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星河》作者:九尾叶   文案:   cp:精英律师X落魄保洁(保洁→前台→律师)   梁迁怎么也没想到,再见段星河竟是这样一副场景。正所谓,人生何处不相逢,万年老二也翻身。   人物属性(不一定准确):温柔善良不识愁滋味小太阳攻x内向自卑吃尽苦头但坚韧顽强受   【双向暗恋/主攻视角/温馨治愈】   本质是个超级温柔的故事!   p. s. 人无完人,角色亦是,理智看文,和谐讨论,不适点叉,嘻嘻哈哈。 第1章   梁迁怎么也没想到,再见段星河竟是这样一副场景。   周四下午,他在邻市开完庭,谢绝了几位熟人的饭局邀请,搭乘高铁返回渔州。列车抵达时正值黄昏,夕阳像颗咸蛋黄,色泽鲜艳而浓郁,慢慢沉向地平线,梁迁大步走出火车站,遥望着远方灿如锦绣的晚霞,感觉心情颇好。   助理贾斌在路边等他,穿着人模狗样的黑西装,靠着梁迁老爹的昂贵宝马车,殷勤又谄媚地迎上来,笑问,梁律,赢了没?   我哪知道,梁迁松了松领带,慢条斯理地坐进副驾驶,吩咐道,开车。   我看八九不离十要胜诉,你都把最高法的指导案例搬出来了,他一个中院还敢擅自裁判啊,贾斌有理有据地拍着马屁。他是今年刚毕业的大学生,学历普通,但胜在脑瓜子灵活又会来事,几个月前被梁迁的老爹看中招了进来,现下在律所里挂着实习证,主任指哪打哪,非常积极,今天被差遣来接梁迁,虽然是小事,也鞍前马后,做得滴水不漏。   梁迁今年二十六岁,本科毕业后一直在上海某顶级红圈所干律师,上个月才回渔州,一回来就成了本地知名的兴邦律师事务所的合伙人,可谓是青年才俊,前途无量。   梁迁本人也担得起这份赞誉,他从小到大成绩都拔尖,本科专业本是金融,大三时心血来潮参加司法考试,仅仅复习三个月就成功通关,毕业两年后又拿到了注册会计师资格证,在金融和法律领域,专业技能都很过硬。   当然,他能二十六岁就荣升兴邦事务所的合伙人,与他爹不无干系,他爹梁宴杰,正是兴邦律所的创始人兼执行合伙人,同时还是渔州市律师协会的会长。所以从某些层面而言,梁迁算是半个太子爷,家境优渥,靠山强大,再加上自身能力不俗,想不风光都难。   贾斌驾驶着宝马拐上高架桥,问梁迁回家还是去律所。   去律所,梁迁说,我看看你把洪河公司案的证据整理得怎么样了。   这是梁迁出差前交代贾斌的任务,贾斌的实习指导老师虽然是梁宴杰,但平时也跟着梁迁做些案子,实习律师工资低,他必须要付出很多繁重的劳动,才能挣得体面的收入。   贾斌自信又谨慎地回答,我都整理好了,银行流水一笔笔核对过,不过有些地方可能还存在疏忽,需要梁哥指点。   梁迁若有若无地“嗯”了一声,低着头,指尖在手机屏幕上划了两下。   温卫哲又在张罗同学聚会了,并且千叮咛万嘱咐,让梁迁一定要来,说好多同学都想见他。这不是谎话,梁迁高中的时候就魅力无穷,因为长得帅、成绩好、性格又大方,全年级人尽皆知,是响当当的风云人物,大学毕业又当了光鲜亮丽的精英律师,巴望跟他攀关系的老同学自然数不胜数。   梁迁犹豫了片刻,懒懒地打了一行字,都有哪些人?   温卫哲立刻发了六七个名字来,都是当年五班篮球队的成员,以前就玩得好,到现在也是经常联系的朋友。   其他呢?梁迁的食指在手机上敲了敲。温卫哲会意,在一个坏笑表情之后,发来一串参加聚会的女生的名字。   梁迁无奈地笑了,有一个名字在唇齿间徘徊,但他动了动舌尖,把它压了下去,回复道,我看到时候有没有时间吧。   别呀,你说你什么时候有空,我们紧着你安排!温卫哲尚在喋喋不休,梁迁却把手机锁屏了,转向开车的贾斌,问他律所最近有没有什么新鲜事。   梁迁这次去邻市出差,统共待了三天,这么短的时间,律所哪会有什么新闻,因此他只是随口一问,意在转移注意力,谁知贾斌竟然满脸兴奋,不假思索地重重点头。   据贾斌说,昨天所里新来一个保洁员,年纪不大但是模样出众,是个百里挑一的帅哥,拿着抹布和拖把都不影响英俊形象的那种。更难得的是,他举止不卑不亢,谈吐又有礼貌,虽然性子孤僻了点,但短短一日就俘获了全体女律师的芳心,连男律师也要多看他两眼。   梁迁听后,爽朗地笑了几声,不以为然地问,真的假的,有我帅吗?   他不相信贾斌的话,且不提这小子平日里就舌灿莲花、颠倒黑白,常常言不符实,单就一点,如果那人真有描述中那么神仙,怎么可能沦落到从事保洁工作。这是偏见,梁迁承认,但许多时候,偏见有自己的道理。   贾斌顺着梁迁的话锋,笑嘻嘻地奉承,虽然那个小哥很不错,但我心里还是觉得梁哥最帅。   得了吧你。梁迁点开微信,粗略扫了一眼消息,温卫哲已经把同学聚会的时间地点发来了。   热烘烘的夏风吹得人倦意浓浓,梁迁忽然回想起许多年前,高三五班的天花板上,嘎吱嘎吱旋转的电风扇。   他问温卫哲,段星河来吗?   嗐!温卫哲秒回,原来你是在惦记你的死对头啊!他不来,这几年我都没见过他,听老周说他搬到外市去了,具体为什么也不清楚。前年顾岚玉好像遇到过他一次,说他混得挺差的,还B大的呢。   梁迁读完了消息,心中百味杂陈,说不清是什么感受。温卫哲又补了一句,怎么样,总算是你这个万年老二笑到了最后,爽吗?   梁迁淡淡地扯了扯唇角,不像是高兴。他在微信的表情栏中挑挑拣拣,最后发了个“得意”过去。   兴邦律所的地理位置非常优越,身处市中心,比邻地铁站,人民路与北京路两条主干道在面前交叉而过,每日汽车和行人川流不息。   律所位于广雅写字楼的第十四层,办公面积七百多平,全体律师加上行政人员共计一百来号人,相比于某些不断扩张、在各地频开分支机构的“大所”,规模不算震撼。但也正因如此,兴邦多年来坚持走精品化路线,形成了“宁愿少接案子,也不能自砸招牌”的风气,用专业的态度赢得了大量委托人的信任,在圈里圈外名号都甚为响亮,是G省少有的几家红圈所之一。   正值下班时间,电梯来得慢,一路上还停了好几次。贾斌看了眼手表,说保洁应该在做最后打扫,指不定能见到小段,还说,梁哥,你肯定会大吃一惊的。   梁迁笑而不语,倒真对新来的保洁员产生了一点兴趣。   十四楼到了,电梯门一开,兴邦律师事务所的招牌就出现在洁白的墙壁上。梁迁和贾斌一前一后跨过门槛,智能语音系统发出轻快的声音,欢迎光临。   负责前台招待的庄眉正要下班,笑着跟二人打了个招呼。   兴邦律所以大门为中轴,分东西两个片区,靠墙一侧是合伙人办公室和会议室,中间广大的区域则是普通律所的办公区,每个工位后面都摆着柜子,里面放着密密麻麻的卷宗。   下午六点多,律所里空荡而安静,只有少数律师还在加班,梁迁走向自己的办公室,一路上不停地和同僚们寒暄致意。   经过复印区的时候,他终于见到了新来的保洁员。   那是个挺拔而修长的背影,身高一米八左右,体形不壮硕也不单薄,穿着棉布白衬衣和墨蓝色西裤,袖子挽到手肘,正在一丝不苟地拖地。那人有松软的黑头发,后脑勺剃得很短,露出一截小麦色的后颈,惊鸿一瞥之间,就给人一种清爽而板正的印象。   梁迁停下脚步,他承认自己错了,这个新来的保洁员确实让他眼前一亮。他朝对方走去,贾斌忙不迭跟上,主动为双方介绍,说段哥,这是我们梁律师,兴邦最年轻的合伙人,前几天出差了所以你没见着。   保洁员直起身,扭过头,和梁迁四目相对了。   贾斌没说谎,他的确很帅,尽管脸部的轮廓并不锋利,但精巧的五官组合在一起,就是有一种超凡脱俗的气质,有一种孤高冷傲的味道。他的眉形细而长,眼角略微下垂,左眼下有一颗小小的泪痣,浓密的睫毛笔直地伸展着,没有丁点弧度,只要视线稍微下移,便会挡住黑白分明的眼眸,好像关上了与外部世界交流的窗口。   这张脸,既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线条,陌生的感觉,梁迁的心脏又重又快地跳了一下,脱口叫出对方的名字:“段星河?”   段星河明显也慌乱紧张,手指用力扣着拖把杆子,唤了声梁律师。   贾斌的目光在二人之间惊讶地打转,说你们认识呀!   梁迁迅速恢复从容,在法庭上被对方律师突袭的经验,让他练就了一身临危不乱的本事,短短几秒钟,他已经冷静下来,思索眼下的处境。   “以前认识,”最后他选择含糊地敷衍了贾斌的问题,与段星河擦肩而过,推开自己办公室的门,顺便吩咐贾斌,把你装订好的证据目录拿来给我看。   贾斌惯会察言观色,知道此刻不适合八卦,于是麻溜地回到自己工位,抱起证据材料进了梁迁的办公室。段星河在僵立片刻后,弯下腰继续拖地,头垂得很低,姿态勤恳。偶尔有律师从旁经过与他作别,他答应的声音也很轻。   “差不多了,把这些地方再修改一下,明天跟我去立案。”梁迁合上厚厚一叠材料,摘下护眼的平光镜,向后倒在真皮座椅上。   贾斌领命而去,在门口停顿了一会,试探地问,梁律师,你办公室的柜子要不要找人擦擦?   梁迁半眯着眼,罕见地露出严厉表情,贾斌讪笑着鞠了个躬,三两步跑远了。   梁迁用鞋尖踩着地面,将电脑椅转了个方向,正对着工作区。隔离墙是玻璃材质,下半部分以磨砂装饰,保护隐私,上半部分则光洁明亮,将外头成片的工位尽收眼底。   梁迁看到,在原木色的书柜之间,在成排成排的工位之间,段星河正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地忙碌着。   满头大汗、气喘吁吁是梁迁的想象,隔着十多米的距离,有些细节必定模糊不清。   他恍恍惚惚地看着段星河,觉得这一切如梦似幻,荒唐又可笑。就在这失神的瞬间,多年前的记忆从时光深处汹涌而来。 第2章   梁迁高中就读于渔州中学,全市最好的学校之一,师资力量和学生素质都是顶尖的,他在五班,是学校的重点班。   段星河是他的同班同学,整个三年都是。两人的交情似浅似深,浅是因为三年里彼此很少说话,深是因为,高中时期大大小小的考试,不管是月考、期中考还是期末考,只要是全年级排名的,段星河永远是第一名,而梁迁永远是第二名,稳如磐石,不曾动摇。   梁迁与段星河曾经暗中较劲无数次——这么说不准确,应该是梁迁单方面较劲,段星河也许在意,也许不在意,但从未流露在面上,总是一副清冷的、举重若轻的模样。   梁迁不是器量狭小的人,损友们嘻嘻哈哈地调侃他是“万年老二”,他满不在乎,但是段星河的态度却让他耿耿于怀。有一回月考之前,梁迁在楼道里遇到段星河,不知怎么的,突然玩心大起,向左跨了一步挡在他面前,用熟稔而油滑的口气说,兄弟,这次让让我呗,我也想尝尝第一的滋味。   这话自然当不得真,不过是搭讪的由头罢了。梁迁挑眉望着段星河,一只手插在校裤口袋里,很有点少年不羁的风流。他期待段星河的回答,同时也在暗中猜测,八成是——就算我让了,你也不一定能考第一,又或者,这种事情怎么让。   令他意外的是,段星河在最初的错愕过后,静了两秒钟,突然翘起嘴唇对他笑了笑,说好啊。   这下换梁迁愣住了,他感到自己的耳朵有点发烫,于是清了清嗓子,笑嘻嘻地拍了一下段星河的肩膀,行,说定了啊,够义气。   段星河回教室了,梁迁吊儿郎当地往厕所走,半路上回头看了一眼,对着段星河一闪而过的背影吹了声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口哨。   那次月考,段星河依然是第一名,梁迁却马失前蹄,沦为第三,而且仅比第二名少零点五分。他也不知自己在执着什么,翻来覆去地检查几张卷子,最后真的发现一处批改错误,于是忙不迭找科任老师改了分数,重新排名,这才舒坦。   在渔州中学,段星河的名气与梁迁不相上下,俊美的外形加上年级第一的学习成绩,让他成了真人版玛丽苏的男主角。不过段星河名气虽大,人缘却一般,和梁迁比起来,受欢迎程度能被甩出十八条街。   梁迁每次对着排名表咬牙切齿的时候,想起这点就会稍微释怀一些。   段星河的人缘不好,跟他自己有关。他拥有一张得天独厚的面孔却不懂得利用,总是沉默寡言,表情淡淡的,平静而镇定,仿佛没有什么事情能够激起他的喜怒哀乐。起初有同学看不惯他的行为作风,背地里骂他装X、假清高,过了一个学期,大家发现这不是作伪,他就是那个臭样子,待人接物礼貌而疏远,与人交谈也是点到为止、不冷不热。   渔州中学校风严明,不存在校园暴力问题,但是段星河孤僻的性格导致了他没有朋友。男生们酸溜溜地说他跟咱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而女生对他的喜爱中似乎总添着一丝尊敬的因素。   高二时,梁迁曾听过一些不知真假的传言,说有个喜欢段星河的女生形容他为“雪山顶上的月亮”,登时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觉得恶俗又矫情。结果五六年后,他在一个失眠的夜里想起这个比喻,竟然认为相当妥帖。   可见人是会变的,不止思想会变,境遇的起落更是超乎想象,当年渔州中学的高考第一名,B大物理系的高材生,如今沦落成擦地抹桌的保洁员,枉费了多年苦读,而他这个学生时代的万年老二,也有翻身做主,扬眉吐气的一天。   梁迁关掉电脑,拎着公文包站起来,锁了办公室准备回家。十米外,段星河拎着拖把要去往放置清洁工具的杂物间,两人狭路相逢,即将碰面的前一秒,梁迁探身进了隔壁的办公室,笑眯眯地高声问,美女,一起吃晚饭呀?   聂菡抬头,从电脑屏幕后面睇了他一眼,夸张地撩了撩头发,说梁大律师今天好兴致啊。   梁迁坐在办公桌对面的沙发上,翘着二郎腿与她闲扯,两个人都是从上海返回渔州执业的律师,认识好几年了,关系相当融洽,平时经常耍贫逗趣,商讨案情。   聂菡第二天早上要开庭,目前正在修改代理意见书,没功夫跟他吃饭,挥挥手不客气地赶人,还说,我看你是故意挑我忙的时候请客吧。   梁迁笑笑,替她带上房门。   工作区的灯暗了大半,环境昏暗而幽静。梁迁看到段星河与保洁张姐并肩走过来,张姐热情洋溢地讲着自己的儿子如何如何优秀,段星河背着一个黑色的双肩包,听得并不专注,时不时“嗯”一声算作回应。他的脸孔仍旧清秀柔和,言谈举止也克制疏远,如果再换上一套校服,梁迁一定会以为时光倒流了。   “张姐,下班啊?”他微笑着寒暄,有意忽略了另一个人。   “哟,小梁,出差回来啦!”张紫慧是个大嗓门的女人,虽然只有小学文凭,但是手脚麻利,性格奔放,而且才艺突出——年会上一曲少数民族歌舞惊艳全场,引得观众频频叫好。律师们挺喜欢她,压力大的时候与她攀谈打趣,权当是解闷儿。   梁迁说:“是啊,回来了,你感冒好了吗?”   “好了,我儿子硬把我拖去输液,立马就不发烧不咳嗽了。”张紫慧又问梁迁,“开庭顺利吗?”   “还行。”梁迁看着段星河,段星河却回避他的视线,盯着光可鉴人的地板砖。   三人一起等电梯,期间张紫慧发现自己忘带了东西,返回律所去取,恰在这时电梯来了,梁迁大步迈进去,看段星河犹犹豫豫地回头张望,吩咐道:“进来。”   段星河顺从地走进电梯,贴着墙角站着,梁迁按了一下关门键,电梯没反应,于是把大拇指凑上去,重重地连戳几下。   两人都目不斜视,直勾勾地盯着金属厢壁,窒息般的沉默持续了一会,梁迁开口了:“怎么回事,B大物理系出来,就是让你们当保洁的?”   这话尖酸刻薄,不留情面,段星河惭愧地低下头,左眼的泪痣轻轻颤了颤。   高中的时候,梁迁曾设想过段星河将来失意的情景,比如找工作屡屡碰壁,最后落在他手底下,当个小职员。为了生存,段星河必须委曲求全,露出笑脸来讨好他,笑得还不能假,必须真诚且好看。在想象中,梁迁发号施令得很痛快,可是真到了这一天,他的快感只持续了一瞬间,便被惋惜、失望、愤怒,或者别的什么情绪覆盖了。   “说话呀!”段星河的沉默让梁迁皱眉,忍不住拔高了音调。   “我没毕业,”段星河不愿让母校背锅,轻声解释,“我退学了。”   叮咚,电梯抵达了一楼,但他们谁也没动。   梁迁难以置信地盯着段星河,平日里口若悬河的大律师,此刻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眼看电梯要再次合拢,段星河急忙上前按住开门键,这下他离梁迁很近了,一股清香的洗衣液味道钻进梁迁的鼻子里。   梁迁如梦初醒,快速地眨了眨眼,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我送你一程?”   “不用了,”段星河微微一笑,“明天见。”   “喂!”梁迁追出电梯,他本来应该去负一层停车场的,但是莫名其妙就跟着段星河走了。   段星河停下脚步,两只手揪着背包带子,淡粉的嘴唇不安地翕动着,静静地注视着梁迁。   梁迁说:“一起吃个饭,聊聊。”   段星河看向左腕的手表,神色迟疑,梁迁故意刺激他,怎么,不给面子?你可是我回渔州见到的第一个老同学。   段星河面露诧异:“你没和温卫哲吃饭吗?”   “没有,”梁迁反问,“我为什么要和他吃。”   “他不是要给你接风吗……”   梁迁想起来了,他一个月之前曾经发过一条朋友圈,配图是渔州机场,以此昭告各位亲朋好友他返回家乡的消息,当时温卫哲在下面留了评论,表示要为他接风洗尘。   “他嘴里的话能信么……”梁迁笑起来,与段星河并肩往外走,突然脸色一变,“你那个微信号还在用?”   段星河恍然明白自己露馅了,欲言又止地抿了抿嘴。   “五年前我发消息给你,你不回,我还以为你换微信号了,原来是故意的?”   平日里,无论同事还是委托人,哪个不说梁律师风度翩翩,尤其是他那双桃花眼,放起电来连男人都招架不住,但此刻梁迁的目光一点都不友善,倒像是要把对方生吞活剥似的。   “你说要来上海玩,我做了几千字的攻略,景点的门票买了,酒店也定了,结果你倒好,放我鸽子?”虽然是问句,但梁迁的语气很冲,他牢牢地盯着段星河,“微信也不回!”   段星河似乎没料到梁迁会做这样细致的准备,茫然又吃惊地任他训斥,眼珠子慢慢往下看,落在梁迁昂贵的定制西装的扣子上。他这个习惯高中就有了,与人对视得稍微久一点就百无聊赖地垂下目光,当初许多男同学暗讽他清高傲慢,梁迁却有一种奇怪的理解,觉得段星河只是害羞胆小。八年过去,他愈发觉得当初的判断可能是正确的。   “对不起,大三时发生了一些事情,所以没去成上海。”   段星河居然会道歉,简直刷新了梁迁的认知,梁迁意识到自己的反应过火了,正了正领带,“没什么,我也是今天看到你,才想起来还有这么一件事。”   “嗯。”段星河抬眼,诚恳地说:“我请你吃饭吧,当是赔罪了。” 第3章   梁迁挑了一家市井气息十足的餐厅,较真起来,其实也不算餐厅,只不过是写字楼附近的美食城里一个小小的窗口。   段星河才来兴邦上班,对附近的建筑并不熟悉,跟着梁迁走进美食城之后,看了一明白了梁迁的“别有用心”,温和而郑重地说了一句:“你不用为我省钱。”   明明用着款式老旧的手机,穿着浆洗得发硬的白衬衫,讲话却如此坦然,梁迁笑了笑,熟稔地走向干锅牛蛙的窗口,挑衅似的回答:“没为你省钱,我还就好这一口。”   他走到窗口前跟老板寒暄,段星河拿起油腻腻滑溜溜的菜单,点了中份的干锅牛蛙、两碗米饭,又加了些素菜。   点好之后,两人找了一处安静的位置,面对面坐下。   梁迁微微侧着身,右肩抵着沙发靠背,左手搭在大腿上,目不转睛地望着段星河,显出一副深沉的、若有所思的样子。他还在为段星河退学的消息而震惊,琢磨着怎么套他的话,段星河却主动开口了,语气不够肯定,带着一点试探,说:“你没怎么变。”   梁迁挑眉,粲然一笑:“你倒是变了。”   段星河不解,梁迁抬了抬下巴,说:“高中的时候,你可是难开尊口。”   对话陷入僵局,气氛变得微妙而沉闷,好在热气腾腾的干锅牛蛙及时上了桌,两人寒暄着动了筷子。   梁迁心不在焉,食不知味,估计段星河也差不多,但是谁都没表现出来,只交换了几句不痛不痒的关于食物的评论。梁迁小时候常来这个美食城吃饭,那时兴邦律所周边远不如今天繁华,当时做干锅的就是这夫妻俩,十多年过去了,周围的邻居换了一茬又一茬,他们还坚守在原地,见证着时代的变迁。   段星河附和说,味道挺好的。   他夹菜时,衬衫袖口往后缩,露出一截清瘦的手腕,上面有一条泛白的伤疤。梁迁注意到,他袖子底部磨损得厉害,扣子脱落了,但线头还纠缠在衣服上,像是完美表演的一个破绽。   不知段星河是不是察觉了梁迁的目光,后来他把袖子卷了两层,线头就不见了。   安静地吃了一阵,段星河忽然问:“你是因为家里的原因才做律师的吗?”   梁迁不置可否:“为什么这么想?”   “你爸是律师,你妈是法官,很自然吧……”段星河讲几个字,便顿一顿,好似底气不足。   梁迁觉得意外:“你怎么知道我爸是律师,我妈是法官。”   “以前……大家都知道啊。”   梁迁的家世确实不是秘密,许多高中同学都清楚,但他没料到不食人间烟火的段星河同学,也会记得这些鸡毛蒜皮的闲话。   天色渐渐黑了,这顿古怪而沉默的晚餐即将结束,梁迁将杯子里的酸梅汤一饮而尽,决定不再拐弯抹角,直接询问段星河退学的原因。虽然以他们的交情来说,刺探隐私似乎有点逾距,但梁迁有种直觉,只要他问了,段星河就一定会回答。   “那个……”梁迁刚起了个头,忽然话锋一转,“你赶时间?”   从十分钟之前开始,段星河就开始看手表,并且看的频率越来越高。   “嗯,”段星河被他点破,索性老实承认,“家里有点事,要在天黑透之前回去。”   “天黑透”这个时间点含糊不清,梁迁扫了一眼窗外,不愿耽搁段星河的正事,就提议今天先这样吧,反正以后都是同僚,抬头不见低头见。   段星河轻声说好,和他在美食城门口分别。结果梁迁从地下车库出来,竟看到他还站在路边,神态焦急而疲惫。   梁迁把车停在他面前:“还没走?”   段星河愣住了,过了一会才说:“电动车送去维修了,我打滴滴,司机还没来。”   梁迁敲敲方向盘,“上车。”   “没事,不用,不麻烦你。”段星河有些局促地推脱。   或许是失掉了年级第一的光环,如今他的拒绝在梁迁面前没有什么份量,梁迁直接下车,拉开副驾车门,用一种戏谑的深情眼神看着他,说:“非要我下来请段先生?”   段星河推辞不过,只好坐进车里,耳尖微微泛红,不知是否因为觉得屈辱。   “住哪?”   “红枫路。”   梁迁隐约有点印象,那边应该属于老城区,二十年前就人员密集,治安堪忧,不知道现在建设成什么样了。他按照地图导航往前开,过了两个红绿灯之后,问段星河,介不介意我放音乐。   段星河摇头,于是梁迁按下播放按钮。   吉他前奏刚刚响起,段星河就笑了,说:“制冷剂乐队。”   “你知道?”自从今天下午跟段星河重逢,梁迁受到的震撼就一个接一个,他兴奋又诧异地审视旁边的人,灼热的目光几乎要将段星河点燃。   段星河不敢托大,谨慎地说听过一两次。   “他们很小众,国内做noise pop的比较少,做得好的更是凤毛麟角。制冷剂的第一张专辑最经典最好听,叫做《欲望河谷》,当时只发售了三百张唱片,现在已经绝版了,”梁迁来了谈兴,整个人容光焕发,段星河被他感染,专注地望过来,嘴角挂着一丝浅浅的笑意。   “高二的时候,不知道谁送了我一张《欲望河谷》,我到现在还留着。你要吗?可以借给你听。”   “不用了,”段星河顿了顿,小声说谢谢。   前方的道路越来越窄,路面还坑坑洼洼,已然是进入渔州老城区了。嘈杂脏乱的居住环境令梁迁频频皱眉,尤其是当段星河请他停车,说前面的水泥路常年被小摊小贩塞满,轿车没法开进去时,终于忍不住抱怨:“怎么回事,多少年了还是这个样子,不是早就说要开发吗?”   段星河说:“原来的开发商破产了,所以拖了好多年,听说这回是真的,马上要拆迁了。”   梁迁见前方堵得水泄不通,确实无法再进一步,只好靠边停车。   “你住哪?”   段星河指了指远方一栋五层高的楼房,略带羞愧地解释:“比较老旧。”   岂止是老旧,简直是破烂。那栋楼明显是几十年前的建筑,墙体斑驳不堪,多处皲裂,潮湿的底部长满青苔,四处都是烟灰般的污渍,每个细节都写满“饱经沧桑”。   高中时两人交往并不密切,梁迁不知道段星河竟然住在这种地方,不,应该是全班同学都蒙在鼓里,因为段星河总是独来独往,孤僻寡言,甚少参与同学间的社交。   “那我走了,”段星河向他致意,说谢谢你,梁迁。   他的嗓音很清澈,像流水一样悦耳,十年来似乎不曾改变,在梁迁的印象中,这是段星河少有的、认真叫他名字的时候。   他莞尔一笑:“好,明天见。”   段星河穿过卖袜子、卖灭蟑药、卖小吃的三轮车和地摊,穿过一帮袒露着上身,谈吐激情而粗俗的中年男人,消失于街道尽头。梁迁一直注视着他的背影,那片白衬衫在视野中异常鲜亮出挑,与周围人声鼎沸的环境格格不入。   半个小时后,梁迁回到天泽园。这片小区虽然也有十几年历史了,但地段好绿化佳,里头又都是些独栋或联排别墅,因此房价一直蹭蹭蹭地上涨,远非段星河居住的老楼可以比拟。   他扔下车钥匙,打开空调,从冰箱里拿了一罐可乐,一口气灌下半瓶,然后躺倒在沙发上休息。几乎是前后脚的功夫,姚南冬也回来了。   “哟,我们光荣的人民法官加班结束了。”他懒懒地支起肩膀,嬉皮笑脸地打招呼。   “臭贫。”姚南冬脱下皮鞋,活动着酸痛的肩膀朝他走来。   “我给你捏捏。”梁迁拍拍旁边的沙发垫,示意母亲坐下。   他一边给姚南冬按摩,一边说些闲话,眼看都九点半了梁宴杰还不见踪影,忍不住问:“我爸呢?”   “和司法局的周主任吃饭呢。”   “什么山珍海味能吃这么晚,”梁迁口无遮拦,怪腔怪调地调侃,“不会是找小姐去了吧。”   姚南冬噗嗤笑了,煞有介事地点点头,说:“不怕,待会我给你干妈打个电话,拿他们一个人赃俱获,让你爸去看守所蹲几天。”   梁迁哈哈大笑,手上不紧不慢地按揉姚南冬的太阳穴,“干嘛,滥用职权啊。”   “要不然就雇个演员引诱你爸,”姚南冬做了个乐团指挥“结束”的手势,“来一个瓮中捉鳖。”   “那也是钓鱼执法。”   母子俩正说笑,别墅外面传来一阵汽车马达的轰鸣,随后是两方的寒暄客套,过了几分钟,汽车声远去了,梁宴杰用指纹解了锁,走进别墅大厅。   “都在啊?”梁宴杰笑呵呵地换鞋,身上飘着一股酒香,他今年虽然已经五十二岁了,但外形、体态和精神头都保持得不错,像三十出头的青年人。   “谁能给我倒杯水。”梁宴杰走到母子俩身边,一屁股坐在沙发上。   “我累了,”姚南冬幽幽地说。   梁迁学舌,“我也累了。”   “小混蛋,”梁宴杰笑骂,“我年轻的时候一天开八个小时的庭,完了连夜赶火车去调查取证都不觉得累。”   “那是你,我还是要命的,不然回渔州干什么。”梁迁到厨房给他老爹泡了一杯蜂蜜水,看梁宴杰喝了几口,神色舒缓了,试探着问,“所里新来一个保洁,你知道吗。”   梁宴杰点头,“挺帅的一个小伙子,气质好,干活也麻利,就是不爱笑。对了,他跟你高中那个总考第一名的同学名字还挺像。”   姚南冬插话:“哪个,孙……段……段星河么?”   梁迁读书的时候,梁宴杰和姚南冬工作繁忙,很少去学校,家长会都是梁迁的小姨和二姑代开的,因此他们没有见过段星河。但段星河次次考试都是雷打不动的第一的傲人战绩,还是让夫妇俩对这个名字留下了深刻印象。   梁迁气咻咻的:“什么叫像,那就是我同学。”   “真的?”梁宴杰惊诧地瞪圆眼,难以置信地吸了口气,“不可能吧?他不是读的B大吗?我听小钟说,这个保洁只有高中学历。”   “大三的时候他退学了,具体原因我也不清楚。”   一家人沉默了片刻,姚南冬长叹一声,不胜唏嘘地说,真是可惜了。   “难怪,”梁宴杰响亮地拍了拍大腿,“我想起来了,小钟昨天跟我提了一嘴,说那个小男生家里很困难,他妈妈好像患有精神病。”   一股子燥热从心窝涌出,梁迁深深皱眉,把衬衫扣子解开两颗,喘了口气,问:“怎么回事?”   “具体我也不清楚,应该是面试的时候小钟好奇问了一句,段星河也没有详细解释。”梁宴杰咂咂舌头,反复问梁迁,不会吧,真是那个段星河?   “你烦不烦。”梁迁愈发觉得气闷,径直往楼上走,说自己要睡觉了。上了几级台阶,他突然又改了主意,转头问老爹,“庄眉是不是要辞职?”   庄眉是兴邦律所的前台,貌美如花,大方伶俐,活泼开朗,是兴邦所的门面,平时主要负责接待前来咨询的客户,以及接听公共电话,偶尔也给行政人员搭把手。这位美女是政法院校的毕业生,本来打算进军律师界,奈何在考试上差点运气,连续三年都没通过司法考试,不知不觉就在“过渡性”的前台岗位上干了许久。   梁宴杰说:“她是想辞职,专心准备今年的考试,你怎么知道?”   能怎么知道,这还是梁迁给她出的主意,眼看年纪越来越大了,记忆力逐渐退化,再不努力一把,以后通过的概率更低。   “她是下个月离职吧,”梁迁倚着栏杆扶手,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爸,斟酌了一番,才说:“你别招新人了,让段星河顶上去。保洁好找,前台可未必。”   梁宴杰沉吟着,不紧不慢地喝了几口蜂蜜水,随后说:“段星河的外形气质都好,但是他这个性格……有点冷淡了,不爱说话又不爱笑的……”   梁迁不客气地打断他:“不就是端茶送水吗,要那么热情干什么,你这是开律所还是开妓、院啊。”   姚南冬忍俊不禁,埋怨似的打了一下丈夫的胳膊。梁宴杰对儿子的忤逆完全不放在心上,反而趁势抓住妻子的手,十根指头亲密地扣在一起,口中道,行行行,我知道了。   姚南冬跟丈夫交换了一个复杂的眼神,似笑非笑地问:“梁小迁,你该不会是喜欢人家了吧?”   梁迁沉默了一会,牛蹄不对马嘴地回答:“看他这样,我挺难受的。” 第4章   接下来一周,梁迁一改懒散的作风,每天早上九点准时抵达办公室,下午六点和行政人员一起下班,过上了规律而枯燥的日子,期间做了十几次法律咨询,起草了五份合同,接了两个诉讼代理案件,工作安排得还算充实。   他经常遇见段星河,但是一直没有深入交谈的机会,段星河好像总是在忙碌,每回都是从缝隙间挤给他匆匆一瞥。   他称呼他为梁律师。梁迁不太高兴,让他直接叫自己的名字,段星河犹豫地、浅浅地一笑,说这不太好吧。   梁迁猜测,段星河大概不想让律所的同事知道他们的关系,他理解、也尊重,但有件事情一直困扰着他,在对着电脑敲敲打打的时候,梁迁偶尔会停下来,透过办公室的玻璃朝外张望,然后思考他在段星河眼里是个什么形象。   是成功翻身的万年老二,整天去昔日敌人面前炫耀,抑或一个平平淡淡、无关痛痒的老同学,总是逮着机会与故人叙旧。   “这几天洗心革面了?早上八点多就到所里,吓我一跳。”聂菡端着咖啡杯溜进梁迁的办公室,敲着二郎腿歇在沙发上,摇头感叹,“你的工作时间不是中午十二点到晚上十二点吗?”   “改了,太不健康。”梁迁敲上最后一个标点符号,保存了文档,问聂菡前几天的开庭情况怎么样。   聂菡是兴邦最年轻的女性合伙人,今年刚刚三十岁,主攻婚姻家事领域,尤其离婚官司接得最多。她的办公室里挂满了锦旗,都是脱离苦海的女性委托人送的,送锦旗的时候偶尔还把记者带来,宣传聂律师的专业精神和善良心灵,让聂菡在渔州迅速出了名,站稳了脚跟。   本质上,律师不过是份谋生的职业,但是在本职工作之外,大家或多或少都有点精神追求,谓之“道德”、“人性”,聂菡很聪明,在道德与金钱之间找准了平衡,自然深受客户喜爱。这方面梁迁差点,他接的都是商事案子,商人逐利,不掺杂太多感情,因此锦旗的数量不如聂菡。   “应该没问题,家暴是板上钉钉了,就看离婚损害赔偿能判多少,”聂菡拨弄着梁迁的假山盆景,对判决结果充满希望,毕竟这次案件的主审是女法官,而在家事领域,女法官往往比男法官更容易共情。她问梁迁:“你呢?回兴邦都一个月了,该着手组建团队了。”   梁迁对这件事一点都不上心,随口道:“再考察考察。目前我也没接着什么大案子,有贾斌搭手,还忙得过来。”   “嗯,”聂菡小口啜着咖啡,突然看见段星河从落地窗外经过,急忙唤了一声:“诶,星河!”   段星河停下脚步,站在办公室的门槛边,探头朝里看,目光掠过梁迁,落在聂菡脸上,礼貌地问聂律师有什么吩咐。   “麻烦你帮我打扫一下办公室,20楼装修,弄得窗台上都是灰,纸篓里也满了。”聂菡双手合十,亲切可爱地做了个鬼脸,说谢谢你哦。   “没关系。”段星河转身要走,梁迁“喂”一声喊住他,说待会也来我这打扫一下。   段星河表情不变,点点头离开了,梁迁嫌弃聂菡花痴,“叫那么肉麻。”   “怎么了,星河多好听啊。”   “你知道吗?他——”   梁迁停顿的时间有些久了,聂菡挑起纤细的柳叶眉,朝他投来疑惑的视线,结果梁迁却笑了笑,满不在乎地说没什么。   “那我回去工作了。”聂菡踩着高跟鞋,噔噔噔地走了。   梁迁从办公桌上拿起一只钢笔,夹在食指和中指之间甩着玩,在心中默念没有说出口的话。   就在刚才,他很想告诉聂菡,你知道吗,段星河曾经是渔州中学的年级第一,他考上了B大物理系,如果没出意外的话,现在应该是我国科研事业的新生代力量。他的偶像是爱因斯坦、钱学森,真的,他自己在班会课上讲的,班主任兼物理老师曾梁利平时就器重他,听完之后更是满眼赞许。   所以,别看段星河只是个默默无闻的保洁员,其实他远不止于此,也不应止于此。   梁迁记得,班会发言结束之后,段星河不声不响地坐下,右手摸了摸耳垂,然后放在膝盖上握成了拳头。   当时梁迁的座位在他右后方,是三年来他们离得最近的一次,这些细节他看得一清二楚,段星河咬嘴唇的时候,他也忍不住跟着紧张。   段星河提着一个巨大的黑色垃圾袋,象征性地敲了敲洞开的房门,“梁律师,我进来了。”   他今天穿了一件圆领T恤,颜色是牛油果绿,胸前印着飞机的图案,显得青葱水嫩,稍微柔和了清冷的气质。   “嗯。”梁迁将饱受蹂躏的钢笔扔回桌面,主动起身收拾废纸篓,递垃圾袋给他的时候,两人的手指碰了一下。   “今天晚上同学聚会,你知道吗?”   段星河摇摇头,给纸篓套上新袋子,然后拧了拧抹布,弯腰擦拭梁迁的办公桌。   “你要去吗?”   段星河的动作停下了,他抬头看着梁迁,左眼下的泪痣仿佛会说话,淡淡地控诉着他的不怀好意。   “我不是歧视保洁工作,也不是想看你丢人。只是你高中毕业后就没参加过同学会,所以才问问。老曾经常惦记你……”梁迁觉得自己的辩解越来越苍白,透出一股垂死挣扎的暮气,索性闭口不言,走到窗户边,俯视北京路上来来往往的车流。   “我就不去了,”段星河的语气相当温和,顿了一会,发出一声自嘲的轻笑,“再说我也没有特别要好的同学。”   梁迁揶揄他:“杜沈不是吗?你们体育课总是一块打乒乓球。”   段星河想了想,认真地强调:“也就体育课。”   擦完了桌子,他又去擦装卷宗的书柜,为了将顶部和角落弄干净,他费力地踮起脚,把手臂伸得僵直,这个动作带起了腰侧的衣服,使得一片温润皮肤暴露出来。   “我来吧。”梁迁一米八六,比段星河高些,干这个活更容易。他刚走上前,段星河突然趔趄了一步,后背正好撞上他的胸膛。   梁迁条件反射地扶住段星河的腰,随后讪笑着松开,两个人互相道歉,相隔一段距离站稳。梁迁从段星河手中接过抹布,仔细擦洗书柜顶部,咋舌道,“上面竟然这么多土。”   办公室里安静了一阵,段星河无事可干,似乎有点不适应,又不好一直盯着梁迁,于是指着盆栽旁边的一叠文件问是不是作废了,他可以帮忙拿到碎纸机那里处理。   “不用,你休息就好。在沙发上坐一会吧。”   段星河不肯坐,挺固执地站在旁边,若即若离地看着梁迁。   梁迁回忆起某些往事,忽然笑了:“这好像高中的时候做值日,你记得吗,有一段时间我们曾经是一个值日小组的。”   段星河说:“你坐我斜后面的时候。”   当时班上每半学期换一次座位,所以有两个多月的时间里,他们都因为前后桌的关系而“被迫”纠缠,比如课堂上的四人小组讨论,或者卫生值日,总是无法避免地共同参与。   那两个月他们之间的关系是否有变得更亲密,梁迁拿不准,不过说的话确实要比平常多一些。   两人的同桌都是女生,每次遇上卫生大扫除,梁迁和段星河便主动承担起擦玻璃的职责,把倒垃圾和扫地的轻松活让给她们。   擦玻璃的时候,梁迁和段星河一个在教室一个在楼道,踩着凳子奋力挥舞抹布,哪块污渍不是自己这面的,便敲敲窗户提醒对方,偶尔目光交汇,就自然而然地相视一笑。   同学们都说段星河高冷,但在梁迁的印象中,他笑的次数并不少。   “今晚的同学聚会我要去,也有好多年没见他们了。”   “嗯。”段星河静了几秒,又补充,“玩得开心。”   “你就不怕我把你现在的情况告诉他们?”   梁迁擦完了柜子,转过身直面段星河,俊朗的脸上不带笑意,微微突起的眉骨增加了威严和气势。他是非常认真地在问这个问题。   段星河先是一愣,随后极轻微地抿了抿唇角,说:“没什么,这些都是事实。”   梁迁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怒火,段星河越是波澜不惊,他越觉得烦躁,忍不住问:“每天擦桌子扫地你觉得很甘心?你的梦想呢,不是要当物理学家吗!”   面对他的质问,段星河显得错愕而温顺。在一段突兀的静默后,他说:“你知道热力学时间箭头吗?”   不等梁迁回答,行政主管钟露的高声呼唤把段星河召走了,律所新买了打印纸,数量多又沉重,需要找人搬运。段星河是个勤恳敬业的好员工,钟露叫第一声的时候就急匆匆跑了,留下梁迁手握抹布,呆站着思考热力学第二定律【注】。   他明白,段星河是想说,过去已成定局,时间无法倒流。 第5章   同学会的地点定在渔州中学附近一家酒楼,酒楼菜式精致、口味地道,十年前它的价格令学生们望而却步,十年后却成了大家追忆青春的最佳场所。   高三五班这次聚得齐,总共四十二个同学,到场的就有三十三个,是毕业后参加人数最多的一回。   正是晚饭时间,包厢里安排了两张大圆桌,坐得满满的,紧凑又热闹,喧哗声沸反盈天。几瓶啤酒下肚,男同学们变得红光满面、滔滔不绝,女同学们也忘了维持端庄,笑得花枝乱颤。   梁迁借口要开车,只端着果汁应酬,不过他的人气实在是旺,打从进门开始,杯子就没空过,每个到场的同学都要跟他寒暄攀谈。   班主任曾梁利是最后一个来的,腋下夹着公文包,急促地喘着气,微胖的脸颊上布满细密的汗珠,一边推门一边说,对不起来晚了,我自罚三杯!   班长带头鼓掌,大家纷纷起哄、吹口哨,很给老班主任面子。   曾梁利不惑之年,啤酒肚厚眼镜,发顶稀疏五官慈祥,一副憨厚老实的模样。从业十余年,他始终兢兢业业,对每一届学生都用情至深、鞠躬尽瘁,深受同学们的爱戴。   经过一轮哄闹和争抢,曾梁利最终在梁迁这一桌落座,豪爽地喝了三杯啤酒,靠在椅背上打了个嗝。   大家戏弄老曾,每个人跟他说话,开头第一句都是,“老师,你知道我叫什么吗?”   “怎么不知道?”曾梁利干脆把在场的三十余人挨个点了名,一脸得意,“还想蒙我!”   在同学们的喝彩声中,他微微叹了口气,说段星河又没来啊,你们谁有跟他联系过吗?   其乐融融的欢快气氛出现了短暂的停顿,随后响起交头接耳的议论。   有人说:“顾岚玉,你去年不是见过吗?”   梁迁把目光投向坐在对面烫着大波浪卷发的女生。   顾岚玉点点头:“嗯,我在沧市大街上见过,但是他赶时间,说了两句话就走了。也不知道他在干什么工作,我估计是大学毕业就去了沧市,现在应该还在那边。”   温卫哲就爱挑事,在梁迁的肩膀上重重一拍,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揭了梁迁的老底,说他在参加同学会之前还特意询问段星河来不来,简直记仇得可怕,八年过去了还要跟段星河较劲。   “我那是关心老同学,你别诬陷我。”梁迁笑着辩解,端起果汁喝了一口。   这个话题引起了大家的兴趣,顾岚玉紧跟着调侃:“梁迁就是万年老二,怨念太深了,以前他和段星河坐前后桌的时候,经常咬牙切齿盯着段星河。”   “不不不,”梁迁曾经的同桌边梦力排众议,强行插嘴,“他那不是咬牙切齿,当时我就坐旁边,看得一清二楚,那根本就是含情脉脉,梁迁八成是因恨生爱了!”   同学们哄堂大笑,连曾梁利都呛了一口啤酒。   “含情脉脉是我的特点,我看谁都含情脉脉。”梁迁两手捏住温卫哲的耳朵,迫使他与自己四目相对,随后灿烂一笑,“怎么样,含情脉脉吗?”   “饶了我吧兄弟,我刚结婚。”温卫哲也是个活宝,油腔滑调还带表演,逗得大家笑声不断,抱着肚子东倒西歪。   自从开了这个头,梁迁与段星河的恩怨便成了回忆的主题,后半程被同学们揪着不放,曾梁利一把年纪了也跟着八卦,说什么没想到梁迁心理压力这么大,当时应该多多关心疏导他。   梁迁哭笑不得:“老曾,你就听他们冤枉我吧,当时跟段星河关系最好的是杜沈啊,体育课总是一块打乒乓球。”   “哟哟哟,”顾岚玉伶牙俐齿,立刻就调侃上了,“这是吃醋了!”   杜沈也急忙撇清:“梁大律师,我跟段星河什么也没有啊,就是打打乒乓球。”   “对了对了,”温卫哲撸起袖子,意味深长地说,“以前梁迁还说过,要学打乒乓球!”   梁迁无奈又好笑,端起高脚杯做了个敬酒的姿势,大度地任由同学们狂欢取乐。他知道大家都是玩笑,越是百无禁忌,越是光明磊落。只不过,第一次从别人口中听闻他和段星河之间莫须有的种种,心中依然充满微妙的感触。   渔州中学的体育课是男女分开上的,基本流程都差不多,集合、跑步、做热身运动,然后自由活动。梁迁热爱篮球,每节课都呼朋唤友互相PK,而段星河的性格注定了他不可能喜欢集体运动。体育课,他要么慢跑,要么和杜沈去打乒乓球。   乒乓球馆建在篮球场旁边,装着透明的落地窗,因为地势凹陷,比篮球场矮上一截。有时候梁迁打累了,靠在球场的栏杆上休息,一边揪着领子呼呼扇风,一边漫不经心地看向乒乓球馆,在眼花缭乱的视野中,总能迅速锁定段星河的身影。   有那么好玩吗?看得久了,梁迁忍不住也来了兴趣,他对温卫哲说,哪天我也练练去。   得了吧你,温卫哲推搡着梁迁上场,你就爱跟段星河较劲。   结果,没等梁迁学习乒乓球,段星河却要“被迫”打篮球了。   原因很简单,到了高二,他们换了一个体育老师。这位体育老师姓王,对待教学认真严肃,尤其看不惯自由活动时许多同学躲在树荫下吃冰棍的行为,强行组织五班的男生们打篮球,还纳入了期末考的内容。   因为班里同学的球技参差不齐,王老师要求所有人进行基础训练。这些对梁迁而言自然是小儿科,但令他意外的是,段星河也做得有模有样,不像是新手。   后来练习攻防,梁迁便跟别的同学换了位置,恰好轮到与段星河一组。   男生们心照不宣地起哄,等着看段星河的笑话,温卫哲把两只手拢成喇叭状,意味深长地暗示梁迁,你可别欺负我们的大学霸。   结果,段星河的表现让所有人瞠目结舌。他的假动作异常娴熟,身体重心转换自如,奔跑时爆发力惊人,虽然最终没能成功从梁迁手里抢断,但也奉献了一场相当激烈的对抗,惹得周围看热闹的同学们心悦诚服地鼓起掌来。下课后,温卫哲搂着梁迁的肩膀合计,没想到段星河技术还可以,今年校篮球赛,干脆让他来当替补吧。   他行吗?梁迁敷衍地应答着温卫哲的提议,干热的夏风自耳畔掠过,其中似乎还回响着段星河急促变调的呼吸声,方才他们攻防练习的时候,他就是这样呼吸的。而且段星河的脸也很红,是梁迁晃动的视野中极鲜艳的一个存在。   梁迁拧开矿泉水,喝了一半之后直接从头顶浇了下去,感觉从身到心都凉快了,这才说,他个人技术过关,但是配合不行。   练呀!温卫哲作为体委,特别操心篮球比赛的事,下节课开始就拉他打三对三。   耐不住温卫哲的软磨硬泡,段星河迟疑地加入了五班篮球队,并在第二周的体育课参加了班内对抗赛。梁迁总是充当他的敌对方,并且在人盯人的时候选择段星河作为自己的防守目标。   在他们漫长“博弈”的三年里,那几节体育课是梁迁少有的闪闪发光的时刻。他觉得自己终于赢过了段星河。   温卫哲私下对梁迁说,你别总是这么针对他,太过打压他的热情,他怎么进步啊。   梁迁不当回事,不客气地反驳,你以为段星河跟你一样心理脆弱?   当时他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太兴奋、太激动,荷尔蒙和肾上腺素乱飙,动作幅度恨不得越大越好,没考虑到段星河的感受。   第五周的体育课,五班照常组队比赛,在几轮激烈的攻防之后,梁迁进攻到篮下,膝盖弯曲蓄力,准备抛球入框,同一时间,段星河高高跃起,伸长手臂想要盖帽。那一刻,因为后仰的缘故,梁迁有一种错觉,仿佛段星河正从天而降,他们之间的距离只有零点零一公分。他忽然想使坏,篮球从右手换到左手,然后轻巧地向上一拨。   球进了。   盖帽未果,段星河遗憾地落地站稳,梁迁则神采飞扬地吹了声口哨,还对段星河眨了眨眼睛。   “怎么样”,话没说完,突然有人从背后撞了他一下,梁迁始料未及地向前扑去,本能地拽住段星河的胳膊,然后两人双双摔倒。   段星河被压在身下,裸露的皮肤又热又黏,从领口里散发出一阵淡淡的洗衣粉味道。梁迁看到他向来平静的神态变了,眼睛睁得很圆,急忙撑着水泥地爬起来,扭头气冲冲地喊,温卫哲老子扒了你的皮!   对不起对不起,温卫哲抱着篮球鞠躬道歉,我真不是故意的!   梁迁把段星河拉起来,顺势拽进怀里,右手牢牢地扣着他的手腕,左手拍了拍他的肩胛,充满歉疚地说,不好意思啊。   篮球场上,大家常常这么化解恩怨。然而段星河却不吃这套,不知是不是这段时间被梁迁压制狠了,他后退了一步,说你们玩吧。接着就甩甩手走到树荫下休息去了。   同学们面面相觑,尴尬的沉默维持了几秒,有人打起圆场,用一副“早知如此”的语气,说算了算了,他就是玩不起。   段星河摔得并不严重,除了校服上沾了点灰以外什么损失都没有,况且梁迁道歉示好了,他还这么斤斤计较,实在是有点小家子气。篮球队的同伴看不过去,都站在梁迁这边,后来的体育课,也不叫段星河一起打比赛了。   那天的小插曲让梁迁郁闷又窝火,有好几个星期,他看到段星河就绕道走,后来终于憋不住了,在校门口拦下他,叮铃铃地拧着自行车的手把,说你还要生多久的气。   段星河摸着书包袋子,视线自梁迁朝气蓬勃的脸上掠过,轻声说我没生气,真的。   梁迁歪着头打量段星河,认真分辨这话的真假。那以后一起打球啊,他竭力不让自己表现得太骄傲,大不了我让你嘛。   段星河迟疑了一会,好像在做一个极其艰难的决定,最后摇头说,还是算了,我不太喜欢。   “行吧。”梁迁很失望,但没有流露出来,跟段星河说了再见后,脚下用力一蹬,踩着自行车走了。   就这样,梁迁在球场上“教训”段星河的时光一去不复返,只能在学习成绩上继续受他“压迫”,不久后座位调动,两人之间的联系更是骤减,最终恢复为平淡如水的点头之交。 第6章   聚餐结束时,好多同学已经喝得醉醺醺了,有几个人扯着嗓子鬼哭狼嚎,把大马路当KTV,唱着“那些年错过的大雨,那些年错过的爱情”,吓得一只白色流浪猫嗖一声钻进了灌木丛里。   大家笑闹着告别,嘻嘻哈哈地商定下次再聚,梁迁没喝酒,看见几个女生在路边等车,就主动提出送她们一程。   “谢谢梁律师。”顾岚玉笑靥如花,毫不客气地第一个上车,抢占了副驾,另外几个同学则呼啦啦地挤在后排。   路上,大家仍然聊着高中时代的趣事,顾岚玉十年前就爱打听,现在依然八卦,带头盘问梁迁的情感经历,而且还死犟,不相信梁迁没谈过女朋友。她曾经喜欢过梁迁,大家都知道,这会她一问,就有人打趣,说怎么,你又春心萌动了。   “可别,”梁迁笑着说,“我高攀不起顾经理。”   “得了吧,”顾岚玉翻了个漂亮的白眼,显然还计较当年被梁迁无情拒绝的事,气哼哼地讲,“梁律师眼光太高,看不上我们这种凡人,只喜欢天上的神仙。”   梁迁姿态悠然,一点也不恼,顺着顾岚玉的意思说:“是啊,我就喜欢天上的神仙。”   折腾了一个多小时,总算把四个女同学送到了地方,梁迁看了眼导航,发现这里离渔州老城不远,突然想去段星河住的地方转一转。   轿车驶入九江区,周围的环境明显变了个样,楼房的高度下降了,商场和写字楼减少了,但是临街的小铺面却开得风生水起,排列得密密麻麻。到处都是霓虹灯,一闪一闪地发出俗艳而喜庆的红光,连行道树的枝叶上都缠绕着彩色灯条。人行道上三五成群地聚着一些老人,坐在塑料凳子上吹风乘凉,背靠着不知停了几年几月的积了灰的电动车,手中慢慢地摇着蒲扇,偶尔高声地清清嗓子,朝大街上吐一口唾沫。   梁迁降下车窗,一阵风带来了铁板鱿鱼的香气,重油重辣,蛮横地搅动着他的味觉,跟这里的人一样,充满市井气息,鲜活而顽强。   梁迁发现,九江区虽然不够繁华,但是大部分地区市容环境尚可,只有段星河所在的街道,居住条件非常糟糕。   他把车停在红枫路,顺着那天晚上的记忆往段星河所指的五层楼房走。   道路并不宽,还被摆地摊的占了一大半,中间虽然留了两米的空当,但是来往的人非常多,有买东西的,有过路的,加上骑电动车的频频按喇叭,吵得梁迁心烦意乱。   费了一番功夫,他总算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挤出来,抵达了段星河所在的住宅区。其实用住宅区来形容这七栋房子都言过其实,因为根本没有围栏将楼房和外界隔开,它们就这么孤零零、脏兮兮地滞留在天地之间,满身都是岁月赋予的伤痕。段星河住的那栋房子,靠近一个隆起的小土包,上面长满及膝的荒草,扔着许多纸巾和包装袋,是条件最差的一栋。   梁迁抬头望着前方透出灯火的窗户,不确定段星河住在哪一层,是防盗窗上爬满三角梅的那间,还是飘着蓝色衬衫那间。   他并不着急,反正第二天在律所也能见到段星河,今晚心血来潮赶来这里,不过是被同学聚会勾起了些许回忆。   但是,既然来了,或许可以打听点其他事情。   梁迁环顾四周,到处都是卖小吃的三轮车,玫瑰冰粉、臭豆腐、狼牙土豆、卤肉凉菜、炸串烤肠,什么都有,种类还挺齐全。   他想了想,走到一个摊位前,点了黑椒味的手抓饼,特意加了最贵的鸡排。老板是个皮肤黝黑的中年妇女,一边给饼翻面,一边好奇地打量梁迁。   “您是住这吗?”梁迁指着后面几栋老楼。   “是呀,”老板的话匣子打开了,愤愤不平地抱怨起拆迁的进度,“这破地方,十多年前就说要拆,我们守着房子不敢卖,拖着拖着就老了。”   梁迁耐心地听她咕哝,在对方唉声叹气的间隙,状似无意地询问,我有个朋友也住这,他叫段星河,你认识吗。   “认识呀,读书那会可是我们这一片出了名的高材生!”老板来了精神,滔滔不绝地讲起段星河在渔州中学常年考第一名的光辉事迹。   梁迁好几次想打断她,但老板不给机会,直到最后手抓饼制作完成,梁迁伸手去接的时候,才抓住空当问了一句,“那他为什么退学,是不是因为他妈妈?”   “是啊,这一家子人真可怜,女儿就不说了,老妈也疯了,小段要照顾两个人,这几年都不知道怎么过来的。”   梁迁还想盘问细节,身后突然响起了一个熟悉的清澈声音。   “梁迁?”段星河似乎是刚刚洗完澡,额前半湿的头发软软地粘在皮肤上,穿着简单的T恤衫和牛仔裤,诧异又犹豫地问,“你怎么在这?”   “我送顾岚玉她们,刚好路过,”梁迁走到他面前,抬起手臂展示自己拎着的手抓饼,“有点饿了,买个东西吃。”   这是一个漏洞百出的谎言,但是段星河并没有拆穿。他问梁迁:“同学会好玩吗?”   “还行,老曾也来了,挺欢乐的。”   段星河点点头。   “讲了很多以前的事情,他们好像有什么误会,总觉得我们针锋相对,把我都搞糊涂了。”梁迁顽皮地勾了勾唇角,“你不会也觉得我一天到晚找你茬吧。”   段星河笑了,郑重地说:“完全没有。”   他们沉默了好一会,期间梁迁的视线一直稳定地落在段星河身上,光明正大,不偏不倚,他观察着段星河的眉眼、嘴唇,一时入了神,直到段星河尴尬地左右转头,才倏然一笑,落落大方地问:“顾岚玉说她在沧市见过你,你前几年一直在那边?”   “对,”段星河明显松了口气,回答得很快,“我半个月前才回渔州的。”   “那跟我前后脚,咱们还挺心有灵犀。”   夜风从长满荒草的土包吹下来,吹鼓了段星河的衣服,顺势撷取了一点湿润的牛奶香,然后又从梁迁鼻尖掠过。   周遭喧嚣不绝,有人在激烈争执,但是他们所站立的角落却静谧安逸,被柔和的月光柔和地包裹。   梁迁突然不想再旁敲侧击绕圈子了。   “我听说,你妈妈……病了,是真的吗?”   段星河非常平静地应了一声,并不追问梁迁从哪里得知的消息,坦然地讲述了母亲的病情。他妈妈周白琴患的是间歇性精神病,意识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发作起来有躁狂的表现,疯疯癫癫,甚至会暴力攻击试图靠近的人。她生病已经有四年多了,一直在沧市郊区的某疗养院接受治疗。   梁迁问:“你当年退学,就是因为这个?”   “可以这么说。”   段星河语气中的犹豫让梁迁怀疑这里面另有隐情,但是他克制了自己的好奇。“没来上海也是因为这个。”他笑了两声,试图将气氛弄得轻松些。   “嗯,对不起。”段星河惭愧地再次道歉。   “你别这样,知道了原委还怪你,那我还是人吗,再说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梁迁摆摆手,指尖勾着的手抓饼随之晃来晃去。   段星河说:“我本来很期待的。”   梁迁一时没反应过来,挑了挑眉:“什么?”   “去上海。”   去、上、海,这三个字清脆地撞进梁迁耳朵里,激起一阵让他起鸡皮疙瘩的回音。“上海又不会跑,等你有空,想什么时候去就什么时候去。”   在这交谈的片刻功夫,段星河一身湿漉漉的水汽已被晚风吹干,黑亮而柔软的头发变得蓬松,他低下头,用洗得发白的帆布鞋尖轻轻摩擦一颗小石子,轻声说:“那不一样。”   “因为我不在,是吧?”梁迁促狭地捕捉段星河的视线,皮鞋底踩住了他踢来的石子。   “是啊,因为你不在。”   段星河有种别人学不来的本事,比如此刻,梁迁虽然和他相视而笑,但完全分辨不出这句话是戏言还是真心。   “我要回家了,不能在外面待太久。”段星河看了眼手表,踌躇着跟梁迁告别。   梁迁笑话他:“这才几分钟,你还有门禁啊。”   “家里有人在等。”段星河回答得含糊。   梁迁想起刚才那个摊主的只言片语,颇感兴趣地问:“你还有个妹妹?”   段星河微微一愣,点头承认了。   “肯定也特别漂亮吧,什么时候认识一下。”   段星河很浅地笑了笑,没说好也没说不好,跟梁迁道了再见之后就往后面的楼房走了。刚走两步他又回过头,对梁迁说那家的手抓饼不卫生又难吃,还是丢掉算了,如果真饿了,可以去买点别的。   夜空下,他微微侧着身,小半张脸朝着梁迁,清清爽爽、干干净净,身后是画满涂鸦、斑驳皲裂的居民楼,以及狂野生长的碧绿杂草。这奇异的一幕带来强烈的冲突感,在梁迁的心上举重若轻地落下一锤。   “段星河!”他高声喊出他的名字,像个青春期躁动的小男孩,在段星河的邻居们诧异的目光中,狡猾而畅快地笑了,“明天见。” 第7章   兴邦律所很早就制定过卫生制度,要求保洁员早晚各拖一次地,擦一遍桌子,每周进行一次大扫除。这些工作量如果平摊到两个人头上,并不算很重,而且干完活之后,保洁员还可以在杂物间休息,去茶水间吃点心,待遇算是不错。   但是现在却有人偷懒耍滑了。   梁迁第三次从前台路过,张紫慧还坐在庄眉旁边,两个人对着手机嘀嘀咕咕,说说笑笑。他去复印区拿印好的文书,看到段星河在擦拭办公桌,挽着袖子,动作卖力,因为弯腰的缘故肩胛骨微微突出,背后洇出翅膀一般的汗渍。他脚下放着一个红色塑料小桶,洗抹布用的,里头的水已经浑浊。   梁迁在打印机旁边装订文件,目睹段星河擦完了整排的桌子。段星河也看到了他,提着水桶经过时,轻轻地点了个头,不说话,只是笑笑。   梁迁伸手揪住段星河的袖子,拇指和食指掐着一点点边,扯着不让他往前走。段星河停下脚步,和梁迁一起移动到大盆栽后面,小声问怎么了。   梁迁说:“这几天张姐为什么不干活,全都是你在忙。”   “她腿疼,好像又犯风湿了。我多做一点也没关系,她毕竟是长辈。”段星河悄悄活动着酸痛的手腕,还以为梁迁没有注意到。   “得了吧,她就是欺负老实人,之前另一个保洁在的时候她可不敢这样。”透过镂空的装饰柱,能看到前台的光景,今天所里没什么客户,庄眉也得闲,和张紫慧亲热地凑在一起,讨论哪一个包包更好看。   “既然风湿这么严重,干脆辞职别干了。”梁迁将文件放在复印机上,大步流星地走向律所前台,打算好好“慰问慰问”张紫慧。   “诶,你别,梁迁!”段星河一把抓住梁迁的手,用力往回拉,他大概很紧张,劲头下得十足,再松开时,梁迁手背都红了。   “对不起,”段星河急忙道歉,满脸羞愧之色。梁迁垂下手臂,轻轻地握了两次拳头,又缓缓张开,感受着那种奇妙的触感,一时没有说话。   段星河的手形漂亮,指节修长,但掌心却很粗糙,满是老茧和伤痕,和高中时截然不同。梁迁叹了口气,说:“你干嘛,受了欺负也要往肚子里咽?”   “我会跟她沟通的,但是……你说不合适。”   梁迁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手背上的热度还没散去,心却有点凉了,“你是怕别人说闲话是吧,不想跟我扯上一丝一毫的关系。”   “不是。”段星河微微仰着头,那颗浅褐色的泪痣正落在梁迁视野中央。他欲言又止,期期艾艾地讲,“我听说张姐……”   梁迁恍然大悟,接下后半句话:“听说张姐是万律师的妻妹,是吧。”   段星河点头,小声求证:“是吗?”   张紫慧是高级合伙人万鸿的妻妹,这在兴邦律所内是公开的秘密。某种程度上说,只有小学文化的张紫慧的确是靠关系进入律所工作的,但因为她做事认真,为人热情,加上有万鸿做靠山,所以许多律师都喜欢她,尤其是年轻律师,有时甚至还要奉承她。   不过在梁迁眼里,一码归一码,不管张紫慧以前有多劳苦功高,如今段星河来了,她仗着自己资历深厚而偷奸耍滑就是错的。   梁迁挺得意,“放心,我爸还是律所主任呢。”   段星河说:“就怕梁主任和万律师因为这个有嫌隙。”   认识了这么多年,梁迁到今天才知道段星河的性格竟然如此谨小慎微,生怕给任何人添麻烦。   “你放心,他俩都是人精,这么点小事不至于。”看段星河仍旧犹豫,梁迁只得满口许诺,“好,我不去找张姐了,行了吧?”   他让段星河去休息,如果储物间太挤了,可以到他办公室的沙发上睡一会,书柜底下有零食可以吃。   段星河笑着说谢谢,拎着水桶走远了,等他的身影消失了,梁迁直奔前台,挂着春风化雪的迷人笑容,问庄眉和张紫慧:“聊什么呢?”   庄眉嬉笑着将手机扣在桌子上,丝毫不见被抓包的尴尬,说聊化妆品呢。   “马上要离职了就可以摸鱼是吧,也不知道站好最后一班岗。”梁迁靠着吧台,表情也很随和,好像只是朋友间的闲谈,他对庄眉说:“有空不如多看看书,你今年法考要是还过不了,就趁早转行得了。”   “哎呀梁律师!”庄眉捂住耳朵,愁眉苦脸地撒娇,“我压力够大了,你还说我。”   梁迁笑了笑,转向看热闹的张紫慧:“张姐,听说这几天腿脚不好啊?”   张紫慧隐约察觉了梁迁的笑里藏刀,捶了捶腿,哎呦两声,说可不是嘛,最近梅雨季节,风湿犯得厉害。   “那可不得了,到了你这个年纪,一定要多注意身体,我觉得你最好跟钟姐请三个月的假,等梅雨季节过了再来工作,不然太辛苦了。”   请三个月的假,简直异想天开,还不如直接辞职。张紫慧心里门清,但梁迁说得那么诚恳,伸手不打笑脸人,她只能硬着头皮讲,不至于不至于,我身体挺好的,养两天肯定就好了。   一旁的庄眉看出苗头不对,急忙打圆场,扭动着肩膀,娇嗔地谴责梁迁,“梁律师一天到晚就爱开玩笑!”   梁迁今天也不知怎么了,一想起段星河满头大汗地打扫卫生,心里的火就一股接一股,非要跟张紫慧辩个是非黑白,硬邦邦地甩下一句:“我没开玩笑。”   张紫慧也是四十出头的人了,被一个小辈抢白,脸上挂不住,表情非常僵硬。平日里她在律所辈分不低,有些年轻的实习律师想跟着万鸿做案子,更是经常巴结笼络她,因此她完全没料到稍微欺负一个新来的老实人会惹到梁迁这个太子爷。   气氛尴尬到极点,突然有一个沉稳醇厚的声音插进来,替张紫慧解了围,“张姐年龄大些,腰也不太好,平时少做一点也是正常的,身体最重要嘛。”   张紫慧通红的脸绽出如释重负的笑容,慌忙摇头:“主任您说哪里话,大家都是一样的,这几天我脚痛,小段辛苦些,往后我多干点,也让他休息。”   梁宴杰称赞道:“你能这么想最好,张姐,你确实得注意身体,多少年了,咱们所可不能没有你啊。”   张紫慧笑得满脸起褶,连声说不敢当,场面迅速恢复了欢乐。   “我不也是关心张姐嘛。”梁迁虽然愤愤不平,但也没有傻到在外人面前让他老爹难堪,大家各怀心思地聊了些闲话,然后就散了。   梁迁回到办公室,屁股还没坐热,贾斌就来敲门,说主任叫你过去。   梁宴杰和几个高伙都在东区办公,梁迁为了避嫌,特意选了西区尽头的办公室,平时离得远远的,互不打扰,来兴邦一个多月了,这还是他第二次进梁宴杰的办公室。   “把门关上。”梁宴杰摘下眼镜,掐了掐鼻根。   “梁主任有什么话快点吩咐。”   梁迁坐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从茶几上拿了一个橘子,慢条斯理地剥皮,一抬头看见梁宴杰瞪着自己,于是往前递了递:“要不先孝敬您?”   “别在这跟我卖乖。你说你刚才干什么呢?行政的事跟你一个律师有关系吗,轮得到你出头。”梁宴杰的语气不算严厉,提醒的意味更明显。   “那钟露管了吗?”   “人家钟露干了多少年行政了,还需要你指点。你当她没看到呢,只是张姐在所里年头久了,有些事情不能硬着来,她没说话,总归是没到时候。亏你还是律师,这点人情世故都不懂。再说,职场里多多少少都有欺负新人的情况,段星河自己都没吱声,你倒还跳得高。”   梁迁将几瓣橘子一起塞进嘴里,腮帮子撑得鼓鼓的,一边大口咀嚼一边直勾勾地望着梁宴杰,眼神里满是不忿。   梁宴杰忍俊不禁,顺手拿起桌上的一个废纸团砸他:“梁小迁,你别跟我搞消极对抗。”   梁迁费力地咽下橘子,扯了张纸巾擦嘴,又把梁宴杰扔到地上的纸团投进垃圾桶,说:“训完了吧,那我走了。”   他离开主任办公室,关门的时候突然杀了个回马枪,探头进去对梁宴杰做了个撇嘴的表情,“亏你还是律师呢,不想着维护规则,只知道偏袒老员工。”   “还治不了你了?”梁宴杰笑骂,“你今晚把绿鑫公司的法律意见书弄出来,写不完别回家了。”   梁迁以为他爸就是随口一说,结果几分钟后贾斌真的抱来厚厚一摞文件,他随便翻了翻,是个建设工程纠纷,已经经过了一审和二审,现在委托人想咨询一下有没有启动再审的希望。   梁迁长叹一声,陷进柔软的椅子里,闭上眼睛哼了几句歌,算是苦中作乐。再睁开眼的时候,他看见了段星河。段星河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的,局促地站在办公桌后面,半是愧疚半是感激,欲言又止地望着梁迁。   梁迁坐直了,精神抖擞地笑笑,他知道段星河肯定发现自己出尔反尔做下的蠢事了,故意问:“怎么了?”   段星河动了动嘴唇,说:“梁迁……”   梁迁挑起眉稍,棱角分明的五官英气而深邃,一副认真聆听的神态,然而段星河纠结了一会,却没说出谴责的话来。   梁迁笑了:“连骂人都不会啊?”   段星河惊讶地辩解:“我不是要骂你。”   一阵风从窗外飘进来,吹得段星河的发丝轻轻颤,他半边脸沐浴在阳光下,连细微的绒毛都清晰可见。梁迁和他对视了一会,温柔回答:“我知道。” 第8章   下午六点,兴邦律所在一阵短暂而集中的喧哗之后,变得冷清而寂静。行政人员下班了,大部分律师也走了,工作区的灯渐次熄灭。   梁迁埋首在纸堆里,拿着铅笔勾勾画画,时而抬起头,对着电脑敲打一阵。梁宴杰差遣他的这个案子有点复杂,绿鑫公司是一家建筑企业,五年前从某国企处承包了路桥工程,总金额三个多亿,因为工期长,除了当初的中标书、承包合同之外,还形成了许多补充协议,其中有些文件记载的工程价款的结算标准存在冲突。建设完工后,绿鑫公司主张按较高的单价标准结算,而发包方主张按最初商定的价格支付,并且不承认后续增加的工程量。绿鑫公司诉到法院,但是一二审都支持国企一方的观点,导致绿鑫公司取得的工程款比预期低了七千多万。   一二审判决书加起了有一百多页,梁迁仔细看了一遍,果真找出几个值得推敲的事实和法律疑点,他先拟了个提纲,然后正式开始写作法律意见书。   办公室的门开着,段星河拖完地,见梁迁仍端坐在电脑前,小心翼翼地叩了叩玻璃幕墙,“梁迁,你还不走吗?”   梁迁回过头,对段星河做了个惨兮兮的表情,说:“我要加班。”   “明天做不行吗?”   “老头子非要为难我,没辙。”梁迁满不在乎地耸肩,让段星河赶紧回家,顺便问了一下张紫慧的表现。   果不其然,张紫慧的膝盖过了几小时突然就不疼了,手脚灵活又矫健,跟段星河一起完成了下午的打扫工作。   梁迁问:“她没给你脸色看吧?”   段星河不置可否,只说:“过几天就好了。”   律所的员工已经走光了,六七百平的办公区只剩他们两个人。窗外的夕阳大半沉入地平线,最后一点暖黄的光线漫过窗台,懒洋洋地洒在梁迁身上,给他镀上一层毛绒绒的金边。   “那我走了?”段星河看了眼手表,神色踟蹰,“所里只有你一个了。”   “没事,我待会锁门。”梁迁取笑段星河:“赶紧回家吧,天黑以后你的水晶鞋就要掉了。”   他认真观察过,段星河还真就跟灰姑娘似的,每天一到下班时间就开溜,执着地卡着天黑之前的时间点。   段星河脸红了,那点淡淡的颜色在霞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绮丽,让他一下子从冰冷的神仙变成了七情六欲的凡人。梁迁早已过了毛头小子的年纪,却在这个瞬间复苏了他对着段星河的背影吹口哨的心情。   段星河不习惯他炙热的注视,主动转开话题:“你大概要加班到几点?”   梁迁重重地拍了拍卷宗,示意他看自己的工作量,“估计十一点吧。”   “这么晚。”   “怎么,你要陪我啊?”梁迁托着下巴,微微歪着脑袋,像电影里的大明星那样,似笑非笑地望向段星河。   段星河的眼神又开始闪烁,想了一会,说:“我给你送夜宵吧。”   “真的?”梁迁大喜过望,疲惫一扫而空。   段星河点头,问梁迁想吃什么,一副胸有成竹、什么菜都能做的从容模样。   梁迁不愿让他太费心思,迟疑着拿不定主意,段星河见状,笑了笑说:“那我自作主张了。”   “嗯,”梁迁叮嘱道,“骑车小心。”   段星河离开后,兴邦律所变得愈加静谧幽暗,梁迁对着建设工程合同发起了呆,直到手里的铅笔“砰”地掉在地上,才如梦初醒,重新对着电脑敲敲打打。   晚上十点,法律意见书的草稿完成了。梁迁站起来活动颈椎,拿着杯子到茶水间接了一杯纯净水。为了等段星河的夜宵,他一直没吃晚饭,沉浸在工作中也不觉得饿,直到这会才感到饥肠辘辘。   他准备发消息问问段星河,打开微信后搜索姓名,跳出来的聊天界面里只有孤零零的几条记录。   最近一条消息已经是五年前,梁迁问段星河,你是明天下午三点五十到上海吧,我去高铁站接你。可能是对方迟迟不回复,当晚他又问了一句,你不会不来了吧?   往上翻,聊天记录很快就到顶了。这也不奇怪,因为梁迁一直没有段星河的联系方式,还是大三时去北京比赛,几个老同学聚会才加的微信。   那次聚餐总共八个人,热热闹闹地凑了一桌,本来没叫段星河的,但梁迁再三拜托一个关系不错的男生,让他给段星河发个消息。   在北京读书的五班同学有个微信群,段星河也在里头,费了一番功夫,那个同学总算把梁迁来北京比赛,大家伙出来聚一聚的消息传达到位。   “他不会来的啦,人家学霸忙得很。”老同学们信誓旦旦,语气笃定,但谁也没想到,当天晚上段星河竟然赴约了。   他穿一件黑色的连帽卫衣,胸前印着老虎幼崽的图案,头发比以前长了些,眼神和气质还跟高中时一样,矜持而克制。梁迁记得很清楚,段星河走进包间,抬起头,第一个看向的人就是自己。   段星河平常很少跟老同学们来往,这次主动参加聚会,大家既措手不及,也感到惊喜有趣,纷纷出言调侃。段星河微笑以对,偶尔轻声辩解“我不是学霸”,很无奈的样子。   居中联络的男生笑嘻嘻地推搡着段星河,说:“来来来,坐梁迁旁边,今晚就是他非要把你叫出来的,打扰你学习了,让梁迁罚酒三杯。”   段星河在梁迁右手边的空位坐下,梁迁歪过头想跟他寒暄,恰在这时段星河也凑过来,温热的呼吸喷洒在他的耳根,夹杂着一句绵绵的问候:“嗨。”   梁迁感到耳朵一阵酥麻,笑着说:“嗨,好久不见。”   那个晚上过得相当愉快,段星河依旧寡言少语,但是干什么都配合,而且全程挂着和煦笑容。在老同学们叽叽喳喳地聊天的时候,梁迁主动拿出手机,加了段星河的微信。   “在B大怎么样,还是第一名?”   段星河哂笑:“人外有人。”   他们两个都目视前方,一副正襟危坐的模样,也不知在心虚什么,但是肩膀靠得很近。   “你呢?在F大过得很好吧,听说你们院花追求你。”   梁迁呛了一口啤酒,放下杯子,用余光悄悄打量段星河。段星河的皮肤非常光洁,在暖黄色的灯光下显得细腻温暖,尤其是那颗泪痣最为鲜活。   “你怎么知道的?”他压低声音问。   “听说的。”段星河顿了一下,端起酒杯和一只递到面前的杯子碰了碰,说了几句场面话,喝了一大口酒,赢得一阵喝彩。等众人的视线从他们所在的位置移开了,他才继续说:“那你有女朋友了?恭喜啊。”   “有个屁,我不喜欢她,拒绝了。”梁迁感觉胸口憋闷,好像身处一个密闭不透气的环境里,热意和烦躁沿着四肢百骸、毛细血管逐渐蔓延。   同学们聊起渔州中学前几届某个学长的风流韵事,你一言我一语,场面甚是欢腾。梁迁和段星河都不插话,只是捧场地微笑。   趁他们谈得热火朝天,梁迁悄悄往段星河的方向挪了挪椅子,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吧。”   “什么?”段星河配合地向左歪过头。   梁迁盯着段星河的耳朵,段星河的耳朵很小巧,耳垂圆润饱满,白白的,像椰果或者布丁,给人一种很软很弹的感觉。   “其实我……”梁迁大概停顿了三秒钟,在那个短暂的间隙里,他的心脏激烈地撞击着胸腔,但是他的外表却很平静,甚至是游刃有余地笑着,神神秘秘地说:“其实我喜欢男生。”   段星河的动作僵住了,两瓣轻轻抿住的嘴唇因为错愕而分开了一条缝隙,片刻后,他侧过身子,直直地、定定地望着梁迁,明亮的眼睛里没有嫌恶的神色,更准确的说,里头什么都没有,除了倒映的灯光和梁迁的影子。   “你俩干嘛呢!”一个女同学发现了他们的小动作,笑吟吟地调侃梁迁,“你别欺负我们段星河。”   梁迁抱不平,高声嚷嚷:“我什么时候欺负他了,整个高中三年都是他在欺负我好不好!”   大家都笑了,段星河也笑了。   从这开始,一直到聚餐结束,他们再也没有机会交谈。梁迁性格开朗,平易近人,又开得起玩笑,走到哪都受欢迎,自然成了话题中心。他嘴上跟老同学们聊八卦,聊体育,聊学业,眼神却时常开小差,不经意地拐到段星河那里去。饭局结束后,大家在餐厅门口分道扬镳,各回各的学校,有人问段星河要不要一起拼车,他婉言谢绝了,说自己在附近有事要办。   最后只剩梁迁和段星河两个,站在熙熙攘攘、车水马龙的大街旁。北京的秋天很短,九月底,难得遇上一阵空气清爽的日子。中秋节才过去几天,头顶的月亮还是很圆,黄澄澄地挂在天上,像一个遥远的美梦。   “上海好玩吗?”段星河冷不丁问。   “好玩,跟北京不一样的韵味。”梁迁鼓动段星河来上海旅游,反正他这学期课也不多,等十一过了,游客少了,可以从容地在上海的老式弄堂里晃荡。   段星河显得犹豫,似乎接下来要讲的话难以启齿,但最终还是抱怨出声:“一个人有什么可玩的。”   梁迁的回答热情而冲动:“怎么是一个人,我陪你啊。”   说完之后,他有些尴尬,以至于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向来独来独往的段星河居然会觉得一个人旅游无趣。   “真的吗?”段星河执着求证的样子很可爱,像个害怕被抛弃的小孩,跟以前的高冷形象截然不同。   “当然。你来之前跟我说一声,我等你。”梁迁煞有介事地许下承诺,回到上海后的半个月里,每天都绞尽脑汁地思考带段星河去哪里玩。   但他没想到,最后被放鸽子的人是自己。   九月底的那个凉爽夜晚,梁迁和段星河嗅着芬芳的桂花香气,沿着人行道并肩而行,聊着彼此的学校,专业,就业前景等等学生时代永恒的话题。段星河还是内向,问一句答一句,多数时间都不太自在地沉默着,但是梁迁却觉得,他跟段星河之间亲近了许多。   又或者,他们之间的距离一直都不远,所有的隔阂都是错觉和误解。   溜达了将近一个小时,段星河跟梁迁告别,说宿舍门禁时间要到了。梁迁也要回酒店,于是两个人各自打车。   段星河的出租先到,他坐进后排,摇下车窗,跟梁迁挥手说再见。   梁迁顽皮地、鬼使神差地去和他击掌,指尖刚刚碰在一起,还来不及说些什么,出租车突然往前一冲,伴随着刺鼻尾气扬长而去。   梁迁因为惯性向前跑了一步,哭笑不得地望着车屁股。他没有想到,此后五年,他再也没有见过段星河。   咕嘟咕嘟的吞咽声在昏暗的律所内产生了闷闷的回响,梁迁灌了一杯水,觉得更饿了。   要不催一下吧,他刚拿起手机,律所门外的电梯突然“叮咚”响了起来。   段星河急促的脚步将楼道的声控灯点亮了。他戴着头盔,拎着保温饭盒,锁骨上一层薄汗,脸色微微发红,来得很急。   梁迁本来饿得要命,见到他突然就从容了,埋怨道:“这么着急干什么。”   “包了点馄饨,我怕泡烂了不好吃。”段星河一脸歉疚,“等久了吧。”   “还好,”梁迁口是心非。   一回到办公室,梁迁就迫不及待地揭开了饭盒的盖子。呈现在他面前的是一碗红油馄饨,个头小巧,皮薄肉厚,汤面上飘浮着绿色葱花,鲜香的味道随着热气在房间内蒸腾。   “好香。”梁迁由衷地称赞。   “都忘了问你口味,”段星河这时才觉得懊悔,“你吃不吃葱和香菜?”   “吃,我不挑食。”梁迁夹了一个馄饨放进嘴里,很快露出惊喜的表情,对段星河竖起大拇指。   不是溜须拍马,段星河煮的馄饨确实美味,不输给外面的饭店。梁迁一口气吃了半碗,才暂时停下筷子,说了句清楚的话:“没想到你手艺这么厉害。”   段星河微微一笑,说:“去年在一个小餐馆里打过工,偷师学了点。”   梁迁动作一顿,再去夹馄饨时,突然就觉得两根筷子之间有千斤重,坠着他,让他几乎抬不起手腕。过了一会,他放弃了,轻轻将碗筷摆好,转过头问段星河:“很辛苦吧,这几年。”   段星河一愣,言简意赅地说:“还好。”   他的脸上没有怨恨和痛苦,平静得像一块海边的岩石,虽然被滔天巨浪磨平了棱角,但是浪潮退去后,他还在那里,不曾移动分毫。   梁迁鼻子一酸,不想把气氛搞得悲情,假装随意地问:都干过什么?”   “外卖员、服务生、摆地摊,很多,还在工地上搬过砖。”段星河察觉梁迁的目光落在自己粗糙的手上,条件反射地缩了缩手指。   沙发不算宽阔,两个男人并肩坐着,窗外是璀璨迷离的夜色,背后是灯火阑珊的律所,只有头顶一盏暖光洒下来,营造出一种亲昵而深情的假象。   梁迁叹了口气,说:“你怎么不告诉我啊——”话音刚落,他又想起了什么,自嘲地扯了扯嘴角,“我忘了,那时候我们不熟。”   其实现在也不熟。   “快吃吧,待会凉了。”段星河站起来,踱步到梁迁的办公桌旁,指着那叠厚厚的材料问,我能看看吗?   梁迁点点头,端起饭盒继续享用他珍贵的夜宵。段星河笔直地站着,翻了几页文件,突然说:“补充协议一中,甲方和绿鑫公司的项目经理签了字,虽然没有加盖公司公章,但是后续双方有过几次函件来往,这应该可以认定为意思表示一致,这部分工程量应该得到承认才对吧。”   梁迁吃了一惊:“你还懂法律?”   段星河有些心虚地将判决书放回桌面,两只手背到身后,小声说:“不算懂,学了一点。”   梁迁囫囵咽下最后一个馄饨,抽出纸巾擦了擦嘴,问他:“自学的?”   “前年我参加成人自考,考上沧大了,修了金融跟法律,今年毕业了。”段星河垂下眼帘,过了几秒,又看向窗外闪烁的灯牌。   金融和法律,跟梁迁的学科背景一模一样。   “物理呢?”   “落下太多了,而且,我们国家也不缺科研人才。”段星河似乎不愿意继续这个话题,三两步走到茶几前收拾饭盒,对梁迁说他要回家了。   梁迁本以为他能多留一会,没想到还是这么行色匆匆。他有点失望,觉得段星河走了,自己一个人在律所加班也没意思,索性把法律意见书的草稿拷到U盘里,跟他一同离开了办公室。   写字楼里空旷又寂静,电梯流畅地一滑到底,到了一楼,梁迁先迈出去,然后等着段星河跟上来,笑着说:“今天谢谢你的夜宵。”   段星河摇头示意不用客气。   梁迁突然来了兴致,问他还会做什么菜。   “很多都会,”段星河轻声回答,“你喜欢吃什么?”   梁迁心头一暖,受宠若惊地问:“我还有机会吃到啊?”   “你不嫌弃就好。”   “我怎么会嫌弃。”晚风拂面,一股暧昧的气息悄悄滋长起来,梁迁在心中默念,我求之不得。   段星河骑上电动车,煞有介事地带上头盔,头发被压扁了,松紧带卡着下巴,让他看起来特别可爱,梁迁微笑着打量他,直到段星河假咳起来,他才问:“段星河,你还想去上海吗?这周末我们一起去吧。”   幽暗的路灯下段星河的表情不甚明朗,他沉默的那段时间,夜色似乎更浓郁了,一层黑雾落在彼此身上。他对梁迁说:“我周末要去沧市看我妈,对不起了。” 第9章   晚上十一点半,梁迁回到家里。   别墅里很安静,二楼全是黑的,一楼只有客厅开了灯,梁宴杰和姚南冬依偎在沙发上,正在看一部好多年前的香港电影,面前摆着一盘水果沙拉和一些零嘴小吃。   “回来了?”梁宴杰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幸灾乐祸。   梁迁才不理他,开口就跟姚南冬告状:“妈,你得给我主持公道,我爸就像资产阶级剥削无产阶级那样残酷地剥削自己的亲儿子。”   姚南冬披着一件酒红色的睡袍,惬意地枕着丈夫的肩膀,听到梁迁的血泪控诉,忍俊不禁地笑眯了眼,问儿子吃饭了没,冰箱里还有晚上的剩菜。   “剩菜就留给我,”梁迁从沙发后面经过,大逆不道地在他老爹头上敲了一记,又风流地撩了撩姚南冬耳畔的卷发,“我回房间了,你们继续腻歪。”   他上楼的时候,姚南冬悠悠地说:“前因后果我都知道了,梁迁,这事你做得确实不对,工作和私人感情要分开。”   梁迁不服气地哼了一声,却没有多作反驳,钻进卧室捣鼓他的唱片机去了。   靠墙的书架上,一排黑胶唱片整整齐齐地排列着。LP虽然早已被CD取代,但是因为更加真实细腻的音质,以及这些年复古风潮的兴起,自有一拨音乐爱好者追随。姚南冬就喜欢黑胶唱片,年轻时收集了不少,梁迁耳濡目染,也爱上了这种音乐载体。   音乐人中,也有发行黑胶的,他最喜欢的制冷剂乐队,首张专辑就是黑胶。九年前乐队在沧市签售,总共只卖三百张唱片,梁迁本打算亲自去买专辑,哪知演出的日子碰巧和家族聚会撞上了,没办法脱身,因此遗憾错过。   但他没有郁闷太久,两周后在他十七岁生日会上,梁迁收到了这张珍贵的唱片,当时惊喜的感觉,他至今记忆犹新。   送礼物的人不知是谁,梁迁把礼盒的包装纸翻来覆去抖了几遍,没找到一点线索,没有贺卡,没有情书,也没有小纸条。当时派对已经结束,朋友同学都走光了,梁迁盘腿坐在地板上,珍而重之地捧着《欲望河谷》的黑胶唱片,心中涌起一股无法形容的感动。   其他朋友的礼物未必不走心,可这个陌生人——梁迁对他一无所知,叫一声陌生人并不过分,他怎么知道自己喜欢这样一个冷门乐队呢?这样一张限量发售的唱片,要么是托人在沧市买的,要么是专程赶过去的,无论哪一种,这份心意都太难得。   印象中,梁迁并没有向周围的朋友提过制冷剂,即使有,也只对温卫哲说起过一两次,而温卫哲对独立音乐不感兴趣,听他介绍时就直打呵欠,根本不可能记到心里去。   梁迁掏出手机,想给温卫哲打个电话,看着脚下小山似的礼盒,又决定暂时缓一缓。果然,他很快就拆到了温卫哲的礼物,一件大牌的球衣,附带一张写满狗爬字的生日贺卡。   这下梁迁彻底迷茫了。   下午六点,姚南冬加班回家,看见梁迁坐在客厅吃西瓜,周围全是纸盒、彩带、包装纸,茶几上摆着塌陷的半块蛋糕,餐桌上堆着用过的一次性碗筷,简直是遍地狼籍,脏乱不堪。她皱着眉头训斥梁迁,让你在家里招待同学,你就给我弄成这样?   待会我收拾,别着急嘛。梁迁把切好的冰西瓜递给母亲,挤眉弄眼地说“消消气”。   姚南冬立刻就笑了。有这样一个性格阳光又会拿捏分寸的儿子,完全是家里的宝贝,哪里舍得跟他置气。   姚南冬吹着空调喝着冰水,满意地监督梁迁打扫卫生,突然想起来一件事,说:“对了,我中午出门那会,在大门外面遇到一个男孩,他有个礼物送你,我随手给你丢到桌子上了。”   梁迁一下子挺直了腰:“谁啊?”   “我又不认识。”   梁迁丢下抹布,从茶几上拿起一张旧报纸,专门用来包礼物的那种,浅黄色,印满花体英文字母,被他暴力撕烂了后又小心翼翼地折了起来。   “是用这个包的吗?”   姚南冬扫了一眼,不确定地说:“好像是。”   梁迁心脏砰砰跳,也说不清为何激动,一个劲追问那人长什么样。   “戴着棒球帽,挺清秀一个男生,当时我着急去法院,没看仔细。他说他是替别人送的。”   “替谁啊?”   “我不知道,他送完就走了。”   梁迁憋着一股气,愤愤地抱怨:“你也不请人家进来坐坐!”   姚南冬瞪他一眼:“人家要走,我还能强留啊!”   梁迁觉得很失落。接下来好长一段日子,他执着于寻找那个送他唱片的陌生人,但是费劲了心力问遍了朋友,始终没有头绪。   温卫哲听说这件事情后,先是啧啧啧地感慨了一番,随后一口咬定送礼的是梁迁的爱慕者,而且是一个性格内向内心丰富的女生。   梁迁觉得好笑,问他为什么不可能是男的,温卫哲后退一步,搞怪地上下打量他,说没看出来你还有这心思呢?   这件事最终因为期末考试的到来而不了了之。梁迁将《欲望河谷》的唱片收藏起来,强迫自己投入复习中去,过了一段时间,对谜底的执念也就渐渐释怀了。   说实话,当时送礼的人如果出现在他面前,他真的有可能和对方交往。那是一种很微妙的感动,连他自己都无法解释。   不过期末考试显然是更重要的,因为又到了跟段星河一较高下的时刻了。   考试前两天,梁迁在走廊遇到段星河,长臂一伸挡住他去路,嬉皮笑脸地刺探军情,问他复习得怎么样。   那时他们的座位已经调开了,一个在最左边,一个在最右边,八竿子打不着,不过到底坐了两个多月的前后桌,加上又一块打了几次球,梁迁觉得他们的关系还不至于冷却至零点。   段星河很谦虚,只说“还行”。   梁迁挂着调侃的笑意,撇着嘴做了个“我才不信”的鬼脸,话锋一转又问:“我生日你怎么没来?我还特意邀请你,真不给面子。”   “那天有事,对不起了。”段星河平平稳稳地道歉,看起来也不像愧疚的样子,梁迁微感失望,满不在乎地耸耸肩,说没事。   段星河察觉了气氛的尴尬,有意找补回来,于是跟梁迁说考试加油。   梁迁笑出一排白牙,不怀好意地问段星河,你是在挑衅我吗?   没有,我是真心的,段星河用那双清澈的眼睛瞄了梁迁一下,又看向高三五班的大门。   我会加油的,梁迁在段星河背上拍了拍,凑在他耳边说,你也加油。   他感觉到段星河的背部肌肉在他的掌心之下变得僵硬起来,不无郁闷地想,段星河怎么就是不喜欢我呢。   《欲望河谷》的第一支同名歌曲响了起来,嘈杂的伴奏,明快的鼓点,失真的电吉他,一下子将房间里填满了。   梁迁很喜欢这首歌,主唱有一把沙哑的嗓子,歌词也有意思,疯癫又真挚。   他脱了外套倒在床上,一边回味着先前那碗馄饨,一边小声跟着哼。   你和我/在这欲望河谷/清晨黄昏纠缠不休/年年月月迷幻梦中/亲爱的已到了最后时刻/要做最后选择/炙热欲望中我只求解脱/请把你的刀尖对准我的心窝/让这条河自我腐烂的躯体流过/   才到高潮,姚南冬敲了敲卧室门,埋怨道:“吵死了,别制造噪音。”   “不懂得欣赏,”梁迁爬起来关了唱片机,小心翼翼地将《欲望河谷》放进盒子里,动作很轻柔。   不论送他礼物的陌生人是谁,他都珍藏且感激这份心意,并希望对方一辈子平安顺遂。   “到家了吗?”梁迁摸出手机,给段星河发消息。   五年前的聊天记录大大方方地呈现在屏幕里,好像一柄不掩饰寒光的匕首。梁迁从头翻了一遍,短短的几十条,几乎都是在商量来上海旅游的事情,偶尔有一两句插科打诨,但远不到暧昧的程度。五年里他换过几次手机,但总是不忘恢复与段星河的聊天记录,一开始可能出于不甘,后来便成了习惯,说也说不清。   “到了,”段星河问,“你呢,工作做完了吗?”   “还有一会。”梁迁打开电脑,想跟段星河多讲几句,却想不出什么有趣的话题,看了眼时间,发现要到半夜了,就叮嘱他早些休息。   段星河说:“你也是,晚安。”   梁迁笑了笑,觉得这两个方块字还挺温柔。   因为头天熬夜了,梁迁第二天早上十点半才去兴邦律所,上午没什么事,他就在工位之间到处溜达,准备抽几个年轻律师来组建团队。在上海时,他主要做商事业务,尤其是国际经贸,但渔州的国际贸易不发达,考察本地实际情况后,他决定专做房地产和建筑工程纠纷,刚好兴邦也缺这个方向的律师,不会引起团队之间的算计和倾轧。   连贾斌在内,他看中了五个年轻律师,都是还在实习或者刚拿到执业证的,手里没案源,但是可塑性强、能吃苦,大家年龄又相近,方便沟通配合。   段星河静悄悄地从他旁边经过,动作很轻,像一只灵活的小猫。梁迁心念一动,低声叫住他:“你昨天说,在沧大修了法律?”   段星河点点头:“函授课程,学的不精。”   “参加法考吗?”   段星河迟疑了一瞬,自嘲地回答:“我可能考不过。”   “不试试怎么知道?”梁迁这辈子都没想过段星河有一天会说自己不行,语气不由自主地严厉起来,“你总不能一辈子干保洁或者打零工。”   段星河沉默不语,这时有两个实习律师路过,笑容满面地跟梁迁问好,眼睛里都是小星星。   梁迁跟她们讲了几句闲话,再回过头,恰好看见段星河匆匆别开的侧脸。   他放软了语气,劝道:“考一个吧,就当是来帮我,行不行?”   “我做不了律师,不会讲话。”段星河的喉结滚了滚,垂落的睫毛遮住弥漫着水汽的眼睛,他似乎觉得羞耻。   “可以做非诉。”梁迁把他的借口挡了回去。   段星河被他逼到墙角,像一只挣扎求生的幼鸟,终于扑腾起了翅膀,为了逃避梁迁一般,飞快地说:“我试试吧。”   梁迁笑了:“咱们打个赌吧,我赌你一次就过。”   “为什么?”段星河的眼中闪过一丝震惊,嘴唇不安地抿了抿。   “因为你是段星河,你从来不会输,起码不会输给我。”   段星河苦笑,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不愿让太多同事注意到他们两个,“我现在不是输了吗。”   “但你从我这里赢走了更重要的东西。”梁迁毫不避讳地、直勾勾地看着他,嘴角勾起一个浅浅的弧度。   段星河没有追问自己赢走了什么,和梁迁对视一阵后,低下头往杂物间走了,体态仍然是挺拔的,只是脚步有些凌乱。 第10章   庄眉辞职了,律所新招了一个保洁员分担张姐的工作量,段星河则顶上了前台的空缺。   聂菡私下对梁迁说,这几天来找她咨询的客户几乎都签了委托协议,比庄眉在的时候成功率要高,算来算去,应该是段星河的功劳。对于这背后的原因,聂菡是这样解释的:因为她专做婚姻家庭纠纷,当事人多是女性,而段星河这样的帅哥对于广大婚姻不幸的女同胞来说,兼具养眼和安慰的作用,客户一寻思,反正都要找律师,签了兴邦之后还有这样一个锦上添花的好处,何乐而不为呢,所以最近她的案源滚滚而来。   梁迁对此嗤之以鼻,调侃道:“那你不得请他吃饭啊?”   聂菡对着化妆镜涂口红,叭叭地抿嘴唇,像一只骄傲的孔雀,半晌才说:“那必须的,我要拜托他对我的女客户们好一点,多笑笑,说不定案子就更多了。”   段星河继任庄眉的工作岗位,还是前阵子梁迁极力促成的,他只想着给段星河换个轻松点的活儿,根本没考虑可能带来的后果,现在听了聂菡的三言两语,突然有种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的感觉,忍不住留意起段星河在新岗位上的表现。   兴邦每天都有客户上门,有的是寻求法律咨询的,有的已经签了委托协议,来找律师讨论案情,人多的时候,段星河根本没有喘息的功夫,要不停地引见、泡茶、添水。   当初庄眉做前台,笑靥如花,声音娇软,溢美之词张口就来,深受一众委托人喜爱,梁迁却不以为然,觉得庄眉的风格有点过于夸张和轻浮了,不像个正经律所的前台。   段星河做得就很好,他礼貌周全,脸上表情很淡,不太热络但也绝不谄媚,符合现代陌生人社会对于人际交往的要求——尊重的同时又保持距离。   自从接任前台一职后,段星河就不再穿着T恤牛仔裤之类学生气的服装了,改换衬衫西装和皮鞋,他身材修长、眉清目秀,这么一打扮,立刻散发出成熟魅力,换岗第一天就引来一众同事围观,梁迁也在其中,抱着胳膊笑而不语,心中充满莫名其妙的骄傲。   反正他看段星河是相当满意,根本没考虑过段星河越耀眼,别人也就越垂涎,被聂菡一提醒,才后知后觉地产生了危机感。   办公室的门开着,不会见当事人的时候,梁迁乐意让房门敞着,一来方便跟贾斌沟通,二来方便观察段星河的行动。他手头上新接了一个案子,正是之前出具过法律意见书的绿鑫公司,对方决定跟承包商较真到底,委托他写一份再审申请书,递到最高院巡回法庭去,看看有没有改判的可能。   梁迁心中已经有了草稿,也不急着动笔,悠哉游哉地翻着建设工程纠纷的指导案例,想找几个类似的用来说理。   段星河领着两个三十多岁的女人从他门口经过,听脚步声,是拐进了聂菡的办公室。他合上书,踱步到门口看了一眼,刚站定,段星河就从聂菡办公室出来了。   梁迁问:“当事人?”   段星河点头,说是聂律师以前的客户,介绍了一个朋友过来,看样子也是想咨询离婚。   梁迁倚着门框,微微歪着头,居高临下地端详段星河,棱角分明的下颌线将脸型的轮廓勾勒得深邃而鲜明。他是好看的,剑眉星目,小麦色皮肤,唇峰尖尖的,整个五官散发出一股粗犷但不伤人的英气。虽然曾经被F大同学非官方认证为十大校草之一,但梁迁自己对外貌并不在意,除了篮球比赛的时候加油声音大一点,他不觉得享受到了什么福利。此刻面对着段星河,他突如其来地开了窍,觉得有必要释放一下魅力,似笑非笑地说:“你别偏心啊,下次有咨询离婚、收养、继承的,也往我这儿带带,这个月没收入,吃不起饭了都。”   段星河容易骗,看梁迁说得那么认真,已经信了一半,犹豫道:“可你不是做房地产案件的吗?”   “我十项全能,跨个界不行啊?”梁迁的嗓音懒洋洋、轻悠悠的,像羽毛似的扫在段星河身上。   段星河这下知道他是在逗人玩了,嘴唇抿了几下,最终无奈地笑了,说了声“我去给聂律师的当事人倒水”就走了。   过了几分钟,段星河捧着一个托盘敲开了聂菡办公室的房门,片刻后,又和一个穿浅蓝色长裙的女人一同离开了。   梁迁大概能猜到发生了什么。这个女人是聂菡以前代理过的客户,想必是对聂律师印象不错,这次自己的姐妹也要离婚,就两边做个人情,介绍彼此认识。虽然是姐妹,有些婚姻生活的细节却也不方便倾听,因此就跟段星河一起回避了。   “刘女士,我带您到前台的沙发那边坐一会。”段星河领着女人从梁迁的办公室门口走过。梁迁听到女人问他,你是新来的吧,之前没见过。   两人的说话声越来越低,越来越远,最终消失不闻。梁迁敲了几行字,拿起案例汇编翻了几页,手腕上的表盘磕在桌面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他怔了一会,蓦地站起来,从抽屉里翻出一包速溶咖啡。   兴邦律所有好几台饮水机,前台左手边就有一个,梁迁端着杯子来冲泡咖啡时,刘女士正在跟段星河讨论“文化墙”上挂的一张民国时期的结婚证书。   刘女士对这张破旧的结婚证很感兴趣,问段星河是从哪里弄来的。段星河歉疚地表示自己不清楚,于是梁迁趁机插话,说是所里一位律师祖传下来的,很有纪念意义。   “是嘛!”刘女士抬起头,光亮秀气的一张脸,眉毛弯弯的,是个挺漂亮的女人。   段星河介绍道:“这是梁律师,我们所的合伙人。”   “哟!这么年轻就是合伙人了,真厉害。”刘女士赞许的视线落在梁迁身上,有意与他攀谈,指着墙上另一份旧文件问,“这个是什么?”   那是一份清朝末年分家析产的契约,从G省博物馆里影印的,是相当珍贵的法制史资料。梁迁简单地讲解了两句,慢慢移动到段星河身边,看见被几张草稿纸掩盖住的司考辅导书。   “民法?”他小声问。   “嗯。”段星河站在大理石桌面后边,右手小拇指若有若无地勾着黑色水笔,故作从容:“随便看看。”   “梁律师主要做哪方面的案子?”刘女士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梁迁回过头,礼貌地一笑:“房地产。”   “是嘛!”对方很感兴趣,立刻就开始咨询她叔叔的表哥的朋友最近卷入的纠纷,梁迁心中不耐烦,又不能流露,随意应付了几句,这时段星河问,“你下午不是要出庭吗?”   “是啊,要做准备去了。”梁迁趁机脱身,走出五六米,回头看了段星河一眼,只见他悄悄翻开了桌子上的辅导书。   中午十二点,兴邦律所逐渐喧闹起来,同事们互相招呼着,成群结队去吃午饭。   “梁律师,丁律师,走了,吃饭。”聂菡敲了敲左右两边办公室的门。   梁迁、聂菡、丁普宁三个,都是兴邦年轻一辈的优秀律师,平时关系不错,大家都在所里的时候,经常做个饭搭子。   丁普宁三十出头,浓眉方脸,比梁迁还高几厘米,外貌看着颇具威严,其实私下里性格宽厚,很好相处。他主要从事刑辩,尤其专攻于毒品类案件,在渔州一带小有名气。   “今天去哪吃?”聂菡日常苦恼于这个问题。   “我都行,”丁普宁看向梁迁,“梁律呢?”   说话间他们已经走到律所门外,一群同事正在那里等电梯,段星河也在,跟几个行政人员待在一起,虽然缩在角落,依旧鹤立鸡群。   梁迁想了想,说:“食堂吧。”   本栋写字楼的四层就是一家私人食堂,叫做艾火餐厅,去年开起来的,和楼上许多公司都有长期合作,兴邦律所以“提供法律咨询服务”为条件,为员工争取到了相当实惠的价格,平时律师助理、行政人员等经常在那里用餐。   正是饭点,食堂里熙熙攘攘,不同公司的员工混杂在一起,非常热闹。聂菡没带饭卡,梁迁大手一挥帮她买了最贵的套餐,三荤两素加个鸡腿,被聂菡念叨了半天“你这是在害我长胖”。   艾火餐厅的布置跟大学食堂差不多,四个人一桌,丁普宁率先打好饭占了座,远远地冲他们招手。   梁迁放下餐盘,不动声色地寻找段星河的身影,刚才在盛汤的窗口前他们还遇见了,但是周围人太多,没机会说话。   “三位律师今天怎么想起到食堂吃饭了?”兴邦律所的“大内总管”钟露带着两个行政人员占据了隔壁桌,笑嘻嘻地调侃他们。   聂菡回答:“因为梁律师突然想吃食堂的炸鸡腿。”   梁迁笑了笑,他已经看到了段星河,段星河端着不锈钢餐盘,在原地犹豫了片刻,朝钟露他们这一桌走来。   钟露笑着招呼道,“小段,来坐这!”   段星河离餐桌还有几步远的时候,张紫慧突然杀了出来,端着一碗云吞面,指着钟露旁边的椅子问:“小钟,这里没人吧?”   “呃,”钟露有点尴尬,一时也分不清张紫慧这么做是有心还是无意,讪笑了几声。   段星河脚步一顿,明显不愿让上司为难,视线环视着食堂,寻找仅剩的空位。   梁迁喊他:“段星河,来这里。”   段星河端着饭菜走过来,小心翼翼地在梁迁对面坐下,依次跟三人打了招呼。   梁迁说:“聂菡,你不是要请段星河吃饭吗?也没个表示。”   “那必须吃大餐啊,怎么能吃食堂呢。”聂菡将单独盛着鸡腿的塑料碗推给段星河,笑出了两个小酒窝,“来,梁律师请我的鸡腿,我先借花献佛一下,等你有空请你吃桂仙楼。”   段星河摸不清状况,梁迁便把背后的原委简单解释了一遍。听完后,段星河不好意思地笑了,说明明是聂律师业务能力突出,跟我没有任何关系。   梁迁揶揄道:“你傻啊,这个铁公鸡从来一毛不拔,赶紧抓住机会敲她一顿,吃饭的时候记得叫上我。”   丁普宁补刀:“见者有份。”   聂菡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抽了一张纸巾捏成团,作势要砸梁迁:“到底谁是铁公鸡!”   说说笑笑间,食堂逐渐冷清下来。丁普宁下午要去看守所会见,草草吃完就走了,聂菡想喝隔壁商场的水果茶,也离开了,最后只剩下段星河跟梁迁,还在蜗行牛步。   段星河吃饭很斯文,斯文得甚至有些一板一眼,嘴唇小幅度地蠕动着,不发出一点声音。   梁迁说:“你以后跟着聂菡做案子吧,这么讨女孩喜欢。”   段星河不以为然:“聂律师明明更喜欢你吧。”   梁迁听出了弦外之音,心中五味杂陈。“我和她只是战友情而已,况且,我喜欢男人,你不是知道吗?”   你还是第一个知道的人。   段星河不自在地笑了,沉吟片刻,又问:“那,你交男朋友了吗?”   他的声音很微弱,“男朋友”三个字也讲得生涩,但是整体的神态是镇定的,梁迁猜不透段星河的心思,经常如此,他已经习惯了,索性把自己当作一朵落花,随便被流水冲到哪里去。   “曾经想过,后来没成。”   这就是他的答案。 第11章   吃完午饭,他们一起回律所。电梯里宽敞清净,别无旁人,梁迁坏笑着盯住段星河,“光说我了,你呢,交女朋友没有?”   段星河轻轻摇头:“我妈妈住的疗养院花费高,没时间考虑那些。”   梁迁说了句抱歉:“上周末你去沧市看她,她情况怎么样?”   “挺不错的,认得我们,也没有躁狂摔东西。”   一个正常人,突然患上精神疾病,其中肯定有什么因由,但是段星河不肯多言,梁迁自然也不会去打听,只能点头安慰,“那就好。”   “欢迎光临!”刚踏进律所,智能语音系统就发出热情的招呼。   正是午休时间,许多律师都趴在工位上睡觉,段星河的声音因此压得很低,显得神秘而忐忑,他对梁迁说,“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梁迁当然不会拒绝。   但是段星河又犹豫了,难以启齿地抿了抿嘴唇,这让梁迁更加好奇他要说的话,温和地鼓励,“你问吧。”   “你什么时候开始喜欢男生的?高中的时候,明明那么多女生喜欢你。”   对这个问题,梁迁始料未及,思索了一会,缓缓说道:“讲不清楚,其实也不一定是喜欢男生。”   他自认是个缺点挺多的人,幸好从小修炼了一种稀罕的本领,那就是“不纠结”,想不清楚的事,一律交给岁月,相信总有一天会醍醐灌顶。即使真的倒了霉,糊涂一辈子,但每天无忧无虑的,也未尝不幸福。   跟段星河重逢之前,梁迁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生活大体上一帆风顺,但是再见段星河之后,糊涂的时刻越来越少,清醒的时刻却越来越多。   其实他并不是很喜欢这种清醒,就像五年前在北京跟老同学小聚,他莫名其妙、毫无征兆,突然就坦白了“喜欢男生”这件事。   没打过草稿,那句话像是从石头蹦出来的,等他反应过来,自己也觉得诧异。但是说完之后,梁迁不觉得懊悔、丢脸或屈辱,反而松了口气,仿佛水往下流一般自然。   头顶的空调呼呼地吹着冷风,段星河表情严肃,似乎对梁迁连这种事也搞不清楚感到疑惑,又或者,已经认定了他关于性取向的坦白是在开玩笑,埋怨他戏耍自己取乐。   “其实是我做了个梦,你懂吧,就是那种梦。”   梁迁挑了挑眉,仍旧嬉笑着,阳光落在他嘴唇上,绽开一片莹润的光泽。   段星河迟疑片刻,没有附和这个带颜色的话题,走到前台专属的椅子前,挺温和地说:“你也去休息吧。”   梁迁问:“你要不要到我办公室睡一会?”   段星河摇头,视线不由自主地移到被隐藏起来的辅导书上。   梁迁忍不住感慨:“你还真是用功,跟高中时候一模一样。”   段星河也不藏着掖着了,弯腰把司考教材搬到桌子上,低声说:“因为我不像你啊。”   梁迁以为他拿自己开涮,不满地皱了皱鼻子,板着脸生气:“我怎么了。”   “你聪明。”   段星河嗓音清亮,语调没有起伏,梁迁却因为这简单的三个字,耳朵一阵发热。   “原来你以前对我印象那么好?”   段星河以一个浅淡的微笑作为回答。   整个下午,梁迁耳边总是回响起段星河的夸赞,一开始觉得高兴,非常高兴,仿佛是报复性地发泄当初“万年老二”的憋屈,到了后来,惊喜和感动逐渐被另一种情绪所取代——遗憾。   对无法倒流的旧时光的遗憾,对曾经失之交臂的一段友情的遗憾。   如果他们在高中时期成为朋友,梁迁就能及时知晓段星河遭遇的家庭变故并给予经济帮助,段星河就不会辍学打工,吃尽千般苦头,他依旧会是那一轮干净皎洁的“雪山顶上的月亮”。   渔州的夏天潮湿闷热,八年前和八年后并无区别,高考成绩发布的第三天,也是这样一个多云燥热的天气,渔州中学组织了一场返校活动,让同学们交流填报志愿的相关事项。   当时五班几乎全员到齐,课桌往四面拉开,排成长方形,中间空出一大块地方,由班主任老曾发表演讲。桌子上摆着瓜子糖果辣条,大家都很随意,边聊天边吃零食。   段星河跟梁迁的成绩依旧是年级第一和第二,按照往年的分数线,梁迁应该能进Q大或B大,只是专业比较冷门。十七八岁的男孩,对于未来没有太清晰的规划,他纠结了一阵,前去征询父母的主意,姚南冬反问他有什么兴趣爱好,梁迁说我喜欢打篮球,可以报体育大学吗?结果被亲妈修理了一顿。最后梁宴杰大手一挥拿定了主意,去F大吧,既然不愿意学法律就学金融,反正要有点赚钱的本事。上海地方也好,你伯父在那里,有亲戚照应着我们放心。   梁迁不置可否,把高考志愿填报手册从梁宴杰手中抢回来,老神在在地说,我考虑考虑,参考一下其他同学的志愿。   那年班主任曾梁利还是个风度翩翩的文艺男青年,在联欢会上发表了一番感人肺腑、情真意切的寄语,说到最后竟然哽咽了,惹得不少同学掉了眼泪。   连粗枝大叶的温卫哲也受不了那种悲切的调调,操着大嗓门活跃气氛:“曾老师你别这样,我们功成名就了还会回来看你的。”   曾梁利摘下眼镜,抹了抹眼角,不好意思地笑了。他拍拍手,示意大家振作起来,目光四下转了一圈,锁定了角落的男生:“段星河,Q大和B大是不是都给你打电话了,想好去哪了没有?”   全班同学都看向段星河,梁迁也一样,段星河沐浴着众人的目光,犹豫了片刻,说自己还没想好,也不一定去北京。   “不去北京去哪?全国最好的学校就在北京。”曾梁利显然没把他的话当真,笑着抱怨了几句,又点名其他成绩好的学生,“梁迁、谭忆香、孙语容、柳仁,你们呢?”   梁迁正在剥盐水花生,刚抬起头,温卫哲就搂着他的肩膀抢答:“F大老师,梁迁要去F大!金融系!”   梁迁被他晃得甩掉了花生米,气得扼住温卫哲的脖子,狠狠锤了他几拳。   “F大不错啊,上海是金融中心,机会和平台都是最好的。”曾梁利满意地点点头,挨个去询问同学们的意向学校。   五班是渔州中学的重点班,所有同学都过了一本线,除了学习委员孙语容略微发挥失常之外,基本上都考出了正常水平。参考各高校去年的分数线和招生计划,大家对自己能上什么学校基本上都有判断。五六个还拿不准志愿填报的同学,被曾梁利请到办公室去商量,其余人则聚在教室里开趴体,由文娱委员顾岚玉作主持人,强行邀请同学们表演节目,欢声笑语不绝,后来还被隔壁班的班长敲窗户,抱怨他们太吵了。   “接下来是谁?”顾岚玉捏着一张废纸卷成的“话筒”,亭亭玉立地站在教室中央,坏笑着寻找猎物。   不愿上场的同学低头躲避她的视线,或者用手挡脸,好事者如温卫哲,自然是兴风作浪、到处撺掇,看谁最不情愿,喊谁的名字最起劲。   接连捉弄了三个害羞的同学之后,温卫哲又有了鬼主意,先窜到几米外,然后大喊:“梁迁,让梁迁上!”   “喔——”他的提议瞬间得到了响应,大家吹口哨,鼓掌跺脚,七嘴八舌地鼓动梁迁表演节目,声浪几乎掀翻房顶。   “神经病啊你!”梁迁抓起一个旺旺雪饼砸向温卫哲,面对同学们的热情颇感无奈,“我真不会才艺,要不表演一个做俯卧撑?”   温卫哲吃着旺旺雪饼还不忘煽风点火:“梁迁唱歌特别好听,ktv麦霸!”   顾岚玉说:“就唱一个呗梁迁,别推了。”   起哄声立刻响了起来。顾岚玉喜欢梁迁不是秘密,平时大家忙着学习,加上顾及同学情谊,不好调侃打趣,现在高考结束了,就有些肆无忌惮,合适的不合适的话都蹦了出来。   梁迁推辞不过,只得上台:“我唱歌真不好听,大家别嫌弃啊。”   “不嫌弃,搞快点。”几个关系好的男生砰砰拍桌子。   梁迁望着底下的同学们,目光从一张张青春鲜活的脸庞上掠过,在某个角落稍作停留,笑着说:“要不,我找个人和我一起唱吧。”   “那肯定是顾——”温卫哲刚开口就被梁迁打断:“段星河,可以吗?”   同学们安静了一秒,然后呜呜地鬼叫起来。   段星河跟往常一样,坐在靠窗的不起眼的位置,面对梁迁的邀请,那张平静的冰雪脸终于显出错愕的神色,他愣愣地看着梁迁,露出一个局促的笑容,说:“我不太会唱歌。”   梁迁无奈地摊了摊手:“我也不会啊。”   他执拗地盯住段星河,眼神迷人,姿态顽劣,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样子。在同学们的起哄助威声中,段星河犹犹豫豫地离开座位,慢慢走到梁迁身边。   温卫哲带头叫好,呱呱地鼓起掌来。   掌声大半是送给梁迁的,段星河平时寡言少语,跟同学们并不亲热,大家看他的目光中,更多是好奇和探究。   段星河习惯性地垂下视线,头微微朝梁迁那边侧过去,小声问:“唱什么?”   梁迁堂而皇之地与他咬耳朵:“你会什么?《那些花儿》会吗?”   朦胧的呓语从手机音响里流淌而出,潮水一般荡开在静谧的教室里,梁迁与段星河对视一眼,共同唱起这支最适合毕业的歌。   “那些笑声让我想起,我的那些花儿。在我生命每个角落,静静为我开着。”【注】   段星河嗓音清亮,梁迁则音域较低,两种声音混在一起,竟然出乎意料的动听。同学们发出轻轻的喝彩声,文凌特意举着单反,蹲在他们的正前方录像。   梁迁脸皮厚,也不管跑调或是唱错词,全情投入地表演着。他一边唱歌一边晃动身体,看段星河站得像一棵松树,便伸手揽住他的肩膀,让他跟着自己的节奏摇动。   到了高潮部分,全班同学齐声合唱,整个楼道回响着“啦啦啦想她”的余音,几个感性的女孩子哭得稀里哗啦。   最后一个音符落下,梁迁松开段星河,笑着说“合作愉快”,段星河也笑,眼角微微有些潮湿,很快便垂下视线,走回座位去了。   联欢会结束之后,同学们打扫了教室,与班主任、各科老师拍了合照,随后陆陆续续地离开了校园。   温卫哲呼朋唤友,邀了七八个男生去打球,走到半路发现梁迁没跟上来,又折返回去找他,问他磨蹭什么呢。   “你们先去,”梁迁从书包里掏出球衣,“我换个衣服。”   “快点啊,”温卫哲比了个OK的手势,拐进小卖部买水去了。   梁迁一步跨两个台阶,敏捷地往楼梯上冲,因为跑得快又低着头,不小心撞上一个正下楼的同学。   竟然是段星河。   先前拍照的时候,教室里乱哄哄的,等梁迁想起来找段星河,人影已经没了,他有点懊丧,但也无计可施,谁知此刻又在楼梯上碰见,真是凑巧得很。   “还以为你走了呢。”梁迁抱着书包,冲段星河灿烂一笑。   “正要走。”段星河顿了顿,“你要去打球?”   “嗯,一起?”   段星河摇了摇头,说家里还有事。   沉默持续了几秒钟,梁迁清了清嗓子,轻快地问:“对了,你到底报哪所学校?真不去Q大B大?”   “呃……”段星河卡壳,一个过渡的语气词生生拖到没了音量,也没说出个所以然。   梁迁怪自己多事,非要去探听人家不愿说出口的隐私,自我解围地笑了笑:“不会还要来F大压迫我吧。”   段星河愣了一下,这回倒是很快给出了回应:“不会的,你放心。”   果断坚定,绝不拖泥带水,这才是段星河一贯的风格。梁迁松了口气的同时,心里又多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和怅然。   “梁迁你搞什么呢?”楼底下传来温卫哲不耐烦的催促,“高中生涯最后一场篮球比赛了,珍惜时间好嘛!”   “知道了,你烦不烦啊,”梁迁冲下面吼了一句,然后跟段星河告别,“那行,以后有机会出来聚啊。”   “嗯,再见。”   两人各错一步,朝着不同的方向走了,远方,一轮血红的夕阳正缓缓下沉。 第12章   梁迁的大学生活还算精彩。大一大二,参加了一些社团,策划了一些活动,做过志愿者、逃过课、打过工,总之,除了谈恋爱以外,大学应该体验的东西几乎都试了一遍。   没有段星河,他不再是“万年老二”,连续两个学期综合测评排名年级第一,后来因为逃课扣了思想品德分,名次才掉下去。   段星河在B大的情况他不大清楚,有时想要打听,又不知如何开口。而且这样问容易让别人起疑——温卫哲就曾经开玩笑,说梁迁你不至于吧,还计较高中时候那点破事呢?   梁迁自认不是计较,也许用“比较”来形容更合适,或者再单纯一点,他就不能关注段星河的动向了吗?不过这些话对温卫哲说简直是对牛弹琴,于是梁迁明智地保持了沉默。   每年暑假,温卫哲都要张罗同学会,但是人总聚不齐,常来的还是以前关系好的那几个。梁迁觉得没意思,找了份证券投资公司的实习,平时朝九晚五地上班,周六周日就骑着单车在渔州中学附近闲逛。   他偶遇过不少高中同学,但是始终没碰上段星河。渔州这座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藏住两个半生不熟、缘分不够的老同学,还是绰绰有余的。   到了大三,梁迁终于拿回了绩点第一的位置,还得到一笔挺丰厚的奖学金。几个舍友为了撺掇他请客,溢美之词滔滔不绝,梁迁听得啼笑皆非,连声让他们“滚蛋”。   他忽然想起了段星河,就把自己高中时“万年老二”的惨痛往事告诉了他们,舍友都不信,一个比一个表现浮夸。   其中一个舍友名叫盛资鸣,问梁迁有没有段星河的照片。梁迁摇头说毕业照在家里,然后招呼着几个哥们出去吃饭。   那天晚上,大家畅谈未来,交杯换盏,梁迁喝得半醉,一回宿舍就倒在床上犯迷糊,半梦半醒之间,猛然想起几年前曾和段星河一起唱过《那些花儿》,当时文凌录了相,还把视频通过qq传给了他。   梁迁心中一动,意欲重温当天的情景,但是喝了酒懒得动弹,于是闭着眼睛,无意识地哼唱歌曲的旋律。   咚咚咚,有人敲宿舍门,盛资鸣说了声请进,只见隔壁宿舍的同学探了个脑袋进来,看热闹不嫌事大地嚷嚷着,梁迁,甄亦瑶在楼下等你呢,听说你喝醉了,还给你送了解酒药来。   同屋的赵志具啧啧称奇:“靠,甄亦瑶怎么知道梁迁喝酒了啊,不会是在他身上装了追踪器和监视器吧,牛逼牛逼。”   彭钧也在一旁煽风点火,让梁迁赶紧答应甄亦瑶的追求,这么温柔体贴的女孩哪里去找。   “行,”梁迁笑了笑,含糊不清地说,“我明天就答应她。”   随后就睡着了。   他做了个梦,梦见高中的某次考试,不知是月考、期中还是期末,但还在熟悉的第一考场,窗户外面的三角梅还是一样鲜艳,远处的榕树上知了依旧声嘶力竭地鸣叫。   很奇怪,梦中没有监考老师,没有其他同学,只有梁迁跟段星河两个。   风扇在头顶上嘎吱嘎吱旋转,考场里一派庄严肃穆,梁迁坐在段星河后面奋笔疾书,偶尔抬起头,便闻到段星河身上的薰衣草味道。   下一秒,场景变了,广播里传出刺耳的铃声,考试结束了。梁迁“噌”地站起来,挡在段星河的课桌面前,严厉地说,喂,别写了,交卷!   段星河马失前蹄,竟然没有写完作文,急得满头大汗,耳朵通红,眼泪汪汪地央求梁迁,再给我两分钟行不行。   “不行。”梁迁冷酷地去扯段星河的卷子,段星河扑上去,胳膊肘压着那几张纸,呢喃道,梁迁,求求你了……   梁迁抬起左手,狎昵地摸了摸段星河的脸,又用拇指蹂躏他的嘴唇,露出一个邪恶笑容:“好啊。”   作为拖延时间的代价,梁迁将段星河按趴在课桌上,用身体的重量压着他,潦草地卷起他的短袖校服,露出一截肌肉紧实、略显瘦削的腰身。他爱不释手地摸了一会,然后扯下了他的裤子。   在老风扇的嘎吱声中,侵犯了段星河。   早晨五点多,天还未亮,梁迁蓦地从绮梦中醒来。他的喘息还有些急促,心跳的频率也很快,背上出了一层热汗。   等情绪平静下来,他掀开被子瞅了一眼,意味不明地叹了口气。真被温卫哲说中了,因为总考不过段星河,他滋生了心魔,连做梦都在和段星河比赛做卷子。   至于这个梦携带的其他暗示,则被梁迁刻意忽略了。   他赖了会床,然后去浴室冲澡,打了两把游戏之后,舍友相继醒来,梁迁问他们需不需要带早饭,三个人都没精打采地点头。   梁迁在手机上记下他们的“订单”,刚要走,突然收到甄亦瑶的微信,说自己在楼下等他。   梁迁果然在宿舍楼门口见到了甄亦瑶。平心而论,甄亦瑶长得很漂亮,不是娇俏可爱那一挂的,但是五官大气,鼻子挺而直,充满野性美,眼睑下一颗泪痣又增添了妩媚风情。   她放下身段、轰轰烈烈地追求梁迁,梁迁很感动,但是感动难以催生爱情。   “嗨,”见到梁迁,甄亦瑶露出喜悦的笑脸,开门见山地说,“你答应了对吧?可不许反悔哦。”   梁迁一头雾水:“答应什么?”   甄亦瑶有点脸红,但依旧爽朗大方:“做我男朋友啊,昨天你们班那个谁说的……”   梁迁毫无印象,想了半天才明白自己被同学坑了,有人将昨晚酒醉后的玩笑话传达给了甄亦瑶。“我不是那个意思,”梁迁急忙澄清,看到对面的女生露出震惊的表情,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苦笑一声:“走吧,一块去吃饭,我好好跟你说。”   接下来的时间,他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成功“伤害”了甄亦瑶的满腔真情,甄亦瑶没有流泪,但是眼角潮红,用披散的发丝挡住半边脸,自嘲地说,没关系,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不用抱歉。   有一瞬间梁迁几乎要心软了,心想反正他也不喜欢其他人,跟甄亦瑶培养一下感情也无伤大雅,但是甄亦瑶眼下的泪痣让他想起一个熟人,纠结过后,还是拒绝了女生的好意。   一顿早饭吃了一个小时,当梁迁提着打包的早餐回宿舍时,舍友们早就怨声载道了,梁迁敷衍地道了歉,搂着盛资鸣的肩膀问,之前说的那什么比赛,是不是在北京?我报一个名。   盛资鸣是他们班的学习委员,也是一个隐藏很深的gay,早就觊觎梁迁的肉体,但梁迁当时一无所知。   盛资鸣说:“是在北京,不过要先校内选拔。你之前不是不感兴趣吗,怎么突然要报名。”   梁迁愣了一下,说我想去北京玩,比赛的话可以公费旅游。   几个舍友都不相信他的说辞,彭钧更是直言不讳,你个大少爷还缺那点钱啊。   “节俭是美德,你不懂。”梁迁不再跟他们废话,收拾书包去图书馆看书了。   其实无关花费,他需要的不过是一个正当的理由。   校内选拔很顺利,梁迁迅速成为F大代表队的一员,筹备一个月后和队友共赴北京,并在比赛中取得了一等奖。   回到上海,他的心情相当不错,之后的两周,舍友们一度以为他瞒着别人中了彩票,所以才每天都像开屏的孔雀似的春风得意。但是好景不长,不知出了什么意外,梁迁又莫名其妙地低沉起来,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对人爱搭不理的,常常皱着眉头一脸不悦地盯着手机,盛资鸣好奇,凑过去看了一眼,只见手机因为太久无人操作而锁屏了,他根本无从得知梁迁生气的原因。   一天,宿舍里只有盛资鸣和梁迁两个人,盛资鸣半真半假地试探,你是不是失恋了。   梁迁摇头否认,笑话,他看起来像失恋吗?   盛资鸣再开口的时候,声音近在咫尺,梁迁觉得耳畔热烘烘,本能地哆嗦了一下,往前抻了抻脖子,嚷道,有话好说,你干嘛!   盛资鸣原本打算贴着他的耳朵说悄悄话,但是梁迁把距离拉开了,他就直起腰,小声说,梁迁,你是不是喜欢男生。   梁迁受到了巨大的震撼,他扭头审视了盛资鸣半晌,目光是新奇的,好像第一天认识这个朋友,最后咽了咽唾沫,难以置信地问:“你是?”   盛资鸣略一犹豫,点头承认了,不害臊地对梁迁表白,我还挺喜欢你的。   当时的场景极为魔幻,气氛极其尴尬。在几秒的沉默后,梁迁笑了,用轻松的语气调侃,难怪我每次洗完澡出来都感觉有一道凉飕飕的目光追随着我。   盛资鸣知道他是通过诙谐的方式婉拒自己,忍不住也笑了:“靠,我也没那么变态好吗!”   两人各自转过身去,对着电脑做课堂展示的ppt,盛资鸣又问梁迁,你不觉得恶心吗?   梁迁耸了耸肩:“不会啊,不过我决定以后在宿舍还是要多穿点衣服。”   所幸盛资鸣只是眼馋他的身体,并没有精神层面的爱慕,没过多久,他认识了一个本校毕业的学长,二人陷入爱河,到现在还在一起,感情如胶似漆。   那天的最后,盛资鸣又问了一遍梁迁,你到底是不是喜欢男生,梁迁踌躇良久,不甚确定地说,青春期的性启蒙,你知道吧,就那些小片,都是男的和女的,我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但我有个高中同学,我和他……   盛资鸣正准备洗耳恭听,梁迁又摇摇头,说算了。   于是这一番掏心掏肺的交谈,最终以梁迁的重大决定作为终结:他倒在椅子上,双手交叉枕在脑后,怅然若失地叹了口气,说,爱来爱去的有什么意思,我考个司法考试吧。 第13章   一大早,贾斌就喜气洋洋地敲开了梁迁的办公室,汇报说之前在邻市开庭的案子判下来了,我们这方的当事人胜诉,法院判决赔款五十万。   梁迁接过拆开的EMS特快专递,翻出判决书浏览了一遍,又还给贾斌,让他复印一份存档,然后打电话通知当事人。   贾斌领命而去,突然又想起一件事来,扭头提醒道,下午要去工地,梁哥你别忘了。   梁迁意兴阑珊地点点头。   律师的工作就是这样枯燥无味,尤其是搞房地产纠纷的,三不五时需要去工地勘察取证,搞得风尘仆仆,狼狈不堪。所幸建设工程的案子标的额都很大,动辄千万上亿,律师费也水涨船高。   梁迁才回渔州,还接不到那种程度的案子,不过麻雀虽小也是肉,多少挣点辛苦钱。   他端起杯子,发现里头是前天的茶叶,于是顺手倒掉了,重新丢了一小撮。   兴邦律所有好几台饮水机,但是梁迁每回都溜达到前台泡茶,顺便跟段星河搭几句话。   他走路轻,段星河塞着一只耳机听网课,没有注意到周围的动静。梁迁靠着柱子端详他,段星河微微蹙着眉头,视线专注地聚焦于书本某一处,时而飞速地在纸页上写几个字。   他看起来干净而不食人间烟火,仿佛一朵沾满晨露的、轻微打卷的花瓣。但是梁迁却不由得想起今早撞见的那一幕——段星河从一辆粉红色的玛莎拉蒂上下来,一只戴着翡翠玉镯的手探出车窗,试图抓住他的衣角,被段星河避开后,便随意地挥了挥,镶钻的指甲在晨光下璀璨发光。   那是一只女人的手,梁迁十分确定。   他走到段星河身边,弯腰敲了敲桌子,段星河吓一大跳,条件反射地扯掉耳机,抬头发现是梁迁,才轻轻地松了口气,眼神中流露出一点亲昵的责备。   “看到哪了?”梁迁问。   段星河将视频按了暂停,“占有制度。”   梁迁点点头,一时没有接话。   平常两人独处,梁迁总是滔滔不绝,今天却古怪地保持着沉默,段星河觉得不自在,主动打破尴尬:“听贾律师说,你们在新市的案子胜诉了,恭喜啊。”   梁迁挑了挑眉,心中得意,表面却是云淡风轻,笑不露齿:“我也没什么功劳,这个案子本来就是板上钉钉的。”   他们一个站一个坐,俯瞰的视角让梁迁回忆起多年前那个诡异的梦,他感到口干舌燥,喝了一口茶润嗓子,问:“这几天怎么上下班的?”   段星河愣了一下:“还是骑电动车。”   “是吗?”梁迁没有看他,假装打量墙上挂的各种荣誉证书,语气也很轻松。   他听到段星河在短暂的停顿后,轻轻“嗯”了一声。   既然如此,再问就有些不识趣了。   第二天早上,梁迁开车到北京路时,又遇见了那辆鲜艳的玛莎拉蒂。这次它停在路边,戴墨镜的女车主跟段星河在树荫下说话,两人好像争论得很厉害,女人总想接近段星河,不是去抓他的手,就是去握他的肩膀。   梁迁心急,想靠近看看是怎么回事,但是前后左右都是汽车,也没有掉头的路口,只能无奈地往前开。好在公路旁的争执很快落下帷幕,他从后视镜里看到,段星河摆脱了墨镜女,骑上电动车往写字楼的方向驶去。   梁迁有意找段星河谈一谈,不巧这天特别繁忙,新市那个案子的委托人一大早就来拜访,在梁迁的办公室里一聊就是一上午,从创业之初几个兄弟的豪言壮语讲起,谈到被他们联合背叛的痛心疾首,漫长琐碎又充满怒气,这个故事,梁迁已经不知道听了多少遍了,要不是惦记着没结清的律师费,才不愿陪这个多愁善感的汪总倒苦水。   汪总拿到胜诉判决书,心情稍微美丽了些,为表感谢,非要请梁迁吃中午饭,梁迁推辞不过,把贾斌一块叫去了,顺便让他拿到了这个案子的民事执行委托。   饭局过后,两人精疲力竭地回到写字楼,在电梯里,贾斌忍不住抱怨:“梁哥,这汪总也太能说了,你能跟他周旋那么久,我真是佩服。”   “要当律师,忍耐也是一项必备技能。”梁迁踏进律所大门,发现段星河并不在前台,四处看了看,说:“怎么回事,今天人这么少,都赶同一天开庭?”   贾斌对同事们的动向一清二楚,汇报道:“丁律师去看守所会见了,聂律师到民政局调取证据了,邹律师到沧市出差了,王律师他们商事团队今天团建,钟姐和小美去司法局弄年检的材料了。”   “难怪这么安静,”梁迁在律所逛了一圈,始终没找到段星河,问贾斌,他也不知道,只说中午下班的时候段星河还在。   “忙你的去吧,执行案子记得要多跑几趟,脸皮厚点。”梁迁挥挥手,走进自己办公室,躺在电脑椅里睡午觉。   其实根本睡不着,不过闭上眼休息一会,下午的精神能好一些。   正迷迷糊糊,外头忽然起了一阵喧哗,有个男人的声音在阴阳怪气地吼叫,梁迁一下子睡意全无,淡淡地叹了口气。他以为是某个律师和委托人因为诉讼结果不满意在争吵,于是懒懒地躺着,也不想动弹,谁知几分钟后贾斌冲进办公室,着急地对他说:“梁哥,有人上门闹事,找段星河的麻烦!”   今天律所的人出去了大半,在办公的都是实习律师,才从校园出来,又以女生居多,一群人在前台围了个圈,轻声细语地讲道理,气势反而比不过那个嚣张跋扈的油腻男人。   “这是我的工作场所,有什么事我们出去谈,你不要拍了!”   离人群还有十米远的时候,梁迁已经能听到他们的争执内容。段星河是个孤僻又害怕给别人添麻烦的性格,眼看同事们纷纷聚拢过来,更是心急,口吻严厉地要求对方离开。   “怎么着?怕了?你个勾引别人老婆破坏别人家庭的小白脸!从我老婆那里骗了几百万!我就是要在工作单位拍,这什么……兴邦律师事务所,我呸,聘用你这种垃圾,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说话的是个青年男人,一米七五左右,油头粉面,暗花衬衫,五官长得不错,但是神态凶狠,气质也低俗,头顶抹了许多发胶,像一尊往下淌油的蜡像。他旁边紧跟着一个举机器的摄影师,尽职尽责地对着段星河的脸拍,完了又去拍墙上兴邦律师事务所的标识,以及在场的年轻女律师。   “你这是侵犯他人的名誉权,现在停止,不然我报警了!”才从检察院跳槽的喻雪见过不少风浪,站出来谴责发胶男的行为,然而大家都太文雅了,一个男律师试图夺下摄影机,对方一喊“抢劫了!律师打人了!没王法呀!”就畏首畏尾不敢动了。   “请你现在出去!”   段星河气坏了,呼吸急促,脸颊泛起潮红,来兴邦后第一次发出这么大的音量。摄影机的镜头立刻又朝向他,他不耐烦地试图挥开,发胶男嚷嚷着“干什么?小三还有理了?”然后重重推了他一下。   段星河踉跄地后退,梁迁挤进人群,恰好接住他,扶着他站稳。   “干什么?”梁迁盯着对面两个人,深深皱着眉头,他一来,大家都像有了依靠,如释重负地呼喊“梁律师”。   发胶男立刻察觉这是个刺头,不好对付,不过他摸不清梁迁的蛮横是假装的还是真的,依旧牛逼哄哄地拿鼻孔看人:“我来拍点素材,让你们单位在网上出名,怎么了,有问题吗?”   梁迁冷哼一声:“我同意你进来了吗?”   “你管不着!”发胶男指着段星河,“你们录用这种勾搭有夫之妇的人渣小白脸,本来就违反道德,我跟你说,你是老板吧?现在、立刻把这小子开除,否则我就把你们所有包庇者都曝光到网上!”   “我没有勾引你老婆!”段星河气急败坏,话都说不连贯,转头又对梁迁重复一遍,“我没勾引他老婆。是他老婆自己……”   他的眼角湿漉漉的,尾音有点哽咽,目光的力道是那么沉重,以至于梁迁心口一阵绞痛。   “我相信你,没事。”梁迁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眼神,然后转向发胶男,“你威胁律师,没搞错吧。”   “你什么意思?不开除是吧,行,小周,咱们把这个律所好好拍一拍,放到网上帮他们宣传宣传!”   毕竟关涉到律所的形象,围观的小律师们不敢自作主,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像风中战战兢兢的芦苇,生怕造成什么难以承担的后果。   “这是我和你之间私人的事情,跟律所无关,我们出去解决,你把拍了的东西删掉,”段星河见事情难以收拾,往前走了一步,打算单枪匹马对付发胶男,但梁迁握住他的手腕,把人拽了回来。   “怕什么?让他们拍,贾斌,喻姐,小吴,都把手机拿出来一起拍,”梁迁似笑非笑地盯着发胶男,“你可千万要把视频传到网上,看的人越多越好。但凡今天有一句话不对,诽谤罪告不死你!还有你,摄影师,你也是共犯知道吗?”   “你——”发胶男显然心虚了,明明对面站着的是一个小年轻,眼神却像狼一样,他喉结滚了滚,还要虚张声势说些什么,摄影师先慌了,急切地辩解:“跟我无关,是文先生请我来的,事实真相我也不知道啊!”   梁迁见威逼成功了,便开始利诱:“你真不知道?那行,把摄影机给我。”   摄影师看了雇主一眼,神色犹豫,手里的机器摇摇晃晃的,拿不稳。发胶男不愿就这么算了,大骂一声冲上前,揪住梁迁的衣领,往他脸上招呼拳头。   梁迁正跟摄影师说话,没防备发胶男突然发难,来不及躲只能硬抗,几乎是同一时间,他感觉一股力量拉开了自己,随后,就看到拳头落在段星河的脸上。   “砰”,梁迁耳边好像有什么东西炸开了,烟尘一样弥漫飘洒,视野变得恍惚不清,他下意识地搀住段星河,反手搡开发胶男。   旁观的律师们怒不可遏,本来好好地讲道理,谁知发胶男竟然动武,以贾斌为代表的几个年轻小伙子也冲进战团,大喊着“看清楚了,我们是正当防卫!”   场面乱成一团,摄影师吓得缩进角落,喻雪掏出手机准备报警,梁迁护着段星河退了几步,着急地扭头查看他的伤势。   段星河嘴角破了皮,皮肤上已经开始浮现淤青之色,他似乎觉得尴尬,为了缓解气氛,居然露出一个有点傻气的笑来。梁迁动了动下巴,发现自己说不出话,抬手想摸他的伤口,又觉得唐突,只能像个教导主任一样严肃地站着。   “怎么回事,吵什么呢?”一个威严而冷淡的声音制止了打斗。   梁迁抬头一看,竟然是万鸿。   万律师五十多岁,是兴邦的高级合伙人,在所里的地位仅次于梁宴杰,但是为人过于严厉,律师助理都很怕他。见到他,贾斌和几个动了手的男生都吓坏了,慌张地躲进人群里。   梁迁没想到万鸿在所里,平时这些高伙神出鬼没,不是在出差就是在出差的路上,今天东区也空荡荡的,谁知道他会突然冒出来。   “你们这些……”发胶男倒在地板上,狼狈不堪,衬衫被人从裤子里扯了出来,一丝不苟的大背头也掉下几缕刘海。其实贾斌他们下手并不重,但他就在地上磨蹭着,半天不起来,口中骂骂咧咧:“什么黑心律师,小三的同事也是人渣,我要去告你们,让你们坐牢!”   万鸿皱眉看着他:“这位先生,站起来说话。”   “你谁呀你,”发胶男爬起来,气冲冲地盯住万鸿,正要大骂一通,表情突然变了,而万鸿也扬起了眉毛,一脸不可思议。   发胶男憋了几秒,迟疑地说:“表叔?”   万鸿微微点了下头,问:“文朗,你怎么到渔州来了?”   “还不是他!”发胶男咬牙切齿地瞪了段星河一眼,“房灵盼和这小白脸……”   “行了!”万鸿及时打断了这个蠢货,“你们几个到我办公室来,其他人回去工作。”   发胶男文朗和摄影师跟班得到庇护,腰杆一下子挺直了,洋洋得意地往办公室走,万鸿看向段星河,段星河识趣地跟了上去。梁迁想和他一块,万鸿却客气而冷淡地阻止了他:“梁律师,你就不用了吧,既然是私事,你也不方便听。”   梁迁停下脚步,皮笑肉不笑地望着他:“行,我不进去,不过虽然是私事,相信万律师也会以大公的心来处理的,毕竟您是做过十几年的法官的人。”   万鸿不置可否,转身进了办公室,房门关上之前,梁迁听到发胶男发出浮夸做作的笑声,还问万鸿,表叔,你招的都是什么律师啊,简直是一群流氓,还吓唬我,以为我不懂法吗?   你懂,你最懂,你就是个傻逼。   梁迁在万鸿办公室外面找了个空的工位坐下,一开始是愤怒生气,后来演变成对段星河的担忧,生怕万鸿偏袒这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远房亲戚。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门终于开了,发胶男像只愚蠢的大公鸡,趾高气昂地走了出来,高兴地说:“表叔,咱们也好久没见了,这次看你的面子,就不追究打人的事了。视频呢我也删了,你说是我误会了,那就算是我误会了,只不过我跟房灵盼结婚四年,感情一直特别好,她突然从沧市跑来渔州,要说没有一点猫腻,嘿——我不信!还有送出去的衣服,手表,哼!”他别有深意地、轻蔑地看了段星河一眼,“这次就算了,如果下次还让我抓到,那对不起,表叔,就算是看你的面子我也不能忍。”   梁迁“啪”地将手机扣在桌子上,弄出不小的动静。发胶男看到他,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却也不敢继续挑衅。   “这位大哥,”梁迁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灿烂笑容,“古人云,反求诸己,有些事呢,还是要从自己身上找原因,尤其是夫妻关系。这么着吧,我给你指条明路,印度神油了解一下?”   发胶男一开始没反应过来,瞪着他看了两秒,脸皮逐渐涨红了,语无伦次地蹦出些脏话,万鸿无奈地说着“好了好了”,按着发胶男的肩膀往大门推。   摄影师倒是学乖了,走之前不停赔笑,一个劲说“都是误会”。   偌大的地方只剩下梁迁跟段星河两个人,梁迁扭头看他,感觉心里一下子静了,先前的愤怒、担忧、震惊,还有戏耍发胶男的愉悦,顷刻间都烟消云散,只剩一缕盘亘的温柔。   段星河嘴角的伤痕比先前更明显,肿了紫红色的一块,梁迁问:“万律师为难你没有?”   段星河摇头。   发胶男气焰嚣张的态度,很难令梁迁相信万鸿的正直,待要追问,远远看到万鸿走过来,便对段星河说:“到我办公室去吧。” 第14章   “疼吗?”   段星河刚进来,梁迁就利落地转过身,右手越过他关上房门。   这个动作制造了暧昧,使得段星河被困在办公室木门和梁迁的胸膛之间,梁迁若无其事,段星河却微微耸起肩膀,似乎有点紧张。   “不疼,小伤。”他回答。   梁迁默默审视段星河,空气里安静了几秒,随着“咔哒”一声落锁的动静,他收回手臂,示意段星河坐到沙发上。   “说说吧,怎么回事。那个发胶男,你认识?”   段星河一愣,大约是“发胶男”的形容让他觉得好玩,眼中浮起一缕笑意,他点了下头,却迟迟不肯坦白两人之间的纠葛。   梁迁单刀直入地说:“我早上看见你和一个女人在北京路吵架,昨天还看到你从她的玛莎拉蒂下来。是不是那人的老婆?”   段星河无法再隐瞒了,避开梁迁的目光,“嗯”了一声,说:“我在沧市的最后一份工作是酒吧服务生,房姐经常来酒吧玩……她……”   “她喜欢你。”   段星河自嘲地笑:“不算吧。”   梁迁换了个说辞:“她想包养你。”   段星河默认了。   “你在酒吧干了多久?”   “三个月。”   “那女人送了你很多礼物?”   梁迁有点控制不住,明知自己越界了,却忍不住要问,段星河的过去像一个漩涡,深深地吸引着他,他想探明里头到底是什么光景。   “我都没收……只收过小费,她给的比别人多。”段星河盯着茶几上的烟灰缸,坐姿有些僵硬,十指交叉放在膝盖上。沉默片刻,他忽然扭过头,对梁迁笑了笑,说:“你是不是觉得我很下贱?”   那笑容里有许多辛酸。   “我没有!你怎么会这么想。”   梁迁皱着眉,体会到一股百口莫辩的焦躁,他站起来,从办公桌下面的抽屉里翻出一瓶云南白药气雾剂,然后回到段星河身边,抬了抬眉毛,示意他把脸凑近一些。   “不用麻烦了,不严重的,”段星河仍在推拒,梁迁不由分说地捏住他的下巴,往左轻轻一扭,让他嘴角的淤青出现在视野正中,然后举起气雾剂,小心翼翼地喷了一下。   段星河不讲话了,抿着嘴唇,又长又直的睫毛盖住了明亮的眼睛,他被迫仰着头,急促的呼吸喷在梁迁的指尖,带着轻微的热意。   梁迁托着他的侧脸,掌心的皮肤光滑且细嫩,肤色虽然不够白皙,但是健康而均匀。他用大拇指揉搓段星河嘴角的淤青,偶尔蹭到粉色的嘴唇,感觉软软的,像块豆腐。   “可以了,谢谢你,”段星河脸颊泛起薄红,梁迁适时地松开手,借着放回气雾剂的空当,平复自己紊乱的心跳。   “接下来打算怎么办?那女人都追到渔州来了。”   “不知道。”   梁迁说:“直接告诉她,你有恋人了。”   段星河烦恼地摇头:“她不信。”   两人正在商量对策,贾斌却咚咚地敲门,在外面高声提醒,梁哥,两点半了,该去工地了!   梁迁差点把这一茬忘了。   “对不起,耽误你正事了,”段星河匆匆起身,一脸歉疚,现在是工作时间,他本应在前台待着,跑到梁迁的办公室来,确实不成体统。   “今天工程量鉴定,法官和对方律师都在,我们也得去一趟,”梁迁说到一半,听见段星河的致歉,无奈地啧了一声,“对不起和谢谢,你只会跟我说这两句话。”   段星河拉开门,和贾斌打了个照面,贾斌眼神中闪烁着八卦之光,在他背后的工位区,先前围观了整场闹剧的实习律师们也若有若无地朝这边打量。   段星河重新掩上门,转头望着收拾公文包的梁迁,反驳道:“我也跟你说过别的话,只是你都不记得。”   梁迁本来满腹委屈,不料段星河如此较真,不禁笑了:“我的意思是,咱们是朋友,不用那么客气。”   段星河发愣,低声说了句什么,梁迁还没听清楚,人就已经走了。   当天的司法鉴定持续到下午六点半才结束,梁迁把贾斌送到附近的地铁站,随后开车回了兴邦律师事务所。   其实手头上没有要紧的工作,但他就是想回去看看,也说不清为什么。   后来发生的事情证明,他的选择是对的,因为他又看到了那个开玛莎拉蒂的女人。   当时夕阳已完全沉入地平线,粉红色的跑车嚣张地停在路边,在车头前面几米处,有一辆被拦下的电动车。   段星河与房灵盼站在写字楼后面的小路上说话,房灵盼一头蓬松的日式短发,穿一件GUCCI的白T恤,搭配超短裤,露出笔直光洁的两条长腿。看背影,梁迁以为她才二十出头,耳边霎时响起了警报。   他朝两个人走去,听见房灵盼对段星河说,你妹妹的工作还没着落吧?   段星河性格内向,不善言辞,被逼急了也只是语无伦次地谴责:“房姐,你怎么能这样!”   路灯还没亮起,天际浮动着淡金色的条状云朵,四周车流稀少,凉爽静谧,两个人争执得厉害,都没注意到梁迁走近。   “段——”   梁迁突然产生了一个疯狂的念头,喉结一滚,压下了本应出口的呼唤。   他清了清嗓子,又敲了敲玛莎拉蒂的车窗,成功引起了另外两个人的主意,看到他的一刹那,段星河脸色微变,房灵盼则将墨镜推到头顶,皱着眉头打量他。   这么一照面,梁迁的警报立刻就解除了,房灵盼虽然将身材管理得良好,但是眼角的细纹出卖了年纪,估计四十岁左右,梁迁心想,好一个老牛吃嫩草。   “星河,”他一步步走到段星河身边,叫出这两个字时,感觉舌尖酥酥麻麻的,非常不自在,又莫名其妙地兴奋。   “这位姐姐是……?”梁迁扬了扬眉,疑惑地望着房灵盼,“你们吵什么呢?”   房灵盼上下打量他,狐疑地问:“你是星河的同事?”   段星河摸不清梁迁的意图,不想把他牵扯进来,使了个眼色让他离开,梁迁假装没看见,一把搂住他的肩膀,往自己怀里揽了一下,理直气壮地说:“我是他男朋友。”   天色似乎是霎时暗了下来,巨大的树冠遮挡了所剩不多的亮光,虫鸣声隐去了,四周静悄悄的。很快,房灵盼气急败坏、斩钉截铁的娇嗔打破了寂静:“不可能!”   “星河,我对你怎么样,你心里也清楚,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现在竟然找个人来骗我!”房灵盼的鼻翼轻轻鼓动,眼神中透出一丝凶狠。   “谁骗你了?”梁迁骑虎难下,索性把戏做足,指着段星河嘴角的淤青说:“你老公把他打成这样,我还没找你算账呢!”   房灵盼不看梁迁,只是盯着段星河,放软了语气恳求道:“星河,如果你答应,我立刻和文朗离婚,他就是个地痞流氓,只是想要钱而已。”   梁迁猜测段星河此刻一定很茫然,幸好他向来喜怒不形于色,没有露出破绽拆梁迁的台。   “喂,你搞清楚一点,”梁迁挡在段星河前面,冷冷地俯视房灵盼,“他不喜欢你,他喜欢我,我才是他男朋友!”   房灵盼轻蔑地哼了一声,“你少来,他回渔州才两个月,你从哪冒出来的?”   梁迁吸了口气,呛得咳嗽起来,飞快思考着答案,这时段星河从容地插了一句:“我们是高中同学,在一起八年了,异地恋。”   这是梁迁到场以后,段星河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不可能……”房灵盼惊愕不已,但是语气明显发生了动摇。   “你爱信不信,”梁迁转过身,与段星河四目相对,可能是段星河的话给了他闯祸的勇气,他捧住段星河的脸,作势要吻上去。   段星河的眼皮抖了一下,左眼的泪痣也随之轻晃,格外惹人怜爱。梁迁脑海里乱哄哄的,只觉得这个曾经高高在上的人,摸起来竟然如此温软细腻,想必吻上去也是一样销魂蚀骨。   于是他就吻了,在段星河惊诧的目光中,吻了他嘴角的淤青。   “砰!”房灵盼的高跟鞋狠狠跺在地面上,差点砸出一个洞,一阵“噔噔噔”的声音过后,她开着玛莎拉蒂扬长而去,临走前降下车窗,朝仍旧贴在一起的男人大骂:“恶心!”   马达声渐渐远去,梁迁别开脸,退后一步,低声说抱歉。   “没关系,”段星河的声音有些不稳,察觉到梁迁在看他,便说:“谢谢你。”   梁迁心中百味杂陈,眉宇间流露出自嘲,绵里藏针地说:“这你也要谢,都被占便宜了。”   “这个办法好,她应该不会再来纠缠了。”段星河毫无责怪之意,瞥一眼梁迁,生硬地开了个玩笑,“再说,你不也被占便宜了吗。”   梁迁心中一动,很难形容那种转瞬即逝的模糊感觉,但是他仔仔细细地看了段星河几秒钟,也缓缓露出一个微笑来。   “天要黑了,你快回去吧。”   段星河点头,却站在原地不动,欲言又止。   “要我送你吗?”梁迁总觉得不放心,“如果那个女人还来找你,记得告诉我。”   段星河点头又摇头:“没事,我能解决。”   两人傻站了一阵,段星河走到路边,朝梁迁挥手告别,骑着电动车汇入渔州五彩斑斓的夜色里。   梁迁目送他的背影消失,然后拉开车门坐进去,趴在方向盘上重重地呼了一口气。   先前被压抑的心跳成倍地反弹回来,耳畔全是砰砰砰的声音。他摸出手机,给大学室友盛资鸣发了条消息:“一个正常的直男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被同性亲了会是什么反应?”   不久,盛资鸣回复:“揍得你满地找牙。” 第15章   轿车驶入天泽园,莽撞地停在一栋缠绕着藤蔓的别墅前。梁迁下了车,也不进屋,靠着车门仰望深蓝天幕上的星星,星星三三两两,闪烁着微光,周围是大朵大朵的厚厚的云,格外浪漫美丽。   梁迁哼着歌,给姚南冬种的兰花浇了点水,然后三两步迈上台阶,推开了虚掩的防盗门。   “爸,你在啊?”   客厅里,梁宴杰双手抱胸坐在沙发上,表情冷峻,鼻梁上的眼镜略微滑落,显得他望过来的目光非常犀利。   梁迁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爸生气的讯号,嬉皮笑脸地问:“怎么了就瞪我。”   “你说呢?”梁宴杰语调平平,绷着脸压抑怒火。   梁迁恍然大悟,肯定是因为今天中午发胶男大闹律所的事。   “万鸿跟你说的?这个伪君子。”   “用他告诉我?今天多少人都看见了!梁迁,我问你,你知不知道合伙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   梁迁不吭声,心里一万个不服气,只听梁宴杰说道:“兴邦是所有合伙人的共同资产,不是你老子我的公司,不能任由你胡作非为,明不明白!”   “我《合伙企业法》学的好着呢,不用你教我。”   “好个屁!有人闹事你为什么不报警?你逞什么能当什么英雄?他们要出去私下解决你为什么拦着?还唆使实习律师打架,你脑子里在想什么!”   梁迁皱着眉,觉得梁宴杰简直蛮不讲理,反击道:“你都是从哪听来的?了解事情经过没有?段星河被人欺负,我管一下怎么了?”   梁宴杰听到这个名字,额头上的抬头纹瞬间加深了,狠狠拍了一下沙发扶手,“段星河段星河,他是你什么人?梁迁我告诉你,你就是典型的把私人感情牵扯到工作当中!本来你空降合伙人就够招摇了,还不学着低调一点,现在已经有人抱怨兴邦是一言堂了,你这是想逼其他合伙人退伙吗?”   “什么跟什么?你到底是不是律师,能不能就事论事!”梁迁的情绪也激动起来,他不明白一个泼皮无赖撒野的小风波怎么就能导致兴邦律所分崩离析,父子俩越吵越厉害,谁也不服谁,梁宴杰毕竟年纪大了,虽然道理讲得一套一套的,奈何梁迁根本不听,嗓门又比他还大,到后来渐渐处于下风。他气得摔了个茶杯,爆了句粗口:“你他妈……”   “我妈怎么了,啊,妈——”梁迁眼尖,从半开的房门瞧见姚南冬的身影,赶紧搬救兵,“妈,我爸骂你呢。”   “老远就听见了,”姚南冬把车钥匙往鞋柜顶上一拍,“当啷”一声,镇住了父子俩。   梁迁一秒变脸,露出一个无辜又烂漫的笑容,关切道:“妈,吃饭没有?”   “在单位食堂吃了,你呢。”   “没有,”梁迁斜眼瞅梁宴杰,“一回来就骂我,哪有功夫吃饭。”   姚南冬看看喘粗气的丈夫,又看看讨巧卖乖的儿子,倍感无奈:“吵什么呢,瞧把你爸气得,都要犯高血压了。”   梁迁一副混不吝的模样,语气欠欠的:“哪能啊,我关注着呢,感觉他要犯病了就立刻停下,分寸拿捏得刚好。”   梁宴杰怒极反笑,指着梁迁骂“小混账”,骂完倒消了气,一拂衣摆,风度翩翩地坐下,拧开矿泉水喝了几口,说:“梁迁你迟早气死我。”   梁迁冲姚南冬挤眉弄眼:“妈你看,我爸又给我扣帽子。”   “德行,”姚南冬从旁经过,照着梁迁的后脑勺搡了一下,“赶紧把晚饭解决了。”   梁迁打开外卖app,点了一份养生砂锅粥套餐,另加两瓶菊花茶,下单之后把手机揣在裤兜里,趿拉着拖鞋往楼上走,头也不回地说,“待会菊花茶到了多喝点,败败火,我就不吃了。”   梁宴杰冷哼一声,对着他的背影做了个扇巴掌的动作,虽然是装样子,但最终也没打下去,在半空中顿了顿就收回了,转头看到妻子戏谑的笑容,更添郁闷,深深地叹了口气。   梁迁回到卧室,开了灯,倒在床上发呆。   他摸出手机,又看了一遍盛资鸣的长篇大论。这时候头脑冷静了,回家路上的激动与兴奋开始变得不确定,关于段星河性取向的猜测,更是如同海市蜃楼一般,经不起仔细推敲。   几年前在北京,梁迁也有过类似的微妙感触,仿佛春天草木发芽的萌动。那时候,他与段星河走在温度凉爽的街道,头顶的月亮明净皎洁,两个人轻声交谈着,周遭的喧嚣都变得很远很远。   可是段星河永远体面、永远不动声色,叫梁迁无法确定那些来去无踪的感觉是自己异想天开,还是流星划过天际时燃烧的尾羽,是一种迹象。   梁迁扯过枕头,朝自己脸上砸了一下。   洗完澡出来,他突然想起一件事,翻出八年前文凌拍下的珍贵视频,发给了段星河。   “你有这个吗?”他问。   视频里是少年的梁迁与段星河,一个神采飞扬,一个表情沉静,在有些摇晃的镜头面前,一起演唱《那些花儿》,背景音非常嘈杂,他们的歌声融进了全班的大合唱里,但是两个人都很开心。   段星河回复得很快:“没有,这是哪来的?”   “当年文凌用单反拍的,她没发给你?”   “我们没加qq。”   “哦。”   梁迁沉思着,又打了一行字:“真怀念那时候。”   他以为段星河不会搭理这突如其来的矫情和伤感,但是过了一会,段星河说:“我也是。”   第二天一大早,梁迁饥肠辘辘地醒来,两位长辈已经收拾完毕,正在吃早餐,他爸面色红润,精神抖擞,只是不拿正眼看他,还在赌气。   梁迁从冰箱里拿了面包和牛奶,看姚南冬要走,急忙喊住她:“妈等会,搭我一程呗。”   家里只有两台车,总不能跟梁宴杰同行。   姚南冬漱了口,问:“你今天什么安排?”   “都是开庭,上午九江法院,下午你们法院,反正你顺路,送我一下。”   姚南冬点点头,让他动作快点,又说:“回渔州两个多月了,你也该买台车了。”   “这周末去看。”梁迁拎起黑色牛皮包,确认资料带齐,然后换鞋出门,临走前不忘调侃他爸,“还吃,给市政协讲课迟到了!”   梁宴杰呛了一口牛奶,含糊不清地骂“小兔崽子”,眼神却慈祥,这么多年都是这样,他就是个拿捏不住自己儿子的无能老子。   下午六点,开庭终于结束。书记员拿出打印的庭审笔录要求签字,梁迁打了个小小的呵欠,一目十行地浏览。   对方律师走了,法官也走了,贾斌小声问:“梁哥,你感觉怎么样?今天三个法官都好凶,尤其是主审,好像对咱们这边当事人很有意见。”   “我也说不准,等裁判结果吧,”梁迁龙飞凤舞地签下大名,“大不了上诉。”   贾斌应了一声,又说:“对了,今天段星河没来上班。”   “怎么回事?”梁迁以为段星河被辞退了。   贾斌解释道:“请了四天假,听说是家里拆迁,要抓紧时间搬出去,所以在找房子。”   梁迁松了口气,一转头,看见贾斌一脸小心翼翼的兴奋,忽然拧起眉毛:“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   贾斌愣住了:“你不是,挺关心他的吗?”   醍醐灌顶一般,梁迁忽然明白了他爸昨天那番话的意思。   “我们是老同学,仅此而已,干好你的本职工作,少管闲事。”他训斥了贾斌两句,语气不算严厉,点到即止。   离开法院后,贾斌打车先走,梁迁站在路边给段星河发消息:“你要租房子?”   巧了,他刚好有一套空房。   房子是去年买的,地段极佳,附近有两个地铁站,五百米外有湿地公园,不仅出行方便,闲时还能满足散步钓鱼的需求。   房子是姚南冬帮他选的,装修是梁宴杰盯的,梁迁验收过,总体上满意,今年回渔州,本打算住新房,但是老两口觉得儿子离家多年,亲子时光太短暂,因此还让他留在别墅里。   现在这套空置了一年多的公寓终于可以派上用场了。   “梁迁。”   一辆出租车停在小区门口,梁迁抬起头,看见了穿白色连帽衫和浅蓝牛仔裤的段星河。   八月,渔州的气候依旧潮湿闷热,大雨迟迟不来,厚重的云层在天际翻滚,像一床棉絮捂住了太阳。段星河走近了,贴近额头的几缕发丝被汗水打湿,显得越发黑亮,他笑了笑,轻声说:“梁迁,真的不用麻烦你,我已经找好房子了。”   梁迁早已习惯他的心口不一和拒人千里,经过这段时间的摸索,他得出了跟段星河相处的最佳方式——脸皮厚加蛮横。段星河表面高冷,实际上性格很软,只要强行要求某件事,他多半会妥协。   “你多看两家怎么了,反正我这房子空着也是空着,每月还交物业费。”梁迁刷了卡,领着段星河进入小区。   段星河安静地跟在后面,视线小幅度地左右扫视,打量着错落有致的花木和崭新的物业设施,表情肃穆。   梁迁介绍了小区的布局,去地铁站的路线,最后来到三栋四单元,上十一楼,掏出钥匙开门。   阳光把满室簇新的家具照得异常明亮,段星河跨过门槛,在梁迁的带领下四处参观,公寓总共九十平,两居室带一个书房,南北通透,视野辽阔,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木香,家具也都齐齐整整,可以直接拎包入住。   “这是……新房?”段星河迅速做出判断。   梁迁含糊地“嗯”了一声。   “我不能住这,谢谢你梁迁。”   段星河往门口退,从梁迁身边经过时,试图抓住他的手拉他离开,短暂犹豫后又放下了,劝道:“我们走吧,对不起,耽误你时间了。”   梁迁不动,朝对面的落地窗努努下巴,“再看看,我觉得这挺适合你,老同学友情价,一个月八百,怎么样?”   段星河皱了皱眉,他向来不善言辞,苦恼了半天,憋出来一句:“你这是新房!”   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小老虎,凶得很可爱。   梁迁早有预料,大大咧咧地笑:“新房怎么了?你没听说吗,房子必须住着才有人气,空着有什么意思。”   “给你弄脏了,到时候你怎么住……以后结婚……”   梁迁歪着头,眯眼打量段星河,痞里痞气地拍他肩膀,“你还挺为我考虑的啊,结婚,我喜欢男的结什么婚!”   “那,”段星河仍是犹豫,“万一呢。”   “就住这吧,当帮我忙了,平时打扫一下卫生,”接下来的十分钟,梁迁凭着三寸不烂之舌,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终于让段星河的态度产生了软化。   也不奇怪,开发商留给拆迁户的搬家时间本来就短,段星河忙着上班,多半还没有找到合心意的房子,梁迁的提议他很难拒绝。   “那房租,再商量一下吧。”   被残酷的现实折磨得所剩无几的自尊,还在段星河身上挣扎,梁迁低头看他,心脏仿佛扎进**针,伤口细小,但疼痛剧烈。   “不用了,你帮我做做卫生就好了。趁着明天周末,直接搬过来吧,要我帮忙吗?”   “不用,真的不用,”段星河坚决地摇头。   “那行,”梁迁交出所有的备用钥匙,斩钉截铁地告诉段星河别担心,在律所里他什么也不会说,他们只是简单的同事加租客的关系。   段星河略微笑了笑,似乎觉得这个形容很滑稽,他接过钥匙,紧紧攥在掌心里,郑重地再三道谢。   两人离开小区,天空飘起了小雨,打在脸上痒痒的,很清爽。潮湿而晶莹的雨点催生了一些浪漫的幻想,梁迁心血来潮,邀请段星河陪他去买车。   “你不会拒绝我的,对吧?” 第16章   段星河诚实,说不懂车就是不懂车,一下午只陪着梁迁瞎逛,给出的意见有:“可以”、“挺好的”、“嗯”、“我不知道”、“你觉得呢?”   到最后还是要梁迁拿主意。   不过梁迁本来也不在乎买了什么车,只是单纯想跟段星河待在一起。段星河有种魔力,只要在他身边,梁迁就不渴念不浮躁,再也没有求而不得的焦虑,好像灵魂里一条微不可察的沟壑,悄然被温情填满。   逛了一圈,看中一台二十多万的别克君越,梁迁手头的流动资金只够买这种普通轿车,他倒没什么豪车情结,反正代步而已,凑合开呗。   “要什么颜色,灰的,白的,还是黑的?”梁迁向段星河征求意见。   “这就……”段星河看了一眼笑容殷切的销售小姐,压低声音问,“不多看两家吗?”   “这款车的性价比真的算是不错了,”销售小姐听见段星河的悄悄话,生怕梁迁因此变卦,嘴皮子动得飞快,反复强调这款车性能多么强大,价格多么实惠,尤其是今天做活动,有配饰赠送,千万不能错过。   梁迁不以为然:“你们不是天天有优惠吗,别整什么噱头,今天又不是什么特殊日子。”   销售小姐噗嗤笑了,难以置信地望着两人:“今天是七夕呀!七夕特别活动!”   “是吗?”梁迁与段星河面面相觑,对视片刻后,讪笑着移开目光。梁迁耳热心跳,掏出手机看日期,八月二十五号,果然是农历七夕。   销售小姐为了冲业绩,还在锲而不舍地推销:“这辆车真的特别适合两位先生,今天又是七夕,特别有纪念意义,这辆车就当是你们送给对方的礼物嘛。”   她把梁迁跟段星河当成一对恋人了。   梁迁咳了一声,微妙的兴奋感令他口干舌燥,想要打断滔滔不绝的销售员,又故意迟了一秒钟。最后是段星河出声澄清:“你误会了。”   销售小姐反应奇快:“那两位一起过来看车,肯定是关系很好的朋友嘛,这总没错,对吧?”   段星河淡淡一笑,不点头也不接茬,梁迁随手一指:“行了,就要灰色那台。”   付了钱,约好过几天来提车。梁迁抬腕看表,五点四十,差不多到了晚饭时间。   他暗暗希望段星河能够再陪他一会,又不知该如何开口,正在纠结,段星河说:“我请你吃顿饭吧,谢谢你把新房子租给我。”   梁迁一愣,笑出一小片白玉般的牙齿:“咱们之间不用这么客气。”   暖色的灯光弥漫在餐厅里,临窗的餐位上,两个英俊男人相对而坐,周遭人声鼎沸,言笑晏晏,他们却保持着安宁的沉默。   果然是七夕,空气中飘满恋爱的酸臭味。白天因为高温而宅家的情侣们,在太阳落山之后像地鼠一样纷纷冒出头,在大街上肆无忌惮地牵手拥抱接吻,所到之处,留下无数粉红色的泡泡。   梁迁左右看了看,见同餐厅的顾客基本都出双入对,忍不住说:“我都忘了今天是七夕了。”   “我也忘了,”段星河不好意思地跟着笑,“这几天忙着找房子,都不知道几号。”   “就是,再说平时谁会看农历啊。”   一句递一句的解释,反而把气氛弄得尴尬了,产生了欲盖弥彰的效果。   “刚那个销售的话,别放在心上。”   段星河静了几秒,轻声说:“没有。”   菜陆陆续续上齐,都是段星河点的,一道清蒸鲈鱼,一道卤水拼盘,一道脆皮烧肉,外加两个清炒的素菜。主食是鳝鱼粥。   当时点完单,他非常谨慎地问梁迁:“这些可以吗?”   “可以,”梁迁欣喜地发现,段星河与他的口味还挺相像。   四周的小情侣叽叽喳喳,情话说不完。喧嚣声宛如一片海,给梁迁一种错觉,只要他跟段星河融入进去,就能游刃有余,像恋人一样亲密无间,袒露心扉。   服务员送上啤酒,梁迁开了瓶盖,给自己和段星河各倒一杯。   他们碰了一下,梁迁说:“聊聊天吧。”   段星河点头,含糊地答应一声,却也不知起什么话头,于是用询问的目光看着梁迁。   他很认真,茫然的眼神中透出一丝稚气,清凌凌的,扰乱了梁迁的心神。“你这几年是怎么过来的?”   段星河一愣,微微笑了:“你想知道这个啊。”   梁迁语气诚恳:“是,我想知道,但我不希望你把我当成一个居高临下的讨厌鬼。”   段星河急忙摇头:“我不会的,你帮我那么多。”   梁迁如释重负,决定采取提问的方式:“你在沧市这几年,什么工作干得最久。”   段星河蹙眉思索,梁迁便盯着他看,端详他不甚白皙的皮肤和手臂上的伤疤。   段星河想起来了:“在一个物流分拨中心,干了八个月。”   他做卸货员,每天工作到凌晨一点,不停地卸货、码货、搬货,工资按成果计,一吨货八块钱,埋头苦干一个月,差不多能挣七千块。   梁迁隔空指了一下他手臂上的缝合疤痕,什么都没说,段星河却会意,解释道:“从尾板掉下来,不小心割破了,缝了几针。”   梁迁端起啤酒抿了一口,好苦,苦得他几乎咽不下去。他偏过头,用力眨了眨眼睛,又转回来,对段星河露出一个温和笑容,说:“怎么不问亲戚借钱,你妈妈生病这么大的事,他们不可能不管吧。借了钱,慢慢还就是了,用不着这么拼命。”   “我妈是外地人,我爸这边的亲戚……他过世以后就不走动了。三年前想卖房子,但是为了拆迁补偿,最后没卖。”   席上静了一会,梁迁举起杯子,跟段星河碰了碰,两人同时饮下一大口酒。   “你吃菜。”段星河说。   梁迁夹了一筷子青笋,却食不下咽:“高中的时候,一点都不了解你们家的情况。”   “是我不想让你们知道。”段星河给梁迁倒酒,浅金色的液体咕噜咕噜地撞进杯子里,浮起一层密密麻麻的雪白泡沫。梁迁注视着这双指节修长但伤痕累累的手,一股异样的冲动和欲望涌上胸腔。   段星河将空啤酒瓶放在地上,突然说:“我能问你件事吗?”   梁迁看着他。   段星河低头搅拌鳝鱼粥,漆黑的眼睫在脸上投下两弯新月一样的阴影。“你不是说过,曾经有个想交往的男生。”   我说过吗?梁迁飞快回忆,好像有点印象,但原话肯定不是这样。   段星河小心翼翼地打探:“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梁迁“嘶”了一声,交叉十指支着下巴,若有所思地盯住段星河,他盯了太久,直到段星河尴尬无措地笑起来,说“你看我干什么”。   “我在想啊。”梁迁一脸坦荡。过了几秒,他放过段星河,看向窗外来来往往的行人和五光十色的霓虹灯,低声说:“他是什么样的人,我也说不清楚。”   “抱歉,”段星河以为自己碰到了他的伤处,“我不该问的。”   梁迁莞尔一笑,又活泼起来:“没关系,我只是没想到,你还挺八卦的。”   段星河说:“你本来就不了解我。”   梁迁不服:“现在不是了解了吗?”   以后也会越来越了解的。   推杯换盏间,梁迁渐渐醉了。并非生理上的麻痹,而是一种轻飘飘的幻觉,让人很舒服、很畅快。在他的追问下,段星河又简单讲了这几年的经历,对于其中的辛酸血泪,全都云淡风轻地一句带过。   借着酒劲,梁迁问出了心中的疑虑,对于段星河母亲突然发病一事,他一直觉得蹊跷,精神类疾病,要么是遗传,要么是受了什么刺激,如果是前者,段星河的基因里可能也携带着遗传信息,如果是后者,那么这个家庭一定遭遇了巨大的变故。   段星河扯动嘴唇,露出一个隐约的、苦涩的笑容。他的眼角泛红,表情还算镇定,一滴汤汁溅到桌面上,他抽了纸巾去擦,来来回回擦了几遍,桌子的皮都要蹭掉了,才把纸巾揉成团丢进垃圾桶里,对梁迁说:“家里出了些不好的事,我妈受了刺激才发病的。本来我办的是休学,但是家里情况始终没有好转,一拖再拖,索性就退学了。”   这种时候,再追问真相简直泯灭人性,梁迁沉默了一会,说:“你这周末是不是还要去沧市看你妈妈?”   段星河点头:“嗯,两周去一次,她现在恢复得不错,说不定年底就能出院。”   “我送你吧。”   段星河惊讶地看着他,梁迁知道他要拒绝,抢先道:“顺路,我去深圳的一巡交再审材料,就上次绿鑫公司那个,刚好路过沧市。”   “也别说谢谢,”仿佛打怪升级一般,段位高了,解读段星河的微表情就越来越容易,梁迁把盘子一推,“赶紧把饭钱结了就行。”   段星河既感动又无奈,拿起手机走向收银台,半路上扭过头,对梁迁笑了笑。他相貌出众,眉目如画却不柔弱,留着清爽短发,穿着便宜衣服,站在那里,就散发出一股宁静而温和的力量。梁迁不会用玫瑰、猫咪、奶糖之类来形容他,段星河以前是雪山顶上的月亮,现在是悬崖缝里野蛮生长的一棵树,他就是他,和梁迁一样,普通平凡,也独一无二。 第17章   晚上八点,出租车停在天泽园门外,梁迁付了钱,信步走进小区。   夜色怡人,墨蓝色的天空宛如一颗硕大的宝石,少许璀璨的碎钻点缀其中。合欢树上歇息着一群安详的鸟,在梁迁经过时,象征性地扇了扇翅膀,又懒洋洋地缩了回去。   一场“拷问”等待着梁迁。   姚南冬躺在沙发上,敷着面膜,手机屏幕的反光将五官照得惨白,梁迁吓了一跳,噼噼啪啪地按亮大灯,抱怨道:“妈,你装鬼呢。”   “哦,差点睡着了。”姚南冬揭下面膜,丢进垃圾桶里,拍拍沙发垫,“坐,梁小迁,我们谈谈。”   “不是吧……”梁迁浮夸地叹气,“你也要学我爸?道理我都明白,以后我在律所跟段星河保持距离,这行了吧。”   “你心里有数就好。”   梁迁点头,打算上楼冲澡,姚南冬却扯住他袖子,说:“急什么,妈还不能耽误你几分钟了?”   梁迁只得坐下,作出洗耳恭听的姿势,顺手从茶几上拿了个水蜜桃,吧唧咬了一口。   “你大学毕业那年,跟我们说你喜欢男生……真不是闹着玩的?”姚南冬仔细地打量梁迁,毕竟是做了二十几年刑事审判法官的人,一旦严肃起来,便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不过这种威严对梁迁没有产生影响,他仍旧不紧不慢地吃着桃子,半垂着眼沉思。   姚南冬索性把话说透:“这个段星河,你可是关心过度了。到底什么情况,你讲清楚。”   梁迁问:“如果我喜欢男生,我就不是你儿子了吗?”   母子俩对视片刻,姚南冬眼角泛红,抽了抽鼻子,在梁迁背上掴了一掌:“怎么会,胡说八道!”   “那不就得了。”梁迁一个抛投,桃核精准入框,他拍了拍手。   姚南冬小心地掩饰着自己的失落,但是梁迁听见了那声短促的叹息。他搂住母亲的肩膀,使劲晃了晃,“怎么了,多一个儿子来孝敬你,你还不乐意啊。”   “儿子有什么好,只会让人操心。”姚南冬意有所指,“我想要女儿。”   梁迁想起段星河还有个妹妹,神秘地扬起眉毛:“放心,女儿也会有的。”   姚南冬狐疑地上下扫视他,梁迁无辜地鼓着腮帮子,笑嘻嘻地拍打母亲的肩膀。   姚南冬生了会闷气,态度软化了:“什么时候把段星河带到家里吃个饭,我还没见过呢。”   梁迁措手不及。虽然梁家家风开明,他四年前也给父母打过预防针,但是姚南冬接纳速度之快仍旧让他咋舌:“妈,八字还没一撇呢。”   “那什么时候啊?”   “嗯,其实还有个困难没告诉你,”梁迁底气不足地讪笑,“他可能喜欢女孩。”   姚南冬大怒:“那你浪费我时间!”   “明明是你在浪费我的时间好吧!”梁迁一溜烟跑了。   周五,段星河请假结束,继续回律所上班。他不在的几天,前台由行政小刘值守,小刘人美音甜,活泼可爱,可惜不是梁迁的那杯茶,每回踏进律所,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好在段星河回来了,一切都恢复正常了——至少表面上是这样。   电梯里,梁迁与万鸿狭路相逢,皮笑肉不笑地点了个头。   梁迁假惺惺地关切:“万律师,你那个表侄儿怎么样了,婚姻保住了没?”   “托你的福。”万鸿西装革履,头发三七分,鬓角有些花白,神色冷峻地瞥他一眼,“梁律师还是多关心自己的感情生活吧,虽说现在社会风气开放了,有些事情还是不要弄得人尽皆知比较好。”   电梯抵达十四楼,梁迁客气地做了个请的手势,不动声色道:“虽然不明白万律师在说什么,但还是谢谢您的提醒。”   万鸿率先进入律所,段星河已经到岗了,礼貌地问候“万律师早”,万鸿却不拿正眼看他,径直拐进了东区。   梁迁走到前台,对段星河笑了笑,小声说:“不用理他,肯定是前几天那个发胶男又搬弄是非了。”   段星河十分内疚:“都怪我。”   “别这么想,他早就嫌弃兴邦这个庙小了。”门外的电梯发出清脆响声,又有律师和行政人员来上班了,梁迁举起手机晃了晃,示意段星河微信联系,然后回了自己的办公室。   “搬完家了吗?”这是他最关心的问题。   梁迁那套房子家具齐全,而且都是崭新的,他再三跟段星河讲,该用就用、不要客气,也不知段星河有没有记到心里去。   “搬完了。”段星河问:“你什么时候去深圳?”   “反正周一能到就行,看你们的安排吧。”梁迁打开地图查了一下,渔州到沧市差不多要开三个小时,跟段星河商量过后,决定周六下午出发,这样一来,恰好能在晚饭时间抵达疗养院。据段星河说,他母亲在那个时间段的状态最为稳定。   商议妥当,梁迁一槌定音:“行,我明天下午三点去接你。”   段星河应了声“好”,隔了几秒,又发来一条:“梁迁,如果你不嫌弃的话,明天中午来家里吃饭吧,这段时间太麻烦你了。”   “好啊,”梁迁端着咖啡杯傻笑,“刚好给你暖房。”   “本来就是你的房子。”   “买卖不破租赁,承租人的地位可高呢。”   “谢谢你。”段星河罔顾梁迁的指令,又一次说出了这三个字。最苍白无力,也最情真意切。   当晚,台风入境了。渔州市大雨倾盆,天地间渺渺茫茫,梁迁睡到半夜,被呼啸的风声吵醒了。院子里灯光闪烁,姚南冬和梁宴杰正在救花,磕磕碰碰的响动混进风雨声里,像一首奇妙的交响曲。   梁迁的卧室连接着一个小阳台,他梦游般走到阳台边上,刚拉开窗户,就被迎面而来的雨丝浇了个透心凉。   人一下子清醒了。   梁迁抹掉眼皮上的水,扯着嗓子朝下面吼:“需要帮忙吗?”   梁宴杰哭笑不得:“完都完了,你来的可真是时候!”   听声音传来的方位,两个老人家已经进了客厅,梁迁耸耸肩,说:“那我接着睡了。”   结果却睡不着。那一兜雨水太厉害,直接把周公吓跑了。   梁迁躺了一会,按亮床头灯,坐了起来。时间是凌晨三点一十,他给段星河发消息:“今晚雨可真大。”   也是在一个下雨的夜晚,他恍然明白自己喜欢段星河这件事。   半年前,他去广州开庭,住在一个民宿酒店里,整理代理意见和证据材料直到凌晨一点。外面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清脆地打在玻璃上,一开始节奏慵懒,后来不知被谁逼急了,咚咚咚地乱砸,像从天空洒下一把弹珠。   梁迁合上电脑,倚着窗户听雨,想起高二的某一天,他在自行车棚下躲雨,段星河借给他一把伞。   其实这些年他并不经常想起段星河,律师的工作琐碎而繁重,很多时候深夜回家,倒头就睡,连梦也不做一个。更何况,段星河在他的生命中留下的痕迹实在太浅,难得约一次上海之行,还放了梁迁鸽子。   所以梁迁从不觉得自己会喜欢段星河,只肯承认他对一个老同学耿耿于怀而已。至于原因,就归结为该死的胜负欲吧。   那是个阴雨连绵的下午。   临近放学的时候天空就乌云弥漫,伴随着下课铃声,毛毛细雨飘洒下来。梁迁没带伞,自负地认为雨势不会增强,像平常一样留下来写作业,成为最后一个离开教室的同学。不料,就在他锁好门、去往单车棚的短短几分钟内,天色倏然变暗,瓢泼大雨倾盆而下。   “这怎么回去啊……”梁迁嘀咕着,掏出手机给梁宴杰打电话,结果手机关机,给姚南冬打电话,才通了一秒就被挂断了。   是没法指望这两个信奉挫折教育的工作狂父母了。梁迁躲在单车棚里,准备雨势减弱后再走,在校门口坐个出租回家。等了一会觉得无聊,于是掏出手机玩贪吃蛇。死了两回,正要开第三把,突然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梁迁回过头,看到了裤脚湿透的段星河。   他挺意外:“你还没走呢?”   段星河点头,问:“你没带伞?”   他手里握着一把蓝色的伞,又从书包里翻出一把样式和花纹一致的紫色款,绕过成排的自行车递到梁迁面前。   梁迁喜出望外,笑道:“谢谢啊。”   两人并肩往校外走,梁迁问:“你怎么会带两把伞?”   段星河说:“最近雨水多,所以多备一把。”   梁迁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   说实话,段星河此时此刻出现在此地,有点巧合过头了,以至于他产生了一种怪异的感觉,仿佛段星河在暗中观察他一样。这个想法让梁迁兴奋,他忐忑不安地猜测,其实段星河还是挺在乎他,挺爱跟他较劲的。   回到家,梁迁将雨伞晾干,仔细收好,每条褶皱都折叠得规规矩矩、服服帖帖。对于段星河的仗义相助,他觉得应该报答点什么,但是想来想去,一则对段星河不了解,二则他们关系普通,把事情弄复杂了反而尴尬,最后灵机一动,从家里拿了一盒他小姨送的名牌巧克力,第二天起一个大早,趁着同学们还没到教室,把东西塞进了段星河的书桌抽屉里。   段星河、段星河……多年后一个簌簌作响的雨夜,梁迁又想起这件无关痛痒的小事,念叨起这个久违的名字。   刹那间,所有与段星河相关的记忆,一下子充满了梁迁的脑海。   我喜欢他吗?   梁迁的心中好像有两个小人在打架,一个说不可能,因为他们几乎没有交集,如果将梁迁的高中生活比作一片海,那么与段星河有关的时间只是海里的一把石头。这种情况下,怎么会滋生爱情?另一个声音则响亮得多,他质问梁迁,关于那片海你还记得什么?最后还不是对一把石头念念不忘。   雨水不断冲洗着酒店房间的玻璃,外面的世界变得朦胧而梦幻,梁迁将额头贴在窗户上,轻轻叹了口气。   争论了半晌,在耳边聒噪的两个声音终于平息下来,作出了一致决定:回渔州吧,所有的答案都在那里。   毕竟,世上不止有轰轰烈烈的爱情,还多的是,糊里糊涂的相思。 第18章   渔州的天气一向阴晴不定,彻夜暴雨过后,天空放晴了,举目望去碧蓝如洗,白云落在房顶上,爆米花一样鼓胀紧实,触手可及。   难得遇上一个不加班的周末,姚南冬起了闲情逸致,亲自下厨做了一桌饭菜,有糖醋排骨、滑蛋虾仁、白切鸡、肉末茄子,都是梁迁爱吃的。   时针指向十一点,楼上依旧静悄悄的,姚南冬摘下围裙,支使丈夫去叫儿子起床。   梁宴杰放下报纸,走到楼梯上哐哐哐地跺脚,口中大喊“臭小子”,批评梁迁年纪轻轻就知道睡懒觉,将来肯定一事无成。   片刻后,卧室门开了,梁迁顶着乱发,嘴里叼着电动牙刷,睡眼惺忪地探出头,顶撞道:“怎么啦,年轻的时候不睡什么时候睡,老年人才觉少呢,就像你这样的。”   “我什么样啊?”梁宴杰右手握拳,在胸膛上捶了两下,“你现在的身体还没我硬朗呢。”   梁迁噗地喷出一口牙膏沫,当场掀起睡衣展示六块腹肌,“你有吗你有吗你有吗?”并成功在梁宴杰发动语言攻击之前关上了房门。   姚南冬在楼下炖汤,什么都听见了,笑个不停,“你俩一天不抬几句杠就不舒服是吧。”   二十分钟后,梁迁来到客厅,穿着千挑万选的衣服,喷了幽香的古龙水,脸上还破天荒地抹了一层保湿乳,弄得容光焕发,帅气逼人。对着落地镜看了一会,觉得挺满意,可以去赴约了。   姚南冬看他打扮光鲜,还拎着一个小旅行包,不免感到奇怪:“马上吃饭了,你干嘛去?”   “我今天去深圳,绿鑫公司那个案子不是申请再审嘛。”梁迁透过镂空的屏风看到一桌丰盛的饭菜,心生愧疚,觉得挺对不起姚女士的,走上前抱了抱母亲,“你们吃吧,剩菜给我放冰箱里,我出差回来再吃。”   梁宴杰说:“法院周一上班,你明天走不就行了,急什么。”   “我跟人约好了,刚好顺路送他去沧市。”   梁宴杰和姚南冬异口同声:“是不是段星河?”   拥有一个法官母亲和律师父亲就是这么倒霉,什么都瞒不过他们的眼睛,梁迁扶额,无奈地默认了。   梁宴杰呼了口气,烦躁不安地清嗓子,看上去不太高兴。姚南冬用胳膊肘撞他一下,他才说:“你俩在所里收敛一点。”   “我们在所里都不说话了现在。”梁迁换好鞋,冲姚南冬挤眉弄眼,“妈,你的车借我开一下。”   他租给段星河的那套公寓位于敏绣园小区,驱车十几分钟就到,相距不远。梁迁绕路买了点小礼物,耽搁了一会,抵达时正好十二点。   站在1102的门前,他突然想起“金屋藏娇”这个词,感到既忐忑又愉快,心情十分微妙。   咚、咚、咚,梁迁叩了三下门,过了半分钟,始终不见人应答,于是又敲了一次。   咔哒一声,厚重的木门缓缓开启,逐渐形成巴掌宽的一道缝隙,然后停住不动了。门后面有人,扒着门沿的手指像豆腐一样嫩,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静而深。   “你好,”梁迁眼前一亮,才漾起笑容,哐当,房门又关上了。   他碰了一鼻子灰,抬头确认了一遍门牌号,1102,是他买的那套房子没错。   不等他想明白,房门重新打开了,这次开得很宽,敞敞亮亮的,段星河系着围裙,站在玄关冲他微笑:“不好意思,快进来吧。”   梁迁盯着段星河,几乎挪不开视线。他终于真切地感觉到他们之间越来越熟悉了,如果放在一年前,他绝不相信自己有机会看见如此“家居”的段星河。   段星河的头发有些长了,软软地蹭着额头和鬓角,厨房里抽油烟机还在响个不停,他要给梁迁拿拖鞋,刚弯腰就被梁迁捞了起来,“我自己来,你去忙吧。”   “这是我妹妹,”段星河指着沙发上的女孩,给两人做介绍,“小优,这是我跟你说过的梁迁。也是我们的房东。”   段小优就是刚才开门的那个女孩,脸蛋生得格外漂亮,杏眼柳眉,鼻头圆润,皮肤雪白,唇峰之间凝出一颗小小的唇珠,看着楚楚可怜,又娇俏妩媚。她没有化妆,素颜已是美得惊人,但是穿着打扮非常朴素,长发扎成简单的马尾,白T恤和牛仔裤的样式也普普通通,甚至有点土气。   “小优你好,”梁迁作了自我介绍,将带来的礼物送给她,段小优并不起身,在梁迁靠近时,双膝猛地一抖,腿并得更紧了,呈现出一种隐隐戒备的状态。   她对梁迁点头,小声说:“谢谢梁迁哥哥。”   “不客气,”梁迁挑了对面的单人沙发坐下,不动声色地观察段小优,他确实没想到,段小优外表美艳,性格却完全相反,看她掩饰焦虑的模样,就像一只竖着耳朵的兔子,一有风吹草动就随时要跑掉。   梁迁竭力展示自己的亲切,热情地跟段小优搭讪:“你还在上学吗?”   “今年刚毕业。”   “哦,”梁迁点点头,又问:“学什么专业,现在在哪工作啊?”   “会计,现在帮人做账,没有正式工作。”段小优声音很低,一副警惕的神态。   段星河在厨房忙碌,围裙系带勾勒出劲瘦的腰,梁迁看着他的背影,称赞道:“你哥哥好厉害,什么都会。”   段小优抿了抿嘴唇,露出一个很淡的笑容,然后双方又陷入了冷场。   段家两兄妹,一个比一个惜字如金。梁迁叫苦不迭,试图从空空如也的大脑中搜寻出年轻女孩们感兴趣的话题,可惜一无所获。   几分钟后,段星河端来一盘烤好的蛋挞,让段小优给梁迁倒杯水,段小优这才迟钝地站起来,去壁柜里翻找茶叶。   段星河放下烤盘,一脸歉疚地对梁迁说:“你饿了吧,先垫一下。”   “你别说,我还真有点饿,早上起迟了,还没吃饭。”梁迁看着嫩黄的、热乎乎的蛋挞,馋虫全被勾起来了,“你怎么什么都会啊。”   段星河一哂:“哪有,都是买的现成材料。”   “那也厉害,”梁迁小心思转得飞快,眼疾手快地捏起一个蛋挞,“来,厨师辛苦了,厨师先吃。”   段星河还来不及摘下隔热手套,梁迁的蛋挞已经喂到了嘴边,他错愕了几秒,扛不住梁迁真诚而无辜的笑容,最终轻轻咬了下去。   一小片酥脆的外皮挂在段星河的嘴角,梁迁看到了,抬手一抹,还对段星河眨了下眼睛,意思是“不用谢”。   他这个动作,一半出于试探,另一半则完全是下意识,做完之后才感到紧张。段星河的反应并不激烈,先是一愣,随后囫囵咽下口中的蛋挞,若无其事地退开一步。   “哥,你快去看汤。”段小优走过来,将水壶重重地放在茶几上,倒了一杯绿茶给梁迁。   “嗯,”段星河答应着,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匆匆回到厨房。   梁迁看了一眼桌面上溅出来的茶渍,笑着对段小优说谢谢,心里却想,原来这是个兄控。   或许用“兄控”来形容段小优还不够全面,她对梁迁的抵触来得莫名其妙,其中夹杂着不经意流露出的紧张和恐慌。   两人又交谈了几句,段小优依然像只刺猬,回答梁迁的问题时并不看他的眼睛,只是神经质地扣着指甲。梁迁不再打扰她的清净,起身在公寓内走动,假装欣赏落地窗外的风景。   从家里的布置可以看出,段星河对待这套新房子的态度是珍惜且谨慎的。他搬过来的东西并不多,全都摆放得规规矩矩,生怕多占一丁点地方。   靠窗户的躺椅上,放着一本摊开的三国法【注】真题,字迹很清秀,成果却惨不忍睹——单选题十个错六个,多选题五个错四个。   “吃饭了。”段星河端着盘子从厨房出来,声音轻快。   梁迁放下辅导书,上前帮忙布置碗筷。   段星河为这顿午餐花费了许多心思,连摆盘都精心设计过,白灼虾的盘子装饰着百合花瓣,炸排骨里扔着几片翠绿的薄荷。   梁迁笑着说:“搞这么隆重,还是把我当外人了。”   段星河说:“哪有,是想谢谢你把房子租给我们,今天又麻烦你当司机。”   三个人坐下来吃饭,段小优的肩膀朝段星河的方向倾斜,消瘦的脊背微微佝偻着,像一朵不堪重负的白牡丹,段星河给她夹了一块牛腩,她展颜一笑,轻声说谢谢哥哥。   神态与刚才跟梁迁独处时截然不同,充满依赖亲昵,只是精神状态仍旧不够饱满。   梁迁打趣:“你们兄妹俩倒长得不太像,是不是一个随妈一个随爸啊。”   段星河笑了笑:“小优像我妈,我不知道像谁。”   “法考复习得怎么样了?”   “刚听完一遍系统强化课,才开始做真题,”段星河顿了顿,“错的很多。”   梁迁鼓励他:“没事,第一遍本来就难,第二遍就好了。我当年也是零基础复习了三个月,不是照样过了,你也可以的。”   “你这么说,我压力更大了。”   “有什么压力,高中的时候,你哪次不是第一。”   段星河定定地看了梁迁一眼,脸上浮现出浅浅的笑意:“你一直给我很大压力。”   段小优吃完了米饭,站起来盛汤,陶瓷锅正好摆在梁迁面前,梁迁就想献个殷勤,说:“小优,我帮你吧。”   接碗的时候,他的手指跟段小优的碰了一下,段小优好像被针扎到一样,飞快地缩了回去,饭碗没拿稳,差点摔碎。梁迁将碗扶正,不动声色地盛了一碗筒骨汤,“来,小心烫。”   段小优说:“谢谢。”   段星河朝梁迁露出歉意的笑容,梁迁也笑了,轻微地摇了摇头。   他心里清楚,段星河完全不必为此感到抱歉,不管段小优多么排斥他,他都不会介意的,谁叫他爱屋及乌呢。 第19章   午饭后,段小优负责洗碗,段星河在客厅陪伴梁迁,并整理一些要带给母亲的东西。   茶几上有一盘苹果,个头饱满,色泽鲜艳,梁迁拿了一个,用水果刀旋转着削皮。他不会做饭,但是有一门花里胡哨的技术——雕刻,无论是香蕉皮还是胡萝卜,都能整出些奇妙的形状。   段星河收好旅行包,小心翼翼地坐到梁迁身边,也不说话,就屏息凝神地看着那条越来越长的苹果皮。   啪嗒,苹果皮掉进垃圾桶里,两人同时呼了口气,又因为这个默契相视一笑。   “厉害。”段星河说。   “这算什么,好多人都会。”   “我就不会。”   “你也太——”梁迁清了清嗓子,咽下“可爱”两个字,笑道:“我再给你看个更厉害的。”   他用左手托着苹果底部,右手拿刀,刀尖立起来,在果肉上又削又挫,动作娴熟。一小会功夫,一朵玫瑰花的样子就出现了。   梁迁撬起花朵,拿一根牙签扎了,举到段星河面前:“送你了。”   段星河接过来,捏着牙签左转右转,欣赏梁迁的精美作品,满眼都是喜欢。梁迁笑着说:“赶紧吃,待会花就枯萎了。”   段星河咬了一口,梁迁立刻讨赏:“甜吗?”   “哥!”段小优在厨房里呼唤段星河,似乎有什么事情商量。   段星河咽下苹果,对梁迁笑了笑,走了。   公寓面积不大,户型安排得很紧凑,梁迁坐在沙发上,隐隐约约能听见兄妹俩的谈话内容。   他本以为段小优是要告他的黑状,或者看出他对段星河心怀不轨,提醒哥哥小心谨慎,结果发现段小优央求的事情和他猜测的完全不一样。   段小优不想去探望母亲。   怎么会这样?   “会开车吗?”梁迁将导航的声音关掉,问段星河。   段星河坐在副驾,手里捧着一本民法真题,想了想说:“大二的时候考了驾照,出来后就没开过,现在都忘了。”   “有驾照就行,到时候买车了,手感练练就回来了。”   段星河点点头,在司考书上写了几个字。梁迁看不下去,无奈道:“你休息会吧,看你那个黑眼圈,是不是每天晚上熬夜看书呢。”   “也没有很晚,”段星河拗不过梁迁,加上路上堵车,走走停停晃得人头晕,就把书合上了。   梁迁抬头,从后视镜里看到了段小优。段小优坐在后排,靠窗,侧脸贴着玻璃,耳朵里塞着无线耳机。她看着窗外,神情萧索,浓密的睫毛许久才眨一眨,像一个漂亮妖冶但缺乏生气的芭比娃娃。   梁迁跟段星河闲聊,讲几个司考培训机构和司考名师之间的恩怨情仇,都是道听途说、不知真假的八卦,最适合在旅途中解闷。   时不时地,他也会从镜子里观察段小优,段小优几乎一动不动,始终保持着靠窗的姿势,随着沧市的靠近,她的神态逐渐发生了变化,梁迁不知第几次看她的时候,发现段小优在咬指甲,呼吸也变得急促,一副紧张不安的模样。   段星河心思细腻,早就发现了梁迁的小动作,轻声说:“没事的,不用担心她。”   梁迁应了一声,笑道:“你妹妹好像不大喜欢我。”   段星河解释:“她不是针对你,你千万别放在心上。”   我怎么觉得她就是针对我呢,梁迁腹诽着,但是没有说出口。   下了高速之后,梁迁按照导航往清沐疗养院开,疗养院建在郊区,毗邻沧市著名的碧水河,占地四百亩,广阔的面积让里面的建筑物显得非常疏落,仿佛被花草树木包围了似的。   停好车,梁迁问:“你们什么时候回渔州?”   段星河说:“今晚住宾馆,明天回。你呢,现在去深圳?”   梁迁想了想,一个人待在深圳实在没意思,就说:“我也明天再出发吧,你先去看你妈,我去附近转转,顺便定酒店。”   段星河按亮手机,发现已经下午六点了,就让梁迁先去吃晚饭,还介绍了疗养院附近的小吃街怎么走。梁迁不肯,笑着说:“我等你们一起。”   “我们这边不知道要多久,”段星河苦恼地看着梁迁,带着一点无可奈何的责备,沉默了两秒,说:“那好吧。”   段小优站在段星河身边,提着捎带给母亲的东西,眼角隐隐泛红,梁迁不知道她为何伤心,明明她中午的时候还不想来的。   梁迁比了个手势:“快去吧,电话联系。”   段星河点了下头,目光转向段小优,示意她跟梁迁道谢,段小优松开咬着下唇的洁白牙齿,小声说:“谢谢梁迁哥哥。”   梁迁说:“不客气。”他能感觉到,段小优此刻心潮起伏却在竭力掩饰,试图让自己看起来像个正常的、青春活泼的二十二岁女生。   疗养院周边并不繁华,所有的商业店铺都聚集在一片狭长区域里,梁迁不到一个小时就逛完了,最后找了家奶茶店,要了一杯拿铁一块甜点,坐着等段星河。   之前在疗养院的停车场分开时,他曾有过厚着脸皮跟上去的念头,但也只是想想,没有实施。凭着职业的敏感,梁迁几乎可以确定,段小优的反常表现与段星河母亲的精神病之间存在某种关联,但是具体的情况,他希望能听到段星河亲口说。   他们已经不再是八年前半生不熟的同学了,他们是律所同事、是房东与租客,更是朋友。如果可能的话,梁迁还想再进一步,给朋友加一个浪漫的前缀。   晚上九点,梁迁接到段星河的电话,探视结束了。他们在奶茶店门前汇合,就近找了一家餐馆吃饭。   一坐下,梁迁就问:“阿姨情况怎么样?”   段星河说:“不错,她现在的精神状态很稳定。”   “那太好了。”梁迁为他感到高兴,“要不要开瓶酒庆祝?”   段星河笑了,“那个的话,还不到时候。”   梁迁煞有介事地点点头:“也对,等阿姨痊愈了,我们带她去吃大餐,到处旅游。”   段星河还是在笑,他注视着梁迁,专注、小心翼翼,而且温柔,梁迁难以形容那种感觉,但是产生了奇怪的想象,仿佛看到冰雪融化后,探出水面的一只小爪子。   “你们吃什么?”段小优把菜单推到两人中间。   她的状态比之前松弛些许,但对待梁迁依旧不冷不热,眼神警惕而闪躲。梁迁倒是挺喜欢她的,再说,也不能跟一个小姑娘赌气不是。   “小优平时有什么兴趣爱好,出去玩吗?”   段小优动作一顿,悄悄去看段星河,得到哥哥鼓励的眼神后,迟疑地抿了抿嘴唇,答道:“看书,看电影。”   梁迁一点也不意外,看段小优雪白的肌肤和萎靡的精神,就不像是热爱户外运动的。他厚着脸皮追问“什么书”,让段小优推荐一二,假装没察觉女孩的厌烦。   段星河主动解围:“她喜欢一个女作家,挺小众的,不知道你听过没有,笔名叫作——野桃含笑。”   梁迁愣了一下,有十几秒的时间,他一边咀嚼筋道十足的牛腩,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段小优,脸上逐渐浮现出一个得意而狡猾的坏笑。段小优大概觉得他很讨厌,垂下眼皮,往段星河身边靠了靠。   “其实吧,”梁迁咽下牛腩,喝了一口果汁,慢悠悠地说:“野桃含笑就是我小姨。”   段小优倏然抬起头,满脸惊愕,暗淡的眼睛里有了一点神采。段星河也感到意外,将信将疑地看着梁迁,不敢相信有这么巧的事情:“真的吗?”   “真的啊,我骗你干嘛。她在法国度假,下个月就回来了。”梁迁问段小优,“你不是看过她的书吗?《采云记》,写的就是渔州,她从小在渔州长大的。”   段小优愣愣地点了下头,好像还没回过神,不明白梁迁话里的意思。   段星河笑了笑,由衷感叹:“你们一家人都很优秀。”语气里带了一点欣羡和向往。   “这有什么,”梁迁觉得他惊讶的样子非常好玩,打趣说:“你们一家人都很漂亮。”   段星河说:“小优漂亮。”   “你也漂亮。”梁迁笑嘻嘻地看着段星河。   段星河觉得不好意思,急忙给段小优夹菜,以掩饰自己的羞窘。梁迁被他传染,渐渐地也耳热起来,就像童年时偷吃糖果怕别人知道,只能小心翼翼地藏着它的甜。   一旁的段小优坐立不安、欲言又止,梁迁跟段星河说话的时候,她三番五次地看向梁迁,动作幅度都很微小,怯怯的,想央求什么,却始终讲不出口。   梁迁早就注意到了,但是视若无睹,仍旧与段星河谈笑风生。   段小优终于按耐不住,在桌子底下拉扯段星河的袖子,段星河侧头看她,眼神中充满关切,片刻后转向梁迁,迟疑地说:“那个……”   “你要喝水吗?”段星河拿起橙汁,给梁迁倒满了。   他明白的,一个眼神他就明白,梁迁因为这无言的默契而欣喜若狂。   段小优却很失望,像一朵大雨后的小白花,满脸写着不解和颓丧。她多数时候都视线朝下,呈现出一种草木皆兵的紧张,并没有留意到两个哥哥之间的小动作,要不是非常喜欢野桃含笑,也不会央求段星河替她做人情。   梁迁承认自己恶劣,但他为难段小优,其实是想拉近彼此之间的距离。另外,段小优孤僻的性格,也的确需要做些改变。   梁迁耐心地等着。   吃过晚饭,他们沿着西侧街道步行了十分钟,来到附近唯一一家酒店。   在前台办理入住的时候,段小优终于鼓足勇气,叫了一声“梁迁哥哥”。   梁迁幼稚地报复她先前的冷落,装耳背,段小优只好拽他的衣服,用两根手指,揪住一丁点布料,扯一下立刻松开。   “小优,怎么了?”梁迁一脸无辜。   “你能……请野桃姐姐,给我的书签个名吗?”   “当然可以啊,”梁迁满口答应,“下个月她就回渔州了,到时候你来我家,我介绍你们认识。”   段小优短促地呼了一口气,充满感激地小声道谢。   段星河站在旁边看梁迁演戏,强忍着笑意,嘴角抿出一个可爱的酒窝,梁迁瞧见了,底气更足,走路都飘飘然的。   太美好了,这种被段星河纵容的感觉。 第20章   三个人开了两个标间。   梁迁攥着房卡,长方形的尖角深深地陷进掌心里,一些兴奋的汗水将卡片濡湿了。   这一趟沧市之行果真是惊喜不断,他没想到,重逢才两个多月,他就能跟段星河睡同一间房了。   虽然只是睡觉而已,但是以往那些纯洁的、龌龊的、绮丽的想象,终于有机会加入一点现实的土壤。梁迁想知道,段星河熟睡时会不会皱眉、会不会打呼磨牙、会不会踢被子从而露出一截温软的肚皮,或者头发乱蓬蓬的,睫毛卷翘翘的,因为梦到美食而流口水。   叮咚,电梯在五楼停下。   “517,518。”梁迁顺着墙上的指引往楼道深处走,半路上扭头问段小优,“妹妹,你要哪间?”   两个房间面对面,一个临街,一个靠近公园,各有各的好处,只是临街的会吵闹一些。   段小优习惯性地依赖段星河:“哥?”   “都行,”段星河问梁迁,“你呢?”   “我也随便,看你。”   “那517吧,安静一点。”   “行。”梁迁把517的房卡递给段小优。   直到这时他还沉浸在自己的想象里,完全没有意识到事情的走向和他预料的完全不同。   到了房间门口,段小优刷卡打开517的门,段星河自然而然地跟进去,关门之前对梁迁笑了笑,说:“晚安。”   “等一下,”梁迁终于转过弯来,仓促之中忘记掩饰自己的震惊,“你们住一间?”   虽然是亲兄妹,但也应该避嫌才对,更何况段小优二十二岁,实在不小了。   “呃……”段星河显得迟疑,似乎没有往这方面想过,被梁迁一针见血地指出才觉得尴尬,轻轻点了下头。   梁迁做了个吞咽的动作,迅速让自己恢复镇定,说:“好,那晚安。”   他蔫了吧唧地走进518号房间,反手关上门。   酒店还算干净卫生,两个并排的小床铺着棕色的格子床单,梁迁坐下来,长叹一口气,开始一颗一颗地解衬衫扣子。   夜深了,楼下的店铺渐次打烊,四周变得荒凉静谧,只有草丛里还传出几声模糊的蛐蛐叫。床头灯亮着,朦胧的光晕里,梁迁眯着眼,在手机上打欢乐斗地主,刚洗过的头发湿淋淋的,也懒得吹,任由它一点点浸湿枕头。   不知道段星河睡了没有,酒店的沐浴露有一股浓烈的香精味,他洗澡的时候会不会沾上,然后变得芬芳馥郁。梁迁盯着漆黑的房门发呆,等回过神,系统已经自动打出一张红桃四,拆开了他计划好的三带二。而且因为停顿太久,还被牌友泼了一桶冰水。   游戏结束,作为地主的梁迁输光了欢乐豆。他郁闷地退出游戏,给段星河发消息:“睡了吗?”   很快,段星河回:“没有。”   梁迁打了几个字:“来喝酒吗?”犹豫片刻后又删掉,改为“过来喝酒”。   咔哒,楼道的声控灯亮了,一阵脚步声停在518的门口。段星河敲第一下的时候,梁迁拉开了房门。   “你失眠吗?”段星河惊讶地笑了。他穿着灰色的睡衣,领口解开两颗扣子,露出的锁骨湿漉漉的。   梁迁扯谎:“有点认床。”   “小优睡着了?”他把段星河让进屋里,从角落的柜子取出两瓶红酒,因为嫌弃酒店的玻璃杯不干净,于是拆了一次性纸杯来装。   “嗯。”段星河接过杯子,道了声谢。   梁迁对另一张床和旁边的椅子视而不见,偏挨着段星河坐下,肩膀和膝盖若即若离地蹭着他,很有仪式感地举起纸杯:“来,干一个。”   红酒的味道非常普通,甜腻腻的,像葡萄汁,却意外地契合今晚的气氛。   一股冷风从窗外吹进来,梁迁见段星河穿得单薄,就把床角的被子扯过来,盖在他肩膀上。“我不冷,”段星河推让给梁迁,梁迁狡黠地笑笑,坐得更近了,与段星河一同挤在棉被底下,从背后看,他们就像一个白白胖胖的连体蚕蛹。   段星河不大自在,却没有推开梁迁,只是一个劲地喝酒,不一会杯子就空了。梁迁体贴地沉默着,不动声色地占便宜,从段星河颈间闻到一股淡淡的牛奶香。   段星河突然开口,嗓音低而清:“你是不是觉得,我和小优睡一个房间,非常奇怪?”   “要听实话吗?”梁迁观察他的神色,犹豫了几秒,点头道:“是有点。”   段星河绷紧下巴,右手不停地捏着空掉的纸杯,欲言又止。梁迁看了他一会,将他手里的杯子抽出来,倒满红酒再递过去。   段星河喝了几口酒,说:“小优怕黑,也不敢一个人待在房子里,所以我得陪他。”   “嗯。”梁迁想起段星河总是一下班就急着走,还说过要在“天黑透”之前回家,大概都是这个缘故。   “其实小优以前不是这样的,她的性格很活泼外向,跟我完全不一样。”段星河扭过头,对梁迁笑了笑,两人距离很近,在棉被帐篷的笼罩下,拂面的呼吸似乎又升温了,宛如仲夏时炙热的风,吹得人脸红心跳。   梁迁想吻段星河,忍住了,做一个耐心的聆听者:“嗯,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现在这么封闭自己。”   段星河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他的性格内敛而沉稳,高中时就什么都藏在心里,在梁迁与他渐行渐远的这几年里,越发变得孤僻坚忍。梁迁非常纠结,既希望段星河能向自己打开心扉,又担心回忆往事会使他难过,常常处于这两种矛盾的情绪之中。   段星河咬着嘴唇,又长又直的睫毛盖住了眼睛,他忽然叹了声气。   梁迁从没见过他叹气,他印象中的段星河不会颓丧,即使讲起无奈退学、到处打工的经历,也克制着情绪,表现得云淡风轻。   “不想说就不说了。”梁迁觉得心疼,从背后搂住段星河,安慰地拍了拍。   “我想说,”段星河语气平稳,“我想告诉你,可以吗?”   他认真地望着梁迁,目光清澈而坚定,好像下了重大的决心。   梁迁说:“好。”   “你之前不是问我,我妈妈为什么会发病吗?其实她发病是后来的事,最开始,是我妹妹出了事,我才离开学校的。”段星河喝完了第二杯红酒,将纸杯放在床边柜上,顿了一会,说:“五年前,我妹妹被人强暴了。”   “那时候她刚上高三,成绩很好,在渔州外国语念书。有一天晚上,大概十点多吧,她从学校回家,我们那里你也去过,楼房很破,灯都是坏的,开门的时候,她没留意周围的角落,被人捂着嘴一把推了进去……”段星河停下来,轻轻地吸鼻子,嗓音有些沙哑。   梁迁的手臂从他的肩膀滑落下来,不知不觉地。他看着段星河,除了看着,什么反应都作不出,什么话语都显得苍白,心脏好像不会跳了,被冻成了冰块,向四肢百骸散发出寒意。   外头的风越来越猛,吹得窗帘猎猎作响,两个人拥着一床棉被,在这方狭小的天地里,沉重地呼吸,安静地对视。   段星河突然笑了,尽量眼角还湿润着,却好像卸下了庞大的包袱,轻声说:“小优的事,我还从来没跟别人讲过。”   “嗯。”梁迁喉咙发堵,艰难地换了一口气,瞥见段星河放在膝盖上的右手,便动了动肩膀,小心翼翼地把掌心覆上去,肉贴着肉,握紧了。   “还有什么,都告诉我吧。”   那是一段混乱、痛苦、支离破碎的日子。   段星河说,他接到母亲电话的时候,正在上固体物理学,头发花白的老教授在讲台上口若悬河,介绍晶格振动热熔理论,而孙娟的电话不屈不挠,段星河刚挂断,又打过来,再挂,还打。他想母亲可能有急事,于是偷偷从教室后门溜出去,躲在楼梯转角按了接听。   电话通了,孙娟却不说话,只是哭,她的哭声不大,嗓子完全哑了,段星河几乎无法分辨她在说什么。   他跟辅导员请了假,坐最近一班飞机回到渔州,站在那片脏乱的住宅楼前,段星河并没有察觉到哪里不同。周围的一切都是熟悉的:楼上卖煎饼的大婶刚刚出摊,狭窄的人行道被五颜六色的塑料布铺满,卖丝袜、女士内衣、廉价首饰、灭蟑药的,都端着小马扎坐在自己的地摊后面,吸溜泡面,拿扇子扇风,卖力地吆喝,与风韵犹存的燕儿姐调情。   以往,孙娟也是他们嬉笑打趣的对象。孙娟漂亮,虽然出身农村,只上过小学,但是伶俐大方,做事麻利,四十多岁了脸蛋依然又白又靓,在红枫路一带颇负盛名,段星河的父亲去世后,有许多男人追求她,其中不乏有几套房产的,但孙娟一概看不上。她不是那种目光短浅的妇女,她都打算好了,后半辈子,她不再指望男人,她要指望她的儿女。   住红枫路那几栋老楼的居民,哪个不晓得孙娟家里的两个孩子,一个读渔州中学,一个读外国语学校,成绩拔尖,相貌又好,气质谈吐与这里格格不入,真正是鲜花插在淤泥里。   孙娟也为这两个孩子感到自豪,她在红枫路卖衣服,夏天时,摊上挂着短袖衫和牛仔热裤,冬天时,挂着毛衣和棉服,都是从批发市场拿的,几十块的进价,成本很低。每当有顾客驻足,她都会讲,这些款式是我女儿挑的,她在外国语上学,是学校艺术团的,眼光好着呢,现在的年轻女孩都喜欢穿这些。   孙娟很宠爱段小优,女儿跟她长得像,气质更是清新脱俗,她把自己的遗憾和希望都寄托在段小优身上,希望她能有个锦绣前程。孙娟幼年时家里贫困,长辈又重男轻女,她只能早早辍学打工,失去了学习知识的黄金时间。她看着段小优,就像看到曾经的自己,不肯让她受一丁点委屈,摘星星摘月亮地养着,段小优要学画画学舞蹈,夫妻两个吃不饱肚子也要送去。   段小优不负众望,长成了一朵亭亭玉立、仙气飘飘的白玉兰,这附近的人家没有不认识她的。老楼里住着几个泼皮无赖,四十多岁还打光棍,没有正经工作,平时就坐在榕树下喝茶,肆无忌惮地打量路过的年轻姑娘,表情猥琐地开黄腔。段小优十四五岁的时候,已经吸引了这群流氓的注意,他们常常聚在一起,嬉皮笑脸地跟段小优搭讪,像流口水的癞皮狗,为此没少挨孙娟的打。   从段小优进入青春期开始,孙娟就变得越来越泼辣,护女儿如同护自己的命,几次撒泼打滚,甚至拿刀威胁,才将附近的流氓收拾得服帖,对段小优只敢远观,不敢亵玩了。   然而厄运永远来得那么猝不及防,这朵美丽的白玉兰,最终还是凋谢了。 第21章   昏暗的台灯下,段星河的影子淡淡的,一直蔓延到雪白的墙壁上,他的脸背着光,看不清表情,呼吸的频率有些不稳。   梁迁用掌心包裹住他蜷缩的右手,温柔地搓了两下。   “报警了吗?”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轻一些。   “我妈觉得这件事情不光彩,想遮掩过去,而且她情绪很差,一直在哭。小优把自己反锁在卧室里,一天一夜都不开门。”段星河的语气中夹杂着懊悔,“后来是我报的警。”   “报警是对的,”梁迁紧张起来,“警察怎么说?”   段星河摇头:“证据不足。楼里没监控,看不清身高体形。那个人很谨慎,戴着手套,没留下任何指纹,甚至连安全套都带走了,公安局虽然立了案,但是破不了。过了好几天,我在沙发垫上找到了一点精斑,于是又联系他们,去医院做了个DNA鉴定。”   光是听他描述,梁迁的心已经揪成一团,急切地问:“怎么样,能检测吗?”   “能是能,”段星河又沉默了。他讲报警这一节的时候,迟疑、停顿的频率比先前更高,似乎在经受什么难以启齿的煎熬,过了一会才说:“做了DNA检测,但是公安部的资料库里匹配不到吻合的数据。”   梁迁明白他的意思。这意味着,强奸段小优的男人或者是初犯,或者是手段娴熟、屡次逃脱法网的惯犯。   “当初就不应该报警。”段星河忽然转过头,用后脑勺对着梁迁,好像鼻塞一样,声音闷闷的,“都是我的错。”   “别胡说。”   段星河执拗地重复:“就是我的错。”   “段星河,你别这样,”梁迁捏住段星河的肩膀,稍微使了点力,“你转过来。”   段星河似乎有些醉了,勉强挣扎了几下,很快被梁迁扭转回来,微微张开嘴唇,眼神迷离地看着他。   “你没有错,你妈妈和小优也没错,错的是那个强奸犯,你明白吗?”   见他不回话,梁迁屈起食指,在他额头上敲了一下。段星河像个玩偶,随着梁迁的动作晃动,可能是觉得梁迁严肃的表情很滑稽,他忽然扯出一个苦涩的笑容:“我知道。”   他怎么会不知道呢,道理他都明白,可他控制不了自己的懊悔,就像控制不了当初吃人的舆论和急剧恶化的事态。   被寄予厚望的DNA鉴定没有抓住强奸犯,段小优却在漫长的调查取证中精神崩溃了。一连数日,她面对着一双双充满同情的眼睛,不断地回忆和讲述被强暴的细节,还要回答那些尖锐的提问——虽然它们本身是善意的。   你呼救了吗?为什么喊不出来?他用什么东西堵住你的嘴,什么东西捆住你的手,用什么姿势插入?一开始她总是哭,后来渐渐麻木了,明亮的眼睛变得呆滞而无神。   每次做笔录,段星河都陪着段小优,有时他搂着妹妹消瘦的脊背,哀求对面的警察,别问这些了行吗?   可是不行啊,他们要查案,这些细节是必须要知道的。   不到两周,段小优就瘦得形销骨立,她常常把自己锁在卧室里,谁叫也不答应。段星河每次用钥匙开门都提心吊胆,生怕看见空无一人的房间和一片随风飘舞的雪白窗帘,进门的时候也总是神经质地用鞋尖碾一碾地板,看看是不是踩到了什么粘糊的液体。   在段小优陷入抑郁的同时,孙娟的状态也一落千丈,原本滋润丰满的身体干瘪了,脸蛋变得蜡黄憔悴,整夜失眠,呆呆地坐在阳台边上。女儿遭遇了暴行,本来应该从她这里得到最大的慰藉,可是孙娟精神恍惚的程度竟和段小优不相上下,甚至有点害怕靠近小优,除了事发那天抱着女儿痛哭一场,连平日里的嘘寒问暖都忘记了。   沙发垫被送去检测精斑后,孙娟的焦虑更加明显,一天要问段星河十几遍,有结果了吗。后来听说DNA鉴定抓不住罪犯,孙娟气疯了,在公安局里静坐、闹绝食,一口咬定强奸犯是某个住在附近的流氓,让警察把他抓起来。   闹了许多天,民警不堪其扰,让段星河把孙娟劝回去。他们调查了,段小优出事的时候,那伙流氓在街边打牌,附近的居民都看见了,有不在场证据。   可是孙娟不信啊,怎么说都没用,那时候她的精神已经开始出现问题,偏执到疯癫,竟然拿着菜刀要去找人家报仇,就在红枫路那棵上百年的榕树旁边,差点闹出命案。   一半出于谨慎,一半出于无奈,民警将经常活动在红枫路一带的那伙人全部带到派出所问话,还要求他们做了DNA检测,结果,没有一个人与罪犯的基因信息相匹配。   那伙流氓平日里就爱胡搅蛮缠,这会被冤枉了“清白”,更是咋咋呼呼,得理不饶人,嚣张的气焰差点把公安局给点了。他们回到红枫路,站在段星河家楼下指桑骂槐,不堪入耳的脏话一串接一串,引来无数路人的围观。本来段小优被性侵的事,只是自己家里的秘密,被他们这么一闹,一下子方圆五里无人不知。   孙娟情绪激动,面色紫涨,走到窗边想与他们理论,刚要开口就晕倒了。段星河接了一桶冷水,“哗”地从阳台上泼下去,然后将孙娟抱到沙发上,掐她的人中。   那伙流氓聚集在楼下,跳着脚骂了一个多钟头才渐渐散去,孙娟醒来后,一直默默流泪,突然惊天动地地咳嗽一声,吐出一口带血的痰。   而几米之外,段小优的卧室房门紧闭,安静得像一座坟墓。   那段时间,段星河从来没有真正睡着过。他时刻保持警惕,做梦也留着一线意识,孙娟和段小优制造出的任何响动都让他恐惧,如果什么响动都没有,又是另一种恐惧。   偶尔也有熬不下去的时候,有一天,段星河质问孙娟,妈,你能不能坚强一点?你明明是那么坚强的一个人。   孙娟在喝米汤,手中的汤匙掉在地上,摔碎了。她神志不清地扑到段星河身上,叫嚷着“你去死吧”,狠狠地掐住他的脖子。   她的力气异乎寻常的大,段星河涨红了脸,精疲力尽地与她撕打,因为呼吸紊乱,额头上渗出层层细汗。   多日不见阳光的段小优,穿着布袋子一样的睡衣,像女鬼一样飘过来,帮助段星河拉开了发疯的母亲。   孙娟看到段小优,整个人定住了,过了几秒,忽然抱住她号啕大哭,颠三倒四地说妈妈对不起你。   段星河花了很多时间盘问,因为孙娟的精神状态不能集中,记忆也出现了问题,他费了好大劲才弄清原委。原来那天晚上孙娟回家时,曾在楼梯上与一个男人擦肩而过。老楼里很黑,一楼还有一盏十几瓦的灯泡随风摇晃,到了四五层,便只有破窗而入的月光照明了。   孙娟走到四层半,在楼梯拐角的平台上,跟一个行色匆匆的模糊人影撞上,那人戴着口罩,低着头,两只手插在上衣口袋里,听到孙娟说“对不起”,还应了一声。   孙娟患有类风湿,平日里行动不太利索,揉着后腰慢慢爬上楼,到了自家门口,忽然听到断断续续的、沉闷的呜咽声。她觉得奇怪,掏出钥匙开了门,借着幽暗的月光扫了一眼客厅,几秒后,控制不住地尖叫起来。只见段小优蜷缩在沙发上,赤身裸体,嘴里塞着内裤,正在剧烈地发抖。她的双手被缚在背后,雪白的乳房上布满了暗红的掐痕。孙娟捂着嘴,踉踉跄跄地下楼去追,但是耽搁了几分钟,外面车水马龙,灯光绚烂,强奸犯已经找不到了。   孙娟很爱很爱段小优,这份爱太重,最终变成一个名为愧疚的巨大漩涡,将她拖入了黑暗深渊。   段星河同时照顾两个抑郁的病人,精神高度紧张,脱发、暴瘦、黑眼圈牢牢地粘在脸上。许多次他濒临崩溃,全靠意志力撑着,反复告诫自己不能放弃,否则这个家庭就真的垮了。   所幸,在心理医生的帮助下,段小优慢慢恢复了健康。她开始主动进食,也会帮着段星河打扫卫生,但是性格完全变了,变得胆怯、神经质而且沉默。在她好转的同时,孙娟的病情进一步恶化了,暴力倾向越来越严重,段星河跟段小优商量,搬到沧市去,把母亲送到清沐疗养院治疗。段小优神色木然地点头,顺从地接受一切安排。   她也不得不走,流言蜚语是传得最快的,不说街坊邻里,就是在学校,她被强暴的消息也已经人尽皆知,段星河去办转学手续的时候,就有某些学生围着他指指点点。   于是,在暴行发生三个月后,他们搬到了沧市,一个繁华、陌生、举目无亲的地方。抵达的当晚,段星河看着银行卡上的余额,咬牙做了退学的决定。他没有别的办法了,家里的存款有限,而孙娟的治疗费用高昂,最重要的是,段小优离不开他。   于是就这么生活着,一年、两年、三年、四年、五年之后,段星河回到渔州,在一个霞光万丈的傍晚,遇到了他的老同学梁迁。   “就这样。”段星河又喝完了一杯红酒,眼神有点飘,对梁迁露出一个很淡的笑容。   “你是不是醉了。”梁迁试探着搭了一下他的额头,觉得有点烫。   段星河摇头,动作认真得像个孩子,小声说:“只是有点渴。”   床头柜上放着两个酒瓶,梁迁拿起来摇了摇,其中一个空了,另一个还剩一小杯的样子,他把酒倒进自己的纸杯里,刚要端,段星河一把抢过去喝了,喉咙中还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   这下梁迁可以确定,他真的醉了。   月亮自窗前溜走,房间里的一切都影影绰绰。两个人静静地坐着,谁也没说话。过了一会,段星河肩膀一歪,不胜酒力地靠在床板上,身体软绵绵地往下滑,把梁迁身上的被子都拽走了。   “困了?”梁迁弯腰问他。   段星河眼皮打架,挣扎着试图坐直,大着舌头说:“我回那边去。”   “就在这睡吧,”梁迁按着他的肩膀,“又不是没床。”   “不行,小优醒来看不见我……”   “她都睡了。”   “她会做噩梦,”段星河急得呛住了,把脸埋在被子里不停咳嗽,梁迁拍他的背帮忙顺气,温和地说:“没事,我不睡,我守着。”   片刻后,段星河的呼吸变得越来越轻,梁迁小心翼翼地拂开他鬓边的头发,看见他闭着眼睛,两颊带着激动的红潮,已经睡着了。   梁迁取下段星河的拖鞋,把他像虾米一样蜷缩起来的长腿抻直,然后替他掖好被角、关了台灯。   做完这一切,他站起来,赤着脚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周遭的氧气仿佛不够,让他觉得胸口憋闷。梁迁停在窗户前,把缝隙推得更宽,一股冷风窜进来,却无法缓解那股难言的焦躁。   为什么?梁迁仰头看着月亮,还是那么高那么远,与几年前在北京街头散步时并无两样。他想问问这轮月亮,为什么这许多的不幸要同时降临在段星河以及他的家人头上,为什么连一副可以倚靠的肩膀都不给他,为什么?   “去他的,”梁迁越想越难过,情不自禁地往墙壁上砸了一拳,刚出手他就后悔了,果然,就这么一声闷响,已经把段星河惊醒了。   “小优?”   “没事,是我,不小心撞了一下。”梁迁走到床边,握住段星河的手,扶着他重新躺下。   段星河醉眼朦胧,声音沙哑:“梁迁?”   “嗯。”趁着段星河酒醉,梁迁放肆地摸了摸他的脸颊。   段星河迷迷糊糊的,也没有力气计较那么多了,困倦地合上眼,还无意识地蹭了蹭梁迁的掌心。   梁迁在黑暗中凝视他,突然觉得很心酸,冲动地问:“段星河,这些年你有没有想起过我?”   “嗯?”段星河扭了扭脖子,把脸转向梁迁。   怎么会有这么讨厌的人啊,净问些莫名其妙的问题,梁迁模仿段星河的语气,苦笑着在心里抱怨自己。   其实他根本没指望段星河回答,但是段星河语无伦次地呻吟了几句,竟然吐出了一句清晰的话:“你欺负我。”   梁迁一愣,也忘记面前是个醉汉了,下意识地问:“什么时候?”   段星河还挺记仇,充满委屈地自言自语:“泼我酒。”   梁迁失笑:“我怎么不记得,在哪啊?”   段星河不耐烦,从鼻腔里发出一声闷哼,梁迁非要知道答案,伸手捏住他的鼻尖,像逗小猫小狗似的,“你可得说清楚。”   段星河呼吸不畅,挣扎了几下,不高兴地睁开眼,在昏暗的环境中费力地分辨眼前人,恍然大悟一般喃喃:“不是你,不是梁迁。”   “什么?”   段星河不再回答,呼吸声变得均匀而绵长,梁迁看了他很久很久,直到确认段星河彻底睡熟了,才悄悄地问:“段星河,我可以吻你吗?” 第22章   梁迁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失去意识的,反正一睁眼,段星河已经不见了。   他扶着墙站起来,单腿蹦了两下,朝着窗外的太阳打了个哈欠。在床边坐了一夜,又趴着睡了几个小时,手脚都麻了。   “梁迁?”段星河在外面敲门,敲得非常谨慎。   “稍等,”梁迁钻进浴室,飞快地接了一捧水扑在脸上,又抓了抓头发,才去开门。   “给你带了点早餐。”段星河把手里的打包盒递过来。   “谢谢啊,”梁迁没接,示意段星河进来坐,笑着问:“你什么时候走的,昨天醉成那样,今天还能早起。”   “习惯了。”段星河脚踩着酒店的一次性拖鞋,雪白雪白的那种,走路轻悄悄的,他放下东西就想走,全程避免与梁迁目光接触,脸上写着“昨天的我不是真的我”。   梁迁故意说:“昨天晚上……”又坏心眼地来了个意味深长的停顿。   “我酒量不太好,你别介意。”段星河笑得有些紧张,但没上他的当。   “你昨天指控我来着,义正辞严的,说我欺负你。”就为这事,梁迁琢磨了大半夜,从高中一直回忆到现在,实在想不起自己曾经欺负过段星河,还是以泼酒这种不礼貌的方式。   “有吗?”段星河装傻,“可能是说梦话吧。”   “原来你在梦里那么讨厌我?”   “不是,”段星河语塞,想辩解却不知从何说起,难得露出一丁点焦急的神态。梁迁恶作剧得逞,哈哈大笑:“我逗你的!”   段星河愣了一下,眉眼舒展开来,也微微笑了。梁迁看得心痒,凑头过去,跟段星河贴着脸讲悄悄话:“这才叫欺负你呢。”   段星河的耳朵倏然红了。   “那个,待会见到小优,你别表现出什么,昨天的事就当没听过,她有点敏感。”他欲盖弥彰地转移了话题。   梁迁爽快答应:“行。”   演戏这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既然知道了段小优遭遇的不幸,梁迁的看法就不可能不发生改变。之前他以为段小优冷漠、自闭、神经质,现在却完全理解了她的怪异,并且为她感到心疼。为了不让段小优发现端倪,他吃过早饭就跟兄妹俩告别,一个人开车去了深圳。   深圳很热,像个火炉,在外面走几步就汗流浃背,阳光强烈得要晃花人的眼睛。梁迁在那待了两天,很不习惯,大部分时间都窝在酒店吹空调,交完再审材料后,立刻驱车回渔州,一秒也不多留。   姚南冬傍晚回家,看见梁迁一脸深沉地坐在客厅里,诧异地问:“怎么了,不顺利?”   “顺利。”梁迁拿起吃了一半的盐水鸡腿,左看右看,挑了个地方继续啃,“妈,我干妈最近怎么不约你逛街了?”   梁迁的干妈叫贺安梅,是姚南冬的大学同学,今年年初刚升任渔州市公安局局长,以前隔三差五就要来家里玩,最近倒是不见人影了。   姚南冬不知他怎么忽然提起这茬,随口敷衍道:“新官上任三把火嘛,她哪有空。”   梁迁说:“有那么忙吗,我还想让干妈帮忙查个案子。”   “什么案子,你要转做刑事辩护了?”   “不是,”梁迁把骨头扔了,抽了一张湿巾擦手,犹豫了一会,简单解释说:“跟段星河有关。”   姚南冬立刻警觉:“他犯事了?”   梁迁无奈地瞪她一眼,“你看他像吗?”   “我哪知道,我又没见过他。”姚南冬提起这个就忿忿不已,“我可是主动让你把他带回家吃饭了啊,是你自己搞不定,太丢人了梁小迁。”   “我这是循序渐进好吧,你懂什么!”梁迁哭笑不得。   他又想起一件事来,问姚南冬:“我小姨哪天到渔州啊。”   “你自己问她不就行了。”   梁迁挤眉弄眼,笑嘻嘻的:“我想给她买个礼物,欢迎她回家。”   姚南冬一脸意外:“哟,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不都是你问她要礼物吗?”   梁迁神秘一笑:“这回有求于人嘛。”   姚许云是一个月后回来的。那天下午,梁迁在院子里晒太阳,忽然看见雕花铁门外站着一个女人,头戴宽沿草帽,穿一条法式碎花裙,胸脯饱满,凹凸有致,懒懒地倚靠着栅栏,栗色卷发在风中飞扬。   他从躺椅上弹起来,冲女人吹了声口哨,走上前为对方开门,笑着说:“哪来的美女,我都不认识了。”   姚许云说:“少拍马屁,我都晒黑了。”   “国外不是流行美黑吗。”梁迁把姚许云请进别墅里,打算给她泡杯解暑的绿茶,姚许云却不领情,往沙发上一躺,随手挽起长发,说:“我要可乐,多加冰块。”   梁迁给她倒了可乐,姚许云一口气灌下半杯,从手提包里拿出一盒女士香烟,抖出一根来,夹在细长的手指之间,然后给了梁迁一个眼神。   梁迁在客厅翻了好几分钟才找到一个打火机,一边给姚许云点烟一边说:“吸烟有害健康。”   “是啊,”姚许云转开脸,缓缓吐出一个烟圈,勾着红唇笑,“所以小朋友不要学。”   这话梁迁听了十几年了,无奈道:“我都26了。”   “那也是小孩啊,比我小的都是小孩。”   梁迁尽心尽力地伺候着家里这位公主,等姚许云抽完烟,又给她削苹果吃,姚许云喜欢看他搞那些花里胡哨的雕刻,两个人祸害了一大盘水果,弄得茶几一片狼藉。   等姚许云尽了兴,懒洋洋地眯着眼假寐,梁迁才抱出一本书:“姐,帮忙写个to签呗。”   “你还知道to签呢?”姚许云坐直了,瞟了一眼面前的书,无情吐槽,“拿的还是我写得最烂的一本。”   梁迁手中的《连秋》,是野桃含笑早期的作品,讲一个名叫连秋的住在大山里的女孩的一生。梁迁很喜欢这个故事,觉得它充满温暖坚韧的力量,因此特意挑出来,打算请小姨签名之后送给段小优。   姚许云拿起碳素笔,用牙齿咬开笔盖,含糊不清地问:“写什么?”   梁迁突然卡壳,抬头看看天花板,又摸了摸鼻子,还真不知道怎么回答。   姚许云吐掉笔盖,饶有兴趣地眨眨眼:“送谁啊?”   “一个女孩。”   姚许云的目光立刻变得狐疑,梁迁急忙解释:“不是女朋友。”   他纠结了一会,决定把段小优的情况告诉姚许云,虽然在背后议论女孩子的痛苦遭遇很没良心,但是都说女性更懂女性,也许姚许云能够帮助段小优逃离阴影。毕竟,爱豆的力量是无限的。   “书是送给我一个高中同学的妹妹的,”梁迁省略了许多细节,简单地说,“她五年前被人强暴了,到现在一直都有心结。”   姚许云不笑了,微微蹙眉,严肃地注视着梁迁。过了一会,她摸出烟盒,又点了一根,在徐徐升起的烟雾中撩了一把头发,说:“我也被强奸过。”   梁迁震惊极了:“什么时候?你怎么没跟我妈说?”   “有好多年了,那时候我才二十出头,是前男友干的。我们分手了,我去他家里取东西,两个人吵起来,就被他……”姚许云凶猛地吸了一口烟,问:“这算强奸吧?”   梁迁点头:“当然。”   “反正,世界上发生的强奸案远比报道出来的多得多。”姚许云按灭烟蒂,叹了口气,“当年我没去报警。一来因为……你知道的,警察会问你很多细节,造成二次伤害,二来,强奸很难立案,尤其是发生在前恋人之间的。当时房子里就两个人,很难证明是强行性、交,而我身上也没留下什么严重的伤痕。还有就是……心软吧,还念着旧情,不想他坐牢,现在想想,真是挺蠢的。”   梁迁第一次听她提起这事,心情沉重,无言以对,不过姚许云不像段小优,根本不需要什么安慰,惆怅了一刻,耸耸肩就过去了,大笔一挥,在《连秋》的扉页上签下了自己的笔名。   “别的也不用写了,还显得刻意。”姚许云将新书推给梁迁,说:“你跟这女孩熟悉吗,不然叫出来一起吃个饭,认识一下。这年头,我居然还有读者,也挺不可思议的。”   “我和她不熟,和她哥哥倒是挺熟的,”梁迁摸出手机给段星河发微信,突然发现,他们之间的聊天记录已经很长很长了。   可能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像小孩子编花绳,多加一缕丝线,多结一个扣,看似不起眼,但日积月累的,终究变得牢不可破。   平时在律所上班,他们不方便讲话,就偷偷打手势、使眼色,段星河那么高冷一个人,不知什么时候学坏了,有一次居然对着万鸿的背影撇嘴挑衅,梁迁刚好经过,把这一幕尽收眼底,在复印机咔咔的声音中笑个不停。   过去的三个周末,梁迁都是在段星河家里度过的。他一般在星期天中午十一点抵达,然后帮段星河洗菜刮鱼、张罗午饭,聊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段小优再见到他,也不像第一次那样无礼了,会点个头,然后钻进卧室里。用完午饭,段星河常常沏一壶茶,在阳台上支一张书桌复习司法考试,而梁迁坐在旁边的单人沙发里,对着电脑敲打起诉状或者代理意见,偶尔伸个懒腰,凑过去检查段星河的学习成果,下巴若有若无地蹭着他的肩窝。   这个时节,渔州的天气是最舒服的,尤其是下午三四点钟,阳光洒满落地窗,晒得房间暖意融融,让人非常放松。梁迁有时会犯困打盹,每次惊醒,身上必定多出一条空调毯。他揉着眼皮醒瞌睡,在惺忪的视野中,看到段星河近在咫尺,捧着厚厚的辅导书,侧颜宁静而专注。   梁迁没有告诉段星河,每当这时候,他都会产生一种岁月静好的感觉,一切都是满足的——除了他鼓胀的裤裆。 第23章   梁迁听从姚许云的建议,没订高档餐厅,而是选了一家气氛温馨的烤鱼店当作聚会的地点。   六点多,两方人马在饭店门口汇合,段小优拉着哥哥的手,胆怯又激动地看着姚许云,苍白的皮肤泛起淡淡的红晕。   梁迁还没居间介绍,姚许云就已经开口了:“你好啊,小美女。”她把桃心形状的墨镜推到头顶上,勾起一个明媚笑容,又自来熟地对段星河点头,“还有小帅哥。”   段星河礼貌地打招呼:“姐姐好。”   “跟梁迁一样,叫我小姨就行了。”姚许云从单肩包里掏出签名版的《连秋》递给段小优,“听说你是我的读者,太荣幸了,谢谢你。”   “没有,是我该谢谢,”段小优涨红了脸,虔诚地双手接过,语无伦次地说:“谢谢,桃子姐姐。”   显然已经被姚许云迷倒了。   “走吧,”姚许云揽过女孩单薄的脊背,“咱们进去聊,我都饿了。”   “我第一次见小优笑。”梁迁小声对段星河说。   段星河望着她们的背影,轻声感慨:“我也好久没看到了。”   段小优笑起来很美,眼睛像两弯新月,但不知是因为习惯还是胆怯,她一旦意识到自己在笑,就立刻抿住嘴唇。   “这家店很好吃的,我高中的时候常来。”姚许云斜倚着饭店的墙壁,左手搭在梁迁的椅背上,懒洋洋的。她临出门时换了一件黑色蕾丝旗袍,高开叉,勾勒出窈窕的身段,加上一头及腰的波浪长发,尽显成熟女人的妩媚,和朴素的段小优完全是两种风格。   “你们是不是觉得我和想象中不一样啊?”她看着对面拘谨的兄妹俩,挑了挑弯弯的眉毛。   段星河说:“您比网上漂亮。”段小优闻言,轻轻点了个头。   梁迁撇嘴:“段星河,你也太不诚实了吧,没看见她眼角的鱼尾纹吗……”话没说完,就被姚许云拿起抽纸揍了几下,惹得段星河跟段小优都笑了。   等热腾腾的烤鱼端上桌,席上的气氛已经相当融洽了。姚许云给段小优添了茶,打算给段星河也续点水,却见梁迁先一步倒满了。   “你们是一对吗?”她自然地问。   桌上一下子静了,梁迁头皮发麻,心想姚许云这个心直口快的性格还真是一点没变,真应了网上那句话:只要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他笑了两声,希望自己看起来是轻松从容的,高声说:“我倒是想呢,他可看不上我。”   话音刚落,一股锐利的目光就从段小优的方向射过来。至于段星河,梁迁不敢去看他的反应,既然是开玩笑,盯着人家观察表情就太奇怪了。   “哪有。”于是他只听见段星河用同样玩笑的语气说了这两个字,轻轻的、带着一点拖长的尾音,过了十几秒,两人再次对上眼神时,段星河又是平常那副淡然的样子了。   “吃饭吧。”姚许云心满意足地看了一场好戏,夹了一块鱼肉放进段小优碗里,温柔一笑:“妹妹多吃点,太瘦了。”   一顿饭,梁迁吃得食不知味,七上八下。付钱的时候,段星河要跟他争,姚许云霸道地把人拉开了,指挥他去买几杯饮料。梁迁总算逮着机会,急切地问他小姨:“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你觉得他喜欢我吗?”   姚许云对着收银台背后的镜子整理妆发,摸了摸锁骨上方狭长的凹陷,觉得很满意,随口说:“喜欢啊。”   “真的?”梁迁陡然拔高声音,引来收银员好奇的注视,连忙说了声抱歉。   “这不就是你想听的吗。”姚许云扭着腰,娉娉婷婷地走到餐厅外面,等梁迁付完钱出来,就对三个人说:“走,陪我逛街去。”   烤鱼店附近恰好有个大型商场,里面灯光辉煌,熙熙攘攘,他们走近时,发现一楼正在举行油画拍卖会,有不少人围观,于是也停下来看个热闹。   “你怎么总粘着你哥哥呀,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是情侣呢,”姚许云对段小优招手,“过来。”   段小优在人群密集的地方总是感到不安,她犹豫了片刻,慢慢走到姚许云身边,紧张地笑了笑。姚许云一把搂住她的肩膀,动作随意而亲热,指点着台上展出的画作:“你觉得怎么样?”   那是一副油画,不大,50x30cm,背景是广阔而荒凉的金色沙漠。沙漠的用色明亮鲜艳,给视觉带来强烈的刺激,以至于右下角的人影变得相当不起眼。那是个背影,轮廓十分潦草,看装束是僧侣,正在无垠的沙漠中艰难跋涉。他的来路已不可知,身后只留下两双足迹,其余的全部消失在滚滚黄沙之中。   主持人在台上讲解,底下交头接耳地评论着。这些送来拍卖的作品,多是美院学生或者不出名的艺术家所画,价格并不贵,几分钟后开拍,主持人报出底价:两百元。   “挺好的一幅画,立意不错。”梁迁跟段星河站在最外圈,兴致勃勃地围观拍卖。   经过几轮加价,这副叫作《信仰》的油画被叫到了六百,主持人喊了两次,正要一槌定音,突然有个声音冒出来,开出了一千的价格。   “谁啊这么有品位,”梁迁顺着众人惊讶的目光看过去,原来是他小姨。   无人再加价,姚许云成功买下画作,戴着白手套的工作人员将油画从台上搬走,移到后台进行包装。   梁迁问:“你家里不是有很多了吗?”   “我买来送人的啊,”姚许云付了钱,接过包好的油画,顺势递给段小优,“送你了。”   “啊?”段小优茫然地咽口水,说不出话来。   “看你挺喜欢的。”姚许云揉了揉她的头发。   段小优摇头,语无伦次地拒绝:“我不能要,谢谢桃子姐,太,太贵重了。”   “这么说就见外了,我可是对你一见如故呢。”因为常年不忌烟酒,姚许云的嗓音有些沙哑,带着一种让人骨头发酥的劲儿,段小优支吾了好一会,最终激动而局促收下了礼物。   接下来的逛街过程中,油画一直由梁迁保管着,姚许云则热情高涨地拉着段小优进出一家又一家服装店,自己试衣服,也给段小优挑衣服。   梁迁跟段星河两个,与无数陪太太逛街的普通男人一样,每进一家店,先锁定沙发的位置。   “她不累吗?”梁迁匪夷所思地看着姚许云。   段星河笑了一声,说:“梁迁,今天谢谢你,好久没看到小优这么高兴了。”   其实他也很高兴,自己不觉得,但是愉悦早就流露在眼角眉梢,被梁迁看得一清二楚。   “你又开始了,”梁迁佯怒,“咱们之间没必要搞那些虚的。”   “再说,你要谢也有点实际行动啊,”他吊儿郎当地歪着头,漂亮的嘴唇勾起一个玩味的弧度。   这话含着几分暧昧,不知段星河是怎么理解的,只见他正色地思考了一会,说:“你生日快到了,我送你一个礼物。”   梁迁一开始有点失望,但是很快便兴奋起来:“你怎么知道我生日快到了?”   “啊,”段星河的眼神恍惚了一瞬,快得让梁迁怀疑那不是个马脚,“所里……行政……嗯,有记录的。”   “这样啊,”梁迁将油画横在膝盖上,“我还以为……”   他想起好多年前,他在家里办了个盛大的生日宴会,主动邀请段星河参加,但是段星河始终没有来。那时梁迁还不喜欢他,或者说,没发觉自己喜欢,所以小小的失落了一下就过去了。   现在却不一样,梁迁会在意,会难过,也会因为无法打动段星河而沮丧。   “其实我挺好奇的,从小到大,你有喜欢过什么人吗?”他半开玩笑地问。   段星河一愣,手指无意识地翻动着《连秋》的封面,说:“怎么突然问这个。”   梁迁帅气地耸了耸肩:“就是好奇啊,我想象不出你谈恋爱的样子,你是喜欢女生吧,我记得高中时好多人给你递情书,你一个都没看上?”   “那也没有追你的人多。”   “这倒是,”梁迁回忆起自己风光无限的青春,不禁有些得意忘形,在心中尽情地爽了一番,才觑着段星河的脸色,说:“我怎么觉得你有点酸呢?是不是你喜欢的女生喜欢我啊?”   段星河笑着摇头:“不是。”顿了一下,又字斟句酌地说:“我也想像不出你喜欢一个人的样子。”   “是吗?”梁迁调整了坐姿,朝段星河侧过身,使得两人之间的距离缩短了一些,随后笑了笑,“我觉得我还挺明显的。”   他盯着段星河,眼神明亮,纯粹得宛如烈日下的湖泊,段星河“哦”了一声,目光慢慢转向一旁的女士衬衫,看了几秒,又转回梁迁,不自在地勾了勾唇角。   “对了,”梁迁想起一件事,“小优那个案子,你们后来还有过问吗?”   段星河摇头:“前几年在沧市,不方便。再说,警方没有其他的线索,都这么久了,应该是破不了了。”   “不一定。如果他是个惯犯,在别的地方肯定犯过事,天网恢恢,总有一天会抓到的。现在公安系统都是全国联网,如果有消息,渔州的警方会接到通知的。”   段星河并没有燃起多少希望,只是顺着梁迁的话往下说:“那我过几天去公安局问问,这么多年了,案子说不定已经结了。”   梁迁安慰道:“你别急,我干妈就在公安局,回头我让她帮忙盯着这个案子,有消息第一时间通知你。”   “麻烦你了。”段星河的声音有些沙哑。   “不麻烦,我把小优当亲妹妹,”梁迁指着不远处的姚许云,她正热情地把段小优往更衣室推,“你看,我小姨也把她当亲外甥呢。”   段星河顺着他的目光,看到段小优可怜又紧张地抱着一条红裙子,慢腾腾地往更衣室走,关门前还充满乞求地看了姚许云一眼。   “试试吧,”姚许云慵懒地靠着吧台,托着脸颊微笑,“肯定好看。”   几分钟后,更衣室的门开了,段小优却迟迟不露面,梁迁走到姚许云身边,小声问:“怎么回事?”   “不知道,”姚许云踩着高跟鞋闯进去,很快握着段小优的手腕把她拉了出来,“别害羞嘛。”   “我觉得不好……”段小优微弱地挣扎。   她穿着一袭红色吊带裙,长至脚踝,腰线收得很高,勾勒出窈窕的身形,雪白的皮肤在红裙子的衬托下,更显得光洁无暇。   梁迁油然赞了一句漂亮,段星河也很意外,神情复杂地望着妹妹,欣慰中藏了些许担忧。段小优从小学习舞蹈,气质超群,仪态万方,但是那个黑夜过后,就总是低头含胸,精神萎靡,不打扮也不化妆,整个人死气沉沉的。现在,她穿着鲜艳的红裙子,局促不安地绞着手指,终于焕发出一些久远的光彩。   姚许云说:“真的好看,我没骗你吧。那边有镜子,你自己照照?”   段小优习惯性地垂着脑袋,怯怯地走到穿衣镜前面,朝镜中人瞥了一眼,然后愣住了。过了几秒,她突然咬着嘴唇,步履匆匆地返回了更衣室。   “怎么了?”   大家还在面面相觑,她已经换回了原本那身简朴得有些老土的衬衫和裤子。   段星河看出妹妹喜欢这条裙子,以为她是因为价格的原因而放弃,或者不想让姚许云再破费,就把她拽到一边,轻声说:“小优,我付钱。”   段小优倔强得很,坚决不要,在姚许云的追问下,才难堪地回答:“太露了。”   梁迁跟段星河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这个理由的杀伤力太大,他们不敢劝了,因为段小优出事那天,正好是学校艺术团排练,她就穿着一条露肩的裙子。   空气仿佛凝滞了几秒,梁迁觉得有些憋闷,抬手拽了拽领口,说:“那咱们走吧。小姨,你也买的够多了,今天就这样吧。”   姚许云应了一声,做出的举动却出乎意料,她扬手招来导购,让她把裙子包起来,再搭上一件雪纺开衫。   梁迁眉头狠狠一跳,心想小姨怎么越活情商越低。他防备着段小优发脾气,好居中打个圆场,谁知女孩嗫嚅着玫瑰色的嘴唇,欲言又止了几次,居然顺从地接受了安排。   “加上披肩就不露了。”姚许云笑着,眼角的皱纹风情而沧桑,她对段小优说:“拿着吧。就算你今天不想要,万一明天想要了呢?漂亮衣服就像爱情,错过了可就没有了。” 第24章   周一早上,梁迁开着自己的新车去律所,可怜的小别克紧跟在他爸的宝马X7后面。到了广雅写字楼,梁宴杰直接进电梯,他则拐进便利店买早餐,耽搁了几分钟。   等梁迁上到十四楼,跨进兴邦律所的大门,恰好看到梁宴杰拍了拍段星河的肩膀,为一场交谈画下句号。   他心中警铃大作,草草跟段星河打了个招呼,立即尾随着他爸往东区去了,见工位区只有两个实习生,便一把搂住梁宴杰的肩膀,凑在他耳边问:“爸,你刚干嘛呢?”   “站直了说话,”梁宴杰在公众场合总是维持着良好的风度和形象,先数落了梁迁几句,才不紧不慢地说:“我关心员工,你有意见?”   梁迁根本不信:“别扯了,你是不是为难段星河了?”   梁宴杰顿时不高兴了,一进办公室就摔门,害得紧跟在后的梁迁差点破相。   “诶诶诶,什么意思,”梁迁轻轻揉着鼻子,肩膀往后一靠,抵在门板上,“怎么还生气啊。”   “看见你就来气。”梁宴杰说。   梁迁非常无语,转头看窗外——怎么没飘雪呢,他明明比窦娥还冤。   梁宴杰从柜子里拿出一本卷宗,一边翻阅一边说:“你不是喜欢他吗?我多了解他一点,以后成了一家人,也不至于太生分。”   是这样吗?梁迁愣住了,准备好的千言万语仿佛烈日下的水汽,倏然蒸发干净。梁宴杰略显花白的头发定格在视野中央,刺痛着他的眼睛。   相比于姚南冬,梁宴杰对他喜欢男生这件事一直不能彻底接受,所以一看到他跟段星河聊天,梁迁的第一反应就是针锋相对,殊不知自己把父母的爱想得太浅薄了。   梁迁清了清嗓子:“那个……”虽然他从小调皮捣蛋,但是受家庭气氛影响,并不擅于对亲人表达感情,只能嬉皮笑脸地奉上刚买的三明治,“来,孝敬您的,刚才都是我的错。”   梁宴杰没要,说自己在家里吃过了,顺便批评梁迁睡懒觉的恶习。梁迁唯唯诺诺地答应着,被责骂了还挺愉悦。随后父子两个讨论了一些工作上的事情,梁宴杰把手上刚接的一个建筑工程纠纷案交给他做,标的额接近一个亿,如果胜诉了,律师费非常可观。   梁迁简单问了一下案件情况,原来委托方是在G省颇为有名的文越医药集团,集团的前董事长跟梁宴杰是朋友,几年前病逝了,现在由儿子接任,对方的年龄跟梁迁不相上下,梁宴杰觉得年轻人好交流,希望梁迁通过这个案子,给兴邦拉一单法律顾问的业务。   “总之,你把案子给我办漂亮一点,明天下午方总要来律所面谈,一定要准备充分。”梁宴杰下了命令。   “知道了。”   梁迁准备回办公室吃三明治,梁宴杰又叫住他,说:“周五下午你妈请了你干妈来家里吃饭,你不是有案子要问她吗,记得空出时间。”   “嗯。”梁迁点头,轻轻掩上办公室的门,在落锁前一秒,又反向推开了,探头进去,真诚地说了一句:“爸,谢谢你。”   从东区到西区要经过前台,因为在主任办公室逗留的时间有点久,段星河看向梁迁的眼神里不自觉地夹杂着些许担忧。   梁迁顺杆往上爬,神态忧愁、目不斜视地从段星河面前走过,在“他怎么还不喊我”的疑惑里,段星河终于试探地叫出他的名字,轻声问:“你怎么了?”   梁迁装傻:“嗯?没事啊。”   段星河更加担心:“是不是梁主任批评你了?”   梁迁眼神中透出尴尬,又很快化为惆怅:“是啊,他说我最近工作态度差,总被私人感情影响,还威胁我,说以后不给我大案子,让我喝西北风去。”   “可是,你工作挺认真的。”段星河负责收发所有律师的快件,他记得上个月梁迁收到了三份法院的EMS,后来问过,两个胜诉,一个调解,算是不错的成绩了。   “他要求太高了,我达不到,”梁迁飞速甩锅,又现编了一个谎,“他还说,让你帮帮我。”   “我?”段星河微微抬起眉毛,终于琢磨出一丝阴谋的味道,不好意思地推托:“我怎么帮你。”   “就是啊。”梁迁伤感低落地回到办公室,煞有介事地演完了整场戏,然后倒在转椅里无声闷笑。   他哪会想到,段星河居然真的帮他解决了消极怠工的问题。   第二天中午,梁迁与几位同事到新开的意式餐厅尝鲜,吃完午饭回来,聂菡说手头有个离婚的案子涉及到虚拟财产分割,想和他讨论一下,梁迁刚好有空,就把她请进了办公室。   两人聊了几句案情,聂菡突然惊讶地叫了一声:“你什么时候买的这玩意!”   梁迁顺着她指的方向,发现自己的办公桌上多了一只招财猫,金灿灿、圆滚滚,肥脖子上系着蓝色的领结,正眯着眼傻乐。猫咪右上肢拎着一串元宝,左上肢在空中不住摇摆,爪子上挂着一幅字——本该是“招财进宝”的,结果被人抠掉了,换成了一片薄薄的雪花冻石,上面刻着“好好工作”,笔画边角的工艺相当精湛。   他下班的时候这只猫还不在,想必是有人趁他出去吃午饭,偷偷放进办公室的。   “最近很缺钱啊梁律师?”聂菡喜欢凑热闹,走到办公桌前,拿起招财猫把玩,看见“好好工作”四个字,愣了几秒,不可置信地放声大笑,“还能定做呢?”   “开眼了吧。”梁迁夺回招财猫,爱惜地轻轻摩挲,整个过程中,“好好工作”四个字随着猫爪一晃一晃的,好像要打人,但配上猫咪蠢萌的表情,一点不显严厉,只让人觉得可爱,心都要化了。   聂菡一脸嫌弃地撇了撇嘴角,搓着手臂上的鸡皮疙瘩:“差不多得了吧梁迁,再这么含情脉脉地看一只猫,我会觉得你有问题的。”   “我理解,”梁迁把招财猫安置在阳光充足的一侧,给了聂菡致命一击,“毕竟你是个单身狗。”   半小时之后,两人商量出案子的诉讼策略,聂菡累了,哈欠连连地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梁迁则接到一个电话,对方自称是方总的助理,说他们已经抵达渔州,两点半左右会到兴邦律所。   现在是一点四十五,离约定的时间不远了,梁迁想了想,端着自己的咖啡杯,踱步到前台的沙发区等待。   段星河听到动静,从电脑后面探出头来,看了梁迁一眼,又继续做题。   得,梁迁心想,看谁先沉不住气。   他慢悠悠地坐上黑色长沙发,翘起二郎腿,用小勺搅动杯子里的咖啡,一圈、两圈……十圈,水面上的热气稀薄了,段星河仍然不为所动,专注地盯着辅导书。   最后梁迁忍不住了,几步走到吧台边上,拍了拍他的肩膀。   “怎么了?”段星河抬起头,他的桌子比大理石台面低许多,因此只能用力地仰视梁迁,平时冷淡的一双黑眼睛由此显出几分深情。   梁迁轻声问:“字是你刻的?”   段星河局促地笑了,也轻声回:“好久没练了,刻得不好。”   “那还叫不好,你对自己的要求也太高了。”梁迁微微欠身,他站着,段星河坐着,身高差距明显,这样的姿势好像要接吻,他在一个很近的位置停下来,笑着说:“我很喜欢。”   段星河有些不好意思,沉默了几秒,说:“那你怎么不去工作。”   “我等当事人呢,怎么就不工作了。”梁迁理直气壮。   段星河说不过他,拿起碳素笔继续复习,笔尖刚触到纸面,又抬起头:“你可以坐着等。”   “坐一天了,累。”梁迁眼尖,看到段星河错了几道民诉题,不知怎么的兴奋起来,咳了两声,说:“你有不会的可以问我。”   段星河动作一顿,从容地掏出一本册子:“有答案解析。”   “有的答案写的不好,你问我,我保准给你讲明白。”   梁迁如同一只计划开屏的孔雀,想方设法卖弄自己的才能,可惜段星河不给他机会,镇定地回答:“我看得懂。”   梁迁还郁闷着,他又补了一句:“说不定你也不会。”   梁迁又气又笑,抬手按住段星河的头顶,狠狠揉了两下:“段星河,你很狂啊。”   段星河脸上带着捉弄人的笑意,他小声辩解:“本来就是,你都考完五年了。”   梁迁托着下巴,失望地叹了声气:“你就不能让我体验一下给年级第一讲题的感觉吗?”   段星河愣了一会,低头抽出真题集,缓缓推到梁迁面前,用手指点了点书页。   梁迁心跳加速,耳朵发热,他清了清嗓子,发现段星河的神情很专注,与高中时听讲的状态相似,但又多了一些别的,梁迁猜不透的情愫。   曾经有两个月的时间,他们的座位紧挨着,梁迁每回看黑板,目光总是路过段星河。有的老师讲课太枯燥,他就盯着段星河发呆,段星河记笔记,他就匆忙写两笔,段星河点头,他也点头。错过了知识点,梁迁也不感到焦虑,反正下课以后,他可以拽着段星河的校服问,这题老师怎么讲的?   段星河的回答总是客气而耐心,但是一句话也不多说。   现在他们四目相对,一种朦胧的、窥破了什么秘密的感觉袭上心头。梁迁拿起民诉真题,发现自己读不下去,视野里黑压压的方块字好像被施了魔法,骤然暗下去,又三三两两地亮起来,但它们不再是冷冰冰的题目,而是组成了一个个激烈跳动的问题。   他有些烦躁地合上书,转头看向旁边的人:“段星河。”   段星河察觉他语气不对,疑惑地仰起头。   梁迁说不出口。你是不是喜欢我——这也太自恋了。目前他们的进展还算顺利,如果搞砸了就得不偿失了……正在犹豫,门铃突然响了,随着电子女声轻快的“欢迎光临”,一个修长的人影走了进来。 第25章   “你好,”梁迁迅速转过身,面朝大门的方向。   段星河也从吧台后走了出来,礼貌地说:“您好,请问您找哪位?”   来的是个相当漂亮的年轻男人,穿着松垮的休闲西装和宽阔的裤子,留着快要及肩的黑色头发,一双眼睛无辜而多情,顾盼生辉,只是一个漫不经心的扫视,就散发出浓浓的性吸引力。   他思考了几秒,说:“我找梁迁律师。”   “我就是,”梁迁快步上前,伸手和对方握了一下,不确定地问:“你是方总吗?”   说实话,要不是看到了喉结,他还以为对面站着一个女生。   “啊,”男人愣了愣,露出一个微妙的笑容,仿佛有些兴奋,“我是。”   梁迁心中充满怀疑。这人太年轻,打扮的也随性,不像总裁,反而像个艺术家,尤其是那张美丽的面孔,说是明星还可信些。   “是为文越跟雷邦的工程纠纷来的吧,”梁迁做了个邀请的手势,“您到我办公室坐,把具体情况介绍一下。”   男人坦然地回答:“具体情况我也不了解。”   那你是来干嘛的?梁迁吐槽不止,表面上还维持着笑脸:“公司的法务总监没有一起过来吗?”   “来了,”男人朝外面张望,看到电梯停在本层,忽然笑了,“那不是吗。”   在语音系统热情的问候声中,另外两个西装革履的男人走进了律所,前一个高大挺拔,面容冷峻,后面那个手里提着一只公文包,明显是下属。   梁迁立刻意识到自己被耍了。   “梁律师?”高个子男人主动走到他面前,作了自我介绍:“我是方明栈。”   “方总你好。”两人握了手,梁迁转头去看那个漂亮的冒牌货。   “我才是方总,”那人已经毫不客气地坐上了沙发,强词夺理地撒娇:“我不能是方总吗?”   “别闹。”方明栈很轻地喝止了他,给梁迁做介绍:“那是我弟弟,这是文越的法务杨凌。”   梁迁跟法务寒暄,听到冒牌货轻快地反驳:“你少攀关系,谁是你弟弟。”   他又对梁迁说:“我叫简青黎,梁律师刚才没有生气吧。”   “怎么会,”梁迁看出两个人关系不简单,便说了句奉承话,“简先生一来,整个律所都蓬荜生辉。”   简青黎笑了,熟练地应付:“律师的嘴,骗人的鬼。”   方明栈小时候见过梁宴杰,特意问了一句,得知梁宴杰开庭去了,便说以后有机会再来拜访,礼数相当周全。梁迁请他们移步办公室,扭头叮嘱段星河倒些茶水,段星河不吱声,沉默地翻出了茶叶和茶具。   文越集团这次卷入的是一桩建设工程纠纷,其实案情并不复杂,但是处理起来相当棘手。他们两年前招标了一个医药园区的工程,一家叫作双力的建设公司中了标,两方签了承包合同,预算一个多亿。今年工程封顶,竣工结算,文越集团按照约定支付了全部款项,准备开始装修,结果在上个月,一个包工头突然组织了几十号工人到公司闹事,拉着横幅堵在大门口,控诉文越不给农民工发工钱,把劳动局都惊动了。   梁迁听到这里,大概明白症结在哪了,他问法务:“是不是挂靠啊?”   建筑行业乱象丛生,违法分包、借名挂靠的比比皆是,大部分纠纷都与这些不规范操作有关。杨总监叹了口气,说:“是,园区的实际施工人叫雷邦,双力公司给他安了个项目经理的头衔,其实整个工程都是雷老板承包的。”   “你们已经付过工程款了,按理说雷邦应该去找双力公司结算,”梁迁停顿了一会,说出自己的猜测,“他们闹翻了?”   杨凌咳了一声,表情有些尴尬,方明栈淡淡地扫他一眼,接过话:“更糟,双力公司前几天申请破产了。”   申请破产,意味着双力公司已经资不抵债,雷邦很聪明,发现从双力这儿拿不到钱,转头就盯住了文越,不仅派农民工围追堵截,还一纸诉状把他们告上了法庭。   简青黎在旁边剥开心果,听到这里突然插了一句:“他们违法转包,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告文越也太没道理了,是吧梁律师。”   梁迁回答:“也不是完全没道理,看情况。”   “是吗?”简青黎虽然惊讶,但是很快就没了兴致,旁边三个人继续交谈,他接着剥开心果,在茶几上聚成一堆,也不吃,又伸手去盘子里拿。方明栈挡了一下他的手腕,简青黎不高兴了,小声说:“我这是为你们服务呢。”   就在这时候,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   杨凌起身开门,段星河走了进来,把手里端的陶瓷托盘放在茶几上,为客人们送上茶水。   简青黎接过杯子,吹开水面上的热气,余光扫过段星河的眉眼,突然愣住了,冷不丁问:“我是不是在哪见过你?”   段星河没说话,默认了。   “我想起来了,”简青黎的眉头皱了一下,又很快舒展开来,高兴地问:“是在pool吧!当时有个混蛋泼你酒来着,你还记得我吗?”   “记得,”段星河诚恳地笑了笑,“那天谢谢你了。”   “没事,我就喜欢英雄救美。”简青黎饶有兴趣地盯着段星河,见他穿着衬衫西裤,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忍不住好奇起来:“你不是在pool当服务生吗?怎么跑到渔州来了。”   段星河说:“我就是渔州人。”   “是吗,那渔州有哪些好玩的好吃的?”   两个人挪了个地方,就这么叙起旧来,言谈间仿佛十分熟稔。   梁迁心里烦闷,自从简青黎那句俗套的搭讪开始,他的注意力就跑偏了,只想知道段星河与简青黎在聊什么悄悄话,偏偏身边的杨总监絮叨个不停,把角落的声音掩盖住了。   而他还不能表现出焦躁,得耐心地询问客户的诉求。   “说重点,”方明栈突然打断了杨凌,“有关工程细节的东西先不要说了,合同复印一份留给梁律师。现在我们需要的是解决问题,雷邦下一步很可能会申请法院查封园区,文越的资金链会受到影响。”   梁迁非常赞同,多看了方明栈两眼,对他的印象更上一个台阶。   吩咐完这边,方明栈又屈起手指,在沙发扶手上叩了叩,说:“简青黎,你不要讲了。”   交头接耳的两个人同时转过来,简青黎眼神无辜,段星河则脸颊微红,轻声说:“对不起,我先出去了。”   “我也去,他们讨论的东西好无聊。”简青黎紧随其后,潇洒地离开了办公室。   房间里沉默了一会,方明栈说:“梁律师,你看现在怎么解决?”   梁迁说:“当然是不打官司最好,不然的话,即使法院判决文越胜诉,耽误的工期和诉讼费也是无法挽回的。”   “我同意,但问题关键是,雷邦油盐不进,不肯撤诉。”   “那是因为他没有看到利益,”透过办公室的玻璃墙,梁迁隐约看到了简青黎,但是却找不到段星河的身影,他加快了语速,“我有个想法,你们愿意给雷邦借款或者担保吗?先把他拉拢过来,让他去对付双力公司。”   半小时之后,梁迁拿下了这桩案子,寒暄着把方明栈送到大门口。   “兴邦律师事务所”几个字下面,段星河靠墙而立,正在整理文件,简青黎离他不远,两个人随意地说着话。   有什么好聊的?都多久了还在叽里咕噜。梁迁心中不快,刚要开口,却被方明栈抢了先:“简青黎,走了。”   他本就面相冷厉,这么高声一喊,连法务都吓了一跳,简青黎却不怵,又跟段星河说了几句话,才好整以暇地走过来,笑着抱怨:“这么凶干嘛。”   送走了客户,梁迁站在紧闭的电梯厢门前,做了个深呼吸。   他回到律所,发现前台空无一人,于是走进自己的办公室,重重关上门。段星河在收拾茶几,闻声直起腰,想说点什么,察觉梁迁脸色有异,便咽了回去。   梁迁绕到办公桌后面,用皮鞋尖踢开转椅,懒洋洋地跌坐进去,把衬衫的扣子往下解了一颗。桌子上有几份作废的合同书,他拿起来扫了一眼,然后按开碎纸机,悉数塞了进去。   在机器沉闷而单调的咀嚼声中,他们心照不宣的沉默着。   段星河将果壳扫进垃圾桶,端着紫砂壶准备离开,刚走到门口,梁迁说:“你和那个简青黎,以前认识啊。”   段星河停下脚步:“不算认识,见过几面。”   “什么时候?”   “前段时间,我在沧市一个酒吧做服务生的时候。”   碎纸机的声音停了,办公室里突然安静得落针可闻。   梁迁摆弄鼠标把电脑唤醒,写了一半的代理意见跳出来,他盯着word文档,说:“他是gay,你知道吗?”   段星河短暂地迟疑了一下:“嗯。”   “那你还跟他那么亲密,”电脑旁边憨态可掬的招财猫还在无声地挥舞着爪子,梁迁感到疲惫,将鼠标丢开了,“你看不出他和刚才的方总是一对吗?”   段星河露出半迷惑、半惊讶的表情,辩解道:“我们只是随便聊聊,他问我渔州有哪些好玩的地方。”   梁迁脚尖点地,把椅子转了个方位,正面朝向段星河,蹙着眉,眼神如刀。   段星河手上还端着雪白的托盘,在梁迁的注视下,逐渐显出一抹走投无路的狼狈。   他说:“我和他没什么。”   嗓音不高,带着一点犹豫和示弱。   “是吗。”梁迁干巴巴地回答,假装自己不在意。   但是他做不到。心中那股憋屈的、酸溜溜的感觉不仅没有消停,反而在沉默中暴涨,借着段星河语气中的迟疑,肆无忌惮地要求一个热烈的回应。   “那你和我呢?” 第26章   那你和我呢?   话音刚落的一瞬间,梁迁觉得痛快极了,然而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各种复杂的情绪便涌了上来。   段星河错愕地看着他,被这个冲动的发问弄得措手不及,嘴唇开开合合,说不出流畅的字句。   梁迁脸上挂着微笑,自信而从容,奉献了毕生最好的演技。他充满期待地望着段星河,却在对方一分一秒的沉默中,渐渐动摇了信心。   “怎么……”段星河抿了抿下唇,似乎在等梁迁以玩笑化解尴尬,但是梁迁始终不开口,并且表情很严肃,他只能试探着说:“我们当然不一样了。”   “哪不一样?”梁迁握住电脑椅的扶手,蹭掉掌心黏糊糊的冷汗,执著地问:“我们是什么关系?”   段星河端着托盘,里面放着茶壶和几杯喝剩的茶水,重量不轻,他维持着挺拔的站姿,久了却也显得僵硬,手里的东西轻微地颤抖起来。   “不是同……”相处了这么久,段星河跟梁迁已经很熟悉了,可是这一刻,他仿佛又变成了那个高中生,视线慢慢地挪动到虚空中,避开梁迁的注视。   是同事,还是同学?这就是他的答案吗?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段星河。”梁迁心里窝着一团炙热的火,他拍了拍桌子,激动地站起身来,与此同时,段星河的肩膀轻轻一抖。   像野狼追捕一只落单的鹿,梁迁一步步逼近,段星河一步步退,身后是办公室的木门,他撞上了,于是无处可逃。   梁迁有太多话憋在心里,一口气倒了出来:“我不信你感觉不到。段星河,你真的不明白吗?我帮你换职位、帮你租房子,给你出头,给你当司机,你觉得我是为了什么?”   段星河的呼吸轻而急促,他断断续续地说:“你一直,是个很有正义感的人。”为了展示自己的诚恳,还抬头直视梁迁一眼,又迅速垂下乌黑的眼睫。   梁迁愣了愣,啼笑皆非地自嘲:“我都不知道我这么高尚。”   室内的气氛如同春日河面上一层薄薄的冰,裂纹悄无声息地蔓延,积攒着爆发的力量。   梁迁恶狠狠的,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段星河无法脱身,只能硬着头皮推进对话。他做了个吞咽的动作,嗓音干涩而迟疑:“难道……你,你喜欢我吗?”   “喜欢”两个字,含糊不清,比蚊子振动翅膀的声音还低。   梁迁有点暴躁:“你说呢?”   他听到一点悉悉索索的响动,低下头细看,才发现段星河手中的托盘正在轻轻震荡,些许冷茶被泼溅出来。而段星河眼眶微红,里头蒙着一层慌张的泪。   他这么恐惧吗?   梁迁忽然感到极度沮丧,心脏如同一个扎破的气球,嗤嗤地往外漏气,怎么补都无济于事。   他不相信这几个月的点点滴滴全是假的,不相信段星河对他一点感觉都没有,证据就是那只招财猫——直到此刻还在办公桌上傻笑,一点也不体谅剑拔弩张的两个人。   可是,段星河的反应也太激烈了。   “其实我——”   “你出去吧。”   他们同时开口,皆是一愣。梁迁急促地呼了口气,转身回到座位,也不看段星河,摆摆手说:“你出去吧,让我冷静一下。”   时针指向六点,窗外投进的阳光一点点染上橙红色,变得绚烂而温暖。   梁迁趴在桌子上,招财猫放在正前方,他用右手食指抵住猫咪摇摆的爪子,和一股又一股规律的力道进行对抗。   这一下午他都没挪过地方。所做的工作也有限,先是给雷邦打了个电话,称自己是文越公司的代理律师,约对方见面谈撤诉和解的事宜,然后就懒散地坐着,揪揪绿萝的叶子,在草稿纸上画漫画。   期间也想了很多事,天马行空、漫无边际,包括高中时代、大学时代以及工作后的许多记忆片段,如果硬要归纳总结,只能说都和某一个名字有关。   先前的行为很莽撞,梁迁承认,却不后悔。   被简青黎勾起的危机感,其实一早就潜伏在他的心里,那是与爱情相伴而生的独占欲。只要段星河一天不给个准话,他就一天不能安稳。所以告白是正确的,梁迁想,即使被拒绝也不怕,反正他脸皮够厚,还能继续死缠烂打。唯一觉得不妥的,是自己冲动之下说的那些傻话,什么为他出头、给他租房子之类的,太像道德绑架。   段星河是个实心眼又高傲的人,说不定真的会为了所谓的“报恩”答应他的追求。这不是梁迁想要的结果,所以他让段星河先出去了。   段星河走后,办公室恢复了寂静,梁迁没精打采地按着太阳穴,苦恼地思考一个问题,段星河到底是讨厌他,还是不喜欢他?   讨厌应该不至于,毕竟他亲手雕刻了招财猫爪子上的横幅,来鞭策他好好工作,他还给加班的梁迁送过馄饨,在他眯眼打盹时给他盖过毯子。一个月前,在宾馆房间里,他们躲在一床棉被下面取暖。再往前推,刚刚重逢没多久时,梁迁为了吓走房灵盼,与段星河在寂静的小路边拥吻。   如果段星河对所有的朋友都这样,那么梁迁认了,可他明明不是,因此害得梁迁心潮澎湃地胡思乱想。   夕阳的光芒逐渐暗淡,室内冷白色的灯光占了上风。不远处摩天大楼上的LED字体开始闪烁,夜幕降临了。   段星河应该下班了吧,梁迁活动着酸痛的肩膀,扶着办公桌站起来。   “梁哥,你还没走啊?”贾斌听见开门声,意外地探过头来。   工位区空空荡荡,只有他头上那盏灯还亮着,梁迁打了个招呼,问:“你忙什么呢?”   贾斌扬了扬卷宗:“明天跟主任出庭,他说让我主讲,我有点紧张,多准备一下。”   “好事啊,加油,”梁迁锁上办公室,让他别弄得太晚,要是睡过头错过开庭就功亏一篑了。   “明白,”贾斌哗啦啦地翻动证据材料,继续对着电脑死磕,忽然想起什么,叫住梁迁说:“梁哥,之前段星河好像找你有事,在你门口溜达了一会,最后又走了。”   “是吗,”梁迁停下脚步,心中那汪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湖水又开始泛起涟漪,然而千头万绪,不知从何理起,只能说声:“知道了。” 第27章   梁迁在小区外面吃了一碗牛肉面,然后溜达着回了家。   别墅是他爸好多年前买的,现在已经旧了,背阴的墙壁上挂满爬山虎,黑色大铁门也掉漆生锈,显出一种古朴神秘的气质。   姚许云坐在院中石凳上,翘着二郎腿抽烟,睡袍的带子在腰间随意地打了个结,露出一片雪白的胸脯。   梁迁走进院子,调侃道:“注意形象啊姐姐。”   “心情不佳啊弟弟。”姚许云狠吸一口,将烟屁股摁进脚边的花盆里。   “喂喂喂,”梁迁急忙喝止,“赶紧拿出来,小心我妈揍你。”   “放心,她一年有三百天要加班,回来天都黑了,看不到的。”   “那你可就错了,我妈疼花比疼我厉害得多。”梁迁在她对面坐下,初秋天,石凳沁着凉意,他抱怨:“应该铺个垫子了。”   姚许云把烟头抠出来,重新丢到小院一角的垃圾桶,笑道:“疼花是真的,疼你倒是没看出来。”   “说的也是,”梁迁唉声叹气,“从小爹不疼娘不爱的,感情还不顺,我可真是太倒霉了。”   姚许云把湿漉漉的卷发拨到背后,微微挑眉:“怎么,小帅哥不喜欢你啊。”   梁迁把玩着兰花的叶子,没回答。他正处于告白失败后的第一阶段“逃避”,不太想谈今天的事情。   “真不喜欢?不可能吧。”姚许云等了一会,见见梁迁始终不反驳,惊奇地“啧”了一声。   梁迁无奈地耸了耸肩,郁闷地想我也觉得不可能啊,但人家今天都吓成那个样子了,那还能有假。   他岔开话题:“不说这个了,你最近忙什么呢?”   “哦,写新书。”   “进度怎么样?”   “一个字没动呢。”   两人对视,姚许云咯咯直笑,说:“喝点酒吗?”   她从别墅里拿出红酒和高脚杯,问梁迁:“我下午偷开了一瓶你爸的酒,他不会发现吧。”   梁迁说:“放心,我会告状的。”   姚许云俏皮地歪了歪脑袋,倒了一杯给他:“现在是共同犯罪了。”   两人在月光下品酒,懒洋洋地听着草丛里蟋蟀的叫声,信马由缰地发了会呆,姚许云忽然正色,语重心长地说:“我觉得吧,追人得讲究投其所好。”   梁迁露出一个“愿闻其详”的表情。   “你了解段星河的爱好吗?”   梁迁看看左边的柳树,摸摸右边的月季,其实心里没底,但是结合高中时代的记忆和这些日子的观察,给出了几个答案。   “学习?”   姚许云翻了个白眼。   “烹饪?”   “你喜欢去他家蹭饭不代表他就喜欢做饭好吧。”   “那……篆刻?”   姚许云愣了一下,本来准备炫耀的,结果变成了惊讶:“这也能蒙对?”   “哪是蒙啊,”梁迁把高脚杯敲得叮咚作响,忽而意识到什么,“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我和小优上周六去游乐场玩,她跟我说的。”姚许云打开手机相册,给梁迁看照片,段小优骑在旋转木马上,有些害羞地面对着镜头,还有她和姚许云在碰碰车里的自拍,两张脸贴在一起,姿态亲密,额头的细汗在阳光下闪耀。   照片里的段小优健康、美丽、快乐,让梁迁感到意外且欣慰。   “你俩还一块出去玩呢,关系突飞猛进啊。”他把手机还给姚许云,“状态不错。”   姚许云慢悠悠地伸了个懒腰:“小优话少,聊到她哥哥的时候才说得多一点。昨天她跟我讲,她哥哥喜欢篆刻,小时候在少年宫学了几年,好久没碰了,前几天突然又翻出工具,专心致志地刻了一个晚上。”   梁迁没吭声,晃了晃手里的酒杯,一仰头喝干了。   “你什么反应,给你这么重要的信息,也不感谢我。”姚许云气哼哼的。   “哎哟,谢谢您。”梁迁吊儿郎当地回了一句,复又沉默下来,收敛了笑意。听说人在烦闷的时候醉得更快,果然如此,半瓶酒下肚,他就撑不住了,大着舌头跟姚许云打了个招呼,回房间休息。   梁迁在床上趴了一会,头晕的感觉有所减轻,于是慢腾腾地起身,走进浴室洗澡。站在花洒下面,热水把封闭的空间弄得雾气氤氲,他想起姚许云的话,嘴角扯出一个苦笑。   她们不知道段星河突然重拾篆刻是为了送梁迁一个礼物,而事件的起因,只是一句随意的玩笑话而已。   这样充满关心的细枝末节还有很多,以至于梁迁都被迷惑了,沉浸在美好的想象中难以自拔。他看不透段星河,段星河如同深山密林中、人迹罕至处的一小片湖泊,有阳光照射的时候,清澈见底,一旦遇上雾气弥漫的日子,就变得幽深难测,无论怎么揣度,都拿不准他的心意。   梁迁打了个哈欠,挤了点沐浴露在掌心中,三心二意地涂抹,刮刮蹭蹭的,下面起了点反应,他很困,抱着随便疏解一下的念头,马马虎虎地抚弄起来。因为一直想着段星河,忙活的时候,脑海中便忍不住浮现他的身影,随着呼吸频率的加快,细节也越来越生动。   段星河穿着那件上班常穿的白衬衫,站在他对面,衣服被淋湿了,变得薄而透明,隐约勾勒出胸前红点的形状。他的发稍也在淌水,流过湿润的眉眼和嘴唇,好像在雨中跋涉了很远,模样狼狈又可怜,需要被人好好疼爱。   梁迁看向旁边贴着瓷砖的白墙,想象段星河被他粗暴地抵在墙上,大力揉搓、狠狠欺负,因为快感而眼角通红,只能攀着他的肩膀低声惊叫的样子,猛地吸了口气,酣畅淋漓地缴了械。   多年前,他做过一个段星河与课桌的春梦,醒来后又惊又怵,强行让自己失忆,而现在,他的意、淫和抒发都相当坦然。梁迁自我评价,这些年来他的脸皮委实增厚了许多。凭着这股异想天开的无赖劲,说不定真能把段星河拿下。   想到这里,颓丧的心情终于略有好转了。   第二天,梁迁没去律所,趁着雷邦来渔州采购,约对方在一间茶馆见面,谈撤诉和解的事。雷邦老奸巨猾,早年当包工头起家,手中的资产不少,但是文化水平始终上不去,谈吐非常粗俗。   工人的工资发不出,他本有能力先行垫付,却不肯放血,而是煽动他们到发包方的公司闹事,自己坐享其成。梁迁跟他讲法律,说既然挂靠双力公司,就应当向双力主张工程款,哪怕他们破产了,也应当去申报债权,但是雷邦胡搅蛮缠,就是不肯撤诉,还扬言要申请法院拍卖新建的医药大楼。   两个人扯皮许久,梁迁威胁加利诱,总算让雷邦认识到他们共同的对手是双力公司,并承诺文越可以借给他一笔资金,方便他融通回笼,条件是立即撤回起诉。   对于借款的细节,两方争论不休,梁迁不敢擅自做主,打电话给文越的法务总监,请示方明栈之后,大概定下一个金额。   来来回回折腾了几天,原被告最终达成撤诉和解协议,文越集团收到法院的通知后,梁迁这一单委托算是完成了。   他躺在沙发上打游戏,感觉心里乱糟糟的,提不起精神。放下手柄,摸出手机看了一眼,三天,段星河没给他发一条消息。   好不容易手机震动了,却是温卫哲的微信,幸福洋溢地跟他说:“兄弟,我要当爸爸了!”   “恭喜,”梁迁发了个红包过去,“这才结婚几个月,动作太快了吧。”   温卫哲猥琐地“嘿嘿”两声,八卦地问:“你呢,什么时候也整一个?赶紧的,以后咱俩的儿子还能一块上幼儿园。”   “别了,我不行,指望不上。”   温卫哲当他说笑,阴阳怪气地逗趣:“梁律师现在不自信了啊!”   “我喜欢男人。”梁迁心情不佳,索性把炸弹一股脑放出来,“我喜欢段星河。”   温卫哲先打了一串问号,又打了一串感叹号,末了惊天动地地喊了一声:“梁迁你疯了吧!”   梁迁回复:“差不多。”   温卫哲立刻打来视频电话,刚接通就咋咋呼呼,一副兴师问罪的派头,发福膨胀的苹果脸上写满“急”字。梁迁截断他:“干嘛?”   温卫哲愣住,傻呆呆地看了他一会,气势肉眼可见地萎靡下去,迟疑不决地问:“不是吧梁迁,你来真的?”   “骗你有什么好处?”   “那个……”温卫哲痛苦地按住太阳穴,“你先让我缓缓。”   缓了半天,他始终没缓过来,梁迁不耐烦他机关枪似的追问,恰好又听到院子里有动静,于是把电话掐了。   “爸,买的什么好吃的。”   梁宴杰刚进门,还有点喘,手里拎着一个白色塑料袋,听见梁迁发问,没好气地说:“降压药。只要你在家我就得常备着。”   梁迁啧啧摇头:“瞧您说的,好像我多不孝顺似的,亏我还给你熬了汤。”   梁宴杰鼻子一皱,闻到味了,笑骂:“这不是你小姨昨天炖的吗?”   “那我热了一下,也算有功吧。”梁迁盛了一碗排骨莲藕汤给他爸,正琢磨着怎么拐弯抹角打探段星河的情况,梁宴杰突然问:“你跟小段吵架了?”   梁迁装傻:“啊?”   “他今天问我,你这几天怎么没来上班。”梁宴杰洗了手,坐到餐桌旁喝汤,还没咽下去,梁迁就着急地追问,那你怎么回的?   梁宴杰老神在在:“说你懒呗,还能说什么。”   “你就坑你儿子吧。”梁迁在客厅里转圈,路过茶几时,随手抄起一个苹果,咔擦咔擦地啃了起来。   真不容易,三天,七十二个小时,总算吃到一口甜的了。 第28章   第二天,梁迁回到律所上班。   停车的时候,他碰到几个同事,相互寒暄过后,大家一起乘坐电梯上楼。   刚进兴邦律所的大门,就看见段星河忙碌的身影,他正在擦拭接待区的沙发和茶几,浅蓝色衬衫的袖子挽到手肘,弯腰时,绷紧的西装裤勾勒出漂亮的臀部线条。   聂菡率先打招呼:“星河,早啊。”   段星河转过身,目光很平均地分配在四个人身上,礼貌地问候:“聂律师早。”   “江律师早。”   “丁律师早。”   然后他略作停顿,低声呼唤:“梁律师。”   怎么我就不早了?梁迁不高兴,特酷特冷淡地点了个头,跟着丁普宁他们一块往东区的办公室走,半路上扭头回望,与段星河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两人都来不及掩饰和补救,只能直勾勾地盯着彼此。段星河垂在身侧的手指虚握成拳,看得出有些紧张,梁迁同样不轻松,只想赶快结束这尴尬的一幕,公事公办地问:“有我的快件吗?”   段星河像是没听清,杵在原地不动,直到梁迁走近了,才如梦初醒地“噢”了一声,说:“有的。”   他递过来一份EMS,梁迁接了,看到寄件人是最高院一巡,便火急火燎地拆了。   “是好消息吗?”段星河谨慎地打听。   “嗯。”梁迁松了口气,将再审决定书塞回信封里。   段星河说:“恭喜。”   不知怎么地,梁迁忽然想刺他一下:“喜什么喜,又不是结婚。”   段星河不适应他的冷漠,但是并没有反驳,侧过身继续擦桌子。梁迁松了松领带,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感觉浑身上下哪哪都不舒坦。   他不是故意跟段星河过不去,就在昨天晚上,他还在琢磨追人的新战略,谁知今天见了面,之前想好的说辞全忘了。   大概因为喜欢是一种无法克制的冲动,在段星河面前,他无法做任何伪装,他只能是梁迁,好的坏的、有脾气的梁迁。再说,要怪也只能怪段星河,他煮的馄饨,送的招财猫,还有偶尔看过来的眼神,给了梁迁任性妄为的底气。   “那什么……”   “你还……”   两人同时开口,又匆忙停下话头,眼神交汇后,梁迁努了努下巴:“你先说。”   段星河将抹布摊开、展平,对折再对折,弄成一个小方块,手上忙活着,说话的语气就显得自然随意:“你还在生气吗?”   我生什么气?梁迁错愕不已,英气的剑眉微微上扬,否认道:“没有。”   说完才意识到他们之间的对话非常荒唐。段星河作为被追求的一方,不摆高高在上的架子就算了,还主动关心失败者的情绪,真是又傻又善良。   “你这是什么话,”既然如此,梁迁便顺势耍赖,手臂一伸拦住段星河的去路,“我如果还在生气,你就跟我谈恋爱吗?”   段星河的反应比前几天从容,他不再惊慌失措,但是眼神中依旧存着迟疑和忐忑,梁迁可能是着了魔,竟然还察觉到一丝激动。   沉默了片刻,段星河牛蹄不对马嘴地问:“可以把你那张《欲望河谷》的唱片借给我吗?”   一整个上午,梁迁都觉得这事透着诡异。   早在发现段星河喜欢制冷剂乐队时,他就炫耀过自己拥有《欲望河谷》的唱片,并大方表示可以出借给他,但段星河婉言谢绝了。时隔几个月,他突然旧事重提,并且紧跟在一个暧昧的问题之后,令人浮想联翩。在梁迁眼里,这就是某种笨拙的示好方式。   段星河抛来了橄榄枝,他当然喜不自禁地接着,趁着午休离开律所,驾车回家取唱片。   一来一回,又碰上交通拥堵,下午三点多才回到兴邦,不巧被他爸抓了个现行,叫到办公室训了五分钟。   应付完梁宴杰,梁迁走到前台,像电影里鬼鬼祟祟的反派,四下看了看,确认周围没有其他同事,才从公文包里取出那张珍藏的唱片。   从高二到现在,九年了,《欲望河谷》保存得完好如初,当时乐队贫穷,唱片装在一个廉价的透明塑料盒里,盒内放着一张吉他手设计的深紫色宣传画,形式非常简单。梁迁每次听完都会爱惜地擦掉灰尘,让唱片保持光洁。现在这张唱片在市场上的价格已经翻了几番,但他从来没有想过卖出去。   他把东西搁在段星河的办公桌上,明为叮嘱,实则炫耀:“小心点,这可是别人送我的。”   段星河果然变得束手束脚,试探着碰了一下唱片的透明塑料外壳,轻声问:“谁送的?”   梁迁倚靠着吧台,指尖若即若离地拨动西装扣,含蓄地得瑟:“我的爱慕者。”   段星河抬头看他,表情有点呆,粉红的嘴唇微微张开,又局促地抿住了。   吃醋了,伤心了?梁迁心中充满不大光明的快乐,见段星河触碰唱片的动作小心翼翼,以为他不知怎么打开,就好心地示范:“这样。”   “噢。”段星河极轻地答应着,任由梁迁打开了唱片盒。   然后他做了一件古怪的事情,拿出唱片、揭下海报,合上那个空空的廉价唱片盒,重新还给梁迁。   “你干嘛呢?”梁迁不解其意,本能地伸手接了。   一阵清脆的脚步声骤然响起,打破了这一方天地的静谧,行政主管钟露背着包匆匆走到前台,跟梁迁打了个招呼,催促道:“小段,走了。”   梁迁问:“钟姐,你们干什么去?”   “采购办公用品,我带着小段,搬东西方便点。”她又回头喊另一个行政文员,“小刘,过来顶一下!”   段星河听令行事,迅速收了几样东西就要走,梁迁急了,唐突地拽住他的衬衫袖子,举着塑料光盘盒摇晃,用眼神向他发问。   段星河犹豫了少时,伸出食指在盒子上敲了敲,然后便跟着钟露离开了。   梁迁一头雾水,没听懂段星河的密码,只好把唱片和海报装回去,怏怏不乐地回到办公室。   他今天没有要紧的工作,就坐在电脑前看书,研究房地产法领域的前沿问题,顺便为自己的文章列个提纲。中途贾斌进来请教一个案子,思路断了,梁迁便光明正大地开起小差——当着奶凶奶凶的招财猫的面。   他用手指和招财猫打架,心不在焉地玩了一会,目光掠过不远处的《欲望河谷》。在仙人掌旁边,唱片安静地躺着,方方正正,一束阳光斜斜地照在上面,显出无数轻盈飞舞的细小灰尘。   梁迁凝神盯了几秒,忽然伸出手,将唱片拨到胸前。   他回忆着段星河临别时的动作,再次审视这个透明的盒子,并小心翼翼地拆开,从内到外摸了两遍。   费了不少功夫,但一点特别之处都没发现。   日头逐渐西斜,落在仙人掌上的阳光转移到了梁迁的肩膀上。他失望地叹了口气,正要放下唱片盒,忽然动作一顿,眉头皱了起来。想了一会,梁迁迟疑地把唱片盒举到眼前,逆着夕阳余辉的方向,微微眯起眼睛。   他终于看见,在盒子后盖的右下角,微不足道的一片地方,隐隐约约刻着三个字母——DXH。   段星河。 第29章   有一会,梁迁感觉不到自己的呼吸,脑海里仿佛奔腾着千军万马,后背湿透了,一半因为热汗,一半因为冷汗。   他就这么呆呆地看着这个廉价的塑料盒,直到阳光继续西斜,DXH三个字母再次变得难以分辨。   梁迁垂下手臂,笨拙地将唱片装好,重新摆在盆栽旁边。办公室里安静得令人心虚,他四下环视一圈,从笔筒里抽出一支钢笔,装模作样地在书上标了几句重点。   尽管无人旁观,他还是尽职尽责地表演,希望能骗过自己,让那些在心口膨胀的纷乱思绪暂时平息下来。   四点多,梁迁借着活动筋骨和泡咖啡的理由,踱步到前台闲逛,与顶班的小刘进行了一番短暂的寒暄。   五点多,他又转悠到兴邦律所的大门口,被小刘取笑:“梁律师,你今天怎么了,坐不住吗?”   梁迁嘴硬:“我等当事人谈案子。”   小刘信以为真,嘟了嘟嘴唇,感慨道:“约这么晚啊,马上下班了。”   “是啊,”梁迁看了一眼墙壁上的钟表,煞有介事地皱起眉,“快六点了,也不知道今天能不能过来。”   小刘说:“那你打个电话问问嘛,不然白等了。”   梁迁靠着沙发坐下,说:“待会吧,人家是大老板,日理万机,不能打扰得太频繁。”   两个人闲聊了几句,刚谈到对面新开的商场,门外的电梯叮咚一声,缓缓打开了。   “钟姐,回来啦,”梁迁“噌”地站起来,笑容满面地上前迎接,眼神不断往她背后窥探。   没见到预想中的人,他有些发怔,脱口说了个“段”字,又停下来,关切道:“怎么就你一个啊。”   钟露说:“我回来取个东西,小段直接回家了。”   “买的办公用品呢,不是说要搬吗?”   钟露打趣:“怎么,梁律师特地等在这帮忙啊。”   “是啊,我还想给你们减轻点负担呢。”梁迁打着哈哈,表面谈笑风生,背地里气得快吐血了。   他觉得段星河简直是上天派来折磨他的恶魔,在他毫无准备的情况,随意地捧出一个珍贵的秘密,害得他六神无主、心慌意乱,好不容易冷静下来,决定找当事人问个清楚,段星河倒好,竟然若无其事地回家了。   这他妈到底算什么情况啊!   “方总应该是不来了,”梁迁看了眼手表,“那我也收拾东西下班吧。”   他回到办公室,抓起车钥匙和手机,大步流星地离开律所。   晚高峰,路上有点堵,梁迁一脚油门一脚刹车,杀气腾腾地行驶着,还没把段星河怎么样,自己却先头晕眼花了。在十字路口排队等红灯时,他打开车窗,让湿润的海风猛烈地灌进来。   渔州的秋天很讨人喜欢,温度不冷不热,穿一件薄外衣正好。几个成群结队的中学生从人行道上经过,校服外套像披风似的系在脖子上,一边走,一边激烈地讨论某场电竞比赛。   梁迁注视着他们,用一种惆怅的过来人的眼光。   他想起九年前的秋天,在一个天高云淡的日子里,他过生日,班里多半同学都来捧场,大家玩牌、吃零食、看电影、打游戏,叽叽喳喳地唱生日歌,拼命挥洒青春的汗水,笑声吓跑了方圆五百米的鸟雀,每个人都尽兴又快乐。梁迁作为寿星,被灌了几瓶啤酒,趴体刚开始就已经微醺,脑袋上蒙着一件衣服,躺在沙发上昏昏欲睡。除了《欲望河谷》的唱片,这些就是他关于十七岁生日的全部记忆。   但现在,DXH三个字母像是一把打开过去的钥匙,记忆中的景象改变了,那个睡眼惺忪的男生扯开蒙脸的外套,慢慢地走到一楼客厅的窗户前,看到了在别墅外面徘徊的段星河。   孤单、不安,捧着包装精美的礼物,却迟迟踏不出那一步。   梁迁不知道段星河那天站了多久,又怀着什么样的心情,他一定听见了别墅里的欢声笑语,还有同学们关于自己和顾岚玉的暧昧起哄。如果没有遇到赶去单位加班的姚南冬,那张唱片还会送到梁迁手里吗?   总算到了锦艺嘉园,梁迁停好车,健步如飞地走进A03幢,电梯来得慢,他等不住,推开楼梯间的防火门,一步两阶地往上跑。   头发乱了、领口松了,呼吸炙热又粗重,看起来有些不体面,但梁迁什么也顾不上了,他跑得很急,像一个拿着过期中奖彩票的倒霉蛋,只希望快一点、再快一点,说不定兑奖的人还等在原地,愿意再给他一次机会。   到了十一楼,梁迁已是上气不接下气,他扶着墙咚咚咚地敲门,像一头暴躁的小狮子。应门的是段小优,被他的状态吓住了,戒备地缩着肩膀,小声叫了句“梁迁哥哥”。   梁迁挤出一个笑:“你哥哥呢?”   “在做晚饭,”段小优似乎不愿意放他进来,但梁迁不由分说地闯入,几步就跨到了厨房门口。   他看着那个背影,忽然发现自己说不出话来。   段星河慢慢转过身,露出一个紧张的笑容:“你来了。”   他手里端着一个不锈钢菜篮,里面装着几个刚刚冲洗过的西红柿,残存的水珠正从篮子底部的筛孔滴落。   梁迁点了点头。   段星河试图把菜篮放回料理台上,却没放稳,篮子摔下来,西红柿骨碌碌地滚向三个不同的地方。他弯腰去捡,梁迁也上前帮忙,交接的时候,两个人的手指碰了一下,梁迁说:“过来看看。”   他突然平静下来,在来时的路上不断发酵的焦虑、悔恨还有恼怒,都很神奇地,在见到段星河的这一瞬间烟消云散。   “哦,”段星河的声音轻轻的,顿了一会,说:“那留下来吃晚饭吧。”   “行,”梁迁耳热,莫名其妙地有些难为情,“都忘了买东西,空着手来的。你需要帮忙吗?”   “不用,你去客厅休息一会吧。”   梁迁以前就知道段星河的眼睛漂亮,带着一股泉水的清列劲儿,今天才发现,其实他的眼神也很温柔。   他没有坚持:“好,那你有事叫我。”   回到客厅,梁迁发现段小优站在生活阳台的边上,离他远远的,闪烁的目光织成了一张网,时刻捕捉着他的举动。他暗道糟糕,亡羊补牢地露出一个亲切笑脸,走上前与段小优攀谈:“听我小姨说,你们前几天去游乐场了,好玩吗?”   段小优背靠一张折叠桌,下意识地往左迈了一小步,避免与梁迁正面相对,小声说:“好玩。”   随着她的动作,桌面上凌乱的石料和工具显露出来,梁迁好奇地弯腰查看,轻柔地抚过不同尺寸的刻刀,问:“这是你哥哥的?”   “嗯。”   梁迁想起姚许云“投其所好”的教诲,心念一动:“你哥哥平时都有什么兴趣爱好?”   段小优欲言又止,美艳的脸庞上笼罩着一层忧郁,梁迁竭力表现自己的真诚:“我想多了解了解他。”   “没有什么爱好。”段小优像一个抱紧玩具不肯撒手的孩子,又不愿让大人看出自己的小心机,故意做出一副平淡语气。   “没有?不可能吧,”梁迁完全理解段小优的抵触情绪,因此也不生气,指着桌子上的石料说:“我看他挺喜欢篆刻的。”   “小时候喜欢,好多年没刻了。这是前段时间才拿出来的。”   “是吗,”梁迁故作惊讶,怀着一点幼稚的报复心理,兴高采烈地比手势:“那天他送我一个招财猫,这么大,胖乎乎的,上面还刻了字。”   段小优愣住,眼神由迷茫转为震惊,最后气馁地垂下视线,用牙齿咬住嘴唇。   梁迁靠狡猾取得了胜利,保持着和蔼的微笑,继续套话:“你哥哥还喜欢做什么?”   段小优似乎心灰意冷了,生硬地吐出几个字:“画画,素描。”   段星河动作麻利,不到半小时就将晚饭准备停当,他摘下围裙,喊段小优到厨房拿碗筷。   梁迁仗着身高腿长,抢先一步赶到,说:“我来吧。”   厨房的面积并不宽阔,两人并肩站着,好像把很多空气挤走了,让梁迁觉得呼吸困难,胸膛火热。他一边拧电饭煲的盖子,一边没话找话:“米饭吗?”   段星河也略显慌乱:“排骨粥,我们家习惯晚上煮粥,你……”   “没事,我不挑食。”   梁迁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改变了,今天之前,他只能靠一些不确定的蛛丝马迹,辛苦推测段星河这道谜题的答案,但现在,他有了唱片盒上的密码,轻而易举就破译通关,甚至发现一个惊天秘密,同学们眼中清冷孤傲的段星河,其实和他一样,都是跌跌撞撞、不会爱人的笨蛋。   梁迁从消毒柜里取出三个白色陶瓷碗,有点替段星河打抱不平的意思:“怎么每次过来都是你做饭,你也不能总是宠着小优。”   段星河照顾妹妹多年,做家务已经习惯了,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解释道:“她洗碗,也有倒垃圾。”怕梁迁觉得自己不领情,还扭头对他笑了一下。   段星河的笑容总是浅浅的,含着端庄,并不妖媚,却能勾魂。梁迁心口一热,那句“她也该找一份正式工作”就忘了说。   他们坐下来吃饭,桌上共有四菜一汤,其中一道可乐鸡翅,梁迁还是头一次在这里见到。他立刻明白这是谁的口味,夹了一筷子过去:“小优喜欢吃这个?”   段小优局促不安,想躲,看了段星河一眼,又忍住了,接下梁迁的好意。   “嗯,她从小就喜欢。”段星河说。   梁迁话锋一转:“那你呢?你爱吃什么?”   段星河迟疑片刻,摇头道:“没有什么特别爱吃的。”   “哥哥爱吃鱼。”段小优被美食俘获,放松了警惕,一不留神给梁迁泄了密。   梁迁觉得诧异,他在这里吃了好多顿饭,还从来没见过段星河做鱼。   段星河轻描淡写:“太麻烦了。”   做可乐鸡翅就不麻烦吗?怎么段小优的喜好他就能满足?梁迁主动请缨:“以后我来杀鱼,我来处理。”   “不是的,”段小优丢下骨头,嘴角还沾着酱汁,虽然不乐意,还是给梁迁做了解释:“他怕鱼刺,小时候被卡过喉咙。”   “我哪有,”段星河乍然红了脸,像一只原地缩成球的刺猬,“小优,你别乱说!”   “本来就是,以前都是爸妈给你挑刺你才吃的。”   兄妹斗嘴,段星河遗憾落败。他大概觉得很丢脸,低着头装作无事发生,筷子在碗里扒拉着,什么都没夹起来。梁迁一直在笑,到这时憋不住了,用拳头挡住嘴唇,放开嗓子笑了个痛快。   段星河有点恼羞成怒,高声向梁迁强调:“我不是怕鱼刺,是我做鱼不好吃,没有我妈的手艺。”   他的鼻尖红了,灯光下像一颗透亮的樱桃。   “我知道,”梁迁扶着桌子,悄悄凑近段星河,轻声许诺,“以后我给你挑刺。”   刚吃过晚饭,梁迁就接到梁宴杰的电话,催他回家。   梁迁不愿意,他还有事要问段星河,不想那么早走,梁宴杰却说:“不是你要找你干妈?”   “今天星期五啊?”梁迁把手机举到眼前,看了一眼时间,“唉,我给忘了。”   贺安梅工作繁忙,见一回不容易,又是长辈,不好让她等得太久,梁迁挂了电话,无奈地对段星河说:“我得走了。”   段星河猜到他家里有事,并不阻拦,眼神中有些不舍:“那我送你。”   段小优在厨房洗碗,听见凌乱的脚步声,急忙追出来,模样惊惶:“哥,你去哪?”   “我把梁迁送到楼下,”段星河安慰段小优,“一会就回来,可以吗?”   段小优不吭声,湿淋淋的双手试图揪住段星河的衣摆,注意到梁迁的目光,又一寸寸缩回去,艰难而不甘地点了点头。   段星河到底不忍心,因为前车之鉴,也害怕段小优出事,想了想说:“你可以在阳台上看着,我们说几句话就回来。”   他们在楼道里等电梯,段星河不时回头张望,梁迁劝他:“没事,总要有第一次的。”   他没想到段小优这么依赖段星河,分开一时半会都难以忍受。过去五年,段星河到底过着什么样的日子?别说夜生活了,连私生活都没有。他明明也只是一只羽翼未丰的小鹰,却要拼尽全力为段小优遮风挡雨,弄得满身伤痕,还无处诉苦。   电梯到了,两人一前一后走进去,银色的金属厢门缓缓合拢,封闭的空间酝酿出一股撩人心弦的静谧。   梁迁在温暖的灯光下打量段星河,酸、苦、甜,种种滋味在心中交织,他忍不住问:“当年你送我礼物,为什么不告诉我?”   段星河有准备,轻声答:“我不想让你知道。”   梁迁紧追不舍:“那你为什么又刻了三个字母?”   段星河迟疑了,清澈的眼睛泛起微微涟漪,因为做不出合理的解释,只能生硬又坦荡地保持着沉默。   梁迁几乎能想象,当初段星河是怀着如何矛盾的心情,在唱片盒上刻下姓名的首字母。想让他知道,又不想让他知道,所有的纠结和忐忑,全部灌注在一笔一画里。梁迁不够幸运,这份珍贵的、近在咫尺的心意,他愣是忽略了许多年。   晚上气温有点低,风也凉,两个人情不自禁地越走越近。车停得不远,就在A03幢后面,梁迁掏出钥匙解锁,问段星河:“冷吗?”   段星河摇头,梁迁就得寸进尺地说:“那我摸一下。”   不等段星河反应,他就牵起他的右手,捂在掌心里。段星河没有抵抗,回过神后,有点害羞地抿住嘴唇。   梁迁说:“段星河,我问你一个问题,你只能回答是或者不是。”   “为什么?”段星河轻声细语地抬杠,“你又不是法官。”   梁迁不防他这个时候突然调皮,严肃地瞪着眼睛:“是或者不是!”   车位右边生长着一棵奇形怪状的树,结着拳头大小的青色果实,梁迁话音刚落,忽然“咚”的一声,一颗果子掉到了地上。   两人吓了一跳,等搞清楚状况,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笑声中,梁迁问:“段星河,你是不是喜欢我很久很久了?”   寂静。   但寂静只是一瞬,他很快就听到段星河的回答,声调不高,却毫不迟疑:“是。”   有生以来,梁迁还从没像现在这样幸福过。   他有点想哭,但更多是想笑,并且那股狂乱的幸福感犹如爆炸一般席卷全身。   “你看那是什么?”他指了指竹林深处,也作弄段星河一回。   段星河转头去看,梁迁趁机上前,温柔地将他抱进怀里。   “梁迁?”段星河愣了一下,喊出他的名字后,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安静地任他抱着,过了一会,他抬起手臂,轻之又轻地攀住梁迁的肩膀,像一只蝴蝶驻足休息。   他们离得很近,呼吸痴缠,心跳统一,鼻尖时不时蹭在一起。段星河的身体柔韧紧实,颈间散发出一股清淡的桂花香气,梁迁着迷地嗅了嗅,低下头,慢慢吻住段星河。   今晚又是一轮皎皎明月,银辉穿枝拂叶而来,星星点点洒落大地。光影之间,段星河的眼睛陡然睁了一下,睫毛颤得厉害。   他仿佛拿不定主意,慌乱一阵后,先把眼皮合上了,过了几秒,当梁迁的舌尖挤进口腔,温柔地舔*唇齿时,他又睁开眼,目光深情而潮湿。   待到分开,两人都出了一层薄汗,梁迁搂着段星河的腰,顾不上说话,各自平复急促的呼吸。   休息片刻,段星河煞风景地提醒道:“你不是家里有事吗,快回去吧,别耽误了。”   “不急,再让我抱一会。”   梁迁在段星河背上摸来摸去,玩玩具似的,还捏他腰侧的肉,段星河觉得痒,想躲又躲不开,嗔怨的声音像撒娇。   “别动,”梁迁摆出一副严肃的表情,“我有重要的事情要说。”   段星河立刻定住,疑惑地抬起眼眸。   梁迁做了个深呼吸,忍着苦笑,发自肺腑地请求:“以后有什么话直接告诉我,别再给我发暗号了,行吗?” 第30章   梁迁回家时,麻将局正进行得如火如荼,他关上门,虚张声势地嚷嚷:“聚众赌博,全部拿下。”   姚许云熟练地摸牌:“谁赌博了?我们在赢花生米。”   姚南冬说:“诬告罪,倒是可以把你拿下。”   打麻将的四个人都笑了,其中一个说:“梁迁,听说今天是你请我吃饭啊,怎么都吃完了东道主还没出现呢?”   梁迁笑嘻嘻地走上前,一惊一乍地赞美:“诶,我当是谁呢,原来是我干妈啊,又变漂亮了,都没认出来。”   贺安梅今年刚满五十岁,年轻时是个英姿飒爽的女警,到现在,相貌和身材依然保持得不错,只是年初升任局长,压力陡增,白了许多头发。她明知梁迁在说瞎话,依然是高兴的:“谁信你?从小到大,最会拍马屁。”   “我那不是实话实说吗?”梁迁看见贺安梅面前堆成小山的花生米,又送上一波吹捧:“干妈,你这运势太好了,明年一定升厅级。”   贺安梅哈哈大笑,在他背上打了一巴掌:“你可消停会吧梁小迁,有些话不能乱说!”   “我再看看你们两个的,”梁迁挤到姚许云和姚南冬中间,煞有介事地“嗯”一声,摸着下巴点评,“还行,小姨今年能出书,我妈能升院审委。”   最后溜达到他爸背后,指着可怜巴巴的几粒花生米无情嘲讽:“老梁,你这连口酒都不够下的啊!”   进门不过几分钟,他就把一屋人逗得乐不可支,前仰后合。贺安梅由衷感叹:“梁迁,你来给我当秘书吧,现在工作压力这么大,有你在我还能放松一会。”   梁迁拿起茶壶,依次给四位长辈添水,笑容不减:“那还不容易吗,干妈你不高兴的时候就给我打电话,随叫随到。”   贺安梅调侃:“那敢情好啊,就怕你到时候抛下我,去陪你的小男朋友。”   “那确实,”梁迁纠结地皱起眉头,作思考状,吊足了他们的胃口,才说:“那确实还是男朋友重要。”   贺安梅笑得差点掀翻麻将桌,姚许云则是一脸嫌弃:“得了吧,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就开始炫耀了。”   “怎么没一撇了?我告诉你,现在两撇齐全了。”梁迁刚从段星河那边回来,浑身洋溢的快乐正愁没处释放,拉来旁边的椅子,打算跟他们好好讲讲,如今自己也是有对象的人了。   “你别在这碍事,我们还要玩一会。”梁宴杰输得最惨,一直琢磨着逆风翻盘,喝了口热茶,重新抖擞精神,才不管梁迁要宣布什么大事,残忍地把他赶走了。   贺安梅说:“对了,蔓蔓在书房,你去跟她玩会,她说有几道奥数题不会做,等着问你呢。”   “蔓蔓也来了?”梁迁大半年没见小丫头,确实有点挂念,“怎么连个声都不出,也不过来迎接我。”   他轻轻推开书房的门,看见一个端坐学习的背影,倍感意外,心想这丫头果然是改头换面了。结果,走近了才发现,方思蔓根本没写作业,戴着耳机不知道在捣鼓什么。   梁迁拍方思蔓的肩膀,方思蔓吓了一跳,慌乱地扯掉耳机,回头发现是他,气得嘟起嘴:“哎呀,讨厌死了!”   “不学习,干什么呢?”梁迁居高临下,作势要没收她的手机。   “作业都写完啦,不是等你讲题嘛!”方思蔓的声音弱弱的,害怕梁迁跟贺安梅告状,讨好地摇晃他的胳膊,半撒娇半埋怨,“谁叫你回来那么晚,我就听了会广播剧。”   “初三了,还不好好读书,”梁迁捕捉到一个新词,“广播剧是什么?”   方思蔓瞬间就得意起来:“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梁迁哥哥你太落伍了。”说完还用手掌在两人之间划了一道,煞有介事地喊着代沟。   梁迁估摸着是小女孩喜欢的东西,跟电视剧差不多,也不怎么感兴趣,指挥方思蔓:“赶紧的,把奥数拿来。”   方思蔓推过来一份试卷,上面有几道题做了标记。梁迁随手拿了张草稿纸做计算,前面几题都很顺畅,到了最后一道概率题,突然卡壳了。   方思蔓闲着没事,又鬼鬼祟祟地点开广播剧,一不小心外放出来,零星片段引起了梁迁的注意,他皱起眉头:“你到底在听什么?”   方思蔓笑得格外甜蜜:“耽美广播剧。”   梁迁过了几秒才领会,捡了块橡皮砸方思蔓:“多听听王后雄吧你!”   方思蔓做个了鬼脸,压低声音打听八卦   :“梁迁哥哥,你是不是谈恋爱了?”   梁迁还在冥思苦想数学题,随口应道:“是啊。”   “是跟一个男生吗?”   “你怎么知道?”   “干妈说的。”   梁迁无奈又想笑:“我妈怎么逮人就说啊?”   “她和我妈聊天的时候,我偷听到的,”方思蔓兴奋极了,比自己谈恋爱都要激动,喋喋不休地追问内情,得知梁迁跟段星河是高中同学,捂着嘴大呼小叫,眼睛里都是桃心:“他帅吗?”   “和我不相上下吧。”   “给我看看照片呗!”   耐不住小丫头的死缠烂打,梁迁打开手机相册,往下翻了翻,找到上个月律所团建的合照,放大了递给她:“这个。”   一桌十几个同事,段星河坐在边上,位置最偏僻,模样最出挑。方思蔓发出惊叹:“好帅啊!”欣赏了半天,觉得不满足,问梁迁有没有清楚点的照片,比如两个人的合照。   “有也不给你看,”梁迁不好意思承认他们今天才在一起,要回手机,偷偷拍下做不出的数学题,然后发给段星河,附言:“江湖救急!”   段星河回得很快,让他稍等。   方思蔓沉浸在磕CP的喜悦当中,独自陶醉了一会,忽然想起什么,凑到梁迁耳边,羞涩又好奇地问:“你俩谁攻谁受啊?”   “废话!”梁迁回答得很快,显出几分底气不足。为防止方思蔓发现端倪,他露出一个坏笑,循循善诱:“这还用问吗?”   方思蔓托着下巴,两颊红扑扑的,小声说:“可是,他看起来酷酷的,也很攻啊。”   “那是你瞎。”梁迁觉得再讨论下去自己就要原地冒烟了,赶紧把英语书递给方思蔓,逼她背单词。   方思蔓皱着小脸,委委屈屈地读课文,梁迁假装专注地在草稿纸上计算,心里却波涛翻涌,极不太平。   要不是小丫头突然发问,他还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许久以来,他一直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是主动的一方,在幻想中把段星河这样那样地欺负,却没问过段星河是如何期待他们之间的亲密接触。   不会和他一样吧?那就尴尬了。   定下心来琢磨,梁迁又觉得这种情况不太可能,毕竟段星河就是一只害羞的蜗牛,连告白都那么隐晦,估计在床上也是软绵绵的,只有被蹂躏的份儿。   万一,很不幸的,他们俩想一块去了,段星河执意要交换的话,也只有勉为其难地让他一两回……   刚想到这,手机震了一下,梁迁拿起来,看到段星河发来一条消息,是刚才那道奥数题的详细解答。他喜上眉梢,笑容还没绽开,就看到最后一句话:“其实这道题很简单的,你退步了。”   你、退、步、了。   字字千钧,如同雷神之锤,将万年老二敏感的自尊心砸得稀碎。梁迁气急败坏地在手机上打字,听见方思蔓问:“梁迁哥哥,你怎么了?”   “有人嘲讽我,我生气。”   方思蔓疑惑不解:“那你笑什么呀?”   我笑他傻,梁迁一脸高深莫测,回复段星河四个字:“你完蛋了。”   反正这笔仇他记下了,日后总有机会讨回来。反攻?下辈子吧。   给方思蔓讲完奥数题,几位长辈的麻将局也结束了。贺安梅站起来活动筋骨,回头看见梁迁,笑着问:“说吧,有什么事拜托我?”   段小优当年遭遇的强奸案,除了梁迁,家里只有姚许云知道,梁迁不想背后说人闲话,又觉得有必要把情况告诉父母,毕竟将来都是一家人,如果不提前给梁宴杰和姚南冬打个预防针,以段小优古怪的性格,双方相处起来一定不顺畅。   “怎么了,”他沉默得有点久,姚南冬惴惴不安,“段星河真犯事了?”   “哪呀,”姚许云端着茶杯经过,知道梁迁在纠结什么,劝道:“你就跟他们直说吧,又不是什么丢脸的事。都是大人了,分得清黑白,也懂得分寸。”   梁迁觉得有道理,于是三言两语讲了段小优当年的遭遇,并拜托贺安梅关注这个陈年旧案。其实他每次提起这些,心里也不好受,尤其是想到段星河因此退学、在沧市摸爬滚打,悔恨之情就一发不可收拾。   听完后,姚南冬深深叹气,抽了张纸巾擦眼泪,说:“这一家人也太难了。”   贺安梅常年工作在一线,接触的犯罪案件很多,反应不那么激烈,但也有几分动容。她年轻的时候追求事业,三十五岁才生了个宝贝女儿,平时把方思蔓保护得严严实实,生怕她受一点委屈,对性犯罪案件更是深恶痛绝。   只不过,再义愤填膺,能否抓住当年的强奸犯,都不是贺安梅决定的,她只能答应梁迁让下面的人盯紧点,关注公安系统内部的其他未决或新发强奸案。   “你别抱太大希望。”贺安梅临走的时候说。   时隔五年,一个“小小”的强奸案得到侦破的概率有多高,梁迁心里清楚,但他是个乐天派,总是想着,万一呢。就像段星河暗恋他十多年一样,秘密揭开之前,谁都觉得不可能。   他把贺安梅与方思蔓送到小区门口,吹着口哨回家,路上觉得有点孤单,于是给段星河发微信:“在干什么?”   “收拾卫生。你呢?”   梁迁拨了语音电话过去:“我在散步。”   “哦,”段星河说话有回声,好像待在洗手间之类的地方。   梁迁说:“有点想你。”   那头沉默了几秒,传出段星河带着笑意的声音,不大相信似的:“刚刚才见过啊。”   “那又怎么了?”梁迁理直气壮,“我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想见你。”   他沿着林荫道往回走,跟段星河聊了些鸡毛蒜皮,突然想起下午忘记的事,问道:“对了,小优现在到底在做什么工作?”   段星河有些犹豫:“兼职。收入不稳定。”   他的表述含糊,却瞒不过梁迁:“她是不是不挣钱?”   “家里的开支、阿姨的疗养费,全靠你一个人?”   段星河默认了,欲盖弥彰地解释:“没什么的。”   他不拿自己当回事,却忘了有人会心疼。梁迁尽量掩饰着不满,温和地说:“前几年也就算了,现在毕业了,小优也该出去找工作了。你总不能养她一辈子吧?”   路上非常寂静,段星河略显紊乱的呼吸声清晰地传进梁迁的耳朵里。他说:“小优……现在的状态,很难找到工作。”   梁迁无言以对,再劝下去,他就成坏人了。   “你对小优也太好了,我都嫉妒。”他走进院子,懒洋洋地靠着他爸的宝马车,抬头遥望天际闪烁的星星,突发奇想:“诶,如果有一天我和小优同时掉水里,你救谁啊?”   段星河笑了:“你不是会游泳吗?”   “万一我忘了呢?”   段星河较真:“这个还能忘吗?”   梁迁用胳膊肘敲了敲车窗,假装生气:“你就说救谁吧。”   段星河思考了几秒,说:“救小优。”   梁迁只是闹着玩,对这个答案也不意外,浮夸地叹了口气,正要开始诉苦,段星河又说:“然后和你一起死,可以吗?”   冷风吹过,院子里的花草沙沙作响,梁迁把手机从耳边拿开一点,急促地喘了口气,高声呵斥:“可以个屁,你给我好好活着,知道吗!” 第31章   梁迁的恋爱谈得并不容易。   白天在律所,他与段星河各忙各的工作,为了避嫌,午饭都分开吃,好不容易下班了,段星河又要尽早回家,连约会的时间都没有。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梁迁郁闷地想,得制造一些独处的机会。   下午六点,他关了电脑,锁好卷宗,拿着车钥匙离开办公室,走到律所门口,“恰好”碰到几个行政人员下班,段星河也在其中。   彼此打了招呼,大家就站在通道里等电梯,不一会门开了,几个女同事先上去,前胸贴后背地,尝试给梁迁与段星河腾出点位置。   “诶,算了,”梁迁见里头已经站不下了,谢绝了她们的好意,扭头对段星河说:“要不我们走楼梯吧?”   防火门一关,就是另外一个世界。安静空荡的楼梯间里,脚步声清脆,往下看,旋转的阶梯仿佛没有尽头似的。   梁迁扯松领带,长出一口气,笑着抱怨:“这地下情可憋死我了。”   他写了一天再审材料,在电脑前坐得关节僵硬,这会正好活动筋骨,甩甩手臂,踢踢腿,轻快地蹦着下楼,像个毛头小子一样活力十足。   段星河走得很稳,他看着梁迁,唇畔浮现一抹笑意。   梁迁问:“怎么了?”   “感觉你还像高中时候一样。”   “我高中什么样啊?”梁迁特别好奇,试图弄明白自己当年是怎么迷住段星河的。   段星河说:“精力过剩。”   梁迁停下脚步,想笑,但是憋住了,板着一张俊脸:“再说一遍?”   段星河聪明地改口:“精力旺盛。”   梁迁这才满意,抬起左手递到段星河面前,如同在舞会上发出邀请,段星河犹豫了一瞬,将右手搭进他的掌心里,梁迁轻轻握住,自然而然地牵着他往下走。   兴邦律师事务所在十四楼,但梁迁还是觉得不够高,因为没几分钟路程就走完了,两人又得分开。   “我送你吧,”他拦着段星河,不让他去找电动车,“以后下班我送你回家。”   段星河犹豫,不想给他添麻烦,梁迁故意说气话:“你到底喜不喜欢我啊?”   这一招果然奏效,段星河乖乖坐进了他的车里。   车载音响放着轻快的音乐,歌名叫作《人生浪费指南》,段星河却不浪费,争分夺秒地在手机上刷题。   梁迁怕路上颠簸影响他学习,将油门踩得很轻,问道:“今年几号考?”   “客观题10月31号。”   “哦,”梁迁敲着方向盘,考虑如何引出话题,段星河洞若观火,侧过头笑了笑:“你生日。”   “对,我正要讲这个,”梁迁咳了两声,“你好好备考啊,不用给我准备什么礼物。”   特别体贴,特别有大局意识。   “最近比较忙,确实没有准备,对不起。”段星河放下手机,向梁迁道歉。   “有什么可对不起的,都说了不用送。”四周车流密集,梁迁紧盯着前方的路况,凭感觉去拍段星河的肩膀,结果没找准位置,摸到了他的耳朵。   “躲什么啊?”他低声笑了。   对于没有礼物这件小事,梁迁表面潇洒,暗地里还是有几分失望的,不过他隐藏得很好,没让段星河发现。   因为开得慢,加之路上堵车,到达锦艺嘉园时,天空已经被墨蓝色浸染,昏黄的路灯一颗接一颗亮起来。   “我到了,真的,已经到了。”段星河对着手机,耐心地安慰段小优——这已经是第二通电话了。   “就在楼下,梁迁送我回来,你从阳台就能看到。”   梁迁默默叹息,一边打方向盘倒车,一边高声附和:“到了。”天黑,看不清楚,只是一晃神的功夫,汽车轮胎撞上凸起的条形石墩,震了一下。   “哎,”梁迁赶忙刹车,换挡后又往前开了二十厘米,这才拉起手刹。   因为那一震,段星河的手机掉了。车停稳之后,他想弯腰去捡,一时却解不开安全带,梁迁探身过去,说:“我来。”   手机落在副驾前面,梁迁费力够到了,摸出来擦干净,发现通话已经断了。   “给你。”他把手机还给段星河,突然意识到他们的姿势十分暧昧。   梁迁已经完全跨过了变速杆,与段星河共同挤在狭小的副驾,缩着肩膀,单膝跪地,鼻尖距离段星河的胸口不过几公分的距离。车内没开灯,昏暗之中,彼此的五官变得柔和许多,瞧不真切,但知道是好看的。   梁迁解开段星河的安全带,却不放人,撑着座椅的边缘,慢慢直起身,凑上去吻他。   段星河仰着头,温柔地接纳了梁迁,还试探着用舌尖去迎合他的动作,笨拙而真诚。   比起一周前的初吻,此刻的吻热情、急躁、猛烈,还湿漉漉的。   梁迁亲得投入,整个人压在段星河身上,沸腾的欲望直冲下腹,他害怕擦枪走火,正欲挪开一些,突然愣住了。   “你……”他用拇指蹭过段星河的嘴角,退开一小步,诧异的目光逐渐下移,落在段星河微微隆起的西装裤上。   段星河有些难为情,随手从车门侧边插|着的宣传单中抽出一张,草率地挡住下腹,口中还在缠绵地喘息。   梁迁震惊不已,说了句特别蠢的话:“你也会……这样啊?”   他以为段星河是跟欲望绝缘的,虽然理智上知道他作为一个男人,肯定会有正常的生理需求和反应,但没有亲眼见到,总觉得难以置信。   段星河怔住,滚烫的呼吸伴随着笑声吹在梁迁脸上:“你对我好像有很多误解。”   “是吗?”梁迁低下头,在他嘴唇上嘬了一口,厚颜无耻地推卸责任,“还不是因为你以前总搞神秘?”   段星河静默几秒,辩解道:“我不是故意的。”   他严肃的时候,眼神通常很专注,溢出几分可爱的稚气,梁迁笑了,又贴上去吻他,大方表示:“行了,原谅你。”   刺耳的手机铃声惊扰了甜蜜的空气,段星河扶着梁迁的肩膀,稍微把他推开一些:“我该回去了。”   他接通电话,一边哄段小优,一边推车门。梁迁跟着下去,说:“我坐会再走。”   到了11楼,段星河掏出钥匙开门,段小优或许是听见了响动,他们进去时,她已经站了起来,手指捏着衣服下摆,神色警惕。   “哥哥,”看到段星河,她松了口气,随后注意到梁迁,就不那么高兴了。   偏偏梁迁不自觉,大步跨进房间,笑容灿烂:“小优,吃饭了吗?”   段小优摇头,对段星河说:“粥煮好了。”   言下之意就是需要炒菜。   他们一直都是这么分工的,段星河应了一声,放下公文包,挽起袖子就要进厨房。梁迁拉住他,举起手机示意:“别做了,我已经点外卖了。”   他又转向段小优:“你哥哥上班比较累,还要复习法考,最近的家务你多分担一点吧。”   小优不搭腔,生硬地别开视线,微微嘟着嘴唇,不太服气。梁迁看她的反应,知道她不是反对这番话,而是讨厌被不相干的人教育。而此刻,这个不相干的人就是自己。   段星河关心的却是另一个问题,他问梁迁:“外卖多少钱?我转给你。”   梁迁当然不会告诉他,无奈道:“你跟我算那么清楚干什么?”   段星河不知悔改,还一笔接一笔地算账,埋怨道:“这个月的房租你也没收。”   “收什么收,以后都是一家人,先放你那。”梁迁打断他,把段星河拽到书桌前,按住他的肩膀让他坐下,“行了,赶紧看你的书吧。”   一旁的段小优突然开口:“为什么是一家人?”   她提问的语气相当尖锐。   空气陡然安静,梁迁见段星河背影僵硬,便圆了个场,笑着说:“因为我妈想认你哥当干儿子。”   说到这,想起姚南冬一直在耳旁唠叨,什么时候把段星河带回来看看,就顺势提出邀请,让兄妹俩周末到家里吃个便饭。   段星河刚翻开辅导书,闻言定住了,笔尖在书页上戳出几个小黑点。   见家长意义重大,梁迁试图缓解他的紧张,劝道:“你不用担心,我爸……反正就那样,跟在公司差不多,我妈脾气很好的,绝对不会为难你。”   “她就是想见见你,还有小优——”梁迁不失时机地与小姑娘套近乎,“她见过你的照片,特别喜欢。还有,周末我小姨也在,你记得来啊。”   可能是看在姚许云的面子上,段小优勉强点了个头。   没想到难搞定的倒先答应了,梁迁很满意,又去威胁段星河:“你呢?”   段星河只得点头:“嗯。”   屋子里安静下来,阳台上的洗衣机发出轻微的嗡鸣。外卖还没到,段小优先回了自己的卧室,客厅里只剩下两个人。段星河面向落地窗,专心致志地做题,视线低垂,黑压压的睫毛如同鸦羽。梁迁拉来一张椅子,坐在旁边玩五子棋,时不时瞄他一眼。   他突然灵光一现,碰了碰段星河的胳膊:“诶,你在沧大为什么要修法律啊?”   段星河动作一顿,慢慢地在试卷上写了个A。   “是不是因为我当了律师?”   他不承认,但拦不住梁迁的发散思维,许多事情一下子串了起来:“既然你的微信一直在用,应该能看见我的朋友圈,是不是因为我回渔州了,你才决定回来的?还有,你为什么要来兴邦工作?”   段星河神色不变,从容地辩解:“回渔州是因为老房子要拆迁。”耳朵却悄悄红了。   “是吗。”梁迁的狐狸尾巴翘到了天上,倒在椅子里,笑声低沉。   段星河受不了他,把试卷推过来,欲盖弥彰地转移话题:“讲讲吧。”   是一道刑法题目,判断犯罪构成的主观要件,难点在于间接故意与过于自信的过失的区分。梁迁讲了些理论,不知道他听懂没有,起了个坏心眼,说:“给你举个不恰当的例子,比如说有一天晚上,你明知道我想亲你,但是闭着眼睛装睡,放任我胡作非为,这就是间接故意。再比如,你猜到我可能会亲别人,但是自信地认为不会发生,所以不采取阻止措施,最后我真的亲了别人,就是过失。明白了吗?”   非常好,通俗易懂。段星河点头表示理解了,从梁迁手中取回试卷,然后猝然发难:“那你为什么要亲别人?” 第32章   周六,姚南冬一大早就起床了,拽着梁宴杰去市场买菜,走之前狂敲梁迁的房门。   梁迁正在做美梦,梦里段星河还是少年模样,穿着白蓝相间的校服,和他在空旷的教室中接吻。   刚亲上去,姚南冬的敲门声就把美梦打碎了。   “啊——”梁迁烦躁地嘟囔着,拿枕头捂住耳朵,试图隔绝外面的噪音。僵持了片刻,他还是败在姚南冬的淫威之下,闭着眼睛下床,拉开卧室门,气若游丝地问:“妈,你到底要干什么?”   姚南冬语带责备:“今天小段来家里吃饭呀,你忘了。”   “我没忘,”梁迁勉强把眼睛睁开一毫米的缝,“这不是还早吗。”   “该起床了!”梁宴杰站在楼梯口,双手负在身后,很有领导风范,“就知道睡懒觉,年轻人哪有这样的。”   梁迁快崩溃了,指着墙上的挂钟:“这才七点好吧!”   “别闹了,你赶紧起来把家里打扫干净,我们现在去买菜。对了,他们两兄妹有什么喜欢吃的?”   “嗯……小优喜欢吃可乐鸡翅,段星河喜欢吃鱼,还有那什么——茭白。”   “其他呢?”   “没了,你看着买吧,”梁迁打了个哈欠,正要关门,突然想起一个细节,“对了妈,记得买没刺的鱼啊。”   两口子下楼之后,他倒回床上接着睡,刚闭上眼睛,手机又响了——制冷剂乐队的最新单曲,段星河的专属铃声。   梁迁按了接听,脑子还迷糊着,随口发明了一个昵称:“小星河,怎么了?”   晨起的缘故,他的嗓音比平时更加沙哑低沉,夹杂着少许慵懒的情欲,十分迷人。那头静了一会,小心翼翼地问:“你还没起床?”   梁迁揉着眼睛坐起来,靠在床头,说:“马上起。”   段星河好像是在超市买东西,周围吵吵嚷嚷,还有小推车的轮子在地板上划过的声音。他问梁迁:“我给叔叔阿姨送什么礼物好?”   只是吃顿便饭而已,梁迁本来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但一大清早先后被姚南冬与段星河“骚扰”,而且一个个郑重其事的,让他也变得有点紧张。   “我妈喜欢花花草草,你就随便买束花吧。我爸……”梁宴杰爱喝红酒,但一时半会肯定买不到高品质的,而且顶级红酒都很昂贵,梁迁不想让段星河花费太多,思考了一阵,说:“你给他买盒茶叶吧。有一家店他常去,我把位置发给你。”   “嗯,那我们什么时候过来,晚一点、早一点,还是准时?”段星河心思缜密,而且关注细节,“阿姨是法官,应该喜欢准时吧。”   梁迁噗地笑了:“你怎么考虑那么多,把这当家,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   挂掉电话,梁迁再无睡意,到浴室冲了个澡,赶在父母回来之前,拿起拖把和抹布开始搞卫生。幸好家政人员两个星期前做过大扫除,现在也就是把客厅弄一弄,工作量不算太大。   九点,梁宴杰和姚南冬从菜市场回来了。梁迁累得满头大汗,将湿答答的拖把往墙上一靠,冲到窗户前,朝院子里抱怨:“你们买个菜也太久了吧!”   梁宴杰先下车,到后备箱里提东西,说:“还不是你妈,非要去做个发型。”   “今天不是大日子吗?”姚南冬推开车门,果然变得不一样了,长及肩膀的头发被吹成内扣的形状,脸上化了淡妆,涂了腮红,显得健康而红润,年轻了许多。   “哟,”梁迁由衷竖起大拇指,然后嫌弃他爸,“你怎么没弄一个?”   梁宴杰白他一眼:“弄什么?花里胡哨的。”   姚南冬挺高兴,走进厨房开始忙活,梁宴杰给她打下手,夫妻两个搬着小板凳,各自摘菜淘米、洗肉刮鱼。梁迁擦完客厅的花瓶、立柜、茶几,将沙发靠枕摆整齐,溜达到厨房看热闹:“买这么多啊?”   姚南冬将花蛤和螃蟹倒进清水里,说:“六个人吃饭,可不是这么多吗。”   “那你们忙着,”梁迁抓了一把盐水花生,“我先休息会。”   “就拖了个地,看把你能耐的。”   “很累的好不好?”梁迁没走,靠着墙看他们忙碌。姚南冬在砧板上剁肉馅,动作麻利,梁宴杰低着头刮土豆皮,笨拙又耐心。土豆一次次滚到地上,他也不发火,照旧捡起来,勤勤恳恳地继续刮。不一会眼镜滑下鼻梁,他便用手背顶一顶。   梁迁莫名地有些难过,把花生壳丢进垃圾桶,挤开他爸:“我来吧,你剥豌豆去。”   三个人各司其职,配合默契,姚南冬只需一个眼神,梁宴杰就能准确地把她需要的东西递到面前,一句多余的话都不用讲。   “爸、妈,”梁迁刮完土豆,拿着一截莲藕在水龙头下冲洗,背对着他们说:“你们可一定要喜欢段星河啊。”   不等他们回答,他又开玩笑似的补充:“不过他人很好的,你们不可能不喜欢。”   “你放心,”姚南冬笑声爽朗,“老早就叫你带回来了,能不喜欢?你爸说他是个好孩子。”   梁宴杰点评道:“小段是不错,工作又认真、又有礼貌,从不多嘴多舌,特别明事理。”   姚南冬说:“就是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帅吗?”   梁迁关了水龙头,正想好好夸一夸段星河,梁宴杰却先数落上了:“你怎么那么肤浅?”   姚南冬反唇相讥:“我不肤浅能看上你吗?”   这两人斗起嘴来,比相声小品还有意思,梁迁乐得看好戏,甩干手上的水珠,居中当起裁判:“来来来,当年到底谁追的谁?正方一辩,开始。”   说说笑笑中,厨房开始飘散出热腾腾的食物香气。十一点,梁迁走到院子里,给段星河发消息:“出发了吗?”   “嗯,”段星河发来一张照片,内容是一大捧鲜花与一盒包装精美的茶叶,他再三向梁迁确认,“这样可以吗?”   “可以,”梁迁说,“我去接你们吧。”   段星河没让他接,说一会就到了,于是梁迁就站在院子里等,顺便给家里的花草浇点水。   “要到了吗?”姚南冬也走到门外,与梁迁一起张望,“菜我切好了,待会人齐了再炒,不然冷了。”   远远的,一高一矮两个人影出现了,姚南冬激动地摇晃梁迁的肩膀:“是不是那个?”   梁迁露出笑容:“是。”   段星河今天穿了一件浅蓝色的休闲西装,头发剪得短了些,显得很精神,他抱着鲜花,嘴唇被粉红色康乃馨挡住,眼神清澈而平静。   等他看见姚南冬和梁迁,就不那么镇定了,步伐加快了一些,使得段小优不得不小跑才跟上。   大门是开的,段星河却停在栏杆外,浅浅鞠了一躬,说:“阿姨好。”   “诶,你好,”姚南冬走上前,不知是激动还是紧张,想搂段星河的肩膀,又觉得不妥,笑着说:“这就是星河,是吧?”   段星河点点头,把鲜花递上去:“送您的。”   “谢谢,”姚南冬接过鲜花,嗅了一口,又转头去看段小优:“这就是小优吧?唉,我的天,比照片里还要漂亮。”   段小优穿着姚许云送她的裙子,外面搭了一件厚实的风衣,平时总是扎成马尾的乌发披散下来,一直垂到腰间,像白雪公主似的。她抿着嘴对姚南冬笑了笑。   梁迁打断他们:“进去说吧,外面冷。”   “对对对,”姚南冬领着兄妹俩走进别墅,热情地说:“不用换鞋,随便坐。”   梁宴杰闻声从厨房出来,朝段星河点个头:“小段来了。”   段星河愣了一下,脱口而出:“主任好。”   梁迁正在插花,被他逗笑了,差点打翻花瓶。   “这又不是在律所,你不用这么叫他。”说完之后才发现他们都没笑,房间里的气氛似乎有点尴尬。   “没事,都一样的,”梁宴杰又与段小优寒暄:“这是你妹妹吧?多大了?”   段星河替妹妹回答:“二十二了。”   “来,吃点水果,”姚南冬把茶几摆得满满当当,“在阿姨这儿千万别客气,啊。”   房子里就跟过年一样热闹,充满了欢天喜地的气氛,兄妹俩坐在沙发上,手里握满了姚南冬塞给他们的香蕉、荔枝、山竹,不停道谢、有问必答,但谁也没真的吃东西,段小优缩着肩膀,手里的橘子都快捏出汁了。   梁迁给他们倒了热茶,借着沙发的遮挡,摸了摸段星河的手背,算是一点微不足道的安抚。   他倒是想解救他们,可姚南冬与梁宴杰确实是一片好心,尤其是她妈,重视得不得了,一大早就去买菜,生怕搞砸了这次会面。   过了一阵子,可能是适应了彼此的节奏,又或者应了“物极必反”的道理,双方渐渐松弛下来,段星河笔直的脊背也稍微突出一点自然的弧度。   姚南冬为自己的过度热情感到不好意思,自我解嘲道:“你们过来,我太激动了,让你们看笑话了。”   “哪有,”段星河笑了笑,“我很喜欢阿姨。”   “哎,反正,我见着星河,总觉得特别亲切,”姚南冬一脸慈爱,端详了段星河片刻,对梁迁说:“好像在哪见过他似的。”   梁迁等了半天,就为了等这句话,中气十足地地喊:“你本来就见过,你仔细想想!”   姚南冬始终没回忆起来,听了他们的解释,才知道段星河就是当初托她转交生日礼物那个男生,惊讶地瞪着眼睛:“是你啊!”   她沉浸在往事中,一时回不过神,梁宴杰便抓住机会插话:“小段,听梁迁说,你参加了今年的司法考试?”   段星河谦虚答道:“嗯,我试一试。”   “好,好,就该这样,”梁宴杰赞许地点点头,“不要有压力,你高中成绩那么好,肯定会过的。过了以后,你挂在我名下,想跟着谁做案子都行。”   段星河诚恳地欠了欠身:“谢谢主任,我尽力。”   梁宴杰又去看段小优,想跟小姑娘发讪,却不知道怎么开口,只好递了一张纸巾过去,说:“妹妹,擦擦手吧。”   段小优打了个寒颤,不敢正视梁宴杰,快速地接过纸巾,小声说谢谢。她摊开手掌,露出被蹂躏得软塌塌、面目全非的橘子,为难地咬着嘴唇。梁迁看见了,悄悄将垃圾桶推到她面前,段小优犹豫了片刻,把烂橘子扔了,用纸巾使劲擦手指。   几个人正在闲聊,院子里突然响起一阵清脆的脚步声,很快,姚许云走了进来。   一直沉默的段小优第一个打招呼,脸颊泛起红潮:“桃子姐姐!”   姚许云笑着跟她挥手:“你们已经来了啊?”   姚南冬数落道:“你是最慢的。”   “堵车嘛,不怪我,”姚许云走到客厅,亲昵地揉了揉段小优的头发,说:“小优今天好漂亮啊。”   “确实比你漂亮,你是在cos女巫吗?”梁迁指着她的黑色斗篷取笑。   “不懂时尚不要插嘴。”姚许云挤到段小优旁边,加入了他们的谈话。没过几分钟,她烟瘾犯了,刚摸出来一根,就被姚南冬喝止:“外面抽去。”   姚南冬年纪大个十几岁,长姐如母,姚许云还是挺听她话的,但是外面凉飕飕的,就想通过撒娇蒙混过去:“今天降温了,冷。”   姚南冬不为所动:“别在这用二手烟祸害我们。”   梁宴杰说:“你不是要戒吗,怎么又抽起来了?”   姚许云忧愁地抓了抓头发:“新书写不出来,我焦虑。”   “有什么好焦虑的,”梁迁正面补刀,“反正写了也没人看。”   “梁迁,你今天是不是专门给我找不痛快的?”姚许云哭笑不得,越过段小优的肩膀去打梁迁,梁迁立刻躲在段星河后面,抱着他的胳膊,口中嚷着“这么暴躁干什么”。   “桃子姐姐,我陪你去吧。”段小优轻轻拉住了姚许云的斗篷。   姚许云一愣,然后笑了:“那好啊。”   她们到院子里去了,别墅里只剩下四个人,可以说些当着段小优的面不好出口的话了。   段星河可能察觉到气氛有变,搭在膝盖上的左手虚握成拳,忐忑不安地看了梁迁一眼。   梁迁动了动眉毛,示意他不要担忧。   其实他心里也没底,不知道老两口要吩咐什么。   “星河啊,”姚南冬将一缕头发拨到耳后,不经意露出一片泛白的鬓角,她看着段星河,眼神温柔似水,缓缓说道:“我们梁迁,虽然缺点很多,但是积极上进、善良乐观,还总能逗人开心,和你一样,是个好孩子。他大学的时候就跟我们讲喜欢男生,但是这么多年也没带人回来过,所以自从知道他在追你,我就一直念叨着带你回来看看,确实有点急了我知道,你不要生阿姨的气。”   段星河连忙摇头,表情郑重:“不会的,阿姨。”   姚南冬微微一笑:“叔叔阿姨都是明白人,有些事情,以前不知道,现在想一想,也就恍然大悟了。你们能有今天,实在不容易,都应该珍惜。虽说未来怎么样谁也无法保证,但阿姨真心希望你们两个能好好在一起,互相扶持,走完下半生。”   梁宴杰从沙发上站起来,在客厅里踱步、转圈,拿下眼镜擦拭鼻梁,始终背对着他们。段星河动了动嘴唇,用气声说了个“好”字。   姚南冬继续说:“我们家庭呢,你也看到了,大家关系都很好,有时候还没大没小的。梁迁还有一个舅舅、一个伯父,都在外市,虽然逢年过节才能见着,但是一旦出了什么事,都会互相帮衬着。现在你和梁迁在一起了,这里就是你的家,在外面受了委屈,一定要跟叔叔阿姨讲,不要一个人担着。”   段星河怔怔地望着姚南冬,眼眶绯红,过了一会才回答:“谢谢阿姨。”语气中带着哽咽。   梁迁也是头一次听姚南冬说这些,心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憋闷又酸胀,于是敲了敲茶几,试图恢复欢乐的气氛:“妈,你干嘛呢,真是的。”   姚南冬便把炮火集中在他身上,拉着段星河的手叮嘱:“对了,还有梁迁,他粗枝大叶的,有时候惹你生气了,你千万要跟阿姨讲,我来收拾他。”   段星河扭头看梁迁,神态放松下来,像猫咪露出软乎乎的肚皮。他摇头,浅浅地笑了:“不会的阿姨,他很好。” 第33章   姚许云抽完烟进来,搓了搓手,放到唇边呵气,问道:“姐,什么时候吃饭啊,我都闻见香味了。”   “哎,瞧我这记性,还有几个素菜要炒,给忘了。”姚南冬拍拍衣裳站起来,一边往厨房走,一边叮嘱:“你们几个先吃点坚果,饭一会就好了。”   她离开之后,客厅里无人交谈,只回荡着梁宴杰的脚步声。   段小优依偎着姚许云,像一株柔软的葡萄藤,纤细的手腕交叠放在膝盖上,模样乖巧而文静。梁迁看她们两个相处得不错,放心了,拽了拽段星河的袖子,挤眉弄眼地问:“要不要去我的房间看看?”   段星河答应了,跟他上到二楼。梁迁走在前面,充满仪式感地推开房门,用绅士的口吻说:“请进。”   段星河不禁笑了一下。   梁迁的卧室装修得十分简洁,窗帘、墙纸和地毯都是舒适而低调的莫兰迪色,书架、衣柜等家具,用的则是质地良好的红木,视觉上多了一份稳重。房间坐北朝南,采光极好,落地窗外面带了个小阳台,上面放着几盆花、沙滩椅和太阳伞。   段星河不动声色地打量这一切,目光停留在书架上,忍不住惊讶:“你有这么多唱片。”   “大部分是我妈的,我的只有——”梁迁举起双手比划,“这么一点。”   “看,”他从成排的唱片中精准地抽出那张《欲望河谷》,对着段星河摇了摇,勾起一个得意而狡猾的笑容。   段星河脸上有点烫,别开视线,去浏览书架上的大部头,诸子百家、二十四史、经济学百科、心理学著作,芥川龙之介、爱伦坡、海明威、阿西莫夫、那多,梁迁的范围可真够广泛的。   “这是高二那年篮球赛吗?”段星河指着书柜里的水晶奖杯问。奖杯造型奇特,顶端镶了个迷你篮球,乍一看,像甜筒冰淇淋。   “是,”梁迁拿起奖杯,仿佛回到九年前在球场上叱咤风云的时光,挑眉笑了笑。   当年他在学习成绩上总差一口气,长期被段星河无情压制,在球场上却锐不可当,风光无限。高二那年,梁迁率领五班“梦之队”一路横扫,力克上届冠军高三九班,夺得高中部篮球联赛的冠军,他本人也因为出色的表现,获得了年度MVP称号。虽然现在看来,这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奖项,但那阵子,他简直成了行走的荷尔蒙,走到哪都有女生投来爱慕的目光。   五班讲究班级文化建设,首要的是团结,当年比赛的时候,班主任老曾经常组织啦啦队给运动员加油,自己有空也会去观赛,身先士卒地举着个大喇叭,嘶喊着“五班威武”。   许多同学都来助威,段星河也在,淘汰赛、半决赛他都来了,梁迁记得很清楚,因为只要段星河在球场边,他就打得特别卖力,如同某种幼稚的挑衅。   “决赛你怎么没来。”梁迁颇为遗憾,孩子气地炫耀当初的盛况,“我打的最好的就是决赛,当时三个人防我,我还灌篮了。”   “我在,”段星河顿了顿,“我看见了。”   “你在?”梁迁皱着眉头,“我怎么没发现。”   “人那么多,你怎么会注意到我。”当时全场都沸腾了,连男生们都激动得跳了起来,在鼓掌尖叫的人群中,镇定而沉默的段星河是最不起眼的。   他说得云淡风轻,却不经意地往梁迁心脏上扎了一刀。“还说呢,本来咱们可以一起上场打比赛的,是你不愿意。体育课练习的时候,我就撞了你一下,你就不参加了。”梁迁捏着段星河的肩膀,把人扳近了一些,眉眼带笑,一字一顿地说:“怎么那么小气啊,段星河?”   梁迁的呼吸吹得段星河的头发丝颤了颤。段星河尽量镇定地回答:“不是小气。”   “那是什么?”   “当时……”段星河似乎羞于启齿,稍微偏过头,看着地毯上的花纹说:“你压着我,我害怕起反应,被你发现。”   “什么?”梁迁一怔,随即促狭地笑了,捏着段星河肩膀的左手移到背后,顺着他的肩胛骨往下摸,人也凑上去,贴着段星河的耳朵悄声说:“学霸脑子里怎么净是些下三路的东西?”   说着,他的手已经摸到了段星河的尾椎骨,暧昧地画了个圈。   “这就有床,要不要再压一遍?”   段星河试图推开他,但力气不是很大,警告的意味也不够强:“梁迁!”   梁迁在他屁股上捏了一把,听到段星河发出又惊又喘的声音,小腹顿时就热了。   段星河红着脸:“马上吃饭了。”   刚说完,卧室门就被敲响了,姚许云在外面喊:“你们两个,下来吃饭了!”   空气里电流的余波,在这一刻全部炸响,爆发出噼里啪啦的火花,梁迁笑了,重重地吻了段星河一下,高声说:“知道了。”   姚南冬厨艺绝佳,为了这次见面,把压箱底的本领都拿了出来,整了八菜一汤,把餐桌摆得满满当当。   大家相继落座,互相递筷子拿纸巾,并没有刻意说笑,自然而放松地聊着天。   梁迁夹了一块清蒸鲈鱼,将所剩无几的鱼刺挑干净,放进段星河的碗里。段星河盯着鱼肉看了几秒,终于克服心理障碍,慢吞吞地夹起来,谨慎又斯文地咀嚼。   姚南冬一脸期待:“怎么样?”   段星河匆忙咽下,笑着说:“很好吃。”   “那就多吃点,”姚南冬高兴得眯起眼,又给段小优夹了一块鸡翅,说:“小优,尝尝和你妈妈做的有什么不一样?”   段小优迟疑片刻,轻轻咬了一口,说:“更甜。”   “可能是可乐倒多了,下次我少放点。”   “姐,怎么不给我夹菜啊?”姚许云站起来盛汤,怪委屈的,“也没做我喜欢的竹笋。”   “你多大了?”姚南冬往她碗里丢了一只白灼虾,“想吃自己做。”   “对了,最近有合适的人吗?”   姚许云正在喝汤,猝不及防受到惊吓,呛得直咳嗽,眼泪都掉出来了:“饶了我吧,我翻年就三十七了,你怎么还没死心呢?”   姚南冬说:“三十七怎么了,多少岁都不晚。你就该积极一点,一个人多孤单啊。”   姚许云不服气,反驳道:“谁孤单了?一个人的日子潇洒着呢。”她迅速扫了一圈桌上的人,试图寻找己方盟友,“是吧,梁迁?”   梁迁自从脱离单身狗大军,就无耻地背叛了革命,得意地摇头:“当然不是,还是两个人幸福。”   姚许云噎了一下,嫌弃地给了个白眼,左看右看,只有安静吃饭的段小优是站在她这边的,于是揉了揉小姑娘的头发:“是吧,小优?”   段小优抬起头,脸上的表情与平时有些不同。   “我会结婚的。”她说。   空气骤然凝固,仿佛按下暂停键,连灰尘都静止不动。这个石破天惊的消息震住了在场所有人,姚南冬与梁宴杰面面相觑,梁迁也困惑不已——段小优的焦虑症那么严重,能跟谁谈恋爱?   他没往心里去,还以为段小优的幽默细胞突然开窍了,笑着问:“你有男朋友了?跟谁结婚啊?”   段小优有一双黑葡萄般漂亮水润的大眼睛,此刻它们正天真地望着段星河。   “跟我哥哥,他答应我的。”   一阵难捱的寂静过后,姚南冬举着筷子在餐桌上空挥舞示意,催促大家夹菜:“快吃快吃,待会凉了。”   梁宴杰推了推眼镜,生硬地点评起桌上的菜肴:“今天这鱼做得不错。”   “可不是吗,”姚许云配合他们,笑道:“我姐的厨艺又进步了。”   段小优心无旁骛地低着头吃饭,还是那副乖巧文静的模样,仿佛刚才的惊涛骇浪与她全无关系。梁迁失掉胃口,转头去看段星河,希望他做个解释。   这么荒唐的一件事,他怎么不知道?   段星河用筷子扒拉碗里的米粒,情绪都敛在低垂的眉眼之中,眨眼的频率很慢。   大人们仍在竭尽全力地粉饰太平,梁迁却管不了那么多,非要把事情弄明白不可。   “你们是亲兄妹,怎么可能结婚?”   他刚说完,就被姚南冬警告了:“梁迁!”   “怎么了,小优说他们要结婚,我还不能问问吗?头一次见这种事,好奇。”梁迁耸耸肩,露出一个漫不经心的笑容。   段小优看他一眼,目光闪烁,和往常一样胆怯,又多了些不同——好似某种悄无声息地长了倒刺的植物。   “我哥哥不是亲生的。”她说。   “什么?”梁迁不明白她的意思,大脑宕机了,耳边全是滋滋的噪音。   “我确实是被收养的,”一片死寂中,段星河开口了,他对众人笑了笑,温和地说:“三岁以前我都在福利院。至于和小优结婚……是闹着玩的。”   “不是闹着玩,”段小优惊慌失措地谴责:“你明明答应了!”   “先吃饭吧,”姚许云叹了口气,抚摸着小姑娘单薄的脊背,使她镇定下来:“这些事回头再讨论,好不好?” 第34章   午饭过后,姚许云带着段小优去小区对面的公园散步,段星河要帮姚南冬收拾碗筷,被制止了。   “不用你忙,坐着休息就好。”姚南冬的态度依旧亲切慈爱,并没有因为餐桌上的尴尬一幕而发生任何改变。   “阿姨……”段星河欲言又止,不知是冷的还是热的,鼻尖泛着红。   姚南冬微笑道:“不用解释,这是你们两个之间的事情,去跟梁迁说吧。”   梁迁在客厅观赏段星河新买的鲜花,离他们距离不远,对话内容听得一清二楚。他有些烦躁,手上失了轻重,不小心揪下几片康乃馨的花瓣来。   低头看了看,梁迁将花瓣揉皱了丢进垃圾桶,大步朝门外走去。   今天果然降温了,院子里的各种植物都无精打采的,梁迁站在石桌旁边,深深地吸了一口冷空气。   不一会,他察觉背后有人来了,步伐规律而平稳,是很熟悉的、段星河的脚步声。   “梁迁?”段星河试探着喊他的名字。   梁迁不吭声。其实也没多生气,就是故意使坏,想让段星河哄他。   “你别生气了。”段星河伸出食指,在他腰部轻轻戳了一下。   梁迁猛地绷紧全身的肌肉,回过神后,突然有些想笑。他决定再等等,看看段星河还有什么妙招。   段星河安静了一阵,就在梁迁以为他放弃了的时候,他突然贴上来,从背后抱住了梁迁。   梁迁登时愣住——这还是第一次,段星河主动对他作出亲密的动作。   他盯着段星河露出袖口的一截腕骨,沉思了许久,然后捉住他的手腕,转过身来。   四目相对,段星河有些不安,悄悄观察他的脸色。   梁迁捏了一下他的手背,“到底怎么回事?”   段星河苦恼地皱了皱眉,说:“去年有一阵子,小优的情绪突然变得特别坏。当时我在一家餐厅打工,老板的女儿——”   他卡壳了,梁迁替他补充完整:“喜欢你?”   段星河微微点头。“小优以为我会抛下她,很害怕,就提出要和我结婚。当时为了安抚她,我同意了,没想到她今天突然……对不起。”   “道什么歉,又不是你的错。”   梁迁握着段星河的手,摸到了虎口的茧,粗糙而且厚重。他不由得使了些力气,牢牢地扣着段星河,问道:“你什么时候知道自己是被收养的?”   “很早。”说完,段星河发现梁迁似乎不大满意这个答案,于是进一步解释,“我一直模糊记得福利院的样子,七岁的时候,不小心听见我爸妈的谈话,就知道了。后来他们也没有隐瞒,在我十五岁的时候跟我坦白了。”   “你爸妈对你好吗?”   “好。”   梁迁缄默不语,段星河又说:“我妈妈有妇科病,医生说可能不孕,但是收养我之后,她却怀孕了。后来小优出生,他们也没有把我送走,还是像以前一样对我。”   梁迁看着段星河的眼睛,心中充满酸楚,情不自禁地想:难怪他长成了这样一个内敛沉稳、可靠又不动声色的大人。在他心里,某个积灰的角落,大概永远住着那个被遗弃的孩子,害怕失去温暖,珍藏每一份好意,并时刻提醒自己,他不配得到这一切。   梁迁没见过幼年的段星河,但不用猜也知道,他肯定是个稳重的小孩。不哭不闹,被所有的邻居称赞懂事,父母给他一颗糖,就宝贝似的捧在手里,小心翼翼地舔一口,难吃不敢丢掉,好吃不敢再要。   他也忽然明白了,为什么段星河对段小优那么纵容,宁可一个人打几分工,也不规劝段小优出去工作。除开朝夕相处的亲情和对妹妹的疼爱,又何尝不是因为他的身份呢。他是被收养的孩子,永远怀着一份感激和责任,当家庭遭遇变故时,只能坚强地挺身而出,而不能做那个“良药苦口”的人,否则就太忘恩负义了。   “现在怎么办?”梁迁克制着自己的烦躁,徐徐叹了口气。   “今天回家,我跟她说。”   “你怎么说?”   段星河陷入犹豫,恰好一阵冷风吹过,灌进他的衬衫,揉乱他的头发,他偏头躲避迷眼的风沙,神情有些倔强。   “让我跟她谈吧,”梁迁拢了拢他的外套,“怎么穿这么少?”   段星河笑了笑:“早上出门的时候没觉得冷。”   梁迁带他回卧室,从衣柜里翻出一件长风衣,段星河个子矮一点,衣服套上去略显宽大,他的手指缩进袖管,领子遮住下巴,眉眼清秀而温润,看上去顶多十六七岁。   梁迁笑着欣赏他,段星河可能觉得自己的扮相有几分傻,低头拽了拽袖子,想让手指露出来。   一抬头,就迎上一个猝不及防的亲吻。   梁迁托着他的后脑勺,不疾不徐地亲了一会,然后喘着气与他分开,说:“如果小优执意要跟你结婚,你会跟我分手吗?”   段星河茫然失神,眼中好似起了雾,片刻后雾气消散,他斩钉截铁地说:“不会。”   “真的?”梁迁喉咙一紧。   “真的。”   某个隐秘的闸门仿佛突然倒塌,梁迁抚摸着段星河的额角,低声问:“你知道我为什么回渔州吗?”   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提起这个。   段星河摇头,很困惑,也有点侥幸:“我曾经以为,你会留在上海。”   梁迁淡淡一笑:“我确实想过。都说上海房价贵,但是努力奋斗几年,再加上我爸妈的支援,在那边买房定居,也不是太困难。以后他们老了,也可以接过来住。本来都打算得挺好的,但是待了好几年,始终放不下渔州,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勾着我回来。”   “你还记得大三那场同学聚会吗?”   段星河迟疑地点了点头。   “如果你当年真的来上海了,也许我们就不用耽误这些时间了。”   段星河略微瞪大眼睛,疏淡的眉毛轻盈地跳了一下,语无伦次地问:“你,什么意思?”   “有好多事情我不太去思考,嫌烦,也怕捅破窗户纸后无法收场,所以就一直过得糊里糊涂。”梁迁懒洋洋地歪着脑袋,想起过去的日子,有遗憾有喜悦,有求而不得的焦躁,也有辗转反侧的惆怅,但如今它们都过去了,可以洒脱地付之一笑。   “在上海执业的时候,工作很忙,到处出差,有时候想起你,就翻翻以前的班级合照,还有我们一起唱歌那个视频,拐弯抹角地向其他同学打听你的情况。我觉得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就像温卫哲说的那样,是因为当年我总考第二,所以偶尔会关注你,想跟你较劲。”   段星河把玩着风衣上的扣子,对他突如其来的表白感到无措,目光游移变幻,最终还是满怀深情地定在梁迁脸上。   “可是,后来我没办法再骗自己了,因为我发现——我不是偶尔想起你,而是总也忘不掉你。”   “所以,你明白了吗?段星河。”   这就是我越过山水,回到渔州的原因。 第35章   半小时后,姚许云与段小优散步回来了。   姚南冬煮了梨汤,给每人盛了一碗,叫梁迁跟段星河下楼来喝。   大家聚在客厅,两人一组,坐得很分散,端着印有小鱼图案的瓷碗,一边暖手一边喝汤,间或说些家常话,气氛闲适而温馨。   不过段小优的悠闲多半是硬装出来的,梁迁发现她好几次看向段星河,眼神中充满“赶紧回家”的请求,并且随着时间的流逝,神态越来越焦虑。   他还发现,段小优在躲避自己的注视。   是出于愧疚吗?梁迁默不作声地暗中猜测。   段星河接到妹妹的信号,坐了片刻,就提出告辞。姚南冬和梁宴杰有些舍不得,但也没有强留,寒暄几句后,从壁橱里拿出一个包装精美的木盒,说是送给他们的见面礼。   梁迁又吃了一惊,没想到两位老人家做了这么多细致的准备。   段星河不肯收,诚惶诚恐地推拒,平时挺沉稳的一个人,这会急得声音都变了调:“叔叔阿姨,这不合适,我不能要。”   “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你不是也给我们送了花和茶叶吗?礼尚往来嘛。”姚南冬笑吟吟地把木盒塞给他,段星河害怕打碎礼物或者弄伤姚南冬,不敢过分挣扎,推拉一番后,无奈收下,讷讷地说:“谢谢叔叔阿姨。”   段小优已经走到玄关了,看到这一幕,又迟疑地返回,对两位长辈小声道谢。   “星河,小优,以后常来家里玩,啊。”把客人送到大门外,姚南冬依次拍了拍兄妹俩的肩膀,慈祥地叮嘱。   “好。”段星河顿了顿,期待又忐忑地问:“阿姨,以后可以请你们到我家来吃饭吗?”   “当然,”姚南冬笑了,“你会做饭啊?”   梁迁见缝插针地夸赞:“他做饭特别好吃。”   姚南冬瞪他:“你还好意思说,那你会什么?”   “我会吃,厉害吧?”梁迁嬉皮笑脸地一手揽一个,把他爸妈往别墅的方向推,“你们先回去呗,让我跟他聊一会。”   转过头来,却见段小优紧紧地缠着段星河的胳膊,丝毫没有退避的意思。   梁迁无奈,有些话也不方便讲了,只能简略地说:“路上小心。真不用我送吗?”   段星河家的老房子拆迁在即,还有些手续没办完,他们今天正是要去签文件。家务事,梁迁不好参与,就算有心帮忙,估计段小优也不乐意。   “等一下,我和你们一块走。”姚许云上完洗手间,小跑着追出来。   看到姚许云,段小优警惕的神色立刻消失了,眼睛也明亮起来,目光静静地追随着她,唇角浮现隐约的弧度。   “姐,”梁迁扯住姚许云的袖子,别有深意地扬了扬眉毛,求她帮忙。姚许云会意,用口型说:“知道了。”   他们走了之后,梁迁轻手轻脚地穿过院子,站在别墅门口的台阶上听里面的谈话声。   梁宴杰与姚南冬在议论段小优的焦虑症,说应该给她请个医生。他们还猜测梁迁大学的时候突然出柜,就是因为与段星河谈恋爱,后来段星河遭遇家庭变故,两人分手,直到今年才重新在一起。   梁迁头顶浮起一串问号,心想怎么还给安排上破镜重圆的剧情了?另外在段星河家里出事的时候选择分手,那还是人吗?二老也太不相信自己儿子的品行了。   越听越离谱,梁迁推门进去打断交谈:“你们给段星河送了什么见面礼啊?”   姚南冬正讲着,段星河的消息就来了:“梁迁,阿姨送的礼物太贵重了,你帮我退回去吧。”   姚南冬送段小优一条玉石手链,送段星河一个平安扣。   平安,这大概是所有长辈对子女最朴素的期许。   梁迁插科打诨地回复:“不用放在心上,不是什么好玉。”   “那个平安扣我也有一个,是情侣款。”   “不过还是别戴在脖子上了,太沉,对颈椎不友好。”   发完消息,他狗腿地给姚南冬捶背捏肩:“妈,今天辛苦了。”   “我呢?”梁宴杰也试图享受一把儿子的服务。   梁迁腾出一只手,象征性地捶了两下,力度跟挠痒痒似的,嘴上花言巧语:“你身体好,可以再为祖国健康工作五十年。”   周末过去,梁迁跟段星河又回到了地下情的状态中。白天不能腻在一块就算了,现在连下班通勤的时间也被挤占,段小优的“传唤”越来越多,越来越频繁,有时候他们坐在车里,甚至没办法完整地聊一个话题。   段星河每次接完电话,都会充满歉意地偷偷瞄梁迁一眼。   梁迁当然不会责怪他,只是技巧性地利用一下段星河的负罪感,在分别的时候讨一个湿热的深吻。   不过问题还是要解决的,他打算找个机会,严肃认真地与段小优谈一谈。   周三下午,梁迁带贾斌到九江法院,为一桩买卖合同纠纷开庭。他的委托人张女士在玉石展销会上买了个天然翡翠手镯,后来经鉴定是人造的,愤而起诉主办方,要求按照《消费者权益保护法》进行“1+3”赔偿。因为案件事实较为简单、争议焦点明确,不到四点庭审就结束了。梁迁把贾斌送到地铁站,开着车在公路上游荡,最后心一横,转道去了锦艺嘉园。   按了五分钟的门铃,手都酸了,始终无人应答,梁迁侧耳细听,里面一点动静都没有。   他不信段小优不在,从姚许云那儿要了手机号,直接拨过去。   单调的嘟嘟声消耗着脆弱的耐心,所幸,在自动挂断的前一秒,对面点了接听。   “小优?”   段小优不回答,梁迁又说:“我在楼道里,你开一下门。”   三分钟后,1102的房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了,段小优穿着家居服,小脸素净,防备而不安地攥着门把手,拦在梁迁面前。   “我能进去吗?”   段小优沉默不语,梁迁大着胆子迈了一步,发现她防卫似的后退,于是故技重施,得寸进尺地跨进房间。   作为客人,他反倒比主人更加自在,指着沙发说:“坐吧。”   段小优依言坐下,大概是看出梁迁突然造访别有深意,率先问:“有什么事?”   梁迁也不铺垫,开门见山:“我和你哥哥在谈恋爱,你知道吧。”   段小优一愣,大约是想表示惊讶,可惜演技不够自然,看着像是在赌气。“不知道。”她硬邦邦地说。   梁迁笑了笑,不欲就这个问题多做纠缠,进一步问:“你说你要和他结婚,为什么?你又不喜欢他。”   “我喜欢他。”段小优倔强地抬起下巴。   “你不喜欢,”梁迁放慢语速,逐字逐句地强调,“我喜欢他,而且他也喜欢我。”   “你……”两片粉嫩的嘴唇颤抖着,碰来碰去,也没说出强有力的反驳来。   面对梁迁,段小优的战斗力还是太低,她似乎觉得受到了羞辱,蛮横地宣称:“我就是要和他结婚!”   “为什么?你们根本就不喜欢彼此,为什么非要捆在一起?他是你哥哥,不是你的附属品,他应该拥有选择爱人的权利!”   段小优的双手握成了拳头,在膝盖上不住发抖:“关你什么事!”   “当然关我的事,因为他现在和我在一起。”梁迁顿了顿,尽量摆出柔和的表情,但由于客厅里剑拔弩张的气氛,并未达到良好的安抚效果。   “我不知道你之前经历过什么,但一定是很不好的事情,所以才变得……这么依赖你哥哥。可是小优,你才22岁,还那么年轻,还有大把的时间可以等待真爱,为什么一定要毁掉自己,也毁掉你哥哥的幸福呢?”   “说结婚……其实是害怕段星河抛下你不管吧?可是,他也有自己的生活啊。”   与大部分人不同,梁迁在愤怒的时候,头脑反而更加冷静,能够迅速抓住对方的漏洞进行反击,语言流畅、逻辑清晰、步步为营。这项技能在庭审的时候很好用,但放在日常生活中,就有个很大的缺陷——当他沉浸于机器一般精准的输出时,很容易忽略对方的情绪和感受。   段小优慌乱地喘着气,苍白的两颊染上红晕,她充满愤恨地瞪着梁迁,可惜找不到插话的机会,也说不出强有力的反驳,难堪的感觉愈来愈强烈,直至灭顶、爆发。   段小优失控的尖叫声让梁迁醒悟过来,他看着蜷缩成一团、捂着耳朵哭泣的少女,后悔地咬了咬舌头。   “小优,你冷静听我说……”   梁迁走到她身边,只是碰了一下段小优的手背,她就痛苦地嚎啕起来,吓得梁迁不敢再动了。   “你哥哥不会抛弃你的,我保证。如果你一辈子不结婚,我跟段星河养你一辈子,行不行?”   段小优没听进去,用手臂挡着脸,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面色紫涨,狼狈不堪。   梁迁这下是真的着急了,手忙脚乱地不知该怎么办,后来咬咬牙,一把按住段小优,强行给她拍背顺气,拍了好一会,段小优的状态才渐渐稳定下来。   她挥舞着手臂驱赶梁迁,眼睛肿得像个桃子,口中还在不停打嗝。   “对不起。”   梁迁的心情糟透了,沉重地向她道歉。   段小优倒在沙发上,屈膝缩成一只小虾米,用沙发靠枕隔绝了梁迁的视线。   “姐?”梁迁悄悄离开房间,到十一楼的电梯间给姚许云打电话。   吧嗒一声,是姚许云在点烟。她问:“怎么样?”   “我搞砸了,说得有点过分,小优可能猜出我知道当年的事情了。”梁迁悔得直用额头撞墙。   那头静了几秒,姚许云说:“没事,我来处理。”   梁迁松了口气:“那我等你。”   他挂掉电话,推开虚掩的房门再次进入1102。   客厅里空无一人。 第36章   梁迁大脑一片空白,拔腿就往生活阳台跑。   他扶着栏杆,手指用力到痉挛,僵硬地探头出去,一寸寸往下看。   石板路、绿草坪,行人两三,树影婆娑,楼底下是一派静谧而安逸的景象,没有血泊,没有残肢断臂,也没有扭曲的身体。   他张口呼吸,感觉心脏已经跳到了嗓子眼,千钧一发之际,又悠悠地坠了回去。   梁迁满身冷汗地走向段小优的卧室,门没锁,悄悄推开之后,看见一个瘦弱单薄的背影。段小优侧卧在床,乌黑的长发铺满枕头,从裹成蚕茧的被子里传出细细的、时断时续的抽噎。   梁迁闭眼定了定神,睁开后再看,段小优的确躺在床上,虽然悲伤痛苦,但是完好无缺。   他如释重负地松开拳头,不敢再走远一步,就在卧室门外席地而坐,心有余悸地靠着冰冷的墙壁。   半小时后,段星河回来了。   他用钥匙打开房门,惊讶而迟疑地喊出梁迁的名字,问:“你怎么来了?”   梁迁的衬衫被汗水打湿,又被体温烘得半干不干,此刻正黏糊糊地贴在皮肤上,难受极了。他的精神状态也跟衬衫差不多,皱巴巴的,充满了羞愧和懊悔。   “我干了件蠢事,你别生气。”   “怎么了?”段星河似乎有所察觉,不由自主地四处打量,“小优不在吗?”   “我姐——我小姨,刚刚把她带走了,才走几分钟。”   梁迁叹了口气,向段星河坦白自己的罪孽:“今天开完庭,我想找小优谈谈她上次说的,你们结婚的事。结果——结果我说得太狠,刺激得她焦虑症发作了。”   他盯着段星河身后的挂钟,并不知道自己此刻看起来有多沮丧,只是一个劲地紧张,和之前发现段小优不见了,下意识地冲向阳台时一样。   那种头皮发麻、血液逆流、汗毛倒竖的感觉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脑海中下意识的念头:如果段小优出了什么事,段星河一定会恨他一辈子的。   其实事后想想,阳台上装了围栏和防护网,梁迁只离开了几分钟,完全不用担心段小优坠落或跳楼的问题,但当时他已经丧失了基本的思考能力,除了懊悔自己的莽撞,其他所有的东西都忘记了。   想象中的暴风雨并没有发生,段星河听完,温和地问:“那小优今晚回来吗?”   梁迁摇头:“我不知道。”   段星河没再说什么,脱掉外套挽起袖子,径直走进厨房。   梁迁僵硬地杵在原地,像根融化了一半的冰棍,黏黏腻腻的往下滴糖水,狼狈而惭愧。   他觉得段星河应该是生气了,偏偏自己又理亏,没有一丝狡辩的余地。   孤零零地站了十分钟,也看了段星河的背影十分钟,梁迁决定先回家,等段星河气消了再来。   刚拎起西装,段星河就从厨房出来了,端着一个冒热气的玻璃杯,诧异道:“你要走了?”   “这是什么?”梁迁接过杯子,发现里头装着热牛奶,刚刚煮开的,色泽浓郁,奶香扑鼻,还夹杂着一股恰到好处的糊味。   “有点烫,小心。”段星河说。   “给我煮的?”   段星河点了点头:“看你惊魂不定的。”   梁迁捧着牛奶,滚烫的温度顺着指尖逐渐传递到全身各处,一路灼烧,令眼眶也发起热来。他看着段星河,感觉怎么爱这个人都不够,勉强打趣:“你哄小朋友吗?”   “是啊,”段星河笑了,既温柔又机灵,还藏着一点善意的嘲弄,似乎在说梁迁“太不经吓了”。   梁迁喝了一口热牛奶,咽下去之后啧了一声,一本正经地说:“酸了。”   段星河不太相信,解释道:“我才买不久的。”   “那你尝尝?”   段星河弯腰去拿牛奶,梁迁眼疾手快地一推,将玻璃杯推到段星河的接触范围之外,然后狡猾地凑过去亲他,让他仔细地品尝了牛奶的味道。   “明明没酸。”段星河轻声反驳。   梁迁抱住段星河,下巴枕在他的肩窝里,委屈地倾诉:“你不知道,今天下午小优真是把我吓出心脏病了。我给我小姨打完电话,回来看不见她,还以为她寻短见了。”   “不会的,其实小优很坚强,现在不是头两年了……而且,有些话我不方便讲,你跟她讲了,也是对她好。”   梁迁苦笑:“希望她不要恨我吧。”   房间里沉默了一会,段星河问:“你晚饭想吃什么?我去做。”   梁迁低下头,看到段星河穿着围裙,围裙的系带在背后绑成蝴蝶结的形状,如同一份包装精美的礼物,等待被人拆开。他搂着段星河的腰,用力往怀里按了一下:“吃你行不行?”   空气暧昧,段星河却十分正直,贴着梁迁的耳朵说:“吃人是违法犯罪的。”   寂静的房间里,他们两个神神秘秘地交流起学术问题。梁迁说:“不一定,比如洞穴奇案。”   段星河反驳:“但极端情况也只阻却有责性,违法层面还是成立的。”【注】   “行啊段星河,学得挺透彻。”梁迁笑了,露出一排白牙,眉毛斜挑着,增添了些许痞气。“不管怎么说,就目前的个案而言,我感觉自己不是好人,所以想提前征求受害者的同意。”   段星河终于脸红了,推开梁迁的怀抱,欲盖弥彰地转移话题:“我先去做饭了。”   夜色降临,城市的灯光渐次点亮,渔州像画布一样多彩,也像密码盘,每个亮灯的窗户里,都上演着不同的悲欢离合。   段星河在厨房做拌面,梁迁插不上手,就去阳台帮他收衣服,抱了满怀,然后坐在沙发上叠,每一件都搞得方方正正,棱角分明。   大件叠完了,梁迁拿起那条棉布的黑色平角裤,两手勾着裤腰让它完全展开,怀着微妙而兴奋的心情仔细端详。   那些电影里的变态怎么干的来着?是不是要凑上去闻一闻?   恰逢段星河到客厅取东西,发现梁迁一脸深沉地盯着自己的内|裤,连忙夺下来,和旁边叠好的衣服一起,抱进卧室去了。   “害羞什么啊。”梁迁还在他背后不依不饶地调笑。   晚饭很快做好了,两盘牛肉拌面,一碗紫菜蛋花汤,光是闻着香味就让人口齿生津。   他们在餐厅坐下,梁迁当着段星河的面拨通姚许云的电话,还按了免提,忐忑地问:“小优的情况怎么样了?”   “你等一会,”那头传来开门和关门的声音,姚许云走到一个空旷的地方,说:“挺好的,早就不哭了,刚刚带她吃了晚饭。”   “她跟你说今天下午的事情了吗?”   “没说,我也没问。”在姚许云眼里,下午的冲突根本就微不足道,最关键的还是段小优的心病。   梁迁看了看段星河,说:“那我待会去接她?”   其实心里是舍不得的,因为段小优一回来,他这个“罪魁祸首”就得离开了。   姚许云笑了一声:“不用,让她在我这住几天吧,刚好也给你们制造一点私人空间。”   “真的?”梁迁终于体会到什么叫作柳暗花明,心情像坐过山车,恨不得顺着网线冲过去给姚许云一个热情拥抱。“谢了姐,你放心,大恩大德没齿不忘,以后我给你养老送终。”   姚许云切了一声:“别了,咱俩谁走在前头还说不定呢。”   两人又斗了几句嘴,就把电话挂了。梁迁接过段星河递来的筷子,搅了搅盘子里的面条,状似随意地问:“那我今晚留下来?”   段星河也表现得很淡定,轻声回答:“这本来就是你的房子。”   “哦,我的房子,”梁迁笑着觑他,“那是不是意味着我可以为所欲为?”   段星河误入陷阱,红着脸憋出一句:“注意公序良俗。”   梁迁更加得意:“私人空间,有什么公序良俗。”   后来段星河就不搭理这些俏皮话了,只是偶尔用无奈而温柔的眼神看一看他。   晚饭在温馨祥和的气氛中结束,梁迁精神抖擞,充满干劲,抢着把锅碗洗了,桌子也擦得锃亮发光。   段星河似乎不太信任他的家务能力,全程都紧张地注意着他的一举一动,直到梁迁关了水龙头,确认没有任何东西打碎,他才松了口气,笑着说:“辛苦你了。”   “你担什么心啊,我在家里经常干活的。”梁迁拍了拍段星河的后脑勺,弯腰替他拧开台灯,“你先学习,我下楼买点东西。”   “牙刷、毛巾……什么的。”   不补充还好,说得多了,好像他心怀不轨一样。   梁迁乘电梯下楼,在一层的小超市门口逗留片刻,最终决定到外面去买。今天不刮风,气温非常舒适,小区里不时可见散步的居民,健身器材上爬满了小孩,稚嫩而欢快的笑声完全盖过了他们父母的叮嘱。   梁迁穿过这些幸福的人群,从小区二号门出去,往南走了五百多米,凭记忆找到了一个大型商场。   他买了洗漱用品,又给段星河的冰箱采购了些水果和酸奶,最后溜达到成人用品专柜,对着货架上的安|全套和润|滑|液陷入心理斗争。   买吧,显得太急色,不买吧,机会实在难得。   正在犹豫,一阵浓郁的香水味飘了过来,梁迁屏住呼吸往旁边退了一步,余光看见一双穿着黑丝袜和高跟鞋的长腿。   “小帅哥,这个好用。”化着烟熏妆的女人从货架上挑了一盒安全套,在梁迁眼前摇晃,嗓音低哑诱惑,“走吗?”   看样子是观察他有一会了。   梁迁礼貌地笑了笑:“不好意思,家里有人在等。”   女人遗憾地嘟了嘟嘴唇,转身离去,梁迁呼了口气,飞快挑了几盒产品,一目十行地浏览完,扔进了购物篮里。   他结了帐,提着两个大袋子回到小区,东西很沉,到家的时候,掌心已经被勒出了深深的红痕。   “怎么买这么多?”段星河感到意外,急忙走上前帮忙。   “你不是要考试了吗,现在多买点,就不用老跑超市了。”梁迁把购物袋里的牛奶、酸奶、猪肉、鸡翅取出来,一样样拿给段星河:“这些都放冰箱里。”   冷鲜食品归置得差不多了,段星河低头翻动袋子里剩余的东西,没看仔细,随口问:“那是什么?”   梁迁愣了一下,来不及制止,段星河已经拿起了润|滑|液。很快,他看懂了这东西的用途,脸上浮现出一层害羞的淡粉色,手指一错,润|滑|液掉回了袋子里。   梁迁厚颜无耻地解释:“我看这个保质期挺久的,可以先屯着。”   段星河被这个拙劣的借口逗笑了,他的笑声很轻,又温柔,像一根羽毛挠在人身上,痒痒的。   梁迁抬手按住段星河的太阳穴,直视着他的眼睛,让他无法再躲避自己的渴求,充满欲念的渴求。“我想要你,行吗?”   段星河的耳朵很红,喉结轻微地滑动着,黑漆漆的瞳仁里映着灯光和梁迁的影子,他低声回答:“好。”   他们接了一个缠绵而潮湿的吻,唇瓣相互挤压、摩擦,力度激烈。梁迁的舌尖在段星河口腔中放肆扫荡,尝到了一股清甜的草莓味道。他食髓知味地舔舐着,段星河却呼吸不畅,试图通过反击把梁迁推出去。   你来我往的,不仅没有脱身,反而双双跌倒在沙发上。   梁迁左手垫在段星河的脖子下面,右手钻进他的衬衫,微凉的掌心贴上段星河火热的皮肤,激起一股电流一般的酥麻感。   他们都动情了,身体的反应诚实而坦荡。梁迁抚摸着段星河平滑的腰腹,气喘吁吁地抬起头,让空气流进来。   “我先去洗澡?”他哑着嗓子问。   他们都是第一次,经验相对匮乏,一起沐浴这种操作,暂时还觉得害臊。   段星河“嗯”了一声,扶着梁迁的肩膀坐起来,一边起伏不定地喘息,一边整理自己的衣服,嘴唇湿漉漉的,泛着晶亮的光。   “还扣什么呀,反正待会也要脱,”梁迁不让他系领口的扣子,轻佻地用指尖划过那片淡粉的皮肤,又占了一会便宜,才恋恋不舍地进入浴室。   狭窄的空间里水汽氤氲,梁迁关掉花洒,暴力拆开新买的浴巾、浴袍和牙刷,将惨兮兮的包装纸扔进垃圾桶里。擦拭身上的水珠时,他突然发现一个问题——忘记买内|裤了。   不过他脸皮够厚,并没有犹豫太久,直接挂了空挡,披上浴袍出去了。   这套公寓是二居室,段星河的卧室在客厅后面,里面的装修梁迁非常熟悉——因为这本来就是他的房子,而段星河作为一个好的租客,几乎没有对房间的布局做任何改变。   卧室里,段星河已经换上了睡衣,浅灰色的格子花纹,上衣是套头的样式,裤脚很宽松,梁迁的目光落在他的脚踝上,忍不住想,如果稍微用点力气,段星河的裤子是不是就会直直地坠到地上,像镣铐一样锁住他、绊倒他,令他难以动弹地匍匐在自己身下。   他脑海里充斥着各种各样变态而情|色的念头,神情却是温柔的,笑着、很深沉地注视着段星河。   这个住在他家里的,他的爱人。   “你先坐一会,”段星河被梁迁看得不好意思,指了指床上的被子,“盖着点,别感冒了。”   “好。”梁迁说:“我等你。”   段星河走后,他灭掉了房间里的光线,只留床头右上方一盏昏黄暧昧的壁灯。   这样的环境,大概更容易让段星河放松。梁迁往门外看了一眼,只是想象着段星河在浴室里赤裸的身体,就情不自禁地小腹发紧。   黑暗中,时间的流逝似乎格外缓慢。十分钟后,梁迁的兴奋之情稍微平息,二十分钟后,浴室里还回荡着哗啦啦的水声。   他拿起手机看时间,忐忑不安地猜测,段星河该不会是后悔了吧? 第37章   或许不应该操之过急,毕竟同性间亲密的方式隐秘而特别,段星河虽然喜欢他,却不一定做好了接受的准备。   梁迁胡思乱想了一通,忍不住有点沮丧。不管怎么样,他不希望段星河为了满足他的需要而受任何委屈,既然时机不对,那就算了。打定主意,他翻身下床,走到浴室外面敲了敲门。   里头的水声不知何时停了,段星河说:“我好了。”   不一会,门开了。段星河踩着洁白的地砖,出现在梁迁面前。他没穿睡衣,套着一件深蓝色浴袍,带子规规矩矩地系在腰间,眉眼透露出少许紧张。梁迁闻到一股潮湿的沐浴露香味,他看着段星河,联想起某种生长在热带雨林中的鲜嫩而茁壮的植物。   “怎么没吹啊?”他抄了一把段星河湿答答滴水的头发,语气温和,“先吹干吧。”   说完就走了,留段星河愣在原地。片刻后,段星河听从梁迁的建议吹干了头发,轻手轻脚地回到卧室,在门口徘徊了两步,然后关上房门,落了锁。   房间里只开着一盏不甚明亮的壁灯,梁迁靠坐在床头,被子盖到腹部,微微屈起膝盖,遮掩住腿间的隆起。   他的心还是跳得很快,占有段星河的愿望还是很强烈,但克制住了,拍拍身边的空位,笑道:“上来吧。”   段星河爬上床,膝盖从梁迁大腿上蹭过,只是个不经意的动作,却让梁迁又增加了几分辛苦。   他清了清嗓子,等段星河躺好,就侧过身,蜻蜓点水地吻了他一下。   他们额头相抵,在昏暗中静静地看着彼此,过了几秒,梁迁说:“睡吧。”   说着就要关灯。   段星河拉住他的手臂,眼神迟疑而困惑,小声问:“不做了吗?”   梁迁强忍着欲望,一字一顿地解释:“我感觉,你还没准备好。”   段星河沉默了几秒,往梁迁的方向挪了一点:“我准备好了。”   “真的?”   梁迁凝视着段星河,看了一会,重新覆上去,由浅入深地吻他。   ………   “可以吗?”他用低沉而磁性的声音询问,带着点哄骗的意味。   段星河眼睛里闪烁着晶莹的东西,他勇敢地直视梁迁,轻声说:“你可以对我做任何事。”   ………   天刚蒙蒙亮,段星河定的闹钟响了。   梁迁听到一阵刺耳的噪音,烦躁地哼了两声,随后就感觉到怀中的人开始扭动挣扎,试图推开他坐起来。   昨天他们弄到很晚,入睡的时候已经精疲力尽,才躺了几个小时段星河就要起床,梁迁自然不允许,迷糊地抱怨:“干什么啊?关了关了,再睡会。”   段星河关掉闹钟,小声说:“你睡吧,我起来背会书。”   “背什么书,”梁迁困意正浓,懒洋洋地摩挲着段星河光裸的脊背,一路往下,在他屁股上拍了一把,随后听到一声压抑的闷哼。   他立刻睁开眼:“疼啊?”   段星河摇摇头。   疼他也不会讲的,梁迁知道。   “我看网上说,第一次可能会发炎发烧,待会我去给你买点药。”   段星河还是摇头,嗓音沙哑得如同患了重感冒:“不用,没发烧。”   梁迁揪心又自责,披着浴袍下床,给段星河倒了一杯温水,训斥道:“都这样了还想起来学习。”   “马上就考试了。”段星河显得有些焦虑。   他靠着枕头喝水,被子滑下肩膀,露出来的皮肤上点缀着许多深红色的痕迹。梁迁晨|勃的劲儿还没过去,不太敢看他,怕出事,可又忍不住看他,因为喜欢。挣扎了一阵,他放弃抵抗,任由欲望大大方方地暴露在熹微的晨光之下。   “少复习一天你也考得上,”段星河喝完水,梁迁接过杯子放好,然后重新钻进被窝,搂着他躺下,“赖会床吧,段星河同学。”   “你总这么说,”段星河却不轻松,眼中有藏不住的忧虑,“万一我没考上呢?”   梁迁笑了笑,斩钉截铁地回答:“不可能。”   段星河觉得他吊儿郎当的,翻过身不想理睬,刚动了一下就被梁迁拽回来了。   “要不要打个赌?”   段星河思考了几秒,说:“不要。”   “怎么就不赌了?”梁迁颇为失望,他都想好怎么惩罚段星河了。   段星河无奈:“我为什么要盼着自己考不过?”   梁迁琢磨了一下,点头道:“也是。”   房间里安静下来,只余两道规律的呼吸声彼此起伏。最近渔州的天气开始转凉,尤其是清晨,雾大露重,寒气能透过窗缝渗进来。他们靠得很近,相互取暖,梁迁自然而放松地搂着段星河,与他鼻息交缠。或许是因为已经做了恋人之间最亲密的事情,他们对待这段关系的态度都变得坦然自在,患得患失的不安定感几乎消失殆尽。   梁迁闭着眼睛打了个哈欠。他知道段星河没睡着,这家伙身在曹营心在汉,大概率还计划着待会偷偷起来看书。他也不睡了,跟段星河聊天:“昨天晚上,你感觉怎么样?”   问这个,多少有些忐忑和难为情,因此他没睁眼,不让自己露怯。   段星河以为梁迁睡着了,突然听到他开口,愣了一下:“嗯。”   嗯是什么意思?梁迁不满地掀起眼皮。   “挺好的,”在白天,段星河的脸皮薄得多,小声补充,“很好。”   梁迁得意了,翘起唇角笑,进一步挖掘:“跟你幻想中的相比,会失望吗?”   段星河的X幻想,这是高中的梁迁绝对不可能、也不敢打听的秘密,但世事奇妙,如今他竟然也可以问了。   段星河不习惯讨论这类话题,略带羞赧地转开目光,在梁迁的追问和纠缠下,语速很快地回答:“没想那么多,只想到是和你。”   梁迁心脏一阵酥麻,像被温暖的潮水卷过,他沉默着,等那股奇妙的感觉逐渐淡去,又回味了片刻,才不正经地坏笑起来:“是吗,我倒是想过很多,要不要听听?”   段星河并不想听,听这个还不如去听民法冲刺课。奈何刚撑着床扭动一下,就被梁迁制住了,抱得严严实实:“别跑。”   “我问你个正经的。”   段星河面红耳赤,呼吸急促,拿狐疑的眼神盯着他。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自己喜欢男生的?”   梁迁自己醒悟得比较晚,青春期的时候,他对女性是有欲望的,只是并不强烈,还不如对篮球的感情来得深。后来因为多年不能忘记段星河,又做了一些奇怪的春梦,才渐渐发觉了自己的反常。但段星河的情况不一样,既然他高中的时候就喜欢梁迁,肯定一早就明白了自己的性取向。   他有喜欢过什么别的人吗?绕了个大圈子,梁迁就是想知道这个,可又不能直接问,害怕显得心胸狭隘。   段星河短暂地沉思了片刻,说:“十三四岁的时候,隐约有察觉。”   “怎么察觉的?”   段星河疑惑地扬起眉毛,发现梁迁神色认真,便斟酌着回答:“就是,注意男生会多一些。”   “那,”梁迁清了清嗓子,私心已经昭然若揭,还偏要装出一副闲谈的架势,循循善诱地问:“你们初中班上,有没有特别帅的?”   段星河终于明白了他的弦外之音,垂眼笑了笑,说:“没有,你是我第一个喜欢的人。”   面对同样的问题,其他懂情趣的恋人或许会撒谎、会拿乔,让对方吃点无伤大雅的飞醋,但段星河不这样,他不擅长矫饰,所有的心意都是恳切实在的,很重,让拥有它的人感到满足而安稳。   “真的吗?”梁迁侧躺着,心脏砰砰跳,目不转睛地注视段星河。段星河鬓角的头发被压得很平,乌黑的睫毛在眼皮上不安分地纠缠,神态有些憔悴,嘴唇却因为昨夜漫长的亲吻而显得红润饱满。梁迁突然惆怅起来,叹息道:“有时候,真希望世界上有时光机。”   又躺了一会,他们就起床了。段星河背对着梁迁穿衣服,动作有些迟缓,却坚决不肯让他帮忙。梁迁担心他,一直用余光偷瞄,看见段星河弯下腰,背后突起一颗颗圆润的骨头,忍不住伸手摸了一下。   段星河收拾整齐,转头发现他还躺在床上,一丝不挂地显示好身材,忍不住问:“你不起吗?”   梁迁一脸无辜:“我昨天忘买内|裤了。”   段星河走到衣柜前,拉开抽屉翻找,最后拿出梁迁昨天叠的那条,征求他的意见:“没有新的了,你穿我的可以吗?”   “好啊。”梁迁伸手接过,知道段星河害羞,所以没跟着去卫生间,只是亲了他一下,叮嘱道:“走路慢点,有什么不舒服的及时告诉我。”   “嗯。”   过了一会,段星河洗漱完毕,回到卧室拿手机,梁迁还穿着昨天那套衣服,正在系西裤的皮带,低着头,神态漫不经心的。   “那个……合身吗?”段星河好心发问。   哪个?梁迁反应过来,笑得十分混蛋:“不合身,勒得慌。”   这一早上他都欠欠的,得了便宜还卖乖,全靠一张俊脸才那么肆无忌惮。不过长得再帅,也有把人逼急的时候,段星河哽了一下,愤愤地嘀咕:“你的也没有很大。”说完就跑了。   “段星河!”梁迁又气又笑,与段星河在公寓里展开了一场追逐战,最后凭借体力优势完胜,把他压在沙发上好好地教训了一通。   “知道错了吗?”他笑着捏段星河的鼻子。   “不知道。”段星河出了点汗,嘴还挺硬。   梁迁哈哈大笑,扶着他坐起来:“不闹了,下去吃早饭吧。”   段星河指了指书桌,提醒道:“别忘了带你的电脑。”   “嗯。”太阳已经升高了,房间里变得明亮而多彩,梁迁面朝阳光眯了眯眼,心想,天气真好啊。 第38章   梁迁觉得,这差不多就是他梦想中的生活了。每天睁眼就能看见段星河,然后一起吃早饭,不紧不慢地去上班,路上斗斗嘴,一天的好心情都有了。   “绿鑫公司的案子需要开庭吗?”去往电梯间的路上,段星河关心起梁迁的工作。   “嗯,下个月月底,得去一趟深圳。”梁迁正说着,一辆银灰色的轿车突然驶近,喇叭低低地鸣了一声。   “早啊两位。”车窗降下,露出一张化着淡妆的精致脸庞。   段星河怔了怔,不动声色地拉开与梁迁的距离,问候道:“聂律师。”   聂菡问:“你们一块来的?”   段星河隐蔽地看了梁迁一眼,神色有些迟疑,似乎在征求他的意见。梁迁对此无所谓,倒是想听听他怎么解释。   于是段星河对聂菡笑了笑,说:“半路上遇到梁律师,他载了我一程。”   聂菡拖长音调“噢”了一声,表情有几分可疑。   这天上午,来律所咨询的客人不多,梁迁乐得清闲,在办公室里写一篇关于建设工程施工合同中的表见代理问题的文章,中途借着泡咖啡的名义四处走动,晃到前台跟段星河逗了几句闷子。   段星河站在大理石吧台里边,捧着刑诉书背考点,有些疲惫地靠着墙壁。   “发烧了吗?”梁迁小声问他。   段星河摇头,眼皮耷拉着,不大有精神,他说:“就是有点困。”   “怎么不坐啊?”刚问完,就看到了那个硬邦邦的木椅子。   “你等我一下。”他回到办公室,从柜子里揪出一个座垫,拎着去了前台。这个垫子是姚南冬上个月被人忽悠着买的,说是符合人体工学,对尾椎好,但梁迁自己的电脑椅挺舒服的,所以一直没用它,扔在角落积灰。   “谢谢。”段星河红着脸接过来。   聂菡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反正一开口,两人都吓了一跳。她倒是很开心,笑着说下午有个庭要开,结束时间不定,如果当事人王女士来了,让段星河帮忙接待一下。   段星河答应了,对梁迁使了个眼色。   梁迁耸耸肩,端着咖啡回去了,他的办公室挨着聂菡的,到了门口,聂菡突然跟进来,反手关上门。   “梁迁,”她意味深长地咳了一声,“没什么要交代的?”   “交代什么,”梁迁从茶几上抓了颗花生,气定神闲地剥壳,“你怎么神神叨叨的。”   “少来,”聂菡可不好糊弄,眼神雪亮,眉飞色舞,“你和小段,我都看出来了。”   “有那么明显吗?”梁迁震惊又郁闷,觉得他们已经够偷偷摸摸了。   “不明显,”聂菡先是宽慰了他两句,然后笑嘻嘻地给自己贴金,“但是所里的任何事情都瞒不过我的眼睛。”   “保密啊。”梁迁说。   “那你得给我封口费,中午请我吃饭。”聂菡顿了顿,说:“叫上星河跟丁律师,以后我们一起吃午饭。”   梁迁明白了她的言外之意,有些感动:“行,谢了。”   “不用谢,付钱就行。”聂菡摆手,又聊起工作的事,说丁普宁有个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的案子想跟他一块做,中午可以详细聊聊。   梁迁应了,随口问:“丁律师最近怎么了,感觉心情不是很好。”   聂菡的笑容消失了,表情沉痛,依稀还有些心疼:“他离婚了,老婆出轨,还卷了他的钱。”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啊!”梁迁感叹完,见聂菡盯着茶几上的烟灰缸,秀丽的眉毛微微蹙着,好像在沉思什么,突然福至心灵:“我去,你该不会是喜欢他吧!”   聂菡回过神,难堪地咬了咬嘴唇,只回答了前一个问题:“他来找我咨询婚姻财产分割的问题,我才知道的。”   “我说你怎么那么善良,还替我们打掩护,原来是想让我跟段星河给你打掩护啊。”梁迁笑着调侃,聂菡却不像往常那样跟他逗贫,而是忧愁地捂住了脸。   中午下班,梁迁叫上丁普宁,聂菡叫上段星河,四个人在律所门口汇合,一块去对面的商场吃饭。   段星河第一次加入他们这个小小的“律师团体”,表现得有点局促,不敢多讲话,而丁普宁脸色很差,神情恍惚,对外部世界毫不关心,也不觉得段星河跟他们一起活动有何不妥。   等餐的时候,因为气氛太过沉闷,聂菡起了个话头:“丁律师,你不是有个案子想跟梁律师合作吗?”   “对,”丁普宁勉强振作精神,为梁迁介绍案情,刚说了几句,梁迁点的干炒牛河叫号了。   “我帮你拿,”段星河反应很快。   他把餐盘端过来,放在梁迁面前,丁普宁略作停顿,抬头看了他一眼,说:“小段是不是在准备法考?”   “嗯。”   丁普宁点头,沉默了几秒,平和地说:“加油。”   吃完饭,聂菡提出要去旁边的公园散步,邀请他们同行。梁迁知道她醉翁之意不在酒,摇头拒绝,指了指段星河:“我们想去买点喝的。”   聂菡顺着台阶下,笑着问丁普宁:“丁律师,一块走走吧?”   丁普宁没什么心情,但犹豫片刻还是同意了。   “怎么感觉聂律师和丁律师都怪怪的?”段星河困惑地看着他们的背影。   “你猜。”梁迁拉着他拐进茶饮店,点了两杯蜜桃乌龙。   “聂律师无缘无故怎么会叫我跟你们一起吃饭,”段星河很快推理出结论,“她是不是知道了?”   “嗯。不过你放心,她跟我关系很好,不会乱说的。”梁迁往后一倒,靠在柔软的沙发上伸了个懒腰。   “那丁律师也知道了?”段星河插好吸管,捧着胖胖的纸杯喝饮料,吮吸的动作文静又优雅,怎么看都是赏心悦目。梁迁盯着他略微敞开的领口,忍不住想象底下密密麻麻的吻痕,赶紧喝了口茶降火。   “丁律师还不知道,但估计瞒不了多久。还有个劲爆的消息,你要不要听?”   适当的八卦有助于放松身心,梁迁勾了勾手指,示意段星河凑近,然后讲了丁普宁离婚、聂菡试图追求他的消息。   “真的吗?”段星河想了想,“我觉得他们挺配的。”   当着聂菡的面,梁迁不好泼冷水,但这时就可以讲真话了:“配也不一定能成,对爱情而言,时机太重要了。”   就像他与段星河,经历了诸多弯绕、诸多曲折,失之交臂又失而复得,最终能走到一起,全靠未被岁月磨灭的一丝记挂,和柳暗花明的好运气。   段星河的手机震动,他拿起来回复微信,梁迁瞄了一眼,好像是段小优的头像。   他惴惴不安地问:“小优怎么样?要回家了吗?”   “她说想在桃子姐那里住一段时间,今天回来取些衣服。”   梁迁观察段星河的反应,觉得他还算平静,试探着问:“你是不是不放心,想让她回家住?”   段星河一怔,随后笑了:“没有。我觉得……她跟桃子姐在一起的时候,反而更加高兴。”   梁迁松了口气,别有深意地啧了一声:“那现在小优不在,你一个人住,会不会太孤单了点?”他搭在沙发上的手指稍微抬起来一些,若有若无地拨动段星河的头发,压低声音讲起鬼故事:“而且有时候,家里人气不足,还容易招不干净的东西。比如你这样的,总是学习到很晚,又只开着一盏台灯,指不定哪天,正在看书呢,背后突然有一只手拍你的肩膀……”   “你可以搬过来。”段星河打断梁迁,清澈的眼睛里泛起几缕笑意,他补充了一句:“梁迁,你好幼稚。”   “我幼稚?”梁迁用大拇指蹭他耳后的皮肤,好像发现了天大的乐子,“是谁起了一堆鸡皮疙瘩?”   “小优发了张照片。”段星河赶紧把手机举到他面前,挡住梁迁不怀好意的目光。   话题转移得够生硬的。梁迁兀自笑了一会,漫不经心地扫视照片,然后愣住了:“这么多烟头?”   “小优说,这是你小姨一天抽的数量。”   梁迁心下一惊。他们一家人都知道姚许云抽烟,也知道她最近因为创作陷入焦虑,抽得比平时厉害,但劝两句就罢了,口吻并不严厉。现在段小优细心地把烟头收集在一处,数量顿时变得直观起来,也令梁迁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他立刻给姚许云打电话,一接通就问:“你疯了吧?不想活了?”   “干嘛啊,”姚许云闷闷地咳嗽,嗓音含混而沙哑,“怎么对长辈说话呢。”   梁迁立刻搬救兵:“要长辈是吧,行,我一会就给我妈和舅舅发照片,舅舅还是肿瘤科医生呢,看他不骂死你。”   “忘恩负义,亏我为你们制造二人世界。”姚许云嘀咕着,语调渐渐转为轻快,“别担心,我决定要戒烟了。”   梁迁不信,在这件事上,她出尔反尔的次数多到数不清。   姚许云又咳了一会,郑重地讲:“真的,我跟小优做了个约定。”   梁迁有点意外,碰了下段星河的肩膀,然后打开了免提。   “你跟小优约定了什么?”   “我戒烟,她每天出去跟陌生人说十句话。”   梁迁与段星河对视一眼,惊讶过后,脸上不约而同地浮现出期盼的神色。   姚许云说:“感觉我和小优就像两个坏掉的机器人,互相帮助互相修理。”   梁迁提醒她:“想法倒是挺好的,但你得坚持啊。”   “尽量。”姚许云笑了笑,“挂了吧。”   通话结束,梁迁把手机握在掌心里,沉默了一会。几个客人进店买奶茶,讨论的声音很高,越发衬得他们这个角落安宁静谧。   “哎,”梁迁凑近段星河,眼神笃定:“你有没有一种感觉,虽然冬天快到了,但一切都越来越有希望了。” 第39章   “我跟钟姐请了假,下周不去上班了。”回家的路上,段星河告诉梁迁。   今天周四,法考在下周六,复习的时间越来越短,是该全力冲刺了。梁迁问:“那这周末还去沧市吗?”   按照惯例,又到了去疗养院探望孙娟的时候。   段星河点头:“当天去当天回,尽量早一点。”   “那我送你,”梁迁一脸霸道,“不许拒绝。”   快到小区时,段星河合上书本,问梁迁晚上想吃什么。   一日三餐、柴米油盐,就是这些平凡的小事组成了生活的血肉,为吃什么而发愁,大概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烦恼了。梁迁左右看了看,从路边成排的餐馆中挑了一家,说:“打包两份卤肉饭吧。”   “那我下去买。”段星河低头解安全带,咔哒一声,按钮松了,他仰起脸,想问梁迁要不要带其他的,还没开口,一个亲吻就落了下来。   这个吻短暂而亲昵,像秋叶掉在石板上一样自然。   两人分开,段星河欲言又止,梁迁却坦然至极,笑着说:“突然就想了。”眉毛还挑来挑去的,蔫坏。   最近车位紧张,段星河买晚饭的时候,梁迁先回了小区,找位置停车。正是傍晚,天际的夕阳落了一半,懒懒地把最后一点余辉洒向人间。他锁好车,信步往A03栋走,经过一丛灌木时,突然听到悉悉索索的枝叶抖动声。   是一只流浪猫,瞪着圆溜溜、浅黄色的眼睛,玳瑁花纹,脖子和前爪雪白,像戴了优雅的方巾和手套。它钻出树丛,轻巧地落在梁迁面前,抖了抖皮毛。   梁迁与它对视片刻,向左跨出一步,淡定地继续往前走,花猫也不怵人,舔了舔鼻子,雄赳赳气昂昂地迈起小短腿,前进方向与梁迁一致。   他们就像一列火车上偶然相逢、坐在对面的旅客,默契地保持着彼此的距离,表情矜持,各看各的风景。   交流是没有的,猫确实叫了两声,可惜梁迁听不懂,也不敢贸然搭腔——万一是在骂他呢?   最后,一人一猫都停在了A03栋楼下,梁迁坐在长椅上等段星河,花猫趴在草坪上,离他不远不近,缩成了一颗猕猴桃。   邪门,梁迁心想,这猫是不是成精了,它在这干什么?   身后的单元门开了,走出来两个人,梁迁觉得谈话声有些熟悉,转头一看,竟然是姚许云和段小优。他问:“姐,你们怎么来了?”   姚许云拍了拍拉杆箱:“小优回家收点东西。”   梁迁的目光落在段小优身上,发现她和姚许云穿着同款的驼色大衣,脸上的肉似乎多了点,透着健康的粉色。   上次那场激烈的争执还历历在目,再见面多少有些尴尬。梁迁对段小优笑了笑,不管怎么样,他确实为小姑娘的变化感到欣慰和高兴。   意外的是,段小优也回了他一个淡淡的笑容。   “小优,你在这等我一下,我去开车。”姚许云拉着箱子从梁迁旁边经过,顺手拍了拍他的胳膊,“天冷了,多穿点。”   梁迁点头:“知道,你好好戒烟。”   四周又寂静下来,不远处的花猫舒展身体,换了个姿势,开始认真地舔爪子。   段小优不安地咬着嘴唇,眨动的大眼睛像蝴蝶翅膀一样漂亮。梁迁决定正式向她道个歉:“小优,那天的事情,对不起了,希望你不要放在心上。”   段小优不答,在梁迁忍不住想解释的前一秒,她轻声说:“没什么。”   “我哥哥呢?”她问梁迁。   “他在小区外面买晚饭。”   一旁的花猫舔完了爪子,优雅地踱步而来,绕着段小优转了一圈,梁迁惊讶地问:“它来找你的?”   “应该是找哥哥,哥哥经常喂它。”段小优蹲下来,将大衣下摆拢到膝盖上,避免沾灰,然后伸出手,摸了摸花猫的背脊。   梁迁一听是段星河喂过的猫,顿时觉得亲近许多,弯下腰试图撸一把,结果花猫傲慢地瞪了他一眼,甩甩尾巴走开了。   段小优没忍住,偏过头笑了一声。   行吧,梁迁无奈地想,丢人就丢人,至少逗小姨子开心了。   随着段小优的那一声笑,他们之间的疏离和敌意似乎减轻了,像烈日下的冰雪,无声无息地消融。   段小优拿出纸巾擦手,低着头:“哥哥很喜欢你,你一定要好好对他。”   梁迁郑重答应:“我会的。”   “他喜欢你很久了,”段小优的声音有点哽咽,“以前……你没来家里之前,我就认识你。”   “什么意思?”梁迁的思维能力突然掉线,口齿不清地盘问,“你怎么会认识我?”   姚许云的车到了,段小优说:“你自己问他吧。”   轿车很快消失在道路尽头。夕阳完全沉入地平线,天光暗淡,梁迁站在榕树下,思绪万千。   段星河回来了,提着几个外卖盒,笑着说:“今天客人好多。”   他刚出现,假寐的花猫就睁开眼,摇着尾巴乐颠颠地跑上前。   “给我吧。”梁迁接过外卖的袋子,方便段星河操作。   段星河从口袋里掏出一根喵鲜条,撕开包装递到花猫面前,花猫嗅了嗅,兴奋地叫了几声,然后唧吧吧唧地舔了起来。   梁迁说:“你还随身携带猫零食啊?”   段星河不好意思地笑了:“早上准备喂它的,它不在。”   吃一根喵鲜条也就一两分钟的时间,段星河逗猫,梁迁逗段星河,揉揉他的头发,捏捏他的耳垂。   段星河觉得痒,缩着脖子躲了两下,但因为蹲在地上喂猫,动作幅度有限,最后还是遭了不少毒手。   花猫是个有礼貌的猫,吃完了零食,礼尚往来地舔段星河的手指,还来回蹭他的脚踝和小腿。   “你是不是喜欢它?”梁迁觉得这一幕温馨极了,自然而然有了个念头,“要不把它养了吧。”   段星河犹豫片刻,抵住了诱惑:“还是算了,它现在这样挺好的,自由。”好像是为了说服自己,他又补充道:“喜欢也不一定要占有。”   梁迁想起段小优临走前的只言片语,突然觉得很难受,就像穿一件质地粗糙的毛衣,硬邦邦的标签持续刮着脖子。   “那给它取个名字吧,有了名字它就不是陌生的猫了,跟你是有联系的。”   段星河明显心动了,迟疑地问:“你觉得,它应该叫什么?”   “我觉得……”梁迁开始耍心眼,煞有介事地沉思了几秒,吊足了段星河的期待,才说:“叫小星河吧。”   段星河简直不想理他,笑了一下,又迅速收敛,针锋相对道:“怎么不叫小梁迁呢?”   “因为梁迁不小啊。”   逻辑满分,毫无破绽,恰在这时花猫还“喵”了一声,像是在附和。   梁迁放声大笑:“你看你看,它也同意。”   段星河感觉自己特别愚蠢,立刻转身回家,梁迁连忙拽住他的手腕,像牛皮糖一样跟上去,搂着他笑了半天。   “不闹了,我真的想到一个好名字。”   “我不相信你。”段星河说。   梁迁赌咒发誓:“这回是个正经的。大将军,怎么样?”   段星河回头去看,见花猫昂着小脑袋,一脸深沉地望着天际的晚霞,尾巴在草坪上一扫一扫的,仿佛在思考宇宙的奥秘,不禁笑了:“好。”   梁迁吹了声口哨:“诶,大将军。”   “喵~”花猫傲慢地转过脑袋,对自己的尊称表示了首肯。   “刚才我遇到小优了,”坐电梯的时候,梁迁轻描淡写地提起之前的会面,“她现在的状态很不错。”   “你也觉得吗?”段星河一直跟段小优在微信上联系,聊天中能发现一些细微的变化,现在听到梁迁下了相同的判断,禁不住有点激动。   “嗯。”梁迁和他十指相扣,并肩走出电梯,“我不是说了,一切都会越来越好吗?”   “全靠桃子姐帮忙,”段星河对姚许云十分感激。   “也不全是,这几年,多亏了你照顾小优。”   段星河不居功:“我没做什么。”   因为逗了会猫,外卖有些凉了,梁迁洗干净手,把晚饭放进微波炉里转圈,段星河也没闲着,给花瓶重新换了水。   段小优的话始终在梁迁耳边盘旋,像落在水面的气球,刚压下去,一会又冒了出来。   他终究没忍住,一吐为快:“今天小优说,她第一次见到我之前,就认识我,为什么?”   段星河在打理花束,把枯萎的花瓣和叶子丢进垃圾桶,调整每支花朵的位置,看上去还挺镇定:“是吗?”   他一旦存心骗人,梁迁就很难识破,只能没头没脑地猜:“你以前跟她讲起过我?”   “没有。”   “那她怎么会认识?”虽然他们已经是亲密无间的恋人了,但偶尔,梁迁还是会有一种错觉,好像段星河这道谜题,还有未能解开的地方。   他换了个思路,开始打感情牌,在饭桌上回忆往昔:“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吗?”   在梁迁的印象中,那是高中报到的第一天,秋高气爽,万里无云。姚许云要去单位加班,一大早就把他叫醒,顺路送到学校。梁迁按照路线图找到高一五班的教室,进去一看,只来了五个同学。   四个女生应该是同一所初中升上来的,正凑成一堆聊天,不知在交流什么,反正笑得特别娇羞。她们看到梁迁,相继噤了声,表情各异,有的害羞,有的好奇,但是谁也没有开口招呼。   教室里突然安静下来,唯一的那名男同学察觉到气氛的变化,抬头看向门口。   梁迁对上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想,完了,我不是我们班最帅的了。   “嗨,你们好。”他挥了挥手,囫囵地向整个教室致意,然后直接坐到了那个男生旁边的空位上。   “我叫梁迁,”他做好了结识高中生涯第一个朋友的准备,笑着问:“你呢?”   那人很吃惊地看着他,过了几秒才自我介绍:“段星河。”   这就是梁迁记忆中的开场白。他曾经一度觉得段星河性格冷淡,并由此奠定了他“难以相处”的印象,但现在想来,段星河的古怪反应可能另有原因。   “那天是你第一次见我吗?”他观察着段星河的表情,不经意地试探,“还是在报到之前就见过?” 第40章   段星河没有正面回答,已经很可疑了,偏偏他还反问梁迁,为什么要知道这个,简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梁迁断定自己的猜测是对的,放下筷子,做了个深呼吸以平息激动:“所以我们真的很早就认识?什么时候!你怎么不告诉我!”   一道灰色的阴影落在段星河的鼻梁上,他沉默了片刻,低下头继续吃饭,动作依旧文雅,却透出一股无声的倔强来。   他摆明了不肯坦白,但梁迁偏想知道,渴望得已经到了百爪挠心、寝食难安的地步。   “是哪一年,因为什么事?你为什么瞒着我?”   段星河可能是烦了,直勾勾地看过来,轻声解释:“你以前就不记得,说明对你而言,我只是个无关紧要的路人,现在就算知道了也不会改变什么,你还是想不起来。”   他没有发火,一字一句都很温和,眼神也清澈,清澈得让梁迁无地自容。本来准备好的辩解,诸如“你给个提示我就能回忆起来”之类,也说不出口了。   闷闷地吃完了饭,梁迁收了餐盒准备丢到外面去,段星河跟着他一直走到玄关,在梁迁弯腰换鞋的时候,宽慰道:“其实我们不认识。只是见过一次而已,你忘了很正常。”   他越大度,梁迁越负疚,即使按照那个俗套的比喻,将恋爱看作一场游戏,段星河也是更投入的那个,他呢,只是个心不在蔫的玩家。这种感觉让梁迁不爽。   他想证明,他也是很爱段星河的,虽然比较这个本来就很可笑,但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想象。   归根结底,他是个差劲的爱人。   梁迁扔了垃圾,心烦意乱地在楼下散步,小区里路灯稀疏,灯光也是冷白的,一个人游荡着,像个孤魂野鬼。   “喵——”,黑暗里一声猫叫,梁迁停下脚步,四下看了看,在路沿石上发现了一团蠕动的阴影。   他聊作调剂了,走上前看究竟,没料到还是个熟人。   “哟,大将军,您歇在这啊?”   大将军矜持地“呜”了一声,浅黄色的猫眼审视着面前的人类。   梁迁捡了根树枝逗它,拍它的爪子,但大将军是只成熟沉稳的猫,对此类幼稚的游戏缺乏兴趣,岿然不动地趴着。   于是梁迁丢开树枝,轻轻地、试探着摸它的脑袋,大将军这回没躲开,任由他帮忙抓痒。   真邪门,下午还不理人,晚上心情又好了。梁迁正在腹诽,突然记起傍晚的时候段星河喂过它,而那时候自己就站在旁边。   原来是给段星河面子呢,他忍俊不禁,同时又感到几分失落。   溜达了半小时,梁迁回到公寓。   段星河面朝落地窗看书,听见开门的动静,立刻转过头,眼神有些担忧:“去这么久。”   “逗了会猫。”梁迁走近,在他额头上吻了一下,然后到厨房洗手。哗哗的水声中,心情渐渐平静下来。   再出现时,他已经恢复了往常嬉笑的状态,拿了本杂志坐到段星河身边,凑过去检查他的成果:“做过套卷了吗?”   “正在做。”   “嗯。”梁迁不再出声打扰,窝在单人沙发里翻阅过期杂志,上面有冷笑话、防诈骗知识、道德楷模的故事,他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地读了一遍。   墙上的挂钟发出轻微的滴答声,不知不觉,时针指向了十二点。梁迁看完了杂志上的广告和插图,甚至记住了所有编辑的名字,困意逐渐上涌。他伸手敲了敲段星河的桌子:“睡吧。”   他们到浴室洗漱,一左一右地站着,中间相隔两拳的距离,没有进行多余的交流。梁迁吐掉牙膏沫,接了捧水洗脸,无意间抬头,从镜子里看到了段星河失魂落魄的脸。   他动作一顿,扶着水龙头直起腰来,依旧面朝前方,望着镜子里的人影。两道视线在镜中交汇,一触即分,段星河的表情变得淡淡的,不见什么异常。   梁迁先回卧室,几乎是前后脚,段星河也进来了,他穿着浅蓝色的睡衣,裤子短了点,露出一截瘦削的脚踝。梁迁靠在墙上,余光追逐着他,欲望在眼底晦暗地燃烧。   突然,段星河一个趔趄,失去平衡向前栽倒,梁迁吓了一跳,连忙伸手去扶,最后成了肉垫,与他双双跌倒在大床上。   “你没事吧?”段星河出了糗,耳朵迅速充血,撑着床试图爬起来,梁迁哪能放过他,搂住他的腰用力一掀,调换了两人的位置。   他把手臂横在段星河的脖子上,浓黑的眉毛半凶不凶地挑着,语气无奈而亲昵:“你生什么气?气得都平地摔了。”   段星河不满他歪曲事实,倔强地反驳:“明明是你在生气。”   梁迁略心虚,但气势不减,蛮横道:“胡说,你从哪看出来的?”   “就因为我没告诉你当年……”   梁迁以一个仓促的吻打断他的话:“不提了。”   他不想通过这种方式得到真相,既然段星河不愿意分享,就让他保留自己的小秘密吧。   他们互相看着,空气逐渐变得炙热粘稠。梁迁整个压在段星河身上,不时低下头吻他,右手伸进段星河的睡衣,抚摸他紧实而弹性的小腹。   “这怎么了?”掌心游移,在后背摸到了一处条状的、粗糙的凸起,梁迁皱着眉头坐起来,掀开段星河的衣服,不顾他的反抗把人翻了个面。   那是一条缝针后留下的伤疤,颜色比周围的皮肤白一些,已经愈合许久,此刻正安宁地躺在段星河背上,像一只衰老搁浅的船舶。   “之前跟你说过的,有一次从货车尾板掉下来,缝了几针,”段星河侧躺着,大概是为丑陋的伤疤感到难堪,鲁莽地试图拽下睡衣,“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的手腕被梁迁制住了,按在床单上。段星河挣扎了两下,无法逃脱,便自暴自弃地任他观赏。“你只说掉下来,没说缝针。”梁迁弯下腰,鼻尖几乎能触到那条疤痕,呼吸吹拂在段星河裸露的皮肤上,令他起了小小的鸡皮疙瘩。   “你别看了,”段星河央求,“有什么好看的。”   梁迁不为所动,突然伸出舌头,舔了舔那条伤疤。   “梁迁!”段星河浑身一颤,羞耻得连脚趾都蜷缩起来,开始惊慌失措、不顾一切地挣扎。几个回合之后,他的反抗失效了,发出的声音也变了调,满面潮红地抓着梁迁的手臂,欲拒还迎似的。   梁迁将那条陈年伤疤舔得湿漉漉的,然后狠狠地咬了一口。   “我现在真的有点生气了。” 第41章   周六,渔州下起了小雨,天色灰蒙蒙的,路上行人稀疏。   梁迁按下雨刮器,刮掉挡风玻璃上的水渍,然后将车内温度调高了些。音响里放着一首舒缓的小提琴曲,副驾上,段星河睡着了,盖着梁迁的外套,脑袋歪向他那一侧,膝盖上放着一本摊开的书。   昨晚没有做全套,但也把他折腾得够呛。梁迁像个闷罐子,火药积累了太多,再不发泄就要炸了。结束后两人相拥而眠,梁迁一觉睡到八点,睁眼的时候觉得怀里空荡,定睛一看,段星河已经不见了。   他在书房里找到了人,段星河光着脚,只披了一层薄毛毯,正在默背刑诉中那些繁琐的程序规定。   问过之后才知道段星河凌晨五点就起床了,梁迁想骂人,斥责的话到了嘴边,又说不出口,憋屈得很。俯身摸了摸他的脚背,更加生气:“你就不能穿双袜子?”   “忘了,”段星河回答得坦然,抬头发现梁迁臭脸,于是服软地笑了笑:“我身体挺好的。”   “身体好是吧,”梁迁被他笑得意乱神迷,“那以后在床上别求饶。”   段星河脸上有了颜色,把书本举起来,假装认真读书。梁迁这才满意,坏笑着给他找袜子去了。   事实证明段星河果然不是铁打的,刚上高速,他的眼皮就开始打架,像学生时代上课犯困一样,先是用意志力顽强对抗,后来脑袋越来越沉,随着车身的轻微颠簸不停点动,最后终于稳定下来,坠入了梦乡。   梁迁旁观了整个过程,笑得合不拢嘴,辛苦忍耐着才没有发出声音,要不是握着方向盘,就用手机录下来了,以后放给段星河循环播放。   汽车平稳地向前行驶着。   因为下雨的关系,公路上来往的车辆零零星星,偶尔才响起“嗖”的一声,带起一串飞溅的水花。   静谧的旅途,最适合沉思和回忆,梁迁靠着座椅,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开始在陈年旧事中搜寻。他还记得告白那天,段星河说他是个很有正义感的人,当时梁迁觉得莫名其妙,现在想起来,或许他曾在无意间帮助过段星河。   梁迁自认不是什么道德模范,从小到大,做过的好事也就仅限于灾害捐款、捡垃圾、扶老人过马路的级别,那种能够上电视、被表彰的一概没有,不是他不想,主要是不幸运,从没撞上过能够见义勇为的场合。   所以段星河说得没错,他们之间的交集应该很短暂,只是匆匆一面,关于一件无足挂齿的小事。区别就在于,段星河记得,梁迁不记得。   快到沧市时,段星河醒了,发现自己身上盖着梁迁的外套,很不好意思,抱在手里想递给他:“你冷不冷?”   “不冷,空调开得高。”梁迁扫了一眼,看到段星河脸颊上的压痕,微微一笑:“你睡觉的样子也太好玩了。”   段星河一阵紧张:“我说梦话了?”   “说了,”梁迁面不改色地撒谎,“说你爱我。”   段星河微愣,不接他话茬。   梁迁兴致勃勃:“不发表下评价?”   段星河抿唇一笑,无奈地看着梁迁:“你编的。”   “那你不爱我吗?”   段星河突然坐起来,梁迁以为他要说什么情话,结果他却盯着窗外,着急地说:“要右拐的,你走错车道了。”   梁迁哭笑不得:“那还不是怪你!”   绕了些路,总算顺利抵达清沐疗养院。沧市跟渔州一样,天上也淅淅沥沥的。他们早上走得急,忘了带伞,车里只有一把备用的,梁迁递给段星河:“那你去吧,我在停车场等你。”   段星河下了车,撑开伞,扶着车门犹豫几秒,又探头进来,问:“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可以吗?”梁迁一早就想见见孙娟,但又怕提出这样的请求让段星河为难。   段星河点头,迟疑地说:“但是,可能暂时不能告诉他我们的关系。”   “这个当然。”梁迁推开驾驶侧的车门,接过段星河手中的雨伞,说:“走吧。”   走到半路,段星河突然推了推伞柄:“往你那边一点。”   “伞就这么大,”梁迁一脸无赖相,“那你搂紧点呗。”   他们先去见医生,短暂地交流了一下孙娟的病情。其实今年以来,孙娟的情况已经非常稳定了,不再像起初那样时好时坏、反复无常,几个月前,医生就建议她回家休养。   这也是孙娟的意思,但她每次提起,段星河都含糊其辞地带过,假装听不懂她的暗示。不是不想接母亲回家,只是为了她的健康和家庭和谐考虑,段星河觉得,还是住在疗养院更好。   在沧市生活的四年多时间里,他与段小优一直居住在简陋的老小区,环境一般,人声嘈杂,不利于孙娟养病。再加上母女二人有心结,段小优看到孙娟就想起那个可怕的晚上,孙娟也为自己的迟到而满怀愧疚,如果她们住在一个屋檐下,相处起来一定生疏又古怪。因此这事段星河一直拖着,但他知道,拖不了太久了。   告别了医生,一个年轻护士带他们去病房。早两年孙娟住单间,后来情况好了,就和一个老太太住套间,精神头好的时候,还能自己做点饭吃。   眼看快到门口了,段星河停下脚步,给梁迁打预防针:“我妈,性格比较热心,人也善良,但是没读过多少书,眼界小,你……”   “不用吩咐,”梁迁捏了捏段星河的手指头,“我都明白。”   段星河舒了口气,对他笑笑,然后推开虚掩的房门,叫了一声“妈”。   陈设简单的客厅里,一个中年妇女坐在凳子上织毛衣,两鬓头发有些斑白,闻声抬起头,惊讶道:“今天这么早?”   看到段星河身后的梁迁,她愣住了,眼神有一瞬间暗淡:“小优……没过来啊。”   段星河不会撒谎,只能转移话题:“妈,这是我同学,梁迁。”   梁迁上前半步,对孙娟鞠了一躬,露出家长最喜欢的那种阳光又懂事的笑容:“阿姨您好。”   “哎,你好,快坐。”孙娟站起来,她是个瘦弱的女人,说话带着浓厚的北方口音,打量人的时候,眼神赤裸而直白。   梁迁也在观察她,孙娟果然很美,尽管皮肤由于疏于保养而粗糙暗黄,太阳穴也凹陷下去,但五官和骨骼却透出残存的风韵。   “这边什么都有,又买这些干什么呢?”孙娟埋怨了段星河一通,接过水果和营养品放在柜子上,又问梁迁:“小梁做什么工作的?”   梁迁回答:“噢,我是律师。”   “律师?”孙娟拔高了声音,耷拉的眼皮撑起来,态度明显热情了,“律师好啊,律师一个月能挣几十万吧?”   “哪有那么多阿姨,都是混口饭吃。”   孙娟支使段星河:“给你同学倒点水呀。”然后坐在梁迁对面,笑道:“你跟我们星河是大学同学?”   梁迁纠正:“高中同学。”   孙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开始拐弯抹角地打听他的家庭情况,听说梁迁的父母一个是法官一个是律师,眼中不自觉地浮起敬畏,把梁迁招待得像什么权贵一样,小心翼翼地陪着笑。   梁迁觉得不自在,但应对得还算游刃有余,这时孙娟忽然问了个奇怪的问题:“小梁,你当律师,认识的人肯定很多吧?”   梁迁摸不清她的意图,含糊地应了一声,段星河突然重重地把水杯放在桌子上,警告性地喊了一声“妈”。   “怎么了?”梁迁拉着段星河的手腕让他坐下,当起了和事佬,“阿姨,您有什么就说。”   “哦,”孙娟讪讪的,刚要开口,被段星河抢断了:“我的工作我自己会想办法!”   原来是想求他给段星河介绍工作。梁迁迅速理清了原委,先是拍了拍段星河的膝盖,假意责备:“好好说话,急什么啊。”然后又对孙娟笑了笑:“阿姨您放心,他正在准备一个考试,过了就能当律师了。”   “是吗?”孙娟一脸狐疑,尴尬地看了眼段星河,“你也没有跟我说。”   段星河垂着眼,盯着米白色的地板不吭声,孙娟便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对梁迁说:“如果是考试那就没问题了,小梁可能你不知道,他从小到大最厉害的就是考试。”   我怎么不知道,梁迁心想,我还是那个被他欺压得最惨的。   房间里安静下来,梁迁感觉到段星河不太高兴,尽管他表现得好像只是疲倦了。   “小梁看着面熟啊,”孙娟继续跟梁迁套近乎,“以前我应该见过你,是不是家长会?”   梁迁对孙娟毫无印象,但还是附和道:“可能吧。”   “不对,”孙娟眉间浮现川字纹,盯着梁迁陷入了长久的思索,梁迁心里发毛,暗自犯嘀咕。   “星河,”孙娟还真想起来了,问道:“小梁是不是当初凤鸣路那个……”   “不是。”段星河突然抬头,指着毛线团问:“妈,你在织什么?” 第42章   凤鸣路,梁迁对这个地名并不熟悉,可是被孙娟一提,又觉得有那么一丝印象。   只是关于它的回忆实在太淡薄,如同水月镜花,绞尽脑汁想了半天,始终一无所获。   孙娟被段星河打断后就转移了话题,从毛线团讲到了儿女们小时候,五句话里有三句都围绕着段小优,翻来覆去地讲一些陈年旧事。   刚进门的时候,梁迁觉得孙娟完全就是个正常人,坐得久了,才发现她的精神确实存在一定损伤,情绪波动剧烈。倘若表达不出自己的意思,她会迅速变得暴躁,忘性又大,有时前一句刚讲过,下一句就忘了。   所幸梁迁跟段星河都是耐心的倾听者,磕磕绊绊地陪她聊天,恰到好处地接话,将气氛调剂得很温馨。   梁迁在手机上打字:“省作协开会,我姐带小优去三亚玩了,给我发了照片,要给阿姨看吗?”   段星河读完,犹豫了片刻,点了点头。   “妈,小优现在在三亚,有照片,你要不要看——”   话音未落,孙娟就激动地站了起来,叱道:“三亚?为什么去三亚?你为什么不跟着去?啊!”   “和我小姨,”梁迁急忙解围,将手机推到孙娟面前,“阿姨,您看看她的照片,小优多开心啊。”   孙娟是一个典型的市井妇女,文化程度低,对世界有一套固执而且充满偏见的认识,在她看来,梁迁的身份地位和家庭条件,都昭示着他属于一个自己够不到的“上层阶级”,因此她对梁迁很客气,也信服,听到他这么说,便暂时冷静下来,看手机里的照片。   前一秒还愤怒得浑身发抖,下一秒看到屏幕里的女儿,又突然红着眼眶小声抽泣。照片里,段小优站在一棵茂盛的棕榈树下,穿着碎花长裙,怀抱一个大椰子,对着镜头浅浅地笑。   “还有吗?”她沙哑地乞求。   梁迁往后滑,把姚许云发来的照片依次展示,段星河也走过来,盯着照片看。他们站得很近,围成一个小圈,像是一家人。   在疗养院的食堂吃过午饭后,梁迁跟段星河就准备回渔州了。孙娟依依不舍地送他们,对梁迁千恩万谢,话里话外敲打段星河,让他跟这位老同学搞好关系。   她想回家,拉着段星河絮絮叨叨地讲:“住在这里,每月花那么老些钱,没什么意思。我现在完全好了,可以回渔州找份工作,哪怕端盘子洗碗的,多少挣点,以后你们用钱的地方多着呢。”   段星河说:“我知道,你再养养,过年接你回去,以后不住了。”   孙娟有了盼头,呢喃着“好好好”,目送他们离开大楼。   雨已经停了,天地被一团灰白的雾所笼罩,泥土的腥气四处弥漫。向右拐,踏上通往停车场的道路后,如芒在背的感觉终于消失了。段星河放松下来,好像逃离了一个憋闷的牢笼,呼吸频率加快了些。   梁迁碰了碰段星河的拳头,掰开他的手指,轻轻勾住,问:“怎么了?”   他的眉眼深邃,严肃起来的时候,会传递出一种可靠的信号,段星河对上他的目光,微微启唇,又摇了摇头。   汽车驶离疗养院,湿润的白雾从车窗外飘过。   段星河看着后视镜,表情很淡,眼神也空,冷不丁开口:“梁迁,如果我说,我有时候觉得我妈很庸俗,你会不会——”   “戴有色眼镜看你?”梁迁体贴地接过话,给了他一个坚定的眼神,“不会。”   孙娟确实有点势利,她的人生经历和生活环境造就了这样的性格,无可厚非。而段星河为母亲的行为感到尴尬,更是人之常情,没什么可责怪的。   倒是想起孙娟因为段小优去三亚而大发雷霆,忍不住为段星河鸣不平:“你妈妈,还是关心小优多一些,是不是。”   段星河毫无怨言:“这是应该的。”   梁迁看他一眼,段星河又说:“但我爸妈对我也很好,从小到大,没让我挨过饿。”他很努力地解释,想让梁迁宽心,还举了些小时候的例子,试图证明自己童年幸福。   梁迁忍着难过,温柔地笑了笑:“那你想过找自己的亲生父母吗?”   段星河干脆地说:“没有。”   梁迁“嗯”了一声,看着他挂了好些天的黑眼圈:“再睡会吧。”   段星河摇头,说自己不困了,然后翻开书本开始做题。   下午五点多,他们回到渔州,在小区外面吃了晚饭,然后给大将军买了一根火腿肠。   大将军和往常一样,趴在A03栋前面的草坪上舔爪子,看见段星河,矜持地“喵”了一声。   梁迁笑道:“奇怪,今天倒是不急。”   “可能有人喂过了。”段星河撕开火腿肠的包装,掰成一段一段的,喂给大将军。   大将军吃了几口,饱了,不肯再张嘴,亲昵地在他小腿上磨蹭,沉稳地表达对眼前这个人类的喜欢。   段星河看着手里还剩一小半的火腿肠,迟疑了片刻,扭头递到梁迁面前。   梁迁委屈巴巴的:“猫不要的才给我。”抱怨归抱怨,还是一脸幸福地就着段星河的手吃了。   他满心惦记着“凤鸣路”三个字,却没有流露出一丝焦躁,回到家以后,选了一张离段星河最远的沙发,偷偷打开地图软件查位置。   凤鸣路是条小路,位于老城区,往北两公里,就是段星河家的老房子所在的地方。   看来他们真的见过。梁迁双击放大地图,默不作声地观察周围的建筑,被一家法式餐厅吸引了注意。   这串字母似曾相识,他好像去过。是什么时候?梁迁点开微信,找了一圈没看到温卫哲,才想起自己把他拉黑了。   他把人放出黑名单,发了个消息过去,没一会,温卫哲回复:“梁迁,你太不是人了!”   这家伙心理承受能力极差,都一个多月了,还不能接受梁迁跟段星河谈恋爱的事情,每天忙着照顾怀孕的太太,还能分出神来八卦,梁迁就是烦了才把他拉黑的。现在有求于人,只能草草安抚:“对对,我不是人。”   他飞快输入:“我问你件事,你记不记得有一年暑假,你非要叫我去一个西餐厅吃饭?”   “记得,初三……中考完那个暑假吧。六月底的时候。”温卫哲好奇,“怎么了,你又想去吃?当时自称是全市最正宗的法餐,现在看来也就那样了。”   “那家餐厅是不是在凤鸣路附近?”   温卫哲发来一串语音,梁迁调低音量,把手机放到耳边,听到他说:“有点忘了,好像是吧。我就记得它拽得二五八万的,我们第一次去的时候,非说我们着装不过关,不让进。最后是你发挥三寸不烂之舌,跟服务员讲道理,把人聊崩溃了才放我们进去的。当时我就觉得迁哥牛逼,将来肯定子承父业,怎么样,现在是不是应验了。”   “你还真有脸说,你们迟到一个多钟头,老子在篮球场上晒得差点中暑。”   梁迁想起那天的遭遇,许多被遗忘的细节逐渐抖落尘埃,变得清晰起来。他看见自己坐在滚烫的水泥地上,背靠绿色的围栏网,抱着篮球百无聊赖地等几个狐朋狗友。空气很干,蔚蓝的天空上挂着一轮暴烈喷火的太阳,他又渴又热,昏昏欲睡。另一些画面也从脑海中闪过:一个面目模糊的猥琐的大爷,一个美丽却软弱的女人,一个五颜六色的小孩,他的专属小跑腿……   女人、小孩……   梁迁打了个激灵,手机“咚”一下砸到膝盖上。他两眼发直地瞪着段星河的背影,久久不能回过神。   原来是他,竟然是他。   2009年夏天,梁迁结束了中考,过起了懒散惬意、无所事事的日子。他那几个朋友也一样,精力过剩,成天约着打篮球、泡网吧,到处看热闹,想尽办法找乐子。   那一年诺基亚还没有破产,梁迁还用着N96,渔州新区才刚刚开发,地铁一号线正在修建,城市的面貌和如今大不相同。   温卫哲听说城里新开了一家法式餐厅,特别正宗,老外都赞不绝口,于是图新鲜,叫上几个兄弟去探店。   梁迁本来不想去,他不爱吃西餐,而且那天的气温都35℃了,热得人心烦。温卫哲软磨硬泡,说附近的凤鸣路有个公共篮球场,他们可以顺便打球。   梁迁那阵子正苦练球技,听到篮球场三个字有些心动,转念一想独自待在家里也无聊,就同意了。   他坐公交车到附近,不知道凤鸣路在哪,只好打了一辆出租。老城区路面坑坑洼洼,交通又拥堵得厉害,梁迁抱着篮球打瞌睡,到了目的地一看,还真是破啊。   破也有破的好处,球场里空无一人,给了他尽情发挥的空间。梁迁投了几十个球,觉得头晕,呼啦啦地扯着领子扇风,打算找个地方休息一会。环视一圈,只有篮球场西侧挨着人行道,稍微有点树荫,于是懒懒地走过去,坐在台阶上玩俄罗斯方块。   他靠着球场的围栏网,背后是人行道,周围有零星小贩摆摊,生意惨淡。   刚坐下没多久,有人过来了,“嚯嚯”地清嗓子,往地上啐了一口浓痰。梁迁厌恶地扫了一眼,是个微胖身材的男人,梳着中分头,浓眉毛塌鼻子,满面油光。   男人走到榕树下,和卖袜子的女摊主调笑,两人好像是认识的。梁迁回过头接着打游戏,蝉鸣声尖锐,却怎么也盖不住那个男人的油腔滑调。   他毫不收敛地讲着下流的笑话,用手里提的白馒头比喻女人的乳房,猥琐而粗鄙地暗示生|殖|器的结合,还刻意拔高声音说看到女摊主和别人乱搞,语气中隐含威胁。   那女人像个闷葫芦,只会软弱地说一些“你让一让”、“别挡着我卖东西”之类的话。   梁迁被太阳晒得头晕眼花,耳边的污言秽语加剧了他的烦躁,“噌”地站起来,踹了围栏网一脚。   这点动静没有干扰到男人的好兴致,他使劲往女摊主身边蹭,还试图摸她的手,被甩开之后有些恼羞成怒,骂对方“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   梁迁拿起篮球,原地拍了两下找手感,然后瞄准、跳跃、投篮。   “砰——”篮球精准地砸中了那颗愚蠢的脑袋。   男人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涨红了脸左看右看,低吼道:“操他妈的,是哪个龟孙子!”   梁迁踩着球场的阶梯,居高临下地说:“你爷爷我。”   “小兔崽子,”对方见他年龄不大,撸起袖子要教训,梁迁站在围栏里,有恃无恐地笑:“有本事你进来啊。”   “操,”男人张口就是一串恶毒的咒骂,嚷嚷着自己脑震荡了,伸手去抓梁迁的衣服,预备讹他一笔钱。梁迁嫌弃他的脏手,退了一步,那人急了,瞪着浑浊的眼睛:“有本事你他妈别跑,老子现在就过去!”   他抓着围栏正要翻,一辆破旧的自行车突然出现,速度飞快,直直地朝男人撞过来。   梁迁感觉那车刹不住了,提醒道:“喂喂喂,悠着点!”   “妈的!”男人狼狈躲开,恨恨地“呸”了一声,捡起掉在地上的东西,阴沉着脸走远了。   冲出去一段,自行车终于停了,一个瘦小的男孩跳下来,匆匆跑到女摊主身边,小声问了一句什么,然后转头对梁迁说:“谢谢你。”   他戴着一顶灰色的棒球帽,个子矮,又黑又瘦,衣服上溅满了五颜六色的颜料,整个人灰头土脸的。   “不用谢。”梁迁提高声音,对那个丰腴的女摊主说:“阿姨,这种人就是外强中干,你怕他干什么,下次直接拿把刀,看他还敢不敢。”   女人唯唯诺诺的,慌乱又难堪,低下头整理摊上的丝袜。   “小朋友,”梁迁指了指滚到榕树下的篮球,“帮我捡一下。”   男孩愣了愣,小跑着帮他捡了篮球,隔着围栏网扔进球场。梁迁接住,说:“谢了。”   他重新坐下,给迟到的人打电话,挨个骂了一遍。   天实在太热了,梁迁渴得嗓子冒烟,想去买瓶水,但是篮球场的出口在两百米外的另一头,他嫌远,懒得走动。   无意间扭头,发现那个五彩斑斓的男孩搬了个凳子坐在母亲身边,正在偷偷看他,碰上梁迁的视线,便欲盖弥彰地转向另一边。   “诶,”梁迁笑了,“砰砰”地拍篮球引起他的注意,然后勾起食指,“过来。”   男孩顺从地走上前,略微低着头,帽沿遮住了眉眼。梁迁掏出二十块钱,说:“帮我买瓶水行吗?”   男孩点了点头,接过钱,梁迁又说:“你也买一瓶。”   人行道往北一百米,有一家报刊亭,卖杂志和饮料。男孩很快返回,把可乐和零钱递给梁迁,梁迁略感意外:“你没买?”   “我不渴。”   “上几年级啊?”梁迁拧开瓶盖,仰起脖子猛灌。   对方说:“高一。”   梁迁差点喷可乐,用手背抹了抹嘴角:“初一吧你!”   他上下打量对方,小屁孩身高一米六出头,胳膊纤细伶仃,小身板弱不禁风,一看就是还没发育。   “你呢?”   “我?”梁迁笑出一排白牙,“我大四。”   男孩诧异地抬起脸,露出一双明亮温暖的眼睛。   梁迁指着他衣服上的颜料:“怎么弄的?别是被人欺负了吧。”   “在少年宫,不小心撞到人了。”   梁迁笑着调侃:“还少年宫,去少年宫的都是小孩。”   男孩不服气地反驳:“我是去帮忙的。”   “那也是小孩。”梁迁把冰可乐贴在额头上降温,“一看你就营养不良,多喝牛奶知道吗。”   男孩没有回答,也没有走开,隔着绿色的网看梁迁,过了一会,问道:“你是不是中暑了?”   “可能吧,”梁迁一屁股坐在地上,“有点晕。”   “我去给你买藿香正气水吧。”   “别!”梁迁最讨厌那个味道,闻到就想吐,边揉太阳穴边说:“休息会就好了。”   他闭上眼,做了几个深呼吸,轻轻按压鼻根。片刻后神智清明了些,于是转了转脖子,活动颈椎。刚一动作,额头就碰到了什么柔软的东西。   睁眼一看,小屁孩正把右手从网格里抽出去。梁迁愣了两秒,恍然大悟,原来他是在帮自己挡太阳。   “谢谢你啊。”他有些感动。   男孩摇了摇头。   梁迁重新站起来,生龙活虎地运起篮球,笑眯眯地挑眉:“进来打球吗?哥哥教你。”   男孩犹豫不决,这时温卫哲、沈华治他们几个到了,一进篮球场就鬼哭狼嚎地喊着“迁哥”。   “我去你大爷的!”梁迁把篮球朝他们砸过去,气势汹汹地前去算账,临走前跟男孩说了声再见。   男孩问:“你明天还来吗?”   “不知道,可能吧。”   那个篮球场,梁迁后来又去过两次,都是和温卫哲他们一起。每次去,小孩都在,很乖地坐在母亲身边帮忙卖东西。   有时篮球滚到场边了,梁迁跑过去捡,会对他挥一挥手,或者吹一声口哨。   更多的时候,他大汗淋漓地躺在水泥地上,枕着手臂,看蓝天上白云流散。   他们的饮料都是那个小孩买的,几人中,沈华治家庭条件比较差,梁迁经常请他吃饭,他便主动承担了跑腿的任务,在大家累瘫的时候,拿着钱到篮球场西侧,招手叫小孩过来,让他帮忙买水。   “给他也买一瓶啊,老麻烦人家。”梁迁说。   但是那个小孩从来没有花过他的钱,总是默默无言地为他们服务。   梁迁还记得,最后一次去凤鸣路的篮球场,沈华治拿着饮料回来,随口说:“那小孩在画画,还挺多才多艺的。”   他听后,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冲西侧的人行道挥手,大喊道:“把我画帅点啊!”   “神经病,”温卫哲笑喷了,“人家又没画你。”   梁迁说:“我逗逗他,怎么了。”   他没想到,命运也喜欢开玩笑,他逗小孩,结果把自己搭进去了。 第43章   夜深了,无边月色笼罩着渔州,从落地窗望出去,天空静谧而朦胧。   梁迁坐在客厅里,蹂躏着手中的沙发靠枕,偶尔偷瞄段星河一眼,底气不足似的。   他懊恼地反省,为什么高中报道那天没有认出段星河,列举了许多原因,比如他们去凤鸣路的西餐厅吃饭是六月底,渔州中学报到是九月初,两个月的时间,段星河蹿高了五六厘米,气质也脱胎换骨,完全不像那个灰头土脸的小男孩了。又比如他们只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隔着围栏交谈过,后来两次都是远远招手,而且段星河戴着帽子,遮住了大半张脸。再比如初见那天天气炎热,梁迁有点中暑,脑子晕晕乎乎的。   借口很多,但他心里清楚,忘记的原因只有一个:不在意。   当时的梁迁只把瘦弱的段星河当作萍水相逢的过客,相处得漫不经心,绝不会想到,多年以后他会成为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那个暑假他四处玩闹,青春期的躁动发挥得淋漓尽致,通宵打游戏,深夜压马路,爬山看日出,偷溜进夜店,还在盛情难却之下,和狐朋狗友观摩过爱情动作片。总之很是疯狂了一阵,直到梁宴杰把他扔进夏令营和补习班。在那段丰富、蓬勃而且肆意的日子里,凤鸣路的小插曲显得格外平淡,时间一久,所有的细节都模糊褪色,沉入记忆的深海。   但缘分真是天底下最捉摸不透的东西,兜兜转转十几年,梁迁竟然又一次回到了那个充斥着蝉鸣声的夏日午后。   “我能把你们的事儿发到班群吗?”那头的温卫哲不消停,连发几条微信:“憋死我了!我想让大家都体会到我的震撼!哦对了,段星河好像还不在群里,你拉他一下。”   梁迁言简意赅地回复:“不能。不拉。”   他放下手机,走到段星河背后,轻轻抱住他,下巴搁在段星河的头顶上,像一只耍赖的巨型考拉。   段星河停下书写,看着落地窗里两人的倒影,以为梁迁困了,就让他先去睡觉。   梁迁说:“我一个人睡不着。”   段星河无奈,在书本上做了个记号。他想站起来,梁迁却不撒手,沉重地压在他背上。   “你……”   “初三暑假,在凤鸣路那个公共篮球场,你帮我买过饮料。”   段星河一愣,向上的力量松了,身体又坐回椅子里,“哦”了一声。   “你怎么突然长高了?”   段星河还惊诧着,眼神茫然,下意识回答:“发育慢,刚好在初三暑假长个子,后来高中也长了些。”   梁迁回忆了一番,好像还真是这样,高一刚进校时,段星河的座位靠近黑板,后来就逐渐往后移动,最终停在了倒数第二排。   他打趣道:“是不是听我的话,天天喝牛奶了?”   段星河笑了笑,不置可否。   房间里沉默了一会,梁迁捏住段星河的鼻子,迫使他转过脸来,四目相对的一刹那,他心脏狂跳,说话竟然有些结巴:“对不起啊,我居然……把你给忘了。”   “没什么,”段星河张开嘴唇喘了口气,“我当时戴着棒球帽,脏兮兮的,个子又矮,你不记得也很正常。”   他温和而宽容,眼神是干净的,没有一丝怨怼。梁迁失笑:“给我找这么多借口啊?”   他放过段星河的鼻子,改为托着他的后脑勺,不深不浅地吻了他一下。   “你妈妈那时候也好不一样。”   “嗯。她以前比较胆小,性格也软弱。你来凤鸣路打球那个时候,我爸去世刚好满一年,有个住在附近的叔叔追求他。我妈喜欢有文化的,那个叔叔是高中学历,当年差几分考上大学,所以她有点动心。”   “后来呢?”   “张永贵——就是你拿篮球砸了那个人,他到处讲我妈的风言风语,那个叔叔有了芥蒂,这事就没成。”   梁迁哼了一声:“没成也好,不是什么有担当的男人。”   “我再问你一个问题。”他按住试图起身的段星河,两手撑在椅背上,将他圈进臂弯里。   段星河认真聆听。   梁迁笑得神秘而得意:“你是不是在凤鸣路的时候就喜欢我,对我一见钟情?”   段星河不太自然地眨了眨眼,脸红了。   “不算吧。”他说完,像鱼一样从梁迁手臂之下溜走了。   “什么叫不算!”梁迁追上去,拉着段星河往卧室走,“我帮你回忆一下。”   笑声中,灯灭了,一些压抑的呻吟和喘息,融入了寂静的夜晚。   几天后,法考的日子到了。   稳重如段星河,从小到大经历了无数场考试,事到临头了也忍不住紧张。   梁迁能做的不多,只有陪伴、疏导,以及监督他的作息,帮助他尽快调整生物钟。   段星河的考场在东城区某所小学,因为位置偏僻,离家较远,梁迁提前在附近订了一间酒店,三十号下午,两人就住了进去。   吃过晚饭,段星河坐在靠窗的椅子里,翻阅之前的错题,梁迁对着电脑玩了会游戏,总觉得放心不下,于是又把段星河的证件检查了一遍。   其实他也焦虑,只不过装得云淡风轻而已。   “别看了,聊聊天吧。”   段星河从笔记本上移开目光,想了一会,问:“这几天是谁在帮我顶班?”他觉得自己给同事添了麻烦,计划回去之后送个小礼物。   “小刘。”梁迁给段星河提建议,“天凉了,给她送个热水袋吧。”   段星河点点头,又问:“聂律师和丁律师呢?”   “诶哟,”梁迁故意挤兑他,“你还挺八卦。”   段星河一脸无辜:“是你要聊天的。”   高中的时候,他可没有这么牙尖嘴利。梁迁低笑一声,说:“他俩还真有点进展。”   不过进展得喜忧参半。   今天中午,梁迁照常约聂菡与丁普宁吃饭,结果两人相继拒绝,表现得十分反常。尤其是聂菡,精神状态不大好,蔫头耷脑地坐在办公室吃饼干,电脑屏幕上放着你爱我我爱她的狗血偶像剧,她木然地看着,一点反应都没有。   出于对朋友的关心,梁迁友好地打听了一下情况,结果不问不知道,一问吓一跳,聂菡说,她和丁普宁前几天滚床单了。   很俗套的酒后乱性,两个人都没醉到失去神智的地步,却在半推半就中发生了关系。早晨醒来,面对着满室狼藉,丁普宁痛苦地揉着太阳穴,对聂菡说,我们先冷静一段时间吧。   背后的潜台词不言而喻。   “聂律师一定很伤心吧?”段星河为聂菡打抱不平,“丁律师也太过分了。钟姐还总说他人好,夸他老实可靠。”   “他是挺可靠的,非常顾家,所里的人都知道。只是现在离婚了,还没走出阴影。而且聂菡也有错,太着急了。”   “反正,办公室恋情没有好结果的。”梁迁信口开河,讲完之后意识到不对,抬起头,正对上一双清凌凌的眼睛。   他扑哧笑了,信誓旦旦地宣布:“除了我们。”   十点多,段星河冲了个澡,在梁迁的强迫下躺进了被窝。   他刚把手臂拿出来,搭到肚子上,梁迁就大惊小怪地叮嘱着“别感冒了”,然后将他的手重新塞进去,被子拉到下巴。   “我睡不着。”段星河无奈地说。   “酝酿酝酿。”梁迁板着脸,“谁叫你之前老熬夜的。”   段星河笑了,温顺地阖上眼,片刻后又睁开,请求道:“你能上来陪我吗?”   他罕见这样依赖的模样,梁迁心中一热:“好啊。”   他躺到段星河身边,关掉房间里最后一盏灯。   夜色越来越浓郁,地板上的月光缓缓流动,房间里安静得落针可闻。   因为午休时睡得充足,加上有认床的毛病,梁迁躺了好久才觉出困意,听着段星河平稳的呼吸声,小小地打了个呵欠。   几点了,十一点?十二点?   他翻过身,侧躺着,活动僵硬的手脚。   突然,一只手搭上他的腰,从背后抱住了他。梁迁正要回头,段星河的胸膛贴了上来,紧接着,一道湿热的气流吹过梁迁的耳垂。   “梁迁?”   “嗯?”   “生日快乐。”   梁迁愣住了,过了一会,他听见自己说:“谢谢。”   手机上显示的时间是十二点零一,他既感动又生气,一开口,嗓音有些沙哑:“你一直没睡吗?”   “你别转过来。”段星河制止了他,语气有些慌乱,似乎还有话要说。   梁迁只能答应,老老实实地躺着不动。   段星河靠着他宽厚的背,下巴偶尔蹭过他的肩窝,像是躲在树冠里的一只小松鼠。他仿佛在积蓄勇气,可是沉默了一会,却只讲出来一句普通的“谢谢”。   梁迁略感意外,温和地说:“谢我干什么。”   “今年,自从遇到你之后,所有的事情都在不可思议地变好,小优和我妈的病,还有我和你……而且你们一家人,都特别善良。”   段星河语无伦次,梁迁也跟着提心吊胆,好像在万丈悬崖上走钢丝,掌心里渗出点点汗水。   “去年,小优说要跟我结婚,我答应了,因为我从来没想过我们会在一起。到兴邦工作,不是为了追求你,只是希望能见你一面。”   “现在的生活,真的让我很高兴。”   梁迁听到一些微弱的吞咽声,不再等待了,撑着床垫转过去,在黑暗中凝视段星河的轮廓。   他们慢慢地凑近,接了一个又深又长的吻。   “你知道吗,”梁迁一边喘气一边笑,“我二十六岁做的最正确的决定,就是回到渔州。”   至于接下来的二十七岁,因为有了段星河,一定会更加美满的。 第44章   早上八点多,考场外已是水泄不通,乌泱泱几百号考生聚在校门口,等着保安放人。   段星河四下看了看,哪有家属跟着来的,尴尬地推搡梁迁的胳膊:“你回去吧。”   梁迁不肯先走,装模作样地做了个深呼吸:“好久没考过试了,我感受一下氛围。”   段星河忍俊不禁,随他去了,反正梁迁今天没穿西装,看上去就像个大学生。   不一会,人潮涌动,考生们开始陆续进场,梁迁再次向段星河确认:“东西都带齐了吧?”   “嗯。”   “那去吧,”梁迁单手拥抱他,像朋友间会做的那样,“加油,中午我还在这棵树下等你。”   “好的。”段星河抿唇一笑,转身融入了考试的大军。   短短几分钟,校门口就恢复了冷清,梁迁站在原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感觉若有所失。   他回到酒店,拿起手机翻看未读消息,绝大部分都是生日祝福,有给他发红包的,有让他发红包的,插科打诨,没个正形。   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朋友们聊天,不时瞄一眼屏幕右上角的数字,焦虑地想,时间怎么过得这么慢啊。   法考客观题分两场,上午场十二点结束,心不在焉地看了一部老电影之后,总算挨到了十一点四十。梁迁打开外卖软件订了午餐,然后拿起房卡,到学校门口等段星河。   考生们一窝蜂涌出来,兴奋的、沮丧的、沉默的,兼而有之,有个女生甚至哭肿了眼睛,不知出了什么意外。   梁迁四处张望,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锁定了段星河,举起手臂示意。   段星河也看到了他,微微笑起来。   “难吗?”梁迁逆着人流,快步挤到他面前。   “还好。”段星河说。   梁迁听到这两个字,扑腾乱跳的心顿时安稳了,他想起高中的时候,每当有同学问段星河考得怎么样,他也是这样回答,还好。   还好,那就是没问题的意思。   “走吧,回去吃饭,然后睡一会。”梁迁笑着去牵他的手,刚碰到指尖,突然意识到周围还有其他考生,动作便迟疑了。在他犹豫的刹那,段星河主动凑近,握住了他的手指。   梁迁诧异地扬起眉毛,段星河却神色如常,仿佛自己做的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酒店离考场三百多米,走到楼下,外卖恰好送到。简单吃过后,段星河打开书复习下午的科目,梁迁寸步不离地守着他,掐着时间提醒:“差不多了,赶紧去午睡。”   “我不困,”段星河不满地抗议,嗓音软糯,像是在撒娇。   梁迁强迫段星河上床休息,像个暴君一样严厉:“下午还有三个小时呢。”   段星河拗不过他,只好脱了外衣,爬上床躺着。他闭眼假寐,皮肤在阳光下莹润发亮,乌黑的睫毛不安分地颤动,呼吸轻而悠长。   梁迁坐在旁边读一篇公众号上的律师实务文章,只看了段星河一眼,就再也移不开目光。   “好好睡。”他发现了段星河的小动作,伸手捂住他的眼睛。   一点四十,梁迁叫醒段星河,把他送进考场。   下午的时间似乎过得快了许多,他不再像早晨那样焦灼不安,帮客户改了一份合同,回了几封邮件,不知不觉地,太阳就坠到了西边。   梁迁照旧等在那棵精神不济的行道树下面。铃响了,考生们鱼贯而出,大部分都神态放松,脚步轻快,议论的声音也比中午响亮。不管未来结果如何,这一刻的心情都是如释重负的。   他接到段星河,一块去停车场取车,上了路,问他:“庆祝一下?”   段星河想了想:“还是回家吧。”   其实梁迁已经订好了餐厅,还打算带他去看电影,但是段星河表现得有些疲惫,他只好放弃原计划,打道回府。   还是有几分失望的,毕竟是他的生日,就这么平平无奇地过了,总觉得不够痛快。   到了家门口,段星河退后一步,说:“你开门吧,我忘带钥匙了。”   “你忘了?”梁迁感到诧异,“看来今天是真累了。”   他用自己的钥匙转开门锁,刚推开,耳边突然炸响“砰”的一声,随后一大片五颜六色、晶晶亮亮的东西飘落在他的肩膀上。   “Surprise!”方思蔓举着喷花筒,大喊:“梁迁哥哥!生日快乐!”   “生日快乐。”后面站着的几个人明显没有排练过,祝福说得参差不齐。   梁迁吃惊又感动:“你们怎么来了?”   姚许云逮着机会就损他:“为了给你这个大小孩过生日呗。”   梁迁扭头看段星河,见他脸上带着笑,毫无惊讶之意,顿时明白了前因后果,小声问:“你安排的?”   “进屋说吧,”姚南冬把家门钥匙还给段星河,笑着使了个眼色。   公寓被打扫过,布置得很温馨,一个蛋糕端正地摆在餐桌上,估摸着有十英寸。   几个人里,段小优站得最远,三亚之行令她晒黑了些,人也精神了,不像以前,眼神总是空洞飘渺的。   梁迁完全没料到她会来,赶紧上前寒暄:“小优,又漂亮了啊。”   段小优抿了抿嫣红的嘴唇,还不习惯这样的称赞,旁边的方思蔓咋咋呼呼地问:“那我呢?”   “你,”梁迁指着她下巴,“这长了一颗痘。”   方思蔓气鼓鼓地拍开他的魔爪,跑到姚南冬身边去:“干妈,咱们吃蛋糕吧。”   客厅另一侧,穿着休闲服的梁宴杰风度翩翩、儒雅可亲,正在向段星河打听考试情况,段星河回答得保守:“还可以,不知道能不能过。”   梁宴杰朗朗一笑:“没事,就算不过还有下一年嘛。”   关了灯,拉上窗帘,房间里昏暗下来,姚南冬拆了蛋糕的包装,方思蔓往上面插蜡烛,是两个歪歪扭扭的数字:27。   梁迁好多年没这么大张旗鼓地过生日了,很不好意思:“你们也太形式主义了。”   姚许云掏出打火机点了蜡烛,大家围拢过来,小火苗的光芒把人脸映成了暖黄色。   “千万别给我唱生日歌啊。”梁迁已经够尴尬了。   “我就要给你唱。”方思蔓摆出鼓掌的姿势,左右看了看,没人和她一起,只好胡乱地拍了几下,潦草地唱出最后一句:“祝你生日快乐!”   “谢谢。”梁迁捏了捏小丫头的脸蛋。   方思蔓兴奋地说:“快点许愿吹蜡烛!”   梁迁拒绝:“不用,直接吃吧。”   方思蔓撅起嘴:“许嘛!”   “那行吧。”梁迁没有闭眼,依次看过房间里的人,目光在段星河脸上多停留了一会,快速默念了两个愿望。   第一希望家人平安健康,第二希望与段星河白头偕老。   “蔓蔓,你帮我吹吧。”   方思蔓“呼”一下吹灭了蜡烛,欢呼起来,一个人的音效能顶十个。   梁迁给大家分蛋糕,特意把心形巧克力装进段星河的盘子里,献宝似的:“来,心给你。”   方思蔓早就在暗中打量他们,看到这一幕眼睛都直了,捂着嘴嗤嗤傻笑。   “都送我什么礼物啊?”梁迁先问姚南冬,“妈?”   “给你做了几个菜。”姚南冬指着餐桌上的保温盒。   梁迁假装嫌弃:“怎么不发红包啊?”   梁宴杰每回都上当,数落道:“一天净想着钱!”   梁迁挤眉弄眼地问:“那您送我什么?”   梁宴杰笑了一下,又板起脸:“我送自己两盒降压药。”   “那也太低估我了,”梁迁火上浇油,“应该多买个十盒八盒的备着。”   “我送你的就是礼花!”不等他问,方思蔓就主动坦白,一副“我真的没钱”的可怜样。   “行了,原谅你,”梁迁看了看最后两个人,到底不敢把手伸到段小优面前,只能拿腔捏调、笑嘻嘻地问姚许云:“我亲爱的小姨呢?”   姚许云努了努嘴唇,示意梁迁看生活阳台上的大纸箱。   洗衣机?正疑惑间,姚许云说:“是桌上足球。”   这是什么上世纪的玩意……吐槽到了嘴边,听见姚许云补充,“小优挑的。”   “是吗?”梁迁即刻转怒为喜,笑脸相迎,“太巧了,我正想买一台呢。”   表演之浮夸连段星河都看不下去了。   吃过晚饭,大家闲坐在客厅里聊天。段星河许久没见段小优了,兄妹俩聚在一处说话。梁迁为了表示对桌上足球的喜爱,站在阳台上摆弄来摆弄去。   姚许云悄悄摸过来,拽着梁迁的胳膊调整方位:“给我挡着点儿。”然后从大衣内袋里摸出一支电子烟,深深吸一口,陶醉地吐出烟雾。   “至于吗你。”梁迁有点想笑,高深莫测地说:“姐,你变了。”   姚许云解了馋,恋恋不舍地收起电子烟,不以为然地说:“谁不变?”   有道理。梁迁点点头,问:“小优在你那住得怎么样?”   姚许云莞尔一笑:“假惺惺,你恨不得她在我那住一辈子吧。”   梁迁直呼冤枉:“怎么会,等你明年走了,我们肯定还是把她接回来住的。”   姚许云生性漂泊,不喜安定,一年中有好几个月在外面旅行采风,除了每年秋冬回到渔州跟亲人团聚,剩下的时间都在路上,满世界跑。她一走,段小优势必需要回这来住。   “房子里多个人还是不错的,空气都暖和了。”姚许云忽发感慨。   梁迁顺势劝道:“那你干脆留在渔州好了,渔州适合养老。”   “我还没老好吧?”姚许云瞪他一眼,不知想到了什么,释然地笑了。她越过梁迁看向客厅里的段小优,眼神中充满怜爱。   梁迁记得,姚许云年轻的时候曾经对他讲过很文艺的一段话,大意是,她希望自己的人生是一艘无帆无桨的船,在漫无边际的大海上随便漂流,随便停泊。她迷恋那种不确定性和无方向感,那会让她认识到自己的浅薄无知,并激发出对生活的热爱。   如今十几年过去了,梁迁不确定她的观念是否发生了改变,当然,可能姚许云自己也弄不明白。   茶凉了,段星河打算再沏,姚南冬制止了他:“别忙了星河,九点了,我们该回去了。”   她一起身,其他人也不再逗留,纷纷往门外走。梁迁把他们送到楼下,挨个逗了几句。临别时,梁宴杰叮嘱他:“有空还是回家看看,你妈惦记你。”   “知道,”梁迁笑了笑,“你就不惦记?”   “白天看到你就够我受的了!”梁宴杰不会说软话,眼神倒是很慈祥。   梁迁目送汽车驶远,乘电梯回到11楼。   段星河在客厅收拾茶杯和果皮,突然被他抱住,动作施展不开,小幅度地挣扎着:“我擦桌子。”   “擦呗。”梁迁闻到一股清香的气味,分不清是哪来的,像酒一样让人迷醉。他缠着段星河,看到他颈侧的皮肤细腻而润泽,忍不住咬了一口,没用力,只留下一道浅浅的印痕。   段星河缩起脖子,大概是觉得痒,轻声笑了。   梁迁特流氓地挺了挺胯:“你送我什么礼物?”   段星河向前躲闪:“擦完桌子再告诉你。”   梁迁松开他,弯腰拿起抹布,三下五除二地糊弄完:“好了。”   工作态度极不认真,本该严厉批评的,但段星河是一位纵容员工的领导,不仅没让梁迁返工,还乖乖递上了礼物。   一本8K的素描本,封面陈旧泛黄,边角略微发翘,普通又不普通。梁迁捧在手里,忽然有些胆怯,顿了一会才翻开。   人行道、大榕树、水泥地篮球场,画中的场景渐渐与模糊的记忆重合了。球场上有五个人,大多轮廓潦草,只有正中间那个,身材高大,笔触细致,绷紧的小腿肌肉显出蓬勃的力量,每根头发丝都画得很用心,且人物比例与周围的场景明显失调,美术老师看了会捶桌子那种。   “这是我吗?”梁迁指着那个跳跃投篮的少年,说不清心中是什么滋味。   “嗯。”   “这个24号,温卫哲啊?”扫到旁边那个寥寥几笔的身影,梁迁忍不住笑了:“配角果然不配拥有五官。”   画面右下角有落款,2009.6.29,字迹工整,带着点孩子气。梁迁愣了片刻,翻页时手指有些僵硬。下一张图,视角相同,依旧是人行道、篮球场,但里面空无一人。   段星河说:“那个暑假,我妈进了些钥匙扣、耳机之类的,让我在旁边摆摊卖。闲着没事干,就随便画画。”   凤鸣路的篮球场老旧破烂,围栏网上有好几个洞,去那里打球的学生并不多,梁迁翻动素描本,总共四十几张画,画面中偶尔有人,但多数时候都空旷而寂寞。段星河有时会在操场上画一只伸懒腰的猫咪,或者在人行道上添一个翻倒的垃圾桶,还有一天,应该是下过大雨,右下角多了一只大蜗牛。   梁迁合上素描本,在灯光下望着段星河,灯光太强烈了,照得人眼酸。   似乎该说点什么,比如谢谢之类的,但是话语哽在喉头,稍微清了清嗓子,就立刻四散溃逃了。   “只有第一张是送你的,”段星河正儿八经地说,“剩下的是我的。”   “小气鬼,”梁迁笑了笑,为他的善意解围,也为这份弥足珍贵的心意。他放下素描本,捏着段星河的下巴吻他,气势急而猛,舌尖突破牙齿的防线,在温热的口腔中不断侵略。   几分钟后分开,彼此的嘴唇都是湿润晶亮的,梁迁掐着段星河的腰,哑声说:“其实我也给你准备了一份礼物。”   他把段星河带进卧室,从衣柜中取出一件叠好的浅蓝色衣服。段星河一头雾水,觉得那布料有几分熟悉,抖开一看,倏然脸红了。   “怎么样,合适吧,你的睡衣洗了,今晚就穿这个。”梁迁狡猾地笑起来,很满意段星河的反应。   “你——”段星河攥着渔州中学的短袖上衣,尴尬得耳朵滴血,“你从哪找到的。”   “你别管,反正我洗过了,准备充分。”梁迁走到距离段星河很近的地方,轻佻地勾住他的衣摆,缓缓往上掀,“今天我生日,你得听我的吧。”   段星河像只掉进陷阱的兔子,在梁迁的气味、嗓音还有抚摸下节节败退,支吾着问,你怎么有这种癖好。   “说来话长。”梁迁的手指停在段星河的胸膛上,灵巧地捏了捏,笑道:“只穿这个,别忘了。” 第45章   初冬时节,渔州总是刮风,一件浅蓝色校服挂在阳台上,被吹得东倒西歪,鼓胀飘逸,像振翅欲飞的鸟。   梁迁从外面回来,路过客厅时看到这一幕,便想起那个汗津津的晚上,饶有兴致地停下脚步,欣赏着、回味着。   看得久了,又觉得欲求不满,心痒难耐,转身去书房寻觅段星河。   门虚掩着,段星河在埋头苦读,梁迁不声不响地接近,拍了拍他的后脑勺。   段星河的身体弹了一下,见是他,笑了。   “我以为你今晚不回来。”   “那怎么行,”梁迁一开口,嗓子齁疼,“酒店哪有家里舒服啊。”   段星河细心,听出他声音不大对劲,从抽屉里翻出一盒西瓜霜含片来:“开庭怎么样?”   “还行,既然再审了,改判的可能性还是比较大。”   绿鑫公司的建筑工程纠纷案今天在最高院一巡开庭,梁迁一早就去了深圳,弄到下午五点才返程。案子情况复杂,光证据材料就有三斤重,质证了两个小时,对方律师经验老道,人又难缠,最后的法庭辩论环节,两人交锋异常激烈。   他讲了些庭审细节,段星河听得认真,眼神中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向往:“最高院的法官凶吗?”   “不凶,但是个个都严肃得很。”梁迁往嘴里扔了几片药,突然想起一件要紧事,神色一变,“今天是不是出客观题成绩?”   段星河“嗯”了一声。   他神态从容,梁迁倒是格外紧张:“怎么样,查了吗?”   段星河点头说:“201分。”   梁迁是几年前参加的考试,当时的分数计算方式不一样,现在法考改革了,他一时转不过弯来,试探着问:“过了没有?”   段星河说:“过了,但是分数不高。”   “过了就好,管那么多干什么。”梁迁坐上椅子扶手,捧着段星河的脸亲了一口。他比段星河还要激动,那种轻松的感觉,就仿佛一块压在心上的巨石,突然间碎成粉末。   喜悦来得太凶猛,以至于语言显得迟钝苍白,两人大眼瞪小眼地过了片刻,梁迁笑笑,张开双臂将段星河拥进怀中。   过去的日子他没法替他疼,今后的时光里,总算能分享一点苦尽甘来的喜。   依偎了一会,段星河说:“今天丁律师的前妻来所里闹了。”   梁迁略感意外:“闹什么?”   “跟全所的人说聂律师是丁律师的姘头,小三,话讲得很难听,像是对共同财产分割不满意,想再拿一笔钱。”   梁迁听聂菡讲过,丁普宁的离婚案已经终审判决了,虽然女方出轨,有错在先,但丁普宁念在过往情谊,在法庭上表示了谅解,最后婚房和一辆汽车都归了前妻。   平心而论,这样的分割方式相当照顾前妻的利益了,但这女人犹不满足,竟闹到了工作单位来。   聂菡对丁普宁本就是单相思,那点喜欢还得藏着掖着,前阵子酒后乱性,丁普宁提出彼此冷静一段时间,已经让她伤心欲绝,现在又出了这档子事,即使同事们嘴上不说,背地里也难免指指点点。   “闹得厉害吗?”梁迁问,“怎么解决的?”   段星河说:“主任刚好在,把他们都叫进办公室了,后来丁律师的前妻自己走了,脸色不太好。”   梁宴杰平时很爱护自己的员工,想必丁普宁的前妻占不到什么便宜,梁迁放下心来,问段星河晚饭想吃什么,他去做。   梁迁最近在学习烹饪,下载了一堆做菜app,还买了料理书、计时器、量杯、厨房秤,像做化学实验似的,力求精准无误。   他照猫画虎兴致勃勃,可惜成果不尽如人意,做出来的东西时好时坏,围绕着“能吃”的基准线上下波动。   果然,段星河一听他要下厨,就忍不住笑了:“还是我去吧。”   “你看书,”梁迁不让他起身,狂妄地夸下海口:“待会绝对让你大吃一惊。”   他打定主意要做一道跟参考图片相似度高达百分之八十的菜,但不知道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最后的成品貌丑又难吃。正在狼狈不堪地抢救之际,段星河走进厨房检查进度,反向实现了“大吃一惊”。   “算了,”梁迁摘下围裙扔在一边,厚着脸皮讪笑,“还是点外卖吧。”   晚饭吃得并不安宁。   刚坐下没几分钟,段星河的手机响了,来电显示为“妈”。他走到阳台接电话,声音不大不小,没有刻意避着谁。梁迁在餐桌旁吃饺子,根据听到的只言片语整理出几个关键的信息:一,段小优最近在找工作,二,孙娟很忧心,害怕悲剧重演,想回渔州照顾女儿,三,段星河曾经许诺过年时接孙娟回家,但孙娟等不及了。   半个小时后,段星河结束了通话,坐回梁迁对面的椅子上,对他笑了笑。他最近精神不太好,因为熬夜复习,卧蚕下面隐隐泛出青色,跟孙娟聊完,明显更疲惫了。   梁迁真心心疼他,怎奈帮不上忙。段小优和孙娟都是段星河的亲人,他们就像共同居住在一个厚实的铁桶里面,相互间发生许多复杂的关系和繁琐的事务,外人根本插不上手,帮不上忙。如果有机会,梁迁也想把段星河拽出来,拽到属于他的、能透进阳光的玻璃房子中来。   饺子凉了,坨成一团,梁迁放进微波炉里转了三十秒,问段星河:“小优真的在找工作?”   段星河点头:“前几天她给我妈打了个电话,说在面试。”   “好事啊,说明她的焦虑症逐渐好转了。”梁迁把饺子端给段星河,又给他热了一瓶牛奶。   段星河说了句谢谢,心不在焉地用筷子拨弄盘子里的东西,偶尔抬眼看梁迁,惴惴的,还含着愧疚。   梁迁主动把话说开:“你妈想回来住,是吧。”   段星河“嗯”了一声。   “在疗养院住了四年,肯定想家,现在病好了,回渔州也是应该的。”梁迁顿了一会,说:“接她回来吧。”   段星河抿唇不语,神态懊恼,其实梁迁也不大乐意,他们才同居一个月,被窝刚睡热乎呢。但无论怎么说,孙娟到底是段星河的母亲,总让她在外面漂着,那就是不孝了。   “没事,我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了。”梁迁看段星河愁眉不展的,笑着吻了他一下。   第二天去律所上班,氛围果然不一样了,梁迁跟段星河进电梯时,正碰上几个律师助理议论聂菡和丁普宁的“私情”,见到他们之后立刻噤声,笑嘻嘻地打招呼。   九点左右,聂菡拎着手提包,踩着高跟鞋,昂首挺胸地走进办公室,妆容也比平常艳丽些,像只骄傲的孔雀。   “状态不错啊。”梁迁调侃她。   “你也知道了?消息传得真够快的。”聂菡笑笑,抱着笔记本和梁迁一起前往会议室。   上午要召开合伙人例行会议,他们两个入伙最晚,自觉选了边缘的位置。人还没到齐,梁迁小声打听:“你跟丁普宁到底怎么回事?”   聂菡转着手里的笔,半晌才答:“不知道,反正后来又……那个了。”   “你疯了吧?”梁迁正骂着,丁普宁也进来了,看了他们一眼,选择了对角线上最远的座位。   会议开始,行政主管钟露做记录人,梁宴杰和几个高伙依次就律所的工作、发展、党建等发表了看法,梁迁撑着太阳穴,小小地打了个哈欠。本以为又是平淡的一天,不料会议临近尾声时,丁普宁突然扔下一个重磅炸弹,提出自己要退伙。   一片寂静中,梁迁扭头看向聂菡,发现她眼睛红了。   “你还好吧?”中午,三个人去餐厅吃饭,梁迁与段星河都忧心忡忡地望着聂菡。   “挺好啊,”聂菡耸耸肩膀,强颜欢笑,“他走了也好,这样不清不楚的关系,本来就该早点结束。”   丁普宁是梁宴杰手把手带出来的徒弟,已在兴邦律所执业十年,平时合伙人表决时,也多站在梁宴杰那边,现在他贸然退伙,不仅打击了兴邦的刑事诉讼业务,也影响了律所高层之间的权力制衡,实在让人恼火。梁迁本来对他印象还不错,现在却只想揍那家伙一顿。   段星河轻声问梁迁:“丁律师到底为什么要退伙?”   聂菡听到了,自嘲地回答:“为了躲我呗。”话音未落,大颗大颗的眼泪就直往碗里砸,发出噼里啪啦的脆响,她装不下去了,捂着脸失声痛哭,拼命用高跟鞋跺地板。   “我妈说……过了三十岁就不会有人喜欢了……这是真的……”   “丁普宁真他妈混蛋……我怎么这么蠢啊……”   哭了许久,她终于平静下来,段星河递上几张纸巾,聂菡接过去乱擦一气,睫毛膏糊在眼睑和鼻尖,像个小丑。   “你们吃吧,我回办公室整理材料,下午还有个客户过来。”聂菡跟他们挥手告别,走了两步突然身子一歪,梁迁吓了一跳,还以为她晕倒了,幸好只是崴脚而已。   这么一对比,梁迁突然觉得他跟段星河已经够幸运了,眼前的一丁点困难根本不算什么。他问:“你妈今天又打电话了?”   段星河点了点头。   “怎么商量的?”   “等我考完主观题,就去沧市帮她办手续,接她回来。”   梁迁粗略一算,只剩半个月了,目前渔州已经入冬,天气会越来越冷,而他只能搬回父母家,在冰冷的卧室中孤枕难眠。   “既然这样的话,”他凑到段星河耳边讲悄悄话,“我们得抓紧时间了。”   段星河对着手机看案例分析,反应慢半拍,疑惑地问:“抓紧时间做什么?”   梁迁神秘一笑,心说,晚上你就知道了。 第46章   主观题考试那天,渔州下着小雨,梁迁撑着伞在考场外等段星河,一身黑色大衣,身姿挺拔,目光专注,像个哨兵。   几条小溪在柏油路上汇聚,流入水沟盖板,发出轻微的哗啦声。   这声音很能安魂。   段星河快步出来,投入梁迁的伞下,发丝上蒙着一层薄薄的雨雾,睫毛也泛着潮气。   梁迁揽过他的肩膀,问:“怎么样,今年又考了什么奇葩案例?”   段星河转述了刑法题目,和梁迁一同讨论,雨仍旧细密地下着,他们徐徐漫步,心情放松。   到了停车场,梁迁说:“这回可以庆祝了吧。”   他带段星河去码头边上的一家创意私厨餐厅吃饭,餐厅很高,在二十楼,透过玻璃窗可以望见灰蓝色的大海以及渐行渐远的帆船。   梁迁要了一瓶红酒,侍者开启后放在一边,等菜上齐,也醒得差不多了。   段星河有点懒散地托着下巴,可能是倦了,坐姿不如平日端庄,长腿随意地伸展着,脚尖碰到了梁迁的皮鞋,略带傻气地笑了笑。   梁迁扬起眉毛,迅速夹住他越界的腿,在桌子底下轻轻磨蹭,隔着棉袜,那种感觉又钝又暖,激起一股酥麻的电流。   段星河不自在地挣了一下,借着侍者送餐的机会摆脱梁迁的桎梏,警告性地瞪了他一眼。   梁迁毫不收敛,明目张胆地握住段星河搭在餐桌上的手,问道:“你看什么呢?”   服务生训练有素,只当自己是个瞎子,尽职尽责地上菜、摆碗筷,又替两人倒好红酒。   “我在看简青黎拍的照片,”段星河把手机举到梁迁面前,语气中隐含惊叹,“这是云海公园。”   “简青黎?”梁迁微微一愣,很快记起那个留着半长头发、爱恶作剧的漂亮男人,心中警铃大作,“你怎么有他的微信?”   “上次他来律所的时候,我们加的。”   “不是说你和他不熟吗?”   段星河淡淡一笑,抿着嘴唇看梁迁,几秒后又笑了,解释道:“是不熟,顺手加的,他以前帮过我。”   梁迁也不是真吃醋,只是逗段星河好玩,听到这里便收敛了戏弄的神色,关切道:“在沧市的时候?”   “嗯。”   “怎么回事?”   “当时,我在一间酒吧工作,”段星河对服务生说了句谢谢,待那人走远,却不讲了,给梁迁夹了一块排骨,试图蒙混过关。   梁迁叩了叩桌子:“然后呢?”   段星河的诡计未能奏效,无奈坦白道:“有天晚上,酒吧里来了个客人,长得很像你。”   “像我?”梁迁想不到还有这样的内情。   “嗯,”段星河躲闪着他的视线,一口气说下去,“灯光很暗,我以为真的是你,就过去打招呼,去了才发现认错了。那个人很粗鲁,又喝多了,和我起了点冲突。老板不让我们跟客人动手,所以……当时简青黎正好在旁边,帮我处理了麻烦。”   几个月前在酒店,段星河责怪自己向他泼酒的片段袭上心头,梁迁说:“原来是这样。”   “嗯。”段星河低头剔螃蟹,专心致志地与盘子里的食物作斗争,梁迁端着红酒喝了几口,光品出了苦,一点也没尝到回甘。   静默了片刻,他举起酒杯:“来,恭喜你通过法考。”   段星河跟他碰杯,不好意思地笑笑:“成绩都还没出。”   梁迁一脸笃定:“肯定会过的。”   因为段星河聪明、勤奋、自律、坚强,付出了太多太多,理应拥有美好的收获。同居的这段日子,梁迁有时半夜醒来,还能看见他窝在角落里看书,守着小小的一盏灯,许久都不动一动。这一幕总是让梁迁很难过,他觉得段星河像是一粒随处扎根的种子,无论环境多么恶劣,都在拼命发芽、努力生长,独自蓬勃。他活得太辛苦,老天爷就算再狠心,也该给予他应得的馈赠了。   “我够了,”段星河捂住酒杯,脸颊浮起红云,“你别想灌醉我。”   “这才多少,”梁迁晃了晃酒瓶,意味深长地暗示,“你真的不喝了?小心底下有戒指啊。”   段星河捂着酒杯的手指抽动了一下,不知因为紧张还是害羞,脸更红了,梁迁握住他的手腕,毫不费力地移开了遮挡,暗红色的液体随之注入高脚杯,汩汩声中,段星河用余光偷瞄着。   梁迁坐回椅子上,笑得坏而狡黠:“这就信了,我怎么会用这么土的办法啊。”   段星河端起酒杯,又急又猛地灌下大半,一些酒液溢出唇边,他伸出舌头舔干净,然后转头去看窗外的景致,拒绝和梁迁说话。   远处,天幕低垂,海鸟盘旋,灰白的云朵在风中摇荡,时而皱起,时而舒展,一派安详。   梁迁拿起手机,拍下了这片风景,以及风景中的段星河。   用过午饭,他们去影院看了部电影,片子是随便选的,全场只有五六个观众,故事也俗套,一开头就是分道扬镳多年的男主和女主在故乡的街道上重逢。   之后的发展也不新鲜,伴随着伤感的背景音乐,青春的回忆徐徐展开。   段星河看到一半就困了,在座位上扭来扭去,试图寻找舒服的姿势,梁迁看得想笑,把他的脑袋按在自己肩膀上,说:“睡吧。”   段星河枕着他,小憩片刻又睁开眼,盯着荧幕问:“在一起了吗?”   “没有。”电影里正在演同学聚会,热闹的包厢里,男女主尴尬而客套地寒暄着,梁迁问段星河:“大三那年,我们在北京的聚会,你还记得吗?”   “嗯。”   “你就没有感觉到我喜欢你?”   段星河愣了一下,慢慢直起身坐好,过了一会才回答:“我不敢确定。”   电影结束,主角依旧未能破镜重圆,乘坐着反方向列车擦肩而过。梁迁打着呵欠退场,叫了个代驾,让人把车开回锦艺嘉园。   “明天几点去接阿姨?”   “十点钟出发,”段星河按了电梯楼层,又说:“你休息吧,我坐高铁去。”   “那怎么行。”   他们两个不可能瞒一辈子,趁着事情还没败露,梁迁计划多刷些好感,等到了坦白那天,希望孙娟能念在他鞍前马后的份上,少打两下。   门开了,玄关处立着一只行李箱,段星河眼神一黯:“你都收拾好了。”   “嗯。”   “干什么啊,”梁迁见不得他愧疚,“我都没拿走多少东西,说不定很快就会回来。”   段星河笑了笑。   梁迁低下头吻他,嘴唇碰在一起就舍不得分开,残存的红酒香气在舌尖缭绕,暧昧的吮吸声充斥耳边,他们都睁着眼睛,吻得很深、很真。   外套、长裤、毛衣,一件接一件丢在地板上,落点逐渐向卧室延伸。梁迁与段星河拉拉扯扯地跌倒在床,赤身裸体,翻滚纠缠,随着空气升温,身上沁出蜜一样的汗。   段星河平时总是放不开,今天却格外热情,不仅在梁迁背上抓出许多交错的红痕,对待接吻也很执着,仿佛憋着一股劲,誓要占据主导权。   斗来斗去,欲望便如燎原之火,一发不可收拾。   一切结束时,夕阳早已坠海,天都黑透了。他们躺在湿乎乎粘兮兮的床单上,喘着粗气,懒洋洋地不肯动弹。   “哎,可以撑半个月了。”梁迁心满意足地感叹。   段星河屈起膝盖,面朝他躺下,嫣红的嘴唇嗫嚅着,似乎有话要讲,然而纠结许久,始终未成词章。   “嗯?”梁迁凝视着他黑亮的眼睛,读懂了其中的含义,笑着,一字一顿地说,“我也爱你。” 第47章   在疗养院住了将近四年,孙娟终于出院了。   她像犯人获释一样高兴,特地穿了鲜艳的衣裳,嘴唇涂了口红,步履矫健,谈笑风生,哪怕段小优没来接她,都没能影响好心情。   临走前,她和相熟的病友道别,梁迁带来的营养品发挥了作用,让孙娟大涨面子,很是受了一番恭维。   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打趣道:“娟妹,怎么多了个儿子啊?”   “这是星河的同学!”孙娟生机勃勃地摆手,笑得十分开怀,萎缩的牙龈和暗黄的牙齿大方地暴露着,在那张生动鲜活的脸上,显出一种野蛮的美。她拉着梁迁的胳膊,挺起胸脯介绍:“小梁是大律师呢,可厉害!”   “是吗!”   一众上了年纪的老人家立刻将梁迁团团围住,七嘴八舌地咨询法律问题,有的要剥夺不肖子孙的继承权,有的咒骂不肯理赔的保险公司,还有的不满政|府的征地赔款,总之,住在疗养院的人,个个满腹苦水,三天三夜都倒不完。   “妈,”段星河责怪地喊了孙娟一声。   孙娟自知得意忘形了,迅速冲进人堆里解救梁迁:“梁律师忙,下次再问吧。”   “稍等,”梁迁从身上摸出名片,彬彬有礼、风度翩翩地散了一圈,笑道:“各位叔叔阿姨,今天确实有事不能耽搁,对不起了。名片上有我的联系方式,你们以后需要法律方面的支持,随时联系我就可以。”   这番话说得漂亮又得体,加上人长得帅,几个老头老太太如沐春风,都被梁迁的气度所折服,争相和他握手,拜托他帮忙。   又一番寒暄过后,他们终于离开了清沐疗养院。   孙娟有些拘束地坐在汽车后座,两手放在膝盖上,紧紧地抓着旧皮包,车厢里安静了一阵,她主动跟梁迁搭话:“小梁,今天麻烦你了,我本来说坐大巴回去的,你看看,让你周末也休息不成。”   梁迁说:“没事阿姨,来沧市看风景也是休息嘛。”   回家的兴奋让孙娟不自觉地唠叨,她又谢了梁迁几句,身体探向副驾驶,小声问:“你妹妹一个人在家?”   “不是。”借着这个机会,段星河正好把段小优接下来一段时间都会住在外面的消息一并说了,免得孙娟满怀期待地回到公寓,看到寂静的房间后伤心难过。   “怎么回事?”孙娟太阳穴狂跳,隐隐现出血管的形状,她从后视镜里看了梁迁一眼,勉强憋住火气:“为什么住在小梁的小姨那里?”   段星河犹豫道:“这个,三言两语讲不清楚,她自己也愿意的。”   孙娟嗓音尖利:“怎么没跟我商量?”   “阿姨,小优跟我小姨相处得很好,两人像姐妹一样。”梁迁插进来,给了段星河一个安抚的笑容,然后向孙娟保证,姚许云把段小优照顾得相当周到。“就在前天吧,她还带着小优去做心理治疗了。”   段小优非常讨厌心理治疗,在度过最初那段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之后,她就再也不肯去看医生了,因此孙娟非常震惊:“真的吗?”   得到肯定的答复,她绷紧的肩膀渐渐松弛了,感激而惭愧地说:“那,真要是这样,可得多谢你小姨,唉,对不起啊,阿姨就是一惊一乍的,你不知道,小优以前出过事,我……”   眼看她有情绪失控的征兆,梁迁急忙打断:“我明白,我都明白,阿姨。”   孙娟做了几个深呼吸,慢慢平静下来,后半程便不怎么开口了,只是木然地望着窗外,任由飞驰而过的山啊、树啊、车啊,在衰老的脸上投下一道道转瞬即逝的影子。   等汽车驶入锦艺嘉园,她才活过来,掩饰着好奇和惊异,四下打量小区的环境。   梁迁献殷勤,主动提了最重的行李箱,剩下几个袋子由段星河拎着,孙娟两手空空,亦步亦趋地跟着他们,观察了半晌,终于憋不住问:“租在这个小区,得花不少钱吧?”   “住的是梁迁的房子,”段星河淡淡地说,“他不收钱。”   孙娟舌头打结,一个劲地说:“哎呀,这怎么行!”责怪段星河不付房租。   梁迁笑道:“阿姨,您太见外了。”   “小梁,你帮了我们这么多忙,都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孙娟气儿子不通世故,受了人家的恩惠,好像还挺心安理得,她生怕梁迁介怀,堆起笑容,胡乱讲些溢美之词。   梁迁也客客气气的,你来我往,场面热闹又其乐融融。   到了家门口,段星河低头摸钥匙,孙娟忽然惊问:“你脖子怎么了?”   梁迁顺着她的目光,看到了段星河领口处露出的一小块红痕,颜色略深,形状暧昧。   “蚊子咬的,”段星河异常镇定,推开门让孙娟先进去。   孙娟蹙起细弯眉,眼神中存着狐疑,却没再追究。   进了客厅,段星河烧水泡茶,孙娟在公寓里四处走动,摸摸柜子,敲敲墙壁,称赞采光和通风,问梁迁花了多少钱,过了一会,又念叨起自己的回迁安置房,担心房型设计得不好。   梁迁耐心地陪她聊天,喝了两杯茶之后,主动告辞。   母子俩送他到门口,孙娟说:“小梁,以后常来呀,阿姨给你做好吃的。”   梁迁顺杆往上爬:“好啊,就怕阿姨觉得我烦。”   孙娟不明所以,还当他是客套,亲热地说:“怎么会呢!”   “那我走了。”梁迁转向段星河。孙娟在场,他们不能拥抱接吻,但是静静对望着,竟有了点诗文中眉目传情的意思。   段星河点头,脸上浮起笑意:“路上小心。”   第二天,他们按照约好的时间,在写字楼门口碰面。段星河又骑电动车上班,戴着灰蓝色头盔,露出清润眉眼,整个人庄重又可爱。   “多冷啊,”梁迁站在旁边等他锁车,忍不住说:“要不以后还是我去接你吧。”   “没关系,”段星河耳朵都冻红了,还嘴硬,“不冷。”   正是上班通勤的时候,来来往往的路人里说不定就有律所的同事,但梁迁什么都顾不上了,握住段星河的左手,塞进了自己暖融融的大衣口袋里。   “不是有那种挡风被吗?”   “嗯,”段星河顿了一下,“但我不想买。”   梁迁觉得奇怪:“为什么?”   段星河镇定回答:“丑。”   “什么?”梁迁笑疯了,斜眼睨他,“段星河同学,你的偶像包袱还挺重啊。”   段星河也笑,一板一眼地辩解:“跟你学的。”   到了早餐店,两人占了个偏僻的位置,边吃早饭边闲聊。梁迁点的豆浆最后才上,店家刚烧开的,烫得惊人。他搅了一阵,吹了一阵,迟迟无法下嘴。段星河暗中着急,小声说:“要迟到了。”   梁迁看了眼手表,不以为意:“还早嘛。”   “你又不用打卡。”段星河弱弱地刺了他一句。   梁迁故意惹他,一把汤匙在碗里转着玩,说:“你们管得也不严吧,我记得晚到几分钟不扣钱的。”   “一会邮政的小张要来,周律师让我帮他发快件。”段星河一心记挂着自己的工作,梁迁在他眼里已经完全没有份量了:“你动作真慢。”   “慢还不好,你不是总求我慢一点。”梁迁神态轻浮,混账话张口就来,被段星河软软地瞪了一眼,舒服了,妥帖了,笑道:“不逗你了,走吧。”   刚进兴邦律所,迎面碰上几个抬着纸箱的工人,像是搬家公司的。梁迁给他们让路,好奇地盯了一会,段星河如愿以偿地打了卡,也偏头来看。   对视一眼,都明白了,是退伙的丁普宁在搬东西。   西区,好几个律师聚在丁普宁的办公室门口,与他寒暄告别。毕竟在兴邦干了十年,性格又宽厚,丁普宁积累了不错的人缘,他这一走,感到惋惜的同事不在少数。大家纷纷祝贺他“前程似锦”,以后发达了,别忘记“多多提携”。   梁迁站在最外面,等他们都散了,才上前一步,不冷不热地对丁普宁说:“这就走了。”   “嗯,”丁普宁把手里握的卷轴递过来,说:“梁律师,这幅字送给你。”   那是省书法协会会长的墨宝,之前一直挂在丁普宁的办公室里,梁迁瞧着喜欢,曾经开玩笑地讨要过,但现在已经不想要了:“你留着吧。”   气氛顿时有些尴尬,丁普宁低声说:“抱歉”。   梁迁潦草一笑:“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没什么可抱歉的。我无所谓,就是我爸有点伤心。”   丁普宁说:“我会跟主任解释的。”   他虽在和梁迁交谈,目光却不时扫向一扇紧闭的房门,似有些眷恋,又或是羞愧。   梁迁说:“聂律师出差了。”   丁普宁点头:“我知道。”   观他神态,眉宇间的失望不似作伪,梁迁叹了口气,说:“那祝你财源广进吧。”   进入十二月,渔州的天气反而转好了,一连数日干燥无雨,艳阳高照,风虽然冷,但总是轻轻的,拍醒人的精神,却不冻骨头。   周日,姚南冬加班回家,随手开灯,扭头看见沙发上躺着个黑影,吓了一跳,回过神后嗔问:“你爸呢?”   梁迁盯着天花板,视线完全不聚焦,神思不知游荡到哪。他左手垫在后脑勺下面当枕头,右手在茶几上摸索,抓到一块巧克力糖。还没吃进嘴里,就被姚南冬敲了脑瓜:“问你话呢!”   梁迁迟钝地答:“哦,他应酬去了。”   姚南冬阴阳怪气地笑话他:“瞧瞧这副委屈的样子,还真是有了媳妇忘了娘,才回来住几天啊就这么不乐意,你不是在这家里长大的?”   梁迁忍俊不禁,瞪着眼大呼冤枉:“谁委屈了,谁不乐意,我是在琢磨案子好吧!”   姚南冬脱了外套,支使梁迁给她倒杯水喝。梁迁懒洋洋地起身,半靠着沙发扶手,说:“不放茶叶了吧,要不你晚上失眠。”   “行,”姚南冬应了,揉揉酸痛的肩膀,问起段小优的情况,“听说你小姨给她找了个权威的心理医生?”   梁迁点头:“说是有效果,但我最近没见过她,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星河呢?好久没来家里坐了。”   “挺好的。人家惦记着你呢,”梁迁指了指餐桌上新换的鲜花,粉的白的,清淡素雅,旁边还摆着一个黑绒布礼盒。   “给我的?”姚南冬像个二八少女那样兴致勃勃,急切地去拆礼物,打开一看,是一条精美的手链,白松石配云彩石,每颗珠子都光滑圆润,色彩明净。她笑吟吟地戴到手腕上,转来转去给梁迁展示:“好看吗?”   梁迁自然是大肆赞美。   “星河自己做的?”   “是啊,”梁迁特别骄傲,与有荣焉,“他手巧着呢。”   姚南冬哼笑,接过梁迁递来的水杯,捣乱似的:“想他了?”   梁迁本不觉得多想,被姚南冬这么一勾,突然就思之如狂了。他老实承认:“是有点。”   姚南冬努努下巴,示意梁迁去厨房翻他舅舅前几天寄来的鲍鱼,给段星河的妈妈送些过去。   这阵子梁迁有事没事就往锦艺嘉园跑,水果,牛奶,食用油、半只鸡,捎带的东西零零碎碎,叫孙娟感动又不好拒绝,总之,采取的是“民以食为天”加上“润物细无声”的战略。   姚南冬睿智了一辈子,还能看不出他的小伎俩,不过老两口对于儿子的终身大事很支持,家里再添什么吃的用的,总会多备一份,留给梁迁去献殷勤。   梁迁依言去厨房,装了两盒干鲍,刚拿起车钥匙,又折回来,问道:“你晚饭怎么吃?”   姚南冬说:“点个外卖吧,不想做了。”   “那我陪你吃了再走。”梁迁走到沙发后面,挽起袖子给姚南冬捶背,胡扯道:“不然我爸在外面花天酒地,你在家里黯然销魂,多惨哪。” 第48章   结束了三天的出差,梁迁风尘仆仆地回到渔州。   门开了,探出一张朝思暮想的脸。   他突然犯傻,没头没脑地说了声:“嗨。”   段星河抿唇一笑,偏狭长的眼眸弯成新月,里面藏着点不易察觉的高兴:“你回来了。”   “你妈呢?”   “在厨房,”段星河侧过身,准备把梁迁让进来,刚挪了一下,梁迁突然搂住他的腰,一把将人拽到自己面前,低头吻了上来。   段星河吓呆了,愣愣地任他抱着,身体僵硬得像块石头,唯有嘴唇和舌头是软的,循着本能与对方纠缠。   十米外,孙娟在炒菜,油锅的滋啦声清晰可闻,只要轻轻一扭头,就能看到在门口拥吻的一对。这种随时会被发现的危机感制造出绝佳的感官刺激,梁迁热血沸腾,心跳得厉害,段星河也沉醉其中,半睁着眼,微微仰起的脖子像一截温润的玉。   抽油烟机的声音停了,两人匆忙分开,各自用衣袖抹嘴唇。一阵迅速麻利的脚步声过后,孙娟捏着锅铲走到玄关,笑道:“小梁来了啊!我就听到门口好像有动静,快快,进来坐!”   “阿姨好,”梁迁将手里的石斑鱼递给孙娟,“这个您拿去蒸了吃。”   孙娟摆摆手,不接袋子:“哎哟,你人过来就行了,怎么又买这些个,多浪费钱啊。”   “那我不能白吃白喝嘛。”   两人推拉一番,孙娟终于收下礼物,吩咐段星河好生招待梁迁,自己回到厨房继续做饭。   梁迁刚坐下,便听到卫生间有响动,过了一会,段小优推门而出,穿一袭明黄的连衣裙,修身的,展现出窈窕曲线,她不再佝偻驼背、局促不安,走路时自然又坦然,隐隐约约透露出舞者的气质。   好鲜艳的颜色,梁迁暗想,八成是姚许云给她挑的。   “梁迁哥哥。”段小优颔首,轻声打招呼。   “小优也在啊,”梁迁笑着寒暄,“我姐没跟着过来?”   段小优愣了一下,摇头,眉尖若有若无地蹙着。她坐到对面的沙发上,心不在焉地摆弄手机,像个精致而忧愁的芭比娃娃,偶尔发出一声低低的、烦躁不安的叹息。梁迁觉得古怪,用眼神询问段星河“出了什么事”,段星河无辜而困惑地望过来,表示自己也不清楚。   梁迁挑眉,心想那就算了,反正段小优若是不主动开口,他们怎么追问都是枉然,有这功夫,还不如讲点私密话。   “这次出差顺利吗?”段星河与他心有灵犀,肩膀靠过来,说话时,温热呼吸撩得梁迁有些情动。   “还行,不过遇到一件怪事。”   梁迁表情神秘,煞有介事地勾勾手指,示意段星河凑近,仿佛他要讲的是什么旷世齐闻一般。段星河一头雾水,莫名其妙地跟着紧张,小声问:“怎么了?”   梁迁清清嗓子,边说边比划:“我住酒店,半夜醒来,看见一个女鬼坐在床边,头发——那么长。”   好心当成驴肝肺,段星河恨恨地往旁边挪了一格,不想挨着他了:“怎么没索了你的命呢!”   “太狠心了你,”梁迁捉住段星河的手,十指相扣,笑嘻嘻地摇了摇,“我可是死里逃生来见你的。”   对面的段小优抬起头,扫他们一眼,微微撅嘴,又埋首玩手机了。   厨房里,孙娟关了油烟机,探出半个身子,预备叫孩子们吃饭,看到客厅里的景象,到嘴边的话突然打了个绊子。   她顿住,蓄了口气,响亮地喊道:“吃饭了!”   当晚,餐桌上的气氛有些古怪。   首先是段小优,心事重重,神色郁郁,光捡着面前一盘青菜嚼,眼皮始终耷拉着,谁也不理。再是孙娟,她最疼女儿,前几次段小优回家,她都表现得异常激动,即使段小优态度生疏,她也捧着、宠着,小心翼翼地陪笑,绞尽脑汁地助兴,今天却不在状态,只偶尔催促大家夹菜,像是勉强履行主人的责任。   梁迁不明就里,只能眼观鼻,鼻观心,尽到局外人的本分。   餐桌上有一道炸鱼,是孙娟的拿手好菜,梁迁夹了一块,细致地挑出所有小刺,正打算投喂段星河,突然觉得哪里不对。抬起头,便与孙娟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电光火石间,他临时改道,将鱼肉放进孙娟的碗里,然后露出一个阳光、真诚的笑容:“阿姨,您辛苦了。”   “哎,辛苦什么呀,你多吃点。”   饭桌上再次陷入沉默。   段小优第一个吃完,端着碗筷走向厨房,孙娟忙说:“小优,你放下,我来洗。”   于是段小优就放下了,坐回之前那张沙发,望着窗外的灯光发呆。   段星河突然开口:“下周六,请叔叔阿姨一块过来吧。”   梁迁扭头看他,确定是在和自己说话,心中咯噔一响,不知道该怎么接。   段星河沉静如常:“我妈说的,你们帮了我们家这么多忙,想请叔叔阿姨,还有桃子姐到家里吃顿饭,表示一下感谢。”   “是,小梁,叫你爸妈来家里坐坐吧。”孙娟接过话头,有点迟钝地应和着,笑容恍惚。   梁迁答应了,讲了些客套话。   片刻后,孙娟推开椅子站起来,要去厨房刷锅洗碗,段星河说:“你休息吧,我来。”   梁迁也自告奋勇:“阿姨您坐着吧,我们收拾。”   关上玻璃门,两人挤在不甚宽敞的空间里,同样狼狈,同样无奈,但并不慌张。   梁迁打开水龙头,把盘子上的油污冲了一遍,然后蘸着洗洁精,慢慢地、打着圈擦拭。   “你妈是不是知道了?”   段星河也在思考,愣了一会才回答:“有可能。”   他们的猜测很快得到了证实。   孙娟拎着一双皮鞋闯进厨房,对段星河说:“你的鞋我拿去洗了。”   她没有所谓“尊重隐私”的意识,想进儿子的卧室就进了,顺便整理了房间。   梁迁看着那双眼熟的皮鞋,有种不好的预感,果然,孙娟又说:“这码数怎么不对,你平常不是穿四十一的吗?”   段星河每临大事有静气,短暂迟疑后,解释道:“这双,一不小心买大了。”   两军对峙,孙娟暂告失利,转身去了阳台。梁迁松了口气,安慰地拍了拍段星河的肩膀。   从这番交锋来看,孙娟还在试探他们,没有得出确切的结论,不过这只是时间问题罢了,一旦发现了端倪,没有任何事情能瞒过一个敏锐的母亲。   梁迁小声问:“周六请我爸妈吃饭,是你的意思,还是阿姨的意思?”   段星河说:“她的。”   其实从第一次见面开始,孙娟就有心与梁迁交往,这几年里,段小优的案子始终令她辗转反侧、痛苦不堪,听说梁迁的妈妈是法官,便联想到,她一定认识许多公检法的人。进一步想,如果姚南冬托人给基层刑警施压,是不是就能破案了?那些警察,肯定是嫌案子小,他们家又无权无势,才不认真对待的。   孙娟的这些盘算,并未对谁说过,段星河却一清二楚。她安排下周的饭局,本是想拜托姚南冬帮忙,结果今天不知怎么的,突然察觉梁迁与段星河的关系不单纯,因此心神不定,浑浑噩噩。   梁迁默然一阵,咬牙道:“要不下周坦白吧,趁大家都在。”   反正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总会败露的。   段星河关掉水龙头,说了声“好”。   “你害怕吗?”这个决定会造成什么后果,好的还是坏的,梁迁无法预料,凭他对孙娟的了解,估摸着要哭闹一场。他脸皮厚无所谓,只是担心段星河受委屈。毕竟亲人之间捅起刀子来,每一下都又深又狠,毫不留情。   “没事的。”段星河眼神平静,稳稳地站着。他像一截春天的柳枝,看上去纤细,却有韧劲,不是随便一阵风就能折断的。梁迁得了保证,稍微放宽心,叮嘱道:“那这几天先按兵不动。”   “嗯。”   “有什么事第一时间告诉我,不要自己硬撑。”   这种话,他隔三差五就要嘱咐一次,生怕段星河又默不作声地扛下所有苦楚。   段星河没有明确回应,眼神飘来飘去,梁迁踢他的小腿,轻轻地,没用劲,威胁道:“听到没有?”   “嗯。”一个单字,听上去还怪不情愿的。   帮段星河收完厨房之后,梁迁不再逗留,主动告辞。恰好段小优也要走,他便承担了护送的职责。   “不去麻烦人家了吧,这里也可以睡啊,”孙娟轻声絮叨着,想挽留段小优,语气又不敢过于严厉。   段小优解释道:“这只有两个卧室。”   “那我睡沙发,或者在书房再搭一张床,”孙娟急切地向梁迁求助,“小梁,我搭张床可以吧?”   “当然,”梁迁忙道,“阿姨您随意。”   段小优犹豫了几秒,还是摇头。孙娟难掩失望,两片干燥苍白的嘴唇蠕动着,欲言又止。梁迁严肃保证:“阿姨您放心,我一定把小优交到小姨手上再走。”   “那,谢谢你啊。”孙娟的表情不太自然。她对梁迁的态度很矛盾,似乎不如往日亲热了,但因有求于人,礼数仍旧周到。   “不客气,”梁迁笑笑,视线掠过段星河,温柔地顿了顿。   渔州的夜晚相当热闹,车水马龙,灯光灼灼,隔着车窗望出去,宛如一场加了滤镜的、光怪陆离的电影。车厢内则是另一幅景象,静谧、沉默,温暖,空气中漂浮着清淡的香水味。   到了十字路口,梁迁踩下刹车等信号灯,习惯性地扫了一眼副驾驶。   段小优温顺地垂着眼,葱白的手指拽着胸前的安全带,指甲无意识地在上面刮蹭。   梁迁清了清嗓子,问道:“听歌吗?”   段小优看他一眼,摇了摇头。   过了两个红绿灯,她突然说:“桃子姐今晚可能不回家。”   “不回家?”梁迁一怔,迅速皱起眉头,“你怎么不早说?”   “她干什么去了?”   段小优闷闷地说:“约会。”   “哟,真的?”梁迁有点诧异。   “你不管吗?”段小优的眼神充满乞求,看着可怜兮兮的,盛着一股子幽怨。   梁迁失笑:“我哪管得了她啊。”   不过为了保证段小优的安全,确定她今晚不会一个人度过,梁迁还是给姚许云去了个电话,顺便开了免提。   “我送小优过来了,你在哪?”   那头的声音懒洋洋的,十分惬意:“家里呀。”   “不是约会吗,跟哪位?”   “结束了,”姚许云打了个哈欠,“傅旭澄,记得吗?”   “他啊。”梁迁有印象,那是姚许云的初恋,也是高中同学,成绩不错,长相英武。当年他们约会总带着他,傅旭澄还给梁迁买过变形金刚和冰淇淋。   “怎么着,破镜重圆了?”   姚许云轻声哼笑,意味不明:“再说吧。”   梁迁调侃了几句,余光瞥见段小优焦灼不安地抠着指甲,心中一动,故意夸张:“小优还担心你不要她了呢。”   段小优果然停下动作,雪白牙齿咬住嘴唇。   姚许云又笑了一声,轻而笃定地说:“不会的。” 第49章   两天后,法考主观题的成绩公布了。   在法院门口,梁迁收到段星河发来的微信,告诉他自己通过了,言简意赅,不骄不躁,很有年级第一的风范。   梁迁定在台阶上,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回了个“好”字。   他当然是高兴的,但同时也很平静。就像观察一艘稳定航行的飞船,最终见证它着陆时,除了兴奋,还有种“本该如此”的坦然。更何况段星河一直很稳,从十六岁到二十六岁,他从不在关键时刻掉链子。   不知是谁走露了风声,段星河通过法考的消息传遍了全所,造成了小小的轰动。他平时负责前台接待,几乎与所有律师都打过交道,这事一出,不少人前来道喜打趣,一整天,段星河都是兴邦热议的焦点。   午休时,梁迁回到律所,正赶上一伙同事在大厅闲聊,有律师助理,也有行政文员,个个端着奶茶。   “哟,是谁请客啊?”梁迁明知故问。   小刘抢答:“我们段律师!”   段星河站在边上,脸红了,有些慌张地辩解:“哪里,还早呢。”   确实还早,申领职业资格证之后,还要申领实习律师证,没有两个月的时间下不来。但梁迁觉得“段律师”三个字格外悦耳,于是也跟着叫:“段律师什么时候请我喝奶茶?”   他笑得含情脉脉,段星河脸更红了,搪塞道:“下次吧。”   行政主管钟露也挤在人群中,称赞道:“小段是真厉害,庄眉考了四次才过,他一次就成功了。”   段星河赶紧摇头:“是我运气比较好。”   “哪呀,你就是谦虚,当时来面试的时候,我就觉得你肯定有自己的打算,以后想当律师的。”钟露“啪”地将奶茶放在透明茶几上,站起身,撸了撸袖子,一副指点江山的模样,开始讲述自己当初慧眼识珠的经过。   “当时玉春姐走了么,主任说再招个保洁,帮张姐分担一下,招聘公告挂出去,小段来应聘,我一看就觉得不合适。现在哪有年轻人愿意做保洁呀,再说他学历也不差,虽然是成人自考本科……”钟露顿了顿,自知失言,轻描淡写地一语带过,“反正,什么本科都一样么,而且他长这么帅,就不像做保洁的。我本来不要他的,但他实在太诚恳了,一直求我。我就想,他肯定是打算当律师,先过来熟悉情况,找一个好师父,怎么样小段,我猜得没错吧?”   钟露笑眯眯地望着段星河,在场的同事也把目光投向他,还有个年轻律师热情招揽他加入自己的团队。   段星河有些不自在,模棱两可地回答:“可以这么说吧。”   又聊了一阵,上班时间到了,大家喝光了奶茶,听完了八卦,心满意足地返回工作岗位。   梁迁落在最后,段星河也磨磨蹭蹭,渐渐的,同事们都走光了,偌大一片地方只剩下他们。   两人像磁铁一样,无声无息地靠近,站在一盆铁树后面,简单聊了几句。   梁迁时刻提防着孙娟,问道:“阿姨这几天怎么样,没有为难你吧?”   段星河摇头,对上梁迁不依不饶的目光,微微一笑,加重语气补充:“真的没有。”   梁迁这才放心,伸手揪住段星河大衣的扣子,把玩了片刻,说:“下班等我,带你去个地方。”   “去哪?”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梁迁正在卖关子,律所门口的电梯突然开了,一个穿蓝色制服、抱着一捧鲜花的男人走进律所,环视一圈后,开口向他们求助:“您好,请问聂菡在吗?”   几分钟后,送货员走了,梁迁与段星河盯着面前芬芳扑鼻、鲜翠欲滴的香槟玫瑰,陷入了沉思。   段星河眼尖:“这还有张卡片。”   梁迁兴致勃勃:“拿出来我看看。”   “不好吧……”   段星河话还没说完,梁迁已经在读卡片了。   信上没写什么露骨的内容,也没有落款,只是简单地邀请聂菡共进晚餐。   段星河说:“笔迹有点眼熟。”   梁迁“嗯”了一声。   “你们两个,”事件当事人端着茶杯,慢悠悠踱步而来,一脸嫌弃地注视着玫瑰,“能不能收敛点?”   梁迁懒得废话,直接把鲜花递给她。   聂菡撩了撩新剪的短发,莫名其妙地瞪着眼睛:“干嘛?”   段星河说:“聂律师,这是送你的。”   “我的?”聂菡愣住,迟疑地接过玫瑰,好像烫手似的,左右倒腾,拿不稳。   趁她低头看卡片,梁迁与段星河快速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事件反转太快,丁普宁的脑筋让人捉摸不透,居然开始大张旗鼓地追求聂菡了。   梁迁假咳两声:“是丁律师吧?看来他对你用情很深的嘛。”   段星河说:“丁律师之前退伙,应该是想认真和你在一起,都是合伙人的话,有利益牵扯,怕大家说三道四。”   梁迁又接话:“考虑这么长远,丁普宁还挺可靠的。”   聂菡读完了卡片,抬起头来,表情似笑非笑,眼眸明亮有光。她闻了闻手里的鲜花,心情好了,便消遣对面两人取乐:“这就变脸了,你们昨天不是还骂他人面兽心吗?”   “还有前天,说他虚伪阴险,不得善终。”   形势不妙,段星河率先撇清关系:“都是梁迁说的,我没讲过。”   “喂!”梁迁龇牙瞪眼,段星河立刻露出一个讨好的微笑,又甜又软,哄得梁迁没了脾气,只想把他按在怀里乱揉一通。   “那你去吗?”他问聂菡。   聂菡一扫颓靡,现在她是被追求的一方了,忍不住要报复之前受的委屈,高傲地抬起下巴,说:“我考虑考虑吧。”   “听说丁律师落脚在一个小所,全所只有十个人。”下班后,段星河坐进梁迁的车里,转述从钟露那里听来的八卦,口吻唏嘘。   梁迁倒是不怎么同情他,只觉得丁普宁自作自受,活该有此境遇。不过他拒绝了兴邦最大的竞争对手东光律所的邀约,单凭这点,还算是有情有义,没有辜负梁宴杰多年栽培。   “到了,”梁迁停好车,示意段星河看前面。   段星河顺着他的目光,看见一家高定西服店的招牌。他很快明白了梁迁的意思,脚下生了根似的不肯移动:“干什么?”   “送你的礼物,祝贺你通过法考。”梁迁挽住段星河的手臂,不由分说地把人拽进店里,“我早就定好了。”   “什么时候?”段星河小声嘀咕,“万一我没过怎么办。”   “现在不是过了嘛。”梁迁失笑,觉得段星河怪可爱的,明明成绩那么好,还总是不自信。   “梁先生,您来了!”穿着套裙的漂亮女店员上前迎接,礼貌地鞠躬问候。   梁迁点头致意,问:“我的衣服做好了吗?”   “好了,”店员笑容甜美,极有眼色,“是给这位段先生定的吧?”   “嗯,”梁迁的手掌托着段星河的腰,轻轻推了一把,“去试试,哪里不好还可以改。”   送上西装后,几个店员就识趣地站在两米之外,既保证自己随叫随到,又不会打扰客人的雅兴。这样的环境让段星河略感放松,他抱着衣服,一副不知所措的无辜模样,手指悄悄在柔软的面料中穿行摸索。   梁迁知道他在找什么,不外乎是吊牌或者价签,等晚些时候,他高高兴兴地回了家,就会收到一笔段星河的支付宝转账。   没摸到想要的东西,段星河有点气馁,困惑地瞄了梁迁一眼,不成想被逮个正着。   “还把我当外人是吧?”梁迁冷冷地皱着眉,摆出一张恶霸脸。   段星河心虚地摇头,伸手推开试衣间的门。   他再出现时,几个店员都惊呼起来,梁迁抬头一看,愣住了,只觉得整个房间突然明亮不少,空气中的熏香也淡了,融入了一缕属于森林的清新味道。   段星河笔直地站着,微微挑眉,关注着他们的反应。他一身挺括西装,灰黑色,沉稳而不呆板,垂坠的面料巧妙地勾勒出体型,既不魁梧,也不羸弱,肩膀和腰胯恰到好处地突出几寸,整个人修长如竹,气质如松,令人挪不开眼。   “好帅啊,”店员们纷纷称赞,还有的说:“尺寸也正合适,梁先生给得太准了。”   “裤子是不是长了点?”梁迁走上前,轻轻揽住段星河的肩膀,和他一起看镜子。“你喜欢吗?”   段星河眉眼一弯,不说喜不喜欢,却埋怨梁迁败家:“我只是个实习律师,用不着穿这么好的。”   “实习律师怎么了,还不是一样需要包装。”梁迁捏住他的领带,向外扯了扯,“我还给你准备了一个惊喜,你没发现吗?”   “什么惊喜?”段星河对着镜子,仔细端详自己全身的搭配,白衬衣、条纹领带,银质袖扣,并无特别之处。西装的形式不都是这样吗?   一旁看热闹的店员揭露了谜底:“梁先生特别定制的,要求在领带后面刺绣。”   段星河依言翻过领带,果然在最下端看见两个暗金色的字母:L&D。   “怎么样?”梁迁得意洋洋地讨赏,还不忘借机调侃段星河,“都是跟你学的,你不是最爱刻字吗?”   段星河忍俊不禁,握住领带看了一会,小声回答:“谢谢,我很喜欢。” 第50章   汽车驶入锦艺嘉园,速度逐渐放慢。梁迁懒懒地握着方向盘,想着心事。快到A03幢时,他瞟了眼后视镜,连咳几声:“那什么,有个情况我提前交代一下。”   姚南冬和梁宴杰正在讨论《民法典》的新规定,闻言双双抬头,动作如出一辙,神态也相差无几,连皱纹都像是复制的。   “怎么了?”   梁迁说:“段星河的妈妈可能知道了,我们打算今天坦白。”   短暂沉默后,姚南冬“哦”了一声,转头继续跟丈夫说话:“市检的慕进刚你认识吗?”   仿佛只是听了个天气预报一样。   梁迁撇嘴:“也太不关心你儿子了吧。”   梁宴杰低笑一声,悠然道:“送你四个字,自求多福。”   到了1102门口,梁迁做了个深呼吸,轻轻敲门。等人应答的时间里,他从头到脚打量自己的装束,以防哪里不体面,又回头检查二老的仪容。   姚南冬穿金丝绒旗袍,搭羊毛大衣,脚踩黑色粗跟皮鞋,颜色素雅,款式端庄。她没化妆,仅涂了润唇膏,头发盘在脑后,好奇地在楼道里张望。梁宴杰则是全套休闲服,宽松的外衣遮住了微凸的肚腩,半框眼镜架在鼻梁上,一副睿智学者的模样。   不错,梁迁心想,挺能唬人的。   门开了,孙娟也是一身簇新衣裳,步子迈得又快又稳,笑容满面地上前迎接。   梁迁为双方做了介绍,长辈们握手寒暄,站在门口说车轱辘话,梁宴杰怪逗的,不知是不是紧张,平常在法庭上雄辩滔滔,这会突然冒出一句“久仰”,听得梁迁尴尬又想笑。   “叔叔,阿姨,你们来了。”段星河的身影从阳台探出来,后面跟着姚许云和段小优。   梁宴杰点了下头,满含期许地望着段星河:“小段,听说你法考过了?”   段星河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正要回答,却被孙娟抢了先:“是,过了,刚才还在说呢,梁主任,星河后续的工作,还需要你多多费心那。”   房间内静了一瞬,姚南冬笑道:“星河妈妈,别这么见外,我们就比你大上几岁,你要是不嫌弃,叫声哥姐就行。再说他算什么主任那,不知道的还以为多大个官呢。星河以后当了律师,跟梁迁在同一个事务所执业,互相帮助是少不了的,你放心吧。”   孙娟虽然文化低,但也是个伶俐人。她微红了脸,“诶诶”地连声答应,亲热地改了称呼,请梁宴杰和姚南冬坐下,随后亲自给“大哥大姐”倒茶。   不再提让梁宴杰关照段星河了。   大家聚在客厅闲聊,姚南冬问:“小优呢,工作找得怎么样了?”   段小优迟疑,孙娟又想开口,及时忍住了,一脸殷切地望着女儿。   姚许云替段小优回答:“面了几家公司,还没做好决定。”明显是不太顺利。   “不着急,”梁宴杰和蔼地说,“慢慢来吧。”   东拉西扯一阵,厨房突然传出噗噜噗噜的声音,孙娟想起灶上的砂锅,一拍大腿,急急忙忙地跑了。段星河跟上去帮忙,梁迁、姚许云也紧随其后,不一会,所有人都进了厨房,七手八脚,七嘴八舌,给孙娟添了不少麻烦,却也制造出一派和乐景象。   晚餐在一片温馨中开始,大家围着长方形的餐桌,坐得很紧密,孙娟几乎未动筷子,一直在观察客人们的动作,不时给梁宴杰和姚南冬斟酒,自己也陪喝几杯。   小辈们默不作声地吃饭,席上主要是三个家长和姚许云在交谈,讲的也都是渔州的房价,以及地铁六号线何时通车之类的民生话题。   梁迁有些感动,他本来断定今晚是场鸿门宴,少不了刀光剑影,但看着其乐融融的几位长辈,竟产生了愧疚,差点动摇了坦白的念头。   一双筷子伸过来,夹给他一块排骨,又迅速地、不声不响地缩了回去。梁迁抬头,对面的孙娟正在跟姚南冬讨论杨梅酒的酿造方法,兴致高昂,根本没有察觉这里的小动作。   他看了看排骨,又瞥了眼坐在旁边、镇定自若的段星河,勾唇笑了。   饭后,孙娟切了些水果,打开电视播放新闻,房间里热热闹闹的。   客厅面积有限,只有六张沙发,梁迁光明正大地与段星河挤在一块,膝盖碰着膝盖,温暖又暧昧。   能聊的话题基本已经说尽,沉默开始间歇性的出现,梁迁觉得时机到了,微微挑眉,给段星河使眼色。段星河点了下头,他便提高音量,对孙娟说:“阿姨,我们有件事情要告诉您。”   孙娟正在搓手,往掌心里呵气,听到他的话,表情变得有点僵,慢慢垂下手臂,说:“什么事啊?”努力讲了一晚上普通话,这会突然冒出了乡音。   “我和——”   “梁迁,”姚南冬打断他,“我刚想起来,后备箱里还有一箱猕猴桃,你下去,给星河妈妈拿上来。”   “之前怎么不拿?”   孙娟也愣了一下,说:“大姐,不用了,你太客气了。”   几句话的功夫,梁迁已经反应过来,明白了姚南冬的用意。   姚南冬温柔地笑笑:“星河,你也一块去吧,还有箱血橙,重呢。”   段星河犹豫不决,看了梁迁一眼,才点头说“好的”。   姚许云也随之起立,拉着段小优说要去楼下散步。   “都去啊……”孙娟有些疑惑地望着他们,不自觉拖长了音调。她倒是想避开段小优,跟姚南冬讲讲当年的案子,因此没有阻拦,只叮嘱他们外面冻人,穿上大衣再出门。   进了电梯,姚许云眉毛一扬,说:“有大人在真好,是吧梁迁。”   梁迁听出揶揄之意,不服气地顶嘴:“我本来要自己说的,是我妈非要赶我出去。”   沿着小区走了两圈,在池塘旁的长椅歇脚。冬天缺水,池塘底部的台阶全部裸露出来,一丛丛枯黄的水草在夜色中张牙舞爪,冷风吹过,簌簌作响。   从房间里带出来的热气早没了,四人靠在一起取暖,欣赏墨蓝色的天空和昏暗的云朵。   姚许云听见段小优吸鼻子,便帮她把大衣的翻领立起来,遮住脖子和耳朵,顺便理了理乌黑的长发。   梁迁斜眼看段星河,怎么一点表示也没有,等了一会,忍不住了,朝段星河的耳朵呵气:“冷不冷?”   段星河摇头。   梁迁垂眼,看到他搭在膝盖上的左手,明明就很冷,都冻红了。他想了想,用掌心包裹住段星河的手背,然后把五根手指都插|进他的指缝间,牢牢地扣住了,整个揣进自己的大衣里。   “我的口袋比较暖和。”梁迁一本正经地说。   段星河笑了一下,没有说什么,过了一会,梁迁感觉一股力量试探着压过来,小心翼翼地落在他的肩膀和胸口,最后找了一个舒服的位置,依偎着不动了。   梁迁得意死了,低下头,用下巴蹭了蹭段星河的脸颊。   姚许云突然问:“那是什么?”   “猫。”梁迁认出黑影的样子,吹了声口哨,“大将军,过来。”   大将军昂着小脑袋,从容不迫地走过来,挤到梁迁和段星河的小腿之间,缩成一颗毛球。   四人一猫望着黑黢黢的池塘发呆,不知过了多久,段小优掩着口鼻打了个喷嚏。梁迁回过神,问她要不要到车里去坐,可以开空调,她摇头拒绝了。   正说着,段星河突然挣了一下,把左手从梁迁的口袋抽出来。梁迁看他起身,疑惑地问:“去哪?”   段星河说:“给小优和桃子姐买点喝的。”   梁迁忙说:“我和你一起。”   他们沿着林荫道慢慢往外走,经过A03幢时,段星河抬起头,视线掠过那些亮着灯的窗户,只是轻轻一眼,又转回来,盯着脚下的路。   “担心啊?”梁迁问。   “没有,”段星河嘴上否认,脑袋却无意识地点了一下。   梁迁其实也焦虑,但他不像段星河那样喜欢闷着,有什么说什么:“他们不会吵架吧?”   段星河思考片刻,不算迟疑地说:“应该不会。”   梁迁应了一声,段星河又说:“你爸妈都是知识分子,我妈很尊重知识分子的。”   既是安慰梁迁,也是安慰自己。   小区外面开了一溜铺面,光奶茶店就有三四家,他们买了些热饮,等打包的时候,梁迁闻到隔壁关东煮的香气,问段星河:“吃吗?”   段星河有点无奈地望着他,梁迁理直气壮地说:“怎么了,伸头一刀缩头一刀,就算是挨打挨骂,也得吃饱了再说啊。”   段星河抿着嘴唇,腮边现出两个浅浅的窝儿,表情十分可爱,最后憋不住笑了:“好吧。”   回到小区,大家围着长椅喝奶茶,吃夜宵,姚许云和段小优坐着,凑在一起看萌宠视频,梁迁和段星河站着,偶尔给大将军喂一个丸子。   “有一个小时了吧,”姚许云歪倒在段小优的肩膀上,呵欠连天,“怎么这么久啊?”   “我哪知道。”梁迁摸出手机,犹豫着该不该给他妈打个电话。   还没拨号,手机突然在掌心振动起来。   他看着屏幕上闪烁的“干妈”两个字,愣住了,一时忘了接听。   “你干妈的电话,”段星河轻声提醒。   “嗯,”梁迁把没喝完的热饮递给段星河,走到几米外黑暗的树影下,按了接听键。他的心脏又重又快地跳动着,涌上一股谈不上好,也谈不上坏的预感。 第51章   “梁迁,我跟你说件事,你别激动。”   贺安梅一如既往的雷厉风行,开口就直奔主题,语速很快,略有些凝重。   梁迁知道她事务冗杂,工作繁忙,不敢多耽搁,答应道:“我明白,干妈你说。”   贺安梅说:“之前你拜托我那个强奸案,嫌疑人可能落网了。”   等了两秒,没听见梁迁回答,她就继续讲:“前几天玉川市红柳区的公安局跟我们九江分局联系,说他们抓了个强奸犯,审问的时候诈了一下,那人就交代了,说在渔州还犯过一桩案子。现在他们出了个协作函,让九江分局帮忙调查。”   “哦,”梁迁的声音很干,他看了一眼池塘,姚许云和段小优正在逗弄大将军,段星河侧身站着,面朝他所在的位置,眉目看不清楚,但梁迁确切地感觉到,他很关切地望着自己。   他平静下来,问贺安梅:“就是段小优的案子?”   “嗯。上次你跟我说了之后,我就跟九江分局的陆宇打了招呼,他吩咐下面的人多关注G省内的强奸案,这次红柳公安局的协作函一到,他们就觉得像,虽然强奸犯交代得不清不楚,但是时间地点基本对得上,应该就是五年前那桩案子。”   如果贺安梅人在眼前,梁迁真要给她鞠上一躬:“干妈,谢谢你,五年前的案子,我都没想到能破。”   “你先别谢,”贺安梅打断他,随后叹了口气,“现在事情有点棘手。”   原来强奸犯被拘留之后,家人给请了律师,会见之后他便翻了供,死不承认渔州这桩旧案,还宣称自己受到刑讯逼供。这头九江分局协助兄弟单位侦查,去档案室翻五年前的卷宗,找是找到了,里面的内容却残缺不全,丢了几页笔录,还有最关键的一份证据。   梁迁的心情就像坐过山车:“你不会告诉我DNA检测报告丢了吧?”   贺安梅沉默几秒,说:“分局民警打算联系受害人家属,我压下去了,先跟你通个气。”   “电子卷宗呢?”   “渔州16年下半年才开始推广刑事案件卷宗电子化,之前都是纸质的。”   梁迁薅了一把头发,胸腔里仿佛有数不清的小人在乱跳,烦得很,他没辙了,问贺安梅:“那现在怎么办?”   贺安梅说:“笔录可以补,DNA检测报告只能找了,九江区一年近千件刑事案子,工作量有点大,可能要等几天才有结果。”   梁迁问:“如果最后找不到呢?”   那头没了声音,过了一会才回答:“再说吧。”   “梁迁?”池塘边传来一声呼唤,是段星河在喊他。   “干妈,那就拜托你了,”梁迁加快语速,再次向贺安梅道谢,约定有了结果第一时间联系,然后把电话挂了。   他回到段星河身边,问:“怎么了?”   段星河蹙着眉,表情严肃:“阿姨发消息,说可以回去了。”   梁迁看了眼自己的手机,十分钟前姚南冬也给他发过同样的微信。   “那就走吧。”   事到临头,反而不那么紧张了,他们从后备箱搬了水果,叫上姚许云和段小优一起回去。   门开了,房间里充满沉闷哀伤的空气,开门的是梁宴杰,情绪还算平稳,只是神态疲惫。姚南冬和孙娟坐在沙发上,背对玄关,姚南冬揽着孙娟的肩膀,像是两个好姐妹在说悄悄话,然而公寓里却寂静无声。   梁迁把水果放在地板上,有些犹豫地看了段星河一眼。姚许云和段小优识时务,找了个角落站着,不敢妄动,竭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段星河喊了一声“妈”,孙娟听到了,下巴颤了颤,过了几秒,她不甚灵活地转过头,恍恍惚惚地盯着他们瞧。   她哭过了,眼睛像两颗淡红的玻璃珠,陷在松弛的眼皮和堆积的皱纹中间,努力地睁着、瞪着,想要认清这个世界。   梁迁觉得难过,低声道歉:“阿姨,对不起。”   孙娟恍若未闻,紧紧地抓着沙发垫,枯瘦的手臂隆起淡青色血管。过了一会,她软弱无力地垂下头,发出吸鼻涕的声音。   再待下去不合适了,姚南冬叹了口气,说:“星河妈妈,那我们先回去了。”   大家兵荒马乱地告别,连客套话都省了,好像在逃命,急匆匆的。   梁迁不想这么快离开,担心孙娟责骂段星河,但姚南冬扯着他的袖子,硬是把他拽了出来。   一路沉默。梁迁沉默地开车,老两口沉默地看着窗外。   快到天泽园时,梁迁打起精神,问姚南冬:“妈,你怎么跟段星河的妈妈谈的啊。”   “能怎么谈,”姚南冬的语气,好像在埋怨他问了个傻问题,“推心置腹呗。”   “那,我当年出柜的时候,你是不是也特别难受啊?”   一到教训他梁宴杰就特别来劲,气哼哼地说:“现在想起来了?你妈当时哭了好几天!”   “谁哭了?”姚南冬反驳,“是你天天长吁短叹!”   梁迁回想当年,觉得自己确实过分,打了个电话给母亲,开门见山就说自己喜欢男人,后来也没关心过他们接受的怎么样,假期回家,父母不提,他就跟着忘了这茬,还真当两位长辈是神仙下凡,已经见怪不怪了。   汽车停在别墅前,姚南冬叮嘱道:“星河妈妈肯定暂时接受不了,你这段时间少上门去打扰人家。”   “我知道。”梁迁解开安全带,大步跨过去帮姚南冬拉车门,笑得格外殷勤:“今天辛苦二位了。”   这是一个漫长的夜晚。   梁迁洗了澡,靠在床头看书,一本特别厚的合同法专著,理论深奥,内容枯燥,他翻了几页就放下了,拿起手机看消息。把平时不打开的微信群都浏览了一遍,又读了些公众号文章,不知不觉到了凌晨一点半,段星河那边仍旧没有动静。他按耐不住,给段星河打了个电话,结果刚接通就被挂断了,对面发来一句:“我妈在哭,待会回你。”   梁迁无计可施,重新把合同法拿起来,一目十行地读。等到凌晨四点多,他的手机又震了一下,段星河问:“你睡了吗?”   梁迁回“没有”,拨了电话过去。那边很快就接了,他问:“阿姨情况怎么样?”   “还好,刚刚睡了。”段星河对梁迁说谢谢,还说多亏了梁宴杰和姚南冬,孙娟的反应比预料中温和太多。   梁迁问:“你妈骂你了吗?”   “没有,”段星河顿了顿,“就是一直问我为什么。”   孙娟不能理解这一切。她活了大半辈子,或许听人说起过一两次“同性恋”,但这个词所代表的含义、背后的人群以及生活方式,对她而言如同异世界一样遥远。就像她知道UFO,但绝不会相信自己的儿子是外星人,那不是天方夜谭吗?   两人不约而同地失语,过了一阵,梁迁问:“你觉得,她要多久才能接受?”   “不知道,”段星河的呼吸很轻,“但我不是亲生的,她难过的程度应该会少一点。”   梁迁呵斥他:“胡说什么呢。”   “真的,这是我最感谢亲生父母的一次,我跟我妈说,同性恋是天生的,不是她的错,是抛弃我的那两个人的错。”   梁迁觉得今晚的段星河有些不一样,以往他不会这样敞开心扉,不会展露自己的脆弱,更不会在梁迁问“你是不是累了”的时候,有点委屈地说“嗯”。   “累了就睡吧,过一会天都亮了。”   “睡不着,”段星河似乎翻了个身,“梁迁,你能给我唱首歌吗?”   梁迁很意外:“你想听啊?”   “以前大家都说你唱歌好听,只有我没听过。”   梁迁一半心酸,一半得意,想到自己两年没去过KTV了,还有点忐忑,生怕段星河觉得“不过如此”,丢面子。   但唱还是要唱的,梁迁无法拒绝这样的段星河。   “你想听什么,摇篮曲?”   段星河笑了:“都行。”   冷不丁的,梁迁脑海里响起一股旋律,轻快、温柔、平和,就像段星河这个人一样。   “那我唱了啊,”夜晚太安静,他清了清嗓子,把调子放得很低,唱起一首老歌。   “我从远方来到陌生的地方,就像沉睡了,不知多少个年头。   我将不顾一切的来到这地方,放眼望去,一路春光不再平凡。   白兰鸽,白兰鸽,飞过彩虹划过的瞬间,他就在远方,不要停止追寻着他。”【注】   梁迁记不住歌词,唱得断断续续,到后来就只哼调子。结束之后,他挺不好意思地问段星河“怎么样”,却没收到回答,听筒里只传出均匀的呼吸声。   梁迁笑了笑,耐心地等了一会,挂掉电话,也睡了。 第52章   一到年底就立案难,梁迁带着贾斌去邻市出差,本打算两天就回,结果被立案庭的法官各种刁难,一会又要诉前调解,整来整去,耽误了五六天才办妥。   酒店的饭难吃,床难睡,梁迁每天最大的乐趣就是跟段星河视频。   晚上九点,段星河准时上线,刚洗过澡,没干透的头发柔软地耷拉着,眼睛很亮,嘴唇很润,像是饱满的樱桃,一嘬就能出水。梁迁注意到他穿了一件新睡衣,浅蓝色的珊瑚绒,胸口印着卡通图案,可爱得让人发笑。   “阿姨买的?”   段星河点点头,颇为无奈的样子。   梁迁问:“她今天心情好吗?”   “挺好的,”段星河顿了顿,“小优过来了。”   他们坦白之后,段小优回家的频率明显变高了,有时还给孙娟带些礼物,一双手套、一条围巾之类的,让孙娟很高兴。虽然母女俩交流起来还是不太自然,但关系明显比以前缓和多了。   有她在,孙娟就忘却了烦恼,不再为段星河的性取向而钻牛角尖,笑容也多了。   梁迁感到欣慰:“小优现在真是懂事了,你没白疼她。”   段星河脸上显出微笑的痕迹,停留了一会,慢慢收敛了,似乎想起了什么麻烦事。   “今天桃子姐告诉我,她一个……朋友的朋友,给小优介绍了一份工作。”   “哦,”梁迁看他的反应,估摸着这份工作大有来头,也严肃起来:“什么公司?”   “不是公司,是一个专门为家庭暴力和强奸案受害者维权的公益团体,主要做法律援助和心理疏导。”段星河顿了顿,眼中浮现出忧虑,“他们原来的心理咨询师走了,想找个新的。不做心理疏导的话,还有个行政的岗位。”   段小优在大学期间辅修过心理学,但水平很一般,没拿到学位。对方发出邀请,看上的肯定不是她半吊子的专业能力。   事关重大,梁迁认真地思考了一会,才说:“如果小优真的走出阴影了,能够去外面帮助更多的女性,倒是挺有意义的。”   段星河沉闷地“嗯”了一声。   梁迁明白他的顾虑,一旦段小优加入了这个公益组织,那么每天接触的都是些不幸的来客,她在安慰别人的同时,免不了一遍遍扯开自己的伤口,谁也不确定如今的她是否康复如初,能够承受这样的折磨。   “你妈呢,应该不会同意吧。”   段星河无奈地笑了笑:“光是不在渔州工作这一点,她就不会同意的。”   “但这毕竟是小优的人生,应该让她来做选择。”   段星河持相同意见:“所以我跟桃子姐说,让她去问小优了。”   房间里静下来,过了一会,段星河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梁迁眉飞色舞,顺杆往上爬:“想我了?”   镜头将段星河的皮肤照得很白,透出一些桃花般的颜色。   “一点点吧。”他故作不在意地说。   梁迁回渔州那天恰好是圣诞节,大街小巷飘满“jingle bells”的旋律,商场门口立着巨大的圣诞树,彩灯绕了一圈又一圈。   他不以为然地想,都是消费主义的陷阱。   到了律所,没见到段星河,却被堆放在大厅的各色礼盒吸引了注意,他弯腰看了看,有茶叶、坚果、化妆品、围巾,种类还挺丰富。   “你回来了?”聂菡拎着一兜苹果,准备分给同事,顺手递给梁迁一个。   个头顶大的红富士,饱满圆润,上面有个桃心,桃心里印着两个字:平安。   梁迁无情吐槽:“好老土啊。”   聂菡翻了个漂亮的白眼:“你能指望钢铁直男送什么礼物?”   “行了吧,”梁迁挤兑她,“把你脸上的笑容收一收。”   结果聂菡笑得更灿烂了。   梁迁问:“段星河呢?”   “准备年会啊,行政这几天可忙了。”   按照惯例,兴邦律所的年会一般在元旦后第一个周末举行,现在正是最紧张的筹备阶段。段星河虽然过了法考,但是新招的前台要一月份才到岗,因此年会的许多工作还需要他帮忙。据聂菡说,钟露极力撺掇段星河担任双节晚会的主持人,威逼利诱都用上了,但段星河就是不松口,一门心思搞后勤。   梁迁乐不可支:“钟姐可真会想,我看段星河往台上一站,底下就要全体起立了。”   “星河,他说你坏话呢!”聂菡眼尖,告完状就溜了。   段星河远远地对梁迁笑了一下,走到近前,又笑了。梁迁接过他手里的气球和打气筒,一一放进柜子里,问:“布置会场用的?”   段星河点头,问他案子立了吗。   “立了。”梁迁左看右看,欲言又止,眉头轻轻皱着。   “怎么了?”   “有件事和你说,关于小优的。”   自从一周前知道强奸犯落网后,梁迁就盘算着找个机会告诉段星河,但话到了嘴边,又总是咽回去。他自己是律师,所以非常清楚案子的困境,如果没有DNA检测报告、没有监控视频,仅凭段小优的指控和孙娟的证词,很难达到排除合理怀疑的标准,恐怕是空欢喜一场,因此总想着再等一等,看看是否有好消息。   但今早贺安梅打来电话,说底下的人还在档案室里翻卷宗,红柳分局的民警想问受害者,愿不愿意出面指认罪犯。到这个地步,梁迁就不能再隐瞒了。   他尽量简短地解释了目前的情况,段星河听完,眼圈红了,喉结滚了几下,勉强维持冷静:“真的抓住了?”   “抓住了。”   “但是定不了罪,”段星河的眼睛亮了又暗,他垂下视线,充满失望地喃喃自语。   “民警正在想办法,你别急,说不定明天笔录和DNA报告就找到了。”梁迁自己信心不足,因此安慰的话语也显得十分苍白。他试探着问:“小优会愿意指认吗?”   “不知道,小优可能根本没看清罪犯的脸。”   “那阿姨呢?”   段星河迟疑片刻,说:“我回去问问她吧。”   事与愿违,没等到段星河开口,公安局的电话就先打进来了。当时是下午四点多,孙娟在水果摊挑选冰糖橙,手机响了,对面的人自称是警察,她不相信,一边跟摊主讨价还价一边胡乱应付,说了几句之后突然脸色大变,随后白眼一翻晕倒在地,把摊主骇得不轻。   段星河接到消息,火急火燎地赶往医院,他抵达时孙娟已经醒了,面容憔悴,眼神呆滞,手背上扎着吊针,正在输葡萄糖。   梁迁收到病房号,谨慎地问:“我能来看看阿姨吗?”   “来吧,”段星河回复,“她还说要感谢你们呢。”   孙娟以为是姚南冬找人给公安局施压才导致罪犯落网的,这显然是个误会,但梁迁出于私心,并没有认真地澄清。   病床上的孙娟头发花白,两颊凹陷,嘴唇毫无血色,看到梁迁进来,表情还是很别扭,但没有作出激烈的反应。因为她已经被更严重的事情抽干了力气和情绪。   “小梁,”孙娟在段星河的搀扶下坐起来,靠着枕头喘了几口气,“小优的案子,你妈妈费心了,我代小优感谢她。”说着就要鞠躬。   梁迁哪里受得起这样的大礼,连忙架住她的肩膀,制止道:“阿姨,都是警察的功劳。”   “那个人渣,”孙娟很虚弱,说几句话就要停下来休息一会,“我听警察的意思,没法让他坐牢?”   “不是这样,”段星河尝试向她解释证据不足的问题,但孙娟不能理解,只听懂了要指认罪犯,立刻掀被子下床。   段星河按住她,拔高音量说:“医生让你卧床静养。”   “就是阿姨,你别去了。”梁迁举起手机,“来的路上,我小姨打电话了,她说小优要亲自去指认。”   “那怎么行?”孙娟暴躁起来,“砰砰”地拍打病床的栏杆,野蛮地捶枕头,“让小优去干什么!”   剧烈的动作导致针头移位,鲜血迅速渗透了医用胶布。   “妈!”段星河用蛮力制住她,梁迁眼疾手快地按了床头的呼叫铃。   护士赶来,重新扎了针。孙娟本就虚弱,这会已经没什么力气了,只能顺从地躺下。但她不闭眼,死死地盯着天花板,许久后,流出两行热泪。   段小优很倔强,她决定的事情,谁也改变不了。   第二天,段星河请了假,带孙娟去医院进行全身体检,而梁迁和姚许云陪同段小优,坐上了前往玉川市的警车。   渔州到玉川有两个小时的路程,段小优坐在后排最左边的位置上,靠着车门一言不发。这个姿势似曾相识,令梁迁想起他们刚认识的时候,段小优因为要去沧市探望母亲而焦虑不安。但这次她没有咬指甲,呼吸也很平稳,除了脸色惨白一点,与平时没有什么不同。   对于段小优亲自来指认罪犯的决定,梁迁是震惊的,但他不想、也没有资格阻止。   到了红柳区公安局,梁迁和姚许云先下车,一左一右地护在段小优身边。   段小优走得很慢,虽然穿着宽松的裤子,但依然看得出双腿在发抖。姚许云挽住她的胳膊,压低她的帽子,说:“别怕。”   一个民警把他们带进大楼,声音不小地说了句:“受害人来了。”   许多目光投向段小优,惊奇地注视着这个美丽的女孩。梁迁不动声色地侧过身体,替段小优挡下一部分同情的注视。   负责辨认的是另外两个女民警,很年轻,核实了段小优的身份后,便带领他们前往辨认的房间。   段小优抖得更厉害了,几乎靠梁迁与姚许云拖着走,她的右手放在口袋里,拳头将衣服顶出一个鼓包,里面似乎还藏着什么狭长的东西。   梁迁之前没注意,这会冷汗“刷”地下来了,附在段小优耳边低吼:“小优,你冷静!这是在公安局,千万别做傻事知道吗!”   正说着,民警停下脚步,对段小优招手:“小姑娘,过来吧。”   他们面前是一扇镶嵌着玻璃的金属门,隔绝了受害者与被辨认人。梁迁关心则乱,连段小优接触不到罪犯都忘记了,这时虽然松了口气,但仍旧提心吊胆,不错眼地盯着段小优的背影,生怕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凶器。   “姐,你要注意……”   “我知道,”姚许云抱着胳膊,不停跺脚,也是慌乱得没边了。   “放心,这是单向玻璃,里面的人看不到外面,”民警指导段小优进行辨认,“你看看,哪个是伤害你的人?”   房间里有七个身高体型相似的男人,垂手站成一排,都穿马甲,相貌平平,段小优看了几秒,突然尖叫起来,用拳头疯狂砸门,推不开,就用额头去撞,咣咣声令人心惊。   民警反应很快,迅速反剪她的双手,将她压在墙壁上,段小优奋力挣扎,喉咙里发出沙哑的怒吼,像是受伤的小鹰。   姚许云急道:“别这样!”   “给我吧!”梁迁冲上去,把段小优搂进怀里,在民警的指引下,半拖半抱地把她带到旁边的会议室。   段小优脸上湿漉漉的,浓烈的恨意从猩红的、圆睁的双眼中迸出,她喘不上气,紧紧地抓着梁迁的手腕,几乎将骨骼捏碎。   “小优?小优!”梁迁大喊她的名字,让她回魂,姚许云弯腰拍她的脸,滴落的泪水和段小优的混在一起。   安抚了许久,段小优终于由嚎啕转为呜咽,气息奄奄地垂下头,瘫软在椅子里。   民警端来一杯温水,姚许云半蹲下来,喂段小优喝了几口。   梁迁将她被泪水沾湿的头发从皮肤上拂开,别到耳后,轻声问:“好些了吗?”   段小优不答,微不可查地抬了抬手指。   民警扬起手中的文件,温柔地问:“小姑娘,咱们做个辨认笔录好不好?”   段小优嗓子哑了,民警问她罪犯是几号,她讲不出话,勉强比个“三”的手势。后来警察让她签字按手印,她拿不动笔,留下的字迹歪歪斜斜。   做完笔录,他们搀扶着段小优离开红柳分局。刚坐进车里,一个民警追出来,喊道:“家属?”   梁迁折回去,问:“怎么了?”   对方说:“刚才接到渔州公安的通知,五年前的DNA检测报告找到了,你们放心,现在证据很充分,他逃不掉的。”   梁迁怔了怔。   终于。老天爷终于开眼,不再捉弄可怜人。   他鼻子发酸,维持着体面向民警道谢,对方连连摆手,说是职责所在。   梁迁恳切请求:“如果可能的话,希望你们再审审那个人,我怀疑他不止犯了这两个案子。”   回程的路上,气氛依旧凝重而沉默。段小优枕着姚许云的肩膀,红肿的眼皮轻轻闭合,像是睡着了。   梁迁给段星河发微信,简单叙述了今天的指认过程,又说了DNA报告失而复得的消息。他知道孙娟焦虑不安,肯定会盯着段星河的手机看,因此把段小优情绪失控的部分隐去了。   “姐姐。”   一声微弱的呼唤响在耳边。   梁迁扭过头,看到段小优睁开了眼睛,毫无波澜地望着姚许云:“我想接受那份工作。” 第53章   元旦前两天,段小优启程前往鹭江市。   年底了,即使是公益组织也逃不过加班的命运,工作报告要编制,年度开支要核算,得知段小优有心加入,立刻发出盛情邀请,希望她早日到岗。   他们开出的工资并不高,但提供宿舍,一室一厅的套间,独居宽敞,两个人也不挤。   段小优走得义无反顾,梁迁不知道她是怎么说服孙娟的,问段星河,段星河也不知道。他最近为公司年会奔忙,下班晚,回家的时候谈话已经结束,只剩孙娟暗自神伤。   这天是工作日,段星河请了半天假,去高铁站送段小优。梁迁不用打卡,光明正大旷了工。给段星河当司机。   他们先回锦艺嘉园,开门一看,孙娟在家里打扫卫生,踩着凳子擦玻璃,很吃力的挥动手臂。听说要去车站,她讷讷地拒绝:“我不去了吧。”   哪是不想送女儿,分明还呕着气。梁迁与段星河心知肚明,轮番劝她,劝着劝着,孙娟流泪了。   他们在车站前的广场上与段小优汇合,段小优穿着羊羔绒外套和水洗牛仔裤,长发扎成马尾,透着一股干净清爽的气质。 姚许云走在她身侧,背了个双肩包,也是一副出行的装扮。   孙娟有些疑惑:“小姚,你也去呀。”   姚许云说:“我朋友认识公益组织的负责人,我去一趟,让她们多关照小优,阿姨你也好放心。   “诶,”孙娟咧了咧嘴,皱纹里充满感激,“谢谢你啊。”   广场上人来人往,拉杆箱摩擦地面的咕噜声不绝于耳,他们在冰冷的天气里站着,说不出几句话,却又不舍得分开,和周遭送行的人群相比,实在古怪。   时间快到了,段小优说:“妈,哥哥,梁迁哥哥,我们走了。”   孙娟一直忍着眼泪,害怕最后关头功亏一篑,从牙缝里“嗯”了一声。梁迁挺舍不得小姑娘,但更为她的选择感到高兴,笑着说了些鼓励和祝福的话。   只有段星河,不像孙娟那么难过,也不像梁迁那么乐观,反复叮嘱段小优好好吃饭,睡觉锁门,病了要及时看医生。   段小优温顺地听着,全部答应,然后一把环住段星河的腰,像树袋熊一样挂着,段星河愣了愣,配合地将她娇小的身体搂进怀里,低声说:“注意安全。”   “哥,”段小优说,“对不起。”   这句道歉来得没头没脑,猝不及防。她没有解释,松开段星河,把脸转向孙娟。   孙娟用潮湿而衰老的眼睛注视着女儿,刚才段小优拥抱段星河的时候,她就紧张的直咽唾沫,枯瘦的手指也蜷缩起来,期待又忐忑。   段小优脸上闪过犹豫,但终究没有迈出那一步,站在原地对孙娟说:“妈,等鹭江那边安顿好了,你愿意过来吗?宿舍够两个人住的。而且鹭江气候暖一些,对你的腿脚更好。”   几秒内,孙娟连续经历了极度的失望和极度的惊喜,彻底丧失自控力,眼泪夺眶而出,她哆嗦着嘴唇,含糊不清地说愿意。   讲完之后才想起,她有两个孩子。如果去照顾其中一个,另一个怎么办呢?   “妈你去吧,不用管我。”段星河避开她歉疚的目光。   段小优促狭地笑了笑:“哥哥在谈恋爱,你又看不惯两个男生腻歪,呆在渔州他们不舒服,你也不舒服。”   真新鲜,梁迁头一回发现段小优还挺顽皮,牙尖嘴利的,他故意抬杠:“什么看不惯,阿姨适应得好着呢!特别喜欢我!”   所有人都笑起来,一场悲伤的离别,突然变得轻松欢快,充满希望。孙娟面露羞惭,连声说:“是是是小梁是个好孩子。”   目送段小优和姚许云进站后,剩下三个人也动身回家。孙娟可能是受了段小优的启发,一个人在前面走的飞快,给梁迁和段星河制造空间,正所谓眼不见心不烦。   梁迁说:“回头让小优给我出一份委托书,后续不用她出面,我去跟检察官和法官沟通。”   “嗯,”段星河有些迟疑,“能判死刑吗?”   短暂沉默后,梁迁许诺:“我尽力。”   一阵寒风吹过,卷起银杏叶,吹落冬樱花,粉黄交错,翩翩起舞,跳累了,就 安然地扑向大地。   两人不约而同地被吸引了注意,停下脚步欣赏。段星河突然说:“你觉不觉得时间长在树梢上?”   没得到回应,抬头一看,梁迁像个吃不到糖果的三岁小孩,表情憋屈。他奇怪:“怎么了?”   怎么了,当然是郁闷!梁迁可算知道自己当年为什么考不过段星河了,敢情分都扣在作文上!   段星河无奈莞尔:“怎么还在比较,你就不能放过我。”   梁迁蛮不讲理:“不放过,我很记仇。”   而且要记一辈子。   时间长在树梢上,滴滴答答地转过又一个轮回,脚步声中,新的一年来临了。   新年新气象,孙娟节俭了一辈子,但临去鹭江之前,狠花了一笔钱,给段星河屯粮食,买衣服,做酱菜,把公寓打扫地一尘不染,每天忙得满头大汗。   至于段小优那边,更是去心似箭,每天打电话嘘寒问暖,恨不得长翅膀飞到鹭江,亲自照料女儿的饮食起居。   姚许云一回渔州,孙娟就把她请到家里吃饭,顺带捎上梁迁。席间详细盘问那个公益组织的规模性质,资金来源,志愿者数量,还有同事们好不好相处,工作压力大不大。   姚许云耐着性子依次解答,告诉孙娟不用多虑,没人敢欺负段小优。孙娟近来总是爱流泪,握着姚许云的手不停道谢。说小优很喜欢她,欢迎她以后常去鹭江市做客。   姚许云笑着答应,承诺过年的时候去看望她们,又转告孙娟一个好消息,段小优买的沙发床已经到了,她可以随时动身。   一个晴朗的周六,孙娟登上了南下的列车。   那天梁迁醒得很早,天刚亮就在别墅里制造噪音,梁宴杰起床晨练,揶揄道:“不得了,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你拆家呢?”姚南冬也问。   梁迁容光焕发,笑眯眯的:“收东西,今晚我就搬到锦艺嘉园去了。”   “瞧这急的,”姚南冬感叹:“还真是儿大不中留啊。”   “怎么不中留了?明天我带段星河回来,陪你两个打麻将。”梁迁一通甜言蜜语,哄得姚南冬眉开眼笑,下厨给他做蒸蛋去了。   孙娟乘坐的高铁是傍晚六点那班,梁迁吃过午饭,睡个午觉,四点出发去锦艺家园接母子俩,放行李的时候,孙娟瞟到后备箱,讶异地问:“小梁,你要出差啊?”   做贼被抓了现行,梁迁难得打磕巴,支吾着说:“是,那个,最近比较忙,今晚去玉川市。”   段星河在后面偷笑,他可都看到了。   “行了,你们回去吧。”孙娟推着拉杆箱,站在渔州北站巨大的钟表之下,两厢对比,衬的身材越发瘦小。   临别前,照例要叮嘱几句,可她大约是想起了同性恋的问题,欲言又止,愁眉不展。 她盯着梁迁和段星河,几秒后撇开视线,然后再看他们,再撇开。如此反复几次,气氛突然伤感,孙娟泪眼朦胧,自暴自弃地重叹一声:“唉!你们两个……”   “好好过吧!”   她说完就要进站,段星河却上前一步,张开双臂抱住她。孙娟呆呆地站着,脸庞涨成了红褐色口中发出一串埋怨似的、听不清的语气词。   梁迁紧接着抱了她,说:“阿姨,一路平安,到了打电话。”   “诶,好。”   孙娟仓皇地走了,梁迁搭上段星河的肩膀,有点使坏地摇了摇:“那我们干什么?”   段星河说:“吃饭吧。”   梁迁噎了一下,虽然不是他心目中的最佳答案,想了想还是同意了。   他们就近选了一家评分高的餐厅,店里灯光迷离,气氛暧昧,空调开得很足,暖得人想打瞌睡,段星河受环境影响,也有些懒散,撑着脑袋欣赏墙上的装饰画,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他看画,梁迁看他,看到段星河突然屈起手指,孩子气地蹭了蹭鼻尖,梁迁心口一麻,不知不觉就笑了。   “这是什么餐厅,这音乐放的……”一对中年夫妻从他们的卡座旁经过,男的声音有些熟悉,梁迁闻声抬头,下意识地问候:“老曾?”   “梁迁?”老班主任面露惊喜,再看对面那个人,下巴都要掉了,“段星河?这是段星河吗?”   段星河迅速摆脱神游状态,恢复成端庄的三好学生状,起身朝曾梁利致意:”曾老师。”   “你,你你,”曾梁利激动地抛出三连问,“什么时候回渔州的?听说这几年都在沧市?现在在研究院工作吧?”   梁迁有些日子没见他了,只觉得曾梁利的啤酒肚不减反增,头顶的地中海又扩大了一圈,健康状况令人忧心。   段星河沐浴着老师充满期待的目光,既难堪又惭愧,无言以对。   “曾老师,坐下一块吃吧,”梁迁殷勤地为曾梁利的女伴拉开椅子,奉承话张口就来:“这是师母吧,这也太漂亮了。”   二人世界变成四人聚餐,服务生记下新加的菜品之后,曾梁利迫不及待地继续刚才的话题,询问段星河的工作单位。   梁迁抢着说:“他现在当律师,和我一样。”   “律师?”曾梁利困惑不已,“你不是学物理吗?”   “嗯。”段星河脸上已经完全看不出窘态,他言简意赅地向曾梁利解释,自己因为家庭问题退了学。重读时选择了法学专业,现在在律师事务所工作。整个叙述过程从容而流利,甚至可以说游刃有余,好像演讲比赛上随便举的例子。   曾梁利却惊呆了,嘴巴大张着,好半天才咽下一口空气。她太太也很震惊,不住打量这个听过许多遍的优等生。   “怎么了老曾,你瞧不起律师啊,”梁迁嬉笑着打岔,“我告诉你,我们两个包揽了全班43个人的离婚官司。”   曾梁利看他一眼,笑了,不过笑得有些勉强:“梁迁,这么大了还是调皮捣蛋。” 服务员开始上菜,酒也端上来了。梁迁给段星河跟曾梁利各倒一杯,说自己要开车,今晚就不奉陪了。   曾梁利心情沉重,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试探地问段星河:“你家里的事,严重嘛?”   不严重也不会退学,他自知多此一问,继续说:“你当初,怎么不来找我呢?啊?”   段星河叫了声“曾老师”,突然失语,有些狼狈地低下头。   “师母,你知道那会老曾怎么整我们吗?”梁迁向曾梁利的太太告陈年旧状,鸡毛蒜皮的小事被他讲得绘声绘色,成功逗乐了满桌的人。 酒过三巡,曾梁利微现醉意,眯着眼回忆当年,感慨地对太太说:“我告诉你,他们是2013届高三五班最优秀的两个毕业生。”   梁迁品味着这句话,明明没喝酒,却觉得胸腔炙热,仿佛有一颗未曾熄灭的火星,在这一刻骤然腾起烈焰。   “曾老师,你少喝点吧。”曾梁利的杯子又空了,段星河端起酒瓶,犹豫着不想给他倒。   曾太太也埋怨:“你不要命了是吧?”   曾梁利推了推眼镜,竖起食指说:“就一杯,就一杯。”   最后一杯酒,他品咂得很仔细,边喝边问他们的工作情况,律师行业累不累,赚的多不多,还说以后要找他们两个立遗嘱。末了,靠在沙发上,笑着摇了摇头,轻叹道:“人生呐。”   桌上杯盘狼藉,菜冷了,夜也深了。梁迁结完账回到卡座,看到曾梁利和段星河正在互加微信。   曾粱利殷殷叮嘱:“以后有空,你们两个多来陪我喝酒。”   段星河点头应下,梁迁说:“别喝酒了,还是喝茶吧。”   送别夫妻俩,梁迁让段星河在门口稍等,他去停车场取车。段星河说好,突然又叫住粱迁,从他衣服上摘下一片无意间粘到的碎纸。   节假日的原因,商场人山人海,停车场堵了几条长龙。梁迁卡着出不去,于是给段星河发微信,让他先找个暖和的地方休息。   半小时后,汽车终于爬上地面,沿着公路缓慢行驶。   月色朦胧,段星河站在广场的雕塑旁边,花里胡哨的灯光落了满身,却没沾上俗艳。依旧清雅绝尘,沉静温和。   过了一会,大批顾客涌出商场,占领空地,渐渐将他淹没在人潮之中。段星河担心粱迁看不见自己,踮起脚跟,朝驶来的汽车挥了挥手。   其实他不这么做梁迁也不会迷失的,因为段星河永远熠熠生辉,永远在梁迁的视野中闪耀。   梁迁笑了,朝他的心上人按了一下喇叭。 (完)   作者有话说: 一直想写一个有关生活与苦难的故事,总算在《秘密星河》里实现了。感谢大家   弟肛也俗礼臊糜罐痴A符。闭骂痘羹篇陪示檬槽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