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如》作者:贺喜   文案:   生A生O不一样,生A将来没对象。   八十年代京味文,豪门狗血abo。留洋冷面少爷AX土鳖甜心伙计O,包办婚姻真香。   不蠹系列之二,前作《不蠹》。建议阅读顺序1不蠹2六如,不然很多梗不懂的话会影响阅读体验滴。   注:想写男男可不灵异地相亲结婚生子的世界观,因此借了ABO壳子,实际上和O权装B那些毫无关系,只是一个人人有体香的世界罢了。对ABO过敏者也可尝试观看。   不蠹系列第三部 酝酿中!请等待 第1章   一九八三年,小巷,十二月,晴朗。   白云天走进胡同时,忍不住从西装口袋里掏出手绢,捂住口鼻,真他妈太臭了:鸡屎味,茅坑味,人家门口的夜香,旮沓里的潲水,他翻个白眼,一行清泪流下,这才惊觉自个儿眼睛都被辣出水了。   白云天很不相信,父亲给自己安排的亲事,对方居然住在这种地方。白云天怕自己走错胡同,正巧想问问路,前边房屋就走出一个大姑娘。他刚想开口,那姑娘就开腔骂道:“姓齐的你是多缺肉吃?非要偷我家的鸡!”   对面院里传出一个男声:“什么你的鸡?它自个儿飞到我院里来了,我还当是老天爷赏我的呢?”   姑娘不依不饶:“跟你住对门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我**的妈呀!”   “你操谁的妈呀?你操谁的妈?我妈早下黄泉了,整天托梦给我说在地下无聊得很,就等着有人去陪她呐!”院里那人吊着嗓子乱骂,同时蹦出院门,抬起一脚踹飞邻居门口晒红枣干的笊篱。红枣干如雨降下,邻居姑娘捶胸顿足,白云天终于看清这人长相:比自个儿矮点,身形偏瘦,穿老头背心配大裤衩,白背心不知道洗了多少次,松松垮垮,有些透明,走光走了个彻底。白云天捂着口鼻,眼睛看得发直,别看人瘦,肌肉倒是丰美,胸肌颇为傲人,这人此时骂街骂得急了,皮肤带了薄汗,胸脯起起伏伏,跟刷了蜜汁的烤鸭似的,但又白净,不禁让人联想到大馒头刚出炉——   “哎!”对方高喝一声,白云天不敢看了,忙直起身,装得正经。那人指着他问:“您就是白家那少爷是吧?叫白什么来着?”   白云天放下手绢,恭敬道:“叫白云天的便是。”   那人笑着学他说话,很是不屑:“便是,便是。”   白云天心下不悦,但知道不能坏了涵养,仍斯斯文文地问:“不知道您是?”   那人笑眯眯说:“我就是跟您相亲那个,齐胜仙。”   白云天心都凉了半截,没想到这都改革开放了,他爸的求偶审美还停留在旧社会那套,要胸大屁股大好生养,这才给他挑一个齐胜仙,在四五个相亲对象里排头一个,可见是寄托了相当的希望。   至于这人是怎么挑上的,白云天心里也有数。打从大清朝开始,白家人就在琉璃厂卖文房古玩,铺子开了多少年,齐家就给他家做了多少年伙计。不过齐家人是不识字的多,只能开开车、搬搬东西、打打下手,上不来台面,白云天也就没遇见过几次,这次总算遇上了,没想到却是这般光景。   齐胜仙自来熟,热情得很,勾着白云天的膀子把人往院里带,一边带一边往他手里塞刚从地下捡起来的干枣,自个儿还往嘴里放,边嚼边对白云天说:“少爷吃啊,别怕脏,这个纯天然!”   白云天断然不敢吃,只把枣干捏在手里,就算被手汗浸软了,也绝不往嘴里放。进屋的途中他仔细看了齐胜仙的脸:耷拉眼、高鼻梁、尖下巴,嬉皮笑脸,牙口倒是挺齐。不算如何好看,也称不上歪瓜裂枣,但说他普普通通,可真不觉得,白云天觉得这人有种正宗京油子的感觉,开朗,也算大方,就是爱骂街,这要带回家,怕家里乱了套了。   想到这儿白云天萌生退意,可惜他生得比对方高,他眼睛一斜,一不小心就瞥到齐胜仙胸口——背心松垮,早已遮不住什么,阳光下澈,胸脯起伏,肌肤润泽,肌肉美丽。看到这里,白云天暗劝自己,先别走,相信老爹的审美,万一人家是蕙质兰心,不轻易示人,岂不是错过了一段好姻缘?   这么想着,他被齐胜仙邀到屋里坐下,准备斟茶奉客。齐胜仙先是找不到杯子,好不容易找到杯子,那杯子又脏得长毛,白云天忙摆手:“不用了,不麻烦了,您别找了,咱们出去吃吧!”   齐胜仙挠着脑袋,答非所问:“嗨,我看也是,要什么杯子呢,您就直接对着茶壶喝吧。”   于是刚留洋回来不久的白云天,着米白色成套西服,在一个被鸡圈围绕的院里,坐在湿得长了青苔的板凳上,抱着一个茶壶喝茶。   怎么说也是相亲,尴尬还是有的,他们相对无言。对酌了不多久,齐胜仙终于发话:“白少爷,老在这儿坐着也不是回事儿,快晌午了,咱出去用点午饭?”   白云天如蒙大赦,放下茶壶,立马起身道:“好啊,我请您上维兰西餐厅吃去。”他真受不了这种环境了。   齐胜仙说:“别介,那儿得五六十一人吧,多贵啊,不值当。我给您推荐一个地儿,就这胡同出去,转角有一个炸酱面,老字号,好吃!”说着他就去拿外衣,衣服搭在一张藤椅上,白云天顺着他手的动作瞧,看到藤椅背上摞了一大摞衣服,皱皱巴巴,堆成山高。齐胜仙揪住一个衣角,死命拉扯,终于扯出一件咸菜色盘扣褂子。他把短衫披上,笑嘻嘻地对白云天一招手:“少爷,走着。”   于是他们走出胡同。时节刚入十二月,天高气冷,日头很亮,走到暗的地方就凉,走到有阳光的地方就暖,偶尔打个哈欠,还能带出点白气。齐胜仙穿得少了,又敞着襟怀,不禁抱住手臂打了个抖。白云天见状,把手臂上搭的大衣递去:“穿少了吧?给您披着?”   齐胜仙伸着手,一下子不知道是接还是不接,他纠结一番,最后还是拒了,看那样子,是不好意思了。白云天俯视看来,终于觉得这人有点可爱之处,不是完全的粗鄙之人。且这时候白云天才真正闻到他的气味:灰尘和墨,淡淡地飘,像尘封多年的书房,倒有几分文雅可言。   齐胜仙拒了衣服,稍有赧然,跟白云天一前一后保持着距离,又领着他在胡同里七拐八绕,不多久就到了面馆。面馆门前种了棵树,树荫底下放了七八条独凳,现在全坐满了人,一人端一碗面拌来拌去,吃得满嘴是酱。   齐胜仙一到门口就乐道;“老板,来两碗面!”   老板把毛巾往脖子上一搭,热热闹闹来一句:“来嘞!呦,仙儿爷,这位可是生面孔啊?”   齐胜仙正从筷筒里抽筷子,此番愣了一愣,反应过来以后敷衍道:“哎呀,就一朋友,问那么多干什么,做你的面去吧。”   ※※※※※※※※※※※※※※※※※※※※   老规矩,看到这儿若有兴趣,请点回首页看看文案,不要站错cp才好。 以及,本文为不蠹宇宙第二篇,时间线在《不蠹》之前,想对世界观深入了解可搜索《不蠹》,该文已完结。 第2章   面端上来了,齐胜仙先是稀里呼噜了几口,这才突然意识到旁边还有人,收敛了些。他一边吃面,一边抬头偷看,白家人从来长得英俊文雅,白云天更是其中翘楚,浓眉、凤眼、穿成套西服,有两分冷情,如木如石,气息滋味也高雅,让人想到万亩茶山,云遮雾绕。齐胜仙自顾自揣摩,虽然白云天是二房所出,并非嫡子,但现在眼瞧着走进新时代,也不讲究那些个封建残余了。何况白家其他儿孙里,也不见得有比他更出挑的,白云天要配一配自己,还是很可以的。   吃完了面,齐胜仙邀请白云天在外头走走,老北京的规矩,吃完了消消食儿。白云天一想,也是,相亲嘛,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吃吃饭,聊聊天儿,逛逛公园,要是玩开心了,看对眼了,在公园里就把手那么一牵,那就算开了个好头了。   于是两人心怀鬼胎,一前一后走上大街。这儿是东城区,古香古色,建筑风光与解放前、民国甚至于大清朝都没什么区别,街边不少卖宗教用品的,齐胜仙说:“哎,跟咱们两家齐名的胡家,他们店面就在这边儿,跟我关系不错,您要去拜访拜访么?”   白云天心里一紧,心道家里给安排的下一个相亲对象就是胡家小女儿莺莺,这要是撞到一起,还不搞得几家冲突。他忙说:“不去了不去了,咱们好好玩,就不去叨扰了。”   齐胜仙说:“行吧,那咱们就随便逛逛。”   于是两人慢慢散步,一直无话。走着走着,人渐多了,是到了王府井。马路上有了车,周围有了西餐馆子,餐馆外挂了小黑板,写着今天什么菜式、多少年的红酒,白云天这才觉得熟悉了些。他们俩其实都想打开话题,无奈成长环境不一样,总说不到一块去,只好哼哼哈哈地对话,显得有些敷衍。白云天摇摇头,估计这次成不了,他想到接下来要相亲的对象,胡家的女孩儿,还有一家姓陈的,陈家的人一向是几大家族婚配的替补人员,这次也安排上了。要是这些都不成,那就得再去面辜家的人,辜家远在杭州,又财大气粗,要是和那边的人看对了眼,恐怕就只能入赘了,白云天想着,自顾自摇头。   他们又走了几步,前面一辆别克车停了下来,在这时候,这算是豪车了。车窗摇了下来,里面是几个年轻人,都戴墨镜系颈巾,跟拍香港电影似的,是白云天认识的几个家境相仿的二世祖。   副驾驶那人笑嘻嘻吆喝道:“云天儿!走!上车!”   白云天些微尴尬,站在原处插着裤兜:“不了吧。”他拿手肘指指旁边的齐胜仙,“有朋友在,下回吧。”   那人摘下墨镜扫视齐胜仙一番,眼神颇为猥亵,又说:“可以啊天儿,才回国多久啊,哼哼。”说罢他转头跟里面人说些什么,说完几人一起呱呱大笑,令人颇不舒服。   白云天在国外的时候没人管,和这群人一起撒欢,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也有自己的风流韵事,但绝不像他们这么放肆,大街上就乱开黄腔。他轻轻扯住齐胜仙的胳膊,对车上人说:“那我们就先走了,你们去好好玩儿吧。”   车里人生怕他走了,又开始诶诶叫唤,纷纷伸手出车窗来拉他。齐胜仙为难地笑:“少爷,你看你朋友都叫你呢,要不就跟他们去吧。”   白云飞问:“那你呢?”   齐胜仙说:“我就先回去了。”   白云飞说:“这可不成,我今天出门就是为了见你的,不能本末倒置。”   齐胜仙说:“哎呀,我天天都闲着没事儿干,您想什么时候来都成。”   他们两人拉拉扯扯,车子堵大街上也不叫事儿,后面的车狂摁喇叭,车里人都叫:“甭废话了,你俩都上来吧!一起去玩!”   白云天实在没有办法,只好带着齐胜仙上了车。车子一路飙驰,给他们拉到西城一条没什么人的路上,冬天黑得早些,夜灯未上,显得格外凄清。   白云天问:“你们怎么回事儿啊?到这种地方来挖坟吗?”   副驾驶那少爷招呼着人下车,同时对他说:“怎么那么多废话呢你!还不如你那位爽快。”语罢跟其余几人挤挤眼睛。白云天恶心这样。其实他原来也是如此,几个四九城的子弟聚到一起,无非就是喝酒玩乐,顺便嚼嚼舌头,说说这位少爷背着老婆找的相好,那位少爷外头养的小家雀儿,他们又要含蓄,非用“那位”指代,顺便眼神添点油加点醋。就此大家会心一笑,表示心知肚明,“嘿嘿,原来您也知道呀?”   白云天原来觉得这么有趣,现在他知道了成为主角的膈应,他心里暗暗发誓,今后再也不这样了。   当司机那位少爷走在前面,他走到一个卖票口似的地方,跟里面说了一声,又撩开一旁败了色的暗红帘子,示意后面的人跟上。齐胜仙觉得这像是看录像的地方,不过这么隐蔽,可能是黄色录像,他心潮澎湃,心里头想,自己从来还没看过这么新鲜的东西呢。   他们一行人进去,白云天这才发现是个舞厅,音乐轰天震地,灯光暧昧扫射,外面却一点也看不出端倪。司机拉着他往舞池里走,但他还心系齐胜仙,怕他一个人在那儿尴尬,却看到副驾驶冲他招手,意思是没事儿,嫂子兄弟们都帮你照顾着呢。   白云天还想说什么,已被司机拉入舞池,他环视一周,看到了恐怕是四九城里最时髦的一群男男女女,他们都是权贵子弟,不事生产,成天泡在迪厅里勾兑,舞池里气味乱得人直反胃。   司机蹦了起来,边蹦边对他说:“你怎么找——”   音乐太过喧闹,白云天听不大清,于是大声问道:“什么?”   司机凑近他耳朵问:“你怎么找了个这么土的?!”   白云天叹口气,转头望向齐胜仙,他被副驾驶带到卡座里坐着,有些无所适从,见到白云天看自己,他笑一笑,表示没什么问题。白云天转头回来道:“哎,家里介绍的。”   司机问:“什么?!”   白云天扯开嗓子:“我说!家里介绍的!”   司机少爷笑了一下,混合着嘲笑、不屑和物伤其类,他们都是这样的命运。但他还是要耍一耍贱,以显混不吝的本色:“你也别太嫌弃,人家虽然比较土吧,但……还是不错。”与此同时他用手托了托胸,坏笑一下。   白云天哈哈一声,潇洒得很,他好色是真,但对齐胜仙没太大感觉。他又想起一些结了婚的弟兄,他们都是包办婚姻,都向外传授经验,都说,嗨,关了灯都一样。 第3章   齐胜仙自打坐下就觉得如芒在背,副驾驶虽然拉他坐下,但一直和别人讲话,搂着这个的小腰,摸着那个的大腿,嘴里叽叽呱呱不停,夹带不少外语。齐胜仙虽然听不懂,但觉得那是在说自己,因为其他人偶尔看他,又转头憋笑。他看看周围的人,个个时髦,头发烫大花儿,脸涂得跟妖精似的,系颈巾穿喇叭裤,很是潮流。他坐在里面,看看自己的咸菜褂子,不由得自惭形秽。   但他再看向舞池,就又开心了,他看到白云天在人群中举着右手,上下挥动,舞得精彩。齐胜仙打小生在胡同,本事有限,赚不了大钱,没吃过好的,没穿过好的,就连房子地契也是白家的,不归自己。他没见过这些玩的,也知道这些乐子不属于自己,只属于身边这些大院子弟。   这时有人到齐胜仙身边坐下,把他肩膀一搂,喷着酒气道:“波子,怎么着?新人啊?”   副驾驶忙过来扯这人手,笑道:“你别跟我闹啊,这是天儿的人,别动手动脚的。”   这人说:“天儿,谁啊,又打哪儿钻出来的人物?”   副驾驶嗔怪道:“白云天啊,你不记得啦,他家在琉璃厂卖古董的。”   那人两眼一瞪:“我操,这有什么好忌惮的,未必我还怕他一个文物贩子?”语罢他就来掐齐胜仙下巴,“是吧,你老公有什么可怕的?”   齐胜仙总体算是个老实人,败就败在脾气躁,他忍了一番,终于忍不住了,捉住那人的手,反掌就给他摔在面前酒桌上。不管那人怎么痛呼,齐胜仙都不搭理,始终反擒他一边胳膊,还拿膝盖压在他背上,由轻到重地施力,副驾驶几乎都能听到肋巴骨断裂之声,旁边人吓得牙都倒了,大气不敢出。   齐胜仙不看他,咬着牙使劲:“你问了白云天背景,怎么不问问我家里背景?爷这就告诉你,爷祖上是粘杆处,专给皇上办事儿的,谁的裤链没拉把你给露出来了,就凭你也敢撒野?膀子都给你丫卸了!”   说着他手往上提,膝盖下压,嘎巴一声,就把那人肩膀给卸了。这很像粘杆处过去一道叫白鹤亮翅的刑罚,是齐胜仙爷爷向他口述,他自个儿琢磨练成的。   白云天一直在舞池蹦跶,忽然听到卡座里一声尖叫,他猛地转头,看到齐胜仙把一人擒倒在桌上,神情凶狠地说些什么。白云天抬头一看,已有不少打手从二楼和走廊冲了出来,在四九城能开舞厅的都有点背景,谁不养几个瘟神当镇店之宝。白云天见此状心叫不好,几个大踏步跨出舞池,冲了上去拉起齐胜仙就跑。   饶是白云天动作轻捷,还是慢了一步,打手的烧火棍已到,眼见棍子带着风劈下来,即将落到白云天身上,齐胜仙扑了过来,用自己胳膊生生接下一棍。   嘎巴一声,烧火棍断了,白云天都看傻了,齐胜仙扯起他就开跑:“傻站着干什么,跑啊!”   他们两人奔离卡座,直冲出去,齐胜仙急起来力气太大,门帘都给撕下来了。他们跑到大街上,左顾右盼一阵,不知道往哪边跑,齐胜仙听到背后追兵已至,急忙推着白云天往旁边胡同里跑。进了胡同,白云天还没反应过来,就被齐胜仙从下面一托给托到了墙头上,他趴在墙头向下望,看见齐胜仙焦急的脸。   齐胜仙急了:“少爷,你看我干什么,赶紧翻呐!”   白云天压低声音问:“那你怎么办!”   齐胜仙正欲回答,打手已经追到了胡同口,白云天见状,咬了咬牙,自己翻了过去。他才刚落地,齐胜仙也跟着翻了过来,白云天看着站在自己旁边的人,很是吃惊。他不知道齐胜仙练的是一门叫蝎子倒爬城的功夫,翻墙攀楼极为迅猛,这功夫民间失传已久,是他爷爷口述,他自个儿琢磨练成的。   白云天还没站稳,就被齐胜仙拉着继续逃跑。就这样,他们在西城的夜里翻了许多道墙,跑过许多条路,等到终于回到东城时,已是夜里十一点左右。   夜里胡同没有灯光,黑咕隆咚,不见五指,只有公共茅坑的味道引人探幽。齐胜仙走在前面,摸着墙根探路,终于把白云天领回了家。进了屋里,白云天对他说:“你没事儿吧?刚才我看那人一棍子打你胳膊上——用不用去趟医院?”   齐胜仙把褂子一脱,里面穿的是老头背心,露出膀子一看,只有一点红印,旁的什么也没有。他笑道:“没事儿,打小练的外家功夫,这点打击算不了什么。”   白云天不敢相信,在他胳膊上来回摩挲两下,见他神色无异,这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对相亲对象动作暧昧,上下其手。他急忙抽回手:“不好意思,失礼了。”   齐胜仙也才反应过来,稍有赧然,给自己解围道:“哈哈,没事,没事。”屋里实在昏暗,白云天也就没看到他耳朵红得滴血的样儿。   齐胜仙重新把褂子穿好,给屋里上了灯,两人这才发现彼此都是一身断草残泥,脸上也有污痕,想来是翻墙时蹭的。齐胜仙想着尽地主之谊,便说:“后院里有个铁皮棚子,是我搭来洗澡的,您先去冲冲,我把衣服给洗了。”   白云天说着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其实自己根本受不了脏,先拔腿跑到了后院去。一进后院,果然看到一个电话亭似的铁皮棚子,靠着屋子搭着,里边热水毛巾一应俱全,白云天心里想,没想到这个齐胜仙看着糙,还挺心灵手巧的。   想归想,夸归夸,他手上动作不停,把西服、长裤和衬衫一一脱了,往棚子外一扔,自己在里面开热水冲了个痛快。他狂奔了一整晚,跑的时候不觉得,这会儿才发现腰腿极度酸痛,好在热水冲着,能缓解一点不适。于是他一直冲着,离不开喷头,也不知道洗了多久,中间齐胜仙打断了他一次,给他递进干净衣裤,特别强调自己从没穿过。   估摸着一个小时过去了,白云天终于拧上龙头,擦干身子,穿好衣裤,打开铁皮门想往外走。铁皮门才刚推开一个缝,白云天往外一瞧,心里咯噔一下,浑身的血滞了一滞,生生转了方向,直往下走——他看到齐胜仙寸缕未着,光着屁股,踩在盆里,正在院里洗露天澡。 第4章   白云天就这么半推着门,透过门缝,偷窥齐胜仙擦身子。齐胜仙这人脸尖,穿上衣服不露胳膊腿,会让人以为他身材瘦削,其实他是似癯实腴,一身肌肉,特别是胳膊胸膛,尤为丰美漂亮。加上他又正沐浴,肉体在月光下经受擦拭,水珠滚过,闪闪发光。   说实在的,白云天吃过玩过,见多识广,不容易动心,他其实对齐胜仙没有特别想法,并不觉得如何优秀如何吸引,充其量觉得这人功夫好,讲义气,人品过硬,怪不得家里倚重姓齐的。但没想到,肉体越过了他自己,率先起了反应。白云天视线往下,看到自己小弟抬起了头,很是无奈。他拿手捂住胯下,叹息一声,又掩上了门。   十分钟后,白云天再从铁皮棚里出来,齐胜仙就没有在沐浴了,他穿着另一件背心,正蹲在地上给白云天洗衣服。白云天见了,心里很是受用,他靠着沐浴房门框想,自己这一回国,老爹大搞选秀,齐胜仙排头一个,还是很有道理。   齐胜仙洗着衣服,偶尔抬头冲他笑,双方知道有些生分,可彼此又算是刚刚出生入死过,两相交错,感觉奇特。齐胜仙搓着衣服,笑说:“少爷您看看,谁能想到这茬事儿啊,都怪我冲动了。”   白云天觉得他这样子挺可爱,其实就是一个老实伙计,有点小脾气,上不了大雅之堂,倒也不碍事儿。于是他说:“没事儿,不赖你,我知道那些人的臭毛病。往后我不带你去,我自个儿也不去了,那种地方没意思。”   齐胜仙知错,只是笑,埋头搓着衣服。他长相一般,笑起来呲着牙花,也不如何好看,只有一点好,就是让人觉得他真诚,和外边的人不一样。   等到齐胜仙洗好衣服,正把湿衣裤往晾衣绳上挂时,白云天说:“那我就不打扰了,衣服我先穿走了,下次再请您吃饭,顺道归还。”   齐胜仙笑说:“甭那么生分,改天记得来拿你的衣服就成。”   白云天应道:“哎。”说着就往屋里走,打算往大门出去。谁料他刚走进屋,还没往前院里去,便是天降豪雨,一刻不停。齐胜仙在雨幕里哎哎直叫,拎着盆儿骂骂咧咧逃进屋里,他站在屋里看着后院,说衣服又得重新洗了。   白云天看他懊恼,自己也怄,心想天公太不长眼,难道今晚还要留宿不成?   白云天躺下的时候,还觉得不大真实,怎么就能睡到刚认识一天的人的被窝里去了?幸好齐胜仙睡在床下,并未和他同床共枕,但他仍不踏实,翻身朝床下问:“你就睡床底下,这样不好吧?”   齐胜仙蹲地上正打地铺,闻声冲他一笑,露出俩稍显大的门牙,这会儿要是有个看面相的,准说这样的齿瓣儿旺夫。他说:“少爷,东家睡床上,伙计打地铺,这不是规矩么。据说当年白老太爷出去做生意的时候,我爷爷就睡在他床边,防着匪徒趁黑劫财,夜夜如此。”   白云天挺无奈:“所以你爷爷才成了外室,名声都坏了。”   齐胜仙略有尴尬,只好埋头理被子:“嗨,这不是说到这儿了嘛……”   白云天一时睡不着,靠在床头看他铺被褥,同时环视四周:这屋历史不短,散着尘气墨香,这会空气湿润,闻了令人神爽。除此外,桌上只有简单纸笔,墙上挂了几幅书法,都不名贵,看得出是一个人写的,也许是齐胜仙的长辈。真正吸引白云天注意的是东墙上的两幅画,两张都是单人坐图,图上二人一模一样,穿着清末民初服饰,二人容貌虽然肖似,却一坐一站,动静相宜,神态、衣着不尽相同。   齐胜仙见他来了兴趣,手上整理不停,嘴上介绍起来:“这两幅画就是我爷爷画的,我爷爷可是琴棋书画无一不精。”   白云天恭维道:“是嘛,我倒是刮目相看了,我本来以为伙计都是大字不识一个的——画的这都是谁啊?”   齐胜仙介绍道:“右边画上就是我爷爷,他前两年去世了,你别在他老人家面前说他坏话啊,小心他晚上找你。”   白云天笑了,又问:“那另一位呢?我觉得虽然一模一样,但不像是同一个人。”   齐胜仙说:“少爷好眼力,左边那个是我爷爷的孪生弟弟,据说他跟我爷爷是一文一武,白家当年的伙计里,他的功夫数一数二。”   白云天说:“想必你的功夫就是他教的了?”   齐胜仙说:“哪儿呀!我倒想呢。我这三脚猫功夫都是听我爷爷讲故事琢磨的,他老说我弟弟以前怎么怎么样,能飞檐走壁,能力顶大缸,他还说要是他弟弟还在就好了,就能好好教我功夫,不用练这些乱七八糟的。”   白云天心里没底,只问:“那他是——”   齐胜仙终于套好被褥,往上“扑”地一拍,又道:“嗨,我爷爷那弟弟早在解放前就去世了,我压根儿没见过啊。”   白云天问:“英年早逝么?可惜了。”   齐胜仙耸耸肩:“不是,听说是盗掘皇陵的时候被逮着了,官府直接给枪毙——我也不敢问呐。”   白云天皱眉:“是为白家顶罪吗?”文物总不能凭空变出来,他当然知道自家养这些伙计是为了什么,不就是平时组织起来挖坟,关键时刻拿去顶缸。   齐胜仙不答话,只管钻进被窝,拍拍被面道:“少爷别想啦,那都是过去的事儿了,咱们现在不是走进新时代么,再没有那样的事儿了,别想啦,睡了睡了。”   齐胜仙这话倒像安慰自己,说完没多久,他就睡了过去,发出微微鼾声。白云天撑着身子看他,他腰下盖着被子,上身只穿一件背心,十二月的天,他竟还热了,伸手把背心卷到胸上,露出两点。此时电灯昏暗,冷月辉照,一片水泥地在下边托着,更显得齐胜仙通体如玉,身躯浮凸,不但真实,更是性感。   白云天自诩君子,自知非礼勿视,于是也便钻进被褥,闭上双眼,背对床外,不敢再想,不可再看。   ※※※※※※※※※※※※※※※※※※※※   cue了一下友直友谅。 第5章   白云天做了个梦。   梦里是一个冬天,四九城天地皆白,他被大人反抱着,走过一个石桥,又走过一个牌坊,路过一排暗红色的墙,最后来到白家大院。他被放了下来,继而看到一个女人,三十来岁,美貌可亲,她为了遮风雪,在面上蒙了红面纱,更显妩媚。   女人摘下面纱,说道:“云天,妈今天把你送到家里了,以后就跟着父亲过,和兄弟姊妹好好相处,知道吗?”   他点头,问道:“妈不跟我一起住?”   女人笑了笑,红面纱轻轻飞舞——梦里颜色奇怪,唯红色最鲜艳,其他都化作黑白灰色,深浅不一,像修复效果不佳的老电影——她说:“妈跟父亲家里人合不来,今后到外面住,咱们就隔两条街,等你有空了,就来看妈,好吗?”   他点头。   梦就此乱了,加进许多的人和颜色:有人带他进祠堂,叫他跪下认祖归宗,他端着一碗茶,努力递上,敬给那时还在世的太爷。   父亲夸他比兄长聪明,带着他谈生意。他矮,站在一群人里,看不见上面的人头,只见一排排长衫大褂,颜色暗淡,印着团寿字样,藏古人家向来如此风雅。他看不见人,只能和对方牵的狼狗对视,那狗是养来闻坟的,吃过死人肉,牙齿森白,流着涎水。   夏天夜里,一群老妈子做完了饭,聚在后院嗑瓜子,偷偷地骂,说这个暗门子生的杂种,还要出国留学,倒还比大妈生的牛了——   出国前,想着见妈一面,于是趁大妈打麻将时溜出家里。他跑过两条街,推门进去的时候,只看到女人的一双脚晃荡,鞋上绣的是桃花三月,燕剪春水。   突然一个女声尖叫划破梦境,白云天猛地弹坐起身,心脏狂跳,气喘起来;床下面齐胜仙也起了,他扑到床头,伸手来拉白云天,殷切问道;“少爷没事儿吧?隔壁那丫头又发疯了。”   果不其然,那女声骂道:“姓齐的!你又偷老娘热水!你这个懒玩意儿,挨草的货——”后边的话都听不清了,想必也不是什么好话,齐胜仙听了这话,笑得艰难。   白云天一手捂着心口,也笑了,问他:“你搭的淋浴间,是偷的别家热水吧?”   齐胜仙不答,两手还抓着白云天撑在床上的右手腕,只管埋着头,过了一会,他把头点点。   白云天把手抽出来:“没事儿,我就是餍着了,你继续睡吧。”   齐胜仙抬头问;“真的没事儿吧?是不是我这屋子冷了,我去给您烧盆火?”   白云天笑说:“可别,门窗都关这么严实,你再给烧盆火,别给我们俩毒死了。明儿个收尸的一来,嚯,没正当关系的俩人死在一屋,还不知道怎么解释呢。”   听见这话,想到双方关系未定,这就睡到了一间屋里,齐胜仙赧然,左顾右盼,半天憋出一句:“哎。”齐家人对东家的忠由来已久,他被白云天梦魇惊醒,怕少爷睡得不舒服,立马嘘寒问暖,此时他趴在床边,贴床贴得紧,胸挤在床沿上,很是诲淫。   白云天一时看愣了,鬼使神差,竟然伸手摸了一下,摸了也就罢了,并不算是**,可推说是手滑,可他还加了个捏的动作,这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齐胜仙呆了,先是垂头,望着自己胸脯半天。半晌后他从地上起身,坐到床沿,胸口起伏,轻声说:“少爷是……看我还行么?”   白云天这才猛地想起,他们并不是东家和伙计的关系,他们是奉命相亲,假如对了眼,就要睡到一张床上。屋里很暗,白云天凝视虚空,月光射处,飞尘漫漫,齐胜仙就坐在他的床沿,等他说一句,是行,还是不行。   过了半天,白云天一言不发,只是掀开被子,示意齐胜仙进去。齐胜仙得了首肯,却又迟疑,先将一条腿抬上床,却又放了下去,直到白云天拍拍身边,他才舔舔嘴唇,慢慢挪进被窝里。   两人并排躺在被窝里,面对面看着对方,齐胜仙看着白云天,心道这个男人比他俊秀,比他富有,比他有文化,他自觉高攀,很是不安。   白云天从被子里抽出手来,想要抚齐胜仙的侧脸,齐胜仙下意识向后躲,硬生生停了动作,任由他摸。   白云天问他:“之前有过吗?”   齐胜仙脑子都快冻住了,努力想到底是有过什么,直到白云天的手往下,钻进被窝,滑到他的胸口,他才明白对方在问有过什么。他微微笑,其实紧张得不得了,又摇摇头,示意没有。   白云天挪了过来,离他更近,轻轻捉住他两只手,放到自己身上,又说:“别怕。”   齐胜仙傻笑一下,轻声道:“我不怕。”   白云天凑得更近,手盖到他背上,抚摸两下后,叼住了齐胜仙的嘴唇。   齐胜仙只觉一股幽香袭来,茶香、芍药,混着水流而下,水有冷雾围绕,淙淙流动。那一瞬间他恍惚有种错觉,以为自己踏了错路,办了坏事。可这明明很好,虽不是一见钟情,也并非青梅竹马,但他相得中白云天,白云天也瞧得起他,他们只是需要一点时间。就算先上车后补票,这也没什么不好,齐胜仙想不明白,很快也就不想了。   ——   ……   ——   而齐胜仙没什么发挥余地,只能随着对方的挺动而沉浮,他躺在下面看白云天,看白云天的浓眉,挑眼,鼻子上有汗珠,动情却冷情,如木也如石。   ※※※※※※※※※※※※※※※※※※※※   本章已阉割,完整版走爱发电,地址在作者微博@铁人王贺喜 置顶。 第6章   想到这儿,白云天把手肘放在枕头上,撑着自己脑袋,另一只手抚摸齐胜仙的胳膊,动作温柔,以表示虽然已经完事,但我还念着你,我不是那种爽过以后就没了情分的人。   摸着摸着,白云天暗想,看,敦伦嘛,其实不过就是这么回事,不管对方是谁,能硬得起来就行;吃饭也一样,甭管是吃西餐,还是吃炸酱面,可能一开始不好这口,但接受了,吃着也觉得挺香;结婚也一样,包办婚姻未必过不下去,说不定两人抱得久了,也能生出缱绻之情。他生在大宅门,一向懂这个道理。   齐胜仙咕哝一声,白云天终于反应过来,他一个翻身,对齐胜仙轻声道:“快去洗洗,留在里面怕——”   齐胜仙困了,不想下床,嘟嘟囔囔:“应该没事吧?我家里人先天不足,很难怀的……”   白云天疑道:“嗯?”   齐胜仙抬头,惺忪看他;“我妈努力了很久才有我,所以应该没事儿吧……”   白云天低头看他:“今儿怪我,以后你可得上点心啊,不然咱俩就提前升级了。”   齐胜仙清醒了些,急忙叮嘱:“不会的……你可别告诉你爸爸你爷爷,怕他们一知道,就不让我们好了。”   白云天笑了笑,道:“只要我说行,他们不会不让的,你知道,我在白家还是很得宠的。”他才先泄了,眼下是贤者时间,这么一笑,十分松懈,不再冷淡,甚至有几分纨绔在里头,真正有点大院少爷的样子。他年幼入府,爱用漠然掩饰,其实也是个年轻人,又富贵,又得宠,哪能没点跋扈,只是不常表露。可当下两个人既已达到天地间的大和谐,就应该回归天然,真实相对,不再有什么秘密不可相告了。   齐胜仙惊奇:“真的?”他当伙计已久,没见过白云天这样还没当家,就已经如此自信的少爷。   白云天把他搂进怀里,下巴搁上他肩窝:“我爸就两个儿子,我和我哥,我哥是个草包,长得也不漂亮,你说他们能喜欢他吗?”   齐胜仙笑道:“那是你太好了,不是他不好。要是没有你,他们兴许还觉得他很优秀呢。”   白云天听得受用,把齐胜仙揽得更紧,手又在他胸前捏了两把,很是用力,闹得齐胜仙哎哟哎哟地叫。他其实早已累得不行,叫了两声,声音就变成咕咕哝哝,过不多久,他就埋在白云天胸口睡着了。   帘外黑着,不见月亮,雨仍不停,淅淅沥沥。他们二人枕着一个枕头,就这么听着雨,平平淡淡,安安宁宁。也许此时此刻,他们并不特别,四九城里成百上千的配偶都是如此,刚巧敦伦完毕,于是相拥听雨。   等到天亮,白云天醒来时,发现齐胜仙不在身边。他穿好衣服,走到院里,发现齐胜仙把他的西服重新洗了,这会儿正在晾晒。白云天见他一大早就忙得一脑门汗,不禁有些愧疚:“你看你忙活得,我拿回家让那些老妈子洗就行。”   齐胜仙捏着西服下摆,往下拽着,手腕轻抖,想让衣服干后平展些。他一面弄一面说:“那些老妈子哪儿信得过啊,她才不管你穿得干不干净呢,随便洗洗糊弄你。”   说完他又埋头去掸裤子,白云天拢着衣服看他干活,相当麻利,大开大合。这会儿快七点,冬天亮得晚,天尚未全白,就着青色天光,白云天环视四周,又仰头一看,见屋上挂了一块牌匾,上边写着“六如斋”三字。   白云天说:“你家屋子原来还有名儿。六如斋,这名字有点儿深意吧?”   齐胜仙抬头看看牌匾,冲他笑笑:“嗨,我爷爷起的名,取自《金刚经》,世间一切,如梦、如幻、如泡、如影,如露,亦如电。”   这个时候的白云天还没觉出味儿来,只说一句:“是嘛,有意思。”其实他只道是文人掉书袋,并不觉得有什么意思。   又过一阵,胡同里渐有人声,隔壁鸡圈鸡飞狗跳,邻居姑娘又开始骂街,公共茅坑也传来争抢坑位的响动,四九城算是活过来了。白云天想了想,还是打算先离开,总不能第一次见面就赖人家家里了,传出去谁也不好听。于是他说:“那我先回去了,家里还有事儿,明天带你出去玩,你看行吗?”   齐胜仙笑:“行!怎么不行!哪天都行,我就在这儿等你。”   白云天这会儿才反应过来,他们俩虽已包办下半生,但说话还是生疏,你你我我,没个昵称。他半只脚都迈出门槛了,又转身回来,打算率先破冰。他走到齐胜仙旁边,道:“仙儿,那我先走了。”   齐胜仙没什么特别反应,只应道:“哎,好嘞。”其实他根本没反应过来。等他回味过来白云天叫他什么的时候,白云天已经侧过脸来,跟他亲了一下嘴。这一吻不是有多么的情意,只是说,就是你了,看往后的吧。   ※※※※※※※※※※※※※※※※※※※※   本章已阉割,完整版走爱发电,地址在作者微博@铁人王贺喜 置顶。 第7章   自相亲后,白云天隔三差五带着齐胜仙下馆子,京城各种西餐厅吃了个遍,齐胜仙还是使不好刀叉。他自己也不好意思,老说不想去了,给少爷丢脸,白云天倒不在意,只是把肉一一给他切好了再递过去。吃上几顿饭,两人也从面对面坐变成了挨着坐,遇见了熟人,白云天也很敞亮地介绍这是他现在的对象。过不多久,大院子弟圈里传遍,说白小二爷找了个土鳖,简直成了脍炙人口的段子。可每当谈话对方问起这人到底有多土,说话的人也支支吾吾,说不清个大概,解释来解释去,又两手一捧到胸前,绕到齐胜仙的胸肌上去了。   终于有一天,白齐二人在维兰西用晚饭的时候,被几个出来打野食的少爷瞧见了,一行人嬉皮笑脸过来拼桌,为首的齐胜仙认得,就是那个叫波子的副驾驶。   波子一坐到他们桌边,就开始满嘴跑火车,怂恿白云天跟他们一起去玩,其他几个家境不如他们的也连连附和,说云天好久没跟我们去玩了云云。   白云天放下餐刀,刀刃在盘沿上刮了一下,锃的一声,所有人的牙都倒了。他笑道:“我看还是别了,仙儿不懂规矩,上次我们跟着去蹦迪,不小心得罪了人,就被追杀了几条街,我现在还怕呢,不去了不去了。”   波子一拍大腿:“哎呀,我正巧要跟你说这个事儿呢!”   白云天拿起餐巾擦了擦嘴,做一个洗耳恭听的动作,但表情却并不轻松,反倒给人以压迫感。齐胜仙则是一直不喜欢波子,不喜欢这人,也不喜欢这人的味道,那是一种彩色玻璃纸包的糖香气,吸引人,却腻味,令人口爽。齐胜仙知道自己没背景,不好有违规动作,白云天不给这人好脸色,倒是让他很开心。   波子眉飞色舞:“之前那人是跟成哥混的,当天晚上找了成哥做主,结果反而被成哥骂得狗血淋头,说改天要登门道歉。这不是您忙着谈恋爱嘛,那边愣没找着合适时候,这才一直搁置了。”   白云天笑了一声,那种笑是从鼻孔里发出来的,所谓嗤之以鼻,大概就是这个样子了。齐胜仙想笑,埋下了头,白云天在底下捏住他手,紧紧握了一把,让他务必憋住。齐胜仙转头看他,发现其实白云天也憋着笑,眼睛都弯了,只是这种局势,不好真笑出来,多少还得给对方留点面子。   白云天很快消化掉了幽默,问波子道:“所以呢?他们打算怎么赔礼道歉?”   波子说:“所以我才请你去玩儿嘛,那个娱乐室是成哥的地盘,你一去,他一道歉,两边一握手,双方宣布建立和平友好关系,何乐而不为呢?”   白云天这回是真笑出来了:“你怎么不去搞外交啊你?还建立和平友好关系。”   波子说:“别废话啦,你就说去不去吧,现在是你占着理儿,可你老这么让姓成的面子上不好看,以后就不好混啦。”   白云天转头看齐胜仙一眼,齐胜仙冲他撇撇嘴,示意自个儿不在意,白云天这才对波子点了头。   于是他们又坐上了波子的车,一路驱驰到了所谓的娱乐室。娱乐室是一个郊外别墅,从外边看,和一般富贵人家并无不同,等到进去了,才发现里头乾坤大得很。一楼大厅里摆了好几张台球桌,这在当时绝对算是潮流玩法,只在北京上海才能得见。也只有在这儿,才能见到一群公子哥儿穿红戴绿,捏着杆子围了一桌,嘻嘻哈哈地你一杆我一杆;也有人瘫在一旁沙发里喝酒抽烟玩牌,烟雾大得对面人脸都看不清,也不知道打台球的是怎么看见球的;更有甚者,异性相吸,眉来眼去,勾搭着就往二楼小房间去了,齐胜仙才刚脱离了处子之身,当然知道这些人是干哪档子事——说不定那档子事就是这个娱乐室的主要经营业务,好家伙,这就是一个大青楼啊!齐胜仙都看呆了,拉着白云天的手也抠紧了,白云天则心里暗骂,又栽在波子手上了,这逼人从来就不会把人往正经地方带。   波子倒跟老鼠掉进了米缸似的,对他们说:“你们先玩着啊!我去叫成哥来。”说完摇着尾巴就上了二楼。   跟屁虫们四散去,各自找了喜欢的项目开玩,白云天没兴趣,捡了个单人沙发坐下,任旁边人给自己倒了碗茶,这是专招待权贵子弟的地方,茶是好茶,明前龙井。白云天喜欢茶,端起了茶,他就不想别的事儿了。只有齐胜仙,他没来过,也不会玩,倒显得无所适从,有人看见了他,扎起堆来窃窃私语,说终于见到土鳖真身了。   白云天见状,放下茶碗,对齐胜仙说:“我对象不会玩儿,大家教教他,别把他冷落了,那就没意思了。”   旁人都哎哎答应,几个打台球的把齐胜仙拉了过去,给他一根杆子,热情满满地说要教他打台球。齐胜仙是很喜欢接触新事物的人,这下便拿起杆儿说:“我不会,大家多担待担待。”   那几人有A有O,勾肩搭背,纷纷表示:“不碍事儿!是人都有第一次,别紧张,我们就爱交新朋友!”其实是抱了点围观土鳖的意思,齐胜仙人好,未必感觉得出,白云天倒是看了个明白。好在他端着茶,冷笑都被茶碗掩住,看不出负面情绪。   听清楚了规则,学明白了姿势,齐胜仙想先来上一杆试试。他俯**,伏到台球桌上,一杆还没打出去,桌子周围的人眼睛都飞到他身上去了。齐胜仙穿的背心早已松垮,此时随身体动作而垂下,站在他对面的人往他领口里瞧,能从锁骨直接看到裤腰。他的胸肌本来就挺傲人,这下伏在桌上,几乎压扁,给人以搓扁揉圆之感。别人顾着饱眼福,他自己却浑然不知,只顾着以白球为圆心,以杆儿为半径,撅着屁股转动身体。 第8章   白云天坐在他后头,看不到正面战况,见桌上诸人表情不对劲,还以为是齐胜仙打出了多么高超的一球。他决定起来观摩观摩,一走到正面,这才发现大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娱乐室里纸醉金迷,就连灯光也是金黄暗淡,再加上烟雾袅绕,更显得那两团肉若隐若现,这叫一个诲淫诲盗,那叫一个口干舌燥。   齐胜仙这时打了一球,力道大了,白球红球一齐落入袋中,该判对手得分。他挺不好意思,甩了甩手:“哎呀,我力道没控制好。”   旁人都说:“没事儿没事儿,学打台球就得多练,你再来两杆试试?”   齐胜仙笑说:“不好吧,这不是大家轮流打的吗?”说着就想放下杆子。   站他对面那位公子手快,隔着桌面一手捉住他杆子,另一手从袋里掏出白球放到桌上,又说:“别走啊,来,继续,熟能生巧嘛。”   白云天心里冷笑,这他妈是打台球还是犯流氓罪呢,可看齐胜仙玩得开心,他也不好打断。他只是走到齐胜仙旁说:“你用力的角度不对,我教你。”语罢他压到齐胜仙身上,一手教他握杆,另一手从腋下伸到齐胜仙胸前,揪起背心盖住胸口,令其余诸人什么也甭想看。   这一杆果然得了两分,他们二人一起站直身体。齐胜仙只顾高兴,忘了自己还靠在白云天怀里,他刚想转过去说点感谢语,嘴就亲到了白云天脸上。说亲也不算亲,就是轻轻擦过脸颊,在这个窑子里根本不算事儿,但齐胜仙的脸一下就发起烫来,生怕别人看见了,连忙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什么“打得好”,什么“谢少爷”,一个人在那儿给自己解围,简直语无伦次,抓耳挠腮。   给齐胜仙解围的不是他自己,而是波子,他像个皮球一样从二楼弹下来,随他而至的是他口中所谓的“成哥”。这人叫成毅东,三十多岁,浓眉大眼,体格结实,一副战斗英雄相,乍一看可以冒充烈士照片,其实就是个倒买倒卖的,也没有家庭背景,听说连北京土著都不是,在四九城里能混成现在这样算是奇迹。白云天听说过这人,但没什么好感,三十来岁高龄了,不好好跟年长一辈学习提升自我,反倒混迹在年轻人圈子里,还不是就看中了这群人的钱好骗?成毅东卖的烟酒,开的窑子,外国弄的走私车,还没来得及上市场,百分之七八十都让这些权贵子弟给消化了,白云天觉得这人就跟高中生抢劫小学生一样无耻。   成毅东从二楼楼梯走下来,他越走近,身上那股雪茄和乱七八糟香料的味道就越压迫,像一个罩子,又厚又重,压在娱乐室里。厅里的A被气息压迫了,都咬着牙扛着,稍微没点耐力的小O,胯下就跟水闸放水了似的。   成毅东下得楼来,马上走到白云天身边说:“白小二爷,真是有失远迎啦。之前我那朋友跟您有了冲突,我早就想抓着他来道歉了——”说话同时他伸出一手想要言和,脸上洋溢着诚恳的笑容。   白云天一手拿着杆子,一手搂齐胜仙,他耸耸肩以示没有空手,但还是笑了一笑,以表友善。还是齐胜仙看见成毅东伸了半天的手,觉得晾着别人不太礼貌,于是代表白云天和对方握了一握。   成毅东握住他手抖了几抖:“这位就是,嗯——”他嗯嗯啊啊半天,没想到一个合适的用词,还是白云天提醒他:“这是我对象。”   成毅东这才恍然大悟:“是了,是了,实在对不住,实在对不住。”   成毅东一来,为了撑人气,波子招呼着开了一局台球,谁想来打几杆都欢迎。齐胜仙见状道:“我这才刚学,技术太次,就不掺和了。”说罢他跑到白云天的沙发扶手上坐着。白云天想搂他腰,被他一扭身子给甩掉了,意思是大庭广众,不好这样。   成毅东一直被公子哥儿拥着打球,偶尔在人群里回望角落,看见白云天在喝茶,那个对象则坐在沙发扶手上,他俩说着话,却不像热恋,反而是过于举案齐眉,不像这个年代的人谈恋爱。再仔细看看,白云天贵气,头发梳得光鲜,穿一身灰格子西服,里头套孔雀蓝马甲,靠在沙发里品茗;对象则外边穿件土布盘扣褂子,洗得都看不出颜色了,里面穿件老头背心,垮得能看见胸口。成毅东也叹,这人穿得挺磕碜,长得倒不错,单眼皮藏神,小脸尖下巴,他感觉自个儿拇指食指一张比个八字,就能把这人小脸给捏在手里。   成毅东正想入非非,波子又在叫了:“成哥,你又在看哪儿呢!轮到你啦!”成毅东这才依依不舍,转身过去,趴到桌上来它一杆。   白云天不合群,只是专注喝茶,茶一喝多了就往厕所扎。他进了厕所,刚对着坑位拉开裤链,就看见波子也鬼鬼祟祟跟了进来。波子到他身边坑位,也解了裤头掏出家伙,却半天出不来尿。白云天觉着这人像是有话要说,不停转头看他,但又说不出口。   白云天侧目而视:“怎么,突然对我感兴趣了?”   波子笑了:“您可别拿我开玩笑啦,是成哥托我带个话儿。”   白云天失笑,这种汉奸台词他可听得多了。他问:“什么话?”   波子说:“成哥说,那个土包子你要是玩腻了,就知会他一声,他很喜欢,愿意接手。”   “你什么意思。”白云天语气顿时冷了。   波子说:“没别的意思,他就是没玩过这样的,看你吃得香,他也想尝尝鲜呗。”   白云天放完了水,裤链一拉,手撑在墙上以示压迫:“我记得我跟你们说过,少他妈招惹他,他不是你们那些乱七八糟出来卖的。”   “天儿怎么说话呢?我也没说他出来卖呀。”波子急了,又接道,“成哥的意思就是,一看你这样子就知道是玩玩儿,哪儿有少爷找伙计的?你也别装啦,这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成哥原话都说了,跟您当连襟不丢人!”   白云天冷笑:“那跟我当连襟,难不成还光荣了?”   波子一乐:“对!光荣!”   白云天牙齿一咬:“我光荣你大爷!”话音未落他飞起一脚,直踹中波子胸口,“砰”的一声闷响,波子向后飞出好几步远,满地乱滚,吱哇乱叫。 第9章   白云天赏了波子一脚,力道也不是多么重,但波子有意作怪,大声叫唤,想吸引外人来看。这激怒了白云天,他走上前去,揪着波子后衣领把人扯起来。波子脚软,还没等站稳,他就被白云天一手擒拿小臂,一手压住后颈,往洗手台上狠狠磕了几下。娱乐室装修豪华,就连厕所洗手池也是大理石材质,其硬度人头不可比拟,波子挨了几下,顿时脑门凹陷,血流被面,镜面喷红。   白云天松了手,波子直接软倒在地,晕了过去。好在厕所只有他们二人,白云天见此状也不惊慌,他只是微微气喘,原地踱了两步,又掏出胸口手帕来擦了额汗,不到两分钟便想好了解决办法。他费了点力把波子拖进厕所隔间,扶他到马桶坐上,再拿一旁墩布放到门后顶住。做完这些,他关上隔间门,又拿手帕蘸水擦干净了镜子和洗手台,这就算打扫好了犯罪现场。   出了厕所,白云天下楼时就有人问:“刚才进去俩,怎么就出来一个?波子呢?”   白云天绝非自乱阵脚的人,他迈腿下楼,自如自在,同时做一个讳莫如深的表情:“在厕所里跟人看对眼啦。”   众人起哄,就连窝在沙发里顾着抽水烟、一直不说话的人都笑喷了,一边咳嗽一边呛烟。齐胜仙连忙端水给人递上:“哎呀,成哥你没事儿吧。”   白云天这才发现成毅东不打台球了,而是跑到沙发那块跟齐胜仙搭话,他心情不大好,大概觉得自己在厕所里为对象干架,出门一看,他倒跟敌人侃上了,这胳膊肘往外拐得也太出人意料了。   白云天走回沙发,成毅东换了副面孔,开始聊些有的没的,比如“小齐在哪儿工作”、“工作累不累啊”之类的。齐胜仙一一回答:“我是给白家当长工的,现在快过年了,铺子已经入库清算了,所以暂时闲着,等明年开春了就有活儿干了。”   见白云天来了,齐胜仙转移到扶手上坐着,给他留出单人沙发的位置来。成毅东一拍他肩膀:“云天兄弟,我说人家小齐都跟你好了,你还让人家当个长工,连合同工都算不上,你这可不厚道啊,再怎么说得给人安排一个工作吧。”   齐胜仙急忙摆手,不让他责怪白云天:“现在安排工作多困难啊,再说了那么多读过书的人都在家里闲着呢,更何况我了。”   成毅东笑说:“不能吧,我看你挺聪明一个人,打打字算算账总会吧。”   齐胜仙骑在沙发扶手上,咂了咂嘴,尴尬一笑,沉默不语。白云天拍拍他腿,又对成毅东说:“行了,你不要为难他了,他也不会什么,大不了我养着。”   成毅东笑,低首斟酒,给自己打个圆场:“行,行。”等倒好酒,他又抬头,“以后要是想找工作,就来找我,我负责安排。”   白云天心想,我还不知道你们缺德老板这一套?让你安排,你他妈给我安排到床上去了。但他还是卖成毅东一个面子,一行人有说有笑,聊了半夜又开了酒,打了牌,一夜宾主尽欢。   白云天回国不久,中国话拾起来还没几天,马上就又奔赴相亲之路。他有抵触心理,因此一直冷淡,现在水土不服终于好些,他显得活跃多了,又拿出了在日本留学时口吐莲花、夜夜笙歌的本事,谈笑风生,镇静得很,一点看不出方才行凶的端倪。齐胜仙本以为白云天会不适应热闹场合,没想到不适应的反倒是自己,大家都很潮流,他插不上话,又觉得无聊,到了凌晨两三点就撑不住了,骑在沙发扶手上眼皮直打架,困得不停点头。有人来找他说话的时候,他就一个激灵直起身来,抬起头笑上一笑,断然否认,没有没有,好玩好玩——我真的没睡着!   等到有人发现波子缺席太久时,白云天早已带着齐胜仙离开。其实成毅东一再殷勤留客,但看着齐胜仙困得冒鼻涕泡、睡得香喷喷的样子,白云天坚决婉拒,坐上了回城的车。   回北京城区的路上,天已擦亮,晨间风凉,白云天脱了外套给齐胜仙盖上。齐胜仙睡熟了,嘴微微张开,呼吸声很轻,白云天给他盖衣服时看入迷了,一下欺身而上,掐住他的下巴亲吻起来。齐胜仙到底身上有功夫,一被侵犯就瞬间清醒,他猛地推开压在身上的人,却发现是白云天。   白云天半压在他身上,神态微醺,显得风流,嘴唇湿润,染是他俩的唾液。齐胜仙愣了一下,还没来得及说车上有别人,就又被白云天压回了座位。齐胜仙本来也不是多么保守,自从**,不能说是天天惦记着敦伦,但也算打开了新世界大门,偶尔惦记那档子事。这下他一把搂住白云天后颈,两人躺座位上疯狂互啃,司机老忍不住从后视镜偷看,一大早拐错了三个岔路口,直到六点才把两人送回东城。   车进不了胡同,两人下了车沿着河走。吹了晨风,走了几步,齐胜仙突然清醒了,笑嘻嘻地走到河沿边蹲下,撅着屁股在那儿捣鼓什么,白云天以为他要抓螺蛳,没想到是抓一种他不认识的虫子。   齐胜仙抓到一个,拿起来给他献宝,笑说:“这个是蜻蜓的幼虫,天还没亮,它们的翅膀还没长出来,还不会飞,可以拿来喂鸡。”   白云天饶有兴趣,拿到手里端详,他边看边问:“你家不是没养鸡吗?你还偷人家姑娘家鸡吃。”   齐胜仙跪那儿接着抠:“嗨,我这不就给她弄的吗?我们俩发小,我经常惹她生气,干点好事献点爱心,过两天她就原谅我了。”他又弄上来好几个虫,拿在手上向白云天展示,他乐呵呵的,露出稍大的门牙,单眼皮笑得眯起来,显得十分可爱。   等他们回了家,齐胜仙打几个呼哨,就有鸡飞上墙头。齐胜仙举起手,给鸡看手里的虫子,鸡立马开啄,吸引了另外几只也飞上院墙。齐胜仙见白云天看自己,便问:“少爷,你来玩玩么?”说着就要拿虫子给白云天。白云天摇头,只作旁观,他穿的马甲是最爱的那件孔雀蓝,不想被鸡屎给弄脏了。   喂了没多久,那边院里传来女声怒骂:“齐胜仙!你他妈又勾引老娘的鸡!”   齐胜仙知道自己理亏,也是见白云天在场,不好意思对骂。于是他一边举手喂鸡,一边缩着脖子,躲在院墙下屁也不放一个。还是白云天解围,朗声说道:“不好意思啊,我替他跟您道个歉,他再也不会偷你的鸡了!”   那边沉默半晌,姑娘突然尖叫:“齐胜仙!你什么时候在家里藏男人了!” 第10章   二十啷当,****,娱乐室一夜后,白云天在齐胜仙家度过了非常混账的几天。齐胜仙食髓知味,一进了屋就往白云天身上挂,把他往那张小破床上引。白云天不负所托,办事办得相当踏实,他发现他们俩合得来,两人就差一张结婚证了,何乐而不为?   事毕后,白云天躺在床上,无所事事,他举起左手,看陀飞轮表针划过:六十秒是一分钟,六十分钟是一小时,二十四小时是一天,三十天就是一个月——还有一个月就过年了。他在心里默算,等过了年就告诉家里人,可以给齐家提亲了。   而齐胜仙不穿上衣,趴在床上静静看书。他的胸大,那两点却小,几乎没有**,白云天喜欢含在嘴里吸弄,此时有些红肿。他余光瞧见白云天看他,连忙附身贴到床上,以为这样就什么也看不见了。他嘿嘿笑说:“少爷别看我,没穿衣服呢。”   白云天撑起身子,微笑着问:“你在看什么?”   齐胜仙说:“没什么,我爷爷留下来的笔记,记录一些仙草堂的物件儿,我学习一下,温故知新。”   白云天拿过书一看,包着宝蓝色海波纹的皮,上边写着四字:《仙草堂记》,作者是齐友直、齐友谅。打开的这一页是一个白玉床,西安出土,古朴浑豪。白云天把书还给齐胜仙,又说:“听说齐家的人都会点鉴定,帮了仙草堂不少忙,你擅长哪方面?”   齐胜仙笑说:“说不上会,就是知道点,我主要帮仙草堂看点儿金石玉器。”   白云天说:“金石玉器?那也够用了。字画儿一类的行不行?”   齐胜仙说:“您可别为难我了,字画印,那不都是江南辜家的产业吗?人家老跟我们做生意,我也不能跑去关公面前耍大刀啊?”   白云天冷笑:“他们也配?辜家沧浪馆卖的那些东西,宋代的元青花,一式八份的书法,好不容易有幅真画,人家是一画三揭,他们巴不得一画一百零八揭,骗钱也得有个限度吧。”他意在嘲讽,说着说着,自己也觉得好笑,于是和齐胜仙裹在被里一起笑了起来。齐胜仙笑的时候露出门牙,显出了门牙突出稍长的缺点,但不有碍于美观,倒正相反,他长得偏于成熟,多了这个修饰,有一点天真可言。   白云天见到他这样,忍不住搂住齐胜仙,跟他在被子里拥吻起来,两人嘴唇用力抵住,互相研磨。这会儿风吹进来,带响了床边一串风铃,风铃上挂着的都是压胜钱,看成色就知道潘家园的假货,虽不值钱,上面却写有一些吉祥话,表达制作者对家人的祝福:三元及第、福寿康宁、五子登科、龙凤呈祥……   白云天搂着怀里人,两人如鹤交颈,他的心脏忽然狂跳。他一直以为自己生来带罪,是世外人,命里鳏寡孤独得占一个。平时看别的少爷们哭、笑、茬架,自己不落一点俗套,即便是婚配了,仍然冷若木石,到了年纪就出家,修炼两年直接飞升,在人间就留一个仙蜕,不染尘埃。   原来不是这样。   原来他也可以和一个人这么亲近。   原来他也可以被一个人留住,脚踏实地踩在这世上,白天一起跑,夜里一起笑,床是热的,人是暖的,冬天再冷也不怕——多少老少爷们儿期盼的日子,这才叫真的活着。   他想,说不定再过两年,他就能挤掉他哥,继承仙草堂,每天坐在店门口喝茶,有人进来看货就叫伙计接待一下,下午找个理由提前闭店,关了门就回家,吃完饭后办点两口子的事儿,睡前看看书,开卷一笑,把对方的脚揣在怀里,连暖炉也用不着——就像现在一样。   “仙儿?”白云天叫了一句。   “嗯?”齐胜仙答他。   白云天问:“你不会走吧?”   齐胜仙反问:“我上哪儿啊?这儿是我家。”   白云天说:“噢——没什么,我说胡话了。”   齐胜仙把两手从被窝里解放出来,捧住白云天的脸,想要仔细看看他。白云天光论五官,件件拆开来看,都不见得多么出尘,但合在一起,便是一张冷郎君面容,甚有太上忘情之感。齐胜仙突然有种感觉,害怕这人有一天说自己不属于人间,从而飞身跃步,化入仙境。于是他试探着问:“你不走吧?”   白云天向下滑了一些,揽住他的肩膀,一起躺进被窝:“我上哪儿去?我衣服还没穿呢。”   ※※※※※※※※※※※※※※※※※※※※   这一个星期早出晚归,实在太累了,写得不多,硬逼着自己写也写不长,下周忙完了会恢复常态的。 第11章   白云天在六如斋一直呆到腊月二十五,后来就回了白家大院过年。到家的时候,他一进门就听见大妈吆喝着搓麻将的声音。在他的记忆里,大妈似乎就没干过正经事儿,一辈子都在打麻将,年轻时候搭子老凑不齐,现在年纪大了,生的儿子也娶了媳妇,拉上儿媳,再随便找两个邻居,稀里哗啦又搓一天。   大白天的,堂里倒暗,不开灯,烧着檀香,像遗老的禅房,熏熏然的,令人手足无力。那四个人倒是在大堂中间搓得兴起,她们搓的那一副牌是象牙制的,八只手上戴了好多首饰,螺钿贝母,金银大漆,真是环佩叮当。白云天看也不看,懒得请安,径直上了二楼,他在楼梯上时,听见大妈对牌搭子说:“**生的,没规矩。”   大嫂阴阳怪气:“人家跟爸爸好,跟爷爷好,才不理我们。”   他压根没理,进了书房,爷爷和父亲总在那儿看书。他从小爱猜忌,见风使舵,知道抱谁的大腿才有好处,再讨好大妈,也成不了什么正经货色,顶多分菜的时候多得两块肉,抓牢父亲和爷爷才真正有用。白云天推门进去时,爷爷坐在书桌后正打算盘,父亲则靠着书架看书,见他进来,他们笑了,眉宇相似,和他也像,白家人一贯俊秀。   白云天本以为他们要谈一谈相亲之事,心里早已做好问答准备,务必将自己和齐胜仙的关系粉饰成举案齐眉、互定终生,反面衬托出爷俩的眼光独到,让他们俩高兴了,白云天就自己巩固了自己的地位。   却不料父亲说:“云天儿,你最近到处玩,都没干什么正事儿吧。”   白云天不知道这是哪一出,连忙望向爷爷,爷爷摘下眼镜,递一个眼神,这是给他通风报信。   白云天会意,便说:“是,最近忙着结交朋友,都是做生意的,还有些大院子弟,我想着多点人脉,以后在北京能吃得开些。”   父亲果然赞许:“对,对。”   白云天冲爷爷偷笑,爷爷瘪瘪嘴,示意答得好。   不等父亲再发问,白云天说:“父亲是不是有什么安排?”   父亲一向喜欢他这么机灵,一点就透,此番笑道:“对,就是为了让你对家里生意更了解。我跟你爷爷商量了,等过了小年,你就跟着队伍去广西,了解了解货是怎么收的,要接触什么人,这些都要学着。”   白云天试探道:“那哥呢?”   父亲说:“你大哥嘛,死脑筋,朽木不可雕,就让他守着仙草堂吧,那些重要的工作不能让他碰,还是你去我们比较放心。”   白云天心里一凉,心想自己这是遭了明褒暗贬,谁不知道继承仙草堂才是嫡子正道,在外头走南闯北做生意,那就是个当伙计的命,内外亲疏,全都有别。但他并未表现出难色,而是欣然应声,说儿子这几天就收拾,过了小年就出发。对此,那爷俩都很满意。   在书房里没呆一会,白云天就出来了,他沿着楼梯往下走,但又不下去大堂,而是坐进楼梯旁的飘窗。他收起双腿,趺坐于飘窗上,大理石冰凉,能使他保持清醒。白云天从小最爱这处,这里处于白家中央,上能观书房,下可察大堂,向窗外可见整个花园,人员来去,说句什么话,打个什么手势,他都一一收入眼帘,整个白家莫不在掌握之中。他白云天是天生的观察者,蛰伏洞察,不说一话,一到关键时刻,必然暴起杀招,不留余情。   这个年过得无甚滋味。祭了祖,吃了几顿好饭,给外家后辈发了压岁钱,这就算过完了。年还没在嘴里好好转一圈,就忙不迭地化了,连个味儿也没尝出来。过完年又是一阵兵荒马乱,等到白云天上了去广西的火车,这才想起自个儿忘了跟齐胜仙交代,心想这个傻子,怕不是还在六如斋巴巴等他呢。但这会儿想起来也晚了,火车都给他拉到湖南了,他想最好回去时给齐胜仙带点东西,哄一哄睡一睡,不满之心就该打消了。   白云天到了桂林后,和几个伙计坐着中巴车下乡。车上人多,伙计没位置,给他争取了个小板凳,他为难地坐下,旁边就是一个老农的鸡笼,老农对白云天淳朴一笑,他也不好意思嫌弃,只能硬着头皮坐下,车摇来晃去几个小时,下车时他沾了一身鸡毛。白云天下了车,疯狂抖动身体甩掉鸡毛,他的想法从一开始的忐忑变为如今的恼怒,想到大哥大嫂两个草包,守着仙草堂反倒过得安逸,他的心理变得极度不平衡。   白云天忍着怒气,跟着几个伙计走了一段山路,下到江岸,看到江边竹筏成队,伙计有的在筏上,有的在岸上,各自整理装备,为首一人正在说话,安排相关事宜。白云天定睛一看,那人竟然是齐胜仙,他穿了一套合身工装,戴一顶八角帽,怎么说,打扮得很像个三道杠小学生,或者说是样板戏里的文化人角色,反正过于乖巧,并不像成年人。   白云天再看看其他人,明明都是土里刨食的,却几乎全穿衬衫长裤,像一队中科院院士下乡。他不禁失笑,知道这群人十有**是哄上加骗,要说自己来自某某研究院,看到老乡的某某东西非常有研究价值,请老乡把东西献给国家,老乡你说好不好呀?   老乡没见过世面,当然屁都不敢放一个,大多数都被骗倒,急忙上交国家。白云天想到这里,笑得更欢,齐胜仙注意到他,转身一笑,白云天看他那样子,脖子细,下巴颏尖,顶个大帽子,更显得人秀幼,其实齐胜仙皮相倒未必多好看,但白云天从未见过骨相如此美丽之人。   ※※※※※※※※※※※※※※※※※※※※   要进入主线故事啦。 第12章   齐胜仙见了白云天,一手压帽子,一手抓包带,就这么跑了过来。他这样很像还在念书的少年人,但白云天知道这人其实还长自己两岁。齐胜仙奔于石滩,脚下发出哗啦哗啦声,背后是一道春天的江水,水道刚转过一个山头,映着阳光,波光粼粼,春色万千。   齐胜仙跑了过来,对他说:“少爷也来啦?”白云天听他这语气不像是问,再说齐胜仙是领队,恐怕早就知道自己要来。   白云天说:“我爸也不早说,原来是跟你一起。”   齐胜仙说:“我也是临时安排过来的,本来得去西安那边收玉器,听说这边有很不错的青铜,所以白老爷子让我赶紧带队来一趟。”   白云天问:“这边发现的是什么东西?”齐胜仙一一说来,他这才知道内情。原来是有船夫乘舟钓鱼,钓起一大团水草,剥开水草一看,里头不是烂草鞋,却是一盏青铜灯。灯把手朽烂,像是原本安在墙上,后来水涌入墓室,浸泡时间过久,于是灯盏自然脱落,随水流进入河道。这事情一传十十传百,各个考古研究所、邻近大学考古系、古董业从事者纷纷派人前来调查。一时间,黑道白道歪门邪道全都汇集于此。最先发现灯的渔民住在江边一个山脚,他们这下就是要乘船去找渔民,问到垂钓之处,驻扎后深入调查,说不定能发现大墓。   齐胜仙一边说,一边带着白云天上船,不过多久船队出发。所谓广西十万大山,那渔民住的地方更是刁钻,他们得乘船穿过几个山洞,才能到达目的地。   在竹筏上时,白云天仔细观察,周围都是白家伙计,个个人模狗样抹摩丝,打扮得像研究院士,仔细一看就发现猫腻:个子矮、肩过宽,上肢相当发达,不是读书人样子。几个船夫则是雇的当地人,一直殷勤地给“院士们”讲解,神情兴奋,天花乱坠。他们说,一个考古系教授看过那盏灯,说什么历史上工艺品没见过类似纹路,这要是发掘出来,肯定震惊中外。这些新闻,白云天全都左耳进右耳出,压根没放在心上,他只是在竹筏边上坐着,一手伸到水里,让水流穿过五指。广西纬度低,此时过了冬天,气温已然回暖,水仍冰沁,凉得白云天一个激灵。他一边薅水,一边望向齐胜仙,齐胜仙笑盈盈的,正跟船夫攀谈。白云天看得出他在队伍里的级别,觉得他的威望在伙计里该是挺高,起码赛过自己这个少爷。齐胜仙靠着竹筏边上,头发全拢在帽子里,他头发稍长,偶尔从帽沿钻出一两簇发梢,被江风拂乱,也绝不显轻浮优柔。他神情镇静,眼神温和,不时同船夫搭话,白云天这么一看,心道这是个端庄的人,大气的人,靠得住的人。   竹筏过了几道弯,便要进入山洞,说是山洞,其实只是山壁外一道裂缝。竹筏刚一进入,天地陡暗,幽冷刺骨,船夫特地嘱咐一声:“大家不要把手伸进水啊,小心拿起来的时候少个指头。”几条竹筏上的人哄笑,听了这话,有人故意拿手沾了冰水,伸手去掐朋友脖子,有人吓得大叫,叫声此起彼伏,在洞中千回百转,那些人玩得热闹,嘻嘻哈哈,不觉有他,而白云天置身事外,只觉得鬼意顿生。   出了黑暗,换了河道,船夫撑篙撑得大汗淋漓,几条竹筏首尾连着,又进入一个山洞。这个山洞是典型喀斯特地貌,流水溶蚀,钟乳倒垂,极为奇异。为首船夫登时家乡魂附体,向他们滔滔不绝介绍起这种广西特有的风景。   船夫说:“大家请看上面——”所有人抬头看洞顶,他接道,“上悬溶锤,这是神奇的喀斯特地貌。”   船夫又说:“大家请看下面——”所有人低头看水,他又接,“暗河无数,这也是神奇的喀斯特地貌。”   众人发出嘘声,意思是姆们走南闯北,谁还稀奇你这点破石头烂水的。船夫不忿,指着水面说:“这可不是我乱吹,这个洞在我们这儿有名得很,叫九水龙宫。这里面凉快,夏天很多小孩来玩,但每年都淹死不少人,据说有人在这里看到过水龙王……”   后面的话,白云天已无心再听,他亲眼看到暗绿水中深处,有一条黑色蛇状生物缓缓游荡,极长极粗,不见首尾。他手扣筏边,心里一紧,还没来得及叫齐胜仙来判断,就感觉背上被人大力一推,他一个没抓稳,扑通一声栽进水里。   落进水里一瞬间,白云天丧失视觉,看到的只有昏绿一片,他没有准备,双手胡乱挥舞,又生呛了几口水,肺部剧痛,大脑充血,无法自救,只能向下坠去,越沉越深。失去意识前,他听到又有扑通一声,再勉强睁眼,能看到有灯光远在水面之上,船上人影幢幢,七嘴八舌,有人也跳入水中,随他而来。 第13章   齐胜仙本来站在筏头,筏过山洞时,他突然听见扑通一声,像是有人落水。他转身一看,大伙儿还在哄笑,说是哪个倒霉的被挤下去了。掉下去这要真是伙计,齐胜仙还不担心,毕竟都是走过南闯过北火车道上压过腿的,扑腾两下自个儿就上来了。可他等了一分钟也不见有人爬上来。他心觉不对,就着昏暗提灯灯光再一看,白云天不在原处,落下去的是他。   齐胜仙急得“啧”了一声,意在批评伙计们连少爷也看不住,他叫住船夫,停下竹筏,连背包也没来得及放下,一纵便入水而去。   沉入水中几米,又没戴潜水镜,齐胜仙基本抓瞎,两手乱刨,刨了半天才终于摸到白云天衣角。他本以为手里捏的是袖口,抓住人了才发现握的是脚踝,他拖着白云天脚踝往怀里拉,猛扯两下把人抱进了怀里,搂着人正准备往上游时,他却发现自己被一股强力扯住,隐隐往下吸卷。   齐胜仙登时乱了阵脚,他救人心切,又觉着水境不险,没想到这九水龙宫里水系复杂,表面上风平浪静,底下暗河交错,人一下去就被暗流往深处拖。他一慌,身体蜷起,双腿猛蹬,拼命向上挣了两下,试图脱离吸力,可到底还是呛了水,脚也陷进一团水涡,很快两人都被带入暗流,不知去向。   齐胜仙醒来时身在一个浅滩,白云天就趴在不远处,齐胜仙忙过去把他翻到正面,试了呼吸,人还有气,他这才放下心来。他坐到白云天身边,放眼望去,发现这是一个溶洞,中间有一片水,毕竟是活水,不好说是湖,但这么大的封闭水系,他也找不到其他词来描述。洞内空间奇大,穹顶很高,钟**错,不见有通往外界的路,也许只有被水带着才能进来。   齐胜仙明白了,他们被暗河带进了一个死胡同,且不说他们能不能出去,就连外边的人找不找得到路子进来都是个问号。他正想办法,心烦意乱之时,白云天咳了两声,也醒了过来。   齐胜仙忙去扶他:“少爷,没事儿吧?”   白云天倒不慌,抚抚他手臂说:“没事儿,没事儿——大伙儿人呢?”   齐胜仙说:“我下水救你的时候,被暗流卷到这个溶洞里来了,这儿只有我们两个人。”   这话白云天一时没消化得过来,他没有接触过这么突然的事儿,在他看来世界上所有事件都该和读书一样有逻辑有线索,没想到第一次跟队就给他来了这么一下。他望向齐胜仙,试探着问:“那我们回去呗?”   齐胜仙头发贴在脸上,浑身湿透,他半蹲在地上,手背扣地,身体向前,是个将要有动作的姿态,但表情却有些无奈。他说:“不是,少爷,这怎么出去啊,咱们再下一次水,未必能找到之前带我们进来的那条暗流,要是不小心进了其他死胡同,这就离正道越来越远了,困死在里头也不是没有可能。”   听了这话,白云天搓了把脸,身上凉,心里更凉。他起身蹲着,跟齐胜仙一起望着水面,两人一筹莫展。蹲了一会儿,白云天嫌脖子上领结打湿了缠人,一把扯了下来,在手上绕成几圈。他算是看明白了,早知道出来当伙计千难万险,他还打扮得这么光鲜给谁看。   这时齐胜仙开始翻包,翻了半天拿出一副潜水镜,他一边戴一边对白云天说:“少爷,这么傻等下去也不是办法,外边那些人我知道,脑子没几个好使的,说不定过几个小时就直接给我俩办水葬仪式了,我还是下去找找路吧。”   白云天问:“那我呢?我在这儿等着你?”   齐胜仙说:“包里有绳子,我栓在腰上,要是找着原路了,我就把绳子系在船上,你觉得绳子挂在实物上了,就顺着绳子游出来。”   到底是白家依仗的伙计,齐胜仙这时候气势果然不同,白云天点点头:“成,那你先去,遇到什么情况不要逞强,直接回来。”   齐胜仙答:“哎。”说着他就从包中拿出一挂钢丝绳,一边往腰上栓一边心里暗骂,怪不得刚才脱离不了暗流,哪个玩意收拾的装备,这么重一包东西,谁他妈游得上去。但他面上不表,知道伙计在东家面前不该骂骂咧咧,他只是栓好了绳子,把另一头交给白云天,这时候他没觉得那点关系会有什么特殊之处,这会儿他们就是东家和伙计,东家该仁,伙计得义,该是什么角色,就得是什么角色,这样方能走得长久。   齐胜仙迈步下去,涉水几米,顿觉此处无人气,水深无波,不见水底,一种异样突然升起,他觉得这水里可能有东西,至于是什么东西,他自己也说不好。没有实体的危险便不是危险,唯物主义者齐胜仙这么想,于是他并不停下。又走了几米,水深已至胸口,他深吸一口气,双膝一跪,屏息潜入水中。   白云天远远望去,只见齐胜仙毫不慌乱,慢慢潜入水中。这儿水深,流向不明,也不见一点活物,让人摸不着底。所谓静水流深,白云天懂这个道理,却仍忍不住心里打鼓,只能原地等人回来。过了一阵,白云天没等到人,手里钢绳却疯狂抖动,他一想就觉得是齐胜仙遇到乱流,无法脱身,登时什么也不顾了,裸手一把捉住绳子,死命往回拖。 第14章   齐胜仙往下潜了几米,感觉到越往深处,水流越加混乱,方向不一,颜色不同,温度也不一样,这说明溶洞中水系十分复杂。他这次下水戴了潜水镜,能看清水下情况,只见水中基本没有鱼虾藻类,更深处过于黑暗,人眼根本无法看到水底,因此他也没见到什么水生植物。   齐胜仙眯着双眼,在水中伸展四肢,一心顾着感受水流,希望能找到一股力量大到能带走两个成年人的,那或许就是将他们带来的暗流。他等一会儿,并无结果,于是试着四肢在水中轻轻拨动,就在这时,突然有一个冰凉坚硬之物从他背心滑了过去。齐胜仙吓得一滞,浮在虚空,半晌没有动作,过了一会,那玩意又从他脚下游过,速度之快,他竟然看不清,只觉得是一个巨大生物,体披坚甲,行动极快。   齐胜仙一向在北方混饭吃,对南方不熟悉,不知道广西能有什么大型水生动物,他担心这生物食肉,会对人有生命威胁,于是双腿迅速踏水,试图上浮到水面去。不料他才往上移动一两米,那巨物突然猛地从下方游来,嘴一裂开,里边长牙叠生,尖利如刀。齐胜仙一看,好家伙,这给咬上一口,这还不把整个人给从中分开了。他慌归慌,防卫心倒不乱,迅速一挺腰身,向上举起双腿,避过了巨物攻击。那水怪贴着他腿游了过去,齐胜仙没有武器傍身,不敢恋战,在水中几个翻滚,换成了蛙泳姿态。他正欲逃离之时,那巨物又紧逼上来,想要把他拦腰咬断,幸而这时白云天发现异样,迅速将绳往回收,一下将齐胜仙往前拖去几米,这才和水怪拉开了距离。   齐胜仙心里大赞,借着白云天的拖力破水向前,同时猛往上游,浮上水面那一刹那,他冲浅滩上大叫:“水里有东西——拿包——”   白云天一听他叫,又听见“水里有东西”,突然想到自己落水前见到的生物,也不知道是蟒蛇还是什么,心想齐胜仙这是跟未知生物狭路相逢了。他大骂一声,连忙七手八脚去打开背包,里面没有任何刀枪能用来防身,只有一杆改装射鱼枪,本来是伙计们想用来打野食吃的。白云天心想也只有这个了,于是抓起鱼枪安好射矛,他一手操着鱼枪,一手绕着钢绳,往岸上拼命回收。   白云天在岸上拉,齐胜仙在水里游,但怎么也比不过巨物这个土著,巨物很快赶上,在齐胜仙身后又是一口,这次利齿贴着齐胜仙肩胛骨剐过去,登时血喷入水。在白云天看来,齐胜仙一会沉下一会浮起,呛咳着听不清说什么,不知道是不是受伤了。他不敢多想,直接将钢绳缠到腰上,自己往浅滩相反方向拼命跑,一直将齐胜仙拖到水深至膝盖处,他才折回去,想把射鱼枪交给对方。   齐胜仙被拖到水浅处,只觉得背后火烧火燎的疼,和一般动物咬伤不同,像受了利器伤的感觉。他挣扎几下起了身,正好看到白云天奔了过来,手里还提着一杆射鱼枪,对他喊道:“后面!接着!”话音未落便将射枪扔给他。   齐胜仙一个矮身,那东西贴着他背就冲了过来,带得他又摔了一跤。他连跌带撞好几下都没爬得起来,他干脆半躺水中,举起射鱼枪,发现射矛已经安好。巨物像斗牛一样,没头没脑地瞎冲,这会儿奔到了浅滩上,但它对白云天并无兴趣,正在向水中折返。齐胜仙仔细一看,这玩意还是个有腿的,不然怎能跑到岸上,体态像是大鳄,却格外巨大,行动也比鳄鱼灵敏迅猛得多。这回他是什么也顾不上了,连瞄准的功夫都没有,反手就是一枪,射矛飞出,扎进大鳄头身连接处。大鳄吃痛,叫也不叫,似乎没有发声器官。射鱼枪矛上都带有鱼线,方便捕鱼回收,齐胜仙往回扯线,却激怒大鳄,它猛地一回头,几乎咬到齐胜仙手臂,却被白云天从背后欺上,用钢绳勒住血盆大口。大鳄吻部被勒,猛然张口,齐胜仙往里头一望,利齿丛生,森白血红交错,冒着熏人臭气。   大鳄不再攻击,转而连连甩动身体,试图将白云天摔下,但白云天伏在它背上,双腿钳紧其背部,宛如斗牛,如何也甩他不掉。这么一来,齐胜仙得了空子,拔出大鳄颈上射矛,又向它眼部猛戳几次,最后一次射矛深入脑部,大鳄挣扎动作变缓,背着白云天绕了几圈,渐渐停下,最后一头歪到在浅滩上,头向岸上,尾部留在水中,就此死去。   白云天伏在大鳄背上,过了好久才缓过气来,他双手一松,往旁边一倒,与大鳄并排躺在浅水之中。他从未想过这趟出行如此惊险,见到有大鳄攻击时,其实他也只想作壁上观,但看到齐胜仙与之搏斗,血洒深潭,他一下被对方勇气震慑,心想自己也不能当了懦夫。   这下两人缓过劲来,相扶着走回浅滩歇下,白云天看着齐胜仙背上伤口,血浸黑了伤口周围衣料,也不知道那大鳄口腔里细菌是否致命,反正不能再让齐胜仙去探路了,于情于理都不人道。   齐胜仙坐那儿,看着一旁的白云天,来时候好好一个少爷,穿西装打领结,神采飞扬翩翩公子,现在已经两手被钢绳磨得稀烂,衣裳湿透,少截裤腿,鞋也没了;反观自己,穿了个露背装,背上血糊里啦,火烧火燎,狼狈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在浅滩躺下,拿手搁在眼睛上,吭哧笑了,白云天在他旁边,搂着自个儿膝盖坐着,愣了一会,也跟着笑。万般惊险过去,彼此都觉得是人生中绝不能忘的一段经历。   过几分钟,白云天站起来说:“你背上伤了,最好别老接触水,怕感染,把绳子给我栓上吧,这次我下去。”   齐胜仙一个激灵起身:“还是悠着点儿,万一那大鳄鱼不止一条呢,王府门口石狮子都是论对儿的,呆在这么不见天日的地方,那玩意估计也少不了伴儿。”   白云天问:“你的意思是,那鳄鱼还有个对象?”   齐胜仙说:“没错儿。”   白云天笑说:“怕什么,我不也有对象吗。”说着他就往腰上系好钢绳,不顾齐胜仙劝说,自个儿涉水行去,走到水没膝盖时,他转头对齐胜仙说:“甭担心,要是有什么事儿,你就把我往回拖吧,就像刚才我那样。”   齐胜仙想起他方才救自己的行径,搞得双手鲜血淋漓,也不知道是否伤及筋脉,登时大为感动,对白家尽忠尽孝之心又深几分。于是他应声道:“哎!”语气十分诚恳。 第15章   白云天涉水走了两步,双手并拢,深吸一口气,轻巧钻入水中。他身上脂肪少,沉得快,又有钢绳配重,很快下去了几米。他没戴潜水镜,看不大清水下情况,只见昏蒙蒙一片,但他直向下看,却发现一条黑色物体,缓缓向前伸展,粗看像是大蟒游荡,他却一下明白这是一条暗流,因为是条活水,与周围水温度、水质都不同,因此才格外扎眼。   白云天心想不如赌一把,于是四肢用力,游向那条黑水。他游得越近,越能感到隐隐吸力,他干脆不再动作,任由黑水将自己带走,暗流果然力道惊人,缓缓将他带向不知名处。白云天握着腰上钢绳,有规律地扯了几下,另一头连在齐胜仙腰上,过不多久,齐胜仙也跃入水中,随之而来。白云天已被黑水缠住,齐胜仙用力蹬腿,也跟了上来,他们二人一前一后,很快相互靠近,一起被水带走。   随黑水离开方才二人斗大鳄的溶洞,一路上都是暗淡无光的水域,忽然下方一阵光亮,白云天向下望,什么也看不清,于是他伸手招来齐胜仙,伸手点点对方肩膀,又指指下边。齐胜仙会意,离开黑水向下游去,他游到当前,发现发亮的是水中一个洞口。洞口并非天然,仿佛人工开凿,洞两旁似乎篆刻有字,齐胜仙仔细一看,刻的原来是一幅楹联,「鱼龙潜跃长生海,水月空明不夜天」。洞口本来还应该有两盏灯,如今左边一盏已经丢失,只剩下右边一盏,被水浸泡太久,早已朽烂,齐胜仙用手一拔便拿了下来。他憋气太久,此时已经略有气短,于是不敢细看,拿下灯便游回黑水处,与白云天一同随活水离开。   黑水流动愈发湍急,几十秒后,二人看到上方有灯光人影,于是解开钢绳,一起拼命划水,迅速上浮,两人同时冒出水面的一刹那,有人提灯惊呼:“仙儿爷!您也忒急了吧,没声没响的就下去了。”   齐胜仙一抹脸上残水,骂道:“还好意思说!赶紧拉我上去!”   众人连忙接应,把两人弄上了竹筏,白云天披了张军用毛毯,缩在一旁休息,溶洞里气温低,他止不住地打摆子,一双裸足踩在竹筏上,双手捉着毯子边,伤口里的血混着水,变得过于清了,顺着手臂稀稀拉拉往下流。看他这么狼狈,虽然不知道怎么闹的,但诸人也不敢再提落水之事,生怕把少爷一提醒了又得挨批评。齐胜仙则在一旁端详那盏灯,灯上有两个篆字,一边是「断」,一边是「续」。那船夫见了灯,说道:“您这下去一趟这才几分钟啊,不光救人,还搞了个文物上来。”   齐胜仙一个激灵,转头问道:“你说什么?”   船夫直发愣:“啊?我说,您可真厉害,不光捞人,还捞了个文物上来。”   齐胜仙说:“不是这句,前面一句。”   船夫回想道:“您下去一趟……这才几分钟?”   齐胜仙转向一旁伙计问道:“我跟少爷在水底下呆了多久?”   一伙计道:“顶多两三分钟吧,我们还没来得及下去帮忙呢,再说了时间也不可能多长啊,不然您二位也早就憋不住了不是?”   齐胜仙听了这话,心中只道疑窦丛生,他虽然知道身处封闭环境会让人判断时间的能力减弱,但他神志清醒,总不能将两三分钟误判为几个小时。更何况他们又斗巨鳄,又寻水路,怎么也得两三个小时才过得来,不可能是几分钟内发生的事。他捏着灯望向白云天,白云天裹着毯子,冲他挤挤眼睛,摇了摇头,齐胜仙会意,不再提这个问题。   少爷和大伙计无故落水受伤,行动自然也无法继续,但齐胜仙捞了一盏灯上来,这就可供白家研究一阵子了。就这样,还没找到那个渔民,大家就打道回府,在桂林一家招待所歇了下来,打算让二人养好伤后再做打算。   在招待所住的日子,一到了夜里,他们俩就像所有的东家和伙计一样,白云天躺在床上,齐胜仙则在床下打地铺。齐胜仙的伤在背后,敷了药就没多大损伤,只是等着痊愈,他没法平躺,只能趴着跟白云天说说夜话。他自觉不聪明,于是请教白云天,问道:“少爷,为什么咱们俩都觉着自己落水起码得有几个钟头,但其他伙计说只有两三分钟?”   白云天叹口气道:“我也不明白,但我觉得这事不是那么简单,或许有些志怪的因素在里头吧。”   齐胜仙笑说:“什么意思?咱俩山中打柴,观棋烂柯?里边的时间跟外边的不一样?”   白云天哼哼笑,也说:“没准真是呢?我看那儿也别叫九水龙宫了,改名叫烂柯洞吧。”他嘴上打岔,其实心里揣着件事,有人恶意推他下水,八成是哥嫂二人指使,这事他绝不能忘,只是在密谋一个机会报复回去。   齐胜仙浑不知道他的想法,自顾自往外掏着大实话:“您可别说,我在底下捡到那盏灯的时候,看到一个人工开凿的洞,洞两边刻着楹联,写着「鱼龙潜跃长生海,水月空明不夜天」,那儿应该早就有古人到过啦,还取了名儿,叫‘长生海’。”   白云天来了兴趣:“照你这个说法,那片水域叫长生海,倒是挺配,只是不知道‘不夜天’是什么样的地方。”   齐胜仙畅想一番:“听上去感觉像是修仙之人的极乐之地。”   白云天说:“这些古人,可真有趣儿。”齐胜仙应和。   又说了会儿话,齐胜仙伤得重些,很快精力便撑不住,说着说着就困了过去。他趴着睡,睡姿不佳,压迫胸口,因此眠浅。到了半夜,他听见外头脚步声乱而杂,一个鲤鱼打挺就翻起身来,摇醒了白云天。   齐胜仙把外套往床上一扔,催促白云天赶紧换上,白云天一边手忙脚乱套衣服,一边问道:“怎么回事儿?”   齐胜仙急得不行:“八成是雷子收到风儿,来抓盗墓的了,少爷你赶紧穿吧,抓着了可是枪毙啊!” 第16章   白云天两手不方便,齐胜仙忙着给他套外衣,这时已有人笃笃敲门,力道很重,跟鬼子进村似的,招待所破门不堪重击,墙都在往下掉渣了。这边厢白云天好不容易穿好衣服,裤子还没套上,眼见警察快要破门而入,齐胜仙“哎呀”一声,揪着白云天就往窗户外推。白云天穿着大裤衩,光着大白腿就向楼下跳,幸而是楼层低,屋后又是喂鸡棚子,他一下摔在软泥地里,倒是没受什么伤。   几秒后,齐胜仙一手背包,一手握灯,从窗户里飞身而下,落到软泥地里一个滚地,又借势翻起身来。白云天梦中惊起,这会儿明显还没回过神,齐胜仙见状,抓起白云天手臂就撒丫子狂奔起来。   不知道跑了多久,招待所本来也不在繁华处,这么不分东西南北瞎跑一通,两个人更是走到人烟稀少的地方。齐胜仙边走边数行李,看看他俩还剩点什么东西:一盏灯,几条内裤,一点干粮,一分钱没有;除了包里的东西,还有点身上穿的:他自个儿倒是穿得整齐,白云天则上身着西装衬衫,**一条大裤衩子。齐胜仙一看这么不行,别的伙计恐怕是联系不上了,就他们俩行走江湖,起码得给少爷弄条正经裤子穿上,再作其他打算。   于是齐胜仙环视四周,发现身处一条乡间小道,坡上有牛吃草,不远处有个村庄,路边有几个庄稼汉,支着锄头不干活,聚在一起推牌九。   他一看这儿人懒田闲,路上不见几个人,恐怕其他人都在家里躲春闲了,他心生一计,便对白云天说:“少爷你在这儿等着,我去村里买点东西。”其实他身上一个大子儿没有,齐胜仙就这个毛病,东西不爱从正道来,顺手牵羊,常有的事。   白云天说:“行,你去吧,我就在这儿等你。”齐胜仙应他一声,斜跨上包袱,迅速跑过田埂,穿到村庄里去了。白云天在后头看他,不由心想,齐胜仙这种轻捷的姿态,正像一条春天里的细犬,飞快地奔跑过油菜花田。把人比作狗不是贬义,他知道「犬恋人」的日本信俗,无论人犬,都欣赏他们忠诚的个性。想到这里,白云天心中大赞,面上不禁露出微笑,齐胜仙真的很像细犬:流畅、紧致、性忠诚,善搏斗,值得人真心托付。此时要是有纸与笔,他还可以写下一首俳句,这是多么好的一个比喻,白云天很想与周围的人分享一番,可是放眼望去,周围只有无知农夫,不值一提。   这时一个农夫欢呼起来,白云天走近一看,原来是他推牌九赢了,赢的也不是钱,是一些农副产品,鸡蛋、地瓜干什么的。虽然赢得不多,但农夫笑得开怀,其他几个人表情吃瘪,白云天心觉有趣,就在一旁抱着膀子看起来。那几个农夫又开了几局,输赢不定,打了几把,几家欢喜几家愁。其中有一个农夫再也受不了这种刺激,转身对白云天说:“小伙子,都看这么久了,要不要来玩一把?”农夫乡音很重,白云天努力分辨才能听懂,他笑说:“好,好。”   白云天欢欣得很,恰好有个农夫让座,他就一屁股坐了下来。他在日本留学的时候,最爱出入风俗业场合,不为图色,就是为了多找些人一起玩牌。他记忆力超群,能记得麻将一百三十六牌的位置,一起玩的中国人不懂这招,以为是他出千,但又从来没人抓到过他出千,于是人送绰号「千手观音」。   麻将一百三十六张都能记得,更可况牌九才三十二张,白云天想赢就赢,绝无二话,农夫们的鸡蛋和地瓜干很快输尽。白云天本来不想赌了,毕竟赌资已经全部赢到手,但农夫们说什么也不让他走,抓着他硬按着坐下,说这次赌钱,白云天笑嘻嘻地,满面春风,装得很为难的样子说:“好吧好吧,那就再赌一把,再赌一把就不赌了。”嘴都要咧到耳根子去了,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平时整个人都云淡风轻,一到了牌桌上,就老是一副喜不自胜的样子,憋也憋不住。   谁知道赌了不止一把,是一把又一把,很快吸引了附近不少村民来围观。有农妇指指点点,白云天虽然听不懂,心想肯定是说“这人出老千”一类的话,他出牌的速度慢了下来,偶尔输一两把,但还是没能扭转战局,过不多久,看客围了一层又一层,彻底不让他走了。   白云天心生退意,举起两手道:“对不起,我赢的东西和钱,我都不要了,让我走,行吗?”   输钱的农夫不依不饶,说着什么,可是口音太重,白云天听不明白,但知道无非就是“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那套,农民的另一面就是强盗,白云天懂得很。   秀才遇上兵,眼见纠缠个不休,路上却开来几辆车,这吸引了村民注意。开到他们面前时,车队放慢了速度。几秒后,为首那辆车摇下窗户,里面那人伸出脑袋,惊讶道:“白少爷,您怎么跟这儿呆着呢?”   白云天颇为震惊,心想这样也能遇见熟人,定睛一看,原来是著名贩子成毅东。他对这人感情复杂,可以说是一种互相欣赏却又带有敌意的关系,不止是因为对方看上了齐胜仙,更多的是一种存于血脉里的斗争欲。   白云天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听见农妇骂骂咧咧的声音响彻天地。一时间,田间小路上,所有人都转头望向村庄,从村庄到田里的路上,一个农妇手指指天,脚下狂奔,追着前边一个人疯狂辱骂。仔细一看,被追那人也不是别人,正是齐胜仙,他气喘吁吁,手里攥着一条裤子,双臂大幅度甩动,踏着大步跑在前面。 第17章   到了路上,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齐胜仙被拦下来,无处可逃。他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挨骂,那个农妇指着他脑袋狂骂,大概就是骂小偷那一套,一边骂着一边扯齐胜仙手里裤子, 齐胜仙虽然挨骂,但顾忌着不在自个儿地盘,曾经骂街的气焰全无,不敢还嘴,脖子缩得像个小母鸡,手倒是把裤子攥得很紧,那场景一时令人捧腹。   如此这般,三行人撞到了一起,还是成毅东下车摆平了一切。他笑面迎人,赔付了裤子钱,拿了村民要求的“出千精神损失费”,大出血一笔,这才把白云天齐胜仙二人完完整整请回车上。   跟白云天坐进后座,齐胜仙为表感谢,特地发言:“成哥,我还以为就我们伙计爱往穷乡僻壤扎,您怎么也跑这儿来了?”   成毅东坐在副驾驶,转身说道:“朋友邀请,叫我过来看看地,要是看中的话就在这儿开点铺子。”   做生意的事,齐胜仙不懂,还是白云天说:“嗨,这儿有什么可开的,鸟不拉屎的地方。”他才刚在赌桌上大杀四方,如今心潮未平,面带笑意,语气格外活泼。   成毅东笑道:“白小二爷今儿心情不错啊——当然不是开别的,来之前都调查过了,这儿人爱赌,打算开两个赌馆。”话音未落,白云天和他都笑,浸淫得久,知道干什么才赚钱,特别是这种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尤为适合在法律边缘不断试探,开辟赚黑心钱的道路。   成毅东问:“我还没来得及问呢,您二位怎么成这样了?”   白云天“嗨”一声,一拍大腿,转头看窗;齐胜仙有些难堪:“您可别问啦,收货路上被人点了,雷子半夜敲门抓人,我跟少爷翻窗户跑出来的。”   成毅东忙摆手,朗声笑道:“不问啦不问啦!怎么着,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您二位跟我去乡下玩一圈儿?”   白云天哼笑一声,大有爷不找事但爷也不怕事儿的意思:“行啊,您带路吧。”   司机驱车将他们带到一处乡下野居,一排联房枕水而建,是度假别墅雏形,在这个时候,成毅东这算是大手笔。上午白齐二人就住下了,下午随成毅东一起到水边钓鱼,钓鱼的都是些生意人,嘻嘻哈哈,抽烟打牌,去年赚够了昧良心钱,今年来到这里过春天。令白云天吃惊的是,这些人里竟然还有波子。   波子脸上还有些淡青色,是伤未全消,一见了他,也不发难,只是握着钓竿,幽幽道:“云天儿,好久不见,听说你到乡下收货,也是困难重重啊。”   齐胜仙不明就里:“是啊,您也关心着呢?”   波子只一句话,白云天心里转了一百八十个弯。他想,推他下水这也太小儿科了,不像是他哥的手笔,倒是比较像波子指使人干的事儿,便说:“本来是没什么,可要是有人作怪,这当然就千难万险了。”   波子怪笑一声,牵动嘴角伤口,又笑不出来,转身等鱼上钩去了。还是成毅东打个圆场,叫人又上了几竿,请大家一起坐下钓鱼。这种场景其实很令人煎熬,齐胜仙纵有一身功夫,却什么也不知道,没有用武之地,他侧首瞧着白云天,希望少爷告诉他为什么众人相处并不融洽;但白云天并不愿说,他面上还是兴奋难平,在外人看来他是一个留过洋的少爷,有赌瘾、有赌运,有遗少脾气,其实他把很多杂事都压在心里,不会告诉任何人。   此时他们在广西,坐在树荫下面,面前是一泓春天的江水,面前几杆钓竿并排摆开,一行人等了好久,可一条鱼也没有上钩。   到了晚上,他们二人回联房里的其中一座睡下。在卧室里,齐胜仙打好地铺,对床上人说:“少爷,您好睡吧,这儿谁也不会打扰了,没有雷子,也没有什么其他人。”   白云天侧身看他,看了半晌,说:“你别睡地上了。”   齐胜仙半跪在地,知道对方什么意思,又觉得不好,他比较保守,还想搞在家两口子,在外上下级那套。于是他说:“这儿不是六如斋,不好。”   白云天说:“什么六如斋六必居的,赶紧给我进来。”说着就掀开被子。两人僵持一阵,齐胜仙败下阵来,乖乖钻进床上。   平房外有不灭篝火,夜里不暗,白云天能清晰看见齐胜仙的样子。齐胜仙梳了个分头,头发蓬松,搭在两边,只露出一些额头,更显得脸颊清健,不生一点多余的肉。此时齐胜仙垂着眼睑,能见到耷拉眼边有粒小痣,他其实长得并不如何好看,有种市井的促狭感在,有时候嬉皮笑脸,观感不佳。但白云天见到他这颗小痣,就宛如见到他那些低头的样子:他吵架输给隔壁姑娘,他举着手在院墙下喂鸡,他在娱乐室困得点头,还要强撑……那些示弱的姿态,比百战百胜更动人心。   此时他们两人直挺挺躺在一个被窝里,连脚都没有一点交叉,快赶上中间摆上三碗水了。还是白云天挤了过去,牵齐胜仙的手,问道:“在九水龙宫的时候,你怎么这么快就来救我,也没有多想想?”   齐胜仙稀里糊涂:“嗨,哪儿有时间想啊,万一错过抢救时间了呢?”   白云天说:“你当时是什么心情?比如,有没有想过万一我淹死了怎么办?”   齐胜仙捏着他手,摸到绷带,想起白云天手扯钢绳的勇态,眼神一暗:“说没空想,其实也想了,当时我就想,要是少爷死了,我就会很后悔,特别特别后悔。”   白云天一下就被击倒了。他知道齐胜仙有功夫,但也知道齐胜仙会输,虽然会输,但齐胜仙愿意时刻保护他,这是狗一样的仁义,人难能达到的高度。白云天常从天桥下过,听过忠犬护主而死的传奇故事,他几乎流泪,因为在此之前,从未有人能以狗一样的真心对他。   “你仁义。”白云天幽幽赞道,双眼瞪着虚空,希望把眼泪憋回去。齐胜仙笑一下,这是老北京的恭维方式,您仁义,您客气,您怎么怎么,他早就习以为常,没有觉出其中真心。   “你仁义,我也要仁义,咱们是靠仁义走到一起的。”白云天说着这话,更像是自言自语,但手把齐胜仙的手攥得更紧,放在胸口。 第18章   两人面对面躺着,虽然到了时候,但也没什么睡意。过了一会儿,齐胜仙嘟囔道:“少爷,能不能别拽着我了……”   白云天原以为他是不舒服,仔细一看,面前这人是脸颊泛红,两眼发直,直犯迷糊,那股子书房的气息,墨和飞尘之味,扑扑又飘上来了。白云天知道他是来意了,不禁压低声音笑道:“怎么,想来了?”   齐胜仙叽歪道:“不行——”   白云天问:“这有什么不行的,天经地义。”   齐胜仙说:“——我背还没好,你手也伤着呢,不方便。”   白云天笑着躺平了,自个儿在床上蹭了蹭背,挑了个舒服的姿势,对齐胜仙伸出双手,殷勤相邀:“这不正好,换个姿势,你到我上边来。”   “啊?”齐胜仙没经验,不知道怎么来,但还是伏到白云天身上。他趴在白云天上边,双手撑在身侧,两人中间隔了一点缝隙。白云天问:“你俩手使着劲儿干嘛?怕把我给压疼了?”   说着就去扒拉齐胜仙手。齐胜仙哎哎轻叫,实在没办法,只好放开双手,整个趴在白云天身上。   齐胜仙本身不算纤细,又是一身实心肉,实在不轻,当即把白云天压得个胸口发闷。他讪笑道:“失策了,没想到你还真挺重,我都头晕眼花了。”   齐胜仙闻言,生怕把亲亲少爷给压坏了,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只得愁眉苦脸道;“少爷,您可放过我吧,咱们好好睡下了——这样我也弄不来啊。”   ————————   ……   ……   ……   ————————   等彻底完了事儿,齐胜仙倒在一边,慢慢给自己擦干净时,白云天这才想起,妈的,又忘了保护措施,这次恐怕真要奉子成婚了。齐胜仙倒是完全不介意这档子事,他家里人因为近亲婚育,本来就不容易生子,这要是真揣上了,他倒要去庙里好好上几炷香了。   等他们洗洗擦擦弄完,已经到了凌晨一两点,外头围着篝火载歌载舞的人也散了,各自回房休息。夜里都是乡村之声,蛙鸣虫叫不绝于耳,白云天怕吵,横竖睡不着,他想来想去,还是心里有事闹的:大哥、波子,还有成毅东,敌友不明,乱七八糟,搅得他心烦意乱。他偶尔垂首看看一旁齐胜仙,这人倒是已经会周公去了。他背上有伤,只能趴着,睡相不好,嘴微咧着,轻声打着呼噜,是真累着了,他那两手还压在胸口下边,也不嫌咯得慌。而且都已经这种情况了,他还要求睡在床外沿,以尽一个伙计保护东家的职责。   白云天睁眼到半夜,心里突然鬼火,在床上站起身跨到床外沿,把齐胜仙赶到里面睡下。他这次躺下,终于安了心,调整好姿势,两只伤手放在身上,很快睡了过去。   ※※※※※※※※※※※※※※※※※※※※   写肉渣被锁了!看完整版请到爱发电,看作者@铁人王贺喜 微博置顶就有爱发电地址。 第19章   白云天睡得迟,起得早,他醒过来的时候,看到齐胜仙窝在自个儿臂弯里。齐胜仙整个脑袋埋进他手臂,白云天只能看见一个后脑勺,心情却很是受用。他把手折回,伸出没包扎上的指尖,轻轻探着齐胜仙的头发。他捻了对方发端,放在手指上看,发现齐胜仙头发乌黑蓬松,有些鬈曲,像是天生的,也不知道会不会遗传给后代。   摸了一会,齐胜仙也醒了,趴在那儿稀里糊涂问:“少爷,几点了?”   白云天说:“九点过,挺早的,再睡会儿?”   齐胜仙一骨碌爬起来:“都九点了?!不睡了不睡了。”   “现在又没有伙计,你也不带兵操练,身上也伤了,你也不能练功,你起那么早干嘛?”白云天硬拉着不让他起,手上一使力,把人又拖回被窝。   白云天揽着齐胜仙,人一闲下来,感官就会灵敏,他偶尔侧耳,听见窗外隐隐有春雷,江水和雨水声都很大,水流如泄,世界复苏。在这些杂音以外,有人已经乐了起来,是那些来度假的有钱人,他们在树下躲雨,吃着喝着,聊些鬼话。他们在繁华处烟花地浪惯了,来到这里吃吃粗茶淡饭,结交点江湖朋友,图的是物外的乐趣。   在此之前白云天从未来过广西,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么一个地方,山谷空空,人迹稀少,蕨类茂盛。他一瞬间突然认定,自己以后会留在这里生活,和齐胜仙一起住在乡下。晚上一起睡觉,白天一起醒来,但他们不起床,而是躺在床上,听春雷和雨水的声音。   白云天试探问道;“这儿好吗?”   齐胜仙侧首看他,答道:“好。”   “那咱们结婚以后就搬到这儿来住。”白云天赶紧盖章,绝不给反悔机会。   齐胜仙稍有愕然:“咱们不留在北京么?”   白云天说:“留在北京干什么,落不着好儿,有人巴不得我走呢。”   齐胜仙试探着问:“……是你大哥他们?”   白云天说:“不止,我爸爸,我爷爷,看着对我很好,其实都不想我留在北京,怕我跟白云生争仙草堂,所以才把我给派出来。”说到这里,他拍拍齐胜仙肩膀,两人对视几秒,他又说,“从此以后,他居庙堂之高,我处江湖之远,我扳不倒他,但他也影响不了我,算是我爸给我留下的最后一份儿慈悲吧。”   齐胜仙若有所思:“我听得出,其实你还是想留在北京。你大哥不是个坏人,你跟他说说,就说自己不想出来带队,想留在北京,让他安排安排,留你在仙草堂里当个朝奉,他会同意的。”   白云天冷笑一声;“他同意,我还不同意呢,我就不想跟他待在一块儿,有他没我有我没他——哎,我怎么听你意思,你还对他挺了解啊?”   齐胜仙突然结舌,想要转移话题,无奈实在气短,被白云天揪了个准。他词穷半晌,终于开口:“唉,少爷,你是第一次相亲,我可不是。我第一回 相的就是你大哥,结果我没看上他,他也没看上我,就见了一面,后面也就没成。”他在心里补一句,幸好没成,要不也没有现在了。   白云天打趣道:“我还不知道呢,敢情你们俩还相过?给我说说,你怎么没看上他的。”   齐胜仙为难道:“哎,这个——当初介绍的那个老妈子跟我说,这个白家大少爷,体健貌端,人还特别开朗。我去了一看,体健貌端也算是吧,我就不挑刺儿了,问题就出在这个特别开朗上。”   白云天几乎笑出声来:“展开说说?”   齐胜仙来了气,一拍大腿,语气激动:“我去了一看,丫不是出门喝大酒,就是上茶馆打牌,喝醉了逮着谁都是一顿乐,哥哥弟弟一通瞎喊,叫人请他上八大胡同嫖去。不是,谁家这么定义开朗啊?!”   白云天横在床上,已经笑得劈叉,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他脑海里浮现出白云生的样子,蓄短须,穿长衫,一身倜傥,头发常年不剪,乱七八糟搭在肩上。白云生从小想当道士,无奈要继承仙草堂,大妈又看得严,出家大业只好作罢,但他一直将道法自然疯疯癫癫作为自己的人生指南。   笑了一阵,白云天擦擦眼泪道:“你压根儿就是被忽悠了!白云生相了很多次亲,大门大户都看不上丫,所以媒人才来祸害你。幸好你俩没看对眼,不然你现在已经给他折腾疯了。”   齐胜仙也笑,其实心里在想事,他知道白云天喜欢体面,希望留在北京,想当仙草堂的朝奉,要是想这样,那必须让他干出成绩,再也不能像这次去拜访渔民似的,出师未捷身先死,古董还没捞着一个,自己人先被雷子抓了。   他又想到九水龙宫之下,长生海里那个洞的景象,他们当初是循灯而去,既然古灯安在那个洞口,说明其来自于那一整个尚未发掘的古墓,甚至是古迹,要是自个儿帮白云天拿下了这块地方,他以后在白家那可不是受宠得很,别说当个朝奉,就算整个仙草堂都给他也说不准。于是齐胜仙问:“要是咱们把那盏灯的来龙去脉弄清楚,把九水龙宫底下的文物弄出来,那你在家里说话,是不是就能硬气点儿了?”   “这是一定的。”说到这儿,白云天来了兴致,“你还把我给提醒了,来,去把你弄到手那灯给我看一眼。”   “哎。”齐胜仙应声,说着就往床下翻,在包里拿到灯,又转身回床。白云天手不方便,便对他说:“你拿着,我就看看。”他仔细一看,那灯是青铜所制,铜锈斑驳,灯身呈铜人擎灯状,这个铜人造型奇特,他一手举着上方灯盘,一手握着自己身后羽尾,再仔细一看,这人身带双翼,下生鸟足,身后为蛇状盘旋鱼尾,鱼尾已断,想来原本是安在墙上的。白云天更加笃定九水龙宫下边有大墓的想法,他认为这是一种幻想生物,为墓主人的身后住所开道,也表现古人死后羽化登仙的美好愿望,这样的青铜器审美,仔细数数,这个墓起码战国时期往上。   白云天再看看,灯上还有篆字,铜人一手举灯,手上有个「断」字,一手握羽,羽尾上是个「续」字。于是他说:“你看,人家都写好了,这盏灯就叫做「断续灯」吧。九水龙宫,咱们以后肯定还要去的,那就统一一个叫法。你说过那洞上有副楹联,「鱼龙潜跃长生海,水月空明不夜天」,以后咱们就管那片水域叫长生海,洞中尚未发掘之处叫不夜天。”   “哎。”齐胜仙应声,表示赞许,同时心下笃定,要帮他的少爷拿下那片古迹,就算是千难万险,管他是长生海,还是不夜天。   ※※※※※※※※※※※※※※※※※※※※   今天开始上新书榜啦,不管是新点进来的朋友还是老读者,大家都留点评论支持下叭!我才更有动力030 第20章   他们在床上缠到中午,直到成毅东找人来叫他们吃饭,两人才依依不舍地起床。他们穿好衣服,出了联房,走到门外山坡上,看到众人杀了只羊,正围着火烤羊吃。见他们来了,成毅东叫服务员拿上碗筷,叫他们趁热吃。   一些爱说爱笑的又在攒局,一边吃肉一边打扑克,白云天见了喜不自胜,肉吃了还没两口,捞起袖子立马加入战局。齐胜仙不掺和,拿了个搪瓷缸子,装了点肉,自己走到边上去吃。他到旁边山坡上坐着,见到成毅东也坐在无人处,面前支了个架子,正拿笔在上头写写画画。他挪近了些,看到成毅东正在画画,还是油画,齐胜仙品不来画技,只知道他在画青青的山峦蓝蓝的天。   齐胜仙看了一会,赞道:“您画画儿,画得挺好哈?”   成毅东说:“嗨,瞎画画,不是专业的。”   “我外行人,就看个热闹,觉得您画得好。”齐胜仙试探道,“我正想请人画幅画呢,也不知道上哪儿请去。”   成毅东转向他道:“那还犯得着上外边去请?就冲咱们这关系,您要画什么,直接告诉我。”   齐胜仙小市民心态,想找人画图纸给白云天看,又不想花钱,他试探问成毅东,安的就是这个心。此时他嘿嘿一笑,马上竹筒倒豆子说了要求:画上要画一个水下的洞口,呈拱形,人工开凿,水下昏暗,洞口却金光大盛,洞口有一副楹联,两旁有青铜灯开道……   成毅东说:“好,好。”说着他就反手撕掉面前这张画纸,毫不可惜,换上新的,立马开画,他行动力很强,齐胜仙喜欢这样的人。他看着成毅东快速打草稿,侧脸英俊,只是膀大腰圆,少点清俊,年轻时候应该也是漂亮过的。齐胜仙看他画画的手,古铜颜色,有些伤疤,心下觉得这人可能当过兵,也不知道是也不是。   成毅东一直画着,齐胜仙就盘腿坐在地上,端着缸子吃肉。过不多久,成毅东低头问他:“仙儿,楹联上写什么来着?”   齐胜仙一骨碌爬起来,撑着膝盖顾着瞧画,一看果然和自己描述相差无几,只是少了楹联。他说:“「鱼龙潜跃长生海,水月空明不夜天」。”   成毅东挥毫,笑道:“好联,有点佛性。”   齐胜仙说:“我也觉得,特别是这个「长生海」,传说佛陀在初转**时,不死法门已经开启,却没有人窥破其中奥秘。沐浴长生之海,是多少人的愿望。”   成毅东说:“是么,我是觉得「不夜天」好,你想想,世上哪儿有不夜的地方,怕是只有神仙居所,才能有不夜之天。”   齐胜仙说:“是,是。”   白云天在一旁打牌,无暇关注他们聊些什么,现在已经有很多人知道他的绰号是「千手观音」,不愿意跟他赌了,就连波子这样的二世祖也千金散尽,准备回家挨打。但度假山庄不停有新的有钱人补充进来,他们不信邪,爱刺激,一定要赌上几把。有时候打牌间隙,白云天起来伸个懒腰,喝口浓茶,提神之余,自己也很疑惑:有钱人赌得大,靠自己赌博,在他手上流通的钱,已经能和白家划个等号。自己何必又坚持要夺下仙草堂,但走到这一步,他觉得自己更多的是愤懑,非要争口气,而不是为了那一点小钱。   到了晚上,齐胜仙把那画献上,白云天一看,猛觉自己早就把寻古鬻宝之事忘到爪哇国去了,好在齐胜仙还记得,还要为他们俩奔一奔前程。他心里迷茫,却又感动,搂着齐胜仙又是一番乱七八糟。完事儿以后两人歪倒,齐胜仙缩在床脚,心想两人伤好得差不离,盘算着该怎么重新召集人马,再下一次九水龙宫;而白云天靠在床头,裸着上身,点一根烟,眼神放空,稀里糊涂,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再去赌一把。   过了一段时间,在靠近桂林市区处,成毅东的新店开张。那又是一个类似娱乐室的地方,可以蹦迪,可以赌牌,可以打台球。开张那天,白云天、齐胜仙和一些牌友都去了,牌匾上的红布落下来的那一刻,齐胜仙心里一顶,三个大字,「不夜天」。   不夜天不是正经生意,也不敢请什么社会名流剪彩,只有一群赚黑心钱的人捧场,白云天勉强被推上台,说了两句吉祥话,他那样子居然很适合。他天生有种做作的帅气,此时拿起话筒,强打精神,抬头挺胸,眉飞色舞,祝成毅东和大家“生意兴隆”、“财源广进”,说完就操起大剪刀剪了彩带。台下的人都人来疯,吱吱哇哇,叫道白二厉害、白二牛逼。   剪彩之后,他们在不夜天玩了很久,不分白天晚上,蹦迪喝酒打牌,好像连外面的人生都不再有意义,人只能在这里才能寻到一点快活。这是成毅东的本意,他文采不佳,一直未能为自己的娱乐室取上一个合适的名字,如今终于遂愿,真正的极乐之地,这就是不夜之天。   ※※※※※※※※※※※※※※※※※※※※   大年初一头一回!给大家拜年啦! 第21章   在不夜天一连玩了好几天,在一天中午,白云天暂别牌桌,想去喝口热汤。棋牌室里没窗户,不见太阳,他看过表,十一点过,以为这已经是晚上,喝了汤就可以去睡了。   齐胜仙很快叫了服务员,过不一会汤就做好了端上来,白云天坐到单人沙发里,端起汤才刚喝了一口,突然胸口如被撞击,眼前白花飞过,他一下撑不住,身体向前跪去,哇地一声把汤全吐了出来。   眼看白云天要栽到地上,齐胜仙一下将他拉住,将人揽进怀里,他以为白云天昏了,开始咔咔掐人中,掐了几下,把个白云天疼得嗷嗷叫,急忙抓他的手,不让他再掐了。齐胜仙松了口气,开始怀疑汤里有毒,他把地上的碗捡起来,喝了一口里边残汤,等了一会儿也不见自己有中毒反应。这时候成毅东已经赶了过来,还叫了牌桌上一个医生,这医生在桂林挺有名气,开了几个诊所,赚钱很多,也来赌博。医生给白云天看了以后,说他是透支过度,这段时间晨昏颠倒,饮食混乱,再加点小烟小酒,铁打的人也扛不住,医生嘱咐齐胜仙,说刚才白云天是胸口绞痛,开了点速效救心丸,今后如若再发,取药舌下含服即可。   白云天半跪在地,齐胜仙把他搂在怀里,忙不迭谢医生赐药。做了四五年的千手观音,战无不胜,此时白云天终于感到自身的渺小,原来仅一个心绞痛就可以打败自己。他心觉不能再这么赌下去,小赌怡情,这样的连日大赌绝不可以,否则不是死于牌友砍刀之下,就是死于自个儿的小心脏犯病。   一行人扶白云天回了屋,让他躺下歇息,白云天阖眼躺到晚上八点,他心脏狂跳,意识混沌,在醒睡之间打了几百上千个来回。到了八点钟,他醒过来的第一句话是,仙儿,把那张图给我看看。   齐胜仙一直蹲在床边,虽然不明白少爷怎么垂死病中惊坐起,刚起来就要办大事,但他认真答道:“哎!”说着他立马去拿那画,递到白云天眼前。   白云天坐了起来,背靠床头,齐胜仙拿了个靠枕给他塞到背后。等他调整姿势,坐舒服了,这才仔细端详画面,一个拱形洞口,像是墓道开口,洞中金光大炽,仿佛有无穷宝藏供人探索。洞两旁刻有楹联,楹联旁各有一盏灯,这画富有想象色彩,青铜灯在水中竟然也亮着,一灯如豆,碧水托金。   白云天看着图,半晌说一句话:“你去联系一下家里,就说之前的人都逃散了,让他们再派人手过来。”齐胜仙应声,正准备出门打电话,却被白云天叫住:“还有——”   齐胜仙转身,等着下文。白云天伸手示意他过来,在他耳边说了一串数字,又道:“这是我家里书房的电话,你直接联系我爷爷,别通过我爸,也别联系仙草堂,他们都不可信。”   齐胜仙说:“我知道了。”语罢离去。   过了两天,度假山庄门口来了一车人,个个身背装备,满面风霜,其中有几张老脸,白云天在家里看见过,是他爷爷的人,和父亲或大哥都不亲,看到这里,白云天这才放下心来。   收拾好东西,他们一行人准备离开,向成毅东道别时,成毅东显得不舍,拉着白云天说要是有什么困难就找哥哥,只要在桂林,保证能摆平。白云天连连道谢,用力甩两下,见甩不掉,只好反手握住,维持一番表面的和平。   最终还是离开,他们上了皮卡,驶离城乡结合部,回到江水旁边,撑起竹筏,再赴九水龙宫。这次派来的都是南方伙计,水性好,会撑船,也就不请当地船夫,免得消息外漏。且伙计们都是有备而来,一人配备一支射鱼枪、潜水镜、甚至有少量蛙人脚蹼和氧气筒,都是为了潜在危险而准备。   入了九水龙宫,竹筏过了窄洞,进到深处,停在洞中一个浅滩,伙计们一个个穿戴好,等着齐胜仙发号施令。齐胜仙向他们展示了图纸,称不夜天洞即为本次目的地,水中有一深色暗流,大家可随暗流前往,但长生海中恐有伤人大鳄,于是令每人腰中别一杆射鱼枪,关键时刻可以救命。   伙计们在做下水准备时,后勤燃起火堆,有了火光照耀,洞中波光如鳞,鬼影幢幢。白云天则支了个钓鱼凳,坐在浅滩上边,跷着二郎腿,望着洞中一潭暗水,一手托腮,若有所思。他突然想起什么,放下手掌,借着火光,他看到掌心里的伤口,横七竖八,掌纹全被毁了,仿佛命数已乱,注定有此一劫。   齐胜仙一直拎着汽灯,蹲在浅滩上望着水面,等待暗流,伙计们等了许久,也不见他发令。齐胜仙也不焦躁,一条腿蹲麻了,换条腿继续半蹲,就在他凝神望水之时,浅滩另一边突然传来落水之声,稀里哗啦,有伙计笑骂:“谁脚滑了!”。齐胜仙心觉不对,拎着汽灯走了过去,只见水面荡漾几下,突然浮起一个东西,他定睛一看,那也不是个东西,而是一个人的上半身,肠子从腹部破开处露出,人已经死了,皮肤失血,老脸刷白,眼睛瞪得老大,不知道看见了什么。   ※※※※※※※※※※※※※※※※※※※※   长生海 副本开启。 第22章   齐胜仙见到尸体,当即寒毛倒竖,猛然后退,在浅滩上摔了一跤,一屁股刚坐在地上,立马手足并用爬起来。旁边已经有几个伙计见到水中尸块,吓得大声叫唤,有胆子大的过来拉齐胜仙,把他飞快拖到浅滩上,如果是水生生物伤人,他们认为岸上比较安全。   一行人朝岸中央聚拢,把白云天围在中间,个个凝神屏气,望着水面,手都按在腰上的射鱼枪上。暗水荡着,尸体轻动,过了一会儿,水面有较大的浮动,仿佛是一个东西游近水面,拱起背部,在水面上露出一块梭形鳞皮,再次没入水中。   齐胜仙见到那块鳞皮,立马转头望向白云天,那种巨鳄不止一只。白云天见状,当即下令:“所有人回到岸上不许乱动!”说着他掏出电话,是爷爷托人给他带的,说是有便携电话方便多了,再跟伙计走散了也不怕。   白云天捏着手机,想了半天,再联系仙草堂怕是来不及了,等人从北京到这儿,他们估计奈何桥都走到一半了。想来想去,他一个电话打给成毅东,让他多带几个人来,最好是会水的,加上白家伙计,得有三四十个人,他打算跟这个玩意搞人海战术。   过不多久,成毅东称自己带人来了,却找不到九水龙宫入口,白云天打算派人去接,众人却纷纷推脱,都说水里有那种东西,不敢再乘竹筏。还是齐胜仙自告奋勇,有伙计劝他别去,竹筏目标比人大,万一被拱翻了掉进水里,后果更不堪想象。齐胜仙倒不怕,他从竹筏上拆下一根竹子,脱去鞋袜,裸足踩在那一根竹子上,在水中撑篙而行。这样的目标很小,破水无痕,且十分轻捷,他撑篙在水中划了两下,十几秒时间就出了狭长水道,到了外面的江上。众人目送他划出九水龙宫,个个脚趾都抓进脚心了,见他安全到达外边江上,这才松一口气,特别是白云天,等他见齐胜仙安全,放松下来,这才发现自己瘫在钓鱼椅里,半个身子彻底酸麻。   过了十几分钟,齐胜仙带着人回来了,通过九水龙宫的狭长水道,再到达浅滩,却发现人少了七八个,他一步跃下船面,冲白云天道:“少爷,怎么不等我回来就派人下去了?”   “不是我派下去的。”白云天面色凝重,“刚才有个伙计看到他朋友在水里面可怜,说就算没个全尸,也总得把人弄上来,就拿杆子去捞,没想到一下就被拖下去了,旁边几个人急忙下去抢人,结果一个都没回来。”   成毅东从船上下来,边走边说:“这回大家都别轻举妄动,拿上我的东西再说。”白云天定睛一看,姓成的不仅带了几个年轻好汉,还弄了七八支土枪来,亏得这里天高皇帝远,法律管不到地头蛇,否则也够他枪毙十次八次的。   成毅东出发得也急,就听着白云天说什么遇到点困难,需要人手,他还以为是跟人抢古董打起来了,连忙带人带枪赶来,没想到是墓还没下得去,先被水里东西拦住。他一扬手,叫自己的人做好准备,又从白家伙计和自己人各挑几个身体素质差些的,安排他们持枪站在浅滩外圈,交代道若有情况只管开枪,其余精壮的则全部下水,不信斗不过那个东西。   成毅东走到浅滩中央,站到白云天身旁,手撑上钓鱼椅椅背,对白云天说:“人都是从山庄里挑的,嘴严,水性好,你放心——早就听说九水龙宫里有大鱼,但有伤人的新闻,也是多年以前的了,没想到这次能让咱们碰上。”   白云天其实很想问他,为什么在两眼一抹黑的情况下,二话不说就来干架,转念一想,其实自己早知道答案,姓成的无非想在齐胜仙面前逞能,把自己比下去,他图的就是这个。   白云天和成毅东没有下水,他们一站一坐,等着伙计搏斗。齐胜仙也没有下水,他站在浅水处,指挥伙计们手持射鱼枪,呈半圆形涉水围攻。伙计们操着射鱼枪,冲深水处一通乱射,那巨鳄很快现身,脊背浮出水面,凸起鳞皮泛着银光,令人胆寒。这时站在岸上的伙计拿枪对准,放一枪又退壳装膛,七八个人几次反复,巨鳄很快受了伤,开始变得急躁,虽然还显不出真身,但已开始没头没脑地寻找突破口,想要离开,却被伙计们用鱼叉和射鱼枪逼回中心,不停消耗它的能量。九水龙宫里弥漫着血腥味,汽灯照耀之下,人的动作映在洞壁上,手脚被拉长,显得怪异。白云天在钓鱼椅里根本就坐不住了,不停变换跷二郎腿的那条腿,成毅东比他稳重些,却也忍不住踮脚,想看水中到底是何景象。   终于,那巨鳄受不了折磨,慌乱间做了错误决定,四脚并用爬上浅滩。齐胜仙见状,拎起一柄鱼叉,小腿绷紧,朝空中一跃,落下时鱼叉恰好扎入鳄眼,直入大脑,巨鳄登时毙命。齐胜仙不敢轻敌,他踩在巨鳄身上,用力拔出鱼叉,又再次猛戳几下,确认巨鳄已死才敢下来。   巨鳄暴死浅滩,有人啧啧称奇,躺在其尸体旁用自己身高丈量巨鳄长度,一看这巨鳄犬牙交错,身长是自个儿的两三倍,爬起来全都冷汗直冒;也有人拿刀枪泄愤,只是可怜那些被拖下水的伙计,这抵不了他们的命。   齐胜仙估摸着,广西并不产鳄鱼,这巨物不太可能是天然存在,更可能是古墓当初建造之时,就被带到这片水域繁衍,做镇守陵墓神兽之用,这巨鳄的形态品种相当珍惜,鳞似龟甲,眼睛退化,这些返祖现象,如此奇特,更使他坚信自己的想法。这么大的生物,这片水域不可能有多只,两只应该就是极限。   想到这里,他放下心来,向白云天复命:“少爷,这玩意儿已经死了,我觉得不会再有第三只,咱们可以下水了。”   白云天招手,示意他靠近一些,又扯过他,悄悄耳语:“你先让其他伙计下去,没问题你再下,别打头阵,啊?”   齐胜仙“哎”一声,他挠了挠耳朵,那儿都发烫了,接着又嗯嗯啊啊几下,假装白云天在吩咐其他重要事项,想让别人注意不到。   他走到一旁帐篷后边,脱了衣服,换上潜水衣。从帐篷后走出来的时候,他见到成毅东站在浅滩边,脱得只剩一条内裤,正在做热身运动。   齐胜仙苦笑道:“怎么?您也要下去?”他生怕这个有钱人心血来潮,把这事儿也当成娱乐了,万一折在下边可就完了。   成毅东抻着胳膊,对他说:“甭担心,我以前打过仗,还有战功呢,就想着帮帮你们,顺便开开眼,不会拖累你们,不怕。”他说了这话,齐胜仙才发现他肩上有个圆形伤口,周围皮肉强行被扯起缝合,像是枪伤,恐怕还真是打过仗的。   齐胜仙心想,也罢,他要跟就让他跟着,交了这个朋友,今后少爷在这边就好混了。 第23章   没打头阵,也没落后,齐胜仙和几个伙计一起步入水中。他们身形矫健,气味芬芳,戴潜水镜,身着紧身潜水衣,一个接一个跃入水中,在岸上看是一道风景。他们都没带氧气瓶,只带了够不上呼吸几分钟的氧气筒,因为先头部队任务时间不长,等他们向下找到水路了,就返回来叫上大部队。   成毅东倒是等他们都没入水了,自己才慢慢涉水而下,水漫到他小腿时,他低头观察,看见水的颜色,方才的枪战搅起水底泥沙,昏黄一片,又掺了血,有种恐怖,这种恐怖直接接触他的皮肤,不禁让他觉得水里马上会有东西冒出来,一口咬掉自己的小腿。成毅东是唯一一个没有穿潜水衣的,因为他喜欢用身体接触自然,这是当年在越南打仗时养成的习惯,能使他更迅速感到环境的变化。   走了两步,成毅东双腿一弯,扎进水里,他先是见到一片黄汤,昏蒙蒙找不着北,还是有人游过来拉住他胳膊,他才稳住方向。他转头一看,发现是齐胜仙,两人伸出右手在水下碰了碰,示意队伍回合,一切安全。这个动作让成毅东感到熟悉,他觉得齐胜仙可能有短期受训的经验,但不可能当过兵,他很干净,当兵的不大会有这种气质。   一行人向水下潜去,齐胜仙才刚见到熟悉的那条黑色暗流,背后就突然被猛地一撞,这一撞力道之大,他当即屏不住气,呛了几口水,脑子立马剧痛,什么劲儿都憋不住了。还是成毅东几下挣上来,一把从后面揽住齐胜仙,捂住他的口鼻,把氧气筒嘴往嘴里塞,逼着他强行呼吸,半天才缓过劲来。   等齐胜仙反应过来,发现自己被成毅东紧紧抱着,两人躲在水下一个溶空的洞里,他透过潜水镜看,外边又是一只巨鳄,在水中横冲直撞,血口一张,把伙计们咬得手断脚断,七零八落,好在有几个潜得浅的,已经逃回岸上求救去了。   他妈的,又是一条。齐胜仙心里一边暗骂,一边转向成毅东,伸出手指,指指对方,指指自己,又指指岸上,示意他们二人应该回到岸上去。成毅东则摆手表示不可,依旧面对面搂着他,两人躲在那个仅可容一人藏身的洞中,共用一个氧气筒,等着上面来援救。   过了两三分钟,几杆射鱼杆射入水中,划过巨鳄棱皮,但不至于造成实质伤害。齐胜仙正发愁时,却见水底那条黑色暗流猛地大了起来,肉眼可见地快速流动,冲力之强,就连巨鳄也远离,以免被卷入暗流。   齐胜仙指指暗流,不等成毅东反应,就拖着他往那儿游去,在他们被水流拖走前,齐胜仙看到一个身影跳进水中,动作激烈,甚是惊人。   白云天本来坐在钓鱼椅里一直没挪窝儿,直到成毅东也下水了,没了危险,他实在无聊,只好四处走走,打算去放放水。他走到旁边帐篷时,忽然听见里边有声,悉悉索索,按理说其他伙计都在守船或是原地待命,不知道这个人是怎么回事。白云天走过去,撩起帐篷帘子一看,发现是一个自家伙计箕坐于地,手里拿着一个氧气罐,正在呲呲放气,身旁还散落几个罐子,恐怕都是放完了气的。   白云天后脖颈一凉,心想这是出了内奸了,他现在几面树敌,也不知道是谁派来的人。他正想叫人来将其拿下,还没喊出声来,就听到外头一阵惨叫枪声,兵荒马乱之间,没人有空回应他。放气那人目露凶光,从背后掏出一柄刀子,一下横着砍将过来。白云天猛然一退,到底身上没有功夫,还是没能防住,那一刀没划到他胸口,却一下砍到帐篷开口支柱上,白云天右手正扶在上边。刀一砍来,他右手还未来得及抽回,食指硬生生被砍断。白云天惨叫一声,跪倒在地,转头想要求救,却听见岸上人零零落落,竟然少了一大半,巨鳄尸体也不在原地,只有稀稀拉拉的血迹。事情太多,他一时无法思考,更没有退路,刹那间他下了决心,一把抓起地上断指塞到嘴里,又捂着手上伤口,三步并做两步跑向岸边,到了水边,他用力一蹬,一跃入水。   ※※※※※※※※※※※※※※※※※※※※   副本终于要结束了,大家别忘了评论玉佩海星鸭! 第24章   白云天在一个浅滩醒来,他抬头看看,发现自己仍在九水龙宫之内,却不知道身处是哪个溶洞。这里面暗河交错,溶洞堆积,无数洞天好比迷宫,一旦迷失,可能直接困死。   他晃晃脑袋,清醒过来,发现自己腮帮剧痛,一嘴血腥味,哇一口把嘴里东西吐出来,才发现是自个儿的手指。他仔细看看自己右手,发现食指是从第二指节被刀砍断,痛到极点,反而不觉得痛了。手指切口整齐,因为含在嘴里,尚未有变性迹象,只是必须得赶紧从洞中脱身,尽快赶到外边医院才能接活。   白云天四顾,观察周围是否还有别人,只见滩涂上还有些散落肢体,衣衫碎片,他想起跳水之前听到的枪声惨呼,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皱眉一想,怕是那条巨鳄没有死透,卷土重来。   不远处有片石笋林,他握着断指,慢慢走去,及至走到,他看见石笋林后有两个人伏倒在地。其中一人身穿潜水衣,他帮这人翻身过来,发现竟是齐胜仙;另一人只穿了条大裤衩,自然是成毅东无疑了。齐胜仙是对象,白云天对他自然如春风般温暖,对成毅东则如秋风扫落叶般无情,上去两脚把人踹醒即可。   两人接连醒来,三人坐在浅滩之上面面相觑。齐胜仙摘了潜水镜,见到白云天右手断指,当即如鲠在喉,半晌问道:“怎么搞的?是那鳄鱼……”   白云天把断指拿起来看,复又垂下手来,叹道;“不是,有人趁我们没注意,偷偷把氧气罐的气全都放了,没想到被我发现,趁我没反应过来,把我手指砍断了。”   齐胜仙听了这话,阵脚大乱,别的一概没听进去,一直弓着腰看白云天的手,嘴里念叨怎么办怎么办。成毅东倒是检查了那截手指,说还有肌肉反应,不怕不怕,打仗时候见得多了,这种切口比较简单,只要能回到外边,随便找个工厂附近的诊所,断肢接活经验丰富,赤脚大夫都能做。   白云天捏着自己那截手指,苦笑道:“还「千手观音」呢,现在我可成九百九十九手观音了。”   成毅东道;“这只是一根手指嘛……又不是整个手断了,你还是千手观音啊。”   白云天这回可真笑出来了:“你丫这也算是安慰吗?”疼痛带来了激素反应,让他产生生理性欢欣,齐胜仙的焦急更令他喜不自胜。白云天这人唯恐天下不乱,当下乱了,即便受害的是自己,他也快乐——他享受这种混乱。   成毅东也笑,战场上比这更惨的他都见过,没什么好怕。只是齐胜仙,别人断手断脚他可以装没看见,劝自己道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但少爷莫名其妙断了指头,他就失了方寸,一筹莫展。   三人站了半天,齐胜仙试图再次涉水,想去找路,又怕撞上巨鳄,再次受伤。正是手足无措之时,成毅东说:“别动。”   齐胜仙站那不动,他知道成毅东比他有经验。   成毅东抬起一手:“你们感觉到了吗?”   齐胜仙关心则乱,没空细心分析,还是白云天说:“感觉到了。”   齐胜仙问:“感觉到什么?”   白云天说:“风。”   成毅东接道:“这不是山体里中空的溶洞,这儿和地面是相通的。”   三人行动力都强,二话不说,立马分开找路。很快齐胜仙在一片石幔后找到洞口,伸手在空中一试,果然有凉风。于是齐胜仙打先锋,成毅东断后,两人把白云天护在中间,三人快速前进。   这山中通道极长,忽而上忽而下,像爬山一样劳累,齐胜仙念着白云天有伤,必须在六小时之内赶到医院,于是自己给自己规定,必须要在一小时内出去,为赶路到城里争取时间。他使出了日升千里的本事,两脚走得飞快,白云天体力虽好,但始终没有功夫,又受了断指之伤,脚力实在跟不上,齐胜仙走得再快也没用。   体恤着白云天,齐胜仙只好一面向前探路,走一段路又折回来,牵着白云天挪几步,再往前去找路。成毅东在后面看得直发笑,觉得他很像部队里的军犬。犬类群居,群犬中必有头狗,头狗事事都打先锋。有些军犬自己觉着自己是头狗,探路永远走在最前边,士兵怎么也追不上,但军犬心里还是念着这个兄弟,走到前方不远处,它就回头看看,见人没跟上,再折返来领人走一段,这种行径十分可爱。   山道由宽变窄,由高变矮,人在里边走着,姿势得比弓腰矮,比蹲着高,跟上刑似的。到了后来,三人几乎是跪趴着走,白云天爬得慢,全靠成毅东在后边推他屁股助力。等到终于走出山道,他们绕过一片石幔,发现自己从一片巨大的峰林中走了出来,面前是一片湖水,平滑如镜,生有芦苇。   重见天日那一瞬间,齐胜仙如释重负,他没空看眼前的风景,忙握着白云天的手观察。他估摸着自断指以来大概已经过去了三四个小时,可就着天光一看,断指竟然没有一点变色变性的痕迹,肌肉依然鲜活,就像刚斩下来一般。齐胜仙惊道:“这、少爷你看,指头完全没事儿,咱们肯定赶得上!”   成毅东赶紧来个马后炮:“看,我就说你还是千手观音吧,天无绝人之路!”   齐胜仙也许是没反应过来,但白云天心里自有盘算,他心想这一定是长生海内时间流逝速度与外界不同的原因,虽然不明白为何如此,他却认为这是冥冥之中的一种赏赐,因为他白云天要去做更大的事业,所以老天绝不让他栽在这样的小事上,哪怕是调用了志怪的力量,那也是在所不惜。   成毅东见到湖的不远处有路,马上叫上两人绕过湖,走到大路上求救去。等走到了大路上,不少农用车经过,但见到他们求援,全都加速离开,无一停下。齐胜仙想来想去,是他们三人形容特异的缘故:一人穿紧身潜水衣,一人穿成套西装、半身残血,一人基本一丝不挂,只穿了条大裤衩子——他骂道:“他大爷的,全他妈见死不救!等我回去非得一枪崩了那人不可!”   齐胜仙生于市井,本来就是个死缠烂打的货,他对着白云天是因为色迷心窍,爱得不行,所以才脾气温柔,此刻他一被激怒,终于现了原形,气冲冲跑到路中间张开膀子拦车去了,留成白二人站在路边扯闲篇。   成毅东伸手摸裤兜,想抽根香烟,这才发现自个儿连条正经裤子都没有,还落得个一身擦伤,但总归是比白云天好多了。他苦笑道;“白二,那人跟你是有多大仇啊,这么血肉横飞人兽大战的关头,他还不忘砍掉你一指头?”   这会儿回到人世,时间正常流动,白云天开始眼花,有了些发烧症状,但还是打起精神谈笑:“嗨,虽然我在外树敌也多吧,但这种事儿,不是某些丫头养的干得出来的……我估摸着是我大哥,就算不是他干的,那也是别人为了他干的。”   成毅东叹道:“你们大宅门的故事啊,我可就不懂了——这估计也就只能办了这人,你哥可不敢直接针对。”   白云天说:“是啊,我哥我不敢动,那伙计我还不敢动吗?把你枪借我,回去我就一枪崩了丫的。”他说这话,其实有点杀鸡儆猴的意思。成毅东笑,不接这话。   那边厢,有一辆三轮农用车经过,司机猛看一眼,立马加速,不想停下,却不妨被齐胜仙飞起一脚踹了下来。终于拦到一辆车,齐胜仙跨上驾驶座,叫道:“少爷!赶紧上来!”   于是两人上了车,坐进车斗里。车已缓缓挪动,那司机紧紧扒住车斗不让走,扯开嗓子叫唤:“抢车子唠!”   齐胜仙心如火烧,听了更毛,反手就是一耳光,指指车斗道:“借你车用,抢什么抢,给老子滚进去。”   就这样三人坐进车斗,那司机在左,成毅东在右,两人将白云天夹在中间作保护状。大路上湖风畅快,白云天躺在车斗中,身下是厚厚的晒干的植物,大风越狂荡,他就越不清醒,到了后来,他简直是眼花耳热,通体发烧,而那冷风刮向湖面,吹过芦苇荡,激飞一两只鹭鸶,叫声长远,直通天地。   ※※※※※※※※※※※※※※※※※※※※   没啥话讲,大家多多支持! 第25章   白云天出了山,回到人世,在赶去医院的途中便开始发烧,迅速陷入昏迷状态。在昏迷中,他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身处青山碧水之间,峰林下湖水幽深,平滑如镜。湖旁生有芦苇,芦苇丛中有白鹤,或鸣或舞,或腾空而起,展白羽翔于天地间,起后又落,落后又起,循环往复。仙鹤是白家标志,他在梦里也苦笑,就算到了梦里,这玩意还要缠着他。其实他没那么想振兴家门,却没有别的路可走,既然被逼走上了这条路,可又受许多不明不白的打击,他感到稀里糊涂,与其死在莫名其妙的人手里,还不如在赌场里开把大的,然后心肌梗塞,开开心心,一命归西。   醒来以后,白云天发现自己身处桂林一所医院,齐胜仙睡在旁边另一张病床上。   白云天轻声道:“仙儿。”他嗓子很干,声音沙哑,几不可闻。   齐胜仙只是和衣而眠,睡得很轻,甚至还穿着鞋子。他听见少爷呼唤,一骨碌便起身下床,给白云天倒了杯水。白云天喝了水,胸口舒服了,第一反应是举起右手来看,食指大概已经接活,用绷带纱布缠住,他不敢乱动,只是问齐胜仙:“医生怎么说?”   齐胜仙道:“医生说,手是接上了,但是要观察一个星期,看会不会坏死,不会坏死的话就是接活了。”他这会儿还没睡醒,头发支棱着,眼皮耷拉,气焰全消,毫无当时公路夺车的勇猛。   这时成毅东提着果盆也进来了,他笑嘻嘻地说:“怎么样,给你找的广西最好的医生,保你千手观音多少只手来,就能多少只手回去。”   白云天试着抬起那根手指,无果,于是说句丧气话:“我看指头虽然是保住了,但是没什么力气,可能功能受到了影响。”   齐胜仙说:“少爷,能保住就不错啦,往后有什么事儿就我帮你做,你用不着动手。”   成毅东拖了椅子坐到床边:“你看看,人家多忠心呐,你往后就十指不沾阳春水,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他现在十分像一个两口子共同的朋友,假如他们生了孩子,他就是会带孩子出去放风筝的那种叔叔。白云天知道,这种人磊落,想要什么东西的时候非得要,一旦要不来,他那性子来得快也去得快,接触得多了,对齐胜仙也就没兴趣了。虽然不得不防,但他觉得这人敞亮,且帮了他不少忙,他还是感谢的,如今他们间隙渐消,唯一恨的就是波子那个传话筒罢了。   听了这话,白云天说:“得了吧,又不是什么事儿他都能帮我。”   成毅东说:“怎么,都两口子了,尿个尿还不能帮扶一把啊?”   “放你的屁!”白云天笑了,接道:“我说的是杀人,说了要去崩了那个砍我手的人,那就一定要崩,不能别人代劳。”   “也是,不能脏了人仙儿的手。”   白云天打个趣儿:“干脆这样,我拿着枪,你捏着我手,帮我扣扳机就成,雷子审讯起来,那还算是我杀的。”   成毅东连连点头:“行,行。”说着他把果盆递给齐胜仙,叫他弄点水果给白云天补补。于是齐胜仙开始杀水果,他们二人继续大谈正事。白云天问道:“我那些伙计怎么样了?你的人呢?”   成毅东说:“可别提啦,咱兄弟这回是大出血啊。你带的二十八个人折了十八个,不少是活活淹死的,还有几个尸首都找不见,不知道被水带去哪儿了;我那儿十个,好在有些水下经验,活了八个,但也都缺胳膊少腿儿。”   白云天躺在床上,若有所思,半晌应声:“呵。”   成毅东说:“你也别太难过,我估计你去拉一个团来也是这结果——咱们没经验呐。”   白云天不应话了,他想坐起来,无奈输液管挡在头顶,摇来摇去,麻烦得很:“你过来帮我弄弄。”   “来了来了。”成毅东半起身,装作调整输液管,其实凑到他耳边低语:“也不劳你动手,人已经抓了,等你处理呢。”   “怎么?”白云天心下一惊。   成毅东悄声道:“丫以为我们都死了,大摇大摆跑去你房间找那什么古灯,被我的伙计拿下了。”   白云天低声应道:“劳烦公孙先生了,那就改日再审吧?”   成毅东听他模仿《三侠五义》,当即笑了,又握了握白云天放在病床上的手,外人一看,保准以为是兄弟情深,手足和谐。他俩自己也知道,遇见对方是势均力敌,坏到一窝去了。   他们谈笑风生,齐胜仙在一边低头削着水果,他心里默着,心道自己虽说有功夫,也就能和普通人撒个野,一遇上大事就没用了,一时心里还是很颓败的。他心想,第一次出来办事就铩羽而归,他和他的少爷恐怕也回不去北京了,只能在这儿窝着,事情什么时候办好,什么时候回去。白云天却狠劲大发,早已不想这个,所谓的同床异梦,也许就是这样。 第26章   到了晚上,白云天身上有伤,吃了消炎药早早入眠,成毅东守了一会,便也离开了,只剩齐胜仙留在医院陪床。齐胜仙怕白云天晚上起夜,一直穿着鞋子,在旁边病床上睡。睡到半夜,他朦朦胧胧听见有声音,翻身一看,是白云天趴在枕头上在学耗子叫,嘴唇翕张,噗呲噗呲,为了勾他过去。   齐胜仙揉揉脑袋下了床,问道:“少爷,怎么了?要尿么?”说着他就拿脚去挪夜壶。   白云天说:“不是,就是叫叫你。”   齐胜仙走到床边,趴上床沿:“叫我做什么?”   白云天拿左手掀开被子:“进来,跟我一起睡。”   齐胜仙昏头昏脑:“不了吧,我身上细菌多,万一你伤口感染了怎么办。”   白云天说:“赶紧进来,别跟我咧咧。”   齐胜仙实在拗不过,蹬掉鞋子,钻进被窝。他怕影响白云天康复,还想保持中间隔三碗水的距离,却被白云天一把抱住。白云天一想到这人的英勇赤诚,虽尚未十分亲近,但已爱得不行。   “别那么生分。”白云天在他颈间深吸一口气,又道,“还有,以后别叫少爷。”   “那叫什么?”齐胜仙知道有些少爷有篡权心理,刚成家独立就想升级成老爷,白云天或许也是这样。   白云天哼哼笑,热气扑在齐胜仙耳朵上:“叫老公。”   齐胜仙心里咯噔一下,他知道有这么个叫法,但身边这么叫的不多,都是含含混混,谁家那口子一类的。他纠结半天,嘴里挤出来一个“老公”,白云天心里大笑,又问:“然后呢?”   “晚安。”齐胜仙面目扭曲地请了个安,说完立马翻身向外,装死不动了。白云天不出声地笑,给自己调了调姿势,把伤了的右手轻轻放到齐胜仙身上,像符一样镇着他,让他一动也不敢动。   齐胜仙陪床劳累,第二天天大亮了才醒,他试图扭扭身子,发现自己一夜不动,睡得腰酸背痛。在一旁,白云天问他;“醒了?”顺便抬起右手,方便齐胜仙活动。   齐胜仙问:“少爷,你……”   “叫我什么?”白云天马上纠察。   “老嗯——”齐胜仙反应快,立刻改口,想糊弄过去。   白云天还想调戏,被齐胜仙打断:“你的手,有知觉了吗?”白云天试着抬了抬,虽然还是抬不起,但那只接活的食指,有一种若有似无的存在感。他举起手到面前观察半天,说道:“有一点点感觉,应该是活了吧。”   齐胜仙这才松一口气。白云天转头看他,这人已经好久没正经吃饭睡觉了,吃饭就在走廊上买个盒饭吃,睡觉就在旁边病床上睡,现在他头发七拱八翘,眼神有点涣散,但一听到白云天叫他,他就马上调动精神,专心听少爷讲话,其实已经快撑不住了。他现在虽已起床,坐起了身子,但脑袋一点一点,又是快着的样子。   白云天把左手臂放到他身后,示意让他枕着,两人半躺着说话。白云天说:“你没在病房的时候,我都跟成毅东商量了,我打算今后一段时间就呆在广西,现在给你说说。看你的意思,你要是想回北京,那你就先回去。”   齐胜仙急了:“不行,少——老嗯在哪儿我就在哪儿。”   白云天看他:“你就不问问,我为什么不回去?”   齐胜仙说:“你有你的想法,肯定是有道理的,我就不追问了,反正我也没主意。”   白云天点点头道:“我的想法呢,一是我们虽然拿不下长生海,但是可以守着它,不让别人得逞;二是我可以跟着成毅东学做生意,横竖我也不擅长探古,还不让我学习点别的技能吗?”   齐胜仙连连答应。说到这里,白云天觉得解释这些并没有意义,齐胜仙听话,但给不出什么建设性意见,这方面他跟成毅东更有共同话题。   白云天的手康复得不错,过了半个月,医生去掉绷带,手指并未变黑,说明这是接活了。医生表扬齐胜仙,夸他行动迅速,赶在了断指接活黄金时间里把对象送来就医,非常值得褒奖。医生还给白云天和齐胜仙照了张相,照片下面写道,断指接活术成功案例,一九八四年三月一日。照片上白云天坐于沙发,齐胜仙坐在沙发扶手上,手轻搭白云天肩膀,照得很好。后来那张照片洗了出来,挂在医生办公室里,齐胜仙每每路过都要往里面看一眼,他觉得拍得太好,可惜只有一张,被别人掠了去,他贼心又起,想偷回家,却一直没能得逞。   那段时间白云天没事就在医院的花园里徜徉,南地风光令人忘返。他第一次来就遇到广西的春天,雷声隐隐,细雨不断,一江春水向东流去。他早上坐在医院的桂花树下看书,等齐胜仙去外面带水果和报纸回来,齐胜仙说成毅东送的果盆不新鲜,坚持只买当天新鲜的蔬果。他说着去医院门口买,其实拿了零钱出门,一逛就是一上午,他其实骨子里挺野,屋里关不住。   树下鸟声清脆,有时白云天会靠着睡着,等他醒来,水果已经切好,有时有酒,也是度数很低的米酒,齐胜仙只让他尝一点味道,说怕对康复不好。   黄昏时温度低了,他们就会回到病房,白云天看报纸,齐胜仙不喜欢关心家国大事,但也陪他,装模作样看看。白云天偶然发现齐胜仙的字写得很好,为了向白云天展示,他在报纸上写过一首诗:「秋宵噭噭云间鹤,古调泠泠松下琴。皓月清风为契友,高山流水是知音。」   白云天偶尔也想,他们两个是知音吗?恐怕不是,但这样就非常好了,他更安于和齐胜仙保持这份感情。白云天第一次以结婚为目的地搞对象,有点新奇,乐此不疲地问:“我是谁?叫我什么?”   齐胜仙被调戏多了,安之若素,一听这话就点点头说:“老嗯,老嗯。” 第27章   白云天出院那天,成毅东开了车来接他,齐胜仙没有同行,他为了偷那张照片,一直蛰伏在医院里,对白云天他只推脱说有点事要办,晚些再回山庄相见。   一路驱驰,成毅东和白云天回了度假山庄。白云天下了车,定睛一看,他缺席一段时间,度假山庄又开发出了一块新的地,用来当高尔夫球场,绿油油的一大片地,略有起伏,连连绵绵,一直蔓延到天边去。成毅东指着那片一眼望不到边的草地,说:“怎么样,玩儿过吗?”   白云天说:“在日本见过,没上过手。”说着这话,他举起自己的右手,牵起嘴角,表情无奈:“现在也打不了了,医生说不能做重活,不然手指头可能会直接飞出去。”   成毅东笑道:“没事儿,我早就料到——开车总行吧?”   白云天点头:“行,这个轻松,就把把方向盘。”   成毅东说:“得,那咱们分工合作,你开车,我打球。”   白云天问:“这算哪门子分工?你要干什么?”   成毅东没回他,径直走到车后备厢处,身子冲着他,手去拉盖子,潇洒地打开了后备厢。盖子打开那一瞬间,白云天看到里面蜷了个人,他们车方才在山路上东拐西拐,这个人已经被甩得去了半条命,面色青白,满额是汗,手脚反绑,嘴上贴了黑胶布,绑架得十分专业。   白云天指着这人,问道:“怎么回事儿?”   成毅东撑着后备厢盖子,讶道:“你不认识啦?贵人多忘事你真是。”说着他伸手唰一下撕掉那人嘴上胶带,那人嘴唇全被撕裂,鲜血横流,立马惨叫出声。白云天歪着脑袋去看,正视这人的脸,这才看明白原来是砍他手指那位。   白云天也不急了,也不笑了,他冷哼一声,一手扣上后备厢盖子,他明白成毅东说的开车是什么意思了。接下来的两小时内,他开着车在那片球场驰骋,突然加速,猛地减速,疯狂甩尾,把后备厢里那人折腾掉了半条命。等他开车累了,就慢慢停下,让成毅东把人拖出来,操着高尔夫球杆猛锤一顿。就这么来来回回几次,那人终于肯开口了,他身上绳子已经松了,趴在地上,人都快散架了,惨兮兮地说;“是你大嫂叫、叫我来捣乱的,她说让你做不成生意最好……要是……”   “要是什么?!”成毅东飞起一脚踢在他肚子上。   那人“哇”一口吐出一滩黄浆,眼看是快不行了,连忙口吐真言:“她还说、说要是横生枝节,那就让你断手、断脚,少个眼睛耳朵什么的也成……”   是一个让白云天满意的答案,费这么大劲,他无非就是想要自个儿的想象得到印证。他摆摆手,示意让成毅东来收拾这个烂摊子,自个儿则走到一边,左手从兜里拿出包烟,掀开烟盒盖子,用嘴叼一根出来点上。遵循医嘱,他该减少右手的使用量,以后恐怕得逐渐转型成左撇子,他现在就得开始适应。   人被成毅东拖到一边,继续打球。不知为何,白云天突然有点抑制不住笑意,忙拿手帕捂住口鼻,看见那人扭动、痉挛、咳血,他觉得非常幽默,像过年一样喜庆,这是一个坏人终将受到惩罚的中国传统故事,对恶的破坏和摧毁,可令堂下听众都得到快乐。   白云天不能用力,于是尸体由成毅东处理。他们俩开车到了江边,成毅东脱了上衣,穿一条西装裤,把尸体从后备厢拖出来,拉到江滩上捆上重物。两人撑着一个小筏子,划到江中央去,成毅东一下把尸体推进水里,水面咕咚一声闷响,咕嘟咕嘟冒几个气泡,很快就沉下去了。   白云天一手揽着外套,站在筏子一边,一言不发,闷闷抽着香烟。这会儿时近黄昏,天色黑了,山谷间冷而静谧,有鸟雀发出凄声,天暗压压的,水是深青色,使人压抑。   办完了事,成毅东裸着上身,微微气喘,张着双臂看白云天,浑圆的膀子上全是汗水。这个当过兵的倒爷,身上气味纷繁复杂:烟草、火药、植物、皮革……那象征着他丰富而有吸引力的过去。白云天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望着成毅东皮带上发着寒光的金属扣子出神。方才丢了重物下水,竹筏微微摇动着,他两脚岔开,努力平衡身体,嘴里叼烟,细细思索:这儿不是北京,这儿是广西,天高皇帝远,他依仗的就是这点。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人间最为腌臜之处,天威也难降,他相信,在没有任何管辖和束缚的这里,自己会很有建树,只是这一切最好瞒着齐胜仙进行,他不适合知道这些东西。   那边厢,齐胜仙换了身白大褂,趁医生下班离开时混进办公室,踩在沙发上把相框摘了下来,抽出相片,放进兜里。他很得意,悄声关上门,小步混进下班人流里。他打算把照片夹到自己的手记里,以后编纂成书,就像他的妈妈和爷爷一样。想到这里,齐胜仙突然有点忐忑,一时捋不清楚今后要怎么给白云天介绍自己的家人。为什么妈妈的父亲叫爷爷,而不叫姥爷;为什么他不随父亲姓孛尔只斤,而随母亲姓齐;他齐家代代只能入赘,不可外嫁的陋习,又要怎么向白云天交代。齐胜仙走着走着,脚步慢了下来,难免对自己有点失望。他老是这样,小破事上机灵得很,一遇到这种家国大事,立马就抠脑袋,一个点子也想不出来。   不过他想着以后,觉得倒是很有奔头,因为白云天总是比他灵光一点,平时不拘小节,那是因为人家想的都是大事:两口子如何才能幸福起来,家庭的分工应该如何安排,事业的大船又要往哪儿开——这些,想必白云天都是弄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第28章   为了守护长生海,防止其被外人抢先破入,他们当初逃脱的镜湖旁,那块地让白云天买了下来。他学着成毅东的方法,在湖边盖了竹亭,和成毅东的度假山庄办成姐妹店,专供一些有钱有闲者在此饮茶。为了附庸风雅,白云天还保留了芦苇中的鹭鸶,骗游客说是仙鹤,饮茶时可观鹤舞,可闻鹤鸣,此地仙气逼人,就叫做鹤庐,一时游客络绎。   芦苇荡中,小竹亭里,成毅东转头问道:“这明明是鹭鸶啊,跟仙鹤差距还是挺大的吧?”   白云天在一旁而坐,烧水煎茶,他举着木勺道:“你以为那些来消费的人分得清楚仙鹤和鹭鸶?动物园饲养员有那个资本来咱们这儿吗?”   成毅东伸出大拇指:“要不说还是您牛呢?黑心钱赚得比我都狠。”   白云天冷笑,他一手握着壶把,一手用勺接着热水,绕着圈烫壶身,手一歪差点把自己烫着。   成毅东又说:“哎,你说你怎么不开个赌场?自己还能天天去玩。”   “我自己开,我怕我以贩养吸,越陷越深,还是算了吧。”白云天突然想起什么,抬头看他,又道:“有个事儿要问你。”   成毅东走到茶席旁,白云天的手还在不停动作,泡茶工序复杂但又不需要太大力气,是他自己选择的手指复健方式。他的动作十分繁琐,不太像中国的品茗步骤,倒有点像日本喝茶前的准备。白云天抬眼看他,指指面前道:“愣着干嘛,坐啊。”   成毅东笑道:“要问什么啊?你这样子,我心里他妈的有点不踏实。”   白云天说:“我就问你啊,你桂林那个娱乐室,叫不夜天,这名字怎么来的?”   成毅东说:“这个呀,哎,就是仙儿给我讲的嘛,说你们要发掘的,有个很牛逼的地方叫不夜天,我一听火树银花不夜天啊,非常适合拿来当娱乐场所的名字——”   “以后少给我招惹他。”白云天一下把热水倒进壶里,他下手狠,茶叶猛地受热,这一泡算是毁了。   成毅东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他们俩是为了钱搅和到一起的,按理说人都一起杀了,没什么资源不能共享。但他孤家寡人,没有忌讳,而白云天比他好色,也比他重情,齐胜仙是不能碰的。   白云天很不客气,伸出左手捏了两个茶盏,把泡死了的茶倒进杯中,他和成毅东一人一杯。成毅东不懂这些,抓起来牛饮而尽。白云天生平最讨厌牛嚼牡丹,哪怕是泡毁的茶也不行,他看着面前这个健硕的男人,心想这人真的很不讲究,要不是自己打不过,他真要教教这人怎么喝茶。   茶亭上挂有白纱,湖风鼓起纱帘,饶它再是仙境,看久了也腻,他们两个一直对酌,相当无聊。过一会儿,茶壶见干,白云天掏出两颗骰子,说:“咱们来赌一局。”   成毅东会意,拿起茶盅,把骰子罩在里边:“赌什么?——呦,里边还有水银的。”   白云天说:“我不喜欢比运气,那个不实在,两颗骰子都灌了水银,咱们比技术,就一把,赌大小。”说着这话,他反手也将茶盏扣上骰子。   成毅东说:“你还没说呢,赌什么?”   “赌你「不夜天」的独家经营权。”白云天手上试着晃了两下,右手无力,只得换左手。   “什么意思?”成毅东问。   白云天说:“我刚才说的话你明白吧?不夜天是我们的地儿,让你知道了,我不忿,但也没办法。你要是输给我,那就是我也有权给自己的店取名叫不夜天。”   成毅东问:“那要是你输了呢?把你的仙儿给我?”   白云天干巴巴笑一下,左手捉起茶盅,摇晃几下,一下扣住。他不等成毅东,径自开了,只见那一粒骰子上六个点数,这局非赢则平,他什么也不用付出。   成毅东叹一口气,饶他再是杀人不眨眼,赌局上就是个凡人,他试着摇了两下,不得要领,终于自我放弃,打开一看,四点。   白云天嘎嘎笑起来,自己给自己鼓掌,欢欣中不忘安慰:“你放心,不会跟你抢生意的,我的不夜天以后开在别的地儿。”说着他手忙脚乱烧起水来,说要再庆祝一下。成毅东拿他实在没办法,站起来走了两圈,最后还是坐下,和白云天面对面看着,简直哭笑不得。白云天在泡茶时,成毅东心想,曾经惊鸿一瞥,他对齐胜仙有过青睐,欲可以在别的人身上得到消解,情却无法转移。他当兵时擅长伏击,埋伏多久都行,他愿意远远看着,直到真的机会来临。   齐胜仙在房间里等了很久,也不见白云天和成毅东回来,他白天本来有很多机会,现在眼看着时间流逝,他心里很慌,天就要黑了。   房间里猛一下变暗时,齐胜仙跑到窗户边,看到阳光从那一大片芳草地撤走,其速度之快,肉眼几乎能看到运动。他想不能再拖了,他夜里视力比白昼差,没有自信,行动也就受到影响。趁着太阳还没完全下山,齐胜仙背上装备,溜到别墅外骑了辆摩托,快马加鞭去了镜湖旁。他到的时候那两人已经不在鹤庐,也就没有撞个正着,他绕过镜湖,在峰林外换上潜水衣,戴上潜水镜,佩好射鱼枪,从当初他们逃命的窄道原路返回,花了不过外世的两三分钟,就到了当时三人醒来的浅滩上。   到了浅滩上,齐胜仙腰杆微弓,手按鱼枪,四顾观察一番,见到没有危险,他跑了两步,一个鱼跃扎入水中。他戴着潜水镜,看得清水下情形,生怕又遇到巨鳄,赶紧寻找暗流,这次他运气好,一下水便见到深处黑水,他四肢划水游去,很快被水流带动。   齐胜仙一直保持极快的运动速度,常人根本无法同行,齐家人一向单独行动,平时叫齐胜仙带队是拖累他了,但他性格老实,愿意当大伙计,而且有些问题在解决时,还是人多势众要好些。他这种一个人的功夫,只适合潜行。   暗流很快将齐胜仙带到他想去的地方,他远远就看到了洞穴中发出的金光,照亮了长满水藻的楹联:「鱼龙潜跃长生海,水月空明不夜天」。   齐胜仙在洞前逡巡一阵,他浮在水中,手脚轻轻划动,很快就游了进去。洞穴是一个**,砖型方正,每隔五步墙上便有一灯,他贴近看,发现**中十几盏灯全都是断续灯,但金光并不是从灯中发出,而是从洞中深处发出。   齐胜仙向深处游去,在**尽头有阶梯,供人向上而去,他用手扒着阶梯向上游,游了两步,竟然出水了。齐胜仙踩上阶梯,慢慢出水,直到整个身体离开水面。他把潜水镜往上推,推到额头上,好供自己仔细观察周围情况。   空气冰凉,湿度很大,有尘气,这是一个巨大的大堂。堂正中放了一块类似日晷的大圆盘,三四米高,几人合抱也未必抱得过来,光线就是那块圆盘所反射,使整个堂中金光四射,甚至能够照耀**,也不知光源从何而来。齐胜仙一看,立马觉得这不像是墓,而像是古代术士占星之所。   按照平时他的行动力,此时早就奔着大圆盘去了,但今天齐胜仙状态不好,一是因为他不喜欢夜里行动,心里没底;二是此时他心中有种隐隐的恐惧,就好像这里有另一个人。齐胜仙看着大圆盘,那种冷幽幽的金光,看得他心里直发毛,他两只脚还踏在水里,感觉巨鳄随时来吃掉自己的下半身,再加上那个不存在的人,他更加迟疑。齐胜仙僵立一会儿,明明都到了门口,就差临门一脚,他还是选择了中途放弃,转身投入水中。   回到浅滩,齐胜仙迅速收拾东西,背上装备穿过窄道。他惊魂未定,动作失常,甚至不知道为何害怕,他不怕动刀动枪,他只怕一些玄奥的事情,那个不存在的人,让他越想越怕。   齐胜仙出了峰林,衣服都没来得及换,骑上摩托车屁滚尿流回了山庄。他到山庄的时候,恰巧遇到白云天二人下车,齐胜仙骑车太快,又过于慌张,手一下拧过头,摩托飞地飙出去,把他摔到地上,当即不省人事。   白云天吓得不轻,马上抱他上车,驱车到桂林医院,当天夜里,齐胜仙检查出怀孕。   ※※※※※※※※※※※※※※※※※※※※   您的好友 齐金明 已上线。 第29章   和其他怀孕的人不同,齐胜仙没有浮肿,没有害喜,嘴也不馋,他的身体还是肌肉浮凸,膘比较少,看着不像有孕之人。他怀孕的唯一特征是嗜睡,住在医院的时候,他说躺在床上无聊,白云天说出去给他买本《故事会》,十分钟他就买了回来,结果齐胜仙已经坐着睡着了。他睡了一个小时,起来睡眼惺忪地管白云天要《故事会》,白云天给了他,他看了五分钟,又睡着了。   有时候白天他们会到医院花园里坐坐,在桂花树下看《故事会》,齐胜仙说那些怪力乱神的故事让他想起爷爷,还有爷爷笔下的奇人异事。这个时候外界正流行特异功能热,齐胜仙说我们的孩子会不会有特异功能,白云天笑,接不上话,他这时候还没有成为父亲的感觉。   医生说最好不要让齐胜仙一直待在室内,会导致孕者心情压抑,白云天就带着齐胜仙进城。他们第一次好好逛了桂林。齐胜仙记忆最深的地方在靖江王府,牌坊上刻着四个大字,“三元及第”,昭示着此地读书人的功名荣耀。   牌坊下有老者摆地摊售卖假古董,黄布上放了些铜钱,绿锈都是化学反应产物。白云天拿起一枚较新的,问摆摊老者:“这个多少?”   老者说:“五毛钱。”   白云天说:“这么贵?都可以买包烟了。”   老者道:“你难道可以买包烟回家当摆设么?小伙子穿得这么体面,五毛钱不会拿不出吧?这个铜钱可是真的呀,康熙年间铸造的厌胜钱——”他乡音浓重,后面说的,白云天听得不大明白,但想来无非是你看这铜钱,绝对上百年那一套。最后白云天还是买了,又在旁边摊上买了根红绳,穿上了给齐胜仙系在脖子上。他一看就知道这是假货,只是图上面的吉祥话,各地厌胜钱因风俗均有不同,刻“三元及第”四个字的,全国仅此一家。白云天看中这个词,希望孩子今后可以读书好。齐胜仙把铜钱挂上脖子,红绳略长,铜钱坠着,一直垂到**间,隔着衣服能看见。   等桂林玩得差不离了,他们就开车去了阳朔,到漓江上去。白云天租了一叶竹筏,买断船夫一天,让他撑船带他们看风景。船在江上的时候,齐胜仙又困着了,趴在筏上竹子扎的座位里呼呼大睡。白云天本来想叫醒他看风景,埋头见他此状,却又不忍。齐胜仙伏在长椅里,两手压在胸下,铜钱从领口滑了出来。白云天终于有了空闲好好看他,群峰深青,江水碧绿,映得人脸上都浮有一层青色,齐胜仙本来就白,此时更是有一种镜花水月之感。他的眉毛略淡,耷拉眼合上了,看不出耷不耷拉;鼻梁高,但鼻子稍有些短,正面微微显出一点鼻孔,显得有点憨;嘴有些突出,很多北京男孩都是这样,也许是水土的关系,但齐胜仙尤为特别,他的嘴微微突出,就像是随时有话要说,就像当时在医院里起夜,从那一张病床摸到这一张病床上,偷偷摸摸在白云天耳边说,他想闻桂花的味道。他老实,都怀了孩子了,但不像别人一样天花乱坠地要金贵的东西吃,就想闻桂花的味道。当时白云天把人塞进被窝里,摸摸他肚子,迷迷糊糊一句“老实睡觉”,现在想来,还是不该。   看到这里,白云天突然惊觉,他并不是去年才认识齐胜仙,他早在少年时代就见过这个人。那是他十三岁的一天晚上,和其他一些大院子弟在打乒乓球,他不喜欢运动,所以只是看人打。后来来了一群野孩子,想跟他们抢球台子,两方争执不下,本来都要打起来,但那边为首的男孩站了出来,说不要打,大家轮流着来,可不可以。   那时候齐胜仙应该已经十五岁了,和其他身材近乎于平板的孩子比起来,他发育得很好,无论气味还是身体,有种活泼饱满的感觉。当时大院子弟有开智得早的,一直同他攀谈,到了后半夜,大家球也不打,在球桌旁围坐一圈,勾肩搭背抽烟聊天。白云天不喜欢扎堆,在他看来合群只是为了更方便自己即时看到他人出丑,却挨不过面子,也加入这个圈中。那个男孩正巧坐在他旁边,笑嘻嘻地看他,他一笑就鼻孔微露,给人感觉可爱,刚过了夏天,人都晒得很黑,他是其中最黑的,胸口上有一条肌肉线条,白云天那时候还不懂什么叫性感。但他记得那晚的景色,对方为首的那个男孩给白云天留下很好的印象,虽然他的脸已经成了一个模糊的符号,但白云天记得那种天真无邪的感觉。将尘封记忆翻出,与如今面前这张脸对比,竟可有九分相似,剩下一分,是时间给的装饰,他们转眼就到了为人父母的年纪。   北京话把睡了某人叫做“拍”,当时少年们的小圈子成员互相消化,到了后来大家互通有无,竟没有一个人“拍”到那个最大的孩子,他去了哪里竟也无人知晓,遂成永远的疑问,只给白云天留下一个夏夜里的回忆。当时的白云天怎么也想不到,这个人最后会给自己拍到,而且还怀了孩子,如不出意外,会与他后半生快乐纠缠。   等到齐胜仙醒来,他们早已顺流而下,到了终点,他迷迷糊糊告别船夫,拎起行李,又跟着白云天下了船,去坐乡村公车,被拉到上游停车的地方。   白云天开车回桂林的时候,齐胜仙就在他旁边,一直在副驾驶打着瞌睡。山路一圈一圈地绕,雾气萦绕,山色有无,一切都笼着一股青色的气,好像前路永远延伸,没有目的地。白云天心想,爱人就坐在旁边,对他全身心地信任,孩子正在孕育,一时半会却不会生下,人一直处于过程当中,这种状态如若永远保持,那将会有多么美好。白云天双手握着方向盘,突然就心生柔情,双眼含泪,他很想一直开在这条路上,旁的什么也不用担心,因为这条路永远也没有终点,他和齐胜仙永远在路上。   ※※※※※※※※※※※※※※※※※※※※   这几章都是开开心心养胎!今天是正月十五,老齐的生日,看到这里大家移步微博看生日段子030 第30章   桂地十万大山,多有奇人异士,其中有个爱在山庄鬼混的算命先生,打麻将输给了白云天,便说给他未出世的孩子算上一卦,卦资用来抵债。白云天难逃迷信,却又不很相信,但觉得好玩,就说让他算一卦。那算命先生观察一番,发现齐胜仙怀孕后,很爱流连水边,便说这孩子胎中喜水,是龙王托世。   白云天奇道:“来头这么大?这是哪门子的龙王啊,龙王不都在海里吗?”   算命先生道:“您这是有所不知了,海有海龙王,河有河龙王,就连井里,那也有井龙王呢。咱们附近有个九水龙宫,那也是因为有龙王,所以叫这么个名。咱们桂林水系发达,指不定是哪个龙王动了凡心,到您这儿来投胎了。”   白云天兴趣不在自己生了个龙王上,他关注这人话里的信息:“九水龙宫里的那个龙王,是个什么东西?”   算命先生说:“多少年前就有这个传说啦,说那龙王守着九水龙宫,不让外人进去。偶尔有船夫在那儿失踪,就是被龙王打了牙祭了。”   白云天冷笑,看来是有人早知道“龙王”的存在,他当初才被推下水,只是不知是谁指使,恐怕也是大嫂的可能性大。白云天心里有个账本,上面写着不少人的名字,都是他因为血缘或感情而认为有必要记录于心的人。这些名字每划掉一个,就意味在他心里对这人失望,从这以后就当死了,查无此人。现在这个本子上,大嫂的名字已然被划去,因为她买凶害他,罪行已定。在这个账本上排第一的,目前是齐胜仙,他父亲和爷爷尚能坚挺,至于他大哥白云生,那个疯疯癫癫的闲云野鹤,则在这个账本上忽来忽去,不好说到底抱有什么感情。   他们聊这些话时,齐胜仙就坐在一旁,他对这人讲的龙王传说挺有兴趣,拿张草稿纸匆匆记录。   算命先生问:“这一卦您还满意吗?能不能抵——”   谁料白云天把脸一拉,翻脸不是人:“这也算卦?五十块钱你说抵就抵?没钱是吧?没钱去后厨洗盘子去!”   算命先生气愤,他也要脸,转身自己就去了后厨,离开的路上他小声骂道:“还他妈龙王,我看就是个长虫罢了!”   也许怀有身孕的人精神不稳,容易受到暗示,听了这话,齐胜仙当晚做了个梦。他梦见一条黑金大蟒睡在自己脚边,那大蟒见他醒来,缓缓蠕动,鳞片像活了一样粼粼发光,齐胜仙不敢动弹,任大蟒慢慢绕上腿间,那蟒睁眼与他对视,却不凶猛,两眼含情脉脉,好似人一般,十分良善。   齐胜仙心想,它不是个坏东西,就张开双手,示意大蟒进到怀里来。大蟒通人性,徐徐游进他怀中,身子卷了几卷,缠着齐胜仙,两个一起睡了。   齐胜仙翌日醒来,告诉白云天这事,白云天急忙去后厨把那算命先生抓到,问他夜里梦蟒有何说法,算命先生说蟒也是龙,是未长好的龙,孕者夜里梦蟒,是贵子托生,将来一遇风云便化龙。   白云天听了这话,十分开心,马上把算命的从后厨调出来,让他负责计算酒水了。   怀孕之后,齐胜仙也是真的爱水,其实并没有什么志怪的因素,是因为广西深山老林,无聊得很,只有溪河江水可供一玩。   齐胜仙老去镜湖玩耍,白云天也就陪着他。齐胜仙躺在小船里,手搭在船外,轻轻碰水,水漾了出去,一圈一圈一圈,水面映着芦苇,时有鹭鸶飞出,落到小船沿上,齐胜仙笑着去摸鹭鸶的脚,鹭鸶“呱”一声大叫,立刻飞走。白云天看着这幕,同时在木桥上烧水煎茶,他的复健做得挺不错,现在手指动作已经轻松自如,想来等到孩子出生时,他的双手便可同样灵活。   过了一会儿,齐胜仙开始想他,就叫他上船去。那船极为窄小,两人不能并坐,只能白云天靠着船坐,齐胜仙再伏在他身上。船一晃一晃,又躺在人上,齐胜仙很快困着了。等他醒来时,告诉白云天,他想闻桂花味道了,从这时起他们两个就深信不疑,这个孩子一定是桂花气味。   这时还不是桂花的季节,白云天为了逆天而行,特地驱车进桂林一趟,去买桂花制品。确实也让他买了回来,桂花干、桂花蜜、桂花酱、桂花粉,甚至还有桂花头油,其中就属桂花头油最香,齐胜仙最喜欢。但白云天觉得这个头油香得不正常,怕有化学制品,决不让齐胜仙往脑袋上抹,只能自己用来擦头发,那段日子正逢春天百花授粉,他那脑袋上油光锃亮,根根分明,总是萦绕着狂蜂浪蝶,熏得自己都够呛。   有天晚上,齐胜仙搂着白云天脑袋闻了好久,终于满足,滚回床上。白云天以为他睡着了,正想起身关灯,却被拦腰抱住。白云天笑道;“干什么?我去关灯,等会儿都睡着了没人关灯,当心明早眼睛疼。”   齐胜仙脸贴在他背上:“还不想睡。”   白云天问;“那你想干什么?”   齐胜仙说:“咱们聊聊?”   “聊什么?”白云天翻身,让齐胜仙枕在自己手臂上,两人乔了乔姿势,面对面说话。   齐胜仙说:“都快有孩子了,我们还不怎么了解呢?”   白云天一想,身边的人谁不是这样,别说有孩子了,就是快入土了,两个合葬的人,也未必了解对方多少,这就是包办婚姻的害处,一辈子同床异梦。想到此处,他道;“行啊,今儿咱们就聊聊,你想知道点儿什么?”   齐胜仙问:“你以前去国外读过书,是学什么的?”   白云天恍然明白:“噢,这方面儿的了解啊,我还以为你要问我银行卡里多少钱呢?”   齐胜仙羞恼:“我没有!”他直往白云天面前拱,想要四目对视,以表现自己不贪财、有底气。不料正中了对方奸计,白云天笑嘻嘻的,把他揽到怀里,嘴对嘴纠缠了一番。亲完以后,白云天拿手指抹去嘴边口水,说道:“我以前在日本读的是历史系。”   齐胜仙问:“历史系主要学的是什么?”   白云天老实道:“不知道,我都打牌去了。”说完这句,齐胜仙凝视他,过了一阵,两人大笑。笑完白云天问:“那你呢,你的事儿我也不大了解。”   齐胜仙说:“我的事儿就没什么意思了,小时候就老老实实读书,高一时候爷爷去世了,家里只剩我一个人,没有经济来源,就没读书了,到仙草堂当伙计了。”   白云天问:“你老说你爷爷,没听你说过上一辈儿?”   “我爸妈很早就去世了。”   “怪不得没听你说过呢。”   家史越讲越深,齐胜仙心想也快瞒不住了,干脆全部坦白:“我爸爸姓孛儿只斤,是蒙古族人,他是入赘的,所以我跟我妈姓,还管我妈的父亲叫爷爷。”语罢他跟白云天大眼瞪小眼,白云天疑道:“怎么一下说得这么远?”   齐胜仙为难道:“也怪我,没有早告诉你。其实齐家向来是只可入赘,不可外嫁,生的孩子也只能姓齐……”他怕白家家大业大,接受不了这个。   “这个……你让我考虑一下。”其实白云天压根不在意,只是逗逗对方。他在宗族中受尽冷眼,从未把自己当成宗族中的一份子,至今还想随母姓红,白家的血脉能否延续,他毫不在意。   齐胜仙不说话了,表情严肃,双手合十,在他身上敲敲,示意拜托了。白云天觉得可爱,笑意难掩,正欲哈哈大笑。他还想趁着开心,抱着滚来滚去,但才滚了半圈,齐胜仙压在白云天身上的时候,白云天猛然想起他怀孕的事来,立刻停住,谁也别想滚了,关灯睡觉。   ——   ……   ——   白云天实在拿他无法,不禁哑然失笑,给两人拢上被子,也躺下了。他眠浅,被打扰后就无法再入睡,他只是望着窗外,看到山下重重叠叠的窗户里灯都灭了,所有人都睡下了,江水由西向东奔流而去。   ※※※※※※※※※※※※※※※※※※※※   本章已阉割,完整版走爱发电,地址在作者微博@铁人王贺喜 置顶。 第31章   时间到了年中,孩子也有三个月了,齐胜仙越来越懒的事,白云天是第一个发现的。大白天的他就爱在床上缩着,因为床上有股温暖的味道,他一闻骨头就软了,那是他们两个人的馨香:书墨、飞尘、芍药、茶水,云遮雾绕,再加一点桂花气味。   大多数时候,白云天叫齐胜仙起床,他会听话地起床,但白云天一个看不住,他就慢慢跪下,鼻尖怼到被子里,撅着屁股睡过去。极少时候他是叫都叫不醒,齐胜仙白天睡够了,晚上眼睛瞪得比夜猫子还大,在床上动来动去,白云天更睡不着了,干脆起来两人聊天,聊得最多的就是孩子取什么名字。   他们最初打算孩子取名三个字,姓齐,剩下两字,一人出一个主意,凑到一起就好。不料白云天浪漫,取的都是“高山流水”、“松龄鹤寿”一类的字,齐胜仙则务实,他看上的字都出于甚么“天保九如”、“福寿延年”,让他们俩一人出一个主意,那两个字永远牛头不对马嘴。白云天也累了,不想再做无用功,便说:“你先取吧,你取好了我来把关。”   谁知道齐胜仙之前一直是故意跟他作对,其实自己早就想好名字,就等着白云天发话。他说:“就叫‘金明’,齐金明,行不行?”   白云天把手臂枕在脑袋下,昏昏沉沉,问道:“倒不是行不行的问题,有点普通……你是怎么想的?讲讲思路?”   齐胜仙圈腿坐在床上,兴致勃勃道;“算命的不是说孩子是龙王托生?我查了《太上元始天尊说大雨龙王经》,里面记载有一位金明龙王,身如蟒状,黑金交杂,兴云布雨,遍洒人间。所以才想叫齐金明。”   白云天愁得很,没办法了,他觉得这名字太一般,谁承想龙王的名字也会怎么普通?他的孩子再怎么说也是神明投胎,名字应当起得不染凡尘,如果姓白,还能添几分清净,可他偏偏又姓齐……白云天没有办法了,他头痛欲裂,又被闹得睡不着。他头昏眼花,在床上翻了个身,恰好看向齐胜仙的肚子,他撩起齐胜仙的睡衣来看,下面几块腹肌,不使力时肌肉较软,微微突出,像吃饱喝足了,全然不似有孕。   看到这里,他心里柔情又起,不想纠缠,遂拍拍齐胜仙的肚皮道:“那就叫齐金明吧。”拍了两下,他玩心大起,对着齐胜仙的肚脐眼道:“金明金明,呼叫呼叫,听得到吗?”   齐胜仙哈哈大笑,抱着肚子一滚,极为迅敏地滚到床头,不让他再次呼叫。白云天看得愣了,这哪里像身怀六甲之人,叫他去打擂台恐怕也不在话下。   此时齐胜仙像个猴儿一样蹲在床头,精神百倍,就差拿根棍子上天捅破瑶池;而白云天横在床上,几乎困毙,煎熬得很。齐胜仙见他这样,说道:“不说了不说了,你太累了,咱们睡吧。”说着他趴着越过白云天身子,伸手去床头关灯,白云天把他拦腰抱住,说道:“没事,这都快天亮了,不睡了,你让我躺一会儿就行。”齐胜仙知道他最近在谋划回到北京开一家不夜天,明白他工作累得很,于是揽住他的脑袋,轻轻摩挲,说道:“你睡吧,我不吵你了。”   脑袋被一下一下轻轻抚摸,温暖、微痒、有规律,白云天虽然睡不着,但感到了抚慰,他阖上眼享受,身旁萦绕着两人的馨香。过了一会儿,他想起什么,问道:“仙儿,你的名字是谁取的?”   齐胜仙道:“我爷爷取的,怎么了?”   白云天道:“没什么,就是取名这事儿把我提醒了,想知道你的名字有什么深意。”   齐胜仙笑说:“意思就是‘只羡鸳鸯不羡仙’,要问世界上有什么胜过神仙、比神仙还好的事,就是有一个好的伴侣,我爷爷觉得这比什么都好。”   白云天微睁眼睛,看到夜灯温暖的黄光,还有齐胜仙那件穿得很薄很透的睡衣,在脑袋上方轻轻晃来荡去,上面甚至有个小破洞,手指几乎可穿过去。白云天望着那个小破洞,眼神穿来穿去,迷迷糊糊,身堕虚幻,一时不相信自己竟会有如此幸福的生活,过了一会,他轻声说:“没想到,你爷爷还挺浪漫主义呢。”   “我看也是。”齐胜仙道,他想了想,又问:“那你的名字有什么深意?”   “没什么深意,随便取的。”白云天一下没了笑意,为了不让齐胜仙多想,他又笑笑,解释道:“我哥叫白云生,第二个字随他,再改个字,就是我了,没什么深意,真的。”   齐胜仙听了这话,突然对自己翻经籍取名的随意感到内疚,他低头看白云天,问道:“那你觉得金明这个名字可以吗?如果觉得太随便的话,我们可以改。”   白云天阖上眼,笑笑说:“改什么,你用了心的,不改。再说了,‘金明’也挺好,‘金’,是‘金石永寿’,‘明’,是‘明明如月’,很好,非常好,还能有什么名字比这个更好?”   齐胜仙的内疚一时半会打消不掉,白云天抬头看他若有所思的样子,心道自己失言了,应当挽回。于是他两手拢起,像喊山的人,对着齐胜仙的肚脐眼喊道:“金明金明,呼叫呼叫,听得到吗——”   ※※※※※※※※※※※※※※※※※※※※   今天挺累,有点心悸,所以晚了一点! 第32章   齐胜仙还是没等到广西桂花的季节,才刚到六月,他就不敢出门,坐在床上热得直哭,屋子里也没好到哪去,闷得跟蒸笼一样。广西也真是太热了,大马路上烫得能炒菜,他们北方人受不住这个煎熬,白云天出门谈生意的时候,走大路上但凡见到一根电线杆子,都得贴着电线杆的影子走,生怕挨到一点太阳,否则就是皮肉滋滋冒油。倒霉的是他现在自己当了老板,从越南往国内倒腾沉香和黄花梨木,出门谈生意少不了他的,想留在家里陪齐胜仙和孩子都不行。   现在白云天每天早上出门,到中越边境去谈生意,晒上个一整天,晚上太阳落山才回山庄。半个月下来皮肤晒得黢黑,幸而是他长得俊,黑点倒也不妨碍,只是苦了齐胜仙,一见太阳就怄得哭。白云天心想老这么着不行,大人不舒服孩子也受罪,干脆就把齐胜仙送回北京。虽然两人要分开一阵,但他告诉齐胜仙,这笔单子成了立马就回,超不过两个月去。齐胜仙也不是矫情的人,为了一家三口考虑,他也认为自己回去更好,不给白云天拖后腿。   齐胜仙就这么回了六如斋,这才几个月时间,他离开时还精神百倍,回来就蔫头巴脑,别人看不出,还以为他有个头疼脑热,不是大事。但他那个住对门的发小曹玉春是在总医当护士的,一眼就看得出他有猫腻,但他成天闭门不出,也说不出为什么。后来曹玉春故意把鸡往六如斋放,然后以抓鸡为由进屋搜查一番,多看齐胜仙两眼,见到这人懒洋洋的没劲儿,成天像个懒猫似的,就知道趴在屋檐底下吹凉风,虽然没太浮肿,但腰也粗了一圈,她就冷笑,知道小丫挺的是摊上事儿了。   齐胜仙一见她冷笑就心道不好,她抱着鸡转身想走,被齐胜仙连忙拖住劝道:“姑奶奶,你可千万别告诉别人,我还没结婚呢,你要是宣传,一会儿居委会该找上门来了。”   曹玉春道:“哦,现在想起求我来了,偷我鸡吃的时候呢?还让我下去陪你妈吗?”   齐胜仙点头哈腰:“不陪了,不陪了,只要你管住嘴,我记你的情,以后孩子生下来,管你叫大姑!”   “我才不稀罕呢。”曹玉春都跨出门槛了,又转身道:“我看你还是早点把婚结了吧,不然这孩子你生了也留不下来。”   齐胜仙说:“是是是,我这不是还没来得及吗?”   曹玉春冷道:“来得及?要是来得及你现在已经超生了吧?看你那样儿,跟没见过男人似的,相个亲就巴巴儿贴上去了。”   齐胜仙赔笑道:“不贴不行啊,太俊了……”   曹玉春道:“神经病,那你继续,以后被甩了别怪我没提醒你。”   齐胜仙把她送了出去,好容易才忍住那句“那你跟你的鸡过一辈子去吧”,他们俩从小打到大,互相呛口本来不算什么,但此时他也只能忍气吞声,害怕曹玉春给他举报到居委会去。   白云天没让他失望,虽然人不在,但是情意到了。八月的时候,他让人在桂林弄了十来颗桂花树,从广西一直运到北京,给齐胜仙栽进院子,让他睡在桂花里。四合院里遍种桂树,清雅生风,齐胜仙有人庇护,非常得意,他拖了张躺椅到树下,天一亮就躺着乘凉,没事还要和曹玉春斗斗嘴,但他现在已经不敢信口雌黄,生怕得罪了孩子未来的大姑。   那段时间四合院里人来来去去,量院子的栽树的运土的,曹玉春都看在眼里,她告诉齐胜仙,院子里边栽树,是个“困”字,齐胜仙非说自己家学渊博,奇门遁甲什么不懂,还要你这个外行人来说?院子里面种一棵树是“困”,但是种很多棵树就不是了嘛。   曹玉春并不觉得这个答案足以搪塞,心里反而更是不安,因为齐胜仙的性子变了,变得有些迷糊,搞不清自己的位置。他们这种胡同里长大的小孩,平时最开心的事是晚饭时候端着碗串门,各家各户夹一点菜吃,像齐胜仙这样想闻桂花气味,那男人就从广西拔树运到北京,如此豪奢前所未有,这类奇事闻所未闻,哪里像现代人谈恋爱,只有古代烽火戏诸侯可相比拟。那是上流社会的玩法,像他们这种胡同串子,只有仨字,“配不上”。   曹玉春不清楚那个男人干的是哪行哪业,听齐胜仙说,对方也是个有头有脸的遗少,这么一来,她心里更不踏实,但木已成舟,孩子也不能一脚踢回送子观音那儿去,她是没有办法了。她只是偶尔杀一只鸡,拿去给齐胜仙炖汤,在吃肉的时候敲打齐胜仙,告诉他随时预备把孩子送出去,东四那边有对夫妻要不了孩子,很想领养一个,不如现在就去问问,以后等孩子大了人家就不要了,趁现在还没感情赶紧送了好。但齐胜仙不听她的,说什么明明可不给别人,谁想要孩子谁自己关门生去。   ※※※※※※※※※※※※※※※※※※※※   咱们下周见! 第33章   白云天回北京的时候,已经快是冬天了,远远超过他所承诺的两个月;他所沾染的生意,也早不是向齐胜仙介绍的沉香和黄花梨木,而是又往国内倒了走私汽车和枪火。他回北京的时候,书生气消了很多,穿得华贵不乏风骚,加上那张晒得黑亮的俊脸,像个南洋成功商人。   白云天到了北京,尚是凌晨,家也没回,第一反应是去六如斋。他的车到胡同门口就停了,车身太宽,开不进胡同,他走到六如斋门口,见门是关着的,敲了一会儿也不见有人应门。他心想这二货一个人住,也敢睡得这么熟,这么敲都不醒?想法还没打消,就有人从后边突然搂住他,白云天给猛地冲了一下,差点站立不稳,还是后边那人紧紧搂住他,才没让他撞到门上。   白云天转过去,一把把人搂怀里,齐胜仙笑眯眯的,手里捏着东西,白云天就知道他又是趁天还没亮去河边捉蜻蜓幼虫了。   白云天说:“这么冷的天儿,大清早的,你怎么又去捉虫子了?”   齐胜仙呵着白气:“她工作忙嘛……三班倒,又上夜班,鸡也没空喂,我就帮帮她。”   白云天揽着齐胜仙的肩,齐胜仙抱着白云天的腰,两人又蹭着蹭着进了屋里,一路上说些各自的趣闻:齐胜仙说自己替孩子认了曹玉春当大姑,讲他如何养活桂花树,白云天讲自己在东南亚一带的所见,譬如那边的人拿水果蘸辣椒吃,齐胜仙听了大感兴趣,因为他怀了孩子,胃口特开。   两个人连早饭也没吃,穿着衣服就躺回床上,被窝里尚有余温,白云天在东南亚逍遥已久,虽然富有,始终漂泊无根,如今终于感到踏实。他搂着齐胜仙,两人的气味翻卷到一起,充盈整个被窝,馨香、温暖、柔情似蜜。   齐胜仙被搂着,一会儿就睡了过去,可他昨天晚上明明已经睡饱,于是没过多久便醒来,翻来覆去多次,他也累了,便说:“中午想吃什么,我上外面端去,炸酱面成吗?”   白云天说:“不吃了,我带你出去,今天在外边吃。”   齐胜仙问:“去哪儿?”   白云天说:“去我家。”说完这句,他见齐胜仙不回答,便问:“怎么,不愿意?”   齐胜仙摇头:“不……我只是想,这算提亲么?”   白云天道:“这算定亲。”他笑着拍拍对方肚皮,此时齐胜仙孕已六月,刚才穿着厚棉袄看不出,这会儿下手一摸,倒是一点不显怀。白云天笑道:“好家伙,这是哪吒吗,都六个月了,还一点都不显呢。”   齐胜仙说:“别胡说,是龙王。”   白云天想到龙王与哪吒的恩怨情仇,立马摆手,再也不说,孕时不好说些逞凶斗狠的故事,免得孩子在肚里听了,悄悄学坏。   到了中午,车到白家门口停下,他们二人下了车,一路进到饭厅里去。比起去年回家时,白云天自信许多,因为那时他才是一个没有事业没有存款的毕业生,全要依靠家里;现如今他剑走偏锋,发了横财,身价早已比白家上上下下加起来还高,腰杆简直硬得很。   白云天像阵穿堂风似的刮进饭厅,齐胜仙则紧跟其后,环视四周,对博古架上的东西感兴趣。   饭厅里一家人正在吃饭,白云天突然回家,感到颇为疑惑的是大妈,嘻嘻哈哈接人上桌的是白云生,真正为此开心的是爷爷和父亲,两个长辈见他有风采,高兴极了。   白云天上了桌,齐胜仙坐他旁边,长工端了两碗白饭上来,齐胜仙本来想矜持,但吃了两口,实在太过美味,胃口刹不住车,一连吃了两大碗;白云天则是休息和胃口一向不大好,吃了几口就放下碗筷。   爷爷问他:“云天,回来怎么也不说一声,广西那边的事儿办好了?”   白云天说:“广西那边且等呢,回来是有好事儿告诉你们。”   白云生八卦得很,伸个脑袋问道:“什么好事儿?”   白云天环视一周,非常得意,得意自己不仅比白云生有出息,而且这盏香火续得也比嫡子还早。   “爷爷,咱们家要四世同堂了。”   此话一出,白云生乐了,齐胜仙的脸红了,大妈的脸绿了,爷爷和父亲的脸比较复杂,赤橙黄绿蓝靛紫什么都有,跟开了染坊似的。   白云天一看,心道这是踩中他们哪根尾巴了,莫不是还要怪我先上车后补票,心想也是,老人都传统,自己这悄没声的就弄出个曾孙子,太不讲究了。   父亲脸色不好,还是爷爷打圆场:“好,好,等会儿吃完饭,云天儿跟我们上楼谈谈。”话虽如此,语气其实也很勉强。   等吃完了饭,齐胜仙在饭厅等着,大妈赏了他一个多宝匣玩,他坐在一个黑漆漆的角落,埋着脑袋玩得不亦乐乎。白云天听爷爷的话上楼,在楼梯上看了齐胜仙好久,半晌后还是上楼进了书房。   他刚进书房,反手关上门,就挨了父亲一巴掌。他反应快,脸飞快一偏,那巴掌没扇到脸上,而是拍到了脑袋上,拍得他脑子“嗡”地一声。白云天走了两步,一手撑着书桌桌面,一手捂着太阳穴,赔笑道:“爸,我哪儿惹着您了,您明示。”   父亲指着他骂道;“明示?我明示个屁!叫你跟那个姓齐的相亲,是让你拿他练练手,你倒好,连这种货色都他妈看得上眼?!还四世同堂,我同你妈!”父亲后面骂的话逐渐不能入耳,全是针对***的侮辱,白云天捂着脑袋,心想那几两肉有什么可唾弃的,几乎迷失在这粗话的海洋里。 第34章   白云天不明白了,头昏脑涨地说了一句:“……儿子不明白。”   爷爷终于发话了,声音很沉,显得失望:“云天儿,你怎么搞的……也怪你爸没跟你说清楚,你哥也没跟你讲?那姓齐的一家都不能生,生了也是没种的,当初安排你哥跟他相亲,安排你跟他相亲,就是让你们练练手。谁承想你哥都没看上的货,你还看上了,你这……”爷爷性格温柔,不说什么重话,但他如此,也够表达伤心的。   父亲又道:“我跟你爷爷还想着,把他安排在第一个,你相完了他,往后再看谁家少爷小姐都是天仙,你倒好,你他妈直接给我上了,你是种猪啊?”   白云天还捂着脑袋,其实早已不疼,只是一个下意识的动作,此时此刻,他爷爷扶着桌子,止不住的失望,父亲则靠着座钟,气不打一处来。白云天不说什么,只是默默看着他们,在心里的账本上,接连划去这两个人的名字。   齐胜仙将多宝匣置于桌上,自个儿蹲在地上,轻轻地将那个粉晶石桃穿过匣孔,恰恰合上。他喜笑颜开,白云生也蹲在一旁,看他放好桃子,便道:“这个还有别的玩法呢,我教你?”   白云生也是个莫名其妙的孩子脾气,爱赌爱嫖,爱玩具爱作乐,大人事业一概不放在心上,他的钱财都是老婆在管。   齐胜仙说:“好啊。”便把多宝匣递了过去。   大妈在旁边磕着瓜子,叫了白云生两声,但白云生不听她的,自顾自向齐胜仙介绍多宝匣。大妈气愤,有外人在场又不便训子,于是自个儿回屋去了。她上楼时正遇到白云天下楼,两人狭路相逢,平时白云天都要请安,这次却脚步猛急,狠狠撞了她一下,一句道歉也没有。   白云天的情绪整理得好,下得楼来,早已不见不悦,他云淡风轻问了一句:“哥,大嫂呢?”白云生说:“前两天跟我吵架,不让我赌钱,让我骂了两句,回娘家了吧?我也不太清楚……哎呀!”多宝匣他玩得不好,此时有人打扰,更是手忙脚乱,于是他将多宝匣往齐胜仙手里一塞,“算了算了,看你挺喜欢的,送你玩吧,其他玩法你自己开发。”   齐胜仙捧着匣子,道了个谢,白云天冲他使了个眼神,说声“走吧”,两人便携手向外走去。走到花园里时,齐胜仙问:“怎么了?是不是他们不满意我?刚才吃饭的时候我就觉得气氛不大对劲。”   白云天笑道:“没有,你想什么呢,我说行就行。”   齐胜仙问:“那三茶六礼那套什么时候进行?你问了你爷爷他们没有?”   白云天紧了紧揽他肩膀的手:“不问了,咱们自己办自己的。”   他说到这里,齐胜仙就知道不大对劲了,白云天说这话,明显是要自己独立门户。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一向重用自己,拿自己当大伙计的白家父亲和爷爷,明明连相亲都安排了,怎么又突然对他不满意?   白云天上了车,对他说:“以后这儿就别来了,添堵,在六如斋好好呆着,过年前我一直在北京陪你。”   白云天不食言,过年前他一直住在六如斋,两人平时一起做做饭、逛逛街、晒晒太阳。白云天也大有安家在此,我是主人的意思,走在胡同里跟谁都正大光明地打招呼,来来去去一段时间,整条胡同都知道齐胜仙招赘成功,家里多了个俊男人。曹玉春本来对他有点意见,但看他有钱有闲,愿意入赘,照顾齐胜仙尽心,也就不再说什么。   白云天回了北京也没闲着,他组了人攒了钱,在东城金鱼胡同开了间「不夜天」歌舞厅。他不像成毅东,皇城根下不敢弄犯法的,这个不夜天地处繁华,主攻唱歌跳舞交际,每晚有歌手驻唱,舞池里群魔乱舞,这在当时的北京也算是头一份儿。   白云天做家族行当不行,下了海倒赚了大钱,到了腊月,整条胡同里就属六如斋的门头打扮得最辉煌:大门重新上了遍漆,挂的灯都是仿晚清样式,福字和春联上的字都是真金,闪闪发亮。虽然已是深冬,墙内桂树依旧丰隆,桂树又称「仙友」,也是科第吉兆,胡同里其他人都羡慕,说他家风水好,两口子八字配,这孩子往后肯定好读书,能蟾宫折桂,上北大清华。   平时六如斋都没什么人气,这一年却是空前绝后,前来送年货的人络绎不绝。成毅东来拜年,送钱送金银送电器,还给齐金明打了个长命锁;更有一些其他的生意伙伴,都是来混个脸熟,请白云天提携;就连当初闹得不开心的波子,他也巴巴贴上来了,他家是做糕点的,四九城就属他家的江米蜜供好吃。他送的蜜供快堆成山了,那段时间齐胜仙正经饭没吃几口,全是拿各种糕点混过去的。   这年是齐胜仙、白云天和曹玉春三人一起过的。白云天想把曹玉春踢走,还试图给她介绍个对象,曹玉春推脱说工作特忙,不谈对象,齐胜仙偷偷说她就喜欢跟鸡一起过,别打扰她了。白云天说我那是打扰她?我是为了让她不打扰我们俩,怎么那么不懂事儿呢,非往我们两口子中间插。齐胜仙说你生什么气,人家还是孩子大姑呢。白云天这才作罢。   过完了年,白云天暂别北京,又回广西谈生意,他的意思是迅速做完这一单,就能回来好好陪齐胜仙生产。他不在的这段时间,白家趁机派遣人过来,拿着地契说要收回房子,将齐胜仙赶出六如斋。齐胜仙预产期在即,知道这是来为难他了,连忙给白云天打电话,那边却说白总在中越边境被卡住,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齐胜仙没有办法,自己拖着身体去敲曹玉春的门,曹玉春这天却补年前的假,得上全天班,并不在家。他只好坐在曹玉春门口,眼睁睁看那些伙计灭了炉子,把值钱的家电都搬走了,往门上贴了封条,跟古时候抄家似的,这要是放在过去,还不都让他打得七荤八素,但现如今他是两个人,只能认栽。   齐胜仙抱着膝盖在门槛上坐了半宿,他是又气又冻,愤懑难平,到了半夜,不知道哪根血脉不通,气息不稳,居然就要临盆了。裤子穿得厚,本还不觉得,他伸手一摸,胯下的布料都被不知道血还是水浸透,冬风一吹,硬梆梆的,都结成块了。齐胜仙本来是很能忍痛的,一看这情况,自己先乱了阵脚,吓得满脸是泪,扯开嗓子喊了起来。那边厢曹玉春背着小包刚走到胡同门口,就着路灯看见自家门口坐着个人惨叫,她也吓得不轻。看清楚是齐胜仙以后,她也急了,把包一扔,说这会儿去医院来不及了,还要请人用板车拖过去,今天还正好撞上过大年,一个卖苦力的都找不见,干脆就她来帮忙,在自己屋里生。   曹玉春把齐胜仙扶进门内,院里拉了晾衣绳,上面晒了床花被单,她顺手就扯下来铺在地上,道:“躺上去躺上去。”   齐胜仙才刚躺下,就知道自己连起来的力气都没了,开始痛得昏天转地,连曹玉春什么时候去拿了剪刀纱布都不知道。元宵节放烟花的多,他一直数着,从他躺下到生出来,一共经历二十三响。   曹玉春家不大,屋里没处睡,齐胜仙生了孩子,被转移到阁楼上去。齐胜仙靠着床坐,迷迷糊糊,笑着看曹玉春弯着腰给孩子擦血。曹玉春说:“瞧你那样儿,傻不拉唧的……你这种早产,还没在医院生,能保住命就不错了,赶紧笑吧。”   齐胜仙看她把孩子擦干净了,伸出双手道:“抱抱。”他脑子已经不太能思考了,措辞也十分简单。   曹玉春道:“等着。”她干活大开大合,扯了块布把孩子包上,这才递到齐胜仙怀里。   齐胜仙低头看孩子,小孩天生有别于凡人,不怎么哭,手扒在襁褓边上,这会儿瞪着眼睛在看世界。齐胜仙看了一会儿,抬起头说:“眼睛真大,像云天儿。”   曹玉春靠着阁楼木板,站都快站不住,她在医院忙活一天,接生了三个孩子,谁承想回家来还有一个等着,她才是送子观音呐。曹玉春腰酸背痛,拎着带血的擦桌布,困得连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只敷衍道:“嗯嗯,像像。”   齐胜仙抱着孩子向她递去:“来明明,给大姑瞧瞧你。”   她把帕子一扔,烦道:“都给老娘滚蛋。”   生了个长得像白云天的漂亮儿子,齐胜仙得意极了,过了两天就能下地,抱着孩子满胡同给人炫耀,人家要是问他白云天去哪儿了,他就说孩子爹赚大钱去了。大多数时候他还是抱着齐金明,站在阁楼窗边,望着对门自己家,心想什么时候才能回六如斋呢,但他也不大担心,因为白云天总是能解决的。   至于白云天,他其实并没有去广西,更没有被卡在中越边境,他一直藏在北京,吃住都在不夜天,现如今爷爷和父亲已不在他的账本上,他在跟成毅东商量怎么把他们弄下去。他听说了孩子出生的事儿,但有些事不能由他出面,更不能让人知道他在北京,于是一直躲着,又念着齐胜仙和孩子,心急如焚。   齐金明诞下五天后,成毅东买下六如斋的地皮,他说要开个饭馆,开了市价一点五倍的价格,白家轻易便货于他,又由成毅东出面,把齐胜仙和孩子接回六如斋安排住下。   齐金明诞下十天后,他的太爷爷就从楼梯上摔下,一命呜呼,他的爷爷则悲愤交加,加之又有抽鸦片的旧患,一气之下,卧病不起,白家一时由白云生掌权。   齐金明诞下第十二天,白云天终于出现在六如斋门口,还带着好多金银首饰、糕点吃食、全新布料,给了所有人一个惊喜。 第35章   齐金明不爱哭,不爱睡觉,夜里老瞪着眼睛,齐胜仙起来喂奶也得吓一跳。齐金明还不爱吃奶,为此齐胜仙不得不摇醒旁边的白云天,问他孩子跟个夜猫子似的,还不吃东西,会不会是有什么病。白云天因此抱着孩子到处求医问药,电线杆子上的老中医看了不少,先前几个月还好,后来齐金明牙齿长出来了,老中医实在受不住咬了,说这个孩子很正常,就是天生觉少,赶紧带走吧,再不走我就得走了。   齐金明不吃奶也就罢了,可齐胜仙那里涨奶的痛苦可是刻不容缓,他还鬼鬼祟祟跑到曹玉春那里让她教挤奶,曹玉春瞥了一眼,说道:“挤什么挤,你儿子又不喝,挤出来全浪费了,你让你男人喝不就行了,还可以治消渴噎膈、虚劳烦热。”   齐胜仙说:“你怎么知道他虚劳烦热了?”   曹玉春说:“你看他那张脸黑得,快赶上京剧院包青天了,那还不虚劳烦热啊?”   齐胜仙说:“那是他在越南晒的啊!”   曹玉春说:“我管他?你们俩爱喝不喝吧。”   后来齐胜仙实在没办法,怎么喂齐金明也只吃那一点,剩下的只好全喂了白云天。那段时间齐胜仙特别怕别人问怎么他家孩子不打奶嗝,白云天倒是老打。   白云天把金鱼胡同的不夜天办得相当红火,当年一个人月收入十几块的时候,他已经能月入过万,并且因为从商的缘故,他的时间安排很松,时不时就能呆在家里,跟齐胜仙一起带带孩子。他很安心地住在六如斋,并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至于白家,再也没回去过。   齐金明百日那天,许多人都来道贺,成毅东来过,波子也来过,不管他们因什么原因走到一起,现在都是不夜天的股东了。这群见过世面的人,纷纷咋舌于齐金明的早熟,尚是一个手抱的婴孩,手脚居然力气极大。走路还不是很稳的时候,他就热衷于给家里家具安排新位置,摇摇摆摆拖着桌椅板凳到处跑,白云天一看就笑,说明明主意大,以后也是一家之主。表面上在说齐金明,其实是说他自己,他得意于毁了白家,成就了自己的家业。白家怠待老伙计齐家,这种不仁不义之事已经传了出去,本来就是靠情谊拴在一起的关系,如今辜家和胡家得知,已不愿意继续合作,白家靠白云生和大嫂撑着,现在只能卖点笔墨纸砚,成了普通文具店,翻不出什么水花了。   现如今白云天是个富贵闲人,什么都有了,唯一的期许就是儿子能有出息,最差就是随他做商人,要是往好了走,就是蟾宫折桂,三元及第,往后不是当老师就是当作家,受人尊敬。要是从政从法就更好了,文痞和讼棍,中国自古两大家,要是时运相济,说不定还能让天安门上换张照片。   如何能提前窥到孩子的前程,那就必然要看抓周结果,齐金明周岁前几个月,白云天就安排好了抓周大典。到了周岁那天中午,没有旁人,只有他们二人和齐金明。地点安排在里屋,床上铺了张红布,上面放着钢笔、毛笔、砚台、经书、账本、金算盘、「三元及第」铜钱……全是好的,琴棋书画,志趣高雅,没有一个是俗物。   齐胜仙坐在床头从后面抱着齐金明,给他穿上小棉袄,扣上胸前扣子,抚了抚他的肚子,指着墙上道:“明明,好好抓啊,两个太爷爷都看着你呢,保佑你平平安安长大。”齐金明则像个霸王龙一样张牙舞爪,双手乱挥,几欲逃离。齐胜仙见他已经按捺不住,便放开双手,齐金明就像离弦之箭一般射出去。   昨晚白云天抱着儿子睡觉,才醒没多久,此时他靠坐床尾,穿着睡袍踩着拖鞋,想好好看着儿子抓周。谁知齐胜仙刚放开齐金明,他那儿就来了个电话,他捂着听筒对齐胜仙说:“接个电话,马上回来啊。”他嫌屋里信号不好,说着就起身到院里去接电话。   齐胜仙想跟他一起见证,忙将齐金明捉回来,可是放虎归山,岂能捉得。齐金明已经扑到床上,一把扯去红布,文房四宝洒了一地,他嘎嘎大笑,满床乱窜,一个不慎摔倒在床上,手还抓着红布,四脚兴奋地挥舞。   齐胜仙心道自己这是生了个混世魔王,跟白云天的期望差得太远,他愁眉苦脸,飞快去捡掉在地上的笔墨纸砚,然后拿了一只毛笔塞到齐金明手里,又哄又骗:“明明,拿着这个,乖乖拿好啊,爸爸看了高兴,乖乖快点。”   齐金明还算给他面子,躺在床上,一手拿红布,一手抓笔,拿在眼前端详半天。白云天此时刚好进门,第一眼就看到齐金明抓着毛笔,他喜不自胜,伸出双手殷切道:“哎呀,宝宝这么有出息啊,以后肯定读书好,当大作家,爸爸抱抱!”   齐金明听他此话,顿时不笑,“呱”地一声大叫,把笔朝白云天俊脸上掷去,白云天挨了一记,也不恼怒,而是捡起地上的毛笔,一脸贱笑,嘻嘻哈哈凑到床上,抱起齐金明,在儿子脸上“梆梆”连亲几记。   齐胜仙问:“谁的电话?什么事儿?”   白云天笑着说:“没什么,成毅东在西安打的电话,问我想不想在那边开一家不夜天。”   齐胜仙又问:“那你怎么说?”   齐金明还在嗷嗷乱叫,白云天抱着他亲了又亲,这才说:“我当然说好啊!有钱不赚王八蛋。”他侧目瞧着齐金明,满目柔情,搂着孩子的手紧了紧,又道:“当然要开了。西安这家不夜天,就是我送给明明的周岁礼物。明明,你说好不好?”   齐金明才不理这个,他和白云天不太亲,早就挣扎着想回到齐胜仙的怀抱,可这人搂他搂得死紧,怎么也不放开,他终于恼了,双手抱住白云天的脑袋,往他耳朵上狠狠一口叨去。白云天吃痛,惨叫一声放开双手,齐金明终于得以逃离,哇哇叫着爬到床头,扑进齐胜仙的怀抱。   ※※※※※※※※※※※※※※※※※※※※   带孩子开开心心!西安不夜天这个点,可回味《不蠹》第46章 。 第36章   抓完了周,得了个好彩头,白云天开心得很,又说在屋里太闷,干脆一家人上街看烟花去。于是三个人穿戴好,手牵手一起穿过胡同,和好多街坊邻居打了招呼,互祝大年好。到了胡同门口,白云天发动车子,从东四十条出去一路往北,雍和宫大街、方家胡同、国子监,又是灯展,又是烟花,元宵自古如此,好不热闹。   齐金明穿着棉袄,戴着瓜皮小帽,此时趴在车窗上瞧外面,哇哇叫着,大力拍窗,示意他要出去。齐胜仙说:“你找个地方停下吧,让明明下去玩会儿,给他买个小灯笼。”   白云天把着方向盘,往前蹭着看路,矢口否认:“不行,这种热闹地界儿人贩子多,小孩儿最容易不见。”   齐胜仙无奈道:“你爸不准,咱俩消停点儿吧。”说着他就一个后背锁人,两手穿过肋下,交叉于齐金明胸前,这样才能制住小孩儿。旁人的话齐金明一点不听,对齐胜仙却比较给面子,齐胜仙锁住了他,他也知道了什么意思,于是渐渐平和下来,一屁股坐在齐胜仙腿上,仰着脑袋望外面满天烟花。那外面大街上也并不是什么大型展览,无非是平民百姓花点小钱,放了些烟花爆竹,小红小绿,持续不久,阵仗也不大,但却因为许许多多的人在放,一波接着一波,一夜不曾停下,整个四九城火树银花,宛如不夜之城。   齐胜仙说:“明明,你看,这就是不夜天,整个北京城都给你庆祝生日呢。”   白云天侧首看他们俩,他在外面脾气很大,但一回到家里,看到这两位,他就柔情似水。   车又开了一会儿,到了后海,白云天看了看时间,就想着往回走了。齐金明坐在齐胜仙怀里,已经快困着了,齐胜仙拍着他,给他唱曲儿:一不要你慌来,二不叫你忙,三不要你穿错了奴的那个衣裳,小妹妹的衣裳本是那个花挽袖,情郎哥的衣裳马蹄袖儿长……   白云天笑道:“以前不知道,你还会唱曲儿呢?”   齐胜仙说:“瞎唱的,唱得不好。”   白云天说:“改天带你去成毅东那个剧院听听,你比那些说相声的柳活儿好多了。”   齐胜仙说:“别臊我了,我擅长的又不是唱歌。”说着他埋头去给齐金明掖汗巾。   白云天一时无话,心里默道,齐胜仙的确是被孩子拖累了,他擅长的不是这个,他有的是平原纵马、一苇渡江的本事,而不该被琐事缠身。可惜齐胜仙本性温柔,家的陷阱把他困住了,他甘心受苦,愿意不逃出去。   白云天偏头看着齐金明,想这孩子龙王托世,性格酷烈,想来是个上位者,犯不着受生子之苦,日后必定是大英雄、大豪杰。他说:“明明以后该是个天君,你说是吧?”   齐胜仙点点头:“力气这么大,脾气这么凶,我看应该是。”   白云天说:“那以后不要逼他相亲,不要催他生孩子,别像我家一样。”   齐胜仙说:“那当然了!我还想跟你这么说呢,你先提了,倒也挺好。”   白云天感叹道:“我是幸运啊,遇着了你,要是遇见别人,那指不定成什么样了。”   齐胜仙笑道:“那就跟你哥一样,天天挨老婆打,钱都被搜刮干净了,晚上只能睡煤棚。”   白云天幸灾乐祸:“太可怜啦!”获得了伴侣的肯定,他心里终于踏实,同时借着满天星火许愿,希望齐金明以后千万勿受凡尘困扰,人生飘忽,不过百年,务必要快活一世。   等回了家,把齐金明放到床边小摇篮里,齐胜仙坐在炕上看书,拿脚推着摇篮,白云天则在后院烧水,他们现在不好意思偷对门的热水,只好自己老老实实烧水洗澡。   白云天烧好了水,叫道:“仙儿!来洗澡了。”   齐胜仙一手扶住篮子,使其停下,然后急急忙忙跑到后院:“你叫什么,待会儿又把他吵醒了,晚上谁也别想睡。”   白云天忙噤声,在嘴前比个食指,又轻声说:“水好了,快洗吧。”   齐胜仙“嗯”一声,在院里就脱了衣服,赤条条迈进盆里,拿勺子舀起热水往身上浇,他那一身精肉滚过水珠,炫发出粼粼光彩。   白云天则在一旁晾衣服被单,他以前是少爷,现在不再是了,齐胜仙不让他雇人,这些琐事他只能够自己来做。被单挂在绳上,月光下澈,在那一大块布上显出齐胜仙的身形,白云天简直太熟悉了——中等个子,骨架不大,肌肉丰隆,可偏偏脑袋又小,下巴也尖,两种美感的交织,来源于父母的差异与结合。也许还可以更往上追溯,他的爷爷,他爷爷的弟弟,还有更多的齐家人,一代一代各类美丽特征的筛选融合,造就了今天的齐胜仙。   白云天站在晾衣绳后,看着被单上的身影,如同望着电影幕布,心里万分感动,好像窥到了宇宙的奥秘。他受的教育有限,像是中国儒家子弟,更注重人文价值,向来不明白什么宇宙,什么基因,但此时此刻,他通晓了这种生命的交缠和延续,这让他们一起创造了下一个美的作品,那就是齐金明。   ※※※※※※※※※※※※※※※※※※※※   周五快乐!这章开始慢慢解决大家的疑问~ 第37章   一九八六年夏,胡家家主娶亲,娶的是江南辜家这代的女儿,按理要请白家,但他们已经疏远。于是胡家并没有请白云生,而是绕过白家,把请柬递到了六如斋来,邀请白云天一家出席。   白云天那天穿了一身深灰色西服,本来他想穿一套新做的亮黑色西服,齐胜仙说不好抢新郎风头,他才得意地换了套稍微朴实,不发光发亮的。白云天实在是很英俊,人说个子高难免显得粗莽,但他骨架比同身高的人小,又不显得瘦弱。前两年他年纪还小,有些青涩,有些秀气,还不那么好看,如今他阔了,又晒黑了,成家立业,人很自信,波子夸他是帅到惊动党中央。   齐胜仙本来想把齐金明托付在对门,但那天早上齐金明说什么也要跟着他们,谁要把他拉开,他就胡乱咬人,齐胜仙没办法,只好抱着他去婚礼现场。   到了婚礼现场,已经放过一次鞭炮礼花,满地红纸狼藉,酒楼就在琉璃厂十字路口上,外面的车瞎停,以酒楼门口为中心,呈放射状停了许多圈。齐胜仙抱着齐金明,粗略看眼,不禁说道:“这是「万箭穿心」呐——”   白云天装作给齐金明秋裤子,低声问:“什么?”   齐胜仙说:“这是个「万箭穿心」局,虽然是暂时的,但对婚姻影响很大,不吉利。”   白云天笑道:“那咱们俩结婚的时候可要注意了,不能闹这些笑话。”说着这话,他从内揣里掏出红包,交给门口的出纳,出纳唱喏一声,向内场通报白家二爷来了,再由会计记录下具体数目。齐胜仙瞥了一眼,又道:“会计的字儿也不行,记出来的账还能看吗?”   白云天道:“那咱们结婚的时候叫谁来记账?你认识的人里谁的字儿好?”   齐胜仙说:“我就觉得我自己的字儿写得好。”   他们往酒楼里走,一路上有女服务生引路,看见这一家三口,个个笑脸迎人。白云天一边对她们笑,一边对齐胜仙道:“哪有自己给自己的婚礼记账的?我去找成毅东问问,看他认识不认识。”   “认识什么?”那边成毅东竟过来了,后面一群认识的不认识的人,嘻嘻哈哈,互相劝杯。   “还说不得你,一说就来了——”白云天搂他肩膀:“仙儿说胡家这会计写字儿难看,以后我们俩结婚,得找字儿好看、属相和顺、不冲不撞的人来当会计。”他掰着指头一一数来。   成毅东说:“行啊行啊,没问题,这有什么难的,包我身上了……”   开宴之后,他们俩几乎没吃一口饭,一直忙着和齐金明做斗争。齐胜仙一时没能锁住,让齐金明半个肥身子爬到桌上,抓掉了一盘汤菜,溅了白云天和旁边路过的女孩一身,女孩当即吱哇乱骂,被白云天认出是胡家小女儿胡莺莺。他一边庆幸自己没有和她相亲结婚,一边忙着给齐胜仙擦手,自己一身汤水也管不着。   成毅东凑在旁边递纸,看着这幕就想笑,他现在对齐胜仙完全没有兴趣了,他原来是觉得齐胜仙这款少见,想要一试,现在早已看惯,就跟家里人一样,再没有什么非分之想。   这晚酒席,白云天一家浑身汤汁,狼狈不堪,还没看到新娘出场,齐胜仙就提溜着齐金明和白云天一路落荒而逃。   回到家里,一家人洗了个干净,把齐金明放到摇篮里,齐胜仙光溜溜躺在床上,白云天则坐在床头调风扇。默了半晌,齐胜仙道:“云天儿,今天看着酒席上胡家一家好多兄弟,和和睦睦,互相帮衬,我好羡慕,要是你和你哥关系也好那就好了。”   白云天不屑道:“没事儿你提他干什么。”   “你哥他不是坏人。”齐胜仙翻身对他讲。   “他不是坏人,他是**。”白云天调好风扇,爬回床上,赤条条躺好,“好了,甭想那些了,吹吹风就睡了吧。”   齐胜仙点点头,两人一起吹着凉风,夏夜里温度不高,两人都光着,风一吹有些生寒。白云天扯过薄毯裹到彼此身上,两人缠在一起,挨着贴着,亲了一会儿,抱了一会儿,终于要睡了。   快阖眼的时候,齐胜仙不忘嘱咐一句:“我是说真的,你家里其他的人人品不行,我知道。但你哥是个好人,他还送了个多宝匣子给我,他就是个小孩儿,你不帮他,他在家里会吃亏的。”   “知道了。”白云天几欲困着,迷迷糊糊,仍答一句。   过了几天,白云天就站到了仙草堂门前,他一手牵着齐金明,一手拎着几包油纸包的点心,这世界上谁说的话他都可以不听,但唯独齐胜仙的话是一定要听。白云天翻翻自个儿心中的小本子,心道,登到了以后,齐金明的话也会听,但他还不会说话,齐金明,你什么时候会说话呀?他低头望向身边小子,齐金明戴了个瓜皮小帽,帽顶坠了个小红穗儿,晃来晃去,煞是可爱。白云天摇摇他手,柔声问他:“明明,都两岁了,你什么时候才会说话呀?”   齐金明抬起头来,他默了一阵,接着就是“呱”地一声大叫。白云天心里挫败,抬头看向大门,却发现门已经开了,白云生扶着门框站着,他披头散发,胡子不剃,笑嘻嘻地看着他俩。 第38章   白云天捡了张小马扎,坐在院子里,白云生靠在柱子上,胡子拉碴,微微笑着,一时无话。他俩总是话不投机,只好一起沉默,看着齐金明卯足了劲给仙草堂搬家。齐金明闹腾了一会儿,白云生实在看不过眼了,把他从大柜上摘了下来,哄道:“宝宝乖啊,不能在这儿玩,这柜子里的东西可贵可贵了,弄坏了把咱俩卖了都赔不起。”   他说着,双手从齐金明腋下伸过去,卡住提溜起来,拎出屋子放到院子。齐金明哇哇大叫,两手抵着他的手,两条短腿拼命蹬动。白云天见状笑了,说:“明明过来,你大爷的宝贝玩不得。”说罢白云生松开双手,齐金明立马一骨碌钻进白云天怀里。   白云生羡道:“真乖。”   白云天搂着齐金明道:“羡慕?那你也生一个呗?”   白云生苦笑一下:“谁给生啊?老婆碰都不让碰。”   白云天幸灾乐祸:“怎么回事儿?嫌弃你啊?”   白云生挠挠脑袋:“什么呀?她说我们俩是包办婚姻的悲剧产物,就是不喜欢我,可能也有点嫌弃吧,不愿意跟我那什么。”   “哎哎——”齐金明趴在白云天腿上,得了空子想钻出去,白云天试图反手捞住,却被齐金明逃脱。齐金明四脚并用爬了出去,哇哇叫着跑到院里水缸,躲在水缸后面,露出半只眼睛偷看两人,想勾引他们过去追跑。白云天摆摆手:“别用那小眼睛看着我,你爱过来不过来,你爹累了。”说完他转身对白云生道:“就算再不喜欢,那也得完成任务吧,不然白家不绝后了?”   白云生说:“不生啦,她去她家那边抱了个孩子,好像说是表哥还是表弟生的,抱回来当自己儿子养。”   白云天冷笑一下:“还没听你说过呢?孩子多大了?”   白云生说:“几个月吧,还不会走,比你儿子小。”说着他蹲**来,拍了拍手,笑眯眯道:“乖乖,过来过来,和大爷玩玩。”   齐金明格格笑,一摇一摆跑过来,好像要扑进他怀里,白云生登时喜不自胜,双手张得更开,但齐金明一下晃过他,又跑到他身后去了。白云天笑道:“逗你玩呢,小东西狡猾得很——你那小孩儿叫什么名儿?”   白云生仍蹲着,两手按着膝盖:“按字辈儿排,选了润字,叫白润麒。”   白云天摇摇头:“名儿倒取得大。”   白云生说:“我老婆说的,一看就是个有种的,名字得取大点儿,以后镇得住整个家。”   白云天说:“就那么肯定?”   白云生叹一口气,撩撩自己那几根油腻鬓发:“我也说啊,你就那么肯定?万一你这培养得太阳刚了,以后分化了,嫁不出去怎么办?”   白云天说:“是啊,怎么办?”   “然后我就挨了她一耳巴子,说我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我寻思也没说错吧。”白云生耸耸肩,指着齐金明道,“你这小兔崽子也不能太放纵了,得管束着,万一以后分化了是那什么,还是这性子,他还不得把婆家给砸了呀。”   本来还在好好说话,白云天登时便怒,恶海翻波,他忙不迭把心里的小册子翻出来,仔细一查,却失望而归——他发现那上面从一开始就没有白云生的名字,也就无所谓划去了。他看着白云生,夏日阳光照了下来,仙草堂却仍终年清幽,白云生倚着柱子,眯起眼睛望向墙外,白色长衫荡来荡去。白云天觉得这个人对外面的世界其实十分渴望,不仅是人世,还有世外之事。白云生信道,自幼对求丹问药充满兴趣,认为世上有仙山,山上一日,人间千年,也曾想学古人出海寻仙。可惜他投错了胎,终究不能出世,只能困在仙草堂里当大朝奉,成天不洗脸不洗头,疯疯癫癫,狗都不理。白云天本来对他生出了厌恶,但此时一看,又不忍心嫌弃,只有可怜。   白云生吃了瘪,转眼就忘,看见齐金明可爱,又蹲下去做些鬼脸逗他。齐金明笑,冲过去扭他的鼻子,他“哎哟哎哟”地叫,嘴咧得比谁都大,边叫边问:“云天儿,乖乖有表字吗?”   白云天方才思想走偏,一下回神:“啊?哦,没有,才这么大点儿,有什么字可取。”   白云生说:“叫什么不好,叫「金明」?名取得普通,这字就不好取呀。”   白云天听不惯,他和齐胜仙都觉得这名字好,别人没有发言权,他气冲冲,脱口而出:“有什么不好取的?我看就叫「六如」吧。”按理说人的名和表字,当有一种隐隐的联系,让人知晓后会心一笑,可白云天取的这个表字,也只有他自家的人才懂有什么关联。   这一顿聊天并不快活,白云天后悔听了齐胜仙的话,他扔下点心,抱着齐金明气哼哼地离去。走的时候白云生扒着柱子,吆喝道乖乖以后多来玩,齐金明趴在白云天肩头,他倒是啊啊叫,表示回应,白云天却扛着他大步离去,一步也不曾回头。   ※※※※※※※※※※※※※※※※※※※※   进入完结倒计时。 第39章   白云天抱着齐金明回家,一路上阳光和煦,回到东四十条附近时,他遇见许多熟人,一一笑着打过招呼,都是街坊邻居,知道他是齐胜仙的那口子,带着孩子出来散步来了。白云天抱着齐金明,脸上晒着太阳,心里那点不悦都消散了。他闭上双眼,迈步向前走,道路宽阔,没有车辆,无论如何都不会撞到。阳光洒在身上,他感到温柔美好,齐金明已经伏在他肩头睡着,呼吸轻浅,小鼻子里的热气喷在他脖子上。真是的,他多幸福啊?干嘛因为一些不幸福的人而烦扰?   除去那些合情合理被删去名字的,或许有那么一瞬间,白云天还能够想起那些死得冤枉的人——他原意只是避开其他家眷,趁夜前去劝说,未想到失手将人推了下去,父亲在一旁想将他抓住,正要叫人,他眼明手快,抄起烟灰缸砸在父亲脑袋上……后来白家称爷爷失足跌死,父亲卧床不起,其实是怀疑他们二人因事相争,导致一死一伤,家丑不可外扬,这才编些鬼话与人道之。   但在这么美好的时刻,白云天已经什么也想不起了,他天生就是这么宽容,能够轻易原谅自己。不开心的事儿就让它过去吧,我幸福就得了,他这么想。   白云天托了托齐金明的屁股,让他睡得更踏实,拐进胡同前,白云天又买了点零食和雪糕。走进家门的时候,他听到笃笃声,进门一看,是齐胜仙在剁肉馅,他不爱做正经菜,但包饺子是一绝。   白云天蹬掉鞋子,蹑手蹑脚把齐金明放进摇篮,再放下一堆零食雪糕,走到灶台边笑道:“做饺子呢?”   齐胜仙说:“嗯,今儿没买到菜。”   白云天问:“怎么?又没抢着?那些老头儿老太也忒**虎猛了吧。”   齐胜仙看向他,耸耸肩道:“他大姑说人短斤少两,跟卖菜的吵起来了,结果一群卖菜的围攻她。我一看她落下风了,我肯定帮腔啊,结果最后菜市把我们俩请出来了,菜也没买着。”   白云天不是没见过他俩吵架的功力,便说:“曹玉春能不能收敛点儿,再这么下去孩子都让她给教坏了。”   齐胜仙换了只手握刀剁肉:“她也不容易,要不是自己脾气硬,不一定受多少欺负呢——你把那醋给我拿来。”   “哎。”白云天打开吊柜,拿出里边醋瓶来,发现只剩个底儿了,“仙儿,没了。”   齐胜仙疑道:“不能够啊……没醋还怎么吃饺子?”   白云天说:“没事儿,你先弄着,我出去上粮油店打去,五分钟就回来。”   齐胜仙说;“成,那你快去快回。”   白云天拿着瓶出去了一趟,到了门口粮油店打了醋,再折回家里,已经看到院里石桌上摆好了两盘饺子,齐胜仙还在厨房,齐金明扒着石桌,使劲往上伸手,“哎哎”地叫,想偷饺子吃。   “嘿,嘿。”白云天走到石桌旁,放下醋瓶,一把将齐金明搂起,抱到厨房里去找齐胜仙。   齐胜仙在舀汤,笑道:“醋打回来了?”   “打回来了。”白云天把齐金明往他面前送,“看,有人想偷饺子吃,让我抓了个人赃并获。”   齐金明笑嘻嘻,伸着两只胖手在空中挥,要齐胜仙抱。齐胜仙轻轻挥开他手,“去去去,抱出去,厨房里兵荒马乱的。”   白云天说:“不,我们就要在这儿,是吧明明?”   齐金明不答,伸手薅走了灶台上的擀面杖,齐胜仙还没来得及缴械,白云天脑袋上就挨了一记闷棍。   齐胜仙的饺子做得向来好吃,但那天白云天吃得匆忙,愣是记不得味道,只记得自己一直和得了兵器的齐金明作斗争,齐胜仙坐在对面边吃边笑,但不制止,白云天后来想来,丫是故意的,就是给自己儿子找练手沙包呢。   过了一年中最热的那段时间,白云天收拾行李,又要南下,再到中越边境去。临别前齐金明抱着他腿不放,在院门处纠缠许久,白云天苦口婆心说了好久,说爸爸出去赚钱,冬天就回来了云云,最后齐金明终于动摇,放开大腿,被齐胜仙抱回院里。齐胜仙教他挥手,嘴里模仿童言:“爸爸拜拜,快说爸爸拜拜。”   齐金明宁死不屈,楞不说话,只是挥手。后面成毅东来接人,冲着院里两人挥手,也在告别:“爸爸拜……嗨!我叫个什么劲儿!”   白云天笑意难掩:“走了走了!”   在越南的时候,白云天做生意漫不经心,连打牌也没什么心情,每天只图晚上缩在屋里吹风扇打电话。他本来不怕苦热,只是在家里幸福惯了,所谓由奢入俭难,贪恋舒适,再难吃苦。他的心根本不在生意上,也盘算着今后放弃走私活动,不再离家这么远,既然牵挂家里,要做生意,就找个天津的港口好了。   那段时间白云天的所知消息全是通过电话:他知道了齐胜仙开始重新练功,一脚把家里石桌踢坏了,现在在物色新的石料;他知道了齐金明会叫爸,当即欣喜若狂,跳到床上扯头发,结果第二天齐胜仙打来电话,悲报道齐金明死也不愿再次开口;他还知道了白云生当起仙草堂大朝奉,第一次随人去乡下拿货,却不曾想被当地盲流所骗。他们不仅悉数抢走钱财,还将人推下山崖,白云生就此死不见尸,仙草堂由其妻掌管,整个白家都在等着白润麒长大。   快到冬天时,白云天终于得以北上回家。他们驱车到河北郊外时,司机助手都说饿了,于是下车打尖。成毅东找了个做驴肉的乡下馆子,点了几道菜,白云天端起碗来,饭还没吃两口,就有警察进了饭店,说请他帮忙协助调查,白云天就这么被请回了局子。   白云天生平第一回 跟雷子打交道,生怕是查他走私,却不想警察一开口,说到了白云生被害一案。为首的警察道:“这案子吧,虽然当事人是你们北京的,但是在我们河北发生的,所以归我们管,你也别害怕啊,就是请你来协助调查,讲一讲你哥生意上的来往,看能不能对我们侦破有帮助。”   白云天连连点头,一五一十添油加醋都说了:“我哥比较天真,不会怀疑别人,我都说他出来做生意被骗是早晚的事儿,但没想到他就……”说到这里,他手捂额头,泫然欲泣,确实是个兄友弟恭的样子。   警察说:“你别说这个呀,我们主要是想了解他最近和什么人有过生意往来,是怎么被骗到河北的?”   白云天抬起头来,严肃道:“这我就真不知道了。我们已经分家了,他过他的我过我的,确实不太了解。要想深入调查,你们去问他老婆吧。”   问询警察正想骂他,电话突然响起,他出门去接电话了。那记录笔供的警察抬起头来,横眉立目:“我们警察做事儿还要你教?该说什么就说什么,不要东拉西扯的,小心办你一个妨碍公务。”   白云天低下头来,老老实实道:“是,是,我这不也是急着回家吗,好久没看着孩子了,心里想得慌。”   那问询的警察打完电话,进得门来,正听到他说孩子,语气也柔软了,说自己也有孩子,又问:“孩子多大了?”   白云天赔笑:“过了年就三岁了。”说着他撩起外套,从内揣里拿出烟来,给两雷子一人发了一包。   警察笑呵呵地抽了一根,叼在嘴里:“虚岁啊?”   白云天拿出火机,伺候两人点上:“虚岁,虚岁。”   警察说:“孩子这么小,不在家带孩子,还要出来做生意啊,不容易。”   白云天点头哈腰:“是,是,不容易,这不都是为了孩子吗。”   警察把烟揣进胸前兜里,叼烟的嘴歪着道:“得。问也差不多问完了,你就先回去吧,回去带带孩子。”   白云天道:“好嘞,有事儿您再找,都在。”   警察说:“成。”   白云天出了局子,成毅东在外边走来走去,心急如焚,见他出来忙道:“怎么了?什么罪名啊?你别不说话啊。”   “什么罪名,你他妈巴不得我坐牢是吗?”白云天掏根烟出来叼进嘴里,气冲冲道,“白云生被害的事儿,就为这个把我抓来问话,我估计我那嫂子通风报信,说我们俩平时兄弟不和,给我抹黑呢。”   成毅东说:“操,打雁的倒让雁把眼睛鸽了——我刚才找了战友,他转业以后现在当武警呢,叫他打了个电话,暂时把你弄了出来,咱们先回去吧。”   白云天把烟一掐,骂道:“走。” 第40章   白云天和成毅东出了局子,两人各自开车回家,成毅东去打听白云生被害一案,白云天抓紧回家看孩子。   白云天到家时已是黄昏,院门未关,夕阳西下,他推门进院,看到院里桂树上多了一个秋千,齐金明正踩在上边,努力晃动身体。见他回家,齐金明先是愣了一愣,紧接着猛然跨下秋千,摔了一跤。白云天见状惊呼,连忙走近,一把把齐金明抱了起来。幸而桂树下是软泥地,他没伤着。   白云天让齐金明伏在自己膝盖上,拍拍他脑袋道:“慌什么呀,我又不跑,知道疼了吧?”   齐金明抬头笑,露出几瓣牙齿,白云天推起他嘴唇看,上下都长了八颗,个子也长高了,能有九十公分,可惜还是只会咕咕叫唤,不会说话。   白云天问:“爸爸呢?”   齐金明从他膝盖上起来,指着屋里,非要牵他进去。白云天跟他进了屋,发现齐胜仙正在摆设祠堂。屋里墙上挂了齐家两位爷爷的画像,画像下是供桌,桌上摆了香炉、未开封的香烛,还有两块灵牌位,分别写着齐双、宝昌两个名字。   齐胜仙见他回来,乐道:“怎么不打个电话?不是说明早才回来吗?”   白云天拿过供桌上的香烛,掏出火机点燃,朝牌位鞠了一躬。齐胜仙说:“先别急着拜,还有一个。”话刚说完。他便将手上刚擦干净的牌位放上供桌。   白云天问:“嗯?还有谁?”他看向牌位,上面刻着“先妣红氏之位”,字儿隽秀,是齐胜仙的笔迹。他字写得好,却不认自个儿有天赋,总说是勤能补拙,不算有才,也不爱显摆,白云天很少见到他写字。如今见到,白云天叹了口气,他早已不追忆当年之事,那时他还是孩子,没法左右命运。如今他早已成家,有了自己的孩子,就如同重新立命,再也没有那些困扰。时间是如何改变一个人的?他自己也说不清。   白云天揽住齐胜仙的肩,握了一握,表示感谢。他们一一拜过,又教齐金明上香,都做好后,用红纱将牌位盖上。人间在这边,彼岸在那边,一道红纱隔开,隐隐绰绰,让先人不至于受喧闹打扰,静静看着他们,保佑后代。   到了晚上,齐胜仙弄了顿饭,三人一起吃了。用完晚饭,白云天想着看会儿电视,蹲地上摁了半天,电视却怎么也打不开。齐胜仙说:“别摁了!前两天你儿子牙痒,趴地上把线咬断了,家里已经好几天没声儿了。”   白云天听得直叹气,心想这小玩意儿长大了得多败家,想到这里他站起身来,弯腰试图去捉齐金明,想要教训教训这小兔崽子。齐金明被他追着,哇哇大叫跑进厨房,想找齐胜仙为己伸冤。齐胜仙正在洗碗,一屁股把他顶开:“滚蛋!惹了事儿就知道找我了,爷不伺候!”   齐金明见自个儿失道寡助,身后的白云天又怎么都甩不掉,顿时急眼,迈着短腿开始满屋子瞎跑。白云天跟在后面,脚步放得很碎,忽近忽远吊在齐金明背后,看到齐金明瞎转悠的样儿,把他笑得前仰后合。   两父子一逃一撵追了许久,齐金明终于累了,白云天把他抱进卧室,放到了摇篮里。如今摇篮已换了个大号的,他把齐金明放进去,扶着脑袋枕上枕头,盖上被子,摇了几摇,就听到小孩的噗噗呼吸声,是睡熟了。   齐胜仙随后也进了卧室,他晃了两下肩膀,转眼褪去上衣,仍是四年前初见时那样,皮肤如蜜,胸肌夸张,令人想要搓扁揉圆。白云天坐在床上,色心大起,顿时怪笑,脱了外套躺下,拍了拍自己大腿,示意齐胜仙坐上来。   齐胜仙“啧”一声,拿上衣打他,示意不准放肆。白云天嬉皮笑脸,一把将人抱住,闻到齐胜仙身上那种陈墨之味,他狠狠一嗅,喃喃道:“仙儿,你好香啊。”   齐胜仙被他箍在怀里,早已情迷意乱,半挂在他身上,嘟嘟囔囔道:“你也很香……”   白云天向下一倒,瘫在床上,六如斋的床仍是那样硬,木板上铺了一层垫褥罢了,让他们初夜那晚并不快活。但好到如今,连孩子都生了,他们早已习惯。白云天拖了枕头到脑后垫着,齐胜仙也随之倒下,伏在他身上,半裸身躯,手扶在白云天脸边,令他与自己接吻。齐胜仙的吻技一般,又太过温柔,只会轻轻地啄,白云天也任他吻之。借着月光,白云天看他的样子:垂着眼帘,静静吻着,嘴唇湿润,微微显得突,仍像十几岁初见那个夜里的样子,又像心里藏了千百句话,终于忍不住要说。   吻了一阵,白云天将他放倒,自己蹬掉裤子,从外套里拿出避孕套来。   齐胜仙头昏眼花,朦朦胧胧问:“那是什么?”   白云天说:“避孕套,你没见过?”   “那我知道,在曹玉春她们医院看见过。”齐胜仙说着,顺手除去自己裤子,两腿张开勾住白云天,“长得不太一样。”   白云天说:“那怎么能一样?他们那个不要钱,白送的,我这个贵。”   齐胜仙拿过套子端详,薄薄一个,他摇摇头,表示不明白贵在何处。白云天接过套子,叼在嘴里拿手去撕,撕开后给自个儿戴上,笑道:“我这个可以延长时间,美国货。”   齐胜仙笑了:“你是嫌你时间短么?我还没嫌,你倒自觉。”   白云天佯怒:“好哇,让你尝尝我的厉害!”说罢他一举扑倒齐胜仙。   亲亲抱抱时恩爱得很,真正做起来的时候,齐胜仙倒显得不太适应,他有段时候没沾雨露了,身体显得有些生涩,却仍努力打开,方便白云天进出。白云天知道他不大舒服,便更温柔更细致地待他,让他在心理上获得慰藉。   做完以后,白云天想烧壶热水,让两人洗干净了再入睡。齐胜仙却不让,非要搂着白云天脖子,身体横在他身上,咕咕哝哝,示意困了,不想起床。   白云天无奈,只好随他,两人本来都要睡着了,他忽然听得齐胜仙说话:“……为什么要用套子?”   白云天说:“当然是为了避孕,难道是为了辟邪啊?”   齐胜仙抬头看他:“你不想再生个孩子吗?”   白云天说:“再生干什么?齐金明这一个已经够败家了,再生几个,房子都给你拆喽。”   齐胜仙有些颓败,脑袋朝他胸口顶了顶:“我是好好教他的呀……谁知道他这么逞凶斗狠,不知道跟谁学的。”   白云天推卸责任,打个哈哈:“……我也不知道,可能跟他大姑吧。”   齐胜仙哼哼笑,过了一会儿,他问:“你不在的时候,明明老是找你,我做事儿的时候他就一个人呆着,孤孤单单的……我就想,他要是有个兄弟姐妹,会不会好点儿——”   白云天登时眼眶一热,下巴在他脑袋上蹭了蹭:“我知道了。我这次回来就是跟你说,现在生意已经稳定,往后不去中越边境了,多在家里陪陪你们。”   齐胜仙闻言笑笑,轻声重复:“那你以后不出远门了?”   白云天点点头:“要出远门也等明明长大了,带着你们一块儿去,我谈生意的时候,你们就住在桂林鹤庐那儿等我。”   齐胜仙没有回答,他很快睡了过去。 第41章   等大人小孩都睡了,床铺乱成一团,白云天起来收拾一番,也打算睡下,不料电话响起。听到铃声,齐金明在摇篮里翻了个身,发出懊恼的叫唤。白云天忙捂住手机,三步并做两步跑出里屋,到院里接电话。   他接通电话,那边是成毅东,语气焦急:“喂云天儿,你跑哪儿去了?”   白云天说:“这么晚了我当然在家里,都快睡了,找我什么事儿?白云生的案子有眉目了?”   成毅东说:“有他妈个屁啊!要不是我这儿有一手消息,你让人给点了还不知道呢!”   白云天心里一沉,问道:“什么情况,你说。”   成毅东说:“那天你被雷子叫去问话,是因为白云生老婆告你杀人,说是你为了分家产,所以把你哥骗到河北,劫财杀人。但警察没有证据,所以问了话就放了。但今天晚上他老婆跑去正式报案了,这回有人证,说亲眼看见你叫白云生去河北,雷子现在估计正到处寻你呢!”   白云天忙道:“什么,什么玩意人证?这他妈什么年代啊,还有人敢做假证?”   成毅东说:“你还好意思说!得罪的人比我还多,那个所谓的人证就是波子!他跟你嫂子是他妈的表姐弟!”   白云天万万想不到,自己最大的把柄没让人抓住,却栽在那些他从不在意的事上。他走到里屋门口,抓起睡袍披上,右手发颤握不住手机,他就换一只手拿。“喂?成毅东,你还在吗?”   “我不在我还能干什么?现在我正往你家赶,估计能比雷子快一步,你赶紧出来,安排你出国避避风头。”   白云天拾起地上裤子,歪着头夹住手机,手忙脚乱套上裤子,压低声音问:“去哪儿?”   成毅东那边猛按喇叭,骂道:“我怎么知道,越南、泰国、老挝,他妈的随便你!”   白云天说:“不行,那边警察也能过去抓人,我得找个自己熟悉的……日本!去日本!”   “行,那就日本,你赶紧出来,具体的路上再安排。”   白云天穿上裤子,披好睡袍,握着手机。他看着里屋里两人,齐胜仙伏在床上,已经安稳睡了,即便是生子后,他多眠的毛病也一直不改;齐金明却已被他闹醒,手搭在摇篮外,见他不安走动,似要离开,齐金明急了,伸手来捉他的睡袍下摆。   白云天想将他的手扯去,却不想他小小一个,力气却大,不狠狠用力愣是扯不掉。齐金明被他撇开,呆呆坐在摇篮里,还想伸手来抓。白云天握住他手,好声好气道:“明明,爸爸出去一下,马上打个电话就回来了,好吗?”   齐金明不会说话,心里却什么都明白,死死扯住他衣服,呜呜叫着不让他走。   白云天狠下心来,一把扯去齐金明手里的衣角,连滚带爬跑出屋子。他已经听到了成毅东的喇叭声,胡同太窄开不进来,他得跑着出去。他胡乱收拾起几件东西,抓着便往外跑,跑出屋前看见了供桌上的灵牌位,他跪在蒲团上慌乱说了几句祷词,希望那红纱下的先人牌位能保佑齐胜仙和齐金明云云。   说完之后,他离开六如斋,奔出胡同,坐进成毅东的车。他们一路上打了无数电话,托了许多关系,最后决定驱驰前往山东,到了青岛再转轮船,从水路去日本。   当夜六如斋进了许多警察,齐胜仙被告知他的同居者身背数项重罪,杀人抢劫不一而足,人证物证俱在,再加上犯人已经畏罪潜逃,罪名更是坐实,不容抵赖。当晚齐胜仙六神无主,想给白云天的朋友打电话打听情况,却发现自己根本不认识几个白云天的朋友,想要联系成毅东,对方秘书却说老板暂时离开,不知去向。他想不明白这是为何,睡前还答应再也不出远门的人,醒来就没了踪影,甚至有可能再也不会回来。   那晚之后,公安局张起通缉令,白云天就此失踪,再未曾现身。白云生死了,白云天跑了,甭管嫡的庶的,白家一时没了两个儿子,一切希望落到了两个孙子头上。仙草堂让白云生老婆暂且顶了起来,说等两个孩子长大了,谁能传宗接代,谁就是当家人。齐胜仙这会儿仍是名义上的大伙计,不便说拒绝的话,其实他并不愿齐金明再卷入白家的事,只是说好。   后来过了十年,齐金明分化没多久,白云生的老婆就以白家主母的名义赶来提亲,说白润麒是河北抱来的,他们俩不算近亲,他们要是婚配了,齐金明生下个孩子,这就能将白云天的血脉引回白家,这是门亲上加亲的婚事。   齐胜仙一向好说话,但他阳奉阴违,私下带了齐金明去做幽闭手术,坏了他的腺体。齐胜仙厌恶白家,不仅不让齐金明生姓白的孩子,还一口气让他不能生育,这样就再不必为凡尘里生儿育女的事务所困,这也是白云天的想法,甭管过了多久,他一直记着,即便他想忘了这个人,也忘不了这些事。其实颇为奇怪,白云天只在他的人生中出现了四年,如欲忘情,那满可以学习当年先进婚育思想,认为那是错误的四年,往后另觅良人,继续美好人生。但齐胜仙再没能走出来。   再后来,齐金明长到很大了,认了成毅东做干爹,在东城念高中,成绩一塌糊涂。成毅东曾经旁敲侧击,告诉他白云天在国外,想带他们父子俩出去。齐胜仙却拒绝了,他说白云天要是想再见他,就回到六如斋来。他永远也忘不了,那晚他被吵醒,看到齐金明从摇篮里爬出,摔倒在地上,嘴磕破了。小孩不懂事,疼了便拿手去擦,擦得满嘴是血,哭得满脸是泪,这还是他自生下来后的第一次大哭。而院里兵荒马乱,警车强行挤进胡同,红蓝警灯闪得整条胡同都能看见,警察拿着手铐来问他,他那个犯了事儿的同居人在哪里。不是丈夫,不是另一半,是莫名奇妙、没有名分的同居人。而齐胜仙才刚睡醒,脑子里浑浑一片,跌坐在床上,什么也回答不了。他只知道他的爱人不见了,在他睡前,那人骗他说会留下,却在夜里离开,不曾说过一句话。   ※※※※※※※※※※※※※※※※※※※※   还没结局,不要慌着取关。 另:《不蠹》和《六如》在联系台湾出版啦,看到这里的朋友请务必到作者微博@铁人王贺喜 的印调微博下面评论一下,请大家尽量添点人气吧!不要想到买现成的就可以,大家都不评论等着买现成的话,人气不够很可能就没法出版了,多谢!(注:可以重复评论哦 第42章   齐金明一直以为齐胜仙是个傍家儿。   傍家儿,是个很生动的词,北京人独创,一个傍在家外边的人,意思是指男主人养在外边的情人。   齐金明一直以为齐胜仙是他干爹成毅东的傍家儿,因为成毅东每周五来他家一次,送钱送粮送温暖,到了夜里,他们还会进里屋拉拉家常。齐金明开智得早,知道他们恐怕在干那档子事,所以每次那两人进到里屋,他都会离开六如斋,跑到对门大姑家里去。他上到阁楼,躺在阁楼床上冥想,或者从阁楼窗户出去,沿着树爬上屋顶,坐在屋顶上面,望着六如斋里的灯火,若有所思。   齐金明若有所思,他想什么呢?他想,如果说齐胜仙真是傍家儿,那他可能就是成毅东的儿子,只是碍于姓成的老婆厉害,不敢相认,于是暧昧地认成干爹干儿子。   他可能是成毅东的儿子吗?齐金明在心里盘算,首先他们的味道比较相似,成毅东的气息复杂,他也是;其次成毅东的气息中有一味是皮革,他也有;只是他们长得不算太相似,成毅东浓眉大眼,他也浓眉大眼,但不是一种浓法,也不是一种大法,仅以容貌论,他们明显就不是一家人。不过齐胜仙说过,他长得不像父辈,而是隔代遗传,像他爷爷,他爷爷是个蒙古族人,基因比汉人强悍,一直传到如今。   到了上高中的年纪,齐金明所思所想愈发复杂,越来越觉得自己是成毅东的儿子了。可是鉴于成毅东对他的态度,他又觉得自己也许就是一个拖油瓶,和成毅东没什么关系。   有一个周五,成毅东下午五点就来了,齐金明恰好放学,他们一块儿吃饭。在饭桌上,成毅东说:“齐金明穿的这都是什么,我一会儿带他去买点衣服去。”   齐胜仙说:“你甭管闲事儿,你能给他买什么,还不是买些花里胡哨的东西,穿上还像个学生吗?”   齐金明顶嘴:“凭什么不让买新衣服,我不想穿老头汗衫了,上面都是洞——”   齐胜仙冲他一扬筷子,但没打下来,从小到大,他从没打过齐金明。倒是齐金明,不识好歹,努着嘴巴,冲齐胜仙怒目而视。   成毅东说:“都别逼逼,我说买就买。”   吃完了饭,成毅东带齐金明去了商场,齐金明从小过得节俭,背心洗多了,上面有不少**。他正好又是爱虚荣爱面子的年纪,一见有人买单,一口气挑了不少衣服,全是他平时看中又买不起的款式。成毅东不说什么,任他挑选,他也知道,这些对于成毅东来说只是九牛一毛。   齐金明挑了一件翻毛皮外套,几件T恤,一条牛仔裤,一双登山靴,正准备拿去柜台付钱,成毅东敲打他道:“你就不打算给你爸挑一件?”   齐金明说:“干嘛要我给他挑,你给他拿两件不就完了。”   成毅东:“你都不心疼你爸,我一个外人跟他有什么关系。”   齐金明心道奇了怪了:“他不是你的傍家儿吗?你不管,谁来——”   成毅东抬手给了他一耳光,“啪”的一声,清脆响亮,顿时整个商场的人都盯着他俩。   “说什么,再说一遍。”   “我说,齐胜仙不是你的傍——”   “啪!”又挨了一耳光。齐金明气得发抖,眼里雾满泪水,他不敢环视,但知道周围的人虽不停下,但都盯着他看。   那之后齐金明回想,自己是挺混账的,他小时候有这个毛病,后来长大了,经历多了,才慢慢变好,但他已经没有机会向齐胜仙道歉。   当时他瞪着成毅东,成毅东也横眉立目,姓成的没他高,也不比他壮多少,可这人觑他一眼,他就不敢动手。齐金明猛然觉着,这世间就是有那么一种人,不动真刀真枪,就能让人屈服,这就是权力的本事。   这之后,齐金明知道了齐胜仙不是傍家儿,自己不是成毅东的儿子,也不再思考那些豪门恩怨。人的一生中,以少年时代的影响最为深远,以至于塑造人格,影响人生,从那以后,齐金明开始害怕权力,畏惧家主型的男人,再不愿去商场里买衣服,同时他进入高中,学习一塌糊涂,整天醉酒似的,前途无光。   东城认识齐金明的人很多,都知道东四十条那边有个姓齐的高中生,个子高,长得很飒,独来独往。丫才十六七的年纪,就老喝大酒,去迪厅跳舞过夜,人不学好,那就无怪乎气味不好闻。听说他还跟附中一男学生有勾兑,经常一起过夜,他的衣食住行都是那男学生包的,这叫什么,这叫老傍家儿生了个小傍家儿,从根上就歪了,那苗也正不了。   齐金明知道那些人说他什么,说他一个后进生,老去跟北大附中一男生鬼混,难不成还是让人家给补习,往后两人一起上北大清华?当然是图人家的钱,让人家买吃买喝,但白润麒让他甭在意。他跟白润麒老早就吃了禁果,白润麒心里自然也放不下他,打算着大学毕业就结婚。齐金明不在意这个,说你愿意结就结,不结也无所谓,只要以后给我爸养老,我怎么着都行。   但白润麒的妈受不了这个,总说齐金明生不了孩子,不能跟他好。白润麒就搪塞她,说往后找外边人生一个不就行了,反正一定要齐金明进家门。白润麒的妈便说,你不懂,你不懂,外人生的,那血脉就不一样了。   她很明白,白家之所以还能在琉璃厂混下去,那是白云天在国外操控,大家瞧他的面子,才给仙草堂一点生意做。白润麒这一辈算是废了,只要白云天还活着一日,生意就一日不会落到他的手上;等到白云天死了,家主的位置就会直接落到他的孙子身上,除非他的孙子就是白润麒的儿子,这样他们大房今后才能好过。可她每去提亲,齐胜仙就丢一张检验单到她脸上,说齐金明不能生育,能接受这个事实就行。她想,她费尽心机,千方百计,想为这个抱来的孩子挣一个地位,可到头来,白润麒也只能一辈子活在白云天这张大网之下,不得逃脱。 第43章   知道了齐金明长大后是如何光景的人,恐怕都以为他小时候是个惹祸的种,所谓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其实他还真不这样。   齐金明上高中时候不茬架,不揍人,跟谁都和和气气的,只是每天下午逃最后两节课,要跟白润麒出去压马路。白润麒向学校提了申请,说学校里气氛不好,打扰他学习,申请每天下午最后两节课不上,让他提早回家补课,学校准了;他对家则说学校安排尖子生补课,要到夜里才回来,家里也信了。其实他一直拿这个时间和齐金明出门厮混,到处去逛,后海、鼓楼、雍和宫……哪儿人多就去哪儿。在人如潮涌之处,他们可以肆无忌惮地牵手,他们俩都长得显成熟,在天安门外面买个小黄帽戴着,就跟所有旅行的大学情侣别无二致。   有天齐金明在外面逛开心了,又跟白润麒去到酒吧跳舞,有人相劝,不由得喝了两口酒,他本来说不喝不喝,喝了回家要挨打,但还是吹了两瓶,等到该回家的时候,早已酒气熏人。胡同里黑灯瞎火,齐金明摸着墙走回去,他喝了酒脑子发蒙,屡次险些摔进沟里,心里估摸着差不多到地方了,看见院门关着就开始梆梆地敲。里面人急忙应门:“来了来了!催命呐!”门打开了,伸出一张胖脸,齐金明怼上一看,却发现是曹玉春。   “大姑?你怎么跑我家来了。”他扒着门框,摇来晃去道。   “我跑你家?是你跑我家!”曹玉春扭着他耳朵朝后拧,他“哎哟哎哟”,向后看见自己家门在对面。“好家伙,这喝了多少啊?十六七岁就不学好,你长大了要挨枪子儿啊,就跟你那爹——”   齐金明要是清醒,一定会追问他爹到底是谁,为什么要挨枪子儿,可他现在大醉酩酊,实在清醒不了,因此也没关注曹玉春的话,而是背过了身,一摇二晃地进了自家院门。穿过院子,进了里屋,齐金明坐在地上脱了半天鞋,愣是没脱得下来。他坐在原地头昏脑涨,望着虚空,两眼发直。   齐胜仙就站在一旁,正在擦拭供桌上的灵牌,他看着这幕,并没说什么,只是把牌位放回原处,供上了香,再把齐金明弄回床上去。   齐金明早已长得比他高了,但齐胜仙扛起人来毫不费力,把齐金明扔到床上时,他好好端详了这孩子一番,个高,腿长,头发搭在额上,眉眼深浓,显得成熟。这些特点,像齐胜仙、像白云天、还像齐胜仙的父亲孛儿只斤——生孩子的好处就在这里,看他集自己所爱人们的特征于一身,便好像一生的爱得以记录成文——可惜并不是一个圆满的故事罢了。   齐金明瘫在床上,哼哼作响,像是醉得难受了,头发铺在床上。他留的是时下流行的长发,又是天生卷发,像个摇滚歌手,学校本来不让,但拿他没办法。齐胜仙叹口气,坐在床边,给他拢了拢头发,又问:“喝多了点——想吐吗?”   齐金明说不出话,只是摇头。齐胜仙又道:“酒品还挺好嘿,那就睡了吧。”   齐金明点点头,齐胜仙就抬手拧灭了灯,他靠在床头,轻轻拍小孩儿的背。拍了一会儿,黑暗当中,齐金明冒出一些哝哝的音,伸手把齐胜仙往下拉,是想他伴着一起睡。   齐胜仙喟叹一声,脱了外衣,钻进被里,伸手搂住齐金明,继续在他背上轻拍。而齐金明埋首到他颈间,轻轻浅浅地嗅,他自幼迷恋那种陈旧书房之味,好似阳光漫射,飞尘扑书,暖意盎然。   过不久,齐金明道:“爸,你真好闻。”   齐胜仙拍着他,不说什么,他不怪齐金明喝酒,其实有些事儿早接触些反倒更好,不然长大了憋坏了,更会追求荒唐。最好是少年时多经历几个爱人,看透一些,不要学他,总以为第一个就是永远。   翌日清晨,齐金明醒来,发现正是七点,立马起来穿衣戴帽,生怕晚了一点,班主任又让他上台表演金鸡独立去。全班人就他一个没给老师家送过礼物,齐胜仙说人身正不怕影子斜,只要他在学校里不犯坏,就不会被老师处罚,所以没必要送礼。其实齐金明受了这老师不少针对,但他也从来没说,心觉没那个必要。   齐金明从床上下来,走到屋中央,看见桌上的小米粥和咸菜,坐下扒了几口,捞起书包就要出门。他穿戴时向外望去,看到齐胜仙坐在里屋门口台阶上吃剩饭,虽然有些暑气,他头上却遮了一点桂树荫。听大姑说,很早以前,他家整个院里都是桂树,可由于疏于照顾,院中树已枯死许多,现如今只剩一颗,上面挂着齐金明从小玩到大的秋千。那桂树刚好长在里屋门口,遮在齐胜仙头上,给他留一点荫凉。   齐胜仙还是很年轻的,头发乌黑蓬松,披了件黛色对襟褂子,也不知道穿了多少年了,打齐金明有记忆起,这件衣服就已存在了。齐胜仙不事打扮,盘也许不是很亮,但条是很顺的,性格又好,不乏有人想给他介绍新人。可还轮不到他来挑选,对方就被齐金明这么大个孩子吓走,要不就是曹玉春凭面相就否决人家,齐胜仙也就安于单身,加上有成毅东老在六如斋进进出出,于是更多人传他是傍家儿了。   齐金明看了一会儿,叹一口气,甩上书包,快步向外走去。他推开院门时,齐胜仙在后面问他:“文具都带齐了吗?”   齐金明转头回去说:“都带着呢。”   齐胜仙问:“现在学到哪儿啦?”   齐金明想了一阵,终于无果,他老老实实答道:“不知道。”   本以为齐胜仙会教训两句,不料他只淡笑,说道:“去吧。”   齐金明说:“哎。”说着迈出院门。他跨上自行车时,齐胜仙已经小跑出来,扒着院门道:“我得出去一趟,到广西去,钱都在床头柜里,你知道的吧?”   “好。”齐金明不觉奇怪,打从他有记忆起,仙草堂没生意的时候,齐胜仙就到处帮人打短工,河北东北都去过,这次只不过走远一些,犯不着担心。他毫无留意,脚已经开始蹬了,离开巷口时,他远远听到后面的声音:“今年十七了,六月就毕业了!自己要懂事儿!”   齐金明朗声回答:“知道!”他忙着上学,头也没回,一脚蹬出了胡同。   想来齐胜仙是那天下午出发的,齐金明回家时,人早已走了,桌上东西很乱,像是收拾了一通,临走时又嫌包袱重,把不要的都捡了出来:瑞士军刀、成捆钢绳,还有一沓草稿纸……齐金明突然觉得自己有些混账,齐胜仙离开了,这才想起他的温暖,可他平时在的时候,自己又天天念着白润麒,要跟他出门去蹦迪。   自打那天起,齐金明再也没见过齐胜仙,他记得齐胜仙最后说要去广西,于是也曾攒了差旅费南下。他在桂林探听了许久齐胜仙的去向,一直找到江边一个度假山庄,但再四处打听,只知道齐胜仙撑竹筏下了江,具体去处已无人知晓。齐金明找渔民租了条船,乘舟而去,在江上住了许多天,最后认为齐金明是进了一个山间狭缝,再也没能出来。附近渔民都劝他,说那洞叫九水龙宫,里面有龙王镇守,经常有人因为触怒龙王而死在里面,每次有人进去我们都会劝。你父亲既然进去了,那就是一心寻死,人要寻死是拦不住的,不要再纠缠了,放他去吧。   齐金明在江上呆了一阵,不再有新的消息,江水涨了起来,桂花也开了,船漂流在山谷间,一切都很寂静,他盘腿坐在甲板上,水拥着船摇来摇去,他望下江水,是森然的绿色,人好像一下就释然了。成毅东说是他拖累了齐胜仙,但如今他已算成人,按理说和父亲不再有关系,也许齐胜仙说的那些话就是这个意思。他有心灵感应,知道齐胜仙未死,但往后他们就像江上两叶小舟,各有各的水路漂流,他们可以互相怀念,但不必再见面了。   ※※※※※※※※※※※※※※※※※※※※   快完结啦,海星玉佩评论什么的招呼一下罢! 第44章   往后齐金明接了齐胜仙的班,给仙草堂当大伙计。二零零二年,他与白润麒带队,到东北老林子一带收山货,据说不少是从满洲里弄来,都是当年太监从满清宫里偷带出的古董。那买卖场子藏得深,是在深山里一个林场中,林场主业是狐狸养殖,同时也经营赃物经营,还办赌场。   白润麒没经验,玩了几把让人黑了,当即吹胡子瞪眼,打起架来让人一锄头干在腿上,纵然齐金明立马将他送医,医生也说他的运动能力会大大下降,今后是无法一起走镖了。   一气之下,齐金明让人送白润麒回北京休养,自己留在赌场里和对方斗了起来,几输几赢,屡败屡战,一周之后,对方不得不承认齐金明是条好汉,输了一笔医药费,自己走人。   齐金明或许得意,却也迷糊,白润麒伤了,往后没办法一起走镖,他便十分茫然,生活一时脱轨,他这个小火车就栽了,不知道究竟要往哪里开。他花了一点钱,杀了几只狐狸,让厂里手艺人给他织了条黑狐裘,平时裹在身上取暖,免得喝多了倒在雪地里的时候,还来不及酒醒就已经冻死,就算倒下了,黒狐裘在白雪地里也显眼,很快有人来救。   齐金明在那个林场呆了很久,一直到大雪封山,他依然披着狐裘,佩壶烈酒,在壁炉边醉醺醺地跟人赌钱。他博识强记,又会点老千手法,赌桌上一直叱咤,直到林场里来了个日本人。齐金明虽然赢钱,但他是有输有赢,总的收入为正,但这个日本人不同,不论开大开小,他总是赢,从不见输。   齐金明老是醉,但保有基本理智,避免和这个日本人撞个正着,但该人总是故意和他走上同一桌,并且赢走他的大部分钱。最后一次,齐金明真是输得连底裤都是对方的了,他一时脑子不清醒,喊道:“最后一把,我全压了!”   那日本人坐在长木桌对面,跷着二郎腿,双手抱着膝盖,笑道:“你什么都不剩了,还压什么?”他中文说得很好,有点口音,但不碍事,只是一直跟身边人说日语,这才暴露他的身份。   齐金明指着自己道:“赌我自己,行不行?这把我要输了,我就是你的了。”他故意断句,吸引周围人的注意力,其实是想趁乱出千。大家一听这人要卖身,所谓看热闹不怕事儿大,又有点见证艳闻的意思,看客一时沸腾不已,欢呼雀跃,等着开局。   那日本人看有人捧他,笑道:“行吧,行吧。”说着就抓起牌来。   齐金明至今不明白自己是怎么输的,麻将、牌九、扑克、骰子,甭管赌什么,就算出了老千,他也会输给这个日本人。到了最后,他一败涂地,麻木地看向牌桌,身边人都说他完了,这把连自己都输给别人了。   那日本人绕过长长的俄罗斯木桌,徐徐走到他面前来,他这才看清这人样貌:三十出头,皮肤细腻,还算英俊,戴副细边眼镜。仅论外表,他好似一个坐在草庐当中,望着富士山景,低头便能作诗的日本文人;但他的气味独特,一股松檀之息,也辛辣,也沉静,颇有吸引力,也有距离感,嗅到气息才知这人不简单,不然普通文人怎可逢赌必赢。   “幸会,在下松本玉三郎。”日本人有礼貌,敬语用得中规中矩。   “请阁下洗干净屁股,在屋里等着吧。”这句话就不怎么中听了。   那晚齐金明喝多了酒,脱了个干净,卧在林场的房间中央,木地板底下都通着地暖,火力旺,烧得他浑身发烫,忍不住想展开身体。他少年时是个过于谨慎的人,从不展露弱点,一旦有了这种想法,说明他觉得自己一败涂地,不必抗拒。而当他全部展开,所有脆弱暴露在空气中时,松本玉三郎就拉开木门,进了房间。   松本玉三郎没有对他怎么样,齐金明至今记得,他昏蒙蒙躺在地板上,松本玉三郎就跪在旁边,双手放在膝盖上,非常讲文明。   “我不会对你怎么样,因为我要把你献给另一个人,他是不会允许我做什么的。”齐金明早已麻木,不知道这句话里包含了多少信息,他只是仰望天花,手搭在额头上,眼睛眨也不眨。   “以后跟着我,过两天给你办劳工派遣,跟我去日本吧。”松本玉三郎道,说着这话,他望向齐金明的髋部。他的性向有所偏好,一向只与女人交往,但对着齐金明,他并不是一点反应都没有,只是不能为罢了。他轻手抚上齐金明瘦而突出的髋骨,摩挲两下,感到一种脆弱和易于毁损,这在东瀛文化中是极致的美。   齐金明并未反驳,他的那些能够寄托情感的对象悉数离去,如今就连自己也输了,这行这业的卖身并不像外界所谓的那样卖肉,陪睡几个晚上就能抵债,他们所说的卖身是真的不留余地,售卖自己,奉己于人。   见他默许,松本玉三郎点点头,拍了拍他:“那就这么定了。”他站了起来,拾起一旁的黒狐裘,捧到脸边闻了闻。他的性能力强,嗅觉敏感,鼻尖埋进裘中,能闻到一种鞣革、油脂和皮毛的混合味道。他不爱浓烈,向来喜欢温软之味,譬如春天、樱花与粉色的和菓子。松本玉三郎再向下望,看到齐金明的样子:容貌成熟,头发乌黑鬈曲,有些长了,摇滚歌手似的,不像十七八的人,倒像二三十岁,阅人无数。   看他一会儿,松本玉三郎叹一口气,心觉并不喜爱,他丢下狐裘,狐裘落下,恰好盖到齐金明髋部,他又用脚拨了两拨,给齐金明遮好了羞,这才慢慢退出门去。   松本离开后,不知过了多久,齐金明翻个身子,望向窗外,见到大雪纷飞,其实现在外世不过深秋,可野林里早已雪片大如席。他凝望这个纯白世界,疑问极多,最大的一个问题是,为何世上只有自己不如意。   ※※※※※※※※※※※※※※※※※※※※   明早8点放出大结局~然后就会入倒v啦,买六如v章只要不到1块钱,大家捧捧场叭TUT 第45章 结局   过了一阵,联系好了车马,齐金明便与松本玉三郎离开林场。他们由东北下山东,从青岛坐船去了日本。   站在甲板上远望中国时,海水粼粼,一道残阳,橙红色铺满水面,齐金明问:“为什么坐船去,坐飞机不是更快吗?”   松本玉三郎说:“你的劳工派遣没办下来。”   齐金明问:“怎么回事儿?”   松本玉三郎扔下烟头,用脚碾了几碾,恨道:“你自己有案底你不知道?还害我多花一笔钱。”   齐金明笑笑,不再多说,其实有些幸灾乐祸。松本玉三郎让他觉得很像成毅东,都是当家主的男人。但齐金明对这个日本人没那么恐惧,因为他的威严感并不重,反而勾起齐金明挑衅的欲望,想要在老虎屁股上拔毛。   到了日本,由港入陆,松本玉三郎引他到了京都。他们先是坐车,下了车后,又走过一段矮屋间的小巷,来到一户房屋前。齐金明不认识日本字,只觉得是门头很大,挑着灯笼,古香古色,像一个府邸,也像一个神社。   跨过大门,松本玉三郎带齐金明往里走,这里极致奢华,院子有许多进,园内花草遍种,又有苍松、假山、流水、石龛……这更让齐金明迷糊,不知道到底是何方神圣想要见他。   他们到了一间会客厅,松本玉三郎道:“你跟他们去换身衣服,邋邋遢遢像什么样子,换好了我们再往里边去。”说着手指几个家仆似的日本女人,几个女人见了他,全都伏下,态度恭敬。松本玉三郎又对那些女人说日语,女人们点头,过来引齐金明。   齐金明懵懵懂懂,随她们进了里屋,那几个女人帮他换上一套深色和服,十分轻薄,后来他才知道这叫浴衣。   齐金明换好衣服,回到会客厅一看,松本玉三郎已在那里等着,双手背在背后,他身后是一扇屏风,上面绘有松鹤延年的图案。齐金明细看,松本玉三郎也换了身和服,深蓝作底,上有细纹,他戴副细边眼镜,脚踏木屐,浴衣轻薄,腰带里插了把折扇,周身一股风流之气,又有东洋特色,有别于中国文人。   见齐金明盯着他看,松本玉三郎有些得意,冲齐金明一扬手:“走吧,里边逛逛。”   走到最深的院中,齐金明见到有数个小潭温泉,温泉水冒着白气,温暖怡人,却没有人在里边享受。如此佳景,倒有保镖藏匿在枫树后,伺机而动,保护正主,被保护的那个人坐在石桌旁,赏着红枫,正在饮茶。   那人见齐金明来了,捧着茶杯,微微一笑,说道:“别老站着啊,来坐坐。”中文竟也很溜,而且带点京腔,齐金明觉着这人大概不是日本人。   齐金明坐到石凳上,仔细端详这人,面前这人四十出头,茶香绕身,浓眉凤眼,法令纹略深,皮肤晒得略黑,像北海道人,但丝毫不掩英俊,其人年轻时的容颜完全可以想象。那种美的想象,与当今的风霜之色纠缠起来,甚至让人受到震撼——年纪大了尚且如此,那年轻时该是什么样,想到了这人年轻的样子,再看如今,竟不觉老,而是愈发感到姿容冠绝。   这人开口:“我叫白云天,你应该知道我,我是如今白家的家主。”   齐金明立马就明白了,他从未见过白家家主,却知道这人许多事迹,听说他年轻时候杀了人,为了逃脱法律制裁,遂连夜逃去日本,再未归国,但一直通过遥控人的方式,掌握着白家的生意。   他一开口,齐金明便心生抗拒,自从挨了成毅东那一耳光,齐金明打心眼里害怕家主型的男人,成毅东是这样,松本玉三郎是这样,白云天也是这样。说句实在话,仅论身体素质,他们可能根本打不过齐金明,但齐金明对他们的恐惧,也并不来源于生理。齐金明有个谬论,他认为家主型的男人,他们的强大并不在于自己多高大、多健壮,而在于他们所象征的权力。齐金明不怕真刀真枪地干,他害怕的是不见真形的东西。   白云天放下茶杯,问道:“听说白润麒受伤了?怎么样,没什么大碍吧?”   “医生说,运动能力会大大下降,以后只能做文职,不能和我一起奔波了。”齐金明老老实实回答,同时心想,这人费尽周折,大老远把他弄来日本,该不会就问他这个吧。   “嗯。”白云天道,“你跟白润麒关系很好?”   “是,家里都给我们俩订婚了,等年纪到了就结婚。”   “你愿意吗?”   齐金明不明白对方意思,抬头望白云天,只见白云天拿着一根木制茶具,漫不经心,正在搅茶。   白云天见他不懂,问得明白了些:“跟白润麒结婚,你愿意吗?”   齐金明道:“没什么愿意不愿意的……我们关系好,所以——”   “既然关系好,那就不要当两口子了,当好兄弟,这样多好。”白云天不耐烦了,不再听他解释,径直下了通牒。他觉得这儿子跟他当初一样糊涂,又恐是继承了齐胜仙的柔情,再钻进成家立业这个陷阱,早晚吃大亏。   齐金明还想顶嘴,说你凭什么管这么多,可他怎么也说不出口,他不敢,这又是那种恐惧在作祟了。   白云天见他不言,也满意了,继续话题。他端起茶来,吮了一口,又问:“高中毕业了吧?打算读大学吗?”   齐金明低头道:“成绩不好,考不起,不读了。”   白云天放下茶道:“没出息。”   齐金明说:“那也不赖我啊。别的同学家里都花好多钱补习,我爸连高中都没上完,给别人三天两头打短工,这种家庭条件,我成绩能好到哪儿去?”   白云天哑口无言,知道是亏待了他,想了一阵,他说:“考不上国内的,那就在日本上学吧,人总得学门手艺。”   齐金明说那成吧。于是白云天转头向松本玉三郎,松本又传另一人上来,开始记录齐金明的各项信息,姓名性别生日种种。那人在一旁匆匆记录,白云天拿着他的身份证,瞧见上面果真是「齐金明」三字,心里唏嘘。他心道当年年少懵懂,自己都没把自己当成成年人,生子太过匆忙,取名也未曾当真,没想到他的孩子,真的是叫齐金明。   想到此处,白云天心觉自己应当尽一点父亲的职责,便问:“你有表字吗?”   齐金明疑道:“什么**?”   白云天说:“和名有关系的那个表字。”   齐金明摇摇头:“哦,那个啊,我爸爸说他没文化,取不来字。”   白云天说:“那我就送你一个字吧。”   齐金明心说还要送字,要搞文艺复兴吗?但他面上不笑,只道:“您请说。”   “就叫「六如」吧。”白云天顿了一顿,问道,“你知道「六如」是什么意思吗?”   齐金明老老实实答道:“我家院子也叫这名,什么古书里的吧……小时候可能学过,我给忘了。”   白云天叹一口气:“无妨,我今天就告诉你。「六如」的意思就是,世间一切,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记住了吗?”   齐金明心道这人怎么还跟好记星似的,嘴上只老实回答:“记住了。”其实他心里一点儿也不在乎。   见他一副什么都无所谓,什么也拎不清的样子,白云天说:“你知道吗?你没你爸机灵。”   齐金明垂头道:“我最近酒喝多了,脑子有点木,以前不这样。”   白云天问:“你爸最近好吗?”   “前段时间去了广西,人就找不着了,有人说可能淹死了。”   白云天“啊”了一声,一时想到当年在广西的故事,他们如何勇探不夜天,如何情定春江,如何年少恩爱,如何有了齐金明。往事一一流过,他整个人竟然颤了一颤,见他面有悲色,齐金明忙说:“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你也别难过,说不准哪天就冒出来了。”   虽然早知齐胜仙念着广西的未竟之事,但白云天并不曾想过他会执念于此,甚至于生死不明,听到噩耗,白云天怔了半晌,再无聊天之意,他摩挲膝盖,默了一会儿,又招来了松本玉三郎,说道:“松年,以后他就跟着你了。”   松本玉三郎说:“知道了。”语罢他冲齐金明招手,示意过去。   齐金明略生惊奇,原来松本有中文名,意取松鹤延年,颇有内涵。但他更注意另一件事,连忙问道:“那我不回仙草堂了吗?”   白云天说:“往后我们要和江南辜家互通来往,你帮他们做事,就是帮仙草堂做事,没什么区别。”   齐金明还想追问,白云天一句话堵上他的嘴:“怎么?还惦记着白润麒?我跟你说,以后甭惦记了,出去看看,好好开开眼界,保准你再也不想回那一亩三分地儿了。”   齐金明只管敷衍,连连称是,他走到松本玉三郎身边,两人一同退下,他们鞠躬时,齐金明不禁低声讶道:“原来你是辜家的,你不是日本人吗?松本玉三郎,中国人哪有叫这名的?”   松本玉三郎撇撇嘴:“行走江湖,怎么能用真名?我是辜家家主,中文名叫辜松年。”   信息太多,齐金明一时混乱,便望向白云天,白云天给了他一个允可的眼神,又说:“去吧,洗洗温泉,喝点清酒,日本比中国好玩儿的地方多着呢。”   待到人皆散去,白云天捡起桌上香烟,放到嘴边吸了一口。才刚一口,他便觉得难闻,于是灭了烟头,又撩起和服下摆,将二郎腿换了一边。他浑身散着冷茶之味,那样子足够风雅,温泉香雾将他托着,枫叶徐徐落下,日本院中特有的景色,宛如一首俳句。   但白云天的心不在此处,也无意欣赏,他只是望着远处,笑也不笑,若有所思,仿佛情不沾身,如木如石。   《六如》 正文完   2019.3.15   ※※※※※※※※※※※※※※※※※※※※   《六如》的正文到此就结束啦,完结后会入倒V,全文买下来不到一块钱,希望大家支持一下~ 另:明天晚七点有一个番外,解答一些疑问,大家别忘了回来看看,想骂人的朋友先忍忍!看了番外再说。 不蠹宇宙第三部 将不日开更,不时看看作者微博@铁人王贺喜 吧 第46章 六如斋录   风吹动门帘,帘上琉璃珠子互相撞击,珠子里嵌有颜料,转动时有彩光,这是齐友谅几个月前安上的,说这个哄孩子很好,其实一点都不实用,反而妨碍人进出。   齐友直就坐在帘子后边,摇着篮子,小女儿躺在里面,像他,也像齐友谅,其实无所谓像与不像,他们俩长的是一个样。   白群青给她取名叫齐双,对外说是自己的女儿,因为齐友直是外室,生子名不正言不顺,所以女孩不随白姓。齐双出生以后,身体一直不好,齐友直找大夫看了,说是怀时太过颠簸,女孩先天不足,成年后会比较瘦小,由于是近亲生子,她的生育能力是否会受到影响也未可知。齐双身体不好,毯子一裹,小猫一样,不太哭,但一哭就停不下来,齐友直每天不离小床,炉子烧得旺,药也随时备着,生怕她一个不对劲就死了。即便是此时此刻,眼看着胡辜白齐四家人都聚在屋里了,他也只是守在帘后,听外面人讲话,**乏术,不敢出帘去。   外头辜家家主在笑:“友直,你躲里面干嘛呢,垂帘听政啊?”   胡家家主也说:“出来喝点儿啊!再炸点花生米切点豆干,美!”   白群青开骂了:“你俩有病啊,孩子都还没断奶就喝,怎么不喝死你们去。”   另两人讪讪,不说话了,也不是非逼着人喝酒,只是玩闹惯了,打个岔而已,他们来这儿是有别的原因。自从在西安发掘出白玉床,考古界前所未见,琉璃厂、潘家园并上沈阳道,京津两地和藏古靠得上边儿的地方都宛如地震,此事闹得太大,齐友谅又因此被抓起来枪毙,白群青上下打点了多少钱都没能救得回来,是为一大憾事。   齐友谅一直声名在外,都知道白家有个伙计,祖上是粘杆处的,会些天桥底下说书人嘴里的神功,什么倒脱靴,什么夜点灯,身手奇诡,恶名在外,现在人挨了枪子,最好的伙计折了,不少外人等着看白家气短。白家塌了一根柱子,气不如过去壮了,白群青决定拉上胡辜两家,私下联手,三缺一不太吉利,于是勉强拉上伙计齐家,也算凑个四平八稳的数。   外边三人谈了一会儿,终于是聊不下去,纷纷偷闲,一个接一个溜进来偷看孩子,辜秋丰蹲在地上,两手扒着摇篮边上,嬉皮笑脸,嘴里发出怪声,想逗孩子开心,他还没有婚育,觉得小孩子很稀奇;胡笙靠着柱子,居高临下望着婴儿,有点不屑,却总忍不住往下边瞧。他年纪最大,已经有三个孩子了,但都是老婆们在带,和他不亲近;只有白群青最亲切,他从门帘里伸出脸来,看着齐双,眼睛都挪不开,心道这个小孩粉雕玉琢,非常可爱,自己这个便宜爹当得不亏。   齐友直摇着摇篮,有气无力,见三人都进来了,便对白群青道:“不聊了?”   辜秋丰嘴快:“不聊了,没意思。”   齐友直站起身来,呻吟一声:“不聊了就过来帮我看孩子,我出去透透气。”   辜秋丰喜道:“我来我来。”说着马上站到摇篮边,有样学样开始摇晃。胡笙则大包大揽:“你去,孩子我看着,保证没问题。”   齐友直撩开门口棉被,走到屋外,呼吸两口空气,四九城已是深冬,一片灰暗,空气很冷,从鼻腔进去直钻脑子。白群青跟了出来,递给他一柄烟杆,问道:“来点儿?”   齐友直先是为难,到底忍不住烟瘾,笑道:“还是你懂我。”说着他接过烟杆,从烟袋里捻一点叶子,塞好点燃,吞云吐雾。旱烟味道大,孩子不喜欢,但他此时也无暇管那么多,齐家仿佛是上瘾体质,一旦染上什么就很难戒断,管不好自己,天生奴才命。   白群青拢起袖子,问他:“最近心情好些了吧?”   齐友直呼出一口白气:“好多了。就是有时候老梦着他,想他,不能照镜子,一照镜子就难受。”   白群青叹一口气,不敢再提。两人在门前站了一会儿,没过多久,胡笙也灰溜溜出来了,他和辜秋丰试图把孩子抱起来逗,结果脸上挨了小孩一脚,被辜秋丰嘲笑一番,气急败坏出门来了。他见两人站在门口吸烟,后悔自己没带烟杆,不过带着香烟,也算聊胜于无。胡笙和白群青关系好,但跟齐友直隔了一层,相对无言,他只好蹲下,默默吸烟。   过了一会儿,辜秋丰推开窗户骂道:“这儿带着孩子呢!怎么抽起烟来了!”胡笙急忙两脚把烟跺灭,齐友直也弃了烟杆,一行人又转移回屋里,七手八脚地带孩子,到了晚上,白群青到外边胡同里的店铺叫了锅涮羊肉,四个人和和美美吃上一顿。   吃涮羊肉的时候,屋里烟雾乱扑,辜秋丰提议举杯:“从今往后,咱们四家,福禄寿喜,就是一家人了!”   白群青笑着跟他碰杯,嘴里连连答应,又补一句:“年初二了,新年里,望咱们四家都好好儿的。”   胡笙自诩为大哥,没那么跳,举起杯来只顾喝酒,喝完马上开始封官许愿:“秋丰不常来北京,咱们四个聚起来不容易,今儿也不是时候,天寒地冻的,店都关门了,唱戏的也封箱了,赶明儿等热闹了你再来,咱们好好乐一乐。”说着又再次举杯。   齐友直本来端着碗只顾吃肉,此时也拿起杯来轻碰一下,摇篮就放在桌边,他一边喝酒,一边拿脚蹬着,一摇一摇,也算哄孩子睡觉。   吃完了肉,喝完了酒,辜秋丰得赶着回杭州,就不留宿了。胡笙家大业大,孩子也多,不敢留宿,得回家镇宅。只有白群青留在屋里,他和妻子关系不佳,常常留宿此处,他睡床上,齐友直就睡在床下,两人不越雷池一步,是典型的东家和大伙计,不管别人怎么说,他们俩是真正的君子之交。   这套院子本来是白群青送给齐友直,让他躲在里边养孩子的小地方,没想到就此之后成了四家人商量机密之要地。从那以后四家人合称「福禄寿喜」,胡为福,标志为蝙蝠;辜为禄,标志为苍鹿;白为寿,标志为仙鹤;齐为喜,标志为喜鹊。四家自此同心协力,一荣俱荣,一家有难,三家相助。   再后来齐友直又给这套院子起了名字,叫「六如斋」,因为他命途多舛,知道世间万千,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白群青本来说名字不吉利,想给改改,但看到齐友直要死不活的样子,心道算了,随他去了。   其他三人不在的时候,齐友直要是烟瘾犯了,他就打开窗户,这样能看见屋里的齐双。他这么看着,蹲在门口抽烟,烟袅袅冒上去,熏着牌匾,六如斋三个字儿都快熏黑了。他老抽着烟盘算,打算把帘子拆了,因为风一吹,人一过,珠子不停碰撞,孩子会哭,大家又忙,不常相聚,没人帮着哄,十分闹心。   写在后边;齐友直的故事,不太适合写成长篇记录,今后就打算以这样一个一个的短篇讲述,篇数未定,我慢慢写,大家慢慢看,留点评论让我知道观感如何就行。   齐友直的故事,第一篇请见《不蠹》番外一 《仙草堂记》。 第47章 生日段子   这篇老齐的生日贺文在微博发过,此处用来凑数,请勿觉得奇怪。   ————————————————————   正月十五这天我被叫到城里算账,本来万般推脱,但辜松年就是不肯放人,我也不好跟他说今天是齐金明的生日,只好拖到下午五点过。出了沧浪馆一看,天都黑了,我在旁边蛋糕店买了个生日蛋糕,马上搭车回爱痕居,结果匆匆忙忙,连蜡烛也忘了要。我拎着蛋糕,心想算了,反正有蜡烛也不知道插几支,就这么着吧。   齐金明不是个有仪式感的人,丝毫不把大小日子放在心上,连过年也不当回事儿。但今天他好像知道我要给他过生日,上衣下裤都穿齐了,在桌前正襟危坐,等我回去。我把蛋糕放到桌上时,他也没有讲什么“无聊”、“不想吃”一类的话,而是乖乖坐那儿,两手叠放,像小学生等着老师抽他回答问题一样等着我分蛋糕。   我心里打鼓,心想他今天怎么这么乖,是不是憋着坏主意,又想剃我的头了,我他妈上次的毛还没长回来呢。我张嘴正想问,不料他也开口。   “今天——”   “今天——”   我抬手示意他说:“你先说。”   他说:“你先说。”   我说:“好。今天是你的生日,祝你生日快乐。”说着我将蛋糕打开,“本来想早点回来过二人世界的,被账本耽误了一下。”   齐金明神色严肃:“谢谢你,但——今天,咱们不是两个人。”   我心想,不是两个人,那是什么意思,莫非还是三个人不成,三个人,难道是?!我心潮澎湃,几欲按压不住,立马就要献上热吻,没想到齐金明一直说自己不能生育,到头来还是——   齐金明转头过去,朗声道:“来人呐,上菜!”   我还没反应得过来,“通通”两声爆鸣,两道人影从厨房窜了出来,定睛一看,是辜小鹏和蓝田。辜小鹏手拿礼炮,刚放过一炮,彩纸炸得到处都是,蓝田端着餐盘,上面是四碗汤圆,热气腾腾,冒着白雾。   见我面色不佳,他们两个走到离桌子几米处就立住了,不敢前行,两人睁着大眼睛瞪我,希望齐金明马上把我安排。   我问:“怎么回事?”   齐金明说:“今天元宵节嘛,他们两个就来和我们庆祝一下。”   我说:“这就是你说的不是两个人?”   齐金明说:“对啊,这是四个人。”   我简直要被气昏过去,马上又被辜小鹏一嗓子吓醒,他“嗷”地一声又放一炮,空中彩纸飞舞,明天有得打扫,我还没来得及制止,嘴里就被蓝田塞了个汤圆,烫得半死不活。这一切发生时齐金明就坐在我对面,他快手快脚切了蛋糕,分给三人,吃着蛋糕,呱呱大笑。   蛋糕吃了一半,齐金明说:“要不咱们上外面放烟花去?”   我说:“你说说你,一点都不关心时事,我今天光信息都收了七八条了,什么‘为了蓝天,少放不放’,现在在杭州,烟花爆竹这些,全禁!”   辜小鹏煽风点火:“这有什么!当初在西安不也不让放,我们在乱葬岗子上照样放!”   蓝田一语中的:“我们现在在郊区,雷子管不了那么多。”   我心道这是进了贼窝了。蓝田知道齐金明的喜好,特地买了一堆烟花,我们便走到院里去。前面十几发都是小而精致,五彩缤纷,还引起了旁边几个山头的共鸣,他们本不敢放,眼见有人在放,得到鼓励,也开始冲天放起烟花,一时硫磺味浓,满天绚烂。   我转头看齐金明,天气尚冷,他裹紧了皮衣,仰头看着天空,夜幕中呵出的白气极为明显。   我靠他身边,双手插兜,轻声说一句:“生日快乐。”   他转头看我,笑嘻嘻地:“嗯。”   那边厢蓝田和辜小鹏放了一个大的,是一种环形烟花,点燃后一下冲天,疯狂旋转,升得老高,还带出一朵蘑菇云。他们两个从未见过,张着大嘴望着天空,喃喃道,哇,哇。   我问齐金明:“这么牛逼?你以前见过这种烟花吗?”   齐金明笑道:“我生在元宵节,到了那天,全京城的烟花都是给我放的,我什么没见过?”   END   ※※※※※※※※※※※※※※※※※※※※   今天(2月27)写到老齐出生,生日段子补了一段!大家一起脑内烟花吧 第48章 番外 觅知音   辜松年跨进茶寮,看到竹梁上晾着白云天刚写好的书法,看起来是茶寮缺幅楹联,他来写字,再找人将字刻下。辜松年伸手抚过宣纸,墨迹未干,他一一念道:“皓月清风为契友,高山流水是知音——好联,好字。”   白云天放下毛笔,冷笑一声:“好什么好,甭羞辱我。”   辜松年指着字道:“这的确是好字嘛!”   白云天敲敲茶几,上面放了一份报纸,辜松年过去拿起,发现报纸早已泛黄,薄脆无比,轻轻一碰就掉了个角,白云天啧道:“你小心点。”   辜松年点头哈腰:“是,是。”他看向报纸,这是一份一九八四年的《广西日报》,上面除了方块新闻,还有一段用钢笔所写的书法:「秋宵噭噭云间鹤,古调泠泠松下琴。皓月清风为契友,高山流水是知音。」字迹笔走龙蛇,精魂潇洒,看来白云天的字就是模仿其而练,可惜只学了一个形,神采全无。   辜松年笑道:“谁的字?挺厉害。”   白云天圈起手指,弹飞毛笔,漫不经心,又道:“齐胜仙的。”   “你说说你,这么多年都想着人家,又不回去看他——”辜松年主持正义,“我说,他可是把你儿子都养这么大了啊,你对得起人家吗?”   “对不起啊,那又怎么样?”白云天给自己斟了杯茶,放到嘴边,觉得烫了,复又放下:“我每次想回去的时候,都想,他能接受我丢下他的事实吗?我怎么解释?一想就多拖了几天,越拖就越难解释,越难解释就越不敢回去,越不敢回去就越拖……”   辜松年打断道:“得得得,别解释了,解释就是掩饰,你当初跑路的时候,怎么不带着他们爷俩一起?”   白云天顿下茶杯,热茶溅了一桌:“你有病啊?你见过谁畏罪潜逃还拖家带口的?我当初能想到一到日本就再也回不去了吗?”辜松年知道白二喜欢来阴的,一般不太发火,愤怒只是他掩饰心虚的工具,马上就装模作样安抚道:“行啦,行啦,你看你这脾气,一天跟鬼子进村似的。”   白云天怒指他:“我鬼子进村?你不招惹我我能骂你?我不光骂你,我还弄你。”说着他就抓起桌上毛笔,用力往辜松年身上掷去,辜松年嘿嘿直笑,绕着桌子跑来跑去。他这会儿才三十出头,年少贪乐,父母还在世,尚不是家主。很久以后他才知道,当了家主就会这样,往上已没有长辈,往下有人嗷嗷待哺,家主担忧着一切,却没有人来分忧,难免易燃易爆炸。   他俩在茶寮里奔跑,闹了一会便停下,各回各位,各做各事。白云天练字练得烦闷,丢下毛笔,开始煎茶;辜松年则坐在旁边,端详报纸,想找到这字里的诀窍。两人正无言时,茶寮外假山水中惊飞一群仙鹤,白羽纷飞,有个小孩站在岸边,十三四岁,手细脚细,正呆呆看着水面。   “辜舟!干什么呢!当心掉进水里!”辜松年一边嚷,一边撩起和服下摆去追小孩,作势要打。小孩胆子小,见要挨打,脖子一缩,嗖一下钻回芦苇丛里,不见踪影。   辜松年见捉他不到,悻悻回座,白云天烧着水问:“你儿子?”   辜松年说:“我姐的儿子,你记得我姐吧?你好像还去过她婚礼。”   白云天思索道:“也许吧,太久远了,不记得了——你外甥怎么是你在带?”   辜松年啐道:“胡家那边见这小孩老不分化,说是废的,他们不要了,我姐又没了,就只能丢给我;你儿子你不要,也丢给我,你们是不是把我这儿当托儿所啊?”   白云天扔下茶勺,站起身来,拍拍他肩:“你带孩子,我们放心。”辜松年厌烦地一耸肩,白云天的手恰好打在他脸上,不由得调戏一句:“皮肤挺好,细皮嫩肉的。”   辜松年道:“滚!”   白云天笑,走到茶寮边上,望着外面风景,拢起和服袖子,他若有所思。这儿是他按照当初桂林镜湖鹤庐的样子打造的,堆假山,引活水,栽种芦苇,豢养仙鹤,建筑按比例缩小,这才有了现在的府中茶寮。   白云天望着水中,白鹤翩跹,鸣舞不止,宛如神仙幻境。他不禁喃喃道:“皓月清风为契友,高山流水是知音……”   辜松年走到他身旁,两人并排站着,一起望水,听他吟诗,似乎很是落寞。“别难受了,”辜松年颔首道:“我不是你知音吗?”   白云天点点头,又道:“秋宵噭噭云间鹤,古调泠泠松下琴。我是云间鹤,你就是松下琴,咱俩高山流水觅知音。”   辜松年笑笑,心里受用。   “可惜我爱的人不是我的知音,”白云天又道,“这是不是一种悲剧?”   辜松年说:“你不爱我吗?你这个狗玩意儿。”   白云天说:“去你妈的,我说的爱不是这种爱,你能和我上床吗?”   辜松年说:“你可别恶心我了,滚!”   两人又看了一阵,日渐西下,白鹤归巢,他们也打算收了纸笔,回屋再叙。辜松年收拾桌上废纸时,看到有一张写满韵脚,似乎是白云天写诗的废稿,他拿了过来想要细看,却被白云天劈手夺去。   辜松年指着废纸道:“那上边写得什么?”   白云天说:“没什么,废纸。”   辜松年道:“你逗我呢,废纸你藏得那么快?”   “我跟你说个事儿,”白云天顾左右而言它,“过两天等身份手续办好了,你带齐金明去东京,生意帮我看着就行。”   辜松年问:“你要干什么?”   白云天把废稿揉成一团,纵力掷向远方:“我要去广西。”   “你疯了?”辜松年伸手扳白云天的肩,被他躲开了,他道:“换个名字,说是归国华侨,雷子查不到我这儿来。”他神色严肃,表示一切已定。   辜松年问:“你去干什么?发寻人启事?”   白云天答:“我知道他去哪儿了,他死不了,我心里有数。”   辜松年没有办法,只得摆手:“随便你吧,我把我托儿所管好就成。”   白云天见他同意,笑道:“挺好,你外甥要在日本读书吗?干脆让他和齐金明一起报个班儿。”   辜松年摇头:“算了,他怂得很,到国外要给人欺负——中学还没读完呢,回北京还得继续读,读完了让他考浙大,课程安排得紧呢,你别捣乱。”   白云天说好,他附身默默收拾书稿,又去摘下竹梁上挂的宣纸,趁夜幕未全覆下,他穿好木屐,将书稿放进怀中,慢慢走了。白云天穿了一身洁白和服,宽袍大袖,背后绣了仙鹤,仙鹤红顶白羽,代表白家标志。他背后那两只鹤,一只欲飞,一只堕地,栩栩如生。他漫步踱入夜色,在温泉烟雾中,那个纯白的身影渐渐消失。   辜松年一直抻着脖子,看他是否真的离去,直到看不见白云天了,他忙捞起和服下摆,撩起裤脚,涉水而下,去捞那张被白云天扔到水中的废稿。他将稿纸捞起,见到墨迹早已洇开,只能判断出一些字句。辜松年借着月光,拼命辨认,终于看出这是一首「千年调」:   尽此一报身,也学唱千年。想做对好鸳鸯,不胜神仙?结跏趺坐,白云天中变。如梦幻,如泡影,如露电。   独坐禅房,飔飔风卷帘。烧红香与黄香,不如心香,不著色相,不与声影见。灯难续,长生海,不夜天。   ※※※※※※※※※※※※※※※※※※※※   六如全本暂时到这儿,不蠹宇宙第三部 开写之前,会写一些不蠹短篇的。 第49章 Tokyo lover   辜松年坐着,扭曲坐姿让他刚被砍掉的两个膝盖又产生了虚幻的痛觉;齐金明站着,他太高了,脑袋顶着天花板,不得不龟缩着脖子——他们俩躲在厕所里,方寸之间逼仄不堪,这是整个寨子中唯一一个能偷偷交流之处,其他地方全都布有耳目——这儿是仰光森林中的一个赌石场。   辜松年说:“你有什么事儿,赶紧说好不好,老缩在这种地方,我的膝盖痛死了。”   齐金明无辜道:“你根本都没有膝盖了,怎么会痛?”   辜松年骂道:“幻肢你懂不懂!我他妈没有膝盖还不是因为你?”   齐金明说:“关我什么事?你自己仗着不会输,非要去和他赌的。”   辜松年道:“因为你霉我,我总结了很久的经验了,只要你在我后面,我绝对输,只要你不在,我保准赢。”   齐金明连忙给自己找补:“要不是我插科打诨,你连小腿都没有了,现在最起码还可以写个《孙子兵法》,我还是旺你的。”   辜松年发不起火,叹一口气:“还不是看着那个小孩可怜……这么小一个就要被拿来当赌注,你看到旁边那些人没有,我能眼睁睁看着他被那种人赢走吗,那还有没有人性了?”   齐金明连连附和:“没有,没有。”   辜松年乜他一眼:“光说好话有什么用,你赶紧想办法啊?”   齐金明说:“我能有什么办法,我的办法就是一把火把这儿点了,趁乱把人弄走。”   辜松年道:“这也太粗暴了,我他妈坐着轮椅呢,你让我怎么跑?”   “嘶——”齐金明脖子顶得太痛,换个姿势,更不适应,呲牙咧嘴,“要不这样吧,你说自己不行了,走为上计,把我留在这儿放火。”   辜松年说:“虽然这保全了我,但是把你留在这儿显得很说不过去,东家都走了,伙计怎么能留在这儿呢。”   齐金明耸耸肩:“你就随便把我输给谁呗,我就留在这儿,然后你就跑吧。”   两人一合计,这也就是最好的办法了,遂一拍即合。辜松年被齐金明架着胳膊,从马桶转移到轮椅上,然后推出厕所,门外赌场保镖看到二人出来,只道是瘸子上厕所比较麻烦,时间长一点也正常。   他们俩出了厕所,一路往主厅走,回到了赌石桌上,众目睽睽望着他们。辜松年方才赌没了筹码,见状不好,借口尿遁,和齐金明跑到厕所商量办法。他对这个挚友之子其实很不满意,不仅霉他,而且出什么主意都是一把火点了算完,不懂他辜家的灵活圆融。   齐金明把他推到桌旁,居高临下地看他,齐金明知道他是心软了——任谁看了都心软。那个小孩就站在筹码堆边上,剪妹妹头,头发很黑,肤白唇红,一双大眼睛呆若木鸡,他不知道被爸爸带到这儿来是要干什么。谁都知道他被输给别人后会发生什么事,但这儿不是北京,也不是东京,这里是仰光,这儿默许一切事情的发生。   齐金明也知道辜松年为什么心软,这小孩和辜小鹏差不多大,物伤其类,难免多情。齐金明想着想着,思维就跑偏了,他想白云天和辜松年,两个人都是老A,到底怎么能生个小孩出来?辜松年总告诉他,小鹏是高科技的产物,齐金明心想,日本医学比中国发达,也许真是如此。   桌上突然爆发出一阵嘘声,齐金明一下回到现实,有人玩味地看他。他才发现辜松年随便指了块人头大的石头,让人用电锯开了,里面不清不透,无绿无水,算是砸了。辜松年手边早已没有筹码,他刚才已经说了,要是又输了,就把这个伙计抵给你们。   齐金明早就不是十六七岁,他现在就算在几个东家中间不断倒手,也能照样波澜不惊。他笑嘻嘻地,从辜松年后面走到庄家身边,背着手冲对方鞠躬一笑。庄家显然对他很满意,齐金明长得成熟,其实才刚二十出头,却已经像个三十的人那么经验丰富、风骚直给。   挥一挥衣袖,辜松年退了,不带走一个筹码,还在仰光留下一个笑料——没见过把大伙计都赌输了的。他离开的当天晚上,齐金明上了庄家的床,在孔雀翎羽绣的丝被上施了关节技,把人勒得半死。他趁着对方大脑缺氧的当儿,掏出打火机点燃了窗帘,接着翻出阳台,跑到花园中去。小孩坐在脚腕高的草坪里,正在用花生花编花环,见他气喘吁吁跑来,便送了他一个花环,就戴在手腕上。   齐金明摸了摸花环,笑眯眯地说:“小朋友叫什么?”   小孩说:“蓝田。”   齐金明问:“陕西那个蓝田?”   小孩摇摇头,表示不懂。   齐金明说:“没什么,跟我走吧。”   小孩乖巧,伸手牵他,他则粗暴,一把把人扛上肩膀。火势渐渐大了,趁着保镖都去救火,他扛着小孩,几步踩上围墙。齐金明没有即刻离开,而是骑在墙头看了好久,缅甸这时正是盛夏,摄氏四十三度,烈火熊熊,舔卷一切,在他眼底燃烧。他越看越笑,并未意识到自己的残忍,他向来不知自己遗传了另一个父亲的恶,最喜欢混乱交加,烈火烹油。   齐金明带着小孩回到驻地,又同辜松年匆匆逃回日本。他们丢盔卸甲回到府里,伙计们见了大骇,连忙联系私人医院,给辜松年添了副人工膑骨。齐金明仔细观察了,辜松年走路似乎同正常人无异,但生活还是受到一定影响。   在鹤庐中,齐金明盘坐在地,给两人倒了杯清酒:“你腿瘸了以后打算怎么办?”   辜松年道:“日本虎狼环伺啊,白云天失踪多久了,我又瘸了,恐怕呆不下去,收拾收拾该回国了。我还有个外甥,培养培养以后当接班人吧。”   齐金明想到回国后在广西莫名失踪的白云天,也是伤脑筋,他啧一声表示苦恼,点了根烟放到嘴边:“行,你去哪儿我去哪儿。”   “别抽了。”辜松年指指旁边,蓝田就在一旁,穿了件粉色和服,像个日本小人偶。他努力学着日本人跪坐,却不习惯,一直歪倒在地。辜松年看了忍不住笑,又说:“有小孩儿在。”   齐金明说:“哦。”顺手把烟在矮几上碾碎。木几来自江户时代,这就留了黑痕,辜松年看到他这些动作,简直咬碎一口钢牙,碍于旁边有小孩,不好骂什么脏话。齐金明看了暗笑,端起酒杯闷了一口,又说;“我看你是托儿所开上瘾了。”   辜松年懒得理他,转而把蓝田抱到身边来,教他说一些谎话,用于保护自己。比如胡乱编造往事,把事情颠倒交杂着说,改变时间地点人物,永远不要说实话,不要让别人一下摸清底细……蓝田乖乖听着,一直点头。他的眼睛是杏仁状,黑眼仁很大,含着一汪水,水里映着东京夕阳,还有一池芦苇,芦苇间有白鹤盘旋飞舞,久鸣不息。   从这日起,辜松年为他取了新的名字,蓝田盛产玉,取此寓意,在官方文件上,他的名字是辜玉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