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事生非》作者:微辣不是麻辣   文案:   直男攻x瞎子受   洛珩川和唐阮玉认识将近二十二年。   一场车祸,唐阮玉因保护洛珩川变成了瞎子。   洛珩川照顾他后半生,却不爱他。   “我庆幸自己是个瞎子,看不见你爱别人时的样子。”   洛珩(héng)川 x 唐阮玉   排雷:本文文风矫情,用词累赘 剧情狗血。 第一章   这是洛珩川第三次抬腕看表。指针走向快接近一点了,他顺势仰头看了眼面前的大楼,整栋楼已没入漆黑的深夜里。唯独高楼顶部的几扇窗还透着微弱的、隐隐约约的黄光。   “……啪嗒。”一声——打火机咻然被合上,金属机身冰冷,冷着洛珩川的手心。他叼着烟,将打火机重新塞进口袋里。同时,手机发出“嗡嗡”声响,他微微低头瞄了一眼,屏幕渐亮,手指黏在上头,回复着工作群里的消息。   烟灰逐渐累积,愈来愈长。洛珩川似乎被烫着了嘴皮,眉头紧锁。白烟缕缕从嘴边跑了出来,他倒吸一口,烟灰终是支撑不住,颤颤巍巍地掉在了腿上。   洛珩川闭了闭眼,将烟从嘴里撤走,他将手臂伸出窗外,半截烟被轻飘飘地丢下。他终于扭了把钥匙,将车子熄火。   “……”楼梯空荡荡,独独听到洛珩川的走路声。他走路几近无声,许是因为职业的关系。他的腿在抬起、又落地之间反反复复。他似乎一点都不累,也一点都不着急。每走完一层楼,他都会下意识地瞥一眼身侧的电梯,看它裹着银身,却沉默不语。   “……呼。”洛珩川呼了口气,感觉胸腔内的气息逐渐紊乱,他敞开衣服,将手伸进内侧口袋里,摸出钥匙来。   一推开门便迎来一股热乎气,将门外冷冽的空气一并摘除。洛珩川脱了鞋,趿着棉拖走进客厅里。   他并没有马上开灯。而是循着黑暗拐进了厨房。他拨弄了一下开关,热水瞬时一泻而下,洛珩川挺直着背,就着热水洗手。水流噼里啪啦响,砸在水池中。就在他打算拧上开关时,背后突起窸窸窣窣的声音。   洛珩川的背脊一下子绷紧,手指骨节骤然凸立。眼角因瞬间的心惊而抽搐。他脸色发僵,手指头都不由自主地蜷了起来。   背后的声音不太大,但断断续续地。椅子好像被挪了位,在地上划得刺耳且深长。声音慢慢地越来越近了,就贴在洛珩川的肩,再一步,都能贴上他的颈。   “珩川!”   是个男人的声音。他被洛珩川死死地抓住了双肩,他双手无措,眼前一片漆黑,不知该看向哪里。他也不敢挣脱,屏着一口气泄出他的紧张与不安。   洛珩川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宽敞的空间一时只剩落寞钟响在走。男人感觉洛珩川叹了口气,气息在面门前走过一遭,短暂地抓不住。男人的心跳差点骤停。   “怎么这么晚还不睡?”男人感觉箍着肩膀的那股力松了不少,肩窝处甚至在被洛珩川的指腹轻轻柔柔地摩挲。男人呼吸困顿,但仍然佯装轻松。他逼着自己扯出一抹笑,嘴皮拉扯匆忙,导致牙齿磕拌咬到了舌头。男人忍痛,反手轻握住洛珩川的小臂,他轻声说:“下午睡过了。你饿吗?我给你留了饭菜。”   男人说话的样子有些奇怪。他扣着洛珩川的手臂,脸却侧向另一边。他说话的嘴一张一合,声音轻轻柔柔,一字一句都透露着关心与小心。   洛珩川明明就站在他跟前,正正地眼跟前,他的眼神却擦着洛珩川的脸落在他的肩。   洛珩川又不讲话了。他垂眸,抓住男人的手臂往一旁挪,等到肩抵了墙,洛珩川才将手向墙上探去。   “啪!”天花板上嵌着的一排小灯猝然一亮,洛珩川反射性地闭眼,几秒之后等眼睛适应了亮度,他才睁开。   而男人的眼睛一眨不眨,光与亮,开与关,都与他无关。洛珩川几乎是一瞬间又被刺痛了心,他白了嘴唇,血色尽褪,如鲠在喉。   “……珩川?”   “……阿姨今天做了什么菜?”洛珩川轻搭着男人的手肘,绕到一旁替他拉开餐桌旁的长椅,男人顺从地由着洛珩川带着他走。   “番茄炒蛋,粉丝煲还有鸡汤。”男人的手在桌子上小心地摸索,他的手形瘦窄,手指碰到余温,隔着砂锅传到指腹上。他掀开盖子,将碗往前一送。   “不冷,能吃。”   洛珩川垂眼时才看见男人被袖口遮挡的半只手,可疑的乌青化在虎口上。他的双手似乎被钉在了身侧,重如千斤,连抬手都困难十分。   男人听见洛珩川的咀嚼声,他无声地抿了抿嘴,眼神亦渐柔。   “今天单位很忙吗?”   “嗯,一个案子快结了。”洛珩川嘴里嚼着菜,口齿有些含糊不清。木筷在碗边轻撞,男人闻言点了点头,刚想再开口,洛珩川率先打断了他。   “去睡吧,很晚了。”   男人顿时惊诧,洛珩川不过草草吃了几口,就不打算吃了么。   “珩……”话音未完,对面已经落了空。一瞬而涌的冷气刺入男人的鼻腔。他的听觉、嗅觉都比常人更加敏感。   因为,他唐阮玉是个瞎子。   水声淅沥沥,被一扇拉门阻隔仍能听一二。唐阮玉坐在床沿边,手搭在被子上无意识地摸索。洛珩川的外套就搭在他身侧的椅背上,唐阮玉抓紧了被子,手指隐隐发抖。他的睫毛随之一并颤。他忽而抬手,抓牢了那件外套。   外套是丝光棉的材质,拉链已被放到了底。唐阮玉凑近了摸,链齿卡着唐阮玉的指腹,忽麻忽痒。外套逐渐变形,越揉越皱,领口处的烟味像胶水,黏稠地不肯走开。   “……”唐阮玉猛地瞪大了眼睛,眼珠在刹那几欲夺眶,痛感不同寻常,仿若钢筋穿心,闷住了他的口鼻,让他哼不出声。   领口上渗着一股香水味。那味道已近末端,很难再寻到本来面貌,可它若隐若现,如丝如茧,一点一片拼凑出来的证据真实地残忍。   “……”水声渐小,有结束之势。唐阮玉下意识地转过头去,可是什么也看不见。   他仿若做贼心虚,双手胡乱地抓紧衣服就往原位上丢,整个人因惊慌而发抖,床单被指甲狠狠地划出一道道痕,仓皇之中,他踢乱了拖鞋,一把扯过被子就往身上盖。   背后的脚步声在慢慢靠近,逗留到门口的时候停滞了。唐阮玉咬紧了牙关,口腔内壁甚出血腥味,他只敢弹出几根手指头抓紧了被子,掩盖住他快被抢夺的呼吸和心跳。   洛珩川正抓着一块毛巾在擦头,水珠粘在他湿漉漉的头发上,他不紧不慢地擦着,任凭墙上挂钟不停歇地走,好像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也不在乎。   唐阮玉就着这姿势心惊肉跳了足足十多分钟,侧身压迫着他的心脏,那种突突地心跳声像卯足了劲儿的冲击钻激得他浑身疼。他想换口气,想翻个身。   洛珩川似乎没有进屋的意思。唐阮玉开始透不过气来,他终于忍受不住扯下了被子,迫使自己张口呼吸,惨白的脸嵌着一双黯淡无光的眼。   “珩川……珩川……”唐阮玉的喉底发出一种类似风箱抽送的声音,气管像被割开了,声音支离破碎。洛珩川站在房门外,手上的吹风机正发出嘈杂的声响,他置若罔闻。   暖风趋势渐弱,洛珩川反手将开关关上。瞬时安静终于显出唐阮玉细碎的呻吟,洛珩川一怔,转身挪着步子走进了唐阮玉的卧室。   床头柜上亮着一盏灯。灯光昏暗,如同山峦层层叠叠地照在对面的墙上。而唐阮玉蜷成一团,从脸色到手指尖无不一惨白。洛珩川还来不及细想他究竟为何开灯,便一个健步往前冲!   “怎么了?!”洛珩川弯下身,企图抬手触碰唐阮玉,但踌躇间,他又收回手。指腹硬生生擦着唐阮玉的脸而过,不过攥紧了他身上的被子启唇道:“哪儿不舒服?”   唐阮玉一听见洛珩川的声音,即刻就撇过了头,他一下子抬起了手抓牢洛珩川,那股力许不该是他惯有的。   洛珩川缩了缩手臂,且感觉从小臂至上臂的鸡皮疙瘩都突了起来,他动了动手,没能抽开。   唐阮玉抓着洛珩川的手愈发地用力,他的嘴微张,脸色依旧难看。他睁着空洞的眼睛瞪着天花板,许久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房间有些闷,开点窗吧。”   洛珩川敏锐地拧了拧眉,他的眼神犀利狠辣,剐过唐阮玉的每一眼都透露着审视,像在看局里审讯室里的犯人,试图找到蛛丝马迹,来扳倒对方此时的脆弱。   “松手。”两字落得冰冷,和窗外正飘的雨相符。唐阮玉的手一抖,下颚都因此而绷紧。   “我去开窗。”洛珩川的声音微冷,不过倒也没有不耐烦。唐阮玉却像是卸了危,眼神明显变柔,扣着洛珩川的手有了可逃脱的缝隙。   洛珩川起身走向窗口,他小心地推开了一条缝,雨势不可挡,霎时渗进了窗沿里。洛珩川将目光眺望出去,一片漆黑霭霭,无望无息。   是挺闷的。   “珩川……你……你能别走吗?”唐阮玉在洛珩川重新折回的时候,抬手抓住了他的手腕,这一次的力道轻了许多。   洛珩川眉毛一动,他不可置信地看向唐阮玉,声调比先前更冷了。   “你说什么?” 第二章   唐阮玉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慌乱至极,他的牙齿锋利地像刻刀,咬着嘴唇仿佛是在自惩。他的手抖得不可自抑,却被洛珩川冷冽的声音逐渐劝退。   “没……没什么。”唐阮玉将自己蜷得小了些,被子蒙住了他的颈脖,他的手彻底滑落,手腕青筋仍有凸立之样,指甲也失了温,变了色。   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嵌在喉咙口堵着再也说不出口。唐阮玉用尽了浑身的力气才迫使自己翻了个身,他抬起右手压在脑袋下,手腕内侧的温度也颇为凉薄,可他无动于衷,眼神痴滞地望着床头灯,一眨也不眨。   “……”洛珩川盯着唐阮玉的背影看了许久,忽而垂眸,手无声地攥了攥,他绕过一圈走到床头旁,伸手将灯转灭。   唐阮玉的耳朵灵敏地捕捉到了那一声,手又紧张地掐住了虎口上的肉。   洛珩川轻轻地走出了卧室,顺便带上了门,热气与门蹭住的声响是最后一声通牒。   唐阮玉的眼角还是渗出了泪。   洛珩川只裹了一件单薄的睡衣陷在单人沙发里。他又没开灯,相比亮光,他更适应黑暗。他微微躬身将烟攥在掌心里,他拆烟盒的动作有些不耐烦,包装被扯坏了一半,他将烟抖出来,重新塞到嘴里,一簇火苗烧得狂,差点灼了他的指腹。   洛珩川的眼神随着抽烟的动作逐渐变化,眼前布满了星星点点,忽闪忽灭的光斑,光斑由点连成线,从上至下,由左至右开始勾勒出某张脸。那张脸,他熟稔,能够描述出其眉、鼻、口等形状,也能够非常详尽地说出其眼角旁那一道永不能磨灭的伤疤——是几厘米的长度、什么样的呈色,边缘又是到了何种程度的暗红、伤口处长出的新肉又如何鼓动着皮下。   星火点子落入了洛珩川的两指间,将他一瞬间拽入那惨绝人寰的漩涡中。   三年前。   “洛哥,前面有个服务区,咱们休息会儿吧。”小赵推了把方向盘,边开边用余光往后排瞄。洛珩川正低着头看手机,闻言他只不过嗯了声。手倒是一个灵巧将手机塞回口袋。车子在往路边靠,待停稳后,洛珩川便拉开了车门踏了出去。   “洛哥。”一杯热咖啡忽然被递到了洛珩川的面前,他微微一怔,收起下颚,抬眸间插在口袋里的手便是一紧。   “文婷。”   洛珩川伸出手的动作笨拙僵硬,接过纸杯的刹那,分寸仍有保留。指尖不敢逾矩一分一毫,他闪躲迅速,但肌肉的反应速度仍让大脑中绷着的那根弦,轰然崩塌。   廖文婷全然不觉洛珩川的不自然,她凑近洛珩川,用手肘轻推洛珩川的手臂,洛珩川的喉结忽而上下滚动。   “这好不容易休息一天,全队还被拉来烧烤,头儿也真是个铁人。”廖文婷梳着干净的马尾辫,一身纯白的运动服,看上去青春洋溢。洛珩川的目光在四处游走,他佯装淡定,举着纸杯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   “出来散散心不也挺好。”洛珩川终于转头看了廖文婷一眼,结果猝不及防地撞上她笑得弯月般的眼,洛珩川又被撂倒。   “哦对了,洛哥,上次托你买的那块玉到了吗?洛哥?”洛珩川有些愣神,于是廖文婷离得他更近了,洛珩川感觉到衣料无意识地碰触,显得分外亲昵,忽而心口狂跳。他忍不住抿了抿嘴,感觉到后背快冒出汗来,他不着痕迹地退了一步。   “买着了。我打个电话问问我朋友在不在家,回去顺路替你取回来。”廖文婷又冲洛珩川笑,洛珩川不爱笑,时常冷着一张脸,眼神及眼底多数时候都冰冰冷冷。   “那麻烦洛哥啦!”廖文婷朝洛珩川举了下咖啡以作示意,接着又随便扯了几句就上了前头的车。洛珩川站在原地,目送她上了车后,才从外套口袋里重新摸出了手机。   “喂,小玉,是我。”   唐阮玉围着围脖站在十字路口旁等洛珩川。来来往往的车辆无数,全部带着一闪而过的快速掠过眼前。唐阮玉因受冻,不忍吸了口气。   对面的交通灯正忽闪,醒目的红渐渐晕成了绿,一辆黑色牧马人闪着双跳灯朝着唐阮玉驶去。   唐阮玉的眼神蓦然一亮,他将手从衣服口袋里抽了出来,捏紧了套在手腕上的细绳。车子终于靠边停稳,唐阮玉迫切地前凑,后排车门被拉开,洛珩川从里探出身来。   “珩川!”唐阮玉眼底聚光,笑容完全掩藏不住,一张过白的脸因等待而通红,呼出的白气含水,似有若无地往前跑。   洛珩川那张冷漠的脸有了细微的松动。眼梢旁常驻不去的冷酷被少许化解。他扯了扯嘴角说:“等久了吧?”   唐阮玉摇了摇头,他微微颔首与洛珩川对视,眼瞥见他领口尚未系好的一粒纽扣,露出一截线条流畅的颈脖,青绿的血管半遮半掩,说话时上下吞动的喉结。唐阮玉本能地想要闪躲,细线勒紧了他的手腕,随着他僵硬的退避,包装盒打在腰部,发出闷响。   “给我吧。”洛珩川伸手去接,唐阮玉还在愣神,手腕被洛珩川的指腹轻轻蹭过,他的指甲修剪整齐,不带攻击。他稍稍往前一步,外套上那股冷冽的雪松味就钻进了唐阮玉的鼻腔里。   “洛哥,廖小花说他们科打算去东体路唱K,问咱们去不去?”副驾驶座的窗户忽然被放下,小赵倾身问洛珩川。   唐阮玉本泛着光的眼因某几个字而迅速黯淡。就像突然被切断电源的机器,没了动力。   洛珩川的动作也因此停滞,手指仍搭在唐阮玉的手腕,忘了收回。   “好。”洛珩川答得利落干脆,他终于接过那盒东西,在手里掂了下,才抬眼扫了唐阮玉。   “小玉,我走了。”   唐阮玉本低垂着的头猝然抬起,洛珩川离他很近,身上的味道就近在咫尺,围在身侧的冷风叫嚣狂妄,就像洛珩川一样眨眼间就无影无踪。   “珩川!”唐阮玉失声大喊,手藏在口袋里快拧成了麻花。他嘴边偷跑出的白气,窜成那柱长长的汽笛,模糊洛珩川就要离开的车轮子。   洛珩川一手搭在车门上,他回头挑了挑眉。   “…我想回趟我妈家,车钥匙忘了拿。”唐阮玉不擅长撒谎,他一撒谎就后背发汗。眼神犹犹豫豫,像只怯懦的小老鼠,下意识地就想四处窜逃。   他压根不敢看洛珩川,手心里都一并发了汗。嘴唇也因紧张而起皮,他困难地吞咽,感到喉底干燥,痒得很。   洛珩川有一双鹰勾般犀利冷酷的眼睛,一抬一瞥之间功力已发,他训练有素,目光多停留几秒,审度的意味便愈发浓重。同他打心理战的罪犯都屡屡退败,更何况是唐阮玉。   唐阮玉能感觉到洛珩川的目光,更叫他浑身毛孔皆竖,紧张到舌头打结。就在唐阮玉暗暗懊悔,手指快将衣服口袋揪烂时,洛珩川收回了目光。   “……”洛珩川索性钻进了车,他往里一靠,朝唐阮玉扬了扬下巴。   “上来,我送你。”   洛珩川甚至露以一抹稀有的笑容,眼底冰封彻裂,与身后汹涌的冷风残云一隔两开。   唐阮玉清晰地听见自己的脑袋里发出长鸣般地嗡叫,一声接一声,循环往复。   车子在唐阮玉上车后自动落锁。唐阮玉挨着洛珩川,那盒子被洛珩川放到了另外一边,于是两人没有了任何阻隔。   “周六你在家吧?”   “啊?在的。”   “组里同事去瑞春出差,我让他买了些桂花糕。你爱吃吧?周六我给你送来。”洛珩川摩挲着虎口,手肘不经意地碰触到唐阮玉。   “……”一股气像个巴掌拍在唐阮玉不争气的胸腔上,他慌里慌张地抬头,一时片刻都找不到说话的能力。   洛珩川好像也习惯了这样的唐阮玉,耐心地给足对方反应时间。窗外天色渐暗,不像早晨碧空万里,此时云迷雾锁,有凄风苦雨之兆。   挡风玻璃上已被雨点子布满,且越来越密,骤风急雨说来就来。小赵拨弄了一下开关,雨刮器便运作起来。   洛珩川扭头看窗外,玻璃窗很快就被磅礴大雨所掩,视线变得模糊。他目光一凛,突然抓住了驾驶座的皮椅。   “小赵,开慢点。”   “知道了,洛哥。”   雨如银河倒泻,落得滂沱。隔着窗都能听见那噼里啪啦的声音。左右两边的车皆保持适当的安全距离,雨刮器的强度已然不够,小王抬手将雨刮器的速度调至最快。   “小赵,下了高架右拐,雨太大了,等小一点了再走。”洛珩川吐字谨慎,原本还带着一丝笑意的眼睛又覆薄冰。他转头看向唐阮玉,语气稍有缓和。   “小玉,家里没急事吧?现在这天气不安全。”   唐阮玉忙不迭摆手说:“不急。”   洛珩川没答话,只从口袋里掏出了一盒润喉糖。他平时烟抽得狠凶,若是在不方便抽烟的场合犯了烟瘾,就会用润喉糖来代替。   “……”唐阮玉不知怎么地就稀里糊涂被拉去了手,洛珩川的指尖不细腻,甚至带有一丝粗粝不平的磨砂感。他摊开自己的手掌,将糖盒贴于掌心,倒出两粒微小白绿的扁糖。洛珩川的手没有多余的动作,撤离地很快,毫不逾矩。   唐阮玉收手,刚一握住扁糖,身体猛地一歪,由右至左似被一股蛮力狠甩,身体不受控制快被扭了几段!   “小心——!”   洛珩川只觉眼中看到的画面比大脑反应快了一步,瞳孔急缩,身体忽弹,疼痛就快达到神经末梢——   一念之间,惨绝人寰。 第三章   “啪嗒。”烟灰因累计过长而颤巍掉落,微热的温度一刹湮灭,洛珩川抽烟的动作顿住了,过劳及熬夜熬红了他的眼睛。大腿因灼痛而本能抽搐。   回忆被迫中断。   他灭烟的动作粗暴不耐,玻璃烟灰缸甚至在茶几上摩擦出声响。他抬眼,挂钟已指向三点半。   没有睡的必要了。   骤然变亮的手机在黑夜里伤害着眼睛。洛珩川却不以为然,甚至早已习惯。他点开消息,盯着刚刚跳出来的消息一字一句地来回申读。   “六点整,局里汇合。瑞春分局急需支援。收到回复。”   洛珩川垂着眼睑,睫毛遮掩眼底疲惫,但眼下青黑难盖,他一声呼吸气都能连带着心脏抽痛。他抿了抿嘴,没有发出哀怨的叹息,下颚仍然紧绷,肩膀酸僵依旧。   他放下搭着的腿站了起来,挪着步子回了自己的卧室。他简单地理了点东西,等褪下睡衣的时候才发现外套还留在唐阮玉的房间。   洛珩川这时候才想起来叹气。他分外无奈,满脸地左右为难,以至于他的表情显得古怪。唐阮玉的房间挨着他,房门刚才被他关上了。他不确定唐阮玉是否还醒着。想想作罢,重新从衣柜里翻出一件外套,等套好了袖子,一摸口袋,表情一沉。   车钥匙不在。   洛珩川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过,浑身上下如芒刺背,口水一吞,舌苔感觉都是苦的。他手握着门把手,手指不安地握了又放,等黏到他自己都忍无可忍了,他才按了下去。屋内一片漆黑,本亮着的床头灯已灭了光。唐阮玉仍维持着先前的姿势,把自己蜷成一团,背朝着门口。洛珩川不忍屏息,他轻轻地放开了门把手,尽量无声地靠近。   房门外的亮光丝缕成线,隐约投**来,微弱光影替洛珩川照明。洛珩川很快就抓住了那件外套,他一下子抽走,目光下意识地看向唐阮玉。后者双眼紧阖,把被子抓得极紧。洛珩川没有停留,匆匆一眼就迫不及待地离开。   门几乎没有没有发出丁点声响,他来去仿若一阵风,无知无觉。   可唐阮玉还是醒了。他猛然掀开眼睛,抬手用力地往前抓了一下,却又瞬间跌落。只是一团空气啊,他不在。   然而一门之隔外,洛珩川已经走了。他肩上背着包,手里攥着车钥匙,从穿鞋到下到车库的动作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他跨腿上车,将背包往副驾驶座随意一丢。他发动车子,启动声划破灰蒙蒙的天,天际分裂,他也走得头也不回。   .瑞春分局   “哥,蛋饼。”虞江烨拎着一个薄薄的纸袋上了车,他将纸袋递给洛珩川,后者接过,满面的疲惫不堪,就连一个寒暄的微笑都快挤不出。   “没休息好啊?”虞江烨拧着眉,面露不忍。洛珩川抬手揉了揉眉心,他过于用力,微痛环环相连。待放下手后,他才算有点力气,撕开纸袋的包装勉强说:“离事发地还有几公里?”   “只有四公里了。”   洛珩川撩起衣袖看了眼表——时间刚过八点。他的眼神里出现了为数不多的迟疑,手攥着手机,将其翻过几面后,还是作罢。   让他再多睡会吧。   洛珩川转头看着窗外飞快掠过的街景,嵌在阴霾密布的黑天里,忽然没了胃口。   车子带着狂妄之速不知疲倦地开,几次强硬踩下的刹车引得洛珩川不得不往前冲。再度拐过两个路口,闪过一个绿灯后,车子终于停了下来。洛珩川单手解开安全带,率先下了车。瑞春比辛利市还冷,冷风如刀割面,比地心里的泥鳅钻得还灵活。   洛珩川的脸都快被吹白了。他神情冷峻,目光直视着眼前的废弃大楼,伸手接过虞江烨递过来的白手套。他微微低头,仔细地套上。他五指修长,骨节犀利分明,覆上白手套后更添冰冷。   他踩着皮靴上到这烂尾楼的顶层,楼梯上的漆已经斑驳,难以辨认。扶手上还残留难闻的工业味。洛珩川每走一步,楼梯就跟着一块儿晃。   “……”洛珩川停住了。因为干涸的血迹已渗到他的脚底心,他踩着了。一抬头,一眼便看见一具俯卧的尸体。   法医组已经就位。尸体被反复检查、观察。洛珩川挪着步子靠近,他没有特意绕开血迹,而是接近尸体。他蹲下身,稍稍倾身,发现尸体的后脑勺已经穿孔,且伤口深度足有**厘米。在混合着血污的同时,还有已经凝固的可疑白色液体。洛珩川用指腹蘸了丁点,便知晓那是流出来的脑浆。   “虞队,洛队。”   “凶器是这个。”洛珩川侧头去看——那是一把带血的水果头,刀尖看着就十足锋利,将证物袋都染红了。   “凶手作案手法残忍。死者身上有多处打击伤,多数聚集在左右两肋至腰下。致命伤是被水果刀由后往前穿刺致死。死亡时间大概是昨晚的凌晨1点-2点。”法医拿着报告在洛珩川的耳边念,洛珩川搭着尸体的肩将其翻面,他本意是想检查面部是否有伤,可手在翻到一半的时候,瞳孔骤然紧缩!   死者颧骨高肿,眼睛因痛苦大睁着,鼻梁不算挺,右眼睑下标志性的一粒米粒大小的黑痣让洛珩川一眼便认了出来!   洛珩川的心脏本能地痉挛,血液从血管到四肢开始急速倒流,他能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的体温在逐渐下降,冷汗不是层层冒出的,是如同冰雹块对着全身狠砸而下的。   那么冷的天,他的衣服却在一眨眼就湿透了。   “尽快确认被害人的身份。”虞江烨没即刻发现洛珩川的异样。   “……”洛珩川撑着腿尝试站起,第一下失败了,手掌似乎着力不对,愣是没能站起来;他不得不用指甲抓着膝盖,等到骨节都绷白了颜色,他才站了起来。   洛珩川的嘴唇血色褪尽,嘴角也因刚才无意识地狠咬而肿痛。洛珩川紧了紧手,一开口都感觉血气上涌。   “方黎南,四年前我们一起办了“12.3案”,他是我……我的下属。”洛珩川不忍再看,他胸口憋着的那股痛像把钝刀在生生割着他,五脏六肺连带胰腺都被捅得彻彻底底,面目全非。   全场同时陷入诡异的沉默中。铁锈味混着触目惊心的杀人现场在刺激着每个人的感官。而“12.3”这个对于普通人来说毫无意义的日期,却被历史永远记载,永世难忘。   洛珩川重重地呼出了一口气,他感觉到视线终于不那么模糊了,他才再次蹲了下来。   面部无一丁点伤痕,也无半点遮掩,袒露赤裸,似乎就是在向别人明示着他的身份。洛珩川的手指僵在半空,忽然不寒而栗。   .洛珩川家   唐阮玉翻了个身,感觉从肩到手臂全都发了麻。他睡觉从不拉窗帘,相反不按常理投射而入的阳光倒是可以提醒着他——一天的开始。   唐阮玉撑着床沿下了床,双脚摸索了下才找准拖鞋。他趿着鞋,一边摸索着沿路的桌、墙、一边极为小心地往前走。家里的所有桌椅都是圆角的,偶有方角的,也都被包上了一层厚厚的防撞角。   洛珩川在接唐阮玉住过来前,将家里的部分家具都换了一遍。唐阮玉住在这间房子里足足三年,从未有过磕伤。洛珩川从来没有在他面前提过自己都做了什么。他本来就沉默寡言,更多时候,就算是问他,他也说不出什么。唐阮玉呆在家的时间长,他每隔一段时间就能靠一双手摸出房子里的些许差异。   他也指着这些来支撑自己,说服自己不去在意洛珩川偶尔的冷漠。   肚子在不安分地叫,唐阮玉摸着身侧的拉门慢吞吞地挪到了厨房。他的双手在做菜台上摸索,十指小心翼翼地攀爬。绝大多数的时候,唐阮玉都是独自一人吃饭。洛珩川工作很忙,往往早出晚归。他也不喜家里有外人,所以就请了小时工阿姨来给唐阮玉做饭、收拾屋子。   往往早餐洛珩川都会替唐阮玉准备了,然而今日没有。应该说,最近都没有。   唐阮玉没有在做菜台上摸到面包吐司,烧水壶里也空空如也。他的眼睛微颤,手指不知所措地躲了躲。   他也什么都没有吃就走了吗。   唐阮玉咬了下嘴唇,刚刚起床脸色尚未回血,苍白得很。洛珩川有胃痛病,唐阮玉想来忧心忡忡,他撑着做菜台往原路折返,步子迈得急了些就不免磕撞,好在不是很疼。他也顾不上这些,摸着了手机就按了下去。   手机里的最近通话永远是洛珩川。唐阮玉看不见,只能靠肌肉记忆来辨认位置。他总记着手指要挪到和小拇指平行的位置,轻点一下,便是洛珩川的号码。   贴在耳朵里的电话声冗长枯燥,半晌无人接听。   唐阮玉攥紧了手机不敢松手,他的眼皮不安地跳动,气息没来由地急促起来。   “……”电话猝然断线了,那一声拒绝快得唐阮玉反应不及。   洛珩川挂了他的电话,头一次。 第四章   回程的路上,车厢里一度陷入尴尬的静默中。无人开口说话,甚至连眼神碰触都在刻意避免。洛珩川面如死灰,眼底死水微澜,酸涩同痛苦无形胜有形,平平张张地铺开,他连遮掩情绪都做不到。   “……”前方的交通灯突然变色,绿转红只在几秒钟切换,叫开车人猝不及防。一记重重地刹车后迫使车子急停下来,车轮胎碾过沥青路面,发出尖锐的叫嚣。   洛珩川心不在焉,神志混沌,抓着扶手的手指也吃不住力。人受到冲击后控制不住地前倾。   “哥,没事吧?”虞江烨轻搭住洛珩川的手肘关切地问。   洛珩川的脸色苍白如纸,喉头如鲠在喉,被一阵温热的液体卡在喉底。胃部疼痛如绞,痛感如细针粗锤入侵密集,携着恐怖的卡槽捅在他潮暗的胃里。洛珩川不着痕迹地抽出了手,他别过脸,极轻地摇了摇头。   手机还被洛珩川塞在口袋里,屏幕黯淡许久,他也没想着再看一眼。   .瑞春分局   刚一下车,洛珩川就被瑞春分局的局长请进了办公室。在热温超过27摄氏度的办公室内,洛珩川几次三番要克制不住想吐的冲动,他的胃里似乎烧了一把火,又灼又痛,从胃的中心开始扩散,连带心、肺一并剧痛起来。汗已从额头并发,甚至快淌到鼻尖。洛珩川却强忍着不发一语,抬起左手抹了下脸就继续笔挺地站着。   “局长,我申情调看四年前‘12.3案’的卷宗,相关的口令权限也想请您审批同意。”   洛珩川感觉自己的耳朵里蜂鸣声嗡嗡,一阵一阵地在前额叶盘旋。他呼出一口气都泛着酸味。他甚至只能看见局长的嘴唇在一张一合,鼻翼翕动,声音却都被隔阂在耳膜外,他快听不见了。   直至纸质审批表被递到眼跟前,洛珩川的左手还勉强能够抓住那几张纸,他用尽意志逼迫自己吞下那股酸气,带着不紊的仪表退出了办公室。   他一退出,转头就拐进了厕所。单薄的门板被急急忙地甩上,空隙之中发出惊人的闷哼。   “……唔……”洛珩川单膝跪地,左手高抬着,避免审批表被损。右手紧扣门板,五指皆因呕吐而根根变白、凸立。他低垂着脸,胃部的疼痛不适并未因此而得以缓解。冷汗涔涔,顺便在剥夺他的体温。   “……”洛珩川的右手逐渐下滑,手指在水箱上胡乱摸索,随着抽水声轰然炸开,他才找回些许听觉。   洛珩川无声地叹了口气,背脊紧贴着门板才支撑起全身的重量,双膝因蹲起而发软,洛珩川不禁拧了把眉,不仅是后背,甚至连手腕都黏出了汗。他在狭小的卫生间里转身都困难,步子迈得堪堪,好不容易才走了出来。   洛珩川拧开水龙头,人稍稍前倾,双手捧接了些许冷水,凑近了试图冲醒理智。   现在不是生病的时候。   .虞江烨办公室   “哥,饭刚送来,你吃点吧。”洛珩川扣了两下门后就跨腿进了虞江烨的办公室。虞江烨正吃着牛排饭,见了洛珩川忙不迭地把桌上的外卖一推。   洛珩川毫无胃口,头昏昏沉沉,眼皮沉重都很难再掀。他轻微地抿了下唇就当拒绝。   “我不吃了,先干活吧。”洛珩川把审批书往前一送,虞江烨接过翻看几眼后,就把自己的位置往旁边挪了挪。洛珩川见状,起身走了过去。   出于身份及保密条例的相关规定,洛珩川没有单独登陆内网的权限。包括卷宗翻阅等在内,都必须有一位瑞春分局的业务主管予以陪同。洛珩川很明白这其中缘由。   “哥,听说12.3案事发时,你在现场。”这是一句陈述句。洛珩川滚动鼠标的动作没有停顿,他的眼睛紧盯屏幕,大量密集的文字快速折叠成线,融入他的神经系统里。   洛珩川没答话,他单手绕开了档案袋上的白线,拿出了一叠厚厚的卷宗。这封卷宗被封存了几年,期间没有被打开过的迹象,以至于刚一铺开时,有一股过时了的油墨味。   卷宗里留有一个牛皮信封。洛珩川动手拆开封口,抽出其中的照片。   “……”照片被妥善保存,没有泛黄模糊的迹象。洛珩川的手指翻阅快速,如履薄冰的眼神像獠爪扣着那些蛛丝马迹。突然!洛珩川翻动照片的速度慢了下来,食指颇有犹豫,指尖停留在照片边缘,没有触及中心。   虞江烨感觉到他突然迟疑的动作,敏感地扭过头来瞥了他一眼。   照片中是一架黑色无人机的特写。但拍摄镜头摇晃,故而有些模糊。虞江烨仔细辨认后才发现这架无人机有些不同寻常。主螺旋桨上嵌有一无名端口,机体的左右两侧也有几处端口。拍摄者是在无人机高速运作时按下的快门。   虞江烨在脑中快速消化这些信息,几秒后他猛地反应过来说:“这台无人机上的端口实际上就是机枪的枪口?”   洛珩川将这张照片往后一搁,感觉眼皮抽搐剧烈。他闷闷地嗯了声。   “12.3案”发生在四年前,洛珩川那会才二十五岁,进入辛利分局三年之余,还没碰上过什么大案。但‘运气’偏偏避不可避,独独选中了他。   2014年12月3日,辛利市。那一天在洛珩川的记忆中,是烟雨雾蒙的,空气能见度极低。但这并不影响洛珩川的心情。他难得休假,却没有乘机睡个懒觉,而是早早地起了床。他在衣橱前纠结了一番,左右手各拿一件衣服在镜子前比试,都不尽满意。他日常都穿着警服,常服尽一色都是黑色的拉链外套或是机车服。素来全黑,配上他本就不苟言笑的脸更显肃气。   洛珩川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看,他尝试着勾起唇角,眼底冰封屹立不倒。   “……”   手机突然一亮,继而发出震动。洛珩川忙不迭地把手伸进外套的口袋里,他期待着的那个名字却没有如期而至——‘小玉’两字倒是闪烁不停。   洛珩川眼底的失落一闪而过,手指在手机边缘摩挲几下后,震动声还在催人。洛珩川便点开了接听。   “珩川,你今天有空吗?我们……很久不见了,出来吃个饭吧?”唐阮玉的声音贴着洛珩川的耳朵,他讲话的声音温柔细软,话语之间的停顿节奏能够顷刻间对他卸下戒备。   “今天啊?今天我有事。改天吧。”洛珩川夹着手机,将桌上包装精细的礼物小心翼翼地装进袋子里。   电话那一头骤然没了声响。大概是没料到他拒绝地如此快速。但沉默的时长还是在最短的时间里被唐阮玉给转移。他的语气听起来还是轻松。   “那没事,改天吧。晚上你在吗?我前几天带学生去临州写生,买了些那儿刚出的新茶,给你送来吧。”   “晚上我也不在。”洛珩川提起礼物袋准备出门,他顺势望了眼天,想着得带把伞。   “……”手机里开始出现刺耳的电流声,唐阮玉的声音不清不楚,洛珩川微微不耐,他又喂了两声,往窗口走了两步,但似乎还是效果不佳。   “小玉,我要出门了。先挂了。”洛珩川对着手机匆匆地撂下一句,也不知唐阮玉回答没有,沙沙声响全然掩盖了他的说话声,洛珩川只得反手挂断。   屏幕瞬时一暗,‘小玉’两字也像春水即逝,悄无声息地溜走。   “文婷,要我去接你吗?”洛珩川将号码拨给了廖文婷,他拉开了驾驶座的车门,跨腿入座。   “好啊,你快到了告诉我。”   “好。”洛珩川垂眸应得轻声,侧脸因贴屏而冒出些余温。   再度挂断电话时的动作与前面大相径庭。他始终等到廖文婷先断了线才收起手机。等待似乎预兆着他耐心十足,不急不躁。   只不过给予喜欢的人,更多了些。   .辛利中心电视塔   周末的电视塔里里外外人群熙攘。廖文婷挨着洛珩川走,洛珩川刻意放慢了脚步,与其并排。洛珩川不擅长交流,更不知如何和喜欢的女孩相处。他起不来话头,多数时候都是顺着廖文婷说,但又惜字如金,往往答了上句就没了下句,气氛刚一破冰便又结霜。   “没想到人那么多。”廖文婷的速掠过两周,来往行人都快将脚下的玻璃板踏碎。洛珩川下意识地挡在了廖文婷的身前,给她腾出些空位后才回过头轻声说:“小心。”   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前挤满了人,人头攒动着都在找一处可以一览辛利市景的好位置。洛珩川身形挺拔,他一旦站定,旁人很难再挤上前。   “文婷。”廖文婷把手递给了洛珩川,洛珩川掌心微拱,轻轻搭住将她拉到身侧。   一刹那洛珩川心跳如雷。   “你渴吗?我去买两瓶水。”   “好。”洛珩川抬眼瞥见个小商铺,用下巴示意着廖文婷。后者点头,洛珩川便从人山人海的包围圈中退了出来。   他刚一退出,手机又响了起来。他也没细看,以为是工作电话,便按了就听。   “珩川,是我……”此时信号完好,熟悉的声音在耳膜中贯穿无误。洛珩川没有辨认出唐阮玉那声颤抖不稳的情绪。他只是一怔,继而答得平平。   “什么事?”   “……今天你真的没有空吗?”唐阮玉抖着嗓子,吐露出的字字句句都像被子弹击穿的筛子。洛珩川已经快走到小商铺了,他的目光专注在货架上的各式饮料中,似乎并没有心思答应着唐阮玉。   “你是有要紧事吗?”洛珩川已经买好了水,他用手指勾着准备往回走。   “我……”   “……!”洛珩川抓紧了手机想要听清唐阮玉的话,突然有一枚空弹壳从前滚落到他面前,他极慢极慢地掀开了眼皮,将目光眺望出去。   “嘭!”“嘭!”洛珩川的眼珠似中了毒,其中血丝尽显,眨眼间染了红。   面前场景,可谓人间地狱。 第五章   “啊!”“啊……救命!”尖锐的呼救声如蜂蝶狂涌,在拥挤不堪的电视塔内炸开了一条缝。无数人头在攒逃,又有无数人纷纷倒下!混合着小孩的哭叫、男人的低吼以及数声哀嚎声,洛珩川敏感地捕捉到了躯体被穿孔的扫射声。   “珩……”电话那头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甚至没有时间挂断,将手机往衣服口袋里随意一放。就猫身躲进了一旁的柱子后。柱子足有几米高,要掩住洛珩川的身体,绰绰有余。他的手下意识地往后腰摸去,却空空如也。   洛珩川咬紧了牙关,在最短的时间里迅速调整呼吸,他只露出一只眼来,瞳孔被突突地轰鸣枪声所逼。   他将手伸进内侧口袋里,然后摸出一只纯黑的蓝牙耳机。他抬手,在几秒钟之内给自己戴上。   “洛哥!”廖文婷的声音一下子冲进了洛珩川的耳朵里,那声音泛着抖,似乎无力又害怕。洛珩川连下眼睑都被迫抽搐起来。   “文婷!你在哪里?”   “以小商铺为中心,六点钟方向!”   “打电话给局里,然后藏好了。”   “洛……!”   洛珩川捏紧了手,又骤然放开!他的眼睛忽眯成线,中心点在眼前展出一张立体地图来,他弯身,背脊绷如弓,呼吸声混搅着超速的心跳声,让他一下子失了聪。   “……嘭!嘭!”洛珩川迈开了腿,朝着那振聋发聩的扫荡声迎面而上。他摆动着双臂,长腿灵活如猎豹,玻璃踏板上的承载力快要超出负荷,它栗栗危惧,惊恐万伏,全因它正逐渐自燃,无数空弹壳嵌着血迹无数对它进行着掠杀。   魔鬼的声音已越来越近,近在咫尺之间。洛珩川生生刹下狂奔的双脚,终于抬起了头!   那是一台全黑式的军用无人机,螺旋桨的顶端装有光电探测器,而机身两翼皆嵌有机枪口!它已飞至半空,两翼无情地抖动,子弹仿佛取之不竭。   “……”螺旋桨仍在高速旋转,忽然!它改变了运动轨迹,一下升至更高处,同时甩动尾翼,对准了洛珩川。   洛珩川咻然瞪眼,而几乎是同时同刻,端**出红线瞄准了洛珩川的左心——“嘭!”“嘭!”“嘭!”射杀声不留余力地侵袭着目标,它追着洛珩川的背影,打着他可能活动的一切范围,不予退路。   洛珩川在无人机升至高处的夺命几秒内,用蛮力破开了手里的矿泉水瓶,在枪声响起的刹那,他抬臂抛出的水形成了一道链桥,精准地甩在了无人机的前端镜头前。枪弹轨道有了几分微妙的偏移,由左心偏至了下腹部。   他到底不是铁人,没有金刚不坏之身。尽管已到了正常人可避的速度极限,他还是中了一枪。   “唔……”洛珩川吃痛,反射性被血沫顶了喉咙,他却不得倒下。   这样区区泼个水,对无人机不会造成任何影响,只能延缓它几秒钟的行动而已。而洛珩川要的就是这个。   此类军用无人机必须由人工操作,无法自动运行。人工操作就意味着有一定的速度缓冲,哪怕只是拐个弯,也会比别类无人机来得慢。   洛珩川在中枪的瞬间用非常人的意志力及反应度,闪进了右手边的白色柱子后。无人机似乎不打算放过他,对其紧追不舍。洛珩川将脖子后仰,中枪的部分正在汩汩冒血,他试探性地按了下,黏稠热温比浸红的衣衫更加触目惊心。   无人机已经直逼柱子,洛珩川甚至都感觉到胸腔口一块被震动的痛感,拆股剥筋般地疼。   “……”未见机身,先见来福射线。洛珩川微点下颚,嘴角一并无声勾起。   “嘭!嘭!”这两响比刚才的任何几声都要震耳欲聋,它听来更恐怖,更致命。它绕过了高柱后,停在了洛珩川的面前。来福扫射线红点斑驳,显得愈发残忍。镜头前的水渍尚未挥发彻底,但不影响进攻视线。   “……”一根燃着的香烟挟着火温滚滚被洛珩川由两指尖弹出,与此同时一并抛至的是一大把不明的白色粉末。粉末飘扬挥洒,白气如雾如仙,很快被张着大口的星火点子全部吞进肚中。   “都趴下!”洛珩川转过身再度迈腿,他嘶声力竭,声被灼哑,血已浸透衣摆,在他脚下积血成谭。   那一刻就像电影高速慢镜头的特写手法。黑压压的群众人潮同时做了一个动作,玻璃踏板颤动剧烈,有坍塌之势。   画外音甚至都来不及倒数。时刻针听来更像是丧钟。   橙红的爆炸团云在洛珩川的身后炸开,滚滚热浪差一点就将他一并吞噬。他将无人机引到了一个最好的死角,白柱替所有人挡下一劫。   洛珩川倒下的那一秒,体温已在快速流失,他连抬眼都困难,眼前昏花,视线呈大段大段的空白。可他到底还是看见了黑色残骸,在一团烈火红云中被肢解。   噩梦似乎被中场叫停,停止了折磨。   “那后来呢?”虞江烨抬手搭住了洛珩川的肩,这一触碰拉回了洛珩川的思绪。他怔了怔,捏住照片的手费了些狠力,以至于边缘都皱了起来。   “后来的事,你应该听过了吧?”洛珩川的胃痛没有得以缓解,还是疼得很。他说话有些费力,故而听来更加冷淡。   虞江烨饶有兴味地挑了挑眉,他忍不住多看了洛珩川几眼。许是他们做警察的,都有职业病。看人看久了,目光就不自觉地变得犀利起来,自然而然地想要探究更多,甚至是审视。   洛珩川自然感觉得到,他松掉了力气,将照片揉平些后,重新塞回了信封中。   他抬头与虞江烨对视,目光沉沉,不见片刻迟疑犹豫。虞江烨与他离得近,近了才看得仔细。   他生了一副极好的骨相。日角骨同月角骨深凹高耸。五官来说,鼻梁高挺,还生了一双柳叶眼。照说这样一副眼睛应是半含秋水。但嵌在洛珩川的脸上,大概因为他冷酷的气息杀伤力太强,让人感觉不到半点温情,第一反应是心头一凛。   虞江烨比洛珩川还小一岁。“12.3案”刚结案时,他还不在瑞春市。他第一次见洛珩川便是在瑞春市民晚报上。整整四页的大版面都在报道这桩震惊全国的一级惨案。全文通篇从案件经过开始阐述到宣布破案,洋洋洒洒上千万字。而洛珩川的照片也被印在了版面之首。   “凭一己之力挽救下60位市民生命的人民英雄——”   “辛利市最年轻的刑警支队队长——洛珩川”   一夜之间,“洛珩川”三个字登上了当地纸媒、电媒等等。一时之间铺天盖地的赞扬与歌颂,迫使每一个人都听过洛珩川的故事。   虞江烨当时还未见过洛珩川,但隐隐约约地,他的直觉告诉他——过度曝光,未必是好事。当然这个想法也只不过一晃而过,他对谁都未曾提过,人口杂多,一言一语倒是会无事生非。   后来他同洛珩川认识了,几次吃饭闲聊有意无意地聊起这事,都被洛珩川草草地一笔带过。虞江烨也就收起了好奇,不再追问。时间也过去了四年,似乎已经没有人还记得。   但今天的案发现场一下唤起了洛珩川的记忆。他为何反射性地就将两桩案子联系在了一起。这其中,值得深究。   虞江烨冲洛珩川笑了下,接着将目光收敛。   洛珩川还是冷着一张脸,他的指甲都因寒冷而变色。脸色甚差,嘴唇都开始起皮。但他连口水都没讨要,绷着脸继续看起卷宗来。   他知道虞江烨在想什么。应该说可能在想什么。但他没有向其解释其中缘由的必要。时间已经不够了。   .辛利 洛珩川家附近   唐阮玉手持着导盲棍在街上慢吞吞地走着。他一手轻贴着墙,坚硬结实的墙面给了他些许安全感。他有些受冻,明显是穿少了衣服,鼻子总是一吸一吸。阿姨收拾完屋子就回去了,可等阿姨走了,他才想起来颜料快用完了。他现在还是会回美院上课,只是自眼睛失明以后,由全职转成了兼职。校长惦记着些情分还是留下了他。   上周就和洛珩川提了颜料的事,大概工作太忙记不得了。   距离早上那通被挂的电话已经过去了足足八个钟头,洛珩川还是没有和自己联系。唐阮玉不想再让自己讨嫌,反复自我劝说后,就没再拨过那个号码。   文具店离他们的住处不远,唐阮玉觉着单凭自己应该没什么问题。   他的眼睛没有任何光感,但体温的细微变化在提醒着他白天黑夜在轮转。黄昏渐被替上,路上行人猛增无数,唐阮玉嗅到了很多生人的气息,心脏的跳动频次逐渐加快。   “啊呀,不好意思。”唐阮玉忽然脸色一变,导盲棍往外一拐,避开了来人的腿脚。他瘦薄的身体因此蜷缩折半。   唐阮玉刚想接着往前走,步子都迈开了,肩膀却又不知怎么地撞到了迎面而来的人。这一下发力比先前要猛地多,唐阮玉的右肩被猝不及防地撞击,他没有心理准备,后脚跟因重心不稳而跌撞。   “……”唐阮玉反射性地蜷起了手指,指甲在身侧白墙上抓出了一道白痕。指甲因过度用力而磨损,些许刺痛捎带着袭来,他不禁蹩了眉。   “你……”唐阮玉能感觉对方这一撞击掺杂着故意的成份。他抓紧了导盲棒,终于面露不悦来。   “呵。”一声轻笑,夹杂着狡黠与嘲讽轻飘飘地落下,那声音鬼祟,带着不怀好意的调侃,又仿佛刚刚得到嘉奖的猎人,将他一拥而来的猎物以示众人。唐阮玉忽然不寒而栗。   “嗡……嗡……”唐阮玉一个激灵,差点握不住手里的导盲棍。他的眼皮本能地抖动,鸡皮疙瘩在纤细单薄的手臂上成片凸起。   “手机……”他愣是反应了许久才慌里慌张地去翻口袋,他的手指在屏幕上乱按,无意中打开了扩音。   “……你怎么不在家?”洛珩川的声音由扩音发出变得更加低沉。   “珩川!”   原本撞过他肩的人已经走至唐阮玉的身后,他们相隔十步以内,那人却突然顿住了脚。他慢慢地转过头,紧盯着唐阮玉的背影咧嘴一笑。笑容可怖,唇齿间甚至弥漫着血腥。 第六章   门锁因钥匙入孔而响。门板厚,声音被隔绝在外,其实很难听真切。可唐阮玉几乎是反射性地一下子就站了起来,他甚至迫不及待地伸手将门拉开,他多用了几秒钟才抓到把手。   “……”洛珩川还没能抽回钥匙,就迎面对上了唐阮玉。   两人离得略近,至少唐阮玉此时此刻稍稍抬手的话,可以摸到洛珩川的腰。但他不敢。   “还没睡啊。”洛珩川转头将门锁上,他不经意地后退动作瞬时拉开了两人的距离。唐阮玉的嗅觉本来已经捕捉到了洛珩川的气息——一腔冷冽、缄默、裹着冷风几簇扑面而来。   “你嗓子怎么哑了。”洛珩川才张口说了廖廖四字,唐阮玉何其敏感,他无神的眼睛微动,嘴一张,口齿还泛起了瓢。   洛珩川一愣,下意识地捏起左拳掩住了嘴,他嘴皮滚烫,像被火钳子烙过印,牙齿一咬,更是火辣辣的。   “咳咳……”洛珩川喉底嘶哑,扁桃体红肿严重,他硬是扛了一天。   “珩川!”唐阮玉心急如焚,头脑发懵,一把抓住了洛珩川的手腕,结果五指刚一触及,就被那惊人的温度吓得不轻。   “你发烧了?!”   “没有。”洛珩川又咳了几声,那声音听着撕心裂肺,他拧着眉清了清嗓子又重复了一遍:“没有。”   唐阮玉听着都痛了心,抓着洛珩川的手愈发地紧。唐阮玉瘦弱,照理是拽不动洛珩川的,可今日洛珩川也实在是累到了极限,视线一片昏花,瞳孔几乎无法聚焦。他其实都快看不见天花板的灯光投在地板上的光影,他眼里什么都是黑的,阴沉沉地黑,像发霉的沼泽,只管一脚踏入。   “……”唐阮玉将洛珩川拽进了卧室,他走得仓促,火急火燎中险些撞着桌角。唐阮玉的手在白墙上游走迅速,直至摸着了门边他才缓了些心跳。   洛珩川半躺在床上,脑袋枕着柔软的枕头,感觉浑身的骨头都疼得散了架。他不得动弹,似乎连伸展手脚都没了力气。洛珩川有好几天没沾过枕头了,此时一阖眼就能睡着。   唐阮玉蹲在他身边,急匆匆地翻找着低柜抽屉。他的手抖得厉害,声音叮叮咚咚,响得很。   “啊,在这儿!”唐阮玉惊呼一声,手紧抓着温度计,连哪头是哪头都来不及辨认,就笨手笨脚地递给洛珩川。   “珩川,快量个体温!”   “珩川?”   洛珩川睡着了。他的呼吸声稳定又深熟。唐阮玉屏息,眼角不知怎么地格外酸涩,他悄悄地将体温计放下,转身撑着低柜慢慢悠悠地站了起来。他小心翼翼,落步都收紧了气息,生怕打扰。   唐阮玉独自一人呆在这间屋子的时候居多,故而他就有足够的时间去熟悉屋子里的一切。大到电视机摆放的折射角,小到厨房陶瓷碗的摆放朝向,他都一清二楚。   并非是他记性好。他从前一直是个记性很差的人,只是突然看不见了,他恐慌至极。那比一个不会游泳的人突然被丢入水里还可怕。因为那或许还能被救,而他已经被判了死刑,彻底无药可救了。   他还没有适应失明的日子。或许一辈子都不会适应。他想看见,可是洛珩川当不了他的眼睛。   “……”唐阮玉一吓,猛地缩回了手,接着又哆哆嗦嗦地把水壶放回桌上。每次都要等虎口被烫着了水才晓得杯子溢出了水。   看不见,自然就没了丈量的标尺。   唐阮玉用指腹将水渍粗略抹掉,接着又握住杯子往洛珩川的房间赶。   “珩川,珩川。”唐阮玉轻声地喊,他的声音像土耳其的棉花堡,一团簇拥,堆积起来再踩下去,仍然柔软细腻。   洛珩川睡得沉,丝毫没有反应。唐阮玉伸手去探他的额头,下一秒就吓得绷直了背。   “珩川!醒醒!”唐阮玉全然失了控,这种心焦的感觉交织着黑夜的笼罩快要逼疯了他,他实在是没了办法,把手落到洛珩川的肩上。   “……”洛珩川仍然紧阖着眼,眉心却仍未被抚平,显得心事重重。他被唐阮玉抓着肩,被迫半坐起。洛珩川头脑昏沉,神志混沌,他一闭眼还能看见一滩血,血迹足有半谭之深,他想掀开眼皮,可生理上却做不到。   “珩川,把药吃了再睡好不好?”唐阮玉单手扶住洛珩川的肩,轻声好气地哄着他。洛珩川的后肩抵着唐阮玉的胸口,他褪去了外套,只剩一件单薄的长袖衫。他有些冷,本能地蜷起身向着温暖靠近。   “……”唐阮玉毋需低头,他只需轻点下颚,就能蹭到洛珩川的侧面。再些许下移些,蹭过的就会是他的嘴唇。   唐阮玉明显地感觉到耳朵里嗡了一声,像是气流弹在耳蜗里炸开了,弹片残余未消,后坐力都能吞命。   洛珩川动了动身体,侧脸在唐阮玉的颈窝里轻蹭之,那一动顺连而下的滚烫将唐阮玉烧死。   他们从未如此亲昵地相拥过。就算是再追溯,追溯到六七岁的时候,也没有过。   他同洛珩川认识了近二十二年。二十二年,十二生肖两个轮回都快走完了;二十二年,一个新生儿都被拉扯到了大学毕业的年纪;二十二年,他才在今天这样的机会下,抱到他想抱的人。   他们两家是邻居,也是世交。因为自家父亲是靠做玉器生意而发家,故而他名中含玉。有一天,他听见有人在按门铃,恰巧就在家门口。唐阮玉就多停了两步。   隔壁那扇桃木色的防盗门静止不动,门口的人又催促了几声,那扇门才慢慢吞吞地有了动静。   防盗门先是被推掩开一条缝,接着是一记轻声。   “什么事?”   那个声音听来尚小,又带有一点奶气。唐阮玉循声望去,却没看见脸。   “你爸爸妈妈呢?”问的人是物业经理,唐阮玉认得,常常在小区里碰见,也会喊一声叔叔好。然而桃木门里的小孩儿似乎不认得,迟疑了很久都没应声。   “这张表格,等你爸爸妈妈回来的时候,再交给他们。”白纸被递进桃木门里,过了好半晌才伸出一只手来。他用两纸捏住了白纸的一角,另一只手搭着门,他推动迅速,迫不及待地在下逐客令。   桃木门半掩之瞬,唐阮玉同门里的小孩撞上了视线。   “你叫什么名字?”唐阮玉发现对门的人竟和他差不多大,顿时万分惊喜,他瞪大着眼睛,一张白嫩的小脸突然氤氲红红。   “你叫什么名字。”唐阮玉又问了一遍,桃木门到底还是遮掩住了些视线,唐阮玉觉着没看真切。   “……”小孩掀开眼皮,曙目投向前方。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和唐阮玉那张讨喜的脸孔相比之下,他的身上笼罩着超乎年龄的色彩,唐阮玉也还懵懂,分不太清。   “…洛珩川。”小孩眼底突有一川,但随着说话声微化渐融。   语罢,那扇桃木门就缓缓地合了起来,一合就是二十多年,时至今日也没再对他敞开过。   “…”怀里的人忽而挪了位置。唐阮玉的手渐渐滑至洛珩川的左肩,他收拢掌心,力道渐渐加大,洛珩川感觉自己被拥,竟发出轻弱的呢喃声,他微微转头,嘴唇埋在唐阮玉的肩颈,就像是吻了他。   唐阮玉的胸膛里仿佛**进了一只手,那手有十指,每一根手指都戴着尖锐利器,对准他的心脏就是撕裂。唐阮玉搂紧了怀里的人,他拼了全力地拥,呼吸因此喘重,他快断气了,他就快死了。   因爱人而死,因一腔莫名其妙却搅了他十几年的爱意而死。他屈服了。   “……唔……”洛珩川在做梦,梦里有一抹黑影在追着他跑,自己回过头却挨了一枪,枪口对准了自己的腹部。他没能逃过一劫。   “……”洛珩川猛地掀开眼睛,眼底血丝如挣出牢笼的野兽,鲜血淋漓。   他突地坐起身,一阵眩晕直袭而来,他不得不抓紧床单,手指把被单抓皱了,恍神之中,他的拇指触碰到了某人的手背。   洛珩川不由自主地吞咽了一下,喉咙的血腥甚浓,混着血沫子,他要咽下去的时候,表情都变得痛苦起来。他的身体像被施了咒,被不知名的字字凿钉在了原地。他来之坎坎,视线在黑夜中难以辨别。   “……别丢下我。”声音闷在被单上,听来便更模糊。洛珩川被梦惊醒了几分神,背脊骨都挺得笔直,他僵硬机械地循声看去,眉骨莫名地抽痛,脉搏超速跳动,迫使他不得不张开口。   唐阮玉蜷着身体贴在床沿边,腿脚都伸缩地不自然。洛珩川甚至怀疑,他会不会一个翻身就掉下去了。被子全盖在了洛珩川身上,唐阮玉合衣,什么都没盖。他难免因受冻而抖,单薄的后背由削瘦的皮肉所组成,洛珩川甚至感觉不到他的分量。   “……”棉被被拉高过唐阮玉的颈下,覆住他的身体,将风寒驱赶。   洛珩川在他身侧躺下,顺势闭上了眼睛。没力气折腾了,就这么睡吧。 第七章   洛珩川是被手机铃声震醒的。醒脑的声音波长且不知疲倦,屏幕闪烁不定。   洛珩川先是将手从被子里伸出,五指在低柜上摸索一番,手指勾了一番,才勉力抓住。   “哥,到哪儿了?快开会了,头儿找你呢。”电话里的声音被刻意压低,语气急促,带点紧张。   洛珩川咻然睁眼,眼底血丝黏成江,眼皮一掀一动都痛。浑身的骨头都仿佛散了架,他动了动腿,大腿根立刻痉挛,突如其来的刺痛如数袭来,劈头盖脸地一阵刺,洛珩川不忍呻吟。   “哥,你怎么了?”   “……”洛珩川颈侧的青筋因猛然绷紧的动作而突显,脉搏跳动异常,迫使他不得不用掌心按了按侧颈。   “我十五分钟内就到,替我拖会时间。”   “欧了,先挂了啊。”电话那头一阵盲音,催促着洛珩川起身。他无声地叹了口气,待到眼底红江沉没,稍稍褪了些色,他才掀开被子下了床。   “你怎么起来了?”双脚刚着地,人还晕晕沉沉,唐阮玉正巧捧着一碗粥走进来,他迎面感受到洛珩川的气息,不禁拔高了声音。   洛珩川掀开眼皮,目光如钩牵向唐阮玉。他捧着粥的手如履薄冰,粥还冒着热气,洛珩川注意到唐阮玉端着碗的姿势有些轻晃,猜测是烫了手。   “局里来电话了。”洛珩川走上去,伸手把碗轻轻地接了过去。瓷碗较小,触碰在所难免。洛珩川的掌心包裹住唐阮玉的手指,亲昵地碾过他的手指骨节,才让唐阮玉松了手。   “哦……可是……”唐阮玉的眼神一如既往黯淡,像是被十字架钉住的傀儡肉身,他想动,亦动不了。显眼深刻的疤痕除了增添可怕度,一无是处。   洛珩川已经套上了外套,他顺势摸了摸下巴上一夜冒出的胡渣,有些扎手,他抬眸扫了眼手机屏幕上的时间,无形的紧迫感又如高压空气,一阵阵紧逼而来。   “我走了,下午我让阿姨早点来给你做饭。”洛珩川掠过唐阮玉,肩膀与之擦过。   唐阮玉做了个吞咽的动作,他将方才有些烫红的手指藏在衣袖内,手指不安分地动动,眼皮也随之抽搐几分。   “珩川,我要去趟学校。”洛珩川本蹲着身,手指熟练地系着马丁靴上的鞋带,他的动作忽而一顿,微微侧身问:“今天上课?”   唐阮玉点了下头,嘴唇还是翕动地张开了。   “今天周二了。”   每周二是唐阮玉固定去美院上课的日子。洛珩川头一回忘了个精光。   洛珩川的身体仍旧难受着,起蹲加深了头脑发昏的程度。他拉紧了鞋带,才站了起来。   “那我送你。”洛珩川已经开了门,一只脚踏了出去,冷风又忙不迭地见缝插针,洛珩川吃了风,躬身咳了几下。   “不用了,我打车就行。”唐阮玉折过身,一手伸向餐桌。他的手像鱼,摇着尾巴在海里快速又茫然地窜逃,好不容易找准了目标,他像是抓紧了稻草,才敢呼出一口气。   “我……刚才用炖锅自动煮了一些排骨汤,味道可能不那么好。多少凑合喝一顿吧……还有药,我也放在里头了。吃了东西再吃吧。”唐阮玉提着棉织品的布包,左手托着底,向着洛珩川。他的手从袖子里探了出来,一眼就跳入洛珩川的眼睛里。   “……珩川!”唐阮玉惊呼一声,左手就被洛珩川拉了去。   洛珩川近乎蛮力地一把撩起了他的袖口,唐阮玉挣扎,却被洛珩川紧抓着不肯放。   “洛珩川!”唐阮玉忽然失了控,他满脸涨红,眼角的疤都因激动而抖。洛珩川根本不顾,直到他亲眼见到从掌下延续到手腕的烫伤。伤口不仅红肿,水泡都起了鼓,有小有大,来来回回还有好几个。   洛珩川本被逼退的红潮又倒退回来。   “放开!”唐阮玉咬着牙使出浑身的劲才抽回了手。他的手猛然垂落,砸在身上,他却不觉得疼。   洛珩川睨着眼看他,目光又不自觉地敛紧,继而变得犀利。唐阮玉虽然看不见,但他因足够了解洛珩川,对于他身上一切细微的变化都有异常的敏感度。他忽而屏息的胸口、手上动作的迟疑,都是唐阮玉判断的依据。   “珩川!我……”洛珩川又是一把将他扯到身边,他气得头脑发涨,后背一时之间被冷汗浸透,他的手甚至开始不听使唤,连摔门的动作都不够利索。   唐阮玉被迫被他拽着走,明明昨夜还发着高烧,脸色都还没彻底缓过来,怎么就有那么那么大的力气。   洛珩川走得飞快,唐阮玉跟得踉跄。他那只完好的手被洛珩川拧得死紧,他一时半刻都脱不出手。   “嘭!”地一声巨响,洛珩川一言不发,将唐阮玉塞上了副驾驶座,顺势又打开了后备箱,将一包小冰袋草草地甩在他身上。   “敷好!”洛珩川连眉目间都冷如冰霜,不再覆有丁点温气。他几乎是吼穿了喉咙,血腥味顺势弥漫而上,胃里如绞如浪狂掀,他头脑一片空白,抓着方向盘的十指几乎要变形。他瞪着前面空荡的马路,咬牙切齿地将刹车踩到了底。   唐阮玉没有心理准备,人像离弦的箭,咻然被射出。洛珩川用余光捕捉到,下意识地就降了速。脚掌轻抬起的瞬时,他也同时伸手护住了唐阮玉的额头。   “把安全带系好。”洛珩川的语气收敛了很多,他的理智也在慢慢找回。他也并没有将手覆到唐阮玉的皮肤上,而是虚虚地贴着,唐阮玉抬颚的瞬间能碰到一二。唐阮玉心里涨得满,不知怎么地,鼻腔酸得厉害。他抬手,竟然精准地抓住。   洛珩川忧心如焚,一心放在路况上。他的心掰成了两半在用,这让他没有在第一时间将手抽走。他的反应、直觉、预判能力都因抱恙而下降,所以等他发现身后那辆车的时候,对方至少已经跟着他开了两圈。   “……”前方一个路口闪着黄灯,一边的分流车道即将并行。洛珩川再一次有意地瞥了眼后视镜,身后的奔驰suv仅仅与他保持着三分之一车身的距离,前挡风玻璃是单向的,洛珩川无法看到驾驶座上的人,他眉毛一凛,眼神猩红未退,便显得愈发锋利。   洛珩川推着方向盘,车轮迅速且流畅地擦过白线变入直行道。他按下蓝牙耳机,语气沉着。   “六儿,帮我查一个车牌——号码是辛d87950,让外勤同事在通桥高架外口设置临检。”唐阮玉顺着声音转过了头,洛珩川已经掐了电话。   “小玉。”唐阮玉抓紧了手里的冰袋,手指不安地扒着安全带,他不自然地嗯了声。   “等过两个路口后,我就把你放下。下车之后你不要停留,直接右拐进入巷路。大约走一百米后,就到了老麦咖啡馆,找老麦送你去医院。”   “珩川……”   “别怕,小玉。”   “到底发生了什么?”   “小玉,你相信我吗?”洛珩川打断了唐阮玉,趁着车速降下来的空隙,他将自己脖子上的围巾摘了下来,替唐阮玉系上。   唐阮玉一下子没了声音。   他将抓着安全带的手一根一根地扯下来,眼皮不由自主地颤动。   “我信。”   洛珩川勾起唇角,笑容很短,转瞬即逝。他越过车排档,握了下唐阮玉的手。   “小玉,准备下车。”洛珩川的话就像临赛跑前裁判手中的信号枪,一旦扣下扳机,他就得躬身往前冲。   车轮一偏,往右车道里靠。门锁“啪嗒”一声,唐阮玉紧张地松不开手。洛珩川看了他一眼后,将刹车踩了下去。   “……”唐阮玉刚一跨出车外,洛珩川的车就一刻不留地往外冲,唐阮玉心惊胆战,腿都快直不起来了。   他抓紧了围巾,才获一丝空气。围巾上还残存洛珩川的味道,就像围栅在护着他。他的牙齿用力地啮过下唇,抬手摸到右侧白墙后才定了神。眼皮因紧张而痉挛,受伤的手都因高度紧张而不见痛了。   他很快摸到了墙柱,心里一凛,腿脚麻利跟上,顺势右拐。唐阮玉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心跳都快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周遭全是车流快掠而过的摩擦声,但也难掩他快倒流的血液声。   他今天随便踩了双球鞋就出门了,材质轻便,踩在地上都悄无声息。所以,他的听觉就愈发灵敏。背后没有跟踪他的声音,也没有生人的气息。   身侧的墙摸不着了,他就换别的参照物。手摸过许多东西都粘了灰,他也无法。他在心里默数走过的步子,刻意留意自己每一步的大小。他猜测,还有三五十米就该到了。   唐阮玉感觉眼皮上一阵温暖,今天的天气似乎特别好。他定了定神,心里稍有缓和。   “跟我来。”   忽有一手从旁边伸出,扣住了唐阮玉的肩。他一吓,差点叫出来。但又听着声音耳熟,忙不迭地说:“老麦?!”   “是我,珩川给我打电话了。”   老麦也是他们的发小之一,从小到大黏着一起玩的。自唐阮玉瞎了之后,老麦也时常会来看看他。   “珩川怎么样了?!”   “他被人跟踪了。” 第八章   洛珩川握着方向盘的手不可自控地抖,他已经用尽力气去抓,掌心开始流汗,指甲都嵌进指腹边缘,刺痛阵阵袭来。每刺一下,他才能克服胃里愈加泛滥的灼热感。平面镜里照出利刃般的双目,一掀一瞥间,他眼底波动渐稳,沉如无澜无波的死水。   “哥,通桥突然发生连环追尾事故,事态严重。从利云路到通桥的4.5公里路一概被封。”耳机闪烁,可绷出的一连窜话叫车轮骤然打滑,尖锐异常的刺叫声引得喇叭声阵阵。洛珩川硬是赶在绿灯消失前,从两辆私家车直接挤出位置来,右后车门堪堪蹭过,甚有火花爆出。   “车牌无交通事故记载,车主是本地人……”   车是套牌。   洛珩川一秒反应,他刚想再说几句,车身忽而一震!胸口直撞方向盘,后坐力不小,前胸腔骨瞬时一阵木痛!   “……”洛珩川一把扯下耳机,双手急速猛打方向,以蛇形闪过路口后,直接右转进入辅路。后面的车紧追不舍,且不再潜伏,直接以攻而上。洛珩川的脸色也彻底冷下来,他本就暗光凛凛的眼睛终于露出久违的一丝阴沉。   两辆车一前一后在空荡的马路上争秒飙速。两旁行人亦无,唯有秃了叶的树桩几棵。冷风被隔绝在外,似乎危险也暂时没有靠近。   前面快到头了,再开就没路了。洛珩川单手把着方向盘,右手伸到副驾驶座的夹缝中——将短刺刀反握在手。刀柄凉手,和他滚烫的手心格格不入。   洛珩川从眼角迸出阴侧侧的风,他手指灵活地翻转,将刀刃向下,然后藏于袖中。   “……嘭!”后面的黑车终于逼了上来,黑影如快闪轰鸣,不遗余力地撞着洛珩川的副驾驶。洛珩川咬紧牙关,余光快掠而过,卯足了劲道将油门踩爆,速度表霎时绷直,继而又以顺时针方向快速摇摆。   黑色奔驰咬得死紧,一刻不松口,贴着洛珩川的车把他往死角逼。   “咣当!”这声巨响能破天,车轮在沥青地无措打转,叫嚣不断,翻着刺声割着心脏。   “……”洛珩川不忍发出低喝,他的额头因猛烈撞击而受伤,挡风玻璃被撞碎了大片余,碎粒贴着额嵌入皮肤里,血痕顿时划出,他一眨眼血就像拧开的水管子,汩汩狂涌。   他的视线被血遮挡,眼皮只能艰难掀开,模模糊糊之中,有人正朝他走来。那关门声震耳欲聋,像在洛珩川的面门上扇了一个巴掌。洛珩川动了动手指,刀刃已从袖中滑落出来,他反手用手指握住,刀刃锋利,足以杀伤。   “一……二……三……”洛珩川被巨大的撞击力撞倒在副驾驶座,他微微抬颚,目光直指后视镜,他吞咽,喉底如烫油滚滚浇过。   “四。”视线所包的范围内终于走进了四个人。四人分别占据四个角,无论洛珩川从哪里下车,都能将他生擒。   洛珩川突然露出牙齿,上唇被挑起,赋嘲讽之意。他腾出一只手来,摸向安全带。   只听“啪嗒。”一声响,除了汽车故障的声音,只有这声最轻。然而却是一声警铃敲心头。   洛珩川挪了下腿,将手探向车门。车门透一缝,冷风即刻而来。洛珩川垂手,刀身终于落入手。   出手的一刹那,洛珩川的体温再度飙至三十九,他本该可以出手更快,但碍于身体所累,反应、灵敏度、力量都比平日差上许多,但好在还能应付。   “啊!”他的刀锋由后往前刺破其中一人后肩,他收了力,刀刃只会留有表面,划伤肌肉,并未刺中要害。而不等他再调转刀口,他无法顾及的后背就叫人钻了空。   “……”洛珩川呼吸一滞,下颚明显异动,他一步踉跄,后者穷追不舍,提刀又刺。刀口再度抡起,却被一只手紧紧抠住。   刀口仅离洛珩川的眼睛一公分,他本就流血的额头也糊了他的眼,但隐约血腥气难盖。   “啊!”哀嚎声突现,混着手骨断裂的声音,在两人之间爆开。刀咣当落地,洛珩川一个反扑,以单腿钳制后,抡起那人的脑袋就往地上砸。   地上混的血越来越多,也不知谁是谁。洛珩川掐紧身下人的脖子,手下不再留情,他贴近,一字一句含着气逼问出来。   “你们是谁?”   然而逼问得不到任何回答,只有变本加厉的再一次进攻。洛珩川眼神一凛,夺眶,他的体力快到极限,视线已经看不清出刀刀速度和方向。他失去了出击的预判能力,只能盯着眼前的一团白糊,猜出大概。   “唔……”他还是晚了一秒。待他抬手抓住对方的尖刀,躲避已来不及。利刃从他的掌心刺入,再从手背刺出,脉络胫骨似乎都被一腔破坏,洛珩川瞪大了眼睛,眼下组织像爆了口的下水管,管子被人恶意剪坏,残存在里的水混着杂质喷泻而出——只不过流出来的是红色的。   大多刚认识洛珩川的人,都觉得他是个不好接近的人。眼神幽深像深渊,他不动声色,浑身透着漠然与拒绝。   这样的人,容易让人提防。   他倒下了,倒在粗粝冰冷的水泥地上,一动不再动。那些人撑起了身,其中一个俯下了身,用鞋踩住洛珩川的手指,鞋底又脏又硬,一脚下去踩不平。那人面露不耐,于是碾动鞋面,加大力度。   “……”洛珩川的手像残破布偶的断臂,被强固不能动,短刀抽出一刹,血肉被利器再次切割,二度折磨,他的手亦像毫无生气的枯草,命液尽逝。   “走吧。”一人将现场带血的刀收了起来,动作刚做到一半,只听一阵刺耳的轰鸣声由远及近。几人面面相觑,低声咒骂几句后,火速钻入车内,人都顾不上坐好,车子就如弦刹那飞离。   警报声愈来愈刺耳,车顶上那盏亮红更是刺眼,急刹声又被鸣笛声掩盖。   “珩川!”   “哥!”   “洛队——”   唐阮玉在老麦的搀扶下才下了车,他受伤的手上已经缠上了纱布,他双脚刚一落地,就听到   耳边那撕心裂肺的声音,他第一下没能听清,人还略有恍惚。   他仿佛一个生了锈的老机器,发条不再灵敏。导致耳朵片刻失聪,他听不清他们在喊谁,又好像听见了。他有些迟滞,不知道该面向哪里,反正他也看不见。   “……老麦,珩川呢?”   “老……”唐阮玉的手骤然一空,人不由踉跄。   “珩川——珩川!珩川!”   唐阮玉忽而一怔,他试图往前走,可是左腿不知怎么地就迈不出去,小腿颤得严重。他下意识地去抓被烫伤的手,可一碰心就疼得慌,他一转过头,漆黑一团,连基本的光感都感知不到。   周遭都是杂声,有比警车更尖锐的鸣笛声在逐渐靠近,身边开始有跑动声,他们似乎抬着什么,跑动的震动不太正常。   “珩川怎么了?”唐阮玉感觉到侧面上掠过一阵风,他慌里慌张地伸手去抓,他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他以为自己很正常,殊不知声音和一地的玻璃碴一样支离破碎。   “……洛队……肩胛骨被刺伤、左手伤势更严重,大量出血,心脏……心脏出现骤停……”   “……”那股风又消失了,唐阮玉感觉到跑动的震动更剧烈了。   .医院内   洛珩川一度陷入昏迷中。   他躺在那张洗得发白的床单上,床垫发硬,他的双脚似乎也伸不太直。他的左手被搁在被子外,他的手掌被厚纱布里里外外缠了好几层,手指上也落得血痕印迹不断,无名指上的指甲都被踩裂了,手指骨节也破了皮。   吊针无法扎进他另一只手里,只能从手臂内侧进针。氧气罩罩在他的脸孔上,他双眼紧阖,却没有醒来的征兆。   生命体征仪在显示洛珩川还活着。   重症监护室的门被推开,露出一双鞋套。那双蓝色的鞋套迈得小心,她似乎不敢接近。她穿一身隔离服,消毒手套有一股浓重的塑胶味。她不安地绞着手,反反复复几次后才往前走近。   她手足无措地看着床上的人,竟然没有在第一时间辨认出来。她试探性地伸出手,可垂眼看到那只千疮百孔的手,她犹豫,犹豫再三,也没敢再握住。   “……洛哥……他们让我来看你……”廖文婷一张口,眼底就湿了。她赶紧捂住嘴,可呜咽还是从指缝中跑出来。   .重症监护室外   唐阮玉被隔绝在外。   医生说洛珩川还没醒,重症监护室也不得进那么多人。   谁进去了?唐阮玉脱口而出,却没人答话。   老麦去找医生了。叫他在这里坐好不要动。他哪里敢动?珩川就在这扇玻璃窗后,他还能去哪儿。   “医生,我……我想进去。”唐阮玉逮人就问,一把抓住别人的袖子也不管三七二十一。   “不是和你说了里头有人吗?!你等里头的人出来再说!”医生吼得不耐,吓得唐阮玉不得不缩了缩脖子。   “可是他的同事都在这里……还有谁会进去……”   “一姑娘,也穿着警服呢。”   唐阮玉始终屏着一股气,强迫自己不要哭。所以他就算是坐在救护车上,他也抓着洛珩川的手,愣是忍着没掉一滴眼泪。   可这会,倒是想哭了。 第九章   唐阮玉的手指像无头苍蝇,畏畏缩缩又不知所踪。他好像很怕冷,手掌贴上背后的玻璃窗,他就急不可耐地缩回手。可他又不得不要碰触,不撑着它,他就站不起来。   “小玉,你去哪儿?”老麦听到动静,顺势回头,即刻几步走到他的身边。   唐阮玉不讲话,一张脸像被抽光了血,白而渗着灰,他的嘴唇似乎无法紧闭,上下唇脱离了掌控,只能发出呢喃,声如蚊蝇。   “小玉!”唐阮玉扶着墙自顾自往前,双腿亦抖得晃,他看不见横在面前的手推车,等到不小心踢到了车轮,手推车上的不锈钢罐子开始倾倒,响亮又密集的声音予唐阮玉恐吓后,他才刹住脚步,微微躬身,嘴里接二连三地道着歉。   “对不起……对不起……”   “小玉,没事吧?!”老麦一把拉过唐阮玉,唐阮玉踉跄,好像一点力气都不剩下。   “你到底要去哪儿?”   老麦站在唐阮玉的右手边,换做平时,他会根据说话人的声音、气息的流动来判断对方所处的位置,十有八九都出不了错。可现在的他,浑身上下的感官都失了灵,他被一把脏兮兮的厚土掩了口鼻,他不得呼吸,无法换气,好像谋杀现场。   “我……我回家……刚才医生……医生说……珩川醒了要喝流质……我回家煮……”唐阮玉扭过头对着一团空气急急忙忙地解释,他一着急,眼下的疤就会抽搐,红疤挤成一团,像被烫坏的云。   老麦好半晌没说出话来,他抓着唐阮玉的手稍许松了些,但仍然不肯放。   “他还没有醒。”   老麦明显感觉他握着的那截窄瘦的肩胛骨,忽而僵硬。而那团疤也显露地更黯红。   过了十几秒,唐阮玉动了动肩,将手臂从老麦的手里抽了出来。   “医生说马上就醒了。”唐阮玉语气平常,刚才还难消难除的颤抖,忽然之间就被他自个儿消化进胃里。   手推车又发出了叮叮铛铛的碰撞声,不过时长仅在眨眼间。唐阮玉眨了眨眼,小心而谨慎地从旁边绕过。   他挺身向前走,背脊笔直,仿佛不曾被压垮。明明举步维艰,进退维谷。   老麦到底还是开车送他回家。   一路上,没人说话。窗户关得严丝合缝,便连冷风灌入的声音都没有。   “还是我做吧。”临下车前,老麦转头最后提了句。唐阮玉仍旧摇头,老麦便不再多说。他随着唐阮玉下了车,替他将菜料都拎上楼。   “老麦,你先回医院吧。等我做好了,我再送过来。”唐阮玉抓着门把手,将门敞半。   “你打我电话就行,我开车来拿。”   “我送过来。”唐阮玉一瞬不瞬地盯着老麦,仿佛嫌强调不够,他又屏着气重复了一遍。   “我自己送过来。”   老麦盯着唐阮玉看了几眼,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他点头,顷刻间又反应过来,他看不见。   “那你注意安全。”   两人的对话在唐阮玉关门的一刹戛然而止。整间房也再度陷入安静之中。唐阮玉将手从门把手上撤下,他不再扶墙,直接侧过身拉开移门,进了厨房。   他拉开橱柜门,双手去摸锅盖,等掌心被凸起的盖顶戳了下,他才找到他所需。   “……”唐阮玉将排骨从袋子里取出,他的指腹覆在那些冰冷冷的生肉上,黏稠血腥的味道一下子扑鼻而来。唐阮玉的手一顿,继而脸色一沉——这些骨头还是切得太大了,珩川怎么吃得下。   唐阮玉将排骨铺开,手在台面上摸索一番才抽出了刀。   刀刃锋利,唐阮玉切得小心翼翼。可是每次手起刀落,受伤还是再所难免。   “……”砧板上忽然落下水渍,水渍扩成圈。唐阮玉一下子愣住了,他放下刀,胡乱地抹了把脸,掌心立刻都是水。   唐阮玉越抹,砧板上的水就越多。他切肉的手逐渐不稳,刀锋一偏,很快就划了手。火上的砂锅盖正跃跃欲试,它发出不安地呼叫,沸水再也受不住火灼攻击,它一再试探,最后冲破盖顶,白沫如巨瀑而下,瞬间将火吞灭。   “嘭!”地一声,煤气发出炸响,迫使唐阮玉后背一僵。刀在砧板上拉扯出一道痕。   “……”唐阮玉把脸埋在掌心,肩膀终于得以松懈,彻底**。水渍落得更多,顺着他的指缝大片大片地掉,连带着往下砸的还有他已经内心已经超载的伤。长袖因为他抬起的动作而往上翘,露出小臂上缠着的厚纱布。   他什么都做不到,什么也无法为洛珩川做到。   .重症监护内   洛珩川做了好几个梦。梦里色彩斑斓,猩红、乌黑、青紫,大块成片的色彩出现在他的视线区,他挥手打掉一片,又落下一块来。   他听见有人在喊自己,声音很轻柔,好像是他梦寐以求的那个人。   “……”洛珩川的手指反射性地抽搐,他感觉眼皮沉重,很难睁开。   “洛哥!”“珩川!”   “呼……”氧气面罩上的白雾又蒙上了一层,他鼻翼翕动,眼睛渐透开逢。   “珩川!”老麦亦情绪不稳,一开口也抖了嗓子。他抓住床头的铃一阵狂按,接着倾身而下,手都抬起来了,却不知道该往哪里落。洛珩川好像浑身都有伤,没有一处完好。   医生很快就推门而入,老麦和廖文婷都被挤了出去,两人的视线一刻不敢挪,紧追着医生,也不敢多发一言。   “小玉……珩川,我去给小玉打个电话,你等我。”老麦突然想起来什么,眼睛蓦地一亮。洛珩川困难地眨了眨眼,就当默许。   “每隔十五分钟就用棉棒在他的嘴上润一圈,他还不能喝水,也不能进食。两小时之后,没有异常情况,才可以喝一点流质。”   “有事随时按铃。”医生又替洛珩川调整了一下点滴的速度,才插着手往门口走。廖文婷连连点头,谢过医生后,才折返回洛珩川身边。   洛珩川微微侧头,将脸转向廖文婷,后者见他动,急忙附身而下。   “怎么了,洛哥?”廖文婷的大半张脸都被口罩所掩,只露出一双哭得通红的眼睛。洛珩川盯着她的眼睛,见她眼皮红肿,眼角因反复拭泪而泛红,他突然伸出了手。   “……”他吊着针的手颤巍着抬起,其中手背青筋皆立,青紫伤痕累累,交错横生。   廖文婷垂眸,洛珩川五指微张,掌心稍许向外,廖文婷忽而落泪。   “……”两只手终于紧握,相反,廖文婷的手比洛珩川的更冷些。洛珩川的嘴唇干燥地起了皮,嘴角处还留有摔伤过后的伤口,可他却在竭力扯动嘴角,嘴里有气无力地念叨:“文婷……其实我……”   “珩川。”洛珩川手一顿,却没放开。他极轻地挪过视线,看见老麦正走过来,身后还跟着唐阮玉。   他仍然没有松手。   “老麦。”洛珩川喊得很轻,声音全然嘶哑,不似平时的他。老麦有意识地瞥了眼廖文婷,她的手由洛珩川握在掌心,搁在被子外。她没有看老麦,而是一心盯着洛珩川。   气氛忽而微妙,唯独一人一无所知。   唐阮玉的手里拎着保温桶,帆布包的肩带恰巧勒着他被刀切伤的部位,他不得已又换了次手。他慢慢吞吞地往前走,他也不知道隔着多远,脚试探性地迈,老麦心里咯噔一下,虚拉着他的手肘,小声说:“小玉,珩川在这儿。”   唐阮玉这才缓过神来,他拖着保温桶的底儿,然后小心翼翼地搁到桌上。洛珩川喉结一动,等口水润了干哑的喉底,他才开口道:“小玉。”   唐阮玉浑身一震,心脏被针管刺穿,酸涩如浪碾压鼻腔,他得靠拼命压制才不至于哭出来。   “……你痛不痛……”   洛珩川同老麦对视了一眼,老麦拧着眉朝之摇了摇头,动作幅度微乎其微。   “我……我给你煮了些骨头汤,你要不要喝?”唐阮玉从来没有进过这间房,他想象不出来洛珩川的身上插着多少根管子,但他也不敢乱碰,甚至不敢靠床太近。他看不见,所以不敢乱动。   “医生说还不能吃流质,也不能喝水。“廖文婷冷不防地出声,所有人都将目光聚集到她身上,除了唐阮玉。   “……”唐阮玉眼下的疤又被光影遮了一半,他像只泄了气的气球,突然被人恶意戳破,谁路过都踩上一脚。   “珩川,这汤,小玉他……”   “老麦!”唐阮玉猝然开口,他的脸因难堪而青白,红疤似乎充了血。   唐阮玉像是落荒而逃的逃兵,他跌跌撞撞,后脚跟猝不及防地撞到床角,老麦想去抓他,却没抓住他。   “小玉!”   “对不起……对不起,我……我把这个拿走……”唐阮玉伸手去拿桌上的保温桶,老麦伸手去扣他的手腕,唐阮玉像被点了火的油桶,霎时爆炸。   唐阮玉脖子上的青筋全都因此爆了出来,他的眼泪完全控制不住,一张口除了呜咽连话都讲不了。   洛珩川的眼底又混着一片红浆,他盯着唐阮玉,目光锁到缠着纱布的那一截,心脏忽而抽痛,疼痛堪比身后伤,竟然有些撕心裂肺。   “小玉。”   “你还疼吗?” 第十章   唐阮玉小时候常被说女气。   他长得白,眼睛生的是杏眼一双,嗓子眼儿也纤细。每回他着一身白毛衣,脖子缩在毛茸茸的领头里,就像一头冻伤了的小鹿。眼睛眨巴,脸颊红通。   他依赖上洛珩川,是从洛珩川有一次帮了他开始。   “喂,小娘炮!”唐阮玉背着书包走在回家的路上,他人瘦小,书包却沉,像座小山压在他背上。他走得慢,背后的声音就愈发地响。唐阮玉背脊一僵,抓着带子的手握成了小拳。他停住脚,扭过头去,小脸嵌着愤怒的表情,嘴唇死抿,却骂不出一个脏字。   后面那小孩儿咧着嘴哈哈大笑,伸手指着他的脸孔,故意走近了瞅。唐阮玉皱着眉往后退,那小孩儿就往前一步,他退一步,对方就逼近,直到他的后脚跟抵到花坛,他用余光下意识地偷瞄了一眼,才变了变脸。   “你…你想干什么!”唐阮玉感觉牙齿磕拌着了舌头,咬得一阵麻疼,他即刻倒抽一口气,五官都扭曲了。   小孩儿张大眼睛,不怀好意地将唐阮玉从头到脚打量一番,他的脸快贴上唐阮玉的胸口,他动动鼻子,像条狗似地嗅着味道。唐阮玉疼出了生理性眼泪,牙齿将舌尖咬得更狠了,他疼得快站不住,小腿直抖。   “他们都说,其实你是女孩。”小孩儿的瞪出来,他的眼中渗出一股强烈的浊黑的恶意,像黑河底下谣言的怪物,张牙舞爪,吐着信子。   唐阮玉浑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一阵恐惧与通电的激流感从背脊上游到脑后。他忽而头脑空白,耳朵里全是嗡嗡回响。   “…放开我!”唐阮玉一瞬间失控大叫,推搡之间,他一屁股跌到了身后的花坛中,丛中植被高耸,竟然一下子吞没了他的身体。书包垫于背后,起了些微弱的保护作用。唐阮玉吃痛,不免呻吟,他甚至还来不及撑起身体,直觉下身一凉,他破口大喊:“救…!你放开我!”   他被抓住了。小孩的手劲怎么会那么大。他怎么一点都挣脱不开,唐阮玉出于本能抬腿就踹,可某处被捏在手里,切肤之痛防不胜防。   天越来越暗了,就像谢了幕的舞台,红布变黑布,除了更显阴沉以外,黑天墨地,还透露着阴气。   洛珩川今天下课的时间,比平时还晚。   临近考试,老师拖堂就变成家常便饭。他走到小区的时候,都快六点了。   “…”洛珩川踩一双轻巧的气垫鞋。左腿一并靠拢的时候,鞋面落地无声。他猝然低头,发现地上有剩落的废土,泥泞丁点,从花坛边缘溢出。洛珩川忽而眯眼,他转头,将视线撇向已经快和墨夜融为一体的高丛。   洛珩川抬腿踩了上去,枯草敏感,顿时发出脆生生的呼叫。洛珩川又停住了动作,他挪开了脚,视线锁定枯草,他俯身,伸出食指将几根指甲盖大小的白毛黏到手上。他搓了下,似乎若有所思,又往里走了两步。   “……”唐阮玉的书包在争抢中被扯开了盖儿,书全撒了出来,满地的铅笔如筛倾倒,倒得稀里哗啦。   “还给我!”唐阮玉忽然脸色巨变,本就冰白的脸色更如冰窟,他声嘶力竭,可张口闭口,却冷得凑不出字句来。   “……”洛珩川终于拨开挡在他面前的几叶绿,他愣了几秒,可眼神在短暂的几个来回后,顿时就有了判断。   他一个箭步冲上去,仗着身高优势将扯着唐阮玉脖子的男孩一把扯住,他双手用力,扣住其肩,男孩一个重心不稳,身体难以平衡,仰面摔在地上,同时甩出了攥在手心里的玉坠子。   “咣当。”玉碎玉殒,变成半掰。   唐阮玉一下子哭出了声。   他不管不顾地冲上去,双手在地上扒拉,玉摔碎了好几块,他一块不敢漏,手拢着那些碎块,眼泪噼里啪啦地往下掉。   洛珩川表情紧绷,忽而皱眉。   再转头看那小孩,被洛珩川一推之后,被他的气场不自觉地所吓,见他一身黑,脸上也没多余的表情,俨然一副与年龄不匹配的冷酷同敌意。他抓起书包连滚带爬,洛珩川刚想去提他的后领,被身后的哭声猝然打断。   “……”洛珩川硬生生地收回了脚,脚底膈应,他蓦地一顿,将脚挪开—是一支断了芯的铅笔。他心里咯噔一声,继而弯腰拾了起来。   唐阮玉蜷成一作团,他像一个白玉团子,被戳开了外衣,露出半肩。他这会反倒没了声音,头埋在膝盖里,几片尖锐的碎片探出头来。他手指冻得通红,受不住冷风吹,不禁抖。   洛珩川随着唐阮玉,在他身边一起蹲下。他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替他将书包拉过来,将散乱了一地的书簿逐一拾起,手掌在书封上抹了抹,灰脏的土就掉了下来。   “……”唐阮玉感觉眼前被一影子晃过,接着身体被暖意所覆,他怔滞,不免仰头,目光再落,他的身体被一件厚衫所裹,尺寸不合,但罩他身,却传来丝丝暖意。   洛珩川已经替他把包提在手,迈步往前走,唐阮玉见洛珩川的背影,精神才恍然,处于本能地追了上去。   “他叫什么名字?”洛珩川感觉到唐阮玉的跑动,有意识地放慢了脚步。洛珩川的外套披在唐阮玉身上,显得宽大,后摆一上一下摇。   “……叫杨鸣天,是我同班同学。”唐阮玉抽泣未退,说话声仍旧断断续续。   洛珩川垂目,手在身侧咻然一握,又很快放开。   “给我。”洛珩川忽然伸出手,唐阮玉不明就以,洛珩川用下巴努了努了他的手,唐阮玉这才明白,可目光拭过后,又红了眼睛。   “小玉,给我。”洛珩川口吻稍缓,听来温柔了些。唐阮玉手一抖,才把手伸了出去。洛珩川摊开掌心,轻握住唐阮玉的,唐阮玉生怕那些碎片割伤洛珩川的手,他急吼吼地说:“小川哥哥,你先拿张纸巾垫着。”   洛珩川摇了摇头,又把手往前一送说:“没事。”   唐阮玉不肯,他急急忙忙地去裤兜里摸索,终于摸出一张纸来,他抖开了垫在洛珩川的掌心上,才极其小心地将那些碎片放了上去。   洛珩川用手指轻推着仔细地看了看,抬眸时朝唐阮玉安抚性地一笑说:“不算太严重,我能给你粘好。”   “真的吗?”他的眼睛蓦然一亮,泪痕还挂在脸上,一笑起来便显得有些滑稽。洛珩川伸手挂了一下他的鼻子说:“真的,明天我给你送来。”   唐阮玉皱了皱鼻子,继而破涕为笑。洛珩川将纸巾对折,碎玉收拢在中。   “小玉,你痛不痛?”洛珩川注意到唐阮玉的手指红肿,骨节处有些许破皮,他的笑意很快收敛,眼神不由冰封。   唐阮玉满不在乎地摇头,手自然地搭上洛珩川的手臂,他扯着他的袖子轻声地答:“不痛,我忍得了。”   唐阮玉是从那时候学会忍痛的。   他不喜欢哭,多数人都嫌他女气,说他不够男子气概。他就更不喜欢哭了。即使有时候磕了碰了,真的疼,生理性眼泪被迫渗出眼角,他都生怕人看见,赶紧抬手擦了。他会抢在别人开口前先强调自己无碍。   不过如今,过问的人越来越少了。   洛珩川终于从重症监护室转到了普通病房内。他毋需氧气罩,亦无需再由生命体征仪来标记自己是否还活着。他能坐起来了,能坐着同人说说话了。就是受伤的手仍然不能动,他把不住筷子,也握不住勺子。   “……”病房的门再度被打开,露出一双胆怯的脚,进退两难状。   洛珩川一瞬捏紧了盖在身上的白被,眼底闪过一言难尽的紧张和无措,在他们本该熟稔、默契相处的关系之间,横出一道诡异的芥蒂。   唐阮玉已经连续来了三个晚上。医生说最好能有人替换一下,这么连续性地熬夜很伤身体。洛珩川心里自然清楚不过,可无论他怎么说,唐阮玉都一言不发,就着一个坐姿,呆在离洛珩川不远的位置,迟滞般地发呆。   洛珩川让老麦去劝,可似乎所有的人都劝不动他,他忸得狠。   “小玉,你快回去吧,不要再陪夜了。我没事的。”唐阮玉杵在床头边,他已经差不多熟悉了病房内各个物件的摆放位置,很快就摸到了床头。   回答他的是一碗冒着热气的肉糜蛋拌饭,绿油油的青菜盖在上面,味道闻来香气逼人。   “这是阿姨做的,应该很好吃。”唐阮玉将碗端在手里,汤勺亦捏在手里。   “尝尝。”他动了动手腕,将肉糜同青菜随机地盛满一勺,然后滞在半空不动。洛珩川抬眼去看唐阮玉,发现他的手似乎不抖了,他悬着的心稍微放下些,继而抬手握住那只碗。   “我自己来。”   唐阮玉出奇地没有松手。   “我……我喂你吧……老麦讲,折叠桌很矮,你躬身吃会压着伤口。我怕你痛。”唐阮玉仍举着勺子,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同窗外渐浓渐黑的天一样机械。   “老麦乱讲的。”洛珩川受伤的手不可自抑地颤抖,疼痛牵连全身,他不忍皱眉。   “你的手也伤了。”唐阮玉终于前凑,他的嗓子隐隐作痛,极力克制着情绪但外露难免。   “……小玉!”汤匙就快碰到洛珩川的唇,却被他故意躲闪而过。   唐阮玉终也有一天能在他的嘴里听到他如此咬牙切齿地喊自己。   “为什么…你以前都不讨厌我的。”   “就因为我瞎了吗?小川哥哥。”   若语言如刃,可刺破铜墙铁壁,那便可杀死那薄如白纸的人身。洛珩川无比清晰地感觉到心脏被五马分尸,体内所有的器官在顷刻间被践踏成泥,他眼睁睁地看着有什么东西在倒下。   “……小玉,我这一辈子都是欠你的。我已经还不上了。” 第十一章   汤匙跌落在碗边沿的瞬时,才是在两个人的心上分别开上了一枪。枪声嘣嘣,回荡在两人的耳畔,他们都反射性地抽搐眼角。瓷碗被轻放落桌的声音却更像被拉掉引线的手雷,一声惊爆,把彼此都炸得片甲不留。   “你没有欠我。”唐阮玉终于有了力气可以开口说话,他佯装无事,甚至还能扯出一抹不算牵强的笑。   “你没有欠我。”他生怕他的语气不够强硬,害怕强调性不够,他又重复了一遍。   “那是意外,我们都没法预估。如果当时你我的位置对调,我知道你也会保护我。”   “你会的。”唐阮玉的声音细碎,和少年时期的差异并不大。而这种密集、快速、且用词重复性极高的输出在审问环节中被视为——无效。   重复意味着焦虑,快速重复意味着不确定。他也不能肯定、亦是相信自己说的话,他更像是在自我说服,就像生了病固执着不肯吃药的人,一次一次地自我欺骗——一切都会好的。   洛珩川近乎是一眼就识破了这其中的晦涩和隐瞒。他的心被拉扯得更疼,疼过他身上那些交错遍体的伤口。   “小玉,如果在这里等不到眼角膜,我会再想别的办法,我已经……”   “没关系。”唐阮玉又习惯性地抢先示好,他的双手死绞着藏在视线暗角,表面佯装地十分平和。   “等不到也没关系。”   洛珩川闭了闭眼,他的呼吸忽而急猛,背光的半张脸紧绷十足,脸颊似漏了气,肉都被割完了,唯有一副骨架支撑着外皮。   “一辈子看不见也没关系吗。”   椅子在冰冷地面划出冗长的刺破声,那把椅子有些破旧,椅脚都掉了漆,像被冷风凌迟的废料,如同他自己,摇摇欲坠,根基全毁。   “对不起。”洛珩川的脸色比他更加难堪,青白如灰土,情绪全然崩离。他只能瞥过脸,不敢再看那双眼睛。   病房外的走道被织织白光所照,幽深且苍白。深夜袭之,好像所有的人都睡了。洛珩川侧着身,一动不动,也像睡着了。   “珩川。”   唐阮玉背脊笔挺,人像一杆僵硬的枯枝,败叶残存,但已体力不支。   洛珩川无声无息地睁开眼,却未答话。   “珩川。”   洛珩川揪紧了被子,青筋在脖子上全然凸立而起,他呼出的气都埋在被子里,也不敢应答。   “……”唐阮玉探出手抓住床沿,床单冰冷,没触到洛珩川的身体。手指就像蠕虫,人人喊打,棍杖纷纷落下,他怕极疼极至深,也不想后退。   “……”洛珩川再度掀眼,其中薄暮冥冥,暗涌层叠幢幢。   他以为自己睡着了。   洛珩川突然想要开口,他有一种预感,接下来的话是他不可承受的,他装聋作哑那么久,怎么能功亏一篑。他面色十分难看,浑身都不舒服,心里晃着一杯水,眼看就要打翻。   “没有人想一辈子都看不见。”唐阮玉终于开口了。他如临深谷,声音像发软的膝,里外皆无人色。   “我还想继续画画,颜色多好看呀。可是现在,我都不知道自己画出来的是什么东西。”   洛珩川是个不轻易落泪的人。性格使然再加上工作环境,将他训练成一个不为感情左右、凡事讲证据、讲理智。别人说他这几年愈发地冷酷无情,说想敲开他的后背探个究竟,那里是否嵌着一根发条。不然怎么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如泥土木雕,心如铁石,不为所动。   当他得知唐阮玉终身不得再看见,他声泪俱下。心脏都快从嗓子眼被剖开,在那一刻,他背后的发条彻底不发挥作用。   “我从来没有怪过你。相反……我很庆幸,你活着。”   “从小到大,都是你保护我。玉坠碎了,你替我修;别人欺负我,你帮我打架;高中时候被班级的男生排挤,你就坚持每天来校门口等我放学。”   “我却没能为你做过什么。”唐阮玉扯出一个抱歉的笑容,脸却因过分凹陷而显疲累,他很紧张,嘴张了又合,他极小心地斟酌着用词,克制情绪过度泛滥,改变他的原意。   洛珩川感觉眼睛胀痛,枕面有些潮湿,可视线黑暗,帘布将病房罩得更暗,他辨别不出枕头上落得是什么。   “你们都说我像女孩,看着没力气,干不来重活。我生成这样,我也没办法。可是,我不是女孩啊。”   “我也可以保护你一次,不是吗。”   洛珩川彻底闭了眼睛,他的情绪像局里出了故障的电路器,所有人都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可是没有可以更替的材料,没有多余的时间再去翻找,一时半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等它火花四溅,彻底报废。   裤子已经快被捏成了麻花。布料皱不成形,似乎再用些力,都能撕开了线。   “我能为你做的,可能不多……但能做的,我会尽力做到。”   “你相信我,好不好。”   洛珩川再也压抑不住,就算他死咬住了被单,悲恸仍然不能阻,他还怎么撑得下去,还要怎么装得若无其事,这个人把命都给了自己啊。   恩承太重,如泰山压顶,难以释怀。   洛珩川仅仅在医院里躺了四天,就办了出院手续。出院那天,小六儿代表局里来接他,老麦带着唐阮玉也来了。   “你好,我叫孟平,他们都叫我小六儿。”孟平伸手同老麦握了握,到了唐阮玉这儿,他顿露若有所思,不过表情没有刻意停留很久,很快一掠而过。   “你好,我叫唐阮玉。”唐阮玉一瞬不瞬地盯着孟平的身后,他的手冰冷无骨,孟平甚至不敢握得用力。   “哥,你身体怎么样?”孟平松开手后,转身走到洛珩川身边,洛珩川已经坐起了身,他趿着鞋,面色仍然病白。   洛珩川所受外伤程度很深,想要恢复体力都要许久。局里的意思也是要他好好修养,可洛珩川拒绝了。他心里已有些数,而耽搁一天,他就离真相更远一步,他不得缓冲,更无法停下。   “还好,我们直接回局里吧。”   所有人一怔,孟平扶着洛珩川的肩,一改往日没大没小,担忧道:“别了吧,哥,你的伤……”   “珩川,先回家躺一躺,不着急这一时半会啊。”   洛珩川向来浅眠,加上吗啡过后的难耐巨痛,他几天都没睡好,眼下青黑聚拢成阴,更显病怏怏。   唐阮玉往前走了两步,老麦怕他跌倒,喊了他一声,洛珩川眼睫一颤,顺势抬头,也伸出手来虚虚地引着他。   唐阮玉一抬手便触到了洛珩川的掌,他想都不想,习惯性地搭住。   “要去,总得回去换身衣服吧。吃顿热饭热菜,你再走。”唐阮玉说话的语速偏慢,但声线柔软,容易让人有倾诉欲。   洛珩川感觉到唐阮玉过冷的手温,不忍皱眉,唐阮玉大概也察觉到了,不找痕迹地将手抽走。   “那先回去吧。”洛珩川垂眸轻声说,他精神尚未恢复,起身都得多费力气。孟平搀着他慢吞吞地走,在经过唐阮玉身边的时候,下意识地多看了他一眼。   .警局   “洛队!”“哥,你怎么来了?!”洛珩川刚一踏入警局,就被人群围成一团,他省着力气干活,没有多余的精神可以应付关心,只能勉勉强强地牵动唇角,以作回答。   “哥,回来了?”这一声很耳熟,洛珩川循声而望,眼神悄然微动。   “什么时候回来的?”洛珩川咳嗽了两声,牵引而动的疼痛,不禁叫他拧眉。他举手示意毋需搀扶,便独自一人挪着步子走入办公室内。倚着门板的男人感觉他一如既往的冷咧之气拂面,竟忍不住笑了出来。   “笑什么?”洛珩川拉开小冰柜里的一听苏打水,隔空抛给男人。男人抬手精准地接过,接着又走到洛珩川的对面,用脚将滚轮椅勾开。   “难得看你这么虚弱。”男人甚至有些幸灾乐祸,他拉开易拉罐的环,仰头大口灌下几口,末了脸色一变说:“好冰。”   洛珩川白了他一眼,男人偷瞄洛珩川,发现其脸色确实苍白,终于懂得收敛几分。   “局长前天把我招回来的,说下面那群废物理了四天证据链,连个狗屁都没理出来。”男人将苏打水往桌上一搁,溅出些许气泡来,他扯了扯紧扣的衣领,从外套里摸出一盒烟来。   “要么?”洛珩川连眼皮都没掀一下,抡起一条腿就在桌子底下踹了他一脚。男人吃痛,哀怨地叫了声,拿烟的手倒是稳得很,他麻溜儿地抽出一根烟,叼在嘴里,打火机攥在手里,火一下点了起来。   男人不管不顾地抽起烟来,烟雾腾腾,白烟聚拢成山,山川蔓延,延至洛珩川鼻下。   “那你倒是说说,你理出什么来了?”洛珩川把后背往椅背上轻靠,肩胛骨受的伤深到见了骨,磕碰之间,疼痛难免。   男人的眼睛因吸烟而眯,烟雾像张口大怪,隔空打着哈欠。   “不就‘12.3’案那点余债嘛。”   洛珩川的手还缠着白纱布,伤势严重,他的左手仍然不能动,只能使着右手单只,他拱着手背,修长的手指有一些没一下地轻敲着桌面,他的动作在某个时间截点滞顿。   “瑞春分局我也去了,把当年的卷宗废寝忘食地翻了两天。”男人吐出一口烟,这口烟雾过浓,稠如冲水粉末,搅两下都挥不走。洛珩川抬眼,目光紧扣其面。   男人的右肘撑着桌,烟凑在嘴边,星火点子伴着他说话的节奏在明灭之间快闪。   “柏冉会不会没死?”男人压低声音,喉底被烟草熏得微哑,尾音因反问而上扬,气声再收,加重了几分肯定。   “……”圆珠笔的笔帽由长桌的一头滚向另一头,声音清脆。男人眉毛一动,又抬手抽了口烟。   “周语朝,尼古丁已经把你的脑子堵住了,回去喝口猫尿再来上班吧。”洛珩川毫不客气地剜了他一眼,病白的脸上,厉色倒是一分不减。周语朝啧了声,又黏在嘴上用力地吸了一口才把半截烟碾灭在烟灰缸里。   “哥你别先别急着骂我,我们就做个假设,假设柏冉当年没被你一枪打死,按他的性格,如果他还有机会可以翻盘,他会怎么做?”   圆珠笔帽被洛珩川握在手里,透明内壁内残存黑色墨水,墨水七七八八,横竖交杂,洛珩川捏着它,将它从上到下,来回翻转。   转速变快,墨水似乎都变成了流动的黑河,继而涌出一张稚嫩的年轻人的脸——嵌着一双睡凤眼,嘴唇极薄,笑起来的时候,眼底却不动。鬼祟、邪气,是洛珩川对这张脸的直观感受。   “他会不遗余力地拖我们一车人一起死。”洛珩川停下了动作,将笔帽端端正正地搁在桌上。   周语朝点点头说:“柏冉有反社会人格障碍,但司法对于他是否存在精神分裂,各持己见。虽然最后的审判结果是死刑,但柏冉本人及其同伙必定不满,包括他的辩护律师,仍然坚持上诉,请求为柏冉再次进行精神鉴定。”   洛珩川勾了勾手,示意周雨朝给根烟。周语朝一顿,两指又飞快地掀开烟盒,他抽出一根来抛给洛珩川,打火机刚按一下,他又缩回手,面露一丝讥笑。   “你刚还挤兑我被尼古丁堵了脑子,这会自己也憋不住了?”   洛珩川连烟都已经放到嘴里了,闻言他危险地眯了眯眼,病气全然而退,由一贯的肃然冰冷代为替之。   周语朝还是怕他的。再没规没矩也不敢太造次,老老实实地把打火机又递了出去。洛珩川哪里还鸟他,自顾自拉开抽屉,摸出靠着边沿的打火机,他熟稔推开,火苗瞬窜。他不过微点下巴就着了烟。   “我同柏冉交过三次手。前后加起来,一共进行过长达六小时的谈判。”洛珩川眼神中的设防不减,雾蒙之中,甚至又复狠辣。   “他可以像你一样,淡然笃定地坐在这把椅子上,对于作案过程中的每一个细节,都陈述到位,语气不疾不徐,时常流露出对他人生命的漠然与不屑。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在我反问他为什么会选择在电视塔作案?他的回答是——“人都是蝼蚁,蝼蚁都任人践踏。电视塔的周围全是透明玻璃,他们可以亲眼目睹自己分崩离析的全过程,多刺激。”   洛珩川呼着烟,受伤的手泛出微乎其微地颤抖。   “而我是神,我可以操纵你们的生死。”话音落,洛珩川垂眸掐灭了烟。   “神经病!”周语朝脱口而出一顿骂,洛珩川却仿佛陷入回忆中,目光盯在桌上的挂历本——圈红的日期即是辛利一年一度的市民书展。地点选在市中心平金大厦楼顶的朵鸿展馆——圆穹顶,四周皆由通透玻璃而固,就连脚底下踩着的,亦是透明玻璃。辛利市的全景亦可览于眼底。   洛珩川的右眼皮诡异地抽跳了两下。 第十二章   “走吧哥,我送你回去。这黑不隆咚的天,太不安全。”周语朝把挂在椅背上的衣服一抽,顺势往身上一套。洛珩川把手里的烟掐灭在烟灰缸里,他抬眼往窗外看了看,眉头拧了把道:“当我姑娘呢?”   “我宁愿送你回家,也不送姑娘,感不感动?”周语朝甩了甩吊在食指上的钥匙,冲洛珩川吹了记口哨。   被迎面砸来的纸团截断了半个音。   语音导航提示前方路段畅通。周语朝按下开关,车窗突升,将飘摇夜雨挡在车外,雷声亦混作一团,声声震耳,如天神发怒,七情六欲全泄,普世众人避不可避。   “妈的,昨天刚把车刷了。”周语朝气极,推了把方向盘不满地抱怨。   洛珩川转头盯着车窗外出神,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又捏了根烟,烟不带规律地来回颠倒。   周语朝用余光瞥着洛珩川,似乎心思沉重,他刚准备换个话题时,洛珩川忽然幽幽开口道:“他不可能死而复生的,我的子弹穿过他的胸口,距离太近,他当场就没了气。”   “我当然知道……当年我也……”   “可是,看到黎南的尸体时,我就感觉他回来了。”洛珩川的眼神幽黑如渊,一踏步就会跌落。   “语朝,如果是他,他不会让我那么轻易地死。”洛珩川微微低头,他极小心地扭了下手腕,痛心切骨顿袭,他白了脸色。   如此大费周章地跟踪自己,得了机会却没有将那几刀插入心、胸、肺任意一处。醉翁之意,像极了他的手段。   “轰隆隆!”瓦釜雷鸣,黑雷滚滚而来,掩车窗视线,风潇雨晦,仿若末日。   而同时相携而至的是不安分的电话铃。   .洛珩川家   唐阮玉刚洗完澡,身上还残留氤氲热气。他用浴巾仔仔细细地擦过,然后换上干净的长袖衫。他趿着拖鞋,走出浴室。忽感喉底干燥,想要喝口水润润嗓。于是抬手摸过右墙,往厨房的方向走。   “哒…哒。”是皮鞋鞋跟与楼梯面相触的摩擦声,唐阮玉下意识撇头。门并没有完全关上,还透着一条缝,所以声音虽轻但依旧隐约入耳。   不是珩川。   唐阮玉的心里闪过一丝判断,手上本来滞停的动作又埋头继续。他的右手持着水壶,壶对口,水自流。   “哒…哒。”门外的脚步声比刚才还近了。唐阮玉侧耳倾听,忽然垂手,将杯子轻轻地放在桌面上。   他们小区的户型是一层两户,住在他们对面的是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太太,平日里不太出门,就算出门,通常也穿一双软布鞋。洛珩川走路几近无声,就算是穿马丁靴,他走路声也会被克制,所以他的出现大都悄然无声,唐阮玉好多回都会被吓着。   那走路声愈发接近,再拐过一个弯,就会停住。唐阮玉的手在无意中抓到了桌上的手机,那冰冷触感反而在他心头诡异地敲打了一顿。它不是一顿猛敲,是压着心尖刁钻地打——紧张、莫名的恐惧开始分泌。   唐阮玉吞了吞口水,嗓子底一瞬而起的疼痛在此时此刻都无声消灭。他憋着一口气快步走到门边,双手因紧张而发抖,他抓紧门把手,万千小心地将门往前推,门缝本就不大,他只用了几秒钟就将门合上了。紧接着手指下移摸到锁扣,他飞快地将锁扣往右转了三圈——接连啪嗒几声后,门终被锁上。   唐阮玉的指甲盖甚至都因此而变了色。他点开手机屏幕,哆嗦着把电话拨了出去。   另一边,周语朝已经将车速减了下来。雨势过大,视线能见度过低,他只能把油门支得再小点。洛珩川被突如其来的电话铃打断了思绪,他垂眸,又因来电显示而目光瞬凛。   “喂,小玉?”   “珩川!”唐阮玉左手扣右手,他背靠白墙,语气急促像抓了救命稻草。   “门口有人。”   “……”躺在手心的烟被洛珩川受伤的左手顺势捏爆,烟草溢出掌心,全部沾染在上。红晕亦从纱布面瞬间开裂。   “你进到卧室里,把衣柜拉开,在第二个抽屉的最深处有一个定位警报器,按下开关,把它揣好了,然后……躲在衣柜里,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出声。我马上就到!”洛珩川的话引起了周语朝侧目,他不问,却加重了踩油门的力气,车子碾过水塘,飞速奔驰。   “叮咚。”清脆的门铃声激得唐阮玉一激灵,他捂紧了嘴,将那差点脱口而出的尖叫硬生生遏制。他捏紧手机,转头就跑,跌撞难避,可这时候他哪里还顾得上,进了房就一把拉开衣柜,血液因过度紧张而供应不畅,人禁不住地狂抖。   “我找到了!”唐阮玉手一抖,险些抓不牢。   “嘭!嘭!”门铃声骤然中断,改为粗暴的砸门声。   “……”洛珩川的伤口彻底撕裂,耳朵隔着屏幕都感受到那催命般地狂躁,好像下一秒就会被破门。   “小玉,拿一个枕头抱在胸前,然后躲好了。我马上就到了!”   唐阮玉一个劲儿地应,他从床上扯过枕头,接着躲进一排长外套中。他把自己蜷缩成团,枕头高竖而起,遮挡着他的胸、腹。他的双腿快没了力气,冷汗如瀑,一阵阵冒过,他就要不能呼吸。   “……啪嗒。”一声,门锁开了,一并而来的还有那尖锐刺耳的皮鞋声。那声音落在暗夜中,像前来索命的黑白无常,一声一声地提醒着他的来到。   “……”洛珩川的渗出血来。   唐阮玉的手指骨节被咬在嘴里,他咬得过于用力,导致皮肉蹭破,血腥味开始蔓延。   洛珩川比唐阮玉更加敏感,他已经听到了这人的移动方向——他跨入卧房,在床边徘徊。唐阮玉也听见了床单被掀开的声音,他已经非常接近自己。   “叩!叩!”唐阮玉瞪大着眼睛,眼泪开始无法自控地狂涌,骨节快被他咬烂了,勉勉强强才堵住他的呜咽。   那人是弓着食指在敲衣柜门,以两下一顿的节奏由左至右试探,却迟迟未将门拉开。唐阮玉藏在口袋里的警报器开始亮灯,红灯无声频闪。   “啊!啊!”洛珩川顿时失去心跳,哀毁骨立都不为过,他亲耳听到唐阮玉的身体被人从衣柜里强拉硬拽,背脊撞击床角的声响像一枚惊雷把洛珩川炸得片甲不留。   “珩川!救命啊!”唐阮玉被人扣着颈脖,在地上不遗余力地拖拽,那人第一刀落下的时候,正扎唐阮玉的腹部,幸好枕头挡于前,枕芯破裂,飞扬而出的白毛像十二初雪,落了满地。   “小玉——”洛珩川失声大喊,而此时此刻闪着警示灯的警车已先一步到达小区楼下。周语朝忍无可忍,大骂着以极危险的角度甩过最后一个路口,他无视交通灯,在一通急促的喇叭声后,车子险险地通过。   周语朝还没将刹车踩到底,洛珩川已经推开车门冲了下去。   穿着警服的警察已经聚集在楼下,洛珩川如离弦之箭横冲直撞,周语朝在背后喊他,他充耳不闻,卯足了劲儿一口气往上跑,他的鞋底在楼梯面上发出糟乱的声响,奔跑的喘息声在自己的耳朵边上放大。   “……”熟悉的桃木门大敞着,寒风瑟瑟,吹它面,门上的金属便随之碰撞。洛珩川连想都没想,径直往里闯,身后的人群后脚才跟上。   从门口到客厅、再到卧室,棉絮一路皆有,混合着的还有唐阮玉外套上的聚酯纤维。   “小玉!”洛珩川一接近卧房,唐阮玉就倚着门板半瘫在地上。洛珩川几乎是双膝跪地,身体一下子没了支撑力。他伸出双手扣住唐阮玉的肩,迫使他面对自己。唐阮玉一被触碰就吓得尖叫,他胡乱地挥着手,人不断地往后缩,洛珩川一把擒住他的手腕,心急如焚地低吼:“小玉!是我!洛珩川啊!”   “……”唐阮玉像失了心智的废人,目光迟滞且无神地盯着前方,两腿在地上乱蹬,洛珩川不得不用蛮力将他钳制。   “……”洛珩川的领口沾着外头冷咧的风,混着橙花油的味道,一腔侵入唐阮玉。他忽然松了肩头,血液回温,四肢好像有了知觉。   “珩川…?”唐阮玉小声地试探,洛珩川紧盯着他的眼睛,声音逐渐不稳。   “我在这儿。”唐阮玉抖着手去抓洛珩川,靠得愈近,洛珩川身上的味道就愈明晰。那一击是叫唐阮玉崩溃的。   “你回来了……你回来了……”唐阮玉本能地想要靠近,却又在刹那警告自己不要越界。于是他只能反复重复,将恐惧从口而出,即使身体已经全然失控,情绪如同一团遭乱的鸡毛,他也还在硬撑。   洛珩川的目光一寸不移,直至他被扯破衣料的肩头,他忽然伸出了手。   “……”唐阮玉一下没能转过弯来,他呼吸一紧,吼底苦涩好像回了过来。身体似乎也不太冷了,因为被抱住了的关系吗。   唐阮玉拼命地眨了眨眼,也看不见。可是他一抬手就碰到了洛珩川的手臂,环着他的肩脖,扣着他的背。唐阮玉不太相信,用指尖轻点其臂,又飞快撤回。   是真的。 第十三章   “……刚才……我好怕。”唐阮玉感觉到箍着自己的手愈发地紧,呼吸就变得有些急,他越说话,换气声就越大,气管里躺着洪流,浪底潮涌,不得平静。   洛珩川的眼里闯进了一头兽,心脏处被猎枪射穿,创面碗口般大,累累纵横着,止不住血。三年以来,他第一次才惊觉—怀里的人已经骨瘦如柴到这般地步,外衣和肉眼欺骗了他,用手才能摸到那人孱弱显明的背脊骨,似乎除此以外,他就只剩下一口气吊着一条命。   “不怕了,没事了…没事了,小玉。”洛珩川用完好的手掌去抚他的后脑勺,他极少那么温柔,说话的语气都变得不像是他。   “哥…同事要采证了。”周语朝在他背后站了很久,一直没有出声。周语朝不是第一次见唐阮玉,当年在医院里就见过了。只是后来接触不多,对他的印象不深。虽然知道是一回事,可亲眼目睹,心里不免还是咯噔几下。   洛珩川微微侧头,眼底猩红逐淡,他松开手,搭住唐阮玉的手臂将他搀起来。唐阮玉蹲麻了脚,脚步踉跄难免,洛珩川反应敏捷拉住他的手。十指紧拉,唐阮玉像触了电,下意识地就要逃,手指抽了一半却又因从未有过的亲昵而依依不舍。   他分明看不见,却像做了贼,偷偷地转头看洛珩川,他只敢匆匆地瞄一眼,眼皮因紧张而颤栗,红疤都因此而滚烫。洛珩川还没有松手,拉着他往前走,他踏过一地的棉絮,混着刚才的惊惧,都被一一跨过。洛珩川攥得他很紧,生怕他碰了跌了。   唐阮玉跟紧他,终于再三考虑,抬手轻轻地,轻轻地反扣住洛珩川的手指。   余温同存,他奢求也不过如此。   “麻烦和我们走一趟,做个笔录。”有人伸手拦住了唐阮玉,他一紧张又攥紧了洛珩川。洛珩川反手扣紧他的手背,当作安抚。   “没事的,我陪你一起。”唐阮玉听了这话才稍显松懈,洛珩川转头,和周语朝对上视线。两人默契地都没有开口,但是目光缭转间,已经交换了无数讯息。   .警局   唐阮玉坐在那儿回忆。室内温度偏低,他两只手冻得直哆嗦。碍于规矩,洛珩川不能跟他一起进去,只能隔着一扇透明玻璃窗遥遥相望。   “打算怎么办?”周语朝走到洛珩川身边,本想点根烟,想想又作罢。   洛珩川的眼睛像粘连在唐阮玉身上的白丝,追随着他一张一合的嘴唇。洛珩川忽然做了个抬手的动作,周语朝瞥了一眼挑眉道:“干嘛?”   “U盘。”   周语朝顿时变了脸色,像被人强行灌下了半瓶猫尿,半白半红。   “你疯啦?!这他妈要是被头儿发现…不得扒了我这层皮!”   洛珩川连眉毛都没动一下,他仍然盯着唐阮玉看,只是嘴角轻挑,口气顺眼底厉色而沉。   “少给我装,背锅扛雷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你了?”洛珩川冷冰冰地吐出一句话来,厉色更甚了,眼角一扫一抬,就像把刀剜过周语朝的脖子,凉飕飕地。   周语朝抿了抿嘴唇,嘴里不满地嘟嚷,可他边嘟嚷边偷瞄洛珩川,恰巧撞上他的目光,周语朝差点儿被自己的口水给呛着。   “……”周语朝憋着一股气儿,不情不愿地把手伸进外套的内侧袋里,洛珩川的手还伸在半空,周语朝拽着U盘上的挂绳,犹犹豫豫地放了上去。   “不行!”他的手刚一搭上,就后悔了,手使劲拽,却没能拉动。   “不不不…哥你还是还我吧。”洛珩川两手一插,U盘没入口袋中。   “替我看一会。”洛珩川擦过周语朝的肩,不等他再应,转头就走。周语朝进退不是,只好在背后喊他,他却充耳不闻。   洛珩川刷了门禁卡进入办公室,他拉开转椅入座,手在键盘上快速利落地敲下一窜,电脑界面忽然跳转,他反手从口袋里掏出U盘,拔了盖子插进主机,系统瞬间更新,他双击鼠标,屏幕上顿时显现周语朝的证件照及警员编号。   洛珩川扫了一眼右下角的时间,他大概只有五分钟可以用,否则内网警报一旦响起,后续会很麻烦。   “柏冉”—在搜索栏里打下这两个字,洛珩川的目光就更添一道黑,触目惊心的死亡两字被标了红。洛珩川心头一跳,鼠标继续往下滚,终于在密密麻麻的信息里捕捉到了一行地址。   洛珩川目光如炬,眼神胜过机关枪,将字眼当靶子,突突横扫。   右下角的时间又悄然走了一分,洛珩川垂眸,遮掩最后丁点狠色。他火速关掉页面,并将系统退出,U盘被抽出的瞬间恰好刚到五分钟。   洛珩川把U盘重新揣回口袋,他起身推门走出,唐阮玉也刚好走了出来。   “小玉。”洛珩川快步上前,虚虚地搭住他的手肘,将他拉近。唐阮玉一听到洛珩川的声音,就急于寻找。   “珩川!”   周语朝杵在一旁,冲着洛珩川无声地作着唇语,洛珩川扶着唐阮玉往外走,手摸出U盘,将东西不着痕迹地塞进周语朝的外衣口袋。   “没超时吧?”周语朝压低声音问得咬牙切齿,洛珩川点了下头,他的脸色才稍有缓和。   “你别一个人乱来,等我……”   “小玉,我们回去吧。”洛珩川直接打断了周语朝,唐阮玉应好,眼睛反射性地眨了眨。   洛珩川比了个手势,视线又瞥到唐阮玉的身上,周语朝意会,只能悻悻然地闭了嘴。他比了个六搁到耳边,示意洛珩川电话联系。洛珩川眨了眨眼算是答应。   唐阮玉用力地咬过嘴唇,嘴唇褪红只剩下白色。   他避讳自己在场,有些话没讲。   .家里   “小玉,去房间里躺一会吧。我去给你下碗面,一会好了喊你。”   唐阮玉还坐在长椅上愣神,他背脊笔挺,肌肉仍然紧绷得很。他感到脚踝瘙痒,不忍弯下腰去挠,结果沾了地板上残存的棉絮,瞳孔骤然紧缩,长椅在地板上磨蹭出刺耳的声音,引得洛珩川回过了头。   “怎么了?”洛珩川还站在厨房,并没有过来的意思。唐阮玉感觉到他们之间略远的距离,指甲就一下嵌进了肉里。他极为勉强地勾了下唇说:“没什么,没坐稳。”   他没有得到回答。   他只听到瓷碗碰撞的声音,混着小火窜烧着锅底。唐阮玉忽又迟滞起来,他紧抓着椅背,好像在沉思,又似乎在发呆。   面很快就端了上来,热气扑鼻而来,唐阮玉鼻翼翕动,抓着椅背的手紧了紧。   “珩川,你的伤还没好透,碗就放着,等下我洗。”唐阮玉忍不住抬手摸索,可面前一团空气,什么都没有。他声音微颤,手落了空,就唯唯诺诺地收了手。   “没事,你吃完赶紧睡,天不早了。”洛珩川的语气不太平稳,他受伤的左手崩裂渗血,事后处理潦草,此时疼痛作俑,他呼气难当。   唐阮玉被他一句话堵住了嘴,只得拿起筷子卷面。洛珩川趁他吃面的空档,赶紧闪身进了浴室,他扯过一条毛巾咬在嘴里,然后从镜子后的储物柜里翻出双氧水,他抖着手去浇伤口,血水瞬时而流,毛巾一刹间被绞成了烂麻花,嚎叫全压抑进毛料里,他哪里敢出声。   “……啪嗒!”一声,毛巾从嘴里掉进水池里,白立刻变红,洛珩川眼底冰封,他木着脸把水龙头拧开,然后快速地抹了把脸。镜子折射出他满头冷汗,他微微倾身,眼底黑沉如水,嘴唇因忍痛,被尖锐的牙齿割破,他抬手,用手背蹭了蹭。   “……珩川,是不是伤口疼了?”唐阮玉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他背后,洛珩川一惊,眉头瞬拧,他一下转过身,语气僵硬。   “没有,我没事。你吃完了?”   “给我看看你的伤!”洛珩川掠过唐阮玉身边的时候被他抓住了手,伤口刚浇过双氧,没有彻底干透,指腹一碰,疼痛加剧。洛珩川咻然抽开手,力气之大叫唐阮玉不得不退了一步。   “……我是说……我……”唐阮玉语塞,双手死绞着不知道该往哪儿放,他似乎羞愧难当,只好低下头,憋不出一个字来阐明。   “我真的没事,我受得都是些外伤,不深,不要紧的。你不用担心,倒是你自己,担惊受怕一天,快点休息吧。”洛珩川深吸一口气,才将那股憋屈的劲儿消下些,他甚至主动伸出手拉了把唐阮玉,唐阮玉恍惚了一天,到现在都有些混沌,迷迷糊糊地任凭洛珩川拉着他走。   洛珩川将唐阮玉带到床边,让他躺下后,就扯过被子盖在他身上。   “……珩川……”洛珩川刚要起身就被抓了袖扣,他以为唐阮玉害怕,就顺口道到:“这是我的房间,你别怕,安心睡。”   唐阮玉闻出来了。被子冰冷冷的,好几天没有人睡过了。   “嗯。”唐阮玉轻轻地应了声,把最想说的半句话吞了下去。他慢慢地松开手,然后把人缩得再小些。   洛珩川站起身看了一会儿唐阮玉,见他闭了平稳,悬着的心稍降,他抬眼看了看窗外,目光沉沉,闪身就退了出去。   “啪嗒。”这是唐阮玉今天第二次听到这个声音,他寒心酸鼻。再度掀眼,房间空荡,唯有自己,孤魂野鬼。 第十四章   黑灯瞎火,无光,无车,无人经过。   唯有一束刺眼的探照灯在前头照着路。高架路长而广,沥青地面偶有坑坑洼洼,车轮碾过发出“咯噔”“咯噔”地声音。车内也有光,但不亮,幽幽暗暗地映出洛珩川的脸。他已经保持着这个姿势开了一个多小时的车。他微微松手,手指黏糊糊地,目光直指前方,余光扫过灰黑的建筑——破败,残桓。   “……”车轮停滞不前了,车灯倏忽之间熄灭,车门砰然被甩,踏出一只脚。   这一片是废旧的工业区。白天亦无人问津,洛珩川一路往前,于是一地钢管及螺丝钉,生锈的味道渗着乌黑的脏水冲进鼻腔里。   “……”洛珩川抬腿上楼,尽管他收敛了力气,将肌肉紧并,生锈了的铁台仍然发出吱呀声响。声响如刀在利鞘上磨。他上到二楼,老旧的铁楼似乎承受不住,晃荡严重。   这里曾是柏冉住过的地方。洛珩川沿着墙拐了个弯,墙面斑驳,皮屑掉落一地,洛珩川的鞋底碾在一木板上,印出鞋印。   “嗡…嗡…”手机的震动声在黑夜中显得格外突兀,洛珩川身体一顿,右脚跟靠向左,他把手伸进口袋。屏幕闪着光,震动执着。   “喂。”   洛珩川启唇,声音在空旷的废旧厂里回荡。   “哥,你在哪儿?”声音是周语朝的,洛珩川垂眸,两脚分开,小心地跨过木板。   洛珩川没搭话,继续往前走,信号逐渐变差,周语朝的话变得断断续续。   “啪嗒。”一声掉落声响在洛珩川身后,他不由猛地回头,可身后除漆黑一团,连半点光亮都无。   洛珩川心头莫名一跳,嗓子突感干燥,他快速眨眼,然后缓缓回过头。   “砰!”这一声比刚才更明显,像是某物被人从高空抛下,速度很快。   “哥…”周语朝的后半句被掐断了,洛珩川两指一挪,手机屏幕都暗了。他把手快速伸进口袋,然后循声追去。   黑暗像团雾,能吞象。它裹着冷风劲劲,吸着洛珩川的身体。   “砰!砰!”声音不再掩盖,骤风急雨般掉落,洛珩川绷紧了下颌,脸色终逐沉,突然刹住了脚步。   他似有感受,感一束光在头顶俯瞰,目光阴惻惻,不怀好意至极,像极了某个人。   “……”洛珩川反射性地握紧了手,伤口因用力而痛,可他不管不顾,人像离了弦的弓,身后无路可退可倚。洛珩川以疾速奔向那声源,他闪过承重墙,离那声源又近了些。   “……柏冉!”洛珩川一抬头,瞳孔倏忽紧缩,眼神像幢松了地基的楼,鬼魅魍魉,人影憧憧。他不敢置信,破口而出,整间破厂回响着他的声音,声音颤抖,因震惊又听来细碎。   斜对面的二层有一个男人,他隐在黑暗中,只露出一双眼睛,眼光深沉,同黑色融合。眨眼之间的阴郁,同洛珩川脑海中的印象无缝重叠。   “……”柏冉像只猎豹,浑身的毛都立了起来,他挺着上身,脸的下半部分藏在暗中,他与洛珩川对视,眼神微转,忽又瞥向另一边,转身就跑!   “……!”洛珩川一刻不带犹豫,双手撑住面前的铁栏,一个跃身跳过,鞋面刚一落地,粘着泥泞废土就不停地往前跑,柏冉处于他上方,速度更甚,洛珩川咬紧牙关,双臂摆动更快,牵动着肩胛骨的伤,他也无暇去管。   废旧厂远比肉眼看到的面积要大,拐角弯弯绕绕不计其数,若第一次踏入,时不时便会拐进死路。柏冉明显对这里熟稔无比,窜跑如风,但洛珩川的眼神韧如铁丝,勾在柏冉身上,一刻不移。生锈的铁阶在狂奔中摇晃不止,一声声催命般急促。   “站住!”两人闯出了一座楼,前后距离已经缩短到了不足七十公分,洛珩川盯着他的背影,混着那股熟悉的浑浊与阴风,牙齿都快将嘴皮咬破。   他竟然真的停下了步子。   那一身黑衣在趋向暗淡无光的路灯下起了反折。他顿了身体,接着转过了身。   洛珩川明显感觉到血腥味化水在口腔里溶开,他一旦吞咽,胸腔都压不下去那股气。他僵着眼睛,瞪到眼皮酸涩,他都不敢眨眼。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柏冉正面着他,双手插在两边的口袋,似乎坦坦荡荡,落落大方。而刚才被光所掩的下半部分终于曝露。   唇似刀锋,而嘴角其扬的讥笑,露出一排整齐的白牙齿,瘆人程度胜过活死人。   他朝洛珩川报以一笑,与此同时一并落下的还有棍棒和拳脚。   “……”光线太暗,洛珩川在明,敌在暗。他的反应速度已经极快了,可对方却占了视线优势,举手对准他的后膝就是两击,而钢管尖锐,下手又重,洛珩川一下就倒了下来。他没有反击的机会,脸上一瞬间被蒙了黑布,双手亦被反折上了扣。   洛珩川被推搡着上了车,一晃而过的车门将他锁住,车轮连片刻喘息都不及,就绝尘而去。   天空万籁俱寂,星行夜归,灯下正黑。   . 警局   周语朝在给洛珩川打电话前,用u盘再度登陆了系统。他边翻记录边冒冷汗,握着鼠标的手都不利索。他以为洛珩川能沉住气,至少不是现在。   “周哥,那么晚了还出去啊?”周语朝刚捞起衣服,还来不及披上,迎面而来的是廖文婷。   “嗯。”周语朝不打算解释,直接掠过她的肩就走了去。   “周哥,头儿找你。”廖文婷声音轻柔,周语朝的个头同洛珩川差不多,廖文婷得仰头才能和他们说上话。周语朝穿衣服的动作一顿,他侧头挑眉,声音有些拔高。   “现在找我?”   “是啊,叫你去趟二楼会议室。”廖文婷往前走了两步,和他保持一只手臂的距离。她双目剪水,一眨一抬间都柔情无垠。   周语朝下意识地扫了眼对墙上的挂钟,指针正指向十一点四十五。他捏了下手里的车钥匙,再次重新塞回内侧口袋里。廖文婷始终微微带笑看着他,不动声色地更像是观察。   廖文婷稍许侧身,为周语朝让出些位。见他跨开腿快速奔上楼的背影,廖文婷突然垂下了眼眸,眼睑遮掩目光,表情深藏不露。   . 车内   洛珩川的双手被尼龙绑带扎紧了吊至头顶,黑色头套遮住了他的视线,只留给他微弱的空气得以换气,车子一路颠簸,车速随着路况的变化而变化。他紧抵车的角落,双脚并拢,车窗没有关死,有些声音从缝隙中透进,洛珩川便掐住虎口,靠指甲在虎口做标记。车速已经降到四十码左右,他的身体随着车轮在颠,一脚刹车下去,车子终于停了下来。   “……”洛珩川被大力粗鲁地推下了车,底下是石头路,他踉跄,险些摔倒。衣领又被倏忽间提溜住,面前有一扇卷帘门被拉了上去,声音轰隆隆,带着生锈的味道。他被推了进去,又即刻被几个大汉强行绑在架子上——架子冰冷,木刺倒扎,就扎进了指尖里。   他的膝盖被迫弯曲,呈下跪状。面罩被一只手大力掀开,强光瞬间投**眼睛里,洛珩川难以睁开,下意识撇头闪躲。   “洛警官,许久不见。”   “……”洛珩川猛地抬头,眼底血丝彻底爆发,几欲要扯断困住的铁笼,手腕难控地蠕动,他咬牙切齿道:“……柏!冉!”   柏冉轻笑,他近乎病白的脸上显现阴恻恻的表情,他倚着一张长背椅,手上抓着一柄刀,在五指间随意翻转。   “很惊讶吧。我没死。”   柏冉抬手捏住刀尖,他垂眸仔仔细细地观察,鼻尖舔舐着残留的血腥味,刀锋险险擦过他自己的脸,再刺向洛珩川!   洛珩川目光一凛,双手因固定而绷紧,木刺割过其手,他屏住了呼吸。   柏冉的声音比三年前沙哑了些,乍听还好,个别咬字就显得明显。洛珩川反射性地眨眼,他紧盯柏冉的眼睛,可那里头太黑,他看不清。 第十五章   唐阮玉是吓醒的。   他睡得迷迷糊糊,手无意中摸向另一边,是空落落的冰冷。他咻然睁眼,眼前仍旧漆黑一片。   “珩川!”唐阮玉脱口而出,可无人回应。墙上的挂钟发出细微的转动声,跟针一样在唐阮玉的心尖上扎。他心跳超速,喉底连吞咽都痛,他张嘴吸气,只能吞下如刀冷风。   唐阮玉急吼吼地掀开被子,连拖鞋都来不及分辨左右,就跌冲着下了床。   “嘭啪!”他的手在床柜上无乱摸索,混乱中不小心碰倒了许多东西,它们倾倒,声音砸在地板上,又吓了他好一跳。   “咚……咚……咚……”钟摆倏忽摇摆,声音低沉,声声回响似千金锤。唐阮玉猛然抬头,他的双唇微颤,细碎地数着那些响,眼下道疤都镀了红丝在抽。   凌晨三点了。   . 警局   周语朝好不容易脱了身。他看了眼时间,心下一凛。他刚才借口上厕所,才得了空给洛珩川打电话。然而电话始终未能接通,几声冗长的等待音,叫人心生烦躁。   他一刻不停地往楼下冲,此时此刻也顾不得别的,楼梯被踏得咚咚响,扶手都跟着震。   廖文婷坐在办公桌前,隔着一扇玻璃窗,她能看见周语朝。她的两指间夹着一支笔,笔帽摇摆不定,发出哒哒声。她转头,玻璃窗无折无痕,只隐约透出一双眼,目光深沉,不同于往日。   此时此刻,已至凌晨三点半。   周语朝上了车,车前大灯探着面前的路。发动机发出不耐烦地怒吼,车轮终于带着他拐了出去,可还来不及松开油门,灯光灼灼,笼到了路边。   “……!”路边坐着一个人,似乎被刀削般地凌厉劲风剜得瑟瑟发抖,周语朝拧眉,注意力更为集中。车窗渐渐往下,他的瞳仁倏忽紧缩。   唐阮玉蜷缩着身体,冷风刺着他单薄的外衣,他双手通红,四肢都冻麻了。车子停在他的面前,他下意识地抬起了头。   “你是唐阮玉?”唐阮玉的手臂被抓住了,他一怔,屏息去辨别那声音,脸色逐渐一变,他急急忙忙地反手扣住周语朝,声音不禁拔高。   “是周警官吗?!”   周语朝一怔,他朝四周快速眨眼,语气有些发急道:“你怎么在这里?”   “珩川!珩川在不在?”唐阮玉声音如碎玉,嵌着冷风,飘进周语朝耳朵里。周语朝心口一紧,他再度抬腕看了眼表,心里忽然坠下石头。   凌晨三点四十五,距离洛珩川和他失联已经过去了三个多小时。   .密室内   “唔……”洛珩川吃痛弯**,但奈何双手被绑,身体紧固,他不得逃避。他瞪大着眼睛仰着头,脖子上的青筋因受击而凸,冷汗如雨从额头、下颚、后背冒出,指甲前端都变了色。   “……!”洛珩川的脸一偏,接连吐出一口水来,未得片刻喘息,他的下巴又被单手捏住,被迫向前。   “我知道你一定能查到这里,所以早早地来这里等你。”柏冉仔细地端详着洛珩川,他的嘴唇快贴向他的脸,指甲嵌进洛珩川凹陷的骨架里,拧得他发疼。   洛珩川的嘴角淌血,血沫混着口水一并淌下。   柏冉抬手覆上洛珩川的,他加重力气硬生生地掰开,骨节本就被尼龙绳紧绑,此时被生硬掰开,疼得他不忍痛叫。   “虎口的茧积得那么厚,这几年没少杀人吧?”柏冉面露阴笑,他的鼻翼翕动,似在嗅着上头残留的血。洛珩川的伤口已经迸裂,血迹都渗进他的袖子里。   “你……不可能……为什么会活着……”洛珩川咬牙切齿地低喝,字句抖不成形。他眼里被逼出生理泪水,眼泪是血红的,比洪流泥石的冲击力更大。   柏冉闻言发出一声嗤笑,他耸动着肩,附身贴向洛珩川的耳朵。他转着眼珠,声音比方才更沙,还混着诡异的上扬气音。   “因为我是神啊。”   “……”洛珩川的呼吸一窒,瞳孔随着接连不断地重击而收缩,而意识逐渐混沌,却又不得昏厥,脑中的神经始终被一根透明的绳索所操纵,混着接二连三地冷水,他一次次被浇醒。   洛珩川的头有气无力地低垂着,眼皮耷拉,呼吸变得孱弱。   “唔……”洛珩川本能地抽搐。   “啊!”他又倏忽睁眼呻吟,头皮被人从后抓着,迫使他不得不仰头。眼前蒙着一层水,看什么都雾茫茫。洛珩川只觉得眼前一晃,有什么东西落了下来—那好像是一块玉,尺寸不大,成色发白通透,上头吊着一根绳。   那是唐阮玉的。   “……!”洛珩川像被抓了脚踝的阿克琉斯,一招毙命,任凭身体别处再何等坚强,那一瞬间的疼无可比拟。   “你对他做了什么?!”洛珩川拼了命地激烈挣扎,尼龙绳将他的手腕内侧都蹭红了,连带着翻起了皮肉,他却浑然不觉疼。   那玉坠子还在晃,窜着它的红绳子堪堪地摇,一端翘起,玉坠子在红绳上滑动,随时会掉落。   柏冉佯装无事,他歪着头盯着那玉坠子,眼光像把匕首,能刺破表面直至玉碎。   “我在他的后背贴了一粒微片。”   “……”微片是近两年市面上新出的微小型薄片炸弹,薄如蝉翼,直径只有半个指甲盖那么大。成色透明,贴在身上无异物感,无知无觉。且非专业人士无法拆除。   “我操你妈的!”洛珩川破口大骂,他大力撕扯着肩,十指紧握成拳,指甲都嵌进了掌心里。他的眼皮被重器折磨得掀不开,嘴角高肿,血含在牙齿里,随着一句句怒指而喷。   柏冉含笑抹了把脸,他伸出大拇指舔了舔指腹才叹了口气。   “别急嘛,洛警官,又不是没有办法。”柏冉一个反手将玉坠子抓到手中,露出一截黑带子。他直起身,慵懒地伸了伸腰,表情放松。   柏冉往后退了一步,他背靠椅,双手环胸,左手无名指上吊着黑绳,有意无意地甩着。   “还有两天,就是书展了。是在市中心平金大厦楼顶的朵鸿展馆吧?想请洛警官帮个忙。”洛珩川的右眼皮诡异地抽搐了下。   “帮我带些东西进去。”柏冉闭了闭眼,似乎想起了什么,让他倍感愉悦。他的声音轻快,尾音微扬,话音落了又缓缓地睁开眼。   “不会太多,老朋友了,就当帮个忙吧。”   “否则……”   玉坠子从半空坠落,与黑带子一分为二,落入地中,再也无声。   .废旧厂外   天色暗沉,黯如巨龙,车灯探照着路,越往前,黑洞愈大。   “咻!”车轮在沥青地上发出刺耳的叫嚣,几个来回后才停驻。周语朝迫不及待地推开车门就下车,唐阮玉亦手忙脚乱地跟着下了车。脚下石头尖尖,不由踉跄。   周语朝打开手电筒,从南楼开始照,光圈晃眼,映出废墟几几。   “哥!洛珩川!”周语朝扯着嗓子大声喊,而全无回应。唐阮玉看不见,却能感受到四处相携而来的阴风,他不禁发抖,声音因恐惧而呢喃。   “珩川……珩川……”等周语朝跨过几阶铁楼后,才想起身后的唐阮玉。他心急如焚,只得伸出手来吼:“这边!”   唐阮玉心头一吓,呢喃戛然而止。他白着脸,哆哆嗦嗦地伸出手,周语朝一使劲将他拉了过来。而落地一瞬,周语朝就松了手。   “……”周语朝又往前走了几步,他忽而顿住身体,侧耳倾听,继而一个转身往另一幢楼狂跑而去。   “珩川!”周语朝一个健步冲上前,他几欲是跪在他身边,将洛珩川捞起,洛珩川阖着眼,气若如游丝,鼻息间已快没了气息。周语朝火速脱了衣服将他裹住,又用尽全力将他抱住。他抬手不停地摩挲着洛珩川的手臂,声音从胸腔内撕心裂肺地吼:“洛珩川!洛珩川!你睁开眼睛看看我!”   “……”唐阮玉喘着粗气,他弯下腰终于从身后追上,可还没来得及匀上气,脑袋里就嗡了一响。 第十六章   “唔……”周语朝咬牙切齿,吼底憋出痛苦地低吼,他反手将洛珩川的两条手臂搭到自己的肩膀。洛珩川已经昏迷不醒,周语朝卯足了劲儿撑着地将他背了起来。   洛珩川的脸贴着周语朝的侧颈,他的嘴唇冰冷,像一块冻结的冰。周语朝双膝发软,承了洛珩川的体重,他举步维艰。   “……”唐阮玉听到动静,心里被千刀万剐,他感觉到耳边的声响,习惯性地抬手,掌心恰巧落到洛珩川的背上。   “跟上!”周语朝急赤白脸,情况迫在眉睫,他自然没有了往日耐心。唐阮玉自知无用,反而添了麻烦,心下难过至极。他低垂着头,眼泪已经不能自控地外流,他的手始终搭着洛珩川的背,目的不是牵引,是怕他翻下。唐阮玉收紧力道,手指紧抓着他的侧腰,他亦顾不得脚下脚下尖锐的石头,废弃却留有杀伤余地的木板。   “开门!”周语朝喘着粗气,洛珩川渐渐下滑,他又不得不咬紧了下唇,再屏一股气将他往上拱。唐阮玉飞速地抬起手背蹭了把眼角,他在周语朝的指示下,摸到了他外衣口袋里的那把钥匙。唐阮玉火速按下按钮,车门发出“啪哒”一声解锁,唐阮玉赶紧拉开,周语朝才得以将洛珩川放下。   车子一刻未缓,支了油门就往前冲。   “……”唐阮玉的手臂被东西砸中,他不敢喊疼,只得赶紧反手接住。   “撕开他的衣服!他的胸口、腹部都有不同程度的出血,先止血!扎得越紧越好!”周语朝大力推着方向盘,刹车都无用武之地,而脚下路难走,车子颠簸难免,唐阮玉顺势前倾,就贴到了洛珩川的身上。   “……”一股粘稠湿冷的液体粘在他的手上,他手一抖,头脑瞬间空白,手部肌肉出了错,触到他衬衣上的扣子。   唐阮玉的手指纤细,又是学画画的手,自然灵巧。可此时此刻,他感觉不到手指肌肉运动的轨迹,他抓着扣子像抓着一团空气。缥缈虚无地让他感觉不到洛珩川是否还活着。   “啪哒!”“啪哒!”纽扣悉数全落,白纱布垫在洛珩川的身上—一块接一块。纱布也被全数放下,甚至落到座椅底下。   唐阮玉庆幸自己看不见,那刺目惊心的血腥他用不着看。   .医院内   洛珩川又由周语朝背着进了急救室。他近期躺在这混合浓重消毒水味的地方,亦然快过了三根手指的数。柏冉还要利用他,是不会让他死的。不过下手要命,没有留情,外伤累累而已。   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已是清晨了。   洛珩川的第一反应就是起身,而手背戳着针管,限制他的动作。“哥你醒啦!”周语朝一夜没有合眼,眼底硬生生给熬红了。他忙不迭地去扶洛珩川,企图让他躺下,却被洛珩川意外闪躲。   他的视线越过周语朝的肩,直勾勾地落到唐阮玉身上。唐阮玉缩在床脚,他倚在那儿,眼神虚虚地回望着他,他双睫一动不动,眼角红肿程度叫洛珩川心里一震。   “语朝,麻烦你回去替我取一套新的制服。”洛珩川抬手扣住周语朝的手腕,周语朝与之对视,洛珩川稍微加重了一些力道,那是他们一贯的默契。周语朝瞬间噤声,他看向洛珩川,后者的眼神暗沉如海,似乎心事重重,布满灰蒙。   周语朝一句多余的话都没问。他蜷起手指就算回应。周语朝转过头就往外走,不过步子还是迈得犹豫不绝,到了病房门口,他还忍不住回头。   “小玉。”门被带上了,病房内就只剩下两个人。唐阮玉听见他在喊自己,鼻腔又感酸涩,他抬起头,声音微抖地说:“嗯。”   “你过来。”洛珩川的声音有些急促,唐阮玉敏感地听了出来,以为他要自己帮忙,一刻不敢停留,紧张之余,都差点同手同脚。   “珩…!”声音刚呼之欲出,唐阮玉就浑身一僵—洛珩川的手从他的后背探了进去。洛珩川的掌心粗糙,带着凉温叫唐阮玉一哆嗦。洛珩川压根儿没去注意他的表情,他的手掌游走地极为小心,只敢隔着外衣,用指尖轻轻地描摹试探。   “……”   “……”两个人的呼吸皆是一窒,但心中所想却各为不同。   洛珩川眼底憋了的红潮又涨了上来,他连脸颊都在抖,他咬牙切齿,下颚骨发出憋屈的求救。唐阮玉感觉到鸡皮疙瘩渐起,一阵难言难喻的酥麻从头皮兴起,他无法,不由一动,洛珩川的神经始终高度紧绷,唐阮玉这一动,叫洛珩川彻底变了脸。   “别动!”他犀利呵斥,唐阮玉立刻低了头,他绞紧裤子,却一句话都不敢问。洛珩川慢慢地将手抽了出来,指甲无意中刮过唐阮玉的脊椎,又惹得他一抖。   他拆不掉。洛珩川狠狠地捏紧拳头,针管在发力中震颤,血液有倒回之势。   “珩川…你现在还疼不疼?”唐阮玉不知要怎么解释洛珩川刚刚那过分亲昵的举动,他只能假意不懂,张着不稳的声音透一些他的关心。   洛珩川闻声极慢地转过头,他盯着唐阮玉看了许久,忽然再度伸出了手。   “……”这一回,他弓起手,用骨节蹭过唐阮玉的眼角。   “别哭小玉,我没事。”   “我也不会让你有事。”洛珩川放软了口吻,声音比刚才要轻柔。   唐阮玉有刹那地晃神,这样的洛珩川只停留在少年时。长大了,他们甚少有亲密动作。并排行走时的空档,有时候都叫唐阮玉失落。   他不是不怀念,是不敢怀念。   “……小玉。”洛珩川一惊,唐阮玉搂着他的肩虚虚地拥着,不过肩膀相抵,他哪里又敢再逾距一步。   唐阮玉背着脸,表情全被掩藏。他抓紧洛珩川的肩,手指骨节在挣扎中泛白。   “……好……好休息……我去……去打些热水来。”他几近呜咽,克制之下才得以成句。洛珩川盯着他落荒而逃的背影,直至再也看不见,他才悄悄摸出手机来。   唐阮玉这一盆水接了好久,他颤颤巍巍地端着盆,热水忽溢溢到虎口,他也不喊疼。   “小玉,后天还要去学校上课吗?”洛珩川声音稳妥,听不出丝毫不妥。唐阮玉将双手浸入热水中,他轻轻地绞着毛巾,小声答:“本来要去的,但现在你的伤……”   这个回答在意料之中。洛珩川紧了紧手,声音却佯装无事。   “还是去吧,我没什么要紧的。”   “不行……我得照顾你……”   “小玉。”   “别让校长难做了。我这里,周语朝他们会来帮忙的。”洛珩川的语气不容置疑,带着他的一贯冷厉,让唐阮玉不得反驳。   唐阮玉心里千疮百孔,热水也填不满。他捏着毛巾闷闷地应了声,手中力气却一再被卸,都快拿不住。   洛珩川却没能轻松一丝一毫。他只剩下48个小时了。   .警局内   “洛珩川呢?”蒋殊文从楼上走下来,他巡视了一圈,忽而眉头一拧。   孟平正和周语朝同着气儿,听到洛珩川的大名,差点从椅子上弹起来。   “洛队他……”孟平的话头被突如其来的冷风截走了半句,他刚要吞口水,只听身后传来一窜微冷的男声。   “局长,您找我?”   孟平一愣,觉得这声音正耳熟,仔细再一听,觉得不对劲,他直愣愣地回过头,嘴巴顿像吞了个鸡蛋。   洛珩川一身整装待发,从衣领到下摆都完美得滴水不漏。他的脸上也没有伤痕的残留,他牵动嘴角,表现得再自然不过。   “嗯,等你汇报书展的安保工作呢。”蒋殊文见他人来了,脾气就压了下去。   “好。”洛珩川答得利落,他迈开腿准备跟着蒋殊文上楼。   “哥……”孟平小声唤他,洛珩川却未瞥他一眼。他没有搭扶手,一步一步笃定地踩上楼梯。没有人看得出他有异样,也不会有人觉得他有异样。   “……”对面的百叶窗倏忽快翻,廖文婷的眼睛一闪而过。 第十七章   早上六点三十,平金大厦外已被辛利分局的车包围了。廖文婷恰巧和洛珩川坐在一辆车内,她贴着洛珩川的手臂,手腕无意中互相蹭到,两个人同时抬起了头。   “……”廖文婷忽然将手伸向洛珩川的领口,她的手指微冻,触到洛珩川的皮肤,温度两差,突兀之极。洛珩川反射性地往后躲,廖文婷垂眸,动作并未迟疑,亦无尴尬。她不过再度拨弄了一下纽扣,才收回手。   “纽扣没扣紧。”   洛珩川反手按了下,眼神转向廖文婷,后者迎上他的目光,眼底被窗外艳阳浸没,显得水波凌凌,何其无辜。   “……”洛珩川喉结一动,目光像根神针穿过廖文婷的肩。   车子停了,所有人都下了车。廖文婷始终和洛珩川保持着一只手臂的距离,不会显得过分亲昵,但也不显生分。洛珩川也时不时和她低声交谈,甚至说到几处,他还能抿嘴一笑,眼眸微弯,冰封渐消。廖文婷始终在他左右徘徊,洛珩川亦很笃定,没有半点异常。   “哥,吃两口。”周语朝提着两塑料袋摇摇晃晃地迎上来。   洛珩川接过袋子闻了闻,一股蛋香混着葱香扑鼻而来。他解开袋结咬了一口,嘴里有些含糊不清地说:“嗯……比丁字路口那家好吃。”   “是吧?小花也没吃吧?”周语朝也递了一份给廖文婷,廖文婷没接,她的目光在不经意中倏忽一变,阴恻恻如冷穴,深不可测,却又在眨眼消失。   “谢谢周哥。”廖文婷的手和周语朝的在一瞬交错,两人皆抬头看了彼此一眼。   “洛队!”不远处有人在向洛珩川招手,洛珩川应了声就往前走,恰巧周语朝同他并肩,两人得以空交换了一句信息。   “他已经到了。”   洛珩川的眼神终于流露出迄今为止的唯一一抹真实。   九点整,书展终于正式拉开帷幕,等候区的红线被拉扯掉,市民开始陆续进场。而与此同时,唐阮玉已身处教室,学生三三两两地走进。   “请大家将颜料调开,今天需要蓝、绿、黑三色。”唐阮玉抓着画笔,单手扶着画板一角,他微微侧身,感觉被无数目光所包,热气十足。   画板高立,占着他人视线,亦成了掩护。一戴着黑色鸭舌帽的男人低垂着头迅速地窜入教室后排,他与众人混为一色,无人发现。   “嘀嗒……嘀嗒。”墙上的挂钟不知疲倦地在唐阮玉的头顶上走着,与洛珩川手腕上的表针发生重叠。   .朵鸿书馆   人流和洛珩川的预估值基本持平。馆内灯光呈白发亮,投在书、人之面。洛珩川抬手扫了眼表,他不动声色地后退,左手覆上耳机敲了下,就绕过了展台。   入口处的人流还在源源不断,洛珩川穿过人潮,推搡之间,他把手伸进了口袋里。   柏冉要他在二号、四号高阶展台下分别布下五片重粒,并要将时间设置在四十分钟内引爆。   “洛警官,你找到位置了吗?”洛珩川的蓝牙耳机里忽然发出一声嘈杂的电流声,电流折波几下后窜出了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   洛珩川下颚突紧,眼下皮脂倏忽**一下,他将身体弯下,高阶展台将他的身体遮挡了三分之二。   “找到了。”   “别把时间设置错了,时间拖长了……你知道后果。”柏冉的声音忽然压低,像把重机枪拉开了枪栓就往他耳边轰。   “我要知道他活着。”洛珩川冷着脸,一字一句含着血气再往外蹦。   耳机那头顿了下,几秒后,洛珩川口袋里的手机发出一阵震动。他掏开——消息里   弹出一段视频。   洛珩川手一抖,镜头一晃,就露出了唐阮玉的脸。他穿一件白外套,人裹着宽大的衣服,只露出小半截来,他走到教室中间,手搭在一张画板上。   “……”镜头戛然而止,屏幕一刹变黑。洛珩川的手咻然变红,骨节刷白成苍。   “洛警官,抓紧时间。”耳机里的声音消失了,只剩下无尽无休的冗长黑暗。   “……”洛珩川攥紧了手,再度掀眼之时,他翻动了手指,重粒就被他贴在站台沿边下。周遭的人声、沸腾声络绎不绝,他们在催促着洛珩川的动作,而这些接踵而至的人潮,也许会在一瞬间灰飞烟灭。   生或死,竟都在他的一念之间。   倒计时器开始启动,红色数字逐渐闪烁,这栋屋子的所有人正慢慢走向死亡之路。   洛珩川挺直着背一一绕过那些站台,他面色如常,不过是嘴唇紧抿,但他一贯如此,亦无人会留意。   周语朝正好回过头来,两人的眼神在空气中无声交汇。他们各占东西两角,皆是离门口最远的距离。   此时,倒计器上的数字已经过去了十二分钟。人潮并未因此而减少。   疼痛在强占洛珩川的体力,冷汗狂冒,再一次浸透他的衣衫。洛珩川眨了眨眼,视线才得以清明些。也是在这一圈环视中,他发现廖文婷不见了。   .美术教室内   “唐老师。”唐阮玉听见有学生在喊他,他陷在晃神中,费了些力道才找回听力。唐阮玉匆匆地迈开脚,手轻轻搭上一张张画板,直到快走过后排,他被人抓住了手腕。   “……你!”唐阮玉一吓,脸色都跟着变了。那头戴黑色鸭舌帽的男人力量强大,他难以抗脱。巨大的画板本就是白的,遮了唐阮玉半身。   “是洛哥让我来的,现在没有时间解释,听我说!”   男人的声音轻低,已是将嗓子压到了极致。唐阮玉的心蓦然一震,大脑神经像突然短路的电络,不知该作何反应。   等唐阮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的手背已被探入了一只手。唐阮玉的记忆在一刹被激醒,他瞪大了眼睛,忽而明白了洛珩川那天所作何为。   “叮铃铃!”下课铃声没有征兆地忽来,唐阮玉背脊一僵,连带男人的动作也一滞。   这节课结束了。已经至九点四十五了。平行时间线上的倒计时器也只剩下五分钟了。   .朵鸿展馆内   有人在陆续退场,但留在馆内的人群仍有不少。洛珩川口袋里的手机又震了起来,他瞥了眼,然后转身拐进角落。   屏幕上跳出的是仍是唐阮玉,他站在某个学生旁,整个人的重心略微往右偏,他的外套仍然未脫,镜头较糊,照不清楚他脸上的表情。   “洛警官,倒数三十秒,如果这屋的人没有死,那么他就会炸死在你面前。”   洛珩川的眼底是一瞬间被逼红的,冷汗像峰峦从他高挺的鼻梁一并延到鼻尖,颤晃之中滴到手机屏幕上,像融了的冰。   “………”红色的数字从3调落至了1,红灯闪落终于停顿。   “小玉!——”他怆地呼天,切过一瞬心死。 第十八章   手机差点在一瞬间脱手,耳边及周身在同一时刻被一连窜的机枪声围攻。落地玻璃窗开始逐渐崩裂,来福枪在三百米外标着红线,枪口突突,不带停顿,它毫不留情,饥饿许久,已无需等待。   “一组跟着我!二组三组护送市民离开!四组掩护我!”洛珩川弓着身,对着耳机大吼,他反手从腰后抽出枪来,利落上膛!队员紧跟其后,周语朝隔空对他比了个手势,洛珩川匆匆点头,趁着连窜震耳的枪声,他挤了一条路出来!   洛珩川和周语朝提前布了兵。他们在东、北两个方向设置了两条逃生路线——靠东面那条是最近的,北面则要穿过一条街,路边掩体不多,且有一幢高楼,制高点可能潜有狙击手。但混战之中,周语朝已至北出口,他顾不上太多,只能选择后者。   “低头!弯腰!跟紧我!”枪声连天,紧追着那些肉身不放,子弹堪堪地擦过脚脖子,逃过的每一处都惊心动魄。   洛珩川眼底的恨意化为不遗余力地坚定,他的目光如用板机,交叉在射程范围内。他一挥手,五指快速做出指示,队友皆如龙鱼灌出。   他不能再输了。   . 教室内   “啊!”“啊!”教室内突然爆出厉声尖叫,鬼哭狼嚎不绝于耳。唐阮玉在第一时间就被按下了头,黑帽男的手紧扣着他的颈脖,将他大半身压在画板后。唐阮玉惊恐万伏,脸连丁点血色都没,他死死地掐着自己的嘴,虎口被牙齿咬破了几道口,只有呜呜叫声。   枪是追着唐阮玉去的。弹道全在他们左右进攻。教室门被人一把拉开,男男女女毛发皆竖,在都不及呼吸的节奏中火急火燎地遁逃。   “跟紧我!”唐阮玉感觉手腕一紧,喘息未定间就被拉扯着走了。黑帽男行动灵活,唐阮玉体弱,难以紧跟,眼见两人的手掌就要分开,一枚子弹如同鬼影咻然追来,正落到黑帽男的手臂上!   “唔……”黑帽男吃痛,重心偏颇,攥着唐阮玉的力气被打散了几分。   “躲起来!”黑帽男将唐阮玉使劲一推,转身自己也躲入墙后。   “砰!砰!砰!”黑帽男掏出枪来反击,两把枪隔空对峙,火花四溅,每一声枪响都在震慑,唐阮玉坦然失色,连腿都站不起来了。   他的眼前一片漆黑,耳边全是残忍的杀戮,一声又一声提醒着他身陷囹圄,四面楚歌。   还有谁来救他。   . 书馆外街外   无人机侦测到了来福枪的位置——位于朵鸿书馆的斜对面。洛珩川带队从一角攻入大楼,一队人马迅速采取背靠背式进攻姿势,洛珩川以敏捷的速度闪入一间房,他背靠墙角,并举手三个数后将闪光弹丢入其中——一声爆破后,门框动摇,闪光乍现后,是一阵震耳欲聋的密集枪声。   洛珩川左手紧扣枪托,连扣数下,对面黑影蓦然一晃,随着轻呼而倒下。   “……”洛珩川抓紧阶梯扶手,一人跃过台阶,他摆动双臂,沿着那斑驳墙面狂奔。那枪声离得他愈来愈近,近在咫尺。   “咚!咚!咚!”生锈的铁楼梯被轰出急促的跑动声,而当他离天台越近,那枪声戛然而止。   “……”洛珩川喘着粗气,他只看到一把来福枪被甩在沿边墙上,人却不知所踪。洛珩川心一沉,感觉血气直涌,再也压不住。   他慢慢迈步往前走了一步,眼神忽而一暗,他猛然抬头,身形如同旋风直往下冲,后面一拥而上的队友皆是一怔,洛珩川一言不发,脚步比方才还匆忙。几乎是两步并三步地翻下了楼,扶手承载着他的身体而摇晃,他越跑越快,眼睛都被凛风愈剐愈痛。   他没有跑西另一个方向,而是往五十米外——停着他们一行警车的临时车位跑去!直至他掠过三辆空车,右手边一辆车牌为‘利j38242’的车内出现了一个人!   驾驶座的车窗被摇了下来,露出了一个人的脸——那张脸脸型小如巴掌,嵌着一双明眸,时常含笑,也叫洛珩川忘记过自己。   “洛哥。”廖文婷的手搭在方向盘上,她从领口到胸口无一丝凌乱,纽扣亦如早上那样严嵌在衬衣上。   她微微前倾,拉开驾驶座前的格子,拿出一份档案袋。   “瑞春分局来电话说,黎南的案子有了重要突破,他们的人刚好经过这里,蒋局就派我取了。”廖文婷顺势将车门打开,洛珩川盯着她的脸,很久都没有说话。   他的枪始终握在手,枪口朝下,还隐隐发烫。廖文婷微垂眼睑才发现他的异样,她惊讶地瞪眼说:“怎么了?!”   洛珩川的半张脸被光影所罩,隐藏了一半。他的表情不明不阴,下颚仍然崩紧,他慢慢地将枪收回后腰,然后拉开车门坐了上去。   车门自动落锁,气氛瞬时安静地诡异。   “你到底是谁。”洛珩川转头看向廖文婷,语气比枪口的温度还低冷。   廖文婷面色一僵,握着方向盘的手指都变了色。   . 郊区某处屋内   唐阮玉扒着门缝弓着身,恶心的酸涩不停地一阵阵翻涌,他面色如纸,几次三番想吐都被强压下。黑帽男咬着牙再处理手臂上的伤,外套卷了好几圈塞到嘴里,嚎痛都被压制了下来。   “唐老师,我不能在这儿久留。洛哥说半小时内就回来就接你。你待在这儿,不要出声,就不会有事。”   唐阮玉如同惊弓之鸟,一声一句都能把他吓得半死。他恐惧万分,颤着声音问:“珩川怎么样?!”   “他没事。他马上就能到。”黑帽男将一个手机交到唐阮玉都手中,拉着他的手指在屏幕上摩挲几下后才放开。   “我在门口埋了诡雷。所以你不用怕。洛哥有经验,他也不会有事。”黑帽男要抽开手,又被唐阮玉急急忙忙地拉住。   “今天谢谢你……!”唐阮玉颤晃着抬不起来,他的手冰凉,一点回温都消失殆尽。   “没事。洛哥救过我,这是应该的。”   唐阮玉还想再说些什么,门已被轻轻阂上,又剩他一人,孤魂野鬼,不知所踪。 第十九章   洛珩川还记得第一次见廖文婷的场景。   那是在警校。   他们班的女生很少,屈指可数不过五个指头,廖文婷是其中一个。她生得亭亭玉立,巴掌脸上嵌柳眉星眼,扎一长长马尾。她是南方人,说话呢喃软语,是洛珩川没见过的女孩的样子。   大学的时候有一门课叫侦查理论基础,他们恰好还是同桌。洛珩川从未谈过恋爱。其实洛珩川从初高中开始,就有女孩陆续向他示好,但他一概拒绝。旁的人都说他脑子里没生这根筋,他也不往心里去。也觉得情情爱爱的,对于他这个年纪的人来说,过于缥缈虚无。   他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爱上的,只是反应过来的时候,好像已经收不回来了。   “你到底是谁?”洛珩川问出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声音不禁一抖,从胸腔连着的内在正一点一点地被撕开。他就像一截正摇摇欲坠的钢丝,火星子从末端开始烧,堪堪地烧了半截,他都快抓不住。   廖文婷握着方向盘的手瞬时一僵,她转过脸看向洛珩川,忽而挑了挑嘴皮笑道:“洛哥,开什么玩笑呢?”   洛珩川忽而前倾,他抬手搭上廖文婷的肩,同时单手环过她的颈脖,他微微转头,靠近廖文婷的右脸,嘴唇堪堪地擦过她的耳垂。   “三年前那场车祸,你是内鬼。”   “他告诉我的。”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廖文婷恼怒至极,伸手狠狠地推开洛珩川,文案档也脱手而出,而藏在洛珩川指缝间的薄片就不偏不倚地落入了廖文婷的后领里。   洛珩川盯着廖文婷那种隐约发白的脸,仿佛老旧城墙里斑驳的漆面。也许不让人注意,但确有存在。   “三年前,我们在森林公园搞团建,本来吃完饭就该结束了。是你主动找到我,要我去替你取玉;你知道唐阮玉住在哪儿,也知道我的车会往哪里走,但是你生怕我会突然改变方向,就临时起意要去东体路唱K。”   “你吃准了我一定会去,因为你很笃定,我……拒绝不了你。”洛珩川这会才感觉到心上**了刀。且是成千上万把刀,刀刀见血,每一刺都往心尖上捅。血根本止不了,他连一丁点办法都没有。   这句话他原本打算一辈子都不说的。可谁想得到,这句话竟在此时此刻成了两人对峙内容中的一部分。所有爱意都消失殆尽,被杀得片甲不留,只剩一个冰冷冷的骨架子。   廖文婷脸上的僵白忽然失了色,她的面部肌肉要比先前放松许多,血色似乎都回暖许多。她慢慢地转过头,那双明眸里仍露微水澜澜,她甚至还能笑,笑容亦显无辜。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洛珩川,她起唇道:“你还想说什么?”   洛珩川的左手不经意和右手相碰,手温凉得他的太阳穴突突地跳。他与之对视,目光攥着廖文婷,无序却犹有压迫性地强攻。   “我非常确信,我那一枪穿过了柏冉的胸骨,他不可能再活着。”   “在场的除了我,还有周语朝和方黎南。而你和支援是在他断气后才到的。谁都没动他的‘尸体’,那他是怎么活过来的?”洛珩川特意放慢了语速,使每一字听上去都清清楚楚,语气相对之前,稍显轻松。   有朝一日,他会把审讯技巧用在他喜欢的人身上。   “两天前我见了柏冉,我发现他的手上、锁骨上都有无数个针眼。”洛珩川顿了一顿,扔出最后一击。   “强心剂加豚纯素,至少五倍的量,才能留下这样的痕迹。”   “这些外面都没有,你都是从局里拿的。”   “每次顺一支,你攒了很久了,这场戏也预谋许久了。”   廖文婷嗤笑一声,眼角却连动都没动。她睨了洛珩川一眼,终于目露出讥讽来。   “你利用我的职权特许,前后出入医务、法医科三次。”   “是我一直以为柏冉死了,才没有去查。更没想过…那个人会是你。”洛珩川憋了一口气才将这些宣之于口,心脏本是一点一点地撕开。这会口子直接被粗暴撕裂,血汩汩而出,如泉喷涌,他反而没了痛的感觉。   廖文婷抬手将马尾辫拆了,她套着皮筋,黑发穿梭在她的五指间,她拢了拢头发,重新扎紧。似乎每一步,她都做得不紧不慢。末了,她把鬓角两边的碎发撩到耳后。她转过头,对洛珩川几近无害地予以一笑。   “利用你怎么了?你也就这丁点儿用处了不是吗?”   廖文婷的脸被窗外的艳阳拂了半面,柔化了她的面部,映出眼底晶色点点。她好像一点都没变,又好像从来没认识过。   洛珩川面无表情,甚至连眉毛都没动一下。他找回声音,然后一字一顿地往外吐。   “所以,你是柏冉的人。你一直利用职务之便与他窜通;但你的业务级别不高,机密问题你接触不到。所以就费尽心思接近我,因为我才是关键。”   洛珩川说着说着,突然笑了。他肩头一松,往座椅后背上一靠。   “周语朝那天晚上赶着要来找我,也是被你借口拦下了。”   “他和我说,不能让你死。他大度,我小气。我想,周语朝晚到一分钟,你就多受一分钟的罪;他当年吃你一枪,我要帮他讨回点本。”   “……”洛珩川只觉眼前一晃,接着太阳穴一凉,那冰冷的金属感非常熟悉,同他后腰那把枪如出一辙。   “啪嗒。”一声,保险被打开,她的手指移到板机,似乎一刻都不再犹豫。   “砰!”地一声巨响,枪响了。   廖文婷的手一抖,继而感到车身一震,后视镜里露出一辆亮着红灯的警车。那辆车与他们相隔一街,眼看就要追上!廖文婷条件反射先一脚踩下油门,车子以极其蛮不讲理的角度撞出身位来,洛珩川顾不得她发了疯似地冲撞,倾身去抢方向盘!方向盘左右摇晃,车身擦过临近的别车,爆出刺眼的星火点子。   “停车!”洛珩川低喝,而廖文婷的眼里燃气一股杀意,趋向深山老林中藏匿的妖怪,蛮不讲理,残忍至极。   身后的警车已经从身后渐超,廖文婷眸子一沉,将油门恶狠狠地踩到底,像是要堵上自己的命。   她的力气到底比不上洛珩川,枪很快被卸,落入洛珩川手中,洛珩川将枪柄握在手,枪口调转,角色对调。   “停车!”许是因为车速凶猛,洛珩川的手抖得厉害。他的声音像干涸的井水,污秽积累成山,要抠出一星半点力气,都是天方夜谭。   廖文婷知道枪已上膛,就算洛珩川没有胆子开枪,颠簸之中也可能走火。她的眼珠迅速转动几下,然后咬着唇朝右猛打方向盘,企图将洛珩川撞出绿化隔离带。   “砰!”这一声枪响射中了左边的后视镜,镜片刹那湮灭,洛珩川趁此掐住廖文婷的肩膀,千钧一发间将排挡拔到空档,车子被迫急停!   周语朝等人的车火速追上,廖文婷的前额撞上方向盘,鲜血淋漓,挂了她半张脸。   他们的车在短短数秒内被火速包围,无数支枪正对着廖文婷。   “把手举起来!”   “两只手抱在脑后!”隔着玻璃窗,廖文婷都能听到到昔日同事的怒吼,他们的嘴巴在命令,命令她停下动作,要她像只蝼蚁屈服于前,她不甘心,她怎么可能甘心。   廖文婷慢慢地直起身,她缓缓举起双手,车门被人从外打开,她先行跨出一只脚,接着探出半个身子。周围风止树静,连同时间都停了电。   廖文婷终于从车内走了出来。她低垂着头,不发一语。周语朝离她最近,枪口始终没有挪移半寸。   “转过去!”周语朝的口气很凶,廖文婷忍不住抬眼瞥他,目光中亦有无垠嘲讽。她转动脚后跟,慢慢地背过身去。而就在手铐快要锁住廖文婷双腕的刹那,她的目光刹那一凛,双手以迅雷不及掩耳,自身侧摸向右手边!   “小心!”“哥!!”   震声伤耳,吓坏了草丛堆里的流浪猫。猫本卧躺,一声过后,猛然起立,发出受惊尖叫。   两枚警徽不约而同地落地,折针上还残留勾着警服的衣料,分不清谁是谁的。 第二十章   “……”车窗本几净,不过眨眼间就血流漂杵。   “嘭!”地一声,人倒了地,倒在周语朝的脚边,手里的枪也被甩了出去。弹壳落地清脆,弹跳几下后又无了声息。   “………”两只手同时垂落,四目相对皆一怔。   洛珩川瞠目结舌,从眼眶中脱落。他眼底渐升的是嚼穿龈血般的色,冷汗从额头密布到下巴尖,他不敢吞咽口水,连换气都像坏了的闸门,一拨一动都会点燃导线,将自己引爆。   “把人抬起来!快!”洛珩川感觉耳膜被不知名的武器刺穿了,导致他听不见周遭人的说话声。   “哥!哥!”他被人摇着肩,那股劲儿掐着骨头,应该是疼的。他怔怔地望着地上的警徽,似乎眼望心死。周语朝心急如焚,却又不敢乱动。他稍稍躬身,覆上洛珩川的手,犹甚小心地用拇指抬起洛珩川的手指,他压低声音,如履薄冰。   “没事了,过去了。”再一晃神,枪就被抽走了。洛珩川手中还粘着一口热烟的枪不见了。   .郊区某处屋内   唐阮玉身处危若朝露的境地,他坐如针毡。黑帽男说智能手机会被人定位,就把他手机里的电话卡给抽了出来。只留给他一支最基础的旧款手机,方便他联络。他看不见,继而无法得知现在几点。   他连坐都坐不下去,始终颤着腿倚在桌子旁。他感觉房间内的温度要比刚进门那会冷得多,外头风刀霜剑,都割了窗子透进来。温度差异过大,这不禁在提醒着唐阮玉,时间早已过去半个多小时,而洛珩川迟迟未到。   “……叩叩!”门外突然想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得唐阮玉差点尖叫。他如同惊弓之鸟,攥紧了手里的手机,屏住呼吸都不敢呼。   “唐阮玉,是我!”周语朝的声音隔着门板隐约透出,唐阮玉一听便知,他急急忙忙地往门口跑,腿差点绊了椅腿,他踉跄几步,扑到了门板上,手在门锁上胡乱地掰。唐阮玉等得急痛攻心,血液速降,手都没了力气。   锁扣在他的虎口处破了一道口,皮肉立刻翻了起来。唐阮玉咬住牙,用左手搭住右手腕,握到发了疼,才终于将门锁拉开。   “珩……”   “快走!”唐阮玉刚刚张口,就被周语朝呛声堵住了嘴。周语朝伸手去拽他,动作并不温柔,甚至有些强硬。唐阮玉的手腕回因替洛珩川熬汤受过伤,这伤也没好彻底,今天几次三番被人用蛮力抓着走,他痛不堪言,倒也不说。已经给人添了麻烦,就不要再多嘴了吧。   唐阮玉忍着痛跟着周语朝上了车,他还来不及去系安全带,车子就迫不及待地往外冲。唐阮玉因失重倾身,脸色因此半白半红。他的脑海里倏忽闪过一丝不好的预感,他一下子失了控。   “珩川出事了?!”   周语朝眉头紧锁,油门比往日踩得更猛。他抓着方向盘的十指松开后才抓得更紧些。   “……没有。”   周语朝的声音里有犹豫。唐阮玉手腕上的那些伤正加剧着疼,却远远比不上他心里正无垠蔓延的恐惧。他惶悚不安,就快亡魂丧魄。   车子颠得唐阮玉喉头发紧,胃酸愈发严重,他也快挺不住了。   .家里   唐阮玉冲进家里的时候,扑面而来的是一股逼人的寒气。朔朔寒风都被带进了屋子里。洛珩川倚着墙坐在地上,他低垂着头,身上还穿着警服,他听到开门声仍无动于衷,只留一个迟滞空洞的背影。   “……”唐阮玉是靠手摸着墙走,直到小腿撞到洛珩川的后背,才判断出他正坐在地上。唐阮玉的眼睛不由自主地抽搐,手指只得藏在手心里。他缓缓地在洛珩川身后蹲下,左手抬起又放下,反反复复几次,都不敢落下,最终也没有落下。   回来的路上周语朝说廖文婷死了。   “她中了两枪,一枪是我开的,还有一枪是哥开的。”   “哥那枪打穿了她的肩胛骨,而我那枪才是打穿了她的后心。”   “但他听不进去,以为自己开枪打死了她。”   “你什么都别问,让他好好休息,等精神恢复点了再联络我。”下车前周语朝一再嘱咐,他也没有向自己解释前因后果,可这来回几句却叫唐阮玉听懵了。   他心里疑问无数,又在顷刻间猜想到——难道今天要杀他的人以及在他身上贴了炸弹的人都和廖文婷有关吗。   唐阮玉感觉毛骨悚然至极,而周语朝既然能做到将其一枪毙命,口吻里也毫无感情温度。这太不正常,让他不得不多想。而如果这一切洛珩川也知晓,那么他从什么时候就知道了,却瞒着自己没说。是因为……他还心存侥幸,还爱着她对吗。   唐阮玉想到这一层时,他彻底失去了力气。他跌坐在地,神情彰惶不定,背脊撞上后墙,闷声炸开,但也没叫动洛珩川。   “廖文婷做了什么?”唐阮玉轻声轻气地问,更像喃喃自语。   “……”洛珩川的肩膀以微弱的幅度颤了颤。   “在我身上贴炸弹的人……是她吗?”这句话叫洛珩川彻底转过了身,他不敢置信地看着唐阮玉的脸,却一句话都憋不出来。   唐阮玉感觉到洛珩川在看他,目光灼灼专注,只集中在他一个人身上。   “是她的话,你在难过什么呢?”唐阮玉说话的口气不重,也没有一丝责怪之意。与其说他在和洛珩川讲话,不如说他只是在说给自己听。   “难过她死了,我却还活着?”室内比想象中还冷,让唐阮玉忍不住把自己蜷缩起来。他抱紧自己的双膝,把脸埋子膝间,然后悄悄地揉一揉发痛的手腕。   “小玉……”洛珩川的眼神渐渐有了些焦距,他辨认出了在他面前的人是谁。洛珩川脸色巨变,猛然抓过唐阮玉的肩急切地问:“小玉!你有没有受伤?!”   唐阮玉没有马上回答,他先是伸手极轻地碰了碰洛珩川的肩胛骨,不过轻触又很快收手。   外衣上没有黏腻的湿润感,那就是没有受伤。   他没事就够了。   “周警官说让你好好休息……你进屋睡会吧。我去……煮点东西给你吃。”唐阮玉轻轻地挣脱,却没能挣脱开。   洛珩川抓得他很紧,好像很舍不得一样。   “对不起。”洛珩川喃喃道,他垂下头,似乎已无颜面再面对。唐阮玉一怔,心里的口子却比虎口上的那道还要深。   唐阮玉从来没有幻想过洛珩川有朝一日会爱上他。这件事与他来说,不过是心底最肮脏的秘密,不得见人,不能见光。他亦没有胆子说给洛珩川听。这和洛珩川不喜欢男人,关系不是最大的。究其根本,是唐阮玉自卑,他从心底里自认根本配不上洛珩川。   终生失明更使本身就敏感怯懦的性子变得愈发卑微。他的无能、过度依赖除了给洛珩川增添无穷无尽的包袱,甚至还在增加洛珩川内心的负罪感。   这个事实在最初他根本没有察觉。只为可以终生依赖而雀跃。而当依赖渐渐逾界……当洛珩川透露出爱上别人时,他才仿佛受了当头棒喝。   而今天,他最爱的人失去了他的此生挚爱。即便那人根本不值得爱。他却还要强逼自己忘掉伤害,佯装没事,反过来安慰。唐阮玉很想哭着说——能不能不要这么欺负我。 第二十一章   洛珩川连躺都躺不下去。他把自己蜷成一团陷在冰冷的皮沙发里,眼神迟滞地盯着对面白墙,他的嘴唇毫无血色,干燥使其褪皮,翘起的死皮刺喇喇地倒竖着。   “……叮。”手机屏幕倏忽一闪,弹出一条消息来。洛珩川像触了电般惊吓,全身都不由自主地发抖起来。然而消息接着一条又一条。洛珩川垂眼,眼皮因疲劳过度而耷拉,指尖刚要触上屏幕,来电又冷不防地响起。   “……”洛珩川就像一台被磨坏了的机器,内核出了错,零件也生锈崩溃。他的反应速度倒退了不止一半,甚至连简单的动作,都传递不到神经网络。   唐阮玉站在他身后,捧着一碗刚煮好的汤面。   “……局长。”洛珩川的上下唇都快粘连在一块,声音像黄土底下埋过的沙,足够哑。   “……好,我马上就来。”屏幕暗了,扩音器里没了声音。洛珩川的手臂慢慢垂落,他静坐几秒后才站了起来。   “……”他刚一转头就对上唐阮玉的眼睛。那双眼睛暗淡无光,眼底里残存的除了哭过的痕迹还有快夺眶而出的绝望。   “吃完……再走吧。”碗似乎很烫手,唐阮玉的肩膀微抖,手指也颤。洛珩川亦是云愁惨雾,他的目光落到唐阮玉身上,才如梦方醒。   “小玉……你的手!”唐阮玉放下碗的刹那抽走了手,而手腕内侧的伤口暴露无遗,在洛珩川的眼前一闪而过。   唐阮玉缩着手,他用了点力还没能收回。   “你坐,我……我去拿药。”唐阮玉被洛珩川按着肩膀坐了下来,然后忙不迭地去桌子底下翻药箱。   “……”袖子被掳上去的时候,伤口原形毕露,嫩肉被勾出血痕累累。洛珩川的手一顿,眼前顿感昏花,他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可那血色、形状都和廖文婷身上的那一道无比相似。棉签掉落在地,就像挖肉补疮。他只能匆匆忙忙再去翻出一根来,刚要沾上药,手机又猝不及防地响叫了起来。   棉棒又是一皱,药水滴落在伤口,疼得唐阮玉差点落泪。   “嗡……嗡……嗡……”手机不知疲倦地叫,屏幕上的字在洛珩川昏花的视线里逐渐变大。   唐阮玉把手缩了回去,顺带地还有洛珩川手里的药。   他们在催着洛珩川回去,刻不容缓。唐阮玉反手将药瓶的盖子盖上,药水晃荡,白盖堪堪地摇晃。   “我知道……我已经出门了。”洛珩川闭了闭眼,抬手捏了捏眉心,疲劳丝毫未被赶走。他忍不住回头,唐阮玉已经朝他挤出了一个笑容,虽然不过是肌肉牵强拉扯,连眼角都没有动过。   “我去一趟就回来,我让老麦来照顾你。”   “不用了,上过药了,不疼。”唐阮玉感觉到洛珩川蹲了下来,故而低下了头。   洛珩川抿了抿嘴,也说不出别的话来了。唐阮玉伸手轻轻地推了他一把。   “快去吧,别耽误了事。”   洛珩川慢慢站直了身体,然后迈步往门口走。唐阮玉感觉到门被拉开,丝丝冷风挟着寒意不怀好意而来。   “我很快回来。”   “嗯。”门声轻掩,再无回答。唐阮玉眼皮颤之几次后,他的手不经意地撞到边上的碗,烫温已降,可以入口,而无人吃一口。   .警局内   “嘭!”地一声巨响,惊得所有人抬起了头。蒋殊文掀起一版文件夹对准洛珩川就是一顿劈头盖脸。文件全因盛怒而洋洋洒洒,洛珩川连眼角都没抽一下,他站得笔挺,胸口的勋章也被剐得微颤。 “你他妈当局里都是**啊?!敢在展台里按炸弹,自作聪明可以自己搞定,你想死就到别处去死,别他妈拖别人一起陪葬!”洛珩川感觉呼吸一窒,领口被一股强力捏在掌心里,洛珩川不禁往前跌,脸色亦难看起来。   “局长局长!”周语朝等人连忙上前劝阻,从后面拉住蒋殊文,洛珩川绷着脸,嘴唇死抿,却一个字都不解释。   “洛珩川!如果今天出了岔子,别说你,就连我都得剥了这层皮!”蒋殊文扯着嗓子高声吼,他真是怒急攻心,即使被拦着也忍不住抡脚去踢洛珩川。   洛珩川终于抬起了头,他的眼神灰败,那里被绝望所占,被痛苦所据。他抬手,以极慢的速度将勋章从胸口摘除。   别针张着口,尖锐渡着刺,能破他裹着正义的皮囊,亦能替他刺破黑暗,寻找真相。   “局长,从决策、指挥、都是我一人所作,和其他人无关。不管您打算如何处分我,我都没有二话。哪怕您决定将我撤职查办,我都认。但我恳请您,再给我一些时间,我离柏冉这个案子只差一步,我不想再有同僚牺牲,让我去查,所有的后果,我一个人承担,和局里无关。”   洛珩川说得毅然决然,此时他的眼色发生了悄然无息的变化。灰败渐散,眼底幽深被窗外阳光所摄,摄在桌上那枚胸章上,生出熠熠之光。   廖文婷的尸体被停在太平间,从她身上搜到的薄片窃听器——其实蒋殊文听完了。从而也成为了将她定性成内奸的直接证据。技术部也核实了十几个月内法医科、医务室的针剂数额,也能和洛珩川所言对得上。蒋殊文盛怒之余,更多的是后怕。他都快退休了,要落个晚节不保,仕途尾声毁于一旦,一生白费。   洛珩川是他一手带大的孩子,自然是了解不过,也怒不可遏。   蒋殊文盯着洛珩川明显消瘦的背影,忽而也不知滋味。   “哥,你回去吧,局长那儿我能顶。”周语朝见洛珩川的脸色实在惨白,于心不忍。洛珩川摇摇头表示无妨。他将钢笔放下,右手往口袋里一塞道:“我没事,我得把报告写完。”   周语朝也在回应着他的话,洛珩川刚要回答,忽而感觉掌心一膈,他的手下意识地绷紧,然后将口袋里的东西拿了出来。   那是一根黑绳牵着一块玉。是唐阮玉在他警校毕业那天送给他的。玉呈白,通透无比,无折无黑点。洛珩川不太喜欢戴这些,除了表,他不戴任何饰品。这块玉,他也就带过一两回,后来也不知道被放到哪儿去了,怎么今天出现在口袋里。   洛珩川抬手,指腹将玉自上由下抚过,玉被反面,他视线下移,忽而一怔。   玉的背面微凹,成色同样高级,结白晶透之下还微泛蓝光。洛珩川感觉不对,凑近细看,才发觉在那一角刻着一字——“川。”   这块玉是唐阮玉亲手刻的。   时隔那么些年,他才发现。洛珩川心头狂跳,嘭跳延至全身,都停不下来。 第二十二章   “老麦,你回去吧,我真没事。”唐阮玉已经躺下了,身上盖着厚实的棉被。最近利辛市突然降温,冷空气窜入,不少人都将家中的被套换了鸭绒的。洛珩川几日不在,无人能帮手唐阮玉,他看不见,要独自摸索一张六尺床的四角,根本是困难重重。   他忍着冻裹了几天薄被,本想等到洛珩川下班回家再替换,怎知迟迟都等不到他。   “嗯,你睡吧。珩川就快回来了。”唐阮玉的大半张脸都陷在被子里,他稍稍转过来,嘴角以极其微弱的动作往上掀。   “好,老麦,谢谢你。”门又被拉开了,冷风如同狡猾的狐狸,夹着尾巴就麻溜儿地跑进来。落门声轻而克制,光感比方才更暗。唐阮玉揪紧了被子边缘,手却冰冷。   “……”老麦乘着电梯下了楼,电梯门发出吱呀微声,停顿几秒后才打开。   “你回来了。”楼道昏暗,洛珩川的表情看不分明,只是一抹猩红在一亮一灭间提醒了老麦。   洛珩川闻声顿住了抽烟的手,他转头看清来人后,才又抬手抽了口烟。   “天冷了,我给小玉换了床被子。他刚躺下睡。”老麦交代了几句就准备擦着洛珩川的肩往外走,烟灰累累,摇摇欲坠,极快闪过后又陨灭。   “老麦。”   烟雾从洛珩川的口中吐出,像一条被砍了尾巴的龙,突然没了士气。他缓缓抬颚,眼底深海渊渊。   “我想问你件事。”   . 老麦咖啡馆   老麦只将卡座位排的灯光打开了,灯光幽幽,半黄半黑,睡意昏沉。   “有伤就别喝酒了。咖啡喝了也睡不着。”老麦忙了一会,才端着一碗芝麻糊递给洛珩川。   洛珩川无声莞尔,他挑了下眉,眼底终有片刻松懈。   换作往日,他定会揶揄两句,可他实在没有心情,就连目光触及碗勺,都觉得心口为难。   洛珩川伸手搭上瓷勺,手腕转了几下后,他还是一口没尝。   “老麦,上次你说的人有回音了吗?”   老麦拖了把椅子在洛珩川对面坐下,他垂眸,声音忽而艰涩困难。   “家属反悔了,来来回回谈了好几次,不肯捐了。”   “啪嗒。”瓷勺轻落,发出脆声,接着便是冗长的沉默。眼前昏黄的灯趋向黑蒙,只有瓷碗白得刺眼。   老麦的脸色亦不好看,一根烟被捏在手里,烟草被挤破了漏出来。   洛珩川很久都没说话,他浑身的气场在话语即出的刹那泯灭,就像抽干了血,被横竖千刀万剐,残存一口气吊着一条命。洛珩川抬起手,把脸埋在掌心里,他十指干燥,手背布满疲劳与血气,他凑近了深呼吸,呼出的不是轻松,是更加紧绷的重压。   “珩川……你别急,再等等……”   “小玉等不了。”   “三年了。”洛珩川只露出一双盛满创巨深痛的眼,血丝像回肠九转,难以消肿。   老麦一时噤声,再度沉默难解。黄光渐若,将白碗遮了一半,似乎在等什么。   “要不找找你叔……”这句话说到一半就没了声,老麦快速地掀起眼皮扫了洛珩川一眼,继而抬手清了清嗓以作掩饰。   洛珩川的手挪到了胸口,老麦感觉到他的意图,先一步把烟从烟盒里抽了出来。他一怔,背脊呈僵,下巴微点,然后凑近。   火苗比刚才楼道里的那一簇更旺,烟也更呛。   洛珩川的眼睛也因此而眯,他低颚,似是无力。   “珩川,我就随口一说,你别往心……”   “老麦,小玉有没有和你说过什么?”   老麦一怔,擦着玻璃杯的手都滞顿了几秒。半晌,他开口道:“什么?”洛珩川刚问出口就后悔了,他赶紧摆了摆手,顺势从高脚椅上站了起来。   “不早了,我先走了。”洛珩川伸手将空椅上的外套拿了起来,刚搭上手臂,老麦从后面叫住了他。   “他没和我说过什么。每回见,都说你怎么对他好。”外套的某一只袖子垂了下来,它在半空晃晃荡荡,无声无息。   玻璃杯擦干了,被轻置在桌上。   “珩川,正常人突然变成瞎子多变都得疯。他没疯,不是他有多坚强,多勇敢,而是这个后果换来了一个他觉得值得的结局。”   “他从小连大声说话都不敢,胆子比谁都小,你知道的。”老麦已经将头顶上的一盏灯关了,室内比刚才更暗了。视线受阻,周身被黑墨般地浪潮涌,洛珩川费了很大劲才探出头,可窒息还是难消,四肢也像被海草植被绑住,不得动弹。   回家的路漫长,街边空荡,唯有冷风相携,刺进洛珩川的骨头。电梯显示屏上闪着暗红色的数字,数字翻跳的频率似乎比往日慢了些。   洛珩川进了门,他将插在口袋里的手抽出,同时那玉坠又跳了出来。玉本偏冷,夜晚触及就更冷了。老麦的话如同一把刀猝不及防地刺破他微薄的外衣中。   他知道老麦是什么意思。   他虽然没有谈过恋爱,但也爱过人,他知道爱人是什么样子。洛珩川将那块玉反握在手,冰冷的感觉和当年在警校受过的高压水枪训练不相上下。黑绳在指缝里窸窣,像在帮着他平复失衡的天平。   洛珩川趿着鞋慢慢走到唐阮玉的房间。洛珩川把手覆上门把手,骨节在黑暗中突立都不自知。   “……”出乎洛珩川意外的是——床头亮着一盏灯。灯光不是醒目地本白,是有些橙黄的调。而唐阮玉朝左侧睡,背着灯光,橙光全投在墙上,分散至卧室门口。   洛珩川走近,光源追着他。唐阮玉一动不动,只有微耸的肩显现他睡着了。这不是洛珩川第一次见到房间内亮着灯,偶尔几回他瞥见过。他匆匆一眼,总没多想过,以为是唐阮玉忘了。   现在看来似乎不是。   洛珩川轻轻地在床边坐下,床即刻陷了下去。唐阮玉太瘦了,厚被子太过宽大,将他包不见了。洛珩川转头去看唐阮玉,却看不见他的表情。洛珩川痴滞般地呆坐许久,头脑空白,没有一点余音。   “……”他又撑着床沿慢慢站了起来,附身关灯的刹那,一个念头突然在脑中一闪而过。   这盏灯是为他而留的。 第二十三章   唐阮玉刚瞎那阵,洛珩川陪他睡过两个礼拜。这套房是三居室的,洛珩川本意将大一点的那一间腾给唐阮玉睡,但唐阮玉拒绝了,说自己睡小的就行,洛珩川也没坚持。但他心思缜密,敏感地察觉到突如其来的重创可能给人造成的应激创伤,所以那会,他除了必要的工作外,几乎每晚都留在家,不再出外勤。   那一阵,唐阮玉变成了一个没有时间概念的人。白天黑夜,除了阳光光感的变化外,他没有实感。睡眠也变得很差,夜夜噩梦袭来,总是吓出一身汗来。反复多次后,尽管身心饱受折磨,他也没向洛珩川张口。   洛珩川是自己发觉的。他睡得晚,有时候什么也不干,就站在唐阮玉的房门口抽烟。隔着一扇门,时常听见他梦中惊醒的叫喊。   “珩川,我没事,你不用管我,就是爱做梦罢了。”唐阮玉很是紧张,穿着睡衣为难至极的模样,整个人像紧绷的木桩,贴着床沿一动不敢动。   洛珩川将一床被子抱到他身边,身上残留沐浴后的清爽,他倾身,一只手臂越过唐阮玉将床头柜上的灯打开。洛珩川的肩不经意地擦过唐阮玉的,唐阮玉连下抽搐,屏住了呼吸一口不敢呼,他甚至觉得呼吸都能出卖自己。   “我陪着你,晚上你要有事,叫我也比较方便。”洛珩川顺势附身替唐阮玉掖被子,指腹触过唐阮玉的颈脖,引得唐阮玉的指甲都快拉破被套。   洛珩川因职业关系——长时间都要保持精神高度紧张,不得松懈。故而为了不让自己深眠,他都习惯在床头亮一盏灯,以保持浅眠状态。   这盏灯在陪唐阮玉这儿亮过两周,随后时间推移洛珩川又忙得不可开交。回家都变得随机,而最重要的是即使回家,他也几乎很少再进唐阮玉的房间。   而这盏灯今夜又亮了。   “……”洛珩川的手僵在半空,开关握在手里,他竟不知该怎么办。   “……”唐阮玉忽然动了动,洛珩川十分紧张,开关脱了手,轻跌在床头柜上。   唐阮玉倏忽睁眼,眼下的红疤不安分地蠕动,他猛地撑起身体坐起,眩晕猛袭,他颤了声音。   “谁?!”   “小玉!是我!别怕。”洛珩川反射性地扣住唐阮玉的肩,本盖在身上的厚被子一并滑落,洛珩川赶紧将被子捞起,将唐阮玉包裹住。唐阮玉嗅到洛珩川身上冷冽的气息,他张着嘴,呼吸急促,满身满脸的汗。   “……”洛珩川如芒在背,唐阮玉惊吓过度,全身没了力气,忽而一下倚在洛珩川的肩。他的脸靠在洛珩川冰冷的外套上,浑身血液急速下降,脑子一刹缺氧,根本连人都直不起来。   难受让他一时忘了他不该这么倚着洛珩川。   “……”洛珩川微微转头便能碰到唐阮玉,他如鲠在喉,喉咙一顿一吞间都举棋不定。   “是我吓着你了。”洛珩川举起手,手指进退之间,还是轻轻地搭上了唐阮玉的背。   “珩川?!”唐阮玉急喘的症状渐消,他快速地眨眼,神智也恢复过来。   唐阮玉着急坐直,他自知逾界,立刻白了脸。   “……珩川……”洛珩川非但没有松掉力气,反而拥紧了唐阮玉,搂住那过于单薄的肩头。他惊吓怀里的人竟已瘦弱到这般地步,似乎他再用些力气,连骨头都会被捏碎。   “安心睡,我陪你。”唐阮玉直至被洛珩川护着躺下,脑子里仍旧嗡嗡一片,反应不过来。   “晚安,小玉。”洛珩川握住唐阮玉的手,将其放进被中,而唐阮玉明显感觉床凹陷下去,身侧冷风被阻,有人在替他挡着。   床头的灯忽然灭了,因为他该深眠了。   唐阮玉反倒一夜难眠,早早地就醒了。他翻了一个身,手下意识地向身边探去,正巧与洛珩川的手背相贴。   “……”两个人都像触了电,一刹抽开。   “我去做早餐,想吃什么?小玉。”洛珩川的声音还算自然,他转头问唐阮玉。   唐阮玉哪里受得了他离得自己那么近,被子边缘都快被他捏成了麻花。   “我都行……”那声音小声又怯懦,不凑近了听都听不清楚。洛珩川应了声,然后翻身下床。   “你再睡会,好了我喊你。”   不一会,厨房内就响起窸窣的声音。洛珩川拉开冰箱门,从里翻出一些蛋、菜来。他将砧板在热水下冲洗一番,而直到持刀切菜,他才惊觉自己已经如此生疏。   记忆中这把陶瓷刀足够锋利,切起肉来毫不费力。怎么刀锋比想象中钝了不少,手腕要更费力才能把肉一切二。   肉丝粘连在刀刃上,洛珩川一时愣神。   “嗡……嗡……嗡……”手机忽然不安分地在床头柜上叫嚣起来。唐阮玉一吓,但很快抓紧了从卧室里跑了出来。   “珩川,电话。”   洛珩川即刻在干布上擦了把手,然后从唐阮玉手里接过手机。   “喂?”   “哥,是我。”电话里是周语朝的声音。   “柏冉的信号来源已经被技术部的同事捕捉。只要他有所动作,立刻就会被锁定。”   洛珩川抬眸瞥了眼唐阮玉,眼底又浮现痛心切骨。   “还有……介于廖文婷的特殊身份,不能让殡仪馆拉走,要秘密火化。大概一小时之后就烧,哥……”   洛珩川垂眸,他盯着地板足足看了一分钟,末了,才缓缓张开道:“我知道了,我就不来了。”他的声音死水微澜,比往日更加少言。他面无表情地按掉手机,然后转身又折回厨房内。   唐阮玉听见厨房的拉门被阖上,五分钟后,天然气窜出火来,热油炸锅,炒菜的声音一下传出。   洛珩川持着锅铲翻动着锅里的菜,眼前的油烟机发出轰隆声。肉丝进锅,火开得大了些,热油不慎溅到了洛珩川的虎口,他却浑然不觉疼。   “啪嗒。”洛珩川感觉锅里的菜被莫名放大,且形状模糊不清。他惊恐,赶紧抬手抹了把脸,视线又变得清明。洛珩川才敢喘口气。   这顿饭,比想象中更费时。   唐阮玉扶着椅把手坐了下来,他闻到炒蛋的香气和米粥的味道。   “小心烫。”洛珩川将碗递给唐阮玉,声音明显比刚才更沙哑。   “啪!”是瓷勺撞到碗边的声音,引得洛珩川不得不抬头。唐阮玉的伤口伤在右手,故而他改用左手吃饭,可他不是左撇子,仍有困难。   洛珩川将筷子放下了。   “珩川!我自己……”唐阮玉慌张极了,企图去抓洛珩川的手,却被他避开。   洛珩川没有说话,只是固执地将汤勺送到唐阮玉的嘴边。唐阮玉稍稍张嘴,就吃下一口。粥有些烫,洛珩川每喂一口就会记得吹一吹,唐阮玉只得由着他。   米粒晶莹白透,颗颗饱满,才能照清楚洛珩川已经通红发肿的眼睛。   “我替你换一下药。”一碗粥下去,洛珩川又站起身去找药箱,而这一刹,被唐阮玉按住了手。   “珩川。”他似乎难以启齿,嘴唇被米粥浸湿了,却还是发抖。   “如果太难受就哭出来吧。”   唐阮玉终于把这句话吐了出来。他爱这个男人足足快十多年,即使他瞎了,看不见了,他也能从他骤然变化的气场、沙哑低语的寥寥几字中知道他的现状。   洛珩川牙关紧绷,手一下子冷下来。   “我能明白……能理解。”唐阮玉紧了紧洛珩川的手腕,触到过于失常的体温,唐阮玉拧紧了眉。   洛珩川自认足够坚强。他从小是个不被允许哭的小孩。他爸妈离婚的时候,他没哭;他爸死的时候,他也没哭;长到现在快三十岁的年纪,他有记忆的也不过是唐阮玉被医生判了“死刑”的时候。   他觉得没有什么能够再让他伤心欲绝。更没有脸面将所谓痛苦让最委屈的人来担。   “小玉,我再也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我会尽我所能保护你。至于眼角膜我会想办法……但凡有可能的,我都会试试。我……这辈子都不会离开你。”唐阮玉本两手空空,突然被包裹住。他摸到了洛珩川积着茧的虎口,他有一瞬间的痴傻。   “你不必将你的一辈子赔给我。未来……你还要结婚生子。”唐阮玉眼未动,嘴角倒跟着上扬,他字字说得小声,即使颤动,但说的坚定。   “你不要是你的事,我给是我的事。”洛珩川轻轻一带,唐阮玉就被带入他的怀里。   唐阮玉痴心妄想了成千上万次的胸膛。   “对不起,小玉,总是让你担惊受怕。”洛珩川拥住唐阮玉的肩,左手并未搭在他的腰上,这个拥抱没有**的味道。   唐阮玉贴着洛珩川的侧脸,闻到熟悉的味道。   他又自作聪明了一回。   “最近我应该都不会回局里。等过两天带你去新南路逛逛,那儿有个很大的文具店,东西挺全的,应该能买到很多颜料。”洛珩川的嘴里咬着一截白纱布,听起来含糊不清。   “……”唐阮玉听到洛珩川的不对劲,又急急忙忙站了起来,结果刚一站起,就撞到洛珩川的后背。洛珩川正裸着上身在换药,唐阮玉往前一撞,嘴唇不小心便碰到了他的肩,嘴皮堪堪擦过,触感叫唐阮玉的心跳都快停顿。   “小心!”洛珩川赶紧拉了他一把,唐阮玉感觉太阳穴突突地跳,又忘了该怎么说话。   洛珩川没看出唐阮玉的窘迫,很快放了手。   “珩川,你的伤……”   “没事。皮肉伤而已,很快就好。”洛珩川回头向唐阮玉走近一步,唐阮玉感觉到他们之间的距离在缩短,紧张地连手都捏紧了。   “小玉,能麻烦你帮我把多余的纱布打个结吗?我够不着手。”   “啊?好。”洛珩川在唐阮玉的面前坐了下来,唐阮玉体寒,五指偏凉,触到洛珩川裸露的皮肤上,让他反射性一动。   他们之间正发生着微妙无声的变化,无人说破,但好像又都知晓。 第二十四章   洛珩川到底还是年轻,身体底子和免疫系统都好。皮肉伤虽然严重,但自愈速度仍然比预想中更快。早晨,他站在浴室的镜子前仔细看后肩胛骨上的伤,眉头终于平铺了些。   “珩川,要不还是再过一个星期……”   “等等。”洛珩川叫住了唐阮玉,唐阮玉不明所以,但一动不敢动。洛珩川从衣架中抽出一条羊毛围巾,他捏住一头绕了一圈才轻轻地围到唐阮玉的脖子上。   “……”唐阮玉紧张地缩了缩脖子,连带速眨动而粘连。   “外头冷。”洛珩川轻声说,他的动作带着刻意地轻柔,手指有些笨拙,将多余的部分挽一个结。   唐阮玉感觉到洛珩川的手指移到了他衣服上,他甚至替自己系好了一颗遗漏的纽扣。唐阮玉愣神一时,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他们开着车去了新南路。洛珩川应承过的。   今天是周末,新南路上的人还挺多。一条街上尤其小孩子多,来来回回地窜,唐阮玉拄着盲杖,走得缓慢。洛珩川搭着他的手臂,将他搀到身边。   “啊呀!”唐阮玉忽然惊呼一声,盲杖一歪,重心偏颇,险些摔倒。   “对不起!对不起!”一个女人赶紧上前将小孩拉走,她诚恳道歉,眼神流露真挚,倒叫洛珩川不能发作。   “珩川?”唐阮玉的手掌骤然一空,盲杖被洛珩川接了过去。   “抓紧我,这儿人多。”洛珩川反手握住唐阮玉的掌心。   “……”唐阮玉语塞,手指像着了火的无头苍蝇,悬在半空,生怕指头一弯就搭上了洛珩川的手背。洛珩川有一双握枪的手,长期持枪积累的厚茧同唐阮玉柔软的掌心,形成格格不入的对比。   这种触感过于陌生,又要怎么抵挡。   先是两指轻落,触及到真实的皮肉下后,他又扭头去“看”洛珩川,就像是小偷,好不容易逮着机会揣着东西到胸口,忍不住回过头观察是否打草惊蛇。   没有唏嘘,没有谩骂,他终于安下了心,将五如履薄冰般地搭到洛珩川的虎口。   洛珩川反射性地瞥了唐阮玉一眼,什么也没说。他垂眸,步子放慢后动了动手,将唐阮玉牢牢牵住。   “珩川,帮我看看有没有‘朱红’和‘春日青’?”唐阮玉摇了摇洛珩川的手,指腹在他的虎口轻轻柔柔地蹭过。   “好,我找找。”洛珩川下意识要松开手,可唐阮玉紧抓着他,一刻一分都放不掉。这种不安如此直白地被端到眼前,无须剖析都一眼望穿,洛珩川心里咯噔一下。   “有了,还要什么吗?”洛珩川攥着唐阮玉的手蹲下,在一番翻找下终于找见了颜料。唐阮玉摇了摇头,拉着洛珩川的手重新站起来。   “嗡。”洛珩川的手机又不合时宜地震动,他费了些劲儿抽出来,屏幕上闪跳的人名迫使他手一抖。   电话赶在洛珩川接听前挂断了。短信无缝衔接而至。洛珩川一字一句闪掠过,脸色正如筋疲力竭的沙鸥,只能扑扑翅膀罢了。   “珩川?”唐阮玉叫了几声,洛珩川才听到。他啊了声,很快回过神来,将手机揣入口袋中。   “我们走吧。”   “啊……还没结账呢。”唐阮玉一怔,小声提醒。洛珩川心不在焉,声音变得断续,亦忘了要抓紧唐阮玉的手。   唐阮玉忍着止不住地慌张,跟着他在漫漫海潮般的队伍里温吞。   外头的空气在二十分钟后才跑进唐阮玉的鼻腔。直至他刚坐进副驾驶,洛珩川又是一语堵住了他想询问的嘴。   “小玉,我有些急事,先把你送回家。”   油门确实被洛珩川踩得急,绿灯闪烁其词,他闯得冲动。唐阮玉不得已抓紧了安全带。   唐阮玉的呼吸瞬间紧促,洛珩川捏紧了方向盘,不再多给一个字。唐阮玉想问,可被风驰电掣般的车速吓得不敢张嘴。   幸好马路一路畅通无阻,时间比预想中还快了一半。   “……”车轮碾过沥青马路,又甩出乌黑难闻的尾气。刹车将车速骤减,人还是难免往前冲撞。   唐阮玉感觉惊魂未定,手不由自主地压上心口。洛珩川率先下了车,他绕到后排将盲杖取出,接着又绕到副驾驶座,替唐阮玉将车门拉开。   他把手递给唐阮玉,掌心朝上,手指微弯,唐阮玉犹豫着摸着门框,刚一探出就被洛珩川捉住。   “小心台阶,小玉。”   唐阮玉的脑中又出现了短暂的空白。就像本已做好打算摸黑爬河而过的时候,眼前忽然一片光明,善意地提醒他脚下的路。   洛珩川在这一刻,像是他失去的光明。   “我很快回来。”这句话又伴在耳朵边,唐阮玉一如既往地点头。就像过去重复了成千上万遍的那句:“我等你。”来做应承。   门落锁,洛珩川又出去了。   . 平安府邸内   洛珩川坐在车内。车子尚未熄火,发动机仍有余温,意味着他还有调头的可能,洛珩川伸手在身上摸了摸,烟盒里仅剩一根烟。他动手抽出,微微张嘴含住,外头狂风怒号,迫使他不得不关上窗。烟雾很快窜烧,迷蒙在眼前鼻间。   这根烟比平日燃得快,他三两口吸得猛,味道就更呛了。   手机屏幕上的名字又开始闪烁叫嚣。洛珩川没看就按了接听,扩音器里低沉的男声,语带戏谑。   “打算在车里坐多久再上来?”   洛珩川手里的半截烟灼热烫皮,颤抖的烟灰一灭之间就没了声音。洛珩川抬手将车子熄火,钥匙硬生生地在指腹之中烙出印记。   刻着雕栏镂花的浮夸大门携着冗长的杂声缓缓而开。而门接着一扇又一扇,像身陷迷宫,东南西北分不清在哪里,洛珩川踩上黄褐色的地板,又拐过两层弯,才终于落定。   “……叔。”   洛巍彬本背着身,听到这一声久违的称呼,遂转过了身。   “小川,坐。”洛蔚彬只伸一指甩向对面沙发,继而自顾自地摆弄起面前的紫砂壶来。洛珩川挪了几步到他面前坐下,又是一言不发。   分明在自个家,洛巍彬仍着一袭笔挺西装,甚至连袖扣都与领带相衬。头发一丝不乱,鬓角都打理干净。他表现得是在待客,重要但生分的客人。   “喝什么?龙井还是铁观音?”洛巍彬脸上含笑,一双眼睛微弯成月,可洛珩川抬眸的时候,只看见一副镰刀。   “龙井。”   洛巍彬闻言无声一笑,他掰开茶饼丢一些进杯中,手势讲究,水成长河自流,精精准准地洇成在杯底。水渍渐出一星半点,紫砂杯被推到桌中央。   洛珩川刚要伸手,只听洛巍彬不着痕迹地笑道:“什么事要求我?”   紫砂杯太小,所以容易溅出水来。洛珩川庆幸自己没有碰到那杯,不然茶水滚烫,跟泼油没分别。   洛珩川的下颚在悄然无息地紧绷,牙齿在紧咬口腔,疼痛和淡淡的腥味逐渐蔓延。他缓缓抬头,洛巍彬饶有兴味地挑了挑眉。   洛珩川几乎在那一瞬就卯足了力气想要夺门而出,可脑子里闪过的声音仿佛揪住了他最后一丝理智。   “我有一个朋友,因为车祸,眼睛看不见了。医生说只有等眼角膜……”洛珩川每说一个字就在心里扇自己一个巴掌,这几个字要尽了他的尊严,他却只能没皮没脸地求着对面的人,任凭冷眼旁观。   洛巍彬沉默了几秒,忽而啧了一声,倾身小声问道:“给谁啊?”   洛珩川的十指快绞断了,骨节发出咔嚓的可怖声。洛珩川第一下没能发出声音来,他如鲠在喉,钢针直接穿刺而过。   “你要我帮忙,总得告诉我是谁吧。”洛巍彬始终笑意满盈,一双眼睛却像只老谋深算的狐狸,把洛珩川从头到脚地打量,仿佛在计算能从他身上捞多少油水。   洛珩川吞了下口水,指甲都快把骨节皮肉揪下来。   “唐阮玉。”   “哦……是不是你家邻居,住对门那个?”   洛珩川艰难地点了下头,话既然都说出口了,他也不想再多费时间。他挪了下腿正准备起身。   “小川,你这几年过得好吗?”洛巍彬冷不防地出声。洛珩川一怔,又飞快含糊地应了声。   “嗤。”洛巍彬眼色一冷,终降揣奸把猾。   “过得好还来求我?”洛巍彬终于站了起来,他走到洛珩川身边,轻轻吐露出这把杀人的刀。   “……”拳头就在身侧瞬捏,指甲堪堪欲断。洛巍彬在这张和兄长近乎一样的年轻脸庞上,清晰地看到屈辱二字,是如何一笔一画地刻画清晰。   他的胸膛忽涌一阵快感。   .洛珩川家   时间孤独地走了一圈又一圈,唐阮玉拢了拢身上的被子,又将自己蜷得更小了。   “咣当!”一声巨响,将唐阮玉惊吓得不禁狂抖。被子被甩落在地,他来不及穿鞋,光着脚就踩在地板上奔。   “珩川!”唐阮玉感到身上一沉,他傻愣愣地接住洛珩川,却不得不同他一起跌下。洛珩川满身酒气,就连衬衣都被浸透了,他倚着唐阮玉,双手紧紧地搂着,呼出的气却沉重地荒唐。   “珩川,来,我们先起来好不好?”唐阮玉反抱住洛珩川的肩,企图将他从地上拽起,可喝醉酒的人可外地沉,唐阮玉极力勉强地将洛珩川拖起,洛珩川脚步不稳,走起路来东倒西歪,唐阮玉便牢牢地护着他的头、眼,生怕他磕了碰了。   “……我是个废人,小玉。”洛珩川语带呜咽,溃不成军。 第二十五章   “小心,珩川!”唐阮玉同洛珩川一起跌到床上,他的手垫着洛珩川的后脑勺,避免突如其来地撞击让洛珩川受了伤。   “我去给你倒点水。”唐阮玉又马不停蹄地趿着鞋跑去厨房,他拉开冰箱门,一只手在冷冻气内无措地寻找。他好不容易抓住了玻璃瓶的柄手,近乎小心地抱到胸口。   这瓶蜜渍柠檬片是他上周泡的。他自己倒是一口没喝过,就是给洛珩川囤着的。唐阮玉独自在家时,并不会心慌。他的全身心都已习惯黑暗,家里的黑暗反而像刀枪不入的金钟罩,他藏在其中,反倒心安。他知道热水壶放在哪儿,知道按第几个键,热水就会流出来;他可以从容地做,也可以做得很好。   但当一切关乎洛珩川,他就变得笨手笨脚。   杯口对不准出水口,流得到处都是。唐阮玉心急如焚,顾不得去擦。只能又气又急,苦着脸快步往卧房走。   “珩川……珩川……”唐阮玉倾身轻搭上洛珩川的背,洛珩川头痛欲裂,太阳穴上突突弹跳,像开裂的手背。   “喝口蜂蜜水,会好受些。”唐阮玉不敢太用力,他的手指像临阵脱逃的逃兵,犹犹豫豫,只抓着一只手臂,心脏就快从喉咙口里蹦出来。   “……”洛珩川抓着床单撑起了自己,他就着唐阮玉的手抿了几口,便推诿一下不想再喝。唐阮玉只得将玻璃杯放下,而刚要直起身,肩膀倏忽一沉。   唐阮玉快速地眨了眨眼,手指像被一把胶粘在了玻璃杯上,动弹不得。洛珩川的呼吸伴着滚烫热气全洒在耳后单薄的皮肤上,他的脸也很热,枕着自己的肩,都能烫穿棉麻衣料。   “珩川……”唐阮玉微微一动,侧过身来。洛珩川的呼吸便直接落进了唐阮玉纤细过白的脖子里。   “我……我这辈子……都对不起你……”洛珩川闭着眼,鼻翼随着不利索的舌头而翕动。唐阮玉颤了颤眼皮,感觉肩头愈发沉重,他突然抬起了手。   他瘦弱无力的怀抱圈住的人,他不堪重负。   “没有,和你没关系。”   洛珩川止不住地摇头,他用红肿的眼皮不停地摩挲着唐阮玉的肩窝,他低声呢喃,像在和自己较劲。   “有……是我害你的……我还……还照顾不好你……我想让你看见……我努力去找……找合适的眼角膜……可我还是找不到……洛……巍彬肯定是骗我的……他找到了也不会告诉我……他不会帮我的……”酒精作祟麻痹了洛珩川的感官,他像是变了个人,脆弱易碎,轻轻碰一下就踩了雷区,自引自爆,一瞬灰飞烟灭。   唐阮玉在他语无伦次的自言自语中敏感地听到了一个名字,他的手猛地一缩,冷汗从头皮倒起浸没后背、脚底。   “珩川,你去找你叔叔了?!”   唐阮玉对于洛家的事基本上是知根知底的。   他知道洛家老爷子膝下有两子——一个是洛珩川的父亲洛少南,另一个便是洛珩川的小叔洛巍彬。区别在于洛巍彬是个私生子。洛老爷子年轻时风流,玩得过了火就在外面生了个儿子。外头那小三也嚣张地很,一直逼宫想要洛老爷子离婚。洛老爷子也是做玉器古董发家的,家底丰厚,一半功劳是靠与洛老太娘家牵线、资金支持,所以他心里很清楚,这婚万万不可离。   洛老爷子也是个狠辣的主儿,当机立断与小三斩断联络,连洛巍彬都不要了。无论小三如何闹,连半个子儿都不给。没有户口的洛巍彬连学都没法上,直到长到快九岁,他妈又勾搭上了一个有权有势的男人,才给他报上一学校。   几人一别二十几年,等到洛珩川的父亲接收了洛老爷子的生意,某一天洛巍彬找上门来。他想亲眼看看到底是什么男人如此心狠手辣,他想讨个说法。结果人没见着,被警察抓去了警局——说是私闯民宅。关了两天后,刚一出警局,就被人在小巷子围堵,棍棒铁拳无数,差点把人活活打死。   而这件事,是洛珩川的父亲洛少南指示人做得。洛家的生意远远不是表面看上去的那么简单,涉及走私贩私,赌石等。缅甸、柬埔寨皆有几条完整路线。他们会同意洛珩川考警校,不是出于支持他的梦想,而是‘朝中有人,好办事’。黑白两道各占一头,才盆满钵满。   这一点,洛珩川也是后来才发现的。   洛少南在洛珩川十八岁那年,因车祸在缅甸意外身亡。现场无他杀痕迹,但要和洛少南交易的正是洛巍彬。洛巍彬是东南亚地带的新起的一匹黑马,他手头上的货源不在市面流通,品质同价位却远远高于市场。他化名魏山,从不露脸,形迹神秘。   尽管种种证据都证明这是一场意外,洛巍彬也有极有说服力的不在场证明,但洛珩川始终心存芥蒂。他刑警身份的背后却是家族肮脏的交易,无穷的诡计与利用。   何其悲哀。   洛珩川被刺中了痛处,抗性与挣扎就愈发强烈。他胡乱地抹了把脸,稍稍与唐阮玉拉开些距离。洛珩川双眼猩红,红血丝像铁路边残破的网,一道又一道地攻破他的心理防线。   “你不要这样,珩川。”洛珩川感觉腰上一紧,他微微低头,感觉唐阮玉靠在他的背上。   “不要为我去求任何人。这样我会更难受,珩川。”唐阮玉浑身发抖,他明明从身后抱住了洛珩川,可他的手不停地交替,泛白的骨节都抓不住洛珩川的衣服。   “我的本意是保护你,而不是让你更痛苦。”唐阮玉的手快将洛珩川的纽扣扯绷,他用力过度,连手温都冷了下来。   “我们就慢慢地等好吗……如果能等到当然好,如果等不到也没关系,我已经习惯了,我也能生活……你已经很努力了,我也不怪你,如果为了我,你必要折损尊严,受人侮辱,那比杀了我,还让我难受。”唐阮玉是个多爱哭的人,自小旁的人都笑他娘娘腔,嘲讽、捉弄、刻意羞辱,他受了不少。回回不懂反击,只能偷偷地哭。反而在瞎了之后,他变得坚强。   就像现在,他一点没想哭。可心却滴血成河,他已经失去了一双眼睛,怀里的人他就算是求着、扒着,也不敢失去。   他已经快一无所有了啊。   唐阮玉的手反射性一动,虎口被浸湿,洛珩川的肩膀发出无声地抽搐,唐阮玉松开那衣服,反手握住洛珩川的掌心。   “都会好起来的,珩川。”   还有一句我爱你,他没有说。   “睡吧。”唐阮玉改用掌心用力,握紧了洛珩川的手臂。   “嗯……”洛珩川感觉眼前星点无数,成千上万束相促相叠。他顺势躺下,手却还拉着唐阮玉的。唐阮玉由着他攥着,腾出的另一只手轻轻地覆上洛珩川的额头。   幸好,没有生病。   唐阮玉松了一口气,感觉攥着他的手在渐渐回温,他微微一动,便能与那干燥的厚茧摩擦。唐阮玉的心跳莫名其妙地狂跳起来,好像那三缄其口,不能宣之于口的东西在彼此之间徘徊。   “小玉。”   洛珩川哭过后的声音带着些沙哑,听来竟有些可怜。黑暗中他忘了开灯,没有暖光照耀,似乎就代表着没有窥视。好像他大着胆子做些什么,也无妨。   唐阮玉紧张地蜷起了手指,又随着一声“小玉”而摇动着自己。   靠一下……就好。   唐阮玉用几乎让人察觉不到的微弱挪动慢慢靠近洛珩川,他悄悄歪头,将下巴靠在洛珩川发烫的肩窝里。   人,都是得寸进尺的。他靠了一下就会贪恋体温,想要靠得再近,再紧些。而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他们四目相对。   “……”唐阮玉连气都不敢呼,他看不见面前的人,这更叫他紧张地发抖,而洛珩川有意无意喝出的酒气,却像是致命的导火索。   记不得是谁先主动的。两唇相碰的刹那,像有一个开关将全世界的灯都关掉了。全城黑暗,唯有唐阮玉倒冲的血液像束光,企图要从他的体内炸出来。他搂得洛珩川很紧,纤细过瘦的手臂挂在洛珩川的脖子上,拉近了,再拉近些。   唐阮玉张开嘴,任由洛珩川混着柠檬气味的口气,用不够温柔又拙劣的吻技在他柔软的口腔里闯荡。他从来不知道,他们的呼吸可以同步。而牙关敞开,舌尖被卷住的力度,就算是有些疼,都让他甘之若饴。   衣服不是一件件慢条斯理解的。洛珩川是用扯的。单薄的睡衣哪里经得起欲火焚烧,不费力气就在敞开欢迎。洛珩川的吻游离至唐阮玉的侧颈,他本白,细皮嫩肉又泛着香,冲昏着洛珩川的理智,吻湿答答又黏腻,咬过胸口,便只有含住那挺立的乳头。   “啊……”唐阮玉猛地躬身,乳头被洛珩川咬在嘴里,而同时被握住的还有他的性器。他觉得自己滚烫,像油锅里捞出来的,他硬到发疼,而握住他的人,叫唐阮玉快要发疯。唐阮玉抬起手臂捂住眼睛,竟颤抖地哭了起来。   “……”被贯穿地刹那,唐阮玉忍不住叫了出来。他用指甲抓住洛珩川的手臂,好像再用点力,他的腰就能被操穿。他感觉内壁在打颤,在出水,水流到了大腿根,黏在洛珩川的腿上。洛珩川附身去那大腿根,舌头混着酒气像在嫩肉上备了份礼。   唐阮玉感觉一阵酥麻的电流感从臀部后面射出,他不禁抽搐,而他翻身刹那又被按住了腰。   “珩……”惊呼哪有两个字的时间,单单一声就被刺破了内壁。唐阮玉反射性地夹紧了臀,枕头在混乱中落地。   月色下沉,天似乎还长得很。 第二十六章   洛珩川醒了。山崩地裂般地痛如海啸,一浪接一浪,猛烈盖过胸口,然后坠落。他缓缓地睁开眼睛,视线像巨浪中的小帆,很难固定。他感到一丝凉意从身上泛起,本还惺忪的眼皮一下破开,他转过头,唐阮玉背对着他正睡,露出一截雪白肩头,随呼吸而动。   “……”洛珩川几乎在眨眼间就清醒了。仿有一只无形手一下扼住了他的喉咙,力道是憋了半条命,拧着他的气管,憋不出一口气才算。   洛珩川花了足足一刻钟才穿上衣服下了床。仓惶之中,纽扣都扣错了顺序。他深吸一口气,手指才算懂得操作。   “……”地上横躺着的枕头被甩了老远,连同敞了衣扣的睡衣都在控诉昨晚发生了什么。   洛珩川绝望地闭上了眼睛,眼皮都因骤然的重压而抽搐。他弯腰曲背,将衣服一一捡起。   “哗啦。”水龙头被拧到了最大,水柱如鞭抽在洛珩川的身上。他背后的伤晦暗缄默,在狂躁的抽打下,慢慢撕开了嘴。洛珩川仰头,让脸面被惩罚击溃,再抬起双手掩盖。   他觉得自己连头畜生都不如。   唐阮玉也醒了。他浑身不舒服,转个身都忍不住呻吟。身侧之人已不在,他伸手摸到一片空,心里猛然咯噔,像落下碎石万千。   “吱呀。”一声,是浴室移门被拉开的声音。唐阮玉一吓,连鸡皮疙瘩都冒了起来。   这是他们彼此人生中最尴尬的一次对视。   唐阮玉困难地咽了下喉咙,发现喉底烧得火辣。而洛珩川似乎在往自己这边走,想要装睡都没了可能。   脚步声避无可避,唐阮玉连手都不知该往哪儿放。   “……”洛珩川抬手覆上唐阮玉的额头,确保他没有发烧后,脸色才稍缓。   “……”直到身上披了衣服,腰部一空,唐阮玉才意识到洛珩川想要抱他。   “珩川!”唐阮玉张口结舌,一出声却气竭声嘶。   “……我抱你去冲个澡好不好?”洛珩川如鲠在喉,声音哽咽难言,他甚至不敢用太多力去碰唐阮玉,只能虚虚地环抱着。   “我……我自己能走。”唐阮玉结结巴巴地讲,他烧红着脸往后靠,脸都快埋进膝盖。   洛珩川看他的样子,心里翻江倒海,一再都快不能呼吸。他的手不自觉地捏成拳,就连表情都无法再自控。   “那我去做些吃的。”   “嗯。”洛珩川站了起来,双腿像被抽光了力气,举步维艰。他光挪一步,就又忍不住回头。唐阮玉压根没动,眼神迟滞地盯着身上的被子,他看上去不知所措,纤弱的骨架更显薄弱。而死绞着的双手都褪尽了血色,像干枯的树枝。   洛珩川不可自抑地抖,悔恨泛滥成灾。   “小玉!”唐阮玉一个激灵回过神来,他发现自己被洛珩川箍住了双肩,力道之大,甚至摆脱不了。   洛珩川难以启齿,嘴唇都快被牙齿给咬破。   “我……我……”   洛珩川如芒在背,只能蹦出单字,而他迟疑反常的态度被唐阮玉出奇平静的一句话给打断。   “珩川,我不是女人。”   洛珩川后背一僵,就连扶着肩的手都差点握不住。   这句话有两层意思——他昨夜固然是醉了,但绝没有醉得不省人事到分不清男女的地步;其二,他唐阮玉是个男人,不需要他洛珩川像对待黄花姑娘一样,要追责和声讨。   他要自己充分冷静地看清他们之间的关系。   洛珩川眼睫一颤,忽而更加无地自容。是他小瞧了面前的人,削弱了他的自尊。洛珩川的手渐渐下滑,他深吸一口气,脑子里那些像杂草般的混乱思绪,终于能腾出片刻的时间好好理理。   “小玉,我知道我做了什么,我也从来没有……把你当成女人。”洛珩川坐在地上,双膝成曲,眼神渐渐明晰。   唐阮玉紧了紧身上的衣服,感觉胸口的压抑松懈了不少。他垂眸,明知是无谓动作,却还是把视线往洛珩川的方向瞥。   “但我还是……”   “珩川,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洛珩川一愣,手指因此而往里躲藏。   “……车祸之后。”洛珩川做了个吞咽的动作,他低头,眼见五指边缘死皮堆积,他又缩起了手指头。   唐阮玉失神的眼睛出奇地一弯,他把后背往床板上靠,似是叹了口气才说:“本指望着我一辈子不说,你一辈子装傻,日子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过,是最好的。”   “我现在才发现,我很自私。”唐阮玉的话叫洛珩川找不出半个字来反驳,他无声地张着嘴,却说不出一个让彼此都满意的答案。   “珩川,如果你还没有想好,就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吧。”唐阮玉说得平静,仿佛街心公园里横着的一条河,死水微澜,无风无浪。   唐阮玉觉得话已至此,他言尽于此,不必在待下去。于是小心翼翼地下了床,他趿着拖鞋刚经过洛珩川的身边,就被他抓住了手腕。   “我以前爱过一个人,爱了整整八年。”   “八年里,我也没有宣之于口。我期待对方发现,给予回应,但她没有。我也会替她找理由,猜想是我表现得不够明显,她不知道;后来我发现我错了,她其实一直都知道。不惜利用我,以达私欲。”   “那天我被她用枪顶着头,要不是周语朝出现及时,我应该已经死了。”   “周语朝那天来电话,说她要被秘密火化。我不知道我该用一种怎么样的心态来接受,好像否定她,就是在否定我自己。”   “我不去局里,避免一切可能想起过去的地方和人。但是越躲避,好像感受就越是血淋淋。”   “我爱错了人,小玉。”洛珩川出了手汗,掌心在黏腻间都扯不下来。他像一个下了战场的兵,身负重伤,奄奄一息。而随着时间推挪,伤口会愈合,可伤疤会在,再度撕裂而开,危险程度会再提一个度。   唐阮玉感觉泪腺好像恢复了功能,他本眼底干涸,眼神灰败,死活如同提线木偶。而这一刻,得到了原谅。   “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会完全好起来。不过,我想走出来,不想把自己困死。但我绝对没有把你当成什么替代,更没有那么龌龊下作地把你当成女孩。我知道我混蛋,但我还没那么不堪。”   “我不想你再提心吊胆。只是关系刚开始转换,我可能做不好。小玉,能给我一点耐心吗?”   “我想倒干净那些残留,你能等等我吗?”   窗外天渐晴朗,好似拨开云雾见了月明。 第二十七章   自从眼睛看不见后,唐阮玉就不怎么出门了。想要什么和洛珩川说一声就行。可有时他忙,人都见不着,唐阮玉就不得不外出。盲杖很细,握在手心里像是手臂的延伸,可盲杖无法指明东南西北,也指不全面前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他还是得靠自己摸索。家里的黑暗不可怕,可怕的是全然未知的黑暗,就连扑面而来的冷风都会被他误以为是重物跌落。   所以,唐阮玉渴望有一只手臂能拉着他。他只需要紧贴,左拐便是左拐,右拐就右拐,全身心依赖,不用胆颤心惊地摸索。   “小玉,有三格楼梯,你稍微抬抬腿。”唐阮玉挽着洛珩川的手臂,连同五指都被他紧攥住。   唐阮玉下意识地抓紧洛珩川的指尖,他缓缓抬腿,鞋底在老旧的楼梯面试探性地放下,洛珩川顺势抬了抬手臂,便是走稳了一步。   “老麦居然走这么窄的楼梯。”三格走完,唐阮玉打趣地说。   “他再不减肥,楼梯都得塌了。”洛珩川将步子调整,好与唐阮玉同步。唐阮玉噗嗤一笑,与此同时迎面一扇门从里推开,老麦叼着烟含含糊糊地说:“这谁啊,在挤兑我呢?”   “人民警察。”洛珩川不真不假地睨了老麦一眼,然后瞥头轻声说:“小玉,直接往里走,没有障碍物。”   唐阮玉点点头,两个人的手一瞬间擦着掌心分开,洛珩川正准备弯腰脱鞋,又被抓住了手指。   他抬头,唐阮玉仍然站着没动。洛珩川心里一痛,反手将他的手握住。   “等我一下,小玉。”   “啊呀不用脱鞋了,直接进屋吧,正好没拖地呢。静妍——”老麦撇过头朝厨房喊,柳静妍迎着声走了出来。   “珩川,小玉来啦!直接进来吧,没事。”柳静妍是个热心肠,她跨了一步想去引唐阮玉,但刚触及手背,唐阮玉就像受了惊的猫,浑身的毛发都恨不得倒立。他近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往洛珩川身边靠,连抓着洛珩川的力道都过了度。   “……对不起。”唐阮玉在刹那间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度,他尴尬极了,脸一阵白一阵红。   “是静妍,别怕。”洛珩川轻轻地摇了摇唐阮玉的手,试图安慰。唐阮玉抿嘴乖巧地应声。   “老麦,今天吃什么啊?”洛珩川抬手让唐阮玉能紧勾着,唐阮玉挪着细碎又小心的步子紧跟洛珩川。   “当然是火锅啊,人民警察别闲着啊,洗菜去。”老麦抬腿踹了洛珩川一脚,洛珩川皱着眉瞪他,老麦努努下巴说:“麻溜儿地,人民需要你。”   “我帮你一起吧。”唐阮玉有好一阵没来老麦家,陌生的环境充斥着深沉浑浊的黑暗,叫他非常不安。   “小玉坐着,让洛珩川干。”   “可是……”老麦不由分说地将唐阮玉按在沙发上坐下,然后往他手里抓了一把糖,像对待小孩一样。唐阮玉哭笑不得。   “马上就开饭啊,再等十分钟。”老麦拍了拍他的背,便闪身进了厨房,他顺势将门反手关上。洛珩川正专心致志地洗着菜,水流淋着他的手背。老麦往客厅瞥了眼,然后拱了拱洛珩川的肩小声说:“啥意思?”   洛珩川连头都没抬一下,他将塑料筐里的水倒干净,然后扯过抹布擦了擦手背上的水。   “还有什么要洗的?”   老麦啧了一声,又抡起一脚踢向洛珩川,他挑眉,语气不容商量。   “你别和我扯别的!你和小玉……什么情况?”   洛珩川擦手的动作并未一顿,他擦得细致,甚至将抹布一叠二,转身放回桌上。   “我早就该好好对他,从前太疏忽。”洛珩川朝老麦勾了下指头,示意他给根烟。老麦把烟递给他,洛珩川微低下巴,就着火把烟点燃。   老麦是个做生意的,三教九流见了不少。更何况是打小就一块儿玩的发小,听话哪怕只听半句,都能猜出弦外之音。他从很早就发现唐阮玉喜欢洛珩川。唐阮玉太单纯,像温室里不经风霜雨雪的花,没有心机,不懂隐藏。搁在他同洛珩川的面前,根本是一眼就被看穿。只是当局者都装傻充愣,他旁观人更不会点破。   老麦和洛珩川并行,倚着嘀嗒着水渍的灶台沉默地抽着烟。   “他一直往我们这儿‘看’。”洛珩川的嘴里含着一口烟雾,进退之间才慢慢吐出。手里的烟才烧了三分之一,他忽然没了抽的兴致。烟被冷水浇灭,烟灰焦黑,兴致缺缺地躺在烟灰缸里。洛珩川反手撑了**体,手搭上移门,准备出去。   “珩川,小玉受不得伤害了。”洛珩川的下颚因咬牙而紧绷,他微阖的眼皮掩盖逐渐上涌的苦痛。他覆上门把手,指间积累的厚茧像自缚的蚕蛹。   “……我明白。”   老麦隔着透明玻璃门继续呼着烟,他亲眼目睹当洛珩川靠近时,唐阮玉明显安心下来的表情变化,他点了点烟灰,嘴角不知不觉微咧。   “小玉,这牛肉是隔壁日料店送的,新鲜得很,你尝尝。”火锅终于被端了上来,四人围成圈,唐阮玉与洛珩川肩膀互抵,洛珩川正低头给手里的玻璃杯灌饮料。橙汁盛了半杯,他就停止了动作。   “……”唐阮玉的手被洛珩川拉去,掌心即刻覆住的玻璃杯还带点温热。   “锅里有鱼豆腐、火腿肉、蛋饺和牛肉,你想吃什么?”俩人本已靠近,洛珩川微微靠近,说话的热气就全往唐阮玉耳朵里跑。也不知是因为洛珩川靠得近,还是火锅热气冒得太烫,他抱着杯子的手比没煮熟的牛肉还红。   “鱼豆腐。”唐阮玉掖着嗓,一紧张就忍不住喝饮料。暖桌偏小,俩人并排坐就难免相贴。洛珩川的手臂贴着唐阮玉才能夹到菜。   “小心烫。”唐阮玉抓着筷子,筷子将鱼豆腐戳出几个洞。他能感觉到洛珩川的视线罩在他的身上,目光灼灼,他避无可避。   手机又不合时宜地震动,洛珩川只得放下筷子去接。才说几句,他的声音又冷了下来,沉默片刻是简练而无奈的应声。   “……明白,我明早准时到。”唐阮玉敏感捕捉,刚夹起的蛋饺不小心跌落在碗里。   “不说好给你放假嘛,这才几天又要招你回去?”老麦就着啤酒嘀咕着,唐阮玉抿了抿嘴唇,没讲话。   洛珩川将手机收起,低头一瞥碗里突然多出来的火腿肉,下意识地看向唐阮玉。他重新整齐筷子,将右手边的乌冬面全下进锅里。   “我下了点乌冬面,等下吃点。”洛珩川见唐阮玉不吃了,手躲在桌下,凑近轻轻地扶了一下他的手臂,小声叮嘱。   唐阮玉应了声,失落一闪而过。   “有个和瑞春合办案子快收网了,我不得不去。”   “你这一身的伤,再添两道就凑够这一盒蛋饺了。”   “老麦!”柳静妍用手肘拱了拱老麦,眼神有责怪之意,而唐阮玉的脸色愈发惨白。洛珩川眼尖发现,自觉盛了小碗面递给唐阮玉。   “你少咒我。”洛珩川故作轻松,但唐阮玉的脸色没有片刻缓和,洛珩川的手不停地摩挲着杯沿,他突然意识到——唐阮玉这份情,怕是比他想象中还深。   几人哄哄闹闹地,一顿饭拖到快九点才完。洛珩川要帮忙洗碗,被老麦轰走。于是他只得带着唐阮玉驱车回家。一路,唐阮玉格外沉默,人就蜷在副驾驶座,痴痴地盯着窗外发呆。直到近了家门,他才像是屏完了一口气,声带在处于哽咽的边缘徘徊。   他背着洛珩川蹲在地上,床上铺满了洛珩川的衣服。唐阮玉默不作声,一件件慢吞吞地折叠。洛珩川这次是要去瑞春市,抓捕对象是他们追踪许久的A级杀人犯,危险程度不言而喻。洛珩川慢慢走近,而唐阮玉没有转身的意思,他继续着手上的动作,而衣服却折叠凌乱,正反都错了面。   洛珩川走到唐阮玉身边蹲下,他从唐阮玉手中将衣服轻轻地抽走。   “我自己来。”   光这一句,唐阮玉就再也绷不住,鼻酸一冲而来,他死命压制,然后猛地站起来。   “……小玉,我会让阿姨明天就来。你要的东西我都买齐了,你不用出门……”   “我不用你管!”唐阮玉低喝一句,双手在身侧都快捏碎了。他不停地发抖,一张口声音就碎不成形。   洛珩川一怔,他从没见过唐阮玉发脾气。他甚至一度以为他没有脾气。洛珩川被他一吼,突然张口结舌,不知所措。他捏紧了手里的衣服,不知道哪句话说错了。   而唐阮玉话一出口,也惊觉自己的失态,他猝不及防地抬头,可什么也看不见。无力、担忧与恐怖如胶如漆,丝丝缕缕都将他从头缠到脚,唐阮玉一个踉跄,跌坐在床沿上。   “对不起,我是不是哪句话惹你生气了?我……”   “洛珩川,你要好好地回来。”   “我不会等一个半死不活的人,你明白吗?”唐阮玉一把揪过洛珩川的衣领,句句色厉内荏。洛珩川被他抓着衣领,于是被迫往前凑,他抬手又放下,来来回回几下才扣住那只手腕,而那人缩了缩手。   “……我会小心的,不会让自己有事。”洛珩川每说一个字,那只手就抖得更厉害,话音末了,彻底逼红唐阮玉的眼睛。   他不是留恋这些罕见温柔的陪伴,他是担心枪弹无眼,一次又一次将他最爱的人从身边夺走。他的运气很浅,只能保护他一次。而之后的每一次危险,洛珩川必须独自面对。唐阮玉一想到,便对自己恨之入骨。 第二十八章   清晨五点的高速公路上只有三辆黑色suv在成队领跑,而车内气氛紧张,所有人全副武装,准备就绪。   “对表。”洛珩川伸出手腕,黑色表盘刻画冷酷,指针走得悄无声息。   “现在是五点四十,二十分钟以后就进入瑞春市。一组二组以四角在汉福大厦分开,三组在罗鼓街附近待命。现在测试设备。”洛珩川表情严肃,眼神亦冷若冰霜。他抬手按下蓝牙耳机,清晰的说话声在耳朵回响。   他看向窗外,天仍灰蒙成霾,鬼影幢幢。   车子准时进入隧道,车轮碾过一截截黑洞后拐进了一条小巷中。车门打开,众人如鱼灌出,洛珩川做了几个手势,便与其分开,闪身进入一扇废旧铁锈门后。   “哥。”   “江烨。”洛珩川绕过几张工位桌后走到监控台旁,与江虞烨点头致意。   “三排二十五户。”洛珩川倾身在键盘上敲击几下,投频上的画面一下放大。画面中的汉福大厦外观破旧不堪,漆面斑驳,而目标楼层被拉上了窗帘,什么也看不见。   洛珩川一瞬不瞬地盯着投屏,忽然出声:“现在几点?”   “六点半。”   洛珩川抿嘴不语,而所有人都同时陷于沉默。   他们追踪的是一起连环杀人案。第一起案发于去年年底,地点在利辛火车站,被害人是年约二十八岁的成年男子,作案手法以刀刃穿脖,利落且专业。当时现场遗留的证据可谓寥寥无几,案子一度进入死结中。   而仅仅时隔一个半月,又发生了第二起命案。死者乃二十六岁左右的女子,相貌姣好,本地人,经家属口供从无不良嗜好、社会关系简单。仅因某晚加班至凌晨,于回家途中惨遭杀害。而致命伤仍是被人从后抓了脖,气管被利器残忍切开,大动脉也遭到破坏。   瑞春分局与利辛分局即刻联手进行追查,而在调查期间又接二连三地发生了两起命案。上头下了死令,案子的严重程度提升至A级。他们苦苦追了许久,而今终露蛛丝马迹,所有人都必须打起全部精神,不容丝毫闪失。   时间不知不觉地走,逛过一圈又一圈,终于接近晚上八点。投频上的某一角忽而一动。   “一组二组包抄!”   “三组等我!”洛珩川几乎是转身就往楼下跑,防弹衣护住了他的心、肺等重要器官。他边跑边拉枪上膛,耳机随着奔跑而涌现出电流音,他以两三步并一步的速度直往下冲。黑夜中,他形似风,只有手臂上一晃而过的白标证明他闪过的痕迹。   “……”三人猫着身紧随洛珩川身后,洛珩川隔空作出指令收拾,他五指并拢,掌心向外招动,三人便如一根线上的蚂蚱,迅速集合贴连,漆黑的大楼敞开嘴,让他们融入。   老旧的电梯被提起动了手脚,开门关门都无声无息。数字继续跳动,终于在二十五层停了下来。四人倏忽窜出,脚步踩过水门汀,瞬时靠近门板。洛珩川双手持枪,长腿贴墙,用鞋尖抵住门板,他快速地扫过队员,目光触及后,他抬手开始倒数。   “1……2……3……”随着数字逐渐消失,所有人箭在弦上。   “扣扣。”洛珩川拱手敲门,两下之后,屋内毫无反应。他的手一下收紧,逐又敲了一遍。   “谁啊?”屋内的声音隐隐约约,由远及近。洛珩川将枪口调转,左手拖稳,食指在扳机口徘徊。   “啪嗒。”是门由内被外拧开的声音,声音轻巧。门缓缓而开,一丝门缝闪过后透露房间的布局。洛珩川枪口上扬,而不过一眼,洛珩川就变了脸,他扣住队友的颈脖往下扣,而爆破就在身后一刹炸开! 浓烟滚滚烧得瘆人,洛珩川连想都没想就往火海里冲!   “洛队!”   “队长!”谁也没能叫回他,他不过眨眼就被淹没,再也看不见。汉福大厦的旧房都有阳台,且与隔壁房的相连。洛珩川抬手捂住口鼻,凭着先前的记忆迅速找到阳台,他双手撑住一个翻身便要跃过。   “啊!”洛珩川感觉左手手背传来一阵剧痛,哀嚎脱口而出——马跃至手持一把生锈榔头,对准了洛珩川的五指就是猛砸!骨节破裂的声音在空气中乍现。而洛珩川反射性地要松手,却因摇摇欲坠的身体而咬牙强忍。   他半个身体都悬在阳台外,而二十五楼的高度,足以将他摔得粉身碎骨。   “……”洛珩川忍着巨痛抓牢松了螺丝的把手,马跃至却趁此顺着下水道往下滑。   脏话已经飙至嘴边,他还没骂出口。洛珩川一刻都不敢停,紧随其后。   “嘭!嘭!”枪声冷不防地爆起,而一枪都没射中马跃至。洛珩川知道同僚都已就位,只要他往下跑,绝对能够抓得住。而他没想到马跃至突然在半途中刹住脚步,一个回马枪将枪口对准洛珩川!   俩人距离不远,只要风向及移动速度不变,他必能击中。   洛珩川的双瞳急缩,而他的枪垂在身侧,从时间上来说他慢了一拍。   “嘭!——”枪声能击破天,灰云被其刺穿。   枪口冒了白烟,血滴答进地。与此同时马跃至被人从后扑倒,水门汀似乎都发出了震动。洛珩川喘着粗气,汗从鬓角发出流进眼睛里。   他的手快不能成拳,因为鲜血淋漓,所有手指骨节的神经元都在重击下遭到破坏。   “……哥!”虞江烨不知从哪里走出,瞬时架住了洛珩川的手臂。洛珩川血色全无,面目苍白,他勉强站稳,然后极轻地摇了摇头。   “我没事,赶快带回去审。”洛珩川不着痕迹地抽回手臂,他低头发现手背开裂,好像已经动不了了。   . 审讯室   马跃至被手铐锁住了双手,他陷在椅子里,残白的灯光映出他鬼祟的眼神。   “马跃至,进了这里就张口吧。白耗时间没意义。”虞江烨双手环胸,斜眼睨他。马跃至吸了吸鼻子,脸部肌肉抽搐,他张大嘴深呼吸一口,整个人就触电般地抖。   洛珩川的手做了紧急处理,他隔着透明玻璃窗盯着马跃至。   “说什么呀?死人管我什么事啊?”马跃至压低声音,声音拖拉,字句发出诡异的音调。   “嘭!”记录员猛拍桌子,惊得马跃至抬起了头。   “他有毒瘾。”洛珩川按下耳机,冷冷地吐出一句。虞江烨目光一凛,他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马跃至,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隔空抛给他。   马跃至颤抖着手去接,他凑得极紧,鼻息快将纸烟卷进喉。虞江烨凑近给他点烟,猛吸过后,马跃至喉结一抖,发出叹息。他慢慢地睁开眼,目光都比刚才清楚了些。他目视前面,眼皮忽然抽搐一下,他点了下烟,然后将目光飞快撤走。   “……”洛珩川捕捉到了这一举动,他的肩膀不由前倾,玻璃略有反射,惨暗白灯将人照得半暗半明。洛珩川不由地眯了眯眼,他忽然按下耳机。   “江烨,我换你。”虞江烨回过头看了眼洛珩川,后者已经从屋内走了出来。   “小张,你也出去。”小张看向虞江烨,虞江烨转了转眼珠刚想说话,只听洛珩川又说:“叫他们都出去。”   “洛哥,这不符合……”   洛珩川侧过头,虽未说一字一句,但其冷刃般地眼神带着鲜见的狠辣缓缓剐过。   他不容异议,不得商量。   虞江烨的心里涌现不适,但两人若僵持不下,也不是办法。他深深地看过洛珩川,然后率先往外走。   “别抽这个了,抽我的吧。”洛珩川往前走了一步,径直将马跃至嘴里的烟抽走。马跃至一愣,尚未反应过来,洛珩川已经把烟点着了重新送给他。   “你认识我。”洛珩川撑住椅子的两边,突然附身,他的五官在马跃至的面前放大,即使是惨白的灯照下,仍然出色。   马跃至叼着烟,眼睛都跟着半阖,闻言,他突然笑了。   “……洛警官,谁不认识。” 第二十九章   马跃至的声音混在呛人的浓烟里,洛珩川一步未退,眼角锋利也未消,他顿了顿才说:“不,你很熟悉我。”   “从进这间审讯室开始,你就在避免和我的眼神接触;刚才我站在那扇玻璃窗后面,你不过是瞥了一眼,手指就点了香烟两次,而你才抽了一口,根本没有烟灰。”   洛珩川压低声音,压迫感全数集中,对准目标进攻。   “你在紧张。”   马跃至呼吸一顿,一口烟含在嘴里进退两难。洛珩川亲眼目睹马跃至的脸是如何变得僵硬,右脸颊的肌肉骤然下垮,双眼笑纹戛然而止,嘴角下垂,烟雾不加控制地渗了出来。   洛珩川突然直起身,他以下睨着马跃至,知道自己已经攻破了一道口。   “啪哒!”一声,马跃至的面前被扔下了一叠照片。张张是带着血腥残忍的尸首。马跃至没接,自顾自地继续抽烟。   “这些是你杀过的所有人,死者全是被你用一把刀从后往前贯彻脖子至死。所有死者脸部、身上均未有任何伤痕;所以我们要辨认出他们的身份很容易。从第三起案件开始,你都将凶器留在现场,并有意识地遗留一些指纹。”洛珩川绕回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他放松双肩,后背抵住椅背,神情非常放松。   “你是职业出身,不可能犯这么低级的错误。”马跃至的那根烟快抽完了,他似乎还很不舍,捏了半截烟还不肯抽。   “一个死刑犯有意无意向警方透露行踪,甚至故意制造证据以便搜证。这说不通。”   “所以,我想了很久,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洛珩川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再次走到马跃至面前。洛珩川伸出两手将那叠厚照片一一展开,成排的血肉模糊中隐藏着一张白纸。洛珩川的手指从上至下摸过白纸,翻面的动作像电影里成倍放慢的镜头。   照片中横躺着的男人颧骨高肿,后脑勺被劈了一道长至**公分的口子。眼下有一颗指甲盖大小的黑痣。   “他叫方黎南,是我的下属,‘12.3’案小组参与人员之一。你还记得吧?”洛珩川刻意放轻了语音语调,手抬在半空,仅离马跃至一根手指的距离。   “你是柏冉的人。”这句话像一枚手雷,轻轻地滚到马跃至的脚下,拉环在不经意间被拉开,而躲藏已来不及,没有掩体之下,他暴露无遗,一下被炸得手脚分离,死无全尸。   半截烟不慎掉落,星火奄奄一息,嵌入地心里。马跃至抬头看向洛珩川,突然咧嘴一笑。   “你比刚才那两个聪明多了。”   洛珩川当着他的面将手伸向耳边,将耳机利落摘下,同时转身关掉桌下的收音器。这一切一气呵成,毫不拖泥带水。末了,洛珩川倚在桌边,下巴微动示意马跃至继续说下去。   马跃至的手指在桌板上敲了几下,手指抬起的当口才低着嗓说:“……但我不是柏冉的人。给钱做事,最多算雇佣关系。”   洛珩川无声地勾了下唇角,但眼底一动未动。   “你还没说实话。”   马跃至的眼光凌厉,狡猾转瞬即逝。   “雇佣关系你用得着要把自己送上门吗?”洛珩川瞥了眼墙上的钟,他面露不耐,作势将手探向桌底。   “马跃至,你没有时间了。”   “……等等!”洛珩川的手刚摸到收音器的边缘就被一声喝住。洛珩川的手并未离开,只露出兴致缺缺的表情。   马跃至吞了吞口水,手指在小桌板的边缘蜷缩。他盯着方黎南的照片,目光像集中的枪口。   “我和柏冉合作过几次,他出钱,我干活。你那个下属是其中之一。他要我不毁面目,只朝头劈。就为了做给你看。毕竟你是毁了他‘12.3’计划的人。”洛珩川的脑海中一闪而过昔日方黎南的脸,手倏忽一紧,面色如沉水般死。   “……柏冉手段下作,卑鄙肮脏,我和他不和,大吵过几次,最后一拍两散。但后来……他抓了我妹妹……我妹妹被他当作化学实验品,突发急病死在了他的实验室里。”马跃至的眼睛骤然闪过阴狠,桌板在他的重捶下出剧烈颤晃,胶皮脱落掉地。   “……”洛珩川的瞳孔骤然急缩,如鲠在喉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我找了他很久!但是怎么样都找不到!”马跃至突然将面前的照片全部掀翻在地,照片像片状雪花洋洋洒洒。   洛珩川明白了。他面对的是一个彻彻底底的亡命徒,满心满眼只剩下恨以及沾了血的屠刀。   “洛警官……前段时间书展的爆炸案也是那畜生做得吧?我手上握有重力微型迫击炮,市面上根本还没有。那畜生热衷恐怖轰炸,他一定会有兴趣。”   “我交给你,他一定会被你引出来。”马洛之的眼珠诡异地转了转,声音出现变调,他抓着桌板前倾,就像一头随时准备进攻的豹。   洛珩川垂眸,受伤的手隐隐作痛。他缓缓抬颚语调平平。   “我为什么要引他?”   马跃至一怔,语气顿时更加急促。   “难道你不想抓他吗?!他这种人在外面呆一天……”   “抓了他,你也是死刑。”洛珩川猝然打断了他,他甚至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你杀了那么多人,以为自己还会有活路吗?”   马跃至忽露嘲讽的笑,他躬身剧烈地咳嗽几下,声音顿哑。   “死不死刑我根本无所谓。我生了癌,横竖都是死,医生都说我没剩多少日子了。但我得拉他做垫背。”   收音器不知在什么时候被打开了。洛珩川以脚点地站了起来,他朝门口走去,按下门把手。   “……我会亲手抓住他。但不是用这样的方式。你的仇我不会替你报,杀人偿命,法律会判,没有人能逃过,也没有人有权做刽子手。”洛珩川回过头,脸陷在灯下黑处,唯有声音坚定不移。   门一开,虞江烨就站在对面。洛珩川没有解释径直越过他就往外走。   “为什么不让我们听?”   方黎南的照片在洛珩川出门前被藏到了口袋里。他背着虞江烨没有回头。   “去听回放吧,他都招了。”   虞江烨惊讶地张大了嘴,推门就往审讯室里闯。洛珩川手插口袋,针孔型的录音器掩入其中。他掐掉了他们对谈中的某一部分,虞江烨听不出问题的。自廖文婷后,他变得过分敏感和警惕,他们内部有问题。周身能够信任的人比往日更难以辨别。   敌在暗,他在明,终归防不胜防。洛珩川加快脚步下了楼。   .洛珩川家   唐阮玉的右眼皮一直在跳。窗外好像正欲下雨,雷声大作,霹雳正下。洛珩川已经走了快一天一夜,他们完全失联,没有一通电话、一条消息。唐阮玉将手机在手里翻来覆去了好几遍,都没能将电话拨出去一个。   “轰隆隆!”雷嗔电怒倾斜而下,唐阮玉听见放在窗口的绿箩被吹倒了,哗啦声不小,惊得他心脏猛坠。唐阮玉觉得身上有些冷,于是拉高了被子裹紧自己。   手机屏幕倏忽一亮,跟着是一窜铃声。唐阮玉一吓,手忙脚乱地捧起手机,仓皇之中,甚至拿倒了手机。   “喂?小玉,睡了吗?”洛珩川的声音幽幽地透进耳朵里,唐阮玉几乎是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没有。”唐阮玉再也说不出第二句话,他将近两天都在等这个的电话,他甚至怀疑是因为手机没了电或欠了费才始终不响。他在过去的每分每秒都在设想最坏的结果,想到夜不能寐,食不下咽。   “今天阿姨给你做了什么?”洛珩川站在窗边,冷风灌进他前胸后背,他不得不眯起眼睛。   “蒸了小黄鱼,炒了什锦饭。”唐阮玉抓着手机的手微微发抖,他倚着床板感觉体温逐渐回升。   “珩川,有没有受伤?”   洛珩川反射性地缩了下手,他声底里的冷酷削弱全无,被替换成温柔。   “……手背破了点皮,小伤,没事。”洛珩川试图动了一下左手,钻心地疼痛像毒蛇攥住他的喉咙,他不忍吸了口气。   “珩川!你怎么了?!”唐阮玉立刻紧张起来,洛珩川将手机放远了,在几秒钟之内调整完气息,强压疼痛。再度靠近,他已恢复如初。   “不小心沾了点水,有点疼。”他答得轻飘飘,好像骨头没碎。   “我明天晚上就能回来了,小玉。”窗外下起瓢泼大雨,噼里啪啦掉,洛珩川的声音被柔化。   “你想吃什么?我让阿姨买。”唐阮玉感觉心脏满满,他原本憋着的惶恐不安都有了落脚处。   “想吃烧腊,好久没吃了。”洛珩川故作轻松,可手垂在身侧,疼得摧心剖肝。   “好,那我等你。”两个人一来一去,偶有停顿,但另一人又很快就接上。唐阮玉又开了床头灯,灯光温暖,将唐阮玉的孤影投射至墙。   “嗯,快睡吧,不早了。”   “珩川……”洛珩川刚要收线,唐阮玉急吼吼地叫住他。   “怎么了?”   “……你也早点休息,晚安。”他们之间明明关系已不同,可有些话好像还是难以脱口。即使心里想了千遍万遍,唐阮玉还是不敢说。   比如还有一句——“我想你”。 第三十章   唐阮玉隔日很早就起了床,他半夜突然接到阿姨的电话——说是家里有急事得请假一天。唐阮玉心软,忙不迭就答允了。他惦记着洛珩川今天要回来,总得烧几个小菜。他摸着墙走到厨房,伸手拉开冰箱门,双手在保鲜柜里翻找,忽而无奈且小声地叹了口气。   他喜素,洛珩川又经常不在家吃饭。于是阿姨总会买些青菜土豆之类的囤着。纵然保鲜柜满满,但没有一样是洛珩川爱吃的。唐阮玉阂上冰箱门,几乎是不带犹豫地就扯下了衣架上的外套。   他得去趟菜场。   唐阮玉其实非常害怕独自外出。尤其是过马路的时候,从四面八方而来的尖锐的喇叭声、汽车的呼啸声以及不知从哪儿横冲直撞而来的电瓶车,让他仿佛池鱼幕燕。   “啪嗒。”防盗门自背后被轻轻关上,唐阮玉攥紧了手里的盲杖,试探性地迈出步子。最近的菜市场在小区北门的临街,唐阮玉必须穿过一条车流密集的丁字路口,再走上四百米才能到。唐阮玉的手心在冒汗,盲杖点地的动作不够流畅。他不常去菜场,所以对条路不熟悉。   他记不太清是左手边有格凸起的台阶还是右手边,有时一条路走着走着,盲道便断了。他不能再依靠脚掌去辨别安全区域,这时的他就连汗不敢出。   幸好今天外头的人不多。他惴惴不安地站在人行道上,侧耳倾听来往车辆的声音。地面抖动没有往日剧烈,风带发的力度也有削弱。唐阮玉才敢偷松一口气。   “老板,这鱼多少钱啊?”   “新鲜的呀,今天早上刚到的!”唐阮玉抬腿走上略有些湿滑的地面,耳边逐渐充斥商贩同人讨价还价的声音。他的手背不由一拱,将步子迈得更为小心。他记得熟食店在二楼东角,可他不知自己现在在哪儿。   “您好……不好意思想请问一下,二楼怎么走?”   卖鱼的老板像是听了一个笑话,他埋头处理着手里的鱼,头都不抬地说:“你身后不就是手扶梯吗?傻呀。”   唐阮玉心里咯噔一下,眼皮泛起不自然地颤动,他抓紧了盲杖小声地道谢。然后缓缓地转身,鞋底黏了鱼鳞,他明显感觉到步滑,气就不由急促。   “……是个瞎子,所以看不见。”一中年女人从老板手里接过了黑袋子,她好奇地瞥了眼唐阮玉,然后小声嘀咕。   “……”唐阮玉蜷起手指抓牢扶手,他的背挺得很直,背影虽瘦弱不受风,但光影投落,竟显力量。   “你好,请给我称一盒叉烧,切半只烧鹅,再来些卤水豆干和鸡翅。”唐阮玉终于找到了熟食店,他脱口而出想好的菜品,玻璃圆窗后的老板应了声,就动手装盒。   “麻烦……能不能挑些新鲜一点的?我眼睛看不见。”唐阮玉心平气和地说,相反是在他提出要求时,他有些难以启齿。   对方明显一滞,过了许久才说:“给你挑了左边第三只,看着是最嫩的。”   “谢谢,多少钱?”唐阮玉从口袋里摸出钱包来。其实现在多数人都已经不再用现金支付,可唐阮玉看不见,要解锁手机密码再找到支付软件,这些步骤对他来说繁琐且困难。所以他还是习惯用现金,他的双手能够快速摸出每张纸钞的区别,相比之下,这对他来说更方便。   “一共一百,你需要……”   “给你。”唐阮玉将钱送进窗口,老板伸手接过,并将东西递了出来。   “正好哦。”   唐阮玉笑着点了点头,他用空出的手勾住纤细的袋子,又走去旁边的摊位买了些佐料,就打算回家。手上的东西有些沉,可唐阮玉无法将重量平分给两只手。他还得攥着盲杖。   折回家的路比来时要好走。毕竟走过一遍,唐阮玉心里有了准备。他不知不觉地又回到了那条丁字路,直到听到绿灯播报,他才敢迈出脚。唐阮玉在心里默数,猜测再走十五步左右,他就能走到豆浆店,再往右拐个弯,就到家了。   他本急张拘诸,七上八下的心也终是逐渐放平。   “小心!——”唐阮玉只感觉耳边掠过一阵风,他的外套被带起了边,接着手臂不可自控地抬起,有东西落了地,他踉跄两步,重心不稳,速度强掠而过,他往左边跌落。   唐阮玉感觉腰侧火辣辣地疼,左手因惯性被迫撑地,盲杖也不翼而飞。   “你没事吧?!”唐阮玉被人抓了手臂,那人动作有些粗鲁,唐阮玉被他扯得更疼了,不由地倒吸一口气。   “你能站起来吗?!”唐阮玉借着力勉强站立,可一旦挺直腰板,刺痛就来势汹汹,他捂住腰,咬紧了下唇,一时片刻说不出话来。   “你这是逆行啊,这里根本不能骑车的!”突然有人站到唐阮玉的身边,许是发现了他的不便,忍不住出言帮他说话。   “我来不及了!再不送到客人就要投诉了!”肇事者也急了起来,讲话声不由拔高,唐阮玉听了两句就判断出这是位外卖小哥,急吼吼要赶去送餐,趁着绿灯快闪的当口逆向行驶,冲出了线,他全然不知躲避,于是撞在了一起。   “算了,我没什么大碍,你走吧。”唐阮玉声带发紧,说话都有些不清楚。   “对不起啊,我真的赶时间。”外卖小哥听了如获大赦,急急忙忙地跨腿上车,又带着急速掠过唐阮玉的面门。   “你的盲杖。”盲杖碰了一下唐阮玉的手背,他一缩手后才接过。   “谢谢你……对不起,能请你帮我拾一下菜吗?我……我好像弯不了身。”   “你真的没事吗?要不要送你去医院?”那是个年轻男孩的声音,唐阮玉覆在腰上的手微抖,外套不自觉地被拧皱。   “没事,就是有点火辣辣的。”唐阮玉咧着嘴角,也不知道有没有挤出笑来。男孩很快替他拾起了菜,唐阮玉摸到有些粘腻的塑料袋,心里顿时坠石无数。   “……这些叉烧都脏了,你还要吗?”   “只有你手上的那些还能吃。”   “那不要了。”黏腻的乳汁不慎沾在他的手指上,刚才还略重的袋子只剩下两个。他的手掌空荡荡,心里同被轮子碾成烂泥的叉烧一样,千疮百孔。   “我陪你过马路吧。”   “不用了,我家快到了。谢谢你。给你添麻烦了。”唐阮玉声音呢喃,越来越轻,似乎再用些力气,他的腰就得跟着用力,疼痛就不得不加剧。他怕疼,所以只能压着嗓子。   等到家,他已经筋疲力尽。   .利辛分局   “……”等洛珩川提交完追踪报告,已近七点。马跃至还没死心,在瑞春分局死活喊着要见他,洛珩川没去。廖文婷死后,柏冉就销声匿迹了。他好像人间蒸发了,所有的追踪都是徒劳无功。但洛珩川心里很清楚,他绝不可能就此收手,而下一次恐怖袭击会在什么时候,所有人不得而知。   马跃至的话,不是全无作用的。他有在一念之间动摇过。主动出击,或许能够占领主动权。但他又很快否定这个想法,他太清楚柏冉是什么样的人,会用什么样的手段。贸然出手的后果,只会连累无辜的人。   洛珩川倾身将电脑关了,领口的一块玉也一并跳了出来。   .洛珩川家   洛珩川的伤势严重,左手几乎不能弯曲抬指。他今天去了医院,才换上石膏。绷带固定在他的前臂。但凡唐阮玉碰到,他受伤的事就不得隐瞒。洛珩川抿唇,莫名地开始心虚。   他掏出钥匙开了门,唐阮玉的声音迎面而来。   “珩川。”   “小玉,我回来了。”   洛珩川抬头,发现餐桌上布满了好几个菜。   “饿了吧?快洗手吃饭。”唐阮玉催促着洛珩川,声音里没有一丝不自然,洛珩川应声,没一会就到他对面坐下。   “阿姨做了这么多菜啊?”唐阮玉的眼下划过一道痕,但又很快消失。他嗯了声,又似是不安地说:“……阿姨说叉烧卖完了,明天再买。”   “没事,吃什么我都行。”洛珩川第一筷是夹给唐阮玉的,唐阮玉触到洛珩川的气息,忽而鼻酸。   “这几天没出门吧?”洛珩川单手吃饭有些困难,左手不能动,便扶不了碗,他只好放慢速度,小口小口地吃。   唐阮玉本搅着米饭的手一滞,他垂眸不咸不淡地嗯了声,筷子夹起一口青菜入嘴,表情顿时难看,他还是没掌握好火候,炒得有些焦了。唐阮玉不得已放下筷子,手指有些微抖地伸向面前的盘子,他拿起来,将两个菜对调了位置。   “吃这个吧。”有些烧焦的青菜堆在他的面前,他默默地吞咽,不想让洛珩川发现。   两个人没怎么说话,除了咀嚼声和碗筷轻碰的声音,交谈声寥寥无几。唐阮玉的腰侧还有些疼,导致他胃口不佳,一碗饭只吃了一半不到就停筷了。   “小玉,没胃口吗?”洛珩川抬眼发觉不对劲,唐阮玉佯装无事,挤出笑容勉强道:“下午吃了点零食,吃不下饭了。”   唐阮玉感觉自己有些坐不住,这椅子有些硬,后腰一旦贴着就疼得不行。   可他又不想留洛珩川一人孤零零地吃饭。他们相处的时间太少,所以显得每分每秒都珍贵。   “珩川!”唐阮玉惊叫一声,手腕被洛珩川抓住,温度灼热得很。   “小玉,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你脸色不对。”唐阮玉惊讶地张嘴,但又很快摇头说:“……没有,就是下午吃饱了……”   “小玉,你不会撒谎。”洛珩川半蹲在唐阮玉面前,唐阮玉能明显感觉到洛珩川的目光紧盯着自己,射程范围被锁死,他避无可避。   唐阮玉想要抽回手,身体却像被禁锢,根本动不了。他紧张地上下唇都在打颤,头都抬不起来。   “……今天出门了,被送外卖的车带了一下……”   洛珩川立刻变了脸,他慌里慌张地说:“伤到哪里了?”   “就这儿。”唐阮玉指着腰,洛珩川二话不说就拉他起来,领着他往卧房走。   “我看看。”唐阮玉被按住了肩,在床沿边坐下。洛珩川小心地撩起了他的衣服,面色顿时难看。   “青了好大一块,我们要去医院。”   “不用,家里有红药水,上一点就行了。”唐阮玉拉住洛珩川的手阻止他。   “可是必须要检查一下,万一伤了骨头……”   “医院人太多了,排队检查又要费好长时间。”   “但是……”   “珩川。”唐阮玉喉结一动,呼吸都都变得卡顿。他的手渐渐抬起,直到摸到洛珩川的脸。   “好不容易把你盼回来,我都没好好看看你。”唐阮玉的手像冰冻三尺下的碎块,没有一丝暖温。他的手指纤细,指腹小心又谨慎地从洛珩川的额头滑到眼睛、鼻梁和下巴。他的眼睛满满浮现氤氲,如被剪断的秋水,一波三折。   唐阮玉哪里舍得再将时间分到别处去,洛珩川哪儿有时间。 第三十一章   “……”洛珩川半身突麻,微微颤动的身体证明着他的紧张。唐阮玉的指腹柔软,就像煮化了的棉花糖。没有厚茧累积,也丝毫不糙。   他的动作很收敛,带着极大的克制。不过几瞬就消失殆尽。   “胡子没刮,脸颊凹了。”唐阮玉话里带笑,他收回的手反缩在袖口。洛珩川忽然觉得自己像小区门口的那条流浪狗,反复在原地逗留。明明眼前人从来没变过,心里却涌出从未有过的不舍。他明明已经回来了,却好像还是难以放下。   “我等一下就去刮。我们先上药好不好?”洛珩川没注意到自己的口吻在不经意间发生的变化,而唐阮玉明显惊愣的表情又被他忽视。   “……嗯……药在电视柜下面的抽屉里。”唐阮玉止住了洛珩川翻找的手,洛珩川手一抖,将床头柜的抽屉匆匆拉上。   他对这个家的陌生程度已经到了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地步。   药水冰冷,蘸着棉棒覆到伤处让唐阮玉不免惊搐一下。洛珩川赶紧抬手,满脸地自责,唐阮玉触及目光,连露安慰一笑,他抓紧衣服说:“不疼,只是有点凉罢了。”   洛珩川稍显宽心,他低头,目光比先前更加专注。   这是洛珩川自酒醉后再一次离唐阮玉那么近。唐阮玉过白的皮肤下裹着瘦弱的骨架,所以伤痕就更加明显。淤青有半个碗口那么长,颜色成青偏黑,尾端还有破了皮的见红。洛珩川的脑中一闪而过那个画面——车水马龙,人潮汹涌,而他站在当中,孤立无援,被狠狠带过,然后倒地。   “……”棉棒骤然折断,头部一歪,红药水淌下。   “阿姨今天根本没来。”   “……”唐阮玉抓着衣服的手一紧,他的呼吸不由紧张,嘴巴还喃喃在动。   “阿姨……”   “你出门就是为了那几盘烧腊。叉烧也没有卖完,是被撞丢了吧。桌上那些菜全是你烧得。”洛珩川紧盯着唐阮玉的脸,他本来想耐着性子说,可满脑子全是这个人摔在地上,盲杖脱手,手足无措的样子。   唐阮玉脸色顿白,他张着嘴,舌头却在打结,想解释却又无法反驳。   “你……”   “你以为我没看到你把两盆菜对调了位置,没看到烧焦的青菜;装烧鹅的盘子边缘渗出了酱汁,和你右手无名指上的一样。”   “我猜你的左膝也破了皮。”洛珩川感觉胸口发闷,他之前信誓旦旦地保护全像随口提及的笑话,一笑而过,只有他没有当真。   “珩川!”唐阮玉急急忙忙去抓洛珩川的手腕,他不由自主地将左腿蜷起来。不愿让洛珩川将他最后一点所谓的倔强再瓦解冰消。   他在这个人面前,压根没有秘密。从头到脚都被看穿了。   那只手攥得洛珩川都有点疼,可想而知是花了全身的力气。洛珩川将手从膝上挪走,唐阮玉松了口气,却在下一秒里被拉近。   洛珩川尚未刮去的胡子蹭过唐阮玉的侧脸,带点扎人微刺的触感一闪而过。还没褪去的外套沾着外头的味道一下子包裹住唐阮玉。他甚至不知道该做何反应,被环抱住的刹那,他的脑子出现了短暂的空白。   “对不起。”这个拥抱亦短暂,但分开刹那,脖子里的玉蹭过唐阮玉的锁骨,他猛地张开眼睛,下意识地要去抓住确认,洛珩川已经起身了。   “药涂好了,你睡一会,要是等会还疼,我们就去医院。”   “……你把那块玉带着了……”唐阮玉趁着洛珩川弯身的刹那,终于触及冰冷的玉身。他另一只手抓紧被子的边缘,连眼睛都不敢眨,他心跳超速,呼出的气都灼热。   洛珩川一吓,心里咯噔,唐阮玉却撑起身体坐了起来。   “小玉……”   玉是唐阮玉亲手雕得,他一摸就知道了。他眼睛还看得见的时候,也没见洛珩川戴过。   “……有一天在口袋里突然摸到了,就随手戴上了。”洛珩川忽然紧张起来,他将玉从唐阮玉的手里轻轻拽回来。   “你先睡吧……我晚上不走,就呆在这儿。”洛珩川莫名心虚,声音都轻了下来。唐阮玉一抬手差点摸到洛珩川手臂上的石膏,他赶快避开。   门被阖上了,房间又只剩下唐阮玉一人,他摸到床头柜上没收走的棉棒,嘴角忽陷一笑。   洛珩川站在房门口,他本想抽个烟,想想又放弃了。微信刚来消息——是别部的一个女同事,一直想给孩子找个美术老师。洛珩川之前提过一嘴,后来给忙忘了。这下又来问老师什么时候有时间。   自上回书展袭击、唐阮玉所在的美院也遭到枪袭破坏。洛珩川后怕极了,就连唐阮玉提出要独自出门,都被他否决。柏冉不知何时还会卷土重来,他到底会在哪里布下陷阱,洛珩川都不得而知。他只能将唐阮玉桎梏住,仿佛置身囚笼,避免可能的伤害。   他本来还带犹豫,自知自己常常不在家,人这样闷着,会憋出问题来。找份事情做,心情也能好点。但刚才侧腰上的那些伤彻底打消了洛珩川的念头。   洛珩川仰头靠着门,他抬起手机,将拒绝的消息发了过去。   他已经不能再轻易相信任何人。任何可能对唐阮玉产生危险的事,他都得避免。他如履薄冰,不得不防。   翌日早上,两人面对面在餐桌旁吃早饭。突如其来的门铃声迫使洛珩川起身开门。   “是谁?”   “请问唐阮玉先生在吗?这里有一个他的快递。”唐阮玉听见自己的名字,拉了下椅子站起来。   “我是。”门再度阖上,洛珩川反手拉住唐阮玉的手腕,引他慢慢坐下。唐阮玉顺着纹路将包裹小心地撕开,接着摸出一个稍小的信封——里头是一叠纸钞及一张卡片。   “珩川,替我读一下。”洛珩川狐疑地接过,他低头快速地扫了两眼,又猝不及防地抬起了头。   “上面说什么了?”   “……感谢您的辛苦付出,报酬附带在信封里。下一副插图绘制的截稿日期是3月18号,有任何问题随时可以电话沟通。”   洛珩川直到念完最后一个字,语气都留有疑惑。唐阮玉却没回答,手心里攥着那叠钱,埋头认真地数着。手指同大拇指互相作用,指尖小心谨慎地摩挲着百元纸币的边缘,他默数着,眼皮反射性地眨着,渐渐,脸上的表情变得松弛。   “以前认识的一个编辑朋友,在出版社工作。碰巧最近要出一本关于植物花草的手记,所以找我约稿。我只画了一张,就赚了七百呢。”唐阮玉举着那叠钱朝洛珩川示意,他露出鲜少显现的笑容,往日总是灰蒙绝望的眼底,洋溢着真实鲜亮的色彩。他微微弓起的眼睛被浓密的睫毛所挡,有那么一刹那,洛珩川误以为他看见了自己。   “……‘而荒谬的念头夺眶而出,又在眨眼就清醒。洛珩川不免要张嘴呼吸,才能将心里头的刺痛勉勉强强压下。   “……小玉,不用勉强自己。你哪怕什么都不干……”   “不一样的。”唐阮玉打断了洛珩川,他感觉眼前要比刚才还暗,应该是洛珩川蹲在了他的面前。   “自己挣钱,再少也是自己的。”   “我总不能……一直吃你的,用你的。”   “吃我的用我的又怎么样?我愿意给你花啊。”洛珩川被这句话刺中了要害,像阿克琉斯的脚踝,一触即发,疼得很。   唐阮玉一怔,瞳孔因冲击而猛烈收缩。   洛珩川垂头将手里的卡片又反反复复看了几遍,这些字迹突然变得模糊,横竖撇捺都扭曲颠倒,看不清原型。洛珩川狼狈至极,只得将卡片捏紧,瞥开视线。   “……小玉,你不要有心里负担。要改变的人是我而不是你。不要对我……对自己那么没有信心。”唐阮玉感觉手一暖,原本干瘦冰冷的手被一只微微粗糙的掌心所裹,力道越收越紧。   唐阮玉不敢说话,他怕一说话,好不容易控制住的情绪又要决堤。他只能一再深呼吸,让胸腔撑满洛珩川的话,好像那才是氧气。   “……如果在家呆着闷,你想画就画。但是不要累着自己,也不要给自己施压。”洛珩川轻轻地摇了摇唐阮玉的手,像是要他答应。唐阮玉咬住嘴唇应了声,顺势将鼻酸吞没。   “那……晚上我们出去吃吧,我请客。”唐阮玉攥住洛珩川的手指,他吸了吸鼻子,仰面看向洛珩川。   “你腰上还有伤呢。”   “不痛了,就去附近嘛,附近的西餐馆好不好?”   洛珩川想起自己的左手还打着石膏,刚想拒绝,垂眸瞥见唐阮玉的表情,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   “……那吃完就回来。”   . 西餐馆   “欢迎光临!两位吗?”去年圣诞节装饰在门框上的铃铛还没撤,侍者拉开门的同时伴有铃声几响。洛珩川拉着唐阮玉的手小心地提醒着他脚下的台阶,第一时间里没听清侍者的话。   “两位。”倒是唐阮玉答了句,他拉紧洛珩川的手,脸上并没有身处陌生环境的害怕。   “好,请往这边走。”   “我们并排坐。”侍者自动替他们拉开座椅,洛珩川却自顾自地将身侧的椅子拉了出来。唐阮玉由着他带着自己,直至坐下才将手分开。   侍者递上菜单,洛珩川翻开自然地侧头念起来。侍者这才发现唐阮玉是给盲人。   “你挑吧,你吃什么我也吃什么。”唐阮玉也轻声说,两人挨得极紧,都快碰在一起。   “那就两份牛排套餐吧,一份五分熟,一份七分。”   “好,请稍等。”   侍者一走,唐阮玉突然又倚向洛珩川,他低着嗓用气声讲:“这店里是不是就我们呀?”   “对。”   唐阮玉脸色一变,语气变得更紧张了。   “……饭点也才我们俩,这家西餐馆大概很难吃吧。”洛珩川没忍住笑了出来,他将餐巾抽出折叠好,垫在唐阮玉的餐盘前。   “要是难吃,我们等下就去别家吃。换我请你。”   “那我还是祈祷难吃吧。”唐阮玉吐了吐舌头,露出有些戏谑的调笑。   “就想讹我一顿是吧?”洛珩川笑着开玩笑。   “……想和你多吃一顿饭而已。”唐阮玉揪紧了垂下的餐布,声音莫名紧张急促。仿佛处于高山,忽然空气稀薄。   洛珩川转头看他,天花板上的黄光投射而下,像软绵绵的无水蛋糕。   “我会常常回来的。” 第三十二章   洛珩川没想到洛巍彬会打电话来。手机响得时候,他正要下班。   电话里洛巍彬的声音一如既往地话中带刺,声调微扬,笑声不适。洛珩川握着手机的手不自觉地一紧,骨节速立,尤为忿恨。   他想都没想,一语未答,反手就要挂断。手机离开耳朵被拿远,洛巍彬的声音一下变得很远。   “你托我的事有消息了。”   “……”因为声音不够真切,洛珩川如怔,他把手机放近了,对方又重复了一遍。   “现在过来一趟吧,见面再说。”洛巍彬没等洛珩川回答,就把电话挂了。冗长突兀的盲音如浪扑面,洛珩川一惊,眼神倏忽如刃。   他低头看了眼受伤的左手,几许长的沉默之后,他打消了去医院换药的念头。   .洛巍彬家   洛巍彬听到家楼下突如其来地关门声,他往落地窗前挪了一步,眼睑下垂,目光投射,继而抬眸扫向墙上挂钟,又面露讥笑。   “……”洛珩川踩上楼梯的每一步都迟疑慢吞,似乎抬腿放步的动作会消耗巨大的能量,如背千斤,压得他奄奄一息。   而门在他意料之外地已被打开,他跨步进宅子,洛巍彬好整以暇地坐在沙发中央看着他。目光夹杂似是而非地笑,幽幽而斜长。   “坐,阿姨说还有一刻钟就开饭。”又是近乎一模一样的开场白,洛珩川感觉鸡皮疙瘩皆竖,像如临大敌的动物,高度警惕,随时等待进攻。   洛巍彬见他没有动,倒也不恼。不过也不先开口,只直勾勾地盯着,眼底探究与隐形的憎恶复杂交织。   洛珩川还是坐下了。他受伤的手始终僵持着,他挑了一张距离洛巍彬有些距离的一张椅子,他背脊挺直,肩膀僵硬地展着。   “手怎么了?”阿姨从厨房走出来,陆陆续续地将菜端上,洛珩川将一切视若无睹,抬头开门见山道:“是有合适的眼角膜了吗?”   洛巍彬拾起筷子伸向餐盘,红烧肥肉晃得战战兢兢,冒着滚热白起被送进嘴里,洛巍彬顿露满足的笑,他咀嚼的声音很大,不过几口,他喉结一动,肉便被吞进肚子里。   “这个红烧肉味道不错,你尝尝。”   洛巍彬装傻充愣的样子猛增洛珩川心里的火。椅子在地板上划拉出一道刺耳的声音,洛珩川撑住桌沿几欲站起。   “这沉不住气的样子倒是一点都不像你爸。”洛巍彬不阴不阳地说了句,他伸手抽了张纸巾擦了擦嘴角的肉汁。   “你爸就会耐着性子老老实实地坐在这儿,陪我吃完这顿饭,做完孙子,再背后捅我两刀。”洛巍彬的喉底发出阴阳怪气的笑,眼神亦随着说词而闪烁。   洛珩川感觉左手的疼痛在加剧,胸腔里焚烧不灭的愤怒快逼死他。他再一次嘲笑自己,转身就要走。   然而就在这一刹那,洛珩川感觉眼前闪过一道白,一张轻薄雪白的名片轻飘飘地落到桌上。   “与其等眼角膜,还是等死比较实际。”   洛巍彬忍不住又发出嗤笑,他抬颚颇带怜悯地扫了一眼洛珩川。   “人死了都想留有全尸,愿意捐赠的本就是少之又少。就算有十个人愿意捐,而光利辛市就有多少瞎子?你这没有门路,光有头衔罩着的刑警队长,得排到猴年马月?”洛巍彬的后背放松地往椅子上一仰。   句句带血,句句像钢筋**心脏。   “做个手术,倒说不定还有一丝希望。”名片被洛巍彬重新拿起来,他施施然地走到洛珩川身边,名片上印着的名字泛着光。   洛珩川缓缓抬头,他过白的脸已褪尽了血色,嘴唇残留牙齿狠咬过的痕迹。名片犹如六棱雪花落下,掉落到地板。洛巍彬分开两脚,掠过洛珩川的肩头。   “这个人情,等时候到了,我会问你讨得。”洛巍彬语罢,就率先推门而出。洛珩川感觉周遭的冷风一收,不见其影。   名片上的黑体字像死板的木棍,随意堆砌却成了救命稻草。洛珩川盯着看了一会,终于还是弯下腰去拾。   待楼下的汽车声渐远,洛巍彬才放下撩起的窗帘布。他房间的灯很暗,只隐隐透着苍白的光。他趿着鞋挪回书桌前坐下。光影缭转,露出抽屉里的一叠信封。洛巍彬将它拿起,信口被开,他将一叠照片抽了出来。   全是他童年时候的照片。与其说是童年,准确来说是少年时期。每一张照片上的他都不苟言笑,眉目间总有一股阴郁,眼神阴恻恻。照片不过四五张,而张张只有他自己,都没有母亲的影子,更不用提父亲。   他恨了大半辈子,除了空虚如空袭,猝不及防却又攻击力十足地来,他也常感落寞。好与坏,他这个人生或死,也无人关心,无人会知。他是孑孓一身的,除了那个和自己有四分之一血缘的侄子,他在这个世界上已无亲人,也或许从来就什么也没有。   卷烟被点着,火苗忽亮忽灭,像孱弱的呼吸。   洛珩川已经下了车。却迟迟还未进门。名片攥在手里,他却不敢太用力。他原地踌躇几番,终于才拨通了上面的电话。   “……喂,请问是张院士吗?”   “哪位?”   洛珩川抓紧了手机,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他舔过嘴唇后才说:“您好,我叫洛珩川……”他刚说了半句,只听对方恍然一笑说:“是巍彬的侄子吧?他和我说过了。我这周三四都在,你随时可以带你朋友来。”   洛珩川一时半刻没接上话,直到回过神,他才忙不迭地说:“好的好的,麻烦您了。”电话即刻收了线,瞬暗的屏幕仍未带给洛珩川丝毫真实感。   月光昏黄,钟声响过十二下,又是新的一天。   “珩川,我自己去就行,你赶快去上班吧。”唐阮玉搭住洛珩川的肩,催促着他。洛珩川就着一只手有些费劲地给他扣着外衣的扣子。直至末端,他才拉住唐阮玉的手。   “没事,我调休了四小时,看完也来得及回去。”唐阮玉就着洛珩川的力站了起来,两人相携着走到医院的门口,默契在不知不觉中诞生,洛珩川只需将指腹轻搭在唐阮玉的骨节上,唐阮玉便知道他们即将左转;而当洛珩川的手移到自己的手腕内侧,那就是面前有台阶的意思。   唐阮玉抓紧洛珩川的手臂,就像不会游泳的人依在泳池边,死死地抓着泳池沿边不肯放。洛珩川如今也跟上了唐阮玉的步子,无需刻意调整,也能保持同步。   电梯门开了,他们从狭小的电梯里挤出来。洛珩川的眼神在快速掠过后,找到了张院士的办公室。   “张院士,您好。”洛珩川放轻了声音同屋里的人打着招呼,唐阮玉听了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他蜷着手指,扒紧了洛珩川的手臂。   “啊,坐吧。”张院士指了指身侧的空椅,示意他们坐下。洛珩川松了松手臂,改牵着唐阮玉,唐阮玉被按住肩膀,入座而下。   “张院士,这是当年的确诊报告和三年来的一些治疗报告。”洛珩川站在一旁,将报告一并推上。张院士一一接过,他顺势看了眼洛珩川,突然哎呦一声道:“小伙子,手怎么打石膏了?”   “……”洛珩川脸一变,第一反应是去看唐阮玉。唐阮玉果然也变了脸,本就有些缺乏血色的脸更显得无力。他颤了颤嘴皮,喉咙却像被扼住了般,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明天就拆了!小伤而已,已经快好了!”洛珩川急匆匆地解释,他下意识地慌张,连语调都拔高了。   唐阮玉面目成僵,一言不发。   “来,先让我看看。”张院士将微型手电靠近唐阮玉,另一只手撑开唐阮玉的眼皮仔细观察。唐阮玉双眼无神,近乎痴呆地望着张院士,他感觉眼角的疤也被摸了一遍,但他无痛无感,就像一块死皮粘在身上,毫无知觉。   “是车祸造成的?”   洛珩川被刺痛了心,他不轻易地抓紧唐阮玉的手,发现他的手温已经冷了下来。   “…是。”   “他的能见度在盲人里都算低的,对于光感都感受极差。”寥寥几字说得客观但冰冷,就像三年前被无情宣判一样。   唐阮玉的手犹如浸泡在冰冻三尺下。   “最好的当然是等眼角膜捐赠,但这个机会真的是沧海一栗。至少在国内,情况非常不容乐观,愿意在活着的时候签署捐赠的人,寥寥无几,而如果死者年龄过大,就算是自然死亡,愿意捐赠,往往眼角膜的质量也等同于无。”   洛珩川似乎都快握不住那只手。   “不过,今年有一项新的技术,由机器**纵的恢复手术。因为还在跟紧完善,所以没有推广。”   “但如果是他的话……成功率会比其他人降20%左右。”   “……你们可以慎重考虑一下。” 第三十三章   回程路上,唐阮玉又是一言不发。洛珩川不知是因为自己隐瞒了伤势还是张院士的话给了他致命一击。洛珩川惴惴不安,除了时不时地靠后视镜偷瞄唐阮玉,往往他话到了嘴边,又硬生生地咽了下去。   周语朝催促着他快回来,手机一路闪烁,发出恼人震动。   “就这儿停吧。”唐阮玉突然出声。洛珩川一惊,车速下意识地降下来,但未完全停下。   “还没到呢,小玉。”   “拐个弯不就到了。”唐阮玉的语气微冷,冷风顺着窗隙渗入,将他额前的碎发吹散。洛珩川瞥了其一眼,欲言又止,眼神迟疑。   车子没停,仍然带着缓速稳妥地拐过了弯。唐阮玉感觉到身体微转,他忽而心灰意冷。   “小玉,我……”车子刚刚刹住,唐阮玉便迫不及待地去解安全带。他拉开车门,几乎是不带犹疑地将腿跨出。他的双腿莫名发软,踩在不讲人情的沥青路上,更是没了力气。   洛珩川急吼吼地要拉住他,指尖却只能触到他孱弱的后背。   “……别开车了,打车去吧。”唐阮玉只微微侧过脸,没看洛珩川。   “小玉!”洛珩川刚推开门,手机又好死不死地闪了起来。洛珩川的胸腔突涌烦躁,想要掐断,唐阮玉却趁此快步走开。   “……”唐阮玉拿钥匙的手不稳,钥匙孔对了好一会才找准位置。扑面而来的黑暗熟悉又冷酷,唐阮玉脱了鞋,光脚踩在地板上,他步子踉跄,冲进了浴室。   水龙头被拧开,他来不及调至热水,就把脸埋了进去。冷水刺骨,冲在脸上,顺着眼角、鼻梁流淌到脖子。水势颇大,让他睁不开眼睛。   “……”唐阮玉颤抖着手去关水龙头,他躬身低头,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余余水滴还在落,唐阮玉缓缓抬起头,抬手抹了把脸。   水池上方嵌着一面镜子,不偏不倚地照着唐阮玉的脸。唐阮玉的喉结因紧张而滑动,他下意识地去摸自己的眼睛,掌心还沾着水,覆在眼皮上,睫毛便顺势颤动。好像和别人没什么不一样啊。唐阮玉又抬起右手去摸右眼——那条蜿蜒突兀的疤痕膈着他的手。   “……”唐阮玉的手一顿,他先是小心地摸着表层,食指指腹像把尺衡量着疤痕的距离。转念又想象着它的颜色——许是从猩红转成了黑。   自己一定很丑。   唐阮玉浑身巨颤,心如刀绞。他心里那根平衡弦突如其来地崩断了。   “啊!啊!”他突然发出哀嚎,指甲变身利爪,失控般地撕扯着疤痕。他毫不留情,近乎拼命地狠抓着,他心里有个声音,好像把这条疤抓破了,他就能看见,就能回到从前,就能不再依赖洛珩川,就能不再像个废物。   指腹上逐渐有粘稠感,唐阮玉却不感觉疼。他筋疲力竭,脸上的血和水浑为一体,他跌跌撞撞地冲出浴室,最后在地板上躺下。唐阮玉目光迟滞,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对面白墙。   唐阮玉是在被不断否定中长大的。他有父母,又好像没有。长到如今二十七岁的年纪,记忆中,他只见过他父母五面。他总是一个人呆在空荡荡的家,家里的保姆除了做饭打扫,不会和他多说一句话。在没认识洛珩川之前,他都是一个人吃饭,一个人上下学,一个人陪自己玩。   他只知道家里是做玉器古董生意的。偶尔他会在家里翻到一两块未经雕刻的玉。有一次时常闲着无聊,他便拿来雕刻着玩。他生来内向,倒也习惯了安静。他每天刻一点,刻一点,也觉得开心。   然而当他某日回到家,便见到了久违了父母。他还来不及雀跃欢呼,迎面便是巴掌。   “谁让你瞎刻的?!谁让你动我东西的?!”   “这块玉很贵的!你手怎么这么贱?!”狂躁的吼声在唐阮玉耳边震,整间房间都在眼前晃。   不是所有人都配当父母。   唐阮玉一直觉得他能走到今天,已经耗尽了力气。而他的生命也幸好有洛珩川,有老麦,才显得有那么丁点光。   .警局   洛珩川始终难以心安,人坐在会议室,魂却早就不翼而飞。他几次走神,都被周语朝碰了碰手肘以作提醒。   “我们最近追踪到了一个号码。地点在以郊区金祈山为圆心,五公里左右的范围。”   “这个号码在近十天天内出现在局外三公里的一家饭店内。我们比对排查了七十个号码,觉得很有可能是柏冉或其同伙。”周语朝将报告往前送,大家遂翻阅。   “但这个号码从昨天开始没有了动静。技术部的同事说暂时追查不到。除非它再度出现,通话时间能保持六十秒,就能确定他的位置。”   “珩川,你怎么看?”   所有人将目光转向洛珩川。洛珩川盯着手里的报告正发愣,蒋殊文拧眉,用手敲了敲桌子。   “洛珩川!”   “哥…”周语朝小声地喊他,洛珩川眼皮一颤,终于回过神来。他有些手足无措地捻了捻纸,轻咳了两声,脑子飞速轮转中。   “这个号码不用再追了,不是他。”   “为什么?”   “他会直接就来,而不是让我们猜。他不屑和警方费时间。”洛珩川的眼神逐渐冷静,他抬眼和蒋殊文对视。   “马跃至被捕的消息估计他已经得知了。但是他没办法冲到警局来杀人。再加上……廖文婷的死,这两件事加在一起,他必定坐不住了,一定会报复。而按他的性格,我虽不能百分百肯定下一次是什么时候,但我觉得更大的可能还是恐怖袭击。并且应该快了。”   这是洛珩川这么长时间以来,第一次主动提起廖文婷。周语朝不由多看了他一眼。但洛珩川面色并无异常。   蒋殊文突然耸了耸肩,露以嗤笑。他把报告往桌上一甩道:“你上次不还帮着装炸弹么?”   全场噤若寒蝉,无人说话。所有人都知道当年办案的警员仅剩下的就是洛珩川和周语朝。方黎南同廖文婷的死给了所有人巨大的冲击。   洛珩川的眼神悄然一变,他把报告不着痕迹地推开。   “我请求联合市级高层、市反恐组对市民采取应急保护措施。譬如近日不在剧院、乐园、举行聚众活动等……”洛珩川的话一刹那被打断。   “你现在追不到犯罪嫌疑人,没有任何证据支持,叫我采取措施?洛珩川,你疯了?!”蒋殊文越讲越大声,他猛拍桌子,报告纸都散了架差点乱飞。   “我看你这队长也他妈别干了!”   “局长,洛队不是这意思……”小六立刻变了脸,急急忙忙地出声打圆场。蒋殊文直接起身走人,连鸟都不鸟。场面一度尴尬至极,蒋殊文这是当着众人的面给了洛珩川一记耳光,没有给一丝面子。周语朝心里明白洛珩川,不过这段时间实在没顾上交接。他抬手捏了下洛珩川的肩膀,示意他出来。   “语朝,我得先回去一次。帮我顶一小时。”洛珩川刚一出来,就抢先说。周语朝一怔,面色终于变了。   “你去哪儿啊?先去局长那儿啊……”洛珩川这会的脸色才难堪起来,他摇了下头,脚已朝外迈。   “一个小时我就回来。”   他行色匆匆,周语朝阻拦不及,只得无奈地叹了口气。   洛珩川从没那么心慌过,他的油门踩得冲动,车速过快,他却顾不上。好不容易开到了家,洛珩川疾步往楼上跑,他甚至没有耐心等电梯,卯足了一口气往楼上冲。   “小玉!”门带着强劲撞上墙,洛珩川刚一踏进门就高声喊着唐阮玉,惊慌失措的样子全然不像从前。   “你怎么了?!”洛珩川一眼见到坐在地上的唐阮玉,他心跳漏拍,赶紧蹲下,扣住唐阮玉的肩,唐阮玉机械般地转过脸来,那一刹,触目惊心。   血已凝固,但些许脏痕还残留着。伤疤已被完全撕开,根根倒刺像条毛毛虫。   “你回来了。”唐阮玉拉扯了一些嘴角,声音轻如蚊啼。   “……”唐阮玉感觉脖子一湿,不是他刚才淋过的水。他感觉自己的肩膀连带衣料被洛珩川咬在了嘴里,脖子里的水越积越多,还有竭力想忍但没忍住的呜咽声。   唐阮玉抬了下手又垂下了,他生怕碰到洛珩川打着石膏的手。   “……对不起,总是在给你添麻烦。却也从来没能关心你一下。”唐阮玉喃喃地说,他的眼睛酸涩,却什么也流不出来。   洛珩川止不住地摇头,抱着唐阮玉的手越收越紧。   “……珩川,放弃我吧。”   洛珩川感觉撕心裂肺,就好像把自己身体的一部分残忍地切开,而剩余的细胞都在哭嚎般挽留,却再也留不住。   “小玉……医生说有希望的!有55%的成功率,一定能好起来的!”洛珩川捧起唐阮玉的脸,指腹温柔地擦掉他脸上的血痕,他轻轻地拨开唐阮玉额前的碎发,掌心摩挲过他的脸颊。   唐阮玉无声地笑了,他忽而动了动脸,让右脸在洛珩川的掌心里留恋。他曾无数次幻想,无数次贪恋洛珩川身上的每一分气息和味道。   而从未自知,这从来都是一个巨大的负担。   “小玉,不要放弃!我们至少试一试,情况……情况已经不会再比现在差了,张院士说了,就算手术不那么成功,至少在感光度上会比现在好很多,你至少能看见太阳、烛光……所有的东西的轮廓,你至少都能看见啊……”   “……我可以做手术……”洛珩川开心的表情维持不到一秒就被下一句话打入谷底。   “但不管结果如何,我们……我都会搬出去。”唐阮玉语气平静,他本灰败的眼珠随着每一字的吞露就更显残破。   他是想讲分手两字的,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合适。   他们没有在一起过。 第三十四章   张院士说手术安排在周六早上九点。眼科在周末都是不做手术的,但因洛巍彬的关系,张院士愿意破例。唐阮玉便在他的安排下,提前一晚住进了单人病房。他换上蓝白条纹的病号服,棉质贴着皮肤,倒是不扎。裤子偏大,腰头的抽绳太松了,勒不紧他。   “……”房门被人推开,楼道里的走动声、说话声前仆后继着来,唐阮玉微微侧目,门很快就被轻轻带上。洛珩川提着保温盒走进来,抬手放到床头柜上。   “……小玉,吃饭吧。”洛珩川的声音明显沙哑许多,不连贯的气声夹杂疲态,听得人吃力。唐阮玉站在窗前,窗户没有关紧,冷风不免遗漏。他缄默不语,又盯着窗外看了一会,才慢慢吞吞地转过身来。洛珩川担心他被桌角床脚磕碰到,忙不迭的绕到他身边,习惯性地拉住他的手,引着他走。   唐阮玉将手不着痕迹地抽出,而同时正好在床沿边坐下。洛珩川将斜靠在墙角的折叠桌拎上床撑开,接着又将保温盒逐一拧开。   炒青菜,鸽子高汤面以及切的精细的鸡蛋卷都布在小桌上。洛珩川将筷子抽出来,搁在碗上。   “你慢慢吃,小心烫。”洛珩川并未坐下,他弯腰将床头柜上折叠整齐的衣服抱到胸口,又拎起一个面盆,准备去水池边将衣服洗了。   “……你的手还疼吗?”唐阮玉没有动筷,他感觉到洛珩川的气息渐远,突然叫住他。洛珩川一怔,怀里的衣服跟着皱褶。   “石膏已经拆了,没事了。”   “……”唐阮玉伸手覆上洛珩川的,他的掌心凉薄依旧,盖在洛珩川的手背上刺得很。唐阮玉非常克制,手指都没弯曲,只用掌心蹭过洛珩川的骨节。   没有血泡,没有明显凸起的伤疤,骨节的高度也和以前一样。唐阮玉松了口气,却没表现出来。   “……我要吃饭了。”洛珩川眼疾手快捉住唐阮玉的手,唐阮玉不自觉地一僵,洛珩川垂眸,将眼底一闪而过的黯淡隐藏。   “嗯,我出去一下。”   门再度被掩,又剩下唐阮玉一人。他抬手一刹,筷子便不慎落下,还好是落在他身上。唐阮玉呼吸急促,感觉胸口憋闷。   洛珩川抱着东西直走了一段就找到了盥洗室。水池呈长形状,他来得时间偏晚,水池前攒了不少人,多数都是病人家属,有的就着冷水洗着沾着油渍的碗筷,有的端着脸盆等接热水。洛珩川找了一个角落容身,他把唐阮玉换下来的衣服展开,另一只手拧开了水龙头。水管老旧,出水不畅,像被挤扁的笔身,扭扭歪歪地滴在衣服上。洛珩川早上才去拆的线,伤口刚好,一遇水,还是隐隐作痛。但他连眉毛都没动一下,捏着衣领仔细地搓揉。   唐阮玉的衣服上总有股淡淡地香味,不是香水,没那么浓烈。更像是淡皂水遗留下来过的味道。水漫过整件衣服,洛珩川拎起又下按,他忽然想不起来,这件衣服唐阮玉穿过几次。他好像没留意过唐阮玉的衣着打扮,而这几年,他也没和自己开口说想买新衣服。   看不见又要怎么挑?即使穿上也很少出门,所以觉得没有意义吧。水满了,从脸盆边缘溢出来了。洛珩川慌里慌张地去关,可拧反了方向,水流飙得更大,都飙在了他的身上。   水渍狼藉遍野,讽刺着他多年的视而不见。   等到洛珩川洗完衣服折回病房的时候,唐阮玉已经侧身躺下了。床头柜上的灯不知是忘了还是别的,又没有关。洛珩川顿时屏住呼吸,放轻了脚步闪身进门。他蹑手蹑脚地靠近,刚想去收拾保温盒,目光倏忽一凛——保温盒已被重装好,且都已被冲洗干净。   唐阮玉悄悄地睁开眼睛,却没转身。   他们又陷入冗长沉默的尴尬里。不过一人缄默,一人装睡,时间推进,就能平安度过。洛珩川将自己陷进一旁的躺椅里,目光直指唐阮玉,一刻不敢放松。可他太累了,眼皮不自觉地微阖,困意难挡。   不久,他便做起梦来。   洛珩川和唐阮玉所在的两所高中,离得很近。高三那年,两所学校联合发起了一项心理学游戏——名为‘亲密的人’。   每一个人都会被发放到三根红绳。参与者要在众人之中选择自己认为最亲密的三个人,并将红绳交给对方,让对方替你蒙上眼睛。确认看不见后,要在对方的引导下穿过对面的教室,再折返回原点。   体育馆里当时挤满了人,讨论声沸沸扬扬,有些人很快就找到了同伴,迅速完成了游戏;也有人犹豫了很久,都不知该将红绳交给谁;体育馆惝大,回声不断,洛珩川的视线在四周寻找,他挤过人潮,摩肩擦踵好一会才透出点气。   “小玉!”唐阮玉被拍了肩膀,他一吓,猛地回头,见是洛珩川,顿露笑容。   “珩川!”唐阮玉瘦得像根柴火棒,时不时被人挤得踉跄,洛珩川揽过唐阮玉的肩,颇有保护意味地把他带着走。   “给我吗?!”好不容易得了空,洛珩川将其中一根红绳抽给唐阮玉,唐阮玉惊讶得不知所措,洛珩川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并将其他的随手塞进裤兜里。   唐阮玉心跳嘭乱,脸火烧云样烫,他颤着手去接,根本不敢抬头看洛珩川。   “帮我蒙一下。”洛珩川背过身,他比唐阮玉要高,所以还微微下蹲,以方便他打结。唐阮玉的手指不经意地碰到洛珩川的脸,像触了电一样,急急忙忙缩回。   “那……其他的……”唐阮玉头脑空白,说话都结巴。洛珩川下的视线受阻,一片黑暗,不安顿入,于是他下意识地攥紧了唐阮玉的手,同他贴近。   “不用了,我只想给你。”   那会儿春天,微风拂面,不是朔朔寒风。他们有足够的时间相处。唐阮玉的手很软,攥着洛珩川的力气倒是不小。他小声提醒,竭力避免任何的碰撞可能。而洛珩川不假思索,全凭手掌时不时传来的坚定力道,不慌不忙地走过即将走完的路。   这一晚,比他们想象中还要漫长。   “034床,唐阮玉,准备手术了。”清早,护士便来敲门。洛珩川早在五点就醒了,他触电般站起来,眼神死盯着横在屋里的手术推车。唐阮玉面色发白,眼下微有青黑,显然是没睡好。洛珩川知道他紧张,心里跟着一疼。他在唐阮玉面前蹲下,犹豫了一下,还是握紧了他的手。   唐阮玉吃了一惊,眼睛不由瞪大。   “小玉,别怕。这里最好的医生都会守着你,张院士推拒了其他手术,就为了以最好的状态来帮你。所以一定没有问题的。你只需要睡一觉,醒来就都好了。”   唐阮玉蜷来蜷手,终于还是忍不住勾住洛珩川的手。   “……那你呢?”   洛珩川心口钝痛,他扶起唐阮玉,凑近他的耳边就像吻了他一下。   “我就在门外等你,一步都不走。”唐阮玉颤抖着呼出口气,像是吃了定心丸。他躺在冰冷的推车上,心跳难免超速,但已没刚才那么害怕。   一行人进入电梯,几层微颠后,大门打开,唐阮玉即将被推入手术室。   “小玉!小玉!”洛珩川的欲言又止被渐阖的门阻止了。洛珩川闭了闭眼,眼皮也不可抑制地发抖。他也害怕。   “……”唐阮玉感觉眼前有一股强烈的光,他猜是手术灯。他听到止血钳、镊子等各种工具碰撞的声音。有人在和他说话,试图缓解他的紧张。可他仍然僵着手脚,连大气都不敢出。他感觉自己的脸上被一个冰凉的抓缭剖开,然后渐渐上移到眼睛,再也没有了知觉。   手术比张院士想象地还要困难。车祸造成唐阮玉的眼角膜几乎报废,淤血在当初血清时也没有清干净,情况就变得更糟。张院士眯了眯眼睛,突然倍感焦灼。   时间一分一秒地走,洛珩川完全坐不住,他已不下百次在手术室门口来回地走,而红灯始终刺眼地亮着,没有熄灭的意思。而忽然之间,手术室的门被推开,声音之大,让洛珩川猝然抬头!   “张院士!手术怎么样?!”洛珩川根本意识不到自己的声音抖不成形。   张院士未摘口罩,他叹了口气,眉间皱拧不散。   洛珩川突然心里一沉,涌上不好的预感。   “不是很顺利,实际情况比我想象地还要糟。”   “不过……残留的淤血全部清干净了,手术后半部分倒是没什么问题。现在就看他自己了,运气好的话,能见度可以恢复35%,不过不管怎么说,都会比他现在的情况要好。让他住两天再回去吧,等过两周来拆线。”   “谢谢……谢谢您……”洛珩川止不住地道谢,他微弯背脊,头低垂着,不肯抬起。   “应该的,不用客气。去看看他吧。”张院士轻拍了一下洛珩川的肩膀,便走开了。洛珩川抹了下脸,才缓过些情绪。   唐阮玉被推了出来,他的大半张脸都被厚厚的白纱布包住,隐约渗出淡淡的血迹。洛珩川一迈腿,腿都发软。他帮着医务人员将唐阮玉抬上病床,而等病房只剩下他们,唐阮玉张着干燥蜕皮的嘴唇轻轻地唤:“……珩川,我感觉我看见你了。” 第三十五章   在唐阮玉的记忆中,刨除这次,他还住过一次院。那是在高二下半学期的时候,他得了急性阑尾炎,疼得死去活来,满床打滚。那天,家里没人,就连保姆都没留宿。他在极其痛苦中拨了洛珩川家里的电话。幸好他们是对门,没过五分钟,洛珩川就敲了他家的门。   洛珩川哪里见过这样的唐阮玉。身体对折,半身上蜷,根本无发直起腰来。洛珩川想都没想转身在唐阮玉面前蹲下,他略微侧头,语气焦急地吼:“我背你!”   唐阮玉疼得说不住话来,眼睛半阖半睁,他靠着本能趴上洛珩川的背,洛珩川反射性地握住他的手,屏了一口气终于站了起来,洛珩川近乎是冲出门的,他感觉贴着自己后脖的脸正愈来愈烫。洛珩川脸色发白,脚下奔得更快,整个楼梯间充斥着他的脚步,像裹着重甲急于撤退的小兵。   夜黑雨紧,路灯杵在一旁也只有极其微弱的余光。而左右来回的车寥寥无几。唐阮玉不记得到底是什么时候到医院的,他睁眼的瞬间,人已经躺在病床上了。   “珩川……”唐阮玉虚着气叫唤着洛珩川,洛珩川脸上的汗还没擦干,他凑近倾身靠近唐阮玉,手都不敢碰上唐阮玉,白色被子快把他整个人埋了去。   “小玉!你好点没有?!”   唐阮玉费劲地点头,脸色苍白,血色尽褪。洛珩川像是松了口气,他下意识地摸了下唐阮玉身上的被子,小声说:“我给你爸妈打电话了,他们说得晚点才来。我陪你会儿。”   洛珩川环视四周一圈才找着一把锈了椅脚的小凳,他沾着边儿坐了下来,人被迫矮上好几截。唐阮玉微微张嘴,眼神转向床头柜,可又渐转慌乱。洛珩川以为他不舒服,火急火燎地又站了起来。   “小玉,怎么了?”汗水顺着洛珩川的脸颊顺延至下巴,颤颤巍巍地悬挂着,眼看就要落下。   “……”洛珩川感觉眼前晃过一个影子,接着下巴被袖子捋过,触动又没了感觉。   唐阮玉哆嗦着收回手,袖口湿的一块盖在了被子里。   “……这儿没纸巾。”唐阮玉眼神闪躲,人忍不住又往被子洞里缩了缩。洛珩川也顺势摸了下下巴,他压根没往心里去,也无意觉得这个动作是否过于亲昵。   “你睡会吧,等你爸妈来了我叫你。”   “嗯。”   结果那一晚,唐阮玉都没醒来。洛珩川就着病床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巧的是,两次住院,唐阮玉每次睁开眼,看见的都是同一个人。   “……”唐阮玉撑着床慢慢吞吞地坐了起来,他听到周遭的声音无数,有张院士的,还有其他人的。   唐阮玉感觉背后空荡荡。今天的天气很凉,外头狂风大作,吹得窗户震响。   “对不起,我……”病房的门倏忽推开,响声迫使所有人都回头,洛珩川的一只手扒紧墙沿,他呼吸微急,肩头起伏,显然是一路跑过来的。   “麻烦了,老麦。”洛珩川经过老麦身边,搭了搭他的肩膀。今天是手术拆线的日子。洛珩川近日请假过于频繁,上头不断施压,蒋殊文见了他就破口大骂,他实在抽不出身,只能打电话让老麦帮忙。   “你怎么又来了?你们领导放你了?”老麦扯住洛珩川的袖子小声问,洛珩川以眼神示意他噤声,自己绕到唐阮玉身后,轻轻地叫了他一声。唐阮玉心里一震,身体微微倾斜。他的面上没有多余的表情,但手置在床上,手指不由地收紧。   “……”唐阮玉感觉肩头一沉,落下的是洛珩川的外衣,熟悉的冷冽味隐约而来。   洛珩川什么都没说,只是尽可能地站得离唐阮玉再近些。他拧着眉,下颚因紧张而绷得不自然。张院士手持镊子,准备拆线。   纱布像卫生卷纸,就着一个干瘪的卡桶一层层地绕开。随着纱布越解越多,唐阮玉胸口的起伏就愈发明显。他甚至紧张地咽口水,那些挂在他脖子上,挠着有些痒痒的纱布,重如千斤。   “……”洛珩川的呼吸似乎和唐阮玉正保持同步。他能感觉胸腔累积着的窒息感已快爆棚,而随着最后一块胶条落下,洛珩川连眼睛都不敢再眨。   他眼下的那条疤龙盘虎距,顽固不化地粘连在原地,成色甚至更红更烈了。唐阮玉颤了颤眼皮,双眼皮皱褶像受惊拍浪,瑟瑟发抖。所有人都屏息凝神,不敢出气。就连张院士都咽了咽口水,金丝边眼镜都蒙上了模糊的白气。   眼皮褶皱微掀,如敲开沿边的地壳。唐阮玉揪着床单,指尖刷白。而就在这一瞬,洛珩川伸手握住了他。   “……”唐阮玉缓缓地张开了双眼。   他看见面前有一个男人,穿了一件白衣服,但看不清上头有没有字。他好像戴着一副眼镜又好像没有。   “小玉!我是老麦啊!”   “小玉!小玉!”唐阮玉感觉手被用力地捏着,那股力甚至箍着狠劲,不得不引得他的注意。唐阮玉仓促地眨了眨眼睛,他完全看不见旁边有些什么,余光还是没能恢复。他只好循着声音转过身,然后抬起头。   面前的男人很高,唐阮玉仰着脖子有些累。他穿得很少,只有一件黑色的单衣,看着很薄。他的眼形似乎是柳叶眼,是自己最常画得那种。他有三年没再见过这双柳叶眼了,全凭记忆在支撑。好在和记忆中没有太多的出入。他的嘴似乎也在动,但看不清楚。   “……珩川吗?”那声音迟疑又小心翼翼,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好像要再确认一遍。   酸楚是一瞬间上涌的。它狡猾如狐狸,攥着长尾巴窜到体内,洛珩川眉心蹩紧,嘴唇死咬,咬出许多痕都没能忍住。   唐阮玉的手倏忽间被放开。   “珩川!”老麦在背后喊他,洛珩川却是疾步往外闯,他甚至忘记了关门,压抑无声的半肩微抖,却被老麦看在了眼里。   “现在放轻松,深吸一口气告诉我,这是几?”张院士比了个‘3’,唐阮玉舔了舔干燥的嘴唇,顿了顿才说:“是‘3’。”老麦欣喜地瞪大眼睛,张院士变化手势不厌其烦地继续追问,唐阮玉都能一一答对。而当张院士将数字一一写在纸上,唐阮玉接过,却不能辨认出任何一个。尽管这些笔墨的颜色他能认出,可团云迷雾化在这些纸上,一个接一个。唐阮玉使劲地看,直到手指上都渗出了汗。   “……我看不见。”   张院士仿佛心里已有了答案,他又从白大褂里抽出迷你手电,调至最亮度对着唐阮玉晃。唐阮玉反射性地躲,张院士沉着地调着档位,光亮减弱,一次暗过一次。而随之而来的应答也愈发迟疑,最后沉默。   “你很棒,视力恢复度比我想象中好很多。你先在这儿休息一会。”张院士起身欲往外走,洛珩川如芒在背,张院士瞥了他一眼,示意他跟上。洛珩川不敢耽搁,却在经过病房的时候,目光反复流连。   “你坐。”张院士反手将门关上,再绕回办公桌前坐下。   “我刚刚对他做了些简单的测试,包括光感这块。我之前说了,他的眼角膜受损程度比别人严重,所以手术效果就打了折扣。现在对他来说,眺望出去的人或物都蒙着一团雾,能见度比较差。但是如果离得很近,他就会看得清楚些。”   “比如他能看见我穿了白大褂,带了一副眼镜,但看不清白大褂上印着的医院名。他能看见我脖子上挂着东西,但不能确定是听诊器。”   “对于颜色、线条清晰的形状,他看得很清楚。光感也比手术前好很多,但视野比较窄,余光基本没用。”   “不过这对他来说,已经是最好的效果了。至少他如果要独自过马路,能够分辨红绿灯,也能够看出左右身边是否有车。”   洛珩川的双手始终死绞着,没有放开过。他喉底干燥,似乎吞咽都伴有疼痛。他缓缓抬头,斟酌着用词。   “张院士,我是否可以理解为,他的情况就和一个高度近视加高度散光人差不多?”   张院士沉吟了一会儿点了下头说:“通俗点说,可以这么理解。理论上他已经不算盲人范畴,但是可以算残疾人。”   “因为高度近视是可以配眼镜的。他就算配眼镜也是没有用的。他的视野范围也会比我们有很大的缺失,磕碰还是难免的。”   “但至少他有了生活自理能力,这和之前的全盲还是差很多的。”洛珩川艰涩地点了点头,胸口那挤压着心脏的窒息感终于有了细微的缺口可以得以呼吸。   “后续我还能做什么?”洛珩川声音低沉,久经的疲态还未消除。   “如果条件允许,经常按摩他的眼周,放松神经和肌肉。可能会增加些效果。”办公室门被敲响了,洛珩川不便再问下去。他站了起来,朝张院士鞠躬道谢,张院士赶紧扶住他的手说:“这孩子,这是干嘛?”   “……您什么时候有空,我请您吃顿饭。”   “啊呀那么客气干嘛,这是我们做医生的职责。”   “巍彬的事就是我的事,所以你不要觉得不好意思。”   洛珩川的背脊不由一僵,一张嘴呼之欲出的疑问还是咽了下去。病人在门口已等了许久,催促的敲门声再度响起,洛珩川不再耽搁,赶紧闪身出去了。   唐阮玉还乖乖地坐在床上,身上还罩着洛珩川的衣服。洛珩川还没讲话,他就扬着笑先开口说:“和张院士说好了?”   “嗯,我们回家吧。”洛珩川倾身替唐阮玉扣紧扣子,然后自然地牵住他的手。唐阮玉挣扎了一下没能挣脱,已经被洛珩川带着站了起来。   “小心,要右拐了。”洛珩川的力道温柔很紧却又温柔,他牢记着张院士说过的话,始终将唐阮玉护在里侧,顾及着他受限的视野,生怕他受伤。   “我……能看见的。”唐阮玉能隐约看到台阶的形状,虽然模糊,但真实感强烈。可洛珩川还是不放手。   他们就这么一路出了医院,唐阮玉抬眼瞥见洛珩川的车——是三年前记忆中那辆黑色suv,而等他入坐,棕色皮革椅直接跳入眼中。   这个世界不是冷的,它渐渐暖了,有颜色了。 第三十六章   隐投在对面,和自己的视线交叠,朦胧魍魉。他迈腿往前,桃木色的桌子一跃入眼,他抬手,四角包裹着的米白色的防撞角。唐阮玉心头发紧,犹犹豫豫地摸上去,触感柔软,厚实的海绵甚有回弹感。   它们默默地保护了自己那么久,今日终于见了庐山面目。洛珩川站在他身后,同他保持着一只手臂的距离。若有不慎,触手可及就能护住。他盯着唐阮玉的背影,身披不合适的外套,像是新来乍到的客人,参观着这个家的每个角落。   他不便催促,耐心地陪伴左右,亦步亦趋地跟着眼前人,并在适时的时候为他侧身让路。唐阮玉还是习惯性地抬手扶墙,他的身体已经产生了肌肉记忆,走到哪儿,便会反射性地作出反应。他趿着鞋往里间走——两扇同色门同样紧闭。唐阮玉一时晃神,眼前叠影幢幢,浓雾更密,一时分不清哪一间才是自己的。   “……”门伴着封尘清冷迎面打开,黑洞洞的,唐阮玉松开门把手,小心翼翼地走入。而区区几步后,他后知后觉,这是洛珩川的房间。   “我……”唐阮玉下意识地转身要逃,洛珩川轻拢住他的肩。   “你还没好好看过这里呢。”洛珩川的声音轻如薄纸,柔情如春,更像无形的金钟罩将唐阮玉圈着。他的手在一语过后就垂下了,唐阮玉敏感地察觉到洛珩川的变化,心里突然乱了节奏。   这间房他几乎没有踏入过。白天洛珩川都不在家,即使回来也是一头扎进了自己房里,他们连话都没有时间说。唐阮玉更不会自作主张地去开洛珩川的门,这里即使是住了三年,对他来说,也陌生地很。   洛珩川房里的陈设很简洁。书桌前只有一台电脑和一个笔筒。唐阮玉颤着手去摸,腿都不由自主地抖。   “……”倚靠着书桌的柜子上堆着一些盒子,白乎乎地错综着。唐阮玉看不清到底是什么,于是去碰。洛珩川的视线越过去,瞳孔骤然一缩,他赶紧擦过唐阮玉的肩,手忙脚乱地将那些盒子装进塑料袋里。   那是好几卷纱布和外伤药。洛珩川一时忘了收。唐阮玉险险地触到纱布边缘,他惊得抬颚,如鲠在喉。   “……小玉!”洛珩川的手被唐阮玉捉了去,他低着头,双眼拼命地眨,他捧着洛珩川的手,残留的伤痕红得醒目,形状横穿了整个骨节。唐阮玉都不敢碰,他只能屏住气,极轻极轻地碰一下洛珩川的手背,声带微哽。   “还疼吗?”   这分明和他当日摸到的不一样。他后知后觉才发现那天拉错了手。   洛珩川摇摇头,下意识地想要抽回。唐阮玉却执拗地不肯放,他神情十分慌张,就着混乱不明的视线去翻药膏。   “……我……我给你抹药……”   洛珩川想出声阻止,可唐阮玉的样子却叫他说不出口。他默许,且任凭唐阮玉拉着他。两人就着身边的椅子坐下,唐阮玉拧着药膏盖子的手都不利索,他凑得很紧,快连眼珠的都贴上管身。他到底还是看不清,药膏挤多了都渗到了手指上。   “疼吗?”洛珩川吸了口气,唐阮玉立刻紧张兮兮地问。   “不疼。”   其实洛珩川没怎么抹药膏。拆了线他便自认无大碍,药膏堆在桌上,他压根没想起来这回事。心思都在唐阮玉身上,要不是每晚洗澡沾了水,被疼痛提醒,他还是想不起来。   “啪哒。”洛珩川手一缩,手臂上的水渍就化得更大了。他猝不及防地抬头,就见唐阮玉匆匆抬手,要揉眼睛,洛珩川心急如焚,拔高了声音喝道:“别揉眼睛!”   唐阮玉手一滞,硬生生悬在半空,他抬眼与洛珩川对视,恰巧眼泪夺眶,顺隐投在对面,和自己的视线交叠,朦胧魍魉。他迈腿往前,桃木色的桌子一跃入眼,他抬手,四角包裹着的米白色的防撞角。唐阮玉心头发紧,犹犹豫豫地摸上去,触感柔软,厚实的海绵甚有回弹感。   它们默默地保护了自己那么久,今日终于见了庐山面目。洛珩川站在他身后,同他保持着一只手臂的距离。若有不慎,触手可及就能护住。他盯着唐阮玉的背影,身披不合适的外套,像是新来乍到的客人,参观着这个家的每个角落。   他不便催促,耐心地陪伴左右,亦步亦趋地跟着眼前人,并在适时的时候为他侧身让路。唐阮玉还是习惯性地抬手扶墙,他的身体已经产生了肌肉记忆,走到哪儿,便会反射性地作出反应。他趿着鞋往里间走——两扇同色门同样紧闭。唐阮玉一时晃神,眼前叠影幢幢,浓雾更密,一时分不清哪一间才是自己的。   “……”门伴着封尘清冷迎面打开,黑洞洞的,唐阮玉松开门把手,小心翼翼地走入。而区区几步后,他后知后觉,这是洛珩川的房间。   “我……”唐阮玉下意识地转身要逃,洛珩川轻拢住他的肩。   “你还没好好看过这里呢。”洛珩川的声音轻如薄纸,柔情如春,更像无形的金钟罩将唐阮玉圈着。他的手在一语过后就垂下了,唐阮玉敏感地察觉到洛珩川的变化,心里突然乱了节奏。   这间房他几乎没有踏入过。白天洛珩川都不在家,即使回来也是一头扎进了自己房里,他们连话都没有时间说。唐阮玉更不会自作主张地去开洛珩川的门,这里即使是住了三年,对他来说,也陌生地很。   洛珩川房里的陈设很简洁。书桌前只有一台电脑和一个笔筒。唐阮玉颤着手去摸,腿都不由自主地抖。   “……”倚靠着书桌的柜子上堆着一些盒子,白乎乎地错综着。唐阮玉看不清到底是什么,于是去碰。洛珩川的视线越过去,瞳孔骤然一缩,他赶紧擦过唐阮玉的肩,手忙脚乱地将那些盒子装进塑料袋里。   那是好几卷纱布和外伤药。洛珩川一时忘了收。唐阮玉险险地触到纱布边缘,他惊得抬颚,如鲠在喉。   “……小玉!”洛珩川的手被唐阮玉捉了去,他低着头,双眼拼命地眨,他捧着洛珩川的手,残留的伤痕红得醒目,形状横穿了整个骨节。唐阮玉都不敢碰,他只能屏住气,极轻极轻地碰一下洛珩川的手背,声带微哽。   “还疼吗?”   这分明和他当日摸到的不一样。他后知后觉才发现那天拉错了手。   洛珩川摇摇头,下意识地想要抽回。唐阮玉却执拗地不肯放,他神情十分慌张,就着混乱不明的视线去翻药膏。   “……我……我给你抹药……”   洛珩川想出声阻止,可唐阮玉的样子却叫他说不出口。他默许,且任凭唐阮玉拉着他。两人就着身边的椅子坐下,唐阮玉拧着药膏盖子的手都不利索,他凑得很紧,快连眼珠的都贴上管身。他到底还是看不清,药膏挤多了都渗到了手指上。   “疼吗?”洛珩川吸了口气,唐阮玉立刻紧张兮兮地问。   “不疼。”   其实洛珩川没怎么抹药膏。拆了线他便自认无大碍,药膏堆在桌上,他压根没想起来这回事。心思都在唐阮玉身上,要不是每晚洗澡沾了水,被疼痛提醒,他还是想不起来。   “啪哒。”洛珩川手一缩,手臂上的水渍就化得更大了。他猝不及防地抬头,就见唐阮玉匆匆抬手,要揉眼睛,洛珩川心急如焚,拔高了声音喝道:“别揉眼睛!”   唐阮玉手一滞,硬生生悬在半空,他抬眼与洛珩川对视,恰巧眼泪夺眶,顺着脸颊淌下。   洛珩川没有那么近地好好看过唐阮玉。都没留意过他右眼靠近眼尾的地方——有一细墨点般小的黑痣。更像是笔墨不小心画上的,极其微小,颜色淡得不值一提。而眼下的旧疤,这次加深了颜色,更加鲜红,毛躁竖起了边。   “珩川……!”唐阮玉惊呼,剩下的声音全埋没进洛珩川的肩膀里。他从胸口到项背被勒得发痛,洛珩川的手紧紧环保着他,呼吸就在耳边急促得跑,若有似无的气息全要了唐阮玉的命。   “……让你吃了那么多头苦,对不起。以后都不会再有了,以后都会越来越好的,小玉。”洛珩川拥紧怀里骨瘦如柴的人,与他脸颊相贴依偎,每字每句都带着极大的克制,可发颤的双手却在暴露洛珩川罕见的脆弱。   他说不出口肉麻的话,也不懂得要怎么做才能留下这个人。只好死死抱紧,忏悔他过往的冷漠残酷。   唐阮玉从来没有认为他代洛珩川吃苦,是一种恩。他只是出于本能替洛珩川挡了一下,并不伟大,也毋需他偿还。但唐阮玉不知怎么了,被这一句话击溃了。   他先是揪紧洛珩川后背的衣服,让衣服皱不成形。眼泪根本止不住,决堤一样地往下砸,他突然松手,抓紧洛珩川的肩,死死地盯着他的脸。   他终于又能看见他了,又能见到他了。洛珩川抬手替他拭泪,接着与其额头相抵。   “不要哭了,对眼睛不好。”   洛珩川替唐阮玉撩开额前的发,然后拢了拢他的领口。   “老麦还烧了菜,咱们尝尝他做得菜有多难吃。”唐阮玉扑哧一声笑出来,跟着洛珩川往客厅走。洛珩川背着身在厨房热菜,唐阮玉盯着那不够真实的虚幻背影,微微愣神。   他还能看见他为自己忙多久。截止到今日,快到头了吧。   “来。”洛珩川把盛了饭的碗递给唐阮玉,唐阮玉伸手接,指腹与洛珩川的再度亲昵而过。   “你也吃。”洛珩川不停地给唐阮玉夹着菜,唐阮玉也夹起一块递过去。唐阮玉嚼着煮得有些烂熟的牛肉,他吃得很慢,速度比以往要慢,好像拉长了时间和跨度,他就多看了洛珩川一眼。   “小玉,下午要不要去商场里逛一逛,买几件厚点的衣服。”   唐阮玉搅着米饭的手一顿,他啊了声又火速低下头。   “不用了……”   “没事的,给你买两件,不然会感冒的。”   唐阮玉将一口菜咽下去,他眼神略带迟疑,牙齿咬过下唇后,他终于问出口:“珩川,这次手术……是不是花了很多钱?”   洛珩川一怔,没料到唐阮玉会问这个问题。   “没花多少,张院士是我……是我一个朋友介绍的。绝大部分的费用都刷了你的医保卡。”   唐阮玉又沉默了,洛珩川有些紧张。其实这次手术全额都是他出的钱,医保只报销了极少的一部分材料费,但洛珩川不想告诉唐阮玉。   他还想说些什么,唐阮玉突然挤出一笑,他仰头看着洛珩川温柔地说:“那就好。”   洛珩川松了口气,面上却没表现出。唐阮玉百般无聊地拨弄着白米粒儿,突然就饱了。就在他拆线的前刻,他趁着老麦不在的档口,请一个护士将他就诊卡里夹着的发票抽出来。   他清楚地听到护士说:“扣除医保,自费一万二。”   洛珩川早已停筷,手机不停地叫嚣,他双手快速移动,回着繁复的消息。唐阮玉出神地盯着对面的人,好像魂已不在。   . 商场内   唐阮玉还是没有拒绝洛珩川。由着他带自己去了商场。商场的镁光灯过于灿烂夺目,唐阮玉却照得眼睛疼。洛珩川还是去拉他的手,唐阮玉却不着痕迹地躲开了。他笑着说:“我想先自己试试看。”   洛珩川便松了手,只是伴在他身边,留有一定的空隙。没有了盲杖,每一步便要自己去探虚实。唐阮玉还没习惯,步子迈得迟疑,而洛珩川忍不住要伸手,每当这时候,唐阮玉就会匆匆地往前走一步,不管是对是错,他都要靠自己。   “两位要买些什么?”导购员带笑迎面而来。唐阮玉茫然地看了看四周,只能辨别出衣服的颜色,究其细节,他一概看不清楚。洛珩川就拉着他,耐心又小声地告诉他。这件是呢料,那件是双排扣的风衣,最右边的胸口上还有垫肩……   导购员惊诧地看着唐阮玉,而洛珩川视而不见,他用他疲态许久的嗓音尽力描述他看见的衣服。从左讲到右边,唐阮玉循着他的声音,目光不落在衣服上,只徘徊在洛珩川的侧脸上。   镁光灯下洛珩川的侧脸轮廓更显骨立凹陷,明显已经瘦了很多。他的嘴唇一张一合,偶尔描述不好,他还会自嘲。唐阮玉的眼底渐湿,光晕照至,水光更显。   “就买这件吧。”唐阮玉抓住其中一件黑外套,声音略低。   “要试试吗?”导购员也凑了上来,唐阮玉摇了摇头,洛珩川拿下外套在唐阮玉身上大致比了下,估摸着尺寸差不多,就转头让导购员包起来。   也是这个空档,唐阮玉飞快地抹了一下眼角。   “先生,一共是一千三,刷卡还是现金?”   “刷卡吧。”洛珩川掏出信用卡,动作一气呵成。唐阮玉站在他不远处看他,喉头疼得很。   “慢走。”   两人一并出了店门,洛珩川又问:“小玉,累吗?要不要坐一会?”唐阮玉眼角微红,却竭力掩饰。他没看洛珩川,只是声音发紧。   “我们回家吧。”   洛珩川自然说好,手又惯性地牵住唐阮玉,唐阮玉像触了电,挣扎地有些剧烈,洛珩川不得不放开,自以为是弄痛了他,忙不迭地道歉。唐阮玉咬紧牙关,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灯光在门阖瞬间略显黯淡,冷风毫不留情地掀打着面目,这才是真实。 第三十七章   老麦要结婚了,上周来了趟家里送请帖。唐阮玉赶早去了趟银行,取了些钱。他看不太清屏幕上显示的余额,心一横,索性都拿了出来。机器发出咕隆地运作声,取钱口卡顿片刻,才倏忽掀开了口。   唐阮玉伸手去拿,他掂了掂分量,比预计中的要少。他面色一沉,嘴角微垮。他咬了下嘴唇,然后撑开手里的信封袋,将钱小心翼翼地装进去。他用指腹捏平了微鼓的信封,再拉开外套的拉链,贴着胸口稳妥地放好。   洛珩川最近又忙得见不着人了,就连见缝插针打来的电话也只能匆匆说两句,就不得不挂。唐阮玉常常能听见洛珩川身后嘈杂的催促声,那些人说话声大,拔高了嗓子就喊,唐阮玉总是吓一跳。   “想吃什么就和阿姨说,小玉,多吃点。”   “小玉,晚上不用等我。我得很晚才回来了。”   这两句话洛珩川总是翻来覆去地讲,到了第三句就会被打断。唐阮玉总是温和地附和,也提醒着洛珩川要注意身体,记得吃饭。他们像两个不太熟悉的普通朋友,彼此相敬如宾,常规寒暄,并没有太走心。   往常便是独自一人,现在也是。   唐阮玉转过身准备过马路,他的手里还攥着盲杖。他习惯依赖这根小棍先行替他探路。即使他的视力能够看到地砖的颜色,能够大致看出脚下台阶的形状,他还是会先伸出盲杖,试探性地摸索。   拉门突然间被推开,迫使唐阮玉仓促地后退,右脚踩到左脚侧边,疼得他吸了口气。   “欸,你手上那套房借出去了没?我手头有个客人想看。”   “没有啊……他嫌贵。妈的!也不看看什么地段,在市中心想租套四千以下的两室户,做梦呢。”男人不屑地冷笑一下,就着打火机吸了口烟,吞云吐雾起来。   唐阮玉心一凛,往他们身后的招牌看去——几个大字已经掉了漆,褪了边。模模糊糊中只能勉强认出一个‘房’字。   盲杖在地上点了点,刮出蟋嗦之声。唐阮玉犹豫地探出一只脚,然后挪着步子推门而入。   “你好,是要租房还是买房?”办公桌后坐在一男人,戴着粗苯的厚圆底儿眼镜,正翘着二郎腿在玩斗地主,手机音量调得很大,伴着“要不起!”的画外音。   “想……租房。”唐阮玉杵在桌前,他有些紧张地看了看四周。男人哦了声,接着抬手狠狠拍了下大腿,他低声咒骂了一句,才忿忿地把手机反扣到桌上。   “租房啊?要多大的?几个人住?对地段有要求吗?心理价位多少?”男人一连开炮,唐阮玉一愣,不知作何回答。男人努努下巴说:“先坐下吧,坐下说。”   唐阮玉将椅子轻轻地抽出来,将盲症顺势倚在手边。   “一个人……不用很大。一室户就行了……交通不方便也没事。”他说话的时候始终低着头,目光没有与男人接触,语音呢喃,听来费力。男人有些意外,推了推眼镜又重复了一遍:“交通不便也没事?附近没有公车、最近的地铁站也得走上二十分钟,这也没关系?”   “嗯,没关系。”唐阮玉把头抬了起来,男人这才看到他眼下那道明显的疤,才隐隐发觉了不对劲。   “……你的眼睛……”   唐阮玉没立刻接话,他只是礼貌性地笑笑。   男人顿时尴尬地咳嗽了两下,他将视线调向电脑,手搭在鼠标上敲了敲。   “倒是有两套合适的。一套靠近郊区,还有一套倒是就在蒙东路上,离这里很近。”   “郊区的那套是什么样的?!”唐阮玉近乎急促地打断了对方,他本能地想要躲得远些,防空洞遁得越远越深,他就更安心。   男人拖着长音,末了才将资料从文件夹里抽了出来。   “一室一厅,大概四十个平方。虽然周围没有公交车,但是离菜场、卖场倒是挺近的。家具是齐全的,三年前重新装修过。月租一千八。”   唐阮玉按住了资料纸,他凑得很近,手指在纸上轻轻地描摹着那些房间的样子,他努力睁着眼睛,还是感觉蒙了层雾水。   “嗡嗡……”手机铃声骤然响起,唐阮玉一个激灵,纸都掉在了地上。   “小玉,我这边忙得差不多了,我过来接你。”唐阮玉弯腰拾纸的动作一滞,他指尖一歪,将纸推得更远了。   “……我已经出门了,不用来接了。”   洛珩川在电话那头没了声儿,只有细微的电流在彼此之间流窜。   “你到哪儿啦?要不在马路边等我会儿,我很快就……”   “不用了,我离酒店已经很近了。你直接开去吧。”唐阮玉终于碰到了那张纸,他屏住呼吸,终于把它捡了起来。   “……那好吧,你注意安全,慢点走。”   “嗯。”唐阮玉轻声应,手机渐暗,他才抖着手去掐。   “先生?先生?”男人叫了唐阮玉好几声,唐阮玉惊诧地抬头,他慌里慌张地把纸捏在手里,纸的边缘都被拧破了,显得他极其紧张。   “我……我能不能明天去看看?”   “啊?可以啊,十点怎么样?”唐阮玉忙不迭地点头,顺势撑着桌沿站了起来。拉门被推开,唐阮玉勉勉强强跻身而出。   外头冷风长吹不休,催促着唐阮玉时间快到了。   .酒店宴会厅   “珩川!”老麦冲洛珩川挥手,洛珩川回以一笑。他来不及换上西服,就随随便便套了一件黑色飞行服,马丁靴踩过遍地百合,才走到老麦身边。   “小玉没和你一起来啊?”   “小玉还没来?!”洛珩川感觉背脊一寒,脸色都变了。他倏忽转身,险些撞上来人。   “小玉!”唐阮玉脚步匆匆,脚下花瓣打着滑,所幸被洛珩川抓住了手。他被洛珩川拉近了,一瞬间嗅到了熟悉的味道,错乱的心跳忽而得以平息。   “……我差点要去找你。”洛珩川紧紧地攥着他的手,把他牵在身边。唐阮玉的手冷得不得了,像是冰窖窟窿里捞出来的。他好不容易打上车,司机竟然对路不熟,来来回回折腾了好长时间,才找对地方。   他吓出了一身冷汗,以至于他放不开洛珩川的手。   宴会厅挤满了人,洛珩川拉着唐阮玉的手入座,正逢婚礼开场。天花板周遭灯光渐暗,只剩下舞台中央的镁光灯还亮着。大门随着音乐而敞开,唐阮玉和洛珩川同时回过头去。柳静妍一身垂地的白纱裙,她盘着精致的长发,手挽一身笔挺西装的老麦。他们步伐一致,相视一笑,一同踏过百合花,经过唐阮玉和洛珩川的身边。   唐阮玉的眼底渐润。   “我们分过一次手,但是好在最后还是没有分开。”老麦接过话筒,声音微微动容,甚至中途几次停顿。柳静妍瞥过脸去,轻轻地擦掉眼泪。   “两个人要在一起很容易,但要走到最后很不容易。人和人是很难相互理解的,磨合很难,也会很痛苦,但是如果你置身在一段感情里,你一定要坚信自己会和对方走下去,只要你爱他。”   “因为,他也爱你。”   老麦的眼神望向了唐阮玉,目光触碰,而每字每句都随之钻进耳朵里。唐阮玉感觉眼前的视线越来越模糊,白纱成团,光影愈来愈大。他双手死绞,冷汗越冒越多,呼吸都变得急促。他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唐阮玉感觉后脖被人轻轻一搭,继而肩膀一带,被拥进了怀里。这个怀抱没有酒气,只有淡淡的橙花油的味道,干净且冷静。   周遭灯光仍未亮,隐隐约约地还是透着黑。   唐阮玉揪紧洛珩川胸口的衣服,牙齿都快咬破嘴皮,而那只手始终抱紧了他,气息止不住地冲进他的鼻子里。   黑暗中,那只微带粗糙的指腹蹭过唐阮玉的眼角,他的声音也附带着哄人的温柔。   “小玉,你也会幸福的。”   唐阮玉甚至都不敢张口,他害怕一张口全是洛珩川的味道。他已经悬在这根钢丝太久,眼看着就快安全落地,又怎么舍得功亏一篑。   但他爱这个男人,已是深入骨髓。就像他一生都要伴着的黑夜,连做梦都是他。   .高速公路上   唐阮玉喝多了,谁都没想到。他涨红着脸抱着老麦的胳膊不肯放,老麦好不容易抽出身,洛珩川赶紧弯下腰将他背起来。   一路车速不慢,唐阮玉歪着头,双眼紧阖,双手抓着安全带像抓着救命稻草。   “……”车轮终于拐过了最后一个弯,洛珩川火急火燎地踩下刹车,再绕到副驾驶座旁,他拉开车门,唐阮玉直挺挺地往下倒,洛珩川眼疾手快地抱住他。   “小玉,小玉……”唐阮玉在洛珩川的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甚至亲昵地蹭了蹭洛珩川的脸。   洛珩川收紧力气,把唐阮玉打横抱起。他整个人都轻飘飘地,洛珩川抱得很轻松。但他不敢怠慢,冲着电梯一路快走,终于等到红灯停止,洛珩川才冲了出来。   “不要走!你是不是……又要去加班了……”唐阮玉被洛珩川轻抱到床上,洛珩川刚要起身,唐阮玉却还环着他的脖子。   “我不走……我去给你倒杯水。”   “不要,我不要喝……”唐阮玉突然生起气来,他嘟嚷着嘴,翻了个身小声嚷嚷:“小川最坏。”   “……??”洛珩川一怔,忽而不知道该做何反应。   “小玉……”洛珩川在床沿边坐下,他倾身轻翻过唐阮玉的肩,双手撑在他身侧,脸贴得极近。   唐阮玉眼底猩红,血丝铺满了眼白。他愣神地盯着洛珩川,忽而扑哧一笑。   “老麦说话都是骗人的。” 第三十八章   “老麦骗你什么了?”洛珩川声音低沉,起承转合像在诱导审讯,他抬起手背,骨节蹭过唐阮玉的脸颊。   唐阮玉的脸滚烫火灼,和洛珩川的手形成了对比。他不由自主地贴过去,声音掩在枕头里。   “……他就是骗人,当我小孩。”唐阮玉拂开了洛珩川的手,脸气鼓鼓地嘟着,衣服都不换,闭着眼睛扯过被子就盖到头上。   “……”洛珩川无奈之下站了起来。他退出房间,折去浴室打了盆热水,接着又端回床头边。   “小玉,擦个身再睡。否则明天起床会很难受的。”   可那团白团子动也不动,高耸着小山尖儿,仿佛睡着了一样。洛珩川只好试探性地抱住那团白,搂到怀里,然后像苞荷叶瓣,将唐阮玉小心翼翼地抱紧。   唐阮玉沾着了枕头边就睡着了,他呼吸浅浅,全洒在洛珩川的肩窝里。洛珩川有些困难地将毛巾浸透再拧干,接着伸进唐阮玉的后背。   毛巾温度热烫,唐阮玉轻哼一声,扭了扭身体。洛珩川赶紧出声哄,他才嘟囔着搂紧洛珩川继续睡。   洛珩川也出了汗。心跳诡异地加速,手指有些不听使唤,他深吸一口气,企图平复情绪,但仍未果。洛珩川感觉呼吸紊乱,明明滴酒未沾,却也头晕眼花。他火急火燎地放开唐阮玉,毛巾被甩在柜子上,盆中水纹晃动剧烈。   洛珩川反手将门关上,他动作慌张,力气就使得大。门“砰”地一下被风带起,吓了他一跳。洛珩川转身进了浴室,连灯都顾不上开,拧开了水龙头,就把脸往前凑。冷水刺骨,所以能让人清醒。洛珩川就着冷水,冲了好几把脸,心头那把逐渐失控的火逐渐熄灭。   他趿着鞋磨蹭了许久才走出来。黑暗中摸索到了墙上的开关,按下刹那,他从沙发上捞起唐阮玉的外套,打算挂起来。他抖了抖外套,口袋里的一张纸也顺着蹦了出来。   “……”洛珩川将白纸撑开,蓦然就皱了边儿。纸簌簌发抖,很久之后才被重新对折塞了回去。洛珩川就着沙发坐下,他低垂着头,手上的折叠动作没有停。他将两只袖子对折,再沿着边一折二。   突然,衣服又皱成了一团,被洛珩川放在膝上,双手死死扣住。纽扣黯淡,边缘磨损严重,兴许也是唐阮玉已经耗光了的耐心。   他打算放弃自己了,不会再等了。   一夜无话。等唐阮玉醒来后,已经过了十一点。他迷迷糊糊地睁眼,身上的酒气全散,衣服也被替换成了干净的长袖衫。唐阮玉心里一惊,腾然坐起,背脊瞬时出汗,他反射性地想揉眼,手举到半空又硬生生缩了回来。他一把掀开身上的被子,刚要下床,手机猝然响起。他接起来,男人的口气不太友好,甚至颇为恼怒。   “先生!我打了你不下十个电话了!不是说好十点看房吗?!这都十一点了!”   唐阮玉呼吸一滞,紧张到一张嘴,气管里就呛进了冷风。他涨红了脸,急促地咳嗽了两声。   “对不起对不起……我立刻就出门!”唐阮玉边挂电话边往外走,匆忙之中磕到了桌角,疼得他倒吸了口气。   “小玉!”洛珩川正端着菜从厨房走出来,见唐阮玉弯着腰,脸色一变。   唐阮玉没想到洛珩川居然在家。转念一想才勉强想起来今天是周天。唐阮玉心里一紧,感觉头痛身体痛。这酒劲害人不浅,打死以后都不喝了。   “我没事,不疼。”唐阮玉将胳膊抽了出来,离得洛珩川远了些。   “……我刚把饭做好,你连早饭都没吃,赶快先喝点汤。”洛珩川意识到了唐阮玉抗拒的微动作,他垂眸将黯淡一划而过。 “小玉?”洛珩川舀了一碗汤,刚送到一半,却见唐阮玉已走到了门口。   “你去哪儿?!”唐阮玉已经拉开了门,冷风阴恻恻扑面而来,他踏出了半只脚。   洛珩川的声音满是惊慌失措,所以不由地拔高了音量,听来急冲。唐阮玉被他一喝,本能地缩了缩身体。他抓着门柄的手都因此爆立。   “我……我有点急事,马上就回来。”   洛珩川的心彻底坠了下去。   “……是去看房子吧。”洛珩川声音像被戳破了洞的气囊,逐渐泄气,再也不能回旋。   “我看见那张纸了。”   唐阮玉血色尽褪,嘴皮呢喃地颤抖,半晌不知怎么接口。   “……小玉,你已经对我失望透顶了是吗?”洛珩川想抽烟,打开烟盒想了想又作罢。他不敢碰唐阮玉,只能站得离他远点。   “我知道我还有很多事都没有做到……我不能在你需要的时候及时出现,我……”   “珩川。”唐阮玉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缓缓抬头,循着洛珩川看去。   “你对我所做的一切,你给我的生活,我没有一点不满,一丁点都没有。”唐阮玉扯了扯嘴角,只不过肌肉僵硬,没能拉出弧度。   “你对我已经足够好了。现在我能看见了,我……我应该要自己生活了。”   “所以,你要把我从你的生活里撇除了?你今天搬出去了,往后呢?往后是不是就要开始疏远我,最后索性断了联系。”洛珩川走到唐阮玉面前,他声音平静,死水微澜般地静。   唐阮玉死咬着嘴皮不说话,他的眼睛渐红,周遭明明无声,可氛围却负重如山,重压无形而来。   “……我没有。”   “小玉,我不会让你搬出去的。”洛珩川终于伸手攥住了唐阮玉的肩,他的声音不堪负重,近期被折磨得就没好转过。他目露哀伤,唐阮玉却看不清。   “……我不是非要听你的。”   洛珩川的手一颤,接着滑落,像没站稳脚跟,被人一拳打下的小娄娄。唐阮玉轻推开洛珩川的手,手臂垂下的瞬间,他得空推开了门。   接着是一声克制的关门声,人就消失于后。   洛珩川机械地撇过头去,他盯着那扇深色门,忽然浑身无力。   .马路边   “……”唐阮玉抓住花坛边的扶手栏,躬身作呕。他额上的青筋根根凸起,逐渐喷张。他一夜空着胃,胃酸倒流,终于再也忍不住。他吐到腿软,双膝直打颤。手指逐渐脱力,开始抓不住扶手。   唐阮玉痛苦地闭了闭眼,再从口袋里摸出纸巾来,他颤颤巍巍地擦了擦嘴角,才缓过气来。他又倚着栏杆休息一会,才伸出手去招出租。   抵达约定地方的时候,已经将近下午一点。唐阮玉在中途特地绕去咖啡店买了咖啡,但是男人的脸色依旧难看,不免抱怨了几句。唐阮玉自知理亏,任其说了几句难听话,也没反驳。   “你没带朋友来啊?”   唐阮玉哑然摇头说:“我一个人住。”   “但我看你眼睛……我以为你会带个朋友来帮你参考。”男人的口气略有不屑,甚至带点奇怪的窥视。   唐阮玉想起洛珩川,心脏又抽痛起来。他抿嘴不答话,手抓着扶手慢吞吞地往上走。   “这儿是老城区,所以附近的小区都没有电梯。不过你这套是在四楼,不算很高。”尽管如此,楼梯斑驳陈旧,每格楼之间的缝隙过窄,他得走得很小心,不然极易打滑后仰。男人拧开了门锁,唐阮玉跟着他进了屋。陌生的环境夹杂着家具散出的味道,空气中灰尘满飞,有些呛鼻。唐阮玉的心头突涌不安。   “这儿就是卧室,床挺大的,睡两个人也没问题。”   “那儿是厨房,小是小了点,但冰箱、微波炉、烧水壶都是齐全的。”中介领着唐阮玉到处看看,男人自顾自地走得快,顾及不到唐阮玉视野受障。唐阮玉只能尽量走得慢些,可磕碰难免,他还是撞了好几下。   他竭力凑近了看,就着模糊的形状猜测实物的样子。这儿的每一样东西,他都极为陌生。他辨别不出东南西北,他得非常刻意才能记住刚才走过的路。   要先在记忆里抹除洛珩川的家,才能记住这间房间的样子。   “怎么样?决定租吗?”   唐阮玉微微出神,直到这句话击中他,他才慌里慌张地抬起头。   “……我想再考虑考虑。”   “哪儿不满意啊?这个价位能租到这样的房子已经是捡到宝了。而且对面就是商城,你要买东西的话也很方便。等住进来了,请个阿姨打扫一下,就和新房子没两样。”   男人双手环胸斜眼看着唐阮玉,唐阮玉不自觉地绞着双手,很是不安。   “真的,按你的要求,这套是真不错了。要不就是蒙东路那套,我再陪你去看看?”   唐阮玉听到这个路名,心脏漏跳了一拍,指甲直接掐进了指腹里。他环视四周——墙面不是他熟悉的白色,是米黄的颜色。床他摸过了,也比原来的高。这儿也没有床头柜,自然就没有床头灯。   当然,要是住进来的话,他再也不需要每晚留一盏灯。   没有了洛珩川,到哪儿都一样吧。   “……就这套吧。”唐阮玉说出口的时候,心里的某一处被彻底瓦解冰消,只剩下废墟。   回程的路上,男人终于缓和了脸色,和唐阮玉侃侃而谈。唐阮玉没有心思答理,但又顾及礼貌,只好勉强应付了几句。男人的车开的很冲,刹车全是急刹,唐阮玉的胃又开始翻腾,他强压着不适,脸色却愈发难看。   “等下办了手续,就可以拿钥匙了。”男人又狠狠地踩下刹车,唐阮玉不由前倾,手掌在通风口撑了撑才稳住了自己。   男人率先下车,唐阮玉重重地喘着气,他按住自己的心脏,企图平复自己。他有些费力地把门推开,慢慢吞吞地下了车。   “……”等唐阮玉走近了,才发现房产中心门口倚着的人。他垂着头抽烟,星火忽闪忽灭,气若游丝的。   洛珩川也正巧抬起了头,四目相对,没人先开口。   “先生?进来啊!”男人从里将门推开,催促着唐阮玉。洛珩川的目光仍然紧追着唐阮玉不放,唐阮玉抬腿踩上台阶,不过两步就到了洛珩川面前。   “……小玉,别走。”洛珩川的手比唐阮玉的还冷,攥住那手指,他在求他。   唐阮玉眼角抽搐,感觉口腔里又充斥起了恶心的酸味。   他极慢极慢地将手从洛珩川的掌心里抽了出来。 第三十九章   唐阮玉还是走了。等洛珩川推门而入的时候,唯有自己形影相吊。扑面而来的黑潮在洛珩川的胸口狠狠抓了几下。家里没有开灯,遥夜沉沉,他竟一下子没能适应。洛珩川伸手往墙上摸去,出人意料地是餐桌上放着两个碗。   洛珩川走近将碗盖一一掀开——碗内装着新鲜出锅的腊肠炒饭和蛋花汤,手指碰一碰都还有些余温。   “……”洛珩川的心理防线骤然崩塌,他不顾一切地喊唐阮玉的名字,但每拉开一扇门,除了悄无声息地一团漆黑,什么都没有。   衣柜几乎被搬空了,只剩两件外套互相依偎,堪堪地挂在衣架上。洛珩川瞪大眼珠,使出猛劲将衣服扯下,衣架撞在柜子璧边,炸出声响。   黑色外套熨烫服帖,连商标都没摘下,摸在掌心里冰凉透顶,没有热气。洛珩川脚步踉跄,不住后退。   他把所有的衣服都带走了,独独剩下自己给他买的两件。洛珩川喘着粗气,面如死灰,他突然想起什么,急匆匆地往自己房间跑,他胡乱地翻着台面,却不小心将东西掀下地。   “扑通。”一声响,声音不轻。洛珩川下意识的转头去看——落在地上的是一支黑色钢笔。洛珩川弯腰去拾,他不以为意地就要放下,手指顺势摸了摸中环处,手背却倏忽一紧。脉络根根分明,血青充涨欲裂。   “……”他感觉到中环处的凹凸感,洛珩川将指腹慢慢地移开,露出了一个字的边旁,再往后……   “洛”字被烫了银,灯光下微微泛光。而等洛珩川彻底抬起手,才发觉“洛”字旁还刻着一枚图案,图案有五瓣,还伴有细叶,是花的形状。   “……”指甲顿时嵌进了手心里,印迹顿深,却感受不到疼。   这支钢笔是廖文婷送给他的。而时间点恰恰是三年前的某一天。没有缘由,也不是他的生日,不是任何一个值得庆祝的日子。就突如其来地拿来送他了。他用不惯,所以就一直放在书桌台上没动。   他都不常回家,到家了也是深更半夜倒头就睡。房间里除了一张床,其余都成了摆设。   难道……洛珩川心口一凛,五脏六腑被束绳扎死了,一口气被闷死。   他将桌上的一摞纸翻开,草草掀开,张张飞快掠过后,他双膝一软,彻底坐下了。   唐阮玉把医保卡拿走了。出院后,医保卡一直搁在洛珩川的桌上,忘了还给唐阮玉。他是有意识地要把付费清单抽走了再拿给他。可最近忙得昏天暗地,他还是疏忽了。   他一定是来自己房间拿医保卡的时候,发现了这支钢笔。连带着自己瞒着的医药费怕是也暴露了。洛珩川将脸埋在双掌里,骨节处残留的旧伤还覆着可怖的痕迹,他的双肩微微**,无声无息却显悲怆。   . 出租房内   唐阮玉洗完了澡从浴室走出来。他早已饿得饥肠辘辘,晚上的食材买少了,只够做一个人的份。于是他一口没吃,空着肚子抱着箱子坐上了地铁。一路折腾耗费了不少体力,他累得快掀不开眼。   他往身后的椅背上靠,伸手从塑料袋中翻出了一桶泡面。他撕开包装,将调料包匆匆倒入,就着冒着白汽的水,将面饼泡开。廉价的塑料叉不太好握,唐阮玉想着明天得去趟超市,买些锅碗瓢盆。   他明明很饿,却吃得不快,面很烫,烫嘴皮也烫胃。手机又莫名响起,唐阮玉一怔,不知道该不该接。但手机叫嚣顽固,一刻都不停。   “……到了么?”   叉子因此溅进杯面里,汤料晃荡,溅在唐阮玉的手指上。   “……到了。我都安顿好了。”唐阮玉一言将洛珩川剩下的话全部堵住。果不其然,洛珩川一滞,像被扼住了喉咙。   “小玉,那支笔不是你想的那样……”   “珩川,我不是在和你闹脾气。”唐阮玉突然出声,打断了洛珩川。他攥紧手机,眼神转向白烟渺渺的空中,逐渐晦暗。   “我以前看不见,所以我没有选择。我现在看得见一点了,我就想试试……过我以前的生活。”   “以前的生活,我也……”   “以前的生活里也没有你。所以现在,以后……也不会有你。”面凉了,热气不再往上跑。微红的杯壁上漂浮着红绿色的辅料,零零散散,孤苦伶仃。   “以后都不必再打给我了,再见。”   手机屏幕暗了,传声器里再无一字一言,就连盲音都在短暂呼救后,彻底断了。唐阮玉抓着手机一动不动地坐着,他保持着这个姿势许久,手臂处僵硬酸痛,等他缓过神来,一抬手,疼痛连着筋脉直扎胸腔,他感觉自己已经彻底溃烂,只剩下一张皮。   今天他在洛珩川的书桌上找医保卡,不小心碰到了桌上的钢笔,那个字同那朵花挨得太近,不得一丝空隙,就像他自己,连当块三夹板儿都没得位置。   自始自终容不下他,就别赖着了。   唐阮玉又搅了搅那塑料叉子,已经胃口倒尽。   而另一边的洛珩川何止是胃口倒尽,根本是焦头烂额,整晚如芒在背。唐阮玉刚挂了他的电话,他都来不及消化情绪,周语朝的电话就“适逢其时”地追了过来。不过说了一句,洛珩川就彻底变了脸,转身又投身进崎岖长夜里。   凌云路上的一间古董店死了人。   “哥!”   “洛队!”洛珩川一下车,就被周语朝等人围住。他双眉紧拧,拨开人群往前走,然而眼前一幕几乎叫他魂惊破惕。   尸体身长一米七五左右,脖子处被黑色长尼龙绳绕了好几圈,整个身体被悬挂在半空……不,是半个身体。因为下半部分从腹股沟开始都被切没了。   尸体没有腿脚,只剩下一个被切开的肚子,肠子成排往外吐涌,已被开膛破肚。手法何止是残忍,寒意从脚底心开始冒,洛珩川强压下喉底的酸楚,匆匆瞥向身后。   “报警的是隔壁文具店的老板,他说自己正要关店,突然听到动静,就往外看,于是发现了尸体。”   “没有看到嫌疑人吗?”   “没有,当时马路上没有人,他吓跑了胆,就连报警都花了快一个小时。”周语朝与洛珩川并肩,洛珩川的目光投向尸体身后的玉器店,他忽而目光一凛,掀开封带,极为小心地避过现场,绕进了玉器店。   这家古董店在利辛市有些名气,开了很多年。洛珩川小的时候,因为自家生意的缘故,知道一些。洛珩川张开五指戴上手套,他按下墙上的开关,灯光乍现,照向后排货架。   洛珩川绕过玻璃柜,目光如炬,快速地一层层扫过。突然!洛珩川的眼锋一竖,伸出手将两尊观音像之间的黑盒拿了起来。盒子不大,一只手就能抓紧。盒内嵌着黑色绒布,但空无一物,盒子边缘下还粘了淡淡的血印。   洛珩川招来同事,将黑盒装进证物袋内。   “查一下最近两个月里古董店的进货名单,重点排查长45毫米左右,宽28毫米左右的和田玉吊坠。”洛珩川目视着黑盒,他在心里估计了一番,对着周语朝说。   “怎么了?”周语朝不解。   “这盒子里原来放着的东西被人拿走了。如果是谋财害命,凶手不会放着满屋子的古董不拿,单挑一块和田玉坠。这样的玉坠放在第三排的位置,显然是不够好,估摸着撑死也就两万了。”   “先去查掉的到底是什么?如果我猜得是对的,凶手一定另有所图。”洛珩川摘了手套往车里钻,他刚一坐下,就忍不住去揉眉心。他疲劳透顶,却又不得不打起精神。手机屏幕仍然成黑,洛珩川心里沉重,脸色更差了。   利辛市局内的灯常年亮着。无论几点,刑侦大队里的几个人总是留在这儿。洛珩川沉默地抽着烟,烟灰缸里堆积如山,就快满出。墙上的挂钟又重走了好几圈,天都快亮了。   “哥,有点料。”周语朝吹了声口哨,洛珩川又狠嘬了口烟才掐了。他绕到周语朝的身后,紧盯屏幕。   “死者名叫李华涛,五十五岁,凌云路上的这家店开了已有三十五年。据他老婆说,上个月月中,李华涛曾去缅甸进过一次货。刚才在他的电脑里发现了这一条——”   洛珩川凑近了看,光标所点的位置清楚地罗列了一句——竹报平安无事牌一块,尺寸长45.4毫米,宽24.7毫米,厚7.7毫米。   “哥,你可以啊,这尺寸猜得一字不差的。”周语朝吃惊地瞥了洛珩川一眼,洛珩川紧蹩的眉头却丝毫未松。   “……竹报平安无事牌也就一万三多点。谋财害命说不过去,蓄意谋杀的话又何必挑这么便宜的东西。”   “也许凶手不知道它值多少钱。”   “就算是不知道,要顺走的话怎么不连盒子一块拿走?!留一个带有血痕的指纹在现场,你觉得凶手会那么笨?”洛珩川几乎一口否决。他的脑海里浮现出竹报平安牌样子,玉呈正方,表面刻有竹叶,而在佩玉上面的有一截横玉,那个部分叫做“珩”。正是他名字的由来。   “洛队,CAFIS将指纹匹配出来了,是一个叫王新弟的人。目前还留在利辛。” 第四十章   唐阮玉没怎么睡好。新床不够软,是硬板床。半夜一旦翻身,床板就会发出吱呀吱呀地叫响。窗户也有点漏风,似乎总关不紧。他肿着眼皮起了床,随便披了件衣服,就打算出门。他准备去附近的超市转转,趁着早去,人就不会很多。   “诶,你是新搬来的吗?”唐阮玉刚阖上门,被人从身后叫住。他转过身去,却看不太清来者的五官。   “是。”   男孩挺高的,和洛珩川差不多高。左肩随意地背着包,也正打算出门。   “……对不起!”两人同时往楼梯口走,唐阮玉丧失了余光,视野受限严重,他没法预判男孩的动作,就不小心地撞在了人胸口上。   男孩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唐阮玉的手臂,唐阮玉惊慌失措,赶紧开口道歉。男孩这才留意到唐阮玉眼下那道虎口大小的疤,他差点脱口而出,一张嘴嗫动,好在是囫囵般地吞了下去。   唐阮玉紧张地捏了捏裤缝,将盲杖交换到右手后,又腾出左手抓紧扶手,慢吞吞地迈出脚。   “……”唐阮玉的眼珠徒地瞪大,他急匆匆地侧过头,可手臂处传来的力量却挥之不去。   “这儿楼梯窄,容易踩空。”男孩并未点破唐阮玉的眼睛,只是轻轻地搭住他的手臂,与之并肩,引着他慢慢地走。唐阮玉嗫嚅地抿了抿嘴,小声道谢。   “你要去哪儿?”黑洞洞的楼道终于被抛在脑后,男孩这松了手,唐阮玉才敢松下一口气。   “去超市。”   “我送你吧,我骑车去上课,正好顺路。”男孩弯腰去解车锁,唐阮玉听见金属钥匙与锁扣碰撞的清脆声,赶紧摆了摆手。   “不用不用!麻烦你告诉我怎么去就好了,谢谢。”唐阮玉说话的当口,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那不安紧张的反射性动作。   男孩也没再执意要送,不过搭住他的肩揽着他转了个面。   “沿着这条路笔直走,大概走六百米后右拐就是了。”   “这条路平稳,没有台阶和阴沟,贴着墙慢慢走,没事的。”男孩贴得唐阮玉有点近,唐阮玉总是有意识地与他拉开些距离。   “谢谢,耽误你时间了,快去上学吧。”唐阮玉没有解释自己其实看得见一些。他不过微微地牵扯了一下眼角,连笑都谈不上。   唐阮玉转过头不紧不慢地往前走,他并未贴墙,而是依靠着盲杖和微弱的视力探着面前的路。   超市里果然冷冷清清。周遭的人声盖不过大号喇叭里嚎叫的流行歌。唐阮玉推着手推车一层层地逛,很多时候,他得走到货架面前了才能知道这儿卖得是什么。明明售货员随处可见,他却固执地不张口。   这不,又找错了地。本想着先去买些调料品,结果走到了餐具柜。唐阮玉不敢随意翻动架子上的瓷碗骨盘,生怕一个失手敲碎了。他快速地眨巴着眼睛,似在努力辨认。   手推车里渐渐被填上了两个碗和四个盘。唐阮玉刚要推走,滚轮都在地上摩出印了,忽然硬生生地刹住了车。   “……”一只碗和两个盘带着脆声儿颤颤巍巍地回到了货架上。扶手剐蹭过后,整排都跟着抖。唐阮玉心惊胆颤,手推车方向一歪,他害怕地遁逃。   从前是两碗饭,四个菜;如今应该是一碗饭,两个菜。   不知不觉,手推车负重越来越多。等到结完账,唐阮玉才惊觉自己完全拿不了那么多东西。锅碗瓢盆、桶装炒油调料品、再加上一下杂七杂八的日用品,大包小包地足足有六袋。他好不容易提着出了门,却空不出手来使盲杖。   实在是没办法,他只能站在马路边打车。过往停下的车在听见目的地连三公里都不到,一一表示拒载。唐阮玉被风吹得冻得慌,手指头也勒得通红,他脸色发白,眼底愈发黯淡。   “小伙子,免费班车快开了,你要坐吗?”一个穿着超市马甲衫的大妈轻轻地拍了拍唐阮玉的肩,唐阮玉一吓,又很快定神。   “山木路停吗?”   “停在山木路的对面。”   唐阮玉脸色稍有缓和,他点头道谢,弯腰去拾地上的袋子。两只手难以吃重,双肩难免倾倒。他咬着牙踏上了车,车门在他跨入刹那,就合了起来。   唐阮玉呼吸不稳,甚至是急促。他紧紧地抱住胸前的袋子,脚边围着的袋子也让他伸不开腿。他就着这个别扭的姿势坐着,想着好在一会就到。   司机嘴里嚼着口香糖,吧唧声明显。他趁着红灯的空儿,将电台打开。喇叭里的声音断断续续,像卡顿的磁带。   “……昨晚十点半……本市凌云路上发生了一起恶意杀人案……案情情节恶劣……现场已被封锁……市局表示已经设置专案组开始调查。”   “吱呀——”一声急促紧急的刹车,促使唐阮玉一个猛子差点磕到前面的椅子。一抬头,司机正对着强行并入的私家车破口大骂,唐阮玉蜷缩起手指,感觉手脚冰凉,体温正直线下滑。   “山木路到了。”司机扯着嗓子大声嚷嚷,唐阮玉却全然失神,呆在位子上一动不动。司机又叫喊着重复了一遍,唐阮玉一个激灵,急急忙忙地站起来,脚不小心踢到了袋子里的油瓶,惊得他啊了声。   “……”带着斑驳锈味的车带着卷尘离开,唐阮玉跌冲着,本能地翻出手机来,可手指触及屏幕一刹,又哆哆嗦嗦地缩回了手。   .利辛市局   “老实点!”一刑审员猛拍桌面怒斥道,两指间夹着的原子笔都甩了出去。同时审讯室的门被推开,刑审员一抬头,表情立刻缓和不少。   “洛队。”   “去休息会儿。”洛珩川拱手敲了敲桌子,神色威严,口吻不容置喙。刑审员即刻站了起来,周语朝反手关上门,在洛珩川旁边坐下。   对面的白织灯苍白惨惨,王新弟被手铐锁住,他瞥了洛珩川一眼,眼底迅速掠过不明的光。   洛珩川伸手覆上笔录本,他垂眸,目光粗略地扫了一遍,忽然开口说:“我前面在忙,就没来得及过来。我叫洛珩川,是本项专案的负责人,也是利辛刑侦大队的队长。”   周语朝往洛珩川的方向看了一眼。一般抓了嫌疑人,都会先由刑审员来审。实在是碰到嘴硬的,撬不开,才会转由洛珩川出马。而审问才刚刚开头,洛珩川就先自曝,并亮出身份底牌,这让周语朝不免觉得奇怪。   然而王新弟的反应却出乎了周语朝的预料。他在听到洛珩川的名字后像是确定了某个想法,面色一下坦然放松下了来,本来交握的手腾地松开,改成抓住桌板的两头。他微扬下颚,好像眼前这位队长所携的压迫力不复存在。   “他们刚才问你的,我没听见。所以我要再问你一遍。”洛珩川将王新弟细枝末节的神态变化一一看在眼里。他索性站起来,站得离王新弟近一点。   “昨天晚上,也就是2月11日晚上十点到一点,你在哪里?”   “我在我朋友费海家搓麻将。九点就在他家了。”王新弟甩了甩鸡窝似地头发,粗糙黝黑的皮肤纹路深刻,一张嘴便露出熏黄的牙。   周语朝将一张照片往前推了推——图像中王新弟正走出费海家,监控显示是十点半。   “十点半的时候你出了费海家,到十二点才再次回来。这中间有一个半小时,你去干什么了?”洛珩川不紧不慢地问。   “我回我自己家,我老婆那娘们烦得很,打电话说天花板漏水了,死活要我回家看。我就只好回去了一趟。”王新弟像在背台词,这些话反反复复都不知演练了几遍,背起来滚瓜烂熟,连疙瘩都没有。   洛珩川眼光一凛,他单手插袋,嘴角不着调地一牵说:“你还会修天花板啊?”   王新弟嘿嘿一笑说:“咱穷苦人,啥事不得靠自己啊,哪儿能和你们警察大哥比呀。”   摆明了就是在胡扯。周语朝的爆脾气徒地升起,刚要发作,只听洛珩川慢悠悠地说:“所以你修完了天花板,看时间不算晚,就又回到了费海家继续搓麻将。”   王新弟点点头,洛珩川转过身,周语朝会意,将抽屉里那袋装着血印的黑盒拎了出来。   “那和我说说这个吧。这上面有你的指纹,还是带血的。”   黑盒在白光下略微反光,王新弟却连眉毛都没动一下。他夸张地唉了声,费力地举起被锁住的手,只见左手食指上缠着一层厚厚的纱布,血渍渗透而出。   “修天花板的时候,被锤子给砸了手。”   洛珩川脸色未变,眼锋一如既往冷酷,他往前迈了一步,王新弟感觉身后逐渐被人逼近。就在他要收手的一刹那,洛珩川突然从后抓住他的手腕,带着不可抗的暴力将王新弟的手狠狠地拍在桌板上!   “哥!”   “啊!”惨叫与惊叫同时乍现,周语朝反应奇快,第一时间关掉了监视器,他刚要上前拉开洛珩川,只见洛珩川三下五除二地撕下了那截纱布。   纱布包得很松散,根本起不了止血作用。而洛珩川翻过王新弟的手——食指的指腹上有一道不浅的伤痕。   而他几乎是一眼就看穿了那是刀伤。   “你用刀修天花板?”洛珩川冷冷地说。王新弟的脸上终于划过一丝慌张,他急于想要收回手,却发现已被洛珩川卸了力,手肘都拐不回来。   “不老实交代的话,牢饭能再多吃三年。”洛珩川松开了王新弟,不过眼神毫无人情可言。   王新弟在心里暗暗咒骂了几句,他揉了揉发痛的手腕,忿忿地瞪了洛珩川一眼后,才吞吞吐吐地说:“……盒子里的东西是我偷得。”   洛珩川一步未动,挺拔的身高相配优越的肩骨,衬得他更加冷若冰霜。   “我……我没事就会去李老板的店里转转,他店里都是好货,动辄几万甚至是几百万。我……我寻思着要是能顺走一样,我就发财了。”   “我知道他关门晚,所以就假装和他聊天,顺手……拿走了那块玉。”   重点来了。   “你麻将搓了一半,特地跑出门去偷东西。挺费心啊。”洛珩川嗤笑一声,可眼底却一丝未澜。   王新弟的神色又渐渐松懈,他咳了一声对上洛珩川的眼睛。   “白天不好下手,容易被他发现。”王新弟避重就轻地答,也正在这时,审讯室的门被敲响。周语朝起身去开门,进来的是两个同事,他们朝洛珩川招了下手。   洛珩川侧过头与之耳语,几秒之后,他插在裤袋里的那只手青筋突立。   法医没有在李华涛的身上找到王新弟的指纹。李华涛的指甲里也没有王新弟的皮肤血液组织。现场没有凶器,就无法对比了。   凌云路老旧,摄像头极少,但凡能照到古董店的监控录像也只能查到王新弟曾在晚上十一点时,出现在古董店。他神色匆忙,手上握着一块白乎乎的东西。李华涛的尸体也并未被悬挂出来。   “洛队,外头有一位自称是王新弟律师的,要求我们放人。”   “说如果我们没有直接的证据能够证明王新弟杀人,只是作为嫌疑人询问的话,二十四小时之内,我们必须要放他走。”   “王新弟哪来的律师?!”周语朝忍无可忍,终于破口大骂。   王新弟闻声看了他们一眼,他那张皱成一团的脸在惨光的照射下,显得可怖。   “放人。”洛珩川闭了闭眼又睁开,血丝更腥了。   “哥?!就这么放了?!这小子那么不老实!一看……”   “要么移交给派出所,和他们说,我们抓了个小偷。他都请得起律师了,会没钱交罚金?最多判金额较大,立个盗窃罪。”洛珩川深深地看了王新弟一眼,他收回目光,感觉到牙关紧咬,胸口发闷。   “而我要的是……故意杀人罪。”最后那几个字像把刀,一刀一点地剖着洛珩川。   所有人都沉默了。证据就在眼前,却无力攻破。洛珩川走过去,亲自扣住王新弟的手碗将他拽起。门外站着一位一身笔挺西装的男人,见了王新弟便露出了笑。   “麻烦洛队长了。”律师推了推金丝边眼镜,狡猾不言而喻。   洛珩川涵养极好,他竟还挤得出笑。   “不麻烦。”   男人搂住王新弟的肩正欲要走,洛珩川突然出声叫住了他们。   “等等。”   王新弟不明所以地挑了挑眉。   洛珩川又将手伸进裤带里,他盯着王新弟,目光渐涌狠意。   “把这个交给你老板,他落在我这儿了。”   洛珩川摊开手——是那支全黑钢笔,刻有“洛”字同五瓣花的钢笔。 第四十一章   “哥,你怀疑王新弟是柏冉的人?”办公室里只剩下周语朝同洛珩川。周语朝将杯面洛珩川面前一推,先低头嗦了口面。洛珩川又在抽烟,眼底因几夜没睡,熬成了红布。他捻灭了烟,卷起一筷面,刚塞到嘴里,一股强烈的腥酸味在胃里翻腾,就要冲出口。洛珩川撇过头,差点吐出来。   “我之前和马跃至谈过,感觉套路很像。我不敢肯定,只能试试。”洛珩川将泡面桶拿到一旁,他掀开杯盖,杯底里的咖啡渍已经凝固。他拧眉起身,准备拿去蓄水池洗干净。   “……咣当。”洛珩川身形一晃,杯盖恍然要落,幸好被他抓稳了。   周语朝循声看了他一眼,见洛珩川竭力揉着眉心,眼底逐腥,突然开口。   “哥,你回去睡会吧。三天没睡了吧?”   洛珩川闻言把手放下,他奄奄地看向周语朝,随即苦笑着摇了摇头。   “案子紧迫,不睡了。”   周语朝发现洛珩川的脸凹陷严重,肉掉了不止几斤两,眼圈积累深重,整个人都十分憔悴。   “这不有我呢,王新弟我盯着,你赶紧回去睡会。”周语朝轻推了洛珩川一把,顺势从椅背上捞起了他的外套。   重案组往往难度大、工作量大、时间紧。又要求破案人员时刻保持高度的精神集中,这熬一天还行,三天,就算是个铁人都得倒下。   洛珩川又习惯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扛。其他人可以轮班调休,自行调剂,但是他走不了。   “……我真不走。”洛珩川还在嘴硬,周语朝已经抖开了外套强行披到他身上。   “三小时,就三小时。睡三小时就回来。”周语朝勾着洛珩川的肩,“押”着他往门口走。   “放心,他跑不了。”周语朝替洛珩川合上车门,冲他不真不假地笑。末了,又敛了笑意正色道:“哥,信我。”   洛珩川从车窗将手伸出,与周语朝的轻轻一握后才放开。他胸口扛着的东西终于可以短暂地放一放。   “晚上我替你班。”   周语朝不置可否地点了下颚,又挥着手催促他走。洛珩川抿嘴不语,车轮却是自顾自地动了起来。   .出租房内   唐阮玉摸出钥匙,左手抚上钥匙扣,右手颤颤巍巍地往上对。   “小玉哥。”唐阮玉一惊,手抖晃了一下,钥匙又移了位。唐阮玉回过头,一只手朝他伸来。   “社区给每家每户发来节日礼包,我替你也拿了一份。”两根红绳吊着一盒沉沉的糕点盒,执着他的人就是挨着自己住的隔壁户。唐阮玉从前和洛珩川一起住的时候,基本足不出户。但现在没有阿姨帮忙,事事都得靠自己。他视力受碍,对周围又极陌生,即使不愿求助于人,又不得不求助于人。   好在这隔壁户的男孩心肠热,总是朝唐阮玉伸援手。一来二去,两人倒也熟悉了。   “啊……谢谢。”唐阮玉赶紧伸手去接,两只手在不经意间碰触,又飞快后退。   “怎么了,展青?”唐阮玉感觉到背后灼灼,目光攥着他的后颈,他不解地回头。   展青尴尬地挠了挠头,又撇头轻咳了一下才迟疑道:“我忘带钥匙了,去菜场边儿找了个开锁师傅,说得等一会才能来。”   唐阮玉提高了手里的红线,他终于拧开了门,踏进了一只脚。   “要不来我这儿坐一会吧,外头冷。”展青眼睛一亮,声音跟着雀跃:“不打扰吧?”   “没事。”唐阮玉侧过身请他进门。天色渐晚,唐阮玉怕展青磕碰,伸手先拧开了灯,遂又去桌上翻茶杯。茶托里倒扣着两个杯子,一个杯壁里挂着水珠子,另一个干干净净。唐阮玉仔细地辨认了一会,才拿起了干净的那一个,他嘴唇微抿,表情慎重。   “给。”展青从唐阮玉手里接过水杯,眼光在唐阮玉的房间里环视了一圈,发现了立在架子上的画纸。调色盘上挤着红绿白,扁圆峰斜搭在边。   “小玉哥,上周的作业我又被老师批了。”展青说着卸下了桶包,将卷起的细纹纸小心地摊开。唐阮玉不禁凑近,挨着展青坐下。他抬手仔仔细细地摸,末了,突然一笑说:“构图不当,画面太‘空’。”   展青惊诧地瞪大了眼,半晌才磕巴着说:“……和老师说得一样……这都能摸出来啊?”   唐阮玉难得垂眸一笑,他眼神似水,眼下那条疤都柔了颜色。   展青猝不及防地接拥住这抹笑,一时噤若寒蝉,失了语。   “1202在吗?!”门没阖上,露了一条缝,声音不打招呼地渗了进来。唐阮玉先反应过来。   “是开锁师傅来了吧?”展青一激灵站了起来,走到半途才惊觉忘了拿画,又急匆匆地转过身。   “小玉哥……我能不能……能不能麻烦你教教我改画?”展青突地涨红了脸,最后半个音似乎是一鼓作气地说出来。唐阮玉一愣,继而才含笑答应了。   “好啊,下礼拜吧。”   展青的脸上乍然荡开的雀跃难以掩饰,或者说他不懂掩饰。过于鲜活年轻的生命与唐阮玉趋向黯淡灰败的人生截然不同。唐阮玉有太久太久没有感知到被需要、被肯定。他怔然,也欣然。   “那我先回去,谢谢小玉哥。”   “不客气,拜拜。”门终于掩上了,转身刹那,碰巧响了手机。他刚才没关灯,昏暗的屋子被灯光聚拢,反倒有了暖意。唐阮玉循着闪烁的屏幕,顺利地拿起手机。   他启唇,笑意却在一瞬凝固。   “小玉。”   洛珩川站在单元楼前,他仰脖看向十二楼的那扇窗。窗里灯光隐隐,似有人影。   电话那头没有声音,是长久迟钝的沉默。洛珩川感觉脖子酸痛,胸腔里江海汹涌,一忍再忍。   “我……我给你买了些生活用品还有……”   “我不在家。”唐阮玉打断了洛珩川的话。他的声音也不大,一如既往地柔,只是柔里有刀,一下斩断所有牵连,不设后防。   洛珩川眼神一动,蓦然晦暗。红血丝快要漫溢,夺眶而出。   “……是吗?”   那灯是为谁开的。   “我上次说了,不要再打给我了,你忘了吗。”唐阮玉倚着墙,嘴唇翕动,却好像有气无力。他本来心情挺好,可一个声音就抽光了他的身体,他失足,一下就能摔下去。   “小玉……”   “洛珩川,我想一个人过。不管你怎么想,我不想……再和你有任何瓜葛。”唐阮玉近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出这句话,他的手抖得厉害,身体快抵抗不住,仅凭最后一点力气撑住自己。   “我对你,没有期待了,永远都不再有了。”   冗长的沉默混着顺畅的通讯信号在两人之前牵线搭桥,却又一下就断了。   “……对不起。”   忘了是谁先挂断了,总之盲音粗鲁,就没有然后了。   “……”单元门被推开,洛珩川手提重物走得缓缓。他踩着窄合的楼梯,艰难上前。这些东西他总不能再带回去。洛珩川继续抬腿走,小腿如灌了铅,混沌乏力。他的指尖也愈来愈冷。   “……咣!”楼梯突地巨晃,果酱、牛奶罐等如鱼贯而出,从狭小的楼梯上滚落到了地上。洛珩川眼前一黑,直挺挺地摔了下去。他的背脊撞到身后生锈的铁栏,发出震聋的巨响。   “……”洛珩川几乎睁不开眼了,眼皮像濒临死亡的鱼,以极微弱地频率在抽搐着,他感觉大脑一片空白,浑身冰冷,他想呼救却喊不出声音来。洛珩川亲耳听见自己愈发沉重的呼吸,就灌在耳朵边,一阵又一阵。他甚至连手抖都动不了,指甲在摔落的过程中擦过水门汀,留下白印。   接着,他便没了意识。   单元门前停下了一辆车。柳静妍边打电话边提着一堆东西艰难地下了车。   “我到了,马上就上去了。你看着点店啊,挂了。”柳静妍的手指都被勒红了,她勉强用小拇指挂断电话,然后进了楼道里。   幸好,她今天穿得平底鞋,踩在这狭窄的楼梯上也不难受。   “哎哟!”她突然尖叫一下,脚步踉跄,低头一看,差点被易拉罐绊住了脚。也就在同时,她抬起了头,脸色促然一变。   “珩川?!珩川?!”柳静妍惊呼一声,赶紧蹲下,她去碰洛珩川的手,寒冷凄凄,指甲全变了色儿。她吓得拼了命得喊,把洛珩川费力地抱到怀里,慌里慌张地去掐人中。洛珩川却仍一动不动。   柳静妍吓破了胆,急得快哭出来。手机在紧张中掉落,屏幕却因止不住地颤抖解不开锁。   柳静妍心急如焚,忍不住咒骂,碰巧屏幕忽然**了一则电话——   “老麦!珩川昏过去了!他……”柳静妍像抓住了稻草,对着扬声器一股脑儿地喊。而她转头一瞬,洛珩川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珩川!你醒了!”洛珩川瞳孔失焦,他张开嘴困难地吸气,一张脸血色尽褪。他微微转脸,发现自己枕着柳静妍,顿露尴尬,亦顾不上身体,强行撑着地将背脊撑起。   “对不起。”洛珩川的声音轻如蚊鸣,他仰脖枕着废旧的铁栏靠了会,喉结快速滚动,吞着大量空气来强压胸口的钝痛。   “我送你去医院!”柳静妍又要扶他,洛珩川极为勉强地抬了下手以示拒绝。   “……不用了,我坐会就好。”他的视线移到柳静妍脚边的塑料袋,屏着虚气困难地说:“……来看小玉?”   柳静妍点点头。她差不多一个月会来两次,有时候跟着老麦一起。他们会买很多日用品补给,或者做一些饭菜、甜点送给唐阮玉。唐阮玉总让他们不要来,说很麻烦他们。老麦就会板着脸佯装生气,唐阮玉就没了法子。   洛珩川忽而掀起嘴皮,扯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他接受所有人对他的好,独独排除自己。   “……静妍,麻烦你……把这一袋也捎上……不要说是我送的。”洛珩川说完这些就闭上眼睛,五指悄然紧握又松开,再度掀开时,他抬手抓紧铁栏,铁栏发出轰然簌响。   “珩川,你……”   洛珩川感觉胸口终于能缓过一口气来,他拖着脚极慢极慢地往外走。   “我没事。也不要和他说我来过了,谢谢你,静妍。”洛珩川弯腰将东西一一拾起,手却仍不听使唤,他使劲压了压左手,才打上了结。   柳静妍还想叫住他,问他为什么,可洛珩川孑然一身的背影,突然叫她什么也问不出口了。   单元门被突如其来地风重重吹合,柳静妍一激灵,只好提起了所有东西,步伐沉重地往上走。   “静妍,你来啦!”唐阮玉的声音里残留哽咽过的痕迹,却被他完美地掩盖。柳静妍勉强挤出笑容,唐阮玉边接东西边小声念叨:“又买这么多东西,不行,你得告诉我花了多少,我拿给你。”   “说什么呢小玉!这些能费几个钱,你要这样我可生气了。”   “可是……”唐阮玉面色火烧般红,他用力咬了咬嘴唇,心里很是过意不去。   “老麦说你喜欢喝这个牌子的牛奶,你看看他买的对不对?”柳静妍心里还回想着洛珩川躺在地上的样子,心里难受得发紧,只好赶快转移话题。   她急吼吼地解开其中一个塑料袋,却不料是洛珩川的那一个。   “还有梅林果酱!我最喜欢吃这个了!”唐阮玉腾出一只手在里头翻找,他让自己必须笑,笑得自然。   “……”突然,他的手一滞,略带犹豫地将一铁盒拿了起来。   是a牌上月新出的五十色颜料罐,他没舍得买。   “静妍,你还给我买了这个……”   柳静妍凑前一看,只觉太阳穴突突地跳,刚要脱口而出一个不字,就硬生生地强拽回来。   “啊?……我那天逛街看见的,想着……你……你大概需要。”她尴尬至极,一句谎话说得结巴,就连塑料边儿都快被拧破。 第四十二章   洛珩川也不知道现在是几点钟,时间到底过去了一天还是两天。就连白天和黑夜,他都分不太清。他的周遭一抹色地黑,百叶窗上又覆了一层厚厚的遮阳帘,就显得屋子更暗。他陷在转椅中,身体凹下一半,好半晌都一动不动。   洛珩川僵硬地抬脖,眼前一闪而闪,只有屏幕上闪着不适的光,他眼神迟钝,字里行间的线索他窜不起来,密密麻麻的字眼刺着他的眼睛,却调动不起神经元。   胸口还隐隐作痛,洛珩川终于抵挡不能。他赌气似地扔下鼠标,倏忽站起,却将桌上的一摞报告一并掀下。白纸忽飞,正反颠倒。而随即一把拉开了抽屉,想要抓了钥匙回去,手刚抬一半,忽然颓败地垂下。   裤子一下被抓皱了,紧到松不开手。   “……”抽屉深处有一枚红。是酒红色的红,细巧不起眼。更不知道是何时放在里面的。但是主人不言而喻。   洛珩川快要拧出汗来,才费力地松开了手。那抹红被抽了出来——是个小巧的碎发夹。它落了灰,看着脏兮兮的。它冰冷,几乎无重量。洛珩川拿在手上,突然缄默,他的眼神瞥向不远处的斜对角——座位空落,台面上堆积的物品好像没有变化。   洛珩川有刹那的失神。他盯着那张空椅子渐渐出神,却怎么也想不起那个人的样子。她遗留下来的碎发夹、又换了人使的电脑台以及被消灭了的一切痕迹。   洛珩川还是记不起来她的样子。起初,他被迫被推着走,周围的无数双眼睛逼着他快速地吞下耻辱和痛苦。时间像齿轮在他身上残忍地滚碾,他却不得不戴上面具,佯装无事。   而有一个人在那段时间承受了比他更大的痛苦。这个人为他死过一次,明明胆小至极,却在那一刹义无反顾地冲在他前面。   洛珩川还记得两辆车是怎么相撞的。被动了手脚的刹车、确认无法降速后的绝望,在有预谋的相挟下,暴雨加剧了伤亡。   他们的车彻底失控,倒扣着翻倒在地。不止是挡风玻璃,就连车顶天窗也四分五裂。碎渣子变成利刃,根根倒竖全插进了唐阮玉的眼睛。   血漫成河,布满了他整张脸。他的手却死死地抱着自己,痛到大哭着嚎:“珩川!珩川!”   他用孱弱单薄的身体硬生生地挨了这一下,挡在了自己面前。   “………”碎发夹被扔进了垃圾桶,洛珩川忍无可忍,终于痛哭出声。   他把脸埋在双臂里,迟迟不愿抬头。他近乎嚎啕。悔恨、痛楚及后知后觉的爱来得为之过晚,他恨极了自己。   .街边   唐阮玉抱着画桶坐在星巴克里。他已经坐了快十分钟,他坐如针毡,脚收了又伸,十分尴尬。就在这时,门被推入,唐阮玉反射性地缩了缩脖子,向门口看去。   “不好意思唐老师,高架堵车迟到了。”来人一身臃肿的肥外套,携着冷风经过唐阮玉身边。   “没关系。”唐阮玉微微一笑,顺势将手里的画桶递了过去。   “您看看,还行吗?”唐阮玉有些忐忑,双手不安地绞着。   男人小心翼翼地将画纸摊开,随即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他仔细地凑近了看,过了一会才说:“很好,很符合这个故事的立意。”   唐阮玉吁了口气,终于愿意放开手。   “就是每次都麻烦唐老师您亲自送稿,实在是不好意思。您下回可以寄快递。”   “没关系,还是我亲自送吧。我怕快递会让画有磕碰。”   “您太细心了。那还是老规矩,等十五号……也就是明天和您结稿费。还是现金吗?”   唐阮玉的手突地又死绞在一起,表情莫名僵硬,一划而过的苦痛,略显晦涩。他怔了一下,才生硬地说:“……好的,麻烦您了。”   双方又简单交流了几句,男人表示下周应该还会有副插图工作要麻烦他,唐阮玉利落地答允下来。两人一前一后地出了咖啡店,唐阮玉向左边走去。盲杖仍旧在替他探路,这里的每一阶,他大约每两三天要走一遍,心里有了数,便也不那么怕了。   “妈妈,我想吃蛋糕!”   “那进去看看。”唐阮玉感觉腰腹处被轻轻一撞,盲杖由此一歪,他缓缓抬头,喉结都紧张地滚动。   “先生想买什么?”蛋糕店里香气馥郁,层层包涌而上。唐阮玉拖沓着脚步走到陈列馆前,他微微附身,眼前红白或黄的颜色堆在圆圆的蛋糕上,他忍不住抬手去碰,眼神渐化。   “……我要这个。”店员闻言拉开了玻璃门,将蛋糕小心地拿出来。   “要蜡烛吗?”店员又将一盒数字蜡烛往前推了推,唐阮玉垂眸一瞥,刚要伸手去拿,又把手伸向了一旁。   “这个就好。”两只简单的蓝色蜡烛被绑在了盒子上,并套上了一个精致的手提袋。   门在唐阮玉迈脚而出的刹那微动,他过分小心地提着袋儿,感觉离家越来越近了。   .利辛市局   洛珩川就着狭小不合的水池洗了三把脸。水势很大,冲在手上有点疼。他胡乱地抹掉脸上挂着的水珠,准备再坐回电脑前看报告。   “哥!”一声清亮就在他身边荡开,洛珩川循声抬头,发现眼前一片漆黑,他心里咯噔一声,第一反应是电闸跳了,刚一转身,只听“嘭”地一声巨响,洛珩川眼刀一剜,身体做出下意识地反应——   “生日快乐!洛队!”   “哥!生日快乐!”   “……”洛珩川眼前一刺,他撇头闪躲,却只见晃动着的灼灼黄光。烛光隐隐作祟,逐步靠近,最后停驻。   灯光终于亮透了房间。不光是重案组的同事,就连蒋殊文也在场。洛珩川愕然,还是没想起来今天是什么日子。小六绕到他身后,拽住他的手臂让他坐下。洛珩川盯着眼前闪着光芒的蜡烛,目光再移到那鲜白的奶油花上,他仍恍如隔世。   “我知道大家最近都焦头烂额,没日没夜地干活。今天趁着小洛生日,稍微地放松一下!”蒋殊文不知不觉走到了洛珩川身边,并抬手环住了他的肩膀。洛珩川侧耳,狼狈尽显,还没来得及收敛。   “你小子每次做事都得我扛雷,我都觉得你安生不到我退休。”蒋殊文似真似假地说,但口吻中透着怜爱,洛珩川面露愧疚,忽而觉得蒋殊文老了。   “你蒋局还能扛两回,但你得悠着点用。”蒋殊文声音颇哑,他拢了拢洛珩川的肩,洛珩川低头说不出一句话来。   “臭小子!还不许愿啊?赶紧吃完了干活!别想浑水摸鱼!”蒋殊文佯装生气,板着脸说话。洛珩川飞快地抹了下眼角,然后倾身吹灭了蜡烛。   “诶!”   “谢谢大家。”蒋殊文还想骂他两句怎么不许愿,洛珩川已经动手取下了蜡烛。小六偷瞄了洛珩川两眼,发现他确实兴致不高,想问又不敢,踌躇间,洛珩川已经朝他递了块蛋糕。   “谢谢哥!”小六赶紧接过,他又逐一分给旁人。所有人边吃边谈,是组里鲜见的场景。洛珩川也挖了一勺放到嘴里,却吃不出甜味来。   .出租房内   唐阮玉刚洗完了碗。独居让他逐渐改变了过往的生活习惯。一餐只做一荤一素,有时胃口不佳,还能放到第二天继续吃。今天又剩下了。唐阮玉将剩菜用保鲜膜封上,刚打开冰箱,那红黄鲜明的蛋糕盒跳入眼底。   冷气朝他逼来,他一个激灵,才伸手去拿。   他小心翼翼地拆开纸盒,将蛋糕轻轻地拖拽到桌中央。天顶的灯昏黄,带着眷眷困意。唐阮玉终于坐下,他只沾了一点椅子边儿,两只小蜡烛斜没进蛋糕里,唐阮玉颤颤巍巍地拿起火柴盒,他转动手腕,火芯擦过砂纸,燃起红点来。   蜡烛亮了,光芒跃进,屋子都变得更亮了。唐阮玉抓起附赠的餐刀,刚要切开蛋糕,又怅然地放下。   他的手不自觉地握拳,颤抖似是不能忍。光在一瞬被吹灭,带着轻飘的烟。   “生日快乐。”   他的声音轻嗫,怕是连自己都没听见。而笑容已在下午费尽了,他笑不出来了。唐阮玉又静坐了许久,才想起来抓起小勺去挖奶油。他的左手腾空,便习惯性地往胸口蜷,放在桌上的那盒颜料被一并圈起。   .利辛市局   一伙人凑头凑尾也就休息了半小时,又埋头工作起来。蒋殊文坐车回家,洛珩川送他到门口。再折返时,他给了自己一根烟的时间。等烟烧完,他就不得不回去工作。所有人都在等他,等他下判断,布置任务,一旦他乱了阵脚,全盘皆输。   纵然他心里有再多再大的苦痛,都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失控。洛珩川掐了烟,神色已比之前正常了许多。   “叮铃铃!”他刚推门,桌上的电话就响了起来。周语朝连头都没抬就接,刚张嘴一声”喂——”,眼珠骤然一瞪,整个人都站了起来!洛珩川直觉不对劲,加紧脚步上前,周语朝朝他比了两个手势,又敲了敲隔壁技术组的桌子,神情无比紧张。   技术组得令,迅速带上耳机,双手急急地在键盘上狂敲。   大屏幕蓦然一黑,接着三秒卡顿后——出现了一个明显被处理过的诡异声音。   “生日快乐!洛警官!”   “……”所有人皆是一惊,只见画面上出现了极其血腥残忍的爆炸画面,镜头摇晃,混着尖锐的尖叫声,橙云般地爆炸团冲着无辜的路人一一砸去。   “是‘12.3’案!”有一个同事指着画面脱口而出,技术组也撤下耳机大吼道:“追到了!在新郊路和西湾路的交叉口!”   周语朝转身就往外冲,还没跑到门口,就被洛珩川拽住了肩!   “是局长家。”   “什么?!”全场顿时炸开了锅,洛珩川伸手接过电话,一张脸隐没半黑半白的光影里,他抬眼,声音冷若冰霜。   “柏冉,要什么冲我来。”   窗外万籁俱寂,本是最安心的时刻。却忽然投下惊雷,劈开了黑白两界。   “要,你,死。” 第四十三章   电话那头的声音扭曲嗡耳,听得洛珩川额角抽跳。   “不要想着来抓我,只要你们离开原地一步,我就炸一户人家。”指挥屏幕猛地一暗,混着短路的雪花画面,眨眼之间又刺痛了眼——镜头摇晃下,西湾小区的全景逐一曝光。   单元楼紧挨相连,路灯光浑浑噩噩,只能勉强照出门牌号来。周语朝眯起了眼睛,目露警惕来。他越过一张长桌,附身和技术组的人交流,同时单手拨下一窜内线电话,电话刚通,只听一声振聋发聩的巨响在所有人心上炸开!   屏幕仍然好生地嵌在墙上。可它所呈现的画面却支离破碎。刚才还定格在镜头前的一座桥突然被连根拔起,在半空腾飞,瓦砾片片,眨眼间就灰飞烟灭。   这座桥是连接西湾小区北门的入口。   “……我x!”电话被重重地砸下,周语朝破口大骂,血压直线上升,冲撞着头颅。   “你在干什么我都看得见。”柏冉冷笑一哼,声音经过处理后更显尖锐恐怖。而画面中的人甚至没有呼救的机会,一口气提着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尸骨无存。   “……你想怎样?”洛珩川咬着牙一字一句地往外蹦,他抓着听筒的手都快被捏碎。   “唔……”柏冉故意拖拉着尾音,磨灭着在场所有人的耐心。灯下黑昏,剩下的房子皆被笼罩了一层阴影,打上了死亡标签。   “柏冉,你要找的人是我,放过无辜。”洛珩川深吸一口气,神色渐冷,他盯着屏幕,恨之切骨。   柏冉发出阴森的鬼笑,他哧哧地笑,气息虚断,像阴间地府里爬出来的。几秒钟后他忽而压低声音说:“你现在带上手机去到天台,你一个人。”   洛珩川抿嘴不响,他挂了电话,拿起桌上的手机就往外走,他经过某张桌子,顺手拿起一样东西不着痕迹地放到身后。   “哥!……”   “洛队!”很多人纷纷冲着他的背喊,洛珩川却充耳不闻。技术组的同事此时猛力敲了下键盘吼道:“他用的是虚假定位,信号断了又追不到了!”   洛珩川抓着生锈的扶手上了天台,脚刚踩上台阶,屏幕就亮了起来。他连眉毛都没动一下,面无表情地按下了接听。   “你身后面有个柜子,把里面的袋子拿出来。”洛珩川转身蹲下,一个信箱大小的柜子上着锁,洛珩川用力掰才将锁掰开,虎口都被拉扯红了,好不容易扯开了门,里面果然装着一个密封袋。   洛珩川拿了出来,袋子里是一块黑色绒布,摊开后便是一片指甲盖大小的微片。   洛珩川的脸蓦地变白。   这便是当时贴在唐阮玉身上的炸弹。   “洛警官,熟悉吧?怎么装不用我教你了,你是老手了,我也不为难你,就贴左胸口吧。”柏冉甚至打了个呵欠,他漫不经心,格外懒散。   “我贴了你引爆,我怎么确认那些人的安全?”小六也在这档口赶到了天台,柏冉嗤笑一声说:“洛警官,我们认识那么久了,也是老朋友了。我哪儿会那么快就让你死。”   “我看你们警察平时工作太紧张,也没什么时间放松。难得今天空,不如玩玩放松下。”洛珩川的手机卡了一下,接着闪进了一个程序。   “……”屏幕上显示出的是洛珩川的脸,身后斑驳的白墙也一览无遗。   这是网络直播。   “这是我最后一项伟大的计划,洛警官,这次我一定赢了。”   事实上在最初追踪到定位的时候,上头已经以最快的速度秘密集结了爆破队及特警。并兵分两路赶往西湾小区。率先在柏冉和洛珩川通话前就占到了时机。而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周语朝被一个电话喝令停下!   “什么?!”周语朝脸色一变,他伸手抢过一旁人的手机,手指在一阵狂颤下终于打开了直播界面。   画面中洛珩川正站在天台中央,他脱了外套,只穿一件单薄的黑衬衫。外头狂风怒号,冷风像鞭子一样在身上抽,打得他面目全非。而胸口贴着的微片让周语朝汗不敢发。   “你在朵鸿展馆上亲手布了炸弹,企图谋杀无辜民众。”   “在对嫌疑人的审问过程中不仅进行诱供,还使用暴力企图进行逼供。”每一句话诬陷都如深海掐住了洛珩川的咽喉,他像被砍断了手脚的人,连鱼肉都算不上。而他的每一次否认伴随着的是一阵可怕轰鸣,响了一次,他就不敢再赌第二次。   此时观看人数以达七十万,几乎是整个利辛市的人口。   即使声名狼藉,众叛亲离,他始终铭记他在警校宣过得誓。   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   洛珩川微微抬颚,不置可否地笑了。眼尾一动没动,瞳仁却隐隐泛亮。   “我x死那孙子!”周语朝勃然大怒,万目睚眦,一气之下差点将手机摔出去!   “小周,调头,往东路开!”   “为什么?!这疯狗已经发狂了!他……”周语朝对着手机狂吼,震得胸口都疼。   “爆破队已经说了,西湾小区那么大,他不可能埋那么多炸弹!他只是在虚张声势,我们只要保证民众从东路安全撤离就没有问题。”   “全部撤离需要十分钟,没人拖住那疯狗……”周语朝说到一半突然戛然而止,他的脸一瞬崩塌,晦暗成阴。   剩下的话不言而喻,所有人都保持缄默。所谓拖延便是取舍。   他们要放弃洛珩川了吗。   .老麦咖啡馆   唐阮玉围坐在吧台前,面前摊了许多页纸,他手持圆峰笔沾取一点墨色,细细地勾起线来。   “小玉,饿吗?做个安格斯厚牛三明治给你吃吧。”老麦终于擦干了玻璃杯,转身逐一递给柳静妍。   “好啊。”唐阮玉仰头,双眼微眯带笑,继而又低下了头。   “老麦,我也想吃三明治。”柳静妍摇了下老麦的手臂,两人腻歪两句后,柳静妍才从里绕出来,坐到唐阮玉身边。   “小玉,你画得好厉害。”柳静妍凑近了细看,突然感叹。唐阮玉不好意思地笑了,柳静妍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聊着天,右手无聊地滑动着手机屏。   “……珩川?!”柳静妍失声大喊,差点摔了手机。墨点堆砌在笔尖,一晃之下就滴在了纸上,划了一道痕。   “这是怎么回事啊?!”老麦也拿出了手机,他颤抖着按下音量键,洛珩川的声音断断续续,血色几近苍白。   “洛珩川,1989年2月15日出生在利辛,生父洛少南,死于车祸……”   “任职期间男女关系不当……”屏幕上加黑渐粗的字体在反复刷屏,老麦惊得连眼珠都快掉出来,他面目赤红,气得火冒三丈,直接摔了手机破口大骂。   “这他妈什么玩意啊?”老麦快失去理智,他知道不对劲,却不知道问题出在哪儿。   “老麦!珩川的胸口上好像贴着东西!”柳静妍定定地看了眼,突然猛拍桌子。   “啪嗒。”一摞圆峰笔全从桌上掉了下来,唐阮玉一踉跄,差点跌跤。他两手一撑扑到吧台前,抓过手机,眼珠子都快贴上屏幕。   视线中的人一身黑衫,只有左胸口有一正方形状的薄片泛着银光,唐阮玉看不清,可直觉在警告,他的心脏猛烈地抽搐,恐惧包围全身。   就在唐阮玉想张口的时候,洛珩川忽掀眼皮,目露镇定。   “别人都说这个世上最了解你的人,不是你的朋友,而是你的敌人。”洛珩川抬手捏了捏颈脖,他表情略微松懈,好像是得到了一些缓解。   他甚至轻笑了一下,眼神在一个来回后变得讥讽。   “柏冉,廖文婷都死了,骨灰你也拿不回来了。你再用这招激我,不起作用。”   “她出卖内部情报,从‘12.3案’到市民书展,件件参与,件件和你有关。”   “践踏生命,她不配做警察,死不足惜。”洛珩川面目平静,一只手背于手后,但碍于视角受限,没人注意。   洛珩川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屏幕上的时间——还剩下五分钟。   .西湾小区内   周语朝等人身穿便装以四人一组,避开摄像死角进入小区。爆破组在进入小区前,探测仪器已经启动。红线警告亮出的部分比想象中少。所有人微微吁了一口气,但又不敢放松紧惕。   周语朝担忧洛珩川支撑不了,柏冉过于诡谲善变,一秒都不敢耽搁。以一队带户速度快速撤离。   “不要抬头,跟紧我。”民众紧攥着特警的手,腿软得不知该怎么走。东路口已有车在侯,间隔着一定的节奏,他们逐一顺利上车。蒋殊文在瞥见周语朝时,一瞬缓过了面色,周语朝以眼神安抚他,而就在一瞬间,周语朝脸色巨变,他按住身边人的脖子,厉色大吼:“全部趴下!”   最后的尾音被吞没进热浪炉灰里,周语朝感觉身后一阵滚烫,黑烟包围全身,张牙舞爪地向他们扑来,他甚至都来不及关车门,抓紧了车沿,嘶声力竭地喝道:“快走——!”   车子加足了马力死命地往前跑,卷尘而起的灰气携着他们逃生。而就在这时,周语朝发现自己的手机全然一灭。   与此同时,老麦及柳静妍的手机也跟着一黑,洛珩川的脸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爆裂声,消失殆尽。   周语朝呼吸滞停,人快被劈成两半。   他终于明白为何营救是如此地轻松,时间卡得几近完美——因为柏然一开始就没想炸死这群人,他想要的只有一个人的命。   唐阮玉杵在原地,五雷轰顶。 第四十四章   “小玉!小玉!”老麦双眼猩红,眼皮一眨一合间拉扯出所有的红血丝。他嘴角下垂,也已悲不自胜。所以他抓不住唐阮玉,手都伸出去了也没能拉住。   唐阮玉跌撞着冲下车,右脚刚一落地,就崴了一跤。柳静妍眼疾手快地扶了他一下,唐阮玉倏然抽开手,他满脑子一片空白,耳边始终伴有轰鸣,好像怎么样也挥不去。   利辛市局门口已经被拦截了。隔着一条马路围观的群众还不少,唐阮玉横冲直撞,一个猛子扎进人群里。周遭全是各种气味,人摩肩接踵,唐阮玉心里的临界点已到,他根本受不了丁点刺激。   “让开啊!”他吞声忍泪,一张口就再也绷不住。旁的人被他吓着了,纷纷向他投去异样的目光,唐阮玉硬生生挤出一丝缝隙来。有些人背着双肩包,包上的挂件在摩擦中划过唐阮玉的手背,但他视若无睹。   “……”唐阮玉曲着背粗喘气,眼前的视线莫名其妙地变得清晰了点。至少他看见了闪着刺眼红灯的救护车,发出刺耳的呼叫声。唐阮玉觉得冷,从手臂到全身都汗毛卓竖。他一迈腿,膝盖就打不直。   “快!快!快!”   “出来了出来了!”身后忽然沸腾起来,谈论声窸窣窸窣地贯出,有些声音听来竟格外激动,唐阮玉感觉眼前一刺——摄像头对准了马路对面,闪光灯蜂拥而至,伴着嗤笑、强烈的冷漠和幸灾乐祸。   他们没有人关心洛珩川的生死。他们只是看个热闹,图个新鲜。拍一张照,上传到朋友圈,发一两句无关痛痒的感慨,转头又是把酒言欢,其乐融融。   唐阮玉痛不欲生,五脏六腑一并瓦解。   “小玉!”老麦终于挤到了唐阮玉身边,刚要说话,一抬头便看到几个身披白大褂的医务人员抬着担架正从天台跑下来。   救护车门大开,担架把手露出一角,所有人伸长了脖子看,讨论声愈发激烈。   隔着这等距离,唐阮玉的视力受阻程度就更加严重,他看见的是一团白,是刺目地惨白。他明明对颜色敏感至极,哪怕是小小一点,他也认得清。可他怎么看不见洛珩川的脸,一丁点都看不见。   “快点!”医护人员陆续上车,有人伸手去接担架,唐阮玉瞪大了眼,终于能看见担架的整个轮廓!他不顾一切地往前跑,跑到洛珩川的身边。   “珩川!珩川!”唐阮玉嘶声力竭地喊,眼看着触手可及,他却一下跌坐在地上,如同冷水浇背,从头到脚都湿透,嘴唇白了,脸也冰白。   担架上躺着的人被一整块白布盖着,从头盖到了脚。脸也被盖着,只有大片大片的血红印子洇在布上。   柳静妍抬手捂嘴,一下痛哭出声。   救护车终于阖上了门。红灯又急闪了两下后,带着劲速开上了路。   “……”这两下鸣笛堪比两把倒钩刀,将唐阮玉一瞬间碎尸万段。他怔怔地看着前方,感觉车子越开越远。   它要把洛珩川带走了。把他的心也活生生地挖走了。   唐阮玉撑着地站了起来,他面无表情地往前走,走了两步又觉得不对劲,又开始跑,却被人从背后死死拦住。   “……小玉!”   “你放开我。”唐阮玉皱着眉去扯老麦的手,可老麦箍得死紧,他怎么也挣不开。唐阮玉气急败坏,恨得抡手就打,老麦早已痛哭流涕,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说不出一句话来,只能死命地抱着眼前的人。   “你拦着我干什么?!”唐阮玉怒不可遏,他的脸被逼得死白,和刚才那张布没一点区别。柳静妍也上前拉过他的手,手温骤降,像个冰窟窿。   周围人声渐弱,一出剧闹到高潮,亲眼见到死亡,他们心满意足,纷纷兴尽而归。很快,一条街上只剩下他们仨。   “老麦,送我去珩川家。”唐阮玉坐在汽车后排,突然冷不防地开口。老麦一个慌张,错将油门当了刹车,车子突然横冲直撞,差点开岔了道儿。   老麦刚要说话,柳静妍不着痕迹地瞥了他一眼,继而以微小的幅度摇了摇头。老麦话到嘴边也只能吞下,他透过后视镜偷瞄唐阮玉,见其痴呆地歪着头,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窗外看。老麦鼻头一酸,又要掉下泪来。   不知是今天路上堵还是别的原因,车子走得格外慢。老麦神情恍惚,好几次都拐错了弯。等车停下,天色都晚了。   唐阮玉开门下车,老麦和柳静妍紧随其后。唐阮玉似乎毫无知觉,他熟门熟路地拉开单元楼的门,无视电梯,自顾自地走上楼。老麦和柳静妍对视一眼都没敢说话,唐阮玉突然刹住脚,回过头不解地说:“你们跟着我干吗呀?你们回去啊。”   “……”老麦面露难色,他也憔悴至极,眼皮红肿着,都睁不太开。柳静妍抓着扶手,进退两难,她一张口就哽噎,赶紧抬手揉了下眼睛。   “嗯,我们马上就回去。”唐阮玉点了下头又瞥过头继续走,柳静妍扯住老麦的手,直到眼睁睁看到唐阮玉进了门,柳静妍再也忍无可忍,一下子蹲下来,满脸泪流。   “啪嗒。”门锁在背后轻搭上了,房间里没开灯,有点暗。迎面而来的黑暗,携着刺骨的寒一并而来。唐阮玉小心翼翼地脱了鞋,他还是没有开灯的习惯,一方面,就算这儿的灯坏了,他也认得出。   唐阮玉颤着手去扶墙,手指带过两面墙后,就停在洛珩川的房门口。唐阮玉按下门把手,冷气肆意狂涌,叫他打了个寒颤。   他慢慢吞吞地走进去,踢到了椅脚,唐阮玉惊呼,下意识地去抓椅背,却摸到了搭在上面的衣服。   唐阮玉蜷了蜷手,指甲刮过外套上的纽扣,发出极轻微的闷响。   “……”他抓起那件衣服抱到胸口,从领口泛出一股极淡极淡的橙花油味,气若游丝,好像多嗅一口就少一口。唐阮玉惊慌失措,赶紧将衣服铺到床上,他喃喃自语,埋着头专心致志地理着衣服,他将扣子一粒粒系上,直到系到底,才敢把脸轻轻贴上去。   唐阮玉的脸上露出一个奇怪的表情,似笑非笑,倒也不像是要哭的样子。他只是坐在地上,用脸颊亲昵地蹭过那件已经冰冷的衣服,双目放空。   “……早知道我不搬了。这样还能多看你几次,和你多说几句话。”   “有天我去了超市,回来的班车上司机在听广播,广播说市里出了命案。其实我下了车就想给你打电话……手机我都拿出来了,却没给你打。”唐阮玉的声音就像断了线的珍珠,细碎,杂乱。他越说声音越小,后来就再也说不下去。   外套在不知不觉中被浸湿了一块。窗外天色漆黑,乌云密布像是要下雨。而屋内的床头柜上却亮了一盏灯。   .抢救室   抢救室外挤满了一堆人。就连蒋殊文都等了两小时也不肯走。周语朝快把地砖给踩烂,他反反复复地踱步,烦到极点就跑去门口抽烟,烟盒很快见了底,他低声咒骂,可心里隐隐发着抖。   洛珩川刚被抬进来的时候,浑身是血,整张白布都快被浸没。他原本很肯定自己没有晕血症,可今天一瞥,差点站不住。   抢救室的红灯已经亮了快三个小时,期间没有任何医务人员出入。周语朝觉得自己快疯了。   “……吱”地一声响,手术室的门突露一扇缝,所有人倏忽起身,全拥了上去。 “医生怎么样?!”   “医生!”主刀医生拧紧了眉,就算是戴了口罩也难掩凝重。   “不太好,左手臂延到整个左半身都被炸到了,肋骨嵌了不少碎片,失血过多。目前重度昏迷中。”周语朝五内俱崩,一时半刻竟连手指头都动不了。   “不过,之前你们说炸弹贴在左胸口。我刚刚看了看,他应该是动过手脚了,炸弹没有伤到他的胸腔,重点聚集在侧身的部位,他应该是有意避开了。否则,早没命了。”医生的这句话又叫众人目露惊诧来,医生张开手,掌心里是一把带血的螺丝刀。   周语朝伸手接过,他翻覆看了几遍,脑中闪过洛珩川在上天台前,顺过办公桌的那个动作。   微片非专业爆破手都是拆不掉的。而且一旦强拆或是失重,就会即刻爆炸。不会像普通的炸弹还滞留几秒的缓冲。柏冉强令洛珩川将微片装在胸口,又用人质加码,洛珩川不得不装上。周语朝眼光一凛,终于明白过来。   微片的尾段有一截黑长线,这条线可有可无,剪了也不会有什么影响。但洛珩川恰好利用了这一点,将黑长线勾在螺丝刀的手柄处,藏在背后。在紧要关头一把抽起,他提前想好了往哪里甩,尽可能避免炸到内脏。这也是他脱了外套,只穿黑衬衫的原因。只是这计划还是太过冒险,运气不好的话,还是会要了命。   但也没有别的办法。周语朝深吸一口气,心里已经想好了千万种宰了那狗杂种的办法。   “小孟,这里你留下照应。其他人跟着小周回去。”蒋殊文一脸正色,他抬手捏了捏周语朝的肩,语气沉着。   “抓住他,别再让他跑了。”   他们都在和时间赛跑,即使长夜难明,所有人也都在竭力撑下去。 第四十五章   洛珩川已经陷入重度昏迷整整三天了。医生说苏醒的几率在0%至10%之间,昏迷的时间越长,苏醒的几率就越小。重症监护外等着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却没有一个等到他苏醒的消息。   重症监护室的门轻轻掩开,从里走出一个人。小六一个箭步冲上前,护士瞥他一眼,先抢过话语权。   “……瞳孔对光的所有深浅反射都消失了……这是濒死状态,随时可能发生死亡。”   “你说什么!不是说没那么严重吗?!”小六失声大吼,冷汗一瞬间就狂冒全身,他不敢置信地扭过头,可什么都看不见。   “他之前受过重伤,脾脏有损。除了基本心跳外,其他都在靠药物维持。”   “通知一下家属吧。如果情况再恶劣下去,可能几个小时内……”局面突然反转,小六坦然失色,吓得魂飞魄散,他的手抖得像筛糠,手机按了好几下才拨出电话。   “医生说哥快不行了!”刚一接通他就嚎啕大哭起来,周语朝一愣,甚至没敢重复。蓦地,另一只手机响了起来。小六手一抖,差点把它摔了出去。   “洛珩川,你他妈在哪儿?”电话那头疾声厉色,怒火难挡。小六背后一凛,目光瞥到屏幕上闪烁着的某个字,心里顿时一紧。   “……您是洛队的叔叔吧,他现在在仁海医院的ICU里,情况……”话还没说完,屏幕倏忽一暗,没了声响。   时间从未显得如此短促过,挂钟走过的每一格都意味着流逝。而当指针走过钟面的四分之一,走廊的尽头传来一阵急促的跑步声。   “……”洛巍彬忿然作色,他的衣衫竟都有些乱,临出门连外套都忘了拿,心脏超负,显得脸色都白了起来。   “您……”小六刚要张口喊他,突然瞪大了眼,眼见自家局长也紧随其后。可下一秒的景象叫他瞠目结舌。   洛巍彬一个转身揪住蒋殊文的衣领,带着近乎不可反抗的力量,扣着他的脖子就往墙上带。   “局长!”   “蒋殊文,我他妈就这一个侄子。救不活他,老子把你的地儿烧了信不信?”洛巍彬眼神如阴,杀意渐起,手下毫不留情,蒋殊文的脖子都拧红了。   所有人上前去拉洛巍彬却被蒋殊文制止。   “……他不会有事的。”   “嘭!”这一拳是砸在蒋殊文的脸旁边,洛巍彬的眼中掠过一丝寒冷,完全不管不顾。   “……咳……”蒋殊文被松开了脖子,得以呼吸,立刻咳嗽起来。洛巍彬仍未解气,他烦躁不安地原地打转,手抓到一旁的金属椅就想拿起抡。   刚才新闻台里说利辛市局天台发生重大爆炸,疑似死者叫洛珩川。洛巍彬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抬头一看那照片,差点背过气去。   他对那家人恨之入骨,却又在今分时刻发现自己心软了。这个世上唯一和自己连着血脉的人,他还在乎。   洛巍彬将脸埋进掌心里,以掩他色厉内荏下的害怕。   .洛珩川家   唐阮玉是被冷醒的。他的手脚蜷成一团,瑟瑟发抖。他在迷迷糊糊中睁开了眼,才发觉天已暗透。唐阮玉动了下腿,立刻变了脸。腿都麻了,肌肉血液不通,疼得站不起来。   唐阮玉咬住嘴唇强迫自己站起来,他拖拽着腿,准备将外套拿也起来,手指刚落下,不慎按到了遥控器。   “目前官方并未发布洛珩川死亡的消息。据现场记者报道,救护车在事故发生的第一时间就已就位。至于网络上散布的所谓小道消息,还请大家勿要轻信。本台还会继续追踪。”电视荧屏忽闪忽暗,主播的声音冷静有力,如同一响轰在唐阮玉的耳朵里。   “……”唐阮玉猛地一回头,瞳孔震动。他微微张嘴,感觉呼吸钝痛。他足足呆在原地愣了五六分钟,才消化过来这句话。   “……电话,打电话……”唐阮玉脸色惨白,双手在身上胡乱地翻找。唐阮玉的手抖得厉害,连图标都点不开。他急红了脸,嘴唇都快被咬破了。   通讯记录里的电话不多,手指在飞速地滑动下,终于找到了一个号码。唐阮玉被迫用左手扣住手腕,才能抓紧抓着手机。在几声冷漠的等待音后,周语朝终于接起了电话。   “……仁海医院十四楼,快。”   .仁海医院内   浓重刺鼻的消毒水在空气中对窜,唐阮玉仰头死盯着正在跳跃的数字,他屏息凝神,连眼睛都不敢眨。   电梯忽而一震,门慢吞吞地打开,唐阮玉心急火燎地往外冲。刺目的红灯引着他往前跑,一再拐弯,终于跑到了重症监护室门口。   “……”唐阮玉近乎气咽声丝,他所有的力气都被卸光了。洛巍彬正巧回过头,眼锋骤然一凛。唐阮玉不知病房的入口在哪儿,周遭一团白,没了醒目的提示,他又得凭着形状盲猜。   “医生在里面盯着监护仪,还没出来。唐阮玉,你先坐吧。”周语朝转过身,示意他坐。唐阮玉压根没听见,他循着周语朝站着的位置快奔过去,将身体贴上门板,他的手畏畏缩缩地从袖口伸出。努力地瞋目,可半扇模糊不明的玻璃窗什么也看不见。   可是尽管如此,他连半步都不肯走。   洛巍彬慢慢地仰起头,盯着唐阮玉瘦弱枯槁的背影,他的心里忽然咯噔了一下。   “嘀——”全场静默,目光齐齐地投向一个地方。他们在等着被审判。   医生的脸上细汗密布,闷在口罩里更是难受。他抬眼,肩头终是一松。   “已经脱离危险期了。但体征还有些不稳定,需要再观察一下。”   .加护病房内   洛珩川感觉身体很沉,失重感明显,他没法稳住脚跟站住。他忍不住挣扎,可手脚都被缠住了,一牵动而引发全身地疼。他只好忍痛,改动手指,刚一动,就隐约听见周遭的声音。   “洛队!你醒啦!”   “小洛!”   洛珩川的右手无力地蜷缩,他的胸口起伏微弱,眼皮似是灌了千斤重,他几番努力,随着孱弱的呼吸,缓缓睁开。   蒋殊文都难免红了眼,他怕碰痛洛珩川,只好极为小心地碰了碰他的手指骨节,语微带哽咽。   “你什么都别说,安安心心修养。别的事,他们都在替你做,进展顺利,你不用担心。”洛珩川微微张嘴,从气管里迸发出的气音叫人不忍心疼。断断续续的一声啊,似是应答。   蒋殊文心里难受,只好附身给洛珩川掩了掩被子,以做掩饰。   “小孟会陪着你,你好好睡。我先回去了。”蒋殊文又交代了几句才走出病房,一抬头就看到洛巍彬单手插袋倚在墙边抽烟。   “医院不能抽烟。”   “关你屁事。”洛巍彬冷冷地吐出烟圈来,一截烟快烧没了,他还捏在手里。   “不进去看看?”   “有什么好看的,人不是醒了吗。”洛巍彬不耐烦地把烟头甩进垃圾桶里,熬了一个通宵,他下巴处的胡渣都冒出了不少,衣衫凌乱,眼下也是一片青黑。   “诶,洛巍彬!……”洛巍彬毫不客气地转身就走,蒋殊文在后面喊他,一叠脚步声在电梯旁忽然停住。 唐阮玉的胸口紧抱着一个保温罐,他紧盯着地上的路,小心地有些夸张。他头都不太抬一下,根本不留意身边经过了谁。   他魔怔了,听不见外界的声音,总是无缘无故地自言自语。洛巍彬忍不住去看他,眼看着他走到了病房门口。他换了只手,改用左手去开门,但手覆上又惴惴不安地放下,如此反复,好像都没下决定要进去。   就在踌躇之间,门突然从里面被拉开。小孟和唐阮玉面面相觑,唐阮玉没了退路。   “他醒了,我去给他打些热水。”小孟默许唐阮玉进门,侧身让出位置,先走了出去。   “……”洛珩川困难地转过头,目光暗淡无光,他的眼皮还肿胀着,掀不完全。他看向门口,渐渐地才看见半个人影。   “……”唐阮玉只看见了自己的鞋尖,他慢慢地趿着鞋接近病床,手在巨颤之下才将保温罐放下。洛珩川收敛目光,却在一瞬间崩塌,他眨了眨眼,眼角突然潮湿,眼泪一并而落。   “……”洛珩川的气管里又发出了冗长虚弱的“啊”声,这迫使保温桶山的手柄一晃,发出叮咚响。血氧检测仪堵在洛珩川的手指尖上,他想抬,没使上力。   四目相对之时,窗外风静树止,无声无息。   唐阮玉蠕动嘴唇,喉底滚烫,他知道,人生不会有比现在更狼狈的时刻。   直到他碰到那只冰凉透顶的手,确认脉搏仍在跳动,唐阮玉痛不欲生。他比任何时候都要肯定,他有多爱洛珩川。   室内愈发昏暗,视线不明起来。唐阮玉倚坐在一把折叠椅里,目不敢移。距离洛珩川醒来已经过去了四个多小时,期间医生又来检查了几次,确认指标稳定后,通知洛珩川做好准备,稍后要给伤口换药。   洛珩川虚虚地点头,唐阮玉默默地记下了换药的注意事项,视线又在无意中瞥到洛珩川被纱布缠了一圈又一圈的身体,心如刀割。   “小玉……”这一声久违。   “……对不起。”   唐阮玉本连病床的沿边都不敢沾,就在洛珩川开口说话的一刹,病床凹下了痕迹。   洛珩川感觉脸上被手指轻轻碰过,被抚过眼睛、蹭过眼睑、摸过脸颊。洛珩川眼前一黑,什么都没看到,可嘴唇却被碰过,蜻蜓点水般地触碰,带点湿润和柔软,被温柔地覆盖。   唐阮玉微微直起身,指腹还留在洛珩川的嘴角,刚一离开,又舍不得似地,又附身吻住。   嘴唇分离时刻,洛珩川摒住丁点力气贴着唐阮玉的脸,像是留住他。   “我……”洛珩川刚说了半个字,之后的话被敲门声打断了,唐阮玉一吓,赶紧站了起来。护士推着手推车走了进来,医药物料堆积很多,护士戴着口罩,表情被蒙住。她拿着冰冷的工具,走到洛珩川面前。她递给洛珩川一块毛巾,示意他咬住。   洛珩川手一暖,察觉到唐阮玉抓着他的手。   镊钳撕开伤口的刹那,手骤然被攥紧,毛巾突皱,哀嚎被压在口腔里。   可洛珩川觉得能忍,他反握住那只手,他就熬得过去。 第四十六章   时隔多日,洛珩川终于从特护病房转出。身体日渐好转,胃口亦在恢复。只是左身腰部的炸伤程度严重,常常疼得睡不着。伤痛在摧残肉体的同时,也在剥削他的意志。可是就算疼痛如同剥肤,他也仍会逼迫自己存有一丝理智——不去向医生张口讨要吗啡。   每到这个时候,他都希望唐阮玉不要在身边。   “……唔……啊!”压抑克制的痛嚎从走廊尽头的那间房里传来,几声之后又渐渐平息。门被重新掩上,护士推着手推车走出来,刚过半路,就隔着远看见了唐阮玉。   一旁的金属椅上坐满了人,没有空位,唐阮玉只能蜷在角落里。他抬头看见护士,忙不迭地站了起来。   “药换好了。”   唐阮玉极为牵强地扯了扯嘴皮,算作回应。自洛珩川出事来,他几乎夜夜坚守,寸步不离。他没求任何人帮忙,甚至连老麦要来看望的要求都被他拒绝。他像在和自己较劲,为了证明自己有独立照顾爱人的能力,他用了一种颇为偏执、无法自我和解的方式。   门被轻扣了几声后才拉开,唐阮玉探出脑袋往里看了眼才踏入。洛珩川微微撇头,目光相触之际,表情立刻柔软,眼睛稍弯。   “小玉。”   唐阮玉的眼睛微凹,疤痕隐隐扯动,笑意真实。他靠近洛珩川,倾身替其将枕头抽出,以便他坐直。洛珩川的脸上还有刚才换药时逼出的虚汗。   “小玉,你看。”唐阮玉转过头,发现洛珩川的掌心里摊着一样很小的东西。   “是什么?”唐阮玉下意识地在床边坐下,他抬手覆住洛珩川的掌心,那堆积着厚茧的粗糙,却叫他心脏嘭跳。   “……折纸星星?”   洛珩川感觉窘迫,手下意识地捏紧了被套沿边。他飞快地看了眼唐阮玉才吞吞吐吐地说:“啊?昨天看到一个小护士在折,我闲着无聊,就想打发打发时间。”   唐阮玉这才发现床头柜上堆着一摞彩色折纸。唐阮玉突然来了兴趣,他从中抽出一张,埋头捣鼓起来,可手法生疏,半天还没折出来。   洛珩川见他没声音,心下还纳闷,余光瞥见唐阮玉有些笨拙的动作,突然噗嗤一笑,顺势前倾凑近,将下巴搁在唐阮玉的肩上。   “要像这样,先向下打个结,然后……”唐阮玉手一抖,差点没捏住纸。他感觉肩膀一沉,后背不由后仰,而手背、手指皆被覆盖,后肩、双臂也被悄然环住。唐阮玉感觉后背又僵又麻,手指全然不听使唤,任凭着洛珩川指引。   而视线之内的红色折纸似乎也被夺走,他只看得见洛珩川修长分明的手指。   “……”唐阮玉的手掌再度被拉开,星星坠在他手心里。   “这样就好了。”洛珩川亦不敢动,他几乎和唐阮玉贴着脸,唐阮玉的嘴唇是只要一转头就能吻到的距离。他甚至能闻到唐阮玉嘴里含过薄荷糖的味道,香气是似有若无的,但入侵性极强。洛珩川眼皮一颤,趁意志没有溃败之前,匆匆落跑。   “小玉,小孟送来了……”   “我有点饿,我想先……”两人同时开口,一样语气急促,一样不敢看着彼此,四目分叉在不同点,却又诡异地凝结。   “……小孟送了些他妈妈做得豆皮饭团。你饿的话,吃几个吧,还有汤。”洛珩川作势咳嗽两声,以掩尴尬。谁料牵到伤口,立刻变了脸。   “珩川!怎么了?!”唐阮玉吓坏了,立刻去翻洛珩川的手,要检查他的伤口。洛珩川身体一歪,将大半个身体倚在唐阮玉身上,唐阮玉赶紧抱紧他,手在无意中摸到了额上的汗,心里更是咯噔一下。   “……没事没事。”洛珩川缓过劲儿来想撑起身体,唐阮玉却不敢放,洛珩川贴着唐阮玉的胸口,稍一转头就碰到了他的下巴。洛珩川眼光渐融,连呼吸都乱了节奏。   “……”唐阮玉手一抖,病号服骤然被松开,但又以更紧箍的力揪住了。唐阮玉下意识地闭上眼睛,手指头紧张地蜷了起来,他一呼气,心就跌宕下坠。   “……”双唇分离,唐阮玉气喘急促。   “小玉。”洛珩川抵着唐阮玉的额,嘴唇堪堪地擦过,说话的热气似有若无地洒出。唐阮玉垂眸,连眼神该往哪儿瞟都不知所措。   洛珩川喉结一抖,额上的密汗眼看又要冒,他只好垂下眼睑,手指轻轻地点过床单,悄然无声地一点一点地接近。先以食指覆上唐阮玉的手背,他一颤,手松开,恰好让洛珩川攥住。   “……我从前告诉你,我想把我心里那些东西倒干净了,再好好和你在一起。”唐阮玉缩了下手,意识到接下来的话,分量会很重。他感到紧张,心脏嘭跳异常。   “可后来才意识到,这是个多么自私的想法。我一句轻飘飘的话,给你一段没有期限的时间,让你去期待。或许我走得出来,或许我不能。我有选择,而你没有。如果到最后我告诉你,我做不到,你也无可奈何。”   洛珩川声音一哽,下颚因此紧绷,他眼底渐潮,面露愧疚。   “我的自以为是,结果却一再地伤害了你。直到后来你搬走,我一个人回到家,才痛心戳肺地意识到自己失去了什么。”洛珩川将力气渐收,他终于敢直视唐阮玉的眼睛,望进他曾经一度想要逃避的眼底。   “小玉……”洛珩川眼皮发抖,手背的温度也莫名降了下来。   “我很肯定,我爱你。”   洛珩川倏忽皱眉,钝痛从指根传来。他低头才发现——唐阮玉的指甲紧扎进了他的肉里,洛珩川动了动手腕,甚至没能抽走。   唐阮玉本以为这几**多了,他已经哭不出来了。可是他还是没能克制住自己,阀门就像是失了灵,鼻头很酸,眼窝发烫发红,眼泪稀里哗啦地掉。   “……”洛珩川心里一疼,反手扣住唐阮玉的脖子,将其轻轻地搂到胸口。唐阮玉只好闭上眼睛,所有的痛苦、委屈、悔恨和自我厌恶一并交织,全泄而出。洛珩川腾出一只手紧紧地抱住他,细碎绵密的吻轻落不断,像是没离开过。   “小孟妈妈手艺真好。”到了晚上,两人挤在一张小桌周围,凑近了脑袋一起吃饭。一张桌子也就六十厘米长,堆三个菜都嫌挤。两人的筷子难免磕碰在一块,抬眼又是相视一笑。洛珩川夹起一块牛肉到唐阮玉的碗里。   “小玉,早点回去吧,天晚了不安全。”一顿饭末了,唐阮玉着手开始收拾。洛珩川不太能大动,只能简单地做些传递工作。唐阮玉从他手里接过碗筷时摇了摇头。   “我不回去,我就想呆在这儿。”他讲话的时候摸着碗边,眼神往洛珩川那儿瞟。洛珩川呼吸一顿,手指不由自主地一勾。   “那和我挤挤,别给医生发现了。”唐阮玉没忍住笑了出来,洛珩川盯着他的侧脸看,微微出神。   过了换药和查房的时间,走廊里几乎没了人。唐阮玉沾着床边还有些犹豫,洛珩川把被子挪了些给他,唐阮玉揪紧了,反复捏住又再放开,最后还是躺了上去。   外头冷风劲吹,被子倒像金钟罩,隔绝了寒与冷。唐阮玉瘦,本也占不了多少位置,但仍旧本能地向洛珩川的方向贴去。幸好洛珩川右身无损,手臂也能正常活动,唐阮玉才稍许放下心来。   “小玉,你还记得你高二的时候,半夜突发阑尾炎吗?”   唐阮玉下意识地去抓洛珩川的手,洛珩川感之,反手握到手心里。   “我记得,是你背我去的医院。那次折腾到后半夜,你就趴在床边睡着了。”唐阮玉紧紧地拉着洛珩川的手,脸贴着他的肩小心地蹭了下。   洛珩川抽出手,改用手臂搂紧唐阮玉,唐阮玉不由凑前靠紧了他。   “那时候我真是吓死了,没见过人疼成那样。”洛珩川微微转头,手向里收力。   唐阮玉把脸埋在洛珩川的肩胛里模模糊糊地说:“……也还好。”   当年那晚,唐阮玉都没等到他的父母来。洛珩川扛不住困,后来睡着了。唐阮玉喊了他几声,也没回应。唐阮玉那会就偷偷喜欢洛珩川了,心里攒着的那点心思对谁都不敢说。他心里隐隐觉得洛珩川不怎么喜欢他,或许嫌他娘气,或许嫌他胆小。   他发病痛得站不起来的时候,万万没想到是洛珩川背着他去了医院。他那会想,这件事他能记一辈子,也能喜欢洛珩川一辈子。   唐阮玉悄悄地张开眼睛,发觉洛珩川已经闭上了眼睛,唐阮玉却不舍得睡,好像睁大眼睛多看一秒,他今天这场梦就做得久一些。   “我也爱你,一直没变过。”吻是夹着话儿落,床头灯光晕渐暗,最后彻底熄灭。   他所有的安全感都在身侧了,不需要再开灯了。 第四十七章   唐阮玉太累了,昨晚沾着枕头就睡着了。他一直贴着洛珩川的臂膀,呼吸全洒进了他的肩窝。   “……”唐阮玉忽然一动,嘴唇不自觉地蹭过了洛珩川脖子上的肌肤,触唇感微烫柔软,他蓦地睁开了眼睛。   窗帘没被拉到底,太阳的余光趁着缝隙渗透进来,斑驳成影罩在洛珩川的侧脸上。恰逢洛珩川也转过脸来,眼睛微弯,嗓音里还有尚未清醒的沙哑。   “早,小玉。”   唐阮玉本还惺忪,神志混沌,忽而心脏漏跳半拍,脸色突红。   “叩叩。”门口突然响起了敲门声,两人齐齐回头,唐阮玉只觉脸上一热,洛珩川的嘴唇就贴在他耳后。   “医生来查房了,别出声。”被子掀高了些,唐阮玉眼前一黑,被迫钻进了被窝洞里。他一紧张,力气就使得大,洛珩川本就被枕麻了的手,酸痛加剧。   “还可以吧?你脸色怎么了?不舒服?”病房门一开,主任医师走了进来,他眼一瞥洛珩川,突然问道。   “啊?没有没有。”洛珩川任凭唐阮玉抱着,一动不敢动。唐阮玉把自己蜷了起来,白被子拱成一团,凸得像个球。   医生没答话,又往前走了两步,此时,离洛珩川近乎没有距离。   医生示意洛珩川把衣服下摆撩起,因为右臂仍被唐阮玉死死抱着,他抽不开,只好改用左手。   “看着还不太好,还扛得住吗?不用加止痛吧?”   “……”洛珩川脸色一变,突然破声呻吟,医生的眼光即刻严肃,他惊觉失态,立刻咳嗽了两声急促地说:“不用,扛得住。”   “真的吗?我还没碰,你就喊疼了。”   唐阮玉噤若寒蝉,连呼气都不敢。汗珠开始憋闷,他慌里慌张地眨了眨眼。   医生这才注意到床上那耸得奇怪的被团,正要绕过去,洛珩川敏感嗅之,突然伸手拉住白大褂的口袋。   “医生,其实我还是有点疼的。尤其是晚上。”洛珩川的手指勾在口袋边缘,医生被他止住了路,不得不转过身来。洛珩川表情无辜,眼下青黑倒是不假。医生笑着摇了摇头,随即抽出夹在胸口处的钢笔,低头在记录本上刷刷刷地写了几笔。   “疼就说嘛,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洛珩川肩膀微松,终于缓下一口气。   “小玉,医生走了。”随着门板一阖,洛珩川赶紧掀开被子,唐阮玉探出头来,迫不及待地大口吸气。就那么一会,已经憋出汗来,唐阮玉下意识地抹了把脸。   “嘶!”洛珩川这下再也忍不住,朝着唐阮玉委屈地抿了下嘴,唐阮玉这才意识到自己都快把洛珩川的手给拧断了。   “对不起!痛不痛啊?”唐阮玉面红耳赤,连头都不敢抬。只能小心翼翼地揉着洛珩川的手臂,替他舒缓。洛珩川看他着急的样子,心里一暖,不忍叹息,一个抬手,将人抱住。   “珩川……”   “等我好了,就不会委屈你了。”他托着唐阮玉的后脑勺,双颊紧贴,呢喃中温柔渐浓。   唐阮玉反手拥紧他,几乎一刻都不想松手。   .利辛市局   巨大的投射屏幕上显现的是一条幽深宽阔的巷子马路。马路空空,几乎没有什么行人。马路两旁全是废旧破烂的建筑楼,颜色土黄呈灰,漆面斑驳,脏乱不堪。   周语朝坐在车内,在他左右的同僚纷纷低着头,所有人都在擦枪、装弹、上膛。个个动作利落,右手握住枪托,左手抵住保险栓,随着一声声清脆的声响,已箭在弦上。   周语朝面色冷峻,眼神冷酷。他伸出左手露出表来。   “对表。”表面上的指针在重叠交替,直指七点二十。   “检查通讯。”五六只手臂又齐刷刷地抬起,嵌在耳里的蓝牙耳机闪着白光,意味着充足的电量和良好的信号。周语朝转头看向车窗外,天色正暗,月亮被黑幕遮掩大半,模糊了边界。   “……”车门被悄然拉开,人如鱼贯而入呈一直线,火速逼向掩体后方。周语朝领头,他抬起右手作出分散的手势,身后即刻有两人从后方绕出,并以极快的速度攀爬上了对面的脚手架。仅仅一分钟后,周语朝的耳机里就传来了确认就位的语音。   狙击手占据了制高点,替他们守住了一个位置。周语朝循着小路带头潜入侧门中。所有枪口高举,投向同一个方向。侧门空间狭隘,几人挤在一起,呼吸紧摒,只能听见手表指针微弱的走动声。   周语朝的耳机突地一亮,他按下——   “语朝,马跃至到了。”   这个声音低沉,携着一贯的冷静与沉着,在无数次的行动中,这个人本来都站在自己这个位置上。   周语朝攥枪的手一颤,他稳了稳心思,眼神一凛,透露坚定。   “收到,哥。”   耳麦另一端连接着的洛珩川,正陷在沙发椅里。伤口迫使他的身体无法使力,人不能坐直,只能放低重心,尽可能仰躺。在他住院养伤的这段期间,他仍未放下案子。蒋殊文虽一再劝说,但洛珩川还是放不下心。周语朝了解他,更懂他多年的执念,所以他朝蒋局长开了口,请求他一同参与抓捕柏冉的行动中来。   洛珩川的身体其实根本没有出院的资格,就连请假外出都得到了医生的强烈反对。可他还是执意要这么做,即使冒着极大的风险。   洛珩川一瞬不瞬地紧盯着屏幕,手下意识地捏成了拳,甚至感觉不到隐隐作痛的伤口。   “马跃至,机会只有一次,为了你自己和你妹妹,不要让我失望。”洛珩川按下耳麦一字一句地说,他的虚弱被暂时掩盖,吸气吐字间都相当稳妥,让人听不出异常。   屏幕上的马跃至提着一个手提箱,正经过周语朝藏身的那扇暗门。随后,他刹住了步子。   “柏冉,我来了。”空旷的场中,一个人也没有。马跃至拎着手提箱的手被迫抬起又放下,他微微抬头眯起了眼睛。   “……”他听见了鞋跟踢面的声音,由远及近,然后逐渐被放大,越来越清晰。有人影顺着长高的路灯爬了出来,马跃至低头,看见了一只乌黑蹭亮的皮鞋尖。   接着人影一晃,避过了阴影,终于露出面目来。   “……”柏冉穿一件松垮的大外套,拉链包住脖子,人已瘦如柴骨,甚至让人心里发毛。他双手插袋,人不自觉地往后退,慢慢地又回到了背光处,脱离了狙击手的视线范围。   “东西我带来了。”马跃至往前走了一步,抬起了手里的箱子。   周语朝等人躬身曲背,只等一个瞬间。   柏冉连眼皮都没掀,他懒懒地打了个呵欠,然后努努下巴说:“打开我看看。”马跃至将手提箱放到地上,他蹲下,伸手去解锁,只听两声啪嗒后,箱子开了——   周语朝举手示意行动!所有人得令,纷纷将枪口瞄准了,手指已在板机周围徘徊。   “等等!”周语朝感觉耳朵一震,洛珩川那一怒喝硬生生拖住了他迈出去的脚,此时他离开柏冉的距离仅仅二十米。   洛珩川心口狂跳,屏幕上的柏冉已被技术部放大,洛珩川双目猩红,血压直线上飙,他甚至把握不住手里的立麦。   “……他身上有炸弹。”而枪炮的炸声几乎同时爆起,一刹白烟晃晕了视线,洛珩川撑着椅把倏忽站起!   “周语朝——!周语朝!你有没有事?!回答我!”   “二队从南边上到侧门,一队围堵,狙击手不动,确保马跃至的安全!”洛珩川的手紧抓着桌子边沿,以此来支撑自己不要倒下。刚才站起来的瞬间,伤口有明显的撕扯感,疼得他晃了晃,冷汗瞬浸前胸后背,他粘着手汗,铆足一口劲儿把这些话吼了出来!   “……我……x你……”马跃至扑倒在地,他被炸弹的巨浪冲甩出了很远。幸好先前穿了防弹衣,起到了些防护作用。他对于柏冉也够了解,料到他会下黑手,在爆炸前也心有准备,动作反应到位,只受了些轻伤。   “我没事,妈的,这畜生我不杀了他!”周语朝领着一队速往围堵,枪声连绵不绝,突然从四周八方都涌来了枪声,周语朝暗忖——这是拖延战术。立刻做出决定,让一组再拆分,他指挥着几人留下应付,自己带着剩下的人围堵柏冉。   “右拐上楼,直跑五十米,进那扇黑色铁门,堵住他!”洛珩川的脸上布满了汗,连说话都费力。但他仍然硬撑着,死死地盯着画面中的人。   他们真的输不起了。   “咣当!”一声巨响,铁门自身后被甩上,前路漆黑阴潮,扑面而来全是阴恻恻的风。周语朝往前继续跑,却在掠过一侧门后被人擒住了颈脖。   “……”   “周警官,好久不见。” 第四十八章   天花板似乎漏水了。水滴一颗一颗地晃荡着往下落,裹着生锈的气味冲向鼻腔。周遭光灭,黑天昏地,什么都很难看清。   “……”周语朝如芒在背,全身一僵,不得动弹。柏冉自后贴上了他,手从后往前绕,轻轻松松地卸掉了他手里的枪。   “你把枪放下!”   “柏冉!你不要乱来!”几支枪口纷纷对准了周语朝的方向,可柏冉藏匿在周语朝身后,完全没有暴露一星半点,这样一来,枪口便瞄不准目标。   “洛珩川自己不来,让你当替死鬼?”柏冉嗤笑一声,枪口被更加用力地一顶,周语朝眼角抽搐,脸色愈发铁青难看。他反手紧抓住柏冉的手臂,几近咬牙切齿地吼:“你他妈跑不掉的,今天你就到头了!”   “我发现你们警察的嘴,真他妈硬啊。”柏冉发出不屑的冷嘲,周语朝呼吸困难,颈脖发痛,他不得不后退,正因柏冉在拽着自己往后拖,他心里一凛,突然有了办法。   柏冉侧身匿在一狭窄夹缝,前后都再无掩体。想要出去,只有走出来。而一旦他跨出一只脚,就没了胜算。   只要他能将柏冉反拽出来。   周语朝抬眼看向离他最近的队员,对视之间,无声对穿。   “他来了。”周语朝收回目光,用只有柏冉听得到的音量说话。而此时他已经快被拖入夹缝中,只露出半条腿来。   枪口出现了极为轻微地晃动,情势迫在眉睫,机会只有一次。周语朝压根没有犹豫,右手握住枪口,左手同时反握住柏冉的侧腰,摒气躬身,拼尽全力将其拽拉甩出!   “砰!”“砰——”两声枪响同时而起,星火点子一瞬爆开,混在大量深红刺目的血河中。弹壳在半空中跃起,两下翻转后遂又落下。   两个人都倒了地。   “副队!”   “周语朝——”洛珩川几乎快撕破了嗓,枪声的威力震慑过大,反干扰器吱出刺耳的鸣叫。   “……”周语朝突然拧了拧眉,手指反射性地发颤,慢慢地才睁开了眼睛。   “副队,没事吧?!”他一动便觉头晕,几人拥上前扶了一把,周语朝摆了下手示意无碍。他微微低下头,地面血流漂杵,血色浓重。周语朝往前走了一步,他睨眼看地上的人——浑身都在抽搐,手扒拉着水泥地用力地划着印,他仍然喘着气,手指费力地蠕动。   “咚!”就在柏冉的指尖快要触到手枪边缘的刹那,周语朝眼神顿时尖刻,他单膝抵其上身,将柏冉的手迅速反剪,两簇冰冷的反光闪过,手铐擒住了他,终不得动弹。   “……”柏冉的身上有两处伤口,除了腰部,后背也中了一枪。就在刚才那一瞬间,分别有两个人朝他开了枪。   周语朝下意识地扬脖朝对面的高台看了眼,心里吁了一口气,隐隐紧张之外又透出一丝暖意。洛珩川还是做足了准备,在生死一悬间,同他打了个默契的配合。   “带走!”   眼见柏冉被带上了车,周语朝跟在身后出了废楼。   “哥,我没事。”信号逐渐恢复,白灯遂又闪烁,周语朝按了按,语气轻松。   “……曲身角度小了点,力度也不够了。办公室坐久了,手都不知道怎么伸了是吧?”洛珩川的声音清晰地钻入耳朵里,带着熟悉的微冷语调和调侃,周语朝嗤笑一声跟着说:“是是是,这不等您出院吗?您这icu一年得进好几回,也没得空啊。”   “臭小子,少贫嘴!快滚回来。”洛珩川不由地笑骂。指挥屏幕上的画面渐趋平稳,只剩几幢漆面斑驳的旧楼,在避了光的笼罩下竟还微微发黄。   洛珩川抬手摘下耳机,他揉了揉发烫的耳朵骨,将脸埋进掌心,随即很久都没再放下。   “珩川,你先回去,今天太晚了,你身体吃不消的。”洛珩川感觉肩膀一沉,他把手缓缓拿开,眼底已然通红。   “局长,我等周语朝他们回来。”   “等什么等!回来了也审不了,最快也得等明天。赶快回去!”蒋殊文犀利地剜了他一眼,语气不容商量,同时招来别组的同事去开车。   洛珩川还是不肯走,蒋殊文来了火,眼神一横道:“你这脾气怎么和洛巍彬一样!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洛珩川顿露迷惑,蒋殊文似乎想起那日在icu病房前被洛巍彬呛声的片段,羞辱感油生,怒气更甚。   “看什么?!你那天差点救不过来了,他还朝我发疯,又是砸墙又是骂人。等了一晚上等到你醒了,看也不看就走。这不是神经病嘛!”   “……”洛珩川的手倏忽紧握,拳头一偏差点没立稳。他匆匆地瞥过脸,呼吸随着胸口的起伏而发促。   “赶快回去啊,小沈在外头等了,你少给我出幺蛾子啊,省得洛巍彬又来烦我。”蒋殊文又念了几句才拂袖进了办公室。   洛珩川表情发懵,回过神来才匆匆忙忙地去翻手机,手指在屏幕上快速地打下一窜数字,却又犹豫了。   蒋殊文隔着百叶窗观察到洛珩川的表情,嘴角不由一佻。   .医院内   “洛队,我扶您上去。”小沈停稳了车,刚准备开门下车,洛珩川感觉制止他以示自己没事。此刻已近凌晨四点,灯光祟祟,显得有些诡诞。   洛珩川下了车,悄悄地进到医院。他是强行出院的,现在偷溜着回去,难免心虚。半夜三更都没乘电梯,洛珩川一路畅通无阻地乘到十楼,刚出了电梯门,伤口又开始撕扯着痛。洛珩川咬着牙,半倚着墙磨磨蹭蹭地挪着步子,就在他快要接近病房那一刻,只听一声严厉的低喝从背后响起。   “洛珩川!”   洛珩川手一抖,心脏跟着漏跳一拍。他抓紧扶手慢吞吞地回过了头——   “小玉!你吓我一跳。”洛珩川松了口气,肩头一松,结果疼痛不减,不由地倒吸气。   唐阮玉赶紧上前拉过他的手臂往肩上搭,两人一前一后费力地进了屋。   “伤口是不是撕开了?!”好不容易坐下,唐阮玉便急吼吼地去掀洛珩川的衣服。两人紧挨着,脑袋都快凑在一起。唐阮玉满脸心疼,一抬头就红了眼睛。   “没事,没裂开。”洛珩川忍不住摸了下唐阮玉的脸,唐阮玉不敢去碰纱布,只好用指腹蹭过边缘完好的皮肤,然后低着头不讲话。   洛珩川自知理亏,但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圆场。在他提出要去局里的时候,不仅是唐阮玉,就连蒋殊文都不同意。医生更是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不管谁劝,他都沉默地听着,也不反驳。随即逮着机会转头就跑。   唐阮玉固然是理解洛珩川执意而为的原因。只不过他太不舍得洛珩川,这一而再再而三地伤害、离开、失去,对唐阮玉来说几乎已是不可承受。   他也只想让洛珩川站在自己的角度,体谅一点他的自私。   因为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唐阮玉感觉身体一轻,再抬头,已被抱到了怀中。   “我错了,下次绝不这样了。”洛珩川把脸埋在唐阮玉的肩窝里,声音有些闷,但吐字清楚。过了一会,他见唐阮玉没反应,只好悄悄抬起头,偷瞄一眼又赶紧抱得再紧些。   “小玉,你别生气了。”洛珩川声音本偏冷,就算是软了口气,听上去也没多温柔。唐阮玉被他一刺,想到一颗心从早吊到晚,这人轻轻松松两句话就带过了,心里就更气了。想着想着,唐阮玉就抬手推了把洛珩川的肩。   洛珩川一怔,马上又笑开了低声道:“小玉,你这是袭警。”   “我打你怎么了?我不能打你吗?”唐阮玉的眼底全是被逼出的红血丝,眼下积累的黑眼圈厚厚一层,精神更是衰弱,一点声音就会惊醒。   “能,你小时候也打我啊。”洛珩川捋开唐阮玉额前垂下的散发,突然前倾吻住了他的眼睛。   唐阮玉眼皮微颤,睫毛发抖,反射性地闭上了眼睛。洛珩川的吻轻柔,连绵,又透着无限的留恋。他捧起唐阮玉的脸,每个吻静寂无声,可辗转过的每寸地方都泛着滚烫。   洛珩川快要忍不住。   唐阮玉慢慢地睁开眼睛,氤氲布透眼前,他却看得真真切切。   洛珩川的吻快逾过安全界限,终是那丁点理智牵制住了他。他们的呼吸同时刹住,思绪同荡回某个节点。   “我想回家。”洛珩川重重地叹了口气,心里又躁又无奈。   “……你还得住一阵呢。”唐阮玉恨不得挖个地缝钻进去,头都快埋进膝盖,手无措地绞着袖子边儿。   洛珩川仰躺着望着天花板,似乎是绝望了。就在唐阮玉以为他睡着了的时候,洛珩川突然从后拉了拉他的衣角。   “小玉,我抓住他了。”   唐阮玉一僵,又蓦然回过头,洛珩川转过头看着他,表情交织复杂。   “快四年了,我每一天都在预想今天。在今天以前,我都没有原谅过自己。如果那天我没有来找你,车祸发生的时候,只要死我一个就够了。”   唐阮玉张口想说话,洛珩川却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   “你替我受的罪,我要讨回来。”洛珩川眼角发酸,眨眼间视线开始晃动,变得模糊。唐阮玉揽过洛珩川的肩,并抬手覆住他的眼睛。   “到今天为止,都过去了。珩川,都过去了。今天过后的每一天,你都不必心惊胆颤,心怀愧疚了。我从没怪过你,你也要放过自己。”唐阮玉抵着洛珩川的额角,紧紧拥着他。洛珩川双肩发颤,无声地啜泣着。   其实他和洛珩川从很小的时候就捆绑在了一起。一同上学,一块玩耍,;长大了因意外共同生活。相似的家世,雷同的命运。他们早在不经意间融入了彼此的生命,等到今时今日,其实是必然。 第四十九章   洛珩川又足足在医院里躺了半个月,每天每夜都挠心挠肺。唐阮玉几乎也快在医院住下了,总是枕着枕着又贴上了洛珩川的手臂。洛珩川菩萨叹气,觉得再待下去,他就可以削发成佛。   “……医生,我明天是不是能出院了?”洛珩川双目无神,下颚紧绷着面无表情。医生几乎隔三差五就要被他烦上一回,身心皆已出现强烈抵触,同样亦是一副冰冷冷的面孔,嘴唇冷漠地吐出几字。   “早上就出吧,能下地就别占着床位了。下午有人要住进来。”医生毫不客气地掀下洛珩川的衣摆,转身就走。   洛珩川的眼睛倏忽一亮,像充满电格的手机,又恢复了元气。   “小玉!明天早上就能回家了!”唐阮玉刚一跨进门就被洛珩川从身后抱住,他心一惊,赶紧回过头,眉头一瞬就拧在了一起。   “啊呀,快把鞋穿!怎么下床了?!”唐阮玉去掰紧扣着自己腰的手,又是拽又是哄得才让洛珩川重新躺回去。   “我没事,一点都不疼了。”洛珩川解开病号服下排的纽扣,将侧腰露了出来——爆破造成的伤口创面占据到了胸骨,严重程度趋向三级。纵然有了心理准备,但亲眼目睹的瞬间,冲击力仍有天摧地塌的力道。   只一眼,唐阮玉就哽噎了。   “……”洛珩川松开了衣摆,继而将人拉到胸口紧拥。   “看着吓人罢了,真的没事。”唐阮玉伸出手环住洛珩川的脖子,一撇头眼泪就掉了一半。   “这个疤看着特别像你画的那些山。”洛珩川又掀开衣服瞄了眼,结果被唐阮玉打了记手背。   “……我画得才没那么丑。”   “啊?你嫌弃我啊?”洛珩川拖长了尾音,他微微松开了唐阮玉,背过身去遮掩一闪而过的黯淡。   唐阮玉立刻慌了神,张嘴都结巴。他见洛珩川一动不动,更是手足无措。   “珩川,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怎么会嫌弃你……我是说……我……”唐阮玉越心急越说不出话来,脸涨得通红,刚才的眼泪还在眼眶打转,这会儿就要掉下。   “……小川。”唐阮玉小心翼翼地贴近洛珩川,手试探性地揉着他的手臂,然后将额头抵在后肩,声音愈发轻小。   “……”洛珩川猝然翻身,无限逼近,唐阮玉刹那屏息,就连眼睛都不敢眨。洛珩川不着痕迹地盯着唐阮玉的嘴唇看,他的眼光难分难舍,几秒过后,他拉开了距离。   “我开玩笑的,小玉,别往心里去。”   没想到唐阮玉一点都笑不出来,他睁着通红的眼睛,眼泪一刻不止地落。这会换洛珩川慌了,他笨手笨脚地替人抹泪,却一再被拂开。   “小玉,你再推我,就真得疼了。”洛珩川放软语气,从背后抱住唐阮玉,脑袋一歪,就枕在肩上不肯放。   唐阮玉这才瞥过头生硬地说:“……谁推你了。”   洛珩川低低地笑,他收紧手臂摩挲着唐阮玉的手。   “小玉,跟我回家住好不好?”洛珩川稍稍转了下脸,嘴唇无意蹭过唐阮玉的颈脖。唐阮玉缩了缩身体,感到颈脖发烫。他反握住洛珩川的手,抚过厚茧。   唐阮玉将自己的手张开,与之十指紧扣。   “好。”   隔日一早,老麦就和柳静妍一块来了。洛珩川没再麻烦局里的同事,他和蒋殊文打了个电话后,就去办了出院手续。   “小玉,你东西多不多?我上去帮你一起搬。”洛珩川和唐阮玉坐在后排,眼看车子快开进小区,洛珩川突然问道。“你省省力气啊,要去也是我去。”老麦瞥了眼后视镜,将车停下。   “我没什么东西,就拿些替换衣服和画具。其他东西下次再拿吧。”唐阮玉本已和洛珩川离得很近,说话的档口又凑得近了些。   “我自己收拾下就好。这里是老房子没电梯的,走上去会累。”他悄悄地握了下洛珩川的手,洛珩川差点说自己来过,话到嘴边险险地咽了下去。   “我也去帮忙。”柳静妍也跟着下了车,她的视线在两人之间徘徊了几个来回后,突感微妙。   唐阮玉掏出钥匙将单元门拉开,三人前后进门,柳静妍走在最里侧,途径底楼那生锈的铁栏房,她忽然忆起前段时间来这儿送东西——洛珩川昏倒在地的场景。   她心里咯噔一声,直觉上涌,忽然明白过来。   终于踏进家门,唐阮玉示意老麦替他将画架搬下楼。   “静妍,能麻烦你和我一起理下衣服吗?”唐阮玉自卧室里探出脑袋,柳静妍刹那回过神来,赶紧应好。   柳静妍快步走进房内,她将衣服从衣架上取下,随即折叠起来。唐阮玉背着身蹲在地上整理画笔,柳静妍一眼看见他脚边的那盒颜料,心口突然强烈一跳。   “小玉……珩川来过这儿吗?”柳静妍系完最后一粒纽扣,抬眼看向唐阮玉。   “没有。”唐阮玉拎起那盒颜料,将其小心地放进箱子里。   手中的衬衫微皱,刚系好的纽扣又跳脱。柳静妍赶紧低头,手忙脚乱地重新系上。这个动作恰好被唐阮玉看进眼里,柳静妍紧张之余,根本没有留意到唐阮玉已经走到了身边。   “我来吧。”唐阮玉突然伸出手,柳静妍吓了一跳,脸上的表情来不及掩饰。   “怎么了?”   “啊?没什么没什么。”柳静妍知道自己失态,手上的动作就动得更快。   唐阮玉垂下了手,没再追问。待收拾得差不多了,他转头去到厨房,想将冰箱里的存货一并带走,否则过了期都是浪费。   冷气扑面而至,唐阮玉闭了闭眼,他将东西一一拿出。突然,他手一缩,被冻过的玻璃瓶更添凉意,他凑近一看——是一罐梅林果酱。   “静妍,上回忘了问你,果酱在哪儿买的?我听说它家停产了,好多店都没得卖了。你竟然买到了。”   柳静妍凑近一看那罐头包装,觉得陌生。   “我没买过这个呀,我都买的丘牌。”   果酱盖拧出细微的声响,虎口顿红。柳静妍没意识到这句话有什么问题,她站起来,将最后两件衣服塞进行李箱里。   “小玉,差不多了……”柳静妍将箱子扣上锁,回头一刹只见一双正竭力克制、仍隐隐发抖的手。   唐阮玉缓缓掀起眼皮,底部死水微澜。   “……他来过,对不对?”   洛珩川窝在车内有些闷,他下车企图透气,刚走到单元门前,唐阮玉已经和柳静妍下了楼。唐阮玉提着一个行李箱走得有些慢,洛珩川见状,忙不迭一个健步上前,结果有人先他一步。   “……”唐阮玉手一空,重量马上就被分走了。他抬颚,顿露笑容。   “展青,你回来了。”洛珩川亦循声看去,他空落的手慢慢地垂了下来。   展青单手轻松地拎着箱子,替唐阮玉放到车的后备箱里。他弯身的瞬间,肩上的画桶就跟着滑落。   “小玉哥,你是要搬家吗?”   唐阮玉点点头,展青惊诧地张了张嘴,脸上划过落寞。   “那我还能找你改画吗?小玉哥。”展青将画桶褪下,有些踌躇地瞄了眼唐阮玉。唐阮玉朝他伸出手,莞尔一笑。   “当然。”   展青兴奋地将画桶递了过去,手不经意地碰过唐阮玉的手背,交错刹那,他的眼神在无意中透露出柔情。   “那麻烦小玉哥了,随时打我电话,我过来取。”   转身瞬时他撞上了洛珩川的肩。展青反射性地后退一步,这才注意到洛珩川。   “不好意思。”他和洛珩川差不多高,视线基本持平。洛珩川迸发而出的目光带着惯性的审度。他眼神稍冷,瞥过展青面孔的动作虽不经意,但犀利尖锐。展青心里跟着一凛。   “没事。”洛珩川微微侧身让他先走,擦肩而过时,洛珩川已经在心里有了大致判断。   “珩川,走吧。”老麦喊了声,洛珩川这才弯身上车。   回程路上,气氛有些微妙。唐阮玉抱着画桶看着窗外,似有心事;洛珩川也没怎么说话,时而拿出手机回些工作电话。除此以外,也没有主动和唐阮玉搭话。两人本来紧贴的身体有了一丝缝隙。   手机屏幕蓦地一亮,洛珩川点开消息——竟是柳静妍发来的。   “他刚才问我,你之前是不是来过这里?他知道了。”紧跟着是一个尴尬的表情,洛珩川并未抬头去看柳静妍,他沉默地低着头,手指在几个字眼边犹豫一番后,敲下了一窜字。   “没事,上回还要谢谢你。”   屏幕呈暗,洛珩川扭头去看唐阮玉,忽涌心疼来。   .洛珩川家   洛珩川本以为一推门,家里是成堆的垃圾。结果出乎意料地干净。   “我来吧,你去躺着休息。”唐阮玉拒绝洛珩川的帮忙,催促着他进屋。洛珩川站着没动,唐阮玉始终低垂着头,气场明显削弱。洛珩川无声地叹了口气,他绕过满地的衣服,走到唐阮玉身后。   “珩川!”唐阮玉惊呼一声,双脚腾空,他紧抱住洛珩川的颈,生怕摔下去。   洛珩川几个跨步抱着唐阮玉进了房,房门随渗进的冷风,轻轻地关上了。   “珩川!”唐阮玉面红耳热,挣扎着就要起身。可他被洛珩川紧紧扣住,根本无解。洛珩川拱手,用骨节抚过唐阮玉眼下的疤,他眼波微澜,温柔至极。   “又生我气了?”   唐阮玉摇摇头,但难过一览无遗。洛珩川抵住他的额,将声音降得再小些。   “那怎么了,能告诉我吗?”   洛珩川在讲话的技巧上,多数是从审讯上得来的经验。他很清楚该如何攻破人的心理防线,用最快最有效的办法。   但他不舍得这么对待唐阮玉。不管是何种手段,他都不会用在唐阮玉身上。他希望面前的人是完完全全地信任自己,愿意交付自己。   即使他已经知道原因,也希望由对方亲口告诉自己。   唐阮玉快速地揉了下眼睛,才揪紧了洛珩川的领口。   “……上个月静妍来看我,带了好多东西。有我喜欢的梅林果酱和颜料罐。其实……都是你买得对不对?”唐阮玉感觉呼吸困难,喉咙一吸气,鼻腔就跟着酸。   洛珩川抬手覆上唐阮玉的背,一下又一下地安抚着。   “为什么猜是我买的?”   “你还不承认!我都知道了!”唐阮玉蓦然抬头,情急之下脸都被逼白了。   “那天你给我打电话,我说我不在家……还对你说了……”   “静妍说……”说到后面,唐阮玉如鲠在喉,每字每眼都像把枪,弹孔都打在自己身上。他追悔莫及,不敢回想当时场景。心脏抽痛强劲,他不得不抬手掩面。   “小玉,我以前那样过分地对你,我压根也不敢想象你当时的心情。甚至当时……你还要强迫自己看着我……爱别人。”往事不堪入目,苦痛上涌,他将人拥得更紧。   “我做错了很多事。远没有你爱我这样伟大。”   “但我知道你要的不是亏欠和愧疚。从前我不能给你的,现在我都能给足你,未来也一定有。我爱你。”   唐阮玉一刹那便闭上眼睛。洛珩川的嘴唇柔软,微微起皮的干燥,在辗转反侧的同时发出暧昧的摩挲。唐阮玉微微张嘴,舌尖顿时被攥住了,口腔呼进了洛珩川的呼吸。唐阮玉用鼻音撒娇,他心跳超速,快要跟不上洛珩川的速度。外唇由轻咬过渡为重噬,吻渐渐游离,落到耳后。   “唔……啊!”唐阮玉不得不仰脖,他被放倒,喉结被锁定,由舌尖舔舐过再啃咬,感受酥麻微痒。唐阮玉微微睁眼,继而后背一凉,探入了一只手。   这只手抚过的每寸皮肤都撩起了火,由腰带到前胸,他的衣服被解开了扣。   洛珩川的喘息带着克制,他俯身叼住薄衣掀开,冷白的皮肤一览无遗。洛珩川凑近细看——那透着淡香的肌肤下青蓝色的血管正在起伏。   唐阮玉已经在颤抖。   “唔……珩川!”唐阮玉倏忽睁眼,他惊得几欲坐起,单手去抓洛珩川的手腕,而连接下的下体已经被洛珩川攥在手。   “小玉。”洛珩川倾身,鼻尖蹭过唐阮玉的嘴唇,再度撬开。唐阮玉已经赢了,湿润的水已经从顶端渗出,每随着洛珩川时轻时重地把弄,而愈发湿润。   “……小川……”唐阮玉的皮肤由白转红,洛珩川用膝盖将其的大腿分开,他躬身抓紧唐阮玉的大腿根,吻从那里开始,随后延长距离。   “不要!”被单瞬皱,几乎要被撕破。洛珩川却含得更深了。   洛珩川的口腔湿润温暖,他技巧性地避开牙齿,只用上颚及舌头包裹,水从嘴角垂涎,混着透明连丝的线,水声滋滋,充满色情与挑逗。   唐阮玉开始剧烈颤抖,甚至趋向痉挛。他打颤着大腿,性器变得越来越硬。   洛珩川也发了汗,衬衫还粘在自己身上,他还没解开衣服。   “……”唐阮玉猛地蜷腿,两根手指一并伸了进来。而内壁足够软,嫩肉在指尖的挑逗下流水猖狂,混着粘稠的透明液体在欢迎着洛珩川继续。   洛珩川的呼吸早已紊乱,不过一直在忍。他抽出手,然后动手抽走了皮带。   “唔……”混着冰凉的润滑剂先行进入,唐阮玉的眼神已快打结。他下意识地夹紧洛珩川的腰,然后伸手讨要拥抱。   洛珩川捞起他的腰将他抱住。   “唔……”   “……”进入的刹那,两个人都发出了喟叹。   “抱紧我,小玉。”洛珩川侧头吻住唐阮玉的耳垂,似哄似诱。   唐阮玉快化成一滩水,他贴紧住洛珩川,臀部被托起,一度贯穿。   “啊!”唐阮玉不得不夹紧屁股,洛珩川的抽动速度开始加快,性器互相摩擦,快感上升,唐阮玉快要下坠。   “……”唐阮玉被迫下跪在床,吻还没来得及安抚,粘稠的液体已经蹭过腿根滴到床铺。   “啊!——”唐阮玉哪里跪得住,他一再摇晃,疼痛与快感复杂交替,他终于痛哭出声。   “不要……”   “不要不行。”洛珩川拧住唐阮玉的乳头微微转动。侧腰伤疤微凸,粗粝不平的触感刺激着唐阮玉,他就要射了。 第五十章   唐阮玉稍许一动,酸痛就顺着腰后袭来,连带着双腿都无法抬起。   “……”他迫使自己睁开眼睛,视线范围内出现了洛珩川。他背着自己站在穿衣镜前,后背敞露,还没来得及换上衬衣。不止是侧腰,后腰、肩胛骨,几乎每块区域都留有旧伤疤痕。颜色晦暗,略显狰狞。趁着唐阮玉眨眼的瞬间,一团黑迅速掠过,覆盖住了全身的伤。   “醒了?”洛珩川正系着扣,抬眸一瞬盯着镜子里的牵起嘴角。   唐阮玉偷看被抓包,顿时红了脸。他缩了缩脖子,将自己藏进被子里,迟疑地应了声。   洛珩川又从衣架上取下警服穿上,他抬起手腕细心地整理。余光瞥见下巴处渐冒的胡茬,顺手拿起了电动剃须刀。   “今天应该不用加班,晚上回来陪你吃饭。”床边突地一凹,唐阮玉的心口一阵狂跳,他没穿衣服,便连胳膊都不好意思伸出去。   洛珩川微微仰脖,好让剃须刀刮到位。他的喉结不免因吞咽而动,模糊中显现的姿态与昨晚某刻的神态如出一辙。   “……”唐阮玉忍不住偷偷拉高了被子掩住自己的口鼻。   “下午我约了展青给他送画。碰完面就回来。”唐阮玉蒙着被子讲话,声音闷轻。   洛珩川的眼神不动声色地一变,但手上的动作照旧。他耐心地等剃须刀走完一圈,才按掉开关。   “……干嘛!”洛珩川的脸猝然贴紧唐阮玉,后者一吓,差点张嘴咬着被子。   “胡子刮干净了吗?”   唐阮玉只探出了十个手指头,指甲嵌抓着被套边儿,拧出一道道皱印。   “……看…看不清。”   洛珩川丝毫未退,他按住被子,上身微倾,鼻尖无意地蹭过唐阮玉的。   “那你摸一下。”唐阮玉连指尖都发烫,指甲盖红透了,一触到洛珩川的下巴,手都抖。   “干净……很干净。”唐阮玉不过碰了一下就触电似地缩回手。洛珩川若无其事地站了起来,顺势低头调整了一下领带。   “那我去上班了。”门刚被拉开,洛珩川又突然回过头:“小玉,出门前给我打个电话,我替你叫车。”   唐阮玉循声转过头,他快被被子闷出汗来,一双眼睛随着紊乱的呼吸而眨巴。   .利辛监狱内   审讯室里灯光忽隐忽现,昏黄之下透露出鬼影幢幢。柏冉始终低垂着脑袋,他歪着脖子,宽大的囚服罩在身上。他的脸躲在灯后,只有紧锁着双手双脚的镣铐折出些光。   “吱呀——”门被缓缓推开,椅子一并发出了拖地的声音。柏冉僵硬地抬起了头,他的眼神悄无声息地剜过面前的人,他微眯眼睛,怨毒与邪一并迸射,并随着扣着的铁链发出躁动。   洛珩川拉开椅子坐下。他两手空空,甚至连记录本都没带,连样子都懒得装。   他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抽出一根来叼到嘴里,接着微低下巴,就着火点着。洛珩川把烟盒往桌上随意一放,吸呼之间,速度不紧不慢。   柏冉盯着洛珩川抽烟的动作,忽然做了个夹烟的动作。白烟成堆浮到空中,洛珩川因辛辣的刺激而点烟,烟灰落到烟灰缸里,他顺手转了转,将香烟捻灭。   柏冉反应过来,缩回了手。眉心一拧,突露狰狞。   “没什么事儿,就是来告诉你一声。审判下来了——是死刑。最高法会在七天里核准日期。”洛珩川抬手拂过桌面,烟盒就被掳走。马丁靴点过地,他就站了起来。   柏冉的脸顿时扭曲成,眼珠都快夺目而出,他愤恨地瞪着洛珩川的背影,面色瞬变,突然剧烈地挣扎!   “我不可能被判死刑!我要上诉!”镣铐撞在椅脚碰出巨响,审讯室的门猛地被拉开,冲进两名警卫,他们一涌上前,死命地扣住他的肩,将其按下!   “你老实点!”   “洛珩川!老子外头还有人!还是能弄死你!”柏冉龇牙咧嘴,不停地挥动着手臂以驱赶阻着他的人,他瞪红了眼,嘶声力竭地吼,额角青筋被逼得凸爆,大半张脸被阴毒所陷,叫人汗毛凛凛。   洛珩川半只脚都走了出去,闻声刹住了步子。他侧过脸扫了正在发狂的柏冉一眼。他不过微掀眼皮,目光竟不及平日一半凛厉,而是流露出淡薄浅显的怜悯来。   洛珩川什么都没说,只在一瞥后收回了目光。   而这一击却戳中了柏冉最痛的那根神经。让他溃不成军,一瞬间土崩瓦解。   “嘭!”关门声在身后骤响,隔绝了一切。洛珩川侧目,迈开腿施施然地离开了。   .夏朵咖啡馆   唐阮玉抱着画桶推门而入,侍者刚要开口询问,唐阮玉便感觉手腕被人轻搭住了。   “小玉哥。”唐阮玉几乎是反射性地将手抽走,他明显被吓了一跳,脸色都有点不太好看。   “……展青啊。”展青改搭住唐阮玉的手臂,这回他不好再拂开,只能由着展青拉着入座。   展青翻开菜单贴心地报起饮料名,才说了两个,唐阮玉就适时地打断道:“我喝热巧克力就行了。”再被追问其他,唐阮玉一概摇头。   “画改好了,我只动了极少一部分,你进步很大。”唐阮玉将画桶搁到桌上,往展青的方向推了推。   展青伸手去接,手指再度有意无意地触碰过唐阮玉的。唐阮玉抿了抿嘴,没在意。   饮料正巧端了上来,唐阮玉空着的手有了着落。展青没有立刻将画抽开看,他拾起银勺搅了搅咖啡,品了一口才开口。   “小玉哥,这边的房子你不打算再住了吗?”   唐阮玉一愣,随即摇了摇头:“不住了。”   展青垂眸,咖啡杯里的拉花被银勺搅坏了,紧跟着的是眼底一闪而过的失落。   “那……上次说教我改画的事儿……还作数吗?”展青问得迟疑,一只手揪着袖子,手指不安地蠕动。   唐阮玉的手被冻坏了,他环着茶杯捂手,还没来得及喝一口。   “作数呀。你看你什么时候空,提前和我说就行。”   展青猝不及防地抬头,他脱口而出道:“那周四下午行吗?我正好没课。”   唐阮玉笑着点点头,他举杯抿了口热巧,奶泡沾上嘴角,自己浑然不知。   “那我顺便再买些吃的给你送来。那个梅林果酱,后街超市进货了!”展青雀跃的语调全然无法掩盖,他的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唐阮玉,面色渐渐红涨。   手机屏幕蓦地一亮,唐阮玉忙不迭地按下接听。耳朵刚一凑近,表情顿时柔和,他腾出一只手来来回回地摩挲着杯沿。   他全然忘了对面坐着的人。   “对不起。”唐阮玉终于收了线,他抬头朝展青抱歉地笑笑。   “不用啦,我现在不是一个人住了。上课我们就约这儿吧。”   展青还来不及追问,笑容便随着推门而入的人戛然而止。   “小玉。”洛珩川从身后自然地揽过唐阮玉的肩。唐阮玉反手握了下他的手,嘴角微荡。   “来啦。”   洛珩川抬颚,视线与展青在刹那相撞,电光石火间,一方猛生警惕,一放则淡然瞥过。 “这儿不能停车,监控特别多。”洛珩川仍站在唐阮玉身侧,没有入座。他微微倾身同唐阮玉讲话,声音不大,但也足够能让对面听清。   “……那……小玉哥,我们周四再见吧。”展青听出了言下之意,他牵强地扯了扯嘴角,率先站了起来。   唐阮玉点了点头也顺势站起来,他习惯性地去挽洛珩川的胳膊,洛珩川垂臂反捉住他的手指。   到了车边,洛珩川拉开副驾驶座的车门,他体贴地将手置在车门沿,避免唐阮玉磕碰。待唐阮玉上了车,他又附身为他系上安全带。   “要捎你回家吗?”洛珩川关上车门才回过头问展青。   画桶似乎很沉,展青两只手抱着都止不住地下滑。这会儿又差点落到地下,砸到脚背。   “不用。”他答得生硬,笑意全消。   洛珩川倒是好脾气地一笑,自己绕回了驾驶座。   “拜拜,展青。”唐阮玉按下车窗玻璃,朝着他挥了下手。同时汽车发动声而起,卷起的尾气携着轰鸣声一并而来。   洛珩川单手推了把方向盘,目光瞥过后视镜里的某个人,喜怒难辨。   “珩川,我们去哪儿吃啊?”唐阮玉趁着洛珩川踩下刹车的空档,转头看向他。   洛珩川伸手刮了下唐阮玉的鼻子,缩回手的瞬间又松开了刹车。   “我买了些菜,都是你喜欢的。回家我来做,好不好?”唐阮玉眼底亮闪,目光一寸不移地望着洛珩川,他喃喃自语地应好,心跳随着窗外渐渐快移的景色而动。   车子载着他们飞快地跑,待拐进小区里,两人又相互攥着手上了楼。   “珩川,我来帮你。”唐阮玉正挽起袖子打算洗菜,洛珩川就从后环住他,半抱半哄得将人带出厨房。   “你坐着休息会,我马上就好。”   “我刚喝了饮料也不饿,起来消化下嘛。”唐阮玉还要撑着沙发站起来,结果下一秒,便被洛珩川技巧性地锁住了手。   “……你都没和我去过咖啡馆喝饮料。”洛珩川的气息愈近,近到在嘴角徘徊。   唐阮玉背抵沙发,不得不仰起脖子,露出白皙柔软的颈脖。他望着洛珩川,不知道哪来的莫名紧张,迫使他吞咽口水。而张嘴的一瞬,嘴唇便被贴住了。   唐阮玉的背脊蓦地一僵,电流般地酥麻感已经从脚底上窜到了脑门。   “唔……唔……”洛珩川的吻湍急,如浪如海扑涌而上,他轻易地撬开唐阮玉的牙关,卷住他残留着巧克力味的舌尖。他不如昨日温柔,呼吸急促,力道带着无法冲破的强硬。但又能在关键档口,给予自己换气的瞬间。   “珩川……”唐阮玉逐渐滑落,躺到沙发上。洛珩川覆上他,低头含住领口的纽扣。洛珩川探出牙齿含住一颗,衣服渐湿,洛珩川扣着唐阮玉腰的手愈发地紧。   “……”纽扣一颗颗崩落,落到地毯上无声无息。连带着舔舐过的胸口、肋骨、侧腰都逐渐变粉。   “唔……”唐阮玉张开腿迎合着洛珩川的腰,洛珩川衣着整齐,警服一丝不乱,就连胸章都别得有序。他附身,用冰凉透顶的胸章贴住已经发肿的乳头。   “不要……”酥麻又刺激的快感刮蹭着立挺的乳头。胸章外形放正,蹭过的瞬间还隐隐发痛。   “小玉。”唐阮玉的裤子已被褪到脚踝,他难耐地动,裸露的臀部碾过绒面沙发,白得过分。   “嗯……小川。”他的臀被握住,不重不轻地捏过后,洛珩川抱起了他。唐阮玉还没反应过来,只觉得眼前一黑,眼上被冰丝丝的触感所覆,他只感觉到眼皮一紧,突然什么也看不见。   洛珩川解下了领带,蒙住了他的眼睛。   “我要脱衣服了,但我不想你看见我的伤。”洛珩川含住唐阮玉的耳垂,反复舔弄,粘腻的水声已经流连至锁骨,他先是轻轻地咬,随后又加重力气,叼着那存嫩肉刁钻地咬。   他拉起唐阮玉的手引着他去解衣扣,警服笔挺,胸章、肩章、刺绣一一被唐阮玉抚摸过,他再探进衣服下的肉身,下腹即刻紧缩——那是一种本能地强烈渴望和企图。企图被这幅身体操弄,贯穿,再顶破。   “小玉!……”洛珩川刚一松手,没想到被唐阮玉含住了。他蒙着领带,视觉上更是受限。他凭着本能靠近,然后张嘴吃进去。   “唔……”唐阮玉的口腔被充满了,嘴里的愈发硬挺胀大,他吞吐困难,但又不愿松嘴。他笨拙地舔,含住顶端又吃到下面,喉底发出呜咽的呻吟,他伸手付出,嘴里渐渐难以承受,口水顺着嘴角淌下,滴到手背。   洛珩川仰脖呻吟,汗从额发,他抓紧了唐阮玉的手,与之十指紧扣,眼波撩动,情欲操纵着理智。   “啊!啊……”唐阮玉双脚一悬被抱住,一个翻身已被洛珩川抵在了墙上。   “啊!”唐阮玉的指甲在墙上划出白痕,他的臀部被掰开,洛珩川将手指递到唐阮玉的嘴边,唐阮玉张嘴就喊,洛珩川搅动着手指,水很快湿润了他,洛珩川借此不费吹灰之力地插了进去。   唐阮玉一下夹住了臀,他的大腿还抽在筋,可后穴被胀满滚烫,他根本无力拒绝。   洛珩川动了起来,性器夹杂着内壁里的肉打出色情的声音,每每进入又退出一点,再加重力气一插到底。   “珩川!……”唐阮玉想要去扯领带,可是他抬不起手,呻吟支离破碎,可一声高过一声。   “叫我什么……”洛珩川声音沙哑至极,抽动的速度愈发快速蛮力,唐阮玉连头皮都要发麻,他摇头,失禁的感觉快要上涌。   “珩……啊!”前列腺被顶到了,唐阮玉几欲下跪,尿意强烈,他撑不住了。   “小……小川哥哥……”他泪流满面,混着那滩白色的污浊一并吞下。 第五十一章   展青惴惴不安地坐在位子上,他时不时地往门口探头,拉门时而被拉开,进出的人无数,却没有他想见的那一个。   唐阮玉迟到了。   墙上的挂钟不知绕圈走了几回,手机亦没有响起,没有一个来电。   展青终于按耐不住,抓起手机将号码拨了出去。   “……”门口的铃铛再度响起,展青闻声抬头,肩膀骤然一松,明显吁了口气。他倏忽站了起来,急吼吼地迎上前。   “小玉……”展青刚喊出两个字,只见唐阮玉正回头,朝着那辆黑色牧马人挥手。牧马人闪着黄灯,车轮调转了方向逐渐离开。   他的脸色又不自觉地变得僵硬。   “不好意思,临时……临时有点事就耽误了时间。”唐阮玉快把脸埋进围巾里,脸颊烫成了火烧云,连眼皮都不敢掀。   “没关系,我也才来。”展青忙手忙脚地替唐阮玉拉开椅子,又主动拎过他手里的工具盒。   “我们开始吧。”唐阮玉极其熟练地拧开盒扣,将东西一一取出,他铺开画纸,上身几乎要扑在桌上。围巾顺着他前倾的动作稍有松动,露出侧颈上几点明显的红紫印记。   铅笔突弯,向着手掌内侧凹陷下去。笔尖也猝然失控,在空白的白纸边缘上拉出了一道痕。   之后的时间里,展青连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唐阮玉全神贯注在画纸上,嘴里柔声细语,讲解十分耐心。浑然没有意识到展青的不对劲。他低着头,抬指将多余的墨色抹开,纤白的指腹边缘立刻沾了色。   “……小玉哥,等会我请你吃饭吧。”   唐阮玉仍未抬头,他将最后一笔添上,过了好半晌才喃喃道:“不用啦,我回家吃饭。”铅笔彻底没了支撑力,半裂着掉在了桌上。   唐阮玉终于抬起了头。   对面的人垂着头,十指紧捏,指甲深嵌进掌心。嘴唇颤抖几下,压抑着要从胸腔憋出。   “……今天是我生日,能……陪陪我吗?”   唐阮玉无声地张大了嘴,手上的动作被迫暂停。展青抬手飞快地抹了下眼角,继而勉强地扯出笑容。   “……没事,你要急着回家的话,我现在就送你回去。”展青率先站了起来,遂收拾起桌上的东西。唐阮玉迟疑地抿了下嘴,牙齿咬过下唇,手指也跟着绞在一起。   “……对不起啊,展青。我不知道。”唐阮玉不安地抓着桌子边缘,他下意识的看向展青,突然心生歉疚。   自己住在郊区小区那会儿,展青竭力照顾着自己。买菜、缴费、换灯管,日常的琐事很耗费时间精力,也亏得有他帮忙,很多时候才不觉得狼狈。   自己也没找个机会好好谢过他。   唐阮玉将手指一根根地从桌沿边撤下,然后轻轻地搭了下展青的肩。   “我请你吃饭,你想吃什么?”   .高铁上   临近下班高峰的高铁车厢里攒满了人头。唐阮玉汗不敢发,抓着扶手的手指都变得黏湿。展青拉着他的手腕,引着他往前走。展青走得快,步子迈得大,唐阮玉跟得吃力。时不时与旁人摩肩接踵,连带着不畅的空气,掐着唐阮玉的气管。   “嘶!”过道狭窄,不免碰撞。唐阮玉本好端端地走着,突然有人站起搬行李,行李箱不慎刮到了唐阮玉的肩,疼得他抽气。   “大概一个小时就能到了。”展青没留意到唐阮玉吃痛的表情,他靠窗坐着,眼神投向车窗外,难掩兴奋。   唐阮玉抬手揉了揉肩,微微拧眉。他甚至没有靠着座椅,只是勉勉强强地沾了座。他局促不安至极,心跳难以自控,呼吸逐渐紊乱,他感觉后背不舒服,衣服似乎都被浸湿了。   他没想到展青要带自己去瑞春市。展青说很久没回瑞春,特别想念那儿的桂花拉糕。唐阮玉话都说出了口,又不好再拒绝。   好在瑞春就在利辛的隔壁,高铁四十分钟便能到。   唐阮玉虽心惴惴不安,但还在拼命抑制情绪。他摸出手机打电话,许久的盲音过后,洛珩川并未接起。   唐阮玉想起他说今天要开市会,便匆匆地掐断了。   就吃个饭,费不了多久时间,早点回家就好。唐阮玉将手机揣进兜里,心慌的感觉稍许退下些。   .会议室内   洛珩川不着痕迹地挪了下位子,久坐后的腿都变得麻痛。重伤过后的侧腰不能长时间负重,在会议桌前躬身久了,侧腰就开始隐隐作痛。   局里临时把他们招去市里开会。进会议室前还统一收走了手机。洛珩川悄悄地撩开袖子,露出手腕子,他垂眸瞥过表面,时间已经将近七点。   而台上的领导似乎没有结束的迹象,仍在滔滔不绝地讲。洛珩川开始心生不耐,一支笔夹在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着记录本。   “……妈的,我快饿死了。”周语朝就坐在洛珩川的右手边,他表面带笑,声音却是咬牙切齿。   洛珩川用手肘碰了下周语朝,低头佯装记录,随即又将本子往周语朝的方向推。   “我也是。”   周语朝也埋头写了几笔,洛珩川用余光瞥了眼,差点没绷住笑。   “他还得叭多久?”   “洛珩川,报告一下你们组近一个月的情况。”洛珩川刚收回目光,猝不及防地就被点了名。周语朝咳嗽一声以掩心虚,赶紧将记录本翻页。   洛珩川不慌不忙地站起来,他连本子都没翻过,微抬下颚,淡然笃定地开口。   周语朝心一沉,感觉晚饭无望。   .瑞春市   好不容易下了车,唐阮玉已经彻底白了脸。一路颠簸,司机急冲的刹车不断,惹得胃里翻江倒海,恶心不断。   “小玉哥,东林山就在前面了!”展青伸手指着不远处隐约冒出的茂林青翠,唐阮玉感觉腿软,迈不开步子,他甚至连说话都费劲。   “……展青,我想坐会儿。”   “我们只要爬两阶石梯,就能到半腰了。那儿有个亭子,去那里休息吧。”展青还攥着唐阮玉的手腕,突然,他的手慢慢下滑,包住了唐阮玉的手指。   唐阮反射性地要抽手,可强烈的不适削弱了他的力气,他一动,根本抽不开。   石阶呈弯曲状,间隔又大,唐阮玉不得不抬高腿往上走,小腿逐渐打颤,唐阮玉感觉眼前发黑。   “小玉哥,你怎么了?”展青终于发现了唐阮玉的异常,赶紧将他拉到身侧,让他坐下。唐阮玉的手上出了很多汗,他把脸埋进膝盖里,拼命地调整着呼吸。   展青脸上顿显心疼,他解开外套披到唐阮玉身上,手悬在半空,在进退之间徘徊后,自后虚虚地环抱住了他。   唐阮玉倏忽抬眼,心里咯噔一下,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   唐阮玉咬着牙,双手撑着石阶企图站起,第一下都没能站起来,他的眼底渐红,不顾指甲折损的痛硬生生地站了起来。   “小玉哥!”展青急吼吼地追,他抓住唐阮玉的肩,声音不由地提高。   唐阮玉有些生硬地拂开他的手,表情已快到了爆发的临界点。   “我要回家了,太晚了。” “再等等吧,到九点就会有烟花表演的。”   “我真的要走了。”唐阮玉心急如焚,脚下就慌乱纷纷,石子路本来就不好走,他又软着腿,脚下路模糊不清,全得凭感觉,唐阮玉战战兢兢地走,心里怕到了极点。   “你那么怕我干什么?”展青扶住唐阮玉的肩,声音又放轻下来。   唐阮玉连嘴唇都发白,不知道是冻得还是吓得,他止不住地往后退,直到撞上生锈斑驳的铁栏,他已没有后路。   展青垂眸,将搭在唐阮玉肩上的手缓缓放下。   “……我……我只是…只是喜欢上了你。”   .市局外   冗长无聊的市会终于开完了。周语朝邀洛珩川去附近的饭馆吃饭,洛珩川心里惦记着唐阮玉,只好婉拒了。两人在路口分开,洛珩川点开手机屏幕,果不其然有个未接来电。   他无声地笑,嘴角因此而陷,他边按下蓝牙耳机,同时推了把方向盘,将这次掉头。   然而,唐阮玉并没有接。   洛珩川感觉奇怪,又重新拨过去,冗长烦躁的盲音比刚才还长,依然无人接听。洛珩川反手往家里打,结果一样。   此时,天色昏黑,层云如同上了墨,漆黑一团。洛珩川卯足了劲儿将油门往死里踩,几次差点闯了红灯,他一刻不敢耽搁,后怕如同应激障碍刺着他的神经,他什么也顾不上,一记猛烈突兀的刹车后,他从车上闯了下来。   家里空无一人,只剩可吞象般地黑暗。洛珩川重重地喘息,门在冷风的吹送下摇摆,洛珩川背倚后墙,胸腔里恐慌万伏。他不得不闭了闭眼,再度掀开时,眼底危险暗伏。   身后的门随着盛怒而砰然关上。   “……”车门再度被甩上,洛珩川利落地扣上安全带,车子带着狂飙的速度重新往市局赶。办公室里只亮着寥寥无几的几盏灯。   “洛……”值班同事都来不及和洛珩川打招呼,便被快速掠过。洛珩川疾步进了办公室,他连坐都坐不下去。他俯身将u盘**槽口,几秒过后,屏幕上跳出了一个系统。   洛珩川拉过键盘,在“检索栏”里敲下了展青的名字。洛珩川握紧了拳头,牙齿咬过凸立的手指骨节,他甚至没有眨眼。   系统停止了搜索。洛珩川猛然抬眼,他几近用力地扯过鼠标,他目光如炬,迸出的狠劲有扫射之意。光标定格在某行数字前,洛珩川点了进去,鼠标快速下移,随即猛然一僵。   三小时以前,展青在利辛东站买了一张去往瑞春市的高铁票。洛珩川手一抖,鼠标差点脱了手,他指尖逐渐发冷,好几次都敲错了拼写,他捏了下眉心,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而屏幕上出现的那个名字几乎在一刹那要了他的命。   他们一起去了瑞春市。   .瑞春市   洛珩川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疯过。车速表上的指针始终往右拐,GPS一直反复提醒着“您已超速,声音机械。洛珩川却踩得更猛,他抓着方向盘的手都颤到抽筋。车窗忘了关,冷风像刀剜过脸面,一呼一顿的缝隙间,车子已经驶出了G1口。   监踪器上的红点始终没有动过。洛珩川的心更是悚然,他如芒在背,脸上阴沉如水。   东林山已近在眼前。   暮夜无知下的山林万籁俱寂,只有隐隐地风吹叶声。车轮打滑而过,在地上发出尖锐的叫嚣。洛珩川一个跨步下车,他单手撑过围栏轻松跃过,长腿一迈就上了台阶。   石阶在消耗体力的同时,也在拉扯着洛珩川的腰伤。他的喘息逐渐变大,手下意识地抓了下衣角。但也仅仅是一下,他就松开了手。   “……嘭!嘭!”耳边突然炸开了声,星火窜到半空,延出一条线,逐攒成了花,漫天华彩,硕然绽放。   也几乎是同时,有两人一前一后地走了下来,其中一个已经散乱了围巾。   “……”洛珩川站在石阶上仰头看,一刹那,唐阮玉似乎感觉到了他的目光,也抬起了头。   “珩川!”   “唔!”展青还来不及说话,就被一拳打偏了头。他甚至不得换气,衣领已被揪起,洛珩川猛然将他推到石壁上,以一招锁喉压制住他。   洛珩川眼底猩红,暗伏着的狠辣再也不待,此时全倾而出。   “珩川!别打了!”唐阮玉快被吓坏了,他扯住洛珩川的手,心急如焚地吼:“珩川,你干什么啊?!”   左侧腰处的痛如同被点燃的油桶,将洛珩川炸得遍体鳞伤。他慢慢地回过头看了唐阮玉一眼,那一眼无言。   “……”展青骤然被放开,顿时涨红了脸,他掐着自己的喉咙止不住地狂咳起来。   “珩川!珩川!”唐阮玉惊呼一声,双脚一腾,就被洛珩川背了起来。   洛珩川一声不吭地背着唐阮玉,石子路加大负重,唐阮玉紧紧地环住洛珩川的脖子,感受到那股安心的气息包裹着自己,他便搂得更紧了。   回程的路上,洛珩川一言不发。他沉默地开着车,不管唐阮玉说什么,他连眼皮都懒得掀。紧绷着的下颚在控诉着唐阮玉,唐阮玉很是不安,一双眼睛黏在洛珩川身上,根本不敢离开。   .家里   “珩川……”唐阮玉试探性地去拉洛珩川的手,却被躲开。唐阮玉咬住嘴唇,面露委屈。洛珩川仿佛看不见,他自顾自地脱下外套,再从桌上拿起烟,打火机里窜出火苗,即刻将烟点着。   唐阮玉像做错了事的小孩,低着头杵在洛珩川身后,想靠近又不敢挪步子。洛珩川的背影冷漠决绝,不容一丝商量。   “……”洛珩川感觉腰上被环上一双手,那双手怯生生地,紧张兮兮地抓着衣衫。肩膀也随之一沉。   “……本来上完课就想回家的。展青说今天是他的生日,问我能不能陪他吃顿饭。他以前挺照顾我的,我也没好好谢过他,就想着请他吃顿饭吧。”唐阮玉的手臂渐收,嘴唇贴在洛珩川的颈边,说话的热气随之洒出。   洛珩川任凭唐阮玉抱着,右手仍旧夹着烟,白烟袅袅,辛辣感逐渐蔓延。洛珩川垂眸,将烟掐灭。   “……我没想到他要去瑞春。我也不想去,但都答应了他,总不好反悔。”唐阮玉将脸贴在洛珩川的肩胛骨上,声音愈发地轻。   “我错了,我不该不和你说一声就跑出去,害你担心了。”唐阮玉许久等不到洛珩川的反应,心里惶恐不安,渐带哽咽。   “……”唐阮玉感觉到手被覆住了,洛珩川转过了身,他低头握紧唐阮玉的手,从骨节摩挲至手指尖。 第五十二章   洛珩川慢慢地松开了唐阮玉的手,掌心突然空落,没了热温。唐阮玉彻底心慌,眼皮慌张地抖,牙齿磕伴了舌尖,一阵刺痛更是麻痹了说话的力道。   “我……我……”唐阮玉磕磕巴巴地讲,可半天没组织出一句话来。洛珩川别过头去,只留一个冷漠的背影。   洛珩川又想抽烟,手里都捏着一根新烟了,又作罢。他望着围栏外耸立紧挨的楼房,黑灯瞎火,无声无息,好像只有自己这儿亮着光。洛珩川垂眸,掩住不该流露的落寞。   “小玉,其实那天,我就在你家楼下。”   唐阮玉蓦地瞪大了眼,眼下那道疤已经淡了许多,但皮肉拉扯之间还是有些褶皱。他的脑中突然跳出一阵刺耳的轰鸣以及那盏微黄的灯光。   “我不在家。”   “是吗。”   唐阮玉想起当时,展青刚走,他忘了关掉替展青开得灯。转头倚在那户旧窗边,接起洛珩川打来的电话。嘴里决绝地说着分开,不留一点余地。   而洛珩川就站在楼下,眼睁睁地看着他家的那扇窗,看着隐隐透出的黄光,听他撒谎。   洛珩川默默地把烟重新塞了回去,手悄悄地按了下侧腰,表情不明。   “快睡吧,不早了。”洛珩川又恢复如常,他掠过唐阮玉的肩,虚虚地环了一下。   唐阮玉没说话,他愣愣地呆在原地,整个人陷在黑暗无关中。直到背后响起压抑地关门声,他才微弱地动了动手指。   洛珩川阖上了浴室门,他解开衣扣,露出侧腰——果不其然地渗出了一些血点子。洛珩川拧开水龙头,同时从柜子里取出酒精罐,他用镊子夹住酒精棉花,熟练地在皮肤上滚走。侧腰的伤疤缝了针,就更显得蜿蜒狰狞。   好在只是冒了些血泡,洛珩川受惯了伤,处理起来连眉毛都没动。他就着冷水抹了把脸,抬头的瞬间在镜中看见自己。   他几乎没有好好看过自己。日积月累不堪重负的工作让他几乎没有多少睡眠时间。提神基本靠烟、咖啡以及见缝插针的补眠。   他见着展青的第一眼,心里便溢出一股无法克制的落寞。展青的身上有一股强烈的活力朝气,那是只有那个年龄段才有的。冲劲、大胆、甚至是直愣的勇气,已经离自己越来越远。   洛珩川不仅仅是失落,甚至是嫉妒,嫉妒到发狂。   原来,他也会有对自己不自信的一天。   浴室的灯终于熄灭。   洛珩川趿着鞋磨磨蹭蹭地进了屋。他很累了,累到眼皮都快睁不开。八点又得赶去市里继续开会,他就只剩下四个半小时的睡眠时间。   床因此凹陷,洛珩川不得不往右躺,他阖上了眼睛。   “……”几乎是一刹那,洛珩川倏忽抬眼,手本能地使出蛮力去擒,却又硬生生刹住手。唐阮玉将自己蜷成了一团,眼巴巴地望着洛珩川。   洛珩川的心瞬时一软,但嘴上没表露。他将被子匀给唐阮玉些,就又撇过脸。   唐阮玉还想张口说话,但他能感切到洛珩川的疲累。心里自责至极,不舍得再吵扰他,就只将自己的脸轻靠在洛珩川的旁边。枕头不算小,俩人挨着一个,呼吸近在咫尺。   一觉安安稳稳地飞快掠过。洛珩川又赶在闹钟响前惊醒。洛珩川将右臂覆上眼睛,左手下意识地探了把,却已冰冷。   洛珩川的心瞬跌,他猛地掀开被子下床,一把拉开了门。他甚至趿反了鞋,也浑然不知。   “小玉!”洛珩川拔高了嗓音喊,唐阮玉正巧端着盘子从厨房里走出来。   “醒啦?赶得及上班吧?”唐阮玉将盛着黑米粥的碗搁到桌上,同时将筷子对齐摆好。   洛珩川往前挪了两步,盘子里的鸡蛋饼冒着白乎乎的热气,米粒饱满晶莹,温度亦正好,不烫不冷。他抬眼去看唐阮玉,后者正站在水池前默默地洗碗。   “我来洗吧。”洛珩川走到唐阮玉身后,从后轻搭住他的手腕。唐阮玉不以为意地扯了扯嘴皮,他不着痕迹地往旁边挪了一步,眼皮隐隐打颤。   “你快去吃吧,别迟到了。”   洛珩川没能捉到唐阮玉的手,手指尴尬地缩了缩,继而垂下。   “等会再睡一觉吧。”洛珩川用勺子搅着米粥,声音微闷。唐阮玉只应了声,没再讲话。气氛有些沉闷,俩人似乎都有些别扭,一个坐在桌前吃饭,一个站着洗碗。没有眼神接触,但又似乎都按耐不住心思。   直到关门声落下,唐阮玉才掀开眼皮,目光一凛。   .咖啡馆内   展青没想到唐阮玉会主动打电话给自己。他见到来电显示的刹那,有些不敢置信。   “小……”   “展青,我有话和你说。”唐阮玉率先截住展青的话头,他露出鲜少地严肃表情。展青心里咯噔一下,预感不详。   唐阮玉将握着杯子的十指一一撤下,他微扬下巴,循着展青看去。   “首先,对不起。”展青一怔,他下意识地摸了下红肿的嘴角,连连摆手说没事。唐阮玉却执着地又道了声歉。他翻开包,将刚买的药膏放到桌上。   “我很高兴认识你。也很感激你对我的照顾。我们可以是很好的朋友。”展青意识到言下之意,他的手不由地抓紧桌角,肩膀微抖。   “小玉哥,为什么是他?”展青猝然抬头,眼底渐红,面露不服。唐阮玉没有反应过来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他刚要开口,耳朵轰然一响,脸色彻底冷了下来。   “他是叫洛珩川吧?前段时间直播爆炸的那个警察?网上爆出了他好多料,说是家里爸妈都没了;书展那次的炸弹是他装,还有刑讯逼供,他……”   “嘭!”地一声巨响,引得服务员都抬起了头。   “……”展青猛地瞥过头去,脸上还挂着茶水,从眼睛淌到了脖子,衣领都被浸深了颜色。茶杯本翻在桌上,可唐阮玉气得连手指都把握不住,茶杯险险地滚过桌子边沿,最后摔了个粉碎。   唐阮玉惨白着脸,血色彻底被剥夺走。他的胸口剧烈地起伏,呼吸因愤愤而急促。血涌上喉,他甚至闻到了口腔里的血腥味。   “我……我最恨……伤害他的人。”   展青机械性地转过头,他眼神亦冷,甚是尖刻。   “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是什么样的人。他也不需要证明给别人看。你心里怎么想,我管不着。但只要在我面前……我就不会给你一丝伤害他的机会。”   唐阮玉撑着椅把手站了起来,他双腿发软,膝盖颤颤巍巍地支撑着身体。盲杖慌里慌张地探着路,敲到了膝盖骨,他即刻变脸,却忍住了没有呼痛。   “……对不起。”展青倏地站起,嘴唇因痛苦而颤。   唐阮玉的脚步一滞,但他没回过头。他转了下盲杖,才稍许稳住心绪。   “……他是我最想保护的人。”   唐阮玉没有再去看展青的表情,他定下神,仔仔细细地摸索起面前的路。展青颓然地坐下,把脸埋进了掌心里。   .利辛市局   办公室内又只剩下洛珩川一人。临近下班又来了活儿,他不得不耐着性子敲着键盘。   “还没下班啊?”“还有个半小时……”洛珩川头都没抬地说,话说到一半惊觉不对劲,猛地抬起头。   “小玉!你怎么来了?”滚轮在地上划出一列痕,他急急忙忙地起身,绕到唐阮玉面前。唐阮玉笑着将手里的饭盒递过去,洛珩川拉过一旁的椅子让唐阮玉坐。   饭盒里装着热乎的炒菜和白饭,摆放整齐。唐阮玉将干净的小勺搁在上头,催促着他快吃。   “珩川!”唐阮玉惊呼一声,椅子没了着落,又陷到这个人怀里。洛珩川紧紧地抱着唐阮玉的腰,嘴唇先在侧脸上偷印一吻。   唐阮玉脸一红,手拾起勺子,舀了一口菜凑到洛珩川嘴边。洛珩川乖乖张嘴吞下,他拉过唐阮玉的手放到嘴边亲,表情亦小心翼翼。   “对不起,不该对你发脾气。”唐阮玉有一下没一下地搅着饭,声音轻弱地说:“你哪儿发脾气了。”   洛珩川无声地叹了口气,一句话踌躇老半天,最后咬了口唐阮玉的肩才算下了决心。   “……我吃醋了。”他将声音都埋在唐阮玉的肩颈,说完就再也不抬头,任凭唐阮玉怎么哄都没用。   唐阮玉心跳如擂,鼻子一酸就要落泪。他佯装淡定,硬着嘴说:“我不信。”   洛珩川来了劲儿,脸上更添委屈,他空出一只手拉出抽屉,随即拉过唐阮玉的手。   唐阮玉感觉手上一凉,隐约银光泛闪。唐阮玉紧咬下唇,右手死抓着无名指,好半晌都说不上话。洛珩川张开五指与之相扣,感觉到唐阮玉反射性地依赖,他眼神微动。   “别离开我,小玉。”   洛珩川什么时候怕过。枪林弹雨里也不曾退缩,刀枪相对时也没喊过疼。但他隐隐地怯懦、一朝被蛇咬的应激全暴露在唐阮玉身上。   “再也不会了。”唐阮玉环住洛珩川的颈脖,想到他受过的苦,心就牵着疼。   洛珩川轻挑起唐阮玉的下巴,就着他微张的嘴咬噬。唐阮玉反射性地闭上眼睛,手渐渐收紧。臀部在洛珩川的下体摩擦,衣料发出暧昧的声音,他忍不住呻吟,牙关即刻被撬起,舌尖抵死相缠,他们交互着气息和唾液。洛珩川的舌头灵活窜入,由下至上舔过上内壁的每一寸。   “嗯……唔……”唐阮玉被凌空抱起,吻并未间断,仍然断断续续地索取着。   “唔……珩川。”唐阮玉感觉下身一凉,牛仔裤同内裤一起被扒了下来,裸露的皮肤磨过冰凉的桌面。   “有监控……”唐阮玉全身滚烫,无不一出泛着红。洛珩川反手关上门,他护着唐阮玉的后脑勺慢慢欺上身。他稍许张嘴,探出牙齿啃咬唐阮玉纤细的血管。他用牙齿描摹着形状,酥麻地刺痛过后又用湿润的吻来舔哄。   “这间房没有。”洛珩川舔过唐阮玉的锁骨,唐阮玉一激,抬腿夹住洛珩川的腰。洛珩川吻过的皮肤就像着了的火,随着一颗颗松解开的纽扣,火源就快烧到了脚底。   “小玉,你硬了。”洛珩川伸手握住,唐阮玉去抓洛珩川的裤沿,洛珩川不轻不重地揉搓着马眼,唐阮玉细碎地呻吟,臀部难耐地碾过桌面,水滴下来,滴到腿根。   洛珩川伸进一根手指,那穴口一下子就把它吞进去,包裹着的温热拼命地汲取,洛珩川退出又狠狠顶入,嫩肉伸缩快速,水声肆意,还在邀请。   “唔……小川!”唐阮玉一下子抬头,后背紧绷。洛珩川俯身在为他口交。他故意嗦到底,舌尖快速地打着圈,水越蔓越多。唐阮玉感觉酥麻地电流从后臀刺到头顶心,他不禁仰脖,青筋瞬爆。洛珩川吞吐地越来越快,性器打在他的口腔,顶住他的深喉,迫使洛珩川发出呜咽。   唐阮玉几乎差点射出来。他叫得放肆,下体湿得一塌糊涂,黏腻沾在桌上。   “唔……”洛珩川终于舍得退出来,松口的刹那,唐阮玉性器上的水蹭在嘴角。他探出舌尖理所当然地吞下去。   唐阮玉重重地喘着气,他撑起身体跪趴在洛珩川面前,他衣衫凌乱,近乎裸体。他摸向洛珩川早已硬挺的硬物,抖着手拉下裤子拉链,想都不想就吃进去。   洛珩川反射性地按住他的头,企图让他含得更深。唐阮玉体寒,口腔的温度也更冷。被他口交过的感觉就像吃了雪糕。雪糕化在前端,流到马眼,又冷又爽。   唐阮玉卖力地吞,牙齿磕伴过他就用吸吮来代替诚意。吃到嘴都算,再也吞不下,他才不得不仰头,眼里湿漉漉地,声音也哑。   “……小川哥哥,我吃不下了。”   洛珩川眼底一暗,俯身将人捞起。洛珩川低头与人接吻,滋滋水声鼓励着唐阮玉将腿再张开些,洛珩川抱起他的一条腿扛到肩上。   “啊!——”唐阮玉狂抖了一下,指甲都嵌进了肉里。洛珩川彻底进入,可他接纳得顺畅,几乎一下子就全包裹住了。洛珩川稍稍挺腰,内壁与性器的摩擦声像沸腾的热水,水不可抑制地流下,像在催促。   “小川……”唐阮玉快被撞断了腰,腹股沟都跟着晃,后臀在桌上被迫合声。洛珩川出了汗,他不知疲倦地干,操弄着,变化着角度。他翻过唐阮玉,从后慢慢地一插到底。   “啊——”后臀止不住地抖,两截白肉上下晃荡,洛珩川俯身,另一只手从后握住唐阮玉的性器,前后一起操弄。   “不要……”唐阮玉快跪不住了,他撑在两边的手臂都要没力气了。他快被洛珩川操死了,快死在这张会议桌上。   就在他即将崩溃的一刹,他被洛珩川抱起,洛珩川仰在桌上,示意他跨坐上来。唐阮玉任凭操弄,他爬到洛珩川身上,后穴湿润不止,轻轻松松地就对准。   洛珩川吸气,喘息声也愈发浓重。   “小玉,自己动。”洛珩川扣住唐阮玉的腰,唐阮玉呜咽着缓缓动起,而那一下两个人同时发出呻吟。   乳头已被舔得不像样,但洛珩川还是不肯放过,他搂过唐阮玉的颈脖继续舔舐。   “唔……”唐阮玉撑不住这样的挑逗,先行射出,白浊弄脏了洛珩川的警服。   洛珩川眼角一凛,突然翻身将唐阮玉按下,他似乎生气了,动得极快,肉壁被抽打到极致,唐阮玉近乎痉挛。   “哥……!”那一声从吼底发出的呻吟被突然胀满的浊液所替。   唐阮玉堪堪地闭上眼,精液正一股股地往外流,嵌在他的嫩肉里,分外醒目。 第五十三章   洛巍彬瞥了眼墙上的钟,已经将近七点。他杵在桌边,微微歪头打量着桌面上的菜色,突然眉头一拧高喊:“周嫂,再做一个酱香乳鸽。”周嫂急急忙忙地从厨房跑出来,双手在围裙上擦了擦。   “……先生,家里有鸭,酱香烤鸭行吗?”周嫂面露难色,有些惴惴不安。洛巍彬眉头一刻没松,他顺手捞起椅背上的外套,正要往外走。   “我出去买……”门刚一推开,就差点迎面撞上来人。情急之下被人搭住了手臂,他猝不及防地抬头,表情瞬间柔和了些。   “来了啊。”   洛巍彬动了下手臂,洛珩川手一震,才意识到要松手。他轻咳了一声,眼神略有闪躲。唐阮玉站在洛珩川身侧,手紧紧地攥着洛珩川的。他眨眼的频次在增加,眼下那道疤也跟着扬。   “……叔。”洛珩川悄悄抬眼,目光快拂过洛巍彬,嘴唇上下一搭,声音略轻。   “叔叔好。”唐阮玉也紧跟着唤了声,洛巍彬睨了洛珩川一眼,鼻子哼出一声就算是应了。他转头先进了门。洛珩川感觉手腕一紧,唐阮玉动了动唇却没敢出声。洛珩川反手覆住他的手背,示作安抚。   俩人默默地换好了鞋,洛巍彬已经朝东坐下。洛珩川这才把揣在内侧袋里的一枚小盒子摸了出来。   “叔。”   洛巍彬眼尾一凛,剜到洛珩川的手背上。他抬手去拿,掀盒的刹那,目光速划而过。   “啪嗒!”一声闷,黑色绒盒速速被掩,继而被猛地一推,不偏不倚地停在洛珩川面前。   洛巍彬已经拾起了筷子,筷尖沾湿了辣椒油,他夹了一块儿口水鸡,就着碗边撇去些油水。   “叫你来吃饭是让你带张嘴,不是带块玉。”洛巍彬就着筷子将鸡块咽下去,一番咀嚼后,抽出张纸巾擦了擦嘴角。他稍稍抬眸,又目露嘲讽地剜了洛珩川一眼。   唐阮玉倒是先白了脸。洛珩川出奇地连眉毛都没动一下,他自然地拉开离洛巍彬最近的一把椅子,就着他身边坐下,并把黑盒转给了周嫂。   洛巍彬眼皮一跳,刚想呵斥,只见洛珩川站起来,捏住汤勺盛了碗鱼汤,手调转方向,端给了洛巍彬。   “小玉,这几块鱼没什么刺,放心吃。”他还没坐下,又盛了碗递给唐阮玉。洛巍彬垂眸瞥了眼那飘着葱花的碗,硬生生地将责骂一并吞下。   一顿饭吃得诡异,期间几乎没什么人在说话。碗筷碰撞的声音反而最响。洛珩川更是神情自若,时不时地给左右两边的人添菜,也不刻意躲避洛巍彬的目光。   洛巍彬的心里反而别扭起来。他把筷子一搁,撂下一句吃饱了,就扭头进了书房。唐阮玉杯突如其来地关门声一吓,一口菜险些掉落。   “……他……”唐阮玉压低了声音凑到洛珩川耳朵边,洛珩川下颚微动,他一移位子,也打算站起来。   “我找他聊聊。”   唐阮玉望着虚掩着的房门,一口气快提到嗓子眼。   洛珩川走到书房前,他拱手敲了两下,也不等里头的人应,就推门而入。   洛巍彬都没坐下,站在落地窗前猛口猛口地抽着烟。洛珩川闻见了空气里弥漫开的辛辣味,不忍咳嗽了声。洛巍彬没好气地睨了他一眼,将烟换了个手。   “叔,谢谢您。”洛珩川往前走近一步,他声音真诚,甚至隐隐地颤。洛巍彬抽烟的动作一滞,他不耐烦地点了点烟灰。   “小玉的手术还挺成功的。多亏了您帮忙;还有……谢谢您来看我。”洛珩川的手不自觉地握紧了椅背。   烟灰尽碎在烟灰缸里,烟头上沾着的呛人气味还在徐徐地烧。洛巍彬一个转身瞪着洛珩川,声音不由地拔高:“胡说八道!谁来看你了?你也够给你们洛家长脸的,铺天盖地都是你的新闻,我还以为你成烈士了呢。”   洛珩川望着面前的人,举手投足间的神态竟和自己的父亲有七成相像。近乎一样的眉眼,同样冷漠的眼锋,一张一合间说不出好话的嘴,以及时不时流露出的讥笑。都让洛珩川产生了一种错觉。   他原来不懂,以为这就是洛巍彬的全部。   洛珩川想起蒋殊文的话,心头又蓦地一暖。   “叔,以后你要有事就随时给我打电话。我尽量两周来一趟。”   洛巍彬顿露不悦,他扯着蛮力将椅子使劲拉出,椅脚砸在红木地板上,发出刺耳的拖音。   “来干嘛?我不欢迎你。”   洛珩川熟视无睹,刚巧手机正响,又是队里的紧急召唤。他说了两句就把电话匆匆挂断,洛巍彬偷偷瞥他,一只打火机在掌心里来回翻转。   门被推开了,洛珩川踏出半只脚转头朝洛巍彬笑笑。   打火机盖儿碰出脆响,差点脱了手。   没一会,洛巍彬就听见了关门声。他又趿着步子挪到窗边,视线向下,一眼就看见了洛珩川的车。车子往右转过,愈来愈远。洛巍彬嘴角一沉,表情难以言喻。   黑盒悄无声息地躺在一旁,洛巍彬又忍不住拿了起来。他打开盒子,指腹摸过那水头,心脏一坠,暖意渐满。   “眼光真差。”洛巍彬暗忖,转头拧开保险柜,将盒子放了进去。嘴角似乎跌宕不下,始终上扬,洛巍彬撑起膝盖站起,突然觉得肚子又饿了。   .利辛市局   洛珩川一将唐阮玉送到家,转头就往局里赶。刚一进门,周语朝就隔空抛来一根烟。洛珩川精准接住,把烟叼进嘴里。   “一小时前接到报案,春东小区七十号楼三零一的业主王详康在家中被人砍成重伤。后背、头部各有一刀,目前住在四院,情况不算太坏,意识还清醒。”小六简明扼要地阐述,周语朝走到洛珩川身边,按下打火机,洛珩川抬手虚护着,把烟点着。   “寻仇还是抢劫?”洛珩川呼出口烟,接过小六手中的本子。   周语朝因笑被烟呛了几口,他撑着洛珩川的肩好不容易缓过气儿来,才摇摇头说:“王详康在星城酒吧包了个人带回家……两个人发生了争执,就被砍了。”   洛珩川感觉喉底发苦,就把烟掐了。顺手剥了颗喉糖放进嘴里。   “力气这么大?”   “他包了个男的。”   洛珩川脸色涨红,他稍一躬身,差点噎死。周语朝叹了口气表示自己刚才也受到了惊吓。   “据他描述,对方叫小佳,二十二岁,瑞春人。俩人处了有两年多了,小佳家里有三个哥哥,都游手好闲的,还有个卧床不起的老母亲,等着用钱。”   洛珩川将嘴里那颗糖用力地咬碎了,感觉喉咙舒服了些。   “这种案子丢给我们干嘛?”周语朝一阵猛点头,哥俩好地环上洛珩川的肩。   “我刚才也在骂,当我们整天嗑瓜子看报纸呢。结果——”周语朝伸手将电脑屏往洛珩川的方向转,光标定格在某一行。   “这种场所多少都掺着药一起卖,很难抓。这次正巧出了这事儿,他们希望我们顺着这条线,看看能不能挖出点东西。”   洛珩川抬腕看了眼表,心里已经有了数。他冲周语朝扬了扬头说:“那差人去一趟吧。”   小六终于忍不住咳嗽,洛珩川不明所以,周语朝也跟着把他搂得更紧,随即压低了声音。   “哥……那是个gay吧。”   “……”洛珩川忍不住抽了下嘴角,他危险地眯了眯眼睛,结果各个都低着头回避着他。   周语朝心里暗骂这些孙子,转头嬉皮笑脸地摆起道理来:“小六这帮愣头青的脸上就写了四个字——“我是警察”,就连保安都不会对他们讲半个字,然后……”   洛珩川听出言下之意,他捏住周语朝的手腕技巧性地一扭,后者立刻哀嚎起来。   “你去吧,队长我派你去。”周语朝吃痛,连连讨饶,小六噗嗤一声笑出声,还被周语朝削了记后脑勺。   小六缩着脖子捂着头,他支支吾吾地说:“……那我哥帅多了,周哥你不行……人家不会卖情报给你的……”   “你说什么?!”周语朝仿佛承受了巨大的侮辱,脸涨脖子红,连声调都变了。周遭的同事纷纷回头,忍不住大笑,顺路经过的女同事捧着杯子好好打量了洛珩川一番说:“洛队多帅啊,生得一双柳叶眼,骨相深邃,还肩宽腿长的。”   “以我男人的眼光来看,洛队也是相当标准的大帅哥了。”洛珩川不自觉地红了脸,他横眉一束,挥手制止了这些人的瞎起哄。而周语朝受到了致命一击,已经充耳不闻周边事了。   洛珩川无奈地叹了口气,捞起桌上的车钥匙,感慨这糟心的团队。   .星城酒吧   洛珩川将车停好,刚刚熄火,钥匙泛出他无名指上的戒指。洛珩川心里一惊,感觉摘了下来。他小心翼翼地将戒指贴着心脏放好,随后才下了车。   他刚一推开门,黑黝昏暗的灯光就混着酒香迎面而来。洛珩川不着痕迹地打量四周,双眼迸发出的目光带着职业警惕。他找准了一个卡座,慢慢地靠近。   “帅哥,喝什么?”酒保冲他挑了挑眉,洛珩川想起自己开了车,但任务所迫,他只能随机应变。   “黑方,谢谢。”混着冰的纯黑方被放到面前,洛珩川抬手扶住杯子,指腹有意无意地杯沿。他不紧不慢地喝了口,喉结都因此而微动,因垂眸而团的睫毛扑簌分明。   “哥哥,一个人啊?”一只手摸上了他的背,那只手细弱无骨,正沿着背脊骨游走。洛珩川的第一反应是要拧过那只手来个过肩摔,但烈酒刺激着他的神经,催促他克制。   洛珩川慢慢地放下了杯子,他转头轻勾嘴唇,柳叶眼瞬弯。   “喝什么?我请你。”   洛珩川将酒单往左侧推了推,顺手压低了帽檐,将脸隐藏在半昏半暗的灯光里,让人看不真切。洛珩川担心有人会认出自己的脸,故而使了些技巧。   男孩颇为胆大,五指攀上洛珩川的手臂,拿起了他的那杯酒。酒杯没被调转方向,男孩张嘴就着洛珩川喝过的地方抿了一口。   “我想喝你这杯,哥哥。” 第五十四章   男孩生得白,眼角微微下垂,显得无辜。但眼底间流露出的神态,泛滥着市侩。洛珩川一眼洞悉,他没抽走手臂,任凭男孩搂着。身体稍许倾斜,凑到男孩耳边。   “你多大了?”洛珩川的嘴里刚含过酒,口腔里残留冰凉的味道,他又说得轻,男孩几乎快靠在他肩上。   “二十。”男孩的声音黏在洛珩川脸上,手指继续不安分地蠕动,挪到洛珩川的手腕,他拱起手指,指甲有意无意地刮蹭。   洛珩川的眼神顿时犀利,不悦与厌恶一并而来。本能促使他想抽开手,但理智逼迫他忍耐。   “……哥哥!”男孩惊呼一声,身体一软索性窝进洛珩川怀里。洛珩川一个反手扣住了他的腰,稍一用力,就把人楼抱住。   男孩触到洛珩川的胸口,闻到他身上干净清爽的味道,蓦地涨红了脸。   “这么小?”洛珩川低头,低沉的声音就在男孩的前额徘徊。男孩反抱住洛珩川的腰,脸往侧颈里埋。   洛珩川如芒在背,眼神渐冷。   .老麦咖啡馆   唐阮玉刚换下衣服没多久,手机就响了。他摸索着接起来,老麦的声音一下子跑了出来。说是店里新请了一位驻唱歌手,喊他和洛珩川一块儿来玩。   唐阮玉想着洛珩川不在,便不太想去。但老麦盛情难却,又找了人来接他,他就不再拒绝。   拉门刚被推开,柳静妍就伸手拉过唐阮玉。唐阮玉一惊,反射性要抽手,许是忍住了。   “小玉,想吃什么?”柳静妍按着唐阮玉的肩,让他坐下。唐阮玉连连摆手说不用。他有些无措地望着四周,表情紧张。   四周黑漆漆,唯有舞台那儿透着蓝光。模糊的视线里进入了一个轮廓,全场桌面上昏黄的烛光聚集成了荧光棒,摇曳之下似是欢呼。   琴声轻起,突然有人张了口。   “感情的世界伤害再所难免,黄昏再美终要黑夜。”   唐阮玉下意识地去摸手上的戒指,指腹触其冰凉,心才稍定。   .星城酒吧   “哥哥,我喝不下了。”男孩面红耳赤,就连耳朵尖都滚烫。他将酒杯推拒,搂抱着洛珩川不肯撒手。洛珩川假意回抱,心下却烦躁至极。   他已经从这个男孩的嘴里套出了大量信息。这家绝非是一家普通的酒吧。老板后有靠山,打着噱头将这些二十出头的男孩招来。半骗半胁迫他们卖身、为了吸引回头客,也会偷偷卖些药。这些药里有迷药成份,容易上瘾,但剂量拿捏准确地话,不易被发现。   如果他没猜错得话,王详康就是这么被下了药,但药剂剂量不够,导致提前苏醒,发现小佳正在偷窃。慌乱之中,俩人发生争执,王详康吃了亏,被砍成了重伤。   而这招式也正要用到自己身上。洛珩川只要继续陪着他演,便能采到直接证据。   洛珩川的脑筋飞速地转了波,计划如张网速速铺开。他眼神一动,倾身搭住男孩的肩。   “那我送你回家,你住哪儿?”   男孩难耐地在吧台上动了动,他半推半就着倚着洛珩川。洛珩川知其装醉,但不点破,他单手捞起男孩,男孩脚步踉跄,抓紧了洛珩川的衣服,任其抱着走。   更深露重,外头已经黑得彻底。两双脚相偕相贴,洛珩川瞥了眼自己的车,没做声。男孩掀着惺忪的眼皮偷瞄了一眼洛珩川,忽而发出黏腻的声音。   “哥哥,我走不动了……”   洛珩川置在其腰间的手都快发白,他知道他意有所指,但洛珩川想要一把挖到底,就必须要去到男孩家里。   男孩感觉身上一暖,他稍一低头,肩上就被衣服盖住了。洛珩川抬手拨了下男孩额前的散发,继而将人拥住。   “去家里好不好?我不喜欢宾馆。”   男孩面孔一热,膝盖都快发软,哪里承受得了。他发出呢喃地声音,终于答应。洛珩川搂抱着他继续往前走,顺势招揽着出租车。   .老麦咖啡馆   “我有我的尊严,不想再受损。”末字唱完,音乐渐停。沉浸在一片歌声中的客人如梦初醒,随即爆出惊人地掌声。   唐阮玉怔怔地,半晌都没能回过神来。直到后肩被人拍了拍,他才慌手慌脚地抹了把眼角。   “小玉,我送你回家吧,不早了。”老麦一语激醒了唐阮玉,他撑着桌子赶紧站起来,老麦习惯性地扶住他。   “唱得好听吧?”冷风迎面而来,唐阮玉忍不住缩着肩点了点头。   “车在前面,咱们再走两步。”老麦放慢了步子,尽力与唐阮玉保持同步。天太黑了,脚下路又不太平稳,时有深浅不一的坑。老麦紧抓着唐阮玉,生怕他摔着。   “珩川这工作……有上班时间没下班时间的,也是累得够呛。”   唐阮玉小心翼翼地迈着脚,后背都因黑暗冒出涔涔冷汗。他闻言,抓着老麦的手蓦地一紧。脚终于踩下了实地,他吁了一口气,但表情不见松懈。   “真的很辛苦……今天又被一个电话叫走了,说又有了案子。”正说着,俩人又往前走了段。老麦突然刹住了步子,唐阮玉猝不及防,险些撞上了他的肩。   “怎么……”唐阮玉不解地问,眼神懵懵懂懂,不知该看哪儿,迷茫之下,心口忽而莫名地抽痛了几下。   他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橙花味。   洛珩川猝然抬头,呼吸刹那停顿,脑壳荡机,嘴唇虚虚地张了张,连口气都不敢呼。   “哥哥,怎么不走了?”怀里的人略显不耐,他环抱着洛珩川的腰,整个人都快挂在他身上。   “……”唐阮玉痴滞地看着洛珩川,他竭力地睁大着眼睛,甚至是抬手去揉,企图让视线再清晰些。那个人好像是,应该是小川。好像是他们分开时的那件衣服,只是现在落在别人身,洛珩川只穿一件薄衣服。   唐阮玉还是觉得漆黑一团,灯下无光,他确定自己看不真切。于是他本能地去看洛珩川的手——橫着别人的腰,无名指上没有亮光泛折。   “小玉!”老麦眼疾手快地扶住唐阮玉的手臂,才勉强拉住他。唐阮玉说不上话,气喘得急促,好像胸口发闷,被夺了呼吸。   他白着脸推着老麦,似在催促着快走。可双臂无力,一抬手就发抖,老麦忽而气血上涌,张口瞪着洛珩川就要吼。   “车来了,我们走。”计程车正巧开到身边,洛珩川伸手去开门,第一下竟没能拉开,他咬着牙去拉第二下,才把门拉开。   洛珩川望向唐阮玉,不敢流露半点情绪。千钧一发,他不能功亏一篑。他径直钻进车里,车门猛然被关上,车轮碾过沥青,咻忽开过。   老麦眼神一凛,突然嗅出不对劲来。   “小玉,珩川他……”老麦刚转头就变了脸,唐阮玉躬身蹲在地上,双脚亦然无法支撑体重,浑身像筛子般抖。   老麦害怕极了,赶紧把外套脱下了罩在他身上,唐阮玉五指巨颤,他不得不用牙齿咬住骨节来抵制发抖。   “小玉,事情肯定有误会……你先别急!”老麦说得火急火燎,牙齿都快咬着舌尖,他疼得一歪脸,企图将唐阮玉站起来。   结果一碰上手,手温就凉得他心头一跳。   唐阮玉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他无力蜷手,说话都剜着喉咙疼。他极为勉强地定了定神,转头说:“……先回家吧。”   老麦忧心忡忡地看着唐阮玉,想说话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亲眼所见过于血淋淋。   .春花小区内   男孩费了老劲儿都没能让钥匙对上孔,洛珩川心急如焚,似乎一秒都不想再待下去。他接过男孩手里的钥匙,利落地把门拧开。俩人微微跌冲着进了屋,男孩顿时就清醒了不少。   “哥哥,我先去洗澡。”男孩还黏在洛珩川的腿上,洛珩川扯出一笑示意他去,随着浴室的门轻扣上,洛珩川即刻换了眼色。他倏忽起身,一边紧惕着浴室的动静,一边谨慎地拉开了床头柜。柜子里塞满了避孕套和润滑油,洛珩川眉头一皱,他快速翻找一番,并没有发现。   此时,浴室里传来水声。洛珩川加快脚步往书桌的方向走,他眼尖发现一盒拆了封的巧克力,他挑起两指——盒子里竖着好几包独袋,洛珩川拿过一包塞进口袋,心里微沉。   门忽然发出轰然的噪音,洛珩川眼尾一凛,立刻坐回床边。男孩敞着宽松的衣服,勉强盖过膝盖,露出一双纤细的腿。他朝洛珩川笑笑,转身又去厨房里找杯子,没一会就端了两只酒杯来。   洛珩川望着那沉红的酒液,突然眯起了眼睛。   “哥哥,再喝一口吧。”男孩像蛇一样贴上洛珩川,洛珩川自然地接过酒杯,却没喝。   “你喜欢吃巧克力?”洛珩川突然问。男孩顺着他指得方向看去,脸色闪过一丝紧张,他咽了咽口水,转头又堆起笑。   “是啊。”   洛珩川将杯子放下,突然拾起自己的外套。男孩似乎急了,将他搂紧了,声音愈发黏腻。   “哥哥。”而几乎是同时,洛珩川一个翻身将人压倒在床,同时抽出尼龙扎绳迅速扎其手腕,男孩脸色刹变,剧烈挣扎起来。他破口大骂,然而手上的紧束感越来越紧,顿时红肿。   洛珩川伸手嵌了下微型耳机,睨着眼冷冷地说:“周语朝,你也太慢了。”   “来了!”楼下叫嚣着刺声鸣笛,红色闪灯的重影都映射到窗上。   男孩惊诧得滴下冷汗,不敢置信地瞪着洛珩川。洛珩川终于目露憎恶,彻底冷下脸来。他抖开外套穿上,手掌伸进内侧袋里,摸出戒指来。   他抖着手重新戴上,心里的安全感才拽了回来。脑海里一闪而过唐阮玉的表情,他不由咬紧了牙。   他铁定误会了。 第五十五章   周语朝刚闯进房里,洛珩川就隔空将车钥匙抛给他,火急火燎地迈开腿往外走。周语朝拉住他的手臂,表情意味深长。   “哥哥,你去哪儿啊?”   洛珩川彻底黑了脸,一个反手就要往他头上招呼。周语朝反应快如电,火速猫下腰躲过,他睨了洛珩川一眼,口吻揶揄中不乏羡慕。   “长得是真不错,男女通杀,情有可原。”   洛珩川呼吸一刹,正血气上涌,他反掐住周语朝的手,稍一使力,挣脱开来。   “我的车还停在星城门口,等下帮我开回去。”洛珩川掠过周语朝,脚步加急,周语朝不解转头喊他,洛珩川抬手看了眼表,心里咯噔一下,直接沉入底,头也不回地狂跑起来。   楼梯被震得筛抖,脚步匆匆而至,他无视周遭的所有声音,心脏快跑出喉咙口。好不容易跑出小区,他还来不及顺气,就抬起了手臂。不远处的出租车蓦地亮起了黄灯。   “您好,去……”   “尚御名邸,师傅!麻烦您开快点!”车门被猛力甩上,洛珩川甚至来不及坐稳,单手揽住前座椅,口气已是十万火急。   司机一愣,反应了一会儿才用力踩下油门。洛珩川本能前倾,险些撞上椅背。他勉强稳住身体,将手伸进口袋,慌张之中,手机竟没拿住。他不得不弯下腰去接,好不容易把手机勾出来,他屏住气,把号码拨出去。   “嘟……嘟……”冗长的等待音在耳边拉锯,一声又一声加剧着焦虑。   无人接听。   “……”洛珩川不敢挂断,可左手却快膝盖处的布料捏皱。   直到车子飞速越过两道弯后,小区的轮廓终于隐约冒出。洛珩川根本等不到车子彻底停稳,就推开了车门。缓冲的车速险些绊住了他的脚。他踉跄几下,才勉强稳住自己。天已经黑得不见五指,洛珩川一下没入黑暗中,他奔向自家,单元门因强力在风中摇摆。电梯正缓缓地向上爬,洛珩川紧盯着闪烁的数字,五指不耐地敲着护栏。   电梯咯噔一停,洛珩川倏忽收手,迫不及待地跨出脚。   他刚一拧开门锁,室内一片死寂。洛珩川心脏漏跳半拍,他蹑手蹑脚地摸黑走到唐阮玉的卧室,发现正紧闭着门。   他一慌,赶紧抬手敲门,可指节又不敢用力,只好轻轻地叩门,脸都快贴上门板。   “小玉……小玉,你睡了吗?”洛珩川咬住下唇仔细听,却没听到半点动静。他心一横,索性按下门把手。   “……”床头柜上的灯仍亮着,灯光昏昏沉沉地映射在对面的墙上。唐阮玉背着身躺下了,被子没有盖好,还露出一只手臂来。他朝着台灯的方向睡,一动不动。   洛珩川垂下手,一步步慢慢地靠近,直至床陷下去,他伸臂揽过唐阮玉的肩,并将脸贴在唐阮玉的后背,t轻轻地蹭贴着,却不敢讲话。   唐阮玉压根儿没睡。在洛珩川推门而入的刹那,就掀开了眼皮。他敏锐地嗅到了洛珩川身上的香水味,不是他熟悉的橙花味,是呛鼻的廉价气味。   这得多近,才能沾上。   唐阮玉鼻头一酸,心里极其委屈。他猛地抬手,手肘正击洛珩川下巴,疼得他不忍哀嚎。   “别贴着我!”唐阮玉几乎是卯足了浑身的力气在吼,他一张嘴,脸都白了大半,一整晚的失控嘶哑了他的声音。   洛珩川来不及顾及被抡红的下巴,魂已经被吓没了。他赶紧一个翻身压住唐阮玉,把脸埋在他的脖子里,心急如焚地解释着。   “不是你想得那样!我在执行任务!那男孩家里藏着药,市局一直想挖……”洛珩川的嘴唇贴在唐阮玉的耳朵边,这下贴得毫无缝隙,廉价的香水味便冲得更明目张胆。   唐阮玉气极,剧烈挣扎起来,他抬腿对着洛珩川一顿猛踹,洛珩川钳住唐阮玉的双手,三下五除二将其反折到背。   “……”唐阮玉的脸埋在枕头里,他忿恨地尖叫,终于委屈得哭了出来。   “王八蛋!放开我!”   洛珩川对于一切的攻击行为都会本能反击,像是条件反射一样。这会儿唐阮玉明显带着哭腔的声音彻底打醒了他,他赶紧松开手,把人抱到怀里。   “我错了,小玉,手疼不疼?”洛珩川简直想扇自己一巴掌,他心急火燎地拉过唐阮玉的手要检查,一阵巨痛顿时传来。   “……”唐阮玉扯过他的手腕就是一顿猛咬,牙齿像是獠牙根本不带一点留情,洛珩川吃痛,刚要呻吟,唐阮玉就松了口。   “小玉!小玉!”洛珩川的声音抖不成形,紧跟着唐阮玉一块下床。唐阮玉充耳不闻,绕到衣橱前,他用力拉开柜门,将里面的衣服泄愤般地全部抱了出来。洛珩川眼看着床上的衣服越堆越多,一口气差点提不上来。   “小玉!小玉我错了!但是你真的误会了!”洛珩川忙手忙脚地去捡掉在地上的衣服,刚捡起一件,头上就盖了一件,他眼前一黑,赶紧拂开。   唐阮玉冷着脸一言不发,他拖出行李箱,将衣服一股脑儿地全塞了进去。他猛地合上盖,拖起手柄就往外走。   洛珩川的后背快被冷汗浸透,他火速堵住门,张开手臂生硬地说:“不可以走!”   “让开!”唐阮玉怒急攻心,眼底都被惹红了。洛珩川不敢大声说话,他扒着门板死活不让。   “小玉……我和他什么都没有,真的!”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简直是火上浇油。唐阮玉一把扯过洛珩川的领口,洛珩川猝不及防,被迫弯下腰。   “什么都没有?!那是你打翻了香水瓶吗?”唐阮玉咬牙切齿,一字一句往外绷,那股气味儿又被逼上脑,唐阮玉手一抖,青筋皆立。   洛珩川这才下意识地闻到自己身上的味道,他脸色刷白,嘴里结结巴巴,没说出个所以然。   “……你还把戒指脱了。”唐阮玉垂眸,眼底黯淡一晃而过。洛珩川彻底没了脾气,他百口莫辩,眼珠都快从眼眶里夺出来。就在这慌神间,唐阮玉趁机拉开了门。   “小玉!小玉!”洛珩川几欲跪下了,他紧抓着唐阮玉的肩,瞥其心如死灰的表情,心也跟着一痛。   “……今天太晚了,你先休息好不好?明天早上我和你好好解释。”   唐阮玉轻拂开洛珩川的手,脸上死水微澜。   “不用了,我都看到了。”   洛珩川如鲠在喉,想起周语朝等人起哄时的表情,恨不得立刻冲回局里,把那一票人都揍一顿。   唐阮玉弯腰穿鞋,看来去意已决。   “……我出去!你别走!”洛珩川伸手接过唐阮玉手里的箱子,不敢再多说一个字。唐阮玉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洛珩川目露哀求。   “……赶快睡觉好不好?否则白天又该头痛了。”洛珩川步步后退,唐阮玉望了眼窗外的天色,转头慢吞吞地进了屋。   洛珩川哪里敢跟,眼睁睁地看着那扇门在眼前阖上。他欲哭无泪。   “周语朝这个孙子,回去就处分。”洛珩川忿忿地咒骂着,想要回房睡,可又生怕唐阮玉更生气,只好坐在房门口,倚着墙打起瞌睡来。   唐阮玉回了房反而没了睡意。老麦一再说着好话,他心里也明白,洛珩川是不可能做这种事的。从前,洛珩川就经常会揽很多突发任务,聊起天时都自嘲自己像是演员。很多年前,他们也像今天这样偶遇过一次,彼此假装不认识,擦肩而过。   只是如今,关系不同。他就无法在第一时间里冷静下来。内心隐隐还是会不安,还会觉得这幸福是偷来的,洛珩川总有一天会离开。这种不安化成焦虑,时不时啃噬内心。   但刚才那一瞬,他确信洛珩川爱他。他如此紧张,从未有过地紧张。他在乎自己。   唐阮玉转头抱过另一只空枕头,无声地叹了口气。   一夜无话。洛珩川再度被冻醒。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环了环自己的手臂。正巧,门从里被推开,洛珩川感觉背脊一痛,赶紧站了起来。   唐阮玉看也没看他,径直进了浴室。洛珩川追上去,结果鼻子又撞上了门板,疼得直抽气。   “小玉……”洛珩川像条跟屁虫黏在唐阮玉身后打转,唐阮玉转到厨房,洛珩川赶紧拉开椅子小声说:“小玉,早饭我做好了。”   唐阮玉没应声,自己拉开把椅子坐下,他拾起筷子拨了拨小米粥。洛珩川赶在他起床前就做好了早饭,回笼觉睡到一半,唐阮玉就醒了。此刻,他顶着两个大黑眼圈,扯着嘶哑的声音艰难地说着话。   唐阮玉动作一顿,下意识地看向洛珩川。洛珩川自知理亏,顿时鸡皮疙瘩四起,连筷子都不敢动。   “小玉,一会儿我送你吧。”洛珩川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唐阮玉,唐阮玉面无表情地嚼着榨菜。末了,他搁下筷子吐出两字。   “不用。”   洛珩川被呛了声,又半晌不敢说话。唐阮玉扯出纸巾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他挪开椅子站起来,冷不防地说:“展青会送我。”   “……??”洛珩川眉毛一挑,差点把碗给摔了。他不免扬高声音道:“展青?!”唐阮玉剜他一眼,洛珩川即刻闭了嘴。但没过两秒,他就坐不住了,蹭地一下站起来说:“不行不行!你不可以见他!”   “你能抱别人,我不能捎个车?”   “那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唐阮玉毫不示弱,一来一去气势上涌,洛珩川愈发无声。唐阮玉懒得再和他吵,径直往外走。洛珩川彻底急红了脸,从背后一把抱住唐阮玉,语气又急又委屈。   “不能去不能去!你去了就是不要我了!”他身上廉价的香水味消失了,又是那股熟悉的味道。唐阮玉心口一跳,嘴上还硬着。   “就不要你了,放开我!”洛珩川气得跺脚,他耍赖皮,一屁股往地上一坐,抓紧唐阮玉的手死命晃。   “我不管!我给你戒指的时候,你不是这样说得!你骗我!你骗警察!你要么保持沉默,但你答应过得就是呈堂证供了!”   “………”唐阮玉不敢置信地睨看洛珩川,后者打算耍赖到底,任凭怎么甩都甩不掉。   “录口供撒谎要拘留的!”洛珩川扒着唐阮玉的手,强迫与之十指紧扣。唐阮玉哭笑不得,快装不下去。   “小玉,我爱你。”洛珩川趁机又抱住唐阮玉,他收紧手臂,把人箍得死紧。唐阮玉心里一软,但面上不放松。   “滚去跪遥控器,我就原谅你。”   “啊?”   “啊什么?那我去找展青。”唐阮玉作势又要挣脱,洛珩川心一横索性豁出去了。   “我跪!我跪!你不许走!”洛珩川死死地盯着唐阮玉,唐阮玉轻咳一声以作掩饰,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   洛珩川一副壮士赴死的表情往客厅走,他捞起遥控器,牙齿都快被咬碎。   “小玉,能不能换一个惩罚……”   “展青快到了。”   “………”   俗话说男儿膝下有黄金,而洛珩川膝下有遥控器。唐阮玉环着胸在一旁监督,无名指上的戒指熠熠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