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嘉年华》   作者:Ashitaka   文案   一直只对你心动,并不算我长情   湛超 x 岑遥(颜家遥)   “走了几千里路,都不能忘记你。”   ——路内《少年巴比伦》   感谢陪伴,感谢每一位阅读到这里的你们 第1章   老成的教不谙世的,说“等”是世上头等磨人的事情,预示你要钉在原地,自个捱受风吹雨打,人翻倍显老。清人写《绮怀》,“为谁风露立中宵”,就在颂枯等。   枯等的湛超年近四十,肉没膨化,发际稳固,法令纹都很浅。吃咸了的来索问驻颜秘术,他就咧咧:“基因好。”十个有九呸他。再要管闲事,追加说:“大好条件,别硬给蹉跎了,该找了。”那他也不挂相,给张笑脸,通常回:“少管我。”等这事上他从不自疑。   湛超宽待员工,面馆大门通常是他这个老板颠颠去开,而后桌椅码齐,座上卤料汤底,泡杯新茶,小回龙式拔根金皖,等厨子收银哈欠连篇地踩点上岗。今天他难得怠工。起个早,先去买了肉菜,又上黑白秀找个瘦猴督导精修了头。理发店镜子阔而明净,斑,褶纹,眼白的红丝,具体而微。迎光多照几眼,他发觉时间的痕迹并非真的不可捉摸,人行至不惑,车路费总要付。回家煨上蹄膀,下山药,潽锅,撇去浮沫,颜家宝发来微信:速来接你小姨子。他回个“好”,就又关了煤气颠颠下楼取车。   19年五月的一天,齁闷齁晒,老头老太掐指一算:凉不了了等伏吧!杨树速生,徽州大道两侧遍种,从前白杨赞,而今杨絮难,一路飞雪,鼻孔配盖儿就合理了。市里南站一直遭骂,路晕人,导标也少,湛超兜了大圈才进地库。本想着大厅人泱泱,必定难找,谁知掸眼就瞟见她了。已孕相十足了:大个子,撅着圆肚,好比竹签串土豆;斜挎包,背带裤,洞洞拖,依旧留短发。隔着几米,湛超喊她:“家宝!”举臂摆摆。她扭过张粲然笑脸:“超哥!”   是在瞎喊。她没姐,唯独一个牢里蹲着的亲哥,叫岑遥。   回程不堵,天是涧石蓝。出于安全考虑,湛超不许颜家宝坐副驾,赶她去后排。   大多人前二十岁的所爱所恨均生根故里,归来头要执着地扭向车外,看街景倒退,同时不能尽然描述心里的喜忧。颜家宝不能例外。她毕业后去到上海,工作六年有余,六年间恋爱结婚,定居,即将生子。沪语里管时间叫“辰光”,六年辰光,无天灾,少人祸,巨湖里升降、浮漾。她父母双亡却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漂萍,说到底,还是因为牵一根岑遥在。而今说起话,她末尾居然已习惯带一个“伐”字,好伐?吃伐?淮的祖贯痕迹居然已经很淡了。不长情是种普遍的秉性。   再者,“多年”有文学性,恰切隐喻了变数。种种无情在“多年”面前情有可原。哪怕湛超这会儿说,妹啊,我相了个对象,挺不错的,想着年底领证了,老大不小了,你觉得呢?颜家宝都不配耸个眉瞪个眼。车里放着李宗盛的《鬼迷心窍》,他是破锣嗓子,贵在情真意切。湛超变道,“等你哥明年出来,宝宝都一岁了。”颜家宝顷刻被前窗白光灼了眼,忙闭噙住酸意,笑说:“就是,当舅的,满月酒都喝不上。”   湛超这些年都是一个人过的,思念到骨子里,很少说这些,真说也够臊的。李宗盛似是在催逼他陈情。他唱:春风再美也比不上你的笑,没见过你的人,不会明了。   “头两年真难熬。睁眼闭眼都很想他,恨不能去抢个包儿,也判几年,我也蹲进去陪他。对你哥哥我当初是一见钟情诶。认识他以后,我心就变窄了,别人横放竖放都搁不下。忙的时候还好,不大分神,有时候一闲下来......和你哥以前分开那几年,我怎么不这么难受呢?我真是属贱的。那阵心烦,晚上有时候我做几个菜,开几瓶啤酒,找部三个多小时的电影看,吃完喝完,赶紧闷头去睡,就这么硬推着,把时间过掉。后来真太累了,想人可太累心了。上半年我胰腺炎没跟你说,那病很疼,我在救护车上打滚,两个人按着我。我住了几个月院,就没去看他。”停顿下来,杨叶沉沉不动。   静了一刻,又说:“病刚好就去看他,真快想他想疯了。你知道他见我说什么?他跟我说,湛超,你如果要处朋友结婚的话,一定直接告诉我,别瞒我,没必要。你想怎么样都行,谁他妈爱你啊,等你妈。家宝,他以为我不等他了。他老不信我,说这话给我气的......怎么可能呢?家宝,我一辈子都爱你哥哥。”   行至市中车里仍无声,瞭眼后视镜,湛超发觉她在偷哭。慌忙抽了纸递过去,“家宝,家宝。”他本意可不是惹哭她。   颜家宝接过擦泪,再望皖中的穹顶,眼瞳如洗。她发觉涧石蓝已变远天蓝。 第2章   13年季夏,瑶海区永达商城正外墙翻新,叮咣五四。商城毗邻火车东站,人员庞杂,又重工式微、取缔方拆,这儿早成了酱缸里最陈的一舀。说小,坑蒙扒骗蝇营狗苟,老警管不尽;说大,本地混子们刀棍对抡,都有分寸,晓得哪块筋骨不伤性命。   省粮油零四年投建永达,哈个“打造全国最高档次的一级服装批发市场”的牛皮,回头想,脖子伸直纯属打脸。其一,四老城区属这儿没落,枯木已是不逢春。再者,商城一期不制冷暖,铺面部居稀乱,凭这就跟“高档”不沾边。现今看谁?万达遍地开花。但店大欺客,小商城“夹缝求生”。   个体户大多从常熟拿货,对外打“跳楼甩卖血亏不赚明天我就带小姨子跑”的招牌,不允试衣不允讲价,一律按“挑款式对码数掏钱付账”三步走。不腔调,赢价廉货美、拼薄利多销。   岑遥在老一期三楼B区顶南,有家外贸牛仔屋。喜欢叶倩文,店名取作“sally”。店纵深小,垒货如山,俩人扭脸能亲对嘴。经办主管朱倩待字闺中,脸不错,眉遭开美容院的骗了,没文妥,发端确是似蹙非蹙,毁在尾梢杀鬓,似是誓与匈奴玩命的花木兰。她事业心重,频频巡楼,碰上岑遥就大鹏展翅——你家那个都是有消防安全隐患的不知道啊?查到要扣证!再不肃清我加你年租,罚你这季的款!   岑遥听她一叨逼就想笑:你东家屁逢里油膘抠出来够把他全家火化,蛋大地方八万年租不算水电,你还他妈掉钱眼地罚?——当然人得把八面驶风这套背熟,如安全生产之于技工,富强文明之于党员。楼上是美食汇,炒粉家点单二十送罐奶。岑遥把奶瓶往人手里一杵,赔笑说,又没说不收?还一批上高速,下午来了我一并清了入库,嗯?阿谀求容,他比读书那会懂太多了。   他母校是五中,离万福也就几站路。   读高中那几年,他犯犟,轴手,成绩偶尔冒尖,再加一搏,大概率进一本。惜在彼年气盛,迎头犯忌给记下个大过。而后非但通报,学校更以“该生精神状况与心理健康亟待考察”为由,劝退了。不加挣扎,肄业,惘然南下。揣张身份证,珠三角打转,打起小工;赚钱必攒,如数寄回,供岑雪抚养胞妹家宝。   回望身后七八年,辛苦肆意难以区分,摸着湿漉漉的,酸文酸曲的话,那就是他浸润的悲欢啕笑。还回望!说他纵情,太对了,他打架抽烟夜夜酗酒,出了医院扭头就进派出所;也为混口饭,看门洗车出夜市,洗头招待房地产,凡能来钱的脏累活,都干了个遍。后来瘦脱相、老胃病、腰椎旧伤、耳听八方,遇事不慌。及至二十四岁,身心俱疲,无事思痛——我不能漂泊一生吧?搞个买卖,成家立业贴着亲朋,人被束缚了,感觉也不那么孤冷了。   年初,川崎贱卖换了起亚,湛超成了瑶海黑哥。猫捉耗子,这活险这活累,赚得倒还真比办公室里捉钢笔敲键盘的多一丢。   不巧在文明城市选第N回,运管那帮操蛋龟孙最近管得血严。先不知搁哪调配来一批补给,又都让便衣在火车站里盯梢,稍有异象,闻风而动,两个夹击,两个包抄,打头一个飞扑上来把人按地锁死,脱脱的警匪片。说不定从哪儿就冒出个成龙了。   大胡香烧得不诚,刚逮,罚款另说,光被一二百斤人墩扑倒坐死,就先折进去肋条两根。是按人头算提成?逼得这票文化水平普遍中下的黑哥个个儿挑灯钻研《论持久战》。还建了个群,位置共享,便一方有难八方支援。岑遥说,讽湛超说分三国时哪个先贤有你们辅佐,那就没司马懿什么戏唱了。   老刘头寸在今天,老婆送饭,捎了瓶啤酒,不成想热劲涌发燎了脑子。他送人到了汽车东站,走前看一男的目如生铁铆死自己车牌,非但不溜,人还挺欠,过去降窗,鸡贼地问:走不走?男人手势一划,便衣闪现。扭送运管办,非但无照运营,还是个轻度酒驾。群里暂时还静着,基本是裤底子都得罚看见。   日杪一单,湛超接了个科大学生,青年赶火车回无为老家。青年一口淮西话,戴不常见的玳瑁镜,高级知识分子貌,见过一加回味,隐约像十七的岑遥。湛超抹掉前额的汗,远眺前窗。南二环的暮色拂拭不尽。   上永达前,先去好利来提了蛋糕,岑遥不喜甜,买了慕斯的,贵出奶油的一倍。趁收银打包,捻了根趣味蜡烛把玩,一只小猴,戴个帽子,可爱得很,拿去一并付款。永达吊顶低得刮人头皮,通道纠结如肠。旦逛商区,十个小孩丢六个,广播站不比火车站冷清。上扶梯拐进B区,棉麻外贸家到货,正挨挤着盘存。煤气罐子似的头十个尼龙袋半扎半散,堆满中央过道,人抵肘摩肩。湛超挤过去落脚。四楼美甲店家老板管美君下来还牛肉汤家小砂锅,堵塞其中。一个侧身不慎,局势暧昧。管美君砸湛超一粉拳,“吃老娘豆腐是吧?”   “冤枉我。”湛超一笑就露牙,“怪我架子大。”他一八五。   管美君腰细臀肥,搽得喷香,面孔煞白,胸脯霸道。抬眼皮瞭湛超,张嘴说话,是淡淡汉口腔:“你又找小岑啊?他今天生意蛮不错诶,刚看他忙得乱转。”   “我提前收工了,他生意哪天都好。”   “哪个叫小岑脸长得蛮好?有年哦,经办的那帮有病,选你妈个永达先生小姐,长了眼的都晓得小岑几好看,好多投他的。”她目光柔热。又问:“跑车子不好做吧现如今?严得很,又搞那个什么鬼网约,那个易到。你成天累死又能挣几个呀?看看,一头汗。”白手想抬过来揩。   过来个女人,一左一右抱着孩子,乜斜眼,“让让!打情骂俏!堵着路!”   “管姐。”湛超退开让路,先自要走,“那没事我先走了。”   “哎小湛!”   没喊住他。论风驰电掣脚底抹油,谁能飚得过黑哥呢?   店里有音响,几首情歌车轱辘,音量奇大。湛超佩服颜家宝能巍然不动钉音响边上玩手游。突聋知道么?两个齐头帘正围着岑遥问价,指那件阔腿的要看,指那件水洗的求抹零,湛超识趣不出声,进门放了蛋糕,拍颜家宝汗微微的后颈子:“瑶海帅哥。”   颜家宝抖腿,似是尿急,“百分之三电!马上过了。”   说什么来什么。她脸色突变,愁云凝结,猛戳屏:“哎,我操,你妈,诶?!哦操,他大爷的关机了我靠!”脏字跟水似的滴滴淌。   “当心你哥来撕你嘴,姑娘家家的。”湛超拔起充电头丢她,“手机换了?”   颜家宝往货堆一躺,两腿大分,“摩托罗拉烂三防。我哥就个老抠逼。”   “头一个呢?不你求爷爷求来的苹果吗?”   她弹起,比禁声:“嘘——食堂搞丢了,你别提,本来他都忘啦!给你提醒他马上又来扒我皮。”   湛超抱臂挢首,笑微微的,“来说说,上个大学你丢几部了?你老哥这回没给你换一按136往外喊的都算他善良,那说是超强待机,还没人惦记。”   她颤巍巍比个三,“又不是故意的。”   “是故意这数还得翻番。”   “蛋。”她嚷,“你说的,我没说。”   湛超弯腰倒水,“老何上星期出车捡了台苹果,三十块钱找人破了ID又不会用,搁家放灰呢。明我问问他,贴个差价看能不能给你拿过来。”   “我棱?!个真的?别卡我。”她脸上云销。   见过都说,岑遥颜家宝不像是同胞兄妹。岑遥瘦,形似瘟鸡,这丫头则皮肤色深紧亮,四肢颀长,留短发。同班男女喊她宝哥,打架没谁抡过她;说五官,她五官落笔重,是连心眉,很英气,酷似青年肖雄。以上是好,掉头说孬多了去。首要是受油炸麻辣串一类荼毒,甫一成年,就些微显高、壮;加之打扮中性,离远端看,似是根自走立柱。班级卫生角打初三起就是她坐,岑雪不满,“不重视我家伢”,去反映了一回,班主任蹙眉,“你家丫头往哪一坐,后三排统统说看不见黑板,我们也没办法呀。”   岑遥看她像亲闺女, 结果娇花成了套马汉,他肝都快硬化了。他又拿嘴蜇人:人以后专业出来白衣白褂,给人换水扎针,被人叫天使,你再不长心数试试看?穿上护士服就跟个粮油店里压面条的一样!你怎么?预备以后扛病人一口气上七楼不费劲连轮椅都不用?那你他妈不如毕业了去给人送煤气。被这么叮咣五四数落着长大,颜家宝爱他、敬他,恨不能半夜爬起来一水瓢抡死他。   顾客出门右拐,岑遥才停转。湛超递去一杯吹温的水。他灌饱一口,拂掉汗,挤按眉心,“我他妈最怕小姑娘来买裤子,糟批事情一堆,就买个短裤,线头问题我得给解释二十遍。几十块钱的东西它能没线头么?当李维斯呢?妈的想什么呢都。上次有个弄死弄活要试的,我还给她临时扯个帘,试了又他妈不要,例假把裤子都沾脏了。”   颜家宝开机又玩一局,“女的来亲戚憋不了,我恨不能拿塞子堵。你得理解。”   “你恨不能把奶都割了。”岑遥挑眉,瞪她,“颜家宝,来你那个腿还想岔多大?我掰断了给你挂脑颈把子上可好?”   “你是人么你?”   “那我是什么?”   “犬。”   “来你过来颜家宝。”   她摇头晃脑装听不见。   “下半年生活费你别要了,重庆台湾的你也别去了。”   颜家宝关了手机,敛容正色,捧根衣架,状如廉颇讨打,“真的!弟子知错了,师傅你想怎么揍我?悟空都听你的。”   湛超都快笑不动了。   清掉日账,搌块湿布擦净假模,关灯,锁卷闸门,去吃馆子。刚下了消防通道,岑遥一摸口袋发觉钱包没拿,“先走,拿了我追你们。”小跑着往回踅。快手取了东西,锁门返身,发觉湛超跟上来了,正立角落里抽烟等着他。角落黢黑,小火头酥红,随他吞吐胀大缩小。岑遥一乐,问他上来干嘛,干等着,又问家宝呢。湛超不搭腔,熄烟凑过来抱他。两人都不是坐空调房的命,四肢汗黏黏,贴起如胶粘。两人亲通嘴,蹭下一背墙灰。岑遥舌尖勾断唾丝,“家宝呢?”   “先让她去车里等我了,走吧。”松开他,下楼时说:“生日快乐。”   通道里有通气飘窗,四方形状,方里是瑶海区灯火。岑遥目光围着绕了几圈,踢了湛超尾骨一脚,嗤笑说:“快乐狗屁。”——他今天三十,市侩、暴躁、劳碌命。 第3章   采访岑遥,问他你人生哪三件事最后悔,他得说你有病吧?三件不够。硬是一番取舍,他则要自个警诫:一,死活还是应该继续读书;二是别跟傻逼搭腔,可以动手,有点分寸拘不了多久;三呢,是不跟湛超上床。   10年,两人重逢。当时季冬,永达楼层经理刘唐替岑遥搞定帮寻衅的白帽。事情不大只敏感。先不过一个白帽,买条四十来元牛仔裤,出门一圈,踅回说你这东西实在他妈的次,味大褶多车线还他妈走歪,退钱!永达默认出门不退。岑遥不松口,赔情卖笑,想着息事宁人,再不济就蚀本白饶。颜家宝也在,看戏心态。可这白帽“血性”不知遗传了哪路真神,先是口角,挂上岑遥家祖上三代,又变动手动脚。他怒砸裤子踏上一脚,咕囔句鸟语,进前紧钳岑遥前颈。   我操你妈的羊肉串!颜家宝劈面一句别致的,蹦出来接着骂:你凭什么跟我哥动手?!这虎逼手速是天赋,鱼一上桌眼珠子立刻筷子抠走。她抄起枚塑料衣架,反手扫过白帽鼻梁,听哗的一响,呼嚎乍起。围观的嘬嘴吹哨。伤在女人手乃白帽大忌,闹开了。来了一堆白帽,骑着摩托堵起永达,抰势要废颜家宝一条胳膊。   蛇有蛇道,鼠有鼠道,刘唐电话呼来个冯姓某某,瓜皮头,后头一条老鼠尾巴,拇哥上箍个金镏子。他笑微微散一圈大中华,白帽呷饱散去,留一地烟蒂,事就了了。盖帽没抓,一毛没搭,发丝儿一根没掉,岑遥算明白了:泥沙俱下的地界当经理,身份正经,但日子一长,你不两道均沾,真是不行。背个大人情,他正月率先去给刘唐拜年。   江淮片区那天报了黄色预警。另几个熟络的铺主透话给岑遥说,不知道吧?老刘是二婚。女方跟他处,处个宫外孕!没辙结了,带个拖油瓶,他赚点钱都他妈给那个逼样的继子擦屁股了,讲说抽粉呢。本意提醒岑遥话别触雷,结果是聊开了,各抒己见,几个老爷们最后敲定:男人若要成事,应然远离肉欲。岑遥光笑,不说话。   刘唐住维也纳花园,小区大,标牌少,盲找七栋,头都晕了。少间温度陡然下跌破零,晶片落密。岑遥原地跺脚搓手,拎着烟酒上对过面店要了碗热的吃。起初不在意那是谁,只察觉出一丝相似,影在他身后。那人吸着烟,拾碗筷,跟老板说笑,音量颇低,微微闷哑,黑寸发,有只花臂,很高。岑遥咽口面汤,视线跟着走,竟望出如此多微末。到听老板一声笑,“行了湛超你放着我弄”,面汤反涌,一声戏剧性呛咳。   别后经年的“美”是应然,非实然。要都混得怂呢?目光相撞,刹那间分开,旋即又黏住,并久久牢牢地定准。岑遥忘了这是皖中不是珠海,是爱恨根植的故里。他忿忿更局促,在看似两厢均落拓的况境里。   老北风店外低徊,如沾酒的裁刀,脸上刮揸,剃去须,又咬一口。岑遥眨眨眼,他如今的面孔得以看周全:五官没变,颧弓则比当年显见地升高,神容陈旧,不再飞扬得叫人臣服。但依然是湛超。自己更谈不上得体:漆黑的羽绒服,过膝,臃肿,两袖有油光;围巾两头耷拉;头发软塌没型;鼻尖胀红,没吃素,嘴角一串疱疹。   岑遥的样子其实也植根在那里,但事发突然,如迎面一拳,湛超惊怔,手猛地攥紧,没赔进去两只碗。他赫然在山巅,视界泛出淡金光环,眩晕感剧烈,面店四下如梦景。他嘴巴哑巴似地启合两次,没有声响。   反倒岑遥,眼前这人,令他电梯里失重一晃似的,惊惧过后震荡不已。他立即做演技二流的困惑状:“嗯?”我不认识你。   就几秒,湛超神思如洗,“遥遥。”   大过年的,老天爷作个揖说别见怪,我就想开个国际玩笑。两人同时一算:分开殊途到这次遇见,中间是沉浮俯仰,庸常无比的十年。   刘唐下楼来接,两人没能多说,留了彼此手机号,约好下次再聊。   逾周,湛超率先发来短信:忙么家遥?想找你聊天。很奇怪,岑遥几乎听见他用那副低低的嗓子在他耳边说话。紧跟着连气息都袭来了。他惊慌失措,按灭手机,灌杯凉水,耸眉吐纳。接着如常卖货收银,跟傻逼顾客打嘴仗,吃饭撒尿,找隔壁家小何操废话,躲去厕所小回龙,碰上朱倩,又挨通詈骂,乱糟糟大半天,心高悬,突突跳。我怎么回他呢?局促到永达九点关门。回去路上,天野乌青。站前广场夜里人少,灯下影子变形。岑遥蹲在长江路路牙,咬着金皖,一句话删删改改有此七遍,才发过去:不好意思才看见。   少时,湛超竟直接打来电话,“走,家遥,我俩去宁国路吃烧烤。”   “我都睡下了。”   路央过来辆冀A大货,鸣了声袅袅余音的响笛。   “啧。”捂收音,骂它:“操。”   那头是湛超的笑,“那行,你睡了就算了,改天。”   就别装了,岑遥叹气,“走吧,别改天了。”   一桌肉串儿,麻小三斤,啤酒十瓶。岑遥不吃下水,吃辣不行,湛超都记得。不需什么寒暄化解久别重逢的窘促,本能似的,岑遥脱掉了他所学的一切立身处世之道,回归少年时代不自觉的讷然与冷漠,嘴里只言片语、意涵匮乏,脸上有微微倦容。排挡的霓虹一直在晃他。有条癞皮狗一只在桌下游走蹭吃。   也和从前一样,两人从不曾有过话语的争夺。岑遥不说,由湛超说;岑遥微微丢神时,湛超也沉默,去签子,添酒,拂开油烟。十年是三千天,七万八千时,事情说不尽,唯能挑些重点。湛超说,他去年在杭州,做了个小餐饮,合伙那狗娘养的拿钱跑了,他屁股后头挂着十多万外债,债不紧,回皖中是见朋友、散心;说花臂是前年文的,两千多块,在上海找的老技师,图案独一无二,巨他娘的疼;岑遥说自己早就不叫“颜家遥”了;如今在卖衣服,生意凑合吧;颜家宝九月升了安中医,专科批次,学的护理,她本来想去石家庄读铁道职专,未来本地通了地铁,是个人才缺口,自己舍不得她,没同意。此类一桩桩。各自的“不顺”形貌大多不同,本质上却有相似之处——我不甘心,一直跑,可沟沟坎坎,得到的好像还不如之前的。   叙至午夜,小雪飘萧。露天排档照旧人声喧聒不停。两个都是烂酒量。湛超花臂都红了,直着舌根:“家遥——”岑遥抬眼皮,打断他,矫正道:“岑!岑遥,念三遍。”   湛超噗嗤笑了,凑近去,盯住他沾了孜然的嘴角,“遥遥。”   “呸。”   岑遥想生气,低头却成一乐。他想骂他别恶心吧啦的,现在跟你什么毛关系?还喊我这个。去死,王八蛋,大傻逼。却居然瞥见他眼里的水光。瞬息间疼怜起他,不知道他这些年是怎么过的。手朝他起皱的眉心一按,随即被一把擒住。   当晚上了床。附近找家快捷酒店,锁上门就抱在了一起。岑遥齁瘦,肩胛棱耸,头发薄下学生时代的一半,也细软很多,湛超五指腹轻易贴上他头皮。拥吻过一阵,唇舌濡湿,牵出丝来又胶住,变换角度,都乱了气息。湛超手抖巍巍地解他的围巾、羽绒服、羊绒马甲、打底毛衣、棉毛衫,忙活了半天,铺撒一地,“怎么穿这么多?急死我了。”他轻笑。“关你屁事。我怕冷。”他低头,“我自己脱。”到都赤裸,岑遥又推他,转身关灯。房间轰然黑掉。湛超的胸膛整个从背后包纳他,碎的吻撒在后颈,所到皮肤即刻熟热。“你想过我吗?”耳鬓厮磨之际,又说:“我单身呢。”岑遥数着自己的呼吸,快还是慢了?一时没有能力回应他。   被打横抱进床。岑遥那儿长久只出不进,乍被使用,僵紧异常,他整晚畏着皮鞘胀裂。酒店墙壳薄,隔壁有女人的哼吟和他合鸣,床也吱吱发响。他觉得有点耻辱,却依然颤颤并浮漾,一路去了白云梢。湛超也慌张、窘促,待他如易碎品,捺着进出的力道、频次,温柔无限,不时在他耳边喃喃,遥遥,遥遥。次日醒来,宿酲加久违的性爱,岑遥行将截瘫。没敢多看他,穿回衣服,洗脸刷牙,飘着脚步踱去窗边撩帘。皖中天没亮通,有积雪,地比天白。   定规是春宵一渡,分道扬镳。可尘世嚣嚣,规你妈呢。湛超又几次提出见面,口吻不很殷切,留了被拒的余地。岑遥是个体户,没单位托底,上岑雪下家宝,有房贷社保的重担,近几年寡交、死抠门,却依然答应;知道他负了债,也不推辞他次次抢着结账。后来一两个月,两人去杏花公园喂了鲤群,去包公祠瞭了眼包黑冢,吃了顿千岛湖鱼头,喝了次五中菜场念念不忘的豆脑。甚至绕环城路约了次夜跑。跑个屁啊,穿得挺那么回事儿,两步就狗喘。主要还是意在赏着环湖夜景,闲聊,依旧说从前居多。身体里那一阵子落进了种子,各自步调滞缓,甚至停了下来。但相处得很文明,没再上过床,关系一时唯暧昧可以形容。   一次去解放影院看了《阿凡达》,入暮时散场。岑遥很久没看银幕了,显得蛮开心,湛超就一路跟他说了卡梅隆生平,着重取笑乐他那句响遏行云的“i am the king of the world”。分别时,缩巷拐抽了根烟。湛超托岑遥帮忙替他留意本地租房。   “你、不准备回萧山?”微诧,以为他近期就走。——才想多再和他多聊聊。   “想在这里呆一段时间。”他嘿嘿笑,牙依然是齐整、洁白。   “工作呢?”不看他,看脚,看看一街两侧,看看行人。——我并没有多在意你。   “我呢,目前属于游民。找好房子我再找,我也不急。”   “别老不急,未雨绸缪没人教你?你什么要求呢?房子。”   “没具体要求,市场均价左右,水电宽带通着就行,别押一付三。”   “那我尽快看,有合适的联系你。”   “不麻烦你吧?”   “行了,少假客气。”   “最好能离你近点。”   岑遥去坐公交,走出十多米,心上一时是什么淌开,温温发热。他扭头看见湛超仍在目送他。酥红日头正擦他发顶滑到背后,形廓镶边,面孔糊了,就剩副重墨铺色的眉眼。被撞破自己目光死铆着他不动,也没窘态,他挥挥臂,“拜拜,岑遥。”——他从前就是这样,一点没变,不从曾有为人的卑小与自疑,助人、央人、斥人、爱人,均如擦拭过眼眸一般。久了就觉得他这人刺眼。马路上鸣笛杂沓,岑遥脑际却静了,成了腊月清晨。他摸着一根细索溯回,慢吞吞地,竟在尽头浮光处看见了芝麻粒样的初恋,他心突然剧烈抖动,“湛超!”   “别跑。”湛超皱眉:“啧哎,看着车。”   电动车画弧,长按喇叭,“妈了臭屄的!不长眼啊!”   湛超拽过岑遥拖至背后,胸膛朝前迎,“你妈屄的。”   文身?嘿哟小地痞。电动车窜远,像是有“哧”的一声。   岑遥跟湛超说,自己租屋空着间次卧,安医职工老楼。二楼,朝阳,安静,租金可以对劈,我俩一人四百五。自己不急,可以月底给。没有也可以先垫。总之没原则。 第4章   及至三十岁,男当立,屁股下面是台柴油摩托,油门加满冲着不惑飚,不带停的。这档子事情轮给谁都挺不乐意,都得垮个驴脸说:我乐屌毛。   岑遥不能例外,他听得见潮水逼近。他偶尔失眠,胃好了腰疼,两厢轮班儿。盘算今日开销的同时要余裕出小辈明日的生路,三十,凡从理想中考察生活此况,必将沮丧、不甘、忧闷憎恶,又一时忧憎不出个具体,而去抽烟咪酒,把梦击碎。日子愈不畅快愈忌不掉恶习,“戒个屁,我也就这点爱好了。”   吃饭地方在城隍庙,路上堵了半小时。城隍庙同治十年仿颐和园戏楼重修,九十年代吸纳奇多个体户,一度犹如焰火升空,继而爆裂,照耀了勾连在侧的飞凤街与三孝口。但不敌“优胜劣汰”,这爿商区近十年日趋衰萎,渐渐只剩些卖中老年加大码内裤的了,都亟待哪年着能给规划规划。   要了间徽菜楼的小包,颜家宝受宠,菜任她先选,结果不当饭吃的凉的甜的点了一堆,“你滚蛋。”岑遥抢过菜谱。又点地锅鸡、泥鳅面、臭鳜鱼。湛超抢过又丢给颜家宝,“你继续点,别睬他,点你喜欢的。”   岑遥吃瘪,“颜家宝你改姓湛吧,我跟他一比简直就是你爸前妻生的。”   “改我也改跟温敏红姓,那多屌。”又添道拔丝的,“你本来就是我爸前妻生的。”   “再屄啊屌的我缝你嘴。”岑遥掐她。   “哦啡啡!嘶——”搬救兵去:“超哥揍他!给能的。”   湛超:“几号缝?我给你穿针,用鱼线,那个结实。”   岑遥跟他击掌,“漂亮!”   “你去死!”颜家宝环顾,喊:“岑女士呢?我老娘呢?怎还不来给我撑场子?”   岑遥:“能你把祖宗牌位都请来。”   地锅鸡快收汁儿成干煸,岑雪来电说到了,嗯啊哈的南北不分。颜家宝窜出门接她,逾几分钟,两人前后脚进包间。岑雪风尘仆仆。岑遥遗传她的骨架窄薄、臂长。   她有及腰的长发,用水牛角梳分三股、四股,花水磨功夫编成婴儿臂粗的麻花。说岑遥死抠,岑雪是抠他妈给抠开门,安纺二厂79产的的确良衬衣还没舍得丢,印花都浆褪了,熨平照穿;原前买水果,蜜桃买四只,兄妹各俩,自己拾点霉的烂的,回家挖去腐眼啃了消夏。她有劳动人民“与任何享乐为敌”的好品质。唯独头发她舍得下本,平常洗头,蜂花蜜素一次半瓶,敷透、涤净,湿滴滴地捧去晾台,似平匀一匹玄青缎。初中有次作文绕不开“母亲”一题,岑遥着重写了发香,那是他童年午后的气味。   今天她把头发盘了,发包隆耸,碎茸挓挲,左右耳垂各嵌粒珍珠,土得可以。“怎么不吃呀!等我,台湾都回来了。”她搁下拎包,湛超给她倒茶,她见他在,眉心蹙起松开。过会儿又搓手、四处瞥、微张嘴巴,是想寒暄什么又苦于不擅长。最后不知所谓问了句:“小宝今天不上课呀?”颜家宝垮脸:“大半夜谁给你上?”   岑遥说:“早说我接你去。”   “我今天没上班。”觑了眼杯子,粘掉个黑粒,“杯筷可烫啦?”   “你调休?嫌脏你自己烫。”岑遥喊应侍:“美女麻烦给加点汤,锅干了。”   “休他蛋的。小残废一年到头要人做饭的。”   岑遥铲锅防着糊底,五官望中聚拢,“是的哦,一月开你二十万,还是美刀,你还真给他卖命呢。”   岑雪假作不闻,“温敏红长了个子宫瘤,我今天去医院,丢了她五百块钱。就在安医,大宝你家对面的那个医院,抽空你也去看眼丢个钱。”   岑雪给个三十冒尖的截瘫做看护。截瘫姓苏,不是先天病,二十七岁半工半读,临近学硕毕业,爬山跌断脊骨,景区义务补偿三十万。别人背地说:他活该冒险。截瘫父母务农,是贫家,两人泪涔涔地问儿子:“伢,你待城市里,医保又没有,妈姨不如带你回家,可照呀?”截瘫闭眼复又睁开,久久瞪准天花,憋半晌,切齿说死我也不回那糟沓沓的青阳山。父母十万盖了间二层小楼,五万置了辆金杯,余下存起,买神药、打神针,求了九华山的开光符,勤勉加之,临快阳痿绝经如愿耕出次子。永兴超市年底开黄了,遣散员工,售货的岑雪又忙着找活儿,正巧碰上有孕的女人招看护。“他大小便都能自己屙,偶尔小便憋不住。平常就做两顿饭、洗洗弄弄,一月我给两千二,我特意问了,现在都是这个价,我也不坑你。”   岑遥死不同意,“给个瘫子端屎倒尿,土都他妈埋半截了,当自己还十七八啊?!”   岑雪77年嫁给颜金,全椒户口迁至城市,实足年龄抹小五,继而进安纺二厂搞女子后勤,继而又进纺织子弟托班教萝卜丁吃饭识字,继而又进食堂采办。混饱,分房,育一双儿女。97年颜金首批下岗,她跟着卷铺盖滚蛋。如今一算,娘个屄,她还得自个再缴八年社保。凡还不睡在床,她就得自力更生。她不要被群体抛弃,扫大街都不叫什么苦差。皖中这鼻屎小的地方,不比是京沪,又非全护,两千二倒算不过分的。于是不死心,隔天提了水果,去看了眼这个苏运平。   屋子窄隘却整洁,因是筒子楼二层,濡染有股入梅的水腥。小伙儿眼睛内凹,框附近发灰青,看人如眦目。人算内秀的,会吉他、口琴、写词、谱曲、速写、木刻,有台厚笨的电脑,平常久久坐着,敲键盘,码出密匝一篇“黑蚂蚁”,往哪儿一发,有钱拿。他锁骨棱耸如刀背,四肢是脱水枝丫,不经去豆角芽蒂似地微微一掐。他手边各焊一道包棉铁栏,支撑双臂能拖曳挂面似的下肢,长久不动,后腰近臀处已沤出一枚烂疮。岑雪冒昧到访,他刚撒完小便,裆间一块湿迹。他报以警惕目光,随后面孔微微发红,期期艾艾。说明来由,聊了两句,送奶的来了。岑雪开门接的,又揭开奶瓶的锡封,戳上根吸管,试着喂起他,“我就住安纺一村,挨着你家。”   小伙儿安静喝完。临躺下,问:“岑阿姨,我妈姨一月给你开多少?”   “两千二。”拽张纸,给擦擦嘴巴,又问:“你换洗裤子都放哪块?”   “太少了,我再给你添点。我脏兮兮的,烦你神。”说着怯怯笑了。   ——你还配去怜悯谁?   岑雪一声不吭照顾起了瘫子,岑遥知道了气得鼻孔窜火,燎出个硬疖子。   “你屌得很!女大侠,哪天累躺在床上不得动,我不蹲家给你洗脚喂稀饭。”岑雪血压偏高加长鸡眼,药是半年一开。岑遥买齐拎去安纺一村,一样样数给她,“那个罗霍西你说吃了头晕,我就还拿的拜新同。还有鸡眼为什么总犯?嗯?牛皮子软底的好鞋买来端你眼皮子底下都不带望,穿他妈个菜场二十块的臭人造革的。你真就有病。”   “我俭用成罪人了?”岑雪揭锅盖看眼蹄髈,杵进根竹筷,“你会飞,嘴会讲,我一生没想过你伺候。”   “你一生听过我一句话没有?你飞得比我高。”   “我正常人,有大脑,腿脚能动,没吃你饭叫你养,事事要依着你?”嗦净筷头,蹄髈盛进搪瓷盆,端上桌,“死我也静悄悄的,不叫你烦神,坟都不需你跟小宝买。洗手!”   岑遥舀汤,“出了火葬场我就给你灰扬了,我都不带放凉的。”   “你搞个小的出来,我甘心蹲家给你带伢。嗯?你搞不出来!不讲了,就到这。”   岑雪一照看就是小半年,瘫子喊他“岑妈妈”。   切了蛋糕,咬口寿面,混个醉饱,生日浮皮潦草过掉了。岑遥吱哇乱叫抢着去付账,颜家宝厕所放尿,包间陡然剩下湛超和岑雪。两人是认识的,十多年前曾有几面之缘,对彼此不生好感,也不至于说恶感;今天都不知道对方会来,于这餐而言,又都觉得自己才是旁逸斜出、不识趣的那个。小辈的合该伏低,湛超就拆包软中华,笑微微着试探问:“阿姨?”烟朝前递。知道她瘾大。岑雪不得已似地接了根,“小湛把窗打开。”   市声哗地淌了进来。岑雪十几年前曾是含义标准的“悍妇”,斥天责人,塌肩担半爿家顶,颜金一走,更剥皮剔肉拆出根脊骨,支住欲垮的屋梁。这样的人,通常是灭人欲的。烟寸寸抽出窗外。包间吊灯微明,糊了油渍,湛超看准岑雪,承认岁月之无仁无义。他得那年黄昏,她在哄然的人群中央跪坐,眼泪、鼻涕股股交汇,执只布鞋抽打自己头脸,颧上耸一个红包,道:“我搞扒灰!我婊子!”恨意十足。那副凛然面孔,辅以自毁的疯癫举动,湛超彼年觉得如此殊不可解,如此凄厉可怖,又继续看,看她气息渐趋平稳,竟视若无人地俯卧于大地,蜷成团。“团”如今“强”字不镂在脸上,眼中不再精光四射,居然已是副衰败随和的面孔,又令人大大觉出时间之不可思议。   “我等下开车送您回家。”又给她添满茶。   “我自己坐公交,你们送小宝就行。”她又说:“感觉小湛你没怎么变。”   湛超笑,“变了吧?比那会儿胖了。”   “不至于,毕竟这个架子。大宝说你当时是跟你妈妈跑去香港了?”   湛超点头,“那会儿不躲不行。”   “也没继续读书?”   “一开始上的预科,想考九龙的浸会。后来也没上,也考不上,晃两年回石家庄了。”   岑雪又问:“也没找个班上?”嗓子一哑,“呵”出口黄痰。   “乱七八糟上了不少,都干不长反正是。”湛超笑,“河北苟延残喘了。后头从朋友那儿认识了搞独立纪录片的,说组里筹人,我就去帮着扛了几年摄像机。那几年反正,大江南北四处跑。也不赚钱,导演自己贴,我还得贴,全组都贴。不过倒是挺自由的。”   “总比有的人混着活受强。”岑雪信过几年基督,学人礼拜,说话偶尔神头鬼脑。   饭店桌子铺了层软飘飘塑料油膜,膜吃风飞舞,碰着香烟火头,烙个窟窿,随即熔成个大洞。湛超使手拍打,又拿茶水浇灭。岑雪垂眼看着,一副“事不关己”,渐渐面孔没有笑容,冷然而呆滞,魂灵似乎深潜了。她吸法儿不至于是小回龙,一支也抽不满五六口,灰也不弹,饱吸长叹间截断酥散,落了一桌,“大宝,其实才是变了最多的。”   “我知道,阿姨。”   送老送小,回到租房,时近十二点。席间一瓶口子窖十年,六两进了寿星肚子。岑遥醺醺然,细伶伶颈子掉个胀大的脑袋,上楼虚飘,“看,我能一步跨四个台阶!”湛超护着,防他不留神扯了胯,“哎是,你都飞了,你了不起,看路。”开锁不开灯,进屋一猛子倒扎进旧沙发里,拱背撅腚,头往臂弯一埋,不肯再动了。湛超蹑步过去替他脱鞋,他脚跟横扫直冲蛋。“小坏蛋。”脱了他袜子,湛超食指在他脚板轻微微挠一记。他痒了一拱,扭过脸来瞪视他,颊颐带红,“滚。”   “看我。”湛超按着他朝下俯,看过他额头、鼻尖、嘴巴、下颌,“给我亲亲。”   “看你长得丑。”岑遥踢他肚子,揪他头发,“滚你妈。”   避过也不松手,颤着搂抱他,“乖乖,小遥遥,小宝贝。”瞎喊着硬亲他脸颊,嘬出声响。也不知酒醉是否传染?感染者状况更甚。   岑遥静下了,手环他腰际,顺脊骨攀援至琵琶骨,又往他耳边哈酒气:“湛超。”他瞥见天花腻子块块剥脱,露了黢灰的底里,纹裂寸寸缕缕,竟蜿蜒至脚踢线,像皮肤病变。湛超覆盖他,尽力不压他。有很长一截沉默。呼吸间,时间改匍匐前进。   岑遥突然很委屈,抱怨起来:“有一年我在荔湾洗车,谈了一个朋友,也是合租,他烧饭我就洗衣服。他在酒吧上班,后来学坏了,吸毒了,他把粉兑水里骗我也喝了出瘾,再拿钱跟他一块抽。我给他揍了一顿,他偷了我两千块钱就跑了。他姓高。我没有跟他上过床,他也喜欢被捅后面,他震动棒比我用的还大一号,但那时候觉得床边不睡着一个谁,就心不安,睡不着。他偷完我钱我就没钱了,我就在想,都赖你,就他妈怪你,我还以为所有人都会像你。但其实,你又有多好?嘁。我真搞不懂......当时好像是03年,在闹非典。你在香港吗?当时。湛超你要在,我们其实离得不远,但你找不到我......”吸了个鼻子,又说:“湛超,明天去柜员机交电费,一百四十七。”   “这么多?!”上月也就七八十。   “两台空调成宿开。你留个寸头早上还吹!埋怨什么!啊?!”说着翻脸,又蹬他。   “好好,好,嘶,疼。”又说:“睡吧睡吧。”   “你不要亲我吗?”岑遥扥他领口,挺身一口咬牢他下巴。   湛超不怕痛,追去找他嘴巴。吻完了小声说:“我们谈恋爱吧,好不好?” 第5章   彼年十月气温转凉,天正午不再灿白,像灯泡旧了。   湛超十七岁,石家庄籍贯,读高一,家境好,痞兮兮,风头健,人送外号庐阳区首贵;颜家遥跟他同班,话偏少,嘴角微微撇向下,显倔,遮起鼻尖以上,相似青年郝蕾。二人头次有交集,因剩余一张的校内助学申请表。   一年小几百,湛超嗤之以鼻,可他不想,他屁股后头的鲁猴子想。这龟孙齁胖,人是肉长,他是面发,跟猴儿这等类人猿灵长目动物毫无形容上的肖似,纯是下巴央地结颗肉瘊,由此得美名。他琢磨着日后有钱就去医院做激光冷冻,要不太丑以后怎么交女朋友?湛超腰不疼,逗乐说你可千万别,此乃伟人同款,留着以后能搞仕途。   能腾达可烧香了!鲁家三代贫农,住韩家洼,传说地方政府三年没摸排个底儿掉的棋牌巷子。鲁妈离异,开家成衣店,做些土鳖褂子。店三证齐备,推偏门入附房才发觉,里头盘根错节匿着颗黢黑的棋牌室。麻将居南,扑克居北,方桌见缝插针,人一圈围坐;赢牌则喊,输牌则骂;烟抽频频,白布都熏焦了。孙迎春家访过一次,啧啧摇头。她给建议:古有孟母三迁,为孩子的长远考虑,你们最好能搬个家。   鲁猴子不忌讳被说穷,乐得受限,甚至于沾沾自喜。他近乎狭隘地将自己禁在弱势的匣子里。他抖着白肉笑:古那孟母我看挺有闲钱。说的轻飘飘,我家倒得他妈有钱搬呀。穷!哎穷人这年头不就下三滥么?嘿嘿。   校门口炒菜五元整饱,百儿多不入眼,能解鲁妈不少愁。他急三火四地去办公室提这事儿,换孙迎春刹那为难,“颜家遥前脚也刚来跟我提了这个事情。”言下之意:先为强后遭殃,你也是够寸,晚一步没赶趟。   鲁猴子瞪眼挠头,说哎不是班主任,他?颜家遥?他家也困难?!孙迎春点头不响。鲁猴子万万不服,连说带比划:他鞋都是耐克的!孙老师那、那我家肯定比他家困难啊!我妈离婚您一直知道的,住都还住城中村呢!我、我爸就那德行,还养小呢!还打个牌喝个酒,我妈户口异地又没办法领低保,我姥姥也身体不好,天天要吃降压药呢!巴拉拉拉拉拉拉。   自攮刀子,涔涔泪下,金鸡影帝。孙迎春都不知道怎么劝。她安抚道,“你们男孩一向自尊心强,才让你们私下来找我,结果就撞了。那这样,你呢,私下找个时间先去单独找颜家遥,两个试着调剂看看,怎么样?”   鲁猴子犯怂:找那人?我他妈跟他说过两句话没有?什么破法子?操。人虽没傲骨,但晓得抱大树。他扭脸趋奉湛超:超哥!首贵哥!雷锋哥!帮个忙!   湛超爱汽水,一口白牙丁点儿不胖,死人气活。多买一听扔给鲁猴子,瞧他那脓包样,湛超挑眉:平身,鲁卿家莫急先说我听听看。哎先声明!犯法的事儿我不干。   夸张!鲁猴子竖了根手指,悻笑:就陪我找一个人,聊一个事儿。   女的?湛超眉飞色舞,满脸的“你个小胖子可以啊”。   哎不是——男的!   谁?   颜家遥!好学生模样,坐第一组第三排靠墙,和徐静承一桌。   颜家遥听港乐,钟情滚石,看它越过巅峰九四,新千年起式微。他有只索尼MZ-R30,蛮值钱,用来播磁带。他有百来首滚石情歌,三天听一车轱辘。   湛超富,那年骑捷安特。车型770D,车型流畅,八速变速,碟刹花鼓,两千朝上的价格亮相,咣当砸脚面,穷人跳脚骂日。他习惯留寸发,血俊也好洗;式样先锋的三道白运动服竖领,拉链锁到底,高得背微佝,不大挺。他背耐克包,穿名牌儿鞋,校门口立着,招惹眼目。男的瞟,是不屑、妒愤,是“他妈那跩大个子哪个班的,瞧那屌样子”;女的也瞟,还是不屑,但一遍不够,得借拨刘海、脖子疼,翻三覆四地再瞟。   颜家遥出校门,目不斜视,塞着耳机,蹬车就走。蹲着的鲁猴眼精,忙掐烟,起身轻搡湛超,“来了来了!”   三步并俩,湛超伸手扥死颜家遥的车后座。人不设防,按闸急刹,侧身要歪倒。湛超闪去撑扶,又举高做投降状,歉疚道,哥们对不住啊!不是故意的,找你有事儿。   彼时耳机里,张震岳正浪子般柔情而痞坏地唱,爱我别走。   叶嫂麻辣烫未横空出世俘虏脾胃,凤阳路菜场一家安庆馄饨馆里,三碗热食端上桌。鲁猴子自诩皮厚,不说城墙也是板砖,没来由的对着颜家遥倒后颈子阴嗖嗖,狗屁放不出一个响。腹稿草拟一路片时叫风吹乱,头不见尾。只得先闷头吃饭。   湛超咬口小馄饨,见对面人喝了口汤就搁下了筷子不动,一下笑了。露出的牙齐垛垛。他问:“咦?辣着你了吗?”   他十五岁一夜变声,吞下口瓮。逾年瓮碎,后续呼吸洗平喉间毛刺,通道日趋宽绰,气息成流线。如今他嗓音低而平阔。那年尚未时兴起网文,还不说“磁性”。   颜家遥微诧,瞭他一眼,“有一点。”   “那跟你换!老板是江西人,那地方都偷着辣,看着素但能整死吃不了的人。”湛超叼勺,轻手推碗到他面前,怕他嫌,还解释:“馄饨我可就刚舀了一口汤,基本上没动。”   “不用。”   熟么和你?不给脸,拿手挡。但没拦住。   “哎。”   “你别不好意思。”   湛超下筷,夹起面条送进嘴。颜家遥怔愣,你小节呢?就又故意提醒他:“我刚才已经咬断一口了。”着重了“咬断”。   “你咬呗。”湛超抬头咀嚼,冲他笑,“学校不是刚体检么?”又朝门外喊:“阿姨,麻烦给拿瓶可乐,两瓶冰红茶。”   “冰的不冰啊?”   湛超看回他。   “体检单还没发。我不喝饮料。”   “别是什么乙肝携带就行。不喝我喝,我渴。”湛超回头:“阿姨,三瓶都冰。”   “好咧!”   颜家遥目光首次追随湛超面庞而去,盯准他,细细看了看。   扫饱,肚里有食,鲁猴子开了尊口。语文不行,逻辑紊乱,街道办似的问了颜家遥些八竿子打不着的,郊外打圈,愣就不往市区里开。湛超此行纯为坐镇,类于狗皇帝身边负责装神弄鬼的大法师,闭嘴坐着助阵就行。他托腮旁听,目光落在颜家遥面孔中央。首先以为:没我帅。   他五官简朴,眉正据鲁不着三两的废话做轻挑。缺陷有的,譬如眼皮一只单,下巴也不长,嘴小得局促。长相说白叫清汤寡水,情绪微末时与风俱动,才灵。湛超却莫名地,盯他到微微出神,如人行到湿土,朝下陷落也不察觉。对方视线瞿然投向他,发了鼻音的“嗯”表疑问,他才从余情里抽身,回想刚才,心有余悸。湛超摸鼻子耸眉,笑笑没说话。   他的素质得以在鲁猴子的饶舌里窥见,许久才捺不住地打断,短叹:“有事你就直说。鲁、鲁......”   不熟得像三个人压根儿不是一个班。   “鲁剑飞!倚天剑的剑!飞翔的飞!他湛超,超人的超,湛.....就那个三点水。”谁问他了?   颜家遥字正腔圆念了遍:“鲁剑飞。”   “直说那就.......”难死了,好比谁拿刀抵着腰花强逼他,“那个,班主任讲的那个,就那个,报名表,你是不是,呃......”   “我是不是去拿了助学金的名额?”还得连蒙带猜。   搔到痒处,鲁猴子挤鼻子弄眼:“哎对对对对对对对!”   湛超杵他,“哎你拖拉机啊。”   “是我。”岑遥点头。   “然后就.......”又堵了。   “哎我操,服了。”湛超垂头重叹,喊:“他就想让你把名额让给他!”   鲁猴子乱瞥,咧嘴笑:“哎。”   简单分析:白抢人钱。不说多穷得响叮当,拉得下脸伸头要了,那就说明不富。湛超靠阶级印象做预判,满以为少言寡交的颜家遥必得婉拒:我凭什么?却看他发笑,气息极轻,蔑然成分有,但应激而生,不为讥讽,很明朗。他拉过书包摸索,抽出崭新的申请表向前一递,“正好还没填。”朝书包敞口看,教材码得整齐,翻得旧,页边打卷。   乖噻活菩萨。鲁猴子愣着没拿,“啊?怎么你就,给我啦?”   “看你比我着急。”表搁桌上,书包顺上肩,颜家遥起身一指门外,“不然你也拉不下脸跟我开口。我有事先走,面钱我自己付了。”   “哎!——遥。”   本要说“颜家遥”,唇齿一时不愉快,碾飞了头俩字,只发了一个亲昵短促的音。   “我付。”湛超拽他校服袖,“钱我付,你走吧。”   他手漂亮,骨头起大形,包一层燕皮,釉青肉粉画上经络血色,不去抚琴是白瞎了。这年纪的男孩指甲还大多带泥呢,他的太拔萃。但掉头想,或许是家教好,被教不摸脏,不做粗,不勤书写。爽眼的东西悦人,自然也是区隔。墙倏然砌起。颜家遥挣了不显的一下,湛超松掉。“那行,下回我再请你们。”湛超望他走出店,蹬车走了。   鲁猴子偏头,抄起桌上遗落的钢杯,“颜——哎,你水杯,没拿!”   “你给我。”湛超捞过朝外奔。   喊一嗓就行,哎,姓颜的站住!压根不远,肯定能叫住,送去,或让他折回来取。   ——凤阳路菜场小而攘攘。下班,买菜,黄瓜青椒小萝卜,挑挑拣拣;放学,结伴觅食,炸串年糕麻辣烫,站油烟里嬉闹;猫狗多,野的,皮毛肮脏,形销骨立;一街两侧,三小遍布。市声,雨棚,电线杆,裸电箱,鄙俗小广告。水洼里是沉落的黄昏。颜家遥蹬车的背影是闹中取静,他骑的是截下坡路,发被风梳理。湛超没追也没喊。这跟看谁谁画展,屏息以沉默与轻微颤栗对美的事物表达敬畏之心,是一样的道理。   “没喊住啊?”鲁猴子提着他包出来,一抖申请表,“还怪仗义的!”   湛超低头,看杯身上印着安纺二厂。他掏钱付账,插兜等老板找零,突然挑眉问鲁猴子,“钱到手爽不爽?”一句话高低起伏,像他还挺不乐意的。 第6章   彼年高中无甚奇,男女皆黯淡,校衣裤如面袋,像一刀切了风化方面的可能性。唯独赶上体育,跑长跑,有幸能窥见女生憋红一张苹果似的脸,不能多看,被谁发现,说你龌龊,垂涎她。对异性的貌美加以否定乃至讥讽,是少男少女青春期自救的关键之一;被谁喜欢了,通常得到的是此人的冷眼相待,这不有病么?都这样。远大理想也好像没有,中不溜的地方,既说不上斗志昂扬,也不颓。   湛超个高,坐四组倒二排,祥听数理化,睡政史地,英语课精神抖擞,因为是孙迎春任教。想他十七年来只专注盯过黑白琴键,不盯,有人朝后颈子抽枝子,过了考级锉了茧,再也不盯了;盯过碳笔,因为画速写前得削尖,不盯削了肉,那得疼死;盯过篮球,不盯上不了篮,丢球就输了,跌份儿。再就盯他了,自那次起。干嘛盯他呀个男的?人多犯贱,闲得不自觉,想看出点什么来。他,背倒是很挺。   一盯盯了小一周。那次赶上语文小考,四开的卷子,一首《春夜洛城闻笛》,写得挺美,但问,诗中“折柳”是何含义?那鬼知道去,破坏绿化呗。湛超划拉两笔,圈上个句号,摸出沓速写纸,下巴搁上小臂,画东西。   线很随性,起大形,纸上隐约是个少年背影。   他发觉,颜家遥有挺多件短袖衬褂,一天一换,纯灰、纯白、细格、横纹,还有件藏青的鳄鱼Polo衫,领子翻挺,显得颈子更细直,人也精神,湛超倾斜笔尖,密匝的排线涂黑少年的背,假作藏青色;颜家遥没发型,剃头价铁不超十块,说盖儿它有点层次,说层次,它碎了点,入夏天热,后颈拿推子推了,枢椎近隆椎处,略呈一片渐层的青色,摸着一定刺挠;他肩不宽,人太傻了,那么些书背来背去,夸父也溜肩呐。画成歪头一看,太寡,添点前景,什么前景?此夜曲中闻折柳,闻折柳,唰唰几根斜飞枝条,勾上叶片,成。吹开橡皮屑,盯着上看下看,啧,玉树临风。   “湛超。”闫学明睁眼,滋溜溜呷茶,幽幽一开口,似如来唤泼猴儿。   “哎。”纸往桌肚藏。   “抓紧时间,干嘛呢?龇个大板牙,作文开始写啦?”背着手下来了。   四下轻声哗笑。颜家遥按响骨节,朝后瞥了眼。   打铃收卷,作文没写完,活该。鲁猴子乱窜,颠颠端来个不锈钢饭盒,“尝尝哥!”湛超探头,看是些豆黄的方剂子,橡皮四分的大小,切面嵌字,字意好,富、贵、旺、财,诸如此类。“这什么?麻将一样。”捻了一颗放进嘴,嘬舔几口,是豆香掺着麦芽的蜜,“怎么样?我妈自己的做的豆糖,祁门的特产。”湛超竖拇哥,“再给我两个。”鲁猴子把饭盒往他怀里推,“都给你,下次还给你带!还有肉粽子,也好吃。”   “我问你。”湛超嘬糖,骑马似地倒坐椅子,“你知道有一个成语,叫滴水之恩吗?”   “知、知道啊......涌泉报嘛。”   湛超朝第一组昂下巴噘嘴,指指糖,“涌泉去吧。钱都快发了吧?”   “啊?”鲁猴子臊了,“我、又不熟,我送上门,他还不说我拿了便宜卖乖啊?那我也太煽精了。”   湛超笑:“操,奉我你怎么不臊?快去。”抬脚踢他屁股。鲁猴子没辙去了。   颜家遥是小组长,课间多半得要作业,央着哄着恐吓着,收齐了就窝座位里不动了。要么喝水,新杯子,水滚烫,吹五分钟,没喝两口打铃了;要么伏案奋笔,北清高悬,奔着它跑;要么侧头跟那个徐静承说话。徐静承是班委,四眼,摘了眼镜深目高鼻,真说俊倒不算,头帘耷眼,颊颐落痘疤,上唇不时冒须子不剃,近似学呆子貌。湛超体育课上跟他打过几场篮球,这人手干净,嘴也干净,投个三分连“操”也不喊,挺自制的。颜家遥让鲁猴子吓了一跳,看清后摆手摇头,像是说了谢谢;鲁猴子不去则已去就犯犟,钉那儿不动,死活要他赏脸。少间他捻了两颗,分徐静承一枚,另个尝过点点头,像是说了,挺甜。后头又问了句什么,鲁猴子朝后一指,颜家遥顺着扭头。   妈的这狗叛徒!湛超“咚”地俯倒装睡。少时一声噗嗤,笑得背颤。   又隔一周,倏尔落秋雨,城市润了水,呼吸间有清冽的土味。他外头多了件水洗牛仔褂,或是件李宁长袖。小考的卷子课间发到四组,湛超发鼠叫:“嘶嘶——”   颜家遥瞥他,朝后数了几张,92分,居然还及格了。卷子递给他,“叫我?”   “请你喝水。”伸去一瓶农夫山泉。   “啊?”没接。谁还开了吊扇,一档,吱呀呀慢旋。   “你不是不喝饮料吗?这个兑你保温杯里,水就温了。”又掏出张折起的速写纸,“还有这个,也送你。你看看。”是那张速写的小人像,不加涂改,添了署名。   彼年的情悸是笔禁忌现代诗,佚名作品,词句嚼来有新茶的淡苦兼回甜,诗却是朦胧派的,没点天赋,屁马不懂;有点儿天赋,读出沮丧卑微跟窃喜,妒愤甚至性欲,一堆,但更深的意涵仍不能说彻底,本身就不是写来给人剖析的。   溥仪扑向透天光的巨帐,对过的手无数双,翻滚间隔着缎面儿摸他面颊、躯干、手脚,那里,感觉那么赤裸,是谁的手呢?不知道。湛超介于之间。颜家遥慢慢展开画纸,他莫名起了鸡皮疙瘩,脸似乎也涨红了,突然渴情到咽炎似的欲呕,到对方问:“我?”   一切又平息下去,“你。看不出来啊?画得太烂。”   颜家遥目光中同样有些微小而不可胜言的东西。表层疑问,下层微诧,再下层喜悦,再下层愤怒,深处有耻辱。“挺好的,谢谢。”情绪很快遁掉,朝湛超做个表情,说笑不像,就回了座位。   深切记牢谁,通常不是“他是”,而是“他居然”。后来二人的关系有一段留白。一旦以为自己看尽谁了,就没意思了。湛超过后觉得颜家遥寡了。他后背似乎无非是挺拔而已?他不大喜形于色,那么谨严,像那派装腔又投机的,我和他或许志趣相异,这么猜测。到那次撞见他抽烟。   抽烟是种青春期的区分。五中彼年未升省示范,尖子摘去一六八,痞、混、邪,分流下来。近乒乓球台的车棚背页,与后墙相对,中间有长窄一道缝,缝里生有野草杂虫,人能在其中蟹行,很适合偷着犯忌。烟如成年人之车友群,画撮的,红塔山黄果树的一撮,玉溪金皖软中华的一撮。校门口小店金皖拆包卖,一块三根,顶好的烟那基本都偷自家老子的。湛超抽硬玉溪,很牛逼,自己买,又瞎大方,谁来问一句,他送一根,一包超半是散掉的。   那次是考物理,傍晚多拖半堂课,课间加歇五分钟。湛超拐弯在缝里碰上他时,他正蹲着,烟已燃了一半。   虽应不以“烟酒”定性人,但湛然彼时仍不免有种惊异,我操?挺痞。然后欣喜。“我还以为我看错了呢。”侧身进缝里,与他并肩,接着左右裤兜各摸一次,火机真他娘没带。   颜家遥借他,“什么看错?”   烟在湛超指尖翻了个花儿。   “怎么了?”颜家遥竟展露笑容,“说明你刻板印象。”   “你抽的什么?”湛超跟着蹲。   “普皖。”五块一盒。   “顺吗?”   “一般。”又拿出一根给他,“自己尝。”   沾超接了,又问:“哎,你,你物理怎么样啊,学的,我都没听懂,还考。”   “不怎么样。”颜家遥摇头,“也就及格水平。”   “那不错啊。”   “公式背住就行,剩下的靠天收。”   湛超又问:“哎,安纺,是纺织厂吗?”   颜家遥看他,“是。”   “哦那什么,你那杯子,在我那里,我还没给你,上次你忘了。”   “我还以为丢了。”   “我回去拿给你。”   “好。”   “猴子,就那个,鲁剑飞,他家确实困难,他没懵你。”   “你不用说,我看得出来。”   “你——”   “你不用管我。”   湛超无话可以继续,不久叹:“你这人,话好少啊。”   颜家遥低头笑。赶他进度似的,湛超每口都极饱,叹的雾气也大,转眼二人都只夹了个烟屁股。   颜家遥脚踩上覆了苔绿与枫藤的后墙。有一块地方墙皮没脱,灰黄一片,很适合乱写,苦读之郁闷无聊均可在墙上的一场骂娘里化解,句子都脏,看了你才晓得,耶,屄字是这么写。近左那块被谁用碳样的物什勾了人像,高帽长髯,棱耸两肩,有古韵。颜家遥就指了指,问他,这也你画的?湛超笑,说嗯,关云长,差一把青龙偃月刀,烟屁股画不出来了。戛然二人看着墙,又都不说话。   湛春成解放后南下舒城做了干部,离休定居皖中,院子配岗哨,他接来了独孙湛超。他常讲皖人老实,花头精少,穷也是真穷,当年哄来不少上海人搞三线建设,户口一落孩子一生,就扎根走不了,后头发展起来,边上又山山水水的,而今倒不比河北差,就是人说话侉!湛超十岁辞别家乡,及至初二,他听本地人说方言还要加几秒思索,侉到不觉得,只认为有南方语言的错落,说话快的,像枪子儿;慢的,就像掉珠子。颜家遥总就短短那么一句话,淡淡淮西腔调,音色比自己薄、高,有瓷的质地,悦耳,就希望他多说几句。   “颜家遥。”半天,望着云,来了句:“你们这里人,是不是管黄昏叫....晚,晚吸......”他反超了,率先吸完烟,屁股按在云长脸上,是粒痦子。   “晚白夕。”颜家遥又补充:“或者晚薄夕,都有人说。你哪里的?”   “石家庄,井陉的。”   颜家遥又笑了,“怪不得。有次起来读课文,‘那地方’,你说,‘那地儿’。”他腕上戴一只银色的石英表,低头看一眼,“走吧,考试了。”湛超瞅着他不动,他出不去。   “嗯?迟到了。”推他。   湛超在黄昏里仔细看他,“你眼睛是褐色的。”   二人不久在地铺橘红的校园里飞奔。不小考的下学,晚自习的去买饭,学生涌出楼道,颜家遥肩朝前拢,化身成鱼似地,顺利逆流上前。湛超人高马大,跟不上他,见他越来越远,心里不舒服了,有怨气,想揪住他,说,你他妈等等我。   转眼有大部队蜂拥下来,喧聒着如大浪,拍停游鱼,颜家遥贴墙缩那儿不能再挪动。踏踏踏几步,湛超伸手终于触上他背,顺到他左右胛骨,覆盖住,甚至摩挲起来。背上粘了一个胸膛,气息微微近他后脑勺偏上处。等浪退期间,体温、呼吸,饭粒粘起两页书,叠在一起,硬撕就破了。   那次物理小考,颜家遥八十四,湛超三十三。湛超盯着卷子上的红叉,“那小骗子。” 第7章   岑遥生日过后闹起胃,不算严重,早起反酸,不抓紧垫巴口热的,胃壁像有篦子搔刮似的。湛超出门没准,头茬闹钟一般六点响,最近改五点二十,快手洗漱完,钻小厨间烙个饼、下两筷挂面,要么下楼拎五块钱锅贴,热半锅稀饭,总之岑遥下床,茶几上总热气腾腾摆着俩碗盘。湛超原来是少爷命,算五谷不分的。   今天闷,天上蓬蓬一沓乌青的云。湛超买了包子豆粥,撕了门上粘的水费单,进门就见岑遥怀抱个布绒玩具,跪地撅腚,俯趴在沙发上哼唧。“我要死了。”嗓子都燎哑了。   湛超心疼,过去摸这只瘟鸡,“开几指了?准备一下进产房了。”   岑遥切齿,比手刀,“你防着黑了我阉你。”   “喜欢我送你。”倒来杯半温的水,托着两腋揪小孩儿似的往上提他,“你团着更不舒服,舒开说不定好些。啊?真疼得厉害我就送你去医院。”   “松手,呼痒。”岑遥朝前挣,“去就一句话,胃炎还反流,说不放心你就做个胃镜喽,小几百就没了,查了屁也没有。再说查怕也要排到下月。”   岑遥翻身微昂头,滑坐在地上。这屋房东是对儿老夫妻,安医脑外的退休医生,早年公派留学去国外,房子按田园美式风格装修成,格调极高,很显山水。当初找房,岑遥一眼相中小客厅里磨得油亮的柚木地板,花砖也光挺,顶上一盏彩玻镶嵌的吊灯,阳台有格布包覆的藤椅。问租金,一千不到,吓得以为是不是有命案脏过,那老先生直笑,“我跟夫人办离婚,小孩在澳洲,其他都好分,就房子,当初一起花心血布置的,我跟她舍不得卖,就想着找个整洁会过的人租出去,不为钱。”岑遥见他眉毛斑白,心里长吁,惊异什么东西值得夫妻晚年分道?但事不关己,没问,“行,那我租了,不会弄得糟沓沓的,我直接付你一季度的吧。”   独自住的几年,他常这么坐地上,吃速食、喝酒、看禁了的章明跟娄烨、发呆,无人可爱,靠着沙发漫长睡一宿。湛超搬来,竟一定程度上添补了“房”的意义。两人偶尔的情难自抑,也总激烈不已地发生在这柚木地板上。   “做个就是保平安,怕真有个什么。”湛超把豆粥倒进密胺碗,“趁热快吃。”粥里有弹糯的小元宵,面上一撮蕊黄的桂花。   岑遥舒开身体,拿起勺,“报有大暴雨,开车多长个心眼。”   永达上午人少,来闲逛的多半是市井气腌透的无业者。岑遥做买卖久了,清楚这类人购买意愿薄,走路多居路央,目光警惕,游移很快,生怕给谁扥进店里蒙走他几百块似的。真进店了也别殷勤,在柜台里做自己的事情,他问你答,漫不经心,说不定还能销出件半价的淘汰款。隔壁小何卖假发,客更少,就隔三差五来找岑遥,“三期炸锅啦!”   泡了杯石斛花,岑遥兑进一勺蜂蜜,“讲搞的?”   小何是光头方便他推销,他甩根烟,“刘唐前几天巡楼,查我们许可证,他后面跟的那个长头发的姑娘你看见没?报喜鸟家的吴蕾问他,他说老家外甥女,那个。”   “朱倩说她脸跟脑颈把子不一个颜色,说她手包尖A都算不上那个?”柜台上铺一条藏蓝的女士牛仔裤,挂低了,粘上一小孩儿手里糖葫芦的黏浆,岑遥正擦着,“刘唐算别出心裁的,没说这是我干丫头,或者说那是他小秘书。”   “哈哈哈哈!”小何露着扁桃体,“你愣妈也看出来啦?”   岑遥耸肩,“刘唐不是搞期货吗?来钱跟水一样。不爆仓淹死之前他就是小富贵,小富贵能让自己鸡噶住一个洞吗?他那路虎副驾驶,圆脸的长脸的,一周能坐的不重样。”   “哎那都散货!这个固定的。要不她老婆能刚能来砸?趁着没搞出小。”   岑遥假作惊异,“咿。”   “喏看!”小何递上手机。是个视频,噪点密密,吱哇乱叫,掀天揭地,“比管美君那次还精彩,我操,他外甥女奶罩子都快给揪掉了。捂着没报警。哎你说,他老婆哪有脸?那刘唐当初跟她处,也没离啊,他不也小情一个吗?还让学校给辞了。”   妈的擦不掉。岑遥摔布,丢白眼,“你管人家以前?人家现在翻身做大。”   “呸,都不是东西。”小何偷他袋普洱,“走了。”   深圳的货午十二点到了站前广场,电话一接岑遥就想骂他:赶饭点来,你他娘的真会挑时间。但不能骂,笑着哎哎,撂下手机就得去,迟了他翻脸。货从福田出发,四五个硕大尼龙袋翻山过岭。小货司机多个性冷,卸货就走,塞他一包烟,才肯赏光挪挪步,替你把货拖去路牙子。东西几百来斤沉,平常就算了,可岑遥胃里这会儿还在闹海。雇人。   广场缘边常镶一排人,衣衫维持基本体面,手脸糙如黄姜,蹲立没准儿,脚前摆小牌,木、瓦、漆、铁,无所不通,裤子炸线找他说不定也行。按说卖的是手艺,但钱的方面议和,苦劳力也出。岑遥一般找老杜,他耿爽,心不黑,有种被阉过似的安静。   “二十五,天这么闷。”   “二十,南门口扶梯修好了,走不了多少路,不行我找别人。”   灭了烟,啐口痰,老杜抡起袋子扛上后脊背,“二十就二十。”   岑遥通常走消防通道,纡徐有凉风。童年跟岑雪回全椒过伏,家里做几亩水田,牛犁田,发着老杜此时闷钝的喘息。“岑老板。”他朝上提了提肩,“我旁边泥瓦匠的赵小五,说你,眉目有女气,一看就是喜欢男人的。他赚的钞票都在小姐身上淌掉了,他说他有经验。”   岑遥拍掌,楼道里极响,“真是慧眼,慧眼。”   老杜一下儿似沉了心,“啊,你,真是呀?!”   “我是怎样,不是又怎样?”岑遥晃头,“你还他妈要教育我?照给我做苦工。”   “不把你岑老板怎么样。我伢说他是。在学校跟他班一个毛伢亲嘴,同学告诉了老师,老师找我跟他妈去,教育了一顿,说心思不在学习上就不对。”   老杜是增不了什么见识年纪了,这世道狂飙突进,他几乎不可能再与子女共哀乐。岑遥不害他,“好好管管不就行了?那么小,什么也不知道。”   “打了,狠狠打了。打完了,我跟他妈犯嘀咕,我伢一直乖,成绩又一直好,也不和人攀比,也孝顺,不瞎花我跟他妈血汗,为这事我骂他小畜生。岑老板,我是心里虚呀,我想,我伢错哪里了?”说着面孔折皱,几如红枣皮表,唇发乌青,像要哭泣起来。   “你看,你心里不都明白吗?”岑遥推了三楼门。   牛也力竭了,怒哞:“我就是不明白呀!这,岑老板,你说谁教他这个的?!”   岑遥也回答不了,“你当他愿意?”   该是有这么个霉。货四趟背空,款子现结,岑遥从抽屉里掏张皱瘪瘪的二十,递了才于心不忍,想着给换张新的。老杜扯过,说新的还能当五十的花?边低头将钱窸窸窣窣往荷包深处里塞。他两腋沤出隔夜的饭馊。“别急走,我给你倒杯茶。”又去摸纸杯,边想着我要不劝劝?怎么劝?我真闲,给别人当老师,呸,不同人,不同命。起身就听“咕咚”一声响,扭头见老杜歪曲着五官倒在地上。人都跟伺机似的,哗就围簇了。   救护车择近拉去市二院。车上要插喉管,岑遥帮忙按腿,被当胸踢了一脚。进抢救室,查说是急性下壁心肌梗死,这会儿就得往手术室送。家属在蜀山区,电话过去催,说是还在公交上。医生愠怒,揪了口罩直跺脚后跟,省也不是这么省的!真拎不清!真拎不清!没辙报了警。警察医师共签了委托,岑遥去窗口垫款,不小一笔,刷卡。折腾半天老杜进了导管室。   雨一点左右朝下淋,瑶海区算蒸笼揭盖。老杜爱人在大厅跌了跤狠的,岑遥见她时,她正拿块纸巾捂着漉血的下巴,穿着世纪华联的红马甲,哭腔抖颤:“杜伟玲.....”   “进手术室了。”   女人肉墩墩,横竖放区别不大,眼皮微垂,呈传统意义上的“刁滑算计”相。这类人轻易有主张,更轻易因听信某某而变更主张,口齿时蠢时灵,很难对付,也不好防。她抓挠岑遥衣领,顺势滑跪,咧嘴嚎哭。皖中岁数四旬朝上的女人哭起来,调子通常这样一波三叠,甚至连说带唱,配起词儿来。高分贝引来周围人嘈嘈切切。   岑遥拎她,“你哭没用,要去补签个字,再叫点亲戚朋友来帮忙,准备钱。现在救你老公是最要紧的。嗯?大姐。”心里则警惕,则拜佛:你他娘的可别赖掉我垫的钱。   碰上旧友属实始料未及。这算老天打了个饱嗝,吓着你了,还涎皮涎脸道起歉。   医院禁烟,有用吗?国家还禁嫖呢,哪年不扫黄。一帘之外的大厅后庭空地,九华山的香炉似的,灭烟台上密匝匝倒插着烟屁股。岑遥蹲着抽,给小何去短信,托他再帮忙看会儿生意。后庭对过是二院食堂,正赶下午三点,馒头出第一屉,稍上岁数的白大褂哒哒踩着水洼去买,捎缸稀饭,回家不开灶了。岑遥倒霉催的被谁牛皮鞋溅了一脸水点。“操。”扥袖子揩屏,朝上怒目,“我愣——”看清是穿白衣的,省下半句骂。   白衣目光在岑遥面孔上游移,最后定准,“颜——家、遥?”   其实这人变化不大:眼镜由黑框变到文朴的细框。更消瘦,更从容,更持重,更温和,更狡黠。痘疤倒是还在。去珠三角那年听旁人说的,他那年高考分数不错,考取安医大。比之湛超,岑遥遇他不需去佯装什么。但也微微有害怕,有自厌,“徐静承?”   这样的重逢,自然是越少越好。 第8章   徐静承邀岑遥去食堂的水吧坐坐。   “不算你翘班吧?”   “今天不是我值班,能走。”   水吧里坐个小阿姨,眼横斜,台面上贴张塑封的价单,最贵的果捞也才五块五,像新千年那会儿的物价。徐静承刷职工卡,要了两杯热美式。岑遥眼见那小阿姨兑粉,又从面盆里捞出根水淋淋的铁勺搅和杯子,端上桌一抿,就是杯烫嘴的烟灰水。徐静承手在桌上叠起或交叉,像也局促。不久托了下眼镜,说:“我差点没认出你来。”   话开篇自嘲通常不出错,“老多了吧我看着?”捏着下颌尖。   “瞎说,曲解我意思。”徐静承摇头,“你样子其实没怎么变。来看病的?”   “那就是气质成熟了。”再给自己个坡下,气氛就化瘀了,“来陪朋友。你哪个科室?”   “消化内。主要就是给人瞧管子,瞧袋子。”手从食道划向胃。   岑遥瞥见他无名指上的戒指,弹舌,“你什么时候结的婚啊?”   “09年。我都不知道你在安徽。”徐静承揶揄他:“不然你份子钱跑不了。”   “08年之前确实不在,在珠海那边。份子什么都好说,我补给你。”岑遥笑,又问他:“有宝宝没?有了我结婚满月一起补上,省得麻烦。”   徐静承掏兜,按亮手机给他看屏保,“喏,12年生的小丫头,是个龙宝宝,小名叫月季。大名跟她妈妈姓单,女孩子起姓单的名字好听些。”他喜意上了眉梢。   追问他:“单什么?”   “单疏影。”   林逋的名句,“疏影横斜水清浅。”语文学过,岑遥还记得。   “对的,是这意思。”徐静承笑。   岑遥又仔仔细细分辨,“长得像你,尤其眼睛跟鼻梁。”   “皮死了快。刚生出来,晚晚闹夜,那哭的哟。也确实长得像我。”徐静承手背朝他肩膀一掸,“我底子都给你透光了。那你呢?单着还?”   岑遥承认:“单。”仰进椅背。   “那你算不着急的。”不声不响一刻,才问:“别说,你还在跟男的处?”   岑遥头朝窗外,“我这怪癖你还记的怪清楚。”   十年前,两人同桌,字面意义地相善成伴,没有利害关系。徐静承标准的“优秀”,成绩轶群,品质单纯,岑遥资质普通,则自救式刻苦,对他亦不免有份同性间的追慕。两人同岁,都话少寡交,都上课专注,本子上记有密匝匝的蝇头字,写同款名师教辅、难题会探讨、笔记与心得共享,目标院校一致的遥远、高耸、有金光。   所谓“相善”包括但不限于学习。徐静承父母搞贸易进口,家里置了台天鹊520,岑遥歌不够听,溜进影音店翻碟,抄出张清单,塞他帮着下载;无以为报,间或给他捎份早点,家是一个方向,间或蹬车载他一程。窃聊过理想,都很可笑。之间情谊似乎曾不止于“同窗”。   两人曾经是一条道儿上的,若无天灾人祸,继续沿着走,区隔离间无可厚非,但不至于徐静承而今名牌上写“主治医师”,戴灿银石英表,家庭和美,岑遥却羞于启齿自己现在在干什么。——你倒的确是坐着的,我也不觉得自己卑微,但多数人痴迷于定制优劣标准,你是被允许体谅他人的中产,我似乎不得不去仰看。岔儿从哪儿分的呢?   岑遥咕嘟下半杯烟灰水,“主要我也喜欢不了女孩子了。”   “你没联系过他吗?”徐静承食指围着杯口划了一圈,声音不重,“湛超。”   岑遥摇头,“没有。”不是骗,是怕被追问,怕透了湛超况境窘促的底儿。好歹他以前在班里是个“巨富”。   “不说去香港了吗?你也没打听?”   岑遥像听了个笑话,“我打听他干嘛?!我吃太饱。”眼朝外瞥,扥了扥椅子。   徐静承先是笑,不久又陷入沉默。逾刻说:“主要,我当年真觉得你跟他是很相爱的,后来我再读大学,考研,然后实习工作,讲老实话,我再见过的好像都不如你们。”   不置可否。雨下空了,天盖子转青为蓝,明个应该晴好。岑遥眼挺尖,倒是老远就瞄见老杜爱人肉滚滚地朝这儿来。她面目刚毅起来,身畔跟两三人,里头有个男的,高壮,文青龙白虎,戴串儿,县城贫困线上挣扎的黑社会样貌,几个人五官相似。宗亲聚首不是婚丧嫁娶,通常就是寻衅。岑遥腮紧紧一缩,烦得咂嘴。徐静承察觉,“怎么?”   岑遥昂下巴,“那几个等会要跟我动手,麻烦你帮忙报个警。”   “啊?”   “没事,我去聊。”岑遥起身,从桌上筷筒里抽了根不锈钢筷,藏进裤口袋。   徐静承瞠目,拦他,“哎!”   岑遥朝他比个禁声,径直出门。   雨后席地卷凉风,吹鼓他衣摆。徐静承发觉他比上学时更瘦,腰附近直僵僵,像有细索勾着他后颈子上的一块皮肤,继而朝上一提。   如岑遥所预料,他跟那帮人起了争执。无非说,你雇了他,干你的活,他倒了,跟你脱不了干系,得赔!岑遥注目他,铿锵道,我赔你妈了个屄。脏字算号令,意味彼此话不投机,无缘再议,可以动手了。戴串儿的当即伸臂,掐了岑遥颈子,眦目喝他:“你个小瘪三,今天你不赔也得赔!”喧腾着搡嚷开,眼看要互殴。   徐静承蹦起来朝外奔。   接起湛超电话时,岑遥刚从街道派出所出来,过了夜八点,托小何锁了店门,正坐公交回家。算碰上群不错的警察,任凭老杜爱人一家“口吐莲花”,以三句疑问作答:凭啥?哦,你说是就是?怎么,法院你家开的?因为低微而对权利有小心畏惧感,男女听罢,均默然肃立,瞪大双眼,唾沫堆着唇上。   岑遥不识趣,挨近老杜爱人身边,“麻烦再把我垫的钱补给我。”顿时换几道怨毒的目光,似锥似刺直搠面颊。老杜爱人胸膛鼓起瘪下,喘着乱翻马甲荷包,一叠湿软的毛票猛掷向岑遥,“拿去吧!拿去买坟头吧!”说话间,又落泪。   岑遥如数捡起,理齐,多出的几张还她,“我买不买轮不着你家操心。”   公交是个笔盒乱晃,岑遥胃里像煮开半袋酸水。车载频道上好死不死播个美食节目,主持人饱硕浑圆,屎到嘴里也能闭眼砸吧出响儿来。这期是探店,一家夜市的米饺,女老板铁个脸,油锅微沸,饺子白着进,脆着出,咬下灿黄一角,一车荡着“嘎巴嘎巴”的脆响,辅以嗯啊感叹。岑遥头抵窗,手捂胃,张嘴险没淌口水,“干嘛?”   湛超委屈死了,“怎么你接我电话都跟要咬我似的?”   岑遥闭眼。市景霓虹粘上眼盖,红红,蓝蓝,绿绿,黄黄。岑遥觉得疲累,各处松弛下去,甚至声带,似行将咽气:“嗨,你当你多香啊?国际庄产野猪肉。”   湛超在那头咯咯笑。岑遥詈骂:“有屁快放。”   “今晚我不回家。”   岑遥又精神了,一个“哟”字九曲十八弯,油腻极了,“去嫖啊?”   湛超又笑,“是!得嫖一夜呢,举报我去。是小赵,接了几个去杭州的,分我半单,小孩儿挺有钱的,考试去,跑一趟挺赚,大概明天早上才能回来,就跟你说一声。”   “开一宿?”   “可不开一宿,到杭州得三四个小时,不止。”   岑遥嘱咐,“那没别的,开夜车留个心。”   “那你今天饭都吃——”   “拜拜!”滴就把电话给挂了。   岑遥突然忆起珠海的夜景。   傍水的缘由,那儿有堤岸,偌大一片,行走窥看,廓然无累。皖中就不同,黑下来了,似冬被披盖,你闷啊、燥啊、郁结啊,一刻都不能容忍,可精光着,贸然出去是很羞的。谁也不看你,却似全世界都在看你。你假想出聚光、长炮、倒彩,慌得要疯,抱臂四处溃逃。   车经过四十六中,有艺考班下学,上来一对男女,十七八的样貌。少男背两幅画夹,时兴的衣裤,四处沾有明黄的颜料;少女危坐,姿势僵直造作,听着歌,头偏向窗外,面孔皙白得圣洁。二人勾一只手,之间焉知未来的撕拉感,要胜于百万字言情。岑遥瞄了一乐,引少女回头一瞥,姿势转瞬变得坚定从容。过了一道下川,车里骤暗,脸上次第淌过灯影。   进了单元,楼梯比以往陡峭、漫长。门口正掏钥匙,闻见股自家而来的烟火气。操/他妈进了贼?岑遥踢门进去,赤脚乱转一圈,扭脸就见湛超立在厨房,给张背影。   岑遥照屁股送去一脚,“你卡老子?!”   “嘶哎。”   案板上的一截儿山药咕噜噜滚地上,湛超弯腰追着捡,岑遥顺势按他脑袋,朝他裆里塞。湛超挓挲着俩膀子挣扎。于是厨间里文武带打,各色身法招式,巨鹏亮翅,风送紫霞,燕回朝阳,苍龙盘岭,闹出一脖子馊汗。湛超弓下腰,把人米袋似的往肩上一扛,照屁股噼啪两记混元掌,“你个小鸡崽儿跟谁俩呢?嗯?你闹?”下手很轻。   岑遥倒挂,酸汤快潽锅。他猛掐住湛超侧腰的一点儿皮肉,转上一转,说:“信不信我吐你裤子里?嗯?我一脚就能废了你。你妈的。”   湛超抖肩,颠下他横抱,“你果然就没吃饭。你胃怎么那么倒霉呢?跟了你。”   “你不他妈去杭州吗?!”岑遥躯干不动,改轻扇他左右脸颊。   湛超躲避,动头咬他手,“懒得去了。”   “哎湛超,说实话,你债主其实已经给你做掉了对不对?”   湛超把人摆放进沙发,“是,还扔水库了,一时半会儿老警还逮不住我。”   “牛逼,牛逼。”岑遥给他鼓掌,“烧什么呢?”耸鼻子嗅嗅,是谷香。   “山药粳米。”拿来拖鞋替他摆好,“再煮两开就行了,我给你盛。”   岑遥侧卧,看他朝厨房跑。   湛超跟他同质同构,却全然不像,他天生该归进少数那拨,即在愤懑悒郁中谋出灿烂,不诉苦,而是烟抽呛了,咳出哭腔,完了说,看,今天火烧云。他碰上钢琴,仍能弹一首小步舞曲,房里有不少速写,静物、人像,功底在。虽不至于仇恨生活到提笔写诗,但听摇滚,偏爱一支与他是乡党的乐队,简称万青,歌名儿多古怪。有些词句跟着听,岑遥都快背住了,“用无限适用于未来的方法,置换体内的星辰河流”,气质到意涵都和湛超过于一致,抽象也温柔,留得住吗?让人安又不安。   岑遥朝厨房瞥,看他拿勺拿碗。他莫名地想垮脸,撂开T恤,抱屈说,我今天被人踹了肋巴骨一脚,特别疼,喏,你看看,是不是青掉了?替我揉一揉,好吗? 第9章   彼年五中名不见经传,唯一支排球校队屡屡获奖。校队有队训、小赛,基本安排在每周五放学。多贼?绝不耽误你上课的功夫。   湛超童年陪他妈看昭和日剧,提排球,想的要么“晴空霹雳”,要么“幻影旋风”,以为运动员姑娘都跟小鹿纯子似的敏黠飒爽。到88年看汉城奥运,国排对苏联,他才明白一彪人马高峻如墙,个个臂力超群,轻易别招惹。   后来无意听说,颜家遥竟是校队一员,司二传。   湛家房子在庐阳,离五中约半小时自行车程,需过一弯赤阑桥;早年分房,离休干部偏爱四层楼房,湛春成高瞻远瞩,指明要个背静的独幢,带前庭;他喜做鸟笼,但不伺鸟,架着花镜曲眼一宿,就为编只藤条的笼门;他在舒城事处级正职,一颗红心,藏有整柜马列毛选,与一匣河北梆子磁带;闲了也习墨,托人做了广敞一只酸枣长案。湛超搬来皖中念书,长案顺理成章作他书桌,浮头日渐堆上教辅、纸笔、小玩意儿,硬是平地起群山。湛超在山里东摸西摸,作业铺开不着急写,少时冲阳台喊:“爷爷?”   “哎。”湛春成正浇树,是株栀子,开花香四邻,“问我没用,你那些题我也不会做。”   “哎不是。”湛超直笑,“是问你,我们家储物柜里原来不是有只旧排球吗?”   “是呀。那还兰华牌的呢!当年上海买的。”   “搁哪儿呢?”   “早让你奶扔啦!说个烂皮球占场子。想玩儿啊?买新的,爷爷给钱。”   隔天周五。五中六月刚渡走一批考生,达线率无奇,唯独有个智商拔萃学理的,总分近六百六,一枝独秀,庸中佼佼,录取去南开。而今他是取了真经的唐三藏,五中颠颠请他回来做讲座。安排在上午第四节 课,高一各班抽二十人,其本质上是场寒门贵子的诉苦兼励志,年纪主任要求务必把小礼堂坐满。   孙迎春办事不急,尊奉老子,总让人以为她是遭大学解聘才下放来高中任教。她提前十分钟匆匆来,食指一划,“就一四组去,带着纸笔,徐静承组织下纪律。”哒哒又走。几组欢喜几组愁。徐静承上了讲台,腼腼腆腆,“那好,安静一下,一四组走廊集合。”   湛超属四组,起身得不情不愿。他目光这头发端,画弧抛向对角,见颜家遥也拿了纸笔起立,才心里快乐。二三组有钱越、贺磊,跟湛超玩得转,彼此既是球友,更是同追罗森《风姿物语》的书友。瞥见他有鸡贼笑貌,人皆不爽,贺磊把橡皮切成小粒儿朝他头上丢,“日!快活死你个不上数学课的!”湛超闪转腾挪。   错,他是挺快活,可不单是这个。   走廊上列队,湛超居尾梢,昂脖子带踮脚。他眼珠子朝前数,次第是马尾、方寸、马尾、平顶、板寸、颜家遥,到他就盯准不动,围着乱绕,行径雷同苍蝇觊觎着块儿溃熟的蜜瓜。他今天穿白,运动服样式,什么牌子?好衬人,袖子长了,四根半截的指头冒头。还拎着钢杯呢,是能多渴?听讲座还带。哟扭头了操!哟没看见我。吓毁了操。   鲁猴子拿笔轻戳他后脊背,“超哥,你这、瞟谁呢?”略去了“挤眉弄眼”。   湛超视线游移去对过白楼,“没谁。看风景。”   鲁猴子心哂:就,就这烂树破楼?   全班晚到,依次众目睽睽进门。主任黑了面孔,“坐一二排,加快速度!”话筒喷啸音,座下哗笑。位子实则随机,纯粹按关系好赖来。“哎去哪儿?”鲁猴子一揪朝前窜的湛超,“我往前坐,听得清楚。”他挥开他趋前。这吹得什么小南风?鲁猴子微诧:“你不是来睡觉的啊?!”湛超耸眉:“废话,南开诶,周总理母校。”   鲁猴子又哂:秦始皇母校你也未必在乎呀!   湛超挨颜家遥落座。板凳吱呀,他闻见极轻一丝皂香。他想寒暄,苦于欠酬酢类实践,张口无话,一捋寸头,只憋出句皱瘪瘪的:“嗨。”委实属搭讪之下三路。   颜家遥看他,递笔,问:“没带?”   湛超转手里的派克,“谁说的?喏。”   又递纸,“没带纸?”   “也有。”在口袋里。湛超笑,“哎谁会真拿纸记啊?”   再无交谈。小礼堂飘窗总闭着,窗外季秋,晃有树影。湛超手杵下巴颌,身体微倾向左,皂香复又来,萦绕心臆,随后漫窜。他时危坐时斜倚,像怎么都不顺意。   讲座搞得蛮隆重,论资排辈,前排四个塔尖儿领导,自个一副忧国的愁容。主任嘚啵嘚,约抛砖十分钟,才引出“玉”。   这人姓葛,单字宇,高眉棱下是副玳瑁色的厚片镜,湛超觉着他像爷爷书柜里,那个“貌奇古”的废名。穿衣像他尽力了,不多合体,能维持这场讲座的体面即可。学生定规鼓掌,声如潮,他报以谦谢之微笑,展开稿纸,朗声而不徐不疾。真尊重他的其实不多,多鄙夷不屑——上南开你也未必就成人上人。   据葛宇自己描述,他身世曲折却不离奇,父亲早亡,贫家病母,累累负债,所历坎坷非片字只言可尽述。及至高一,又借住亲戚家,寄人檐下仰人鼻息,所遭白眼也非常人所能及。种种,种种,稿纸哗哗翻过去两页。也不知稿子给谁润过笔,他行文不假修辞,少疾呼与控诉,白却深,辅以他恰切的语速,听着诚挚、适耳。座下渐渐真肃静下来。   他又转谈三年奋斗,也不稀奇,即苦读且无限持续。详说到有次闹病,痛处居右腹,必定阑尾炎,不想看,熬到汗糊了眼睛看不清字迹,写给亲戚一张白条,才拿钱去了医院。又因急着出院,手术创口几次漉水,瘢痕现如一截儿风干蚯蚓。少间,安静中又有唏嘘声。   翻至最后一页,他脊背挺得极直,说:   “成功从来都是偶然,你不必去仇恨聪明人的从容。我无意将摔打后的经验传递给任何人,不否认,我自卑孤僻,也不否认,我仍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同样我更不认为自己已成功,未来四年本科,六年研博,我也有可能夭折在半途,但如你们所见,我不欠缺折磨自己的勇气。比起荣耀,我更需财富;于是比起你敬畏我,我更愿你远离我。”   话到这里,已经很他妈的混账了。   “代价我已付过,我不必感戴或顶礼任何人。我只愧对我的母亲,她也愧对我。”   领导接耳,底下嘈嘈。   他又说:“我的故事如此普通,听完了,那就回去,你还要继续读书。我已将三年的笔记装订成册,有意购买者,请会后私聊。无意了解我,那么恭喜,你日后轻易不会落入三流文人的圈套。今天礼堂的每一位同学老师,此刻我感恩你们的到来,”他抬头,仍是谦谢笑容,“也请原谅我,以后我不会记得你们。毕竟郭小川说,在无限的时间的河流里,人生仅仅是微小又微小的波浪。最后,按规矩此致敬礼。”深鞠了一躬。   哗然后,礼堂一时掌声雷动,甚至哨音迭起。显然也有人不敢附和。   湛超恨不能上去给他献花儿。心里京骂:丫这小子帅绝了我连环操!又想,你也这么觉得吗?我要看你。于是偏头。看清却心底轰然。   ——颜家遥直僵僵坐着,近右眼下睑处,凝有一滴泪欲坠。他目光有顾盼趋势,像他也不明白这泪的由来,正为此失措。他很在意别人怎么看他。还好只有湛超在看他。   99年秋娄烨的《颐和园》是胚胎;湛超瞬息间怜他又焦郁,一时恨不能拥抱他,印上吻。礼堂掌声渐熄。湛超后脑一块皮肤热胀并突突,他凑近朝他猛吹一口气。颜家遥惊怔后闭眼,泪就滴落了。   他指腹揩去他面颊的水痕,问,“虫子飞走了么?”颜家遥将濡湿的脆弱目光实实、准准,抛向湛超。   余虹也未能在日记中写:“有一种东西,它会在某个夏天的夜晚像风一样突然袭来,让你猝不及防,无法安宁,与你形影相随,挥之不去,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只能称它为爱情。”索性并不是夏天,它还不易燃,只令湛超欣喜。   日暮下学,湛超拒绝了贺磊,沉痛道:“你们打吧,我后补。”   钱越值日,搦根扫帚追他,“你他妈恨不能跟球过,后补个屁你后补,说!是不是约小姑娘溜冰去?!是不是上回寿春的那个?!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鲁猴子笑岔气,捂着肉肚盆儿直嗷嗷。   湛超抱头鼠窜,“是你的二姨奶。”   他溜去看排球队小训。隔月说有友谊赛。真赛起来谁友谊?   谁也没有买通过太阳,它照耀谁都不遗余力,像说,晒死你丫的。可湛超唯独觉着他是镀了金。排球场外缘植树,湛超在两株泡桐间踱步,叶影铺盖一身,他意在佯装说,我路过。他看他曲腿起跳,他迈步垫球,他举臂拦网,他踉跄。别摔了!再踱再看,他额际湿了汗,他两腋有水渍,他腕处通红一片。不疼吗?湛超是疯了。他趍步靠近,离了叶影,离了泡桐,越了白线,近了纷乱凑促的脚步。谁心善,呼喊道,哎危险!躲远点!湛超执意以昂然笔直之姿穿越球场。他心里竟祈祷:你砸我一下,疼了我也不怪你。神则说:哟这大傻子。恩准。   对过有球飞来,颜家遥触后脱手,又凭它瞄准向后。听砰。有人喊,坏了砸人了操。再扭头就见湛超坐地,有一注细细血流从他人中蜿蜒而下,“湛超!”拔腿奔去。   他喊我名字也好听。湛超呈大字仰躺。身下土地微热,他一揩鼻血,望准十月的这片天。他想,等他来了,我就故意问,砸人请不请吃饭?你上次自己说要请的。 第10章   被问彼年能说清的不多,因为一切都像偶然。由偶然,导致经年以后的“何以如此”。   湛超脸接球之姿势奇崛,破了静脉,血竟浤浤汩汩久不能止。颜家遥拿纸不及,扥下袖子朝他口鼻一堵,雪白上顷刻洇开枣红。湛超动嘴欲唔囔说白衣服沾血不好洗,被捺得更紧,“别说话。”他就闭嘴。颜家遥又松手,“要说什么?”似在问,你可还有身前执愿未了?球儿还能比热闹好看?场上人哟啊着围簇而来。   湛超沾了血迹抹在嘴角,佯装已行将就木,嗫嚅:“如其不才,君可自取。”   人陆续散了。还能贫就说明死不了。   带去校边上的民营门诊止血。魆黑一间小诊室,里头养狗,瞅面相许是藏獒谱系下的串子。湛超这人胆大包身——除了怕狗。他屁股将沾板凳,串子就吠,于是僵着脸就往出跑,鼻血滴滴答答画梅花。颜家遥去追,扥住他衣领就往里揪,“它不咬你。”   湛超龇牙,“那谁说得准!”   医生出来才慢悠悠地斥狗:“超超乖!别叫。”串子去了角落。   湛超横眉怒目,“操?”   颜家遥心说:我得尊重人。于是一忍二忍,未能三忍,“哧”过一声,终于发了一串咯咯的笑。他一排糯米白的牙,嘴角鲜少飞扬到如此高度,并故意说:“它还是你弟兄。”   湛超往后时而憾悔,即在无心成意又顶真迷上一人时,竟将自己的鼻孔全然暴露于此人眼中。即便它再圆,但试问,谁又会率先去爱你的鼻孔呢?   几瓦的探照小灯乱晃,镊子冰凉,湛超惊惧地翕动起鼻翼,医生只威逼催道:张大!张大!张大你的鼻孔!操啊,湛超哀恸:我这他妈是分娩。继而闭眼,只将周身气力凝于鼻尖方寸土地,猛挣之,鼻峰下双穴登时雄阔而深不见底。医生趁势将两截指粗的膨胀海绵抵入深处,湛超嗷嚎,被拍了肚皮,“老实缓二十分钟!再流就喊我,给你开片安络血。”就怕屁股走人。是能多省?顺手闭了灯。阒然如良夜,湛超仰着不动。   颜家遥:“不舒服就说。”坐在旁侧的小凳上。   湛超记不起曾经是否有鼻血不止的状况了。他童年记忆裹着工业废气集装成箱,没有脉络,更无完貌,只在捞时能忆起其一二。如他家矿山背页有片森的杉林,杉木非好材,却高峻,有浮香。他爸办公室的真皮靠背椅,能转一十二圈不停。他妈十个指腹上均覆薄茧,打牌搓的,又箍着戒指,摸人会疼。他岁及十三,曾溜去井陉一家颇大的迪厅,点了杯自由古巴,不疑地喝尽,烈得片时醺然。迪厅里嚣躁,他看灯影作二、作三、四五......心则浮漾于水面,归宿不明。不知是流血还是呼吸不畅的关系,困倦不久袭来,如彼时的醉意。湛超无力与其揪斗,没再觉得不安,只想入睡前再确认他一眼。   侧头就见颜家遥给他盖衣服。他那件白的。因鼻里的海绵,湛超只嗅着皂香时近时远,昏懵间听他说:“反正周五。”口吻是很轻、很轻的。   如前所述,一切均为偶然,包括将夜的骤雨奇袭。   和冰雹。   皖中十月居然他娘的有冰雹?医生也不信啊:“乖噻这冰茬!出去就开瓢。我看祁门路要涝。”又说:“你两个运气倒板,带伞了吗?”俱摇头。医生悲叹:“我也没有!”   嗐那还说个毛。湛超屁股又落回板凳,揉揉眼皮,“等吧。”等吧。   门楣上密密一挂珠帘,颜家遥似乎在急,“这要多久能停?”   医生耸眉,“那哪有准?”串子又吠,他踢它狗肚子:“超超饿啦?啊?”   湛超皱眉,“医生,你能不能不给狗起这么,像人的名儿?”   医生笑微微,“跟你名字撞车啦?”   湛超去看颜家遥,果不其然见他在笑,就又什么不爽也没有了。   雨苍泱泱,水潽溢上路牙,沿街铺面檐下疏疏密密站了人。狂风随雨而来,敲瓦捶棚,吹冷了霓虹。请医生别抠,开了灯,颜家遥从书包里掏作业出来写。只一只小凳子,趴墙丑,蹲着累,他就左腿翘右,膝盖支出平面,用以落笔。裤子是很浅的牛仔蓝,因不长而露了一截儿左踝。踝也瘦,并且白,白得青。   他写题时目光以冷峻形容并不为过,甚至呈露有肃杀之气,似要窥破纸上一切字句的用意,而以剿灭的心态了结大小每一题。放以前,湛超要觉得这种人都是学疯子。此刻则隐隐心疼。你这样累吗?心疼之余又要去看他的踝。也去看脸。灯居斜旁,缕缕阴影比谁的速写都画得细。   湛超没那觉悟写作业,他坐着看本闲杂小说,有一搭没一搭的。作者叫朱文,书名儿写得浅白近鄙陋,叫《我爱美元》,内容因“无耻”而不配入湛春成的书柜,只被随手搁在五斗橱顶上。但它被翻阅的痕迹却是最重的。湛超偷摸拣来消遣,竟断断续续看进了。书里写金钱与性,湛超不全然懂,却也不觉得他作伪。就像这个叫朱文的脱了裤子,啪一拍他老二说,喏,不大不小,就这回事。湛超甚至些微体谅了他爸的狡伪,也不以为耻与荣地,认真端详了自己的性。   可别做个小二流子!奶奶从小教育过。好,湛超就不想女人。他旁逸斜出地改去揣摩同性,不彻底但也真切具体——并且认为,这是我本心,没什么好罪该万死的。   颜家遥撂下左腿,合上笔帽,“拿下来吧。”雹子不掉了,雨势也趋小。   “啊?”   “鼻子里的那个,都快两个小时了。”看了眼表,“快七点了。”   湛超乖乖去拔,随即嚎:“——嘶!”哦我鼻毛我鼻毛。   “我弄。”   谁又会率先去爱一个被自己拔过鼻孔里海绵的人呢?!彼时湛超只觉得皂香真是个危险的东西。它时来,时去。他那儿有近似微弱电流的东西凝聚,又漫窜向身体各地。   不再流了。“是不是撑大了?”湛超捏了捏鼻翼。   “鼻根还肿。”颜家遥扔了血海绵,哄人似地:“但鼻子没歪,鼻梁也还高,你运气不错。”逾刻,雨也彻底停了。   一场秋雨一场寒,好似明个起来就得披小袄。水一洼一洼,鞋底子湿透,风也不停,扫过一街白杨发顶,树抖啊抖。两人回校车棚拿了自行车,蹚回家,只一截儿铜陵路是顺的。天野乌青,街边亮,依然是三小苍蝇馆,吃腻的那些,朝鲜面、烩饼、炸串儿、小土菜,老板腆个肚盆儿招呼,吃点什么?饺子面条盖饭小炒都有。一小段儿饶舌,硬给他问饿了。湛超按车闸,笑笑说,要不,我请你吃了晚饭再回家吧?他就是故意的。颜家遥果真摇头,“我请你吧,上次说的。但我要先给家里打个电话。”   “你家还有人等?”你爸妈不在吗?你住哪儿?几口人?离我家远吗?   “嗯。”对过就有电话亭,“我妹妹一个人在家,我让她别等我吃饭。”   “你还有妹妹?”像你吗?多大了?跟你一样安静吗?   隔着一洼,颜家遥踮着脚蹚去,“怎么?交过罚款的。”   颜家遥用张电信IC卡,正面儿印着雅鲁藏布江。亭子的橘罩子笼上颜家遥头颈,檐边滴答落珠,隔着水洼,跟隔岸似的,湛超盯他袖子上那块儿已暗淡成枣红的血渍。他懊恼没带自己那部移动电话。当年临来皖中,他企图在电信公司分二十四期拿一台中文BP机,既为彼此联络,也为少年虚荣。过后遭他爸一顿海打,可隔天就又被塞了台时兴的爱立信T18,那其实不是父爱,而是彰显权威。也其实没那么多人可以联系,象征意义远胜于实际。可倘若我问来他的电话呢?那以后就。   正神游着,想摸烟来抽,颜家遥探身,“湛超。”   “哎。”他隔着水洼朝他笑。   “你稍微过来一下。”   踩着水就去了,“嗯?”   “随便说句话。”颜家遥把听筒递他,口吻无奈:“证明你是个男的。”   “啊?”蒙了。   “随便说句什么。”   湛超失笑,“为什么啊?”   颜家遥指话筒,骂:“因为她脑子有病。”   听话筒里嘹亮一句你才有病!继而咯咯一阵儿清越的笑音。   颜家遥按回听筒,问:“信不信了?”那头不知又说了什么,他蹙起眉心又失笑。湛超视线竟一刻不能从他脸上挪开。以至于不过脑子,伸手夺了话筒,“我来说。”   他朗声:“妹妹好。”   那头乐,“谁是你妹妹啊?!你谁啊你?”调子高低起伏,半大孩子独有的痞和精怪。   路灯投下一圈明黄。颜家遥提醒:“你两个别浪费我卡钱。”   湛超就笑,“你哥的同班同学。”   “姓哪个?叫哪个?”   “湛超,天空湛蓝的湛,超越的超。你呢?”   “颜家宝。宝贝的宝,小名叫小宝。”   湛超还笑,“挺可爱的。”   “别让我哥吃辣的,他能哭。”煞有介事的口吻。   湛超噗嗤,“我知道。”   “那我也吃饭啦,我吃饺子。湛哥哥拜拜!”挂了电话。   看湛超扭脸撂回听筒,颜家遥怔愣,“她、刚跟你说什么了?”   “说,”湛超拔了IC卡,塞他手心里,“你猜。”他笑嘿嘿。   04年,湛超在香港新界大埔区,打夜工,住鸽子笼。白天常因无事可做而翻些二手的杂书,且是故作姿态地泡在无水的浴缸里,抽着烟读。最常看黄碧云,不是觉得有趣,而在于她字句颓,不为教育谁,也私密得颠三倒四,读不明白。烟熏火燎里偶尔遇见一两个戳心肝儿的金句,让人滥情地联系谁、思念谁。并误以为自己也可以写。湛超也动笔写点什么遣情,但不成体统,且粗野且字丑,更像日记。其中有这样一段:   “《萝达》,操,在写什么?我文化水平实在很洼。「但我还是想念你了。请原谅。」这句我懂。但,为什么要请求原谅啊?我又不懂了。我也不想。是因为我想念他的时候,我一般都是在自/慰吗?那也没办法,我只和他做过爱。他又那么好。其实我也会去找我和他的源头,似乎找到,我就能忘了。可源头居然是一个排球?还是眼泪?”   05年离港,这些纸张被湛超走前一把火烧光。 第11章   早上开了店门,岑遥觉着心神不宁,撂下剩半口的包子去了站前广场。   还是蹲站没准的那一排人。拆了金皖过去散,闲问了三两句。当间有个小臂上文“忍”字的,瞅岑遥第一眼就呈露嗤鄙神色,全然类于看个婊/子。岑遥猜他就是那个赵小五。他轻飘飘说,老杜昨个夜里猝死的,医院就坑人!钱花了人照死。儿子来拿他老子的工具包,前脚刚走。说着一指,“喏,就站牌那儿戴黑袖章的!那小瘦猴子。”   岑遥脑子一热抬脚就去了,以至于两人对上目光,他却僵在那里无话。   “您有事?”男孩问,很礼貌。   他有张天生好面孔,五官无一不雅丽,棱角也少,但黑粗的框镜太煞风景,头发留得很随便,人更瘦怯得显寒酸。人像有原始的比较欲,同性间除去“无视”而大多是“俯视”或“仰视”。岑遥似乎能窥见这男孩儿身上落过多少本善的同情,猜其中一束定是因注视太久,而不慎将“恻隐”催化成了“爱情”。管他发的什么芽?看它结的什么果,说不准呢。岑遥朝他笑笑,解释说:“我是你......老杜朋友。”   男孩转瞬严肃起面孔,但不诉苦:“他昨天刚去世。”   “我刚知道,所以就过来问问。”岑遥不说节哀,他打心里觉得这话算放屁。说节就节?节得了吗?   男孩问:“你是姓岑吗?”   “你知道我?”   男孩眼睛湿湿地笑,“我听我妈连着骂了你两天,还没停呢。”   “其实——”   “你没错,这就是命。其实怪我,我爸上个月就说胸口闷,我没放心里。”须臾间就胀红了鼻尖。   岑遥摸口袋,没带纸,“你爸的追思,几号办?”   “今天就直接火化了。”男孩摇头,“骨灰带回金寨,老家有祖坟。”   停了一顿,“听你爸说,你是一中重点班的,学习很厉害。”   “一般吧。”男孩又腼腆地笑,“想考南大。”   “你稍微等我一下。”   买了牛奶果篮,随份五百,没有信封,捋平卷成卷一块儿塞去,不要,于是两厢推让。到公交来了,男孩勉强才收,也连连道谢。岑遥跟他加了QQ,“你回去别说我给的就行,以后有什么要帮忙,可以联系我,我姓岑。”男孩上车落座,隔窗摆了摆手。   可没等岑遥走到永达南门,就收到了他来的消息。啰哩吧嗦一长段:   “我爸跟我说过,我知道你是,但当面我实在不好意思问。我可以叫你岑哥吗?岑哥,我有点害怕,我觉得我不真是,我还可以改过来。这不是错的吗?我把我爸都给气死了。但岑哥你别笑我,我很喜欢那个人。我舍不得改。他说永远要和我在一起,我可以相信他吗?他说得是假话吗?你能分辨吗?对不起,说得好乱,打扰你了。”   这男孩实在无人可倾诉,又跟来张图片。是张合照,勾肩搭背,焦没对准,笑闹着拍的。边上那个男孩不帅,看着倒爽朗。岑遥心哂:我哪分得清呢?我又不算卦。   于是回:信吧。   前脚回店,管美君后脚提来满一篮精品巨峰。她这人打扮多是本质为挑衅的“不得体”,年纪不算小,肉已是一道箍一道,仍要穿艳色,把乳/房勒得奇高。嘴有把门的看过不说什么,更有小何那类破/鞋底子:“骚飞了天。”永达按季开业主大会,刘唐几次开她玩笑:“该遮的遮牢!别让雷子以为你经营那事,再给抓喽。”她笑嘻嘻的也不恼。   “哟。”跟她算相熟,也不瞎客气,岑遥搬凳子倒茶,“这么闲?我吃不了葡萄。”   “小余看着在,也没几个人。吃不了你留给你小妹。”她鱼嘴坡跟鞋净高怕十厘米不止,人抖巍巍地趔着走。她是桃红的水晶指甲,之细长锋锐,按说能归进管制刀具,“换季了嘛,来找你买条牛仔短裤穿穿,你可有推荐呀?我要花哨的。”   纯属借口。“我这都几十块的地摊货。”岑遥故意指门口,“喏,就你左手挂着的那条,穿上半个屁股头甩外面,也就比裤腰带长点。太适合你了,八十块钱你拿走。”   “呸!”管美君朝他砸女烟,笑吟吟:“小坏嘴。”   岑遥赔笑后又假意逐她:“你到底干嘛?没正事就赶紧走。人家正经人看见你都不敢进来。”   “急么事?不进来他就滚,搞得跟老娘吃人一样。哎,就问你哦。”她臂朝柜台上一杵,转眼珠子,“小湛他,晚上来不来你店里唦?”   永达人尽皆知,管美君是弃妇。朝前数两年,她还是富太,打汉中远嫁而来。他男人诨号潘皮,牛眼搭瘪嘴,酷似蛤蟆,土棍一根。不说上帝关门开窗?这人一颗玲珑心,善抓门道,甫一出技校涉世就盯准家装商机。赔情卖笑做几年孙子,后头驾云腾起,一年轻易百万净挣。爬阶层了,要送娇妻奔驰小跑,管美君开不来,只嫌赋闲蹲家当“灶蚂子”浪费女人青春,于是来永达开了美容美甲店。开业很铺张,单炮就放了整二十挂;头半年甲油贴钻更动辄白送,流水不小,利润赤字。她乐呵呵不在意,权当积德。   管美君姆妈开烟杂铺,饱尝世情,虑事狠:男人做小老板就没有老实的。不着家你不晓得?身边靓女水一样淌!你当你貂蝉还是西施,几漂亮?就能把他捋服帖?   结果真一语成谶。永达里人常议论:美甲店家潘皮好汉,择近出轨。他这人一不流连夜场,二不包女大学生,只跟永达顶层培罗蒙家导购勾搭成奸。小动作搞到那个份上,谁不眼明鼻子尖?权当读本三流世情,闲翻翻解闷。管美君闭眼过活,等讶然地勾住了潘皮马脚,迟了一步,三儿肚里应季长籽儿,也重金提血托水客渡去香港做了鉴定,祖坟上冒烟,是个小子。   管美君跟潘皮其实有个独女,亏在孕期错服药,女孩儿是先天性动脉导管未闭,跑跳不得,四岁要迎场大手术。管美君坚决不再要,“找老母鸡给你生!你狗屁的香火。”   原前热恋,技校小树林里幕天席地,爱得你我不分,管美君也赌过咒,“日后你莫跟老娘翻,敢瞎搞,斩掉你那老二喂狗。”可枕边日久岁深,真到这步,又情愿妥协,想着忍痛剔了烂肉,从头来过最好。恍神半个月,到人人要关切一句,没事吧管姐?才肯思痛。她复盘了手头结余,一番思忖,逾周做笑脸,上扶梯到顶楼。文明点说谈判也行。   但管美君惜在无知。恃宠必骄,傍大树必栖身。世上哪有身在桃园不摘俩果就拍屁股走人的理?何况是个细皮嫩脸的,初涉世便摸副好牌,不甩大小王炸你,才出鬼。   光听一声惊响,碎了半扇玻璃玄关。喧纷几经复述,岑遥也是听说:我的天不得了这社会!小三那个骚狐狸真叫又狠又板眼啊,肚子里讲说怀着呢,敢骑着正房打,婊/子如今要翻天,我看她是想钱不要脸。正房运道好倒板哟。你看那一脸鼻涕一脸泪给扇的哇哇叫的,孬熊得很。换我?我不一脚跺得那骚/货下面日头红!   管美君是惜命。那姑娘微凸的肚肉就搭在她下腹处,她百般辛苦曾孕出不健康的女儿的地方。她灵神破溃,近乎溺进泥淖。后又层层叠叠围起面目雷同的人来,同种神色,同种口吻,同种惊怔与怜悯。湛超施以援手纯属偶然,也是他性本淳善。三儿迫切乃至癫狂地投入于殴打,不敌成年男人气力,一扥一剪,便尖叫着滑落。一众鼓掌称好。管美君眼前雨云倏尔一散,只觉得重见了日光清露。过后湛超又挨几脚高跟鞋,忍了不吭声。他低声一句怎么样,跟罩上的薄外套,就是道再也不能被忘怀的细索,勾了把管美君,将她朝上浅浅提了一寸。——女人爱上救命稻草,最不难理解。   私务布公,众人翘首期盼等来结局,交由永达上下传阅:离呀必须的!到手三百万,一套大平层。女儿归她。美甲店照开。小何又嚼舌:“乖噻,她可真是长城墙的厚脸皮,五千年风雨都淋不坏,还敢冒头。”岑遥嘘他,管你蛋事。   一月的隐遁,似是修炼得道,管美君重开店门,又燃了两挂千响的鞭炮,红皮子落了满头。她自此逢好才笑,恼了就骂,日益娇艳有色香,不见唯诺,更无衰态。唯独见了湛超,她目光如日暮,会蕴有种疲惫的灿烂。   岑遥其实蛮喜欢她,倘若能爱女人,他猜自己就会爱这类不多虚掩的。于是笑:“他不来。你想他啊?那我叫他来。”   “哎,你讨厌。”捶他一拳,管美君指梢绕绺烫焦的发,“就想请你跟他吃个饭,当时那个事搞得,都没好好谢过他咧。”   近晚十点,湛超关门一单又是火车站,来接。岑遥一天没赚多少,心情不好,锁了店门,拎了中午吃剩的半盒牛肉粉,从消防通道下去永达后北门。后北门正对一幢民居,逼成条窄巷,左侧有浑浊夜市,右侧临近废弃工地,当间脏乱破,日益荒僻。岑遥去年深冬在这儿遭一只黄皮野狗咬了踝骨。屁股锥了一周的针,花去小一千,气得不行,痊愈后搦根竹竿来寻仇。倒没下狠手,意在示威,看狗夹起断尾目光警惕而乞怜时,就扔了竹竿剥了根肉肠喂它。驯服后,岑遥管狗叫“超超”。   湛超踩着垃圾纸箱寻来时,岑遥正蹲墙根里抽烟,一粒火头明灭,对过一只埋首狂吞食汤粉的赖皮狗。狗有副猩红而尽自伸长难以回缩的老二,看着雄霸一方,又让人生理不适。   “合着是个狗,我当你饿呢。”湛超把口袋里的烤肠递他,“还带了碗馄饨。”   “这狗是你。”   巧了不是,有风没听清,“啊?”。   “啊屁。”岑遥去了烤肠袋子,戳进粉碗,伸手要馄饨,“端我吧。”   “烫。”也蹲下,给他递勺。   “老杨家肉咸,要买他隔壁安庆的。”瞥眼汤,“安庆家才是新鲜肉馅。”   湛超失笑,“你哮天犬吧?还能闻出来谁家的,绝了。”   岑遥不睬他。   “那下次买馅儿我包,冻冰箱里。”边说边扳他下颌尖,凑去脑袋。岑遥赫然后移。他笑,“不亲你,借个火。”岑遥居然没注意他嘴里叼了烟。烟头衔接,逾刻燃过。岑遥说:“我前几天跟你说的那个老杜,记得吗?我今天才知道他死了。妈的,也太......”   湛超松开他下颌改搂抱,按着他后颈摩挲,“又跟你没关系。”   打再相遇起,岑遥对湛超的恼怒多半来源于此。好似自己仍是那个高度敏感的情绪容器,仍需他姿态低入土地,如当年珍视件贵重瓷器般,抚恤自己的一切。他是不知道绝大多数的事情可以漠视吗?还是以为自己依然是颜家遥,在跟他撒娇?心臆间的烦闷挥之不去,他猛拧他腰肉,听他“嗷”。结果湛超松手,改快速偷亲岑遥面颊一下,鼻息湿暖,语调柔成了水:“小坏蛋。”   站前广场晚上有人卖唱,吉他弹得三流,调子曲曲折折,传来巷子里,听得出是《一生所爱》。馄饨很烫,怎么吹都不凉。 第12章   隔天报阵雨,阵雨没准,最碍人。岑遥大头觉睡饱,出房门看茶几上一海碗透凉的油茶。过去一摸边上的锅贴,还些微带点儿热气。刷牙洗脸,盘腿踞进沙发,乱啃上两口锅贴垫胃,琢磨要办的琐事:   营业证要年审,官网动辄闪退,搞不明白,还是得跑趟地税局;颜家宝私自定了年底的全寝五日游台,要办往来证,户口簿在家,得连带着下月生活费给祖宗一口气送到;常熟那头一家货商要清上半年的货款,九万八,再添滨湖三居室的七千月供,钱进了荷包又要飞走;安纺老屋的纱窗要找专门人拆了洗,上头还结着五月的杨絮;岑雪小肚子闷疼了一阵,经也停了,替她挂了安医的专家号,做个彩超,顺道看过温敏红。想不清了,够多了。   天!可不可以不做三十岁的中国人?首富、鸟虫、云烟,来抓阄,我重头选过。   又喝两口油茶,瞄表算一算,哈,还能再睡一小时回笼。于是岑遥咕咚仰倒,侧卧成枚熟虾,听厨间滴答、滴,水龙头没拧紧,如催眠,帘也是拉紧的。觉着倦冷,脚背就一勾扶手上薄被,将自己蜷成馅儿包进饺子皮,再一滚,就是春卷。   眼皮时而超越器官组织,成为更神异的存在,似幕,如门,眼一闭,历过的人事清晰如昨,拧开锁像还能跨进去,继而看见细微线索。只是岑遥真正可以称得上失去过的,好像也只有爸爸和湛超。剔开湛超。爸?这鸡/巴该杀的鸟人。他翻身。越过门,是那年,安纺老屋,砖红一幢筒子楼,黄昏温软,飘有炼猪油的荤香。父亲下班,值企改迎头,旋而一月又发不出工资。他头颈落有纺织车间的粉尘,晚饭前,自己拾出搪瓷盆、透明皂、短衫裤衩,共乘一辆飞鸽,跟他去钢北澡堂。   出了老工房,上街道,沿和平路骑,有铺面、摊车,灰墙上写“四化”,斗大红字褪色,爬了枫藤,西翼耸立一根热电烟囱。路上能讲的话通常比家里多得多,“上海满街法国梧桐,一比,我们是小破县。”他嗤鄙安纺人学来三建走不成的上海人吃甜口、醉螺蛳、毛蟹,碰上卖的就说:“上海佬还嫌你,说,侬个臭阿乡。”他被老子不由分说提溜进大集体,才情不得彰显,时刻对宿命有怨气。自己不语,等铁道灯,又见他踢停飞鸽,“饿吧?去好益家给你买只面包,给小宝也带个,别跟你妈讲。”他穿藏青的哔叽工服,净高一八五,又因近视、长富贵包,人棱耸而颠颠,一只架子似的晃向对过。背影有这么强的隐喻性么?自己鼻腔竟温温发热。攥紧搪瓷盆,突然有话想说。我读书到两点,依然考不到头几名,不像我同桌,我应该是资质不好。我不想再穿二姑家俊文穿旧的鞋了,耐克的又怎样。还有一个男的,我同学,跟你一样高、一样爱看小说,他对我说了一些话,有点恶心,但也......倏尔云雨连片扯来,渐渐密实,自己真睡了。   深长的一觉,被手机铃扰醒,摸来接,“嗯?”鼻音酽浓。   那头一顿,又说:“遥遥。”   “嗯?”半迷糊着应他。   趁这人不备,低声多来几句过嘴瘾:“遥遥,小遥遥,宝贝。”   岑遥两秒醒盹,骂:“宝你妈。”   那头嘿嘿笑,问他:“锅贴吃了吗?税局跑完了吗?”   “我操。”蓬头乱发去看表,十二点,“啧!”   湛超午歇,打包了汤面窝车里吃,“谁说的来着?懒是平生性。爱睡觉是基因里带的。”   岑遥满地找拖鞋,“那是你。”   湛超嘚啵:“小宝要的东西我晚上去给她送一趟,你就别跑了。”   “嗯。”   又嘚啵:“税局也别急,哪天去都不迟,但专家可不等你。”   “嗯。”   还嘚啵:“吃饭,带伞。我今天早点回来。”   “拜拜!”滴又把他电话挂了。挂了才想起来,“雨天当心”这话忘说。   亭午,雨先是松脆地落,几秒后变密,天也青了。坐公交去安纺二村接岑雪,敲门不应,又撑着伞多蹚一站水路,去三里街瘫子家找她。岑遥懒得上去,找了小摊,要了碗素水饺,边吃边电话给去岑雪。果不其然又被推脱,没空、不去、不疼了!岑遥威胁她:“挂个专家号五十块,不去钱当水淌掉,真要长个瘤治起来你一天工钱狗屁不顶,去不去?”岑雪沉默,她老人机掉过马桶,刺刺拉电磁响伴闷钝呼吸,不久说:“那就死。”岑遥讷然,正要开骂,听她又说:“来接我下吧,没拿伞,早去早回。”口吻很屈从,免掉一场的口角。   三里街楼型旧,是贯通的长廊,一户一屋,下雨回潮。岑遥也不进去,只在外头抽着烟。玻窗厚积灰土,缺了半页懒得修,补上块透明耐力板。岑遥朝里望。岑雪拿小吊煨了半只母鸡,半锡锅汤烧滚,留点儿浮油下抄手,离灶下小葱、鸡丝,端去床边一勺一勺吹凉,喂那瘫子。瘫子两扇肋排,面黄肌瘦,翕张灰紫的两瓣嘴带笑说着什么。他凸眼珠子乌澄澄的,留白少,目光婴儿似的,弱得发黏。岑遥呛了口烟,背过身把烟蒂捅进一盆月季的蕊里,心里升腾起久违的被侮狎的屈辱感。他记得他手可他妈的不残。   岑雪后头拎了串珠的手包出来,用牛角梳理两鬓挓挲的碎发,“公交还是打的?”   岑遥戗直问:“他吃饭还要你喂?他他妈活着干嘛?”   “吔!尽瞎讲!”岑雪来捂他嘴,扭头瞥门,“人家雇你看护,不事事要周到?”   “周到。”岑遥挣开她,顾自朝魆黑的楼道走,“妈姨,他不配你。”又哼笑:“看他那副明天就睡棺材的瘟鸡样子,勃得了吗他?于你没用。”   背后一时没动静,岑遥扭头,见岑雪脸色赭红,箭步上前将手包猛砸向自己。断了提手的鱼线,塑料珠子散落一地。岑遥摸下巴,有道豁口,汗腌进去,疼得丝丝絮絮。   “阴阳怪调!你跟你爸一样的冷血!你姓什么岑?你还该姓颜!”   看她红了眼,岑遥扭开脸。   安医红星路区又叫肿瘤医院,治疑难杂症,救护车频频来去,常有人执本病历或CT,默然坐路墩上垂泪,碰上了瞥一眼,心情都扰坏了。妇科候诊厅人乌泱泱,有男的多半是陪护,沉默而茫然四顾,少数目露不耐,和些微奇妙的张狂嗤鄙,全然相反于他们去看肾功能。岑遥出于不可说明的原因,对女性生理多一份体谅。母子两板着浑似的面孔,间隔一米,被小护士指左,挥右,大厅里乱飞。逾刻取了号,侯六十一人,少说枯坐两小时。岑遥又帮占座、取诊卡、买病历,找了纸杯倒来温白水,“你等,我去住院部看眼温敏红。”口气梆硬。下巴上豁口收成一道红痕。   出份子是对外,窝里甩脸子朝后放。岑雪一扥他,“哎,你要给撂她多少?”   “五百。”岑遥给她分析盈亏:“你丫头大前年考个专科也没摆酒,她托人随两百,还让他儿子寄回来一支美国钢笔,你买少说大几百,钱这几年又跌,给五百我们赚。”   岑雪一琢磨,是不蚀本,可也说不上赚,“赚个屁。她个屄样的女人,我们家日子不如意,就要怪她当年!”   岑遥扯着衣领扇风,“那不随啦?这五百我等着她入土再给。”   “你啊,嘴下学着要积德。圣经里面讲,宽恕人的过失是自己的荣耀。”岑雪抬头,一叠额纹。她这个年纪,正教信仰作盾,自以为已将人间诸事想透,暴烈过的的爱啊恨的,全在嘴里涮成开水白菜了,谈及年龄相仿的同性,口吻非讥讽,即同情:“她日子也不好过。别人二婚是鳏寡度日,他咧?找个抠老鬼,机关里退休的怎么样?一知识分子家瞧不上她。把儿子供出国去又怎么样了?叫不回来了。日子过得还不如我。”   岑遥懒得再听,“你真够分裂的。”   走出去两步又心软,踅回摸她姜似的凉手,“你别怕,快到你了给我电话,我就回来。”   又笑笑,捋她长辫。岑雪一时捏紧他手,停了几秒才分开,没说什么。   全国住院部门口的小店就没有不宰人的道理,国产果篮一百五,缀几颗印尼产某某沙叻,胆敢拔价到两百。挑了箱奶,买了束花,思忖半天还是拿了两百的。住院部通身粉成果绿,似是安抚:能好。上到三楼妇科,在护办问了床号,护士指回廊顶里朝南的一间,“医生刚进去,等他们出来你再进去探视。”他记得不算很清,印象里,温敏红彼年有副带着油光的玫瑰色双颊。岑遥过去撂下满手东西,透过门上玻窗朝里探看。   那副骨架上的灰败面孔,居然依稀还能看出当年的精明刻薄。   岑遥本意来看望,更有嘲她“自作孽”的意思。他当年拳头挥飞她一只镏金的耳坠,震得她面孔耸隆,自己掌心发麻,是一万分的愤怒和气力,恨不得要她命,也是第一次打女人,这会儿想想,也不觉得有什么愧疚的。可想再催发丹田内力似地调动起当年的那股“恨”,好像就不行了,十年,情绪潜深,或者止于在了哪里。或者对象又变了。时间是绝对力量,原来能一直勉力恨谁也不容易。病房里白大褂动着嘴,岑遥看温敏红脸上浮起恭谨卑小的困惑、不甘、祈求,铆牢医生不放,像缠着说,我得活呀。岑遥居然开始觉得她可怜。这恻隐委实令人匪夷所思,他不看了,怕再多瞅两眼,自己就要释放出柔情来。恕人是自己的荣耀,别,怨不得耶和华做造物主,多海的肚量啊?能撑航母。   岑遥坐上回廊的塑料板凳,拿出一只烟,不让抽,就慢慢碾扁。   哪间的病房里出来个阿姨,佝偻、浮肿得雪胖撑平了满脸褶纹、愁容镂在眼底,“吔,小子,医院里你把烟?罚你款。”   口吻冷肃,好似遭班主任点名,吓岑遥一跳,“我没点。”烟忙揣回口袋。   “噢,我当你要抽,玩吧,玩吧,不抽没所谓。”她是阜阳口音,挂了只尿袋,手上有滞留针,“来看病人?”她缓缓折叠,忍痛在对过椅子上坐下,左肩也撇一根枯槁长辫。   岑遥又把烟掏出来碾,点头说对。   “什么病?”戗直问。很渴盼的目光。   她是弱势,不搭理像欺负人,岑遥说:“长了个瘤。”   软胶地,护士走动,四处是药水儿味。岑遥说完猛打了个激灵。   “啧。”她叹,虚得像气喘,“空气差,吃的都带毒,几十年前哪有这么多得瘤的?”   岑遥一晃神,竟觉得她变成了岑雪的脸。体感温度陡然骤降,麻了左脸,心跳凑促。原来没想过这茬:他三十,父母已时刻能辞别人世。操,也没个准备。   手机震了消息铃,掏出来一是管美君:铜陵路8号同庆楼的黄山厅,晚上你跟他早点来哦。情绪一坏就想作恶,作小恶。岑遥复制地址转发给湛超,继而头抵墙,闭上眼。   八点的一场雨下得声势大,携雷带闪,掸了红星路一地法桐叶。法桐到季长悬铃似的果子,周身带毛刺,砸人会一痛。湛超拾了两颗攥手里,跟珐琅保健球似地盘,盘得毛刺尽落,扎了一手红白的点儿。先不进去,蹲漆黑的楼道里抽烟发怔。雨天回潮,墙上渥出连片山脉状水渍,二手烟浮动,如山水长卷。湛超左右闻自己,没粉香、酒味、烟臭,拔了烟嘴在长卷写了个“遥”字,又打上叉。妈的这坏蛋!就算骂过了。   拧门进去,看岑遥歪沙发里,横举手机端副忧容,大概率是斗地主输了金豆儿。灯也没开。也不说什么,径直进厕间,拿毛巾拭湿了雨的两肩。厨间有嗞呜动响,岑遥座了壶水。六盆绿萝挂出客厅窗台汲水,积雨顺长蔓滴上楼下雨篷,松脆有声响,像雨还没停。湛超坐过去,见茶几上几只蓝带的空罐。手背一贴他右颊,温温发热,“自斟自饮呢?”看他果真在欢乐斗地主,一手牌稀烂。   岑遥说:“冰箱里还有。”   “阿姨查得怎么样?”脱了鞋,盘起腿,朝他靠。   “长了两个囊肿。”淡淡说,“炎症比较严重,开了点药,说观察就行,暂时没大碍。专家还挺轴手,翻白眼,意思说你这点小毛病还挂专家号。”   湛超轻拍他膝盖两下,“没事就好。”又问:“你一天就跑了趟医院?”   “嗯。”   湛超笑,“信了吧?我说计划永远是狗屁。”   “你牛。”   “她给你打了二十多个电话,你一个没接,消息不回,她怕你是路上出事儿了要报警,我差点没拦住,解释半天说你故意的,她才信,然后就把你祖宗十八代拿出来骂了一个遍。我给你耍就耍了,但你也太不尊重她了。亏她是雷大雨小,她要真记仇,你以后在商场怎么跟她处?你真是想一出是一出。你是成年人么?嗯?小孩儿似的。”   输了,“对,我心眼可坏了。”手机随手一扔,拿起空罐依次晃一晃。   “你得道歉。”   “对不起。”   湛超笑,“不是跟我。”   “那等明天。”穿上拖鞋,脚明显麻了,趔着走,“你要吗?啤酒。”   “岑遥。”一扥他。起身从背后抱住他,“我今晚要......要没回来,你怎样?嗯?”   “什么怎样?你的自由。我关门睡觉。”   亲起来跟打架似的,嘴冲撞嘴,胸膛冲撞胸膛。哪有柔情啊?全是疼,下巴、牙床磕得邦邦闷响。啃到一半打起转,不知谁心软,谁伏低,几滚下来,啃才弱成吻。岑遥被湛超整个儿箍紧在怀,他吻朝下披覆,压得他朝后曲腰,“唔。”厨间水开,高声乱叫起来,嘀——,岑遥挥拳挣开,跌坐上茶几,空罐子满地乱飞。岑遥淌了满下颌口水,眼珠子发亮,喘不上气,“你要吃人?!操!”袖子一揩,踢他胫骨。   湛超揪起他又往自己怀里一掼,“少他妈跟老子玩儿欲擒故纵,我就吃准的你。”   “你他妈是谁老子?!”岑遥捶他后脊背。   湛超算文青,钢琴、吉他、摇滚民谣、日记、词作、文身,太标准了。一个喜欢姬赓的人说话能这么直愣浅白刺穿人,也难得,“我不是狗吗?!那我缠你到死,汪!”   说着抱起岑遥,踢门进房。水自动断电。   岑雪检查时收到个陌生电话,接通听了几句,沉默后,在彩超室嚎声大哭,吓了医生一跳,小护士忙跳出去叫了家属。 第13章   记彼年湛超的一次梦遗。   梦里蓝天锃耀,像他某年季夏去过的阳朔。是没了大气层吗?梦里头很晕,许是头睡倒了,眼前惘白,腿挂碍阻力,像亭午在露天泳池里行走。时空趋近于虚象,梦境本质上是如愿式的一场穿越,用力想,似泳池,真变泳池,水齐平肚脐,阳光下粼粼发亮。浅水区有人嬉闹,于北蓓刘忆苦?他租碟看过那个电影,居然没能记住宁静的乳/房,而更在意那根阴/茎般刺穿天空的巨大烟囱,不重要。重要在深水区,他看见有个人在游,变更姿势,像只海豚、写鲤、水母、鲸,俱是十分美丽,且永不被浪涛淹死的物种,区别于之前、此时、而后,见过的任何;   重点是没穿上衣,刨除精神病暴露狂,他一定是男的。   四周空旷得下沉,睡前没放尿,他的睾丸倏尔胀痛了起来。只一件:绝不能尿在泳池里!于是扎入水中,勉力游向彼岸,上岸回顾时滑倒,乍醒间既释然又有潮湿感,以为漏了尿,在巨大屈辱里掀了被子凝视胯下,烟囱刺穿天空。   湛超蹦下床,“我/操。”   夜两点。先是洗了内裤,打厚厚一层皂,揉出乳沫儿,冲净,提溜进院子挂上晾衣的平杆。月通亮一盘,云灰渺渺。   令湛春成沉迷而饮食俱废的晚年爱好刨除编鸟笼、伺花草,还一个养鱼。他找老部下搬来太湖石在前庭西侧一角造景,引水种上芡实、小浮莲,养了两尾丹顶三色鲤,为不乱生小鱼,两尾都是公,看得很重,湛超初一有次喂下去一枚烟头,挨了湛春成一掌。怀有此仇,他常带举报之预谋窥看两尾鱼的举动,不多留心,只觉得是有趣,多看竟体察出其人性:共食一撮饵料,不争不抢;闷热低压时挤挨在一页浮萍下不动;溶氧足时彼此戏耍,勾连尾部,触碰鱼唇。带入人的物种特性,“爷爷!你养的俩鱼在搞对象儿呢。”湛超说。   湛春成撂下报,“你放屁。”   湛超不服。你只透过他人黄钟大吕式的总结来否定我夜以继日的观察所得,就对吗?即便它们只是千百年来世间众鲤里的唯二。彼非鱼,焉知鱼之情爱?   于是关系不止于人畜,更蕴有一层“缄默者与知情者”的意涵。唯我知晓你们的孤独与悖德。这样抽象而反常的感觉,只存于人未能领悟到自己与现实有紧密联系的十四岁左右,只在一秒钟的水和时间内,一旦再次呼吸,就可能丢失那份感觉。丢失后影子还在,丝絮牵连,偶尔想起来,心里有怅惘。人也必得严肃尽早地对待它。   湛超此时正面冲小潭,盯准一尾。他睾/丸的痛楚仍没有全然消去,甚至逐渐有揉捏后的压迫感,急欲英姿勃发,去该去的地方;两片唇也滚烫。二者相合,就是最确凿的性/欲。可居然?他妈的。他想咆哮。他觉得或许还有的救。他之前手/淫想得都是女人乳/房,基于此,就自虐一样再次去想,粉白、饱硕、抖颤,有青的经络。倒也不是不激动,只是更像巴浦洛夫条件反射,我惟其不可。手在眼前翻来覆去。慌张、畏怯、愉悦。鲤尾击破水面浮漾的一汪月。湛超决然淹溺进手掌,嗅那皂香。他跃入泳池,游向那人,捞起他,扳正他,拼命亲吻他的面庞。他问为什么,他说我也不知道。   逾刻,湛春成趿拉着拖鞋,推纱门,喝:“干嘛呢不睡觉?!”隔壁狗吠。   “哎。”湛超朝前趔,手杵进池子,苔藓腻滑。鲤哗地匿深,吐泡说我保密。   彼年湛超的一笔日记:“晴。上次写是多少号来着?这他妈能叫日记吗?可转眼,居然就到了世纪的倒计时。我应该不会再长高了。电视里总他妈在回顾历史,搞得人很紧张,好像真的要地球爆炸一样。会吗?那去年洪灾算谁的?临末日还来那么一手。我觉得不会了。但不论2000是世纪伊始,还是人类的死亡,我好像都应该去告诉他,当做礼物或着遗言。告诉他虽然我不了解你,但我正热烈地爱你(喜欢吧?算了。)”   句号一落,就撕了。并在另页,写满了大大小小的“遥”。   之后仍过着窥伺的高中生活。说起来猥琐:听课之余,看他的背影,分秒必争,觉都睡得少。他碎发茬,白衣领,牛仔裤,削瘦的颊颐。偶尔有交流:你的作业本,谢了,嗯,哎,嗯?没事。视野在急剧缩窄,边角晦暗,只能快速而精准地聚焦在他身上。对角其实也没什么不好,距离和阳光下的粉笔灰,会让他看起来更漂亮,却不可避免地日趋燥郁与不满足。湛超开始强烈渴盼着能触碰他,做他喜忧的第一目击者。甚至会因孙迎春久无调动座位的打算,而厌恶起无辜的徐静承。   他的柔情和愤怒常在他偏头向他的一次微笑里达到顶峰。那种感觉很奇妙,胸膛如气球鼓胀,蝉声般有嘒嘒动响;又像余生的情绪有了盛放的容器,但却是一只摔过的钢笔,动辄迸出一团酽墨,透去了纸张背面。   “哎。”钱越手在湛超眼前乱晃,“哎。”   “有事儿说。”湛超擒他手腕,“要烟?下课我给你。”   钱越凑近,“哎你是不是讨厌颜家遥啊?老瞪他。”   湛超笑,“你是什么神算子?”   “操,你也嫌他这人装模作样?”贺磊伸头。   “没有。”你放屁。   钱越说:“还是别招惹好,我目测,他是属于蔫坏的那种。跟他同桌一样,阴。”   “哈哈。”你也放屁,你目测个屁,你当你游标卡尺。   “操,真的。”贺磊笃定,又问:“中午吃什么?”   鲁猴子也凑来,“我妈给我带了腊鱼。”   “辣鱼?多辣?”钱越说,“班主任让我再找两个撑杆跳的,湛超贺磊,我写了啊。”   “操,写什么你写。”贺磊拦,“除了篮球我什么都不会。什么杆?撑个毛。别写。”   “不用会,长得高就行。”钱越扇开他,“飞起来,屁股一拱就过去了。”   湛超问:“报什么?”   “腊不是辣。”鲁猴子解释:“秋季运动会啊。超哥你是不是班会上又睡觉呢?”   湛超:“都快他妈穿羊毛裤了。”   钱越:“前阵子不老下雨么。到底哪个辣呀?”   鲁猴子:“腊肠的腊。”   湛超:“表给我。”伸手拽。   皱巴巴一张纸,展看粗看又细看:颜家遥报了四百米、立定跳和审稿组。齁累。   他问:“审稿儿是什么?”徐静承也在。   “就给广播站写稿子播,加油打气喊口号。每个人都得写,每班每天不少二十五条。”钱越说,“写完了审,留文笔好的有感染力的,不合格的切掉,三比一采用率。”   贺磊:“什么叫不合格?喊口号还有不合格?操。老子还不写呢。”   钱越说:“像你这种政治觉悟低的,四化写成三化怎么办?三个有利于写成四个有利于怎么办?发展是硬道理写成软道理怎么办?心浮气躁的,也防着有人借大喇叭告白。”   贺磊:“那我写不来。哎操,谁傻逼运动会上告白?”   鲁猴子附和:“就是。”   “撑杆跳给我写上吧,使劲蹦就行了吧?”湛超把表还给钱越,“还有审稿组。”   贺磊:“操?”   闫学明眯着眼敲黑板,“四组后两排不要凑一块讲小话。”   运动会那天是晴日子,气温森冷,日头则毒。庐阳区百花井综合露天体育场,解放年代墙绘,斑秃的绿(存疑)茵,煤渣的跑道,如间歇踩了鸡颈的话筒啸音。   运动会的本质是“撒野”。我不需强身健体。我不需思想教育。我更懒得勇创佳绩。我希望不下雨,不上课,人声鼎沸,进行曲响遏行云,比赛的都是去上刑,我们则操场上走、坐、乱看、揪草、骂人、踢石子、喝饮料、换烟抽、评点田径组的女生的腿、窃赏奇书《家庭按摩》、呸尹志平居然他娘的奸污了小龙女,一切统称“合理化虚度光阴”。有所迷恋者,幸福而劳瘁,突破距离桎梏,而贴近谁,搭上两句话。你什么项目?哦,几点钟比?那等下我帮你拿衣服吧。你要喝水吗?我去买。要冰吗?我给你别号码牌。交递物什时有些微肌肤上的触碰。各自无心成意,鬼祟而勤勉地催芽“爱情”。   甭想,少有众目睽睽暴露于阳光下的“英雄救美”。有也不赞许,只当你傻逼:这蠢蛋,公然当老师校长眼瞎,洗干净脖子等着叫办公室吧。   高一三居二层看台中央,日头匀得像烙饼。女的外套覆面徒留眉眼,如地里长出一簇中东妇女;男的你怕晒?均炕得蹙眉眯眼,脸上端是副“还我山河”。   徐静承携领四只喽啰,“第一遍首先不要字丑的,广播员看不懂,颜家遥你负责一下。第二遍就是看有没有病句,读不通不要,刘芸你主要看一下。最后再看立意,留修辞多排比多的精品,这个主要就我负责看。”   湛超问:“我.....就闲坐着?”   徐静承托镜腿儿,“你负责收稿子,威逼利诱,每个人都要写。”   “啊?”唱红脸儿呗。   “你长得帅人缘好,能调动大家的积极情绪。”   哎别别受不起。   颜家遥穿件浅灰抓绒连帽衫,藏蓝牛仔裤,白球鞋。皂香依然。他轻笑出鼻息。   “那好吧。”湛超就义。   人需得尽早顿悟:帅,就是好使。湛超不多时收来一沓。分发下去,一时间满目长长短短的字条,大大小小的字迹。近雪白的光下一行行读,圈改,动辄目眩。周围有欢呼、枪鸣、哨音,和无数无法区别归类的动响。湛超执意不听,只听他的呼吸,他笔尖勾画的窸窸窣窣。逾刻手撑平,飞于他前额高处,随日光横移,那抹影儿跟着走。不久愈发贴近他。开口头两字居然有点抖,“颜家遥。”   “嗯?”抬头,才察觉那只小伞蓬,“谢谢。”   “你等会儿是什么项目?”   “立定跳远。男子田径都在明天。”   “你应该挺厉害吧?你排球那么好。”   “我连我身高都跳不到。”   “那你还。”   颜家遥看他,鼻梁有汗,“赶鸭子上架呗。”   湛超笑,问:“四点是吧?”   又说:“我给你写一张稿。”   “啊?哦,不用。”   “我会只写你的姓,不写你全名。”   “真不用,跳个老末还给我加油,丢人现眼。”   “谁说得准?万一呢,咻儿,你蹿个两米。哇塞。”   颜家笑笑,“那随你便。”   “你别听岔了。”   “我尽量。”   ——谁会觉得那是预谋?   天高、无云、人倦倦。广播站广播员是名动五中的高三“小周群”,品貌轶群,走艺体,今年目标北广。她声音如深涧飞鸟,天赋极高,文字过目即能恰切断句,读得风致楚楚。先照旧是凄厉啸音,捏了话筒,继而读字:“致,高一三班颜。今天的你英姿飒爽,今天的你朝气蓬勃,今天的你必将一马当先。相信自己你是最棒的。不要放弃,不要气馁。成功必将属于你。正如诗云:   我胸中萦绕着无数岛屿,许多达南海岸,   在那里时光会遗忘我们,悲哀不再临近身边;   很快我们就会远离玫瑰和百合,星光的侵蚀,   只单纯是一对白鸟,亲爱的,出没在海浪之间。”   另个女广播员伸头,“怎么还亲爱的?!”扒拉纸,“哪个班审的稿?”   “高一三,刚一个拎着撑杆的大个子交来的。”   “哦哦,那人挺帅!”又问:“这诗啥意思?都是写什么杜甫文天祥的,怎么还来个洋的?”   “小周群”摇头,笑嘻嘻:“叶芝的《白鸟》,我播音课上练过。”   “叶芝?”   “爱尔兰的一位伟大的诗人。”   “不是说励志?”   “情诗。”   这是湛超的天赋:我在大声说爱你,谁都不知道。 第14章   彼年是网吧黄金时代之伊始。此前“四大门户”还在娘胎,网吧也叫“威特盖”,傻瓜式的NAT路由线,拨号上网,收费高。之后有了OICQ,呈遍地开花之势,一律方块奔腾配win98,找个狭缝里的黑吧,一碗面钱就够泡上半宿。湛超曾提议家里备一台,湛春成否决:“要那干啥用?碍你学习,还费电,有功夫你多读两本书是真。”   湛超想玩把星际或红警95,照得匀出烟钱。   他近期搜索内容多以“男人爱男人”为母题延展发散,跳出“肛/交”、“口/爆”、“鸡/奸”等,高度凝练,惹人浮想;又或“艾滋”、“同志”、“精神疾病”一类,读来俨然谨严、冷肃。总结下来:这事不对。湛超不管。他逾年十八,自我意识膨胀,勇敢,虚荣,不满现实,质疑多过认同,猜世界或是因我而乍晴乍雨?说是自恋也通。湛超认定爱就爱了,这东西毋需他人以人师口吻指点江山。连爱都得按固有形态来,人意义何存?就对此报以嗤鄙,瞎看,乱点。当时他的确是小觑了这件事,但也可以说,他非常“正确”。   有次误进了一个站,屏哗就白了,左角跳出一排豆大字母。怔几秒,屏上竟显出块黑色矩形,据说是叫播放器。谁还能不好奇?鼠标单击三角。先是个缺口的圆环在中央打转,少时显影。赫然是个银盆样的屁股,缝间嵌枚棕褐的窟窿,一摇,茸发荫蔽的睾/丸乱晃。网吧气味潮臊,湛超坐顶头。他一耸,咬死嘴里的“操”字,按紧了耳麦。   内容跟在贺磊家看过的黄碟没什么不同,两具躯体做深度交流。但眼里无一丝波澜,吻也不接,显然不相爱。区别在其中一具少了乳/房而多出根隆耸的阴/茎,契合处也成了俗人嘴里的“腚/眼”。翻覆,抽/插,嗞咕咕,进度条是一钟头。   湛超飞往意识的边疆,就那么无表情地郑重看完。接着关机,拿书包,交钱。   出来时黄昏,丰饶的倦怠。他蹲下,路人瞥他。他微微欲呕,心里有点彷徨。就先摸烟抽,小回龙,呛了却没滋味。又冲进对过烟杂铺买了袋汾煌梅,逐颗含到没味,吃肉咬梅核,嚼得嘎吱响。店老板听声伸头,“乖噻这牙口。”他扬鞭而去的思绪才返还。隔壁是家影音店,门头窄,大声放着歌,朴树的《new boy》。“我们的未来该有多酷”,不留神会听成“苦”。这歌手有个颓面孔,却猜蒙昧必将驱散,未来一定很美。   梅子多酸甜,吃完也就不想呕了。   近世纪尽头,湛超挺忙。世俗的忙:一是要期末考,别管真不真学,早自习,晚写卷;球还照打,那有瘾。二是湛春成多吃了几顿油荤,院子里踱步,陡然觉得升空,呼地又下落,一查,血糖血脂直往高走。他本就有心血管痼疾,又是干部,医费实报实销,于是立刻动身要去二院小住三日,“别人都住黄山顶上的疗养院!那福享的,我算给咱党省钱的。”湛超是他乖孙,得陪。再是关键,他求爱未果,他难以自制。   他的“白鸟”是翻遍书柜才捉得,忖度了很久,既怕旁人听破,又怕他不懂。他未必好意思说,白鸟飞时,他正撑杆跳初赛,杆儿极长、弹软,他如婴孩使筷,只在一次呼吸间以本能杵地而起。过杆后是背落,目视天空,而非去处,头脑会在刹那间显空白,既茫然又有短暂的梦幻感。这之间,爱沸腾而上,陡然看绿是清鲜,看黄是绮丽;人砸进软垫,都无暇去管成绩,只觉得晕眩,星子乱蹦。也满心的自满:操!操!听见没?致高三一班颜!我说了!他听见没?听懂没?嗯?!我爱他。我也真害怕呀。   ——却没有之后了。白鸟真去了岛屿逐浪,活泼泼飞野了,也他娘的不给个准信。湛超几次半夜,辗转反侧,成人式的丢了困意。爱情在身,原来也沉。   那天周末,许是走运。老天说:咿哟小可怜虫。   湛春成住临阳的独间,一天四瓶水,水是红花中成药,说化血淤,那颜色湛超怎么看怎么像上了火的隔夜尿。哎我老了可别这毛病。收了书本问:“吃水饺还烩饼?”   “你们这版教材有几篇文章是很好的,鲁迅的,陆蠡的,有的就是在扯蛋!”湛春成撂下他语文书,折起花镜曲眼说:“昨天的饺子烩饼,都不如你茹美鹃同志做得香。”   “废话。跟她比?”湛超笑,说:“你就在侮辱人。我奶可是厨神在世。委屈她个唐山仙女给你当了一辈子老妈子。”   “也不急啊。”湛春成长吁,“横竖等几年我下去了,不就有的吃了?”   “啧哎!”湛超咂嘴,“呸。老当益壮!”   “好!壮!吃馄饨吧!多给点葱辣,嘴里老没滋味儿。”   “水没了按铃。”湛超拎保温桶,“我去边上老工房附近看看,小摊子说不定合你口味点。”   “注意车。”   “知道。”   结果就在一楼输液大厅见着了他。衣服旧,白鞋缘焗上了太阳黄,眼里有疲困。他正弦似的伸颈看输液架,水剩个浅底,细管弯绕绕,牵个短发女孩。女孩大岔腿,睡得香,嘴挂一绺涎水。他低头拢上她腿;腿又弹开,又拢;反复几次。大厅里人多,座不够匀,挨挤亦不乏抢占,难得病号还有那等气力。他就知趣地站着,山高月小。湛超心里咯噔,片时耳鸣,逾刻幸福感迸溅。花开了,水涌了,他嘴角靠近了耳朵根,像在阳光下发呆。就进去喊他:“遥。”这字多次写,反复想,就顺口了。他耳尖居然会一颤。他扭脸微昂头,惊异说:“湛超?”又问:“你生病了?”   不是“你怎么在这儿”。湛超盯准他,“陪我爷爷。”拎桶给他看,“他挂水我买饭。”   俩少年一杵,鲜亮有光,小护士换水也频频瞥。颜家遥问:“严重吗?爷爷。”   “就是普通老年病,小事。”指女孩,“家宝?”   颜家遥颔首,“发烧了,昨晚上又咳又吐,一宿没睡。”   “不像你。”隔了周六没见,我居然有点想你。   这丑相给旁人看确实不像话。颜家遥揩掉她口水,“她比较像爸爸。”   “长得很可爱。”我这么想你,你看我嘛,别转过去。他目光黏牢他。   “她就睡吃时候嘴歇。”颜家遥说,“你养两天你能疯,就个皮猴。”   “还有水吗?”   “没了。”他朝对过挥臂,“护士拔针。”   “那、那我等你,一路。”别拒绝我。   时值十一月下旬,嘴用力能呵出白。神一不日要升空,澳门也将正式回归。国之兴隆、之欢欣,未能溢漏去这土地各处,多数人没能缓过阵痛,照劳瘁照麻木,只着紧菜价升高跌落的那一角半厘。和平路混种白杨、香樟,伞盖连叠,沿街改建的小摊铺掌灯。湛超虚飘飘,梆硬的地陡然酥软,嘴也像不会说了。路过了好些安庆馄饨铺,一律喷香,他不带看一眼,小声问他:“我帮你抱一会吧,我看你都冒汗了。”   “她比较沉。”   “桶帮我提下。”交递过那只酣眠的肉墩。错觉?颜家遥身上一股淡淡的油腥。很快又被皂香覆盖。湛超闻过就热起脸,疼痛又住回他睾/丸里。操,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   “沉么?”手还伸着,像是只给他试试,还要拿回来。   “还行。”湛超不还他,“确实也不轻。密度很大。”   颜家遥笑,“你们北方应该说瓷实。”   “我五岁,我妈也揣老二。”湛超看那对羊角辫,“我爸刚在深圳赚了点钱,说她就在厂食堂吐了那么一次,就给举报了。县里计生来了两个大个子,直接架走。我爸带钱回来我妈环都上完了。我妈说他哭得像个二傻。”和平路很长。湛超想问他白鸟的事。   颜家遥须臾沉默,“以前这事有指标,有真怀的嫂子跑了,硬把小姑子拉去上环的。”   湛超笑,“你说都叫什么事儿啊?”   “谁知道。”说完猛然顿住,他停了几秒问:“你还往前吗?”   好像前面是豺狼虎豹,是无头女鬼,是激湍深堑。但又不是,前面是茂林路,安纺老工村。红砖房,细长巷,搪瓷牌写楼号,地坡坡坎坎,有小泥洼,路灯一簇簇黄。灯下的摊贩更密,成撮的晦暗的闲人扯淡剥毛豆,白日卖小吃、学剃头、贩衣裤、代开出租车,基本是过生活的下岗工。旁边有个摩登的二层楼,茶色玻璃,旋转楼梯,叫广玉兰歌舞厅,老少瘪三早前爱去跳黑灯舞,爱谁谁,睃斜着摸一把。   湛超彼时没能体察他什么,“我帮你把妹妹抱回家吧,你是住里——”颜家遥过去抢,“给我!”说着拉扯颜家宝藕样的小臂。“哎!“湛超护着,“你别给薅掉了,我——”迎面倏尔蹿来个女人,戗直抢过颜家宝束紧,喊:“你哪个?我二伢讲搞在你怀头!”即刻觉着口气重了,又一扥怔着的颜家遥,“大宝,这是你?”   女人面廓窄,颊颐凹,辫子墨墨黑,发丝一绺绺贴面,戴个皮围兜、绒袖套,腰包鼓歪歪。她腌透的烦苦里有时代共性。   颜家遥一口气吸进,吐出,虚着嗓子:“这我同学。”   湛超懂了,忙说:“阿姨好。”   “哎。”上下审视,穿得体面长得好。于是虚笑笑:“你好。”   几米外有只四方的摊车,木棱漆白嵌玻璃,写正楷红字:麻辣串,荤三毛,素两毛。车上烟熏火燎一锅滚油,垢腻厚积,边上海海一屉油辣椒,浮头铺熟芝麻,也配甜咸口的,整一搪瓷缸,香蕉裹面入油,酥了捞出一蘸。生意不疲淡。摊前现正站了几个人,有个吊梢眼金耳坠的,相帮捞腐竹蘸酱,回头喊:“来哦岑姐诶!来收钱哦!”   颜家宝闹醒了,她揉眼逡睃,哼唧着扑腾。女人掂横她包拢住,腾只手一推颜家遥脊背,“去!你帮你温阿姨弄。你别又找错钱。”   湛超看他头几步走得慢,人是懈的;转瞬脚步踏实,老练地挽袖,回头说:“那你先走吧,谢谢你啊。”他目光疏冷冷的。虚荣心、自尊心、薄脸皮,他拿起又扔下。湛超看自己:时兴的衣服鞋。自己这么不知趣地搠击进他掩起不愿让人瞧的地方。他怕他把自己看作遥遥远远的不一类。一时间手足无措、疼惜他要死,嘴张张却又没话。   颜家遥返身又回来,隔远伸手臂,“给你桶。”   后来那事儿成笑料,岑遥几次醉过说起来,歪在沙发里哧哧乐,“我没见过你这种二百五。我当时觉得你脑子一定有问题。我在想,世界上怎么会有这种傻子?”乐完了眼底浮泪。他挤挤揩揩,用纸擦,骂脏话,死不承认是泪。   湛超彼年奔着坎踩。他屏息咬牙,哧地磕绊,梆当跪地,啪嚓俯地,生怕不够狼狈,脸更义无反顾冲泥洼扎。这跤是平地春雷,桶也嘎啷啷地滚远了。逾刻两边此起彼伏响着“哟”,展眼人围过来凑乱。有拉扶的,有哗笑的,有个拾起桶,小跑着过来,惊诧问:“没事吧?!牙没豁吧?来抬头我看看。”   “湛超!”   他听见他喊,朝这儿来。湛超龇牙,撑起胳膊,他一笑,嘴里腥腥甜甜;袖子朝口鼻一抹,血又滴滴答答画梅花。 第15章   颜家宝约湛超在安中医边上的官亭路口碰面。   官亭路吃的多,十块扫饱,一百吃好。湛超短信问她想吃啥,颜家宝回了日料。赴约前去了沃尔玛,湛超买了水果、必需的日用,搭嘴的零食多买了几样,方便颜家宝分给室友,处好寝室关系。推了满满一购物车,结账,花去三百多,添上晚饭钱,两天黑车算白跑了。湛超不心疼。他爱岑遥。于是岑遥有多爱颜家宝,他也就跟着有多爱。   颜家宝照旧短发、牛仔裤。她倒不见得多有异性缘,却很招惹女生眼目,“哎哥。”   湛超熄烟挥臂。他听背过有个姑娘说,哇!小姐姐好高呀。   进了那家什么崎什么川的,应侍和服木屐,九十度鞠躬,湛超高峻有花臂,颜家宝笑说,特别像黑老大回山口组了。湛超拍拍她背。落座后点单,颜家宝优先。要了刺身、猪扒、拌饭、酱汤,应侍说少了,两个人吃不够,湛超说添一个寿喜锅吧,颜家宝五指捺住菜单不让,喊哎操太贵啦,加个鱼就行。湛超把小祖宗要的东西如数呈上,颜家宝道谢,弯着眼依次翻看。不久说:“去台湾玩,是我自己打工攒的钱。”   别“颜家遥”十年,亦别“小宝”十年。湛超是目视着“颜家遥”失脚跌落进青春里的,染了一身颜色,自己是罪魁祸首,愧疚又幸福。“小宝”则是在展眼间变得如此之“大”。湛超觉得自己可能还没从十七岁的自恋中醒悟过来,他诡异地认为自己像“父亲”,抛雏别家,翻山越海,看过后回来敲门,“孩子”问:你谁?他诡异地移情,惊心于颜家宝的长大。   她在岑遥岑雪身边,乱吃,骂脏,丢手机,依旧撒泼耍野。她不主动给谁看。颜家宝的成熟待发掘。   去年一次半夜,湛超响了手机,接起是颜家宝,“超哥,麻烦来一下好吗?”彼时他与岑遥合租满一年。之间关系丝丝絮絮。岑遥在隔壁房。湛超抓了钥匙就去安中医,当时还是骑得川崎。到了被告知不在校内,拐过几个路口,停了摩托车,疾步冲进社区门诊。清创室里,颜家宝躺着挂水,白T上血斑斑,边上坐个抽噎的姑娘,两人牵着手,说不上是谁在抚慰谁。问过知道不是意外。姑娘叫茹小云,苏州人,跟颜家宝同寝。两人兼职晚归,偌大校园,倒霉催地遇上几个醉酒的肯尼亚留学生。茹小云丰肌细骨,是典型的江南蜜藕美人。醉鬼咕哝着鸟语进前骚扰,颜家宝拦着护着。两厢辱骂撕打,醉鬼动了小军刀,颜家宝肋上留了一道血口。缝了几针,湛超来签字交钱。   “我明早去报警!”茹小云眼泪鼻涕朝下淌。   湛超气得冒火,“看清这鸡/巴的几个黑鬼长什么样吗?”   茹小云讷然摇头。颜家宝哧声笑。她龇牙咧嘴,掏出半包压扁的纸,递她,“我愣大姐你不要哭得跟给我送葬一样,好吧?!我拍照了。你明天跟我去找辅导员。”转过脸又说:“你千万别跟我哥说啊超哥!他到时候又睡不好,真的。钱我下月还你。”   湛超叹:“还个屁。”答应她:“好,我不说。”捏捏她脚踝。   生冷上得快,展眼桌子摆满。刺身拼能吃的没几块,花里胡哨挓挲着一大盘。湛超将摆肉的那面转向颜家宝,自己添了麦茶呷。之间交流不密。   湛超倒是记得这丫头表达过类似于“感觉跟超哥你更有话说”“你更懂我点”“不心累”的意思,她也的确像是更愿意和自己诉苦,但归根结底,还是因为相隔着谁。岑雪、岑遥、颜家宝,之间一贯是彼此爱,更彼此失望、彼此折磨。湛超站得远,看得最明白。   坐靠门的卡座,人来往频密,湛超不由地多瞥两眼。前脚的进来的那群,掸眼就知道是老小一家,打头的那个老先生发丝皆白,他就盯准多看了看。推着儿童车的那个男青年显见是“承上启下”的顶梁柱,框镜衬衣,斯文相,很熟悉很熟悉。湛超目光跟着走。   一块生鲷蘸了没化开的芥末,颜家宝眉头折皱,嘶溜溜吸口水,“我们吉他社的社长,徐长健,他跟茹小云告白了。操,蜡烛摆了个心。超哥你信吗?那个傻蛋摆白蜡烛,我操头七啊?宿管一瓢水给他灭了哈哈哈。茹小云没理他,回来还跟我哭。神经病啊她,徐长健诶,虽然有点愣头青吧,但又高又帅的。”   男青年落座,安置老、小。他拾起桌上的餐谱,递出环绕一圈,没有人接,就又讷讷收回。不像一餐多愉悦的晚饭。湛超发笑,说:“看来你挺看重他?”   颜家宝大呸,“放狗屁!”说着咂嘴,好比咽屎。   湛超假意挡杯杯盘盘,“哎让不让人吃了还?”   “我也问茹小云了,我说你傻啊,多少人看上他,你还不可以,先占着呗。又不跟他着急上床。她捶我。她说我功利又粗俗。她还说他听徐长健室友说,徐长健被个大蟑螂吓得够呛,所以不喜欢他,说他绣花枕头。她说她觉得我比较爷们儿。我去!”   又有个女青年进门,和男青年确切是夫妻关系。共同生活过的痕迹就是白发,自己怎么也看不见,别人一瞅,就捕捉住,哎别动!哈哈你老啦。一桌看着就僵,女青年落座后速冻。夫妻对视后目光弹开,达成协作,女青年径自喜滋滋点单;男青年去捞儿童车里臂长的婴孩。湛超笑得更开,说:“她别是暗恋你?真有这可能。”   颜家宝反复蘸着酱油,三文鱼变酱色,“鬼晓得!不过她好像真的,挺,依赖我。”   “依赖?”湛超问。   “说不清。感觉而已。”她喝口汤,“超哥,其实我也可以。真的话。”   “这又不是买菜。”   男青年逗婴孩,质地黏软的小人儿踩着他膝盖,东飘西歪,攥着手里的软胶咬棒击打男青年眉心,打歪了他眼镜。男青年佯装瞪视她,说,嗯?打爸爸?换来更频密的击打。女青年交餐谱,朝掌心呵气,照婴孩屁股一掌,母女间笑闹成分居多的警示。老先生伸手抖着,十指朝怀勾,说,来给我抱!两个没轻没重。一时间都沉默不语。很多时候关系经不起这样的摧残,僵起舒开,如此反复,丧失韧性,不需多久就老化了。   颜家宝抬头,一副莹亮、确凿的目光,“是真的!超哥。我觉得我也没开过窍,这种事情。只是我身边这些人吧,我没有见过谁的婚姻是幸福的。我怎么去相信呢?包括我妈。还有我哥,我心里觉得你已经够好了,但我都不能确定你们幸福。不可信。”   成年人善用沉默。湛超摸烟,想着店里不让,手改去摸下巴。   “你很勇敢了吧?够超前了吧?超哥。之后呢?你有得到答案吗?”   湛超和男青年对视上了,几秒而已,“我觉得这之间......不是关系。”   “是感觉?”颜家宝问。   湛超看男青年朝自己耸了眉。“不是吧。是意愿,吗?是啊,我跟他有好多矛盾和讲不清,很累,不痛快,还害怕,他烦我我烦他,那些讨厌的,和不理解的,和我觉得是废话的,但我都有意愿去处理。当然有的根本就处理不了咯。但是我愿意......怎么说?趋近他,让我们俩更靠近,不管这有多困难。而不是我觉得既如此就结束吧。我说得有点抽象?是这样的。这东西让我又理性,又感性。”   湛超去前台结账。逾刻,肩被人一拍,“湛超?”   湛超只是在思考这是生活的偶然,还是阴谋。总会把二者误认。是阴谋又能怎么呢?本来也不知道正确答案。湛超扭头看他。原来那么浓烈过的东西最终会变成一个喷嚏。生活一定也给了他不少偶然和阴谋。湛超轻搡他左肩,“真是你小子!我都没敢认。”   徐静承笑,“我也没敢,一直盯着你在。”   岑雪止泣,靠着岑遥就睡了,鼻腔渐渐滚起碎的鼾声。岑遥不得已间接受了他曾畏惧不已的岑雪的哭泣。岑雪那种哭天抢地,一度是“宿命”的浓缩,天晦了,地崩了,湿滞且诚意到让人失望,觉得我们今天可以一同去死。岑遥被湛超教坏过,忙不迭地奔逃了几年。再回来时蛮高兴的——时间已消磨去岑雪丰饶的表演欲——宗教是不错的自我清洁。他今天不慎又听了一出,调子低平了很多,心惊之外,居然还犯贱地觉得久违。   也唏嘘他妈真的是老了,几嗓子就哑然了。果然是丹田里蓄不住恨了。   笃笃笃有人敲门,岑遥放横岑雪在沙发,趿拉着鞋去开,“嘘。睡了。”   湛超挤进身,“买的三文鱼拌饭。”   “啥?”岑遥小拳攮他腹,“我妈吃不惯啊。”   湛超弹他脑门,“不早说是阿姨吃。”   “小宝回校了?”   “我眼珠子瞪着她进宿舍楼的。”湛超赤脚朝里屋钻,“我看看冰箱,我看看。”   岑遥提着凉拖追,“鞋!老侉。”   “哎赤脚凉快。”   “我家有蜈蚣,寸把长的,咬人非死即残。”比划了一下。   湛超肩一耸,忙拿鞋,“哎来来来快快快。”   岑遥哧声笑,“你两个吃的日料?”   “嗯。”   “挺会享受。钱回头我给你。”   “滚你的蛋。”湛超看冰箱,土地旷阔,横一兜米虾,“有猪腰可以做虾腰。不过也行,笋干香菇有吗?”   岑遥去开碗橱,“有。我看看保质期。”   “你猜我今天碰见了谁?”拎出虾,丢水槽里,掐头去线。   岑遥眯眼,“香菇没过期。也快了,要抓紧吃。”   “你同桌。”   “哦。”   湛超顿了顿,“混得挺好的,主治医生。碰见他们一大家子,他老婆女儿跟他爸妈。”   “没给包钱?”   “拦着不让,操,快捶我了。”   岑遥踮脚够干笋,“你吓一跳?”   “也没有,又不是撞鬼。”湛超笑,“我跟他说,改明儿咱们有空约着一块喝大酒。我觉得吧,他未必就过得很幸福,是我感觉的。我也没提你。”   “我怂人一个,不提最好。”   “不是,不是。”满手腥腻,湛超挓挲着五指,凑近岑遥,“不是。”   厨间灯曛黄,一映着人,脸色都像肝儿不大好。纱窗拆了送洗,老头黑心,张口要价二百六。想想不给也不行,回头洗好不给你装,你找谁哭?窗开一丝缝,风呈丝絮状。湛超一迳低头过去,岑遥拼命想避啊闪啊,又有自尊心,就梗着不动。于是被他煽动,也缓缓昂了下巴。很少见地,两人做了个轻捷的吻,吻无意涵,吻为闪念促成。就好像因为话语间的徐静承,二人回去了十七岁,一点点动心就够用了。虻虫胡乱飞。   亲了蛮久,分开。湛超捻掉他鼻梁的虫,“你今天哭了。”   岑遥肩蹭过眼廓,“视力还他妈挺好。”   “说我听听。”湛超继续摘虾,“好不好?”   “就小事情。我爸。”   “嗯。”   “他原来一直在深圳的福田。”   “嗯。”   “快嗝屁了吧?得病了,叫慢阻肺。我查了一下,就那种最后活憋死那病,好像有换肺手术。陆娇娇,那个跟我爸一起私奔了的那个女大学生,我不知道你记不记得?我应该高一的时候跟你提过。无所谓啦。她上次找到我妈电话了,那次彩超,她打来了。我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意思,怎么有脸。人贱自有天收吧?所以我要去一趟,跟我妈。”   湛超不语。岑遥说:“我要去看看他们过得有多惨。” 第16章   预备下周去深圳,要歇几天业。岑遥傍晚去经办找刘唐报备。   在六楼市场部门口碰上正抽烟的朱倩。岑遥本想绕开,“哎我吃人啊”,她眼红红,举着手机叫唤着,岑遥才笑,凑过去站定,“给我来一根。”   朱倩还是那副杀鬓的眉,岑遥都不敢多看她。她摸出包淡蓝色的爱喜,“女烟你抽啊?”   岑遥撇嘴摇头。她才笑,“来经办有事呀?”她鲜少这么给你好鼻子好眼。   “我来请几天假。”   “怎么了呀?”朱倩匆匆又瞥屏。   “家里事。”   “请假关门要填个单子来找人事盖章,等下我拿给你。”朱倩啪哒哒戳着屏,手速奇快,展眼一长段,丹田发力,猛按发送,“你先别进去!门锁了。刘经理忙~着呢。”   眼神一飞,“忙”字儿意味无穷。岑遥两秒就懂了,哧声笑,“你们办公环境,也真够恶劣的。”说着掏自己的金皖出来。   “嗨呀,习惯了。”她是个精明人,深知何为“点到即止”,许是情绪差,才顺了嘴:“男人就是贱,花头精和窝囊废,就这两种。选吧。”   岑遥尴尬着按响打火机,心说,我算哪款呢?可能得归进变态吧。他劝她:“也不能这么一杆子打过来,那么多男同胞呢。”   她熄了屏,叉腰瞪眼:“来,我问你个问题岑老板!”   吓一跳。岑遥眨眼,“你说。”   “你觉得我这人丑吗?”   “不觉得。”眉得改改。   “业务能力怎么样?”   “很强。”你简直是地主家头等女帮工。   “也算是挺有异性缘的吧?杂粮粉家小孟,童装部的小刘,你们都知道的,没吹牛。”   “是,都知道。”岑遥笑,“他两个是明着的,还有暗的,更多。”   她大白眼翻上天,“就是!妈的。男人我可不缺。”   说着便把她蛇鼠一窝的准婆婆家骂了个透。“是!我爸妈是农村上来的,性子是贪点便宜,可我也没说他们就一定得搬来住呀?那老慈禧就是嫌我小县城出来拿个大专文凭的!哎,他儿子不也就个破烂三本破烂园林,不就往大马路上种几棵破树嘛?!我摸爬滚打好赖还是个主管了,自己买车买公寓,他让领导骂了连个屁都不敢放!好笑,他一家知识分子就养出个猪头类来,我擦屁股!我接盘!他们有什么不满意?!”   说着进前,一揪岑遥前襟,簌簌落下泪水。   没见过这阵仗,岑遥提议从根铲除,“真委屈就分呗。”手在她肩上顺顺,也是头一次察觉她属阴的软烂质地。   朱倩讷然。“那不行。”她摇头,“我好爱他。”   她爱人,爱他的一切,包括他的懦弱和无能。说出来就是鬼迷心窍,可仔细想想也没什么不对。   经办的门锁两支烟的进度后才开,有那么旖旎的事,经办门倏然如浴室门,像有热津津的白热汽从缝处弥散。出来的是管美君。说不上是目光交汇,管美君眼睛只在岑遥鼻尖擦了一下,就掩进了消防通道门里。通道在尽头,阒黑潮臊,进出显诡秘。   拿了单子回来填,日期、事宜、何故,纤悉无遗。单位组织架构里头号难糊弄的是财务,哪里都一样,其次非人事莫属。凡抱怨,还要说:哎呀都是按流程办事啦!   小何定门口抽烟,“有两个小男孩找你。在试裤子。是卖七十吧?那个蓝的。”   “谁?”伸手,“借我个笔。”   “我大字不写一个哪有笔?不认识,面生啊。”   来的是杜晓峰——心梗死了的老杜家的同性恋儿子——带着他男朋友。两人初尝世故人情,买了体面却欠实惠的巨峰礼盒,面上一层水灵灵,底下的其实带干疤。   那次一面之后,两人多有QQ上的往来。杜晓峰无缘故的信任多半来源于无缘故的恐惧。岑遥虽然不能完全理解他的困惑,但依然做到了有问必答。   消息总在半夜来。岑遥偶尔会跟湛超做/爱,过后疲累地一床而眠,无伤大雅。手机的荧光亮起,湛超会颤动眼皮,哼两嗓子,埋首进岑遥前胸,问谁啊大半夜烦死人。岑遥答曰朋友。湛超问几点。岑遥说一点多。每这时,岑遥会没有任何负担地淹溺于湛超的情。他觉得人爱人多少会混合点什么别的。十七岁,他不想多思辨,但始终认定湛超对自己是有同情的。他如今看湛超,他没大变,自己则衰了,指心态,待他会像个不知世的孩子。如母挖心挖肺,既痛恨他乞怜,那么没出息,又求他别长大,天我擎住了,你睡吧。他那么漂亮的肩背,肌理,臂上是神奈川的浪,沫里飞丹顶鲤、千瓣莲。他的吻热腻腻,哪里也不放过。他那么巨硕的一根阳/具,囚了兽一样凶。一切又都不及自己拒绝,他看过来的一眼,那里面的挫败。明明不情愿,但觉得什么给他都可以。去死都行。湛超抱怨好亮啊。岑遥就说,那我回房吧。湛超抱紧他,囔别走。腿紧绞他。他很会融化人,岑遥便自满得昏眩起来,自负起来。   杜晓峰几乎都在发问和抱怨。他年纪小,没察觉这不好。取一段:   杜:他和朋友打球,我如果在篮球架下面帮他拿衣服,等着他,他就会很生气。   岑:他可能,没想好吧。   杜:我难道是婊/子不见光吗?   岑:你说话有时候太白,其实会很伤人。放在心里不说,也不妨碍你判断。   杜:我只是有点害怕。   岑:你要信任他一点。   杜:岑哥我知道,但感觉有点难。我妈又打我了,还一直说我贱。   岑遥前天才在天花上钉了根弧形不锈钢,环子一穿,扯匹被单,算是个井口大的试衣间。一个人,大约够;钻两个人,帘子微微掀动,里头正起腻。岑遥悄没声地进店来,饶是三十岁了,那低低的动静听着都滴汗。   “正好吧?”“卷一下,裤脚还是有点长。”“你蹲下弄吧。”“我是你妈吗?”“嘿嘿,你是我心肝。”“那你昨天不睬我?”“哎别说了,卷多点。”“你这块潮了怎么?”“想你冒的水儿。”“是蹭的尿吧?哎,别亲我。”“晚上回你家。嗯?”“套没了。”“买。搞烂你的腚。”又一阵窸窣声,像闹耗子。   杜晓峰掀帘出来,正见岑遥坐柜台里剥五香蚕豆。吓一跳,脸发烧,“岑哥。”   “你怎么来了?”岑遥起身给他找纸杯,“永达这么稀乱,亏你能找到我。”   还是黑粗框的眼镜,没棱角的好面孔。可突然看他不觉得纯了,他黑瞳仁,碎短发,汗津津的后脖颈,身上渥有股因蒙昧而生的憨甜与性感。要真是那种人,的确是三瞥两瞥就要动心了。岑遥心里觉着不舒服,认为这孩子言行蹊跷。但又没谁不在这年纪挥霍点什么,他的困厄跟沉迷不已,应该也都是真心的。何况老杜丧期也早过了。   杜晓峰低头,又恢复初见的腼腆,“问问就找上来了。”   “你妈还好吧?”岑遥递他水,“裤子合适吗?送你吧。”   “我老舅接去照顾了两天。”杜晓峰指太阳穴,“有点偏头痛。裤子合适,我付钱。”   “头风这东西不能累。”岑遥抬下巴冲帘子,揶揄说:“他吧?”   “他。”杜晓峰伸手揪人,“娄伟。”   站出来个大个子。皮肤黑亮,前胸大臂胀鼓鼓,健儿体魄兼好学生相貌,不大洋气。他典型是多年以后同学会上,“咱们当年那个土老鳖班长呀”。   娄伟也是一口白牙,说话带阜阳音:“你好,岑、岑哥,他跟我说过你。来得冒昧。”   “我的乖。”岑遥讶异,“你这么高。”   岑遥记得是旧年这月份,皖中树还不多,一是毒日头,四处云云溶溶。孙迎春是一袭蕊黄的长裙,穿矮跟皮鞋,露一截釉青的足弓。她笑盈盈地要先点名,刷啦啦翻花名册,吊扇嗡嗡,没谁说小话,只余轻或重的呼吸。一个个名字朝外蹦,余莹莹、苗佩文、徐静承、马一笛、贺磊,等等,岑遥如今只能记得个别名字里的个别个字了,脸孔也对不上了。等自己被喊到时,总有一点焦虑,喉咙隐微作痒,想着怎么才能不着痕迹地念好那个“到”。手里一支钢笔,盖帽旋开拧合,反复多次。到自己比预想快,起身,磕了膝盖,抬头,到!坐下,小舒一口气。随后是一阵松弛的惘惘。节奏到“湛超”时停了一顿,孙迎春说了句,咦?姓湛,很少见哦。大家就都齐齐回头,接着有谁轻呼,哇。岑遥记得自己当时也是在想:这么高?他不自觉地在纸上写了一个“湛”,墨洇染出一团。   后来觉得自己有点傻/逼,就在后头又补写了一个“蓝”。   时到晚九点,皖中起了阴凉的风,说是江浙沿海有台风正登陆。   占小便宜心态,岑雪偶尔在瘫子家洗了头才走。湿漉漉一匹,盘两盘,用抓夹固定,满屋飘发乳香。先在煨锅里下了猪筒骨,佐葱结姜片,焖过一夜,明天熬出来白汤能下挂面。想着夜里要落雨,就依次关了窗,有半扇的插销年久失修,狠狠锈了,连捶带凿才闭上。关了灯,摆上尿壶,转个身要说“你睡好我走了”,瘫子闷声:“阿姨。”   久躺的雄性总会疑心自己那玩意儿还灵不灵光,出不出浆。岑雪掖好被子去洗手。   听见有“噼啪”的响声,岑雪扭头,见他连连在扇自己嘴巴子。   “哎!”岑雪去扥他精瘦的手腕,“小苏!小苏!”   他大哭。瘪胸膛几鼓几落,不扇脸了,改用拳咣咣凿击自己的腿。   “你明天喂我点耗子药吧!真难受啊!活着真难受啊!”他一哭,嘴更发着乌紫,“活着真难受啊岑妈妈!”   “别想三想四。”岑雪先钳他两臂,“哪难受啊?有吃有喝。”又放倒他按抐住,“想想那些个住桥洞的,得大病的。”又扯出他枕头下掖着一根绑带,抖落开,“再讲哪个不难受啊?哪个快活啊?”捆上两捆打个结,喘吁吁,“不是绑你,让你定定神。”   他噎着吼:“我现在哪还算个男人?!”   岑雪用揩去他鼻涕眼泪,“哪不算?枪不还过劲很吗?刚不给你磨了磨吗?”狎侮的话,欧巴桑的年纪说出来让人想吐,此刻蓦地成了劝慰。   他接着抽了几嗝,渐渐平静下来。窗外轰然滚起雷声。   “你儿子好像很讨厌我?”他问。   “哪啊,他是记恨我。”   “怎么讲?”   “没事,讲不清。母子嘛,根本讲不清。”   “赶紧走吧,雨要下了。你儿子晓得又要骂我。”   岑雪给他解绑带,“不许闹了啊。”   头发折腾散了,几绺挂在两肩,梢上水滴滴落,浸潮了前襟两团。她头一低,手一颤,眼泪莫名其妙就顺着面颊沟壑滑进嘴了。 第17章   彼年跨世纪,比除夕守岁事儿大,班里商议去金马迪士高溜冰场通宵。贺磊敲黑板、关窗、锁门,“嘘!班会班会!”   鲁剑飞摸去勾徐静承脖子,腆张胖脸,“大班委,你保密,晚上请你喝啤酒。”   徐静承推眼镜,“我不是你想的那种人。”   这类项目班里同学一般都参与,集体活动实则为一种表态,趋近多数为优。问不去的不想去的,零星几个人举了手,基本是平常就不溶于水的油粒子。湛超竖直上身伸颈,呈鹅之体貌望远。钱越捅他左肾,“晚上我们斗地主,输了的廉泉对瓶吹敢不敢?”   贺磊翕动唇扫视,数不去的,颜家遥没有动。湛超就笑了,“吹就吹!谁怕谁孙子。”   时近小寒,应是雁北乡,鹊始巢。只是湛超曾在童年跟随父亲去过延吉雪场,峻岭环抱,那样盛大的白,会覆盖人往昔一切的关于寒的印象,以至于湛超来到皖中几年,总觉得这里的冬天既不抵深,也不抽离,处境犹如南北划分般尴尬。你说它冷,湿入骨髓啊,却不见改革供暖体制;你说雪,青山白头,落大落小,但它好像又很即时。有一年夜里下了,预报说不小,湛超遐想着明早皑皑厚积的新景,结果起来,前庭地上不过几团湿迹。雪来的痕迹,是造景池上的一面薄冰。   说酸一点,这儿的冬是端端个性,诗意与锐冽俱存,但它极见分寸地肃然站立,绝不来取悦或感染你。湛超一直很期待看冬天里的颜家遥。围巾,露指的手套,嘴间的白汽,青白的手心,他身影瘦癯,在雾里蹬车,两颊皴出一团红。写诗一样,一定要说像什么季,湛超觉得他就像冬。那自己应该是春夏吧?泛滥,像天生有去融他的义务。不要脸就不要脸。   瞎话编好,衣服换好,晚上七点阜南路集合。   金马正门匿在曲折隐秘的巷里,深得三俗,门头硕大而霓虹斑斓。咣咣攀上一截儿钢梯,上二楼是扇欠擦的厚门,依旧闭紧得三俗,推开简直要抖一抖,音乐、灯光、人声,熬成一锅,哗地潽了满身。定了睛,看清是硕大一间旱冰场。一齐发了“哇”。   玩的项目不多,高中生还黄赌毒吗?对吹廉泉的一窝。廉泉是皖中本地啤酒,取名自包公府内一口井,明目清心,适合龙虾季豪饮。这月份喝啤酒显然是找窜稀,但不管,就是饮。玩牌的一窝。这类多半是过年混迹牌桌搜刮净七姑八姨兜里硬币毛票的主,张嘴就是各色玩法,接龙、拱猪、坏杰克、大老二,拆了封皮,两副一垒,哗啦啦洗出花儿。人数不够,就拽茫然乱转没主意的来凑数,凡摇头说不会,还要被鄙:哎什么不会!我教你还能不会?溜旱冰的是大部队。一是好玩、有趣、平常不让,二是能牵牵胳膊碰碰腿。眼神闪烁间,说不准白就告了,嘴就亲了,恋就早上了。   再有一批是另类,什么也不干,只聊普京接手叶利钦。干他们屁事?   贺磊、钱越、湛超,外加甲乙丙,玩钓鱼,鲁猴子司荷官,防着谁耍赖。   “炸!”贺磊撂对尖儿,“没几张牌了,哎你完了你,放尿等着喝吧。”   湛超满场乱瞥,“少装蒜。”一看手里没牌,“过。”   “大小鬼!”到钱越,“看什么呢?赌呢,大佬,专心点好不好?”   “看见个美女。”   “哟!哟!”鲁猴子伸脖子,“操哪里哪里?”   贺磊脚尖探裆偷“桃”,“给你馋的!”   湛超连输两盘,膀/胱饱胀,目及之处渐渐浮影。他撂了牌尿遁,四处搜视。南头有DJ椅,桌上伴了瓜子松仁。颜家遥坐着一团,手握廉泉,穿了件黑色夹袄,脖子藏进鼠灰的毛衣领里。他嘴巴翕动,对面是支颐的徐静承。之间相处从容得叫人嫉恨。   “啊!下雪啦!”谁喊。北头有洞开的阳台,夜色深蓝,果真有莹白的粒子。   湛超吸气吐气,酒壮怂人胆,“恶向胆边生”。他快步走向DJ台,“下雪了。”一抓颜家遥手腕:“走,去看!”颜家遥踉跄被带离,懵然却保持沉默。徐静承耸眉目送。这俨然告白开场,近似宣战了。   时近九点。陆续有人站出小阳台来看,又因冷而退出,频密来往,最后定格为湛超和颜家遥。这简直是种恩赐。雪如撒沙一样。湛超发觉自己对他的迷恋已日趋稠,以至于和他独处,竟成了一种窘况。说呀你倒是。不可言宣,有点害臊,不自信了。尴尬尴尬尴尬。长相上一贯是不自怯的,此时却懊恼今早冒了一颗痘,没有挤。   逾刻,颜家遥率先开口,“你去医院看鼻子了吗?”   不是你有病吧干嘛拖我来,或是好冷我回去了。湛超一愣,于是花了几秒才读懂这句话的意思,“倒没有,但,应该没事儿吧。也不会突然流,就是碰到才会流。”   颜家遥点头后沉默。湛超递烟,站近些,“喏,三五的双爆珠。”   “三五,不便宜。”   拉上门各点了一支。皂味慢慢萦绕鼻端。湛超对此的易醉已升格为怜惜。你其实不必那么竭力去掩盖身上的异味的。当然这种宽慰通常被叫做“站着说话不腰痛”,况境不同,所感无法贯通,劝解稍不留神就是蒙了雾绡的嗤鄙。异味虽是“美”上的一丝裂懈,却不失为一种真的辅证。仔细看,单的那只眼皮,局促的嘴,微抵触他人的那点低郁,都是缺憾,却一丝一絮真织住了自己。是,鬼迷心窍,但冷静复冷静,再去想,操没用啊,爱意依然是汽水里的一线腾升不止的碳酸泡。   颜家遥低头吐烟,错开湛超直露的注视,“好凉。”   “啊。”湛超说,“那、那我帮你把你围巾拿来。”   “不是,我说这个烟。”   “啊。”湛超笑,“爆珠是薄荷加青柠。”   “昨天闫老师说的作文。”   昨天语文课,闫学明讲作文,题为“记与忘之间”。全班四十五人,优秀范文五篇,依次朗读一遍。有的行文梦幻,有的旨趣切实。临下课,闫学明收拾讲案,口吻像在说秘密:“还有篇湛超同学的作文,写得很好,或者说非常好。时间关系我就不念了,有兴趣可以私下找他看。下课。”更多人觉得是这是玩笑或反讽,因为湛超语文并不多好。   颜家遥却记住了,“你写的什么?”   “记与忘啊。”湛超看向外,用力回想。   “我知道。”   “具体的记不太清了,放假回来我把作文本给你。”湛超依然用力想,生怕错漏,他会失望,“但闫老师只圈了我的最后一段。我也不知道这题目能写什么,我就写了一个梦。”   “什么梦?”   湛超说:“能说吗?感觉有点诡异,是个杀人梦。”   “杀人?”   “对,就是字面意思,我做梦,梦里我拿刀,把人给攮了。”   “你是真做了还是瞎编的?”   “真做了。”湛超四指朝天:“但我不会攮人的,真的!”   颜家遥熄灭烟,显然抽不惯,“我知道。”   伸头看,平台下面是块两层楼间逼出的一方荒地,杂草蔓生,有一道排水沟渎,墙上荒诞不经地以红油写:禁止流浪汉居住。也就是说,可以住。还真就有个流浪汉。蔓生的发,黧黑面孔。拐角是住房:木棍支开张油毡布做顶,下面锅碗瓢盆,伴一床塌而污脏的席梦思。流浪汉衣下有不易察觉的摇颤,原来是女的。她正擦火柴起炉想热一锅物质不明的烂糊,火柴像受潮,尽数擦断。   “写到这里已经说不清什么是记和忘了。结尾举个例子吧。昨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杀人的梦。不知道那倒霉的是谁,但杀过后,感觉心里明白了一个关于人生的,非常重要的道理。非常重要。我蓦地极大欢愉,接着松弛下来。我来到街上,认为至此一切可以结束了,不具体到某件事。车一部部驶过我。后来我就醒了,我发现我没有杀人,我在自己的房间,我的床,我的桌,我自己。属于我的东西又一件件回到了我的附近、身上。我拼命想记住梦里的那种绝望的欢愉,但梦嘛,一次呼吸就忘了。一切就都不能结束了。”湛超说,“就没了,最后一段。但闫学明给我打的其实是C啊。”   颜家遥把廉泉饮到只剩一层底。他肘关节一左一右搁在围栏处,双臂交叉擒住肩头,鼻根以下淹没进腕间。他头颅微侧向右,目光深楔进湛超面孔。醉不醉的,看不出,风夹雪点刮进,他眼睛之间一点聚光,如烛头晃曳,“你为什么写这个?”声音懒了,“一听就打不了A。”   “不知道。”湛超逐着烛头,恍兮惚兮,“反正......没打算好好写。可能当时困了。”   “闫老师是北师大的。”   湛超眨眼,“......啊。”   “嗯?”   “没事。”湛超说,“是你说他是北师大的,我想到我上次去老师办公室拿东西,碰到他了,他倒是跟我说了几句话。”   “说什么?”   “说如果我早生十几年,我的人生可能会很危险。没听懂。”   “我也不懂。”颜家遥闭眼,指中节抵眉心,“不过你说的梦,我也想做一次。”   湛超盯着他眼睫不放,“我也很想延续那种感觉。”   颜家遥后一秒胳膊碰脱了酒瓶,湛超没抓住。砰!啪嚓,碎一地绿脆。仍未擦燃火柴的流浪“汉”受惊昂头,呜啊高喝起来。不久指天,口齿混沌:“火!火!”精神有残疾。   湛超伸头探看,“你没事儿吧?!”   “火!火!火!”   “对不住!我说没砸着你吧?”   “火!火!”   “个二愣子说什么呢?”   颜家遥拉高毛衣领,两颊漫红,“他看见你的烟了,找你借火。”   “那你等会儿!”湛超喊:“我下去拿给你!”   贺磊、钱越连着问了两句:去哪儿不打啦?湛超抽起夹袄披上身,说,下楼马上回。咣咣又走那截钢梯,脚步声交错,显然是成双。   湛超在黢黑里回头,那人理应随在后似的一线形影,既不鬼祟也不蹑足,就那么安静地,跟着了。这里没灯的,只剩些微具自明性的动响和气味。“你是不是醉了?”谨慎发问,不得回答。颜家遥递出右手,“晕。”   没人说过静电危险吧?啪嚓几点零余,举臂间打响,在腋下、肘关节,且递延去腕关节。零余堆积亦不可小觑,氧与风抰势助燃,胳膊整个就着了,在掌心喷出一团青蓝的火焰,“过来。”湛超握住了一抔初雪。   没有灯,近荒地的后门拉了栅栏门,缝隙够伸胳膊,“打火机给你。”   流浪“汉”靠近,潮臊气扑鼻,她接过左右端详。   “擦那个轮儿,就出火了。”   “呜啊!”擦燃了去点炉子,点燃又进前,喊:“饭!饭!吃饭!饿!”   “没有。”   “衣服!衣服!好冷!衣服!”   “也没有。”   “钱!钱!给我钱!”   湛超掏了张五十递出,“你说的那些,直接去买就行。”   流浪“汉”夺过后又喊:“还要!还要!钱!”   湛超又掏了五十。   流浪”汉”手舞足蹈,“还要!不够!钱!”她昂头,像祈盼雪片变毛币。   湛超再要掏兜,颜家遥将他扥离栅栏,推拽间连退,湛超贴向墙。   “她要说寂寞你是不是跟她上床?”接着铁口直断:“我看你是个孬子。”   湛超知道不是那瓶廉泉,颜家遥不会说这种话。市井里滚出来的伶俐都在教人闭嘴,话可不说,不可多说乱说,说多露多,很多东西就藏不住了,不掺和不评判,划一根三八线,谁也别来,我也不出去。颜家遥醺醺晃晃,站在线上,丢了个石子儿骂他。   湛超煎起一膛心火,喉际浮动,“孬子是什么意思?”   “安徽话,傻子,骂你傻子。”   湛超低头笑,“哦。”   “你是吗?”   心火煎到了食道,一口口吞唾沫,也是热,“你说是我就是。”   烂糊糊煮开了,奇异地飘有股谷香。流浪“汉”多次怪叫无果,顾自走开,窸窸窣窣掖了钱,絮絮聒聒念支本地谣谚,“郎那么去,姐那么来,田耕路窄让不开。心想与郎说句话,假码弯腰拔绣鞋。拔绣鞋,轻轻叫郎晚上来。”   须臾沉默。颜家遥头抵墙,念:“我胸中萦绕着无数岛屿,许多达南海岸,在那里时光会遗忘我们,悲哀不再临近身边。”字字清晰,没有背错。湛超眼珠奇亮地看向他。   颜家遥掐眉心,“你什么意思?你有病吧?”   “没什么意思。”   “我当时听只是觉得有点奇怪。我想这跟加油有什么关系?我没记住,就记住了白鸟跟南海岸,亲爱的。我家也没有电脑,就计算机课上查,查不到。我就、就找了个网吧,大家都玩游戏,我查那个词。你好歹要说作者是谁啊。后来还是查到了,叶芝,对吧?你那些......我以为都是正常的,你想跟我交朋友。其实根本不正常。”   湛超羞惭,不觉得这有什么错,但觉得抱歉,“对不起。”   “我不是在怪你。我就是很奇怪。”   “奇怪什么?”   “你说呢?操。”颜家遥皱起眉,“你他妈说奇怪什么?”   湛超想了想,“就是,很正常地发生了。”   “很正常地发生了?”   “对。”   “很正常地,你看我,盯我,画我,还有点想亲我抱我。我有对你做过什么吗?让你这么发疯。”   “不是有点。”湛超进前。   “鬼迷心窍。”   “你听我说,不是有点。”   颜家遥凿眉心,“真晕,我不该喝。我等下还得回家呢。”   “是非常,非常。”心火煎到了舌尖,“颜家遥,我每天每天,都想抱你亲你。”   颜家遥展臂,乌珠对乌珠,审视他,“那试试?”   “你上去睡会儿吧,睡一会儿就好了,就不晕了。”   “算了。”   “颜家遥。”湛超揪着他一箍,低声说:“那你可别揍我。”   如此接触,湛超酣眠前多次想,比这多了狎弄、贪色,延递向后的,还有更多那次网吧学来的不知耻的动作。遐想里人称变幻,一会儿是“我”和他交缠,一会儿是灵魂出窍似地,神智攀升在半空,观摩两具男体翻覆。一场下来疲劳且混沌不已。这个抱相比之下简直是恭谨!湛超在走绷索,一点不敢深,半点不愿重。颜家遥好凉,好瘦,他一手按住他后脑,一手隔夹袄在他背脊萦回。心煎得碳化了,逾刻又剥了灰壳儿弹跳起来。   颜家遥手垂在腿两侧,嘴抵他肩,闷闷问:“我有味道吗?”   “有啊。”湛超左颊轻贴住他右颊,“我一直都觉得你好香。”   旱冰场在玩人龙,扶着腰,一个接连一个,滑成长长一道。新世纪啊!快来吧。 第18章   新千禧,国祚绵长,非常和平。没有地震、飓风、洪水,也没有外星人攻打地球——但好像是有过的——签了协议不让说。湛超都无暇顾及了。事情说穿了,是他被发现了,本来也是那么希望的。可之后呢?定罪还是释放,没有说。湛超是公诉期里的嫌疑犯,失了意念自由。他心生欢快,但更多是惶惑;他官能痴钝,差点忘记自己姓湛。   元旦有假,坐飞机跟湛春成回石家庄,五点落地。天比皖中的褪了一度色,空气更寒,沙沙地擦刮鼻喉。和那人相离近百公里,想一想,这分隔俨然也是种安缓的煎熬。   湛沛生跟谭惠英来正定机场。中年男女丰肥华贵,一并起即是国人很传统的背后满蕴分崩离析的笙磬同音。谭惠英穿的是新貂,流光溢彩,“儿子!爸!这儿。”湛超招手应了声,过去站定,她恨不能生出八双手,把独子从头捋至脚。开口竟有恨声:“瘦了。”   湛超拥抱她。心想:你儿是为伊消得人憔悴。   湛春成、湛沛生、湛超,横摆一排依次看过来,你要惊叹基因造物之奇妙。多年后的“共享”概念全然能套进这份相似里。可很怪,三人顾自背道而驰,隔辈的还算相亲,一级亲属间反倒拦了沟渎。只是这样的事,从来不能说是谁的错,更不能去追溯的,去轻易问责谁的。父子父子,可能就他妈的是个悖逆。湛沛生要了酒楼的席,车子载去先吃一餐。酒楼珠围翠绕,应侍伶俐。湛超童年跟他爸去过青岛,生啖海鲜不皱眉,湛沛生便胖手贴着秃额,搔啊搔啊搔,逾刻一合餐谱:“不够再加。超儿,使劲吃!”一面自转圆桌,展眼摆上鳖、蟹、虾、鲍。他也是很拙笨一个人。   没什么话说,湛超也尽自不让他为难。他提筷伸向鱼,“嗯。”   “酒喝吧?爸,你也来一杯,酒化瘀对你血管好。”湛沛生招手,“加瓶刘伶醉头曲。”   湛春成食指尖在他拇指玉箍子上一点,“哟。四十大几岁人戴起这东西。扮乾隆干哕人呐?黑介叫人给你指头斩掉。小那会儿还朴朴素素。”   “吔,爸你不识货。”湛沛生耸眉,“这他娘的是和田的玉!”   “呸,纯属烧的。”   晚上驱车回县,一路有烟花盛放。   谭惠英摘了玉镯、耳坠、戒指、翠玉貔貅颈链,钻进不染纤尘的大厨间,熬一盅苁蓉寄生羊肉汤,开了垫一块绒布,滚着端上二楼,敲开湛超的房门。湛超正坐床上逗猫,手法纯熟,搔得小咪舒成一条。   洋楼是前年自建的,装潢奢豪,更在风水方面费了心思。彼时湛沛生听闻北京来了个高雄风水大师,命理五术无所不通,当即亲自驱车前往。鞠躬作揖,拳拳之心撬动了大师严丝合缝的嘴:“好啦!随你去看就是。只有半天哦。”到了半成品的小楼,生张熟魏,来了半县人,见个闽口的羊须瘦猴念一支字诀,指这里:“拆掉哦,挡家运内。”点那里:“挂面镜子,最好要铜哦。”湛沛生垂手喏喏,不久问:“大师,您说的这些水晶啊镜子啊,我去哪里置办好呢?”大师招手,湛沛生侧耳,“我徒弟有在卖哦。”   湛超回来观摩一圈后跳脚,“盖三清观呢?!那就是个装神弄鬼的骗子。爸,你前晌儿敢把那木头剑挂我屋头,后半晌儿我就改姓谭。”   “扇你妈个脖拐!”湛沛生拍案,“大师说了,邪物就靠这个镇。”   叮咣五四闹一通,湛沛生投降。他致电大师索求他解。大师叹:“也是可以请一只黑猫啦。不过谨记一日三餐,也不可喂生食。我另一个徒弟有在卖哦。”   碳黑的小母猫请来湛家做西太后,脾性坏透了,只给湛超好脸。   “妹妹就只有你能摸。给你爸碰下那个吱哇乱叫。”谭惠英搁下碗盅,“趁热。”   湛超摇头笑,“甲鱼还满在我喉咙眼儿呢。”   “那等晚上喝。”她踢了拖鞋盘腿上床,手从他额摸到颌,“我哩宝眼都凹了。安徽那块吃的不好啊?你爷爷是苦出生,没吃没喝儿过来的,觉悟高,你呀不能光听他的。同学间什么时兴的好玩的,跟妈说,妈给钱,可不能落了别人?嗯?”   “你工农出身怎么尽教我骄奢淫逸啊?当几天富婆给你烧的。”湛超也摸她,“我觉么着我是没瘦,您倒又发了点。”   “来,小撇子给妈捶捶腰。”谭惠英横卧。   谭惠英是病理性的胖,准确说,叫“浮嚢”。她是肾炎,小月子里操劳加受寒,好在尿蛋白不多,病算轻微的。她确诊后即被告知生不宜生育,湛超成了她最后且唯一的完成,挖心挖肺犹嫌不够。湛超衣袖三折,搓温了手,顺她背肌一道道捋。屋子烧了暖气,谭惠英单穿件薄丝衫,丰腴皮脂给了她奶油蛋糕的质地,骨肉沉积,湛超按捺动时有波涌感。不因为任何,只因他心里爱了颜家遥,一撮盐,他丝毫的与他者的碰触悄然变了味道。原来很普通的,这是母亲,寸寸缕缕摩挲下来,都是依恋而已;如今他捏过她后颈、肩胛,急停于肋侧,需刻意绕过她隐约的内衣痕迹。或者只是因他将满十八岁。母子母子,谁都不能说它全然质纯,自抽枝发芽起,总有过那一帧半帧的耻愧梦景,竟成了性启蒙。但不影响的,至少多数是的。   “超超。”谭惠英闷声,“超超。”   小黑咪窜上窗台,发了婴泣。湛超:“嗯?妈。”   “妈妈老是在想,幸亏你是个小子。”   湛超乐,“要不这家财往后不定落哪个王八蛋手里呢是吧?”又问:“我爸......嗯?”   “男的不自重,女的又想攀高枝儿,防也是防不住的呀。我是愈发看开了,不折腾出小冤家来就行,剩下的随他去吧。你爸一年有多半在矿上过,要么搁外地,总要有些莺啊燕啊给他伺候服帖。比嫖费点钱,好赖不带病。”谭惠英望定墙角,“妈妈有时候倒真想再过原前的日子,穷是很穷,但他心在我这里。”   过往事,都是谭惠英口述:你小不知道,那年举报我的是厂里一个政治部主任,半辈子搞阶斗,该退了还留下来,清“四/人帮”。我那阵儿腰跟给车碾了似的,厂子去不了,他拎一网苹果跟五斤粮票,来叫我多休息。那时候夜是很长的,没有娱乐,熄了灯就睡觉。奇了怪了,睡不着。你爸点根烟,就背着我坐床头,也不说话。苹果他想扔了的,琢磨半天留下了一颗,加冰糖给我煮了碗苹果汤。你很小,才五六岁,什么都不懂呢,醒了就知道趴在我肚子上喊,妈妈,妈妈,不疼了吧?我是掉了块儿肉,可我真的没有难过很久,我觉得我没了的东西都能再长回来。其实是我搞错了。   谭惠英还曾说:你天生多情别不信。妈妈既怕你被人伤害,也怕你害人。   过了元旦,深冬重跌而至,大地腾起白霜,年味也浓了。   傍晚上体育课,近了期末,练排球。这算酷刑,排球质硬,垫起来疼得很,冬天又皮绷肉紧,动辄拍出腕上一片血点。祝宝钢吹哨:“颜家遥借钥匙去拿十个排球来,帮我教他们垫球。”一班人对分,颜家遥教其中一半,列队报数,带去操场另一端。   颜家遥挽起袖子,举高左臂,在脉处画圈,“尽量让球的中心落在这里。”湛超分到一颗球,团在手里抛高抛低,目光铆着那一块发青的皮肤。   “尽量朝上抛,不要朝前。”颜家遥嘴间白汽呼出散开,“朝前,就会脱手。”   湛超喊:“二传,给我们示范一个啊!”   一排人低笑。颜家遥瞥他,拿过球后连续垫击十次不断,说:“就是这样。你们注意听声音。听到梆这种比较脆的声音,就对了;是闷响或者啪,就说明歪了。”   湛超像渡桥上揪过路人帽子的小阿飞,又喊:“听不出来啊!再拍一遍!”   低笑变哄笑,钱越嘿哈拐他一肘。颜家遥抿唇后松开,“那你就给我认真听。”   口吻俨然是警告了,湛超乖了。他其实就是故意的。他激得他怒火中烧才好,怕他这么默默不言语,把那晚的拥抱给温吞吞地忘记了。哪能那样呢?我心都给你看了,险也认了,是浇我冷水还是喂我蜜糖,总要说准呀。球倒是蛮能泄愤。一颗颗的,圆滚滚、硬邦邦,鬼知道弄痛过他多少次,又被他摩挲揉捏过多少次。真他妈不甘心,球都这么好命,飞远了也会被逐着不放过。于是腕间用力,球弹得颇高,他昂头等着,一秒、两秒,也飞太高了?天空没有痕迹,苍白得人昏眩,感觉贫了血。球嗙地砸过他手背后弹开落地,咕噜噜滚远,他龇牙,拔腿去追。风是一排短针绣他的脸。   余十分钟下课放学。祝宝钢吹哨:“整队!”   收球,湛超拉起网兜。他敞着夹袄,鼻尖一片汗,“我帮你一起拿。”   “我一个人也能拿。”颜家遥点球数,十个,不少。   湛超扭头,喊:“祝老师!我帮他一起拿去器材库!”   祝宝钢颔首,“去。”   颜家遥目光在他脸上转了转。   傍晚溽有柿红色。网兜拖曳过水泥地,唰唰如扫叶声。器材安置间以“库”命名过犹不及,不过是楼顶南伸下去的一小间,脏不说,更有节肢类爬虫。传言三班女体委拿来软垫,翻出一只锦腹的小蛇,吓得扑进男学委怀里大哭了一场。钥匙拧两道推开门,黑洞洞,浮尘味呛鼻。“给我。”颜家遥返身去扯网兜。湛超背手。门没有全关,落日投过来油黄,楼宇间几折,湛超就是这样一副攀升陷落合宜无比的面孔,光来如流泻出淡灰的影,在眉骨、鼻根、两颧。他这种人,做什么深情痛苦的模样,都逼真。   “颜家遥。”   鼻腔酸酸冷冷,颜家遥屏息不吸这一室冰过的浮尘。背后是标枪、软垫、跨栏,杂物交轧作堆。湛超说:“我不让你走。”   “敢你就试试看。”颜家遥用力扯网兜。   湛超近乎是乞求:“别走,先别走。”   湛超交递双手,掌心朝上,没有说话,颜家遥了然,两腕翻开分别搁进他左右手心。他是气血差,两手鲜少真正地发热。湛超察觉他剪指甲也下狠心,近乎是抵着肉铰。他猜他总是用力地一样一样审视自己,整理自己,哪怕伤害自己,只为不叫人看去他丝毫的脏乱。能说这是种变态、自怯,但没资格让他改。湛超在他冒血点的腕上覆拇指腹,说:“我昨天还梦到你呢,梦到那天你也搂住了我。然后我一兴奋,就把你抱高了,你就骂我,然后给了我一拳。”   颜家遥抽回手,扯左边嘴角,算是个微笑。   湛超勾脚踢上门,四周彻底黑下来。合门声让两人都有点悚然。湛超猛力朝前抱去,扑了空,颜家遥后撤了一步。他第二次才箍到了人。他手仍垂在裤子两侧,嘴抵肩,躯干凉硬。湛超轻吸慢吐,海豚般有意识呼吸,感受到彼此都在轻微发抖。不是冷不是怕。颜家遥突然不稳似地歪向后,湛超嘴移向他右颈侧,嗫嚅:“你以后可以不要我,抛弃我。”他收紧臂弯,突然想到了自己的父母。   颜家遥挣扎,推搡他,“马上下课放学了。”   “我不会辜负你。”   湛超只敢在他眉心落吻,豁胆硬是一遍遍亲那里,到周身有爆裂感,不久鼻腔一痒,撇下一注细流。颜家遥微微感觉得到,朝上摸索,停在他人中捻那点湿迹,说:“血吗?”他声音细扁如受了惊的动物。湛超不回答,侧头又去吻他眉心。   “你妈的!”颜家遥抵开他下颌,“我问你是血吗?”   湛超不会呼吸了,轻轻喘:“是吧。”随便用手背擦了擦。   ”你怎么,”《血疑》大火过几年,谁没怜爱过山口百惠呢?“你不是血癌吧?”   湛超突然笑了,“上火了吧。可能,羊汤喝多了。”   这话跟开玩笑似地。颜家遥用袖子捂住他鼻子,“什么?”   湛超捧他脸,痴痴问:“我可以亲你的嘴唇吗?”   “不可以!”   “好。”他连连应,“好。”   颜家遥被一次次熨烫着额心,连皱眉都做不到了。他有点恼火,他不知道事情为什么突然会变成现在这样,他连一点防备都没有。受侮辱吗?不觉得,却有一丝丝的窒息感。他以前看《动物世界》,讲到雨林巨蚺。蚺可称猛兽,个性却近乎温和,水中恒常不动,只在捕食刹那调动起浑身筋骨,捉住猎物后一道道缠萦,安缓发力,最后吞噬掉它。这种生物学行为里居然含着一些为人的无赖与悱恻。颜家遥觉得湛超是久久觊觎他的一条蚺。他却不能责怪他,自己本就站在水潦边,更甚至探出了一只脚。他鬼使神差地昂头,两人接了普世意义的吻。最后厮磨了彼此一脸彩血。 第19章   出发去深圳前,岑雪提出去买一身新衣服。岑遥在电话里微诧,随即说:“那好,那晚上去接你,我们去万达买。”   关于买衣服,岑遥跟她之间全是说不破的难堪。   他07在中山,6月在沙溪镇牵头了牛仔制衣厂,8月带着两万块的货回来皖中。就是个十分十分普通的团聚。家宝读高中,远看像男孩。她噙着两汪泪喊姓岑的,不许走了!岑遥揩过她下睑,又拧她脸肉,“喊我什么?”再抱住她。岑雪就只是默默地没什么话。你怀疑她把整个农贸市场搬来了,烧起老鸡汤、猪筒骨、黄羊肉、基围虾,鲜时蔬淤满水槽。油腥水汽蒸腾开,她仓惶似地淹进厨房里乱转,砰,就碎了一只吊锅。岑遥蹲下拾残片,岑雪目光钉在他棱耸如刀的锁骨上,一句话滚三滚,抖出来,怎么瘦成这个鬼样子?集装的牛仔填满半只屋,有微苦的药水味。岑遥问:“那个圣经是你的?桌子上的。”岑雪眨眼,“哦,没事翻翻。”   “你信这个了?”有点鄙夷,有点取笑,有点怜惜。   “算信过吧。”   “算信过?”   “早祷告晚祷告,干什么也要祷告,跑教堂,哪有空?还不让吃血。其实搞错了,说一两活血抵半斤死肉。血怎么了?搞例假也是罪?没意思。”岑雪把竹筷戳进糯烂烂的鸡皮里,转小火,“有一点什么就说撒旦捣乱。我讲主跟撒旦都不是闲命。哪里有那么多闲时间?哦,我们群里,有个住庐阳的,六十多离休,公交上拉着人叫她信教,结果人家报警给她给拘了两天,还罚款。你让主救她?还不得听老警的。”   岑遥用布搌净汤水,笑了一声。又听她说:“我不祷了,你也没病没灾飞回来了。我祷什么还祷?就这样吧。”——以为已经接近关系里最难得的合而不同了。   “我出去住。”岑遥说,“房子租好了。”   “怎么?要逃。”岑雪颤着颊肌下碘盐。她说:“大宝,我是哪里对不起你过?”   结果一切又如即时的装扮,是租借的婚纱、宾利,是穿戴一次就收起的西服,残羹冷炙和淤肿,才是离席入夜后的实质。岑遥舀汤吃饭,青花的大碟小盘,几乎照亮一间屋;岑雪洗手,去换他带回的那件杭嘉湖真丝裙。两人其实是最最不在意吃与穿的。逾刻岑雪出房门,掌在衣与肌骨间阔绰的空隙处按。这衣服于她就像盐碱地上开烟花,上面越盛大,下面越破败。她嘴里反复嗫嚅着“太大了太艳了穿不出去啊”。汤其实咸得有点发苦了,筷子在盘碟间游移,一抖,两抖,岑遥瞬间被巨大如涛的沮丧淹没。   傍晚打了辆出租,沿芜湖路开,两侧排开伞盖舒张的法桐。   “咦,老七中是不是要拆了?”岑雪突然将身体倾过岑遥膝盖,指窗外。   岑遥一度厌倦过她长辫上动辄袭来的香波味,现在觉得她其实没什么重量,“新校区搬去滨湖吧,说是四十六中迁过来。”   “那七中小孩上学不是很远?”   岑遥笑,“你以为还是我上学那会?都在新城区买房子,几年一过,这里成破落地。”   “也是。”岑雪很难得地,缩进上唇噘出下唇,微耸肩,做了个俏皮的动作。   她摸烟盒,岑遥喝止:“别抽。”指司机。   反正是永远搞不清大商场哪来那股味儿的。有说空调味,有说装修味,都不全然对,总结下来是复合的人味。自己在逼仄的空间里待久了,乍见明净阔大的商场,瞬间有暴露感、空旷感,地面似乎下沉而去。攒灯疲劳地全天照明过度,一看自己,啧,鞋的泥迹,裤子褶纹,T恤褪色,黯淡发黄的皮肤,全照出来了,并纤细无遗地映照进地砖、玻柜,他人眼瞳,所有的反光处。岑遥插兜尽量将自己缩小,手臂一痛,回头看见岑雪揪住他一块皮肤,整个人也偎傍过来。窘状与窘状相加,其实是窘状乘二不会相减,但好像唯有这样,彼此才会安然一点。   坐扶梯上了二楼,岑雪箭步进了“哥弟”,快到几乎有“哧”的一声。其行为之不可思议,不啻颜家宝涂脂抹粉。岑遥张嘴喊了声“妈”,一顿,突然为她的急迫而感到难过。   导购有点迷茫:咦,很想买的样子,又不像真的会消费的打扮呢?   岑遥朝她笑,“我们自己看,谢谢你喔。”   基本是秋季新装了。稍大的牌子成衣颜色以烟灰、浅蓝、枯叶黄为主,版型不紧张,尽量在身体脂质丰腴处多放一寸空间,不给曲线,给点适意,很适合安全感稀薄的人整个儿松懈进去。岑遥做这行的,档次虽然不一致,但去过很多制布成衣厂,上手一捻衣衽后比对报价,值不值坑不坑,心水基本就清了。但有时候买东西,根本就不是“值不值”能衡量的,有很多心理因素的。岑雪次第扯出来,瞭上两眼,去翻价牌,几次小叹一口气,又掖回去。岑遥就笑:“试呗,好看就买,又不是多贵得离谱。”   “主要,我在想,”岑雪又抽了件Polo衫,淡蓝条纹,奶白色翻领,“穿一次可能就不穿了。是不是有点浪费?”   岑遥看着她手背上暴起青筋,“又不是寿衣干嘛不穿。”伸手夺过那件Polo衫,往她肩线上一贴比,“M号差不多,这版型小,我觉得挺精神的。”冲导购:“美女,试这件。”   “哎,我不爱穿带领——”导购摘了衣架,说这边请,岑雪又抿嘴:“好谢谢谢谢。”被推进了试衣间。   岑遥坐在皮沙发上等,看手心,胃又有点痛。他舌尖泛起淡苦。早上湛超煮了锅粥,沙参片撒得稍多。他想,他妈这半生都没有机会被人庇护,没有做决策的可能,由此能把“自我”放得大一些。而湛超好像在乐此不疲地做这件事。两厢比较,自己实在有点幸运,并且不知趣。   岑雪拉开帘,小小声:“家遥。”   “谁家遥?”岑遥看去,“不错啊,合身。”   服装店总是很聪明的,硕大试衣镜微微后倾依墙,躯干不自觉被延长一寸;灯选了偏近落日天光的淡黄,又不晦暗,照在脸上像薄淡涂了釉质,削抹了纹裂、暗瘢、浊秽。一拉一抹,人竟像年轻了十岁,你以为是衣服的功劳。安纺老屋搁不下一面试衣镜,岑雪几乎多年不这样打量全身。也许一直一直觉得自己是个衰萎的瘪老太太,突然有如此焕奕的面貌,陌生与畏怯对半,更有羞臊与惘然。导购露八颗齿,连连称好。“这、这。”岑雪在镜子前跳恰恰,进一步,退半步,转一圈,回半圈,“像吗?像我这个年纪穿得吗?”她脸上笑容发僵,后颈泛起少女的红。   岑遥紧紧闭了下眼,才过去打量,“挺洋气啊,真的,再找个退休老干部搞夕阳恋也不成问题。”   岑雪凿他一拳。又低头,说:“应该......再配个九分裤吧?鞋子也不对。”跺跺脚。   “有。”导购突然高声,手迎去另侧衣架,“这边都是当季的,您都可以试试看。”   岑雪望着镜子里的岑遥,做口型:“可以喔?”轻盈明快,从未有过。   岑遥挑眉以表肯定,逾刻见她望穿一切,到了一个无人抵入的时空维度,有失神的样子。很难说那里温不温暖、有无天光雨露。她摸上翻领,“79年的时候,我第一次见你爸,他是工厂工人,会写诗,我刚从农村上来。我找你姥姥要钱买了匹新布,做了一件豆绿色褂子,也是有个硬硬的领子,扎得我有点痛。”岑遥想让她不要说了。“家遥,我等下再去买支口红,好不好?”她用两指撑开眉心的沟壑。也没办法再怪她喊错了。   岑遥背过身,导购“啊”一声要惊异地张口问话,他比禁声,手背擦过眼。   “买呗。”咽了一口,又说:“好啊。”   湛超堵在了红星路,到家近九点,房间没有开灯。他换鞋靠近浴室,门里有光,和哗啦啦的水声。敲了两下。里头闷声,“干嘛?”   “撒尿。”   “憋着。”   “哎喂喂,膀/胱要炸了,救命呐!”   不多时,“那你进吧。”   房子装修是田园美式,厕所也没落下,房型如此旧,居然还摆了只小浴缸。缸容升大约三百,岑遥规定如若无要紧事,严禁使用,谁用谁缴水电费。可洗澡能有什么要紧不要紧呢?湛超进门,见他肩膀以下整个儿泡进水里,脸上水溶溶,鼻沟纹路走势朝下,俨然过劳的疲态。他睁眼又闭上,仰上浴缸檐。湛超站定,掏鸟,不出水声。   “不炸了么?”岑遥笑,“尿啊倒是。”嘬嘴就嘘出一段旋律。   湛超掖回鸟,“还有点儿、羞羞。”   岑遥身体还是白洁的,因瘦而无逼近中年的衰态。非要说比十八岁的,青雉而满蕴生机,几乎刺破一块皮肤就汩汩有汁液流淌的那具,变化就在颈子上有了两圈环绕的细纹。很难避免,港岛的不老美人多是在这里露了光阴的马脚。但他在眼前,湛超仍然感觉生动,跟久别过没关系,就只是非常单纯地、持续地,喜欢着他的身体,虽然不像十八岁那样欠自制,但也很难得了。感情没有熏干质变,依然就是夹带着丰饶性/欲的本来面目。湛超有点心动,过去拂他深凹的锁骨窝。   “洗手了吗就摸?”岑遥依然闭着眼,“帮我洗下头。”   “什么?”   “帮我洗下头。”声音低平下去些。   湛超忙点头,“好!”   他今天又花出去小三千块,且是肉包子打狗。上个月老刘头被逮那事不算小,扣车扣证,运管罚他三万。他去客管办公楼下跪遭冷拒,脑子一热,爬上四楼作势要跳,警车消防一字排开,百多号仰头围观。最后被从五楼飞下的消防员一脚蹬进了屋里。中度脑震荡,断了两根肋。他老婆哭嚎之悲愤用力,手竟不自觉就把钱递上了,还要反复安慰她说,没事的,小坎子。他很明白自己已经没有能力去轻易悯恻了,物与心变了比重,情感质地也不再如陶土而动辄柔融,想想,有无数理由说服自己冷情。但总有个小人在喊:我的三十岁还不错,我也没变。洒脱一点喔。   这些话湛超没法儿跟岑遥说,难堪、难堪,也是乘二不会相减。   他光着上身,坐浴缸檐上。灯虚晃晃,水汽濛濛。他按着岑遥脊骨,将莲蓬头对准他堆积乳沫的耳侧。听他吸气,“嘶。”   “嗯?”关了水,掰他下颌,“迷眼了?我看。”   “嘶,好辣。”手背在睑处蹭.   “别揉了!”湛超从浴缸里鞠起一小捧,淅沥沥淋下去,“闭一会儿再睁。”   岑遥就只能感受眼盖上的一片阴影,“票帮我取了吗?”   “嗯。明天下午,傍晚到宝安。”湛超说,“三张经济舱。深圳反正还很湿热,伞带着,也不用穿多少衣服。”   “你不用陪我。”岑遥眼皮颤颤颤,仍然酸痛,“啊这么辣我愣他三!什么牌子啊?”   “我有几个原来剧组的朋友,在罗湖混。”湛超又鞠一捧,“不是单纯陪你,见见他们。清扬的啊,你自己买的。薄荷的吧?去屑那个,不辣才怪咧。”   须臾沉默。岑遥说:“那如果我想打他,你就能来锁我了。因为他是我爸,而且要死不活了,我还真不能把他怎么样。我感觉我妈居然一点都不恨他了。怎么回事啊?小宝也不会恨他。他走的时候她还很小。可能都记不得了。怎么这样?搞得就跟只有我在斤斤计较一样。我是男的诶,那我是不是......你在我就安心一点,好像更知道该怎么做。”   湛超抹掉他两道痕,“睁吧。”他肯定不会承认是眼泪的。就逗他。忧心转更悲道:“紫薇,以后我就是你的眼睛,我就是你的拐杖。”   岑遥“哧”一声笑,戳他肚脐眼。又问:“你还跟以前一样,会觉得我有点可怜吗?”   “没有啊。”   岑遥手覆盖他的眼,“那别这样看我。”   湛超捉过他手腕在掌心啄了下。两人偎在浴缸一端,不是共浴,依然显得缱绻。 第20章   岑遥曾和陆娇娇有一面之缘。   生动一点说:她像姜文的“于北蓓”。有许许辣味,许许女子烟雾样的蒙昧。一眼两眼未必看得很懂,但至少不会轻易讨厌。谁和“美”有仇?   彼年减员增效未达高峰,可“破三铁”“抓大放小”“市场经济”,号子已依稀响在夜半窗外,这是国策,没有办法。动辄不见个老弱病,问哪里去了,不知道,只知道再也回不来这大集体了。阴云下,醉死、斗殴、乱搞男女关系,玩得愈发凶一点。纺织车间晦暗处,偶尔拾见灌满浆的乳胶套,上报人事科,“哎呀真是不要脸”,接着窃笑。不单是自己玩,偶尔也串联玩,94年季冬,安纺组织元旦联欢。颜金彼年司职一个小小主任,是文艺分子,吹口琴,写几笔小诗常年踞厂报四版右下角,自学英文,常看译制片,喜欢《柏林苍穹下》与库布里克。他于是被文宣科塞了朗诵稿,“颜主任,你放心,我给你挑的搭档,那绝对是顶呱呱。”   “哪一个?”“三车间的小陆。不相信吧?女大学生还会跳舞。她妈原来是省歌舞团的,跳淮水舞韵美死掉!小陆是童子功。”“不过就是个夜大生。”“嗒!看不起夜大?夜大大门敞着,有几个真肯去考的?”“朗诵倒也可以的。”“帮大忙了!”“不过诗......也不该读什么《黄河颂》吧?”“那你说?”“我想一想。”“可不要乱读。”   近年末一周,颜金晚归,“要排个练。”   岑雪再要喋喋追问,他逗一逗家宝,仰进床读他的小书,翻身留个背,也不言。   一次,温敏红送了九华的鲜笋,切碎一把佐五花肉烧,再装进铺米的饭盒,“送给你爸去,别敲门,直接进。”——岑雪的那点慌张起疑不无道理。纺织姑娘,头发绾进卫生帽,戴一只雪白围兜,是涤纶长丝产线上的一簇春桃,厂子属实阴盛阳衰。只是岑遥的一部分个性和颜金是相似的,即骄矜中有理想主义的盲目乐观。他记得不锈钢饭盒滚烫,飞鸽朝墙根一靠,上灰楼二层,他爸在顶南面阴那间,一拧门把,果真从里面反锁。颜金可能自己都不知道,门中玻窗上黏附的那层旧报,破开了极小一角。岑遥要微微踮起脚跟。一只几式书桌,小书高垒,满当当一只烟缸;对过是弹簧沙发,靠墙烧一只煤炉;灯照一堂曛黄,皖烟烧得雾缭缭。他把饭盒从左手换到右手。那两人竟相隔甚远,多不合理。颜金伏案正看一叠田字格纸,左腿翘右,歪椅靠背,旧皮鞋尖晃啊晃的,露一截掖进袜子的烟青棉毛裤,侧脸一线有波伏,在说话,临危又做休闲貌;她是豆沙红的涤纶袄子,胳膊搭沙发扶手,目光盈盈向下,腰胯攀升陷落,她动则翩然,静则淌出纤薄的悲伤,在答话。寻常成见里,她是个妖精。只窥形状不见不闻其色声,岑遥只有一刹那的迷惑,以及羞涩,不懂何为“虽不会使人坠入情网,却颇能挑逗起一个成年男人的非分之想”。那种厄念,更没想过,甚至不敌男人本性,微微醺醉,企图参与进那点撕拉的迷息里,并以为,岑雪才是极其干扰美的那个存在。   他那次等颜金一道回家。选的那篇稿,颜金执意要先读一遍英文,口音并不多标准:“for we are ordinary men,sleep、wake、and sleep、eat、love、and laugh.”后来节目被删,被鄙嫌为太小资。   他后来又几次提:“你小陆阿姨是个很上进、有理想的人。她有点上海女子那种不服输的样子。只可惜早早没了爸,命不是很好。她是能跃龙门的。我们家可以多帮帮她的。”话那里的种黏性,绝对不单单是怜悯。   后来他们下岗,相偕蒸发。   飞机准点落地。湛超走在前,负责提包,岑遥则搀着步伐虚浮的岑雪。小半因为来时遇上了对流,机舱震颤了一路,她第一次坐飞机,惊惧得呕吐不止;大半因为她来见她半生的痛症,无论是愤恨还是宽容,或者伤感,她都没能准备好。岑遥说不清心里的滋味。他神思游离,只昂头看着宝安机场天花顶上密集的孔洞,在想:恶心死了,怎么想的?眼前拥拥挤挤,出口一声细弱的,“这里,岑大姐。”   《动物凶猛》是湛超那年给塞他看的,并评价说,好看死了。这之前还有好多好多本,戏谑的严肃的浪漫的思痛的薄的厚的,字太密了,他都不多喜欢,唯独王朔朱文他觉得还算有趣?陆娇娇是姜文的“于北蓓”,但最后还是王朔的“于北蓓”——“那个苍老、憔悴的女人,当年有一张狐狸一般娇媚的脸”,可慨可叹。   岑遥感受到了岑雪慌惘后的巨大无声的震颤。他冲她微笑,上下审视,平静地寒暄:“好久不见,都认不出你了,小陆阿姨。”   深圳叫人疑惑:发展那么快,天还那么瓦蓝?皖中的人更疑惑。   短短几分钟,岑雪竟去厕所抹了个口红。口红是雅诗兰黛的,玫瑰红色,她在柜台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要了,岑遥去付钱,她拦住,“我自己付。”岑雪涂口红总不能画得匀,更没有招展而来的女人味,反倒多了不相适的凄惶。岑遥悄悄扥住她,用拇指甲盖揩她歪斜的唇线,“再抿一下。”   叫了辆出租,连带司机都不善攀谈,一路只有湛超在发问。陆娇娇坐副驾,多以一声苦笑后的肯定或否定作答,到最后什么也不说了。湛超便顺着她的肯定或否定,大肆诉说自己的那点浅薄的见闻,不牵涉车内任何一人的愁绪。起初岑遥不察觉,到听他问,“哎,我听说大王椰的果实可以榨完油喂猪,深圳没有人喂猪吧?”无人应答,问题确实也刁钻了。岑遥先是笑,过后心里泛起酸楚。湛超之外每个人此刻都浸溺在“过去”中自怨,沉甸甸的静寂里,他在贡献滑稽。他完全可以不用这样。   司机突然说:“梗系啦!有人养,唔通食咩?”   “什么?”听不懂,湛超握紧岑遥伸来的手。   司机转粤普:“啊不然吃什么?”   落日在前,岑雪定定看倒退的常青棕榈、南洋杉,广东的湿风拂得她眯起眼。   颜金当年的出走也并不是全无征兆。   岑遥记得那次是半夜,他因飞蚊而转醒。他已学会了吸烟,没钱买,只敢趁人都睡了,偷偷去颜金挂在门后的工装裤里摸两根。其实吸得不明不白,既不是去疲也不是镇痛,没觉得多舒服。大宝,陡然冒出一声呼唤,他弹手甩向后,火点直坠,爸!颜金在背后,杂乱头发,竟真如一条孤魂。颜金恒常一副郁闭模样,灯火通明里也阴阴的,好像真被什么给辜负过。颜金窥破也不气,只说男孩子抽烟没关系,真当我不知道?甚至分了一根给他。夜色乌青又发蓝,罕见地交流,父子说及眼下。他表示自己可以课余打点小工,成绩若是高不成低不就,技校比三流大学强,就那点钱,不如培养起小宝。良久沉默后,颜金卯不对榫:大宝,你知不知道威斯特伯爵的城堡?   不久又哼了一个调,隐约有词,“我曾经问个不休,你何时跟我走”,很难听。他问是什么歌,颜金说《一无所有》,他问谁唱的,颜金说崔健,86年,你还没上小学,在北京工人体育馆,我那年去北京国棉二厂看设备。我们在台下,听得都很激动。   至此明白,颜金魂灵居无定所,眺望虚像,注定是要被风吹走的。   99年他几次翻看那张边角折皱的速写,想着那个拥抱,有点愤怒。原来世上真有那么多双脚不沾实心土的人。是蝴蝶吗?飞禽吗?这些人凭什么能想怎样就怎样?这么大胆没挂念,不怕摔个粉身碎骨吗?他用最世俗的道德衡量颜金,他足以万死。而抛开道德不说,他羡慕他。甚至顾自为他作辩词:我父亲只是用最不合宜的方式结束了一段与理想偏差过大的人生。因此心生歉疚,久久不能直面岑雪布满苦楚且愤恨不已的脸,更一度因为自己成为家中唯一的男性而不能哭泣、弯腰、停摆,身心疲困无比。于是抽烟就变得目的明确了,去疲,镇痛。   如果真的是非离开不可,他希望他爸过得好,如果过得狼狈,那岂不是太愚蠢了?   但好像做愚蠢的决定而不知愚蠢,是一种常态。   岑遥问:“他单是个肺病吗?”   “肺病重得很。”陆娇娇走在前,“喝酒又搞坏了脑神经,有点点......”没有说完。   岑雪问:“那你们怎么过生活?”   “我在深大食堂做个保洁,晚上做点其他的零工。”   “你也才四十多呀,也算有个文凭,不像他,只一张嘴。”言下之意:不值得。   “我喜欢跟大学生在一块,看了开心。”   沙井街道里一幢小楼的二层的一户,巷深偏僻,屋壁阴潮而蔓生苔绿,深圳炫目壳衣下还几能看见当年那个小渔村形貌的地方。上了二楼开门锁,一间陋室。   岑雪弯腰,“我们换鞋。”   陆娇娇拂开散乱的边发,“不用不用!岑姐,不用换。”她弓下腰,“也没有拖鞋。”   岑雪看见鞋架上摆着双旧皮鞋,“可怜你了,白照顾他这么些年。”   岑遥一愣。   “没法子。”陆娇娇看她,“上辈子欠他,他这辈子吃准我。”   恨依然是恨,针尖藏了起来,偶尔还是会刺出来。   小卧房逼仄,居然密密摆了书。湛超环顾,看湿黄的脚踢线,皲裂的腻子。他只在高中,在岑遥家里,见过一次颜金的车间全组合影,这人站画央,穿藏蓝哔叽工服,背手肃立,有浓烈的五官,尤其目黑得诗性,因个高而成为凸字的那个隆起。岑遥当年一副很不愿多说又极其想说的样子,那种复杂,使他花时间记下了这个素未蒙面的男人的面孔:是我爱的那个人,爱着恨着思念着的爸爸。如今一左一右,一平面一立体,一旧照一当下,时光恍错,竟很难做起关联。他不确定人体结构可以神奇到,将那个高大的躯干,挛缩为一具近似熏干的萧森骨架,黑眼珠化成一潭死水。   岑雪算是很勇敢了,踌躇几步就靠近了床沿,深弯下腰,在他五官间搜视,嗫嚅:“变了好多。老金诶,我认不出你了喽。我当你离了我,娶美人,发大财,怎么、怎么也搞成这个鬼样子呢?”声音只微微有一点筛颤。   又哽了一哽,说:“你走了,是大不孝!是我把你老子送上了山。小宝上了大学。老金,这辈子只有你对不起我了,知道吧?我仁至义尽,没有对不起你的了。”   他喉结几滚,“雪、雪、雪四妹。”骨覆皮的枯手抖巍巍递出被单筒,肺哧哧发响。   “是我,是我。”握住掂一掂。   “家、家遥——”   “早不跟你个王八蛋姓啦!”她一张通红的薄嘴唇,辛苦地朝上翘:“叫岑遥了,跟我姓,跟他亲妈姓,岑遥。”   湛超看岑遥专注目视着小桌上那碗半凝的稀粥,颊肌轻轻动。他很理解,他当年也是到最后也没看一眼湛沛生在张河湾水库里泡得胀大的尸体,畏惧多过不舍。父权倾塌总在弹指一挥间,早早就明白,却未必敢直面残垣,这本身就是件残忍的事情。   可哪个男的不这么长大?湛超知趣地退出屋子,去抽烟。 第21章   彼年湛超最快乐的,是冬风凛凛,他骑车追随颜家遥。   本觉得新千年是一枚钮,按过后周天彻底变一遭,“非神灵不可为”,有巨手在高空撒一撮魔法磷粉。可基本是没变的。皖中无巨河、极寒、密林或开阔土地,鸡下腹不起眼的一隅,消磨人笔走龙蛇的遐思。湛超不是,他血里活跃有浪漫分子,影在颜家遥背后,脑际就能开花,绽在轱辘行过的路径。五中临近城东郊,季冬黑天早,铜陵路向前有矗立塔吊的空地,坡坡坎坎,草长得盛,荒似巨的坟,铺开整匹青。路灯次第北延荫一泓黄色,湛超竖直上身踩踏板,紧张着,看他忽明、暗掉、明暗明,到游动进稠的黑里。是截瘪了灯的路,这不是两个人的必经路。   “吱”一声欠润滑的闸响,颜家遥停下环顾过,转过头,“感觉又要下雪了。”湛超下来推车,跟他平行,“预报我没看。”看着他,目眩心花,“下以前,我铁定、放你回家。”   深密曲折的暗巷通去下川,二人在那里分道。巷一侧有旧民居,樟冠间有一方一方的黄窗。颜家遥听见婴儿夜哭、爆炒韭叶、新闻开场、盎盂相击。浓影里不说话,湛超先是牵他手,继而箍紧他在胸襟间。他从额吻起,点击方式,渐快渐密连缀成片,之后捧下颌相连嘴。动作不能慢慢来,时间紧张,处地又险。颜家遥极为像被诱拐,他不曾给湛超事关喜爱的半点言语回应,却默认和他做这种事,荒谬;湛超认为都不重要,都不重要,捏着他滚烫的两腕,急切将他下唇吸咬作橙瓣,吃得口干。   “嗞”一声剥开。颜家遥允许他瘫软、轻呵白汽,梦呓般交颈厮磨着说话。   就跟做梦一样,我都有点不敢想。你知道我多喜欢你吗?啊妈的期末考,完蛋,肯定要砸。不如我以后去考首都的美院。你知不知道灵感缪斯?我也老是会梦到你,基本都是让我着急或者很猥琐的那种,要么我抓不着你,要么......那样你。感觉我快把身体搞坏了。坏了也没脸挂号吧。你手/淫吗?会吧?我对你很多次,也不知道为什么。你想要什么吗?我想给你一点我的东西。   湛超驴唇、马嘴,其实是密密织网在颜家遥的壳衣外,除湿、保暖、防撞,总之怎样温柔怎样来。他的天赋依然是傻又诚恳得不叫人厌。颜家遥多半不回应,有时笑,有时摸摸他脸,眼中一直是疑惑占多些。湛超欠条理的话里偶尔一句的浓度高得让人悚然,快要逼得人板结面孔厉声追问为何如此,但颜家遥至少知道,他的喜欢再沸烧,也不抵穿衣、吃饭,因为是他他,更不可能确凿。它雾缭缭、形而上,捉摸不定遑说做乘除。追问这样的东西,言语上拮据,心理万字只能述其一二,再催逼,就是摇头,幸福又苦闷地摇头:真不知道,你说呢?悄悄话锋反指,他怪你眩惑他。   其中滋味是很好,不切实际得有点迷人。   “回家吧。”颜家遥踢起车撑,“写作业。”   湛超点头,“好。”又吻他一口额头,又吻一口,又吻一口,根本不是舍得的样子。再不剥开好像复又要黏住,颜家遥偏开头。   推车走近下川,风暄腾腾砍脸,“你要想打电话也可以,电话接在我房间。”冷得吸起口水,又说:“晚一点打,我妹妹就睡了。”报了七个数字。   湛超最终没有问“那你妈妈呢”。他第一次骑车如驭在风的背脊。   他很乖,真守钟数分秒静静到十点过半才拨号,很顺利地记住号码,只嘟一声就接通了,竟给人他真在静候的错觉。电话就是这样,放大了气息、语调波伏,甚至是含混的口水的黏音,相互不见却反倒如近在咫尺。于是对话开启得艰难,湛超依次摸过湛春成的墨、砚,翻课本、试卷、稿纸,又按额心、鼻子,而后平举抵人中,温不囵吞说:“家遥。”好怕又流鼻血,简直像天意一样,“这个时间可以吗?”那头应声说可以,没有什么很局促、很开心,或不开心的样子。   说起来,都不是很精明的那种人,即算有防备,慢慢也觉得无所谓,聊天像小孩子,一方直给,说作业很烦啦,物理难数学难度麦克斯,语文不难可是字多;这次雪听说会下三天;贺磊昨天的雪仗砸哭了姚雪梅,他脓包一个,对不起都不敢说;鲁猴子罚站;我爷爷冻死了一盆昙花;晚上别着凉;休息吧,我喜欢你。一方消化,你只觉得美术不难吧;上冻骑车就有点危险;下雪迟到他情有可原;他也砸到我了;昙花我都没见过;家里烧煤炉;嗯再见。倒是湛超真的在憾恨,自己琐琐细细,细细琐琐,都在说些什么玩意儿,“我好像个弱智啊,浪费你时间。”   颜家遥不同意,“弱智不会缠人。”颈窝夹住听筒,胡乱翻待写的考卷。   故意发笑:“谁说的?”   “我、说、的。”说着看窗,“下了。”   “下什么?”   戏谑地说:“下美元了。”   抻不长凿不深,最后还是些驴唇马嘴。   雪下下停停化化又追加一场,电话持续两周,湛超从未如此饱足而惶惑。不过更频繁地发梦。有一夜的完全没了猥亵与睾/丸痛,是,没了猥亵反倒蹊跷。梦景风里隐含呛口丝絮又温温的,应当是春夏交接。在南七里,一根砖砌热锻烟囱,圆口纡徐喷冷凝白汽,天空是平滑的一镜瓦蓝。颜家遥小小小小的一粒,正顺钢梯朝上攀,露一双麦秆般细瘦的腿。烟囱虽陈旧不很高,却好像他到顶也就行将消失,一时间混乱失常又有点愤怒,吃力地昂头静等他跌落。后来真的直坠下来。醒来时,湛超浑身漾起脱离肉/体的轻盈的战栗,胜过剧烈的勃/起。可不对啊,我为什么不救他?因为、因为,与其失去——   湛超因这个梦而略感蒙羞,白天下课去厕所,“今天我跟钱越他们打球。”   “好。”颜家遥在收作业,数份数,穿一件稍显不合身的浅灰长袄,没回头。湛超扯他一下。他还是没回,“好我听见了。”   湛超不尿了,回自己座位,半路踢了贺磊桌腿一脚,铛!碰歪他走字的笔尖。“我他妈堵上你沟门眼子!”贺磊扔下笔,做个白鹤亮翅,“想打架?!”又嘶嘶比蛇拳。   湛超直接扔烟在他桌上,“走。”头朝门外拧,“叫上猴子。”   贺磊“啪”地盖住,“操,找死啊你!”左右顾目。   更大的不满在隔天的颜家遥的上课缺席。见过颜家遥在小诊所里写作业的模样,稍加一点想象,就能做缺德的判断:他哪怕在上学路上给人捅一刀,也会捂着血窟窿踉跄来学校,说一句老师我去缝针顺利的话下午就来上课的那类。简直刚烈!那么为什么今天没来?闫学明眨眼,指空缺,“谁迟到啦?雪也化了。来了罚站。”底下笑。   湛超多想站起来,已绝对知情的姿态,朗声说清他何故缺勤、几时会来,同时恳请老师不要担心。但他什么也不知道。这样的不满,甚至缺德地超过了本应的担忧。结果——徐静承举手,“闫老师,颜家遥今天跟孙老师请过假了,您可以下课问她。”   “说过就行。”闫学明垂下眼,“来拿纸默写,《涉江采芙蓉》。”   湛超撕了两张纸,都是到半时歪斜而去,歘,一张三角,歘,一张梯形。   湛春成做饭完全抛舍效率,为挑一颗伴蒜蒸的青茄,菜摊从头比对到尾。钟上短针到六,粥锅才翻泡,他搬只藤椅坐前庭摘小葱、豆角,收音机里播一支《大登殿》,以气带声流水板。湛超躺在床上煎春卷,打过去一个没人接。他说得没错,弱智不会缠人。湛超又拨第二个,嘟了两声就通,“在烧饭,等会!”盲音。他就很乖地不再扰。   湛超就着一碟豆角焖肉吞了两碗豆粥。颜家遥的声音在他脑际盘旋,怒是真的在怒,可既没有变调、也不带奇异不能明言的幽绪。怎么说?外头轰然有场不大不小的爆绽,冲撞碎玻窗,内部万事无恙,平静后却发现所有物件上覆了一层微细粉尘。   短针指过十,天彻底黑得密实。颜家遥主动打回:“什么事?”   “没有事。”   “......”   “就是,你今天——”   “生病了。”   “你?”湛超挺起身,“还是,小宝?”   “妈妈。”   那个油烟里打滚的女人,“严重吗?”   “做人流。”   “......”   “不严重。”像是坐下休息了,身体折叠,气息听着不如先前顺:“也不是严不严重的问题。医院说可以麻或者不麻,麻就感觉不到疼,按经验刮,可能会有损伤;不麻就很疼,但听你叫了,就会轻一点。她不麻,我说她脑子有问题。不是吗?”   这个问题挺不寻常,挺私密,说起来又很学术。湛超听见了火机响,就猜想:“可能觉得伤了以后,会变老吧?”   “什么?”   “说,子/宫伤了女人会容易变老。”   “不是卵/巢吗?绝经以后。”   “连着的吧。都是生/殖系统,会觉得,差不离。”   颜家遥嘘一口烟,“你这么一说,我好像就有点能理解。”不能再洋溢真的是比痛还痛。   “别难过。”   他笑,“又不是我的种。”   湛超不懂,“为什么是你陪?”   好像有引力或者书写惯性,话题终归是戏剧性地滑向那里,说与不说都是作态,无关结果,无非把过程变得庸常一点,或者曲折一点,“难道要我妹妹去陪吗?”   “我是说——”   “我现在没有爸爸。”有歧义,“没说他死了。”   配套说明:母亲怎样寂寞的两年人生,怎样的内虚,怎样落拓穷酸不合适的男与女的相触,怎样没有爱情而直抵肉/欲,怎样偷摸、不见光、彼此计较盈亏,怎样干瘪难堪的露水夫妻。逐件都是颜家遥多年以后明白的,他十七岁时尚还不能把岑雪看作普通的一个女人,笼统复述出来,用词偏颇锐利,含满屈辱与脆弱,“简直想吐。”   “那男的躲着,难道就算了吗?”湛超问。   “期末考试比较重要。”   “是谁叫什么在哪儿,我帮你揍他。”   “什么?”   “我说,我帮你揍他。”   说白了还是在犟:就算幼稚,我也要比徐静承多占一点。 第22章   打人这事是没有观赏性的,不像杀谁偶尔还能成为种艺术。打嘛,拳脚相加,完了就跑,很讲时效。   庞学武,公交四公司里开32路车,傍晚轮班。他揭开饭盒盖,蒜薹腊肉盖白饭,不分红绿,没滋没味儿,拿去微波炉跟前热,都让他,“庞师傅先。”主要是怜悯他:光棍一个可怜兮兮何必跟他争那几分钟吃饭的先?庞学武屈着膝做笑脸,“对不住对不住,那我就先了。”叮,热透了,笑眯眯地捧去角落,闷头朝嘴里扒。   庞学武二十岁时算命,穷瞎子老神在在:“日刃时见偏印,妻必有病灾。”   “拿我当孬子卡?我还没妻呢。”扭头就走。   庞学武二十四岁娶了妻,隔年生下的女儿,右眼蒙一块太田痣。他以为是应验了穷瞎子“病灾”,却错了,那是灾侵逼前投下的翳。妻95年雨夜遭蟊贼剪径,贼哭,姐!我没法活了!包就给我吧!妻也哭,小子!我也是穷光蛋呐!包里没钱!贼想那没辙了,一柄片刀搠去,在她腹上横切,血肠迸涌。这是灾,跟随有灾中之灾:女儿拿伞去迎,愈行愈发觉雨水黏重,朝前一看,五雷轰顶,成了第一目击人。追凶、索赔、白事、落葬、庭审,折腾下来近半年,贼不偿命,判八年,庞学武只觉得疲极了。隔月他夜哭转醒,听见隔壁屋有动静,爬起来一看,女儿正系围巾。问她,要干嘛去?女儿睁大印翳的灰青的眼,说,去接我妈呀,外面下大雨在。确诊是急性短暂性精神障碍,发病因不详。庞学武捋桌案,杯盘齐飞,“我怎么就没给那瞎子十块钱?!”   女儿学不上了,白天锁在家,不犯病,回家吃热饭;犯了,回家一点一迹把屋拾净。费钱吃几年西药,不动辄癫了。庞学武虽觉得这是天命,可苦吃下去也能填饱肚子,唯独鳏得恨不能弄墙窟窿。他想,男人为什么这么发贱?愈穷光蛋、下三滥,愈三五不时急着办那事儿。能去奸吗?坐牢;嫖呢?弄不好还逮了罚款。一憋二忍,到快坏了脑神经:公交进站上来双白腿,周身抖擞,挂挡,猛把油门当奶踩,车开得簸荡一点,女孩歪斜,微乳晃漾。有次收衣服,他摸着女儿束身的棉罩怔愣,蚊子叮一口,回过神,掼自己两巴掌。   命吧,隔月丢了女儿。老警传呼:来趟大兴派出所,即初次见小岑。她整个儿看着油腻腻、灰扑扑,只一条辫子墨得如少女。千恩万谢,几欲下跪,她揪着他朝上拔;想给钱,她摇头,说,你丫头吃掉我一杯红豆酒酿,你付我两块钱吧。男人女人溽汗的手叠握,目光一对就了然:今时此地,他是怎样一副干柴、她是怎样一口深井。   第一次相对隆重,假模假式在淮河路吃了饭,她编发、戴耳坠,庞学武干脆系了条旧领带——衰惫的枣红——结婚那天买的。开了钟点房,庞学武按她手:“这次我付。”生怕枪久不磨起了锈,他来前服了粒希爱力,竟至欲力窜流,甫一锁门,掀得她仰面一滚。他吐舌在她嘴里,勾她阔绰的齿缝。亡妻柔顺、清丽可人,庞学武却丝毫再想不起她的样子,眼前这女体稀缺脂油,揪抓自己,嘶嚎得如溺水,他却狠狠钉、反复钉。几次下来,精疲力竭,他揩开她面颊的汗,她看向他,双眼湖底清且涟漪。   泄净了谈况境,凄凄惨惨,不宜结伴,太奢侈了。再几次多是在招待所,钱对分付,也在包公园的灌木丛子里办过两次。坚决不在彼此家里弄,她去,无非是帮他洗几件衣服,替女儿洗头,送一点剩过隔夜难再串签油炸的小毛鱼佐酒。两人床上总偎贴得快成了一个,话却说得不多。   几月过,她察觉不对。身体多了样事物的下沉的疲。   “好像有了。”“啊?!”“你的。”“我没说不是,我说不能要。我以为你有环呢?”“没有上,老二以后我又堕过三个,我当坏完了,不会有的。”“不要小看女人的身体,这东西跟本能一样。”“我儿子比你先还要知道。”“啊?!”“他连我几号例假都清楚。”“这、这。”“拿掉以后,我就不跟你搞了。老庞,记住,我没讹过你一毛钱,我们这叫互相买春。第一次是我占便宜,但别搞错,不是我捡到你的疯丫头就丢了。我是品相烂,但你他妈也就是个开公交车的。”“小岑——”“再来吧,再弄弄。”   囫囵咽掉最后一口饭,庞学武碰碰脚底的一箱奶、一袋梨。还是要去看望一眼,她是不如妻,可名字里的那个“雪”,又实在很美。他去泊车场对侧的水槽下清洗饭盒,只片刻站定,愈秒暗了天。他猜是外套,烟味掺青草气,他年轻过,时效极短却浓度颇高的少年的味道。不等多想,肚子被蹬,扑跌坐地,随即是拳。   “谁?你谁一个?!”不得回应。也不问了,任凭拳落,真疼就喊:“哎哟!我晓得你替谁来的!我知道!”蜷成熟虾抱头,“你她那个儿子?!”   始终是无次序的拳打,没有脚踢。他说不是,很年轻的嗓子。   “要打就打!妈了个——”一拳击在嘴角,嘴里涌上铁腥气,庞学武噗地一啐。又说:“但别打脸!别打脸!你不知道我告诉你!我女儿脑神经有问题!我等下回家!她看见又发疯!你别打脸!除了脸你随便!”   拳雨骤停,拉锯似的哧哧的呼吸,呼吸所有者亦正内在拉锯。   “我不报警。”庞学武侧身不动,“打完算完,打死算完。”   远远是保卫室老许的鸭嗓:“嗨!谁一个?!打人是吧?!”抄起钉耙样的竹扫帚,挓挲着箭步而来。庞学武看不见,只闻见淡泞的蔚蓝色的皂味,听见欻拉响、街骂、衣料摩擦、脚步踏踏、闷闷哼声,以及一支变调的音:“停手,快走。”   146,底站安纺总厂,晚夕白照得车如巨大一只焚炉内膛,却没多暖。颜家遥鼻梁划擦有几道血痕。湛超想去摸,又不太敢,自满的同时也情怯:我无端施暴甚至连个高尚的理由也没有。但他隐隐懂,这种偏执、模糊正邪、罔顾其它及不明所以,简直要和“奴性”相勾连了。可不是向来如此?“我”被击溃,不禁做你俯首贴地的奴。   急刹,起步,变道,乘客规律地晃。湛超递伸左手,“家遥。”   颜家遥转头,以种惘惘忿忿又郁郁的目光盯准他手心,手心里躺一颗染血的白粒。   “牙。”湛超说,“那人的牙,应该叫......六龄齿吧?二分之一的六龄齿。”   颜家遥发慌,“我没让——”   “你没有!”湛超忙解释,“我知道,我没说是你让的,全都是我脑子一热干的,你什么也没让我做,没说他多不是个东西,没让我捶掉他一颗牙,也没暗示我。这、这就是就是我送你的,你不喜欢我扔掉。”没有公德心,朝外抛,牙弹出窗去,“扔了!”   又说:“应该还是不应该,我认了,也不用你负责,是我犯蠢。”   “你以后还犯?”颜家遥也就“欣然”剔掉自己。   “难说。”   “以后我说我恨谁,你还替我杀掉他?”好巨大艰深的题、好幼稚的问。   湛超觉得不必抵这么内里,也觉得太超过,“不会,我会做点别的。”   “怎么做?安慰我。”   “可能吧,安慰你。你会觉得真苍白,真屁用没有,但我也不至于毁掉别人去做爱你的事情。”又说:“除非你说你恨的人是我。”   “我说我恨你,你就能自己杀自己。”   湛超思考,突然笑起来:“我不知道。我都不会去考虑你说的这个。”   又问:“你不可能会恨我吧?我那么喜欢你。”   “为什么不可能?”他所见都在说:也许会!   湛超在想要究竟怎么样才会如此。爱情里面,厌倦起嫌隙,到猜忌、离叛、锱铢必较、望之生厌再欲呕,这之间道道的发酵,既盲龟浮木又骆驼针眼,真锻打至“不共戴天”也不常见。可人不涉足婚姻,也无时无刻不成为其中支流,有实感的,或眼见的,所向之地无一不靠近那里?不确切到那一步,是因半途已死,或斜插去更荒的绝境。好像男人爱男人又不同,是有烟花相的,妖妖的,短寿到会避过这些,可谁能做书面保证呢,“照你说,你会恨到我必须死的程度吗?”   “我问你你问我?”   “我想一想。”停了几秒,摇头,诚恳得要命:“不知道。”   你没说谎,我听出来了,“好。”   他其实在幻想,那种全然的忘我里,乐和悲各自占比多少,谁厘清过?脸上竟真淡淡有焦虑了,说:“也许真有一天,我会疯到觉得没有你,活着忒没劲儿。”   “湛超。”   说精确点,颜家遥手依次捏过湛超掌腱膜、旋前方肌、掌长肌,停在他尺骨处攥紧,大力到两方皮肤均泛白。他以一种神异的怜爱目光,看进他的眼睛里。   颜家遥带湛超回了家。与其说开心扉,不如说坦白。我是怎样破落门户、我生存空间怎样逼仄、我怎样旺盛的自怯、我怎样膨丰的虚荣、我怎样邋遢的洁净的反页。你就算说你知道,你也知道的不具体,我直白给你看。湛超却要求脱鞋,甚至呈露赧然的样子,好比他行将进一间白洁的礼堂——也不算准确——他不在意目及所见是否破乱、寒伧、荒唐,只判断它是否和颜家遥相关。他的鞋,的枕,的水杯,的旧衣裤,的纸笔练习簿,的——伤。“啊。”忽地想到,就问:“有没有碘伏?”指腹按他的擦痕。   一霎,颜家遥扑倒他进棕绷床,三合板吱呀震颤。被单折皱,湛超仰面,皂味复皂味没过了他,自己战栗复战栗。   “没有。”“那疼不疼?”“疼。”   湛超翻身,舔他破损处,一路画过下颌,到脖颈。他微侧向左,那一溪淡蓝经络凸露,舌苔面顺流势滑,到锁骨凹槽,钻、挑,口齿间泌出唾液涂满一洼。颜家遥两臂攀援,抱拢湛超的背脊,发极自制的“嘤”的恨声。湛超又亲他嘴,亲的很响,呼吸也都是碎的,“你勃起了。”喷拂的热流,像是严冬变幻万千的雾。   颜家遥出奇安静,被解开外袄,推高羊绒衣、棉毛衫,露一张平甸样的胸腹,大片米黄两点绛红。吸气时鼓出坡地,随即又是平甸。事情戛然变得这么理所应当,湛超反而踌躇,遐想和梦景是开阔的沃壤,出口本来那么广大,什么都培植的出来,却一下儿缩减至眼下的、确切的,这副瘦伶仃的男体。反应还是会有,却不如之前脑际里的每一次,那样深流迸裂般无章四溅。目光几乎算审视了,提起呼吸,跟着指腹一路跑。丁点怅憾:的确不如想象的软;在此之外,就是巨大的,令自己心惊的喜欢。   他又善感地柔和起来,把鼻子埋进他肚脐的微洼里,“遥遥。”   房间之外似乎始终有一线微弱的窥视,但湛超什么也来不及多想了。他俩把手递伸向彼此的腿间,逾越过“廉耻”,受辱即变性充盈。他们的海,他们的园圃,他们的画室。 第23章   慢阻肺轻则与常人无异,重则半截身子进土。颜金的病症近乎算危重了,犯气胸、有肺栓塞、睡眠呼吸障碍、并发有胃溃疡,动辄发病入院,枕边常备一只鱼跃呼吸机。几乎是常年挂一只叫“钱”的点滴,一角一分,推入静脉,延续那微薄如耄耋者的一口虚气。考虑过换肺,风险费用之巨,望而却步。   病秧子自个儿也琢磨:我不很老,本该活龙鲜健,却病来如山倒,和纺织车间那漫天的粉尘相关?想想也不对,厂子那么多人,为什么会是我?于是明白,这其实是绝不预先瞄准谁的宿命。换一种问法就对了:为什么不是我?   陆娇娇温了那碗粥,扶起颜金,又端出一碟熥热的烧鸭,“我先让他吃完。晚上我带你们出去吃,我订了楼下一家椰子鸡的位置。椰子鸡你们吃过吗?安徽很少的,很鲜甜的。”说着用筷子剔下酥烂的鸭肉,码进粥碗搅和匀,“烫啊,吹吹凉。”   岑雪坐床沿,紧紧捏着泡了茶水的纸杯,眼珠死死铆着颜金枯枝样的两手,竟像是愣神。逾刻她开口发问,有点出跳,“老金,你原来不是从来不吃鸭子吗?嫌鸭肉骚。”   颜金眼底埋有深深的怯。他不言,碗搁在腿中央,嘴角溢出涎沫,低头去用心谨慎地抓手臂,皮肤薄脆似起酥,搔刮一下一道白痕,转瞬变红,再用力就会破。   岑雪实在是有点难过。颜金彼年抛雏别家,她恨意思念交替水涌,对他的记忆竟是溯回着来的,男人经年的疏离、缄默、漫不经心,一丝丝地痕迹淡去,偶尔发梦,只记两人的初见。那是三月,相约江淮剧院,是个紫红的傍晚,一街左右缀迎春花黄。他峻拔个头,玳瑁镜框,一口话不带丁点皖人侉腔:“你喜欢读书吗?”她颊上亮起红灯,缴绕发辫,垂头摇摇。他笑:“没关系的,以后,我教你。”不久又讷讷道:“你头发真好看。”岑雪在母家行二,不受珍视,农中肄业,岑小岑雪岑花,阴差阳错只落个名字不难听。她小及大只听一句“要嫁好,傍住喽。”他于她无异于一株亭亭如盖的巨树。她觉得一生不能为他做什么浪漫的事,只一件,往后护好自己这头墨黑的发。   她万箭穿心,辗转难眠,咬牙切齿:“你们最好横躺平,碾进车里!”后来念诵半年《圣经》,半懂不懂,却真他妈的把自己涤成了个圣人,里面有句:恨能挑启争端。爱能遮掩一切过错。——好嘛,始末缘由,无非就是你不爱我,你去爱别人。我肯定恨你,可再恨,也不想你片片、片片,真凋落成一棵死树。   “小陆。”岑雪啐掉舌尖的茶叶梗,说:“我看你门口台子上有河虾。”   陆娇娇牵过颜金小臂,慢吞吞替他搔,“是,想明天,炒个毛豆米。”   “老金!”岑雪穿得是那件哥弟的Polo衫。她起身拍膝盖,抻平衣褶,问:“老金,你可记得,我当年烧哪个最拿手,是你最爱吃?”   岑雪十九从全椒进了省城,经人介绍进了长江饭店做帮工,厨房包厢来回溜腿。彼年红案祖籍淮安,烧得一手淮扬菜。岑雪带端盘子带偷师,两年下来,手艺不输小师傅。烫干丝、三套鸭、狮子头,蟹粉豆腐。皖中有巢湖,但那些年条件差,少吃净河鲜,像买小白虾,只挑蔫的,回来掐头尾,调进椒盐,挂稀面糊油炸。岑雪觉得,能在填饱肚子的基础上把饭做的可口一点、美观一点,是她一生能做的第二件浪漫事。   颜金似笑又不是。他凭什么?他怎么敢。他小声说:“你、你做,椒盐炸虾。”   “亏你能记得!”岑雪做欣喜笑貌,两掌一合击出脆响,“不妨碍吧?我在做给你尝尝。小陆,你也尝尝,你从来没吃过。”   说不恰当的,这好比白事上响手机,唱得是《步步高》,自己觉得没什么,尴尬的是旁人。岑遥官能本像精密仪器浸了水,听、看,皆是迢遥的。岑雪的话他听了先是怔,瞬即又活络,要起身:“妈!”他真怕她往面糊里兑点毒鼠强。她不会吧?她不必。她一辈子也没做过这样的事。岑遥又坐回去了,改问陆娇娇:“他能吃油炸吗?”   “怎么不能?”岑雪抢话,她不懂:“我照顾的小苏瘫得都不下床、不下楼,煎炸炖煮不是样样照吃?又不是什么带毒的东西。”   岑遥:“能一样吗?他那是物理的瘫!”   “可以的!没忌口。”陆娇娇起身,“姐,我带你开火。就是,太脏,没收拾。”   岑雪看她,“谁家厨房能不脏?”   湛超时机恰当地介入:“阿姨,我给你打下手。”他站近,手亲昵搭上岑雪两肩。相仿的高个子,俨然像向她孤岛中央靠去一棵扶疏的树,冠间耀光华。岑遥看见岑雪抬头时,眼里分明的那点柔和的恍惚。他想,他妈今生是不会再碰到谁,能儒秀到比得过她初见之颜金了;同样,自己无数次企图开启新的亲密关系背后,也都影着一丝跟自己彻底放肆迷乱过的湛超,而湛超背后,亦影着一丝“父亲”。克伐怨欲,痛痒相关。   厨房热闹了,卧房一下皱缩,只剩一对儿“父子”。仿佛成了最寂的时空。   岑遥不得不去看颜金的一个局部,自己倘若不看,反而失了立场。他选择盯颜金的一双手,常人除却一双眼眸,手最具故事性。颜金于岑遥从未有过连贯不断的影像,他印象里的“父亲”净是吉光片羽,手是一例:91年,无梭织机尾剪刺穿了颜金环指,血渌渌,电话拨去家里,岑遥扔下书包,直奔厂医室。彼年他只知这一双洁净到略显苍白的手,精写,会绘、弹,即造邀月对影,又造一枕黄粱,最关键在,颜家屋脊是靠它撑牢的。他好害怕父亲自此失了这手,就眼睫颤钦钦,一瞬不瞬盯着羊肠线缝进肉里。厂医都笑了。下一秒黑了天——颜金无恙那只,冰凉微湿,盖牢他半张脸,“不必看。”   “父亲”那时就是如此强权:黑或白,他决断,我笃信。结果一朝颠覆,那种吞了生铁似的恨跟绝望,真是消化了很久。岑遥伸手,在他手背暴起的经络上很慢地按了按。颜金手显见地抖,朝后躲,说:“大宝。”声音耐久失修,哧哧漏气。陌生里有一丝熟悉。   岑遥以为开口很难,却以为错了,应答:“爸。”顺利到吓了一跳,反应过来,有点自己生自己的气。   “小宝好不好?”   “还行,一米七多,女生里面算很高了,遗传你了。”   “你什么时候改的名字?”   岑遥仔细听,察觉不出里面的失落和责怪。他抬头看天花:“我想想看噢。05年,05年下半年改的。挺麻烦的,其实。”   他又问:“在家,谈朋友了没有?”   “没有。”   “你是属小猪的,你今年三十了。”他用陈述句,以此显得确切,表达愧疚。   “知道,不着急。”   怎么总他妈避不开婚配?中国式邪力。岑遥沉默,去翻床头的书。一册册的净是大部头,最陈旧的一部是《邓/小平的三起三落》,边角折皱,落有油印。颜金以前都给这类书的扉页上批一句“奴颜婢膝”。岑遥表疑惑:“看这个,不费眼吗?”   “我本想看看,他到底凭什么害惨我们。”颜金抖巍巍地伸手摸下老花镜,又抖巍巍缩回来,两只叠起揉搓,“结果我发觉,他的确是个伟人。”   岑遥又问:“那你进城堡了吗?”   颜金眨眼,讶异之后,面孔上迟迟浮出一种疑惑,“什么?”   他完全忘记了。岑遥搞不清为什么自己三十岁了,立没立再议,却没有长足的进步,依然会被这种乍起的沮丧给淹没。他闭眼又睁开,说:“我看你脑子真是坏完了。”   厨房不久有滋啦啦的沸油动响。   深圳夜景你不说璀璨,就不知道怎么形容为妙。岑遥远眺“世界之窗”,花了眼。   烟抽完,按进花坛碾三碾,想了想又拔出来,过了个马路扔进垃圾桶。皖中丢烟头不罚款,深圳岑遥可不知道,为这事破财忒冤了。回去包厢,一锅澄亮的椰水烧滚,腾出微甜的雾绡。湛超正把片薄的竹荪和青笋朝里下。似乎只那么一下儿,岑雪便“恋”上了他,挨他坐,看他动作,目光多了黏度和余温,既要比待“男人”少一些惜怜,又要比看“儿子”多一些求助。   “好热,外面风跟狗在舔人一样。”岑遥落座。   “你这比喻。”湛超摆一颗插了麦管青椰到他眼前,“出去千万别说是闫学明教的。”   “深圳这边十二月都不见得能凉下来。”陆娇娇又转来盘椰冻,“这个解暑,也不是香精的那种死甜。”   岑遥朝她笑,夹了一块嚼。他发觉陆娇娇穿了件绣双蝶的水晶纱短袖,脖颈白莹莹,还是好看的。憔悴有憔悴的风情,她注定是懂美的那类。她点上烟,长抿一口,半天不吐,结果从鼻孔纡徐出两道青灰。   她说:“那年他来车间找我,问我走不走。我讲走哪里啊?他讲,哪里都可以。我说哪有钱呢,他说我们买断,他两万我一万,一共三万,够活一阵子。我笑话他,说,三万就敢去做野鸳鸯?他也不讲话,蹲下去就哭了。我看他哭就不行了,就同意了。我们先坐的长途汽车到六安,走那天天下个大雨,跟朝下倒的一样。”   岑遥不会忘,那天他中考结束。憋太久,考得次,不抽口烟就疯了。湿漉漉一身雨,他猛掀颜金藏烟的泡桐衣箱,赫然不动,暗示性般的,他觉得父亲的气味全然抽空了,箱肚空荡荡,如无穷尽的一枚黑洞。岑雪彼年随众工去副厂长办公间静坐,多无功而返。日暮归家,她快速收着平杆上的被单衣裤,骂咧咧说,脸上长得是屁/眼!他晃过去,将事情说得轻易:我爸好像走了。他相信岑雪是猜到过有这样一天的,否则,她不会那样不加疑惑地就跌下眼泪。   岑雪找她要了根,一起抿上,“我记到。我那阵子天天求聂荣光,我讲老金是有文化的,能捉笔杆,以后社会就要拽文的人才,不再要那种出死蛮力的了,厂子不该踢掉他。我嘴皮子磨掉一层。”她笑:“他咧?怎么对的我呢?”   “我们先到的上海。那几年生计哪里都难。老金说他想高考,我说那你考吧,我养着。我在淮海路卖百货的地方站柜台,他去泡新华书店。哦,租个好小的房子,下雨滴滴淌水。岑姐,你心里清楚,我跟他都是小资产阶级做派,他学人喝咖啡,写一篇什么诗啊文,投给《当代》,给《十月》,用了拿到钱,我们就去吃西餐,看话剧,买好西装好裙子,万把块就淌掉了。我那几年,跟他根本不知道什么叫过日子。”   “哪叫你跟他跑?他卖命给二厂就拿两万块,还都拿走,我只比你日子更难!我还要养两张嘴!他还有个瘫老子。你们一走我就搞了摊子买炸串,吃过吧?那时候才几毛钱,现在要卖一块。每天天不亮就起来买、洗、切、串。他在干什么?学鸡/巴的高中课文?可怜我儿子跟我五点起,弄完了洗洗骑个车去上学。他现在,纯属该!”   “报应不爽,岑姐,我知道。我站柜台的领班那年欺侮人凶得狠,要我陪他睡,不然开我。我讲给他,他真帮我打他,他哪是动手的料?白长个高个子。结果那人是洋泾浜老阿飞,给他揍得一张脸不能看。我刚没工作就又吐又腹绞痛,去查,他妈的,宫外孕。医生讲是男方缺乏运动,精/子活性不足。岑姐,别觉得我们潇洒,其——”   “你觉得吃苦头了?放他的狗屁。我儿子高二不念书跑去广州,第一年给人洗车,刚没两个月给个傻/逼小老板倒出库卷进轱辘底下,工友讲他吐了一卦子血!到了到了就赔五万,他转给我四万二,剩下又直接买给她妹妹一台电脑,说钱搁我这只进不出。他到现在都站站就腰受不住!老金是不是活该?嗯?是不是?”   陆娇娇默然,慌忙去拽纸,却发现岑雪的泪凝在睑缘,怎么都不掉。   “你跟他并排跪下来,磕响头,我才能痛快,我气才能顺。”   岑遥这边已闷不吭声吃完了整盘椰糕,咀嚼最后一口,腮边鼓一个瘤。绵甜的味道下滑又反涌,他“呕”,噗地吐掉残渣,撞开椅子朝外奔。不及岑雪发声,湛超去追。   厕间里,水龙头拧至最大。岑遥不间断地鞠满一捧泼向脸,到水涔涔地湿了衣领前襟,才啐两啐,揩了下巴,擤了鼻子,颤喘着仔细洗手。揉搓指缝之专注,好比逾刻要登手术台。湛超先过去一掌按住他背脊,一只手递伸他嘴边,“啊——”   一含是粒宝路薄荷圈,入喉凉瓦瓦,捺平那股胃底的酸馊。“我把面池洗一下。”岑遥嘎吱嘎吱嚼糖,不沾水的肘拐抵远湛超,“你闪远,别隔夜饭呕出来。”   湛超抽了面纸,对折递他,“擦擦。”   “下个镜头,我就该他妈拿着产检单子一脸天要塌了。”岑遥接了一张,盖上中庭一捏,防着滴坠下黄鼻涕。   湛超又抽一张,发笑:“那肯定我的种啊。”   “你死不死?”   正擦着,衣兜里的手机震动,岑遥拇指食指捻它出来,划了接通,夹进颈窝,应答声竟软颤像饮了浓霭。他撑住面池,盯准玻璃镜,发一两声的轻“嗯”,目光如审视,阴落落的,视自己如弃。几秒过,眉央抽搐,一两根的,蹙出细壑,尾梢坍滑向下,红色从耳根漫衍朝前。他面庞确切浮起了哭意,又整个儿凭口腔咬合给紧啮住。身体是弦,刹那间就断了,他瞬即把手机直递给湛超,“接.....接!”   湛超扥住逃窜向隔间的岑遥,接过手机,出笑声:“喂。小宝。嗯。嗯。对啊。对啊没在本地。你哥喝醉了。跟几个朋友。嗯。没事的。有我在你还不放心啊?嗯。嗯。签证办成了是吧?嗯。那个回头我拿给你。嗯。嗯。”   岑遥如一颗跳动着的巨大心脏,湛超用力到手臂发抖,才得以用胸膛覆盖他的面庞,吸纳他极哀恸的哭声。 第24章   岑雪说没见过海,陆娇娇提议,可以去看看大小梅沙,东方夏威夷,这个月份人既不多,老金也可以坐着轮椅推去看看。她笑,“讲出来都有意思,我跟他来了深圳四年了,大小梅沙跟世界之窗真的还没去过呢。”   湛超问岑遥:“你陪不陪?”   岑遥摇头,说:“他们的问题,我在永远解决不了。对吗?”   湛超去走廊打了两个电话,岑遥扭头以目光追随,他突然不能忍受他脱离自己目光一刻钟,那种追索倏然如本能。好在湛超回来得很快,和他对视过,手竖贴他左胛,不很规矩,轻捏那滑圆的骨,“我刚给朋友打了个电话,明天他有个小团儿。算当地一日行,先大梅沙,再弘法寺、荔枝公园,晚上是京基100跟世界之窗。他负责两餐,跟车行,算算就你们三个跟对儿老夫妻,只管玩儿就成。向导叫老丁,人不错,他带你们我放心。”   没什么异议。   晚上住汉庭,两个标间。岑雪养精神,服了药,吸足烟,早睡;湛超和岑遥在隔壁房的厕所里做/爱。   岑遥动情得超过了,整个儿酥烂在湛超怀里颤喘,化水不成人型。他被托着屁股抱高了,自己朝下俯,湿舔过湛超五官棱线,又在他剃净胡须的下颌处咬。   “你,”湛超痛,“换个地儿咬呗。”   岑遥蹬腿,“我下来。”   说着如软绳滑到地上。他汗湿的面孔滚过他毛毡的下腹,舌勾绘他肌革。湛超昂头,喉际滚动,胯前挺冲撞他面颊,岑遥拢紧他膝窝,另手掀高枪,含他一颗肉茸茸的球。舌尖在方寸地,百般花样,像能将樱桃梗打出同心结来。湛超喘吁,捏牢他的下颌,问:“咬下来你吃掉,好不好?”岑遥渴/欲,甚而渴育?腹部奇异坠胀,视界里升腾烟霭,斯时辨不出事物的方圆。他俯趴向面池,手撑玻璃镜,五指收紧发滋滋微响,右脚支上坐便器,涡眼暴露了。湛超直入,刹那刺啦啦闪花火,兼一连串凿击旋律快速而发癫,彼此不知如何引泄的痛惜、怨,碎成一碗的多瓣。岑遥嘴凑去索吻,两条舌头嗞咂缴绕。湛超断续地问:“爱不爱我?我对你好不好?嗯?你爱不爱我?”   岑遥笑笑又不笑,发低抑的嘤咛。湛超哑声:“到床上去?你这样,费力。”   ”不干。”岑遥摆头,腰挺起下落,快快慢慢,“不去,就这样。”   射过洗过,就铺床睡觉。关了壁灯,湛超滚半周,两臂合拢岑遥,在他颈间嗅。深圳夜里竟悬一幕星,白洁得离奇。暂时还睡不着,就瞪着天花板。岑遥指腹搓捻过湛超臂上的浪沫、粉莲、红鲤,通感似的体味那针刺的疼痛,突发奇想地问他:“你,怎么没把我文手上呢?”   “啊?”湛超扭头看他,笑:“非主流啊?花开了也败了,爱走了不来了。”   岑遥积蓄睡意,不接茬了。   “不非,洋气。”湛超盖过去亲他脸,“明天我就去文。”   又说:“那年咱们手机拍不了照,我们俩连一张照片也没有。”滚回半周横躺,湛超顾自说:“如果你说,哎,你不速写挺牛吗?牛怎么不画出来?也不行。我是忘不掉你,可老实讲,我那几年也真记不住你长什么样。我们俩头年又碰上,吃大排挡,记得吧?晚上我们开房。那时候我看见脊梁那块有颗咖啡斑,蒙了几秒。我以前记得好牢,我还老舔,结果不知道哪年就完全记不得了,我怎么就没印象呢?清空了。我当时脸靠在你背上,我差点儿哭,你信吗?我们第一次相爱的那一年,就跟上一世一样,十年原来那么远。”他笑:“想想也是,十年,快是条狗的一辈子了。陀思妥、陀——陀思妥耶夫,啧哎妈的,嘴这个打架啊。”   “陀思妥耶夫斯基。是吧?”   “对。他说四十岁就是整个一生。”   岑遥闭着眼,横举过他小臂,咬了一口。湛超腕骨朝下贴,“再咬,给我啃个大金表。”   隔天,福田刮风,也不爽,依然亚热带低压,妈的。岑雪起床洗漱,往提包里塞小面包、巧克力、苏打饼干跟矿泉水,眼见双肩背鼓成一只饱肚儿的水饺,岑遥夺过包一件件往外拿,“你去玩还是练特种兵啊!”只留一瓶水。   “哎呀猪劲大的!走走。”拱开他又塞回去,理理齐,“外面的多贵啊!又怕不卫生。何况不是我一人吃,回头小陆跟你爸要饿了渴了,也能吃点垫垫。”她低着头。   岑遥便一句也不能反驳了。阳光蛮晴好的。他看岑雪又去照梳妆镜,依旧是转半圈回半圈的恰恰式。她接着旋开口红弯腰去涂,左右一个来回,吧吧抿两口。逾刻转头问:“大宝,帮我看看,这次可匀了?”   岑遥喜暗,岑雪则草木附身,反其道地嗜光。她恨不能天下所有日光积攒下来一气儿淌进她的居所,不知道她有多深的寒和黯要驱。在家外住都一样,敞着窗帘,荫了满地的白。岑遥走近去端详她嘴唇。这次抹得居然很匀,岑遥觉得母亲嘴唇像一朵盛开的月季。“没歪。”他看她在白釉里浴着,柔和得连形廓都溶溶的。   老丁果然和善面孔,岑雪随车出发。岑遥企图睡死,计划不久让湛超毁了。   “走。”硬拉他出旅店,“你今天归我。”   跟着下楼去,看空地上赫然一辆白摩托。岑遥本来完全不懂这东西,听湛超三五不时絮叨叨、絮叨叨,从听见马路上摩托引擎震天默念句“摔不死你”,到现在略懂皮毛。   手支额前挡光,“地平忍?哪来的?”   “嚯,可以啊。不过这是老鼠货,06年我拿到加装了ABS。”湛超蹲下捏了捏后轮胎,“250双缸双化油冷,这车子同步的只有一个点火器两个高压包,还有油门试过能跑135极速。链盘跟前灯我也改了。07年我跟剧组去凯里跟遵义就骑了它,08年我又跟老熊骑它去川藏行,那叫个爽。后来我一车友晚上骑摩托撞死人了,一问,我跟他都他妈买的是塘沽来的走私车。怕老警拔萝卜带泥,我就一直撂深圳老熊那儿。我刚试了一圈,真的好东西,一点儿没毛病。”   “想干嘛?”   湛超摸出另只头盔,“带你去看熊,吃他做的老边饺子。”   熊能做饺子?操咧。再者,凯里、川藏,远得诗意得不像是地球上的地方。岑遥几乎闭口不问他之前的事情,同样,湛超也不问他。但那些还根本不足以成为装匣落锁的往事,无意或蓄意,过早让它随风,岑遥是不满意的、不甘心的,觉得太可惜了的。   开足马力很快到罗湖,过了深南路,到了老东门。这里同样是深圳“旧墟”,本地人文可追溯去明清。老熊是沈阳人,在旺业豪苑租了间一室一厅。笃笃笃敲,开门,钻出来个瘦猴儿,叫唤:“巧了,来扒蒜!”他目光又盯准岑遥:“哟?”屋子格局相对奇崛,大门正对厕所,隔壁就是厨房。煨汤的雾绡里探出半个人身,山羊须,小马尾,绿豆眼儿上盖瓶底,文秀可亲。做个排除法,这位就是老熊。他挥汤勺,做笑貌:“嗨!头回见你啊。”声音蛮清亮的,模样肖似那些个戴串儿养英短,抱Mac在星巴克里泡一天,张嘴洪尚秀,闭嘴贾木许的文艺男。他也立刻就问了句难懂的:“你就是超儿的熙德吧?”   老熊的确是老熊,瘦猴叫小丁。湛超似乎跟他俩熟得很,说清各自姓甚名谁,玩笑地推搡两把,各自忙各自。小丁扒蒜,老熊煨汤:“等吃吧!”   湛超拉岑遥去看老熊的工作室。——其实就一间满当当的破屋,不细看,你说:妈的什么破铜烂铁乱糟糟?   “乱糟糟?”湛超耸眉,“这些卖了比我还贵。”   “也没人说你值钱啊。”   桌上一个电子琴,两台显示器,靠墙放了只仿古的五斗橱,贴有木刻雕花,箱肚掏空嵌玻璃,里头摆着吃饭的家伙事儿。岑遥不懂,据湛超介绍,“这是松下,是老熊最早买的,现在用比较业余,他刚带我进组的时候,只给我碰这个,说摔了没事,妈的老抠门。这个是索尼,索爸爸知道吧?索尼FS7,这个挺牛,600M码率内录,电动变焦。那个F55,一个组拢共就那几个扛机子的,两台够了。摇臂稳定器滑轨什么老熊没摆,那是佳能5D,拍拍照,那个是镜头,那个、是航拍吧?之前我在时候,老熊还没买,是大疆。其实纪录片,不放央视上播,用不着什么航拍,我看是老熊买来装逼的,他可能中彩票了。最早其实是用手持DV,又糊又抖。”岑遥看湛超上下翕动的嘴唇,忍不住笑,模仿起广告:“行家啊~”   再旁边是书架。以为得是福克纳伍尔夫,一瞄书脊,靠,叶子楣跟叶玉卿。边上密匝匝塞了碟,依然多数港产,银河映像的杜琪峰、游达志,再么吴宇森、王家卫。影碟封面复古炽艳。岑遥喜欢《暗花》和《英雄本色》,他觉得那里面的冷狠,跟与之相对的浓情,好像万物两面,是凉的手背温的掌心,兼达相偕。岑遥抽了张《枪火》,细看封面阴鸷的吴镇宇。   再有球鞋、船模、高达、新垣结衣,纯雄性惯常喜欢的事物。   “遥遥。”   “我日你——”   咔嚓,湛超端着单反朝他按了下快门,“OK.”他见好就收。   一道水饺不足以招待”外来”的岑遥,老熊卤了花毛,炖了肘子,蒸了鲈鱼,煮了潮汕牛肉锅。饭在工作室里吃——不是不讲究——客厅没空调。老熊调成二十度,站高取了瓶老龙口,给四个人倒满小盏,“头回见‘弟媳’,招待不周。”   岑遥眼刀子扎向湛超,后者无辜:“我可没说啊。”   老熊小丁笑成鹅。   小丁朝火锅里下手打丸,汤花四溅,他直躲,“我就叫你小岑了啊?我属鼠。我作证,超儿啥也没跟我俩说,就昨天微信上发个带朋友来。   又说:“我跟熊哥心想,哟?迪克牛仔几多年不见在深圳哪儿他妈有朋友啊,我俩一猜,肯定是你,说土点儿啊,他的朱砂痣。”   岑遥重点抓得绝,“迪克牛仔?”   “吔。”老熊揎拳掳袖,拆肘子肉,“超儿没跟你提?我/操,我第一见他,他头发这么老长!后头看我当个大姑娘呢。一转头,嚯,那胡子!个子又高。我心说哪儿的犀利哥啊给我找见了?没成想,真挺内秀,琴弹得是真不错。”   岑遥问:“他不是扛摄像吗?”   老熊说:“是,很稳。不该抖的从没抖。”   小丁说:“一开始老熊是找他录钢琴的demo。叶导拍了借名唬人的片儿,他要做伴奏,还必须原创。叶导知道吧?就叶胖,叶昭陵,导演,丧逼兼废物,兼才子。是,昭陵,取了个唐太宗的墓名儿,不知道咋想的。”   老熊说:“叶胖妈个逼就个杀千刀的,没个屌钱,给我两百让我找录demo的,我说拉板砖儿的都他妈不这价儿了。”   湛超喝汤,说:“就碰着我这个傻缺了。”   老熊笑:“你属实物美价廉。”   小丁朝岑遥倾,说:“不是我多嘴哦。他,超儿,当时问他给多钱,老熊说两百,本来都防着他上来开骂的,结果你知道超儿说啥?他说,可以,但我现在在潮州,坐个硬座大概明天中午到。妈的还问九十块钱火车票报么噗哈哈哈哈哈。”   “哎不提。”湛超端酒杯跟他碰,“走一个。”   “走一个。”   “走一个。”   手打丸确实筋道,岑遥一咬,另半弹进碗,热汤星子溅疼了手背。   湛超问:“叶导爱人,听说,前年没的?”   小丁吃肉。老熊叹气儿:“是自杀,上吊,吊在他们家那层电梯井里。我琢磨着,她就是恨。她想看看叶胖多会儿能发现她。结果他妈的都瘟臭了,邻居警察去凿门,叶胖才反应过来。你说叶胖还算个人吗?他这犊子才该瘪茄子。”   湛超放下汤碗,“该跟他离,死掉太不合算。”   老熊:“来来走一个,祭奠了啊。”   小丁嗤笑:“不是我多嘴哦。你讲嫂子那长相那吨位那岁数,也没个工作,她离了叶导能活好吗?叶导脑子梗,但他好爱嫂子的喔。我觉得是那种爱......就,哎,反正就很不正常那种。我以前听叶导说,他妈喜欢赌,八岁不要他。叶导说他就喜欢他老婆,白胖胖,躺下肉滚滚,像妈妈。这叫什么?”   湛超睡过叶导隔壁,他妻子随组伺候,烧饭洗衣,就差鞠躬说“哈衣”。那些奇崛荒唐的事情他清楚。但礼仪教养不是一学校教的,他觉得不合适宣之于口,就单点点头。   小丁说:“世上总有叶导这种,世界里就自己,谁也瞧不见。”   老熊说:“挺绝望的。”   湛超:“走一个。”   小丁又面朝岑遥,说:“不是我多嘴哦。叶导那个人,啧。有次拍藏民。藏民家当家叫加措,打他儿媳妇呢。叶导让老熊在那拍。加措抡棍子了,让他在那儿拍。加措扒她儿媳裤子了,他还让拍。超儿当时就站进去挡着他镜头,特帅,说,关机!叶导说,去你妈,逼小子。然后他俩就打起来了哈哈哈哈。”   又说:“但叶胖在他老婆葬礼上哭掉半条命,也挺真的,他老父亲西去了也没见他哭得凶啊。怪不怪?”   湛超问:“人这会儿呢?”   老熊说:“闭关。”   “要‘必先自宫’啊他?”   “憋剧本儿!《等待玫瑰》,说什么致敬贝克特呢。我看写出来也是稀碎。”   湛超说:“还有人给他投?”   老熊说:“不去年刚拿个小奖嘛!”   又说:“我说还他妈等玫瑰,还蝴蝶你慢慢飞呢。我说你尿蛋白都那么老高了,还做梦啊?不有现成的让你接嘛,什么《窗外有个人》什么《床下有张脸》,先赚,别什么这个信仰那个理想,防着你后头换肾啊!你猜他说什么?”   湛超笑:“说去你妈。”   “超儿冰雪聪明哈哈哈哈。”   小丁老熊又笑成鹅。   小丁说:“换个人提吧。他忒丧门。”   湛超说:“提你。”   “我?”   “后摇吗还?”又给岑遥介绍:“丁如虎,死乞白赖考四年终于找着导师塞了两条黄鹤楼总算考上川音研究生的——‘冷昂’乐队贝斯手。厌政治厌流行除了女人什么都厌。”   “嘿哟!精辟精辟。”老熊激动了,举杯,“超儿碰一个!”   “走一个。”   小丁咂嘴:“哎,你这。”   “真他妈!”老熊嚷:“我早说你录写那歌儿神神叨叨磨磨唧唧,好好一人能给整抑郁喽!”   小丁白他:“你懂个屁。”   老熊叹:“哎对!我不懂!”   又说:“超儿,这犊子琴都卖了。还痴人说梦说组个什么亚洲sigur ros,就一离不开七情六欲的俗人。”   湛超耸眉:“卖了?那好比唐僧卖了它的经。”   “你说说。”老熊拿筷子杵小丁,“说说。”   “我说个老母我说。”   湛超:“嗯?”   “他把人整怀了,要结,卖了备车,添点儿是点儿。瞧这事儿整的。彩礼还没够,妈的大嘴一张找我借。超儿你说逗不?我像能拿出钱的?”   “我是给坑啦!那女的!她——”   湛超举杯,“走一个,走一个。”   老熊应声:“来小岑!走一个,你话属实少。”   走一个。   湛超不久推来一只白瓷碟,碟里躺着几口剔了主刺的鲈鱼肉。   一天好像就这么随随便便过掉,无虞无义,拆分做“天”不察觉,积攒成“年”,要惊叹了:妈呀太快了。低眉抬目,活物都是在腿缝间和脚背上溜掉,如是,成一潭死水。湛超小醉,不能骑摩托,改坐地铁,拿着寄放老熊那儿的他那把吉他,闭目养神。灯牌在车窗外速切,明晃晃车厢里人员构成复杂,老妇,白领、少年、女人,各自为人,又是冤深力微的社群,岑遥一时不知道盯准哪里为宜。“你说四十岁一生,我是认了。”岑遥膝盖碰他的,“湛超,我觉得,我跟你不像,钱还完,你还是要去过点不一样的生——”   “叮咚!本次列车终点站,机场东。下一站,香蜜湖。” 第25章   “2月10雪。我算明白了,什么叫日记?就是不想写也得他妈每天写。想写就写不写拉倒,管他语法啊修辞啊,应该叫诗。我还就不分段儿!行了,我是诗人。正好我最近看了冯至,虽然我不配跟人放一块儿。说自己吧。快除夕了,下学期就要分文理了,就我那期末考试成绩,我看还是学文靠谱。就算我考音乐,那也是文科分低。我靠,钱越居然告诉我他要申报美国的学校。加州,回头我在地图册上找找。希望他牛逼。我爸也说过送我出国,我才不去。猴子贺磊肯定随着我步伐走,我们挺像F4,哎操了,要缺个F了。还有我爸,有生意,除夕出差,要带我妈去秦皇岛,寄来了两盒南海参,一箱双头鲍(这鲍鱼真的大的离奇)湛沛生同志半生致力于气死他老子,他不知道我爷爷当年一枪俩美国兵吗?不过好奇怪,我没有那么在意我除夕晚上能不能见着他。但我必须要表现得生气、在意,继而艰难地对他报以谅解,需要这样一个过程的,否则我即无情。他是我爸没错,但他好像停在某一年,不继续往前了。我想起他,不觉得天可以跳起来摸到,不畏惧攀高跌重了。连带着我的宝贝,我妈,我都觉得变得远了,靠,这点最让我恨他。哦今年安徽齁冷,听说六安有霜冻,新闻里看菜农损失严重。市里倒不至于冻死,可坐着坐着腿就麻了。但我在春天里!我不能避开恋爱带来的的猛烈的狂喜,我以前都意识不到。接吻,打电话,互相手/淫。遥遥我的宝贝,虽然我这么喊他,他不太喜欢,但还是会温柔地抱住我。寒假我觉得不爽,因为看不见他,我很思念他,思念时刻提醒我,我正深爱他,想和他发生性/关系(我如果真的这么说他可能会揍我,但如果他同意,被揍也划算)行了写作业了。   最后,分你妈的文理哦。”   这本子藏在小储物间的顶柜,和茹美鹃的遗像放一块儿。湛超偶尔在想,最先知道我深爱着一个男人的居然是奶奶,她一生为善,定会保庇我的爱情。   临近年夜饭,贺磊电话骚扰,撺掇着来附小操场打野球。吐着白汽,擤着鼻涕,扒了棉袄就来这么一场。钱越盯贺磊,湛超三步上篮,他呼:“猴子!盖!盖!”鲁剑飞跟魂不守舍,哦了句,举臂奋力窜起,肉鼻梁直凿湛超肘拐,听“嗷”,他骨碌碌好比横着滚跑了的煤气罐。比湛超那次更凶,山根隆起一块,两注鼻血潺潺。“要不要看门诊?”湛超脱了汗透的T恤攒巴成团,堵住他鼻子。“还戴个帽子装——”贺磊揪他掉鸭舌帽。   “哎!”   “你这......”   鲁猴子头顶两道割稻机耕过似的辙。他徐徐弓下腰,膝盖夹牢脸,盯着脚尖闷钝说:“我害怕,超哥。”   鲁剑飞父亲养小,兼滥赌老虎机,连本带息欠地下赌场六万。年关清账,文说不通行武打,赌坊这帮人懂分寸,不取要害,折中废四肢其一后下死令:三天不断水我丢你进巢湖喂鱼。鲁猴子父亲别家一年后跛着露面,鲁猴子母亲撕了布匹,掀了碗碟,死命朝外推他的胸膛,嚷:“走!去找你姘头!”巴掌过后精疲力竭,又扥回丈夫,眼泪涔涔地诉说苦楚。于是悟出一个道理:男人尽管去犯错误吧,大多愿意,就能回巢。鲁猴子的愤恨是溏心的、半苦半糖的。本以为会有牢狱式的“阖家团圆”,跟着却是荒暴而不失“节度”的骚扰。   鲁猴子乞求他妈:“让他滚不行吗?!”   “那是你爸。”女人摇头,翻压箱底的存折人民币,圣母样的慈悲,“你爸从前不是个坏人,他都跟我说了,他知道错了。你哪能那样冷血?”   鲁猴子鼻血刹住,抖落开T恤,唔囔说:“超哥,你衣服我给你染脏了。怪贵的吧?”他光是知道胸口那标志是个牌儿,不知道它念班尼路。   “没事儿,洗不掉我睡觉穿。”湛超又哆哆嗦嗦穿回它,“走,猴子,咱们带你去把头全推了吧。你这跟挨了批斗似的还能见人吗?长出来的也不齐啊。”   “操!”贺磊蹬了脚篮球架,“胖猴,你家还差多少呀?收水那些逼可难缠呢。等下我算算喔,我攒了点烟钱,压岁钱也没乱花,有个小四百。”   钱越连运球,梆梆梆,“再你把你卖了我看正好够。”   “操。”贺磊骂。   “他们说后天再来,后天正月二十九。”鲁猴子迎风点烟,火苗抖巍巍的对不准,“说最少先见到三万。我家哪有三万啊!我操,我宁愿鲁卫国给带走斩掉一只手。我妈让她躲去了淮南老家。我搞不懂,我妈干嘛管他?妈的,颜家遥让给我那名额,我拿了两百,我妈说好过年用它给我双李宁球鞋的!你们都穿耐克的!妈的,也没了。”   贺磊说:“瞎屌讲,我就没有,我就穿国产。”他晃晃脚,“照跑第一。”   “可——”   湛超问:“正月二十几?”   “二十九。”   贺磊呸:“这些逼要债还挑良辰吉时?”   “我们三个去你家。”湛超说,“总归我跟贺磊架子大,他们敢怎样?”   钱越又跳投,“我可不去,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真剁到我我妈要跳楼。”   “操,你就个冷血的孬怂蛋。”贺磊二呸,“我跟湛超去。”   仔细一算,头十七年父母三令五申:你是我跟你爸的命根。自己听信了,当真没做过什么出格的事情。偷跑去酒吧喝醉不算,那是成长里避无可避的“蠢蠢欲动”。可怕在爱情上了。要知道爱情从来不是单一静止的动作,而更趋近夏日里微醺着快速蹬车至稍稍缺氧的窒息状态,一样事物随影变幻万千,愈喘愈呼吸,愈呼吸愈醉,至手脚麻痹,医学称碱中毒。不允酒驾,那爱同样就是失智;亦即,不允早恋忌的是脑门高烧的惊险后果,厌学、早孕、私奔、情杀。你真去爱谁谁管得着?湛超突然对“英勇”跟“伟岸”有了严肃正确的需求,既是本能怂恿,静着想想:也是爱的后遗症。   连带湛春成问他:“大冷天的不蹲家里又打球去?”   湛超都“严肃正确”道:“做雷锋。”   “做啥?!”   “我说。”湛超擤鼻子,“别等我吃饭了啊。”   二十九正化雪。韩家洼挨一个头几年新建的厅机关宿舍,来玩的不乏退休高干,有光鲜的退休金,体面的衣服鞋,摸黑顺着巷子找进棋牌室,屁股黏在板凳一天就不走了。鲁猴子家的棋牌生意在他爸回来后歇了菜,只是那股热闹而荒废的烟味腌透了四面墙,哪里都昏沉。鲁猴子卧房不比灶披间大,一张弹簧床,褥子油光发亮。湛超只觉得此景下的混乱颓圮,整洁一些,就很相似颜家遥的房间。只是鲁猴子是鲁猴子,他是他,鲁猴子没有他那股有锐度到出格的疼痛。突然的,湛超就更思念他。   贺磊敲敲墙,“操,跟纸一样脆。哎胖猴,睡半夜你就不怕风给你刮塌?”   “那我也不能睡大马路啊。”他屁股陷进床,“薄好,我能听见吱,吱吱,嘿嘿。”他盆样的脸上泛开两波猥俗,“我靠!摇了一晚上诶,就鲁卫国那瘸子。”   贺磊低头翻他连环画,“你真他妈——嘿!操。”都懂。我们最初的性幻想一定是我们最深的秘密。   湛超则在他桌上那本盗版《红楼梦》里摸到一只没套鞘的果皮刀。掖的那页细看看,说的是宝玉初试云雨情。   中间鲁猴子母亲进来送了一盘切好的时果。灼燃的内虚逐渐变不冒火焰的隐燃,湛超意识到自己的存在虽不尴尬,却也绝不自然,说白了就是你算哪棵葱?他和贺磊对视后,坐在那里沉默,另外两人亦不出声,女人既不驱赶也不提出感谢。湛超就看她。同样的衰大于兴的一张脸,矮妇人,两颊少肉,眉眼间有不切实的幸福,和一种不容置喙的女性的勇。她朝湛超贺磊笑,说:“你们就是胡闹。大人的事情哪能叫你们小孩子插手?还真能杀人放火吗?玩吧,晚上留下吃饭,我多烧几个菜。”很快起身出门,又在门间停住,回头问鲁猴子:“你为什么总你把爸爸当成敌人?没有他就没有你。”   门关上良久,屋里爆出怒吼,“没有我最好!!!!!”   贺磊不知所措,逾刻笨拙地去安慰涕泗横流的鲁猴子;湛超则像受了提醒,跳脱地在思考自己必须来到这个世上的理由。   差不多天擦黑,饭香四溢,门外有交错的人声,一方问话一方作答,情势听着并不紧张。好像说自严打之后,涉黑的乌合之众渐次有组织、有纪律。慢慢人声分清了主次,聒噪的旁人的骂声低下,一道音域偏狭的男声抬高,他反复提及“债”“利息”“该死”“警察”“赔命”“手指头”等诸多字眼。起先对话从容朝前推进,突然又在某节点爆发,争执猛地烈了。恰如助燃剂,旁人的骂声又刁滑地顺势响起。很快混乱一团了,逾刻有“啪”一声玻璃器物击碎的动响。“打起来了。”湛超去握门把。   握住没有拧,唾沫在嘴里吞咽了两次,鲁猴子贺磊都没有因为外部地吵闹而催促他快点。湛超没拧动,又重复两次,“锁上了?”   “啊?!”贺磊才箭步上前,拧了两次。   鲁猴子也拧了两次,擤着鼻子说:“我妈......应该是从外面上了锁。”   颜家遥六点半的样子关了灶火,正给颜家宝粥碗里撒白糖,接到了湛超电话。这逼倒是寒假过后老老实实了一阵子没再日日十一点过准时来电问候翻来覆去谈那些稀烂的琐细。妈的,吃喝拉撒睡,他从来不曾不带仇恨地梳理过自己的“一日”,可真挑些品相好的小事作谈资嚼啊嚼,叫人发困的乏味里,好像真有了一丝密契的诗意。有些事情说过好像就飘散了,很难再抱怨了。   他看窗外,“现在?”   “嗯。不行吗?现在。”   “你抖什么?”   “我在外面啊,多冷啊,北风那个吹啊~雪花那个......化呀。嘴不利索。”   “那你跟我念。”颜家遥把听筒换到右,“八百标兵奔北坡。”   “八百标兵奔北坡炮——噗嗤。”湛超笑了,“家遥,换个人让我念我肯定不念,我还得骂他傻/逼。”意思就是说除了你,只有你。   “那行,你等我。”   两分钟脚程到茂林路的那家面店,硫黄色的灯,亮半屋暗半屋,看就他一个,正在靠里的一张桌上温吞舀吃一碗馄饨。让颜家遥想起那次,申请表,得乙肝,他筋骨毕现的一只手。彼时他怎么能想到他是这么怪的人,内外一致的烫得灼人,能燎出水泡,自己明明什么也没做,他看着自己就能五迷三道。这不是有病这是什么呢?他假咳,很做作的那种,好像什么地下组织接头,他抬头倏然就点亮了两瞳,“家遥。”甚至很蠢地撞到了馄饨碗,汤晃啊晃,溅出了两团。   他心脏有坠挂重物的下沉感,既不是悲痛也不是忧虑,只是惧怕自己的存在能这么轻易地左右一个人。我只是出现在你面前而已啊。   “冷不冷?”世界特别冷。   颜家遥手是温的,递过去给他检查,“还好吧。”   “我再去要一碗。”   “我吃过了。”   “那——”湛超有点不知所措,又舍不得撒开他的手。   “我真的不饿,也不冷。”颜家遥抽回手,“我以为你会回河北过年。”   “没有,这两年都是我爸妈过来。”   “哦。”   颜家遥任凭他直露的目光如一条犬类湿热的舌,在自己脸上来回地舔。   “你特地出来见我一眼?”颜家遥问。   “也、也不是啦。”湛超简单复述了起因,刨去了鲁猴子跟贺磊。自己傻逼自己能没遮没掩,别的都叫隐私,说了叫嘴欠。   “操,黑社会。”颜家遥蹙起眉毛笑,“然后呢?”   “然后没搞成,门锁了。”   “我知道锁了,然后呢?没群殴你吗?”   “你看我像被殴了吗?真殴了我哪还敢见你。然后就,也没什么大事,屋里砸了稀烂。我也没脸留下吃饭,就溜了。”   “我之前觉得你只能算想哪是哪。”   “现在呢?”   颜家遥铁口直断:“大傻/逼。”接着噗嗤,愈发笑得欢,最后俯趴在桌上。   湛超咬着勺子跟他一块儿笑,点头说:“啧,我也觉得。”   “快岔气了我。”   “我回来的路上就在想,我干嘛呀,逞能装大头搞得傻/逼兮兮的。其实是因为你。”   颜家遥在臂弯里皱起了眉毛。   “我没有把你看得弱,只是,我、我喜欢你,就觉得自己要再能耐一点,永远保护你,全世界的事儿我都想插手。家遥,我真没把你看弱,我老觉得你比我爷们儿。”湛超强调,“不过目前看来我还根本是自以为是。我当时,一拧,门锁了,我咯噔一下放心了。其实我们都怕了,我真要出去被几个人拿刀抵着......我可能得跪下。”他笑,脸埋在手掌里叹:“嗐——妈的丢人!白长这个儿了。你别嫌我,我还没长大。”   “湛超。”   “嗯?”   “你是不是想我了?”   斯须的哑然,湛超随即恨恨说:“是啊,想疯了!”凑过去就想亲他。   颜家遥转开脸,总要找个没人的地方,“走。”   街上团团灰湿的雪,二十九呢,噼里啪啦就有了炮响。 第26章   河北毗邻辽,同样的粗工业大省。生铁、粗粮、钢材,烟囱耸入云,日夜喷白不停,趋浓的雾里飘得净是低迷。井陉采煤更是经久,除却矿山,湛超童年见惯的就是厂房、砖墙、锈车间,跟穷途末路似的男人兼是一名丈夫或父亲。他不敢说新世纪的石家庄能成什么样儿,至少别太熊?百年前还保定直隶总督府呢,别扭个头,烟土漫天,故乡没了。   颜家遥带他去安纺二厂。巨大厂房在昏黑里勾了线,灰楼静得索寞,亮着几块方窗,门卫室有灯人空空,没妨碍就进来了。   “产线已经撤了好多了,前几年改制都快走光了,他们基本都有一种被很信任的人欺骗的感觉。可能快并购了。”檐上横竖割过松弛的旧电线,挤进铁栅门,是灰青的回廊,角落里积了蛛丝,墙上有旧黑板,写“修机锭带当日扣分”,底下靠了辆久不见的二八。颜家遥回头:“别说话。”上楼。   二楼回廊两端通着,电压不稳,灯影乱晃,你也说聊斋我也说聊斋。停在南头的一间屋门前,湛超看他在那儿开锁,就问他,你这不属于犯法吧?   “你可以不用说话。”锁眼旧了,拧着费劲儿。   “最后一句,我意思,犯法就我来开,逮我。”   颜家遥在他嘴上亲了一下,“我爸的办公室。”锁开了,“当然是以前,现在是杂物间。”   真是没客气,岂是个杂字了得。甫一进门,浮尘溜进鼻孔,湛超猛呛,咳声窜去门外在走廊里跌宕。给人听见真逮去保卫科。颜家遥手捂住他口鼻,勾脚踢上门,四下黑成一片。试想咳嗽没有憋的,湛超忍得受罪,眼泪快下来了。颜家遥借窗外雪光瞅他泪汪汪,故意停着不放,湛超也不挪开头,伸舌舔他手掌心。特别奇怪,这里像虚空浮想的小星球,一个没有云与路的庇护所,不必为亲缘律法去反省跟羞愧。为的就是亲,两人很快地黏着亲,抱着亲,转着亲,变着角度亲,纯粹的感官、腺体、神经系统,原初意识,力比多。有一瞬间,湛超心快化了,觉得颜家遥一定也是深爱他。   颜家遥穿得是藏蓝滑雪衫,拉链拉开,短短的呲溜一声。湛超吃过东西,两手温濡有汗,他才敢探进他黑色毛衣,摸过下腹,罩住他两侧胸膛揉到腋。这样一做狎弄意味顿时足了,最后还是怕他会冷,手移开拉平他下摆。专心,专心,虽然已经硬了。   好久才分开。冬天坐教室里动辄缺氧红了脸,何况这么死命地吻过。女孩儿红了两颊好看,湛超看颜家遥更这么觉得,于是醉醉直了眼,差点说,跟我做/爱好不好。   一味想着做/爱的事情,我的十七岁已经废掉了。湛超脑海里突然傻/逼兮兮地冒了这么一句,很摇滚的一句词?   “开灯,从窗户外头能看见,会,被发现。”颜家遥摸口袋,摸出个手电,按亮,一束光柱喷向天花,“我嘴肿了,说话快不利索了。”   湛超差点儿射裤裆里。   跟着手电看房间布局,搞得像钻人老坟,临了还得撬了人棺材板搜刮点儿随葬品走。   “主任当年都分一间办公室,我爸管两个车间的细纱班。他最开始是落布工。后来办公间就闲置吧?反正也没人用,就搁这些报废的织梭跟发动机。我也是偶然知道他们根本没换锁。没地方可去我就来这块。坐那个吧。”颜家遥指着几式书桌下的那个圆形蒲垫。   “我小学时候我也跟同学搞过这种......秘密基地?”湛超个高,鸡/巴还挺着,坐下费劲,基本是一屁股砸垫子上的,伤尾椎,“嘶——我们在学校后门找见个小房子,四底下带轱辘,好像能推着跑。我当咔嚓,老天给我弄个这个合适的地方呢,结果放学跟同学刚钻进去没半天,就给轰出来了。你猜是什么?那是人家工地给看门师傅守夜搭的。”   颜家遥身体勾着靠墙,抱住两臂笑,光柱也晃。   湛超挪开半个屁股,“坐,捂热了。”   “你这话我都不能细想。”坐下了,两人Kappa,心脏是同经同纬。   湛超问他:“你爸。”   “我爸,嗯,姓颜。”   湛超笑,“哇塞巧了,跟你同姓。”又说:“傻不傻啊?”   “你问,看心情,想说我就说。”   “你爸在哪里?”   “不知道在哪里。”   “跟人私奔了?”   “你真聪明。对,呃,也可能不是?呵鬼知道。应该是吧,他有个他很爱的阿姨。”   “是爱吗?”不是鬼迷心窍?   “我觉得是。”   再朝下,议题艰深了,说是能装模作样来两句,到底是脱离了高中生认知范畴。哪篇课文教过你婚外情啊?就都不说话了。颜家遥转着腕,手电光束也转,墙角挂一只白额高脚蛛沉默地缠覆,光晃着它,要是能说话,它得喊:你妈了个逼的别晃了。   湛超说:“我爸后来自己开矿哦,我家,挺有钱的。”   颜家遥笑,“庐阳区首贵啊。”   “他们瞎喊的。”   “我也就瞎听听。”   “我也没有兄弟姐妹,我是独生子。”   “我知道。”   “我爸情人也挺多的。”   “你数啊?”   “没有到要数的地步吧?但情人这种东西太不正常了,超过两个就算多了吧?”鸡/巴倒不掉,湛超头拧过去朝他靠,Kappa成并肩,姿势像拍结婚证照,“罗西尼你知道吗?”   “手表?”   “对,我爸刚去深圳吃螃蟹赚了点的那年,买的第一块儿手表就是罗西尼。我妈也有一块,我有两块,都是石英的那种很贵。后来我爸处一个情人,就给买一块儿。对他来说可能跟......仪式一样吧?权力的感觉。”湛超盯着他脖子,线条柔和。   “然后呢?”   “你口头禅原来是‘然后呢’啊?那家表店的经理是我妈的小学同学,她们打通战线了。”   颜家遥咯咯笑,比个拇指,“厉害。”   “我们不是儿子,她们,不是妻子,关系是脆弱的,但是,中间的秩序才是牢固的。”湛超说得费力,两手划动着,没个形状,他的想法太会意,很难讲明白:“然后就这样,我们被伤害,又离不开。”   “你说得还怪肉麻的,像歌词。”   “不是吗?你的感觉。”   “是,你说得对。”   “也不是说离不开就是爱吧,想报复,依赖,自我感动,很缠绕很矛盾。”湛超继续说着跟年龄不适切的不扎实的肉麻话,鼻子已经触碰到颜家遥颈侧那根温的脉了,“我之前说我不会辜负你,说得太狭隘了。我想把话再说满一点,我不会伤害你,我们之间没有秩序。因为我知道,所有人都会觉得我喜欢你特别荒唐,想象不出来。”   “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再说就是扯谎了。”   再一次接吻,都很用力,颜家遥更加,他舔得深,湛超快被勾住扁桃体。连带手也不安分,他捏湛超的喉结,捋出梭子的形廓,同时揪抓他竖直的鸡/巴,放肆且恬不知耻地表达着困惑和自我拉锯。湛超想要呵护他,只能真诚地比他更不知耻。他掐过他手腕,塞进自己棉袄的口袋,说:“你摸摸看。”   鼓囊囊,感觉是一些小包装,边角锋锐,割着指腹。颜家遥问:“什么?”   “你猜猜看。”   “糖?”   “不是。”   颜家遥烦了,“我不猜。”专注跟他接吻,想抽开手。   湛超按着不让,“那你拿出来看看。”   抓了大约一半,掏出来用手电照亮,看清是避/孕套。颜色繁多,锡箔的红,锡箔的黄,锡箔的银,锡箔的蓝;品类杂,赤尾、双蝶、高邦、倍力乐、诺丝。竟真像一把花花绿绿的过年糖。颜家遥抬头,亮铮铮又阴深深地瞪视他,一瞬间就是想疯一疯。   “我做梦,”湛超抱紧他,黏着他嘴唇小声说:“......都快把你操/烂了。”   “操/你妈。”颜家遥一拳勾他脸上,避/孕套掉满地。   湛超捱了,呼痛,压倒他向水泥地。“你打我吧。”湛超巍颤颤地解他裤子,“除了脸,哪里都可以打,家遥,你要不满意,我下次再让你打脸。”   颜家遥踢他肚子,“起开!”   “嘶——痛。”湛超吻他眉毛眼睛鼻子嘴巴,归拢他头发,“我心里都是你。”   “你就是想操/我!妈的!”   “嘘。”湛超让他小声,“你说得对,我就是想操/你,所以我成天把它装兜里。”   “王八蛋!”   “求求你,就一次。”湛超乞求,亲他脸颊,含他耳垂,“没有人比你好。”   好像总归要这样,好像不是什么要紧事。颜家遥也不会哄两句就笑。他嘴角走势一贯朝下,逼视人时轻易会显出两倍的力量,他说:“那你操,操完我杀你灭口。”   湛超疯了,沸溢了,扒他衣服,“随你杀。”   强捅进去的那刹痛得肠子打结。手电早滚丢了,黑窟窿东,湛超却能像把他经脉血管给盯穿了。他顶,逮着块儿皮肤就下口咬,轻轻地不重,他就又骂又喊痛,皖人用词粗鄙,生/殖器官从嘴朝外弹,湛超一一应下来。可湛超除了看过,就是想,宪法不管想这块,就龌龊得要死,他又狠,又快又急又猛又傻逼又益发不知息,甚至到了暴力的地步,他掐着他腰,把他翘起的胛骨咀嚼得嘎吱响。这些都不可以做。拼命让自己意识不到自己是在干他,知觉钝掉,五欲褪散,踌躇着按捺着温和着,油门离合试着踩,没有缓急地朝前窜。顶了很久满身汗,再看他,额头相抵,月出浮云露了半张脸探看,光经积雪漶进来:就是那张庸常的脸,两只泪眼,眼里有种复杂的恨。恨梅雨天果子生了腐眼妈妈说吃了会病但我就是吃掉了而且觉得好香甜。颜家遥惭沮地叹息,自弃说:“被你操了。”   湛超猛地就射/了,睾/丸也随之被捏碎似的痛。他心里油然一股说不清的哀伤,就是那种男孩的忧郁跟做作。未成年性行为,跟个男的,肮脏,逆常,不高尚,简直太坏了,简直太爽了。简直——死掉都可以。他跟颜家遥吻着滚进桌底,“你杀我吧。”   他的果子终于熟成落地,皮表皲裂,流出一滩枣紫的浆。   “遥遥其实没射,可能我把他插得太疼,最后是我含/射的,我有点挫败。我以为做完以后,从此每天,我会在心里把他当做我的私有品,但好像反了,我没有尊严了,我是他的私有品了。我跟他这个年纪实在很容易被伤害,想想不是别人的错,其实是我们太脆弱了,太自以为是了。我突然觉得保证不会伤害他,是个非常傻/逼的保证,很像我爸,我爸肯定也跟他情人这么保证过。我没办法去咨询别人怎么爱他,这水我要自己蹚。我都不敢告诉他,他身体特别好,热的,很勒。三十儿等会儿吃饺子,没有愿想许。新年快乐,我的宝贝们。2月15,化雪呢(我他妈摔两跤了)” 第27章   回到皖中大降温,T恤外头要添夹克了。湛超出车,没会儿给岑遥发了条短信:“今天下楼,看别人车头上有片白粒子,我当起霜了呢,一摸,操,车头蹭掉漆了。”   岑遥油茶喷了一桌,擦干净了,本想回复个“滚”,又改发“爷笑飞了”。   这两天,两人闹别扭在,起因嘛——芝麻大点破事体。   离开深圳前夜,颜金因吹了点海风,犯了病症。凸着眼珠,嘶嘶发喘,肋间肌收缩,不久歪过头,噗地从嘴角冒出一股脓黄的痰。岑雪叫着要去拨120,被拦住。几年下来陆娇娇俨然训练成特护,她固定颜金头颅侧向左,两指探进他口腔,抵软腭,掏出秽物,再将他横放捋齐平,撕敞上衣,取来呼吸机,拉面罩,揩净污痕,盖上去,调下颚带,抚摸他额头耳垂,嘴上念念有词,说没事没事,老金,我在呢啊,你呼吸,你呼吸。喷嚏咳嗽挣扎过,颜金渐次平喘,铁青脸色回复蜡黄。   自己遭逢无外乎因为她,岑雪始终拿陆娇娇当贱/货,此刻立在一旁发蒙,心想,我才是错的那个吗?她坐过去按住她两肩,陆娇娇怔愣,逾刻倚在她胸前崩溃痛哭。岑遥去接岑雪,见两副彼此体恤的复杂泪眼,实在有点荒唐。   小屋里,病榻边,陆娇娇邦当跪下了。她背直挺,两拳筛颤,“现在叫老金跪下,不现实,我替他吧,我能跪到天亮。老金他讲实话,不知道能捱几年,这说不准,我替他开个口。他什么也不敢求,也不敢,他只想再见他丫头一面。”岑遥拽她起身,她不动。   岑遥就过去也跪着,跟她四目相对:“小陆阿姨,我开店也得手头有货款周转,来前我也就取了两万。你猜我怎么想的?我骂你们祖宗十八代,再把钱撒你们脸上怕屁股走人。还怪傻/逼的吧?安纺房子当年我爸分的,房产证上他名字,要动迁也就这两年,不动迁就卖掉。我保证是多是少,一毛我不要,给他治病。能不能捱到那时候看他的命了。至于家宝,小陆阿姨你放心,我不-可-能,让她来。”   陆娇娇也没有过多争取。   回程,岑遥替岑雪升舱,要了毛毯,给了半粒安眠药,“醒了就到家了。”说完心里不舒服,总觉得这话不吉利。小时候吃饭把筷子插进饭里,岑雪会一筷子破风掼来,多少人说呸不信不信,就有多少人无计可施之际攀去九华三步一叩首,愿景最后还是要惊动神明。他去跟湛超坐经济舱,飞机平飞,空乘笑微微发餐,鸡肉饭和鸭肉面。   “我吃到鸭脖子里的淋巴了,操。”   冷不丁的,“你不能替小宝做决定。”   “你的琴走托运不会颠坏吧?”   “你拿她当私有品?”   舷窗外万米高空,夜色黑如生铁。你看眼我我亦看眼你,停了几秒钟。   “喏,那你吃我的鸡肉饭。”   岑遥低头戳面,“小宝一直以来都比较喜欢你,我捞不着好,无所谓,她平安比什么都强。你知道她这辈子最惨是什么?姓颜了,没投胎跟你姓湛。”   一路没有再说话。半夜才下飞机,送岑雪,回红星路,关上房门,急着洗澡,抢厕所,抵肩挤进去,沉默地彼此瞪视,逾刻又发神经,凶猛地站着做起爱。   重开店门,岑遥忙得连轴转。一是换季,露腰露腚的热裤得撤架,有些时兴的,压两季还能来年再销,另外陈的、脏的、走线歪斜缺珠少花的,换价码甩卖。积货太不稀奇了,岑遥头年做,四季青新世界一把乱抓,月月稳赔,次年才学着适销适量。可老马亦三不五时失前蹄。09年他在广州十三行认了个上家,男人眉间一点菩萨相的痦子,满口承诺:绝不倒你二三手!爆款里最低的价,实在没销路,也让你退还不成?无奸不商说得对,何况只喝过一顿酒,岑遥倒不真多信他,只因听他吹牛:“我这湛姓的本家那可是治水的大禹。”于是稀里糊涂,买进他两万的夹克,没抽检,上架发觉款式偏窄小,品相也差,卖不动,再联系,就没音了。权当吃个哑巴亏。   二是逢歇业再开门,客诉就多,一天少说七八个不顺意的,要么换码数,要么挑做工。岑遥看人下菜:脓包的,反问他,“买前你不看仔细?”小何再来帮几句嘴,一般就给怼跑了;稍硬的柿子,试探着戳戳,“能换退不了”“确实不行”“别难为我”“小本生意不容易”,真是个分斤掰两的,钱悄默声退掉,省麻烦;最怕遇上扬言要去工商局的,岑遥倒水端凳,哈腰赔笑,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恨不能再追喊一声我嘞老祖宗。——所以他不愿意湛超总来。他不愿意他看见自己给别人装孙子。   再是来了些“闲杂”人等。无聊的,多事的,悲苦的。刘唐领朱倩来巡视,给了份文件,事关下月的永达消防演练,火情假设是成人服装区试衣室电线短路引燃仓库,岑遥这片儿商户得预备好毛巾撒丫子跑。   刘唐戳着文件,絮叨叨:“记住啦岑老板?第一怎么样?”   岑遥动嘴不走心,伸手摸金皖,“第一,马上打开备用电源,将在本责任区域的顾客疏散到安全地带,第二,确保顾客的人身及财产安全,完了再跟商户有序撤离。”   “哎对啦!”刘唐笑,摸着行将荒芜的额发,“记着,别乱到时候!电视台来拍呢,你上相才拟出你这个么先进分子,那小何矮矬矬,我都不让露脸。”接过岑遥的一支烟。   “演个习我还能乱吗?放心。”替他点上火,“不过真着了我跑得比谁都快,干我屁事?顾自己吧。”   刘唐饱吸一口,吐了大笑,“实话!谁他妈管你啊?自己活吧!”   成年人酬酢要适度交换一点不正义的私慝,方显彼此真诚。   朱倩不说话,假模假式查了营业执照、税务登记证,又抱臂在刘唐背后挑眉,她默指自己翻领内颈侧,岑遥会意去瞥刘唐的脖子,果真藏了道抓痕。朱倩慧黠地无声嗤笑,岑遥撇开脸,鼻子里喷出两道烟来。   饭点清闲了会,岑遥点了煲仔饭。他背着门抻懒腰,脊梁窝冷不丁被一戳,扭头看是管美君,挓挲着五根水晶指甲,“一星期不开门,想死你啦!”   她拎来一盒时令大闸蟹。“给你和小湛吃的,十只,都是一肚子黄的母蟹。”   自己胃寒她知道,自己是幌子。岑遥戳蟹脚,蟹眼提溜转。岑遥看她面孔异样,自己男人,先天多一份对美貌的鲁钝,又说不出究竟哪里异,就问:“管姐你今天看着不一样?”表达得含蓄,没有说是更美还是更丑。   她自顾自在新上架的裤子里翻,听了嘻嘻笑,抓岑遥手往鼻梁按,“你按。”   皮质滚热触感发硬,“怎么?”捏了捏。   “轻点,山根我打了支玻尿酸,本想做线雕的,后来看人说线会从鼻尖戳出来,就没有做。”她说,“还重去纹了个眉。拢共一万六。么样?”   煲仔饭到了。岑遥去端,顺便说:“美!”   不是趋奉更非讥讽,话是真心的。岑遥突然想到他书里看来的一句话,“女人的世界像摩西经过红海复合,女神以爱情的失败为舟度过恶水”,管美君脱离蓄意的艳丽,进而似乎有了杀气,愤怒,笑闹,性一下,追慕男人,脱胎换骨,阿时趋俗,乱世存身,岑遥觉得这就是一种勇。想到岑雪他又心酸,他不知道母亲何时也可以摆渡上岸。搞不懂,近乎同时代生长起来,两个女人只是一个停经一个没停,道行居然云壤。   岑遥用铁勺铲滚烫的碗檐,一口锅巴就烧腊,热热吞进嘴咯吱咀嚼。管美君坐下抽女烟,全然包租婆,悠哉不累。她晃着脚尖聊闲篇:“深圳么样?”   “我靠热得要死。”   “广东嘛~”   “听说那块冬天就寒一礼拜。”   “你上次看见啦?”   岑遥点头,舌尖勾去齿缝里的饭渣滓,舔唇静默,喝口汤,有人进店转悠,他说随便看不讲价。   “我是那样过来的,知道那是最、最不对的事,我其实不想做个坏女人,做婊/子,只是——”她延延地踟躇起来,空松望地,烟灰凋落掉,脸上鲜活杀意也冷却成豆浆上的一层脂衣。这才对喔,性的问题留待商榷,仍视作不容走漏的秘缄,做不到很自由。   汤喝尽到露碗底,“我管不着。”岑遥擦嘴说:“我又不是你老公。”   管美君蓦地微笑,眼尾拖一把四十啷当的褶纹。   “有事没事?碍我生意。”端起空碗搁门口,等煲仔饭家自取,又赶人。   “喏!”她又摸出两张大红请柬,“丫头周三过生日,请你跟小湛。”   “真烦又是出份子。”嘴上说着,擦擦手,接过翻开。端正的喜帖,送呈岑遥台启,想想既不是弥月,也不是周岁,“过几岁?”   “四岁,过了年底,能上手术台了。”破开心脏,“所以想办大点。”   “你前夫跟你姘头在我可不去。”   “么呛个苕样滴!”管美君砸他粉拳,“谁都没有!你,小湛,隔壁小何跟店里的小余。我老远嫁过来当少奶奶,吃吃喝喝不管闲,一离婚,也就你几个朋友。”   又叮嘱:“别开车来,陪我喝一点。”   岑遥揶揄,“干嘛?灌醉他趁机下手。”   管美君皱鼻子笑,“对!我非睡到他不可!”   她走时在哼曲子,隐隐约约,很熟悉,岑遥想不起来是什么歌。   换季降温,岑遥在淘宝上定了丝绒秋被,数量乘四时累计总价破了两千,横竖狠不下心,改三床,岑雪家宝湛超。想起自己好像的确更爱睡古早的老棉被些,偏硬,板扎,颇有分量,蒙上有霉朽味,五脏受挤压,未必就暖和,却是自己的地盘了,可以哭、梦呓、捋炮,稍感安慰,蛋壳似的丝绒被就成不了壁垒。被子收货到永达,先送一床去安纺。湛超说到了。岑遥锁了店门下楼,湛超一根烤肠喂饱了“超超”,正叼烟揉他眉心的一撮白绒。狗早上呈降表径自吐舌甩着老二。人从怕狗,到不怕,稀松一件事,身后是年光背手肃立,观棋不语。岑遥踢他屁股勾到蛋,说“走”。   湛超破天荒地拾起尊严。岑遥是贱,他不快地沉默时才温柔地注视他。市景霓虹在他脸上涂画。岑遥突然奇怪,湛超五官更无论整体细部都拔尖,自己却好像从未注意过。连一瞥的动念,随后的淡淡嫉妒,都没有过。   他转向,先打灯,拧方向时手臂舒展,“看什么?”   “看你俊。”岑遥答,收回目光。   老城区开车似甲虫爬行。   好像导演喊停,咔!改下剧本,这里插一下,戏剧一点:岑遥有安纺的钥匙,拧开门不见开灯,径直去岑雪卧室,掠过厕所,见她在镜子前执一把剪刀。按剧本走,岑遥惊呼,上前,夺剪刀,喊湛超,另者加入,缚住主角。——当然是误会,岑雪受着岑遥又怒又痛的瞪视,嗫嚅说:“剪头发。”气氛松懈,滑稽感顺后颈爬升。岑遥啼笑皆非,口条流利却失了平稳:“你妈的大晚上剪什么头发啊剪怎么不开灯你要吓死谁啊!”岑雪噎着沉默,目光在他眉眼间转,随即脸有戚容,也怒:“你发什么邪火?”   岑遥扭头出了厕所。他是在自恼,怪自己轻易就朝那里以为了。另个维度里,难道认定岑雪已割腕吊颈,成一绺孤魂了?自己简直不是个人。   湛超没跟出去。他喊岑雪:“阿姨。”   旧的镜子里两幅不相偕的男女面孔,岑雪发了微小的“嗯”声。于是湛超笑,很温和很柔情的,不视剪刀为利器的将其按回岑雪手心,问:“阿姨你要怎么剪?”   手比划了一下,“把辫子剪掉。”   湛超做讶然样子,“全部喔?”   “是,全部,都养烦了,一洗头麻烦死,要冷了,剪了了事。”   “剪到齐耳吗阿姨?”湛超捋她缎样的发尾,手法细致如待情人,问声也轻轻的:“还是齐肩?阿姨你的头发养得好好。”   “肩吧?显年轻点?”她问。   “对,齐耳吧,要么马桶要么江姐。”   岑雪有了笑的样子。   “一定要现在剪?明天理发店剪,还能吹个造型烫烫卷。”   犯犟了,一刻不能再等了,“就现在剪吧,刚洗完晾干,明天拿去卖掉。”   “那我来。”湛超站近,“剪子不好使。”   “不解散,直接把辫子铰断就行了。”岑雪说,“剪,小湛,你直接剪。”   “不要哭啊。”   岑雪终于确切笑出来,眼尾拖一把五十啷当的褶纹,“拿我当小毛伢。”   “我是心疼,觉得太可惜了。”   说着下了剪刀,头发丰厚滑顺,费力才断。岑雪只在“咔嚓”刹那有微微的筛颤。   旧被锁进樟木箱,丝绒的松松铺平,岑遥捋齐边角,突然好困,就好想在母亲床上睡一觉。他也真就呈大字俯趴上去,两下蛙泳,不动了。蜂花的香气溢满鼻腔,他的这种困倦突然也就好纯,是那种,高中连做三张真题,抬头脊椎嘎啦啦,老师说小子,加油,你可能进实验班,被推着跑啊跑啊跑,跑,不停歇的疲,而非如今躺下去,脑际几乎要沙沙放起人生走马灯,以为不复醒,醒来想骂,狗日的又是一天。岑遥翻身,灯黄黄的,手臂横过眼。两人说话他听得清,又渐渐模糊掉。湛超正在他和岑雪之间架座桥,他感恩,又不知如何说谢谢。彻底入梦之前,他神异地想起了管美君哼的是什么了,是《南海姑娘》,王菲的那版更靡靡。   “哎呀南海姑娘,何必太过悲伤。   年纪轻轻只十六半,旧梦失去有新侣做伴。” 第28章   半夜蟹跑了,爬了满地,床底也有。岑遥蹦起来去敲湛超门,“快找。”   好像傻逼一样,两个男人半夜就爬起来捉。困难有二,看不见,夹手。夜里稍微会有点冷,湛超伸臂进床缝掏弄,嚓啦啦响,床底杂烩的旧物,好像在玩恐怖箱,岑遥不旁瞬地盯看他,说:“有吗?”   “有,摸到了,诶,等——”湛超耸眉,到脸上写出滑稽的疼痛,“嘶。”   岑遥发坏,突然就有点恶作剧得逞似的愉悦。厨房里,湛超弯腰在水槽边仔细扎紧网兜。灯光颜色以弧形下弯渐深。他说:“你敲门之前我正做梦呢。”   高中的时候,岑遥记得总听他说,说他会梦到自己,内容不全然清纯,或者光怪或者色/情。他觉得梦景繁华的人要过两个人生,是赚也有点累。   “我梦到阿姨。”   “什么姨?”岑遥喝一口水,反应过来:“哦,你说我妈?”低头发现是湛超的杯子,两人的水杯其实特别像,湛超的杯口多一道印花。   梦见没有过身的人,又感觉不大吉祥。   “嗯。不过,我还没有去包公园划过船,我就是猜,不像巢湖,应该是护城河吧。又不很像?护城河岸上没有游廊吧?哎,我不知道,反正,我梦见阿姨一个人在划船,还不是现在那种电动的,是我以前在北海公园划过的那种,那种船,带白色的桨。天还挺蓝的,船就在水面上漂。阿姨头发没剪,是盘着的。”   停了一下,又回忆说:“头发上插了一根孔雀羽毛。”   周三,管美君设宴在政务区同庆楼。天鹅湖脉脉着一衣带水,侧畔林立大厦、商超,曲折处匿有酒馆水吧,兼有街心公园,广电新中心夏季完工,形状摹“凤凰摆尾”。闹区外造富丽风流的大景,人为制作视野焦点,是三线省会的自尊。小市民不管城规的闲杂,只关心这地儿车是真他妈难停。管美君催命鬼似地发消息,岑遥回她语音:“五分钟。”湛超绕进地库,摇窗看牌牌儿,怒了:“靠,一小时二十不抢呢他?”   “资本家黑心啊。”   中国人设宴总要把一桌点得花团锦簇,好像宴席残缺一角,命理跟随残缺。不知道以为是管美君二嫁,她高跟鞋,红旗袍,浆果的嘴,两腮也画了颜色,笑时颧上拱起两团熟烂桃肉,戒指项饰佩戴齐,整个儿光灿灿。湛超推门时,她正跪在包间的地上,依偎紧臂弯间不足椅子高的女童,指小何,嘴做夸张口型,耐性教说:“悠悠跟妈妈念,呵鹅何,何,何叔叔,喊人,喊何叔叔好~”病弱的童声,质地朴拙,依样模仿着大人的口吻。简直没人能不化掉。小何精明市侩,却刹那如谛听见福音堂的唱诗,背后刷拉飞起白鸽了。他窘得手乱划,又盖上孩子前额揉一揉,口舌硬梆说:“哎,健健康康。”小何嘴碎、欠、损,说好话比母猪上树难。最后竟还包了红包!彗星下周撞地球。   “管姐。”岑遥喊。   “呀,就你两个慢!”她起身,胸腹两侧一轮轮的脂质,“悠悠,又来两个叔叔啦!”   依据基因,人的长相终归在做算数,像就是像,因缘离散也改不掉。但悠悠长相却不随父不随母,不成为任何人的附庸。换言,她轻易又能是夫妻离叛的一道裂隙。   那样一双上下黏着蜷曲眼睫的玻璃珠望过来,饶是岑遥也手足无措。他也弯腰,单膝跪地,做生平最和善的微笑,甚至讨好得有点显恶心了。“次恩岑,悠悠,这个叔叔姓岑,岑叔叔。”   “岑叔叔。”   岑遥觉得抚摸她有点太亵渎,就只笑,把礼物盒递上,“拆吧,看看喜不喜欢。”   孩子教养好,背过手摇头。管美君说:“收到礼物要说什么?”   “谢谢。”   “对着送你礼物的人说哦。”   悠悠接过,怯声道:“谢谢岑叔叔。”   岑遥化了。他在发癔症,想家宝能不能只有一天,变小,变小,恢复成那个只在他臂弯下小憩的婴孩呢?真不愿意她突然就舒开翅膀,说不要拦我,我一定要去对岸。也不单纯是舍不得,也嫉恨,凭什么你可以?我也想去,也不想只在原地敷衍抵抗。   “喏。”管美君又指湛超,“这个是湛叔叔,之安湛。”   湛超蹲下展臂,“叔叔抱好不好?”   孩子就神异的一点儿不怕他,鞋底咯唧唧的两步上前。他纳她入怀,“飞啦。”抱高了,孩子搂住他发一串脆脆的笑。他慈爱得要死,他俨然就会是个好爸爸。   五人居然点满了十二道淮扬菜,又要了两瓶白云边。小余年底回阜阳结婚备孕,不沾酒,管美君“勒令”其余三人必须要喝。岑遥觉得应该的,这是礼数,小杯子朝酒瓶口递去,湛超截胡,说别,开车来的,总要有人开回去。管美君骂他,说妈了个屄的,死男人,舍不得花两个钱请代驾么?他耐性继续说,他胃不好。管美君坏笑,眼神也露骨起来,倏然亮着脱离人妻与人母的光焰,说,你替他呀?湛超点头,说替。管美君换来喝茶用的直筒杯,斟满推上前,说喏,那你用这个,醉倒今晚姐姐就带你回家睡觉。小余赧然挪开脸低笑,小何啧啧哎哎,捂悠悠耳朵。岑遥也在笑,既不生气,也不高兴。   彩云易散我们知道,提防起来,不必时时刻刻提挂在嘴边。吃席气氛还是蛮愉悦的,闲篇涉及各个人,张三的债,李四的祸,朱倩的眉,刘唐的情儿。岑遥默契地闭口不提只看管美君演技超群地谈笑风生,八卦最大化丰富,在四人嘴间沾着唾液繁殖。悠悠只在一旁童椅上扭转着芭比四肢,芭比是岑遥送的。湛超一次次抿酒,杯里水平面渐低、退过半、探底,岑遥居然舒口气,想像裁判那样挥手叫停,说够了别喝了,到这里吧。那样做,好像方才酬酢都是不情愿的受刑?一闪念,湛超杯子就又溢满了。   大概到应侍添第二壶茶水时,管美君突然吸烟,追忆起她在武汉念书时的初恋。火机绕桌一周,小余抱走悠悠玩儿。   故事不多精彩,也不是才子佳人,就只是辛冲镇二中的一对男女。镇子不能更微小,学校同样。彼时女的听邓丽君,男的读金庸古龙,就有一个毛小子因为管姓稀奇而恋慕她。辛冲边上有举水,畔岸是屋舍稻田,毛小子提出放学载她一段脚程,几次解救她于地痞寻衅。毛小子家里有人在延边服役,曾几次去上海,带回本影印精美的外滩图册,男孩狡伪地将图片上所得作亲眼所见复述描摹给她,钞票广厦,突然就在脑际有了切实可触的形廓。可惜结局不好,男孩养蚕,春天为摘嫩桑枝登高跌落不治。   管美君酒喝得舌根发硬,“我第一次就是跟他睡,我真傻,就跟他在那个稻田里。还是快黑了,虻虫咬我屁股。他也说过喜欢我,我也没说喜欢他,我两个就想做那事。他把驼我回家,姆妈问我,来亲戚了怎么不垫东西?我脱裤子一看,裆有血斑,我才晓得女人第一次搞那事要淌血,我那时候十六岁,以后的都没那次过瘾。很少时候我想他要不死掉,我嫁他,他进工厂做工人,我们没有钱,我会不会好过点?姆妈叫我太平盛世的,不要这样想问题,伤人啊,也不会好过到哪里去的。”   小余又回来落座,听罢擦起眼角。她年底结婚啊,突然直视一种意志的衰老,不可说不恐怖。   酒败食残,众人又转战酷乐迪,采蝶轩半只悠悠身长水果慕斯蛋糕送至包厢,闭灯点蜡烛,生日歌唱得高低不齐。悠悠许过愿,分三次吹熄焰头。管美君突然猛地抱住她,狠狠亲响她脸颊,抖声说:“我的宝贝,妈妈的宝贝。”   小何小余凑一块点歌。管美君挤挨着湛超坐进包间的一角。   “醉不醉?”摸他大腿。   “还行,确实晕,后劲儿大,你家乡酒挺顶人的。”湛超挪,“叫什么?白、白云边?”   “么样?跟不跟我回家睡?”   湛超噗嗤笑,“别,悠悠得休息。”   “她睡床你睡我,么关系?跟了我,当小白脸,叫你不再累生活,还白捡个闺女。你给我一个依托。”   “别拿我逗了。”湛超给她倒茶解酒。   “哎,我说,你搞么事不晓得女人的好咧?女人才该是你温柔乡!”   “天注定。”   管美君点着头咯咯笑,“哦!注定叫你只瞧得上男人腚/眼。”   “不准。”湛超说,“前面还得加个定语。”   “我呸!”   “侮辱人了啊。”湛超笑。   “我不懂,你们那些我不懂。可那次小岑放我鸽子,你不说,你有几年根本就忘掉他那个人了吗?不是说,你分分秒秒都爱他。”   “管姐,分分秒秒可能么?再说我又没瞒过他。”   管美君延延停顿,“你知不知道我跟别人通奸?”她说,“我这个女人是不是蛮坏?”   岑遥替小何打拍子,听他鬼吼一首《当时的月亮》,跑调去了南淝河,给逗得直乐。几句词过,他想起李米跟方文。“李米,我做到了,去开家超市吧”,曹保平模样五大三粗,故事编得倒纯。曲毕小余点了个欢呼音效,球灯乱闪,陆离的光格外发紫红。   九点回家,岑遥乍摸方向盘,好险碰了收费大爷。大爷找零,摆哭相:“干我这个是临时工,没有五险的,小伙子,我给撞死就白死了。”岑遥连说对不住。驶上马路,岑遥提醒湛超:“要吐现在就下去吐,我技术洼,回头踩刹车给你晃出黄胆汁别怪我啊。”湛超不言地望他,突然凑过去要接吻。岑遥嘬了一口,很快被攀附住;又几口,还不走,就推开说“你少蹬鼻子上脸”。   湛超瘫进座椅,搓着脸,忽然兴致好:“去巢湖吧。”   “哪儿?!”   “巢湖。”他搜导航,眼里映进蓝,“也没有很远,先到万象城嘛,走始信路,呃,到汽车学院,到时代广场,走云谷路直接到渡江战役纪念馆,然后就是环湖大道了,就一多小时。”   还就一多小时,“有病吧你嫌油多耗不掉是吧?再说看鬼啊大半夜的?”   “看海啊,不说这里没海巢湖就是海吗?五大淡水湖欸。去吧,好不好?”   “你不怕我一油门飙湖里?”   “不怕。”   好吧,那去吧。像当年,走私奔去,你有病吧,好不好?那走吧。他是真不怕,不是醉话。   巢湖未来三年欲圈库塘,开发周边湿地,兼建鸟文化博物馆,说会饲苍鹭、中白鹭、绿翅鸭、绿头鸭,更有稀罕的小鸦鹃、黑耳鸢、白尾鹞。一路平安,没什么磕擦碰,临近水潦,风湿了,像又回催汗的溽暑。视界里有一线豁亮的路堤,就是环湖大道,一侧路灯垂首侍立,灯压高得四处通明,越过亮暗交界望到青灰的大色块,就是巢湖,湖面折皱,飘有一层浮油样的黄。渔船跟木栈道都看得见,岸上次第泊车。还真有挺多傻/逼来大晚上“饮风观海”。岑遥死活倒不进一个泊车缺口,就说,妈的你来行不行?湛超笃定:“喝酒不、开、车。”岑遥骂操,猛回方向,硬擦边加了塞。   “看什么呀?”水边风忽然大又忽然小,岑遥啪嗒八次火机,点上烟,缩起脖子直哆嗦,啐:“狗屁没有。”   “谁说没有,不都是人吗?这水,这灯。”   “我给你踢湖里,人就都围上来了,到时候警察也来了,更好看。”又问:“你养过孔雀?”   “我靠我还养过华南虎,你信吗?”湛超晕,蹲下,两臂交叉垫着下巴,“光摸过,在昆明的养殖场摸过,还看过开屏。”   “养殖场?是能吃吗?”   湛超笑,“你炖大鹅呢?那么馋呢你。蓝的是能吃,绿的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我记得还有种白的,跟穿了婚纱一样,不过也有点儿像那个白凤丸的乌鸡。”   “啊。”烟灰飘湛超头上了,岑遥帮他掸,“别燎成斑秃,三十就秃,能看吗?你蹲上风口去。”踢他屁股。   湛超突然揽住岑遥的腿,脸贴在他两膝之间,唔囔开口:“开春儿我们去包河划船。”   “划电动的,不要那种脚踩的。”   “为什么?多锻炼有好处。”   “因为。”背后有情侣吱哇乱叫,是想拍夜归的渔船,结果被巢湖浪吞掉了手机,典型的倒霉催。岑遥?开夹克下摆罩住他脑袋,说:“我妈以前跟我说,他跟我爸刚处了几个月的时候去包公园划过船,当时就没舍得租电动的,租的脚踩的,轴承不灵,结果到湖心都腿没劲了,就停着漂。我爸说要跟我妈分手,不想处了,他说他讲话我妈都听不懂在讲什么,我妈就打他,还哭,说她怀上我了。我操,我跟个九华求的符一样。那天我没说,你做梦还挺邪性的,湛大师,你能不能梦梦我多少岁能发大财?嗯?”又说:“我好久之前在我爸办公室抽屉里找到一张家宝的满月照,背过写了句Mi amor.”   “我的爱。”   “对!你知道?厉害啊。我查了,是什么,西班牙语。”   “你有没有看过《精疲力尽》?我说电影儿。”   “没有,怎么,西班牙人拍的?”   “法国人,法国新——哎不说了。你去看就行。我以前写日记,就是,那种恶心吧啦的,就会写什么,遥遥Mi amor,遥遥撒拉黑。写完感动死了哎哟我真是个情种。”   “呕,搞这种把戏我你可太会了。”   湛超假哭,“伤我心了,我这么爱你。”   “我爸绝对讨厌过我,我想想就觉得,很难过。他只爱家宝,我这样是自私,但就如了他的愿,我不甘心,我更受不了。家宝小学发烧叫过我爸爸你知道吗?天咧,你都不知道,我当时,我当时是什么感觉,一口气堵心里。”   “不知道。”   “走不走?冻死了你妈的!看海?!你个傻/逼,看屁!”岑遥膝盖顶他,撸他脑袋。   “再一会儿,喏你看。”迢遥处有船靠岸。   果真回去就吹感冒了,岑遥咳嗽喷嚏,湛超体温三十七度五,烧了两天半,颊颐都凹了。隔周岑遥午休在店里吃外带的面,突然听楼下一团惊喧爆开快速漫溢去四周。小何反方向上扶梯,奔得喘吁吁,“岑遥!”喊说:“妈的刑警队。”   “撵你呢?”   “放屁撵我,我五好公民又没偷税。”他说,“带走管美君了,是说......她昨个夜里在望江路别墅,把他前夫一刀子攮死了,好像。” 第29章   彼时文化里没有类似“末日狂欢”的用词,那次之后,湛超只觉得自己是在战栗与侥幸中横跳,不跳了,又有点恐惧。颜家遥倘若不被自己纠缠,他明白他会是一棵竹,普世意义上的早慧,欺霜傲雪、形单影只、压抑自己,不感伤不咆哮,“聪明的孩子提着易碎的灯笼”,捱过严冬不死,他就是俗世的君子。他会愤怒好像都怪自己。总之这也非变性,更像是不可逆的质。湛超不知道,这是不是在毁他?   结果,反倒是他,懦弱得要一点点的余地冷却下自己。皖中近几日的气温够冷却了。初十五展眼过掉算年罢,冻死个人,好歹天是响晴的。   茹美鹃生前留下一个粗笨的鏊子,鏊子烙饼、炕火烧。戏说没有一头驴能活着离开河北,可太对了,湛春成青年时代在衡水,一天三顿啃驴火。各家做法些微有不同,茹美鹃的手艺最合他胃。她留下本手札,里面是娟秀的字,内容和吃相关:肉怎么炖,汤怎么煲,活禽怎么宰;再么谁口重,谁口淡,谁嗜荤,谁茹素;另外还掺杂一些三毛两分一葱半蒜的账务。人一生多半就纠缠在吃和钱上,也没什么不对。本子一掌长宽,很厚一沓,湛春成掖枕头下。十五的元宵他吃了不消化,委顿半周,前天喜得一块驴肋板,于是又蘸着唾沫翻着手札,兴冲冲教湛超炕火烧。   湛春成拍打湛超手背,“出劲儿!你揉不出筋饼就不韧。”   湛超嚷嚷:“能不能不拿以前逼我练琴那套训我揉面?!自己怎么不来?”   湛春成佯装要抽他,“我多等岁数?”   “得了吧,手跟老虎钳一样。”低头嗤笑,反复捶打面团,“装虚。”   湛春成推了下花镜腿,眯眼瞅本子,说:“你奶奶写要加半勺碱。哎,碱罐子呢?”   “你爱她吧?”   手札都吓掉了,湛春成忙捡:“我心哎。”   “别动别动我捡我捡。”湛超拍拍面粉。老年人不宜深弓腰,保不齐就脑溢了血。   “你奶的娘原来不是把你奶安排给我,我家穷还是当兵的,炮轰了我她就得守寡,不划算。她呢,是跟我偷偷跑出茹家庄儿的。”   火烧算成功,湛春成吃俩,湛超海了四个,撑到无暇思念妈妈和他。   只是胃酸慢慢消化了食物,晚上上床,人身静止不动,纷乱的存疑的滞后的朝前的全部,才又蔓蔓纠缠上来。湛超追想那天,两个人一下忘了时间,等再出去,一楼栅栏门已挂锁。灰楼俨然成为囚室,总之他是有点莫名的开心。他说要不等明早开门再走吧,我们聊聊天,他不同意,说妹妹在家不能不回去。过堂风猎猎,会发类似小兽低吼的啸音,他把手掌盖在他冰凉的耳朵上。他回头说顺着排气管爬下去,二楼总不会摔死。四周墨黑,湛超才一刹看清他性格里决绝的细部,是一种光焰,很令人惊悸。结果真是爬下来,钢质管道寒冻,仿佛要黏下手心的肉,幸只蹭脏了衣服,扯断了一根枫藤,落地时被雪滑到。之后在无人的街上狂奔、拦车,报出一串地名,呼哧说走。后视镜里映夜班的哥一双倦惫狐疑的眼。再之后,过年人多,没有联系。湛超慢慢滑进被窝,翻了个身,手放进双腿中央。   一连陶醉到梦里,天还黑的四点多,小手机哔哔哔。他迷瞪瞪接起来,对过那人不发明确的字句,只有呼吸,如读摩斯电码他听断出是谁,“新年好。”   再回一句“新年好”或是“恭喜发财”,好像就很温柔,很愚蠢了。   湛超掀开窗帘一角,揉揉眼,踢掉湿哒哒的内裤一摸,黏液干涸在那里已硬得茸毛挓挲,他问:“你不会没睡吧?”   “也不是没睡。”他说,声音松散,拖曳得有点长,“昨天,不是,今天,今天两点多有个傻/逼在放炮,把我给炸醒了,就没睡着。”   “你是把电话拽进被窝里了吗?声音听着闷闷的。”   “嗯,好冷。”   “你还是第一次打给我。我之前还在想,你家居然会装电话。”   “我爸是主任,我家凭什么不能装电话?”   “我是说,呃。”湛超不是蓄意激怒他,于是词穷。   “我知道你没别的意思,我也没别的意思。”   湛超依样问:“那你是不是想我了?”   久久没声音,到湛超都觉得太他妈自取其辱了,那头才回答:“要看怎么理解你说的‘想’字,跟闫学明说得一样,分语境。‘想念’的话......有一点,但主要是‘想到’。”   “想到我。”也很开心了,做人别不知足。   颜家遥又懒散说:“想我他妈的都做梦,梦到你在地上操/我了,你就是不找我,就是不找我,我就跟个怨妇一样想砍死你。我会缠着你要说法吗?傻/逼。”   窗外不久鸟鸣啾啾,你都奇怪,也没人叫它早啊,鸟怎么就那么勤,那么灵,那么守时,那么不知息,人就学不会。但那绝对——是一种悲哀的集体主义。惟其是人,说怪话,做怪事,可以不受制于正常标准保持着独立“畸态”,可以对世界保有一种颠倒的视角。这么一想,赵传唱得那首歌也没什么意思,鸟能吃能喝,却不能坏不能爱,不能发癫,不能冥想。   岑雪带颜家宝回全椒,颜家遥一个人在家落清静;湛超家车棚存放了一辆满油的铃木90。两人决定去哪儿转转,通通风,放个炮。年都过烦了。   约在和平路口见。街没回人气儿,一地炮竹皮,北风稍喧腾些,过路人忙掸头上碎红。颜家遥手揣牢口袋,歪头又竖直,看湛超穿拉风的呢大衣,骑着辆豹型的摩托在路口拐弯。他记忆里有个搞水产的远房亲戚一年四季嗡嗡骑一辆嘉陵70,这款还要更飒些。湛超来前洗了个头,晾半干,一路吹个梆硬,几绺支棱朝天,很酷的样子。他急刹车,又退几厘米,嘴拔出圈圈缠绕的线围领,“上吧。出来前我翻了市地图,死命朝南骑,能到长临河镇,你去过吗?那边有青阳山和准提寺。你冷不冷?”手朝前递,是只彩虹牌的暖手器。颜家遥接过抚外缘一圈,还很烫。   市区不是呼伦贝尔大草原,矗立有房屋,拦横有沟渠,速度不很快,过了金寨路管养,二级公路才愈发笔直些。闻不见夏天的沥青味,风给面颊、脖颈、手、踝,做针灸,颜家遥昂头,天是密实的灰青色块,再后昂,脊椎一道桥,嘎嗒一声,看清了天际明暗的衔接,像旧毛衣上拆下的一截迂曲长线。颜家遥声音被刮得渺渺的,“哎!”   “说!”像吵架。湛超侧一点头,鼻梁平地拔高,脸颊上淡蓝色的血管走势蜿蜒,下巴上有磁青的茬,上唇缘横了道血杠,“冷?!我围脖摘给你!”   “你看天气预报没有?!”   “看什么?!”   颜家遥照他耳朵吼:“天气预报!”   “说晴啊!”   “妈的你自己抬头!”拿暖手铛凿他后脊梁。   头上硕大一朵乌云,更似漂浮的岛屿。晴天落地成了斑驳的银灰色,看势头逾刻非雨即雪。只是这样的云,通常是即时的,“追过它就行了。”   这句湛超没喊着说,主要是觉得,挺神经的,挺没谱的,他虚。哎谁他妈没事儿干跟乌云赛跑啊?!结果颜家遥倒还真听清了。他有个‘进城堡’的老子,多一个跟他发生关系又‘追乌云’的傻缺,没什么不妥,于是一拍后座子,“那还不驾。”   就真追。呼啦啦风吹,引擎鸣响,摔了能横着飞出去两米,说文点叫流星赶月。颜家遥眼珠子凉得发胀,视界却很久没这么洁净了,不见了生苔的颓墙,纠缠的胶皮电线,堆积的煤球,纸上蹦跳的黑字红字,连衰衰的工厂也一同消失了。两侧屋舍次第变矮,不至于是旷野,但总要寂很多了,加之过年,铺面不营生,卷闸门上对联剥脱,飘啊飘,寂更升格为荒。荒了就不受拘,就想造次。颜家遥按着湛超两肩在后座直立,喉咙发痒,愤怒不知从何而来,又去往何处,一句“操/你妈”简直是要呼之欲出。在骂谁呢?搞不清。幸十几年素质教育不白教,忍住了。愤怒也很快失了气力,绵绵成一股做作的惆怅,二级公路也就无限递延,抵青山、稻田。他特别希望这是辆永动车,一直跑,不加油。   颜家遥记得自己曾经恨颜金只抱一抱一臂长的颜家宝,那种愤怒很单纯,“你最好死掉算逑”,他掀翻了妹妹的摇窝,她大哭。他挨岑雪一顿打。彼年他十一岁,怀疑被全世界遗弃,便背了书包天黑了跑路。出走必然未遂,但记得那次走进过一条无名路,也静,细长虬结,如禽市挂起贩售的鸭肠,总之像无尽头。那时候根本不觉得怕。   湛超“嘎”就停了。到了城乡接合,边上田野焦黄,一茬茬枯茎;有河道,横过一只破烂的桥;说山还远,还是墨稀释过几遍水的颜色,几座连成带状,棱尖圆钝乃是华东特色,北方人讥讽,你那配叫山?也不知不觉聚起了薄雾。他手指天,脸冻得发青,“喏你看吧?!”他鼻翼一翕一张的,尖尖儿是粉红色,眼里银银闪光。   抬头真要眯一点眼了,真追过乌云了,妈耶,牛逼。   颜家遥盯了他几秒,唇贴住暖手铛,逾刻挪开吻在他脸颊上,离开时“啵”的一响。湛超沸了,挺激动的,猴急地要追吻,边上咯哒哒过去辆农用拖拉机,大爷眼直瞥。   湛超买了不少炮,棍状的彩明珠、飞毛腿、窜天猴,擦着玩的电光花、黑蜘蛛,再么插鼻孔里也蹦不死个人的小金鱼、欢乐谷,另还有挂千响的精装大地红。你怀疑他家就城隍庙里摆摊卖炮仗的。车推下田垄支住,点根烟,吸两口过瘾,决定先来发大地红。点挂炮那都是过年在家爹干的活,两人倒好,一个爹也没落着。颜家遥捂耳朵,埂子上站着,看湛超烟头抖巍巍碰了捻子还愣着,喊:“跑啊傻/逼!”湛超撒丫子朝他飞奔,身后腾开蓝紫烟幕,声响四散开去,像种遥呼。   湛超被坡坎绊得趔趄,跑姿滑稽,像倭黑猩猩。颜家遥有点焦虑,他还没想好他过来站定时自己该说什么呢。你,炮放得真不错?这不傻/逼么。   “走吧!剩下的到寺那边放。”湛超过来抱住他,从他额头抚摩到下颌,又擤着鼻子呵白汽:“冷吗家遥?风还挺大。”   摇头又点头,“冷。”   “围脖给你。”   说着就摘,围脖挂他颈上,先缠一道,许文强的戴法。围脖极长,两只章鱼足垂落前襟,一道不很暖,湛超憋坏笑,捉起两头缠二道、三道、四道,束紧打死结。颜家遥像熟食店里的捆蹄,低头挣了挣,骂:“你有毛病吧?操。”   湛超在颜家遥脸上落吻,“我要把你绑走。”   颜金有本《生活在别处》,应该是喜欢爆了,页边打卷,书壳子都看没了,自己用新安晚报包了个外皮,在扉页写花体kundera。企图窥进父亲的湖心,颜家遥几次欲详读,翻翻都看不进去,写得有点,太洋太缠覆了。到前两年听过许巍的《在别处》,很喜欢,猜测歌名打这本书上来,才又动了再读读的念头。没那基因遗传,果真又他妈没看下去。倒看见颜金在一句话下画横,“她不无轻率、全身投入的这场自认为高贵的冒险”。冒险。颜家遥伸舌回应吻,突然之间,觉得这可能是最合适的形容。 第30章   “你期末考多少?我年级第一百六十七,在五中这种成绩只能上大专。不过人本来就没自知之明,我还跟徐静承说,我们一起考北理工。我老土,反正就是觉得首都比较好,我不喜欢上海,那里人我觉得鬼精。之前我跟我妈说了,下学期我分不到理科重点班,我就去广州读技校,两年就可以工作,念大专没什么意思,我不是真多好学的那种人。但是......我本身就死要强,我放弃之前必须搞出一副很、很玩命的样子,不然以后我肯定会悔吐血,会想,妈的,我为什么没好好念书啊当年?我觉得中国小孩想干点什么都困难,再小一点的也是,比如我妹,下个月底想要随声听,说她满十岁了,她不敢找我妈,就找我,我说拿你把你哥卖了吧。我故意的。我知道,我跟你......我偷偷查过,这样做是精神病。其实不对,是你在犯贱我比你更贱,我们疯一块去了,谁也别说谁。其实到现在我都没想清楚中间发生了什么。先是助学金,然后,你给我画了个速写,然后,是运动会,然后,然后什么啊?我忘了。我觉得有点像做梦,我都在猜,你他妈是不是给我下药了?我都没有踹头,你肯定给我下药了。我有时候会怕你最后害了我。我妈是什么人?如果她知道,她会一包农药兑给我们一家三口喝。不过我分析,我跟你其实就是在找刺激,对吧?我懂。”   寒假不征询任何人就开始,也不征询任何人就结束。   湛超深受打击,心仿佛碎掉。如其所述,颜家遥给自己穿了一层雨布,任凭湛超望穿秋水快要火柴自燃。连鲁猴子神异地有所感:“今年是不是暖得早啊超哥?因为是闰年吗?”教室外化雪,水珠敲击铁皮棚,滴答声时松时紧。   他再次频繁发妄梦,内容不新:颜家遥跌落下热锻烟囱。只是这次再梦到,他自己倒也没有再平平安安站定原地昂头。闪念间,四下晃曳,自己跌进阔大水域,下沉下沉,探底至远古的深海坟场。那里却有苇荡,中央立一架的三角钢琴,自己去触响了一枚攀满醭苔的白键。这也太安徒生了。   回家真的不敢再乱打电话了,怕会像他说的那样,一包农药分着喝。他日日甜蜜的时间短了点,即将熟成的瓜田一夜遭盗。他两眼茫然,盯看屋里的字画,是俊逸的行书,竖写“虽有忮心者,不怨飘瓦”。啥意思啊?烦啊苦啊烦。他又如狱中王尔德,剖开腹腔掏挖自己。这是心:我就是好喜欢他;这是脾:我知道,他没有我爱他那样深地爱着我;这是肺:真甜蜜真难过,我胸闷;这是肝:我气死了。   甚至刹那有一闪念,几乎要致电谭惠英哭诉——妈妈睡了吗?聊聊。脚还常肿?那就好,我总是担心。我学习.....就那样儿呗!尾巴那儿吊着。不,不是,我是想说,我是想说,妈妈,我碰到了很喜欢的人。哎你别急,不要问我这个人情况啦,也别骂我,你儿子会告诉你你就应该烧高香。你别笑!真的,他很好,可爱,善良,坚强,哎呀没有骗你。我没有,我没有,什么戴套?!你不要龌龊。我错了。其实我是想问,妈妈,你和我爸从前相爱有时差吗?是谁弥补的,怎么做的,能不能教我?是不是这种东西,就是缘,勉强不了?妈妈,我觉得你说得对,是我被伤害。也许是我不够好。你不用安慰我。噢你不说老家四表姑一副仙骨通论命,能算我爸有没有情儿嘛?那下次,你悄悄叫她算算我恋爱的运程呗。看我是不是真就......操。   湛春成门外喊“吃饭”。湛超扔了手机翻下床,又蓬头着急停。   视界骤然雨蒙蒙,湛超鼻酸,脑腔一条筋膜抽紧,湿意压迫双睑。他心底抱头,慌张地嘶吼:别别别别别别我是男人不至于不至于。极其奇怪的尊严感。他如那次张大鼻孔般张大眼,瞪视白墙,很久之后,他搓把脸,喊:“吃啥呀今晚?”   “2月29。放你娘的个屁,找刺激?老子他妈的爱你!!!”   湛超觉得,有些爱注定充满艰难,底色落寞甚至悲壮。天若快速回暖,大概就没办法穿那件黑呢大衣了,没法酷兮兮地竖起领。有次他擦过德育楼大厅的仪容落地镜,突然愣住。他觉得自己就是酷遍亚洲的高仓健,在等一个人为自己系上黄手帕。   求爱不大成功,湛超不抛弃不放弃,搜肠刮肚对他好,法子都死土。   那年还没人嗜奶茶,更不觉得往里头放些艮啾的球儿有什么好喝。五中边上那时多是铁皮棚搭的小卖部,臭贱的那帮男生就老幻想着,有天刮台风了,老板们满世界追天上飞的小铺子。只一家能巍然不动——那家是隔壁居民楼住户一楼,撬开外窗做贩售口,之前学生带饭她家能熥,巨型一口蒸锅,两毛一次,五中98年置办了第一批微波炉,她家改卖热饮料。譬如是阿华田、美怡乐、高乐高或是果珍,洋了吧唧,大厂生产,原料就不便宜,谁想泡妞,才带着女孩儿去要两杯,老板娘收了钱,跟生化实验似的边兑边盯毫升数。幸湛超最不缺钱。课间,猴子贺磊被轮流拽去陪他买。   贺磊厌甜,哼唧唧地要了雀巢咖啡,滚烫,他咪老酒似地嘬。他瞥见湛超掏出个巨大的富光杯。   湛超:“阿姨,热阿华田装满。”   贺磊:“装满?!”   阿姨瞥杯子:“你这,多少毫升啊?”   湛超:“约莫......六百吧?”   贺磊:“你要去灭火吗?”   阿姨:“十二。”   “行。”湛超掏钱,又小声:“再加包软中。”   贺磊:“孙迎春不让上课跑厕所,操,湛超,你尿泡会胀裂的。”   湛超频频去三孝口那家音像店,那家小,可东西全。他怀抱着一种将花园里最美的一朵花采摘下来赠予他的心思。他用门口的磁带机一盘盘试听。老板蛮年轻,穿马丁靴,扎小辫儿,很像个抽烟喝酒看不惯就骂傻/逼的朋克青年。他看不起那挂白听半天一盘不买的穷鬼,烟屁股往烟缸里一按,开口是京腔:“哎!那孙子,不买别跟那儿听听听,要点儿脸啊,站那儿半天了。”他没看见湛超脚上穿得是皮蓬大AIR。湛超摘了耳麦,捧了一摞去柜台,说:“全要。你鸟个毛,你孙子。”——反正没打起来。可究竟买了哪些,他记不全了,依稀记得有许茹芸和宇多田光。   他照在排球队队训的周五推了贺磊的约球,“我腹痛”,被钱越满教室追打。那时候皖中还没满大街都是粒上皇,湛超惯买梨花巷里一家的栗子,这家用绵白糖,石英砂勤换,栗子颗颗剪口。固然新鲜出炉,书包里焐一天也会又凉又绵,湛超抱去排球场,砰砰嗙嗙,拍打带着回声,他很快铆准角落里的那只书包。不能被别人发现,会被误会成蟊贼;更不能被他发现,会——快到塞了东西就掉头猛跑,地有积水,他出溜了个滑。   边跑边仰头,他看天上有狭长的航迹云,像一道巨大的伤痕。   “哎看着!”   靠,why?!他又被一颗篮球瞄准了后脊梁。   那天惊蛰,器材室,他终于从背后抱住了颜家遥。对方僵住不动,刚垫完球,在喘,挣扎叫骂均忘。他朝思暮念到几乎立刻勃/起。他在他脖子上深深吻了口,忍住不舔,“一分钟。周末我去找你,不会到你家,不会被看见的,我给你电话,你就出来,带上你妹妹。麦当劳她想吃吗?然后去野生动物园,在大蜀山,或者逍遥津也可以。让家宝穿漂亮点吧,她肯定会喜欢的。你记住了吧?周末,我撤了。”   又快又乱,简直是段饶舌,“说什么?”   “我喜欢你,我撤了。”手又箍紧,说:“我爱你。”才真的走。   湛超那天第一次见颜家宝,在太阳城。   颜家遥一七五有余,女孩发顶几乎已齐平他胸口。一张惊喜多过遗憾,缺失好奇又明显不知轻重的脸,其余地方都不像,只嘴角和哥哥一样,抿住不动时走势朝下,倔写在了纸面上。看起来俨然是只一直懂事又偶然会不驯顺的野鹿。爱你所爱。湛超心底塌陷一角,看得居然觉得感动,事后总以为奇怪。他唯恐自己不够好,不知多温柔、不知多谨慎地蹲下,抬手摸她左耳,说:“家宝。”好奇怪,多一点音乐,或飘雪,就像个怨嗟抟结的场景了。女孩也疑惑,这大个子为什么无故请她吃东西、玩好玩的?为什么他看自己的眼神竟像父亲?她突然想起那次电话,于是嘴成欧型:“你!超人!”   看她脸颊有淤青和结痂的微疤,湛超没来由痛心,问哪来的。颜家遥穿一件水洗加绒牛仔夹克,陈旧却干净,有老皂味,“过年在农村跟别的小孩打架,她自己摔的。”   他正很用力地昂着头,喉结棱棱凸起。他正看74号基督教堂的尖顶。   第一家麦当劳99年落地宿州路,肯德基早它三年诞世皖中,只知道都是洋快餐,东西贵,有闲钱的才去打牙祭。最初听说,逢颜家宝某次发水痘,颜金消失的前一年。颜金身躯艰难蜷缩进窄床,将冰凉面颊滚过女儿苹果样绯红的脸,柔情到几乎在低哼:“小宝,快快好,嗯?好了,爸爸带你去肯德基买炸薯条。”颜家遥藏在门边闭眼,很龌龊地,幻想那张面颊也带热着滚过自己的脸。   进门一股香气,呆久了像要浑身冒油。红黄相间色块大面积铺开,平桌座椅齐整如列队,门旁立一樽小丑,形貌衣着异样夸艳,一眼你觉得滑稽,盯久了就觉得冷漠可怖,背后掩藏有杀意。薯条颜家遥算见识了,土豆切条用油炸了撒盐抓一把来卖,买的钱够买一土豆麻袋。美国人太黑心。他吸口纸杯里的可乐,看汉堡、薯条、炸鸡翅、玉米粒,累价不超自己口袋里的钱。他心定了,支颐咬管子,喝得打冷颤。   提了是生日,女店员有赠一只史努比环游世界系列玩具,又递上彩笔、画纸,“小妹妹可以画自己想画的东西哦,写上名字,我们以后会选一些裱起来挂店里哦。”   “画什么?”颜家宝鸡翅啃得奇净,依次嘬了五指。   店员笑微微,“随你哦小妹妹。”   颜家遥:“你就画,祖国万岁。”   “怎么画?”   “中间一面红旗,底下全是花,三个你那么大小孩在花里敬礼。听你哥的。”   湛超手抵着鼻子咯咯笑。   洋快餐可乐半杯是冰,管子搅动,哗啦啦响声清脆,气也灌得足,一口下去一线碳酸柱戳穿鼻腔直搠脑仁。颜家遥想说“施舍”,可连一点点的不适也体会不到,这么莫须有地安罪名,未免内愧。只是,这样被你包绕,我哀不起来我愤不起来,我应该是个自恃可悲可怜的忧郁又自尊心膨胀的傻/逼才对啊。不对吗?我不自我哀怜简直活不下去。无耻的人最幸福。   湛超也拿了张画纸,捻起根碳黑的蜡笔。他笔尖距离画纸一寸,延延停在那里。关云长?裸/女?颜家遥?笔随即被撂下。他大口大口喝可乐,逾刻憋了个震天猛嗝,颜家宝吓了一跳。她往纸上画了一团斑斓的不明物。颜家遥笑得呛了口沫。   外头是闹市,有车,有人,的确是一团斑斓,是不明物。   “你真的不喜欢我吗?”   颜家遥思考了很久,脑子基本一片空白了,“不是,我没这么说。” 第31章   案子归瑶海刑警队一个姓刘的管。刘警官黑面不高像张涵予,上午带人来调查,没一刻又走。永达是块青砖,掀了看有蛇虫鼠蚁,要么脏要么毒,齐聚一堂,谣言在这儿半天百变。这版不传奇,听着就跟藏床底偷看来的似的:管老板前夫猪狗不如,呸,侮辱这两个物种了。那孙子按月给她家送抚养费,听说回回留下要弄弄。谁给钱谁大爷又不是没搞过。那天也是巧,估摸二老婆甩脸子给难看了,那孙子骚酒喝多又去了,甩一沓钱说,脱。管老板那天也不知怎么想,衣服脱一半才不愿意,就不,说,不让。孙子要来强。管老板就说,谁都让弄!对楼的都让弄!还就你不行!接着就难听了:婊/子还夹着;你就是个太监。接着就打了。赶巧手边有小刀,说不快,还粘着苹果皮在,哧哧哧哧就乱攮。说警察进去半血半尿。都失禁了。   小何中午叫了份石锅鱼,一个人吃顶两个人整好,他端进岑遥店里,“快快快搞个垫子我手要烫熟了!”岑遥随手拿来台账本。   要吃的,想说的,按讲都该配瓶白的,但商户喝酒给经办巡楼逮住要罚款,就干吃。   小何滋滋嘬鱼眼:“我想不通啊。”   “你都想通了要警察干嘛?”岑遥说。他最近胃又隐隐痛。   “哎不是,那他老公诶。”   “前夫。”   “那也是睡过的!说杀就杀?”   岑遥说:“你没看过《红蜘蛛》吗?”   “我都后怕。”   “你真是没事找闲心操,你包/皮割了吗?”   “滚,小学就割了。哎你想,悠悠她多可怜啊。”   岑遥看他。   小何挑着锅里的脆花生,一颗颗塞进嘴,“我假发还卖不掉呢!要但凡我跟富的一点关系我就领回来养,省得还得结趟婚自己生,也太吓人了。”又问:“管姐,能见吗?”   “等判吧。就见也轮不到你啊?你谁啊?”   “最毒妇人心。岑遥,我觉得老古人话没有错的。”   岑遥擦擦嘴,“你帮我看一会,我出去趟。”   “干嘛呀?成天心思就不在店里,明年你铁倒闭!店盘我。”   “你管我。”   岑遥去人寿办颜家宝的婚嫁险。这鬼险种名字有歧义,叫人以为是嫁不出去就赔钱,不然,这险是挂噱头,定期缴纳保费受保人年满二十二拿钱。拿钱不比去送钱,前台制服周正,拉长一张青春面容,逐张递单子,敲击键盘说,签字。写第四张时听头顶爆开声变调的“傻/逼你去死啦”,以为被骂,岑遥抬头,隔壁柜员低头窃笑。“我说我男朋友在。”姑娘咧下嘴,不耐之外终于有一丝不具威胁的生机。她指左耳,戴了蓝牙。岑遥突然觉得这些女孩终究还是可爱的。流程搞定,“好的可以了”,”谢谢你”。   人寿楼下有便利店,一排濒窗朝阳的长桌高脚椅,卖热饮关东煮,岑遥要了杯五谷豆浆。“偷得浮生半日闲”烂大街,“平常”都成了“偷”。平常小憩、消费、喝一点,凡人过了二十五,大多的理应轻易被划进“奢侈”的范畴,背后不倦不息追咬的黑狗连半夜也哧哧流涎虎视眈眈盯你入梦。岑遥头侧贴臂窝,视界颠倒九十度。   保额且增且抹拢共一万不到。一万如今哪还算钱?——那是傻/逼的说法,凭什么不算?保额转入账户,岑遥填了陆娇娇的建行号,不为别的,为颜家宝姓颜。   觉得倒霉的日子里也会有片刻极静的时间。灰尘簌簌下落,与此同时,你听见地球内部的微响。岑遥觉得那声音尾部拖曳像童年老家的羊叫。日光很好,他犯困,打算趴着眯一会儿。他才听出便利店广播是变奏的生日歌。   不管何时何地,睡前脑际要播个小剧场,倒带、停格:湛超高中有次问他,我过生日你会送我什么。他想了想,说,如果我以后很有钱,就送你一台施坦威。这种事情如果不是突然闪念,它弹珠大小,一旦探底,此生都很难再想起来。   睡到落日,打了个冷颤转醒。   收银已换班,问豆浆要不要再热,岑遥摇头眼花花,捂住脸侧睡痕。手机按亮满屏是湛超的消息,一个烧烤店地址,跟大串“快来快来不来回家咬你”之类的的狗屁话。   徐静承以函数带入,计划而立之前生命动线应准确笔直,愈后愈可肆意画弧。一直这么做的,可人生终归不可控制变量,诸如“两性”不可捉摸,接近宿命,所得非蜜糖即大概率是戕伤。徐静承也没逃掉,直线毕竟最难画,尿意闪过都会致笔迹歪斜。   他与妻子幸运在本科能因爱而自由结合,未做丝毫不雅的反抗与妥协。说出去也很体面,是杏林之家。之后立业、存款、置车、购房,后代诞世,依然是直线,妻中途创业他升医师。但之间的异梦与隐忍徘徊,并不出格,却全然是自我化的“不可言说”。   难道要坦诚说:我因妻以外的一名异性有过强烈性冲动;妻睡觉偶有微微鼾声,一度觉得非常可爱,但最近的夜里我突然觉得吵闹;宝宝从妻坟起的肚囊里挣扎爬出,周围笑语欢声,我恍恍惚惚浑浑噩噩,却觉得很可怕;我有意报复就会冷战;我时常悲观认为最好的时代已过去,现在是残局里果腹,坏人贱人臭傻/逼举目皆是,每天都在打仗,连每天吃什么都跟着失控,随时老之将至。气定神闲不愠不火,才真有病。   徐静承才想起他第一次计划之外的轻微偏斜,亦即对于情爱的初印象,是呕意,事关自诩挚友的高中同桌。   岑遥被指引导进靠窗卡座。徐静承越过烤盘正和湛超碰了啤酒杯。   岑遥把手里的打车票揉成团砸向湛超,“你耍我!”   “哎家遥!坐,坐。”徐静承招手笑。他眼镜、机械表,衣领没褶纹,他浸在吃喝的烟火里,有上有下的阶级感相比那次看起来不那么突出。岑遥目光迎向湛超,才切实觉得安全。徐静承说:“你上次还骗我,湛超说你现在姓岑,坐。”   烤盘上滋啦啦摆着鲜肉时蔬,油烟被顶罩抽走,四周聚起薄水汽。成年人喝啤酒不约而同这个意思:我既要醉一点,也不想很孟浪,明天都得上班,当然不开车是铁律。“你上次也没问。”岑遥坐下脱外套,添一扎啤酒,“谁开车?”   湛超搛香菇,挨个儿翻面,“代驾算了。呛吗?你坐烟口在。”   岑遥跟他换座,又揪他衣服看了几秒,“你早上是这件外套吗?”自己并非不察觉这话背后的那层意涵,但觉得没所谓。   “我的。”徐静承笑,在他俩之间来回看。   “啊?”   湛超下午出车到白水坝,在路口等红灯,突然被梆梆凿击车窗。摇开是张青紫斑驳的脸,连声喊“救命救命我要死了”,打算拒载时这人已呲溜钻进了后座,湛超瞥后视镜看到一双满是没有针对性仇恨的眼,心莫名攫紧。问怎么回事、去哪儿,那人才开始短促快喘,仰倒说自己挨了一刀,被抢了,去医院,求求你。湛超连闯红灯疾驰去二院,到时人已轻度休克,他打横夹他进急诊大厅,湿红一身滑了一跤。后来就像播电视剧,拉去二楼办住院,别人看了啧啧躲着走,却碰上值班的徐静承。   铁盘换了两次。于是发现,什么杯子碰在一起全是梦碎的声音太酸太超过,但的确,朋友啊,我们这个年纪再见面,不聊阶级、消费、危机、挣扎,真的只能不尴尬也不自然地无话了,难道猜他安倍能不能连任首相啊?且无论曾经我们共同鉴证怎样的离谱与曲折,都不值得再提起了。   徐静承弱鸡,不久眼底都带上了醺醺的红。他折起袖口以防熏黄,龟毛到吐烟必偏头,搞得他多文明多绅士。他说:“我也不是不想要,我就是——”   岑遥手背擦嘴角的沫,铁口直断:“少来,你就是不想要。不是吗?”   徐静承突然笑了,“行吧。”   ”虽然我能理解的感受。”湛超停顿,跟他碰杯,“但还是觉得你这种人虚伪。”   “哈哈我承认,我一样觉得你是莽夫哈哈哈。”   “你可以和你老婆商量啊,直说呗,说,没必要一个就够。”岑遥说,“孩子本来......就不是说想要就买不要就丢的,那么复杂。”   “我说。”徐静承良久说:“那不就是我一个人的责任了吗?”   “我/操。”湛超叹,“学委,你学法,一定是狗/逼资本家身边的金牌法务,摘得一干二净。”边说边跟他碰杯。   “我们从来不吵架,朋友说我们是模范夫妻。爱情方面我不怀疑。”   岑遥筷子戳土豆,戳个稀巴烂,“好演员。”   “其实,哎,有点晕,我酒量真不行。”徐静承微微眯视碗筷,没有奔波依然觉得劳累,“你们可能不知道,你们从五中走了以后很长时间都是笑柄,校长,老师,妈的开大会你们当了半年反面典型,孙迎春都抬不起头,她手底出来的学生。闫学明记得吧?他倒是对你们表示过怜悯,还是欣赏?我记不清了。感觉那种氛围.....我很难不去,不去反感你,湛超,还有鲁剑飞,那人,你们这些人的所作所为,妈的,简直就是潜在的犯罪份子啊。我之前就会,很,批判性看世界、看你们,啊这傻/逼,啊你白痴吧,啊对人生没有规划的烂泥们,我的优越感到大概......大概研究生的时候没有了,就是感觉生活失控了。所以噢,我不知道你们是不是?我挺怕碰到老同学的,真的,非常怕,我想要是碰见个当年不如我的傻/逼过得比我得意,那我得多抑郁啊?我这么利己的人。命运真的没有什么因果,反而......对我这种比较体面的人,有多余的期待吧。”徐静承抿嘴,“我先道歉啊,对不起,你跟湛超现在因为过得不如我体面,我才敢这么坐下来聊聊,我们喝一点。现在有的我丢不掉,但有时候又嫉妒你们冒过险。贱吧?”   三个人不响,不知自个儿在琢磨什么。   湛超逾刻问:“嘴干吗?你学术演讲啊?我靠巴拉巴拉一大串。”   “怎么样?演讲的。”   “妈的,大学委!”湛超笑嘻嘻,“你拿金奖呗。”   徐静承噗嗤乐了,额心抵住手背。空酒杯丁零当啷占据半面桌案,平均各下肚两扎半。杯壁内外水汽凝聚作一股,滴滑出排列的印迹。服务员端来碟非时令的冰镇西瓜芯。此地只学到北上广的“奇堵”,窗外马路上空横过高架,车红红亮灯滞留原地,不死心地按喇叭,滴,滴滴滴,滴滴,不为真的能驱动前车,为表达愤怒。   “哦......”徐静承倏然抬头,语气很轻:“听说了吗?贺磊,还联系吗?他去年得的胰腺癌走在我们医院。那病太快了。他一直在安庆当胃炎治的,才耽误了,来了已经转食道了,三个月。他女儿刚两岁。”   隔壁桌小孩碰洒了饮料,孩子母亲短促地尖叫。 第32章   托人插队,徐静承隔周电话通知岑遥来二院,做胃镜。   普通或无痛,价格差近五百,都不走医保。前几年做普通,岑遥呕了半天酸水,惨况不可言状,这次毅然选后者,于是被叫去做麻醉评估。未必是好习惯,岑遥最先看他人的一双手。自己说穿了是服务行业,接现钱多,看得手更多。或短圆或颀长,或皙白或黑粗,偶有畸零:断指或六指。医生多有轻微的洁癖,反复消毒搓洗,形状不差一般难看不到哪里去,岑遥看一双若无骨的细白小手惯熟在仪器上点戳。他戴着心率仪放呆,跳脱地想起一篇东西写有个小手医生最善攻克难产的孕妇,怎么弄啊?硬掏啊?操还真不敢想。   医生喊他两次。第三次才应,“哎。”岑遥眨眼朝他笑。   “知情同意书签字。刚才走楼梯上来的吧?心跳稍微有点快。”   “这里?”按住空白处,扫视后停顿,说:“这么多风险?”   过敏休克、心律失常、肺栓塞、呼吸衰竭、全脊麻,等等词条,口吻端肃甚至悲天悯人。   “概率很小的。你想啊,人走大马路上还可能被车撞死呢?”   岑遥笑,“话是这么说没错。”但仍不动手,食指轻抠握笔处的软胶。   “一般我们还是建议普通,捱一捱没大事。”医生抽走文书,“改普通?”   “改吧。麻烦你了。”   医生去敲键盘,微微弯起眼梢有笑貌:“不麻烦。”   四楼诊室,徐静承捏着单子直乐,“怕死啊?”   “你语文怎么退步那么厉害?”岑遥看他窗台檐,像对生活抱有热忱地摆了株虎刺梅——半年不管也未必归西,聊以填补大片的虚掷,招猫逗狗一个道理。“我们负担风险和不确定性的能力变差了,这么说。你有没有被你的患者打过?电视里不老放么。”   “有一次差一点,一个四十多岁的,我跟他说,你这个不用开药,他骂我,你他妈的就是庸医,是不是想我早点死?靠,服了。我不是湛超我语文就没好过。”徐静承扭头:“记得吗?00年,闫学明让他写个东西参加新,新什么?新概念,对,新概念作文大赛。”   “哦,记得。”岑遥笑,“他说,‘妈的这么多字,谁爱写谁写。’他就个二傻子。”   “真要写了难讲他今天跟不跟韩寒平起平坐?哎韩寒参加的99年吧?”   岑遥:“韩寒水平就那么次?不至于。”   徐静承:“嘶——他这么多年喜欢你什么呢?嘴欠吗?”   “猜。”   “你是岑遥?我还以为只改了姓。”   “岑遥,没‘家’。”   “百万医疗你有买吗?商保。”   “啊?你花都掉叶子了耶。”   “我说重疾险,该买就买我不是推销。”话题绕圈又回到开头。徐静承把病历单据边角磕齐:“六楼内镜室,找鲁医生,给你打过招呼了,看到你姓岑他心里就有数了。拿了报告单再来找我。”徐静承手同样漂亮,却欠一点厚。   这次有预期了,丢失尊严的厌恶减半,岑遥仰头喝了利卡多因,咬住口塞侧躺。金属圆头的管口递伸进口腔。异物入喉的感觉难以形容,不大痛,比刷牙干呕痛苦些,又比口湛超要好一点。管子在腹膛内蜿蜒摸索,意识跟着管子走,细微不适都被放大。先是咽,最难捱,后头食管,食管路径稍长,抵过贲门顺利到胃,洞穴样的空间,四处搜视,最后去十二指肠。身体做抵御暴力入侵的滞后反应,岑遥蜷起手脚,腮腺泌股股唾液,喉咙发呕声,护士忙说,均匀呼气。鲁医生偏肥胖,语调迟慢,五指浑圆捉着仪器,口吻痛起来:“刚三十啊,怎么把胃搞成这个样子呢?平时不注意吃点达喜就算了是吧?胃现在充血水肿,黏膜有溃面,啧,看不清,得活检。我去跟小徐说一声,你报告今天出不来的。”管子外抽一寸,岑遥喉头上下滚,“也不要怕。”   皖中傍晚下暴雨,不久转冰雹,城市颠倒,下川洼地大水淹车,导航上祁门路段红得发紫。湛超敲了半小时方向盘,转个弯抄近路就回了。岑遥难得说在家,烧饭。   湛超在玄关脱鞋,“啊。”顶灯闪两下灭了,四下暗掉,“我气场逼人。”   厨间刺啦啦翻炒声响停了,岑遥探头指房顶,“灯房东说加州的,你赔啊。”   “要命一条。”湛超从后抱腰勒他下颌,“来你自己看外面儿有亮的么?连片停的。”   “哦你一说我记得了。”岑遥昂头,“门卫昨天贴的单子说修电路,有病他晚上修电路。哎放手!”然后愣住,借天光看他,触摸他睑缘:“眼怎么了?”   “好惨,我刚锁车。”湛超在他耳缘蹭,“这么大冰疙瘩,啪就掉我脸上了。”   湛超偶尔会昏头,把这间几十平的屋当做居巢在筑构,一些实在精美又全然不必的起居物件,常常就那么冷不丁地出现在角柜、平桌。好比有次快递敲门,男人九月天累得滴汗,搬进半扇门长宽的包裹,岑遥撕开一看,是副幅表现主义榉木框挂画。始作俑者晚上不以为意说,墙不是给我蹭了道黑吗?这样他认知里稀松平常的烟花小事举不胜数。更不要说锅啊碟,煲汤、煎炸、研磨谷浆,买来,他嘴里各有用处。橱柜冰箱日渐满溢可做展览,“家”变得形神具备了。岑遥觉得他疯/逼却从来不说,也是因为知道湛超他就是这种人——管美君铐走那天,他倚靠沙发吸了整包软皖,干瞪眼到夜两点,摸索进岑遥被窝低声说,睡着啦?悠悠怎么办?要么......哎算了——湛超对人、事,乃至死物,用情之轻易之不疑,有时令人自惭。   那个号称富硒麦石保健砂锅被用来熬豆粥,岑遥揭盖,水米分离,“来瞪大你狗眼看看你一百多买了个什么东西。”   “我狗鼻子闻着还行。”湛超用勺舀满一碗。   这顿做的像医院的食谱,绿叶菜占江山半壁,唯一的荤腥是一尾不大的鲈鱼,葱蒜爆香没有土味。岑遥从前就照顾颜家宝的吃,对烹调与其说先觉不如说手熟尔,做饭调味清微,奇技更在量见分寸,两人搁下筷子饱饥都不觉得,七分满足这样子,碗啊碟里刚好一点剩的也没有。家里的一截蜡黏在铁皮盖上燃,芯子银银闪光。湛超想岑遥其实没吃多少。他戳几下手机屏又抬头,看岑遥耐性用筷头将鱼骨悉数拨拉进碗底,暗弱光里,他眼下一圈淡灰的阴影。“遥遥。”   岑遥没反对,抬眼看过去,“没饱啊?还有昨天剩的饼。”   “不是。有没有药?眼皮火辣辣的。”   翻来翻去只一管开封的氯霉素。岑遥抵着湛超膝盖让他在对面坐定,挤一粒药膏在食指尖,抹匀在他微微肿起上睑缘,眨眼脂质就被睫卷进眼内,辣得湛超龇牙,岑遥撑开他油光的眼皮朝里凉凉吹风:“不要闭着。”   湛超瞎一只眼把玩岑遥空闲的左手。看他手要比本人沧桑多,甲缘丝丝缕缕翻灰皮;只两根手指有半轮月牙,无名指甲盖里嵌了雪点,说缺碘;拇指盖内有乌青的淤迹;指头的骨骼肌肉也僵,硬掰就响,很怕它断掉。湛超吻到一股淡淡的鱼腥,反而用舌尖卷指缘,接着霍地靠前亲住岑遥凸起的喉结。感觉停电你不干这个也无事可做?岑遥推他,说,我等下要算台账。湛超不管,连连吻着把他放平在餐桌,肩抵翻蜡眼看头发要燎到,手背去挡,被烫了下。湛超“嘶”,忿忿吹熄火头,抓岑遥骨伶仃的两踝朝自己胯下一扯,乱乱解他皮带扣。   结束以后没来电,雨还在刷刷下。湛超头枕岑遥软软的肚子平喘,岑遥倦倦梳他头发,空松茫然地盯着屋顶。桌子突然嗡嗡震,说不准谁的手机响。岑遥手胡乱抓了一只,湛超的,真抓对了,按亮屏果真有消息。   “顺利到达。”“我靠这里真的巨热。”“我哥烧了啥呀?”   湛超顿了两秒霍然僵了,挥手去抓,被岑遥躲过,他太聪明了。   “湛超。”手机蓝光冷冷,在岑遥绷起的脸上倒影出一只矩形,“湛超我问你,颜家宝现在在哪?”   “她是——”   岑遥一脚踢他左肋,湛超不设防,咕咚歪斜着跌坐在地。   “是不是在深圳?”   点头。   “你是不是觉得你很伟大?你想当观音是不是?”岑遥蹦跶一下弹起,赤脚下地,黏浊噗地从洞里冒出一股,“你是不是想普渡众生?!湛超我日你祖宗十八代!”   “岑遥!”湛超扑过去抱他腿。   岑遥抓了只水杯朝他脸扔,湛超松开他抱脸。   “岑——”   “妈的!你信不信我马上就拿刀砍你?!”   岑遥捂住胃处很怒地鼠转,又弯腰抓起一地衣服,拣出他的内衫、长裤、外套、皮带,揉成团砸过去,指门外,“赶紧给我滚!”像哭腔又不像:“听见吗?这我家,让你滚,你别让我真砍你。”   曾经很爱一直很爱非常爱,管美君和前夫也许也是一时的咬合不正吧。   因为雨势大,岑雪也没走成。老工房贯通的长廊顶上有漏,岑雪拣断了耳的锡锅搁地上接滴滴的漏雨,苏运平说没必要接岑阿姨,走廊本来就不会干。“主要怕上霉,这种房子,一震就塌。”   岑雪又坐回床边的小凳子,继续手里针织活,一件高粗青山羊毛套头外衫雏形初具,走的是阿尔巴尼亚针法,仔细看发觉老气了,现大街上没几个年轻人穿了。岑雪依旧一针针织完,穿不穿再说,这东西是情感负欠,为母的“应当”,颜家宝的她打算织玉米花针,好像也挺土。她头发去焗了颜色,她说染黑,覆掉根处的星星的白。洗头姐四十啷当面容衣着仍然夸艳,说不要不要啦,显衰态,姐,你染深栗色,像我一样卷一点内扣,抬气色显年轻好打理!于是乎花掉大两百块。关停吹风,发丝蓬蓬好像出锅带余温,确实在一瞬间,岑雪觉得镜里残而不废的身躯焕焕闪了闪。   苏运平身体僵死掉那一部分恒久低温,要比别人早一季度照上电烤灯。   “我觉得就不要回去了,柜子里被子褥子都有。”苏运平半翻身,床前后晃吱呀响,“阿姨抓下背。”   岑雪在暖灯上温温手,“哪里?”   “左一点,嗯对,下一点。感觉......”说得支支吾吾:“还是要正正经经洗个大澡。”   “等晴天,要不要叫你同学来,帮你洗一洗?”岑雪几乎没怎么见过他和别人往来。他背部皮质仅像一层蜡黄覆膜,脊椎可触的顽硬。岑雪用最古的明矾兑水擦,精心涂龙珠膏或京万红,原先几块欲溃不溃的创面已渐渐收口。岑雪一抓就在他背上留几道痕。   “我早就把他们都删了。”   “你不介意我就帮你洗,等晴了多烧几壶水泡一泡,南方——”   “我介意。”苏运平说,“你是女的。”   “那你让我帮你打手铳?”   抓完刚坐下,岑雪心里鸡争鹅斗,说不清是什么感受。还没有理清织物的针脚,就感觉一只凉手隔衣在她背上走棋,步子异常病郁、孤寂,却几乎有力,嗒嗒,缓缓到内衣的搭襻处。小肚子忽然很胀,她蹦跶扔掉毛衣出门,去廊尽头的公厕,老工房是这样,一层仅公用一个。昏黑瘟臭的小隔间,脱掉两层裤子,腿弯曲就颤,已到下蹲吃力的年际,尿有时都觉得憋不住。牵丝的水流勒着内部淅沥沥落进便池,前部异样有潮湿感,咚嗒一滴,岑雪费力伸头借不明的灯看,错愕发觉是滴鲜红的经血。   口袋里手机响,岑雪先一惊,掏出来眯眼看,按了接:“哎?大宝。”   “你在家喔?”   “没有,没有。”岑雪蹲住,另手撑住脚踝,掏手纸擦血,“等会走。有事呀?”   “就随便问问。吃了啊?”   “哦。我吃了,你吃了啊?”   “吃了。最近我没时间过去。”   “在店啊?”   “在家。”   “你那可下雨?”   “好大雨。你那呢?”   “也下。怎么,不高兴啊?声音都不对,你跟我讲。我在给你和小宝织毛线。”   “现在谁还穿毛线?我今天做了个检查,妈,我现在有点怕。”   一夜雨把皖中下透了,太阳升起还欠一点,天是清潭镜澈倒置。岑遥下楼要了两杯豆浆、八两锅贴、两个茶蛋,多加一只糖糕,鞋都踩湿了。湛超起亚叫夜雨浇溉,终于看出是辆白车。岑遥在车门边看了会儿后敲窗,湛超嘎达开门。他钻进副驾把吃的塞给他,自己仰着抽烟,都不开口。小区还是老人多,渐次有遛狗的、负剑的、提筐买菜的。豆浆喝下去半杯,湛超徐徐把额头低下,疲沓抵上岑遥左肩,谁都是一夜的干瞪眼,一夜的思绪万千。岑遥扔了烟头扇扇风,伸手:“驾驶本给我。”   湛超咬口糖糕,茫然乱摸一通,从口袋里找出来递他。   “你是在邯郸考的啊?照片跟通缉犯一样。”岑遥翻了翻,“今天没收了,你上去睡吧。我去店里了。”   湛超想拉他,却看他已转身回来。一句话未出声,岑遥窜起恶狠狠咬住他颈侧一块肉,“洗干净脖子等我晚上回来领死,要是......你就赔我一个妹妹。”   湛超猛地抱紧他。 第33章   彼年两件事,不属于因果锯链的任何一环,重伤了湛超。   湛超在井陉老家有个很远的亲戚,远到见面结舌很久也算不清喊什么。老人不提七三八四,两个年岁是劫,是业障,闯过似乎带病仍可延年。这个远亲八十四岁一朝大病,醒了不能听说、辨认,脑际底部的声貌也被悉数剔去。一个不识人的老痴痴,窝轮椅上活成了只镇宅肥猫。逐年身后萧条子女先走,人心残酷,看盖棺捧斗遥遥无期,血亲们突然唯心:你看,老祖是不是越活越是副狐狸相了?真邪门。初中湛超拜大寿见过她一次,仿佛被琥珀的眼珠盯穿魂,不免觉得害怕,又想:其实老人死前都要经历这么漫长又无意义的告别吧?他想得善良,没人回答:未必吧。   颜家遥知道这事之前,大概已自个乱了一阵,陡然在思考“爱情”这个可能。是吗?感觉坚定了瞬即又迷惘了。被操了除了蒙和负罪也没觉得耻辱,为什么?至今为止,自己的接受与妥协都没有一个合理的解释,为什么?   他上课恍神,天花上浮出湛超奋力盯着自己的那张有棱有角的脸,一闪又没了。自己好像在潜水,升升落落时松时紧。徐静承敲他桌子:“哎拜托,第二节 。”   神回来一半,另半下课放学去旷野游荡,“......哪页?”   “还混啊?你上次考试就退步了。欧姆定律。”很怒你不争似的。   他哗啦啦朝后翻,回头看了眼教室,突然说:“湛超没来?”耸出的那截儿缺了。   “他跟你结梁子了?有几次我看你和他——”   “没有。”   “他请假了。好像是说,”徐静承转了下笔。他教养好,很知道这种事情该以什么口吻说:“爷爷突然去世了。我上午听孙老师说的。”   他快速错愕,随即又嗫嚅:“鲁猴子也没来?”   “什么猴?”   “鲁剑飞。”   徐静承盯回黑板,答得不轻不重:“那我可不知道了。”   徐静承最擅安静着做睿智貌,亦即冷漠,甚至到给人以尊卑感的地步。也是颜家遥为何总触摸不到他核心,觉得这并非是纯真的友谊,而是恰巧对方有一份闲余或仅是需要一点同性间最价廉的陪伴,或陪衬;换一头,自己能填满那人视界全部。   安纺二厂下岗那批做小个体,颜家遥知道的没一个算老实:曹宗国,父亲组里的拉纱工,转业代开出租,妻离子散,有次在火车站接个沪籍女客,松细胳膊皮肤也白,女客到站,他锁了车门手口并用挨了肘锤乌掉一只眼,“妈卖/逼的,当年来厂援建那批哪个不漂亮?黄浦江养人啊,走路鼻孔看人!我馋了十几年。”他骂不迭,觉得上海女人有点负欠于他;叶新忠跟弟弟去海南,工房转租,电表动了手脚,转速快了一倍;陈天寿原后勤,吃香烟弹弹子,关心粮食电视,本身就脑子活,转业学深圳人做盒饭,荤品用将腐败的死肉,老同事买,他就劝换家吃;温敏红原先也跟着做盒饭,卤汤里偷放大烟果,门庭算红火,后遭举报被区工商罚款摘牌,才转贩衣袜,据传也是洋垃圾;相较而言岑雪要“坏”得钝一点,甜酱兑水懈成稀汤,油用到发黑,吃过的签子本打算回收再利用,发觉洗刷成本比买还贵才作罢。但更多的是觉得经济困难过不去新世纪的虚无主义者。这些人,是坏时代废血,倾轧怨妒,亦彼此取暖。   颜家遥作业写完总去厨房帮着把海带腐竹打结。他打得结小巧紧实。有回,觉得泡腐竹的水有酸馊味,“是不是坏了?妈。”   岑雪闻了闻,“是有点。换水洗一遍差不多。安纺人命硬,吃不死。”   他有时在想,倘若有一把天火劈烧了这片老工区,连带自己众皆殒命,来年又在废土上发新枝,这无疑对世界有益。他晚上穿签子不小心扎穿了倒生皮,疼到骂人,血珠抹掉又很快凝起,干脆手泡在水槽里呆呆发怔。   颜家宝从房间出来,在他背后叮咣五四。不一会儿抱着他腰使劲嗅。颜家遥有时候害怕她恋兄,迟滞的不满的,缺失的,都在自己身上找齐成为恶癖,那就砸了,他于是偶尔冷冷对待胞妹,肢体接触自她微微有发育痕迹以来更是粗糙处理。一度弄得像自己有问题。他反手揪住她胳膊朝前扥,“你来。”   “好困。”颜家宝踉跄,软下腿照往他腰腹里拱,“作业要签字。”   “拿来给我。困就睡觉,书包拾掇好别早上着急忙慌。”他梳她乱糟糟的短发,捋她后背,“等下在家把房门锁好。”   她霍然抬头:“去哪里?!带我。”   “老妈要收摊,你不在谁给开门?”   “那你去哪?我一个人不害怕。”   “找同学。”   “超人吗?那你去吧!”   “谁教你没大没小?”颜家遥拧住她脸肉转两转,“他跟我一年生,你也要喊哥哥。他很喜欢你,觉得你很可爱。”   “他也喜欢你。”   颜家遥不语。颜家遥笃定:“真的。”   “别忘了锁房门。”又问:“哥哥身上有怪味道吗?”   颜家遥只一件纯黑的夹克衫,他揪住肩线啪啪抖,以为能抖掉点樟脑味。他骑车出了和平路上大道,很猛地在夜里狂蹬。过赤阑桥时停了停。赤阑桥横过护城河,河不宽不深,却几乎是皖中鲜见的水道。过水道总要望远,无论是否处于困境,都在望水的一刹心口滞血然后即刻释怀。老远亭子那儿光火灿烂。到处都奇巧,他觉得自己像十七年没出过安纺那片废土。   湛超家是机关省直联排楼,一栋栋侧壁上挂得是年岁大的搪瓷牌。很快找到了13栋,因是一层,靠着讣告找着了他家守丧挂灯的小院。花圈两侧排开多得惊人,挽联在婆娑树影里簌簌发响,轻易知道逝者身前如何如何体面,但也不重要了。绕过一辆黑路虎,颜家遥支住车,看见湛超正蹲他家前庭小池边垂头。他黑袖章上缝了红。喊他一声,他起身找,看定后吓一跳:“家——呃,你,你来怎么不跟我说?”   “我怕你现在没工夫接。”颜家遥茫然盯他眼睛,很难虚伪做作地摆悼念面孔。他本来就只是在担心这人好不好,“方便吗?不方便我就回去。”   “你。”看他一身黑漆漆,几乎要分不开他跟夜,湛超费力做笑容:“哪不方便啊?守灵嘛。贺磊他们才来过。走进屋。”拉着他胳膊牢骚:“前天不周五嘛?他晚上还在劈竹子,要做藤笼,吃的什么呀,我的忘了......烩饼。我睡得早,那天特困。早上他也没喊我,我眯到十点,起来还觉得怪。家遥,你懂那感觉吗?就是一下子,觉得,不对,静得发慌,有问题。我去他房间一看,人前半身朝前栽,腿留在床上手挂着。我靠!人还能这么死?我真不知道......医院说是脑溢血,说凌晨大概就走了。我心里就觉得......他以前算八字真的说有劫。”   又跳话题:“你手腕好瘦啊。”   亲缘稍远的进厨房吃面饱腹,长条案上摆灵位香坛,前面一男一女默守着长明灯教子盆。男女回头轻易看出是湛超血亲:鼻梁随母,其余父子酷似。谭惠英不妆的面孔异样水肿,黑呢料束缚肥圆的腰肢。她明显是病体,起身费力,说:“谁?超超。”   “妈。”湛超说,“这也我同学。”   “叔叔阿姨好。”   “还特意来。”谭惠英觉得抱歉,她扥不动的湛沛生,“儿子同学来你也不讲话。”   湛沛生脸色同孝帽样缟白,笑容潦草衰衰,又看回遗像沉默不言。据说遗像画得好与否要看你变动角度,过身人的目光是否柔和地跟着你走,些微有一点狰狞都不好。颜家遥望遗像,湛春成像看嫡孙那样回报目光,温煦慈睦毫不可怖。想到湛超说人可以这么轻易地没有掉,忘掉这人活了八十年都可以算喜丧,他也由衷地心酸。之后某次问到了这件事,人的遗忘机制有益生息,湛超几乎不记得湛春成哭祭火化种种细节,脑际依稀一团影子。但说,“我倒没想到我爸会是最伤心的,他以前还离家出走呢,一礼拜,偷钱走的跟要饭似的回的,我爷爷打断棍儿。他说以为要再斗十年呢结果突然人没了。我也以为,我和我爸会发展成他们那样,结果也怪操/蛋,也是突然就——”   规矩是逝者长子陪同晚辈来宾磕一头。颜家遥敬香。谭惠英搀木了手脚的湛沛生去一旁,掸掉蒲团上的纸灰,“特意棉花垫得厚。你们小男孩不至于老寒腿吧?”   颜家遥两膝弯曲,湛超猛揪住他朝后带,“别跪了!”边说边几乎抱住腰。   谭惠英阻止。里屋出来几个人探头。   “妈!”湛超声音在抖,“你别让他跪。他、他又不是谁,他不跪也行。”   “那,反正规矩人定的。”谭惠英轻短叹气,说:“那老湛你也别磕了,去坐坐。”   颜家遥掏出个白纸包,“这是——”   “不要。”湛超抓着他手塞回口袋。   “很少。”   “我说不要你听不懂?”成年人那样两厢撕扯,又都不是在作态。   “好了别拽了!就你从小不讲规矩,打你同学脸?”谭惠英轻手抽过白纸包,抚了抚颜家遥食指刚结的血痂:“手怎么搞破了?喏这个你带回家,寿碗肥皂和毛巾,谢谢你特意来。他后天就回去上课。”她手柔软,更人格高尚,行事可亲。   湛超送他,天黑月明。车推得慢慢的,轱辘一路碾爆好些枣紫的浆果。   “这是香樟。”湛超走他右边,昂头看参天的一排树,“叶子治牛皮癣。这树比我老多了。”   “我家有个樟木箱。”   “不生虫。”湛超踩爆一串果。   “对,都拿来存被子。”低头抬头,说:“阿姨感觉人很好。”   湛超笑:“是吧?!我妈对谁都好。别人对她也好,除了我爸。都搞笑,你说,这个世上他不爱我妈这样的人,他还应该爱谁呢?”   “你遗传阿姨。但很多事情不是你那样想的。”——你想不通为什么就是有的人滴干心血奔逐无效想要的就是得不到,就是折磨你刁难你。   湛超无德地丧期龇起牙:““暂停,你暂停。‘你遗传阿姨’,哎,我听出来了,你夸我也好对不对?不一样,但是不一样家遥,我对别人的好跟对你的不一样。我是那种爱你,我们都做过了。我会跟鲁猴子干那种事儿吗?不可能。”   “我知道,我不蠢。”他看轱辘,闸一按一松,不知在想什么,“你少他妈瞎举例。”   又问:“你要转回石家庄上学吗?”   “你不舍得?”   颜家遥扪心自问,得到答案,如实承认说是的。   湛超反而脸红很久,说:“陪你到路口,我买口吃的。请假我就好几天见不着你,我要多看你一会儿。我能找个没人地方亲你一口吗?”   路口有民居,两栋间的巷子无章法插空卖着格拉条、干扣面,城规盲区,但过日子就是在乱乱的残局里进让。也有摊子做炸串,用油看着比岑雪的清。湛超买的烙馍就份糖粥。粥摊主在温,两人坐小桌边的塑料凳上等。凳子结腻垢,起身黏屁股。   “我妈让我自己选,回还是在这念完。我说念完,我爸没意见。他们应该会给我雇个保姆阿姨。其实根本不用,我会做饭,洗衣服拖地都行,死不了。我妈溺比较爱我。我不全是因为你,他们也觉得硬让我回去会不适应。”咕咚一口咽掉嘴里的东西,突然问:“手怎么破了?”   颜家遥没回答,温柔疼惜地看他,问你是不是一直没哭过。摊主粥碗端上桌说声小心烫。   湛超揉皱眉几秒的哑然,眼睛粼粼一闪就掉下泪。接着失控泪流成股。“我跟我爷爷说我以后毕业会带他坐飞机再去趟朝鲜。”再就是孩童式的嚎哭。   颜家遥整个抱紧他,“你稍微小点声。”边抚摸他后颈。   湛超就真低抑下分贝。此情此刻颜家遥心里有个感觉,要诉诸于口的话直觉要把十几年拥有的东西抛向角落,“你哭得我好心疼,就觉得......你像我的一个宝贝一样。” 第34章   颜家遥表心迹,“我觉得,你要跟我说你爱谁,我不信是因为我没见识过。而且觉得我什么也不能给你,你亏大了。但我觉得你不会食言吧。阿华田我给家宝喝了,但板栗我吃了。你就继续爱我吧,我也会在乎你的,我也不愿意辜负你。你就——.哎我说不下去了!再、再说我要晕了。”   湛超有这种时候:延吉雪场他冻掉鼻子,想我一定一生忘不掉这种野蛮的白;湛沛生头次吃野食,谭惠英夜哭,隔天早起烩面仍记得沸足一刻钟,比较软乎,他想我的愤怒日积月累总有天会对父亲抱有杀意;过年那次去准提寺,雪最后还是下了,晶片落到颜家遥鼻尖,他迟慢仰头呵白汽,青山瘦骨,那幕很写意,他身上登时也有股悲剧性的弱与力,他想他好美啊,我怕要这刻记好几年。时间帮你收纳这些。存得不好,所有带光的事物就那么一线线熄到满眼模糊。我依然知道当时我什么心情,也只是知道,不能让此刻的我再次具体地快乐悲伤或愤怒起来了。时间进程是黯败一切最后弃绝。结果到死你都不忘的未必珍贵,只是碰巧。湛超早慧,十几岁明白“遗忘”力量的浩大与随机。   他铆紧颜家遥幸福耻辱的脸。他心里喊记住记住记住,记住这个感觉,如果我以后过得不好,这可能就是我一生最幸福的时候了。至少不要忘得那么早!于是用力到浑身发抖,忘记回应说,好我一定一定会继续爱你,继续迷着你。   湛春成四月辞世,铺张用了许多白菊;同月颜家遥弄伤手摘了束玫瑰献给他。湛超觉得二者割裂又牵丝有逻辑,像有次梦里自己跳崖,不死不伤居然掉在云上。   湛沛生抹脸不哀伤,飞快赶回矿地。谭惠英多留半月打点。湛超说爷爷奶奶都在这房子里走,一个人住我心难受,她在五中附近帮他租下间公寓房子,新修单居室,上学不必太早起,明窗净几电器俱全宽带入户,聘了个阿姨顾三餐跟洗刷;湛超说宽带根本是摆设啦,她带他去百脑汇组了台联想;湛超在隔壁柜台看上了三星双屏翻盖,她问你喜欢吗,那就买给你;湛超说妈啊,是不是我小时候儿你跟我爸干过什么对不起我的事儿啊?她噗嗤一声笑:“给你上锁喽,怕你飞。”   婚姻底子八花九裂,湛沛生起居依然离不开谭惠英,纠纷讲和,不出意外共此一生。她是傍晚的飞机,晚饭在馆子吃。有一锅绍兴酒灼虾,她在一旁耐心地剥虾壳。   “爷爷之前说,小马叔叔回井陉了。”   “是啊。他股票做得不太行,”谭惠英开始着力擦手,“现在调去水文局。”   居然打听得这么详细。是不是也因寂寞心因报复心,因反正都见了,于是和他做了?湛超不像自己以为的开明大度。“你们见了?”   “几次饭局吧。”又擦嘴,口红染花唇缘,“见过也不会做错事,也不是什么忠不忠诚,是觉得我越没错越是报复你爸,虚荣心吧?你爸不是不爱我——”是什么,她没说。   湛超按她肥白的手背,拇指离开留下个浅坑,“怎么老是肿呢?”   “平常就控制少喝点水。”谭惠英微笑,从他头顶摸到颌尖,又几趟往返,散发着香香的气味,“你心里在难过什么?感觉你有话想对妈妈说。”   也许就是母子间一刹那盲龟浮木的心灵感应。但湛超那次大滴掉泪,什么也没解释。怎么可能解释透呢?   颜家遥答应去湛超家。几乎在他一跃下烟囱前,下课打铃,徐静承无意识执行了“营救”:“咦?你今天没带饭?”   “没。”饭盒在包里。   “哦不是说,有题化学你不懂吗?解法其实好简单,就是守恒法。”   颜家遥不同于有一半理想主义魂灵的湛超,他那种人读书会不太行,可割破手,连少年血都比旁人的红一点。自己比较无趣,但还是有规划的:我倒霉催的,也许一生就要和两个女人捆绑着匍匐前进了。天灾人祸倘若毁我,我会自由;毁她们任何一个,我也自由,但一生无权再快乐吧?只是他决定了,今天开始,从折磨里保释自己。   他欻拉合上书包,“下午说吧。”   湛超租房崭新,靠近墙闻得见淡淡涂料味。阿姨留下两菜一汤,炖了糖水。颜家遥探出窗外看,“居然能看见操场。”春天刮风妖妖的,最挑心里一根筋。   “我说可以牵根索,听打预备铃了直接滑过去。”牵住他,“去房间。”   房间偏小也不甚亮,布帘拉着,窄床默默靠窗帘尾端旖旎堆在檐边。湛春成91版毛选收了十套,更不提马列、改革攻坚诸如此比,湛超完全不会碰,只带了些小说,又租了点碟,都随意垒在地上。边上有DVD和卡带机。松木桌上横着教辅,纸笔,边上立了只吉他,湛超最近会像地下摇滚那样癫癫地练佛拉门戈扫弦。第一天隔壁的就来凿了次门,看见开门的男孩满眼泪,愤怒变哑然。   “你还真多才多艺。”颜家遥过去拨弦,噔噔金属弹跳音,不知道算有不算有天赋?是有旋律的。   湛超从背后看他,他衣裳端正,很洁净,联觉他也像把旧琴。把琴抱在怀里拨某个精致的细部就牵动全身发出悦耳的鸣响,湛超想得下体紧迫,又觉得不要那么触法神圣地对待他。可以吧?自己坏一点。他掀过去从后含他耳朵,他缩了下就很快不动,哪里都松弛,侧过脸和他情人样两腮厮磨。湛超手去他下腹,顺裤缘滑进四指,那有一层薄脂肪。“感觉你只有这里胖胖的。”他那块摸起来滑滑鼓鼓又有毡毛丝丝延上来,湛超抚个不停,拇指抵进他肚脐内陷。他决定,这次一定要让他先射出来。这么弄了会,颜家遥突然笑,脱口幼稚腔:“好痒啊。”身体朝前一闪,吉他“咚”地倒下去。   口一次插一次,湛超有早/泄嫌疑。为什么说早/泄呢?因为两次办下来发觉离下午上课还早。他以为自己控制得足够好,却发现颜家遥腰际两侧全是他指痕。   湛超精光赤脚甩着老二去厨房盛苹果汤。一屋子都拉帘。回房,颜家遥依样精光光,懒散趴着翻自己看过半的一本闲书。他说要不要吃饭?颜家遥翻回正面,茸发里那根鲜红垂萎。“射晕了快。但我不怎么饿。”   “苹果汤。”湛超心眼一动,勺子舀了一块叼在嘴里,俯身手支他耳边两侧。   糖水一二三滴在他下巴上,滑出去,颜家遥眼睁睁的,不像要动或要说。湛超很快决定不玩儿了。他想男生就是这样,得到就会去作践,闹一闹,你包容,你忍耐,以此辅证我是真的得到你。简直傻/逼!他伸手去抽纸,朝里咽苹果,颜家遥则挺身抱住他肩胛,趁苹果滑进深处前咬住尾端。湛超上唇给撞出一枚裂口。苹果易煮,唇很快把它碾成粉泥,拌和一点血味。两人鼻腔丝丝进气,轰轰又叹出,鼻子左右换着叠住,吸吞得深深深狠狠狠。最后咕咚连体倒进床。谭惠英走前新晒的纯棉垫单揉出稠密的褶,几团水迹逐渐洇作一个。湛超感到自己分裂,胳膊腾升,两腿腾升,颈项腾升,舌头跟下/体也是,都活了,有思维,闹着要分掉颜家遥,一人占一份。齿舌最贪挨过去衔他左边塌瘪的乳/头,最初那刻好像口含硬币,酸凉得自己一悸,察觉那个圆形缓缓热着胀大,才羞惭地用力咀吞。颜家遥抬腿侧翻身,把他逼得背靠墙,又拽一点帘尾在他脸上扫。眼神有点像看孩子,有柔情有温暖,更多是不能懂得的雾。   湛超有点怕,吐掉他乳/头朝上窜,拖曳一根长长的唾丝,自己鼻尖抵上他的说:“我爱你。”颜家遥又笑,鼻腔气嘶嘶响。他伸舌舔掉那一点唾液,说我也爱你啊。   又问:“你信吗?”   说实话不是很信,又不能说不信。需要这么确凿吗?别那么不知足。湛超只觉得他把可以的都献给了自己,那么大胆,那么负罪。他头低下在他身上拱,“信啊!”边挠他腋窝。颜家遥蜷起手脚咯咯笑。两个人揉啊滚啊交缠翻覆,枕头被子统统掉地上。   湛超突然定住说:“这个,叫吻痕吧?”他吸他脖子有点重,在下颌留了印记。   颜家遥蹦跶下床,赤脚精光撑着水槽,昂头照镜子,“下午有体育课。”   “啊?那、怎么办?”湛超懊恼,就懊恼一秒,很快又在心里陶醉:“下次我会轻轻的。”手滑到他摸熟的地方。   “放学还要打排球,我怕......”   “啊。”湛超原地跳,“创可贴,我去给你拿。”   等他回,看见颜家遥已经拿剃须刀片在吻痕处划了口,血渗出两厘米的红。“你干什么!”湛超忙不迭揩,凑去动口含。两人不穿衣服,感觉像返祖,行为都趋近原始了。   “感觉你嘴巴永远都烫死人。”颜家遥脚板凉,像骄横的婴儿站上他脚背,湛超左膝抬高把他托着屁股抱起。“我自己都信真的划烂了,别人才不怀疑。”   那阵子叫颜家遥说,就是乱,又很奢侈,很投入。像冬天洗澡,怕冷犟着不脱,折磨自己很久,英勇地扒光站进去,又成瘾离不开。愈来愈烫,明知道不应该,却又恨不得砸掉源头的约束,让热的活的迸涌出来把自己彻底淹掉。他偶尔想到湛超的作文,能记牢也确实很稀奇。   “昨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杀人的梦。不知道那倒霉的是谁,但杀过后,感觉心里明白了一个关于人生的,非常重要的道理。非常重要。我蓦地极大欢愉,接着松弛下来。我来到街上,认为至此一切可以结束了,不具体到某件事。车一部部驶过我。后来我就醒了,我发现我没有杀人,我在自己的房间,我的床,我的桌,我自己。属于我的东西又一件件回到了我的附近、身上。我拼命想记住梦里的那种绝望的欢愉,但梦嘛,一次呼吸就忘了。一切就都不能结束了。”   伤了湛超的第二件事在六月初,是鲁猴子。   他父亲复赌,抵了房,收水人劈了他妈缝纫机扬言要手他右手。鲁猴子真就剁了他右手,“你别再害我家了!!”故事一点儿不曲折,最后是他妈报的警。 第35章   颜家宝拉开车门朝副驾里咣当一坐,“呼!这温差也太大了。刚我去——我/操。”   “操/谁?嘴给你撕三瓣。”岑遥低头翻看袋子里的两杯奶茶,“珍珠跟,呃,三兄弟。哎为什么这个奶茶要叫三兄弟啊?”   “因为里面有珍珠布丁,跟红豆,一二三,三种嘛......就三兄弟......”越说越小声。   颜家宝打小戳管子不太行,十次九次呲一身。岑遥则稳准狠,“烫。”   颜家宝接过杯子在手里滚,“你,没,在店?”   “没。”岑遥挂挡。新桥机场停车库胀满,他在细隙里摸索出路。   “呃,超哥呢?”   “死了。”岑遥转方向,“我亲手处决的,先放血,再分尸,一共八十多块,装蛇皮袋里扔南淝河了。还算比较沉,我猜他要到后天才能漂上来,我会先去自首。”   颜家宝垂头没吱声:你绝对就个潜在犯!   “怎么样?他。我去的时候感觉就半条命,喘起来像个破风箱。”   她嗫嚅:“还好。”嘎达嘎达扳动拇指。   “那是看见你来精神了。”   “可能是。”   “他哭没?你爸。”   “哭了。”   “哧,猜就是。我看他心里想啊,‘哎我总算能瞑目了我宝成大姑娘了’。有的爸爸就是看女儿像小情人。你可信?病秧子能长寿,有的看着倒生龙活虎,唰就没了。”   没话说,惭愧啊。   “家宝,我跟你讲件事,你不要哭。”   她轻微迟滞加错愕,“呃、啊?什么?”   “我前几天去做了胃镜,这段时间一直好痛,早上想吐。今天拿到报告单了,说是癌。”   颜家宝面庞维持的那股鲜活刹那凋掉,脸陡然转白转红,颧小肌降眉肌搐缩,张嘴要说,唇齿无力发气声。两股泪瞬即落下来。岑遥从来没见过她这个样子。   “哎。”岑遥不是要惹哭她,忙拽纸解释:“哎骗你的骗你的,不是癌,就胃炎。”   石火电光,颜家宝抓湛超车头的狗摆件朝他掷,“日/你妈!!”   “操/你妈!”岑遥偏头躲,危险驾驶,“我妈不就你妈?!”   “日/你奶奶的头!”   “我奶奶/头就你奶奶/头!”   再这么说下去就没个头了。算了打吧。掰指头算:兄妹近十年没掐过架。太过互爱或总是退守会很疲惫。这样不亲睦不可理喻不彼此怙恃的时刻,不需看头顾尾,是最没意境亦最轻盈的超度。“个小兔崽子!”岑遥停车放刹空出两手,公公平平和她掐。不定手多狠,但血不让你舒服,掐拧扯撕,各自一套下三路身法,都很欠。从外部看车体规律的震颤,过路人脑际泛不雅的涟漪。约几分钟后休战,颜家宝短发炸成鸡扒窝,岑遥嘶嘶按着鼻梁的抓痕。逾刻两个人同时咧开嘴:“你妈!”“你妈!”接着喘。   颜家宝垂头数塑料袋里大大小小的药盒,又抽鼻子垂泪:“埃索美拉唑抑酸时间相对长一点,但最好自己克服,抑酸药不要总吃。”   岑遥不管她是哭还是不哭了,停车吸烟,姿势很丑。雾缭缭的,他面孔看不清,“是药三分毒嘛。哎,你学三年护理就记住个这个?”   她瞪他,红红鼻头,他好久没见她少女的样子,“哎,我还要现在背书给你听啊?”   岑遥不答话,扭头看窗外风景——不算风景——阴霾天下一架刚起飞的客机。   他以滑稽口吻再提:“我很生气你去深圳这件事。”   她以退为进:“我道歉,我错了,哥,我该死。”   “你为什么不觉得你有错呢?颜家宝,我生气就会胃疼,搞不好真的会癌起来。”   “为什么你恨我就要恨?”她语文打上高中没上过九十,也许是跟湛超鬼混久了,承袭他诗意,罕见不带脏字把话说得如此曲折:“你痛得这么刻骨铭心,在别人眼里就是笑话,在我这里就只是个说法。他走的时候我才小学诶,我什么都感觉不到!哥,因为我很爱你,所以我也会说我恨他。但我的心里话是,我真的很想见他,我想知道我爸爸现在长什么样,为什么他不是个好人。”很像台词。   岑遥诧异之后沉默,不是被说服,只是接受了这个理由,“也对。”他又伸手掀她头帘说:“你爸爸不应该是我么?”“去死。”都开始笑。   其实说没有心结是不可能的,只是因为惯性,又再次选择互爱与退守。   隔天的事,岑遥就只能觉得是徐静承的“阴谋”。永达又开业主大会,刘唐的讲稿是文秘起草,必有几次妆饰,他言辞恳切更甚至字字珠玑,剥掉外面一层皮意思其实是:管美君是永达之耻;你们不要学;学了也是自食其果和永达无关;总之要守法啦。业主分到一只塑料凳,岑遥左腿翘右听得眼迷瞪。小何戳他。他耸眉,坐正,清嗓子,看刘唐,想他这件西装骚唧唧,应该是华伦天奴,商场里跑来跑去不怕起皱吗怪贵的;想他有没有阳痿啊,快六十了吧就算做也就几分钟的事;想朱倩不会也被他怎样过吧?乱糟糟一堆鄙意、恶意。突然舌根一酸想吐,湛超正好来电话,他捂着嘴遁了。   “嗯?”咽几口唾沫呕意就没了。   “徐静承那个大傻/逼!”湛超在那头吼,看得出很躁狂了,猛在鸣笛,“直接就把我拉进群了!都他妈没跟我说!”   “什么群?”   “同学群!”   据传鲁剑飞混得不错,近几年突然出现的连锁生鲜品牌,他是董事兼法人。不知出于何意地,他突然出现,建群撺掇饭局。居然很快就说定了时间和酒店,徐静承可能觉得可去,但也的确需要一点垫背。湛超骂不迭:“看我见到他不掟他两拳。”   感觉这几年目及及所闻无一不在把同学聚会妖魔化,且是愈近中年愈不堪。金碧辉煌一间大包,都发胖,晶亮顶灯晶亮杯盘映着不同面貌,但总结下来只有投机者、失败者与已意志从神的诺斯替主义者三种人,唾液间抛来抛去的话题更无非是金钱与性,或是玄异可悲的成功学,我很好,等于我不好。同学会变动物世界,弥漫开腐臭味,结束后甚至会促成几段婚外情。看多了,实在让将要参加的人心有戚戚焉。   湛超从来没有免俗,他也怕,在厕所里磨蹭:“这套可以吗?”   他这几年跑车子,穿衣还是偏休闲偏运动。他是棒球衫、工装裤、万斯鞋,装逼的落拓风,搞不好去飞叶子溜“冰”的正派流氓相,有点神似痛仰的高虎,看起来虽然不多精英,但品位从来不次。岑遥不去,幸灾乐祸。他倚着厕所门框笑:“你嘛,虽然不是庐阳区首贵了,但你首帅还是可以的。仅限我认为啊!”   又问:“钱越去吗?”   “说已经移民了吧,博士诶他。”   “哦。”   湛超挑眉:“我和你的名字在五中,永远是连在一起的。”意思说你即算人不在,今晚也免不掉被议论、被怀念。   “so?”岑遥耸肩,“我比较乐观,听不见就是没有,随你背后说破天。”   “我本来想说,谁议论你我就揍谁。”湛超手蘸水抓了抓头顶几根毛,突然笑:“不过我觉得我应该没那么伟大,我还是不吹牛逼了。”   岑遥看着他咯咯笑,抬腿踢了他腚一脚。   根据薛定谔定律,你越如临大敌,越卵子事没有。路上有点堵,湛超操了,他迟到就得众目睽睽进包厢,悄咪咪溜进去吃了跑完全没可能。只是他错了,去到时并没有开席,人来得不算齐,稀拉拉二十多个,推门进屋笑容满面刹那,看过来的人也不多,两男一女,湛超真的记不得了,好像两个姓李一个姓苏——有个真的是漂亮,记得是班花兼课代表吧?皮肤真的好,莹莹有光,神容温和有倦意,弯腰追她满地乱跑的孩子。包厢南墙上挂了横幅:三载同窗仍挥斥方遒,遥想当年热血沸腾。感觉写得好悲凉。   徐静承到得早些,看见他来从三人的寒暄里抽身,浮木一般靠近湛超这根,说:“就等你在!”   “滚。”湛超攮他肚子,“我操/你妈。”   徐静承手合十,跟他接耳窃声:“发正你也早知道我利己又虚伪。”   “你怎么不拖你同桌儿下水呢?”   徐静承笑嘻嘻:“我跟他做朋友,跟你不是呗。”   湛超那年肄业,一是家道陡生变故,二是传他和某某维持不伦关系,还深情得不肯割舍。可他帅啊,肆意啊诗意啊,少年时代惹人仰望,近中年曲折又赋予他人不可捉摸的故事性。巨湖里苟安三十年,谁夜里都有异梦,结果见过得人过于多,有一盏灯罩住的,在发亮的,稍微值得我们停下来想的,要么他“特权”,要么他“离奇。”湛超显然后者。他被徐静承带去沙发的一簇人中,瞬间激一阵复杂多义的微沸。   “哇,你都没有变诶!”女声。   “哟湛超啊!哎哪讲没变?我都没认出。”男声。   “搞什么行业?”女声。   “帅,帅,真的,大高个高鼻梁,我就记着你这张脸在。”男声。   摆笑脸好累哦,湛超一一应、回答,接着散烟。居然大家都抽。徐静承在他身边不过是个稍稍事业有成的中产而已,没故事,无趣,寡。——但也就不必区分善意与恶意,算是万幸。   陡然一声惊呼:“超哥!!”   湛超脸麻了,很不知是坦然还是窘促地,面对这胖子。我根本不可能嫉妒你,但你要讶异或怜悯我如今的处境我还是会不爽,虽然我并不赚得寥寥只不过要看起脸色趋奉他人躲起老警。还真是有点惨。可谁让你原先只是我身边马仔似的一个人呢?还学习烂,还砍过你爸,还蹲过牢,还不好看。你居然人模狗样了!我们就不该见。   “猴子!”湛超起身,手搓搓大腿,做惊喜貌。   “超哥!还以为你肯定来不了!”鲁剑飞猛握住湛超手,捏得极大力。接着又一扥,来了个踮脚的拥抱。   湛超看见他发顶些微稀落了。他突然有点噎话,僵在那里。   他见这胖子眉眼并不多狡狯,反而比自己更沧桑。这胖子皱眉,红了眼眶,抖着嗓子说:“超哥,可听说了?贺磊没了,胃癌走的。我真难受,咱们明明一般大呀!”   真他妈不按常理出牌。   岑遥电话确定湛超找代驾不用接,才耐性在厨房里煮东西。半颗柠檬,三粒黄冰糖,沸足三分钟,据说能解酒,也可能是伪科学。等这水温掉又彻底冷却,湛超才到家。岑遥开门,扑鼻的酒味混杂植物气味。入目一大团粉紫的花,乍一下都看不着湛超头在哪儿。   “这什么?”岑遥抱过花皱眉,“这么多?!”   “绣球!有十五支。老板说花语是希望。”   “你他妈捡钱了吧?”   湛超身形不稳,没少喝,换了鞋就一屁股砸进沙发里躺尸,“我就看他好看。”   “关键,没那么多花瓶。”岑遥闻了闻,蛮香的。   “我明天买。”   “你拉倒吧个败家种。”岑遥说,“有啤酒瓶。”   “遥遥好聪明,过日子能手。”   “闭嘴躺着吧你。”又说:“我靠,你买的啥,这支,还这支,都蔫了来瞪狗眼看看。”   “正常,要泡水。”他食指抵着额头,“老板说整根浸在水里,一晚就活泛了。”   ”行。“岑遥进厕所,“你买捧大爷回来让我伺候呗?”   关键哪里有这么大容器浸水啊操!琢磨片刻,岑遥开了浴缸龙头。奢一把。   水柱细小怕冲落瓣子。他蹲浴缸边,看水平面没过半。花真的被水淹,看起来反而凄凉,像种祭。大团粉紫粉蓝洇开怕水会被染色。他隔着厕门跟湛超讲话,“怎么样?受辱没有?”   “啊?”   问第二遍就不算玩笑了,“啊个屁。”   “赵明明在遵义支教,平常做摄影师,还蛮有风格的。”   “谁?”岑遥又突然有灵光:“噢噢,他,呃,个子不高,肿眼泡。”   “嗯。”   “那也未必很自在吧......”高阶的凌辱是推测你可能不幸福,“你也想支教?”   “好几年前想过。”   “你是怜悯心还是想避世?”   “都有吧?”湛超说,“回来路上我还在想,你之前说,我应该去过点不一样的人生。”   岑遥咬牙,“是啊,我老早就说过,你——”   “可我就是唯爱情至上啊我又改不掉嘛!”他听起来好委屈,好委屈,“我的幸福都在你身上。可以啊,不一样的人生,你跟我一起!嗯?不然我不干。”   岑遥出厕所哒哒哒过去,跳坐到他身上捧着他脸,“没出息。”   “是啊。”他嘟囔。   “干/我,我要,不要套套。”   两个人一晚射得腿肚子发软。隔天起床,湛超左颊隆起像偷藏了颗小糖,一按嗷嗷喊痛。八成是酒精催熟了智齿,岑遥抱着被子笑得流眼泪,喊他小仓鼠。 第36章   智齿不好对付。   别的症象贪功冒进,鲜明是敌我立场;智齿最开始真的就只是你连筋骨骼的一部分,春来发几枝,吃惊自己渡过了发育期,身体某处居然还在露峥嵘。侥幸觉得自己没事,身体会体恤我的,的吧?饲育后代那样充满不确定。它最初也的确只微肿,不在意,曲慰宽说:小炎症嘛。随后一夜之间大闹天宫,庶子推父权换新天!医生说“拔掉最好一劳永逸不然还会复发”,不贵不廉,支持医保——要你掏钱买颗子弹毙掉你不可赦的骨肉。岑遥就没见过这么怕牙医的一米八多成年雄性。   “不不不。”湛超捂着脸摇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岑遥拿起他手机掂掂,“赶紧,给阿姨请示一下,请示完抓紧出发。”   湛超在沙发上撂蹶子打滚。   漫长一段时间里,岑遥还叫“家遥”,他半夜转醒,时常感觉到岑雪坐到了床边,大概率是悲戚柔情地看,并抚摸着自己。手糙,如姜,带股腥腻,在额际滑来滑去。自己好像躺的是棺材不是床,是死了不是睡了。岑雪偶尔会抽起烟,自己假装无意识呛咳翻身,她蹭就走了。再次入睡前心里居然还有点落寞。他之后渐渐理解这种行为是私密且不具备交互性的,我们清醒时就都太复杂了。   他此时视湛超为至多七岁且智商不高的二傻,跪去沙发边,一只手支下巴,另只手在他额际轻轻滑来滑去。“走吧穿鞋。”他吻他眉心,声音像羽毛扫:“嗯?我陪你怕什么?都约好了,这三甲,你不去回头影响你征信。”   “不会啦我又没治了不付钱跑路。”又说:“你能让牙医那钻子不吱吱响吗?”   “哎滚,不响它干嘛使?”   “那——不去!”又蹬腿。   “啊——”岑遥张大嘴给他看六龄齿,含糊说:“你看我牙,做过根管拔过两次,都还好,都没有像你这么吱哇乱叫。”   “能看到一块白白的地方诶。”湛超继续做七岁智障儿。   “树脂。”   湛超抱住他后颈朝下按,舌游进他口腔,“看我能不能舔到。”   半个小时后,湛超扫了牙CT,躺上了牙医的治疗台,表情相当悲壮。·一下子,岑遥想到鼻孔,张嘴想要说什么,医生系着口罩绳推门弄器械,“怎么两个人?不拔的出去等。”岑遥在等湛超祈求医生挽留自己。湛超笑:“出去吧,都给你捆来了我也逃不掉了。”说着恢复悲壮神容且安详闭了眼。岑遥嗤一声笑,手背掸他左颊,“撤了。”   诊室门央嵌了玻璃,内部一览无余,岑遥站那儿探头。牙医先注意他,又碰碰湛超右肩。湛超起身吐掉漱口液,回头冲岑遥眨巴眼,动口型:“我、听、话。”   半颗露头根部浅,两针麻药,很快,拔掉两颗。湛超带走了牙,说带回祖坟埋喽。   “你记不记得我以前流鼻血?”湛超哇地吐掉嘴里带血的棉,“有次放学鼻子被你砸了一排球,流个不停。”   岑遥搜他兜,“给你的口罩呢?”   “这儿呢。”戴上,“我当时觉得流鼻血是显天象。”   岑遥:“你偷练轮子了吧?我要举报你。”   “你不是有次还让我去检查吗?”   “你查啦?”   “对。有年流得特别厉害,有次睡觉可能磕了一下,哇我说流口水了吗?醒来一看枕头都湿了。我当时住的是香港的鸽子笼,下铺建议我出去喊救命。我那时候没办法去公立医院看病,后来找了家诊所。”湛超说,“我是天生的鼻中隔偏曲。”   “听起来是小毛病啊?我当有瘤呢。”   “可以做手术。”   “你做了吗?”   “没有。”   岑遥很不屑:“跟天象有鸡/巴毛的关系。”   口腔医院在城东,五中在城东。铜陵路高架已旧旧蒙厚尘。太阳基本落山。五中这逼学校真的绝,传言向东百米某街是本市闻名的红灯区,门脸窄小贴“按摩”“足疗”,粉粉绿绿帘子撩开,艳抹的姨姨歪沙发上修脚指甲。搞得男生很痛苦,一面要不屈地骂咧咧,比如说色衰啦牙黄啦胸部下垂啦;一面能闻见香气,自己吸进吐出的一息频频回望,钻进门、帘子,穿过曲径到达流淌蜜与牛奶的“迦南美地”。湛超因为路走歪了,反倒跟岑遥幸免于这场言不由衷的灾难。很奇诡,红灯区挨着菜市场,对面又是医院。不贞的、雉涩的、苦于病变组织的,偶尔会背与背间隙紧窄,舀吃一碗胡辣汤,即使如此也听不见彼此的祸心。   湛超暂时只能嘬粥,小口小口,缓慢到岑遥煲仔饭吃空,托着下巴犯困。   湛超突然问要不要回五中看一眼,听说门头修得蛮漂亮,一进门的那棵树掘了,空地建了室内体院馆,教学楼外立面整体漆成了肉粉色。岑遥睁眼:“保安能让啊?”   “翻呗。”   相比起读书几年的复杂多义,岑遥在排球校队一年的输与赢、勤与惰、和腕间的肿胀淤点,简单得更易怀念。虽然没什么天分(身高)、虽然最后也弃了。天淡淡发紫蓝,高架横灯。五中顽固不倒。校门早换成了电动的,LED小屏上飞过的欢迎语缭花眼。树的确没有了,空地平阔无人。今天周五。背后是具自明性的车流声。   岑遥突然一瞥湛超朝里鬼祟张望的侧影,飞快动一念。这念很难说悲喜:很鬼扯淡的一个问题,别管恶不恶心,再回到99年,我们仍生机旺盛,我还会发疯地爱他吗?我/操,我当时怎么爱上他的啊?!结果就是自己注目的神容突变狰狞,接着松弛柔化,像隔水望月。他想说,别吧别看了怪跌相的,回家吧,回家陪你做。   校门保安比你想得鬼精,没等湛超动歪点子,一宽檐帽从门卫室小窗边探头,阜阳口:“谁?!”很没礼貌。   湛超还戴一口罩,能像哪门子好人,“呃,师傅,我找人。”   嗓子还卡痰,“戴个口罩干嘛?!”   “刚拔牙,我——孙老师!孙老师......”   湛超第二声的低弱,几乎是第一声的反悔。孙迎春面孔躯干统统发胖,眼睛成一线,可能教书真的是积德?时间多给她一点文卷不腻的雍容。她走近。岑遥想跑。她问你们是?湛超那龟怂居然没有及时摘口罩。岑遥想,怕什么呢?你肿成猪头连你妈都不认得。   很难寒暄。有闪避有遗忘,面前就是大片留白里的一点遗憾,之间连说“桃李之恩”都显牵强。   孙迎春问:“你们现在都在干什么啊?”   岑遥仰头看教学楼,四到六层亮灯,陌生陌生陌生,但各种吻的记忆又爬上来。他说:“我跟他,都是自由职业。”   “也蛮好,不受拘。”   湛超看操场,问:“您还没退休?”   “后年,哎哟还有一届哦。”她苦咂嘴。   “辛苦、辛苦。”   “也确实,现在孩子难管,想法多。”   又补充:“你两个是最有想法的。”她笑眯眯,慈睦不作伪。   岑遥其实听岑雪说过,那事以后她去学校求和,孙迎春彼时目光语气有多么恨。但岑遥不觉得她之前的不能原谅与此刻的不露声色有任何虚假成分。他一直看。一定是再那年以后她遇到过生涯更大的怨叹,才觉得两个污点而已,放久自己会淡,到最后因为惜旧物,更觉得我们存有一点乖张的可爱吧?   孙迎春引他俩去阶梯教室:“下周有汇演,我们班在练合唱,都没回家。”   进门迎面扑来股十六七的热泉水,都嘁嘁嚓嚓,像一团鸟,湛超岑遥一致觉得操/他娘的我怎么这么老。合唱阴盛阳衰,没辙,男的十六七正公鸭。   “听一遍吧?”孙迎春转头拍拍掌:“来,集体来一遍,给你们,呃,以前学长听一听,唱完回家。”   曲目很别致,杨德昌《牯岭街》里的《why》,女和声凌厉濒碎,男和声粗放,绕着一个love唱,特靡靡。孙迎春拐角立着听,突然拭起泪。湛超忙翻兜找纸。   岑遥放呆,只出神望着角落里的那架钢琴,什么东西落心上又吹走。   “yes!you love me~”   湛超胳膊碰岑遥,低声:“等下要不要去看器材室?”   “we found the perfect love~”   “嘘——”岑遥皱眉,低声:“肿得跟猪一样去回顾你的曾经年少轻狂的性骚扰吗?”   “yes!a love that's yours and mine~”   湛超:“啧哎。”   “I love you and you love me~”   岑遥给他肘锤:“还是你想野战?套没带。”   “I love you and you love me~”   湛超:“就不能想的小布尔乔亚一点吗?岑学长。”   “we'll love each other ,dear~”   岑遥:“OK啊湛学长。但愿我俩,亲爱的,是双白鸟飞翔于大海浪尖~呕。”   “forever~”   湛超:“哈哈。”头抵墙闭了闭眼,麻药正渐渐退,整个口腔开始疼,停止不笑。他也是想哭。   突然手机响,岑遥捂着口袋钻出门接电话。他在楼洞阴处紧紧抿嘴听了几秒,突然暴怒:“为什么先打给我?!叫救护车啊!”回声四散开去。 第37章   在租房里,颜家遥湛超什么都敢做。譬如口对口喂食、颜/射、无套、连做三次、留吻痕、问对方爽不爽之类。   有一次做完,颜家遥下床喝水,腿一软摔倒,湛超蹭地蹦过去抱他。“摔疼没有?!”结果颜家遥就势搁浅在地板上不动,四肢松弛,整个身体透着色/情,肃穆的壳衣全碎了。湛超覆盖他,眉骨嘴角都在轻颤,接着被抱住头引到茸发濡湿的下腹。湛超脸侧贴住微凸的地方,好像在听,诚惶诚恐。颜家遥腿架上他肩,轻声说:“感觉再做,我都能,都能生孩——”呜了一声,手臂横过眼。   做这种事,故意说这种话,爽是很爽,更有稻田纵火的罪恶感。巴塔耶讲,所谓幸福的激情也会引发强烈的无序。   但也不总是做做做,那东西不是随叫随起,尤其硬得多了,感觉像要报废的旧水管。不做也会胶缠肢体,肉贴肉,披一层毯子,像襁褓里的连体婴。有时候玩电脑,有时候也看碟磨时间,不挑哪国的谁导的,拆了封壳朝里一塞。野蛮全智贤、希胖麦格芬、葛优又辣又痞。有时候不知所谓,看开头就困了,颜家遥头抵湛超锁骨小憩。   真的下午有小测,才说“老实看会书吧”,吃过饭,一个房间,一个客厅,压平书看字,字都模糊了,咽口唾沫一路烫到胃。逾刻颜家遥出房间上厕所,两人对视,又眼神弹开。湛超终于在他拧把手那刹冲过去抱住他,呼吸发烫,下体上挑锲进狭缝擦摩。他说:“我还是、想做,家遥我爱你,爱得忍不住。”   颜家遥心都化了。他目及的爱大多数都有问题,眼前的爱干净得就是爱,不是别的,他觉得那我不爱他我还该去爱谁呢?他拧过头看他狗一样湿漉漉的目光,忍不住乱亲他的嘴,脱自己裤子,说:“我也是,我也是。”   有次湛超不行了,是真的不行了,才真的没有做。但衣服脱光并排挤在被子里。颜家遥也没有真的温功课,只有一搭没一搭继续翻上次的那本书:通篇脏话,青春期,红色猎帽。   湛超确实觉得不济了,空松盯着天花板。小时候,家天花板上有漏水的黄渍,久看会觉得那团是象,这团是女人胸/部,雪白如新就没什么意思。他闭眼,默数自己迄今做了几次,居然算不清了。他不可避免地对此报以骄傲,觉得是荣耀,值得做演讲,放肆说他身体有多好、哪个姿势我们现在很熟练了、我猜没有我他以后肯定爽不起来了,这些那些私密淫/猥,好想告诉谁。当然不可能告诉谁。从某个角度来说,他觉得自己更尊重欲/望,但并不缺自我约束的能力,反而是他,刀尖折叠,像企图利用欲望威胁自己。   于是彼此面面相觑,甚至一部分相连,偶尔又觉得看不清对方。   湛超颇为踌躇,翻身看他,说:“还看啊?送给你。”   “不看了。”颜家遥丢了书,手伸进被子握住他那根揉搓。   “我真的、不行了,真的。只接吻好不好?”湛超拽住他小臂,说:“你知不知道古代的药渣?嗯?你要做淫/妃吗?”   没一刻,“又可以了。”   “诶?”湛超自己摸。——我也太色了吧!   “真的可以了。”颜家遥钻进被子里,用嘴含住。   “你等——哎!我、下午,嘶,不想去上课了,我想请假。”已经被含了,没招了,湛超昂起下颌呻吟,开始爽,“家遥,轻一点,你好棒,下面也要。”   又说:“你说我们会不会被发现?”   他忽然想到北京的树村。北五环开外,租金便宜得吓人,据传是“艺术狂热分子”的叹息壁。写小说、搞摄影、玩儿琴唱摇滚的,都往那儿凑,说几乎像是群魔蜂聚,人间边缘,俗世约束似乎已鞭长莫及。也听说,在那儿可相爱可愤怒的自由比吃饱更高尚,不可疏通的被糊弄过去了,旁观者不吝鄙夷,当事人则做梦不醒。他还真不是向往,只是觉得,有机会可以往外走走,去别处。   于是,又说被发现我就带你私奔吧,你想去哪儿?不许带妹妹。哦除了去河北!   五月中,瑶海发生一起恶性伤人事件。某男,年轻时候鬼混,接着蹲戒毒所,妻离子散,出来做买卖,连赔,工房抵押,喝大酒,胰腺病,毒瘾复发,神志不清,提刀进某某小学砍伤俩孩子。闹得一区人心惶惶,各小学发通知,未来一周中晚下学家长必须来接。脱不开的骂脏:“学校治安问题,搞他妈形式主义,给我们守法人找麻烦!”   下课去墙缝那儿抽烟,湛超的中南/海,烟画的云长还在。颜家遥说:“不去你家了。”   “啊?”湛超愣住。   “我上厕所好像有点流血。”按熄烟蒂,又说:“再去我就要被/操/对穿了,不想去了。”   湛超慌张睁大眼要问什么。他忽然笑,眼里慧黠闪光,“骗人的,耍你呢。”   “你,”湛超扳过他肩,叹着低头朝下吻,“你要吓死我。”   中午放课,颜家遥蹬车紧赶慢赶去和平小学,领家宝随便凑合顿午饭。小学附近吃食不缺,只是通常油盐稍重于健康无益。连吃三天馄饨饶是嘴不刁也快呕,家宝点兵点将,“老徐盖饭吧,青椒鸡杂盖饭。”   他是不知道万众能有多少招数整治“吃喝”人欲,三步一瓦棚,五步一披屋,煎炸炖煮油盐酱醋。口腹的虚最容易被填实,除此以外都不是有求必应的。两份盖饭端上桌,色香已不错,附碗飘蛋花的素汤,吃掉,总比一份熥得扁塌的隔夜盒饭来得饱足。想到盒饭他觉得愧疚。偶尔菜色并不差,岑雪四点起,多煎一只蛋,多添几块肉,菜总竭力铺满米饭,但怎么也不如湛超家定规的两菜一汤配糖水。最开始,湛超也觉得是情谊虚掷,总归是母爱吧?于是把盘里最嫩鱼腹或小排搛进他碗里,拽过饭盒说:“熥热了我吃吧。”几次一过,他觉得真作,走去垃圾桶倒转饭盒。   一口青椒进嘴嚼,辛辣刺激味蕾,他心里某处发酥,开始思念湛超。那微弱电流样的东西贯过身体无数根曲径,到他最南端的尾巴骨。颜家遥咕咚咽饭,捏紧勺,右前脚掌不住欻欻擦地,背上像有只弹琴的手。   家宝半截腈纶的里衣突然浸进汤碗。“啧!”他抓住她手丢开,稍大力了点,手咚地砸在桌板上。家宝抬头看他,他嘴嚅了嚅:“可疼?”她摇头笑,自己卷袖子。   吃过半,小臂上文“忍”的老板一屁股瘫下,大口灌茶,跟熟客聊动迁。听闻风声,哪里要开发,盖楼房还是搭公园,多少万一户口,一平补多少。叽叽咕咕交浅言深。   家宝问他:“我们家会拆吗?”   “谁知道。”他笑:“干嘛?你也想住楼房呀?”   “想啊。”   “那你想吧。”他低头喝汤。   “楼房就是比较好,还有抽水马桶,解完手不用自己冲水。我以后还想去韩国。”她练习簿扉页贴了几张安七炫。   颜家遥看她嘴角的油渍,突然毛躁,“韩你妈国。”   她眼神突然就沉了,瘪瘪嘴。   走回和平小学,两人一前一后。他看她沿着路边边走,开始踩落地的树浆果。校门几米开外有个果店,他踅进去。出店门,看家宝背着手等他,旧衣服,蓬蓬的短发,瘦瘦一只,颧部肉鼓鼓,像颜金。她只有十岁。他过去抱她,亲亲她耳朵、鬓边,把她两颊的肉往鼻梁中央挤。又把小半袋荔枝往她书包侧袋里塞,“下午背着人吃,不要掏出来,嗯?掏出来一分就没有了。”书包带断过,他缝上的。   回五中,经过操场,太阳正大,白絮在飞,眼不知道鼻子知道。颜家遥手支成凉棚,远远看是湛超,正啪啪拍着篮球。   “哎。”他喊他。   湛超瞥见他就笑开了,朝他奔,球咕噜咕噜丢老远。   “家宝呢?”   “回校了。”   没事可做。湛超教颜家遥练过人上篮。   “我今天中午去了鲁猴子家。”湛超示范,球藏背后,原地转半圈,“这叫卡位转身。”   “你怎么不移形换影呢?学不会。”颜家遥瞪眼看他投篮。   “他可能,过几天就要判了。可能一年,可能两年......”他又示范一次。   颜家遥防不住,身体前倾肘击他胸膛,“其实......”没说什么。   “你这样算犯规哦。”湛超笑,“我本来想留点什么给他,我给他买了双跟我一模一样的耐克鞋,他说过一次,哎我是不是又有点疯?不过也没给,花我爸钱我心不安。啧唉!我心里难受,他那小子、他那小子一点儿也不坏。我跟你也是因为.....”   “我知道。”颜家遥凑到他颈间嗅,“出汗了。”   陆续有学生进校。湛超脸越贴他越近,盯他几秒,低声说:“体育老师把器材室钥匙给你了,对不对?我都看见了。”   还是四处暗黢黢,浮尘味刺激鼻腔。交叠在软垫上,湛超只拉高颜家遥衣摆露出胸膛,就抱紧他不动了。颜家遥被抱着不做声。他盯着几丝光漏进门隙,再看别的,都模模糊糊。 第38章   湛超把新手机给了颜家遥。手机是三星A288,内外双屏,银灰色,非常时髦。   “卡我都给你弄好了,号也存进去了,随时就能打电话发短信,钱我会帮你缴。”按了开机,屏亮起蓝光,“你不想要了,也可以还我。”   颜家遥接过把玩,半天才问:“什么叫我不想要了?”   “就是,”湛超趴床上,半张脸埋进臂弯,“就是不需要了。”   很快到六月,即将暑假,日头炎炎且日趋晚妈脸,正午会觉得世界茫茫一片。期末考三天,据说事关下学期分文理,一律悬心吊胆铆足三鼓劲儿。徐静承赫然第一,钱越也前几。颜家遥已熟稔男男云雨,能写本新千禧版《品花宝鉴》,不退步对不起废掉的保险套,但仍然用了苦功,哧溜一小步,落到了中游。湛超挠头咬笔题题写满,成绩一发就萎了,除了闫学明给语文批了个优减,其余仍稳稳扎根于贫困线,他都想不明白:“哎我靠,why啊?我设想的比我考得至少多出去六十分儿。绝对有问题。”   贺磊摔卷子:“操!我也这么想的呀。”   钱越:“你们能不拿老师当二百五吗?”   湛超:“哎,信吗?猴子如果没出事儿,我们几个全能朝前进一名。”   贺磊笑笑就不笑了,哎哟喂着抻了个懒腰,说如果个屁,快快快再去打场球。   放大假前一天,定规大扫除,玻璃用报纸拭到光可鉴人,地泼水压浮尘,靠背椅架上桌。颜家遥主动说,我收尾吧,都没异议。夕阳沸到成柿色,他拖着大大一袋垃圾朝廊顶头走,刚扔,回头就被扥住手腕朝前带。拐进背阴的器材室,湛超说开门,他就从腰侧开始热,开始软,手抖巍巍,钥匙插不进锁孔。湛超抢过来替他开,刚踢上门,吻劈头盖脸朝下落。眉毛、眼睛、颧部、鼻梁、鼻尖、颧部、眼睛、眉毛。他睫毛都濡湿了。他用指腹揉湛超的喉结,又迟慢地解他衣扣,说,你是不是在这里搞上瘾啊?他没说,他觉得湛超的吁喘像狗发情,自己呢,都想舔着他脖子喊汪了。湛超果然就开始咬他身上的肉,说,我搞你上瘾!我明天就回河北了,边带着他手往裆里塞,说,多摸一摸我,不然我要想你想疯了。他从这秒就开始思念他了,也没说,只跪在他脚面上开始含,说回一个暑假吗?湛超说,不是的,二十号我就回来,回来搞死你。他说,那你今天多就搞搞我,搞死我。搞到天黑,身上汗淋淋,两个精神变态射脏了一个软垫,水液干涸成个印迹,和灰痕和融一体,看不出来。分别之前,又在下川的影里吻了很久。   湛超说:“你不能不想我。”   皖中国企子弟小学九六年后陆续就都停办了,山海关外肃杀一片,厂长都快歇了菜了,哪儿匀功夫顾你祖国下一代?小孩儿散养。二厂子弟小学原招生小组长姓宋,二厂劳资科的,待过美利坚(就一个月),奉杜威“社会的改造要依靠教育的改造”为圭臬,南方谈话以,后辞职去了广州,干得不成功,又回来了。平常他替有闲钱家的开辅导小灶,寒暑假就“广施粥”,开班专“收容”四处撒野的职工子女。岑雪喝令家宝隔天背着书包去报道,家宝不从,被骂死不上进,抱起折在膝上扇屁股拧胳膊,哇一通哭,才肯。颜家遥头回没拦着。晚上刷锅,锅腻垢厚结,丝瓜瓤欻欻刮擦金属。他摸索水盆里的竹签,瞥见灯下,岑雪汗衫底下有物什堆耸摇颤,两粒迹子凸出,她解了胸罩。“去宋叔叔那待着,不也得给学费吗?”   “给了啊。”岑雪把辫子朝后撇,“少,他跟你爸原来熟,他人不贪。”   “你去年还不愿掏钱。”他嗤笑:“我上小学,他家就一天订两瓶奶。”   “你能总蹲家看着她吗?放出去,掉井里,淹水里,干什么都悬个心在她那,屁事没有一夏天也晒成皮蛋呢,小女孩还能看啊?”她着力擦一块污迹,臂下赘肉颤颤,不知怀着什么情绪地漠然说:“你妈没钱还没逼吗?他都离婚三年了。”   颜家遥心一酸痛很快又不痛,噎了蛮久,也漠然:“能不让我再带你去做人流了吗?”   “你当我老母猪?我这块田,肯定荒完了。”   “你别动。”   “搞什么?”   “有根白头发。”   “别拽!越拽越长。”   放假也不爽,岑雪四点起,颜家遥跟着起,睡眼朦胧,吃不吃早饭随缘,去周谷堆采买,唾沫星子吃一斤,回来择、洗、切,浑身饭馊似的汗味。中午随便糊弄一口,冲个凉,写作业、看书,再下午看摊。越近三伏正午越白,简直是雪。岑雪总算得闲,被温敏红拖拽去南七摸几把麻将,去乐普生看几身打折的衣服,多半不买,更不试,干看,拽一角捻衣料,“骗钱货”,撤。烟抽掉大半包,回来拎一只西瓜,两颧泛着光,踩着地下舞厅的步子,甚至哼起王杰。他看她那样,总在心里轻喘口气。   他跟温敏红儿子谢晓飞认识,低头不见抬头见,也不熟,谢晓飞看不惯他。谢晓飞前年考进工大附中,传闻进去半只脚碾一本,只是像被迫入狱后假释,他开始发胖,发痘,眼皮增厚。回回要分半只西瓜给他家,撂了就跑。有次谢晓飞喊他:“颜家遥。”   他看他举着本化学坐着,裸露的两腿茸发蜷曲,头顶是脚蹬裤、肉袜、平角裤、奶/罩。温敏红有慧眼,大下岗把男人都搞阳/痿了,知道里穿的衣服看不见,越骚越走俏。   他说:“有事?”   “你还是处吗?”   没说话。心想干你蛋事。   “我肯定不跟岑阿姨讲。”谢晓飞真诚恳切:“真的真的。”   “不是。”他信他确实不会说。   “靠!”谢晓飞怒,“你也不是啊?”   以眼神代答:我凭什么不能不是?   “哦,不是,我不是那意思,我是说,没事,谢谢西瓜。”   他看他又盯回化学,眼皮脂肪坍滑朝下,眉心一个结,像真的痛苦且耻辱。   晚上打盆水,滴几滴花露水,浸毛巾拧干,擦凉席,家宝钻进蚊帐打滚,四角掖平。他回房间锁门,关灯,包张毛巾被挛缩成茧,翻手机打电话。和普通恋爱没有区别,说爱啊想啊,好爱啊,好想啊,说出来听进去,心里吹过馥郁春风,又蜜又空又瘙痒,才知道所谓文人风月狗屁用不顶,触摸到你,亲吻到你,我才能活。湛超教他phone sex,先头不适应,几次弄熟了,嘴野了,就有瘾了。   “我大不大?”“大。”“把你嘴都塞满了。”“吃到水了。”“我在亲你屁股了,好软,家遥,家遥。”“你手呢?”“手在摸你的奶。”“含住。”“嗯,含住了。”“吸呀。”“嗯,在吸,吸到奶了,我要胀死了,快让我进。”“嗯,你快,快插。”“好爽——”“啊,撞啊。”“在撞,腿缠着我。”“嗯。”“爱我吗?”“嗯。”“家遥我要爱死你了。”“爱什么?啊。”“都。”   弄完拿手边的凉毛巾揩汗,又蹭地起身拍扰人的蚊蝇。   再往枕头上一倒,黑整个儿塌在眼皮上。半夜做梦,他摸索自己身体,前胸小腹隆耸,腿间劈开道滴泉的山隙,开口就是女人的嘤咛,像陆娇娇的。很快就吓醒了,醒了看着帐顶出神,再闭上翻身,水迹一道道向下滑,像蠕虫顺着太阳穴爬进鬓发。   湛超骗人的,他二十号才回,正阴历入伏。颜家遥背脊两腋洇大团湿迹,月票濡湿发软,公车晃且晃且,他恨不能腚比人去的快,完全是个淫腚了。小学学语文,生词殷切,读写三遍,搞不懂,到现在才明白点。闫学明讲过学语文要入境,学李白,你就是李白。难不成这意思?那我这会是谁?   湛超先回爷爷的联排楼,扫扫前庭、起居室,顺便搜刮两本小说带走。   刚给颜家遥开门,两人互相视线铆紧,刹那之间,居然有久别后的局促。以为会迫不及待地热吻起来呢。湛超说,先坐,我、我买了冰棍儿,盐冰棍行吗?扭头跑去厨房。颜家遥看他凸出的脚踝骨,想,好像晒黑了一点?站进吊扇风口,说行。湛超剥了冰棍纸衣出来,颜家遥才看清他头发推短不少,鼻子铺层汗粒,眉峰上有道擦痕、发炎的红大痘,也没问疤哪弄的,低头叼住冰棍。湛超突然站近,死命看他,用下/体、胸膛朝前顶,逐寸逼退他至墙,说喂我。颜家遥也盯他,问你就买一根吗?湛超低头把间距缩至一寸,呼气熨着他两颊,说我就要你嘴里的。颜家遥把冰碴含化成水昂头哺给他。   玩儿了骑乘,沙发窄小又渥汗,就到地板上施展。湛超腰腹发力顶得凶,求颜家遥春叫得响一点。后者朝上一窜一窜,恍惚觉得咿呀的喊声出自一个完全陌生的胸腔。   做完了紧紧搂着。吊扇吱吱转,湛超说:“明天干嘛?”   “写作业看书写作业。”   “找个地方吧,过两天,找个有水的地方。”   “找水干嘛?”   “玩儿呀。”   两人骑摩托去了董铺水库。民国屡次暴雨涝皖,政府痛定思治,56年建它疏浚,迂到81年竣工。玩水这叫胆肥,入伏的水塘一律是“饺子铺”,淹死的、救人自己淹死的,累起来数不清,学校家长三令五申,还当耳旁风。早起嫌困正午嫌晒,由着湛超磨唧,两人看见水时,天已掺了丝丝缕缕的红,鸟儿在瞎飞。谁写的诗来着?半湖帆影乱湖波。   颜家遥一不小心又让自己回忆起他爸。五岁时候,也是夏天,颜金骑车载他去阜南路的工体泳池,买了泳券,脱干净入场。天越炎人越多,好比非洲黑犀牛蜂聚进泥塘里熬苦夏。旱的在浅水区,套个圈瞎刨;牛逼的裤子上缝个深水证,畅游全池;有的上二楼跳板玩“展燕儿”。他不会,害怕,被颜金托着腋下拎起,涮羊肉似地往水里蘸。记得有回遇到帮十七八的“活雷锋”,“叔叔啊你这样教他肯定不会”,逾刻自己被抡圆,看见了泳池硕大的棚顶,砰地进水,世界整个儿黑了。   印象里,那算颜金最厉色的样子,竖眉眦目吼声如雷,像个电影里的反派。其他就忘了,只知道自己伏在他棱峭的肩上咳,一刻不停,辛利的漂白粉味溢满鼻腔。   之后就会游了,不怕了,神奇死了。   湛超甩飞了鞋,拎着桶把他往水里拽,“来。”   他把湛春成的两条池鱼放归水库。粼粼几道波,俩鱼沉潜不见。   颜家遥天字一号会泼冷水:“不会给钓走吧?红烧,煮汤,清蒸。”   “啧哎,我都给你说饿了。”湛超扔了桶开始脱裤衩,四下巡睃,确定没人,哗地扑进水,朝太阳西沉的方向游。这里算浅滩,密密环生齐小腿的苇草。他说:“我觉得这两条鱼挺灵的,都公的。我之前还跟我爷爷抬杠呢,我说,他俩处对象呢,我爷爷说我放屁,这老革命真没素质。”   远处树影丛丛。颜家遥找了块圆石坐,点了根烟,“是你,是你能瞎想出来的事。”   “我刚才还在琢磨,他们到水库里不会就分了吧?因为,之前只有他,他,现在可以有别的了,会不会就,就拜拜了。”   “你问得太鸡贼了,凭什么让我回答?”颜家遥看他水里隐现的一截背,“你打架了吧?在老家。”   “你太爱我了吧?这都看出来了。”   “跟谁呢?”   “我爸。”他又改仰泳,姿势舒展。真他妈是个体育健儿。   “你打你爸?”   “我帮我爸。”   “啊?”   “矿上有人闹,进我爸办公室,骂他老驴,我爸外号,其实我也喊,心里喊,但他就是头猪也是我爸呀,能让别人当我面喊老驴吗?我就说去你妈的,挑了个最瘦的蹬了一脚。”   颜家遥噗嗤笑,手杵下巴,眼让光缭花了。   “怂吧?我爸比我还熊呢,有个人上去推他,他呲溜就躺老板椅底下去了。靠,我心说你倒是跟他过两招儿啊。”越游越远。   颜家遥闭着眼笑得更欢了。   “完了他让我遇到这种事只要顾好我自己安全就行,我用他说?操/蛋。”   “你在等他夸你吧?你心里。”   “嗯。”   “大人老是这样,犯贱,惹人讨厌。”   没声了。等等看。一分钟,一分半,泡都不冒,像变鱼走了,两分钟。   颜家遥猛地往水里冲:“湛超!!”   那人唰啦露头,水淋淋的脸,眼珠玻璃似的晶亮,短促地匀喘:“这么怕我死?我能潜三分,我以前练过。”   “我操/你妈!”   不挑形状了,圆的扁的片的,小的大的奇大的,干净的脏的齁脏的,颜家遥统统拾起来往湛超身上砸。还不解气,弯腰捞了把水草抡圆了甩,啪叽挂了湛超一头。   湛超踉跄站起,扑上前来抓他手腕,“遥遥,我错了,你亲手打我,别用道具。”   “去死!”踢他胫骨,肘击他胸膛。   “你其实有点恨我对不对?你心里。”他钳着他。   背光,颜家遥看他是银红色一圈形廓,脑后溶溶散开雾样的光,五官是模糊的。他又不骂了,伸手帮他摘了水草,揩他脸上的污迹。   湛超说:“我一点儿都不在乎。”   ——另有件事。那天临走,天深青一片,湛超去捡漂远的鞋,硌了下脚,踩着形状奇特,以为他娘的是文物,捞出水一看,月亮露头了,是把枪。掂了掂分量,不是真的也得仿制的,总之不能是假的。其实不奇怪。八三、九六,两次严打,该死的不该的都毙了,世界干净了不少,此前持枪作案屡屡不绝,这把兴许就是谁谁的祸根,再捞捞说不定有女尸。说不害怕是假的,两人商量:报警吗?哇好烦,说不定要笔录;原路扔回去?可以。湛超抡圆大臂,打了个水漂。去找摩托的路上,颜家遥考湛超了个问题:试问,两个人一把枪一个子弹,要怎么同时殉情。   “简单啊,这样。”湛超从背后抱他,右手比枪,食指尖抵他左心房,“磅。” 第39章   岑雪打扫时无意间翻到苏运平的身份证,寸照上人笑得很蠢,比所谓标准八颗牙要超过,其实政府采像理当端肃,笑成这逼/样叫不知趣。她看出生年月日,相对用力地记住,等到那天买了只蛋糕。蛋糕品质不是很好,奶油颗粒分明,配色夸艳。下午她一端出它,苏运平就笑,说我自己都记不得了。笑很快成豆浆上的一层脂衣凝住发皱了。他停住擤了声鼻子,又说岑阿姨,找一下我床底下的纸箱,里面有瓶口子窖。   岑雪想着岑遥的口味,烧了顿好饭,炸小黄鱼、走油肉、鲤鱼煨豆腐。打算喝一点,没找到纸杯,取来两只药罐上的透明塑料盖,斟满,碰一下喝掉,祝贺他而立。岑雪听他说起他大学进了话剧社,某年期末有汇演,他演《雷雨》里的周萍。鲤鱼多小刺,岑雪低头剔了很久,越剔越花眼,根本不知道谁是周萍,突然光灭掉,她以为瞎了,抬头眨巴眨巴,看黢黑里有物件的形廓,她才反应过来是停电。打算去一楼看电闸,苏运平突然伸出只手抓住她。   “那我不走。”岑雪说:“那我去找根蜡,行吧?”   蜡一点上很有点乡野异闻的味道,云翠仙,花姑子,聂小倩,鲁菲菲。为什么女鬼总被写成“吸精”的货呢?从室内望向窗外,大片灰黑的PV波浪瓦棚,几截断裂垂落的老式电线,别家窗子有黄黄的灯火。风顺窗隙进来一绺,岑雪才想到暖灯也没电,不亮就不暖,就捏捏他嶙峋的手腕、小腹、腿根,问苏运平可冷。她手温温发热,苏运平说你摸的地方都好冷,发僵。岑雪停了停,掀开他被子一角,悄无声息地钻了进去。岑雪是花将垂败,忽略尖头尾部皱缩的折纹,央地些微还存有水分且馥郁。苏运平觉得自己是太轻了,很难制约住她,几乎殷切地用浑身最自由的一双手捋她全身;摸清她衣下的一些松弛跟死滞,又心生绝望。岑雪脚勾住他冰凉的那双,踩了踩。苏运平摸到她垫的卫生巾,一指抵进蕊心,涩得像擦摩气球,看她发颤,觉得心里的那点热情既耻辱又高尚既可贵又低微,瞬即耳鸣了,也突然想亲她一下。   岑雪很快翻身,跨坐上他耻骨,低头哆嗦问:“搞完你给我多少钱?”   身上仿佛压住了山,苏运平咬牙:“我们是自愿的。”   “伢伢。”岑雪喊江淮官话里“孩子”的昵称,捋他额发,“来吧,你躺着不要动。”   “你不就是可怜我吗?”苏运平最后是边哭边说:“我要能动,肯定不选你!”   晚九点左右,岑遥喘吁吁跑进急诊大厅鼠转。湛超扥住他,指南头那排蓝色塑料凳,说:“那儿呢,阿姨。”   苏运平射后周身冒汗,双唇青紫,不断呼痛,且像那次颜金犯病似地急喘,岑雪立刻就吓疯了。岑遥揩了下鼻尖,咽口唾沫,走近一绺孤影般弓腰静坐着不动的她,碰左肩,喊妈。岑雪迟慢抬头,她早就不擅长涕泪横流了,只眉心打结,面孔上透着深刻的疑惑,说:“来啦?跟小湛打车来的?我、我是一下没主意了,才给你打了电话,我不会随随便便找事情烦你。”   安排了CT,值班医生看诊,急性心率过速,加四根肋骨错位,要住院。   湛超顶个猪头去拿影像诊断。医生揉揉睡眼,把片子往CT袋里塞,突然促狭问:“伤的是你朋友啊?三十岁,苏运平。”   湛超摇头:“就,认识,帮忙的,不是朋友。”   “我靠太牛/逼了!”他递上片子,“听急诊的一说,我吓一跳。”   湛超接过起身,“谢谢医生。”   “太牛/逼了,太牛/逼了。”医生不住笑,仰进了靠背椅,手捂住半张脸。   医生嘛,别得罪。湛超出了门扭头低声:“操/你娘的,你没做过爱啊?傻/逼。”   岑遥陪岑雪去买纸巾脸盆漱口杯。湛超踅进病房。是三人间,关着灯,只睡了两人,另个是老头儿,仰躺着按遥控器,露出的左腿胫骨上做了髓内钉固牵引,赫然一根钢结构贯穿骨肉,尾端坠了重物。湛超跟他点头微笑算打招呼,朝里走,绕过围屏坐下,端详这张被电视荧光映得发蓝的脸。神容麻木,仿佛亲历了纳粹屠杀犹太人;肋上绑了固定带,鼻上插氧,正静脉输液。   “朋友。”湛超喊他,“岑遥问你,要不要吃点东西?面,馄饨,跟粥。”   苏运平转动眼珠,斜看他,嚅了嚅嘴:“你是谁?”   “岑阿姨朋友。”   他倏然露出痛苦神色,闭眼说:“不吃。”   “还有你爸妈的电话,我打了三遍,都关机。”   他不想说,最后还是说:“明早吧,他们晚上都关机。”   “靠,你这么个情况还关机?回头真有事儿,你老头老娘早上起来直接领骨灰去呗?”   又问:“岑阿姨是自愿吗?”   苏运平突然怒目,又讥笑,“你觉得我还能强奸吗?”   “未必。”湛超说,“那我就活宰了你。”   “你算个蛋。”   “你是个蛋!”   隔壁老头儿伸长了脖子,“怎么啦?别吵别吵,好好说话。”   湛超扭头笑眯眯:“哎叔,我抽个烟行么?对不住啊。”   “行行。”老头儿应,“你抽,你啊,别给查房护士看见就行,她们难搞,骂死你。”   “哎,我谨慎。”湛超摘了口罩,利索点上一根。   几分钟沉默,苏运平突然瞥他,微耸眉毛。   湛超瞪他:“看毛?老子刚拔牙。”   苏运平扯一扯嘴角,闭眼不言。   湛超手杵下巴,端详他,问:“别睡啊,我俩聊聊。”   苏运平望天花,“聊,聊完能给我搞瓶敌敌畏吗?”   “不能。”   “那不聊。”   “给你弄我坐牢,好了你自己弄去。”   “我截瘫。”   “你知不知道张海迪啊?”   “我没办法跟你说话。”   “我是同性恋。”   “所以呢?”   “我爸自杀的,我家以前巨富,现在我穷光蛋,倒欠钱。”   “所以呢?”   “我最惨时候,一桶康师傅吃两顿,我一八五的架子。”   “你能动。你不要跟我比这些。”   “我在毕节出过车祸,山体滑坡,我差点儿死那儿,连我妈都不知道。”   “岑遥是你男朋友。”   “我——”   “你有人爱。”   湛超说:“我从99年开始爱他,他是我应得的。”   苏运平良久出神,突然笑了:“我第一次,听见这么说的。”   “我就强在不要脸上了。”   “岑,”他艰难咬字,“岑雪知道吗?”   “真没礼貌。”湛超笑,“早八百年前就知道了,当年可能想砍死我,扭脸我都三十了,岑阿姨应该原谅我了。”   “怎么没砍呢?”   “我们跑了。”   “差点?”   “最后没有跑成。回头我问问岑遥,他要让说,我回头再说给你听,比什么言情小说强多了。”   “你干嘛的?”   “黑头车,湛师傅。”   “湛?”   “湛超,湛蓝的湛,超人的超。”   “你都跟男人做吗?”   “哎废话,说了同性恋同性恋。”   “怎么做?”   “捅屁/眼儿。你真不知道假不知道?”   “脏不脏?”   “洗干净就不脏。就跟你们男女做爱一样,要戴套,不防怀孕防染病。”   “防艾滋病。”   “你就知道呗,还非说。”   “你不觉得难受?”   “靠,爽死了好吗?”   苏运平皱眉:“我感觉不到。”   “咦?”   “特别难受,真的,觉得想死。”他手臂横上眼。   湛超低头灭了烟,吁气:“那是因为,你不爱她呀。”   苏运平眼里透露诧异旋又平息,他没太懂,但突然如释重负。   买齐了日用,岑遥去牵岑雪的手,说:“我渴了。”拉着她进了麦当劳。   岑遥以前喝过一次麦乐酷就爱上了。爱可乐微融一点冰淇淋的味道,只剩冰淇淋的时候,他就腻了。靠窗坐,窗不染尘,朝外看瑶海,总觉得衰衰,老城区是这样。   岑遥不知道要怎么讲,只怕一击她就破溃了,柔软问:“你怎么会突然又来例假呢?”   “这东西没准头,我也搞不清。”岑雪揉搓塑料杯。   “我怕是有什么毛病。”听说,什么什么颈的什么什么炎,会流血。   “不会是。”岑雪摇头,“不才查过?”   查得那次闹了不愉快,刺来刺去,伤害彼此,今天又都选择了不任性。   岑遥啮咬吸管。他嘬到了一口冰碴,脑仁一痛,突然问:“我小学的时候在家翻到过一本《少女的心》,塞在装袜子的最下面抽屉。哎,是你的.....还是我爸的啊?”   突然问这些,八竿子打不着,岑雪皱眉:“什么?”一做思考表情,她面庞的沟壑更深。她头发打理得不好,看着不如留发辫时乌润,鬓边一绺左翘,一绺蜷曲。   “《少女的心》,我没敢看完,特别黄反正,表哥睡妹妹。”   漫长漫长的沉默,又能听见地球内部的走钟声,之后岑雪些微垂下一点头,“我的。”   岑遥说:“真的啊?”开始笑。   “我记得是。手抄的那个吧?包了个壳。”岑雪捏捏食指,“你不是那代人不知道,姚文元那时候讲手抄本是封资修,是毒草,三不准一立即嘛,学校就要查,抓到有的判流氓罪。我都忘了哪个给我的,好像,也是个厂子里的臭流氓。”   “怎么就流氓了?”   “你以为现在?以前当姑娘,我们觉得肚脐贴肚脐,通通气,就怀孕了。”   岑遥噘嘴朝后仰,搓搓脸,“唉!纯情七十年代啊~”   “不是纯情哦。”岑雪说:“无知。”   “对,愚昧。”   岑雪咂嘴:“你就跟你妈聊这些啊?”   “干嘛呀怎么不能聊呀?”岑遥笑微微,欠嗖嗖的。   “可丑啊?”   “哧——”岑遥笑,“我、你,我们两个居然还能觉得这种事情丑啊?搞笑吧。”不都是变态兮兮吗。   “那也没有挂嘴上的。”   “要我高中时候,你跟他搞这个,我肯定就疯掉了。”岑遥说,“那时候,我也挺不是东西的。只是长这么大了吧,我跟你突然离得好远,有些事,我就觉得,我错了。”   “妈妈。”岑遥突然用力咬合,字挤出口腔,很不好意思的样子,“我现在经常觉得对不起你。我心想,你干嘛呀,干嘛不去过你自己的人生啊,赖着我们。”   “小龟孙子。”岑雪手摸上他脸,“哭什么呢?又没人骂你。”   岑遥握住她手顶在额心,呼吸声迟重,呜咽起来,“妈妈。”   岑遥的哭泣过于电影,不是生活的真相,岑雪有点难堪,说:“不要哭了。”   “我好累。”   “你不要讲你后悔了,你讲你后悔了,我就真想打你了。”   “不后悔。”   “不要讲什么对不起。”   “我没讲啊。”   岑雪喝了口果汁,轻轻抚摸着岑遥的头。   不久说:“大宝。”   “嗯?”岑遥扥袖子揉眼,害怕看见岑雪也噙泪,他面对不了,幸好是她没有。   “你回去跟他讲吧,讲我辞职不做了。”   回去医院,岑雪踅进厕所。岑遥不能确定她是去方便还是哭泣。岑遥走进病房,苏运平已沉沉入眠,湛超正跟邻床老头儿看《小兵张嘎》。湛超跟着他出来,医院走廊超越走廊,走在其中常觉得什么在流逝,不单是性命跟时间。下到一楼,有扇门洞开,撩开皮帘是医院通食堂的后/庭,黢黑,偏荒。躲进角落里,岑遥犯瘾似地一下下掂手,找湛超要烟,湛超替他点上一根,自己也点上,看他深抿了一口。月光发一点淡蓝色,湛超异常温柔说,怎么啦?遥遥,我的宝贝。把他紧紧抱进怀里。有护士穿庭走过,眨眨眼,打了个喷嚏,瞥见两粒橘色火星,一团交融的灰影。   湛超“请愿”陪床。最后还是出了点状况。岑雪下楼时突然不知想什么,一脚踏空,摔了下去。岑遥抓空,“妈!!”猛地蹦了下去。   岑雪跪坐地上垂头捂着手腕,岑遥听见她低喃了一句,主啊。 第40章   倒霉催的,岑雪手腕骨裂,固定了石膏,要吊一个月。   入了深秋,红星路法桐变了颜色。岑遥跟湛超商量说,去岑雪那儿照顾一段时间比较好,湛超深以为然,抗拒的是岑雪。岑遥给理由,你他妈吊个手能洗澡吗?岑雪反问他,难道你就能帮我洗?日了,这问题属实无解。结果就是两人又吵一架。岑遥气呼呼穿鞋呢,岑雪靠着门框,说:“那你找两件衣服过来,我帮你房间扫一扫。”   说是“扫一扫”,浮皮潦草,其实是不知多认真、多细致。   两人内心也都明确过一件事,即我们曾经因为某些事情有背离,往后就很难再亲密无间。裂隙在那里,无关谁该俯首认罪。何况岑遥不组成家庭,不像徐静承,一些问题可以糊弄过去,将就一下,更入世,更隐晦。他所闻所见所行少一层缓冲。他猜想,这就是为什么“他跟他”很难有走远的。人在无菌环境里反而会免疫力减弱。   话再说回来,他倒是蛮珍惜跟岑雪又住回一屋檐的这个月。   不方便的地方还蛮多的。岑雪例假滴滴答答,早起方便,纸筒里赫然是张沾着褐色印迹的卫生巾,他由此会产生让人生厌的联想,包括镜子上她滴水的内裤,上面一串八四漂洗的粉斑。再者是洗澡。好在天冷,打盆热水浑身擦一擦就好。他擦她够不到的背,不是没看过,但今时不同往日,只好专注在骨骼肌理上,于是发现她脊椎中央弯出一个小弧,问她平常会不会腰酸,得到否定,就盘算着替她换掉席梦思,改板床好了。   再不要说其他的擦碰:你干嘛内裤袜子一起洗?你干嘛吃完了不顺手把碗带走?你干嘛窗帘拉那么大?你干嘛不关灯?你干嘛老烧水?你不知道我关节不好吗?你不知道我胃不好吗?没用,预备做多少退让都没用。倒不会多记仇,但总是像闭气,头扎进短暂但强烈的忿忿里。   当然好处也很多啦。他回来皖中以后人就懈多了,嘴上挺想干翻世界,其实轻易不折磨自己,一周七天,五天懒床,在“弄死别人”与“弄死自己”中踟躇,不爽猛了刷着牙还能骂人,之前骂湛超,牙膏沫子横飞,你娘,走远点,占地方。这种懈可能是民族性的,在“母亲”身边会愈发病得厉害点。岑雪身份适应得极快,一周多了,她叫他早,吊个手摊饼、热粥、逼叨叨,最常说:“小龟孙子,是你来照顾我呀还我照顾你呀?哒,愣你三!起床去店里。”拿床笤帚抽他脚底心。有次手伸进被子里,轻轻捏了捏他的脚趾,像他刚来到世上,她小心数了数,看是不是十个。   有两件事不得不提,以后也一定会记得。   一件,是门外回廊。颜金小事上欠条理,从前常忘带钥匙,一次两次吧,岑遥中午放学,上楼拐弯,就看颜金手拎铁饭盒,倚着石围栏,石围栏上三根烟头齐整摆着,阳光曲折过来,筛在地上一格一格。他看颜金几乎寂定地朝下凝望,下颌一点一点,蠕着两片嘴唇,不知在念什么。十几年时间流变。他也不慎被岑雪反锁在门外,只是筛来的变成月光。他试着做同样的动作,点下巴,嚅嘴,几秒后突然领悟:他当年是在数回廊的地砖。砖旧,共七十八块,三块缺损,十二块有裂纹。   另件关于岑雪。天意让他从店里回来渴得不行,咕嘟嘟灌掉半锅冬瓜汤。接近十二点的样子,膀胱不行了。趿着拖鞋去厕所,经过岑雪屋,听到有“咚咚”的声响。靠干嘛呢?岑遥开一线门缝偷窥。屋门锁头欠油,按说吱的一声很难不被发现,只是岑雪穿一件他学生时代的秋季校服,专注在一张紫色软垫上举臂蹦跳。愕然去看她面前横放的手机,他猜屏里的那人是郑多燕,很牛掰的个什么韩国健身女王。岑雪姿态滑稽。没开灯,屏幕蓝紫光,照得她背影时贞妇时媪妪,咚咚声则像浆衣的槌棒误击在木鱼上。   之后几年牢,蹲得太冤了,很难不精神崩溃,但大部分时间还算平常,失足未必千古恨,今朝立志做新人嘛。突然有富裕时间用以思考人跟宇宙,他有时在想,自己和家宝如果是更好的孩子,岑雪跟颜金,是不是就不会有这么寂寞又支离的时刻?   隔周,岑遥在店叫了三楼的焖锅,半蹄半翅,铺一层明虾,小何偷搛了几块儿大的。岑遥正翻找卫生筷,谁进门,卷闸门拉过半,从背后锁他,低声:“你男人不在?”   岑遥微怔,随即说:“还没来,可能堵车,你速战速决。”   手钻进衣摆,在小腹上拨弦,“速得了吗?你倒是快脱呀。”   “嘘,别让人听见。”岑遥肘锤他,“我还在这混不混了?”   “没事,要让你男人发现了,我就跟他说,你早不爱他了,你现在是我的人。”   岑遥一叹,“你说,你怎么不去考个中戏进修班呢?真屈才。”   “也是一条路。”湛超噗嗤笑,把人转过来,看一看,摸了摸,“是不是胖了一点?”   湛超上午替苏运平办出院,约等于外交部新闻发言人,一米八个子调停,不至于让人揍了,往那一杵闲杂事少七成。遇上脱裤子就地打滚的那挂人另说。只是与预测的不同,湛超倒没直面什么厉色的指摘,更像是棋局外的丙丁参随,拿单子、结账,被谢谢个不停。他不慎在病房外旁听一场母子间爆裂的争吵。   中途苏运平父亲出来过,一张脸,猪肝色,眼珠浊黄,面带痛苦,拙于以言辞抚伤。不知要怎么讲,湛超就跟他去角落里抽了支烟。动响平息再进去,苏运平膝上坐了个婴儿,他正捏婴儿的软手,样子还蛮慈爱的。听说是他亲弟弟。女人啜泣。湛超正想说什么,苏运平:“就不能当我死了吗?”女人水杯朝他掷,“哎!”湛超去挡,水溅一身。   岑遥啐掉骨头,说:“我猜他也不会说实话。”   “我只是在想。”湛超剥虾,剥四颗,三颗给他,自己吃一颗。   “想什么?”   “我不是算跟他混熟了吗?他有一部分收入是写小说,就是网文,我就说名字告诉我我去看看呗。”湛超擦手,“是修仙文,又臭又长,你不在家我老是想你睡不着,几百万字也就看完了。有可能是我多想哦?他小说男主叫林三儿,最爱的是师姐,师姐就叫雪。”   “你别说了,恶心死了。”   “有的爱就是要提纯啊,几十斤炼出一小克。”湛超笑:“脏还不值钱,但你不能说不是。”   吃完了湛超就忙着要走,“下午跟他们去趟安庆,要接个团回来,我跟老黄他们正好四辆车。阿姨哪号复查提前跟我讲。”   “安庆?能不能买到墨子酥啊?我想吃。”岑遥跟着摸他背脊,横摸,竖摸,画圈摸,“好薄,你那件厚的为什么不穿啊?那个才是加绒的。”   湛超转过身盯他,“属猫啊?要干嘛?”   “明知故问。”   打仗一样弄了下,岑遥抱得湛超好紧好紧,湛超心都化了。   湛超拽纸擦岑遥腿根,“啊?说什么?”   “掏掏耳屎吧你。”岑遥仰躺在衣堆里,凝视日光灯管,“我刚说,阿姨再婚的那个人,是不是你之前说过的那个小马叔叔?”   “是他呀。”湛超拍他屁股,“干净了,穿裤子吧。”   “你今年下半年一次都没回老家。”   “嗯?”   “你不是很爱你妈妈吗?我记得。”   湛超说:“我跟我老子长得太像了。”又说:“有什么好回的?在石家庄待两天,我擤的鼻涕都是黑的。”   岑雪恢复得不错,霜降那天拆了石膏,腕子那截儿白如初生。腕骨怎么转动都不会痛了。岑遥也不知道她真不痛还是假不痛,毕竟他知道她另一项拿手的,就是痛说不痛,就是民族性的“忍”。岑雪说:“你赶紧走吧,跟我住,我还得分神伺候你。”   湛超来接。他先骚扰了徐静承。   “班委。”“哎哟,别喊我班委了行么?”“徐医生。”“......行。”“问问你哦,骨折人吃什么比较好啊?呃,我买了棒骨,老母鸡,猪蹄,呃,还买了奶粉跟钙片,药房让我可以买几盒三七片。”“我天呐愚民啊,什么也别买。”“行,你九八五研究生。”“就正常吃,鱼肉蛋奶不能少,少动,没了。”“怎么了?”“什么?”“哦,就,听你口气,没什么精神?”“湛超。”“嗯?”“我老婆前天说,也许我们分开会比较好。这方面我觉得你直觉好一些,你觉得她这话什么意思?我很慌,我不想离婚。”   湛超以为岑遥跟岑雪坐后排,却看他几秒踟躇,拉了副驾的门。   中途轻雨溶溶,刮小风,世界像要融化一样,各色灯晕晕亮着,容易觉得自己患了重感冒。车里去看车外没伞人忽然的仓惶,废纸一样跑,好像非常爽。广播调大点,呼吸声被遮盖住,不说话也不尴尬,正好在放王杰,王杰的《安妮》。安妮,我不能失去你,安妮,我无法忘记你。车在南三环上堵了。透过后视镜,湛超看见岑雪睑缘下一道薄薄的油光,面部各处却贞定得一丝不动,仿佛圣母像。他发怅,无话可说,恍错觉得她又是岑雪,又是谭惠英,又是管美君,又是任何的暴雨和星云。他知道岑遥不可能不发觉,只是同样无话,只是儿女与父母相抵,前者更擅冷酷。岑遥头侧右目视窗外,窗的薄雾气上画了个笑脸。“闷吗?”湛超按开一道窗隙。纷繁声哗地填满车,岑遥眼睫曳动了一下。一路都有种在柔缓道别的感觉。   徐静承下了夜班才收到湛超的语音。   “意思就是......让你不要离开她吧。” 第41章   十六岁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徐静承内心忧闷异常。   父母生意搞得有声有色,其实是运气好,却误认为万众万事缺的不过是努力,自己最常被教育说,“你要走窄门”。以为原创呢,这么鞭辟入里,后来才知道这话其实是圣经里的。但他觉得,自己分明,在走隧道,狭长滴水,四处爬霉。搞不清楚这门到底多长,要走多久是个头啊?也没人陪我走啊,没到终点就窒息了吧?时代看起来也不光明,出去了搞不好在打雷下冰雹,要去往外太空才真的安全,阿姆斯特朗干什么不就留在月球呢?他有时觉得自己鸡窝里的鹤,振翅呢,譬如考了班级第一,得意到不行,要飞天了;有时觉得不过是鳖池里的一只龟,品种些微高贵那么丁点儿。你是龟,自然可以骂别人鳖头,但别人更可以偷偷骂你“龟/头”,那不划算,还不如是只鳖。   幸发现某人几乎是在管道里爬行,且离得近,他时时可看他踽踽的影,叹生活不仁慈。   心生异样,是某次看见他颈项的一枚红印。   “啊?”他扯正衣领,回头看他,早操结束,逆着人流上楼。   “刚看你要撞到。”他松手。   他通晓肉体上的这回事比任何人以为的都早。父亲做外贸,耳通八方,手心里常流转些或触民法或触刑法的玩意儿。有次父亲回家,带了个纸袋,饭桌上些微举动流露出成年男人躲避不过的猥琐,目光如殷切短箭暗射向母亲。隔天母亲梳妆哼歌,面上一层胭脂红。他直觉般步进父母卧房,搜视各处,在床底翻找到三张碟,封面女人东亚面孔,以神容以衣着以姿势昭扬了此碟什么性质。如饥似渴地偷看了。十四岁梦遗了。不单如此。同班有个凤眼的女生在爱他,他非常明白,只她总以怒目、鼻哼、嘴上贬损来表达,几次一多就烦了,他抓她手拖去回廊尽头,眼睑些微下沉,说,喜欢我吗?女生几秒后面孔赭红。牵手、亲吻,做过好几次。他暑假请她来家做客。他锁房门,抱她倒在床上,佐罗一样,熟稔摸她衣下微微汗湿的肉白色,脱她花边内裤,听她哭,就用自己的鼓凸去嵌她的凹陷。之后也没有很长久,凤眼女生似乎不能容忍他原来那么懂。他也不很难过,小小年纪就性过,只这件事情本身,让他在乎,让他得意。   升了高中明白过来,这件事在男人手里就是块砖,不是打人用,而是时时遇到并不懂性,只以手铳为乐的同性时,砖可以垫脚,稍那么俯视一点。哪怕论成绩容貌家境都不落下乘,这点海拔都最特别的。于是不能言说:颜家遥,你也和谁做过那种事吗?好吧。但其实,我还一直觉得你可怜,又很单纯来着。   这种不适既非沮愤也非醋妒,只像被光晃了下,手不由就想拉灯绳。   暑假安排得井然有序,作业、图书馆、补习课、游泳跟羽毛球。因为考了第一,八月下他飞去日本玩了十天。东京、大阪、神奈川,想想自己已去过的已经国家三个不止,心满意足,未来如果留学,美利坚就很不错。浅草的御守他买了几个,粉的黄的绿的,付账时用英文,非常流利。他发觉自己能送的人好像只有颜家遥。不幸是回来就闹了肠炎,打点滴,缺席了周五报道。颜家遥晚上致电,“我把书带给你吧。”   他家去年才乔迁,是片果绿的顶新商品房,层高是七,依傍大蜀山,可俯瞰南麓的开福寺,有佛保庇,风水宝地,他爸特意选的。颜家遥还一次没有来过。   暑气仍低徊在江淮一线,空调时时开。他指皮质的组合沙发催颜家遥过去坐,去冰箱拿了两罐冰百事,又切了几牙蜜瓜,盛在晶亮的荷叶边玻璃盏里。颜家遥的局促显见,但不到正襟危坐,字画、古玩、红木家具、石英地砖,全套精工,环视后很快又松弛下来。他翻拿来的新课本,“主要老师让你做张表格。”接着解释,语调一如往常。   由于某些因素,他分神了,去看他的颈项。有油光,有折纹,有棱结,有须根,就没别的了,只是一截男人颈项。知道自己是斯文的,言行有度,他现在看他,却显了一座山露了一道水,还好,又不真跟他的年纪相悖。你是和什么人做那种事呢?她居然会在你脖子上咬吻痕,看来她很泼辣?未必适合你,不过,也没什么不可能,他想。   说得都记下。他问:“你呢?暑假过得怎么样?你可退步了。”   “烂七八糟事,我知道退步了,但老是......学不下去。感觉一年比一年要热了?”语焉不详。颜家遥给他看小臂,“还晒黑了好多。”   “我去玩了趟。”他回房又出来,递上个塑封袋,“日本浅草寺的御守,这个是学业守,保庇学习节节高升,特意买了送你的。”   “浅草?没听说过。”颜家遥接过,“谢谢。要打开?”   “不打开,挂包上或者放口袋。”   “行。”啃了一牙瓜。   “等下回家吗?”他问。   颜家遥看表,还早,“啊,别的没事了,走了。”   “我是说,没急事要不要去野生动物园?就在附近。我爸弄了一沓票。”   老实说,他眼里的动物园跟科技馆、烈士陵园拨划进一类,明明没什么意义,却逼着你去思考些看似博大的问题。但目及的事物随行在变,就很不容易了,动物也行,活的就行,不强求看什么。还好,游客不多也不晒,云在顶上争逐而过。园区顺小山的起伏建,不吝展馆容积,入了大门,跟着引导牌走,区域划分逻辑不够唯物,除却水生与冷血类,其余物种几乎大范围放养。常听的顶级猎手,豹啊狮啊虎的,体脂颇高,官能隐退,都一副饱足迷离的疲容,不亮尖齿跟锐爪,反袒露着茸茸的肚皮,看起来也并非是不甘愿,只是找到了另一种活法吧。   模拟原生的地方,绿植被蔽顶,修曲径、观景长桥,桥上朝下俯,麋鹿黄麂跟黑熊同住,大型食草恹恹睥睨大型食肉,状况神异又像充满暗示。颜家遥说,也许是为了模拟野外的生态故意的。他想了想,“就算野外,麋鹿也很难会碰见黑熊吧?”   哺乳纲灵长类看得人多,跟人肖似,像看哈哈镜。但这些玩意儿很容易就给你难看。三年前广州长隆甫一开业,他就跟父母去过,人头攒挤,隔着玻璃看猩猩。有只长得像极汤姆克鲁斯,帅惨。“汤姆”帝皇赏江山样地踱步,群众成了被阉的太监,仿佛还要昭示驭女之自由,逾刻爬上某母猩猩背脊,做得酣畅且投入。四周应景爆出低抑的笑语,不尴尬也绝不自然。他也恍惚了,心拱出一个棱角。但彼时已会死死封住唇,伪做气定神闲。今天状况相似,一只赤面的猴儿倏然腾上头顶的横枝,水瞳纯真,右手则捋起殷红的下/体。真他妈淫/荡啊灵长类!他人中一阵微热,正要说什么,回头看见颜家遥正昂头看着,不笑,却没有一丝不适,反而有既包容又怜惜的神色。   鸟禽区有巧思,一圈钢管高耸,中央那根更长,覆网,搭成一座鸟可飞的棚,形若巨大蒙古包。雕鸮、黑鸢、红隼、孔雀,各种各种。在飞的很少。仔细想想是自我感动式的蠢,鸟会只飞这么低吗?人甚至终其一生都不知道网在哪里。   走得有点累,有点发汗,他跟颜家遥坐在棚边的胡萝长凳上休息。   我跟他在学校也是这样交谈甚少吗?为什么?我的问题吗?明明是同桌,我们也很长时间没一起推车回家了,他想。   “文理想好了吗?”他问。有团云凝滞,正好落片阴。   颜家遥腿朝前递伸,胳膊垫在脑后,“有点犹豫。”不清楚在看哪只鸟。   “不是说要考北理工呢么?”他笑,“我可肯定报理啊,就看你了。”   颜家遥说:“很难啊,我智商真的不高。”   他叹:“根本是你不够努力,只要努力没什么不可能。”说完觉得很爽。   “也可能是。”颜家遥低头笑,“哎,我抽烟了啊。”   “我看看。”他环视,“没牌子写说不让。”   他对烟没兴趣,只是喜欢那种知道旁人秘密,却静看着不说,甚至相帮隐瞒的感觉。只是,他今天分神了。他侧头看颜家遥熟练地夹出一支,点火深抿,尖端的红色闪过就轻易不熄了,灰雾从唇缝里泻开,中指搭着无名指夹烟,小指翘起一点又不很女气。甚至还挺优雅?不消几口很快就看不清他了,姿势包括神容,他模糊有个感觉,又说不出。突然闪念,说:“给我一支呗。”手朝他伸。   “啊?”颜家遥眉微耸,很快又下落,“行,呃,三块一包的。你行吗?”   他会,很早以前,他骨子里本身就不多乖巧,只是他爸深秋入冬时时咳喘,支气管里好比塞了破絮,实在是好例子,他自省、自制,逆悖生理,完全可以会但不成瘾。这种可控的感觉也让自己很爽。点上抿一口,说不出的怀念,“你喜欢什么动物啊?”   “呃,狗吧。”没几秒,突然笑出声,指关节抵住鼻子。   “为什么?”   “狗要是很喜欢你,就会往你身上扑。”   他就不知该怎么说了。怎么弄得跟相亲一样。   他看有只孔雀开了屏。他分神了,回忆起自己最心上一片最微弱的不安。他五年级做副班长,学习好,很是负责,信守纯粹的正义,连板报也做。某次要做元旦布置,他步上讲台建议大家一起动手,从家带些窗花剪贴画,都没有,日历书上剪也可以。只是像面对大海许愿,浪不会说我知道咯,只会回应自明的涛声。都报以沉默,甚至只觑他一眼。他瞬即傻立住,神容风干,甚至分不清谁是谁了。很微小一件事,又幼稚,但草蛇灰线,实体不在了,踪迹存着。于是他决定,不再陷入任何一洼的窘里,无论如何。   “你渴吗?”颜家遥说。   “啊?还好。”   “我看那块有个卖椰子的。”颜家遥起身朝前指,“你肠胃行吧?我请你。”   云又融化流走,光跟匹白布样铺下来。他眯眼看颜家遥背影,突然通了。自己一直做得不过是退、退、退,退居崖口,稳立住。他呢,弓弦吧?已经拉满了,不朝前,可能就断了。为什么会有这么形而上的感觉呢?不知道,但突然觉得困,横躺上“胡萝卜”闭起眼。鸟多,发“咕咕”合奏,他某些类似意识的东西,突然飘升起来。   事后证明,他的确是对的,甚至因为有过足够唯心的揣测,而当年并不多惊于颜家遥与湛超之间的胶葛。同样,他也的确是一直在掌握平衡,走直线,克制着绝不走到悬崖的边上。从不后悔,但越长大,一切真的随之在变小,理想、谎言、真理、自我,甚至宇宙,渐渐真的不知道网在哪里了。隧道也真的没尽头。有一些一鳞半爪的红色,比如颈项的红印,烟头,甚至凤目女孩留在床单上的一串血印,都逐渐隐藏进暗影里,只偶尔、一秒,变成面目模糊并冲他稀声咆哮的野兽。 第42章   湛超选文,颜家遥选理,国庆后正式分班,“一别两宽”。   试还得考,班分重点、次重、普通、后进,贺磊湛超互称“达瓦里希”,立志保普通冲次重,撞大运了进重点,总之共进退。鸡头凤尾,湛超宁愿做前者,不过他又觉得学校这种锯链成型、充满鄙视的分门别类恶心得要死。凭什么课学不明白我就成鸡了?他本来也没什么理想,所谓将来干什么、要什么、怎么样,只是走在阳光底下,身体突然不够轻盈了,脚与土地轻微黏连,自觉有了昂贵与廉价的概念,有了本能以外的忧虑与自鄙,于是为了吃得下饭,突然想要变成一个“好”一点的人。   岑遥申请退出排球校队。当初进是一时兴起,退也是突然的闪念。也有个外部动因:开学又招了一批高一的,个别条件优越,即气力厚、身量长、跳得高,老师没有任何的恶意,吹哨说家遥你下,某某顶上试一下二传我看看。稳且精准,更重要的是,看起来热爱。他在一边擦汗、匀喘,夕阳在手腕上沸烧,他想他是因为什么才留在这里呢?没有理由。   课间去办公室一提,老师口吻惋惜又不多做挽留,“那行,好好学习吧。”   回教室看书。以湛超钱越为首,几个男生正挨窗站一排朝下俯,龇着白牙,看起来智商不高且非常猥琐。据说是某班某女打楼下轻轻擦过,头发齐耳一米七多,蹦起来能扣篮,是贺磊瞅一眼就浑身哆嗦的女神。只是贺磊不能免俗,此种情况,必得迫使自己清醒、冷酷,宛如已满面醺红仍说没醉的傻缺:“滚,你才喜欢她呢。”湛超则揪着贺磊衣领朝下吹流氓哨:“姑娘!”女神回眸顾盼,“哎这儿!这人爱你!”话毕缩头下蹲,跟着无耻笑声一浪浪,徒留贺磊原地鼠转,除了一个操字骂不出花样。   吊扇还在开。眼看就秋分了,女生裙子短裤要收起来了,腿看不着了。颜家遥额枕手臂,低下头,摸到书包侧袋,有糖纸摩擦的窸窣声,掏出一看是巧克力。他有时候怀疑湛超是不是师承燕子李三。再摸有字条,展开读:放学别走。   放学撒尿,顶楼厕所少人,溶氧稀薄,旁的一切都是壳以外的。颜家遥在水槽边搓手,“放学别走,我当你要打我。你是傻/逼吗?”   “靠,我这么爱你,你居然觉得我会那么对你吗?”湛超低头端详起生/殖/器,沉吟片刻,说:“家遥,我觉得,我的屌好像变黑了。”   “是吗?会黑吗?我看。”甩着水珠超他走。   湛超猛扥过他,另手扶着他后脖颈朝下按,气声说:“你舔两口就白了。”   颜家遥揪准他一丸转两转,湛超爆出驴叫。   “晚上要做什么?”   “嘶——啊!家遥,嘶,我要死了。”湛超夹裆屈膝,犹如被阉,哆嗦两片唇:“嘶啊我们去,哦嘶,听摇滚,别人请你,还想见你,嘶真的好痛遥遥,我要萎了。”   “谁见我?”颜家遥拉上他裤链,捧起他的脸,轻轻吻上去。   邓文笛不会想到未来能沾上默多克前妻的光。她惨,父母离异,一直跟爷爷住,爷爷是湛春成老下属,前年前列腺癌病故,独留这么个读寄宿高中的囡囡。何谓党性?湛家三代单传长丁丁,湛春成看不得老战友家独苗无根飘摇,于是当即寄去钱,附封洋洋洒洒千字信,屁话奇多,总结下来:用功读书报效祖国,我就是你爷爷,我供你。湛超无故多了个姐。他只陪湛春成去寄宿学校看望过邓文笛一次。她说话轻声细语,笑起来眼睛弯弯,撇一条黑长马尾,戴眼镜活脱脱淑女。两人间唯一的交流乃湛春成一筷子抽上湛超手背,他嗖地起身夹一筷子肉丝进她碗:“吃菜!你以后就是我亲姐。”活像个阉党。邓文笛逾年考上安大哲学系,湛春成已为她存好一笔定息。   湛春成辞世她来上香,短发,大烟熏,铆钉黑夹克,过膝马丁靴,人整个儿是换层皮。湛超彼时正因颜家遥不分天地黑白,跟她照面直接一激灵,“文、文迪姐姐?”   “嘘,我现在艺名叫黑咒。”说罢跪在蒲垫上大哭。   两人都注册了QQ,互加了好友,最近才交流频密。邓文笛许是寂寞或别的,倾诉欲空前澎湃,毕竟喊声“姐”,湛超听她始浅及深叨叨了两晚。一言以蔽之,她爱上了个浪子,就此学“坏”,泡吧、逛论坛、写诗、跑地下摇滚场子、对性好奇、读垮掉的一代,继而变成了以堕落为高尚的女朋克。看她样子俨然已自认华东版萨冈,抱定此前十几年人生纯属白活。邓文笛说:“不过跟他已经分了,那鸟人酒喝多了喜欢打人,实在受不了了。对啦!我还为他做了次人流。不过钱是我打工赚的,没有动湛爷爷的钱。我妈说她曾经流的时候,孩子在搪瓷盆里已经成型了,还好,我只流了几天血。”   湛超:文笛姐姐,我有预感,我爷爷骨灰盒盖儿这会儿在动。   邓文笛:我也有预感,我亲爷爷的盖也他妈在动。   湛超:那你还?!   邓文笛:爽啊!我爸妈都不要我,我干嘛还好好过,告诉你,怎么他妈爽怎么来。   湛超:爽?   邓文笛:当然!哦你还不行,等你考上大学,我给你介绍个女鼓手怎么样?   湛超:拉倒吧。   邓文笛:又漂亮又有才,不定能看得上你。   湛超:我有对象儿。   邓文笛:呸,肯定他妈是乖乖女。   湛超:是男孩儿。   邓文笛:我靠,天呐,哎请问,湛爷爷骨灰盒盖是因为我在动吗?   去年末,市体育馆办了千禧摇滚夜,请了黑子、剥离、死逗乐,甚至有盘古跟王磊。四校联名售票,宣传语写得离经叛道,听说那晚玩儿得很欢。邓文笛另找的对象经营洞穴酒吧,是那次的主办,各方都熟络,北京话说兹要是朋友,有酒,管饭,不抡砖,再组场小型livehouse不成问题。这次请了扁桃跟愤怒的狗眼。湛超从口袋里掏出两张票,票身上印个俨然琴魔般癫癫扫贝斯的灰影,侧边写“疯狂之门已洞开”。   湛超是真的不懂,他问:“你说摇滚乐队为什么都起这么稀奇古怪的名儿呢?你说我要搞个乐队我起什么好?忧郁的狗嘴。”   坐公交去的,挤在后排。夏天真的要过去了。颜家遥觉得闷热,“对,狗嘴,挺好。”又问:“你知道崔健吗?唱摇滚的,我只知道他。”   “知道啊。”湛超俯他耳边,唱:“我曾经问个不休,你何时跟我走。”   伸手盖章入场。洞穴确实是洞穴,天顶呈拱形,矮矬得紧迫逼人,湛超时不时想垂下头。光一定且黯败且纷乱,吧台稍长,穿插坐些看模样很怪的人,或无邪或怪诞,或就是个痞。顶头是空地,面积不大,正安装设备,认不得,分频器还是调音台吧。邓文笛穿他娘个露脐吊带,头好比倒扎进过核反应堆。湛超接过她端来的散装啤酒,伸手揪住她一绺小卷朝下扥,她忙按住,说,我操/你大爷,是假发。她不戴眼镜则曲着眼看人,很像鄙视。她挨边儿坐下,笑容生歧义,“就你啊?”在看颜家遥。   颜家遥看她左眼上的红蓝色闪电,“什么?”   “我说就你啊,跟我湛超弟弟恋爱呢。”   可以承认,“是我。”   “上床吗?”为了显得她很朋克。   湛超瞪眼,“哎喂。”   “有过。”   “谁干谁呢?”   湛超去掀邓文笛假发,“你要干嘛文笛姐姐?”   “你他妈把我假发掀了,我今晚跟老周烧了你家!”   “你是不是秃了?女朋克。”   “朋克就朋克什么女朋克。”   “他干我。”颜家遥说。   “哇!听说肛/交很疼,你愿意啊?你不是因为他家人傻又办矿吧唔!”   湛超捂她嘴,“我掀了啊?!”   “敢!唔,我他妈是帮你,唔放!帮你按住湛爷爷的骨灰盒盖。我咬了啊?!”   “你这么狂躁,是吸过粉了吗?”湛超听说玩这些的近似小宗教,被塑料垃圾里的逆反喂养欲望,十有八九会觉得生活缺少刺激,最后得去溜冰飞叶子。   “去你丫的!瞎说什么。”她还不敢,毕不了业完蛋。让她堕胎那男的以前骂她说,你就是一小逼丫头。她就骗了老周,说自己二十六,做女会计,业余写诗,租了套房。   “咦,你还会用北京话骂人?”   颜家遥说:“一开始很疼,之后就习惯了,就不疼。”   “妈的我口红都花了。”邓文笛扶正身位,“完全不痛?”   “也不是,会胀。”   邓文笛拍湛超大腿,掌根靠近他生/殖/器,“可以、可以。”   湛超垂头,“不怕把我说硬吗?”   邓文笛问:“很爽吗?我听人说过。”   颜家遥想了想,“没有吃饱了上床睡觉爽,也没夏天吹空调爽。”   “哈哈哈又不是一码,你好可爱啊。他喊你遥遥吗?”   颜家遥想告诉她,“多少次我都会让他上。”   湛超说:“最后警告啊,不许欺负他了,否则跟你断绝姐弟关系。”   “跟你本来就不是!可你们不会不知同性恋是精神病吧?”   湛超耸眉,“是吗?”   邓文笛耸眉,“不是吗?去查,你不是有电脑,查中国精神障碍分类与诊断标准。”   “难不成要吃药?”   “鬼知道,老周蛮多朋友是这个。是吧?我去问老周!”扭过头扯嗓子喊:“老周!!”   “是,我查过。”颜家遥极小声,不像要说给谁听,手将啤酒杯上雾气抹成一片水珠,“可是我跟他都忍不住。”湛超朝他望。半长发的老周酷似丁武,逾刻带酒来了,两个男孩已旁若无人地吻在一起。他咋舌:“我靠!咒咒,你弟这么狂野?”   之后被劝酒,已“相谈甚欢”为由,各自下肚两扎散装啤。响重低音扫弦时,散客起身围聚,渐有哨声跟呼喊。颜家遥开始眩晕,目及事物拖着淡灰色的长影。他说,我要去听听。湛超两颧已经红了,拉他,说,你醉了。他说,放手我要去听。我要知道我爸听了什么,为什么要走,他想。湛超说,那遥遥我背你好不好。他说好。他俯他背上朝上蹿,心里冒出想吃下他的念头,不知如何引泻,就咬他后颈肉。湛超说,好痛,怎么啦?我喜欢你咬我,像只小狗。边步伐不稳地朝人群中央走。   老实说,颜家遥根本没分清谁扁桃谁狗眼,音箱嘶躁,歌又足够疯闹,只觉得整晚被揪着头皮劈面辱骂。只有他一个被吊诡地高高背起,视野很好,几排孤寂的黑色颅顶,台央某是主唱,热汗淋淋敞光了,倒挺白,声带濒充血,犹如起义,举臂冲着麦喷浪飞涎,反复只有一句词:如何逃避无聊,驾着火箭远去,如何!如何。一种低级、愤怒、极其失真的表达。难道崔健当年在北京工体也是这样?逾刻老周蹦哒上台,抓过一只有线麦,喊说everybody!抱好你的女人捂好你的钱包!接着燥了。   地晃、暴乱、聚合、裂变,沸反盈天,出神忘我,心脏做鼓,颅腔共鸣,十色五光,八仙跟猴子共舞,杨戬抱起耶稣,极致坚硬又至福充盈。   后来知道这叫pogo,腾挪闪转无定法,后空翻都行。颜家遥感觉是坐在三蹦子里挨揍,要吐了,绵绵坍滑进湛超胯间,接着被拉起抱在怀。像两粒微尘胶黏,在大宇宙跌撞。很乱,谁抽过来一脏辫,踩过来一板脚,更甚飞来一只鞋,还他娘的有趁乱抠屁/股的。但又因耳鸣,一切都模糊,两人像置身进巨大气球,正向上悬浮飘去万众边缘。   湛超说,文笛姐姐把我出租房借走了,他要跟老周进行深入交流,我今天晚上要去住旅馆。颜家遥说,带我一起。湛超说,可以吗?颜家遥说,可以的,但是回家会被我妈打,可能是扫帚,可能是擀面杖。湛超说,那怎么办。颜家遥说,让我原模原样揍一顿。湛超说,好,我现在不怕我爷爷看见了,你想怎么揍我都可以。   晚上,避孕套旅馆售罄,就没有戴。   隔天,颜家遥四点就醒了。抱着水槽什么也没吐出来,捂上耳朵,脑际退潮一样嗡嗡着。他盯着明净的半身镜发怔,看清自己一张青白的脸,浮肿、色色的、又呆滞,嘴巴很红。他摸了湛超的软中华去阳台上抽。下面是沟渠,水道两米宽,想象是片海,波平无事,太阳从此初升,跳进去一直游,能到桃花源或者奥林匹斯山。他想他爸可能已经战斗胜利,得到解脱,甚至超度完毕而成为一名神了。烟抽完天还暗着呢。他坐去床边,湛超轻微打鼾,孩子睡相。他爱怜地在他额心一口一口吻。湛超唔囔着梦话,“遥遥,我接着你。”   做了点预备,颜家遥仍冷不提防,岑雪脚踢窝,他扑跌在门口。   一顿擀面杖,施刑的受刑的,都不言。十几下收梢,岑雪蹲下吁喘,“到哪去了?”   “跟同学玩去了。”   “我看你要飞天!!”   “我就想找点乐子,在家我不开心。”   岑雪突然无话可说。两人也不对视,只一蹲一立,平常地呼吸。   “我当、我当你找你爸去了。”   没有必要在这个问题上纠缠,只能彼此戕害。颜家遥朝屋里走,今天周六,挨打的地方有点痛,骨头还好,他准备回房看会书再做事,成或不成,要冲刺下重点班。   “大宝。”   “我去热点稀饭吗?”颜家遥折回来拾起擀面杖,拍拍土。   “我昨天当你在家,回来我看没人,小宝跟我讲,老东西喊着要屙尿,拉着她手要扶。你说他可是人?怎么会有活成这样的人?”岑雪死死看着地。   颜家遥吞下颗图钉,丛喉滚到胃,咬牙:“我给他喂点耗子药吧。”   “你亲老子的亲老子!”岑雪起身,巴掌拍他头,“轮不到你下黑手。去睡。”   颜家遥先去了家宝房,掀开她薄被,检视她是否规规矩矩用长裤长衫包覆身体,直觉她头发应该再短一点。愤怒自责交替来,宿醉所以头晕,但分神了,想到湛超的亲吻跟不吝爱语。他突然想到,他那个姐姐已经知道自己了,礼尚往来,自己也应该告诉谁。他捋顺家宝的发,在她耳边,用几近呢喃的声音说:“我、爱、湛、超。” 第43章   湛超带家宝来划船,前车之鉴,租了电动的。“你哥说脚踩的划一半儿能累晕,我要二十几也就算了,三十就得有点儿自知之明。”   包河是护城河一截儿,文曲转世的包孝肃衣冠冢在这儿,取了他的姓。治理得蛮好,这么些年水也没臭、鱼还能吃,两岸入夜就亮翡翠霓虹,仿佛绿化很好。现在下午,闲日尚长,柳姑娘蘸水洗头,腰身旖旎。这时候能闲逛的多半退休了,三两个,快走、撞树、杀棋。湛超看什么都像蒙纱,总闻见一股牛奶焦烤的气味,事物随呼吸缩胀。他决定明年做个全检,重点查查血压跟肾功能。还有内痔。   他转方向钻拱桥洞,船自己有脑子,“梆”就撞了。听一声颇淫猥的”叽咕”,发动机哑了。湛超拔了钥匙插入左拧、插入右拧,反复七次,不可置信:“我靠这寸的,抛锚啦?!”   颜家宝啃完了辣翅嘬奶茶,“还他妈不如脚踩呢。”   “走,我带你游上岸。”湛超掏手机拨打船屁股上漆红的电话,开免提,“哎您好,船它、它发动机不走了,要命了。”   那头见怪不怪:“哎哟你拧啊!它有时候接触不良,多试下,嗡一声就照了。”   “快拧断了!就不走。”   “拧也没用嘛?撞啦?什么造型?天鹅的还是鲤鱼的?”   “鹅,鹅屁股上撞凹块漆这只,印个03,卡拱桥洞里了。”   “我看看啊。稍等,安全员拉屎去了。”   船非静止不动,顺水波横移,脱离桥洞窒碍,寸寸厘厘地轻微漂摆。湛超觉得自己一生不会有孩子了,他朝后仰,手伸进白光里,心里滋生一种奇诡的欲望,就是颜家宝能多吃一点、多吃一点,盼望她再发育,破译基因,五官稍变,一半像他一半则像岑遥,成为一种轻易不可更变的缔连。就像无数人发梦以为的,后代降世能黏合亲密关系间任何的离叛。结果就是她面孔浮出极其宠惜的笑意,辅以眼边细短的皮褶,看着挺恶心,像个“干爹”但没啥钱。他听颜家宝说:“超哥,茹小芸上星期跟我告白了。”   “啊?”湛超眨眼,忆起那个丰肌细骨的南方脸,“啊?!”猛坐直了,船身直晃,“就上次那个女孩儿?瘦瘦白白的,看你伤了哭得好伤心。”   颜家宝年轻,两颧鼓鼓,笑起来顶着卧蚕挤压睑缘,“对就是她。她上次还在说你帅。”   “然后呢?”   “你要保密,发誓!”   湛超敛容正色,四指朝天。又叫屈:“我是那种人吗?!”   茹小芸说得很委婉,又蕴有种别样的深情:与其让我跟徐茂东谈,我觉得跟你待着比较舒心,让我有安全感。麻痒从颜家宝左下臂递延到腋窝深凹处,她努力不显出不适与愕然,说,哟可真的啊?那我们在一起。茹小芸没开玩笑,“那试一试。”试必得从性开始,这个未必真理的思路彼此心有灵犀。医大附近旅馆多,开一间百儿多。并蒂的女孩儿,含义柔和了很多,前台做不出自恃知情的探看。房间洁净,洗涤剂气味不散,并坐在床沿,白单被碾出支离的纹路。从吻开始,颜家宝捻起她颌尖,唇珠碰上去。察觉一股混合水腥的甜香,像被热汤灼舌尖。觉得能容忍,就抵深,接着用手,摸她绿浪红栏建起的攀升和落陷,在胸脯上摸了摸,没进,朝下,以坚决的目的性触击她湿缝。如果在一起肯定要航行到这里。颜家宝听她轻轻夹腿并哼,声音像在难过。她同时知觉自己深处有层覆膜融化,一些秘辛也止沸了。她知道这次就不可能成功了。   “反、反正我都他妈湿了!我觉得,还,挺刺激的吧,但我不是那回事。怎么讲?就是我,觉得特别沮丧,说不上来的感觉。她也没有说什么。”   湛超回想99年到千禧,自己直露到发蠢,强行掳掠,缺乏些细故跟曲折,以致于他想借鉴点什么来,就只能看得到一片旧烧伤,不痛也不痒了,谁纵火谁负罪,完全记不得也从没有在乎过。是幸也不是全是。他问:“你什么时候开始就没留过长发?”   颜家宝又啃起块原味鸡,“没记错是三年级。”   “你自己要求的吗?”   她摇头,“我哥说我小时候生虱子了,必须剪。操,纯属放屁。他好像一直希望是我男孩子,我也搞不懂。”   “你心里喜欢吗?短发。”又回头望:“我靠这安全员还没脱/肛吗?”   “没仔细想过。我都习惯了,又利索又好洗。我没想过。”   “你可以再等等。”是一种故弄玄虚的、不可无不可的讲法。   “等?”   “我是说——”   “还有,我昨晚跟我哥发微信了,我说年底实习,我申请上海的医院。他没回我。你早上看他有不对劲吗?”又说:“我不是想逃,哎操,说是也是啦。我想安顿好就把我妈接过去,我哥就彻底自由了。他是驴我也要帮他卸磨。超哥,我哥那人越来越贱,只能你把所有的爱都告诉他,把他带走。”   他语塞。他看颜家宝同样是淡褐的瞳色,心上压事时嘴角朝下。正要再说什么,背后有喊声,回头看是穿橘马甲的安全员开个形似冲锋舟的玩意儿破风而来。一检修,发动机怠速不良,大故障。安全员指指他的船,“跨上去,先送你们回岸,妈的要下班了了搞这出。注意别掉水里。”   无意大过故意,湛超噗通踏空落水,在惊呼里仰浮,目视蓝天。水其实有点臭。   之后湛超去大胡家蹭饭冲澡换衣,他单身不忌讳。之后入夜,又接了三单到北城的,拎水果回家已近十一点。换鞋、开灯、撒尿。岑遥也到家不久,他能闻出他新鲜的气味。逾刻听见他房间有深重呼吸跟咚咚声响,悬起心了,仍佯装绅士地轻敲门。门打开,岑遥穿件自己的白T,衣服汗湿,胸膛起伏两颊涨红。这!   “你带了个男人回来吗?是不是上床了?嗯?说。”   岑遥追出客厅抽他,“有本事你别躲。”   岑遥弄了个瑜伽垫,试了试郑多燕,这南韩女人奇猛,一套跟她做下来自己快交代进去半条命。发汗实在是件爽事,他喘到晕眩,足底有些东西的确在朝上浮。   湛超买的石榴,切开只裂口的,粒粒剥进碗,又洗了半串夏黑,冬枣没买,他听说吃多胀胃。端给岑遥,手摸他刀背似的锁骨,“再瘦你就没有了。你窝房间里蹦有毛意思,闹响了楼下回头上来找你。想锻炼我们再去绕环城路跑步。”   “出去冻死。我也就试试。”岑遥捏他小腹,夹起一层薄脂肪,“看见没?小何说男人一过三十不防备就发面馒头。永达一楼的特百惠老板你见过吗?以前像梁朝伟,上半年已经是范伟了,再不刹车我怀疑会成曾志伟。看?你的膘。你以前一点都没有。”   湛超自己捏,好歹只一层,“这我倒无所谓,我就怕秃头。”   “还好啊。”岑遥检视一番。不单指头,胸、腋、三角区,他一并揶揄了:“请问你哪里毛不多?”   湛超在想,三十岁确实不明亮,但还好,他们都不老,性没有问题,仍然可以疯。   岑遥兴致好,找了套双人普拉提,撺掇湛超动动他快朽的各轴承。视频里洋人教练上身倒三角,信誓旦旦:“follow me,it’s so easy!”呸。一招盘腿拉伸逼湛超爆出分娩般的驴叫,岑遥歹毒不撒手,“喊妈都没用。”再是劈叉,两人双腿成钝角分开,脚掌互抵扽彼此小臂。湛超丢份儿了,俯身粗喘,誓不吭声,岑遥同样,僵持了片刻各自觉得这动静熟悉得不对,又不说,觉得不单四肢,自己核心里也抽出余丝来扭扯,是梳子通过锤心痛的结,谁再远走对方肠子都得被拖带出一截。展燕儿不难,背对背总算是人做的动作,身体后仰在对方曲背上搭桥。充分信任,桥筑成静定如千年古建。湛超背平,岑遥像躺沙滩,恨不能就这么睡,“家宝要去上海实习。她姓湛,她肯定跟你说了。”   湛超问:“你这样累吗?”他想,我就这么一直撑住他吧,一直。   “还好。”   “你愿意吗?”   “废话,当然不愿意。”   “我猜也是,我也挠头啊。”湛超说:“多难啊?她一个女孩儿在上海。你供的这两小套全转,添上阿姨养老本儿,不够她在浦东置厕所。也就能琢磨琢磨南汇跟崇明岛,但要这么着,通勤每天都得三小时。想到要她住出租房我都心疼,吃啊喝的都顾不上。不能让她去钓金龟婿吧?小丫头满嘴脏,我都怕她跟那二流子病人掐架。”   “我不是她爸,你才是。”但能说的也很多:黄浦江灯火靛蓝碧绿烧红,东方明珠至高,会打扮的人很多,加班到快吐血暴毙,满地乱走,满城乱吃,偶遇明星,看租界法桐跟名人故居,搞暧昧,挥霍钱,亲疏爱恨一团糟。本身她二十冒头,做什么都是困难重重,但怎样又都不可惜。故土也未必真的是胎记,遑说壳衣,可能只是角质层。   “阿姨肯定更不舍得。”   “这就是非独生的好处,跑了一个还一个。”   “你兄妹俩真是感动中国大孝子。”   “嘲讽哪个呢?”捏他臀。   “嘶痒。”   “所以我,”岑遥踌躇,分心去想明早想磨的黄豆泡了没,今年宽带费缴了没。静静无异声,他扭了扭腰,“睡着啦?”   “不等你的'所以'嘛,所半天了所以什么啊。”不行了,他腰椎一截开始酸麻,手撑膝盖。遥想那年他扛俩三脚架爬毕节的韭菜坪,脚到巅不必停,老熊掉下巴:“你是人吗?”   “所以我也松了口气。”   岑遥察觉他抖颤,侧滚倒进瑜伽垫,湛超覆盖前,他说不要不要,我做不动了。湛超就只把头钻进他衣摆,睡进他胸腔谷地。露琳说断背可能只是杰克想象里的地方,那儿有蓝鸫歌唱,威士忌像泉水涌出。三十岁了,湛超知道现在是很难再有这种四下无人、密云不雨,可高声梦呓的岩峡了,最接近的,也就是他现在躺下的这里。“有一年夏天,我们在断背放过羊。” 第44章   管美君判五年。刘唐贺月末五十岁生,办酒邀请岑遥,盛情邀请。岑遥无奈,去商厦买了条皮尔卡丹的腰带送他,隔天追悔莫及:天猫旗舰店满五百减八十,捶你娘。   小何小小小小声:“这叫什么?给野猪配好鞍。”岑遥笑背气。   席摆在本城知名食府,神鬼佛魔都喝晕,坐立无安的敬杯酒就想走。岑遥介于贤达与佛魔之间,既在心里猜主位上歪坐肚皮翻三层的这位日后脑梗阻还是心梗塞,又端起湿淋淋的小酒盏:“谁说的?刘经理大福在六十岁。敬你刘经理,平常你没少照顾我。”刘唐仰脖干了,倏忽之间,眼前闪过阳台上被割嗉的半只咸鸡。   刘唐二妻很美,眉间是说不出的凶狠加庄重,随酒敬客一把罩,任意抢话,轻微西北口,说“滚”发“拱”。岑遥见到了刘唐那个据说吸毒的继子,发痘密到叫人哀叹,让他想起了厌恶的谢晓飞。岑遥又怔,啊难道?他吃了口八宝鸭,一条参,一小碗开口羹,就觉得饱了,端起手机玩,搔鼻尖支下巴,隔着圆桌跟他有不经意的视线交接。瞥见他眉中一粒黄豆大的痣,岑遥想,啊果然是。酒败食残。岑遥去撒尿,真去撒尿。   世界很小,地球又圆,所以是颗元宵。叶纬在另只面池里洗手,“真是你,barton.”   说起来真他妈不堪回首。刚落定皖中,画眉鹦鹉还是什么的,不一定非是鸟,但觉得自己叼开笼门钻了进去,喙子咬绳在爪子上自缚,不悲壮,老骥伏枥但志在一米。干什么都累,睡觉不累但寂寞。就怪自己被抵入进身体极其深的地方。那是还不兴小软件,多是私人论坛、群、地下酒吧。比较搞笑的是通常大家都抱着性的目的,到最后则总变成互诉苦水。岑遥ID是barton,叶纬是piter,好像在美利坚受过高等教育,其实一个是专科应届学电子,一个只读了高中。叶纬欣赏岑遥不诉苦,就顺水行舟。   岑遥说:“我还以为我认错了,记得你的痣。”   叶纬乌眼青也重,珍爱生命远离毒品不错,他笑:“你给那锉逼敬酒的样子真矬。”   岑遥说:“啊?”又说:“同矬、同矬。”   叶纬:“找到伴了吗?之后就根本没你消息了。”   岑遥:“有,你呢?”   叶纬:“前两年我在戒毒,没精力。”   岑遥:“戒了吗?”   叶纬:“没有,难啊,控制不住。你可试试?”他弯起眼睛,牙结石蛮严重,“你现在喝酒不那么凶了吧?”   “不要。”岑遥:“偶尔才喝,胃已经搞得不行了。”   两人在面池边点了根烟抽,就没再多说什么。岑遥隐约记得他有个求不得的系同学,具体怎样爱得抓心挠肝肠寸断,就完全想不起来,也不知道他到底说过没有。   叶纬先回包房,岑遥又抽了一支烟,才朝回走。快行到楼梯口,听见刘唐和朱倩倩的交谈声。他停着就暂时不动了,端盘子的服务生擦过他斜瞥。岑遥边听,脑际边闪过些狗血职场剧,朱倩本身很聪明,送的是爱马仕大地,抗拒得也很湿软。谢谢啦刘经理。说我?看看你自己腰围。老取笑我真讨厌。真的别麻烦。到家给你信息放心了吧?   岑遥终于在刘唐离开听清一句“娘了个臭逼”时,笑出声。   岑遥说:“走吗?一起走。”   “吔?!”朱倩吓一跳,手掌熨熨酡红的两颊,披上薄袄,说好那走吧。   天真的冷,风成一旋一旋,猛地攫住人脖子。知名食府边是知名广场,GUCCI硕大外立面金碧得骇人,模特扭转四肢,小方窗光如鉴,内置绒面台上摆个叫人怀疑审美的拎包。朱倩被风吹乱长卷发,口红只剩唇周一圈,她突然停住说岑老板等一下,我来数数几位数,一二三四五,片刻失语后,“我/日”。多可恨,如今什么都不容易,又想到谁谁每天睁睁眼,钱就像水样从高处往下流。朱倩愤慨,怒买了两只火山石烤肠。   朱倩说:“我跟男朋友分手啦。这烤肠太假了。”   “那不挺好。是啊全是淀粉。”   岑遥低头看她一截足弓露出半高跟的黑皮鞋,青的经络在软白的皮下。他想我怕我妹妹也过上你这样的人生。但这么说也太傲慢了,说起来他俩也几乎是同岁的。风吹啊,之间利害关系突然有瞬间的模糊,也只瞬间,不可能再变得更得体。有一些祝福和怜惜想说,也都在之后显得越界了。知名食府依傍知名广场,尾随的即“奇堵”与“出租有客”。岑遥抿嘴,突然以一种如兄的仁慈小心开口:“算了别拦了。”   湛超就在附近,很快就绕二环来了,戏很多,下车开门说:“对不起岑总!搞迟了。”   “这月奖金扣一半。”岑遥单手插兜装模作样,“小湛,送这位朱小姐回供电新村。”   “岑总你怎么搞?”朱倩笑,擤着冻红的鼻子。   “岑总我等公交,节能减排。”挥手拜拜。   湛超很少和客主动攀谈,越界,除非运管严查为蒙混得扮起假兄弟假翁姑。乘客也几乎逃不脱五伦纲常,小安乐大烦苦、很沉默很大失所望,上了黑车朝前开,司机闭嘴,市景后退,就有一隙自己的时光。于是他偶尔从后视镜里能看见乘客在哭,尤其夜晚,哀恸或者很平静。印象深的是刚跑第一年,在南站的哥里浑水摸鱼接了个小女孩儿,艳抹盘发,黑羽绒服到踝,在冷风里跺脚。上高架不久就听她吸鼻子,湛超吓坏了,问怎么啦,女孩儿说自己万幸过了北影二试,看你后脖子很像我爸。直觉这爸可能屁了。湛超给她拽纸,说:“那我就不回头了,你看吧。”女孩下车说:“我爸那人说我学表演是做戏子!他就个大傻/逼!”摔门。唉呀青春期。   也有男的哭,喝个烂醉不分天地黑白。湛超先初步目测其精神状态与武力值。   “去哪儿?”   “开!!”   “您先说去哪儿吧。”   “往前开!!呜呜呜呜呕。”   湛超通常在后备箱里备点矿泉水,给这类败犬放点儿英文歌。   朱倩也哭了,没声没息,把湿迹子用中指腹抹去,再抽纸拭睑缘怕睫毛晕花。这种时候就有点令人窒抑,不确定什么是刺破水泡的一根针,要装作不知情且不怜悯。   等她两瞳彻底干掉,湛超才试着问:“你是永达经办的吧?”   朱倩翻找包里的圆镜,“嗯,我有时也在永达见过你。”   “岑遥跟我提过你。”   “我猜没好话,我脾气比较爆,在单位就喜欢找他麻烦,动不动要加他年租罚他款。”   “有点像小时候,班里女生喜欢上哪个男生。”   朱倩旋进口红,笑说:“那你多想。我喜欢壮的,胖一点。不过岑老板算是个正常人。”   “你不正常的标准是什么?”   朱倩思考,说:“对自己的良知不是高估,就是低估。”   “这样啊,好思辨啊。”   “也没有吧。”又说:“你跟他是好朋友吗?”话尾虚飘飘,像调笑。   “唔,嗯。”她跟岑遥总见,湛超当做不察觉,没敢说实。   湛超一阵无奈的愤怒,就超了一辆车。他想自己最擅长自我说服跟补偿,装得好不在意,但关系不签署,忠诚都显蠢,想为你而争取好一点的人生都怕捆痛你。从前不知道怎么了,爱字儿在嘴里滚烫,不吐给你则坐立无安,现在沉潜进青春肉体的底部,说得太多太猛像冒犯。从而在十字路口互瞪,猜字谜,进退失据;又像是侧方停车,留余地留余地,多了总比碰了强。于是就都安静点,想一无所得就是一无所失,还触得到对方肉体已然是骆驼针眼的续前缘,是蒙赐了。   人大多数不可能彻悟,出了家还得三不五时想吃肉。湛超低叹。朱倩看市景不言。   湛超突然接到电话,用蓝牙接,是老熊。   皮尔卡丹的腰带岑遥其实买了两条,他觉得这是刚需,湛超迟早要用,皮子好点不皴不裂,比动辄坏掉换新要划算。搞不清为什么,他想悄悄藏好,藏深点,他发现说咦,自己揶揄说圣诞还没到吧老人来这么早了,听他咧嘴笑。光想就觉得弱电流过耳后,琢磨要放哪里好呢?放他衣箱里。手摸到一只硬壳本,随手从中间一页挑开,一下子没想到什么隐私不隐私。   “我们今天连人带车差点全玩儿蛋。山体滑坡很可怕。医院也好破哦。废了一台机子,里面很多素材没来得及拷,也很难说再去拍一遍,我觉得叶昭陵可能要半夜提刀过来杀我。我觉得我还是别睡了,得防着这疯子点儿。操/他娘的机子废了能怪老子吗?老子他娘的不拽他一把,他这会儿人都挂了。算了。手头有啤酒、烟,吃的就剩袋饼干了,就着应该能挺一宿吧。哪哪儿都疼,我靠。我记得自己以前挺能熬夜的,油板熬成渣,眼一眨天泛鱼肚白,闷头睡一天,又是港人的‘卜卜脆’。现在感觉不行了,真不行了,两三点不睡耳朵里面嗡嗡的,有时候还他妈胸痛,连带着肋条不舒服。可我不老吧?但‘老’嘛,我感觉,从来就不是线性时间上的一截子吧?因为,谁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死呢?连终点都搞不清楚,怎么去推算‘老’处在哪一段上?我有时抽烟觉得没滋味,有时我去奋力回想一件事,一个人,我想不起来,那样的时刻,我就觉得,我是老了。”   岑遥回房开灯,茫然失语不知道要干嘛,往床上一坐,立刻就哭了。 第45章   老工区抓人堪比聚众观影。突然的一天,一辆银灰小包突然来二厂工房,下来些陌生面孔,走过巷子时像拎着食桶擦过饲马的厩库。街坊都出来看了,巴头探脑,也说长道短,不一刻在温敏红的哭喊里注目着谢卫国被铐上带走。是些便衣。谢卫国下岗以后卖手腕,祸因是上月某夜,他在南熏门桥附近劫且奸了名女客。   岑雪突然买了母鸡,腹腔里填沙参,整只塞进吊锅煨。“我早猜有这么一天。你看他那个样子?屁股离不开牌桌,跑出租是还好,至于逢人要讲,‘哎晓得我上个月跑多少钱?’大宝,越没钱的越张牙舞爪,他家连个屁都没有,就他还要送儿子出国读书,爷两个一样的色眯眯相。可怜你温阿姨要疯掉了,天塌了。”又说:“你发觉没?你温阿姨那个面相,要有这么一劫的。你盛碗汤喝,跟小宝一人一只腿。”   颜家遥低头吃她买回的葡萄。厨房灯暗暗的,他看岑雪明明嘴里说着“可怜”,眼角眉梢却浮着窃喜跟讥讽,快要哼曲的样子,看起来分裂又显得合情。他吐掉葡萄皮,突然说:“那我爸跟他比,就强多了。”   她也低头吃葡萄,摘一颗瘪的,嘴皮一启轻轻吮,说:“强什么?一样的,都该枪毙。”颜家遥就不知道该把什么表情了,怜悯的还是仇恨的。有时他就暗暗庆幸,自己和颜金长得不太像。   几天过,颜家遥陪岑雪去探望病倒进诊所挂水的温敏红,想从前自己还蛮是喜欢她,是副笑眼,爱麻将、烫卷发,比起岑雪变脸般随时而来的戚容,她鲜少在外人面前稍露悲伤,所以不见老。你说她没有悲伤,那绝无可能。记得颜金刚消失那阵,岑雪状况持很糟,夜哭不说还动辄摔砸尖叫,无法,只能抱紧她,哄废话,任她瑟缩抽搐,自己思绪飘得很远,想若有个疯妈该怎么再带着胞妹过生活?那时温敏红的确施舍了很多,吃食衣物细致入微,包括柔情,甚至和岑雪在一张床上搂着睡过;岑雪痛定之后她迅疾又恢复尖刻:“你苦哈哈那张逼脸,嘿,我是老金我也走。”陆娇娇有她俩,和安纺很多女人都没有的东西。   颜家遥不得已离女人们的事很近,仿佛明白,其实又从来不得要领。   温敏红在很远一家诊所吊水,她曾是细纱线的女工,防护不当加操劳过度,患过轻症尘肺。诊所亦是医生住家,脱漆的药架边是他一口乌青的炒菜铁锅,开药也民主,你说想便宜点,他说那其实可以不吃药。挂水间是附屋,输液架锈迹斑斑。温敏红蜷在窄床的一侧,身躯面孔实在灰败。谢晓飞坐一边出神,手里还攥本化学。能学进去什么呢?爸都快没了。   岑雪立即掉泪,抖声说:“敏红。”   温敏红蓬头垢面,抖颤着撑起身,说:“来了。”也大声哭,一唱三叹,算一种不是想学就会,会也分层次的天赋。岑雪这方面也很强。   闫学明教柳永的《雨霖铃》,“执手相看泪眼”,用在这里好像也可以。颜家遥简直要拜服,想笑但不合宜,过去放下盛着鸡汤的保温桶,只觉得心酸又反胃。   岑雪柔情哀悯地抱紧温敏红,挥手严肃道:“小孩出去。”   他在她眼里看到一种微弱的胜利之光。   “小孩”跟“小孩”出去了,没有话可讲。颜家遥在诊室外抬头环顾,是一个黄昏,他发觉建筑布局和二厂很像,脚边沤水,屋房互相黏附好似软骨,都低矮,有些枝蔓挤出墙皮的细缝,很像逾刻会倾圮;脚边湿湿沤水;挺好一个黄昏到这就爬了霉。看天空颜色像是金桔外皮,颜家遥找到一截锈的外梯,爬上去到一处小平台,空地有人晒着雪里蕻,走到外缘,眼底是老瑶海图景,行人很小,像微细的魂。   一股热风吹起额前头发。他想到很小时候一次两次也有幸爬高,皖中“大建设”尚未铺开,偶然迢远处能有一栋高楼,觉得那就是太平洋彼岸了,那里的人说话大概也隶属另种语系了。老城区老废墟,多见的还是烟囱,砖砌的,吁黑或者喷白,觉得那个顶端引向凌霄捕星,就是此城的至高了。结果晚上发梦:穿得很单薄,就趴在烟囱上,吃风发颤,脚下城灰灰如烟。他觉得爬高就是种失语的欲望,不为得到什么,尤其横向空间无法参透,求生好像也只能退而探索纵向。   谢晓飞也跟上来了,也站到缘边。颜家遥给了他支烟,虽然没话讲。   楼下暖气管道间卧了只肥大的三色猫。谢晓飞走得近些,伸颈噘起嘴,蓄了口唾沫朝下吐。唾沫啪嗒砸在猫身侧的PV雨棚上,真你妈恶心。   “我妈讲你分到次重点啦?你走理科。”   咦。颜家遥觉得他会像法制节目里疾首痛心罪犯家属那样,年轻的脸上含恨,说他爸好贱或慨叹生活好苦之类的。怎么这样?蠢货。谢晓飞噘嘴又啐一口,又歪了。   他嗤笑:“你那个学校不怎么样,屌重点班也很烂,废的,考不上好大学的。”   颜家遥觉得不要两人站高,推别人跟自己跳,毁人跟自毁,容易在闪念间。他打算下去,天都暗了。谢晓飞则第三口终于啐准了猫肥圆的屁股。他乐呵呵笑起来,突然逼到颜家遥身前,说:“哎,你真的不是处了吗?可我总觉得你好色,身上有种女人的感觉。是不是没爸以后就会这样?”他皱起眉,脸上痘子倏然像又密了一层。   “你才没爸!你爸是强奸犯,会被枪毙。”   湛超幸分班测抄到了钱越的,半抄半写,妈的真很准地真进了文普通。他最开心的是闫学明仍是他语文课任老师,期末好歹能保住一个“优”。   备考很烦,分班事多,湛超因会画两笔被推选上宣传委员,新班主任笑微微,“以后黑板报靠你咯”。靠你爹哦。班里很几个女生悄摸喜爱他,瞄他。他很几天没舔到颜家遥的颊肉跟唇,夜里梦遗了好几次,回到了动辄起沸的那时候,简直快疯掉了。几次写作业听磁带,主要是老港情歌,切歌当口一阵安静,又不完全是静,嗞嗞、嗞,电子声很像一种科学不能解释的私语。此时有一个巨大的间离效果,湛超失焦,看着灯下的书本,铅字开始虫蠕,朱自清替李华写不等式,会突然想:世界上真的有颜家遥这个人吧?本地的,超可爱。我怎么会爱他到这种程度呢?不要是假的,不要是幻象——不要我其实是个四院的精神病——我想跟他结婚,让他做我的妻。   谭惠英有次打电话问寒问暖,突然聊到文理,她口吻抱憾:“那你们就不一班啦?”   “你说谁啊?”   “那晚来的那个。”   “到底谁啊?”他知道是谁,但很想听他在自己母亲嘴里,会是怎样的形容。   “啧,那个嘛!那个瘦瘦的,很礼貌,那个小男孩。”   那是因为我跟他——不在一个班就是不在一个班,对角距离哗地抽长,隔了幢幢墙,眉眸音声都不见,他气息也不会像下午第四堂课的茶黄光线盈满教室,不再在我视界里雕一个过瘦的头颈的背形,我画谁我看谁?教室界面关机呈灰色,其余都变成像素人。谭惠英一句话,湛超海绵蛋糕样的心突然塌了一角。   那天下午,湛超短信说,遥遥我低烧请假了。颜家遥根本就不信。新同桌是女孩儿。翻新课表看到下节是体育,体前屈。他突然俯卧捂胃发低哼。新同桌眼明心细凑近问询。“我突然,”颜家遥说:“呃,胃好疼。”——后来真患胃病,就很像报应不爽。   天还大亮呢。他悄摸摸跑过操场,书包扔出去,踩着墙上云长脸攀高,骑跨围墙看了会儿天。天还蛮蓝的,云在迢远处积成壁垒,感觉很好睡。   然后跳将下墙,脚板震得痛。   门开之后,湛超吻他,剥他衣服,欲力终于打开一个缺口,很怕自己真啃下他一块肉。对方也只是至柔至爱地合拢手臂呻吟,像说吃掉我也可以。湛超跟他在客厅快转吐了,光脚,地板滚过又贴墙,头颈留满唾液迹子。事关“爱你”,湛超听过一个很好的形容:做你俯首贴地的奴。妈的,好贴切,他真想说,遥遥你骑在我脖子上撒尿都可以。   客厅去到房间床上一途好晕好漫长。湛超把颜家遥湿漉漉的嘴巴按到屌上,哆嗦说:“我真的、要哭了。再深一点,会不会想吐?”   颜家遥像含稚子的小脚,轻裹慢吮,怜爱得要命,手指则轻按湛超臀附近的每一处凹陷。   “你也想我对吧?几天?嗯?几天没亲?”湛超前后动,是只性马达,“我最爽的就是你他妈终于不跟徐静承一个班儿了。我不是骂他,傻/逼的是我。”   插/进之后细管镶接,彼此汲取与补全,活的什么涌动不绝。几平米的房间像牢,颜家遥颠动不止,快觉得床啊窗啊桌的什么,全都是伪饰,是楼市沙盘上的塑料柏树和树脂池塘,昼夜用开关切换,他跟湛超是有什么目的性地被摆放进这里做着这样的事。再之后,就极度不安,用齿撕拉湛超下唇,很怕吃不够。他尝到锈味才松嘴。湛超吃吃笑,低头将龈上挂的血唾涂在他乳上。他更变态点,肖想颜家遥的DNA,他吻住他肚脐吮说:“我们要不要生小孩?在你肚子里中出。”   我们用鱼跃的妄想塑他型。做人出来真的感觉好吊诡,当然还是一半像你一半像我,他不吸母乳就神异长大,骨骼里印下自己的宿命。我们都是爸爸,我们又不幸都没有好爸爸,我们一定就会用力做个好爸爸。但你爱他绝不能超过爱我。   颜家遥突然抵达高/潮,恍错觉得体内真有个宇宙,无线电讯号声过后,在虚无的中心飞出一只黏丝的星孩。   他按住肚子说:“这里。”   湛超光屁股下床拿来支钢笔,在颜家遥左侧腹股沟处画了一个小婴,很生动。   “小孩怎么生出来?”颜家遥摸接合处,“这里吗?好恶心。”   湛超说:“等他长熟了,你就说,急急如律令。”又向下,在茸发附近画了花朵、鸟禽、虫群,兼工带写。再用自己阴/茎的湿润头部抹花全部。   两个人翘了下午两节课。时间好快,掸眼天挂上咸蛋黄。在屋里就能听见学校得铃,跟他妈诅咒似的。   颜家遥快晕了,他不断吻着他五官,气若游丝说:“我有时候觉得,你已经到达我的胃了。”   “咦?”湛超朝进被窝,“到这儿?”   “嗯。”   “肯定不止到这儿,信不信我是金箍棒。”嘿嘿了两下。   “什么?”   “还要再往里,还要到这儿、这儿,跟这儿。”湛超舌面一路朝上,鼻息好烫。   “你妈的,那我就死了。”   “不会的,你不知道吗?人的内部是贯通的。”   颜家遥痒得抖,听他喃喃着鬼话,字与字都黏住,快听不清。   过不久学校要开晚自习的事,学生间早有风声。“根据自身情况决定”,谁又敢不上呢?以自愿之名行强迫之实,真要大学归进义务教育也就罢了。有时候,想父辈容易出疯子,贪钱贪爱闹出命都好正常,有农民自造飞机坠亡在稻田,怎样都是种活法。到自己渐渐真的只有一种活法了,也不能说这种活法不好,很好,规已成,带着命定的悲感。想我们真是往瓶颈里去的一支行伍啊。   湛超想着一次两次,自习很晚或起风下雨,颜家遥就可以来住,床给他睡,自己会不碰他,乖乖写作业,让他肥皂香像黄梅水汽一点点浸入房间四壁,四壁开始生霉。   他躺着呆看颜家遥光着身体下床,披了件校服外套,点燃他的烟,开一隙窗,坐在椅子上抽。他坐姿松弛得像弃物,逾刻左腿支上椅子,低头研究桌上横放的吉他,噔噔拨了个和弦,湛超教过他一次。侧边看他抹了道金光的鼻梁很美,圣洁美,对,刚做过但圣洁美,像西斯廷天顶画......可能吧?也没真见过。   只是快活的事情结束,湛超突然伤心,不太可名状,很像日本人的“物哀”。他只是知道,自己跟颜家遥的确进入一个困境了,甚至长梦而已,光厮缠也不想它收局可能会有多残酷多难堪。但他不知道要怎么问,也不是真的敢听答案。   颜家遥蹦跶下椅子,矮身在床边把他高高的鼻子捏长。湛超鼓起腮似鲀科鱼。   “我在想,我们小孩要取什么名字。”湛超要他抱,他很喜欢颜家遥用那种哺喂的姿势褓抱自己,谭惠英的一息附他身,自己退化成胚芽。“我在想,就是、呃。”   时间在这里趔了下,起身掸土揉膝盖磨蹭了很久。   颜家遥看钟,说:“放学了。”   湛超陪他一块儿回家,一路上糟扯。贺磊不幸分到文后进,被他爸暴揍一顿,他妈拿刺破了他篮球,大学真是水中月了,他可能去考警校,他好逞勇,不过那架子穿警服八成挺帅;钱越年底真去美国啦,是移民不是留学;我妈问你好;知不知道避/孕套原来分码数啊我就说之前的好勒;这几天有猫三不五时跑阳台上来,明天再来我就揪进来养,和我老家那只一样是黑猫,传能镇宅辟邪;月底应该大降温吧。湛超说话富蕴北方的幽默和奇突的疯劲儿,颜家遥很容易听入迷,不时会笑,回应两句。等上和平路,基本无话了,蛋黄胀大西沉。湛超老看他,蹭人、碰树,被路肩绊了好几次。“你看我都不会腻吗?”“永远不会。”这话可以不深究。   走到四岔路口,差不多可以分开。湛超说:“再陪你往前多走走。”   “你们文科作业少吗?”   “谁说?多到吐。”   “猜也是。”颜家遥远远看见前处聚着人。   具体在发生什么湛超看不出,那场面也很难描述,很像他妈某次去他爸外面那个“家”捉奸。他听见啰唣声、争吵声、哀哭抗辩声。他跟他爸屁股后头斡旋过几处大小明暗场,觉得所有乱局的声响其实大同小异,看得出有区工商、食品监察、联防队,警察那样儿谁都认得。他看见细伶伶的岑雪跪坐人群中央,试想那是谭惠英,他就理解了颜家遥此刻的无声。就是这样,巨大的耻辱来时四面埋伏,官能瞬间锁闭,不肯为任何一方而战,甚至在想这狗几把的破烂电影谁拍的?好了,暂停,我要换碟了。 第46章   温敏红在安纺算蛮有手段的,说“手段”,即行为尺度不免超过。随世风者自诩圣洁高贵,以抑制的人后交谈刻酷定义她为“烂货”。   颜家宝三岁“狗都嫌”,饭桌上甜亮声问:“爸爸,女字旁加手表的表,是什么意思呀?”手指还凌空比划着。颜家遥眼前一闪,岑雪黏着油花的筷子径直拍向妹妹面门。“瞎问什么?!”颜家宝不疑地仇恨地凄厉地大哭起来。颜金爱怜地抱起她拍背亲脸,“说了她是女孩子,不要拿筷子。”   “她又不是纸糊的?”   “什么话?归根到底,你食堂里搞后勤,跟细纱的温敏红处什么?”   “照你意思她该出家?”   “不可理喻。”他一句话,飞到很高的位置,就不下来了。   具体怎样手段,很多已有传说或污蔑的意思了,唯独一件颜家遥有印象。二厂分福利公房,谢卫国落布致腰椎滑脱,温敏红轻微尘肺,三口只得背阴离公用水槽奇远的一居室,简直没有自尊。温敏红喜欢斗个狠,一直是这样的,定有姻亲仍要嫁来省城、豁命生胎位不正的谢晓飞、小组记分她总领先、偷拿厂里的回丝,分房同样。从她到夜闯工会主席办公室到岗位调离,到如愿乔迁进颜金级别才分得的三居室,不到一个月,谣传她是被奸掉了。颜金后来跟陆娇娇跑了,她快要笑死,判他道貌岸然。他彼时在里屋写字,听她森然冷调:“我有没有被那个不重要的。反而是有的人边嫌你骚边裤裆邦邦硬,你要真哭给他们看,那东西就要得意地伸你嘴里了。你绝不能张嘴!”   那时候他就觉得,岑雪是会不知所谓地离不开这种人的,嫉恨地仰慕她。   之后几年岑雪做小摊子,她送的那盆明丽罂粟也一直悄悄养在厕所的隔断上,颜家宝只当是个兀自妖冶的盆景。岑雪耐性培育,飞快摘下它果实晒干继而锁进抽屉。颜家遥知道罂粟壳过去叫”大烟果”,些微的吗啡跟可待因,真的致瘾“呈阳性”,恐怕要煮水论吨喝。他对此物近乎神异的提色香功效深表怀疑,只是种暗示吧?你喝口汤,他低抑说可能添了大烟果,你反复咂么才颔首:是诶,隐约、感觉,香得不对劲?   当然不管怎样,它违法,被“点”,足以罚款兼拘留。区工商其实没有权利拘留,但他如果一定要拘,或是一定自上趋下地唾辱你,你当然也没有权利说“滚吧你”。总之,没有经营许可又偷“加料”,车没收充公不容有他,不日要另缴一笔罚款,数目并不轻微。最重要的,是温敏红的明枪冷箭另岑雪丢失了尊严,一切隐秘被曝露于天光,不久将成为安纺另一个“烂货”,甚至“破鞋”。   颜家遥陪她往家走,又是个颓萎傍晚。两人同行从不并排,他在后,只是个人习惯并无什么心理动因,岑雪却自有见解:你连走路都不争先,能成人上人吗?这属于文盲的强盗逻辑,他明白那句“不可理喻”。他头脑发胀地盯着落日,回忆着岑雪刚刚垂手喏喏的样子,心里异常恐惧,惧什么呢?她不济了,根系在我颈项收紧,自己顺次要被推倒悬崖的边缘吊起了。仇与屈夹缠着,脑际浆糊一团,却只有一个问题,稍显微妙也无足轻重了:妈妈,她骂你说,你帮爷爷捋过炮,是真的吗?却不敢问,想到岑雪泪眼婆娑地屈辱答曰,“如果不是为了你们”,自己必将当场崩溃。   他想摸一下她的长辫,朝前快走两步,还是没有触碰上。他觉得,他和母亲,是快要彼此失去了,很悲哀。   岑雪需要复仇。岑遥势必要成为帮凶,其要做的,就是岑雪冲进温敏红的服装摊位时保持沉默。女人间的斗殴永远惨烈且具高度的戏剧性,是极端气候的相遇。眼下萧条季秋,安纺落满分不清纲目科属种的黄叶。温敏红扽岑雪的发辫,岑雪揪着她一块儿脸皮,两人撕扯着互唾着猫哭着,一骨碌滚至路央,黄叶爆裂,其精彩好看招致四邻愕然围聚。可愕然什么呢?不都等久了都憋坏了,可算来了。她们正竭力对抗的不是彼此而是种既定,颜家遥不好参与。已经到这步了,他只需保证岑雪不落下乘就好。   他丢神时被冲出谢晓飞抡倒在地,砸了几拳,“来闹我家!我杀掉你!”   “放开我儿子!”岑雪脱身冲来踢谢晓飞下腹。   “碰我儿子我跟你拼命!”   温敏红扑在岑雪背上撕咬她后颈。人才蜂拥来拆架。颜家遥被谢晓飞掐着脖子抵在地上,他望到密集的痘和天空凶暴的柿红,猛然反胃,闭紧双眼。   湛超近一周频繁逃课,颜家遥跟着逃。谭惠英两人租屋淫行总得伴着学校的铃,挺可怕的,试想在虚竹与梦姑云雨时突然在他耳边般若经,他会吓萎人的。   湛超深感自己变态,竟不能忘记那个“培植”在颜家遥肚子的那个小孩。他喜欢他小腹上那层薄脂肪,现在派生更多痴迷,觉得像是羊水。包括做的时候,他稍微按捺住凶暴,只在他皮鞘里轻缓进退,吻都不是那种带痛的噬咬了。颜家遥觉得他荒唐,又很可爱,有时会驯顺说“他还在长”,有时又不做梦,说妈的用力好不好?不然射不出来。湛超就会听话,归复成不饱的小狼死命压胯。这件事的热情真是耗不尽,越性就越性,越色就越色,两人常吻得满嘴锈味,跑去将血沫吐进面池,对视后又热吻到一起。   颜家遥松懈,屁股里噗噗泉吐精液,套没了,他抱着湛超不让他下楼买。孕期不宜中出吧?湛超没敢瞎说。他摸他冷起的鸡皮疙瘩,伸舌在他口腔里刮磨他咽部,一起绞缠着退至莲蓬头下。湛超帮他冲洗身体,说:“我爸去三亚了。”   “避寒?”   “逃吧,瓦斯爆炸了。”   “矿?”   “嗯。”   “出人命了?”   湛超垂下眼,说:“两个人在救。我妈让我不要回家。”   颜家遥猛地搂住他,“你别回家。”   湛超抱着他说我不回家。又说:“我挺不是东西的,我不想突然变穷光蛋。”   “你爸会不会坐牢?”   “有可能,我不知道。”   “那——”   “说别的说别的,宝宝。”湛超捂他嘴,“我跟你说,贺磊好聪明。”   颜家遥耸眉,舔他手掌心。   “前天我跟他打球儿,累死了,我请他喝可乐。他喝完问我是不是谈恋爱了,我说是啊怎么了。他说操,你这个贱人。我说我喜欢的是男的。他蹦起来说操!然后没声儿了,过会儿说是就是呗。然后问我是不是垂涎过他,我说去你奶奶的腿儿。”   “操,你个贱人。是他聪明吗?你自己说漏嘴的。”   “但是我好想让他知道,让他知道我爱的就是你了。”   “所以呢?”   “所以我只是想,但不会说的。”   “你有多爱我?”   你诚实地回答,很可能显得力度不够失去诚意,对方恼火,会觉得并不被在乎;倘若说得太失智,太凄烈,太超现实主义,甚至上升到触犯刑法或毁人与自毁的程度,力度虽够,却有惨遭嗤鄙被看做疯子的风险。亦即这个问题没有品位也不可轻倚,但一定会永恒地被追问下去,难以创新。湛超答案很有个人特色:“就,你把我杀了,我下地狱,阎王问我谁杀的我呀,我肯定说,大人不是的是我自己死的。”   “你是人的脑子吗?”颜家遥捧着他脸,爱怜地去吻他喉结。   “那我换个说法儿。”   “那我们就告诉别人吧。”   “告诉什么?”   “告诉别人我们的关系啊。”   “那我就把‘湛超爱颜家遥’打印成小广告儿,贴满瑶海区的电线杆子。怎么样?”   “我跟你说,我想搞点毒鼠强把我爷爷弄死。”   “你有爷爷?”   “那你觉得我爸是从哪里来的呢?石头缝里蹦的。”   “为什么有这个想法?”   “因为他年纪到了,已经够老了,活着没意义还很贱很不老实,可以去死了。”   “那绝对不行。”他指他背上的一块:“怎么青了?”   颜家遥抹了抹脸上的水,转身定定逼视他:“那我还想揍一个人。”   谢晓飞最近要翘掉半堂晚自习,谢卫国行将蹲班房,人尽皆知,班主任不无怜悯地看他像他像摊沾血的鼻涕,叹说,要尽快恢复正常状态啊。他虽孤僻,但一直也是以蚂蚁样的隐忍风格生存下来,装好学,擎白旗,不热爱任何运动和武侠小说,快步离物体的反射面——他是不知道那种状态有什么好“恢复”,不如像秋叶凋零。他只是好奇,真的是好奇:谢卫国怎么奸那个女客的呢?思及此处,才会有一点憾恨。但这些细微情绪对丑人而言多余,抹上他的脸,都是沮丧跟好猥琐。   他尤其不想回家,背着书包叼着烟一路晃去工大附近盲流混迹的露天台球场。斯诺克他是不会,只挑一处空地,靠墙点根烟,看暗败灯下敞着衬衣领口的“无产阶级”借球技暧昧擦碰女体,白球咚嗒弹跳,这狗人居然没有挨揍。看半途,他被痞子用球杆假作枪口指着额心:“傻/逼挡我光了,滚边儿去。”滚边儿前,他蓄了口唾沫,用烟屁股悄悄在他搁置一旁的球杆上烫了个印。   他背着书包朝家晃,经过一截晦暗无人的下穿时,被什么兜头蒙住拖去了一边。“要干嘛?!”以为蟊贼剪径:“我裤子里有二十块——”胳膊被拧到背后锁紧,肚子挨了一拳。“我操/你——”他吃痛地呼嚎,屈膝坍滑软倒之际又被一双手臂强拎起。闪念间他叫骂:“颜家遥?!颜家遥!我操/你妈!我迟早弄死你!”拳脚让他歪斜向一边。   “处男。”   他无力地闭嘴。   他神志被揍离了一部分,那部分飞高,在想他的白球是什么落洞的?他长得可太难看了,五官不能叫五官,只是平面上的凸起,随着他听到床腿咿呀歌唱,红色的痛肿颗粒也凸于额心、两颊、唇周,仿佛一种饰物。直到上生理卫生课,窗外好春光,薄薄一册书和同桌共看,他没带,他发觉女性生/殖系统像是蝴蝶的一处细部。老师声音平常不那么轻盈的,又像挂满线头,他总算明白那里去到了哪里,非常有趣,很值得一试。他一挪肘碰到了隔壁的,麦色皮肤上一层淡金的汗毛,她唇上也有汗毛,随着她的鼻息轻缓地伏倒。她也有个这样的蝴蝶细部。下课他们去小树林里互相抚摸探奇。她烦了,转向他脸盯看,歪头又竖直,细长眼里汩汩流露出怜悯:“你鼻孔那里怎么又长了一颗痘?”盖着的衣服被?去,他突然就痛苦畏光地缩起头颈。   颜家遥站定在他对面路灯下,边上支了辆摩托。他歪着头叼着烟,头发吹成了乱马鬃。他瞪视他恨声问:“你要弄死谁?我该弄死你妈。”   他眯起眼,心里突然就很嫉恨。他觉得这贱人身体外缘正在泛一种光,脆弱又不切实际,像漂亮的装裱,他内部是副瘦伶仃的骨架和有回声的体腔,搞不清楚他是自觉悲惨,还是亢奋得很。他一口唾沫吐向他,抡圆书包朝他砸,包里东西叮咣五四散一地,“傻/逼!我要弄死你妈!”   接着被从背后踹倒。   背后人说:“我他妈打掉你一颗牙!” 第47章   岑遥岑雪到早了,园区静定质感冰冷。早上下了场小雨,空气里一股苔味。岑雪穿的是件黑呢的外套,黑皮鞋带点跟子,还涂了口红。她原地搓手呵汽,昂着颈子四处看,说:“咦?烧人那个烟囱呢?”   岑遥指给她看:“那个嘛,刷白了,原来是砖砌的。”   烧人的烟囱,这讲法太狂野了,准确说是火化间的排烟管。规矩是往生者焚化时亲眷不得入内,亲眷昂头泪眼婆娑地看烟囱喷黑了,就知道没了,这世上不再有这个人了。因之殡仪馆附近房子便宜,共和国楼市高歌猛进的几年仍不好卖,辟邪是一说,另即算是讲科学的,也怕起风天开窗饱吸一口某某留恋人世的骨渣。近年还好,政府干预,殡仪趋向简、静、效率,一切物料均环保,电脑排号推进抽屉火力升满,不等亲属的泪水吹干,已经被叫进去捡骨了。“规划范”非常无情地介入了“死亡”。   偷摸塞烟抢着先头烧的依然有,出于介于唯物与唯心之间的“防御”意识。   等也是等,岑遥拉着岑雪往外走,“妈的在殡仪馆里等什么?喝咖啡去。我昨天跟何宏伟盘存到两点半,我他妈要困炸了。”   第一次带岑雪去咖啡馆时,闹了很大的不愉快。闹市区的门店,排了几个人,岑遥点了美式跟拿铁,岑雪眯眼看清价位立刻说不要这个这么贵。店名气很大,收银年轻时髦营销话术快如饶舌,岑遥本来就尴尬着呢,听她开腔干脆是头皮一麻,咬牙说那你自己选。收银笑眯眯地介绍。她磨蹭半天,点了最便宜的意式。很快就端上来了,服务生提醒:这个不能空口喝哦阿姨,是浓缩的。岑雪也知错了,赔情卖笑讨好岑遥:“下次我不讲话行了吧?”之后半年,岑遥没再和她出过门。   岑雪是真的不说话了,姿态颇从容,指靠窗的圆桌:“我坐下等你。”   那种负欠感一下浮了上来。岑遥眨眨眼,点了两份拿铁跟枫糖可颂。   餐上齐,他托着餐盘往圆桌走,看岑雪正展面圆镜补口红,还是上次买的那支,尖端已经磨损得奇形怪状,开来用得很勤。想到他能追溯到岑雪最美的样子是她的一张派司照,黑白的,她两条麻花辫,斜戴八角帽,是刚落枝的水果。之后再怎样妆饰,都逃不过“不及时”与“不恰好”,但聊胜于无。   岑遥剥开三明治封皮递她,说:“三八节我再买几支别的颜色的送你。”   “不要,老妖啊?买那么多。”她咬了一口,面包上留下玫红色的的唇印,她盯着内馅儿死瞅,小声:“一点肉松带个蛋,成本五块,算上门面成本最多十块,卖你三十。”   到底是出摊做过小买卖的。岑遥龇牙笑:“哎哟闭嘴吃吧,这么能算,你以后得不了老年痴呆。”   “不是诶,已经半痴呆了,昨天我买鱼,钱给了,鱼没拿。”   说起痴呆。岑雪又找了个护理的活儿,机缘凑巧碰上的。病着的是工大女教授内退,半生钻研费马大定理,可能是反噬,其探索的一生以罹患脑萎缩收局。雇主是她丈夫,文雅的社科教授,独生女在温哥华,退休金高得你怀疑校领导腐败。他雇护工只为照料病妻之余缓口气,偶尔连三餐跟擦洗都不必岑雪做,给的待遇却不次。岑雪谈起这事来,一面很浅很套路地慨叹人生就他妈的这么无常,一面很浓很真诚地,表达对雇主的哀悯,“你不知道,那头梳得板正的,都用摩丝抿上去,有一屋子书,比你爸那几本洋啊广的多多啦,还是英文的。晚上呢也是让我烧水,他要喝咖啡,写东西。什么叫体面人?什么叫衣冠楚楚?你爸那个叫装洋,也就长得比他斯文。”   你爸你爸你爸。岑遥心想,妈妈,你真的很爱我爸爸吧。   岑遥咬一大口可颂,腻得翻白眼儿,咽了说:“这不就预备役吗。你赶紧先占上,这种抢手的得排队。”   说得很隐晦,岑雪逾刻听明白了,破口大骂:“滚你妈的头咧。”   岑遥笑得不行,歪进软沙发,“也不必这么骂自己。”   岑雪也乐了,扪住良心,说:“你话难听倒有道理。”   是啊,事情就是这么俗气,你走了你没了我空了一块,晚上的时间就像静止我总要继续往前走。何以为继?难以为继。蛀牙里补树脂,纱窗洞贴上宽胶带,瓷器擦痕里填入磨细的石英粉。一时觉得奇怪,结合之后却可能奇异地稳定,甚至比其本身还要恒常不破。这是常态,他跟湛超的捻续才是彗星撞地球,才是求告成真,要叩佛说您真好。   岑雪低头捏手指,捻裤腿上的绒絮,“我跟你讲。”   岑遥让咖啡烫了一下,心说才一多月还真你妈的有蹊跷,刚才那话是预防针呗?真是越老的越猴急。张起耳朵听她讲。   一两次,社科教授穿起外套抿好头发,说小岑,走,我跟你一起去买菜,云梅她还要睡。岑雪只在他职工楼近旁的一处小农贸市场里买。肉现切还温热,时蔬青碧,水产就铺开在网里就地展览。久躺不动适宜吃点海鱼跟易消化的粥品。踩着蓄积的馊水跟烂菜叶走到贩鱼铺子,社科教授五指如葱甲缘洁净,他夹起一条带鱼说,小岑知道吗?带鱼是深海鱼,新不新鲜看腮和眼睛,它刚捞上来可比这个样子漂亮多啦,这都是划伤过皮的,刚出海的银灿灿,像日本武士的太刀。字正腔圆的,说不清他的魅力。岑雪接不上话,抿嘴付了钱,光顾着吃惊。   “我以前还问你爸呢,‘海明威是姓海吗’,头几次他还笑,跟我解释,后来就不解释了,讲‘跟你说也没有用’。我就觉得,我真是没用。他比较耐心。”   鲁云梅三天要一擦身,社科教授负责翻动,岑雪拧帕子,都不年轻了,算个体力活。完事社科教授用只银色摩卡壶烧一点咖啡豆,建议岑雪也尝一点。他洗干净一只土陶色的小茶盏,容积小,斟满后讲,这是印尼产的曼特宁,酸味低巧克力味重,不会喝的人也好入口,少给你倒点,不至于晚上睡不着。岑雪只咂么出个好苦。社科教授哈哈笑,说云梅也一直不会喝,只知道个苦。接着下雨,雨在窗上敷出水汽。岑雪烧粥、扫地、消杀;社科教授整理书橱。他翻到本旧相册就耐性给她回忆,说他们的囡囡、去过的国家、带过的学生。他喋喋喃喃始终维持着低分贝,到最后像自说自话了。   “我猜他是憋疯了,太寂寞了,太想找人讲话了。他爱人不能开口很多年了。”岑雪几口塞掉了三明治,口腔容积占满,她竟看起来年轻了。   岑雪想抽烟,拿着东西挪到了露天卡座。岑遥说:“靠,他这是招聘护理吗?这他妈叫陪床,等着女人钻呢。他可算碰到你了,适龄离异。哎适龄吗?他快七十了吧?”   岑雪眨眨眼,“大宝,我发现你每次都是话难听,但真不是没道理。也许吧!你讲的那样,他动机不纯。”   岑遥耸肩:“我只是在想他这个条件,花蝴蝶能少吗?我以前还不信呢,现在姨姨们比我们二三十的还看脸,老头稍微潇洒一点她愿意带着房子倒贴。哎妈,你可信?上次有个富婆做了湛超的黑头车,我靠,加他微信,撩骚那意思是想包养他呢!也是,他看着就屌大。完了删了那女的她换个号又来,湛超都要疯了,我都要笑死了。”   岑雪听了笑:“我是他我干诶,把你甩掉,你哪里好?”   “我哪里都不好。”岑遥咧嘴,歪头,二流子貌:“但你儿子就是那林则徐要烧的福寿膏,沾上戒不掉。”   “不讲你是癞皮糖呢?”岑雪低低笑了很久,各处褶纹都镂深了。停下来喝口拿铁,得意又谨小慎微,说:“我们前几天都讲清楚了。他两套房子。他说他凡俗苦免不掉,以后晚上身边总要睡个人,但他讲他一生不做昧良心的错事,真怎么样也必须等他爱人走掉。之前很多就是看她半死不活,等不了。他爱人别看天人五衰相了,很能磨的,眼睛还是亮的。我讲,她是舍不得他吧?不甘心走掉,拱手让了人。”   岑遥说:“你呢?”   岑雪停了停,说:“我说我配你,除了小你十来岁,你一表人才赚倒是我赚。”   岑遥心里的一点点忿忿莫可名状。他习惯了不讲好话,嘴里长刮人起毛的刺,想让别人也痛一痛,“我讲以后可没人敢招你进家了,你也太威猛了?两次都照顾到主子床上去了。你放古代要沉塘啊,大姐。”   岑雪置若罔闻,说:“我也说了,我说我有个前夫吊着命在,我也得等他咽气才肯。”   岑遥失语,觉得她快是冷宫里望井悲歌的女疯子了,几能理解也想破口大骂。他猛吸烟猛吐掉,呵白白一团雾,把自己罩住了。“你给陆娇娇打的钱,她都发回执单给我了。妈,这女人很聪明的,很鬼,我爸死了她也会还清的,你信吗?像母狮子。”   “我管她妈了个逼的臭婊/子还不还,我睡过的男人,我愿意给,他死掉我也是头先睡过他的!家谱里写也一笔一划写得我岑雪!她算个屁!她就是个屁!”异常悲愤。   服务生素质一流,很快出来安静地抹净了桌子。   岑雪没哭,抱着胳膊垂着头噤默,不知想什么。岑遥看时间,一口闷掉拿铁,“走吧?十点开始,谢晓飞给我微信了,别看死人还迟到。”   岑雪起身拎包,边抹衣摆边叨叨:“小龟孙,我喝咖啡比你们早得多。我跟你爸刚结婚时他也带我去喝过咖啡,还跳舞,以前都算封资修逮到批不死你。他也就是胡乱搞浪漫。他偷偷带我去的咖啡馆,店真好看,上海似的。我讲苦死了,他就给我放了好多白糖,还是苦,苦里带点甜。”   逾刻又不无得意说:“你看,我今天学乖了吧?免得你又拉个脸。”   又说:“如果我现在开始看书,七十岁的时候,也许能当这个教授的知己。”   岑遥这几年也想过这个蛮严肃的问题:谢晓飞那满脸大痘治好了吗?答案否,没好,成了坑,远看宛然月球,且胴体横向膨胀属实是颗球儿。两人视线离远碰了碰,就都莫可名状地微笑了一下。岑遥其实有点尴尬来着。惨绿少年的那点仇恨,冲水稀释淡没味了,也做不了朋友,心里骂你这么多年还副傻逼样,没混出头,可你妈突然死了我还是得来,得很悲戚,得给份子。   温敏红走得也的确草率了,不期的培育出瘤,不期地长大,不期地切了好转,又不期地恶化嗝屁。举头三尺主事的这位,很像个耍猴的手艺人,没人给他叫好扔钱,自己也能玩得冒汗,牛掰。岑遥低头帮岑雪在襟前别上白色绢花。   温敏红一生两嫁,追思亲眷也就杂且互视为尴尬。关于她一生为人如何,有了相悖但其实又大致相同的繁多代答。岑雪岑遥自动闭嘴靠边。   岑遥真的困了,脑子里塞着眼前事,想忆很多年前温敏红的辛辣不容易,也就是说,不恨也不能哀悯她。可惜的是关于那点时光,他还想慢吞吞择一择,腐败的枝蔓剪去,零星花苞没开就风干了。终于,是可以插起来了。   有个突发情况。绕冰棺瞻观遗体,温敏红瘦得没有了,面中塌陷口红色深,遗容做得好敷衍。正要鞠躬,岑雪阒然爆出剧烈的哭声,其真诚忘我,吓了岑遥一跳。很好笑,她成全场看起来最难过的那个人了。谢晓飞闻声冲过来扶她,“岑阿姨!”   “你哪能死呢?!把你男人熬死,你不就——”岑遥去捂她嘴。他猜测,温敏红的离去,在她心里,立了一个,镜面的碑吧。   回程打了辆出租,走高架。天又开始尿不尽,一两三四五六点,雨珠斜擦在玻璃上。岑雪揉碎了绢花,擤了次鼻涕。她去拍副驾的垫枕,“大宝。”   干,岑遥都快眯着了,“嗯?”   “你给我买个正红的口红吧,可好?正红。”   “好,我现在就看。正红?门对子那个红?”   “嗯。你哪天休息?去看看板床,不讲我腰疼,给我买板床吗?买个好的。”   “网上买了,还进口的呢,等你说?但没发货。”岑遥揉眼,“除了板床呢?还想买什么?最近有点忙,过两天我去常州。”   “批货呀?”   “要债。”吸气吐气,又讲:“妈,别的我没意见,别让人骗了就行。”   岑雪默默。她手在岑遥脸上轻摸了摸,“我也要再考虑,先别跟小宝讲。”   “我就要讲。她很大了!” 第48章   岑遥千年狐狸也被玩了聊斋。前因是近年电商正俏,档口日趋萎靡,旺季不旺,淡季淡出个鸟。量销不上去成本就大,就贵,就更他娘难卖。行业流动本就像浪,一季冲垮好几茬。岑遥只好是眼雪亮,找些老实本分的上家。   还是小何那傻逼牵的头:“我以前不是在江苏念中专吗?正好是我个同学在求我,他自己盘的厂,体量不大,他丈母娘做饭他老婆当财务,料子不错价格也真是不赚,不逼你一次性得提多少。版我也看了,都他从李维斯啊杰克琼斯那里抄的款,洋气死了。”   图片发到手机上,岑遥敲计算器,的确不贵,款也时髦。先订了五千的磨边破洞裤。他威胁:“我已经很多年不蒙着眼拿外发了,看你面子,坑我我就把你蛋割了。”   逾三日,不发货,说在产稍等等不好意思啊亲;逾五日,不发货且不理人;逾一周,惨遭拉黑。逾半月,小何从煲仔饭家借来把磨光光的切菜刀,“你把我蛋割了吧。”   五千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是气不过,真割了能回点本他就下刀了。岑遥咬牙切齿:“你不如留着它去站街。少鸡/巴废话,赔钱。”   小何扑通跪倒抱着他腿嘤嘤告饶,其场面构图非常文艺复兴。碰巧又让巡楼的朱倩撞见了,她问清前因后果,心肠歹毒地笑了半晌。   朱倩支了一招:“号码给我,我能帮你定位,你直接过去剁了他。”   小何抹泪儿爬起来,“哇,你这么牛逼啊?”   朱倩白他,“我前男友牛逼,滚开你个从犯。”   多方打听,确认这逼赌鬼无疑,猜是输得裤底子都不剩了,为填赌债拟了艰苦创业好青年的励志故事,厂子料子一律狗屁。很可能老婆也没真娶,算个梦想。还知道他骗了一户不止,冤大头们及时建了互助群,群定名“杀他全家”,未读消息逾刻九十九加,已把骗子祖上八代骂了个坟中惊坐起。朱倩很一贯雷厉风行,快就给出定位了,“直接去堵吧。哎回头报警了,别说是我帮你肉出来的啊。”   岑遥道谢,又问她:“还能复合吗?”   “复个屁。”朱倩耸肩,恨声:“他都有下家了,小学当老师的,没我漂亮,真瞎。”   她的眉竟已有点褪色了,岑遥看她的肃杀之气也泯了些。   小何请缨要随行去取此狗/逼首级。岑遥叹气:“你还是留下来站街还债吧。”   小何关切:“我是怕你打不过那狗几把弄的个屌人!”   “少来,你个从犯。群里有两个店主跟我在常熟碰头,我看他们朋友圈了,都是山海关外的血统,我倒怕她们把那骗子给卸了。”又说:“湛师傅陪我一起去。”   湛师傅压根儿就是为了出去玩儿,有点像小学生,迫切地盼天晴好,去春游。   岑遥抽着烟看他猛擦车,觉得他可爱,忍不住笑:“又不是去兑彩票。”   小区路灯是清莹莹轮廓光,湛超眉眼、鼻子、嘴巴,形很准,处处都好看。他四下瞄,没有人,就吻了吻岑遥的嘴,“我们有十几年没有一起出远门啦。”   这么一讲,岑遥心态就变了,全然柔软起来。又有点忿忿,想说能比吗?能比我们十几年前吗?蠢货,能比吗?可憾的是十几年前我不过是个傻逼,你也是,我们却爱对方爱得要死,不明白这件事为何难下咽,会互害更在已知之外。我们忧郁、软弱,又很莽气,天真以为能逃掉的。结果那个冬天有点像盛夏,在我记忆里烧得发白。岑遥突然的沉默让湛超也怔愣了。湛超叹气:“遥遥我们试下车震吧。”岑遥说,滚你奶奶的头。   隔天晴好,开车去常州,两小时车程。路上,岑遥没怎么睡,慢吞吞说了社科教授,以讥诮口吻表达了自己的错愕与顾虑。湛超一迳笑,只说阿姨挺酷的,先锋啊。   “那不应该让男人滚一边吗?”   “先锋就得谁谁滚一边?是你狭隘。”   “你这口气,很像当年,车上那个疯子。”   极目眺望窗外,房屋道路绿化,苏皖其实差不多。   “你爸一直是个巨大的影子。”湛超突然“作诗”。   “对,我恨他有追求,但他其实是无能又懦弱,是我一直把他美化了。”   屌骗子蜗居在可庵弄,本城知名老市井。黑瓦石墙,电线偎着法桐,爷奶坐屋门口老猫样地审视万众,长居于此会觉得一月两千混着也不错吧?路边在翻修地下排水,挖开的渠道边耸着土包,湛超停靠下车,跟个在水泥管边随地小便的工人碰上了视线,定了一会儿。岑遥问,有这么好看吗?湛超扶起一只睡倒的路障,答曰,我看他还挺坦然的,就往他下面瞄了瞄,是挺肥大的。   岑遥和另的冤大头约在王记馄饨店,碰面时赫然两位裹貂的美妇,兼一位深青三分头的彪形大汉。岑遥骇然,真要杀他全家了。六海碗馄饨随便吃吃。偏丰腴、巴掌大紫蝴蝶文手腕的貂女之一很快言深:“我两套房一辆路虎!我开店都是带玩儿带闹的,我差他这万儿八千?!为啥?我非得会会这瘪犊子!”大汉点头附和。大汉皮带一截儿拖得很长,岑遥看他神容到气质无一不似《乡爱》的王长贵。   湛超派发金皖。烟鬼各自吐露小本经商之苦,皆似身居亚洲金融风暴眼。类似于爷叔们爱下着臭棋争辩中美博弈,小个体会晤必聊“小微企业转型”。   “听你一讲,你不整个淘宝店可惜呀。我是做女装,找平模我最麻爪,自己磕碜吧又块儿大,啥小香风啊OL风啊,都穿不出效果来,请一个吧还论件儿计价,埋汰谁啊?当她钢厂车工呢?扭个屁股要我几千。你男装方便多啦。”她转向湛超,说:“你站一下。”   湛超起身,“怎么?”   貂女之二抚摩他左臀大肌,“喏!你表哥长腿翘屁股,现成的平模呀。”   岑遥快要笑死了。他轻抵开貂女的手背,捏湛超腰说:“确实。”   可庵弄依近水道,老工房一贯的错综布局。灰居民楼颓颓的,黄梅内涝浸得墙都酥了。迟迟不拆但迟早会拆,寄居的皮蠹还是要掘到天光下来。狗逼那房在巷弄末梢。几个商量,首要即不打草惊蛇。“王长贵”讲:“门牌号弄清这犊子铁跑不了,别讲咱们干啥的,先敲,问他叫不叫徐阿明,应了就冲!”   湛超说:“冲错了就是私闯民宅,他可以报警把我们拘留。”   “王长贵”脖子一梗:“谁敢拘我?!”   湛超语塞,又笑说:“对,谁敢啊?”   岑遥悄悄捏他臀大肌,说:“这种人骗多了睡觉都留心眼,就怕他翻窗跑了。”   貂女之一皱眉:“是哦,那咋整?”   湛超:“我堵窗子,拢共我看就开一扇。”   貂女之二:“我协助你。”   湛超:“女侠,你真飒。”   “王长贵”:“那谁敲门呢?”   貂女耸眉:“合着你不敲啊?”   “王长贵”:“嗐,我这东北口,谁听了能给开门儿?”   岑遥:“我敲。”   非常好找,做贼似地到门边,“王长贵”屏息,岑遥比OK。笃笃笃,“您好!”   须臾,有警觉如野兔的回应:“谁?”   岑遥说:“您好,是这样的,我是钟楼区45-2地块的拆迁小组组长,听说了吗?这边区动迁文件批下来了,有点情况在走访评估,方便跟您聊一下吗?”在表演里,这叫即兴单人小品,相当之考验功底。“王长贵”瞠目结舌朝他比起拇哥。   “动迁?”   “哎对的,动迁,动迁。”   “动什么迁?”   “动迁就是,就是国家土地开发!这片老建筑要推掉的,统一把你们迁到别处。”   里头不耐:“关我屁事,这房子我租的!”   “我知道,那麻烦,能给下房东的联系方式吗?”   静静良久,里面起疑:“你政府的,会查不到?”   “公民隐私哪好查呢?”   “你刚说几号地块来着?”   “哦,四十五杠——”岑遥凝噎,气声问:“老哥,我刚说四十五杠几来着?”   “王长贵”摊手,接着咣咣凿门:“我是你爹!少废话你个小瘪犊子给老子出来!把你他娘蒙老子的货款给老子吐出。出来不出来?你爹要你命来了!”   逾刻,岑遥听墙那头叮咣动静啰唣声,啪嚓的瓶裂声后又是貂女的高低叫骂。他箭步往窗户那儿去。貂女承袭关外的美丽剽悍,眼见之一十米开外将个半裸的黄毛鸡崽坐于胯下宛如折叠沙滩椅。“小犊子!老娘也敢忽悠!”之二扳过他脑袋啪啪一顿耳光。   湛超靠着墙根嘶气。“我看!”岑遥去掰他手,“砸你哪了?”   “这逼,”湛超挪开掌,只眉上豁了道口,“还好,不是要害。”   “我他妈——”岑遥鼠转,从墙根里拾起块砖,拔腿朝鸡崽去。   “王长贵”蹿出来拦他:“小老弟!这玩意儿下去真就要死人啦!”   湛超捂着眉扽开“王长贵”,“说就说,你别搂他腰好吧?”   这一天,也就在门诊跟派出所里转。湛超眉弓绞了一针。岑遥一行去做笔录。鸡崽顶着青肿猪头嚎哭称动私刑乃旧社会所为,也交代:货款跟同伙切西瓜分掉啦,他回老家盖房了,自己那份已经全玩炸金花赔光了,家当只剩六百三十块,租屋里还一个电磁炉跟游戏机,可以拿走。干,“王长贵”暴走,要抡他,被喝止。民警喋喋:“遇到这种诈骗行为应当第一时间报警,私下解决甚至动用武力是违法的,还跨省组团来?闲的?现在已经是全国联网了!”貂女与”王长贵”心下只想活剐那狗逼论猪肉价卖,岑遥更打算捆了他做鸭或者卖肾,然而檐帽眼下,李逵李鬼焉只得做阉鸡貌。案算立了,貂女之一去签字,问同志,钱多久能回?警察答,那说不准。——好你娘个说不准。   她合起笔说:“同志,真不是闲的,俺们主要还想来你这旮沓看看恐龙。”   本来湛超也打算去常州恐龙园,现在还去个蛋。岑遥开车找了家酒店。湛超往标间的床上呈大字一躺。岑遥接了壶水,坐过去摸他,“可疼?那个护士我看手挺重的。”   怎么会不疼?湛超卧佛样杵着头,“蚊子叮一下呗。”   “我觉得小何应该赔我一部分,但我说不出口。”岑遥趴下,用指腹抚摸他额迹最细软的发。又躺下,看着吊灯,意志一时断层,说睡会儿吧。   “晚上这边有夜市。”湛超闭眼,手交叉搭于胸前,仿佛永垂。   “门没锁。”   “你去锁。”   “你去锁。”   “你去锁。”   “愣你三。”岑遥起身,“我去锁。”   都困了,就这么和衣眯了一觉。湛超连打三个喷嚏醒来。岑遥趿拉着鞋去撩帘,看天深沉地黑了。对过真有个流光的街,烧烤摊甚具规模,匹匹烟青飘升。岑遥记得湛超爱吃烤茄子跟掌中宝。湛超蹦跶下床,“去搞点儿啤酒吧。”   一路瑟缩着晃过去。夜市不画皮也不辞令、色香直露,易失火,大同小异。淮河路就跟这里差不多,什么都能吃到点。想到小时候不是这样,杭帮海派大西北,彼此互望又有幽暗不明的敌视。你笑沪馋血蚶吃出甲肝,他说粤除了娘腿什么都煲,其实心里都渴望得很。现在不是了,世界整合了,模型太小,又没有在地的真切,贪吃贪爱的欲望都钝掉了。岑遥看见好些家淮南牛肉汤,高挂皖北的招牌,他直觉能正宗才有鬼。   夜市里衣冠楚楚最傻/逼,但两个男人边走边吃一嘴油,也不像话。湛超随便挑了家烧烤摊子,他家老板是副北疆相。水红色的帐篷,塑料椅一贯的黏屁股。率先要了啤酒。岑遥勒令湛超不许再用槽牙起瓶盖了,“如果断了就得补,一颗小万把。”   湛超缩回牙龈,四处看,“这么暴利徐静承干嘛不学口腔?靠,也没个扳子。”   “少点点吧,吃成肥头大耳不好。”岑遥在菜单上勾画,“茄子呢?点两个吧。”   “点六个。”   “好嘞!点六个,吃不掉就塞你屁/眼里。”   接着干等。湛超看老板急欲三头六臂,签子都在长型烤架上翻出残影了。岑遥杵着下巴呆望远处的广场空地。小喷泉嗞着尿,有轮滑队,有人卖气球和时兴的竹蜻蜓,挂着七色灯唰地飞向高空,猜它不会再掉下来了。类似这样的地方,三不五时就会搞求婚吧?岑遥想。小何前天才给他看了个小视频,某城某广场,某男子捧花向某男子单膝下跪,很感动呀,很快热吻,劲爆行径招致看客三圈。喝彩里是多少唾辱呢?岑遥悲观地想。他顾自决定:妈的,湛超要做这种鸟戏码,自己会掉头就走的。   自己一直在做这种耗费他的蠢事,抱定他的河川不匮涸,自己也不知错。他又知道于自己的个人历史而言,阿贡火山灰飘来亚细亚,他是兆分之一的可能性。   “遥遥。”湛超唇上沾着啤酒沫,眉上的敷料很滑稽,“我想去尼泊尔。”   岑遥端过老板递来的铁盘,手颤掉了一串,“尼泊尔?你要爬珠穆朗玛峰?”   “是叶昭陵魔怔了,研究宗教了,搞来个投资去尼泊尔拍帕坦的神庙,老熊找我去继续扛机子。我说凭什么,他说钱给得多不赚傻呀。我说多久,他说半年不到,还要去印度跟柬埔寨。我说我得想想。老熊昨天骂我了,说你这狗东西想好了没有。”   岑遥说:“想个屁,去啊,有钱还不去?是不是够还钱了?”   “我没有告诉你,我妈跟他现在的老公搞副食品,我只要开口她就会给我钱。”   “你不告诉我,我也已经知道过了,我没有生气。”   “那我就去吧。”   “那你就去吧。去之前,麻烦把这个月A的房租和水电费转我。”   “等我回来给你。回来你开淘宝吧?我做模特。”   “不行马上给。你也别回来了,出家吧在那块,光头很适合你。”   “我不搬,我要回来,我凭什么不回来?我明明适合杨梅头。”   “你别回来了。”   “我要回来。”   “有完没完?别回来。”   “你是出入境管理局嘛?我就要回来!我就要爱你,我最爱你了,我永远——”   “你别这么大声好不好?”   岑遥很不好意思,低头吃串扎了嘴,只好饮啤酒,不留神灌掉整杯,好撑。岑遥说,你回来我就送你一架钢琴吧。湛超笑,真的啊?好久没摸了,我都快不会弹了。 第49章   徐静承开门时怔了怔,他爸在里屋问是谁,“我同学!”他合门站出楼梯洞:“湛超?”   声控灯昏黄黄,湛超脸上一层汗粒、两处擦痕。他冲他笑:“没吓着你吧?”   “你怎么——”   “你在学习吗?”   “在写数学。”   “我说嘛,成绩好不光看脑子,就算是你也得学到这么晚。啊说正事儿。”湛超给他递烟,“颜家遥说你会抽,他跟我说你住这里。”   “颜家遥?”徐静承接过烟。   “他明天、后天、大后天、大大后天请假,之后也可能还请,我想跟你说一声。”   “跟我?我跟他已经不是一个班了。”   “我知道。”   “而且,”徐静承摊手笑,“我又不是班主任,又不能给你准假。”   “我知道、我知道。”湛超不住点头,不知道要怎么讲。   “他怎么了?”   “他没怎么。”   徐静承盯着他,“明天有大事发生吗?”   “有可能。也不是大事吧。”湛超撇嘴,煞有介事:“地球会好好的。”   “有什么事要拖我下水吗?”   “不是不是,不是,跟你没关系,不会拖你下水。”   “如果需要我,我会帮你告假,其他的我会说不知道,这样可以吗?”   湛超抱拳:“谢谢你!哇,你做我班委的时候我居然没有好好珍惜你。”   “你也要请假不来吗?”徐静承笑:“你说话思维,很奇特。”   “我也不来。”   徐静承点头,朝里走到荫蔽的消防栓边扭头看他,湛超恍然笑笑,抹了汗去掏打火机。徐静承抿火时偏斜头,在他敞开的衣领里也发现了流氓、靡丽、燃烧着的红印。   湛超蹦下楼,外套朝后鼓。他看看颜家遥背倚灯柱正仰头放空看天,没有星,月亮在云中模糊一团,云反倒层次分明,被照亮出通透的质地。湛超坐到他一旁的高石台上,默不作声晃腿。逾刻鼻梁亲密地贴到他后颈上嗅味道。睡意朦胧的夜里就很适合狸猫换太子,“香妃娘娘变成蝴蝶飞走了”;或者鬼鬼祟祟在跳上屋檐,摸索潜行。第二天到来,别人突然就找不到你了。   逃离前,湛超藏好了摩托,匆忙回租房拿了钱、手机、套子,带了两件长大衣。   火车站九七年新修,重塑钢骨做成了金字塔形,镶了碧蓝玻璃窗。湛超看塔顶巨钟的走针正指向夜十二点。车站人不算很多,窗口灯色惨淡,售票员盯着大头机问去哪儿。去哪里。对啊去哪儿。湛超想问颜家遥,逾秒又为此到羞愧。这显然不该是个问题,他只要跟着自己走就好。   颜家遥坐在空旷候车厅的塑料椅上,烟味蓄积到一定密度眼前像有雾。他拿过湛超手掌舒张至最大长宽盖上自己面颊,鼻息在他指缝里穿梭。湛超在他唇上吻了吻。   售票员眼皮垂垂很想睡,“去哪里?”   湛超说:“两张去,呃、休宁。”刚看时刻表上有这么个地方。   两张淡粉色铺底的软纸票,颜家遥捏在手里反复看。道途不明,终点到南宁。   车快进站能检票了,票被剪去一角,过闸机,稀落几个拎行李的人,乍然出到空阔月台,风跟夜落下来,好像出了结界。月台灯下锃亮两头黢黑,不看指引牌很难分清起始。裹大衣的地勤吹哨举小红旗,鸣笛一长声,湛超整个儿抱住颜家遥扽他到警戒线外。风势随车来,车窗横移,窗内几张疲沓脸跟月台上人对视后目光错开,是彼此不喜不憎的陌生人。颜家遥看某窗某眼镜男看了过来,眼纹深拖入眼底;他眨眨眼,车已停稳了,乘务出来放踏板。进出的人互相挤,他侧头哈汽,把吻印在湛超脸上。   车上嘈杂,瓜子壳掺橘子碎皮散满地,各类气味混合一处又层次分明,焦油味接连酸馊,缕缕不绝熏人眼。两人在散落的背包跟皮鞋里找到了座儿,挨窗的连位,边上女士正以罗丹思想者之姿闭眼休憩,对座三人则睡相狰狞,之一将头插进结垢的椅背白罩。颜家遥摘书包时碰翻了小桌上的龙津空罐,之一惊动,从白罩里拔出脸,浊黄眼底面色乌青,俨然个酒精容器。他咂嘴换了个姿势,复又睡时喃说:个屌车也不关灯。   慢硬座确实不关灯。窗子被乘务要求关闭,看过去模糊不清,是自己脸。   “走了。”颜家遥说。湛超以为有所指,车厢振颤有微弱的失重感,才知道他说的是车走了。只是在合九线上向南,但心里觉得天亮就能看见琼州海峡。琼海其实还不算什么远,高一学世界地理,地球至南城市是乌斯怀亚,气质梦幻,红绀两色的尖顶木屋依傍着皑皑雪山。又一想到世界巨大,这辈子可能去不到这个地方了,就心生绝望。   开始有点没话讲,好像还没回神。乘务来过,湛超买了份省地图和一包糖。糖是俄罗斯的水果什锦,湛超剥开纸衣把一粒水红色的糖球塞颜家遥嘴里,自己在包里扒拉出本硬壳子小说集,没怎么翻过装着只是为配重,打开,读,屁字儿没看进去。   颜家遥正用随声听播磁带,说:“要几个小时?”   依据相对论,慢车硬座乃文火煸猪油,不坐你不知道。湛超说:“四个小时左右,到的时候天可能就快亮了。”   “能不能闻到怪味?”酸中带咸咸中冒馊馊里一丝鱼腥。   湛超脚尖滑向酒精容器的臭皮鞋,耸鼻子喃:“何止怪,这屌鞋杀人不见血,我老家酱缸六月天沤得那股味儿,天哪,再说我要吐了。”   颜家遥笑,觉得他可爱,手堵向他人中,“我来救你。”自己被肥皂腌入味了。   眼下想调情,不合适,陌生人互相倾轧私密线,都是被驮着撒在路上的臭咸鱼,脱了鞋,喝一点,谁跟谁都能攀上话。可已经到这一步了,湛超谁也不在乎,很快用一件长衣把两人蒙上,硬是搭了个“单间儿”。长衣包着溶氧不足,颜家遥气息湿重,说你想干嘛。湛超使劲亲他脸,恶声说我还能干嘛,挨过去拱他。简直昏君的眠床帷帐!时间不单缓慢,更是粘滞了。   想睡又睡不了,怎么都违背人体工学。车轨擦碰声不绝。颜家遥倚靠他肩,突然问:“你是不是经常坐火车?”   “哪有。”湛超数:“就两,呃,三次?”   “我第二次。”   “难受吧?我应该买软卧的,喏,靠着我吧。”   “疯了买软卧。”又问:“飞机呢,几次?我还没坐过。”   “也没几次,我坐会耳朵痛。”   “不吓人吗?”我觉得吓人,要掉了呢?你没翅膀。   “有点诶,你想,飞机要半道出毛病跑都跑不了。轮渡还好,保命几率大,你看露丝?就扛着没死。”他俩一起看了《泰坦尼克号》的碟,直恨,靠啊海洋之心就他妈扔了?湛超讲:“其实每次火车进站,我都盯着车头看,我想看这趟驾驶员长什么样。”   是的,这么长长长一条车迎来往送无数人,驾驶员挤在小舱里不露面,成了最神秘又最厚重的角色。会不会是无人驾驶呀?颜家遥:“你这么一说——”   湛超掀了衣服,握住他手腕,“走。”   这一刹带圣光,铭刻住了,以致之后和他分离的漫长时间里,无数次淹没在困境中,自己抱头沉潜,都盼着被再次握住手腕,听一声脱略的“走”。   钻进卧铺厢,灯是早熄了。一侧是混居的窄床,呼噜分声部,也有婴泣;另侧是小窗,帘子有的没拉,外部便清明可见。味道同样怪,湛超私以为共和国男人脚臭浓缩之后可在未来被研发做武器用以保卫南海,血他妈百战不殆。   颜家遥揪着他裤带,“不会给乘警逮到吧?把我们当扒手。”   “然后把我们扔出去。”   “然后睡田里。”   两人是夹层里相黏的灰鼠,车不时晃,或过弯,如走两端吊起的独木。颜家遥从后脑顶起昏眩感。比公交跟出租,火车还算稳的,又没有汽油味,昏眩感更接近被手摇散一颗蛋吧。他意志断层俨然无处可去。他就是露丝了,委屈疲倦地抠着湛超这片轻木板。低头害怕踩到他脚跟,他说靠!走慢点。   穿过六截车厢,“探险”收局。眼前是棺材盖木一般大的门,写了禁入公告,方格窗脏死个人。两人去看。好封闭一小间,好大的喝茶缸,三只对讲机。他秃了,蛮肥的,要憋尿吗?寂不寂寞一个人?会跟女乘务搞婚外情吗?替他想些隐秘、无聊的尴尬。   司机尊容得见,两人决定速撤,不说扔出去了,盘查一顿也够呛。经过车门时,发觉车已晃且到旷野了。湛超停住,屌屌地用食指夹了两根烟,“抽吗?”   湛超记得他初二女同桌爱木村拓哉,木村演了个吐烟圈耍蝴蝶刀的坏崽,她就问他会不会。当然不会咯谁会啊又不是地痞。但那时候脑子有病,明明不爱她,却觉得不能取悦异性就是可耻的。为此他苦练,废掉他爸好几包软如意,千次只成一次。彼时他看白色细圈在灯下迟慢弥散,自己飘飘然就像缕烟。现在也是这样,没决定下车再去哪里,飘飘然梦游。他看车外物件被扯长,不免有奇想,昼的阔野入夜变成巨大海面,波上驻有异兽吞吃人类的梦。这一晚再不会有了。   湛超抬高下巴吐烟圈,很轻易就成了。颜家遥痴望他喉结翻动,说:“你就是这样子,随便就把我迷住了。”好像是小说里,深宵“我”伏案写在田字格上的剖白。   湛超好不可思议,消化了很久,露出受宠的赧然表情,说:“我还以为是我太缠你了。怎么可能?明明是你,一下迷住我。”   “那我们不就都一样吗?”   他们挤进角落,扑到一起慌乱地拥抱、接吻,互相都要爱死了。颜家遥紧抓着裤带呻吟,那里饥渴地吞着湛超的手指,爽得眼里蒙了一层泪水。   湛超明白,其实他们是不一样的。回到座,他觉得累,就枕着颜家遥膝盖睡了一觉,很浅但依然有梦。梦有点金庸,梦里王朝倾覆他是飘蓬浪客,一身至精刀法好潇洒,他接了赏金去杀谁,悠哉骑了只绿色大葫芦去的,人都没见呢,葫芦半途发癫偏离官道照死蹦跳,坠崖后逾秒就打挺腾空飞蓬莱了。妈的,引力都没了——妈的都骑上葫芦了,还想牛顿的事呢。   出站时,下冷雨,站背页有山。天一兜浓灰浆,雨也是丝丝的重铅色。湛超睡得不爽,揉眼打喷嚏,颜家遥朝他脖颈里吹气。客车也好火车也罢,转乘总要等天亮。两人在客运站旁找了家饭馆。南方馆子通常三餐都做,倘若你作怪,非要吃他单子上没有的某菜,老板看眼后厨,“也能做”。这家馆子很小,老板惺忪睡眼吓一跳:“哟,吃要等耶,刚开火。刚下车?”他门边的光明炉上座着硕大钢精锅,里头白汤微沸潽着烟。   小馆子内部精装过的,几只木桌脱漆但洁净,墙上防潮贴了印花的油纸,拐角供了陶朱公,壁龛旁有只小电视。点了馄饨和肉汤粉。老板齁瘦,眼白多,送了碟茶干跟秤管糖。饴麻的糖很松脆,内部有气孔。湛超咬住一截儿意外吹出了哨音,催人尿下。老板在里间冲洗烫粉的笊篱,隔着玻窗,说什么鸟叫?   湛超龇牙,赶紧把糖嚼了充楞:“什么?”   “你们学生呀?”   颜家遥说:“不是。”湛超在桌子底下挠他手心。   “不是?看着好小,你们还背个书包。”   湛超说:“真不是。”   “刚参加工作?”   湛超:“不是。”   “也不是?”   “我们,嗯,是搞田野研究的。”   “什么?研究什么?玄玄的听着还。”老板涮粉烫配菜,“吃不吃辣?我用四川的海椒,海椒比较顶哦,怕你们辣得跳。”   颜家遥尝了片耐嚼的茶干。这个小县城好清静,静得像有鬼,荒凉且珍贵。雨滴滴直落没有声的,煤球炉烧得哔哔剥剥。他看锅汽飘升,天色浅了点,鸟开始咕咕叫。嘴里的茶干嚼成粉渣,就带点黄冰糖的回甘,皖人真的很会做豆制品。听老板打了个哈欠,讲等下附近开早集。桌子底下,湛超指甲刮过他干燥的掌纹,又痛又痒。他还是想冷静一点、理智一点,于是自问,你现在在干什么?也立刻自答:“不干什么。” 第50章   展开省地图,划定坐标指尖行车一路南延,看到些很怪的地方,晓角、柿树下、巴坞诸如此类,解释不了谁定名且为何,山可能很古所以风雅点,隐塘、直带、东流,岭啊山啊尖啊顶,频密但海拔不高,地理课上详学过华北华东的地形,的确是这样。   湛超喝掉最后一口馄饨汤,联觉出车窗外的云遮雾绕,山徐缓而退,枝梢快扫上眼皮,雾也快散了;又联觉颜家遥坐在他身边一齐随车晃,牵着手但不说话,不一刻歪在自己肩上小憩。轻率的出逃一生也只有一次。   老板说再往南就出省可就到江西啦,可能能经过三清山,山上有玉灵观,住了堆臭道士。两人想想,决定乘客车。其实路上遇到河道能改坐船也好,顺到嘉陵看看江城。   老板拾走空碗,给炉子换煤球,“你们别是逃学出来的吧?”   湛超哧就笑了,给老板送上支烟,说你猜呢。这就是没天高地厚的臭小子逗大人玩儿呢。老板小臂上文“忍”字了,忍者不忧,他一点不觉得冒犯,还笑呢,点上火坐一旁说:“我看像。不怕挨打呀?哎,现在老师还打人吗?”   老板穿了件沾了面粉的灰夹袄,皖南腔,一些音尾去向奇诡。他跟湛超在他爸请吃酒的席山看过的某些男性有气质上的相似,譬如能看出年轻时眼珠贼亮,爱探问、爱嗤鄙,希望你搭腔,爱用“江湖”“人生”一类的大词,不信宗教,但仍信徒般执迷于劝人自我匍匐,总之烦人但不算坏。   “我之前也是初中没上完就从家跑出来了。哇靠,我上学那时候还乱呢,愣妈的,老师写着粉笔字呢就给揪走打去了,看见我们混子跟个鹌鹑似的,学个屁。我走地方多了。近呢,海南啊青岛啊,最远的我到过俄罗斯呢,远吧?真的很冷,苏联刚解体,我跟朋友去碰运气,那里的男人太爱喝酒了我的天。极光,没看过吧?睡过很多女人。你说婚啊?结过又离了,孩子跟他妈,根本不喜欢啊,心从不在对方身上,见面必吵,何必呢?孩子难做人。我多清闲,开个小店丰俭由人,没事炒个菜喝一点。我见过的人可多了,汽车站边上八仙过海,我眼很毒哟,我逮到过老挝的一个毒贩,警察也没给我赏钱,说你妈这是什么公民应尽的义务。”   湛超打了个喷嚏,玩笑似地问了句什么。   “靠,怎么没见过?一个白俄小男孩,很漂亮的蓝眼睛,毛子普遍都漂亮。他叔跟我讲他是,我不怕这个,那男孩很安静,不是看见你就要死要活喜欢你,他还他妈看不上你呢,怕什么?干你的屁事?是不是这个理?”   走到客运站正好雨停。湛超要撒尿,刚进公厕解裤带,颜家遥就跟进来了。很小的隔间,脏且臭,墙上屎迹仿佛加压喷射,草纸团遍地,厕所里搞其实还蛮刺激的,当然,要是有晶亮的落地镜和飘花瓣的瓷浴缸那种,不是这种男女不分的乡下茅坑。   湛超说你看着我尿不出来。颜家遥从背后抱着他腰,手滑到他前面托住那话儿,用指腹轻磨他的孔穴,说:“能射还不能尿?装什么装。”   湛超朝后仰,打着尿颤,恨恨说:“我尿你手上。”他看天花顶被人用血写了个“天呐”,落笔有力,硕大且仍然殷红,猜可能是例假且刚写上不久。谁呢?怎么爬上去的?   颜家遥手臂收紧,隔着衣物吻他背脊一线,说:“我的宝贝。”   “幻”字有了重影。湛超说:“我有点晕,我的宝贝”   天亮的汽车站有点可怕,从那么清静,变污浊的市井气。只两三个精干的、年轻的,多的还是农民,大小背包更甚有竹编的箩,或很可爱的从箩中支出一对儿鸡爪或猪蹄,猜是外出贩货。买票的队伍松散,都惺忪睡眼,呵一室五味杂陈。   甫一买到去江西的长途客票,湛超脑袋耷拉,颜家遥摸他额头,好热,飞快去附近卫生所买了支温度计,一量果然发烧,忙又喂他布洛芬。想可能是夜里挨了冷风,又那么靠着在火车上着了一觉。他手凉,在他额上正反熨着,反复说去吊水吧去吊水吧去吊水吧。湛超摇头摇头摇头,声音像挂了浆,偎着他问宝贝你心疼我吗?很像六七岁的小孩。颜家遥觉得好笑,也酸楚,实话是宝贝我心疼得要死,但说:“你自找的。”既像讥讽也像埋怨。湛超就哧声笑。   他俩依贴的稠浓情态,超越了周围一众那点儿贫瘠的智识。   有个箩里伸猪蹄的:“细伢搞什么名堂晓得啵?嘈哦,神经病,不读书现世。”同行女伴专注嘬一袋烫豆浆,没睬。   有个瘦子,颊颐内凹唇上爆皮,戴副眼镜,木呆呆地嚅嘴。他很快起身,走近问:“你好,你们去哪的?”   颜家遥抬头看他,想了想说:“上饶。”   “真巧,我家乡就是那里。”他声音像小鸡。他脸上徐徐浮起一个笑,不熟练,整个儿像刚解冻。   长途客别求舒适,勉强不破烂,座位紧窄气味怪,颠起来防着头碰了车天花,好在没有乘务来命令你关窗。瘦子跟湛超颜家遥并坐在后排。一阵嗡嗡响,汽油味浓郁起来,车厢颤颤欲散,然后走了。树影倒退,远处一片青灰厂房兼发电塔也退,想到是确切离省,挣脱一个脆薄的子/宫,本能地惶恐起来。颜家遥以僵直姿势探看向外,嘴里热气很快把窗呵花。逾刻他用力将湛超扳倒向自己,说睡吧,到了叫你。   不久雨又开始下,水滴啪哒甩响在窗上,路稍崎岖不平。   小鸡嗓的瘦子取下鼓囊囊的背包,突然开口:“你们哪里人?”   湛超挣扎着从膝上直起身,说:“河北。”   瘦子上下打量他,看得很深,不能说失礼,近视眼近似一种没有特权的残疾,必得给予理解。瘦子快速点头又摇摇,说:“哦,河北,古时候叫冀州。河北的哪里呢?”   湛超问:“你是派出所吗?”   “我只是好奇。”   湛超:“你要好奇的可太多了。先有鸡还是先有蛋呢?世界有没有外星人?”   瘦子笑得仍然不熟练,“你讲话有意思。”   湛超:“我发烧了,所以说昏话。”   颜家遥手又摸向他,“好点没有?”   湛超突然贴在他耳边问:“我们的小孩还好吗?”   颜家遥吃惊,又深深凝视他,回答:“在长呢。”   湛超笑笑:“那就好。”   瘦子讲:“你们在念书吧?”   湛超“哧”一声笑:“怎么老有人问这个?”   瘦子说:“是吧?”   湛超说:“不是,我们是搞艺术的。”   瘦子说:“什么艺术?”   湛超说:“画画、吉他、弹钢琴,还写诗,牛不牛逼?”   瘦子说:“写过什么诗?”   湛超头藏进颜家遥怀里,说晕啊我晕啊宝贝,哄我。   瘦子说:“喂喂,怎么不讲话?你写过什么诗?”   湛超白他,说:“我没写过诗,只会弹琴画画。”   瘦子突然显凶暴:“那你他妈撒什么谎!”   颜家遥说:“你他妈什么他妈?!”   瘦子讷然,低头翻包,掏出水瓶喝水,唔囔:“对不起,我不是在骂你。”   湛超躺回颜家遥膝盖,发烧好像就是会意识沉潜。他伸手摸颜家遥的小腹,看车的顶,想同样的空间,只稍变换角度去看就会完全不同。他读小学,湛沛生在外谋财,跟谭惠英因隔远而有一份酽浓而含糊的情谊。小时候比较蠢,模糊认为父母情深跟偷摸自己鸡鸡一样,令人羞耻,他颇孤独微小地吃着搅糖四处探奇。也不算四处啦,矿山还没承包,只在学校附近。县城偶然隆起一丛楼,或坍出一片墟,能清晰感觉到一些事物的进入和离开,搞不清是变了是病了。   他就真找见了一处废弃的小岗楼。他想古人掘墓或征伐新大陆也是如此吧,像他一样手持微弱火光(打火机),攀登陡峭阶梯,探究古奥谜题般抚蜿蜒的墙缝。墙皮簌簌凋落,在开的一扇飘窗边邂逅丁达尔效应,意识到光竟如此直。楼梯断绝,豁然到顶了,空间显出庞大的光彩,感动着想没错一定的,我梦里或者前世肯定到过这里。于是决定把这里占领,切断外界讯号,做自己的国,只会在之后带最喜欢的那个人来。   接着一定在能头顶上方的某处,哒哒哒,听有一串玻璃弹珠落地的声响。   湛超眨眼,说:“渴了。”   颜家遥拧开一瓶矿泉水,喝进一口低头哺进他嘴里,场面有点像武侠小说里天人之姿的浣纱女救起初出茅庐的负伤小侠,小侠注定是要爱上她的。“还要吗?”   湛超说:“还要一点点,喝多了怕尿急。”   客车是在山脚走,转来转去,山覆竹丛叶子被窸窸窣窣吹响,两旁都是高耸的深青色。不时有坡坎,急刹时俱朝前趔,有人随时随地能睡,已经扯起了呼。瘦子近乎寂定地看他俩视若无人以口哺喂,说:“你们这样是要吃苦头的。无知的能量是很惊人的。”   颜家遥擦擦嘴,又亲湛超额头,说:“什么苦头?”   箩里伸猪蹄的频频回头,扯女伴袖子低声:“看,看,嘈哦,亲嘴了。”   女伴啐:“你看屌看。”   瘦子讲:“就是给你们一个警告。”   颜家遥拧起瓶盖,几乎是叹息:“我们在学校不听老师的,在家不听父母的,为什么跑到外面要听你的呢?”   “不一样。”瘦子摇头,依然用细唧唧的嗓子讲:“老师其实是被洗过脑的,父母基本是被戕害过的傻/逼,我是跟你们走过一条路的。”   往后推十年,你会觉得他是要向你兜售一款足底按摩脚盆或让你办某行信用卡。眼下人人更擅冷漠和在冷漠中沉默,而不是揣测彼此的祸心。湛超笑嘻嘻:“怎么,你也喜欢一个男孩子吗?喜欢得要死。”他在颜家遥膝上翻身,怎么睡都觉得不爽。   瘦子铁口直断:“你有点狭隘,这其实是人权问题。”   湛超想,他会不是刚假释呢?爷爷曾讲几十年前国家盛产这种理想苍白宏大的知识分子,地位不高,被倾听了觉得既光荣也耻辱,现在倒少了。湛超说:“你懂好多。”   瘦子笑,颇为自得,说:“我原来是在首都上大学,但是是化工专业。”   颜家遥说:“那很厉害啊。”   瘦子憾然:“不过,没有上完。”   湛超问:“没上完?为什么?”   瘦子摇头,神色又变驯顺麻木,“有些人觉得我不适合再受教育了,于他们有危险。”   湛超不痛不痒说:“是么。”   颜家遥仔细看湛超,发觉他是睫毛且黑且浓,披覆于睑缘,才让他看起来那么多情。想到如果失去他,这目光流落到别的男孩或女孩身上,实在有点痛不欲生。于是就希望托庇于影像技术,再或是顾恺之还魂,自己也不要不要忘记他。   他叼住湛超搔刮自己唇的指缘,觉得还是烫,又对嘴喂他水。   瘦子突然长叹:“我讲话烦不烦人?”   湛超说:“你讲,我听着在。”   瘦子腼腆地抿嘴,显得温柔且无害,说:“我当学生的时候其实,其实也喜欢写点东西,我不是很喜欢化工,但当然了,我知道写东西有时候是自说自话,没有办法糊口的,有时候会引火烧身的。我父亲之前是这样的,因为收藏了比较多的书,被用泔水往耳朵里面灌,很没人权的。”   颜家遥想他是第二次说这个词了。湛超说:“我只写日记。”   瘦子抽烟,没人开腔骂你算默许你能抽,他说:“也不安全,有一些暴力会非常深入,从外部是看不见的,并且有他们所谓的正当性。”   湛超听不懂。   瘦子继续说:“最重要的,是没有什么是可信的,什么都有可能抛弃你。我之前以为信仰不是,比如你信主,你百分之一万相信《圣经》,抱定主不会抛弃你,可有没有人死过之后回来说,主的确来接我了,对吧?后来我就觉得那也是欺骗。谁可以推理谁是创造天地的唯一呢?科学相对来说更可信,只是有时也不是真理,你听说过气功吗?”   湛超好奇:“你是不是被情人抛弃过?”   瘦子笑容稍微活泛了些,说:“你说的只是最理想和最常规的,我确实被抛弃过,当然我是喜欢女人的,事情就要简单很多。不过,你们迟早会发现这种事情很平常,真的,你一定会有不满足和受压迫的时候,所谓常态和你们现在相信的不一样。我跟第一个女友分手,纯粹她想殉道而觉得我只能苟生罢了,并不复杂。”   湛超敲眉心,说:“听你说话,像看马尔克斯。”   “我比不了。”瘦子又抿嘴,看起来更羞涩了,“我一直在这方面吃亏,总是不小心说很多,总以为可以得到些许理解,但其实不是,你知道人在无知时会最先报以什么情绪吗?是恐惧,恐惧,导致他们愤怒,愤怒,导致他们失明而且麻木不仁。大家都开始控诉的时候就没有人忏悔了,反过来也是一样,很多人是不能离群的,一旦不够强悍就被吞掉了。当然我多说了。其实我小时候上学就是这样,不说话会被误解,说了也不会被理解,于是就被扒裤子扔厕所,只是很低级地然我难堪罢了。”   颜家遥想了想,说:“倒是没有人会扒我的裤子。”   “不是的。”瘦子讲:“世界上大部分人,不是扒裤子的就是被扒裤子的,立场也不是永远固定的,但很多他们自己永远也不知道而已。”   湛超说:“论坛,我觉得你可以去论坛里写这些。”   瘦子摇头,说:“那里很多人是有精神问题的,你缝上他们的嘴,很多人只是个脸裤链都会忘记拉的傻/逼而已,我也是这种人,我是不打算活过四十岁的。”   瘦子又问:“不好意思,有没有吃的?”   湛超起身翻书包,南街村的方便面和玻璃瓶装的酸奶,一齐递给他。瘦子接过后有一刹茫然,好比你放个大假返校忘了自己座在哪儿。他迟慢地撕开包装,低头嘎吱啮咬面饼坚硬的一角,渣子落在前襟上。湛超替他撕了酸奶锡封,说盖儿别忘了舔。   瘦子很快干掉全部。打过气韵悠长一个嗝,抹嘴说:“我其实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   颜家遥耸眉,说:“我包里还有苹果。”   瘦子说:“谢谢,已经够了,饿久了吃太多会死的,六几年很多人这么死。”   湛超问:“你身上没钱吗?”   瘦子既像思考又像梦游,说:“本来是有的,不够干别的但能填饱肚子,只是不小心被骗没了。一开始的确很生气,但后来想到骗我钱的这位比曾经扒我裤子的已经文明正义很多,我就觉得没那么气了。后来我没报警但找到他了,我才真的生气,你们知道为什么吗?他拿我的钱付了房租,还给女朋友买了块表,他女朋友快分娩了。这不可怕吗?他这种人,要延续他的基因,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呢?已经非常不健康了。”   湛超才真的怀疑他精神方面有问题。   瘦子说:“我还算做了件善良的事吧,我拿刀刺他女友肚子的时候他就已经跑了,他女友看着他跑的,我,”他腼腆地皱眉,“我算是让她明白了爱的虚伪?是好事,真的,你们也应该明白。我觉得我是那个胚胎的话,我有宿慧,我是希望立刻死亡的。”   湛超“蹭”地坐直用身体隔在颜家遥与瘦子之间,起猛了,后脑像一股潮水涌上。   瘦子垂下头,似是很痛,说:“知道问题在哪里吗?现在我明白了,是人太多了,真的,把人口控制在十二亿内已经不可能了对吗?而且十二亿也非常非常多,至少应该再减去一半。我一个人死就太没贡献了。”   雨势收小,路两侧枝蔓更密了。湛超寸寸退,扭向颜家遥飞快说:“报警。”   只是山间自古鞭长莫及,不然何来山大王讲法?常用一词:三不管。   “我不会对你们怎么样。”瘦子敞开背包,包里齐整塞满了酱紫深红的胶皮线,尾端挂着铜色的金属柱体。湛超认识所以悚然,矿山爆破少不了这些,雷管。瘦子又从侧袋里抽出把格斗刀,褪掉皮鞘,说:“你刚才不是说你会画画吗?我希望你把我画下来,我会在前面放你下车,不然世界就没办法记住我这个人了。我是一定会被抹黑的,然后灰飞烟灭,但我希望你记住我说的话,我不是恶人。”   湛超从齿缝里挤字句:“——你想把我们炸死?”   “我是学化工的,弄这些很容易。”瘦子说:“我说了,除了你。”   不等湛超接话瘦子笑,非常灿烂,“是不是明白了我刚才说的?”   颜家遥说:“一车人总能对付你一个。”   瘦子摇头:“不会的,你最好悲观一点,没有人会站出来的。”   湛超说:“反正我不下。”   瘦子说:“你为什么装勇敢?”   湛超说:“你没资格这么问!”   瘦子抿嘴:“确实。”   他赫然起身直冲向前,只在一秒之内即将格斗刀扎进前座某男稍显宽胖的脊背央地,男人在小憩,四周爆开的尖呼比他痛感与鲜血都来得快些。 第51章   周春宏警察做了小七年,从撅腚写安民告示,到捞塘里的浮尸,不怎么破案子。   起初他跟着吴副队。吴副队剽悍,聚众赌博的案子,他摔茶杯道:不老实交代枪毙了你!老农拢共赢二十,快吓尿了裆。为此挨了处分依然不改。夜里执勤,周春宏点上盘蚊香,分烟给吴副队。吴副队眯眼长吁说:“以前啊,我也很平和的,然后呢,他就跟你嬉皮笑脸。操,人就是贱的。抓进来的有几个好东西?吓他撂得快。你为什么讯问慢?看你仁慈丫遛你呢。”他口白偏近京津冀,许是情景喜剧里学的,易于彰他警威。   于是周春宏也试着凶起眉目,以冷视、敲桌替代口头表达,果真有效,之后愈发酷刻俨然要是阎王第二。前年吴副队内退,他顶上他的职,才听背后有人说:他不老气呼呼的能得癌?自找啊。他头脸脊背一冷涔。   于是他以倍速进入了困局,然后熄灭,成为了老狗。不值班时喝点酒,女儿已到叛逆期,翻白眼比说话多,自己有个姘头。他凌晨接警听说事发离此十几里,骂咧咧地起床套羊毛衫。妻缩进床内侧,嘱咐他女儿家长会务必不要迟到。“你这么闲你不去?天天在家打毛线。”他趿拉着皮鞋去撒尿。妻说:“她喜欢你穿警服去,她觉得有面子。”   冷雨淅沥沥,周春宏带上所里小赖小李一起开车去。   车闲闲挨边一停,周春宏正了檐帽窜上车,喊:“都他妈下车!蹲一排!”   他侧身去过道,检视横躺着已半死不活的犯首,看脸俨然是肿紫肥猪,看躯干是瘦伶仃的一小把。他撇嘴皱眉捏起刀,一翻他包里的雷管,感喟:“是怎么能给打成这样?”   小赖临时给他止鼻血,“先是一个后来一群,群殴,听说有个直接拿蹄髈抡了。”   “刁民。”周春宏嗤笑:“救护车还得多久?”   “要等会,不好走。”   周春宏下车见个青年起身要说话,他食指戳出去问:“我他妈让你站了吗?我他妈让你说话了吗?”青年讪讪闭嘴,复蹲下。   小李拍着一身细水珠,“有个男孩手划了一刀。”   “雷锋啊?”   小李噗嗤笑:“可能是吧,男孩胆子大头一热。他好像没成年,身份证都没有。他同伴在发烧,我领进车里了。”   “多大?”   “跟你丫头差不多大。”   县级市下小镇纱厂医院非常寥落,感觉这里人看病靠求神不靠西医。烫小卷的女白褂放下盛了稀饭的搪瓷缸,捏起颜家遥手背翻看,说不大深,先清创。湛超送进隔间躺平,挂上一小瓶左氧氟沙星。周春宏摘了檐帽搁一旁,点上根烟东摸西摸,不一会儿便抽低了屋里能见度。又抠出湛超攥手里的手机把玩,新千禧了,外星人都攻地球一波了,他还只混了个BP机,实在觉得新鲜,按亮、熄灭、按亮、熄灭,专注盯看蓝屏右上像素的一排由矮至高的短杠。他笑嘻嘻指着问湛超:“哎,小孩,这代表什么?”   “信号。这里信号很差。”湛超闭眼复睁开,天花石膏板脱花,是斑驳的白幕,虚脱似地,他眩晕中仿佛看见拳脚与蹄髈半空乱飞舞,“那个瘦子要炸车。”   “也就哄外行,我们带回去看了,那雷管都他妈没感度了。”   湛超看手背上一枚青色的鼓包,说:“他会不会判刑啊?”   “你猜呢?”周春宏佯装严肃,问:“还没有审你呢,小孩,你们从哪来?”   湛超看他,说:“叔叔,你下句是不是你们要到哪去?”   “你应该严肃回答警察的问题,然后把你家长的联系方式给我。”   “可是炸车的又不是我。”   有种被野生小动物戏耍的感觉,周春宏嘴里发出咝咝声。他已经很多年不接触这种男孩了,日子混到一定年岁,就是日复一日地如昨,必得靠一点波折来看清时间的刻度。上次接触还是在部队,那个战友脱略、明亮、混不吝,没落个光鲜下场。周春宏默不作声又点上一根烟。很快颜家遥进来了,手牢牢缠白纱,警服面前只有很短暂本能的一怯。他在床的另边坐下,很瘦,垂着脸,举着手臂翻转给躺着的人看。工作习惯,周春宏想再问点话,没等开口,看他弯腰在男孩额头上吻了一下,惊了大一跳。   不幸本镇瘟山瘟水,灰突突,再往南的一班长途客要等下午。该放的放走,该拘的拘,书包还给二人。出于一种微妙的长辈心态:“离家出走用不着赶趟吧?小毛头,给你们找个地方歇一宿呗。”   带他们去到桥北的旅店安顿下来。旅店开在大路旁,屏屏幢幢还是矮山,一楼做点齐平技校食堂水平的简餐,店二楼是房间,装修简陋,长廊贯通嵌着绿玻璃,一扇窗外常年挂粉色胸/罩,替代霓虹灯牌做匿名的幌,沿路住客食客可以花钱买一炮,女店主是他姘头。周春宏下车在门口喊一声嘿,女店主就从门内探头,神容衣饰皆是广义的俗丽,但眼睛像小鹿。“咦?”她声音甜度颇高:“你怎么白天来?”   “你给他们搞个间房。”周春宏扔给她一把花花绿绿的巧克力,“吃过饭啦?”   她噘嘴:“疼得吃不下。”   “错了错了,再不瞎搞了,再不敢了。”周春宏给她作揖,“下午毛毛开家长会,晚上我还得值班,明早我来。”故意又说:“查看期呢不许潜逃。”   她拿了钥匙,翻他白眼:“赶紧滚蛋。”声音里的银钩又把他往里抓。   雨一直下到傍晚才停。女店主中途有来轻敲过一次门,甜声问要不要吃点饭,彼时两人偎在扁塌微凉的床上一齐放呆,过很久才应声,湛超说不用,谢谢。房间的窗不朝南,正对一片田,田埂细长通向一座深青的山,山体庞大觉得很近,真要触碰到其实得走半天。窗半开着,檐上不时落着小鸟,很普通的雀类,感觉都因为近山而有神性。又落下一只时,湛超终于松了环着颜家遥的手臂,蹑步朝前进,一、二、三!扑了个空。”靠。”湛超很高,近乎把半个身体探出了窗外,喊:“啊——!”   好二百五。颜家遥趿拉上鞋,走到他身边,臂一伸,被他托住屁股抱起。这种姿势也只能玩玩而已,曾经尝试就这么干一回,下场狼狈甚至惨烈。颜家遥用自己手臂包覆湛超,自己额头和他的相碰,鼻息缠在一起,湛超高温已经降下去了,只是发烧之后都有一阵降落下来的陌生感,要重新认识一下周遭。湛超在他腰上摸索,颜家遥凶狠、用力、没章法地吻着他的唇,吻得他后仰,“梆”地用手扶住窗框:“要掉下去了!”   两个人看田野上的云霞发着淡淡紫色,决定出去溜达下。   女店主指路:“就一直往前就行啦!看见塘就别走了,过不去。”   颜家遥穿上湛超带来的长大衣,被他的气味淹没,有种行将的勃起的危机意识,但其实那个味道莫可名状,不是一种香更不是异味,甚至跟鼻子这器官没什么关系。他就反之迷惑:湛超闻到的真是肥皂味吗?田野是真的有气味的,深吸一口,凉瓦瓦,水汽里是松针或者水杉成丝状的清冽。田埂非但细且雨后极湿滑,走独木且罢,还他妈抹油。湛超平衡不行,带走带滑,攥着颜家遥手腕,哟哟唉唉几次在狗啃泥边缘。两个人都不急,前后偎着,非常慢,一步步到生草的地方,干脆停下来乱看,大口吸气。大朵微醺紫云突然散成了一片鱼鳞,鳞裂隙间的底色乌青。小黑点是牛。回望来路,一串脚印稀巴烂,其实没走多远。   这么放空一秒,就又有了间离效果,眼前变得像幻景。   湛超口袋里手机叽哩哇啦叫不停,他拿出来看,很快又塞回去等它不叫。安静后又逾刻不屈不挠地再叫。湛超直接关机。颜家遥没讲话,干脆蹲下。   湛超非常恐惧,也很无力,不想旅途这么短,随着时间又渐生出滑稽感,在想为什么没有抢过那包雷管,硬他妈炸开这屌山。他童年就是这样,他的国,那个视作秘密的岗楼突然的一天就被挂了副链条锁,任他屹然在那里纹丝不动但就是打不开了。   两人装作很成人、很常态的样子,赶紧深深锁眉,点上烟沉默地狂抽。   有截儿蚯蚓在水洼里扭,湛超走近用鞋底碾,说:“再往南走可能比较热。”   颜家遥茫然朝前看,愣了愣,说:“好像是,地理不是学过吗?”   “我们今天他妈的平白无故受通教育,真无语。”   “是啊,还是神经病。”   “他凭什么说那么多?他如果只杀自己现在已经成功了。”   “因为,大人都这样,犯贱。”   “说也就算了,我还听不太懂。不过感觉有点道理?”   “我也是,一直在想你发烧的事。”   “我已经好了。”   “嗯,我知道。”   “千万别让变成那种神经病,我以后。”   颜家遥低头笑:“你是另外一种。”   “你也是。”   “要吃药。”   “对,《中国精神障碍》里榜上有名。”   “所以你之前不还怨我吗?”   “我有吗?”   “吔,你还耍赖你!”   “急急如律令。”颜家遥呸地吐掉烟蒂,“宝贝。”   湛超失语。演技啊哟径直走过去咬他鼻子,松口时手朝前一推,将他啊地搡进田里,然后自己跟着也蹦了下去,压颓了一连片绿,菠菜、包菜、大白菜。   湛超抱着颜家遥哭了整夜,那种孩童式的嚎声依赖本能,释放时是巨大的消耗。这行为有点戏剧化,一不留神就掺假、轻慢,变作可笑,湛超却把颜家遥的心哭碎了。他恨这个人让自己整个高中都报废掉了,变得庞大、失真,气象衰微,充满了匪夷所思跟无病呻吟,不得安宁。自己本来可以成为一个俗人,烂且贫穷,手/淫但不自弃。现在呢,明天地球就算变方,这个狗人的痕迹都不可能摘除或是降解了。他他妈的就会跟个山一样,万年不动,立在那里,成为一个巨大的参照,太阳必得照清山的轮廓,从它背后升起,一天才能重新计时。   “操你妈,再不做就天亮了!”颜家遥吻住他,揪紧他头发,“你别哭了。”   湛超呜咽着乱咬他,手摸到他柔软温暖的肚子,“遥遥。”   “你别说话了。”   周春宏特意问女儿事关男人吻男人的事,她仍是白眼飞天,答曰,老鳖土!那是一种奇特的爱情!瞎讲,他不信、好奇、感觉塑成型的智识突然晃颤,要从柜子高处掉下来,他伸手欲接一下。隔天一早又过桥来旅店,拎了两袋豆浆四两锅贴,噔噔上二楼。   没根本没锁,湛超静静坐在床沿昂着头。他手边倏然两只手机。   “咦?”周春宏摘了檐帽,“另一个呢?!”   “回家找妈妈了。”   “啊?你们不——”周春宏耸眉:“走到镇中汽车站十好几里呢。”   “嗯。”   “你这看什么呢?”周春宏望天花。   “我流鼻血在。”湛超眼皮浮肿沉重,一低头,一道红缓缓挂上人中。   “噢哟我的妈。”周春宏扥团纸,飞快给他捂住,扶他后颈,“抬头抬头!磕的?”   “没有,突然流的,以前也有过。”   “你这个要找医生查查耶,万一——”   他捂着心口喃喃说:“叔叔,我这里要炸了,我快要死了。”   他驯顺地望着一道墙隙,联想不到任何图案。温热顺着鼻腔回流进身体,然后缓缓下沉,凝闭于他底部。思念骤然就这么猛,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命熬。 第52章   一个月过,湛超这逼很骚地写来了航空信。   岑遥签收,立刻给湛超发微信:怎么的湛师傅,是有什么机密不能明说?   湛超:喂?喂?没有信号!快拆,拜拜。   是夜里十点多了,小何从卷帘门隙里探出头:“下班啦!”   岑遥丢给他一支烟,说:“你先走吧,我还要喂狗。”扬了扬手里的纸饭盒。   他上次拆信还是建行寄来了信用卡,黏得血牢,他欻拉撕开卡飞进排水沟。这次怕再破,就用缴线头的小剪仔细沿边裁开。   湛超字好像一直不太好看,说丑不是,只字型一律向右俯倒,很像是脑袋枕臂侧向一边写就,很散漫。他没写多少,废话多,称谓都没有,基本是按日记风格来的。   “遥遥,我真的好后悔我为什么来,我真的不行了,那个喘呀,我回去要办张健身卡。当然叶胖和老熊两头猪还不如我,老熊到拉萨就已经吸三回氧了,我很怕他死这里。打个比喻,我们很像打东土大唐来要饭的,哎真是,正好四个人,白龙马就是稳定器。我们现在是在纳加阔特,过几天去蓝毗尼。这里建筑都非常美,城市不大干净,挺多中国人的,吃住便宜,城市周围有雪山,夜会落在山的背后。这里还是信印度教比较多,我其实不太懂。我在脖子上新文了一个图腾。之前在泰米尔买了点纪念品,买完老熊那狗人告诉我上当了,我很快就会揍他的。   我写这些干嘛呢?我也不知道,可能因为办的屌移动卡信号不好吧。我已经晒黑好多了,你再见我可能觉得我换人种了。叶胖给我看了本书,有点写意,是说一些受伤的人在找一片‘海’,里面的‘儿子’就是为此离开了父亲和女友去了西藏。这边起早很冷,我也是天没亮,站到阳台上抽烟,才觉得的确是要离生活远一点。虽然我觉得那个鸟‘海’不就在心里嘛,但我们围在一起肯定是看不见的,一定是会自我催眠。   我在这个屁都认不得的鸟地方冻得冒尿,看分裂的峡谷,吃你妈咖喱饿得拉胯,我才有点听见鸟叫和水流声,又找到了小时候无人可爱的、孤独的感觉,好像把屋子搬空,坐下来,一旦不出声,就觉得自己不存在了。然后我开始瞎鸡/巴(我真低俗)反思了,有种的哀悼的情绪,就像人之将死。我想我童年挺不快乐的,虽然后来算有钱,我也很想我爸爸,我没有尽到做儿女的义务,我也是个很失败的商人。甚至,我其实并不能承受我当初的决定,如今也没有找到度过生命最好的方式,一直没有自洽,还要继续耗着。还有,如果我们没有分开那么多年,我们现在会是什么样呢?可能是陌生人。但如果不是,那我是有一些悔憾的。对不起以上没怎么说人话你可以当放屁。   但遥遥,我是不是很诚实?但我也不可能每次都这么诚实。然后,我在这里的每一秒钟,都非常非常非常非常非常地思念你。最后,我本来想附神庙的照片,但没冲洗出来,反正,是一幢很漂亮的房子。”   剩的半份腊味饭狗子吃得尾巴摇摆,吃罢抬头看定岑遥。   岑遥一左一右攥起他前爪,“吃了我的,赶紧汪一声听。”   路灯下一弧晕光。他牵它来了两步得赵丽蓉老师真传的探戈,狗懵了,嗷嗷了两嗓,叫出了回声。“下次我就不喂你了,你要爱上我,就不能流浪了。”   杜晓峰找到岑遥店里时是隔天傍晚,垂头垂手,受了伤的小鸟,“岑哥。”   “我靠。”岑遥吓一跳,把他拽进门,看他下巴、颈项,“挨打了?”   “摔的。”   “那挺倒霉的,你赶紧滚吧,我也不会治跌打损伤。”   “是挨打了。”   “你不报警吗?验下伤搞个报告,可以告他。”   “只是闹矛盾而已。”   岑遥把杜晓峰领回了家,推他进厕所洗澡,找了套旧衣服,“嫌烫朝右拧。”说完去厨房下水饺。杜晓峰洗干净后翻进浴缸躺了躺才出来,他用毛巾擦着湿发,换视起屋顶的花灯,印花的瓷砖,又看见一只吉他散漫斜放在沙发上,很像个裸男躺那儿看电视。   杜晓峰凑过去拨弦。岑遥端着饺子,“要学吗?琴的爹说会四个和弦就能写歌了,以后让他教你。”杜晓峰摘了眼镜的眼睛水漉漉,他摇了摇头,说:“不太喜欢音乐。”   他坐茶几边上默默吃,吹凉饺子时目光寂定落在一处不动。岑遥推开窗抽烟,一根吸完见他吃了两只饺子。岑遥没说话,蹲去电视边上翻碟片,大部分都看过了,有的是盗版,B级片不少。挑半天放了部《蝴蝶梦》。时近深宵看这个好消“暑”。半途岑遥翻出袋瓜子嗑,壳子隆小山,回头见他已石化。水珠从他发梢低落进碗里。   岑遥觉得扇他一巴掌不合适,很跩地起身端走饺子倒了,回来问他,是不是很久没爽了?杜晓峰茫然地抬头看他,眼里蒙了一层泪。   “爽完好说话,人就是要爽,管别的干嘛先爽。喏我已经消过毒了。”岑遥取了两根粉紫色的按摩棒,丢一根给他,又递他润滑剂,“我们家隔音很好的,我也憋很久了。”   说完真进湛超屋关门爽去了。   湛超去尼泊尔以后,岑遥一度以为时间会被拉长,继而忘记平常是怎么把夜晚给浪费掉的。以为错了,他时间早在骤松骤紧间失去弹性摊软在地上,没有更多非常抽象的东西,只像丢了钥匙,一个小房子的门,没法打开了。他还是有点愤怒的,湛超的思念依然还可以变屁话、文曲,或者影像,仍然有成为大艺术家去装神弄鬼把人忽悠瘸的可能性。自己就没有慧根,思念内滞不会倾诉出来,只想他妈的挨他操。他扑在床上,猫一样弓起背。脱掉裤子,撅起屁股,他拿假棒子往后门里捅。   爽还是很爽的,被入的位置无关活的组织还是橡胶死物,他跟湛超做的时候也不是全是在波潮里徜徉。偶尔,湛超真的就是不行,自己也顾念直肠健康。“一直做到海枯石烂吧”,好傻/逼的台词,可持续发展才对嘛,性首先很官能。   但就是会有那种魔幻一秒忽然降临,两个人接吻,一个插的角度很对,身体里潜匿的脉络的管口又无隙拼合了,又彼此汲取与补全,瞬间挤入万花筒。不一定就是在高潮时候,这种短暂近似麻痹的快乐,又有它的永恒性。   岑遥把湛超的信纸盖在脸上。他硬怼了怼,呻吟几声很快就射了。杜晓峰擦干自己翻下沙发轻敲房门,没有回应,贴着门听,湖沼一样安静。   他开门蹑步进去看,岑遥已经睡着了。   翌日,杜晓峰在岑遥家沙发上蜗居了一天,枯坐、写作业;岑遥提早关门回来,给他带了份好吃的。老谢小龙虾,渔笙小镇的冰花螺、电烤羊肉串,好些罐装啤酒。继续看碟,消“暑”的《惊魂记》,又是浴室谋杀又是精神分裂,看了会儿觉得实在难佐饭,就换了部《雷神》看。索尔酷似徐锦江,他挥动铁锤;两人吃出满茶几空罐与残羹。花螺壳子好漂亮。   岑遥教他抽烟。岑遥给他较柔且有回甘的云烟,“含住不入肺,呃不入肺就是,就是别咽进去,嗯,在舌头上憋一下就可以吐出来。”   “我——噗咳!”七窍喷烟。   杜晓峰连连咳,捂着嘴,眼底又是一层泪。   简直快他妈成水做的了。这么容易在爱情里掉眼泪,怎么可能不吃苦?岑遥拔了他的烟,失笑说:“喝口水,我疯了我教你抽烟。”   杜晓峰抢过烟,又塞进嘴猛吸,继而当然又是猛咳,然后哇地大哭。   岑遥就等他哭完,去翻看有没有遗漏的花螺没吃净。他想到一句电影的台词,英译过来,“你的青春稍纵即逝。”可惜反应过来的都是他妈已经逝了的,若自此以为有什么箴言相送要说给在其中的人听,提到“青春”一词他们势必要脸皱作话梅后仰吸气了:“哎大叔你别说这么恶心的话好不好?干。”落得互相鄙视,何必?   杜晓峰洗了脸,肿着眼睛鼻子从厕所出来,还是很漂亮,“岑哥。”   岑遥已把茶几清空擦净,“他怎么会打你呢?”   “我们是互殴,他的脸现在也不能看。”   岑遥笑死了,“真年轻啊。”   杜晓峰揉捏自己十指,问:“岑哥,你不问我为什么吗?”   “天咧我可超级想知道为什么啊!”岑遥摇头尾巴晃。   杜晓峰觉得自己很傻/逼,抿嘴又松开。但他要说:“我是觉得他对我不够诚恳,我对他就不一样,为了他我已经放弃很多了,也妥协了很多,我不想像我妈说的那样,把自己搞得很贱。永远都是他理直气壮地上我,我也没说过什么。”   岑遥说:“你把挨操当爱的奉献吗?”   杜晓峰说:“不是吗?”   岑遥恳挚地说:“请正视你的屁/眼。”   岑遥稍微有点喝醉。他觉得这事平庸无聊,没什么不可调节的,恶毒地想:你们的爱情是儿戏;也有点怜惜他。他有些亲身经验和自以为是的金箴,但突然困惑了,想现在的男孩子爱别人不混沌也不下作,把自己紧紧地攥着,都不会为对方“打掉某某一颗牙”了吗?真的很务实,换个角度想也蛮好的,少年血换作智商自尊双双升高。湛超才是遗世独立绝版的怪胎!   开电视,调到中央一套,正好在播天气预报。平常不会准点候着的,但倘若正好遇到就干脆听下明天是晴是雨。跟赌一样,看见“有雨”,心情从晚上就开始坏了。   杜晓峰说:“所以,我就跟他妈妈说,他喜欢男的了。都出柜对大家都公平。”   岑遥语塞。   “我以前说你说话伤人,结果你做事也伤人。我靠,你真的爱他吗?”   杜晓峰似乎被这个问题侵犯了,也分明自疑了,但坐直说:“当然。”   岑遥选择相信,不让自己太傲慢。   到隔天傍晚,杜晓峰看过手机,才粲然笑起来,“他道歉了。”   “小狗终于要回窝了。”岑遥收拾空啤酒罐,快要呼万岁。   娄伟公交来的。岑遥下楼去接,很他妈像电视里的和事佬,他不知道自己的这份欣喜和自我认同是从哪来。室外凉瓦瓦的冷风一旋一旋刮,枝丫走势遒劲显出凶蛮来。   岑遥是第二次见他,之前一面的印象已经很淡了,人际关系稠密之后很多人是见过就删除,还以为是自己健忘。娄伟穿得很厚,长羽绒服,头发蓬乱,脸果然青红皂白很好看;他讷然站在空地的通亮路灯下搓手,见到岑遥立刻做惭愧笑貌。就是个小男孩儿。岑遥有点尴尬,说:“吃饭了吗?你跟我上去吧。”像拉皮条的。娄伟没回答,眼里倏然流露的东西岑遥好熟悉,那种被负欠的巨大破碎感,让人看了也沮丧。他跟在斜后方,嘴巴可能高温,呵的白汽完全把自己面庞罩住:“他一直在在难过吗?”   那意思是,他一直在“为我”难过吗?岑遥笑说:“那你自己问他呗。”   娄伟蛮生猛,进门不置一词,猛冲向杜晓峰捧他脸就吻。   “哎我/操。”岑遥抓了烟去楼道。   他不认可宿命论,但承认总有些机关伏线千里,承认他爱湛超胜过世间万物,反正他本来也不怎么爱万物。他觉得自己积了一点德,即便复原的东西充满缺陷。   娄伟施暴有预兆,吻杜晓峰时咬他很紧,鼻息嘶嘶的,手环上他颈项往内拢。等杜晓峰稍有意识已经轻易掰不开了。比起恐惧跟愤怒,他倒最先是自我疑窦,我做了什么辜负了你对我的期望?仿佛自己犯了罪,痛苦负疚地闭眼,想起自己的爸爸。“我妈差点病危。”娄伟说:“你他妈永远想害我!让别人知道我变态。”接着将他掀倒。岑遥冲进来时他愤正越泄越盛,砰砰砰地响,临近意识燃烧的癫狂状态了。   事后自省、遭审,场面严肃,字字呈文。岑遥说:“如果他没把我吉他抡坏,我不会拿东西砸他头,我也不知道他就那么——”   被问:“为什么不及时停手呢?”   ”因为,喝酒了,也太生气了,觉得他该死。”   被问:“那,你从救护车上蹦下来之后去干嘛了?”   “买钢琴。”   “你是搞音乐的吗?”   “我不是。”   有些话没法写进案宗里。岑遥蹦进车里时,坚定的理性突然回来了,意识到事情的发生跟可能的后果,巨大的恐惧四面来袭,几乎瘫在后座。司机问他去哪儿。他想躺下来一动不动,赶紧把这场梦结束掉。司机又问他去哪儿。他额际一层湿汗,头抵着车玻璃,车外一路散乱的霓虹,紫夜云是鳞片状。他有种一切都是徒劳的疲惫感,很像快死,又像人到中年的午后一秒。司机说你到底他妈去哪儿要出二环上高架啦!然后湛超慢慢显出轮廓,庞然占据他思绪的全部,一切突然有了重量,自己被镇压住。   岑遥低头,用手机搜索“过失伤/杀人”,吸气呼气,咽口唾沫,说:“师傅,不好意思,麻烦你帮我随便导航一家琴行吧。” 第53章   这天下雪,店歇业一天。湛超在起床时就流了眼泪。之后洗漱、吃饭,换衣服,他在镜前仔细检视自己:都还好,稍微胖了丁丁点。很神奇,他是越大越不觉得自己在变老了,反倒是很久之前陷入过那种紧迫逼人感,甚至很早就在思考“死”的问题,怕“死”。   他今天不去接,因为没想好表情,怕直接晕过去。只好在家采买,恨不能生三头六臂把他娘的农贸市场买空,实际他肠胃脆弱,爱吃的也就那两样儿。管美君提前他一年刑满,富婆做派不减当年,直接寄来盒高档礼盒,附文:天,你居然也进去了?真是悲哀,世界上的傻逼就是这么不断着地逼迫我们,携悠悠向你们祝好。湛超嗤嗤笑,觉得她可能在号子里看了点什么鸟哲学。打开礼盒看是螃蟹,又是螃蟹。   又洗菜、打扫、照镜子、打扫、乱转、照镜子......怎么他妈老照镜子呢?除了有点心神不专之外没有任何的突发状况。很快状况就突发了,摔破了一只盘子,很老土伦理剧地割破了手。出血他就心定的,觉得对眼下稍微有一些把控了。去拿酒精给自己消杀包扎,差点没疼得掀茶几。完毕泡了杯咖啡,抿一口又放下,瘫进沙发里放空。   没会儿听见楼道里有人声跟脚步,吓得一猛子起身,呲溜钻厨房了。   颜家宝的声音跟宝宝几欲成词句的咿呀盖过他的,湛超若是猫耳俨然已经竖直了,他拿了根胡萝卜切片,屏息听,几秒过才确定他只嗯啊应着单字,根本没说话。   颜家宝在屋里鼠转:“超哥人呢?还没回来?!”   岑遥不可能说多自如,意识虽已松弛落地,筋骨还在化冻,没能大剌剌一屁股撂进沙发里抖腿。或者说牢里刚出来,觉得没洗澡。他环顾四周,没有过去的记忆,就赶紧闭了下眼,让此景短暂恢复成一片黑暗。他不是害怕但要缓冲一下。他就是怕。   “靠他娘,在家。”颜家宝短发与脏口癖此生怕是改不掉了。她停了停,指厨房,抱起宝宝朝里屋走,“走咯露露,去跟妈妈吃饭饭~”   新式大平层格局舒散,总要把厨房修得开阔,好似要搬来樽厨神,其实一周未必开次火。岑遥的棉拖在地上擦出嗒啦动响,他摸过棱框、案台,发现厨房有分明的使用痕迹,心底那种突如其来的微小感动把自己都给恶心了。满槽的菜快朝外潽,蟹脚在网兜里扒拉,水果摆在一盏大玻璃盘里,果品种类横跨了大经纬,清静过日的决心里带着一点莽。岑遥很少见他有这种进退失据的脆弱感,他之前再脆弱也有坚决的底色。   岑遥扶了扶帽檐,捻起片胡萝卜送进嘴,问:“你看什么呢?”   山没办法动,永远是参照,窗里看山微微侧斜,深青发蓝,雪还是一帘细沙不会太干扰视线。附近好巧,没有乍然耸起的高楼、没有零碎,有留白,景庞大整饬,干净得庄严。不怪园林是种文化精粹,有时候看景必得有窗装裱。   “我当时,”湛超目视窗外,下巴朝前一抬,“我当时就是看外面有好风景,才决定买这个盘的房,一到十二楼我全跑了,妈的累死了,就这层视野最好。”   岑遥说:“中介要乐死了,个大傻子。景在厨房你就买?”   “对啊,人一天总要三顿饭嘛,厨房很重要,还有厕所。”湛超笑:“厕所刚去看了吗?有个大——浴缸。”   “大——浴缸。”   湛超淫笑:“大——浴缸,双人带按摩的。”   岑遥突然定定看准他不动,好像在表演执拗,又像是逼迫,湛超没法,几秒以后也拧过头也看他。岑遥把帽子一摘,新鲜一颗杨梅头,有点好笑。湛超揽过他头捋来捋去,反复看,很快热泪盈眶,说我天!赶紧让何宏伟邮两套男士假发来。看见他流泪岑遥就开心了,戴回帽子皱鼻子、鼓嘴,做匪夷所思的怪表情。湛超猛烈地抱住他。   说猛烈没有错,岑遥几乎听见骨骼相撞咣当一声,下巴磕得好痛。他决定缓过这阵痛,再跟湛超提养狗的事。   狗叫超超还是遥遥,都随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