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有太阳   承德皂毛蓝   偏执疯鼓手x斜眼穷书生   九十年代中期的疯鼓手和穷书生   关于摇滚、爱、穿越世界的车轨   CP:西嫣X俞宵征   HE 第01章   俞宵征从西门坐公交,换乘一次,前门下,大栅栏走几步,杨梅竹斜街进去,西拐东拐,找到方治的家。   方治正在家门口蹲着看连环画,两肩耸起,鼻尖顶到纸上,手指紧紧捏着书页,指甲缝里淤着泥。俞宵征上前一看彩色封皮:受孕子母河。   方治察觉有人来,抬眼一看是俞宵征,不声不响贴着墙站起来。因为他溜肩,转身的时候,那个装满了石头似的包就落下来,俞宵征一把托住,继而拿下来自己背着。   黄铜钥匙挂在他的脖子上,一截短短的红绳在前头,勒着方治的小喉结。他的脏手往脖颈里掏,把带着体温的钥匙掏出来。   方治家有一套变形的小四合院,进门左一棵香椿,右一棵枣树,院落的地砖缝积满了青苔和瓜子皮。左右屋里黝黑静悄,俞宵征知道方治的二舅还没回来,姥姥也在外头。   方治去洗手,而他熟门熟路进了大屋里,拉了灯,灯泡发出一阵老鼠啮物的声音,不情不愿亮了一圈儿鼻涕泡的黄光。   大炕上摊着方治的玩具,俞宵征搬来房角的枣红桌子,拾掇出一片干净地方。   方治回来了,一步不离跟着他,看着俞宵征把桌子摆好,他就乖乖把书包里的作业拿出来,一样一样摆在桌面上,蓝绿色的小象卷笔刀是他摆放的最后一个物件。   俞宵征是个名牌大学生,但俞宵征家里穷,至今仍然穿着父亲穿旧了的衬衫,洗得过分,白脆得易坏。因为秋天稍微起了风,他在外头套一件针织的驼色背心,乱毛线头丛生,也是个别人不要的旧衣服。因为他穷,所以他这个名牌大学生的辅导课异常的便宜。   方治的妈在后海边上工作,火锅店里当服务员的,晚上回来得晚。按照惯例,俞宵征要把方治的作业都看着写完了才能走。每次他走的时候,胡同口都亮灯了。   今天挨了老师的训,方治老大的不开心,他原本看受孕子母河把这事儿给忘了,一见到俞宵征,白天受训的痛苦席卷而来。   俞宵征在灯光下看着他,一声不响地看着他,知道他心里有什么事儿没说。   方治犹豫再三,难以逃避俞宵征这双亮黑的眼睛,从书包的夹层把那张英语卷子拖出来了。   俞宵征接过来,对于那个数字并不很在意,细细看了看,平淡地和方治说了今天的第一句话:“咱们今天先给你分析这张试卷。”   俞宵征的普通话饱满端正,他到北京四年了,一丁点儿京腔都没染上,一个字一个字吐出来,有瓷器的清亮。   方治点头。   方治想起他妈跟他说过的,这个俞宵征是从南边来的,那边省份经济条件和文化水平都不高,俞宵征能考到这里来,本身就是一个水平的证明。   他只觉得俞宵征的英文发音怎么这么标准,像在写花体。虽然俞宵征这么穷,但英语却这么好。他的英语老师穿金戴银,英语发音也还不如俞宵征。   “不要走神。”俞宵征瞅他一眼,白生生的手指指着他写错的那个句子,“这个句子你来分析一下结构。”   俞宵征给他辅导了两个小时,直到方治的二舅下班回来。   方治脑袋不笨,只是还没开窍罢了。他自己心里觉得总也做不好,有愧于俞宵征这个高材生,但是俞宵征从来没对他生过气。   这个年轻老师的脸上很少有表情,但总是柔和的。   方治的二舅拖着步子推开了门,打量了俞宵征几眼,又在屋子里扫了几圈,眼皮闭了闭,算是打招呼。他又歪歪斜斜到别的屋子去了。   俞宵征把方治的作业本收拢一起,竖起来,状了状,对着方治冁然一笑。   “今天就到这里了。”   方治被他一笑晃了神。   俞宵征起身要走,方治怔怔目送他到了门口,俞宵征忽然回头,提点他一句:“下次看书不要贴得那么近,对眼睛不好。”   俞宵征的眼镜腿儿上系着毛线绳,挂在他的胸前,有时他会用到眼镜来阅读方治记在拼音和汉字之间的笔记。   方治的姥姥也这样挂眼镜。   方治点点头,俞宵征便又冲他笑了笑,离开了。   讲完课,俞宵征才感觉有些冷,也有些饿。他出了胡同,前门已经热闹起来,头上灯光摇晃,卤煮店白雾团团,街上吆喝叫卖声相连,他左右不看,径直去车站等车。   宿舍里还有两个馍。   俞宵征在公交车上站了四十分钟,到学校西门下来。   在车上晃荡四十分钟,他已经不饿了。   宿舍的床上就放着他昨天买的《复活》,他早上刚刚读到聂赫留朵夫到监狱探望玛丝洛娃。   俞宵征他们的宿舍楼是学校里最旧的那一栋,六层楼大概有三层的楼道灯都是坏的,因为宿管看管不严,他有时能碰到胆大的女生和男生在楼道隐蔽的地方接吻。   俞宵征到了自己住的那一层,去开水房拿回了自己的两个热水瓶,回了宿舍。   宿舍里一个人也没有,俞宵征顿感轻松。   上了大四,因为班级里不少人都出去工作,再加上每个学期都有再也不回来上课的同学,为了整合宿舍资源,剩下的同学重新分了宿舍。   他们把新的宿舍楼给了大一的,就去用研究生不用的那栋楼。   俞宵征宿舍四个人,剩下三个都不经常在宿舍里住。   他开了灯,把水瓶放在自己位置那里,从柜子里取出剩下两个馒头,倒了一杯热水。   他们宿舍的窗子正对楼下靠近西门的操场,现在男同学正在操场上打篮球。俞宵征在窗台养了一株水仙,他怀疑这是个哪吒种,但现在还没开。   俞宵征慢慢撕着馒头,一口馒头一口水,在卫生纸上揩一揩,珍重地翻过一页书去。   他并不晓得舍友什么时候会回来,只是估摸着十一点多了,有两个在外已有事业的兴许不会回来了。至于另外一个,还没有到他归来的时间。   俞宵征泡了脚,洗手洗脸刷牙,看了会儿英语,上床睡到全身都软了,忽然听见门响。   是西嫣回来了。   俞宵征没有去看他,只听见乒乒乓乓,一个重物落地,是西嫣的吉他,两根小木棍落在桌面,是西嫣的鼓槌。然后椅子拉开,西嫣如释重负坐了上去。   他并不注意自己的声音,而宿舍里向来也不会有人对此发表言论。   俞宵征迷迷糊糊的,并不觉得吵。   西嫣的声音还比不上他在农村给奶奶看牛,半夜那牛躁动的声音。   他隐隐觉得把人和牛相比有些好笑,但牛尾抽打苍蝇和西嫣弹错弦好像也确实差不了多少。 第02章   俞宵征才和西嫣住了一个月,谈不上熟悉。   西嫣是他同系但不同班的同学,俞宵征之前只听说过他的名气。   在俞宵征认为大家普遍家境都不好的前提下,西嫣的家庭就已经这么优越了。而他们家没人经商,不是一夜之间的暴富,想来背景应当非常庞大。   西嫣并不盛气凌人,他不过是太新,与俞宵征并非同一路人。   西嫣喜欢的那些音乐,他并不接触,他知道西嫣玩摇滚,在学校里人缘很好。西嫣是个稳健的男子,很有些新潮的概念。他有个漂亮的女孩儿的名字,也留着飘逸的半长发。   俞宵征是个老派的人,毕竟他也没有随身听,平时听音乐全靠电台和那台听英语的录音机,他有两盘邓丽君的磁带,空闲时拿出来听听。   早晨俞宵征起床,西嫣也醒来,他半长发到肩膀,有些蓬松,呆呆坐在床上不动。   俞宵征忽然觉得他有些可爱,像他家的妹妹,长头发凌乱,暑期早晨醒来也是放空的样子。   俞宵征走的时候西嫣还在发呆,他的桌子上和床前的地上都丢着乐谱。   俞宵征轻轻对他说:“我先走了。”   他也不出声。   俞宵征的早饭是学校免费的白粥和自己带来的榨菜,他实在饿,多要了两根油条。他虽然也对肉包念念不忘,但长痛不如短痛,转身就走,倒也没多惦记。   这个月的生活费就快寄来了,他不会饿太久。   俞宵征在闹哄哄的食堂里穿行,端着自己的铁盘子。食堂总是弥漫着消毒水和抹布的臭味,有时候能被饭菜气味所掩盖,但早晨显然不行。昨晚拖地留下的水痕干在地面,当然这个痕迹也像极了干鼻涕。   老远地,就有人叫俞宵征的名字。   他一回头,一张青春洋溢的笑脸,是他们班的班长。当时竞选班干没人参与,他求遍班上每一个人,只有俞宵征答应了成为他的左膀右臂。   俞宵征和班长坐在一起吃早餐,班长是一大碗鸡腿面并一碟红苋菜,他兴冲冲地吃,和俞宵征手舞足蹈地说事儿。   他也在找工作,四处摸寻门路。   “听说了吗?电子系的,他们在卖车,不知道从哪儿淘弄来的,一本万利,摩托汽车都有哇。”   班长给俞宵征分享新得来的发财信息。   红苋菜很快让他喷着飞沫的牙齿出了血。   “还有做服装的,听说他们跟北边儿那个艺术学院的在一起,现在正在招揽人手。在国外有亲戚,样式都是最新的!”   俞宵征慢条斯理嚼他的油条,喝他的白粥。   “哎,俞,我想起来啦,你上次跟我说,你是要继续读书呢?读硕士啊?我爸都跟我说了,考那玩意儿干嘛啊,有这时间浪费在学校里,还不如直接出去闯闯!”   俞宵征抬眼看看他,弯弯唇角不说话。   “我们考个本科已经不错了!上个大专都够牛了,咱们可是本科呢!”   班长的食指点着桌面,像在发电报。   俞宵征知道的,有些硕士出来工作,甚至还能分房子。   他想过读完本科就不读了,帮衬家里。但家人聚而分析,还是继续读下去最划算。他父亲就叫他毕了业先回家,一面帮家里干活一面考当地的大学研究生。   “我出来什么也干不了,还不如继续读书。”俞宵征说。   “那你也不接着咱们学校读。”班长咕哝。   俞宵征解释:“家里需要我,我的小妹正在升学。”   “我回去,好辅导她,我又不急。”   他吃完了,从口袋掏出手帕擦嘴,班长风卷残云,一只鸡腿一口头一口尾,飞快吐了只光溜溜的骨头,他这才一拍大腿,口齿不清骂了句操。   腿骨上沾着血,大厨没烧熟。   班长皱着眉头仔细辨别,确认不是鸡不甘的血迹,而是他嘴里滤出来的红苋菜的汁。   俞宵征和他送掉餐盘出门,迎面用脚开了塑料门帘正和俞宵征四目相对的,就是他的舍友西嫣。   西嫣高了俞宵征小半个脑袋,垂着眼睛,很没有精神,眼下青黑,两颊凹陷,并不比俞宵征这个惯常营养不良的人显得健康。   他的身后还跟着两三个人。   俞宵征冲西嫣点点头,西嫣对他说:“给我留个座儿。”   随后他从俞宵征旁边走进去了。   班长走出去几米还在疑惑:“今天西嫣来上课哇?可真是不常见。”   其实西嫣来了,也是坐在俞宵征旁边改他的谱子。西嫣在什刹海那边有个和别人一起租的工作室,是他的一个据点。近来西嫣忙得要命,俞宵征也给他帮帮忙,不过是收收宿舍里他散落的本子或者带个饭之类的。   他给西嫣顺便带饭从食堂回宿舍,或者带到他和他的朋友聚集的地方,带的最简单的清汤寡水。   西嫣盯一会这一片绿叶子,抬头看俞宵征一眼。这时俞宵征才反应过来,可能这不是西嫣惯常吃的菜。   但西嫣也没说什么,向他道谢,吃了个干净。   就凭这个,俞宵征认为西嫣没有别人传言里那么气势凌人,西嫣是值得交往的人。   旁人对他评价,也不过因为他是富家子弟。可他从来不说那种流氓似的变调京腔,也不开车到校园里横冲直撞。   旁人再如何评价,恐惧眼热他,俞宵征又哪里在乎呢。   其实他早就知道了,这世界上没有什么打不倒的权贵,实在没有必要因为权势而扭曲自我。   西嫣不也没有叫他这个穷酸小子滚出去住吗?西嫣对他一直是客客气气的。   忽然传来一股暗暗的香气,俞宵征闻到味道,知道是西嫣来了。   台上的秃顶教授还在念课本,西嫣坐在他身边,认真涂改音符。   俞宵征正在修改自己给方治上课用的讲义,跑了几眼到西嫣的乐谱上去。   “感兴趣,你看得懂?”西嫣问他。   “不懂。”俞宵征摇头,羞赧一笑,“看着好奇而已。”   西嫣也看了看他摊在桌上的讲义:“你在做什么?”   “我在给小学生做家教。正给他准备教案。”俞宵征说。   他们就这样礼貌地相互问候一下,随后就再不说话了。 第03章   一个礼拜俞宵征去给方治辅导三次,昨天去过了,今天正好不用去。   十月份的北京天气不算太好,经常碰见风沙天气,灰蒙蒙黄滚滚,防护不佳,鼻孔便成了烟囱,黑烟两股,随着呼吸进出。   秋天上火,俞宵征每晚要喝三搪瓷缸的白开,不然第二天就要流鼻血。上完课,西嫣已经不知去向,俞宵征仰头看看今天的天色,预测或许后面几天会有扬沙。   他还是从学校西门出去,那边小摊贩多,学校里大家都安分守己,可一出门正对着就是个老大爷在卖花花绿绿的美女画报和挂历。他像晾衣服似地摆了三排。   上个学期中文系的一群才子在老大爷的摊位那里组织了一个借阅书籍的地方,他们集中买了一批古龙金庸梁羽生的小说,根据时间计算,以两毛钱作为单位。   那时他们的摊位常常大排长龙,吸引来最多的是附近的附属高中,最后因为高中某班的班主任举报到系主任处,才把这个窝点捣毁,成了老大爷的专属地。   俞宵征还记得那个头发像乱草的中文系才子,除了夏天,其他三个季节他瘦长的躯干都包裹在军大衣里,根据时节和温度增减衣服。他常常戴一副酒瓶底眼镜,镜片比学校食堂的窗玻璃还要混浊。   他总是站在板凳上视察弯下头看书的群众,火眼金睛,盯着一群豆芽,有人舔手翻书,他就叽哩哇啦大叫起来:“敬惜字纸!不得玷污!”   俞宵征要过马路到居民社区后边去,他口袋里装了几块钱,省吃俭用留下来的,买一本老板给他留的《死魂灵》。   北京城这一片的二手书店没有他不知道的,现在俞宵征在逐渐扩展搜索范围。   他上次给方治辅导后,在大栅栏转了转,铁树斜街胡同就有几家不错的二手书店,无奈当时他囊中羞涩分文没有,只得作罢。   说不准会更便宜,他在心里暗暗地想下次一定要去。   俞宵征平时吃得简单,但在这方面却不含糊。   社区里种满了毛白杨和油松,光影绰绰,骑三轮回收的大爷搭着一条毛巾在光斑里走了个辘辘的直线。   二手书店里坐了三四个小孩子,带着军用水壶,膝盖并起,脑袋埋在书里,和方治一般无二。   老板看见俞宵征,微微笑一些,从柜台下边儿给他拿了一本还是崭新的书,俞宵征要的那本《死魂灵》。   “拿去吧。”   俞宵征的笑眼迸发出无与伦比的光彩。   这本书他是特地要买来,寄回家里给他小妹。 第04章   俞宵征就在外头晃了一会儿,下午去操场晒太阳,然后读书,他一整天一句话也能不说,自己安排了个充实生活。   晚上他回宿舍,男生宿舍门口,看见班里的同学正和一位女生说话,见他来了,男生连忙指着俞宵征让女生回头看。   女生打扮得漂亮,有些冷的天,穿了红裙子,外罩牛仔衣,一头蓬蓬卷发。她的腰带上挂着一个传呼机。   她焦急地冲向俞宵征:“你是不是西嫣的舍友?”   俞宵征点头。   她又说:“西嫣说他的谱子在宿舍,要给他带过去,你能去宿舍里找出来吗?”   俞宵征问:“你是西嫣乐队的朋友?”   她说:“我不是,西嫣拜托我来找你,他今晚需要用,急等着。”   “那我去拿,你在这里等我?”俞宵征问。   女生很为难地皱了皱眉:“你给他送去吧,我只是帮他通知一下而已。”   俞宵征疑惑:“我去?我不知道他在哪。”   女生往后退了几步,这就准备要走:“就在什刹海边上,地安门大街,东不压桥胡同,你在那找。他们门口挂了个牌子,上边儿写的游俄。”   她冲俞宵征扬扬手,一溜烟快步消失。   俞宵征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得飞速上楼开门,还差点撞到开水房接水的同学。   西嫣的桌前摆了厚厚一摞,俞宵征也不知道哪些有用哪些没用,他胡乱地把这些都装进他的黑包里,然后匆匆出了门。   傍晚的路不好走,三轮和自行车把学校门口的几条路都堵上了,俞宵征想了想,把另一个舍友的自行车从车棚推了出来。   因为这家伙久不在宿舍,干脆把钥匙也给撂在桌上,让舍友们任意取用。   俞宵征推着猛跑了几步,随后长腿一跨,像一粒星星,消失在人群中。   俞宵征顶着风,北京秋天的夜晚,冷风已经呼啸,胸前的眼镜在风中一下一下打着他的胸膛。俞宵征喘着气,身体伏低,卖力地蹬,很快就上了地安门大街。   西嫣正在工作室里头痛,他和黄嫆刚刚分手,对方脾气很硬,不见得就会帮他这个忙。   今晚西嫣要和他的朋友去酒吧唱歌,老板破例让他们尝试自己的新作,修改稿的最后一版在宿舍,西嫣没带。   西嫣走不掉,又不知宿舍里会不会有人给他送来。   “不如就算了,反正咱们也没想好怎么处理。”主唱对西嫣说,“咱不急着这一会儿。”   “急。”西嫣沉沉地说,“急着这一会儿。上台的机会多难得啊。”   主唱:“......这倒也是。”   主唱走开,调整自己掉在胯上的裤腰带。   随着时间流逝,西嫣的脸越来越阴沉,他不是一个好说话的人,超出了自己的控制之外的任何情况都让他感到烦躁。   就在他烦躁的当口,忽然工作室的门被打开了。   四人齐齐往门口看去,竟然是俞宵征。   “你快看看吧,西嫣。”俞宵征气喘吁吁地说,“你看看有没有少的。”   他一面走进来一面打开自己的黑包,从里面掏出一大摞纸,递给西嫣。   西嫣正坐在架子鼓后边,连忙站起身接过稿纸迅速翻找起来。   “对的,就是这一张。”西嫣说,眉毛间的沟壑终于平复下去,他神色复杂地看着俞宵征,毕竟他从来没有这么仔细地看过自己这个舍友。   “哟!同学!感谢您啊,千里迢迢给我们送乐谱来了,您可帮了大忙了!”贝斯手又惊又喜,凑上来赞美俞宵征的壮举,“您没看见刚才西嫣那什么表情呢,您一来都烟消云散了!”   主唱和吉他手也向他道谢。   俞宵征喘着气,头发都汗湿了,颧骨上晃动着红晕,让他并不健康的脸色显得润泽起来。   “你们别客气,我是西嫣的舍友,应该的。”俞宵征对其他人说。   西嫣看着他的脸,俞宵征正冲他笑。   “谢谢你,俞宵征。”西嫣扬扬手上的乐谱,语气也温柔下来,“你帮了我大忙了。”   “没关系没关系。”俞宵征并不太在意,“能帮到你就好,那我,我就不打扰你们练习了。”   西嫣有些惊讶:“你现在就走吗?”   俞宵征点点头:“对呀,你还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需不需要我把用不到的东西先带回宿舍?”   西嫣竟然在这转瞬之间脸上的表情又阴暗下来,他方才因为俞宵征的到来而短暂地舒缓,现在又因为俞宵征而不快了。   “不如你留下来吧。”西嫣说,“今晚我请你看演出,就当是感谢你。”   这完全是在俞宵征的意料之外,何况他心里还惦记着明天给方治上课要说些什么。就在这几秒钟的犹豫中,西嫣重新皱起了眉头。   “难道你不愿意吗?”   “怎么会,骑一趟车子就能赚一场演唱会。”俞宵征善意地笑起来,“我今天能一饱耳福了。”   西嫣望着他,又在一个瞬间完成了心情的变化。 第05章   早晨西嫣醒来,竟然比俞宵征要早。   昨晚因为他拉着俞宵征去看他们在酒吧演出,好像耽误了俞宵征什么事情,但是俞宵征全程还是兴致高昂,西嫣一面打鼓一面在台下捕捉他的眼睛,确认他的目光始终锁定在自己的身上。   却也因为如此,俞宵征回宿舍之后拿了一些纸出门去,宿舍熄灯,他就只能到食堂后头去借一点灯光,或者是厕所里的光。总之他什么时候回来的,西嫣并不知道。   西嫣出门给自己接了热水,洗漱完回来,俞宵征竟然还没有醒来。   他出门的时候,走廊上准备四级的人已经在靠窗户的地方用蹩脚的发音大声朗读课文。   西嫣和俞宵征好像都没有这个令大多数没有接受过英语教育的学生头疼的问题,他自己从小接受的教育就不一样,而俞宵征则一直在班上成绩优异。   这个时常靠着学校的补助生存的优秀学生,有时会被同学们私下议论,但他好像真是个见识广的,英语的口语水平甚至远远超过很多京城里的高干子弟。   他们朗读的声音吵到了西嫣,他蹙眉,把门关严。   西嫣回忆昨晚酒吧里观众的反应,觉得有些地方还是需要修改,他靠着椅子开始创作。   忽然俞宵征在床上翻了个身,发出一声轻哼,但是没有醒。   西嫣的思维,就被俞宵征轻轻一哼给阻断了,他便在脑海里开始回忆起俞宵征来。   他和俞宵征并不熟,俞宵征好像和大家都不熟,他总是默默在干自己的事情。俞宵征来自中部地区并不富有的省份,虽然家境贫寒但胜在干净体面,做事没有那股酸涩扭捏的犄角旮旯气。   俞宵征有一双安静的眼睛,可有一只眼睛有些斜睨,这是昨天无数次的对视里西嫣发现的。俞宵征只能将一只眼睛完全和西嫣的眼睛对上,而另外一只眼睛在注视着西嫣的脸庞时总是显得不专心,目光发散,转而投向西嫣脸侧和身后。   那只有些斜睨的湿润的黑色眼睛,黑眼珠总是在轻微地颤动,好像在很努力地专注于你,然而还是无法做到。   蜜蜂振翅频率的轻柔颤动。   昨晚应该是俞宵征第一次坐摩托,是主唱的摩托,借给西嫣开。   俞宵征有些不知所措,面对他从来没有应付过的黑色轰鸣的怪物,他小心翼翼地打量了很久。最终俞宵征牢牢抱住了西嫣的腰。   他们驰骋着,在钟楼和鼓楼之间,越过灰暗的屋顶,天空广袤。   行道树极速延伸,俞宵征的手是热的。   因为在摩托上的飞驰,他们两个也不自觉亲近了起来。   路过一排排笔直的铁灰色树木,西嫣扫了一眼。   他说那树是苦楝。   风中断断续续的,俞宵征竟然和他争论,说那是国槐。   上午没有课,西嫣改了一会,回头交给主唱再改,主唱的脑子比他灵光,而他没有那么擅长。忽然他听见俞宵征的床板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俞宵征起床了。   俞宵征赤裸着白/皙修长的小腿从床上下来,他的皮肤因为缺少水分的夜而起了翘皮,腿弯处青蓝色的血管一清二楚。   俞宵征下床,穿着快成黄色的汗衫,迷迷糊糊冲着西嫣点点头,他转过身,汗衫下缘呈现出狗类撕咬后留下的片片缕缕。   他套上外套,臂弯里挂着衬衫等衣物,踩着拖鞋披着毛巾出去洗漱。   回来之后,正式地变成清朗学生。   西嫣看着俞宵征的一举一动,他从来不知道自己这么无聊,或者这么关心俞宵征的行动,明明他和俞宵征并不熟识。   “你去吃早饭吗?”西嫣问。   这是他们住在一起以来,西嫣第一次问他。   俞宵征显然也有些诧异,他扬着嘴角摇摇头说:“我不去吃了,我不是很饿。”   西嫣的眉间却又因此而乌云密布。   他硬梆梆的:“好吧,那我去吃。”说罢便离开了宿舍。   他心里知道俞宵征是在撒谎,俞宵征总是显得比同龄人要更为饥饿,他从来不会放弃任何一个看上去还能入嘴的食物,哪怕是发霉的烧饼和过期的饼干。   可他在撒谎,为了不和西嫣一起去食堂。   因为这短暂两到三秒的对话,西嫣的埋怨从俞宵征身上一直延伸到他的家人:为什么不给俞宵征多寄一些钱呢?对于已经考上大学出人头地的儿子每天只能吃学校免费的汤和饭,心里不会感到愧疚吗?   西嫣放任自己被拒绝后心中的怒气在俞宵征和他的家人身上缠绕。   俞宵征竟然就这样轻轻巧巧地拒绝了第一次邀请他的自己。   从食堂回来的路上,有看见西嫣的同学邀请他去踢球。   西嫣面色不虞,冷淡地摇头拒绝,那人便转身回去了。   很快西嫣看到球场里因为某个人的假动作大家开始推推搡搡,而场边从不散去的人群爆发出了一阵一阵的呼声。   当时的男生们争相模仿浪子高峰和萧十一郎,在潇洒的路途上走得最远的往往拥有一头披肩清水挂面发,他们扛着录音机,穿着喇叭裤,在礼拜三的舞厅里晃动身体。   学校的大礼堂,就是做这个功用的。   而西嫣这样家庭更加富裕的,能接触到和他们相比更加广阔的世界,至少他不用局限于全胡同共同分享的一台电视机的黑白几寸。   他家里甚至还有一架被紫色绒布盖着的钢琴,小时候他的母亲如果回家,就会弹奏。   西嫣少年时代就听过约翰列侬和鲍勃迪伦,和大院儿里其他的孩子一起拆卸组装收音机,他的新年礼物往往是外国巧克力和最新的摇滚乐磁带。   他们各有各的奔头,在涌动的浪潮里,急不可耐对着开辟在眼前的世界问出自己的是与否,大喊大叫彰显存在。   他们各有各的奔头,但俞宵征却都不在其中。   他没坐过摩托,可能没在十点之后上过北京的路。他恐怕也不知道摇滚乐,或者以为那是一种戏剧的变种。   俞宵征从来没去过礼拜三的舞会。   他不吃肉菜,吃面不吃辣的,面条上盖着懦弱三根青菜,一碗白开水飘着油腥。   西嫣提溜着买给俞宵征的鲜肉烧饼上了楼。   就在他走出楼梯口的那个时刻,他听见一道轻柔和缓的声音,那是俞宵征在给同学辅导英语,纠正发音。   “People want to see order, pattern and meaning in the world.”   西嫣停住了脚步。   俞宵征手里卷着书,披挂今日的阳光,嘴唇张合,流淌着温暖的溪流。他脸侧透明,神情淡然,认真地朗读。   他重复一遍。   “People want to see order,pattern and meaning in the world.” 第06章   方治今天倒是没在看小人书,他手里攥着一杆白色长笛,正靠着院子大门,咿咿唔唔唔咿地吹。   对门有个从自家窗户买点儿香烟饮料的奶奶,眉头皱得死紧。   方治老远看见俞宵征来了,也没停下,眼皮赶忙一塌,斗鸡眼儿专注于长笛的窟窿,手指头不慌不忙按动着,继续发出咿咿唔唔的声音。   他们小学的音乐课都让孩子学这个,从教室里放羊一样全部赶到音乐教室,一人交几块钱发个笛子,上课就认谱子。一群小孩闹哄哄的,还没学会怎么吹就有几个长牙阶段牙痒的把塑料嘴给咬坏了。   俞宵征见他吹得起劲,也双目弯弯安静地站在他面前,这串咿咿唔唔没有节奏和韵律,虽然不像歌曲,但是显得吹奏者很高兴。   俞宵征并不知道怎么才算吹到个头,方治自己两腮隆起又努力唔唔一会儿停下了,嘴唇通红晶亮的,抬手擦擦。一双眼睛亮亮盯着俞宵征。   “你们今天上音乐课了?”   方治点点头:“我刚才吹得怎么样?”   俞宵征说:“有进步,不大喘气,证明你换气水平提高了。”   方治乐不可支,一面开锁一面问俞宵征:“你会不会吹?”   在他心里好像没有俞宵征不会的。他甚至觉得比他们新来的音乐老师还会吹。   之前那个音乐老师是个蓬蓬头珍珠项链的老太太,听说美国总统大手一挥,就给老太太一个办绿卡的机会,她兴冲冲被儿子给接走了,连一个学期也没撑住。   俞宵征日常询问:“你们又课堂小测了没?”   方治更来劲。   他是个蔫哒哒的孩子,绝少兴高采烈,此时活力四射,显然有惊天之喜。   “上回你给我画那几个句子,还真考了,老师夸我进步大!”   俞宵征由衷为他高兴,唇角弯一弯。   他们从枣树下走过。   “那为了祝贺你取得进步,我给你吹个曲子。”   方治笑得露出东歪西倒的一嘴大牙。   过了一会儿,悠扬的笛声从小院里穿出来,穿越林海,渺渺茫茫,传到买香烟的奶奶的耳朵里。   这一支曲子,从那杆简陋的塑料笛子里吹出来,笛子上每个孔洞还带着小孩脏手蹭上的灰尘,但音乐本身是飞扬而灵动的,干干净净。   这才像话。老人皱紧的眉头松开了。   照例给方治辅导两个多小时,俞宵征把自己手抄的笔记给他看,嘱咐他千万加紧英语学习。   他鼻梁上挂着眼镜,认真的样子像个老学究。   方治他妈今天竟然回来得早一些,她两手提着菜,可能是店里吃不完不新鲜的,一身酱料的味儿,火火地冲进来。   灯下一看她儿子正聚精会神钻研外文,她就笑开了。   因为方治总还是缓慢进步,倒退得也少,方治的妈对俞宵征态度和煦,临走给他抓了一把饴糖。   俞宵征出了胡同口,看见了西嫣。   西嫣上午跟他说过,需要他帮个小忙,等俞宵征晚上结束了授课再来找他。   原本俞宵征让他回宿舍再说,没想到西嫣这人还挺霸道,把地址要来了就让俞宵征别管。   西嫣正在路灯下看自己的手指头,他的手比俞宵征要大了一圈,也瘦得多,骨节分明,天生就是玩乐器的。十个指甲都涂着黑色的甲油,手腕上戴着黑色的护腕。   他穿一件军绿色的夹克,下/身一条牛仔裤。西嫣的身形并不瘦弱,往那一站就能挡出一堵风墙,腿部线条看着有力极了。   这几年街上到处都有飞车抢劫的流氓混混,现在大家一看打扮流气的小年轻,眼神里都有几分躲闪。更何况西嫣还留着长发,说成歌星太过沉默阴郁,倒很像干着不正经营生的。   “你结束了。”西嫣看到俞宵征,把手揣进兜里。   “嗯。”俞宵征点点头,递给西嫣一颗高粱饴糖,“给你吃。”   俞宵征手举着,伸到西嫣面前了,西嫣神情冷淡地观察了几秒钟,把手又从兜里伸出来接过。   “多谢。”   原来西嫣说话也没有京腔,很纯正清澈的普通话。   “你吃过了没有?”西嫣问他。   俞宵征摇摇头,正准备说自己不饿。   “我请你吃卤煮。”西嫣长腿一迈,走到俞宵征前头去带路,他说话的语气里很有几分警告,“不用在我面前装铁人。我知道你饿。”   俞宵征愣住了,片刻后无奈一笑,跟上西嫣。   大栅栏热热闹闹的,一片喧嚷的人间世相。观音寺街灯光融融,面和肉,米和油,香气四溢。   这片土地丰饶而大方。灯火是粗陶碗内摇晃的热油。刀片一掀,厚厚白肉就下了一片蝉翼的肉皮。   俞宵征看了一眼这些饭点忙碌的人们就感到四肢温暖,虽然他并不经常能吃。   “我不能老是让你请我。”俞宵征说。   西嫣睨他一眼:“哪里有老是?”   俞宵征说:“今天早晨你还给了我一个鲜肉烧饼。”   西嫣说:“待会儿还有事情要你帮忙,先给你点好处。”   他神色冷冰冰的,还有些疲倦,直白地要给俞宵征喂甜头,还有些好笑。   西嫣扭头,他的嘴唇并不是薄薄一片,而是有些肉嘟嘟的,向前轻微撅起。但颜色却是缺乏柔软的暗色。   他柔软的嘴唇伸展,忽然冲俞宵征一乐。   这一乐像个得意的小男孩,把刚才略带疲倦和冰冷的面皮给呵温了,显出几分年轻人的活力。   这一乐,就把冰给析裂了:“吃饱了好好给我干活。”   “你要多吃点!”   俞宵征被他突然的一笑捣进了心窝子,被他说得暖腾腾的。   西嫣来一家号称百年老店,店里人声鼎沸,他挤进去找了两个位子。   坐下来,西嫣开始拆俞宵征给他的那颗饴糖。   他的手指白得透光,骨节处微红,黑色指甲方方的,像小瓷片。   西嫣食指和大拇指捏着饴糖,看了又看。他好像没吃过,觉得这颗粗胖的半透明糖果很有意思,细细的淀粉从他指间掉下来。   忽然,西嫣把手伸过来,糖也抵到俞宵征的唇角。   “吃了。”   西嫣说。   俞宵征疑惑,张嘴问:“你不吃吗。”   就趁着他张嘴的功夫,西嫣把糖推到他嘴里去了,指腹从俞宵征的唇面蹭过。   他一个二十多岁的大男人,竟然丝毫不为喂人吃糖这件事而羞赧。   俞宵征差点儿被噎着,咳出一口白雾。   “我牙不好,看看就行了。”   西嫣解释。   他奇奇怪怪的,突然亲密,却总是冷淡。   这颗糖刚刚被他的手指捏来捏去,现在又给别人吃。   俞宵征虔诚地咀嚼。   吃饭的时候,西嫣也一直注视着俞宵征,钻研一个刚出土的摆件,琢磨一个谜题似的。俞宵征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却没伤了好胃口,仍然把饭吃了个精光,一片葱花也没留下。   西嫣和俞宵征一起回了学校。   路上他们坐公交,摇摇晃晃,西嫣从兜里掏出随身听,他靠在窗边,车里没几个人,他不去坐着,俞宵征也跟他一起站着晃荡。   西嫣递给俞宵征一只耳机。   俞宵征见过西嫣拿的随身听,上次见还是在百货大厦,在亮晶晶的橱窗里。   同学议论起来去哪儿淘换随身听,都是先打听到型号和牌子,再去红桥市场蹲着等。   西嫣拿着这个精巧的能抵得上俞宵征父母工资的先进设备,长指按动,音乐就从细细的耳机线里传来了。   曲调较为跳脱,是一首英文歌,歌词并不难,俞宵征都能听个七七八八。   慢慢地俞宵征投入进去,以为自己进入了另外的世界,无限的蓬勃的乐声和人声把他从这个狭窄的黄绿色公交车厢内抽丝拉出去,弹射到云层之上。   男声唱得诚恳而磊落,心红且血热。   俞宵征微微瞪大了眼睛,他有些斜视的湿润黑色眼睛仍然对不上西嫣的双眼。   他们之间只有音乐在流泻,他们对视,西嫣的眼睛沉沉暗暗。   俞宵征心说:这就是西嫣他们喜欢的摇滚吗?   西嫣介绍:“Aerosmith的《dream on》。”   歌曲即将结束,西嫣又说:“这是我在五道口淘换来的,尖货。”   俞宵征沉默着,他们之间只有耳机如蛛丝一般连接。   他好像在思考,等到这首歌已经结束了,他在公交车的滚滚黑烟和轰鸣中轻轻念道:   “sing for the laugh and sing for the year.   sing with me if it's just for today.”   “真好。”他轻轻地说,“这个词写得真好。有种向死而生的感觉。”   西嫣的双眼仿如骤然划亮的火柴,他忽然站直了身子继而向俞宵征压下来。俞宵征被他突然的举动吓到,大气不出。西嫣离他近近的,鼻梁都要顶到鼻梁。   就是这个声音。西嫣心里想。   回到宿舍几近熄灯,拖鞋啪嗒啪嗒的声音此起彼伏,人人都在忙着接热水泡脚倒泡脚水。   俞宵征推开宿舍的门,贾真真正在调整他床前的张曼玉海报。   “哟!二位回来啦!” 第07章   贾真真是个聪明的好人,沿海省份催生出他一个活络的脑袋瓜,目前的工作是在秀水街上推销五十块的百达翡丽和一百块的劳力士。   贾真真有个伟大的梦想,他总有一天能把假变成真,他说假,没人敢说真,他说真,假的也是真。   俞宵征认为他应该叫赵高。   贾真真好久没见到这两个舍友,一时之间激动地来回踱步,又要上来和二位握手。他虽是俞宵征的同班同学,但几乎和系里的每一个人都能说得上话,包括西嫣。   贾真真很有两把刷子。   大一的时候他就在上衣口袋里别了三只钢笔,架着眼镜在考试前四处卖货,主要以关公小像为主,寓意过五关斩六将。他还组织过自行车买卖市场,主要在毕业生和入学生之间赚差价。   他还曾经卖出过清朝的开元通宝和郑板桥亲绘的张曼玉海报。   俞宵征知道他们的未来总要有一条路来走,他的规划是读到研究生,以高学历在单位分房子。而贾真真好像从入学就明白了自己生来是个九十年代的范蠡,他比小平划圈还早就在学校组织经济开发区。   贾真真会成为秀水街的红星一颗。   “你今天回来住?”   俞宵征接受他热情的握手,问他。   “啊,对。我今天没什么活要干,就提前回来了。”   “上次我用了你的自行车,我擦了车,也充过气了。”俞宵征说。   贾真真又和西嫣握手,不看俞宵征,说:“多大点儿事,用个车你也值得和我说呀。其实啊,我今天本来想请你们大家去牛街喝牛汤,结果呢,仨都不在,我还寻思你们都出去找活儿干了呢。”   “八子没回来啊?”   “没。他说要去深圳是吧,不知道去没去,一直没有信儿。”俞宵征回答。   八子是他们宿舍最早出去闯荡的,他觉得攥着个大学文凭,就是一条命脉,混不出名堂肯定也死不了。   八子没有什么生意头脑,但是很有一番胡混胆色,大二大三就敢在郊区跟人飙车,传说被收入某个来钱很快的飙车一族,他们也都不知道了。   上回来,八子开了学校里头一辆南方125,当时北京的交警也是这个装备,还是新购置的一批。   他牛气哄哄地开进来,牛气哄哄地开出去,被两个人民公仆客客气气跟了二里地。   他的胆色着实令人震惊。   “你最近工作挺好的吧。”俞宵征说。   西嫣根本就不想理他,冷淡地点了个头,回自己的区域,拿了热水瓶和毛巾牙刷,出门接水去了。   现在贾真真真的有几分大老板的气势,他往后一靠坐在椅子上,让椅子两条腿儿撑着他,半闭着眼,聊开了:“你不知道现在的老板真她妈牛/逼,昨儿见世面跟个哥哥吃饭去了,先上来一盘汤,我一看,汤里头是真的劳力士!”   “跟金蟾蜍屁股底下那聚宝盆似的,上来吓唬谁呢!”   俞宵征微微笑着,不知道怎么接他这番话,他的《复活》刚刚看到聂赫留朵夫跟随自己的心灵和资产阶级的姐夫大吵一架,他更想看这个迷途知返的地主如何抉择。   “你最近在学校怎么样啊?”贾真真也不要他接话,就是说说罢了。   “都还好。”俞宵征四年的步伐都是稳定的。   他从来没被大家所摇摆过。   前三年倒还好,大家笑笑闹闹的都还有学生的样子,最后一年各奔东西的时刻快到了,个个心思都不在学校里。   他们的学校现在试点,不包分配了,不少学生还怨声载道的,说自己当年没眼力见考个别的学校,但一部分早就四处转悠了。   “西嫣呢?”贾真真瞄了一眼西嫣的乐谱和吉他,“他还在玩音乐?”   俞宵征点头。   “真了不起。”贾真真由衷赞叹,“这小子没准儿就是第二个崔健,人家唱一无所有,我看赶明儿他创作个应有尽有。我先找他签个名。”   贾真真卖的百达翡丽是真是假有待商榷,但他的嘴货真价实夯着八两黄金。   俞宵征想着吃人嘴短,出门接水主动去找西嫣。   西嫣果然在一堆闹哄哄的人中间,对着水龙头刷牙。   “你要我帮忙,是什么事儿啊?”   西嫣旁边那个位置的人走了,俞宵征把自己的盆放下去。   他的盆还有裂纹。   这个水绿色的盆,要不是盆地还有蓝皮鼠瞪着大眼睛,没准贾真真能把它当冰裂纹瓷器卖出去。   谁说得准呢。   西嫣沉默,他把嘴里的泡沫吐掉,开始洗脸。   他们面前是锈迹斑斑的镜子,西嫣抹了一把脸,把光洁的水淋淋的脸抬起来,他的眼神在镜子里有点瘆人,又眉高鼻挺,脸颊凹陷,很有凶劲儿。   他的眼睛在镜子里寻找到了俞宵征的目光。   西嫣说:“你帮我念首诗。” 第08章   陇头流水,流离山下。   念吾一身,飘然旷野。   西嫣让他念的是《陇头歌》。   俞宵征也奇怪,鲜肉烧饼和一碗卤煮难道就为了换这十六个字吗?他心里觉得不值,可能是西嫣人好。   他揣摩着语气,慢慢地读,西嫣手里举着录音笔,空气静默非常。   一个字一个字从他的唇间流泄。   西嫣的呼吸忽然急促起来,在他的颧骨下方出现了可疑的红晕。   他在俞宵征清亮而规整的朗诵里,在溪流的声音里肩头颤动。   俞宵征没看他,垂着眼睛,静静地想。   读完了,他还在思考。   “这个语气是不是不好?”俞宵征抬头询问西嫣的意见。   他忽然发现西嫣的异常,西嫣的双眼像橱窗里的玻璃弹珠那么透亮,瞳孔摇晃,锁着他。   俞宵征又不敢吱声了,他自己琢磨了一会,换了一种语气。   他从来不悲凉,声音都是淡淡的。   广播里那些女人读诗,和小学女生读诗,感情都太粘稠了,真不真假不假。   俞宵征读的,他要放在歌曲的头,他要让大家都到旷野中去。   西嫣把俞宵征拐来他们的工作间,说是工作间,不过是几个学生在胡同里租的一个安静屋子,四合院里还住了一个日夜颠倒的画家。他们是看中了这房子隔音效果好,才改造出来一个工作室的。   书架上摆满了打口带和打口碟,还有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阳光就从窗台上的蒜苗头顶斜照进来,鸭蛋白那么白,俞宵征的嘴唇在白光下是深粉色。   这多安静啊。西嫣都听见自己的心脏跳动。   每一遍他都挺满意,俞宵征倒是一定要还给他请吃饭的人情,每一遍都询问,西嫣只好说说,自己现在这首歌是怎么想的,俞宵征自己调整。   俞宵征终于找到一个自己觉得稳定的腔调,重新又读了一遍。   这个工作太轻松了,堪比给方治吹笛子。   要是天底下这种工作都能换回鲜肉烧饼和卤煮就好了。   “西嫣。你们这首歌创作完之后,能给我听听吗?”   俞宵征问他。   西嫣如梦初醒。   他猛地站起来,逼视着俞宵征。   “你很好。”   俞宵征有些难为情,面对他的汹汹目光,笑了笑。   他基本上没有和西嫣在一个屋子里待过这么长的时间,接下来西嫣又给他放音乐,给他听齐柏林飞艇的《Good times,bad times》。上次俞宵征听的乐队,翻译过来是史密斯飞船,这次是齐柏林飞艇,他不懂,以为这两个乐队是孪生的,但是却没问。   天大的奇怪,俞宵征这个从来不去舞会也不怎么听歌的人,竟然快速地融入了西嫣所钟爱的摇滚,西嫣感到了莫大的满足。   上一次他看见俞宵征和音乐有交集,还是他在侍弄自己的水仙,一面低声唱着:小城故事多,充满喜和乐。   现在想来,俞宵征说话时字正腔圆,唱歌的口音却有些粘连,有几分故土的趣味,他喜欢唱邓丽君,也不是没有道理。   小城故事多,就是该俞宵征这样的人来诉说。   这两三天,他们两个的交流也逾发多了。西嫣很有思想,也很有主意,平时看他有些新新人类的样子,好像容易冲动追随某种潮流,其实是很有内在逻辑的。   真没想到,到了大四,俞宵征突然交了个朋友。   俞宵征因为在看《复活》的缘故,总是时不时要沉浸在故事中,一跑神,就要去思考人与社会。   回程路上,他去买了两块山楂糕,一块作为给西嫣的报答。但买了两块山楂糕,他的那本《红与黑》就缺了六分之一了。   “西嫣,我能问问你吗,你是不是想一直打鼓做歌呀?”俞宵征问他。   山楂糕的馅料口感绵密,上头覆盖一层金黄色硬皮,一口下去两种感觉,酸酸甜甜。   西嫣目视前方,平淡道:“现在我喜欢打鼓,也喜欢摇滚,但没人能保证一直。”   俞宵征不明白:“那,做个鼓手,这是你的理想吗?”   西嫣反问他:“俞宵征,你喜欢什么?”   俞宵征:“大概是去二手书店淘书吧。”   西嫣把他的话照搬来问:“你以后的理想呢?做个书店老板?”   俞宵征想了想,不确定:“我要......”   他不知道该不该和西嫣聊到有关自己的家庭,隐晦一些:“本来咱们学校要分配工作还好些,现在不能了,我就想读研究生,听说这样工作了工资高些,还能帮忙分房子。能帮助家里。”   西嫣问他:“我问你的是你的热爱。”   俞宵征忽然察觉出来了他的意思。   俞宵征歉意地笑笑,也不知自己为什么而道歉:“......这是我觉得最好的安排。找一个来钱快的工作,分一个大点儿的房子。”   静默。   西嫣咬了一口山楂糕,他不愉,俞宵征没把他牙口不好不吃甜的一事放在心上,还买了山楂糕。   但吃进嘴里,硬硬的,不粘牙,又不很甜。   西嫣开口说:“我知道有一天,我的磁带是最尖的,人人都抢着买,新长征多火,未来那就是我。”   俞宵征:“对呀,你那么喜欢音乐呢。”   西嫣:“现在我的意义,是喜欢音乐来的,我现在的意义,也可能因为音乐而死。但我不后悔,人的每时每刻都有热爱。”   “我不知道你今天为什么问我这些问题,我猜测,可能你有热爱的东西,但你觉得稳定、一直、安排都是好词儿,所以你犹豫了。”   他鲜少说这么多。   好像遇到了不开窍的猴子,但是念及也是花果山来的,给孙悟空一个面子,菩提祖师多说了几句提点。   俞宵征长长出气:“是啊。”   “俞宵征,我们的时代很好,很快咱们这儿就和港澳,就和日本,就和欧美一样了。我要到未来去,我问问未来需要我有什么,我得问问未来缺什么。”   西嫣说话说得多,京腔隐隐出来了。他的语气仍然很平淡,但内涵的情感却是波澜壮阔的。   这份精气神,就和俞宵征不一样了。   俞宵征竟然由衷地:“你真了不得。”   西嫣回看他一眼,又平直望向前方的路:“你我没见过的天地太多了,你要让我窝在那儿,我不乐意。”   “这世界在你眼里就这么好啊。”俞宵征问。   “倒也不是。这个世界挺该死的,战争、瘟疫、儿童失学、杀人命案。”西嫣一桩桩一件件数着,“其实我自己知道,音乐是很没有意义的,它没有弥平伤痕的功能。但是它最基础的作用,是记录。”   “只有对于历史的记录,能打破墙与墙,能到达未来。”   俞宵征迷糊,西嫣倒像个哲人了。西嫣扯唇一笑,伸出手臂来,揽着他往前走。   “很多的世界性的新闻,其实我都是从磁带里听来的。”   俞宵征对此有些见解:“这和诗歌书籍的作用一样,但音乐流传范围更广,更有传播的效用。”   头顶的杨树落叶子了,扫地工在忙,蓝色的脏污工作服里扭动着舞步,大扫帚刷过去了,一声唰唰秋天变深,他还在唱花房姑娘呢。   “你有没有走完过火车的铁轨?”西嫣问。   俞宵征摇摇头。   “我走过。”他简短地说,“小时候,我以为能走到乌鲁木齐去找我爸妈,我走了一整夜,晕倒在路边。”   西嫣又说:“我终会再走一次,这一次一定要看到太阳升起。” 第09章   俞宵征的家人来信了,信里夹着几张薄薄的钞票,这是俞宵征这个月和下个月的生活费。   今天方治的妈也要给他结算补课费。   俞宵征从传达室出来,他身后吵吵嚷嚷又进去几个男生,东翻西找找情书。   俞宵征回到宿舍,忙不迭把钞票收好,开始看他的信。   信里大家一切都好,妈妈在成衣铺做活计,爸爸在帮人写对联。   爷爷的病好些了,只是仍然在喘。听说北京最近沙尘天气,他爸嘱咐他自己要防护好,天气凉了,知冷知热及时添衣加餐。   字字真切,尽是让他不要挂心,可俞宵征又怎么不知道自己的家境从浩劫中生存,却是再起也难了。现在不过是一家人勉力过日子,谁能放得了谁的心呢。   他家里以前多幸福,一家人都知书达礼,是所谓的书香门第。   父亲做大学的教授,爷爷喜好收藏古玩,从小俞宵征就被教琴棋书画。   但他们现在又和不识字的粗人有什么区别呢,好像也没有。   他爸被打断了腿之后,家里的天塌了,他们不还是要四处求情奔波,想尽一切办法活下去。   那些字画,还有满肚子的墨水,能拦得了什么。   这件事儿俞宵征一直都没弄明白。   他爸给人摔在地上,小孩儿笑嘻嘻左右脸轮流扇耳光的时候,俞宵征不止一次感觉到了心灵的麻木。   趴在地上的,是一位留过学受尊敬的教授。   他重重叹息一声,这时贾真真刚好进来,手里攥着一把瓜子儿,嘴里也不闲着,他伸着脖子往俞宵征这边看一眼,火眼金睛的:“哟!还是毛笔字儿呢!谁给你写的信哇,字儿写得不赖!”   俞宵征连忙把信收起来,道:“是我家里人来信。”   贾真真说:“我想起来了,之前咱们春节食堂免费发放对联,是不是就是你在写来着?”   俞宵征没想到他还能想的起来这个,点头道:“是我。”   “真是个书香门第啊。”贾真真的眼神从他的头顶一直捋到脚上那双开线的鞋。   “什么书香门第。”俞宵征无奈道,“只是小时候学过一些书法而已。”   “真不赖。”贾真真说着,“隔壁搓麻呢,你去玩儿不去?”   他们闲得慌,在宿舍聚精会神地搓麻将打牌,经常吵得一栋楼都听得到。   “我不去了。”俞宵征说。   贾真真哼唧着,嘴唇一翻,瓜子皮儿飞出来。也不知道他来干嘛的,他就是到处都逛逛,哪儿发生新鲜事了去哪儿瞅一眼。无事发生他也找点儿话说,这种人从不让自己闲着,也不让自己和他人冷下来。   晃悠了一圈儿,说了几句话,贾真真磕着瓜子又去隔壁了。   俞宵征把信件又看一遍,折好,放进他的文件袋里,里头撑撑展展放着十多封信,他就靠着这些信和家里联络。上学一年只回去一回。   因为要给方治上课,他现在没法儿回信,只能等到晚上。   《复活》他已经读完了,他一直在思考。   思考他自己现在的状态,他是否要进行一次思想更新换代,他是否要追求些高尚的东西。他也思考西嫣给他听的那几首歌,那是一种新的音乐方式,那叫摇滚。   摇滚是什么?   俞宵征好像不明白。   学校广播有时候放歌,他在操场上坐着,听见“你问我还要去何方,我说要上你的路”,“你问我要去向何方,我指着大海的方向”。   这两首歌倒是个延伸,他要去的地方,那姑娘在前面走着,走向了大海。   一放黑豹乐队和崔健的歌,学校里的学生也躁动起来,踢球都踩着点儿踢。   俞宵征想,有一种力量在里头。一种暂时性迷失和永久性昂扬的力量,不分方向,径直向上。   他不是家财万贯的聂赫留朵夫,似乎他也没那么高尚的道德精神时时矫正心灵,他没对女孩儿有过追求,更谈不上拥有一个天平一般可供称量自己行为的玛丝洛娃。   尽管俞宵征有一双在西嫣看起来和玛丝洛娃一样的眼睛。   那他有没有力量,他要有什么样的力量,如何去追寻他存在于社会的意义呢。   到了晚上他问方治。   “方治,你们老师问没问过你的理想?”   方治皱着眉头做数学题,闻言,一条眉毛高高扬起来:“我的理想,是我们入学就要写的作文。”   “那你怎么写的?”   “我想当宇航员,要不然就去当,当宇航员的教官!”   这个世界能容纳多少的梦想呢。   “真好。”俞宵征笑着夸他,“一定能行。” 第10章   最多的还是穿着紧身吊带,下/身彩色的裙子,在舞池里扭动着的女孩。她们披散一头长卷发,大段的雪白手臂和胸/脯袒露着,闪动着白莹莹的光芒。   俞宵征以前家住在工人俱乐部旁边,也是每到晚上,那些女工们袅袅娜娜地进舞厅跳舞,门口的玫瑰花都卖脱销。   人们喜欢跳舞和音乐。   俞宵征进了大学,第一次来舞厅。   西嫣让他跟着他晚上演奏去,他和一个老板的关系不错,说了晚上可以给他腾出来几首歌的时间。西嫣他们的乐队不成熟,唱自己的歌没人听,只好演奏些大家喜欢的摇滚。   俞宵征就在台下坐着,他找不着自己要来的合理理由。   是西嫣叫他来的,他也想进入西嫣的世界。   西嫣在台上打鼓,飞扬着快乐,嘴唇永远自信地笑着,汗水让他的脸闪闪发光。偶有几十秒钟的单独鼓点,他把手里的两杆鼓槌抡出花晃出影来了。   看见这样的西嫣,他心里波澜不止。   结束之后就是个黄毛的年轻人打碟,大家纷纷到舞池里跳舞,笑笑闹闹的。   闪烁的灯光,啪地一声金箔彩带散下来,人们纷纷欢呼。   俞宵征仰头去看,落了几片金箔纸在他手里。   俞宵征的母亲有十年没有跳过舞了。   她手糙了,腿粗了,在成衣铺,十个手指戴的都是顶针和膏药,冬天往下淌血。   俞宵征看着大家欢聚,庆祝每一个平凡的日子。   他穿着打满补丁的外套,因为近视总是眯着眼睛,脚底现在传来一阵一阵的凉风,可能是鞋底断了。   俞宵征感到一种格格不入。   越过众人,他看见了西嫣。   西嫣梳了个高马尾,穿油光闪闪的夹克,在人群里游过来。   音乐声太大,他们说话都要喊。   “你不喜欢吗?”西嫣问他。   俞宵征心跳如擂,皱着眉,问:“我要怎么做?”   他是西嫣带来的,西嫣乐队里的几个人都对他好,不用看土包子的眼神看他。   可俞宵征自己手忙脚乱。   西嫣一把抓住他的手,俞宵征涨红了脸。   西嫣把他一带,带到自己身边了。   鼓手手臂有力,放松的时候也能看到小臂到大臂清楚的肌肉线条。他眼下深黑,经常熬夜,显得一双眼睛更大。   西嫣长了一张古典忧郁的深刻面容,却有种凶猛的精气神,像瘦骨嶙峋的狮子。   他们离得太近了,俞宵征出了一身汗,不好意思,手腕被西嫣攥着。   “我想回去了,西嫣。”俞宵征支支吾吾,不与他直视。   西嫣大拇指和食指的老茧扣着他的脉搏:“你看着我,我们一起。”   西嫣随着音乐,肩膀一上一下,和着节奏小幅度晃动身体,同时认真看着俞宵征。   他不让俞宵征走。   俞宵征羞赧的,还有些无奈,和西嫣温情相视。   他双颊通红,但西嫣的眼神有一种独特的魅力,牢牢锁着他,让他不自觉地,跟了一个鼓点,肩膀也晃动起来。   有人在喊,有人放了彩带,很重的化学制品气味,浓的香精气。   西嫣捎着他,飞到舞池中间。   晚上有舞会的时候,只有成年人的票才能进酒吧。   俞宵征进来时,西嫣给他一张粉红色塑封的票子,门口的人要回收。那张票子上写着:夜场迪斯科,成人票。   很多肢体在俞宵征的脊背上摩擦着,推搡他,他距离西嫣越来越近了。   他那张不似亚洲人的脸,也同样不似亚洲人一般平缓丰满如同发开的面团。有些阴郁的消瘦,骨骼分明,仿佛异域男子。西嫣并不阳刚,却有强烈的侵略感。现在就放大在俞宵征的面前,让他心跳不止。   柠檬黄的灯光让俞宵征看见了繁星和铁轨,一列一列捧着花的女孩追赶,火车渐次发出,驶向迷梦的胸膛。   他都没意识到自己在西嫣双臂圈起来的怀里蹦跳,俞宵征被他框在怀中而得以与他人分隔。   西嫣乐队里其他三个人上岸回望,西嫣正颇有耐心,引导俞宵征燃烧。他们交换了一个暧昧的眼神。   想来西嫣和女生分手后,迅速找到了自己的兴趣。   俞宵征晕头转向。   光滑的大理石地面啊,他的父母曾经放着苏联的乐曲,或者放着英语歌,在上面跳舞。   他妈有一双黑绒斜扣拉丁舞蹈鞋,穿瓷白的旗袍,下摆露出香槟色的缎面内衬。   无数条紧实光滑的腿举起来,重重踏下去,玫瑰花的褶子掀起,如同裙摆。   西嫣紧紧贴着他汗湿的面,在他耳边笑着唱。   “yes we're lovers and it is that   though nothing, will keep us together”   俞宵征听不清,他也久违地笑出了一口牙齿。   西嫣的声音干净且厚,低,特别低,融化在地面上,不因此流入伧俗的世间尘土,反而涤净了一切。   要是有什么声音能大红大紫,要是摇滚乐里缺什么,就是这样的声音。   俞宵征如此醉醺醺。 第11章   系里最高的奖学金,大四的元旦之后发放,这个名额应该落在俞宵征头上。   他成绩好,而且家庭穷困。   另外一名和他竞争的家境富裕,但是和老师关系好。   俞宵征不擅长跑动,那一名学生却很擅长。   和辅导员关系好,是加分项。   班长还在愁苦发财之路,他爸让他去厂里上班,但他志不在此。其实他们都知道国企最终会大量裁剪这些以家族为单位传承在工作岗位上的赘生物。   他们是学生,他们的父亲是职工,对此都有所感。   “你说我爸是不是害我呢。我爸就觉得啊,不可能裁员。他在厂里干了一辈子,上次裁员没给他弄下去,他觉得自己还能逃得掉。”   班长愤愤。   俞宵征静静看着他,膝盖上躺着一本《红与黑》,他还是买来了,家人寄钱过来,他首先去杨梅竹斜街里找到一家二手书店。   他们俩坐在操场的看台上,秋末了,阳光和煦,白生生,这是个没有沙尘气味的午后。   有人在踢球,他们学校里的男孩对踢球都狂热。   “那你想去做什么呢?”俞宵征问他。   班长撇嘴:“我也不知道......我确实是不知道!但是我不想跟他一样碌碌无为一辈子!”   他眼热有胆色的八子,把命都赌上了去飙车,一回就赚了四五百,他也眼馋精明的贾真真,做事圆滑一步迈进成人社会。   可他觉得八子不要命贾真真不要脸,班长要脸又要命,哪儿样也做不来。   俞宵征不说话了。   班长好像比他还要迷茫些。   “说回你的事儿吧,昨儿我去找辅导员,听说正在讨论你和蒋旭的问题。他嘛,样样都好,没你成绩好。但是你嘛……”   班长有意拖长了声音。   俞宵征脸色不愉:“他们说我家里吗。”   “不是这个!”班长急忙解释,“是你啊,不太热心群体活动。蒋旭条件比你好,是个学习委员,而且思想学习也比你主动,他可是咱们班第一批的积极分子。”   可是提到了俞宵征的家里,场面就一下子冷了,俞宵征脸上过不去,心里叹息一声。   他总是这么敏感,他可以穷、可以丑、可以酸腐,但他不想有人骑在他脊梁上。   这么敏感也无济于事,打在他爸脸上的儿童的巴掌和画在秃头上的墨迹有被揩干净吗。   他眯着眼睛,秋末干燥的风让他的睫毛痒。   秋天的阳光里飘着白茫茫一些絮似的。   都不说话,两人静静听着球场里人们的吆喝声。   “我一直觉得你比蒋旭要好。”班长说,“我愿意和你处,可我不喜欢那个傻/逼,他看谁都不服,觉得自己特拽,人前一套人后一套。”   俞宵征:“谢谢你。”   “甭谢,不管怎么说,我认为你比蒋旭更需要这个名额。”   俞宵征温和地摇摇头:“没什么更需要的,一切都看学校的安排,谁也不特殊。”   班长嘿嘿笑两声说:“挺好,你就是随遇而安,我挺喜欢。”   “晚上看东成西就,在大礼堂,你来看?”班长又问他。   “不去了。”俞宵征拒绝,“我晚上去补课。”   班长点点头:“你还是来吧,也别太忙了。我们八点整才放呢,那时候你已经回来了。”   “年轻人,娱乐生活要跟上。”   俞宵征微微一笑,点点头。   晚上他还是去了,去的时候电影已经放了一半。   大礼堂旁边还有人在卖便宜的香烟和汽水,礼堂入口处码了两排的自行车。西嫣揽着他肩膀,亲亲密密的,俞宵征主动去买了两瓶北冰洋,这是他请西嫣的。   进去早就没有位子了,大家一阵一阵地哄笑,空气里有蚕豆等炒货的味道,还有汗味,屏幕上都看得见人头的黑影。因为坐不下,连座位后头都站着一批人,西嫣扯着他,往更黑更深的地方去。   西嫣让俞宵征觉得危险,他是草食动物,对危险有自己的一套预警系统,但他很奇怪的,自己越进越深。   他不讨厌和西嫣的亲密接触,西嫣揽着他、搂着他、推着他,好像他俩特别要好,而西嫣这个骄傲的人对他特别看好。   暗处影影绰绰的,西嫣拉着他,他也甩不开。   他脑子里在胡想,两个男人,去黑暗的地方干嘛呢?   西嫣像烟鬼猛抽一支烟一样,从他背后抱着他,不看电影,嗅闻他的肩膀和颈窝。   这样不正经的动作,俞宵征心跳加速不止。   黑暗里有旁人亲吻的声音。 第12章   西嫣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他爸妈年轻的时候去乌鲁木齐支援过建设,资历积攒够了,往上蹭蹭地走,他从小住的大院里也是和他家庭状况相当的孩子。   学校里也有几个,鼻子尖的,闻到西嫣和他们味道差不多,簇拥他身边。   他们才是一样的人,可西嫣他硬要把俞宵征拉进自己的圈子里。   俞宵征走在他左右了,之前跟着他的同学倒也没说什么。   他们都皮毛水滑,穿着洋气,有些不戴着墨镜不出门,还喜欢改装车子。   那天俞宵征和西嫣迎面碰上西嫣的朋友。   他们都打量俞宵征,从头到脚。   一个男生可能眼力扫荡比较快,首先把俞宵征给看了一遍,他留着鲻鱼头,头发亮光光,仿佛被牛的唾液湿润过。这个男生从上衣口袋拿了一包登喜路,笑的时候鼻子先皱起来,嘴再咧开。   他往前一送,给俞宵征,让他拿一只。   俞宵征摇头,伸手摆摆。   他就飞快地把烟又装回去了。   他们和西嫣说了几句话,笑一阵,离开。   这些人身上有些纨绔的味道,行事痞痞的,他们不把俞宵征放在眼里,俞宵征也同样没有把他们当成重要人物。只是他们不与俞宵征来往,看不起也正常。   西嫣在学校里玩音乐也是出名,走到哪里都有人和他打招呼。   九十年代的北京不知多少人都在玩摇滚,西嫣赶上了发展的好时候。   俞宵征被他吸引着,不知所措的,好像很久身体里没有生出这样的力量,这让他感觉到自己在活着。   西嫣和他骑车,去北海公园,云线雪白绵长,天空深远湛蓝。西嫣在前头插着耳机,俞宵征猜测里面放的是那个叫大卫鲍伊的外国人。西嫣说他很喜欢,但俞宵征听不太出来和其它乐队的区别。   可是看着西嫣生机勃勃的样子,他就也感到自己在向上。   他想和西嫣玩儿,想和他好。   西嫣带他去和平里买打口带,他们俩骑车穿过那些枣树和石榴树。屋檐下鸟笼里面的八哥上下扑腾,破败的棚屋和污水沟之间,西嫣左右穿梭,俞宵征奋力跟在后头。   西嫣要去的那一家店是这一片儿最大的集散地,那边早早就聚集了一批人,很多人打扮都还很奇怪,乱糟糟的头发,黑色马甲上面缀着铆钉,可能是天外天置办的行头。   进了店,几个人正在让老板推荐碟子,老板的眼镜快要滑到鼻尖,他手里正在拿着一盘扎眼儿的CD,好像在修复,一面懒懒散散给他们说了几个名字。   他看到西嫣,对他点点头,西嫣也没问新到了什么货,直接就钻进了花花绿绿的磁带海里。   其他没有西嫣这么熟悉的,都聚在门口问。对外国的歌曲大家都是一样的消息闭塞,不知道现在有什么好碟子可听的。   老板伸手一指天花板:“《Nevermind》。涅槃乐队的专辑,现在最火,今天这一批卖完了,不知道下一次什么时候再卖了啊。”   “蝎子乐队,绿洲乐队,都有,你想听什么样的啊?大柔嗓子?还是重金属?有什么偏好没有?”   他们叽叽喳喳的,和老板聊起来。   里头有股酸酸的味儿,光线昏暗,空气里漂浮着尘土,一排一排一列一列,有拆开的和没拆开的很长一条的磁带,这里头隐约还有人形在晃动。   俞宵征耳朵里灌着这张老板说的尖儿货的音乐,跟着西嫣走。   “你帮我找一盘吧,《Wish you were here》。”西嫣说。   俞宵征和他隔着货架,一人看一边。   “你一直在这里买磁带吗?”俞宵征问。   “唔,之前在别的地方,那儿拆了,我就来这里了。”西嫣解释。   俞宵征感叹:“好多啊。”   “其实,北京还不是卖最多的。”   “我有个朋友,是潮汕的,那边儿这种磁带碟子不知道有多少,像大海一样堆着。他有时候给我寄过来一点。”   西嫣一行行走过去,手指飞快地拨弄开磁带们,又啪一声合上,俞宵征跟着他,在货架另外一边,断断续续隔着精美的磁带,看他黑色的指甲和鼻梁。   “高中的时候我去过南京,军人俱乐部,那里更多,到处都是,我好几盘都是在那买回来的。”   西嫣挑挑拣拣,绕到下一排货架去了。   俞宵征看花了眼,还不小心翻到一张裸/体的女人,他的手被烫了一下,赶快收回来。   结果他很快就迷失,西嫣让他找的他根本没找出来。   西嫣自己找到了,两盘,一盘上头是两个面对面的人,一盘是蓝色的底,一个漂浮的婴儿。   他去结账,六十多,俞宵征咋舌。   出了门,瞬间开阔起来,空气清新,西嫣回头,挑唇一笑。   “这是送你的。”   《Wish you were here》 和《Nevermind》。 第13章   俞宵征觉得磁带太贵重,总也不肯要,但是他隐隐有些惧怕西嫣,西嫣只要似笑非笑看着他,一语不发,俞宵征自己说了几句,就再也说不下去了。   西嫣说:“我是喜欢你,我送你。你要还给我,打我的脸?”   他凑过来,距离俞宵征很近很近,嘴唇都要凑在一起。   西嫣好像从来不觉得这个动作很暧昧,但是俞宵征脸庞通红,急忙就要和他拉开距离。   俞宵征从来没交过女朋友,他也没有心怡的女孩儿,从小到大。   小时候他总生活在阴影里,虽然他爸被打的时候他也不过三四岁,但是那个记忆却比之后的任何一段记忆都要深刻。   他父亲的脸,浸泡在墨汁里,眼睛血红,因为小孩让他笑,他就笑,笑起来泪水冲出两条沟。   这张脸是俞宵征一生的噩梦。   因为这张脸,他从来没有觉得自由和轻松。   现在他们家已经是个普通人的家庭,可他必将被这张脸束缚一生。   在西嫣的身上,他看到一种洒脱。   他从来都没有的东西。   近些天来越来越冷了,天空呈现出稀释后的蓝色,有些地方根本被蓝色覆盖不到,新纸一样白,这张天空下端零散一些枯枝。   俞宵征总是分泌唾液,因为这样的天空和落叶而倍感饥饿。   初冬是让人饥饿的季节。   方治的家教费用和家里寄来的钱够他两三个月的节衣缩食,但是父亲给他的棉服已经烂得不能穿了。   他从百货大楼门前走过,想了想,还是没有进去。   贾真真又跑出去了,宿舍只剩下西嫣和俞宵征两个人。   俞宵征发现西嫣好像沉迷于给他买东西吃这个活动,虽然西嫣家境富裕,但俞宵征有很强的自尊心,他不允许自己吃别人的东西。   西嫣不依,他自己出门吃饭,就一准要把俞宵征给捞上,他命令俞宵征在他们工作室的隔壁看书,然后自己结束训练再和他一起去南锣鼓巷买东西吃。   今天的天气已经很冷,俞宵征被风吹得满面通红,鼻尖冰棱一样,他回到宿舍,把压箱底的厚衣服翻出来。   西嫣则穿了一件漂亮挺括的呢子大衣,双排扣,简约又精神,他现在仍然皱着眉头,在修改自己的乐谱。   上礼拜他们和一个音乐人见了面,具体情况西嫣没有告诉俞宵征,他们四个人总是不停地去找那些音乐人,但结果总是坏的。   灯光下,俞宵征把胸前的眼镜戴上,细细缝他衣服上的洞。   西嫣抬头,就看见他那双湿润的黑色眼睛,一只总也聚不了焦,目光在布料上聚集又分散。   俞宵征的头顶,灯光下毛茸茸的,乖巧又干净。   这时忽然寝室的门被敲了几下,没等里面的人回话,门就被推开了。   是班长。   西嫣顿时十分不悦,狠狠剐他一眼。   班长马上心虚,为自己说明:我有急事儿。   他转向俞宵征:“俞啊,辅导员叫你过去。蒋旭也在,可能就是这个奖学金的事情。”   俞宵征放下手里的活计,问道:“需要我带什么吗?”   “什么也不用,你就去就行了。”   短暂交谈之后,宿舍只剩下西嫣一个人。   他眉间怒气滚滚,脾气坏到了极点,一脚踢开了贾真真的凳子。 第14章   大礼堂开始开暖气了。   礼拜三的晚上,俞宵征就去大礼堂,他不跳舞,但是二楼安静,摆了几把椅子,他能坐着借光看书。   他在看《红与黑》。俞宵征一本书总是嚼得很慢,看书的时候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   进门的时候俞宵征和一群漂亮女孩挤在一起,她们穿着配色活泼的舞裙,每个人都拥有一双尖头高跟的舞鞋。   俞宵征进门先去找西嫣,西嫣永远在人流聚集之处。西嫣见着他,笑笑,不跟左右的人聊天了,径直走过来。他亲密地搂着俞宵征,拨开人群往楼梯口走,一手还拿着自己的大衣。西嫣把他揽到旁边去,咬一会耳朵,把大衣给他,让俞宵征上楼等自己。   俞宵征无心舞蹈,正好书还没看完,就顺势上去了。   他看着看着,抽身于舞场之外,到书里去了。   耳边忽然一声打火机咔嚓,一朵火苗亮起,一支烟被点燃了。   俞宵征往旁边一看。   是位穿着入时的姑娘。   她有一头云朵般的卷发,头顶卡着一副墨镜,上身袒胸无袖黑底白点背心,下半身是橙色长裙。   就是那天和俞宵征说西嫣有事的女生。   栏杆上靠着她的外套,又厚又长,像条大被子。   她有一双金色翅膀般的眼皮,眼影斜斜拉上去,娇美蝴蝶。   “你最近是和西嫣关系挺好的。”她开口说。   不然西嫣怎么搂抱着他,还在楼梯口看着他一步步走到二楼上去呢?   这姑娘淡淡笑着,指间燃着烟。   “……怎么了?”俞宵征不解。   “你可能不知道,西嫣不太正常吧。”她说,吸了一口,袅袅烟雾从她口鼻喷出。   西嫣就在下面,女孩儿都愿意和他跳舞,他在下头跳舞,面前这个姑娘却在说这样的话。   “什么?”   “西嫣是个神经病,你还不知道啊?”她嗤笑一声,“那你跟他关系还不算深。”   俞宵征把书啪一声合上,语气里却不带怒气:“为什么要这么说呢?”   她歪头看着俞宵征:“你不认识我?”   俞宵征眯着眼睛,打量了一会儿,摇摇头:“我只知道,你那天帮西嫣传递消息,你是他的朋友吧?”   “......难怪你不知道。先说好,我可不是那种打小报告的人,是看你可怜巴巴,给你提醒。”   她白莹莹的手腕上挂着一只水头很好的绿色镯子。   星火在她指间一明一灭,她手肘支在栏杆上,身子俯下去,吸了一口,吐出一口缓慢的烟。   “我是他前女友,我那天去找你,就前一个月,刚开学的时候,我跟那个疯子分手了。”   俞宵征觉得这算是秘辛,跟自己似乎没有什么关系:“那……”   他不知自己该说些什么,讷讷的。   “你不用说话。”女生简洁地拒绝了他,“我只是给你提个醒。……其实我也没必要给你提醒。”   “你听我的,还是离西嫣远一点。”   她往下看,拿着烟的手绕到身体另一侧,两只手交错起来靠在栏杆,眼神在人群中搜寻。   西嫣这个人,“他对身边最亲近的人最不好。”   她转过头来逼视着俞宵征。   俞宵征猜测:“他……他打你了?”   “不是。”她摇摇头,“我倒宁愿他打我。”   “西嫣想要掌握一切,你明白吗,他想要你整个都在他手心里。你一点儿和他做的不一样,他就受不了。”   “简而言之。”她抖抖烟灰,“和西嫣谈恋爱之后你就没有自由了。”   俞宵征顿时红了一张脸,紧张地推了推眼镜。   “谈恋爱?现在没有人和西嫣在谈恋爱。”   她了然地点点头,不甚在意:“可是我觉得西嫣相中你了,你好像也很喜欢那个小疯子。”   俞宵征耳朵上的绒毛都要炸开:“不好瞎说的。”   “跟西嫣在一起的时候,我没朋友,没家人,他觉得我就需要他一个,真她妈傻/逼了,我当时对他还挺迷恋的。”   她挑眉,扬起下巴。   “我说,你叫什么名字?”她问。   “俞宵征。”   “噢!”她又狠嘬一口香烟,烟雾里仿如有一列火车过了白骨雕琢的车站,她就在荒杂中露出蛇类的微笑。   “我叫黄嫆,女为悦己者容,一前一后,是我的嫆。”   “噢,我再说一句。”她说道,“女为悦己者容这句话真挺傻的。”   她抽完了烟,又和俞宵征说完了话,自己转身,拿了衣服,清清爽爽下楼去了。   可俞宵征不能平静,他站起来,抚摸上冰冷的栏杆往下看。   他往下看,竟然落进西嫣的眼睛里。   他从西嫣的瞳孔开始坠落,一路路过了银色的星星,不停地落,穿过了西嫣的身体,落尽地心的熔岩,那里玫瑰都是致命的。   俞宵征浑身颤抖,往后躲了躲。 第15章   后海那边乐队真的很多,乐队多,酒吧也多,晚上一到,四处都起乐声,分不清是从哪出来的。   音乐从来都是这些精神世界贫瘠的年轻人往外看的眼睛,欧美的摇滚乐拓展了他们七八十年代的天空。星球大战和导弹危机,外国孩子的感情延迟了五六年才传到他们的心里。   这里几乎有百分之五十的年轻人玩音乐,是因为那些疯狂繁殖的打口带。   西嫣是这一块,年轻人里,没出名的,打鼓最好的。   加了几个定语,得去除掉那些显然不在同一水平线上的竞争对手,刨除一些浸淫已久的老炮儿,就数得到西嫣了。   他的军鼓和踩镲都很有特色,疯起来速度快得惊人。周围几个只简单学习用来妆点乐曲的鼓手过来观摩,都觉得这人不是一般人。   西嫣是有才华的。   俞宵征坐在下头看着,他的上臂隆起来甚至有点恐怖,手腕活得要命,他仿佛在用冲刺的速度跑马拉松,两条腿的踩动堪比缝纫机。俞宵征观察他的每一个动作,因为本人是如此的投入和赤诚,作为旁观者也实在难以不沉迷。   经常有其他酒吧的鼓手过来看西嫣,看一阵子,咂咂嘴:“操/他丫,真能耐了。”   单纯的夸不算心服口服,加上几句脏话,那是真的服了。   西嫣他们乐队的创作主要是他和主唱,主唱是个沉默的小个子,眯缝眼,满月脸,看着甚至有些乖巧。   但他嗓子里倒了一罐碎玻璃,唱歌的时候,那些玻璃就在他的喉管上划出道道血痕。他唱歌是亡命徒式唱法。   这个乐队的两大特色,一是鼓手,二是主唱。   俞宵征在酒吧里听他们唱歌,观众也能点,几块钱一首,西嫣不缺这个钱,但他倒是很喜欢锻炼的机会,他的过门技巧又锋利又明亮。   酒吧里经常还有人闹事,他们台上唱歌的首当其冲就会被波及,西嫣的力量的确十分发达,看什么都是鼓,经常性把人当鼓来锤。   俞宵征跟他来了几次,还看见有姑娘对他示爱。   那天西嫣又锤得上火,他总是面无表情地上火,节奏像末日号角。他疯起来的时候鼻血也流下来了,手心也磨破。   西嫣的鼻血流过人中,流过他的嘴唇,他脸上白纸一张,毫无情绪,伸手用手心的血去擦鼻子的血。   那姑娘穿着黄色的毛衣,一圈一圈的蕾丝纱边,激动,离得老远给西嫣递手绢。   她一张脸在初冬美如春花。   西嫣看着她,一语不发,眼神冷冷的。   可能是眼神太冷,他把人姑娘给冻得双眼含泪,转头跑了。   后来来了个戴墨镜的中年人看西嫣。他的牙缝好像总是在痒,因此疯狂地舔舐牙,他点了一首外国歌,这首歌里用到唱的部分很少,但是鼓的比重达到了百分之八十。   他就站在俞宵征的旁边,眼神锁定了西嫣。俞宵征打量他,他穿着一身醋酸缎面的怪衣服,似笑非笑,舌头像一条红色的水蛭。   一首歌听完,他就转身走了。   那时俞宵征并不知道他是谁。   现在俞宵征已经慢慢体会出黄嫆和他说的,关于西嫣的那些话。   西嫣对他经常有一些过分亲昵的举动,他和班长交谈,西嫣也要知道他们说了什么,好在俞宵征没有什么朋友供西嫣怀疑。   然而黄嫆可能想不到的是,俞宵征虽然觉得别扭,又难以抗拒。要这个懦弱胆小的年轻人去抗拒,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或许,不是每个人都能抗拒西嫣的。   结束之后西嫣和队友们再见,和俞宵征一起回去。   两人说着话出门去了,一出去就看见有人在打架。   湖面还没结冰,大家没办法去冰上打球,只好在陆地上把人当球打。   西嫣厌恶地看了他们一眼,拉着俞宵征要走。   结果有一个打懵了头的,被人借力打力从乱战圈丢出来了,一眼看见了西嫣,他气喘如牛,反应三秒钟。   “操/他妈的,这不是那个鼓手吗?”   “啊?”   他一吼,青筋条条脖颈走。   “上次他妈的打人的那个?”   西嫣冷漠视之。   他竟然站着不动了,果然人在江湖走靠的就是几分硬气,这种场面,西嫣的第一反应并不是马上逃跑或者装没听见。   这个人上次来闹过事,西嫣没认出来。   “我不认识你。”他板着脸说。   “好哇,你还装不认识我?他妈的。”   在北京,他妈的好像严格而言并不是一句正规的骂人话,他妈的就相当于一个场面上的助兴词。他妈的,小丫挺,相当于一比吊糟在江淮的地位。   俞宵征在他一嘴一个她妈的里感受到了文化。   喝酒之前,大家大喊一声,屌屌屌,大概也是这么个意思。   紧接着,当他看见这个人手里拎着半截啤酒瓶,他的思索就被打断了。   俞宵征很少勇猛。   但他们似乎都对西嫣看不顺眼。   他们看西嫣不顺眼,俞宵征就不能坐视不理。   西嫣嘴上不饶人,一句不认识你,躲远点儿,就把那人惹生气了。   “我不跟你们几个缠,我先给这小子松松骨头。”   上次酒吧里打架,好险没捅到局子里,但他们驻场乐队的几个得罪了也有几号人。   接二连三,大家认出来这个落单的鼓手,围上来了。   冬天,人还有这么强的火气,值得敬佩。   因为所有人都火气缭绕的,最近片儿警又开始四处严惩寻衅滋事的小流氓。   西嫣寸步不肯相让,看不见人的个数,冷冷道:“少挑事。” 第16章   他的眼睛里有我的红旗   飘摇着   我裂帛的红旗   ——《为我涉险》   “你这个他,是不是写错了?应该是个女她啊。”   主唱一目十行看完他的歌词,问他。   “不是的。”西嫣摇摇头。   这篇歌词,每个字均来自于那个没头没尾打架的晚上。   那天晚上是酒吧里的客人报警,西嫣和俞宵征才跑得掉。他们当时已经混战了一阵子,酒瓶碎裂,满地玻璃片,走了一会儿的乐队成员气喘吁吁跑回来,加入战斗。   打架,向来都是人越打越多。   俞宵征的确不会打架,只能跟在西嫣的身边东倒西歪。西嫣让他到一边去不要被波及,自己像条憋疯了的狼犬,两手忙着捣别人的眼窝,腿还腾起来踹对方的肚皮。他就是一块青春的牛筋,说不清在开心还是愤怒地拉伸。   他没看见落下来朝着他后脑勺的酒瓶,但俞宵征看见了,他不但看见了,他还冲上去护住了西嫣。   他不会打架,也不太会劝架,不过人人皆有相护的本能。   回了学校之后,俞宵征后知后觉一摸头发,竟然流血了,细细一缕,挂在他眼前,湿润了他的睫毛。   他坐在灯光下,用膏药皮给自己的眼镜接腿。   俞宵征的头上肿了个大包,流了血,没见他很疼,流露出痛苦之色,但不言不语,自回到宿舍就一直不看西嫣。   西嫣沉默地看着他,然后拖出八子的急救箱。   八子堪称当代华佗,医术的巅峰时期就是他飙车最不要命的时候,此子竟能为自己接腿。   西嫣皮实惯了,打过无数的架,但俞宵征挡在他前面被酒瓶子砸了一下,让他心中着实一动。   若不是被乐队的朋友架走,西嫣一定是要那个人开瓢的。   俞宵征眯着眼睛,他近视,又头晕,看不太清楚。心里知道轻重缓急,当务之急是把眼镜抢救回来,勉力一圈一圈把眼镜腿给接上了。   西嫣走过来,手里拿着药油和纱布。   “俞宵征。对不起。”他开口说。   难得的,西嫣的语气里还有一丝歉意。   但更多的是他心中涌动的无穷无尽的激动。   俞宵征抬头看他一看,一滴血啪砸在他的镜片上。   俞宵征那只有些斜睨的,总是湿润而迷茫的眼睛,一条粗粗的红线贯穿瞳仁,变色了的白虹贯日。   这条血带,狰狞而无害。   西嫣的呼吸顿时粗了起来。   他天生见血兴奋。   俞宵征忍痛,嘴唇生白,眼睛通红的,额头一缕血,小蛇般垂挂。   西嫣把东西放在桌上,伸手去摸俞宵征的脸。   俞宵征躲着他,皱眉说:“没关系,你没受伤就好。”   他分明疲惫又厌倦。   可能他和西嫣交朋友没尝到什么甜头,却差点被逮去,风险太大,还是不要再交往为好。   他也没有怪罪西嫣,没有诘问。   “是我没有保护好你。”西嫣自责。   俞宵征动作顿了顿:“是他们袭击你,这不是你的错。我只是在想,你势单力薄的时候不要去和别人鸡蛋碰石头。”   他手指灵活,缠绕几圈,就把眼镜的腿接上了。   西嫣继续自责:“他早想找我的事,但我不该牵连你。”   俞宵征捏了捏膏药,把腿儿接实。   他自己都没注意,他在用和方治说话的语气和西嫣说话:“真的没什么牵连不牵连,我不会放任你被人打。”   可他始终蹙眉,没有抬头看着西嫣。   “你经常打架吗?”俞宵征小声问他。   西嫣:“从小到大,没停过。”   “为什么打架呢?”俞宵征抚摸了一遍他可怜的眼镜。   “几乎任何事。”西嫣坦诚。   俞宵征飞快地抬头看了他一眼,随后又低下头。   这飞快的一眼因为他脸上蜿蜒的血迹和紧抿不带血色的嘴唇而颇具威力。   西嫣被他的神色弄怕了,忽然伸手去牢牢捧着他的脸抬起,让他皱着眉和自己对视,让他看见自己眼睛里的热。   他眼里的灼热果然让俞宵征愣住了。   西嫣弯下腰,距离他的脸越来越近。   直到他们喷出的气息交融在一起,西嫣呼吸间的热气覆盖在俞宵征的面颊。   西嫣像确认食物的肉食动物,伸出舌头舔上俞宵征的眼睛。   被舔到的一瞬间,俞宵征浑身汗毛竖起,立马就要站起来。他被西嫣另一只手紧紧扳着肩膀,往下按,不让他动弹。   “你干嘛?”   俞宵征受伤又可怜,左右躲不得,西嫣舌头上细腻的颗粒在他眼皮上辗转。   俞宵征丝毫不怀疑西嫣是想把他的眼球吸出来,那时他的脑浆流泄,鲜血喷涌。西嫣必定满心欢喜,手舞足蹈。   “西嫣!”俞宵征伸手去推拒他的胸膛。   西嫣被他砸了几下,岿然不动,那隆起肌肉时臂围可观的双臂激动得群肌跃动。   俞宵征的肩膀直而瘦弱,背后一摸就是明显的肩胛骨——挣动着,骨骼也在变幻位置。但西嫣手紧紧按着,享受这种操纵下微弱的挣扎。他牢牢把着俞宵征,不带狎昵啄吻他的半边脸颊。   眼看着,就要吻到他的嘴唇了。   啪——   俞宵征喘着气,双眼通红,一只眼睛还黏哒哒的。他活动一下手掌,头上又流血,果然牵一发而动全身。西嫣被他打得偏过脸去,瘦削的面颊苍白,嘴唇红润,舌尖还露在外面。   俞宵征不知该如何,又气又恼,又怪自己下手太重,又怕西嫣反应过来把自己当鼓来锤。   “西嫣。”他开口,“我不是,我不喜欢,我……我没想过,对你……”   他断断续续,说不清楚,叹了口气。   “你别这样。”   西嫣把脸儿转过来,竟然淡淡一笑,他瞬间又恢复了,甚至没有任何的解释说明,当然也没有恼羞成怒。   他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继续拿起了药油对俞宵征说:“我给你上药,先对付一晚上,明天我们去医院,给你看眼睛。”   他的动作很轻,触碰俞宵征时手掌的热度却十分高,俞宵征毕竟慑于他,屏住呼吸,任他抚摸自己头顶的包。 第17章   俞宵征没什么事儿,但眼睛还要恢复一段时间。   那翠绿的啤酒瓶子把一滴鲜红的血打进了他清明的瞳孔。   他甚至不知道这件事情西嫣为什么这么兴奋,经常转过头来认真地观察他的眼睛,脸上的表情极其愉悦。   他不得不相信黄嫆所说,西嫣不是个正常人。   西嫣面上不说,心里喜欢极了,俞宵征那双眼睛原本毫无主见的柔软,现在因为这红星一线,多增添几分锐利和美艳。他平淡而娟秀的五官因为这红色变得立体深邃,默不作声也蕴含深意。   那张典型中国南方男人的脸,细腻挑不出线头的绸面的脸,被这瞳孔里的火红裂缝分成了两半。单看额头眉毛到左眼的那个区域,他反叛,一个刺客。   偏偏这个男人对此无知无觉。   他还是如原来一般文弱。   俞宵征从来没有过顽皮的幼时,但他的父亲曾经被定性成过分顽皮的人,鼻青脸肿地回家,他母亲就给那些亮灿灿的大包上涂抹香油。他为此经常听见父亲耍宝,安慰惊慌的孩子,说自己是偷香油的小耗子。   西嫣拉着他非要补偿,带他去百货大楼,要给他买营养品,俞宵征难受非常,不喜欢和他在公共场合如此亲密,象征性选了一瓶香油。   他不花西嫣的钱,惯常西嫣是要生气的,但他全程好脾气,笑眯眯,让俞宵征不安极了。   回去以后,西嫣消失了一个上午,再回来,把他家里那些传说能延年益寿的大补之物都拿来了,包括他父母的熟人每年只寄过来四桶的骆驼奶粉。   他看着俞宵征每天晚上吞下一大杯散发着淡淡腥味的饮品。   方治的妈每天会提醒方治喝一勺麦乳精,但方治经常拿去浇花。   现在俞宵征竟然也像个小孩似的被人看着喝营养品。   这是次要的,俞宵征最苦恼,在于他没办法躲避别人看他的目光,他甚至想给眼睛也打一只补丁。   他不想让自己不一样,除了方治的上课时间,便几乎都不会出门去和别人碰面。   西嫣不让他再吃大馍大饼就咸菜,坚持一日三餐给他买东西,俞宵征心知他被西嫣慢慢软化,但他饥饿。   穷惯了的人,对每一样食物的价格都熟知,他不肯平白无故吃西嫣的东西,一时又拗不过西嫣,只好把每样价格都抄录本上,以期总结时还给他。   西嫣真的会因为他不吃,而生闷气,现在骆驼奶粉的铁罐子还被他摔瘪了一块儿,正好是骆驼的眼睛。   每次西嫣舀一勺奶粉出来,骆驼戏谑的眼神都在注视着俞宵征。   给方治上课,俞宵征能放松一些,方治最近进步很大,他觉得方治慢慢开窍了。   那日一节课结束,方治给他拖出一个透明罐子,里面是蜜浸的海棠果。   “给老师吃。”方治腼腆地笑笑。   “是我妈妈做的,她也希望老师早点好起来。”   “我没事,明天说不定就好了。”俞宵征温柔地望向他。   “我同学都在跟我打听,说我是在哪儿上了辅导班,成绩进步这么快。我就不跟他们说。”   方治因为成绩提升,现在性格也活泼不少。   俞宵征弯弯眼睛,眼里的红线不见了。   “好,不跟他们说,咱们偷着乐。”   方治嘿嘿一笑。   俞宵征结束辅导,出门回学校,他走到胡同口,见到西嫣。   原本因为他的坚持和西嫣实在需要排练,西嫣并不来接他,这些日子,俞宵征也想和西嫣拉开距离。   他不想再被吸引着,往西嫣的身边去了。   可一看到西嫣两眼直勾勾盯着他,围巾里的脸白而忧郁,仿若深情,他又只想叹气。   西嫣过来迎向他,他披着发,现在摇滚青年都这个头型。   西嫣凑近他,从兜里掏出两个红炸糕。   还热着,他露出小小的微笑,捧到俞宵征面前。   他是个危险的人,俞宵征浑身上下的每个细胞都这么说,他眼里只有俞宵征的时候,更危险。   “走吧。”他说。   俞宵征不问去哪儿。   不论是去哪儿,西嫣都会拉着他一起去,西嫣就没给过他选择的机会。   西嫣走到路边,那里停着一辆黑色的摩托,俞宵征知道这一准又是他开来朋友的摩托玩儿。西嫣很不喜欢摩托轰鸣的声音,因此这辆摩托是他那些朋友改造最成功的,声音降低到最小。   西嫣等俞宵征吃完了一个,另一个他暂时吃不下,又接过来放自己兜里,他的兜里有毛,暖和些。他递给俞宵征一个头盔,又递给俞宵征一副茶晶色的星星眼镜。   俞宵征不解。   西嫣说:“我今天买的,我也有一个,咱俩一样的。”   俞宵征没伸手去接,西嫣索性帮他挂在鼻梁上。   “真帅!”他称赞,眼睛弯成月牙,“上车吧帅哥。”   这时候还没有对摩托车实行严格管控,大家对摩托车的印象多半来自于拦路抢劫和飞车抢夺,小混混们抢到了珍珠项链,一把从他人的脖子上扯断,在惊呼中那些晶莹的珠子一颗颗砸落至地。   人们各有各的奔头,急不可耐,有时也奔错了方向。   已经很冷了,俞宵征在西嫣的背后,西嫣驰骋,风把他身上的热气卷来,乱乱扑散在俞宵征的脸上,西嫣的身上有冷冽的香。   西嫣穿得厚,俞宵征穿得薄,茶晶星星眼镜让他面前的一切都分成两个部分,上部分是茶叶浸泡的北京夜空和飞驰的楼群,下部分是他口鼻漫出的白色水雾。   此时的北京还没有那么多的亮灯,像无限的灰黑色剪纸重叠在一起,俞宵征躲在西嫣身后,西嫣大声说:“你把手放到我兜里!”   俞宵征渐渐认出来,这条路是回学校的另外一条路,要经过护城河。马路对面一片沉重的黑色公园,俞宵征知道那是天坛。   公交车,自行车和三轮,彩色火柴盒,细铁丝和青虾。   俞宵征近视,这个眼镜让他更近视,人物茫茫。   人渐渐少了,西嫣停下来,俞宵征不知他要做什么,却见他把身上的大衣脱了,露出一件高领白毛衣,他把大衣给俞宵征披上。   俞宵征要挣扎,西嫣让他别动。   “你身体太弱了,风吹就倒。”   他看着俞宵征通红的鼻尖,笃定地说。   俞宵征:“你会冷。”   西嫣摇摇头,他身体并不似脸蛋看上去瘦削不堪,反而是健壮有力的,俞宵征却冻得像块萝卜。   他们又出发,这条路很长一段都被秃柳掩盖。黑沉沉,把所有月光都吸收的,是长长的河流,偶尔翻出一片破碎的亮鳞。冬天到了,河水没有夏天那么臭,但仍有闷闷的腥。春夏秋都有人下去舀鱼,他们叫鲫瓜子,冬天总有人溜野冰,少不了要溺毙几个。   俞宵征沉默,他怕西嫣冷,默默地把西嫣的大衣袖子系在他的胃部,自己的手也围过去,把他的胃捂住。   俞宵征把脸贴在他的脊背上,注视着河流。   他始终难以明白,在他小时候的春天,经常会有叔叔跳河,他们的尸体膨胀至两倍,原因是附近的报社被砸了。   人人心中皆有怒气和惶恐,没人去关心幼小的俞宵征心里是怎么想的。   他从不曾表现出软弱,可心中自始自终无根。无根的理由也许并不怪罪于他,但如果一直沉溺,最该怪罪的人还是他自己的软弱。以自以为的永恒困境说服自己心安理得享受懦弱。   俞宵征痛恨并深爱他的父亲,尤其当他为自己揭开姓名的由来:   嘒彼小星,三五在东,肃肃宵征,夙夜在公。寔命不同!   嘒彼小星,维参与昴。肃肃宵征,抱衾与裯。寔命不犹!   他仿佛告诉他,你命中如此。   简直荒唐!   眼下他又看到河流,可他前面的这个骑摩托的人,并不是屈与命运者。不是他或他父亲这般的,命运的女人,呼来唤去,一生的颜色都废尽。   “俞宵征?俞宵征!”西嫣呼唤他。   “怎么了?”   “你最喜欢哪首歌?那两盒磁带里的?”西嫣兴起,问他这个问题。   他把磁带赠予俞宵征,把自己的随身听也拿给俞宵征听。   俞宵征靠近他的耳朵,西嫣的耳朵通红的。   “我喜欢,我喜欢《shine on you crazy diamond》。”他说。   “我听不见你说的什么。”西嫣突然耳聋,"唱给我听!”   俞宵征说:“我唱歌不好听。”   俞宵征实在羞涩,换了个方式:“我给你念吧。”   Remember when you were young,   You shone like the sun.   Shine on you crazy diamond.   Now there's a look in your eyes,   Like black holes in the sky.   西嫣静静享受这一刻。   天上一尊圆圆月,反复擦拭明亮,河水流动不休,无人的长路只有冬天的柳。瞳仁滴血的年轻人正在他的背后,与他说:你年少璀璨如阳。   俞宵征的声音从他心尖上梳过。   他的摩托,紧紧贴着河沿,随时就能坠落。   “俞宵征,如果就一直开着车,咱们开到春天再停吧。”   西嫣提议。   俞宵征提醒他:“车会坏。”   “我一定对你好,你跟我吧。”   西嫣沉默了片刻,突然说。   俞宵征也沉默着,不言语,伸手捂住他冻红的耳朵。   他们的摩托,无限接近于河流。 第18章   脑海里一百万只红色   共同死亡   我们消失在冬天的长河   心魂奔向月亮   你总问我   为何不闪耀 偏偏正年少 且心如红阳   我无法回答 凝望你   四肢与时间   任凭你发落去向   ——《赴死向河》   主唱有理有据问他:“你是不是跟学校里的诗人在一起玩了?”   西嫣问他:“我们寄给那个音乐人的信怎么样了。”   主唱说:“不知道,没结果。”   主唱又说:“他们不给结果。”   西嫣沉默。   他的指甲换了一个颜色,现在是带着亮粉的墨绿色,十指交叉,放在桌上。他的鼓熠熠生辉,因为阳光照射。   “会有结果的。”   西嫣肯定。   当天晚上他们照例表演。因为投信不中,西嫣心中愤愤,两只手打出了花,火星在他的镲和鼓上跳跃。   毕竟没有一个年轻人会相信自己没有才能。   结束之后西嫣的手腕都木了。   到了他们下场的时间,西嫣转身走向酒吧后边,就在人挤人人挨人的通道里,站着一个戴着墨镜的高个子中年人,牙缝露着,鬣狗比着造的。他靠着一侧墙,显然在等待。   “游俄。”这四个年轻人路过他时,他准确地叫出了这些人的名字。   “我叫老花,咱们来聊聊吧。”   他舔了舔牙缝。   西嫣见多识广,不甘做光是被人选择的一方,有些心高气傲,一般的人拿他不下。乐队也主要依靠他来交谈。   不然依照贝斯手的主意,他们早就为各种无聊的场合献唱。   这次固然也是如此,四个人之间交换眼神,以西嫣为主心骨。   他们五个人到工作室商谈,中年人一看他们满屋堆上天的磁带和各种器具,一时有些愣,但旋即,他的笑容无限扩大。   “你们寄给我的那几首歌,我都听了,我想知道,你们看中我什么了?”   在这之前,他们给那些所谓金牌音乐人都寄了自己的音乐,但是没有人理睬。   西嫣言简意赅:“看中你会听。”   他始终靠着桌子在观察自己左手食指的指甲油涂得匀不匀称。   老花顿时明了。   “年轻人,咱们都别拿乔。我年轻的时候,也不是没跟过有名的歌星。”   “我不懂音乐制作,但我有耳朵。”老花说,“我的耳朵告诉我,我要来找你们,你们能成。”   他这话一说,除了西嫣,其他三个人脸上明显出现了喜悦的神色,甚至主唱的眼睛都亮了一亮。   “音乐上的事,当我们达成合约,自然会有老师操刀,但我跟你们只说说,我要怎么包装你们。”   西嫣认真地望向他,做出聆听的姿态。   “你。”他的手指指向了西嫣,“你得唱。”   主唱皱眉,但是没说话,贝斯手问他:“什么意思?你希望我们换主唱。”   “不是。”老花摇摇头,“你们的主唱很棒,但是这小子要给他垫,给他吼,你要出声。”   老花呲着牙:“西嫣,你有一个好嗓子。”   “你要用,我要让你用它。”   他甚至觉得自己赚大了,他总有一天会找到优秀的摇滚乐队,他从来都这么相信。他手上没经历过几个歌手,但他有一双好耳朵,知道这些人能行。   现在的时代越来越开放了,老花能预见他们那个小作坊将会成为如何的庞然大物。   他们这些人别的不多,胆子一掷一把。   他们这些人,老花,和面前四个年轻人。   那天晚上他们聊到很晚,晚到西嫣一看表都已经午夜,老花满面通红泛紫,他的面部和头发上都蒙着一层油光,墨镜早就被他摘下来插在上衣口袋,细长的双眼隐藏在折叠的笑纹里。   他甚至想挨个亲他们一口。   贝斯手家住老远,结束了之后索性要收拾收拾在工作室睡了。   吉他手和他选择相同。   主唱和西嫣与老花走到门口,老花看着他们院门口挂着一块小木牌,很深的紫色,两个歪斜的字:游俄。   “他们会为你们疯狂。”   老花轻轻地说。   他听见了历史的跫音。   院里贝斯手去找隔壁屋子的潦倒画家借多余的被褥,年纪轻轻就蓄着小胡子的年轻人从一堆梵高的拙劣模仿作后面抱出一床烟尘纷飞的被子。   他问:“你们是不是要出名了。”   贝斯手说:“我不知道。”   画家双眼迷蒙,又说:“如果你们出名了就把我这个房间也租下来吧。”   “我要去下海了。” 第19章   西嫣翻过了墙,惊扰到不远处一对相拥的情侣。   他变作一只蝙蝠,飞翔在冷冽的夜空。   贝斯手话多而胆怯,上个礼拜因为久无回信,跑去雍和宫上香祈祷。   哪一位中国的传统神佛,会听他们的摇滚音乐?   四个年轻人都为回信而期待。   太久的等待让西嫣都有些按捺不住。   他的心里燃烧着狂妄的喜悦之火,这火都要把他的脸庞给烧得扭曲了,冬天的北京原来这么热,这么生机勃勃。   他要把这个讯息告诉给每一个人,那些仿佛星星般在孩提时代就督促他前进的摇滚巨星,他终将把自己的鼓声传递过去。   首先的,也是永恒的,他安睡在宿舍里的玛丝洛娃。   西嫣都觉得好笑,俞宵征那么认真在看《复活》,他不知道自己的眼睛和玛丝洛娃是同等的吗?他知不知道自己有一只眼睛是斜视的,永远不能望进另外一个人的瞳孔?   分不清是性或者喜悦,让他几乎要提起斧子砍碎所有的玻璃。   所有碎裂的玻璃把这个夜晚装点成水晶。   楼道里当然还有人,他们这栋宿舍楼老旧,管理松散,现在还有学生搬着板凳在水房看书。   西嫣一路走回宿舍,他很快开了门,拿着钥匙的手却一直在颤抖。   一面瞿然漆黑中,俞宵征在睡觉,他肚腹上盖着一本《红与黑》。   他整理完了给方治准备的授课讲义,看了一会专业书,看了长时间的《红与黑》,奇怪了几分钟为什么西嫣还没有回来,随后陷入睡眠。   他什么都不知道。   他如若知道,怎么还会这么毫无顾虑地睡去?   因为俞宵征的无知和他的洁白,西嫣的头上仿佛被浇了一盆冷水。   骤然冷静。   他难以解释内心的冷意,反手关了门,背对大门而面朝俞宵征的床铺。过了片刻,他的双眼熟悉了黑暗,便在黑暗中看到俞宵征呼吸的胸膛起伏。   俞宵征到底浅眠,他心里总记挂着西嫣未归,自己也没有把门反锁,一声轻微的响动缓慢传递至他迟钝的大脑。   几分钟之后,俞宵征迷迷糊糊地手肘一撑,办直起身子望向门的方向。   那里伫立着一个人形。   俞宵征的呼吸忽然停止了。   他心脏狂跳不止,颤抖开口:“是西嫣吗?”   黑暗里沉沉一声:“是我。”   俞宵征顿时长出一口气:“你怎么站着呀?”   西嫣没再说话,他心里忽然闪过一个想法。   等到我第一场正式演出之后,我要和俞宵征做/爱。   “快睡觉吧,真是......”俞宵征刚醒,鼻音很重,又嘟囔了一句,自己躺下了。 第20章   什刹海结冰了。   西嫣和俞宵征习惯走南锣鼓巷过烟袋斜街去什刹海那条路,路上人多,热气腾腾,显得忙碌。   烟袋斜街里面有个叫广福观的小观子,它隐藏在别人的房子和铺面里,常年不开门,进去倒很不容易,上次来,他们俩看见有戴眼镜的老师派头的人在指指点点广福观的具体位置。   他们俩跟着这些人混进去看,几间小屋子,西嫣先失去兴趣,拉着俞宵征又出来了。   有时候他会叫俞宵征过来听歌,这里就逐渐成为了俞宵征开拓版图之地,俞宵征在这附近又找到两三家二手书店。   西嫣也愿意陪他去淘货,就像他陪西嫣去买磁带。   他们俩走过这条巷子,从后面来了一列年纪在十三四上下的女孩,个个上着妆,头发大盘在脑后,红绉纱缠金丝的头花圈着,天鹅似的长脖子。   她们香气扑鼻,小跑着从两个哥哥旁边过去,都在咯咯笑着,两三个扭头看看西嫣。   这两个哥哥都年轻,穿得都干净笔挺,一个文雅些,一个留着长发,他们都戴着星星形状的茶晶墨镜,有些别致的奇怪。   俞宵征眼睛里的一滴血还没有恢复,他戴着奇形怪状的眼镜,显得如此怪模怪样。   他和这副眼镜根本不相称。   俞宵征注意到,女孩们裹着的黑长棉服下面,流泄出一片红裙。   一准是去表演的。   如果西嫣去表演,难道也要上妆吗?俞宵征忽然愣住了。   西嫣打扮成这样,红唇金眼,眼线描得极长,似乎也是好看的。   让西嫣素着,他素面过于阴沉和瘦削,让西嫣艳着,面部那些阴影亮带,沟壑高山不就都活了吗。   这想法让他自己都惊愕。   他们走出了巷子。   什刹海的冬天,冰面上蚂蚁一样散落,都是溜冰的。   有一片区域,专门给人打冰球。那是技术好的人才去尝试,技术不好的,或者有辅助小车,或者自己一个屁股墩儿一个屁股墩儿去练。   围着整片后海,遛狗遛鸟,斗蛐蛐下象棋,家长里短,沿岸叫卖,一听洪涛似的歌声,老年合唱团。孤独些的,一个老汉放风筝,一片一片的小风筝连缀到天上去,消失在没有云的蓝色。   俞宵征还是支出了一笔给自己买棉服,不然他可能熬不过这个冬天。   他还买了三四盒蛤蜊油,以免最冷的时候他的手夺命地痛。   “那个老花,有没有和你们说,什么时候去演出呢?”俞宵征问。   西嫣说:“年底。”   “然后呢,你们会出唱片吗?”   西嫣肯定地点点头。   俞宵征说:“真好。”   俞宵征垂着眼睛,西嫣伸手揽着他,西嫣比他高一些,当然就能把他几乎全部圈在胳膊里。   大庭广众之下他们又黏在一起,但西嫣向来不在乎多少人打量揣度他们。   俞宵征忽然想起了黄嫆,那之后他又见过黄嫆几次,但是每次都没说话,只是眼神交流。   黄嫆漂亮又大方,做事爽利,学校里多得是上赶着讨好她的人,俞宵征难以想象这样的奇女子之前会被西嫣束缚住手脚。   但世间的事,往往就会将优秀的青年男女联系在一起。   西嫣如果想控制他——假如西嫣真的有这个兴趣,他有什么好控制的呢。   俞宵征在北京举目无亲,靠一个月一次的书信和家人保持联络,忙的时候甚至三个月也不来信,他几乎要在北京讨饭了。   俞宵征也没有朋友,如果真的要算,就是各大二手书店的老板,和方治。   要控制这样一个浮萍人士,对于西嫣来说,未免太没有挑战性了,俞宵征时常如此想。但西嫣展现给他的面貌,却是那样的珍重,仿佛他真的有价值。   他们穿过什刹海旁边的连廊,远远看去,冰面上花花一片,铁丝网围着,里头是溜冰区域,外头有个工人,正在用冰面平整机一圈一圈把冰面夯实。   冷风无处不在,俞宵征并未意识到自己往西嫣的怀里缩,他觉得自己的肚皮一片冰凉,吃过的东西还没消化,正在缓慢往喉管运送。   “坐一会儿吧。”俞宵征提议。   于是他们在连廊末端坐下来,俞宵征依在西嫣臂弯。   只要有人对他好,他立马改变,俞宵征一向如此。然而他不欲再往前追究自己为何对偶发的善待涌泉相报,再往前就又要走进它人生中最灰暗的动荡时刻。他心知肚明,他年少时甚至迷恋《漂亮朋友》里杜洛瓦那种轻浮片刻的热情。   如果他身边也出现这么一个迷人的小人,他也会奋不顾身吧,至少他们曾经有过疯狂的爱,这是多好的一件事。   只要西嫣片刻把他放在心脏旁边,俞宵征就暗暗地喜。   “冷吗?”西嫣握着他的手。   俞宵征羞赧的:“好多了。”   突然,他看见远处推着车卖碟片的人,军绿棉衣四处透风,风滚草发型,混浊的镜片。   似乎这样的人街上很多,似乎又是他们学校里那个曾经租书的才子。   木头挡板里花花绿绿竖着塑封的碟片,光看封面的花色俞宵征就知道那是什么,必定是野人王的士高和其他的妖魔鬼怪的士高。   西嫣,覆在他身上,食指在他手背上打节奏,唱歌:“Strawberry Fields forever...... Living is easy with eyes closed,Misunderstanding all you see...... ”   俞宵征跟着西嫣听了不少歌,喜欢的有很多,但听了一遍就非要学会的,就是这首草莓地。   西嫣拥着他,非常温暖。   一阵窸窸窣窣,从连廊旁边的草丛里钻出来一只小狗,连廊另一头走过来一个红卷发的中年妇人,手插着兜,兜里露出半截狗绳。小狗摇头晃脑,像一段细长的拱桥,土狗,花花杂杂的细小身体。   地上散落了小冰茬子似的黄色糖壳,可能是游客吃剩下来不要的,小狗乐颠颠,鼻子凑到地上嗅闻,嚼得咔嚓咔嚓响。它咧着嘴,眼圈是棕色,好像抹了豆沙,嚼糖就像在笑。   “我问你的那个问题,你可以以后再回答我。”   西嫣说。   俞宵征抬头望向他,西嫣侧脸骨骼弧线分明,凹下一块阴影。   “什么?”   “至此,那天你问我喜欢什么,我已经交代完了。”   “你喜欢什么,可以以后再告诉我。”   俞宵征抿抿唇。   “我现在说这个好像来不及了。”他小声解释,“我不像你们那么有天赋,我也不能保证自己会坚持。”   他还想多说几句,西嫣打断他,说:“没人强迫你。”   于是他们不再说话,静听小狗嚼糖。 第21章   黄嫆听过西嫣唱歌,可她没听过西嫣唱自己的歌。   俞宵征基本上不怎么听歌,就是西嫣唱给他听,他也不一定听得出来谁是谁。   西嫣孤独。   1985年威猛乐队,西嫣就坐在台下,1986年崔健开嗓,他也坐在台下,两次结束,他都是一个表情——他嘴合不上。   那时候西嫣快初中毕业了,学过的乐器只有一种,就是小学生普遍学习的长笛,最后也沦为他磨牙的工具。   他那时候没什么想法,他甚至没有站起来挥舞双手,可回家之后,他立马问他妈,全北京,哪里能让他去唱歌打鼓。   七十年代出生的年轻人自八十年代开始就不断沉迷到摇滚中去,西嫣参加过好几个小团体,俱乐部,也和音乐学院的人切磋过,没混出个什么成绩。   大学之后贝斯手来找他,问他愿不愿意组建一个正儿八经的乐队,西嫣跟他们合了一首歌,下定了决心,就是这帮人。   西嫣逐渐意识到,这是一个允许你变成天才,或强制你变成蠢才的年代。他觉得自己可以,就安静地燃烧了快十年。   年底他要去厦门,那儿有个音乐节,香港的大制作人迷信,最喜欢福鼎肉片和普陀寺,他一定会到厦门去。   老花打了包票。   北京冬天的时候,那里还是春天呢。   西嫣没和俞宵征说。   俞宵征像个蜗牛似的,慢吞吞,稍有不慎,钻回自己的壳。西嫣却成长得很快,他已经知道之前那种管天管地不算真的掌控,他好像摸出了门路。   俞宵征是个很迂腐的人,他胆小清贫而固执。   他迂腐在明明琴棋书画都会那么一点儿,小楷写得比老师都漂亮,还很有对对联的才能,却只能在元旦前后,有人请他,让他干活的时候才闪光。他从来没想过把身上那堆烂棉花给扒了换新的。   他没想过拿自己的手艺做点儿什么,哪怕写对联收人几毛钱。   在随时都有人暴富的年代,俞宵征勤勤恳恳,点灯熬油,给他的眼镜贴膏药,给他的烂棉袄打补丁。   这家伙是个心眼不坏的死脑筋书生。   西嫣接下来的时间都不怎么到学校去了,他要排练,老花能说会道,要给他们包装。   还没答应和他签约呢,西嫣对此嗤之以鼻。   他经常一两点翻墙回学校,俞宵征给他留着门。   俞宵征上回来看他,真是不容易,还给他买了点儿酥糖,这是给他买汽水还债,分给他蜜渍海棠果之后第三回 。   那天下午俞宵征不去补课,照例去二手书店,因为要的书没来,他只好闲了点钱,买些东西去看望西嫣。   他和西嫣的关系很暧昧,他心如乱麻,说不清楚。   俞宵征走过来的时候什刹海上自然人挤人都在溜冰,几个大爷在靠近岸边的地方凿了个洞,旁边挂着小黑板,上头写空气温度和水温。   大爷们泡得自在,看见俞宵征这个小伙子走过去,还伸手招呼一声。   “下头舒服!年轻人可不能怕冷!”   他进了西嫣的小院儿,走进屋子,屋里没有暖气,可大冷的天,西嫣已经一身是汗,他高扎头发,黑色的T恤绷在身上,皱着眉头,十分严肃。   见到俞宵征来,他抬眼,眉毛都汗湿了,一张脸更显得轮廓分明,脸颊几乎完全凹陷于阴影,骨峰突出,冲击力极大。   他好像外头那些泡冷水澡的大爷,大冬天的火气旺身体强,每寸皮肤都是红的。   俞宵征低头看着他,他抬头看着俞宵征。   两个人看了一会儿,西嫣吝啬地笑了。   俞宵征笑眼弯弯。 第22章   班长又在高谈阔论。   他眼热几年前迅速攀登到富人群里的倒爷,也有点羡慕真能在文物局淘换到东西的幸运儿,他痛恨自己活了这么大岁数没走过一回运。   班长听说新疆有一条河,那条河经常干涸,露出无数的石头,从天山流淌的河带来数之不尽的美玉,那个地方叫和田。   他绘声绘色给俞宵征描绘,他说那个地方真好,要去一次,盆满钵满。   俞宵征笑着说:“你想些可实现的事情吧。”   班长顿时苦恼:“那我就去上班呗。”   俞宵征:“你想做什么呢?”   班长犹豫:“我就是想弄点钱。”   一碗面砰地一放,八子加入进他们的谈话:“你想弄钱那不是简单得很,到新疆去倒换药材。”   他一上来就提出一个班长绝对干不了的事情。   八子一只脚踩在板凳上,低头吸面,寸头上筋脉一鼓一鼓在用力。   他的红油小面,离得老远就让俞宵征觉得辣。   “我就喜欢吃食堂的红苕,煮得来,耙和得很!可惜唠,卖完了。”   八子念叨。   “你怎么想起来回学校?”班长问他。   八子说:“我妈说了,学还是要上完的。遭开除了多划不来。”   “你不是要去深圳吗?”班长又问他。   风云人物八子要去深圳下大海捉鳖已经人尽皆知。   八子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扯了张纸擦自己红通通的嘴。   “龟儿,老子赛摩托,摩托嘛,没把住,结果摔到悬崖下去了,摩托稀烂,老子一点事情没有,他们不信!偏讲我有诈!不带老子去了!”   他轻描淡写地说完了自己坠崖毫发无损的经历,根本不在乎悬崖不悬崖,在乎的是别人说他耍诈。   八子先生现在又多了一条光辉事迹。   “哪个跟这帮发猪瘟的耍诈喃?!”他强调。   “那你现在准备干嘛。”   “不忙多!等老子歇息一哈!”   班长显然想跟着他做一番事业,但是又缺乏足够的本领,鼻孔翕动:“你要不要也带带我?”   “带你?”八子打量他一番,摇摇头,“你不行。”   “带你不如带老俞。”   俞宵征突然被他提到,讶异:“我?我恐怕不行。”   “你怎么不行蛮,你吗,就笑扯扯坐那里读书,手头玩把小刀,他们不敢动你。”八子很快给他找好了定位。   “别开我玩笑了。”俞宵征说。   八子很是惋惜,摇摇头。   班长一直鼓着眼睛盯着八子,可惜八子并不理睬他。   “那那个,假不假,贾真真,他还在潘家园卖假镯子不?”八子问俞宵征。   俞宵征点头:“你就和他脚前脚后,他刚走,你回来住。”   八子和贾真真并不对付,八子天生讨厌那种油滑的男人,他自己倒觉得不修边幅的痞气比贾真真好多了,他不止一次嘲笑过贾真真的头发像被母牛舔过,贾真真也不止一次表示自己不和八子一般见识。   八子一身肌肉,比西嫣矮一些,但是比西嫣更宽,猛地被人往两边揪过一下的麦芽糖似的宽壮。   贾真真不招惹他,眼里也没有他。   在宿舍里,俞宵征和八子的关系是最好的,可能因为俞宵征喜欢川蜀一带,连带对八子也抱有好感。   正说着,班长正满怀希望盯着八子,俞宵征的后背突然被人不轻不重拍了一下,他们都齐刷刷看过去,竟然是满脸不耐烦的蒋旭。   蒋旭说:“俞宵征是吧,我找你有事。” 第23章   蒋旭小时候是个霸王。   他家有钱,但光有钱在这个地界是不好用的,所以他家还有权。   蒋旭打别人,从来是左右开弓地打,没有只打一边的,小时候他骑在他爸背上让他爸当他的大马,长大一些就轮到别的小孩来当他的马,他耀武扬威,手里拿一小截皮带,抽马屁股,督促马的成长。   蒋旭顺风顺水一路考上了最好的学校。   真挺可恨的,那些希望他这个蛮横的小霸王成绩不好的人从来没想过,蒋旭样样都是第一,他成绩是第一,武力也是第一。   虽然大学里卧虎藏龙,但蒋旭自己圈一个小地方,他也安心在一小片里面称王称霸。   于他而言,名额只有想不想要,不存在能不能要。   蒋旭来找俞宵征,也是在说这个事儿。   这时候已经很冷了,人们走路像是走在冰块的内部,而大多数人灌完了两天用的开水能在床上坚持三到四天,食堂里的人也少得多了,蒋旭看了一圈,又看了一圈,他找不到俞宵征。   这不怪他,怪俞宵征这个人太平凡了。   俞宵征这个人没什么特色,去年在食堂,大桌子旁边围了一圈又一圈,都在叫好,那时候蒋旭看了一眼,就是这个俞宵征,穿着破毛衣,露着两段生白的手臂,抿着嘴笑,给大家写对联。他瞥了一眼,同行人问他要不要一张,他也没在意。   后来小半个学校的人都美滋滋要了三张回去,俞宵征的小楷铺满了整个世界。   就这一眼的交集。   但蒋旭记得俞宵征同一宿舍的另外一个人,西嫣。   西嫣的来头很大,但是西嫣成绩不好,他堪堪维持在后十名的水平,让蒋旭暗中比较的时候放心了不少。   他记得西嫣,是因为他大二到大三的时候一直在追求黄嫆。   他想把西嫣堵在门口教训一顿。   但他还没触摸到西嫣,西嫣身边一个人,笑盈盈的,给他递了一支烟。   那个人眉毛和眼睛都细长地不像话,一张面团脸,刻刀深弯四道弧线。   西嫣站在那个人身后半步,脸上没有表情,他很像个病鬼。   蒋旭嘟囔:“别以为给一支烟我就放过你了......”   话音刚落,那个人一拳头就揍上了蒋旭的面门,刹那间蒋旭觉得鼻子和眼睛连通到了一处,共同碎成肉糜,他手指还没拿稳香烟,就落下去了。   西嫣接住那支烟,他不动手,但也不阻止,把烟插回了那个人的烟盒里。   他的脸一直沉郁,看到蒋旭不可置信的臭脸和他淌着血的鼻子,他忽然俏皮地轻声笑了一下。   然后他们便从蒋旭身边走过了。   黄嫆在和西嫣谈恋爱以后,再也没有和学校里的人单独出去,她的生活好像只有西嫣一个了。蒋旭经常默默注视着她,她和西嫣在一起,笑和不笑是对半的,临近她与西嫣分手的时段,整天一丝笑容也没有。   就是分手了,黄嫆又开始和小姐妹们约着逛街,他蒋旭还是没能上前去说句什么。   “你找我有什么事儿吗?”俞宵征问他。   西嫣身边的人,无不唯他马首是瞻。   可他蒋旭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受着窝囊气。   他早就把西嫣看作自己的天字第一号仇人,如果战胜了西嫣,那他就一定能把霸王的称号一直、永世地流传下去。他早就看不见更多比西嫣更有势力也更跋扈的京城霸王们,他只想在自己的一片小天地里和西嫣做个较量。   就面前这个穷鬼,西嫣这段时间也一直亲亲密密搂着他,高看他一眼,可他不觉得这家伙有什么了不起。   “请问,你有什么事吗?”俞宵征又问了一遍。   蒋旭神游天外,迟迟不说话,俞宵征都觉得浪费时间。   “你。”蒋旭张张嘴,“我开门见山吧,你打算要那个奖学金名额吗?”   俞宵征被他问得很疑惑,可他是个老实孩子:“听老师的意思,我有这个可能。”   “你是有这个可能,但我觉得你需要好好想想,你拿这个奖学金干什么呢?”   俞宵征摸不着头脑:“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呢?”   “你不认识我?”   权贵俞宵征只认识一个。   况且,先前早已做过介绍,俞宵征有过那几年的经历,心胸往反常的方向开阔多了,他不为自己家境贫寒而自卑,反而觉得这世上权势都是可笑的过眼云烟。   因此,俞宵征沉默了一会儿,老实说:“我知道你叫蒋旭,我们是同系的。”   “怪不得你不明白我什么意思。那我告诉你,我的意思是,你不是一直在拿课程奖的奖学金吗?为什么还要学院的奖学金呢?”蒋旭说话很不客气,“做人不能这么自私吧?”   俞宵征脸色有些微微的冷:“这个自私从何谈起?”   蒋旭:“你自私到我身上了呗。”   “我和你有关系吗?”俞宵征问他。   “咱俩个人之间本来没关系,但是你现在和整个学院都有关系了。我是觉得,你不能因为家庭原因就一再占据整个学院其他同学的机会,你不能因为自己穷,就抢占资源。”   蒋旭真诚地说。   俞宵征被他一下锤地透不过气来。   “我什么时候抢占过大家的资源?”   蒋旭皱眉:“老师是看在什么原因才给你这个入围的名额,你自己不能不知道吧。别人的好意,你不能一直因为自己穷就理直气壮占着。”   俞宵征混乱:“什么意思?”   蒋旭往周围看了一圈,他把俞宵征叫到没有人来的地方,当然不乏有先礼后兵的意思。   他好像懒得和俞宵征啰嗦了:“我认为你应该把入围的名额让出来。”   俞宵征望着他。   蒋旭也比他高一些。   这些营养好的孩子都比他高,俞宵征很容易就仰慕那些体格健壮的高大男子。   蒋旭面色红润,端正英俊,用一种奇怪的,恶心混合着悲悯的眼神看着他。   俞宵征摇摇头,说:“我不要。”   蒋旭:“你说什么?”   俞宵征坚定的:“我不要。”   蒋旭脸上的表情冷下来:“你敬酒不吃吃罚酒?真就油盐不进了是吧?”   俞宵征不欲纠缠,一转头就要走,蒋旭不耐烦,大力掼着肩膀,把他推搡到墙上,继而提起胸前的衣领,勒着俞宵征的脖子把他提起来。   “老子他妈看得起你才跟你啰嗦,不跟你说这半天废话早揍你了。”   他的脑海里始终闪烁着西嫣那短促的一笑。 第24章   Remember when you were young,   You shone like the sun,   Shine on you crazy diamond.   西嫣好痛,他痛得难以忍受。   经他要求,店里一直循环这首歌,放完了,老板就过去重新按一下。   西嫣有一根很纤细的线,把他身体的每个地方都穿起来,这根线上任何一个点痛起来,他全身皆痛。   太漫长了。   西嫣躺在冰凉的皮椅上,双手攥成拳,紧贴大腿两侧,大臂肌肉鼓掌,紧锁眉关。   痛苦在他锁骨下勾勒形状。   他疼得想蜷缩起来,针尖在他身上游移,西嫣额角青筋迸出。   恍恍惚惚,他想起来上次叫俞宵征和他一起去故宫,他让俞宵征站着,给俞宵征照相。蓝天红墙收束在他的背后,云很大,俞宵征在笑。 第25章   顶楼被封住了,但是楼梯上经常有深夜苦读的学生,一盏小灯,一本书,对着墙背到黎明。   西嫣回来的时候没想到八子也在,八子已然呼呼大睡无知无觉,连他开门也没有惊动。西嫣静静一观,俞宵征不在,他掩上门,出去了。   胸前痛痒,这几日据说不能吃辛辣的食物,也不能饮酒。   西嫣大约心里有个印象,俞宵征会在哪里,他不在意俞宵征的时候,就知道俞宵征经常在楼道里读书,活生生秉烛夜游。   他果然又在那里看到了俞宵征,俞宵征头上戴着蠢笨的耳机,这是他用来听英语听力的,便携式收音机装在他那个大的不得了的外衣兜里。   他长久面对白墙站立,披着一件棉袄,影子流渗进墙里。   西嫣站在台阶下面静静看他,忽然感到一阵内心的泉涌,把他肌肤上的创伤抚平了。   西嫣时喜时怒,异想又稳重,唯有此时此刻,他感受到宁静。   他一步步走上去。   俞宵征被细微脚步声惊动,回头,看到了西嫣。   他的音量总是开得最小,靠耳朵去捕捉游丝。   俞宵征摘了耳机,手臂一动,衣服就滑落,他另一只手里还卷着一本书。西嫣一步跨上,双手提住他的衣服,吻到了俞宵征的嘴唇。   耳机里微弱的,盘旋的歌声,流到西嫣的耳朵里。   ……strawberry field forever   Living is easy with eyes closed,   Misunderstanding all you see,   It's getting hard to be someone……   俞宵征的嘴唇,干燥,柔软,一丝丝的甜味都没有,西嫣用力去吻他,把他用衣服兜着赶进自己的双臂之中,直到俞宵征身上的热气也传递过来。   俞宵征的双唇有种厚花瓣的迟钝和绵软。   西嫣摩擦他嘴唇上并不深刻的唇纹,但并没有和他发展成唇舌相依。   俞宵征非常乖顺,任由他吻,不因他的突如其来而感到怪异。但两人都睁着眼,一语不发,唇肉相贴,已是极端的怪。   这不对。   隔着鼻梁他们的双眼各自相对,俞宵征斜视的眼睛依然是静默的、保守的、湿润的。   俞宵征的反应不应当是如此,西嫣离开他的嘴唇,问他:“怎么回事?”   俞宵征垂下眼睛,红晕在他脸颊上扩散开来。   他这时才感到了害羞。   西嫣当然不为自己的唐突而感到抱歉,他重新把俞宵征搂进怀里,侧脸与他干燥的头发紧紧相贴。俞宵征也伸出手,怯怯地拽住西嫣的衣服。   西嫣拥抱的力度和他打鼓时是一样的,俞宵征的骨头发出不堪重负的声音,棉袄内陷,他把俞宵征紧紧箍住,还有些拦腰折断的意味。   “怎么了?”   俞宵征发生了什么感情变化,让他和自己预测的反应不一样。   西嫣的神经一直因为痛感而被吊在一个很危险的地方,他失去和俞宵征交流的耐心,一滴汗滑落进他的伤口,刺得西嫣口干舌燥。   俞宵征当然不会告诉西嫣他在想什么,他还没选择出一个恰当的说法,西嫣便紧抓他的肩膀,直视着他。   放置在楼梯把手上的蜡烛都没有西嫣眼睛里的光热。   在他的瞳孔里‘呼啦’一声亮起两个红铜色的光圈,光圈里是俞宵征错愕的脸。   西嫣胸前非常痛,他舔舔唇,又凑上去吻住俞宵征的嘴唇。   这次俞宵征给了一些反应,但他的推拒不是西嫣不继续下去的理由。   俞宵征让他醉醺醺的,他遵循着这止痛剂的引导,拧动他的手腕,把他的脉搏牢牢攥在手心绑在背后。   俞宵征仿佛四肢倒攒的野兽,使不上力气,挣动无门,一个劲儿往他胸膛上坠落。   西嫣把他带到蜡烛找不到的阴影里,不断地含吮他的双唇,舌尖往里探入。   俞宵征方才一直握在手里的书‘啪’一声掉在地上。   “西......西嫣!”   西嫣身上有淡淡的血腥气,消毒后的气味,他好像去了一趟医院。   西嫣往前走,一步步逼着他后退,西嫣一脚把地上的书踢开。   两条舌头在一起摩擦的感觉让俞宵征被折磨得不轻,头皮顿时炸开。西嫣舌面上的颗粒正和他胶着在一起,吻得他躲无可躲。   这种前所未有的感觉让他喉咙深处生出了恐惧,眼角也要湿润了。   西嫣的味道灌进他的口腔。   西嫣越是挤压着俞宵征,越是觉得胸前刺痛,越是刺痛,他越是深吻,两种感觉交织一处,他沉溺其中。   俞宵征干燥的嘴唇被他吻湿了。 第26章   西嫣自己是很难解释对于俞宵征的爱。   这爱和对于黄嫆的不一样。   黄嫆主动,礼拜三的晚上,约着西嫣跳了半个夏天的舞,从此就在一起。但西嫣也烦黄嫆吵闹的样子,黄嫆应该安静,他为了让黄嫆符合他心里的安静,把姑娘身边所有的关系都给断了。   黄嫆当然不依,她是个做事果决的人,跟西嫣的时候也艰难收敛性格乖顺过一段时间,但很快就厌倦了西嫣毫不在乎的偏执。   起初她认为西嫣是出于对她的过分喜爱才想让她的世界只有他一个人,后来黄嫆琢磨过来味儿了。   西嫣厌恶其他人类,也厌恶她,西嫣只是出于骨子里一种非人性的混账秉性,希望他身边的人都安分一些,听他的,满足他天生的渴望。   明白了这一点,黄嫆很快就和西嫣分手了。   西嫣自己也不明白,他对于这世界有很多的不明白。   他那天难得一见的好心,给俞宵征带了鲜肉馅饼,走来长廊,听见俞宵征在读英文。   他希望在这世界上看见意义和秩序。   俞宵征,瘦弱的穷男孩,面容柔和的过早成熟者,他说人们想要看见世界的秩序、规律和意义。   西嫣便首先感受到了暴怒,他的怒气汹汹而来,堆积难以倾泄。   很快他意识到自己总是在愤怒,无用的对抗的愤怒充斥了他年轻的生命,因为这种不被世界所看重的愤怒让他丧失了真正走进世界的机会。   就在这一个恰好的瞬间,西嫣好像完成了一次难得的转变。   但他总是矛盾的,下一个瞬间,西嫣便有力地回答了自己:不!这世界还是需要愤怒,他的愤怒。   然而他怀着疑惑,走上去分享给俞宵征鲜肉馅饼。   俞宵征从来不愤怒,但他也不弱小,他不缄默,也不冲动,俞宵征柔和的脸上写满了理解和包容。   只有被他吻住的时候,被他拥抱,亲吻脖子,抚摸胸膛,他的脸上会流露出一些,想要放弃又无法抗拒,青春期终于到来的颜色。   西嫣抵住他深吻了一阵,俞宵征腿脚发软,他不得不两手圈着把他抱起来,以免他滑到地上去。   虽然俞宵征的眼睛已经恢复正常,但西嫣仍然对它怀有不一般的喜爱。   这一次俞宵征不敢阻拦他。   他的嘴唇红肿破皮,西嫣就吮他的血。他的身上总是突如其来出现一些野蛮的特质。   现在西嫣亲吻他的眼睛,舌尖刷过他的睫毛,他抿着刺痛的唇,虚虚抱着西嫣的脑袋。   西嫣品咂他的眼球,那是一颗没多少甜味的糖。   西嫣不断亲吻他的眼周和鼻梁,一路又亲到他的嘴唇。   然后他们又纠缠在一起,亲得难舍难分。   结束之后俞宵征活像被糟蹋过的麦田,白白的表情一副六神无主,西嫣放开他,俞宵征靠在墙上。西嫣弯腰去丢在地上很久的书。   那是一本杂志,本月的新杂志:《星星诗刊》。   “你买的?”西嫣问他。   西嫣嘴唇艳红,俞宵征甚至不敢看他。   “家里人寄来的。”俞宵征虚弱地说。   “你家里又寄信了?不是还有两三个礼拜吗?”   俞宵征沉默片刻:“可能他们买多了。”   西嫣的眼睛亮得吓人,他飞快地看了他一眼,嗤笑一声,开始翻动手里的杂志。   他的神态有些偏执可怖。   “西嫣!”俞宵征走下来,伸手要把书合上。   “俞宵征,你不要骗我。你绝对不能骗我。”西嫣的情绪时好时坏,现在又变了,语气结冰,冻得俞宵征一愣。   俞宵征看着西嫣那双阴白色,甚至有些透光的手,在烛光的照耀下也没能沾染上半分暖色,只有指甲亮亮的,幽深的绿色里一点亮粉的清光。   俞宵征不敢忤逆他,便不加以阻拦,西嫣很快就翻到了他想要找到的。   他举起来,飞快浏览,停在某一面,随后往后翻动几页,确定了,翻回来,认真阅读,一抹志得意满的微笑出现在他的脸上。   俞宵征对于他的情绪变化实在难以 发表评论,拢了拢衣服。   对,这白纸黑字,一整面的诗,就是俞宵征写的,这并不是他的家人寄过来的,而是他投稿的杂志社寄来留作纪念。   西嫣实在不是人类,他只是这样翻着看看,就破了案,俞宵征说一句谎话都要被他当面戳穿。西嫣已经在相处中把俞宵征的所有思想都揣摩透了,因此通过文字识人也不在话下。   西嫣一句话一句话咀嚼。   俞宵征在长诗中运用了大量的隐喻,整篇都在对死亡作出揣测,这篇诗是完全朽烂在地下的,牢牢束缚在棺材上而不得飞翔。   的确,在创作的时候,俞宵征很多次觉得写不下去了,他的书写冗长而烦琐,整篇诗作都沉重。   没想到会被看中并刊登。   “不要看了,西嫣。”俞宵征轻搭上他的手腕。   西嫣转脸,呼吸沉重,脸颊通红,他的目光有刺穿的强度,把俞宵征钉死了。   俞宵征被他看得发毛。   “你很好。”西嫣说,“这种事情,不是好事吗?你为什么骗我?”   “什么时候投的稿?什么时候写的?什么时候收到的杂志?为什么不告诉我?”   西嫣诘责他。 第27章   次日清晨,八子看俞宵征的眼眶黑红。   准确说来,里面一圈是红的,可能是委屈的,可能哭过了,外边儿一圈是黑的,应该是熬夜熬出来的。   八子起床的时候,俞宵征已经在洗漱台前,西嫣正在床上睡觉。   从镜子里,八子注意到俞宵征脸上的表情很耐人寻味。   又羞又愤,还有些困倦,强打精神,但头发凌乱,十分憔悴。   “怎么了?昨晚上熬夜了?”八子问他。   俞宵征向下撇嘴,点点头。   八子还困着,眼镜眉毛挤在一起,刷牙心不在焉,瞟几眼到俞宵征身上。   俞宵征嘴角好像破了,嘴唇也破了。   他刷牙刷出了一种呕血的力度,牙刷杆子被他直接捣进喉管里似的。   八子疑惑,没问,继续观察。   等到他放热水洗脸了,俞宵征开始第二遍刷牙。   八子开始修理脸上的胡茬,俞宵征开始第三遍刷牙。   他每一次漱口都像是把胃袋倒过来呕吐,但并不发出声音,抬起头来的时候眼睛都泛着水光。   八子不知道他干嘛这么折腾自己,好像吞了脏东西。   “咋子了嘛?今天刷了三遍牙了。”八子碰碰他。   俞宵征幽幽望他一眼,艰难地撒了个谎:“昨晚我好像吞了一只飞蛾。”   八子走了之后,俞宵征开始刷第四遍。   他吐出来的都是清水,昨晚那些粘稠的,被西嫣勒令他好好品尝才能咽下去的东西一星半点都没被他吐出来。   俞宵征哀莫大过于心死,那些东西想一团絮缠绕在他的心口,他闭上眼睛就能感觉到毛发扎在脸上的感觉,他的鼻腔现在还留存另外一个男性私密之处的气味。   可当时他也很快就往外吐,结果什么都没吐出来。   西嫣笑盈盈地看着他,慢条斯理地收拾自己,脸不红气不喘,说:“你总要习惯的。”   “你不习惯怎么办呢?”西嫣还半勃,又要压着俞宵征的后颈。俞宵征挣扎,不料西嫣没有再强迫俞宵征为他吸咬,只是吻他睫毛上的泪花。   俞宵征不明白自己哪里招惹到了西嫣,他好像对于自己的严苛远超常人。   难道他想知道我的所有吗。俞宵征感到一阵寒冷。难道他想让我成为他的私有物,习惯于臣服在他的胯下,为他吸/吮还要满心欢喜。   八子去吃饭,俞宵征回宿舍的时候,西嫣正坐在他的椅子上,翻看他的书。   俞宵征进来,他就抬头看俞宵征,那张营养不良的面庞被黑发遮盖一半,双眼深深。   “这个人是谁?”   西嫣举起手里的照片,那上面是个头发凌乱的年轻人,军绿色大衣,半提嘴角,不耐太阳曝晒又勉强微笑的表情。一副酒瓶底的混浊眼镜架在脸上,他背后是天安门。   这个人是俞宵征经常看到的那个人。   “是我父亲年轻的时候。”俞宵征说。   西嫣又看了看照片,说:“你不像他。”   俞宵征:“我像我妈。”   西嫣把他未来岳父的照片夹进书里,向俞宵征招手:“过来。”   俞宵征呼吸猛地一停。   俞宵征害怕自己过去,又是继续昨天晚上的事情。   “快来。”   西嫣叫他不动,又催促一遍。   俞宵征奔赴刑场,英勇就义。   敌人异常残忍,严刑拷打,折磨他的意志。   俞宵征的厌恶不断退让,他还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销魂蚀骨的感觉。   幼时的经历如同长满倒刺的皮带紧紧束缚住他的腰,每当青春的欲/望来临,一寸寸铁刺深入皮肤,他羞于用手指开开发身体上快乐的地方。   “不要害怕……我不会做让你痛苦的事情。”西嫣不断吮吻他的侧脸。   “你是我的,你不需要害怕。”   俞宵征的老人内裤洗得条纹都趋近于无,松松垮垮,侧面还有几个破洞。他羞赧于让西嫣看到自己窘迫的底/裤,但西嫣一点不在意,这样的内裤好褪极了。   坐在西嫣膝盖上,看着他的长指在裤子里动作,俞宵征明确听到自己的喘息和内心的崩塌。   西嫣的手指,在他的下方涌泉的地方,细细动作。俞宵征用来进攻的矛,变成他手里的玩具了。   在甜蜜的草莓地的乐章里,西嫣把他变成了诗。   “你和你爸爸一点都不像。”   西嫣啃咬他的喉结。   “你是我的,我爱你,对你好,你得记在心里。”   西嫣忙,玩他一阵子,出门去了。   留他一个人双膝酸软,仰面朝天,污七八糟的。   俞宵征在床上睁着眼躺了半天,饿得不行才下去买馒头。   他心里乱糟糟的,慌得不行。   俞宵征觉得自己需要很长很长的时间去思考,思考这一段时间发生的所有事。   他和西嫣,他和他自己,他和未来。 第28章   “你现在进步很快。”俞宵征笑着说,“你马上就再也不需要补习了。”   方治小手攥在一起,听到这句话,没觉得多高兴,反而低头。   “不用补习了,你不高兴吗?”俞宵征问他。   方治艰难开口:“那以后也见不到俞老师了吗。俞老师要去给别人补课了?”   俞宵征没想到他对自己有如此深厚的感情,柔声说:“我要毕业了,可能不会在北京待着。但如果我到北京来,我会来看你。”   “到时候我来检查咱们补习还有没有效果了。”   方治仍然蔫蔫的:“俞老师不在北京工作吗?”   俞宵征说:“其实我也不知道,走一步看一步吧。”   方治心事重重,强打精神,把今天的课上完了。   按理说来这时候他妈应该已经回来了,但最近生意红火,方治的妈一直加班。   俞宵征听他肚子饿了起码百次,不好意思,带他去了观音寺街的卤煮店吃饭。   小孩长身体,食量惊人,食速飓风也似,俞宵征给他又要了一份烧饼。   吃完吃饱,俞宵征送他回家。   在胡同口正好遇到方治的妈,推着车和买菜的老太太聊天。   方治他妈脸色不好,方治兴高采烈迎向她,她让方治先回家里去,自己要和俞宵征聊了一会儿。   “最近方治学习情况很好,学习兴致也很高,他进步很大。”俞宵征和方治妈汇报情况。   “这些我知道。”她说,“今天我回来晚了,谢谢你照顾方治。”   俞宵征笑着说:“应该的。”   “俞老师平时去不去后海那边?”方治妈嘱咐他,“我们店门口也有流氓赛车,后座上坐一个,看见你脖子上有东西了,伸手就拽!旁边的商铺报警几次了,都抓不着他们。”   俞宵征吃惊:“这么猖狂。”   方治妈蹙眉:“不正混的小子,你平时晚上不要到那边去,你一个年轻老师,那边很危险的。”   方治已然领教过那边的危险了,他反而为方治妈忧虑起来:“那您怎么办呢,他们也会骚扰您那个店吗?”   方治妈说:“那倒没有。而且我下班的时候,他们多半都不在了。”   俞宵征又和她说了一会儿,回了学校。   宿舍里西嫣不在,但是八子在,他正在看贾真真床边贴的海报。   俞宵征洗漱,泡脚的时候,问八子:“我想问问,你们赛车,会在后海边上吗?”   八子奇怪:“那一咪咪地方,有什么好赛的。”   俞宵征想想也觉得抱歉,八子是正儿八经玩命赛车的,不是小偷小摸的。   八子见他不问了,开始追问他:“什么事儿啊?”   俞宵征:“我辅导功课的那一家的妈妈说后海最近有人飞车抢夺,我想问问你知不知道是谁来着。”   八子思考几秒钟:“你可别趟浑水,我晓得那帮人,咱们学校还有人在里面呢。那帮龟孙子四处流窜,早晚要到里面蹲一蹲的!”   俞宵征点点头。   连续了三节课,方治的妈都回来得很迟,俞宵征心中总是隐隐的不安,不上课的一个下午,他还是去了一趟什刹海。   西嫣他们这时候整天在和老花忙着一系列的事情,谈判做歌之类,俞宵征并不了解。   他一方面想要看看西嫣还在不在,一方面还想和方治的妈聊聊。   如果实在危险,他可以护送这个送给他蜜饯的好心妈妈。   毕竟到北京来,还是这份给方治辅导的工作让他填饱了肚子。   他心怀感念。   那天的确是他时运不济,游俄的门口他敲了半天,西嫣并不在,俞宵征走去拜访方治他妈,方治他妈还有半个小时下班,年轻人就在火锅店门口找了个椅子坐下。   他常年背着包,打着膏药的眼镜往鼻梁上一架,开始看法捷耶夫的《毁灭》。   这本书就是西嫣和他一起去买来的,买的时候只用了两块二,现在俞宵征已经快看到结尾,莱奋生和队员们渐渐受不住反革命军的攻击了。俞宵征看得心肠揪起。   直到下班,都没见人来找茬。   方治的妈觉得俞宵征来一趟纯属多此一举,俞宵征笑笑,打算和她走到车站自己就离开。   就在方治的妈推车要走的时候,二人听见身后一阵引擎的轰鸣,回头一看,四五辆摩托你追我赶疾驰在街道上。   “这帮天杀的!”方治的妈小声咒念,“小牲口。”   人们纷纷避散,方治的妈自行车正好卡着,动弹不了,俞宵征站在她前面护着她,也就不让。   他背对着摩托车来的方向。   俞宵征心里想:他们总不至于骚扰无关的人。   就在他还没有想完这句话,引擎声已经穿透了他的左右耳朵。   一股大力猛然抽在俞宵征背后,他被带得往前踉跄好几步,大脑发懵,只觉得天旋地转。   一阵恶劣的笑声响起。   紧接着第二辆摩托驶过,又是抵死地一搡,俞宵征手里的书顿时飞出去老远,落在泥坑里。   眼看他就要一头抢到饭店门口的石狮子上撞个红白相间,斜地伸来一只手猛地拉住他。   西嫣一把攥住他的胳膊把他往回拧,俞宵征头晕眼花,趴在他肩头咳嗽了几声。   最后一辆摩托驶过,西嫣眉目之间怒气涌动,他护着俞宵征,狠狠瞪着后座上的蒋旭。   这个小卒子,再一次出现在西嫣的面前。   “你敢动他,我要你死。”   西嫣狠厉地说,他脸上的肌肉都竖起来绷紧,看上去阴沉极了。   蒋旭坐在摩托车的后座,风呼啸流窜过他的耳畔,西嫣双眼里的烈焰始终压迫着他的面门。   西嫣眼下灰黑,唇色发暗,面容严肃,有杀人的相。 第29章   西嫣神经敏感,他和俞宵征客客气气把方治的妈送上安全的大路,一言不发,一转脸就有些疯态了。   他的喉结不断做着吞咽的动作,气性都顶到脑门上,让他的额头筋肉也纠结,双眉紧紧锁起。   俞宵征并不知自己如何惹了他生气,但心中有感觉是为了自己的安危。   他渐渐觉察到自己在西嫣心里的确是很重要的,西嫣不止一次体现出对他的极端疼爱,可这让俞宵征十分不习惯。   他们一前一后在路上走着,西嫣人高腿长,走得很快,俞宵征不得不小跑着追逐他。   “西嫣。”俞宵征拽拽他的袖子,“你要去工作室吗?”   西嫣没有往东不压桥胡同走,他裹着风,背影都透露着不好惹,正往学校的方向去,但却没有去车站坐车。   “咱们要回去了吗?”俞宵征又问,“那我们去坐车吧?”   他拽西嫣不住,被带着往前走。走出去十米,西嫣忽然停下,俞宵征没准备,撞在他肩膀上。   西嫣回过脸,阴沉地问:“他以前欺负过你吗?”   俞宵征:“谁?蒋旭吗?从来没有。”   西嫣语气很重的:“有谁欺负过你,你都告诉我。”   俞宵征快要哭笑不得:“好端端的,欺负我干什么呀。没人欺负我。”   西嫣显然是不信的。   想想吧,他的人,被别人欺负了,现在还要反过来安慰自己没有受到欺凌。他西嫣何至于无能至此。   俞宵征最宝贝他那几本书,刚才捡起来那书上全是泥水,半本脏污,他还不嫌弃,放包里。   他就眼睁睁看着俞宵征被人欺负了。   西嫣眼睛里的光很直,而且深,他两只眼睛是一望无尽的隧道,他的人也是这样的深沉又执拗。   “蒋旭他今天这样对你,他一定之前就欺负你了。”   “没有!”俞宵征强调。   西嫣眼睛慎人,黑眼珠下边儿幽幽的青白和红的眼睑,活脱脱一对三白眼。他眼睛发狠的时候双眼皮都折进去了,愣头青不怕死的样子。   “你又不和我说实话。”   西嫣森森地说。   “真的没有!西嫣。你跟我说过的。”俞宵征在和他相处的过程中好像摸到一点窍门,“我不能对你撒谎。我也不会再对你撒谎了。你觉得我是个懦弱的人吗,就那么可怜,以至于到了被人任意欺负的地步?”   西嫣双眼发着狠绝的光:“你不必帮他遮掩,你不要怕事,我来解决。”   俞宵征真要被他吓到了:“你要做什么去呀?你不要和他们一样。”   西嫣气得冷静自持,说出来的话却是诛人的:“你不要管。我回去就把蒋旭拖来打死!”   是的,俞宵征不和他撒谎,他是知道的。但那蒋旭,混账东西,未必不想欺负他的俞宵征,先让他的几个大院的朋友去把人收拾一顿狠的,让他滚出学校罢。   西嫣霸蛮起来,是个比蒋旭还要霸道的大霸王。   俞宵征也蹙眉,气劲上来了。   俞宵征说:“西嫣,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   西嫣望着他。   “西嫣,你以后是要当歌星的,对吧,你不能干这样的事。”   他首先想到了,解小东蔡国庆,可都没有听说过要把同学拖来打死的,做奶油小生当红歌星,哪一个不是亮堂堂的呢?   西嫣长眉舒展,眉目间平整下去。他眼神复杂,从威胁变成了探究。   他看了俞宵征好久,俞宵征被他看得脊背发毛。   西嫣说:“俞宵征,我很奇怪,为什么连你也不爱护自己。”   俞宵征嘴唇苍白,颤动。   “我说过我爱护你,你从来不当回事。”   俞宵征愣在原地。   “你为什么不爱护俞宵征?”西嫣有点儿气极反笑似的,扬着一边嘴角问俞宵征。   这语气里有些冷冷的咄咄逼人,他的嘲弄自然也是冷的:“因为你是不发光的星星,是抱被上门的娼妓?”   俞宵征名字的由来,他的父亲从不肯详细说明,只说是诗经里来的了,因而显得很美。但后来俞宵征再去寻求真相,有人解读这首小星写役夫之悲,有人解读写妓/女抱被上门的情形。无论如何,他的父亲在儿子的名字里藏有这样的隐喻,无异于把己身之痛转嫁他人。   俞宵征沉默。   西嫣的眼神像是要把他活吃了,要把他捏碎,捏成细细的肉糜。   俞宵征的眼圈一下子红了,他眼里出现一些碎的水花。   他说不出话了,心里的酸漫出,浸润了他的肉身。   俞宵征低下头,西嫣冷酷的目光仍然不能避免,可他一面仍是如此残忍,一面却把俞宵征抱进怀里。   西嫣不顾有无人经过看到,低头亲吻俞宵征的耳畔,咬住了,白牙挫了半天。   那天晚上蒋旭总不踏实。   他固然是晓得人不能一辈子当小圈子里的霸王的,所以上了大学他积极发展社会关系。原来社会上还有这么多有本事的哥哥,蒋旭跟着他们叱咤江湖,快活极了。   同系里的八子以命搏车,可蒋旭只用烟和酒就让那些大哥带他一起玩。   蒋旭觉得这很痛快,他们是快意恩仇的一群人,距离古龙的世界最近。这个世界里黑白分明,并且恩仇必清。   因为他开摩托太慢,所以总是坐在一个大哥的后座。   大哥负责在前面收缴珍珠项链和金耳环,偶尔也卯足了劲儿抽一下美妇人的肥臀。他负责观看零落坠地的几颗珍珠,还有众人惊慌失措的表情。   人总要有两个成就,一个在学业上,一个在社会上,蒋旭就是两面都强的人。   他们照例一路奔驰,到了什刹海,溜冰的人陆陆续续来了,也都躲着他们。几个冬泳的老爷子愤愤骂了几句,但也不敢明面指着鼻子。   蒋旭环顾左右,寻找目标。   俞宵征就出现在他的眼里。   只不过是推了他几下而已!蒋旭心里想,我只不过是跟这个兔儿爷打个招呼!   看他软塌塌的,可不就是个依附着西嫣的兔爷!   蒋旭生平最讨厌这样的男子了。   他在宿舍左右睡不着,担心西嫣来找他,宿舍又只有他一人,若是在房间里打起来,他不知道能否制得住西嫣。   西嫣也是弱柳扶风的样子,怕比那个兔爷也好不到哪去。   蒋旭自我安慰。   这时,他的房门被敲了几下。   蒋旭咳了一声,振振膀子,前去开门。   门口站着的不是西嫣,却是那天一拳打得他面中凹陷的家伙。   这个人笑眯眯的,眼睛又弯又长,好像勺子掯了一下。   他的手从黑暗里举起来,是一包烟。   撕开的封口对着蒋旭,雪白的烟蒂对着他。   “来吧,蒋旭,别逼我在这办你。”   和西嫣关系最铁的竟然不是乐队里的人,而是一直跟他身边的递烟小哥。   这个人是他从小到大最好的哥们,和西嫣一样不擅长学习,过早就帮着家里办事了。   西嫣跟他说的话是“把他给我抖一抖。”   这句话八子也经常说:“老子们把那个脑壳流脓的狠狠抖了抖!”   要抖一抖,就是把人拈起来,拈一小片饺子皮似的,在风里甩他,主要欣赏其不敢怒不敢言的抖如筛糠的姿态。   西嫣口中的抖,一定是比八子说的抖一抖威力要更大的。   俞宵征对此无从得知,因为西嫣那天晚上也榨了他好几次,导致他连着两天都觉得头晕恶心。   西嫣手上很有功夫,他特别喜欢俞宵征临近崩溃的抽抽搭搭。   “俞老师,你不太行。”西嫣简短地作出评价。   俞宵征在他怀里瘫软成了泥,西嫣把沾满黏液的手指塞进他的嘴里,让他一口一口舔干净。玩一阵俞宵征的舌头,他自己也舔自己的手指,然后他们在腥气里接吻。俞宵征的大脑错乱极了,他们仿佛在举行某种淫靡的仪式。分食男子的精。   就是出于这样的身体原因,俞宵征没去关心蒋旭的后续。   他知道的是,自己大约有半个月都没再见过蒋旭,而听八子说,这个飞车抢夺的江湖帮派被派出所叫去,狠狠抖了抖。   蒋旭短暂的江湖生涯就这样结束了。 第30章   西门卖海报和挂历的老爷子停业了,那一块似乎就不适合做生意,这几天来了个卖菜刀的,没卖几天,抱着刀被城管撵了两条街。   天气冷得冻牙,俞宵征永远瑟缩,风一吹,僛僛要倒。只有西嫣能强迫他露出些柔软的肚腹。   西嫣看他看得更紧,去大礼堂跳舞不再和女伴一起,硬是把俞宵征训练成了交谊舞的高手。   俞宵征面红耳赤,忍耐黄嫆调笑的目光。   他再与黄嫆交谈过几次,黄嫆从他身上看出他和西嫣有相宜的特质,纳罕自己难道果真眼瞎,在西嫣身上蹉跎了一段岁月,实属她的不该?   再看西嫣护他如心头肉,便觉得不是滋味。   可她多观察几回,西嫣也是呛着俞宵征,强硬的,又有些不容拒绝的暴躁。不止一次,俞宵征扭头看看别人,西嫣面色立刻不愉,伸手就去扭他的脸。这等不礼貌极了,才是西嫣那令人气恼的做派。   黄嫆心思一转,没缘分对她来说还真是件好事。   她站在俞宵征以前待着看书的地方,往下看,下面一对对,一朵朵,翩翩起舞,都是年少的欢欣。   中间有一对男士,一个舞步有些稚嫩的,一个就熟练多了,那是俞宵征和西嫣。   他们俩已经跳了好几支舞,从小虎队到猫王,蹦蹦跳跳的那种和情意绵绵的那种都跳过了。   “俞宵征。”西嫣开口。   他们正在人群中转圈,大礼堂顶上开着很亮的灯,一圈一圈的明黄色垂挂在深红的窗帘上。   所有人的脸都是模糊的,只有西嫣的脸是清晰的,那些西嫣背后的同学们都成了五颜六色的光糊,而西嫣是他双眼所能及的全部。   “怎么了?”   “后天我就要走了。”   俞宵征反应不及,迷茫地问:“去,去厦门吗?”   西嫣点点头。   音乐转换,西嫣身形一止,紧握俞宵征的手,笔直转了半面。   俞宵征一面往后退着,一面问他:“为什么这么突然?”   西嫣微微笑着:“不突然,只是你没有关心而已。”   他没有生气,平静地叙述事实。   俞宵征不管面上挂不挂的住,首先心里便忽然便被被人剜去了一块:“我......那你还回来,我在学校等你。”   西嫣摇摇头。   他的两颊像被银刀削过,轮廓清瘦而深,半长发披下,十分的忧郁。   西嫣问:“俞宵征,你还不明白。”   他们又转了个圈,俞宵征的手放在西嫣的肩上,手指抓紧光滑的布料。   “你可能以为我在开玩笑。”   西嫣说:“你以为大家都停留在原地,和你一样,作茧自缚,安慰自己一切都很好。”   “可我们的未来总需要一些人名扬四海的。”   俞宵征僵硬地转身,他的腿扬起来,腰拧过去。在他前面无数的女生,也扬起了洁白滚圆的长腿。   在琅琅笑声里,青春四射的舞场上,他感到脸皮被一层一层剥掉。   “你或者跟我走,或者永远也见不到我了。”   一曲终结,大家纷纷鼓起掌来。   人们兴高采烈地聊天交谈,朋友们抱在一起,这个时代大家还常常赧于男女接触,多半是同性舞伴。   大家笑闹,开瓶盖、嗑瓜子、吃花生,声音聚集融合,比舞曲更有人间之乐。   “你或者把太阳私有,或者,去选公共的电灯。”   西嫣徐徐的,脸上的肌肉也不动,嘴唇轻微张合,说完了他今晚所有的话语。   “西嫣。”俞宵征捉住他要抽离自己腰际的手,按在原地,保持舞蹈中的动作,他急切地问“你不回来了?你怎么会不回来呢?你还有学业。”   可西嫣已经下定决心,在俞宵征追随他之前,他将不再提点俞宵征。   “你怎么能肯定,你就不会回来了?你要一直唱歌吗?”   西嫣紧闭双唇。   “你怎么就能确定,大家会喜欢你的音乐?”   西嫣把手抽走,转身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西嫣!”   俞宵征注视他的背影。   大门打开又合上,西嫣彻底消失在他的眼睛里。   北京入冬以来下了好几雪,临近元旦,歪歪斜斜又飘了一层薄薄灰雪。老城区所有的屋顶上都覆盖一层吞光的雪,像掸不掉的灰。   学校里有照相机的同学们成群结队奔赴故宫,下雪必拍故宫,他们想不到这个热潮一直延伸到了新千年以后的每个冬天。   元旦那天食堂开恩,一人一碗羊汤。   俞宵征没去占便宜,他老早就去什刹海哪儿,坐在长廊里,看了冰面一整天。   炸毛的猫在他身边转悠了无数次,发出低低的、虎吼一般的撒娇声。 第31章   元旦前放假的第一天,方治收到了一个新本子,密匝线,深蓝色,厚厚一本,纸质柔软。翻开来看,第一面漂亮两列小楷:一丈夫兮一丈夫,千生气志是良图。   俞宵征是傍晚的时候上门,送的本子,要方治新的一年保持求知的渴望,他祝方治早日实现梦想。   方治已经不需要补习了,不仅不需要,他在班里稳扎稳打在前十名找了个位置坐下来,就没再动过。现在方治作为后进生的典型,经常被老师赞扬。   他也问他妈,满怀遗憾:“我以后再也见不着俞老师了?”   他妈说:“人生的路还长着呢,想见的人会见到的。”   方治的妈很少跟他说这么感性的话。   方治心里遗憾得不得了,他吃过俞老师的麻团、卤煮、硬奶油面包和山楂糕,他听过俞老师吹笛子,俞老师还给他修了他们家不出影像的电视。在他心里俞老师什么都是最好的,俞老师什么都会,可俞老师不能一直陪伴他。   方治并不懂心里这种空空的感觉,但他那天晚上第一次失眠了。   那天晚上,俞宵征也做了一个决定,这个决定同样掏空了他的内心。   他要和那个人说再见了。   其实俞宵征知道他是假的,根本不存在。   这个不存在的以他的父亲的形象存在的落魄诗人,长久地站在他的对面,和他同步行走世间。   上次俞宵征去传达室拿自己的稿件,他也在,脸庞黢黑,一笑满口白牙,混浊的镜片下面是又深又大的眼睛,两口永远放光的井。   他说:“你也有信件啊,同学。”   俞宵征冲他点头:“是啊。”   他们分别拿了自己的信件,出门去了。   就在这个俞宵征给方治送完元旦礼物的夜晚,群星璀璨,桦树如烟,明月溶在树枝上。   俞宵征在自行车的车铃里默默前行。   他拐到了前门大街,走出去了,一抬头,一条马路的对面,正阳门前,那个脏兮兮的军大衣青年人正瞧着他。   他背后青灰色的城墙敦厚,砖砖搭接,瓦瓦相连,琉璃瓦的光芒像麦田里的水,翘起的檐角融化在夜色里。   俞宵征停下了脚步,和他面对面。   他心里知道的,总会有这么一天。   总有人要去远行,无论为了什么。   你一直都不理解我,为什么要来这个城市上学。俞宵征想,他知道语言不能通过眼神传递到对面,甚至传递到更远的的地方。   是因为你。   因为你曾经一面教我写书法,一面跟我提起,你年轻的时候狂热地追寻诗人,你和三五知己好友,一路北上,到了这个地方。   俞宵征很久没再和他的父亲交谈过了。   正阳门下那个青年人挠了挠头,手指张得大大的,冲俞宵征挥了挥。   俞宵征迟疑地,举起手,也冲他挥一挥,算作告别。   紧接着,他便看到这个人笑了笑,转身消失在悠长的城门洞。   俞宵征回到宿舍,西嫣已经远行三日有余。   他解下西嫣给他的羊绒围巾,这条围巾他舍不得带,西嫣威逼利诱,总是对他好。   俞宵征撸起袖子,从床下拖出一个箱子来。   他打开,吃了一团灰,找出一卷细皮嫩肉的稿纸。   百货大楼里买的透明镇纸,把宣纸四肢大敞压着,俞宵征磨墨润笔,略一思索,下笔沉着。   吾父见信如晤。   越来越快的,他听见火车的声音了,从左耳,猛然穿梭到右耳,继而奔向远方。   *唐代李泌的《长歌行》 第32章   你有一个元旦的时间可以考虑。   西嫣写给俞宵征一张字条。   他把两张票,一张飞机票一张音乐节的门票放在那本法捷耶夫的《毁灭》里,他觉得这本书寓意不好,偏偏俞宵征还看得如痴如醉。   就算这本书被脏弄得污了,他还是心爱。   西嫣就这样跟随着北方的雪踏上了自己的旅程。   他看不到俞宵征的反应,但他心里十分笃定。   俞宵征离不开他,俞宵征会乖乖送上来。如果俞宵征不来呢?可是俞宵征怎么会不来呢?他已经完完全全吸引住了俞宵征,俞宵征会来的,他来了,就证明他再也不会走,俞宵征会一直一直跟在他身边。俞宵征也没有朋友,俞宵征只有他。   俞宵征不会有别的选择,不会的。他难道还有别的选择吗?他要听他父亲的,他要回家了吗?   主唱总觉得西嫣不太对劲,拍了拍他面前的桌板。   西嫣神情恍惚,两只手交缠,指尖胀大通红,每根手指都变形了,他舔着嘴唇,苍白的脸上有种无助的疯狂。好像他要去掐死谁。   “西嫣!”   主唱高叫他的名字。   西嫣猛然反应过来,指关节的气力松了。   “你说他会来吗?”   主唱为他忧心忡忡,安慰说:“他一定会来。”   “他怎么会不来呢。”主唱说,“你们俩好得分不开。”   他们四个人面对面坐着,火车晃晃荡荡,穿山越岭,山坡上积的雪越来越少,他们快到南方了。   另外两个队友不明白西嫣到底在忧愁些什么,在他们看来,西嫣在这段感情关系中无疑是具有控制地位的。   西嫣在任何事情上都能具有控制地位。   西嫣不理睬他们了,自己专心致志抠手。   昨晚上他把半长的头发给剃了,剃成圆寸,没有长发遮挡,他那张脸更加病态锋利。他们三个不好去管他,信任他,觉得他自己能调节好,就不再和他说话。   这列车穿山越岭,气温升高,积雪融化,树木发出新芽,天空不再紧缩苍白,而化成朗阔清润的湖面。   这些地方的树都还是绿的。   他们过了丘陵,看了茫茫的茶山,看了秃茬的稻田,火车不休,西嫣枕着自己的臂膀,呆呆愣愣看着窗外。   景色飞逝,冬天褪去,一个转换四季的世界。   他逐渐意识到,自己距离俞宵征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西嫣睁着眼睛,灰色的飞鸟穿越他的瞳孔。   俞宵征,俞宵征,俞宵征。你真的会来吗。   俞宵征,俞宵征。西嫣偏执又幼稚,我想着你的时候,你打不打喷嚏。你打喷嚏知道是我在想你吗。   他会不会错以为是北京的冬风让他打喷嚏而不是我。   西嫣沮丧极了,中午的泡面也没吃。   泡面吃完,车厢在糖蒜和红姜的气味里进入了午后的销售环节。   兜售洗发水的大妈走进了他们这节车厢,她一身极艳,大红大紫,蓬蓬卷发。   为了证明洗发水真的好用,她那小推车里还有一盆水,说罢了几句广告词,眼看大伙儿还是无动于衷。她伸手一推,小推车往前一送,不慌不忙把头低了下来。   “您不信广告!咱们当场实验!”   贝斯手一看她要当场洗头,赶快往西嫣那边躲,西嫣斜他一眼,他又坐回去了。   他们的旅程氛分为两段,中间在安徽下了车,晚上在中间站住一晚。   这是老花的意思,老花让他们出来走走。   西嫣给俞宵征很多余地,他给俞宵征买了一张飞机票。   他不让俞宵征旅途艰难,也不叫他和别人挤在一个小隔间里休息。   他对俞宵征这么好。   晚上西嫣睡不着,他掏了主唱的烟去抽。   安徽的冬天湿气很重,他们住在黄山不远的地方,明天早晨乐器也会运过来,然后和他们一起去厦门。   疏星朗月,水云低垂,远远有山的影子。   西嫣一根接着一根,玩命的抽法,抽得肺部生疼。 第33章   一袋冰糖会放多久才能变黄?   西嫣一直等着,等到冰糖变黄。   他把那袋发黄的冰糖放下,老花给他们找的一个小旅馆里的东西都是半新不旧的,包括这袋冰糖。   这里太南方了,主唱的香烟首先受不住水汽而蔫了。   厦门的猫也和北京的猫区别很大。   北京的猫都胖,壮,毛炸着,一团电火花,比其他地方胖了两倍有余。厦门的猫没有那副厚重的样子。   西嫣出门,甚至看到了教材上才有的棕榈树。   四个北京小伙子去吃沙茶面,西嫣坚持自己碗里的内脏没熟,咬开是红的,他心情很糟,出门抽烟去了。   西嫣抽完一根,他们出来,四个人在大街上游荡。   厦门的夜风温热,四处都有水果摊。贝斯手没见过蛇皮果,遂买之,吉他手没见过火参果,遂买之,主唱没吃过红心芭乐,遂买四个,西嫣见他们大呼小叫,厌烦一路。   大包小包回到旅馆,手忙脚乱把蛇皮果打开,贝斯手小心翼翼尝一口,紧接着‘呸呸呸’起来,脸皱成一小把。   “太酸了。”他说着嘴角的口水便垂挂。   西嫣无精打采,对于他口水直流的恶心样子毫无反应。   他这几天都是这样,他们出去吃鱼丸和烧仙草,他也恹恹,半夜忽然坐起来,把主唱吓得不清。   他淡淡说了一句:“我想喝羊汤。”   主唱充满疑惑。   西嫣便这样时而如同死去,时而活一阵子,只有彩排的时候才来一些鲜活的劲。   紧锣密鼓排练一阵,转眼就到了上台的日子。   到了音乐节的现场,在后台等待,西嫣的心都要碎裂了。他的身体和灵魂都在分裂,一半为自己即将征服世界而欢欣,一半为了俞宵征而痛苦。   还是和黄嫆的相处方法是对的!他痛恨自己自以为悟出了把人套牢的正确途径。   一不做二不休拖去关个十天半个月,把他的联系也尽数断了,直接让他家里当这个人已经死了!   便让他的发小去!找个僻静地方,他亲自把俞宵征抖一抖!保管听话!   西嫣坐在化妆台上,十指舒展,为即将回去对心爱之人做龌龊之事而兴致勃勃。   队里的三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对于一战成名压制不住的热情和迫切。   忽然化妆间的门被打开,老花的脸出现了。   他看了西嫣一眼,说:“有人找你。”   西嫣瞬间从桌子上弹跳起来,像一阵旋风,猛地撞开老花,冲出门去了。   剩下四个人面面相觑。   老花:“他怎么了?”   主唱:“呃……”   他来了!是他来了!   他的俞宵征来了!是他的俞宵征!   西嫣溺水已至通身冰凉苍白浮肿,却在这个时候,他的芦苇来了,他的氧分,他得救。   就在后台通道的里面,站着他的俞宵征。   宽和、缄默、穿着秋天的那一身,衬衫和驼色背心,挂着打了膏药的眼镜。   俞宵征在温暖的南方,脸色比在北京好多了,嘴唇水红,柔柔地看着他。   西嫣当下如生如死,和他面对面站了两分钟,只觉得什么也听不到了。   俞宵征不好意思笑笑:“我还是第一次坐飞机呢。”   西嫣已经是圆寸,他还没换衣服,通道里比较暗,俞宵征看不清楚他的妆容,有个隐约的印象,是亮晶晶的。   “头发剃了,真精神。”   “俞宵征。”西嫣嗓子哑了,“你知道你来意味着什么吗?”   老花嘱咐了乐队成员一番,出门。   出门就看到西嫣把那个前来找他的年轻人按在墙上,正在激吻。 第34章   西嫣他们上场安排在靠后的位置,他不是很想准备,拉着俞宵征缠绵又吻了很久,才依依不舍地回去。   和他分别,俞宵征去场地里等游俄上台。他穿越人潮,却没办法再往靠近舞台的地方走,被挤在大约中间的位置。   台上是个女歌手,俞宵征不认识。   他现在认识的歌手还是只有那几位,邓丽君是他最喜欢的,但是华语乐坛他最喜欢的可能今天就要变成游俄了。   俞宵征胸腔里沉甸甸,他被一种释然并着喜悦的感情征服了。   从北京到这里,他头一次坐飞机,飞机上天的时候他耳鸣,耳膜疼痛,全程他便用手紧紧捂住自己的耳朵。   山水迢迢,他终归是放不开西嫣。   等着等着,就轮到了西嫣他们上场。   俞宵征举起眼镜。   游俄。   《轨道上的瓦蓝色太阳》。   他听见周围的人议论纷纷,好奇也向往,八十年代以来中国大地上诞生了无数新兴的摇滚乐队,他们也满怀期待。   首先出来的人声,让俞宵征愣住了。   这是他为西嫣念的《陇头歌》。   平直素净如梵音的男声,从音响里散开,笼罩了整个场地。   缓缓的,自立的孤独。   当他读到末尾,便是一阵极强的也极其壮阔的乐声,从土地的脉管里席卷到了人间。   乐声里主唱的声音炸雷般加入进来。   “分娩时我们无助地左右看   春天的闪电翻越滔滔草浪”   一秒钟都不到,全场沸腾。   绝强的电流般的吉他和贝斯声形成三面音墙,笼罩了现场的所有人。   “我纵马追赶北上的火车   因为他们带走了太阳”   一半以上的人都在看主唱,主唱脖子有上青筋条条凸现,拿刀一挑就能像蚯蚓一样翻腾。他们还是第一次听国人这样粗这样吞砂的鬼声音,仿佛一万只乌鸦同时进攻。   但他的音域是如此的宽,仗着天赋鬼吼鬼叫,肆意妄为,实在爽快到了极点。   还有一小半的人在看贝斯手和吉他手,随着旋律的不断加强,他们变成两条狮子狗,疯狂甩头,长发摇摆。   贝斯手已经把贝斯立起来,在台上转着圈儿蹦跳。   “何以我们惘惘 惶惶 失聪又目盲   可这世间万象堂堂 洋洋 火焰将旺”   这四个叠词的长重音里,鼓声如沸。   不知道有多少人会看那个鼓手,俞宵征看他,看着看着,心热眼热,眼眶湿润。   西嫣穿了一件一直开到胸膛的黑色体恤,他下/身是一条黑色的百褶裙。   正在他露出的胸膛表面,俞宵征分明看到,西嫣纹了一串星星。   一串黑色的星星,套在他的锁骨之上,穿越肩背,细金勾画,他仿佛高楼扪星后,作为炫耀,全部佩戴身上。   俞宵征曾经告诉西嫣自己名字的寓意。   他并不知道。   西嫣爱他爱得如痴如狂,俞宵征就是他生命中的两个奇象。   一是白虹贯日,是俞宵征斜视的左眼。   二是耿耿星河,是俞宵征名字的内涵。   西嫣打鼓从来不老实,他的四肢触电一样拼命抖动,这就是老花当时看上他的原因。   老花说,你们的主唱在世界范围内,并不罕见,但你们的鼓手真的很罕见。   现在西嫣又知道俞宵征在台下,死命地发疯,三个队友被他的激情所感动,四个人在台上就能营造出妖魔盛世。   西嫣情绪激动,寸头下也是筋脉乱动,上臂的肌肉和大腿都要燃烧起来,手腕也早就感觉不到存在了。   他只活片刻的气。   鼻子一热,鼻血蜿蜒而下。每到激动的时刻,西嫣总是会流鼻血。   人激动不流血怎么成呢。   一滴血啪打在他的鼓面上,西嫣正在神速打鼓。这滴血还在鼓面上振动四散,落成一朵莲花。   这首歌的曲子在冲锋陷阵,深深卷席每一个人的耳道。   “经过空无一物的   经过白日   我获得新生   奔向瓦蓝色的太阳”   俞宵征知道歌词和曲都是主唱和西嫣制作的,这两个年轻人的丰沛才华已经远远超出了俞宵征的想象。   反复的、上扬的音乐激烈对抗厚重的水泥墙壁。   生是如此的短,而渴望是如此的长。   俞宵征在台下,直视他的太阳。   这颗太阳是属于他的。   西嫣让他把太阳私有化了。   “何以我们惘惘 惶惶 失聪又目盲   可这世间万象堂堂 洋洋 火焰将旺”   第二遍的时候,西嫣靠近了话筒。   他那涤净尘土的低音把主唱稳稳地托起来,主唱高亢的末日歌声进入了宇宙。   第三遍的时候,台下所有人都会唱了。   “何以我们惘惘 惶惶 失聪又目盲   可这世间万象堂堂 洋洋 火焰将旺”   这时候俞宵征完全明白了西嫣所言的真正内涵,他如果一直待在北京,他将永远不能再走进西嫣的生命。   西嫣会火,他会很火,他们今天在这里的四个人,甚至包括后台的老花,包括刚刚从南普陀寺过来的金牌制作人,都会留在这个1996年的元旦。而台下这些最初听到的听众,将成为无数的传播的耳和口。   在这个年代,人们不能即时表达所想所爱,但心里的火一经点燃,将不会再熄灭。   这一天,游俄永远地进入了摇滚的历史。 第35章   结束之后俞宵征挤到后台去找西嫣,西嫣手心里糊着血,双眼精光瘆人,他盯着俞宵征,一块儿已经到嘴里的肉。他拉着俞宵征,一路去他们的化妆间了。   西嫣强硬关门,把所有的杂音都锁在门外,就剩他和俞宵征两个。   俞宵征似乎已经察觉到些什么,西嫣不说话,光胸膛一起一伏呼吸,星星也被汗湿了。   俞宵征的目光落在西嫣胸前的星星里。   “是那天我纹的。我看到你的《星星诗刊》那一天。”   西嫣说。   他的手指微微颤抖,似乎还在做残存的动作。   “你喜欢吗?”   俞宵征仔细端详西嫣的脸和他的妆容。西嫣原本就尖锐的眼型被极长的眼线勾勒,凤尾长摆。他的眼皮薄薄也是一层金属亮银色,他的嘴唇竟然也亮闪闪,银灰的。   西嫣,来自未来。   俞宵征小声:“你何必为了我......”   “你喜欢吗?”西嫣再问俞宵征。   “今天的歌。”   他今天的脸美丽而过于具有进攻的特制,俞宵征看不几眼就要脸红。   “我很喜欢……你们很棒,你很棒。”   西嫣的喉结动了动,说道:“我一直想着你。”   俞宵征垂着头,声音小小的:“你,你想乐谱啊。”   西嫣距离他越来越近,西嫣身上的热气,他大汗淋漓,皮肤绷紧发亮,让俞宵征眼花。   他身上不但有一股清冽的花香,还有化妆品的气味。   西嫣往前走,俞宵征往后退,退到化妆桌边,手紧握桌沿。   西嫣的手反着覆盖在他的手上,插入他的指缝。   西嫣的指甲也是金属片的颜色。   他像个美绝的机器人。   但这机器人的脸只对俞宵征有美艳的效果。   那会儿西嫣把裙子和妆都收拾完了,乐队里的人都不约而同地皱眉。西嫣成心和别人做对似的,满脸阴影和光亮都加重,一张脸是那样的生态丰富,崎岖坎坷都齐全。老远一看,像个打鼓的假人。   俞宵征顿时红了脸,支支吾吾,就想躲开:“刚才你们的经纪人都说你了。”   西嫣不容拒绝地压过来亲他。   俞宵征往后头躲,就坐到桌子上,掉了几样东西,他又吓得不敢动了。   “有东西掉了……”   西嫣一手揽着他的腰,含住了他的嘴唇。   俞宵征睫毛不停抖动。   西嫣舔着他的口唇,舌头伸进他嘴里,这个吻让俞宵征不太舒服,西嫣吸/吮他的舌头,压着他,不让他呼吸。西嫣的舌头蛇一样往他喉头去,俞宵征呼吸不上来了又吞咽不下去,喉头也不停地抽动。他被迫和西嫣交换口水。   西嫣吮得他舌头发痛,他呜呜呜地挣扎,推他的胸膛,怎么也推不动。   西嫣两只手托着他屁股,分开他两条腿围在自己腰上,两具躯体紧紧贴合。西嫣急切地揉弄他的屁股,往下脱他的裤子,解他的皮带。   西嫣松开他的唇,现在俞宵征的嘴唇上湿润的一片,是银色的星光。   估摸着,西嫣上台前喝了好几瓶春药,现在都起作用了,眼皮上流光闪银一抹飞霞。   他一口咬在俞宵征的颈侧,太急太狠,差点把俞宵征的眼泪咬出来。   俞宵征叫起来,拢住衣服不让他脱:“西嫣!会有人进来!”   西嫣根本不管,也不在意:“让他们进来看,让他们来看我和你做/爱。”   “我们不在乎,好吗?你来找我了,你就知道我是怎么想的,你就是我的了。”   俞宵征急得要哭:“不行不行!”   西嫣:“那我把门打开。”   俞宵征被他逼得没办法,手臂揽着他,讨好地亲他的下巴。   西嫣气喘如牛,喝多了似的,粗暴亲了几口,继续脱俞宵征的衣服,把他松垮的衬衫和裤子都扒了。   他俯下去乱啃俞宵征的胸乳。   “我够了,俞宵征,我足够了。”   他的决心是真的,西嫣想要昭告天下他和俞宵征即将结合,他甚至想在舞台上和俞宵征做/爱,万人围观。   俞宵征要推他的头,被他含住乳/头,研磨吸/吮,吮得他胸口发麻。   西嫣把他推在化妆镜上,含含糊糊地,嘴里还含着俞宵征的乳/头:“你来了,永远也走不了了。”   俞宵征的乳/头本来没有什么感觉,但是内陷的乳眼被他的舌尖又钻又舔,俞宵征绞着腿,下/身硬了。   俞宵征的身体关节处泛着粉红色,他像一块破水美玉,一团剥壳鲍鱼,完全敞开。   冬天俞宵征经常皮肤干裂,所以他一天涂两次润肤油,那种金黄色的或者冷凝的猪油似的膏体,他翘起白/皙的小腿,反复揉搓。   他的身体到了冬天反而是极润的了。   无数次西嫣因为他擦润肤油而勃/起,又无数次压抑住了。   俞宵征听到门外头有人走动的声响,还有人说话,隐约有舞台的声音。   “西嫣!”他小声制止,“停下来!真的有人!”   西嫣充耳不闻,一路往下,舔舐俞宵征的胸腹和肚脐,吮吻他的小腹。   “大家都知道,我爱你爱得发疯。”   他喃喃。   俞宵征受不了西嫣在他身上点火,这把火烧得他在西嫣的臂弯扭动。   西嫣的手隔着内裤按他阴/茎,俞宵征早就勃/起了。   俞宵征捂着自己的嘴。   他受不了这个,小腹绷得紧紧的。西嫣撸动他的阴/茎,并张唇吮吻他的大腿根。   他抬眼从下往上看了俞宵征一眼。俞宵征的脸上晃动着迷离的潮红,眼神亮闪闪的,掺了碎冰。   “你真是要了我的命了。”西嫣低低地说,口里的热气打在俞宵征挺立的阴/茎上。   西嫣十根手指葱段一样白,骨节却有力,能拗断钢铁。他的指甲金属片一样冷硬,他还化着妆,一个新时代的阴柔机器人。   因为蹲着弄他,西嫣的裙摆罩在地上。   他的表现形式疯狂至极。   此刻这个机器人撩起他的内裤,侧着和头舔他的阴/茎。 第36章   西嫣还是没得逞。   俞宵征紧张得过头,西嫣进也进不去,气得眼红,撩起裙子插入俞宵征的腿间简单满足一阵。   西嫣恨他不争气,放松不下来,自己又不得其法,狠狠在他胸前嘬了几口,射进他的内裤。俞宵征被他剥得干干净净,一团赤裸的人体蜷缩在化妆桌上,脚踝还挂着湿透的内裤。   他看着西嫣拿纸,细细擦拭自己散发着腥热的阴/茎,这等猥琐的动作,他穿着裙子,做起来十足的坦荡。   西嫣裙子前面有条拉链,竟然是为了男人所准备的。他擦干净,塞回去,期间指甲的银光一直在闪着。   西嫣复压下来亲俞宵征的脸。   “我知道你一定会来。”   西嫣心眼坏,帮俞宵征把湿透的内裤穿上,俞宵征哀哀的,不敢反抗,穿着一条湿腥的内裤,跟西嫣出门。   晚上俞宵征在西嫣他们住的地方开了一间房,当然是西嫣付的钱,西嫣原和主唱一起住,也转移到俞宵征的房间去了。   他们乐队要庆功,西嫣也带着俞宵征,还带着老花,厦门的风微咸并且舒适,像无数的吻。   夜景把俞宵征的脸庞照得透明,西嫣凑过去,深深吻他。   老花咳嗽了两声,并未制止。   他也被喜悦冲昏了头脑,有才的人往往追求殊异,他把俞宵征当成了西嫣的狂热追求者,西嫣愿意的话,玩一玩也是可以的。   次日他们一伙去吃厦门的小吃,又去鼓浪屿,俞宵征和西嫣戴着一样的星星墨镜,手牵手在后头走。   这是俞宵征第一次看到大海,他有种眩晕,一直靠着西嫣。   橙色的花朵开满了院墙,西嫣手臂温热有力,从他身上传来阵阵清香,让俞宵征完全沉溺了。   傍晚他们坐游轮回到市区,老花接到了金牌制作人的电话。   西嫣他们便浩浩荡荡开去了金牌制作人的酒店,俞宵征随身携带膏药补贴,他的眼镜又坏了一条腿,因此他待在宾馆,凑在灯光下给他的眼镜接腿。   这副眼镜生活不易,两次腿断,都是因为西嫣。   那天具体聊了些什么,俞宵征并不知情,但西嫣回来很兴奋,他前所未有的兴奋也感染了俞宵征。他们长久地接吻拥抱,在厦门如春的冬天里结合。   自此以后,游俄红透了半边天。 第37章   蒋旭的江湖生涯短暂终结了。   他虽然不是大侠,也被抓到派出所教育,但他老爸却是大侠,把他捞出来,一顿好打,勒令他不要再与不三不四的人玩耍。   蒋旭回到学校之后没人找茬,但他还是不放心。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西嫣这么高调的人居然一连几日都没出现在学校里,同样的,他也没发现俞宵征。   然而过了不过久,辅导员就叫他去办公室了。   “蒋旭,今天通知你一下,你回去写个汇报,奖学金颁发的时候上台演讲。”   蒋旭:“什么意思?”   辅导员:“听不懂吗?这个奖准备给你了。”   蒋旭确实不懂:“为什么给我?”   “你这孩子真奇怪,给你奖还不好了?高兴傻了?”   蒋旭:“那俞宵征呢?”   辅导员打量他半晌:“俞宵征自己跟我说的,说他自愿退出,这不就给你了。”   辅导员手里的文件一摔:“怎么的,你也不想要?”   从办公室出来,蒋旭久久回不过神,他靠着墙漫无边际想了半天,唯一能确定的是,俞宵征在羞辱他。   不然,俞宵征怯懦贫穷如此,穿着破衣烂衫,怎么不要这笔钱!分明是在羞辱他蒋旭。   小兔儿爷,勾搭上了西嫣,就觉得自己攀上高枝了,不然,何以他一个穷酸书生,也来瞧不起他蒋旭!   蒋旭怒气冲冲,又想逞能做大侠,一路硬着拳头前去暴揍俞宵征。结果到了宿舍门前,邦邦邦擂门擂得手酸,也不见胆小鬼来开门,倒是旁边宿舍开门了。   “嘛呢都,咣咣咣凿门,上门杀人来了?”   蒋旭愤怒:“我找俞宵征。”   “你找俞宵征,我还找俞宵征呢,不见了!估计回家过节去了!”   蒋旭愤怒无处发泄:“他去哪儿了?”   “不知道!但是你别敲了!”   此时俞宵征和西嫣正在回到北京的路上,蒋旭和他们俩有缘无份,没有赶上他们回来的时候。   回到北京,这股热潮显然还没有传过来,毕竟这时候人们没办法大面积获得音频和视频资料。   可西嫣明知自己很红,因此便有一种格外高昂的气质,俞宵征不敢说,但西嫣的表现的确很像考出好成绩的方治。   从温暖的厦门回到北方,俞宵征感冒,鼻水涟涟。   西嫣他们已经爽快签约,没有太多的顾虑,他们将在北京完成专辑的制作,老道的制作人承诺会为他们出唱片。   这四个年轻人已经在沿海地区扔下了一枚炸弹,而这些碎片即将到达北京,嗅觉灵敏的一些业内人士自发组织起来给老花打电话,询问是否需要人手组成工作室。   元旦之后,西嫣要带着俞宵征出门,俞宵征照例不问,他们现在的关系已经不比往常,   西嫣要他做什么,俞宵征以为自己都会允诺的。   俞宵征竟然心里隐隐觉得,西嫣的平静不会太久,这个人起飞的消息很快就会传到这个摇滚乐手聚集的地方来。   西嫣带他去了一家纹身店,   “我在这里纹的星星。”西嫣说,“你也为我纹个什么,好吗。” 他询问着,不容拒绝地把俞宵征揽进了店里。   “唷,怎么这么快就来了?”纹身师问西嫣,他看到俞宵征,“这是谁啊?”   西嫣言简意赅:“我男朋友。”   “哟!”   这个纹身师瘦长,扎马尾,一身黑衣服,细眉细眼,他的眉毛末尾有三颗小小的银色钢珠。   他的打量让俞宵征浑身不自在。   “我之前订过的那个图案。”西嫣说。   纹身师点点头,转了个身:“得嘞。”   俞宵征在一张黑皮的椅子上躺下来,西嫣撩起他的上衣,并且脱他的裤子。   俞宵征抓住西嫣的手:“西嫣......”   西嫣安抚地吻吻他的眼睛:“你相信我。”   俞宵征紧张,不知道西嫣要脱到何种程度。   西嫣把他的小腹剥出来了,他的小腹平坦,苍白,没有皱纹,仿佛一张柔软的纸。青蓝色的细线竖直生长,分叉,包裹着他琴弦一样的胯骨。西嫣给他褪裤子,俞宵征皱着眉头闭着眼睛,浑身轻微抖动,西嫣给他脱到将近大腿根,只遮盖住他的私密地带。纹身师拿来毛巾,给他盖着。   店里循环起西嫣熟悉的音乐。   他喜欢的草莓地。   纹身持续了四五个小时,起初像是无数只蚂蚁在他的胯骨上咬,渐渐地俞宵征忍不住了,这痛苦深深侵袭了他的肉/体,他痛得双手紧攥,西嫣给他擦去额头上的汗,包住他的手。   结束之后俞宵征面如金纸,抽噎得控制不住。   他被西嫣搀起来,看自己小腹上到底受了什么刑。   胯骨上开列两道铁轨,他的皮肉泛红,青黑色纹路游走的地方肌肤都是渗血般扩散的红晕,两道铁轨从他的腰侧开始,没入小腹骨头不再明显之处。俞宵征弓起脊背往下看,这两列铁轨就折叠起来。   分明是两段生锈的轨道,长了一些花和草。   西嫣要肆意地在俞宵征的身体上描绘他自己的图腾,他生命中的所有坐标。   他从俞宵征的皮肤之上行驶,没入性与爱的腹地。   “痛吗?这两天不能吃辛辣的东西了。”西嫣温情脉脉地说。   俞宵征这么乖顺地降服于他,让他心情很好。   俞宵征疼得大脑发木,他用力闭了闭眼睛。   他心想这就是他今后无数次要面对的时刻,而这些时刻从他把人生的重心转向西嫣的时候已经注定了。   “不痛的。”他说,勉力笑了一下。 第38章   纹身店里有相机,俞宵征躺平,头晕眼花,纹身师给他拍了几张照片。西嫣通通洗出来,最喜欢的一张洗了两张,有一张放在他的皮夹子里。   这张图片,最终竟然出现在游俄的第一张唱片的封面上。西嫣把这张图片发给了他的制作人,对方竟然和西嫣一拍即合。   他们的音乐就是脱离人体的铁轨,封面最好要体现出年轻群体蓬勃的但被压抑的冲动和对性的懵懂,年轻人总是野狗一般,对隐喻的性又非同一般的嗅觉。   而游俄不是别的乐队,他们是更和西方接轨的也更撕裂的文化所催生出的新的流行符号。西嫣很会挑选,排除了这张照片的权属问题,就敲定了。   除了俞宵征、西嫣和那个纹身师,这世界上再没第四个人知道这张封面的来历。   他的做法很隐秘,隐秘又邪恶,俞宵征觉得不妥,却拗不过西嫣。   而且正如西嫣所说,他们的磁带真的脱销了,他的音乐成了尖儿货。   磁带里一共有十首歌,这盘磁带是俞宵征自己去排队买来的,十首歌里,有两首歌,西嫣曾经明确告诉俞宵征是为了他而写,一首是《赴死向河》,一首是《为我涉险》。   西嫣变得很忙,俞宵征照例去他的二手书店,竟然在书店里听到《为我涉险》。   所有人都在唱他的眼睛里有我裂帛的红旗。   俞宵征路过音像店,门口长龙大排,都在等游俄的磁带是否到货。游俄四个年轻人的海报张贴得到处都是,每个人都在讨论这个一夜蹿红的乐队。俞宵征乐陶陶,从来没这么欢欣鼓舞。   他被这股疯狂的旋风吹昏了头脑。俞宵征明知自己和西嫣的关系亲密于他和任何一个人,佯装成歌迷也去排队买磁带,回去之后翻来覆去地听。   磁带的封面上依然是俞宵征熟悉的,自己的胯骨车轨。   只有脱离了白天众人对游俄的赞美,他心中隐隐的不安才会浮现。   俞宵征已经和父亲做了和解,也和过去的自己做了和解,他已经藉由西嫣完成了自己的转变,但西嫣将变成一个何等的人物,他们的关系又能维持多久,他并不知道。   “你有没有告诉你的朋友们,封面是我?”   俞宵征不安地问。   西嫣摇摇头:“没有。”   他凑过来顶俞宵征的鼻子:“你在担心什么呢?这样不好吗?大家都在夸呢。”   这张封面的选取非常大胆,又恰好在年轻人思潮涌动,对性十分渴求且与过去对抗的时代,西嫣的眼光总是没错的,他切中了年轻人的内心。虽然仍旧有很多上了岁数的乐评人对游俄的音乐作出不乐观的评价,但游俄像一阵旋风已经扩散到整块陆地。   “如果被发现了呢?”俞宵征问。   西嫣:“我不在乎。”   俞宵征为难:“好吧……”   他又说:“可是如果被发现,你一定会受到影响的。大家不会接受我们两个是男人。”   西嫣嘟着嘴,像个好奇的小男孩:“可我们没有对不起任何人呀。”   他并不疯癫的时候,俞宵征甚至觉得他很可爱,有种天真稚嫩的神态。这世界上也只有他会觉得西嫣可爱,或许也只有他会为西嫣上完妆那张面庞而性/欲勃发。   话虽如此,往事翻来覆去,他家当年又对不起谁了呢。   俞宵征向来是知道世间万事没有对不起与对得起一说,只有因对于不对而划分出的界限和沟壑。   他和西嫣不能踏错一步,踏错一步,西嫣的音乐生涯恐怕会提前夭折。   “你记着我跟你说过什么,其实我们的未来很快就来了,我们会和日本、英美接轨,大家不会在乎你喜欢男的女的,喜欢蹭树,还是你看着糖葫芦都能勃/起。”西嫣又和俞宵征说了一遍。   “你说多好啊,大家都猜不到这个明显的谜底。”西嫣洋洋得意。 第39章   六月,西嫣和俞宵征毕业。   七月,西嫣带着俞宵征飞往香港,他们要在香港开演唱会。   游俄的半年,是风光的半年。他们的声音响彻陆地和海洋,专辑卖了又卖,盗版的磁带很快出现在西嫣光顾的那几家打口带的店铺里。   西嫣忙碌,光是在北京就唱了很多场的歌,继而扩散到全国各地。毕业前夕还有人找西嫣签名,歌迷试图闯进学校直接见到他。   而那个小四合院和游俄工作过的酒吧成为了人们慕名而至的地方。   对于出名,西嫣并不觉得奇怪,但俞宵征却是越来越不自在。   他感到自己和西嫣去任何地方都会有人认出,有人追随着西嫣,可西嫣混不在乎,那些堵着西嫣要采访和拍照的人让俞宵征胆战心惊。   他多次询问西嫣他们两个是否需要收敛,但俞宵征意识到,西嫣其实很想把他们的关系公之于众。   游俄再发了一张唱片,第二张唱片仍然是没有让任何人操刀,纯粹由西嫣和主唱谱写词曲。其实这一点上他们四个人出现了分歧,按照老花的意愿,商业唱片需要更懂大众口味的人才能操刀,贝斯手和吉他手都同意了这个想法。然而西嫣和主唱对此坚决反对,他们数次争吵,又无数次和好。   毕竟他们都想唱歌,都对舞台有着渴望,因此总是能和好。   他们飞越海峡,飞过高山,在任何能听到他们歌声的广阔场地里尽情地嘶吼。   观看游俄演唱会的人蜂拥,他们四个的头像出现在了年轻人的上衣和后背,西嫣首次演出所穿的黑色裙子也受到哄抢。   之后的每一次演出,西嫣都没有穿过男性的衣服,他画欧美人种一般的妆,下/身是裙裤或者闪亮的透明硬质长裙,能看见他的两条长腿在疯狂地踩动。   他的风格不被人所接受,批评声震天,他是哗众取宠的变态鼓手,或者无知的青年人,但西嫣从来不解释。   生活中西嫣从来不这样穿衣。   他成了某种符号,象征疯狂的盛放。   按照老花的意思,有两三首歌西嫣会和主唱一起唱,西嫣和主唱两个人都是嗓音和外表不符的人,每当西嫣开始低低地唱“飘摇着,我裂帛的红旗”,台下就海啸般疯狂。   俞宵征跟随他,帮他检查信箱,他们在老花的安排下住进了隐秘的地方,每天仍然有雪片般的信件堆积成山。   每次演出之后,四个人都会走过长长的一条通道,两侧是保安,他们向大家致意。   西嫣面上带着笑,缓缓走过这条被闪光灯照得仿佛洒满银子的路,他双臂微微打开,仿佛在左拥右抱。   很快有人突破了保安的臂膀,冲上来,激动地无以复加,在西嫣面上吻了一记。   西嫣并未看向他,他很快被保安拦了下去,他面上仍是带着自满的宁静的微笑,冷静地走向后台。期间又有许多人尖叫嘶吼,男性女性都有,突破妨碍,上来抱一抱西嫣,或者吻他,看不出西嫣是享受或厌恶,他懒洋洋的,女歌迷快吻到嘴唇时轻轻仰头,让她亲到脖颈上去了。   他仿佛成就了什么,因此变得惰于追逐,自己身上有一份不灭的光和热,无所谓恩赐于旁人。   俞宵征并不因为旁人对他的迷恋而表现出过多的情绪,他知道西嫣不在乎。   陪伴着西嫣,他在这短短半年之内大开眼界。他这样的小人物不会有媒体关注,但如果定位为西嫣的经纪人或保镖,俞宵征显然并不具备这两种职业的特质。出于对游俄的好奇,逐渐有人探索起俞宵征的身份。   因为俞宵征的身份,老花也和西嫣每日争吵千次。   老花希望俞宵征成为一个合格的地下情人,只有西嫣去光顾的时候才出现在人间,但西嫣对俞宵征的需求已经超出了老花能够控制的范围。   每次争吵都以老花自己打圆场作为结尾,他疼惜西嫣,又恨西嫣,恨不得把他含在嘴里咬一番。   很快他们又要去香港,香港声浪滚滚,很多人通过私人途径抢购一张票。仍有一部分人不相信内陆乐坛能作出这样强有力的输出,虽然这股热血一样的摇滚浪潮已经俘获了大部分的人心。   有关游俄的新闻频繁出现在香港各大娱乐新闻的版面上,现在连什刹海在酒吧里闹过事被乐队打的人也跳出来,作关于游俄的独家专访。贝斯手之前曾经活动于北京一个新潮少年群聚的俱乐部,他那时抽烟喝酒的照片也能被搜罗到。   游俄此刻已经彻底成为镁光灯下的乐队了。   他们不能再像之前一样,放肆无度。   老花三番五次,强调每一个人都必须收敛自我。 第40章   那一场演唱会他们发挥超常,半边黑夜变成金属般的金红色,尖叫和合唱足以震碎每一块玻璃,于是天空中便挂满了水晶般闪闪发光的碎玻璃。   主办方赚得盆满钵满,老花笑得合不拢嘴。   可结束了,他们几个核心人员聚在一起,又开始了漫长的无休止的争吵。这场争吵在演唱会开始前开了个头,现在要继续了。   发难方是贝斯手,这个总是犹豫不定又擅长活跃气氛的人在出名之后一改之前的作风,向一个家长转变:“西嫣,我们之前就说过了,你的决定就是要毁了游俄,我不能看着你毁了游俄。”   “你们要做的事,才是毁了游俄,我们当初说好的,只做我们自己的音乐。我不喜欢成立什么公司,去站什么台,出卖自己。”   这是西嫣在说话。   “谁不在这么做啊,经纪人,经纪公司,大家不都这样吗?我们找到人来写歌了,也有人给我们做歌了,我们服从安排,又不是让你去卖肉!”   “我们只唱自己的歌,你明白吗?”   “那是以前穷!”   “以前是,现在也应该是。”   “不!西嫣,你要明白,你出名必须是要接受安排的!你难道不想赚钱?我觉得错的是你!”   “我只做我想做的事,我只做我自己的歌。”   贝斯手忽然大吼一声。   “少来这一套!你以为我不知道,你那首歌!我们的专辑里面!两首歌你都是写给你那个情人的!你怎么好意思?你怎么好意思!”   “你少说几句!”吉他手制止他,“一码事归一码事!”   “得,我脑袋发昏了。我不说话,我就是一贝斯手,就是一跳舞的!谁都不能缺!就我一个弹贝斯的能缺!”   西嫣回击:“你们以前可没说过我谈个恋爱有什么不行!”   “以前那是我们没火!你想怎么疯怎么疯!之前你以为我不想说你吗!我们的歌是你和主唱两个人写的,但不代表你就能夹带私货吧!你喜欢男人,我可不喜欢!你在歌里写这些东西,我们帮你演,你有病吧?”   “都他妈少说几句!”   主唱一向沉默,听不下去,一句高吼,像从炮膛里出来的声音。   于是房间内短暂的沉默了。   “你们不创作,对我和西嫣出的东西有意见,但咱们火,可都是我和西嫣写出来的东西火了。”   “大街小巷都在唱!你现在说不行?”   “……行,那你这话的意思是,这歌换个别人都行呗,哪个乐队来唱都能火呗?我多余?”   俞宵征站在外面,他一直在听,脸上是一种混着无奈的平静。   香港的高楼和灯光,压得他透不过气。西嫣的脸,总是被乌云笼罩。   他能区分里面五个人的人声,一开始咄咄逼人的是那个贝斯手。   贝斯手活力四射,对俞宵征并不坏。但当他渐渐悟到了西嫣写的词的具体内涵后,他对俞宵征是越来越不耐烦,俞宵征感觉得到他眼里的刺。   吉他手和主唱都不是善谈的人,吉他手仿佛一直看不见俞宵征。   主唱和俞宵征的关系尚可,看在西嫣的面子上,给出有限的善意。   其实俞宵征不需要谁多看他一眼,有人在为了西嫣说话,这就好了。   突然大门被凶狠地撞开,贝斯手头一个出来了。   他现在浑身上下都是金灿灿的,花衬衫开了一半,露出两瓣起伏的胸肌,他挂着一条银色的链子,坠着一颗祖母绿的钻石。   年轻人看到俞宵征在门口,动了动嘴,压住一口气,狠狠杀了俞宵征一眼,低声道:“死兔子!”然后气咻咻地走了。   俞宵征愣愣看着他远去的身影。   毫无疑问,这个年轻人深爱西嫣的才华,只痛恨他俞宵征一个人。   他正站在深红色的布满蟒纹的酒店的最高层,他知道再走三十米,走出这个通道,就能看到香港最好的夜景,通过隐形似的大玻璃窗。这是俞宵征第一次进这么高档的酒店,港片里白衬衫黑马甲的服务生真的会在他饭后推来金色的小盆让他洗手。   俞宵征愈发地觉得,他要喘不过气来了。   吉他手很快追出来,看到俞宵征,脸上便出现了为难的神情,但他什么都没说,奔跑着去找贝斯手。   老花和主唱还在说话,两个刺头出去了,他们主要劝西嫣,西嫣不能在大家共用的歌里增添他对俞宵征的喜爱,即使这首歌是他写的。   老花很会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他是个忠诚的商人,他不想开罪自己的摇钱树,尤其是西嫣这样他最初就看上眼的人。   “西嫣,你要明白,你不再是以前,后海边上唱歌,你不是了!你已经是大明星了!你所有的一切都会被别人盯着看!”   “我不是在劝你和那个......那个男孩分手,但是我希望你能掂量清楚。大家不会接受你有这种关系。”   西嫣:“国外就不在乎。”   老花:“国外是国外!你吃饭在国内,挣国内的钱,你就得这样,你懂吗?你得干净!你得正!你懂吗?”   主唱说:“......西嫣,我是你这一边的,但,我们乐队不能唱你示爱的歌。”   他艰难地说完了剩下一句话:“......我也觉得不合适。”   原本他们的话题始于西嫣和主唱对于商业化都颇有微词,对老花给他们乐队的发展定位也有不同意见,而吉他手和贝斯手乐得逐渐转变成商业舞台上的明星,他们甚至也同意把词曲外包。   可说到后来,就变成对西嫣一个人的声讨。   西嫣始终都没再说话。   他在一首歌里添加了那么多俞宵征的元素,可他是个偏执而自傲的人,私爱公示,他不为此道歉。   俞宵征站在外头,西嫣站在里头,西嫣不说话,俞宵征在帮他受刑。   他们说的每一句话,都深深刻在他的心里,他是西嫣身上的污点。   两个人说得口干舌燥,西嫣垂着头。   他忽然抬头说了一句:“那我唱我自己的。”   老花顿了顿:“你什么意思?”   西嫣平静地又说了一遍:“我以后唱我自己的。”   主唱暴怒,上上前揪住了西嫣的领子:“你他妈说什么?”   他是个小个子,这是他生平仅此一次的暴怒:“你他妈的说什么?”   游俄的主唱在漫长的人生阶段里一直保持着沉默和坚定,他很少让人感受到他的存在,其他三个人接受采访也会说,即使是对着新加入的鼓手跟不上排练节奏,他也从未生气。他不拥有一个反叛的旗帜般的性格,至少和他的嗓音不相符。   他只对西嫣生过气。 第41章   俞宵征总想,自己并非是个百无一用的人。   他有一些技能,他能画一些国画,有一手登峰造极的小楷,还会修无线电、吹长笛和箫。真的还要数下去,他还有非同一般的对文字的敏锐,对对联或者捉刀代笔,都是可以的。或许是来源于他的父亲的教导,他拥有很多专精即可赚钱的本领。文凭上,他还有四六级的证书和大学毕业证。   在北京找个工作,对俞宵征而言不成问题,他甚至可以回去教方治读书。方治的妈好心,或许还能介绍几个学生给他,他不用很多钱,教书的时候还能给学生家里换灯泡。他很物美价廉,他和他爸爸一样,都是好用的旧时期的秀才。   回去以后不论别人如何中伤自己,他不会让西嫣被任何所打扰。   他坚信,一定能养得起西嫣和他自己。那不然又怎么办呢?他欠西嫣的了,永永远远欠着西嫣的了。   俞宵征胆小如鼠,很少勇敢。   可是为了西嫣,他愿意。   “你在想什么呢。”西嫣笑着问。   俞宵征坐在他的身边,和他十指紧扣,俞宵征的膝盖上放着一本杂志。   他出神了很久,直到西嫣把他叫回世间。   演唱会结束、游俄四分五裂、老花叹气连连、制作人失望,这一系列的事情仿佛放电影一般飞速驶过,可西嫣面对俞宵征仍然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他们亲吻彼此、抚摸、做/爱,然后西嫣买了两张机票,他要和俞宵征回去了。   “我在想。”   俞宵征的嗓子干皱,起皮,语言爬上来,挂在喉咙口,但说不出。   “......我想一直和你在一起,我喜欢和你在一起的时候。”   俞宵征很害怕,他扭头看着西嫣。   那只斜视的眼睛颤动着,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努力地想和西嫣的眼睛对上。瞳孔仍是在颤抖着,颤抖着,为了过去和未来的担忧,永远难以聚焦。   “西嫣,我可以,把太阳私有吗?”   西嫣释然地笑了。   遮光板完全地拉上去,太阳像一枚钻石。   “那天晚上,我们在护城河边,我当时想,如果你不跟我,我就把摩托开到水里去。”   俞宵征的手心和西嫣的手心紧紧相贴。   他并不惊讶,笑着说:“我早就知道。”   所以俞宵征当时捂住他的耳朵,说好。   就在他们上飞机的时刻,贝斯手接受了记者的采访,这不是他在今后无数次的深度采访中唯一一次抱怨西嫣离开了他们,并且把私人情绪带到工作中来。   他将会一次遍又一遍重复这些酸腐的故事:他对西嫣有知遇之恩,而西嫣因为一个男人抛弃了他们。尽管大多数乐迷都心知肚明,他又爱又恨这个了不起的鼓手。因为他经常在回味自己和西嫣少得可怜的故事时一边骂着,一边红了眼眶。   电波和传真发送,大批的记者从报社匆匆冲出,他们争分夺秒不肯落于人后,算准西嫣到达的时间,聚集在机场的门口。   在这之后,西嫣将无数次和切割后的游俄放在一起比较,即使过去了几十年,仍然有人怀想七月份四个年轻人的鼎盛时光,讨论如果西嫣没有离开,一切将会怎样。这个大红大紫的乐队,是不是会更上一层楼呢?   可西嫣是世人皆知的——他从来不在乎。他不谈他们的分别,正如他不谈他们的相遇。   更多人相信,西嫣此时已经厌倦了半年之久的红透半边天的感觉,他厌恶被束缚在特定的空间里。毕竟在之后的人生,西嫣也经常改变自己的音乐风格,从不与人协商。   此时,二十出头的西嫣已经得到了自己最想要的东西。   他们的飞机穿越、蓝天和白云、一望无际的原野。1996年仍然辛辣艰难的风托举着它,回返礼拜三晚上的动情舞会。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