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床异梦》作者:郁华   文案:   魏骁没想过有朝一日会被枕边人背叛   狂妄骄傲很没文化攻X温柔古板超有文化受   “有人说但凡朋友合伙开公司,总免不了四同之路,同舟共济、同床异梦、同室操戈、同归于尽。你们现在是哪个阶段?”   “我们不是朋友。我们是此前同床共枕,日后同棺而卧的爱人。”   商战即情战,相爱即相杀   失忆之后,重塑之前   你还爱着我吗?   ————————   ps:   【共同创业的人都逃不过四同结局:同舟共济—同床异梦—同室操戈—同归于尽】这句话出自于《明朝那些事儿》,后来在网络上广为流传。   参考文献:   [1]张连起.VIE结构拆除的中概股回归之路[J].中国注册会计师,2016(04):107-110.   [2]刘纪鹏,林蔚然.VIE模式双重道德风险及监管建议[J].证券市场导报,2015(10):4-12.   [3]EugeneE.FIBUCH,JohnQ.WANG.MAPK/ERK的抑制作用:丙泊酚导致失忆的一个可能的转录依赖性机制(英文)[J].NeuroscienceBulletin,2007(02   【我非常讨厌排雷。你的雷点不是我的雷点。我的故事都是我想写故事】   作者微博@郁华 第1章   周景辞已经记不起这是魏骁第几次在公司的高层会议上大发雷霆了。往日他总充当“和事佬”的角色。如今日子久了,他也倦了、累了。没他这个财务总监从中斡旋,魏骁与李润芝一个狼、一个狐,一个凶猛桀骜、一个老谋深算,一时竟难分秋色。   李润芝虽长得矮胖,如今年逾五十,已经谢了顶,平日却很是温吞,因而端出副儒雅的姿态来,现在正老狐狸似得笑眯眯地坐在下面,说得话却是分毫不让。魏骁没有台阶下,不免有几分尴尬,暗自看了周景辞几眼,周景辞却没理他这一茬,慌乱地低下了头。魏骁一时气急,不知是因为李润芝的“不识时务”,还是周景辞的冷淡,顿时发起了倔脾气,当着二十几个高管的面儿,摔门走了。   四下哗然,就连几个总监也交头接耳起来。周景辞用力揉着自己的睛明穴,胸口“突突”地跳着。虽是坐着,却犹觉天旋地转,到最后,连一旁的李润芝对自己说了些什么,都听不真切了。他扯着嗓子,声音却几乎低不可闻,勉强说出句,“散会”。   回到家时,四下一片漆黑。周景辞也不开灯,就着月色,磕磕绊绊地走到沙发前,倒了下去。   恢复知觉时,家里那座老旧的雕花落地长钟穿过百年光阴,声音悠长,“咚咚咚”地响了十下,周景辞抹了把脸,他打开灯,对着那座钟看了许久。   这是魏骁和他刚创建易购不久时买给他的。周景辞出身清贵,一家子都是老学究,最爱这些老旧的东西。那时候,他在一个私人藏馆看到了这座钟,从此念念不忘。魏骁看在眼里,特地花了大价钱从私人藏主手里买了回来。那时候他们的事业才刚刚起步,资金流紧张,单是这座钟表,就花了魏骁半年的收入。   想到这里,周景辞心情才好了几分。他起身回房,看到餐桌上摆得晚餐,上面还罩着保温罩。周景辞的心又柔软了几分,以至于差些就要原谅了魏骁今日在例会上的鲁莽与此时的缺席。他打开保温罩,都是自己平日爱吃的,却没有动过的痕迹。显然,这是魏骁专诚为自己做的。他吃了两口菜,明明是色香味俱全,胃里却泛起阵恶心来。只得匆匆将碗筷放下。   魏骁每每就算出门,也总不忘给周景辞备好饭菜,这是多少年的习惯。只是魏骁自己的习惯却很是不好,总是做了不吃。因而少年时落下的胃病,老是反反复复的,到了现在,也不见好。   周景辞叹了口气,准备回屋洗漱睡觉。他一步步踏在木质楼梯上,突然觉得这别墅真是空得吓人。平日虽不觉,可若是魏骁不在,就当真是让人难以忍受了。好在,还有魏昭住隔壁,这丫头闹腾的很,想来倒也不算寂寞。   当初买这套别墅是魏骁的主意。那时候易购刚刚赴美上市,在纽交所出尽风头,风光无二,两个人身价一朝之内翻了何止百倍,业界的褒奖,媒体的夸赞,排山倒海般扑面而来。回到国内,魏骁志得意满,脚底都生风,安贞门附近那套三居室的小公寓,怎么都瞧不上眼了,非要在西山买套别墅不可。周景辞不喜张扬,却也不愿忤了他的意,只得搬进这空落落的房子里。   周景辞洗漱后,换了身纯棉的睡衣躺在床上,他身心俱疲,脑子里一阵混沌,却偏偏睡不着。近来他总是失眠,连魏骁都说,他眼下一片黑眼圈,如今年纪大了,要多休养。   周景辞自然是想多休养的。只不过魏骁不在,他就是睡不着。   并非他刻意等谁,活到三十几岁的年纪,真的不至于。只是他与魏骁十五岁在一起,到如今已有二十年,习惯早成了自然,没他在,周景辞实难心安。   这些年,周景辞对魏骁并非没有怨言,但魏骁早成了他身体里的一部分,魏骁就是他的命。   楼下的落地长钟又响了两次,魏骁才带着一身酒气回来,他没去洗漱,直接拉开被子躺进去,挤到周景辞身边,鼻子凑到周景辞颈间,深深嗅了一口,说,“宝贝,你怎么这么香,嗯?”   周景辞知他喝醉了酒。这些日子,魏骁总是醉醺醺地回家,开始时,周景辞还会说他两句,小心你的胃,到现在,连说他周景辞都懒得。周景辞不愿搭理魏骁,支支吾吾地“嗯”了两声。   魏骁没生气,与例会上的火爆脾气迥然不同,甚至还低声笑了两下,又问,“怎么没吃给你做的饭?不喜欢?想吃什么?我明天做给你吃。”说着,魏骁撑起手来,在黑暗中盯着周景辞看了许久。周景辞没说话,他累得很,只是摇了摇头。魏骁又笑了两声,抓住周景辞的手放在手心,细细地摩挲着。   周景辞虽没睁眼,却感受得到魏骁在看他。可他实在是困了,话都说不成个儿,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魏骁听着周景辞的呼吸逐渐变得舒缓,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颊,又在他的一头软发上抚了抚,过了许久,才起身洗澡。   冷水冲过魏骁修长挺拔的身体,他胃里烧得慌,火辣辣地疼,放射得浑身都散着热气。他抬着脸,双手撑在头上,过了许久才稍稍缓和。   魏骁知道,周景辞不愿意搭理自己,甚至到了疲于应付的境地。他舍不得为难周景辞,所以宁愿一个人喝闷酒,或者跟方宇齐邈他们发发牢骚。   这是他俩在一起的第二十年。人生能有几个二十年,最好的时光,最有意义的岁月,统统给了彼此。   他知道,周景辞比自己的命还重要。   有时候,魏骁真想抛开这里的一切,抛开公司、家庭、没完没了的会议、不知满足的投资人,带着周景辞离开,在家种种花草看看书,做什么都挺好。只是,这种可笑的想法只肖得一秒,就被另一个声音压下去。别傻了,别忘了你们付出了多少才走到今天这一步。   魏骁自然做不到割舍一切,所以,他们只能在这大千世界里反复煎熬着。   不过,这一切已经很好了。他们在这繁华的北京城有了一个家,他们有了自己的事业,有了足够多的金钱,年少时的梦想都实现了。身边的人是最爱的那个,自幼体弱的妹妹亦能够得到良好的治疗,长大成人。除了没能拥有一纸婚书,除了要将这段关系藏匿起来,说得上是圆满。可人生哪里有什么圆满,能得到这些,魏骁已经很知足了。最起码,如今的一切,是当初那个一无所有的穷小子未曾想过的。   魏骁轻轻亲了亲周景辞的下眼睑。他近来黑眼圈很重,头上也冒出了几根白丝。这让魏骁有几个瞬间的错愕。那些贫瘠而无畏的年少时光,分明还在昨日,怎么只是一眨眼,他们就变了模样?   不过,周景辞看自己,也该是这样吧?想到这里,魏骁忍不住低笑,又轻轻在周景辞的额头上印了个吻。   第一次在周景辞身上感受到岁月的痕迹,是一年前的一个晚上,那时他们刚刚经历了一场酣畅淋漓,周景辞却久久不能入眠。明明肚子里已经没什么东西了,却总是隐隐作痛。周景辞素来寡淡隐忍,不愿让他担忧,口里说着没事,可那天晚上,却一连上了三次厕所,两个人折腾到后半夜才入睡。从那以后,他们做的频率就大幅下降了。   周景辞几次欲言又止,说他不必如此,魏骁总是口头上应允,却宁愿将渴望忍耐。他不愿周景辞辛苦,也看不得周景辞难受。   二十年有多长?足以让他们从青葱少年,变成长着皱纹与白发的中年人。时过境迁,他们都已经不再年少,却幸好身边的人,仍是彼此。   魏骁很珍惜,他想,周景辞也是一样的。 第2章   天才蒙蒙亮,魏骁就醒了,他盯着周景辞看了好一阵子,心里五味杂陈。近来他们的关系不若以前亲近了,彼此有了自己的想法。魏骁很想跟周景辞聊聊,可他嘴笨,怕自己会把事情搞得更砸。他心里七上八下的,直到周景辞从梦中恍恍惚惚地醒来,才贴过去亲了亲他的额头,问,“想吃什么?”   周景辞心里堵得慌,他皱了皱眉头,把头扭到一边,不言不语的。   魏骁瞧他这幅样子心里突然燃起火来,重重地呼吸了两声,终是没忍住,“你倒还生起我的气来了。”   周景辞皱了皱眉头,他向来不擅长与人争执,更遑论对方是魏骁。他默了片刻,还没等想好说些什么,魏骁的气便消了大半。这些年来,魏骁在外再威风,对周景辞却也总是没办法的。他对周景辞,向来只有爱慕的份儿,哪还舍得跟他生气太久。   “景辞,他李润芝算什么东西?易购是我们一手创办的——”魏骁循循善诱,落在周景辞耳朵里,却终是自说自话。   “魏骁,这些事情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李润芝代表的是天健基金,是我们的大股东。易购是上市公司,从董事到员工,从上市主体到经营主体,不是你一个人就能左右的。”说完这些,周景辞自己都有些诧异。他匆匆低下头去,不愿再开口说话。   魏骁的心兀地颤了一下,他看着周景辞,愣了半天。   周景辞心里乱糟糟的。这些话他已经憋了太久,久到忘了从何时开始。   魏骁像是在反应周景辞话里的意思,过了许久,才点点头,自嘲地笑着说,“原来,搞了半天,景辞,你竟然是向着李润芝那狗东西的。”   周景辞的心漏了半拍儿,涩涩的,发酸发胀,他更深地低下头去,连一句反驳都不知从何说起。   这些年,魏骁大大小小的决策,好的坏的,自己认可的还是不认可的,周景辞从来没有反对过一次。可近来魏骁的性子愈发的急功近利起来,脾气也日益乖张,不知从何时起,两个人之间竟隔阂了这么多。   或者说,他们之间的隔阂从来都是存在的,一个激进、一个保守,一个好高骛远、一个思虑过重,他们是两个极端。只是,这些年,周景辞将这些统统压在了心底里。   诚然,易购是魏骁一手创建的,更包含了他们两个人无数的心血。可易购发展到现在,已经不单单是他们两个人的事情了。这是一家美股上市的大型企业,其发展不仅关乎他们二人,更有基金公司的限制,有无数股东的期待和监管机构的审查。   这些年,魏骁带着他的易购一路高歌猛进,从中关村潮湿的地下室,到街头破破烂烂的出租屋,从零星几个注册用户,到易购正式在纽交所上市,他们一起度过了一个又一个难关,刷完了这个领域几乎所有的副本,这一切明明都是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可这一切对于周景辞来说,却是另一个噩梦的开始。   易购发展得太快了,快到魏骁早已不足以控制它。   想到这里,周景辞心里更是翻涌起一阵酸涩来。他理解魏骁所有的野心、抱负,心疼他的付出与努力,可心底里另一个声音却不停地告诉他,如果魏骁不改变自己的观念,他早晚会不适合做这个CEO。   魏骁不知道周景辞心里这些弯弯绕绕,瞧他低着头不说话,泄了几分气,他吸吸鼻子,讨好地揉了揉周景辞的头发,见周景辞仍是低着头不肯搭理他,讨了个没趣,自顾自地推门走了。   魏骁离开后,周景辞只觉得自己头痛欲裂,他难得赖了次床,辗转着又找不回睡意来。到了九点,才挣扎着起身,简单吃了点面包,开着自己的A8去了公司。   一路上,周景辞都打着腹稿,进了公司就准备去办公室里寻魏骁,推门进去却没找到他的人。他与魏骁在公司并没公开关系,但人人知道,他俩是铁兄弟,永远是一条船上的蚂蚱。   可亲兄弟也要明算账,如今,明眼的人都看得出,魏总与周总监,早已经是“同床异梦”了。   回办公室的路上,恰好碰到了李润芝,周景辞笑着与他打了个招呼,却被李润芝叫住,“周总监,有没有兴趣跟我聊聊?”   周景辞皱了皱眉头,这些年,李润芝不是没拐弯抹角地离间过自己和魏骁的关系,周景辞知道他的心思,所以向来不多接触,只不过,往日打个哈哈也就过去了,今日,他却鬼使神差地没有拒绝。   李润芝坐在办公室里,一边翻着报表,一边喝了口茶,周景辞坐在他对面,知他是故意拿乔,却也无计可施,只得等着这尊佛开话。   “景辞,你是人大会计硕士出身的,经营企业,你比魏骁在行。”   周景辞抿了抿嘴,不置可否。   “我知道,你跟魏骁是老乡,是发小,我也知道魏骁对易购劳苦功高——可做企业,讲究的是各司其职。现在,易购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易购了,魏骁也该学着变通了。”   “周总监,以您在易购的资历,以您的能力,又何必屈居人下呢?就算您与魏总有协议在——”   周景辞笑了笑,打住了李润芝的话。他知道,李润芝今天想说得何止是“各司其职”,而是在劝自己取而代之。他也知道,李润芝说自己不必屈居人下,不是真的觉得自己能力比魏骁强、或是对易购劳苦功高,而是因着易购在开曼群岛的上市主体,他周景辞其实占了百分之五十一的股权,是易购真正意义上、名副其实的大股东。   周景辞远比李润芝要了解魏骁,他想得到的,周景辞心里早就有了谱。可他与魏骁的关系又何止是老乡、发小这么简单,魏骁就是他的命。若不是他将魏骁看得那样重,要不是太过于心疼魏、理解魏骁,易购早在当年赴美上市的时候,就合该改名换姓了。   可周景辞做不到。   魏骁没来公司,他心里堵得慌,什么都干不下去。索性一个人跑去了香山。魏骁喜欢运动,跑步、爬山是他最爱的。他尤其喜欢往没人的地方跑,越是荒凉,他越爱探索。只不过,如今家住北京,工作又忙,少有机会去外地寻个野山爬。香山,倒也聊胜于无。   如今正是初秋,枫叶将红未红,煞是好看,此时既不是节假日,也非周末,来来往往的,大多是些老头老太太,看着他们慢悠悠的彼此相携,魏骁狂躁的心稍稍平静了些。   回到城区时,正值晚高峰,魏骁整整在三环边儿上堵了两个钟头,那股子躁又犯了上来,索性不回家了。他在京城混了这些年,自然是有些狐朋狗友的,一声招呼全来了。   魏骁平日虽时常与那些方宇那群富二代厮混,却不敢玩得过火,他已经有周景辞了,欢场里的男男女女,确是入不了他的眼。   魏骁在他们这些人里,公司开得最大,脾气也最大,带头大哥不叫姑娘少爷,方宇他们这些小弟自然也端着,更何况谁人都看得出魏骁心里有事,窝着火没发出来呢,是以酒局过半,都有点兴致缺缺。   魏骁出来了一天,手机早没电了,周景辞打不通,只得作罢。他今天早早的回了家,本想跟魏骁聊上一聊,却找不到魏骁的人影。   以往,魏骁很少出去的,就算是陪官员陪领导这样必不可少的应酬,也是能省则省。这两年,他两人生出裂缝,魏骁不着家的日子也愈加多了起来。每每带着一身酒气回来,周景辞都觉得心脏被人攥得生疼。   魏骁胃不好,却总是不知注意。周景辞替他干捉急,魏骁自己,却总是满不在意。周景辞在沙发上一个人坐了一会儿,心里难受得紧,却也无计可施。他不是那种恋人不回家就夺命连环call的人,那样太狼狈,也太难堪。于是他只是握着手机,久久地放空自己。   不过,这场独角戏周景辞也没能演多久,晚上**点的时候,魏昭踩着七厘米的华伦天奴高跟鞋,风风火火地敲门,来了他们家, 也不见找自己亲哥,环住周景辞的脖子,撒娇道,“哥哥,你怎么闷闷不乐的。”   周景辞微微挣脱了一下,怕她摔倒,又轻轻扶了一下,随后温声叫她“昭昭”。   魏昭来了,周景辞自然不敢再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他怕魏昭担心,也怕魏昭跑去责难自个儿的亲哥。   当初,魏骁不仅给周景辞在这寸金寸土的地界买了别墅,还连带着送了隔壁那套给魏昭。一来是心疼自己妹子,二来是为了掩人耳目。所以,在外人眼里,这些年魏骁一直是与妹妹魏昭住一起的,却不知道他竟一直跟一墙之隔的财务总监睡在同一张床上。   魏昭虽有先天性哮喘,自幼体弱多病,却生得高挑美丽,活泼大方。人道长兄如父,她却向来瞧不惯自己哥哥的做派,兄妹俩见了面就吵,可唯独喜欢周景辞温润平和的性子,两人的关系倒比亲兄妹还要好上不少。是以,魏昭见了魏骁,叫“哥”,见了周景辞,却是要叫“哥哥”的。   周景辞陪着魏昭说了会儿话,这丫头闹腾得很,有她在身边,周景辞才渐渐舒缓了情绪。魏昭年方二十八,是北京著名高校的女博士,平日实验任务繁重,又忙着毕业,是以没聊太久,就打着哈欠回家去了。临走,才想起什么,从lv托特包里掏出个紫色的小盒子,上面还画着大尺度的绘画,神秘兮兮地放在周景辞手里,说,“哥哥,你试试,保准好。”   周景辞一猜便知那里面放了些什么,一张苍白的脸霎时红得熟透了,他咬了咬下嘴唇,半天说不出话来。魏昭最爱看他这副样子,朝他眨了眨眼睛,一摇一摆地回自己家去了。   周景辞失笑,随手把小盒子丢在了茶几上。 第3章   魏骁醉醺醺地回到家里,他不急着上楼睡觉,反而客厅里坐了许久,突然看到了茶几上放着的那只紫色小盒子,随手拿了起来,拆开才发现,竟是套床上玩具。   他虽不算清醒,却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是魏昭那丫头送来的。他心中气恼,将盒子随手丢在博物架上,自顾自地上楼去了。   魏骁敬他爱他,连床上都谨遵周景辞一家的“清流做派”,又哪里敢将这些玩意儿用在他身上?   魏骁躺在床上,觉得过意不去,碰了碰周景辞的肩膀,软着声音说,“魏昭又来烦你了?”   周景辞一怔,黑暗中,他摇了摇头,思忖了片刻,才说,“昭昭能来家里陪陪我,也挺好的。”   听了这话,魏骁心里一颤,他忍不住搂了搂周景辞的肩头,说,“是我不好,没回家陪你。”   周景辞又摇了摇头,心里却想着,你想回家就回家,不想回家就在外面野,我又何苦逼你,搞得心生怨怼?   魏骁见他不说话,又亲亲他的脸颊,却被无声地避开了。他此时醉了酒,将骨子里的没皮没脸发挥得淋漓尽致,挠挠头发,又贴了上去,还口口声声叫着,“宝贝,宝贝,亲亲,亲亲。”   周景辞心里藏着事,惦念着魏骁的前途与公司的未来,偏偏魏骁自己却喝得烂醉酩酊,他胸口闷得慌,将魏骁搭在自己胸前手拽了下去,“别碰我。”   周景辞向来脾气好,温润惯了,“别碰我”这三个字也说得绵绵软软,魏骁自然没听出周景辞有几分真情,几分假意,翻身压在周景辞身上,“宝贝,我爱你。”   周景辞扭了扭头,不想看魏骁混沌腥红的眼睛里,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他堪堪地去挡魏骁朝自己伸过来的手,说,“你喝醉了。”   魏骁知道他不愿做,本也没打算强迫,只是一时起了玩儿心,加之受了那箱小玩意儿的刺激,半硬着往前顶了顶,手也愈加不老实起来,周景辞无奈,只得承受着。他没法真正拒绝魏骁。他做不到。   他们没做全套,只抱着互相慰藉了一番。到最后,周景辞竟生出几分灵肉分离的感觉来。身体轻飘飘的,在云端似得,思绪却一直向下坠着。   第二天一早,魏骁神清气爽得起来了,围着小区的人工湖跑了两圈儿,还带了早点回来。   魏骁早年过得落魄,饥一顿饱一顿,胃不好,是以到了饭点儿必得吃饭,否则要难受的。周景辞压着情绪,没在吃饭的时候跟他聊公司的事情。他知道,有些话一开头,这顿饭,两个人都是要吃不好的。他没关系,但着实担忧魏骁的身体。   他们没叫司机过来,魏骁开着他那辆雷克萨斯,赶着早高峰穿梭于北京城。魏骁脾气不好,一堵车就烦,城区不能摁喇叭,他就紧皱着眉头,浑身都是低气压。   周景辞瞧他这样,自己心情更差了,只能反复揉捏着自己的睛明穴,抵抗心中的烦闷。   到了公司,两个人一同进了总经理办公室,助理对他二人同进同出早见怪不怪了,送上两杯咖啡后就识趣地离开了。   周景辞把玩着桌子上一块儿青色的压纸石,默了好久,才说,“一定要做实体店么?”   魏骁皱了一下眉毛,反问道,“一定不能做么?”   周景辞叹了口气。他当然知道魏骁为什么想做实体店了。   1X97年下岗潮席卷J城的时候,魏骁的爸爸不幸成了市场经济的第一批牺牲者,拿了几万块的赔偿金,“风风光光”的下岗了。魏父在小区外面买了个门面,开着家不大的小卖部。   魏父年轻时很是风流,讲义气、喜繁华,后来日子紧巴了,仍是没改了自己大手大脚的毛病,起初,店面有邻里照顾着,虽是差强人意,却也勉强维持,可谁知魏父好大喜功,非要跟着南方的亲戚搞什么大投资,做什么大项目,末了,不光钱没赚到,反而将魏母多年的积蓄都搭了进去。   魏父仍不知悔改,怨天怨地怨运气,从此一蹶不振,吃喝嫖赌抽,样样不落下,魏母说他两句,他就抄起鞋底打骂,后来两口子日子过不下去了,魏母就撇下了一双儿女,跟个男人去深圳打工了。   那时,魏骁才刚念初中,而魏昭更小,不过五六岁的样子。   在魏骁最艰难的岁月里,全凭那一间小小的铺子才得以维系。这些往事周景辞片刻都没忘记过。   魏骁见周景辞愣了许久,以为是有所松动,便凑上来,循循善诱,“不过是开间店而已,就算现在实体生意不景气,可我们易购家大业大,这点儿钱又算得了什么。再说了,虽然现在网购发达,可总还有不会上网的中老年人,我们这是利民工程——”   周景辞只觉得自己太阳穴突突地跳着。不过,魏骁说了这么些,有一句话是对的,易购如今家大业大,倒是不差这点儿银两。   周景辞想,若是这点儿钱换得魏骁从此改了自己的牛脾气,也是值得的。他想了片刻,说,“你想开,可以,咱们先做几个试点,且不说盈利,客流量达到预期,咱们就继续开下去。可若是连顾客都没几个,咱们就从此不提这事——”   魏骁前几年顺风顺水惯了,自是不怕这些,立马与周景辞定下军令状,在北京海淀区、安贞门附近和河省保城分别开三家试点,营业三个月内达到日均500的有效客流量。   周景辞揉了揉太阳穴。看着魏骁意气风发的模样,心又软了几分。   这两年,易购的市场占有率下降了许多,股价也从27美元降到了20美元上下,老项目连年受挫,新项目持续难以推进,魏骁心里有多急,周景辞每天都看在眼里。周景辞对易购有责任,可对魏骁则是有私心。倘若只是三家店就能让魏骁重新焕发活力,倒也值得。   开试点儿的事李润芝本也不同意,明摆着没有收益的事情,他这个玩资本的才不愿意去做,可周景辞已经答应了,他就没办法了。一来周景辞手里捏着易购在开曼群岛的上市主体易购开曼公司百分之五十一的股份,二来他亦不想跟周景辞交恶,如此一来,李润芝也只好同意了这个折中的法子。   周景辞和魏骁都是山省人,易购在保城虽有仓库,两个人这几年去的次数却委实不算多,因而对保城并不了解。魏骁此时浑身干劲儿,说什么都要带着周景辞亲自去选址。   易购第三季度的季报马上就要出了,周景辞这里一堆的杂事,却耐不住魏骁一个劲儿在旁边烦他,只得答应了。   第二天,两个人外加一个司机一个助理,风风火火地直奔保城而去。到了保城,又寻了当地的市场部经理王昊一起,几番考察,魏骁选定了地址。   周景辞皱着眉头,总觉得易购屋开在核心商业圈不是件好事儿。一来日常出入核心商业圈的以年轻人为主,二来这里竞争大,到处都是商铺,连锁超市、当地超市一个挨着一个,易购很难在其中杀出重围。   可魏骁对周景辞的疑虑却满不在乎,中小城市核心商业圈概念并不明确,况且旁边就是个人民公园,老年人跳完广场舞去买点家用再正常不过。更何况,易购声誉好,名声大,头一次开实体店,谁不想尝个鲜?   周景辞还有好多话想说,例如店铺潮汐流,例如如何在不具有客户基础的情况下吸引客户,又如何留住客户,如何管理实体店员工,走什么物流渠道,如何控制店铺内管理费用,毛利率等等等等。   可魏骁是一头热。他永远是个开拓者,而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只能留给身后的人去想。于是,还没等周景辞把心里的话说出来,他就转过身,对着助手和王昊说,“就定这里吧,我看这里很好。”   周景辞便再说不出话来。他哪里能在外人面前跌了魏骁的面子?   跟分公司的工作人员一起吃完晚饭,两个人回了宾馆。他俩从未在外公开过关系,出差却向来是住一间套房,底下的人都说,魏总周总不光关系好,还节俭。   他俩刚下榻,正要洗澡呢,王昊就带着一个穿袈裟的光头来了。王昊说,这是保城很灵验的了因大师。当初就是这个了因大师给他算的姻缘,现在果真夫妻恩爱,前几个月,刚生了个儿子。如今魏总周总好不容易来一趟保城,不如也一并算算。   周景辞跟魏骁都不信这些鬼神之说。他二人能有今天,全凭半生拼搏,既不求神灵眷顾,也未尝做过什么对不起良心的事情要神明宽恕。只不过,周景辞瞧王昊对这些很是信奉,便连连引大师入座,随声附和着,“是么。那真是恭喜您了。”   魏骁却没说什么话,他头都没抬一下,半躺在床上摆弄手机。   了因大师在“服务业”摸爬滚打了这些年,什么样的高官显贵没见过?练就了一副眼力劲儿,看出了魏骁兴致缺缺,便懒得招惹他,转而对周景辞说,“你想算什么?”   周景辞自然无姻缘可算,他左想右想,多亏了一旁的王昊把话接过去,“要是周总没什么想算的,就让了因大师给您开个光吧。”   周景辞想,也罢,左右没什么干系,于是点点头,正欲把脖子上挂的玉观音解下来,床上玩着手机的魏骁却神色一变,突然走到周景辞身边,一边揽着周景辞的肩膀,一边将自个儿的手机递到了因大师面前,挑了挑眉,说,“开吧。” 第4章   魏骁一边把手机递给了因大师,一边把周景辞的玉观音塞回他的胸前。   这玉观音是青绿色的,品质算不上多好,甚至对于此时的周景辞来说,着实有些寒酸,不过,价格再低廉,也挡不住意义无价。   当年周景辞和魏骁还在念大学时,两个人手头都没什么闲钱,尤其是魏骁,不仅要供自己念书,还要赚钱往家里寄,日子过得紧紧巴巴。周景辞爱他的人,又心疼他辛苦,自然不会讨要什么礼物,魏骁却非想着要送件像样的十八岁礼物给自己的心上人。于是,他瞒着周景辞,攒了半年的钱,跑进国贸给他买了块儿玉观音。   那是个冬日,十二月二十,北京的风残忍肃杀,像把刀子似得割得人脸上手上都是口子,而站在马路口抱着烤地瓜的他们却是幸福而温暖的。他们知道,自己拥有的,是无价之宝。   所以,这玉虽只是个便宜的小玩意儿,魏骁却怎么都不愿意放进这油油腻腻的假和尚手里。   饶是周景辞这般了解魏骁,也一时没弄明白魏骁把手机递给了因是何意思。   魏骁嗤笑一声,盯着了因大师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说,“开吧,就给这个手机开光。”   了因大师脸色骤变,周景辞也皱起眉头。王昊更是面露错愕,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了。   魏骁仍觉得不够,将手机强放进了因大师手里,说,“开啊,你不是会开光么?”   周景辞向来不愿给人添麻烦,一边对了因说,“您别管他”,一边扯了扯魏骁的衣服,“你这是想干什么?”   魏骁却不听,只是盯着了因。   周景辞在外面与魏骁是上下属的关系,此时当着员工,自然不好再三阻拦。他只能皱着眉头坐在一边,再不知该说些什么。   大师一眼就看出魏骁来历非凡,他素来是个看碟下菜的主,操守尊严什么的,倒没那么看重。他皱着眉头,把魏骁的手机放在桌上,闭上眼睛,转动着手中的菩提珠,一阵念念有词后,平静地说,“施主,贫僧给您开好了。”   王昊在盛秋九月里出了一身的汗。此番带了因大师来,本是想着讨好这两个。这年头做生意的做到最后,当官儿的当到最后,无一不信起鬼神之说,要么是佛教道教,要么就是邪魔外道,谁知这两位却不走寻常路。自己这一番,实属马屁拍到了马蹄上。   周景辞对这经理心存愧疚,说了几句好话,才将二人送走。   魏骁皱着眉头,浑身低气压,凑到周景辞跟前时还气冲冲的,他强忍住脾气,问道,“你跟他们搭什么腔?”   周景辞叹了口气,反问道,“我跟他们搭什么腔?那是你易购在保城的市场经理。你一点面子不给人家留,小心他要使绊子的。”   魏骁火没发出来,还讨了个没趣,盯着周景辞看了许久,似是想将这个人的灵魂都拎出肉体,彻底看透一般。过了许久,方说,“景辞,你倒是很会察言观色、充老好人。”   周景辞一怔。魏骁话里有话,像是在说今晚,又像是在说上周例会上自己的不作为,更像是在映射这一两年以来无数次的决断、无数次的争执、无数次的沉默、无数次的欲言又止。   他的心倏地凉了。   魏骁向来是个桀骜的人,当初在J城的老巷子里,穷得“叮当响”时就这样,到后来,身无分文、一穷二白的只手闯荡北京城,依然是这样,如今成了上市公司的老总,就更是如此了。而周景辞呢?他从小家教严苛,总希望让所有人满意,所以无论对谁,都是一副温润如玉、良善平和的样子。后来进了易购,周景辞更是要平衡魏骁与天健基金之间的关系,斡旋于股东与员工之间,个中辛酸,自是不必言说。周景辞素来知道他们两个人性格不同,却不知道,现如今魏骁对他竟这般不满。   说到底,还是离心了。   魏骁突然笑了一声,也没说话,就下床洗漱去了。   周景辞呆坐在床前,他知道魏骁性格倨傲,甚至有些乖张,今晚他对了因、对那市场经理的态度,却着实让周景辞失望透顶。更何况,这些年周景辞为易购付出的心血,做出的努力,他一直以为魏骁是懂得的、明白的,到如今,周景辞才看出,原来魏骁竟对自己有这么些不满。一时间,周景辞心中五味杂陈,百般滋味。   魏骁站在花洒下,冰凉的水激在脸上。他素来最讨厌这些装神弄鬼的东西,什么姻缘八字,一概是胡扯。当年他老子老娘就是和尚合过八字的好姻缘,最后还不是鸡飞狗跳、一地鸡毛。更何况,当初他与周景辞刚到北京城,两个人四处游玩儿,就是朝阳寺门口的和尚,拽住自己,非说自个儿是大凶的命格,克父克母,克妻克子,活不过三十六岁。且不说那时他与周景辞已经相恋多年,感情甚笃,打好了一辈子没孩子的谱儿,就说他如今,也已经到了三十六岁,还不是活蹦乱跳,过得好好的。   魏骁不信这些,不仅不信,还烦躁得很。我命由我不由天,他跟周景辞的未来,哪里容得了一个假和尚置喙。   周景辞向来记性好,这些往事,魏骁不信周景辞不记得了。   魏骁嘴里“哼哼”了几声,关上水龙头,也没擦头发,只甩了两下,在腰间围了条浴巾就出来了。   他浑身湿漉漉的,走出来却看到周景辞懵懵地坐在床边儿,于是心里对他的那点儿不满霎时便少了一半,只觉得这个人怎么这样招人爱,简直是长在了自己的心尖儿上。他顾不得自己身上还有水,非要往周景辞身边凑,周景辞皱了一下眉头,却没躲,两个人依偎了片刻,周景辞才冷不丁地想起,他俩这是在闹矛盾呢。顿时觉得脸上有些挂不住,欠了欠身子,从床头柜上抄了个毛巾,丢到魏骁头上,说,“快擦擦。”   魏骁低了低头,往他身上一贴,笑得有几分讨好,“景辞,景辞,你帮我擦,你帮我擦头。”   这副没皮没脸的样子,倒让周景辞想起魏骁小时候的样子了。他心里这才暖了几分,表情也缓和了不少,他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魏骁的鬓角,将魏骁头上顶着的毛巾拿在手里,细细揉搓着魏骁的头发。魏骁迁就周景辞,半蹲着,还得侧着身子,这姿势挺累得,他却一直坚持了好几分钟,直到周景辞把他的头发擦干净了,才直起身子来,把围在身上的浴巾解下来,往一旁的沙发上一撂,直勾勾地盯着周景辞,说,“我想要你。”   周景辞匆匆低了低头,心里一阵阵地发虚,他刚与魏骁起了争执,按理说该好好聊聊,可他对魏骁的话却又难免有些悸动。他们做得频率不高,除了浅尝辄止的慰藉,近来一个月都未尝亲近过。周景辞虽知道魏骁是体恤自己,可到底是男人,血气方刚,总归是渴望的。   周景辞正思忖着,魏骁就箍住他的下巴,将他往床上一压,说,“这都不愿意了?嗯?”说着,他将人往怀里罩,还摆弄着周景辞的发丝。   周景辞抿着嘴,皱了皱眉头,他自然知道魏骁不会强迫自己,过了许久,终于顺从了自己的心,小声说,“没说不乐意。”   魏骁扯了扯嘴角,低声笑了两下,解开周景辞的衣服。 第5章   结束后,周景辞上了几次厕所,肚子一直隐隐得痛着。两个人都没太睡着,直到东方吐白。   吃过早饭后,周景辞身上还是不太舒服,脸色也愈发苍白,魏骁试了体温,才发现他竟又低烧起来。每每这时,魏骁心里总是难受得很。他倒宁愿发烧的是自己。   周景辞自然不会因为这些甜蜜的负担而怪罪他,可魏骁心里总是过意不去,他不禁厌恶起自己来,怎么就不能多忍耐些,更温柔些。   周景辞躺在床上,表情有点懵,茫茫然的样子,愈发惹得魏骁怜惜起来。他坐在床边儿上,把手探进被子里,捏了捏周景辞的脚踝,向上一抬,放在嘴边亲了一口,说,“你再睡会儿,嗯?”   周景辞眨了眨眼睛。这氛围太好,他甚至有些不想说话了。   魏骁笑得温柔,俯**子亲了亲周景辞的额头,说,“睡吧,宝贝。”   魏骁生得张狠戾的脸,所有的温柔都尽数给了周景辞。   周景辞本就病恹恹的,喝过退烧药,更是昏昏欲睡,听魏骁这么说,反而不想睡了,他又眨眨眼,没说话,把自己的手伸出被子来,朝魏骁够了够。   魏骁扯了扯嘴角,捉住他的手,先放在嘴边亲了两下,才塞进被子里,随后又搬了个椅子放在床边,对周景辞说,“你睡吧,我就在这儿看着你。”   周景辞这才闭上眼睛,昏昏沉沉地会周公去了。   魏骁坐在那儿处理公事,不过一会儿,就头昏脑涨的,索性把电脑丢在一旁,更往床前靠了几分,安心看着他的心上人。   周景辞再次醒来时,正是正午时分,彼时魏骁已经稍稍卷开了窗帘,阳光倾洒在周景辞的脸上,剪出一幅好看的侧影。他睁开眼睛,看到魏骁正盯着自己。魏骁没换衣服,只穿着昨晚做完后随手披上的浴袍,整个人清清爽爽的,柔和的光线恰好抚平了岁月在他脸上留下的浅浅斑驳,神色也是深邃而纯粹的,不像是如今的魏骁,倒像是十几二十年前的那个大男孩儿了。   周景辞本就不算清醒,一时竟分不清今夕何夕了,他嗓音喑哑,叫了声,“哥哥。”   魏骁被他这软软一声“哥哥”激得浑身一个激灵。周景辞有多久没有这样叫过自己了?   当年他们还未在一起,都是高中生,傻兮兮的年纪。那时,他俩是天壤之别,一个在实验班,一个在普通班,一个是模子里刻出来的“别人家的孩子”,一个却是巷子里摸爬滚打的小混混,明明隔着沟壑,却还似初中时一样,整日黏在一起。那时候魏骁对周景辞就隐隐约约有了那么点儿意思,可当初那个年代,既没有网络,也没有相关书籍,他只能模模糊糊地摸出些苗头,却抓不住思绪,说不清道不明的,搞不懂自己对这个白得跟牛奶似得朋友到底是什么感情。总之,魏骁见不得周景辞跟别人亲近,男的不行,女的更不行,别说一起放学回家了,就连路上打个招呼,让魏骁看见了都是要吃味儿的。那时魏骁虽没钱没势,却自觉是周景辞的大哥,将小弟纳入自己的“羽翼”之下,无论有些什么风吹草动,都老母鸡似得护在周景辞面前。   周景辞知道他对自己好。自打十二岁开始,他们就一直在一起,一起上学,一个座儿上课,一起回家,一起趴在小区的长椅上写作业。他家教严格,喜怒不露,身边没有什么太过亲近的朋友,唯有一个魏骁,整日跟自己黏在一起。   那时候,周景辞就管魏骁叫“哥哥”。   后来,魏骁懂得多了,渐渐摸清楚了自己对周景辞的心意,反而开始疏远他了。他可以没皮没脸地跟在周景辞身后,讨好他,取悦他,反正这些都是他平日里做惯了的。可这一切随着自己心意的改变全部崩塌。他可以不要脸,但他知道,自己与周景辞是云泥之别,他是个烂人,是个小混混,是全校都不敢惹的问题学生,哪里配得上这个会弹钢琴会写书法的小王子?   自那时起,直到半年以后他们真正在一起,直到两人一同来到北京,念书、打拼、过起了同居生活,周景辞都不再叫他哥哥了。   其实这些年里,周景辞还是叫过几次的,不过是床上被逼得没法子了,或是偶尔生病时的真情流露。   也正因如此,每每周景辞叫他“哥哥”,魏骁总会心软得一塌糊涂。   就仿佛是三十六岁的魏骁,沿着时间之河逆流而上,碰到了十几岁时那个被落魄而贫穷的自己亏欠过的周景辞。他本该挥舞着洁白的羽翼,徜徉于晚霞与云彩之间,却因为自己的爱,坠落凡间。   于是,魏骁软着颗心肠,亲亲周景辞的唇,眼中的温柔与宠爱盛得满满的,直欲顺着眼角溢出来,这一刻,他只想把自己拥有的一切都捧到周景辞的面前。   周景辞却只是哑着嗓子,说自己饿了。   魏骁这才大梦方醒,匆匆叫了客房服务。   周景辞还病着,只能喝些粥,魏骁心疼他,非要一勺一勺地吹凉了喂给他喝。周景辞不知他今天是犯得哪门子的神经,只得一口一口就着魏骁送来的勺子喝完了这一整碗的粥。   吃过午饭后,周景辞的精神显然恢复了不少,他公司里还有一堆事儿积攒着,不想再耽搁,两个人没多停留,匆匆回了北京。   魏骁是个实干家,十一月初,三家易购屋如期开放。他还有模有样的请了不少媒体做报道,一时间,网络上铺天盖地的都是易购屋的消息。   周景辞却没魏骁那么乐观。白天与魏骁一起接受了几家媒体的访谈,本就疲惫不堪,回到家就开始盯着易购的美股走向,好在没什么太大波动,分析师那边也没什么动静,周景辞这才放下心来。冲了个澡,躺在床上,又觉得自己此番实在是杯弓蛇影,没必要的。   令周景辞没想到的是,魏骁对试点格外重视,周景辞翻了翻账目,发现北京这两家店生意竟还不错。唯有保城那家,无论是有效客流量还是销售额,都远远没达到预期。后来,魏骁又跑了几次保城,有时是“微服私访”,装成客人,还顺带开了两个态度不好的员工,有时则是亲自与物流上、仓库里的员工交流,发现问题,解决问题。   有好几次,周景辞都想对奔波劳累了一整天,头发都乱糟糟的魏骁说,其实没必要这么上心的,不过是一家店而已,对于整个易购的业绩,实在是杯水车薪。可他又如何能将这句话说得出口?   这几年来易购的市场占有率大幅缩水,魏骁又愁又怒,却偏偏无计可施。纵使易购如今已有近十亿美元的市值,与那些真正的资本比起来,终归是以卵击石。想当初,他们刚刚赴美上市时,易购以近五十倍的市盈率,开创了B2C(businesscustomer)企业上市的先河,向来是行业的领跑者。可随着越来越多的资本、企业跻身这个行业,他们步履维艰,四面楚歌。如今,他们不能硬碰硬,只能在几大互联网企业中夹缝生存。所幸,他们向来有好口碑,品质好,厂牌硬,不乏一批死忠粉,所以到如今,都还在B2C企业中占有一席之地。   魏骁向来骄傲,看着易购每况愈下,心里急,如今终于有个新的领域要去开拓,自然使出了全身力气。只想赶紧翻身打个漂亮仗。   周景辞太了解魏骁的野心与抱负了,可大环境如此,他帮不了更多,能给予魏骁的,只有心疼罢了。 第6章   12月,易购屋北京两家试点都超额完成当初魏骁与周景辞定下的军令状,且海淀区那家还实现了盈利,这对魏骁来说无疑不是一个强心剂,正当他准备大展宏图之际,易购屋保城店却出现了严重的质量问题。   易购屋保城工作人员出售过期食品、兜售瑕疵商品的视频被曝光,负面新闻铺天盖地,当初实体店的所有正面宣传、那些在访谈节目中放出的豪言壮语,都成了一记记耳光,打在易购的脸上。所谓“利民工程”,更像是一个笑话。   魏骁黑着脸赶到保城的时候,易购屋保城店已经被工商局勒令整改,关闭营业,唯有几个工作人员待在办公室,却是一问三不知。   魏骁气急,他脾气冲,压不住火,当即一脚把经理办公室的门踹开,却没见王昊的人影,打了电话才知道,王昊带着店长已经提出辞职了。魏骁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这是被摆了一道儿。他恼羞成怒,抄起桌子上的一沓资料丢在地上,骂了句“王八蛋”。   质量丑闻爆发以后,易购的公关总监积极响应,官网和微博马上发出道歉信,并对受害者进行了补偿。可风评非但没有扭转,几个小时过去,反而愈演愈烈。铺天盖地的谴责,大量营销号齐齐出动,竟像是有备而来。   他们压了一波又一波热搜,收获的却是更胜于前的抹黑。有人说,易购这几年早就真假混卖、以次充好了,还有人说得煞有其事,称易购的仓库管理混乱,老鼠蟑螂满地。   魏骁看了,气得在办公室里摔了好几个杯子,吼道,“北京现在零下好几度,哪里会有蟑螂?放他,娘的狗臭屁。”   秘书待在外面不敢进去,唯有把周景辞喊了过来。   周景辞自己也忙,他还要安抚股东,上传下达,魏骁的秘书来找他,他本气恼魏骁乱发脾气,没事儿给自己找事儿,可一走进总经理办公室,看到魏骁熬红了眼,在烟雾缭绕中沉着张脸打电话,自己的那点儿不满就霎时消散了。   他总归是心疼魏骁的。   周景辞锁上门,一步步朝魏骁走过去,魏骁还在打电话,分不出精力来管他,周景辞就从魏骁身后抱住他,揉了揉他的头发,一双干燥白皙的手,温温柔柔地揉捏着他的太阳穴。   魏骁心里难受,稍稍侧过身子,抱住周景辞。电话那头还在滔滔不绝,魏骁只是应着,眉心却舒展了些。   挂掉电话后,魏骁就静静地抱着自己的爱人,什么都没说。周景辞的手轻轻覆在他的眼睛上,说,“歇一会儿吧,歇一会儿。”   魏骁轻声笑了两下,说“你哥哥我是不会累的。”说完,还抬起头,看了看周景辞脸上的表情。   周景辞也笑了,一时间,他想起了许多。   当初魏骁刚创业时,一切都很艰难,没资金、没资源、没渠道,没有人信任他、支持他,那时周景辞还在人大读书,只有魏骁一个人,从早忙到晚,从凌晨忙到东方吐白。周景辞周末常从学校里出来,与他一起住,心疼他熬红了眼,便劝他早点休息。那时候,魏骁就是这么回答的,“你哥哥我是不会累的。”   周景辞捏了捏魏骁的耳朵,小声说,“我爱你。”   魏骁说着不累,到底是快四十的人了,且不说连轴转了两天,就单论体力,也实是大不如前,在周景辞的怀里,不过一会儿就打起了瞌睡。周景辞就这么搂着他,站了足有半个钟头。   直到秘书敲了几下门,说是李总来了,魏骁才稍稍清醒过来,周景辞待他回过神来,才打开门放李润芝进来。   李润芝这老狐狸年岁本就比他们两个人大,平日里虽端得是温文儒雅,此时也不免怒火烧心,带了十足的愠色,他皱着眉头,冲到桌前,“瞧瞧你干得好事,易购这么些年积累的好名声,都被保城那家店给败光了。”   魏骁瞅了李润芝一眼,扯了扯嘴角,一字一句地说,“易购这些年的好名声,是我跟无数兄弟一起积累的,要说也轮不到你。”   周景辞的心脏一颤,向魏骁使了个眼色,魏骁却置之不理,“你们天健本来就是个请现成的,这些年易购早给你们回本儿不知道多少倍了,你最好别管我的事儿。”   李润芝气急,手指头指着魏骁不停乱颤,话却是对着周景辞说的,“周总监,你看看,你看看这是你们魏总说得话。”   魏骁牛脾气上来了,不管三七二十一,扯着嗓子就要跟李润芝吵,周景辞知道魏骁不占理,拉住他,“魏骁你少说两句吧。”   魏骁正在气头上,瞧周景辞不帮自己,心里更是愤懑,下一秒听到周景辞对李润芝说,“李总,您先回去,这件事情我们一定能解决。”   李润芝上下打量了周景辞一眼,眼神有些微妙,故意说,“景辞,别忘了我那天跟你讲过的话。”说完,这老狐狸片刻不停地离开了,徒留魏骁瞪大了眼睛盯着周景辞,高声问,“这狗东西凭什么叫你景辞,他跟你说什么了?”   周景辞无意与魏骁撕扯这些,他心力交瘁,只是淡淡地看了魏骁一眼,接着重重地落在椅子上,声音几乎低不可闻,“你别说话,让我一个人静静。”   魏骁被他这一个眼神吓到了,突然就忘了自己想说什么了。他把椅子搬到周景辞身边,虚虚地揽了周景辞一下,叫着他的名字。   周景辞没答应。过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对魏骁说,“你以后别这样了。”   魏骁的心脏中骤尔形成一个空洞。周景辞从来不对他讲重话,这次虽语调如常,可魏骁听得出,他很失望。   魏骁扭过头去。他不是不知道自己脾气不好,也不是不知道李润芝代表的天健基金是易购的大股东,可他就这么个性子,有时候忍也忍不住。   魏骁欠了欠身子,抚着周景辞的发丝,“景辞,景辞你别生气好么?”   周景辞摇摇头,他哪里是生气,他是失望,日复一日的失望,却偏偏又那么心疼魏骁,心疼到哪怕失望到底,都要苦苦坚持。   他们没再说话,在公司里待到后半夜才走。回到家后,两个人都没太睡着,心里悬着事情,一会儿惦记着股票,一会儿又担心李润芝作妖,思绪也断断续续的,直到第二天一早,都顶着眼下的一片乌青起床。   好在网络上关于此事的讨论度渐渐低了下去,魏骁和周景辞皆想,这糟心事快点过去吧。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易购屋质量问题刚曝光没几天,魏骁在保城分公司发火的视频不知从何流传出来,易购公关立即出手压热度,谁知营销号却接二连三爆出魏骁的视频。一时间,网络上尽是关于魏骁的黑料。   【魏骁踹门】   【魏骁骂人】   【魏骁喝酒摔杯子】   【魏骁大骂投资人】   ······   公众对易购的印象急剧下降,还未等有所缓和,一段音频的曝光彻底将魏骁乃至整个易购推向刀尖。   【开吧。】   【开吧,就给这个手机开光。】   【开啊,你不是会开光么。】   ······   音频中的魏骁凶神恶煞,甚至连和尚都不放过。网络上,大多人虽非信徒,却对魏骁极端无礼的行为很是厌恶。   黑料一波接着一波。第二天,魏骁打人、魏骁拘留的词条被刷上热搜。   五年前,易购刚刚赴美上市时,J城的领导曾找魏骁、周景辞来家乡做过几笔投资、捐赠。魏骁年少时过得穷困潦倒、狼狈不堪,此番算是衣锦还乡。那时魏骁风头正盛,身边跟着J城商务局的一干领导。领导们还特地做过功课,陪同魏骁他俩一起回了趟小学。魏骁如今志得意满,故地重游,心中无限地畅快,却不知学校派出来负责人接待他俩的人,竟是李辉。   周景辞从魏骁身后,扯了扯他的衣服,示意他不要生事,魏骁皮笑肉不笑,叫了声,“李老师啊,是我以前的同学。”   作陪的领导听了这话,一个个都喜上眉梢。李辉更是得意起来。当初他虽与魏骁有过争执,可说到底,自己是受害者,是被霸凌的那个,如今魏骁摇身一变成了大老板,再见他,自然不可能提及往事,兴许,还会因为对当年的事怀有愧疚,让自己捞上一笔。   李辉笑眯眯地凑过来,谄笑道,“老同学,这么久不见,风光了。”   魏骁干笑了两声,拳头不自然的收紧,却没发作。   李辉与魏骁是五年的同学,两个人间的无数龃龉一直延伸到了初中毕业,是以印象深刻,可周景辞他倒真不记得了。不过,听家里的老人说起过,这孩子当初跟自己一个小区。于是,他不禁又看了眼魏骁身旁的周景辞,贴得近了些,“景辞啊,以前咱俩在院儿里一起玩的时候,你才这么高。”说着,李辉朝自己的腰上比划了一下,笑得谄媚。   周景辞皱了一下眉头,正思忖着该说什么,下一秒,魏骁“嘭”地一拳,打在了李辉鼻梁上。   李辉的鼻梁本就因为儿时那场“霸凌”脆弱异常,谁知此次见了魏骁,又不幸断了第二次,他捂着鼻子,疼得话都说不成个儿了,半天才挤出一句,“你你你欺人太甚!领导,你们可都看见了!”说着,他连忙抓住一旁教育局局长的胳膊。   商务局和教育局的领导自然没想到事情会闹成这个地步,本想打个哈哈就过去了,谁知李辉却上了牛鼻子劲儿,抄起手机就要报警。   李辉虽只是个小学老师,可也是正儿八经的公职人员,就算是领导也不能拿他怎样。   几个官员赶紧拉住魏骁,让他跟李老师赔礼道歉,魏骁却冷哼两声,“揍他是他活该。”   官员们本就对魏骁桀骜的态度不满,看他这个反应,也没再多管。故事的最后,李辉被鉴定为轻伤,而魏骁,则一举斩获五天的拘留。   那时候互联网还不及现在发达,周景辞第一时间压新闻,降热度,是以这件事根本没在群众中传开。不仅如此,他还动用了父母在J城的关系,五天的拘留,第二天晚上他就把魏骁捞了出来。   这件事发生在三线小城里,知道的人本就不多,没道理会在几年后,重新被翻出来。   李润芝召开了紧急高管会议,说是解决问题,实则专程恶心魏骁,给他找难堪的。魏骁则冷着张脸,站在会议室前。魏骁不说话,谁都不敢出声,就连周景辞都摸不清魏骁如今的心思了,更别提李润芝那老狐狸,只是坐在下面,一会儿看看魏骁,一会儿瞅瞅周景辞,权等着看好戏了。大家静默着,整个会议室,安静得连根针掉下去都能听见。   “说说,都说说吧,有什么想法,一块儿说出来。”   魏骁不说话,周景辞只能硬着头皮上。   一片寂静。   在座的都是在易购待了好多年的高层管理,有些还是易购刚一创建就跟着魏骁“打天下”的老人,可这个时候,他们也只能选择沉默。   明眼人都看得出,易购,或者说是魏骁魏总经理,这是被内鬼摆了一道。   明面儿上的内鬼大家心里都有数,可跟内鬼接应的人是谁,却不一定了。   这件事对易购的影响,可大可小,往大了说,影响股价,影响商誉,影响企业的发展与未来,往小了说,对这些身价过亿的老板而言,只不过是场尔虞我诈的政,治斗争罢了。   “运营部,现在就去写文章,发推文,做视频,声誉能挽回一点儿是一点儿,分析网站潮汐流,尽量把这件事对网站的影响降到最小。公关部,现在就去给魏总联系媒体,该澄清的澄清,该道歉的道歉。市场部,先小范围推进促销活动,进一步观察客户反应,人事部,好好查清楚保城的员工关系······”   周景辞说完这些,底下的总监、经理都一片愕然。周景辞向来只管财务的事,何时插手过公司的运营管理?就连李润芝也是一愣,魏骁向来自大乖张,如今被自个儿信任了十几年的兄弟摆了一道,且不知是何反应。   魏骁却没如大家想象的一般当众向周景辞甩脸子,这一刻他想到了很多,他莫名想起了六七年前,公司刚刚筹备赴美上市时,周景辞是怎么跟他说的?咱们把上市主体放在开曼群岛,咱俩依旧一共持股百分之五十一,剩下的百分之四十九由天健基金持有。搭建一个香港壳公司用以避税,再由香港壳公司在大陆设立一家新的外商独资公司。经营主体呢,还是易购北京,咱们通过控制协议关联外商独资公司跟经营主体,形成VIE结构。   那时候魏骁与天健基金的矛盾已有端倪,他想都没想,就说,“把咱俩的股权合并,省得李润芝那狗东西整天在例会上叨逼叨,铆足了劲儿离间咱俩。”   周景辞听了他的话,若有所思,微微皱了一下眉头,魏骁生怕他多想,更怕他对自己不放心,还没等他开口,就抢着说,“景辞,你自己持有开曼公司百分之五十一的股份,剩下百分之四十九,还是给天健基金。”   周景辞的眉头皱得更深了,说什么都不肯,直到他实在推脱不下,才说,“那咱们俩签个代持协议。”   魏骁不懂这些会计规则,资本运作,他只知道,这世上唯有周景辞永远不会骗他。周景辞说要把上市主体设在开曼群岛,他就设在开曼群岛。周景辞说要建香港公司,就建香港公司。只要是周景辞说的,他都信。   所以,当时他是如何对周景辞说的?我的就是你的,我打拼了那么多年,如今无父无母、无儿无女,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和魏昭。我们之间,用不着什么狗屁代持协议。   可魏骁着实没想到,仅仅是六七年的时间,他竟分不清楚,当初在周景辞的推脱里,究竟有几分真情,亦或是他设了个局,彻头彻尾都是有意诓骗自己。   魏骁心情起伏,可面前这人分明没变,清秀的眉眼,白皙的皮肤,纤细的身体,让他时时想要拥进怀里。他是如此眷恋着眼前这个人,就连怀疑,都不舍得。   所以魏骁连神色都没什么变化,他只是看了周景辞一眼,然后压住声音,说,“就按景辞说得办。”   魏骁他没说就按周总监说得办,而是说,就按景辞说得办。   周景辞忽地低下头去,心如刀绞。 第7章   这个冬天对易购来说无疑是艰难的,股价持续低迷,天健基金的打压,一个接一个的麻烦,像重锤一样打在周景辞的心口。   前期高涨幅带来的股市泡沫,使得中国概念股在这个冬天整体跌幅达到百分之20%以上,互联网行业更是人人自危。   支通宝为获得国内第三方支付牌照,单方面终止了马里巴巴与支通宝的VIE协议,让VIE结构在法律上的不确定性彻底暴露。支通宝的变股,导致大量海外投资人、基金对中国股票丧失信心,纷纷抛售[1]。随后不久,二威教育的和鼎和控股事件等VIE丑闻轰动了整个中美投资圈,鼎和控股于纳斯达克退市[2]。美国国会甚至对国内的投资者做出警告,要求投资者慎重选择以VIE架构上市的中国互联网企业,并尤其强调了VIE结构的政策风险与道德风险。   随着纽交所对中概股监管的加强,国内一些公司借壳上市的现象浮出水面,大量中小公司涉及业务虚假、财务舞弊,给中概股带来了巨大的负面影响。   低迷的宏观环境、支通宝的变股、分析师的隔岸观火,政策的不稳定性,匮乏的具体规则、大量关联交易和转移定价带来的税务风险、利润转移导致的外汇管制风险······   周景辞深知,这将是易购自创立以来所面临的,第二次重创。周景辞忙,魏骁也忙。两个人的心时时悬着,生怕稍有不慎,多年的苦心经营毁于一旦。   时间一周周过去,易购的股价一路下降,例会上,每个人都惴惴不安,每个人都各怀心思,在这艘船风雨飘摇之际,所有的问题都一个个彰显出来。   自那日周景辞在例会上善做主张以后,他与魏骁的关系跌至冰点。魏骁没有跟他谈过这件事,魏骁不开口,周景辞就不敢提。   他不知道魏骁如今是何想法,他只是闷着头,硬撑着一口气儿,接过了易购的方向盘。   当年易购赴美上市以后,人人都知道易购的上市主体是开曼公司,而开曼公司的大股东不再是持有易购经营主体百分之四十九股权的天健基金,而是原本持有易购百分之二十股权的周景辞,通过代持魏骁百分之三十的股份成了易购名副其实的最大股东。   没人知道周景辞究竟为何会代持魏骁那百分之三十的股份。不过,大多数人都猜想这是魏骁为了制衡天健基金特意布下的,而魏骁和周景辞之间,必然有不为人知的代理协议。亲兄弟还要明算账,魏骁与周景辞关系再好,也不会平白让他得了百分之三十的股权。更何况,易购本来就是魏骁一手创建的。   那次例会以后,周景辞竟开始一步步越过魏骁下达指令,逐渐接手了魏骁的权限,魏骁不仅没有发火制止,反而进一步让权。   周景辞一改往日对魏骁的恭谨态度,大有取而代之的意思。一时间,公司里众说纷纭,有人说,当初魏骁与周景辞签订的合同本身就违反了民法基本理论,魏骁没什么文化,自然玩儿不过搞资本运作的周景辞,实属被周景辞坑了,如今,权利得不到法律的保护,只能认栽;更有人取笑说,魏骁当初为了压制李润芝这老狐狸,没想到把便宜让给了周景辞这头虎,最后竟是被自己的好兄弟摆了一道。   他们猜对了一半,却怎么都不肯相信,魏骁真的那么傻,连份协议都没有,就将易购百分之三十的股份拱手让人。   有时候,连周景辞自己都有过片刻的失神,他想,魏骁是真的很在意自己。   宏观经济环境的低迷、管理层铺天盖地的负面新闻、质量风波······林林总总,相互作用,易购的股价一路走低,破发[3]就在眼前。   三天后,易购开盘股价暴跌4%,以每股14.3美元的价格收盘,上市以来,首次跌破15美元的发行价。   此时的易购,正如同一艘疯狂下沉的大船,再无人可以控制。   易购破发后,周景辞在书房呆了一整晚,反复刷新着页面,手边的烟抽完一根接着一根,竟是一夜没睡。   魏骁站在门外,几次想要推门进去,劝他早些休息,却终是什么都没有说。   破晓之际,美股收盘,周景辞才趴在桌子上稍稍休息了一会儿,等他从书房出来,准备洗个澡去上班,才发现魏骁已经不在了。他又跑下楼去,看到餐桌上摆了个餐盒,是他与魏骁早晨常吃的那一家,餐盒却没有被打开过,显然魏骁买来后并没有吃。周景辞吸了吸鼻子,魏骁胃不好,每每不吃饭,总是会难受好几个小时。   可魏骁却总记得给自己买早饭。   周景辞的心狠狠抽了两下,却无暇顾及。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易购是魏骁的心血,是他们两个人十几年的青春,他不能看着这艘船彻底沉没。   例会上,周景辞详细分析了易购破发的原因,宏观环境的影响,二威、鼎和、尤其是支付通三家公司的恶劣行为造成的国际投资者对中国企业的不信任,易购本身市盈率过高等等等等······   这次破发,对易购上下都是个醒钟,却不需过分悲观,毕竟,在行业整体跌幅超过百分之二十的如今,易购能维持这样的情况,已是万幸。更何况,股价对企业来说只是一部分,抛去股市,易购还有很多更重要的东西。   市场占有率、品牌形象、供应商、供应链,这些都是易购亟需维系的。   周景辞一改往日风格,大刀阔斧定下了十几项规定,一场会议两个多小时,他口干舌燥,却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   会议结束后,他才向四下一瞥,却发现魏骁站在会议室外面,透过玻璃窗,一直看着自己。周景辞的心一缩,他急急地想出去找魏骁,却被远远地落在了后面。   魏骁大步流星,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里,正欲关上门,却被紧跟在后面的周景辞抵住,魏骁居高临下,看着周景辞的脸,神色有些复杂,却终是不舍得在秘书面前给周景辞难堪,将人大力地拉进办公室,“啪”地一声,将门锁上。   周景辞低着头,他不知该如何面对魏骁,他紧紧攥着自己的手,正当他思忖着如何解释时,魏骁将他整个扣在墙上,用力吻了下去。   魏骁在外再怎么桀骜无礼,对待周景辞总归是温柔的。这是他用心呵护了二十年的白玫瑰,是长在他心尖上、埋在他血肉里的人,他舍不得半分粗暴。   他从未这般急切过,拼命想要占有、想要征服,想要在周景辞的身上刻满他的名字,想要他们的骨与骨、肉与肉,统统融在一起。   周景辞几乎失去了呼吸,他任由魏骁在自己灵魂中肆虐,吞吐着魏骁所有的愤怒与爱恨。   风雨过后,周景辞躺在宽大的桌面上,文件、纸笔,散了满地。   魏骁抚摸着他的脸颊,摩挲着他的发丝,声音轻柔,“你爱我,对吧。”   周景辞好想哭,他皱着眉头,艰难地点点头,说,“我爱你。”   魏骁深吸了一口气,这一刻,他心里想的却是,你还爱我么,你竟然还爱着我。   这件他笃定了十几年的事情,如今却似个笑话了。   魏骁亲了亲周景辞的额头,说,“没关系。”   周景辞的神色恍惚了一下,他以为魏骁是在对自己说,他不怪自己架空了他。可魏骁却是在说,没关系,就算你不爱我也没关系,我爱你就够了。 第8章   魏骁这些日子过得混混沌沌的,有时只因周景辞的一句话,一个表情,思绪就飞地好远好远,待到回过神来,才恍恍惚惚地意识到,自己兴许真的老了,不服不行。   ……   少年时代的魏骁,总嫌夜晚太长,白天太短,他夜夜守在家里几平方米的小店子里,一边看着窗外的月亮,一边想着明日该如何才能讨得周景辞的欢心。   其实最开始时,他与周景辞并不投缘。那时他们虽住在同一个街区,又在同一个小学,性格却一个活泛调皮,一个老实沉稳,魏骁又大了周景辞一岁,比他出高一级。魏骁打从一开始就看这个一言一行都能写进教科书里的好学生很不顺眼,碰巧遇上了,也要捉弄他一番。一会儿把地上捡的毛毛虫放在周景辞跟前,一会儿悄没声的从人后面把周景辞的鞋子踩掉。   周景辞少年老成,性格温吞,只是皱皱眉头,并不与他计较。魏骁总讨没趣,时间久了,也懒得再惹他,井水不犯河水,互不干扰,倒也相安无事。就算他俩住在同一个巷子里,却从不一起回家。魏骁脾气跟他爸一样,江湖义气,最爱呼朋唤友,每每放学了,都要成群结队地在学校玩上好久,直到保卫处的大爷赶人,才一溜烟地全跑了。周景辞则不然,他从小听话,放了学就回家,就算做完作业了还要读书练字弹钢琴。与外面那些野孩子全然不同。   那时候,学校里的老师都对魏骁很是无奈,一来他着实淘,二来他学习好。不管教,自然不合适,管教得狠了,也不合适。   他们真正熟起来,是从一个周五的傍晚。那天,周景辞看到院子里的小广场聚集了好些孩子,心中歆羡,忍不住也跑下楼去。他平日很少出来玩,自然没什么朋友带他玩,只得一个人坐在台阶上,看着那些大孩子们你追我赶。   不一会儿,大孩子们自发地围成了一个小圈儿,周景辞心中好奇,也凑了上去,却发现为首的孩子,比他高一年级的李辉,正一边推搡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姑娘,一边冲她叫着,“骗子,骗子,老骗子生的小骗子。”   周景辞废了半天劲,终于从人群外围挤到中央,他一把拉住李辉,“你别欺负她!”   李辉上下打量了周景辞一眼,平日他就看周景辞这个好学生,乖乖仔不顺眼,自己没找他麻烦已是不容易,谁知还送上门来。可李辉又惧怕周景辞的父母,只觉得这夫妻俩与常人不同,整日板着张脸,不苟言笑的,好生严肃恐怖。最后,顽劣战胜了怕觉,李辉一把将周景辞提溜起来,推倒在地上,下一秒,那小姑娘终于被他们放倒,一大一小两个人歪歪斜斜地摔在了一起。   周景辞平日不言不语的,此时却有了脾气,他自觉比小姑娘大了不少,又是“男子汉大丈夫”,挺身而出,护在了小姑娘身前,“你们不许欺负她!”   周景辞打小是个老好人,没跟人起过争执,更别说与人吵架打架了,凶狠的话说出口也软软绵绵的。那几个高年级的坏孩子“噗嗤”一声,一个接一个地全笑了,李辉更是一下子扑在周景辞身上,一拳挥下去,把周景辞打了个眼冒金星。   一拳、一拳,接着一拳,周景辞觉得自己胸口像积了一口淤血,吐也吐不出来,他喉咙中发出粗糙的声音,像个破旧的风箱,他想喊,却喊不出,想逃,却逃不掉。耳边“嗡嗡”地,嘲弄与谩骂都混作一团,而在一片嗡鸣中,还有一旁小姑娘发出的尖锐哭叫声。   小小的周景辞躺在地上,他的眼前一片花白,意识也逐渐模糊,直到一声“滚开”划破了这阵嗡鸣,他用力睁开眼睛,看到魏骁费力地将那些坏孩子统统驱赶,看到他的拳头辉到了李辉的脸上,看到李辉带着他的“小弟”落荒而逃,看到那小姑娘“哇”地一声哭得更狠了,扑进了魏骁的怀里,鼻涕眼泪全抹在了魏骁的校服上,嘴里还责怪着,“哥你怎么才来,你怎么才来,我和哥哥都快被你同学打死了。”   从那时起,直到二十几年后的现在,魏昭一直管周景辞叫哥哥。哪怕年幼的她早已忘记了这段因由。   魏骁皱着眉头,他不会安慰人,只上下检查了一番,看到妹妹身上没什么外伤,才倏地放下心来。而后才想起来地上躺着的周景辞。魏骁虽不是什么好学生,却聪辉过人,一猜便知刚刚发生了什么,不禁对这个白白嫩嫩的小弟弟产生了点好感与亏欠。   魏骁推了推周景辞的肩膀,问,“你怎么样了,能起来么?”   周景辞勉强伸出手,抹了把鼻子,却看到手心里有一大片血迹,他从小乖巧听话,哪里经历过这些,顿时吓破了胆,嘴唇张张合合,半天才结结巴巴地说出话来,“我快死了么?”   周景辞虽然觉得自己伤得重,实际上只是鼻子破了,外带脸上也青肿了起来而已,魏骁听了这话,既觉得好笑又很感动,他小大人似得清了清嗓子,说,“不会。”   魏骁用力将周景辞从地上拽了起来,接着用手一拖他的屁股,消瘦的周景辞就被他背在了单薄的后背上。随后,他朝周景辞说,“我送你回家。”   魏骁把周景辞送回家时,周父周母都惊呆了,住在这一片儿的人都知道魏骁皮,还以为魏骁是儿子身上这一身伤的始作俑者,自然没什么好脸色给他看。魏骁被误解了,也懒得解释,耸耸肩,把周景辞放下就走了。   从那以后,周景辞很久没见过魏骁,听人说,他在班里把李辉揍了,鼻梁都打折了,家里赔了不少医药费给人家。   后来,又听说,魏骁没能参加小升初考试,被学校降级了。   再次见到魏骁,是周景辞六年级时,彼时魏骁成了“全校闻名”的留级生,也正式成了他的同学。   自那以后,人生的大半时光,他们再也没有分开过。   ……   魏骁近来很爱回忆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过去的终已过去,而唯有那些刻进了岁月之河中的遥远曾经,才是如今的他唯一可以拥有的。   夜阑寂静,他轻轻将怀里的周景辞往胸前拥得更紧了些,却犹是觉得自己只是个捞月亮的猴子罢了。 第9章   易购破发之后,周景辞大刀阔斧地进行了从上至下的改革,裁撤、合并冗杂部门,对核心员工重新进行背景调查。   易购早年以优良的品质和快捷的物流以及遍布全国的仓库为人称道,近年来随着物流行业的发展,竞品的层出不穷,易购的优势渐渐褪去。前些日子,更是出现了质量问题,周景辞特意要求市场部联合公关部一起行动,开展仓库参观、企业一日游等活动,极大程度上提高了易购在年轻一代心中的好感度。   不仅如此,周景辞还投入近亿资金,分阶段、一层层开展返利促销活动。几个月下来,易购的营业额提高了百分之十七。   易购这些年虽市场占有量显著下降,但却是互联网企业中为数不多实现盈利的。无论是如今风生水起的京西网,还是这两年像头黑马一样杀出来的美联等等等等,都尚且处于“烧钱”的阶段,而易购却凭借特有的生态方式,一早就实现了企业盈利。周景辞利用自己在分析师中的人脉,层层推进,慢慢主导了股票市场中的言论。当互联网企业的盈利状况再次得到大众的关注后,易购的股价开始回温。在这样一个低迷的大环境中,着实不易。   直到此时,管理层和李润芝才发现,一直站在魏骁身后、沉默寡言的财务总监竟有如此魄力。渐渐地,周景辞代替了魏骁的身份,成了易购名副其实的掌舵人。   魏骁不再出现在每周的例会上,大大小小的决议、合同却仍需要这个名义上的总经理签字。他没什么表情,只要是周景辞同意的,他都照单全收。   慢慢,就连底下的中层管理人员也知道,魏骁这是被架空了。如今,易购改了姓氏,已成了人尽皆知的秘密。   魏骁不常在公司里,反正周景辞那么能干,从资本运作到公司运营,通通一手抓,他又何苦待在那里,既是尴尬,又无生趣。他这些年忙惯了,一心扑在事业上,除了爬山、跑步,平日里连个打发时间的爱好都没有。在家里闲久了,心就更闷了。他不舍得怪罪周景辞。事情都是自己做的,既然当初甘心把股权给他,如今魏骁就没道理去后悔。他骄傲不逊地活到了三十几岁,只要是他做过的事情,他都不后悔。他百无聊赖,只能与方宇他们整日厮混在一起。   魏骁的雷克萨斯上坐了三个男人,都是二三十岁的样子,车载音响开得震天响,里面的摇滚音乐将魏骁的情绪吞噬了个一干二净。   “骁哥,去你家看球呗。”方宇是个给点儿颜色就开染坊的家伙,这几日与魏骁在一起久了,就开始记不得自己姓什么了。   以往,魏骁不爱把那些酒肉朋友往家里带。一来是周景辞不爱家里有陌生人,他们在一起那么久,工作又忙碌,却连个小时工都没请过。二来是方宇那些人在魏骁心里,断然算不上可以往家里带的那种朋友。可如今,他却不想在乎那么多了。仿佛回到了少年时代,起了逆反心理,故意要跟老师作对似得。   于是魏骁只是片刻的犹豫,然后点了点头,调了个头往家走。   方宇本是随便一说,见魏骁答应,突然又怂了。他不是没见过周景辞,那人西装革履、不苟言笑的,一副矜贵样儿,跟他们这些人一看就玩不到一起去。他又素来知道魏骁怕“老婆”,自然不想在周景辞晃悠。放不开,玩儿不好,看个球赛还要端着架子,想想就浑身难受。方宇怎么都想不明白,魏骁跟周景辞脾气性格相差那么远,怎么就能过到一块儿去的。   于是方宇又在后面说,“骁哥,要不还是算了吧,别打扰了周哥。”   魏骁哪里不知道方宇这滑头的那点儿心思,他皱了一下眉头,将车窗打开,过了片刻,才徐徐说,“没事儿,他忙着呢,不在家。”   听了这话,一行人才放下心来。路上方宇还叫了几斤麻辣小龙虾,烧烤啤酒自然也少不了。   这是方宇他们第一次来魏骁家,几个人把小龙虾和烧烤往茶几上一撂,把啤酒搬到脚边儿,在沙发跟前一坐,狂欢就开始了。   方宇家是挖煤起家的,虽转行多年,暴发户的气质却一点儿没收敛。几瓶儿啤酒下肚,就“啧啧”两声,鞋也脱了,衣服也丢了,往沙发上一靠,说,“骁哥,你家可真够空旷的啊。”   魏骁不置可否,心里却在想,你懂个屁,这叫极简风。   球赛很是精彩,双方胶着不下,几个人又喝了酒,不免稍稍上头。坐的没有坐相,站的没有站相。正值紧张之际,突然,屋里传来几声沉重的钟声,“咚——咚——咚——咚······”一直响了十声。   方宇吓得浑身一颤,手里的啤酒瓶都掉了,洒了一地。魏骁被酒精麻痹了大脑,几分薄怒还没传上大脑,就听见方宇说,“骁哥,都什么年代了,你家还放着个破钟——”   魏骁看向那座落地长钟,思绪回到了好多年前。那时易购才刚刚起步,拿了天健基金两轮的融资,却还远未达到盈利的目标。那时他收入不高,却辛苦异常,大事小事,事事要亲力亲为,不能亲自去做的,就劳神费心的盯着。周景辞出身清贵,平日最爱读书逛展,魏骁虽不懂这些,却爱极了周景辞,只要周景辞看得开心,他就愿意愿意陪着。一次私人展览上,周景辞一眼看中了这座民国时期德国进口的落地长钟,繁复的雕花,精巧的镂空,精湛的工艺,无一不戳中周景辞的心窝。他口中虽不说,眼睛却都挪不开了。魏骁默默记在了心里,特地寻了国外来的私人藏主,花了大价钱将这笨重古旧的长钟收回家里。   收到这份礼物时,周景辞是什么反应?眼睛先是一亮,然后上上下下前后打量着它,待运送的工人离开了,他才小心翼翼地触碰着,口中还念叨着,“真好看,真好看”,可过了没多久,周景辞就开始心疼起钱来,又是感动,又是自责。魏骁工作这般辛劳,自己却收了人家这么贵重的一份礼物。   魏骁摸摸他的头,说,送你东西我很开心。只要你开心,我就开心了。   想到这里,魏骁的神色缓了了不少,少有地和风细雨起来,“这钟是民国时期的,大作家张玲玲屋里摆过的,后来流落美国,辗转到了一个华人藏家手里,我花了大价钱费了大工夫才买来。怎么到了你嘴里,就成破钟了?你仔细看看,那雕花、那镂空、那工艺,这是艺术品,是古董。”   方宇嗤笑了一下,不用脑子他都想得出,只有周景辞这种正经古板又故作清高的人才会喜欢。他喝了酒,口无遮拦,“骁哥,你也太惯着周哥了”,说着,他指着那座钟,“这种烧不动煮不烂的东西,还民国的,还张玲玲用过的,放在家里,多阴森啊。”   魏骁听了这话,心里不乐意了。他是不懂什么艺术什么古董,但周景辞说好的,他都觉得好。魏骁脸色一沉,“觉得阴森从我家滚出去。”   方宇瞧他真生气了,这才回过神儿来,又是道歉又是赔笑的,魏骁愿不跟他这种土鳖暴发户一般见识,这才敛了几分戾气。   将近十一点钟的时候,周景辞才回家。看到在地上歪歪斜斜坐了一排的男人和满地的狼藉,明显身形一滞。魏骁本跟方宇他们吵吵嚷嚷着比赛形势呢,听到有人回来,脸上的表情都僵了。他转过头,两个人对视了几秒钟,却谁都没有说话。   过了许久,周景辞才默默换好鞋子,只与那群人打了声招呼,就自顾自地上楼去了。   周景辞虽不在一旁带着,家里的氛围却陡然变了,就连方宇都咋呼不起来了,他心里想,有些人就是有这样的魔力,不必说什么,不必做什么,单是他的存在,就足够骇人的了。   自从周景辞回家以后,魏骁的脸色就变得很难看,也不跟他们讲话、大声吵吵了,也不喝酒了,只是盯着屏幕,一言不发。   方宇他们没坚持几分钟,就受不了了。纷纷道了再见,连衣服都没整就落荒而逃。   魏骁心情本就不好,又喝了一打的啤酒,此时走路有些不牢稳。他的脚步急促而沉重,踏在木质的楼梯上,每一声都砸进周景辞的心里。   魏骁推开房门,往床上一坐,双眼腥红,像是熬了一天一夜,他盯着周景辞,周景辞也看着他。   突然间,周景辞狠狠地皱了一下眉头,下一秒,扑过来抱住了魏骁的腰。魏骁一僵,他本能的回抱住周景辞,轻轻抚摸着他的背。   周景辞在这个熟悉的怀抱中颤抖着,身体也像是烧出了蒸汽,魏骁疼他爱他,捧住他的脸,却看到他眼中晶莹一片,吓得赶紧亲亲他的额头,忍不住道歉,“对不起宝贝,你生气了么?”   周景辞吸了口气,又把头埋进魏骁胸前,他摇摇头,闷着声音说没有。   魏骁亲着他的发丝,“我错了,我再也不领别人来咱们家了,宝贝,宝贝饶了我吧好不好?”   周景辞抬起头来,鼻尖儿都红了,他定定地看了魏骁几秒,接着,把魏骁往床上一推,自己则跨了上去。   魏骁一愣,接着,他捕捉到了周景辞眼神中的局促与慌张,连忙揽住他的腰,口口声声叫着他宝贝。   周景辞皱了一下眉头,伸手去解魏骁的扣子,魏骁捉住他的手,细细地摩挲着,最后,他一把拽开自己的衣服,将周景辞的手放在嘴边,亲了两下,问,“怎么了,宝贝?不开心么?”   魏骁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事事都如他所愿,为什么自己一而再再而三的让步,他却仍是不开心,不快乐,不满足。明明他已经架空了自己,自己却连一声责怪都不舍得啊。   周景辞用力地摇了两下头,俯身压在魏骁身上,一张薄薄的唇覆上了魏骁的嘴。魏骁愣了几秒钟,随即抱着他坐了起来,用最能表达宠爱的拥抱姿势,彻底交融。 第10章   第一次释放后,周景辞一反常态,格外黏着魏骁,两个人拥在一起,不免又擦枪走火起来,魏骁不想多折腾他,可周景辞却不依,痴痴地缠着魏骁,魏骁没辙,唯有更深地将自己埋进周景辞设好的陷阱中去。   混混沌沌,天人交战之际,周景辞眼里的泪终于滚落下来,嗓音也变了调,声声对魏骁说着,你别走。   周景辞知道,他们之间出现了好大的问题,更知道明日以后魏骁对自己会有多怒、多气、多怨、多恨。理性上,他应该跟魏骁好好聊聊,从易购创立,到赴美上市,从他的脾气,到他的行事作风,桩桩件件都说清楚,讲明白。可面对感情,向来克制聪慧的周景辞却只想做只鸵鸟。他不知如何开口,更不知道这怨憎的阀门一旦开启,他与魏骁又会闹到何等地步。魏骁骄傲自负了二十年,少年时期最苦最累的时候,在建筑工地搬砖,在小饭馆里端盘子的时候尚且傲得不可一世,如今他又怎会承认自己的失败?又怎能接受爱人对自己的批判?   周景辞太了解魏骁了。因为了解,所以他宁愿伪装出一副海晏河清,都不敢稍稍搅动波澜。他是这样眷恋着魏骁的怀抱,仿佛多一分一秒的停留,都是捡来的、骗来的。   魏骁此时对一切还茫然无知。他看不得周景辞哭。这是他用心滋养了二十年的、在这世上独一无二的白玫瑰,他心疼还来不及。魏骁亲着周景辞的眼睛,吻去他眼角淌出来的泪水,柔声安慰着,“我不走,宝贝,我哪里都不去。”   他又能去哪里呢?这世界那么大,熙熙攘攘的,这人生那么长,迎来送往的,唯有周景辞在的地方,才是他的家。除此之外,他无处可去。   周景辞却仍是掉泪,到最后,抹都抹不净。魏骁没办法,只能更卖力的讨好着他,取悦着他,直到他精疲力竭,昏昏沉沉的,分不清今夕何夕了。   清理后,他们相拥入眠。这段时间以来,他们大多是各睡各的,虽在一张床上,却隔着楚河汉界,这晚,他们少有的抱在一起,纠纠葛葛,不分彼此,倒似以往的日子了。   第二天一早,周景辞睁开眼睛时还带着惹人疼爱的迷离,魏骁飘飘然,只想一整天都跟在他后面。   魏骁与周景辞两个人近来极少一起来公司上班,魏骁心情不错,开着他的雷克萨斯,嘴里还哼着邓丽君的歌。他少有得没因为堵车而路怒,攥着周景辞的手放在自己腿上,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   周景辞却一脸严肃,皱着眉头,嘴也微微抿着,眼神中带着几丝迷茫不解,魏骁一看就知他心里有事儿瞒着自己,他却什么都没说,不想打破这份来之不易的温馨,于是伸手摸了一下周景辞的头发,又顺着周景辞的脸颊,轻轻在他的鼻尖儿上点了一下。   窗外车水马龙,喧嚣声不绝于耳,他们终是淹没于世间的嘈杂之下,沉默而压抑。   周景辞锃亮的皮鞋刚一踏进办公楼,就立马换了副样子。他理了理纤尘不染的西装,端的是严肃矜贵。魏骁突然又觉得这人陌生了起来。他皱了皱眉头,没多言语。   这些日子以来,魏骁在公司里的身份尴尬,他本不欲参加例会,可周景辞却坚持说,“你得出现。”   魏骁心一沉,不知周景辞又想做些什么。   例会是周景辞主持的,魏骁身为名不副实的总经理,坐在下面听他侃侃而谈,倒是第一次。   周景辞结束了短暂的寒暄后,长出一口气,字句清晰地说,“我提案,易购拆除VIE结构,从美股退市。”   魏骁怔了一下,像是没反应过来周景辞话中的意思,几秒种后,他才“砰”地一声站起来,厉声问道,“你说什么?”人人知道魏骁脾气火爆,易购上上下下被他骂了个遍,可他几乎没有凶过周景辞一言半语,更遑论在这么多人前。是以,当他吼出这句话的时候,嗓音都是颤的。   周景辞神色如常,盯着魏骁的眼睛,不徐不疾地说,“我决定,拆除易购VIE结构,从纽交所退市。”   周景辞换了副说辞。是了,他如今已经是易购的控股股东,再没有谁能阻止他。包括魏骁自己。   魏骁这才明白过来,原来,这么大的事情,周景辞不是来征求自己的意见的,而是来通知自己的。   “自从支通宝事件爆发以后,无论国内国外对中概股在美上市都存在强烈的质疑。且不说本身存在的政策风险,就单说税务风险和外汇管制风险,就足够易购吃不了兜着走的了。更何况,商务部不久前才颁布了《外国投资法征求意见稿》[1]以后对我们的监管肯定会进一步收缩。再说,现在国家已经放开了股票发行注册制,我们以后还有机会回归A股,重新上市。”   周景辞话说地铿锵有力,解释得合情合理,可魏骁只觉得他不可理喻。魏骁看得一清二楚,周景辞他当然知道易购一旦从美股退市,重回一级市场就只是“有可能”了。就算国家如今推行了注册制,可国内发行股票的限制比美股不知道多了多少。更何况,易购现在在美股的行情已经逐渐回温,又何必多此一举呢?魏骁无法接受这个解释,更无法接受这个结局。   当初,他们废了多大的工夫,做出了多少努力,前前后后筹备了近三年,无数个日日夜夜的苦苦煎熬,为的不是如今一句轻描淡写的退市。   他还没来得及实现自己对易购所有的野心与抱负,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去做,很多目标要去完成,周景辞怎样都好,可万不能以他的易购为筹码。   李润芝笑眯眯地看着他们两虎相斗,等到双方僵持不下了,才徐徐开口,“周总监的这个想法,已经跟我说过了。财务部的同事也都高度认可了周总监的决定。我举双手赞同。”说着,李润芝真就举起了手,还皮笑肉不笑的盯着魏骁看。   魏骁这才明白,自己这次是被彻头彻尾的涮了。   周景辞真的背叛了他,与李润芝站在了一起。 第11章   这场屈辱的会议结束后,魏骁大步流星地走出会议室,“啪”地一声,用力把门摔上。原本嘈杂的会议室安静了几个瞬间,而后窃窃私语声一层层向外扩散开来。   周景辞心脏漏了几拍,顾不得李润芝在身后叫他的名字,也没心思管旁人的眼光,急急地追了上去。   他仿佛走路都不会了,跌跌撞撞地在后面紧紧跟着那个高大精壮的男人,他不敢叫魏骁的名字,只能一路紧跟着。   穿过长长的走廊,有人跟周景辞打招呼,他也顾不上了,秘书在后面说有文件要他签名,他也管不了了。   魏骁知道他就在后面,可什么话都没对周景辞讲,只是紧握双手,快步向前走着。他乘了电梯径直去了地下停车场,周景辞也跟在后面。魏骁只看了他一眼,就像没什么感情一样。他的双拳依然是紧握着,脖颈和额头上凸起的青筋无一不昭示着这个男人的愤怒与不甘。   魏骁一米八七的个头,腿长步子大,甩了周景辞好几米,他快步走到自己的雷克萨斯前,用力拉开车门,坐上去,正欲发动汽车,周景辞则迅速跑了过去,拉开副驾驶,挤身进去。   他们俩对视了一秒,周景辞嘴唇几次张合,刚下定决心要说些什么,就被魏骁冷酷的声音打断了,“下去。”   周景辞慌乱地摇了一下头,他用力咬着自己的嘴唇,直到泛白、发紫。   魏骁爱了周景辞那么多年,自是看不得他自虐似得行为,启动车子的同时,沉声说了句,“随你便吧”。   周景辞这才回过神来,倏地收了牙冠上的力气。   魏骁烦躁不堪,又失望透顶,像有座火山在心底喷发,熔岩在他的血脉中游走,寸寸腐蚀着他的心肝脾肺,就连呼出来的都是烧焦的气息。他心里发急,可北京的路况却糟糕透顶,三环的位置,堵起来就连一厘米都挪不动。   他气恼至极,路怒症又犯了,“砰砰砰”地用力砸了几下喇叭,尖锐的“嘀嘀——”声划破车内的宁静,割裂出扭曲的氛围。   周景辞本想说,你别这样,可他却不敢。他知道自己做错了许多,或许他早该开诚布公,或许他又该循序渐进,他早已没资格管教魏骁些什么,他更不知道如今的自己在魏骁心里到底还剩几斤分量。   魏骁大口喘着粗气,他的眼里冒着凶狠,看得周景辞既是心疼,又是害怕。他忍不住伸手去抓魏骁颤抖的手,却被重重地甩开。周景辞眼角一下溢出了眼泪,晶莹一片。他费力撑着自己的眼眶,勉强忍耐着,说,“你听我说,易购——”   魏骁“砰”地一声,重重地将拳头砸在车窗玻璃上,扭过头看向周景辞时,眼中已是一片腥红。他压着声音,也压住难以遏制的怒火,他不想对周景辞讲出太过难听的话语,到底只冷冷说了声,“闭嘴。”   那声音让周景辞浑身一个激灵。他盯着魏骁的拳头,上面很快出现一片红印儿,甚是扎眼。   周景辞不敢再招惹魏骁。这个男人现在就像一头凶猛的狼,只等待一个机会,将自己拆骨入腹。   回到家里,魏骁用力将周景辞拽到身前,还没走出玄关,就把人整个箍到墙上,他歪着嘴笑了一下,表情和神态皆是周景辞不曾了解过的乖张模样。周景辞吸了吸鼻子,想避过魏骁这个充满攻击性的目光,却被魏骁一双大手掐住脖子。   周景辞的呼吸一滞,颈部传来强烈的挤压,让他几欲作呕,剧烈的不适感从喉咙顶上太阳穴,他的眼睛瞬间涨得通红,眼眶被涌上来的泪水填满,他垂下眼眸,没看魏骁脸上充满戾气的表情,却也没挣扎。仅仅是几秒钟后,魏骁就松开了他,那苍白修长的脖颈上,留下两道泛紫的印子,像冰天雪地里两只蜿蜒的梅花枝,横亘在魏骁的心里。魏骁吞咽着自己的愤恨与不舍,再次注视着周景辞时,他的目光却似鹰隼,低声问 ,“害怕么?”   魏骁刚一收力,周景辞就跌在地上,他歪着身子干呕了几声,抬起头时,眼角攀附着一片红云,泪水顺着肌肤的纹理落在地上,他摇了摇头,说,“不怕。”   魏骁居高临下,神色也变换莫测,他看了周景辞一会儿,歪着嘴讥笑了一下,不无讽刺地说,“以前我也是不怕的。以前我也觉得,你永远不会伤害我、永远不会欺骗我、永远不会背叛我。”   周景辞鼻子一酸,又是一串儿热泪滚了下来,他抽了抽鼻子,想说自己没有背叛他,却说不出口。他猛烈地咳嗽了几声,接着整个背都佝偻了,肩头不住颤抖着,像是在压抑即将溢出口的哽咽,又像是全力抵抗着这场激烈矛盾后的余震。   魏骁皱紧眉头,他不愿看到周景辞如此卑微地跌在地上,于是一把将人扯起来,抵在墙上。周景辞的衬衣扣子在拉扯中崩裂开来,露出白皙的肩头与性感的锁骨,上面还印着一片连着一片的小花,朵朵皆是昨晚那场激烈情事的痕迹。   魏骁突然觉得好笑,他忍不住笑出了声,盯着周景辞的脸,像是要将这人整个看穿、看透,末了,他往周景辞身边靠了靠,嘴巴贴在周景辞的耳朵上,用最顽劣的声音说,“用我的公司,换你两次那么主动的求爱,我也不亏。”   周景辞刚刚还潮红的脸霎时变得苍白,他嘴唇几经张合,一张清秀的脸隐忍着难以承受的痛苦。   魏骁仍觉得心里不畅快,他伸手拍拍周景辞的脸,“易购我给你了。你记住,这是哥哥我看你昨晚这么主动,赏给你的。”说完,他松开了自己的手就要走。   周景辞看着他的背影,声音哽咽了,在他身后叫他“哥哥!”   魏骁身形一滞,忍不住回头望了周景辞一眼。后来的故事,几经流转,物是人非,可魏骁永远都忘不了这一天,在梦境中,在迷离时,他不是忘不了例会上的耻辱与难堪,而是忘不了周景辞眼里的绝望与悲恸。   魏骁皱了皱眉头,心兀自软了几分。   看周景辞难受、令周景辞难过,永远弥补不了他的痛苦。时至今日,他竟然还是舍不得让周景辞不快。   魏骁自暴自弃地摔上门,春寒料峭,让他突然打了个颤。   仿佛爱已经成了习惯,融进了血肉,刻进了骨骼,甩不开,拔不掉,要想放下,整个生命都要拿去重塑。   他别无选择。 第12章   魏骁什么东西都没拿,坐上自己的雷克塞斯就往城外开。他不想看地图,也没有方向,更不管什么目的地,只是漫无目的地开着,瞧那条路顺眼就走那条路,上了高架,半个小时候,转进国道。   他开着全车的窗户,凉飕飕的风叫嚣着向车里刮,连握紧方向盘的双手都被刺得生疼,指尖夹着的烟都快掉落了。   魏骁却不在乎。他只希望心中的火焰快点、再快点熄灭。   他的大脑飞速的运转着,往事如烟,顺着一个炽热的原点,扩散开来。   ……   魏骁还记得自己当初因为一拳打断了李辉那厮的鼻梁,被小学留级了。   当他第一次出现在新的班级时,所有人都一股脑地嘲笑他,认识他的,笑话他爸爸是个老赖,不认识他的,则看不起他是个留级生。班主任也对这个烫手山芋很是不满,不管魏骁有没有心理阴影,直接在讲台上问,有谁愿意跟他坐一个位么。   嘲笑声停了几秒,瞬间又再度爆发,没有人举起自己的手,同学们大声地说笑着,吵闹着,直到周景辞举起自己的手,说,“我愿意。”   周景辞那时候学习很好,人又听话懂事,班主任向来喜欢他、照顾他,更何况,周景辞的父母都是大学老师,在教育系统里人脉颇广。因此,班主任瞧周景辞举起手,霎时板起脸来,“周景辞,把手放下。”   谁知周景辞却没听话,他固执地仰着脸,“老师,我想跟他做同位。”   班主任下不来台,可坑是自己埋下的,只得先认了。调好了座位以后,魏骁和周景辞正式成了同桌。   魏骁在新班级里跌了面子,却一点也不领周景辞的一片好心,坐下来后,一句话都没跟自己的小同桌讲,趴下头去就呼呼大睡起来。   周景辞脸皮薄,见魏骁不待见自己,更是不肯主动搭话了。   等放了学,周景辞收好了东西准备要走了,魏骁却突然“嘭”地一声站起来,紧跟在他身后,也要走。   周景辞呆了几秒钟,心里一颤。魏骁从小长了张暴戾的脸,又是远近闻名的小霸王,周景辞更亲眼见过他拳头上的功夫,对他不无恐惧。于是,周景辞悬着心,与魏骁一前一后,一道回了家。没人说话,却保持着不足几米的距离。直到两人到了周景辞家的小区门口,魏骁才默不作声地转弯走了。   周景辞觉得古怪,却没多在意。   随后的一周里,他们日日如此。   魏骁依然是一到教室就趴下睡觉,老师们都知道他是“留级生”,是问题学生,对他的家庭情况也略有耳闻,瞧他自暴自弃,也懒得管。而周景辞呢,经过一个周的接触,对魏骁的那点儿惧怕少了,若是有人发作业,他则会推推魏骁的肩膀,让他收进包里。   少年的日子过得飞快,周景辞不过多久就习惯了魏骁的存在。他虽冷着张脸,却安静异常,不若旁人一般聒噪,倒也很合周景辞的心意。他与魏骁也渐渐熟悉起来,当然,这个熟悉仅限于,周景辞会帮魏骁交作业,而魏骁也会在周景辞上厕所时,替他将下节课要用的东西备好。甚至魏骁偶尔看周景辞的水瓶空了,还会穿过整个走廊,替他打一杯热水回来。然而,魏骁还是那个寡言少语的闷炮儿。   魏骁随了他老子,脾气不好,旁人若是在他睡觉时吵他闹他,或是不小心推搡到了,他总会拉着一张冷漠的脸,一副下一秒就要将人揍倒在地的样子。可他对周景辞却不一样,就算周景辞把他从睡梦中推醒,就算周景辞在一旁催促他快点站起来,他也只会抬起脸来,问,“怎么了?”   周景辞是他的例外。而他却不是周景辞的例外。   周景辞长得白白嫩嫩,学习又好,还会弹钢琴,那时很惹人喜欢,不管是小男孩还是小女孩,都爱往他跟前凑。他性格温和,不管对谁,都有着十足的耐心。这点,魏骁很有自知之明。   每天放学,魏骁都跟在周景辞身后,周景辞去哪,他就跟着去哪。时间久了,周景辞也大胆气起来,他知道魏骁总是低着头,便突然停了下来,下一秒,魏骁“嗙”一声撞在了他身上。   周景辞“噗嗤”笑了出来啊,魏骁自知被耍了,有几分气恼,却没有发作,他只是板着脸,垂着头,不言不语。   周景辞又笑了一下,问,“你干嘛整天跟着我?”   魏骁皱了皱眉头,“瞧你那天被李辉揍得那个弱鸡样——”   周景辞又笑了,转身进了小卖部,正欲从冰柜里拿两只冰棒,却看到了一旁站着的男人发射出的阴岑岑的眼神,他浑身一个激灵,只想快点付钱走了。魏骁平日就像是他的小尾巴一样,这次倒没跟进来,待他出去了,将冰棒放进魏骁手里,魏骁才皱着眉头说,以后别来这家店买东西。   周景辞不明所以,在后面追问,把魏骁烦得没办法了,才说,“你又不是不知道,这店是我家的。”   周景辞少年聪慧,瞬间想起了那些风言风语。他缄默不语,过了一会儿,才小声说了句,对不起。   魏骁觉得好笑,又不管他的事情,说什么对不起。   那天,他俩才第一次熟起来,暖融融的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他俩一人嘴里含着一根冰棒,在长椅上坐了许久。   魏骁虽上课睡觉,回家不写作业,却到底是留级生,而且还是个成绩不错的留级生,在接下来的一年里,拿了满满当当的四次第一,直到中考,与周景辞一起,升入了师大附中的重点班。   他们入学成绩都很拔尖,个头也没差多少,平日同进同出的,军训时就坐了同位了。那时候,周景辞不喜欢魏骁整日拉着脸,寡言少语的,于是魏骁就慢慢变得开朗多了,当然,他的开朗仅限于在周景辞身边时。   他们一起上学,一起放学,一起在长椅上写作业,一起小吃摊前垂涎欲滴。   他俩成绩都不错,班主任亦很开明,就算魏骁偶有迟到早退、不完成作业的情况,也总是容忍居多。   那是魏骁一生当中少有的轻松快活,父母虽整日争吵,日子却还能过下去。然而,一个南方表叔的到访,彻底结束了他们平静的生活。   魏军生性浮夸、好大喜功,瞧着跟自己一个奶奶的表哥如今穿金戴银,心里酸出汁来,一问才知,如今人家在一家名为天势的保健品公司工作。   原来,自九十年代亚芳登录广州以后,国外各色直销公司,诸如安丽、美林凯[1]也老鼠似得钻进中国,人人想要在这片富饶肥沃的土地分一杯羹。而随着直销公司的大量涌入,更多人看到商机,传销似鼠疫一般,由两广地区扩散开来。金钱、贪婪、无知就是这一场场家破人亡最大的燃料,这些人类的劣根性裹挟着传销这个舶来品,在中华大地肆虐。   魏军在表哥的撺掇下,交出巨额资金入会,又不想在人前跌了面子,买了许多的保健品,这些保健品积压在小店里卖不出、用不着,周红多年的积蓄毁于一旦,整日以泪洗面。   魏军却沉溺其中,卖不出去货物,他就打肿脸充胖子,自掏腰包也要买够每个月的额度,便利店也不好好开了,拉着一个人,口中就是“快速致富、造福子孙、财富传递”,不仅如此,他还热衷于各地开会,在火车上一站几十个小时都不觉得累。他眼中冒着红光,满腔热血在胸膛翻涌,仿佛下一秒,就要过上人上人的日子。   魏军这些年名声本就不好,嫖娼、赊债、花天酒地,本就是个人人喊打的“老骗子,老无赖”,自然无人肯信他,在当地只发展了区区一两个下线,货卖不出,却热衷于花钱进货,一日复一日,小卖部里堆满了保健品,日子久了,蒙上一层层的灰,而魏军欠下的债,却越来越多。   随着投入资金的不断加码,魏军对此愈发亢奋,也愈发敏感起来。他容不得任何人说天势的不好。街坊邻居不信任他,他就梗着脖子与人对骂,老婆劝他把心思放在正事上,他就抄起鞋底打骂。   债务越来越多,讨债的亲朋好友一批接着一批的走上家门,送走一波,还有一波。周红一个人做了打着两份工,白日她是保姆,傍晚回到家还要做饭洗衣,等到了晚上,还要去火柴厂里糊盒子。只是,她的努力却远远补不上魏军的窟窿。   魏骁没办法,他白天要上课,只得一放了学,就赶回小卖铺里。好心的邻居瞧他与魏昭可怜,总会关照一二,却终是杯水车薪。   周末,魏骁接替了魏军的工作,四五点钟天蒙蒙亮就骑着三轮车去城郊进货,进完货,还要摆货,看店,一忙忙到深夜。   魏骁的成绩渐渐落到了班里的中上游,他整日连觉都睡不醒,更遑论学习了。   有好几个晚上,周景辞都半夜跑去魏骁家的小卖铺,看魏骁在晦暗的白炽灯下,一边犯困,一边揽着年幼的魏昭,而柜台上摆着的,则是写了一半的作业。   周景辞走到柜台前,“你回家吧。”   魏骁摇了摇头,说,“等一会儿麻将馆的人散了之后,没准儿会过来买烟抽。”   周景辞鼻子一酸,再说不出话来。   他向来不善言辞,憋了半天,只说出句,“我陪你”来。   魏骁只是皱皱眉头,从冰柜里拿出个冰棒来塞进周景辞手里,“吃吧,吃完回家去。你父母看你大半夜出来,该生气了。”   周景辞一听魏骁提起自己父母,瞬间蔫儿了不少。他家教严格,若是被父母知道自己大半夜不睡觉跑来找魏骁这样的“小混混”,且不知要怎样讥讽自己呢。他将冰棒攥在手里,身体里的两个小人不停做着斗争。   魏骁笑了笑,他的头发挺长,笑起来坏坏的,看得周景辞心里发麻。魏骁剥开周景辞手里的冰棒,递给他,又说了一边,“吃吧。”   周景辞木木地点了点头,就着魏骁的手,咬了口冰棒,牙齿一颤,整个人都缩了一下。   魏骁又催促了一遍,快走吧。周景辞这才点点头,他突然想起什么,从兜里掏出一毛钱,放在柜台上。魏骁却把钱塞回他手里,脸色变得有些严肃,“我不收你的钱。”   周景辞不依,涨红了一张脸,非要给魏骁钱。魏骁没办法,最后只得说,“先欠着,以后一起还。”   周景辞这才转身要走,魏骁倏地松了口气,下一秒,魏军佝偻的身形忽然出现在门口。周景辞被魏军眼里的腥红吓得一颤,叫了声叔叔就忙不迭地跑了,而魏军则歪歪扭扭地朝柜台走去。   一步、两步、三步——   魏骁看了眼门外,确定周景辞已经走远了,这才放下心来,把怀里的魏昭放在地上,下意识地伸手抵住抽屉——   “今天赚了多少啊?”   魏骁抿着嘴,不说话。   “把钱给我!”   魏军脾气冲,魏骁一脉相承,他也吼出来,“钱还要留着周末进货,不能给你。”魏军早就掉进了天势的泥淖中,心里想得是一夜暴富的大生意、大买卖,哪里还容得下这小小一间铺子?   “等老子赚了大钱,还用得着守着这个破店?”魏军走到魏骁身边,“让开!”说着,就要拉开放钱的抽屉。   魏骁不许,“你那些破保健品谁会买?有人买么?欠了一屁股债,你赚得大钱呢?”   魏军一听这话,恼羞成怒,四下一撇,从货柜上抄起一听易拉罐啤酒就朝魏骁身上砸—— 第13章   魏骁一路飞驰,将北京的钢筋铁骨甩在身后,穿过一排排矮矮的工厂,略过一片片的光秃的枝丫,道路逐渐变得狭窄,视野也变得宽阔起来……   他一连开了十几个小时,直到天色晦暗,直到月上柳梢,直到整片原野都变成了一片寂静。   他循着点点灯光,缓缓驶入一个镇子,狗吠声和时而传入耳朵的吵闹声让魏骁平静了许多,他围着镇子转了几圈儿,才找到一个汽车旅馆。   魏骁把雷克萨斯开进汽车旅馆的院子里,才粗粗打量起来,这院子里有一栋二层小楼,一个菜圃,越过菜圃,可以看到一个冒着臭气的鸡舍。二层小楼的门是紧闭着的。魏骁把头从车窗里探出来,朝屋里喊了声,“老板!老板!住店。”   魏骁从车里出来,院子里的狗一边狂吠着,一边拼命朝他扑,看上去,像是下一秒就要争破牢笼了。魏骁在黑暗中与这狗对视了几秒,喉咙里发出几声讥讽。   他是狼,哪里会怕只恶犬。   念中学那会儿,魏骁整日与周景辞一起,若是路上遇到只流浪狗,周景辞则会露出十足的怯意,抓住魏骁的袖子,人也整个往魏骁身后缩。   魏骁那时虽不懂自己对周景辞的感情,却已然将他收入自己的“羽翼”之下,像个大男人一样,牵着周景辞的手,护在他前面,说,“别怕,景辞。”   魏骁点了根烟,深深吸了一口,随即将口中的烟雾连带着心中的浊气,统统吐了出来。   屋里不一会儿就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紧接着,走廊上暗黄的灯泡也亮了起来,一个老丈趿拉着拖鞋,披了件棉衣,朝门外走来。   魏骁锁了车,见男人出来,说,“老丈,在您这儿住一晚。”   这老丈虽一辈子憋在镇子里,却搭眼一看就知魏骁非富即贵,连忙迎上来,说,“外面儿冷,你快进来。”   这老丈看碟下菜,魏骁问他多少钱一晚,他张口就说一百二。魏骁穿过破破烂烂的走廊,来到房间,嗅着满屋的霉味儿,只能认栽。   魏骁住惯了星级酒店,嫌弃屋里的床单发黄,只脱了西装外套,就着衬衣躺在床上。他今天开了一路的车,没看手机,现在打开,才发现涌进了好些未接来电。有周景辞打来的,也有方宇的,还有好多条信息,他一条都不想看,随手把手机丢在了一边。   第二天一早,魏骁就被院子里的狗和鸡吵起来了,店家的孙子更是一会儿不停地在家里“咣当咣当”,拖着个马扎走来走去。   他皱着眉头,简单洗漱一番,却没找到梳子,顶着头上的鸡窝走到院子里。他没带什么行李,付了钱就准备继续一路向南,谁知上了车,转了钥匙,发动机的声音却全然不同往时。他喜欢车,对车也少有研究,抿着嘴又试了几下,确定这车的启动马达坏了。   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魏骁又尝试了几次,直到太阳升到头顶,他才彻底放弃。看样子,非得找个拖车公司来不可了。   他气急,使出全力揣了车轱辘一下,问那老丈附近有没有什么汽修公司,老丈却只是支支吾吾,说不清楚。魏骁没工夫搭理这老头的花花心思,自己拿出手机来查,最近的,也有三个小时的路程。   今天肯定是走不了了,魏骁寻思着,倒不如四处逛逛,权当散心了。反正自己此行也没什么目标,走到哪算哪呗。   魏骁刚刚已经退了房,如今连车都开不走,他黑着脸留下了五百块钱,说,“这车先放你这儿。”   临走前,魏骁的手机又响了,仍是周景辞打来的。备注上的“宝贝”晃得他眼疼,心一横,直接将手机关了机。   魏骁沿着省道走走停停。不远处,看到了一座山,不算矮,似乎有些来头。魏骁有意去山上逛逛,不过一会儿,就看到了城际公交。魏骁挥了挥手,上车后,问售票员,“那边儿的山叫什么?”   售票员一看他就知不是本地人,“那边儿是青芒山,想去那儿得先到青芒村,二十块钱。”   魏骁耸耸肩,懒得与他计较有没有骗自己,将二十块的纸币交给售票员,到最里面寻了个座位。   太阳毒得刺眼,不过一会儿就烤得魏骁昏昏欲睡。他迷瞪了一会儿,混沌中,尽是周景辞的身影与声音,而后,一幕幕皆化成了临别前,周景辞那伤心一绝的最后一眼。   魏骁一下就从半梦半醒的状态中清醒过来,他甩了几下头,强迫自己不去想这些。他眺望窗外,只觉得自己活得可悲。   城际公交破破烂烂,到处都漏风,跑起来一喘一喘的。索性车上人不多,不算拥挤,大多都在临近的镇子下车了,到了青芒村,就只剩下了魏骁一人。   他一边踢着地上的石子儿,一边四处观望。这山光秃秃的,实在称不上葱郁,就算是到了七八月份,估计也只有稀稀疏疏的几棵树罢了。不过也聊胜于无。他七拐八拐绕到了山脚下。   这山不小,从山脚细细看上去,半山腰还有处田,只不过现在是初春,还没种什么庄稼。   魏骁沿着村民踩出来的土路,往山顶走,一路上,看到几棵苹果树,上面还结了青色的果子。魏骁顺手摘下来一个,没熟,又苦又涩。他将果子丢在地上,突然想起很多年前,自己与周景辞刚念大学那会儿,约好了十一国庆节一起爬泰山。当年的自己也是像现在这样,好好的路不走,偏要另寻蹊径。周景辞最讲究颜面,自然不跟他一起闹,他俩就定好,谁先爬上玉皇顶,就算谁赢了。   魏骁那时候体格壮,又爱爬山,跟猴似得,一会儿就窜得没影了。周景辞急得在后面喊,“魏骁!你小心点!魏骁!”   魏骁明明听见了,却偏偏不理他,故意要让周景辞担心似的。   都是年轻气盛的小伙子,周景辞也加了把劲儿,从南天门穿过天街、绕过碧霞祠,拾阶而上,略过唐摩崖石刻,最后到达玉皇顶,总共只花了二十分钟,而他抬眼一看,却发现魏骁已经坐在悬崖边儿的巨石之上,正朝自己笑呢。   魏骁向周景辞伸出手来,一把将他拽上巨石,两个人不顾旁人的眼光,拥在一起。一侧是熙熙攘攘,一侧是悬崖千丈,而他们,就在这悬崖之上,众目之下,旁若无人的交换着湿润的吻。   那时他们正年轻,最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岁月,不管一旁的男男女女鄙夷的目光,魏骁甚至还将自己怀里的照相机解下来,抛给一旁冲他们鼓掌的外国人,他英语说得稀疏,“picture!picture”地冲金发碧眼的白人帅哥叫。白人帅哥乐得如此,为他们拍下了最宝贵的一张照片。   后来,魏骁把这照片冲了出来,这些年,一直放在钱包里。每当他觉得辛苦了,总会拿出来看一看,只肖得一眼,那些年少的悸动就会带走他满身的疲倦。   想到这里,魏骁心中的戾气抚平了不少。他走走停停,这一路上的树木不多,石头却值得把玩,每看到一块儿奇石,魏骁总忍不住想,若是日后还有机会带景辞来,该有多好。   走着走着,他就到了山顶。   青芒山的风光自然比不得五岳之首,就算到了山顶,也没有什么“旭日东升”可观,“黄河金带”可看[1],可放眼远眺,总是会心情开阔,就连那些压抑沉重的感情,重若千钧的背叛,放不下忘不了的习惯,这一瞬间,都统统消失了。   他比不上周景辞,背不出那么多的诗词,说不出那么多的成语,他只知道,这一刻自己憋了两天的气,终于通了。   他寻了个石头坐下,却看到一旁的小花开得正好。正欲伸手去够,身下的石头却一个松动,下一秒,连同人一起,摔下了悬崖。 第14章   迷离中,魏骁想起了许多。   此刻,他的身体仿佛一个摔坏的容器,往日岁月一股脑的都溢了出来。他这半生过得辛苦离奇,大起大幅的,倒也波澜壮阔。   ……   初二那会儿,魏军的脾气愈加残暴,周红不堪凌辱,在一个普通的日子,丢下一双儿女,再不知下落。   魏骁回到家,找不到母亲的身影,只看到满桌的饭菜,要比平日丰盛许多,而小小的魏昭,则在一旁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魏骁本没放在心里,只当母亲忙于做工。可谁知半夜他从店里回来,却发现母亲仍是不在。魏骁每天忙得像个陀螺,大清早去早点铺子打工,上学,看店,进货……他没在意母亲的夜不归宿,把魏昭带进了自己房间,搂着她睡了一晚。   让魏骁没想到的是,周红从此再也没有出现在他的生活之中。后来,还是从街坊邻居的风言风语中得知,周红跟一个火柴厂里的工人一起跑了,两个人乘了南下的火车,奔深圳去了。   魏骁浑浑噩噩的,这才联想到周红临走前反常的表现,联想到她看向自己时不舍又怜爱的目光,当时自己掉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匆匆扭过头去,赶着去早餐铺子帮忙。可谁承想,竟是最后一面。他又想起几周前,周红拉着自己与昭昭的手,字句恳切,嘱咐自己往后要照看好妹妹,要懂事听话。她甚至将家里的房本郑重其事的交到自己手中,说,千万不能被魏军看着了……   其实一切早有预警,只是自己对母亲疏于关注,竟从来没有在意过。   魏骁想,他的确懂事,可他的父亲母亲,却一个只会给他带来羞辱,一个将他远远抛下。   得知这一切后,魏骁甚至没想过要去深圳找自己的母亲。那座初现繁华而远在天边的南方城市,对魏骁来讲,就像是海市蜃楼,是空中楼阁,是不曾存在的国度,是另外一个世界。   魏骁知道,自己的父亲母亲虽是相亲认识的,是合过八字的婚姻,起初却也情投意合。周红一眼看中了魏军的好皮囊,而魏军又喜爱周红的贴己温柔,而年轻时的爱恋终究只是兰因絮果,倒了未得善终。   魏骁知道,这些年母亲为了自己和昭昭吃了很多的苦,受了很多得罪,眼看日子过不下去了,眼看每日被丈夫揍得不成人样了,选择不告而别也很正常。她只是一界妇女,大字不识几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抗,却为了这个畸形的家庭,夜以继日的拼命挣钱,她撑不下去了也是人之常情。他更知道,自己的母亲已有丈夫孩子,此番能有人带她脱离苦海已是不易,他们不愿意带走自己和昭昭,也没什么。   除了魏军以外,魏骁没怪罪过任何人。   他混混沌沌地守在铺子里,直到旁边麻将铺子里的人渐渐散去,才准备关灯锁门,回到家,却发现魏军喝得醉醺醺的,坐在地上,一双眼睛血红血红的,手里还抱着个空酒瓶子。   魏骁连忙回到屋里,看到魏昭衣服凌乱不堪,身上尽是掐出来的紫印儿,一边哭,一边打着嗝。   魏骁气从中来。若非魏军的凶狠与暴戾,若非魏军异想天开好大喜功,若非魏军好吃懒做铺张浪费,他们的家不会散,母亲也不会离自己而去。   他将卧室反锁,走到魏军身前,“你他妈有病,你打昭昭干什么!”   魏军抬起头来,眼睛浑浊得像一滩红色的泥泞,“老子的事你管个屁!”   魏骁不知哪来的勇气,故意想激怒他似得,梗着脖子跟魏军吵,“你老婆都跟人跑了,你还不想想自己到底哪里错了。”   魏军果真被他激怒,他撑着沙发站起来,踉踉跄跄地走了两步,“你他妈再说一句,你跟你妈都是一样的货色,都是贱种!”说着,他拎起啤酒瓶子,“咣当”一声,砸到魏骁的头上。   此时,卧室内传来魏昭尖锐的哭泣声——   魏骁的头瞬间洇出血来,鲜红色的血液更刺激了魏骁的残暴,魏昭的哭闹让魏骁有了瞬间的失神,下一秒,魏军扑上来,将魏骁一拳打翻地上。   魏军扑在魏骁身上,反锁住魏骁的手,巴掌、拳头轮番上阵,不过一会儿,魏骁就眼冒金星。   魏军此时已经打红了眼,全然不顾儿子的死活,一边将人摁在地上狂揍,一边谩骂声不绝于耳,“贱种!贱种!都是贱种!”   “等老子挣了大钱,等老子成了天势的总代理,我一个子儿都不给你们这三个贱人!”   魏骁耳朵里传来一阵阵呜鸣,他需得仔细分辨,才知道魏军口中说得是什么。他不禁爆发出一阵嗤笑,“你那些破保健品,有人买么?”   魏军最看不得有人说天势的不好,他就像一个穷途末路的赌徒,早已将身家性命压在了自己的大事业上,怎敢承认这一切都是个骗局?又怎敢去想,那些所有的未来都只不过是骗子画出来的大饼?   他的巴掌一下下地落在魏骁脸上,魏骁的嘴角裂出了一条口子,渗出一道猩红的血迹。可魏骁还是要说,“天势的保健品,都是卖给你们这些下家的,你们去哪里赚钱?只不过是在打肿脸充胖子而已!”   魏军坐在魏骁身上,气得浑身发颤,他挥起拳头,用尽全力捣在了魏骁的肚子上。魏骁一个没忍住,鲜血上涌,顺着嘴角溢了出来。   魏军不敢再打下去。小打小闹可以,真要闹出人命,他可是承担不起。可魏军仍觉得不解气,站起来朝自己儿子的腿上狠狠地揣了两脚,这才带着一身的酒气和血腥气,摔门而去,不知是去哪个发廊、麻将馆了。   魏骁被打的站都站不起来,他躺在地上,看着发黑的天花板在自己面前旋转,忍不住发出一阵阵讥讽的笑声。   魏昭的哭声还在耳边回旋,魏骁却无力顾及,他只是躺着,一个人品味着这份只属于自己的痛苦与艰难。   第二天一早,魏骁才把魏昭从房里放出来,两个没了娘,也没有爹的孩子抱在一起,一个哭肿了眼,一个满身是伤。   魏骁一个人去了诊所,花了几十块钱,头上缝了整整十七针。   诊所里的医生是个唠叨的中年妇女,看着魏骁的一身伤,想当然觉得他是与人斗殴才落下的,不禁多嘴了几句,手上的活儿也干得漫不经心。魏骁却从头到尾都忍着,仿佛针线穿皮而过的不是他一样,连眉头都没皱过一下。   魏骁在家里养了一个礼拜的伤,他向来是个问题学生,自然没人在意。唯有周景辞,硬着头皮找到他家里来,敲了好久的门,却终是没看到魏骁的人。   魏昭坐在魏骁旁边,问,“哥,你干嘛不给哥哥开门?”   魏骁躺在床上,此时正翘着二郎腿,嘴里还叼了根烟,却没点着,过了许久,久到门外的敲门声渐渐停了,才说,“这不是他该来的地方。”   这不是周景辞该来的地方,这肮脏下作的一切,也不配被周景辞这样的人看着。   这是魏军最后一次打魏骁了。   念了初二以后,魏骁的个子像树苗一样蹭蹭地疯长起来,远远超出了魏军的个头,更何况魏骁的腹部腰间,肩头胳膊,也因为每天巨大的运动量而形成了一块儿块儿结实的肌肉,而那个半只脚迈入黄土的佝偻中年,再也不能在体力上对他构成威胁。   ……   魏骁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起这些事情,兴许是太疼了。仿佛一切都是黄粱一梦,却又真实得吓人。   当年那个躺在地上被亲生父亲打到吐血的孩子怎么都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会拥有后来的一切。而站在纽交所二楼与爱人一起亲手敲钟的男人也不会想到,自己有一天会被枕边人背叛,而后躺在这荒凉的悬崖之下,等待新生。 第15章   魏骁走马观花地回忆着一幕幕、一桩桩、一件件,心像是漏了个洞,嚯嚯地往外流着血,意识却是不清醒的。他已经分不清自己究竟是二十几年后的魏骁,还是当初那个动辄被亲生父亲吊在房顶上,用皮带断断续续地抽一整个晚上的孩子了。   他只觉得自己浑身都散了架一样,无处不叫嚣着疼痛,骨肉、大脑、心脏,就连游走的血液,都满是苦涩滋味。   他拼命想要睁开眼睛,却做不到,明明是最简单的动作,对他来说却无比艰难。他分不清现在是白天还是黑夜,他只觉得好冷、好冷。   这世界太寂静,没人知道他倒在这里,藏匿于黄土之上,昏死在血泊之中。   直到清晨的第一束阳光划破黑暗,直到枯枝上的鸟儿第一声歌唱,直到刺骨的风吹***的血液,魏骁才恍恍惚惚地回过神儿来,记起自己是失足掉到了山崖之下。   他久经波澜,生死关头却还是怕的,他几经挣扎,却动弹不得,微微张开双眼,却只能看到无尽的枯草。   他突然想起很多年前,自己刚到北京没多久时,与周景辞一起去朝阳寺,临走前,有个和尚拉住自己,说他是大凶命格,克父克母,克妻克子,活不过三十六岁。   和尚的话,前半段是应验了的。   自从周红弃家而去,二十余年杳无音信,而魏军呢,五十几岁就得了肝癌。魏骁对魏军没什么感情,他性子冷漠,本不欲管,且瞧他自生自灭去了,可周景辞却唯恐落人口实,花着大价钱把魏军安置在了天坛医院。魏骁没办法,在家事上,他向来听从周景辞的,更何况,这点钱他也不在乎。只不过,若想要他人出现在病房里,那可是难上加难了。魏骁不待见他老子,魏昭也没好多少,左右兄妹俩都不愿意管,周景辞只能忙里忙外操持着。   魏军脾气臭,护工换了一个又一个,谁都干不长久,所幸报应不爽,没过多久就撒手人寰了。   照魏骁和魏昭的意思,连葬礼都不必用心去办。周景辞没办法,又忙前忙后许久,那段时间,公司里的人都以为,是周景辞死了亲人。   周景辞没太多怨言。他与魏骁是一个胡同里的,自幼一起长大,魏军什么脾气品性,他一清二楚。而他们三个人里,唯有自己与魏军没什么深仇大怨,为他操持最后一点体面,也没什么委屈。   魏骁当初听了和尚的话,气得眼冒金星,他最烦命运这种说法,他若是信命,他合该一辈子窝在J城的小胡同里,一辈子守着一间小铺子,跟他亲生父亲一样,在酒肉色中腐败。可他不信命。他有手有脚,有脑子肯努力,他全靠自己,冲破了命运的牢笼。   听了和尚的话后,他眼神中闪过几丝狠厉,那和尚见识的人多了,只是一个眼神儿,就看出他不好惹来,稍稍后退了几步,魏骁咬牙切齿,“你再说一遍。”   那和尚自然不敢,又往后退了几步,眼看就要顶到城墙根儿上了,魏骁当时血气方刚,握紧了拳头,抄起来就要往那和尚油光满面的脸上送,幸好被周景辞拦住,将人拖走。   魏骁知道,自己这辈子注定无妻无子,可他有周景辞,就已经拥有了全世界,他是要陪周景辞到一百岁的。   可当年的魏骁哪里知道,和尚的后半句话,竟也要应验了。   突然,魏骁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下一秒,他感觉到一双手宽大的在他身上摸索着,不一会儿,他怀里揣着的lv钱包就被拿了出来。他求生心切,身体里爆发出无限的潜能,瞬间冲破这副破败肉体的桎梏,一下睁开双眼。   眼前这人皮肤黝黑,戴着顶帽子,一看就是个常年种庄稼的,嘴唇很厚,下面长了颗顶大的痦子。   那庄稼人似没想到他还活着,吓得一个激灵,往后跌坐了几步。两个人对视几秒,魏骁喉咙里卡着血,说不出话来,他眨眨眼,却看到那庄稼人人眼中闪过的几抹阴狠。   庄稼人展开他的lv钱包,拽出了里面所有的人民币和几张卡,还特地将魏骁的身份证取走了,随后将钱包丢在一旁。   紧接着,那庄稼汉心一横,一不做二不休,抄起地上的石头,重重地砸向魏骁的头。   魏骁头骨传来一阵钝痛,一股股血从额头溢出来,他没睁眼,那庄稼人又试了试他的鼻息,魏骁屏息凝神,装死不动弹,庄稼人这才一屁股坐在地上,长舒几口气后,不再管他。过了一阵子,又在魏骁身上摸了一通,从他的侧兜里翻出来了手机和一串儿钥匙,连同一把零钱,一起搜刮走了。   那庄稼人也是第一次做这种事,心里到底有几分怕,做完这一切后,一边喘着粗气,一边磕磕绊绊地落荒而逃。   待脚步声消失以后,魏骁才睁开眼睛,他用尽浑身所有的力气,将庄稼人丢在一旁的钱包拿在手里。   他小心翼翼地将钱包展开,一片片血血洇在了皮革上,而钱包里面则夹着张起了毛边儿的老照片,照片上的周景辞和他正是青春年少,站在泰山之巅,笑得灿若朝华。   魏骁想,自己其实并不怨恨周景辞架空自己,他本来就一无所有,没钱没势,空着只手来到北京城,无数个日日夜夜不要命的干活,为得就是能让周景辞与魏昭都过上好日子。   他是个爹不疼娘不要的人,是根儿垃圾场里长出的野草,他怎么都能活着,他什么都可以不要。他只要周景辞平安幸福,他只要幼妹健康快乐。   他这辈子除了在感情上小心翼翼,在别的方面称得上一句不羁放纵了,他不后悔把股份转让给周景辞,亦不后悔全心的信任。他愿意把自己拥有的一切都拱手相让,只要周景辞开心。   可周景辞却背叛了他。   周景辞背叛了他。   魏骁深深吸了口气,疼痛于肺部开始,顺着气管扩散,偏偏心脏也疼得难耐。这一刻,他竟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身体更痛一点还是心理更难受一些了。   可他们有过那么多美妙的日子,他们于落雪的冬夜相互依偎在十几平的筒子楼里,他们在炎热的夏天紧紧相拥,他们一起度过了那么多风风雨雨……周景辞是他少年时代贫瘠生活中的一切补偿,周景辞是他唯一的信仰与眷恋。   可是后来的他们又究竟是怎么走到今天这一步的?   这一刻,魏骁倏地原谅了周景辞对易购的一切所作所为。   也许背叛在爱情中重若千钧,可在生死面前,一切都不值一提。   他摩挲着照片上周景辞充满朝气的脸颊,而后用尽全力放在嘴边,印上轻轻一个吻。   失去意识的前一秒,他心中想得是,若是能再见他一面该有多好…… 第16章   周景辞倚在皮质沙发上,他生性寡淡,除了读书看展,平日里没什么嗜好。魏骁不在,回家于他而言,就只是一个人枯坐着。   这已经是魏骁消失的第三天了,以前从未有过的情况。不回家、不去公司、打不通的电话、没有回音的信息……就仿佛人间蒸发一样。   周景辞平日里最不屑的事情,这几天他统统干了个遍,夺命连环call,找魏昭打探,甚至连魏骁那些不着调的狐朋狗友他也一一问候过了。   没人知道魏骁去了哪儿。   周景辞知道,自己做错了许多,或许他压根不配被魏骁爱着,更不配得到这个人的信任。可事到如今,周景辞都不肯相信,魏骁真的会一个交代都不给他就彻底与他决裂。   他们在一起了二十年,从青葱少年,到人至中年。就算魏骁彻底对他失望了,就算魏骁不再爱他了,也不会一句话都没有,就这么完完全全地消失在他的生命里。   他早就不是小年轻了,魏骁知道他经不起折腾。   然而他还是担忧的。   担忧魏骁喝得烂醉酩酊,担心魏骁不好好吃饭,担心他原本就脆弱异常的肠胃,担心他为易购紧绷了二十几年的神经……   魏昭见周景辞惶惶不可终日,每每晚上从实验室回来后,都会先去周景辞那里坐坐。她不懂发生在自己两个哥哥身上的事情,也不懂什么经商与股权,只觉得对自己的两个哥哥而言,最大的矛盾不过是日常琐事而已。于是,她一派天真地问,“你跟我哥吵架了?担心我哥出去鬼混?”   周景辞一张脸惨白,他咬了一下嘴唇,摇了摇头,悠悠地说,“我们闹了很大的矛盾。但是我不担心出去鬼混。他,他不会跟别人好的。”   说他过分天真也好,说他太过自信也罢,周景辞心里知道,就算魏骁不肯要他了,也不会不给自己留下只言片语就人间蒸发;就算魏骁恨透了他,也不会还没明明白白地说分手就与别人在一起。相爱二十载,这点对彼此的了解他还是有的。   魏昭虽时常看不惯魏骁的做派,但这种原则性的问题上,她是信任自己亲哥的。更何况,她眼睁睁地看着周景辞与魏骁一步步走到今天,他们俩的感情,是断不了、分不开的,他们是朋友,是兄弟,是战友,是爱人,是彼此大半的生命,是断了骨头连着筋的存在。   于是,魏昭安慰道,“哥哥你别担心了,我哥他兴许只是出去散散心,这里是他家,他的亲人都在这里,能去哪?”   周景辞这才缓过神来,他想,是啊,魏骁活到三十六岁,所有的亲人,就只剩下了自己与魏昭。他还能去哪呢?   可心底里浮现的不安,跳动的右眼皮,无一不把他推入更深的忧虑之中。   周景辞不想魏昭担忧,他虚虚地笑了一下,说,“昭昭你回去吧。我没事。”   魏昭不情不愿地看了他两眼,再想说什么,却被周景辞往外推,“快回去吧,好好休息。”   洗漱后,周景辞躺在床上,一整个晚上,他都没能入眠,睁着眼从天黑熬到了天明。   魏骁不在的日子,他都睡不好的。   夜太漫长,周景辞想了许多,那些本以为会在岁月之河中褪色的片段,那些藏匿在时间之漏中的往事,电影一般在脑海中轮番播放。   魏骁从小疼他爱他,他们在一起的日子,就算再辛苦、再难熬,魏骁也总会把一切都让给他。这一次,周景辞却什么都不想要了,他只想魏骁回来,回到自己身边。   还记得魏骁少年时活得艰辛。有一次,周景辞只肖得一眼就看出了魏骁头上青紫色的肿胀,他早听闻魏军脾气不好,整日因为什么劳什子保健品的事情与人争吵,却没想到他对自己的儿子,也是这般冷厉无情。他的心忽地颤了两下,想伸手摸一摸魏骁头上的包,最终却只是虚虚悬着手,不敢碰。   魏骁瞧他这副样子,觉得有点好笑,他摁住周景辞的手,摸着自己的头,“不疼了。”   周景辞撇撇嘴,怎么可能会不疼。   魏骁眼神中闪过一丝狡黠,对周景辞说,“你吹吹,吹吹我就不疼了。”   周景辞心肠好,对魏骁又是全心信赖,听魏骁这么说,他就真的将嘴凑了过去,温热的气息湿湿热热地打在魏骁的额头上,魏骁心里痒痒的,又觉得周景辞果真是蜜罐子里泡出来的孩子,连呼出的空气都是甜的。   魏骁家里的情况一日不如一日,周景辞每日看着魏骁身上的伤痕、眼下的乌青,只有心疼的份儿。他几次偷偷往魏骁包里塞钱,有时是一块两块,甚至还有过十块八块,可魏骁每每都皱着眉头,对他说,“以后不要这样了。”   魏骁待周景辞极好,很多时候,周景辞甚至觉得魏骁对他比对自己的亲妹妹还好,全然是把自己当做弟弟一样。自从熟悉以后,魏骁就再不曾对他冷言冷语,而唯有自己想要给他钱或是买店里的东西时,魏骁会收起平日玩世不恭的模样,一板一眼地对自己说,“我不要你的钱,也不卖给你东西。”   魏骁不许他买店里的东西,小到一根冰棒,一块儿橡皮,大到周景辞书桌上摆的台灯和水杯,魏骁向来都是一概送他。   周景辞心中感念,却也很是难为情,久而久之,便再也不敢向魏骁提起钱的事情了。   后来,有一次,魏骁整整一个礼拜都没来上学。周景辞心急如焚,可魏骁家没有电话,周景辞再担心都联系不上。周景辞等了三天,第四天实在没忍住,翻出班里的家校联系卡上的地址,准备亲自去魏骁家里找他。   周景辞一直害怕魏军的阴岑凶悍,所以来之前特地朝他家的店里瞅了眼,确定魏军此时正在店里瞌睡,才敢找上门去。   周景辞与魏骁关系虽好,魏骁却从来不带他回家。周景辞自然知道这是什么原因。所以,这还是周景辞第一次找上魏骁的家门。   他轻轻敲了两下门,——“咚咚,咚咚”。   明明前几秒钟,屋里还有动静,明明他听到了魏昭叫“哥”,可偏偏没人给他开门。   他不依不饶,又“咚咚咚”地敲了几下,却还是没人出来。   周景辞便不再坚持。他的手臂垂了下去,却没离开,在门外等了好久。久到他将屋内兄妹二人的对话,听了个一清二楚。   他明白魏骁为何不愿见自己,更理解魏骁在自己面前仅存的骄傲与固执。所以他纵使担心,也只是垂着头站了许久,随后默不作声地离开了。   时至今日,周景辞都没有告诉过魏骁,他当日的那些话,自己其实全听到了。   一个礼拜之后,魏骁带着头上长长一条疤再次出现在教室里。老师、同学,全被他周身的乖张狠戾镇住了,原本乱糟糟的教室,一下安静了下来。周景辞舔了舔嘴唇,拉住魏骁的胳膊,细细看着他头顶横亘的伤疤,还有脸上、脖子上、手臂上一块一块的青紫。他的嘴张张合合,却没说出话来。   魏骁身上冷酷的气质霎时便消融了,他摸了摸周景辞脑袋上的软发,笑道,“傻样儿。”说完,把自己抽屉洞里积攒的试卷和作业本往外一掏,三步跨到垃圾桶旁,全都丢了。   班主任脸色变得很难看,却没说话。   周景辞欲言又止,眼看魏骁在自己面前趴在了桌子上,睡着了。   自那以后,魏骁对待学业愈发不上心起来,人人都拿他没办法,各科老师都嫌恶他、无视他,所有同学都惧怕他、鄙夷他,唯有周景辞是发自内心的心疼他、喜欢他。   周景辞知道,自从魏母离开之后,家庭的重任一下子压在了魏骁身上。他早晨要去早点铺子帮忙,晚上还要看店,一天之中,能好好休息的时间已是少得可怜。他又正是长身体的年纪,自然辛苦异常。   魏骁成了全班的刺头,上课下课,谁若是打扰了他的清梦,势必要收获他阴冷的目光,而后吓得浑身一颤。   他的个子发疯似得长着,不到初二就抽到了一米七五,眼看就赶上了他老子,加上魏骁日夜操劳、劳动量大,练出一身肌肉,饶是魏军也不敢再对他动手动脚了,更何况是班级里那些见风使舵、专挑软柿子捏的同学?   他是个另类,不仅在实验班级里,放眼全校,他都是最特殊的那个。   没人管得了他,也没人愿意管。请不来的家长,无人负责的人生,无处依靠的青春,他在烂泥中生长,人人都觉得,他也终将在烂泥中腐朽。   魏骁脾气冲,有周景辞在身边,他总是收敛的,可周景辞不在时,他就什么都管不上了,火力全开,谁招惹他,他就要谁好看。   与他打过架的小伙子,短短半年就能从操场排到教学楼去。他个子高,身体壮,少有失手,不是把这个打得哇哇乱叫,就是把那个打得满地打滚儿,而他呢,连一个眼神都吝啬给这群渣滓,潇洒地走了。   到了初二,魏骁愈发的忙碌起来,以前摆摊儿做早点的那对夫妻如今买上了店面,开起了小饭馆,连着午饭和晚饭都做。所以,魏骁不光要早晨去帮忙,连中午都要去刷锅、端盘子,挣得钱比以前多了一倍,人自然也更加疲惫。   周景辞看得心疼,可他没办法。他唯有给予魏骁全部的理解与支持。   班主任恨铁不成钢,口口声声对魏骁说着,你要对自己的人生负责,就算再难也得记得自己是个学生。   魏骁只是笑笑,懒得搭理。   一旁的周景辞却鼻子一酸。班主任的教诲于魏骁而言,只不过是流于表面的好心,是来自上位者与成功者的俯视,于魏骁的生活没有半分价值。周景辞在心里默默地想着,也许老师们不是不知道魏骁有多苦、有多难,他们只是羞于承认自己的无能,才用所谓的成功、奋斗、努力将魏骁贬得一文不值。   其实他们不是不知道,学校救不了魏骁,没有人能救他。   周景辞从来不会劝说魏骁要好好努力,要好好学习,他知道,没有人比魏骁更努力了。   知了在窗外没完没了的叫着,转眼到了夏天。   九十年代末年,劳动市场管得松散,魏骁不过十四岁的年纪,就在工地上谋了个抹灰工的位置,他时而站在三脚架上,时而趴在地上,抹腻子、批灰、勾缝,他什么都干。   J城的夏天干燥炎热,建筑工地上开工早,五六点钟监工就吆喝着开始了,等干到了十点十一点,差不多就要歇班了,再干下去,工人是要中暑的。   每每休息的时候,魏骁会寻个阴凉地,跟工友们一起等着杂工发伙食。工地上伙食很差,有时是馒头,有时是煎饼,没有菜更没有肉,只有些榨菜可以就。魏骁吃不惯榨菜,他宁愿拿冷水泡馒头吃。   等吃完了饭,魏骁则会跟其他工人一起,不管不顾地躺在洋灰地上睡个几个钟头,下午四点钟,下一轮班又开始了,一直干到七点天要黑了,才三三两两地下班离开。   魏骁回家冲洗一番后,还要给魏昭做饭。他的一手好厨艺,就是那时练出来的。做完了饭,他累地心里发慌,腿和手都打颤,天气又炎热,胃里一阵阵地泛着恶心,什么都吃不下。   他匆匆往嘴里塞点菜,只勉强填饱肚子,又要去店里接替魏军。魏军每天晚上都要去棋牌室玩儿上几个小时,魏骁不去,店就只能关门,他们本就拮据,只能分厘必争。   周景辞经常去店里找他,他不再提买东西的事情,只是搬个椅子,坐在一边陪着自己的哥哥。   魏骁白天累去半条命,晚上头晕目眩的,有时一整个晚上,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周景辞也不恼怒,他心疼都来不及,他们就只是静静地坐着,什么都不必干,什么都不必说。   晚上关门以后,魏骁则会与周景辞一起往家走,在小区门口分别,期待着明晚的见面。   魏骁一个暑假赚了不少钱,不光够自己一个学期的吃穿用度,还可以顺利送魏昭去念小学。   七月流火,天气转凉,转眼间他们到了初二,一个暑假的劳苦,让魏骁变得黑瘦无比,与工友相处久了,身上沾染了无数坏习惯,全然无半点学生气质。人人忌惮他的力气,却没人愿意与他说话。不过,他也不愿意与别人讲话。只要能见到周景辞,只要能看着周景辞,他就不觉得孤单了。   周景辞有时也受不了魏骁染上的坏习惯,受不了他一下了课就跑去天台抽烟、受不了他举止粗鲁,受不了他嘴中蹦出来的脏话,受不了他对待别人时的无礼……可每每看到魏骁满脸的疲惫,摸到他手上磨出的茧子,看到他消瘦的身形,周景辞就只剩下满心的疼惜。   有时候,周景辞会觉得,哪怕魏骁如今已经三十六岁了,哪怕他成了成功的商人,可总有那个几个瞬间,他只是个孩子,一个需要自己保护、理解、疼惜的孩子。   可自己却做了什么?明知道魏骁有多骄傲,明知道魏骁有多看重易购,明知道魏骁会有多生气。   他明知道一切会是什么结果。   周景辞捂住眼睛。他曾经有过那么多、那么多坦白的机会,他明明可以选择另一种方式,他明明知道魏骁有多爱他……他一切都知道的。可他还是选择了最残忍的一种。 第17章   升了初三以后,正是最关键的时候。周景辞成绩好,人也稳重老实,各科老师都喜欢他。班主任更是心心念念让他中考时拿个第一,自己脸上也有光,所以也曾好几次找到周景辞,说起调座位的事情,明里暗里,都是要把魏骁调走。   周景辞却很坚持,说魏骁人安静,来到教室就睡觉,一点都不会打扰自己。班主任对他没辙,只能作罢。周景辞的父母却没这个刚毕业没多久的班主任那么好糊弄。他们打从一开始就看魏骁不顺眼,认准了他是整条街最混蛋的小混混,打架骂人,什么都做过。周景辞性格虽好,朋友却不多,念初中这三年来,整日只跟魏骁厮混在一起。   周明李岚夫妻俩当了一辈子“清流”,最顾及自己颜面,这几年无数次因为魏骁的事情教训过自个儿子,谁知周景辞非但不改,两个人的关系反而愈亲近起来。周明与李岚自诩文化人,他们不能动手,君子动口不动手,他们连话都说得淡淡地,却刀刀扎人心,李岚先开口了,“魏骁那个孩子,怎么还没被你们班主任劝退?他在教室里不是睡觉就是跟人起冲突,搅和得其他人也学不好。”   那时候,小城市的初中为了维持升学率,每当学生到了初三,就会发动班主任把班里后十名的学生劝退,说辞么,无非是劝家庭条件好些的同学去隔壁念个高职,而家境差些的,老师则干脆建议他们直接出去工作补贴家用。   听了李岚的话,周景辞顿时就没了胃口,他把筷子放在碗沿儿上,垂下头去,却没有只言片语。   周明“乘胜追击”,“你那个小同学,不是什么好玩意儿,少接触。小小年纪就上课睡觉、下课打人,以后能成什么出息?”   周景辞年轻,抿了几下嘴,还是没忍住,反驳道,“他一大清早就要去饭馆里帮忙,晚上还要看店,假期在工地干了几个月的活,这些你们怎么看不到?”   周明李岚夫妻是文化人,看不得这些“粗鄙”活儿,李岚当下就皱了皱眉头,把手里的碗往桌面上一撂,“干那些有什么用?能考上大学么?现在贪图这点儿蝇头小利,以后就是一辈子搬砖的命。你觉得在工地干活儿好,在饭馆打工好,你怎么不去啊?”   周景辞的心“突突”地跳着,直欲从胸腔中跃出。他的胳膊垂在桌面下,不禁捏紧了拳头,周明却看到了他的行为,“嘭”一声,手掌敲在桌子上,“你想干嘛?你还学会捏拳头了?我教过你这些?你妈教过你这些?我们教过你多少道理,你好得不学,偏偏跟个流氓混蛋学——”   周景辞站起来,眼睛都红了,“要是他能好好上学,他也不会去工地搬砖去饭馆刷盘子啊啊!”这顿饭周景辞实在吃不下去了,气冲冲地跑进自己卧室里。   李岚和周明虽厌恶魏骁至极,但到底心疼孩子,从那以后,不再在周景辞面前提魏骁的事情,私下里却打了周景辞班主任的电话,义正言辞说现在是孩子最关键的时候,不能被一个渣滓耽误了。   班主任一方面对魏骁积蓄了极大地不满,一方面又要在表面上维持着开明大度的姿态。一来周景辞成绩好,人也听话,二来班主任实在忌惮周明李岚在教育系统中的人脉,不好轻易开罪,他不能找周景辞的麻烦,就几次几次三番地把魏骁叫到办公室里去。   魏骁平日吊儿郎当惯了,唯有碰上周景辞的事,才拿出了难得的正经,他端端正正地坐在办公室里,对班主任说地字句认真,“我不想跟周景辞坐同桌了。”   班主任愣了几秒。他一贯知道魏骁与周景辞关系好,两个人就算不在教室里,一有时间也要待在一起。周景辞对谁都淡淡的,亲密的朋友唯有魏骁一个,而魏骁也只有周景辞一个同学可以说说话。班主任着实没想到,魏骁竟然主动提出不想跟周景辞坐在一起。班主任想了一会儿,说他心里有数了,这才将魏骁放走。   魏骁回到教室后,同学已经走了大半,只剩下几个做值日的,拿着扫帚和拖把磨磨唧唧地磨洋工,周景辞坐在位置上等他,身前摊了本书,正低着头写写画画。斜挂在天边的太阳光打在周景辞脸上,连一根根柔软的绒毛都看得一清二楚。魏骁没出声,直到他走到了周景辞身边,才轻轻叫了一声,“走吧。”   周景辞透过眼镜,看了他一眼,问,“老师叫你干什么?”   魏骁不想说话,他用力拽了一下周景辞,说,“快点。”   周景辞一头雾水,只得照办。路上,他们一前一后走着,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直到临分别了,魏骁才对周景辞说,“你以后别跟我当同桌了。”   周景辞一愣,声音里带着几分怯意,“为什么,哥哥?”   魏骁的声音很低,表情隐匿在阴影之下,“我们不一样。”   周景辞的心漏了几拍。他在感情之事上向来迟钝,用了很久才明白过来魏骁话里的意思,他知道魏骁对自己好,总会让着自己,于是他拽了一下魏骁的胳膊,“可是我想跟你做同位。”   魏骁转过身来,他比周景辞高了半头,忍不住伸出手来揉搓着他的头发,“你是要考J城一中的,整天跟我在一起像什么话?”   周景辞觉得自己就像个气球,被魏骁的三言两语穿透,顷刻之间,那些自信全都消失不见,瘪成了一块儿柔软的塑料皮。   他们站在分岔口,谁都没先走一步。自行车叮叮当当地响着,耳边回旋着大人小孩的吵闹声,而整个世界在这一刻却像是静音了一般,他们只能听清彼此浅浅的呼吸声。   “你也可以考一中啊。”说完这话,周景辞稍稍抬起头来,注视着魏骁的眼眸,牵住魏骁布满茧子的手。   魏骁愣了一会儿,有几个瞬间,他甚至不忍戳穿周景辞的美好幻想,然而只是几秒钟后,他就挑了挑嘴角,轻轻挣开了周景辞的手,不无讥讽地笑了两声,说,“别傻了。”   周景辞知道,魏骁已经很努力地维系自己的生活了,他更知道魏骁每天都好辛苦、好辛苦,所以他没说那些空泛的坚持,更不提那些看不着的未来、那些骗傻子的鸡汤,他只是说,“求你了,再陪陪我好么?”   明明溢到嘴边的拒绝,魏骁却一下子说不出来了。他垂下头去,周景辞复又将他的手抓住,“再陪陪我吧,我想跟你做同学。”   J城是个三线小城,师资差,生源也差,中考升学率极低,一个七十几人的重点班里,能成功升入高中的不过三四十人而已,还要扣去花高价上副榜的同学,算下来,能全凭自己考进去的,也就二十个人罢了。更何况,周景辞要读的是全市最好的一中,若想不花钱念一中,魏骁至少要考进班里前十才行。   魏骁现在的成绩虽然马马虎虎保持在了中流水平,距离一中却还有很大的差距。更何况,他早就看不到念书的未来了。   念得好又能怎样,三年过后又四年,他还要生活,他还要照顾魏昭,倒不如早早去工地上工作,攒下笔钱来,将来带着妹妹一早的“自立门户”。   “你不想跟我一起读大学么?我们可以去北京,去上海,走得远远地,我们可以带着昭昭,去哪里都可以——”   魏骁扭过头去。周景辞说得这些,他当然也曾“不要脸”地设想过。哪怕他成了个渣滓,哪怕他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那些康庄大道他也是偷偷幻想过的。   他也想在高大明亮的写字楼里办公,他也想开着帅气的跑车穿梭在大街小巷,他也想见识北京上海的繁华风光——   周景辞循循善诱,“我会帮你的,你以前学习很好的,这些都难不到你,再拼这半年,好不好?”   魏骁向来是个不信命的人。他挣扎在社会的底层,却也曾仰望天空。   他微微颔首,说,“好。” 第18章   凌乱的客厅里,破旧的木床上,男人面色苍白,双唇干燥,他身上盖了条半旧的蓝色格子被,额头上搭了条白色的纱布,正一层层地往外洇血,他精神仍是迷离的,嘴边不时溢出两句痛吟。   房子是砖砌的,高高的吊顶是木头支成的三角架构,白色的墙面在岁月的洗礼下变得焦黄,还有一片片发黑的霉斑。   男孩儿慌里慌张地跑进来,把手里的钥匙往茶几上一撂,看了床上英俊的男人一眼,随即朝屋外喊,“王叔,您快点啊。”   被叫做王叔的是个庄稼人,浑身生得黝黑,厚厚的嘴唇下面长着个痦子,煞是扎眼。此时他皱着眉头,额头上也冒了一层汗,进了屋,他一边把自己的背包往地上放,一边从里面拿出纱布、棉棒、碘酒与一只针管。王民先粗略地处理了一下男人的外伤,随后一把扯住男人的胳膊,牵扯到伤口后,男人用低不可闻的声音叫了两下,男孩儿马上凑上前去,说,“王叔,你行不行啊,不行我还是去镇上找医生来。”   王民是个如假包换的农民,平时插秧种地的,原本不是医生,只不过当初年轻时,在县城的诊所里做过几天的杂工,平时打扫打扫卫生,搬搬药,若是忙起来了,偶尔帮护士消个毒、扎个针也是有的。所以,当他回了老家,村里人有个什么头疼发热小病小秧,都会先找他看看。   王民抿了一下嘴,似在怪男孩儿多话,目光却躲躲闪闪,他用力在男人胳膊上捏了捏,随后箍了两下,稍作消毒后,将针扎进了男人的静脉。   男孩盯着王民的动作,一下不错开眼睛,王民又瞥了男孩儿一眼,男孩讨了个没趣,耸耸肩,朝里屋去了。   王民这才舒了一口气,从包里又翻出一瓶药剂来,如法炮制,打进了男人的静脉中。   男人打过药后,果真舒服了不少,他的眉心终于舒展开来,就连痛吟声也停了。男孩这才放下心来,冲院子外面小卖铺里看店的爷爷喊道,“爷爷,他打过药好多了!”   吴爷爷莫约七十多岁,头发和胡子一并白花花的,面色黝黑,腰也佝偻着,看起来比起城市里七十多岁的人要苍老上不少。他正坐在小卖铺的长桌前拿着个放大镜看报纸。他耳朵不好,只能听到孙子叫他,却听不着说得是什么,于是用更大的声音朝屋里喊,“你说什么?”   吴翼没办法,跑出门外,两步跨进小卖铺,贴在他爷爷耳边说,“我说,他好多了!”   吴爷爷这才重重地点了两下头,说,“这就好,这就好。”   吴爷爷不光耳朵不好使,记性也退化严重,过了许久,才突然拍了拍自己的大腿,从上衣夹层里翻出来个lv的钱包,交给自己的孙子,“阿翼,这个钱包是他的,你看看里面有什么有用的东西不。”   吴翼左看右看,心里寻思着,这男人长得帅气,穿得又正经,人也不大,怎么用这么老气横秋的钱包?该不会是爷爷捡错了——   于是,吴翼问道,“爷爷,这真是他的么?”   吴爷爷看了眼钱包,说,“我看着他的时候,手里正紧紧攥着呢,掰都掰不开,也不知道有什么宝贝。”   吴翼这才把钱包展开,翻了翻,里面却是空空如也,唯有透明隔层里放了张照片,连毛边儿都磨出来了,相片上是两个男人,都笑得傻兮兮的,坐在悬崖边儿上的巨石上。   吴翼把照片扯了出来,只见照片后面,用圆珠笔写着龙飞凤舞三个字,于泰山。他不甚在意,将照片放了回去,回到院子里,随手将钱包放进了杂货间。   一日、两日、三日,男人非但没像吴爷爷期待的那样醒过来,反而发起高烧,吴爷爷没辙,问自己孙子,“阿翼,要不然咱们把他送到医院里去吧?”   吴爷爷人虽穷,心却善,更何况人命关天,马虎不得。   听了爷爷的建议后,吴翼当即扯了一把男人的胳膊,让他靠在自己身上。男人高挑精壮,重量一下全压在吴翼瘦小的身板儿上,吴翼心一横,用力拖了拖男人的屁股,接着,费力地起身,踉跄了几下,走到院子外。   吴爷爷年纪大了,体力不好,走起路来都颤颤巍巍的,此时帮不上什么忙,唯有在一旁看着孙子背着这个男人走得艰难。   爷孙俩带着一个昏迷不醒的伤患站在村口等了半个小时的城际公交,把人架上公交的刹那吴翼长长舒了口气,他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注视着男人面容,心想,你可得好好活下去啊。   几经辗转,男人终于被送到了镇上的医院,一股浓厚的消毒水味儿扑面而来,吴翼向来不喜欢,他腿一软,险些把背上的男人摔下来,好在一旁的护士把男人架了下来。   护士揭开男人头上、身上覆得纱布,脸色骤变,又试了试男人的体温,随即怒道,“怎么不早点送来?”   吴翼挠了挠头,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刚把他带回家时,找我们村儿懂医的人看过了。”   护士怪罪似得看了他们爷孙一眼,不用脑子也想得出,准是怕花钱。护士没再耽搁,马上叫来了里屋的医生,又催促吴翼去前台登记、交钱。   爷孙俩“有备而来”,吴翼屁颠屁颠地跑到前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蓝布兜儿,翻出两百块钱,财大气粗的交到值班员的手里。   值班员看了他一眼,没拿钱,问,“病人姓名,身份证,联系方式。”   吴翼又挠挠头,“不知道,他是我爷爷从山脚捡来的,中间还没醒过。”   值班员推了推眼镜,头从柜台里向外探了探,又看了他一眼,问,“身上没身份证?”   吴翼耸耸肩,“没有,什么都没有。”   值班员没辙儿,又问吴翼的身份信息,吴翼如实说了,值班员这才拿起钢笔,“唰唰唰”地在记录簿上写着,“吴翼,无名氏,外伤,预交200元整。”   男人在乡镇医院里又睡了几天,迟迟不肯醒来,医生也没了办法。男人身上的摔伤本不重,唯有头上的伤有些棘手,好在已经在恢复了。现在这种情况是一个乡镇医生想不通的,几番思虑后,医生护士纷纷建议吴翼带男人转去县城里的医院。   吴爷爷正欲答应,吴翼却一把拉住了老人。他俩对了个眼神,坐在长椅上,左思右想,终是没吱声。   男人住院的这几天,已经耗尽了他们当初预交的二百块钱,吴爷爷后来又补了好几次款,加起来已经花了将近一千块了。吴翼与爷爷相依为命多年,一个老,一个小,如今爷爷基本丧失了劳动力,而自己连十八岁都不足,长得又瘦弱,想打个工都无处收容,全家全指望着一家小卖铺,积蓄本就不多,若是爷爷以后病了,还要花钱去医院。   如今他们已经为这男人花了一千块,仁至义尽,吴翼实在不舍得再送他去大医院了。   可若不转院,难道就要眼睁睁地看他死去?   吴翼坐在长椅上,正值天人交战之际,病房内传来护士的声音,“醒了,吴翼,病人醒了!”   吴翼“嘭”地一声站了起来,长长舒了一口气,终于醒了。 第19章   吴翼快步走到房间里,看到魏骁盘着腿,坐在病床上,百叶窗筛过泛红的阳光,光影交织,一层层打在魏骁的身上.魏骁听到声音,回头望了他一眼,顷刻间,一双漆黑的眸子如一泓深泉激起涟漪,一圈圈在吴翼心头荡漾开来。   吴翼的呼吸滞了几秒,他舔了一下嘴唇,隔着单人床,问他,“你感觉怎么样?你家人的联系方式是什么?”   男人皱了皱眉头,目光变得空洞起来,他思忖了片刻,却发现脑海中一片空白,捉不到任何思绪,他默了片刻,说,“我不记得了。”   吴翼长大了嘴巴,几乎跳了起来,“你不记得了?你是谁?住哪里?多大年纪了?以前是干什么的,都不记得了?”   男人眉头皱地更深了,他又看了吴翼一眼,摇了摇头。   吴翼也皱着眉头,坐在长椅上,男人眼眸中的茫然不似作假,他喃喃道,“你失忆了,完了,爷爷捡回来个傻子。”   男人对傻子这个说法不置可否,他又垂下头去,脸上一片阴影,他轻声问,“是你爷爷捡到的我?治病花了多少钱?”   一提起钱来,吴翼瞬间跳脚,他气冲冲地说,“花了几千块了!”   男人虽昏迷了几日,但主要是外伤,乡镇医院收费又低,这几天吴爷爷在他身上花了将近有一千块,可一千也是是钱,是小卖铺里一个月的利润呢。   男人听到几千块的时候,倏地松了口气,吴翼看他态度不端,急了,吵吵着,“你可不能跑了,等伤养好了,要给爷爷出力抵债!”   男人耸了耸肩,没说话。   两个人一同陷入了沉默,吴翼盯着魏骁的身形,又舔了舔嘴唇,过了一会儿,才问,“你叫什么?真想不起来了?”   男人皱着眉头,极力在脑海中搜寻着,过了一会儿,从口中缓缓吐出几个字来,语气中带着不确定,“周,我应该姓周。”   吴翼点点头,说,“姓周,那我以后就叫你阿周吧。”   男人无所谓称呼,便由着他去。   阿周当晚又在医院里住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医生护士又给他做了一次全面的检查,确定没太大问题后,吴翼带着阿周回到了家里。   吴爷爷看他们回家了,从铺子里走出来,迎上去问道,“小伙子,你感觉怎么样?没大事儿了吧?你家在哪啊?什么时候来接你?”   阿周皱着眉头,不知该怎么说,吴翼就抢在前面,“他身体没事儿了,脑子却坏掉了,失忆了!”   吴爷爷愣了一下,一时没明白自个儿孙子话中的意思,吴翼重重的叹了口气,大声朝爷爷说,“就是说,他不记得以前的事儿了,全都忘了!”   吴爷爷又愣了一下,看着阿周,“你不记得自己是谁了?也想不起来自己的亲人了?”   阿周点点头。   吴爷爷想着当初在山脚刚看到阿周时,他穿得西装革履,兴许生活在一个不错的人家,于是对孙子说,“阿翼,阿周先住咱家里养伤,等再过段时间,身上的伤彻底恢复了,我带着他去派出所,看看最近有什么失踪人口。”   阿翼点点头。   吴翼打小不爱学习,初中没念完就跑回家了,死活不愿意再回学校。吴爷爷倒是重视教育,可对这个唯一的孙子,溺爱总是多于严厉,更何况自己如今已经老了,吴翼的父母又不在身边,长期没人管教,以至于吴翼的成绩在学校里年年吊车尾,就算是本本分分念到中考,也定然是考不上什么高中的。吴爷爷没辙儿,本想让他去城里读个高职,以后好歹有个手艺,谋个营生,于是打电话给吴翼的父母,结果一个支支吾吾,一个沉默不语,却没一个提起出钱的。   吴翼的父母如今一个在温州打零工,一个在上海当保姆,常年不在一起,久而久之,婚姻也就名存实亡了,如今他俩各自有了新的伴侣,各人打着自己的小九九,心思早已不放在这个家上了,就连过年,都没人回来一趟。吴翼的好坏,他俩自然谁都不愿意管。   吴爷爷挂下电话,一个人从院子里坐到天明。   就这样,吴翼念书的事耽搁下了,从此待在家里,平日只进进货、看看店、种种菜、喂喂鸡,一年寒暑过去,转眼到了十七。   吴爷爷寻思着这样也不是个办法,只能等吴翼满了十八岁,让他跟着同乡一起去城里打工去,攒点钱,日后好娶个媳妇,这样自己也就放心了。   吴翼和阿周这边刚回家,不过一会儿王民就来了,没进院子,四下瞥了瞥,才把头探进铺子里,声音有点发怯,朝吴爷爷问道,“你家捡来的那个男的,怎么样了?家里人什么时候来?”   吴爷爷摆了摆手,大声说,“他都忘了,想不起来了,现在也找不见个亲人。”   王民突然舒了口气,说,“人没事儿就好,人没事儿就好。”   阿周重伤初愈,身体发虚,整日头疼,他又在床上歇了三天,第四天才渐渐恢复体力。   吴翼家有三亩地,父母却都在外地打工,整年不着家,吴爷爷年纪大了,又要看店,家里唯有吴翼一个劳动力,年纪却小,还是个拈轻怕重的主,平日也就给店里进进货,因而家里的良田无人肯种,索性包给了邻居,唯有院子里种着几种蔬菜,喂了几只鸡,也算自给自足。   吴翼口中说着要阿周出力抵债,可家里委实没什么他能干得活儿,索性让他替自己和爷爷看店。村里年轻人大多出去打工了,留下的都是老人和孩子,生意本就不太好,阿周自然应付得来。   青芒村不大,跟吴翼差不多年纪的小年轻要么还在念书,要么已经去城里打工了,唯有吴翼一个还待在家里,所以平时他没什么玩伴,如今身边有了阿周,总算找到些乐子。白天,他大多跟阿周一起看店,一来防止阿周藏私,二来一个人待在屋里玩儿那块儿卡得跟乌龟一样的智能机也着实扫兴。   吴翼瞧阿周每卖出一样东西,就往纸上记上一笔,于是凑过去看了看,问,“你在写什么?”   阿周自然而然地说道,“记账啊。”   吴翼表情凝固了片刻,盯着阿周的眼睛,“还需要记账啊。”   阿周皱了皱眉头,指着自己写下的,说,“你看,有时间,有商品名称和实收价格,这样到了月末才好核对家里剩下的存货和手里收的钱数。而且,这样你也不必时时盯着我了。”   吴翼的小心思被阿周一眼看穿,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发,吐了吐舌头,“你以前开过店?怎么这么清楚。”   阿周一愣,他沉默了片刻,说,“我也不知道,或许吧。”   阿周不仅卖出的东西要记,每每跟吴翼一起去镇上进货,也总要问商家要一份出货单,一边对着出货单,一边核对数量,回到家里,还要分门别类的入账。   阿周指着自己的存货簿,“你看,这是“收”,这是“发”,这是“存”,整个流程就叫做“收发存”……每次进货前家里剩下的货,加上进货的数量,减去卖出去的,等于最后家里剩的,进货价、零售价都在旁边写着,通过这些金额核对手里收到的钱,就能知道有没有漏收,当然,也可以看出来我有没有藏私。”   吴翼纯是个九年义务教育的漏网之鱼,他哪里懂这些,不过一会儿,就被绕进去了。阿周瞧他云里雾里的,又皱了一下眉头,从本子上画了个“T字账”,又讲道,“你看……”   到最后,阿周讲得口干舌燥,也不知道吴翼究竟听没听懂。吴翼趴在桌面上,盯着阿周看了许久,眼睛一闪一闪的,像极了天上的星星,他问,“你怎么懂这么多?”   阿周愣了一下,“可能有人跟我讲过吧”,说着他又低下头,沉吟片刻,“也有可能,我以前是学会计的。” 第20章   魏骁失踪的第十五天,公司里的谣言甚嚣尘上。如今,他虽然已被周景辞与李润芝二人合力架空,可名义上仍是公司的总经理,无数的合同、单子都等着他签字,可左等右等等不来人,只好找周景辞代签。   这些年,魏骁虽高傲不逊,却向来能干,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在公司缺席的日子不多见。起先,大家觉得魏骁是受了刺激,一蹶不振,渐渐地,他们又从其中咂摸出些别的滋味来,纷纷想着,就算魏骁撂挑子不干了,从此跟易购一别两宽,那也得经过通报、董事会选拔出继任才行。可现在总经理一声不吭地走了,大股东一个屁都不放,任由易购群龙无首算什么事儿?   没人知道魏骁的下落,就连李润芝最后都心焦起来,问周景辞,“景辞,你打算什么时候召开董事会选新的总经理啊?”   周景辞亦是对魏骁一头雾水,这些天能用的法子他都用了,偏偏就是联系不上魏骁的人。可他又不能真的罢免了魏骁。如今总经理不露面,他唯有越俎代庖。   周景辞每日都担忧极了,他整夜整夜的睡不着,人变得憔悴不堪。电话自然是拨不通的,信息也没人回。实在熬不住了,周景辞终于拜托了在银行工作的同学,却发现魏骁连刷卡记录都没有。   挂了老同学的电话后,周景辞彻底慌了神。   那日魏骁出走时,身上没带多少现金,后来周景辞特地翻了魏骁留在家里的东西才推知道,当天魏骁身上只带了一张中行的储蓄卡和信用卡。可如今这两张卡都没有任何消费记录和取款记录,那么这些天魏骁究竟是在做什么?   周景辞坐在书桌前,他闭上眼睛,大脑飞速地运转着,支通宝和微信的消费记录他看不到,可魏骁向来没有往这两个APP上放钱的习惯,就算要用支通宝支付,也要通过绑定的银行卡进行消费,没道理在银行查不到记录啊。   周景辞没忍住,大半夜又拨通了方宇的电话。   方宇最怯的就是周景辞这种一本正经一板一眼的人,这些天他被周景辞烦怕了,到最后,看到周景辞的号码就直接装死,连接都不接了。   周景辞心里担忧不已,接连打了十几个过去,终于方宇没脾气了,“喂,周哥,又怎么了?骁哥不在我这里,我跟你说了啊——”   周景辞重重地咬了咬嘴唇,“方宇,算我拜托你了,我实在是担心他出事,我只要知道他好好地,回不回家都没事儿。”说完这话,周景辞脸都憋得通红。他活到三十几岁,又何尝对谁这样低声下气过。   方宇在电话对面没耐心地“哎呦”了一声,“周哥,我知道,我都知道,我真的半个多月没见过骁哥了,我哪里敢骗您老人家。要是他来找我了,我立马给您老打电话,我这边还忙着呢,要不就先这样吧。”   周景辞心里一阵阵地钝痛,他“嗯”了一声,挂下电话。   放下电话后,周景辞站起身来,这段时间,凡是能找过的地方他都找了,凡是能打听的人他都打听了,不仅是他自己,连同魏昭,一起找了魏骁十几天。就算魏骁对自己有气,有怨,有恨,可没道理连同自己的亲妹妹都要一起抛在脑后不管不问啊。更何况,他与魏骁相恋二十年,就算要分开,也该有个告别,而绝非这样的一声不吭就不见踪影。   魏骁一定是出事了。   想到这里,周景辞再也待不住了,换上衣服,敲响魏昭家的门,大晚上开着车与魏昭一同火急火燎地赶去了派出所。   “我要报案,我哥,易购的创始人魏骁,已经失踪十五天了。”   民警本怏怏地坐在椅子上,一听是易购的老板魏骁失踪了,立马来了精神,谁不想窥探商业大鳄的秘辛呢?他饶有兴致的问,“什么时候发现的?为什么现在才报案?”   魏昭咬了一下嘴唇,瞅了眼一旁的周景辞,而后才说,“我哥十五天前在公司与周总监产生了一点争执,随后他跟周总监一起回到西山别墅,大吵一架后开着一辆雷克萨斯离开了。”   民警又看了一眼周景辞,觉得事情不简单,“你是易购的财务总监?你跟魏骁兄妹都住在西山别墅是么?”   周景辞皱紧眉头,他挣扎了一会儿,方说,“不,不,我跟魏骁住在一起,妹妹住在隔壁。”   民警张了张嘴,“啊?”了一声。   周景辞握紧的双手一下子松弛了,“我与魏骁是恋人。魏骁失踪前跟我大吵一架,从此再也没有出现过。我恳请警方查一查西山别墅区附近的录像,尽快查清我恋人的下落。”   民警嘴巴长得更大了,他愣了好几秒钟,才开始在电脑上敲敲打打。   过了一阵子,民警才回过神儿来,“魏总这个年纪的男人,一般不太存在走失的情况。会不会是绑架?家人或者公司里有没有收到过勒索电话?”   魏昭与周景辞均摇了摇头。   民警没辙儿了,说,“我们会开始调查,不过他可能就是出去散散心罢了……”   周景辞却不动摇,“麻烦您帮帮忙吧,我跟他在一起二十年了,他就算再生气,就算以后都不想跟我过了,也不可能十几天没一点儿音信。我拜托朋友查过他的银行卡信息,没有一笔消费记录……”   t   民警又怪异地瞅了周景辞一眼,接着耸耸肩,一副不相信的模样,嘴里还念叨着,“就算银行卡没消费记录,还有支通宝跟微信呢,三十六岁的人,如果不是绑架,不太可能失踪的。”   做完笔录后,周景辞腿都虚软了,他踉踉跄跄地走上车,坐了好久都没发动,魏昭也没催促他,一路上,两个人皆是心神不宁。   第二天中午,又有民警给魏昭打电话跟进最新的情况,后来,一连几日过去,却再无音信。   董事会和公司高层都炸开了锅。李润芝心里打着彻底把魏骁赶出易购管理层的主意,每天都逼着周景辞做决定,小股东们见风使舵,纷纷站在李润芝这边,逼迫周景辞尽快给个说法。就连当初一起打天下,拿了公司股份的几个元老也纷纷表示,现在正是要抓紧定下来继任的时候,再这样拖下去实在不是个办法。   日子一天天过去,李润芝摸准了周景辞的好脾气,每天都到他面前转几圈儿。周景辞性格温润,却很固执,硬是不松口,到最后,每一天都是剑拔弩张。李润芝气急,他当了一辈子的老狐狸、笑面虎,连魏骁那等的痞子他都应付得了,却偏偏栽在了周景辞这里。李润芝如今连表面工夫都维系不下去,他重重地拍着周景辞的办公桌,“当初是你把他拉下马的,现在非要替他守着这个名存实亡的位子的还是你,你他娘的有病是吧!”   周景辞只淡淡地看了李润芝一眼,亲手沏了杯茶放在李润芝身前,什么话也没说。   李润芝拳头打在了棉花上,“我他娘的就不该信你!”   周景辞笑笑,“您喝杯茶,消消气。”   有时候,连周景辞自己都不知道,坚持这些没用的东西是因为什么。   这些天,公司里吵翻了天,当事人却犹如人间蒸发,没有只言片语。   一时间,公司里众说纷纭,有人说,魏骁受不了被亲信背叛的刺激,一病不起,又有人说,魏骁是被周景辞软禁起来了。   魏骁失踪已经整整一个月了,就连警察也一改了起初满不在乎的态度,察觉出事态的严重。办案警察几次来到公司走访询问,终于坐实了真相:魏骁真的失踪了。   魏骁可以废,却不能消失不见,上市公司高层更迭时有发生,可若是CEO离奇失踪,则是件骇人听闻的大事了。大小股东们这才慌了神,又纷纷涌到周景辞面前,仿佛魏骁是被他藏起来的一样。   “周总,魏总现在究竟在哪,我们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您总得给个说法吧。”   周景辞一愣,他扯了扯嘴角,扫了一眼面前围上来的人。明明几天前,这些人还叫嚣着要把魏骁赶出易购,现在却又一个个的朝自己讨起说法来了。   “魏总在哪我比你们更想知道,现在这件事不是我能决定的,要看警方。”   高层们自然不肯放过周景辞,双方僵持半天,却发现这位两次为易购力挽狂澜的财务总监竟然比魏骁还倔。   待众人离开后,周景辞才突然泄了力气地颓在椅子上,双手紧紧按压着自己的睛明穴,疲惫不堪。   周景辞知道,魏骁失踪的事情已经瞒不住了。   股东们自然不会主动将CEO离奇消失这等的丑闻透露出去,可易购上上下下有无数员工、无数双眼睛、无数张嘴巴,茶水间、楼梯口、厕所里,八卦和流言终会像毒气一样,一层层、一圈圈扩散开来。   周景辞细长白皙的手指夹了根烟,他望着窗外的华灯点点,突然之间,一个绝妙的想法从他脑海中冒出来。   魏骁失踪了,他要的不是息事宁人,而是推波助澜。 第21章   周景辞这段时间就快要忙疯了,日日与财务部的人开会,一加班就是一整夜。   当初,董事会在周景辞的大力主张下通过了易购拆除VIE结构、美股退市的决议,此时正是快刀斩乱麻的最佳时期。   周景辞与公司里的大小股东迅速签署了重组合约,紧接着,董事会又在他的主张下马不停蹄地终止了易购全部的VIE协议,随后,则是转让股份,注销相关公司……到月末,事情才终于告一段落。   这看似是个简单的流程,实际却是个复杂而多变的过程。这些天,会计师、律师,都忙成了陀螺,重组、合规,无数手续要办,无数程序要走……多方利益的权衡,各种不确定因素和不确定风险的存在,境外投资者股权的处置……这一切都极大的考验了一个公司财务团队的能力和水平。   周景辞时间有限,他只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尽量做到尽善尽美。   他又是忙得连吃饭睡觉都顾不上了,抬起头来看向窗外时,才发现天竟又通黑了。这些天,他就连思念都抛在了脑后,有时坐在书房里,肩膀实在酸得厉害了,甚至会下意识地叫着,“魏骁,魏骁过来”,却听不到任何回复。   他这才恍恍惚惚地想起,魏骁已经失踪两个月了。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魏骁离奇消失的事情很快在公司上上下下传开,茶水间外、厕所里,处处都是八卦传播的土壤。   易购是全国闻名的大型中概股企业,时时处于风口浪尖之上,任何风吹草动都可能为公司带来轩然大波,更何况,这段时间易购内部大动作不断,从总经理的铩羽而去到如今下落不明,无一不为这出戏添上戏剧性的笔墨。财经媒体早就嗅到了大新闻,而此时正是发力的最好时机。   【魏骁失踪】   【易购股权变更】   ……   一条条热搜新闻,惊动了全国。每个分析师茶余饭后都在讨论这位名企创始人的发迹史与最终的落魄离去,阴谋论占据了这场风波的主导地位,《易购两大创始人的爱恨情仇》,《合伙人的恩爱与决裂》,《多年兄弟终成陌路,为权为钱反目成仇》等文章火速在网络上传播开来,各种谣言甚嚣尘上。有人直言,造成魏骁失踪的罪魁祸首,就是魏骁最信任的好兄弟周景辞。还有人猜测,魏骁的失踪正是一场由周景辞一手策划的阴谋,甚至,还有人推断魏骁极有可能已经遇害……   一时间,魏骁在网络上的风评陡然发生巨变,在这个浮躁喧嚣、阶级固化的年代,谁不想在无聊又残酷的现实生活中,看到“起点爽文式”男主,他们出身低微却一路披荆斩棘,坐拥百亿家产,却因为好兄弟的背叛而黯然离场。吃瓜群众们纷纷感慨,这个社会上,正是有魏骁这样强悍的人存在,才让他们相信,穷人也能在如今的时代闯出自己的一片天地,就算没有名校加持,也可以在社会上大放异彩。可这些人全然忘了,没多久前,正是他们,众口铄金,讨伐易购的品控问题,批判魏骁的粗暴性格。   魏骁风评发生扭转的同时,是大众对周景辞的批评与讥讽。甚至有别有用心之人特意扒出了魏骁与周景辞少年时代的往事。他俩从小一起长大,做了这么多年的同学,一起从一无所有打拼到现在,却终是“可共苦,难同甘”。   人们向来厌恶背叛者,而周景辞,显然就是这个既背叛了两人多年情谊,又背叛了共同事业的恶人。   易购的公关部急得像群热锅上的蚂蚁,周景辞却不徐不疾,甚至还特地嘱咐不必放在心上,一切顺其自然就好。   易购的网站、App一天之内爆了三次,IT部集体加班,直到深夜。   周景辞也没闲着,他一直待在办公室里,罕见地一连抽了一整盒的烟,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脑屏幕。   易购股价一路暴跌,一夕之间,市值蒸发几十亿。   事情还在发酵,多方媒体争先曝光,甚至还邀请了律师与会计师,专诚分析易购如今的局面。   周景辞依然不慌不忙。他甚至一反平日低调的常态,接下了一家电视台的采访。   明亮的演播室内,周景辞西装革履,连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雪白的衬衣上更是没有一丝褶皱,一双修长的腿垂在沙发下,脚底踩着一双锃亮的手工牛皮鞋。他清秀的脸上架着副金丝眼镜,而眼睑之下,难得没有黑眼圈,全身上下,无一不透露着他的精心与讲究。   女主持人穿着一身红色的长裙, 留着干练的短发,她是圈子里出了名的辛辣直白,面对周景辞这样的商业大佬,依然不卑不亢,直言不讳道,“你跟魏骁是老同学,但易购当初是魏骁一个人创立的,对吗?”   “是。06年那会儿,魏骁还在北京联大的计算机专业读大三,那时候他看准了线上交易的商机,在海淀区的一家地下室里成立了易购。”   女主持人没想到周景辞那么好沟通,顿时暗暗松了口气,“06年你就开始与魏总合作了么?当时是提供会计上的服务还是其他方面也有参与?”   “最开始易购的体量很小,我还在人大念书,没帮过太多忙,唯有月末年末的时候会帮他做账。”   女主持人挑眉,“你正式加入易购是在哪一年?”   “09年,我研究生毕业。当时易购的发展出现很大问题,资金链断裂。我离开校园,正式加入易购。当时我找到了天健基金的李润芝,为易购前后拿到了四轮融资。”   女主持人皱了皱眉头,“当时你们的股权是如何划分的?”   周景辞答得坦然,反正他本来就是要“随其流而扬起波”,左右不在意旁人怎么看待自己了。更何况这些都是轻而易举就能查到的事情,他又何必在这种事情上支支吾吾,“魏骁占股40%,我占股20%,天健基金持股10%,其他高管与普通员工共同持股20%。”   采访到了最紧要的关头,“既然这样,在易购12年上市前夕,你又是怎么取代了魏骁、成为了易购的第一大股东。”   “因为魏骁把自己的股份全部转让给了我。”   女主持人见他答得坦率,也是一愣,她“乘胜追击”,“那魏骁又为什么会把自己在自己亲手创建公司里的所有股份都转让给你,你们私下里有什么协议。”   周景辞笑了一下,“没有协议。因为他信任我。”   饶是主持人见多识广,专业素养过硬,听到了这等“不要脸”的回答亦是愣了几秒钟,她腹诽道,别人信任你,就活该被你坑到被迫离开自己创立的公司么?一时间,她想到了网络上闹得沸沸扬扬的阴谋论,于是面含微笑,把最后一个问题问出口,“有人说,但凡是朋友合伙开公司,总免不了四同之路,同舟共济、同床异梦、同室操戈、同归于尽,现在你们是什么关系?”   周景辞盯着主持人的眼睛,答得直率,“我们不是朋友,我们是以前同床共枕,日后同棺而卧的爱人。”   “嘭”地一声,主持人手中的话筒摔到地上,她睁大了眼睛,嘴巴变成一个“O”型,显然没预料到事情会朝着这个方向发展。   周景辞淡淡地笑了笑,弯腰捡起地上的话筒,稳稳地放在主持人手里,说,“我跟魏骁是就算死了也要埋在一起的关系。” 第22章   采访一经播出,易购股价接连暴跌,周景辞个人出资4亿美元,低价收购了易购流通在外的所有股份,不久后,易购正式于纽交所退市。   私有化完成以后,周景辞个人持有了易购超过百分之八十的股份。他出手迅猛,连续性极高的操作,让所有人都瞠目结舌。连李润芝都说,论手段,论狠心,两个魏骁都比不过他周景辞。这些年,李润芝本以为周景辞不过是魏骁的附属品,没想到,这么一出大戏竟演的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李润芝这才意识到,周景辞不光善于伪装,还是个连感情都可以炒作出卖的主,魏骁那个匹夫与周景辞比起来,着实太稚嫩了,而自己当初在“两虎相争”的时候选择站在周景辞这边,更是个彻头彻尾的错误。   因为魏骁的失踪以及周魏二人的狗血故事,易购的股价短短几周之内缩水百分之三十,而股价跳崖式下跌的背后,则是周景辞精心设计的圈套,为的就是以低价实现易购的私有化。   分析师这才从瓜田中回过神儿来,一个接一个的撰写文章大骂,海外投资人亦纷纷跳脚,后悔低价抛售股票。媒体人更是唯恐天下不乱,指责周景辞虚情假意、心机颇深……流言蜚语、指责贬低一时间铺天盖地。   甚至,警察也“登门拜访”,对周魏二人所住的别墅进行了详细的检查,末了,周景辞还被带进了警察局,协助调查。   警察自然不信周景辞当日对媒体所说的那套言辞,更何况,爱的背面本身就是恨。两个人拴在同一个公司这么多年,理念不同、利益纠葛,爱到最后,还能有几分真?   周景辞知道警察不信任他,他无意为自己辩白,甚至没有叫来律师。对待魏骁的事情上,周景辞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将魏骁消失前做过的事情、去过的地方、平日的习惯和爱好全盘托出。   警察没有证据,自然不能连续扣留他超过二十四小时,一整天的问询后,周景辞被放了出来。   离开警察局时,周景辞腿都在打颤,他扶着初初亮起的路灯,微微弓着身子,在车水马龙的路边,愣了好久。   回到家里,依然是一片漆黑,四下寂静。他没开灯,躺在沙发上,任由黑暗与寂寞将他包裹。   他真的好想念魏骁啊。   周景辞昨晚没休息好,今天又累了一整天,心还时时悬着,不过一会儿,精神就变得游离起来,竟在沙发上睡着了。   清晨五点钟,天还黑着,尖锐的电话声却突然将他的思绪拉回现实。   李岚尖细漫长的声音钻进周景辞的耳朵里,“景辞,前几天我在网络上看到了一些传言,你有没有什么要说的?”   李岚是历史系副教授,当然不懂那些资本运作与公司经营的门道了,她口口声声所说的,自然是周景辞前些天当着媒体的面儿,承认了自己与魏骁的关系的事。   周景辞心中冷笑,李岚周明夫妻一生最在意自己的体面,就算明明白白看到了自己当日的采访,兴师问罪起来,也要摆足姿态,端足架子。   周景辞声音疲惫,“妈,我研究生毕业那年就跟你说了,我离不开魏骁,我们俩是要在一起一辈子的。”   李岚恼了,声音不禁高了几分,“周景辞,你什么态度,你怎么跟我说话呢?你私下里跟那个臭小子怎么样我不管,我也没兴趣知道,现在你当着新闻媒体,当着全国人民的面儿说出这么大逆不道的话来,你是想我和你爸被人戳破脊梁骨么?”   周景辞太阳穴“突突”地跳着,他向来不擅长与人争执,更何况那人还是他亲妈。他坐起身来,柔声说,“妈,您跟爸都退休多久了,咱们关起家门过自己的日子,他们只会看到你们二老现在生活优渥,看到我如今功成名就,又哪里会有人到你们面前说三道四。”   这些年,周景辞敷衍父母已形成了经验,他徐徐善诱,“这次我公开是有目的的,是为了给易购的股市加一把火,好低价收回股权,这也是权衡之举……”   李岚听了这些,心情才稍稍好些,不过,只是几秒种后,就立马端起了自己的清流做派,“当初我跟你爸爸都要你继续读博,以后留在学校当老师才是正事,你这些市侩思想,究竟是哪里学来的……”   李岚滔滔不绝,周景辞稍稍将电话拿开一些,仰在沙发上。   “你听没听到我说的啊?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老祖宗的话绝对是有道理的你知不知道啊……”   周景辞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我知道了,妈。”   李岚当了一辈子的大学老师,道理一箩筐接着一箩筐,说累了,喝了口水,又问,“魏骁那混小子,真失踪了?找不到了?”   周景辞叹了口气,“是,找不到了。”   李岚叹了口气,“景辞,你听我说,你也三十五岁了,不小了,以往我不管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在魏骁连人影都不见了,你还真要学牌坊女给他守寡不成?”   周景辞听了这话,嘴唇都气得哆嗦起来,半天没说出话来。   李岚周明夫妻向来看魏骁不顺眼。   很多年前,周景辞与魏骁还只是好朋友的时候,李岚就明里暗里反对他俩交好,可一向听话的周景辞唯独在这件事上不曾退让,哪怕忤逆了父母的意思,也要与魏骁做朋友。当初,李岚只当是魏骁油嘴滑舌,故意哄骗自己儿子,到后来两个人双双考去北京,山高皇帝远,李岚也束手无策,只能任由两个人继续黏在一起。可她从来没想到,这两个人竟早已生情,在北京过起了夫妻一样的日子。   当年,魏骁与周景辞的事情被李岚撞破后,她哭过、闹过、以死相逼过,她这一生之中最尴尬、最难堪的时刻尽数是这两个人给的。周景辞红着脸,拉着魏骁一起跪在自己面前。彼时,魏骁已经是知名企业的老板,却丝毫没有架子,更不像小时那样顽劣乖张,他任由李岚谩骂,接下了两记重重的耳光,却连一声都没吭过。   李岚跟周明两个人一辈子体面惯了,没成想到老了会遇到这一遭,他们又怨又恨,却终是拿两个人没办法。   魏骁兄妹与周景辞每年春节都会回J城过年。魏骁兄妹俩与魏军关系不好,他们不想回自个儿家,周景辞家又不欢迎他们,便在J城又置办了套房子,每每过年,都去那里小住。周景辞呢,父母尚在,自然要承欢膝下。只不过,这阖家欢乐之时,也是周景辞一年当中最难熬的日子。父母的指责与讥讽,明里暗里的嘲笑与贬低,让他全然直不起腰来。   到后来,魏军早早的得了癌症撒手人寰,魏骁没了妈,亦没了爹,饶是他与魏军没什么感情,也难免心境复杂。   他在这世界上,彻底没了根。   魏骁没跟周景辞讲,一声不吭地提了好几箱的东西来到周景辞家。当天是周明开的门,见到魏骁的刹那脸色顿时青了。他不愿大过年与魏骁争执,平白让邻居看了笑话,于是板着脸放魏骁进门。李岚一见魏骁的人,气都快喘不上来了,指着魏骁大声道,“我们一家三口过年,你来干什么?”   就连周景辞也一怔,下一秒,却见魏骁直挺挺地跪在自己双亲面前,言辞恳切,“叔叔,阿姨,我知道你们不喜欢我,不想见到我,可我对景辞是真心地。”说到这里,魏骁明显顿了一顿,垂了垂眼眸,才接着说下去,“我小时候就没妈了,现在我爸也死了,我无父无母,以后也不会有儿女,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景辞和我妹能生活得好,我所有的一切都是景辞的。只要他过得开心幸福,我什么都愿意做。”   魏骁挺直腰板,跪在李岚面前,眼睛里满满都是真诚,只求一句应允。纵使李岚再不喜欢他,听到这里,也未免动容。   李岚不是不清楚魏骁的家庭情况,这些年亦是看着魏骁一步步从一无所有走到今天的。她撇了撇头,不忍心看地上跪着的人,过了好半天,才从嘴里挤出句,“你何苦呢。”   魏骁却摇摇头,说得坦然,“我不苦,我爱景辞。”   李岚的心蓦地软了,可理智还在,顽固的思想和苦收大半辈子的面子还放不下,她眼圈红了,却仍是坚持着,说什么都不肯松口。魏骁性子倔,见李岚不答应,他就一直跪在那儿。周景辞不忍他作践自个儿,几次想拉他起来,告诉他“你用不着这样,左右我们都分不开”。魏骁却不依,皱着眉头说,跪你父母是我应该的。   周景辞知道,魏骁心里一直对李岚夫妻有愧。在魏骁眼里,若不是他自己,周景辞是断然不会走这样一条路的。   周景辞拗不过他,索性与他一起跪下,李岚这才急了眼,“大过年的,你们这是存心给我添堵呢?”   周景辞绷着张脸,抿着嘴一言不发。   李岚夫妻再不待见魏骁,可奈何自己儿子喜欢,分不了,离不开,到最后,终于松动了,让他俩起来一起吃顿团圆饭。   自那以后,魏骁才得了周父周母的首肯,从此方能踏进周家的大门。   想到这些陈年往事,周景辞的心拔凉拔凉的,这些年来,魏骁对他们俩不可谓不殷勤,甚至在心底里早已把他们当做自己的生身父母,可这些真心实意的好,落在他们二老眼里,依旧是不可承受的耻辱,他鼻子一酸,“妈,你这说得什么话?什么叫守寡?你想他死啊!”   李岚自知口误,她最要脸面,“呸呸呸”了几声,“谁要他死了,他是死是活是警察的事儿,怎么就叫我想他死了?”   周景辞又叹了口气,“妈,我很多年前就跟你说过了,我这辈子只跟他一个人好。”   “他失踪,是我在家里等着他,他死了,那就是他在阴曹地府等着我了。”   李岚的气又上来了,“——你这孩子!”   周景辞没再忍耐,直接打断了自己母亲的教训,“妈,我前天忙公司的事儿,一夜没睡,昨天在警察局被审了一整天,我想再睡一会儿。”   李岚最看不惯他们这些市侩商人的做派,都六点钟了,不工作不搞学问也就罢了,竟然还说要睡觉,她气不打一处来,阴阳怪气地说,“好,你睡,你这就睡。”   周景辞头疼欲裂,他无力照顾母亲的情绪,挂下电话后,心脏剧烈地跳动着,几乎要从胸间挣脱出来。他翻来覆去的,却再也睡不着了,睁着眼从沙发上待到天明。 第23章   青芒村不大,三四千人口,早些年靠山吃山,不少村民靠开采石头为生,后来这行当渐渐没落了,忙活一整年也赚不到多少钱,因此村里的年轻人大多去南方打工,只剩下些妇孺儿童,靠着几分薄地营生。   来来往往的,不过几百户人家,阿周记性好,没过多久常见的邻里左右就都认全了,只不过他不爱说话,又长了张暴戾恣睢的脸,有人来买东西了,他也只是闷着头拿给人家,再闷着头收钱。   吴爷爷总说他,“你多说说话,别只低着头干活。”   并非阿周不愿意与人讲话,只是他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已经在吴爷爷家住了一个多月了,对这里的一切却还是格格不入。有时听着村妇孩提在铺子旁边叽叽喳喳讨论着自己的事情,他只觉得烦躁异常,心里的火蹭蹭地往外冒着。他面相凶,生得又高壮健硕,脾气亦不算多好,脸一沉,有时连吴翼都吓一跳。   阿周对吴翼算不上太热络,唯独对吴爷爷很敬重,可吴翼却很喜欢他,整天黏在他身边,就连阿周喂鸡种菜时,吴翼都要在院子里看着。   吴翼生性活泼开朗,又是最快活无畏的年纪,走路一蹦一蹦的,跟在阿周后面,像个小弹簧一样。   抛去吴爷爷对自己救命的恩情,阿周算不上有多喜欢吴翼,觉得他太过活跃,片刻都不安静,可慢慢接触久了,阿周才慢慢发现了吴翼的可爱之处,有这么个小蜜蜂围在自己身边,感觉倒也不赖。   邻里大多不喜欢阿周,一来觉得他是个连身份都没有的异乡人,二来又觉得他生得高壮,将近一米九的个子,白色的汗衫箍在肌肉上,还整日拉着脸,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看上去就不是什么好人。甚至有人私下里嘀咕,说他准是在外面混黑社会的,犯了事儿才躲到这里来。   这话阿周也听着过几次。他自己倒是没放在心上,只肖得冷冷地看那些人一眼,人们就纷纷闭嘴不敢讲话了。反正阿周左右都想不起来前尘往事,没准儿自个真是个黑社会也未尝可知。可吴翼听了这些没由来的编排却“蹭”地一下跳了起来,朝那些长舌妇说,“你们瞎说!周大哥才不是那样的人!”   吴翼不许旁人说阿周一句不好,他对阿周的崇拜满满都写在了眼里。   吴翼趴在桌子上,一边朝阿周眨着眼睛,一边说,“你以前一定是城里人,做大事情的。”   阿周怔了一下,脑海中闪过几个片段,有宽敞明亮的别墅,精致昂贵的食物,还有脑海中不停跳出的会议、争执、合同,可等他细细去想,却又什么思绪都抓不到。他摊了摊手,没把吴翼的话放在心上,“不知道,也许吧。”   吴翼讨了个没趣,也不生气,只是继续盯着阿周看。   吴翼时常觉得无聊了,就会与阿周谈天说地,都是些没用的话,可这十七岁的少年却偏偏喜欢。他几次问起阿周,觉得自己以前是做什么的。阿周只抬头看了他一眼,说,“不知道。”   吴翼撇撇嘴,不知道不知道,成天都是不知道。吴翼气他的态度,扭过头去生闷气,可只过了一会儿,便又忍不住了,拽住阿周自说自话,“说不定你以前也是开店的,在大城市开店,要不然怎么懂这么多?”   阿周轻轻扯了两下嘴角,不置可否,吴翼又看了他几眼,说,“不管你是干什么的,反正你肯定是个好人。”   阿周皱了皱眉头,他一边摸着吴翼的脑袋,一边悠悠地认真说道,“那可不一定,说不定啊,我真是干黑社会的。”阿周知道自己脾气不好,这一个多月以来对待吴家爷孙的好态度,纯粹是感念救命之恩、如今又寄人篱下。以他自己的性子,就算以前干点什么打架斗殴的勾当,倒也说得过去。   吴翼不信,又朝他眨了眨眼睛,“你就像个迷一样,什么都懂,却偏偏不记得自己是谁。”有时候,吴翼觉得阿周仿佛一点都不好奇自己的过去,又仿佛是刻意不去想起。   会是怎样的曾经呢?那日初见,他西装革履倒在地上,浑身是血却掩盖不住周身的气质,吴翼想了想,阿周这样的人,大概该穿梭于灯红酒绿的大城市,坐在高级而精致的写字楼喝着咖啡的白领吧。可明明他曾经过着这样好的日子,为何现在却什么都不愿意想起呢?   阿周又无奈地朝他摊摊手,不再说话。   晚上睡觉时,空中突然打起闷雷来,闪电交加,而后下起了瓢泼大雨。阿周躺在床上,嘴里衔了根儿稻草,任思绪漫无目的的飘荡着,这时,屋门却突然被推开了,接着一股湿气蔓了进来,吴翼趿着拖鞋弹到阿周的床边儿,掀开他的被子,湿漉漉的身子往里面一钻,还打了个滚儿。   阿周心生烦躁,皱了皱眉头,压着火问道,“怎么了?”   吴翼嘿嘿一笑,朝阿周怀里钻,“我睡不着,想来找你说说话。”   吴翼湿哒哒的头发在阿周胸前蹭啊蹭,蹭得他心里发痒,阿周便伸手去摸吴翼的头发,过了一会儿,又忍不住摩挲着他的小脸。吴翼长在村里,皮肤不算白皙,眼睛却很大很圆,神情又是可怜又是无辜,像头小鹿一样。阿周注视着吴翼,刹那间,仿佛有一阵电流顺着他浑身的经脉直冲大脑,顷刻间,他全身都烧起来了,脸也火辣辣的,就连肺里的空气都是烫的。他屏息凝神,清了清嗓子,又往床边儿退了几寸,刻意留出空间来,这才喘了几口气,胸口仍流动着一股烦躁,压都压不下去。   吴翼却不容他退缩,又凑了过来,说,“周哥,你别躲啊。”   阿周强忍着心里涌动着躁郁,他哑着声音说,“我没躲,你别靠那么近,热。”   吴翼撅起嘴巴,水腾腾的眼睛盯着阿周看,阿周心里发虚,扭过头去,过了几秒,才生硬的说,“睡觉。困了。”说着,他把灯拉了,复又往里边挪了几寸。   吴翼对着他的背影撇撇嘴,“躲什么啊,有什么可躲的。”   不知为何,阿周听了这话心里更烦了,火冒到了嗓子眼儿,几乎要把他整个人都烤干了。他紧贴着墙壁,不过一会儿,连墙都变得滚烫。他不知道该怎么回复吴翼,只得沉默。   吴翼气恼他装睡,从他身后“哼”了一声,温温热热的气息打在阿周的脖颈上,他忍不住心里一颤,接着打了个激灵。   吴翼看他也不来哄哄自己,也装模作样起来,在他旁边打起鼾。   那天晚上,下了一夜的雨,连梦里都淅淅沥沥。   阿周抱着一个人,他浑身煞白煞白的,细长的腿缠着自己的腰,连口齿间溢出的呼吸,都破破碎碎,尽数封印在了自己的吻里。   梦醒时分,阿周浑身都烫热,身下却黏腻一片,明明是一宵旖旎,可他心里却空空落落的,用力回忆,可怎么都想不起那人的长相,只记得他一身雪白,唯有锁骨上,留着一排红印儿。他想不出什么词语形容,唯独觉得那像极了冬日里的一枝红梅。   一旁的吴翼还睡着,侧着头,打着呼,口水留了一片。阿周蹑手蹑脚的起身换了个内,裤,心中想,原来我是喜欢男人的啊。 第24章   清早,屋外的雨停了。田圃里的小草一夜间都苏醒了,一片绿油油的,煞是可爱,几朵小花撑起裙子来,在微风中摇啊摇。   吴翼伸着懒腰推开房门,深深吸了一口雨后的空气,回头道,“周哥,外面花都开了。”   阿周远远地朝窗外看去,不知怎地,突然心里一颤,他趿着拖鞋跑到挂历旁,白纸黑字写着4月1日。他怔了一下,吴翼瞧他没吱声,凑过来,问,“怎么了?”   阿周脸上的烦躁收敛了许多,他皱了一下眉头,过了几秒又摇摇头,随后才不确定地说,“今天可能是个什么重要的日子,想不起来了。”   吴翼眨了眨自己的大眼睛,“该不会是你的生日吧?”   阿周又想了想,“可能是吧。”   吴翼拉着他的手,“你是不是想起来什么了?除了生日,还有别的吗?”   阿周脑海中突然闪过昨夜的春宵一梦中,那具白皙消瘦的身影,他沉吟片刻,问,“吴爷爷捡到我的时候,身上除了那身衣服,就没点其他的东西了?”   吴翼舔舔嘴唇,又眨了眨眼睛,“没了啊。”   电光石火间,吴翼突然想起爷爷之前交给自己的那个钱包,钱包里空空如也,唯有一张老旧的照片。上面的男人风华正茂,在山巅笑得快活灿烂。   他回头看了一眼阿周,心跳漏了几拍,不知为何,他明明希望阿周想起过去,却偏偏不愿意把那张照片拿给他看。吴翼不自然地扭过身子,下意识地瞅了眼旁边儿的杂货间,还没等阿周再说什么,就一溜烟儿地跑了出去,蹚着地上的积水跑到小卖铺,朝阿周说,“我要开门了!”   阿周吐了口浊气,皱紧自己的眉头,不知吴翼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傍晚时分,吴翼一改常态,非但没有黏在阿周身边,反而神神秘秘地一个人要去镇子上,吴爷爷在他身后喊,“让阿周陪你一起去吧。”   吴翼连连摆手,跟个小兔子似的,一跳一跳地走了。   快吃晚饭时,吴翼才回来,许是一路跑来的,脸上红成一团,还气喘吁吁的。他双手往后背着,阿周一眼就看穿了,他在身后藏了蛋糕。   吴翼跳到阿周面前,一边拉着他的手,一边倒退着往屋里走,阿周觉得吴翼好笑,明明不一定的事情,这孩子却做得有模有样。他佯笑了一下,顺着吴翼的心思,故意装作没看到,反而问道,“怎么了?”   吴翼拉着他回到屋里,像变戏法似得神神秘秘地把蛋糕放在桌子上,“当当当当,生日快乐!”   阿周又挑了挑嘴角,觉得他傻得可爱,随手摸了摸吴翼冒着热气的脸蛋儿,故意逗他,“还不一定是我生日呢。”   吴翼扁了扁嘴,“你就记得这一个日子,肯定是生日。”   阿周脸上的笑意深了几分,“没准儿是我以前男朋友的生日呢。”   明明是玩笑的话,吴翼却蓦地怔了一下,他脑海里回旋着这三个字,男朋友,男朋友,他瞪大了眼睛,直勾勾地望着阿周,双目相对间,他的体内蹿腾着一股热浪,让他忍不住地颤抖,原来,原来周哥是喜欢男孩子的么。   阿周瞧他这反映,才想起面前的不过是个十七岁的孩子,然而他却不觉得有多尴尬,不在意地耸耸肩膀。   吴翼抓住他的手,问,“你喜欢男人?你是同性恋么?”   阿周坐在凳子上,勾了勾唇,满不在乎地说,“是啊,我是同性恋。”   吴翼嘴唇都打着哆嗦,同性恋,阿周竟然是同性恋,那自己呢?自己又是什么?   那些忍不住的亲近,靠近时的悸动,时时想要黏在一起的愿望,就连睡觉也想往人怀里钻的冲动……这一切仿佛都明朗了起来,顷刻之间便有了答案。   吴翼靠近了几分,他弯下腰盯着阿周,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地,“同性恋是什么样子的?你是上面的还是下面的?”   阿周记忆里明明是一片模糊,对这个问题却是无比明晰的,他自然而然地说,“我当然是上面的。”   吴翼仿佛发现了新大陆,他脑袋里涌出千千万万个问题,于是又问,“上面的都像你一样么,又高又壮。”   阿周想了想,却怎么都回忆不出旁的1是什么样了,他耸耸肩,“我不记得了。可能不是吧。”   吴翼撅了撅嘴,自己也坐了下来,随后,一张红扑扑的小脸扬起来,又问,“那下面的是什么样的?   说来奇怪,阿周明明什么都不记得,脑海中却偏偏勾勒出了轮廓,他比划了一下,随意地说,“瘦瘦的,高高的,皮肤很白,清清秀秀。大概就是那样吧。”   吴翼心一颤,听着阿周的话,他的脑海里全是照片里那个坐在阿周身旁的男人。   那么旧的照片,那么久的事情,他们早就不在一起了吧。吴翼似在安慰自己,又像是在逃避。他偷偷瞅了阿周一眼,欲言又止的,阿周觉得可笑,问,“想问什么,问吧。”   吴翼扁了扁嘴,把想把蛋糕拆开,手却是抖的,他没了耐心,从一旁抄起一个剪刀来,“咔嚓”一声,把红色的缎带剪开来。   蛋糕不甚精美,上面的寿桃更是“粗制滥造”,吴翼有模有样地插了根儿蜡烛,接着熄了屋里的灯,拉着阿周的手非要他许愿。   阿周觉得吴翼有趣,笑了几声,闭上眼睛,他才不信什么生日许愿,只做了做样子,便一口吹将那根蜡烛吹灭。   吴翼切下来蛋糕上的那颗寿桃,放进小盘里递给阿周,阿周只偿了一口,就觉得齁进了嗓子眼儿里,他强忍着吃完这颗寿桃,吴翼再要给他切,他就怎么都不肯要了。吴爷爷年纪大了,有糖尿病,更不能吃,到最后,一整个小蛋糕,吴翼吃了大半。   三个人一同吃完晚饭,吴爷爷便打着哈欠要进卧室休息去了。只剩下吴翼与阿周两个,坐在晦暗的黄色灯光下。   吴翼的睫毛打着颤,阿周正欲收拾碗筷,吴翼却突然拉住了他。   阿周不解,回头看到吴翼无措地舔了舔嘴唇,紧接着,他清了清嗓子,问,“周哥,你觉得我呢?我能不能当下面的那个?”   阿周挑了挑嘴角。吴翼年纪轻,道行浅,阿周只肖得一个刹那,就明白了吴翼的心意,他的眼神有几分玩味,上下打量了吴翼一眼,漫不经心地说,“能,你想当就当。”   吴翼浑身都发起烫来,他扯着阿周的衣服,又凑近了几分,“我想跟你试试”说完这话,吴翼站起身来,往前探了探脑袋,把嘴一嘬,“mua”一声亲在了阿周的脸上。   两个人久久地看着对方,大概过了几分钟,阿周的脖子都扭酸了,才回过头去。阿周是存了逗他的心思,却没想到吴翼这般直白大胆,一时间,他颇有些骑虎难下的意思,只得皱皱眉头,淡淡地说,“你才多大啊,我不跟你干这事儿。”   吴翼却不依,他将阿周的脸脸强扭过来,又踮着脚尖凑了上去,吻在了阿周两片唇上。   吴翼模样好看,性子又活泼,以前在学校时,也并非没谈过恋爱,亲吻对他来说更是小菜一碟,他一不做二不休,下一秒,舌头顺着阿周的唇缝,像条鱼一样滑进了阿周的嘴里。   失控只在一瞬间,刹那后,阿周用力箍住吴翼的肩膀,汹涌的爱欲沿着脊椎骨冲向大脑——   屋外,微风阵阵,月明星稀。 第25章   这晚,吴翼在阿周的手中释放,阿周手上的工夫极好,吴翼还从来没有那么舒服过。而吴翼想亦给予阿周同样的,只不过他从未帮人做过这事儿,下手没个轻重,到后来,阿周也没能如意,还是自己继续摆弄了许久,这才了事。   吴翼缩在阿周的怀里,就着窗外的月光,眨着眼睛看着阿周俊俏的眉眼,最后没忍住,把自个儿往前一送,啃咬着阿周的双唇,阿周脸上的表情淡淡的,既没回应也没推脱。吴翼心里发虚,他不知道阿周此时是否满足,他只知道自己现在是安宁而快活的。   吴翼一时半会儿睡不着,一会儿在床上打滚儿,一会儿在阿周身上撒泼,阿周心烦意乱,摸着他的后背,说,“快点睡觉吧,明天一早还要去镇上进货。”   吴翼只安静了几秒钟,就又打着滚儿翻进了阿周怀里,“我不想睡觉,我想跟你说话。”   阿周对着黑暗沉吟片刻,他倒是真的有话要对吴翼讲。   前些日子,阿周就在考虑离开青芒村的事情了,到北京去,找份工作也好,打零工也罢,怎么着都比困在这小小村庄里强。   月余之前,阿周去当地派出所报了警,民警记下了他的失踪案,却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回音。阿周想不起自己的身份,又无处可去,才在青芒耽误了这么久。   阿周欠了吴爷爷的钱,自然不会赖账。如今他与吴翼更有了份露水情缘,又瞧吴翼日子过得糊涂,便有了别的打算。阿周想,不管日后自己与吴翼是做情人还是陌生人,左右此时是有几分情谊的,于是,阿周问道,“你不想睡正好。我正好有事问你。你有没有想过去城里打工?”   吴翼一愣。他没想到阿周竟然是想对自己说这些。他从小就算不上个聪明人,生活里更不愿意想太多,所以在家赋闲一年多,也没有考虑过自己的未来,只是得过且过罢了。他挠挠头,嘟囔着,“我还没成年呢。”   阿周叹了口气,“你十七岁了,已经不小了,爷爷年纪又那么大,你们俩靠这间小店生活,长久不了。”这些日子,阿周早就把小卖铺的收入摸得门请,这村子年轻人越来越少,留在这里,哪里会有什么出路呢。   吴翼瞧阿周颇为严肃,不免有些不开心,他抿抿嘴,坐起了身子,“我什么都不会干。”   阿周听了吴翼的话,眉头皱得更紧了,他也坐了起来,声音已经有些急了,“整天在家里当然什么都不会。不会可以学啊,再说你那么年轻,只要肯出力气,以后肯定会找到一份工作的。”   吴翼委屈极了,他才刚刚与阿周行了那事儿,哪里有心思想这些,他扁着嘴巴,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   阿周知道,吴翼在家闲了一年,早就闲惯了,可若是放任吴翼这样下去,这辈子可能就毁了。他循循善诱,“过几年,你爷爷年纪再大点,生个病什么的,用钱的地方多的是。你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要想想你爷爷啊。”   听了阿周这话,吴翼才收敛了自己的小性子,开始认真考虑起阿周的话来,嘴巴却依然是扁着的,他扭过头来,问道,“那你说,我能干什么?”   阿周不知怎地,突然就冒出了句,“工地上常年都招抹灰工你知道么?就干些抹腻子、批灰、勾缝的活儿,不算难,只要肯出力气,你肯定能成。”   吴翼脸一板,“你想我去工地啊。夏天热,冬天冷,整天在太阳底下晒着,我不干。”   阿周皱了皱眉头。他素来知道吴翼拈轻怕重,吃不了工地上的苦,只不过刚刚不知怎地,突然就想到了这些,脱口而出。   明明半小时以前他们还浓情蜜意,不知怎么的,两个人此时就变成了这副针锋相对的样子,吴翼忍不住偷偷瞅了阿周几眼,“周哥,你怎么这么了解?以前干过?”   阿周愣了几秒钟,他仔细思量片刻,“我应该干过。”   吴翼躺在床上,双手枕在头上,“爷爷刚带你回家的时候,你明明是大城市里白领的打扮,那套西装一看就贵死了,穿在你身上那么合身。而且你还懂那么多知识。现在你又说你在工地上干过。”   阿周自己也纳闷,他亦躺了下去,不确定地说,“也许是小时候在工地上干过吧。”   吴翼听了这话,撅起嘴来,大声吵嚷着,“就你能干,就你能干。”   阿周又叹了口气,若不是看吴翼年纪小,现在又与自己有了份互相慰藉的关系,他才懒得说这些呢,可偏偏吴翼不领情、不听话。他讨了个没趣,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过了一阵子,吴翼又撑起身子,俯视着阿周,推了推阿周的肩膀,“你别不理我啊,我去就是了。”   阿周这才缓缓睁开眼睛,轻轻从嘴里吐出个“乖”来。   用句时髦的话说,吴翼是个拖延症晚期,可阿周却雷厉风行,就连白天看店时,心里想得也是进城打工的事儿。当天晚上,阿周就跟吴爷爷说了自己的想法。吴爷爷年轻时也曾读过几年书,远比年幼的吴翼有见识,他连连点头,又嘱咐了好些话,无非是吴翼年纪小,阿周要多照顾他云云。   吴翼性格拖拖拉拉的,收拾个行李要收拾好几天,明明没什么东西,却挑挑拣拣拾掇出一箱子的零碎来。气得阿周忍不住骂娘。好不容易收拾好了,第二周,就拉着吴翼要跟吴爷爷辞行。   临行前的那晚,吴翼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黏在阿周的身上,明知他记不得什么,却偏偏缠着他问东问西,就像个小蜜蜂一样,在阿周眼前“嗡嗡嗡嗡”个不停,还翻来翻去的,绕得阿周脑仁疼。   “北京跟电视上一样么?人人都住很大的房子?”   “——不是,北京也有很多穷人,要好几个人挤在一间地下室里。”   “北京是不是遍地有钱人?我们以后会不会也成有钱人?”   “——不是,哪里都是穷人比有钱人多。”   “北京好玩么?你爬过长城么?”   “——不好玩,都是人。”   “全聚德的烤鸭好吃么?”   “——不好吃,我喜欢大董烤鸭,公司附近就有一家。”   说完这话,两个人都一愣,阿周太阳穴扩散出一波接一波的疼痛来,他龇牙咧嘴地想,原来我是在北京工作的么,可又怎么会一个人跑到青芒村来,甚至还从山上掉了下来?   吴翼却倏地没了兴致,怏怏的扭过头去。他的失落来得太突然,明明前一秒他还对北京未知的一切充满着期待,而此时,他心中想的就唯有阿周了。   他想起自己是哪里人了,明明我该开心的啊。   吴翼吸了吸鼻子,在静谧的黑暗中转过头,与阿周面对面,他往阿周怀里又挤了挤,“做那事儿,是什么感觉?”   那个清瘦白皙的身影下一秒就在阿周的大脑里浮现出来,连带着心底生出的莫名骚动与思念,都在自己的体内叫嚣着,还耀武扬威。他感觉自己整个灵魂都颤抖了一下,接着,他沉声说,“很舒服,也很温暖。”   吴翼“哦”了一声,过了几秒,又说,“我害怕。”   阿周没什么耐心,他皱了皱眉头,随口问道,“怕什么。”   吴翼自然不肯说出自己怕什么来,默了片刻,才噘着嘴说,“没什么,就是觉得不踏实。”   阿周想,到底是个小孩,于是拿出大哥哥的样子,拍了拍他的肩膀,很自然地说道,“别怕,没什么的,我有在呢。”   明明阿周嘴里说的是哄人开心的话,吴翼却丝毫提不起兴致,他闷着声音“嗯”了一下,心底里的空洞却愈发扩散开,他心一横,急促地喘息了几下,下一秒,褪去自己的衣服,往阿周怀里钻……   “我想试试。”   春宵正好,一夜无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