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着》作者:三秋泓   文案:   从工地到都市,从十八岁到三十岁。   零零碎碎,一地鸡毛。   破镜如果真能重圆,他们只能感叹命运的伟力。   薄情寡义攻(谭轻)X 病弱痴情受(程思渡)   标签:HE 破镜重圆 第1章   谭轻十八岁,脑子一般,心思活泛,没考上大学,那一年暑假去工地打工,想挣笔钱去毕业旅行。   他背了个帆布旅行包,上面还印着粮食店的logo,自己坐车去工地。工头在临时搭建的棚屋里看他,干燥皲裂的嘴唇间咬着根烟屁股,不耐烦地说:“成年了?能干什么?砌墙,测量,搬砖,这些做过吗?”   谭轻笑道,成年了,没学过,都肯学。   工头站起来,像掂量一只小种猪,摸摸肩背,踢踢屁股,的确结实紧俏,虽然年轻,但是有力,当即拍板:“行,登记一下,留一下身份证号码,家庭住址还有联系电话。工钱发现金,按工时算,保底都有3500,做不好就滚蛋。”   谭轻就这样成为了建筑工地的小工。上午安排好睡觉的棚屋,中午吃过简陋的两菜一汤,下午就下工地了。   “啧啧。”工头戴着个黄色安全帽远远打量谭轻,跟旁边的工人闲聊似的,“这小孩儿还挺能干。”   谭轻做工的时候不觉得多累,等他坐到硬板床上的时候,屁股一沾到被褥,这才好像脊椎一节节被人活生生抽掉似的,酸麻痛痒,滋味难言。   躺了一会儿,隔壁床的工友冲澡回来,喊他去洗。   “谢了。”谭轻笑笑,顺走工友半瓶沐浴露。   淋浴房也是临时搭建起来的。没有花洒喷头,也没有滑溜溜花岗岩。尼龙布隔开一个个只能容一个人转身下蹲的狭小空间,正对面墙上安着个水龙头,上面套着根橡皮管。空气里有股廉价沐浴露的味道,还有汗臭和尿骚味。   谭轻冲完澡出来,看到个人光溜溜地坐在一把塑料凳上,乌黑的短发上全是泡沫,一双孩子样细小柔白的手揉搓着。他背对着谭轻,背上皮肤很白,因为弓着腰,脊椎柱一节节清晰地绷着皮肤,在水流下有种让人齿冻的冷感。   “有人吗?”那个人突然出声。   谭轻没应。   他自顾自站起来,谭轻才把他瘦削轮廓看清楚。光溜溜白生生的一个男人,四肢都纤细,尤其是腿,羚羊似的细条条,连他像是未发育好的性器都是瘦的。   他踉踉跄跄扶着墙,不知道有人看着他,盲人摸象似的在尼龙墙上乱摸,似乎在摸挂钩上的毛巾。   摸到毛巾,把眼睫上积蓄的水珠擦干净,又抹了把脸,一睁眼,就看到一个男人站在门框外看着他,眼神淡淡的,漆黑短发上的水珠还没来得及被暑气蒸干。   这是程思渡第一次见到谭轻。   程思渡“啊”的一声尖叫,像个小姑娘一样用毛巾捂住了自己的下体,又胡乱地拿细胳膊遮住了没二两肉的胸口,脸色青白不定了好一会儿,才好像意识到自己是个男的,松了口气。他盯着谭轻,有些凶巴巴地说:“你站在门口看什么?”   “抱歉。”谭轻的道歉来得很快,“我路过。”   程思渡看了看他,想要再说点什么质问他,又觉得好像没必要,只是再次缩进了隔间里。   他出来的时候,谭轻已经走了。   夜里月亮出来了,晕晕地挂在天空,似乎在摇晃。程思渡端着盆,里面装着换洗下来的衣服内裤,趿拉着拖鞋,低头辨认着月光下的石子小径,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回了废旧小洋房。   城郊的夜很静。   程思渡的妹妹坐在铁丝床上,抱着只毛绒熊看盗版光碟,他陪她看过,是叫什么,大拇指公主。程妈妈在梳妆台旁边涂指甲油,听到他上楼的动静,头也没抬,“回来啦。”   程思渡把妹妹抱到腿上,跟她一起看动画片,随口问,“爸呢?”   “还在楼下结钱。今天发工钱。”程妈妈把纤纤十指凑近旧台灯,仔细打量,又想起什么似的皱皱鼻子,有点嫌恶地说:“一大群男人围在一起,臭烘烘的。”   程思渡没说话。   他视线向下,看到自己两条细长伶仃的腿,像姑娘的腿。程妈妈眼中的臭男人,凶悍,肌肉发达,体味浓重,但又的确是真男人。   他,他就有点太清瘦了。   “药喝过了吗?”程妈妈又问。   “嗯,喝过了。”他身体不好,常年喝药,是个药罐子。药罐子,要不就是瘦到袖管空空,藏不下二两肉,要不就是虚胖苍白,躺在床上像只不能孵化的茧。   程思渡就是瘦。   谭轻半夜起来,工友问他干什么,他说撒尿,两个人就结伴去。   找了个低矮的树丛,正放着水,谭轻看到不远处那幢亮着灯的废旧小洋房,“这地方有人住?”   “工头一家住那儿。”工友开始系裤腰带,“本来也就是个破房子,工头挺疼老婆,把楼梯窗户都修了修,还安了空调。现在他们一家,还有个儿子女儿,都住那儿。”   说到这儿,工友挺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你看到过他儿子没?跟你年纪差不多吧,娘不拉叽的。”   谭轻没接话,“我好了,走吧。”   谭轻再见程思渡,是两天后的中午。   谭轻被分到最远的那块工地,又出了点小意外,等他回来已经是十二点半将近一点。   他浑身脏臭地钻进饭堂,饭堂里早就没人了。工人们吃完饭,正中午的是不愿意做工的,必须歇一歇。他往桶里一看,辣炒包心菜还剩一点,鱼汤还留着点豆腐,只是饭被晾着,已经晾馊了。   谭轻正拿着饭勺盛饭,听到后面有人进来,下意识地说:“没有什么饭菜了。”   “啊?......哦。”男孩儿的声音很清润。   谭轻愈发觉得自己嗓子里冒烟,肺里烧着火似的,说话也说不清楚了。   他回过头,对上程思渡的眼睛。程思渡刚刚抄小径过来,太阳下晒了三分钟,脸颊上有淡淡的沙金色红晕,看起来像是有点害羞。   “是你啊。”程思渡眨眨眼睛。   谭轻没打算理他,自顾自盛饭。   程思渡没觉得谭轻不愿意搭理他,他下意识以为他只是不太爱说话。他凑过去看了看,“诶,这饭馊了吧。”   谭轻看了他一眼。   程思渡把手上的饭盒放在桌上,“我妹妹今天不想吃中饭,没动过,菜都干净的,就是在空调房里,有点冷了。你要是不介意......”   谭轻没理由再去吃馊食,长腿一迈,跨坐在长板凳上,道一声“谢了”,低头开始吃饭。   程思渡有点自来熟地坐在他对面,挺热情地说:“饭堂十一半出头就开放,十二点以后几本就没什么菜了。你下次赶早啊。”   谭轻挺冷漠地点了下头。   “你几岁啊?”程思渡好像有点话唠。他看了看谭轻的脸,挺俊的,轮廓利落分明,唇边有淡淡的绒青,应该很年轻。   “二十。”他随便扯了个数字。   “那你比我大一点。我八月份过了生日,就十九。”   程思渡温温地看着谭轻,好脾气地,自来熟地,心无城府地笑着。 第2章   谭轻半夜醒过来,床单堆在腰间,上半身光裸,肌肉沟壑里都是冷汗。   投影钟在灰蓝色墙壁上规律地摆动。中央空调风速和缓,空气漂浮着昂贵衣物干洗后的洗涤剂味道。   他头疼欲裂,深度梦魇里,程思渡的脸让他不舒服,非常不舒服。   不过他很意外,他竟然还会梦到程思渡。   毕竟,程思渡都已经是陈年旧事了。   等谭轻下楼到水吧倒水,吵醒家养大金毛,漂亮大狗用热乎乎的舌头舔他小腿的时候,他才有点不妙的感觉。   他把程思渡的脸记得太清楚。尤其是程思渡的笑,他笑起来的时候,左脸颊有一个很小很浅的酒窝。整张脸暖洋洋的,没有病态青白孱弱,看着谭轻的时候,笑有类似肉贴肉拥抱的高热温度。   情热时分,谭轻也重重吮过程思渡的酒窝。   谭轻喝完一整杯冰水,透过敞亮的巨型落地窗望向一片漆黑的庭院。   树影摇曳。外面起了夜风。   程思渡昨晚没睡好,隔壁的夫妻吵了一夜。程思盈胆气冲天,二十出头的小丫头片子,抱着只泰迪熊穿着睡衣就敢冲到隔壁门口叫骂,程思渡吓得够呛,把妹妹拖回来,给泡了杯热牛奶,又把她哄回去睡觉了。   程思渡有时候会自欺欺人地想,结婚也不是好事情。他活了小半辈子,没见过几桩幸福的婚姻,没见过几户和乐的家庭。   也许有爱情,有水到渠成的婚姻,有一地鸡毛的吵闹晚年,不过这应该都和他没什么关系。   他一起床就觉得自己好像有点落枕,扭着脖子作老年护颈操,扭到镜子前,程思渡看到自己那张苍白似幽灵的脸,有些不敢置信地凑近,细细地数出眼角几条皱纹,深吸一口气,跑到妹妹卧室顺了瓶抗老去皱的精华。   思盈倚着门框说,都被你用光了。   程思渡讨商量似的,给你买新的,行不行?   思盈这才快快乐乐下楼吃早餐。   今天周末,思盈学校不上课,跟同系的男朋友约了看电影。思渡很紧张,有些啰嗦地问:“去看电影对吧,我给你们买电影票吧?之后要一起吃个饭吗?餐厅我来订?晚上......晚上几点钟回来,哥哥去接你。”   思盈甩着她的金发,对着玄关镜子补口红,小嘴鹦鹉似的啵啵啵,“不用了。”   思渡又问:“妈知道吗?你跟她说过了吗?”   “她一大早就去搓麻将了,管我这么多啊。”思盈转过脸,露出精心修饰过的二十岁娇艳女孩儿的脸蛋,“哥,你能别管我了吗?有这闲心,操心操心自己不好啊?三十岁了都!”   程思渡彻底闭嘴,无奈地摊手,把妹妹送走。   等到了医院打卡,程思渡跑到楼下咖啡店买了份冰拿铁,又坐电梯回办公室。他在一家市立三甲医院骨科做医生。当时选中这家医院,是因为这家医院离家里只有五分钟的地铁。他不想开车。   “程医生早上好呀。”护士路过跟他打招呼。   “你好。”程思渡笑笑。   护士走远了。程思渡拐进办公室,进了相连的休息室披上白大褂。然后等机器叫号。   “056号——谭轻。”   程思渡僵住了,怀疑自己听错,愣了一下,用僵直的手指又按了一下叫号铃,叫号机里传来冰冷的机械女声“056号——谭轻”。   “抱歉。”男人站在门口,“刚才......”   没有下文。   程思渡装作无事发生,甚至没有抬头看他,只是对着虚无的空气伸出手,声音淡淡地说:“病历卡。”   病历卡塞到他手里。   程思渡最后不得不看向谭轻。   谭轻和七年前大不一样。   谭轻旁边还陪着个搀扶的男人,喊他老板,似乎是助理。   他挥手让他站在一旁,自己撑着桌沿,慢慢地坐在椅子上。坐定后,自然而然地把领带末端塞进了衬衫襟扣里,又自然而然地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把手搭在了桌子上。   程思渡一时误会了,视线从他的伯爵表上一闪而过,又落在挽起一半的袖子下那截线条漂亮的小臂,公事公办地问:“是手吗?”   谭轻说:“医生,是我的腿。”   程思渡“哦”了一声,点开电子病历卡开始打字,边对谭轻说:“先去拍个片。六楼西侧尽头最后一间。”   助理立刻跑去排队。   两个人面对面坐着。谭轻那条腿架在矮凳上,锃亮的皮鞋鞋尖滑过程思渡的白大褂下摆。   程思渡的喉结滚了滚,正要伸手按铃请下一个病患进来,耳边乍然响起谭轻的声音,“程医生,用不着那么迫不及待。”   程思渡深吸一口气。他从小心肺较弱,这一下,心口连着太阳穴都突突直跳,不得安宁。   还是那一句,医者不自医。   谭轻看着他,语气挺温和,“你做了医生?不过也是意料之中。”他又继续说,“我这两年脊椎很差,痛得厉害,贴膏药也没用。”   程思渡终究没忍住,“你现在在做什么?”   “软件。”谭轻说,“在it行业混饭吃。”   程思渡“哦”了医生,半晌,又做梦似的,“是我没想到的。”   谭轻笑容更放松了一些。   程思渡看了他一眼,看到他的头发打了哑光摩丝,柔软蓬松又有型。只是一小撮额发垂在额前,他险些控制不住自己伸手去拨弄。   有些坏习惯还没有从他的肢体记忆里剥除。   对谭轻的爱也一样。   拍完片,打完石膏,程思渡在谭轻临出门之前,突然喊住他:“等一下。”   他伏在办公桌旁,翻箱倒柜找便签,最后从桌上的医院用纸上撕了一张下来,飞快地写下一串数字,递到谭轻面前,愣了一下,又直接塞到谭轻的裤袋里,轻声说:“留个电话吧......脊椎疼的话......”   “谢谢。”谭轻截断他的话,很温和地笑了一下。   程思渡在之前那段不见天日的热恋时期,也从没见过谭轻这样的笑。   在程思渡因为他的笑失魂落魄的时候,谭轻轻声说:“思渡,下次请你吃饭。”   程思渡摇了摇头。   谭轻坐到车上的时候,驾驶座的助理说:“老板,你跟那医生认识啊?”   “有点旧交。”谭轻闭上眼睛。   “嘿,刚刚那个医生,白大褂底下好像没穿衣服。”助理嘴碎,“两条腿好细,一根毛都没有,跟个女人似的。”   谭轻只是说,“开你的车。” 第3章   谭轻没想到,他之后常常能见到程思渡。   每天早上起早工的时候,谭轻总能看到被吵醒的程思渡和他妹妹——程思渡抱着他妹妹在水洼边看学游泳的小鸭子。   “走嘞!”工友拍他肩膀。   “来了。”谭轻戴上安全帽。   程思渡远远听见他的声音,举目四望,但是好像没看到他,木呆呆地愣了一会儿,又被妹妹牵着去捉小鸭子。   谭轻今天还是没赶上饭点。   砌了一上午的墙,因为不如老工人熟练,他留下来多干了一会儿,勉强追平了进度。等他提着塑胶桶和三角铲走进饭堂的时候,灶上果然没有热乎饭了。   谭轻在水龙头下洗了把脸,想了想,顺便把头发也冲了一遍。   “诶,你才回来啊?”谭轻听到人声,关了水龙头,迷瞪着眼睛往回看,果然是程思渡。   程思渡穿着件白T恤和黑色运动短裤,轻薄衣料下露出的手脚都白而细小。总之,谭轻看他,有点像看发育不良的姑娘,或者来不及长大的娇孩子。   程思渡找了条毛巾给他,又去里间灶台下鼓捣了一会儿,端出来一碗红烧仔排。酥红软烂的仔排,油汪汪,应该是苏南烧法,加了腐乳白糖,闻着很勾人。   谭轻已经好几天没吃肉了,没控制住自己的眼睛,恶狗见食似的,死死盯着那碗肉。   “喏。”程思渡把那碗红烧仔排放到桌子上,“吃吧。”   谭轻倒没傻,低声问:“不是每个人都有的吧?”   程思渡笑起来,有点嗤笑的意思,“怎么可能?我们楼上今天吃肉,我难受,吃不了,偷偷藏起来的。”   谭轻坐在桌旁,短短的青黑发茬经水冲过一遍,直愣愣地顶起来,眉眼沾了水,没平常那么寡淡,黑黝黝的,尤其是浓密的眉毛,一笔一笔描出来似的,微微挑起来,像个顽劣少年。   他道声谢,盛饭吃肉,程思渡又给他拿了包榨菜丝下饭。他一口气吃了两碗米饭。   程思渡坐在对面,用个挺细巧的搪瓷杯子喝水,里面加了点去火的金银花。   他不由自主地打量起谭轻。   谭轻毕竟年轻,和那群年过三十的工人不一样,他穿一件黑色的工装背心,露出肌肉线条非常流畅漂亮的手臂,夹菜端碗的时候,大臂上的肌肉隆起,很青涩地壮美着,容易让人想起初夏田垄里疯狂抽长的青麦苗。   程思渡有点没话找话,“诶,你养过鸭子吗?我妹妹最近特想养鸭子,还特意准备了个小花盆,现在正求我爸去要鸭子。”   谭轻嘴唇上有点油润,“鸭子不养在河里,会瘦死。”   程思渡有点吓了一跳,似乎被“死”这个字眼骇到,讷讷地“哦”了一声,“那不让她养了。”   “嗯。”   下午下暴雨,工人难得不用下工地,全聚在棚屋里。外头风雨飘摇,屋里一盏十瓦的惨淡灯泡,晃啊晃,罩着打牌的无聊男人们。   谭轻没去打牌,躺在最角落的床上看书。   “谭轻,你看什么黄书呢?”邻床的工友上床,猛地夺过谭轻手里的书。   他定睛一看,不是黄书,没有大姑娘和圆乳房,干巴巴的铅字,一个一个,有汉字,有英文,还有些数字,总之对他来说几乎等于无字天书。他讪讪道:“谭轻,这什么啊?”   谭轻伸手把书拿回来,淡淡地说:“没什么,随便看看的,我也看不太懂,打发时间。”   工友挠挠脸,觉得无趣,下床打牌去了。   等雨势间歇性地小了一些,棚屋的门被推进来,一个人一手撑着伞,一手抱着个小姑娘,软绵绵的头发上沾了薄薄一层雨雾。他有些怕生,还没说话,倒是这个白嫩嫩小姑娘先奶声奶气开口:“妈妈喊你们去饭堂喝绿豆汤。”   程思渡抱着她笑了笑。   工人们打趣:“是小老板过来了啊。”   程思渡很窘迫地摇摇头,钻进屋,看着工人们一个个冒雨跑过去。   程思渡四下打量棚屋,红白色装化肥用的尼龙布绷在头顶,雨声大如奔雷,咚咚作响。   几十平的小房间,铁丝折叠床靠墙铺满。最里面一张床上,坐着的就是谭轻。   程思渡把程思盈放下,小姑娘手里还拿着把彩色游戏棒。她看床上躺着个年轻哥哥,挺自来熟地跑过去,拍着床板说,“跟我玩!我们来玩游戏棒!”   谭轻没应她,先看了程思渡一眼。程思渡在那一眼里读出点央告的味道,似乎想求他赶紧把她带走,但是思渡装作没看到,温温柔柔地在床上坐下,哄思盈:“思盈要喊他什么啊?”   “哥哥!”思盈态度很强硬,“跟我玩游戏棒!”   谭轻的视线在兄妹俩之间逡巡了一会儿,把书阖上放在一边,挺无奈地说:“行。”   妹妹和谭轻玩游戏棒的空档,程思渡看到谭轻枕边那本书,灰色封皮,但是看不清写了什么字。他往床中更坐近了一些,膝盖撞到谭轻的大腿,但是思渡好像没在意,只是伸长脖颈去看封皮,小声说:“诶,是计算机的。编程吗?”   “嗯。”   程思渡又问:“我忘了问,你大学专业——”   “——没考上。”谭轻说。   “......哦。”   三个人玩了一会儿,处处让着思盈,小妹妹赢得很没有挑战性,但是很高兴地攥着一把游戏棒请谭轻去家里吃冰黄桃。   思渡也撺掇他:“去吧。还有绿豆汤喝。”   谭轻只好起身穿鞋。   临出门,看到小姑娘切切的眼神,了然又无奈地把她抱起来,又吓唬她:“小心点,别乱晃,摔下去我可不管。”   思盈回头,越过谭轻宽阔的肩膀看追上来的思渡,“哥哥,伞!”   思渡认命地撑起伞。   挺小的一把天堂伞,三个人挤挤搡搡,程思渡半片胸膛贴着谭轻的手臂,热热的,紧追慢赶之间,轻轻撞上去,一而再,再而三。   思渡很后来无意间说起这件事情,谭轻躺在沙发上,细细品味了一番,说:“我那时候其实以为你勾引我。”   谭轻给思渡安上勾引的罪名。而且罪证无数。 第4章   谭轻后来再也没来过程思渡在的那家医院。   程思渡的手机每天响起许多遍,其中没有谭轻。   程思渡的妈妈把男朋友带回家。   思盈很不高兴,不愿意同桌吃饭,但是思渡不能任性。   父母婚姻在七年前走到尽头,其中思渡的原因占了不小比重。如果孩子也能论罪,那拆散父母已经是大罪一宗。   桌上是程妈妈难得下厨做的好菜,虾仁豆腐,咸菜芋艿羹,土豆焖五花肉,一大碗鲫鱼汤。程妈妈在厨房忙活最后一道菜,男朋友打了声招呼,很自然就走进了厨房帮忙。   程思渡站在门外,此刻不得不承认,他才是局外人。   最后一道菜上桌,是粉蒸肉。   程思渡脸色有点白,手指扣着碗沿,没多看那道菜,只是低头吃饭。   程妈妈有点害羞地说:“这是你孙叔叔。我们,我们的想法是,找个日子把证领了。”   程思渡喉咙有点疼,点点头。   “思渡吧。诶,我和你妈,还想着拍套婚纱照——”   “行了!”程妈妈打断他,笑得有点害羞,“别在孩子面前说这些事儿。”说着,往男朋友碗里夹了块五花肉。   程思渡都“嗯嗯”说好,总之一切赞成,没有反对意见,最后祝他们百年好合。   程思渡找借口出了门,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晃,孤魂野鬼似的。他在小店买了包南京烟,坐在公园长椅上抽。   抽着烟,逗逗过路的狗,最后去开了间房。   他跟家里说要加班,那边没有多问。   程思渡的手机是二十四小时开着的。他有强迫症,手机的电不得低于70,且必须是5的倍数。他把手机放到床头充电,洗了澡,草草检查了一下床单被褥,然后躺进去。   他弓着背,膝盖手肘抵着墙壁,睡姿非常局促和拘谨,好像依然躺在那张记忆中生锈的铁丝床上。夏天很热,电风扇不知疲倦地转动,他身上都是汗,谭轻却会从身后抱过来,亲他微微发凉的肩膀。   他已经不再那么年轻,四肢不再单薄似未成年,曲折的时候关节会很轻地嘎啦嘎啦响。   思渡意识到,生活是温水煮青蛙,人们所以为的每一次成长似乎都是在很模糊的瞬间和时刻发生的。水不用达到沸点,青蛙就死在温存的梦里了。但是思渡很清楚,他是在七年前那个夜晚一瞬间长大和老去的。   思渡恍恍惚惚睡着,并且做了个梦。   他和谭轻因为什么鸡毛蒜皮的事情吵了架。他觉得很委屈,跟个孩子似的,躲在被窝里,一边赌气一边哭。谭轻脱了外套,忙忙碌碌在煮泡面。   谭轻泡面没吃完,思渡就从被窝里爬出来,饿了三天三夜的黄狗似的,夺过他的筷子连汤带面全呼啦完了。   谭轻呢,谭轻就坐在塑料凳上看他吃完面,看他鼻尖上细密的汗珠,拿手给他擦了,对他说:“我今天都没吃饭,你就和我吵。”   思渡心中骇然,觉得自己简直不体贴,简直残忍,当即求饶带撒娇:“那我不吵了,我再给你煮碗面嘛,好不好?”   谭轻提出分手后,思渡总是一个人逛御街,逛天桥,逛公园,一边逛,一边回忆和谭轻相处的点滴,发现自己做错过什么,总是很懊悔,好像就是因为那一件小事伤害到了谭轻,让他不得不离开自己。   感情账又是算不清楚的,思渡越算越难受,最后只好作罢。   但是他又不想承认,谭轻对他的爱那么脆弱稀薄,山未崩,地未裂,夏天没有飞雪,没有一件撕心裂肺让人痛不欲生的事情发生,谭轻就这么轻飘飘又那么郑重地和他分手了。   思渡很天真,他认为自己的爱情和凡俗人不一样,因为他自己一往情深,他就认为这桩情无论如何也应该有一个一往情深,花好月圆的结局。   思渡口干舌燥地醒过来,发现满格手机里有几个未接电话,他点开,里面赫然有一个从谭轻处打来。   他立刻拨回去,但又在回拨的瞬间后悔,可是来不及了。   “喂,程医生?”不是谭轻的声音。   程思渡皱了皱眉,应了一声,刚睡醒的喉咙嘶哑得不像话,像年老失修的唱片机。   “谭轻有话想对你说。”   电话背景音里是笑嘻嘻的人声。   短暂的空白后,传来谭轻的“喂”,他声线低沉,咬字有很独特的停顿,有时候像开玩笑,有时候又仿佛话里藏锋,程思渡是很熟悉的。   谭轻说:“我爱你。”   程思渡好一会儿没说话,好半天,才忍着哭腔说:“你在玩真心话大冒险吗?”   谭轻顿了顿,笑了一声,“抱歉,他们闹起来,非要我打最新存的电话号码。”   “哦。”程思渡抱着手机,脸火辣辣地疼,像被人扇了几个脆巴掌,忍了好一会儿,还是哭出来,“你混蛋。”   你让他们开我的玩笑,你拿我想要的爱开玩笑,你混蛋。   谭轻呼吸陡然重了一点,此刻他彻底醒了酒,拂开狐朋狗友,走到露台,手机里是思渡很轻很轻的抽噎声,他说:“别哭。”   “我,我非得听你的吗?”程思渡愈发不依不饶起来。   那边静了好一会儿,谭轻又说:“程思渡,不哭了......我好累啊。”谭轻靠在雕花阑干上,仰头看着那轮满月,听着程思渡忽重忽轻的呼吸声和绵绵哭声。   程思渡果然没再哭。   谭轻在这一瞬间,心里有点疼,但是又觉得快意。   他不知该恨谁。不能恨天真的程思渡,也许只能恨自己。 第5章 给思盈买金鱼   程思渡给思盈和谭轻各一个瓷碗,从冰箱里拿出一大罐自制的黄桃罐头,冻得微微结霜,然后像幼儿园大班里分汤的小朋友一样,很小心地把黄桃用筷子拨到碗里。   思盈不高兴:“我五块,他六块。”   思渡挺不好意思:“你怎么这么计较啊?”又给思盈加了一块。   小姑娘这才高兴,抱着碗用汤勺舀黄桃吃。   谭轻吃东西的时候没有话,简直沉默,吃完以后又被拖着看动画片。   思渡看出来,谭轻不喜欢这些小孩子东西,但是他对小孩儿的确有种近乎温柔的耐心。   所以后来他有幻想过做父亲的谭轻。   谭轻和思渡哄睡了思盈,两个人一前一后下了楼。楼道狭窄,思渡单手扶着墙,走得有些慢。   “诶,你听磁带吗?”思渡小声问,“我有蛮多磁带。也许有你喜欢的歌星。”   谭轻不置可否,仿佛默认般,跟着思渡去一楼隔间。隔间很小,常见的乡村砖房,天花板只有一米八,谭轻必须弯着腰才能进去。   房间里有张竹床,铺着棉花垫,又盖了一张深色凉席,似乎偶尔会有人在这里睡觉。旁边有张桌子,上面摆了个黑色的半旧录音机,旁边是一堆磁带。   谭轻翻了翻,他不听歌,不认识什么歌星,只是让思渡随便放。   两个初初长成的少年挤在一张床上,安静地听着歌。思渡听一会儿,换一盘磁带,说,这是王菲,这是周慧敏,这是伍佰,这是邝美云。   “ 我喜欢这首歌。”   思渡放松地仰躺在床上,跟着轻轻哼:“跟你初次邂逅谁没有遐想,诗一般的落霞,酒一般的夕阳……没法隐藏这份爱,是我深情深似海 ……”   少年粤语蹩脚,咬字迷糊,忽轻忽重,像梦中呓语。   后来谭轻在某个情人的车里听到这首歌,他问她:“这首歌叫什么名字?”   “《最爱》。”   谭轻把它下载到手机上 ,听周慧敏在唱。   潮汐退和涨,月冷风和霜。   他又想起十八岁那年工地的大雨。   谭轻很早就认识到,程思渡同情心过剩。   他连着一个礼拜没踩着饭点到,程思渡就给他留了一个礼拜的饭菜。   他摘了安全帽,身上是冲凉过后的汗和水,默默地吃起饭。   程思渡有时候在,有时候不在。   那天谭轻正准备去工地,拖着铁锹走在石子路上,听到工头,也就是程思渡他爸,问谁会开电动三轮,送程思渡去县里学校拿录取通知书。   “谭轻!”程思渡直接在一拨人中望定他,叫住他,笑眯眯大声问:“你会不会开电动三轮?”   谭轻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珠黑黝黝的,一手摘下帽子,露出有点乱的黑发,回道:“会。”   谭轻接过钥匙,长腿一跨,做到驾驶座上,整个人在光下闪闪发光,他拧动车把手,侧过脸说:“上来。”   程思渡好说歹说把跟屁虫思盈劝回去了,说给她买糖包吃,终于上了三轮。   谭轻控住龙头的两条手臂晒得微微黑亮,流沙炼金似的,他没回头:“你考到哪里了?”   “什么!你说什么?”思渡听不清楚,耳边只有电动三轮嘈杂的发动机声,因此很自然地坐到谭轻正后方那条边上,凑得很近,呼吸淡淡地落在谭轻的后颈上。   “我问,你考到哪里了。”   “杭州,学医!”   思渡很高兴,眉眼都蕴着淡笑。   “救死扶伤啊。”谭轻笑道。   过了好一会儿 程思渡贴着他的耳朵,似乎是要避开蝉鸣,也似乎是要避开三轮的轰响,“你可以成人自考上大学,你也来杭州吧!”   谭轻没回他,只是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程思渡给他指路,指错了一段,两人绕着盛夏的水田兜了个圈子,三轮半路还抛锚了一次,被谭轻踹了两脚修好,重新发动,哐且哐且,像绿皮小火车开向县城。   程思渡去学校领了通知书,和班主任老师小聊了一会儿。   班主任最后跟他说:“思渡,奔你的大好前程去吧。”   那一瞬间,程思渡有点想哭。   程思渡的脑袋里不停回绕着两个名字,故乡和杭州,他会回来吗?也许不会,会留在杭州吗?也不一定。   思渡怔忡地把通知书小心抱在怀里,穿过熟悉的长廊,路过紫藤花架,一路飞奔跑出了他的白色象牙塔。   程思渡出了门,一眼没看到谭轻,找了一圈,发现谭轻把三轮停在一颗大樟树下,自己下车,蹲在马路边上,嘴里叼着根没点燃的烟,眼睛眉毛,甚至整张脸都像融化在光里一样,有种很漠然很孤冷的惬意。   “你怎么跑这儿来了?”思渡盯着他嘴里的烟。   “门卫不让我把三轮停那儿。”谭轻把烟从唇间拿下来,塞进深裤袋里,很淡地扯了扯嘴角,“你们学校管得挺严......学校好就是不一样。”   思渡没接谭轻的话茬,“哦。也没什么,一本率百分之75,不是很好。”   谭轻挑眉看了他一眼,从思渡的表情确认这的确是他心里话,没有故作谦虚,半点忸怩劲儿都没有。   谭轻又看了他一眼,“吃冰棍吗?”   思渡眉眼雀跃,亮声道:“吃呀。”   “吃什么?”谭轻走到附近小卖店冰柜前,“你自己挑。”   思渡挑了个三色杯,回头谭轻就已经结了账,零钱收回来一数,又想起要紧事:“给你妹妹也带一根?”   “带冰棍回去?那不得在路上就化了啊?”   “也是。”谭轻哂笑。   礼尚来往,思渡请他吃烤串,挺热切地介绍:“这家店很不一样,不是炸串,是烤串,用红柳木烤的,县城里就这一家。你吃吃看,我觉得羊肉串最好吃!”   程思渡吃着撒了辣子的羊肉串,嘶嘶地吐气,脸颊红彤彤,显然是被辣得不行了。   谭轻笑话他:“吃不了辣还点辣?”   程思渡腮帮子一鼓一鼓:“怎么!不行啊!”   吃完了,程思渡要付钱,谭轻抢着付,老板一时为难,谭轻又说:“我是他哥,我付钱。”   老板就收了谭轻的钞票。   程思渡在回程的路上,心里老是循环播放着这句话,我是他哥。   他没有哥哥,自己还做着思盈的哥哥。但是听到这句话,他有种很莫名的开心,仿佛自己也有了倚仗。   他把他当哥哥,心里有种自顾自的亲近,所以在晚上洗澡前,他远远看着谭轻抱着脸盆出来,自己也抱着脸盆追了上去。   “洗澡去?”思渡笑笑,气儿还没喘匀。   “嗯。”谭轻看了他一眼,“你这个点?”   “对,今天早点。”   谭轻没说话。他是有点不希望程思渡在这个点出现在公共浴室里的。   进了浴室,一群大老爷们儿已经光着膀子在冲凉。见到谭轻进来脸上还带着点笑,见到程思渡进来,眼神就探究沉默了许多。   没有隔间了,只有中心区一块开放式淋浴间。   谭轻把他推到最角落,两个脸盆哐当一声放在地上。   “洗快点。”谭轻语气很冷。   程思渡很乖地脱了T恤,然后是短裤和内裤,背对着所有人站着,细白的手举着水龙头,水流下的少年身体纤细得雌雄莫辨。   谭轻挡到他前面,他身高体壮,骨架宽阔,把程思渡遮得七七八八。   程思渡还慢悠悠冲澡,小声地,亲昵地问谭轻:“你沐浴露什么味道的?”   谭轻皱皱眉,盯着程思渡圆鼓而紧俏的臀部,“柠檬。”   “哦。”程思渡用浴球揉匀沐浴露,抹到身上,攒了一身绵绵泡沫,“我的是牛奶味儿的。香吧?”   香个屁。   谭轻别开眼:“快点冲完。”   程思渡努努嘴:“很快了已经,你别催我。” 第6章   电话那头的程思渡还在小声地哭,谭轻耐心渐渐告罄:“哭完了吗?”   “你在,嗝,你在和别人,嗝,喝酒吗?”他打起哭嗝。   “对。”   程思渡声音很低地质问:“你不是说好,再也不喝酒了吗?”   这是他们同居没多久的时候立下的约定。谭轻脾气不好,喜欢冷暴力,喝了酒更加不爱理人,只是森森地盯着思渡,思渡因为这件事情跟他吵过架,掉过眼泪,也撒过娇,谭轻信守诺言,直到分手,再也没有带着酒气进过家门。   谭轻顿了顿,很沉着地说:“程思渡,你记得吗?我们分手了。不至于变成仇人,但是也不能再那么亲近了。”   “哦。”思渡好半天才应声,“可是喝酒不好,可能会得酒精肝。你喝了酒脾气还那么坏。”   谭轻说:“你现在不用再忍受我的坏脾气了。”继续道,“我挂了。”   谭轻看着手机通话页面,动手把通话记录和那十一位电话号码通通删掉了。   夏天很快过去。   人间的春夏秋冬,回忆和经历起来都是很短暂的。   一晃捱到冬天,谭轻照例换季感冒,有点头晕眼花,吃了几天药也没见好转。   谭轻的公司接了个新的项目,计划做个专攻癌症肿瘤早期查治的医疗软件,配备好核心技术人员后,还差大量数据,和医院进行合作交接后,准备分批和各个医院的交接人吃个饭。   第三天的时候,谭轻自己开车来酒楼,外头下着冰冷冻雨,下车到进屋短短距离,头发上已凝结了淡淡霜气。   寒暄未完,谭轻一眼看到角落里的程思渡。   程思渡只穿着件白毛衣,格子外套搭在椅背上,头发似乎是刚刚洗过,格外的柔软蓬松,腮帮子一鼓一鼓地在吃袋装的辣豌豆,看起来不像一个三十岁的男人,文静秀气得像个姑娘。   他抬头,视线茫然地对上谭轻,然后脸色骤变,嘴唇颤动着,却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谭轻落落大方地笑道:“程医生,又见面了。”   众目睽睽之下,思渡只得打招呼:“你好......你的腿已经好了吧。”又像是解释,“谭总是我病人,七月份伤到了腿。”   “哦。这样。”医院肿瘤科的主任了然地笑道。   谭轻开始敬酒,一杯一杯,喝得爽气,到了程思渡这儿,思渡却摇摇头:“我不喝酒。”   他看了谭轻一眼,“你跟别人喝去吧。”   席间程思渡离席,两分钟后,谭轻也找了个理由出去。   他在厕所找到程思渡,程思渡两手撑在盥洗台上,头耷拉着,很落寞地没动,腰背在冬天依然是薄薄的一捻。像尊没温度没人气的白色石像。   不等谭轻靠近,程思渡突然剧烈地干呕了两声,但是好险没吐出东西。   他慢吞吞地洗了把脸,透过眼睫上未干的水珠看到镜子里倚着门框抽烟的谭轻。   谭轻真是烟酒无度。   他劝说自己,我是医生,因为医生的本分和天职,他才有勇气开口:“别抽烟了,对身体不好。你知道吗?——”   “——程思渡。”谭轻似乎很喜欢打断他说话,“你怎么了?”   “没什么。”程思渡有点无措地抓了抓头发,像个生闷气的小男孩儿。   谭轻不逼他,又用那种藕断丝连的口吻对他说:“思渡。不是恋人,我们还是朋友。当时我们年纪太小,做了些傻事,现在——”   程思渡打断他,咄咄逼人:“你觉得那些事情都是傻事吗?”他又突然泄了气,无奈地,似乎早已预见了谭轻的动机,“工作是工作,我不会带入个人情绪,你可以放心。”   谭轻在他们这段业已结束的关系里总是游刃有余的一方。思渡很讨厌这一点,但是又不得不承认这是事实。   谭轻却眉头深锁,也许是不相信。   半晌,他又问:“你刚才似乎不舒服。”   程思渡没什么表情,“胃不太好,刚刚吃了点油腻的东西,有点恶心。”   “哦。”   程思渡也重新捡起自己的问题:“谭轻,我们相爱是一件傻事吗?是错的吗?你后悔吗?”   谭轻没有回答他,最后只是说:“我们不能重翻旧账,往前看。”   饭局散后,谭轻靠在车后座上,助理开着车,放着点甜腻腻的情歌金曲。   谭轻看到程思渡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一瞬间意识到,程思渡依然没有学会开车。   助理问:“要不要送程医生回去?”   等了好一会儿,谭轻说:“请他上来。”   助理降下车窗,对脸冻得肤白的程思渡说:“程医生,上来吧,我们送你回家。”   程思渡的眼睛眯成一道缝,探究地看着助理,然后看到后座的谭轻,很轻地摇了摇头,“谢谢,不用了,我会打车。”   谭轻把车窗降下,看着他:“上来,快点。这儿不能停车。”   程思渡僵立了一会儿,似乎是畏寒,搓着手钻进了车里。   他很局促地靠着右边窗门,尽量把自己缩成一团,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助理又想起夏天白大褂下那两条白光光的漂亮细腿,没话找话:“程医生,您看着年轻,今年几岁了?”   “三十。”   “哦,对了,我老妈这一大把年纪了,脸上还长青春痘呢,我想着带她去看看医生,程医生,您给推荐个靠谱的吧。”   “我们医院的李治医生是皮肤科专家,很有经验,你可以带你妈妈去看看。”   “好嘞,谢谢小程医生。”   “对了,你住哪儿?”   程思渡说:“把我放中央广场下就行了。”   程思渡下了车,道了谢,关上车门。   等车已经开出去一段距离,谭轻鬼使神差地回头,透过后窗看到程思渡还站在原地,昏黄路灯下搓着手,神情难辨地望着这个方向。   天空似乎飘起细雪。   他动手擦了擦脸。   谭轻回头,直视夜晚的车道,不去想被抛在后面的程思渡。   但是他依然不希望程思渡是在哭。   谭轻晚上睡得晚。他跟程思渡分手后就伪造学历去了一家小小的外包公司做程序员,一边挤出一切时间看书自学,一边跟师父学习,两年后跳槽去了一家小互联网公司,干得不错升职加薪,后来直接自己成立了一间工作室,挖人苦干,慢慢地才有了今天的规模。   他把视线从显示器上移开,望向窗外,突然想起他和程思渡一同在杭州生活的那段日子。   月亮高高地悬挂在天空,远处大楼还灯火通明,走在夜间少人的林荫道上,更觉天高地迥。程思渡还在念大学,晚上自告奋勇来接他下班,带了一碗关东煮,两个年轻人凑在一起,稀里哗啦吃着蟹棒,眼睛对上,油汪汪的两张嘴就碰到了一起,顺其自然地接了一个很短的吻。   程思渡的脸有点红,眼睛却亮晶晶的。   看着程思渡的眼睛,贫穷的谭轻觉得一切都有希望。 第7章   程思渡冲完泡沫,还很热心地说:“要我帮你搓背吗?”   “不用。”   谭轻已经关了水龙头,三两下把身上水珠擦干净,弯腰套内裤。   “那好吧。”   程思渡跟在谭轻身后,月夜小路撒满淡淡银光,程思渡似乎心情很好,很轻快地哼着不成曲的小调儿,他走路有些莽,好像小脑发育不良,会突然有点失衡趔趄。   他快走两步,跟上谭轻的步子。旁边是谭轻,他更加懒怠无状,放任自己左摇右晃,很不成样子地走着路,像个通宵达旦喝酒的醉鬼。   “好好走路。”谭轻箍住了他的肩膀。   他的手心很热。   程思渡突然噤了声,很莫名其妙地啊了一声,然后乖觉起来。   程思渡走着走着,眼见棚屋就在前边儿,问:“我能去你屋里吗?”   谭轻说:“没什么好玩的。”   “那我也要去。”思渡打定主意。   “不行。”谭轻面不改色地向左伸出手,轻轻掐着他的下颌和脖颈,像教训不听话的小猫,把他推远了一点。   粗糙的指腹轻轻擦过他的下颌皮肤,无名指抵着他的脆弱的脖颈,他闻到谭轻身上那股很淡的柠檬味儿,那一瞬间,程思渡的脸涨得通红。   程思渡张牙舞爪:“就要去!”   谭轻没理他,他就自己跟进去。谭轻脱鞋上了床,程思渡看着他想了一会儿,也脱鞋上了床,乖乖盘腿坐着,“你晚上干什么啊?”   “睡觉。”谭轻真是惜字如金。   “那你现在在干什么?”程思渡凑过去看他手上那本书。书已经有翻阅过的痕迹,右下角起了毛边儿,纸张上有黑笔圈画。   谭轻躲着他似的,背过身去,只留给他一个穿着白T恤的年轻结实的背影,自顾自看书去了。   程思渡还要说点什么,谭轻同屋的工友回来了。   程思渡更加没话说,倚在谭轻背上,像怕羞的姑娘,手指牵着他的衣角,软绵绵的小腹贴着他,像毛绒小动物。   “谭轻,来看片儿啊。”   邻床工友招呼他。   “不了。”谭轻闷声说。   程思渡附在谭轻耳边,小声问:“什么片儿啊?”   谭轻余光瞥了他一眼,瞳仁黝黑,有点嘲弄的意思,“反正不是大拇指公主。你早点回去,你妹该找你了。”   程思渡觉得自己受到轻视,更不愿意,一定要赖在这里,顺便看看是什么片儿。   棚屋里有一台电视机,需要调整天线,信号也一般。工人们休息的时候会用它看点碟。几个只穿着短裤光着上身的工人很快搬来几把凳子,或者干脆坐床上,围成一圈看起片儿来。   程思渡还锲而不舍地缠着谭轻问,什么片儿啊?到底什么片儿?   谭轻不耐烦,捂住他的嘴巴,“要看坐那儿看去。”   话音刚落,程思渡就听到那边传来由轻渐重的呼吸声,他听不明白,只是耳根赤红,缩在谭轻背后当鹌鹑,心却痒酥酥。又一阵高亢的女人呻吟过后,程思渡彻底明白了,他们是在聚众看黄片。他陡然僵坐在床上,受了委屈似的看着谭轻。   谭轻看了他一眼,觉得好笑,只是用脚踢踢他的小腿,“坐里面来。”程思渡就从他腿上爬过去,贴着角落墙面坐下,想了想,又掏出小灵通开始玩贪吃蛇。   动作片里甜腻喘息和肉体冲撞摞叠的声音很大,工人们时而沉默,时而哄笑。   “这婆娘奶好大。”他们在笑。   “毛也多。”   这工地里没有女人,只有程思渡的母亲。这群男人下流地讨论着女人,程思渡下意识认为自己的母亲受到了侮辱。   程思渡面无血色地贴墙躺下,正要爬起来跑掉,又被谭轻从后面拥过来,离得很近,伸手按了按向上按键,“小心点,蛇要咬尾巴了。”   程思渡的手肘抵着谭轻的小腹,但是两个人似乎都不觉得难受。   谭轻渐渐闻到程思渡身上那股牛奶的甜香。他的视线一斜,落在他从宽大的T恤领口处露出的奶白色皮肤,一直延伸到阴影里。   程思渡小声说:“向右呀。”他指挥着谭轻的手指,看着那条电子蛇在屏幕上移动。   谭轻没说话,下意识的,手就放在了程思渡的腰上,向右移动了半寸。   程思渡突然浑身触电似的,弓着腰面红耳赤转过脸来,正对上谭轻淡漠深邃的眼睛。   本来一切都很正常,但是程思渡漂亮脸蛋上羞怯的红晕让一切都不正常起来。   嘀嘀。   游戏结束。蛇咬到了自己尾巴。程思渡似乎也被谭轻咬到了哪里。   他火急火燎地爬起来,胡乱地穿好鞋跑掉了。   “怎么了?”工友被打扰,回头不悦地问谭轻。   “没什么。”   谭轻回想程思渡刚才那张惊慌失措的脸,没忍住很轻地笑了一声。   第二天一早,谭轻就看到程思渡牵着思盈,手里拿着个大可乐瓶,戴着大草帽往外走。   思盈看到谭轻,大声问:“我们要去抓小蝌蚪!要和我们一起吗?”   程思渡很紧张地拽了拽思盈的手,示意她别再说了,然后直接抱起妹妹逃命似的从竹林小径跑掉了。   到了中午,谭轻下工回来,看到饭堂里多了个小鱼缸,里面养着几条黑不溜秋的小蝌蚪。   下午上工之前,思渡爸爸说,可能要下暴雨,看快下雨了就把塑料布围上,然后赶紧回来。   思盈在房间里缠着妈妈看海尔兄弟,思渡才有空跑去楼下房间睡午觉。   几声闷雷过后,思渡幽幽转醒,窗外已下起倾盆大雨,他痴痴看了会儿,爬起来把窗关上,又想,他们回来了吗?谭轻回来了吗?但是没问,只是拥着薄被又躺回席子上。   “程思渡!”   思渡在梦中似乎听到有人喊他名字。   他还没睁开眼睛,肩膀就被宽厚有力的手钳住,他吃痛醒过来,看到谭轻湿漉漉的脸,然后看到水已淹到了床边。   靠!被淹了!   思渡还没说话,就被谭轻拉着胳膊一把背到背上,惊魂甫定,又听到谭轻说:“把录音机和磁带带上。”   思渡立刻扭着腰,侧身拎起录音机,然后抽了一叠磁带,艰难地抱在怀里。   谭轻背着他小跑出去,跑到二楼,思渡妈妈已经等在那儿了,“你吓死我了!快过来!”   她用毛巾被裹住湿淋淋的儿子,对谭轻道了谢。   谭轻也浑身都湿透了,只是挥挥手,然后又下楼去了。   “不是淹了吗?他下去干什么?”思渡着急了,“我把他叫回来。”   “他们棚屋也淹了呀!不得救点东西出来?”妈妈用毛巾擦他的脸,“擦干净拿棉被裹一裹,病气又上来就不好了。”   思渡被迫喝着滚烫热水,他往窗外看,正看到暴雨中谭轻在及腰深的积水里趟行。   思渡觉得很难受。   谭轻明明就比自己大一点儿,却已经很像个大人了。   到深夜,积水才退下去。工人们骂骂咧咧地在翻拣晾晒衣服被褥,空地前晾满了花花绿绿的旧衣服。   谭轻正在晾他的衣服,余光里却看到重重衣影之间有个人影。   “谭轻!”   谭轻吓了一跳,险些咬到舌头,没好气地看向来人。程思渡捧着盘点燃的蚊香,殷勤地追着谭轻在一排一排的衣架之间跑。   谭轻没耐烦,“晒衣服呢?”   “又没太阳。”程思渡努努嘴。   “月亮也能晒干衣服。”   谭轻反驳。   程思渡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一步踏近,侵犯谭轻的安全区域,几公分的距离,两个少年一个俯视一个仰视,中间隔着个罗圈蚊香,幽幽地吐着劣质的香气。   “我来给你送蚊香。”程思渡认真地说。   “哦。”谭轻单手托过,“还有呢?”   程思渡想了想,“谢谢你。你把我背上楼了。”   “哦。”谭轻想起那时背上的重量和温度,“还有呢?”   他这么说着,淡淡地把脸凑得更近。   思渡的眼睛映着红火点和谭轻年轻英俊的脸,有点傻乎乎地说:“还有什么?......谭轻,我觉得有些烦,有些事情我也想不通。”他紧张地咽了口口水,“我昨天晚上没睡好。”   谭轻的唇边带了一点很淡的笑,“哦?”   思渡看着他的脸,这样笑的时候简直是要命,他手脚微微发麻,凑近了,像交换秘密:“我梦见你了。”   谭轻的神色也有点无措起来,罕见地窘迫了一下,挑着眉,“嗯?”   思渡很喜欢谭轻这样的神情,大着胆子,抬头看他眼睛,电光火石之间,莽撞又生勇地吻了上去。   他哪晓得什么叫吻,嘴唇贴着嘴唇,很湿很热地动了两下,呼吸和心跳全乱了,宇宙大爆炸似的,一边崩溃,一边重建。   思渡想,我应该是喜欢谭轻的。这么想着,他伸手握住了谭轻空出来的那只手,很用力很用力,想把细白的手指嵌进他的指缝。   谭轻一动不动,好半天,才咬了一下程思渡的嘴唇,然后更用力地把程思渡的手捏得很疼很疼。 第8章   程思渡回到家里的时候,灯已经全灭了。   他在墙上摸索着开关,啪嗒一声打开,想了想,又把灯给关了,打开手机自带照明,摸进厨房喝了杯热水,又摸回房间洗澡睡觉去了。   程思渡睡不安稳,吃了半片安眠药,后半夜才睡熟。   第二天,程思渡坐诊的时候遇到了自己的大学老同学。   “诶,你怎么来了?”思渡笑道。   “我公务员考过来了。”男人笑笑。   “挺好啊,嫂子和女儿都过来了?”   “嗯嗯。”男人笑得挺柔情,可见家庭生活的确美满幸福,或许是因为太美满幸福了,还有点中年发福。   “这次来看什么毛病?”   “我这段时间老是膝盖疼,是不是风湿啊?”   “我看看。”   等开完几贴外敷的药,程思渡把病历卡还给他,“注意保护膝盖,冬天要穿秋裤。”   男人收下,想了想,又问:“思渡,我有件事情老早就想问了,你跟你大三的那个男朋友......”   “分了。”思渡声音很平静,笑了一声,“好多年了。”   “哦,大四那会儿看你老一个人,又搬回宿舍了,但是没好意思问。”   “嗯,都过去了。”   程思渡只觉得恍如隔世。   这半天又过得浑浑噩噩,出了诊室,更是魂不附体,被小护士叫住好几次,提醒他是不是不太舒服。思渡摇头,拎包回家。   走到医院大厅,又看到那个推销医疗器械的男人,已经一连缠着程思渡两个多月了,简直阴魂不散。   程思渡拿围巾裹住脸,却还是被他认出,追上来,“程医生!程医生!你等等!”   程思渡快步小跑起来。   男人扛着个医疗器械追了他两条街,体力惊人,眼见得就要追进地铁站,程思渡气喘息息,忍不住停下,冲他骂:“再这样我就要报警了!”   男人悻悻地停住,憨笑着说:“程医生,我养家糊口,没办法的。你看看,这台......”   程思渡置之不理,扭头就走。   坐在地铁上,思渡望着车窗外快速飞过的广告牌,珠宝,汽车,明星和高科技产品。思渡想起这个推销员的脸,忽然又想,谭轻当年有这样陪着笑脸去求过人吗?或许不止。   思渡和谭轻两个人是吃过苦的。   思渡又必须承认,谭轻要比他苦得多。   他长长出了一口气,慢慢闭上眼睛,又提防自己坐过站。   然后果然坐过站。   思渡欲哭无泪地下车,补了票,直接走出地铁站,准备慢悠悠晃回去。   天阴沉沉,铅云低垂,远处大厦顶端已经隐没在云中。   风雨欲来。   连走带跑回到家中,母亲和她的男友正坐在沙发上,商量领证后蜜月地址。   “思渡,来看看。”母亲招呼他。   他坐在沙发扶手上,看到什么都说好,惹得母亲打趣他:“你以后结婚了,老婆要这么问你,你敢这么答?”   母亲突然噤声,又像自言自语,“思渡会和女人结婚的,对吗?一定会的。”   程思渡头痛欲裂,眼眶发酸,只得哄劝自己的母亲,“妈,妈,我觉得马尔代夫不错的。你们再看看,等你们确定了通知我,我帮你们去旅行社订票。”   程思渡回到房中,门一关,又觉得自己回到了牢笼。   躺了一会儿,又接到医院电话,说有病人送过来,膑骨断裂,情况比较严重。他又立刻穿上衣服,打车去了医院。   忙到半夜,他从病房出来,脸色已经非常不好,细窄的鼻梁上全是细密汗珠,又被护士搀着去挂了水。吊针打在左手上,他还能用右手点外卖。   等一瓶生理盐水挂完,他不便再休息,拿了团棉花按住针眼,路过门厅提了外卖,又坐电梯回办公室了。   思渡路过办公室,看到主任办公室里坐着个很打眼的男人,穿着黑色长大衣,头发理得很干净。   男人转过脸,是谭轻。   思渡好像偷窥被抓了正着,怯缩又尴尬地回望,又被主任叫进办公室。   “小程,还没吃饭呢?”主任笑眯眯的。   “嗯,刚刚看完个病人。”思渡把外卖往身后藏了藏。   “吃什么呢?”   思渡小声说:“叉烧猪排双拼饭。”   “吃得挺丰盛的嘛。”主任又点点谭轻,“谭总顺路来问问后续资料,你明天带他去档案室找小李吧。”   “好,行。”思渡应下。   谭轻起身道谢,跟在思渡身后,前后脚出了门。   到了电梯口,思渡停下,帮他按了电梯,很公事公办地说:“明天上午或下午,我都方便。”   “那我下午过来。”   “好。”   “软件什么的,还顺利吗?”   “嗯。”   “挺好的。”思渡看着谭轻进电梯,谁都没有按下关门键,他又很真诚地笑着说:“谭轻,我祝你成功,祝你永远发大财,祝你永远幸运哦。”   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想起过去。   思渡曾经问:“谭轻,我们会一直这么穷吗?”   谭轻很肯定地说:“不会。”   谭轻脸色有些变了,讳莫如深地看着他,像看故友,像看旧情人,又像看一个陌生人。   “程思渡。”谭轻喊了他的名字,自轻自厌,“我不值得。”   电梯门阖上。   思渡边走边想,千头万绪,却理不清楚。   回到办公室,他的桌子上有个高档礼品杯和其他电子小玩意儿,瓷白杯身上印着“华科”两个字。是谭轻公司送的礼品杯。   这难道不是其心可诛?   程思渡拆开外卖,突然发现左手的针孔已经不再流血,埋头扒饭,直到把最后一粒米饭卷进舌头,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哭过了。   第二天下午,程思渡在门厅接到谭轻。谭轻好像不怕冷似的,穿一件羊绒衫和羊绒大衣,也没有戴围巾,在门口打电话,说话的时候嘴里呼出的热气凝成霜似的白。   “来了。”   “嗯。”   等到数据交接完成,程思渡送他出去,他却说:“不用,我清楚路。”   “哦,你记性好。”程思渡笑笑,“那再见。”   谭轻想了想,“于情于理,我该请你吃顿饭。”   “不是吃过了吗?”程思渡看着他的衣领,不知为什么又很突兀地改了口,“那好,今天好吗?有空吗?”   谭轻说:“可以。”   谭轻带他去吃粤菜,程思渡在他的车前站了一会儿,看着空着的副驾驶,笑了笑,然后坐进去,“要开导航吗?”   “有车载导航。”   “哦。”   到了地方,两个人进包厢,点菜吃饭。   程思渡甚至要了酒。   等谭轻把思渡抱上车的时候,程思渡突然伸手抱住了谭轻,面露痛色,他说不清楚自己哪里痛,心脏,肺腑,四肢百骸,他很痛苦地说:“谭轻,谭轻。”   谭轻把他抱进后座,自己也坐了进去,像哄小孩儿似的拍了拍他的背。   “你有男朋友了吗?或者你结婚了吗?”思渡的话匣子关不住,一股脑全倒出来,“丢下我是不是真的很快乐?你......你有比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开心一点吗?”   最后,他问:“谭轻,我还是爱你,我们可以再试一次吗?”   “怎么试?”谭轻觉得好笑。   程思渡看着他,用力地抱住他的脖子,柔情万种又痛苦万分地吻上去。   他觉得自己的舌头是苦的,他怕苦到谭轻,但是又怕苦不到谭轻。   思渡的唇吮着谭轻的上唇瓣,又吻了吻谭轻的下唇瓣,舌尖一顶,就湿滑甜腻地伸了进去,沉默绝望地交换了一个近乎抵死缠绵的吻。   回忆一帧帧从脑海滑过。工地里月夜下蚊香味儿的初吻,杭州大学城北面的破旧单身公寓,他们的十八岁,吵过,闹过,冷战也流泪,爱却从未如此确切无疑。   谭轻一动不动,似乎在等程思渡结束。三分钟后,他才主动咬住思渡殷红的嘴唇,语气喑哑地问:“你今天上晚班吗?”   程思渡摇摇头。   “那好。”谭轻神色阴鸷地盯着他,又笑他羊入虎口,“去我家。” 第9章   “思渡!程思渡!你跑哪儿去啦?”旧洋房的窗子里程妈妈喊着。   程思渡立刻触了电似的从谭轻的嘴唇上弹开,脑袋仿佛有些害羞地低垂着,转来转去,不知道说什么话,又突然很用力地拉了一下谭轻的手,丢下一句“不能反悔”很快跑掉了。   谭轻站在原地,望着程思渡逃跑的背影,摸了摸自己湿润的嘴唇。   “哥!哥!快看!巫婆出来了!”思盈拉着思渡,拼命想要他看电视机里的可怕巫婆,可是程思渡今天似乎兴致不高,窝在绿色天鹅绒沙发里,抱着膝盖,头靠在沙发背上,脸上的表情很懒,但又和以往的那种懒不同,像是在做梦,脸颊上飘着淡淡两朵红晕,笑又不敢笑,却又憋不住。   终于,他把脸埋进沙发靠背里,傻乎乎笑了一声。   不敢置信,谭轻脾气那么硬,嘴唇竟然很软。   程妈妈吹干头发,走进来拍拍他,“睡觉了。”   一家四口睡在一间房里,两张大床,思盈和思渡一张,他们夫妻俩一张。   思渡看着妈妈往脸上拍护肤品,把脸拍得敦敦响,又问:“爸爸呢?”   “楼下打牌呢,我们先睡。”   一早醒来,几个人正在楼下用旧报纸糊门。思渡带着思盈过去帮忙,拣起最新的一张报纸,下意识地看了几眼。   “是一桩灭门惨案啊。”一个工人说,“这个连环杀人犯半夜闯进去杀了那户人家,在警察赶到之前自杀了。案子只能这么结了,最惨的是那个男孩儿,听说好像是当天晚上跑去网吧玩,没锁门啊,估计那个杀人犯就是那么进去的。等他凌晨回来的时候,爸妈都已经被警车拉去殡仪馆了。”   思渡打了个哆嗦。   思盈小声说:“哥哥,杀人犯会坐牢的吧。”   “可是杀人犯自杀了,怎么坐牢呢?”   思渡又问:“谭轻呢?”   工人抹把汗:“一早下工地啦。”他挺狭促地笑了一下,“小老板,你和谭轻关系不错哦。”   思渡脸色不自然地应付了两句,糊了一会儿窗户又回去了。   午睡完,思盈跑去附近林子里踩了好多狗尾巴花。思渡闹着用狗尾巴花蹭妹妹的脸,一抬头,林子里慢慢走近一个人,穿着工装黑T和军绿长裤,裤腿上还有点泥点子。   谭轻正回来准备换一把称手的铁锹,远远就看到了林子里玩闹的程家兄妹。   思盈攥着一大把狗尾巴花递给谭轻,很认真又很骄傲地说:“你可以把花送给我们这儿最漂亮的人。”   顶着思盈大眼睛发射出的闪闪电波,谭轻想了想,把狗尾巴花塞给了措手不及的程思渡。程思渡的脸立刻红了起来,唇角含着笑,眼睛流着蜜似的甜润。   “那我送给你哥。”   思盈气得大叫:“哥哥是男孩子!”   “不行吗?”谭轻语气还是淡淡的。   “不对,应该送给女孩子!”思盈捏着自己漂亮的麻花辫,“扎辫子的女孩子。”   谭轻照样不哄不闹,云淡风轻地看着那把灰绿色的狗尾巴花,“已经送给你哥了,我不能反悔。”   思渡忍不住,轻轻喊了一声“谭轻”。   思盈气鼓鼓走在前面,思渡破天荒地没有追上去,慢吞吞落在后面,慢吞吞和谭轻并肩,又慢吞吞地牵住谭轻的手。   思渡小声说:“你的手上有点茧子。”   “嗯。”谭轻用力地把掌心里孩子样的手握紧了,“痛吗?”   思渡摇摇头:“不痛。”他顿了顿,“我以为你昨天后悔了。”   谭轻侧头看了他一眼,似乎笑话他,“我不是主动亲回去了吗?”   思渡就笑笑。   谭轻揉了揉他细腻柔软的指腹,又松开,“我还要回去干活。把妹妹追回来,小姑娘好像真生气了。”   “她不生气的,我给她煎个火腿蛋,她吃完就不生气了。”思渡轻快地说。   “好。”   思渡经常夜里跑出去。   他和洗完澡的谭轻在远离工地的田间小径上一遍一遍地走,青色麦苗在盛夏疯长,已有半人高,天边银月低悬,月光太温柔,思渡每一脚都像踩在云端,快乐得那么不真切。   “谭轻。”思渡拉拉他的手,“你之前谈过恋爱吗?”   “没有和男孩子谈过。”   “那女孩儿呢?”   “有。”   思渡紧握的手有些发冷,想要松开又被谭轻拉紧,“实话实说,你不要生气。”   思渡像是生灌了三瓶山西老陈醋,嗓子眼儿里都冒着酸,“你们也拉手了吗?也接吻了吗?”   谭轻哂笑:“我就给她讲题了。”   思渡站着不动,“快点,现在亲我一下。”   谭轻借着月色看程思渡的脸,多理直气壮的要求,嘴唇却羞得哆嗦,像花骨朵,睫毛乱颤着催,快点呀!   谭轻伸手摸了摸思渡的睫毛。思渡突然就无比平静,甚至生出一种温柔到近似皈依的况味。   谭轻伸手,点化了程思渡这颗情窍未开的石头。   程思渡还想开口喊谭轻名字,就被谭轻很轻很慢地堵住了嘴唇。   他们黏在一起,半边身紧紧贴着,一边接吻,一边慢慢朝月光铺满的银色小径走去。   一个月工期到了,谭轻领了钱,五千多块,全存进卡里,卡被缝进衬衫内袋里。   谭轻没有理由在留在这里。   程思渡那天大发脾气,饭也不吃,楼也不下,别人都以为他生病。他生病似乎是家常便饭。   谭轻没办法,上楼去敲门,笃笃两声,却不推进去,“思渡,我要走了。”   程思渡哭着说:“你走啊。你是骗子,你是不是就逮着我骗了?”   谭轻顿了一下,“思渡,等等我。”   谭轻给不出承诺。   程思渡在夏天快要结束的时候去大学里报到,军训接踵而至。   程思渡穿着迷彩服,一早上军姿端正后,冲进食堂就开始胡吃海塞。他皮肤白,晒了两天后,全班男生都黑成焦炭,只有他怎么好像晒不黑似的,隔壁连的人文学院女生们偷偷给他取外号,叫傅粉程郎。   程郎喝完稀饭就往宿舍走,刚走出食堂,就看到烈日下停放着一辆黑色的电瓶车,塞满了快递。一个身形高大俊挑的青年戴着一顶黑色鸭舌帽站在电瓶车旁,伸手把快递递给旁边女生,声音低沉,“请签个字。”   程思渡站在原地。   过了好一会儿,青年抬起脸,在帽檐下看到穿迷彩的雪白程思渡,眉毛都湿漉漉的,像溺水的生还者。   谭轻笑了笑:“没晒黑。”   程思渡别忍住,一头撞进谭轻怀里,把谭轻撞得一个趔趄,险些栽倒。   程思渡的军帽脱落,露出柔软的黑发,眼尾可怜兮兮地泛红,很没有威慑力地放狠话:“我撞死你!”   谭轻却扬着眉毛大笑起来。   这是15年的夏天。   他们只分开了二十三天。   谭轻在当快递员。 第10章   程思渡浑浑噩噩地跟着谭轻回了家。   开到商业区附近的时候,谭轻下车去了一趟便利店,提回来一个袋子扔给程思渡。程思渡打开,里面装着一瓶桃子味儿的润滑剂,一瓶rush,还有几罐椰汁。   程思渡的手指紧紧攥着袋子,只是问:“椰汁可以喝吗?”   “就是买给你的。”谭轻又说了很暧昧亲昵的话。   程思渡想,或许是刚才那个吻,还有突如其来的性。   谭轻的房子在科技园区附近商圈旁开的一个新楼盘,地段高贵。这种房子的确是他们之前想都不敢想的。   程思渡一言不发地跟着谭轻进地库,坐电梯上楼。电梯上到七楼,程思渡看着谭轻按指纹开门。房间里拉着窗,光线有些昏暗,一眼望去,一色的黑白灰棕家具装潢,茶几上有个烟灰缸堆满了烟灰,沙发靠背上搭着几件长外套,估计主人打理得也不尽心。   谭轻背对着程思渡脱下外套,里面只穿着件很贴身的灰色高领羊绒衫,勾勒出他天生优越又后天锻炼的漂亮肌肉。他把外套甩在沙发上,对程思渡说:“你去洗澡吧。”   一个小时后,程思渡洗完澡,在厕所里找到一套新的灌肠工具,又很认真地清理了后穴。   他躺在陌生的床上,一直等谭轻出来。   谭轻围着浴巾坐在床边,看了看程思渡,用锋利的牙齿咬开了润滑剂的塑封。   谭轻上床,覆在程思渡身上。程思渡从鹅绒被里伸出两条雪白的手臂,沉默眷恋地圈住他的脖颈,小声问:“谭轻,这不是和好对吗?”   谭轻的指腹摩挲着程思渡小臂上细滑柔腻的皮肤,很残忍地说:“对。只是上床,没有其他意义。你要是不愿意,现在可以——”   “那好。我们继续做。”程思渡带着点哭腔,“要是我一会儿哭了,别理我。”   谭轻愣了一下,扬着眉毛笑笑,然后伸手抓过一旁没来得及整理的领带,把它缚在了思渡的眼睛上,遮住了他用来表情达意的漂亮眼睛。   只要看不见,就不会心软。   程思渡眼前漆黑,不能视物,其他的感官却更加灵敏。他贴着谭轻滚烫坚实的身体,手很不规矩地摸完谭轻的肩颈,又去摸他的脊背,微微用力,上身弓起紧紧依偎着谭轻。   谭轻很轻地抖了抖,拍拍程思渡雪白的臀,“屁股翘起来一点。”   思渡很听话地把屁股抬起来,腿根分开,露出湿润臀缝里已简单扩张过的红润穴口,翕张吞吐,谭轻往手指上挤了点润滑,揉开穴口,慢吞吞插进去两根手指。   “唔。”思渡喉咙里发出甜腻颤音,努力地抬着屁股,忍受手指越来越深入的扩张,桃子味儿的润滑剂有些化开,房间里很快有一股人造香精的甜味儿。   思渡看不到自己的后穴是如何湿润多情地吞吐着男人的手指,尽根入,半根出,空出的食指掂着两颗颜色洁净光润的阴囊,惹得思渡呼吸越来越乱。   入了三指后,手指撤出去,思渡知道要插进来什么,突然喊了一声“谭轻”,谭轻没有理他,扶着半硬的阴茎在他深软臀肉里操了十几个来回,等全硬了才猛地插进去。   思渡白到近乎透明的脚背绷紧,架在谭轻劲瘦的腰上,开始适应谭轻沉默凶狠的冲撞。   等谭轻挺腰弄了几分钟,看到思渡紧咬的嘴唇却停下来。他用手摸了摸思渡的嘴唇,轻声说:“可以叫出来。”   “哦。”思渡颤着嗓音说。   思渡一直很任性地保持着揽住谭轻脖颈的姿势,温热混乱的吐息全喷在谭轻颈窝里,殷红湿濡的唇溺水似的张合,舌尖抵着雪白的牙齿,溢出一声声断断续续的哭音。眼睛上覆着的领带因为剧烈动作下滑,露出哭得通红的杏核眼,温驯依恋地看着谭轻。   谭轻托着思渡的屁股入得很深,深到思渡腰都发抖,似乎很痛,又似乎很愉悦,他反手揪着灰色床单,没有任何撒娇求饶的话。   谭轻没见过这么乖的程思渡。   翻来覆去闹到晚上十一点,谭轻用掉四个保险套。最后一个因为思渡后穴的连续高潮后剧烈痉挛收缩被夹住,橡胶套子一半塞在红腻软烂的肉穴里,一半露出来,汩汩流出浓白精液。   思渡还在发抖,揪着枕头哭,却一点儿声音也没有。   谭轻坐在床边抽了一支香烟,抽完后,把程思渡后穴里夹着的那只保险套揪出来,打上结以后扔进垃圾桶。   “不哭了。”谭轻揉揉他的脸,“做得不舒服吗?”   程思渡没法儿回答他的话,有点失神地望着天花板,眼睛迷迷瞪瞪的,似乎有点想睡。   谭轻起身准备去洗澡,却被一只细白的手拉住手腕。思渡侧躺在灰色丝质床单上,身上的皮肤像深海珍珠一样莹润,只是胸口和大腿上有些青红咬痕,似乎刚刚受了很大一番折磨。   赤裸的程思渡很美。   “谭轻。”   “嗯?”   程思渡顿了一下,却无话可说,摇了摇头,又躺平了。   洗了澡换了床单,程思渡睡在陌生房间里,艰难起身在床头柜里翻了翻,翻到一盒拆开过的避孕套。他把盒子放回去,没忍住,觉得自己贱,又无计可施,想要说服自己放弃,但是爱他已经深入骨髓。   他捂着脸哭起来。   “晚上有空吗?”谭轻给他发短信。   程思渡盯着屏幕好一会儿,回了个“嗯”字。   有时候是下午,有时候是晚上,有时候是谭轻住处,有时候是宾馆,谭轻一条短信,程思渡就会坐地铁,穿梭在这座城市,奔赴一场秘密的偷欢。   今天才做了一次,程思渡就咳嗽不止,蜷着身子,怎么都打不开。   谭轻抽身,叼着烟问:“药带了吗?”   程思渡点点头。   谭轻赤条条从床上下来,去客厅倒了杯水,从程思渡包里翻出药片,喂他吃了一颗。   程思渡的喉结滚动,终于把药片吞了下去。   “这几天温度很低,注意身体。”谭轻放下水杯。   “好。”程思渡又问,“还做吗?”   谭轻有些好笑地看着他,“不做了。”   程思渡拥着被子坐在床上,谭轻盘腿坐在旁边,两个人没话找话地聊了一会儿,谭轻突然说:“程思渡,要是难受,我们可以结束。”   程思渡惨笑着:“结束让我更难受。”他拍了拍自己的脸,揉出一点绯红血色,“好了,这是我自己的事情。”   程思渡下床,腿脚酸软险些摔倒,被谭轻捞住腰抱回来。   想要放手已不可能,因为程思渡已经抱上来,柔软的面颊贴着他的颈窝蹭了蹭。   两个人一时什么话都没说,只是默默听着宾馆电视节目嘈杂的声音。   程思渡单薄秀美的身体贴着他,呼吸越来越浅,似乎的确很困很困了。   谭轻想,他们或许已经越界。 第11章   程思渡无心军训,跑到校医室演了好一通戏,差点把自己说成严重的先天性心脏病,校医室医生赶紧开了假条让他去大医院看看。   拿到请假条,程思渡跨上谭轻的小电驴,很不客气地把下巴搁在他的肩胛骨上,“你还有多少快递要送啊?”   谭轻想了想,“很多。”   程思渡挺失落地“哦”了一声,“那我陪你去送。会碍事吗?”   “不用了,挺晒的,你去宿舍睡一觉,醒来我们去吃饭。”   程思渡很听话地应下,也不顾校园里人来人往,他就从后面抱住了谭轻的腰,羞答答地撒娇:“你都不跟我说你要来,那天害我发好大的脾气。”   谭轻避重就轻,“你心脏不好,还能把自己哭撅过去,不要命。”   程思渡哼哼:“谁让你气我。”   “行了,捎你到楼下,进屋开空调睡一觉。”   “好嘞。”程思渡跳下电动车,对谭轻笑了笑,步子很轻快地往宿舍楼去了。   一直等到下午五点半,程思渡一觉睡醒,大学英语课本都看了小半本,还顺便把内衣裤给搓了,谭轻才登记上楼。   “坐。”程思渡让他坐自己床上。   “别了,身上都是汗和灰。”谭轻接过程思渡的毛巾擦了把脸。   “大学生宿舍还挺小。”谭轻打量。   其实也不算很小了,四人寝,有单独卫生间,还有个阳台,生活空间还比较宽敞。   程思渡拿自己的水杯给他倒了杯水,“你不知道,我有个室友,光餐巾纸就带了五提,非要堆在国道上,看起来蛮要干净,袜子都不见他洗。”   “那你的内裤和袜子呢,小老板?”谭轻竟然还会打趣他。   “我自己会洗!”程思渡嚷嚷,又笑眯眯说:“晚上吃什么呀?”   “我六点半下工,今天请了会儿假,带你去吃烤肉。”谭轻掐掐他脸上软肉。   “你说的,我会吃很多很多,你可得带够钱了。”   结果点餐的时候,程思渡压根儿没点多少肉,“要先点个五花,出出油,然后再点个梅花肉,你吃牛肉吗?那再要一份肥牛。嗯,再要两份饭吧。”   “别给我省,继续点。”谭轻吹了会儿空调,脸上燥红渐渐褪下去,舒服不少,声音都柔柔含着笑。   “够了够了。”   程思渡想着,谭轻送快递辛苦,他得替他着想,能省则省。总之嘛,跟小媳妇想给家里省钱一个道理。   “你离开工地以后去哪里了?”程思渡吃着谭轻烤的梅花肉,唇上油汪汪的。   “回家看了看。”   谭轻没说实话。   他坐长途回到小城,顺着熟悉的街道往家里走,门锁着,灯暗着。人呢?早死了。   谭轻在家门口污渍斑斑的迎宾毯上坐了一会儿,等暮色四合,万家灯火亮起,他才真的明白,他是一个人了。   高中的时候读《陈情表》,里面写道“茕茕独立,形影相吊”。   他现在是读懂了。   谭轻还有另一张车票,就在兜里,往浙东峡谷去。   他背着背包坐长途车,天亮的时候到站,他在浙东峡谷晃荡了好久,想死,又觉得懦弱,可是活着又那么煎熬。   最后他给自己活下来的理由是,不希望程思渡在报纸上看到他的死讯。   全不知情的程思渡撇撇嘴:“你可以跟我说的呀。喂,肉要焦了,翻一翻。”   肉没吃饱,吃烤肉店的拌饭倒是吃饱了。   两个大男孩儿从烤肉店出来,像两只小狗似的,皱起鼻子闻对方衣领和头发上的烤肉味儿。幸好夜风清凉,沿街走了十来分钟,总不至于那么熏人了。   程思渡说完自己的军训和室友,又说自己的大学课程和社团,曲曲折折,又绕回谭轻身上:“谭轻,你现在住哪儿呀?”   “就你们学校后街的公寓。”   “哦,是两百五一个月的那种吗?空调有吗?”   “没,有个冷风扇。”   “啊,冷风扇顶什么用啊。”程思渡戳戳他的腰,有点不好意思,“你带我去看看嘛。”   谭轻沉默了一会儿,说行。公寓里电水壶坏了,他就买了两瓶矿泉水上楼。   程思渡一路走,一路算着,最后在钻进老旧公寓楼的时候笑道:“离我宿舍挺近的,就十五分钟的路。”   果然是二百五一个月的房子,小得要命,放了张床和一张学生用书桌,墙边靠着个旧式衣柜,其他什么都放不下。   谭轻开了冷风扇,对着程思渡身上吹。   程思渡扯扯衣领,紧贴皮肤的领口倏忽空落落,露出大片雪白皎洁的锁骨。   谭轻说:“没有电视。”   程思渡想了想,“那我们躺床上聊天好了。”   两个人就躺到床上。   谭轻想,程思渡很奇特,他和自己,和很多人不一样。他好像是个长不大的孩子,或者是永无岛上的彼得潘,他跟人亲近是没有距离的,甚至不设限的。程思渡会不会认为,谈恋爱就是可以这样自然而然地躺在床上聊天,或者在月光下偷偷地接吻?   程思渡的脚很不规矩地架在谭轻的小腿上,轻轻一钩,两个人就贴近了,他笑着说:“我喜欢把腿架在别人身上。”   “嗯,让你放。”谭轻偏过头看他。   两个人的呼吸很近,带着滚烫的热气。   他又很担心自己看起来会类似于马和驴这种动物,吐息像小范围雷阵雨,只得敛声屏气,静静地又不安地看着谭轻。   谭轻先开口:“傻瓜,憋着气干什么?”   程思渡笑了:“谭轻,好像做梦。我吃完饭,你就在餐厅门口。好像我一回头你就会在那儿似的。你以后也得这样,可以让我小小地失望,但是注意再还我一份惊喜。”   谭轻摸摸他柔软的头发:“我争取。”   程思渡挪近了一点儿,盯着谭轻,突然在口袋里摸索什么,找出一枚烤肉店送的薄荷糖,小声问:“吃糖吗?”   谭轻看着程思渡撕开包装纸,含住那枚糖,又像含住糖果一样,温柔可爱地含住了他的嘴唇。   谭轻的手轻轻搭在程思渡腰上,亲着亲着,滑到了程思渡的小腿肚上。   他穿着运动短裤,宽松裤腿下露出两条笔直漂亮的细腿,抓一把,白糯糯的肉就绵绵地溢进指缝。   程思渡被亲得舒服,眯着眼睛小声哼哼,突然腰就被掐住整个人被压到了谭轻身下。谭轻脸上表情很淡,眼睛却风雨漂泊,直勾勾罩住程思渡。   程思渡的腰发软,有点发虚:“不亲了啊?”   谭轻的手伸进他的T恤里,摸了摸他雪白柔软的肚皮,又顺着少年一般青涩纤细的腰部线条,滑进了他的短裤里。   程思渡哆哆嗦嗦地窝在谭轻怀里,被欺负狠了就咬了他一口。两条腿猛地蹦直了,才被谭轻又拢在身下。   程思渡红着眼睛:“流氓。”   谭轻拿纸巾擦干净手,“谁刚才哼哼还带拐弯儿的。”   程思渡抓狂,看着谭轻手里濡湿的纸巾,“不行,快点再去把手洗一遍!”   临走前,程思渡红着脸说,“我觉得,那种事情可以提上议程了,但是,但是我得先学习学习。”   谭轻笑道:“我不急。”   程思渡大怒:“你明明很急!”   昏黄路灯下桐花盛开,程思渡的脸白润清秀,两只眼睛映着天上月,也映着心上人。 第12章   谭轻连着加了一个星期的班,直接吃睡在办公室。   下属说他辛苦,他却觉得自在。   小年这天,谭轻给技术组已经加了一个礼拜班的员工放了半天假,让他们回家陪老婆孩子。   谭轻坐在飘窗上,一口咖啡就一口烟,过得要多瘾君子就有多瘾君子。   “老板。”助理进来,搓着手,“楼下有人送东西过来。”   谭轻接过来,是个保温桶,第一层是满满当当的饺子,第二层是家常酱牛肉。   “老板,哪任送的啊?”助理笑嘻嘻打趣,“给我也吃口吧。”   “一边儿去。”   谭轻坐回沙发,唇间香烟很短,已经快燃到尽头。他拿手截下来按在茶几上的烟灰缸里,又掏出手机,点开通讯录,却没有找出任何一个人。   他用筷子戳开水饺,鲜香热气涌出来,肉汁汩汩,是猪肉香菇馅儿的。   他枯坐了一会儿,还是提筷子把水饺和酱牛肉吃完了。   科技园区灯火明亮,办公室里却只开了一盏壁灯,桌上三台电脑还在跑数据。谭轻觉得这饺子有点儿淡了,但是就酱牛肉的确刚好。   手机里的祝福短信一直冒出来,震得手机叮咚叮咚响。   谭轻终于把手机拿起来,一条条点开,强迫症似的要把未读信息清零。   手指一顿,点在程思渡的对话窗口上。程思渡就一句话,小年快乐,早点回家。   程思渡当然知道谭轻的家和他没有关系。   谭轻回了几个字,谢谢,你也是。   谢他的小年祝福,也谢他小年夜热乎的饺子和牛肉。   程思渡还在家里洗碗,听到手机震动,手在围裙上擦了两下就去摸手机,看到谭轻回复,很淡地笑了一下,又把手机放回去。   思盈正躺在沙发上跟男友煲电话粥。窗外小区有小孩偷偷放小型烟花,是那种魔术棒吗?细细长长,点燃后会溅开水滴一样的火光,像小小霓虹灯,烫到手指也不会疼到让人尖叫。   思渡笑着想,谭轻也给我放过啊。   学校后街十块钱一把,谭轻买给他,拿下嘴里的烟把烟花一根根点燃,然后看着他特傻逼地拿着那把烟花转圈圈。   现在想想,有点像卖火柴的小男孩儿因寒冷出现的幻觉。   谭轻今天突然很想回家,开车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凌晨一点半。洗了澡喝了点舒缓的红酒,躺在鹅绒被里听着雨天asmr准备睡觉。   他没睡着。翻来覆去想到些陈年旧事。   他靠着床头掏出手机,翻开通讯录,一个个划过,最后落在程思渡灰色头像上。   “现在可以过来吗?”   几分钟后,程思渡回了一个“好”。   谭轻帮他打好车,看着出租车把程思渡从程思渡的家偷渡到他的公寓。   他站在门口等着开门,电梯到楼层,门外脚步声有些急促,第一声门没有敲下,谭轻已经开了门。   程思渡愣在门框里,脖子上胡乱绕着的格子围巾绒绒地垂在他的胸前,黑发有些乱,眼睛还有些眯瞪,脸被冷风吹得近乎苍白,颧骨上有一层淡淡的冻红皴裂。   程思渡风尘仆仆,又笑,我跟我妈说有个病人情况恶化,我得去看看。   谭轻怀疑他一语双关,但还是伸手抱住了他。   程思渡脸上的笑凝固住,“不进去吗?好冷。”   谭轻托着他的臀把裹得像颗粽子的思渡抱起来,腾出手关上门直接抱着他往卧室里去了。   剥开程思渡的羽绒服,里面是一套蓝色的棉质睡衣。谭轻伸手,一颗颗捻开他胸前的扣子,冰冷手指滑过他温热胸腹,冻得他发抖。   程思渡很爱娇地在枕头里蹭了一下,又像怕痒似的,缩着肩膀笑了一声。   程思渡小声说:“今天晚上怎么那么急?”   “不知道。”谭轻脱下他的裤子。   程思渡被反手剪住,以跪坐的姿势被顶撞着。   剧烈的肉体晃动碰撞之间,程思渡柔软的脑袋靠在谭轻的胸口,混乱中偏过头,红润的嘴唇擦过谭轻心口那一小块皮肤。   结束后,面色潮红的程思渡揪着枕头说,太晚了,我要睡在这里,不能把我送回家或者扔到别的房间。   谭轻俯身看他:“程思渡,你也知道很晚了,你还出来?”   程思渡闭着眼睛,不高兴地皱着眉头转过身去,似乎讨厌被打扰睡觉。   谭轻躺在他旁边,闭着眼睛说:“小年快乐。”   程思渡没说话,只是悄悄伸手抓住了他放在身侧的手,攥住小拇指摇了摇,又怕被骂,很快松开了。   谭轻在这一刻很不切实际地想,回头是岸吗?   程思渡缩在床的一侧,谭轻呼吸渐渐均匀。他爬起来,摸了摸熟睡的谭轻,又很小心地亲了亲他的额头,下巴和嘴唇。   程思渡接吻像吃糖。   谭轻是颗非常糟糕的黄连糖。   程思渡只好被苦得偷偷掉眼泪。   第二天早上,程思渡套着谭轻的毛衣和长裤在卫生间刷牙,含着满嘴泡沫哼着歌,谭轻睡眼惺忪地进来在一旁放水,等解决完才发觉程思渡在刷牙。   程思渡目不斜视,认真地洗刷他那口漂亮白牙,余光瞥到谭轻要走,又问:“你剃须刀呢?我要用一下。”   谭轻把剃须刀从洗漱架上拿下来,“按这个按钮开。须后水是这瓶。”他看了一眼思渡唇周,“不是没有胡子吗?”   “有一点。”程思渡吹毛求疵。   早饭是在楼下早餐店买的,赶时间只买了包子糖糕之类。程思渡想留下喝碗馄饨,但是时间似乎不够。   坐在副驾驶上,程思渡相当安静乖巧,拿着块糖糕慢吞吞吃,像一个嫌弃早餐不合胃口的内向小男孩儿。   察觉到谭轻的视线,程思渡迎上去,“吃麻团吗?”   已经递到嘴边,谭轻只好张嘴咬了一口。   “太甜了。”谭轻抱怨。   “我知道啊,所以给你吃一口。”程思渡眨眨眼睛。   谭轻深深看着他,也许是想看出一点儿矫饰的难过,夸张的撒娇,或者甜蜜的言不由衷。   谭轻送程思渡到医院门口,掉头的时候看到程思渡拉紧衣领往门里冲进去。他穿着谭轻的长裤,裤腿太长,他卷了卷,拿曲别针扣着。   谭轻从医院到公司的路上,想起很多个程思渡。   和工地青年恋爱的小老板,和快递员同居的大学生,还有现在这个因为一个it公司老板轻易掉眼泪的骨科医生。 第13章   程思渡是15年冬天从学校宿舍搬进谭轻公寓的。   谭轻不赞同:“不耽误你早上学院晨点?十五分钟用来睡觉不好吗?”   程思渡嘟囔:“我愿意每天早上早起十五分钟。”   谭轻拗不过思渡。总之思渡在医学院的期末考试周抱住小命以后就开始盘算同居的事情。   思渡打电话问他:“今天晚上几点钟回来啊?”   听起来很有新婚小妻子的架势。   谭轻没忍住笑:“今天得加班,回来肯定晚,你一个人去吃饭,吃完饭去附近超市看看有没有要买的日用品。”   “那好吧。”思渡委委屈屈。   谭轻下班的时候程思渡正喝着汽水沿着林荫道散步。   程思渡穿着灰色短袖和黑色的运动短裤,清爽俊秀,看起来和所有大学生没什么不同,可能只是更漂亮一些。   谭轻站在十字路口看他,看他什么时候会发现自己。   正这么孩子气地想着,思渡脸一扭,福至心灵般地朝他所在的方向望过来,然后很惊喜夸张地挥手,左看右看,避开人流和车辆笑着跑过来了。   “下班也没有很晚啊!”思渡把汽水递给谭轻让他喝一口,“饭吃了吗?去吃点什么?”   “吃麻辣烫吧。”   麻辣烫店里人满为患,更没有空桌位。他们只好打包了一份,跑到人家后门,蹲在花坛边上大口大口吃起来。   谭轻送货忙,吃饭时间很紧,可能只有那么十来分钟,甚至更短,所以吃相比在工地的时候更凶。他有点不好意思,但是又不说,只是怕热似的对程思渡说:“热死了,离我远一点。”   程思渡哼哼两声,吃掉他筷子上的脆口肠,乖乖挪远了。   谭轻吃完的时候,程思渡已经和一条流浪小狗玩上了。小狗趴在他的运动鞋上,尾巴转得像脱落,眼睛湿漉漉,挺可爱。   “走了。”   思渡把小狗从鞋上抱下来。他们走了多远,小狗就跟了多远,有时候还要冲上来咬一咬思渡的鞋带。   谭轻以为思渡会撒娇说要养小狗。   但是思渡没说这种话。   一直到进了超市,小狗没敢再跟进来。   两个人在毛巾架前挑毛巾,思渡喜欢颜色嫩的,谭轻喜欢颜色深的。   思渡正揉着毛巾亲手感受柔软程度,就听到谭轻问:“我以为你会想要养小狗。”   程思渡语气很淡:“不可以啊。我们现在都很忙,负担一个小生命会吃不消的吧。如果一开始就养不好,那就不要养嘛。”他把那条浅蓝色毛巾给他看,“诶你看看这条,上面绣着一只小狗,那我买这条好了。”   不能带小狗回去,但是可以带绣着小狗的毛巾回家。   程思渡不是会强求的孩子。   挑完日用品和一些零食往收营台结账的时候,程思渡嚷嚷着想吃巧克力豆,结果找着找着就没声了。   “怎么了?”谭轻回头,看到程思渡的脸有点红。旁边货架上不仅有巧克力豆,还有各种口味的安全套。   程思渡催:“诶呀,我不吃糖了,我们走。”   “哦。”谭轻看笑话似的,故意挑了挑安全套,暧昧地问:“桃子味儿,草莓味儿,还有香蕉,喜欢哪种?”   “都不喜欢。”程思渡的脑袋都抬不起头,小声嘟囔,“......非要选,要草莓味儿。”   “行。”   谭轻挑了一盒草莓味儿的安全套扔进篮子。   程思渡一整晚都因为这盒安全套心神不安,坐也不是,躺也不是,最后自虐地掏出本专业书看起来。   谭轻只想逗他,没有那方面意思,洗完澡就坐在桌旁看他那本编程的书。他有时候会去学校后街网吧自学简单程序,不过他打算今年攒攒钱买台笔记本。   颈上一热,程思渡从后面搂上来,软绵绵说:“你在看什么?”   “编程。”   “我社团里有计算机专业的同学,你要资料的话我可以帮你去要。课表也行。”思渡体贴地说着,把谭轻搂得更紧,“谭轻......买都买了。”   他在说安全套。   “没事,可以吹气球玩。”   程思渡气愤地勒了一下他的脖颈,“你买了分明就是想用的。那个,今天晚上试试看嘛。”   谭轻揉他的手指头,“你学习完了?”   “一半一半吧,还有一半得来自实践。”程思渡故作高深地说。   程思渡很难形容自己第一次的感受。亲嘴亲得涎水都流出来,互相抚摸揉搓的时候是非常非常舒服的,浑身像被文火煨着,每一寸皮肤都温温地烫,想要人摸,想要人掐,但是后来就不太惬意了,像被粗糙的热杵碾开,疼得他直掉眼泪,只能一个劲儿说痛,说好奇怪。   但是谭轻很好。他把思渡照顾得很好,最后就一点儿也不难受了。思渡抱着谭轻的脖颈,像小孩儿抱着自己的大型玩偶,两个人在旧公寓狭窄的床上晃来晃去。思渡哑声哼哼,嗓音沙沙绵绵,喊谭轻的名字时像含着水。   思渡事后趴在床边数套子,傻不拉几地问谭轻:“只用了两个吗?我觉得好像用了很多个。”   谭轻无奈地抱着他笑。   他低头亲思渡的肩胛骨,说梦话似的,“程思渡,你好瘦。”   思渡觉得自己被戳中痛处,又乘势撒娇:“那你把我养胖一点。”   “怎么养啊?”   “一日三餐,每餐我都要吃肉。”思渡美滋滋地想,“春天吃笋,夏天要吃莲子和绿豆沙,秋天柿子就行,冬天要一筐橘子。怎么样,我是不是很好养?”   谭轻轻声说:“嗯,好养。”   他们过了一段很快活的日子,一起研究土豆粉的n种吃法,一起去超市挑洗衣液和垃圾袋,一起在雨天的时候狂奔去打折奶茶店,西湖逛了许多遍,雷峰塔也去了很多次,熟悉到对杭州的四季和掌故都熟悉,熟悉到程思渡开口就能编白娘子新传,熟悉到谭轻闭着眼睛就能从杭州的各个角落漂回公寓的床上。 第14章   程思渡收到谭轻送的一箱高级鲜橙。包装得让人咋舌,卖相金贵。程思渡同楼层的每个科室都分了几个,没一会儿就把橙子分完了。   坐回办公室,他切开一个橙子,汁液鲜润饱满,香气馥郁浓烈,吃起来也清甜,没有渣滓的涩。   坐地铁回家的时候,天已经很黑。他在地铁站的便利店里吃满满一大杯关东煮,一边吃一边看广告牌和地铁线,转移注意力,好让自己不在人群中显得突兀尴尬。   程思渡突然很想谭轻来陪自己,他想,我可以请他吃关东煮,或者鸡肉饭团,什么饮料都可以,然后让他陪我等一会儿地铁。   他一个人坐地铁还是会感到孤单。   再见是在谭轻公司和交接人的例会上。   程思渡觉得会议室空调似乎坏掉了,他没有脱下大衣,双手揣在兜里悄悄取暖,脚一个劲儿地哆嗦。   谭轻对着PPT,尽量深入浅出地简单介绍了软件功能,然后对各个区块的数据提出了新的要求。   程思渡为表示慎重,还拿了支笔圈圈画画,可是其实大部分时间都在看谭轻。他很少看谭轻穿正装,他身高腿长,身段优越,穿灰色西装相当养眼。   “程医生。”谭轻突然点他的名,“我这里讲得有问题吗?能理解吗?”   程思渡立刻正襟危坐,脸皮薄红,“嗯,听得懂。你继续讲。”   散了会,医生们留下来聊了会儿天。   程思渡出门上厕所,路过茶水间,看到微波炉里正加热的榴莲披萨。   他很没出息地多看了几秒,然后被路过的谭轻抓个正着。   “进来吧。”谭轻抓着领带松了松,从后面抵着程思渡的肩胛骨把他轻轻推了进去。   茶水间不大,但是五脏俱全。微波炉咖啡机酸奶机,还有个立式冰柜。   程思渡没控制住自己羡慕的眼神。   “吃榴莲披萨?还有热可可,或者红茶。”谭轻好笑地看着他。   “啊,好。”   程思渡坐在窗边的小马扎上模样很乖巧地吃着披萨,“放了很多芝士诶。”他一边说着一边扯出长长的芝士丝,像展示给谭轻看。   谭轻冲了一杯速溶黑咖,看着他吃披萨。   程思渡很快解决掉两块披萨,喝完红茶擦干净手,靠着茶水间的门,回头看谭轻,“那我走了。”   “嗯。”   程思渡握住门把手,却没有转开,“谭轻,你有那么大一间公司,你好厉害哦。我之前好像没有夸过你很厉害。”   谭轻:“你说过。我换灯泡你都说我厉害。”   程思渡沉默了一会儿,好像回忆过往,最后笑了笑。   谭轻逼近他,低下头看他的眼睛,“程思渡,我之前一直很好奇。我这辈子都没见过你这样的人,天真,乐观,博爱。你每一次夸我,我都会想,他在哄我吧。可是你为什么要哄我?我对自己说,因为你爱我,然后我又控制不住地想,程思渡能喜欢我多久?应该不会很久吧。”   谭轻说:“思渡,和你恋爱,好像是我偷来的。”   程思渡只是摇头,“你知道的,不是这样的。我爱你,现在还爱你。”   谭轻很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发,手掠过他的腰侧,轻轻打开了门,“回家吧。”   谭轻年前去寺庙里求了一签,说他命格诡异,亲缘浅薄,父母可能早逝,年轻的时候会抛妻离家,经历磨难事业有成,却是个孤寡命。   谭轻把那张解签看了又看,夸它准,又恨它准,捐了笔香油钱,出门就撕掉签纸扔进了山脚垃圾桶。   谭轻把程思渡约出来,车直接停在他小区门口,直奔附近的情侣主题酒店。   他疯了似的折腾程思渡,掐着他的腰留下深红指痕,一下一下进得又快又凶。   程思渡微微翻着白眼,哭都哭不出来,想要伸手打谭轻,又被谭轻抓住手,一个一个白嫩指肚地吻过去。   他亲思渡平滑的小腹,又面色凝重阴鸷,“思渡,给我生个孩子吧。夹紧一点,多弄几次,会有的对吧?”   思渡作为医生听到这种话连荒谬都骂不出口,打着哭嗝小声抱怨:“神经病,谭轻你是神经病啊。”   谭轻把脸埋在思渡白皙颈窝里,好半天才冷静下来,眉毛上结着汗珠,冷峻的神情趋向于平静温驯,像亲人的温柔的马。   “谭轻,你很想要小孩吗?”思渡喘着气。   “不想要了。”谭轻落寞地笑了笑,“何必给自己再添一桩孽债。”   他四肢舒展地躺在床上,夸张的欧式大床上嵌着重重洇蓝帷幔,似乎是塌了的半边天沉沉地压住他,压得他动弹不得,求助无门。   思渡拉住他的手搂在自己的肩上,靠在他的胸口,“谭轻,你是不是太累了?”   谭轻没说话。   “我给你按按?你之前说脊椎疼,转过来,给你捏捏脖子。”   谭轻的脸藏在帷幕阴影里,暧昧,模糊,像疑窦丛生的悬疑小说。   今天很不同,分别的时候谭轻吻了吻他的嘴唇。   思渡虽然不太懂到底什么意思,但是依然快乐了一整天。   刚好是周末,他回家的时候程妈妈也在餐厅择豆角。   思渡轻声抱怨:“我们家谁爱吃豆角啊,没人吃的。”   “那你去买菜好了,买来买去这几样,你们不想吃,我也不想做呢。”程妈妈轻飘飘地说,眼睛却盯着电视连续剧。   程思渡就住嘴了,想起谭轻今天印在自己嘴唇上的吻,又不由自主笑起来。   “突然笑什么?怪吓人的。”程妈妈瞥了他一眼,然后脸色骤变。   直到程思渡晚上洗澡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脖颈上有个新鲜吻痕。他惊魂未定,怕妈妈看见,但是妈妈好像没什么反应,他就没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   程妈妈一整晚都没睡好,晚上偷偷进思渡房间看他手机,果然有大量和谭轻的短信,她揣摩了好一会儿,很笨拙地猜测每一个词义。其实很明显,就是约炮。她只是不愿意看懂。   第二天早上她揣着个菜篮子早早出门买菜,却转乘地铁去了谭轻公司楼下。   她一路都在想,自己的儿子二十岁的时候犯错是因为年纪小不懂事,三十岁,三十岁的年纪已经不允许犯错了。   程思渡接到谭轻助理电话的时候正在坐诊,“程医生,你妈在我们公司闹!骂得很难听!你快过来把她带走吧!”   程思渡脑袋里一声长长的嗡响,知道出事了。   程思渡赶到公司的时候,一眼看到了自己的母亲,头发散乱,哭得不成人形,满脸赤红地朝着谭轻的方向又抓又挠,大声斥骂:“这个人是诱奸犯!你们的老板是诱奸犯!他诱奸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小小年纪就跟他同居啊!糟践人啊!”   程思渡身上的血都凉了,牙齿像含住冰块似的不停打颤。   他在人群外,不知该走向自己的母亲,还是谭轻。   谭轻看着他,摇了摇头,叫保安把发疯的女人架了出去。   程思渡立刻跟出去,抱住保安室里挣扎的女人:“妈,我们回家,你在干什么啊?”   打车回到家里,程妈妈的情绪已经稳定下来了,只说了一句话:“我要他没法儿做人。”   “你在说什么?!人家和我们无仇无怨的。”程思渡央求她别再闹了。   “无仇无怨?他这个畜生把我的乖孩子拐跑啦!我养了十多年的乖儿子,好不容易考上了那么好的学校,却被人带得跟一个男人同居,干尽了龌龊事情!”她看向程思渡,“我把他赶跑了,我的儿子却没有变回好孩子。你为什么整天郁郁寡欢,为什么不愿意回家,为什么不愿意结婚生子?”   程思渡浑身颤抖地跪在她跟前。妈妈都知道,竟然都知道。   乖孩子程思渡,果然什么都瞒不住自己聪明的母亲,小时候偷五毛钱买了橡皮瞒不住,长大后在试卷里夹漫画书瞒不住,思渡当时怎么就那么自作聪明,觉得自己和谭轻的事情瞒得过母亲的法眼呢?   “妈妈,你打他了吗?你是不是打他了?”   “对,我打他了!我带几个小工去打的!我恨不得打死他!”   程思渡面色惨白,哭也哭不出来,最后竟然只是笑,半疯半傻地出门去了。   他蹲在绿化带旁,想起分手之前谭轻那次临时出差,去了半个多月。他当时还抱怨,为什么要去那么久?   谭轻当时在哪里呢?是不是在医院里?有人照顾他吗?   他用手捂住自己的脑袋,整个人好像被尖锥从天灵盖刺穿,却痛得哭不出声。 第15章   程思渡接到妈妈的电话说要来看他的时候,他正挂在谭轻身上求他给他煎个心形荷包蛋。一通电话吓得他一个哆嗦,老老实实从谭轻背上下来走到门外,“妈,真不用来,我这儿什么都不缺。室友,室友人也特别好,还给我做饭吃。不是,这儿真没什么好玩的,西湖有什么好看的,你跟我爸不是早就来看过了吗?别来,真的别来。”   程妈妈心意已决,非来不可。   程思渡只好立刻整理东西搬回寝室,装出乖乖住在寝室的模样。   程思渡理衣服的时候看了眼谭轻,嗫嚅开口:“谭轻,我妈妈你是知道的。我们现在还不能让她知道,再等两年好吗?过两年我们去领证。”   谭轻却笑:“你连和我结婚都计划好了?都不问我同不同意啊?”   “同意!你必须同意!不同意我就逼婚!”   笑闹了一会儿,程思渡提着行李箱回宿舍了。   程妈妈来的时候还带了很多土特产,热情地分给了思渡室友,旁敲侧击地打听他的情况,幸好思渡和他们通过气,说的都是作息规律,成绩优秀这种话。   程妈妈去卫生间一转,问:“思渡,你脏衣服放哪儿了?妈妈给你洗洗。”   程思渡立刻冷汗直冒,没有脏衣服,他疏忽了!   但是他反应很快,笑嘻嘻说:“妈,我昨天晚上已经把脏衣服都洗干净了。过两天社团忙活动,急着穿,我就用楼下烘干机烘干熨好了。”   程妈妈颇欣慰地看了他一眼:“不错,长大了。”   中午母子俩去食堂吃了饭,程妈妈非要逛超市,买了箱牛奶要思渡提回去。   “妈,你几点回去的车啊?”   “干嘛啊,这就赶我走啦?”程妈妈瞪他,“下午三点。”   “妈,时间也差不多了,我陪你去火车站吧,万一错过时间了。”   “行,诶,等等,我充电线落在你们寝室了。我去拿。”   回到寝室,程妈妈正卷她的充电器,看了一眼墙上连着的多孔插线板,却发现插线板没有开。她摸了摸,沾了一手的灰。   程妈妈面色凝重,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思渡把妈妈送到车站就被她赶回来了。   他不知道当他坐上回程的车时,母亲就打车跟在他后面。   他在车上给谭轻打电话,“我一会儿就回去,嗯,晚上吃什么?我们去逛超市好不好?酸奶都喝完了。”   挂断电话,他轻松愉快地哼着歌。   他不禁想,他会说服母亲的。谭轻那么好,对他也那么好,她为什么不喜欢呢?一天不同意就缠妈妈一天,妈妈爱他,总会心软。   虽然卑鄙,但是无可奈何。   两天后,谭轻突然打电话来说要出差培训。   “什么培训要那么久?”思渡很不高兴。   “乖。晚上锁好门窗,早上别喝冰水。我这儿还有事。”   “谭轻,你电话是不是坏了,声音好轻啊。还是你身体不舒服啊?”   “没有。我先挂了。”   谭轻回来的时候,脸上有些青肿,吓了思渡一大跳。谭轻轻声哄一边掉眼泪一边给他擦碘酒的程思渡:“谁知道啊,搬货的板车突然就从上面朝我冲过来了。我当时没注意,还好,不是很严重,也没那么疼。”   谭轻当晚还带思渡去了一家平常不会去的高级餐厅吃饭。   入了夜,思渡钻进被窝里把床暖热,羞答答招呼谭轻进来。   “暖和吗?你脖子怎么那么冰?”思渡抱住他。   十几天没见,他就想死他啦。   谭轻闭着眼睛:“我很困。”   “哦,那你睡。”   谭轻半夜醒来,借着月光看到思渡睁开的眼睛,皱眉问:“怎么还不睡。”   思渡小声说:“谭轻,楼上昨天招贼了,我有点怕。不过我守着你,你可以好好睡。要是有动静,我会立刻报警。”   谭轻一看手机,凌晨两点。   他心口滋味复杂,揉揉思渡的头发,“没事,你睡。我睡够了,我守一会儿。”   “我们以后换个好点的房子。楼层高一点,要带电梯,我不喜欢爬楼梯。”   “嗯。”   谭轻听思渡说以后,总觉得有些恍惚。   后来思渡总记得那一天。   他们在热乎乎的被窝里说了很多话,想买房子,想结婚,想去旅行。   他们才二十多岁,太年轻,太美丽,也太天真。   临近年关的时候,思渡拖着时间迟迟不肯回家。   “我回家了,谭轻你也回家吗?”   谭轻说:“当然啊。”   “我没有听你给爸妈打过电话诶。你们关系不太好吗?”   思渡用清亮的眼睛看着他,好像绒毛未褪的红嘴小动物。   谭轻表情复杂,只是略低了低眉,满不尽心地笑了一声:“一般般吧。”   思渡拖着行李箱回家过年。   谭轻留在了这间公寓里。   思渡在过年的时候避开家人耳目偷偷到阳台给他打电话:“谭轻,新年快乐哦!我们家今年的年夜饭还不错,有我喜欢的猪肉炖粉条,还有酱牛肉。可是没有粉蒸肉,妈妈说肉菜够多了。你们家晚上吃什么好吃的?我好想你哦,我在家每天都要带亲戚小孩儿玩,他们太皮了,我想回来。谭轻,你想我吗?”   谭轻吃了口蛋炒饭,“嗯,想你。”   程思渡就在电话那头笑起来。   “能视频电话吗?”   “我这边信号很差。”   “哦。”程思渡又说了一遍,“我很想你。谭轻,过了十二点就是新的一年,明年你也得对我这么好,听见了没有?”   “嗯。”   年初的时候,思渡还没回来,谭轻自己去雷峰塔转了转。   他第一次求签,求到了很不好的签文。   他沿着小径往山脚下走,从神话回到人间的时候,觉得自己想清楚了。   思渡拖着行李箱回到小公寓的时候,小公寓里莫名少了很多东西,似乎被整理过了。   谭轻端出来一份粉蒸肉,是他最喜欢的,咸糯油香。   “谢谢男朋友!”思渡狭促亲昵地叫。   思渡正往嘴里塞第二块粉蒸肉的时候,听到坐在对面的谭轻说:“程思渡,我们分手。”   还不等思渡反应,他又说:“公寓也退了,你今天搬出去正好,不用收拾那么多东西。”   思渡近乎干呕地把粉蒸肉吐到了垃圾桶里,可怜又茫然地说:“谭轻,你在说什么啊?”   我怎么听不懂啊?谁和谁要分手?谁要搬出去啊?   谭轻把钥匙放在桌子上,站起身来:“钥匙交给你,房东这两天会来取。好好保重。”   “谭轻,你他妈的在说点什么!你能说点我听得懂的吗?才几天功夫啊?你是不是移情别恋了!”程思渡大为光火。   谭轻很轻地说:“行了,程思渡。我想分手了。”   “我哪儿做得不对吗?你跟我说啊,我可以改。别跟我说这种话行不行!”   谭轻再次说了一遍:“程思渡,我们分手。我不想爱你了。”   后来他也想过很多次。   他曾经有过抗争的机会,程思渡会是他的军旗,但是他退缩了。   他觉得所有好的感情都不该那么辛苦。   爱情很美好,但是他承认它的脆弱、变幻和无常。   很像小时候想吃便利商店里的水果糖,父母明明答应过,却打他的手心,说为什么那么贪吃。   好的,那他就不想再要了,或者说,不敢再要了。 第16章   程思渡和谭轻后来没有再联系。   等到深冬,雪花飞舞,程思渡得了流行性感冒。   程思渡这次想,希望自己感冒结束,自己就会彻底死心。   长情是沉疴难愈,他常年患病,已经身心俱疲。   程思渡试着理解谭轻,也宽恕自己,因为爱情的份量太轻,人的份量也太轻。   他只是偶尔觉得很难受,觉得心脏那儿好像空了一块,他自嘲,难道是心脏病的新类型吗?   程思渡跟家里打了声招呼,说今晚加班。他无法和家里决裂,只是尽量每天露面,像应付上班打卡。妈妈已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决定给他相亲,思渡周旋其中,只是觉得很累。   谭轻公司开发的医疗软件进入内测期。   安装包也发到了程思渡的手机里。   他下载安装,简单浏览了功能。   也许是因为太无聊,太想找人说话,他开始跟智能客服聊天。   【你和siri一样吗?应该不一样吧。它比你聪明。】   【明天会下雨吗?】   【你真惨,工作二十四个小时,还没有钱拿。跟你一比,我觉得自己蛮幸福的。】   【我看电影,人工智能也会有感情,你会喜欢上其他的客服吗?】   程思渡的无聊行径引起了技术组工作人员的注意,把这点在小例会上提了出来,并交到了谭轻的办公桌上。   谭轻翻了翻,就把它用来压泡面了。   快开春的时候,软件正式投入市场。因为功能多样且专业,界面清晰易操作,私密性又很强,所以受到了诸多好评,在几个功能陆续完善开放后缓慢进入到了盈利阶段。   程思渡收到庆功宴邀请的时候正窝在家里喝热奶茶。思盈在厨房鼓捣了好久,说是媲美某点点,其实完全不是一回事。   程思渡想了很久,决定远远地去看一眼,蹭点高级料理吃,然后就离开。   他难得穿了整套西装,外面还穿了大衣,打扮得清爽俊秀,却在出门的时候被冻得瑟瑟发抖,进了会场以后也只顾着喝热拿铁。   主任也来了,拉着他应酬介绍,不知不觉就喝了很多酒。   他在厕所吐的时候似乎看到谭轻,脸蛋酡红地喊了一声“谭轻”。   没人应他,他就以为自己醉到神志不清。   但是他依然自顾自地嘟囔:“谭轻,我好难受,还想吐。我想回家,想喝点热牛奶。”他越说越离谱,“我想到珠穆朗玛峰上吹吹风,想把珍珠串起来送给一个可爱的女孩儿,想飞......我还想要一把狗尾巴草。”   有人把他背了起来,声音很严厉:“什么都没有。”   “好凶啊。”程思渡想。   程思渡被塞进车后座的时候没有任何反抗,还很快乐地唱着“春天花会开,鸟儿自由自在”,他希望这辆黑色轿车可以开到遥远的天边外,很远很远,远到他变成嫦娥或者兔子,再也想不起任何烦心事。   谭轻回头看他,“醉鬼。”   “谭轻谭轻,活着是为了什么?”   “不知道。”   “谭轻谭轻,我现在好像漂在这座城市上空,谁来拽我一把啊?”   “......”谭轻没有回答他。   他把思渡带回家,很卑鄙地问,我可以操你吗?思渡点头,还很乖地把衣服脱掉把腿分开了。   思渡醉眼朦胧地看着前方,一会儿是谭轻的脸,一会儿是深色天花板,一会儿又仿佛看到了另一个哭泣的自己。   第二天早上,思渡醒过来,整张脸肿得像猪头,不可爱不漂亮,却很轻松地笑了笑:“谭轻,我们可以做朋友吧。”   一切兜兜转转好像回到原点。   “你把我围巾围走了。”思渡给谭轻发短信,“那我围什么?”   他们昨天刚一起过的夜。虽然是朋友,但是是可以上床的朋友,因为知道这辈子都难做情人。   谭轻好一会儿才回复:“我柜子里好像有条巴宝莉的,你先围走。”   “我就喜欢我那条!”   “...改天还你。”   思渡发现,如果不抱有无妄的期待,自己的确轻松快乐了很多。   谭轻忙着软件推广,这几天到处飞,好不容易落地回家,看到程思渡睡在他的床上。   他没叫醒他,自己去冲了个澡,然后煮了碗泡面。   思渡闻着味儿飘出来,抢走他筷子上的一口面。   这一切似乎都和很多年前没有区别。   “谭轻,这个送给你。”思渡从兜里掏出根红绳,“寺庙里开过光的。”   “我又不求什么。”   “我帮你求的,平安健康,万事顺遂。花了我五百块钱诶。”程思渡五官皱在一起,好像很肉痛。   “你让我穿西装戴这个?”   “那藏在兜里吧。”   谭轻敷衍地把红绳装进口袋,然后继续吃泡面。程思渡又偷走他碗里的一块午餐肉。   隔了几天功夫,谭轻在上班路上遇到场车祸,说来也巧,那天正好心血来潮换了条平时不开的路线,正往公司去,相邻马路传来巨大的碰撞声。   出车祸了。   那条是他本来会开的路。   谭轻惊魂未定,又觉得是程思渡塞进他钱包的红绳起了作用,可这么想完又觉得自己太过迷信。   谭轻正要给思渡打电话说这件事情,思渡却住院了。   谭轻去医院看他的时候,思渡很不好意思:“诶,谁告诉你的?一点小毛病,你那么忙过来干什么?”   谭轻看了看他病床上写的心脏病类型,用医疗软件搜索了一下,脸色铁青,“你特么把这个叫小毛病?”谭轻暴跳如雷,这辈子都没发过这么大的火,“你觉得这是小毛病?我不用知道是吧?”   护士进来喝住他,让他保持安静。   谭轻坐在旁边的凳子上,宽大的手揪住短发,手背青筋暴跳,像发怒的公狮。   思渡穿着蓝白条纹的病号服,脸色苍白如纸,轻轻笑着:“真没事儿。我刚刚看到你给我打电话,没手接,都打着针呢,什么事儿啊?”   “没......”   谭轻觉得后怕,觉得这根红绳邪乎,像是要以命换命。   谭轻想,这世上的事,果然是一山放过一山拦吗?   他为什么就不能有点安生快乐的日子?   他和程思渡都已经不做白日梦了,都碾碎骨头重塑泥身了,为什么就不能让他们偷偷快乐几年?   谭轻留在医院陪房,晚上给思渡去附近快餐店打包了点清淡食物。   “你妈呢?”   “我没告诉她,其实我都请好护工了。”思渡笑,“再给我吃口肉。”   谭轻就又喂他吃了口肉,又说:“青菜也得吃。”   晚上谭轻一个人跑到天台喝啤酒。旁边已经有人边喝边哭,似乎是亲人得了肝癌晚期。   多痛苦啊。谭轻想。   他无父无母,无妻无子,孑然一身。   该得到的尚未得到,该失去的早已失去。   反正命都那么烂了,再俗一点,再坏一点,再贪心一点又怎么样呢?   思渡晚上睡觉的时候睡不安稳,以为谭轻睡熟了,就偷偷拉他的手,小声地说了一会儿话,像给自己讲故事催眠的小朋友。   “思渡。”谭轻突然开口。   程思渡一愣,“你没睡啊?”   谭轻直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他,思渡还没心没肺地笑。   他曾经爱过也曾经抛下的天真快乐的彼得潘。   谭轻突然吻了吻思渡的脸颊。   “你,你干嘛啊?”思渡有点结巴。   “想再把你讨回来。我受够了。”谭轻看着他,绝决又固执,“凭什么我永远得放弃?”   思渡明白他什么意思了,他似乎本该快乐得大叫,但是他此刻却心有戚戚。   “谭轻,我很怕了。”   谭轻明白,但是他不允许程思渡退缩。   谭轻一生负气成今日,既然命运让他没有回头路,那他就永不回头吧。   思渡又和谭轻像情侣一样生活,一起逛超市,一起压马路,一起睡在同一张床上。如果城市是海洋,那他们的公寓就是漂在海面的船只。   “谭轻,我们去买盏台灯吧。”   很久之前,思渡就想买一盏漂亮的台灯。他说床头一顶要有一盏台灯才有家的感觉。   绿色丝绒灯罩下的灯泡明明灭灭,映出思渡眉眼弯弯的笑脸。   谭轻看着他,又把灯按灭,然后在他嘴唇上亲了一下。   他们不去想什么时候会被巨浪打翻,如果溺水,就牵着水快快乐乐地睡在橘粉色的珊瑚丛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