擦脸颊的汗:“不用谢。”   他仍觉抱歉,反复保证:“你放心,我不会跟他说什么过分的话,只是想跟他道歉而已。”   说完却垂下了眸,似乎觉得自己这个请求是很不应当的。   吴忧欣然同意,拿着冰袋跟毛巾要回去。   门一关,纪潼这才得以平静下来仔细回想今晚的一切。他要求跟梁予辰见面,梁予辰不肯,后来等得久了他就在长椅上昏睡过去,再睡来,人已经在这里了。   窗帘拉得很严,顶灯光线柔和。他扭头一看,离床不远的单人沙发上搭着他的外套跟毛衣,还有、还有他的牛仔裤。   他一惊,掀被一看,下身早被脱得只剩内裤,脸上霎时浮起两朵尴尬的红晕。   但他没多少时间再尴尬下去,再错过今晚,以后就真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梁予辰了。想到这里,他急忙起身在哥哥的衣柜里翻出一套深格纹睡衣换上,又用手指梳顺了头发,然后才走出去。   公寓原本就不大,一出卧室门,整套房子几乎一览无余。   客厅的黄铜落地弯灯在地板上投出椭圆的、斜长的影。昏暗的光线充塞空置的角落,依稀可见这里的陈设跟卧室是一样简朴,除了一套深蓝色的布艺沙发,一台挂墙的电视机和人高的书架外以外没有多余的家私,就连相连的开放厨房也不像是常有人用,光滑的花岗岩台面少有炊具。   在这里生活了一年多的梁予辰,几乎可以称得上身无长物。   落地窗的窗帘拉了一半,帘内是温暖的客厅,帘外便是与夜晚和冬天融为一体的阳台。纪潼穿着拖鞋走过去,见到熟悉的高大身影半隐在黑暗中,左右手似乎都不得空。人虽背对客厅,身形却可见挺拔,穿的还是下班时他见过的那套西服,没换过。   纪潼就这样站着看了许久,直到身上又冷透了才鼓足勇气推开玻璃门,踏足梁予辰的世界。   “哥……”   嗓音还是一样紧张。   梁予辰听见声音转了过来,纪潼这才看清。   哥哥右手不意外地夹着烟,左手端的却是烟灰缸,里面已是烟头错落,不知道在这寂静的夜里抽了多久。   “醒了?”他的目光只在纪潼身上停留了片刻,便又转到黑暗中去了。   “嗯,”纪潼点点头,“半小时前就醒了。对不起,哥,我突然跑来找你……没想给你添麻烦。”   梁予辰薄唇微抿,转身把烟灰缸放到台沿,右手两指在边缘轻嗑两下,落完灰又送回唇间,火星在黑暗里时闪时灭。   寂寂无声里,只有白烟如雾。   纪潼就站在他斜后方瞧着他的侧脸,不敢上前与他并肩。   “为什么来找我。”   深夜的冷风将这句话穿过耳膜送到纪潼心窝里,吹得他单薄的上半身微微战栗。来的路上分明准备了许多说辞,情真意切的、激烈的、忏悔的、甚至是没有自我的,许多话许多想法,真到了这一刻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半晌才答:“哥,我特别想你。”   这句话从梁予辰离开的那天起就没离开过纪潼,像根刺,在心里越扎越深。   但梁予辰却似乎不以为意:“为什么想我?”   纪潼一愣:“什么叫为什么?”   “我记得你曾经说过,再也不想见到我,现在怎么又想了?”   说完这句话以后梁予辰将烟在烟灰缸中摁熄了,这截烟头比之前那些都要长。   “那不是我的真心话,”纪潼登时便慌了,不自主又拉住了他的袖子,“我当时是一时接受不了,糊涂了才会故意说那些话,我怎么可能不想见你呢?”   他们以往最亲密时每天见面,彼此尚且觉得不够。   梁予辰垂眸看了眼被他攥住的袖口,还没开口,纪潼马上松开了手。   “所以我一直想跟你说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   “那个时候我不应该一味逃避,我本来应该更顾及你的感受,本来应该……”   本来应该看清自己有多喜欢你。   但他如今没资格说这后半句。   梁予辰看着他的眼睛许久无言,像是仍有期待,又像在打量他话里有几分真心。打量够了,语气里添了几分释怀:“道歉我收到了。”   顾及一个人的感受本该是种自发的、不可抑的行为,跟事后的后悔没有关联。纪潼在梁予辰心里永远是十八岁,梁予辰一直在等他长大,等到如今,忽然收到了纪潼对以往任性时光的懊恼与后悔,一时间还有些不真实的感觉。   但更多的是释怀。当初的事无所谓对错,他说过的话、做过的事没有哪一句、哪一件不是心甘情愿,虽然痛苦过,但过去就过去了。纪潼当初如果顾及他的感受,也许的确会让他痛苦少一些,同时也会让他爱得久一些。   两害相权取其轻,他宁愿爱意短。   纪潼见他没有反感的意思,这才又鼓起勇气从颈间扯出数月不离身的戒指。   藏了许久的戒指。   “还有哥,我早就想告诉你,戒指从来没丢过,一直就在我脖子上挂着,我当时、我当时真的……”   情急之下他有些语无伦次,但右手将梁予辰给过他的一片真心紧握不放,固执地扯给梁予辰看,口中不断重复“我真的没丢”。   梁予辰见到戒指,目光终于肯在他身上多停留一会儿。   链子太短,纪潼便笨手笨脚地将它解下来,托在掌心送到梁予辰眼前,一边说话一边小心翼翼瞟他的眼睛:“哥,你看,它还在……”   梁予辰将戒指拿起来端详。戒圈虽然毫无装饰,铂金链却是他那回出国时亲手挑的,扣接的链牌上刻了纪潼的名字首字母,一看便知是自己那条。   所以纪潼从头到尾说的都是假话。   他问:“为什么骗我说弄丢了?”   “我……”纪潼心急如焚地想替自己申辩,可真实原因已经到了嘴边却不敢说出来。当时只想让梁予辰别再纠缠,什么话狠说什么,如今再说就是明摆着让梁予辰生气。   因此他嗫嚅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   “不重要了。”梁予辰放过了纪潼。他将戒指收进掌中,珍之重之地放回西裤口袋,“戒指还在就行。”   纪潼看着他的动作发怔:“你要把它收回去?”   梁予辰不再有所保留:“当初不想让你有压力,所以没告诉你这是我生母的遗物。它对我有特殊的意义,留在你那里也没什么用。如果你不介意,我希望能物归原主。”   听到遗物两个字,纪潼脑中轰鸣一声。原来这枚戒指重逾千斤,当年他却用两个字狠狠伤了梁予辰的心。   丢了。   他喉间涩得说不出话来,想为自己申辩那是无心之言。但伤害就是伤害,裂痕一旦形成终究是难以复原。   梁予辰看着他面如死灰:“知道这是我妈用过的东西,害怕了?”   难免有人介意戴死人戴过的东西。   纪潼拼命摇头,“没有”,又说,“我是可惜”。说了两遍,立时潸然泪下。   “没有什么好可惜的。”梁予辰说,“戒指既然还在,我们之间就两清了。”   羁绊就此斩断。   纪潼却接受不了两清这个词,他说:“哥,你是不是还生我的气?”   梁予辰说“没有”,又说:“回屋里去。”   其实从一开始就谈不上生气,他只是所求的得不到,对自己、对对方、对运气失望而已。   纪潼知道什么时候该听话。他顺从地回到客厅,身体骤然接触到室内的暖热空气,轻轻一个激灵。   梁予辰在后面看着他,脚步跟着停了一下。   一同走回卧室,梁予辰从衣柜里拿了套睡衣跟毛衣,对他说:“我去吴忧那儿睡一晚,明天送你去机场。”   纪潼一听,心脏像浸在透凉的井水里,来不及拒绝明天的离开就问:“你们已经……”   梁予辰问:“我们什么?”   他抿唇不发一语。   梁予辰脾气见长,拿开床上已经化成水的冰袋道:“药在床头柜里,一次三粒,吃完再睡,冰箱里有矿泉水。”   纪潼缓缓颔首,很快听见外面关门的声音。   —   nstance睡了,吴忧为了等梁予辰还在客厅关着灯打游戏,盘腿坐地毯上,丝毫不觉得画面晃眼睛。   门没锁,梁予辰换了鞋走进客厅,一言不发地坐到沙发,衣服扔到一旁不理,阖上眼,背脊深深向后靠。   “现在睡吗?”吴忧头也不回。   “你先睡吧,”他声音黯哑,“我想一个人坐一会儿。”   手柄按得急,塑料按钮碰出连串的声音,没多久吴忧就输了一局,烦躁地哎了一声甩开手柄,怨念回头看他。   “睡吧,总是我输。”   感情不比游戏。梁予辰输得累了不想再继续,偏偏他无法喊停。   见他不动,吴忧盘着腿移过去,下巴垫着手背搁在沙发扶手上,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   “你弟弟来找你,你不高兴?”   梁予辰声音从胸腔深处发出来:“他对我招之即来挥之即去,我很难高兴。”   这句话太复杂。   “听不懂。”吴忧说,“你这个人很奇怪,把他赶走,又把他抱回来。他这个人也很奇怪,一看见你就掉眼泪,怎么看也不像你弟弟。”   想了想又问:“因为不是亲弟弟?”   梁予辰说:“我没这种福气。”   他孑然一身,要母亲没有母亲,要弟弟没有弟弟,父亲也不止是他的父亲。   吴忧知道他心中苦楚,自悔失言,侧过头看着他:“你别伤心,对不起。”   这是今天第二个人跟他说对不起。   梁予辰说“不要紧”,吴忧朝他勾了勾嘴角:“其实我也没有这种福气。”   他们同病相怜,因此才会越走越近。   两人位置高低错落,一个仰头一个低头,梁予辰说:“我以后想办法帮你。”   吴忧静了静,嘴一瘪,快要哭出来:“找到他们哪有那么容易。”   国土浩大,要找两个人当然没那么容易,梁予辰心里也清楚。两人默然静坐,吴忧缓过来许多:“没关系,反正谢谢你。”   又说:“那我有什么能帮你?”   梁予辰笑了笑说:“收留我一晚就是帮我。”   他没办法放任自己跟纪潼待在一起。   —   一墙之隔,纪潼还在回想梁予辰与吴忧的事。   难过的确难过,但一切早有铺垫,又不是今晚才知道,难过似乎尚可承受。再留下来有些不应该,就此离开又无论如何不甘心。就像一本历尽千辛买来的书,还未曾翻阅就已付之一炬,即便别人告诉你结局,你却仍觉可惜。   他头脑昏沉,连难过都提不起精神。   走的时候梁予辰顺手关了总控,只给他留了一盏床头灯。刚才跟哥哥说话时神经紧张不觉得冷,这会儿就剩他一个人终于知道难受了。   他躺回尚有热气的被中缓了片刻,侧身拉开抽屉想拿药。手一伸,贸贸然摸出一个盒子来,比国内的药盒要小些。   “一次三粒……”模模糊糊地自言自语。   一边犹豫要不是下床拿水,他一边将手里的盒子凑在灯下想看药名。谁知刚瞥一眼,脸色就已全变。   光线模糊,字却不模糊。   他手里不是什么退烧药,是一盒开过封的安全套。 第64章 如果时光倒流   六月那晚纪潼躲在窗户后面听完一整首情歌时,已经猜到梁予辰多半有了恋人。   出发来这里,他也做足了心理准备,劝自己见到人就好,别奢望更多。   后来在公交站遇见吴忧,在吴忧家见到许许多多二人共同生活的痕迹,他都尚可承受。   梁予辰极有可能已经是别人的了。纪潼觉得自己已经充分明白了这一点,直到见到这盒安全套。   它隐秘、私人,代表着最亲密的关系。   它打破了纪潼内心某个角落还残存的幻想:或许梁予辰还没有爱上别人,至少爱得不深。   这个幻想在这盒东西出现的那一刻烟消云散。   梁予辰是别人的了,也占有过别人了。他跟另一个人身体贴着身体,距离比他们从前在一张床上相拥而眠时还要近。   他们会交换吻、交换别的更潮湿的东西。   纪潼对梁予辰而言再也不是什么特别的人,梁予辰的嘴唇吻过别人,身体抱过别人,喘息给过别人,最投入最纵情最温柔的一面通通留给了别人。   这一刻所有预先的心理建设通通坍塌,他发觉自己根本接受不了梁予辰爱别人。   性是世界上最赤裸本真的东西,它是爱的载体,是爱的媒介。对梁予辰这样凡事认真到刻板的人更是如此。有爱才有性,他不可能随意与他人发生关系,这是他深入骨髓的特质。   也正因如此,纪潼才会这样绝望,他知道自己没有机会了。   日光虽无法永恒,夜晚总还有灯,那自己的感情呢?   梁予辰带走了所有光,谁为自己开一盏灯?   纪潼又一夜未眠,想自己以后该怎么办,想这几天自己还能做什么。他当然不会去破坏梁予辰跟吴忧的感情,什么不希望梁予辰幸福的话说出来自己听听也就罢了,真让他去抢,他做不到。   既然做不到,那他只能接受、独自消化这一切。中国人总说来都来了,大约也是种乐观豁达的民族特性。以前他还能跟梁予辰赌气,现在他连赌气的资格都没有。   除夕就在眼前,这几天只够他跟过去的梁予辰好好道个别。   第二天一早他七点就起床了,洗漱过后开始弄早餐。   冰箱里有一点生菜、西红柿和沙拉酱,他拿来拌了个沙拉,又煎了三个太阳蛋,用平底锅烤了几片吐司面包,快要弄完时梁予辰开门进来,见他在干活微微蹙眉。   “你在做什么?”   他从料理台后抬头,见梁予辰已经又换回了西服打扮,没敢多看,低头去顾着电磁炉:“哥,早。”   梁予辰静了一下,说:“早。”   “我在做早餐,”纪潼目光一直停在锅里,一片片翻动着,“吴忧起了么?我做了四个人的份,昨天听说他还有个姐姐,叫他们一起过来吃吧。”   边说,他边将面包叠到浅口瓷盘里。   梁予辰站在客厅中央,看着他的动作似乎颇觉陌生。   “什么时候学会的?”   “学会什么?”纪潼煎的鸡蛋是圆型的,他用洋葱自制了一个模具,在洋葱圈里煎,“做早餐吗?”   说完忍不住抬头露出浅浅笑意,眼睛像小猫一样眯着:“我本来就会,以前懒得做而已,我妈教过我。”   说完他把盘子转移到餐桌,又开冰箱门找喝的。   里头东西不少,但自有其摆放规律。他没下手乱翻,弯着腰问:“哥,你家里没有牛奶么?”   “有。”   梁予辰的声音忽然变得近在咫尺,吓了纪潼一跳,转身差点儿撞在一起。   一只手穿过他的肩拿到最里面放的纯牛奶,梁予辰说:“被红酒挡住了。”   纪潼许久没跟他离得这样近,只顾傻愣愣地看着他,后背被冰箱里冒出的凉气吹得冰嗖嗖的。   梁予辰说:“关门。”   他这才连忙喔了一声,闪身关上了冰箱门。   关完觉得奇怪,哥哥不像是讨厌自己。   之后他在餐厅忙碌,梁予辰去隔壁叫来nstance姐弟,四个人算是正式见面。   有nstance在他们大多数时候得说英文。吴忧夸纪潼英文说得好,他腼腆一笑。英文只是二外,比梁予辰说得差远了。   英文好,煎的蛋更好,nstance喜欢他,扭头对梁予辰说你这个弟弟真招人喜欢。   梁予辰安静吃饭没回话。   nstance受了冷遇,玩笑地哼了一声:“潼潼,你哥哥真无趣。”   纪潼掰下一小块面包,摇了摇头,替哥哥打抱不平:“哥哥其实很风趣,以前常常跟我开玩笑。”   那三年里纪潼虽然常常欺负梁予辰,梁予辰作为哥哥却也没少捉弄纪潼。   吴忧拿筷子将煎蛋一分为二,夹起一半送进嘴里:“看不出来。”   纪潼说“真的”,又回过头去看梁予辰:“哥,我说得对不对?”   梁予辰看向他,淡淡一句:“擦擦嘴。”   他立马闭紧嘴,手指从嘴角蹭下面包屑跟鸡蛋黄,急忙又抽了张纸擦了一遍。原本还以为自己今天形象不错,没曾想顶着张花猫脸聊了这半晌天。   “吃完了就去喝药。”   “对,我把药给忘了,”纪潼有些尴尬,替自己解围,“还好你提醒我。”   吴忧似乎对他们的关系很感兴趣,一直缠着他问长问短,问他们什么时候认识的,差几岁,纪潼都一一告知。   他对哥哥的爱人没有任何敌意。   “你们在一个学校念书?”吴忧倒吸一口气,“那样回家也见面,上学也见面,多可怕!”   “怎么会可怕?”   “我要是每天都跟我姐姐在一起……”他切换成中文,“她很啰嗦的,我害怕。”   哥哥姐姐在弟弟面前大约总像是唐僧一样的存在。   纪潼微笑起来,余光瞥见梁予辰在认真吃东西,便也用中文答道:“其实我哥有时候也很啰嗦的。”   “是吧?”吴忧心有戚戚焉地看着他,“我也觉得。”   nstance立刻瞪弟弟一眼:“别用中文说我坏话。”   真正被说了坏话的梁予辰吃完了,压着领带站起身来,将自己的盘子拿到厨房去。纪潼马上跟上去:“哥,吃饱了吗,现在就去上班?”   nstance姐弟在后面用英文聊天。   梁予辰把盘子搁进水池中,拧开龙头:“回程机票什么时候。”   纪潼一愣:“下周。”   又说:“哥,我在这儿多待几天行不行?你放心我没有别的意思,就当我在这儿玩几天,考完研放松一段时间。”   梁予辰似乎想将碗洗了,但身上西服不方便,沉默片刻,关了水:“我要上班,没时间陪你。”   昨天下午说让他立刻就走,昨天晚上说让他今天就走,今天早上又变成了问他想什么时候走。梁予辰在面对纪潼时总有口是心非和不忍,但这对他自己而言无疑是种残忍。   “不用你陪。”纪潼主动走过去,斜着身子,两手伸进水池里,水很冰,“我来洗吧。”   梁予辰没同他争,把热水开到最大,背倚在台沿,“这里没什么可玩儿的。”   郊区生活无趣,像自己这个人一样。   “怎么没有?”纪潼往池里倒了一点点洗洁精,油渍一下子化开,“昨天那个公园就很漂亮,我来的时候还在大巴上看见森林了,还有吴忧唱歌的广场,这些地方我都没去过,挺新鲜的。”   “而且我病还没有好,总得多养几天。”   说完,轻轻咳嗽了两声。   有些刻意,刻意得令他心虚。再一回头,梁予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开了,或许是默许他的逗留。   几个盘子洗完,吴忧过来邀他晚上一道到广场去,听自己唱歌。纪潼说好,“我早就想听。”   吴忧一愣:“你不是昨天才认识我吗?”   “早”字从何说起。   问完见纪潼一时答不出,他又释然一笑:“我知道了,予辰教过我,刚才是句客套话。”   土生土长的中国同胞比他要更擅长客套。   纪潼只能点头:“没错,客套话。”   几分钟后梁予辰从房间里出来,胳膊上多了件大衣,手上多了件提包。   吴忧跑过去问:“晚上一起吃饭?”他想带纪潼去这里最时髦的餐厅吃饭,当然,梁予辰买单。   梁予辰看了一眼沙发边站着的纪潼:“不了,晚上我有约,你们尽量吃清淡的。”   吴忧喔了一声。   nstance跟梁予辰一起出门,说:“我搭你的车。”继而勾肩搭背。   纪潼看得眼睛发直,转头对着吴忧结结巴巴:“怎么你姐姐也搂着他。”   “怎么啦?”吴忧不解,“我们都搂他。”   纪潼怔了一怔,慢慢摇了摇头。就只有自己不能搂他。   没有人买单,吴忧跟纪潼下午就在家随便糊弄了一餐。吴忧跟他开玩笑:“你别介意,我赚了钱再请你。”   纪潼吃了一小颗泡过的橄榄,含在嘴里发酸,五官都皱了起来。   吴忧笑他:“你吃不惯橄榄?”   纪潼强忍着恶心点头。   “予辰也吃不惯。”吴忧还从来没在这两个字前面加过“梁”。   橄榄更酸了。纪潼抽出一张纸,到底将它吐了出去。   黄昏时分两人准备出门,吴忧将自己的厚羽绒服强行借给纪潼,不许他再穿昨天那件,说是不够保暖。   纪潼跟他说了好几声谢谢,他说不用,小声嘀咕了一句,“有人买了我的衣服。”   纪潼没听清,问他:“你说什么?”他连忙说没什么。   两个大小伙子加一把吉他,自行车是不能骑了,只能打车去。在后座挤着时吴忧给他介绍沿路的建筑、咖啡厅、甜品店,词汇量虽然有限,热情却丝毫不打折扣。   纪潼挨着窗户仔仔细细看着外面的街景,想记住梁予辰生活过的各处,以供日后回忆。看得眼睛发涨,不敢再看了,回头问:“你跟我哥是怎么认识的,就因为是邻居?”   吴忧难得坐一次出租车,浑身都捂得热,一边取围巾脱外套一边答:“对呀,他来特纳的第一周我们就成了邻居,不过认识是在第二个月。”   梁予辰不愿打扰别人,每天又早出晚归,没什么认识的好机会。   纪潼问:“为什么是第二个月?”   “唔……”吴忧衣服终于脱好,抱在怀里回忆,“他那个时候刚来,还没有家庭医生,有一天晚上这里难受,来找我借药。”   边说,边比划了一下胃的位置,立刻就使纪潼忆起梁予辰宿舍里找到的那盒胃药,急问:“他胃不舒服?严重吗?”   “唔,看过医生,说要好好养病。”   “什么病?”   吴忧的病理词汇捉襟见肘,憋屈地看了他一眼:“就是胃病啊。”该怎样形容是什么具体的胃病没人教过他。   纪潼心中隐隐难受,好像得病的人不是梁予辰而是他。   广场的确不大,更像是国内的社区花园,旁边就是已经关门的天主教教堂。   吴忧有专属的表演区域,一到那儿就熟门熟路地开始架东西支麦克风,纪潼也帮不上什么忙,干脆坐在一边查胃病病人平时饮食上的注意事项。   深冬唱歌听众的确不多,生意算不上红火,不过吴忧好像并不在乎,一见到黄皮肤的路人还格外热情。遇见有人拍他,他就把吉他翻过来,上面贴着a4纸大小的照片,是他婴儿时期的模样。   他在通过这种方式寻亲,这是他能想到的互联网传播最广的办法。   一晚上下来歌唱了十几首,票子倒没挣到十张。他豪迈地收摊,喊免费听了一晚上歌的纪潼回去。   纪潼鼻尖又冻得红红的,好在出门时几乎是全副武装,中途又喝了杯热拿铁,眼下并没有觉得难受。   刚要去路边拦车,吴忧的电话突然响起来。他一看就对纪潼晃手机:“是你哥哥。”   纪潼立刻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接电话。   “予辰,怎么啦?”   “你又喝多了?”   “在哪里,我去接你。”   “唔,知道了。我跟你弟弟在一起。”说完像是挨了句训,耷拉着眼瞟向纪潼,像在观察他的状态,“我没想那么多……他没有,放心吧。”   挂下电话纪潼问他:“我哥怎么了,喝酒了?”   “对啊,”吴忧不以为意地耸了耸肩,将吉他斜背起,“叫我去帮他开车。”   显然这样的事已经不是第一次。   纪潼忙说:“能不能带我一起去?”说完又解释,“我的意思是多一个人可以帮忙。”   他以为梁予辰烂醉如泥。   吴忧没有多说,打到车以后两人直奔大使馆隔壁的西餐厅,在前厅旋转门前接到了看上去毫无异状的梁予辰。   “车呢?”   “地库里。”梁予辰把钥匙抛给吴忧,转而将吉他拎到手里,两人配合十分默契。   很快厅前就只剩纪潼跟梁予辰两个人。   自从发现了吴忧跟梁予辰的关系,纪潼面对他们时总有些不知该如何自处,不知道该把自己摆在一个什么位置。哥哥不像哥哥,弟弟不像弟弟。   见梁予辰身上就穿了件黑色羊毛大衣,他问:“哥,你冷不冷,要不要去里面等?”   “喝过酒,不冷。”   他们站得不近,隔着一米多的距离。站着没说话,影子在地上拉长,样似酒后回甘。   他又问:“哥,你的工作常需要喝酒吗?你还是要注意身体,喝酒对胃不好。”   梁予辰做了一个掏烟的动作,手明明已经伸进大衣口袋,最后却什么也没拿出来,像是有所顾虑,因此中途放弃。   “我在网上查的,说胃不好的人要多喝小米粥,这里的超市有没有小米卖?”   “没有小米也没关系,把红薯切成块煮粥好像也可以,效果都差不多。”   “明早我就试试吧。”   他兀自说,梁予辰沉默在听,没给出什么回应。说累了,他讪讪停下来,看哥哥的眼色。   没多久吴忧就把车开了过来,从驾驶座朝他们招手:“上来。”   纪潼很自觉地坐到了后排,本以为梁予辰一定会坐副驾驶位,没想到他却绕到另一边,同样坐到了后面。   上了车,车厢里空气就变得稀薄,后排有淡淡的酒气。   三人行必有一个人尴尬,他们三人却是例外,因为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多余。   纪潼既不好问梁予辰怎么不坐到前面去,也不好跟哥哥随便聊天,闻见那酒气后似乎连用力呼吸都显得逾矩,只能跟吴忧说话。   “你有驾照?”   “当然,”吴忧说,“一成年就有,你呢?”   “我也有,但没怎么开过。”   吴忧迅速扭头冲他一笑,然后又转回去继续开车:“要不要明天我让你开开我姐的皮卡?”   纪潼刚想委婉谢绝,有人却先他一步说:“不行。”   吴忧从后视镜轻瞪梁予辰:“为什么不行?又不开你的。”   “不行就是不行。”梁予辰抬眸,“安全第一。”   说话的语气与当年跟纪潼说话时是如出一辙的亲密。纪潼听在耳中,慢慢转过了头,欣赏夜里的街景。   回到公寓停车上楼,吴忧喝了一声,感应灯这才亮了。   三人两前一后,纪潼跟着他们。吴忧问梁予辰:“今晚你还睡我那儿?”   梁予辰嗯了一声:“洗个澡就过去。”   吴忧说好:“我姐姐可能又不回来了,去同事那儿开arty。”说完回头问纪潼:“你一个人睡宽敞吧?”   纪潼愣了一下,忘了上楼:“还可以。”   吴忧不满地说:“两个人睡特别挤。”他其实想把梁予辰轰走。   灯忽然又暗下去,梁予辰的脚步停住:“我可以睡地上,只要你心里过意得去。”   吴忧也停,纪潼只能跟着停。   黑漆漆的楼道里只听吴忧笑起来,感应灯重新亮起:“将我的军!”   不知哪里学来的表达。   纪潼抬头一看,恰好看到吴忧跟梁予辰面对面站在上面两级台阶上,吴忧笑得格外灿烂,重复了一遍:“你将我的军!”   梁予辰脸上也挂着极淡的笑,似乎觉得他可爱又有趣:“这回用对了。”   他们之间有纪潼听不懂的秘密。   到了:“吃不吃梨?”   梁予辰脸色看上去不大好,说:“你自己吃吧。”没有说为什么不想吃。   说完大约想起了纪潼,转身问:“要不要去他家吃梨。”   纪潼忙说不想吃。   进了家门以后梁予辰脱下大衣扔在沙发上,边拽领带边往卫生间走。纪潼原本在犹豫要不要进屋换睡衣,还没走到卧室门口忽然听见卫生间里传来呕吐的声音。   他吓了一跳,立刻飞奔过去,却发现门被从里面反锁住了。   “哥、哥——”他喊了两声,“你不舒服?”   下一秒又响起水龙头的水声,梁予辰说自己没事。   他站在门口进又进不去,只能干着急,很快返身倒了杯温水回到门口等着。过了半晌水声才停,梁予辰拉开门险些撞上他。   他往后退了一小步:“哥”,又仰头细细打量梁予辰的脸,五官都揪到一起:“哪里不舒服,是不是胃不舒服?吐了吗?”   又把水杯送上去:“温水,我刚倒的。”   梁予辰显然刚用冷水冲过脸,发梢微湿。他接过来,水在杯里晃。   也就喝了一口,他往房间走,纪潼寸步不离地跟着他,一直跟到床跟前。   他将领带拽下来随手扔到床上,转身对纪潼说:“你先出去,我要换衣服。”   纪潼放心不下,拿手去贴杯壁:“凉得好快,我再去加点热的。”   还未来得及转身就听见梁予辰问:“你什么时候也学会了做这些事?”   纪潼怔忡:“哪些事?”   “照顾别人的事。”   从前他这个弟弟骄纵任性,不要说帮人倒水,就连说句软话也要人哄。   纪潼心酸难抑,说:“从前你照顾我,现在我照顾你。”   说完走了出去。   等他再回来,却见梁予辰衣衫未减,人靠坐在床头弓背摁着胃。他立刻上前:“哥,怎么了?难受吗?”   只见梁予辰额头一层冷汗,嘴唇都有些发白,却仍伸手去够抽屉。他即刻代劳:“是不是要拿药?我帮你找。”   抽屉就是那个装了安全套的抽屉,纪潼从里面翻出一盒写着英文胃药字样的扁盒,打开一看,里头两板药竟吃得一粒不剩,慌张地抬头问:“没了,只有这一盒吗?”   “记不清了。”   抽屉里有什么梁予辰并不清楚,但纪潼现在顾不上想这些。他从里面翻出一盒差不多的药来,连忙让哥哥就水喝下去,接着在床边守着寸步不离。   梁予辰胃里难受,半阖着眼,鼻间呼吸仍然有红酒味道。纪潼忙进忙出又是添温水又是拿毛巾,末了回到床边。   见衬衫扣子扣得紧,怕他不舒服,犹豫了一下伸手去帮他解。   谁知手却被人倏地捉住,梁予辰睁开眼看着他,眼眸中似是有疑,显然希望他解释些什么。   纪潼脸登时绯红:“帮你解扣子,能舒服点儿。”   梁予辰慢慢松开他的手:“你不用围着我转,我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去洗澡吧。”   嗓音很沙哑,说话间不仅有酒气,还有漱口水的薄荷气。   纪潼不放心:“你今晚还要去找吴忧吗?注意身体……”   说的时候五脏六腑都绞在一起。他只希望哥哥能注意身体,跟谁在一起、做什么都要健健康康的,这样他回国以后也能放心。   梁予辰抬眸淡淡看着他,半晌没说话,然后问:“想好明天去哪儿玩没有。”   “还没有。”他现在哪里还有心思出去玩。   “养好病早点儿回国。”   纪潼安静地帮他解扣子,解完才起身:“我去看看厨房里还有什么吃的,有点儿饿了。”   “潼潼。”梁予辰叫住他。   这是重逢后梁予辰第一次叫他潼潼。   纪潼怕控制不住表情,背对他没敢转身:“怎么了?你吃不吃。”   “早点儿回去吧,你父母应该很着急。”   纪建滨一天几个电话,通通被纪潼忽略了,只发短信报平安。   自己不走,自然有不走的理由。   他无声地做了个深呼吸,转身坐回床边,先是看了梁予辰一会儿,然后将头低下去,慢慢伏在梁予辰胸膛上,赌的是梁予辰不会推开他。   他听着心跳说:“哥,我什么时候走能不能让我自己决定?”   活了这二十二年好像从未像现在这样不愿意让别人替自己决定。   梁予辰的胸膛托着他,身体和心都觉得沉。其实他们前一晚已解开大半心结,之所以回不到从前,无非因为物是人非,并非只因误会。但纪潼既然希望能自己说了算,他没有理由不同意。   不说话即是默许。   纪潼心口微热,两只手不敢乱动,只能从左右揪住梁予辰腰后的枕头。   “哥,你在想什么?”   他觉得哥哥在想事情。   梁予辰胸腔微震:“在想你既然现在会找来,当初为什么一定要让我搬出去,还郑重其事地许了个愿望。”   纪潼浑身一僵,明白话里所指,刚刚才有的一丝笑容就此消失。   “其实这个问题我想过问你,不过当时联系不上你,后来也就不了了之。”   当时的愿望许得冲动,联系断得更冲动。他伏在哥哥身上不敢抬头,半晌才说:“我当时只想快刀斩乱麻。”   这是他那时真实的想法。   梁予辰说:“我想也是,是我把你逼得太紧。事后我很后悔,如果当时多给你一些耐心,可能结果就会不同。你说是不是。”   纪潼从没听他说过这样的话,呆了几秒,听出话里的遗憾和毫无保留。   “其实我那个时候想法很简单。我觉得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哪怕你一开始反感,时间长了我这个人在你心里多多少少会有个位置。”   “没想到我们的关系跟我预想的不一样,经常反复。有的时候我有九成把握你很在乎我,有的时候你又让我觉得自己在你心里一文不值。后来我就变得很急躁,怕你长不大,又怕你眨眼工夫就长大了,什么都懂了更不会接受我。总之开始患得患失。”   纪潼身体微微发抖。梁予辰揉了揉他的发顶,像安慰他,也像安慰自己。   “那种状态的我,说实话连我自己都瞧不起。所以最后你生日愿望是让我走,我知道你有你的道理。我走了,也是保留自己的一点儿尊严。”   “今晚我把这些话都跟你说清楚,是想让你知道我离开有你的原因也有我自己的原因,你不需要觉得对不起我。”   梁予辰早在这一年里想明白,与其说他走是为了纪潼,不如说他走是为了救赎自己。倘若一段感情让你迷失自我,那它就到了该结束的时候。   他今晚话说分明,卸下心中大石。否则走到天涯海角,还是一样无法振作感情。   纪潼呢?纪潼在这一年里想梁予辰,想听梁予辰的心里话,想知道他为什么不辞而别,所有想知道的事刚才那番话通通给了答案。   刑满释放,站在高墙之外望天,一时间却不知所措。   事情发生了,没有谁对谁错。   他不知道梁予辰跟他说这些话是想回到从前还是想就此向前,但他自己心里也憋着许多话,假如不计后果,那今晚总该说了。   “哥,”他从哥哥身上仰起头,目光切切,“真想时光倒流,真想回到那个时候,让你再多等我一段时间。”   那他们就不会如此蹉跎岁月。 第65章 紧张你   这一晚梁予辰与纪潼说尽心头所有积压的话,只差最后一句。   第二天一大早纪潼又早早起床,撑着还没好透的身体给四个人做早饭,吃完了央求吴忧带他去超市一趟。   他想去买小米。   大型超市倒不算特别远,只是他们俩一没车二没钱,去那个地方干什么?   吴忧心直口快,犹豫道:“啊?又要打车……”   纪潼感觉挺抱歉的,匆忙打补丁:“车钱我来付。”这点钱他还有。   吴忧又忍不住解释:“钱不多,主要是很浪费,其实可以等予辰下班了再带我们去?”   纪潼轻声说:“不好意思麻烦他。”   “你是他弟弟,他人又那么好,怎么会嫌麻烦?”吴忧笑他想太多,“我跟他说一声就行了。”   他没办法,只能在家里静静等着。   其实来这儿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见梁予辰,因此什么景点什么公园他原本就不感兴趣,现在病了更不想去。   外面花树美景虽多,倒不如梁予辰生活的这一间公寓有吸引力。   昨天过得匆忙,没时间仔细打量,今天既然闲下来了,他就想好好地看看这里,顺便帮哥哥做一做清洁。   不过严格说来他也不太会,在家的时候帮妈妈擦花瓶还险些摔碎几个,根本就是个帮倒忙的。但实践经验虽少,见倒是见过不少。   梁予辰的房子布置简单,有什么东西基本是一览无余。很快他就在角落找到了吸尘器跟夹板拖,先依葫芦画瓢把这个家各个角落全吸了一遍,连窗帘沙发也没放过,然后又来来回回拖了两遍,忙得满身大汗,还好东西一件也没碰坏。   收拾到卧室时该归置抽屉,他原本不想打开,耐不住好奇,终于还是拉开看了看。   里头有梁予辰顺手攒下来的鬼画符口译笔记,还有一些琐碎普通的票据本、支票夹、名片盒等等,没什么特别的。   除了戒指,戒指是多出来的物件,本不该属于这里。   纪潼打开丝绒盒,拿手中的干净布将戒指里里外外擦拭一遍,又小心翼翼地放了回去,目光流连不舍。   —   另一边。梁予辰还在许教授租的办公室里上班,教授开玩笑,说他是“打零工”。   那儿就他们师生五人,大家全在一间屋子里办公,开会、讨论连地方都不用换。五个大老爷们儿既是师徒又是上下级,而且还同出一系,彼此非常熟悉,工作方式自由多变,却又有个共同的特点:做起事来极有冲劲,又爱较真。   因此,一到工作时间,这间大屋子里常有漫长的时光没人说话,就只有敲键盘的声音。   今天照样如此。   梁予辰昨天身体不适,一早醒来方觉好了许多,出门前又服了一粒药。到办公室以后他就开始处理前一天没弄完的译文跟邮件,投入起来连教授喊他都没听见。   “予辰、予辰。”   许教授从斜对角探出头来,吹着保湿杯里的热茶唤他,终于把他从电脑屏幕前喊出来。   “教授。”   “你手机震半天了。”说着朝梁予辰放包的地方扬了扬下巴。   他这才发现其余四人俱盯着他,只有他自己没发觉手机在响,便道了句歉,拿出来接通。   “你好。”   “哥。”是纪潼的声音,略有点哑。   梁予辰拿下手机,确认不是熟悉的号码,方问:“你用的谁的手机?”   “我在机场租的。”   “自己的呢?”   “怕你不肯接,”纪潼语气里没有怨念,反而有些故作轻松的笑意,“你一定把我拉黑了吧。”   之前打了那么多次都没有人听,发短信没有人回,他当然认定梁予辰已经把他拉进黑名单了。虽然昨天已算和好,但电话却不一定就能通。   梁予辰没有解释,问:“我在上班,什么事。”   “家里暖气好像坏了。”纪潼像是捧着电话似的,声音又浅又近,“我早上在打扫卫生,应该没有碰什么开关之类的地方,但是——”说到这儿他停下来,拿开手机压着手背咳了两声,“但是下午家里温度就越来越低,挺冷的。”   他还在生病。没有暖气的旧公寓不是挺冷的,而是很冷,实在扛不住了才会抱着一丝希望给哥哥打电话。   梁予辰脱下眼镜,揉了揉胀痛的眼:“吴忧呢,请他过来帮忙看一看。”   “他好像不在家,我过去敲过门,没有人应。”   电话里静了一会儿,梁予辰还没说话纪潼就接着说:“我可以自己想办法,你有没有暖气公司的电话?我打过去问问有没有人能过来修。”   假如暖气真的坏了,以本地人的工作效率这周恐怕都不会有人上门修理。   梁予辰说:“知道了,我查到告诉你。”   纪潼说“好”,随即挂了电话,胸腔内尚存一分欣喜——   他许久没跟哥哥讲过电话了。   挂了电话,梁予辰本该点开软件查暖气公司的号码,最终却查了最近那家药店的营业时间。   查完后他略坐了坐,不多时起身走到教授身边,“教授,家里突然有件急事,我先走一步。”   态度虽然恭谨,但完全是句通知,没有商量的意思。   周围几个人听见了纷纷抬头,就连许教授也好整以暇:“刚听你打电话口气就不对劲,怎么,交女朋友了?”   那种熟之又熟却又有些微不耐烦的语气,在梁予辰口中出现实在是太新鲜。   “是我弟弟,”他低声解释,“他来看我,住在我家,出了点儿状况。”   “哟!”许教授诧异,“你亲弟弟?”   梁予辰顿了顿,说:“是。”   “那你今晚把他叫出来,就说你老师要请他吃饭。你弟弟大老远跑过来,我不招待一局这可说不过去。”   其余三人一听可以敲老师竹杠,立刻表示要加入,许教授斥他们:“哪一局少了你们?steve你去订位子,就订上周去过的wilson。”   梁予辰的师兄即刻得命,敲键盘找号码订座位,梁予辰不同意也得同意。   五分钟后他收拾好东西拿上大衣离开办公室,开车先去了趟药店买了止咳的药,然后才回公寓。   拿钥匙开门时纪潼正裹着羽绒服泡脚,乍一见到他吓了一跳,差点儿把盆踩翻。   “哥,你怎么回来了?”   “教授有事,让我们提前下班。”   他走过去把药搁在沙发上。   开袋见是止咳药,纪潼问:“给我买的?”声音里有压不住的惊喜。   梁予辰没回答,径直走到暖气附近检查了半晌方道:“没钱了,充完值几分钟就会恢复。”   纪潼眼睛一刻不停地跟着他,嘴里唔了一声:“那还蛮方便的。”   连嘴角都悄悄勾上去。   说完连忙拿毛巾将脚擦净,踢踏着拖鞋去倒水,再跑回来时见梁予辰站在沙发边面色不虞:“这是我擦脸的毛巾。”   纪潼呀了一声,瞬间不好意思到极点:“我看你昨晚洗澡好像是拿的这条,我以为……对不起……”   又急忙跑过去:“我帮你洗干净。”   梁予辰瞥见他裤腿高高挽起,一双赤脚白溜溜地藏在大了一号的拖鞋里,即刻拧眉:“去把袜子穿上,毛巾不用洗了。”   已经擦过脚的毛巾洗洗再让人擦脸,这种事只有纪潼干的出来。   他喔了一声,听话回房间穿袜子,走到半路没忍住,回头看了梁予辰一眼。   不多一会儿,房间里果然重新暖和,他这才把外套脱了,拿衣架仔细挂起来,心里想着别给吴忧弄脏了。   梁予辰也脱了大衣,却没脱西服,站在卧室门口同他说话:“晚上教授请大家吃饭,他让我带你去。”   纪潼把着衣柜门惊讶转头:“教授?你的老师吗?为什么要叫我去?”   其实他更奇怪的是教授是怎么知道他在这里的。   “你要是身体不舒服不用勉强,我自己去应付。”   说完,梁予辰转身往外走,右手替左手戴手表。纪潼急忙叫住他:“哥,我去。”   “我的病其实好得差不多了,出去走走也好。”   他对哥哥的一切都充满好奇,而且能跟哥哥在一起多待一分钟也是好的。   梁予辰戴上表,回头看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   —   晚上六点,黄昏时分,梁予辰载着他出发,纪潼第一次坐上了哥哥的副驾驶位。   走在路上,他忍不住打听:“哥,你的教授叫什么,待会儿我要注意什么?”   “姓许,”梁予辰看着前路,“叫他许教授就行,他们人都不错,不用紧张。”   纪潼唔了一声,却做不到不紧张,他很想给哥哥的老师和同事留下个好印象。   到地方时天全黑了,是个五星酒店的西餐厅,这儿没有米其林。梁予辰领弟弟进去,纪潼虽是见过不少好地方的人,现下却有些拘谨,小声对哥哥说:“你应该提醒我穿衬衫西服。”   梁予辰闻言回头,打量他这一身套头毛衣配毛领羽绒服:“你带了?”   那表情仿佛在讲:你穿不穿西服与我提没提醒无关。   “没带……”纪潼很老实,出国找哥哥行李里怎么会有西服,又不是来求婚。   许教授跟其他三位同事的确算得上平易近人,一见到他们兄弟俩就招呼他们坐下,又挨个跟纪潼握手,叫他弟弟,还一人给他递上一张名片。   纪潼一一收下,颇有些羞赧地扭头看哥哥:“我没有名片。”   “我弟弟还没正式进社会,”梁予辰对其他人说,“教授是在领着你们浪费名片。”   许教授最懂说话的艺术,朗朗一笑:“你梁予辰的弟弟怎么会是等闲之辈?迟早要递名片的,还不如早递,省得排队!”   纪潼笑得腼腆:“许教授过誉了,我跟我哥比差得太远。”   他是有样学样,说些场面话,心里想的却是以后坚决不给哥哥丢人,迟早混出点名堂。   有西餐不可能无酒,许教授好酒懂酒,点了瓶德国雷司令。服务生替他们倒上,高脚杯里晃着圈。   纪潼一闻,心中吐槽:汽油味。   他悄悄凑近哥哥耳边,轻拽哥哥的袖子:“哥,要不你别喝了吧,昨天胃还不舒服。”   梁予辰抬眼见旁边的人笑脸看着他俩,不动声色地移开手臂:“就一层杯底,不要紧。”   纪潼还不放心:“那他们要再干杯就我替你喝。”   他神情认真,眼神格外坚定。梁予辰转头一瞧,忽然就极淡地笑了。   “会喝酒了?”   纪潼被这个出自真心的笑容晃了眼睛,心脏发颤,轻声答:“我本来就比你能喝。”   以往总是梁予辰一瓶就倒、两杯就多,轮不到纪潼喝多,可他不知道这一年里梁予辰的酒量早已经突飞猛进。   两人时隔许久,又一次在众目睽睽之下说悄悄话,彼此都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一顿饭吃了近两个小时,许教授兴致颇高,几个人将这瓶雷司令喝得一干二净。纪潼还当真履行了诺言,到后来抢着帮梁予辰喝酒,弄得其他人都有点儿不好意思再干杯。   不过别有情致,对梁予辰对纪潼都是。   他们分开一年有余,彼此都在这顿饭中认识了全新的彼此。梁予辰比以往更稳重成熟,话虽不多,但看得出与同事和教授的关系都非常融洽,而且也很受器重,许教授反复夸他前途不可限量。   至于纪潼,他不再像以往那样任性,懂得对什么样的人应该说什么样的话,也懂得适可而止,有他在气氛就不沉闷,活泼起来并不惹人反感。   等快九点时走出酒店,两人才想起来傻眼——   又得麻烦吴忧来开车,出发前没想到喝酒这回事。   纪潼是几个人里喝得最多的,不过也只是晕晕乎乎,还没到醉的程度。梁予辰不放心,妥协般扶着他。   他倒乖,不甚清醒却仍知道不可逾矩,主动与梁予辰保持着礼貌的距离。   在外面等着,没一会儿纪潼就懊恼地呀了一声:“哥,我手机落桌上了,租来的那个。”   过了一年,丢三落四的毛病还是没改。梁予辰只能说:“你在这儿站着等,我进去拿。”   服务生已经收桌,他找到大堂经理问了问,对方带他到行政那儿去取,还让他打个电话证明一下,耽误了一会儿工夫。   拿完失物往外走,从二楼酒廊经旋转楼梯下去。眼前刚出现大厅的水晶灯,余光就见到一个身影趴在落地窗上,隔着玻璃往里瞧,醉态从额头漫到脖颈。   是纪潼,似乎很着急,微踮起脚,往厅内上上下下的打量,在看见他的一瞬间眼神骤亮。   梁予辰快步走下去,直到走出旋转门纪潼的目光都寸步不离。   “趴在玻璃上做什么。”   他取下自己的黑色羊毛围巾,将纪潼红了一大片的颈裹了三圈。   纪潼低头看了一眼,觉得太紧,两只手无所适从地松了松围巾:“你半天没出来,我怕你找不到路,丢了。”   也怕哥哥把他给弄丢了。   梁予辰捞了一下他的刘海,摸着额头不烫这才放心:“丢不了。” 第66章 酒壮怂人胆   不多一会儿,吴忧就一脸不情愿地赶到了。   “我在看电视剧,troubleman。”他瞪着梁予辰,中译英自创“烦人精”。   梁予辰不以为意:“少看电视多练琴。”   他嘁了一声,又走到纪潼跟前,矮着头戳人下巴:“你喝醉了?”   “没有,”纪潼摇了摇头,“就是有点儿头晕。”   “你哥哥真坏,跟别人喝酒还带上你。”   “是我自己要一起来的。”忙为哥哥辩解。   两个小男生凑在一起嘀嘀咕咕。   “聊够了没有,”梁予辰抬手敲车窗,“聊够了就走。”   “知道啦知道啦,”吴忧不胜其扰,“走走走。”   安保替他们拉门,纪潼礼貌地说了声“谢谢”,知情识趣地坐到后排,没曾想梁予辰却又一次坐在了他旁边。他心里高兴,脸上却不敢表现出来,还有意挨着车门,手里紧攥着围巾。   晚上的特纳市区不算繁华,往郊区开的车更少,一路上他们这辆二手福特少有同伴。梁予辰闭目养神,纪潼自然懂得安静。吴忧怕自己犯困,干脆打开了车载电台,放着抒情歌听,听着听着还跟着哼唱两句。   纪潼静静地听,耳边是吴忧的歌声,心里是梁予辰那句“丢不了”。   能再看到哥哥对自己笑,这一趟很值得。他侧转身体倚靠在车窗上,左边脸颊被暖气烘着,右边脸颊被玻璃冰着。   圣诞节过去不久,许多商店犯懒,还没有撤下红绿装饰,连铃铛也挂在檐下。婚纱店橱窗里,扎领结的银灰色西装配白色笼纱曳地长裙,模特挽着臂,假人也比他们亲密。   就这样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喉咙发痒,没忍住咳嗽了一声,咳完立刻便向左边看去,担心将哥哥吵醒。   没想到直直撞上梁予辰的目光。   既非一时起意,也非无意掠过,这道深邃眼神像是已在原地等候多时。倘若不是纪潼出人意料的回头,恐怕他永远也不会知道梁予辰曾这样注视过自己,那就太可惜了。   两人谁也没有先移开眼,就好像这一星半点时光是从别处偷来的,稍纵即逝,因此能多看一秒是一秒。   半醉半醒的纪潼心绪跌宕,身体不自觉地向梁予辰靠近,刚要开口,却听前面的人发问:“潼潼你的病是不是还没好?”   吴忧也听到了刚才那声咳嗽,很关心他。   他神思一凛,方觉刚才差点儿失了分寸,忙敛了敛表情:“好得差不多了,只是还有点儿咳嗽。”   再回头,梁予辰已经悄然收回目光。   “你要保重身体。”吴忧从后视镜严肃嘱咐。   “我知道,谢谢。”   “保重身体用在这里不合适。”梁予辰开了金口。   “怎么不合适?”   “病得严重才这么说。”   “喔。”吴忧打了个转弯灯,对纪潼却毫无抱歉,“不能怪我,怪你哥哥,他这个老师当得不好。”   纪潼勉强一笑:“我哥平常会教你中文吗?”   “会啊,不过他没什么耐心,总是教几句就说我笨。”   梁予辰并非对谁都有对纪潼的那份耐心和偏爱,至少对吴忧没有,教不会难免稍嫌他不够机灵。吴忧记仇,总拿来说嘴。   “不教就不教,”他朝镜中的梁予辰耸鼻,“孔子学院的老师教得比你认真。”   梁予辰说:“正好我也没有空。”   他们二人又开始看似不和实则亲密的斗嘴,吴忧说三句,梁予辰回一句,偶尔抬一抬眼。纪潼安静听了一会儿,转过头,在玻璃上呵了一口气,他的世界就此变得朦胧不清。   视野尽头有山有月,近处有烟囱有带窗的房屋,透过这一口雾气去看,一切虚如海市蜃楼,随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渐渐消退,最后只剩下一眼望不到头的柏油路。   去机场大约也走同一条路。   正有无尽不舍时,忽然又听吴忧抱怨:“好烦人,我的中文什么时候才能学得跟你们一样好。”   “不如结交个中国女朋友。”   声音从左边传来。   纪潼愣了一下,继而猛然转头,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女朋友?   他张着嘴看向稳稳当当开着车的吴忧,像是听见了什么天方夜谭,发觉只有自己一个人惊讶后又往左边看,脖子一格格扭过去像卡了壳。   吴忧自顾自反驳:“我现在不想找女朋友。”   梁予辰不给他面子:“大概是找不到。”   “你放屁。”   “这句话倒是记得牢。”   “放狗屁。”   “没完了?”   吴忧傻傻一笑:“说脏话好有趣。”   梁予辰作出无奈的表情,头无意间右转,终于发现纪潼不对劲。   “怎么这副表情。”   “你们……”纪潼嘴唇上下动着,你们了半天也没你们出个所以然。   吴忧拿余光瞥他:“我们怎么啦?我们没吵架。”   他们常这样闹着玩儿,算是锻炼口语。   纪潼身体是对着吴忧,目光却是看着梁予辰:“你还是单身?”   这问题实在尖锐,刺痛少男心。吴忧把车子向右一转,故作潇洒:“目前确实是单身,不过我有过三个女朋友。”   学音乐的浪子都很重视面子。   梁予辰目光直视前方,始终没说话。纪潼心中反复回荡着女朋友三个字,忍了又忍,脸上的笑却像滚水溢出,既活泼又热烈。起初还只是翘嘴角,后来越笑越开,干脆把脸埋进手掌心肆意笑起来,连身体也微微发抖。   吴忧从后视镜看见了,大为不满:“你开心什么?你嘲笑我?”   浪子在这方面还很玻璃心。   纪潼埋在掌心的头摇得像拨浪鼓,“没有没有”,却半晌抬不起来,仿佛开心得直不起腰。   “那你开心什么。”   “我替中国的女同胞开心,你这么善良优秀以后一定要找个中国女朋友。”   重音稳稳落在“女朋友”三个字上。   “真的?”吴忧半信半疑。   “真的。”他心中长草,人又想笑,话音刚落就马上呛咳起来,但就连咳嗽声也带着笑意,带着捉弄人时的坏心眼,响亮清透。   梁予辰忍不住开口:“买给你的药吃了还是没吃。”   纪潼在傻笑里刹住车:“吃了。”   “那为什么还是咳得这么厉害。”   “我也不知道……”他缓了缓,这才慢悠悠抬起头,一双剪水秋瞳脉脉含情,“可能是想在这儿多住一段时间。”   鬼使神差地说出这么一句暧昧不清的话。   梁予辰显然没料到他这么说,顿了片刻,竟转开了头,俊逸侧脸有罕见的不自然。   小小一方空间从这一刻起不再是车厢,更像礼物盒,里面装着一份专属于纪潼的礼物,名字叫梁予辰,是个大帅哥。   不声不响地,纪潼往哥哥身边坐得近了些:“哥,我从国内给你带了吃的,都是你最喜欢的。”   虽然仍然讨好,却不再小心翼翼,显然是在等表扬。   梁予辰还没说话,吴忧倒先听见了:“什么什么?什么吃的?”   纪潼扑哧一笑,梁予辰皱眉:“有你什么事。”   吴忧眼巴巴地看了他俩片刻,嘴抿成一条线,“可不可以分给我一些,我特别想吃中国的零食。”   辣条锅巴老干妈全都是国际驰名。   “都是买给我哥的,他说可以就可以。”现在轮到纪潼句句不离他哥。   他是酒壮怂人胆,彻底撒了欢,定定看着梁予辰,眸子错也不错一下。   车内安静,等着梁予辰发话。要不是吴忧要开车,眼下就是两个人盯着他。   梁予辰懒得理:“我还没见到吃的。”   算是撇清。   “在我包里。”纪潼声音甜丝丝的,“到家我就拿出来,还有——”   却又忽然不说了。   梁予辰抬眼:“还有什么?”   纪潼蓦地扭捏:“回去再讲。”   不过就是一条领带,弄得跟安全套一样。   梁予辰眉眼微挑,审视地看着他,大约觉得他有些奇怪。只是在席间喝了几口酒,出酒店时还好好的,现在怎么晕成这样,飘得忘乎所以。   回到家后,纪潼果真第一件事就是献宝。   他把背包拖到客厅,人蹲下去,身体还些微有点儿前后晃悠,包里的吃的一件件掏出来。   “鲜花饼……火锅底料……唔,还有什么来着?”   干脆脑袋埋到包里去翻,最后又翻出几袋豆腐干来。   “哥,你帮我拿个小筐。”他喊房间里的哥哥。   梁予辰刚脱了外套取了领带,颈间扣子敞开两粒,袖管也松松挽起,露出一截青筋脉络走向分明的小臂,上面伏着一道被刀划伤的疤。   “家里没有筐,用这个吧。”   他拿来一个比脸还大的碗递给纪潼,用来装地板上这些零零碎碎吃的东西。   “剩下的我来收拾,你先去洗澡。”说完又赶还在生病的人去洗热水澡。   纪潼喔了一声,心里憋不住事,“包里有件给你的礼物”,却又想保留一份儿惊喜,“不过你先别拿出来”。   等到梁予辰点头后,才一步三回头地往浴室走,手里是梁予辰特意买给他的毛巾。   有礼物要送,却不准当事人看,十足的孩子气。   等浴室门合紧,梁予辰沉默地蹲下,从包里找出一个扁平的礼物盒,拿在手里分量不重。隔着包装纸无法透视,但他仍端详许久,蹲得麻了才原封不动地放了回去。   后来纪潼从卫生间一身热气地出来,就轮到梁予辰去洗。这两天他穿的一直是哥哥的睡衣,有点儿大,袖子盖出手背,脚后跟踩着裤脚。梁予辰进去了,又轮到他去翻包,把装领带的盒子拿出来搁在枕头边,静静等着哥哥洗完澡。   一刻钟后梁予辰也从浴室出来,拿崭新的毛巾擦着头发,上半身是宽松的咖色T恤,下半身是灰麻长裤,腰前两条抽绳随意地系在一起,每走一步就在地板上留下一个湿湿的拖鞋印。   卧室开着门,纪潼的眼睛一瞬不离地盯着门口,在梁予辰出现的第一时间叫住了他。   “哥。”   梁予辰正想去喝水,“怎么了?”   纪潼缩在被子里只露出一颗毛茸茸的脑袋,两只眼睛恢复了灵气十足:“你进来一下,我有事跟你说。”   “什么事。”他不肯轻易挪步。   “考研的事,想让你帮我出出主意。”   公寓里寂静无声,只有两人离得远远的呼吸。梁予辰终于走进去,卧室里开了一盏温暖的旧台灯。   纪潼坐起来,央求梁予辰也坐到他跟前,“一直仰着头说话不方便。”   等梁予辰遂了他的愿,他迫不及待地从身旁拿出礼物来,捧到哥哥眼前:“哥,送你的,是我打工挣来的钱不是我爸给的,收下行么?”   他最懂得如何使梁予辰不忍心。   梁予辰错失了赶他走的良机,那就很难再轻易让他离开,起码不会两手空空,连一个拥抱、一个吻都没有。   在纪潼的殷切注视下他想不出措辞拒绝,只能接过去。纪潼开心地抓住他手腕:“我帮你拆开。”   经历了长途飞行的礼物盒瘪了一块,丝绳结也是皱皱巴巴,但纪潼拆得很认真。打开盒子,一条叠得规整的领带直呈二人眼前。   自然是梁予辰中意的款式,这点纪潼不会弄错。但梁予辰说:“没必要浪费这个钱。”   这个牌子的男装配饰都价格不菲,他心里有数。   纪潼有理得很:“怎么能叫浪费?它配得上你就一点儿也不浪费。”   嘴比蜜还甜。   “你自己挣的钱,不如留着给自己买东西。”   “我愿意给你花,花多少都愿意。”   语气里颇有种周幽王烽火戏诸侯的意思。   梁予辰看着他,终是按捺不住有了些笑容:“你能有多少钱,我又怎么会让你花钱。早点儿睡吧,睡前再吃一遍药。”   说完将领带收进衣柜里,起身就要走。   手腕却忽然被纪潼拉住:“哥,你又要去对门睡吗?”   梁予辰嗯了一声:“吴忧的床比我的宽。”   纪潼可不管这些:“这么晚了不好去打扰邻居吧。”   “才十一点,不算晚。”   “可你的床睡得下我们两个。”   “睡不下,太窄。”   “睡得下。”纪潼一口咬定,“绰绰有余。”   梁予辰回头看着这张被纪潼占去大半的床,额前青筋突突直跳:“别胡闹。”   “睡得下。”纪潼重复,重复完更加口没遮拦,“你抱着我睡,搂着也行。”   说完倒还知道脸红,台灯下红晕一直蔓延至脖颈。   梁予辰身体微震,蹙眉看着他。   他把眸子敛下去,手却收紧:“哥,今晚我们一起睡,行么……” 第67章 你第一个抱的人是我   一起睡,是哪一种一起睡。   梁予辰还没有流氓到放任自己去想这个问题,但他也没有办法真的甩开纪潼的手。他们曾经那样亲密,今晚终于有机会重温旧梦,哪怕只是同榻而眠,又怎么可能不愿意?   他处处抵御,是怕自己重堕深渊。但深渊里有纪潼,似乎纵身一跃也没什么要紧,至多不过一条命,纪潼要,那就拿去。   他最终留了下来,却也没有真的去抱纪潼。   两人能够再像以前那样贴得极近,呼吸近在咫尺,一开始竟都还有些不适应。不知该说什么,也不敢做什么,连台灯都没人去关。手臂间隔着一拳的距离,谁也没有先逾矩,只有心脏在疯狂鼓噪。   就这样直挺挺躺了一会儿,纪潼不甘心浪费这一夜,轻声问:“哥,你睡着了么?”   梁予辰答了句“没有”。   他睡不着。   酒劲还没过,纪潼脑中清明得很,同样没有一丝睡意。揣着满腹兜不住的真心,他刚要接着说话,床头柜上的手机忽然震了起来,直接打断了他。   梁予辰的手从上方越过他,动作间像是抱了他一下似的,拿到手机后又离开。   “嗯。”   “今晚不过去了,你先睡吧。”   “晚安。”   挂了电话,手机直接搁在了枕头下面,不肯再抱一回。   纪潼一听便知是谁,但心里不舒服。如今他终于有资格心里不舒服了,必得好好的不舒服一回。   他声音闷闷的:“是吴忧?”   梁予辰嗯了一声,两手交叠枕到脑后,像是在想事情。   “这么晚了还给你打电话?”   “问我还过不过去。”   他当下便将头转开,胳膊枕在脸下面,背留给哥哥:“你们好像走得很近。”   梁予辰沉默了片刻,说:“他人不错。”   “那你是喜欢他?”   “这两者之间没关联。”   纪潼心中那坛醋早已瓦解,洒在地上酸味冲鼻。   他知道不该在这个晚上提起不愉快的事,可他管不住自己。没办法,人是得寸进尺、贪心不足的动物。来这儿以前他惟愿见哥哥一面,见到哥哥了他又盼望哥哥能原谅他。等到真的原谅了,他又想回到从前,甚至比从前更甚。   他要哥哥爱他。   他望着台灯的影:“我在你抽屉里发现了一样东西。”   抽屉里有许多东西,梁予辰不知他说的是哪一样,在脑中无声地排查了一遍。   “什么东西。”   “安全套。”   梁予辰终于睁开了眼睛。他不记得抽屉里有这么个东西。   纪潼整个人像站在楼顶,风稍大一些都能将他刮下去。他抱着死就死了的心情,手从里面攥紧被子,将身体转回来切切看着梁予辰,问了句露骨的话。   “你跟他用过么?”   哪怕并非恋人关系,他们仍有可能使用这样东西,他不能不排除这万分之一的可能。   两人面对面躺着,互相将本就不强的光线遮了个严实,连五官也瞧不分明。   梁予辰薄唇微动:“这个问题对你很重要么?”   纪潼眼睛从他脸上移开,盯着他说话时微动的喉结,心跳得比兔子还快,既是紧张也是焦虑,最终只轻轻嗯了一声,多余的话说不出来。   “如果我说用过呢。”   “真的?”   却没再等来梁予辰的回答,似乎是默认。   此刻纪潼终于明白什么叫性命被玩弄于股掌之间。眼前这个人只消动动嘴,就能让他活一次死一遭。   他心里是不信的,但面对梁予辰这样的反应忽然也没有了十足的把握。或许一年未见,梁予辰已变了心性,爱与欲一分为二,能与他人只论床笫不论感情。   不过他仍是不信的。他眼神倔强,想开口逼梁予辰回答,喉咙里却像塞进了一大团棉花,滞涩得发不出声音。   梁予辰也看着他。   他赌气般不肯移开目光,眼眶里却积了一泓泪,泄露了受伤的内里。   面对此情此景梁予辰表情虽然总还冷峻,心里却也不忍。   不过他最终没有轻举妄动。他是怕了,一个人体会过极度的痛就自然而然会延展极度的后怕。   痛苦会激发一个人本能的防御机制。   纪潼又问:“真的?”   眼泪不比他争气,挂在鼻尖要掉不掉。他将脸往被子上蹭,擦完泪又问一遍:“真的?”   梁予辰就此算了:“假的。”   “房子是租来的,东西是房东的,我没用过。”   纪潼听得怔住,许久无言后慢慢哭出来,眼泪鼻涕一起往下流,是种释怀、死里逃生的放纵。   听着呜咽声越来越响,小火车一样,梁予辰哭笑不得:“这是做什么?”   听得他都有些上气不接下气。   纪潼却笑不出来。   他连挂在腮边的泪都顾不上抹,忽然就像小豹子一样扑上去抱紧了梁予辰,撞得梁予辰身体一声闷响连带着后移寸许。   “所以你们没关系,一点儿关系也没有?”他死死搂着梁予辰的腰,仰起下巴盯着。   “不能这么说,我们是朋友关系。”   纪潼嘴角瘪得像倒悬的月:“那你刚才干嘛吓我?”   梁予辰手掌向后撑着床:“我没有吓你。”   “怎么没有?你有,你完全是故意的,你知道……你知道……”知道半天,仍旧是知道不出个所以然。   今天他说话总是虎头蛇尾,开头时胆大包天,末尾处声细如蚊。   “你还没回答我,”梁予辰腾出一只手来替他擦泪,“刚才那个问题对你很重要?”   “当然。”他死里逃生,再无遮掩,“跟你有关的事对我都很重要。”   梁予辰像是不信,沉默不回应。   他立刻急得要命,用从杨骁那儿学来的手势指天为誓:“真的!哥,你相信我,我还从来没有像在乎你一样在乎过其他人,你不知道我有多怕你们俩真好过。我只要一想到你们俩可能好过,我就——”   “你就怎么样。”   “我就快死了。”   纪潼知道自己不会说好听的话,但他懂得用肢体语言表达。他将胳膊收紧,两人身体贴得更近,浑身上下如同炙热又滚烫的炭,仰头对梁予辰说:“真的,你不理我我就要死了,你跟别人在一起我就死定了。”   生就一条命,捏在别人手里,他这一年过得生不如死。   梁予辰被他严肃的模样逗笑了:“什么死不死的。”   “真的!”纪潼目光真切,语气更真切,“我一个字也不骗你,哥,我离不开你。”   梁予辰收敛起笑容:“想清楚了,不怕?”   纪潼拼命点头。   他别的不怕,只怕见不到梁予辰。此刻能再重新抱在一起,让哥哥只看着自己,那就再没什么好怕的了。他浑身血液如同一壶滚水,连躯壳都能顶破,望着想念了一年多的眉眼再也不懂矜持,脖子一伸便亲了上去。   “潼潼——”   梁予辰喉间闷响,潼潼两个字一下子被憋在了嘴里。纪潼却不管不顾,压着两瓣薄唇吻得很贪又很急。   “哥……”他含含糊糊地喊。 第68章 愿你天真永在   来到特纳的第五天,梁予辰终于有时间带纪潼出去玩。   不过严格来讲特纳并无太多可赏之景,除了民宅就是经济区,自然风光少得可怜。虽然纪潼不在乎,但他病刚好,梁予辰不想让他总闷在屋里。   耳聪目明兼鬼点子多的吴忧给他们出了个主意,让他们去听场演唱会,既可活动身心又可交流感情,总不过就是为了找个地方约会。   听了那位外国歌星的名字,纪潼其实非常感兴趣,但转念一想又说:“算了,还是不要去了,就在家休息休息吧。”   向来他是最爱热闹的,没道理一年不见就转了性。两人坐在沙发上,梁予辰见他表情由期待变顾虑,吸管**酸奶盖后递给他:“真不想去?”   自从二人确定关系纪潼就第一时间告诉了吴忧,还时时跟哥哥待在一起。他发誓没有宣誓主权的意思,只是友情通知。   此刻虽然他们不过是并肩坐在沙发上,哪怕隔着一拳的距离,彼此间也仿佛被无形的胶水粘得极紧,风吹不进水泼不进。吴忧不会去讨这没趣,坐在单人椅上抱着吉他拨弦自得其乐。   纪潼看了一旁的吴忧一眼,接过喝奶也并不喝,凑到梁予辰耳边小声说:“门票不便宜。”   花的是外币,比国内贵得多。他不想让哥哥花钱,尤其在知道哥哥赚钱不易之后。   梁予辰笑了笑:“这么节省,不像你。”   往日里近万块的鞋不要到手还要大闹天宫。   纪潼垂眸摸他的袖扣,是最普通的款式,知他简朴:“你的钱就是我的钱,能省一点是一点。”   梁予辰挑眉,端详他,见他不像是开玩笑。   “这点钱我还有,不需要你省。好不容易来一趟,哪儿都不去不觉得浪费机票钱?”   这样说也有理,签证钱也是钱,机票钱更是钱。何况待在家里还有个吴忧当电灯泡,演唱会也挺好的,看就看吧。   纪潼将吸管含在嘴里:“那我们AA。”   明明是一样的酸奶,经谁的手递过来的味道就不一样。   梁予辰问:“酸不酸。”   他咬着管摇头:“不酸。”笑了起来。   —   AA是句不可能当真的话。   当晚梁予辰在二手网站上拍好了门票,第二天一早自行开车去取。   约在批萨店门口,对方是个白人姑娘,两张票光秃秃拿在手里连个信封都没装。她说:“今晚就开演,昨天我还以为卖不出去了。”   最近来这儿开演唱会的韩日明星越来越多,放三年前特纳人民还不懂黄牛是什么,如今已经倒票倒得风生水起,连带着本土明星的票价也开始看涨。   梁予辰这两张票买来不便宜,不过还是那句话,为纪潼没有贵与便宜,只分值不值得。   白人女生见他爽快,数完了现钞顺手要将手里的薯条送他,问:“和你女朋友去看?”   “男朋友。”梁予辰推辞不接。   对方丝毫不觉有异,点了个头便走了。   回停车场的路上他就在想,如果能跟纪潼在这儿生活一辈子,其实反倒是种不错的人生。在这儿不需要面对许多的质疑或偏见,也不需要费心收敛他们之间的感情。   他们可以外放,可以跟别人一样,做红橡树上的一片树叶,不起眼地过春夏秋冬。   但回到车上后,看见手机上的除夕倒数,他又醒悟自己跟纪潼犯了一样的毛病。这里虽好,却不可能避一辈子。父母尚在国内,刻板与守旧的家庭等着他们,二人迟早要回去面对,在这“世外桃源”逃又能逃到几时?   不过有这几日也是好的。梁予辰想法算不上积极,却也并不悲观。跟从前的求而不得相比,此刻的心意相通已显得弥足珍贵,做人务须知足。   —   晚间他载着纪潼出发,纪潼显得很兴奋。   “哥,这是我第二次单独坐你的车。”   掰着手指头记呢。   梁予辰替他系好安全带,逗他:“你不喜欢吴忧?”   “那倒不至于。”他立马反驳,“他这人挺可爱的,不过和你关系好得有点儿过分了。”   过分亲密即是暧昧不清,须得小心提防。   这辆二手福特有些年头,启动慢,后视镜上挂了个平安符,内销转出口。纪潼伸指拨弄了一下,刚想问这是谁买的,就听见一句:“吃醋了?”   一转头,见梁予辰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你别看我,看路。”纪潼避而不答,但答案显而易见,因为他又问:“谁给你求的平安符?”   汽车开进马路,两旁是散立的私人别墅,草坪上有人在开除草机。   梁予辰透过车窗跟窗外的熟人打了个招呼:“Constance在中国超市买的,一包有四个,给了我一个,你不喜欢可以取下来。”   纪潼诶一声护住:“挂着挂着,你平安最重要。”   一包四个的符,还是从超市购得,上头针线活粗糙,看来看去颇难入眼。   “我记得你不信这些。”梁予辰说。   当日他送出戒指时纪潼曾以四字评价之:封建迷信。现在倒好,反过来让平安符保他平安。   车身微晃,符包也摇晃。纪潼安安静静地坐在副驾,不闹腾,决定接受这枚难入他法眼的符。   他侧身对梁予辰说了句与当年一模一样的话:“宁可信其有。”   说完将符首的绳紧了紧。   人无所求时不拜神佛,有所求时才知叩首。   —   演唱会对梁予辰来说算是噪音过大,但对纪潼而言可称精彩。   欧美男歌星十八般武艺样样会一点,弹完钢琴又拨弦。到吉他曲时纪潼还拿手机录了段像,说是回去要让吴忧自惭形秽。   两位“小朋友”如今终于可以坦荡当好朋友。   摇滚区是民风最奔放之处,女孩们把坑当舞池,甩开膀子随台上一同热舞,舞高兴了内衣一脱就往台上扔,结束时延展台上已经什么罩杯的都有。   纪潼兴奋极了,在梁予辰耳边喊:“哥!原来她们真的会扔内衣!”   他在综艺节目里见人说过,欧美的演唱会有这一出,算是传统。   震耳欲聋的音乐声中梁予辰颇觉无奈,站在他身后守着他,戴着眼镜看这四周有种立地成佛的感觉。   这么高兴做什么,难不成还想捡回去。   他脱下眼镜揉了揉被晃酸的眼,心想,早知如此不该把票买在这一区。   其实仔细想想也不难明白,纪潼虽然骨子里胆小,但对所有新奇事物都保持高度的好奇心,没见过的、没玩过的就是最有诱惑力的。   不过梁予辰这个人除外。梁予辰对他而言是游乐园的城堡,是温暖的巢,米老鼠再疯也得回城当老板,叽叽喳喳的鸟儿再野总得回巢吃虫子。   玩累了还有可供休憩的家在,还有梁予辰在,玩的时候才会更放得开。   看完演唱会已近十一点,两人牵着手往停车场走,冷风里依偎在一起。   月正当空,星罗棋布,冬日里难有的好景色。   梁予辰怕他冷,手掌包住他的手放进上衣口袋里,险些将针脚撑裂。纪潼笑他迂,“手心贴着手心放进去不就好了,干嘛非要包个拳头。”   其实梁予辰只是觉得这样更保暖。   身边人来人往脚步声嘈杂,各种各样的口音充斥耳间。男女朋友、闺蜜亲友,什么样的组合都有,像他们这样的也不稀奇。   纪潼头上戴着个捡来的牛魔王红角头饰,边走边四处张望,像在找什么东西。   梁予辰问他怎么了,他眼疾手快地扶住快掉的发箍:“怎么这里的演唱会散了场都没有卖夜宵的……”   “饿了?”   “还好,就是馋,好想吃学校外面的椒盐小土豆啊。”   月光下每走一步他们都在踩自己的影子,跳房子一样。恋爱后人会变得童真,这大约是好听的说法,不好听的说法就是会变傻。   跳了几步纪潼就忍不住笑起来:“好像白痴。”   可笑完又去踩梁予辰地上那枚鼻子。   梁予辰说:“谁会这么说自己。”   “不像么?像白痴,又像傻子。”   “像孩子。”   梁予辰说他像孩子。明明只比纪潼大五岁,但在他心里自己是大人,纪潼是孩子。   以前他总盼着纪潼长大,希望他能懂事,真的等到这一天了他又觉得遗憾,好像全然忘了从前纪潼是个多么烦人的小屁孩。   梁予辰也想当小孩,但人一旦长大就再也回不去,由此方显出纪潼的难得。   纪潼知他心意,手从他口袋里拿出来,转过身在大庭广众之下抱住了他的腰,姿势有几分像当年屋顶上那个拥抱。   “哥,你真好。”   踮起脚亲了哥哥一下。   梁予辰取下他的头饰回吻他,气息缠绵,唇齿交缠。吻够了,搂着他,两个人抱在一起向前走,像螃蟹,走着走着又笑起来。   就为了这样的一分钟,或者就为了当下这一秒的笑,似乎什么代价都值得。   纪潼眼眸亮如星,问他:“哥,过年要不要一起回去?”   离开的日子一天天接近,眼下情意正浓,似乎可以提一提要求。   梁予辰只说:“胡姨会不高兴。”   来到这儿已经五天,胡艾华一个电话也没打过,纪潼一想到这里,心中也不免忐忑,仿佛在危险的盘山公路上行车,虽然飒爽,山体却随时可能滑坡。   又往前走了几步,纪潼站到了红砖墙面的阴影里。   “我妈最近不知道在忙什么,都没管我。”他顿了顿,说,“哥,虽然这次是肯定不回头了,但我还是有点儿害怕,你怕么?”   他把心里话说给哥哥听,他觉得哥哥能懂,也不会嫌他怯懦。   梁予辰个子比较高,还在路灯的照映中,五官深邃表情稳重。   “还好,我不太怕她,她打不过我。”他心情上佳,很愿意同纪潼开玩笑,说完自己不笑。   纪潼扑哧一笑锤了他肩膀一下:“你敢打我妈一下试试,我打爆你的头。”   梁予辰捉了他的手腕,指尖送到自己唇间,噙着笑回:“我不敢。”   他的确不敢,不过他很坦然。   初中的时候他拿过两年贫困生奖学金,当时班主任把十几个孩子叫到一间空教室,每人发了纸笔,叫他们写一句对慈善家的感谢。   本是好事一桩,但彼时他还未成年,叛逆自我的年纪,提笔写了句最为恰当又最不合宜的话——   “感谢命运,纵使万钧雷霆在前,我志不移。”   其实那时的他只求衣食无忧。尚且无“志”,何谈不移?   现在他有所求了,这句话可以用上。   只动一字:“纵使万钧雷霆在前,我志不屈。”   想这些想得出了神,纪潼喊他:“哥、哥,在想什么?”   “没什么。”   “没什么是什么。”   “没什么就是没什么。”   和恋人在一起,浪费时间也是种甜蜜。   纪潼弯着嘴角:“你真无趣。”   “要怎么样才算有趣,吻你?”   “懒得理你。”   说完转身笑着往停车场走去。 第69章 温泉之夜   【先去作话,看完外链再回来看后半部分】   这一晚天上有没有星纪潼记不清了,但如果有,想必也从睡梦中被他吵醒。   最后他是被梁予辰抱回房的,身上裹着个湿了一半的浴袍,鞋子落在了池边。第二天不出所料果然发了烧,睁开眼时房中光线被窗帘遮住大半,梁予辰正在帮他量体温。   “哥。”一开口,嗓子哑得不能听。   梁予辰一大早就开车去了药店,还买了一些退烧消炎的药。他把夹着体温计的纪潼扶起来,又把药送到他手中,“饿不饿,早餐我叫过了,一会儿就送来,先喝药。”   水银的体温计得夹五分钟。纪潼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确实有些烫手,再看向哥哥时眼神多了许多委屈:“都怪你。”   “都怪我。”梁予辰坐在他身边替他挡着太阳光,脸色不好,“是我没忍住。”   纪潼拉他的胳膊:“坐过来。”   他沉默坐过去,肩膀上立马多了颗脑袋。纪潼依偎着他,烧得软绵绵的没力气,脸色泛着层潮红,脸颊贴在他肩上降温。   刚回来不久的梁予辰身上寒气还未散尽。   “昨晚你抱我回来的时候有没有人看见?”他将唇也抵在哥哥肩头,气息洇到毛衣里,像是觉得内容过于私隐,不愿被人听了去。   “有两个人,经过的时候看了一眼。”梁予辰如实作答,左手往上扶了扶眼镜。   他泄气一般侧过脸,眼睛看着窗户那边又觉得刺眼,不得已只能转回来面对哥哥的颈。   “丢死人了。”   声音埋在衣服里。   “不要紧。”梁予辰答得云淡风轻,似乎还略有笑意,“我用毛巾把你的脸盖住了。”   纪潼从他肩窝里抬头,愤愤瞧着他,鼻腔微微出着热气,“你怎么没捂死我。”   “捂死了你谁赔给我。”   “反正你多的是好弟弟。”   梁予辰又抬了抬眼镜,为自己争取到思考的时间。   “吴忧是我的朋友跟学生,不是弟弟。”说话必得切中要害。   纪潼捻这口酸醋够久了,已是陈醋:“你们就各执一词吧,他当我面不是这么说的,他说他是你弟弟。”   “那是他随口胡说。”   “明明是能睡一张床的关系,现在又来撇清。”   “睡一张床也是两床被子,不像我跟你。”   纪潼身上正盖着一床酒店的鹅绒被,被窝里暖烘烘的,却仍觉不够。他两条胳膊圈住哥哥的腰,手从两边口袋伸进去取暖,“我跟你怎么了?”   梁予辰却将他两只手从口袋里拿出来,又搁回被子里,两条铁臂从背后搂住他,将他连人带被抱在怀里,“我们睡的时候不盖被子。”   纪潼又羞又恼朝他呸:“好不要脸。” 第70章 故人重逢   二人吃过早饭又休息了一会儿,等纪潼恢复了些力气才退房启程。   昨晚在温泉里过得不知昼夜,这会儿出门一看,地上居然已经积了厚厚一层雪,大约是后半夜降了温。   走出酒店纪潼想伸个懒腰,刚抬起胳膊便觉得腰酸,后背还被毛衣磨得疼,只能又灰溜溜地收回手,说:“哥,好厚的雪,车能开吗?”   “路上有人扫过,应该没问题。”   梁予辰照例将他的手包在口袋里,一步一步稳稳当当地朝停车场走,找到车以后让他先进去,“我清一清车顶的雪。”   纪潼不听,非要帮忙,可又玩性大起。梁予辰先去前面拨挡风玻璃跟雨刷上的雪,没时间理他,就由得他跑到车尾去,不知在做什么。   没多一会儿就听见喊他:“哥,你过来!”   他拍了拍袖子上的雪走过去,见纪潼颇为得意地看着他,指着后面的玻璃说:“你看,我画的你。”   原来这几分钟时间纪潼在玻璃那层雪上画了个……姑且称之为图形。   两个火柴小人儿拉着手,走在一条笔直的马路上,别的就看不出来了。   梁予辰不忍打击他:“请教一个问题。”   “你说。”   “哪些特征能让我从这两个人里迅速找出我自己。”   纪潼抬头瞅他,一副“你怎么这都不懂”的表情:“你没看见右边这个人戴了眼镜?”   如果仔细分辨,的确,右边的火柴人脸上是有两个长方形。   “怪我眼拙。”他态度谦卑,虚心讨教,“那头顶上的这个圆是什么,太阳?”   “月亮。”纪潼笑盈盈的,“地方太小了画不下星星,我就画了个月亮,反正有月亮就有星星。”   他们二人一同看过美不胜收的夜景,从此什么样的夜晚也再入不了他们的眼。   于天寒地冻中抱着欣赏这副顽拙的作品,两人却都很喜欢,纪潼忍不住拍了下来,说:“哥,没想到我们的第二张合影是我在雪里画的火柴人,不过好有意思,很像我们。”   梁予辰说:“你喜欢以后我们多拍几张。”   纪潼将头用力点着:“咱们俩一辈子在一起,想拍多少拍多少。”   —   过完了周末,梁予辰又得去上班,纪潼独自在家休养生息。   到了办公室许教授不在,只有两个同事来了。他放下提包,刚拿出手提电脑就收到一条消息。   是纪潼,发了那张火柴人照片过来,附带一句话:“限你一分钟之内设成锁屏,图我P过了,你帅得很。”   下一秒,又发来一个小熊抽鞭子的表情。   梁予辰失笑看着图上那副多了两个粉红色桃心的眼镜。   “看什么呢笑这么开心。”Steve屁股下面的办公椅一滑,凑到他旁边,朝他手上的手机挑眉,“一大早上的春风满面。”   梁予辰淡笑不语,他还是不拿自己当外人,伸脖一看:“哟,换锁屏?哪来的幼儿园卡通图片……”   大胆狂徒,竟敢对火柴人嗤之以鼻。   “艺术,你不懂。”梁予辰将手机反扣在桌上,“你要是闲的话帮我翻30分钟的印度口语。”   他一听,立马摇着头滑回自己位置去:“这么好的东西还是留给你自己吧,我有我的澳音要译。”   一直默默旁观的师兄此时横插一杠子,将水杯一端:“我喝口窝打(water),喝完了我再倒点窝打。”   几个人里就数他澳音说得最溜,梁予辰跟Steve立时被他逗得朗声笑起来。   趁着办公室气氛轻松,Steve想套话:“予辰,说真的,你是不是遇着什么好事了,好久没见你笑得这么高兴。”   不过对梁予辰无效。他收起笑容戴上眼镜,目光在手机上停留了一瞬,又拿起来,一边打字一边回应Steve。   口中说:“没什么,高兴我终于攻克印度口音。”   手里打:“把原图发过来,我顺便当电脑桌面。”   Steve愤而将手一扬,转身工作去了,“你这人真没劲。”   打完字,他将手机锁屏搁在电脑边,等它暗了,又摁亮一次,多看了一回。   就这样风平浪静地到了下午,办公室里的人全都起来活动。   外面又无声无息地下起了雪,所幸不大,梁予辰站到写字楼前廊透气,顺便给纪潼打电话。   刚拿出手机他就下意识想抽烟,烟都搁到嘴里又撤了出来。算了,晚上跟纪潼在一起,闻见了又要想起以前的事。   雪沫纷纷扬扬荡在空中,像絮,纠纠缠缠追追赶赶,可落到地上却又化得悄无声息。   响了几声后电话通了,纪潼叫他哥,语气很高兴:“怎么了?”   “在做什么。”   “在跟吴忧学烤饼干。”   他听见吴忧在那边喊“烫烫烫”,又听见纪潼语重心长地叹了口气:“哎,你不知道,一团乱,吴忧根本不会。”   吴忧说“你放屁”,纪潼说“你才放屁”,两个人骂着回旋体。   梁予辰叫停:“要做就好好做,不要互相较劲。”   吴忧抢过手机喊:“予予予辰把他赶出去,他一点儿也不尊重原住民。”   纪潼抢回手机道:“可以啊小结巴,你还知道什么叫原住民。”   “好了,”他再一次阻止硝烟四起,“潼潼,晚上想吃什么,我这边快忙完了。”   “卷饼!”纪潼半点儿不犹豫,“我想吃卷饼,上回没吃上,遗憾。”   吴忧说:“带上我。”   纪潼说:“看我心情。”   梁予辰一句话把两个人顶回去:“下雪了,我开车去买,你们俩谁也别出去。”   两人无语。   —   挂完电话他想起该问问那家墨西哥卷饼店晚上开到几点,还没拨出去,忽然见远远的有两个人下了车。   车是许教授的车,那其中一位应该就是他老师,另一位却眼生,只看出是个女人。   那女人远远走来,穿着银灰色长羽绒服,颈间一条又大又厚的围巾遮了下半张脸,脚上穿一双栗色中筒雪地靴,看不清容貌。   既然遇见了就该跟老师打个招呼再进去方不失礼,梁予辰出来透气没戴眼镜,看着他们一步步走近,未曾想越看越觉得熟悉。   直到距离不足十米,他才终于看清,那女人不是别人,是他的后妈胡艾华。   许教授隔着好几步就大声笑起来:“予辰你还出来迎?是不是从你妈妈这儿得到了消息?果然是个孝子!”   胡艾华也早认出了他,两眼一路都注视着他。   他叫了一声胡姨。   教授听见后愣了一下,倒是胡艾华很稳得住,脸上的笑很有风度,转头道谢:“许教授,今天真是多谢您领路,要不我还没法儿给我儿子这个惊喜。”   “哪里的话。”许教授也见过颇多世面,反应过来之后对这位继母更添好感,“予辰国内国外帮了我这么久,去年过年都没回去,我这心里早就有愧。今年他又说不回去,我正要说他,你就亲自过来了。”他转过脸:“予辰你看看,可怜天下父母心,你妈妈坐这么久的飞机专程过来看你,真是不易。”   胡艾华笑着客气:“什么易不易的,自己的儿子,跑得再远我也得来见一面不是?”   说完,表情温和地看着梁予辰。   “那你们先聊着。”许教授拍拍雪往里走,“予辰你带你妈妈进去坐,里面暖和。”   胡艾华连声感谢。   等许教授身影一消失,廊下就只剩他们两个人,她笑容慢慢散去。   “胡姨,好久不见。”梁予辰接过她手里的行李。   胡艾华的目光在他脸上逗留了片刻,看着他接过拉杆,也回了句“好久不见”。   “没想到您会过来。”   “我自己也没想到,”她说,“没想到你们给我出这么大一个难题。”   这一年他们没有见过面,更没说过一句话。明明曾经亲如母子,现在见面却颇有种无话可说的意思,亲人离心总叫人心痛。   梁予辰的心不是铁打的:“外面冷,我带您进去。”   胡艾华却将他一拦,手上的水晶甲早已卸除:“不进去了,妈难得来一趟,请妈吃顿饭吧。”   到底是干活的地方,说起话来不方便,彼此都是文明人,互相懂得留面子。   他便进去收拾好东西,开车带着继母出去找餐厅。   现在时间尚早,两人在附近兜了一圈,到西餐厅时刚过五点。选了个靠窗的位置面对面坐下后,梁予辰抬腕看表,胡艾华笑了笑:“怎么,有事?”   “没事。”   他是在想吃完饭还来不来得及去买墨西哥卷饼,要不要告诉纪潼自己先吃不用等他。   胡艾华没多问,接过黑马甲侍应生递过来的菜单,低头翻阅:“纪潼呢,他藏哪儿去了?”   其实明知故问。   “在我家。”   “在你家干什么?”   “没什么,在我家住几天。”   她会英文,朝侍应生礼貌微笑:“要一份这个,别放沙拉酱,谢谢。”说完才看向他:“既然没干什么,你就应该劝他早早回去,老在你家住着算怎么回事?”   梁予辰跟她要了份一样的,等服务生走开才回:“考完了研,让他散散心也好。”   外头雪下得纷扰,风将其争先恐后吹到玻璃上,杂乱无序十分恣意,里面的人每说一句话却都字斟句酌,处处小心。人有时活得尚且不如一片雪自在。   胡艾华显然对这个回答不满意,手放在桌面上,十指交叉握在一起。   她今天在里面穿了件白毛衣,领很高。纪潼的下颌线条完全继承自母亲,看见她,梁予辰就想起家里那个等他回去的人。   这顿饭过去,不知道纪潼还会不会继续等他。   “儿子,我也不跟你兜圈子了。”她把餐巾叠着搁到一边,开始与梁予辰认真,“我找到这儿来的目的是什么,不说你也应该知道。”   她来当然是为了把纪潼带回去。   梁予辰面前有一杯温水,里面浮着片青柠。两个人面对面坐着,他手指虚虚握着杯壁,打足精神应对她的话。   “其实您不来我也会让他回去。”他说,“我没有打算留他在这儿过年。”   “嗯,你懂事。”胡艾华素手纤纤,右手无名指晃着枚钻戒,“可你根本就不该同意他来,来这一趟有什么意义?”   重点永远在后半句的兴师问罪。   梁予辰许久没说话,胡艾华暂且没有逼他,问他这一年过的怎么样,又问他工作顺不顺利,身边有没有人照顾。   她还抱持一个念头,没准儿梁予辰已经把纪潼忘了,现如今是纪潼一厢情愿。   两份一模一样的海鲜沙拉上桌,他每个问题都答,到最后一个问题时握杯的手紧了紧,语气变得郑重:“胡姨,我只想照顾纪潼。”   胡艾华手中餐叉一顿,放了下来,拧眉看着他。   “你说什么?”   梁予辰也看着她:“我想照顾潼潼,一直到老。”   他极少说这种感情浓墨重彩的话。   胡艾华闻言,身体脱力般向后一靠,半晌说不出话来,看他的眼神像看陌生人。   本就很淡的温情慢慢散去,不剩什么了。   她说:“你们年轻人,总是只想着自己的事。你知不知道,我来这儿没敢告诉你爸,他这一向身体不大好。”   语气是失望至极。说完,抬头看着他,像审问,也像是在等他反应。   梁予辰心知责难临头,但更牵挂父亲,慢慢蹙起了眉:“我爸身体要不要紧?”   “要紧倒不要紧,”她说话节奏慢下来,像是一颗心已经悬了许久,“血压有点儿高,人岁数大了难免的,就是不能受什么大的刺激。”   梁予辰慢慢收回目光:“辛苦胡姨照顾我爸。”   胡艾华朝他摆了摆手:“说这些干什么,我是他老婆,照顾他是应该的。”   他微微颔首,手握水杯没有松开。为人子,却没有尽到照顾父亲的责任,所以无法苛责继母。   “予辰,妈有几句掏心窝子话,不知道你如今还愿不愿意听。”   胡艾华把手伸过去,握住了他的手,掌心是暖的,像那年生日她开口让梁予辰喊她妈一样。   她说:“潼潼年纪小,想一出是一出,凡事喜欢头脑发热。估计我现在跟他说什么他也听不进去,所以我才直接来找你。正因为他年纪小,容易行差踏错,我作为生他养他的人,不可能由着他胡来,得为他的未来打算,这是一方面。”   “另外一方面,说穿了就是我跟你爸的关系。我们俩是夫妻,那你们就是兄弟。你别说妈古板,同性恋这种事说出去名声本来就不好听,更何况还是两兄弟?这些闲话要是传到你爸耳朵里……”   说到这儿她手收紧,把梁予辰的手攥得发疼,目光揪心:“他的脾气你比我清楚,活活气死都有可能,难道你就这么不为他考虑?”   既然能坐到这儿,说明她已经做过万全的准备,不达目的不会离开。况且她并不算危言耸听,也没有半个字虚构,她只不过是将所有见不得人又不堪入耳的词摊在桌面上供人指摘而已。   但她的目的跟要挟的筹码对梁予辰而言未免残忍。   “当然,假如你们自私到底,非要在一起,那你们有手有脚,我也拦不住。只是这样一来……”   她顿了顿,两只手叠着覆在他手背,“我想着,我和你爸最好还是分开,要不然没法儿成全你们。”   梁予辰一听,抬头皱眉看着她,对于她的决绝有些难以置信。   他说:“胡姨,您不要这么说。”   “你以为我愿意这么说?”   咄咄逼人了半晌,胡艾华此刻方显出十分真心。她再抬起头来眼圈红了许多,说:“妈知道你不好受。今天一见你我就知道,你瘦了这么多,过得不好,妈心里有数,哪里有不心疼的道理?但是妈也没办法,妈只盼着你能认真考虑我刚才的话,早早地醒悟,咱们一家人还当一家人,这样不好吗?”   一方面是纪潼,一方面是他爸,她用父子感情逼他就范,筹码是梁予辰对亲情割舍不下。   梁予辰久久不言,下不了这个决心。   他对纪潼的感情非言语所能动,没有听了几句话就放弃的道理。但他对父亲的牵挂和亏欠是跟良心一并存在的,只要还有良心,他就做不出罔顾梁长磊利益的事。   “我需要时间考虑。”他说。   胡艾华含着泪“诶”了一声:“当然、当然,这才是妈的好儿子。”   接下来的时间,除了咀嚼再没有别的声音。   吃到后来,胡艾华吃不下了,一抬头见对面的盘子几乎没动,关切地问他:“不合胃口?”   他说没有。   “没有咱们就走吧,送我回酒店去。”   梁予辰觉得胃不舒服,他这个病是神经性胃炎,犯起来没有胃口。   雪地行车须得小心,路面容易打滑,再加上胡艾华选的酒店靠近机场距离又远,车开到酒店门口时天已经黑了。   他下车帮忙拎行李,胡艾华招招手喊接待推车过来,回头又握他的手,不让他辛苦:“回去再弄点东西吃,别饿着自己。我暂且在这里住一晚,机票明天什么时候的都有,你回去好好想想,想通了就让纪潼来找我。” 第71章 离不开你   回去路上梁予辰开得很快,赶着去买吃的。   他把四面车窗通通打开,让雪刮进来,精神是绝对的清醒。胡艾华亲自过来找他而且一来就亮了底牌,让人始料未及。   他原本打算先过好这个年,年过完了,请假回去跟他爸当面坦白一切。如果足够恳切坚决,那就应当有一半的赢面。即便他爸一时接受不了,要打要骂悉听尊便,起码他跟纪潼的关系已定,父母反对也改变不了这一点。人心都是肉长的,水滴石穿,总有一天父母得接受这一切。   但胡艾华这一来抢得先机,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又用离婚作为要挟。梁予辰的处境变得很被动,被迫二选一。选纪潼,他爸辛辛苦苦拉扯他二十几年后好不容易组建的家庭不复存在,他这个本该膝下尽孝的儿子成了罪人;选他爸,他跟纪潼刚在一起不足三天的感情就此走到终点,他给纪潼的承诺不可能再完成。   成全别人还是成全自己,梁予辰陷入两难的抉择。他是惯于牺牲的,这一点没有变过,但他还没有大度到牺牲自己的感情。   到家时纪潼还在跟吴忧打游戏,两人坐在地板上笑得前仰后合。一听见开门声纪潼噌一下起身跑到他面前,“哥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他这才拿出手机,以为自己错过了什么催促电话或者短信,但解锁一看,却并没有发现,便将手中的吃的递给他们俩:“临时来了个活。等急了?怎么不打电话催我。”   吴忧出卖朋友是一把好手:“我要打他不让我打,说什么怕打扰你工作,有毛病!”   纪潼碍于暗处的伤无法飞踹他一脚:“你才有毛病!再这么说就放下卷饼回对门去。”   吴忧决定给卷饼一个面子。   两人并排站在料理台后端着盘子吃东西,坐也不坐,力气多得用不完。   吃完了吴忧毫无意外被赶了回去。   门一关,纪潼碗丢开不洗,迫不及待在客厅的灯下搂住了梁予辰,仰着头观察他的脸,发觉胡渣冒了点头,眉眼间也有淡淡的青色,说:“赚钱辛苦辛苦。”   梁予辰一身西服还没来得及换,手掌抚摸那截细白的颈,深深吸了一口气。袖扣冰着纪潼的肩窝,冰得他缩脖子躲,嘴里喊:“坐到沙发上去,我帮你捏捏肩。”   他依言坐过去,纪潼挤到他背后,发现坐不下,又推他坐到地毯上去。   “忍着点啊。”纪潼摆出一副大干一场的架势,拿手肘关节用力揉按梁予辰肩后的筋,感觉到一条明显的坎,开始诊断,“结节,肯定是结节。哥,你得加强运动了,要不然老了以后肩膀都抬不起来。”   梁予辰听着脑后传来的声音,脸上浮现淡淡笑意:“这叫肌肉粘连,容易诱发肩周炎。”   纪潼啪一下拍了他肩膀一巴掌:“你都知道还不多动动。”   梁予辰头微微低下方便他动作,就这样沉默坐了一会儿,低声开口:“今天同事夸了句领带不错。”   他今天系的是那条远渡重洋的礼物。   身后的纪潼闻言动作一顿,整个人趴到他的背上,右手绕到他身前拉起领带,拉到眼前仔细打量,话里多了几分得意:“我挑的当然不错。当时第一眼就觉得很配你,你还说我浪费钱,还不乐意。”   “替你心疼血汗钱。”   “知道是我的血汗钱就得多戴,最好一天也别取。”纪潼又按了起来,两只手难得卖这样大的力气。   梁予辰身体被他捏得微微晃动,笑了笑:“总得让我换洗。”   “这还不简单,回国以后我再买几条给你。”   他语气豪迈,并未觉得有丝毫不妥。话一出口,却半天等不来梁予辰的回应。   “哥?”他摇晃肩膀,脑袋凑到肩窝去,“怎么不说话了?”   梁予辰将领带正回来,说没什么,又问:“潼潼,这段时间我爸身体怎么样?”   上次一别又是六个月,父子俩连电话都打得不多。   纪潼一听,犹豫片刻,收回手想了想才说:“本来是好好的,但梁叔叔上上个月高血压犯了两回,医生让他一定要按时吃降压药,别的,别的也就没什么了。”   接着又说:“哥,你别担心,我妈对梁叔叔很上心,家里饮食方面也很注意,况且医生也说了,这个病不算大病。”   梁予辰静默良久,把他两只手一左一右拉下来,握在身前,却没有回头。   “我想回去看看我爸。”   纪潼登时惊喜异常:“好啊,那过几天我们就一起回去过年。”说完又用身体推他的背,“哥,你放心,我妈那边我去说,她会同意你回家的。”   整个人高兴得就像他们已经回去了,已经得到了家人的认可。   梁予辰说:“不是现在,是以后。”   纪潼挂在他身上:“以后?明年夏天?”   他不欲再聊,赶人去休息,说自己还要加班。本以为纪潼会闹脾气,没想到却很听他的话,他说去休息,纪潼就老老实实洗完澡躺下。   夜里十一点,家里熄了灯,客厅静谧无声。   为显得真,他将手提电脑也从房间拿了出来,在阳台荒废时间。   室外公路向远方的苍山绵延一眼望不到头,光线昏暗,地上渐渐积了层雪,留下几串行人的脚印。远处公园铁门紧闭,红橡树下的座椅上空无一人,只团了一只猫。   纪潼来的第一晚在那儿等梁予辰。那天晚上梁予辰将房中的灯熄得一盏不剩,就站在今天这个位置,在这里看了很久,守了他很久。这边治安不比国内安全,他自己就经历过夜里抢劫,当然不敢让纪潼去冒险。   所以他眼睁睁看着纪潼在公园里等了自己几个小时,眼睁睁看着纪潼睡过去,终于赶过去将人抱了回来。他记得那天纪潼穿的是一件短款羽绒服,不防水,大概是长凳上有雪,抱着的时候后背湿了一片,腰都露出一截。他还记得纪潼脸上也是湿的,睫毛上眼泪都没有干,结了冰。   那天他把纪潼抱回来放到床上,走到阳台抽了自己一耳光。他向来瞧不起互相折磨的人,骨子里不喜欢那样做,没想到最后自己也成了这样的人,因此对自己很失望。   阳台窗户关着,他对着漆黑的夜回忆跟纪潼一路走来的很多事情,想到生日的那三张纸条,想起那几笔潦草的字迹,觉得纪潼真是个简单的人,什么都要写下来,成了罪证。要是放在心里,说不定就实现了,而且还不会留下任何证据。   纪潼是个心事要么写在脸上、要么写在纸上的人。   气温低,他不愿进屋加衣服,很快又开始抽烟。开了个空白文档,忽然也想写点东西。   心里无数理想无数爱恋可以去写,可惜手放上去仍觉现实最难言。措词艰难,光是思考时间就用掉一支烟,后来抽到第二支,他右手夹着烟,凸着骨节的手指终于开始敲。   “潼潼,我想我们还是该回到从前的关系。这两天冷静下来想想,在一起这个决定下得太冲动,连后果都没摸清。”   这是句很接近现实的话。可能也正因如此,他打完自觉无法接受,胃的难受连着手,手发抖,又按下删除键清空,烟灰全落到缝隙里。   还是该说些假话,今天晚上练好就行,届时才不至于说不下去。   又敲。   “潼潼,我深思熟虑之后决定留在国外发展,但你想必会选择回国。远距离恋爱不适合我们,与其将来痛苦,不如趁一切才刚开始,尽早退回原点。”   半真半假,似乎也不够好。万一纪潼表示愿意抛下一切留在国外,届时自己该如何拒绝?   唯有更缜密一些。   因此又敲。   “潼潼,跟你在一起的这几天,事情和预想的大相径庭。或许我还是更愿意跟女人在一起。你知道我以前交过女朋友,之所以这么长时间始终对你念念不忘,大概也是越得不到就越想得到的缘故。现在得到了,才发觉并没有那么特别。”   虽然混账,但很说得通,须知喜新厌旧跟得到手就不珍惜这两条是男人的劣根性。他也是男人,因此他也不能免俗。   吻过了,玩过了,觉得没什么好的,索性置之不理。   他沉默地看着屏幕,白光反射在他脸上。明天就这样跟纪潼讲,态度要真一点。倘若自己演技过关,那么或许立时奏效。   第二支烟燃尽,剩一截烟蒂。他就又站起来抽第三支,边抽边把窗户打开半边,想散散味道。没想到风一吹,人像从梦里清醒过来,对着空荡荡的长椅抽完了这一支,竟然再一次坐回去,将刚才好不容易草拟的话通通删除。   万一真的奏效,那纪潼就会离开自己。也许明天就会跟着他妈回国,从此他们再也见不上面。   一想到这一点,梁予辰连烟也抽得无甚滋味。   此时才算是看清了自己。   他一向以为自己豁达,拿得起放得下,如今才明白那是因为他以前没拿起过,所以误以为自己可以放下。现在他真真实实地得到过,再叫他放手就不是去湖边躺一躺可以复原。   他想他是离不开纪潼的了。   —   凌晨三点,纪潼从睡梦中迷迷糊糊睁眼,手往旁边一探,梁予辰竟然不在。   他瞬间惊醒,下床穿上拖鞋去找,很快就在阳台找到了人。可奇怪的是梁予辰并没有熬夜加班,电脑扔在一边没有碰,人却站在窗边打电话,情绪有些激动。   在客厅静静等了一会儿后,他见梁予辰收了线,这才走过去敲了敲落地窗。两人对上眼,他用口型喊了声哥,又用指头戳了戳玻璃,询问自己能否进去。   落地窗被推开。   “哥,你在跟谁打电话?这么晚了。”   “我爸。”   “梁叔叔?”   纪潼觉得很奇怪,跟爸爸打电话为什么要凌晨不睡觉跑来阳台打。梁予辰不作解释,让他“过来”,从背后将他抱在怀里,两人一齐看向窗外的夜景。   其实没有什么好看的,野猫一两只,连雪景都乏善可陈。   “怎么了?”他翘起嘴角,“你有点奇怪,抱得我好紧。”   梁予辰将下颌搁在他的肩:“我刚才跟我爸坦白了我们的事。”   纪潼一听,笑容瞬间收起,下一刻要转身却被手臂牢牢制住。   “哥……”他稳着怦通怦通的心跳,眼眸动得不安,“怎么这么突然?梁叔叔什么反应?”   这个决定下得的确有些突然。不过梁予辰实在不喜欢受制于人的感觉,又放不下纪潼,坦白是他唯一能走的路。   平城现在是大白天,梁长磊电话接得很快,原本语气很高兴,听完儿子的话起先是不信,后来是恍然大悟,最后才是震怒。   他在电话里斥梁予辰不知廉耻,斥梁予辰不顾人伦,全是极尽难听之词,还说宁愿没生过这个儿子。   显然他比胡艾华还要愤怒,因为梁予辰丢了他的人。   电话的最后他说:“我就问你一句话,你改还是不改?要是不改,从今往后就别再叫我爸。”   梁予辰喉咙干哑:“爸,我把这件事告诉你,是希望不要影响你跟胡姨的感情。我的事是我的事,跟长辈没关系。”   梁长磊还没听完就已经挂了电话。   “哥?”   梁予辰听到纪潼喊他,回了神,接着坦白:“你妈妈来了,来接你回去。”   他决心将纪潼当与自己一样的成年人看,给予他足够的信任,一起面对眼前的一切。   怀里的身体又是一震:“什么时候?你见过她了?她在哪儿?”   “下午见过,我们谈了谈,吃完饭我送她回了酒店。”   梁予辰能感觉到怀中人情绪的紧绷,能感觉到纪潼身体的僵硬。他说:“她让我明天带你去见她。”   “她想带我回去?”   “也想让我以后不再见你。”   一听到这句话纪潼强行转过身来看着他,目光焦急:“不行。”   梁予辰也看着他,心里松了一口气,语气变得极认真:“我也不能不见你。”   “明天我们一起去见她,我跟她说。”纪潼抱住他的腰,安抚彼此,“我是她儿子,她是我妈,什么事情都能讲得通的。哥,你信我一次,别担心。”   虽然这话说得有些孩子气,但梁予辰听了很受用。只要纪潼自己不愿离开他,那就没什么好怕的。他忍不住露出淡淡的笑意。   纪潼正紧张呢,看见他笑,抱着抖他的身体:“哥,哥?你不信我?”   “相信你,”梁予辰直接将他打横抱了起来,“你很值得信任。” 第72章 Beauty before age.   第二天一早,他们来了酒店,没带行李。   胡艾华所住的房间就在走廊尽头。   两人的脚踩在房间门口的地毯上,无声对视了一眼,这一进去不知是吉是凶。纪潼吸了口气要上前敲门,梁予辰捉着他的腕对他露出一个温和的笑:“Agebeforebeauty(长者先行).”   最后还是由哥哥叩了门。   门一打开,胡艾华一张脸素面朝天,手里还握着手机,不知在同谁联系。她从中国飞过来带的东西不多,纪梁二人又来得早,头发都比从前乱些。   “妈。”纪潼张嘴喊了一声妈。   看见他的脸胡艾华先是露出一个由衷的笑容,目光移到他们俩牵着的手,表情就此骤变。   “别叫我妈,我当不起。”   面对自己的亲儿子自然不用掩饰真实的情绪,不像对着梁予辰,还保留几分客气。   纪潼被她冷然的语气一刺身体微震,下意识想松开手,可顿了一秒又慢慢握紧。   他不想放开。   不过他的每一点情绪梁予辰都能察觉到,都能体量到,因此主动松开了他的手,不让他为难。   只要心在一起,手牵不牵着无关紧要。   胡艾华转身坐到窗边的单人沙发上,翘了一个二郎腿,两手放在膝盖上,眼睛看着梳妆镜中的自己不看他们。   她没想到梁予辰竟会违拗她的意思。   两人走到她面前,像一大一小两根树苗长在地上。梁予辰面沉如水,纪潼神色局促。   “妈,”纪潼语气比神色更紧张,“你来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   胡艾华挑起盈满怒气的双眼看他:“我要是说了,今天还能见到你们么?”   听她说话的语气,纪潼知道今天是无法轻易躲过的了。自从离开中国以后他妈一次也没有联系过他,不是因为她不在乎或者是想通了,而是因为她动了怒,并且这份怒意不是电话里三言两语就能说得清。   胡艾华是个要强的女人,从小生活环境优渥,虽然经历过一次失败的婚姻,但她从不觉得自己的人生有何失败之处,也习惯了在人际关系里掌握主动权,就连与再婚的丈夫也是如此。她让梁家父子住到自己的房子里,掏钱为梁长磊盘新店,这些事一方面是她心慈,一方面也可以解释为她惯于支配。   此刻儿子就在眼前忤逆自己,做出这许多在她看来于情于理难容的事情来,既叫她心寒也叫她难堪。   她甚至耻于将同性恋三个字说出口,耻于用这三个字来形容自己的儿子。   “妈,你先别生气,我解释给你听。”纪潼紧紧攥着袖子。   窗外下了一夜的雪还没停。   胡艾华坐在沙发上,撩起眼帘来盯着他:“解释吧,我听听。”   纪潼口腔内肌肉**了几下,一时却很难启齿。想解释,无从说起。   “我来说吧。”梁予辰习惯了承担,“我来跟胡姨讲。”   下一秒就被人拽住手臂,“不用,哥,我来讲。”   亲人是他的亲人,事也是他的事,本该由他来解释。缩头乌龟当久了,纪潼都快忘了壳外是什么世界。   胡艾华见到他二人的动作,觉得刺眼,直接扭过了头。   “妈,”他往前挪了一小步,“我跟哥哥,不是,是我跟梁予辰,我们现在是恋爱的关系。”   说到这儿他停了一下,因见沙发上的胡艾华浑身绷紧,像只随时要扑出去的雌兽,眼睛只盯着别处不看他。   但他终究得说下去。   他润了润干燥的唇:“之前是他喜欢我,后来我也喜欢他。其实、其实他喜欢我的时候我就喜欢他,只不过我比较后知后觉,自己都没察觉到自己喜欢他。等我明白过来了,我就来找他了,然后我们就——”   话还没说完,胡艾华已经将手机摔了出去。这么个金属的物件被大力扔到墙上,砸出砰得一声,落到地上屏幕碎得四分五裂。   纪潼害怕地耸了下肩膀。   “喜欢喜欢,你懂什么叫喜欢?”她抬头斜着脸,死死盯着自己的儿子,像要把他盯出个窟窿,接着又将右脸递出去,手在上面大力拍打,“张口喜欢闭口喜欢,你不要脸你妈我还要脸!”   “我告诉你纪潼,这世上的事没你讲得那么轻松,辛辛苦苦把你养大成人也不是为了让你跟我说这些见不得人的狗屁喜欢!”   她声音洪亮,咄咄逼人,虽然没有一个脏字,却说得纪潼身体微抖,一个字也反驳不出。   况且她说得没错,喜欢哪有那么简单,纪潼与梁予辰的感情原本也就见不得人。   她没有一个字说错。   但她刻意忽视着梁予辰,当他不存在、当他空气一般。她今天只针对纪潼。   不是因为纪潼懦弱可欺,是因为只有纪潼是她的儿子。   “妈……”   纪潼再叫她,胆量已明显去了一半,声音虚了许多。   “你别这么说我们行么,要是连你都这么说……我真的……我真的……”   “真的什么?”胡艾华声调上扬,“真的受不了了?”   “我告诉你,我是你妈,我说话还给你留着脸,外头的人要是知道了背地里议论起来难听的话还有的是,你现在就受不了了?”   “不是,”纪潼说,“我是希望我们好好谈谈,别这样吵。”   “怎么谈,谈什么?你们今天难道不是来摊牌的?”   她嗤笑一声,转过脸,看向梁予辰:“你是哥哥,我本来以为你该知道轻重,所以昨天才先找你,没想到你倒好,先告诉了你爸来将我一军,你知不知道他气得跟我大吵一架,问我为什么不告诉他?嗯?你说说为什么,为什么?因为我替你们臊得慌,我张不开嘴!”   梁予辰十七岁时身高就过了一米八,如今已近三十岁,更是个成熟的男人。可惜思维敏捷、人情练达这些优点此刻无法发挥作用,面对长辈,除了晓之以理没有更多的办法。   “胡姨,我跟潼潼在一起,学习、工作一切如常,什么都不会改变,他还是您的儿子。”   “别来这一套,我宁愿没这样的儿子。”胡艾华的耐心显然已到极限,直接剪断话锋,“他虽然不懂事,你早就是大人了,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   “你们俩这种关系,往好听了说,得遮遮掩掩,往难听了说,叫见不得人。是,也许你们现在不在乎,觉得两个人在一起就万事大吉了,但以后呢?你能保证你们一辈子不在乎?能保证你们受得了别人议论几十年、去哪儿都被人指指点点,说你们是兄弟乱伦男人搞同性恋?!”   语气尖酸,用词刺耳。一席话毕,房间静得滴水可闻。   纪潼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垂眸不语。   梁予辰不认同,只觉如此各执一词,不知怎样才能将谈话进行下去。   胡艾华瞥了他们一眼:“所以趁着我还愿意跟你们讲道理,两个人立刻断个干净。我买两张机票,纪潼今天就跟我回国去。”   纪潼一听,大喊“不行”,就跟昨晚一样。   胡艾华耸然站起:“怎么不行?”   “我跟我哥不能断,我们刚刚在一起,我们——”   话音未落,脸上已经重重挨了一耳光。胡艾华卸了指甲的右手啪一声抽在他左脸上,霎时就打了他一个踉跄。   “反了天了!”   纪潼被她打得头晕目眩,左脸火辣辣的像刮下一层肉来,眼眶登时积满眼泪,捂着脸喘着粗气。   “别动手!”梁予辰不及细想,情急之下再一次伸臂护在了纪潼身前,谁知胡艾华却一把抓住他横着的胳膊,一巴掌径直抽在他脸上。   “你还有脸护着他?我下一巴掌打的就是你!”   她这一次用上了十成的力气,梁予辰毫无心理准备更来不及躲,脸上生生挨了这一下,颧骨被她无名指上的戒指直接刮破了皮,登时流出血来。   “妈!”纪潼惊叫一声扑过去。   “我真是想破头也想不通,我胡艾华究竟什么地方对不住你。”她气得周身发抖,眼刀剐着梁予辰,激烈言辞一句句抖落出来,“你们父子俩从进我家门开始我挖心挖肝地对你们,好吃好喝伺候着,就差抽我的血给你们喝,结果你倒好,反过头来带着我儿子做这种事,你梁予辰心里装的究竟是些什么东西?啊?还有没有良心?!”   “妈!”纪潼颤抖着上前抓住她两边胳膊,脸上两条泪滚下来,“别打我哥,你打我,你打我!”   胡艾华被他制住身体却拼命往前够,伸长左手去拍扇梁予辰的头,一边哭一边吼:“我打死你个没良心的白眼狼,我打死你个不知好歹的东西!”   她是气疯了,真话假话气话实话一股脑涌出来。   梁予辰脊背僵直生生受着。他脚下一动不动,上半身却被她推打得晃来晃去。   “妈、妈!”纪潼扑通一声跪下,扯着她的裤腿哭得嘶哑,“求求你别打我哥,跟他没关系,是我自己要来找他的,是我喜欢他的!”   “你给我起来!”   胡艾华一脚踢在纪潼身上,想把他踹起来,发觉他死扛着又狠踢数脚,谁知梁予辰护着他,几脚全踹在梁予辰腹部,硬骨踢在软腹上声音极大。最后酒店的拖鞋都踢飞出去,身体所有力量发泄完以后方才后退两步,赤着脚靠着沙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我打死你们这两个不要脸的东西……”   纪潼左肩挨了好几下,黑色羽绒服外套被踢得歪斜,人跪在地上哭得声嘶力竭,既是怕也是难受。   “唔……”梁予辰摁着腹部闷哼一声,原本好端端穿在身上的外套被扯得半开,脸上的血流到下颌角挂着,拿手一蹭蹭下许多,手背上殷红一片,身体却仍密不透风地挡着纪潼:“胡姨,手下留情。”   胡艾华气喘不匀,扶在沙发扶手上的那只手慢慢抬起来,眼神似恨毒了他,食指直直指向他。   “你就告诉我一句话,到底断还是不断!”   今天她是不达目的不罢休。梁予辰胸中积滞,但还是那句话:“我还是希望您能同意我们在一起。”   啪!   指着他的食指登时变成五指扇在他脸上,像是要打散他所有傲气与执拗。但执拗二字其实言重,他说的只是心里话,他是真的离不开纪潼。他人走得再远,心永远在纪潼身上。他为父亲、为生存活了二十八年,如今想为自己活一回,难道这也算是过分?   胡艾华喘了口气,转头看向亲生儿子:“你呢?”   纪潼抬起头,脸上涕泪纵横,往前爬了两步伏在她膝上:“妈……求你别拆散我们……我好不容易才找到我哥……”   走到这里已历经千辛万苦,但快乐短暂,由温泉那夜始的雪尚且没停。   胡艾华上身晃了一晃,连说三个好字,脸上登时流出两行泪来,睁着空洞的眼睛望了他们许久,忽然站起身来四处张望,像在找什么东西。   纪潼怕她拿东西过来打梁予辰,吓得跪着不敢起身,目光却始终跟着她。   只见她整个人停了一下,之后直直地向卫生间冲过去,在透明玻璃的那一面抄起一次性剃须刀竟是要割自己的腕子!   “你们不断,我断!”   “妈——!”   房间里的二人心神俱震,纪潼爬起来飞奔进卫生间从后面抱住她:“妈、妈!有话好好说!你别做傻事!”   梁予辰正面堵在门口想从前面夺刀,两人一个喊她妈,一个喊她胡姨,声音里浸着恐惧。可她却半分不恐惧,她像是铁了心要以死相逼,不顾他们二人的阻拦,右手死死握着塑料刀柄,左手拼命要挣脱纪潼的禁锢往刀刃上凑。   “妈——”纪潼吓得浑身发抖,脸上血色尽褪,死抱着她两条胳膊半刻也不敢松手。   “放开我!”胡艾华挥着刀喊,“我当没你这个儿子,你当没我这个妈,我死了眼不见为净!”   “妈!”   “胡姨,有话好好说,快把刀放下!”   唯一的母亲在自己面前激动地要割腕,纪潼吓破了胆,喊得声嘶力竭,只怕他妈真的一时冲动划了下去,那他就再也没有了母亲。   “妈,你别丢下我!”   “别这样好不好,你放下刀我们好好说!”   “妈,我求求你,求求你,只要你好好的,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你!”   一旁的梁予辰抓准时机正要夺刀,听见这话心脏猛得一跳,差点直接抓住了刀刃。   纪潼眼睛里全是泪,仍哭喊着:“我什么都答应你!”   胡艾华愣了一下,转身紧紧抱住自己的儿子,表情欣喜万分:“好孩子!你答应妈,跟妈回去,从今往后别再犯傻。”   “只要你听妈的话,妈怎么舍得死?妈还要看你结婚生子,幸福一辈子。”   “潼潼,听见了吗?”   怀柔之语萦绕耳边,纪潼浑身滚烫,人像根木头被她抱着,心脏在短短几分钟内大起大落,跳动快得异常,眼前阵阵发黑,静止着却天旋地转。   又是一辈子,自己究竟有几个一辈子,握在手里的又是哪个一辈子?   “你答应还是不答应?!”胡艾华不给他一丝犹豫的时间。   他身体被摇晃着,怔怔转过头去想看梁予辰一眼,想看看哥哥的意思。谁知刚转到一半,就已经从镜中看见梁予辰的表情。   梁予辰垂着手臂,早就透过镜子看着他。曾经盛满温柔、包容抑或是怒意的深眸此刻只有从未出现过的复杂情绪,除了恐惧、六神无主,更多的是绝望。   镜中这个人,是绝对陌生的梁予辰,瘦得颧骨高耸的脸半面全是血,会受伤,会脆弱,会胆怯,害怕失去纪潼,看不见纪潼的脸所以从镜中找他,如同在弃井中寻找救命的绳。   “潼潼。”胡艾华拍他的背,“你答不答应妈?”   纪潼浑身一震,收回目光摇了摇头,不过说起话来仍有些怯懦。   “妈,对不起,什么我都能答应,只有这一件事不能答应……我……我得跟我哥在一起。”   昨晚哥哥已经做过一次选择。以前是感情,现在是傲骨、亲情,梁予辰为他付出了一切,再也没有可给的东西,面对伤害赤手空拳,面对窥伺赤身裸体。   所以他当然不能答应,他得帮梁予辰穿上尊严这件衣服,跟梁予辰一起在刀林剑雨中闯出去。   “不答应?”胡艾华万没想到他会是这个反应,脸上的表情由惊诧变为悲恸:“你这是不给你妈我活路了?”   “不是!”纪潼急忙摇头,“不是的!我怎么可能——”   “不是你就答应!”   “就这一件事,”纪潼切切望着她,哀求,“妈,就这一件事我不能答应你,我只想一辈子跟我哥在一起。”   胡艾华闻言愣了两秒,随即面露决绝之色,大声喊:“好啊!我让你们在一起!”接着手里的刀高高举起到他眼前,发狠般往自己腕子上划去。电光石火之间纪潼高喊一声妈,来不及细想便伸臂要去抢,结果手腕径直伸到刀下被刀刃大力斜拉了长长一道!   “潼潼!”   在梁予辰的急呼声中纪潼手腕内侧登时皮开肉绽鲜血横流,细小血管破开的一瞬间殷红的血喷出来溅到近在咫尺的胡艾华脸上,再一滴滴洇到深色地毯里。   “潼潼——!”   纪潼看着自己手上汩汩流出的血,人登时吓傻了,脸上神情木木的。胡艾华整个人静止三秒后松开握刀的手,尖叫一声癫狂般抱住她唯一的儿子,身子直接软倒在地:“儿、儿子!”   “拿毛巾!”梁予辰抢过去单手穿过纪潼的背,一把抱起他就往外走,走到一半又回头对胡艾华吼:“拿条干净毛巾出来,快!”   胡艾华被他一吼这才回过神来惊慌应了两声,连滚带爬地拿了毛巾跟出来。   他将人轻放到床上躺着,怕胡艾华说不清干脆自己拿手机叫救护车,打完电话才奔回纪潼身边,让胡艾华帮忙把纪潼小臂竖举着,一边单膝跪在床边用毛巾包手腕一边问:“潼潼、潼潼,感觉怎么样?”   肌腱划开的疼痛常人难以想象,纪潼额头全是冷汗,牙关打着颤,大睁双眼仰视抱着他的胡艾华,喊了一声“妈……”,又慢慢转头看向梁予辰,“哥……流血了……我害怕……”   梁予辰一手握着他完好无损的左手,虎口紧紧相连,另一只手去替他擦汗:“别怕,哥在这儿。”   一开口,嗓音比纪潼抖得还厉害。   “潼潼、潼潼……”胡艾华早已是方寸大乱,举着儿子右手的双臂不断战栗,无论如何也平稳不下来。   “救护车很快就来了。”梁予辰手如往常一样抚摸他的额头,感觉刘海软发呵着掌心,心中绞痛难忍,嘴上却仍道,“坚持一下,伤得不重,不会有事的。”   纪潼靠在他们二人怀里,双腿蜷着,身体像是冷又像是怕,发着抖,口中轻轻倒吸着气,半晌后张了张嘴,虚弱地说:“我不会就这么死了吧……”   说完,嘴角牵着,勉强笑了一下,假装自己只是在开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不是怕死。   胡艾华浑身巨震,脸色苍白如纸,两行泪径直滚下来:“儿子别怕,有妈在,还有、还有予辰在,你一定不会有事的。”   “嗯。”梁予辰两眼通红,双手包着他左手送到唇边碰了一下,“不说话了,省着力气。”   纪潼僵硬着嘴角微微动了动下巴:“好吧……”   骤然面对生死,他于懵懂状态中尚有许多话想说,不过都很矫情,不说也罢。   十来分钟后救护车终于赶到,单架却不方便上来,梁予辰干脆抱起他出去,胡艾华鞋都来不及穿飞奔在前拼命按电梯。   上了车医生要检查伤口深度,看动脉是否受损,揭开毛巾时纪潼胆小,梁予辰就护着他的头,说:“别看。”   谁知毛巾一揭开,血又往外流了一些,他自己能感觉到。   他睫毛颤得厉害,忍着疼将脸偏向哥哥那边,瘪了嘴,双眼就这么怔怔看着,幽幽说了一句:“哥,咱们真倒霉……你喜欢我的时候我不喜欢你,想救我妈结果又把自己搭进去……”   说完,泪水蓦地涌出来。   胡艾华蹲在另一边,额头挨着他的脸颊,眼泪止也止不住,“都是妈不好,害了你……”   纪潼想摇头,但连摇头的力气都所剩无几,口中重复:“真倒霉……”   他以为自己是快死了,心中有许多不甘,又有许多不舍,但哥哥不让他说,他也就不敢说,更不知该怪谁,只能怪自己倒霉。   真倒霉,偏偏他们是兄弟,偏偏他们互相喜欢却始终没能好好在一起。   梁予辰被他的语气刺得心中激宕,再也按捺不住,俯身亲了一下他的眼睛。   “不倒霉,哥能遇见你是哥的运气,求之不得的好运气。”   他微仰起头:“真的么?”   梁予辰说:“当然是真的。”   他这才踏实地躺回去,心骤然定了。随着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随着恐惧与眼泪的出逃,在他心底最深处甚至隐隐约约涌起一些自豪——   至少这一次beautybeforeage. 第73章 采花大盗   纪潼的伤口虽然很长,但所幸不深,没有伤及动脉,因此并没有什么生命危险,到医院经历了一个缝合手术,推出来时人还没醒。   胡艾华放心不下,实在有许多着急的问题想问,无奈沟通病情比点菜要复杂得多,梁予辰便自然而然地成了她与医生之间的翻译。   “予辰你问他刚才手术做得怎么样?”   面前这位外国大夫乍看之下资历尚浅,笃信名医高术的胡艾华自然不放心。梁予辰尽心询问,医生耐心回答,一旁的她听不懂却仍跟着点头应和。   “他说给潼潼做了肌腱缝合,手术很顺利,术后只要愈合得好应该不会影响手指屈曲功能。”   胡艾华听罢消化了片刻,又握住他的手臂:“那你再问问他术后愈合要注意些什么?有什么要小心的?”   梁予辰转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臂。   这回谈得久一些。待医生走了胡艾华问:“他说什么?怎么走了?”   “他说石膏最好固定半个月到一个月再拆,拆完还有一些康复锻炼,大致跟我说了说,到时候还会有护士来告诉我们详细情况,他接下来还有别的手术。”   “知道了。”低头思忖片刻后胡艾华慢慢放开了梁予辰的胳膊,挪步到旁边的塑胶椅上坐下,手撑太阳穴,显得很疲惫。   梁予辰也很累,不过没有坐,只倚墙站着。他未从惊惧中完全恢复,一闭上眼眼前还是纪潼流血的手腕。   就这么无言地站了一会儿,他说:“您进去看看潼潼,我去交费,再去找地方买双鞋回来。”   胡艾华还光着脚,连袜子也没有穿,脚趾上的藕色指甲油在灯下闪着珠光。   “好。”她偏着头微微颔首,美了这许多年的脸看着少有的憔悴:“辛苦你了,我出来得急没带钱包,费用咱们过后再算。”   梁予辰说不用了,走到病房门口又看了纪潼一眼。楼梯下到一半,忽听胡艾华又喊了他一声:“予辰。”   他转过头,两人目光对视,一个在上一个在下。   “脸上的血,”她的手在左脸上比了比,“记得擦擦。”   话里有没言明的歉意,尽管不多。   —   等梁予辰走了,她回病房守着纪潼。   这是个单间,配了百叶窗跟桌子,乍一进来像进了办公室一样,梁予辰总是舍得为纪潼花钱,愿意让他睡得好一些。   窗外雪意渐收,房里静谧温暖,挂架上的点滴顺着透明管一滴滴往下流,一道均匀的呼吸声像微尘飘浮在空中。床边有把皮椅,胡艾华裹着厚毛衣开衫坐过去,双脚踩着凉冰冰的地。   刚刚经历了这惊心动魄的变故,她乏得很,也后怕得很,骨头像用醋泡着,酸软难言,一坐下便无力再起身。倒是躺在病床上的纪潼,在麻药的后劲里无忧无虑睡得香甜。   没有动静没有言语的房间,只有胡艾华的脑中还在吵闹,思绪纷杂。一会儿是梁予辰挨打,一会儿是纪潼夺刀,一会儿是梁予辰与纪潼在救护车上说话的场景。   就这样乱哄哄地回想了一会儿,她俯身向前替儿子将被子往上提了提,又想出去找条毛巾再打点水回来给他擦擦脸,可惜一来语言并不十分通,二来没有鞋,最终只得作罢。   握着纪潼的左手暖了片刻,她又顺着手背筋络一遍遍抚摸,捏他的指尖,看头顶的点滴,听着仪器的细微声音。   还好儿子没事,要不然自己这辈子就再没有指望了,她想。   就这么一个儿子,从小溺爱,事事经心,离了婚以后她全副身心都扑在儿子一个人身上,直到跟梁长磊结了婚才稍好一些。以前她也听人说过,说单亲妈妈容易给孩子太大的压力,把自己全部的生活重心压在孩子身上迷失了自我,反而会引来孩子的反感。那时她还不以为意,因为纪潼并没有对她的关心表现出丝毫反感,现在想来大约只是自己过了界但孩子愿意包容而已。   那时她只以为,他们母子真说得上是彼此的依靠了,过着舒心日子,彼此开导,彼此是彼此的伴儿,从来没想过未来会有今日这对立的一遭。   保护欲过盛,分寸感又过低,这大约是许多中国家长的毛病,她不是不知道。只没想到自己既是老师又自诩知识份子,半生浸润在教书育人的氛围里,竟也不能免俗。   到底还是自省太少。   反观自己对梁予辰,一直就很有分寸,该关心时关心,该保持距离时向来保持距离。为什么?归根结底是因为没那么在乎,但恰恰也是因为没那么在乎,好像母亲这个身份反而当得更好。   当然那也是撕破脸以前的事了,从把梁予辰赶走的那一刻起她心里就明白,他们是成不了真正的家人了,至少那时不可以。   至于以后,以后怎么样,她怎么想的,现如今她自己也闹不清。可无论怎么样,他们之间都不该闹到这个田地,像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非要逼死哪一个才肯停。   有时人就是这样固执,刀不划在自己心口上就不知道疼。   “潼潼。”她伸手想摸摸纪潼苍白的脸,看他冷不冷,谁知拇指一不留神居然从耳畔蹭下一点不知何时沾上的血痕,心中又是一痛。   “妈是不是真错了?”她轻声问。   —   半个多小时后梁予辰才回来。   病房门虚掩着,他推开一看,纪潼还睡着没醒,胡艾华大概是身心俱疲后太累了,趴在纪潼身上陷入了熟睡。   两母子也是实在心宽,经历了这么大的事还能安然入眠。   不像梁予辰,他是至今没有稳住神,灵魂还像荡在空气里,等着纪潼醒过来帮他捉魂。   他将纸袋中的毛拖鞋拿出来搁到地上,又脱了羽绒服披在继母身上,转身去找热水。等找了几个纸杯一壶热水回来胡艾华听见动静醒了过来,一抬身外套掉到了地上,扭头一看,发现是他的衣服,神色有些不自在,捡起来拍了拍搁到了一边。   “回来了?”   “嗯,”梁予辰将手里的东西放到桌上,“拖鞋我放床下面了。”   她低头看了一眼,又起身寻了张纸巾来,顿了顿,说:“予辰,麻烦你帮我端杯水过来。”   梁予辰便依言将水端过去,站在她身边。她先是将纸巾团成一团伸到水中蘸了蘸,然后又将两只脚擦了一遍,之后才穿上鞋。   到什么地步都是讲究人。   拖鞋很舒服,带绒毛的,虽然是贵不到哪儿去,但显然也挑过选过。胡艾华双脚踩在鞋里,心里也渐渐有了些回暖,喊他坐到自己身边来。   “过来歇歇吧,不用站着,他还得一段时间才会醒。”   梁予辰说:“没事,我就站着。”   与她保持着一段距离。   胡艾华看着他,徐徐叹了口气,似乎想说点儿什么,可沉默半晌终究什么也没说,就两个字:“算了。”   两人一坐一站,目光都注视着同一处,气氛说不上平和,却也无甚冲突。   他们就只是两个关心纪潼的人而已,说有关系也有关系,说没关系也没关系。   后来他们关心的人醒了,先是动了动手指,尔后才睁开眼,两人立刻围上去。   “潼潼、潼潼?”   纪潼麻药劲儿还没全过去,第一个看见的是胡艾华,虚弱地张嘴:“妈,我没死啊……”转头又看见梁予辰,定定看了几秒,慢慢浮现一个笑容:“哥,我真没死啊……”   胡艾华喜极而泣,隔着被子轻轻拍了他一下:“什么死啊死的挂在嘴边。”   梁予辰紧绷了几个小时的神经终于松懈,脸上的凝肃慢慢溶解:“活得好好的。”   还能继续祸害人间。   说也奇怪,纪潼从小上树抓鸟下海捉鳖,二十年来摔了无数跤出了无数洋相,光是认识梁予辰以后就被自行车撞、在酒吧摔个好歹两次,更不用提他还差点儿进湖里冬泳、爬到梁予辰肩上骑人家脖子,经常嫌自己命太长。   可大约是他太讨嫌,连阎王也觉得管教他太费事,每到凶险关头一律拒收,因此才一次又一次的化险为夷,就像这次一样。   刚醒来他精神状态一般,眼皮一直耷拉着,有一搭无一搭地跟病床边的两个人说话,两人也将电视开着,陪他消磨时间,直到可以进食喝水的时候才将他扶起来坐着,那时天已经黑了许久。   真说起来,这一天过得实在足够戏剧性,一会儿你死我活,一会儿母慈子孝,这会儿三个人已经默契地对早上的矛盾绝口不提。   梁予辰给他喂水,他说:“烫。”   梁予辰自己尝了一口:“不烫。”   胡艾华绷着脸接过去:“我来吧。”她暂时还看不了这场景。   纪潼后悔得差点儿咬了自己的舌头,早知道绝不喊烫,烫掉皮也受着。   就这样暗潮汹涌刀光剑影了一晚上,好在三人也都没再有什么过激之举。到了九点半梁予辰大约是这样谨慎行事了一整晚实在累了,看了眼表,站起来道:“胡姨,我们该走了,让潼潼好好休息,明早再来看他。”   胡艾华皱眉:“走?我以为晚上可以住在这里。”   手术后头一个晚上她自然不放心,本是抱了守夜的打算。   “医院有规定,潼潼这样的小手术家属不能留下来陪夜,况且这里也没有多余的床。”   “那他晚上要上厕所怎么办?”   “按呼唤铃,几个护士整夜都会值班。”   梁予辰背对病床站着与胡艾华解释,要带她出去,上衣后摆却被一只手轻轻攥住:“哥,先别走吧,这儿都是女护士。”   碍于母亲在场说得极其隐晦,不过归根结底是不好意思。   梁予辰却转过身,面容平静得仿佛一点儿也不介意他的胡萝卜被人看了去:“规定是这样,况且医者仁心,不用多想。”   纪潼嘴一瘪,两唇紧紧抿在一起,眸子一动不动地盯着梁予辰,既有委屈也有怨言,不过终究也没再说什么。   “咱们走吧,时间快到了。”梁予辰对胡艾华说,“您回去休息一晚,我也跟老师交待一声,明天帮潼潼拿两套衣服过来。”   胡艾华见他如此,也不便再违背国外医院的规定一味坚持,临走前嘱咐了纪潼几句。   两人商量好明天要带来的东西,穿上外套离开。门合上的前一刻纪潼的目光还紧紧跟着他们,说:“妈、哥,你们明天早点儿过来,我等你们吃早饭。”   胡艾华自然应允,就只有梁予辰吝啬言语。   等门合紧,灯也顺手关了,屋里登时漆黑寂静。   门外的脚步声越走越远,直至完全听不见。纪潼伤口还疼着,现在心里头又添了新委屈,眼眶都忍不住发热。就这么静静躺了一会儿,觉得没意思,右手不能动,就用左手费力地拉了拉被子,阖上眼酝酿睡意。   哪知过了一会儿,人还没来得及睡着,耳朵就忽然捕捉到门口的一点动静。   金属门锁拧动,房间轻轻吱呀一声,走进来一个人。   他双眼蓦地睁开,转过头问:“谁?”   难道是护士?   谁知来人并不回他,反而在黑暗中越走越近,高大的身影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慢慢就笼罩到床边。   他急忙左手撑床就要起来。   下一刻肩膀却被人按住,有道熟悉的低沉嗓音靠近:“是我。”   他愣了一秒,瞬间惊喜:“哥!你怎么回来了?”   “把你妈妈送走了所以就回来了,这里没有门禁。”   梁予辰与胡艾华一起在医院门口打上了车,胡艾华的车径直往酒店驶去,他的车却在附近兜了一圈又悄然折返回来。   纪潼一听,拿头撞了他的胳膊一下,兴奋地说:“哥,你真聪明!”   居然想出这招把家长支开,布局精妙临危不惧。   “你头不晕么。”梁予辰看着他,语气无奈,“一般人局麻醒了都需要缓一段时间,没见过你这样活蹦乱跳的。”   哥哥去而复返,一扫他先前的委屈,哪还有什么头晕。   “晕个屁。”他语气傲娇,“我底子好,打麻药之前那个医生还跟我说,有的人醒了上厕所的时候会休克,吓我个半死,结果我醒了才发现自己好得很嘛,虚惊一场,真的是……”   梁予辰坐在他左手边,磁嗓也从左边传来:“你还听得懂休克?”   纪潼不服,脖子伸起来一截:“四六级词汇,瞧不起谁?”   额头又被人摁回去:“躺好。”   他只能又躺回去,鼻翼无声翕动了两下表示抗议。结果没坚持上几分钟身上就像长了痱子,不断动来动去。   梁予辰问:“怎么了,怎么老动?”   他小声说:“我想上厕所。”   无论玩几小时手机,睡觉前一刻必须开闸泄洪,否则是万万睡不着的。   梁予辰就把他扶起来,推着输液架,一路将人护送到卫生间里。   他右手不便,脱裤子都成问题,对着马桶扭扭捏捏:“你先出去。”   “我出去了谁帮你穿裤子?”   “……我自己可以。”   梁予辰就在身后看着他:“请。”   “……”   纪潼只好别扭地表演单手脱裤。无奈左手原本就不如右手灵活,冬天的裤子又厚,他龇牙咧嘴了半晌也只脱下来一半,还差点儿扯着右手的针头。   梁予辰淡淡叹了口气,从后面搂近他的腰,彼此腰臀贴近。接着便用一只手灵活地褪去长裤,又扒了里面的四角,正要去扶要紧处,纪潼已经呀一声攥住了他的手:“流氓。”   “怎么流氓了。”   “没经我同意就想碰我那儿,还不叫流氓?”   “不问即取是为盗,我顶多算采花大盗。”梁予辰答得一本正经,答完,干脆果敢地扶住胡萝卜靠近根部的那一头:“尿吧。”   纪潼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惩治流氓不成倒把自己闹了个大红脸,梗着脖子抗议:“尿不出来。”   “看来还是不够急。”   “再急也尿不出来,你被人扶着尿一个试试?”   话音刚落,本是扶在腰上的那只手忽而离开,弹了弹他的耳朵。   “嘘……”   梁予辰好人做到底,竟一不做二不休在他耳边嘘了起来。   “……”   纪潼到底没扛住,硬着头皮尿完了。   穿好裤子躺回床上半晌,他的脸都没退烧。明明什么都做过了,小年轻还是这么经不起撩拨。   梁予辰坐在床边守着他,见他脸色红润,想来也的确无事,就将两只手从被下探进去,将他健康的左手握在手里,只觉温暖软滑。   纪潼心口发烧:“干嘛握我的手。”   许久才听到回答:“你的手受点累,帮我把魂捉回来。”   原以为能听到什么甜言蜜语,结果是这么一句。他没听懂,撇了撇嘴角道:“刚才你洗过手没?”   煞风景第一人。梁予辰失笑:“没洗,所以才握着你。”   其实分明都洗得干干净净。   纪潼心里吐槽了一句真没劲,可又忍不住想讨点好处,脑袋从枕头上一点点移过去,靠近梁予辰的胳膊:“哥,我今天真以为自己要死了,怕怕的。”   声音又小又轻,听着可怜兮兮。   梁予辰心想你刚才说晕个屁的时候状态不是这样的,回了他一句:“割腕致死率很低。”   桡动脉那么深,等闲一刀割不死人。道理虽是这个道理,但他淡定的语气仍是把纪潼气个半死,忿忿道:“我好不容易瞎猫碰上死耗子使了次苦肉计,你就不能说句好听的?”   “比如什么。”   “比如我要是死了你也不活了之类的。”   梁予辰掌心覆在他手背上闷声笑起来:“少看点电视剧。”   “……算了算了。”   他把头转过去,看着窗帘上的树影。   接着便许久无人说话。要不是旁边这条胳膊没动,他几乎要以为他哥已经凭空消失了,或者被人点了穴。   又看了一会儿,他也困了,人慢慢便溜了下去,倦意浓浓地问:“你睡哪里?”   梁予辰说:“我坐着就行。”   他往旁边挪了一点位置:“别坐着了,跟我挤挤。”   握他手的人却仍一动不动。   他又打了个呵欠:“握着手睡吗?”   梁予辰说:“你睡你的,不用管我。”   他迷迷糊糊还不忘吐槽:“采花大盗改握手了……” 第74章 龟爸快点儿回来   纪潼在医院也就躺了一天就打着石膏重新活蹦乱跳。   马上就是除夕,再不买票回去就得在这边过年,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况且不光是纪建滨,连梁长磊也开始一天两通电话询问这边的情况。   俩老子其实都是担心儿子的人身安全,一个担心儿子的术后恢复,一个担心儿子真被人打死。   因此,胡艾华提出带纪潼回去,没提梁予辰的事。梁予辰自然识趣,只字不提回国。   纪潼心里过意不去,说:“哥,你跟我们一起回去吧,哪怕租个房子住在外面也比在这边强啊。”   梁予辰说不用了:“这边还有工作。”   他是有工作的人,哪能说回去就回去,况且钱也还没赚够。往后没了家里的扶持,纪潼又还没工作,两个人后半辈子要想安安稳稳在一起,没点积蓄恐怕不行。   简言之,得攒老婆本儿。   腊月二十八那天三人一起回了趟梁予辰的公寓。   胡艾华看见卧室里纪潼的衣服和各种用过的东西,脸色一时很不好看,黑着脸收拾行李。纪潼借口有东西落在了隔壁,去找了趟吴忧,再回来时将手偷偷摸摸地背在身后,悄声喊:“哥,你来一趟阳台,我有话跟你说。”   雪融之时天放晴,路上行人两三。   两人不便独处,人虽远离卧室但推拉门却有意大敞着。梁予辰过去以后纪潼伸手扯了扯他的袖子,带着他转了半圈,让他背对阳台。   “怎么了?”梁予辰脸上挂着淡淡的笑,似乎想看看他又有什么阴谋诡计。   纪潼抿着唇,左手从身后拿出来,捧着一个巴掌大的透明亚克力箱子送到他面前:“这个送你。”   梁予辰定睛一看,里面有两只乌龟,小小的,额头一点红,在箱中的草上爬来爬去。   “这是什么?”   “乌龟啊,”纪潼撇他,“这都不认识……”   “不是,我是问你为什么送我这个。”   外头雪霁初晴,烂漫阳光晃着纪潼的眼。他垂眸盯着梁予辰的喉结:“哥,以前是你等我,以后换我等你,多久都没关系。”   乌龟爬得再慢,只要初衷不改,总有一天会行至终点。   梁予辰单手轻松握住两只小乌龟的家:“回去了好好考研,我一有空就飞回去看你。”   纪潼右臂还包着蓝色的布托,手指慢慢往前伸,戳了戳小家的透明墙壁,把两个小家伙吓得原地打转:“知道了,我等你。”   又说:“不过也别太久好不好,我不擅长网恋。”   梁予辰看着他动来动去的发顶,好整以暇道:“两年后回去帮你拔网线。”   “两年啊……”他撇了撇嘴,“两年好久,不过算了,说等你就等你,大丈夫从不食言。”   刘海挡眼睛,梁予辰越过落地窗看了眼没人的客厅,然后替他拨了拨,“自己在国内尽量安分守已,少做危险的事,我不在没人看着你,怕你上房揭瓦。”   纪潼嘟哝,“你在我照样上房揭瓦。”   一见梁予辰横了眉,他又急忙补充:“知道了知道了,我听话就是了,龟爸好啰嗦。”   梁予辰哭笑不得:“你叫我什么?”   “龟爸啊,小乌龟的爸爸。以后我就这么叫你,这样我妈就不知道我说的是谁。”   两人要认真地开始搞地下恋情。   “那你呢?”梁予辰逗他,“龟弟还是龟妹。”   “你休想占我便宜!”纪潼立马仰着脑袋严词拒绝,“换一个换一个。”   梁予辰想了片刻,右手捏了下他鼻尖:“龟背吧,乌龟爸的宝贝。”   纪潼脸上的笑止都止不住,浑身夸张地一抖:“好肉麻好恶心。”   “咳——”胡艾华在卧室门口清了清嗓,“你们两个过来。”   两人立刻收起笑容对视一眼,“走吧龟爸”,“龟背先请”。   接下来的一幕由茶几上的两只小乌龟全程目睹兼转述。   胡艾华将他们叫到客厅是为了与他们约法三章,她坐着,两个儿子站着。这三章说来倒还算简单,不难记。   一,不能在任何人面前有任何亲热的举动;   二,他们两人的关系可以暂且不变,但不代表她接受,说白了是静观其变。而且这层关系仅限他们一家四口知,不能告诉任何其他人,包括纪建滨,她更不负责替二人说服梁长磊;   三,两人的学业、工作必须一切如常,有任何一方受了影响就必须即刻停止这种关系。   她说的影响当然不是说谈恋爱分心这种影响,她指的是一旦被人知晓,纪潼可能不被老师同学接受,梁予辰可能会被上司同事另眼以待。只要出现其中任何一种情况,他们这种岌岌可危的关系就不能再继续下去。   “纪潼,你同不同意。”她挑起眼看着左边这个半残。   纪潼毫无意外地听完,左手挠了挠耳背,小声说:“同意。”   “那你呢予辰。”她又转向右边这个眼镜。   梁予辰扶了扶眼镜:“以您说的为准。”   戴着这三重枷锁,纪潼不情不愿地出发飞回中国发展网恋事业,泪洒特纳机场,进关前忍不住叮嘱:“龟爸快点儿回来,祖国等你建设,家乡等你支援,龟背等你拔网线。”   梁予辰将推了一路的行李箱递过去:“知道了,龟背在家要听话。”   他没有流露过多的情绪。丈夫非无泪,不洒离别间。   剩个胡艾华,在一旁皱着眉听得稀里糊涂莫名其妙,想抓早恋苦无证据。   十来个小时的飞行后母子二人终于到了家。   梁长磊在家等了他们一天,一见面就是一脸的心事重重,可当着他们母子二人的面又只有叹气。反倒是纪潼,面对继父时表现得相当坦然平静,一碰面就给梁长磊鞠了一躬,吓了老人家一跳。   “梁叔叔,对不起,害您担心了。”弯下腰时眼珠子还在疯狂地动,一脸的诡计多端。   伸手不打笑脸人,梁长磊许多非议无法出口,生生憋了回去。   纪潼趁胜追击:“我哥其实特别想回来过年,他说他特别想您。”   本是想在第一时间替哥哥刷波好感度,没想到刚听到这里梁长磊立刻就开始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他还有脸回来?”   他护兄心切,脸瞬间绷紧:“他又没做错什么,为什么没脸?之所以没回来是顾忌您的身体,怕您生气。”   一席话噎得梁长磊拂袖而去。   胡艾华更是不悦,伸指戳他的头:“我警告你,你们的事我随时可以不同意,别一天天的胡言乱语。”说完便追随老公回了卧室。   纪潼耸了耸肩,拖着箱子回到自己的小房间,开始用独臂顽强地收拾东西。慢慢悠悠收拾到最里层,他拿开两条牛仔裤,箱底忽然出现一枚小小的、眼熟却又眼生的物件。   说是眼熟,是因为这东西他在梁予辰车上见过。   说是眼生,是因为这东西虽一样,却新得很,不像是那一枚。   他拿出来一瞧,顿时心花怒放,压根儿没有心情再继续收拾,忙不迭趴到床上给网恋对象打电话。   结果嘟了好多声才通。   “龟爸龟爸,呼叫龟爸。”   “在呢。”梁予辰那边还是清晨,声音沙哑又困顿:“今天周末,我休息。”   “喔喔,”纪潼把这茬儿给忘了,装模作样地说:“不好意思啊,吵醒你啦?”   梁予辰翻了个身,问他什么事。他也跟着翻了个身,直接用耳朵跟被子夹着手机,面朝白墙玩儿自己的卫衣绳子:“你什么时候把平安符塞我箱子里的,我都不知道。”   “帮你收拾东西的时候。”   “从你车上取下来的?”   “不是,我找Constance要的。”   一袋四枚,恰好还剩了这一枚,也亏了Constance始终没扔。   他又扯了枕头过来抱在怀里,结果露出了枕头下面的思妥思,想也没想便扔进了垃圾桶里。   “龟爸,我告诉你件事,你别生气。”话虽是认错的话,字里行间却没半点歉意。   梁予辰在那边敛了敛神,坐起来:“洗耳恭听。”   “我刚才跟梁叔叔吵架了。不过也不算吵,反正就聊得不太愉快。”   “怎么了?”   “……聊起你回不回来的事,他说的话我不爱听。”   梁予辰瞬间明了,按了按被铃声突然炸醒的太阳穴:“没必要跟他吵这些。”   “我知道……”他把卫衣绳子衔在嘴里磨牙,发音含糊,“可我就是忍不住,任何阻挠你回国的人都是我的阶级敌人。”   那头传来低沉的笑声,笑完后说了一句:“别再制造阶级矛盾,尽量搞好跟你公公的关系。”   纪潼一下将绳子从嘴里吐出来,臊得不行:“什么公公,那是我后爸!”   “都一样,都是爸爸。”   梁予辰坏就坏在这一点。表面闷葫芦一个,内里能说会道,心思和口才比风扇转得还快,所以才能当上面那一个。纪潼外表是虎本体是猫,额头上的王字是拿蜡笔画的,顶天了在家当个宠物。   正交流阶级感情之际,胡艾华从卧室出来了,脚步声很容易辨识。他登时一个鲤鱼打挺:“先不说了啊龟爸,龟背妈过来了。”   电话撂得比兔子还快。   大约是见他卧室门开着,并没有什么可疑,胡艾华没进去,只在客厅打开了电视,恰巧卫视正在播粤剧,老母亲粗着嗓音念台词:“我生你不如生块儿叉烧。”   电视音量即刻被调大,简直躲到厕所都能听得清。   纪潼灰溜溜地蹲回箱边继续收拾。   岁月催人老,网恋使人愁,他跟梁予辰这“半地下恋情”无论如何还得继续下去。   不过哥哥有句话还是说得挺对,不能再制造阶段矛盾,自己既然先一步回了国,也算占据了主场优势,怎么说都得给将来要携龟归来的龟爸铺铺路,不能将难题全留给梁予辰一个人。   当晚他琢磨来琢磨去,制定了一套完整的作战策略。   巧的是这一晚胡艾华跟梁长磊也有过一场深谈。两人毕竟是盖同一床被子的关系,许多话可以说得很透。   梁长磊习惯开门见山,没有那么多心眼。他说:“华华,你们没回来之前我已经想过了,这件事是予辰的错。你放心,他的工作我去做,如果他执迷不悟,那这个家以后就不欢迎他。”   语气深沉,说得很慢,显然是经过了一番深思熟虑。   胡艾华听了,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靠在床头侧转过身体,正要开口却见他接着道:“不过他毕竟是我儿子,人家都说子不教父之过,他就是有天大的错,我是他爸,也不能全怪他。以后他再回来,虽然不让他回这个家,我还是想让他回店里,帮个忙也好。万一他哪天想通了要回国工作,那就让他自己租房子,离我们近一些,只要我还能看着他就行。”   这番话言辞恳切,说完他自己就先叹了口气,父子之情终究是难以舍下。   胡艾华静静听完,手伸过去,在他手背上轻轻拍了拍。   “恐怕事情没有那么简单。这次我过去,了解得会比你多一些。依我看,他们俩的关系没那么容易断。纪潼这小子也不知怎么了,”她顿了顿,心有余悸似的,幽幽说了四个字,“死都不怕。”   那边发生的事梁长磊差不多全知道,毕竟纪潼手上还有伤。他覆住老婆的手安抚:“孩子的事过后再慢慢解决,不急,但别拿命开玩笑。咱们也都老了,你生气我明白,所以你打他们骂他们我不计较,换了我也会这么做,谁都有脾气。但是拿生死的事去赌,实在没有必要,你赌自己的命,赌输了,孩子心疼,我也心疼;赌孩子的命,要是孩子真有个好歹,咱们下半辈子还活不活?”   字里行间全是对这个家的在乎。   胡艾华心绪难平,靠着他说:“磊哥,我当时话赶话说到那儿了,说了几句对不住你们父子的,你别怪我。”   梁长磊摇了摇头:“你脾气大,我一早知道。”   她与纪潼母子脾气是一脉相承的火爆,只不过一个外强里也强一个色厉内荏而已。不过幸好,梁家父子都懂得包容,这既是缘分也是运气。   就此一夜无话。   第二天一早他们二人起床,走到外间成功被震了个清醒。不为别的,就因为纪潼居然早起做了吃的。   包子、鸡蛋、热气腾腾的小米粥,一桌早餐,香气诱人。   “这是……你做的?”胡艾华率先发问。   “不是啊,”纪潼站在桌边扬了扬包着固定带的手:“这些都是我出去买的,妈你忘了我还是个残废呢。”   说话时笑得还颇为自豪。   他的懂事来得太突然,老两口不明所以,一人拿了个碗盛了粥:“今天升的是什么太阳?”   “孝顺的太阳。”纪潼坐到他们对面,左手舀粥送到嘴边吹了吹,尝了一口,发觉没糖的也挺好喝,一抬头却见对面二老纹丝不动,“你们也吃啊。”   二老对视一眼,这才慢慢起筷。   “包子好香,你们吃你们吃。”   “没事没事!鸡蛋我自己来剥,我可以的。”   “你们吃你们的不用管我,我身残志坚!”   梁长磊跟胡艾华被他弄得坐立难安,反复用眼神交流,这到底是在搞什么名堂。   吃到一半,纪潼左手不便,拿筷子夹包子结果连筷子带包子一起掉了,梁长磊便起身帮他又拿了一双,送到他眼前:“给。”   纪潼握住筷子的那一头,脑袋也抬起来,看着梁长磊似有话要讲。   梁长磊松了手,疑问地看着他。   只见他憋了几秒,憋出一句:“谢谢爸。”   叮咣一声,胡艾华手里的汤勺掉进了碗里,黄悠悠的小米粥溅得到处都是。梁长磊则身体僵硬表情也僵硬。   “你叫我什么?”   既然横竖都是爸爸,叫一叫又不吃亏。   “谢谢爸爸。”他手捏紧筷子又重复了一遍,叫完也不敢看梁长磊的反应,埋下头去拼命喝粥。 第75章 以身犯险   冬去春来,到了四月。   纪潼宿舍重又齐聚,去了非洲的侯进带着满臂的疫苗针眼还有黑了几个度的皮肤回校了,四个人去学校旁边的湘菜馆搓了一顿。席间他自然是主角,讲自己在非洲的经历讲得唾沫横飞,几大盘菜也堵不上他的嘴。   王腾边听边搭腔,问:“那边安不安全,不说挺乱的么?”   “还行啊,”侯进夹了一筷子的扁豆丝送进嘴里,“我在首都,没什么危险,不过隔道海峡就是战区,那边儿危险。”   “又打起来啦?”   “打啊,怎么不打,停火协议就是废纸。不过吧,不过去就没事。”   王腾笑得傻呵呵的:“谁没事往那儿跑,那不是找死,你说是吧纪潼,纪潼?”   旁边的纪潼一顿饭几乎只顾走神,压根儿没说几句话,被人喊了两三声才惊觉失态:“怎么了,要倒可乐?”   可乐在他手边。   侯进咬着筷子尖打量他的脸:“哥们儿这次回来怎么感觉你心事重重的,病了?”   其实哪是什么心事,相思病而已。梁予辰昨天没回他短信,他心里总有个牵绊绊着,没法儿痛快畅亮。   “病什么病,”他低头去旋可乐瓶,“我没病。”   “嗨。”王腾不着四六地朝侯进挤眉弄眼,“估计失恋了,你别哪壶不开提哪壶。”   侯进瞅他那样儿就乐不可支:“他失恋了你高兴什么,难不成你想趁人之危跟他好啊。”   “你放屁。”   这一声由王腾跟纪潼同时发出,气沉丹田。纪潼气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我怎么会喜欢他?”王腾却说:“那么多漂亮姑娘我喜欢他干嘛。”   仔细一对比琢磨其实有点儿问题,不过还好钢铁直男们心思浅。   “去去去,口水都滋我脸上了。”侯进拿筷子轰他们,“开个玩笑而已这么激动干什么……”   “谁让你瞎开玩笑的,”纪潼敛着眸,“这儿到处都是同学,传出去我怕我对象误会。”   他一点儿也没有避讳的意思,到处宣扬自己有对象的事。   候进一口可乐喷了八百米远:“大哥,除了你貌似没人当真吧。再说你什么时候有的对象?”   “过年的时候。”   “看来是长辈安排相亲来着。哪家姑娘啊,瞧把咱们法语系小霸王给祸害的,魂不守舍了都。本校外校?本地外地?”   “本校,外地。”他吃了一小口菜,筷子咬在齿间抽不出来,“已经毕业了。”   众人愕然:“你小子搞姐弟恋?”   温柔可人的大姐姐,多少嫩葱直男的终极梦想。   “唔……可以这么说吧,随便你们怎么理解。”   再问,什么也不肯多说了。   又吃了半晌,侯进忽然想起件事,拿筷子那头扒他小臂:“对了,你哥呢,你哥怎么样了?他不也毕业了么。这回我去非洲同行有一小姑娘还认识他呢,缠着我问东问西,想让我帮他牵线。”   纪潼一听,眉头登时皱起来,老大的不乐意:“哪个小姑娘?牵什么线?”   “搞对象的线呗还能什么线。诶,说真的,我看人姑娘心挺诚,要不我把她联系方式推给你。”   “推个屁。”他立马撂了筷子,“我哥已经有对象了,俩人感情比你这肤色还深。”   “嘿嘿嘿!怎么还人身攻击上了,他们深他们的,别带上我行么?”   话音刚落,纪潼又瞥他一眼:“以后少帮我哥保媒拉纤,他不用你操心,你还是先操心操心王腾吧。”   侯进好心办坏事,平白遭顿数落,蔫不兮兮地说:“行吧行吧,你哥对象我们认识么?学姐学妹?”   纪潼拿起杯子抿,目光左顾右盼间有点儿不自在,半晌才答:“学妹,小好几级。”   妹就妹吧,无所谓。   王腾一听,拍桌子就喊:“我说什么来着,我说什么来着?我早说过他喜欢十七八岁的,你哥整个一假正经!”   逗得一桌子人哄堂大笑,纪潼抿着笑放下杯子就往他脖子攻去:“说谁假正经?我掐死你。”   吃着闹着,几人的手机同时一震,班级群有新消息提醒。刚打开一看,侯进就喊:“哎哟喂,复试结果挂网了!”   两周前的复试,算算时间是该公布结果了。   四人当即刷校园网,登时在名单里找到了王腾跟纪潼的名字。一个宿舍考上了两个,连侯进都与有荣焉。王腾一看见结果就跑出去报喜,纪潼也跟着他一起出去,两个人分立餐厅门口一左一右两个角落,头顶是片不中不洋的遮阳棚,脸颊被中午的阳光映出棚布的红,喜气洋洋地打起电话。   纪潼第一个当然打给他妈:“妈!我被录取了,结果刚公布。”   电话那头的胡艾华正在跟叶秀兰逛街,一听就高兴得什么似的,忙不迭说“恭喜儿子恭喜儿子”,连叶秀兰兴奋的声音都能听得到。   又问:“儿子,想吃什么想要什么?妈下午就买。”   他刚想说要换手机,话到嘴边又转了个弯:“不缺不缺,我什么都不缺,妈你给梁叔叔换个手机吧,我看他还在用三年前的旧手机。”   这是变着法的收买人心。反正花他妈的钱给梁予辰的爸换手机,他妈高兴他爸高兴梁予辰也高兴,全家都高兴。   胡艾华在那头夸他懂事,他美滋滋听着,背靠白墙,一抬头看见不远处的学校大门。   曾经犹豫要不要考研,怕见梁予辰,也怕考不上,真的一路准备下来才发现一切都跟自己想象的不一样。考研没那么难,梁予辰更没有再行纠缠,如今倒是自己缠着他。   想到这里,他推说还要跟导师联络,草草截断胡艾华的话,又拨通梁予辰的号码,每按一个数字期待就多一分。   从上个月起梁予辰已经离开了特纳,据说是启动了一个新项目,每天都忙得脚不沾地,纪潼与他的文字短信从每天好几条变成了隔一两天才有零星两条。   其实纪潼是有不安的。两个人分开以后生活越来越远,他不知道梁予辰在忙什么,梁予辰也很少主动提,总是他问一句答一句。慢慢的,他将自己身边所有人所有事说了一个遍,也就不知再说什么,找不到话题。这也是异地恋的通病。   所以现在他才特别高兴,因为终于又有给梁予辰打电话的契机。   三米外的王腾兴奋地手抄裤袋跟家里人聊天,纪潼拨了号在听电话里连接的声音,两人视线对上,王腾笑着冲他抬了抬下巴。   纪潼也笑了一下,背过身去,静静地听嘟声。听到第六声时,忽然惊觉现在这边是中午,那边却天还未明,急忙慌张地要挂断。谁知手指还没按上去,电话却通了,他听到一句饱含浓浓倦意的“hello”.   “哥。”他忙又把听筒贴向耳朵,左手塞住左耳以便自己能听得更清,“对不起对不起,我是不是吵醒你了?”   那边静了一下,沙哑嗓音才再次响起:“潼潼?”   纪潼愣了,说:“是我,你没存我的号码吗?”   “前两天刚换了手机,你的号码我记得住,所以还没来得及存。”   “怎么又换手机?”   “丢了。”对面似乎不愿多说,问,“这么早打电话来怎么了?”   纪潼隐约有种看不见摸不着的虚无感,慢慢说:“研究生录取结果出来了,我被录取了,跟你说一声。”   梁予辰说了句:“恭喜你。”话里还有化不开的困意。   纪潼左手举累了,放下来,问:“你就没什么别的想跟我说?”   电话里静了两秒:“想听什么。”   “我想听什么你才说什么,所以你其实没话跟我说?”   话里话外都带气。梁予辰的声音终于完全清醒,问他:“怎么了,怎么生气了。”   “没生气,”纪潼心里发酸,“就是感觉你好像跟我都没话说,也不主动联系我,给你发短信你也回得很慢,视频从来不接,我根本不知道你在忙什么。”   空气沉默片刻,梁予辰主动认错:“对不起潼潼,这段时间太忙了,可能忽略了你,过几个月就好了。”   纪潼不争气地吸了吸鼻子,问他:“过几个月就是夏天了,你回来吗?”   梁予辰先是说:“应该可以回去。”顿了顿又说,“一定回去。”   他这才高兴起来,又被哄了几句,终于忘记了一开始的小情绪。   后来他返回餐厅付了自己的那一份午饭钱,收拾好东西,背起包,下楼走在那条曾送走过梁予辰的路。   王腾看见他要走,在他身后喊:“走了?不回宿舍了?”   他头也不回地摆了摆手,背后上的平安符悠悠晃着,肩上落了朵晚开的禾雀。   日子也在平安符的晃影里掠过。   虽然想念得很,纪潼却并非全副身心都围着梁予辰转,准研究生现如今有许多自己的事。   大四没有什么特别要紧的功课,他又不用找工作,侯进在非洲认识几个法盟的人,后来把他跟王腾一起介绍进了本地法盟做兼职,主要负责组织庆典活动、法语歌手过来做文化交流,顺道再赚点儿给梁予辰买领带的钱。   四月末还迎来一位“不速之客”——吴忧只身一人来中国了。   纪潼去机场接他,从后面拍了下他背的吉他:“嘿!”   他转过头一脸的惊喜:“潼潼!”   “祖国欢迎你。”   自特纳一别后两人没见过面,倒是吴忧用起了纪潼介绍给他的通讯软件,整天在上面发一些自己拍的照片和录的歌,纪潼看见了就会点个赞回复两句,因此感觉上并没有变得陌生。   听说他没地方住,纪潼第一个念头是把他带自己家里去。不过一来他的身份不好解释,二来他是来寻亲的,肯定不止住一两天,一直住在自己家总不是办法。   两人上了大巴以后纪潼问他:“你身上的钱够不够住一周酒店?周末我带你去租房子。”   吴忧连忙点头:“够,我带上了我所有的钱。”还拍了拍背包表示身家全在里面,纪潼连忙拦着他在大巴上露富。   安顿好以后纪潼又等他冲了个澡,傍晚两人清清爽爽地出门觅食。   走进一家火锅店,里面辣油沸沸、热气腾腾,还没吃就想打喷嚏。坐下以后纪潼让王腾点,王腾先是推说自己不会点,后来实在架不住纪潼的热情便点了两个素菜。   纪潼笑问:“怎么了,出家了改吃素?”   他知道王腾是误以为要AA所以想省钱。这一顿原本该他请,但为着吴忧的面子,纪潼有意没点破,顺着他的意思没点贵菜,荤素搭配着来。   等菜的时候纪潼问起他们姐弟俩这段时间过得怎么样,又问起他这次来具体有什么打算。   吴忧说:“Constance还是老样子,予辰走了,我也走了,只剩一对乌龟陪她。”   说话的语气有些心酸和挂念。又说:“我找到父母就会回去。”   纪潼顿时明白他说的乌龟是自己买来送给梁予辰的那对,因不能带上飞机,想必就留在了Constance处寄养。   “乌龟是我哥留下的吧。”他问。   吴忧点了点头,尝试着喝了口酸梅汤,眼睛鼻子酸得皱到一起:“他去那边以前交给我姐姐的,让我姐姐好好照顾,费用他出。”   纪潼听哥哥这样上心,心里很甜蜜,说:“那是我买给他的。”   吴忧喔了一声:“难怪他那么重视,还托我帮他打听怎么样能把乌龟寄回中国。”   “寄回国?”纪潼觉得奇怪,正要问时服务员端着滚烫的锅底就过来了,就只能停住,等锅架好以后才问,“干嘛要寄回国,他不是还要回特纳的吗?”   活物单独邮寄比经由主人带回通关要难得多,中途是生是死谁也无法担保,这一点按理来讲梁予辰不会不知道,所以纪潼觉得讲不通。   可被他这样一问,吴忧像是突然语塞,支吾不答。   他双眉微蹙:“是不是我刚才问的问题太复杂了你没听懂?”   其实吴忧的中文听与说都很不错,只要没有太难的词汇他一般都能听懂。   “我也不知道。”吴忧低头撕开一包湿巾擦手,“他没说为什么。”   看着他为难的表情,纪潼心下顿时明了:他们有事瞒着自己。要提前寄回宠物,最近又总是无缘无故失联,想到这两点,纪潼心里已经凉了半截。   不能怪他多心,彼此感情基础本就薄弱,刚在一起就又分开这么久,关系如同雨中危墙般摇摇欲坠。他垂眸搅着碗中的小料,心里已经是糟烂一片,看也不看吴忧,只轻声问:“我哥是不是打算跟我分手?”   “啊?”   倒把吴忧吓了一跳,抬起头来疑惑地看着他:“你在说什么啊。”   “不是吗?我现在给他打电话他都很少接,说几句就不耐烦,还要把乌龟寄回来,是不是他自己短时间内不准备再回来了?”   一口气说了这么长一句,嗓音都已经不对。   “不不不。”吴忧立刻像有无数句话要反驳,可挤在喉间又被中文表达掣肘,急道:“不是你说的那样,你说得不对,他不会跟你分手的!”   “你怎么知道?”纪潼抬起一双蒙雾的眸子来看着他,脸上挂着无数委屈,“你又不是他你怎么知道他怎么想的?”   “反正我就是知道。”吴忧急了,薅了薅自己的头发。   两人守着一盆慢慢沸起来的红汤谁也不动筷,光顾着为梁予辰心里的想法打辩论。   “真的,你别冤枉他。”大概是觉得事因出在自己身上,吴忧显得坐立难安,长长一条板凳容不下他的屁股,“他做事有他自己的考虑。”   “什么考虑?”纪潼紧抿着唇盯着他,嘴角倔强得很。   “你别逼我嘛,我答应了他不能说的。”   一听这话,纪潼更是难过生气。能告诉吴忧的事情却不能告诉他,到底谁跟谁才是一对?这段时间积压的失落一瞬间通通从心底的角落涌上来,他闷着头一言不发,强忍着不掉眼泪。   吴忧傻眼:“你又哭啦?”   纪潼咬着后槽牙:“烟熏的。”   又开始赌气:“他爱干嘛干嘛,爱去哪儿去哪儿,大不了一拍两散,谁说我离了他就活不了。”   吴忧一听,这还得了?忙与他挤到一条板凳上攀着他的肩安抚情绪。   “你别哭啦,被你哥知道了我死定啦,你想怎么样你说嘛。”   纪潼立马转身死盯他:“那你就告诉我怎么回事。”   “……”吴忧见他实在坚持,哀叹一声好吧,又闭了会儿嘴巴才说:“他去北非做翻译了,怕你担心,不让我告诉你。”   “北非?”纪潼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怔愣着自言自语,“北非……”   下一刻脑中忽然闪过午饭时侯进说的话,心脏猛跳,身体像弹簧一样噌的站起来:“那儿不是在打仗吗?!” 第76章 既有这副肩,也愿挑两担   “你先别急嘛。”吴忧压着他的肩膀让他稍安勿躁,“他是去当翻译不是去打仗,不要急。”   可光是听到打仗二字纪潼就已是三魂去了两魂半,哪能不急?   他扯着吴忧问:“你还知道什么?他到底去了哪里?什么时候走的?”   吴忧见他手肘在那儿动来动去,几次差点儿碰着炙热的汤锅,头一件事就是急忙把天然气给关了,然后才一一解释给他听。   梁予辰是一个月多前出发的,跟Steve一起。去的地方是旧法殖民地利维亚,既说阿语也说法语,兼有维和部队主通英文。之所以让纪潼不要急,是因为此地前线战况虽然暂未明朗,但黄皮肤黑领带的人仇恨值偏低,并且安理会上个月就已经通过决议禁飞军用飞机,轰炸区中辟建安全区,局势相对而言已经日趋平稳。   他们二人既通英语又通法语,经由许教授牵线、通过安理会的渠道去了那边,服务的对象主要是工程师和维和部队军官,负责一些清弊工作,理论上来讲安全无虞,顶多是生活不便而已。且不光是他们,除了四大行职员外勤时配有安保以外,铁塔、通讯类企业员工均挂着工牌满街乱窜,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赚外汇。   专业词语太多,吴忧这番话说得磕磕绊绊。纪潼起先急得要命,一对流光似的眼睛切切盯着他像是要将他没说完的话全抢出来,听到后来却又慢慢变得缄默,身体一动不动,只有两只手在大腿上紧紧攥在一起,十指绞着不松。   看着他五官皱如旧纸,吴忧心中也挺不安:“我就知道不该告诉你,你看,告诉你了你果然担心,其实他很安全。”   纪潼却问:“如果真的很安全,他为什么要瞒着我?”   “免得你担心。”   “安全我为什么要担心?”   “因为……因为……”吴忧辩不过他,开始自暴自弃,“算了算了,我说不过你。其实他去之前考虑了很久,但他说不想放弃这次难得的机会。”   纪潼前额阵阵发紧,心里又急又气,抢白道:“这算是什么好机会?去战区当翻译,弄得不好缺胳膊少腿,谁喜欢就该就让谁去!而且他不想放弃机会为什么就不能跟我说,是觉得我会拦着他不让他去还是觉得他是死是活跟我没关系?”   洋洋洒洒一大车话,发泄完再也忍耐不住,推开碗碟伏桌抽泣。   吴忧顿时没了主张,拍他的肩安慰半晌不见有起色,便拿起桌上纪潼的手机给梁予辰打电话,哪知仍是不通,只能任由他宣泄了许久情绪。   这顿接风宴被变故打了岔,两人都没什么心思再吃下去,只得草草收场。纪潼要买单,吴忧坚持AA。   回去路上两人默默吹风,始终一言不发。到了酒店门口,吴忧问:“你还好吧。”   他说:“好多了,抱歉我刚才不该跟你发脾气。”   吴忧开朗一笑:“没关系,我能理解。”   两人约了周末再见,一起看房子去。   与吴忧分开后天色已晚,月光晦暗不明,天上像塌着一方厚厚的鸽灰色水泥,拿锤用力一敲兴许能敲下渣来,可任它春天的风再舒爽也吹不开这层厚泥。   这里离家属院不远,纪潼慢慢往回走,一边走一边回想这个月发生的事,有种原来如此的感觉。总算明白为什么梁予辰只说自己很忙却不说在忙什么。忙着保全性命,自然分不出神来解释。   不过他仍有想不通的事。想不通梁予辰明明已经跟自己在一起了,为什么还不顾自己的感受,非要到危险的地方去,难道不知道自己对他的在意?又或者他不在意这种在意。如果真是这样,在梁予辰的心里自己到底是个什么位置,是人生路上的添头还是锦上添花的彩头。   早上那种看不见摸不着的虚无感慢慢变得强烈起来。他能感觉到两人之间的天平渐渐失衡,他对梁予辰的在乎超过了梁予辰对他的那一份,把天平压得翘起来,一方悬空一方着地。   没等他厘清,手机就在袋中震了起来,拿出一看,是梁予辰,便走到路边供行人歇脚的长椅上坐了下来。   “潼潼,抱歉,刚才你打过来的时候我在忙。”   梁予辰第一句话就是道歉,显然是上午的牢骚起了作用,怕自己多心。   “你在忙什么,忙着躲子弹吗?”   电话那头全无准备,立时便沉默下来。   眼前汽车急驰,没有人注意到这里。纪潼就也沉默。微风习习,幽香沁沁,这样的夜算不上多么好,却也绝不算坏,可惜他心里只觉得惨淡烦躁。   “你知道了?”   他嗯了一声:“刚知道的。听说你太优秀了,万里挑一,去战区给人家当翻译,回来是不是还能授勋?”   “潼潼,”梁予辰低声道,“你要是生气就把火发出来。”   “生气?”他的脚在地砖上一寸寸往前磨,看着鞋底将朱砖磨出松泥,“我是谁呀,我哪有资格生气,今天要不是吴忧告诉我我还什么都不知道,生什么气?”   “你先听我解释,这一期只有五个月,我是想快去快回,没必要让你们替我担心。”   梁予辰少见的说话有些着急。   “喔,”纪潼举着手机的右边手腕还有一道不太好看的疤,昭示着他曾为他们的感情做过的事。   “所以你就谁都不告诉,自己一个人跑到世界上最危险的地方去实现事业抱负去了。”   一想到吴忧所说的“不能放弃的好机会”,他心里都难免淤塞。   “我只是觉得这次经历难得,报酬也不低。这地方没有你以为的那么危险,我还是坐办公室,很少陪军官出去,跟在特纳的时候没什么分别。”   军队自有军衔在身的专职翻译,国际组织派去的译员只是纯粹的文职,作为翻译兵的补充,饶是这样仍有许多世面可见。   仔细想想,假如有人自诩武状元,想必也不甘于只在拳馆当一名教习,而是希望在江湖中大展拳脚。况且酬金丰厚,去五个月能赚十五个月的钱,只是冒一点可控的风险而已。   梁予辰有梁予辰的考虑,也说得通,纪潼一时却想不到这么多。他慢慢把头低下去,脸埋在膝盖间,眼睛与地砖的距离近到可以看清每一条缝隙,抱着腿问:“所以你是想告诉我你去那儿是为了钱?”   这样听起来就更荒唐。   “不全是。”   “那你就没想过我会担心?”   “想过,所以才没有告诉你。”   听到这儿纪潼直起身,看着车流同他据理力争:“你做这种危险的决定之前难道就不会为梁叔叔和我考虑考虑?不管是为了名还是为了利,这样做都很冒险。我们还在国内等你回来,万一在我们不知情的情况下你出了什么事,梁叔叔那边谁去说?”   他在伤心难过的情况下极少能说出这种条陈清晰的话,说完连自己都诧异,原来自己现在也知道不能一味地发脾气、闹情绪。   梁予辰在哄人方面经验欠缺,况且自己也不占理,只能诚恳地又道一次歉。   “对不起,潼潼,不该让你担心我。”   “我跟你保证一定会注意安全,每天再忙也会给你报平安,给你拍我办公室的照片,赚到的钱全交给你。”   纪潼原本气得肺疼,听到这最后一句煞有介事的保证又不免觉得好笑,板起声音道:“谁要你的钱。”   梁予辰听他声音里有了笑意,这才松了口气,逗他:“钱就是给你赚的,你不要我就扔了。”   “扔就扔,谁稀罕。”   “真扔了我们俩以后买房子怎么办,哪来的钱?”   “你买你的,关我什么事。”   “你不跟我住一起?”   “呸,我跟狗住一起。”   梁予辰笑了笑:“汪。”   纪潼没想到他这么没脸没皮,连狗都肯当,心中简直无语至极,赶紧岔开话题让他讲讲这个月发生的事情。   梁予辰便牺牲难得的午休时间,事无巨细地交待这边的生活细节,只为宽纪潼的心。   战时跟休战的利维亚是两个世界,他们来的前一周两边正张罗着签停火协议,夜半虽有防空警报,但从没听见一声炮响,白天还有人在内河边摆摊卖手工艺品,第二周起才略略紧张起来,晚上到时间会宵禁。   不过工作的确比在特纳繁重。这里没有上下班时间,需要你了一个电话就要传唤你到跟前去。有军衔在身的人常年在枪炮中穿行,上下级关系难免严肃又紧张一些,不像以往能在工作伙伴面前打个电话闲聊几句。   梁予辰没有军衔却也要受军方管制,行动上自然也不如以往自由,但为了安全还需倚赖军方庇护。   听了他这样说,纪潼终于没那么悬心了,站起来继续往家的方向走。梁予辰问他在哪里,有风的声音,他说自己在街上,的确有风在吹。   “哥,其实我生气不光是因为你去了战区,还因为你去了那儿但不告诉我。我知道你是不想我担心,但我还是希望你有任何事情都能跟我商量,把我……把我当一个值得信任的人。”   他知道自己的肩膀生得不如梁予辰宽,但既有这副肩,也愿挑两担。   梁予辰却说:“不是不信任你,是怕自己受你的影响。”   “做决定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已经考虑清楚了,如果告诉你以后你反对,我怕我会有顾虑,会推翻自己的决定。”   纪潼闻言脚步一顿,怔愣在原地。   “所以你是不想受我的影响?”   “嗯,在能够保证安全的情况下,我希望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平安符还在身后的背包上挂着,纪潼听到这里,忽然间想起梁予辰曾对他说过的那句:“吊坠丢了的事别放在心上。想做什么,不想做什么,也不要考虑我。”   那时他还在纠结是否考研,因为感情事纠缠不清而迟迟下不了决定,梁予辰就说了这句话。   这句话也在他们的关系里贯穿始终。   “潼潼,你能明白吗?我不是不信任你。”   他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点完才想起梁予辰看不见,又说:“我明白。”   初听这话时模糊不清,但这回他是真的明白。   他们彼此其实一直抱持同一个想法,那就是不要互相影响。纪潼不希望梁予辰为他改变,梁予辰也不希望纪潼为他勉强。年少相遇懵懂多过成熟,两人一个纯孝重情一个烂漫天真,本就都是拔尖的,其中任何一方因为感情变得束手束脚、患得患失、丢了本心都是件令人扼腕的事。所以梁予辰不想因为他而放弃尝试,他也不该把感情变作枷锁套牢这个人。   想到这里,他似乎对翟秋延院中那副对联有了另一种理解。   有自然相知之人,无不可过去之事。如果把这句话放到感情里,那是很合他们二人如今的状态。他们是彼此的自然相知之人,但大可不必将感情视为不可过去之事。在他们的生命里有理想、有亲情、有事业,有许许多多可与感情相辉映的事,共同灿若恒星,方构成精彩人生。   行过一棵柳树,风吹得碎叶互相交头接耳,愉悦地沙沙作响,又听见梁予辰说:“这里一到期我马上回国,你等着我。”   他拽下片树叶,想起以前两人穿梭于柳条间骑车的日子,没忍住自白:“哥,我真想你。”   本以为会收到一句我也想你或者我更想你,没想到梁予辰沉默片刻却说:“想我就亲一下风,我能感觉到。” 第77章 团圆在即   “竖起来搬,小心点儿。”   “靠墙吧,这里这里,谢谢,就是这个地方。”   北遥胡同35号的四合院里,吴忧正在指挥商场工人搬运他新买来的床垫,满脸写着“两千大洋,兴奋难挡”。搬完了他又窜回厨房,从冰箱拿了几瓶冰镇汽水给工人解渴,连瓶盖儿都帮人起开。   等人一走,穿着汗衫短褂、左手茶壶右手蒲扇的翟秋延不乐意了。   “拢共那么几瓶汽水儿全被你送个精光,现在就给我去巷口的超市买去。”说着就拿蒲扇轰他。   吴忧站在大阳光底下抢他的扇子扇:“你说慢点儿,我是外国人我听不懂。”   “外国人?狗屁倒灶。”翟秋延专拣他听不懂的词训他,“你这小子比中国人还中国人,不愿意跑腿儿就装听不懂,没你这样的晚辈啊我告诉你。赶紧去,一会儿潼潼来了没喝的。”   虽是疾言厉色,吴忧却丝毫不惧,一步迈到他跟前的阴影里,手掌往前一摊:“给钱。”   活像是找老爸要零花钱的败家儿子。   翟秋延无奈,回房给他拿了一把钢蹦儿:“去你的吧。”   他只当是好话,拿到手里点了点,忽然撇了撇嘴说:“小气劲儿。”   “谁教你的?”   这话一听就不是从书本上学来的。   “无师自通!”   登时出门跑远了。   恰在此时纪潼从院门口进来,扭头看见他的“尾灯”:“翟叔,吴忧又干嘛去?”   “买储备粮去了。”   “喔。”纪潼走到阴凉的葡萄藤下歇着,翟秋延拿了纸巾递过去让他擦,问他:“这小子刚才说我小气,是不是你教的?”   他扑哧一笑:“我可没教,他那是自学成材。”   果棚的葡萄已经大熟,摘了一半留了一半。两人坐在棚下闻着周围清甘的果香扯闲篇,他又撺掇翟秋延把电扇拿出来。翟秋延嘴上说他娇气,可不多时就已经将一个正正方方的小风扇抱了出来,插上电,正对着他的位置吹。   “这段时间他在您家待得怎么样?没给您添太多麻烦吧。”   吴忧压根儿没租房,来平城的第二周梁予辰出面跟翟秋延打了招呼,左右翟秋延也是一个人住,房子空着也是空着,很快就让人顺理成章搬了进来。   “怎么不麻烦?”翟老先生手里的蒲扇慢慢拍着短褂,“麻烦精简直是。早上起不来,晚上不睡觉,整天看见个月亮就喊嫦娥姐姐,坐我院子里弹吉他扰民自我感觉还良好得不得了,学人家往饺子里包硬币差点儿把我牙硌掉,再这么下去我命都被他气短两岁。”   说到这儿他顿了顿,忽将扇子摇得飞快,颇显不满:“还瞧不起我的金丝楠木床,自己买了个席梦思回来。你回头看看,就在屋里搁着呢。”   吴忧是不懂什么小叶什么金丝楠的,他只知道硌屁股。   纪潼有一搭无一搭地听完了,额上的汗也擦得差不多,单眼瞄着几米外的垃圾桶,投篮般将揉成团的纸巾投出去。   “那要不我领着他另找房子?”   “另找?”翟秋延眉头一皱,倒又不乐意了,“没那个必要吧。”   “年轻人还是得节省。现在租房子多贵?住我这儿不仅不要房租,水电煤还全省了,他不是没钱嘛。”   纪潼装模作样地表示体贴:“喔,那你不是嫌他烦嘛。”   “烦是一回事,让他住是另一回事。予辰就跟我亲生儿子是一样的,他的朋友在我这儿住多少年都没问题。”   “明白了。”他大彻大悟,“等你儿子回来我保准儿给他吹吹风,给他描述描述他干爹您有多仗义,让他给你记一功。”   啪!   翟秋延的蒲扇拍上他的头:“就你能吹枕边风。”   不多时,吴忧从外面脚踩风火轮手拎一大袋子饮料狂奔进院,跑到二人面前险些没刹住车,差点儿栽倒在纪潼怀里。   纪潼眼疾手快地将他推起来:“炮仗烧屁股啊你。”   “你喝这个。”   他笑着从塑料袋里拿了瓶冰饮料出来,又把吸管递过去,“这个特纳没有,很好喝的。”   是瓶王老吉。   “忒没见过世面。”纪潼边吐槽边拉开易拉罐。   旁边有人冷哼一声:“没我的份儿?”   吴忧又立马拿了瓶手榴弹似的桂花酸梅汤递翟秋延眼前:“你喝这个。”   “这还差不多。”翟秋延安排在他坐在自己身边。   纪潼边喝边伸长脖子跟吴忧聊天:“下午我带你吃好吃的去。”   “什么好吃的?”   “杨骁今天订婚,咱俩蹭饭去。杨骁你认不认识,就一胖子。”   翟秋延一听,啧了一声:“哪能随便叫人胖子。”纪潼不理,仍问:“去不去?”   吴忧问:“他人好吗?”   “还可以,就是嘴碎点儿。”   “那就去吧。”   蹭饭还要做人品调查,大概是怕被人投毒。   —   临街一家老字号的大堂,杨骁他妈一身旗袍春风满面地站着迎客,准婆婆离真婆婆就差胸口一朵花。   纪潼、吴忧跟着梁长磊和胡艾华,一到那儿就被以最高规格接待。   “胡姐来啦,二楼二楼,快上去。”   胡艾华开玩笑:“就是订个婚瞧把你给高兴的,还特意摆两桌,是不是专门骗我们红包?”   “哪能啊,主要是孩子高兴,帮他们热热闹闹。”   说完这话,杨骁妈见着吴忧:“这位是……?”   “我侄子。”胡艾华接得相当自然。   吴忧已经在纪潼家里吃过好几次饭,还歇过两晚,凭借一口不流利的平城话、天马行空的成语表达以及对牛郎织女等中国传统文化的深深眷恋成功征服了老两口的心,何况他还有无父无母的悲惨身世加持,更是懂事之上再添可怜。   “侄子?以前没见过呀。”   “从小在国外长大,最近刚回国。”   “我说呢长得这么俊,混血吧?”   纪潼实在憋不住了,插了一句:“四分之一外星人血统。”胳膊上成功挨了老妈一巴掌。   到了二楼“翠竹”小包间,郑北北跟叶秀兰已经就坐了,一边一个挨着杨骁和季晴杨开玩笑,把这小两口说得满脸通红。   纪潼叫了声北北,带着吴忧坐到了她身边,父母二人则去了叶秀兰那一边拉家长里短。   郑北北仍顶着一头短发,气场挺强,耳钉熠熠发光。她扭头见着纪潼后边儿跟着一生人,那股子生人勿近的气场立马冒出来,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眼。   “北北,这是我朋友吴忧,也是我哥的朋友;吴忧,这是我发小北北。”   听见是梁予辰的朋友,她点了点头,态度明朗许多:“吴忧,哪个忧?”   吴忧像是没见过这样一号人物,愣愣看了她一会儿,始终没回话。   “嘿!”一个响指打出来,“问你话呢,哪个忧?”   “无忧无虑的吴忧。”   “胡扯,没有人姓无。”   “我真的姓吴。”   见他们鸡同鸭讲,纪潼受不了了打岔道:“别听他的,他是口天吴。”   本以为对话到此结束,谁知三人都转身坐好后,吴忧忽然又侧过来看着一人之隔的郑北北:“那你是哪个小北北?”   他不懂“发小”一词,完全听错了纪潼说的话,误以为对方叫小北北。   郑北北一听,嫌弃地看着他:“你是在卖萌吗?”   挺大的人了怎么还这么幼稚。   纪潼一口茶没喝进去差点儿呛死,忙跟她解释:“这是一外国人,你别跟他一般见识。”   “我说错了吗?”   “北北就是北北,哪来什么小北北。”   “哦哦,对不起。”   音乐浪子罕见得有点儿不好意思。   抛开这个无厘头的小插曲,晚饭气氛还是相当融洽的,宾主尽欢。杨骁终于如愿以偿与初恋女友订了婚,还承诺要在婚礼前减重十公斤,愿立字据为证。季晴杨的妈妈也在场,直劝他不用,说健康最重要。反倒是杨骁他妈高兴地很,拦着道:“亲家母你快别劝他,他胖了二十几年,要真能瘦下来,我私人赞助他一组沙发!”   杨骁闻言兴奋地两眼冒光:“妈,你说真的?”   他正愁付了首付以后装修款捉襟见肘。   胡艾华接过去道:“当然是真的,你胡姨也许个愿,十公斤达标送你一台65寸的电视。”   叶秀兰不甘人后,说自己虽然手头不富裕,空调赞助一台总没问题。   就这么你领一件我揽一桩,最后屋里的人竟借着这减肥的由头将他们新家的家具家私给包了个七七八八,弄得季晴杨都十分不好意思,直喊够了够了。   郑北北不知何时站到了她身后,笑着搡她的肩:“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他们要表现就让他们表现去。我呢,钱是没钱,但你们去年不是资助我一个学生么,他给你们画了两副画,正好托我带回来了,我改天拿去用画框裱好送你们新家去,当装饰当摆件都不错。”   纪潼一听不乐意了:“你们都商量好了,那我送什么?”   季晴杨隔着大圆桌扭过头,对着他袅袅一笑:“什么都不用送,婚礼那天你跟予辰哥能来参加就好了。”   她是无心,许久没见过梁予辰了还记挂着他,又听说他去了国外,总想着婚礼能见一面。可话一出口,屋里长辈们却默契地闭上了嘴。   她疑心自己说错了什么,求助般看向杨骁。   杨骁也一知半解,只能看向纪潼。   纪潼眼中透着一层极内敛的期待,慢慢转头看向自己的妈跟后爸。胡艾华与他对视一眼,没作声。   眼神像信鸽,在安静却喜悦的气氛里递来递去,每递一次就多一层分量,最后递到了一晚上没怎么开过口的梁长磊那儿。   胡艾华问他:“你药吃了么?”   梁长磊颔首,面容静了一静,然后才客客气气地看向季晴杨:“叔叔还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回来,不过如果他还记得我这个爸,肯回来看我,那你们的婚礼他一定得参加。我听他说过,以前他教过你,跟杨骁也挺有感情。”   季晴杨立刻笑着应:“好的,我们请帖给他预备下。”   纪潼愣了数秒,随即高兴得什么似的:“晴杨你放心我哥肯定回来,我们全都过去,保准他说你是最漂亮的新娘子,亲口祝你们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他夸张又兴奋的语气引得大家哄堂大笑,杨骁笑呵呵又呆头呆脑地插嘴:“那我呢,我最帅呗。”   头立马挨了郑北北一下:“瘦二十斤再说吧你。”   心思各归各位,想念各回各家,留下一份朴素单纯却无可取代的恬淡之美。   角落有一个人目睹了这一切,被气氛感染,傻乎乎举起了手:“我也想送样东西……”   众人纷纷回头,只见吴忧坐在椅中举着右手,眼睛亮得很。   胡艾华以为他要凑份子,忙说:“孩子,不用你花钱,你那份儿阿姨帮你包了。”   他却说:“我想给大家唱首歌,在婚礼上。”   从小到大参加过的婚礼均有人唱祝歌,所以他以为中国也一样。   在场的长辈一时没捋清他的意思,反而是杨骁明白了,憨厚笑道:“好啊,特欢迎,我们正好缺个唱歌好听的嘉宾,朋友你不收费吧?”   “不收不收,给包糖就行。”   郑北北坐回纪潼身边,拿肘怼了怼他:“你这个朋友有点儿意思。”   结果却半天没有回音。   她低头一看,纪潼正美滋滋跟梁予辰发短信呢,手机此刻比亲爹还亲。   半晌不语,纪潼扭头发现她正看着自己,弯着嘴角道:“你看着我干嘛。”   郑北北朝他手机抬了抬下巴:“说没说什么时候回来?”   “说是快了。”他将手机嗖一下收起来,“但不告诉我具体哪天,看来要给我个惊喜。”   说完满脸甜蜜。   郑北北翻了个白眼:“Disgusting.” 第78章 梦境终抵   日子一晃如白驹过隙,研一已悄然而至。   作为研究生院的常客兼前学生会的一名小小风纪干部,纪潼这回大姑娘上轿头一遭,动用关系为自己谋了一点私利——移院时选了梁予辰住过的那间宿舍。   以后他就睡梁予辰睡过的地方。   虽然房里已经收拾得纸都不剩一格,但一走进去仍有许多旧日的痕迹,空气也是熟识的,每走一步都在跟过去打招呼。   梁予辰躺过几百个夜晚的那张床,蚊帐摘了但挂杆还插在床尾;梁予辰曾眺过柳枝的那扇窗,窗帘左深右浅,是被西边来的烈日晒褪了色。还有桌子的位置、鞋架的摆放,就连门把手松动的螺丝都跟他走的时候一模一样。   对了,楼下车棚里还有辆旧自行车,驼得起许多回忆。   纪潼很享受住在这里面的日子,像住在老唱片里。有时在窗边看看景听会儿新闻,有时就在桌前提笔写字,横撇竖捺,写的全是月计划、周计划,这也是同哥哥分开后才养成的习惯。   今天这页写着:周三上下午都要做交传练习,周五早上没课要陪梁长磊去医院检查身体,周六要抽空去趟邮局,跟北北一起给她的学生寄方便食品。想着等一项项做完再一项项挑勾,一个人的日子过得务必踏实稳当,这本手写计划就当是个见证。   除了这些自己的安排,其他倒没什么值得他操心的。吴忧找父母的事现在由翟秋延大包大揽了,用不着他。爷俩整天不是去警局就是上电视,据说过段时间还要送吴忧去参加什么选秀,总之想一出是一出,恐怕父母还没找到他本人就先出了名。   “先定一个小目标,赚他一千万美金。”   上周末在四合院,吴忧当着两人乐呵呵地说出这么一句,吓得旁边二人筷子差点儿扔上了房顶。   翟秋延看看纪潼,纪潼看看翟秋延,同时摇了摇头。   “好好一个孩子,可惜脑子不行。”   吴忧这一千万美金什么时候能挣到纪潼不清楚,他自己的小目标是先考个全级第一。   最近早上他都七点就起,还好室友因事回老家去了,宿舍就他一个,起得再早也碍不着谁。   不过今早起迟了,早饭没来得及吃,匆匆忙忙赶去教学楼上视译课,一节就上了两个多小时,中间没休息。等下课时人已经饿得前胸贴肚皮,赶去上第二堂的路上在超市买了个面包垫了两口。   好不容易结束一上午的课,下午休息。刚吃完饭又不适合躺倒午睡,怕积食。他就把窗帘拉上关了灯,想着干脆看部法国电影。   19世纪的街头,色彩浓郁,画面由景深镜头开始。他以手支颐,本欲打起十二分精神静静欣赏,可惜没几分钟眼皮慢慢往下耷拉,不久人就趴在桌上,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电脑里悠扬配乐还在徘徊勾近,故事却离观者越来越远。宿舍的窗户向两边半开,窗帘却从两边往中间拱起,被风一吹飘起来像少女的衣袂。   他睡姿老实,小臂交叠,脸向左侧着,刘海有一点点挡眼睛,后颈感受着夏末的温凉。   不多时,就做起了梦。   梦里木门轻轻一响,接着落了锁。然后是沉稳的脚步声,跟电影配乐搭在一起像袋巾配领针。有人进来了,越走越近,原来是梁予辰。   脸上还是那副眼镜,但剪短了头发,衬衫袖口挽至小臂,西裤口袋中烟盒的锐角若隐若现。   晖光暧昧拥挤,熟悉的五官停在身前,梁予辰似乎观察了一会儿,然后才弯下腰将唇贴近。他动作很轻,像是按捺不住思念之情却又不忍将纪潼从好梦中吵醒。薄唇带着缠绵爱意,只是贴着并不逾矩。   触感真实,纪潼的心像盛满了水的玻璃瓶,晃着晃着就忍不住回应起来,下颌一点点凑上去,侧脸慢慢离了手臂。可头一抬,脖子虚虚的无所依着,他觉得不舒服,慢慢又醒了过来。   “潼潼,醒了?”   睁开眼,先是看见衬衫上的白贝扣,继而是挽起的袖口,还有那条熟悉的疤和小臂的淡色青筋。他浑身一凛,疑心自己还没睡醒,用力揉了两下眼睛定睛一看,眼前的人不是梁予辰却又是谁?   “哥!”   刹时间一点儿困意不剩。   他大叫一声,一下从椅中蹦起来环住了梁予辰的颈。梁予辰被他撞得“唔”了一声,微笑搂紧了他的腰。   “哥、哥!你真的回来了?!”   头埋在肩颈处嗅见衬衫里的柔顺剂清香,他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气,直到肺中充盈这缕气味才有种落地的感觉,胳膊牢牢环着一会儿又主动拉开距离确定眼前真是他哥。   梁予辰淡淡笑着,深邃眼睛与他对视,同样仔仔细细打量着他的脸,打量完又去揉他的头。   “怎么不叫醒我?”   “见你在午睡,就站旁边看了你一会儿。”   “我就这么好看么?”   “当然。”   纪潼被惊喜砸得晕晕乎乎,哥哥哥哥地叫个不停,搂着他又抖肩又晃腰。梁予辰说“我在”,他说“真的么”,梁予辰说“真的”,他没听完就吻了上去。   午后的宿舍白炽灯只当摆设,蚊帐垂到床板下头漏着截裙尾,棕黄窗帘将毒日头炼成芝士油,微风伴奏。   两人久别重逢,不急着说话,先吻一会儿才行。谈不上谁主动,彼此都想如此,就像纪潼夜里曾耐心瞧过的两只雀,分开太久,此刻只想给对方梳一梳羽毛,寥解相思之苦。   他踮着脚凑上去,梁予辰托着他的头,两个人四瓣唇密不可分,衔住了软红的肉便一刻也不肯松,喘着气将津液渡过去。   “哥……唔……”   纪潼嗓子微微有点抖,半副声音被人吃进嘴里。很快又被托着臀架起来,树袋熊一样挂在梁予辰身上,双臂紧紧搂着颈,裹在牛仔裤里的那两条长腿盘着劲瘦的腰,皮带硌在小腿肚下面。   没多久,他抬手摘掉梁予辰的眼镜,趁还有力气扔到了桌上。   梁予辰眼前就此多了几分模糊,身体前倾压着他,又从桌边慢慢移到窗前,想借由光线看得更清楚些。   两人背靠着蓬起来的窗帘,风从一人耳畔穿过去再吹到另一人滚烫的脸颊上,帘布来回扑拍着。本想让脸稍稍降一点温,又等不及,喘息着亲到一起去。   窗户开着,楼层又低,男生们打篮球回来吆五喝六的声音听得清清楚楚。   “哥,外面的人能看见……”他羞赧停住,环着脖颈的手轻轻掐了一下,撒娇又抱怨似的。   “有窗帘,看不见。”   只说了这么一句梁予辰就继续亲他,腰抵着窗棱,好让纪潼的两条腿恰能歇在上面,从远处看或能发现窗帘被什么东西压得往外突了出来,像是用功苦读的背影。   学校这样神圣的地方,宿舍这样纯洁的所在,就这样被两个心痒难耐的年轻人暂且“亵渎”了片刻,望神明宽佑。   吻至动情时梁予辰的手不规矩,纪潼只得腾出一只左手来制止他,哑声喊不行。   接着身体就被抱离窗口。梁予辰带着他回到桌边,用脚挪开椅子,单手推开笔电跟眼镜,稳稳当当将人放在了上面。   “潼潼……”   梁予辰两只手撑在他身体两边,不说话,只是盯着他,兼着粗重的呼吸。   原本穿在纪潼脚上的拖鞋早不知所踪,双腿悬空心也悬空。他双手无处可去索性便拉住梁予辰衬衣两侧,一手心的汗全蹭在亚麻料子上。   梁予辰叫他的用意他明白。犹豫片刻后他抿住了唇,纤细的脚往前一伸,不轻不重地踩住梁予辰腹下隆起,只觉脚板心被坚硬的东西顶住,不由得小声道:“你克制一下,这儿是宿舍,不许乱来。”   梁予辰握住他光滑的脚踝往怀里一拖,人又离得近了些,“没别人。”   “没别人也不行。”烫得很,他的右脚立刻成了逃兵。   虽只这样撩弄两句,望梅解渴也是好的。两人慢慢又搂到一起,什么话也没说,什么事也没做,就只是搂着而已。   “你行李呢?”   “楼下阿姨那儿。”   “她不让你拿上来?”   “可能是怕我进来偷东西再带出去。”   纪潼没绷住,靠着他的肩笑了出来:“你个大盗。”   梁予辰低声说:“偷人未遂。”   “大盗准备住哪里?”   “跟你一起回去。”   “不怕挨打?”   “想也知道躲不过去。”   两人笑着抱得很紧,又耳鬓厮磨了一阵,终于决定就此回家去。日光虽烈,不多时便将落山,他们最喜欢的星辰夜晚就要来临。   路上纪潼给他妈打电话,说哥哥回来了,声音雀跃得像报喜。胡艾华顿了一下才说知道了。   等他们到家时夕阳已经快要收尾,梁长磊得到消息提前回了家,正坐在沙发上等他们。   推门而入,梁予辰第一件事是喊爸,纪潼跟在他后面两边都得盯,心里紧张得不行。只见梁长磊目不斜视地望着电视,看也不看自己的儿子。   这姿态不像是要和谈。   他不放心,走过去忐忑调和:“梁叔叔,我哥刚回来,你们别吵架,有话好好说。”   抽油烟机工作的声音清晰可闻。胡艾华穿着围裙从厨房走出来,先是看到纪潼,然后才看到站在玄关没挪位置的梁予辰。   “予辰你站那儿干什么,换鞋洗手。”   脸色很淡定。说完又喊了一声磊哥:“先让孩子们吃饭,有什么事吃完饭再说。”然后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转身走了两步又回头,“潼潼过来盛饭。”   纪潼放心不下却也无可奈何,只能一步三回头地走进了餐厅。 第79章 以天为被地为席   这顿饭一共四个人,其中三位表现得很平静,只有一位相当不安。   不安的不是要挨打的梁予辰,是还没打就开始害怕的纪潼。他抱着碗数米,吃两粒望一望对面的梁长磊,欲言又止,吃两粒又看一看旁边的梁予辰,再度欲言又止。好好一顿饭被他吃成了数米宴,桌上的珍馐美味一概没试,碗里究竟有多少米也没数清。   到后来胡艾华看不过眼,筷子敲着碗沿:“吃饭,看什么看。”   他转头求助般看着他妈,嘴巴无声地动了动:“妈,怎么办啊。”   胡艾华没管他,伸筷拨弄自己做的清蒸海鲈鱼,挑了葱丝顺着鱼腹剥下来一大块整肉,筷子拐了个方向送到梁长磊碗里:“多吃点儿,吃好了才有力气。”   纪潼急了,声调九曲十八弯:“妈——”   就差给他妈跪下磕三个响头求她得饶人处且饶人,别再助长犯罪气焰。   她仍是不理,又问:“予辰,这次回来还走吗?”   梁予辰每每跟长辈说话总先放下碗:“暂时不出去了,我已经接了一部分工作,大概能排到十一二月。”   纪潼一听这话,心花登时怒放,正要开口说话忽被他妈一瞪,又怏怏闭上了嘴。   “也挺好。既然回来了就好好陪陪你爸,这周我本来打算让潼潼陪他去做个体检,你在就你陪他去。”   梁长磊闻言冷哼一声:“让他去干什么?我这病全是被他气出来的。”   梁予辰推了推眼镜,不与他爸争辩。   “想好住哪儿了么?”   这话既没有赶他的意思也没有留他的意思,似乎一切任凭他自己决定,胡艾华只负责作壁上观。   “住家里,吧。”纪潼看着他妈,有点儿讨好的意思,“我是说,外面不方便,吃饭、回来都不方便,行么妈?”   他妈将嘴里这口菜心嚼完咽下,见老公碗里的鱼一点没动,就说:“磊哥,你拿主意吧。”   难题抛给梁长磊。说到底她是后妈,原该置身事外,别再弄个里外不是人。如今她也想通了,如果这个家里非要有一个唱白脸一个唱黑脸,为什么她的脸非得是黑的?真要一路黑着脸唱下去,到最后亲儿子跟自己离了心,继子跟自己结了仇,她落个竹篮打水一场空,又找谁哭去?   因此干脆让梁长磊去拿捏他自己的儿子。如果他同意,那自己再反对也没用,如果他不同意,那自己再反对也不迟。   她旁边的梁长磊抱臂沉默坐着,气场压得很低。   梁予辰主动让了一步:“家里没有空房间我就在院里再租套房子,方便过来看你们。”   “不行!”   这回纪家母子齐齐反对。   纪潼期期艾艾看着他哥:“哥……就住家里嘛,住得下,跟我挤挤。”   他巴不得跟他哥叠着睡。   胡艾华却拧眉斥他:“在这院儿里租了房子你一天不得跑过去八百回,迟早被人看见,我这张老脸丢不起。”   “那要怎么办嘛,”他肩膀一甩垂头丧气得不行,“又不让我哥住家里又不让我哥住院儿里。”说完半真半假地瞪了俩老的一眼,“你们怎么这么狠心。”   刚一说完,梁长磊的脸色变得很不好看,横眉看了眼梁予辰,偏头沉声道:“跟我进来。”   接着便转身向卧室走去。   梁予辰不敢怠慢,便也搁了碗筷起身跟过去。   纪潼抢身追上扯他的袖子:“哥,有事你就喊我,我就在外面。”   胡艾华戳他太阳穴:“有你什么事,跟我过来看电视。”   梁予辰回头安慰般看了他一眼,示意他不用担心。   等人进去以后房门砰一声紧闭,纪潼开始坐立不安,屁股在沙发上沾一下又站起来,茶几前走来走去走两圈,接着又扒着门听声音,眉头蹙得死紧。   胡艾华坐沙发闲闲看了他一眼,端起水润了润喉咙。   —   这间卧室梁予辰在离开前进来的次数就屈指可数。   他默认这是他爸跟后妈的私人地方,自己身份尴尬,还是少进来为好。没想到时隔许久两父子再次独处居然是在这儿。   角落的外语比赛奖杯纤尘不染地摆放在桌上,有人时时擦拭,正挨着他爸的围棋盒跟墨水。   梁予辰把眼镜取了搁在口袋里,梁长磊走到桌边背对着他:“过来跪着,脸冲外面。”   他就走到推拉门边直直跪下,背脊板正,肩膀平整,身体朝向室外。   此刻七点已过,外面漆黑一团,屋里既不通风又没开空调,因此有些闷热。梁长磊又说:“上衣脱了。“   他就着跪姿脱去衬衣,面前的落地窗映出上身轮廓,腰腹肌肉线条明晰。梁长磊就在他身后翻柜找屉,应该是在找趁手的东西,不多时就站到了他身后。   “别低着头,跟个犯人似的。”   他把头抬起来,从玻璃上看见他爸手里拿着个衣架,也看见对面楼阳台上晾的衣服,感觉又回到小时候他爸教训他的日子,心里非但不怕反而有些亲切。   小时候梁长磊就是这样,打他要让他面朝马路跪在院子里,不过院门倒是关着,外面看不见里头的情形。   “梁予辰,我的脾气你知道。从现在开始你要是跟我撒一句谎,后果你自己掂量。”   他嗯了一声。   “我问你,什么开始有那种想法的?”   “在这个家过第一个春节的时候。”   玻璃上梁长磊的身形震了一下。   “以前有没有过?”顿了顿又补充,“我是说在认识潼潼以前。”   “没有。”他如实以答,“以前只交过女朋友。”   他不是天生的同性恋,是纪潼太招人疼,没把持住自己的心。   “那你出国,也是为了他?”   本以为儿子是有自己的理想抱负所以才选择出国深造,但现在仔细一想,恐怕多半是为了儿女情长。问完后梁长磊紧盯着儿子的表情,一见梁予辰点头承认,即刻明白自己所料不错,心中又恨又气,直骂:“不争气的东西!”   话音刚落,梁予辰背上就狠狠挨了一下。   从衣柜里取下来的木质衣架接二连三往皮肉上抽,那木头里包着铁丝芯,要敲碎眼前的玻璃门都不在话下,何况是肉体凡胎。   一开始是几道深深的红印,再往后肩胛骨被打得砰砰作响,起先他还能死扛着,后来扛不住也疼得闷哼两声。   梁长磊边打边吼:“你就这么没志气,就这么窝囊?为了这么点儿事把你老子扔在这儿不闻不问,一个人跑到外国去躲着藏着,觉得自己是个情种很了不起?!”   梁予辰无从辩解,挺背挨打。   纪潼在门外听见了动静,急得满头是汗,又是拍门又是拧门把,直把门都拍得快要散架。   “梁叔叔,爸,爸!别打他,别打我哥!他身体不好他胃不好,他挨不了打的!他——唔、唔!”   嘴被胡艾华从背后捂住他又死命挣开,见喊人不应又转叫梁予辰:“哥、哥!你怎么样?!你别担心我马上进去救你!我、我撞门!我报警!对对我报警!”   梁予辰立马沉声道:“跟你没关系!”   其实纪潼只想吓唬吓唬长辈,当然不可能真的报警,此刻一听到他哥的声音害怕少了几分的同时情绪却更加焦急。   胡艾华不由分说将人扯到一边指着鼻子警告:“没你的事给我坐着!是不是你也想挨揍?”   纪潼没办法,只能吸着鼻子继续在沙发上坐立不安。   房间里梁长磊打累了,扶着椅背喘气,只见梁予辰背上青红充血全是伤痕,连脖子上都有铁钩挂到的口子,心里也知道自己下手重了。   他嗓子干哑:“我问你,知不知道自己错哪儿了?”   “知道,”梁予辰服软,“父母在不远游,是儿子不懂事。”   梁长磊慢慢点了两下头,缓匀了一口气后又凛神问:“所以你把你妈的戒指送给他,是为了讨好他?”   当时他只以为梁予辰是看重这个弟弟,所以才将重要的东西送给对方,现在想想却未免觉得自己的儿子把亡妻的遗物看得太轻,想到这里又是一股肝火,提着衣架死盯着梁予辰。   谁知梁予辰却沉默下来。   梁长磊以为他这是默认,心中怒意瞬间烧到额顶,手上的硬衣架下一秒就狠狠往他背上抽去:“说话!”   梁予辰生挨了这一下,眉头微微一皱又松开。   “我送给他是觉得妈能保佑他。”   “那你就一点儿不珍惜你妈的东西?”   “珍惜,所以才送给他。他是除了您以外对我最要紧的人,当得起这件东西。”   梁长磊闻言又是一震,说:“你懂什么叫要紧?越要紧越要为他考虑,越要紧越不能由着自己的心胡来!”   梁予辰慢慢道:“爸,我考虑得很清楚。棍棒打不散父子情,谁反对也拆不散我跟他。”   话里将他跟纪潼的感情与父子情相提并论,对这份感情的重视可见一斑。   梁长磊坐回椅中,拿衣架的尖角指着他:“我反对也不行?”   他本是侧对着他爸,听了这话转过来跪着,身体直直伏下去磕了两个头,并且没再将头抬起来。   “爸,”一张伤痕可怖的背赤裸裸呈在他爸眼前,他声音贴着地板,又低又沙,“咱们家一直不宽裕,我懂事以后没找你要过一件东西,没求过你一件事。这回我诚心求你,别拿走我要紧的东西。”   纪潼是他要紧的人,纪潼的爱是他要紧的东西。有了这两样,他在这世上才不算孤单。   他背上疼,脖子却犟得很,头始终不抬起来,直到梁长磊扔了衣架让他滚出去。   打开门走出去的时候他衬衫扣子还没扣全,整个人狼狈非常。纪潼迎上来,瞧见他衬衫后领遮不住的伤,心疼得眼泪汪汪,直问:“哥,疼不疼?”   碰又不敢碰,亲又不敢亲,一根肠子绞得生疼,心爱的人挨揍他才明白什么叫打在你身疼在我心。   见此惨状就连胡艾华都从沙发上起身走过来,亲手拉开衬衫领子瞧了瞧,说:“这样不行,起码得消消毒,潼潼你去把医药箱拿过来。”   纪潼忙慌里慌张地跑进屋去提出了家里的药箱子,只见胡艾华已经把梁予辰安置在沙发上侧坐着,衬衫脱了一半露出半个肩膀,上面青一块紫一块没有一处完好之地。   “忍着点儿。”   胡艾华拿棉球沾饱了酒精小心翼翼擦拭梁予辰的背,没两下原本雪白的棉球就红了个彻底,直换了四五次才总算是把表面的血渍跟开了口子的皮肤清理了一遍。她扭头扔棉球,见纪潼睫毛上挂猫尿,皱眉道:“芝麻大点儿事你至于吗?”   “不是你亲儿子你当然不心疼。”纪潼哽咽又气愤,一句话将她噎了个半死,她站起道:“行行行,我是后妈我恶毒,行了吧?”   “潼潼,不许跟胡姨这么说话。”梁予辰制止他。   他擦擦眼泪也站起来:“哥,去小房间换件衣服吧。”   梁予辰嗯了一声,对胡艾华说:“胡姨,我进去换件衣服,很快出来。”   胡艾华自然不好说什么。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小卧室,打开灯关上门,纪潼一个转身就揽住了他的脖子,动作虽大却十分小心翼翼,唯恐弄疼了他,接着便埋头呜咽抽泣。   “干嘛?”梁予辰淡笑拍他的背,“哪有这么夸张。”   他后怕得很,抽抽噎噎道:“你爸打你打得那么吓人,跟存心要你命似的,后来你还没声儿了,我在外面心脏病都快吓出来了你知不知道。”   “摸摸毛,吓不着。”梁予辰顺他脑后的发。   老妈还在外面当门神,两人也不敢耽误,温存片刻后急匆匆换了衣服又出去。   胡艾华说:“今晚先出去找个酒店住吧,等你爸消了气再回来。”   其实是又想用拖字诀,没想到被纪潼一眼误破。   他不满地看了他妈一眼,低声对梁予辰说:“哥,你先去楼顶待会儿,我一会儿上去找你。”   梁予辰身上还疼,正想抽只烟缓缓,只以为纪潼是舍不得他要送他到酒店去,便听他的话上了楼顶。   夜晚虽未解暑,但落月流白,当得起“仲夏苦夜短,开轩纳微凉”一句。   顶层的铁门挂了把虚锁,他稍一动作便取了下去,推开门走到月色下掏出一支烟点燃。此刻站的这个位置以前站过多次,独立凭栏,周围还是一样凌乱空阔,不过心境跟从前已大不相同。   以前他来这里,除了前两次是跟纪潼一起留下了美好回忆,之后数次都是一个人来排遣内心的苦闷,用尼古丁麻痹自己。现在不是,现在他虽仍旧抽烟,但也在等一个人,等那人来了他就会即刻掐灭这支烟,不叫那人不高兴。   待了一会儿,疼痛渐渐散去。身后的铁门吱呀一响,纪潼腋下夹着一大包又长又大的东西往这边跑过来。   “哥,你看我拿什么来了。”   居然是一床凉席和一床薄被。   他摁灭了烟,有些哭笑不得:“这是要干什么?”   “睡觉啊。我跟我妈说了,我来屋顶陪你打地铺,她要是看得过眼就甭管我们,要是看不过眼就来把我们叫回去。反正这个家你是回定了,他们俩就看着办吧。”   说完就拉着人铺席子躺上去。   梁予辰一般不干这种与年龄不符的事,除非是陪纪潼。   没枕头,干脆就用胳膊垫着。纪潼平躺在凉席上显得十分自在与惬意,还搭了个二郎腿,对着天空呼出一口气:“舒坦。”   梁予辰躺在他身边,侧过头看着他的侧脸:“冷不冷。”   “冷什么啊冷,再说不是盖着被子呢吗?”   薄被倒的确遮住了肚子那一块,不着凉就行。屁股是有点儿硬,忍忍吧。至于腿,还是翘着舒服。   梁予辰将被子往上拉了拉,小臂同样交叠着枕在脑后。   泼墨似的天上缀着几颗随手洒开的银瓜子,就像当年一样。月牙儿是被人啃了个精光的西瓜皮,清甜入腹,唇齿留香。   他们俩就这样看天赏星,静静待着。只因彼此是伴儿,磕磕绊绊几载,所以才能体味到这一刻的难得。   “哥,”纪潼说,“想吃冰棍儿。”   “明天去买。”   “后天我也想吃。”   “那就多买一些放家里。”   “不行。”他侧过脸,“你得天天给我买,吃个新鲜。”   他贪图的当然不是新鲜的冰棍,他只想天天见到眼前这个人。   梁予辰明白,嗯了一声:“天天买。”   纪潼喜笑颜开,拉上被子盖住两人的脸,凑过唇去亲了梁予辰一下。   梁予辰也把脸侧过来,二人在薄被里凝视对方的眼睛,借了月光,幸而得以看清,他们的眼睛里只有彼此。   这样躺着,什么都想聊,什么都可以聊,从前、往后,百无禁忌。   纪潼问:“哥,你在战区的时候有没有害怕过?”   梁予辰想了想:“有。”   “什么时候?”   “听见轰炸机的时候。”   “当时你在想什么?”   他就此沉默,但眼神中有千言万语。   纪潼追问:“那时候你在想什么,有没有想到过我?”   “想过。”   “想我什么?”   “想起你跟我说,阴曹地府也要去找我。”   曾经也是躺在一起的时候,虽然纪潼还不知道自己爱梁予辰,但他的的确确说过:“你要是不能长命百岁,我阴曹地府找你去。”   梁予辰记了下来,记在心里,当宝贝一样,想说给千万人听但最终选择私藏。   纪潼没料到他还记得当时自己这句戏言,一颗心触动万分,手搭在他身上道:“我是说真的,你要是到了阴曹地府一定记得等我。”   既是伴儿,就得是一辈子的伴儿,没有谁先走的道理。   梁予辰却一笑置之,似乎心里并不这样认为。   纪潼还想再问,可身后传来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显然是胡艾华来寻他们了,只得敛了敛神放开了他哥。   不多时铁门果然被推开,只听胡艾华站在楼道那儿喊:“两个讨债的快滚回来睡觉。”   他心中一喜,拉着梁予辰就爬了起来,刚刚那一点小插曲立时抛诸脑后。 第80章 到哪儿都一起(终章)   平安符在背包上晃荡着,绳子换了两回。戒指在脖子上晃荡着,一段时间后又移到了手上。   毕业前王腾见着纪潼指间的这个素圈,诧异地问他:“你订婚了?”   “什么眼神?无名指谢谢,我结婚了。”   研三那年除夕他跟梁予辰给双方父母奉了茶磕了头,已经是有名份的一对。梁予辰说毕业后带他去国外领证,摆酒随他心意,高兴就摆,不高兴就不摆。   纪潼说他暂时不高兴,因此暂时不摆。   不高兴的原因有二,一是结婚时他爸纪建滨给的二十万份子钱被他妈拿走两万当脂粉钱,他敢怒不敢言;二是这两个月为新房装修的事他跟装修公司光架就吵了三四回,天天还要边写论文边看监控监工,相当耗时费神。   说起新房,地址是梁予辰精挑细选的,家属院三号楼。纪潼十二分同意,住得近方便蹭饭,父母年纪大了这样也方便照顾。更重要的是家属院里的人都知根知底,闲话在各家关着门都说完了,当着面反而是一团和气,这一点正合他意。   在新房装完通好风以前他跟梁予辰还是借住在老两口的房子里,不过上下铺早换成了双人床。   晚上梁予辰伏案工作,他趴在床上支着肘观察他哥,瞧着那副眼镜镜腿掉了点漆。   “诶,你镜架又该换了。”   梁予辰嗯了一声,键盘敲得噼啪响。   “听见没?”   “听见了。”   “后天要搬家,那就周日去换吧。”   “嗯。”   “又是嗯……”   显然对这种你问我答你话我猜的平淡反应不满意。   梁予辰推着眼镜笑了笑,知道他精力过剩:“你要是闲着没事就把东西收一收。”   “真烦,就会支使人。”   他只好蹦下床去,从外面拿进来一个纸箱将底部封好,一样样往里收东西。   台灯他哥还在用着,因此暂时不能收。看完了的漫画本和小说因为太沉,也不适合放进大纸箱,等着最后结绳提走。剩下就是一些零零碎碎的东西,小到镇纸摆件、燃了一半的香薰杯,大到去年圣诞的巧克力熊限定款、布加迪乐高模型,拿旧报纸一包通通塞进箱里去,末了还能再塞一个枕头,起个防震作用。   收完一箱收第二箱,他把床底下的扁宽置物柜拖了出来。这里面装的全是平时攒下的零碎,有梁予辰收集的场刊、会场工作牌,有纪潼想练但没练好的字帖,有两人从国外带回来的黑胶碟,乱七八糟各种东西,往往是回到家不知放哪儿就顺手往里一塞。   轮到角落那堆旅游纪念品时就更是杂,又是冰箱贴又是明信片,他一下没拿稳,好几张掉到了脚边,只好蹲下去捡。   这几年两人已经结伴走过不少地方,代代木八幡神社的樱花、Tekapo小镇的银河、土耳其的棉花堡全都印在他们寄回国的明信片上,不过不包含这几张。   现在他手里的这几张以前没见过,是利维亚的风景。   台灯下伏案的背影投入且认真,他抬头看了一眼觉得没必要打扰,干脆先自己欣赏。   从这几张有些年头的明信片上看,那里的确像梁予辰说过的那样风光很美。四张明信片一张是教堂,一张是断桥,一张是广场,还有一张是雾中山景,云顶如冠。   这张雾中森林最美也最奇怪,吸引了他的目光。   普通的明信片都是在背后横格纸上写字,这张不然,它不仅不像其他三张那样一片空白,反而正反两面均被人写满了。   两面都是梁予辰的笔迹,反面是写给他一个人的:   「潼潼,   来利维亚已经一个月,今天我第一次有了半天雨假,因为迫击炮不能长时间淋雨。窗外的景让我想起去军训基地看你那次,回校路上被淋得里外全湿,估计你已经不记得这件事。   那晚你给我发短信时好像很高兴,后来我才想通,你是因为下雨不用训练所以高兴。现在我坐在窗边写这封信,心里也是一样的高兴,看来是受你影响越变越幼稚。   利维亚的夜晚有广袤无垠的星河。虽然在其他人眼里这是军事要塞,但在我看来就只是个美景而已,最遗憾的是不能和你共赏。   写不尽心中所想,不知道你在国内怎么样,考研是否顺利,得知我现在的位置会不会生我的气。总之,好好照顾自己,也帮忙留意我爸的身体。   不管在世界的哪个角落我都想你。   梁予辰」   大约是为了尽可能的多写几句,上面的字很小很密,不过相当工整,还带着种一板一眼的严肃。   其实对梁予辰当年自行决定去战区这件事纪潼心里一直积存了的一点埋怨,直到这一刻才彻底消失。但他没想通为什么这张明信片最终没能寄出,是没来得及寄还是梁予辰反悔了选择不寄?   他又把明信片翻过来。黑色墨水字藏在深绿森林里,不那么容易认清,而且字迹也有些潦草凌乱。   「爸,胡姨,潼潼,   给你们写这封信时停火协议突然失效,情况急转直下,这里的每个人随时可能遭遇不测。   我一直觉得人活着不是为了赶路,而是为了感受路。既然感受过了,现在走也没有遗憾。   爸,儿子不孝,以后你跟胡姨要多保重身体,把我的事看淡一些。   潼潼,哥哥走后切记珍惜时间,早觅良缘。天涯海角太远,不用再来找我。   梁予辰亲笔」   这是一封特别的信,是梁予辰在最紧要的时候写给他最重要的人。明明是生死关头,但他语气洒脱,字里行间没有任何怨愤之意,寥寥数语就交待了前因后果,也说完了所有要说的话,跟反面的纸短情长大相径庭,简直像出自两个人之手。   不过这又确实是梁予辰亲笔,只是人就像这张明信片,不止一面。   对纪潼有无数在乎和想念,对世界有深深热爱和留恋的梁予辰,他在一面;   对纪潼有到此为止的决心,对父母有许多歉意和宽慰的梁予辰,他在另一面。   梁予辰希望纪潼爱他,不过只需要爱活着的他。梁予辰也希望父母在意他,但他不在了就没必要继续在意他。   说到底,他为人子却谨慎,被人爱懂知足。   纪潼蹲到双腿都麻了还是不愿起身,捏着这张明信片几次想放下又几次拿起来,读了又读。   他在想象梁予辰写下它的样子,想象梁予辰在生死未卜那一刻的无助,以及死里逃生后的庆幸。而这些都是他没能陪着经历的。   他想,他哥梁予辰是这个世界上最有分寸的人,也是最懂生命和生活的人。不像他,他就只有些“精致的淘气”,别的一无是处。论人物,论品行,似乎都不能跟梁予辰相提并论。   但他又想,自己终究还是有一样好处的,那就是对梁予辰的追随跟在意。   梁予辰是树,那他愿当泥,一辈子裹紧根须。梁予辰是风,那他最好就是面风筝,风往哪飞他就往哪飞。这个跟屁虫他是当定了,阴曹地府也要跟着去。既然活着是为了感受路,那地底下的路也是路,且越是黑越要人陪。   箱子封好后他站在椅后,软着胳膊搂梁予辰的脖子。   “哥,以后路那么远,我走不动了你就背我。”   敲键盘的手一顿,梁予辰回过头来看他,有些不解:“哪条路?”   “你管它哪条路,”纪潼双手扳正他的头,“哪条路都别丢下我。”   没人再接话,但要说的话不言自明。   丢不了。   故事的终章是为读过故事的人准备的,勇气的长处是为拥有勇气的人准备的。   梁予辰跟纪潼,他们二人已做足了准备。   —正文完— 第81章 番外1 戒烟记   最近梁予辰总是咳嗽,像是前一阵伤寒感冒伤到了肺,又像是抽烟抽坏了嗓子。   自从两人搬进新家,就各自拥有一间独立的房间可供学习和工作。一般他晚间坐在书房里忙事情,纪潼是不会去打扰的,但今天是个例外。   今天纪潼从房门外经过,想去厨房的冰箱里拿盒酸奶吃,还没走近就听见一阵压抑的咳嗽声,沉闷连续,半晌停不下来。   这几声咳嗽将门外这颗心都咳紧了,他敲门问:“哥,我能进来么?”   等了片刻,听到一声“进。”   一进去,他先是闻到空气里浓度不低的烟草味,夹着点薄荷的气息,然后才见到一个穿墨灰色毛衣的背影。   估计是防他不高兴,梁予辰正伸手把一扇窗户向外推,敞开后才转过身来,架在鼻梁上的镜片泛着微微薄光。   纪潼的确有点儿不高兴,板起脸道:“你都咳成这样了,还抽得这么凶?”   说完走进一看,桌上的烟灰缸里存着好几个烟头,更知自己没有冤枉他。   梁予辰坐回椅子,第一件事就是将烟灰缸拿到垃圾桶边倒了,然后才把纪潼拉到自己身边,端详他手上的茧子,“跳完绳了?”   最近纪潼三不五时就觉得自己心肺功能不够好,买了根跳绳在家锻炼身体,晚上**点总会放着音乐跳上一两百个。   他点点头:“早跳完了。”   “澡也洗过了?”   “洗了啊。”   话音刚落,人已被拉到腿上坐着。   梁予辰侧搂着他,含了他指尖一下:“现在睡觉去?不早了。”   纪潼转过头:“不去,你身上有烟味。”   梁予辰抬起手臂嗅了嗅袖口,似乎的确有些残留的焦油气,从织物弥漫到手指间。   “那你先回房,我去洗个澡换身衣服。”   纪潼推开他站起来,闹脾气:“我回去就锁门,你今天别想进来。”   说着就往外走。   梁予辰闷笑一声从腰部拦截他,下颌搁在他肩头哄人:“我惹你了?”   “废话。”   “什么罪名?”   “制造废气。”   “大气层都没生气,你就先生我气了?”   他转过身,脖子向后仰着不叫人靠近:“大气层又不像我这么在乎你。”   宽松的睡衣在挣扎间垮了截领子,凹凸有致的锁骨在里面若隐若现,上面还留着几枚没来得及消的吻痕。刚跳过操又蒸过澡的脸还透着红,眸间水光氤氲,叫梁予辰心旌摇曳。   “在乎我还让我睡沙发?”他俯在纪潼耳边低沉笑道。   纪潼不理,推开他就往门口走。他一个健步冲上去,钳住胳膊不松:“真不让我进?”   “不让。”   “没有商量的余地?”   “没有——哎你!”   话音未落纪潼整个人就被扛到了肩上。梁予辰一手揽腰一手抱住他的膝弯,把人扛到门外还不忘关灯关门,接着大步流星走到客厅,将他放倒在沙发上。   “喂!”   布艺沙发柔软蓬松,纪潼的背在坐垫上深陷又弹起,还没来得及坐起两只拖鞋就被人脱了下来。   梁予辰俯身压下,月色都被他挡得一干二净。   “不进去也行,你陪我在外面睡。”   纪潼见状伸出纤细的右脚,踩住宽厚的胸膛抵着不让靠近,“想得美。”   可论嘴皮子工夫他什么时候又占到过便宜?   梁予辰捉着他的脚踝反压向他身体,手掌握住他光滑的脚背,刻意逗他:“前天用这个姿势你还喊不舒服不愿意,今天愿意?”   纪潼一听,脸颊噌一下浮起两朵红晕。   前天晚上两人在飘窗上胡闹,他右腿被高高抬起压在胸前,身体海浪般一耸一耸,背在玻璃上磨得又疼又凉,上面下面都不舒服,就只有梁予辰一个人尽兴。   现在被无端提起,气氛显得暧昧非常。   他使劲蹬眼前的肩,想跑又跑不掉,只能奋力翻了个身,变成了趴在沙发上的姿势。   “你烦不烦,”声音闷在三角靠垫里,“哪壶不开提哪壶,明知道我不舒服……”   梁予辰整个人贴在他背上,手却撑在一边以防压着他,头埋在颈间:“今晚换个姿势,就从后面。”   纪潼的头重逾千斤,怎么都抬不起来:“不要,都说了你身上有烟味,今晚不许碰我。”   “我要去洗你又不让我去。”梁予辰嘴唇在细颈上游移,挪一寸亲一寸,“要碰你你又不让我碰。”   纪潼被亲得身体发软,从尾椎骨往上窜着麻酸,脖子四处躲四处缩,口中仍犟着:“就得给你上一课……”   下一刻领口就被一只大手拉到肩下,湿润的嘴唇从肩侧一路亲至蝴蝶骨,用力吮了一口,就在旧痕边留下了新鲜的印记。   “纪老师,学生知错了。”   听着这道喑哑的声音,纪潼身体突然轻微一颤,原来是睡衣下摆里钻进了东西,沿着腹部一路往上。   他咬着唇,嗓音也打颤:“以后再让我闻见烟味就休想碰我。”   言下之意就是下不为例。   这就是他今晚最后一句完整的话了,之后的全是碎的、不堪入耳的、意味不明的。   后来他一丝不挂地被人颠来折去时,手指在梁予辰背上抓出一道道深痕时,身体被耸得老高又重重落下时仍不忘没上完的课。   “你……你答不答应我?”   梁予辰扶着他的腰说答应,什么都答应你。   他尖吟一声,终是被这月光给弄得散了架。   其后一周,梁予辰果然没再让他闻见烟味,而且变得相当愿做家务。   纪潼听胡艾华说梨汤极润肺,便日日熬了给梁予辰喝。没曾想梁予辰也日日自告奋勇去看顾灶火,常常在抽油烟机噪音弥漫的厨房一待就是十几分钟。   就这样过了数日,纪潼突发其想,想去看看梁予辰在厨房是在冥想还是在打坐,便蹑手蹑脚到了厨房门口。   谁知透过门缝往里看了一眼他就大惊失色。   原来哪有什么戒烟,哪有什么知错。梁予辰这厮就站在灶前,借由身高优势凑在抽油烟机边吞云吐雾,吐出来一口烟就被烟机吸走一口,倒也真是方便。   砰!   纪潼踢开门:“梁予辰!”   你个两面三刀、投机取巧的小人。   梁予辰受这一惊,烟头差点掉进汤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