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名:搞对象不如考清华   作者:林嘉鲤   文案:   第三人称,校园文,不甜不要钱   ——————   我叫沈听澜,是画画的。   我有个男朋友,他叫江诉声,是我高中时期的同桌。当初他与我搞对象,完全是因为他玩真心话大冒险输了,要在半夜果奔跑步或者和男同学搞对象,这两个死亡选择里挑一个。   他选择了我,大概是我比较好看。   他说他自己是个钢铁直男,一心只考清华,不会打扰到我的日常生活。更何况这个“大冒险”只有半年,让我放心和他来往,顺便还给了我五百块的精神补偿费。   我看在五百块钱的面子上答应了。   现在十年过去,我瞧着枕头边睡成死猪的他,还有床头柜上领养小孩子协议,不禁陷入沉思。   当初不是说好半年的吗?   ————   校园文,两个真学渣的故事。手残作者很久没画过画了,脑子还不好,关于学美术时的细节,部分可能会出现记忆错误,大家看个热闹就好。   内容标签: 都市情缘 情有独钟 甜文 校园   搜索关键字:主角:沈听澜、江诉声 ┃ 配角:冯陈褚卫,蒋沈韩杨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我应该考清华还是蓝翔呢?   立意:我抽烟打架逃课但是个好男孩   ================== 第1章 小房东   沈听澜到达滨海市的时候,雪下得已经很大了。他拖着行李箱从绿皮火车上下来,随着拥挤的人潮往出站口走去。   冷风像刀子一般,吹透厚厚的羽绒服。他不禁打了寒颤,掖紧围巾,加快脚步来到了出租车等候区。   上午七点半是小高峰期,候车区等待的人比较多,沈听澜排了十几分钟的队才轮到他。   司机师傅是一位中年发福的男人,他发顶稀疏,鼻梁上架着副方框眼镜,挺着啤酒肚从车上走下来,好心地帮沈听澜将行李箱放入后备箱。   他打量沈听澜几眼,笑了笑,露出一口微黄的牙:“你是学生吧,去哪?”   沈听澜上了车,拿出手机,找到房东先生发来的短信,照着念出上面写的地址:“南桥区长宁街五金楼。”   “五金楼?”司机发动车,皱着眉头思索片刻,“那边乱得很,前几天还发生了入室盗窃案......你不是本地人吧?”   “不是......”沈听澜迟疑一下,笑着说,“来滨海上学,亲戚在五金楼住。”   沈听澜撒了谎,他根本没有什么住在五金楼的亲戚。寒假前,他接到了一通来自妈妈沈青仪的电话。   沈听澜自小没见过爸爸,随母姓,却和沈青仪没有太深的感情。沈青仪一直在外地工作,他从记事起就在姥姥姥爷家生活了,只有逢年过节的时候母子间才会有来往。   电话里,沈青仪告诉沈听澜,她在滨海市给他找好了学校,叫他来这边读书。因为一些事情没有处理好,需要他自己单独住段时间。   姥姥姥爷的家在一个地图要上找很久的小县城里,方方面面自然比不得直辖市滨海。两位老人倾向让沈听澜到滨海读书,不谈学习成绩,开拓视野也是好的。   就这样,他自己坐了数个小时的火车,来到了这里。   沈听澜只带了两千块钱,考虑到接下来的日常开销。他在网上挑了一间最便宜的房子,而且距离学校也不算太远。   司机师傅十分健谈,眉飞色舞地对沈听澜介绍起这座城市来,仿佛有耗不尽的热情。末了,他又问:“你要去哪个学校上学?”   “滨海一中。”沈听澜简单回答。   司机笑了笑,又叹口气:“一中挺不错的......我女儿也在一中念书,今年高一。刚开始才去两天,就闹着要转学。”   “为什么?”沈听澜有些不明白。   “一中管得严,杂七杂八的规矩一大堆。老师要求女生也要留短发,现在这小女孩有哪个不爱漂亮的,她不愿意剪,和老师吵了一架。闹了几天,最后还是剪掉了。”   司机不愿意说太多自家的事,借着后视镜又瞧了眼沈听澜,“你这头发也不合格,太长了。一会儿赶紧去剪剪,要不学校里头老师亲自给你剪。剪个恒水中学超级战士头,那可难看了。”   “谢谢。”沈听澜伸手抓了抓自己的头发,的确是有点长了。在后视镜里,他看到自己的发顶被风吹得像一丛乱蓬蓬的野草。   不久之后,雪停了。   出租车停到了一条小街街口。新漆的路牌还没有干,“长宁街”三个字沐浴在浅红色的晨曦里,反射出湿润的光。   “里面路不好走,我就不进去了。”司机说了声抱歉,取出放在后备箱的行李箱,撂在铺了层白雪的地上。   沈听澜伸着头往长宁街里看了几眼,左右都是不过五层的老式居民楼。道路不算窄,但两边都是菜贩子支起的摊位,乱乱哄哄,的确不太好过车。   他对司机道了声谢,拖着行李箱走了进去。新下的雪还没有被冻结实,松软得很,踩上去咯吱咯吱的响。大概三五分钟后,他看到了那片名叫五金楼的小区。   说是小区,也只有四栋楼,都是对外出租的。   五金楼门口有个用彩钢板搭起来的简易门卫室,里面坐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奶奶。沈听澜上前去拉开窗户,问:“您好,我是来租房子的。”   老奶奶耳背,没听清沈听澜说什么。她皱着眉头,张着嘴,满脸疑惑地“啊”了一声。   沈听澜又重复:“我来租房子!”   老奶奶这次听清楚了,指了指五金楼里面。她年纪大了容易糊涂,想当然地以为大家都和自己一样耳朵不好使,大声说:“里面有个理发店,去那儿找小房东!”   理发店...这倒是巧。   沈听澜对老奶奶道谢后关好窗户,很快,他就找到了那家藏在巷子中的理发店。   理发店很小,没挂招牌。透过两道玻璃门,可以看到店内的情况。它的装修风格仿佛来自上个世纪。一个白色的收银柜,一台老式的烫头机器,两面全身镜,两把椅子。   沈听澜推门进去,坐在收银柜旁边的少年双手捧着一本《边城》读。他看上去对工作兴致不高,抬眼瞧了一眼沈听澜,放下书拉着长音说了句:“欢迎光临——”   沈听澜说明来意:“我想租房,207。门口的婆婆叫我来这儿找小房东。”   “我就是。”   小房东皱着眉,从兜里摸出一大长串的钥匙。他拿了理发店的门锁,才要出去,就又听到沈听澜说:“等会儿行吗,我想剪剪头发,多少钱。”   “二十。”   小房东心里觉得这人啰嗦麻烦,但还是接了生意。他给沈听澜简单地洗洗头发,问,“想剪什么样子的?”   沈听澜也不知道想剪什么样子的:“随便剪一剪吧,短点就行。”   小房东没说话,拿起剪子修剪起来。他手艺不错,工作时微微抿着嘴,倒有几分认真模样。   “我的祖宗!你干嘛呢?!”   忽然,一个顶着五颜六色鸡窝头的女人推开门,她画着淡妆,年龄没超过三十岁,风风火火闯进来。小房东被吓了一跳,拿着推子的手一抖,眨眼间给沈听澜剃秃了一块。   还是侧边,非常显眼,非常难看。   沈听澜的发型如同被猪啃了一口的白菜,他脾气再好,这会儿也坐不住了。正要发作时,那刚进门的年轻女人见他生气,连忙陪笑:“我是这儿的老板,要不...再帮您再修修?免费。”   小房东倒是直接:“你刚刚不是说要租房子?这样,这个月你的租金我不要了。”   小房东常年都这么说话,但这种命令式的口吻让沈听澜浑身不舒服,刚想底气十足地站起来说一句“我不租了!”但兜里叮当响的两毛钱又不允许他这么做。一中附近的“学区房”,他只租得起这一家。   沈听澜暂时放下骨气:“那修修吧。”   “好嘞好嘞!”理发店老板赶紧从小房东的手里接过电推子,没多久的工夫,就给沈听澜剃了个寸头。   理发店老板笑:“这头发多好看,又精神又帅气!”   沈听澜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没瞧出多好看,反倒觉得脑袋像颗卤蛋。他心里后悔,就不应该走进这家店,传说中的“恒水中学超级战士头”没准比这个“卤蛋脑袋”还顺眼一些。   “走吧,去看看房子。”小房东说。   “我的祖宗唉,”理发店老板考虑到顾客此时的心情,拦住小房东,“你把钥匙给我,我带这位小兄弟去看看房子。”   “也行,他租207。”小房东拿出钥匙交给女老板,又从裤兜里摸出几十块钱,“朋朋姐,刚才我剪了三个头,他们都说我手艺好。”   “再有这事,你在电话里跟我说下,别让我一惊一乍的了。”理发店老板收了小房东递过来的钱,招呼沈听澜,“跟我走吧,207是吗?”   沈听澜从他们的对话中推测出事情的来龙去脉,小房东是理发店女老板的朋友,只是暂时来帮她看店,没有学过理发。期间碰巧接待了三位顾客,反响不错。   只在自己这里翻了车。   沈听澜不知道究竟是谁倒霉。   他跟着女老板离开了理发店。一出门,最直观的感受就是头上有点凉。   许是很久没遇到这么年轻的租客了,理发店老板话渐渐多起来,拉着沈听澜聊天。   她名叫张朋朋,也是外来务工大军中的一员。她初中就辍了学,在老家的理发店当了几年学徒,决意出来闯荡一番。   他们一边说,一边来到了公寓楼里。才进去,沈听澜便闻到了一股潮湿霉味。他迈上楼梯,很快就到了二楼。走廊里基本没有采光,墙上一盏灰尘堪比古董包浆老壁灯,时亮时不亮。   张朋朋用钥匙打开了207的房门,侧身请沈听澜先进去。   207总面积没超过四十平米,一间卧室,一间厕所,一间客厅,一间可以当阳台使用的小厨房。   沈听澜转了一圈,总体来说还是比较满意的。小房东之前放了话,说免费让沈听澜住一个月,双方也就没着急签合同。   五金楼里鱼龙混杂,不乏社会闲散人员,前几天还发生了盗窃案。为了以防万一,张朋朋给沈听澜留了自己的电话号码,如果遇上了什么麻烦,叫他尽管开口。   送走张朋朋之后,沈听澜打开了阳台上的窗户通风。他看到街对面有家包子铺,腰间系着白围裙的胖大妈掀开了半人高的蒸笼,“呼”一下,热腾腾的白色蒸汽瞬间升起,袅袅地散在了阳光里。   隔着一条街,沈听澜似乎闻到了肉包子的香气。他早上没吃饭,打算去买几个小肉包垫垫肚子。   沈听澜正准备出门,瞥见鞋柜边穿衣镜里的自己,顶着明晃晃一个“卤蛋脑袋”。他越看越气,才想骂小房东几句,但转念又记起对方为此免去了自己一个月的房租。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   沈听澜气也不是,不气也不是。思考了很久后,掏出随身带的两千块,从中数出了四百房租钱,外加二十。   他骨气上来,用羽绒服的帽子捂住发型,揣好钞票和钥匙,出门去找小房东。心想,要是和小房东算清了钱,自己就能挺起腰杆生这人的气了。   作者有话要说:  妈妈新种在院子里的芍药花从土里长出来一大截,两棵小石榴树也吐了芽,今天应该是个好日子。 第2章 翠翠   小房东背上书包正准备走,突然看到刚才的租客跑了过来。因有风的缘故,他扣在头上的帽子一直在往后掉,露出前额青青的发茬。   “有什么事儿吗?”张朋朋见沈听澜跑得急,站起来给他打开店门。   “有事。”沈听澜将四百二十块钱拍在柜台上,“房租和理发钱,我给你。”   “哟,这倒是新鲜。”张朋朋笑了笑,“我头一次遇见你这样上赶着送钱的。”   小房东虽然不知沈听澜为什么这样做,却也没问原因。全国上下十四亿人口,总会有那么几个奇奇怪怪的叫自己遇上。   他摘下书包拉开拉链,从里面取出一个浅蓝色的文件夹递给沈听澜:“你看看,为期一个月,合适就签了。”   沈听澜仔细看了两遍,确定没有纰漏之后拿起一支碳素笔,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再由小房东扣章签字,就算生效。   合同一式两份,沈听澜拿到自己那份后,心里可算踏实下来。他注意到小房东的名字叫做“江诉声”。同样的,小房东也看到了沈听澜的名字。   沈听澜肚子饿,他心里还念着热乎乎的肉包子,拿了合同后便匆匆出了门。   江诉声今天到五金楼的目的就是收租金,赶上张朋朋去闹肠胃病去厕所,才帮着看了会儿店。现在张朋朋人也回来,他要继续去挨家挨户地敲门要租金了。   江诉声刚走两步,脚下不知踢到了什么东西,发出“哗啦啦”地轻响。低头一瞧,是个照片做成的钥匙坠。   江诉声弯腰捡起了钥匙坠,看清了那张照片。它的背景是游乐园,里面有位桃腮杏眼的女人,她的右手牵着个八九岁的漂亮男孩。   男孩笑得开心,五官俨然是沈听澜的样子。   江诉声看着照片里的沈听澜,忽然觉得他的眼睛像《边城》里的翠翠。虽然翠翠只是小说人物,谁也不清楚她的真实模样。但不知道为什么,江诉声就是觉得沈听澜和翠翠相像,都有一双极灵气的眼睛。   “啥呀?”张朋朋凑过来看,她伸出手来,“应该是他掏钱的时候不小心掉出来的,你去收租金不顺路,一会我去还给他。”   江诉声闻言却收起了小坠子,不知道为什么,他很想再去见见沈听澜,连忙说:“不用,我给他就行。”   “啧啧啧,行吧,我也懒得再跑一趟。走好,未来的女首富就不送你了,赶着学习。”张朋朋坐到柜台后头开始读书,书的名字很长:《成为下一个马芸,凌晨四点的阿里马马》。   “别白日做梦了,朋朋姐!”   “咸鱼也得有梦想啊,就算实现不了,嘴上也要爽一爽。”   江诉声听她这样回答,笑了两声,拿起书包离开理发店。   上午九点,暖阳照着南桥区的每一条街道,落满雪的路面上似乎藏着星星,一闪一闪泛着光。   沈听澜买了两个肉包子,顺道还去了趟附近的超市。沈青仪并没有告诉他要在滨海单独住多久,为了节省开支,他打算自己学做饭。   他回到家里,先吃了包子,又学着姥姥的样子,手法笨拙地择起小油菜。然后,将清洗好的菜放到案板上。   沈听澜瞎剁了一会,洗好锅,按照百度来的教程炒起菜。   于是,黑暗料理诞生了。   厨房的抽油烟机还不好用,整间屋里子都弥漫着天堂的味道,呛得人咳嗽。   “咚咚咚——”   这时候,沈听澜听到外边响起了敲门声。他记起张朋朋的提醒,擦干净手,警惕地问:“谁呀?”   “是我,澜澜。”一个女人的声音透过门传入屋内,她是苏州人,普通话说得不标准,但带了几分吴侬软语的韵味,出奇的好听。   沈青仪的到来令沈听澜颇感意外,他在微信向她发送了自己的位置,只是没想到她会这么快过来。   沈听澜打开门,唤了声:“妈。”   沈青仪略微点点头,没说话,走进了这间小小的公寓,顺手关好了门。她对沈听澜的感情十分复杂,甚至谈不上喜欢。   沈听澜父亲的名字叫做谢知荣,沈青仪和是他大学同学,在校元旦晚会上相识。那时候的谢知荣年轻帅气,手风琴拉得一等一得好,嘴也甜,很受女孩子喜欢。他追求沈青仪时,仅仅是送了束花、唱了首邓丽君的小甜歌,她便死心塌地了。   两个人谈了四年的恋爱,感情极好,几乎未发生过口角。只可惜谢知荣演了多年的梁山伯,在毕业后两个月,终于暴露出陈世美的本性。   谢知荣向沈青仪提出分手,选择和一位富家小姐结婚。而就在这个节骨眼上,沈青仪发现自己有了那混账的孩子。   她曾一度想把孩子打掉,可就是狠不下心来。几次犹豫后,决定把孩子生下来。   沈青仪希望自己怀的是个乖巧的女孩,早早取好“沈汀兰”这个名字。取自《岳阳楼记》“岸芷汀兰,郁郁青青”,它是很有生机的句子。   然而事与愿违,她生下了个男孩子。   沈汀兰也就成了沈听澜。   随着沈听澜一天天长大,沈青仪就越不喜欢他。其中一个原因是给她的工作增加了很多麻烦,没有那么多时间用来照顾小孩,以及面对同事们的风言风语。另一个原因是沈听澜长得太像谢知荣,就连很多小习惯都一样。   于是,她把他送到姥姥家,空闲时才会去瞧一瞧。   日子就这样过了十几年。   沈青仪以为一辈子就要这样凑合下去的时候,不晓得谢知荣从哪儿打听到了她的住址,又言辞恳切地找上门来。   当年的穷小子摇身一变,成了拥有数家上市公司的老板,已然是成功人士的模样了。谢知荣说自己和妻子正准备离婚,想重新追求沈青仪。   曾经得到的白玫瑰还是成了饭黏子,又念起了心口的朱砂痣。   对此沈青仪并未拒绝。   这么多年过去,她已经不是因为一朵花和一首歌就能交出真心的女孩子了。纯粹的爱情与被抛弃的怨恨早已随着时间不复存在,只剩下空洞洞的灵魂,本能追求着物质的生活。   今天她来找沈听澜,就是要亲自告诉他这件事。   屋子里饭菜糊掉的味道还没散去,沈青仪皱着眉头坐到客厅里的小沙发上。沈听澜找了个干净的玻璃杯,为沈青仪倒了杯热水。   沈青仪只是扫了一眼,没有喝。她抬眼望着沈听澜,缓缓开口:“我和你爸爸重新开始了。他这个人很在意风评的,我们打算等所有事情都处理好,再接你过去一起住。”   爸爸。   这个词对于沈听澜而言是陌生的。   他知道沈青仪和谢知荣的事情,在来滨海市之前,也猜测沈青仪是给自己找了后爸。只是没想到会是谢知荣,也更不能明白她怎么会做出这种决定。   “为什么?”沈听澜的声音有些恼。   “不为什么。”沈青仪语气平静,“谁不想过好日子?他还是你亲生父亲。”   她站起身,从包里拿出些钱放在小茶几上,“你后天就要上学了,到时候去找一个叫杨文宇的老师,等下我把他手机号发给你。”   “你要走了?”沈听澜连忙问。   “嗯,还有事情吗?”沈青仪顿住脚步。   “没有。”沈听澜自嘲笑笑,转身把炒糊的一盘小油菜倒进了垃圾桶里。   沈青仪只是看了他一眼,然后默默关上门,离开了这里。   房间内又只有沈听澜一个人了,他坐在沙发上,满怀心事,脑海里乱糟糟一团,喉咙间如同堵了块大石头,闷闷地透不过气来。   “咚咚咚——”   敲门声再一次响起,沈听澜烦躁得很,向外嚷:“谁呀!”   小房东的声音传进来:“我,江诉声。”   沈听澜仰头长舒了一口气,他知道不能向无关的人撒气,趿拉着拖鞋打开门,压了压声音,对江诉声说:“有事吗?”   江诉声仔细瞧着他,猛然意识到和翠翠相似的不是眼前这个沈听澜,而是那张照片里的、八九岁的沈听澜。   他一时间想不明白,明明都是同一个人,为什么却产生了一种奇妙的割裂感。   他对他产生了好奇。   “你的东西。”江诉声意识到自己不礼貌,很快低下头,拿出了钥匙坠递给沈听澜。   没等沈听澜说声谢谢,他就转身离开。   沈听澜关上门,盯着钥匙坠认真瞧了好久。他记得这张照片是自己八岁生日时拍下的、与沈青仪为数不多的合照。   他收好钥匙坠,感觉心里空落落的,打开了客厅的老式电视机,选了一档搞笑节目看。   节目里嘻嘻哈哈的笑声不断,回荡在不到四十平米的小屋子里,显得十分热闹。   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沈听澜听着这欢快的笑声睡了过去。迷迷糊糊间,他梦到了自己七八岁的时候。   那年沈听澜跟随姥姥姥爷住在他们单位的家属大院里,大人们忙着上班,孩子们缺乏管教,犹如一群山上的野猴子,四处胡闹。   邻里间都在议论他父母的事情,这些来自成年人的恶意很容易影响到小孩子。那会儿沈听澜还长得瘦瘦小小,经常会挨欺负。有时是新买的小玩具被弄坏,有时是零食被抢走。   沈听澜觉得委屈,会跑回家向姥姥告状。姥姥听到原因后也只是叹息,告诉他少和那些坏孩子接触。   一来二去,沈听澜也就不对家里说这些事情了。他特别希望自己的爸爸能在某天突然出现,将那些坏孩子们好好教训一顿。   当然了,随着时间推移,这份期待所带来的失望也成倍增加。尤其是沈听澜了解自己的父亲是什么样的人之后,这份感情就变成了质。   大概是中午十一点钟,他醒了过来。电视上的搞笑节目早就播完,现在正在播动画片《雷锋的故事》。   那仿佛来自阴间的人物建模令沈听澜头疼不已,他干脆关掉电视,起身去卫生间洗洗脸,祛祛困意。   忽然,梦境的某个片段再次浮现,堆满杂物的狭窄走廊中,沈听澜被几个男孩逼到墙角。他头顶的天花板有些返潮,一盏昏黄的灯亮着,旁边挂了张破破烂烂的蜘蛛网。   比他高半个头的男孩们抢走了他手里的一把糖果,仰着下巴瞧着他,嘴里发出嘲弄的声音:   “瞪我们干嘛,你不服吗?!”   沈听澜拧开水龙头,朝脸上淋一把凉水。他抬起头来看向镜子,对自己轻轻笑了声:   “我不服。” 第3章 虎耳草   五金楼里的租户很多,直到中午十二点,江诉声的租金还没有收完。他说了一上午的话,水却没喝几口,渴得嗓子又干又哑。   江诉声把书包垫在屁股底下,坐在楼梯平台歇了会儿,才继续向上走,敲响了最后一家租户的门。   “有人吗?”   开门的是一个小女孩,还没有江诉声的腰高。她穿着件红色的小棉袄,抬起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怯怯地立在门边,问:“你是谁呀?”   “不知道我是谁就敢开门,你胆子也是大,下次可要问清楚!”江诉声故意板起脸来吓唬她,“你家大人呢?”   “我...我现在就是家里的大人。”女孩听了江诉声的话并没有害怕,反而稍微挺直了腰,声音也响亮起来。   “胡说八......”江诉声话还没说完,屋子里又跑出了两个孩子,一男一女,从衣着打扮来看,应该是双胞胎。   双胞胎躲在小女孩的身后,偷偷瞧着江诉声,目光既好奇又疑惑,异口同声问:“哥哥,你是谁啊?”   三个小孩子一起挤在门边,如此一瞧,最开始的那个女孩显得最成熟,她还真是这里面的“大人”了。   江诉声见状,换了一个说法问:“我是小房东,你们爸爸妈妈呢?”   “爸爸妈妈不在家。”女孩子问,“有什么事情吗?”   江诉声叹口气,心道自己来的不巧。他想了想,温声说:“等你们爸爸妈妈回家,告诉他们,小房东明天来收房租。”   “房租......”女孩子蹙着眉毛,嘴里咀嚼了下这个词的意思,恍然道,“哥哥,你是来要钱的吧!”   江诉声才要说“对”,那女孩的眉毛却又耷拉下去,脸上显出一种与之年龄不相符的哀愁,嗫嚅着说,“可是...我已经没有钱给你了。爸爸昨天出门被车撞到了,开车的那人还没有找到。钱被妈妈拿着去医院了。”   她看着江诉声,沉默片刻,又说,“爸爸告诉我欠别人东西不好,要不...要不我拿其它的东西给你吧!”   没等江诉声答话,女孩转身就跑到了屋里,灵巧地像只兔子。不一会,她抱了盆绿盈盈的虎耳草。它长得很好,肥大的叶子自然舒展,几个零星的小花苞如铃铛般下垂。   “这是爸爸送给我的生日礼物,我养了一年多。”女孩往外递的动作小心翼翼,“它应该还值几个钱,哥哥,能少算点房租吗?”   江诉声心里有些发堵,他接下那盆虎耳草:“等你爸爸妈妈回家了,让他们我的电话,房租的事情我和他们谈。还有,下次再有人敲门,问清楚是谁再开。”   女孩子不太明白江诉声的意思,懵懵懂懂地点了下头。她看出江诉声要走,忙说了句:“哥哥再见。”   江诉声没答话,只是摆摆手。他沿着楼梯向下走,心里发起愁来,不知该怎么照料这盆虎耳草。   它虽然不是什么珍贵品种,但这是一位爸爸送给女儿生日礼物,就显得十分珍贵。   江诉声不是会养花的人,家里的仙人掌都养得半死不活。他想了一圈自己的朋友里谁能照顾这盆虎耳草,无奈都是些狐朋狗友,还不如他。   鬼使神差地,江诉声再次敲响了沈听澜的门。   沈听澜简单擦了下脸,将毛巾妥帖挂好后才走出卫生间。屋子里被炒糊的小油菜味已经散了大半,他立到门边,通过猫眼看到了小房东的身影。   沈听澜心里还不舒服着,缓缓将手搭在把手上,呼了口气放松精神。打开门,尽量和气地问:“小房东,你还有什么事情吗?”   江诉声忽然觉得自己蠢,和沈听澜也就见了几面,关系并不熟,人家凭什么帮忙养花?但对方已经被叫出来了,再说“没事您回去吧”就显得太欠揍。   他直愣愣把虎耳草往前递:“会养花吗?帮个忙,我养不活。”   沈听澜因为“卤蛋脑袋”的事情,对江诉声的印象并不好。此时见他竟有几分傻气,不禁笑:“哪里来的虎耳草?”   很多人不认识虎耳草,江诉声一听沈听澜叫出它的名字,就知道这事有戏。他没有解释太多,“楼上小姑娘送的,我怕养坏了,来问问你。”   沈听澜的姥爷喜欢养花,耳濡目染,在这方面算很有经验的。他伸手托住了花盆底,接过来看了看:“养得挺好。”   “行不?放你这儿。”江诉声问,“有空能让我看它两眼就成。”   沈听澜思考着说:“行啊,但我也不能白帮你养花。”   江诉声神情认真:“你有什么要求吗?”   沈听澜笑:“先欠着吧。”   他关上门,转身把虎耳草放在客厅里,看柔和的阳光均匀地散在它每一片叶子上,恍惚觉得整间屋子都似变得亮堂起来。   江诉声心中的一块大石落地,脚步都轻快了很多。五金楼是老建筑,隔音效果并不好。他穿过长长的走廊时,清楚地听到了很多声音。   左边那户人家的孩子因做错题目被父母训斥;右边那户新婚夫妻在因鸡毛小事吵架;前面的在收看一档搞笑综艺;斜对角的在听上世纪80年代的摇滚歌曲。   随着他离开五金楼,这些声音一点点小了,渐渐变成了另一种。长宁街边的小贩们都出了摊,有卖早点的,有卖生鲜的,有卖果蔬的......各种叫卖声和交谈声交融在一起,像是一大锅沸水,“咕嘟咕嘟”热闹地响。   江诉声早已习惯这种生活,他先去趟银行把收来的租金存上,然后走向了街口对面的肯德基。寒假期间,肯德基店里的顾客也多,座位基本都坐满了。刚一进去,他就听见左侧靠窗的位置传来喊声:   “老江!这儿呢!”   一个披着黑色羽绒服的男生从座位上站起来朝江诉声招手。他旁边还坐了几个人,都是学生。   江诉声摘下书包,大步过去将外套撂在椅子上坐下:“都来这么早?有人写数学了吗,借我抄抄。”   每逢开学前几天,一中附近的餐馆里都会出现这种学生扎堆补作业的情况,路人早已见怪不怪。   穿着黑色羽绒服的男生叫杨晏,他转转手里的笔:“史地政我还能编一编,数学?我只能蒙几个填空选择,再写几个解字,江大班长你要抄吗?”   “我抄个屁。”江诉声从书包里拿出一套数学卷子,铺在桌面上,“我们遇到什么困难也不要怕,微笑着面对它!消除恐惧的最好办法就是面对恐惧!坚持,才是胜利。加油!奥利给!”   他盯着题目瞅了半天,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最后将笔一扔,“妈的,谁发明的函数这种酷刑?什么奥利给!果然,战胜困难的最好办法就是放弃。”   “别看数学了,它就是个冷血怪,不会爱你的。”杨晏喝了口可乐,忽而想起了什么事情,压着声音说,“哎,我叔今上午给我分享了个大瓜,你们听不听?”   杨晏的叔叔便是滨海一中的政教处主任,有几个学生的好奇心被了勾起来,卷子也不抄了,忙催:“什么瓜?”   杨晏看了看周围,小声说:“谢知荣,你们知道这个人吗?就那个长鸿实业集团的老总,大土豪。”   一个圆脸男生轻轻问:“他怎么了?”   “嗨,他儿子要来一中念书了,给安排到咱们班了。我叔偷偷告诉我,叫我注意点,别跟人家犯浑。”   另一个男生插话:“长鸿的太子爷怎么就看上我们一中这座小庙了?不应该去什么私立贵族学校吗?”   杨晏轻拍桌子,神态像极了从前说评书的先生:“不是正儿八经的太子爷,是还珠阿哥!谢知荣在外头的私生子,他现在打算跟老婆离婚,扶正情人,一并让还珠阿哥认祖归宗了。”   有个女生想了想,怀疑问:“你这瓜保熟吗?”   “保熟!我叔叔亲口跟我说的!哪还有假?!”杨晏信誓旦旦地打包票,“而且这个还珠阿哥,比正经的谢家太子爷还大三四岁,啧啧啧。长鸿的谢总可在意名声了,这事可以算是他的人生污点。我叔叔特意叮嘱我,千万千万别往外说。”   有人笑着调侃:“杨大喇叭,那你怎么还跟我们说了?”   杨晏理直气壮:“我之所以告诉大家,可不是因为我大喇叭。我就是担心后天开学的时候,有人到阿哥面前犯浑,先提个醒。你们可别到处乱讲,被我叔叔知道我就完蛋了!”   江诉声对八卦不怎么感兴趣,他看着桌上那些没写完的卷子,眉头拧成个“川”字,嘴里连连叹气:“先别想谢总家的豪门八点档了,想想寒假作业吧。这么厚一摞,再搞不完那后天的上课铃就是哥几个的丧钟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想了半天,我也没违规词啊,怎么就审核了??? 第4章 我要上清华   滨海一中是全市开学最早的学校,距离元宵节还有八天,大门口就已经挂上了“备战高考”的大红色条幅。   为了照顾离家远的住宿生,返校时间通常都是在下午四点。沈听澜提早来了半个小时,到政教处去见沈青仪提到的杨文宇老师。   他在门外等了会儿,远远看到一个中年男人走过来。男人看上去还不到四十岁,却早早谢了顶,头上光光的一块儿,像是被陆地包围着的“地中海”。   “地中海”打量沈听澜几眼,笑着说:“是沈听澜同学吗?我就是杨文宇,杨老师。”   “杨老师好。”沈听澜在来之前做了功课,滨海一中的贴吧上说这位杨主任老奸巨猾,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笑面虎。为了整治学生带手机的现象,曾在男厕所里留下了自己的电话号,并标注“送纸,两元一包”。   有位打电话的幸运儿,就这样被抓了现行。   此时杨文宇笑得和善:“我刚刚和你班主任打好了招呼,课本什么的,都已经给你准备好放在教室里了......”他忽而停顿一下,问,“你带手机了吗?”   沈听澜瞬间想到了杨主任的“丰功伟绩”,放在上衣兜里的手机一下子沉重起来,感觉像是揣了个随时会爆炸的二踢脚。   他违心地回答:“没有。”   “没有就好。”杨文宇语气轻松,“咱们学校是绝对不允许学生带手机的,一经发现不只是没收这么简单,上学期从五楼扔下去好几个。学校也怕出纠纷,要求班主任和每个同学及家长都强调后果。我和你爸妈也提了,他们没意见。   “你要是有急事想联系家长,楼道里有公用电话机,用那个就可以。电话卡你妈妈已经帮你办好了,等下找班主任领。”杨文宇看了眼手表,“走吧,我带你看看咱们学校。”   沈听澜在乡下一向懒散,不太习惯这里的规矩。只点了点头没说话,老老实实跟在杨文宇的身后。   滨海一中要比沈听澜想象中的要大很多,这时候校园内已经有很多返校回来的学生了。他们穿着蓝白相间的校服,接连从沈听澜身边走过,嘴里互相说着假期发生的趣事。   沈听澜心想,如果自己还在县城里读书,大概也会和同学勾肩搭背凑在一块儿,叽叽喳喳讲个不停。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藏了满肚子的话不知道对哪个说。   他感到烦躁和陌生的同时,又有些羡慕,有些期待。   杨文宇和沈听澜来到了教学楼内,它有六层高,中央是个大天井,整栋建筑呈“回”字型。   一层到三层是一年级,三层到六层是二年级。至于高三和高四,分别在另外的两栋楼里。沈听澜被分到了位于顶层的十一班,等爬完楼梯,杨主任已是气喘吁吁。他缓了缓神,一指靠近楼梯口的教室:“就是这儿了。”   教室的前门开着,旁边站了位女教师,正扭头盯着教室里的学生们。她身材中等,颧骨略高,鼻梁还上架了副金丝边的眼镜,也就三十来岁的模样。一头染成亚麻黄的长发梳成马尾辫,显得人更加精神干练。   “安老师!”杨文宇向女教师打招呼,“这就是我跟你提的那个学生,以后就是咱们班的一份子了,你多费点心。”他又拍拍沈听澜肩膀,“这是安明安老师。”   “安老师。”沈听澜唤了她一声。   “嗯,你好。”安明应了声。   杨文宇与安明寒暄两句,便顺道去了其它班级检查纪律。楼道挨着天井,冬日的风轻而易举地越过护栏,吹得人脸颊一阵发麻。   安明和沈听澜站在楼道里,她看着他,神情严肃,“你的成绩单我也看了,还有很大的提升空间。不管你之前是什么学习态度,既然来了一中,来了我这个班,我就希望你能拿出最好的态度来对待学习。”   安明的话让沈听澜感受到了一些压力。   沈听澜极度偏科,并非传统类型的学渣。他对文字的理解能力很强,但凡是有点语言逻辑的东西,用不着怎么学成绩就能超过旁人一大截。   可惜技能树天生就是歪的,数学和英语在他的思维里面被自动归于乱码。不在理解范围之内的东西,怎么学都不会。   文科小霸王,数英小王八。   安明见沈听澜没反应,也不知道这话他是听进去了,还是没听进去。她皱皱眉,想说什么却又没说出口,叹了一句:“天冷,先进教室吧,学习的事情我们以后慢慢来。”   “谢谢老师。”沈听澜跟着安明走进教室。   这间教室很大,除了靠墙的那两排,其余位置都是单人单桌。而且后面还留了片空地,完全可以三五人聚在一起跳绳踢毽子。不像沈听澜之前的学校,最后一排还要顶着墙在夹缝中生存。   然而教室里最醒目的,是挂在后墙上会360°无死角转动的摄像头。   在没看到摄像头之前,沈听澜感觉自己像是“刘姥姥进大观园”。看到摄像头之后,他才清晰地认识到,这里不是什么“大观园”,而是“锦衣卫”。   安明走上讲台,拍拍手示意学生们抬头:“和大家说一下,这学期我们班来了位新同学......”   江诉声在底下抄数学卷子抄得正起劲,他听到安明的声音,也好奇那位谢总的私生子长什么模样,抬起头来往讲台看。仅一眼,他就像只呆头大鹅般愣在了座位上,一句“卧槽”险些脱口而出。   这位“新同学”不管是样貌穿着还是发型,都和自家租客一模一样。   尤其是当“新同学”在黑板上写下“沈听澜”这三个字后,江诉声只觉脑壳嗡嗡作响,一种不知名的情绪在心底蔓延开,变成一股想骂老天爷娘的冲动。   坐在江诉声前面的杨晏抬起胳膊撞了下他的桌子,小声说:“哎,看见没,还珠阿哥!还挺帅的。瞧人家这小寸头,难道就是富贵人家的时尚潮流......”   “你快闭嘴吧,杨大喇叭!”   江诉声尴尬得无地自容,踹了杨晏椅子一脚,心里怀疑他认错了人。   以长鸿集团的财力,就算是谢老总的私生子,那也应该是在金山银山里长大的小少爷。   哪有小少爷扣扣搜搜地租廉价房,还被他这个十八流托尼老师剪了头发的?   不过转瞬之间,江诉声又想到了另一种可能。   如果小少爷是在垃圾山里长大的呢?   他记得杨晏提过,谢总是个看重名声的人,而且沈听澜也不跟谢总姓,大概率是被放养的了。一个孩子和一个妈妈,想来日子并不好过。   可是,他在逼仄的出租屋里只见过沈听澜一个人。   江诉声隐隐猜到了什么,脑海中自动循环起一首河北民歌《小白菜》,心里莫名有些不舒服。他不再看沈听澜,低下头又抄起了数学卷子。   “你就坐到江诉声那里吧,他是班长,有什么问题可以直接找他帮忙......江诉声,你站起来一下,让沈听澜看看你的位置。”   安明的声音传到江诉声耳朵里,他正写着“解”字的手一抖,将最后一个笔画划得又歪又斜。   他慢慢吞吞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又迅速坐下。   生活,果然充满了意外。   沈听澜看到江诉声的那一刻,突然觉得不真实。这种三流小说里都不屑出现的老掉牙桥段,居然出现在了自己的身上。   他抱着才新领到的书本和校服,坐到了江诉声的身边。考虑着晚上放学要不要去买彩票,也许会中奖。   他环顾四周,发现新同学们不是在做题就是在默背知识点,没有一个交头接耳或搞小动作的。过惯了散漫式上课生活的他在不适应的同时,第一次感受到紧张的学习氛围。   在这里如果不学点什么,那才是格格不入的异类。这种感觉就一棵野草,无意中和小麦苗们长了在一起。   沈听澜不想成为异类,翻开了历史书。历史是他最喜欢也最擅长的科目,可不知道为什么,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他只觉无聊,拿笔魔改起课本上的亚里士多德的插图。给这位先知加了顶雷锋帽和一副大黑墨镜,并在先知头顶画个对话框,写下一句:“形而上学,不行退学。”   他又觉得后半句话丧气,将它划掉,改成:“不行也不能退学,饭卡里还有钱。”   沈听澜正自娱自乐,上课铃声忽然响起来。黑板左侧边缘处写着今日课表,十一班开学后的第一节 课,正是数学。   数学老师年轻漂亮,应该是才参加工作不久。她讲话幽默风趣,课堂上时常响起学生们的笑声。   但这些通通不能帮沈听澜理解这门学科,他双眼迷茫地盯着黑板上的那些天书文字。深觉得满脸问号的自己,和讲台上意气风发的数学老师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例题讲完,数学老师布置了两道课堂练习,十分钟后就要抽选一位幸运儿板书。   沈听澜张嘴打个哈欠,慢慢吞吞地拿起笔在练习本上写个解字,就没了下文。这时候,他偏头看了眼坐在自己的身边的小房东。   只见小房东低着头,左臂支在桌子上,右手装模作样地抓着一根“孔庙祈福”的碳素笔,睡得昏天黑地。他甚至连练习册都没翻开,扉页上写着行煞风景的狗爬大字:   “我要上清华!!!”   沈听澜没忍住,瞬间笑出了声。   没想到,他的小房东居然是位大梦想家。 第5章 照片   春节过后,白天渐渐变长。六点钟时太阳落山,给天边的云彩留下一抹淡淡的红。下课铃一响,十一班的人都似疯了般跑向前后门,宛如一群逃荒的难民。   不到五分钟,教室里已空空荡荡。   沈听澜从来没见过这种阵仗,一脸懵地走出教室。到处是奔向楼梯的人,期间还夹杂着喊声:“快走,食堂要没饭啦!”   他很想问问那人食堂具体在什么位置,无奈对方跑得太快,一转眼就不见了踪影。沈听澜只好也随大流走,但他觉得自己像只无头苍蝇,嗡嗡地瞎打转。   好在沈听澜在三楼遇见一位跑得慢的瘦高个男生,他看那男生眼熟,好像是自己班的数学课代表,名字叫李煦。   他追上去问:“同学,你知道食堂在哪吗?”   李煦平时不怎么喜欢与人交流,说起话来也是细声细气,某些时候在言行举止方面表现得还不如女孩子大方,因而得了个“娘娘”的外号。   李煦认出沈听澜:“不算太远,我带你去吧。”   等他们赶到食堂的时候,除了残羹剩饭就只有泡面了。沈听澜买了桶老坛酸菜的泡上,边等边和李煦聊起天:“每天都要这样抢饭吗?”   李煦露出很惊讶的神情:“啊?老师没告诉你作息时间吗?”   沈听澜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摇摇头:“没有。”   李煦轻轻说:“早上是五点四十五到校,晚上九点四十五放学。早中晚各有三十五分钟的吃饭时间。没有周六日,每三个星期休息一天。”   沈听澜听完愣了好久,怀疑自己来错了地方:“这里是滨海?真不是恒水?”   “恒水中学模式。”李煦低头撕掉泡面桶的盖子,那面还没完全泡好,上头还有干干的硬块。   “大家没意见?”沈听澜又问。   李煦用叉子将面搅散,在汤里翻了几下,“来一中的大部分是尖子生,如果不抓紧时间看书做题,很快就会被落下。”   沈听澜菜包子一个,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也掀起泡面盖子,挑着半生不熟的面吃。他心里后悔,若早知道滨海一中是这么修罗场的地方,之前就应该在家乡母校的食堂里打四个菜,吃顿饱饭再来受苦。   李煦已经习惯了这种快节奏的生活,三口两口吃完了面。沈听澜紧赶慢赶,还有半碗。他入乡随俗,没好意思再吃,最后喝了口汤,跟着乌泱泱的人群往教学楼跑。   十一班在六楼,沈听澜大步跨上楼梯,累死累活地到了教室门口,心想吃这么口饭真不容易,命都快丢了一半。   他坐到座位上才说喝点水,前桌杨晏却回过头来,悄声说:“我看见你刚才和李娘...李煦一起进来的?”   “怎么了?”沈听澜不明白。   杨晏认真地说:“要是李煦管你借钱,千万别借给他。他这个人有毛病,借钱不还,没看咱们班的人都不搭理他吗。”   “借钱不还?”   “是啊,就上学期他开始管班里人借钱。那会儿大家还都借给他,开始就一块二块,后来变成十块二十,一直借也不还。老江还去问过他,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困难。他也支支吾吾的,就说家里有急事......”   杨晏还要再说,耳边就传来预备铃声。他赶紧闭了嘴,回头翻开了语文课本,磕磕绊绊地背起了《离骚》。   江诉声是踩着预备铃进来的,他甫一坐下,熟练地从衣服下面掏了两包辣条藏进书桌里,然后才脱掉外套。   沈听澜看着江诉声,在他的印象里,班长一直是好学生的代名词,经过一天的相处后,他确定江诉声和“好学生”这个词沾不上半点关系。   他好奇小房东是怎么当上班长的。   忽然,江诉声从兜里摸出两块巧克力,扔到沈听澜的桌面上:“给你的。”   他忘了从哪本书上看到一个说法,巧克力会在大脑中分泌一种复合胺,能令人感到愉悦。   因为老谢家的狗血八点档,他希望沈听澜在新环境中能够心情愉快。   沈听澜晚饭没吃饱,不过他临上学前在书包里装了几块小面包,也不担心会饿到自己。   本着礼尚往来,他拿了块小面包,把它丢进江诉声的桌斗里。   江诉声笑笑没说话,翻开语文课本背起了书。   晚饭后是四节自习课。美其名曰自习,其实都是被安排好的做卷时间,各科老师都会过来盯着学生写题。   沈听澜在滨海一中真切地体会到了什么叫度日如年。当放学的铃声响起,他彻底松了一口气,颇有刑满释放的感觉。   外面气温低,白天路面上未蒸发完雪水再次冻成了冰。沈听澜骑上一辆共享单车,小心翼翼地向家的方向走。   大概十五分钟后,沈听澜拐入长宁街。因为没有路灯,为了安全起见,他打开随身携带的小手电筒,借着一点亮光,推着车子缓缓走在冰面上。   不一会,他进了五金楼,却发现有不少人聚集在2栋的楼道口处,乱乱哄哄的不知道在做什么。   沈听澜看到张朋朋立在她的理发店门外,嘴里叼了根烟,望着那群人出神。   他心里好奇,锁上了共享单车,过去问:“朋朋姐,发生什么事情了?”   张朋朋吐了口烟:“张老三死了。”   “谁是张老三?”   “你楼上一个卖炸串的,他出去的路上被车撞了,撞人的龟孙子跑了。张老三在医院熬了两天,还是没熬过去。”   说完,她将抽了一半的烟丢到地上,烦躁地用脚踩灭,“张老三一家应该要退租了。本来日子过得还算可以,现在当家的死了,他老婆要一个人带三个孩子,一个在读小学,两个要念幼儿园。这里可是滨海啊...我想着他们会回老家去。”   沈听澜叹了声气,不知是不是张朋朋身上的烟味作祟,也想抽一根,问:“朋朋姐,还有烟吗?”   “有我也不给你,学生抽什么烟!”张朋朋语气忽而严厉起来,转过头瞧他,“你别在这里看热闹了,明天不是还要上学?迟到挨罚可不关我事。”   “行行行,我马上走。”沈听澜对她笑笑,背好斜挎在肩上的书包,做出了一副好学生的样子。   沈听澜还没到楼道口,又听见张朋朋在后面叫他,“你跟你爸妈说说,有条件就换个地方租吧,这里不适合学生住。”   他知道张朋朋是好意,五金楼不适合学生住,这两天已经体会到了。   譬如说他左边的邻居是位流浪歌手,总在白天练歌。右边的邻居是位陪酒女郎,回来的时间不定,还总爱耍酒疯。   这两位都吵得人难以入眠。   但沈听澜并不打算把这些情况告诉沈青仪和谢知荣,或许是童年经历影响,他本能地对自己的家庭产生了抵触心理。   “知道了。”沈听澜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穿过人群上了楼梯。   在二楼的楼梯平台,他遇到了一位三十出头的女人。女人披了身孝,皮肤黑黑的,谈不上多么好看。她脸上残着几道泪痕,低垂的眉目显出一种哀愁神色,估计就是死去的张老三的媳妇了。   沈听澜望见她,心中一动,很不礼貌地问:“要离开滨海了吗?”   那女人闻言,停下脚步抬起红肿的眼看着沈听澜,却摇摇头,有些执拗地回答:“不走。”   女人嘴角微微勾起,原本想露出一个笑来。但片刻间又红了眼眶,笑容也垮了下去,“我和老张在这儿打拼五年,还想攒钱开店,让孩子读好学校的。日子哪有越过越回去的?我不甘心走,慢慢来吧,总会好的......”   她自知失态,再次低下头去,抹了抹眼角:“我先下楼了,还有事。”   沈听澜侧身让开路,等女人下楼后才上去。   二楼的走廊里飘着轻轻的歌声,调子像是周璇的《夜上海》。但它的音质太差,仿佛穿越时空,从一台唱片机里播放出来,也不知道是哪家租户在听。   沈听澜回到了自己的小房间,打开灯,从书包里拿出来今天新领到的校服。   他拆掉塑料包装后闻到了一股染料味,他不喜欢这种味道,想洗一洗,又担心明天早上干不了。只能先找了两个晾衣架把它挂在卧室,先散散味道。   这时候,撂在床上的手机振动两下,提醒他微信收到了新的消息。   沈听澜以为是从前的狐朋狗友,往枕头上一躺,按亮手机屏幕。   【妈妈:放学了吗?】   【妈妈:好好认一下人,站在中间的是你爸爸。他旁边是你弟弟,叫谢景行,在八中读初中。坐在前面的是爷爷奶奶,以后见面要打招呼。】   接着,沈听澜就看到了一张照片。这是张全家福,除了沈青仪上述的那些人,谢知荣还与一个气质温柔的女人手挽着手,所有人都笑得很开心。   很明显,女人是谢知荣原本的妻子。   沈听澜不清楚,也不愿意想沈青仪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对自己发这张照片。他只觉得荒诞滑稽,甚至于想笑,一句“你这么愿意给人当后妈”险些发送出去。   他心里闷得难受,没再看那照片一眼,下意识拉开床头柜的抽屉想找烟,然而里面只有个空空的烟盒。   沈听澜把手机丢到一边,将被子蒙在头上,嘟哝了句:“去他妈的。”   他闭上眼,努力克制自己不去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可脑子里竟浮现出张老三妻子的脸,她的声音亦轻轻地在耳边回荡:   “慢慢来吧,总会好的......”   会好吗?   但愿吧。   沈听澜如此想了会儿,渐渐睡了过去。   等再醒来时已是凌晨五点,他洗漱穿戴好后准备出门上学,一到客厅,就看到那棵虎耳草。   它提前开了花,小小的几朵,很好看。   作者有话要说:  我的高中同学都跟魔鬼一样,个个聪明还努力,那种环境里不学习真的会有罪恶感。   毕业那天,我这个学渣真的感觉自己浑身轻松。 第6章 蛛网   午休时间,执勤的学生在走廊里巡查到一点半。   沈听澜的座位在最后一排靠墙位置,身后就是门。他趴在桌子上装了会儿睡,等巡查的人走了,悄悄溜出了教室。   他揣着烟躲进了男厕所里,滨海一中明令禁止学生抽烟,摄像头又遍布大小角落,厕所便成了“法外之地”。   这个点钟厕所里只有沈听澜一个人,周围很安静,耳边响着水龙头滴滴的漏水声。   他正发着呆,外间水房忽而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听着像是有三四个人的样子。正经学生都在教室里补眠,这会拉帮结派来“法外之地”的,估计也不是什么好鸟。   沈听澜本来想掐掉烟离开,但见那几个人没有进来的意思,也就没理。   “那小子怎么还没来,这都快一点四十了,他不会去告诉老师吧?厕所这么危险的地方,我们就应该和平时一样,放学了再找他。”   “放学他都跑几次了?放心,他有胆子跑,没胆子告老师的。就那个怂样,随便一吓唬就结结巴巴说不出话。告老师?告老师算他有出息。”   “哈哈哈哈也是,起初就是想逗逗他,没想到还真拿出钱来。”   “哎,我上次在十一班门口看见他,他写板书还翘着个兰花指,真是恶心坏了......”   因为水房大的缘故,说话声会显得很空。沈听澜光听这些人的语气,便能想象出他们现在洋洋自得的表情。   就像当初抢他糖的人一样。   沈听澜转过身背对着窗户,仰头看向有些返潮的天花板。头顶是一盏许久没被擦拭的灯,残破的蛛网吊在上面,被风吹得一晃一晃,随时可能掉下来。   校园暴力事件的受害人往往是不敢告诉老师的,倒不是因为逆来顺受,而是不敢。   告诉老师一次,情况只会得到暂时的缓解,然后便会遭到变本加厉的报复。发展到最后,甚至有可能会被所有人孤立,由当初的小团体事件变成一群叛逆少年的病态的狂欢。   很快,外面水房就又进来一个人。他说话声音小小的,同之前那几个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我真的没钱了,以后能不能别......”   沈听澜听出来现在说话的是昨天那个叫李煦的小学霸,不过他没说完,就被推搡声打断了。   沈听澜越发烦躁,将半截烟掐灭了丢入废纸篓里。他走到外面水房,问:“有完没完了?”   李煦背后靠着墙,半蹲着缩在角落里。他看到沈听澜,眼神一愣,张张嘴却什么话都没说出来。   “你谁啊?”一名身材微胖的男生将校服领口的拉链往下拉了下,满脸横气地打量沈听澜。   沈听澜指了下李煦:“他同学。”   男生挑眉:“怎么,来逞英雄?”   沈听澜摇摇头:“不是,我是来讲道理的。为什么管他要钱?”   话音才落,那三个男生一起夸张地笑了起来,仿佛听到了什么非常可笑的事情。其中一个瘦高个说:“就是管这个娘娘腔要五十乐乐,不行?”   沈听澜笑了两声,毫无预兆地,他抬手扯住瘦高个的衣领,一巴掌甩在了他的脸上,“我也管你要五十乐乐,行吗?”   瘦高个的脸上浮起一个大红印子,半张脸都肿了起来。其余那两个男生见同伴被打,第一反应就是还手。   四个人很快打成一团,李煦见状赶紧站了起来。他想也没想,推开门就向外面跑。   他没有动手打架的勇气,更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就算有勇气上去了也是拖后腿。学校对打架斗殴事件向来是严惩,现在最要紧的是在上课铃响之前,快点找几个能帮忙的人过来。   李煦心慌得厉害,手心里都满是冷汗。他一路狂奔着朝教室跑,突然,一个慢慢上楼的身影出现在了视野之内。   他双眼一亮,大声喊:“江诉声!”   江诉声爱好中午去逛楼下的小卖部,人少,不用排队,还能让老板整点关东煮开小灶。   此时的江诉声被李煦吓了一跳,平时看惯了李娘娘细声细气的模样,第一次遇到他这么大声吼人的情况,倒有些不习惯了。   “怎么了这是?”江诉声问。   “我,我不借钱!”李煦怕江诉声不理自己,赶忙说了句。他跑到他身前,又道,“沈听澜跟田林他们打起来了...在厕所,你快去看看!”   “谁跟谁?!”江诉声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怀疑自己听错了。   “沈听澜和田林,七班的田林,他们有三个人。”李煦急得拉住江诉声的胳膊,“再等会儿老师就来了!”   “你回教室,别吵,”江诉声把藏在校服里的零食一股脑掏出来塞到李煦怀里,“叫杨晏来!”   说着,他跑了出去。   江诉声和田林是旧相识。   田林父母也曾是五金楼的租客,他们平时就做些小生意。也就是去年,田林父亲随便买了张彩票,走狗屎运中了大奖。他们一家也就离开了五金楼,搬走那天还高调地摆了流水宴。   然而巨大的财富未能巩固这对夫妻十几年来的感情,没多久两人就产生矛盾,很快离婚,平分了奖金。   贫贱时是彼此的沧海水、巫山云。富贵后却成了同林鸟、分飞燕。   田林被判给父亲。   江诉声想不明白,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为什么会打起来。他冲到男厕所里,正好瞧见沈听澜一脚把田林踹到门边。   “都干嘛呢?!”江诉声用力摔下门,他嚷了一句,“别打了!一会老师过来了,有什么事都说清楚!”   “说清楚,行。”田林缓过劲儿来,身材微胖的他伸手指了下瘦高个肿起来的脸,“小房东,你也是十一班的吧?这你同学打的!”   “你又不是没打回来,怎么还和怨妇一样告起状了?”沈听澜揉揉自己发疼的额角,哂笑着说,“你们找李煦要钱乐乐,乐了快一个学期。我觉得这事情有趣,也想找你们同乐,不行吗?”   江诉声听明白了,起先他还纳闷沈听澜和田林打起来,李煦为什么着急?原来根源是出在这里。   李煦向班里面很多人都借过钱,江诉声也不是没怀疑过李煦被人欺负了,问过好几次。但李煦一直含糊其辞,不肯说一句实话。   想想也是,李煦本来就性格软,受欺负受怕了,谁也不敢相信。他担心自己说了实话,更多人来笑他的懦弱。   江诉声作为十一班的班长,于情于理,在这件事上都要为李煦出头:“田林,李煦欠我好几百。既然他把钱都给你们了,我看你们也不差钱,不如先还给我?”   “你别他妈信口开河!那娘娘腔一共就没给过我们多少!”田林正在气头上,嚷着说,“再说钱都是小娘娘腔自愿给我的,就那二三十,我也不稀罕。他借你钱,你去找他要,我凭什么还?”   江诉声被他的强盗逻辑气笑了:“我就想找你还钱呢?”   “我还你妈!”田林似乎对“还钱”这个字眼极其敏感,他爆句粗口,挥着拳头朝江诉声打去。跟他一起的两个人同时也扑上前,场面再次混乱起来。   十几岁的少年最是冲动,做起事来往往不计后果。什么老师、什么处分,在此时通通显得不重要了。   杨晏刚进门,先挨了一记老拳。他捂着脸往后退了两步,喊:“我他妈的来劝架的,哪个王八蛋打我!狗咬吕洞宾!”   外面预备铃的声音响起,午休醒来的学生们陆续走出教室,准备到水房洗把脸醒神。   一个男生先听到动静,火速推开门,扭着脸大声往楼道叫喊:“卧槽,里头打起来了!”   “哪跟哪儿打起来了?”   “田林他们几个和江诉声,还有一个不认识!”   很快楼道里就聚了一群人,他们只是在外面看着,没几个敢进去劝架的。两边下手都狠,明显是动了真怒,容易被误伤。   “看什么热闹,都给我进教室!”政教处主任杨文宇和几名闻讯而来的老师闯进水房,将几个人分开。   杨文宇狠狠瞪了杨晏一眼,“你怎么又犯浑?!”   杨晏满脸委屈,大声辩解:“我没动手,我是来劝架的!还挨了一拳!”   “你劝个屁!”杨文宇白了侄子一眼,又见田林他们三个被打得鼻青脸肿,话都说不利落了,忙道,“安老师、王老师,你们受累带他们去医院看看......剩下几个,跟我去政教处!”   “杨老师!”李煦喊了一声。   杨文宇对李煦也有点印象,知道他不是喜欢惹事的刺头学生,脸色稍有缓和:“有什么事情?”   李煦脸色发白,弱弱地说,“老师...我是,我是从犯。”   作者有话要说:  没打过架,看了两集成龙电影,还是不会写,具体过程就跳了(我太菜了) 第7章 虫   德育楼一层政教处,沈听澜和李煦站在门口。因为田林三人被打得比较严重,校方决定先送他们去医院检查,这次谈话的重点就是沈听澜他们几个。   第一个被叫进政教处的是杨晏,他一问三不知,也的确是个劝架的,说清楚之后就回到教室上课。   第二个是江诉声,现在都没有出来。   走廊里安安静静的,沈听澜待着无聊,默数起身边巴西木的叶子。当数到第十七片的时候,他听到李煦低低说了声:“谢谢。”   沈听澜转过身去看李煦:“我要是没撞上这事,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李煦一时间说不出话,如果沈听澜没有遇到这件事,他可能还会想办法去凑所谓的“保护费”,一直窝囊下去。   沈听澜心里清楚李煦在想什么,缓缓开口:“我之前也被人欺负过,从幼儿园到初中......”   李煦没有打断他的话,安静地听。   “那会儿我经常会想,我自己是不是真像那些人嘴里说的那样又蠢又笨一无是处。没多久我想明白了,又蠢又笨的是他们,老子天下第一好。后来他们又来抢我的东西,就在教室里。我觉得自己不能再忍下去了,我表现得越弱,他们就越开心。于是我就拿尺子,以前数学老师在黑板上画图用的那种大木头尺子,你知道吧?我拿那种尺子抽他们嘴巴。   “然后他们就打我,我知道自己打不过,逮住一个人就咬。最后咬得那个人胳膊破了,流了挺多血,哭哭啼啼去告老师。后来我还在书包里放根木头棍子,谁惹我就打谁。   “大概几个星期,就没人敢来欺负我了,都躲着我走。”沈听澜顿了顿,又道,“当然我说这些不是让你去打架,打架不好,好学生不打架。我是想说,自信点。”   李煦没说话,头垂得更低了。楼道里采光也不好,沈听澜也看不到阴影里他的表情。   “沈听澜。”   江诉声拧开门走出来,“杨主任叫你。”   他点点头,转身走入进政教处,关好门:“杨老师好。”   杨文宇坐在他对面的办公桌旁。他拧开保温杯喝了口水,那水太热,烫得他皱眉头:“杨老师我现在不好,那边有座,坐下咱们好好聊聊。”   沈听澜慢慢坐到座位,等着杨文宇说话。   “具体情况江诉声同学都和我说了,你们是因为田林勒索同学才打起来的?”   “对,我先打的。”   “你倒挺讲义气。”杨文宇笑了一声,但语气又冷了下来,“田林欺负李煦,是他不对。但你把人家打进医院,就是伸张正义了?那警察局倒闭算了!   “沈听澜,你才来一中一天,就惹出这事儿来!你知道在学校打架斗殴什么后果吗?吊销学籍留校察看都算你轻的!我已经给你妈妈打电话了,她过来接你回家反省七天,回来交一份千字检讨,再填处分......”   杨文宇还在不停地说话,沈听澜一句都没听进去,满脑子都是杨文宇那句“她过来接你回家反省。”   沈听澜无法想象那个“家”会是什么样子,半晌,他试探着问:“能不回家吗......?”   杨文宇以为他害怕了,摇摇头:“不能,把李煦叫进来。”   “哦。”沈听澜木讷地从座位上站起来,拉开门,叫李煦进去。   他靠在墙边,没注意被暖气烫了下手。   江诉声看出沈听澜不高兴,记起自己校服口袋里还装着几块巧克力,便全抓出来塞到了沈听澜手里。   他依然希望他能快乐。   “谢谢。”沈听澜挑了一块撕开包装,将巧克力含进嘴里。它慢慢融化,剩下一点硬硬的榛子芯,嚼起来又脆又香。   江诉声侧目注视他,忽然问:“甜吗?”   沈听澜微微愣住:“甜。”   “甜就好。”   “你要来一块吗?”   “不用了。”   “噢。”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江诉声又说:“那个,我把你头发剪坏了,对不起啊。”   沈听澜嘴里还留有巧克力的甜味,他侧过头看向江诉声,忽然觉得这人顺眼了几分:“没事,我头发长得快。”   “哦。”   走廊里的气氛沉静,静得令人发慌。他们都想和对方聊点什么,却又找不到话题,只好再次沉默下来。   没过多久,家长们陆陆续续赶到了学校。   沈青仪是最后一个到的。   她与沈听澜长期分隔两地,基本没有管过他学习方面的事情,这还是第一次到学校。   不知为什么,沈听澜心里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想法。他希望沈青仪可以像其他家长那样训斥自己几句。   但是,沈青仪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淡淡地瞧了他一眼,就又别过头,挎着包走入了政教处。   沈听澜略有失望。   政教处里面的门关着,他也不知道杨文宇和家长们说了什么。活动了两下发麻的腿,没正形地贴墙站着。   江诉声提醒他:“别贴着墙,墙脏,都是白灰。”   沈听澜不在乎:“反正都要回去反省了,衣服脏了就脏了吧。”   “心真大。”江诉声嘴上嫌弃一句,却也学着沈听澜的样子懒洋洋靠在墙上。   随着太阳渐渐向西落去,楼道里的光线变得愈发温和,给巴西木宽大的叶片笼上一层浅浅的金。   这次打架斗殴的参与度直接和杨文宇谈话几名家长的时长挂钩,涉事轻的家长早早离开,涉事重的就要多留一会。   沈青仪是最后一个从政教处出来的家长,她见了沈听澜,什么表示都没有,只是简单嘱咐一句:“你自己回长宁街去吧,到了记得给我发个信息。”   “好。”   沈听澜瞬间明白了谢知荣对自己的态度,也明白了沈青仪对自己态度。   他觉得自己是个理想主义者,十几年的聚少离多,亲情薄得就像一层玻璃纸,实在不该奢求这种脆弱的东西。他默默离开学校,骑上路边的共享单车回到长宁街。   六点半的太阳已经没入地平线,沈听澜锁好车子,抬头望了一眼天空。晚霞很好看,就像是一大瓶芬达汽水被洒在了天空,风一吹,变幻的云彩就成了甜甜的橘子味。   沈听澜回到房间,拉开卧室的窗帘,柔和的光瞬间铺满床。他脱掉校服,躺了上去,感觉后背疼得厉害。于是翻个身,趴在枕头上,让自己舒服些。   屋子里开了窗,隐隐能听到外头小菜市喧闹的声音。沈听澜闭上眼睛,渐渐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天黑着,他被一阵钥匙拧动门锁的声音惊醒。抓起枕边的手机看一眼时间,发现有一通未接来电,联系人是江诉声。   半夜十二点,沈听澜也就没有给对方回。从床上爬起来,踩上拖鞋去看门。   他从第一天入住就换了锁,门外那个人试了很多次都打不开,暴躁地踹起门来。   门板不停震动,发出“砰砰”地响声。   楼道里传来不耐烦的声音:“谁啊,大晚上的不睡觉!”   一个女人喊:“我房间的门坏了,我打不开!”   沈听澜辨出女人是自己的另一个邻居,她是附近酒吧里的陪酒女郎,想来应该是喝多了酒,又撒起酒疯来。   沈听澜打开门对她指指旁边:“走错门了,你家在那边。”   女人闻言愣了一下,扭头看向沈听澜指的方向。忽然,她神经质地笑起来,靠着墙慢慢坐到地上,喃喃念着:“这里不是我家。”   沈听澜听女人的口音略有熟悉,猜测她可能会是同乡,坐下来问:“你是哪里人?”   “这里人。”   女人的思维方式明显和沈听澜没在一条线。她看向他,涂着劣质口红的嘴一咧,表情像极了印在旧挂历上泳装美女,那种职业化的微笑好看却呆板:“你这个年纪,不好好读书,怎么也出来打工了?”   “我是来上学的。”   “胡...胡说八道!今天周一,学生都在学校上课,你骗谁呢?!”   “我真是学生,在学校犯了点错,回来反省几天。”   “打架啦?”女人笑了两声,但很快又垂下了嘴角,无奈道,“你和我弟弟真像,他也是时常在学校里打架,动不动就要请家长,回家反省。”   没等沈听澜答话,她又大着舌头说:“我有两个弟弟,都不听话。可是家里总得养个知识分子出来,家里就叫我出来打工了。起初是在织布厂,那老板太坏,总爱都动手动脚,我一气之下自己跑来了滨海......”   陪酒女郎喝多了酒,说话语无伦次,“酒吧里好多人说我长得像女明星张盼盼,他们也爱买我的酒。就是时常要陪着喝几杯,太伤胃了。有时候难受了,还得自己去医院。”   “那为什么不回家?”   她仰着头望向天花板,嘴角微微上扬,眯着眼梦呓般地喃喃念:“这世界就好像一棵大树,我呀,就是树上一只不起眼的小虫子。我没什么臭讲究,在哪里过得快活,哪里就是我的家。”   沈听澜侧目看她,忽然觉得这个场景有些有趣。一个喝醉的陪酒女郎,一个被勒令回家反省的高中生,半夜一起坐在狭窄楼道里唠闲嗑。   他笑了笑:“是啊,哪里过得快活,哪里就是家。世界这么大,我们总会找到这样一个地方的。”   作者有话要说:  沈听澜数巴西木叶子数到第十七片,致敬古龙《多情剑客无情剑》,李寻欢数梅花的小片段。 第8章 亿点细节   沈听澜反省结束的那天,恰好是元宵节。虽然滨海市明文规定不允许燃放烟花爆竹,但也挡不住群众对这个一年一度节日的热情。   沈听澜在卫生间刷牙,刷到一半,就听到外面传来一阵鞭炮声,震得五金楼这栋老建筑都似抖了几抖。   他叼着牙刷走到阳台,借着路灯光,发现是张朋朋在理发店门外挂了两串大红色的电子鞭炮。不见火,只有声,噼里啪啦一通响,倒也热闹。   沈听澜一直都很喜欢过年,每逢这个时候,家里总会有很多亲戚来串门,他们提着大大小小的礼物。什么桃酥、蛋糕、牛奶、水果,各式各样堆在屋子里,能吃一个多月。   而今则是他过得最寒酸的一个年,跑来千里之外租房子住,也没了足够吃一个多月的小零食。这七天里他都在学着做饭,除了把菜炒熟之外,就再没有任何进步,味道依旧难以下咽。   沈听澜觉得,如果以后要找对象。要么找一个爱做饭的,要么找一个不嫌弃他做饭难吃的。   此刻,手机闹铃响了起来。   沈听澜为了避免迟到,一共定了三个不同的闹铃,起床一个、洗漱一个、出门一个。   响的是最后一个,在催促沈听澜现在该去学校了。   他端起牙杯含了口水,回到卫生间里吐干净泡沫。整理好衣服,拿起书包出了门。   沈听澜一路骑车来到学校,天已经蒙蒙亮了。德育楼外的一排小叶黄杨被晨曦照着,青青的圆叶子显得格外可爱。   虽然现在的风依旧很冷,但他想,春天就快要到了。   沈听澜先去政教处交上了自己的检讨书,这东西他从小写到大,早编出了经验,知道什么样的内容能哄老师高兴。   杨文宇坐在办公桌前看他写的检讨书,紧皱的眉头一点点舒展开,笑着问:“写的挺好,文采也不错。你作文平常多少分,五十几?”   “差不多。”沈听澜吹了个牛。   “我看过你的总成绩单,可惜了。”杨文宇收起他沈听澜的检讨,递过去一张表格,“以后多把心思放在学习上,过几天有个全国语文知识水平竞赛,好好考。”   “谢谢老师。”沈听澜接了表格,这是一张留校察看的处分单。   “别谢我。”杨文宇说,“我教了这么多年书,第一次遇见你这样的。看起来懂礼貌,挺好挺听话,实际心里主意大得很,比谁都野。我看见你第一眼,绝对想象不到你会把三个同学打到医院里去。”   沈听澜一边默默听杨文宇絮叨,一边填完表格:“老师,我写好了。”   杨文宇知道沈听澜是装乖,他作为老师,最怕遇到这样的学生。你说什么都听、你说什么都对,瞧着一副知错就改的模样,指不定心里又在想什么弯弯绕。   他看着沈听澜,产生了一种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无奈感,挥了挥手,“你出去吧。”   “老师再见。”沈听澜拿好书包,转身带上了门。没等走出去多远,江诉声迎面朝他走过来,招招手小声问:“也来交检讨?”   沈听澜点点头:“我交完了,要等你一会儿吗?”   “行,我很快就好。”江诉声轻轻笑,他感觉自从和沈听澜一起打完架之后,两个人的关系近了很多。大概真的就应了那句老话“不打不相识”。   虽然是挨打的别人,但这话依然适用。   江诉声走入政教处,向杨文宇交了自己的检讨书。   这一篇是江诉声从网上“拿”来的,为了防止老师看出来,特地将三篇千字检讨融合成一篇。在取其精华的同时,又添加了一点细节。   江诉声心虚,却也不露怯。说好听点叫艺高人胆大,难听点就是抄得理直气壮,没皮没脸。   杨文宇很快看完他的检讨书,边摇头边笑:“江诉声同学,你这篇检讨心理活动太多了些,回去再改改。”   “老师。”江诉声给自己狡辩,“自我检讨,我如果没有心理活动,反应不出我认识到错误的过程。”   杨文宇被他这楞头似的话噎了一下子,耐着心说:“可你这心理活动也太丰富了点,瞧瞧你写的内容,是要聚众起义吗?”   江诉声还要再说话,杨文宇直接不让他开口,肃声道:“拿回去重写,明天交给我!”   门外,沈听澜见江诉声出来,发现他还拿着检讨书,猜到是不合格要重新写,伸手点了下那几张作文纸:“能给我看看吗?”   江诉声没拒绝,反正里头大部分内容都不是原创。他也没什么羞耻心,大大方方递给沈听澜:“地中海说叫我重新写。”   沈听澜粗略地看完第一页,第一页的内容普通,也就是一般检讨书标准,字里行间都是大空话。而当他翻开第二页时,恍惚觉得新世界的大门霍然打开。   “当时情况是这样的,我们班李煦同学慌慌张张叫我帮忙。说七班的田林与另外两人和我班沈听澜同学发生激烈冲突。我一听,这还得了!他们三人欺负一人,简直不可理喻!我顾不上校规,胸中的正义趋势我闯进厕所。”   “我进去之后,连忙分开几人,并询问他们起争执的原因。我这才知道,田林这厮竟然勒索李煦将近一年。我忽然想起鲁迅先生曾说过:‘强者怯懦,挥刀向更强者,弱者怯懦,却挥刀向更弱者!’我内心的勇气油然而生,迫使着我主持公道。我劝田林向善,没想到此人口出狂言,对我班同学极尽侮辱!”   “古语有云,是可忍孰不可忍。想当年,吴用智取生辰纲,鲁提辖拳打镇关西。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我身为班长,在此时更应挺身而出,怎么能让一个才转学来的同学卷入这场斗争!”   “我提出让田林道歉,可他执迷不悟,居然还要伙同另外两人打我。愤怒蒙蔽了我的双眼,我也朝他打去。沈听澜同学肯定不能眼睁睁看着我挨揍,也加入进来。意气用事的我们打成一团,忘记了身为学生的守则。对不起,老师!!!!!”   沈听澜忍住笑意:“你这一段写的什么?”   江诉声诚实回答:“这篇是我抄来的,加一点细节,显得真实。”   沈听澜抿着嘴笑,说实话,他对江诉声的第一印象不是很好。提起这个人来,总能想起他顶着一张臭拽脸剪坏了自己的头发。只是沈听澜没有想到,江诉声臭拽脸的皮下,竟藏着个憨憨。   他折好江诉声的检讨书,“我帮你重新写写吧。”   “真的?”   “真的。但我不白干活,得要报酬。”   “什么报酬?”   “没想好,先欠着吧。”   沈听澜收起他那副乖巧的样子,一双含笑的桃花眼,眸子被天光映出漂亮的琥珀色。他对江诉声伸出两根手指,“算上虎耳草,你欠我两次了。”   沈听澜看过来时,江诉声忽然觉得有风拂到了自己脸上。那风很轻,带了几分晨曦的温度,熏得心头都泛了暖。   他莫名联想到《倚天屠龙记》里心思敏捷的赵敏要求张无忌答应她三个条件情景,一挑眉:“那就欠着吧,债多不压身。”   两人聊到虎耳草,沈听澜说:“它应该是四月的花期,却提前开花了,你要有空可以到我家里看看。”   “那要等到下次放假。”江诉声略有失望,“我住校,还有两个星期,到时候花就谢了。”   “不一定,虎耳草花期挺长的,能到十一月。”   他们离开德育楼,来到教学楼里的班主任办公室,去见了安明。安明倒也没说什么重话,毕竟事出有因。只是警告他们下次再遇到类似的情况,别在意气用事,要先汇报老师。   当江诉声和沈听澜从办公室出来时,早自习下课都快十分钟,如狼似虎的同学们早已奔现食堂,估计只剩几口菜汤。   江诉声拉拉沈听澜的袖子:“跟我来,咱俩吃饭去。”   沈听澜问:“去哪?”   江诉声从教室拿了个小钢盆,他没告诉他去哪,故意卖了个关子:“好地方。”   所谓的“好地方”,其实是教学楼旁边的小卖部。   小卖部的门口挂着厚重的军绿色挡风帘,江诉声右手撩起帘子进去,熟络地和老板打招呼:“王叔,我过来了。”   王叔叼着烟的嘴里“哼”了一声,他站起来走到柜台前面,轻飘飘瞥了江诉声两眼:“你要是再不来,锅里的水都要熬干了。”   沈听澜这才看到,小卖部收银台下面放着只电热锅。江诉声弯腰掀开电热锅的锅盖,热腾腾的水蒸气瞬间蹿了出来,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甜甜的味道。   是元宵。   江诉声把锅里的元宵连汤带水盛到小钢盆,在收银台的柜子后头支开两把不起眼的马扎。他坐到其中一把上,递给沈听澜一只勺子,眉眼里满是朝气:   “元宵节快乐。” 第9章 夜莺   半个月很快过去,沈听澜迎来了转学后的第一次假期。   假期只有一天,还是今天下午半天,明天上午半天这样拼凑起来的。一中里大部分学生都不愿意放假,这倒不是他们热爱学习,而是因为老师留的作业太多,对比下来还不如在学校里做卷子。   四点临放学前,李煦叫住沈听澜和江诉声。他不自信地低下了头,一双手紧紧互握在身前,看着十分紧张,吞吞吐吐地说:“你们有时间吗?”   “怎么了?”江诉声猜到和上次打架的事情有关,一脸似笑非笑的神情。   “想谢谢你们,请你们吃顿饭,要不我心里过意不去。”   “不用谢我,你主要得谢谢我旁边这位同学。”江诉声顺势将手搭在沈听澜肩膀上。   “你别臊我。”沈听澜笑着将江诉声的手从自己肩上拿下去,他觉得李煦已经算是朋友了,也就没说客气话,大大方方回应,“好啊,今天学校门口肯定热闹,我们可以逛逛。”   每到一中放假时,校门口都会聚来很多卖小吃的流动摊子。这些小吃的味道大部分都很不错,最重要的是价格便宜。   三个人并排着出了学校。大门左右两侧的空地见缝插针似地摆满小吃摊。食物在散发它们的香气,行人们在交谈,马路上的车在疾驰。近处有青色的绿化带,远处有高耸的楼和泛着阳光的云彩。   沈听澜瞧见不远处有个熟悉的人,张老三的媳妇在卖炸串。身边还有三个小孩子,乖乖围在她的身边。   江诉声也发现他们忙碌的身影:“我去买点炸串,想吃了。”   “一起吧,我也想吃。”沈听澜说。   炸串摊前等待的人不少,张老三媳忙前忙后。她的两个孩子帮着将炸好的串串装袋,看起来最小的那个则用椅子当桌,蹲在旁边写算数题。   沈听澜几人的位置靠后,张老三媳妇一时间没有看到他们,和排在前面的一位大娘聊起了天。   大娘瞧着三个孩子,好奇地问:“都是你家的小孩?真乖。”   “是啊。”张老三媳妇很高兴自己的孩子被夸奖,嘴角微微上扬,“乖啥呀,他们在家里能折腾得很。”   “他们多大啦?”   “大的七岁,念一年级。两个小的五岁,正读幼儿园。”   “那可不容易。”   “有啥不容易的,日子总得慢慢过。”   张老三媳妇笑了笑,将炸好的串刷好酱,递给她的两个孩子装袋。   轮到沈听澜时,张老三媳妇认出他,打声招呼:“你也是一中的学生啊,要吃点啥?”再一抬头,她又看到了江诉声和李煦,热情地说,“小房东也来了?房租的事情还要谢谢你...你们都是同学吗?”   “阿姨好。”李煦拘谨地说了句。   “你也好。”张老三媳妇熟练地把沈听澜挑好串放进锅里,站在旁边的大女儿问江诉声,“小房东哥哥,我送给你的虎耳草怎么样了?”   “开花了。”江诉声指了下沈听澜,“这个哥哥帮忙养的,快谢谢他。”   女孩单纯的目光落在沈听澜身上,甜甜笑着:“谢谢哥哥,哥哥真好!”   沈听澜这才知道,虎耳草是张老三的女儿送给江诉声的。   虎耳草其实是种特别好养活的植物,它不依赖人,只需要一点水和阳光,就能健健康康的生长。   沈听澜没有花太多心思照顾它,被谢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我住在你家楼下,207。你明天上午如果有时间,可以到我家里看看它。”   “可以吗?”她眨着眼睛,试探性地问。   “楠楠!”张老三媳妇轻声训斥,“明天还要和妈妈出来,以后再去哥哥家也一样。”   “哦。”女孩不太高兴,她低头偷着撇撇嘴,捻开叠在一起的白塑料袋,装好沈听澜要的炸串,手指熟练地挽了结。   “常来呀。”女孩子又说。   “常来。”沈听澜被女孩别扭的样子逗笑,心里想明天自己要早点起,赶在张老三媳妇出摊前,把虎耳草带给她女儿看看。   这顿饭三个人一共花了三十元,在滨海市来说,算很便宜的价格了。   李煦家住得远,沈听澜和江诉声送他到了地铁站口,随后便往五金楼走。   他们先前说好,等放假了要到家里看看那棵虎耳草。   简易门卫房里的老奶奶舒服地靠在椅子上,边磕瓜子边看电视。她瞧见两人过来,赶紧吐掉了嘴里的瓜子皮,拉开窗户探着脑袋喊:“沈听澜!有人找!”   沈听澜脚步一顿,他在这座城市没什么朋友,想不懂是谁会来找自己。老奶奶耳朵不太好使,他提高了声音问:“谁找我?”   “一个女的,坐车进来的!”老奶奶说,“银色的车,啥牌子我也不认识,瞧着挺贵。她在里面等你!”   沈听澜听了老奶奶的描述,明白是沈青仪过来了,多半又和谢知荣有关。他不想让江诉声掺和这些心烦事,根据往常的经验,判断沈青仪不会待在这里太长时间。   他把装有炸串的袋子递给江诉声:“你等我一小会儿。”   “行,我去门卫室等你。”江诉声对他笑,“完事打电话叫我。”   “嗯。”沈听澜走近五金楼,突然间又记起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情景。那时候他从没想过,会和剃坏自己头发的小房东称兄道弟。   果然,男生间解决矛盾的办法就是打一架,不打不相识。就算挨打的是其他人,这条不成文的规矩也照样适用。   他脑子里胡乱想着,不知不觉来到了2栋,张朋朋理发店门外停着辆银白色的宾利。   后座车门发出轻响,沈青仪从中缓缓走出来。她的打扮与上次来时有很大不同,一身的高奢,像只炫耀漂亮羽毛的孔雀。   “进屋说话吧。”沈听澜摸出钥匙,先一步上楼开了207的门。   沈青仪迈入沈听澜的小房子,关严了门。   阳光从南边的窗子来,照在北边的墙。两人的影子落到地上,因有倾斜角度,使它们的距离看起来更加的远。   “有什么事情要说?”沈听澜开门见山。   沈青仪看了他一眼:“你收拾下东西,我今天来接你回家,你现在不应该再住在这里了。”   前两天的沈青仪还不是“谢太太”,她只是上不了台面的情妇。沈听澜一个没什么存在感的私生子,住在廉价的出租房是很合理的事情。   而今天沈青仪变成了“谢太太”,沈听澜作为知名企业家谢知荣的儿子,再在下九流的地方混,就太丢家里的颜面。   沈听澜清楚沈青仪的想法,但不能接受。   他很无法对一位抛妻弃子的男人说出爸爸这个词,甚至无法和素未谋面的亲戚们产生亲近感。   沈听澜害怕那个陌生的地方,执拗开口:“我在这挺好,用不着搬家。”   “这儿不是你家。”沈青仪斩钉截铁。   沈听澜被她气到,反问:“谢知荣那儿是你的家?你在那边很快活?”   这句话无意间撕下了沈青仪的遮羞布。   她不相信爱情,因为过往经历告诉她,夜莺与玫瑰是廉价的,它们都死在了诗人的童话里。对于沈青仪而言,和谢知荣在一起,无非是满足虚荣的扭曲心理。那个家更像是名利场,更像是漆金的笼子。   她自愿被关进去。   沈青仪不想别人发现,所以到处彰显她谢太太的身份,营造出一种舒适感和幸福感。   但假的就是假的。   她恼怒地推了沈听澜一把,举止毫无以往的优雅,如同街上吵架的市井妇人,嚷着喊:“你怎么和妈妈说话的?”   沈听澜一个踉跄,后背磕到了墙。他头部两侧的太阳穴“突突”跳地厉害,积在心底的负面情绪瞬间爆发出来,宣泄般地很多话不禁大脑思考就说出了口:“你就那么喜欢给人当后妈?好马还不吃回头草呢!”   沈听澜的性格很大一部分遗传自沈青仪,生起气来与平时判若两人,理智如同断了线,什么话难听就说什么,就像被点燃了的炮仗。   沈青仪被沈听澜气得双手发抖,高声喊道:“我当年犯了个大错!就应该狠狠心,不把你生下来就好了!”   这句话的杀伤力无疑是巨大的,沈听澜当场愣在了原地,沉默着望向沈青仪,令他熟悉的眉眼瞬间变得极其陌生。   沈青仪想从沈青仪的表情动作上找她到说假话的痕迹,但很可惜,她依然是那样理所当然的样子。   他忽然觉得整个世界都不真实了。   江诉声就是这时候推开门闯进来的。   他在门卫室总也等不到沈听澜,心里着了急,就想去里面看看。谁知刚走到二楼,就听到了激烈的争吵声。   江诉声心里咯噔一下子,加快步伐跑向了207号房间。他没有打招呼,用力推开了紧闭的门。   屋子里两个人的视线都落到了他身上。   “那个...阿姨好。”江诉声连忙笑,他走到沈听澜身边,“我和沈听澜是同学,今儿我过生日,我俩说好晚上出去玩。他跟我说要上楼来取东西,叫我在下头等。我等了半天也不见他,就上来看看。”   说着,他转过头催促沈听澜,“东西拿上来吗?杨大喇叭他们都到了,就差咱们俩了。”   有江诉声这个外人在场,沈青仪不好说什么。现在又陷入了僵局,她也不再坚持今天让沈听澜搬走。   江诉声没管沈青仪是什么态度,拉着沈听澜的手就向外走,临了还不忘说一句:“阿姨,我们就先走了,麻烦帮忙锁下门!”   沈听澜低着头没说话,任由江诉声拉着。一出楼道口,大片的阳光迎面照来,只觉头顶的天空骤然放亮。   他这时候才发现自己腿软得厉害,全身上下的力气都似浪费在了刚才那场闹剧般的争吵中。   他们离开长宁街,江诉声在大路边拦辆出租车,向司机报了个地址。沈听澜坐在后座,从窗户里看到很多兴建于民国时期的小洋楼。   滨海是一座中西兼容的典型北方城市,完全不同于沈听澜的故乡,那座没名气的小镇。它比它大气、比它繁华、比它更加热闹。   可是现在的沈听澜就是想回到小镇子里去,尤其是当回忆起沈青仪蛮横地告诉他:你的存在就是个错误,当初就不应该来到这个世界上。他更是发疯一般想回去。   就算是被欺负得最狠的那几年,也从来没人对沈听澜说过这种话。   偏偏那是他的妈妈。   他的心上好似被捅了一把刀子,痛得厉害。同时酸楚感顿时涌到喉间。   沈听澜认为自己不应该为了这件事哭,应该摆出一种“老子天下第一”的潇洒态度来。但是身体却不听意识的使唤,手越擦眼泪越多。   江诉声发觉了沈听澜的异常,转过脸来看他,关切问:“怎么了?”   江诉声不问还好,这一问,沈听澜心里的委屈不甘都被放大了数倍,就像是在即将崩溃的堤坝上开了个口子,洪水瞬间倾泻而出。   沈听澜再也克制不了他自己的情绪,含混不清地说:“我想回家。”   江诉声替他难过起来,却不会安慰,只得温声劝:“我们这就回家了,那儿没别人,就我们俩。”   沈听澜没答话。   江诉声心软,怕他这样一直哭再哭坏了眼睛,又说:“澜哥,我叫您一声哥,您别哭了。您不是一直记着我把您头发剃坏了的事儿吗?这样,明天我也去剃个和尚头给您赔罪,您看行吗?”   沈听澜的头发长得很快,已经不是卤蛋脑袋了。他下意识摸摸自己的头发:“关你屁事。”   “自然关我屁事,我澜哥都哭成小媳妇样儿了,我还不得赶紧劝劝?”   沈听澜不满意江诉声的形容,回他:“你小媳妇样。”   “成,您只要别哭,我给您当小媳妇都成。”   前头开车的司机师傅听到这话,没忍住笑出声来。   江诉声借坡下驴:“司机师傅都笑了,我这么努力想让你高兴,你就笑笑呗。”   不得不说,在哄人方面,耍无赖的方式比讲大道理更加好用。   沈听澜微有触动,眼角一弯,对江诉声笑了笑。   他笑起来是好看的。   不知怎么回事,江诉声联想到了绽放在朦朦雨夜中的红玫瑰。它颜色热烈,花瓣柔软,明明是楚楚可爱的样子,却长满了尖锐的刺。   他忽然想靠近这朵花。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沈听澜和江诉声,我推倒重写了至少十次。最初我是想像上篇文一样,写个沙雕故事,他们也被设定成了沙雕。写到差不多九万字的时候,我放弃了这个单纯玩梗的初稿,没什么原因,就是不够好。   我希望有一群人认真努力地活在世界的某个角落。因为我太菜了,想的挺多,最后写出来还是很差。   我果然是条酸菜鱼   感情戏坐个火箭,不刀了大家吃糖吧,毕竟我是甜文写手。 第10章 人间草木   沈听澜昨晚借宿在江诉声家,醒来时,已经是清晨七点。昨天和沈青仪争吵的画面就像是一场狗血俗套的电影,在脑海之中循环播放。   他知道只要沈青仪坚持让自己搬家,类似的情节还会再次发生。双方的矛盾就像连成了莫比乌斯环,一直无限循环下去。   沈听澜望着白色的天花板发呆,他不想再继续无意义地争吵下去,想找到一个解决问题的办法。   没多久,他拿起手机,给沈青仪的微信发过去一条消息:   【我租房合同还有一个星期到期,到时候我住校吧。】   沈听澜以为这个点钟沈青仪还在睡,才说放下手机,没想到她回复了他,聊天界面里出现了简短的一个字:   【好。】   为了维护单薄脆弱的亲情,他们心照不宣,各退一步。   沈听澜放下手机,起床将自己收拾整齐。江诉声也不知道去哪了,一大清早就没了踪影。   有暖气的屋子里比外面暖和太多。客厅窗户上结了层厚厚的哈气,使得窗外景色都朦胧了,如同印象派大师笔下的画,尽是温柔浪漫的色彩。   沈听澜随手抹开了一小片哈气,一个圆圆的摩天轮就露了出来。它应该是很大的,因为距离的缘故,缩成了脸盆那么长。   沈听澜在玻璃上给摩天轮添了几笔,将它画成了一朵花的样子。他后退几步,觉得效果单调,又加了一朵花,一对鸟,两多云。   双双对对的才热闹好看。   这时候,门锁发出一阵响动声。江诉声提着两兜豆浆与油条回来,他一进门,就看到沈听澜画在落地窗上的简笔画。   “澜哥,等会儿吃完饭,我带你去那边看看吧。海河结了冰,运气好可以到冰上走走。”江诉声找出两个白瓷碗盛豆浆。   沈听澜想起冬天新闻里常说的,“某人冰上打滑,不慎掉入河中”。从前他一直认为,只要脑子不进水,正常人都不会去河冰上头打滑,河冰那么脆,怕不是打滑打一半,就得打急救电话。   江诉声不仅打滑,还要漫步。   沈听澜看江诉声又憨了几分,故意问:“要是运气不好呢?”   江诉声往自己那碗豆浆里加了一大勺白砂糖,记起沈听澜老家在南方。他的认知还停留在南方人都会划船和下水的时候,便说:“我不会游泳,运气不好的话,你得捞捞我。”   “我也不会游泳。”沈听澜说的是实话,他从小到大除了洗漱和洗澡,几乎没有接触过水。他的姥爷在年轻时候,倒是经常坐船去县城里,有空了还会在小河里网一兜鱼。不过这几年气候变化的厉害,那些小河流早已干涸,有的在地图上连个名字都没有留下。   江诉声微觉尴尬,岔开了这个话题:“你豆浆里要加糖吗?”   “多放点。”沈听澜说。   江诉声闻声擓了两勺子糖进去。   两人早餐吃到一半,江诉声的手机铃声忽然响了。他低头看了眼来电显示,接通电话:“喂,田叔叔......”   江诉声明显不想让沈听澜听到谈话的内容,从椅子上站起来,边说边向里屋走。   沈听澜把手里的油条揪成小块泡入碗中,等它们吸足了豆浆后,再用筷子夹起来吃。这样油条的香可以和豆浆的甜混在一起,形成格外绵软的味道。   大概五分钟,江诉声又重新坐到餐桌,说了句:“刚刚田林他爸给我打的电话,他从前也是我家的租客,一来二去,也就认识了。”   沈听澜没想到江诉声和田林之间还有这样一层关系,他不久前见过田林的爸爸,只记得是个瘦高的男人,他好奇心被勾上来:“他有什么事?”   “他找我爸借钱,本来好长时间没联系了。这不我把田林打了,又联系上了。”   田林父亲找多年不联系的房东借钱,这件事是不合理的。借钱也讲人情顺序,自家亲戚第一等、朋友第二等、普通联系人第三等。   江诉声家明显属于第三等中的最差选项,只有前两等都被借遍,实在没有办法了,才给他打电话会碰碰运气。   沈听澜又回想起那天田林的态度,他极不愿意听到“还钱”这个字眼,想必也和他的父亲有关。   沈听澜“嘁”了一声:“我那天就应该再打田林两拳,打得轻了,不肖子孙。”   江诉声刚喝进嘴里的豆浆一下喷出来,边笑边咳嗽:“我以为你会同情他。”   “你想多了。家里欠钱还勒索同学,这不是活成自己最讨厌的样子,而是活成傻缺。”沈听澜吃完早点,告诉江诉声,“我和我妈说,我要住校,等租房合同到期了就搬。”   “你要住校了?”江诉声想起自己宿舍的下铺还空着,决定要在老师面前尽一尽班长的责任。   他能成为班长,很大一部分都是靠运气。当初高二文理分班,江诉声他们原六班的人占比例最大。那会儿上课需要个嗓门亮的带头喊起立,安明又对学生们不熟悉,原六班的人一起哄,江诉声就成了代理班长。后来安明见他除了自己学习之外的事情都办的不错,也就提了正。   他们整理好屋子后就出了门。那个圆圆的摩天轮距离江诉声家不远,两人各扫了辆共享单车骑到目的地。   沈听澜的第一感觉便是冷。海河河面上结了一层纯白的冰,风直接卷着寒气扑在脸上,又凉又麻。   沈听澜看到河与岸之间,修了几道水泥台阶。靠近河中央的位置坐了两个大爷,他们在冰面上凿出个窟窿钓鱼。   北方的冬天,气温通常在零度以下。赶上特别特别冷的时候,河冰会冻得很厚,能承住人的重量。   随着气候变暖,这样的天气并不多见。   江诉声“噔噔噔”顺着台阶跑了下去,他先试探性地伸出左脚,在冰上踩了几下,确定没有危险后,又迈出右脚,整个人稳稳当当立在了冰上。   他招呼沈听澜:“澜哥,过来呀!”   沈听澜有点心动,但担心那冰不够结实,到时候和江诉声大喊救命,双双登上新闻头条。   他正犹豫,又听到江诉声说,“咱们在边上走,边上水浅,掉进去淹不死。”   沈听澜心想江诉声真是个憨憨,那有这样诅咒自己的?他走下台阶,向他伸出手,“你拉着我吧,掉下去之前我还能救你。”   江诉声侧过头去看沈听澜,见他微笑着,心里便泛起暖意,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轻声回答:“好。”   他们这样牵着走了一段,江诉声提议:“要不你也下来试试,换我到上岸拉着你。”   沈听澜想了一下:“如果冰破了,我不小心把你也拽下河了呢?”   江诉声挑眉:“没那个可能,我会把你先拉上岸。”   “好。”   沈听澜略一沉吟,和江诉声很快换了位置。   他站到冰上后对海河产生了不一样的感觉,就像参加校运动会,坐在观众台看操场是小小的一圈,而作为选手在操场跑步时,才能意识到它是原来这么的大。   沈听澜第一次来到冰面上,只觉得滑,刚走一步就差点摔跤。   江诉声赶紧拉住他,笑着说:“澜哥,你可要小心点。冰脆,你摔下去没准一砸一个窟窿。”   沈听澜想象了下这个场景,自己砸出来的冰窟窿大概会类似凶杀现场里□□笔勾出的人形轮廓,便也笑起来。   他们逐渐接近了那座直径百米的摩天轮,它横架在横跨海河的永乐桥上,犹如一只巨大的眼睛,无论昼夜地俯瞰着这座城。   “要去上面吗?”江诉声停下脚步,仰头看向了摩天轮。他作为本地土著,平时根本不会来这种景点。   这和买“狗不理包子”的道理一样,外地人乐意花大价尝个新鲜,本地人却觉得它性价比太低,瞧它不上。   可这会儿不一样。   江诉声看出沈听澜喜欢这个地方,想哄对方高兴。   他第一次这么渴望了解一个人。   沈听澜还没发觉江诉声的这点小心思,和江诉声前往了摩天轮的售票地点。   自从售票方式改成微信扫码支付后,门口就不见了黄牛们的踪影,只有买兔子帽和发光猫耳朵头饰的阿姨们还大声吆喝着。   他们分别扫码购票,排过长长的队伍后,坐到了摩天轮的包厢里。包厢共六个人,都是与朋友小声交流,气氛倒也安静。   沈听澜守着窗户朝外面看,随着摩天轮升高,视野也愈发广远。海河成了条泛白的玉带子,反射着太阳的光。河岸两侧是林立的高楼,各有各的风情特色。   路人的身影逐渐看不清了,旁边公路上的车好像一只只来往不绝的蚂蚁,奔向远方。   他在这时候意识到,眼前所见的每一束光,每一条河,每一株植物,每一个人,都源于自然无私的馈赠。   世界是可爱的。 第11章 你的名字   一个星期过得很快,转眼沈听澜的租房合同就到了期。住校的事情沈青仪也安排好,这天他向老师请了早自习的假,在家收拾东西。   沈听澜来滨海也没带什么,收拾得也快。他把行李箱放到门口,抱着虎耳草跑上了三楼。他特意起了个大早,想赶在张老三媳妇出摊前,把虎耳草给她大女儿看看。   沈听澜找到张老三的家,敲了敲门。不多时,里头就传出了张老三媳妇的声音:“谁呀?”   “我是楼下的。”沈听澜回忆那个女孩的名字,“找楠楠。”   “妈妈,找我呢!”楠楠兴奋地喊。   “别乱嚷!”张老三媳妇训斥她一声,打开了门。当她看到来人是沈听澜时,神情放松下来,笑着问:“有什么事情?”   沈听澜抱着虎耳草:“我今天要搬走了,来给楠楠看看花。”   “那真是谢谢了。”张老三媳妇忙招呼女儿,“楠楠,快来看看,楼下的哥哥把虎耳草给你带过来了!”   “来了!”楠楠飞速跑来,趴在门框边上。沈听澜弯下腰,把盛开的花递到她面前。   楠楠笑得眉眼弯弯,小心地摸了两下它的叶子,“当初我爸说它会开花,我还不信。爸爸果然不会骗我,谢谢哥哥。”   沈听澜见楠楠实在喜欢这盆虎耳草,便想送还给她,自己再去买一盆赔给江诉声。他才开口,楠楠却拒绝了,说:“我与小房东哥哥说好的,这盆虎耳草算我家一个月的房钱。我要是把它要回来,就要付钱给小房东哥哥。”   “这样啊。”沈听澜觉得楠楠天真可爱,忍不住笑,“是我没问清楚。”   楠楠又说:“哥哥,我过几天就要开学了。周日会在家里做作业,到时候我能去你家里看它吗?”   沈听澜沉默片刻:“我要搬走了。”   楠楠脸上是掩不住的失望:“那可以常回来看看吗?”   “可以。”沈听澜蹲下来,一只手抱紧了花盆,另一只手向楠楠伸出小指,“你要是信不过,我们拉钩。”   “嗯!”楠楠这才重新露出笑容,她和沈听澜勾了勾手指。   眼见时间差不多了,沈听澜起身离开。楠楠追着他走了两步,停在了楼道口,对他的背影喊了句:“哥哥,别忘了呀,我们可拉钩了!谁变谁是小狗!”   “知道啦。”沈听澜转头对她笑,“有时间一定来。”   他回到207,又看了几眼这间小房子,拎上行李箱走下了楼。   东边朝霞绚丽,今日是个好天气。   沈听澜刚出长宁街,看到路边停着一辆银白色的宾利车。接着车上下来了两个人,一个是他熟悉的沈青仪,另一个则是位眉眼温和的男人。   他莫约四十出头的年纪,穿着做工精细的黑色西装,凸显出沉稳的气质。就像沉淀了数年的酒,有一种别样的魅力。   不得不说,沈听澜与他的五官实在是像,尤其是眼睛,谁见了都得说一声亲父子。   谢知荣对沈听澜笑:“快过来吧,你妈妈等的都有些着急了。”   沈听澜愣了一下,心里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焦躁不安,大概是因为先前设想过无数次和谢知荣见面的场景,反倒平静下来。   这一天总是要来的。   沈听澜拖着行李箱过去,谢知荣帮他把行李箱放到车上。他打量他几眼,语气略显责备:“天冷,怎么穿这么少?”   沈听澜别过脸去:“不冷。”   “快上车去吧,车里暖和。”谢知荣似是感慨,“我十几岁的时候跟你一个样子,大冷天披个衣服就出门。爸妈问就嫌唠叨,说一句不冷。”   谢知荣和沈青仪也坐到车上,他们没带司机,就像普通家庭一样唠起家常。   谢知荣开着车:“本来呀,家里什么东西都准备好了,说接你去住。后来你妈妈说你想住校,准备好好学习。有心学习是好事情,不像你那个不成器的弟弟,整日就琢磨着四处瞎混。   “我听说你喜欢柴犬,托人从日本带回来一只养在家里,还没取名字。对了,爷爷奶奶也想见见你,他们只看过你小时候的照片。等学习不忙的时候,一定要回家里看看。”   谢知荣一直在和沈听澜说话,仿佛真的是一位关心孩子,絮絮叨叨的老父亲。   沈听澜不习惯谢知荣这样的关心,抱紧了他的虎耳草,一声不吭。谢知荣也不恼,继续说着家里那些大大小小的事情。   因为赶上了早高峰,十几分钟沈听澜才到学校。因规定家长不能随便进学校,谢知荣只把他送到了大门外。临走时叮嘱了句:“好好读书,在学校好好照顾自己,别让爸爸妈妈担心。”   沈听澜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心中感谢校规,不至于叫自己继续尴尬下去。   他拖着行李箱走入学校,谢知荣和校领导打好招呼,负责的老师早在宿舍楼下等,江诉声也被喊来搬行李。   文科班向来的男生少,六个人一间,每个班都有住不满的情况。他的宿舍在三楼,最右边的那一间。屋子向阳,面积不大。里头共有六张床,上下铺。   沈听澜把虎耳草撂到了窗台。   江诉声放好沈听澜的东西,拍拍上铺的床沿:“我的位置,以后我就是你睡在上铺的兄弟了。”   沈听澜笑:“这倒是巧。”   江诉声没告诉沈听澜床铺是他安排的,世界上哪有那么多巧合。许仙之所以遇上白娘子,全因为白娘子施法下一场雨。   很多看似浪漫的巧合,往往都是处心积虑。   他们打扫好宿舍,回教学楼去上课。不过才坐下五分钟,安明就宣布了一件事情:“明天早上六点,大家都要去跑操。”   话音刚落,教室里就响起一片哀嚎。   沈听澜一头雾水,不知道这件事为什么能引起全班同学这么大的反应。他低头问江诉声:“跑操怎么了?”   江诉声轻咳一声:“咱们操场太小,三千多人一起跑不开。只能学恒水中学挤一挤,他们怎么跑,我们怎么跑。”   恒水中学跑操的视频曾在沈听澜原先的学校里疯传过,里面学生的前后左右间隔只有半个拳头宽,基本上是贴着。这种情况下每个人都步伐必须一致,但凡有一个人出错,整个班级都会没有办法前进,甚至会影响全年级的步调。   他看完后庆幸自己是个菜包子,考不上恒水,不必受如此折磨。幸灾乐祸了还没俩月,这事就轮到了他。   菜包子也难逃一死。   “体委,”安明说,“你想个新口号,尽量在今天晚自习前写出来,明天跑操要喊,得有咱们班的气势。”   “好。”   体委是一名看起来很娇小的女生,沈听澜在刚来十一班的时候,也想不到她居然是体委。在他的认知里,体委一般都是又高又壮的男生来当。听人说,当时有两个男生与她一起竞选体委,安明提议三个人轮着来,一个月后大家喜欢谁就选谁。   这个女生体育成绩很好,口号也喊得响亮利落,与班上同学都相处得不错。毫无疑问,她这个小个子女生的票数远超过那两位男生。   沈听澜也挺佩服她的。 第12节 课是英语,之前的老师到了预产期,请了长假,今天是一位代班老板过来上课。老师连十一班的人都没有认全,她低头翻开花名册,说:“我现在随便点一位同学上来默写单词...江诉声,江诉声同学到前面来。”   江诉声正低头吃嚼着金针菇,嘴上全是辣油。他斗大的单词不认识一个,听到老师喊他的名字也不着急,提高声音说了句:“老师,江诉声同学生病了,他今天请病假,没来!”   好多人没忍住,“噗呲”笑出了声。   老师教了多年的书,察觉出不对劲。但教室里还有几张空桌子,她也看不出来,又问:“江诉声真没来?”   “没来,老师,他真没来!”几个和江诉声关系好的同学说得有鼻子有眼。时间要紧,代班老师不再纠结这件事,点了另一个学生的名字。   沈听澜用笔指了指江诉声写在课本上的几个加粗黑字,似笑非笑地念:“我要考清华!”   “你也可以写,”江诉声的金针菇还没吃完,边嚼边解释,“当初课本发下来的时候,班主任说,让我们把想考的学校都写上。我学习不好,只能给自己立个大目标,激励自己。”   “那我也写一个。”沈听澜拔下笔帽,在课本上写,“清华一般,哈佛还行,我要考哈佛大学。”   江诉声伸着脖子,拿笔往他书上划:“你英语不行,考什么哈佛?我给你添两笔,哈狒,哈哈狒狒大学。”   “你有毛病吗?”沈听澜不让江诉声在自己书上画,要抢他的笔。   江诉声就喜欢和沈听澜闹着玩,手上用力,不叫他抢。   他们的这番动静自然落到了代班老师眼里,她站到讲台上,微扬起头,皱眉道:“最后一排靠墙的两个同学,干什么呢不好好听课?站起来,你们叫什么名字?”   前排同学全回了头,看着江诉声。教室里静默片刻,瞬间爆发出一阵笑声。   沈听澜大方站起,整理一下校服,朗声回答:“老师,我叫沈听澜。”   说着,他还伸手悄悄戳了江诉声的腰一下。那意思是说:到你了,快告诉老师你叫什么。   江诉声一时间说不出话,他谎称自己生病没来,名字倒没法说出口了。   社会性死亡。 第13章 酸   老师们的办公室挨得都近,他们私下里也会聊聊闲话。不出一天,十一班出了位“无名氏”的事情就传遍了。   江诉声和沈听澜中午被安明叫出去谈话,她主要批评了江诉声一顿,然后警告他们两个,再不好好上课,就要把他们安排到讲台边上,当左右护法。   两个人被敲打一顿,下午老实很多。   沈听澜自习写数学卷子时,瞅着题目直犯困,又不敢睡。他才把眼睛闭上,担心安明突然出现在后面窗户,逮到他睡觉,脑袋一低,瞬间就醒了。   江诉声看着沈听澜困得磕脑袋,小声说:“想睡觉就睡呗,别委屈自己,我给你放哨。”   “你拉到吧,上次不知道哪个说放哨,自己睡得倒香,老师都走脸上来了。”   “那次不是意外吗?”江诉声从桌斗里掏出一包泡椒鸡爪,“这玩意儿提神,你试试。”   沈听澜接过来,撕开了包装。他趁老师不注意,拿了块塞进嘴里。   初尝只觉咸甜,再尝泡椒的辣味便泛上舌尖,肥嫩的肉质非常有嚼劲,骨头里也沁入汤汁,满口的香。   沈听澜被辣得嘴里发麻,精神了不少。这味道实在令人上瘾,他转头瞄了眼后门窗户,见班主任不在,又吃了两块。   江诉声见沈听澜鼻子都红了,拿出块草莓夹心的蛋糕撂在他桌子上:“给你。”   沈听澜瞥了蛋糕一眼,嘀咕着说:“我们俩天天上课这么吃,像野炊一样。万一哪天班主任调出摄像头来,岂不是惨了?”   “没事,后头那个摄像头老师一般不看。”江诉声解释,“除非是在教室里有违纪行为,被学校通报。再说了,学生上课吃个小零嘴,不是常见的事吗?”   沈听澜觉得江诉声说的对,心安理得地撕开了蛋糕的包装。   临放学前,体委把明早跑操过主席台时需要喊的新口号写到了黑板上。口号不长,只有十六个字:   “志强智达,言行必果。奋发向上,拼搏自我。”   沈听澜从没跑过这种早操,为了不给班级拖后腿,用心把这短短的十六个字记下了。他和江诉声一起出了教学楼,路过小卖部,江诉声要到里面看看。   沈听澜嫌人多没进去,在外头等他。忽然,老远跑来几位女同学。她们推搡着其中一位,嘻嘻哈哈地说:“快去呀,你还等什么呢?”   “你要是不去,我就替你去说了!”   路灯底下,那女孩被闹得面红耳赤,索性心一横,大胆朝沈听澜身边一个男生跑了过去。   年少时的情窦初开,是一种向阳而生的浪漫。   沈听澜想,或许很久以前,沈青仪也是这样一个可爱的姑娘,不顾一切地奔向了她的爱情。如果谢知荣当年能有良心,这将会是一个美满的故事。   他们在滨海市会有套房子,面积不用很大,坐北朝南,一年都觉得温暖。窗台上最好养许多绿植,花会开满四季。   沈听澜每天放学回去,沈青仪会在厨房里为他炒一盘小菜,像广大的母亲那样,不停地说起他学习方面的事情。   谢知荣也许会嫌妻子唠叨,劝一劝她,然后把挨训的沈听澜叫过来一起看电视。父子俩大概会谈论篮球、新闻、亦或是八卦问题。没准谢知荣也会偷偷问沈听澜在学校有没有交女朋友。   等到小菜炒好,三个人吃顿热乎乎的夜宵。拾掇拾掇,准备迎来新的一天。   可惜良心这个东西,谢知荣从来没有。   这时候,江诉声从小卖部里走出来,伸手勾住沈听澜的肩膀:“澜哥,张嘴。”   沈听澜从幻想中回过神,不知道他葫芦里在卖什么药,才张嘴,一点甜味就化在舌尖。   江诉声喂了他块大白兔奶糖。   “你这是干什么?”沈听澜嘴边有浅浅的笑。   “我瞧你老是看着人家小情侣,怕你心里酸。”江诉声稍稍低头,正好对上了沈听澜的目光。   多情春风眉眼。   沈听澜反问:“你不也是条单身狗吗?”   “哦,对,我也是。”江诉声嘴角含笑,望着沈听澜的眼睛,剥了块糖给自己,“我酸了,得吃糖。”   “别酸了。”沈听澜笑意更浓,“一会老师查寝,快走吧。”   他们匆匆跑到宿舍楼,因为回来的晚,走廊里左右两间水房都被人占满了。反正要排队等,江诉声也不着急去洗漱,他来到桌子边,拉开校服上衣的拉链,只见他裤腰上别了两袋辣条、一袋话梅干、一袋干脆面,活像个走l私贩子。   “老江,我山海关呢!”杨晏从上铺探出头来喊。   江诉声伸手从羽绒服帽子里掏了两罐汽水出来,拿起一罐递给杨晏,嘴里嫌弃:“你真难伺候,汽水就得了,还非喝山海关。我请王叔帮忙进了两箱,你可得都喝了。”   山海关曾是华北地区常见的一款汽水,多是橘子味,装在细细长长的玻璃瓶里,大街小巷都可以找到它。近几年复产之后,也不及当年的火爆程度,价格比芬达要贵几块,一般小卖部里很少有。   “这不怀旧吗?喝惯了芬达,才念起山海关的好。”杨晏拿出先前准备好的保温杯,起开易拉罐,咚咚地往保温杯里倒汽水。他特意留了些给沈听澜,“澜哥,真正的滨海特产。气足,味正。”   “用不着你借花献佛。”江诉声拿起另一罐汽水给沈听澜,“你尝尝。”   沈听澜接过来,喝一口,唇齿间满是甜甜的橘子味。   等他们洗漱完,已经是十点。到了必须就寝的时间,学校里强制断了电,一片安静中,只有巡查老师的脚步声。   时间很晚了,沈听澜却怎么也睡不着觉。好不容易有了点困意,闭上眼,沈青仪与谢知荣的面容便交替出现。一会是她在五金楼里同自己吵架,一会是他在车上说着关心自己的话,整个画面支离破碎、光怪陆离。   沈听澜瞬间从床上坐了起来,弯腰拿起放在床边的那罐汽水,喝了两大口,才缓过神来。   “澜哥?”   黑暗之中,沈听澜听到江诉声在说话,他似乎才睡醒一觉,声音轻得像梦。   “澜哥,你还没睡吗?”江诉声问。   “我一早就睡了,只是做了个梦。”沈听澜撒句谎。   “噩梦吗?”   “算是吧。”   “别怕,这儿还有我呢。我三岁开始看林正英,一身正气。有我在什么妖魔鬼怪都得滚。”   沈听澜被他逗笑:“我没梦见鬼。”   江诉声略微想想,换了套说辞:“你梦见哪个王八蛋了?好兄弟帮你揍他。”   这一次沈听澜没搭话,他靠着墙,侧目看向了窗台上的那棵虎耳草,它的花迎着浅浅的月光,有一种寡淡的美感。   过了很久,沈听澜又听到江诉声说:“澜哥,你是不是还没睡?”   沈听澜是想和江诉声聊聊天的,但又不愿江诉声陪着自己熬夜,就没有吭声。   江诉声仿佛猜到了沈听澜的心思,知道他醒着:“要不要我给你讲一个睡前小故事?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只......”   沈听澜叹口气,打断他:“我给你讲一个吧。”   “你说。”   沈听澜便说,“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只小鸭子。它走在路上,不小心踩到了一脚泥巴。踩到泥巴的小鸭子跑的飞快,然后它跑累了,转眼间就睡着了。这个故事的名字就叫泥快睡鸭。”   江诉声调笑着开口:“这个睡前小故事真好听。”   “那你快睡呀!”   江诉声赶紧说:“睡了睡了,晚安,好梦。”   “晚安,好梦。” 第14章 红玫瑰   早上六点,天微微亮,一中的学生们按照班级顺序站到了操场上。他们手里捧着样式各异的袖珍书本,借着路灯的光,大声诵读着。   沈听澜就像个假吹竽的南郭先生,读不进书,只觉天气太冷,冻得手都快僵了。期间安明发现了沈听澜的不专心,严厉地看过来。他立马定定神,低头照着读本念了些“太阳强烈,水波温柔”,与课堂知识毫不相关的诗句凑数。   十五分后,他们放下书本,最后调整了下队伍。沈听澜在倒数第二排,前后左右都有人,彼此间的距离还不足一拳,实在太挤,如同赶上了早高峰的地铁。   忽而一声尖锐的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体委从后面绕到队伍前方,她胳膊上戴了条写着班名的红袖标,高声说:“一会儿听我哨声,长短长,左右左,都别迈错了!”   沈听澜一愣。   他不习惯听哨声,什么长短长、左右左,一概搞不明白。还记得没转学之前有次运动会走方阵。老师抬举,将他安排到了护旗的位置。平时练得挺好,后来彩排上场需要听哨声,硬生生顺拐了。   沈听澜决定自救,等会儿跑起来,自己给自己喊口号。第一声肯定是左,按照规律来,只要认真,就不会出错。   当第一声哨响时,他小声念:“左。”   江诉声就在沈听澜的右手边,他原本的位置不在这里。只是今天排队时故意屈了点膝,让自己看起来和沈听澜差不多高,用无赖手段站到了人家身边。   他听见沈听澜嘴里嘀嘀咕咕,像老和尚念经。再仔细听听,竟是在喊口号。   江诉声差点笑出来,又觉得沈听澜可爱,便也跟着喊。   两个人距离太近,沈听澜自然听清了江诉声在说什么。那声音也很低,和他平常说话的音色有细小的差别,稍稍有点哑,像是古琴演奏时偶尔发出的磨弦声,别有动人的韵味。   沈听澜知道自己喊口号的行为蠢,可还有人陪着犯蠢。他真是越来越喜欢和江诉声相处时的这种感觉,脑子里什么都不用想,只想着快乐就好。   两圈很快跑完,队伍解散后学生们都三五成群进了教学楼。今天的早自习是背历史知识点,沈听澜这科成绩能排到年级前十,老师也不怎么管他。   沈听澜向来不死记硬背这些知识点,上课时认真听就能记个大概。到真正考试的时候,大题不会考太基础的东西,选择又是ABCD乍看全一样的弯弯绕,全凭自己理解。   他睡了半节早自习,起来正要和江诉声一起去吃个早饭,忽然听到前头叫:“沈听澜,有人找!”   沈听澜先前打了田林,这事闹得沸沸扬扬,基本全校都知道有他这么一号人物。虽不是好名儿,但也就此认识了些狐朋狗友,这时候还真不知道谁找他。   沈听澜出了教室,只见走廊里站着个颇为眼熟的男生,身高要比他矮上一头,也就初二初三的样子。   男生穿了件宽宽大大的一中校服,这衣服明显不是他自己的,不合身,裤腿都堆在了鞋上。整个人像套在一个发旧发黄、不知放了多少年的破麻袋里。   男生打量沈听澜几眼,“嘁”了一声,眼角眉梢都透出一股子不屑:“你就沈听澜啊?”   沈听澜记起男生是谁了,这张脸曾出现在沈青仪发给他的一张照片之中。   谢景行,他同父异母的弟弟。   沈听澜不清楚谢景行找自己有什么事情,看这模样,肯定不是来问哥哥好的。无论什么原因,沈听澜不想和谢景行在教室外面吵架,说:“有事到水房讲。”   同时,他也不忘告诉江诉声,“帮我带个煎饼回来。”   沈听澜与谢景行来到水房,这个时间大家都忙着去食堂抢饭,没人过来洗脸洗手,一时间倒也安静。沈听澜靠着窗台,瞧了瞧谢景行,叫了声他的名字,问:“今天周四,你怎么进来的?”   谢景行对沈听澜完全没有好感,开口就杠:“你管我怎么进来的。”   谢景行不说,沈听澜也能猜到。自然是逃学翻墙进来的,衣服上还有几道从栅栏墙蹭下来的土痕。   “你有什么事?”   “来看看你是个什么妖怪。”   沈听澜明白谢景行瞧不上自己,也就无所谓他说什么,反倒笑笑:“你也看见我是什么妖怪了,那我回去吃饭了。”   “不行!”谢景行喊。   “还有事?”沈听澜抬眼看他。   “我爸打算结婚了。”谢景行低声说,“我讨厌沈青仪,也讨厌你,你们凭什么啊?那是我家!”   “我跟我爸,我妈,我们仨本来过得挺好。上个月,大悦城里头新开了家酸菜鱼馆,我们说好了一起去吃。还有三个星期前,我们才去了海洋公园玩......”   谢景行细说着最近家里发生的事情,从茶米油盐,到衣食住行。每一件都是一段温暖的记忆,应该是令人感觉到快乐的。可他声音发着抖,身体也哆嗦着,仿佛掉进了冰窟窿里,只觉得冷。   “前几天我妈她连句话都没和我说,直接从家里搬了出去。我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爸爸就从外头带回来一个女的,让我叫她沈阿姨。他还领回来一只小柴犬,说是给你沈听澜的。我以前特别特别想养狗,可妈妈不喜欢,一直就没有养......这倒好,我妈再也回不来,家里连狗都随便养了,你们凭什么啊?”   谢景行一看就是那种被家庭保护得很好的孩子,天真、执拗、娇纵,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   不巧,沈青仪与沈听澜就是那半点沙子。   谢景行从来没有留意到父母在感情上早已出现巨大的裂隙,在他的认知里,自己的家庭一直都很幸福美满。突然之间发生了这么大的变故,理所应当地就将沈青仪和沈听澜定义为罪魁祸首。这两个人一个抢走了他的爸爸,另一个还要抢走他的生活。   这让他无法接受,也不甘心。   沈听澜听着谢景行的指责,理应是生气的,但却没有。因为从根源上来讲,他们其实是一样的受害者,不存在所谓的对错。   他又想起一段话,“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沾的一粒饭粘子,红的却是心口上一颗朱砂痣。”   这是两个家庭的悲剧。   沈听澜见谢景行眼圈都红了,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不动声色地把一包卫生纸撂在了窗台上。他什么话都没有说,转身朝外面走。   “回来!”谢景行又叫。   沈听澜便回了头:“我着急上课,没时间陪你。你也赶紧走吧,一会有老师巡查。”   谢景行扭着脸,不说话。   小孩子心性。   沈听澜笑了声,就没再理,推门出了水房。他走到教室,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手往桌斗里一伸,就摸到张热乎乎的煎饼馃子。   滨海煎饼出了名的好吃,一张抹上鸡蛋的薄薄绿豆面饼,上头刷道甜面酱,再刷道辣酱。撒上一把嫩绿的小葱花,最后卷好馃篦儿,一口咬下去,又脆又香。   虽然预备铃已经响了,但煎饼热着吃味道最好,沈听澜怕它凉了,赶紧打开包裹着它的食品袋。他特意往桌面上多放了几本书,垫出来一道“墙”,挡着脸,弯着腰在后头偷吃。   世界上有这么多东西值得爱,沈听澜也就不再去想那些糟心事,专心啃他的煎饼。   江诉声问:“刚才那是谁找你,有啥事吗?”   沈听澜咽下嘴里的食物,摆了摆手:“没啥事,就一个小朋友。他爸妈离婚了,过得不好,来找我念叨几句。”   江诉声没多想,随口说:“这些事都找你念叨,那小朋友和你关系还挺好。”   沈听澜垂下眼:“没有,关系不好。他就是一时间找不到人宣泄情绪,脑袋发热找我来了。”   江诉声看似漫不经心地说:“那个,你心情不好的时候,也可以跟我说说话。”   “那我现在可要和你少说话了。”沈听澜语气中带着几分调侃。   “为什么?”   “省得你总以为我心情不好。”   江诉声怔了怔,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又笑起来。他从书桌里拿出来包糖,递向沈听澜:“是我想太多,来吃糖。”   糖的包装袋上有两个彩色小皮筋,沈听澜瞧着好看,要过来玩。   中午各科任老师的作业写满了黑板,以数学最多。他先写了文科,用这些卷子去换数学和英语的答案,公平交易,皆大欢喜。   十二点五十,班上大部分同学都趴在桌子上睡了。   沈听澜睡不着,开始摆弄那两个小皮筋。他突发奇想,抓起前额的头发,给自己绑了个冲天小辫子。   他从笔袋里拿出一面带梳子的可折叠袖珍镜子,端起它照了照自己的模样。头顶竖起来的辫子,还没拇指长,像个小犄角。   他从笔袋里拿出一面带梳子的可折叠袖珍镜子,端起它照了照自己的模样。头顶竖起来的小辫子,好似从前收音机上立着的短天线。   沈听澜大觉有趣,将小镜子立起来放好,又给自己扎了一个。   像个傻子。   他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忍不住趴在桌子上笑出了声。   沈听澜笑得够了,把小皮筋从头上摘下来,打起了江诉声的主意。印象中,江诉声中午很少睡觉,不是去小卖部打野食,就是在去小卖部打野食的路上。   他难得见他中午睡觉。   沈听澜一手撑开皮筋,一手拢住江诉声的一绺儿头发,迅速扎了个小辫子出来。接着如法炮制,又给他梳了一个。   一左一右,还挺对称。   沈听澜期待江诉声醒来后的场面,那一定很有趣。   作者有话要说:  太阳强烈,水波温柔——《海子·活在珍贵的人间》   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玫瑰就变成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玫瑰还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玫瑰就是衣服上的一粒饭渣子,红的还是心口上的一颗朱砂痣。——《张爱玲·红玫瑰与白玫瑰》   阿晋,我没开车,莫审了,我是良民 第15章 白玫瑰   沈听澜闲的无聊,拿出新买的《边城》读。   这个故事他初中时看过,只模糊记得结局不好。前些日子见江诉声在看,就想再重温一遍。   到预备铃响的时候,他看到了翠翠和傩送的初遇。那个月色明亮的夜晚,是爱情开始的时候。   沈听澜见江诉声要醒,收起书,赶紧趴桌子上装睡。   不一会儿,教室里大部分同学都醒了,说话声渐渐变多。他闭着眼,听周围的动静。   “哈哈哈哈哈,你整啥啊江诉声!”   “卧槽老江,你还有这个爱好呢?”   “老江,新造型挺好看啊。”   江诉声满头雾水,不明白为什么一群人看着自己笑:“你们怎么了?”   “头发,你头发!”杨晏指了指。   “头发?”江诉声狐疑地抬起手,摸到了两个翘起来的小辫子。他怔了怔,想起什么,迅速薅掉小辫子。他手里攥着彩色小皮筋,推了沈听澜一下,“沈听澜,你别装睡!”   沈听澜还闭着眼,但他的表情已经绷不住了,嘴角一个劲儿往上扬。   江诉声见状,撑开皮筋,想抓沈听澜头发给他梳小辫子。沈听澜这才把眼睛睁开,他靠着墙,一边躲,一边推江诉声。   他们正闹着,一名同学跑进教室来喊:“你俩等会,澜哥,你又出名了!”   沈听澜问:“怎么了我就又出名了?”   那人笑的直捂肚子,“你出来看看就知道了!”   沈听澜满心疑问地走出教室,发现好几个不三不四的朋友都围在教室前门外。他们看见他,纷纷开口,像一群家雀儿:   “澜哥来啦?”   “澜哥才是真正的猛男。”   “澜哥你快去楼梯口那边看看吧,光荣榜!”   教学楼每层靠左楼梯口的墙上有一块字幕屏,主要是公示各年级学生违纪现象,被广大学生戏称为“光荣榜”。因为田林那件事,沈听澜和江诉声的名字在上头挂了半个月。   沈听澜瞬间意识到什么,撒腿就往“光荣榜”的方向跑。他怎么就把中午有人巡查这件事给忘了?而且巡查的那帮人有每个班级的座次名单。   他怀着一丝侥幸,跑到了楼梯口,一抬头就看到今天中午刚更新不久的学生违纪现象。其中有一条,在“某人喝水无视纪律”、“某人自言自语扰乱教室”、“某人抖腿动作不雅”、“某人瞪着黑板疑似发呆”这些里格外显眼。   【高二·11班:沈听澜照镜子梳小辫,举止臭美。】   沈听澜非常想知道,这句话最后面那四个字是谁写的。他梳头发就是觉得好玩而已,那辫子梳起来也不好看,怎么就臭美了?   他的狐朋狗友凑过来,其中有一个指着那条违纪行为,一字一顿地念:“沈听澜,照镜子梳小辫,臭美!”   江诉声瞧着“举止臭美”那四个字,蹲在地上哈哈笑半天。他真的没有想到,沈听澜这么有意思。不仅给同桌梳小辫子,自己还照着镜子梳。   他后悔今天中午睡觉,没看到沈听澜头顶小辫子的臭美模样。他站起来,走到沈听澜面前,抓起他前额的一缕头发立起来。   如同梳了个小辫子。   江诉声很快松开手,乐得直不起腰来。他顺势将双臂搭在沈听澜的肩膀,挨着他却又没敢靠得太近,低着头笑:“澜哥,你真有趣。”   沈听澜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羞耻的一张脸都变得通红:“我没臭美。”   “对对对,我懂我懂。”   沈听澜听江诉声语气敷衍,正要为自己辩白,不远处传来一道喊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干嘛呢都在楼道里聚着!从一层就能听见你们吵吵了!预备铃响后五分钟要进教室,现在都十分钟了,还不去准备上课?!”杨文宇上楼来检查纪律,扫了“光荣榜”几眼,叫住扭头要跑的沈听澜和江诉声,笑着说,“听安老师讲,你俩是同桌?一个没名字,一个梳小辫,挺有意思的。”   江诉声听到这话,感觉自己与沈听澜的脑袋上浮现出一个大大的“危”字。他忍不住望天,只恨自己刚刚跑得慢了,没能拉着沈听澜第一时间逃脱现场,竟被“地中海”逮个正着。   沈听澜低头装鹌鹑。   杨文宇看看他们两个,挥挥手:“行了,这就要上课了,赶紧去吧。”   被“特赦”的两个人脸上没有半点高兴,他们都清楚,“地中海”的下一步肯定是要去找班主任安明反应情况。   “完了。”江诉声坐到座位上,他第一句话就说,“看着吧,第一节 课课间,班主任肯定又找咱们谈心。”   果然,第一节 课下课,安明就把他们叫到了办公室。   沈听澜不是第一次来这个地方,安明办公桌的右上角摆着盆绿萝。每次来,他都爱看它,因为谈话太无聊了,他总是心不在焉。   办公室里还有另几名老师在备课,这次安明特意给他们准备两个小板凳,让他们坐在了电脑旁边。   安明从电脑桌面上找到某个文件夹打开,里面是几段剪辑好的视频。她依次点开,第一个就是沈听澜在教室里照镜子梳小辫的情景,这段监控还被人为加速,沈听澜在里面摇头晃脑,十分鬼畜。   江诉声想笑,却又不敢,只好抿住嘴巴,低头移开视线。   沈听澜简直没眼看。   第二个视频则是关于他们上课的“野炊”合集,主要是江诉声,变着花样在课堂吃东西。一三五早上嘬金针菇,二四六早上啃鸡爪,周日休息。然后有一段也不知是哪天,他右胳膊撑在桌面上,托着后脑勺,侧身向后瞅着摄像头吃辣条。   嚣张。   安明似是感叹:“卫龙好吃吗?”   若不是场合不对,江诉声定要回答一声好吃。但安明的眼神看过来,他感觉自己似乎被针扎了一下,脑袋像只被霜打了的茄子,垂得更低:“不好吃。”   “行了。”安明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眼镜,“你们这个年纪,其实什么都懂,知道什么事情是应该做的,什么事情是不应该做的。等下收拾收拾东西,你们晚自习前搬到讲台旁边坐着。还有,这次放假你们把头发剪剪去,一点学生样子都没有。”   左右护法。   沈听澜想象了一下这个场景,自己每天都要坐在那个焦点位置,台上老师只要擦黑板,就会吃了一鼻子粉笔灰。再不能偷着打瞌睡,也不能偷着吃泡椒凤爪。更别扭的是老师会盯着写卷子,尤其是数学老师和英语老师,这两门学科他是真的学不会,只能干瞪眼。   沈听澜一个头两个大,试探性询问:“老师,那我们俩还能回去吗?”   “可以啊。”安明笑着回答,“表现好就让你们回原来位置。”   “表现好”是个抽象的概念。或许老实一个星期就能回去,或许老实一个月,也可能更久。沈听澜联想到清朝的倒霉文人被流放至宁古塔,觉得自己要在讲台边上常驻了。   江诉声心里也颇为懊恼,他懊恼的原因特别简单,嫌弃铁皮的多媒体讲台桌太高,挡着他看沈听澜了。   他想,老师强调不让早恋,自己这还没有恋上,先遭了一招棒打鸳鸳。   两人面上都是一片愁云,垂头丧气地离开了班主任办公室。   回教室的路上,江诉声问:“澜哥,你要当左护法还是右护法?”   沈听澜觉得奇怪:“左右都挨着讲台,不一样吗?”   “不一样的,”江诉声说着便笑起来,“右边离窗户近,视线好,能看到花。左边讲台桌挡着,只能看到一点。”   教学楼后边有一棵不知道长了多少年的老槐树,枝干粗粗大大,一直伸到六层来,恰巧有几枝就在十一班的窗外。每到春天,数不清的大串槐花缀在葱绿的叶间,连风都是素雅的甜香。   沈听澜沉吟片刻,回答他:“我还是当左护法吧。”   江诉声想着沈听澜会喜欢花,怕他是谦虚才拒绝,又道:“我在这学校待了快两年,槐花也看了快两年,在哪儿都一样。”   沈听澜侧过头,眼神落到江诉声身上,一双眸子里像是盛着明月温柔的光。   他轻声对他说:“我已经有一盆花了,在宿舍的窗台上,是你交给我的。”   明明很普通的一句话,江诉声愣是品出一点儿缱绻的情意,心里头仿佛有数不清的小蚂蚁在爬,酥麻的痒。   此时的他生出些“不敢看观音”的怯意,慌忙移开视线,暗暗地调侃自己一句:早恋害人。   作者有话要说:  江诉声:吃辣条。   摄像头:怎么,老弟你瞧不起我吗? 第16章 风景   他们打算吃一顿“散伙饭。”   三月中旬的太阳落得更晚了,下午六点时天还蒙蒙亮着。下课铃才响,江诉声就领着沈听澜跑到校门口左侧的墙。墙上铁栏杆布满了暗红斑驳的锈迹,透过空隙朝外看,马路对面有家倒闭的报刊亭,门前落了几只麻雀。   江诉声偷着用手机叫了两份牛肉面。   店家就在学校附近,很快便送了过来。老板也知道一中不允许学生点外卖,没给他们用餐盒,套了几个结结实实的白塑料袋子,连汤带水地从外头递进去。   他们一人端着一个不锈钢的小盆,把热乎乎的面放到里头。江诉声掰开赠送的一次性筷子,解开塑料袋闻了闻那面的香味:“今天我请你尝尝华北名吃,安徽正宗牛肉板面。”   沈听澜笑了一下:“华北名吃,关安徽什么事?”   “这你就不知道了。起源安徽,在华北发扬光大。不信你就去看,大街小巷上卖安徽正宗牛肉板面的最多。有人说,这安徽板面石家庄的街头小店做得最好,滨海这边还要次一些,汤味道差。”   沈听澜听江诉声如同美食家一样的点评,调侃一句:“我发现了,你这个人除了学习样样都行,尤其是吃。”   江诉声挑起一筷子面吹了两下:“嗐!喜欢吃又不丢人。炸糖果子嘎巴菜,牛肉烧饼老豆腐,凉糕炸糕熟梨糕,哪个人不喜欢?等以后有时间了,我带你好好逛逛滨海。滨海逛完了,还有北京烤鸭、武汉热干面、高邮咸鸭蛋......祖国大好河山,我们呀,每一寸都得去走走,去尝尝。”   美食和美景皆令人向往,沈听澜喜欢江诉声描述的情景,被说得心里发痒,马上就答应了他:“行,一起去。”   他们蹲在一排小叶黄杨底下,一手抱盆,一手拿筷,模样就像是上个世纪初坐在家门台上吃饭的老农民。两个人正喝面汤,从远处走过来一男一女,牵着手,应该是情侣。   这对热恋中的小情侣似乎没看到江诉声和沈听澜,站到了距离他们很近的凉亭里,互相说了几句悄悄话后,便深情地拥吻在一起。   沈听澜伸长了脖子,瞧热闹似地瞧好几眼,打算换个地方好好嗦面,江诉声却拦住他,悄声说:“他们都不怕,我们走什么。看是他们亲得凶,还是我们吃得快。”   事实证明,吃面要比亲嘴费事。   江诉声意犹未尽地从汤水里捞出一根青菜嚼,望着小情侣离去的背影,嘟哝一句:“我嗦面最多也就五分钟,这男的怎么这么不中用,忒快。”   沈听澜一下子就被他这句荤话逗笑了,原本清灵的眼眸里透出狡黠,反问着:“你很中用了?”   十几岁的男生,正是青春躁动的时候,平常说笑互相开几句黄腔也不是稀罕事。但沈听澜这句话落到江诉声的耳朵里就变了味道。江诉声觉得自己自作多情得可笑,初见沈听澜时,看他照片像翠翠,不谙世事的单纯。现在又看他像故事书里写的小妖怪,惯会引诱人的。   他是他唯一的红玫瑰,也是唯一的白玫瑰。   江诉声胸膛里一颗心跳得厉害,但他眉毛轻挑,笑起来露出槐花白整齐的牙,用插科打诨般的语气掩盖了真实的想法:“对啊,我很中用的,改天试试?”   “滚吧你。”沈听澜也同他开玩笑。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江诉声顿时有些难过,如同手指头上被扎了根不起眼的小毛刺,不是很痛,但浑身上下的不舒服。   他在这一刻意识到自己病了,严重的单相思病。   早恋害人,单相思更害人。   两个人一路跑回教室,准备搬着桌子去当老师的左右护法。坐在前面的杨晏和同桌王泽辰也帮他们收拾,嘴上还不忘调侃:   “两位好好改造,重新做人,争取早日脱离苦海。”   “父母在,不远游,儿行千里父担忧。教室后门,你们永远的家。记得常回家看看。”   江诉声和沈听澜同他们闲扯了几句,正式到讲桌边“上岗”。   晚自习的前两节被学校占了,要求全校学生完成“全国语文知识竞赛”这份卷子。说是全国知识竞赛,但语文的含金量远远比不上数学与理科。后者有保送名校的资格,前者没有,更像是一场大型趣味活动。   既然是是大型趣味活动,也就不存在正儿八经的监考。作为语文老师的安明将试卷分发下去,口头强调了不允许翻任何课外资料,底下就开始阳奉阴违。   这张卷子考的基本全是课外的内容,对于沈听澜来说并不难,很快写好了第一面。他翻过卷子,瞥见了作文,一如既往的根据材料凑足800字。   【卞之琳在《断章》中写道:“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有人说:熟悉的地方没有风景。其实不然,生活中处处有风景......】   风景。   沈听澜看到这两个字,就记起江诉声来。记起他嘴里的安徽正宗牛肉板面、北京烤鸭、武汉热干面、高邮咸鸭蛋。记起他说的祖国大好河山,每一寸都得去走走,去尝尝。   他的人坐在四四方方的教室里,握着笔,思绪却从开着小缝的窗户里飞走,飞入暖春的风,飘飘荡荡地去了河北、北京、湖北、甚至更遥远的地方。   或许未来的某天,他真的能够和江诉声走遍960万平方公里的广袤土地,从漠河至三沙,从寒温带到热带。   想想就觉得浪漫。   沈听澜咬着笔杆子,向往起这样充满自由的未来。他转过头想去看一看江诉声,可是铁皮的讲台桌太高,江诉声还弓着身子,一只手托着头,坐得歪歪扭扭。   他只能看到他的发顶和几根手指。   江诉声的头发很软,鸦羽般的颜色,又黑又亮。手指也修长,如竹节般挺瘦,用来弹钢琴或者吹长笛的话,乐声一定很动听。   沈听澜一时间移不开目光,心口仿佛被小小的烛火烧了一下,倏尔发起了烫。   作者有话要说:  我想吃耳朵眼炸糕 第17章 狗皮膏药   沈听澜晚上回到宿舍,脱了校服,把洗漱用品放进塑料脸盆,端着去了水房。这会儿水房人多,他也懒得排队,正好裤兜里揣着电话卡,就去了距离不远处的走廊电话机处。   他姥姥爱看电视剧,每天要看到十点半,现在肯定还没睡。沈听澜拨通了家里的电话,姥姥大概是感冒了,本来沙哑的嗓子更显得低沉,再加上信号不好,断断续续的。他用手捂住听筒,仔细听,才勉强听清她在说什么。   “澜澜,你在滨海那边怎么样?听你妈妈说,你住校了?”姥姥作为养大沈听澜的亲人,很清楚他对学校的抵触。高中之前,他的书包里成天装着一根木头棍子,也用那根木头棍子惹出不少麻烦来。   叛逆、殴打同学、屡教不改。   这些是姥姥从老师嘴里听到的频率最高的三个词。她没有过度训斥沈听澜,反而自责,没有教养好外孙,也没有保护好他。以及责埋怨任性的女儿遇人不淑,落入那姓谢王八蛋的圈套,令全家人都遭了十几年的白眼。   其实姥姥的自责多半无用,最可畏流言,一个小学文凭的老妇人如何抵挡得住?   前些日子她和沈青仪打了一通电话,听说沈听澜去住校了,就担心他像从前一样被滨海本地的同学欺负,好几天没有睡好觉,一直想找沈听澜问问。实在不适应,就回老家来,她记得他和老家那群高中同学还处得不错。   沈听澜听出姥姥的不放心,安慰地笑笑:“没事,握在学校里都挺好的。”   姥姥这才舒了口气,语气里带了些笑:“今天是周六,你放假了吗?”   “没有。这边学校三个星期才放一次假,我用的学校里的电话。”   “学校管得严才好。”姥姥说出了大部分家长都会说的话。   “沈听澜!”江诉声从水房里探出个脑袋,喊他,“我抢到水龙头了,快来!”   “来了!”沈听澜应了声,转头和姥姥说,“姥姥,我先去洗漱了。等下次放假我再给您打,咱们好好聊。”   姥姥轻轻地笑:“你现在说话都有一股滨海味,明年说不准就会说相声了。行,等下次慢慢聊。”   他挂掉电话,抽出电话卡揣进兜里,抱着脸盆跑向了水房。里头依然是满满当当的,沈听澜绕过几个人,从靠窗的位置找到了江诉声。他身边有个水龙头,空的,水管上搭了条深青色的毛巾,告诉大家这里有人占了。   “多谢。”沈听澜将那条深青色的毛巾摘下来,仔细抖了两下,确定没沾土后还给江诉声。   “不用这么讲究。”江诉声随手一甩,把毛巾搭在了右肩膀上。沈听澜见他这动作有几分痞气,如同土匪头子围了条貂皮的围巾。但嘴上不肯承认江诉声的气派,较劲般故意说:“你像个店小二。”   “哪一家饭馆有我这么好看的店小二,还不得天天爆满?”江诉声往牙刷上挤了一点蓝色的牙膏,他刷着牙,含糊地说,“澜哥,过一阵就要月考了。”   “考呗。”沈听澜破罐子破摔。   “考完了开运动会。”江诉声又说,“记得给我加油。”   “你要报什么项目?”沈听澜好奇。   “一个跨栏,一个接力。”   “行吧,到时候我找个喇叭来,卖菜大爷用的那种,全操场都能听见你这狗人的诨名。”   “澜哥,你不整两个项目吗?”江诉声说这话的时候,眼睛悄悄去看沈听澜,他觉得他适合跑步和跳舞。沈听澜的腿长,也直,如丹顶鹤的姿态。只可惜被套在了宽松的校服裤子里,只能窥见一丁点漂亮线条。   “我就算了,”沈听澜拉着长音打了个哈欠,“我天生懒,不爱运动。”   江诉声看他要走,端着东西追上去:“澜哥,你等等我。这次放假了一起剪头吗,去朋朋姐那儿。”   沈听澜脚步放慢了些,回头看江诉声:“怎么着,你还想给我剃个和尚头出来?”   “上次都怪朋朋姐。她要是不吓我,嘿——就我这手艺,收你二十是你赚了。”   “你这个意思,是让我谢谢你?”   “那怎么好意思呢?”江诉声同他嬉皮笑脸。   沈听澜也笑,忽而伸手拿下搭在肩膀的白毛巾,扬起来打向江诉声。江诉声反应快,急忙躲开,也拿了自己的毛巾去反击。深青色的和纯白色的瞬间缠在一起,像根十八街的□□花。   他们一路追逐闹着,跑回了宿舍。   第二天下早自习前,安明宣布了一件事情。   全国语文知识竞赛的成绩出来,沈听澜、李煦、还有一名叫做王泽辰的同学,他们三个下周五要去隔壁的锦文中学参加复试。王泽辰是杨晏的同桌,他长得很有特点,人胖胖的,有一张憨厚的脸,脸上有一对毛毛虫似地粗黑眉毛,眉尾朝下,撇成一个大大的“八”字,因而外号叫“老八”。   有人当时就鼓掌喊了几声:“老八奥利给!”   大家哄笑起来,王泽辰被闹得有些不好意思,抬手抓了抓头发。   沈听澜也是高兴的,他从小偏科到大,总成绩被数学和英语两个大铁陀坠着,吊了多年的车尾。此时被当众表扬,扬眉吐气,尾巴都要翘上天去了。   喜悦要和人分享,一下课,他就跑到江诉声面前,兴奋地说:“走呀,我请你吃饭,大碗的嘎巴菜!”   江诉声只觉沈听澜会发光一样,整个人都情绪都被牵动了。见他高兴,心里便高兴。见他不高兴,心里便不高兴。   喜怒哀乐全由着另一个人,十七年来,他第一次产生这样奇特的感觉。   完了,他想,自己病入膏肓了。   江诉声昏昏地出了教学楼,清早的太阳光一照才回过神。大概是晨曦太温暖,照得人想入非非。他心里涌起一股冲动,未等大脑反应,身体不受控制般,一下子跳到了沈听澜的背上。   沈听澜一个趔趄,差点摔到地上,他抬手打江诉声,翻个白眼:“下去,你狗皮膏药吗?”   江诉声两条手臂勾着沈听澜的脖子,闻着他衣领上那股栀子花味的洗衣液香,歪头笑:“对,我就是块狗皮膏药,黏着你了。”   沈听澜骂了他两句不要脸,背着他向前跑。   道路上,洒满了大片的阳光。 第18章 两个傻子   “沈听澜,江诉声,你们过来。”   他们吃完早饭,刚跑到六楼,就听到了安明的声音。她站在教室前门门口,神情和平常一样严肃,脸上几乎看不见笑,男人婆本婆。老师和学生算是“天敌”,沈听澜被安明的眼神一瞧,心里先怵了半分,僵硬着笑脸打招呼:“老师好。”   “老师好。”江诉声学沈听澜的语气。   安明打量着他们,忽然说 :“你们两个感情挺好?”   沈听澜不知道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还行。”   “我刚才下楼,老远就看见你们俩一个背着一个,跑得还挺快。”安明继续说,“要不这样,我看你们也挺享受的,不如叫大家也都开开眼?走廊里走一圈?”   “老师,这样不太好吧?”江诉声没皮没脸惯了,他不在乎在大庭广众下出丑,只是怕沈听澜不高兴。   “没什么不好,就想让你们长个记性。去吃饭就去吃饭,别浪费时间搞没用的,整天就知道玩闹。”   江诉声还要说什么,沈听澜忽然蹿到了他的背上,两条手臂随意地搭在了他的肩膀,扬起头低声催促:“走呀。”   江诉声又一次闻到了栀子花的香气,它来自于超市批发处理的洗衣液,染在了沈听澜的衣服上。香气很淡,需要距离特别近时才能察觉。他觉得这股淡淡的香织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网,不动声色的将自己包裹住了。   他知道现在已经不可能从这张无形的网中逃脱,定定神,也笑:“走了。”   阳光慵懒地照下来,透过栏杆,在米黄色的瓷砖上印下了一个挨着一个的长方格子。他背着他,踩着那些阳光组成的格子,稳稳地走。走廊里有不少人看热闹,大部分赶着回教室看书,至多是瞧几眼。小部分和他们两个相熟的在后头起哄:“您二位今儿这是演哪一出?猪八戒背媳妇?”   江诉声无意间被戳中心事,倏尔脸皮发烫,正要骂,沈听澜却从兜里摸出一把在课堂上偷剥,忘记扔掉的橘子皮对那个人扔出去:“你笑个屁!”   江诉声也跟着喊:“你笑个屁!”   他们也就不在理那些起哄的人,很快走完了一圈。两个人坐到座位上,各想各的心事。   江诉声又一上午没有听进课,他成绩本来就不行,这下可好,本来就不富裕的家庭更雪上加霜。他深觉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自己一头热的单相思,就算相思成疾了,也不会有人知道。   他觉得必须要做点什么了。   如果沈听澜是个女孩子,江诉声早就开始死缠烂打地写情书了。但沈听澜不是,之前江诉声在知乎搜“如何追求同性直男”,里面知识渊博的老哥们,十个有九个都劝放弃。   偏偏江诉声不愿意放弃,没别的原因,他就是喜欢他。从送虎耳草开始,便渐渐走火入魔了。   也正是因为喜欢,江诉声心里才会生出怯意,不敢和沈听澜挑明了说。他不是害怕会被拒绝,而是害怕会被沈听澜当做心理不健康的怪物、变l态,从而彻底疏远了。对方稍有嫌恶,他就会丧失掉全部的勇气。   异性之间表白失败了,尚有做朋友的可能。同性之间表白失败了,那只有一刀两断。   江诉声联想到这种场景,心里总会难过,悄悄说:我不是怪物,也不是变l态,我只是刚巧喜欢你而已。   他心烦意乱,想了很久,终于想出一个办法来。   中午一点半的时候,沈听澜看到江诉声偷溜出门,以为他又到楼下小卖部去打野食,也就没问,继续看《边城》这本书。   《边城》的故事短,沈听澜看得快,两个中午他就读了一大半。书里的傩送为了追求翠翠,在水边的高崖上为她唱了一夜的歌,却未明言。翠翠听着他的歌声入睡,在梦里的高崖采到了一大把虎耳草,醒来后却以为那美妙歌声是不真实的。   “两个傻子。”沈听澜嘀咕一句。   江诉声在这时候回来,他没有进门,而是探着个脑袋,趴在门边朝沈听澜招手,小声说:“澜哥,你出来一下。”   沈听澜看江诉声满怀心事,合上书,站起来走了出去。走廊里这会儿还没什么人,栏杆被太阳晒得暖和,他趴在上面,侧着身看江诉声:“你怎么了?”   江诉声也趴在栏杆上,他避开他的目光,抬着头眼神游离不知在望什么。   “江诉声!”沈听澜又叫他,“你有事情就说,怎么还婆婆妈妈的?”   “我......”江诉声这才转过头,他支支吾吾地开口,“我刚才去了趟小卖部。”   “然后呢?”   “遇见了几个同学,我们玩了会儿真心话大冒险。”   “输了?”   “输了。”   “你选了真心话还是大冒险?”   “大冒险。”   “说吧,让我帮你做什么?”   “做我男朋友。”   沈听澜愣了愣,怀疑自己听错了:“啊?”   江诉声一点头,神情是从未有过的严肃:“嗯。玩之前和那几个孙子说好愿赌服输,谁知道都坑我,让我找个男的表白,不然就要晚上到操场果奔。”   沈听澜忽然想到什么,笑起来:“那几个孙子叫什么名?我觉得后面那个大冒险更适合你,什么时候果奔,叫我一声,我去看个热闹。”   江诉声随便报了几个人的名字,反正沈听澜也不认识。他有点急了,又说,“澜哥,你帮个忙。这事儿我也不能找杨晏和老八吧,对着他俩,我情话也说不出口。”   沈听澜还是笑:“对着我就能说了?”   事实的确如此,江诉声面对沈听澜,能说五大车不重样的情话。可他现在面对沈听澜,一个字都说不出口,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对方的这个问题,这对他来说比卷子上的任何一道题都难。   沈听澜发觉了江诉声的窘迫,换了一个问题:“你叫我帮忙,总得给点报酬吧?”   江诉声知道他这是答应了,脑子里空空的一片。他怕他反悔,傻啦吧唧的,从兜里抓出四百块钱来。   “这些报酬够不够?”   沈听澜看他像只呆头大鹅,忍不住笑出声,逗他:“不够,少了点。”   江诉声掏兜,又抓出来一百块钱,连着刚才的那四张,一股脑塞到沈听澜手里。他垂下头,像开在尘埃里的花,低伏着:“我只有这些了。”   “你站好。”沈听澜扶正江诉声的肩,叫他重新抬起头来。他看着他明亮有神的眼睛,又笑一下:“行吧,答应你了。”   江诉声闻言,一时间竟不知道该怎么样表达自己的喜悦,像买彩票中了千万大奖,高兴得手足无措,慌慌地抱住沈听澜,又很快松开。   如果沈听澜排斥这个动作,江诉声就可以用“真心话大冒险”的名头来解释。   这个游戏,成了他的伪装色。   沈听澜并不排斥江诉声,也抱了抱他,问:“那几个孙子要你和男的搞多长时间对象?”   江诉声想回答一辈子,又怕露馅,改口道:“半年。”   “噢,半年。”沈听澜念了一句,不说话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希望这个荒唐的游戏能时间长一点。   预备铃响,他们坐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沈听澜把江诉声给的五百块钱仔细夹在《边城》的书页里,那一页写着:   “水是各处可流的,火是各处可烧的,月亮是各处可照的,爱情是各处可到的。” 第19章 你的江江   这几天降温,大风卷着细小的沙子,吹得人睁不开眼睛。沈听澜衣服穿少了,冻得直流鼻涕。他有带感冒药,吃了几天,更严重了。周末的时候,死活不愿意起床,江诉声叫了三遍才肯睁眼。他从床上一坐起来,就感觉头疼得发昏,四肢沉甸甸的没力气。   沈听澜记得今天还要坐车去隔壁学校考试,慢慢吞吞的钻出被窝,像蜗牛钻出了壳。   其他人都去洗漱,宿舍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江诉声坐到沈听澜床边,伸手摸了下他的额头,确定他没发烧后松了一口气,脱下自己的外套扔给沈听澜:“你穿我的。”   “你呢?”   “我穿你的呗,反正咱俩衣服差不多大小。你今天去考试,我没办法跟你一块儿,你穿我的衣服,四舍五入,等于我陪你一起去了。”   “你从哪学来的油腔滑调?”沈听澜嘴上嫌弃,但是手反应得比脑子快,说着就把江诉声的外套披在了身上。这件外套是黑色的,看着沉,穿上后却意外地轻。柔软的面料上残存着另一个人的体温,温柔得像水一样。   “怎么油腔滑调了?”江诉声拿起沈听澜的外套穿好,凑过去悄声说,“你不是我男朋友吗?”   “那你先让开,你男朋友要下炕了,别挡着。”沈听澜弯腰去系鞋带。   江诉声蹲下来,伸手戳戳那件黑色外套的衣兜:“有东西给你,等你上车之后再看。”   宿舍里没有开灯,光线昏沉沉的。沈听澜系好鞋带,左手搭在膝上,右手托着腮瞧江诉声。江诉声也在这时候抬起眼,两人目光相碰,如同两股充满活力的水流相融,不分彼此,一起奔向远方更宽阔的江河。   忽然有风从外面吹进来,紧掩着的两副窗帘瞬间飘起,晨曦趁机跃进屋子,映亮了他们的脸容。   草在结它的种子,风在摇它的叶子。不说话,便十分美好。   “老江!澜哥!你们还洗不洗脸了?一会迟到了别怪兄弟没提醒!”杨晏端着个脸盆跑进门,猝不及防地撞见这幅场景,愣了几秒,“不是?两位磨磨蹭蹭的干什么呢?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猜谜吗?”   “没干什么。”江诉声急忙站起身,拿上洗漱用品往外走。   “没干什么。”沈听澜跟在他身后。   杨晏打量了他们两个一会,又喊:“等会儿,你们衣服怎么还换着穿了?”   “他衣服暖和,我感冒了。”沈听澜敷衍一句。   “嗯,我衣服暖和,他感冒了。”江诉声附和。   杨晏总觉得什么地方不太对劲,但具体是哪里不对劲,又说不上来,满脸疑惑地看着他们出了宿舍门。   周日不用跑操,大部分学生都在老老实实背书。教室里头的空气不流通,闷得沈听澜有点透不过气。他一个喷嚏没打出来,鼻头突然“发酸,憋出好几行眼泪。   沈听澜从小感冒就爱流眼泪,也不知道是什么毛病。头几天上课时把数学老师吓一跳,还以为他做不出题急哭了,后来解释好久才说清楚。   这一下,沈听澜感觉更难受,越发想睡觉。然而抬头就是老师,闭眼就是一棍,只能熬着。他和李煦还有老八要去隔壁中学考试,需要早走,三个人提前去了食堂吃饭。   外面还刮着风,像小针一样扎在人的皮肤上,沈听澜缩缩脖子,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李煦见他脸色难看,关切问:“沈听澜,你不舒服吗?”   沈听澜感觉脑子里像塞了一团浆糊,两次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他缓缓神,拍了下李煦的肩膀,说:“还好。”   “你好啥好,脸色跟萝卜缨子一样。”老八拉着沈听澜往医务室的方向走,“煦哥,麻烦你帮我们俩买点吃的,我带他去医务室看看,别考试考一半,人厥过去了。”   “谢谢。”沈听澜有些不好意思。   李煦往前跑了几步,又回头:“豆浆成吗?”   “啥都行。”   医务室距离教学楼不算太远,这大清早的门还锁着。老八用力敲了几下门板,一个医生打扮的青年从里头走出来。青年披了件白大褂,敞着怀,露出里面花花绿绿的薄毛衣。他脚上一双塑料拖鞋,没穿袜子,整个人就是一个大写的“困”字。   瞧着像个庸医。   青年瞧瞧老八,又瞧瞧沈听澜:“王泽辰,你又找我开请假条?学校说了,不允许学生借看病的名义,在我这睡大觉。一个你,一个江诉声,都重点观察对象。”   “正事,我同学感冒了。”   “那进来说。”青年这才让出门口,让沈听澜坐到桌子边上,简单地询问检查一下,给他一支水温度计,“你试试,我估计是有点发烧。”   沈听澜接过那支冰凉的温度计,贴身夹好。这个过程中他一直都很安静,闻着这间小屋里的淡淡消毒水味发呆。   “澜哥,”老八唤他一声,轻轻说,“要是太难受的话,跟老师说说别出去了吧,也不是什么太重要的考试。”   沈听澜闻言回过神,调笑着回答:“我呀,从小学习就差。这次转学来滨海之前,我姥姥说,‘哎呀澜澜,我听人家讲,我们江苏的卷子都难。你这去了北方,会不会一下子学习就好起来啦?到时候考个大奖状回来,姥姥给你把大奖状裱到墙上。’   “没准我这一发烧,思路清晰,下笔如有神助。给我姥姥考个大奖状回去裱着,她一个七十岁老太太,说不准一高兴,坐起来跳段广场舞。”   老八也跟着笑,一对如毛毛虫的眉毛越发生动。   没多久,李煦拎着煎饼和豆浆跑进来:“怎么样了?”   “低烧,没太大事。”沈听澜取出温度计看了眼,把它还给青年,“开点药吧,一会要去考试。”   “行。”青年先拿了些退烧药和消炎药,“不舒服再来找我。”   沈听澜随便喝几口豆浆,吃了药,坐上到隔壁中学的校车。昏昏沉沉之间,还记得江诉声说的话,衣服兜里面有留给他的东西。   兜上有个小小的金属拉链,沈听澜慢慢拉开它,伸进手去,摸到了几块硬硬的巧克力糖,以及一张被叠成方块的信纸。   车窗外头的阳光有些刺眼,他拿出那张信纸,低下头看。纸是特殊处理过的,散发着好闻的栀子花香气,上书两个江氏狗爬大字——“情书”。   沈听澜被江诉声的小心思逗笑了。   当初江诉声找沈听澜玩“真心话大冒险”时说,那几个坑他的孙子建了一个企鹅群,监督他搞对象。毕竟高二分文理之后,他们都成了不同班级的人,不能常聚。为了防止江诉声偷懒不履行承诺,要求在一起的两个人每天在群里发张合照,以及互相写情书,写得越肉麻越好,由江诉声先写。   这几天江诉声用手机拍了很多和沈听澜的合照,情书一直在酝酿中。   今日可算酝酿出来了。   沈听澜满心好奇,不知道江诉声会写些什么肉麻的话。他生怕他写的东西和从前那篇检讨一样,举的例子全是水泊梁山的好汉,字里行间充满正义,将好好一封情书写成结拜誓词。   他缓缓地打开它。   “你好啊,沈听澜。不知道你有没有看过诗人王尔德写的一篇童话,叫做《夜莺与玫瑰》。那里面爱情是比翡翠还珍重,比玛瑙更宝贵的财富。我想成为只对你忠诚的夜莺,为你唱一整晚的歌。也愿意那根荆棘刺进我的心脏,我可以奉献出自己的生命来爱你。   “我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会对你产生这样的情感。有个词叫一见钟情,可惜我第一次见你时的方式不对,白浪费了好多时间。还有个词叫日久生情,但是我们相处的时间并不久,我的单相思倒生了出来。管它呢,大概喜欢是不需要理由的。   “这是我第一次写情书,我不会写,翻了四五天的资料,写的不好。你别嫌弃我,期待你的回信。兜里还有几块巧克力,榛子夹心的。我听说巧克力能令人感觉到快乐,我给你准备了几块,希望你能快乐。   “你的江江。”   作者有话要说:  草在结它的种子,风在摇它的叶子。我们站着,不说话便十分美好。——顾城《门前》   “真心话大冒险”群里一共七个人,分别是江诉声,沈听澜,以及江诉声的五个小号。 第20章 你的澜澜   “你的江江。”   沈听澜仔细看着这四个字,它们被浅橘色的阳光照着,一笔一划如同一棵棵才冒头春草,在他心里焕发出一种蓬勃的生命力。   沈听澜恍惚觉得自己的头没有那么疼了,这张窄窄的信纸上写的似乎不是肉麻的情话,而是一剂良药的药方子。稍稍地瞧上几眼,管它什么病痛,暂时都感受不到了。   他又将这封情书慢慢地看了一遍,像是小孩子舍不得吃棒棒糖那样,把糖放进嘴里,又怕它化了,赶紧拿出来。等舌尖上的味道淡了,再嗦两口,来回来去品那一点点甜。   他按照先前的折痕,把信纸重新叠好,放入兜里。接着又拿出一块榛子夹心的巧克力,撕开它的包装,含进嘴里。   初尝是苦的,后面越来越甜。   沈听澜忽然满足起来。   锦文中学和滨海一中相距三个路口,很快就到达了目的地。下车后,高二语文组的组长老师领着他们去往了考场。   考场是一个大的阶梯教室,有安装摄像头,每个考生都保持了很远的距离,比初试要正规许多。   沈听澜找到自己的座位,将装有文具的透明文件袋放在桌子左上角。铅笔是江诉声用美工刀帮忙削的,每一根都露着又长又尖的铅笔芯,夹在手指缝里,好像练了九阴白骨爪的周芷若。   沈听澜不知道江诉声为什么要把铅笔削成这个模样。他听完广播里长长的一串考试守则后,拿到了试卷。   不过,他并没有像开始设想的那样,因为发烧而思路清晰、下笔如有神助。这种事件的概率太小,他反应速度比平时慢了不少,一道基础题要思考很久,到收卷时才刚刚把作文写完。   沈听澜收拾好东西站起来,只觉一阵头晕,病得似乎更严重了些。幸好他们不用在锦文中学停留太长时间,很快上车返回一中。   路上,他靠着车窗户,眯着眼睛休息。一只手伸进兜里,去摸江诉声留给他的几块巧克力和小情书,这样总会觉得好受一点。   “沈听澜?”李煦的声音仿佛从很遥远的地方飘过来,他睁开眼睛,发现车已经停在一中的校园门口。   他没有想到这么回来得这么快,一时间愣住了神。   李煦去摸沈听澜的额头,只觉热得烫手,喊来热心肠的老八,一起先送沈听澜去了医务室,再去找安明说明情况。   那瞧着不靠谱的“庸医”穿好了白大褂,左胸处还佩戴上了工牌,上面写着“校医张凯风”。   沈听澜的四肢没什么力气,它们仿佛有了自我意识,不停地向大脑要求休息。他夹着根体温计,坐到了床边。   张凯风注意到沈听澜的文具袋,忽然问:“你是学美术的?铅笔削成这个样子?”   “我不是。”沈听澜好奇地问,“为什么说学美术的会把铅笔削成这样?”   张凯风解释:“画画的时候,会用到铅笔的侧锋,美术生都这么削,好使。看着和锥子一样,扎人准得见血。”   沈听澜记得张凯风提过江诉声的名字,他们好像还挺熟,便说:“这铅笔是江诉声帮着削的。”   “江诉声呀,那不奇怪了。”张凯风脸上露出了然神色,“他家往上三代,全是会画画的。他爸就挺有名,是个画家,一幅画就卖百八十万的。”   沈听澜一直以为“小房东”是个狗大户,没想到竟是搞艺术的。这些江诉声从来都没有提过,他想从张凯风这里知道更多关于江诉声的信息,继续问:“那他为什么不去美术班?”   “人家说了,一中的美术班不行,教不了他。他小时候就爱跟着他爸爸旅游,全国各地到处跑着画画,和学校教出来的学生不太一样,还不如老老实实在普通班学学文化课。等高二下学期了,再离校出去学。”张凯风慢慢笑,“江诉声志气可大了,要考清华美院,跟他爹做校友。”   沈听澜忽然说:“现在就是高二下学期了。”   张凯风点头:“对,他快离校了,明年高三下学期才会回来。”说着,他向沈听澜伸手,“温度计给我。”   “哦。”沈听澜呆呆地取出水银温度计。   “38°4。”张凯风甩了两下温度计,找出几粒药叫他先吃了,“我给你班主任打个电话,让她开张假条出来。我这就只能开开药,打针输液就得去外面......”   张凯风还在说着话,沈听澜已经不注意听了。药效逐渐上来,他由坐变成了躺,然后又缩进被窝里去。   被窝很暖,他却打了个哆嗦,不由自主地蜷成一团,把被子盖到了脸上。他听到张凯风这名庸医在和安明讲电话,脑子里条件反射般想起他刚才说的那些事情。   原来江诉声是真的想考清华,而且没几个月就要离开,这意味着至少半年,沈听澜都不会再见到他。   沈听澜的一只手还在兜里,指尖不停地摩挲着那张小情书。他把被子往下拉了些,露出脸来看张凯风。他等他挂掉电话后,又张口问,语气透着那么点不甘心:“要是像我这样的也想去学美术呢?”   张凯风说:“可以啊。只要你成绩不好,但也别太差。到时候班主任会找你谈话,让你从音乐、体育、美术里头挑一个学。当然,这事儿全凭自愿,艺术类的录取分数线低,年年都有想曲线救国的学生。不过你听我一句,要是不喜欢美术千万别选,它没那么好学,很累的。我认识好几个美术生,每天画画到凌晨两点都是常事,还特别费钱。”   “哦。”沈听澜又把被子盖到了脸上,他心里很乱,各种念头都冒出来。想和江诉声一起去学美术,又担心自己没有那个天赋,白浪费钱和时间。不去和江诉声学美术,等他回来的时候,这个“真心话大冒险”的游戏就不算数了。   他这般胡思乱想着,渐渐睡了过去。   沈听澜睡到一半,感觉有人摸了摸自己的额头,他忽而不耐烦起来,伸手拍了那人一巴掌:“谁啊?”   “你的江江。”那个人故意问,“你是谁呀?是澜澜吗?”   作者有话要说:  一大清早,想改个错字。打开阿晋,看见待高审三个字,我蒙圈了。 第21章 桑叶   沈听澜这才睁开眼睛,他看到江诉声,感觉稍微精神了些,从床上坐起来,脸上露出了笑容:“你怎么来了?”   沈听澜没有着急问江诉声要离校的事情,他很有信心,觉得这么重要的事情江诉声不会隐瞒,想听江诉声主动告诉自己。   “来给你送请假条。”江诉声自然地坐在沈听澜的身边,把红色的请假条给他,抬手又试了下他额头的温度,絮絮地念叨起来,“我之前坐在教室里算时间,算你几点回来,估计着是第三节 课。然后第三节课课间,我想去接你,路上跑得急,也不知是哪个王八犊子在楼道里洒了水,我一脚就踩上去了。”   “摔了一跤?”沈听澜问。   “差点,还好我身上穿的你的衣服。”江诉声忽而放轻了嗓音。   “你摔不摔跤,和我的衣服有关系吗?”   “有关系,如果穿的是自己的衣服,摔了也就摔了,但你的就不一样了。”江诉声说到此处,略微停顿一下,张张嘴,却没出声,“我舍不得。”   沈听澜看懂他的口型,移开目光。他似乎在看窗外落在榕树枝头上的一对喜鹊,笑着咳嗽了两声:“你真矫情。”   “这怎么能说矫情呢,你是我的——”江诉声故意拉着长音,他又顿了顿,眨着眼睛望沈听澜的侧脸。   男朋友。   沈听澜默默地替补全了这句话,转过头去看江诉声,他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如阳光般的温暖。不知为什么,沈听澜记起了夸父的故事。人都是喜欢光的,就像飞蛾扑向火焰,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本能。传说中的巨人追逐着他的光,死后化作桃林,枝叶依旧朝向太阳。   沈听澜在这一瞬间突然明白为什么自己喜欢亲近江诉声了。   “江诉声,你不是来给人家送请假条的吗?”坐在桌子边的张凯风拧眉道,“你送完了还不走,怎么聊起天来了?”   “班长关心同学病情,那能叫聊天吗?”江诉声又低声说,“安明和你妈妈打了电话,她一会来接你回家。你记得到家之后,发一个位置给我。”   江诉声知道沈听澜和家里的关系不好,打算晚上逃学去找他。一中里夜间逃学去搞对象的现象以前也有发生过,有一对学生被老师发现,女生被勒令回家反省,男生家里有点关系,也就未做太严重的处理,只是要求住校,杜绝放学后两人继续校外幽会。   他们正在热恋期间,嘴上说分手,心里却还记着对方。有天晚上,男生摸黑翻出了一中的围墙,跑到女生家门外。她家是一楼,两个人是提前商量好的,女生屋子里亮着小台灯,等男生来敲她的窗户。   他们也不敢太大声交谈,就在笔记本上互相写白天不敢说的那些话。等到时间太晚了,男生会在女生家附近找间小旅馆住下,然后第二天一起去上学。   可没多久东窗事发,他们被学校双双开除。现在还有没有在一起,谁也不知道了。   江诉声第一开始觉得这两个人傻,不明白他们为什么非要冒这个风险。现在类似的事情轮到他了,方才明白大部分人都很难在爱情面前保持理智。一天见不到面,一颗心就如同被蚕啃食的桑叶,百般难耐又空落落,生怕他受了委屈。   “你要我位置干什么?”沈听澜好像猜到了什么,问他。   “你到家,我就放心了。”江诉声不动声色地回答。   他们到门卫室去等,本以为沈青仪要过一段时间才能到学校,没想到这一次她过来的很快。想想也是,哪里有母亲完全不关心自己孩子的?沈听澜看着她那张略显焦急的脸,被遗忘了很久的记忆倏尔鲜活。在他很小的时候,有次生病,她也是这般慌张地抱着自己去找大夫。   “妈。”沈听澜唤她。   “怎么发烧了?”沈青仪走到他面前,蹙着眉。   “就是感冒。”   沈青仪打量沈听澜几眼:“你身上这件衣服是谁的?”   江诉声插话:“阿姨,不好意思,是我的,我的暖和。”   沈青仪对江诉声还有印象,她不愿意去回想那天发生的事情,微点了下头:“谢谢。”   她先带着沈听澜去了附近的医院。沈听澜是重感冒,又对青霉素过敏,医生给他换了另一种药,让他连着输一周液。   在输液时,他们母子俩都沉默着。这种沉默好似一把无形的钝刀,一点点磋磨着人的神经。   沈青仪明白自己上次说的那些话太不合适,有想要补偿的意思:“澜澜,你快过生日了,想要什么生日礼物吗?”   “不知道,没有想好。”   “那想好了,你告诉我。”   他们又安静下来。   过了很久,沈青仪又说:“澜澜,这次顺便回家看看吧。”   这次,她换了一种温和的口吻。   沈听澜依然从心底里排斥那个地方,并不认为谢知荣的房子可以称为是自己的家。但事实情况又不容许他一直逃避下去,刻在DNA里的东西,就算再不喜欢,再不愿意承认,也必须去面对。   “好。”沈听澜长长地舒了口气,似乎想把心里的那些不痛快一并吐出去。   输完液,他们从医院出来,开车往谢知荣家走。他家是独栋的别墅,三层高,从远看去,十分气派。   一进门,沈听澜便看到了一幅画。它挂在楼梯的转角处,画中是一位反弹琵琶的飞天。他对美术了解的很少,不知道它属于什么画派,用的什么手法,甚至连颜料属于国画还是油画都区别不出来。   沈听澜只知道这副画很好看。它的线条是很简单的,色彩也是很简单的,寥寥几笔,却极富动态的美感,每一个进来的人都会被它轻盈的体态勾住目光。   它被画笔赋予了生命,成为这栋别墅里最漂亮的,最精致的。   沈听澜缓缓走上前去看这幅画,发现左下角有行小字:   “二零零二年于敦煌,江予怀”   作者有话要说:  先更,再改 第22章 好好学习   “这幅画是你...你爸爸早几年去北京的时候买的。”沈青仪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北京有个地方叫798,从前是一片生产电器材的工厂,废弃后被改造成了艺术园区,经常会有画家在那边办画展,有出名的,也有不出名的。   “你爸爸在798赶上了个画展,一眼相中了两幅画,它们是一对飞天。当时那个年轻画家舍不得卖,告诉你爸爸,两幅画是他在儿子满月时画的。画家还说,当时他去敦煌采风,怀着娃娃的老婆跟他一起,就当旅游放松心情。谁知道就早产了,他们又在外地,什么准备都没有,那个孩子差点就没活下来。   “最后好说歹说,买了其中一幅回来。”   沈听澜不知道沈青仪为什么会和自己说这些,大概是不想气氛太过尴尬。他这时候才注意到,这栋房子里摆放有各式各样的家具与装饰品,琳琅满目,好像要填补完空间内所有的空隙。但屋子大,人少,还是显得空,无论放了多少东西,依然冷清得缺少人情。   他忍不住问:“这里平时就你一个人吗?”   “还有位保姆阿姨,她正做饭呢。”沈青仪似乎误解了沈听澜的意思,“小谢住在他表哥家,你爸爸很晚才回来。”   沈听澜的目光落在客厅里的一幅牡丹装饰画上,他觉得沈青仪就是那株牡丹,雍容漂亮,被镶嵌在四四方方的漆金画框里,不会枯萎,不会老去,永远保持漂亮的样子供人观赏。   沈听澜很想问一问沈青仪,为什么要选择留在这样一个地方?但问题答案显而易见,她不会离开。   他一直不理解她的想法。   保姆阿姨很快做好了饭,红红绿绿的一大桌子,瞧着十分热闹。沈听澜和沈青仪面对面坐下,餐桌上的菜冒着一道道热气,如帘子般将他们隔开了。沈听澜沉默着,他用筷子夹起一块散发香气的鱼肉,只觉吃进嘴里的味道都变得寡淡。   正这时候,沈听澜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叼自己的裤腿。他低下头一看,是只赤色的小柴犬。小柴犬圆溜溜的黑眼睛对上他的目光,它坐在了地上,抬着头朝沈听澜叫了一声。   沈青仪笑着说:“我平时都喊它‘狗’,还没给它取名字。”   沈听澜摸摸它的头,想了一下:“叫狗蛋吧,贱名好养活。”   “狗”不知道在短短的几秒钟内,自己已经升级成为了“狗蛋”,还蹲在地上摇尾巴。   “狗蛋。”沈听澜叫它。   小柴犬能听懂“狗”是在叫它,但加了个“蛋”字就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了。它歪着头望沈听澜,一张脸竟是困惑的样子。   他被它充满人性化的表情逗笑了,然而笑着笑着,又觉得难过。一间空荡荡的大屋子,一条傻乎乎的狗,一个刚被扶正的情妇,外加一个花花心肠的男人,两个叛逆的孩子。   大家一起登上了充满荒诞效果的戏台,是演员,也是观众。可无论怎么演、怎么看,故事都不似大团圆的结局。   沈听澜低头用筷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搅着碗里凉掉的小米粥,心里想,如果自己以后和谢知荣一样有了钱,这狗日的生活会不会好过一点?   他撂下筷子,问:“妈,那幅飞天的画,谢知荣买它花了多少钱?”   “十七万吧。”沈青仪说。   九十年代的十七万。   那时候的一套房子不过才几万块钱,一幅画居然可以有这么大的价值。   忽然间,他发现了一种可能,一种关于未来的可能。   “你怎么问起这个?”沈青仪不解地看着他。   沈听澜又搅了两下小米粥:“没什么,就是好奇问问。”他没什么胃口,喝完粥,又强迫自己多吃了些菜。   他去二楼的房间里休息,才躺在床上,就拿出手机开始搜索“考清华美院要求多少分”。   清华美院是很不好考的,出了名的题难录取率低。就算是艺术类的学校,它对文化课的要求也高。达到500分以上,几乎一本线的水平,老师才会建议去考清华美院,语文和英语还有硬性要求,最少达到80分。   当然,如果专业课足够好,能在校考之中排名靠前,四百多分也能进。   但这种可能性太小。   美术是讲天赋的,老师可以交给学生绘画技巧,但不能教会学生对线条和色彩的理解与观察。   报考清华美院的学生专业都不差,有一部分是自小接触美术的老油条,还有技巧熟练的复读生,更有将近三十岁的人背着沉甸甸画袋子到北京去。   这世界上追求梦想的人千千万万,沈听澜并不是最特殊的那个。   沈听澜想了一会,从床上坐了起来。   他要回学校去。   他披上江诉声的衣服朝楼下走,路过那幅飞天时又抬头看了它一眼。   画家的情绪落在笔上,赋予了它人性。   “澜澜,你去哪?”客厅里的沈青仪看到他,从沙发上站起,提高声音问。   “我回学校,我想学习。每天中午午休,我去医院就行。”沈听澜说的是真话。   沈青仪抬起头来望了他片刻,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要我送你吗?”   “不用了,我自己就可以。”沈听澜不想麻烦她。   沈青仪闻言,怔了怔,又重新坐到了沙发上。她不说话,对面的墙上挂着那幅牡丹的装饰画。   她心里比谁都明白,上次争吵时讲的那几句话多伤人。她这时候想把忽视了十几年的亲情再捡起来,可又怕。   那毕竟是她的儿子,一个活生生的人,不是什么物件,哪儿能说捡就能捡起来的。   她就这样安安静静地看着沈听澜出了门。   别墅区叫不了滴滴,沈听澜一路走到大道上,却见车堵成一团。它们互相塞着,谁也不肯让,最后塞成了一个大大的死结,谁也挪不了,只有刺耳的喇叭声响成一片。   沈听澜起初以为是出了车祸,又往前走了一段路后,才明白为什么会堵车。   八中放学了,它校门口小,很多人挤在一块儿,像在赶大集。   它是滨海市有名的私立学校,全名可以和“艾利斯顿商学院”媲美。可惜大部分市民都记不住它那满嘴洋屁的名字,就叫它“八中”。   谢景行就在这里上学。   作者有话要说:  我去798赶上过一次画展,一个小雕塑,就要30万,吓得我当场远离了它,生怕它有个好歹。 第23章 哥哥   “哥哥!”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沈听澜转身看去,张老三一家的流动炸串摊摆在了距离校门口很近的一棵大榕树底下。   楠楠踩着花池边的台子,朝他招手。   “你今天怎么没有去上学?”沈听澜走过去。   “今天是周日啊。”楠楠笑眯眯地说,“哥哥,买些炸串吧,可好吃了。”   沈听澜没什么食欲,他按照江诉声的口味挑选了一些交给张老三媳妇,嘱咐她多放点辣椒和酱料。   “哥哥,”楠楠又说,“上次咱们明明说好的,你会常去五金楼看看。我都等了好久,也不见你来。”   沈听澜看出她的小心思,又笑着挑了两根洋白菜:“这样行不行?”   “谢谢哥哥,哥哥真好。”楠楠眉眼弯弯,满脸愉悦神色。她逐渐开始话痨,对沈听澜讲最近发生在五金楼的事情,“哥哥,你知道朋朋姐要搬走了吗?就咱们留下理发店里头的那个姐姐。”   “搬走?”   “是啊,搬走。那天房东去五金楼收租金,我正好在她店里。听到她和房东说,自己再住半个月就走。”   “什么原因,她说了吗?”沈听澜希望是张朋朋在滨海市找到了更加适合自己生活的地方。   “我想想。”楠楠沉思片刻,说,“我记得当时朋朋姐告诉房东,她年纪大了,家里替她相好了亲,她准备回老家嫁人去。”   沈听澜觉得张朋朋不像是会说出这种话的人,她二十多岁,正是大好的年纪。再者说了,哪有家里人替相亲的道理,这也太荒谬。   “楠楠!”张老三媳妇轻声斥责她,“别乱议论人!”   “没有嘛,我讲的都是实话......”楠楠低下头,一双手抓着衣角,看起来有些委屈。   摊子前还聚着几名八中学生,他们讨论着家长会的事情。正这时候,一个“熟人”朝张老三媳妇的摊子走过来。他垂着脑袋,像一株被阳光暴晒的丝瓜藤,蔫蔫的没什么精神。他也没注意到沈听澜,张口就说:“买点炸串。”   “谢景行,”沈听澜故意对他笑,“我请你。”   谢景行一愣,这才发现沈听澜。他瞧不上他这副“小人得志”模样,像只耀武扬威的白脸狐狸,心里头气不打一处来:“用不着!”   “我也没打算请你,跟你客气客气,别当真。”   谢景行仿佛被石头噎了嗓子:“......你真无聊!”   “啧。”沈听澜又笑,拿钱给楠楠,“我请他。”   谢景行一直对沈听澜怀有警惕,打心底就认定他不是个好东西,怀疑这个小三家的儿子要用糖衣炮弹麻痹自己,好方便以后图谋家产。他扬着张脸,翻个白眼:“怎么?黄鼠狼给鸡拜年了?”   沈听澜对谢景行倒没有那么大的敌意,尤其是上次听他哭过一鼻子后,心里多多少少产生了些同病相怜的亲近,总想逗他:“你真是奇怪,我不请客说我无聊,我请客又说我不安好心。”   谢景行本来就没什么心眼,被沈听澜这样一讲,反倒觉得自己不占理,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沈听澜瞧谢景行不太高兴,想起那几名学生说的家长会,猜想他是在为这件事情发愁:“我听说你们要开家长会了?”   “要你管!”谢景行如同炸了毛的小野猫,呲着牙,对人发出警告的声音。   沈听澜记得谢景行有一位表哥,看着他笑:“你不想让家长来,可以让你表哥帮帮你...没事我就先走了。”   “回来!”   “又有事?”   “你来我学校门口到底想干嘛?”谢景行狐疑看他。   “来找你麻烦,行了吧?”   “......”谢景行又被噎得说不出话。   沈听澜没再理谢景行,叫了一辆滴滴。他回到一中,正好赶上晚饭时间。   他没去食堂,提着炸串往教学楼下面的小卖部走。一掀门帘,果然就看到江诉声藏在柜台后头吃泡面,香辣牛肉的。   “澜哥,你怎么回来了?”江诉声眼睛亮了亮,他赶紧撂下泡面,从小马扎上站起来,双手抚平了衣服上的褶皱,又整理下发型,让自己瞧着干净好看些。   “没事就回来了呗。”沈听澜靠着小卖部的门框,对他伸出拎着炸串的手,嘴角不自觉地上翘,“带给你的。路上遇到了张老三一家,记得你喜欢吃辣的,口重,让老板娘给你多放了辣椒和酱。”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是昨天的 第24章 清华   这次放假的前六天,月考成绩的排名就已经发到了各个班级,张贴到了后黑板旁边的墙上。   沈听澜考了448分,在学霸扎堆的一中排名倒数,其中他的数学和英语加起来勉强才到了70分,稍有进步。   他实在太偏科,数学老师和英语老师看他都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为了提高成绩,老师们都给他开了后门,中午布置的作业一概不用写,而是去找数英两位老师补课。   两位老师对沈听澜的要求也不高,只求能及格。   如此恶补了三四天,他英语还能记住一点点东西,数学依然原地踏步,只会做概率题,有时连概率题都能数懵了。   作为班主任的安明也很关心沈听澜的学习成绩,她很清楚他现在是个什么情况,临放假的前,把沈听澜叫到了办公室。   她抿了一口水,好像是在思考如何开口,片刻后,说:“沈听澜,你要不要考虑学学艺术?你现在这个分数,考艺术类一本是够的。这也是多一条路,多一个办法。”   “老师,我想......”沈听澜才要向她说明自己要学美术,安明就打断了他,“正好,教音乐的王老师也在,你要不试一下唱歌?让她看看你适不适合走这条路子。”   沈听澜唱歌可以用“魔鬼”来形容,他读小学时有次音乐期末考试,要求当众唱歌和自己打三角铁伴奏。他太紧张了,轮到他之前心里一直在说:把看着的人全当成萝卜白菜。   结果一上讲台,他想象底下五十多棵大白菜和大白萝卜摆在一起听他唱歌的画面,唱第一句时没忍住,笑出了声。   他一笑,其他同学也跟着笑。   其他同学笑,他就越紧张,脑海里一大堆白菜萝卜的画面也就越清晰。   最后他边笑边唱,三角铁敲得乱七八糟,成了班里唯一不及格的人。   因为这件事,沈听澜认为自己不擅长唱歌,如此暗示了多年,他再唱歌还真就难听得不行。   此时,沈听澜看着王老师期待的眼神,不忍道:“老师,我真不擅长唱歌,要不还是算了吧。”   王老师以为他只是紧张害羞,安慰着说:“没事,这儿没外人,你唱唱我听,就唱《茉莉花》吧。”   沈听澜心说,我这一开嗓,您可能看见彼岸花。   王老师见他犹豫,又鼓励:“那我先开头,你跟着我。好一朵美丽茉莉花——”   沈听澜只得跟着她唱,如果把正常的歌声比作一条平滑的直线,那么他的歌声就是一条随机上下浮动的大波浪线。五音能有半个音在调,已经十分不易。   王老师听后半天没说出话,端起纸杯来猛灌了自己几大口水。   安明打着哈哈:“我们不太适合音乐,不太适合。”   “老师,我想......”沈听澜逮着机会表示自己想去学美术,话还没说完,旁边的王老师又道,“我看你挺适合跳舞的,跳舞肯定好看。”   沈听澜生怕这位王老师一时兴起,叫自己下腰劈叉,赶紧说,“老师,我想学美术。”   王老师虽然是主教音乐,但对艺术方面多多少少有了解:“想学美术也挺好。咱们滨海美术学院也是八大美院之一,美术类一本,全国都有名,本地相对还好考一点。”   “老师,我就想考清华,清华大学美术学院。”沈听澜忍不住说。   王老师愣了一下,摇摇头:“清华美院就不要想了,这不是打击你,它全国只招200多个名额。去竞争的都是一群极为优秀的人,去年滨海的六区四郊五县全算上,只有七个学生合格。滨海市和那些高考大省比,还算好考的。”   “能考清华美院的,基本都是从小开始画画,要不就是奋斗了很多年的复读生,零基础的应届生太看天赋和运气。   “假设说最后真的拿到清华美院的专业合格证,文化课你能赶上去吗?500多分,都接近一本线了。如果学到最后你的专业课真的可以,别吊死在一棵树上,多考几个,试试央美国美这些。”   她又问,“为什么就想考清华?”   沈听澜没提沈青仪和江诉声,而是回答:“老师,其实500分上清华,也挺赚的。要是我画的好,没准400就考上了。”   安明笑:“那你更赚,要好好学。有梦想是好事,你这万一实现梦想了,我还能和下一届炫耀炫耀。   “毕竟是人生大事,这次放假回家,你和你爸妈好好商量商量。决定好了回来告诉我,因为运动会之后,学校会给咱们这些零基础的艺术生安排课程,打算是占用下午的第三四节 课。等六月份,还要离开学校到画室集训。去吧,回去认真考虑考虑。”   “谢谢老师。”沈听澜一离开办公室,无形中感觉到了一阵压力,不自觉低下头去。   他一个半道出家,没有任何绘画基础的人,开口就要考清华,的确是有点痴人说梦了。不谈专业课,不谈总成绩,单独拎出来一门英语就能把他卡个半死。   就连沈听澜自己都弄不清楚,为什么就是不会数学和英语。学数学时大脑宕机,完全听不明白。学英语时脑容量不如松子仁,只能记住一点。   学语文和文综时,脑子像沟通了爱因斯坦,用不着每天刻意去背,基本上完课就会。他在这两门学科上节省出来的时间,到最后都会花在另外两门学科上,其中一大半还都是无用功。   就像是报应一样。   沈听澜陷入了深刻的自我怀疑,但又不甘心,不愿意相信自己是个笨蛋。   他就这样回了教室,坐下还没五秒钟,江诉声就凑了过来:“澜哥,安明跟你说什么了?”   沈听澜看到江诉声,自然而然记起与他半年的约定,那股不甘瞬间就被放大了,仿佛之前那些烦恼全成了不值一提的乌龟王八蛋。   他心里涌出了莫大的勇气:“江诉声,去考清华吗?清华美院,我们一起。” 第25章 搬家   江诉声站在讲台,双手扶着沈听澜的课桌两侧,弯腰看着他,眼神明显一愣。随即,他反应过来沈听澜刚刚说了什么,表情又惊又喜,才要回应,外头上课铃先响了起来。江诉声顿时懊恼,匆匆丢下一句:“等下我跟你说。”   这节课原本是体育,无奈体育老师又突然生病,改成数学自习。老师在两个班级来回串着讲解练习题,趁她不在,沈听澜又对着数学卷子发呆。他低头看那张函数图像,弧线朝上隆起,像是儿童简笔画里的哭脸,有一张向下咧着的嘴巴。   忽然,他脑袋一疼,感觉被什么东西砸了下。一个硕大的纸团出现在了课桌上,他顺着纸团飞来的方向瞧,只见江诉声连人带椅子往后靠,从讲桌旁露出来一张笑脸,无声用手比划,让沈听澜拆开那个大纸团。   大纸团里包了块“老人头”牌橡皮,纸上写了字。沈听澜座位位置不好,正对门口,他怕数学老师会进来,连忙把纸抚平了,藏在数学卷子底下,偷偷摸摸地看。   “我还想过一阵再告诉你来着,我画画可好看了,原本是想给你一个惊喜。”   “什么惊喜?”沈听澜写好这句话,把橡皮裹到纸里面,扔了回去。   过了会儿,江诉声从书包里拿出来一个牛皮纸封面的16开速写本,借着讲台桌滑给沈听澜。沈听澜瞥了眼门口,手脚麻利地取下本子,翻开一瞧,很多页关于自己的速写,有几些是在学校里的场景,有些是他根本没有去过的地方。   皱皱巴巴的纸条夹在第一页:“我在家里画的,怎么样,妙不妙?我过一阵要离校出去学,以为你不会来学美术,就想把它留下给你当个礼物。打算都画满了再给你,你看,就差两三页了,过了这次假期正好画完,我也想着那时候在和你说这件事。”   沈听澜笑了下,把速写本放入了自己的书桌。他抽出纸条,又写:“礼物我先收下了,所以你要和我一起吗?我以前没有学过画画,要是有什么不好的地方,你教教我。”   “什么?你跟我在一起就是为了学画画?”   “我不学画画,怎么考清华?我考不上清华,怎么跟你在一起?”   “哪个跟你讲我要考清华?是不是哪个姓张的庸医?”   “你不想考吗?”   “我想考。”   “那你跟我说什么废话?”   “这不是废话,要不是那个姓张的庸医乱说。等后天我的小册子就画完了,完完整整地送给你一个惊喜。”   “我现在就很惊喜。”   “那没事了。”江诉声写完又补一句,“等下四点放学,去朋朋姐那边剪个头吗?”   沈听澜略感诧异,以为江诉声知道张朋朋的事情,方才还想问一问。他略一沉思,回,“昨天我在八中门口遇到楠楠了。她说朋朋姐要回老家结婚,就要搬走了。”   收到纸条后的江诉声抓了两下头发,他的确不知道这件事情,自从开学之后,他基本就没有往五金楼去过。他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张朋朋整日抱着本成功学,把赚钱挂在嘴边,实在不像回老家结婚的人。   “一会儿可以去她哪里看看,没准是楠楠记错了。”   “嗯。”沈听澜回了一个字,把纸条扔了回去。   这时候数学老师从隔壁班回来,江诉声看到她的身影,悄悄把手里的纸条折好,小心地藏在了文具袋里。   江诉声爱好收集很甜的回忆,这是他们第一次传纸条,他嘱咐自己一定要收好它。   等放了学,沈听澜招呼上他,两个人一起往五金楼去。   路上,沈听澜给姥姥打了通电话,告诉她自己打算学美术的想法,和她简单聊了点关于这方面的事情。   他们到五金楼时太阳还没落山,彩钢房里面耳朵不太好的老奶奶守着电视,看旧版的《西游记》。她见他们过来,隔着小窗户招了招手。   楼下的理发店还和之前一样,又小又破的一间,透过玻璃门,能够看到张朋朋认真地收拾着卫生,双手握着一把墩布,正在用力擦地上的污渍。   她抬眼发现了沈听澜和江诉声,站直腰,一手拖着墩布,一手推开门,说:“我过几天搬走,我不做生意了,你俩换个地儿吧。”   “朋朋姐,好好的怎么就要搬走?”江诉声问。   “年纪大了,闯荡不动了,回老家找个踏实小伙人嫁了呗。”张朋朋低下头,漫不经心地说。   “你不是一直在看成功学吗?”   “这不是没有成功吗?”   “是有什么难事吗?”沈听澜接着问她。   “也没遇到什么难事,就是忽然间想开了。”张朋朋的声音不疾不徐,“我呀,当初早早辍了学,到别人家的理发店打了几年工,学了点技术,跑到滨海。   “当时我就想,我这个剪头的水平还算不错。没准用不了几年,我的张氏理发店就能开遍滨海。然后啊,我用这两年的积蓄租好铺子,招了几名剪头的小伙计。计划的很好,店却是越开越小,一开始是在一中附近的大路那边,最后慢慢来到了五金楼。   “这样开了两三年,每天赚个饭钱。前两天我查了查存款余额,已经没多少钱了。我忽然不明白,为什么我还要坚持在这个地方?张老三媳妇有她的女儿和儿子,那么我呢?我有什么理由留在这座城市吗?它似乎不太喜欢我。   “我想了一圈,没有想到任何理由留下来继续赚这十块二十块的钱。有些时候,现实就是个只会扇你耳光的王八蛋。”   “我也没什么好留下的东西,就送你们一本书吧。”她笑了笑,从柜台抽屉里拿出了那本《成为一下个马芸》。   江诉声一直都瞧不上这种所谓的成功学,认为都是忽悠人的骗术,就是高级一些的传销式心灵鸡汤。如果这书管用,有一百个人买书,就能诞生一百个马芸。   可见内容扯淡。   如果换在平时,他肯定会笑张朋朋容易上当,但这时候一想到再也见不到她了,便再笑不出来,默然着接过了那本“成功学”。   他翻开封面,看到第一页用圆珠笔写着一行娟秀小字:“张华考上了北京大学;李萍进了中等技术学校;我在百货公司当售货员:我们都有光明的前途。”   张朋朋笑着说:“这是我从前在老版《新华字典》上面看到的话,很喜欢就记下来了。现在的《新华字典》里都找不到它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先更,再改,我太困了 第26章 礼物   落日余晖从天空照下来,穿过理发店门口那棵法国梧桐的枝叶,碎了一地光影。所有人和物都似被打上了一层薄薄的橘色滤镜,处处透着温暖。   “朋朋姐。”江诉声叫了她的名字,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他抱着那本“成功学”的书,心里瞬间产生了一种无力感。梦想是会被现实辜负的,就像浮萍面对着流水,毫无反抗地逐波而去。   什么是命运呢,他不知道。   自己会不会也成为一株随水的浮萍呢,他仍然不知道。   江诉声的脑子里塞满了这种奇奇怪怪的念头,他之前一直都有一种迷之自信,当初选择不去一中的美术班学,也是觉得老师不足以教他这么个从小被夸到大的“绘画天才”,改去普通班补文化课。   因为有一层艺术生的身份,江诉声对文化课也不怎么上心,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父亲江予怀对此也没对说什么,画画和学习全凭江诉声自觉。如今细想,倒像是有意叫他栽一个跟斗,挫挫他身上那股子自负气。   他今天遇到了张朋朋,听到她的经历,忽然担忧起来。   万一自己到最后没有考上呢?   江诉声深深吐了口气,对张朋朋,对自己,对所有内心迷茫的人产生了一种同情。   这时候,沈听澜抓住了他的手腕。他感觉到了他手掌心的温度,两个人的脉搏传递着心脏跳动的韵律,隔着皮肉,紧紧相挨在一起。   江诉声忽然觉得自己不应该产生任何丧气的念头,所担忧的一切都还没开始。他还有未来,想象之中那么美好且充满希望的未来。   “谢谢。”江诉声抬起头,对张朋朋说。   “说什么谢谢,我可把成功学送给你们了。”张朋朋又看了看他们,倚靠在门边,轻轻地笑,“□□点钟的太阳,真好。”   “我们俩是□□点的太阳,那朋朋姐就是正当中的太阳,也很好。”沈听澜说。   “真会说话,”张朋朋的眼眸亮了亮,她离开门框,挺直了腰朝理发店里面走,语气轻快,“我改主意了,今天再开一次张。凡事都讲究有头有尾,我来滨海快十年了,你们就是我最后的顾客了。来,过来给理发大师的创业路画上个圆满句号。”   江诉声记起什么,又开口问:“朋朋姐,你的结婚对象,那位踏实小伙靠谱吗?”   张朋朋瞧他一眼:“小房东,你是不是脑补出一场家庭伦理悲剧?他是我初中时候的同学,一直都有联系。要是他人不好,就我这个样子,我会结婚?”   “对对对。”江诉声露出笑容,“是我想太多啦。”   张朋朋给他们剪完头发,目送他们离开。   天色越发晦暗,路灯亮起,一团团毛月亮似的光排列在街道边,给自带设备的流浪歌手照着回家的路。沈听澜侧过头望向五金楼,日暮下有几只飞鸟从屋顶掠过,匆匆地,不知去往何方。   楼里住户都打开了灯,从外面看,墙上亮起了一个个小方格子,隐约可以看到主人家忙碌的身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沈听澜脑子里瞬间蹦出来一句话:   “我们生活在钢筋水泥搭建成的棺材里,梦想是从缝隙里照进来的一缕光。”   “你在看什么?”江诉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看这栋楼。”沈听澜简短回答。   江诉声顺着他的目光回望,嘴角微动:“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报考清华吗?”   沈听澜看他笑容有些小得意:“为什么?”   江诉声抱着那本“成功学”,神情悠然地说:“清华美院是全国设计类最好的学校,我要去学设计。五金楼老了,它有一天也会被拆迁改造,新的楼从废墟上盖起来。我希望我可以设计它重建后的样子,很多来滨海务工的人啊,都曾把这里当落脚点,装有希望的地方,就要设计得漂亮一点。”   他转过头,拍拍沈听澜的肩膀,“我会考上的,你也是。”   “借您吉言。”沈听澜也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这个考清华的理由还挺浪漫。”   江诉声笑:“我这不是浪漫,只是很喜欢这个地方。我这个人俗得很,连我妈都这么说。”   沈听澜好奇:“你怎么个俗法?”   江诉声回忆片刻:“那会我也就上小学,家里要找个东西垫桌角,我就把张爱玲写的书垫底下了。我妈看见,就问我:‘你怎么把这本书垫下去了?’   “我就回答,我不喜欢她的书,书名《小团圆》,笔下没一个人团圆。书名《半生缘》,大半辈子全是孽缘。内容与故事严重不符,这不是挂羊头卖狗肉式的可恶吗?我就要看大团圆,一生乐。   “然后我妈就骂我俗。”江诉声又说,“最近我还让《边城》给骗了。好嘛,傩送和翠翠明明俩人互相喜欢,生生就分开了,气得我两天没吃好饭。要是我搞对象,不能学傩送。”   沈听澜的一双眼睛笑成好看的月牙形:“那你学谁?”   “我学我自己,我起码不会让爱情等。”江诉声说这话的时候,眼神有意无意地落在沈听澜身上。   沈听澜感受到江诉声语气中的温柔,再迎上他的目光,忽而有些慌乱,有些紧张,手脚在此刻都似乎变得多余,整个人就剩下了一个空荡荡的大脑,和一颗胡乱跳动的心脏。   他藏在校服衣兜的手机发出了震动声,把他从这种飘飘然的精神状态里拉里回来。沈听澜忙低下头去拿手机,来电显示为“妈妈”。   沈听澜不知道沈青仪有什么事情找自己,接了她的电话:“喂?”   “澜澜,听你姥姥讲,你打算去学美术了?”她平静的声音从没有温度的电子设备里传来。   “对,我想去学美术。”   “那为什么不先和我商量,学美术是需要钱的。”   沈听澜不说话了,等着沈青仪的下一句,担心她不同意自己这个看似临时起意的决定。   片刻,沈青仪说:“我打电话问你们老师了,她和我说的很详细,你零基础画画会有点辛苦。你是真的想学美术吗?”   “是。”沈听澜只回答了一个字。   沈青仪叹了一口气,缓缓说:“澜澜,提前祝你生日快乐,想去做什么就去做什么吧。”   沈听澜还没有反应过来,那头的沈青仪就已经挂断了电话。   此时手机又震动一声,他低下头,只见亮起的屏幕上出现了一条来自银行的短信提示。   他收到了一笔数额巨大的转账。   沈听澜先是愣了两秒,随即又笑,心里却难以抑制地难过,一时间说不清是高兴还是悲伤。他紧握着手机,抱住了身边的江诉声,把头埋在对方的肩颈,长长地沉默着。   十七年,这是他收到的第一份来自妈妈的生日礼物。   他们互相抱着彼此,过了很久,天完全黑下来。   滨海市空气质量不太好,肉眼只能看到三四颗星星。   沈听澜抬眼望着天空中的星星,觉得宇宙之间充满了浪漫。现在所见的星光,也许是从文明诞生前就踏上了未知的旅途,经过数亿万年的岁月,才能和地球上花花草草产生刹那的相遇。   就像人一样。   自出生始,一直都懵懵懂懂地奔向未来,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与一位有趣的同伴相遇、相爱。   沈听澜想到这里,脑海里慢慢浮出了一个人的身影。那个人就像星光穿越了时空,奔他而来。   沈听澜抓着手机,把头靠在了江诉声的肩膀,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未来是充满光明的。 第27章 小过渡   这天夜晚,沈听澜去往他陌生的那个家。出租车在大门外停下,他背着书包独自别墅区里走。   谢知荣又没有回来,偌大的别墅里还是只有沈青仪和老保姆两个人。沈青仪对此早已见怪不怪,她很了解谢知荣,“浪子回头”这件事从来都不会发生在他身上。   沈青仪意外沈听澜会过来,她知道他一直不喜欢这个地方。   “吃晚饭了吗?”她问。   “吃过了,和同学。”沈听澜顿了顿,看着她说,“谢谢,我收到生日礼物了。我会好好学,墙上那幅画能卖十七万,我就画一幅能卖七十万的。等有了钱,我们搬出去住。”   沈青仪被他这些幼稚的话逗笑了:“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我听老师讲这次放假留的作业不少,你先去写吧。”   沈听澜一听“作业”俩字,像孙悟空听唐僧念了紧箍咒,立马开始头疼。他应了声,背着书包向楼上走。路过那幅飞天时,认认真真地看了它两眼。   我也行,他想。   沈听澜来到二楼他的房间,关上门,把书包撂在了写字桌上。他也不着急写作业,而是先拿出了江诉声送给他的速写本。   上课他没敢仔细瞧,只是随手翻了两页,这时候附近没有人,可以放心大胆的看了。   沈听澜打开第一页,江诉声画的场景是张朋朋的理发店,他们最初相遇的情景。与现实不同,江诉声没有把沈听澜的头发剪坏。   第二张则是在五金楼的楼道,江诉声递给他一盆虎耳草;第三张是他们一起在德育楼里罚站;第四张是他们拉着手走在摩天轮下的河冰上......   沈听澜一张张看过去,看到了北京烤鸭、武汉热干面、高邮咸鸭蛋。看到了山川、草原、湖泊。简单的线条在黑与白之间,构建出了一个美好的平行世界。   他这时候才明白,为什么江诉声打算把速写本全部画完了再送给自己。   这是他们的故事,过去、现在、以及未来。   沈听澜翻到最后,伸手去抚摸那几张还空白的纸。江诉声用的这种速写纸光滑致密,触感很好。他想象他画画时的场景,一定是在阳光明媚的午后。只有足够的阳光,才能把画面渲染的这么温暖。   沈听澜决定等以后学会画画了,最后的这几页由他来补上,为这个故事送上属于自己的祝福。   他合上速写本,把它放回书包里。随后又拿出了英语书,还有向李煦借的英语笔记。   只要再提上三十分,就能考清华了。   沈听澜慢慢背到了晚上十点,他揉揉眼睛,低头看了眼手机。在半个小时前,江诉声给他发过来一条消息:   【我们来学习吧,学习令人快乐。】   【好呀。】   沈听澜把这句话发送出去后,看到聊天界面上出现了“对方正在输入”这几个字眼。   【我刚刚做了一页数学题,我太难了......不行,这话不能这样说,忒丧气了,不利于于我学习。我要说,我刚刚做了一页数学题,我畅游在知识的海洋里非常快乐,我简直就是高斯再世,我棒棒,非常nice,兄弟!】   沈听澜在看到这几句话后直接笑了,觉得江诉声脑子里装满了这种令人开心的想法。他想让他也开心,于是模仿他的口吻:   【我刚刚背了好多英语知识点,我棒棒。就我这流利口语,差点就能和外国友人与无障碍交流,若早生几年,我就是莎士比亚。非常nice,兄弟!】   【真不愧是你!我现在从数学里感觉到了大数学家华罗庚留下来的神秘力量,还能再学它一个小时。】   沈听澜实际上有些困了,但还是说:【好,你也棒棒。我从英语里感觉到大翻译家朱生豪留下的宝贵意志,也能再学一个小时。】   【那我们相约十一点再睡。】   【行。】   沈听澜说完便撂下手机,打了个长长的哈欠。他想了想,又把速写本摆到了桌面。书本上的知识对他来说实在太无聊,每个字母都像是催眠。如果实在太困了,就去看两眼江诉声的画。   他想要画中那样自由快乐的生活,便什么都值得。 第28章 意外   月考过后,运动会的事情就被排上日程。安明把设计班牌的事情交了江诉声,这让他在中午午休的时间段获得了些“特权”,不用再趴桌上装睡,也能和同学小声交流。   虽然他交流的主要对象是沈听澜。   这天中午,他们坐在教室后面。沈听澜帮江诉声剪装饰班牌需要用的彩纸,江诉声拿铅笔简单起了个形:“澜哥,我教你画画吧。”   “好啊。”沈听澜放下手里的剪子,向他看去。   江诉声拿了张草稿纸,在上面画了一个十字:“横的是视平线,竖的叫视中线,它们相交汇的叫做消失点。”说着,他随手画出来一个小正方体,“从物体延伸出来的线,都要恰到好处地交汇在这个消失点,画出来的透视才对。   “我们这个世界是由点线面构成的,如果把教室想象成一个画面,我们都是画面中的景物,数根无形的线从我们身上延伸出去,相汇在同一个中心。我们看似存在距离,其实早已相融。往大了说,我们其实都是世界的景物,山山水水,花花草草,万物都与我们同归。”   沈听澜认真看着纸上的小正方体,又看了看江诉声:“啧,你这话说的还挺有情调。”   “嗐,画画本来就是一件很有情调的事情。我的眼睛看见热烈的色彩,我就把它记录在纸上。过个十年二十年,再拿出来,还能看到它从前的样子,就像很久没见的朋友,过来和我打了个招呼。”   沈听澜盯着江诉声画在班牌上的图案,脑子里产生了很多问号:“这就是你在班牌上画小猪佩奇和小羊苏西的理由?”   “大俗既大雅,大雅既大俗。”江诉声像为了掩饰尴尬,轻轻咳嗽下,严肃地说,“小猪佩奇是什么人,她是社会人,说明我们十一班的人全部都不好惹。小羊苏西是她的朋友,侧面反应社会人讲友情。友情第一,比赛第二,这就是我这位设计大师想表达的内容。”   沈听澜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接话,他笑了笑,低头拍了拍手,语气赞叹:“高手,高手。”   “谬赞,谬赞。”江诉声端起撂在身边的山海关喝了一口,“说真的,你不考虑报个项目吗?张宁都报接力了。”   张宁是十一班里面的一个普通学生,他不爱说话,成绩一般、家境一般、长相一般,做事不出风头,一直都是安安静静坐在角落里,很不起眼。   这次他报名参加运动会,出乎了很多人的预料。   “那我更应该喊加油。”沈听澜从江诉声手里抽走那张画有小正方体的草稿纸,找本书垫好,依样画葫芦似地画个小正方体。   “不是这个样子。”江诉声从地上站起来,凑到沈听澜旁边,弯下腰直接握住了沈听澜的右手,引着他去修改那个小小的正方体,“视平线在这边,你这条线需要往下,两边都不是对称的。”   沈听澜手里的铅笔跟着江诉声走,两笔下去,那个小正方体的样子立马变得规矩。   “是不是觉得我特别厉害?”江诉声松开沈听澜的手,又开始画他的小猪佩奇和小羊苏西。   “有点,但是我觉得我也行。”沈听澜手背上还留有一点江诉声的体温,他下意识摩挲手背,握起铅笔,又画了个小正方体,举起来给他看,“是不是有进步了?”   江诉声嘴角噙着笑:“对对对,是是是。”   “你都没看,你对个屁?”   “我不用看就知道。”江诉声做起那个在国际新闻里常见的手势,“没有人,比我,更懂,你。”   “老大统领了。”沈听澜放好那张草稿纸,连续在上头画了几个小正方体,直到他满意了才停下来。   下午第一节 是体育课,也不知是不是要开运动会的原因,体育老师的身体健康很多,不再让数学老师“代课”了。   一中对运动会开幕式没有硬性的要求,一群人乌泱泱瞎走都没有关系。但各个班级为了美观,还是会排些简单的队形出来。   不过也就走个两三遍,便可以自由活动了。   操场面上有个露天篮球场,很快就被十一班的男生们占满了。   沈听澜嫌江诉声篮球打得菜,玩了一会儿,就溜去教学楼旁边的小卖部。俗话说“近墨者黑”,他和江诉声相处了这么久,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养成了没事就到小卖部打野食的习惯   小卖部的老板王叔看见沈听澜,张嘴先问:“小江呢?没跟你一起来?”   “没有,体育课,他打篮球呢。”   “他今早过来让我帮他热了两袋奶,”王叔转身取下撂在暖气上的两袋“海河牌”可可奶,“你要不就捎给他吧,我怕他忘了,上次那块面包他就忘了。”   “好。”沈听澜选了两瓶凉矿泉水,他付完钱,带好两包热乎乎的可可奶,一路小跑着回到操场。   还没到篮球场,远远传来阵吵闹声,那边好像是出了什么事情。他无端地心慌,双手拎着水,把温热的可可奶揣进校服里,加快脚步赶了过去。   沈听澜挤进围成圈的人群,看到江诉声坐在地上,他右腿的裤腿高高挽起,鞋脱在一边,露出又红又肿的脚踝。   他表情不太好,皱着眉,抬眼看着天空,缓缓吐着气。   “怎么弄的?”   江诉声见他过来,笑了笑:“刚才打球踩着老八,把脚崴了。”   打篮球崴脚不算什么稀罕事,但像江诉声崴成这样子的倒是稀罕。这时候绝对不能按摩和热敷,得用凉水才管用。沈听澜觉得自己像个柯南,走哪哪儿出事。   他把可可奶放到一旁,顾不得思考,当即脱下校服,拧开两瓶凉水往袖子上浇。   人群里喊:“哎,澜哥!老黑已经去拿凉毛巾.......”   但这话说晚了,沈听澜的校服袖子已经湿了。他蹲下来用被打湿的校服袖子裹住江诉声的脚踝,嘟哝一句:“没出息的,老八没事,你先倒了。”   江诉声的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瞧着沈听澜的校服,想说什么,但又改口:“老八怎么没事了?他有事,他脚疼,嚎了好大一声,杀猪一样,你没听见。”   “少说两句吧,”沈听澜怕他疼得难受,想让他专心歇歇,“你还真是人如其名,叫什么不好非叫诉声,话说起来没完没了。”   人群中不知是谁笑了两三声。   “笑什么,我这名字有寓意的......”江诉声话说了一半,沈听澜把自己的校服袖子系了个结,转过身背对江诉声,“上来吧,背你去医务室。”   作者有话要说:  隔壁诡秘之主完结了,我看网文都快十年,还是第一次这么喜欢一本书,它值得我花两年时间追更。因为它前期太太太慢热,我差点错过宝藏。   乌贼才是真的大大,我只是个码字人。   今天和妈妈出门逛gai回家晚了,还有一更莫等,会很晚 第29章 事情   “算了。”江诉声十分有骨气地站起来,他屈起一条腿,弯腰捡起沈听澜的校服,“我跳着走就行。”   此时,去教学楼里拿毛巾的“老黑”匆忙赶回。“老黑”人如其外号,最大的特点就是肤色比一般人较深,时常有人调侃他往脑门上画个月牙就是包大人再世。   “我来了,我来了!”老黑嘴里大声喊着,一边跑,一边举起手里握着的白色毛巾。那毛巾吸足了冷水,一滴滴顺着“老黑”的胳膊朝下流,洇湿了袖口。围观的人闪开路,让他进去。   江诉声解开沈听澜的校服搭在肩膀,接过滴水的白毛巾草草缠住了自己的脚踝。他一只手抱着沈听澜的校服,另一手则搭在他的肩膀,扬起笑脸:“走呀。”   沈听澜向来喜欢看江诉声笑起来的样子,这总能让他想起盛开在春天里的桃花,不傲不骄,干干净净的。   “走。”沈听澜看似自然地低了头,避开江诉声的视线,伸手小心地扶住他。两个人往医务室的方向去,身后还跟着“老黑”、“老八”等几名同学。   几分钟后,沈听澜记起件事情:“我校服你这么还抱着?等会万一撞上检查校服的,我这大名不就又上光荣榜了?”   “你一会穿我的,你这件我拿回家给你洗干净。”江诉声稍微压低了声音,“我有件事没和你说完,我这名字是有寓意的。”   沈听澜随口道:“巧了,我这名字也是有寓意的。”   “你有什么寓意,听的废话多吗?”   “岸芷汀兰,郁郁青青。我妈本来想要个女孩,希望我天天阳光向上,后来就改成谐音了。”   “嘿——真奇怪,那你为什么不叫沈岸芷或者沈青青?我觉得沈青青好听。”   “你应该去学物理,杠杆力学这一块肯定能考满分。”   “哎呀谬赞了,谬赞了。”江诉声单腿跳着说,“我这名字是有寓意的,我呀,早产。生下来不会哭,那护士一打我,我妈就喊‘你快出个声!’。我这名字,有我妈希望我健康长大的寓意。但是吧,她当年喊的次数太多了,效果叠加,导致我现在有些话痨。”   沈听澜神色愉悦,笑着问:“你说,我从现在开始管你叫江是金,你以后会沉默吗?”   江诉声瞅沈听澜一眼:“要不你也学学物理,我觉得你杠杆力学的成绩应该也不错。”   沈听澜谦虚回答:“谬赞了。”   下午这个时候医务室已经开了门,一中的请假流程是首先要到医务室,大夫与班主任确定学生生病后才被允许离校。   经过上次的事情,沈听澜总觉得里头那位张大夫就是个庸医。   几个人走进医务室,那位张大夫正坐在电脑前看小说。沈听澜悄悄瞄了眼书名,顿时觉得这人更不靠谱了几分。   《霸道总裁和他的百万新娘》   哪儿有正经大夫上班看这个的?   “你这挺严重的,我看不了。”张凯风仔细看看江诉声的伤处,坐回电脑旁,熟练地从抽屉里拿出印有各年级班主任联系方式的小册子,按照上面的电话号码拨打。   “谢谢。”沈听澜早预料到他会这样说,扶着江诉声坐在了床边,“上次你送我,这回轮到我送你了。”   “风水轮流转嘛。”江诉声把自己身上的校服脱下来扔给沈听澜,“希望这种倒霉风水别瞎转了,我可不想看咱们俩换着去医院。”   沈听澜与江诉声衣服尺码都差不多大小,他穿上他的校服,正正好好。沈听澜想起一些画面,嘴角微笑:“这回兜里没礼物了吧。”   “有,你摸摸。”   沈听澜将信将疑地将手伸进兜里,抓了一把花花绿绿的糖纸出来。   “帮我扔下,谢谢,我是病号。”   沈听澜嫌弃地看看江诉声,没说话,转身将糖纸丢进了垃圾桶。   “说起来,你是不是还有东西没有给我?”江诉声忽然问。   沈听澜知道江诉声说的是什么,上次那封情书的回信。他这些天一直在构思情书的内容,毕竟他也从来没有写过,这东西要有真情实意才叫写得好,比一封给老师的千字检讨难度大太多。   而且写完交给江诉声后,江诉声还会拍下照片上传到群相册。他解释说这是“真心话大冒险”的一部分。   提起那个“真心话大冒险”群,有时候沈听澜真的怀疑,群里其余的五个人是不是系统机器人,说话的语气方式几乎一模一样。   那一头张凯风撂下电话:“安老师把假条写出来了,叫你们回去一个人,到她办公室取。还有,她问沈听澜现在有没有时间,回去找她一趟,有事情说。” 第30章 糖   沈听澜猜测安明找他是和学美术的事情有关,他记得她提到过,运动会前后学校会安排零基础的艺术生简单接触相关知识。   “澜哥,我和你一起吧。”王泽辰觉得江诉声崴脚有自己一半责任,“要是咱班主任太啰嗦,我可以先把假条送回来。”   “那一起走吧。”沈听澜和“老八”一前一后出了医务室,这时候已经下课了,沈听澜看到有揣着零食跑进教学楼的学生,忽然记起那两包可可奶。方才一时着急,把它们丢在了操场。   他心里有点懊恼,两包可可奶是江诉声的,也不知会不会有同班同学好心帮忙,把它们带回教室。   “老八”不善言辞,两人一路上基本没怎么说话,来到了位于六楼的教师办公室。安明坐在桌子旁边,她养的那棵绿萝又长大了些,顶端新长出来的嫩色叶子微微蜷曲着。   办公桌前,还立着十一班的另几位打算去学艺术的学生,有美术、有音乐、还有体育。   “来啦?”安明抬头看了眼沈听澜,把江诉声的假条递给“老八”:“王泽辰,你先送过去吧,记得快点回来,别耽误下一节课。”   “老八”接过假条,出去关好门。   “行了,现在咱们人也算到齐。”安明环视一圈,“之前我和大家也提过,学校要给大家补一下基础的事情。日期已经确定下来,清明节之后。每天下午后两节课,你们就不用在教室上课了,到艺术楼那边去听专业课。到六月中,差不多十一二号的时候,就能离校参加集训。”   “老师,像我想学美术,培训的画室是要自己找吗?”一名女生问。   “到时候学校会安排。”安明顿了顿,“你也可以自己找。”   沈听澜在旁边一字不漏地听着,心里想,有时间要问问江诉声他准备去哪里。   “对了,沈听澜。”安明忽然叫他,她不满他发呆走神的样子,眉头皱起,“你和江诉声比较熟,有空帮我问问他,打算什么时间离校。”   沈听澜一愣:“不都是六月十一二号吗?”   安明说:“江诉声的情况不一样。他爸很早就和我商量,集训的这几个月时间,想带着他出去写生,也许会提前走。”   沈听澜心里头瞬间就空了,他的思维在这一刻停滞下来,身体里仅剩的本能催促他开口询问:“江诉声要去哪?”   “敦煌。”安明又重复一遍,“好像是敦煌。”   那么远啊。   安明还在说话,她嘴巴一张一合,声音从沈听澜左耳进、右耳出。他记起那幅挂在谢知荣家里的飞天,它很美,线条与色彩皆是来自于沉淀了千年的文化。将近一年的离校学习时间,以江诉声现在的水平,一定会在那边发现更多漂亮的景物并记录下来。   真正的美不会老,或许创作的人早已死去,但继承的人正在路上。   沈听澜替他高兴,却又遗憾。 第31节 课快上课的时候,沈听澜跟着几名同班同学离开办公室。走廊里阳光正好,细细的春风里带着好闻的青草香。他抬起头望向天空,浅蓝色的背景下,有两朵小的云彩慢慢聚合在了一起。   这个时间段江诉声大概已经离开了学校,沈听澜忽然笑了一下,右手插在兜里,拿出一块裹着彩色糖纸的水果硬糖。江诉声向来喜欢吃这个口味的糖,天天都会在口袋里装上一把。剥下来的糖纸没有地方丢,也会放入口袋,和糖混在一起。   有时候想找一块糖,手指头要在兜里摸好久,就像是在垃圾里寻宝。   沈听澜手里这块,就是“漏网之鱼”。   他没有告诉江诉声,兜里还有一块。   沈听澜剥开糖纸,把粉红色的水果糖含进嘴里。他猛然发觉,江诉声这个人和糖的效果差不多,都能令人感到甜味。   如果江诉声提前离校,他可以多买点糖,没事的时候就嚼一嚼。   沈听澜回到教室,特意往江诉声座位的方向看了一眼。如果是平常时候,对方一定也会看过来,微挑着眉,笑嘻嘻地说上几句“废话”。   现在那个位置是空的,只能看到阳光倾斜着将课桌分成两半,风把窗帘吹得簌簌颤动。   沈听澜含着那块水果糖,坐回了自己的座位。找出中午那张练习用的草稿纸,继续往上面画起各式各样的小正方体。然而不管怎么画,他总觉得不够标准,总觉得遗憾。   沈听澜心里又生出一股后悔,自己应该早点来到滨海,早点遇见小房东。这样的话,他骨子就不会里刻满了懒散,浑浑噩噩了十七年后才记起要努力。只剩下两个月,他这段时间恶补画画技巧,也不可能和江诉声一起去敦煌。   沈听澜想,命运真是个恶心人的东西。本来好好地一条路,非得搬来一座山,按着脑袋叫你服气。   可他偏偏不服气。   沈听澜放下铅笔,揉揉眉心,缓解一下情绪,开始认真思考现阶段想要的究竟是什么。考清华美院吧,这事全凭自己本事,就算和江诉声分开也不影响。   究竟是什么,让自己如此懊恼烦躁?   不是学习,那么原因只能出在江诉声身上。   沈听澜突然意识到,江诉声这个人已经融入了他的生活,成为难以割舍的一部分。   他是喜欢他的。   想明白这点,沈听澜一下子平静下来,之前困扰他的诸多烦恼忽如晨雾般散去。担忧也好,遗憾也罢,皆因不想失去而已。   不过他只放松了一瞬,新的烦恼又重新涌上心头。一个男生喜欢另一个男生,在大多数人的眼中,这件事情是有悖于常理的。假设两个人在一起了,年少时期的情感是否能够经受住岁月的磋磨,以及是否能够面对源自家庭和社会双重压力?   假设两个人没有在一起,是否还能再向从前一样?   他们的未来充满了太多的不确定性。   沈听澜的手指来来回回地叠那块水果糖的糖纸,胸膛里的那颗心似乎和糖纸融成一体,被种种糟糕念头折出数道折痕,难受得厉害。   最后,他把糖纸一扔,嘴里小声骂了句:“去他妈的,是对是错只有我自己能决定,谁也管不着!” 第32章 情书   晚饭时间,沈听澜和老八他们一起去了食堂。江诉声不在,他竟还多吃了半碗饭。就连向来迟钝的杨晏也看出他今日胃口颇好:“澜哥,你今儿是遇上啥高兴事儿了?”   沈听澜把西红柿炒鸡蛋和米饭拌在一起:“没什么,就是想明白一件事。”   杨晏的好奇心被勾上来:“啥事儿?”   “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沈听澜对他笑笑,“不告诉你,自个猜去吧。”   杨晏是个十足的八卦爱好者,他如同被饵料引到水面的鱼,急躁地张开嘴巴:“你告诉我呗?我保证不和别人讲。”   “杨大喇叭”声名在外,对与他而言,全校学生都是“自己人”,没有一个“别人”。他如果知道什么秘密,那么这个秘密将在第二天成为共识。   沈听澜呛了一下,随即想到什么,神情越发愉悦。他带着调笑的口吻,故意说:“我喜欢男的,行了吧?”   杨晏怔在原地,又撇撇嘴,拿着筷子戳戳餐盘里的米饭:“你真没劲。”   沈听澜只是笑,没说话。大家都以为他在逗着玩,没有人猜到他说的是真话。他感受到了真实的荒谬,有些感情注定了只能小心翼翼地藏在暗处,一辈子见不得光。   临上晚自习前,体委立在讲台,问全班同学还有谁想要参加男生跨栏和接力。这两项本来是江诉声报的项目,可他现在明显不能再参加,需要有人补上名额。   沈听澜心念一动,想到可以代替江诉声完成某件事情,顿时感到了一种奇异的满足。他站起来,说:“跨栏我不行,就报个接力吧。”   “好。”体委低下头,抓起讲桌上的一根笔,划掉了江诉声的名字,在一串数字后面写上沈听澜。   “1103”   这是江诉声的号码,它将在运动会的那天,别在沈听澜的后背。他托着腮,脑海中想象自己戴着这串曾经代表江诉声的号码跑向终点的画面,场上说不定还会响起掌声。   他忍不住笑起来,开始为自己送给江诉声的情书打草稿。   沈听澜从来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但是江诉声令他平静十几年的心产生了第一次悸动,这便是最佳的写作灵感。沈听澜先前一直担心写出来的文字太过干枯,而当他想明白一切问题的关键后,无需像平时作文般苦苦思索,绵绵的情感便都凝聚在指尖,变成一句又一句真挚的话语。   “你好呀,江诉声。   “半天没有见面,我心里积攒了很多很多想要对你说的话。我怕我会忘掉,写在纸上,来给你看。我很喜欢你送给我的那本速写本,它能令我回忆起和你的许多故事。   “记得第一次和你相遇是在朋朋姐的理发店,这个故事的开头并不美好,你剃坏了我的头发,让我的头看上去像个光秃秃的土豆。我因此讨厌了你两天,嗯,整整两天。后来我们又在同一所学校、同一间教室见面,你恰好成了我的同桌。我相信这是一种冥冥注定的缘分,就像春天里从不同的柳树上飘出来的两朵白絮,风一吹,便黏在了一起。   “说实话,我不喜欢命运这个东西,它生来就是对人不公的。但我又感谢它怜悯的馈赠,令我遇到你。我不久前还和你聊起我的名字,岸芷汀兰都是香草,古人都喜欢将热爱的人或者崇高的理想比喻成香草。我因种种原因把名字改成谐音,以为自己从此和香草无缘了。但今日我才明白,你就是我想要寻找的香草,是我热爱的、崇高的理想。   “我记得榛子味的巧克力,记得结满冰的海河,也记得摩天轮上的景色。它们都在我的记忆里闪闪发光。你在我身边,我就觉得万物和你一样可爱。你不在我身边,我就觉得万物都随我一起沉静了。   “写这么多的废话,我只想告诉你,我应该是喜欢你了,控制不住的喜欢。也许在很多人看来,我就是一个内心扭曲的怪物。不过我更倾向于自己的灵魂被禁锢在和你基本无差的躯体里,但我不觉得可惜,因为如果我是个女孩子,那我可能不再是现在的我。沈汀兰也许不会喜欢江诉声,但沈听澜会。   “我爱你,我是个怪物,但我爱你。   “我知道这条路走起来会比较辛苦,除了外界的压力,还有我不能确定你是否也惦念着我。所以我决定赌一把,如果我赌输了,那我不会再来打扰你的生活。我这个人很识相的,绝不死缠烂打,我尊重你的一切决定。   “如果我赌赢了,你答应成为我的男朋友。那么我也请你考虑好,冲动时做出来的选择最为害人。现在我们年轻,有很多时间去挥霍,我不希望你是因为头脑发热而答应我的请求。这只能带来暂时的快乐,等到激情褪去,我们将陷入长久的痛苦。这不是我想看到的画面,我想我们都快乐。   “首先来说,我们会面对来自双方家庭的压力。其次还有各种各样的阻力。比如说若干年后,我成了一个有啤酒肚的中年大叔,脸也胖了,你能面对这样的我吗?再比如说我老得走不动了,脸上的褶子比狗不理还多,你能面对这样的我吗?   “我希望你不仅仅喜欢年轻时期的我、还有中年发福的我、垂垂老矣的我。当然,这一切我可以做到,我爱任何时候的你。   “如果上述都没有问题,你真的打算和我在一起,那我们就要变得足够优秀,为我们的未来创造更多的可能性。听班主任说你会提前离校去往敦煌,这是件好事情,我为你感到高兴。同时我也会好好学,争取到清华找你。   “要是你不喜欢我,我也祝你实现梦想,成为大设计师。我不会放弃学美术,只是不会再报考清华美院。画画挺有钱途,我得攒钱,我还得给我妈买大房子。   “说的有点多了,你若厌烦这些话,就当我没讲过好吗?   “你的澜澜。”   作者有话要说:  我爱你,我是个怪物,但我爱你。——纳博科夫《洛丽塔》 第33章 怪物   江诉声是第二天晚上回来的,他单手拄着拐,一蹦一跳地进入教室。   沈听澜把准备送给江诉声的情书重新誊写了一遍,为此他特意去了趟小卖部,在不起眼的小角落里找到了一包散发花香的信纸。听王叔说,这种纸他当初就进了两小包,本来想着女生会喜欢,没想到让江诉声和沈听澜分别买了。   王叔有些好奇,问:“上次小江跟我说,他买信纸是要写情书。你呢?难不成也是写情书?”   沈听澜也不避讳,朝王叔笑:“对啊,也是写情书。”   王叔看他的眼神顿时变得古怪,试探地说:“你和小江前后脚的写情书,别是喜欢上同一个女生了吧?早恋不好,耽误学习。”   沈听澜嘴角一抽:“王叔,你想的太多了。”   王叔哈哈笑道:“不是我想的多,那电视剧里头不都这么演吗?俩小伙追一个女生,恨不得每天都搞出来大新闻,什么车祸、绝症、失忆、打胎...就是不好好学习。”   “王叔,那些电视剧都瞎拍的,我就一普通中学生,去哪车祸绝症失忆打胎?”沈听澜付完信纸钱,“你放心,我心里有数,搞对象不如考清华。”   这话他说着都想笑,自己刚写完了一封肉麻至极情书,字里行间都是“恋爱脑”的感觉。转头就和别人讲出“搞对象不如考清华”,也是厚脸皮。   他很快离开小卖部,找机会将草稿纸上的情书重抄一遍。为了避免有人发现这个的秘密,沈听澜把写满字的草稿纸撕成一把拼不起来的细小碎屑,攒成几个小团,塞到空的易拉罐中扔掉。   此时沈听澜见江诉声回来,终于松了口气。他站起来,喊了下江诉声的名字,走过去把它扶到讲台另一边的座位,低声说:“今晚老师查完寝,我有事情告诉你。”   生活老师一般在晚上十点整开始查寝,防止出现学生不睡觉聊天、吃零食、玩手机的现象。然而这种方式治标不治本,有不少有耐心的学生,等到十点半老师离开,犹如诈尸般掀开被窝,做回自我。   “啥事啊?”江诉声猜想和沈听澜欠自己的那封情书有关,也不点破,“我听杨晏说,你替我去参加接力了?”   “就你这瘸腿样子,蹦跶二十分钟能到终点算你运气好。”沈听澜把攥成拳的右手打开,露出一颗糖,边撕糖纸边说,“你不是一直都想让我参加吗?”   “那我这算言出法随?”江诉声眼疾手快,抓起沈听澜手中的糖,看也不看就放进自己嘴里。不过两秒,他眉头紧皱,表情像猫被踩到了尾巴一样,“呸”地把糖吐在了纸上。   “好酸。”他说。   “让你瞎抓,后面就是甜的。”沈听澜笑,从兜里又掏出来一块“酸糖”自己吃了。   江诉声略一思考,又把糖含了回去。他呲着舌头忍耐片刻,那股酸味果然渐渐地淡了,变成草莓味。   “好甜。”江诉声咂咂嘴巴,“你喜欢这种糖?”   “小时候总吃,童年回忆。”沈听澜简单回答一句,“太酸了,他们都不喜欢。”   江诉声识相地没问沈听澜口中的“他们”是谁,又向沈听澜要了一块。酸和甜两种矛盾的口味结合到一起,竟让他有些上瘾了。 第34节 晚自习结束,沈听澜和江诉声一起回宿舍。学校一向抠门,就算教学楼有十层高也不会安装电梯,更何况区区六层?   江诉声现在是个拄拐的半残疾人,“区区六层”对他而言难度系数太大,如果要赶在查寝之前蹦到宿舍,那他健康的那条腿可能也会变得不健康。   “老八”蛮不好意思的,难得叫声班长:“要不我背你吧。”   “你自己背不回去,咱们几个可以换着来。”杨晏说,“隔一段时间就换。”   几人都同意杨晏的提议,“老八”先背起了江诉声,慢慢下楼。   江诉声举起他的拐,没有一点被帮助的觉悟,往前方一指:“冲嗷!”   也是“老八”脾气好,没给他扔下去。   他们就这样轮流把江诉声送回了宿舍。   江诉声是上铺,考虑他这模样也爬不了梯子,沈听澜和他换了床。他们盖着被子,装模作样地闭上眼睛,集中精力听外头的动静。   待到时间差不多了,沈听澜爬着梯子从上铺下来。   “走呀。”他看到江诉声睁着眼睛,悄声喊。   “走。”江诉声怕吵醒别人,尽量放轻动作,扶着沈听澜慢慢挪出了宿舍。   宿舍楼强制停电,他们摸黑走到了水房。这时候水房里还有其他的人,学校规定两个星期洗一次澡,有不少耐不住的学生,端起装有沐浴用品和毛巾的脸盆,偷着跑去水房擦身。   反正,你瞧不见我,我瞧不见你。   沈听澜只好熬到他们都离开,才取出那封写好的情书。因为没有灯,他特意带了支便携式手电筒。   “我嘴笨,想和你说的话都在纸上。”沈听澜打开小手电,把情书递给江诉声。他感觉自己就像是一只内心丑陋的怪物,在神灵的面前蜕掉了画皮。   沈听澜瞧着江诉声拆开了那封写满了爱和欲的情书,他头一次觉得时间如此漫长,它仿佛是天底下最威严的法官,给自己的人生判了个死缓。   这个过程中,江诉声一言未发。光线又不好,沈听澜看不清他的脸,也便无从猜测他的想法。名叫“害怕”的情感瞬间占据了沈听澜的身体,令他脸色霎时惨白,四肢也轻微地发颤。   他胆小的一面彻底暴露出来,低下头,不敢再把目光放到江诉声身上,自顾自地说:“没关系,如果你不喜欢这封信上的话,也没关系。你就当没有看到,我会转学......”   沈听澜也不清楚自己在说些什么鬼东西,在羞耻心的影响下,潜意识想离开这个地方。没等江诉声说话,转身就走。   “沈听澜!”江诉声急了,他前一秒还沉浸在巨大的喜悦之中,哪知下一秒这爱情就要跑了,赶忙跳着脚去追。   瓷砖上有水,他半个残疾人本来就站得不是很稳,还没跳出多远,“呲溜”一个脚滑,正好栽到沈听澜后背上。   沈听澜忙转过身来看他有没有事。   江诉声略微了调整下站姿,附在他耳边低声说:“我也是,我和你一样,我们都是怪物。我说喜欢你,是我的真心话。我说让你当我男朋友,是我的大冒险。这不是游戏,我认真的。”   不知为何,沈听澜一时间有些想哭,伸手抱住了江诉声。   朦胧的月色里,两个“怪物”拥抱在一起。凉风透过大开的窗户,从外面吹进来。他们从对方身上汲取到了温暖,并不觉得冷。   过了片刻,沈听澜忽而抬起眼睛,他稍微踮脚,轻轻地在江诉声额头落下一个吻。   这是一个生涩的吻。 第35章 削甘蔗   运动会举办了一天半,除了沈听澜,那位平平无奇的同学张宁也表现得非常好。这段时间是他们最轻松的时刻,中午各科任老师都不会再留作业,有意让大家放松心情。   “老黑”从家里拿了两副扑克,叫上江诉声和沈听澜。他们一共六个人躲在教室后门旁边斗地主,安明冷不丁进来,逮个正着,要他们一人交一份检讨。   沈听澜最会写这种东西,以“代为润色”的名头蹭了五顿饭。运动会结束的这一段时间里,他一直都在等学校通知,到艺术楼去学画画。他怕自己基础太差,买了两本关于绘画基础的书,晚上躲在被窝里打着手电看一会儿。   虽然是纸上谈兵,但也好过什么都不知道。   学校的通知是在一个星期后下来的。   沈听澜兴奋了一上午,他终于要正式接触美术方面的知识了,脑子里忍不住幻想今后未来的生活。先是考上清华,然后扬眉吐气,举办一场个人画展。被某个艺术大佬赏识,一幅小小的涂鸦作品,卖出三十万。此后声名水涨船高,通过努力,拥有北京三环的两套豪宅,一套给沈青仪,一套给江诉声。   江诉声见沈听澜美了一个上午,趁课间的时候问他:“你在想什么事,这么高兴?”   “我在想我发财了。”沈听澜这才记起来自己还没有问江诉声的离校时间,“对了,班主任让我问问你,打算什么时候去敦煌?”   “敦煌?我去敦煌干什么?”江诉声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随即又笑,“想多了,我跟大家一样六月十一二号走。不去敦煌,我觉得我基础不行,和我爸说了,准备到北京找个好画室踏实学一阵。”   没等沈听澜开口,他又说,“如果我出门写生,也不会选敦煌。我要去的是麦积山,班主任她是不是搞错了?”   沈听澜挑眉:“天水?”   “天水麦积山,陇上林泉之冠,人少画好。在那儿临摹,可以画个尽兴。”江诉声停顿片刻,小指头勾勾沈听澜的衣袖,“有兴趣和我一起吗?”   “有不小的兴趣。”沈听澜伸手去抓江诉声的小指头,但后者反应快,嗖一下躲了回去。   艺术生和文化生是分开的,他们在操场另一边的楼中上课和学习专业,和教学楼相对。那栋楼盖起来还没两年,外头刷的油漆还新得逼人眼,名字也颇为大气,叫做“兴华楼”。   下午第二节 课结束,十一班这些个半道出家的艺术生三五成群地进入了兴华楼。美术教室在二楼,沈听澜和江诉声挑了个后排靠近窗户的位置坐下,趁人不注意,悄悄在桌底下拉住了对方的手。   江诉声稍微低头,轻轻地笑:“好久没和你当同桌了,你知道这种感觉像什么吗?”   沈听澜猜到他想说“牛郎织女”,笑了笑,顺着他的话问:“像什么?”   江诉声慢悠悠晃着手臂:“像天上的牛郎星和织女星,隔了这么长时间,总算找到个机会。”   沈听澜嘴角噙着笑意:“以后有的是机会。”   江诉声曲起手指在他掌心挠了下:“对,有的是机会。”   沈听澜转脸去看江诉声:“我想起来还有件事要问你,那个真心话大冒险群,剩下的五个群员是你买的机器人吗?”   江诉声身体一僵,抬起另一只手,攥成拳抵在唇边咳嗽了声:“不是,那五个都是我的小号,一键切换。”   沈听澜的眼神一下变得嫌弃,自从江诉声“坦白从宽”后,他一直以为群里那五个弱智人是他买的小号。   沈听澜短暂回忆那五个小号仿佛失智的彩虹屁言论,张张嘴想说什么,但对方又是一片丹心,又摇摇头:“算了。”   江诉声再次笑起来。   很快,教室里坐满了来听课的学生。因为是第一节 课,老师并没有讲些长篇大论,而是用PPT简单介绍了些和美术相关的知识,激发学生兴趣。   老师的声音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朵:“素描在文艺复兴时期,只作为绘画的底稿。后来有大师发现了这种绘画方式的特点,一步步发展起来......”   江诉声抬头望着投影屏幕,嘟哝道:“一步步发展起来,成了咱们的考试内容。”   沈听澜听出他抱怨的语气:“等晚上那些大师就跑到你梦里找你谈心。”   “那太好了!”江诉声一拍大腿,“随便来一个大师,莫奈梵高蒙克...甭管是谁,我都立马跪地拜师,别说清华美院,列宾美术学院我都能考上。到时候我就是著名旅俄青年画家,诉声·江·科夫斯基先生。”   “啧。”   “你啧什么,诉声·江·科夫斯基一世生气了。”   “啧啧。”   沈听澜摸到江诉声手上有很多茧子,这些茧出现的位置都很奇怪,一处在小拇指的关节右侧,另两处在食指和中指侧边。   他摸了两下,“怎么弄的?”   江诉声略有得意:“一会你就知道了。”   课间时,他们到隔壁的材料室买了个铅笔盒和一大把铅笔、两块樱花牌的橡皮、以及绘画用的纸张。铅笔从2H到10B各三支。以H结尾的铅笔硬度大,画出来的线条轻。B类的铅芯相对较软,其中数12B最重,再往上就是炭笔,现在还不太用的到,没有必要买。   江诉声拆开美工刀的包装,将刀片推出来,略微倾斜着削起了铅笔。他动作很快,削出来的斜面也很平滑,猛一看和机器削的没区别。   沈听澜学江诉声的样子削了会儿,觉得这真是个力气活,几根手指已经出现了红色压痕,微微有些酸疼。心想,如果以后失业了,还可以到大街上削甘蔗。   转念间他又觉得这个想法晦气,摇摇头,暗自“呸”了声:削什么甘蔗,没出息,北京三环的房子还要不要了?   这时候,坐在他们前方的男生回过头,他认真看了看江诉声的铅笔,低头瞅瞅自己的:“认识认识,我,五班蒋淮扬。哥们,你怎么削的?还挺美观?你看我这根,像狗啃的。” 第36章 刑满释放   蒋淮扬说完,又发现了沈听澜削的铅笔,嘿嘿笑着:“我平衡了。哥们,咱俩一个水平,你几班的?”   “十一班。”沈听澜没在意蒋淮扬的话,他觉得自己应该把“杨大喇叭”介绍给这位同学认识,他们俩在某些方面应该聊的挺好。   蒋淮扬干脆转过身来:“你们因为啥来学美术啊?我是学习不好、唱歌不会、跳舞不会、体育倒数。我们班主任说,淮扬啊,要不你试试美术?没准以后能成为国产的毕加索。”   “毕加索......”江诉声笑了出来,“好兄弟,苟富贵,勿相忘。”   蒋淮扬的话让沈听澜想起了半个月前的自己,在办公室里差点就下腰劈叉了。他忍不住说,“我和你差不多,唱歌跳舞都不行。”   蒋淮扬又问:“那你们之前学过美术吗?”   沈听澜指指江诉声:“我没有,他学过。”   蒋淮扬的眼神一下亮了:“嗐!我铅笔削成这个鬼样子,还以为是我没有天赋。原来不是我们笨手笨脚,而是对方早就赢在了起跑线。我平衡了。”   你自己笨手笨脚,别把我带上。   沈听澜默默说一句,从铅笔盒中取出根2H的铅笔来削。2H的铅笔硬度最大,第一次削的时候手上要略微用力,长时间保持相同姿势让他的手指又酸疼了不少。   “我帮你吧。”江诉声自然而然伸手,到沈听澜的铅笔盒里抓了把没削的铅笔撂在桌上。   “哥们,你也帮帮我呗。两根,就两根。”   “好啊。”江诉声没拒绝,削了十几年的铅笔,这对他而言不算困难的事情,再说了多个朋友也不是什么坏事。   沈听澜略有不好意思,想把属于自己的那些取回来。江诉声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摇头笑着,“不用跟我客气,后天我过生日。你要是真想谢谢我,就给我准备一份大礼吧。”   后天,四月七日。   沈听澜觉得这日子巧,他与江诉声是同年同月,生日只差十天。   他深觉这是冥冥之中注定下来的缘分,自己与江诉声本应该在一起。   姥姥说,人要学会满足。   沈听澜时常记得这句话,可是他并不满足。   在他的潜意识里,爱情应该是平等的,不应该太过于依附另一半。在乡下,攀在大树上生长的小藤蔓往往都会被人扯下来丢在地上,活不长久。   他心里十分清楚,自己将来会面对多么大的压力。江诉声家里条件好,又是独子,他家中有百分之八十的可能不同意他们在一起。若真要闹到那种程度,首先要保证物质生活,保证他们在一起后的六十年、甚至是七十年,都能够像普通人一样生活。   沈听澜学习成绩不好,不走“捷径”,只能考个专科。这显然是不行的,他不能和江诉声差距太大。两个人在一起,有共同语言是最重要的。如果知识水平都没在一个层面,这段特别的关系又能熬多少年?   他不希望成为细小的藤蔓,他贪心,想要得更多。   无论是物质,还是感情。   大概是沈青仪的影响,沈听澜以后的生活总是想得很远,格外的小心谨慎。   “好呀,等那天我送你一份大礼。”沈听澜揉了两下手指,抓过江诉声铅笔盒里剩下的铅笔,慢慢削起来,“你给我削,我给你削。放心,沈大师的作品虽有瑕疵,但也能用。”   生活需要一点小情调。   蒋淮扬看看江诉声,接着又看看沈听澜。他皱皱眉,觉得这两个人无论是说话还是眼神接触都透着一丝丝不对劲。然而到底是怎么不对,琢磨不明白。   他想,搞艺术的人都有些古怪脾气,讲个性,这两人说不定是臭味相投。   不过两三秒后,蒋淮扬又产生了新的疑问。学美术的都爱追求个性,为什么自己不个性?   他犹豫一会,问:“您二位瞅我个性吗?”   沈听澜压根摸不清这人脑子里都装了什么东西,敷衍道:“个性,祖国需要毕加索。”   “嘿,挺好。”蒋淮扬向后捋了下头发,“我看那些艺术大师都爱扎小辫,等离校了我也搞一个。”   “扎小辫......”江诉声想到什么画面,瞬间笑出声。   “有什么好笑的?”沈听澜撇撇嘴,“你连个名字都没有。”   江诉声笑得更厉害:“你还记得地中海说咱俩啥吗?一个扎小辫,一个没名字......”他说至此处,朝着沈听澜眨了下眼睛。   千千万万句话,似乎都融在这一个微小的动作里。   蒋淮扬再一次抬手抚摸自己的头发,心说自己的个性还是太不明显。   不用做卷子,下午两节课的时间就像被上了发条,飞快地过去。夕阳里的柳枝长出嫩叶,远远看去,似乎是一大团翠绿的烟雾。   今日食堂上新,有道主食叫“螺蛳粉”,味道略大,熏得它与隔壁两个窗口都冷冷清清不见人影。   沈听澜去买了碗尝尝,出乎意料地不错。汤头浓郁,酸笋脆爽,黄花菜与酸豆角都给的足。米粉富有韧性,嚼起来满口的鲜辣咸香。   江诉声不太喜欢,人坐在椅子边,碗也撂在桌子边,犹如在钢丝绳上吃饭,恨不能找个夹子把鼻子夹起来。   沈听澜稍微把螺蛳粉往自己这边推了推:“真的挺好吃,要尝尝吗?”   “不,”江诉声拒绝,“我一直不爱吃这种味大的,什么榴莲糖,臭豆腐,螺蛳粉......”   “唉。”沈听澜颇为惋惜地叹口气,“那你真的失去好多乐趣。”   “我没失去乐趣,你都替我尝了。”   “纳闷了,你明明这么会说话,那五个弱智小号你是用脚的字吗?”   “不是。我这个人嘴很笨的,只有在夸你的时候才会灵光一闪。虽然那五个小号都是我,但我只能用一个号专心致志地夸你。”   “油......”沈听澜本来想说句“油腔滑调”,但江诉声的认真语气让他说不出口,低头认真吃饭。   他们回到教室后,看见黑板画出了重新排好的座次表。听说校长前几天去外地考察,打算大搞素质教育,不知从哪个学校“偷”了几招回来。   其中就包括班级座次,不再按照常规“面对黑板排排坐”的方式,而是根据最近一次的考试成绩把所有学生分成“ABC”三个等级。根据等级分为小组,两个好学生、两个中等生、两个差生,六个人面对面座。   遇到问题了小组内讨论,解决不了的汇报给老师,再统一讲解。   江诉声和沈听澜瞬间乐了,这种排座方式相当于他们被刑满释放。 第37章 礼物   沈听澜和江诉声同为班级垫底,自然不可能被安排到同一个小组。但是还好,他们中间只间隔一条过道,没有高高的讲台桌阻挡视线,可以随随时时看到。   沈听澜的新位置不错,不算太靠后,头顶还有个白色的吊扇。只不过太长时间没有擦,三扇扇叶上都沾了层灰蒙蒙的尘土。   嘿,到夏天我这就凉快了。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沈听澜就忍不住摇摇头。因为到不了盛夏,他就要和江诉声离开滨海,前往北京学习,暂时享受不了这个大电扇。   沈听澜对北京的印象,最多的就是来源于“北漂”这个词语。每年都有数千万的外地人员,涌入那座闻名遐迩的超大城市,寻找机会。他听说过很多人在那边只租得起地下室的故事,也听说过很多人在那边娶妻生子的故事。贫穷和富有、爱欲与悲欢,共生在红墙琉璃瓦下,共生在钢筋与水泥浇筑的高楼里。   这是最好的时代,也是最坏的时代。   他觉得生活就像一望无际的原野,希望是火都烧不尽的春草,在任何时代中都能够焕发出不屈的生命力。   他即将与千万旅行者一样,怀着希望到远方寻找梦想。   沈听澜转着笔,眼角余光瞥见江诉声的身影,嘴角一点点翘起来。他低头在草稿纸上写出“4.7”这个日期,并画了个圈。   江诉声的生日。   沈听澜在想要送他什么礼物好。再写一封情书吧,太俗气。买一些小玩意吧,显得自己不够重视。   送生日礼物,要符合对方的爱好。   “嘶......”沈听澜挠挠头,撕下草稿纸的一角,在上面写:“你知道送什么样的生日礼物最好吗?”   他把小纸条攒成团,给距离不远的杨晏扔了过去。“杨大喇叭”闲得没事就爱听八卦,在某些方面也算是见多识广,没准他曾听过关于生日礼物的事情。   很快,杨晏把纸团扔了回来:“谁要过生日?男生女生?几班的?好看吗?这送礼物得符合对方心意,你想想他有什么爱好。”   “......”沈听澜一时间不知道该回什么好了,深觉自己低估了杨晏对八卦的兴趣。他略做思考,他拿起笔:“你瞎想什么鬼东西?江诉声后天过生日。”   杨晏接到沈听澜的纸条后赶忙拆开,只看了一眼,便笑:“嗐!我当是谁呢,老江过生日,要不然请他吃顿满汉全席?到时候鄙人一定到场,送上小小祝福......说起来,你们俩感情这么好的吗?”   沈听澜一挑眉,回复杨晏:“我和他是社会主义兄弟情。以后我要是结婚摆酒席,肯定请你到场。别问我结婚对象是谁,这人有可能就在咱们班里,也有可能不在。可能就在咱们学校里,也可能不在。”   沈听澜把这张纸条再次丢给杨晏,杨晏看后嘴里小声咕哝了几句,就把它揉了两下,塞进垃圾袋里。他瞧着这一幕,都能猜到杨晏脑子在想什么:   “薛定谔的对象。”   沈听澜再次愉悦了,自己可告诉杨晏实话,满足了他的八卦心,不信是他的事情。   他开始思索江诉声还有什么爱好,忽然灵光一闪,有了主意。   四月七号这天很快到来,江诉声要过生日的事情,早让“杨大喇叭”给散播出去,就连小卖部的王叔也知道了,特意给他打了个八折。   江诉声人缘向来不错,从早上就有人给他来送礼物,其中还有几名外班的女生。他这人聪明,知道那几名女生有暧昧的小心思,只收下了祝福,没收下礼物。   到了晚上,江诉声喊上他的狐朋狗友,做东请客。一群人乌泱泱去食堂,几张桌椅一拼,买上些不同的菜品一摆,倒有几分“生日宴”的规模。   热闹的中心和主角是江诉声,沈听澜在人群里很不起眼,他仿佛心理学隐身了,成为最安静的配角。   江诉声一直在等沈听澜的礼物,又好奇,又忐忑。想主动询问,但转念记起前天自己只是随口提了句,沈听澜不一定会记得这件小事。   他害怕自己难过,便不敢问了。   平时胆子挺大的一个人,遇到感情方面的事情竟变得畏缩不前。   一顿饭的时间很快过去,沈听澜走在最后面,悄悄用手指勾了下江诉声的衣袖。他动作很轻,如同蝴蝶栖在花瓣扇动翅膀。   江诉声却因这微小的力量放慢了脚步。   沈听澜看看周围,见没有人注意他们,附在江诉声耳边,低声说:“我有礼物给你,晚上回宿舍你就知道了。”   江诉声顿时觉得空气里的风都温暖不少,两个人又距离太近,沈听澜温暖的鼻息令他脸颊一烫,淡淡的红色如同落在宣纸的胭脂,层层地晕染开了。他又觉自己脸红丢人,故作镇定地拍手笑:“哎呀,你竟然有惊喜是朕不知道的?那年杏花微雨......”   沈听澜忙打断他的胡言乱语:“果郡王娇嫩,你这‘朕’今年几岁了?”   江诉声嘻嘻地笑:“朕今年三岁了,还是个孩子。”   “啧。”   江诉声心里念着沈听澜的礼物,这一整晚都处于亢奋状态,即使回宿舍躺到床上,也毫无困意。同时又心急如焚,恨不得查寝的老师快些走人。   沈听澜是他的药,治疗失眠的一剂良药。   在熬了二十分钟后,外面终于安静下来。不一会,江诉声听到头顶上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他腿脚没好利索,还是睡的下铺。   他判断沈听澜在从梯子上下来,不知脑子那根筋抽了,伸手把被子蒙在脸上,开始装睡。   沈听澜看见江诉声这套幼稚动作,故意问:“你睡了吗?睡了我就走了。”   “别......”江诉声露出头,睁眼看他。   沈听澜便笑:“生日快乐,江诉声,这是我的礼物。”   江诉声还没反应过来,就觉得一个吻落在了唇上。   薄荷味的。 第38章 祝福   时间转眼来到六月中旬,气温渐热,天空犹如一只滚烫的铁锅倒扣在大地。江诉声早就联系好了一家位于北京的画室,连同沈听澜和蒋淮扬一起,准备离开学校。   期间,发生了一件小事。   有间小画室搭上了一中这辆顺风车,到学校里面来做宣传,让艺术生和他们的家长都来听一听。画室的“经理”口才很好,彩印的宣传单也设计得漂亮。即使大家都清楚,这间画室成立不过几个月,教学经验为零,仍然有不少人被说得心动。   有个女生叫做刘悦,她来自八班,从小就对画画十分感兴趣。她的母亲也愿意支持,可当询问到学费时,母女两个人同时沉默了。   就这样一个才成立的小画室,不到八个月的课程,学费就要三万块钱。   刘悦家在滨海市宁河区的芦台镇,父母是上世纪初来务工的普通工人,现今都在属于唐山的一家水泥厂上班。   宁河是个神奇的地方,辖区内有大块的“飞地”,譬如说清河农场和汉沽农场,就分别归属于北京市与河北唐山市。这些“飞地”造成了一定程度上的外来人员混杂的现象,周围风气不算太好。   滨海管不着,唐山距离远影响有限,一直都发展得不如人意。   刘悦的父母只是一般的工薪阶级,经济水平和市内存在一定差距。更何况她家中有妹妹要上学读书,每个月的房贷要还。一下拿出三万块钱,的确是有些困难。   刘悦妈妈想了想,脸上露出为难神色:“要不咱们就不要学画画了吧,你好好学习文化课。也...也是一样的。”   刘悦抿着嘴唇不说话,她坐在属于她自己的小画架前面。小画架是可以折叠的那种,上头撂着木制的画板,画板上又用白色的胶带纸固定着一幅才完成的陶罐结构素描。   她呆呆看着自己的画,叹了声气,又挣扎着说:“老师昨天还夸我画的好,有天赋,适合去学画画。我可以学好的。”   她母亲无奈摇头:“三万块,还是太贵了......”   刘悦嘴唇微动,还想再劝劝母亲。但转眼发现她和自己一样,脸上都是难过。刘悦瞬间仿佛失去了说话的能力,一双手扶住了画板,额头抵在素描纸上,也不嫌脏。过了会儿,她颤抖着,呜咽出声。   有几个同学满心同情地去哄刘悦,可他们并不能完全体会她的难过,说再多的话也于事无补。   她热爱的,在十七岁的时候,暂时和她说了声再见。或许以后还能重逢,又或许不能。   沈听澜听到刘悦的哭声,想起张朋朋临走之前送给再见和江诉声的那句祝福。找来一张便利签,把那句话写上,然后将它贴在了刘悦的画板左上角。   “张华考上了北京大学;李萍进了中等技术学校;我在百货公司当售货员:我们都有光明的前途”。   这是他现在能想到的,最好的祝福。   沈听澜一直惦念着这件事情,就连出发去北京前,他都在想,会不会有个叫刘悦的女孩,立在教学楼的窗户边,远远地看他们带着画具离开学校?   这是他的幸运,也是她的遗憾。   因为蒋淮扬家里有事,晚走一会儿。沈听澜和江诉声互相约好,清早八点在滨海站里的肯德基门口见面。沈听澜拒绝了谢知荣开车送他,选择去挤地铁。   他大部分时间都在学校里,也就没有办卡,买了张地铁票。滨海的地铁票是个绿色的小塑料圆片,大小和一元硬币差不多大小,很容易丢。   沈听澜着沉沉的画袋,左手拖着行李箱。右手小心翼翼地揣着地铁票,生怕它掉在地上。如此过了二十多分钟,他到达了目的地。江诉声已经在肯德基里面等了,他坐在靠窗的座位,瞧见沈听澜的身影忙向他招手。   沈听澜远远就看到了江诉声,眼前倏尔一亮,心底有个声音不停催促着,快些去找江诉声。他加快脚步走进店里,坐在他的旁边,发现早餐已经买好了。   一对小的不能再小的油条。   两碗看不见皮蛋瘦肉的皮蛋瘦肉粥。   外加“两片”口感奇怪的煎蛋。   对此,沈听澜觉得肯德基不适合卖早餐。   他们很快吃完了这顿简单的饭,确认一遍车次信息,带着身份证前往检票口。   滨海距离北京不远,来往两地的高铁车次很多,一般情况三十多分钟就到。沿途没什么好看风景,偶尔有一两条无名小河,不是即将干涸,就是被污染得泛起白沫。   金色的复兴号缓速停靠在站台,这里是北京南,全市面积最大,接发车次最多的火车站。每天有将近20万的人汇聚在此,穿行于拥挤的人群之中,总会听到来自于各地的方言。   得益于近几年的大气治理和进入夏天的缘故,今日北京的天空格外的蓝。   沈听澜与江诉声带好了各自的行李,随大流乘扶梯去往位于地下的出站口。北京南站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挤,这种“挤”不仅仅来源自人群方面,还有各种各样的餐饮店。它们一家连着一家,沿途全是商铺广告牌,路标都淹没在其中,就连火车售票处都可怜地挤在两家饭馆中间。   给人一种在逛商场的错觉。   “这就是大城市吗?”沈听澜有些惊讶。   “这就是大城市吧。”江诉声也是头一次到南站来,也觉得新奇。他把胳膊自然地搭在沈听澜的肩膀,感慨着说,“也不知道是哪个鬼才想的主意,居然在美食广场的缝隙里修建了座火车站。”   这时候,江诉声的手机铃声响了起来,来电显示为“蒋淮扬”。他接通电话,摁开免提,“喂,你到了吗?”   蒋淮扬的声音传出:“我到了,我迷路了,你们在哪呢?”   江诉声环顾四周:“一家肯德基门口,你来就能看到我们。”   “我走过来,光看见的肯德基就好几家,你们说的是哪个?”   沈听澜补一句:“附近有家星巴克。”   “星巴克我暂时发现了俩,你们说的哪个?” 第39章 慢递   北京南站地下的每条路都差不多,沈听澜和江诉声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描述,索性用微信发了个位置共享。   十几分钟后,蒋淮扬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跑过来:“这地方太魔鬼了,一堆肯德基,一堆星巴克。没想到,我今天被一座火车站演了帽子戏法。”   “在超市买的,还冰着。”沈听澜见蒋淮扬折腾的满头大汗,向他递去一瓶可乐。这片地下空间算不上凉快,可乐的塑料瓶沁出层薄薄水汽。   “哎呦真谢谢您了。”蒋淮扬赶紧拧开瓶盖,咕嘟嘟地往嘴里灌了几大口,满足地嗳声气,“对了,一会儿咱们要去哪来着?”   蒋淮扬本质是个懒蛋,别人能帮忙记住的事情,他自己绝不动脑。只大概看了个画室名儿,想着反正还有俩同学,详细地址不看也罢。   “去望京,得坐地铁。”江诉声从手机上搜索起地铁线路图。蒋淮扬粗略一看,只觉得十几条套在一起的地铁线令人眼花缭乱,“北京的地铁忒像一只细胳膊细腿的肥螃蟹。”   “怎么就肥胖蟹了?”江诉声说,“我忘了是谁跟我讲过,北京城的地铁线在修建的时候,有参照八臂哪吒的形象。”   “八臂哪吒?”蒋淮扬听着这词耳熟。   “传说北京城底下直通海眼,苦海幽州有一条恶龙。若在此地建城,恶龙翻覆之间必惊扰百姓。”沈听澜说,“于是有高人以皇城为中心,给老北京设计了九道城门,两眼深井,形成八臂哪吒的格局,让那条恶龙安分守己。”   蒋淮扬点点头,转头问:“这都从哪儿知道的?”   沈听澜回答:“之前在高铁上无聊,百度出来的。”   蒋淮扬又问:“那咱滨海有故事吗?”   江诉声笑:“当然有啊,咱国家几千年的历史,那座城市没故事?”   “滨海是啥故事?”   “九河下梢,天子渡口。燕王朱棣就是从滨海出发,偷袭沧州,直下南京。”江诉声很快找到南站到望京的线路,三人前去排队买票。   沈听澜听说从前的北京地铁十分便宜,两块钱随便坐,想去哪去哪。只可惜自己晚生了两年,没赶上大好的时侯。   他们差不多等了半个多小时,才站上14号线到达望京。画室是江诉声家里联系的,他没来过,按照地址找到了地方。   附近有很多和他们打扮的学生。   一进大门,就有负责入学的老师过来,没用多少时间就走完了一套流程。这边对宿舍的管理要求没有一中那么严,江诉声、沈听澜、蒋淮扬,外加一个复读生,四个人凑成一间。   沈听澜对宿舍条件十分满意,上床下桌,最主要的是有空调。人晚上睡觉的时候,不会热得像躺在铁板上被煎铁板烧。   而那位复读生叫赵晗,听他自己说,本来去年是有希望考上心仪大学,没成想同班女友在校考前提出分手,导致发挥失常,不得不再读一年。   说完,他还苦口婆心地劝一句:“你们仨今儿刚来,听学长的,千万别搞对象,搞对象不如考央美。我吃一堑长一智,做一个心系事业的有志青年。”   “对对对,说得太对了。”江诉声一面点头敷衍,一面悄摸摸拉住了沈听澜的手。沈听澜感觉到他手掌的温度,心口都似被烘得温暖。他侧脸看他,两人目光恰好相遇,相视一笑。   他们这次来没有带太多的东西,洗漱用品和被褥等必需品都要现买,便向老师请了两个半小时的短假。   不过刚出门,江诉声就改变了主意:“两个半小时完全够了,要不我们先去玩会?”   沈听澜人生地不熟:“去哪?”   “798艺术中心。离咱们这里不太远,要不要去?”   沈听澜听到“798”这三个数字,第一反应就是挂在谢知荣家里的那幅画,可以算是自己的半个“人生启蒙导师”。   他觉得自己应该去那边看看。   江诉声牵着沈听澜的手,慢慢悠悠朝798的方向走。这让沈听澜想起了住在姥姥楼下的那一对爱散步的老夫妻,有时候是老头牵着老太太,有时候是老太太牵着老头。他们就像现在这样,慢慢地走,也不着急。   沈听澜感觉到了满足的情绪,不自觉地笑:“江诉声,等咱们老了,会不会也这样牵着手?”   “会呀。”江诉声的说,“到时候你不能嫌弃我走的慢。”   “不会,我会和你一起。”   他们就这样来到“798”艺术中心,街道随处可见彩色涂鸦和雕塑。有几名街头画家摆出摊子,给过路的人有偿画画。它以废旧的厂房做骨,各种艺术风格在此扎下根来,换发出别样的生机。   街上有家叫做“熊猫慢递”的小店,可以寄信给未来的自己。沈听澜推门走进这家小店,看到几面墙上摆满五颜六色的收纳盒,还有一排醒目的红色邮筒,以及各种有创意的小摆件。   周围很安静,人们都在下意识地小声交谈,气氛和谐又温馨。   他走了几步,又发现了一张写有字迹的白纸被镶嵌在相框中,右上角还印着个银杏叶图案的火漆印:   “远行,与最美的世界相遇。”   沈听澜认为,这家店的老板大概率是一位浪漫主义者。保存别人的愿望,几年之后再将愿望寄给它的主人。   “要写一封信吗?”江诉声问。   “嗯。”沈听澜笑,“我想寄给十年之后的我们。”   “好,那我也写一封,寄给十年后的我们。等到了收信的时候。你念我的,我念你的,我们互相听听当年都说了什么。”   这两封信会寄给十年后的沈听澜和江诉声,没有人知道十年之后的他们会变成什么样子,会遇到什么事情,但沈听澜希望自己和江诉声永远保持乐观。   十年前的他,祝十年后的他们依旧幸福。 第40章 小树林   沈听澜最不喜欢考试,然而正式入学的第一天,就先遇上了分班考试。他在一中那些零基础的同学里算是中上,但到了北京这边,水平就不够看了,毫不意外地被分到普通班。   不过还好,每个周末都会进行一次周考,如果连续四次都拿到优秀,还是能升入江诉声所在的尖子班。   普通班课程进度相对较缓,一切都从最基础的开始。起形、构图、明暗关系,还有怎么排线显得好看。这些一中的老师都有讲过,对沈听澜来说并不算难,难的是这个学习过程太费橡皮。   清早买的新橡皮,只要掉在地上就会找不到,仿佛脚下的地砖会吃橡皮似的。   这段时间沈听澜和江诉声也很少说话,只有晚上会相伴回宿舍。除了两个班级的作息时间不同,还有就是这里的竞争性太强。老师说了下课放学,大部分人都不会去休息,而是留在画室里继续画画。蒋淮扬那个懒鬼都会练到夜间十一点半,更别说其他的同学。   普通班里的学生基本全是半路出家的文化生,甚至一部分是练都没练过,来到画室才接触。在持续半个多月的紧张练习,难免有人会受不了。   今天上午,有个坐在沈听澜身边的女生,画着画着,毫无预兆地哭出声。本来就很安静的画室里时间都似乎凝固了一瞬,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她。但也只是一瞬,铅笔摩擦这素描纸的沙沙声就又响了起来,只有距离她近的人会劝上两句。   老师过去看她,她的情绪却更加不受控制,右手紧紧抓着铅笔,像是做错了什么事情,眼神都怯怯的:“老师,我总也画不好,我会不会考不上大学?”   “没谁生来就是艺术家。”老师安慰女生一句,示意她站起来,“你离远点看,不要老扣细节,要找准大关系。”   女生一边擦眼泪,一边听。   沈听澜爱干净,兜里总会带包卫生纸。他什么话都没说,将纸巾递给她。   女生哑着嗓儿说声谢谢,眼睛看着老师为她改画的过程。   晚上,沈听澜依然是最后离开画室的人。他关上灯准备锁门,回头看到屋子里一排排画架都笼罩在黑暗中,被窗外路灯照得只显出个模糊的轮廓。他忽然记起那个女生哭的样子,心里没由来地迷茫不安起来。   “澜哥!”江诉声从二楼的画室下来,“蹬蹬蹬”地跑向沈听澜。楼道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也不用顾忌太多,他脸上带着一股兴奋劲儿,从背后抱住了他。   “澜哥,你刚才想什么呢?”   “没想什么。”沈听澜锁好门,倚靠在江诉声身上,抬手去摸他的脸,摸出几道黑色印子。他这才想起自己还没洗手,指头上全是滑腻腻的铅。   江诉声没反应过来沈听澜没洗手,还颇为自恋地抹两下自己脸蛋,将那黑色抹开了:“今天还没有和你说话,我再抱一会。”   “行了。”沈听澜偏着头看江诉声留有黑印子的脸,笑了笑,“我已经攒了两次考试优秀,再有半个月,我就能和你在一个班了,到时候可以跟你多说几句话。”   “多说几句不行,得多说几百句。”   “你把我当做什么,无情的说话机器吗?”   “哪能啊?我当你是心肝小宝贝儿,听你说话,我就高兴。”   “啧,这话真油,”沈听澜挺直腰,他离开江诉声的怀抱,又故意用手去摸他的脸,蹭出数道黑印,“对了,一会记得好好洗脸。”   他说完,撒腿就朝楼外面跑。   “沈听澜,你站住!”江诉声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被他涂成了个大花脸,急急忙忙在后头追。宿舍楼和画室之间隔着个小操场,边缘处种着一圈小龙爪槐。月光和路灯的光照下来,更显得空旷幽静。   江诉声跑的快,他一把抓到沈听澜的肩膀,将他按到旁边的一棵小龙爪槐树上。   沈听澜摆出一副乖巧模样,低声说:“你干嘛呀江江?我不是你的心肝小宝贝儿吗?”   他儿化音说得不标准,听得江诉声一乐:“澜哥,你老家是南方哪的?”   沈听澜不告诉他,啐了一句:“猪头三。”   江诉声只听懂个“猪”字 ,想来也不是什么好词。他第一感觉就是自己疯球了,听沈听澜骂人都像撒娇。   “完蛋了。”江诉声说。   “怎么完蛋了?”沈听澜不解。   江诉声似是无奈:“以后你要用方言骂我,我万一听不出来,真会以为你在撒娇,没准会鼓掌赞同。”   沈听澜笑了笑:“你呀......。”   月光从树叶间的缝隙里漏下来几点,连同树的影子,一并在清爽的夜风里摇晃。江诉声望着沈听澜的眼睛,琥珀色的。他恍惚又想起书上关于翠翠的描写,只有温柔清润的山水,才能养出这般富有灵气的眉眼。   今晚月色真美,他觉得应该吻他。   正在这个时候,远处巡夜的保安大爷发现了他们,手电筒一晃:“谁?在干嘛呢?”   “走走走!”小树林偷情未遂的江诉声被这一嗓子喊回了魂,拉着沈听澜就跑。他俩年轻,腿脚比保安大爷好使,不一会就冲到宿舍楼,拿钥匙开了门。   大部分人都已经睡下,他们在楼道里捂着嘴笑了一会,悄悄回到宿舍,拿了洗漱用品去水房。   沈听澜的指甲缝隙里都是铅灰,洗得十分仔细。   江诉声洗脸也洗得十分仔细。   两人差不多磨叽了半个小时,做贼一样蹑手蹑脚地回到宿舍,上床休息。   屋子里十分静谧,只有空调发出的“呼呼”冷风声。窗帘没有拉紧,中间漏着一条大缝。沈听澜睁着眼睛,通过这条缝隙朝外看。夜幕之下是浓重的黑色,仿佛连路灯的光都吞掉,一切事物都绰绰地瞧不分明。   不知怎地,他再次想起今天那女生哭的样子,藏在心里那股不安更严重了些,下意识叫江诉声的名字:“你睡了吗?”   江诉声睡得正迷糊,隐约听到沈听澜唤他,便睁开眼:“没有...怎么啦?”   沈听澜不知道该怎么样描述,江诉声听他不说话,以为他是做了噩梦,像哄小孩子一样,轻轻道:“拉手手吗?”   他们是头对头睡的。   “嗯。”沈听澜想了想,握住江诉声的手。   他这才安心。   作者有话要说:  黑白灰,站起来离远点,别扣细节,找一找大关系,你画灰了。   这几句话我现在都怕。   哈哈哈哈哈昨天着急睡觉,没看就发了,今天看丢了好多字啊,太尴尬了 第41章 夜航船   当月底的最后一次成绩出来,沈听澜总算是松了口气,他已经连续四次拿到优秀,不用再待在普通班,天天画奇形怪状的石膏组合和腌菜坛子般的小陶罐。   沈听澜等老师宣布完成绩,便开始急忙忙收拾东西。一方面是慌着去见江诉声,另一方面是想去尖子班里感受下新事物。饭吃多了会撑,总是画一个物体也会腻,他现在看见石膏和陶罐就烦。   “澜哥,”蒋淮扬帮沈听澜收拾东西,“你走之后,现在压力来到了四号选手小蒋身上,咱们宿舍里就我还待在普通班里。   “我一开始还以为自己是到北京放个长假,没想到失策了,怎么比上课还累?熬最久的夜,画最丑的画,我还不到二十岁,都用霸王洗头发了。”   一旁的老师听到他们的谈话声,走过来笑道:“我那时候也是这样过来的,每天到晚上十二点以后,天一亮用凉水抹把脸。大冬天自己背着画袋在北京,跟着人群去各个学校里考试。那时候天冷,条件也不好,好多人挤在一间没暖气的大屋子画画。画到一半,就感觉冻手。但没办法,还得接着画。你们可以查一下央清录取考生的平均年龄,都是28、29岁,这世界哪有那么多天才。”   “行了。”他拍拍蒋淮扬的肩膀,又看向沈听澜,“该做什么就去做什么吧。如果下周考试没合格,是会被踢出尖子班的,你可别再回来了。”   “谢谢。”沈听澜拿好自己的东西,带着它们一起离开了这间教室。新的教室在二楼,夏日午后浓烈的太阳光从转角处上方的窗户里照进来,光仿佛被融化的金水,带着灼热的温度,顺着楼梯一阶一阶流下。   沈听澜抬头看去,空气中细小的尘埃都被照得分明。他拎着东西迈上台阶,踏在了阳光里。   他想,或许人就应该不满足,一直朝上走。   市面上的歪理鸡汤书上总说贪心不好,字里行间写满何不食肉糜、清心寡欲的道理。沈听澜无比感谢起自己的这份贪心,喜欢江诉声,就努力去找他。喜欢钱,就努力去赚。   他也是个俗人,一个有目标的俗人。   爬到楼梯转角的平台处,从二楼下来两名老师过来接他。这两名老师沈听澜听江诉声提过,矮个戴眼镜的姓高,叫高天向;高个不戴眼镜的,姓刘,叫刘晓。   两位老师有个共同特点,就是不好说话。尤其是那位刘老师,整日板着一副棺材脸,好似打麻将从来没赢过钱的模样。私底下有学生说,将刘老师的画像请到北新桥那口锁龙井前,无需八臂哪吒,他一人足以降妖除魔,让那恶龙不敢动弹。   由这两位老师带着,整个班级的气氛可谓是十分良好,积极向上。   沈听澜才进门,就看到静物台上面放着六七个仿造古董的陶罐。样子比普通班的稍微高级些,其中一只表面上还粗糙地印了首四言诗,龙飞凤舞也不知道写个啥内容,隐隐能看出“乾隆御笔”四个字。   他突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在普通班画画只需两个陶罐,自己水平升级了怎么陶罐也跟着升级?   “澜哥!”江诉声身子躲在画板后头,悄悄探出个脑袋来招呼他,“我这有空位,光线还贼好。”   沈听澜按规矩上交了自己的手机,搬着家伙挪到江诉声那边。江诉声想帮沈听澜拎东西,转头就看见刘老师正目光如炬盯着自己,其尊口一开,便是罚二十张速写起步,明早上交。江诉声被瞅得浑身发毛,但还是站起来,去给沈听澜拿东西。   刘老师扭过脸,什么话都没说。   他等沈听澜坐好之后,说:“前一阵保安李师傅晚上巡夜,遇上两个学生不睡觉躲在小槐树底下,疑似在搞对象。这是一种很不好的现象......”   旁边高老师的目光转向角落里的赵晗,“赵晗同学对此应该深有感触,他去年就是因为这个...这个感情方面的纠葛,没考上。”   赵晗踩着木质的大画架,高声说:“老师,您别掀我老底儿了。您给我留点面子,我现在已经洗心革面。您要是不信,赶明儿我就去五台山拜师撞钟。”   班上的人都笑出声。   高老师也跟着笑:“我这要是不信,你家长非得找我打架。好好的孩子不画画了,去做和尚。”   刘老师等全班安静下来后又说:“那天晚上李师傅也没看清人,现在还不知道是哪个班的学生。本来白天课程安排已经很紧张了,晚上还不睡觉,藏树底下偷摸约会,第二天精力怎么够?”   沈听澜听着“树底下偷摸约会”这七个字,害臊尴尬不已,他坐在椅子上,弯腰缩在画板后头,整个人像只从滚水里捞出来的虾子,从头到脚都透着新鲜的红色。   沈听澜庆幸自己和江诉声跑得快,没让那位尽职尽责的老师傅瞧见正脸,那将害惨了江诉声。   他第一次感觉到暴露的危险。   沈听澜缓一会神,重新舒开身体,一眼望到了窗外。   铺着塑胶跑道的小操场,和种了一圈龙爪槐树。   沈听澜不自觉记起那天晚上的月亮,弯弯的一梳,像恋人微笑着的嘴唇,在他眼底闪着光。   他想着,转过头去看江诉声,忽而发现对方也在看他。两个人的目光瞬间交汇在一处,那些难以放在台面上的情感像是睡了一冬的小麦苗,在春雷响过之后,小小的芽从泥巴里钻出来,掩都掩不住。   感情不可能被藏起来的,爱一个人会成为本能。幸亏杨晏和蒋淮扬都是呆瓜,从没细想过他们在这方面的问题。若换个聪明人,稍微一品,就能品出猫腻。   “怕吗?”江诉声忽然问。   沈听澜笑笑:“怕,但也不后悔。”   他们如同两艘在大海上遥遥相望的船,四面都是巨大的海啸水浪,稍有不注意,随时可能被打翻沉没,一辈子再也浮不上来。然而谁都没有停下的意思,依然驶向对方。 第42章 我裂开来   刘老师还站在讲台旁边说着话,但具体说的什么内容,沈听澜没有注意,直到同班同学拎着折叠水桶到楼下接水,他才如梦初醒。   下午阳光充足,通常都是色彩写生课。沈听澜他们有个装水彩颜料罐的工具箱,一共48种颜色。颜料要用刮刀擓入颜料盒的小格子里,一次还不能填得太满,不然容易蹭到盖子上,十分磨唧。   这是个细致活,需要提前做好。不过填出来的颜料盒会很好看,48种颜色按照色卡渐变,排列在一个个的小格子里面,特别赏心悦目。   沈听澜寻思这时候水房人多,他不爱凑那个热闹,打算先收拾下自己的颜料。他掀开颜料盒的盖子,发现它们放得有些干,拿小喷壶喷了些水上去。   里面的白色不太够,沈听澜拧开颜料盒,发现就剩了个底,倒进去勉勉强强填满半个格。   江诉声坐在椅子啃苹果,等着沈听澜一起去接水。沈听澜看他一眼,随口问:“你哪来的苹果?”   江诉声笑着说:“这上午的静物,还新鲜呢。”   沈听澜一愣,转过身认真说:“吃静物考不上大学。”   “都是胡说八道,”江诉声不当回事,他又咬口静物,“我爸那会儿就老吃静物,最后还不是考上了?这玩意儿越吃越聪明。”   这是江诉声第一次对沈听澜说关于他家里的事情,沈听澜竖起耳朵,继续听江诉声往下说:   “那个姓张的庸医应该对你说过,我爸也是画画的。我爸还办过画展呢,他第一次办就是在798。那会儿遇见个土大户,看上他一幅画。画原本是我爸在敦煌得到的灵感,送给我的礼物,飞天。本来是一对儿两幅,一幅弹琵琶的,一幅捧箜篌的。   “我爸一开始并没有想卖,就报了高价。没料到土大户真舍得花钱,最后割爱卖掉了那幅弹琵琶的,把捧箜篌的留在了家里。”   沈听澜越听越觉得熟悉,他回想起些细节,大胆问:“江诉声,你父亲是叫江予怀吗?”   江诉声一个手滑,差点把啃了一半的静物掉到地上:“他这么出名吗?”   沈听澜乐呵呵地看他:“你说的那幅画我见过,就挂在谢知荣家里。”   江诉声呆愣片刻,随即又大声笑,似乎遇到了平生最得意的事情。他感觉身体里充满了一股劲儿,忍不住站起来,围着自己的木头画架子绕了三圈,嘴里连连说着:“沈听澜呀!我跟你,我跟你...这算是老天爷定下来的缘分吗?听说怀柔的红螺寺,姻缘特别的灵验,等哪天放假,我得去那边好好上柱香!”   沈听澜看他浑身上下都冒着傻气,又笑:“你不是一直不信牛鬼蛇神吗?”   江诉声欣喜得声音都发颤:“我是不信,我就是太高兴了。那画本来就是一对儿,它们还是在我满月画成的,是送给我的礼物。前几年我还怪我爸把它卖给别人,没想到兜兜转转,我又遇见了,又遇见更好的。   “沈听澜,你是老天爷送给我的,我应该遇见你。”   沈听澜望着江诉声,情绪是会传染的,他从他的表情里感受到了莫大的喜悦。若不是画室里随时都会有人回来,他一定会紧紧抱住他。   沈听澜感觉很神奇,当时的他坐在通往滨海市的绿皮火车上,只发愁自己一个人在外地的生活问题,断然没有想到这次远行充满惊喜。这好像是一场命中注定的旅行,他必将遇到命中注定的人。   繁衍是生物的本能,但爱情是漫长演化的岁月馈赠给我们的珍贵的礼物。它生来无畏,生来自由。   “江诉声。”沈听澜唤他的名字,语气放缓,“你也是老天爷送给我的,江诉声。”   江诉声满足般地从嘴里舒了口气,他笑着:“你知道吗?这是我听到的最好的表扬,比他妈数学考满分都高兴。”   “你数学考过满分吗?”沈听澜禁不住问。   “没有。”江诉声诚实道,“一般都考四十,最近努力了,能考六十。”   “满分一百五,还是不及格。”沈听澜补充一句。   江诉声才要狡辩为自己挽回面子,刘老师冷不丁从门口进来。他一下瞧见江诉声手里的苹果:“江诉声,你又吃静物!明早交三十张速写,听见没有。”   “听见了老师。”江诉声倒也不慌,他背过身把静物吃完,拎起水桶招呼沈听澜,“走吧,打水去。”   等出了画室,走到一楼。江诉声这才开口解释:“好在我平时勤奋,闲的没事就爱画两张速写,有不少存货。不然一下三十张,外加十张作业,我今晚就不要睡了。澜哥,你没事的时候也画画,万一被刘老师点名,也能苟活。”   “好。”沈听澜点点头,他没好意思说,自己最近的速写基本是临摹的《伯里曼人体》最基本的部分——方块小人。方块小人十分好画,普通班里有人被罚速写,就随便速几张方块人滥竽充数。   沈听澜的速写和他别的科目比较起来存在差距,画速写有个人体比例顺口溜“立七坐五蹲三半,一肩三头怀两脸”,这样画出来的人物会比较舒服。他记住了,但画的就是别扭,所以从最简单方块小人入手,找找感觉。   他们很快接好水,回到二楼的画室。这时候两位老师已经把静物台重新布置好。一个假古董,一块皱皱巴巴暗红衬布,一篮子葡萄,俩橘子。   普通班只是画色彩小稿。   沈听澜认认真真涮了下笔,用海绵将刷毛多余的水分吸去,蘸些褐色,开始起稿。   画着画着,江诉声忽然说:“澜哥,你有有白吗,借我用用?”   白颜料是用处最多的,耗费也最快,往往一不留神就会用光。   “你笔涮干净......”沈听澜还没说完,江诉声对着沈听澜颜料盒中的白色,一笔就戳了进去。   水彩一般不会用到黑色颜料,基本都是普蓝加红,调出近乎于黑且更富有变化的颜色,用来画暗面。他看见自己原本纯白色的颜料上,飘着一缕缕难看的普蓝加红,如同被黏稠石油污染的海面,   瞬间就裂开来。 第43章 是谁在唱歌   沈听澜看着自己被糟蹋了的白颜料,气不打一出来。他快速调了个黑乎乎的颜色,拿笔刷蘸满,就像小孩用筷子卷方便面,裹了厚厚一层。   他也不和江诉声商量,迅速离开椅子蹲下,绕到江诉声身后。他趁他没反应过来,手疾眼快,一笔戳进了江诉声的颜料盒。   江诉声的拿坡里黄和浅灰蓝瞬间遭了殃。   这两种高级灰和白色一样,都是使用很频繁的。每次买都要备上很多,稍微不注意就没了存货。以至于画室里流传着这样一句情话:“我有八罐拿坡里黄,六罐浅灰蓝,但我只给你一个人。”   沈听澜大觉舒坦,得便宜卖乖:“我也借点颜料用用,谢谢啊。”他才说挪回自己座位画画,一道声音忽然传入耳畔:“沈听澜?那边是沈听澜吗?你蹲后头干嘛呢?第一天过来就不好好上课,明早交二十张速写,听到没有?”   刘老师的嗓音平淡,却如晴空霹雳一般,猛地砸中沈听澜的脑袋,将他砸得七荤八素。算上作业,总共是三十张,他深刻体会到什么叫做乐极生悲,自作自受。   “知道了......”沈听澜慢慢坐了回去。   江诉声看他一脸生无可恋,便笑:“哎,别担心,今晚咱俩一块儿熬夜画速写。等晚上他们都走了我点外卖,苦中作乐。”   沈听澜重新涮了笔,开始给自己的画面铺大色。他用余光看看江诉声,也笑:“好,那我点两杯奶茶。”   他们小声商量两句,就把注意力集中到画画这件事情。到下课时,沈听澜勉勉强强跟上进度,将画画完。但就细节刻画来说,和班上的大部分人都存在有差距。   刘老师特意点了沈听澜的名字,他觉得这个从普通班升进来的学生第一节 课就开小差,明显有些膨胀心理,需要敲打一番,在点评时也就没留情面。   这让沈听澜脸上一阵发烧,那股不安的情绪又从心里生出,让他整个人都变得焦躁,甚至有些怀疑自己是否能够考入理想的学校。但他潜意识里又认为不应该这样否定自己的能力,因为一旦放弃,会意味着之前设想的种种美好生活悉数作废。   两种互相矛盾的情绪同时出现,它们仿佛两个聒噪的小人,分别在沈听澜左右耳边吵嚷,吵得他头疼。   待到同学们离开画室,去往食堂方向时,沈听澜还没醒过神,低着头呆呆地跟着他们走。直到江诉声忽然伸手拉了他一把,他不知道飞到哪里去的思绪才回归躯壳。   江诉声面对面与沈听澜站着,他盯着他瞧好一会儿,伸手扶住对方的肩膀:“你还有我呢,晚上我们点份炸鸡配可乐。”   沈听澜摇摇头,片刻后说:“......不要可乐,说好我买奶茶的。”   江诉声对沈听澜笑,一双眼睛明光光的:“好,听你的,奶茶。”   江诉声和沈听澜准备点夜宵,晚饭就要少吃一点。而且这里的食堂大妈都有个特点——爱颠勺。譬如西红柿炒鸡蛋这道菜,倘若挖的鸡蛋多了,在盛入学生餐盘前,大妈定会灵性地抖抖手腕,让那些鸡蛋重新滚回盘中,最后只剩下半勺泡在红菜汤里的烂熟西红柿。   西红柿酱盖饭。   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江诉声和沈听澜随便吃两口垫垫肚子,回到画室里准备上晚课。晚课都是以素描临摹为主,自己从教辅材料找张范画,照着练就行。   不过今晚特殊,高老师取来打光灯,让他们画伏尔泰的石膏人头。   伏尔泰的石膏像很有特点,看长相仿佛正抿着嘴的老太太。沈听澜在一中也画过伏尔泰,一中不怎么管他们这些零基础的学生,老师教完后就让他们自己瞎练,瞅见什么画什么。沈听澜那会儿铅笔刚削利索,不知天高地厚,生生将这位启蒙思想家画成宽额凸嘴的山顶洞人。   不过现在他看伏尔泰没之前那么发怵了,小心地削好铅笔,在纸上画起来。这个过程是非常安静的,屋子里最清晰的是铅笔擦过纸面的声音,偶尔可以听到老师对某位同学的指导,以及不知哪位倒霉鬼找不见橡皮的嘟哝。   十点是正式下课的时候,大家把画交到讲台。愿意留在画室继续画的可以留下,不愿意也不强求。即使如此,大部分的人都愿意留下,一直到十二点,才会陆续离开。   江诉声和沈听澜掐着时间叫外卖,为了方便,特意选两家距离相近的店,联系人和电话填的都是江诉声。   沈听澜的速写还差十六张,但他已经开始犯困,眼皮和手似乎不受大脑控制,一个想要闭上,一个想撂挑子不干。他只好用力睁着眼,强迫右手画那些线条。   没多久,两个外卖小哥前后脚给江诉声打来电话。他见沈听澜实在是困,生怕这人下楼梯时栽过去,便自己去大门口取。   沈听澜自己待在屋子内,身边少个人,更觉无聊。手和眼睛都累得酸疼,想歇一歇。这个念头一出现,他的脑袋就慢慢低下去,枕到放在膝盖上的速写板。   江诉声拎着外卖回来,一进门就看见沈听澜睡着了,不自觉地放轻脚步。等到二十分钟后,他才推他:“澜哥,别睡了,起来画画。你还十五张速写。”   沈听澜被“十五张速写”叫醒了,揉揉眼睛,对江诉声说:“你好像个包工头。”   “我不是,刘老师才是。”江诉声提议,“要不我们唱歌吧,唱唱就不困了。”   “哈哈。”沈听澜嘴角一抽,“要不我给你念首儿歌吧,我姥姥给我说过好多,我就记住了几句。”   “好呀,你念。”   “笃笃笃,卖糖粥,三斤核桃四斤壳。吃仔倷个肉,还仔倷个壳。”   江诉声只听懂了前三个字:“你再说一遍?”   沈听澜又说:“笃笃笃,卖糖粥,三斤核桃四斤壳,吃你核桃还你壳。”   “你这是什么儿歌?吃了我的核桃,还把壳壳给我?好过分。”江诉声说,“你还是听我唱歌吧,我给你唱一首经典情歌,你听好了。”   “你唱,我听着呢。”   “yo,yo。baby,go,come,on。”   沈听澜:“???”   江诉声:“是谁在唱歌,温暖了寂寞......” 第44章 寻找借口   江诉声和沈听澜画了大半宿的速写,时间太晚,他们也就没有回宿舍,在画室里凑合睡了会儿。今早六点半,沈听澜听到闹钟声睁开眼,第一感觉就是脖子和四肢酸痛得仿佛断了,好像被人给狠揍一顿。   他抻抻懒腰,站起来走到窗台边,顺手给撂在上面的植物浇了浇水。然后打开窗户,夏日的风吹面而来,隐约能听到阵阵蝉鸣。   江诉声也在这时候醒来,抬头就看到立在窗边的沈听澜。清晨的阳光温和,给他的发顶覆上层朦朦的金。江诉声只觉心情舒畅,忍不住喊沈听澜的名字。   “怎么了?”沈听澜转过头瞧他。   “没怎么......”江诉声被沈听澜的视线一扫,莫名地局促起来。他站起身,望一眼挂在墙上的表,“快上课了,去洗把脸吗?”   “嗯。”沈听澜稍微将窗户关小些,跟着江诉声离开画室,锁好门。   一楼的水房还没什么人,水池里残存着几道红红绿绿的颜料痕迹。沈听澜拧开水龙头,冰凉的水柱一冲,附在白瓷砖上的颜料一缕缕地被冲刷进下水道 。他们随便抹把脸,返回二楼去上自习。   清早的自习没有老师,自己想学什么就学什么,不过大多数人都会选择画速写。沈听澜趁这个时间,将昨晚剩余的那几张画完。   “哎哎,你们俩!”坐在不远处的赵晗叫他们,“你们昨天没回宿舍,就在画室里?”   “要不然呢?”江诉声语气略有得意,“我是好学生。”   “你快拉倒吧,好学生隔三差五偷吃静物?”赵晗说,“今儿下午放假,我和淮扬商量了下,中午咱们吃火锅吗?下课之后一起去超市里买点菜,我有锅。吃完饭咱们再看看,去哪里搞团建活动。”   江诉声说:“我都行,锅咱们放哪?是不是要找张桌子?”   沈听澜没意见:“我那有两个大的收纳箱,到时候再拿画板拼张桌子就行。”   “妥了。”赵晗朝门口张望,见刘老师没来,飞速从兜里掏出手机,“我告诉淮扬一声。”   沈听澜没吃早饭,昨夜的夜宵早就被消化干净。他胃里空空,想着中午的火锅,还不到十点钟就感觉到饿,第一次希望墙上那块钟表的指针转得快些。   江诉声坐在沈听澜旁边,听到他肚子发出“咕噜”一声,瞬间也觉得饿。偏巧今天的静物是人物石膏像,没办法吃。   他想了一小会儿,放下手里的铅笔,对巡视过来的刘老师说:“老师,我想去个厕所,着急。”   刘老师不耐地挥挥手:“快去快回。”   “好嘞。”江诉声一点头,起身从画室里跑出去。他其实并不想去厕所,只是找个借口去小卖部罢了。他赶忙离开教学楼,轻车熟路地朝右边拐,拐入了开在操场边上的小卖部。   天气炎热,小卖部里开着空调。老板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大爷,戴着一副老花镜,正坐在柜台后面看书,手边放着杯热腾腾的茶。他发觉江诉声进来,只抬头瞅他一眼,问:“现在不是你们的上课时间吗?”   “是上课,太饿了,先来买点吃的。”江诉声快速挑了些小面包,走到柜台前。   老大爷放下手中书本,简单地算下账:“买这么多?”   “不光我,还有我对象。”江诉声嘴角噙着笑意。   老大爷乐呵呵地说:“挺好,你对象应该很漂亮吧?”   江诉声把小面包藏在兜里:“是挺帅的。”   老大爷觉得这话奇怪,不过他没仔细想,低头继续起了书。   江诉声生怕自己出来时间太长被刘老师看出猫腻,三步并作两步跑上楼梯。好在这一趟他只去了十分钟,还说得过去。他回到座位,端起放在椅子旁边的水杯喝了几口,然后一边画画,一边注意着刘老师和高老师的动向。终于,他逮到机会,飞速从兜里掏出小面包,扔到沈听澜的铅笔盒里。   “给你的。”江诉声咳嗽一下,小声说。   沈听澜向四周一望,赶紧把小面包揣进自己衣服兜里。他没说话,只是一个劲儿端水杯子。大概二十多分钟后,他见自己的画完成差不多了,举手向高老师请假:“老师,我想去趟厕所。”   高老师看到沈听澜一直在喝水,没多想,嘱咐一句:“快点回来。”   沈听澜应了声,起身离开画室。他当然不是去厕所,和江诉声一样,找个借口溜去小卖部。外头的气温似乎又升高了一点,他跑了没多远,就感觉出了半身的汗。好在小卖部里头空调给的足,一进门,拂去了不少燥热。   他快速选了几包自己和江诉声爱吃的小零嘴,到柜台前结账。   看书的老大爷抬手扶下鼻梁上的老花镜,打量沈听澜几眼:“怎么你也买这么多?”   沈听澜老实回答:“不光是我,还有我对象的。”   “巧了,”老大爷说,“刚刚有个跟你差不多大的小伙子,也是给对象买。”   沈听澜猜到那个小伙子就是江诉声,好奇心被勾起来,赶紧问:“您说的应该是我同学,他还说什么了吗?”   老大爷皱眉道:“我问他对象是不是特漂亮,我回答我一个挺帅......”他沉思片刻,又问沈听澜,“他的对象是不是那种假小子一样的女孩?”   “这个呀,不管什么样子,他喜欢就好。”沈听澜笑着把小零嘴揣进口袋里,“我就先走了,着急上课。”   他买东西买得快,只用了五六分钟就跑了回去。同样的,他趁两位老师不留神,压低声音对江诉声说:“伸手。”   江诉声没问为什么,沈听澜说伸手,他就伸开手。   然后,一把小零嘴就被塞进了掌心。   江诉声生怕被老师发现,慌里慌张地将手握成拳。虽然塑料的包装纸扎得肉有点疼,但他心里欢喜,收好了这一把吃的,悄悄问:“澜哥,到小卖部给我打野食,还狂喝一通水找借口,你真是爱我。”   沈听澜便笑:“杯子是空的,做样子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  下周我要去出差,更新的字数会变少   我居然十万字了,人生头一次这么多字数,我的天哪 第45章 买菜   好不容易到了下课的时间,江诉声和沈听澜简单收拾好工具,到水房里冲干净手,喊上赵晗,三个人一起跑下楼。   今天难得有半天的休息时间,闷在画室里的学生都挤着朝外面走。蒋淮扬下课早,站在校门口的树荫下等了有一阵。他远远瞧见沈听澜他们三个,生怕他们注意不到自己,挥起手,大声喊着:“哎,我在这呢!”   他们同时注意到蒋淮扬,加快脚步赶到他身边。四个人结伴去往附近的一家超市。中午是一天之中气温最高的时候,头顶的太阳将整座北京城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烤箱,柏油马路都似乎被考得冒了烟。   他们走到半路,直奔路边的小卖部,一人先买了根冰棍吃。冰棍也禁不住热,很快化出黏黏的糖水。   沈听澜买的是一根老冰棍,他怕那些糖水流到自己手上,用包装纸一层层裹在木棍上,抻着脖子吃。才咬一口,他又觉得自己这副模样像是只伸脑袋出壳的王八,转头一瞧,发现江诉声他们也是这这个样子。   他便笑:“我们好像王八。”   蒋淮扬嗦着冰棍:“啥王八不王八,吃就完事了。”   也许是被沈听澜一说,他们都加快些速度。等到吃完冰棍,也就走到了超市。   这家超市正举办店庆活动,全场打折,门口扔着几张花花绿绿的宣传单。他们四人进去之后没着急买东西,先是立在旁边凉快一会,落落汗。   江诉声从门外的导购员手里领了把塑料扇子,他一边扇风,一边思考着用什么借口支开赵晗与蒋淮扬。他想和沈听澜一起逛超市,不能戴着两个大电灯泡子,那样很多情话都没办法说出口。   江诉声正想着,从大门口进来一对老夫妻。他听见那位老婆婆说:“大热天的,还有这么多人出来逛超市...咱们分开去买东西吧,买完赶紧走,家里舒服多了......”   他如同考试时抄到满分试卷的学渣,大喜过望,赶紧开口:“这家超市这么大,要不我们分开去找东西买吧,到时候收银台碰头。”   “行。”蒋淮扬老实,哪里能料到江诉声的小心思,他点点头,“我先去找调料在什么地方,随便买点零食。”   “我去找找羊肉和其它速冻的小丸子在哪,一会见。”赵晗想了想,“咱们别买重就行,整七八盒羊肉,也吃不了。”   “我去买菜。”沈听澜说。   “我去找饮料吧,你们喝啥?”江诉声问。   蒋淮扬立刻接话:“北冰洋吧,好多人说北冰洋比山海关好喝。我想尝尝。”   “出息。”江诉声笑,“我全买成北冰洋吧,大超市里头应该有。”   他们对此都没有异议,分开去买火锅的食材。江诉声拿拎上个蓝色的塑料筐,直奔饮料区。他从货架上飞速取了几瓶罐装的北冰洋,几乎是跑着穿过人群,向扶梯的方向走。   这家超市一共有三层,生鲜类都在二楼。他着急想去见沈听澜,在画室里那么多人看着,他们之间独处的时间太少,肚子里憋了很多很多话想要和他说,好不容易逮住机会,非得说一个痛快。   周围的人连忙给江诉声让开道,他实在是太冒失,路人们担心自己会被他撞到,连人带篮子摔个狗啃泥。   江诉声就这样一路冲到生鲜区,老远就看到了沈听澜的背影,他走得很慢,篮子里只有一把小小的绿叶菜。沈听澜一直都不爱打扮,买衣服永远都是舒服大于好看。他今天穿了件黑色的短袖上衣,左边的袖口上沾有一块淡淡的蓝绿色,应该是画色彩时不小心染到的。   江诉声记得这种颜色叫做“春日青”,据说是从日本传过来的,很诗意的名字。超市里恒温二十度,像是令人舒适的春天。他看着沈听澜,恍惚觉得自己融入了春风里。   江诉声打算过去从身后抱住沈听澜,可惜手里提着篮子,不小心会磕到他。只得忍住这份冲动,放慢脚步,和正常人一样靠近了沈听澜。   “澜哥。”他轻轻唤他一声。   沈听澜知道是江诉声,停下脚步,转过头来对他笑:“你来啦?”   江诉声从沈听澜的笑容里明白,他为什么会走得这么慢,只挑一把茼蒿的缘故了。他一早就知道自己会过来,又怕自己看不到,故意在等。   “我不太会买菜,你帮我看看?”沈听澜依然是笑。   江诉声清楚沈听澜在胡说,之前在滨海,五金楼里。他有时坐在朋朋姐的理发店里读书,有时会看到沈听澜从菜市场的方向回来,手里拎着一兜绿叶菜。   江诉声知道沈听澜说谎,却喜爱这种如同撒娇的语气。他忍不住去牵他的手,自然地接过话:“我帮你挑。”   沈听澜没有甩开江诉声的手,与他十指相扣。沈听澜感觉到江诉声掌心散发着的温度,自己的手在这一刻仿佛产生了独立的意识,如同一块旱久的田,在渴望着雨。   他们拉着手穿过熙攘的人群,时不时停下挑一把鲜嫩翠挺的蔬菜放入篮子,与寻常的情侣并没有什么区别。   沈听澜忽然间觉得满足,也许在未来,他们会像今天这样,忙着柴米油盐的事情,一起把属于他们的小家庭撑起来。   他侧过头望着江诉声,轻声说:“我们相爱,就是道德。”   这句话出自一部同性题材的电影,片名叫做《卡罗尔》。沈听澜在发现到自己喜欢江诉声的时候,有意识地想了解关于这方面的内容,搜了很多小说和电影看。   他最喜欢这句话。   道德都是人定的,爱情本来就没有贵贱高低,说男生和男生、女生与女生相爱是违背道德,完完全全可以归类成一种狭义的偏见。   江诉声听到了这句话,不动声色地选了一把生菜放进沈听澜的篮子里。他抬眼看着沈听澜,又忍不住笑。   “我们会走在阳光下。”他说。 第46章 小甜甜   他们四个人买好涮火锅要用到食材,大包小包地拎着回到了宿舍。赵晗拿出他藏在柜子底下被一叠衣服压着的电磁炉和锅。   画室明令禁止学生在宿舍里做饭,所以赵晗就把家伙藏得隐蔽了些。他清洗好锅,接上水,端着它一路小跑着回到宿舍。   沈听澜和江诉声则在洗菜,一人端了只脸盆,把择好的菜放到里面。水龙头拧到最大,粗粗的水流打在菜叶子上头,发出哗哗的声音。   如此冲洗了七八遍,他们倒干净水,拿起脸盆往宿舍走。路上也不知蒋淮扬想到了什么事情,忽然加速跑了起来。江诉声不明所以,心里觉得沈听澜没想好事,在后面追着他。   沈听澜的确没想好事,他记起知乎上的一个段子,先江诉声一步跑进宿舍。宿舍里蒋淮扬已经将桌下的两个大收纳盒拖出来放好,上头放俩画板,拼成一张简陋的小桌子,摆好电磁炉。   沈听澜眼疾手快,在江诉声进屋之前反锁了门。江诉声一下被关到外面,他人还懵着,就听到沈听澜在里面笑:“江江,你叫声爸爸,爸爸给你开门。”   因为隔着一道门,他声音听起来闷闷的。   江诉声手里端着菜,似是无奈喊了声:“爸爸!”   “差两声,里头还有俩爸爸呢!”赵晗跟着起哄。   江诉声着急进去,凑合喊了两声,里面的三个人这才给他打开门。他一进去,右手抓起盆里的菜,将上面残留的水扬到沈听澜脸上:“沈听澜,你怎么这么坏呢?”   沈听澜笑:“你这个人,高兴了叫人家小甜甜,不高兴了叫人家牛夫人。”   “噫。”江诉声同他们仨闹了会,锁好门,将窗户打开通风。蒋淮扬特意买了番茄口味的火锅底料,他撕开包装,把料包倒进锅里,成了一锅番茄汤。给电磁炉通上电没一会,滚热的水咕嘟着泡泡,白色的水蒸气不间断地上升又消散,只留下淡淡番茄味飘在空气里。   屋子里开着空调,也不显热。他们把准备好的肉和菜一股脑下进锅里。这些食材在深红色的底汤里翻滚,羊肉的颜色肉眼可见地由鲜变深。   江诉声先夹起一块,蘸着碗里的酱料尝尝。因为是才捞出来的肉,烫得他吸了两下发麻的舌头,灌口北冰洋才缓过来。   “熟了,熟了。”他说完,又夹起一块。   四个人热热闹闹吃了一阵,赵晗端起饮料,说:“你们知道九月底出去写生的事情吗?”   “写生,去哪?”沈听澜想着,如果学校能舍得去一趟麦积山,那再好不过。当然这是件不可能的事情,让一群半吊子美术生去画壁画,太浪费资源不说,画室经费也是有限的,去不了那么远的地方。   赵晗沉吟片刻:“应该是十渡,在房山,风景还不错。”   “十渡?”蒋淮扬随口说,“这名起的,难不成还有九八七六渡?”   “还真的有。”赵晗解释,“从前的拒马河的河道有十个拐弯处,一个弯就有一片村子,每个村子都在河边设立渡口。现在这些老渡口都找不到了,只保留下地名。”   “写生好啊,看看山山水水,就当旅游了。”江诉声夹起一片青菜放入碗里,“我就喜欢出去玩。”   沈听澜安安静静地吃着饭,知道江诉声爱出去。他送给自己的那册速写本里,画了很多他从书本上看来的风景名胜。   他想,高中毕业之后会放近三个月的暑假,可以趁着这段时间和江诉声一起出去玩。首先要去一趟敦煌,看看那里的画,接着再顺道去麦积山。   沈听澜对江诉声总怀着一点愧疚,他觉得江诉声应该和他父亲一起去麦积山画写生,那里有更广阔的天地。而不是闷在拥挤的北京城,闷在一间小小的画室里。   平时这点愧疚是藏在心里的,沈听澜不说,也不会表现出来。他不知道江诉声是如何说服了江予怀,但知道的时候,江诉声家里已经联系好北京的画室。这时候沈听澜再说什么,也显得太不知好歹。   他只能把这件事藏在心里。   “我吃饱了。”沈听澜撂下筷子,起身走出去洗碗。   “我也吃饱了。”江诉声敏感地发觉了沈听澜有些不对劲,他一手端着碗,一手拿着筷子,跟着沈听澜走到水房。   这时候水房里没有人,江诉声怕蒋淮扬和赵晗进来,特意关好门,把碗筷放在水池里,拧开水龙头,任由它们被水流冲着。   “小甜甜。”江诉声对沈听澜说,“你看看我。”   沈听澜也不看他,低头刷碗,笑着问:“小甜甜是哪个?”   “不是你说的吗,叫你小甜甜。”江诉声大着胆子从沈听澜身后抱住他的腰,下巴枕在他肩膀,“小甜甜,你怎么不高兴了?”   “我没有不高兴。”   “胡说。”   “我真的没有不高兴。”   “我知道你不高兴。”江诉声稍微垂下目光,瞧着沈听澜的手,修长的十指和着水与洗涤剂的泡泡,来回搓着白瓷碗。他觉得那双手和白瓷似地,一样的光滑,一样的白,在太阳底下泛着光。   他满足地嗅着他衣领上淡淡的栀子花的香气,低声说:“沈听澜,我希望你有什么事情不要总放在心里,你和我说,我会帮你。”   沈听澜听到他这句话,忽然笑了一声。他张张嘴,似乎是想说什么话,踟蹰一会儿,却叹息般地回答:“好。”   他还是不敢说的,他太清楚江诉声是个什么脾气,这个人一定会回答:“嗐,就这事啊。是我自己基础不够好,画不来麦积山的壁画,去也是焚琴煮鹤,暴殄天物。”   说不说都无所谓了。   江诉声下意识将他搂的更紧:“沈听澜。”   “怎么回事你,这就不叫我小甜甜了?”   江诉声便笑,附在他耳边:“小甜甜。”   沈听澜不说,江诉声也不会再问。他们心照不宣,一起将这件可能引起争吵的事情掀过页,不再提起。 第47章 十渡   一过了秋分,太阳光逐渐移向南回归线,白天变短,夜间变长。雨也是一场接着一场的下,将夏日残余的暑气都浇散了,令人觉得凉快不少。   画室里有本台历,九月底出去写生的日期,不知被谁用铅笔画了个小小的圈。每天上课之前,都有人去看看台历,数一数距离那个小小的圈还有多少天。   画室、宿舍、食堂,三点一线的生活实在太无聊,大部分人都盼着赶紧出门写生。   江诉声提前半个月收拾好了东西,最近多雨,他装了两把伞,一把给自己,一把给沈听澜。   学生们都盼着晴天多一些,尤其是出去写生的这段时间。可是天气似乎在与他们故意作对,好不容易等到出发,天边却堆了层铅色的云翳,云中酝酿着雨。   画室租了车送他们去十渡,江诉声撂下东西,一坐到座位上就开始感慨:“这雨应该快点下,越快越好,等我们到十渡它就下完。到时候可以四处转悠转悠。”   沈听澜靠着座椅,抬头看了看窗外的天空,问:“如果到十渡雨还没下完呢?”   “那我就在屋子里画你。”江诉声轻轻说,“风景好看,你也好看。”   沈听澜就笑:“那我宁愿这场雨不停了,让你天天在屋里画我。”   “行。那我每天都要画不同的你,睡觉时候的你、发呆时候的你、微笑时候的你...你怎么样我都喜欢。”   “嘿——,这话我爱听。”沈听澜把外套脱下来,把它盖到了自己和江诉声腿上。借着这件薄薄上衣的遮挡,沈听澜偷偷去牵江诉声的手。   车刚起步,空调的冷风还没有完全起作用,车厢燥热得像个微波炉。江诉声的手上覆了层细汗,他手指弯着,时不时挠一下沈听澜的掌心,如同一尾来回游曳的鱼。新长出来的指甲触在皮肤,连同心都痒起来。   沈听澜一下握住了江诉声的那几根手指,不让它们再作祟下去。江诉声低笑,稍微侧目去望沈听澜。他一双眼睛黑白分明,黑色的眼眸像墨色的山,眼白则是清灵灵的水,俨然是幅山水画了。   沈听澜被瞧得不好意思,握住江诉声的手不再理他,偏头眺望窗外。   雨还没有下,道边的几家商铺已开了门,赶时间上学的学生将车子骑得飞快,清晨遛狗的老太太手里慢悠悠晃着一把伞。   车子渐渐驶出闹市,越走人迹越少,环境越僻静。北京西南接连太行山脉,这一带多山。山不高,左右不超过一二百米,但数量很多。宛如起伏的海浪,一层叠着一层。公路在这些青色的山间蜿蜒蛇行,是细细的弯曲的一条。   画室里有人没见过这样成片的山,扒着窗户喊:“有山,有山!”   旁人则嫌大惊小怪:“这山都太矮了,不够看。”   “山上还有田呢!”   这边山势较平,合适的地方都被当地人开垦成田。只不过有些田不再是方方正正的,因地形限制,扭成了平行四边形。农作物在形状歪歪的田中生长,穗子向上朝着太阳。   沈听澜也在看山,这些矮山大多只生长灌木,真正的树很少。裸露出来的褐色岩石布满了刀劈斧凿般的坚硬痕迹,那是数千年的风雨和阳光留下来的深刻记号,有种粗狂的美感。   沈听澜忽然手痒,想把自己眼睛看到景色画到纸上。只可惜画画用的东西都撞在行李舱,不在身边。他左手拉着江诉声,于是用右手摸出放在口袋中的手机,对着山拍下了一串照片。   等有时间,可以从这些照片里挑些来画。   江诉声见了,腾出一只手对着山拍照。车在行驶的过程中难免不稳,他想着多拍些照片,给沈听澜看,保不齐自己这里就有他喜欢的呢?   江诉声总想着让沈听澜高兴,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件事仿佛已经印在了潜意识里头。只要沈听澜高兴,他便成倍的快乐和满足。   这是一种非常奇怪的心理,怪不得有句话叫热恋中的人都没智商。脑子里的大部分空间都被另一个人的身影占去了,几乎所有的智商都用来予他欢喜,人自然痴呆。   但江诉声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反而还挺享受这个过程,追求爱情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沈听澜发现江诉声也在拍照片,想着是江诉声喜欢。他就格外留心路过的风景,发现好看的,就趁机拍下来。   他们这样不声不响地拍了一路的山。车进入十渡范围后,黄豆大小的雨点噼里啪啦地敲在车窗,又急又密,把一切景色都朦胧了,外头的山成了大片点缀着青色的褐。   “怎么这时候下雨?”蒋淮扬翻出手机自带的天气预报,叫了声,“还要下到十二点多?存心给我添堵。”   有个女生说:“天气预报都不准,没准我们到了,雨也停了。”   蒋淮扬关掉天气预报:“那我可借您吉言。”   事实证明,这次天气预报难得准了一回。他们赶到那家农家院,天还没放晴。不过雨势变小,豆大的雨点子被引力拉成细细的线,落地的声音都淅沥沥的,温柔不少。   众人顾不得打伞,拎上属于自己的东西就跑进门去。昨日晚上画室老师已经安排好每个人都房间,沈听澜和江诉声他们在顶楼。顶楼只有一间屋子,还是搭在屋顶角落的彩钢房。从前是储藏室,后来因为房屋不够,老板收拾出来,能多住下几位旅客就多住几位。   这间屋子很大,里面足够摆下六张床,住六个人。沈听澜他们四个,外加隔壁宿舍的两个人,提着东西爬上楼顶。   这边风景不错,四面都被山环绕着,不远处还有条小河。河上时不时有竹筏子划过。   刘老师叮嘱他们快些放好东西,到二楼吃中饭。沈听澜将吃饭视为人生一大快乐事,正要走,突然,他听到了外面传来菜市场喇叭播放出的那种声音:   “飞人准备,飞人准备!”   “啊?啥飞人?”沈听澜看向赵晗。   赵晗去年来过一趟,也算经验丰富,解释道:“十渡这边有蹦极的,每次蹦之前,大喇叭里都得嚷几句鼓励勇士。你要是感兴趣,有空可以去蹦蹦,体验一把飞人的感觉。” 第48章 空山   沈听澜对当飞人没什么兴趣,跟着大家到二楼吃饭。午后,雨愈发小了,细细的雨丝织成烟,笼着远处的山。阳光从铅灰色云层里透出来,照着地上的一个个小水洼。   二楼处有个大阳台,上面架着许多沙滩椅,可供游人眺望青山。因为雨天,这边倒也没什么人。刘老师挑中个角度,支开可折叠的简易画架,征用了某位“幸运”同学的颜料,开始做范画。   沈听澜位置靠后,他挤在两个人中间的缝隙里,看得格外认真。他只画过屋子里灯光下的罐子和水果,从没有画过花草和山石,自然光赋予了它们更加发丰富和多变的色彩。   云层遮着太阳,山和花草的颜色是发暗的。当风吹开云,草木山石也会随着明媚起来。   刘老师画到一半,就遇到了这种情况。忽而云销雨霁,大片的阳光照在远山,原本不是很清晰的明暗交界线刹那分出泾渭,亮面灿灿得近乎于金色,暗面则被反衬得更加阴沉。他只好重新调整了颜色,完成了这幅色彩小稿。   他说:“写生时光线多变,你的眼睛观察到什么颜色,就画什么颜色。不要想当然去画,更不要去默背概念,知道了吗?”   “知道啦。”学生们拖着长音回应。   “现在天也晴了,赶快去收拾东西,一会到外面去写生,知道了吗?”   “知道了!”话音未落,他们你推着我、我推着你急急忙忙地跑回自己房间。   沈听澜和江诉声背好画袋,提着铅笔盒和小马扎离开屋子。他下楼梯的时候遇见了几位老大爷,他们精神健硕,脖子上挎着台摄像机,穿着相同的红色衬衣,背后印有一行黄字:“夕阳红摄影旅游团”。   “你们是画画的吧?”其中一个老人问。   “是啊。”沈听澜笑。   “这是要去蝙蝠山吗?”   “蝙蝠山?”   另一个老人伸手指下对面的山:“那个就是蝙蝠山,你看它不像一只正伸翅膀的蝙蝠?”   江诉声顺着他指的方向看:“的确是像。”   一位老人来了精神:“传说多年之前发大水,有户姓黑的人家避难到此。十渡人好心收留他们。”老人边走边说,“哪知道当天晚上水涨得更大了,泛滥成洪。村民叫上老黑一家到小山丘避难。   “这时候村民们发现,洪水升一丈,小山丘也跟着升高。升着升着,两边也冒出山头来,连成了一座形似蝙蝠的山。等洪水退去,村民们不见了老黑一家,这才反应过来。老黑一家并不是人,他们变成这座山,救下了村民们的性命。此后,人们就在山脚下生活。”   “大爷,你们这是要去蝙蝠山吗?”沈听澜问。   老人摇摇头:“这山太陡,我们老胳膊老腿儿,一看就爬不上去。我们打算去蝙蝠山对面,那边儿有个好机位,能拍到火车。”   “火车?”   另一人手舞足蹈地补充:“京原铁路从蝙蝠山后的一座小山头穿过,时不时会有火车,我们就要拍它进入桥洞过山的那一刻。老式的绿皮火车,高高的铁路桥,不远处的蝙蝠山三峰叠翠,把它们放在同一画面里,别提多好看了!”   “我们原本想今天就去,可惜下雨,路滑不好爬山,就先去看一看。”   江诉声瞧了沈听澜一眼:“能叫上我们俩吗?”   “可以啊,我们看了车次,后天下午四点还会有趟火车从蝙蝠山过。要是你们两点有时间,可以来找我们。”   两人和“夕阳红老年摄影团”的大爷们简单聊了两句,带着东西一路小跑向门口。   等大家都到齐了,几位老师带着他们往蝙蝠山下的村子里去。村子依山而建,地势是自上而下倾斜的,爬起来比较累。里头的建筑有少部分都保留了上世纪初的风格,青砖垒成的墙与黄土烧成的房,以及路边随便一个空地都被种上玉米。   在这里想画什么就画什么,五点到村口集合,上交作业,第一天任务不重,两张色彩小稿与十张速写。   江诉声对一家种在院子里的柿子树产生了浓厚兴趣,柿子树是老大的一棵,枝叶繁茂得如同撑开了的大伞。那户人家的大门开着,他搬着小马扎坐在小道对面,手里捧着速写板,抬头画那棵缀满果实的老树与它旁边的旧屋。   不多时,旧屋里走出了一个人。她年事已高,头发都老成了银色,穿着靛蓝色的衫和深灰的长裤,佝偻着腰背,慢慢地走下了砖石搭成的简陋台阶。   她看到江诉声,又转头瞧瞧自己的房子,忽然不自在地向旁边挪了挪,怕挡住他一样。   “奶奶,您不用动。”江诉声唤她一声,“我这就画完了。”   “画这么快?”老太太有些好奇,从转身从窗台取了两只柿子,朝江诉声走去,“你能不能画一张我?”   说着,她把手里的两只大红柿子塞给江诉声。柿子被阳光晒得热乎乎,是令人摸着舒服的温度。   江诉声没想要人家的柿子:“奶奶,我画画不要报酬。”   “给你就拿着,我也不能白要你的画。”   “那您这边座。”江诉声收下老太太的柿子,撂在铅笔盒上头。画速写要求模特短时间保持一个姿势不动,江诉声怕老太太累着,站起来让出小马扎叫她坐下。   江诉声向后退了几步,重新换上一张新纸,几笔勾出了她的体态。   大概是干坐着无聊,她同他说起话来:“同学,你是哪儿的人?”   “滨海,来北京学画画,到十渡写生。”   “我知道,我知道你是来写生。”她笑得慈祥,“每年都有学画画的学生到我家门前...你们都很喜欢我家的房子和柿子树。”   江诉声也笑:“您这树和屋子特别漂亮,都是宝贝。别家都是砖混水泥的平顶房,千篇一律的,没什么味道。”   老太太好奇地望着他:“我这有什么味道?”   江诉声想了想:“岁月吧,一看您这屋子就有故事。”   她说:“这屋子比我岁数还大,是我老头子的祖屋,住了好几代人,现在就剩我一个了。前些天村里下了通知,要大力开发旅游景点,也不知道会不会开发到我这里来。”   江诉声嘴巴快,不识趣地问了句:“您家里人呢?”   “家里人么?”她面露思索,“老头子早变成了坟堆堆,儿子儿媳都在外地工作,逢年过节才会回来看看。”   “外地?”   “对,他们在海淀那边儿。”   江诉声问:“海淀不也是北京吗?”   老太太年纪大了,难免犯糊涂,她狐疑道:“可我怎么觉得海淀距离我很远?我儿子很久才看我一次。”她未等江诉声反应,又说,“你看我院子里的柿子树,还是我儿子出生那年,我家老头儿种下的。他说柿子红火,图个日子红红火火的好彩头。   “当年这棵树小得很,就两根筷子粗细。你瞧呀,现在它都这么粗了,长得比屋子都高。”   她轻描淡写地讲述自己的过去,江诉声安静听着,没再插一句话。他笔下的画也进入到尾声,画中是位长衫长裤的老婆婆,她模样和蔼,表情定格成一张笑脸。 第49章 老头   江诉声将画交给老婆婆,和她告别后收拾好东西离开。他揣着两只大红的柿子,找到不远处的沈听澜。   沈听澜正立在小路边画玉米,手里拿着一根削得很尖的铅笔勾它的未长开的穗子。他察觉到走过来的江诉声,转过头,一眼看见那两只大红色的柿子,笑了起来:“你从哪里找的柿子?”   “一位老婆婆送的,她家里有棵很漂亮的柿子树。”江诉声把东西放在地上,用纸巾擦去柿子皮上的尘土,小心地撕开个小口。   橙红色的汁水一下流出来,江诉声怕滴到身上,忙伸长了手。他凑过去尝,赶紧递给沈听澜:“可甜了!”   沈听澜低头咬了下江诉声手里的柿子,入口毫无酸味,甜中带一点点的涩。   “好吃。”沈听澜又咬了一口,目光从江诉声身上重新移回了那几棵玉米,描摹它们长而宽叶子的纹络,以及后面塌掉一半的土墙。   江诉声支开小马扎,坐在了沈听澜的旁边。他把速写板放在腿上,一边吸着柿子,一边去画沈听澜。   “你知道有首诗叫《断章》吗?”江诉声摇头晃脑地说,“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澜澜呀,你就是我窗台上的白月光,装饰了我的梦。”   沈听澜微微笑着:“你这情话越来越土了。”   江诉声扬起脸看他:“那你喜欢听吗?”   “喜欢。”   “那不就得了?”   他画画的速度比沈听澜快,完成后,将速写板举高,欣赏片刻自己的作品,大觉满意。然后故意在画里的沈听澜脸上添了数条皱纹和长胡子,稍微改动五官,唤他:“澜澜,澜澜,你看我画的你!”   沈听澜寻声看去,只见自己老了七八十岁,也不恼,而是笑:“画挺得好。等会我在这张纸的旁边画一个你,画一个江老头坐在沈老头的旁边。”   “求之不得。”江诉声待沈听澜画完土墙和玉米,把自己的速写板交给他,在马扎上摆个自认帅气的姿势,“哎,画帅一点。”   “知道啦。”沈听澜观察江诉声的动作,画出一个江老头来。这幅速写他们不打算当成作业上交,大部分的学生作业,在老师看过后就会被抱入杂物堆,积上尘土,最后以低廉的价格出售给废品站。   白头偕老的画面,怎么能够变成废品站里面的碎纸屑呢?它应该被好好地收藏。   画到一半,沈听澜突然想到个问题,对江诉声说:“万一,我说万一。我死在你前面,你会怎么办?”   “多吃饭,把自己吃得白白胖胖。”   “你这是什么道理?”   “说白了我们都是碳基生物,构成生命的分子又不会消失。死后身体一部分变成土,一部分变成花,一部分变成云烟雨露,我们会在这个世界重逢,永远不会分开。为了早些找到你,我可不得要吃胖点,增加增加自己的成分。”   “那我把你画胖些。”   “不好,帅哥瘦点好看,配你。”   “行。”沈听澜擦去画成的江老头五官,“给你手动美颜好吧?”   “好。”江诉声又说,“我们以后买房子,要买一楼,最好带个小院子。我要栽棵柿子树,讨个日子红火的好彩头。”   “不是,江先生,我问问您个人资产多少,打算在哪里买房?”   “算上花呗和借呗,勉勉强强个人资产有个三四万块了。”江诉声认真思考,“要不我们在滨海买房吧,我喜欢它。”   沈听澜道:“滨海的售楼部不让用花呗和借呗,狗东白条也不行。”   “瞧你这话说的,全国哪儿都用不了。”   “你这不挺明白的吗?”沈听澜又说,“明白是一回事,没钱又是另一回事。”   “你干嘛呀,给爷们儿留点面子。”江诉声笑,“算了,不要滨海也行。其实那里都一样,有一屋,两人,三餐,四季,就足够了。”   作者有话要说:  码字女工还在外地,六日休息,出差两周,这一周的安排还好,能更就更,不请假了。 第50章 田野   沈听澜和江诉声带着东西朝村子东边走,东边是一片空旷的田野。向远眺望,雨后天空澄净,蝉鸣声中,遥遥可见山峦绵绵。   他们坐在一棵大槐树的树荫里,并排支开画架。因为拎着水赶路不方便,只好备足瓶装矿泉水,倒入小桶里,再将水粉笔放进去。   沈听澜起好草稿,开始在调色盘上调天空、田垄、远山的颜色。然后用柔软的笔刷,一点点把这些颜色铺在纸上。   “我感觉自己正在玩我的世界。”他说,“我的世界是用一个个方块拼,画画是用一笔笔的颜料拼,都挺有意思的。”   “是吧,画画可有意思了。如果不用交速写作业,这该是多么快乐的一件事。”江诉声画着青青的田,“我跟你讲,你知道吗?我小时候可喜欢跟着我爸去写生了,他画画,我就在旁边玩。   “我忘了那年是和他去哪里,也有这样的一片田。当时是春天,风还挺好,一群小孩在地里头放风筝。   “我也想放风筝,但我爸忙着画画,没空搭理我。我不认识那群小孩,他们玩也不带着我。我就捡了个塑料袋子,随便系了根绳,扯着它跑。风大的时候它就会飘起来,可好玩了。”   “这不是巧了吗?”沈听澜对他说,“我小时候也放过塑料袋子,在我姥姥的家属大院里。没人和我玩,我就和自己玩。我那会儿还特意找根细棉线绑它,希望它可以飞高一点。”   “啧啧啧,”江诉声颇为遗憾道,“居然没人和你玩,瞎了他们的狗眼。让我来,我天天跟你玩。咱们玩过家家,我当爸爸,你当儿子。”   “呵。”沈听澜翻个白眼,“我小时候脾气可刁,你八成会被我打。”   “没关系,我小时候脾气也刁。”江诉声笑嘻嘻地说,“咱们要是早几年遇上没准会打一架,嘿——,这不就是现在电视剧常见的套路吗?我,道明寺。你,杉菜。一拳一拳打出感情来。”   “神他妈衫菜跟道明寺一拳拳打出感情。”   “无所谓,反正是欢喜冤家的套路就对了。”江诉声又突发奇想,“你说我在旁边立块大石头,写一行‘沈大师与江大师怀念童年处’,以后等你我扬名立万,这里会不会变成旅游景点?来瞻仰我们中外友人一直排队排到村口去。”   沈听澜抬起头,眯着眼睛望了下太阳:“这天还亮着,你就开始困了?”   “这人总得有梦想不是?梦想梦想,敢梦敢想。”   “你是真的敢梦敢想,我只想买北京二环的房子,你倒好,都成为世界大师了。”沈听澜描摹出近处的小草,“说真的,我如果早些认识你就好了。起码可以一起放只塑料袋子。”   “好兄弟,别玩塑料袋子了,等有空一起放风筝。放大个的,一个不够放俩。”江诉声画完这幅画,收起笔等它自然晾干,“其实吧,现在也不算晚。我今年十八岁了,正正好好的年纪。再早几年,那会儿我是个楞头,不懂爱情。再晚几年,没准我就把自己吃胖了,你会不喜欢我了。”   沈听澜才要开口,江诉声又打断道,“不对。再晚几年,你因为我的内在而喜欢我,也很有可能。”   沈听澜瞅江诉声几眼,没说话,一撇嘴。   江诉声瞧见沈听澜这个表情,提高声音:“你为嘛撇嘴?”   沈听澜道:“你好赖话都说完了,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撇嘴。” 第51章 拉钩   傍晚,浅灰色的云层再一次挡住了太阳。初秋的雨似乎对这一片山情有独钟似得,雨水从天空坠落,在不远处的小河砸出一圈一圈的涟漪。   江诉声把房间里的窗户打开了一些,让风吹进来。之前他们六个人被分到了顶楼阳台的小屋子,这由杂物间改造的地方摆六张床已是拥挤,再加上画画用到的工具和一些行李,实在是太挤,便向老师提出了要更换房间。   下周就是国庆节,这个时间段,十渡周边的旅店都比较紧张。这家“农家乐”也不例外,楼下空房间不多。在老师的安排下,赵晗同另外两人住到楼下,顶楼阳台只留了沈听澜、江诉声和蒋淮扬他们三个。   电视机开着,沈听澜随便播个台。这是个少儿节目,里头重播着《成龙历险记》。本来他们晚上还有些速写要画,忙着赶作业,没心思看,就是听个响声。可旁边的江诉声对这动画片产生了兴趣,边画速写,边学里面的人物说话:   “我叫黑虎阿福,你准备受死吧!”   “乌鸦坐飞机!”   “龙卷风摧毁停车场!”   “......”   沈听澜被烦的不行,想换个台。但遥控器却江诉声先一步抢在手上,只好拿着速写板要去电视机前换台。江诉声看他站起来,玩笑一句:“怎么,你要和我共跳一支弗朗明戈舞步吗?”   “跳屁!”沈听澜用速写板子轻敲江诉声的脑袋,他坐在电视柜边上,弯腰去摸电视机下的小按钮,换了个播相声的电视台听。   演的是一出单口《刘罗锅别传》。   江诉声仔细听了片刻:“哎,等回滨海了,咱们几个一起去听相声吧,有些小场子说得也可好了,还便宜。我小时候,这些搞民间艺术的还没住在高楼大厦里头。那会儿我住街里,邻居就是说相声的。”   “我七八岁的时候,还偷了我爸一百块钱,跑到附近的馆子里头听相声,一听听一下午,可享受了。后来我爸满大街找我找不着,以为我被拍花子的拐了,差点就报了警了。”   “后来你爸打你没?”蒋淮扬问。   “你这不是废话吗?你应该问我爸打得我疼不疼。我回家的时候我妈还讲,拍花子如果真的拐我,我得吃穷他家的饭,不到一天就得把我这尊大佛送回家来。”江诉声又说,“等联考完,咱们一起去听相声。人民公园西岸,进去买一碟瓜子,泡一壶茶,再上盘水果,我请客,花钱买快乐。”   “行,江老板大气。”沈听澜看了一眼窗外,隔着雨,手里的铅笔勾出两座山的轮廓。他想象着那天的场景,一间不是太大的茶馆,几排桌椅,瓜果满盘,宾客落座。台上两支话筒,一声醒木,絮絮地说出段令人愉快的故事。   外面的雨只下了一阵,乌云就和夕阳一起落了山。明天如果天气好,他们还要去附近的村子里写生。爬山是一件体力活,需要好好休息。他们不到十点就洗漱完,躺到床上。   蒋淮扬入睡很快,沈听澜和江诉声都是夜猫子,这会让他们早睡,反而不习惯了。江诉声像摊煎饼一样来回翻身,他知道沈听澜也没有睡,小声喊他:“澜澜,你睡得着吗?”   “睡不着呗。”   江诉声抬眼望向窗外,灵机一动:“要不我们俩去天台上看星星吧。”   “看星星?”   “嗯。”江诉声指下窗外的天空,“外头星星有可多了,要去吗?”   沈听澜被江诉声那句“星星可多了”引起了兴趣,他小时候听姥爷讲过,从前夜间是有很多星星的,像是数不清的萤火虫飞起来。   他从来没有见过萤火虫到底是个什么模样,难以想象出具体的画面。反正躺着也睡不着,他掀开被子,趿拉着鞋,和江诉声一起提着小马扎,轻手轻脚地出了门。   积在天台上的雨形成不规则的水洼,风吹过时会泛起微弱的波纹。夜间有些冷,他们一人披上了件长袖衣服,把小马扎随便放到地上。   沈听澜坐在江诉声身边,他们在徐徐吹来的风了里挽住对方的手,眼睛同时看向无边的天空。   这里的星星其实并不算太多,依然看不到银河。可和城市中相比,就显得密集漂亮了。沈听澜曾爱看科普书,也认得几个星座,一一指给江诉声看。   江诉声的目光跟着沈听澜手指的方向在星空移动,他对大部分的星座不感兴趣,但还是认真记住了它们的位置和形状。过了一会,蝉鸣声有片刻的停歇,江诉声问沈听澜:“哪颗是织女跟牛郎啊?”   沈听澜分别把两颗星星指给江诉声看:“其实它们相距很远的,有16亿光年,不可能相遇。可是他们在故事里相遇了,跨过16亿光年的距离,不可能也变成了可能。”   沈听澜的语气带了几分笑:“可是故事里他们隔着一道银河,船过不去。”他故意说,“有个宋朝的大词人写了,两情若是长久时,岂在朝朝暮暮。”   “你傻吗。秦观就是个写词的,懂什么鹊桥仙。”江诉声指指天空,“老话说了,天上一天,人间一年。牛郎织女他俩人可在上头整日朝朝暮暮,就我们在地上一年年伤春悲秋。”   沈听澜瞬间笑出声音:“哎,那你要和我朝朝暮暮吗?”   不知为何,江诉声被沈听澜这样直白的一问,心里竟有些腼腆。他不好意思将这份腼腆表露,重重一点头,开口道:“自然是你。”   “那拉个钩吧。”沈听澜对江诉声伸出根小手指,“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作者有话要说:  我,胡汉三 第52章 竹筏   十渡这边温度回暖,一连几日都是晴天。“夕阳红老年摄影团”的那几位老年人一直在等太阳,因为那座山是野山,除了去拍火车的,很少有人会费时间上去,更不要说修建山路。   路都是他们这些摄影爱好者一步步走出来的,有几处地方需要徒手攀登,如果积得雨水太多根本爬不上去。   “夕阳红老年摄影团”准备出发的这一天,正好赶上画室的“自由活动”。老师们给学生放假,可以自行到附近转转。本来江诉声和沈听澜还发愁怎么向老师请假,这下什么问题都解决了。   他们打算上午到河边划竹筏,下午偷偷摸摸背上画袋,跟老年团一起去看穿山而过的京原铁路线。   农家乐旁边的这条小河是拒马河的支流,它不长,往东不过一千米,就可以看到尽头。画室里的学生分别报团,有俩胆大的去当“飞人”,有一部分去逛公园,只有七八个是划竹筏的。   旅游旺季,河面上已飘了数只竹筏。江诉声迫不及待地套上橘红的救生衣,跳到离他最近的一只竹筏上。他回过头,以邀请般的姿势向沈听澜伸出手掌:“来呀。”   沈听澜系好救生衣,弯腰抓住了江诉声的手。忽然间,他的脑海里又记起来前几日晚间的星空,自己曾和江诉声在满天星光的见证中拉钩许诺。当时江诉声嫌一百年的时光太短,将下辈子、下下辈子的生命全部预付出去。   此刻,沈听澜看着面前的江诉声有些想笑,这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得意,如同一个不成熟的小孩子,想要对所有人炫耀自己的宝贝。就像江诉声说的那样,牛郎织女两颗星星,他们本不应该相遇,但是他们在耳口相传的故事里跨越了距离。   世间有千种万种浪漫,总有一种是属于你。   沈听澜收回思绪,拉着江诉声的手跳到竹筏。旁边的老大爷递给他们两个一人一根长竹竿,并说:“你们一个在前,一个在后。前面的控制方向,后头只管走。”   “好嘞,大爷,我会了。”江诉声一点头,“我们可以走了。”   老大爷松开系着竹筏的绳,用杆子一推,使它驶离了岸。竹筏借力超前滑出一小段距离,慢慢悠悠停在河面。   江诉声负责前进,他握着竹竿,用力把它戳入水面,底部一下触碰到坚硬的河底。可惜他使劲的方向不对,竹筏歪歪地在水面上一扭。前面控制方向的沈听澜打算把竹筏正过来,手里的竹竿向左一撑。   竹筏原地转了一个大圈。   “正好换过来了,我来方向试试。”   “行。”   他们两个原地打转,后来的蒋淮扬与赵晗却赶上来。不仅赶上来,还慢慢地从旁边超了过去。   “你们怎么划的?”沈听澜提着声音问。   “就那样划的,多试试就会!”蒋淮扬看热闹似地笑两声,撑着竹筏悠悠走远。   “见鬼的试试就会。”江诉声把裤腿挽起,嘟哝句,“等蒋淮扬中午回房间,进门我先给他俩枕头。”   江诉声说的“枕头”,是“枕头大战”的意思。他们没事玩闹的时候,就爱几个人分别抓着个棉枕头,聚在一起噼里啪啦胡乱砸。   他们在河面原地转了十几分钟,才悟到一点窍门。那竹筏子时而左扭,时而右歪,吓得河边钓鱼的大爷直跳起来喊:“别来我这儿,我鱼都跑了!”   不管怎么说,它可算是能走起来了。   两人乘筏龟速前行,好在是条小河,晃荡了没多久,便看到岸。岸边满是大小不一的鹅卵石,圆圆的,都被温柔水流包裹得没有棱角。   蒋淮扬他们的竹筏就停在岸边,几个人弯腰寻找合适的石头,玩起了打水漂。沈听澜见状也挽高裤腿,他还把鞋和袜子脱在竹筏上,光脚踩进水里。   他老家也有条小河,不过河水少得可怜,几乎快要干涸,只有赶上暴雨时刻,河面猛涨,它才能有苟延残喘的机会。   沈听澜经常在放学后自己跑去河边,光脚踩在河岸边,找些小石头玩打水漂。他喜欢看小石头在水面上飞,夕阳的影子被会击碎在水波里。   打水漂这个游戏,其实很多人一起玩才有意思,比一比谁的小石头好看,比一比谁扔的更远。那时候的沈听澜无法体会到这种乐趣,他只能和自己比较,比一比哪次扔得更远。   他还会给小石头取名字,每次先捡三块,分别命名“张小红”、“王小明”、“李华”。扔完了再捡三块,仍然取这三个名字。   沈听澜如此倒不是因为懒,他的想法特别简单,只想着有人能和自己一起玩。用相同的名字,就像是和好朋友约好了一般,还会再见面。   “澜哥,别发呆了!”蒋淮扬的声音传来,他丢出去一块小石头,问,“打水漂吗?”   “打。”江诉声从河边寻摸了块石头,握在手里摩挲两下,“沈听澜,你看我,我打得可好了。”   说着,他抬起手腕,稍微用力,那块小石头就在河面蹦跶出去。   沈听澜笑了笑,半蹲下也找起合适的小石头。江诉声前走一步,在沈听澜眼前舒开攥成拳的左手,露出块扁平的褐色小石头:“你试试我这块。”   “好。”沈听澜接过江诉声递来的石头,扶着膝盖站起。他没有和从前一样给石头取名字,而是直接把它甩向河面。   小石头连续跳了五下,落在朝阳的影子里。 第53章 爬   江诉声和沈听澜划竹筏沿原路返回,他们吃过中午饭,到房间收拾下午要带的东西。画板画架、几支铅笔、折叠水桶、水粉笔、颜料盒......。蒋淮扬坐在床边啃苹果,苹果正脆,咀嚼起来发出咔咔的声响。   他瞅着江诉声和沈听澜:“你们俩忙活啥呢?下午又不上课。”   两个人也没打算瞒着蒋淮扬:“我们下午出去画画,爬山。”   蒋淮扬一听,醒悟般撂下手里的苹果,抽出张纸巾擦手:“两位,带我一个,我也想学习。”   “行。”沈听澜说,“我们去的地方有点远,偷偷的,别让老师知道。”   蒋淮扬的神情略显兴奋,他明显将这次活动当成了次新奇的冒险:“我不说,二位哥哥放心......!对了,我们去哪?”   “去看火车。”沈听澜笑。   “哪有火车?”蒋淮扬挠挠头。   江诉声简单叙述下他们遇到“夕阳红老年摄影团”的过程:“今儿下午两点出发。”   “我也收拾东西。”蒋淮扬再次咬了几口苹果,检查起自己的画画工具。他们准备好之后,背上画袋,一手拎起颜料箱,轻手轻脚地走下楼。   好在一路有惊无险,没有遇到画室老师。“夕阳红老年摄影团”的几位大爷推门从房间走到楼道。他们穿着样式统一的红色半袖衫,背后印有一行黄色字体:“夕阳红摄影”。   几位大爷精神健硕,皆为轻装上阵,除了相机、水壶和头戴的帽子,就没有带其它的东西。他们认出不远处的沈听澜与江诉声,好心提醒:“是一起去看京原铁路吗?你们背的东西太多,一会可不好爬山。”   “没关系的,大爷。”江诉声拍拍自己胸膛,右手竖起大拇指,“我们行。”   “你说行就行吧。”大爷摆摆手,“去那边的路比较远,路上可别乱跑。”   三个人点点头,老老实实跟在摄影团的身后,离开农家乐的大门。今天的日头大,夏季似乎还魂般,气温都上升了十度,走到半途,后背都被汗湿了。   一行人顶着硕大的太阳,走了大概有四十分钟才到山脚下。山不算很高,稍微抬头就可以看到顶。它植被稀少,大部分灰白色的山体都裸露着。   几位老人之前已经看好了路线,稍作休息之后,他们从那条相对平坦的“山路”出发,缓慢地朝上行去。   画室的三个人在一开始爬的时候觉得不算太费力气,只是背上的画袋会压得肩膀疼。再往上,路随着山势变得陡峭,宽度也骤然缩窄,只能容许一人通过。   沈听澜手扶着左侧的山岩,小心翼翼地挪着步子。他身体的右边就是几乎为90°倾斜的大坡,坡上生长有低矮的灌木丛,郁郁地如同块深碧色的地毯,不知延伸到何处去了。   他有些害怕,只看了一眼就移回目光。不料再向前走,一块山岩突兀地截断道路。几位老人不是第一次来这里,见怪不怪地伸出双手分别握住一块朝外突出的石头,双脚用力一踩,颇为敏捷地登上了那块山岩。   沈听澜紧随在几位老人身后,他撂下颜料盒,依样画葫芦。才伸出双手,肩上画袋的重量在这个瞬间仿佛增加了许多,压得手臂略显发麻。他实在不想拖大家后腿,忍着些难受,打起精神爬了上去。   沈听澜喘松了一口气,就又直起腰,转身去拉蒋淮扬。蒋淮扬上来之后,先抬手抹把额头的热汗,扯下领口:“咱这个画袋略显沉重。”   江诉声把三个人的颜料盒依次递给沈听澜和蒋淮扬,两下蹿到山岩。   未等他们休息够,有个老人催促:“四点火车就回来,我们需要走快些,不然会赶不上。”   “大爷。”江诉声问,“再往前走,这样爬的地方还多不多?”   “多,再往前连路都没有,全靠自己爬。”老人又瞧瞧他们背后的画袋,“你们啊,最好把背上的东西放下,不然真的不好走。这附近也没人来,你们就是放在这里,也丢不了。”   毕竟是未来吃饭的家伙,就这么草草撂在荒山野地,三个人都有些不放心。再说他们这次是来画画的,哪有画还没画,先把工具给扔掉。   “大爷,我们是来画画的。”蒋淮扬解释,“没有笔和颜料,我们也画不成啊?”   “你们可以拍张照片,到时候直接画照片就行。”一个人接话,“不然真的上不去,半山腰就得累得直不起腰。”   作者有话要说:  我太困了,明天多写 第54章 旅行   “我爬不动了,就不上去了。”蒋淮扬摘下画袋,松松自己的肩膀,撑开自己的小马扎一屁股坐上去,拧开矿泉水,“你们可以把东西放这里,上去拍照片,我等你们。”   “行,”沈听澜拿出挤在画袋中折叠的遮阳伞,之前他一直没好意思撑开,这会儿可以交给蒋淮扬用。   蒋淮扬也没闲着,他打着伞休息了片刻,挑好角度,拉开画袋,将画架画板一并放好,坐下开始起稿。   “走吧,”江诉声卸掉分量不轻的画袋,捏捏肩膀,轻声招呼沈听澜,“一会老爷子们等急了。”   “好。”沈听澜点点头,和蒋淮扬说声再见。他们继续跟着摄影团爬山,一前一后地走。眼见山势越发陡峭,江诉声轻轻问:“沈听澜,你拉着我的手呗?”   “怎么啦?”沈听澜转过头看他一眼,笑,“你害怕了?”   “那倒不至于。”江诉声说,“只是觉得和你手拉手走过悬崖峭壁比较有情调。”   “都什么时候,你还情调?”沈听澜嘴上嫌弃一句,抬起胳膊抓住江诉声的手腕。   江诉声嘿嘿地笑:“你说这些老大爷们身体素质是真的好,我希望等自己老了,也有这么好的精神头儿。”   “怎么?你七老八十了还要去蹦床吗?”   “如果到时候我这身子骨可以,我就去蹦床。”江诉声又补充道,“你就不要去了。”   “为什么不让我去?”沈听澜问,“你是担心我会抢走你七十岁蹦床之神的美誉吗?”   “这倒不是。”江诉声说,“咱们俩要是都去蹦床,就没人推轮椅了。”   “哎呀你这个人,说来说去,居然还想着让我伺候你。”   “反过来也行,你去跳蹦床,我给你推轮椅。”   沈听澜发觉事情有些不对:“为什么我们非得要去蹦蹦床?”   “不是你先说的吗?”江诉声看到山路旁有一株小草开了花,花是黄色的,小小的几朵挤在一处,无香。他不知道它叫什么名字,只觉得可爱,弯腰摘了其中一朵,动作迅速地把它别再沈听澜的左耳边。   “啥呀?”沈听澜一模自己的耳朵,摸到了一朵柔软的花。他不禁笑,“江诉声,你干嘛?”   “你这个‘干嘛’说的,有滨海那味儿了。”江诉声也跟着笑,“我不干嘛,这花可爱,我就想送给你。”   沈听澜放慢脚步,想把小黄花仔细放好。但又不知道藏在哪里合适,只好先放到了裤兜里。他的这番举动落在江诉声眼里,江诉声灵机一动:“你把花藏在兜里,我把你藏在心里。”   江诉声的嗓音很轻,顺着阳光中的风飘进沈听澜的耳畔。沈听澜脸皮略有发烫,咕哝道:“藏在心里哪有说出来的?”   江诉声挑下眉毛,语气得意:“我不说出来,你怎么知道?”   “噫。”沈听澜发现前方也有一朵黄色的小花,他伸手去摘下一朵,把它向后举到江诉声身前,“你也把花藏起来,我也把你藏在心里。”   “好,藏起来。”江诉声的眼底闪着光,“除了你,我谁也不告诉。”   他们接连爬过几处山岩,指甲的缝隙里都带了泥土。头顶的太阳没有两点时那么毒了,沈听澜用还算干净的胳膊抹下脸上的汗,忽然听到前方传来一声吆喝:“再转一个弯,前头就到了!”   所有人都松口气,心里还产生了一种期待感。沈听澜和江诉声也不例外,他们实在是好奇,爬了近乎两个小时的山,会看到怎么样的景色?   他们怀着这份期待,加快脚步紧追上前方的几名老大爷。大概又过了二十分钟,一行人来到了靠近山顶的一处天然形成的平台。不远处,蝙蝠山成为巨幅的背景,可见一条铺有铁轨的混凝土高架桥,蜿蜒着从一座不知名的小山中间穿过。它宛如一条灰白色的脐带,将山和广阔的天地联系起来。   几位老人找好位置,把摄像机调试到最佳。沈听澜和江诉声注意到老人们屏息等待的严肃模样,估计着是火车要过来了。他们没有摄像机,拿出手机,让千米远的风景缩在手掌大小的手机屏幕里。   火车驶来时,是周围的鸟先发现的。沈听澜他们距离远,对于火车的轰隆声是听不大清楚的,反而是生活在附近的小动物,对这种声音格外敏感。   “来了,来了!”几位老人守在摄像机前,生怕错过。其实火车的速度不算太快,沈听澜却也被“夕阳红老年摄影团”带得紧张不已。他盯着手机里的画面,等待火车行驶到隧道的瞬间。   一阵风倏尔吹来,长长的火车进入山体间的幽暗隧道之中,向着拍摄者迎面而出。浅色的云、青色的山,和灰白的高架桥、老式的货运火车,天地自然与现代机械在这一刻巧妙地融合。   沈听澜慌忙按下拍摄键,将这副场景凝固在小小的电子屏幕中。   几位老人等火车远去后才说话交谈,他们准备数天,爬两个多小时山,只为记录不到四分钟的画面。   沈听澜拍了一连串照片,从中选出张最好看的当做画画素材。他听到老人们说:   “只有车头对着我们,才能拍出它那种翻山越岭的气势。”   “我们不也是翻山越岭过来的?给我累个够呛。”   “那下次还来吗?”   “来呗,就当是锻炼身体。”   江诉声在后面拍下沈听澜的左肩,趁他回头的时间,又闪到右边去,说:“你看看我拍的这张照片,画出来一定好看。嚯,这山!这云!这火车!梵高见了直呼内行。”   “可了不得。”沈听澜转头敲下江诉声的脑壳,去看他的照片。他们刚才所在的角度其实差不了多少,拍出来的画面只有微小的差别。沈听澜把自己拍下的照片也给江诉声看,“你瞅我这个。”   “嚯,这山!这云!这火车!毕加索见了都直呼内行!”江诉声夸张道,“不愧是你,我的好兄弟。”   “好兄弟。”沈听澜把手臂搭在江诉声肩膀,将手机照相设置成前摄像头,他们的身影就被亲密地框在一处。沈听澜没忍住笑,露出了一对虎牙,“好兄弟,我和你好久没拍照片了。”   这句话让江诉声回忆起了自己的那个充满漏洞的“真心话大冒险”,这段在他潜意识里被归于“黑历史”,恨不得让当时的自己再大胆一些。   沈听澜发现了江诉声的尴尬,问:“你脑子在想什么呢?”   “我啊,我觉得当初不应该和你玩真心话大冒险。”江诉声嘀咕,“我就应该大胆一些,直接对你告白。现在一想起来我的那些操作,拍照片、写情书、群发......像个色鬼。”   “这有什么尴尬的,我又不是不喜欢你。你当武陵人,我自愿咬你的钩。以后我们也可以拍合照,互相写情书,群发...群发就算了。”沈听澜“噗嗤”笑出声,“你快点,我举手机举得手都酸了。”   沈听澜的这几句话像浸了蜜,甜得江诉声找不到东南西北。沈听澜再一催促,那由心而发的喜悦就显在他的脸上。   “3..2...1.....”   沈听澜倒数了三位数,摁下了拍摄键。   这张照片中有他们两个人的笑容,也有青山与松柏。   一行人又休息了一小会儿,沿着原路返回。   蒋淮扬已经画完了一幅水粉,他这边看不见铁路和火车,只有茂密的灌木丛和远处的山。他不追求美景,眼前有什么就画什么,用笔都是惬意的。   他收拾好画具,发现了几人下山的样子,站起来对他们招手:“旅行结束了吗?”   一位老人高声回应:“对,每一段旅行都有结束的时候,咱们该回家去啦!” 第55章 在雨中   就像那位老大爷说的那般,每一段旅程都有它结束的时候。沈听澜和江诉声离开十渡的那个清晨,天空再次下起了雨。   江诉声先沈听澜一步走上了车,未等坐稳,他伸手推开窗户,朝沈听澜招手:“快上来!”   雨不大,细细如织起的一道幕帘垂落眼前。沈听澜隔着这一道轻薄的雨幕望向江诉声,脑海里不自觉浮现出一句诗“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他笑了一下,因为觉得自己太过矫情。虽然与江诉声之间隔着细雨,但对方的目光分明是暖的。   至于后半句的独自归也是不成立的,他们分明是同去同归。   沈听澜提好自己的东西走到车上,坐在江诉声身边,握了握他的手。   “真暖和。”沈听澜说。   “还行吧,”江诉声笑着递出另一只手,“你再摸摸。”   “滚吧。”沈听澜瞥了江诉声一眼,却也拉住了他的手,没再说什么。   车厢前后都安装了一台小电视,放着一部叫做《青蛇》的老电影。小小的屏幕中,趴在屋顶的两条蛇在雨夜中变化为人。青蛇被音乐声吸引,跑到伎馆模仿人的舞蹈。白蛇则跑到了一处私塾前,见到了那名叫做许仙的书生。   车上人多耳杂,江诉声有些话不能当众和沈听澜讲,拿出手机和沈听澜打字聊天。   “我觉得吧,电影里面的青蛇是喜欢白蛇的。”   沈听澜略做思考,低头打字,“青蛇就是喜欢白蛇,只是一开始自己没有发觉。她是不懂感情的妖,一切举动都是在模仿白蛇。”   但沈听澜没有把这段话发送出去,也不知他想到了什么,手指微一停顿,将它们删掉,重新写了一句话发给江诉声:   “为什么这么说?”   “我想起以前从小说里看过这么一段话,越喜欢一个人,心里就越想接近,总会下意识地去模仿那个人的习惯,成为他的影子。”   未等沈听澜回复,江诉声又补一句,“这个电影的导演,我记得他还拍过一部关于东方不败的电影,里头雪千寻和教主也升华了友情,老腐男了。”   沈听澜瞥了江诉声几眼,回他几个字:   “彳亍口巴。”   江诉声还想和沈听澜聊聊天,但一时间又找不到合适的话题。正打算和他继续说这部电影的事情,那边的沈听澜却先发过来的消息:   “我有个疑问,你看的是什么小说?里面会写‘成为他的影子’这么...这么矫情的话?”   江诉声想也没想:“就普普通通的言情小说啊。你爱我,我爱他,他爱她,她爱你的那种。”   沈听澜问他:“......你怎么还爱看狗血小说?”   江诉声连忙打字为自己辩解:“那封面上又没印着江诉声禁阅。再说了,存在即合理,书写出来就是给广大群众品的。”   沈听澜侧过脸看了下江诉声,江诉声感觉到了沈听澜的目光,嘴角一撇,露出个颇为无辜的表情。沈听澜见江诉声这副模样,直接笑出声来。   他又好奇问:“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看的?”   江诉声倒不害臊:“小学五年级,那会儿流行过一阵霸道总裁爱上我,我也看了。”   沈听澜计算下时间,忍不住在心里吐槽两句。江诉声这个人,少说也看了六年的狗血言情玛丽苏,居然没被熏陶成为一个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的忧伤男子,也是奇迹。   他笑笑,转头瞧了一眼窗外。   汽车驶入四环后风雨忽然变大,透明的水珠不停从车顶滚下来,在玻璃上划出一道道倾斜的线。   电影正巧演到水漫金山这段,金山寺的涨水声同车窗外的落雨声混在一处。也许是空调开得太低,沈听澜觉得有些冷,胳膊起了层细小的鸡皮疙瘩。他撂下手机,偷偷去握了江诉声的手。   暖的。   江诉声低头握住沈听澜的手,又将目光转回了电影,絮絮地说:“青蛇就是喜欢白蛇。   “小时候我看过这个电影,可惜当时没整明白,白蛇死后,青蛇为什么要突然杀了许仙。现在明白了,青蛇管白蛇叫姐姐,这丧良心的许仙也跟着叫姐姐。好嘛,娘子变姐姐,没良心的东西。”   沈听澜听到这里,插一句:“我倒是感觉白蛇后面不那么爱许仙了。”   江诉声怔了片刻:“为什么这么说?”   沈听澜压低声音:“白蛇临死前最后一声喊的是小青的名字。”他见江诉声没搭话,又道,“这个理由听起来是有些牵强。江诉声,你总讲你自己是个俗人,其实我也是个俗人,总想这世界上的每个人都有好结局。比如白蛇没有死,她认清了渣男后去找小青,她们快快乐乐生活在一起。也比如......”   雨不停地打在车窗上,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沈听澜在这时候忽然闭上嘴,转过脸去看江诉声。他不说话,而是笑着对江诉声眨了下左眼。   江诉声瞬间明白沈听澜想表达什么。   也比如你和我,快快乐乐生活在一起。   他不禁对他笑:“对啊,你说的都对。”   沈听澜被江诉声明光光的眼神一瞅,不知为什么心里竟生出了些怯意,忙转过头。这怯意和害怕并无关系,就像是春风有意惹动了含羞草,令它的叶片娇娇地合拢了。   他瞧着窗外。   天空中的乌云散了很多,露出大半太阳来。光穿过薄薄的雨,折射出一对彩色的霓虹。   江诉声拍拍沈听澜的肩膀:“你知道有句诗吗?”   沈听澜觉得江诉声这话问的没头没脑:“你在让我猜谜语吗?从古到今那么些诗,你说的哪一首那一句?”   “哎呀,就是那句,特别有名的......”江诉声抬手指了指天空,“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沈听澜笑了声,调侃着问:“你说这句诗里的晴字怎么写?”   “当然是爱情的情,你觉得呢?”   “我觉得也是。”   他们默契地不再谈话,抬眼看向了明亮的天空。此时,有一双燕子飞入深翠色的行道树冠,蹁跹不见。 第56章 千里江山   沈听澜回到宿舍的第一件事,就是给那棵虎耳草浇水。虎耳草是喜潮湿的植物,数天没有人照顾它,茎叶都泛了黄,恹恹地耷拉着。   蒋淮扬简单地收拾了下床铺,问:“哎,十月一放七天假,你们俩提前买回滨海的火车票了吗?”   “没有,我不回家。”江诉声靠着墙坐在床上,一手拿着速写板,一手握笔画着沈听澜的背影。当沈听澜撂下浇花的小喷壶转过身来时,江诉声又赶紧翻开一页新纸,画起了枕头边的红色虎鲸抱枕,“我立志要考清华的,一回家我就想着玩。学习,学个屁,还不如在画室里。”   “我也不回家。”沈听澜脱了鞋,顺着梯子爬到上铺,去看江诉声画画,“我也立志考清华了。”   “你们俩怎么回事?说考就考,人清华不要面子的吗?”蒋淮扬瞄了他们一眼,“我就不一样了,我是它永远得不到的学生......还有赵晗,立志考央美呢。”   “说起赵晗,他人呢?”沈听澜问。   “他收拾完就回家了,嗨,谁叫人家离着家近。”蒋淮扬翻开枕头边的《伯里曼》临摹起人体结构,“好不容易放个假,刘扒皮老师,居然留了一火车的作业。好嘛,每天一张素描、一张色彩、外加三十张速写,完不成再罚。这一天,我回想起了被铅笔和颜料支配的恐惧。”   “老《百年孤独》了。”江诉声又问,“你明天几点的车?”   “上午十点的,怎么了?”   “我们去送送你呗。”江诉声笑着指指自己和沈听澜,“你大爸和二爸怕你在半路走丢了。”   “我是倒了八辈子血霉,生出你俩不孝子。”蒋淮扬嘀咕一句,“我就算迷路了,死外边,也不会让你俩去送我。”   “你可别真香了。”沈听澜笑了几声,也拿出了速写本,画起了窗户、窗台、以及那一棵虎耳草。   蒋淮扬嘴上逞强,但等到第二天的时候,还是认怂了喊江诉声和沈听澜去送他。他本来想硬气一点自己走,但一瞧北京的地铁线路图,好比被猫挠乱的毛线团,乱糟糟的没个头绪,立马放弃了自己去火车站的念头。   江诉声和沈听澜对这件事并没有感到意外,笑嘻嘻地和蒋淮扬一起出了门。十一黄金周赶着回家的人太多,地铁的每一节车厢都被塞得满满当当,只要门没关,巴掌大小的地方就能再站一个人。   拖着行李箱的蒋淮扬被挤到边角,摸了把自己的微胖的小肚子:“我应该天天来挤地铁,这比什么运动都好使,挤挤就瘦了。”   “你如果天天从画室跑出来挤地铁,速写可能要被罚到八十岁。”江诉声笑了蒋淮扬一句,转头去看沈听澜。车厢里人多拥挤,他顺势牵住沈听澜的手,小声说,“我拉着你就不怕走丢了。”   沈听澜笑笑:“我又不是三岁小孩。”   “你是,”江诉声附在他耳边,“你在我心里永远都是可爱的小朋友。”   江诉声的这句话仿佛有温度一般,烫得沈听澜耳朵微微红了。沈听澜忙掐了他掌心一下,嘴里嫌弃:“嘶,你肉麻不肉麻?”   “不肉麻就不叫情话了。”江诉声顿了顿,“你是不是害臊了?”   “去你的吧!”沈听澜呛他一句便低下了头。   “你们说什么呢?嘀嘀咕咕还挺热闹。”蒋淮扬和他们之间隔了几个人,只好仰起脑袋说,“我不知道在哪儿换乘,你俩别光聊天,把我给忘了!”   “哎呦您放心,保准给您送到准地方儿。”江诉声一只手掏出手机看线路图,“还有两站就到。”   他们换乘了两次,赶在十一点前送蒋淮扬到了北京南站。反正也出来了,江诉声和沈听澜有心逛一会儿再回画室去。他们简单吃了顿午饭,准备去故宫瞧一瞧。   今年国庆节故宫有一场大型活动,是历代青绿山水画的特展,那幅传世的《千里江山图》也在其中。   所谓的青绿山水,多以青金石、绿松石这种天然的贵重矿物做为颜料,色泽富丽,可历经千百年不变其貌。   而今距离上一次《千里江山图》对外展出,已有三十余年。   江诉声与沈听澜担心看画展的人多,中午饭也不敢吃太仔细,在东华门后的小巷子里买了两块煎饼揣着,匆匆忙忙跑进故宫。   路上的人基本都在狂奔,仿佛感觉不到累。他们中有学生模样的少年,有带着单反相机的中年人,就连老人也是健步如飞。画展门口早排成了蜿蜒的长队,高矮胖瘦各不相同的影子挤在不平整的石砖上,连成了一整片。   沈听澜和江诉声暂时排在队伍后面,他们前头不知是哪来的旅游团,有位导游带队。她大概是怕旅游团里有人等的烦了,介绍起《千里江山图》的相关知识。江诉声到不远处的小商店买水,沈听澜自己闲得无聊,赶紧竖起耳朵听了几句。   “《千里江山图》的作者名叫王希孟,史书没有关于他的任何记载。根据蔡京在画卷后的题跋,‘政和三年闰四月一日赐。希孟年十八岁,昔在画学为生徒。’才推测出这幅千古名作出自一位十八岁的天才少年......   “不过可惜,据传王希孟在画完《千里江山图》三年后便去世了......我国著名的画家陈丹青先生曾经说过,‘在《千里江山图》中,我分明看见一位美少年,他不可能老,他正好十八岁。长几岁、小几岁,不会有《千里江山图》。他好像知道,自己过几年就死了。’”   “澜哥。”江诉声拿了两瓶冰镇可乐回来,他递给沈听澜一瓶,“我刚刚喊了你两声,你都没搭理我。”   沈听澜拧开可乐喝了口:“我白嫖人家导游的解说来着,没注意。”   “都说啥了?”   “我就听了两句,没听完,关于王希孟的。”   “美术史论课不都讲过吗?你要是想听,我给你讲。”江诉声说,“北宋那个有名的大艺术家宋徽宗,在宫里办了个画画班,他自己当校长。然后咱们王希孟就考入这画画班,相当于今天考上了央美。   “他一开始画的不好,幸亏宋徽宗有两把刷子,看出此子将来必成大器,身为校长的他亲自教王希孟画画,不出一年,大有长进。   “在赵校长的指导下,王希孟用了半年的时间画出这幅《千里江山图》,这画后来被校长赏给了蔡京。宋徽宗是当皇帝三流,搞艺术一流。蔡京跟他一样,当宰相唯唯诺诺,谈艺术重拳出击,一眼就看出这画不简单,高兴之余,在画卷末记下了这段事情。   “王希孟在画完这幅画之后,就被安排去当仓库管理员。这相当于班主任叫你沈听澜天天做数学卷子,没几天就抑郁了,短短三年,重病去世。”   沈听澜忍不住说:“讲的挺好,就是比喻奇怪,我上辈子做了什么孽,班主任天天叫我做数学?”   江诉声:“这不是方便你理解吗?”   沈听澜撇嘴:“我谢谢你。”   江诉声腆着脸笑:“不客气,不客气。”   看画展的队伍慢慢挪动着,差不多下午四点半的时候,江诉声和沈听澜才挤进展厅。   《千里江山图》整卷打开,装在特制的玻璃展柜里。一旁就是维持治安的工作人员,催促着聚在柜前的游客往前走,不许停留,平均算下来,每个人的欣赏时间还不到五分钟。   因为古画脆弱,每一次展出都会造成一定的损害,所以每一次都弥足珍贵。沈听澜不知道下次再见到这幅画会是什么年月,微微睁大了眼睛,想观察更多的细节。   除却色泽鲜丽的大青绿山水,画中还有凉亭草舍、渔村野渡、长桥水榭、农人飞鸟。沈听澜低头看着那些疏密有致的水纹,想象了一下十八岁的王希孟趴在画卷旁边,一笔一笔将它们从江水此岸画到彼岸的场景,忽觉可爱,不禁笑了一声。   盈尺之间,江山千里,满卷温柔。青金石和绿松石调成的美丽颜色,似乎在说他也曾笔下多情,爱这方世界。   外面排队的队伍半天挪不了多远,里头赏画的队伍顷刻便到了头。   等到他们离开展馆,沈听澜突然感慨一句:“王希孟画这幅画的时候十八岁,死的时候二十一岁。我们排了快五个小时的队,只看了几分钟,但好像把他的一生都看完了。”   “我感觉王希孟好像就是为这幅画而生的,他将它完成后也就走了。天生我材必有用,我一直相信这句话。”江诉声说,“有时候我就在想,我来到这个世界,一定是来完成某些事情的。”   “你要完成什么事情?”   “可多了,每个年纪都不一样。”江诉声说,“我五岁的时候,是不想去幼儿园。等上了小学,是不想上小学。初中是不想上初中......”   “那我知道了。”沈听澜打断他,“你这都是些狗屁的愿望,高中是不想上高中,大学是不想上大学。”   “不对。”江诉声纠正沈听澜的说法,“等我上高中,有一天看见施工队拆迁危楼,瞬间开窍了。我来这世间,不能白来一趟。我呀,要让那些老楼里的居民住我设计的房子,大家都舒舒服服的。”   他顿了顿,又问沈听澜:“澜哥,你有什么阶段性的人生目标吗?” 第57章 周公   现阶段的人生目标?   “当然是......”沈听澜本来想回答江诉声学好画画,但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学画画,无非是为了赚钱和与江诉声在一起,对它谈不上多么的喜爱。落在纸上的每一笔,都是对老师授课内容的模仿。   他重复着固定的素描排线、固定的调色方法、固定的笔触,如同死记硬背的公式一样,把所有的灵气框在薄薄的画纸上。这样画出来的画仅仅是好看,就像是彩绘的木偶人,仅仅是副空壳子。   沈听澜沉默片刻:“我现阶段的人生目标,先试着喜欢上美术这门课吧。”   江诉声好奇问:“我没听明白。”   “天生我材必有用,我也相信这句话。每个人的诞生都是千万分之一的奇迹,我到这世间来,肯定不是没有意义的。现在既然选了学画画,那就要好好学。”沈听澜侧头看着江诉声,他眼睛里流转着夕阳的光,“兴趣爱好是最好的老师,我如果不喜欢画画,画出来肯定一团糟糕。”   江诉声嘴角上扬,低头拿手机看了眼时间:“走吧,咱们该回去画画啦,今儿的作业还没做。”   “嗯。”沈听澜轻轻应了声,跟在江诉声后面,两人一起离开故宫。   傍晚六点时,他们带着从附近菜市场上买的肉包子回到了画室。放假期间,画室里也没多少人,江诉声拿着钥匙打开教室的门,搬了把小凳子摆在他和沈听澜的位置之间,用来放包子。   “想画什么?”江诉声嘴里叼着只包子,含糊不清地问沈听澜。   “画色彩吧,咱们从十渡照的火车还没画,山可不能白爬了。”   “好,你先画风景,我画会儿你。”   沈听澜也学江诉声叼起一只包子:“啧,把我画好看点。”   江诉声咬口包子,调侃道:“有句话说的好,情人眼里出西施。我看你呀,越看越像潘安。”   “行。”沈听澜瞅着江诉声笑了声,抬手将纸铺好。他坐在画架前,从手机里找出在十渡蝙蝠山附近拍的那一张火车照片。他没有向往常一样忙着起稿,而是默默看着照片,回忆当时登山的情景。   他记得那群登山时嘻嘻哈哈的老爷爷,也记得穿山而过的火车,还记得江诉声送给自己一朵黄色的小野花。这种花零零散散地开在山坡间,纤细的茎被风吹得轻轻摇晃,像极了自己被撩动的心。   他喜欢那天温暖的阳光与洁白的云,更喜欢送自己花的少年。   沈听澜这样想着,选了根铅笔起草稿和构图。随后又拿调色盘仔细调好了颜色,一笔一笔将它们铺在纸上。   江诉声在旁边观察着沈听澜,也不说话,只是用一根铅笔轻轻勾勒着沈听澜的样子。一张简单的速写最慢只需要半个小时,江诉声又画得快,不到二十分钟就完成了。但他没有停下来,换好一张新纸后,继续画了起来。   他爱沈听澜的每一个样子,怎么画也画不腻。   大概三个小时之后,沈听澜完成了这一幅风景色彩,和照片不一样的是,他在左下角画了朵黄色的小野花。   江诉声注意到了那朵小野花,想到了什么,笑着说:“沈老师的画充满了美感,生动得可以和天体运行相媲美。我值得庆幸此刻还活着,只因为我的生命中能见到这样美丽的画面。二十分钟,心律不齐中。”   “我的妈,”沈听澜闻言直接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臊得脸都泛起了红,嫌弃地瞥了江诉声,“你快闭嘴吧,尬死了。”   江诉声又说:“真的,你这张画的好,我见了就高兴。”   “你高兴什么?”沈听澜问他。   “这构图,这造型,这调色比你之前的那些都要好......”江诉声说着,突然伸手指了下画中的那朵小黄花,“更主要的是,你心里有我。”   沈听澜被他看穿了心思,猝不及防,潜意识选择避开江诉声的视线。他稍微测过头,嘟哝一句:“心里有你怎么了?难道你心里没我吗?”   “嘿呀,那自然有的。”江诉声本来想告诉沈听澜“你永远住在我心里”,可又怕沈听澜嫌这话肉麻,又咽回去,邀功一样将自己画的那些速写递过去,“你瞧,全都是你。”   沈听澜随便翻了两页,看到了不同神态的自己,张张都画的细致。他心中满足,把速写板还给江诉声后拿出自己的来:“我也画你。”   江诉声嘿嘿地笑:“好,画帅一点。”   教室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一直到晚上十二点,沈听澜觉得困了方才撂下笔歇息一会儿。因为他们玩了一个白天,今日刘老师留的作业还差幅素描头像,他已经赶出来一半,手感正好,不太想留到明天画,用还算干净的手腕揉了揉发酸的眼睛,重新提起了点儿精神。   江诉声了解沈听澜在想什么,对他说:“要不咱们找个鬼片来提神吧,看害怕就画画,画困了就继续看。”   “嗯。”沈听澜觉得这个办法可行,同意了江诉声的要求。   江诉声的手上粘了不少铅灰,他小心地把两根手指伸入上衣兜里,慢慢地夹出手机,放到与沈听澜之间的小椅子上。   他们随便挑了个名叫《校园之碟仙》的国产网络大电影。江诉声和沈听澜本来是想从鬼片里找找刺激,没成想开头先来了一段校园狗血爱情。   男四号与女主在学校食堂谈诗词歌赋与人生理想,男主在旁边眼神愤恨,无能狂怒,掰断了根无辜的筷子。   十分钟不到,沈听澜就彻底睡了过去。   本来江诉声还不困,可这电影仿佛具有催眠魔力,就令他上下眼皮打架,不受控制地往一处黏。   “神他妈鬼片,都给我看困了。”江诉声勉强又坚持了七八分钟,终于坚持不下去了。他还没来得及看见这个电影里的碟仙,就先见了周公。   作者有话要说:  天体运行的那段彩虹屁,是画师lm7老师给小日子老师的 第58章 水木清华   今年冬天格外的冷,偏偏宿舍的暖气还坏了,整个屋子像个单开门的冰箱,被窝如同冷藏柜。无论是谁,睡觉前都要被冻得龇牙咧嘴。   画室不允许学生用电热毯,他们只好把平时喝完饮料的塑料瓶收集起来,下晚课后用塑料袋兜着七八只瓶子去水房灌热水,睡前把它们塞进被子里,捂热乎了再钻进去。   这天晚上宿舍里熄灯后,沈听澜正准备睡觉,忽然听到江诉声“哎呦”了一声。他睁开眼睛抬头去看,只见穿着恐龙睡衣的江诉声从床上坐起来,把被子整个掀开了。   对面的蒋淮扬听到动静,问:“老江,你干嘛呢?”   江诉声嘀咕道:“我炕湿了。”   赵晗调侃着说:“呦,您多大了还尿炕,丢不丢人呐?”   “这能怨我么?”江诉声语气有些烦躁,“瓶盖没拧紧,漏了我一被窝热水。赵哥,你来上躺躺,还热乎呢。”说完,他嗓音一软,问,“澜哥,你那还有地方吗?”   沈听澜便笑:“有啊,你管我叫两声好听的。”   江诉声知道,沈听澜这是想占便宜当自己的口头父亲。他偏不如他的意,故意拖着长音,黏腻腻地喊:“心肝儿...澜哥哥,你那还有地方吗?澜哥哥我被子湿了,没地方睡,可怜可怜我呗?”   不知道为什么,沈听澜联想到了古时候的传奇故事,那些落魄书生笔下的美丽精怪,也是在晚上,做出这样的弱质样子,哄诱着过往的行人。   沈听澜倏而红了脸,他庆幸宿舍里黑着灯,没人瞧见自己这幅窘态。他用被子挡住半张脸,只露着一双眼睛瞪着江诉声:“你快闭嘴吧!”   江诉声抱着枕头和被子凑过去,声音翩翩的:“不是你让我这么说的吗?澜哥哥,你让个地方呗。”   沈听澜没吭声,他闭上眼睛,侧过身面朝墙壁,让出一块位置。   江诉声赶紧把枕头和被子放好,躺在沈听澜身边,他得了便宜卖乖,说一句:“谢谢澜哥,澜哥晚安。”   蒋淮扬指着江诉声:“澜哥,这人好不要脸。你还不踹他,你就惯着他吧。”   赵晗哈哈直乐:“你俩真gay。”   江诉声跟着笑:“没错没错,我俩就是天生一对。澜哥可喜欢我了,我也喜欢他。是吧,澜哥?”   沈听澜一愣,因为还有赵晗和蒋淮扬在场,下意识就像否认江诉声的话。他转过脸,目光却正好对上江诉声的眼睛。江诉声的眼睛很亮,像是阳光下的水纹,温柔地、粼粼地闪着光。   江诉声悄悄握住沈听澜的手,在他掌心轻划出“我”这个字。指尖如同一束嫩绿的薄荷,带了一丁点令人舒服的凉意。   沈听澜立刻镇静下来,唇边微漾起笑意,从从容容回答:“是啊,老江说的对,他喜欢我。”   宿舍里的其他两人都笑出了声,他们都认为江诉声和沈听澜又在互相阴阳怪气,却没想到这不是一句玩笑话。   不能真正公开的深情,多被当做荒唐。   夜色渐渐深了,明天六点还要上早课,四个人抓紧时间赶紧睡觉。宿舍床窄,江诉声怕沈听澜睡不好,侧过身紧挨着栏杆。偏巧沈听澜也担心他睡得不好,同样的侧着身,贴在墙边。这样一来,他们中间倒空出一条大缝隙,冷风一阵阵地往被子里灌,给他们半夜双双冻醒。   江诉声听到沈听澜的抽气声,知道他也被冷醒,才要转身,却感觉到了一股阻力:“澜哥,你压着我尾巴了。”   沈听澜把腰下压着的毛绒恐龙尾巴扯出来:“你是个什么妖怪?”   江诉声摸了两把自己睡衣的尾巴,小声说:“刚刚还说喜欢我,现在又叫我妖怪,你好无情。”   沈听澜侧过脸看他:“刚才是刚才,现在是现在。”   江诉声笑了笑,又问:“过两天就要联考了,你害怕吗?”   “不害怕,就是有点紧张。”沈听澜叹口气,“听刘老师说,有画室会在试卷背面涂颜料,这样收卷子的时候,前面那个人的卷面会被污掉。”   “自己没本事,就走歪门邪道。”江诉声说,“总有一些人把画画当成高考曲线救国的捷径,然后发现自己不是材料,只能想些歪点子,又坏又蠢。这东西要真有那么好学,干脆大家全别学文化课,全学美术考清华得了。”   沈听澜微笑:“当初班主任就是让我学画画曲线救国,混个大学上。但我想好好学,当个画家。这个世界有很多美好的东西,我想画下来,给大家看。”   江诉声沉默片刻,认真道:“你想学纯艺的话,应该考央美。”   “好学校都是锦上添花的,齐白石先生还是个木匠呢......清华美院也很厉害啊,能考上就了不起。”沈听澜略一停顿,“再说了,我也不太舍得你。”   “又舍不得我啦?”江诉声摸着睡衣尾巴,嘻嘻笑,“你刚刚还说我是妖怪。”   “你这个人非得找揍是吗?”沈听澜皱眉,“我现在没把你踹地上去,就是爱你。”   “好好,爱我,爱我。”江诉声话头一转,“以后咱们俩在哪买房?你喜欢什么装修风格?”   “啊?”沈听澜没料到江诉声的思维这么有跳跃性,他们考大学的事情八字还没一撇,钱都没有,就跳到了买房安家,“不是,你这也太长远了吧?”   “早晚的事,择日不如撞日。”江诉声笑,“其实我连咱们孩子叫什么名字都想好了。”   沈听澜听得一愣一愣,怀疑江诉声冻坏脑子,连忙出声打断:“你等一下,孩子你生还是我生?”   江诉声“噗嗤”笑出声来,但又怕吵醒赵晗和蒋淮扬,把整张脸埋在被子里:“澜哥,你还会生孩子吗?”   沈听澜气得踹他一脚:“你来!”   江诉声扒开被子,露着被闷红的脸:“不是,我的意思是我们可以去收养个孩子。福利院里那么多没有家的孩子,父母生下来就不管他们死活,我们有能力就能照顾照顾......我喜欢小姑娘,我想叫她沈兰兰。”   沈听澜面色稍有缓和:“沈兰兰有点俗气,你换一个名字。”   “那叫沈汀汀?”   江诉声打量沈听澜的神情,苦着脸:“那总不能叫沈大壮吧?”   沈听澜摇摇头,打了个哈欠:“小心女儿长大之后找你打架。”   “嘶...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江诉声破罐破摔地把被子蒙到头上,“叫清华怎么样?”未等沈听澜反应,他又补一句,“水木清华的清华,不俗。”   沈听澜被他幼稚的小心思逗笑:“好,那就清华吧,好听。”   江诉声满意地闭上双眼,向同样困倦的沈听澜道了声晚安,缓缓睡去。   第二天早上,他也会拥着幸福醒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到这里就完结了,还有一点关于校考高考的坑在番外填。   这篇文其中一个主角是有原型的,是我的高中同学。他是个很温柔的男生,成绩很好,喜欢画画,却因为家庭的原因没有学成。那会儿我还挺遗憾,跟他说:“你去学画画,肯定能考上清华。”   他曾暗恋班上另一个优秀的男生。   一段只有我们知道的,从未开始过的感情。   他时不时会和我谈起这方面的事情,他去看过心理医生,怀疑自己的不正常,很辛苦。   所以一开始,我想把它写成沙雕文,乐呵一点。   这个迟到的故事我送给他,故事里的主角能获得幸福,我希望故事外的他也可以。   世界可爱,你也可爱。   我们都独一无二。 第59章 一件小事(1)   各省市美术联考的时间都不太一样,滨海市定在十二月中旬,沈听澜和江诉声买好票,提前一天回去熟悉考场。   他们的考点在西青区的师范大学,距离家都比较远。考虑到第二天还要早起,于是在附近找了家快捷酒店住下。   沈听澜进房间第一件事,就是把画袋从肩膀上摘下来。这东西分量不轻,背得时间久了会产生一种酸痛感,好像古时候流放犯人戴的木枷。   他躺在床上休息了会儿,站起来拖过写字桌下的纸篓,支开折叠小马扎开始削铅笔。铅笔是新买的,满满一大把。新笔新气象,也算讨个好彩头。   江诉声打开电视机,里面正重播着《火力少年王》。   他立刻来了精神,拉着小马扎坐到沈听澜身旁,边削铅笔边说:“这电视剧刚演那年,我还上小学。看了没两集,在校门口的小地摊买了只悠悠球。苦练了数天,就会一招睡眠,可惜下去了就上不来。”   沈听澜纠正江诉声的说法:“那你这不应该叫睡眠,应该叫永垂不朽。”   “怎么就永垂不朽了?你听我讲完......”江诉声继续说,“我第一个悠悠球五块钱,我那会儿觉得是它质量不好,影响我的操作,花重金买了个金属壳带炫光的。哎呦那个酷炫,火力少年王本王。”   “然后呢?”   “然后学那招天外银龙的时候砸到老师的头。我的悠悠球被没收,我妈给我一顿毒打,校长也不让我们在学校玩了。”   沈听澜没忍住笑:“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   他削好铅笔,把它们规整地摆放在盒子里面。接着又取出颜料盒,一点点朝里面填新的。那些装有颜料的小方格子,通透地像是果冻。   “江诉声,”沈听澜低头叫他,“联考完了会有五天的假,要不我们去天水吧。”   联考只考一天,上午色彩,下午是速写和素描。时间不是太紧张,可以出去玩几天。   “天水?”江诉声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去哪干嘛?”   “去麦积山石窟看看,我跟你一起去。”   江诉声这才反应过来,难得笑得腼腆:“你还记得这件事啊?其实,其实......”他“其实”了半天也没讲出个所以然,抬手挠挠头,“我定票吧,后天早上,成吗?”   “成,听你的。”沈听澜又说,“我多带了一罐钛白,你要吗?不要也没事,以后我的都给你用。”   “这不是巧了吗?”江诉声掀开自己放颜料罐的箱子,“我也给你拿了罐,我还想说以后我的白颜料你随便用来着,没想到被你抢先了...这样,你送我白颜料,我给你削软碳。”   沈听澜最烦削软碳,手劲稍微大一点,前头削好的铅芯便会断掉,重头再来。一整根软碳,运气不好能被他削成个小铅笔头。   他听江诉声这样说,求之不得,把两根没动过的软碳交给江诉声:“我的软碳以后全给你削。”   “好。”江诉声接过这两根软碳,仔细地削起来。他余光瞥见沈听澜的侧脸,自心底涌出柔柔的暖意。 第60章 一件小事(2)   我叫沈听澜,是个画画的。   下午三点半,家里养的两棵虎耳草开了花。花很小,星星似地缀在一丛叶子间。我看它们可爱,支开画架,放好画板和纸,准备将这两棵草花画下来。   这个时候,我的手机却响了,是我家先生打过来的。   江先生是搞环境设计的,平时很忙,东跑西跑,不是加班就是在加班的路上。   江先生给我打电话也没有别的事情,他今晚晚些回家,让我五点半去接女儿。   女儿是我和江先生领养的,大名清华,小名兰兰,今年上六年级了。兰兰一开始还奇怪自己为什么会有两个爸爸,也问过我们这个问题。那会儿江先生还哄她,说他自己从前是个柔弱少女,变成男的能更好地保护这个家。   这鬼话,也就他能厚着脸讲出来。   兰兰五岁之前对这鬼话持怀疑态度,想起来就会接着问。五岁之后,她也渐渐明白些事情,也就不问了。   兰兰英语不好,尤其是口语。她受江先生的影响,但凡张嘴,不管什么单词都会被渲染上一层滨海大煎饼味。   我劝兰兰:“别和你江爸爸学,他高中英语考试年级倒数第二。”   兰兰十分好奇:“年级倒数第一是谁啊?”   我觉得十分不好意思,告诉她:“是我。”   “那你们怎么考的清华?”   “我们学艺术的,文化课分数线低。高考之前恶补了一阵,勉勉强强到的及格。”   她一下子来了精神,从椅子上跳起来:“我也要学艺术,爸爸,你教我画画吧。”   我知道她脑袋瓜子里在想什么弯弯绕,笑着说:“行,你想学我就教你。”   兰兰总共学了一星期,便主动报了个英语班。周六下午三点上课,上到五点半。   北京早晚高峰堵车厉害,我估算一下时间,提前出门去接她。   之前我和江先生住在滨海,但因为我们两个的关系,和双方父母都闹得不太愉快,一些亲戚朋友也过来劝我们分开。我们这才把家搬到北京,开始新的生活。   也是在那一年,我和江先生领养了兰兰。我还记得兰兰当时两岁,话都说不利索。现在我刚把车停到补习班门口,她就拎着书包跑出来,拉开车门坐到后排,两只手扶着椅子朝前面探出头,对我说:   “爸爸,生日快乐!”   “哟,兰兰还记得我生日。快乐快乐,我特别快乐。”   今天是我生日,要是江先生能早点回家,我还能再高兴一点。   兰兰又说:“爸爸,去趟商场呗,我想送你个礼物。”   我哪能让小孩子送礼物,可又拗不过兰兰。正好她前几天一直说想要套乐高,正好附近有家乐高店,可以送她   到了商场,兰兰先拉着我去了家礼品店。她左转转右走走,抱了只红色的虎鲸抱枕:“爸爸,你喜欢这个吗?”   我记得江先生从前也有只红色虎鲸抱枕,比这只要大一圈,可惜搬家的时候弄丢了,他还懊丧了几天。   我回答她:“喜欢。”   “那就它了。”   兰兰拿出了她自己攒的钱付账,抱起虎鲸拉着我逛起了商场。奇怪的是,她就是不回家,期间还总问我几点了。   直觉猜告诉我,兰兰这是有事瞒着不愿说,我于是问她:“兰兰,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没告诉我?”   她急忙摇头:“没有,绝对没有!”   这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态度我更怀疑了,故意板起脸:“你对我说实话。”   兰兰似乎是怕我真生气了,想了想,小声说:“今天江爸爸不加班,我们准备了惊喜,大概六点半左右就能收拾好家里。”   我听明白了,兰兰在外面不让我回家,好让江先生在家中整活。   啧,都老夫老夫了,还搞这些小资情调。   都怪我自己没有出息,偏吃这一套。心里高兴,给闺女买了她心心念念的玩具,在回家路上给江先生买了一捧花。   惊喜什么的,我也会啊。   到家后,我将握着花的手藏到背后,装作毫不知情的模样用钥匙开了门。我进屋第一眼看到的是江先生,他弯着腰,摆弄着满地的玫瑰,看样子是在思考它们应该摆放在哪。   他没想到我会回来这么早,明显愣住了,随后仓促站起,一脸被抓包时的紧张,手足无措地对我说:“生日快乐...我,我本来是想给你惊喜。你看这,家里现在乱七八糟的......”   我笑着看他,把手里的花递过去:“送你的。”   我今年三十七岁,遇见江诉声是在十七岁。二十年过去,我还是这么喜欢他。 第61章 一件小事(3)   时隔多年, 沈听澜依旧记得清华美院寄来合格证的那个早晨。那会儿他和江诉声已经离开北京回到滨海一中,重新学习文化课。   他们将近一年没有翻过课本了,功课都落下了不少, 成绩较离校前有了明显的下滑。   除了沈听澜的数学。   这倒不是他刻苦努力, 而是太差, 已经没有了下降的空间。就连安明和数学老师也说, 允许沈听澜在上数学课的时候做文综卷子。   但沈听澜偏偏不服气,就好像秋后的蚂蚱一般,临死了还得蹦上一蹦。他买了很多本和数学相关的教辅书, 左手王后雄, 右手薛金星。中午午休枕着《恒水中学密卷》,就连课外书都换成了《高斯传》。   即使如此,沈听澜的数学成绩也没有提高。一大张卷子, 放眼望去, 只有概率题令人感到亲切。这天早自习,他信心满满地写了张数学卷子,一瞧答案, 只有可怜巴巴的四十分。   江诉声在旁边默背英语,余光瞥见沈听澜的脸色,就知道他今天又没努力成功。从书桌摸出十块, 塞到沈听澜手里:“不就是数学吗?犯不着跟它生气。我们一会儿去吃螺蛳粉,我请。”   沈听澜爱吃螺蛳粉,还在北京买了只小锅, 专门用来煮粉,蒋淮扬和赵晗也喜欢。每当他三人在宿舍煮这臭东西, 江诉声都躲得老远,蹲在角落里嗦泡面。   沈听澜收了十块钱, 转头看了江诉声几眼,忍不住想到他捏着鼻子吃面的场面,不禁笑:“你不嫌味大了?”   “你隔三差五煮,我都习惯了。”江诉声想让沈听澜开心些,又从书桌里摸出一包鸡爪,“吃东西能减压。酸菜的,不辣。”   沈听澜偷着瞅了眼讲台前的老师,才要撕开包装袋,忽而想起什么,手上动作一停,悄悄说:“这回班主任不会调摄像头看吧?上次可翻车了。”   “不会,”江诉声打包票,“上回是你作死非得给自己梳小辫子,独乐乐不行,还得拉上我一起众乐乐,要不也没人想看监控。”   “什么叫我非得给自己梳小辫?我那不是头发长吗?”   “头发长你跟我说啊,我给你剪。”江诉声对着自己竖起大拇指,“老专业了。”   “你快拉到吧。”沈听澜摸了下自己的头发,“我第一次见你,好家伙,差点给我剃成得道高僧。”   江诉声笑:“要不是有这个误会,你哪能记住我呢?”   “就算没有这个误会我也能记住你。”沈听澜跟着笑,用笔指了指江诉声扉页上写着的“我要考清华”,说,“你这句话嚣张,有白日做梦的嫌疑,我第一眼看就乐了。心里想,哪冒出这么个憨子来,口号比睡觉呼噜都响。”   “现在知道我这不是白日做梦了吧?”江诉声得意道,“你男朋友还是有两把刷子的。”   “八字没一撇就敢说。”沈听澜也伸手对自己竖起拇指,一挑眉,“你男朋友比你多两把刷子。”   “了不起,以后家里装修,你来刷墙。”   “有房吗你就刷墙?兜里花呗三千额度,张嘴敢说三百万的话。”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江诉声说,“沈听澜你给我等着,我非得买房给你住。”   “你可别吹。”沈听澜低头改错题,“没准是我先买房子养你。”   他们说话间,教室外响起了下课铃声。学生们跟听到了冲锋号一样,撂下手头卷子,站起来就往门外冲。   沈听澜和江诉声不着急,螺蛳粉在食堂受众很小,不担心会被抢光。两个人才要出教室,一个同学急急忙忙地冲进门来。他脸上带着喜色,微微喘着气,大声喊:“□□,□□!你中了!”   江诉声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噫,我中什么了?!”   “清华!”那人兴奋地直拍门框,“澜哥也中了!通知给寄到学校了,班主任正乐呢。”   话音一落,教室里便有几个没去吃早饭的同学起哄:“苟丨富贵,苟丨富贵!两位啥时候请客啊?”   “请客请客,以后还请你们喝喜酒。”江诉声对于自己考上清美并无意外,但此时听到这个消息,仍觉得无比欢喜,就连心脏都加速跳动起来。   江诉声迫切地想与人分享这份喜悦,不自觉攥紧了衣袖,侧目去瞧沈听澜。   他比他还要高兴,神情是掩不住的雀跃,脸色都微微红了,像只未熟透的小桃子。   江诉声忽觉可爱,又认真问:“一起?”   沈听澜点点头,声音略显发紧:“一起。”   阳光穿过老槐树的枝叶,灿烂地铺在眼前,一如他们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