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川 作者:笼中月 文案: 分开的五年里,凌意设想过无数种重逢,偏偏漏掉最戏剧性的那一种: 有位单亲爸爸要装修儿童房,作为设计助理的他去了才发现,房主叫厉醒川。 “你怎么混成这样。” 时隔多年再听到这熟悉的冷淡语调,凌意不知道怎么答。难道要告诉他,和你分开以后我坐过牢,找过你,花光了所有积蓄? 重逢后,本打算慢慢放下,可有一晚,他想探探厉醒川烧得滚烫的额,却被攥住手腕嘶哑质问:“又玩我?” 谁玩谁?他实在莫名。 当年那两张离开临江的机票,不是被厉醒川狠心烧掉了吗? - 冷淡专一能文能武的土木男x坚韧善良且包容的艺术男 - 1. 破镜重圆,受追攻,误会都会解开,狗血但会HE 2. 现在加过去,主角从头到尾都只有彼此 3. 攻受没有血缘关系 第1章 重逢 十二月,临江,小雪节气刚过。 这两天凌意重感冒,早上请了半天假,下午刚刚出门,就接到带他的设计师打来的电话。 “休息得怎么样了?” “好多了,”他拿开手机,压低声音咳嗽了两声,“很快就到公司。” “那正好,直接跟我跑趟现场。帝景二期,带好东西啊,这客户我聊了好几天了,就今天下午有空,咱们务必抢在日盛前头!” 帝景是临江市最高档的小区之一,有专门的附属小学,隔一条街还有综合医院,地段优越,户型大气。凌意跟上司约定半小时后南门见,挂了电话转乘地铁。 没有时间回公司打印户型图了,不过幸好,他随身带着笔、画板和测距枪。 家装行业就是这样。因为竞争激烈,临时出外勤是常有的事,好几家盯中同一块蛋糕更是家常便饭,为抢生意只能争分夺秒。 给凌意发薪水的设计工作室名叫亦境,人不多,设计总监两位,方案设计师四个,底下还有十来个助理和实习生。入职不到半年的凌意当然只是助理,并且还在试用期,下月有望转正,月薪五千四。 因为身背前科,过去两年他换了五份工作,每一份都没干满六个月。这一份是最接近的,所以也是最要珍惜的。入职五个月,他一共只请了八小时病假,前四小时是去做入职体检,后四小时就是今早。 半小时后,帝景二期南门。 上司江昊是开车来的,不过这里安保严,陌生车不让进。他把车停路边,登完记进去后跟凌意撒火:“有钱人住的地方,狗都比别处的声音大,一个破保安也敢当自己是爷。” 凌意笑笑,没说话。 从监狱里出来以后,无论生活还是工作他都谨言慎行,不知情的同事全当他内向。论资历凌意比不上江昊,在公司要叫对方经理。但论年纪,其实二人只差三个月,而且还是凌意大。就为了这个,江昊更是瞧不上他,觉得他荒废年岁,碌碌无为。 “这个客户跟我聊得挺好的,你别看一单不大,能进得来帝景就不容易。来的次数多了,上下左右咱们都能混个脸熟,还怕后续没生意?” “嗯。”穿过花园,迎面袭来一阵刺骨寒风。凌意一面轻声回应,一面将身上的薄夹克裹紧。 又走了几分钟,两人停在小区最幽静底角的一幢高楼前。 江昊理了理衣服裤子,抹齐鬓角,按下某个门牌号。悦耳的音乐过后,有女声问:“哪位?” 想必是女主人了。 “您好您好,我是亦境工作室的江昊,来帮您量房。”抬手看表,两点整,不早不迟。 过了三秒,门应声打开。 等电梯的时候,梯门映出的清瘦身影微低着头,一边压抑地低咳,一边将工具包提紧。江昊按下楼层,倚墙瞥了凌意一眼,“你病到底好没好利索,脸这么白,一会儿别晕在客户家里。” 一句无伤大雅的玩笑话。凌意牵了牵嘴角,很识趣地回:“我把口罩戴上吧。” 他随身备着口罩,就在上衣口袋里。 “早说啊你,”江昊扭头照自己侧颊,“客户家有孩子,是该注意点儿。” 凌意微微颔首,拿出口罩戴好。 寸土寸金的地段,一梯却只有一户。到了八楼,江昊正要叩门,门却自行开了。玄关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正将硕大的背包背上,抬头看见他们,说:“来量房的吧,厉先生在里面,你们进来吧。要套鞋套啊,地我刚擦过。” 背包上有保洁字样,听口气是熟工。江昊说了声“劳驾”,穿鞋套进去。 有钱人规矩多,两人也不便妄动。阖上门,大客厅有动画片的声音。凌意又止不住地咳嗽,虽然戴着口罩,仍旧转过身去,面朝门口捂住口鼻。 身后哒哒哒一串脚步,紧接着大腿微微一痛,什么东西撞了上来。 “哎哟——”童稚的嗓音嫩得能掐出水。 他愕然回头,见地上坐着个小男孩,一手揉着额。不等他反应过来江昊已经抢先俯身,双手将男孩扶起来,“小朋友没事吧,撞疼了没有啊?” 男孩直起身来,一米不到的个头,看着也就三四岁。他嘴里嘀咕了一句“对不起”,漆黑的眼珠子滴溜溜一转,丝毫不怯生地打量面前两人。 撞了人知道说对不起,是个懂礼貌的孩子。凌意弯腰拾起汽车模型,挂着笑意递给他,“给。” “你们找谁?”他将车抱在怀里,然后才亡羊补牢,“喔,谢谢叔叔。” 家教果然很严。 “我们找你的……”凌意顿了一下,拿不准,江昊自信地接上:“找你爸爸,他在家吗?” “我爸爸呀,他在。”小朋友将模型放到地板上,玩着遥控奶声奶气扯起嗓子,“爸爸——爸爸你快来呀!爸爸——!” “来了。” 也许是因为穿过不止一道门,也许是因为距离太远,这嗓音凌意觉得熟悉,却未能听得十分真切。 但只是这一点细枝末节的熟悉感,也足以令人心神微震。仿佛经久的磁带,你以为它旧了,过时了,随手一放,却句句会唱。 他的末梢神经被火燎痛。 “经理,客户怎么称呼?” 江昊眉头微皱,嘴里啧了一声:“户型图上不是有吗?你真是一点功课都不做,件件事都等着我告诉你。记住了,客户姓——” 话犹未断,已经有脚步声传来。 凌意转头,眼睑轻微颤动。他看见房子的主人出现在视野中。 一瞬间他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又或者根本烧坏了脑子,所以才会在梦境之外的地方见到这个人。 是醒川,厉醒川。 近在咫尺,绝不会错。 但是怎么……怎么可能是他? 凌意下意识想逃,双脚却钉在原地,浑身上下动弹不得。 “抱歉,接了个电话。” 厉醒川说着抱歉,语气却波澜不惊,没有半点真心歉意。他穿一件深灰开襟帽衫,里面是白t恤,下面系带棉麻长裤,黑色皮质拖鞋包住赤脚,成熟气质,随性风格。 在他认出自己之前,凌意先低了头。 当年在临大土木系,提到厉醒川这个名字,人人的脑海中都会浮现一张俊朗疏淡的脸。多年未见,他一点没变,自己却面目全非,认不出是正常的。 “厉先生您好,我是电话里跟您联系的江昊,没打扰您休息吧?” 身边的人满面春风迎上去殷勤握手,凌意忍住心颤,缓步跟上,默然站在上司身后。 视线下方,一只骨节分明的右手伸出来,淡淡一握,“幸会。” “幸会幸会,要不咱们抓紧时间开始?今天来我主要是想跟您聊一聊您……” 两人渐行渐远,凌意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听着若有若无的低沉嗓音,看着厉醒川的背影。 五年过去了,他挺拔不减,松阔的连帽衫遮不住劲瘦的腰,双腿还是笔杆子一样长而直,不爱穿袜子的习惯也没有改,走起路来慢条斯理。 是否时间也偏心,强留当年的厉醒川在岁月的长河里,因其完美,不忍多做雕琢。反观凌意自己,多年少见阳光,肌肤淡至透出血管,眼神迟滞神情犹豫,早不似当年清秀坚毅。 “对了,这是我助理。”江昊突然反应过来还有一个人,朝后指了指,“来帮我量房的。” 厉醒川没回头,只嗯了一声。 他一直就是这样,对不感兴趣的人或事,不会浪费一分一秒。 刚走到卧室门口,套着蓝色一次性鞋套的脚撞上汽车模型,凌意即刻停住。 小男孩像只可爱小狗一样冲过来捡。厉醒川脚步一顿,侧过脸声音微沉,“说过多少次了,玩车要看人。” 那模型像有千钧力,撞得凌意身形一晃,昏沉的头差点栽到地板上去。刚才见到厉醒川太过意外,以至于他完全忘记了进门时看见的这个小朋友。 小朋友当时叫醒川什么…… 爸爸? 拾完车,小男孩抬起头来,朝凌意很机灵地眨眼睛,“叔叔对不起,撞疼你了吗?” 跟他爸爸一样,歉意很敷衍。说完他一头扎进爸爸怀里,抱住腿撒娇,“爸爸,遥控器坏啦,你再给我买一个。” 凌意看见厉醒川摁着儿子的头转了个方向,“边上玩去。” 他禁不住凝眸,注视孩子。 醒川的长相不用看,早刻在脑子里,因为过去五年时时重温,记忆非但没有褪色,反而历久弥新。至于这个孩子…… 单眼皮,浅浅的轮廓,微翘的唇峰,没有一处像醒川,就连神态也大相径庭。 但他叫醒川爸爸。 凌意一面觉得不可能,一面又觉得,五年的时间什么都可能发生。或许孩子更像他母亲,或许分开后厉醒川确已抛开过去。 陷在过去的人好像一直只有—— “凌意、凌意!”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你妈妈呢 凌意猛地回神,心脏重重一跳。 厉醒川不知何时已经离开,面前只剩江昊一人,疑惑地冲他打了个响指,“想什么呢,叫你半天都没听见。客户刚才说的都记住了吗?” “嗯?” “早知道换别人来了,你这病病怏怏的注意力就是不集中。”江昊不大高兴,“刚才客户说,这两间房一间改成儿童卧室,一间改成功课房兼游乐室,要原木色调,材料选最环保的,这周给方案。” 凌意拿出纸笔,一条条记好。 不管怎样,工作是第一位的,他需要养活自己和妈妈。 “晚上回去做图,现在先量房吧。仔细点儿啊,别把尺寸记错了,我再去跟客户聊聊。” 江昊说着就走开了,留他自己在房中忙碌。 这不是个轻松的活。要画户型草图,要用相机拍照,还要用卷尺、测距仪测量长宽高,再一项项认真地记录下来,平时都是两个人搭配,今天就他一个。从前学画画的时候从没想过,有一天会拿笔画门向哪开、窗宽几许。 卧室目前是空置状态,只放了一些玩具和泡沫板。也许是口罩戴久了,凌意干了一会儿活后,觉得胸有些闷。经理还留在客厅攀谈,想必正说得舌灿莲花,短时间不会有人过来。他就坐到飘窗处,轻轻推开铝合金窗户,拉下口罩呼吸新鲜空气。 凛冽的冷风自窗下钻入,拍在干燥的脸颊上,精装房标配的白色纱质窗帘被风吹起一角,拂在颈后似呵痒。吹了一会儿后,他觉得神智清醒许多,再听到客厅传来的谈话声,心脏已不再拉扯着钝痛。 五年时间的确改变很多。 记得刚认识醒川的时候,他们针锋相对,互看不顺眼。后来不知怎么的,慢慢变成他追着醒川跑,中午一两个小时的午休时间,也要从美院赶到临大,只为见醒川一面。 至今凌意都想不通,自己当时哪来那么多勇气,仿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似的,无论对方态度有多冷淡,只要能见到这个人,他就觉得怎样都值得。 现在呢?现在当然不了。 早已是两个世界的人。且不论醒川待自己还能不能有过去万分之一好,就算他不在乎过去,不在乎曾经发生的一切,自己的心境也截然不同了,再不像从前那样义无反顾。 相见不如怀念,无谓自讨没趣。 “叔叔,你在玩躲猫猫吗?” 小朋友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双手捧着一个巴掌大的碟子。 凌意心神一敛,下意识往后面看,没见到其他身影才放下心。他拉上口罩阖紧窗户,“不是躲猫猫,叔叔工作累了透口气,有什么事吗?” “给你!”肉肉的小手献宝一样,高高捧起手里的曲奇饼干,“请你吃。” 圆嘟嘟的脸蛋,清澈的眼眸,漾着笑意的嘴角。虽然不像醒川,仍然十足可爱。 凌意笑着揉了揉他的头发:“谢谢你,叔叔不饿。你叫什么名字?” “小树,树苗的树。给!”他不及凌意腰部高,仰头的角度显得眉目清秀,踮起脚往前够,“给!” 简直强行推销。 凌意忍俊不禁:“叔叔真的不吃。” 这一下不得了。 “爸爸也不吃,叔叔也不吃,我自己吃。”说完像是生谁的气,回转身跺跺脚,气鼓鼓地坐到旁边的泡沫板上,饼干差点儿被他一屁股坐碎。 凌意将碟子抢救出来,哭笑不得:“怎么了?” “小树做的饼干,你们都不喜欢。” “你做的?” 三四岁大的孩子,还没有灶台高,哪里就做得来烘焙了。 果然,他支支吾吾,塞半块曲奇入口,“阿姨一起,阿姨帮忙。” 阿姨? 凌意微微一怔,轻声问:“你妈妈呢。” 回想进门以来,家中处处摆设,样样陈列,没有任何女主人的踪迹。 谁知话音刚落,只比红薯高一截的小屁孩忽然扭头,紧张地对他比了个嘘! 凌意跟着一愣。 “嘘——”肉感十足的手指头半晌没拿下来,小树目光闪烁,小声嗫嚅,“这是秘密。” “秘密?” “爸爸说的。” “为什么?” “……”一张小脸微红,像是憋的,又像是不好意思,凑近他耳边,手掌作传声筒,“别的小朋友都有妈妈,就我没有,爸爸说不要告诉别人,不然他们会笑我。” 爸爸是他的一切,爸爸的话代表真理。 担心自己惊愕的表情会让孩子受伤,凌意低头拿了块饼干,轻轻咬下一小口,嘴里却是苦的。 怎么也想不到,醒川竟然会是单亲爸爸。 孩子的妈妈是另有归宿了,还是……心里有一万个问题,面对缺少母爱、由父亲辛苦带大的小树,却是一个字也问不出来。 他慢慢地嚼。 房内安静。 半晌,一根胖乎乎的手指戳了戳他的脸。转头,小树望着他,眼底清澈,并无太多悲伤,“好吃吗?” 他微微点头,“好吃。” “耶!”小树一下子跳起来,比了一个卡通片里的进击姿势,嘴里呜噜噜呜噜噜地冲出门去,“爸爸——爸爸!叔叔喜欢!” 担心厉醒川会被招呼过来,凌意很快放下饼干起身,装作若无其事地继续量房,心里翻江倒海。 还好接下来的一个小时,谁也没有来看过他。 干完了活他也不便出去,只将房门半掩,继续留在房中。工具摊了一地,手里画板上密密麻麻全是线条跟数字。他坐着发了会儿呆,拿出手机轻轻摁亮。 屏幕上一张灰蒙蒙的背景照片,是从楼顶往下的俯拍。画面底角,悬空着两双腿,挨得很紧,是两个人坐在一起。像素很差,看起来有些危险的一幕,却已经做了五年多桌面。 年少时危险当酷,激情当爱,成熟后方知平淡才是生活的本真。 有那么一瞬间凌意很想冲出去,走到厉醒川面前说句好久不见,可惜最终还是忍耐下来。 十分钟后他走出去,站得远远的,给江昊发了条消息:“经理,我这边都弄好了,随时可以走。” 不久后客厅里两个人起身,又握了一下手,厉醒川似乎说了句“不送了”。倒是小树跑过来眼巴巴望着他们,扭扭捏捏回头问:“爸爸,你能带我出去玩会儿吗?我都大半天没有出去过了。” 凌意蹲下穿鞋,听见客厅的人淡淡道:“外面冷,没有小朋友出去。” 小树立马噘嘴:“你骗人,雷雷说他爸爸要带他下去,我们约好在楼下见的,他还要给我带薯片。” “家里有薯片。” “不一样,味道根本不一样!”小树一秒崩溃,“你就是不想带我出去!” 眼见场面失控,凌意有些犹豫,手臂却被人拉住。江昊低声:“走吧走吧。” 两人随即告辞。 下了楼,江昊骇笑:“男人带孩子,死不了就行。”接着又鬼头鬼脑地碰碰凌意的肘,“你猜怎么着,我发现一件事。” “嗯?”凌意心不在焉。 “刚才我问他要不要顺便置个衣帽间,他一点儿兴趣都没有,说用不上。我看他卧室连张婚纱照都没挂,百分之百是离婚了,啧啧。” 八卦是人类的天性。 “这一点他还真不如我,我虽然挣得没他多,好歹家庭美满,老婆漂亮。男人挣钱不就为这个么?” 凌意久未出声,快走出小区时才低低反驳:“各人有各人的活法。” 江昊没想到他竟然会发表意见,见鬼一样看着他。 他就此垂眸不语。 一番折腾下来已经接近下班时间,两人没有再回公司,直接在小区门口分道扬镳。回家路上凌意一直在想下午的事,心神有些恍惚,直到从地铁出来往家走的路上,才惊觉手机不翼而飞。 停下来仔细翻了遍衣兜和包,仍然一无所获。他第一反应是在地铁上被人扒走。 匆匆回到家借室友的手机给自己打电话,能打通,但没人接。他心跳极快,怕下一次就变成关机。室友倚着卧室房门吃水果,满不在乎:“你那破安卓都快散架了,正好换一个呗。” 他依然不停地打,手指关节都攥得发白,“里面有好多照片,我没有备份。” “很重要吗?” 很重要,当然重要,那是那段日子存在过的唯一证据。 连打了近十通,仍然没有回音,只好暂时将手机还回去。他连晚饭也没有吃,又跑出去求地铁的工作人员调监控,折腾到夜里十点,无奈之下来到派出所。 这样小的金额,人家就是想当一回事,也是没什么办法可想。登完记,民警拿固定电话给他,“再打一个试试,死马当活马医吧,万一那贼良心发现呢?” 万念俱灰之下,凌意摁下号码。好几个嘟音后,听筒里却忽然传来一道软乎乎的奶声,“喂?” “喂你好!请问你是不是捡到我的——” “喂喂,”对方却似没在听,自顾自说,“我是小树,你找谁。” 小树? 原来……原来自己把手机落在醒川家了。 凌意的一颗心在寒风里飘荡多时,此刻忽而落地,疾速跳动起来。是小树捡到的还是醒川捡到的? 他张了张干裂的嘴,带着浓重的鼻音问:“小树,你一个人吗,爸爸呢?” 醒川在不在旁边。 “爸爸在外面,你找他吗?我去叫他我去叫他。” “不要!”凌意即刻阻止,“小树听话,别叫爸爸。我是下午去你家的那个叔叔,还记不记得我?” 小树略略沉吟,犯起了难,“哪一个啊。” 有两个。 “喜欢饼干的那一个吗?” “对。” 小树开始回想,“我记得!你带了面具。” “不是面具,是口罩。” “什么是口罩呀。” 凌意心下微乱,半晌没答,然后说:“小树先不要把手机给爸爸看,可以答应叔叔吗?” “那我可以看动画片吗?”小孩子什么都懂,甚至知道交换条件。 “可以。” 小树欢呼,片刻后又抱怨:“打不开。” 手机有密码。 民警已经开始用异样的眼神看他。凌意背过身,在窗口小声报了六位数字,然后教他,“你在手机上找视频两个字。” “什么东西呀,我不认识字。” 三岁多的孩子大字也不识几个,凌意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他只能描述软件的颜色和图画,“找到没有?” “找到啦!”接下来的事情不用人教,小树用过爸爸的手机。 “小声点看,别让爸爸发现了。” 这个是自然,“爸爸会没收!” “嗯,”凌意嘴角微弯,“爸爸会没收。” 他发觉自己很喜欢小树,即便那是醒川爱过其他人的铁证。 暖意未散,那边却发生变故。只听小树怯怯地喊了声爸爸,随即传来低沉的声音。 “哪来的手机?”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你是人还是畜生? “爸爸……” “给我。” “好吧——” 匆忙之中,凌意慌不择路地挂断。他怕厉醒川接过电话问他是谁,届时无话可答。 见他靠着玻璃半晌没动,民警纳闷:“找着了?” 他这才回过神,搁下听筒连连道谢,“找到了,是我自己粗心,还好没有丢。” “找到了怎么还愁眉苦脸的?” “因为……” 因为不知怎样去拿回来。 十点半过后就没有地铁了,回家只能靠夜间公交。凌意翻出两张零钱,沿路灯步行去站点。 要想拿回手机,不跟厉醒川照面是不可能的。见了面说什么,还装不认得吗? 恐怕不行。 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怕什么,明明这两年也曾发了疯一样地找人,等到人真的出现,却开始踟蹰不前。 等了约摸十分钟,夜班车到跟前。门一开,下来两个女高中生,笑着炫耀彼此的手机桌面是偶像的哪张帅气写真。正要上车的凌意听见后如遭雷击,心里一声惨叫,双手捂住了脸。 手机桌面还是他跟醒川的半副合照。 “到底上不上啊。”司机大声催促。 “上、上。” 此后好几个小时他都神经紧张,忍不住想厉醒川有没有看到,会不会认出来。如果认出来,又会怎么想自己。 当晚辗转反侧到三点,第二天顶着巨大的两个黑眼圈、冒着被辞退的风险又请了半天病假。 他决定去碰碰运气。 早上十点抵达帝景,按下门禁时心跳逼近180,一接通,又骤停。 没人说话。 厉醒川一向不主动,因此仍由凌意主动。他轻轻道:“早。” 结果回应他的却是女人的声音:“你找谁?” 应该是昨天那位保洁吧。失落的同时他也松了口气:“您好,我昨天来量房的时候把手机落在小朋友的卧室了,方不方便现在上去拿一趟。” 门禁里静了一会儿,大概是在确认是否确有其事,然后才说:“上来吧。” 声音莫名威严。 凌意一怔,觉得不像保洁。坐电梯上楼,神经忽然紧绷,说不出缘由。到大门口,门已经是开着的,他没站太近,“您好,我来拿手机。” 里面的人说:“稍等一下。” 不知为什么,听见这个嗓音,他后颈忽地一凉。很快门被人打开,出来的根本不是保洁,而是—— 他不自觉后退半步。 “伯母……” 开门的不是别人,正是厉醒川的妈妈,厉微。 两人猝不及防相见,厉微先是诧异,紧接着瞳仁缩紧,画了淡妆的脸上五官通通移位。 “凌意……怎么是你?” “你、你居然敢找上门!” 本来鼓足勇气脱去口罩来见另一个人的凌意毫无准备,一下子被十足的恶意泼了整脸,骨缝中都透着寒,“伯母你误会了,我只是来拿手机的。” “好啊你!”厉微根本听不进去,右手将他的手机握得死紧,手筋都凸出来,“你们什么时候联系上的?我儿子刚过上几天安生日子你又来纠缠他,当初我说的话你当耳旁风是不是!” “伯母你听我解释,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哪样?” “我——”凌意手足无措地低头去翻包,刚翻出工牌的带子就被厉微夺去。 她念出牌子上的工作室名字,抬起一双眼睛剜住他,纹过的眼线下射出锐利的寒光,“醒川见过你了?” 凌意先是点头,然后又用力摇头:“没有,没有,我来过但他不认得我。” 厉微不信。 “真的,”凌意不知在说服她还是说服自己,“他早就把我忘了,认不出我了。伯母你放心,答应过你的事我一定做到,你放心。” “你叫我怎么放心!” 就在厉微身后,远远的有一双眼睛,是小树藏在门后注视着外面的一切。他一定是好奇奶奶在跟谁说话,为什么发这么大的火。 “凌意,做人要是不懂得知恩图报,那就跟畜生没什么两样。你也是受过高等教育的,我不想把话说得那么难听,但你要是再耍什么心眼想跟醒川——” “不不,”凌意急忙否认,“我知道……我明白的,伯母,我没有你想得那么糊涂。” “你还当自己不够糊涂?”厉微将手里的东西啪一下扔到地上,“想当初你就差点害死你妈,我还以为你改了,知道错了,没想到居然过了五年还是阴魂不散。我真是求求你帮帮忙,可怜可怜我,也可怜可怜你那个病得连自己都不认得的妈!以后千万不要再出现在醒川面前。” 砰得一声,大门关紧,一股劲风拍在凌意脸上。他眼睛用力一眨,身体在剧烈的颤抖中蹲下来,低头拾起已经开裂的手机。 — 午饭随便对付了一口后,凌意在麦当劳趴了一会儿,启程去乘地铁。 下扶梯的时候后面的人推推搡搡,他毫无防备,整个人扑到冰凉的地板上,右手在梯子里卷出长长一道口子,殷红的血一路蜿蜒到胳膊。周围人一阵惊呼,七手八脚地将他扶到最近的卫生站,简单地消毒加处理伤口。 衣服上还好,文件包上全是血。缝完针以后他找护士要了两个酒精棉球,坐在走廊上将包外的血渍仔细擦净,交完费很礼貌地告辞。 “真不简单。”两个护士即便见过大场面,此刻也瞠目结舌,“眉头也不皱一下。” 她们哪里知道,再多的血凌意也见过,这一点算得了什么。 刚到公司,远远的就听见玻璃房里有人发脾气。 “哎凌意,”人比较好的一个女同事拉住他,“你先别过去,总监正在气头上。” 他们总监脾气不好,这谁都知道。凌意以为她是怕他遭受池鱼之灾,刚要去仓库放东西,江昊却从总监办公室出来,黑着一张脸叫他,“凌意,跟我过来!” 他把凌意叫到角落。 “解释解释吧,怎么回事。” “什么?” “还装蒜,投诉电话都打到总监那儿了!你说你身体不舒服想请半天假,我好心让你休息,你就这么报答我?” “我——”凌意还没闹清怎么一回事。 “真服了你了!”江昊如同火药桶,指着他的鼻子骂,“谁批准你一个助理直接跑到客户家里去的?你算老几啊!抢客户都抢到我头上来了!过几天是不是还打算到我头上拉屎撒尿?!真他妈是人不可貌相,平时看着老实巴交的一个人,一见到钱跑得比谁都快,心思比谁都活!” 骂声响亮,周围同事渐渐聚过来看热闹。 “经理,我没有,我只是——” “还敢说你没有!客户在电话里明明白白说是你凌意,要不是人家明白事理,知道你一个破助理屁都不懂,我到现在还蒙在鼓里呢!现在好了,人家直接说不需要我们服务,你他妈的偷鸡不成蚀把米,把公司的项目就这么搅黄了,老子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这样一单预算充足的项目,公司赚三万,设计师至少能抽一万,凌意这是造成了江昊真金白银的损失,难怪他气成这样。但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职业道德四个字,被手底下的徒弟抢生意对师傅来说是奇耻大辱。 话说到这儿,凌意总算明白。自己刚离开帝景,厉微的电话就打到了公司。 不该让她看工牌的。 他深吸一口气,攥紧双手,“经理,是我的错,但我真的不是想抢你生意,我只是去拿昨天落下的东西。”他用左手艰难掏出碎屏的手机,“客户跟我的确闹得不太愉快,她可能觉得摔手机不够解气,所以才会打电话投诉。” 刚才江昊是在气头上,机关枪一样发了一大通火,这会儿多少也冷静一些了。 他冷眼看着面前的手机,扫到惨不忍睹的屏幕,抬头让其他人散开,“去去去,没你们的事。” 众人尴尬离场。 “手怎么了?” “路上摔了一跤,缝了几针。” “说说吧,怎么得罪的客户,那个厉醒川不像是随便跟人动气的主。” 凌意右手痛楚明显,忍不住用左手抬住,“不是他,是他妈妈。” “你怎么那么牛逼呢你,去拿个手机还能把人家妈给得罪了。我告诉你,她电话里说了,这件事已经反映给小区物业,以后但凡是咱们公司的人,一个也别想进帝景。”江昊大约也觉得对方不可理喻,低声咒骂,“狗眼看人低。” 他们之间的事别人又怎么明白。凌意只说:“是我不会说话,惹客户不高兴。” “我早就跟你说过学学说话学学说话,你不听,成天的我行我素,你说你也快三十的人了怎么心里就一点儿都拎不清呢?我要不是你师傅我才懒得——” 话音未落,总监推开门喊:“江昊,过来!客户又打电话来了。” 他急忙收住,带着凌意走到办公室,就见总监单手捂住座机的话筒:“我再给你们俩一次机会,好好跟客户道歉,要是以后真进不去帝景江昊你自己看着办。” 连江昊都要看着办,凌意更不用说,试用期未满直接走人。 说完,总监按了免提。 凌意知道,症结在自己身上,因此不等任何人催促,自行走到桌前,低头喊了一声:“伯母。” 周遭寂静。 总监斜眼瞅着他。 他白着一张脸撑住桌子,低声重复:“伯母,我是凌意,能听见吗?” 又是数秒安静。 凌意想拿起话筒,好好跟厉微道个歉。手指刚碰到电话线,一道沉郁的嗓音传出来。 “是我。” 他的手触电般收回。 是厉醒川。 江昊马上反应过来,抢前发言,“厉先生,您好您好,我是江昊,今天的事真对不起,是我没有管教好下属,您看我们这边还可以怎么补救一下,真的非常不希望失去您这个优质客户。” “听说你们的员工从我家拿走了一部手机。” “那是……那是我手下人的,不小心落在您家了,这事您看……哎他确实粗心。” “送回来。”厉醒川语调冰凉,听不出是生气还是平静,“如果不想吃官司的话。”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这几年你还好吧? 说完这句,电话应声挂断。 总监撑住桌子揉额角:“公司怎么招来你们这两尊佛,业务业务谈不成,客户倒是得罪不少。” 江昊带着人退出去,脸色阴得快要滴出水,“你不是说手机是你的?” “是我的。”凌意竟有种百口莫辩的感觉,“的确是我的,你之前也见过。” “那你的意思是他针对你?”江昊薅了把头发,迅速收拾东西准备出发,“你以前见过他吗?认识他吗?他一个住帝景的,哪来的美国时间针对你。” 凌意站在一旁,望着地毯没作声。 “算了算了,我看见你这个样子就来气,赶紧走。” “我就不去了吧。”他担心厉母还在,到时岂不火上浇油。 “想得美,这么个烂摊子你打算直接扔给我?!” 无奈之下,他只能跟着江昊往帝景赶。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如何都是一团糟,不如尽最大努力保住工作。 到了那儿,小区的保安果然已经受过教训,转而将火撒在他们身上,好说歹说也不让进,最后还是给厉醒川打了电话才通融。 上楼前,江昊严厉嘱咐:“一会儿你别又跟个木头似的,该道歉道歉,该认错认错。” 凌意不软不硬:“其实我一早已经道过歉。” 江昊瞪他一眼,看见他的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你说他窝囊,的确,二十八岁的人了还在当助理难道不窝囊?可你要说他软弱,有时他又骨硬如钢,常常冒出惊人之举。 你以为他是个棉花枕头,真要欺辱起来,他却密不透风,针戳不进、水泼不透,再重的拳头打到他身上也会化于无形。 就拿上个月公司性骚扰事件来说,面对比自己高三级的设计总监,他愣是作为唯一的证人站出来为另一个实习生作证,最后逼得老总亲自报警抓人,把公司最值钱的摇钱树送到监狱里去了。 真让人看不懂。 按铃后,凌意站在江昊身后,静静听脚步声靠近。 无论愿意或者不愿意,他要跟厉醒川面对面了。 “厉先生真不好意思,又来打搅您。”江昊赔着笑,带他进入玄关。 没人说话,只有转身返回客厅的脚步声。江昊在前面走,凌意垂眸跟在后面,快到客厅中央时,耳边忽然清脆一响—— 他乍然抬眸,看见厉醒川在点烟。 轻烟白雾里火苗簇动,厉醒川冷峻深刻的脸微微侧着,烟咬在嘴里。收起打火机后,他似乎感觉到凌意疑问的目光,深眸一移,隔着烟雾对视过来。 仓促间凌意没来得及收回目光,眼底如同被火星烫伤。 “手机呢?”厉醒川开门见山,像是不认识凌意似的,完全是对陌生人说话的口吻。 凌意放下手提包,从上衣口袋里掏出那部几乎快要不能用的旧手机,上前搁到一方大理石茶几上。黑色石面,白色手机,刺眼的分明。 “你的?” “嗯。” “怎么证明。” 这有什么可证明的呢,凌意微愕,摸不清他的意图。 眼前气氛不对,江昊双手做了个往下压的动作,“厉先生厉先生,这真是他的,平时我经常看他用。再说了,这手机也不值几个钱,他再不济也不至于……您说是不是。” “凌意,快,给厉先生道个歉,谁让你办事这么马虎整天丢三落四的。” 他半强制地按着凌意的背,让他给厉醒川鞠躬,“以后上班把脑子带着,别老是跟丢了魂似的,公司付你薪水不是让你来混日子的,吃一堑长一智。你看,今天又耽误厉先生半天时间。” 凌意随即屈服,深深地弯下腰去,在暗处闭上眼睛:“抱歉,是我走之前没有仔细检查。” 厉醒川把烟搁在烟灰缸边缘,“我问你怎么证明手机是你的。” 凌意弓着的背像压了块石头。 短暂的沉默中,连江昊都有些转不过弯了。明明事实摆在眼前,这姓厉的为什么这么固执,一口咬定凌意是偷拿别人的东西。 客厅里两人站着,一人坐着,除了动作间的一点衣料摩擦声再无它响。 凌意慢慢直起身,没看沙发上的人,“我知道这部手机的号码,如果你还是不相信,可以试着拨一拨,会通的。” “拿走它几个小时,足够你把号码背下来。”厉醒川当着他的面摁亮屏幕,“还有么。” “我还知道解锁密码。” “是多少。” 凌意顿了一秒,报出六位数字,手机随之解锁。 厉醒川敛着深眸,波澜不惊地滑动不属于他的手机,“猜得很准。” 他竟然说凌意是猜的。 到现在江昊要还看不出眼前的人在故意为难,也算白活这二十多年了。他扭头给凌意递了个眼神:“手机里难道没有你的照片?这总不能是你提前准备好的吧。厉先生既然不放心,你就翻出来给他看看。” 凌意指尖微颤,慢慢走过去。 两人一站一坐,谁也没看谁。厉醒川手腕一抬,手机扔在茶几上,“翻给我看。” 凌意就蹲下来,当着他的面点开相册,一页一页往下滑,每滑一页都能闻到自己神经灼烧的焦味。 煎熬跟折磨才刚刚开始。 不同于一般年轻人,他的相册没什么看头,因为他的生活本身就极其乏味。几张美食照片,邻居家的小狗,冬日的雪景,乏善可陈的一切。非要说有什么特别的,就只有一些光线昏暗的、看不清长相的抓拍。 那是他趁厉醒川睡着时,紧张之下偷偷拍的,不过厉醒川也见过。在学校宿舍、在厉家、在简陋的出租房,许许多多的厉醒川。有时两人做得精疲力尽,明明已经累得睁不开眼了,凌意还是会强忍着浑身的酸疼,拿出手机记录厉醒川的模样。 “停。” 凌意手一滞,画面停留在当年生日时他戴着纸帽子,双手合十的许愿照,五年前由厉醒川掌镜。 “是你么。”厉醒川明知故问。 无须抬头凌意就能感觉到,有一道凌利又冷冽的目光,牢牢扎在自己脸上。 他轻轻颔首:“是。” “不像。” “我那个时候头发比现在长。” “我是说神态。”厉醒川划过那一页,似乎懒得再看,“你以前像个学艺术的。” 言下之意就是现在不像了。 凌意很勉强地笑了笑,“是么。” 明明应该站起来,但双腿似乎一点力气也没有。今天厉醒川叫他过来,其实意图已经很明白,只为尽情羞辱一番而已。 那就羞辱好了,他也没有那么在乎。上无片瓦、下无寸地的一个人,谈何尊严屈辱,不如薪水实际。 半晌,厉醒川终于看够了。凌意以为他该满意了,谁知眼前的手指却忽然开始点选照片—— 这是…… 起初凌意还不懂,几秒过后,猛然明白他选中的都是他自己的,他打算删掉那些照片! “不要!”凌意心神俱震,想也不想就扑上去摁住他的手。 自进门后,两人此时终于对视,凌意满眼恳求。 “你们这是……”江昊诧异。 “不要删。”凌意手劲忽而极大,按得厉醒川五指动弹不得,“你没有权利动我的照片。” “你的?”厉醒川给他留了些许颜面,俯身靠近,话里淬了霜,“删我自己的照片,我有没有权利。” 凌意脸色惨白一片,右手却因为太过用力,不小心撕开了伤口,手腕下渗出殷红血点,僵持中慢慢晕染开来。 他再也没有办法了,低声道:“醒川,我们谈谈。” 谈什么? 谁知道。 厉醒川沉默片刻,拂开他的手,“江经理,我想跟你这位员工单独谈谈,不知道方不方便。” “方便,当然方便。”江昊把凌意拉起来,掏出合同搁在手机旁边,离开时凑到他耳边低声嘱咐,“姓厉的不简单,你自己当心。生意做得成就做,做不成就算了,听懂了没有。” 连他都开始没底,摸不透这姓厉的想干什么。 偌大的公寓就只剩他们两个人,小树大概是被厉微带出门去玩了,客厅出奇得静。 不知为什么,凌意突然肩膀松下来,仿佛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怎么样也不会比此刻更差。他走过去拿起手机,收进自己荷包。 厉醒川这次没再阻止。他拿起快要燃尽的烟,旁若无人地送进唇间。 以前他从不抽烟,现在却似乎很熟练。 “咳咳、咳咳——”凌意被烟气一呛,闷声咳嗽起来,好一会儿后才低低地喊了一声,“醒川。” 厉醒川没理会他。 “昨天太忙了,没找到机会跟你打招呼。”凌意嗓音低而迟滞,“真没想到,这么久没见,你一点没变。” 模样,脾气,一点也没变。 “这几年你还好吧?” 厉醒川手指微顿,隔了几秒后,将烟掐灭,“托你的福,还过得去。” “那就好,”凌意声音越来越低,“那就好。” “你呢,”厉醒川语气淡漠,仿佛随口一问,“过得怎么样。” 凌意牵着嘴角笑了笑:“你都看到了,没有怎么样,不好也不坏。” “帮人装修房子,也算不坏?” “总要糊口的。” 之前是谁说,自己今后一定要去巴黎美术学院留学,要当中国的大卫霍克尼的。远得像上辈子的事。 厉醒川打量了他一眼,拿起茶几上的合同。 “你在这家公司当设计师?” “不算设计师,只是助理。” “跟刚才那个姓江的干?” “嗯。” “他是个草包。”厉醒川总是这样犀利,不给人留一点情面。 “其实他没你想得那么差,平时也肯教我。”凌意轻声细语,“再说我要求不高,身体健康、家人平安就行,毕竟我从来就不能跟你比。” “是我不能跟你比,你是大孝子。”厉醒川放下合同,将背靠到沙发上,目光全无温度,“阿姨怎么样。” “一切都好,多谢你记挂。” 话题到这里忽然进行不下去,像是谁的伤疤被狠狠戳中。 凌意被晾在客厅,进退两难了好一会儿后才硬着头皮说:“没什么事的话我先走了,公司还有不少活,小树的房间我会尽快画出来的,过两天再拿给你过目。” 他弯下腰想去拿东西,孰料还没碰到,地上的工具包就被一只脚轻轻一踢,斜斜地滑出去尺许。 “我好像还没答应签合同。” 凌意右手停滞在半空,抬起头,却恰好看见厉醒川盯着他包纱布的手,眉头紧蹙。 他咬了咬牙关,躬身拿回工具包,“醒川,公是公,私是私。不管你有多讨厌我,起码看过我的草图再决定。” 厉醒川浑似没听见,夹烟的手往合同上一落,几页厚的白纸立即被烧焦一小块。 “明天拿一份新的给我。”他冷声道。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醒川,洗完澡要穿鞋的 郊区疗养院。 “来啦。”三楼的护士跟凌意已经很熟稔,一见到他就笑着点头。 凌意回以温和的笑,提着水果进了走廊最远端的一间双人房。 “孙阿姨。” “哎哟,我刚还跟小葛说呢,凌意这孩子该来了。你看,说曹操曹操就到。” “我买了点苹果,您要不要挑几个。” “不了孩子,我这儿有。”孙阿姨笑着拉开床头抽屉,“我女儿给我买的,好几天了一半都还没吃完,再放就要坏了。让她不要买了她偏买,说都说不听。” “那是您女儿孝顺。” “你也孝顺呀。”说着话,孙阿姨理好东西,“我走了啊凌意,女儿还在楼下等我呢,下周见。” “再见孙阿姨。” 房门关紧,凌意笑容慢慢消融。 回过头去,靠近窗户的单人床上坐着个五十来岁的女人,旧毛衣领口已经有些脱线,棉绒裤浆洗得偏硬,室内明明有地暖,脖子上却围着一个厚围巾,仿佛很怕冷似的。 窗外的阳光无声地洒在白床单上,女人微眯着眼,喉咙里发出低哑又毫无意义的音节,像有什么东西在撕扯她的声带。 “妈。”凌意脱了外套,坐到床边的折叠椅上,“早啊。” “今天好像有领导来市里视察,路上交通管制,地铁人特别多。我来的时候排了三趟才上去,所以就来晚了,你等急了吧。” 坐下后,发觉妈妈袜子穿歪了,他俯身正了正。手碰到脚踝,触感冰凉,于是又用被子把妈妈的小腿盖了起来。 “这周有什么新闻吗?听葛护士说孙阿姨终于离婚了,她跟你说了没有,刚才我没好意思问。” 女人低着头,扯起毛衣起的球,然后扔得到处都是。 “孙阿姨这个人特别有意思,我刚才看见她往包里装毽子,下午一定是要去公园交朋友。这样挺好的,其实你也应该多交朋友。” 他把手钻到被子里去,捂着妈妈的脚背,感觉自己的手也跟着暖和了。 “我听小葛说你现在整天都不下楼,是不是觉得冷?再冷也要出门走走,走一走心情也会好一些。” “嗯?妈妈。”他把脸凑过去笑,“妈妈?交朋友吧,踢毽子吧。” 也许是因为他靠得太近,从进屋到现在,他妈第一次抬头看他。那眼神很模糊,喉咙里呜咽出一个“你”字。 “我?我还是老样子,没什么好说的。” “手……” “手啊,手没事,摔了一跤,过两天就拆线了。”他将包着纱布的右手拿出来,在母亲眼前晃了晃,显示自己的确是什么事也没有。他母亲却慢慢抬臂,将他的手笼在了屈起的膝盖上。 他心里一暖,“真没事。” “画……” “好了就能继续画,放心吧。” 他妈妈咕噜了几声之后,慢慢安静下来,低头扯起旁边的一个毛线团,应该是孙阿姨给的。 凌意的手贴着妈妈的膝盖,背烤阳光,浑身都是暖烘烘的。 这个疗养院的房间面积都不大,虽然各方面都很简朴,却胜在安静安全。 妈妈不理他,他就起身收拾被翻得一团乱的抽屉,还有杂乱无章的衣柜。这些私人物品护士是不会动的,他妈妈又没有自理能力,只能等到他来时再整理。 干完活,他又坐了回去,铺平被子,抻抻床单。 妈妈仍然不理他。 他觉得有些累了,弯下腰杆将侧颊慢慢贴上自己手背,整个人像儿时一样伏在母亲膝上,静静地休息。 房内寂然,无人打扰。 “妈,跟你说件事。”他指节一点点收紧,“他回来了。” 憋了好几天,没有人可以讲,忍到今日终于能倾诉一番,尽管妈妈听不懂。 “我见到他了,就在临江。”凌意阖上眼睛,感觉妈妈抱着自己,襁褓一样安全,“不是我刻意去找的他,就是碰上了。”像是缘分未尽。 “妈你知道吗,一开始他都没认出我。我们俩面对面,我就戴了个口罩,他就认不出我来了,我都能一眼认出他。也不是认,就是听。我一听到他说话,就知道是他。” 说着说着,发顶多了只手,是他妈妈的。他在妈妈掌心摩挲片刻,心下是无法言说的酸楚。 妈妈的手慢慢往下,慢慢抚摸他瘦削的脸颊,从眼眶到鼻梁再到下颏。他闭着眼睛,轻声问:“妈,你说,这张脸他真不认得了吗?会不会……会不会是这几年他近视了。” 说着说着凌意居然笑了出来。 “不过后来他知道了,他知道是我。我猜他还记得手机桌面那张照片。”他双颊微热,“不知道他会怎么想我,无所谓了,随便他吧。” 他妈妈动作不由大脑支配,无意识地拧了一下他的脸,下手很重。 他嘶了一声,语气软下来:“对了,他有孩子了。叫小树,挺可爱的,是个男孩儿,已经快四岁了,站起来差不多能到我的腰,以后应该也是个高个子,像他爸爸一样。” 他脸上的笑容很勉强,五官已不像自己的。 “人真是……慢慢都会变,他以前说他不喜欢小孩儿的。” 忽而安静。 没人说话,长久的沉默,起码有五六分钟那么久。 随后凌意将脸完全地伏上去,整个人环抱住妈妈的膝。一开始只是低声的呜咽,后面慢慢变成抽泣。 他妈妈还在拧他的脸,像对待仇人一样。他疼得满脸是泪,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量说完了最后一句想说的话:“我猜他真把我忘了。” — 陪妈妈吃完午饭后,凌意离开房间,洗了把脸,来到护士所在的休息室。 “葛护士,耽误你几分钟。”他在门口站着。 小葛护士本来就对这个清秀的男人有好感,这会儿扭头一看,只见他发梢带水,眼底湿润,逆光中整个人透出脆弱的神情,更是莫名愿意与之亲近。 她迅速擦了下嘴,盖上外卖走到走廊,还不忘顺手掩上门。 “怎么啦凌意,是不是阿姨哪不舒服?” “没有。”凌意抿了抿唇,目光敛得很低,“葛护士,最近那个人没有来过吧。” 小葛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谁。她立刻前后左右看了看,然后才摇了摇头,“没有,你放心吧,我们这里24小时有监控,如果有人来过我一定知道。” “没有就好。那我不耽误你吃饭了,下周再过来。” 凌意转身离开,还没走多远,忽听到小葛在后面喊他,“凌意!” 他转过头去。 “你自己也要小心啊,”小葛指了指脖子,“小心再小心,那个人是疯子。” 明明在一般人眼里,坐在病房上的、凌意的母亲凌素慧才是疯子,但她却说,那个人是疯子。 凌意眼神微露感激,轻轻颔首,“谢谢,我会小心的。” — 大约一小时后,他打着一把超市摇奖送的折叠伞,提着电脑包走进帝景。 空气中雨丝缠绵土腥弥漫,冬雨夹在风里从四面八方袭过来。虽然雨势不大,但像化骨绵掌,走久了衣袖裤腿照样湿透。 到了厉醒川家楼下,他仰头望向高层,隔着雨幕一层层数,数到第八楼,默然地看了一会儿。 醒川应该在家吧,约的是下午两点。 前一天不欢而散后,他跟江昊隐晦地表达过不想再跟这个项目。原本江昊是答应了的,大概也是怕真惹出事,但到了晚上,不知道为什么又反悔了。 电话里江昊兴高采烈地说,厉醒川给他介绍了一个大项目,目前这个小的他分不出精力再跟进了,全权交由凌意负责。 凌意没问是什么大项目,毕竟不管是什么都不会给他分成。他只是想不通,既然醒川讨厌自己,又何必还让自己继续做这个项目呢?换个设计师对客户来说是轻而易举的事。 大概折磨得、发泄得还不够。 头顶的伞布发出沙沙的响声,他站到两点差五分,本打算上前按铃,单元楼却正好有住户出入,于是便借了光。 坐电梯上去,只见厅门大敞。凌意自觉套上鞋套,站在玄关敲了敲门。 没人应。 醒川人呢?门开着,总不能是出去了,也许正在打电话。 等了一两分钟还是没动静,刚想退到外面,就见房子主人一身深色浴袍从里面出来,湿发梢还在往下滴水。 凌意僵住。 两人视线一对上,厉醒川蹙眉停住脚步。 凌意低声解释:“我看门开着,就直接进来了。要不我——” 说到一半忽然发现厉醒川赤脚踩在地板上。 “又忘了拿拖鞋?你别动了,我去帮你拿吧。”从前这个人就这样,不分春夏秋冬,回家脱鞋进浴室冲凉一气呵成,洗完了才想起拖鞋还在外面。 凌意的身体像有肌肉记忆,自觉转身去玄关的鞋柜取了双鞋出来。回过身来,发现厉醒川冷淡地看着自己。 走动时一次性鞋套发出的咕叽咕叽的响声,一开始觉得没什么,现在却令人尴尬。 他在厉醒川的注视下蹲下来,什么也没再说,只将一双拖鞋很整齐地摆好。 还没来得及起身,就听见头顶传来漠然的声音:“你连鞋是大是小都分不清?”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我早就把你忘得一干二净 凌意这才注意到,眼前的鞋尺码不对,颜色也不对。醒川总穿黑色,这双是灰的,而且也小一些。 “那我重新去——” 厉醒川踢开鞋,“不用了。” 不管他怎么说,凌意还是重新拿了拖鞋跟过去,将鞋摆放在卧室门口。 “放这里了,你记得穿。” 卧室里的人背对着他,从衣柜取出一套衬衫西裤摊在床上,然后开始解浴袍。 凌意急忙转过身去。 身后传来穿裤子、拉拉链、扣皮带的声音。厉醒川没关门,也没有要避的意思,当门口的他是空气。 裤腿湿答答地贴在腿肚上,凌意觉得有些不舒服,也想借机走开一会儿,就背对门口问:“可以借用一下你的吹风机吗,我的衣服湿了,想用吹风机吹一吹。” “自己来换。” 凌意回头一看,只见一套墨绿法兰绒格子居家服,就那么随意地扔在枕头上。虽然还没有摸到,但想必触感柔软温暖。 他犹豫片刻,摇了摇头:“不用了,其实吹一会儿就能干。” 厉醒川卷着袖管走出来,目不斜视,“如果不换,那就一直站着,别弄脏我的沙发。” 地上被小树玩过的玩具球,骨碌碌滚到凌意面前,是被人发泄般踢了一脚。凌意不想再跟他起冲突,只能关上门以最快的速度换好,然后找了个购物袋将换下的湿衣服装进去,搁到玄关墙边。 再度回到客厅,只见大理石矮桌上搁着铅笔和文件,厉醒川在忙事情。 “小树今天不在家吗,没听到他的声音。”他捡起脚边的玩具球,放进角落一个巨大的收集筐里。里面飞机、遥控汽车像小山一样。 没人接话。 等了片刻,猜想厉醒川不会回答他的问题,他就从墙角的公文包里拿出新打印的合同,搁到茶几一角,“你有空看看还有没有什么问题,有的话我可以现场改,我带了电脑。” 正事要紧。 落地窗外是昏暗的天气,屋里是暖黄的灯光,厉醒川鼻梁侧面投下一片阴影。他扫了眼首页,“设计师改成你。” “我?可这是江经理的项目。” “我不管这是谁的项目,出了任何问题我只找你。” 凌意心脏轻轻抽搐,反问:“你就这么不信我?” 翻文件的手顿了两秒,然后才重新动作起来,“你在我这里没有信誉。” 在厉醒川这里,五年前凌意就已经信誉破产,再也不可能借贷到任何信任。 “好,”凌意缓慢颔首,“就按照你的意思办,出了任何问题你都可以找我。” 合同只需要改几个名字和落款,没有什么难的。他跟江昊简单的沟通后,抱着电脑沉默地改完,“有打印机吗?” “卧室。” “我借用一下。” 刚才换衣服太匆忙,没有仔细观察过主卧。现在再一看,才发现房间开阔,整面落地窗的设计采光也极好。总共二十多平米的面积自中间一分为二,一半用来休息,另一半装修成了工作区,实木长桌与墙同宽,显示器、键盘、主机都价值不菲,音响更是最顶级的。 这时又依稀看见些往昔。 从前当学生的时候两个人都没什么钱。当然,凌意的没钱是真没钱,他属于艺术生中的赤贫份子。厉醒川的没钱是相对的没钱,生活费由老妈出,手头活钱有限,但两三万的电脑、近十万的机车一样不少。就连后来他们俩去外面租房子住,家徒四壁的处境下卧室也搁着几千块的音响。 走近,桌上摆着厉醒川跟小树的合照,看背景不像临江。父子俩身后是皑皑白雪、云山雾绕,脚下是木桥栈道、泥灰坚石。凌意很快认出这是哪里,因为他去那儿找过。 这么小的小朋友就带去雪山吗?醒川当了爸爸,怎么还是这么天不怕地不怕,高原反应能要了小朋友的命的。 合照旁有手提电脑,还有带绳的胸牌。他没有忍住,拿起来仔细看了看,发现上面署名临江一家工程设计院。 打印好合同后,他没有久留,回到客厅将旧合同替换掉。 厉醒川还在沙发上看文件。 大学时他是学土木工程的,专业成绩很拔尖。曾经凌意还担心过,毕业后他是不是会先去工地历练,那些什么局第几工程公司,修桥铺路在山里往往一待就是好几个月。 好几个月见不到人,也许连手机信号也很差,视频通话都会断断续续。凌意有次央求他:“以后不去外地好不好。”当时厉醒川问:“跟你有什么关系。”凌意说怎么会没关系:“你去哪我也去哪。” 一想就又想远了。他敛了敛神,问:“醒川,你现在在设计院工作?” “嗯。”厉醒川从文件堆里抽出几张纸,用一个牛皮纸袋密封。 “那你平时工作忙吗,小树谁带?” “不忙,我带。” “你带?你怎么带……你不是要上班吗,总不能把他带到单位去吧。” 话音刚落,就见厉醒川看过来,“你哪来这么多问题,还是你想带?” 凌意眼底黯淡几分,“不打扰你了。” 说着不打扰,却又来了通电话。厉醒川看也不看就接起来。凌意拿出自己的手提电脑,搁在膝上处理积攒的工作邮件,被动听到电话内容。 “还能在哪,在家。” “不去,没兴趣。” 电话那头是男人的声音,敲键盘的手紧了紧。 “今晚先别过来。” 他心脏猛地一跳,抬眸的瞬间发现厉醒川也在看着他。两人四目相对,厉醒川眼神压迫、瞳仁微缩,逼得他敛下了眸。 “我这里有人,改天你再来。” 听到这句,凌意眼睫微微颤了一下。那边声音清晰:“谁在你家?” 厉醒川放下笔,单手从烟盒里磕出了一支烟,“他。” 接着起身走进了卧室。没过多久又出来,将手机递给凌意:“思昀要跟你说话。” “……?”凌意一时茫然,片刻后才从记忆的抽屉里抽出那么一个人来—— 厉醒川曾经的大学室友,现在小有名气的电影演员谢思昀,以前常常照面。 他接过手机,试探着问:“思昀?” 厉醒川去了阳台。 “凌意,真是你。”电话由嘈杂渐至安静,谢思昀阔别已久的嗓音带着实打实的惊喜,“什么时候回临江的?怎么没跟我联系。” “你现在是大明星了,我还怎么联系得上。”他微笑着开玩笑。 出狱后遍寻厉醒川无果,绝望之下当然也曾想过找谢思昀,但要重拾联系谈何容易。 “你这是什么话,我的联系方式醒川一直有。你现在怎么样,还在画画?” 五年间没有一个人问,最近问他怎么样的人却骤然多了起来,凌意还有些许不适应。落地窗映上他含蓄温和的笑,“老样子,一切都好。” “真的?我怎么听说……” “嗯?” “没什么,好就行。”谢思昀话说一半,没有点破,“都是老朋友了,有帮得上忙的随时找我。” “改天一定找你要几张签名照。” 做明星自然事忙,二人叙旧不久,就有人来叫他合照。谢思昀赶在挂电话前说:“凌意,等等。” “嗯?” “我问你,你跟醒川现在是怎么一回事,究竟重归于好了没有?” 他说话就是这样的,直来直往,不会转弯。 凌意往阳台的方向望了一眼,低声道:“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你们从前——” “那是过去的事了。” “算了,见面再聊吧,你不知道醒川这几年都是怎么过的。” 说完便急匆匆挂断电话,留下一阵忙音。凌意沉默地坐了片刻,起身走到西边的阳台,隔着玻璃看见那个抽烟的背影。 天快黑了,如今天黑得真早,那一点明灭的火星格外清楚。 几分钟后,厉醒川掐灭烟头,回身看见凌意。 推开落地窗,凌意将手机递过去:“我把思昀的号码发到我手机上了,跟他说过的。” 周遭烟味浓烈。 厉醒川收起手机往客厅走,凌意跟在后面,慢慢自言自语:“你们一直有联系?其实我两年前在电视上见过他,当时还有点不敢认,没想到他真的成了演员。” “醒川,思昀真厉害,对不对。想做什么就真的做成了,真厉害。” 走在前面的身躯顿了顿,然后才继续走。 凌意接着道:“最难能可贵的是他成名了也没忘了我们,我听说很多娱乐圈的人红了以后就不会再跟老同学联系,大概是怕惹麻烦、怕同学求他们办事吧。”他笑了笑,“刚才思昀还问我有什么要他帮忙的,我一时之间想不出来,就说下次找他要几张签名照,他一口答应了。” 厉醒川在前面说了句什么。 “嗯?”凌意没听清,轻轻拉了一下他的袖子,“你说什么?” 厉醒川转头,目光停留在他手指上。 凌意马上松开。 “倒杯水给我。” “你渴了?要温的还是凉的,温的吧。” 凌意匆忙走开。等他端着杯子出来,厉醒川又在听电话,单手接过水杯喝了一口。手指碰到手指,凌意心神一颤,微微发汗的手心在膝盖上搓了搓。 “不用了,”厉醒川看了他一眼,“别买了。” 挂了电话,视线也没有收回去。 凌意莫名紧张:“怎么了?” 厉醒川平淡道:“刚才我妈打电话来,她跟小树快到了。” 石破天惊的一句话,亏他镇定。 凌意噌一下站起来,低头看向自己这一身打扮,觉得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你妈妈现在要过来?那我……” “你慌什么?”厉醒川微愠。 岂非明知故问? “上次我来拿手机的时候碰到伯母,她以为我是专程来找你的,所以不太高兴。” “我知道,她问过我。” “问你什么?” “问我们是不是还藕断丝连。” 闻言凌意心脏猛烈一跳,眼眸微微颤动:“你怎么说的?” 厉醒川牢牢盯着他,没错过他任何细微的表情。看见他眼神闪躲,不禁嘲弄地笑了笑,取过一支笔,在合同底页签下了自己的大名。 “我跟她实话实说。” “说什么?” “说我早就把你忘得一干二净。” 凌意犹如挨了一闷棍,前额钝痛,那份合同递到他眼前:“你有两个选择,现在走,下楼的时候自己跟她解释,或者留下来,等她走了再离开。” “……怎么解释?” 以厉微对他的成见,根本不可能听他解释。 “不想解释就留下来。”厉醒川面无表情。 凌意眼睛微微睁大,有些不可置信,“你的意思是让我藏起来?可她要是发现了我们就——” “你到底在怕什么?”厉醒川沉下声。 “我——”凌意喉间滞涩两秒,艰难开口,“你明知道她不喜欢我来找你。” 厉醒川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我也不喜欢你来找我,你还来做什么?”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你爸爸真是个混蛋 夜还没来,绝情的话却已经像黑沉的夜一样,压得人喘不过气。二人在客厅对峙一样站着,全然不管下一秒就可能会推门而入的厉微。 “我来是为了工作,况且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你根本不想见我。 “你现在知道了?” 厉醒川将合同扔到他身上,他急忙双手按住,还是掉了一张。蹲下去捡,纸被黑色拖鞋踩住,头顶声音凛冽:“我问你现在知道了没有。” “知道了,你说得很清楚。”凌意极力克制颤抖的呼吸,“我在你卧室待一会儿,等她走了马上就走,做完这个项目以后再也不来打扰你。” 说完他捡起合同奔进主卧,刚阖上门,就听见外面重重的摔杯子的声音。 嘭—— 嘭——! 一对玻璃杯全被厉醒川摔得粉碎。 凌意闭着眼反身靠在门上,连做了好几个深呼吸,然后才滑下去,把头埋到腿间,半晌没有抬起来。 到底……到底是哪一句话说错了,错到厉醒川判了他的死罪? 他想不出来,更懊悔自己刚才说的那最后一句:以后再也不来打扰你。说得轻巧,五年是一千八百天,等了这么久才再次重逢的人,说不见就不见了么? 没过多久,外面传来开门的声音,随之而来的还有交谈声,隐隐约约并不十分真切。 “杯子怎么……” “吃晚饭了没有?” “……刚才……” “明天你……小树……” 他揉了把脸,起身坐到桌前拿出自己的笔电,开始在无声又无光的环境下工作。这个项目设计草图还没完工,现在江昊又撒手不管了,后面的部分只能由他来收尾,不如赶紧做完,趁今晚给醒川看一眼。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这段时间外面的谈话声并不大。 不发火的时候,厉微十足是个高级知识分子,举止得体说话斯文。厉醒川也一样,对谁都礼貌疏离,很少真的跟什么人起冲突,说话更是客气。 一家子道貌岸然。 也许是在帮儿子收拾屋子,也许是在给儿子做饭,厉微留了很长一段时间。凌意画了一会儿图,想活动一下腿脚,刚走了几步,卧室的门却意外被人推开,他急忙侧身。 吱呀—— 有个小小的身影蹦蹦跳跳闪进来。 “咦?” 桌上的光引起了小朋友的注意。他噔噔噔冲过去,刚刚出了一点点声音,就被埋伏在一旁的凌意捂着嘴抱了起来。 “唔——!” “小树,是我,别出声。”凌意轻哄。 “嗯……?”小树一对单眼皮的眼睛瞪成铜铃,在他怀里惊慌地动来动去,嘴里的热气全呵在他掌心。 凌意把他抱到自己腿上,俯身亲了一下他嘟起来的脸蛋,“是叔叔,还记得吗?喜欢你饼干的叔叔。我跟你爸爸在玩躲猫猫,看看谁先找到谁。” “饼干叔叔。”小树眨眨眼,双手把他的手掰开一条缝,气声说道:“躲——猫——猫?” “对。”凌意又亲了他一口,“要玩儿吗?” 小树大力点头。 “那你不能说话,出去以后也不能告诉别人叔叔在哪儿,可以做到吗?” “可以做到可以做到!可是——”小树兴奋极了,坐在他腿上荡腿,胳膊举起来环住他的脖子,“饼干叔叔,我好紧张啊。” “为什么?” “爸爸玩游戏很厉害,一定很快就会发现我们的。” 凌意愕然中又觉好笑:“小树平时跟爸爸都玩些什么游戏?” “唔……”小树玩着他颈后碎发,“超级多。” “比如呢?” “比如、比如比谁先睡着,还有……谁能一直不说话,还有就是谁能一天不吃零食,好多!” 说完噘嘴不高兴:“每次都是爸爸赢。” 凌意将额头埋到他小小的肩膀上,酸涩地笑:“你爸爸真是个混蛋。” “什么意思啊。” “我是说,你爸爸真坏。” “啊?”软乎乎的毛呵得他脸颊微痒,“爸爸不坏,爸爸很好啊。” “小树是这样觉得的吗?” 这句话的深层含义超出了四岁小朋友的理解范围。他右手食指从颈后绕到嘴巴里含着,嘟哝了几个口齿不清的音节,“爸爸会抱着我睡觉。” 醒川肩很宽,在床上喜欢侧身将人圈在怀里,夏天的时候胸膛热得几乎烫手。凌意静了片刻,用最轻的声音说:“他也会抱着我睡觉。” 小树没有听见,“爸爸还会给我讲故事。” “什么故事呢?” “唔……一群戴草帽的强盗的故事,有橡皮人,有长鼻子,还有一头小鹿。” 凌意失笑。醒川居然把海贼王当睡前故事讲给小树听,还冠之以“强盗”的名号。 本想进来拿平板电脑看动画片,结果却被饼干叔叔关在怀里,昏暗的环境中小树渐渐犯起了困。 “叔叔,我好想睡觉。” 凌意将他像月牙一样抱着,让他半躺在怀里,轻轻拍他的背,但又不敢真的让他睡着,怕一会儿外面的大人找不到他。 凌意轻声跟他说话:“小树,睡着了?” “没有……”小树迷迷糊糊的,“叔叔也给我讲故事。” 讲故事? “叔叔不会讲故事。” “不嘛,叔叔给我讲故事,我就要听强盗的故事。” 那个航海冒险故事凌意其实一知半解。他拗不过,半晌后轻轻道:“那叔叔给你讲,橡皮人跟小鹿是怎么认识的吧。” “他们一开始不认识吗?” “当然,他们一开始……” 橡皮人和小鹿,一开始是两个世界的人,机缘巧合之下相识。 时间在凌意的回忆里倒回六年前,临江中心医院,有个男生刚满22岁。 记得那天明明雨势不小,他却没有打伞,只把卫衣的帽子戴在头上,冻得发白的脸颊沾满雨水。走进住院部大门前,他驻足看向楼顶“救死扶伤”几个红色光字,眼底流露深深的讽刺。 救死扶伤…… 他救人,谁救他? 步入三楼走廊,绿底白墙,有人专程在等他,听见脚步声的那一刻回过头。 他走过去,戒备地扫了一眼。 一个看着约摸四十来岁,保养得宜的女人从胶椅上从容起身:“这回终于想通了?” “少来这套。”他把早已淋湿的帽子放下,抬眸直视对方,绷紧的嘴角显得很倔,“别以为我什么都不懂,这件事根本没有我选择的余地。要是今天我不答应,你们一定还有别的办法逼我就范。要我接受手术可以,我要钱。” 女人嘴角一扬,似乎并不意外:“喔?要多少。” “五十万,一分都不能少。” 对方的目光像检视一件不愿沾手的垃圾,缓慢地将他从头到脚梭巡了一遍,“年纪不大胃口倒不小,一张嘴就是五十万。之前问你的时候你又不说,现在贸贸然提出来,叫我们一时之间去哪里弄?” “不用在我面前哭穷,”他生硬地扭开脸,“五十万对你们来说算什么。给你们十分钟时间考虑,愿意就愿意,不愿意我还要回学校上课。” 不难看出来,做这样的谈判他并不熟练,现在只是装出一个强硬的虚架子罢了。 “你这个孩子真奇怪,”女人口吻平淡,“他是你爸爸,我们救你自己的爸爸,让你出一点力,你反倒推三阻四。读了这么多年书,良心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说完她目光平移,看向角落一个漠然的身影,“醒川,没见过这样的人吧。社会是最好的老师,今天也算让你长长见识。” 他这才发现,墙边靠着一个人。 那人脊背微弯,姿态显得有些懒散,面容轮廓俊朗深邃,鼻梁侧面有一片阴影,低敛的眼睛由始至终都没有朝这边看。 “少废话,你们给不给。”他抿紧唇。 “要钱可以,不过我对你不放心,做完手术再给你。”女人处事老辣。 “我怎么知道做完手术你还会不会给我?” “再怎么说我也是你的长辈,你应该相信我。” “我谁也不信。”他斩钉截铁。 “好吧。”女人似乎妥协,“五十万不是个小数目,我存到一张卡里,明早交到你手上。你拿了钱要尽快配合手术,你爸的病不能再拖了。” “明早我拿到钱再说。” 他转身要离开,却被对方拦住,“还走什么走?现在就住进来吧,术前多的是准备工作。” “不行,我还没跟学校请假。” 她却微抬下颏:“这个简单。儿子,你去帮凌意办一办,先请一个月假吧,就去美院教务处找你郑阿姨,我都打过招呼的。” 听见这话,墙边的男人终于直起身,眼眸漫不经心地抬了抬,“我下午还有事。” “美院离临大又不远,耽误不了你的事。妈这边实在走不开,办好了今晚你就不用过来了。” 听起来这也是一项交换条件。 他蹙眉想了想,随后走到凌意面前:“手机。” 凌意这才发现,原来他个子很高,站在自己面前很有威慑力,不禁警惕地后撤了一步。 “干什么?” 他似乎懒得废话,右手径直伸进凌意上衣口袋。凌意立即反抗,可手机还是被他抢去,强迫输了密码。 凌意胸膛微微起伏,跟墙一样白的脸倔强地抬着,死盯摆弄自己手机的这个人。只见那人黑色夹克里脖颈不知被什么划了一道口子,红痕跟血痂横拉过锁骨跟颈窝,整个人莫名骁悍。 “你看什么?”他眼都没抬。 “没看什么。”凌意语气生硬。 他还回手机,“宿舍号发给我,有必须要拿的东西现在说,不说我就默认没有。” 凌意身体抖了一下:“你们想限制我的人身自由?” “嗯。”对方眼都没抬,“还想要你的命。” 凌意眼瞳放大,嘴唇霎时失色。 对方低嗤:“就这点胆子,也敢学别人勒索。” 说完就走了。 几秒后凌意回神,低头看向手里的手机,只见联系人中多了一个名字:厉醒川。 作者有话说: 谢谢大家的收藏和海星 第8章 小时候我见过你 捐肝手术定在一周后。 那是个阴天,外面黑云密布,空气湿得发腻。一身病号服的凌意坐在病床上,双手抱膝望着窗外,远山被厚厚的乌云遮得只剩一个尖顶。 前一天晚上他跟亲生父亲吴仕千又见了一面。活了二十几年,父子俩见面的次数几乎全集中在这周,当然不是因为吴仕千突然想起他这个儿子了。 是因为这颗肝。 他伸手摸了摸上腹。 从小谁也没瞒他,自懂事起他就知道自己的亲生父亲另有其人,只是不知道是谁,还以为早就死了。长到22岁,有一天突然被人告知他爸不仅活着,活得好好的,而且还活得有滋有味、有权有势,是高高在上的一市之长,虽然是副的。 起初他倒的确开心了几天,幻想终于有个人能把自己从火坑里救出来。后来却发现,根本不是他想的那样。吴仕千抛妻弃子在先,另攀高枝在后,如今不仅没有要认回他的意思,反而想从他身上割一半肝走,治好自己肝硬化的病。 生活真够讽刺。明明只剩这副身躯尚算健全,却还有人想榨他的油、喝他的血,把他一身骨头剔下来当柴烧。更讽刺的是这些人占据着舆论的制高点,你不接受盘剥,就戳着你的脊梁骨骂你不孝,你提出等价交换,就指着你的鼻子骂你利欲熏心。 都说血浓于水,救亲生父亲应当义不容辞,可他被欺负被侮辱的时候,所谓的父亲又在哪里? 对吴仕千而言凌意根本不算骨肉,充其量只是知青插队时犯的一个错误而已,一个全天下男人都会犯的错误。用吴仕千的话说,凌素慧才是造成这个局面的根源,不让她生她偏要生,早早流掉不就好了! 没多久,有人来推凌意进手术室。毕竟才二十出头,没经过什么生死大事,他紧张得嘴唇发白。 “你家人呢?手术后谁照顾你。”护士问。 “就我自己。”他不肯多说。 这趟是瞒着他妈凌素慧来的,目的就是为了拿钱出国,开始真正的新生活。 当天下午厉醒川刻意晚来,到的时候手术已经开始。 继父的病房没人,只有床上搁着一套衣服。刚要走,护士进来撞见了他,“隔壁二号床的病人你认得的对吧,来,他的东西交给你。” 一个透明无菌袋,袋底有件金属物。厉醒川用食指和中指夹住袋口,视线移至袋底。 “是个脐环,从他身上取下来的。” “现在打脐环的越来越多了,差不多每周都能遇上。不过我是觉得……” 护士闲聊未停,厉醒川眼前浮现那张白净清秀满是雨水的脸,瘦得比书宽不了多少的腰。他把袋子拿起来看了一眼,然后收进外套。 当天晚上,麻药过劲的凌意疼得睡不着,连翻身都做不到。 病房里只开了一盏小灯,伤口刀割一样,他轻微呻吟,一额头的汗。不知道几点钟时,进来一个高大的身影。 “你的东西,自己保管。”厉醒川将装脐环的袋子丢在枕头边。正要走,一只手却轻轻将他袖子拉住。 “等等……帮我叫一下护士……” 声音听来很虚弱。他低头看了眼袖子上的手,面无表情地按下了呼唤铃。 不出一分钟护士就赶了过来,问:“怎么了,哪儿不舒服?” 凌意嗫嚅着说不出口。身经百战的护士笑着凑近,听到一半就说:“想排尿排不出来是吧,等着,我帮你想办法。” 头顶的白炽灯倏然亮起,厉醒川微微抬眸,看见病床上那张白得发灰的脸。凌意眼皮上都挂满冷汗,绞着唇没说话,不知道忍了多久了。 很快护士就端来热水,把热毛巾拧干后敷到他下腹。掀开被子,厚厚的纱布遮挡住血腥的伤口,凌意脸色白了又红红了又白,喉咙间压抑地倒吸气。 “你过来,”护士招呼一旁的厉醒川,“帮他按着毛巾,我给他按摩一下。” 房中死寂。 “过来啊。”护士责备,“你们不是同学吗,这点忙都不能帮?” 厉醒川终于走过去,脸色相当难看。 “来,按着这儿,轻点儿。” 赤条条的下半身就这样裸露着,再没有比这更清楚的。一只大手隔着毛巾按住他下腹,五官朝向白墙。渐渐的凌意被按得剧痛,额头豆大的冷汗簌簌下落,左手不由自主地握住了歇在床边的右手手腕。 厉醒川皱了皱眉,没把手抽出来。 不知是紧张还是怎么,半晌一滴尿也没出来。 护士皱眉打趣:“你这是顽疾啊。”又看向旁边只贡献了两只手的厉醒川,“会吹口哨吗?” “不会。”厉醒川语气冷硬,愠意明显,似乎下一刻就要起身走人。 “这么大的小伙子怎么连口哨都不会吹。” 厉醒川眉头一紧,抽开被凌意攥着的手,拿出手机直接外放吹口哨的声音。 “够不够响。”他低声讽刺,“不够我再接个音箱。” “……”护士嗔怪地剜他一眼。 凌意眼睛一红,扭过头不再言语,没多久却被小腹上的手摁得生疼。为了不出声,他紧咬牙关,上齿与下齿磕出轻微的声响。 片刻后,后脑却被人推了推。艰难地转过头去,只见厉醒川淡漠地看着他,“疼就喊。” 凌意双唇紧抿成一条线,硬是没再发出一个音节。 长久的折磨过后,夜渐渐深了。护士走的时候关了灯也关了门,厉醒川出去洗手,脱下的外套随手扔在椅子上。凌意浑身像从刚从水里捞出来,后颈一片濡湿。 不多时,厉醒川回来拿外套,穿衣服时听见侧蜷在病床上的人低声道:“今晚谢谢了。” 他拉上拉链,没理。 “小时候我见过你。”凌意瘦削的背凸出脊骨的形状,“七岁的时候,当时你没看见我,我记得你骑一个深蓝色的变速车。” 那次是凌母带凌意来的,母子俩在旧党校门口守了一天,最后尾随吴仕千回到近在咫尺的小区,见到了跟他汇合的厉微母子。 彼时的凌意并不完全懂得这些事,只记得那天等得腿都酸了,肚子饿得咕咕叫,妈妈却始终不肯走。那是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凌素慧来找吴仕千,尽管最终没有相见。 “我那个时候就在想,你好高啊。”他声音很低微。 “你到底想说什么。”厉醒川冷静地看着他。 凌意沉默片刻,缓慢地翻了个身,抬眸的样子显得有些固执:“我的事你别告诉别人行吗?就当这些事没发生过就行了,反正以后也不会再见面。” 他指用一半的肝换来五十万的事。 厉醒川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既然觉得不光彩,当初又何必答应。” 凌意脸色苍白,嘴唇动了动:“这是我的事。” — 这一夜两人各自回到自己的世界。 几天后厉醒川再来医院,手里提了几个塑料饭盒。一进继父的病房,他妈皱眉,“不是跟你说我们俩吃过了,不用你买了吗?” “中午跟同学吃剩的,带回去喂狗。” “别离那些流浪猫流浪狗太近,当心细菌。上回你脖子上被抓成那样,还不知道长点教训?” 继父吴仕千不知道在浏览什么机要,视线粘在手机上,丝毫不关心他们娘俩说什么。 “一会儿你去把隔壁的住院费结一下,之后我们不管了。”厉微刻意当着吴仕千的面说这个。 “他能出院了?”厉醒川问。 “钱也拿了,线也拆了,还住下去做什么。”厉微翘着腿,鞋头敲床架,“早点打发他走,咱们也少一桩事,难道还指望他留下来尽孝?” 吴仕千手指一顿,仿佛聋了,没发表任何意见。 病房里一股刺鼻花香,全是吴的下属送来的。厉醒川又坐了几分钟,起身往外走。 厉微问:“这就走了?” “下午还有课。” 离开这间病房,转身去了隔壁。 凌意的确可以下床了,正在收拾东西。看来不用任何人赶,他很有自知之明。听见声音,一对清澈的眼睛从衣柜门后望过来,“你怎么不敲门?” 厉醒川走过去,将一沓证件丢在床上,身份证、医保卡、病历一样不少。 从答应做手术起,厉微就以替他办手续为由将他的证件扣下了,到今天才舍得还。凌意一看,迅速收进包里,又把自己的衣服从柜子里拿出来。整理到一半像是想起了什么,严肃地问:“住院的费用你们交过了吗?” “没有,”厉醒川撇他腹部一眼,“拿你另一半肝换。” 这人态度一直是这样,话是能省则省,不能省的也都不中听,凌意已经习惯了。他也不再多问,反正要钱没有要命一条,大不了就闹得人尽皆知。 再收拾下去,却看见床头的桌子上放着外卖盒。他看看塑料袋里蒙着热汽的盒子,又看看厉醒川,“给我买的?” 满脸的难以置信,连眼睛都亮了几度。 插在夹克口袋里的手指摸到餐馆给的小票,厉醒川无声地叠成方块,“带回去喂狗的。” 凌意先是一怔,紧接着脸颊火烫,咬紧牙不再开口。 厉醒川没再理他,证件送到了也就走了。等他离开后凌意收拾好所有的东西,去办出院手续之前最后检查了一遍,结果又注意到桌上被落下的狗饭。 纠结半晌,他解开袋子,发现里面是一碗米粥、半条清蒸鱼,还有两瓣白煮蛋。 — 当天厉醒川也没什么别的事,回学校后去给谢思昀的话剧社帮忙搭舞台。十点多返回宿舍,还没有换衣服,手机就急匆匆响起。 是个座机号码。 他接起来,听见对方问:“你是厉醒川吗。” “我是,”他脱下鞋,“你哪位。” “我这里是西区公安局,你认不认识一个叫凌意的人?” 厉醒川顿了一下,将手机拿下来再度确认了一遍电话号码。 对方重复:“你认不认识凌意?” “认识。” “那你现在过来一趟,有些情况我们需要向你核实。” 他瞥了眼刚脱下的运动鞋,没怎么犹豫,又重新穿上,“他犯什么事了。” “敲诈勒索。”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你不肯再碰我了? “后来呢?”小树睡眼惺忪,可仍听得津津有味,“后来小鹿有没有被救出来呀。” 凌意捏了捏他的脸,“后面的故事下回再讲,你该睡觉了,出去找爸爸吧。记住我们的约定,别告诉奶奶我在这里。” 他把孩子从身上放下去,抻平他的牛仔夹克,“乖,去吧。” 小树懵懂地点点头,摇摇晃晃出去了。 没过多久,玄关附近传来声音,应该是厉微走了。凌意打开房间的灯,重新坐回桌前心无旁骛地工作,刻意不去想外面的人在做什么。 一个小时后,图做得差不多,他站起来活动了一下双腿,起身想去找厉醒川来看。一推开门却发现客厅不知什么时候关了灯,电视里放着地理纪录片,只有画面没有声音。 小树呢,醒川呢? 他往墙边走了两步,刚想开灯,就在沙发上发现了那个人。 厉醒川仰面斜躺在沙发上,头枕扶手,左臂挡着眼睛,一条腿垂到地上,另一条腿伸直在沙发上。 睡着了? 刚一走近,凌意鼻间就闻到一股酒精的气味。他转头一看,茶几上多了个没见过的杯子,里面的琥珀色液体想必就是酒了。 再看厉醒川,他呼吸均匀,没遮挡的下半张脸泛红,胸膛微微起伏。随手扯开的衬衫领口下,凸起的喉结跟随呼吸频率轻微滑动。 “醒川。”凌意轻轻叫了他一声,“你睡着了?” 沙发上的身体动也不动。 凌意只得蹲到他旁边又叫了一次,这回声音大了一点,不过仍然没人应。 不过才一个多小时,竟然就睡得这么死。 不便搬动他,凌意起身去卧室找了条毯子出来,想着给他盖上以免着凉。中途他甚至还去小树的房间看了一眼,确定孩子好好的睡着才放下心。 回到客厅,他把毯子展开盖到厉醒川身上,抖开时其中一角不小心拖到地毯上,就又蹲下去整理。谁知头一低,却在地毯上发现一板胶囊。 已经吃掉大半的药板,上面没有成份和疗效,连名字也很陌生。不知道为什么,凌意心脏突然剧烈一跳,脑海中出现了一些不好的联想。 在监狱里,有狱友吞药自杀,更有人攒药来嗑,其中不乏药量不当闹出事的。再看向醒川时他胸肺都有些发紧。 “醒川,”他俯身推了推厉醒川的肩,“醒川,厉醒川——” 末梢神经被浓烈的酒味刺激,一瞬间他的大脑就像是不受自己控制了,慌不择路地想让眼前的人醒过来。 “醒川,醒——” 下一秒手腕却感觉到一股力道。 厉醒川不知何时已经睁开眼,手臂一扬将他推开,血丝密布的眸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凌意跳到嗓子眼的心骤然回落,几乎发出咚的一声,“你没事吧,刚才一直叫不醒你。” “能有什么事……”厉醒川的嗓音比平时要迟缓一些。他掀开毯子,醉意熏熏地坐起来,背部松垮地靠着沙发。很少见他这样有些颓废的姿态。 凌意松了口气,从地上把被他扔掉的毯子捡起来慢慢叠好,“有小孩子在家你怎么也喝酒,万一有什么事怎么办呢?” “他自己会睡觉。”厉醒川可有可无地揉了揉鼻根。 为了培养小树从小独立,刚满三岁父子俩就开始分房睡,他自己会用小马桶,会倒水喝,打雷时害怕也会喊爸爸。 “就算没什么事,要是他半夜起来去卫生间,看见自己的爸爸醉得不省人事,这样也不好吧。”凌意早就觉得,厉醒川带孩子的方式有问题,想着以后再见不易,今晚终于忍不住指了出来。 “听小树说你经常一整天也不管他,随便他自己在家里玩,这怎么行呢?他还这么小,什么都不懂,你应该多点时间和耐心陪陪他,哪怕一起看看动画片也可以。”他字斟句酌,语气温和,“小树没有妈妈,已经够可怜了,你应该尽力当好他爸爸。” 这是他的真心话。 “说完了没有。”厉醒川显得不耐烦,“说完了就走。” 凌意抱毯子的手紧了紧,“我把图画好了,你要不要看一看,看完我就走。” 厉醒川闻言反应了一小会儿,缓慢地站起身来,身体还微微有些摇晃,“在哪儿。” “在卧室的电脑里。” 他开始往卧室走,脚步发飘。凌意想扶他,手动了动但最终没有上前,只是默不作声地跟着。 一路上没人开灯。 进了卧室,他示意凌意把3d图展示给自己看。凌意就坐到他跟前的椅子上,将自己的电脑接到显示器,“稍等一下,我电脑有点卡。” 话音刚落,颈后袭来一阵酒气。 厉醒川略微俯身,一手撑住椅背,一手抵在桌沿,将凌意半环在身体前,酒后变沉的头压得很低,“什么破电脑……” 听得出来是真的醉了。 略显粗重的呼吸自耳后传来,凌意强迫自己镇定心神,打开制图软件,鼠标清脆的点击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好了。”他稳住指尖,视线牢牢看着屏幕,“可以看了。” 身后的人没说话,只是发梢又近了稍许,几乎已经颈挨颈。片刻后连带身体往前一压,右手包住他握鼠标的手。 凌意被他压得上身不自主往前,胸膛抵在硬木桌边,连动一动都做不到。 厉醒川一言不发地控制鼠标,翻图,沉默许久后低声问:“什么时候学会的。” “学会什么?” “软件,我记得你以前不会。” 这些制图软件对厉醒川而言是看家本事,对以前用惯了画笔颜料的凌意却很陌生。 但监狱是个不会让人闲下来的地方。为了让服刑的人以后不再为非作歹,条件稍好一些的狱所都会组织犯人学点一技之长。女的学纺织和美容,男的自然就学修理和计算机,会这些往后总能混口饭吃。 凌意学的是制图,2d、3d的都有。 他喉咙滚动了一下,把手从厉醒川掌下抽了出来,“最近才学会。其实没有什么难的,跟着网上自学就好了。” “为什么不画画了?” “不想画就不画了,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他嘴角抬起一个难看的笑,“你以前不是也说过我画得不好,应该早点转行吗?” “我说过吗。” “你不记得就算了。” 身后的厉醒川缄默片刻,无意识抵得更紧:“我说过那么多话,你是不是就记得这一句。” 时隔许久终于又这样近距离说话,可惜内容尖刻,物是人非。凌意心里空落落的,所有情绪无处落脚。 从重逢以来,有些问题已经在他心头盘桓许久,如果以后真的不再见面,那么现在不问就永远没有机会了。 “醒川,你什么时候结的婚?”他双唇微张,“怎么没通知我。” 也好叫我死心。 肩上的手臂肌肉微僵,厉醒川低声反问:“你觉得呢。” 以他的性格,决定要孩子就一定会结婚,不会糊里糊涂无名无份。小树已经快四岁,意味着他结婚也至少四年。凌意心里一清二楚,但却敛眸道:“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厉醒川声音忽愠,“以前说过的话你是不是全忘了。” 以前那么多话,凌意偏偏知道他指的哪一句。多少次午夜梦回,耳边都是两人在楼顶的那番对话。 “醒川,我能做到一辈子不结婚不要孩子,你信不信?” “一辈子的事谁知道。” “你不信?我是说真的醒川,我说真的!这辈子除了你我谁也不要。” “少说疯话。” “不信算了,反正这都是我的心里话。你怎么想的?” “什么怎么想的。” “以后啊,我问以后。你以后会不会和人结婚生孩子……你把头转过来……你看着我……” “我不喜欢孩子。” 往事历历在目,如今醒川的孩子就在隔壁安睡。想到过去,凌意胸腔里那颗心揪成一团,勉强稳住声线:“忘了的是你。” 下一秒厉醒川就摔开鼠标,将他从椅子上一把提起来,大力推倒在桌上,“谁忘了?” 身后的相框扫落在地,台灯音箱全部倾倒,哗啦啦一阵乱响。凌意被激得双眼通红,双手反撑桌子倔强地看着他:“你。” “你再说一遍,”厉醒川欺身向前,压得他整个人往后弯折,“谁忘了?” 声音哑得像砂石碾过。 凌意腰痛得快要失去知觉,噙满泪的双眼却仍与他对视,重压之下也没有丝毫退让。 两人四目相对,厉醒川眼神昏沉,两只手紧紧攥住他的胳膊,力道大得像是要把骨头捏碎,“到底谁忘了。” 说完,眼底却充血般霎红。 就这么一个瞬间,凌意心里那座坚塔轰然倒塌,双手攀住他的胳膊艰难地直起身来,不顾一切地仰头去找他的唇想亲他。可厉醒川醉后仍有三分清醒,只要他一凑过去就猝然推开,不给他任何一点机会,甚至连被他碰一下都不肯。 两人在桌前纠缠,没多久就听咣当一响,桌上的显示器应声倒地,砸得地板都震了震。凌意仿佛没听见,仍然揪着厉醒川的袖子执着地问:“醒川,你到底忘了没有?” 厉醒川偏头躲开。 “醒川……你抱抱我……醒川” 凌意满脸是泪,这辈子所剩的勇气一次性全拿了出来,固执地要听到一个答案。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我睡他睡得想吐 可惜下一刻,房门就被一只小手轻轻推开。 “爸爸……你在里面吗?” 睡得正熟的小树被这里的动静吵醒了,揉着眼睛过来瞧瞧发生了什么。 “小树在那儿别动。”厉醒川单手撑着椅子,猩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凌意,缓了好几秒才直起身来,推开凌意往门口走去。 他还跟以前一样,不胜酒力。 “爸爸抱。”小树张开手。 他把小树单臂抱起来,没有再管身后的凌意。 走进温暖的儿童房,小树搂着他的脖子,语气有点嫌弃:“爸爸好臭。” 耸着鼻子嗅了嗅。 “爸爸,刚才你跟叔叔在打架吗?” “没有。” “我都听见了,你打赢了吗爸爸。” 厉醒川将孩子放到床上,重新盖好被子,“闭上眼睛睡觉。” 小树假装闭上眼,“睡着啦,”等他一松开又马上睁开,咯咯笑,“爸爸我骗你的!” 厉醒川冷若冰霜的脸终于有了一丝裂缝。 看见他笑了,小树轻轻扯住他的袖口,“爸爸,你不是说好朋友不能打架吗,为什么要打叔叔啊。” “那你为什么打雷雷。”厉醒川天生是个辩论家。 小树一听,马上无话可说了!雷雷是他的好朋友,可他们在幼儿园一周要打两架以上,有时候他赢有时候雷雷赢。他鼓着脸道:“谁让雷雷老用我的画笔,那是爸爸给我买的。” “男孩子不可以这么小气,要懂得分享。” “可是……”小树不服气,嘟囔半天之后坐起来挂住他的脖子,“可是我好喜欢那盒笔,不想跟别人分享。” 说完就把脸靠在他肩上,小声重复:“那是爸爸给我买的。” 厉醒川揉了揉他的头:“不能再跟雷雷打架,听到没有。” “听到啦,老师还让我们手拉手。”他脸一红,“我早就原谅他了。” 父子俩说到这里,外面的大门忽然作响。小树懵懵懂懂:“叔叔走了吗?” 厉醒川没说话。 “他会原谅爸爸吗?” “大人的事小孩不要管。” “那叔叔还会再来吗,”小树的担心写在稚嫩的脸上,“他答应给我讲故事的。” 那头小鹿还被困在警察局。 厉醒川把两条细软的胳膊从身上剥下来,将他重新塞回被子里,直到关灯离开也没有回答孩子的问题。 — 周一,送小树到幼儿园后,他开车上班。 因为选址早,设计院坐落在城区中心地带。这么个面积不大的老旧小院,夏天墙外攀满爬山虎,冬天枯叶挂雪,银褂子一样披在外面,跟金融公司的那些个摩天大楼格格不入。 把车停在后院以后他扣上袖扣才下车,路上遇到不少同事,衣着都比他随便,也几乎都比他年纪大。 现在是市场经济,与其把时间浪费在这样的市级设计院,很多年轻人更倾向于去上市地产公司打拼,像他这样开着好车来拿低工资的不多。 因为长相英俊,身上带着土木男那股严谨认真、负责务实的特质,刚来的时候院里不少人积极地给厉醒川介绍对象,什么自家侄女领导的闺女,卯着劲往他身上招呼。他也没多费唇舌拒绝,只是挑了一天把小树带来,跟着自己吃食堂,坐旁边看他作图,有人问起他就如实以告。自那天起,上门介绍女朋友的就少多了。 不过,厉醒川吸引人的地方远远不止这些。设计院是个拼学历的地方,他只有本科学历,但一来就可以参与近两年最红火的军有机场、军民融合项目,大跌许多人眼镜。 有好事者背后打听,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弄明白怎么回事。原来这位新同事曾在边境服役三年,并且第二年就荣立个人二等功,挂靴后基于本人意愿回了临江。 “醒川,今天又这么精神!”坐他附近的男同事吹着保温杯同他打招呼,“晚上聚会你去吗?” 刚才经过院长办公室,已经被截住叮嘱了。厉醒川颔首:“去。” 今天有新同事入职,领导提议去附近的餐厅搓一顿,还特意订了位置。这样的聚会他已经推辞过多次,这一次无论如何推脱不过。 下午他让厉微去接小树,自已换掉工装赴约。餐厅离设计院大约有三四公里,顺路载了三名同事。 车上打完电话,后排三人就开始探头探脑燃烧八卦魂:“醒川你说你一个人带个孩子多不易呀,但凡有点什么事都得麻烦你妈,干嘛不找个人再婚?以你的条件,要想给孩子找个后妈绝对轻而易举吧。” 他们只听说厉醒川离异,不清楚其中原因,想当然的觉得是感情破裂。 厉醒川淡笑:“系好安全带。” 有个年轻姑娘暗恋他已久,绞着手指大胆发言:“是不是上一段感情伤你太深,所以不敢再轻易尝试了?” 这…… 旁边一个大姐跟大哥面面相觑,猜想厉醒川绝对不会理她。 可谁也没想到,安静半晌后,厉醒川目不斜视地注视前面的路:“嗯。” 姑娘心里哗啦一下哭成泪人,觉得眼前这男人又完美了几分——感情生活神秘又专一。只可惜这么好的男人不是自己的。 厉醒川读不懂她的脑补,对后视镜说:“小娜,帮我开一下导航。” 她抹了把泪,拿出手机兢兢业业指路。下车的时候厉醒川绅士地去开车门,她还特意磨磨蹭蹭走在最后,红着脸劝了句:“像你这么优秀的人,干嘛不往前看呢,过去的就过去了。” 除了往前看,其实还可以往周围看看,没准儿就看到她了呢。厉醒川关上车门,微微皱起的眉头又被她解读为心事重重。 到了餐厅,一顿饭吃得很热闹,几个资历长的领导也没什么架子,一直吆喝着大家吃饭喝酒。因为前两天那晚险些喝出事端,又是开车来的,所以厉醒川滴酒未沾。 喝到一半,他想出去抽支烟,独自一人走到外面。 这间餐厅是机关事业单位常来的地方,外面看来不起眼,里面别有洞天,味道也很不错。楼梯间平日抽烟的人不少,今晚却只有他一个。 窗外天近黄昏,他点燃烟,将窗台上的半截矿泉水瓶往旁边移了移。 自那晚不欢而散,他跟凌意没有再联系。凌意像是忘了和他还有服务合同,既无电话联系,也没邮件往来。 又像从前一样,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抽完一支,厉醒川把烟碾灭在水泥窗台。正打算回去,铁门却从外面打开。 门外下来一个人,身材不矮,大腿很壮,面色酡红,两边大拇指插到皮带里摆弄着位置,像刚从卫生间出来就又来抽烟。 “嗝——” 看清他是谁的那一刻,厉醒川的脚被钉在原地,眼神骤然冰凉。 来人打了个响亮的酒嗝,眯着眼也看见了他,先是一愣,随即露出意味深长的笑。 “我说今晚上眼皮怎么总跳呢,原来是出门要遇贵人。这不是醒川吗,什么风把你给吹回临江了?” 冷凝的空气里,厉醒川瞳仁缩紧,面色完全沉下去。 “不认识了?”对方挑眼走到他身边,倚着墙提了提深蓝色制服裤。 “认识,”厉醒川语调又冷又缓,“当然认识。” 对方嘁了一声,不咸不淡地掏出烟点燃,呛人的烟雾毫不避讳地往他脸上喷。 “走了五年还能认识我杨斌,真是我杨斌的面子。” 杨斌这个名字厉醒川当然不会忘。两人相差二十多岁,论理他该叫一声杨叔,不过从认识的那天起他对杨斌就只有反感。 “之前听你妈说你退伍了,我就想着咱们老哥俩怎么着也得见一面,毕竟缘分不浅。”杨斌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咬着重音说缘分二字,“这不,随便吃个饭也能撞见,你说巧不巧。” 厉醒川面无表情:“你应该知道我迟早要去找你的。” “噢?”杨斌故作惊讶,“找我做什么?” “你说呢。” 杨斌靠在墙上,斜眼吸着烟,面容藏着几分阴狠:“让我想想,咱哥俩能有什么牵扯……这个嘛……不会是……哎……”他把烟屁股一拔,忽地咧嘴,“该不会是为了凌意吧。” 一听到凌意的名字从他嘴里说出来,厉醒川眼眸更冷,目光简直如刀般锐利。 “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没忘了他?不至于吧醒川,你这就太让我意外了。” 杨斌啧啧两声后仍旧在笑:“真没想到,五年过去了你居然还没忘了他!搞得我都有点儿感动了。这次回来见过他没有?他呀,他——”他故作停顿,夹着烟摆摆手,烟雾随动作乱飘,“他变样啦!以前当学生的时候多招人,现在……” 说到这里,又叹了口气,“要不说男人还是喜欢新鲜的呢,这再好的东西也禁不住天天用,他现在跟以前真是比不了了。说真的,都是自己人我也不瞒你,这几年我操他操得……啧啧,我都想吐!你要是——” 话音未落只听嘭的一声,厉醒川猝然发力,右肘抵着他的脖子将他死死顶到墙上! “咳咳咳!”杨斌喉管疼得剧烈收缩,不过他反应也不慢,立马用蛮力推开一寸距离,这才得以喘了口气。 “妈的……”他低骂一声,望着厉醒川愤怒的表情狰然发笑,“急什么?我还没说完呢。咱哥俩毕竟相识一场,你要是真的非他不可,那我也不是不能把他让给你,反正我也玩儿腻了。” 下一秒厉醒川身体猛地往前一冲,抬手便死死掐住他的脖子:“是你活腻了。” 颌骨咯吱作响,杨斌被掐得面容紫青,双手高高举起:“冷静,冷静点儿老弟。”说完,抓住一个空档便猝不及防出手,钳住他的手狠狠往后腰一带—— “摸摸这是什么。” 一个冷硬的东西抵在厉醒川掌心。 “别那么莽撞老弟,我的枪可不长眼睛。” 厉醒川手劲微微一松,像是怕了,可三秒后再一抬头,眼中杀意一闪而过,抬手便要先下手为强! 电光石火间两人手臂相拼,杨斌缩着身体往右一偏,差半秒配枪便让他夺去。 “操。”逃出几步的杨斌终于完全露出真面目,站在楼梯上拔出配枪,威胁般比向他额心:“狗日的厉醒川!这次我给你老娘面子,暂时不跟你计较,再有下次老子一枪崩了你!” 厉醒川没再轻举妄动,但脸上却毫无惧色。 杨斌见好就收,吐了口唾沫后扬长而去。就在他转身的瞬间,铁门后一身深蓝色制服也倏然逃开,不过两人谁也没发觉。 五分钟后,厉醒川迎着夜色走出餐厅,踩下油门的一瞬间,车跟人都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 “告诉我凌意的住址。”他打给江昊。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你比他们脏多了 作为一居改两居的老房子,育民新苑三楼这套出租房的居住条件可想而知,交通也算不上十分便利。要说优点,大概就是便宜。 作为刚毕业不久的应届生,蒋俊没什么钱,所以他才选择租在这里。一开始他理所当然觉得室友也会是同龄人,上半年搬来后却发现,室友竟比自己大了好几岁。 年纪差距摆在这里,两人平时基本玩不到一起去,不过他倒不讨厌自己这个室友。第一,对方为人谦和,作息十分规律;第二,对方的饭做得不错,经常让他蹭吃蹭喝。 今晚回家前,蒋俊本想着或许有剩饭可以填填肚子,回来才发现家里没人,只得点了份外卖窝在椅子上打团战。原以为又是个无聊的晚上,没想到夜里八九点,大门忽然被人重重拍响。 砰砰—— 砰砰—— 漆面斑驳的旧木门被拍得直晃,锁芯也咣当直响,连带着周围的墙灰都有掉落迹象。 “谁啊!”他取下耳机,伸长脖子喊了一声。 外面的人没有回应,只是继续大力地拍打可怜的木门。 砰砰砰—— 蒋俊啧了一声,趿上拖鞋跑出去,“谁啊,找谁的!” “我找凌意。”是个男的。 住到这里快六个月,来找凌意的人一只手就数得过来,而且不是人口普查就是社区调研。朋友?一次都没有。蒋俊心里纳闷,拉开门一看,更觉得有点惊讶。 眼前这人不能说一定不是凌意的朋友,但可能性实在太低。 凌意是什么人?几件毛衣来来回回从春天穿到秋天,到了冬天再加件外套。过节都舍不得出去搓顿贵的,再冷再急也不会选择打车,走到哪就把电器开关关到哪,完全的底层工薪族。 再看眼前这个男人,长相出众身材高大,手腕上的绿盘精钢腕表反着光,外套里的衬衣领子规整服帖,别说污渍,褶子都没有一条。 “你说你找谁?” “凌意。”男人的视线凛冽地越过他,“他人呢。” 语气有点来者不善的意思。 “他不在家啊。”蒋俊刚想如实以告,忽然又把后面的话吞了下去,“你找他有什么事吗?” “不在家?”男人蹙眉,“他去哪了。” 工作日的晚上,似乎不应该不在家。 “呃,你先说你找他有什么事吧。” 来人脾气似乎很差,没有过多解释,下一秒便拿出手机打电话,不用想一定是打给凌意的。蒋俊暗暗瞟了一眼,屏幕上却根本没有名字,只是一串号码而已。 这就更奇怪了,这么火急火燎地要找到一个人,还能把对方的手机号背下来,为什么不存个名字呢? 他试探着问:“你不是他朋友吧,找他干什么,他欠你钱?” 电话似乎没通,“他到底去哪儿了。” 蒋俊咽了一下口水,觉得扛到现在也算对室友仁至义尽,再不说要是挨打怎么办。 “他在公司加班,肯定很晚才会回来。” 刚一说完,对方就对他失去了兴趣,大步转身下楼。蒋俊顿了一下,追出一小截:“他到底欠你多少啊,他没钱!你别逼得太紧了!” — 凌意的确不在家,因为活多到干不完。 厉醒川喝醉酒的那晚,他走得很快。 湿衣服没有用吹风机吹过,所以当然还是湿的。换下以后他将脱下那套叠好搁在床上,拿上自己的伞安静离开了公寓。 当时外面雨不算大,只是有一股凛冽的寒风,不由纷说地往他身上和脸颊上吹。他觉得格外冷,左手往脸上一摸,才发觉自己满脸是泪。 那天晚上他在外面走了很久,不是没有车,只是想尽可能地多走一段路,越累越容易忘记之前发生的一切。第二天醒来,果不其然,感冒加重了。 更糟的事还在后面。到公司拿出电脑,才发现前一晚不知道摔到了哪儿,硬盘出了毛病,开机后找不回已经接近完稿的那几张图。当时同事看他半晌站着不动,担忧地问:“凌意,你怎么了?脸色这么差。” 他摇了摇昏沉的头,走到茶水间给没来公司的江昊打电话:“经理,我弄的图忘了保存,可能不能马上交稿了。” “我请你来到底是干活的还是添乱的?还能指望你做点什么?!”江昊把他骂得狗血淋头,要求他要么自己去跟客户谈,要么不吃不喝也得在两天之内把图赶出来,否则就收拾东西走人。 凌意当然不会选前者,所以只能选后者。 今晚是最后期限,所以他一直留在工作室加班,连晚饭也没吃。六点后身边的人一个个离开,到八点就只剩他自己了。后来再晚一些,整个三层几乎只有这一丁点打字的声音。 大厦是集中物业,每层没有单独的保安,只在楼下大厅有人看顾。到了九点半,他穿上衣服下楼,想去便利店买个饭团或者面包垫一垫,顺便找找有没有开着的药店。 一共二十层的办公楼,电梯却只有两部,还好此时已经没有人跟他抢。进电梯以后他沉默地站着,先是望着红色楼层数一个个跳动,后来视线稍移,被梯门上照出的人吓了一跳。 这是他么? 凌意怔了一怔,忽然有些不敢确定。 眼前这个人双颊潮红,嘴唇干枯发白,两只手缩在外套口袋里,驼色围巾遮住瘦得削尖的下颌,看上去像一株萎顿灰败的植物。 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变得这么难看了,他往从前追溯,却是一点也想不起。 或许是从他决定离开厉醒川开始,或许是从他被拷上手铐那一刻开始,又或许是从他放弃画画开始。 一个放弃感情、失去尊严、抛弃理想的人,对任何人而言都是没有吸引力的。凌意知道,厉醒川永不可能再爱这样的他。 如果再给他重来一次的机会,三样中他必定留下一样,可惜时光不会倒流。 想到这里,他忽觉胸闷,额角青筋撕扯般疼了一瞬,只得用手背抵住额闷声咳嗽起来。 “咳咳——” 恰好此时门开了,他低着头想走出去,却发现前路被一个高大的身躯挡住。 “借过一下。” 来人动也不动,抬手扳住电梯门。凌意微微一愕,抬起眸,就这么与厉醒川四目相对。 “醒川?咳咳——你、你怎么来了。” 夜晚突袭的厉醒川气场十足压抑,往前迈了一步,背后的电梯门缓缓关上,“你在躲我?” 躲他? 这从何说起呢,那晚分明是他拒绝了自己。 凌意忍紧嗓间的不适,轻声细语道:“你误会了,我没有躲你。合同的事我也没忘,只是图出了一点状况,你再宽限我两天行吗?” 他要去摁电梯,厉醒川却身躯一移,完全挡住按钮。 “给你打电话为什么不接。” “我——”这又是怎么一回事,他没有接到任何电话。怕厉醒川觉得自己敷衍,他只能谨慎地答:“可能是手机没电了,也可能是我没听见,对不起……我也不太清楚。你来就是为了这件事吗?” 明明那天晚上事情几乎挑明,但此时此刻,谁也没有再提。不知道厉醒川是怎么想的,但对凌意而言,事后的确有许多悔意。如果那晚不那么冲动,或许他们还能再见上几面。 “你还是这样。”厉醒川丢下一句没头没尾的话,转身后背朝他。 还是这样…… 什么样呢。 凌意很想问个清楚,但经过那一晚,他已经知道许多事不该问出来。 他顿了顿,抬手按下三楼,“我还在加班。你要是不放心,可以跟我上去看一眼,如果我真的没有认真做事你随时可以解雇我。今晚,最迟明晚,我一定会把完整的方案拿给你,不会耽误你的事情的。” 狭小的空间就此沉默下来。 开门后凌意走在前面,看见身后人颀长的影子映在走廊的地上,与自己的重合在一处,不知为什么眼底泛了点潮气。他匆忙低下头走进昏暗的办公区,“你稍等一下,图在这里。” “为什么不开灯。” “就我一个人,没必要浪费电。”他走到自己工位前,掀开笔电的盖子,“有走廊的灯就够了。这里比较冷,你不要脱外套了吧,我去给你倒杯热水。” 下楼之前他把身后的窗户开了换气,这会儿回来了,自然就走过去关上。倒完水回来,发现厉醒川站在他桌前,盯着桌上的一样东西。 是一个平安符,用细红绳挂在图钉上的。 他微微一怔,匆忙走过去摘下来,紧紧攥在手里,“你坐吧,随便坐。我把图打开给你看。” 但厉醒川置若罔闻,眼神凌厉地看向他:“你从哪儿拿到的,从我房间?” 凌意这才明白他误会了,赶忙对他解释:“不是的,这个是我求到的,不是你那一个。” 怕他不信,又摊开手掌给他看,“这一个比较新,你看。” 掌心摊着个半新不旧的符。他展示一瞬就很快收起手,像是生怕被眼前的人抢走。 厉醒川冷淡地看了一眼,没有再说什么。 默默片刻后,凌意又说:“你坐。” 但厉醒川仍然背抵桌棱,整个人挡在桌前,眼神晦暗不明。 “怎么了?”凌意觉得他似乎有话要说,把桌上的纸杯移到他跟前,“喝一点吧,没暖气了。” 为节省起见,晚九点以后这里是不会有暖气的。夏天也一样,中央空调到点就关。 厉醒川做了一个摸烟的动作,但只摸出烟盒,没找到打火机,大概是落在吃饭的地方了。凌意小声提醒,“这里不让抽烟。” 厉醒川皱了皱眉,把烟盒扔在了桌上。凌意伸出手,无声地将烟藏到身后,“你吃晚饭了吗?” 如果没有,也许他们能一起下楼买点吃的。 厉醒川没说话,似乎懒得回应。 凌意又问:“吃过了吧,跟同事一起吃的?” 厉醒川抬眸扫了他一眼。 以为是自己藏烟的动作被发现,凌意不由得站直。几秒的停顿后,却听见厉醒川漫不经心地答:“跟朋友。” 背在身后的手收紧。 “朋友啊,”凌意露出一点可以忽略不计的笑意,“男的女的。” 听上去像闲聊。 “女的。” 厉醒川男女都可以。 烟盒的锐角扎在手心,凌意身体有些脱力,后背慢慢靠到隔板上,“女朋友?” “炮友。” 他愕然抬头,嘴唇轻微动了动,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怎么,”厉醒川淡淡道,“污染了你的耳朵?” 他艰难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都是成年人,都有正常的生理需要,再加上厉醒川的条件,有几个炮友实在不足为奇。凌意觉得自己应该理解,但嗓子却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说不出什么理解的话来。 “你们每周都见面吗?” 厉醒川移过椅子坐下,仰角望着他,“一周两次。” 凌意迟滞地走过去,“在你家?” 厉醒川的头又抬起来一点,“开房当然是去酒店。” 凌意胸肺间传来浅浅的吸气的声音。 “醒川,你应该小心一点。”他嗓音低得不能再低,“这样……这样不卫生的。” “我次次都戴套。” 凌意半晌没有再开口。 厉醒川又问:“怎么了。” 凌意把手里的烟盒搁到桌上,恍惚地道:“以后你要是想要,其实可以找我,我……” “我比他们干净一点。” 空气就此沉默。 好一会儿后,厉醒川缓缓开口:“我怎么觉得你比他们脏。”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套在酒店用完了 凌意有些难以置信地看向他:“我比他们脏?” “我说错了?”厉醒川两腿分开,松弛地靠着椅背,眼神自下而上。看起来,他仍旧是那个不容挑战的人。 “我哪里脏?” “你自己心里清楚。” 只消微一用力,人跟椅子都往前移了些,两人陡然靠得更近。 “我怎么知道你这五年做过什么事,跟过什么人。”他嗓音压低,威胁般道,“别人用过的东西我不碰,尤其是杨斌。” 一听到这个名字,凌意霍然抬眸,眼神中全是惊惧的神情。 “你怎么会突然提到他,你见过他?” 厉醒川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用一双凌厉的眼睛审视他:“你敢说这五年你跟他没什么?” “你觉得呢?”凌意眼敛微颤,表情是蒙受极大冤屈,“他是什么人你跟我一样清楚,问出这种话你不觉得可笑吗?” 明明话说得愤慨又激烈,完全不似之前温柔,厉醒川却非但没有动怒,反而像是情绪骤然平静了许多。只见他浑身绷紧的肌肉一松,双腿往前舒展开来,“没有就没有,我还不能问了?” 口气恢复几分往日作风,惜字如金又横戾。 凌意心神微荡,不愿他误会,“你明知我不是那么随便的人。” 厉醒川却低嗤一声:“不是随便的人,不过有需要可以找你。” 凌意梗了一下,双颊逼得通红:“你毕竟不同,我们曾经有过感情。” 话一出口,空气都凝固了。 “有过感情就可以随便睡你?”厉醒川踩住桌边,牢牢盯住他。 凌意脸色红一阵白一阵,匆促别过眼去,嘴上却仍不肯认输:“我也是个正常男人,你能把性跟爱分开,我一样可以,只不过熟人更放心。” “你——” 差点忘记他嘴巴也是很厉害的。 厉醒川简直被他驳得无话可说,皮鞋往桌沿踩得弯折,西裤里修长有力的腿折叠收紧。 正要激辩,桌上的烟盒却进入视野,白色盒身似乎染了什么红色的东西。他放下腿,将它拿到手里,闻见轻微的铁锈味。 “哪来的血。” 凌意嘴唇微微张开,半晌方才意识到是烟盒的角扎破了手上的伤口,“没什么,可能是手破了。” 厉醒川扫了眼他藏在身后的手,“跟我玩苦肉计?” “确实没什么。” “过来,让我看看你的手。” 冷淡中,仿佛又有一点微不足道的温存。 凌意的头昏昏沉沉,脚步往前挪了一小步,站在分开的双腿中间。 他把手伸出去,厉醒川没有碰,但的确低下头检查了。 凌意垂眸望着他的发,昏了头似的,“醒川。” “嗯?”厉醒川没抬头。 “我刚才的提议,你怎么想。”他双颊滚烫。 厉醒川顿了一下,背部肩胛骨收紧,“就那么想给我当炮友?” 凌意轻声:“各取所需。” 的确是这四个字。一个图性,一个图爱。 厉醒川却当局者迷,下一秒便不悦地推开他的手,“你能顶什么用,翻来覆去就那几个姿势。” “你不试怎么知道?” 就像在说一件可以无理由退货的商品。 凌意不会去想厉醒川怎么看他,只知道他不想让厉醒川找别人。 有的人疯得外放,有的人疯得内敛,凌意就是后者。他画画的时候疯,爱一个人的时候更疯,疯到明知前面是悬崖,粉身碎骨也要纵身一跃。 厉醒川被他激得目光微凛,蹙紧眉盯着他的脸,像是在掂量他有几两决心。 凌意就那么默默站着,既不逃开也不靠近。 半晌后厉醒川像是过了心里那一关,下颏微抬,“过来。” 凌意走过去,近得不能再近,膝盖顶在他胯 间,“现在就试吗?” 尽管努力装出云淡风轻,嗓音却止不住地颤抖。 多年未曾这样主动了,面子上实在过不去。但这是他再度靠近这个人的唯一机会,说什么也不能错失。毕竟五年前已经错过一次,难道五年后命运重新给他一次机会,还要再浪费? 厉醒川微显不自在,视线移向别处,“套在酒店用完了。” 凌意虽不聪明,却也没笨到听不出这几个字里的可疑之处。他勇气更盛,一言不发地屈腿伏低,“没关系,我用嘴吧。” [后半部分见作话] 作者有话说: @笼中月moon,置顶微博,粉丝可见。 第13章 抱我紧一些 对有的人来说,一些细小的习惯、讲话的语气,都是烙印在骨子里的,过多少年也变不了。凌意就是其中典型。 多年前他第一次躲到被子里去弄,情到浓时说的就是刚才那句话。或许他自己已经不记得,但厉醒川却印象深刻。 严格说来,那也算不得什么第一次。毕竟没有真刀真枪,只是两个年轻男生在宿舍胡闹。以厉醒川的性格,其实不应该发生这种事,但架不住凌意疯起来不管不顾。 起因是什么? 说来也觉得浅薄幼稚。 六年前凌意出院后,第一件事就是去银行转钱。50万放在厉母卡里他觉得没底,想第一时间转到自己卡上,谁知钱还没转完,就被闻讯赶到的民警抓个正着。 原来,厉微在给他钱的同时办了两件事:第一,报警,声称自己被人敲诈勒索;第二,将银行卡挂失,确保他一分也拿不走。 所以凌意可以说是人脏并获,半点辩解的余地都没有。如果不是厉醒川作为报案人的儿子,接到消息亲自去派出所说明了情况,最终将事情定性成家庭纠纷,他根本没那么容易逃过一劫。 那天从派出所出来,还没完全痊愈的伤口隐隐作痛,走出巷口时凌意几乎栽倒在巷子里。 又是厉醒川扶了他一把。 “谢谢。”他撑住墙,把险些掉出来的银行卡收进外套里层,“今天是我欠你一个人情,以后一定想办法还你。” 见他如此紧张那50万,厉醒川神情有些讥讽:“怎么还。” “等我出了国,一定会想办法还的。” “为什么非要出国。” “那是我的事。” 说来说去他总是这一句,那是他凌意的事。 厉醒川嗤一声,不咸不淡地问:“打算去哪儿。” “巴黎。”那儿是艺术的殿堂。 “五十万不够。”厉醒川泼他冷水。 凌意走得慢,落在他后面,低头踩他的影子:“我仔细算过,如果能申请部分奖学金,节省点应该够了,况且我还能挣。” “穷成这样学什么艺术。” “你这是刻板印象。” 凌意抬起颏,追上去与他并排。胡同里两个颀长的斜影,慢慢往马路走。 “谁说没钱就不能学艺术了?贵有贵的学法,穷有穷的学法。他们买新颜料,我就买师哥师姐考完试以后剩下的,寒暑假在画室和工作室打工,生活费能挣得差不多。” 厉醒川无可无不可地听着。 凌意说的这些,对他而言是另一种活法。他是生父的遗腹子,外公曾经权柄在握,母亲因为爱人的关系疼他如命,视他为未能圆满的爱情唯一的慰藉。继父本就是攀附外公的背景,从来不敢管教于他,因此二十多年活下来,他吃穿用度样样比别人精细,性格更是多少有些戾扬跋扈、独断专行的意思。 那晚分别前凌意扯扯他袖口,“如果我说这钱我不想还,50万是我应得的,你妈妈会善罢甘休么?” 一双清亮但微微犹疑的眼睛盯着厉醒川。 厉醒川静了一会儿,似乎有所决定。他把凌意的手指剥开,跨上自己的机车,“没人让你还。” 接着便扬长而去。 本以为救凌意就像是救路边的一条流浪狗,顺手而已。孰料不出一周,回家却撞见两个不速之客。 记得那天是个阴天,晚七点时天色已全暗。打开门,厉微跷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双手抱于胸前,似笑非笑地盯着房门大开的书房,神情仿佛有些不屑。 书房谈笑声很响。 厉醒川换下鞋:“厉老师,谁来了。” 厉微朝那边努努嘴,示意他自己看。 他一转头,就看见凌意从书房端着茶壶出来。抬头看见他,凌意脚步顿了顿,然后什么也没说,低头走进了厨房。 厉醒川不动声色地走过去。 凌意将凉水倒掉,低声问:“你们家的茶叶在哪。” 他蹙起眉正要问话,却听书房里吴仕千喊:“醒川回来了?来,过来见见你杨叔叔。” 吴仕千跟客人在书房里抽烟谈事情,房间乌烟瘴气。 厉醒川没往里进,只站在门口,隔着烟看见里面沙发上坐着个红光满面的中年男人,啤酒肚微微挺着,沾了灰的皮夹克敞着怀,一手夹烟一手喝茶。 吴仕千朝他招招手:“过来醒川,这是你杨斌杨叔叔,以前在火电厂我跟他关系铁着呢!” 他走过去,没作声。 吴仕千说:“叫人啊。” 他看了姓杨的一眼。 杨斌眉头轻微皱紧,马上又端出笑脸:“不用叫不用叫,咱们两家人还在乎这些虚礼?真没想到醒川都这么大个人了,啧啧,一表人才啊。” 说完大笑起来,转向吴仕千,“一晃二十年都过去了,大哥你还年轻,我已经老咯!”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吴仕千装模作样地嗔怪,“咱哥俩要真论起来,我可比你大了不止一岁!你这么说岂不是拐弯抹角地骂我老吗?” “不敢不敢。”杨斌连连摆手。 厉醒川无味地走出去,问厉微:“来干什么的?” 厉微冷笑一声,将电视转台:“还能干什么,邀功的。” “邀什么功。” 厉微瞟了往书房送茶的凌意一眼,“养出个捐肝的乖儿子,难道不该来找咱们吴副市长邀一功?” “跟凌意有什么关系。” 勾在她脚尖的拖鞋讽刺般晃了晃,“你过来,这话说起来牙碜。” 厉醒川过去坐下。他妈撂下遥控器,脸上风云变色:“我这辈子算是上了他吴仕千的当。当初要是知道他有孩子,我犯得着找他?我厉微就算是大着肚子,愿意给我儿子当后爹的照样排出去一里地,轮不到他来使诈。” 当年她是受了吴仕千的蒙骗,以为他身后清白,等领了证才得知他早有儿子。这会儿新仇旧恨加到一起,当然是恨得牙痒。 这些厉醒川一早已经知情,只问:“这个杨斌又是怎么回事。” “还能怎么回事,”她哼笑一声,“从前在火电厂就跟吴仕千狼狈为奸,后来吴仕千从插队的那个鬼地方调到临江来,把自己怀孕的老相好撇下又不放心,干脆就托付给了这个杨斌。” “虎毒还不食子,他姓吴的果真比老虎还厉害。为了往上爬,自己的女人不要了,亲儿子也不要了,倒是围在我身边当哈巴狗!” 她根本不怕吴仕千听见,越说声音越大。 厉醒川再是稳重,当下也心里震动,沉默半晌后问:“杨斌为什么同意。” “我也纳闷呢,”厉微脸色气得发青,“哪有这么窝囊的男人?这二十几年专替吴仕千养儿子,自己连一儿半女都有,你说怪不怪!依我看这事只有两种可能,要么吴仕千许给他的好处不少,要么他自己压根儿就生不出来,养谁的不是养。” 或者两者都有,厉醒川想。 那晚吴杨二人不知在书房密谈些什么,后来始终关着门。厉微推说头疼,早早就进房间躲清静去了,直到杨斌离开母子俩都没跟他说半句客气话。 到了深夜11点,厉醒川在自己房间听见杨斌起身告辞,“大哥我先走了,我的事你能办就办,不能办也别为难,哪怕我一辈子窝在那穷地方也不要紧。” “哪能呢!”吴仕千打起包票,“回家跟素慧商量好,把她也带过来,到时候你就是我的左膀右臂。凌意,在学校多用点功,有什么困难只管来找我,听见没有?” 没有听到凌意的回答。 过一会儿人就走了。厉醒川出来喝水,看见厨房放着他们喝剩的茶、满是烟屁股的烟灰缸,眉头抵触地皱了皱。他找来一个透明塑料袋,连杯子一起扔进去提着,穿着拖鞋出了门。 机关小院里的人睡得早,外面漆黑一片,一股阴冷气味。 走到垃圾站附近,忽然听见树丛后面有人说话。 “你别碰我。”是凌意的声音。 厉醒川顿足。 “我碰一下怎么了。”另一个人的嗓音像泛着腥的阴沟,“在家里能碰,出来就跟我拿乔。这么多天不见你也没说给我打个电话,我想你想得都睡不着觉,你想我没有?” “你有完没完,离我远点儿。”凌意大概是怕人发现,声音颤抖克制。 “乖儿子,让我摸摸屁股。明天我可就走了,今天跟我去宾馆住,下半学期的生活费还没给你呢。” 看不见动作,但压抑绝望的感觉就像冰水一样,在低微的摩擦跟拉扯声中浸满全身。 厉醒川忽然后脊发凉。 “不需要,你赶紧走,我要回学校了。” “爸爸亲一口,来,爸爸试试你瘦了没。” “我都说了我不需要,杨斌你快放开我——” “钱都不要,难不成你真在他们家抽到油了?在哪儿,我摸摸有多少。” 正僵持之际,树丛外传来清晰的拖鞋脚步声,还有玻璃碰撞的叮叮当当。 两人马上分开,凌意剧烈喘气。 “凌意,你怎么还没走。”厉醒川眸光犀利。 杨斌一见是他,即刻挂上心虚的笑容,“醒川啊。我们爷俩儿商量明天的事呢,这么冷的天你怎么出来了?” 厉醒川提起手里的袋子,“倒垃圾,顺便抽根烟。” 借着路灯的光,杨斌看见袋子里两个杯子,脸色霎时难看。 “凌意,那本书你还借不借。” 凌意微微一怔,即刻会意,“借,我现在跟你去拿。” 厉醒川偏偏头,“过来。” 凌意逃到他身边。 厉醒川看了杨斌一眼,转身将人带走,没几步就把塑料袋抛进了垃圾桶,杯子噼啪全碎。凌意嘴唇紧闭,亦步亦趋。 走出一段路,身后传来杨斌离去的声音,两人这才放慢脚步。 然后就是漫长的沉默。凌意不说,厉醒川不问。 快走到单元楼门口的时候凌意停下来,抬头看了眼厉家的位置,“我不去你家了吧,你妈妈不喜欢我。” 他声音很低。 厉醒川这才看清他的样子。橙黄色路灯下,脸颊毫无血色,手背上抓痕遍布。 “一会儿在门口等我,我穿件外套。”厉醒川双手插在裤袋,认了这个麻烦。 “做什么?” “送你回学校。” 走了几步发现身后的人没跟上来,他蹙眉回头,“动作快点儿。” 凌意愕然地看着他,半晌才轻轻点头,然后快步跟上。 摩托还是那辆,进口的蓝黑色趴赛。 那是凌意第一次坐厉醒川的车。后来他才知道,这种车坐上就得趴着,所以叫趴赛。也是后来他才知道,厉醒川根本不抽烟。 只有一个头盔,厉醒川自己戴。凌意胸膛紧紧贴着他后背,源源不断的热流涌进心腔。 他无声地攥住外套两边。 “坐稳了。” 车子一发动,速度比想象中快得多,惯性下他猝不及防撞上前面。厉醒川脚下一刹,单手捞过他的胳膊,让他环住自己的腰,“抱紧。” 两个字散在寒风里。 凌意就这样抱着他,一抱就抱了好几个月,一直抱到他宿舍床上去。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我们试试好不好,醒川 美院离临大很近,翻过院墙再过一条小吃街就到了。综合性大学管得严,早操晚课一样不能落,艺术院校却管得松,迟到早退根本没人记。 凌意把厉醒川的课表打印下来贴在墙上,每天研究他什么时候有空。不过厉醒川对凌意没表现出什么兴趣。白天去,他说自己有课,晚上去,他又说要去图书馆。 初中就开始画画的凌意其实文化课比较一般,平时也没有什么看书的兴趣。不过为了跟厉醒川多相处一些时间,他胡编乱造出一些理由,经常要求一道去图书馆自习,。 不出两个月,全宿舍都知道厉醒川多了条甩不掉的尾巴。 救了条流浪狗,结果就此被缠上。 年前的一个周四,快放假了,四人宿舍只剩两个本地人。厉醒川的床在上铺,他坐上面看电影,刚看了个开头谢思昀就从对面床跨过来,一头缩进他被窝,“一起看一起看,我最喜欢这个导演的片子,算你有眼光。” 厉醒川蹙眉往旁边移了移,右臂贴墙,“把裤子穿上。” 宿舍有暖气,谢思昀只穿了条平角裤。他非但不听,反而把左腿伸出被外,大喇喇悬在床沿,“这样舒服。” 谢思昀个子高,长相偏混血,眼窝极深,皮肤简直女孩子一样雪白,不过性格倒是相当仗义爷们儿。两个人一人一只耳机,倒也没什么不自在。播到一半,他又下床关灯拉紧窗帘,说这样的光线才对得起好片子。 没看多久,外面响起敲门声。 以为是同学,谢思昀应了声进。结果门一开,进来的却是抱着书、裹着大围巾的凌意。 “醒川——” 见到眼前的场景,凌意一双大眼睛惊慌地直转,嘴巴微微张大,似乎受到很大冲击。 谢思昀不觉有异,手肘碰碰旁边,“你尾巴来了。” “你又来干什么,不用画画?”厉醒川眉头紧皱。 “你们这是……” 一看见那又细又长的腿,凌意脸色唰一下白了。 谢思昀身体往下滑得更深,电脑直接放到胸上,“醒川,你矮点儿。” 厉醒川反而坐起来,从高处淡淡地扫了凌意一眼。来了也不说话,放下书就那么默默坐着,把个背影留给上铺,蔫头耷脑就是不走。 “有事就说,没事就走。”他耐心有限。 凌意不肯回头:“你们看你们的,我不打扰你们。” 谢思昀笑了:“你在这儿我们怎么看。” “怎么不能看,我不出声还不行吗?” “关键你坐这儿影响我们。” “我影响你们什么了?”隐隐有些许火药味,“你们看个电影就得把其他人都赶出去?” 谢思昀很莫名:“好好好不影响,想坐就坐吧。不过就是借醒川用一会儿,至于这么舍不得吗。你要真闲得发慌就帮他把桌子收拾收拾,瞧瞧都乱成什么样了,哪天查寝准扣分。” 听见他不着调的话,厉醒川眼神带杀气。谢思昀抬抬下巴,示意他看那边。只见下面坐着的那个人耳根微红,讷讷坐了会儿后站起身来,“收拾就收拾。” 谢思昀挑挑眉。 凌意从门后找来扫帚抹布,又是拖又是擦,忙了整整一个小时终于把他们宿舍变了个样。期间厉醒川看了他一眼,见他弓着身,颈后出了层薄汗,晶莹剔透地反着光,一小截腰从裤子里露出来,腰窝若隐若现。 弄完后他洗净手,站在宿舍门口轻声问:“醒川,你跟他看电影还是跟我吃饭?” “四点吃什么饭。”厉醒川眼都不抬。 房间恢复安静。 凌意在门口默默站了一会儿,进来背上包走了。走前他把带来的书搁到桌上,“书我放这里了。” 没人说话。 他又注视厉醒川半晌,然后才终于开门离开。 “他怎么走了?”谢思昀按下暂停。 厉醒川取下耳机,“还看不看。” “好歹也帮你打扫卫生了,你就不能对他好点儿,万一他以后都不来了呢?” 厉醒川表情微愠,“我的事你少管。” 谢思昀听得一肚子火。 那天起,凌意的确消停了好一阵,整整一周没来临大。 厉醒川照常上课,写论文,几乎想不起这个人。两人的聊天软件界面还停留在上周,凌意发的:“下午我去找你吧,你要的书买到了。晚上一起吃饭好不好?” 那天厉醒川没回他,后来在宿舍的桌上看到了那本旧书。翻书的时候他想起凌意,不过也就是片刻的事,很快就又像翻书一样翻过。 一周后的晚上,谢思昀回家了,厉醒川跟导师见完面也打算收拾东西离校。 临近春节,教学楼到宿舍的一段路枯叶遍地,篮球场空荡冷清,打印店早早关门。刚走到楼下,他看见墙根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脖子上依旧围着大大的驼色围巾。 消失一周后,凌意又来找厉醒川了。 他没戴手套,鼻尖红红的,手里提着一袋橙子,鞋上还沾着颜料。大概是一周没见有些生疏,又或者担心厉醒川不愿见他,走过来时,他显得有些紧张。 “醒川,怎么没回我消息。” 总要找个说话的由头。 “过了那么多天,有什么好回的。”厉醒川漫不经心。 他抿紧唇:“你这样不礼貌。” “那你还来找我。” “我……”塑料袋轻微作响,“我看看你回家了没有。” “跟你有什么关系。” “回家就见不到了。” “你很想见我吗?”厉醒川淡漠地看着他。 凌意抬起眸,眼底水光潋滟,嘴唇冻得乌青,不知道在楼底下等了多久。 “我们一周没见了。”他声音很收敛,带点试探地问,“你就不想见我吗?” 厉醒川移开眼,懒得答话。 凌意只好自言自语:“我这周在帮老师做画展,每天都很忙,抽不出时间来找你,不是跟你生气。” 刚说完,突然打了个巨大的喷嚏,“阿嚏!” 厉醒川蹙眉后移。 他连忙捂着嘴巴鼻子掏出一张纸巾,狼狈地转身擦拭,没想到厉醒川已经走上台阶。 “醒川等等我!” 结果还是慢了一步,等他追上去人已经过了闸机。本想跟着后面的进去,可惜被眼尖的宿管拦住,“学生证呢?” “醒川——”他窘得没办法,挤在闸机处,身后好几个人不耐烦地叫他让一让。 快走到电梯口的那个背影闻声停住,顿了片刻方才转身走回来,面色不虞地向宿管解释。 “孙阿姨,这是我朋友,上去有点事。” “那一会儿你可得送他下来,原则上宿舍是不让外校人进的。” 说完才替他刷了卡。 厉醒川凛冽地看了他一眼。 凌意闷不吭声地跟着走进电梯,明明是厉醒川太过分,不知为什么却像是他做错了事。 倒数最后两层,凌意开口:“醒川,我想跟你看电影。” 门一开,厉醒川面无表情地走出去,凌意从后面拉住他:“行不行你说话呀。” 厉醒川拿钥匙开门:“这么晚哪来的场次。” 什么正经电影会半夜三更放。 “不出去,就在宿舍看。就是……就是像那天你跟谢思昀那样,那么看。” 宿舍空无一人。 “你哪那么大瘾。”厉醒川脱下外套。 凌意知道他同意了,把橙子一个个拿出来摆在桌上跟摆阵一样,“反正也没事情做,看一会儿电影也挺好的。” 厉醒川把电脑留给他:“自己找片子,我去洗澡。” 二十分钟后再回来,凌意已经把片子下好了,并且要求上床关灯再看。 “你怎么那么多事。”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两人爬上床,看到视频名字里那堆日文的时候厉醒川已经知道了,差点把凌意连人带电脑全扔出窗去。 凌意手忙脚乱地摁住电脑:“我没看过,你陪我看好不好。” “少跟我扯淡。” “真的,”凌意从胸口往上烧得红透,“我就想体验一下。” 激烈挣扎中,两个人衣衫领口歪斜,头发都蹭得凌乱。凌意仗着他不会真把自己推下去,插上耳机强行给厉醒川塞好,“陪我看好不好,就一次。” 厉醒川真想拿被子把他闷死。 “你脑子里每天都在想什么?”他低声吼。 凌意嘴唇动了动。 “听不见。”他没好气。 凌意垂下眸:“想你。” 话一出口,房间静得滴水可闻。 窗户纸就薄薄一层,捅不捅没什么区别。 凌意默默坐到厉醒川身边,小心地靠着枕头的一小个角。敲击空格键,一段无意义的铺垫后,男女主角开始脱衣服,很快就直奔主题。 咿咿嗯嗯的声音里,凌意看得波澜不惊。他悄悄转眸观察旁边,发现厉醒川也面不改色,姿势都没有变。 “看什么?”厉醒川突然开口。 凌意马上敛眸,“没什么,就是看看你。” 厉醒川按下暂停,定定地看着他:“不是说没看过,想看吗,看啊。” 嗓音有点凶。 “嗯……我在看。”凌意只能把目光转回去。 画面重新动起来,男女之间动作愈发激烈,钢架床晃得厉害,整个架子撞得吱呀作响,女主角的叫声像是要把屋顶给掀翻。 “……” 前前后后,他们看了足有二十多分钟,到关键处凌意忽然关掉视频。 “看够了?” 这回轮到凌意不说话。 厉醒川以为他终于知羞,掀开被子便要下床,谁知手臂却被人攥住。 凌意眼睛不敢直视,黑暗里轻声问:“醒川,你想不想要。” 厉醒川眉宇一横,冷峻地盯着他。 凌意豁出去了:“你想吗?” 厉醒川将他推开,他又缠上来,“你不是男女都可以吗?” 厉醒川视线灼烧在他脸上,“你怎么知道的?” “谢思昀告诉我的,他说你不光交过女朋友,还交过男朋友。” 这个吃里扒外的谢思昀。 “那又怎么样。” “如果你想要,我可以配合你……” 厉醒川甩开他的手,“我对你没兴趣。” “为什么?” “哪来那么多为什么。” “你很讨厌我?”凌意声音哽咽,“还是知道我的事以后觉得我脏?” 他一直在想,厉醒川对他态度这样冷淡,会不会是因为杨斌。 “从小到大杨斌的确一直骚扰我,但我没让他得逞过,你别觉得我恶心。” 厉醒川本要下床,闻言身体一顿。 他转头,见凌意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即便在黑暗的环境中,依然能看见眸底淡淡水意。 “凌意。” “嗯?” “自甘堕落的人才脏,你是吗。” 凌意当然否认。 厉醒川正色:“下次别再让我听见你说自己脏。” 凌意拉住他的手腕,“那你为什么——” 为什么不肯接受呢? 厉醒川耐心耗尽,勾住脖子将他拖到眼前,“你怎么这么多问题。做那种事是讲感觉的,我对你没感觉,所以不想碰你,清楚了没有。” 两人离得很近,近到炙热的呼吸全喷在脸上。 凌意斜着身子完全失去平衡,双手撑在他肩膀上,切切看着他,“那你什么时候才会对我有感觉……” “我哪知道。” “你试试好不好,”凌意眼眸泛光,脸色通红,“我们试试好不好醒川。” “怎么试。” 凌意从他怀里挣脱出去,翻身藏进被子里,脑袋滑到他腰际,“这样试。” 那次厉醒川没能决绝地推开他,以至日后一败涂地。 过去的事恍然而过,眼前是跪在桌下的凌意。明明眉眼未改,神态却多了许多诚惶诚恐,再不见当年洒脱勇敢。 厉醒川不喜欢这样的凌意。 “醒川,怎么了?怎么不说话。”凌意又问。 怎么了。 他当然不会告诉凌意,自己出神是因为想起了从前的事。他把凌意从桌子下面拽出来,手压住瘦细的后颈,强迫凌意配合和承受。 凌意气息又急又促,唇间没能再吐出任何一个完整的字。时间一长,他眸底通红,喉间的声音越来越弱,表情也愈发痛苦。 没多久,厉醒川把他头发往后一揪,强迫他抬起下颌,动作猝然停下。 “咳咳——咳咳咳——”凌意捂着嘴拼命呛咳,苍白的脸色中透出病态的潮红,胸腔像风箱一样剧烈喘息。 厉醒川扔开他背过身去,很长时间没有看他一眼。谁知渐渐的,身后却没了动静。 再回过头,只见凌意趴在椅上一动也不动,脸色白得跟墙一样,手里还揪着从他腰上抽出来的皮带。 “凌意。” 手背贴上去,凌意额头炙烫如炭。 厉醒川心脏一沉,“凌意、凌意!” 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非礼勿视 凌意再度睁开眼,已经是第二天下午。 厚厚的深蓝窗帘,若有似无的松木气味,针脚紧密的天丝鹅绒被。这样安静有格调的地方,当然不是他那个紧巴巴的房间。 桌上的相框很眼熟,厉醒川跟小树身穿厚实的羽绒服,背靠雪山。 自己怎么会在这儿,凌意慢慢坐起来。 半晌方才渐渐忆起之前的事。跟醒川在办公室,自己主动的,然后呢?然后好像昏过去了,也许是烧得糊涂,也许是体力不支。 身上的衣服都已经换过,穿的是上次那一套家居服。大概醒川带自己回来的吧。 他下床走出去,见有人正跟小树讲一本画册,大人和小孩紧挨着坐在落地窗边的绿色积木桌那儿。 小树第一个发现他,扔下书就朝他跑过来,喜笑颜开地抱紧他的腿,“饼干叔叔!” 凌意揉揉他的发。 带小树的不是生面孔,是曾见过的那位保洁大姐。 “凌先生醒了?”不同于初次见面时让人换鞋的那种生硬,这回她态度明显温和。 凌意轻轻颔首,“你好。” 她也不多说,起身利索地拿来体温计,“再量一次体温吧,早上还有点烧。” “怎么称呼?” “叫我田姐就行。我是厉先生家的长佣,平时给他们两父子做做饭,打扫打扫屋子,一周会来三四天。今天是厉先生特意嘱咐我过来照顾您。” 听她讲话客气、称呼用“您”,凌意有些不好意思,“叫我凌意吧。” 田姐微笑着点点头,没有改,“凌先生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没有,我感觉还好。” “那想不想吃点什么。厨房有煲好的干贝粥,我再给你切一点小菜、剥个白煮蛋吧,很快可以开饭。” 小树像树懒一样趴在他腿上,仰头滴溜溜盯着他。 凌意将体温计拿出来,已经退烧了。 “厉先生买的药果然有效。” 醒川买的? 睁眼到现在还没有看到他。凌意就问:“醒川人呢?” “上班去了。”说话间田姐已经走进厨房,凌意搂着小树转了个方向,大人小孩腿并腿往厨房走。 “他带我回来的?” 厨房里粥香弥漫,田姐揭开砂锅盖子一勺勺盛出来,“这我不清楚,应该是吧。我来的时候您还睡着,厉先生那个人您是知道的,多一个字也不肯讲,只说让我好好照顾您。” “给你添麻烦了,我只是小感冒,休息休息就好了。” “小感冒也要注意。”她回身将粥递给凌意,“多少大病都是从小病来的,仗着年轻不知保养最要不得。不过添麻烦谈不上,除了弄点吃的以外我也没做什么。厉先生什么都不让我插手,连体温都是他帮您量的。” 凌意听得怔神,醒川也有这样关心自己的时候吗?大概也有一些折腾得过了头的愧疚吧。 田姐又从冰箱里拿出两个保鲜盒,用筷子夹了三小截酱瓜,倒了一小碟烤麸,“您有什么忌口没有。” “真的不用这么客气,我吃什么都可以。” “您坐着,我来吧。” 到底是干惯了的人,不消五分钟,清粥小菜就已经摆得妥帖。 刚坐下来,小树就拿着辆消防车模型跑过来,手脚并用往他身上爬。 “叔叔,小树也要吃。” 凌意忙把烫手的碗往里推了推,低头搓搓他的脸,“小馋猫,想吃什么。” 田姐极有眼色,拿来围兜利索地给小树围上,“别吃到衣服上,早上刚换的。” “想吃那个。”小树眼睛望着酱瓜,手指就过去夹。 凌意将他的手轻轻一拍,“洗了手才能吃。” “凌先生您吃您的。”田姐过来把小树抱下去洗了手,很快小树就又陀螺一样转回来,双手伸直要他抱。 凌意心里软得什么似的,双手将孩子抱起来放在腿上,感觉他绒绒的脑袋靠在自己颈间。 “不可以用手拿,要用筷子。” 儿童专用的餐具就摆在一旁,小树却撇撇嘴,脑袋转着圈往他身上蹭,“要叔叔喂。” “你不是会自己吃饭吗?” 之前他曾见过小树自己吃东西,筷子跟勺子都用得很顺手。 “我要喂嘛。”小树知道叔叔纵容,见人下菜碟。 “乖,自己吃,大孩子没有让人喂的。” “那大人呢?” “大人当然也是自己吃。” “叔叔骗人,”他睁着清澈无辜的眼睛,“叔叔就不是自己吃东西。” “叔叔怎么没有自己吃?” “爸爸喂叔叔了。” 凌意微微一愕,耳边轰一下子炸开。来不及细想怎么回事,他匆促地瞟了田姐一眼,低声澄清,“小树不要胡说,爸爸什么时候喂叔叔了?叔叔都是自己吃饭的。” “爸爸就是喂叔叔了。”小树不依不饶,“我看见的,昨天晚上爸爸用勺子喂的,爸爸还帮叔叔擦嘴了!” 下一刻嘴就被一只手捂住。 “唔、唔!” 田姐充耳不闻,背对着他俩打理碗橱和消毒柜,全程没有回头。过一会儿又施施然转身,到外面干活去了。 “唔——叔叔——” 凌意舒出一口气,手一松,发现小树的脸都被自己捂红了,忙抱起来说对不起。 “叔叔不是故意的。” 小树委屈地瞪他:“爸爸不喂小树,叔叔也不喂小树。” 可怜巴巴的小眼神,让凌意的心揪成一团,“叔叔喂你。” 勺子舀上粥后他先送到自己嘴前吹几下,然后再喂给小树吃。小树吃进一口,满足地仰头冲他笑。他也笑,又喂第二口。一来二去,满满一碗海鲜粥大半进了孩子胃里,他自己倒没吃多少。 过一会儿,小树推开他的手说饱了,凌意就放下勺子,拿纸给他擦嘴。擦着擦着,他把下颌搁在小树头顶,蹭着软发轻声问:“爸爸是这样给叔叔擦的吗?” “不是呀。” “那爸爸是怎么擦的?” 小树翻过身,趴在他胸上,手指当纸巾抹他的嘴唇,抹完又去够他的前额,“这里爸爸也擦了。” 凌意脖颈通红。 “还有这里。”小树又伸长手去摸他的脖子,“这里也擦了。” 凌意捉住他的小手,抿着笑咬一口指尖,“非礼勿视。” “什么意思呀。” “意思就是,下次爸爸再跟叔叔在一起,小树要把眼睛蒙上。” 小树一听,十根指头挡在自己眼前,两边各岔开一条缝,滑稽又可爱,“这样吗。” 凌意把头埋在他身上笑。 “爸爸什么时候回来说过没有?” “唔……”小树嘴里还没嚼净,“没说呀,叔叔我想吃巧克力。” “你不能再吃了,肚子都是圆的。”凌意摸摸他的胃,“吃多了会难受。” “可是爸爸回来就吃不了了。” “爸爸是为你好。” 小树鼓鼓嘴,“为什么就我没有妈妈,雷雷的妈妈会给他买巧克力,小树也想要妈妈。” “小树见过妈妈么?” 小树抠抠下巴:“见过。” 凌意声音放低:“在家里?” “在照片里。” “那照片呢?” “爸爸扔掉了。” “为什么?” “爸爸说……”小树又伸手想去拿酱瓜,凌意将他的小手包在掌中,“爸爸说什么?” “爸爸说,危险。” 危险? 什么意思。 小树挣脱他的怀抱跳下去玩了。 凌意默不作声地在餐厅坐了一会儿,始终没有想通这两个字的关隘。等再起身,猛地想起一件事—— 糟了! 忘了跟公司请假。 奔回房间找了半晌,结果不仅是公文包,换下来的衣服也不翼而飞。问田姐,田姐说是帮他洗了,手机单独在客厅充电。找到手机一开机,十几条消息跟未接来电。 “凌意你怎么回事,十点了,人呢。” “你是不是不想干了,无故旷工假都不请?” “让你加了几天班,你就给我撂挑子是吧,以为公司缺了你就不会转了?” “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12点之前不给我一个解释明天就收拾东西走人!” 所有消息和电话全部来自江昊,倒是没有总监的。他匆忙拨回去,通了以后还没来得及喂一声,江昊就给他撂了。 嘟——嘟—— 可以想见对面气成什么样。 他发了条文字消息过去道歉,随后又接着打,第三遍时江昊终于接起来。 “肯出现了?” “对不起江经理,实在对不起,我昨天烧得厉害,下午才醒,不是故意旷工的。” 电话里静了三秒,随后响起咆哮声。 “就你辛苦?公司里谁不是加班加点,要赚钱就别矫情,发个烧你都能消失一整天,有没有一点儿基本的职业操守?” “经理……” “你要是平时能干点儿,偶尔出次纰漏我也就不说什么了。让你画个破图,一个星期还不够,急等着出外勤的时候你他妈给我玩失踪。试用期无故旷工六小时以上我就可以立刻让你滚蛋,别说我没警告过你。” 现在是下午三点,从早上九点打卡,午休按一小时算,离他被“立刻开除”还有一个小时。 妈妈还在疗养院等着用钱,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失去这份工作。 “我现在就去上班,四点前保证能到公司,经理你别找人事。” 江昊已经骂累了,说话渐渐平静,冷声冷调地道:“凌意,当初我为什么肯招你进来,你不会不记得吧。” 他记得的。 “要不是看你带着那么个妈实在可怜,我犯得着招个没有工作经验的吗?论岁数你比我都大,为什么到现在还是干什么都心不在焉的。你这样整天浑浑噩噩,说句难听的话,将来你妈要真有个三长两短你连医药费都付不起。” 电话挂断的那一刻,凌意像被人扇了一耳光。 从跟醒川重逢的那一天起,他的生活就开始不对劲,他这个人也开始不对劲。再见到醒川的确很好,只是他又免不了像当年一样,落入两个人能够长久在一起的幻想中,深深地不可自拔。 “凌先生、凌先生。”田姐喊他,“您怎么了。” 他回过神,急匆匆去换衣服,但自己的全都洗了没干,只能硬着头皮从衣柜找了几件比较便宜的,穿着有些大。拿好东西他就走到玄关换鞋,“田姐,我有事要先走了,等厉先生回来你帮我跟他说一声。” 田姐立马放下吸尘器过来,“您等等!厉先生吩咐过,在他回来以前您不能走,否则就算我失职。” “为什么不能走?” “这个我也不知道,他没有多说,您还是在家里等他回来吧。” 凌意不想让她为难,“我给醒川打个电话。” 拨出号码,响了三声,通了。 “什么事。”厉醒川嗓音很冷淡。 “醒川,我要走了,跟你说一声。” “醒川你过来看,这个地方是不是……”电话那头有人跟厉醒川说话,厉醒川说了句“稍等”,然后就是起身走路的声音。 过了一分钟,他似乎找到一个僻静之处,嗓音比方才更冷,“你刚才说什么。” “我要走了,”凌意说,“昨天谢谢你。” “走?你又要去哪儿。” 凌意张嘴怔了怔:“我——” “又要走几年?” 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原来我依然多余 几年? 这从何说起呢。 凌意喉咙仍旧干涩疼痛,一开口嗓音是沙的:“醒川,我只是去上班,今天是工作日。” 话音刚落,那边就徒然安静。 他心里着急,却也不敢贸然挂断电话,“醒川,还在吗?” “我真的要走了,经理在电话里发了很大的火,再晚可能会开除我。对了,借一套你的衣服可以吗?改天洗干净还你。” 那边顿了一下,电话啪的挂断。凌意微微一怔,不知所措地看着屏幕。 不过此时没有时间再去细想。 四十分钟后,他紧赶慢赶出现在工作室,第一时间就被拎进茶水间。添茶倒水时其他同事目不斜视经过两人身边,走远后免不了议论纷纷。 骂到一半,江昊搁在桌上的手机忽然响了。他扫了眼名字,立马毕恭毕敬接起来:“哎哎罗哥,我在公司呢……您要过来?欢迎之至……什么,您已经在楼下了?” 只见他把手机一收,火急火燎地出去穿外套拿工卡。 有人问:“昊哥,谁来了?” 还没来得及答,门口已经进来一个人。 “江经理。” “罗哥您怎么自己上来啦!我刚要下去接您!” 对方像老大哥一样拍了拍他的臂,“我又不是什么贵客,哪里需要人去接?” “快请进。” “那个谁,”江昊给凌意递了个眼神,“去倒杯温水过来。” 两人先进总监办公室递了名片,上面印着烫金的罗宇二字。由总监亲自送出来,众人无不伸脖打量。 “罗哥,今天来有什么指示?是不是别墅装修的事谢先生有新想法——” 罗宇笑着摆摆手,“不是公事。小谢今天在旁边金融大厦拍戏,听说他老同学就在这儿上班,托我接他过去聚一聚。” 所有人精神倏然一振。 明星? 还就在附近拍戏,一点风声也没听见啊。 这时倒好水的凌意走了过来,“您喝水。” 罗宇礼貌接过,又道了声谢。 江昊搓着手问:“罗哥,您说的这位老同学是……” 罗宇吹了吹水面的热气,低着头,“说是叫,凌意。” 凌意?! 这两个字一石激起千层浪。一瞬间,所有目光都聚焦到一个人身上,表情无不惊愕诧异。 “凌意?哪个凌哪个意?” 罗宇慢悠悠抬起头:“怎么,你们小小一间公司还有两个凌意?” 江昊张着嘴愣了一下,扭头看向凌意。只见凌意脸上也有意外的神色,不过很快敛起:“我就是凌意,找我有什么事吗?” 他漏掉了前半部分对话,这时乍然听见有人指名道姓要找自己,还不敢确定是好事还是坏事,不过并不觉得害怕。 “你就是凌意?” “嗯。” 罗宇态度变得相当温和,“你好,我是谢思昀的经纪人罗宇。听说你病了,怎么样,现在好点儿了吗?” 这一自报家门,将众人惊得不轻。 凌意同样愕然:“思昀?原来您是思昀的经纪人。我没什么事,只是有点感冒。思昀也来了吗?” 他直往电梯那儿看。刚才还是个稳重的大人呢,这会儿又有几分孩子气。 “他本来要来,是我把他摁在片场的,你们这儿到底人多口杂。” “没错。”凌意淡淡一笑,“他现在很有名的。” 同样的话从别人嘴里说出来显得假,换成他就让人觉得如沐春风。症结在于他的这一双眼睛,清澈透亮,望着你的时候微微含笑,无论说什么都既无讽刺也无奉承,只是追随本心而已。 浸润娱乐圈多年的罗宇,面对这样一个人,忽然有种返璞归真的感觉。片刻才转身道:“江经理,小谢说你的方案他很满意,预算就按你提的数目来,他没有异议。” 候在一旁的江昊陡然来了精神,“那我尽快找人开工!” 一百来万的预算还不含硬装,能让他单靠这一票就赚得盆满钵满。 “这个不急,”罗宇看了看表,“今天时间宝贵,我也就不跟你客气了,方不方便让凌意早退一会儿。” “没问题,当然没问题。” “凌意你还有没有要办的事?如果有我就在这里等你,不用着急。” 凌意记挂工作,当下斟酌不定,江昊替他答:“他的活都干完了。” “那咱们走吧。车就在楼下,晚了那小子又该电话来催。” 这番亲近跟尊重弄得凌意都有些无措了,双颊微微发热,全身都暖烘烘的,“那我收拾一下东西。” “好,我先下去,大厅等你。” “嗯。” 罗宇一走,众人轰一声围上来。 “凌意,你真跟那个谢思昀是同学啊,以前怎么没听你提起过?” “你不是学画画的吗,谢思昀也是学画画的?” “你一会儿能不能拍——” “去去去拍什么拍。”江昊拂开围观人群,挑眼看向凌意,“真是你大学同学?” “嗯。”也算是同学吧。 “可以啊你,藏得够深的。”江昊哼了一声,慢慢回过味来,“我说这大明星怎么会无缘无故找上我,还点名让我全权负责他的新别墅。妈的,一开始还以为是自己本事大……” 凌意不知原委,当然也不敢贸然解释。 “行了,”江昊啪得拍了下他的背,“你这么仗义,我也不能小气。这项目的奖金咱们三七分成,你三我七,有没有意见?” “不用——” “瞧不起我是不是。” “不是——” “那就是嫌低?” “……好。”本是无功不受禄,但此情此景下,再拒绝也没有意思。 等电梯一下去,公司所有人全都趴窗边抻着脖子张望,眼见他在罗宇的陪同下上了一辆高大威猛的黑色保姆车,这才终于信了。 — “上去吧。”罗宇拉开车门。 凌意刚一进去,就被人紧紧抱住。 “凌意!”谢思昀从天而降。 “思昀?罗哥不是说——” “那是故意说给别人听的,要是谁都知道我在哪儿还不乱套?” 多年未见,谢思昀变化不小,面容愈发妆发,脸上带着自信洒脱的笑容。说完他忽然往旁边一让,露出后排另一个人,“醒川也在。” 凌意微微一怔,然后才发现厉醒川坐在最角落,手肘撑着窗。他心里一暖,陡然间生出一个大胆的猜测:救世主一样的思昀是醒川找来的。 “醒川……”他轻声喊。 厉醒川眼眸微抬,视线冷淡地移向窗外。 “凌意你坐。” 为说话方便,谢思昀安排他坐中间。厉醒川两腿分开,占了近一半的地方,凌意不便挤他,只能双腿并拢,夹缝求生。 “醒川你往边上去一点,别挤着凌意。” “不要紧的。”凌意朝思昀笑了笑,“不挤。” “你怎么还是这样,事事都顺着这个霸王龙。” 下一刻厉醒川凌厉的眼风扫来,谢思昀笑着对凌意耸肩。 老友久别重逢,话题自然多不胜数。但几人像是约好过一样,对过去五年轻描淡写,并不细究彼此究竟都干了些什么。另外,谢思昀也绝口不问凌意与厉醒川如今的关系。 “你脸色还是好差,开药了没有?” “没事的,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哪里差不多了,我看你虚弱得很。” 厉醒川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凌意岔开话题:“思昀,你们吃晚饭了吗?要是没有,我请你们吃饭吧。” 他手头紧,不过请顿饭的钱还是有的。 “好啊!”谢思昀一口答应,“去哪儿?” “我家附近有家餐馆味道不错,要不咱们过去看看有没有位置。” 等车子真开过去,谢思昀却不肯下车。 “咱们还是换一家吃吧,就去旁边利兹怎么样?我请。” 餐馆门脸就在街边,三教九流的客人都有,的确不适合明星。凌意这才醒悟自己考虑不周,面颊霎时红了。要请客的话已说出口,但要去五星级酒店吃一顿,他是绝对付不起账的。 “醒川你说呢。”谢思昀越过凌意拍了一下厉醒川的大腿。 “随你便。”厉醒川漫不经心。 “要不去你家吃吧,让田姐加班烤个羊排,再帮我开瓶红酒,今晚不醉不归。”口气极是熟稔。 凌意敛着眸,夹在二人中间默不作声。 司机连导航都省了,熟门熟路地把车往帝景开,在大门口甚至还刷了临时业主卡。 到了厉家,热饭热菜等着他们。席间谢思昀喝了几杯红酒,话很多,又会张罗,俨然半个主人姿态。小树见更熟悉的谢叔叔来了,忽然也不再与凌意亲热,一直坐在谢思昀腿上吃饭。 “厉茁,最近你乖不乖啊。” 原来小树的大名是厉茁。 “乖!” “祖宗,吃的咽下去再说话。” 小树咯咯地笑,吃饱了就去玩谢叔叔带来的新玩具,谢思昀推开碗喊撑。 虽然明天会有阿姨来收拾,但脏碗放着过夜难免让人觉得不舒服。趁厉醒川带孩子的洗澡的空隙,凌意主动起身收碗。 至少这一件事是他能为醒川做的。 “凌意,我发现你都没怎么变。”谢思昀的话颇有深意。 “怎么没变,”凌意挽起袖子笑了笑,“变多了。” “真的,就是人更瘦了。” 碗上油污厚,凌意多挤了一些洗涤剂,双手浸进水里,“你也瘦了。” “我是没办法,上镜需要。” “拍戏好玩吗?” “有什么好玩的,冬天拍夏天的戏,吃苦受累……” 之后凌意听着抱怨,插不上什么话。 这次三个老朋友的重聚,不知为什么,他似乎有些多余。想先走,又怕谢思昀多心,真留下,又没有他的位置。 收拾得差不多,小树坐到小板凳上看动画片,三个大人在后面聊天。 “凌意,这几年你在国外画画,应该进步很大吧。都画了些什么?给我看看照片,要是有合适的我买几副回去。” 凌意双手放在膝上,十指慢慢蜷紧,“都是乱画的,没有拍过照片。” “少来,”谢思昀不信,“你的水平我清楚,怎么可能是乱画?” 凌意感觉身旁有一道目光,是厉醒川的。 他喉咙发干:“我这几年懒多了,练习跟不上,水平也不如从前。” “所以去给人当助理?”厉醒川忽然开口。 “当助理有什么不好的,你又戴有色眼镜。”谢思昀出来圆场,“凌意你知道吗,当初我要接第一部 戏的时候,这个人就一直泼我冷水,说什么娱乐圈近墨者黑,结果怎么样?” 厉醒川话里有话:“你现在还不够黑?” “你——”谢思昀扑上去揍他,“你敢多说一个字我灭了你。” 他们俩有凌意不知道的秘密。 接下来的话题更多是聊谢思昀的拍戏经历,还有过去几年他们俩做过的一些小事,比如带小树去游乐园。 谢思昀感慨:“今年圣诞节我是不能出去了,一去就只有被围观的份,你们父子俩自己去吧。” 充当了一小时听众的凌意终于忍不住起身告辞:“醒川,思昀,我该走了,再晚就没车了,改天再聚。” 谢思昀拦着他:“急什么?一会儿我顺路送你,多晚都没关系。” 凌意只好坐下。 又过了一会儿,小树开始打呵欠。谢思昀双颊泛红,神态微醺,正说得高兴。凌意便主动起身:“我带他去睡觉吧,你们接着聊。” 他牵着小树的手进卧室,背后的人仍说个不停。 关上门,里外成了两个世界。进被窝以后,小树跟他说了今晚的第一句话:“饼干叔叔,你还给我讲故事吗?” “下次再讲吧,叔叔今天累了。” “好吧。” “小树,叔叔问你,昨晚爸爸真的给叔叔喂东西了吗?” 或许是太困,或许是太黑,小树揉揉眼睛,忽然迷糊起来。 “唔……好像……好像……” “有吗?”凌意声音很轻。 小树翻了个身,不再理他了。 客厅的声音若隐若现,时高时低。凌意在漆黑的卧室里沉默地坐着,很长时间没有出去,也没有人来叫他。 外面像部情节跌宕的电影,而他是观众。一开始是说话声、谈笑声,没多久,渐入高潮,竟有人哭起来。 他全身关节就此僵硬,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 哭声起初压抑,后来渐渐放肆。听不见醒川的声音,但不用想也知道,一定是在安慰谢思昀。 这五年里他们经历过什么、克服过什么,凌意不知道,他们也不肯说。而凌意经历过什么、克服过什么,更是难以启齿。 各人有各人的痛苦,说出来又能缓解多少?不过凌意很羡慕谢思昀,至少他的话厉醒川肯听。 又过了近一个小时,外面渐渐没了声音。他们聊够了,凌意也该回去了。 他起身给熟睡的小树掖紧被角,拉开房门,却见厉醒川背对着自己,正在给睡倒在沙发上的谢思昀盖毯子,背影沉默温柔。 作者有话说: 第17章 不公平,不公平 厉醒川盖完毯子,回身看到凌意。 外套是搭在沙发上,凌意不得不走到他身边,拿起衣服告辞,“我先走了,不打扰你们。” 刚走到一半,身后的人却追过来,一把攥住他手腕。 “你——” 厉醒川拽他进卧室的动作太大,门一关,凌意脸上仍是惊惶之色,黑暗里苍白的脸上仿佛只余一对眼睛。 “你就不怕思昀听见?” “听见又怎么样。” “他会误会。” “误会什么?” 凌意手腕被他攥得生疼,只是挣脱不出,索性抿紧唇一言不发。厉醒川不知哪里来的怒火,提起他的手便问:“我问你误会什么你哑了?” “你放开我。” 凌意的脸红一阵白一阵,胸膛微微起伏。也就只有这种时候,他被一股醋意驱使着,才敢稍稍反抗厉醒川的独断专行。 “我要回去了。” “这么晚你怎么回去。” “打车。” “睁开眼睛看看,外面下雪哪来的车。” 凌意扭头一看,只见窗外纷纷扬扬棉絮一样的雪花,对面的空调外机也落了白,像是已经下了好一阵子。这样寒冷又积雪的夜,穷人似乎连出门的权利也被剥夺了。他从脚心窜上一股悲凉,强撑道:“没有车我可以走回去。” “昨晚刚烧到39度,你到底知不知道轻重。” “知道不知道我又能怎么办?”他抬起头来,声音都有些哽咽,“如果我说我想让你送我回家,难道你就肯吗?” 厉醒川瞳仁骤缩,一双深眸死死盯着他。 “你不肯的,对吧,因为你要守着思昀。他现在是大明星,纡尊降贵到你这里来睡沙发,你当然应该陪他。” “凌意——” 厉醒川的手砰一声抵紧门,脸色变得比夜还黑,“你再走一步试试。” 嗓音近乎威胁。 凌意心脏酸涩得快要爆炸,攥紧拳不移开目光,“我不欠你什么,为什么不能走?” “不欠我的?衣服是谁借给你的,工作又是谁帮你保住的?” 凌意推开他的手,把心一横就开始脱衣服,“好,都还给你。” 他从毛衣开始,双手撑着下摆两边往上一提,毫不犹豫地脱了下来。脱完上衣,又赤裸着上身去脱裤子,两边向下一拉,本就不厚的裤管骤然松松地垂到地板上。 “内 裤是我自己的,你要不要检查看看?”他嗓音打颤,双眼通红,“工作我明天就去辞,哪怕去街上卖画我也不欠你的东西。” 房间里再怎么有暖气,一丝不挂仍然会冷得发抖。在原地站了片刻后他转身要走,下一秒却双脚离地,天旋地转间被人摔到了床上。 厉醒川面如罗刹,哗啦一下拉开抽屉拿出一板药,掐住他的下巴就开始往嘴里塞,动作粗暴至极。 凌意闭紧牙关拼命挣扎,手脚并用想推开他,下颏的肉反被捏得发白,“你——唔——你放开我,你要给我吃什么?我不吃!” 承受了两个人的重量的床晃得厉害,床板猛烈地往墙上撞。 厉醒川将他的嘴强行捏开,两粒药不容反抗地进了他的喉。凌意又惊又惧,仓皇之下一口气没接上,猛地推开他呛咳起来。 “咳咳——咳咳咳!” 咳完他又用手抠自己的嗓子,想把药吐出来。厉醒川惊怒之下扳过他的下巴,正要发火,却见凌意神情倔强,两行清泪自眼眶倏然垂落。 他就那么睁着眼,错也不错地盯着厉醒川,用力咬过的下唇渗出一排细密的血珠。他也不再问自己究竟被迫吃了什么,好像死就死了,死了反而干净。 这样熟悉又执拗的眼神,瞬间把厉醒川拉回了过去。五年前与五年后的凌意问了他同一个问题:“醒川,我就那么差吗。” 凌意脸上的泪根本止不住,但流下是无声无息。 “为什么你对其他人都那么好,对我就这样呢?我不要求你对我多好,只要能像你对思昀那样,甚至有他的一半我就心满意足了,为什么你连那么一点好也不肯给我?” 究竟为什么? 这些话憋在凌意心里多年。厉醒川的所作所为像面镜子,照出一个最差劲的他。他想不通,自己究竟差在哪里,差到不值得一点好。 厉醒川却忽然反问:“你说呢?” 凌意一怔。 “当初说要走的是你,反悔的也是你,现在你有什么资格问我为什么?” 他的嗓音又沉又哑,显然出自真心。凌意听完半晌才猛地回神,起身紧紧攥着他的胳膊,“醒川,五年前你是不是……” 厉醒川甩开他的手,他又双手握住。 刚才那番话里,有什么东西隐隐浮出水面。他不敢放过这稍纵即逝的机会,像扯救命稻草一样扯住眼前的人,“五年前你是不是去过机场?” “你有妄想症。” “醒川,你跟我说实话好不好,当年那两张机票你到底有没有——” “我烧得一干二净,听懂没有。”厉醒川用力将手抽出,冷冷地看着他,“穿上衣服回自己的地方去。” 他走得干脆,房门砰一声响。凌意身形微晃,呆了好久才起身穿好衣服。 不知是真的还是假的,谢思昀竟没有被吵醒。厉醒川不在客厅,大概进房间了。凌意往沙发上望了一眼,一言不发离开。 外面的确冬雪凛冽,来得既突然又猛烈。地上垫了寸来厚,踩上去将将淹没鞋底。 他一个人往外走,走出小区大门,走过一条长街,踩过一百八十二块正方形的红砖。 他数了。 岔路口的红绿灯已经停止工作,只有黄灯闪烁。他停在一颗脱了皮的槐树下,把电脑包抱在怀里,拿出手机叫出租车,很久没人应。 厉醒川是对的,这种恶劣天气要等到一辆车谈何容易。可悲就可悲在这里,厉醒川总是对的。 从头到尾都是凌意一厢情愿,厉醒川立于不败之地,讲什么都是对的。没有哪条法律规定他必须回应凌意的感情,没有哪条法律规定他必须遵守承诺、为凌意守身如玉。 不是说,法理不外乎人情?为什么还是这样不公平。冰冷的法条概括不全人心,更无法给厉醒川一个恰当的判决。 感情中的是非曲直,哪怕错到天上去,当事人也只能对自己处以极刑,休想动对方一根毫毛。 不公平,不公平。 凌意等在路边,冻成冰之前面前出现一辆保姆车。车门打开,谢思昀从里面跳下来,沉着脸将他拖上去。 “你要走为什么不叫我,我都说了我送你。你这样,还当不当我是朋友?” 一进到温暖的环境里,凌意的身体条件反射地打起寒噤,低着眼皮并不看他:“看你没醒。” “我没醒你就把我叫醒,叫不醒就泼醒!凌意,朋友之间不能这么客气,客气就生分了,明不明白?” 谁都来教训他。 凌意胸肺间缓缓吐息,轻声开口:“是你不明白。” “你什么意思。” “思昀,不明白的是你。不在乎钱,那是富人的权利,不跟我客气,那是你的权利。我没有这种权利。我不能不跟你客气。” “凌意——” “让我说完。”凌意用冻得发白的脸对着他,平静继续,“你可以不在乎,但我必须有自知之明。我们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这是改变不了的事实。你不可能再跟我去吃路边摊,我也不可能再让你教我打游戏。” 谢思昀看着他,表情由错愕慢慢过渡为难受。凌意以为他是觉得这些话刺耳,敛眸沉默了片刻,对司机报了住址,“到时候把我放在路口就可以,谢谢。” 再转回头,谢思昀还是那样看着他。以为是要发脾气,他手指微微收紧。 “凌意……”谢思昀一开口声音却不太对劲,“你这些年是不是受了很多委屈?” 凌意怔住。 “你……你这些年都是怎么过来的?是不是有人欺负你?” 谢思昀是敏感的,他察觉不对,满眼痛惜。 “没有,都说了我挺好的。” “什么叫挺好的,挺好的会变得这么小心翼翼?” 凌意垂眸笑了笑,“身体健康,自由自在,哪里不好了?” “有事情你要跟我讲,多个人多个帮手。” “真的没事。” 不管怎么问,他始终就是这么一句,直到下车也没再多说什么。 谢思昀把他送到巷口,雪径中又抱了他一下,松手前对他说:“不管怎么样你别恨醒川。五年前你一声不吭就走了,他也不好受。再给他一点时间,他会想通的。” 凌意拉紧拉链,两手缩进外套里,“嗯。” 说什么恨,无从说起,是他对不起醒川。 — 两天后,机关家属院外。 非工作日,天气又冷,马路上人烟稀少车也不多。家属院大门对面的路边,厉醒川坐在一辆黑色suv里,从早上到现在几乎没动过位置。 远离大门的那面车窗开了半截,冷风源源不断涌入,吹淡车里的烟味。 六点左右,院里开出一辆警车。厉醒川踩下油门,不远不近地跟在它后面。 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跟踪杨斌。还没回临江时就有来路不明的消息,说杨斌手底下有一间私人会所,打着洗浴中心的幌子,私底下干的是权钱交易、桃色贿赂。要想扳倒杨斌,那里是最佳突破口。 不过杨斌到底谨慎,又具备一定的反侦查能力,想要有所发现并不容易,前几次跟踪厉醒川都一无所获。 一路开了将近三十公里,路上车越来越少,道两边是近郊密树。警车从出口下高速,不多时竟驶进一家名不见经传的疗养院。 两车先后熄火,厉醒川停得不近,一路尾随他上楼。现在天色已晚,每层除了值班护士,走廊上几乎没有什么人。刚上三楼,杨斌的身影就不见了。 厉醒川更加警觉。 他放慢脚步走完最后半截楼梯,见安全门紧闭。刚要拉门,耳后忽然拂来一阵风—— 杨斌竟然一直藏在楼上,等他现身的一瞬间飞扑而下!但厉醒川毕竟年轻,部队出身的动作又格外爽利干练,察觉有异的那一秒闪电般撤身,杨斌咣当一脚踹在铁门上! 嘭—— 下一秒厉醒川想也不想,反身便是一脚凌厉的飞踢,右脚正中杨斌右腰。 “操!” 电光石火间杨斌一个激灵,倏地往前擒住他左臂,可还没用上力,就被厉醒川一个擒拿手,双手紧紧钳死了他的小臂—— 一压一扭间,杨斌的肩关节骤然发出恐怖的移位声。 咯嘞—— 咯嘞—— “狗日的厉醒川,”杨斌疼得青筋全暴,凸眼盯着他,“我说最近怎么总感觉有人跟着我,原来是你!” 厉醒川汗都没出:“我早就说过,迟早会来找你。” “为什么追着我不放?” 说话间厉醒川手腕上一个寸劲,咔嚓一声竟卸掉了杨斌一边胳膊。 只听杨斌一声惨叫,左手捂着右肩仓促后退两步,咬着牙靠到墙上,“厉醒川!这些年我对你们母子不薄,要不是我,吴仕千一走厉微早就被仇人踩死了,哪有你们今天的好日子?你非但不知恩图报,反而变本加厉,整垮我究竟对你有什么好处?” 厉醒川没再逼近,隔着一段距离低头扣起刚才散开的袖扣:“你跟吴仕千、跟我妈之间的交易我没兴趣知道,也没有恩要报。至于好处,更不需要。” 再抬起头,他眸光冷淡。 “像你和吴仕千这样的人,做任何事都需要好处,没有好处就不做。我跟你们不同,我做事不问好处,只问对错。” 今天来并不是为了斗狠,卸他一条胳膊也只是安全起见。既然已经打草惊蛇,也就没有再跟下去的必要。 他转身就走,身后却传来杨斌的大笑声。 “你笑什么。” 杨斌面无血色,脸上却现出阴诈的神色,“你的意思是,你是对,我是错?厉醒川,你未免也太自大了!你敢说你这些年就没做错过一件事?” 厉醒川蹙眉回头,“你到底想说什么。” “有个人五年前被你害成神经病,如今连拉屎撒尿都需要别人伺候。而你,你这个罪魁祸首还在这儿跟我大谈什么对错正邪,你说可笑不可笑?” 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你怎么浑身是血?! 走廊尽头。 病房里灯光惨白,照到结了冰的薄玻璃窗上,青色的玻璃白色的霜,仿佛挨一下就能冻掉手指头。 “阿姨,”厉醒川蹲在多年未见的凌素慧跟前,神色凝肃沉郁,“还认得我吗?” 见到陌生人,凌素慧瞟了一眼,瑟瑟地缩回床首。她发型蓬乱,衣衫破旧,双眼空洞无神,谁看了都知道这是个疯子。 杨斌接好胳膊,从外面一推门,施施然走过去,“她是什么人都不认得喽。” 听他说话的口气,仿佛凌素慧不是疯了而是老糊涂了,根本不值得大惊小怪。 他甚至笑嘻嘻的:“素慧,看看谁来了?” 谁知凌素慧一见到他,眼神在一秒钟之内骤然惊恐。她先是张口啊啊尖叫了两声,紧接着双手掐住自己的脖子,猛烈地往后面的墙上磕脑袋。 砰——砰——砰——! 杨斌表情哗变。 “阿姨!”厉醒川扑上去抱住她的头,“阿姨别怕!我是醒川!” 杨斌嗤一声笑,拉过椅子坐下,“老弟,你就别上赶着刺激她了,她现在一听到你名字就没完没了地发疯,谁看了都嫌。要不是我这五年对他们娘俩不离不弃,他们早流落街头了。” 说完,眯眼似笑非笑地瞅着厉醒川,看他信不信。 厉醒川面部肌肉紧绷,“我走的时候她还没出事。” “哎,凌意倒霉就倒霉在这里。”杨斌把一套准备好的说辞讲出来,“本来都决定跟你一刀两断了,结果藏在手机里的照片让他妈给瞧见了,你说亏不亏。早知如此他还不如跟你远走高飞,到时候素慧是死是活都跟你们没关系!反正你们一个两个的全没良心!” 话音刚落,怀里的凌素慧喉咙里又发出呜呜呀呀的咿语。厉醒川浑身一凛,心脏有如刀割,半晌方才松开手,“阿姨,你要什么?要水?” 没想到下一秒凌素慧就突然发了疯,双手胡乱挥舞着往厉醒川脸上抓,瞬间就将他侧脸抓出好几道口子! “阿姨、阿姨!”厉醒川双手拼命抱着她,唯恐她伤到自己。 “啧啧,你看她多恨你。”杨斌幸灾乐祸起身拍了拍他的胸脯,“与其整天想着怎么整垮我,不如好好想想怎么还清欠我们一家的债,好叫自己良心上过得去!” 说完便转身哼着曲往外走,一开门撞见在外偷听的葛护士,冷笑着瞪了她一眼,丝毫没将其放在眼里。 他一走远,葛护士就冲进去替凌素慧看伤。厉醒川缄默坐在一旁,两边手肘撑在膝盖上,背肌拉开呈一张弓。 “她在这里住了多久了?” “有五年了。”葛护士低头干活,不敢多打量。 “平常谁会来看她。” “有凌意……还有……”葛护士艰难地咽了咽,“刚才那个人。” “把她的档案拿来我看看。” 葛护士犹豫不定,厉醒川给她看了自己的身份证件,“她是我阿姨,我只想搞清谁害的她变成这样。” “是你阿姨,怎么你这么些年也没来看过她?” 厉醒川顿了顿,“我有些事走不开。” 葛护士再三查验,这才打消疑虑。 要来档案,他低头逐页拍照。 “住院费是谁付的?” “前三年是那个姓杨的付的,后来是凌意。不过……”葛护士咬了一下唇,“也有一个月没来付过了。” “我替他付。” “你是他什么人?” 厉醒川没有答,“我欠她的。” “你说真的?你真的愿意替凌意付他妈妈的住院费?” “嗯,带我去收银处吧。” 葛护士一下子欣喜起来。那模样不像是因为院里的欠费终于能被清缴,而像是庆幸终于有人能帮凌意的忙。 她喜笑颜开地在前面领路,一路走一路说:“谢谢,谢谢!”付完款后又禁不住问:“你什么时候再来呢?凌妈妈很需要有人陪她说说话的!” 厉醒川低头签字,喉结微微滚动,“我一有时间就会来,劳烦你费心。” 葛护士一路将他送下楼,老远仍在挥手再见。厉醒川走在黑夜里,四周风声猎猎,只有远山的信号塔亮着一点光,轻轻一吹就会熄似的。 不过是这么一小段路,他想起很多事。 想起当年初见素慧阿姨,她娴静又温和,说话轻声细语,就跟如今的凌意一样。想起凌家楼下那一树白玉兰,枝繁叶茂,婀婀娜娜地伸进卧室的窗,在他骑着凌意时没羞没臊地旁观。想起阿姨抄录的那些佛经,听的那些梵语。想起那一碗蛋花米酒,甜得生津。 冷风里他想点烟,半晌没有点燃,因为手一直抖。 与他相隔不到百米处,杨斌坐在车里跟厉微打电话,告诉她自己今晚编了怎样一个完美的谎,满脸得意之色。 厉微听完却发起火:“谁让你胡说八道的,你以为醒川跟你一样没有良心?现在他以为是自己害得凌素慧这样,以后更不可能忘记凌意!” 杨斌嘶一声板起脸:“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老子管不了你儿子难道还管不了凌意?我告诉你,我让凌意往东他就不敢往西!厉醒川他妈的纯属一厢情愿!” “一厢情愿?”厉微森然一笑,“真正一厢情愿的恐怕不是他,是你。” 杨斌生平最恨有人戳穿这件事,当即勃然大怒:“厉微你少他妈放屁!老子警告你,再跟我这么说话我连你们一块儿弄!” 厉微浑然不惧,“怎么,你大哥一走你就想欺负我们孤儿寡母?我倒没看出你还有这份儿胆魄。想吃下我们母子的骨头,凭你也配?我爸爸让警卫员教我开枪的时候你连火电厂的门都还没进去,别以为戴上宽檐帽我就怕了你!” 杨斌气得脸都发紫,砰一下摔了手机。转头一看,见厉醒川正走出来,登时摸了把尺来长的小刀下了车。 “醒川等等!” 他倒要看看吃不吃得下厉醒川的骨头。 天色已晚,树阴横斜叠茂,停车场只有他们两个。 杨斌端着笑走过去:“刚才有件事忘了告诉你,关于凌意的。” 厉醒川本已快走到车前,闻言停下,“什么事。” “你过来,我说给你听。”杨斌越靠越近。 厉醒川微微警惕,下一秒,忽见眼前有白光一闪—— 嘶! — 同一时间,育民新苑。 “凌意,你手机响了!”室友扯着嗓子喊。 “诶,来了!”今天加班回来晚了,凌意正在厨房做吃的。听见喊声,他擦擦手走出来,回到卧室拿起手机一看,是陌生号码。 “喂?” “饼干叔叔……” “小树?” “是我。”声音里有哭腔。 “你拿的是谁的手机?” “阿姨的……饼干叔叔,你能来看我吗?”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我害怕……”他开始抽噎。 “先别哭,跟叔叔说。” 那边顿了几秒,由田姐接过电话,“凌先生,孩子非要给您打电话,这么晚打扰您休息了吧?” “没关系,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事,就是厉先生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小树想爸爸了。” 现在已经过了十点。 “本来说的是八点前一定回,但兴许是被什么事情给绊住了,打电话也不接。” 凌意举着手机,扭头看了眼窗外的夜色。 自上次激烈争吵过后,他跟厉醒川没有再联系过。设计稿发过去,厉醒川也没有表示任何异议,方案和预算更是全盘接受。如果凌意还有一点骨气,今晚就不该再管他们父子的事。 他手指紧了紧:“可能临时有事吧,劳驾你再等一等。” “好的。” 话音刚落,小树却哭着抢过手机,“饼干叔叔,爸爸怎么还不回来?爸爸不要小树了吗?” 凌意本想置身事外的心瞬间揪成一团:“爸爸怎么会不要小树呢?小树乖乖睡觉,睡醒了爸爸就回来了。” “我不——”小树越哭越大声,“我不睡,我要爸爸!” “小树、小树听话……凌先生,我先挂了。” “田姐,”凌意终于还是没忍住,“我现在过去,你在家等我一下。” 挂断电话后他迅速穿好衣服,锅里的菜盛出来拿保温桶装好,路上又绕去超市买了盒巧克力。 到了厉家,田姐迎救星一样将他迎进去,“小树很少这样不听话的。” 他换了鞋一进卧室,只见小树一张小脸哭成了花猫,面前玩具小车一大堆乱七八糟。一见到他出现,小树立马奔过去将他一抱,“饼干叔叔你见到我爸爸了吗?” 声音都哭哑了。 凌意蹲下抱起他,用手指替他擦泪,“见到了,爸爸在回来的路上。” 田姐这才终于下班。 “爸爸什么时候——嗝——什么时候才会回来?”巧克力吸引走部分注意力,不过仍然不忘问爸爸。 “我们再给爸爸打个电话好不好,问问他走到哪儿了。” “好。” 拿出手机的那一刻,凌意有片刻犹豫,不过还是很快拨通了厉醒川的电话号码。 第一遍没有通。 “爸爸出门的时候有没有说去哪儿?” “加班……”小树嘴边全是黑黑的巧克力,“他说很快回来的。” 加班? 过了一会儿,凌意又打了一遍,这回彻底变成无法接通。他心脏微微一跳,手指滑动到谢思昀的名字。通是通了,但接电话的是罗宇。谢思昀在拍平面,根本没时间跟厉醒川在一起。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厉醒川还是没有消息,小树又不肯睡觉,执意要见到爸爸才安心。凌意不认识他的同事,只是大概记得他在哪个设计院工作。想来想去,他决定带着厉茁出门,直接去单位碰碰运气。 外面天寒地冻,他在客厅留了张字条,给厉茁穿好毛衣和羽绒服,自己也加上外套,“走,我们去找爸爸。” 小树这才高兴起来,“找爸爸去!” 两人在走廊等电梯,时间长了感应灯熄灭,只有梯门上方的红字层数一级级跳动。 1,2,3…… 快到的时候,他牵起小树。门一开,里面却突然出来一个人。还没来得及看清长相,凌意就被人从正面猛地抱住。 “谁——”他被撞得踉跄后退,刚要呼救,忽听对方在他耳畔低声道:“是我。” 再定睛一看,心脏都差点从嗓子飞出去。 “醒川?!” 只见厉醒川满脸红痕,西服袖子只穿了一半,露在外面的左臂缠着厚厚的纱布,衬衫前襟大片殷红。 “别让小树看见。”厉醒川借用他的身体挡住血。 凌意这才骤然回神,急忙转身将尚懵懂的厉茁抱在怀里,加快脚步送进卧室后又立刻转身回来扶厉醒川。 “醒川、醒川你怎么样?” 明明在电梯摔倒那次同样满身是血,他一点畏惧的感觉都没有,伤的人换成醒川,就吓得魂不附体。 “喊什么。”厉醒川显然伤得不轻,前额满是青筋和冷汗,回到客厅后更是半躺到了沙发靠背上。 “这是怎么搞的?伤得重不重?疼不疼?怎么不去医院?”凌意一连串的问题想也不想就问出来,脸色已经比厉醒川还白。 作者有话说: 可以交流,但恳请不要站在上帝视角去批评主角,尤其以前的事我都还没写,现在断言还太早了。 第19章 今晚留下来 凌意想去检查伤处,手指伸过去却连碰都不敢碰,唯恐再增加他一丝一毫的痛苦。 “怎么流了这么多血?” 厉醒川靠在沙发上,尝试去脱另一边外套,“去拿条热毛巾来。” 凌意立马起身奔进卫生间,找了条干净些的毛巾来。浸进热水时低头一看,见自己指尖都沾了血,心跳更是压不住。 小卧房里关着的小树开始哭闹,厉醒川脱掉满是血渍的衬衫,扬声安抚:“小树别怕,是爸爸在外面。” “爸爸!爸爸我好想你啊,你什么时候进来抱小树睡觉?” “你先躺好,爸爸很快就进去。” 烫好毛巾的凌意听见声音匆匆走出来,急急忙忙摁住他,“你不要说话了。” 厉醒川脸上的伤不重,上半身伤口看似很长但都不算深,沾满血所以显得吓人。最严重的是左臂,靠近肘弯的地方几乎皮开肉绽,虽然已经经过缝合,但针脚潦草并不十分妥帖。 “究竟怎么回事,你跟人起冲突了?” “没有,”厉醒川从他手里拿毛巾,用了股劲才扯出来,低头处理血渍,“不小心伤了。” 口气平静。 “不小心为什么不去医院?” “这点小伤去什么医院。” 衣服上的血不止是厉醒川一个人的。在回来的路上他已经找了个小诊所缝合,自觉不会有事。这样的刀伤去大医院无异于逼人报警,到时候等于送上门让杨斌抓,即便最后不会怎么样,拘留48小时也不可能好过。 “醒川,”凌意满脸凝重,“你是不是得罪什么人了?” 这些伤一看便知是怎么回事。 “再问东问西你就回去。” 凌意默然良久,伸手讨要已经满是血污的毛巾,“我帮你擦吧。” “我自已来。”厉醒川微微偏开头,“你去卧室找找消炎药,有酒精和纱布就一起拿来。” 他不让凌意碰血。 凌意只好起身去卧室找药。进去以后他先自己镇定了片刻,心里隐隐感觉这件事跟自己有关系,但又无暇深想。 抽屉里药盒药瓶太多,有的是空盒子有的又只剩药板,很多都对不上号。翻着翻着,眼前忽然出现那晚被逼着吃下去的红蓝色长粒胶囊,找出盒子一看,上面写的是退烧药。 他把药板在手心里攥得生疼,然后又迅速放下,找齐东西以后倒了杯温水。 回到客厅,厉醒川已经将残留的血污擦得差不多。只见他将所有东西一字排开,先是用酒精棉球将伤口通通擦了一遍,然后又剪出几段纱布,靠单手就完成了包扎。 见他处理伤口有条不紊,手法又极纯熟麻利,凌意暗暗心惊。 他知道厉醒川当过兵,但因为知道得太晚,去得也太晚,到了部队厉醒川已经退伍,个中细节至今无从得知。 “醒川。” “嗯?”厉醒川拿牙将结一咬一提,包完了最后一道伤。 “……没什么。” 想来想去,凌意还是决定不去问那五年的事。从最初的惊慌失措中稳住神,他主动把血衣用黑色塑料袋包好,拿纸袋装好后提到门口,然后从衣柜找了套方便穿脱的衣服,一声不吭地替厉醒川穿好。 “你哭什么。” 他愕然转头,见厉醒川正盯着自己。匆忙拿手一抹,触感湿滑,原来下巴上都挂着泪,自己还毫不察觉。 他拉起毛衣领擦脸,低头的同时用力摇头,“没什么。” 厉醒川敛紧眸,单手扣扣子,“别怕。” 凌意把带血的毛巾绞在手里,人上到下慢慢捋:“今晚我不走了吧,你这样子没办法照顾小树。” 说完也并不等厉醒川表态,洗净手便往卧室走。推开房门前回头一看,发现厉醒川也在看他。就这么一个瞬间,他觉得醒川的眼神好像跟从前不同了,少了冷淡,多了温度。 进卧室,小树果然没睡,看见进来的是凌意而不是爸爸,脸上还流露几分失落。“爸爸怎么还不来,我听见爸爸的声音了。” “小树乖,爸爸很快就来了,我先带你去床上睡觉。” 他给小树换好睡衣,抱着上了床。小树央求他一起躺下,“我觉得好冷喔。” “背上都出汗了,还喊冷。” “真的呀,叔叔你摸摸小树的手,冰冰的。”他把小爪子搭到凌意手背上,展示般贴了贴,“你看,是不是冰冰的。” 明知他是撒娇,凌意仍旧脱掉外套躺上去,轻轻搓他的一双小手,“现在呢?” “好多啦。”他得逞地笑,“叔叔你的手好暖和哦。” “嗯,”凌意抱着他,心有余悸似的,“待会儿你也抱抱爸爸。” 小树懵懂点头。 不多时厉醒川推门而入。卧室只亮了一盏床头灯,苍白的脸色遮得七七八八。 一听见动静小树就一骨碌爬起来,手脚并用朝他扑去,“爸爸!” 凌意眼疾手快地从后面拖住他:“慢点,轻点。” 从外表看,厉醒川没有丝毫异样,只脸上伤痕浅浅。他用右臂如常将小树抱进怀里,“听说你今晚闹脾气了?” 儿子永远怕爸爸,何况是这样的严父。小树刚才还活泼得像武松,这会儿突然软绵绵的,“没有呀,谁说的呀。” “真的没有?” “真的呀……”小树回头犹犹豫豫地指向凌意,“不信你问叔叔。” 凌意没有忍住,苍白的脸颊笑了出来。一抬头,发现厉醒川的目光又停留在自己的脸上,不禁低下了头,“好像没有吧。” “你不要包庇他。” “我没有……” 厉醒川将孩子放到床上,衣服下摆却被人扯住。 “爸爸抱我睡,你昨天答应过我的。” 他一皱眉,凌意马上自告奋勇:“叔叔抱小树睡好不好?今晚给你讲故事。” “不要,我要听爸爸讲,爸爸讲的故事才有意思。”小树还挑三拣四,“叔叔讲得太慢啦。” 凌意嘴一弯,无奈地朝厉醒川笑笑,“怎么办,要不然你也躺一会儿。” 说完,他主动往墙那一面挪了挪,给他们父子空出一大半位置。小树欢呼一声滚到他身上,小脑袋霸占住唯一的小枕头,然后还不忘拍拍旁边的位置,“爸爸爸爸快过来。” 厉醒川侧躺下来。 凌意很克制地望着他,像雪山里的旅人守着一簇随时可能熄灭的火。山脊一样的鼻峰,削薄的唇形,明显的喉结,很久没有这样近距离看过醒川。 两人一左一右将孩子护在中间,屋子里暖得不像话。小树偏头看看这个,又偏头看看那个,忽然咯咯笑起来,双手捂住眼睛,只留中间一小条缝。 “做什么?” 厉醒川拿开他一只手,小树又倏地捂上,“叔叔说的,叔叔说看到爸爸跟叔叔在一起就要挡住眼睛。” 记性也未免太好。 厉醒川看向凌意,凌意脸颊腾一下烧起来,“不是的,我……我没教他这个……我只是教他非礼勿视这个成语……” 真是越描越黑。 没想到厉醒川忽然就把台灯关了,问小树:“还看得见吗。” 小树鼓鼓嘴:“看不见啦。” “知不知道什么原理。” “没有光!” “嗯。”厉醒川谆谆教导,“记住,遇到非礼勿视的事一般应该关灯。” 小树似懂非懂。 黑暗里凌意全身都轰然发热,声如蚊蚋:“你怎么乱教孩子。” 厉醒川保持沉默。 小树打着哈欠往右边拱,被他推小猪一样推进凌意怀里。凌意只好把孩子抱在怀中,感觉孩子像蚕蛹一样蜷得紧紧的,脚板心蹬在自己肚子上,温温凉凉。 “爸爸讲故事……”都半梦半醒了还不放弃。 凌意忍俊不禁,“要不我随便讲一个吧。” 没想到厉醒川早有准备,拿出手机就开始播放以前和故事录音。 真是个糊弄孩子的行家。 凌意瞠目结舌之余,不由得想到从前自己也被他这样糊弄过,更觉得怀念又喜欢。 “你还真是这么多年都一个样子。”他轻声似吐槽。 厉醒川没说话。但他特有的嗓音从电子设备里出来,磁性跟淡定,听得凌意耳根都微微发热。 过了一会儿,凌意在故事背景音中小心地开口:“醒川,今天是大雪。” 厉醒川不解风情:“今天没雪。” “我不是说这个,”他声音更低了,“我是说节气,今天是大雪节气,你都不看日历的吗。” 厉醒川敷衍地嗯了一声。 “记不记得以前那年大雪。”凌意的嗓音带上了很隐约的笑意,抿一下就化开,“你跟我发了好大一通脾气,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为什么。” 他以为厉醒川一定不记得了,说完马上就补充:“就是一起回我家那一次,还记得吗?我妈妈给你买的睡裤太短了,你晚上都不肯穿。就是那一次。” 没想到厉醒川说:“记得。” “那次你喝醉了,是我扛你上楼。” “没错。”凌意先是微愕,既而抿着笑点头,“那晚我还吐了,这辈子醉得最厉害的一次。” 这时熟睡的小树翻了个身,将腿搭在他腿上,倒把他吓了一跳。 听见孩子浅浅的鼾声,厉醒川关了手机。凌意很轻柔地碰了一下他的手腕,有话要说。 “醒川,等一下……” 说起来那次发生了特别多怪事情。厉醒川莫名其妙生气,凌意莫名其妙喝醉,第二天早上起来不仅头晕胃难受,嘴巴更是酸得受不了,舌头也痛。他想问又不好意思问,一直忍到今天才来旁敲侧击。 “那次你到底为什么生气?” 黑暗里寂寂半晌,厉醒川方才出声。凌意以为他是要回答自己的问题,没想到他却问:“凌意,五年前你为什么反悔。” 怎么也没料到他会突然问这个。凌意微微睁大眼睛,瞳仁有些失焦。 “是不是有人逼你?” 厉醒川直视着凌意,凌意张了张嘴。 他很想答是,真希望当年是有人逼他。可事实是,没有人逼他,一切情非得已都属自愿。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能跟厉醒川远走高飞的机会,说到底还是他自己交换出去的,根本谈不上逼迫。 见他说不出话来,厉醒川低声道:“凌意,我要你实话实说。” 凌意睁眼望着他,虚空地浮在漆黑一片里,又听见当年那通电话。 “醒川……对不起……我去不了机场了。我、我想来想去,还是决定不走了。我要是走了,我妈妈怎么办呢?醒川,你原谅我吧,我是妈妈的儿子,我是妈妈唯一的儿子,她不能没有我,我也不能没有她。你明白的对吗?” 凌意打了个寒噤,声音微微发颤:“醒川,没有人逼我。” 厉醒川躺在外侧一动也没有动。 寂然许久,久到凌意以为他已经睡着了,才听到他说:“凌意,我也是唯一的儿子。” 不用任何人提醒,厉醒川能将那通电话的内容倒背如流。多少个戍边的夜晚,万籁俱寂的旷野中,他别着枪躺在乱石上,一静下来想的就是那番话。 月光所照,皆是故乡,只是身边再没有凌意。 半生父母恩,他放弃的比凌意更早,也更无法回头。这一身的骨血,如果不是已经到了破釜沉舟的地步,谁又肯轻易舍弃? 作者有话说: 第20章 他亲我了 五年前的那个大雪节气没有如今这样冷,护城河也还没结冰。新刷过松木漆的游船泊在木栈桥下,船工操着乡音揽客,“上船游城,临江哪片瓦都看得见!” 凌意当时就在这样的船上采风。专业课老师包了整整一天,把学生们个个冻得鼻涕横流,画倒没画出什么好名堂来。傍晚时分他收拾好所有工具,一股脑交给了同行的同学。 “诶你去哪儿?” “去找醒川!”他后退着,笑着挥手,“帮我把东西带回去!” 同学在船上咕哝:“醒川醒川,整天就知道醒川。” 当时厉醒川正在凌意老家的滑雪场滑雪,跟几个朋友一起。凌意不会滑,自然就融入不进,只能像这样画完画以后紧赶慢赶追过去。 “醒川,去我家住吧,我妈妈做饭很好吃的。” “去吧去吧,我都跟我妈说了你要去。” “醒川你看,这里的旅馆不干净,你睡了这儿的床,身上长疙瘩怎么办?” “醒川……” 那时杨斌早已调去临江,老家只剩凌素慧一个人,她不肯走。厉醒川再怎样冷淡,终究敌不过这样的软磨硬泡,打车去凌意家权当借宿一晚。 路上经过一家超市,他让凌意在外面等着,说自己有东西要买,再出来的时候背包似乎沉了些。凌意好奇:“醒川你买什么了,水吗?我家有水。” 厉醒川没理他。 到了凌家所在的筒子楼,条件比预想得还要差些。楼道里贴满小广告,路灯亮一半熄一半,斑驳的墙壁黝黑油腻,阳台上到处挂着铁丝扭成的空衣架,上面又是胸 罩又是内 裤,寒风里瑟瑟发抖。 要是换了别的什么人,凌意是一定不肯带来家里的。一来自惭形秽,二来抵触别人的同情。可醒川是个例外,凌意爱得坦荡,又信得过醒川的人品,认定他绝不会瞧不起自己。 “你住的这什么鬼地方。”厉醒川皱了皱眉,右脚踢开地上的破饮料瓶。凌意单方面勾着他的袖口,“醒川你慢一点,这么黑我有点儿看不见。” 明明是回他的家,他倒嚷看不见。厉醒川板着脸拿出手机照明。 到了某层,凌意跑到前面敲门,“妈!” 在他身后,厉醒川挺直背,抻了抻上衣,又将双肩包卸下来提到手里。 门一开,凌意的妈妈是微微地笑着的,“回来啦。” 她脸上不施粉黛,眼角几条浅淡的皱纹,双颧还有不明显的雀斑。这样一张略带瑕疵的脸,与厉微的风韵自然是不能相比的。但她有一种独特的娴雅气质,有一种内敛而质朴的美,从一举手一投足间散发出来。 打小凌意就怨妈妈懦弱,对她态度一向不冷不热。“妈,这是醒川,今晚在我们家睡。” 凌素慧笑容仍是那样,朝后面的厉醒川微微颔首。 “打扰了,阿姨。” 这才进了门。 里面地方不大,小作坊买来的红漆家具早已过时,但桌台窗棱擦得一尘二染,摆放也是井井有条。总共两间卧室,厉醒川跟凌意自然是睡一间。凌意先去洗澡,凌素慧敲门进来,手里托着一套灰格子睡衣,“醒川,这是我下午临时去买的睡衣,你待会儿试试,要是不合适明天我拿去换。” “谢谢阿姨。” “那我先出去了,你们早点休息,明天一早在家里吃早饭吧。” “阿姨等等。”厉醒川从地上的双肩包里翻出一罐牦牛骨粉,包装谈不上精美,“来得匆忙没有准备,在路上给您买了点礼物。” 凌素慧再三推辞才接过去,从含蓄的笑容里看得出很是喜欢。可没一会儿,她却又慢慢推了回来,“谢谢你醒川,不过阿姨吃素,这么好的东西放在我这里糟蹋了,带回去给你父母吃吧。” 说完便把骨粉轻轻搁在了桌上,出去时顺手带上了门。 不一会儿凌意洗完回来,厉醒川坐在床上看杂志,牦牛骨粉早已收起来。 “你等等再去洗吧,热水要烧一会儿。” 凌意走到床边。他身上像是擦了什么乳液,微微带一点香气,手里拿着盖紧的保温杯。厉醒川抬眸看了他一眼,起身脱衣服。 凌意背过身去,听着身后低微的衣物摩擦声,耳根微微发热。再转回头,却扑哧一声笑出来—— 睡裤太短了。 那时的厉醒川到底还年少,蹙眉道:“笑什么笑。” 凌意蹲下去玩笑似的扯他的裤腿,像是要把他裤子给拽下来。厉醒川一把就把人给提起来,害得他一个没站稳,哗啦一下拽着人一起向后倒去。 嘭—— 两个人齐齐砸到床上,厉醒川压在凌意身上。凌意哎哟一声,疼得龇牙咧嘴。厉醒川教训他:“自作自受。”凌意一下子恼火起来就把手里的保温杯往他身上贴,“烫死你。” 可杯身根本不烫,反而是凉冰冰的。 他一双手被厉醒川高高举过头顶,两个人两对眼睛穿了线一样缠在一起。 “你是白痴?”厉醒川低声吼他。 凌意抬起上半身愤愤地咬住他肩膀,以一枚不深不浅的牙印表达对白痴二字的反抗。 厉醒川嘶了一声,扬手作势要揍他。凌意眼睛都不眨,湿漉漉地盯着他,慢慢的,两条腿抬起来夹住他。 “醒川……” 结果不出所料被推开,“别发疯。” 长辈就在外面,再怎么不顾场合也不能乱来。 他在床上懊恼地滚了一圈,咬牙捶床又不敢吭声,眼睁睁看着厉醒川起身往外面走。 “你干什么去?” “洗澡。” “……快点回来。” 浴室地方太窄,厉醒川洗得不太应手,匆匆冲了冲就算了事。洗完回屋,凌意在床上躺着玩手机。 “醒川你看,这是我今天画的,怎么样?” 厉醒川擦着头发瞟了一眼,“不怎么样。” “你就不能鼓励我一句……” “实事求是。” 凌意又冲上去咬他的肩膀,醒川推开他,“别闹。” 正在此时,敲门声响起:“凌意,你出来接个电话,爸爸要跟你讲话。” 凌意怔了一下,马上喊:“我睡了。” 凌素慧也没逼他,只说:“那好吧。” 脚步声渐远。 厉醒川问:“我继父?” 凌意咬着唇摇头,“杨斌。我妈妈不知道,我没有告诉她。” 厉醒川当即放下毛巾:“为什么不说。” 凌意翻过身去,身体蜷缩起来,“说了有什么用呢。她都当了二十年缩头乌龟了,每天不是念经就是抄经,难道还能把杨斌怎么样吗?再说这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闹大了她在这儿的日子还怎么过。” 厉醒川看了眼他的后背,没再说话。 第二天两个人起得都早,在家吃了油饼喝了蛋花米酒才出门。本以为起码游览一些景点景观,没想到第一站是去山上的寺庙。 “别告诉我你也信佛。”厉醒川冷着脸。 凌意抿抿唇,语气放软:“我想求个符,保佑我顺利出国。” 最近在申学校,他想求文殊菩萨保佑一切顺利。 可厉醒川听完脸色不佳,上山路走得极快。他气喘吁吁追赶上去,“醒川等等我。” 快到庙门时,周围歇脚的人或坐或站,有的求学业有的求子嗣。凌意紧紧跟在醒川身边:“醒川,你毕业以后做什么?没见你找工作。” “当兵。” “当兵?”这是一个绝想不到的答案。不过厉醒川的每一件事凌意都记得很牢,念头微微一转就想通了原因,“想起来了,你跟我说过你亲生父亲是军人。是这个原因?” “嗯。” 前面还有最后一段台阶,凌意喘到用手摁住两边膝盖,厉醒川拿过他的包背在了自己身上。 到了庙里厉醒川没有进去,凌意独自一人取了香,跪伏到莲花垫上。 “菩萨保佑,醒川进部队以后一定要平平安安的,凡事逢凶化吉,出门遇贵人。” 学业符变成了平安符。凌意攥在手心里,出去后悄悄塞进醒川的背包,“走吧。” 但不知为什么,下山时厉醒川脸色仍不好看,不大肯跟凌意讲话。默默然走到老城区附近,两人已经拉开好一段距离。 “凌意!”听见身后有人喊自己的名字,凌意不得不停下脚步。 居然在街上偶遇一帮高中同学。 他把线织手套脱下来捏在手里,由袖口往指端慢慢捋着,“这么巧。” “巧?你不是回来参加婚礼的?” 今天怎么说也是个节气,有人结婚没什么稀奇。这群人是去参加同一场婚宴,新郎不仅是他们共同的高中同学,也是凌意短暂暗恋过的人。那时候在学校他情窦初开,跟外形阳光的男同学当了一学期同桌,但对方是直男,也不清楚他的心思。 久未见面大家都格外热情,盛邀他一起过去随个份子。这时厉醒川早已走得无影无踪,凌意望着他走掉的方向,心里酸胀胀的,“好吧,我跟你们去。” 没想到,去了竟喝得烂醉如泥。 他禁不住劝,廉价的红酒一杯杯下肚,不多时就已分不清东南西北。到了快散场的时候,新郎还过来看了他一眼,“凌意不要紧吧,你们谁送他回去?” 众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肯定他现在住哪儿。 正想不出办法时,凌意身上的手机响了。新郎翻他口袋,接起来就听见对方嗓音极其不快:“你跑哪儿去了?” “你找凌意吧,他喝多了,方便过来接他一趟吗?” — “师傅,到这个地址。”厉醒川手机上记了小区名字。 师傅边答应边从后视镜嘱咐:“小伙子,千万别让他吐我车上,我昨天刚洗的车。” 上车以后凌意把头醉熏熏地靠在右边车窗上,鼻间呼吸全是酒精气。厉醒川看了他一眼,厌烦地扭过头,用力摇下半截车窗。 刺骨的冷风嗖一下灌进来,凌意被吹得一个激灵,不倒翁似的瑟瑟往左边晃,头一下就栽倒在旁边结实的肩膀上。厉醒川把那颗脑袋倏然推开,可他又慢慢悠悠地靠回去,通红的鼻尖蹭在卫衣帽子上。来回几次之后,厉醒川终于放弃,黑面神一样坐那儿任他靠着。 “醒川……”凌意迷迷糊糊地还在心疼钱,“你随份子了没有?” 刚说完,司机想冲黄灯没冲成,车身猛地一刹,他的头砰一声磕到前座上。 “唔——” 下一秒就被厉醒川拦腰捞回来,死死圈在臂弯里。 “不会喝还喝这么多,你到底有没有脑子。” “醒川你总吼我……”凌意抬起眸瘪了下嘴,旋即双眼醉意迷离地冲他笑,水光朦胧极是好看。 厉醒川转开头,“谁让你没脑子。新郎是你什么人,同学?” “……嗯……嗯?……不是的……”乱答。 “到底是不是。” 凌意打了个酒嗝,凑过去拉开他的耳朵,气息呵进耳道,“我暗恋他……” 厉醒川浑身一僵。 “我同桌……帅吧……” “暗恋他……” “暗恋……” 厉醒川脸冷得能刮下来一层霜,听他念经般重复这两个字。 “我梦见过……梦见过……呕——” 说时迟那时快厉醒川将他的头骤然按到窗外—— 幸好没吐。 他软绵绵地靠回醒川肩头,“难受……” “……” 气氛诡异的安静。 一路无言开到小区门口,司机帮着把人扶下车,厉醒川认命地将他背到背上。凌意挂着他的脖子还不安分,恶劣地弹他耳垂。厉醒川数次躲开,忍无可忍时停在楼底的白玉兰树下,“以后没人管你。” “你管我。”凌意双臂收紧,“就要你管我。” “梦见谁就让谁管你去。” 凌意咬唇:“梦见谁呀……” “你说呢。” “什么梦啊……” “问你自己。” “我梦见……我梦见……”凌意直勾勾地看着他,眼底澄澈得没有一丝杂质,微红的嘴唇微微打开,露出里面白净整齐的贝齿。 “梦见他亲我了……” 作者有话说: 明晚提前一小时更新。删减部分我会加密后把链接发在微博,大家购买完明天的章节就可以在作话看到密码,除删减部分以外的段落照常发在长佩,总共会有8000字左右。我说清楚了吧?明天见。 第21章 不想你醒 老小区没有电梯,厉醒川一言不发地将人背上了楼。 拿钥匙打开门,漆黑的客厅残留檀香,凌素慧的房间没有动静,也许睡了也许在念佛经。 他一手扶着背上的凌意,一手拿手机照明,进卧室后直接将人扔到了床上。然后就是洗澡、换衣服、关灯,一切如常,没有任何异样。 他看起来并未动气。 躺到床上,旁边睡着小火炉一样的凌意,正张着嘴轻轻喘息,把这么一张小床喘得全是淡淡的酒气,“厉醒川,厉醒川厉醒川。” 醉了敢叫全名,字正腔圆。 厉醒川觉得难闻,翻身朝向窗户。 没多久,身后就凑过来一颗毛茸茸的头。凌意趴到他背上,下巴硌着他的肩,一开口岁数徒然小了好几岁,“你怎么不理我?你理我吧,你理我理我。” 一边说一边用两只手从背后抱着他,先是尝试把他翻过来,见翻不动又在他身上打了个艰难的滚,结果差点儿从床边掉下去。 厉醒川眼疾手快地从后面扯住他,只听他惊呼一声,轱辘一下又滚回来,紧紧搂住厉醒川的腰,还很后怕似的说:“摔死我了。” 这回算得逞了,以险些摔死为代价。 厉醒川不理他,他就把嘴唇凑过来贴住凸起的喉结,额头在下巴跟颈窝之间找到一个最舒服的位置,“摔死我了醒川,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救命恩人醒川,恩人醒川。” 从来也不知道这人喝多了话会这么多。 他每叫一次名字厉醒川的喉咙就跟着紧一下。试图挡开他,可他锲而不舍地将手从睡衣下摆钻进去,带着手汗覆在紧实的腰肌上,温热的指腹一点点磨动。 这样缓慢又轻柔的动作,说是摸又不像摸,一寸一寸的,像舌尖舔过。 “醒川你有八块腹肌呀。”他笑起来还有点无邪。 厉醒川强行把他的手抽出来,用被子将他裹紧。可他手脚并用地往被子外爬,身体滑得跟泥鳅一样。 厉醒川真打算闷死他,被子用力盖住他的头。仿佛因为棉花被比其他的被子都要沉,凌意在里头挣扎着喘息,边喘边叫醒川的名字,声音又闷又湿。大约叫了十几声后,突然就有一只手伸到里面将他猛地拖出来,扳着肩摁在了枕头上。 【省略部分见作者有话说】 醒川大概觉得痒,就此松开手。凌意却猛地往他身上一扑,嘴唇卯着劲往他唇上贴。 好了这么久都没有接过吻,算怎么回事呢。 “醒川……” 厉醒川把头偏开,凌意却固执地用两只手摁住,醉后力道大得惊人,一下就把厉醒川的嘴咬出了血。 “嘶!”厉醒川抵住额头猛然推开他,只听咚得一声,凌意后脑勺重重撞到墙上,立马就捂着头难受地蜷缩在角落,“好疼……” “怎么了,我看看。”听见那一声撞击厉醒川也后怕,马上把他抱到怀里,“头低下去我看看,哪里疼?” 凌意躺在他臂弯里跟个小朋友一样,眼睛里泪花闪烁的,右手指了指自己脑侧,“这里。” 厉醒川低头凑近,很小心地扒开他的头发。他眸子错也不错地望着醒川,偏头轻柔地吻了上去。 再没有谁推开谁。 这才是一个真正的吻。 厉醒川坐在床上,凌意仰躺在他膝上,两个人四片嘴唇紧密地贴合,每一缕呼吸都带着腥甜又刺激的气味。凌意喘得气若游丝,修长的颈微微挺着,靠下巴去够醒川。厉醒川起初皱着眉,后来就一点点沉溺进去,用手托住他的头,越吻越投入。 黑夜将隐晦的情愫跟年少的冲动无限放大,混在将要爆开的心脏里。假使夜晚允许许愿,整个房间都会是凌意的声音。 “醒川,醒川……”他边喘边轻轻地哼,“我是不是在做梦?” 他的那一双清透的大眼睛,自下而上怔怔望着厉醒川,身体微微战栗。 厉醒川顿了一顿,右手遮住他那双眼睛,低哑地应了一声:“是。” 仿佛站在悬崖边,不知有多深更不知有多险。凌意双手在完全的黑暗里摸索着,慢慢摸索到厉醒川的腰,抱安全绳索一样抱着不松,“不想你醒。” 那一夜心脏跳到累,然而好梦终会转醒。 第二天凌意记忆模糊,厉醒川什么也不肯说,吃完早饭就收拾东西准备回校。 不多时凌素慧过来,似乎有话想交待,“醒川,你出来一下。” 厉醒川放下东西,跟她去了隔壁。 “你爸爸还在之前那个院子住么?”她抬起右手卷了卷耳后的发。 “我爸爸?” “喔,我是说……你继父,吴仕千。” “前年搬过一次家,现在我们住市政府后面。” “瞧我糊涂的,”凌素慧敛下眼,“他早就高升了,我还当是以前呢。” 说完她也没离开,手里慢慢地捋着一条干净抹布,动作神态跟凌意如出一辙,“我也有好长时间没见仕千了,他身体还好吧?肝病好了没有。” 话里故作云淡风轻的“好长时间”,代表的是十数年,几千个日夜。 厉醒川说:“恢复得不错。” 她点点头,闷了一会儿,从旁边的桌子上拿过两个准备好的保鲜盒:“这是我做的栗子糕,你看方不方便帮我给仕千带去,他从前很爱吃的。” 谁知话音刚落,凌意就从外面冲进来将盒子打翻在地,“妈你还犯傻?给那种人做什么吃的!” 凌素慧哪料到亲儿子会在外面偷听,当即红了脸皮,蹲下去捡东西不敢抬头。 “凌意你干什么。”厉醒川皱眉。 “你也听到了,她说的那是什么话?”凌意怒气冲冲,“那个人好不好跟我们有什么关系,我巴不得他早点死。” “凌意!” 糕点掉了自然是不能要了。凌素慧抱着盒子双眼通红,表情既有惭愧也有伤感。厉醒川让凌意先出去,独自一个人跟她谈了谈,最终的结果是三人一起回临江,让她跟吴仕千见一面。 直到上了大巴凌意还脸色铁青。 “为什么让我妈去见那个人?” “那是她的人生,不是你的。”厉醒川淡淡回击,“你没有权利替她做决定。” 无论过了多少年,那份爱情在凌素慧心里没有死。她想爱又不敢爱,想恨又恨不了,吃素念佛一心修身养性,说到底是种愚笨的逃避。 长途颠簸疲惫,凌意的头不久又搭在厉醒川肩上,厉醒川没再推开。 到了临江,为显得不在乎,凌意独自一人先行回了学校,由厉醒川带着凌素慧回到家。 很巧,厉微不在。 找不到合适的拖鞋,他将他妈妈的拿出来,凌素慧迟疑着不敢穿,地板更是不敢随便踩,无措地站在门外。恰在此时吴仕千从卫生间走到客厅,第一眼瞥见厉醒川,“醒川回来了?你妈去开研讨会了。” 第二眼才看见门外的人。 四目相对那么一瞬。虽然事隔多年,凌素慧还是一眼认出了他。她僵着身子捋了捋两边的头发,又把缩上去的毛衣扯下来。 吴仕千没戴眼镜,“你是……” 凌素慧十指扯紧裤管,“仕——” “是来收废书的?怎么这么早就来了,进来吧,杂志在我房间。” 她那后半个字断在喉里,悚然抬起头,丢了魂似的看着他。吴仕千觉得这人奇怪,远远地瞧得也不十分清明,多一眼也没有兴趣,两只刚洗过的手在裤腿上抹了抹,转身回屋去了。 凌素慧就那么站在那儿,浑身簌簌发抖。 一个小时后,她坐大巴走了。走前去了一趟凌意的学校,是厉醒川带她去的。 做母亲的没有不牵挂孩子的道理,可孩子却不是个个有良心。凌意躲在宿舍不见她,怎么叫都不出来。她也不愿再耽误厉醒川的时间,最后轻轻敲了敲宿舍门,“凌意,妈妈走了。给你买的香水梨我就挂在门上,你记得拿进去。” 说完便慢慢转身下了楼。 五分钟后,宿舍门向外打开。凌意出来把水果提进去,发现厉醒川就靠在走廊的墙上,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他提袋子的手紧了紧,转身一言不发回到宿舍。宿舍里另外三个人很长时间没吭声了,一直戴着耳机假装看视频。 “你们吃梨吗?”他把袋子撑开,走到每个人面前,“我妈买的。” 大家各拿了一个,到第三个人时,忽听咦的一声,“凌意,袋子里好像有钱。” 凌意低头,只见拳头大的香水梨下压着几张叠好的钞票,外面用保鲜膜小心翼翼地包了两层。拿出来一看,三张一百的,两张五十的。 他木然地将钱揣进兜里,慢慢转身坐回床边,一分钟后却耸然起身,急匆匆奔出宿舍。 厉醒川居然还没离开。 “醒川我妈妈呢?!” “走了。” 凌意握着手机转身就冲下楼,脚上还撒着双塑胶拖鞋,几次差点摔倒。刚跑出校门,身后引擎轰响。 “上车。” 厉醒川骑在车上,左把挂着一个多余的头盔。凌意想也不想就跨上去,戴上头盔紧抱住他的腰。 摩托箭一样撕开寒风冲出去,将梧桐树、水果摊、冒着白雾的烟囱和那些对错输赢通通甩在身后。凌意就只想追上妈妈,说句早就该说的对不起。 只可惜摩托再快,终究敌不过准点发车的大巴。此后的日子他常常在想,如果那一次肯好好跟妈妈说几句话,肯把心结打开哪怕一点点,后来妈妈也不会为了见到他,独自一个人找到他租的房子去。 往昔如梦,好梦连着噩梦。 再睁开眼,凌意发现自己就睡在厉醒川跟小树的身边,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前一晚两人的对话终止得很突然。 在他说过那样的话以后,凌意以为醒川是会生气的,也做好了两人关系再度紧张的准备。但出乎他意料的是,厉醒川并没有发火。 醒川只是说:“凌意,我也是唯一的儿子。” 这句话像一滴墨落进水中,虽无棱角,份量却极重,随之而来的各种隐晦的含义在水里晕染开来,沁入凌意的四肢百骸。凌意感觉得到,醒川一定还有事没有说。但他不说谁也不能逼他,也许有些秘密会永生永世烂在肚子里,即便那已不能算是秘密。 比如醒川五年前去过机场,只是没有等到凌意。 起床以后,凌意给他们父子做了顿简单的早餐,面包片夹鸡蛋和火腿的简易三明治。 “没有生菜了,我加了两片西红柿。” 小树吃饭时还是会围一个鹅黄色的口水巾,看上去非常可爱。他每吃一口就对凌意说一次谢谢,然后非要听到凌意说“不用谢”才肯吃下一口。 凌意微笑起来,转头见厉醒川吃得不紧不慢,便问:“醒川,你今天不用上班吗?” 墙上的挂钟都已经九点了。 “上。”厉醒川还是惜字如金。 他就把手里的纸巾叠好递过去,“一会儿你先去上班吧,我等田姐来了再走,反正我们公司不用打卡。” “今天送他去他奶奶那儿。” “喔,”凌意点点头,“那我一会儿先走了,改天再来看你们。” 话说得留有活口,下一次再来不至于显得突兀。 厉醒川拿着三明治的一角,低头浏览着一些有关幼儿园的介绍,“我送你。” 凌意愕然抬眸。 “送完他顺便送你。” “你手受伤了,方便开车吗?要不然打车吧。” 一边说,凌意一边用手指将他弄到桌上的面包碎屑很小心收集起来。 厉醒川仍旧显得无可无不可的,“不要紧。” 只是左手不大方便。 凌意嗯了一声:“那就麻烦你了。” 小树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开心地大嚼特嚼。 一刻钟后,三个人一道出了门。 因为左右都有人牵,小树玩了一路荡秋千,上车以后直喊:“头晕晕的咧。” 后排装的是儿童座椅,所以凌意顺理成章坐副驾。他转回头看着小树微笑:“你的语言能力还真是不得了。”然后又扭头看向醒川,“是不是随他妈妈?” 言下之意自然是说他爸爸比较沉默。 受伤势影响厉醒川左臂不甚灵活,所以车开得很慢。凌意靠得这样近,他似乎觉得有些分心,眉头微微皱了起来,“别挡后视镜。” 凌意只好慢慢退回去,把兜里的手机翻出来,低头随意滑动着。 过一会儿却听见厉醒川说:“他妈妈很活泼。” 这大概是第一次他主动聊起这个明明不存在,却又无处不在的女人。凌意把手机反扣在膝上,两只手摁着,“多大年纪?我猜很年轻吧。” 年轻一些的多少会活泼些。 “生小树那年刚满23岁。” 凌意有些受到惊吓,木愣愣地问:“到法定结婚年龄了吧?” 不知怎么的总有种法定年龄是24岁的错觉。 厉醒川用一种“你真不可理喻”的眼神扫了他一眼,“你说呢。” 他敛眸一笑,“我记错了。你们是在部队认识的吗?” “巡逻的时候认识的。” “她也是军人?” “她不是。” 除了军人还会是什么人?凌意猜不出来了。他想了想又问:“小树这个名字是他妈妈取的吗?很好听,很特别。” 厉醒川开着车,表情有了一些很细微的变化,像是怀念,又像是愧疚,说不清。 “她希望孩子能像树苗一样越长越高,将来当个对社会有用的栋梁之材。” 凌意笑了笑:“目前看来小树的个子不会矮,何况你又这么高。” 厉醒川也勾了勾唇:“就怕他不随我。” 两人许久没有这样自在地聊天。说来也奇怪,明明那是跟醒川结婚生子的女人,但凌意听到这些,心里非但并不嫉妒,反而相当平静。似乎他潜意识里有种很明确的认知:醒川跟她已经是过去式了,无论她是生是死,绝不会再回到醒川身边。 这种感觉应该是醒川给他的,重逢后的点点滴滴都在向凌意传达一个信息:醒川心里没有别人。 至于有没有凌意,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快到厉微住的地方时,小树扒着窗户看到商店门前的圣诞树,一下子想起他最最重视的事情:“爸爸,圣诞节去游乐园!” 这可是一年一度的大日子,比得上生日蛋糕那么重要了。 凌意默默坐着,当然也没有奢望什么。 等完一个红灯,他听见厉醒川问他:“你圣诞节有什么安排。” 他把手机握紧:“暂时没有安排。” “那天要是不下雨,我打算带厉茁去游乐园,你要不要一起。”厉醒川目光直视前方的路,仿佛车开得十二分专心,“我手不方便,多个人多个帮手。” 是了,带孩子出去是个体力活,尤其还是游乐园这种人多的地方,一个不留心孩子就可能跑得无影无踪。 车顶的一个中国结在两人中间轻轻晃着,绦穗扰人心神。 凌意的心也跟着晃,颠得厉害,偏偏面上要佯装平静:“我回公司问问看,要是不需要加班就可以。” “好。”厉醒川说,“票我来买,早上八点过去接你。” 仿佛已经认定他绝对会去。凌意也不知该不该再说点什么,点了点头后安静地去查天气预报,看到圣诞节那天大概率是个晴天,这才放下心。 几天后,他提早十分钟下楼,背着背包等在巷口,远远的看着倒有点像学生。 厉醒川很准时,八点整开车抵达,小树在后面呼呼大睡。 今天他总算没有穿西服,黑色的短款羽绒服显得人很精神,发型似乎还修整打理过,耳朵完全得露在外面。凌意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微微一笑:“这样利索是利索,但你耳朵不冷吗?小心像以前一样得冻疮。” 从前厉醒川的耳朵就长过冻疮,主要赖他老是洗完头不擦干就往外跑。凌意自己是带了耳罩的,就在包里,给谁用都可以。 “在部队的时候剃得更短,已经练出来了。” 听他这样一说,凌意那副耳罩倒不好再奉献出来,只能暗中决定自己也不戴。 到安检口时将近九点,整个的大排长龙,全是家长带孩子。 排到他们时安检机器大响,开包一看,凌意带了三大瓶水和一堆零食。不止,甚至还有自己做的蔬菜饭团,整齐而小心地码在一个玻璃保鲜盒里。 所有这些都不让带进去。 安保的人让他扔了,他可惜之余又觉得丢人。还没决定怎么办,厉醒川就退回到他身边,把他包里的所有重要东西全转移到自己包里,只留下吃的跟喝的,然后身手敏捷地踩上水泥桩放到了近三米高的安检棚顶。 “……”在场众人看得目瞪口呆。 天气冷,吃的在外面放一天也不会坏。 进去以后,凌意很低声地跟厉醒川道歉,“我不知道这些不能带。” 厉醒川问:“你没来过?” 凌意嗯了一声。 “那明年还是你带他来,我来够了。” 厉醒川将小树的手交到他手里,他牵过来抿唇一笑,不再去想刚才的事了。 圣诞节的游乐园装扮得极有节日氛围,彩灯缤纷,花环铃铛一圈圈、一串串的挂着,比真树还要高的圣诞树栽得到处都是,所有的公主王子也都换上了红绿色系的节日套装,走到哪里都是圣诞音乐。这样的热闹环境跟欢快气氛,光是看着,心里就觉得暖烘烘的。 凌意是难得这样高兴的,又不用操心工作,精神非常放松。跟人偶们拍照要大排长龙,但他一点也不觉得累,牵着小树的手时,心里满胀胀的全是欢喜。有时排到他们了他还觉得遗憾,不能跟醒川继续这样近距离地讲话。 小树虽然是男孩子,但出奇地喜欢那些戴在头上的装饰品,路过三家大同小异的商店都嚷着要进去看,最后光发箍就买了四个,两个揣着,一个戴在自己头上,一个戴在凌意头上。 玩到下午,他们也有一点走累了,就打算去排表演的队。本来离入口已经没有几步了,小树忽然说想喝可乐,厉醒川就让凌意牵着他等一会儿,自己去两百米以外的一个摊位买。临走前他伸手扶了一下凌意头上的鹿角,“小心掉了。” 凌意垂眸唔了一声,“你快点回来。” 就这样分开了。 原本他想带着小树先去排队,又怕一会儿醒川回来找不到他们或者挤不进去,于是便牵着小树坐到离入口不远的一个木板凳上,给小树身上多贴了一个暖宝宝。 正躬着身替孩子整理上衣,身后忽然有人叫他的名字。 他回过头,看见一个戴灰色线织帽的男人,在一根树桩子后面眯眼打量着他,一时还没认出对方。 那男人不由得走近两步:“不认识我了?”他把帽子一脱,露出一颗完全光滑的头来,“我曹亮。” 凌意定睛一看,顿时站起身来。 来的不是别人,是他那三年的狱友曹亮。自出狱后这是他第一次撞见里面的“老熟人”,心跳骤然加速。 “你怎么在这儿?” “这地方大门敞开,你能来我不能来?” 厉醒川去了至少七八分钟了,随时有可能回来。两个人关系好不容易才缓和一点,凌意当然不想现在让他知道自己坐牢的事。 他起身走到曹亮面前,但又保持着一段微妙的距离,神情紧张不自然,“你也是来玩的?” 曹亮打量了他一会儿,低低地嗤笑一声,手往他肩膀上一搭,“老朋友见面,不请我喝点儿什么说不过去吧。” 凌意微微挣开他,“我跟朋友在一起,不太方便,改天咱们再聚。” “正好,我也跟朋友在一起。”他大拇指往背后一指,指向一堆正在排队的男人。 这堆人灰头土脸,穿得都不算体面,又只是男的没有女的,远远看去就十分扎眼。 凌意一看,心跳更是加速。他知道一定是有人刚出狱,这群人是出来帮朋友“除晦气”的,监狱里有这样的传统。 “那我就不耽误你了,你去——” 话还没说完他肩膀就又被人捉住,曹亮低头凑近,压低声音道:“凌意,你小子现在看样子混得不错,打算什么时候还我的人情?” 曹亮以前是学表演的学生,因为殴打女友造成对方失聪,一辈子就这样毁了。在狱里他救过凌意一次。那次凌意右手差点叫人踩碎,是他模仿狱警说话帮凌意脱的险。 “我没有钱,你要多少?”凌意脸色苍白。 曹亮笑着说:“让我想想吧,把你手机号告诉我,改天我叫你出来你少推三阻四的。” 说着就抢去凌意手机,动手拨了自己的号,走前又威胁似的捏了捏凌意的肩。 他一走,凌意握着手机心慌意乱,站在原地足有一两分钟没有动。许多念头飞速闪过,怎么筹钱,要筹多少,如果对方贪得无厌又怎么应对,一桩桩一件件毫无头绪。 不知过了多久,他慢慢回过神来,转身一看,板凳上的小树早已不知所踪。 作者有话说: @笼中月moon,置顶微博,粉丝可见,密码1222 第22章 你为什么不能有孩子 “小树你跑哪去了?!” 凌意在周围和排队的人潮里挤了整整一个来回,可哪里见到小树的半个影子? “小树!” 是贪玩跑开了还是去找东西吃了,又或者被什么人给抱走了? 无数种可怕的念头在他脑海里打转。他像只无头苍蝇一样四处乱找,不出两分钟,忽然被人从后面拉住,“你在找什么?” 厉醒川买完饮料回来了。 凌意瞳底紧缩,两只手猛地往前捉住他的小臂,喉咙里却像是梗了个东西一样,想说话,只是说不出。 这一握却注意到醒川怀里有东西。是两杯饮料,用体温温着的,指尖碰到杯盖几乎觉得灼烫。 “人太多,我排了会队,小树人呢。” “他……”凌意几乎羞惭得落下泪来,同时还有恐惧。 “怎么了,小树人呢?” “我刚才走开了一下,醒川,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只是离开了很短一会儿,我在这一片都找遍了,我——”他咽了一咽,浑身冰凉:“小树不见了……” — 不见了。 就那么一晃神的时间,一个近四岁的孩子就跑得无影无踪。 “小树——” “厉茁!” 接下来的半小时里两人分头去找,几乎将附近的几个区域踏遍,却始终没有找到孩子在哪里。 天色渐渐暗下来,人流量却并不见少。周围人头攒动,孩子不足1米的个头往大人堆里一钻,夜色的掩盖下要发现谈何容易。 凌意早已急得满身冷汗,每走几步就要扯着路过的人问:“请问你见到一个小男孩没有?大概这么高,圆圆的脸,单眼皮,穿一双蓝色的运动鞋、灰色羽绒服。” 愉快喧嚣的音乐压过了他的声音,路人往往还没听清就说没有见到,摆着手走开了。他露在外面的手跟脖子冻得发白,可因为情绪太急,脸颊却热得通红。刚从一个商店里一无所获地出来,就接到厉醒川的电话,让他马上到监控室一起看监控。 匆忙赶过去,只见厉醒川脸色铁青地站在屏幕后,充血的眼睛一秒不错地盯着画面。 “你们也太不小心了,两个人看一个孩子都能给看丢。知道我们园里平均一天要走丢几个孩子吗,都是因为大人玩手机看节目疏忽了。”工作人员一直在数落他们。 凌意站在旁边,几近五内俱焚。如果小树真的出了什么事,不仅醒川不会原谅他,他自己更不会原谅自己。至于他跟醒川的以后,实在也不必再去想。 “停!” 某个画面一闪而过,厉醒川抢前按下暂停,“从这里开始0.5倍速。” 他眼睛的确够尖。画面角落里出现三个熟悉的人影,不仔细看很容易忽略。那是他们刚要去剧场排队的时候,凌意给小树整理衣服、贴暖宝宝,再然后他忽然离开板凳,转身从画面一角走了出去。 工作人员没憋住,两手啪得一拍:“我说什么来着,你去哪儿都不能松手!” 像素不高的画面里,凌意恍惚的神情看上去像是漫不经心。他跟曹亮的交涉也因为被柱子挡住,只能远远地拍到一角,看起来更像是在跟朋友闲聊。 “你是孩子什么人?” “我是他叔叔。”凌意指甲深嵌掌心。 对方摇头叹气:“难怪。” 不是亲生的,难怪不够尽心尽责。 整个过程中厉醒川右手撑在桌子上,压低瞳仁盯着屏幕。他一句话也没有说,但周身的空气就仿佛长了刀刃,一下一下往凌意心上凌迟。 画面还在继续。小树像是有些无聊,站起来四处张望后转身冲出画面,不多时又出现在另一个监控画面里。 “他应该是进蘑菇林了。你们看,这个方向是往蘑菇林去的,后面那个路口又没拍到他。我再给你们一张地图,现在赶紧去找。” 两个人拿到地图就飞奔出去,一前一后冲进小花圃一般的蘑菇林。天已经黑得看不清,仅靠路灯照明根本不够。他们把手机拿出来举着,“小树、小树!” 这里白天会有游园乐队,小树极有可能是跑来看表演的。但眼下天都黑了,他会不会又跑到别的地方去了? “厉茁——” 从一开始的声音洪亮,到现在的嗓音嘶哑,厉醒川极少这样心急如焚。找了大半个林子,忽然听见微弱的一声“爸爸”。他周身一凛:“厉茁,出声!” 在东南方位有小孩的哭喊声。两人冲过去扒开层层草叶,终于在一个深绿色大蘑菇附近听见动静。 “厉茁?”他扬手将泡沫做的蘑菇一掀,只见小树抱膝坐在草丛中,仰头边哆嗦边叫他,“爸爸……” 凌意神经骤松,差点栽倒在地。 惊怒之下厉醒川一把把孩子扯出来,“你躲在这里做什么?!知不知道爸爸有多着急?” 只见小树脸色苍白嘴唇乌青,上下牙齿轻轻打着磕,“爸爸我不认识路……你怎么才来啊……” 说着说着便四肢发软,身体棉花一样向地上趴。厉醒川眼疾手快地将孩子抱起来,可左臂刚一使劲就疼得钻心。他抬起膝盖托住小树的背,凌意扑上来想帮把手:“醒川我帮——” 结果被厉醒川猝然横开,碰都没让他碰一下。 外面正是热闹的时候,灯火通明,人声鼎沸。抱着小树的厉醒川走得极快,几乎是劈开人群往出口奔,凌意在后面紧紧跟着,“借过一下,不好意思借过一下。” 他的心如一团乱麻,惭愧、惶恐、担忧,几味最煎熬的感觉糅杂在一起,把白天那些好不容易找回的快乐、平顺、幸福通通毁得干净。 晚上还有一个城堡前的烟火表演,攻略说那是最值得看的,也是凌意最期待的。一整个白天光顾着给小树拍照,他跟醒川都没有一张合照,本来想着这个遗憾可以在看烟花的时候补上。 事到如今,当然是失去了这个机会。 快走到门口时,身后的人群发出一阵惊呼。凌意在狂奔中回过头去,绚烂的焰火骤然印入眼底,沉郁的黑夜被照得亮如白昼。 他只看了一秒,就又回头朝前奔去:“醒川,等等我!” — 儿童医院。 小树吊着退烧针,缩在被子里沉沉睡去,厉醒川在旁边沉默守着。凌意去外面买了干净的毛巾和脸盆,然后打了一点热水回来。 “我替小树擦一擦吧。” “给我。”厉醒川伸手。 凌意认命地递过去:“小心烫。” 时间还不算太晚,输液室进进出出的人很多,始终不得清静。但小树的检查结果没有全部出来,现在还不能回家。这一段不短的沉默对凌意而言俨然是场酷刑。 “醒川,对不起。”他嗓音很低,“今天实在是我不小心,不该离开小树身边。幸好他没事,否则我真的不知道怎么跟你交代。” “交代什么。”厉醒川给小树擦掉手上的泥灰,“是我不该信任你。” 凌意如挨一闷棍:“当时碰到一个熟人,我就过去说了几句话,我——” 他还想接着解释什么,可惜后面的话被进来的大夫打断,“厉茁家长在吗?” “我是。” “你跟我出来一下。” 厉醒川正要往外走,忽然回头看了孩子一眼,“就在这说吧。” 大夫皱眉:“你还是跟我出来一下,有些话当着孩子的面怎么说。” 凌意从后面拍了拍厉醒川的肩,嗓音里混着恳求:“醒川,你跟医生过去吧。我在这里看着不要紧的,我保证我哪儿也不去。” 厉醒川目光冰冷地扫了他一眼,旋即转身离开。 — “你是孩子什么人?” “我是他爸爸。” “他妈妈呢,一起叫过来。” “他妈妈不在了。” 来的是个女大夫,闻言从检查单中抬眸:“去世了?” “嗯。” “那你们还有没有别的孩子?” “没有。” 一瞬间大夫看向厉醒川的眼神就完全变了,柔和中带着同情。 “孩子今天是着凉发烧了,吊完针回去休息两三天应该就能好。但是保险起见我们还是给他做了个全面检查,结果发现他的左肺叶有一小块炎性病变,怀疑有癌变可能,不过要确诊还需要做活检。平时他有没有什么不舒服?” 厉醒川耸然抬头。他站在医生面前拧紧眉看着她,像是没听懂她刚才那一席话。 大夫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像凌意一样。 “先别慌,现在还只是怀疑。就算之后确诊了也不是没得治,你做家长的要先稳住阵脚。” 半晌厉醒川才恢复镇定。 “你有没有当着孩子的面抽过烟?” “没有,我抽烟的时候不会让他靠近。” “那你们家有没有谁有癌症病史?” “他妈妈。”他显然了解。 “那就难怪了。”医生感慨万千的样子,“这么小的孩子得癌,遗传的可能性很高。” 又谈了一会儿,厉醒川走到外面去抽了根烟,十分钟后才回输液室。凌意一见他就立马站起来,“大夫怎么说?” 这时小树手上的针已经撤了。厉醒川没有理会凌意,脱下自己的外套把睡着的小树裹起来,然后单手抱到了怀里。 “醒川?” “出了什么事你告诉我啊。” 一路走到停车场,厉醒川都没有跟凌意说一句话。在他开车前凌意右手卡着门:“小树到底怎么样?” 厉醒川毫不留情地推开他,砰一声关紧车门。 — 刚被抱进电梯,小树就醒了。 他揉着眼睛:“爸爸,我们回家了吗?” “嗯。” “你生我气了吗爸爸。” “没有。” “那你为什么不看我?” 他的脸被爸爸按在肩上,想抬也抬不起来。 “我不想睡了爸爸。” “再睡一会儿,听话。” 小树趴在他身上,艰难地将脸转了个方向,“好吧,我听话。” 进了卧室厉醒川没开灯,直接将小树放到床上,手被孩子拉住。 “爸爸,”黑暗里小树声音轻轻的,像松软的棉花,“下午我真害怕,我还以为自己再也不会长高了。” “还好爸爸把我找到了。爸爸,我真害怕离开你。” 小树不像厉醒川,总是很会表达感情。厉醒川静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才揉了揉他的头发:“爸爸也离不开你。” “那你千万不许离开我。” “嗯。” “咱们俩永远在一起,好么爸爸。” “好。” 这句诺言似乎不难。因为厉醒川总想着,谁也不能把小树从他身边带走。哪怕小树真的得了病,在他身边治到闭上眼睛的那一天,终究也不算难。 谁曾想只是这么简单的一件事,阻挠也来得这么快。第二天就有同事打给他,把一件事当作笑话讲给他听。 “最近院里风言风语传得特别离谱,说你当年违反军纪出去嫖妓,还说你儿子不是亲生的,是抢的别人的。你说可笑不可笑。嫖不嫖妓就不说了,你条件这么好要个孩子有什么难,犯得着抢别人的?” 作者有话说: 我又要开始写打打杀杀了,有剧情有感情才有意思,是不是 第23章 凌意,我把孩子交给你 临江市公安局。 关闭监控设备的审讯室里,杨斌坐在椅子上,双脚交叠跷在桌面。听见铁门响的那一刻,他扭头看了眼来人,“陈洪民是吧。” “杨局、杨局好。” “站着干嘛,这种地方你应该很熟悉啊,坐,当自己家一样。” 听出他在嘲讽自己,来人非但没发怒,反而垂眉低目地嗤笑起来,耸肩塌鼻的样子似极了老鼠。灯光下抬起头,一张蜡黄的脸和深陷的眼眶像是风干了挂在脸上的。 “什么时候到的?” “早上刚到。这一晚上的卧铺真够累的,对面那双脚跟他妈十年没碰过水一样。要不是您找我,我可不受这份罪。” “这回是几进宫了?”杨斌似笑非笑挑起眼。 “那谁还记得清。戒毒所的饭我早就吃顺口了,个把月不吃还想呢。” “呵。” 干了这么多年警察,拿捏这样的流氓可以说是不费吹灰之力。他往椅子后面一靠,掏出一盒中华烟扔了过去,“抽吧。” 这趟出来陈洪民还没解过馋,一见到烟就跟见到亲爹一样。只见他迅速捡起烟盒抽出一根,叼进嘴里发现没有火,又涎着脸找杨斌要火。杨斌扔骨头一样扔出打火机,看着自己面前的这条狗衔住,慢条斯理地问:“知不知道我找你来要做什么?” “知道,对付姓厉的。” “怎么个对付法。” “把我儿子要回去,逼他跟我们硬碰硬。” “他要是不碰呢?” 袅袅的烟雾中,陈洪民抽烟的动作一顿,“依你的意思……” 杨斌窥他一眼:“你跟他也算是打过交道,难道就想不出一点对症下药的办法?他的性格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变过,为了自己在乎的人,简直揣着熊心豹子胆!什么样的险都敢冒!你过来。” 他朝陈洪民招招手,示意他附耳过来。陈洪民手肘在桌子上一撑,斜身靠了过去。 “我给你提个醒。你是你儿子的亲爹,你去找他要儿子,他肯也得肯,不肯也得肯。但是你也别真带走了,咱们的目的就是让他跟我们抢。他要是不抢,你就当着他的面踢你儿子两脚,抽你儿子几耳光,再给你儿子喂点你吃过的那些玩意儿,我保证他当场就能要你的命!” 陈洪民猛地抬眸,后颈霎时一凉:“他以前可是当过兵的。” “当过兵怎么了?”杨斌不以为意,“我派几个人跟着你,他的拳头再快,难道还能快过我的枪?我怕的就是他不下手,只要他敢下手,我就能立刻把他逮起来。” 听他说得这样厉害,陈洪民大约也有些害怕,默了好久才再度慢慢地抽了口烟。 “杨局,这事风险可不小,弄得不好我小命都得搭进去。再说我就这么一个儿子,我再怎么不是人,也得想着为我儿子好啊。他跟着厉醒川可比跟着我这个亲爹好多了,您说是不是。” 杨斌眼睛一斜,吊起眉梢:“溜冰的人跟我这儿讲什么父子亲情,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什么货色?你要真在乎这个儿子,当初也不能让自己的相好碰那玩意儿,趁早别在我面前放屁。这件事要是办得好,我保证你以后都吃不上戒毒所的饭,还能得一笔养老钱,你觉得值还是不值?” 陈洪民得到这最后一句保证,终于也向后一背,享受地抽起烟来,“值……值……” — 另一边,厉醒川刚到设计院,院领导就把他叫到办公室去,关上门,合紧百叶窗。 “坐。” “前两天听说你儿子病了,现在怎么样了?” 厉醒川心里有数。他大衣还没有脱,戴黑色皮手套的右手提着一个公文包,坐下来以后搁在面前的茶几上。 “没什么大事,多谢院长关心。” 老院长点了点头,一条腿跷在另一条腿上,身上的白褂子口袋挂着一副眼镜,看后辈的眼神苍老温和。 “没事就行,孩子生病大人是最揪心的,我看你这两天也瘦了不少。孩子几岁了?” “快四岁了。” “四岁……”老院长慢慢低下头,手指微微在动。算来算去,难道传闻竟然是真的? 再抬起头,他目光犀利许多,偏了偏头正要开口,厉醒川却打开公文包,递给他两份文件。 “院长,这里有两份材料。一份是我当年服役的边防二部为我开的证明,一份是亲子鉴定。” 老院长一听,急忙放下腿接过来,又掏出眼镜戴上,将材料拿远了些。只见第一份证明文件措辞简练刚硬,短短几句话便将事情说得一清二楚。厉醒川服役期间表现出色,不仅各项训练成绩斐然,在一次打击边境贩毒链条的行动中更是起到了关键性作用,并因此荣立个人二等功。下面的落款日期是昨天。 “这是传真过来的?” “嗯,早上刚到。” 老院长不禁又看了他一眼,见他明明能量这样大,面上却是淡淡的,毫不显山露水,心里不觉多了几分忌惮。再看另一份亲子鉴定时就只是随手翻了翻,并没有过分留心。毕竟能让部队以这样快的速度开出这样的一份证明,足以说明传言是假的了。 “醒川,我希望你不要多心。咱们院虽然名义上已经市场化,但本质还是公职体系。院里有院里的要求,军人更有军人的纪律,今天叫你来也是想听听你的说法,没有别的意思。” “我明白。”厉醒川态度不卑不亢,“院长,没什么事我先出去了,下午还要送孩子去趟医院,时间方面我会好好调配,争取不耽误工作进度。” 老院长自然不会有什么意见,叮嘱了几句,亲自将人送出去了。 午休时间一过,厉醒川就跟同事交接好工作,换上衣服离开。今天儿童医院通知有张床位要腾出来,让他下午三点带着孩子和证件去办住院。回家路上,车在办公楼林立的市区堵了二十分钟还不见松动,干脆改道绕远。 开到某个路口,忽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原来到了凌意上班的地方。红灯时间不算短,他降下车窗撑着肘,抬头看了眼曾经去过的那一层。几秒钟后收回目光,视线近处忽然多了一个人。 凌意怀里抱着一个纸箱,坐在十米之外的一个圆墩上,愕然地看着他。 两人四目相对,有那么片刻时间谁也没有任何动作。然后有人按喇叭,变灯了,后面的车催促他赶紧走。他转回头直视前方,刚踩下油门,余光就见到凌意倏然站起身,往他这个方向跑来。 “醒川!” 听着后面越来越刺耳的嘀嘀声,三秒钟后厉醒川终于向左打了把方向盘,将车停到了路边。 凌意抱着箱子跑过来,因为马路边地势高,只能略略弯下腰:“醒川,你是来找我的吗?” 他眉眼间有压抑不住的惊喜。 厉醒川握着方向盘,第一眼却注意到他怀里的箱子。里面文件、杯子、工卡、小摆件收拾得整齐,应该是他的全部家当。 “怎么回事。” 凌意十指往箱里一扣,羞惭似地敛起眸:“就这么回事。” “你被开除了?” “嗯。”他勉强笑了笑,“本来打算过几天再告诉你的,没想到你先发现了。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寒风吹得落叶直打旋,他穿得薄又没戴手套,双手冻得通红。 “先上车。”厉醒川收回目光,“这里不能停车。” 一抬眼见到违章摄像头,凌意立马把纸箱放到后备厢,拉开副驾驶的门坐了进去。车里暖气足,只是搓着双手呵了口气,前窗就立刻蒙了雾。 “为什么被开除。” “没什么,就是裁员。最近行业不景气,公司要不了那么多人,试用期的走了一半。” 其实是因为曹亮上一次来找他,两人在地下一层的美食广场吃饭,曹亮顺走了隔壁桌的手机,还没上电梯就被当场扣住,人赃并获,连带跟他一起来的凌意也受了牵连。江昊虽然有意保住凌意,最终也没能成功,不过最后一笔奖金仍旧一分不少地发了下来,凌意已经非常感激。 “对了,葛护士跟我说见过你。”他忽然像是想起来什么,闷头从上衣翻出一个平安符,取下之前那个中国结换了上去,“是杨斌带你去的?” 之前说要换掉中国结,不是随口说的,他一直记得,今天正好护身符也在身上。 “他说的那些话你别放在心上,我妈的事只怪我,怪不到你头上。一直没告诉你也不是有意要瞒你,只是没找到合适的契机。” 那个中国结的确是旧了,红都褪了色,捏在手里很显得过时。他自顾自说话,一句接一句,那结也被捏得变了形。 “至于住院费……我手头还有一点钱,但是最近又要付房租又要找工作,可能也不会太宽裕,等我找到新工作再还你可以吗?” 听到这一句,厉醒川终于有些不悦。 “那是给阿姨的不是给你的。下午小树要去医院,你没事做就在医院陪他,我正好有事要办。” “小树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到医院再说。” “好。” 一路再无话,只是空调吹送暖风,人的心也跟着一点点回暖。开到帝景地库外,厉醒川视线在后视镜一掠,忽然看到一个突兀的人影,斜靠在保安室外的灰墙边,正跟两个保安交涉。 车速放慢。 那人双手插兜,没骨头似的歪着,鼻子一吸一耸。只这一个动作就让厉醒川想起来这是谁。 这么快就找上门来了。 他迅速把车开下地库。停稳后凌意扭身去解安全带,肩膀却被人扳住,“等等。” “怎么?” 凌意回头一看,只见厉醒川神情肃杀,大脑像是在飞速转运,身体却坐在那儿一动也不动。 “待会上楼以后你把厉茁抱走,别从正门走,走南边的侧门,然后去儿童医院找刘医生,安顿好以后立刻给思昀打电话。” 说完也没给凌意足够的反应时间,开门便往电梯走。凌意急忙下车跟在他身后追问:“你呢,你要去哪?为什么要我找思昀。” “我说了我有事要办。” 一进电梯厉醒川便用力按楼层,进门以后遣走田姐,然后把所有的证件跟一份亲子鉴定扔到行李袋里,连同午睡刚醒的小树一起交给凌意。 “现在没时间跟你解释,等你找到思昀他会把一切都告诉你。到医院以后不管谁来问你,都要一口咬定厉茁就是我儿子,谁要带他走都不行,包括我妈,听懂了吗?” 凌意接过孩子紧紧搂在身前,一时有些堂皇。小树睡眼惺忪地仰头看着他:“爸爸,要出去玩吗?” “嗯。”厉醒川蹲下来替他拉紧外套拉链,又给他戴上帽子口罩,推进凌意怀里,“听凌意叔叔的话,爸爸不在的时候他就是你爸爸。” 作者有话说: 第24章 醒川身上的那些疤 临江儿童医院。 出租车刚一停表,小树的脸已经耷拉下来:“凌叔叔,不是出去玩吗,怎么又是来医院啊。” 凌意将装证件的包紧紧背着,从另一边将他抱下车:“最近爸爸经常带你过来吗?” 他郁闷地点点头:“每隔一天就要来一次,要换衣服,还要打针。” “那爸爸每次带你去见的是哪个医生,小树还记得吗?” “嗯。” 不高兴归不高兴,他还是老老实实地拉着凌意朝某个方向走,好像真的已经将路线铭记于心。 “你怎么会记得?”凌意有些惊讶。 “那里有只大恐龙,爸爸抱我坐到上面去玩过。” 为了让来检查的孩子们没那么紧张,儿童医院会特意摆放许多玩具跟游乐设备。果然,上了二楼,远远的就看到一只深绿色的大恐龙立在走廊尽头。见那里没人,凌意笑了笑:“今天没有人骑大恐龙,一会儿叔叔也抱你上去。” 小树拍着手说好啊好啊,接着就兴致勃勃地拉着他的手往里去。但越是接近那里,气氛却越是肃穆得不对劲。从人头攒动的呼吸内科、骨科往里走,病人似乎越来越安静,谈笑声几近消失。 到了走廊尽头,只见磨砂玻璃门上印着三个红色的大字:肿瘤科。 凌意顿足低头,愕然地看向一无所知的小树。小树仰头冲他笑:“走叔叔,我们洗手去。” “为什么?” “你看呀,你看。”他骄傲地指向门上的那三个字,“那里写了:要、洗、手。爸爸说每次来都要洗的,不然会得病。” 如此残酷又善意的谎言,凌意第一次希望它是真的。他站在原地深深地呼吸,好像要把所有的消毒水味都吸进肺里,直到小树不安地拉拉他的手,这才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带小树找到醒川所说的刘大夫。 “我还是那句话,你们做家长的不要先乱了阵脚。他这个病发现得早,现在临江的医疗条件又是全国领先的,治愈的希望很大。”大夫总是愿意给予求生的人一些希望。 接着就是办住院、铺床、收拾平时会用到的东西,安顿好以后第一件事是抽血。小树很乖很听话,全程不哭也不闹,连护士姐姐都忍不住奖励他一颗糖吃。 等护士走了,凌意一手帮他压着针孔,一手给谢思昀发短信:“思昀,小树在儿童医院住院部3-17,你今天方便过来一趟吗?醒川让我第一时间联系你。” 刚点击发送,一只攥着糖的小拳头伸到他眼前:“凌叔叔,可不可以帮我放到唐老鸭的包包里。” “怎么不吃?不想吃么。” “等爸爸来了才能吃,爸爸说过不能随便吃别人给的东西。” 孩子太小了,病服没有合身的,拳头一大半都笼在袖子里。凌意抱着他,从白天抱到傍晚,一直没等到厉醒川。 六点时分,天近黄昏,病房门终于被推开,进来的是急匆匆赶到的谢思昀。 “谢叔叔!”小树喜笑颜开地从病床上坐起来,张开手臂让他抱。 “思昀。” “来叔叔抱抱,哎哟喂小祖宗,你怎么又沉了!”谢思昀一口气还没喘匀,就抱起小树来荡了荡,扭头问凌意,“醒川还没来?” “没有,”凌意慢慢摇头,“他说他有事要办,办完了马上就会来。” 当着孩子的面,很多话不便直说。谢思昀脱去外套,拧了一下小树的鼻子,笑嘻嘻地道:“我今天忘带礼物了,现在出去给你买,你在这儿乖乖睡觉听到没有?” 小树一听,立马听话躺平,双手叠着放在肚子上:“听到啦!” 两个人这才放心地出去。 走廊的温度比屋内要低得多,玻璃上凝了水雾不说,胶椅也凉得冰手,只有昼夜不歇的缴费机永远火热。 “你一个人来这儿方便吗?”凌意坐到胶椅上,伸手摸了一下旁边的位置,确定上面没有水汽才叫谢思昀也坐下来,“不会有什么人认出你来吧。” “这种时候了还说这些干什么。”谢思昀也用手在椅面上摸了一下,然后才坐下来,“住院手续都办完了?之前醒川跟我大概说过小树的病情,我以为怎么样也要下个月才会住院,没想到这么快。” 原来醒川早就告诉过思昀了,难怪他并不觉得惊讶。凌意低下头,两只手垫在大腿下面取暖:“办完了,大夫说一切顺利的话下周可以手术,之后就看恢复情况了。” 谢思昀松了口气,默然片刻又问:“医院让你预缴费用了吧,花了多少钱?我先替醒川转给你。” “不用了,醒川给了我一张卡,我下午在楼下的atm机查了一下,里面有一百六十多万,做手术根本用不了这么多。” 谢思昀点点头:“他替你想得很周到。” 凌意听出他话里有话,刚想问他什么意思,身后忽然传来急促尖利的高跟鞋声音。两人同时回头,看清来的是谁后又同时站起来。 “阿姨。” “厉阿姨。” 厉微显然刚得到消息,气势汹汹地拎着包奔过来,“厉茁呢?” “在病房里。” 她的目光从他们脸上划过,像玻璃渣一样带着锐劲,然后才转身走到房门口透过探视窗往里看,不过并没有推门进去。 大约是为着以前那些事,每每在她面前凌意总有些胆怯,不过扭头看向谢思昀,发现他也嘴角紧绷面色发苦,就知道不止自己一个人怕她,心里倒好受许多。 奇怪的是厉微就那么在那儿看着,包拎在右肩上一动也不动,不知道在想什么。半晌后她恢复那种趾高气昂的神情,转身走到谢凌二人面前,目光凌利地检视他们,“厉茁住院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凌意低声道:“下午忙着办手续没有抽出时间。” “我的孙子住院,谁让你多管闲事的?” “凌意也是想帮忙。咱们大家都不想小树有事,谁带他来住院都一样,最重要的是小树,您说对不对。” 谢思昀这一帮腔,成功把厉微的火力给吸引了过去。 “思昀,咱们也有好几年没见了,怎么你一开口不问我声好,反倒跟我唱起反调了?是不是在那个乌烟瘴气的娱乐圈混久了,忘了对长辈应有的态度。” 大明星当惯了的谢思昀哪被人这样噎过,当下脸色就变了变。 “厉阿姨,我们是作为醒川的朋友来帮忙的,不是来听您教训的。” “帮忙?”厉微的目光在他们俩的脸上来来去去,一刻也没闲着,“你们以为你们这是在帮忙吗,你们是要害死醒川!” “您这是什么话,我们怎么可能害醒川?” “还说不是害他,要不是杨斌给我打电话我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厉微在两人面前来回踱步,高跟鞋的鞋跟笃笃直响:“你们以为把孩子藏在医院,这样就是帮醒川了吗?知不知道他下午就被杨斌的人给拘了,现在正关在拘留所里呢!” “什么拘留?”凌意浑身一震,“怎么会拘留呢,他犯什么事了?” 话音刚落就听啪得一声脆响,厉微反身狠狠一耳光扇在凌意脸上,登时将他打得跌坐下去:“你还有脸问!” “厉阿姨!”谢思昀上手捉住她右手,“有话好好说,凌意他什么也不知道!” 厉微急促呼吸,胸膛剧烈起伏,细长的指尖指住凌意便骂:“你这个出尔反尔的东西,谁让你回来的?你害了醒川一次还不够,现在还要来害第二次。我告诉你,我告诉你们!我现在就要把厉茁带走,我看你们谁敢拦我?” 说完又冲上去要打凌意第二次。她虽然已近五十,但被心里那股恨意驱使着,力气竟出奇得大,谢思昀一个人几乎弄不住她,眼睁睁看她朝椅子上的凌意杀去。正觉得要糟,却见凌意起身死死抓住她两只手,猝然将她往外一推,扑过去挡在了门口。 “不行,你不能把小树带走。” 那五个指印还清晰地印在惨白的脸上,他身体微微地抖着,但神情却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那双眼睛执拗坚强,漆黑的瞳仁嵌在一汪水里,一望进去深不见底,其中仿佛蕴藏着无穷无尽的能量。 就这片刻功夫,谢思昀迅速将带来的几个人叫上楼来,强行将厉微控制在病房之外。 “厉阿姨对不起,我们答应过醒川,在他来这里之前谁也不能带走小树。” 厉微气得发抖:“他糊涂你们也糊涂?那孩子不是他的,不还回去难道要让醒川犯法吗?!” 不是他的? 这是什么意思。 凌意惊愕地看着她。 正在此时却听病房的门吱呀一声,穿着病号服的小树怯生生地探出一颗头来。 “奶奶?” 童稚干净的嗓音与刚才的一切歇斯底里、阴谋算计都格格不入。厉微背对着他,周身就此僵硬。 “奶奶?”小树又叫了她一声,“是奶奶吗?我听到你的声音啦。小树在这里啊奶奶。” 走廊突然完全的寂静,没有任何人说话。 小树迷茫地看着所有人,发现没有人理他。想出来,看了凌意一眼,凌意却对他微微摇头,示意他站在里面不要动。 “奶奶……” 厉微还是没有回头。半晌后她推开身上的几只手,步伐决然地离开了,不知道还会不会再来。谢思昀一口气泄下去,险些当场瘫软在地。反倒是凌意,他在巨大的震惊和冲击下仍不忘记自己的责任,第一时间将小树送回房里,并且将房门紧锁。 然后又是久久的安静。 重新安顿好一切后,凌意脱力般坐到椅子上,先是发怔,继而低头掩面。他想问醒川怎么会被拘留,也想问小树怎么会不是醒川的孩子,但千头万绪一时间竟不知从何说起。 过了一会儿,一只手搭到他的肩上,“对不住,我在这儿还是让你挨打了。” 凌意将滚烫的脸埋在掌心,轻轻摇了摇头,“没关系。” 都习惯了。 “我只是想不通她到底为什么这么恨我。” 难道仅仅因为他跟醒川的过去?那的确是他主动,但感情是两个人的事,怎么能全怪到一个人头上。 搭在他肩头的手却慢慢收紧。谢思昀默然片刻,突然淡淡地苦笑一声:“还能为什么,当然是因为醒川当年为了让你有安全感,瞒着所有人跑去接受结扎手术的事。” 话音落地,凌意一节节抬起脖颈,目光里全是惊骇。谢思昀也看着他,右手慢慢拿下来放到膝上,嘴唇微微张开:“凌意……” 当年厉微以为儿子再怎么叛逆,将来为亲生父亲延续生命是一定肯的。没有想到他这样的说一不二,答应了凌意的事无论如何都要做到。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但爱过的人身上必定留下痕迹。厉醒川的身上除了几枚牙印,还有一些手术留下的印记。那些疤太小,跟心里的相比可以忽略不计。 不过这件事的细节谢思昀也并不知道许多。他唯一能告诉凌意的,是厉醒川如何在万念俱灰的情形下收养了小树。 作者有话说: 第25章 你欠我一条命 三年前,边陲小镇。 离退伍还有一年多的时间,熬过了最艰苦的新兵蛋子时期,现在厉醒川已经可以自由地用手机,休假时间也被允许外出,不需要再在部队里夙夜执勤。 不过,义务兵每周也只有半天休息。这半天有的人会去超市补充一些生活必需品,有的人会去台球厅、餐馆,还有人去见最重要的人。 厉醒川很少跟他们一起,那半天他总去边防附近找当地农民买外国烟。倒烟这种事在这里很普遍,边防兵看见了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也不会去跟几个挣辛苦钱的农民为难。 那天他找战友借了辆自行车,一路往边境线骑。当时天气尚属炎热,他只穿一件灰绿短袖,下身迷彩裤马丁靴,没骑多久劲瘦结实的背就开始微微冒汗。 骑到一半,沥青路变成了羊肠小道,四周树叶婆娑微风寂寂,车轮轧着自己的影子。中间有两公里路是连绵的玉米地,月光下狭长的蓑叶随风摆动,真像波光粼粼的河面一样。 快到边境的时候,玉米地变得矮了些。顺着风,他忽然闻到一股熟悉的、烧焦冲鼻的气味,精神徒然警惕。 有人在烧大麻。往田间一扫,他看到两个蹲在里面的背影围着一簇火光,立刻把车一停悄声靠近。 瘾君子们别的不行,警惕性永远最高。只不过听见一点草的动静他们就噌一下站起身,回头只见一道人影从田梗上飞身而下,闪电一样像自己扑来! “别跑!” 那两人连大麻叶都来不及收,抄起手中吸麻专用的火梗子便向厉醒川掷来。他躲闪不及,腰上登时挨了一下。火梗子上的油沾在裤子上见布即燃,两人分头逃窜又路线更熟,追过一片田时他迷彩裤右侧口袋已经烧穿一小片,最后到底是让人给跑了。 所幸那两人抽的大麻叶还在原地,不算一无所获。回到之前那块地方以后,他脱下上衣包起那些大麻绑到自行车后座,正要上车,忽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东西。 他猛地一顿,低头从烧烂的口袋里翻出了一个平安符。整个符包还有轮廓在,但红色的底衬和黄色的丝线均已被燎得焦黄,下面的挂穗更是已经成了灰。迫不得已打开来,里面那张曾翻看过无数次的纸烧掉了最后一截。 以前那上面写着“不想你醒”,如今醒字已毁,只剩下不想你。 不想你。 厉醒川拧眉望着这三个字。 活了二十多年他从不信有神,到这一刻,不知为什么却有些认命。或许真到了那一种时候,不得不试着去接受现实的时候。 他霍然躺倒,就这么睡在空寂的小路上,后背被路面的石子硌得钻心,静了一会儿,忽然开始朝夜空放声大喊,沙哑又粗放的喊声在田间四处回荡,像是要把这山给震破。喊得太响,连树间的鸟都被他惊飞起来,扑簌着翅膀远远逃离。 在这样的旷野中尽情地宣泄了近一分钟,身后突然来了一个人,女人。还没听到脚步声,厉醒川就先闻到了她身上的香水。他一个激灵爬起来,转身进入戒备状态。 那女人背着月光走近,纤细的身影袅袅婷婷,超短裙下一双长脚晃得有条不紊。走近以后,她掩着嘴笑:“我当谁在这儿鬼吼鬼叫的,原来是兵哥哥啊。怎么,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哭鼻子呢?” 说完她又毫无惧色地走得更近,看清以后哎哟喂一声,“这里人都没有,你耍什么流氓?”不过一边说笑着,一边还把那双勾人的眼睛往他身上瞟。 “离我远点儿。”厉醒川低斥。 “嘁,以为我稀罕看你吗?”女人婀娜地一转身,裙摆跟着荡起一条漂亮的弧线,后面雪白的臀若隐若现。 厉醒川没理她,可她走到自行车边时忽然顿住,语气有些警惕:“你抽大麻?” “你怎么知道是大麻。” “味道这么大,我还闻不出来吗?” 她正要撩开衣服查看,厉醒川走过去将她右手拂开:“别碰,这是我刚缴的。” “从哪儿缴的?” “刚才有人在田里点,可能是附近的农民,让他们给跑了。” 女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再看他的眼神就变得正经许多:“这些害人的东西,是该全缴了。” 经过这样一打岔,厉醒川也没心思再去买烟,骑上车想走,后座却被她扯住,“带我一程吧兵哥哥,我腿都走酸了。” 现在时间不早了,她一个女人家,不知道为什么独自走在这样僻静的小道上。 厉醒川回头,第一次仔细地打量了她。这一打量才发现她身上带伤,手臂和小腿上都有斜长的红印,像是什么人用鞭子抽过的。 她也不等他回答,干脆利落地卷起包大麻的衣服抱到怀里,灵活地跳上了车。见厉醒川蹙眉,还笑着比了个军礼:“为人民服务!” 笑声悠悠荡荡,顺着风吹到四处。 厉醒川跟小树的妈妈徐筱洁,就是这样认识的。两人一同走了那么一段路,聊着聊着发现是老乡,都是临江人,像是天定的缘分。后来慢慢熟起来,她才透露自己那天是去干什么。 有熟客点她的单,为了一百块钱她要走几公里路去客人家里服务。不过用她的话说,一百块钱在那儿可是高价了,厉醒川你别瞧不起人,哪天你点我我是要收一百二的。 筱洁的确比醒川要幽默得多。她染上毒瘾近一年,得肺癌两年,做皮肉生意五六年,却还能在任何时候开起自己和别人的玩笑。 对于她这一份乐天厉醒川无从理解,因为他总觉得,一个女人到了这种山穷水尽的地步,似乎已经没有活下去的必要。后来有一次去了她破旧狭窄的小家,他才明白她的这一份乐天源自何处。 原来她有个孩子。很小的一个小婴儿,圆圆的脸,四脚朝天睡在婴儿车里,除了吃就是睡。不对,还会笑。小树从生下来就很爱笑,一见到厉醒川更是爱笑,口水鼓着泡沫从嘴角直往下淌还是笑。 “怀他的时候查出的癌,生完更没钱治,疼得受不了了我相好的就总给我打针。我也无所谓了,反正就这一两年好活,能多挣一点是一点。”徐筱洁一边说一边冲孩子弹舌,“笑一个,笑一个。” 厉醒川这个黑面神,偶尔也会逗一逗小树。他把手指伸过去,小树就会轻轻含住,他把脸靠过去,小树就会用脚丫子蹬上来,真正的蹬鼻子上脸。 那以后醒川的每次外出几乎都跟筱洁在一起。醒川想抽烟,筱洁陪着,筱洁想打针,醒川负责把她绑起来。他们不常聊心事,只爱聊临江的风土人情。 月光所照,皆是故乡。他们一起想家。 有一次筱洁毒瘾犯了,醒川把她抱在怀里,她抖得整个床都在震,身体一阵冷一阵热。许久后慢慢平复,她大汗淋漓地躺在醒川怀里,很浅的声音跟他聊天:“你这么喜欢孩子怎么不自己要一个,当兵不许结婚?” 屋里关着灯,什么人也没有,小树的爸爸不知道是第几次进戒毒所了。 “我这辈子不会有孩子。”厉醒川把自己的秘密告诉了她。 她一边冷得发抖,一边捧腹大笑:“没见过比你还傻的人,人家说着玩的,你倒当真了。难道你没听说过一个故事,一对情侣约好一起跳楼殉情,结果一个往前跳,另一个往后跳?” 醒川说:“也许另一个只是恐高。” 筱洁笑得流出了眼泪:“醒川,我知道我们错在哪儿了,我们名字取错了。我叫筱洁,但我偏偏是最脏的,你叫醒川,结果你从来没有清醒过,好讽刺。” 醒川把他说过凌意的那句话说给她听:“自甘堕落的人才脏。” 筱洁一听,却满脸戚然:“你说得对,我就是自甘堕落。” 原来有些话当着一个人的面可以说,当着另一个人的面就不能说,醒川这才明白。 “知道那个凌意为什么反悔吗醒川,因为你太不会说话了,你是我见过嘴最笨的人。”筱洁仰面看着他,用一种很受伤的眼神。他也看着筱洁,他当然是懊悔的,但同时更觉得凄凉。他说:“你说得对。” “我话还没有说完。”筱洁无声地流泪,一双手徒然揪住他的领口,“你也是我见过最值得托付的人。醒川,我求你一件事,你答应我,我就送一件礼物给你。” “你说。” “我死了以后你做小树的爸爸,把他培养成对社会有用的人,不要像我,我是社会的渣滓,谁见了我都能吐口唾沫。” 醒川说:“不包括我。” “我知道不包括你,我就是要拿话激你。”筱洁哭着笑,“我就喜欢看你急。” 他们是绝对的知己,最纯粹的友谊,可惜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你答不答应我?” “好好活下去,自己照顾小树。” “你不肯答应?” “我跟凌意有约在先。” 先来后到,醒川不能辜负凌意。 筱洁手一松,险些翻下床去,伏在枕头上痛哭不止。她把一辈子的委屈全在那一晚发泄出来,她告诉厉醒川,本来自己不至于堕落到这样无可救药,是一个叫杨斌的人,当年在火电厂因为一时之气轧掉了她爸爸两截手指,她们家求告无门,妈妈又是聋哑人。她逼不得已出去卖,最后跟着男友辗转来到边境,家人只当她死了。 她还拿出一张照片,说:“你看,我没骗你,以前我比现在还好看,初中就有男生暗恋我。我身边这么多男人,只有你对我不动心。” 厉醒川把照片收起来,让她好好睡一觉,有的仇不需要她来报。 一周后,筱洁将礼物送到他手上,是一伙以贩养吸的人下一次交易的时间地点。因为线人只听他的,特警抓人时破例让厉醒川也持枪随行。激烈交战中筱洁明知醒川穿了防弹衣,还是固执地替他挡了一枪。 “你看我多坏,我就喜欢看你急……”筱洁最后一次躺在厉醒川的怀里,还在逗他笑。 她把沾满鲜血的手伸出去,厉醒川猝然握紧。 “醒川……”筱洁是笑着咽的气,“你欠我一条命。” 作者有话说: 第26章 “我想我们需要谈谈” 筱洁死后,仍在服役的厉醒川把小树养在退伍战友家里,一年后才将人接到自己身边。孩子长得快,厉醒川假又少,每见一面都像是第一次见似的,觉得小树又跟上次看到的样子不同了。 不过,他越长越像筱洁。单眼皮,鹅蛋脸型,圆圆的小鼻子,见谁都是笑模样。最后将他从战友家带走时,他已经会走了,也会稚声叫爸爸、爸爸。 不管愿不愿意,从筱洁死的那天起厉醒川就已经是小树的爸爸,这是他一辈子放不下的责任,想丢也丢不开的“包袱”。 几年弹指一挥间,小树竟就这样大了。 昨晚医生给他配了药,吃完后口里苦得直返酸水,夜里起来吐了两三次,直到天蒙蒙亮才堪堪睡着。凌意一整个晚上忙着给他换床单、换衣服,几乎没怎么合过眼。等小树终于安稳睡下,他仍然毫无困意。 他脑子里很乱。 从来没有想过这一种可能性,原来醒川曾经那样明确地表达过对他的感情,用一种独属于醒川的方式。他们之间其实就差一点点,差一点点就心意相通,哪怕第二天死了也不遗憾。 但命运就是这样无理,它总爱将戏剧冲突安排在你意想不到的时候。凌意怅然若失地坐在床边,想了很久,拿出手机发了一条短信: “醒川,我想我们需要谈谈。” 屏幕显示,发送成功。 坐了一会儿后,他拿出一根棉签,沾了点凡士林抹到小树的嘴唇上。昨天吐得太厉害,小树的嘴角两边都裂开了,唇面也干得起皮。 昨晚八点多有两个民警找到这儿,幸好医院不是可以任人胡来的地方,无论厉醒川牵涉到任何案件当中,小树的手术都不受其影响,他们查案自然也不能将小树轻易带走。 但吃过早饭后医生要谈会诊结果,必须把家长叫到办公室去。离开之前凌意特意叫来一个护士,又把病房的门反锁了,没有钥匙外面绝对打不开。 “叔叔一会儿就回来,谁敲门你都不要开。” 经过前一晚的折腾,小树的眼神变得有些木然:“有坏人?” “嗯,不要给坏人开门。” 小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结果他刚走没多久,就有人从外面转动门锁,并且声音越来越响,似乎急切地要将门打开。经过昨晚民警上门的事护士也多少有所警觉,走到门口问:“谁啊?” “凌意,开门。” 小树一直竖着耳朵在听,闻言一骨碌跳下床,“奶奶!护士姐姐,是我奶奶!” 奶奶自然不可能是坏人。见他兔子一样跳起来去够门,护士忙不迭上前帮忙,“我来我来,你别摔了。” 小树都笑出酒窝了。他好想奶奶,昨天就没有见到,今天奶奶总算来啦,在这个医院他都快无聊坏了。没想到门一打开,外面黑压压站着好几个人,当头便是厉微。她眼神锐利地往房间里一扫,上前便将小树一把抱起来往外走。 “奶奶我们要去哪儿啊。”小树满脸茫然。 看这架势护士登时觉得不对劲:“你要把孩子带到哪儿去?” 跟着厉微的两个人不由分说地挡开护士,头也不回地往电梯去。护士脸色哗变,边追边喊:“保安!保安!快点儿,让她把孩子放下!”一群人在走廊间推推搡搡,厉微这一次是铁了心要生抢,哪怕还有其他任何人在场都没有用。 办公室里的凌意听见声音跑出来,刚好见到小树被抱进电梯,急忙飞奔过去两只手死死扳住门,“厉阿姨!小树还要做手术,你这样会害死他的!” 下一秒他就被人大力推开,梯门唰的关严。小树被眼前这一幕吓得不知所措,双手紧紧抱着厉微的脖子:“奶奶,为什么打叔叔?” 厉微一张脸冷若冰霜,上车后直奔拘留所而去。 “奶奶、奶奶——”小树被她勒得不舒服,在她怀里拼命挣扎。 飞驰中厉微低头看了他一眼,只见他张着嘴像是要吐,当下表情有些微松动。然而这松动也就那么一秒,很快她就再度恢复成那种不近人情的表情,目光平视前方催促司机快一点。 — 另一边,杨斌在郊区拘留所睡了个好觉,起来后就一直在等电话。手机一震,他立马伸了个懒腰拿起来:“怎么样,孩子接出来了?” “我正在过去的路上,半小时之内到。” “到底姜还是老的辣,警察都带不出来的人,你厉微倒有办法!” 那边幽幽地抽了口气:“只要豁得出去,有什么抢不出来的?我一把年纪了不怕犯法,你要抓就抓,赶快把醒川放了。” “你以为你现在还有资格跟我讨价还价?”杨斌的笑容令人胆寒,“你想见你儿子,报案人也想见他儿子,等他见到人再说。” “你要把孩子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当然是还给他爹。不过他爹要把他怎么样,就不在我管辖范围内了,你说是不是。” “杨斌你别太过分!” “我过分?”杨斌闻言将脚往地上咚得一放,霎时换了一副阴狠的面孔,“从见第一面起厉醒川就打心眼儿里瞧不起我,他当我是吴仕千的一条狗,连我喝过的杯子都要扔了,我呸!”他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都是玩屁股的,他除了有个好姓还有什么?我早他妈想置他于死地,忍到今天算我杨斌有耐性!今天我就要让他睁大眼睛好好看看,我杨斌这条狗咬人到底疼不疼!” 一听到置于死地几个字,厉微在那头几乎是咬牙切齿:“你敢滥用职权——” “诶!”杨斌倏然正色,“少往我身上泼脏水,对他依法采取拘留措施叫什么滥用职权?厉醒川他未经亲属同意把孩子带走这么久,当年就应该想到会有今天!” 门外经过的两个民警听见这番话,不约而同地放慢脚步,意味深长地对视了一眼。 尽情地出完当年那口恶气,杨斌心情大好,马上亲自打电话给下属:“你让报案人陈洪民到车上去等着,就说孩子我们帮他找到了,再把厉醒川提出来。对,对,可以放了,怎么不能放?孩子都找到了谁说不能放?事实都是明摆着的还查什么查,报案人现在要带孩子回家,难道我们还能拦着不让他们一家团聚?!” 拘留所门口有武警把守,周围高墙林立地势空旷,几个路口又都有警力岗。杨斌早已计划周详,只要逼得厉醒川在这里动手,他就绝对插翅也难逃。 没过多久外面传来消息,厉微带着孩子赶到拘留所外。杨斌站起身来,先是将烟掐灭在烟灰缸里,紧接着将放在桌上的枪用力别到腰后,然后才提提裤子大步走出去。 这里本就是郊区,拘留所的回字廊空无一人,冰冷的栏杆透着刺骨的寒意。杨斌脚上的制式皮鞋走在地砖上格外响,每一声都像是要踏碎谁的骨头。 下到一楼,戴着手铐的厉醒川从对面被押过来。 “哟,这是谁啊。”杨斌讪笑。 厉醒川冷冷抬眸。被拘了一天一夜,他身上的西服压出几道明显的褶,下颌也冒出黑硬的胡渣。不过他的表情还是那样,沉稳肃杀波澜不惊,骨子里透不出半点颓废。他那双眼睛迎着光看到杨斌脸上,目光凌利,惯有的胆色一分不减。 杨斌走到他面前,讥讽地勾了勾他腕上的手铐,“滋味怎么样?” “舍得放我走了?” “不舍得也得舍得啊,”杨斌啧了一声,佯作遗憾,“我是想再拘你两天,可事情查清楚了,不放人怎么行。” 说完他就朝厉醒川身后的一名女警示意:“一会儿出了大门,给他把手铐解开。” 女警没作声。 “没听见?” “知道了。” 出大门前她给厉醒川解开手铐,铁门在两人眼前缓缓打开,厉醒川神色遽变。 一段缓而长的斜坡之下,厉微背对着他站在粗粝的沙石路上,正强行把小树往一辆车里抱。小树不肯,拼命挣扎哭喊着奶奶。 “厉茁!” 厉醒川浑身肌肉徒然绷紧,下一秒身后却有一只手死死压住他小臂。是刚才那个女警,她用只有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低声道:“还不是时候。” “爸爸!”小树听见声音拼力犟开厉微的手,转身还没跑上两步就扑倒在地,“爸爸!爸爸你快来救我,车上有坏人!小树害怕!” 他一张小脸早已哭得泪水模糊,现在在地上的灰里一裹,更是污一块白一块。厉微刚想上前将他抱起,陈洪民就突然从车里跳出来,抢前冲到她前面,从后领一把将小树猛地拎起来,“哭什么哭!跟我回去!我才是你爸爸!” “爸爸!爸爸——!”小树哭得撕心裂肺,毛衣领将他整张脸勒得通红,双手双脚在空中乱挥乱打。陈洪民却丝毫不见心疼,被他踢得疼了干脆狠狠踹了一脚,登时便将孩子踹得没了声音! “妈的……” “小树!”厉微失声尖喊。她距离最近,所以也看得最清,登时便冲上去跟陈洪民厮打,“你把孩子踢坏了,快放下他!小树!” 可她哪里是陈洪民的对手,陈洪民将她一把推倒在地,啐着唾沫骂她死老太婆。 厉醒川站在大门的阴影当中,整个人看不清表情。 “好了!别在我们这儿闹!”杨斌给陈洪民递了个眼神,示意他抓紧时间。陈洪民立刻当着所有人的面将孩子用力往地上一放,拖猫狗一样往车上拖去。 小树在他手里歪着头,鲜红的鼻血无声无息地往地上滴,身后的路面留下一串触目惊心的血点子。站在厉醒川身后的女警不忍地转开眼。 将孩子扔到车里后陈洪民砰一声关上车门,低低地咒骂了一声。 厉醒川当真能忍! 他脑中飞速转动,边踩油门边将右手沾的血擦到裤子上。谁知就在他一低头的瞬间,余光只见一道精悍身影自坡道上闪电般疾奔而下,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纵身一跃就跳上了车! “醒川——!” 凌意堪堪追到这里,看到的就是这样惊心动魄的一幕。电光石火间只见厉醒川完全凌空,两条铁臂死死扳紧车窗上沿,整个身体牢牢贴在行进中的车门上! 作者有话说: 第27章 那些咸的泪、黏的汗 “醒川!” 凌意跟厉微同时发出一声惊呼,杨斌却神经一跳,下意识摸了摸自己腰后的枪。 呼啸的寒风里,厉醒川整个人如同一头敏捷的猎豹,左手牢牢扳住车框,右手猛拍车门:“停车!” 惊骇中陈洪民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紧方向盘死踩油门,想利用速度把他给甩下去。车身先是在原地一蹦,给油的瞬间气势汹汹加速。 凛冽的风声骤然擦过耳膜,厉醒川咬紧牙关用十指紧抓车棱,看见被扔在后座的小树呈半昏迷状态,身体跟随车身前摇后晃,心脏霎时揪成一团。 “我让你停车听到没有!”他急迫的声音混在风里,两臂青筋暴起,不要命地探身进去抢夺陈洪民的方向盘,一掰一夺之间车身险些失控。 一切变故发生在短短三秒内,留在原地的几个人眼睁睁看着白车七拐八弯地冲出视野,而厉醒川的上身已经半探入车内。仓促惊措间只听陈洪民扬声大喊:“杨局!他要跟我玩儿命!” 时候终于到了。 杨斌猜到厉醒川一定会出手,但没想到他竟然会选择在最后一刻,不管不顾地直扑到车上去。片刻的反应时间后杨斌拉开警车的门坐进去,刚系上安全带,后车门就咣当一声。他踩油门的脚一松,回头竟然看到凌意! 不怕死的不止厉醒川一个。 “你想干什么?”凌意脸颊煞白,急促地倒着气,“你想对醒川做什么?” “谁让你上来的?赶紧给我下去!” 下一秒凌意就绷着唇扣上安全带,半点要退缩的意思都没有。 此时此刻多耽误一秒都可能错过绝佳时机,眼见他执意要跟,杨斌瞳底寒光闪烁:“你这么想和他一起死,老子成全你!” 警车如离弦之箭,开足马力追了出去。与此同时另一辆警车也立刻发动,紧紧跟在他们车后。不出五分钟,他们就在离拘留所不远的路旁看到了白车。 陡峭锋利的峭壁之下,厉醒川不知何时打开了车门。他的脖子被陈洪民狠狠掐住,手却仍死死拉住手刹,车身在原地猛打半圈旋,另一边车身与路边的山石擦出尖啸—— “醒川!”凌意在车里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喊声,“小心!” 车还没停稳凌意就解开安全带跑下去,想要过去帮忙,杨斌却将他往后一甩。另一边斜挂在车上的厉醒川面孔充血,脸上青筋暴凸,手上力道却半点不弱。他把车子强行停下后突然向后仰身,双手扳紧车架,双腿凌空往前一踹,登时将陈洪民踹得撞上另一边车门! 砰! 巨大的冲击之下陈洪民头骨都几乎撞碎,为保命匆忙往后面一撤,同时口中大声呼救:“杨局救我!” 话音刚落杨斌就拔出配枪:“厉醒川你想杀人吗?!” 厉醒川手一顿,缓慢回过头来,只见漆黑的枪口牢牢对准自己。杨斌离他十米不到,双手持枪摆出射击姿势。 “你打算开枪?”他嗓音冷酷。 看着这嗜血般的神情,杨斌太阳穴忽的一凉,五年前在鬼门关捡回一条命的那种后怕又回来了。但多年行走在黑白两线之间,他早已养成了极高的心理素质,很快强行镇定,“你以为我不敢?” “敢就开枪!”厉醒川似乎有意激怒他,“别让我看不起你。” 说完他就不再理会杨斌,直接从驾驶座车窗钻进去救小树。杨斌眉心霎时紧锁,瞳底冰冷的杀意一闪而过,子弹上膛逼近几步,“老子今天就毙了你。” 厉醒川浑若没有听见,以最快的速度找到后座的小树,脱下自己的上衣将他裹了起来。外套一除,黑衬衫里隐约可见防弹背心。 不远处的杨斌被激得满脸胀红,双手握枪大拇指猝然收紧。然而就在下一秒,一个瘦削的人影从斜后方冲过来,不顾一切地将杨斌扑倒在地! “杨斌你敢开枪!”凌意不知哪来的力量,伸手死死抓住杨斌两只手腕,眼见自己的脸离枪口只有十厘米距离,牙关咬得咯吱作响。 “狗日的……”杨斌怎么也没料到他能有这份勇气,为了厉醒川竟然真的连命都不要了。两人在地上争夺着那把手枪,就如同当年在出租屋里一样。 刚把小树从车里救出,厉醒川抬眸见到凌意跟杨斌缠打在一起,前额猝然收紧,“凌意!” 扑通——扑通—— 耳边所有声音彻底消失,只剩下绝对清晰的心跳声,急促压抑。凌意浑身抖如筛糠,双膝却死死压在杨斌身上,夺枪的十指用力到发白,每个字都是从齿间迸出来的:“那次我就应该杀了你……杀了你……” 那一次如果真的杀了杨斌,或许他的人生并不比现在更糟。这些年新仇旧恨加在一起,他将嘴唇都咬出血痕,殷红的眼底映着杨斌那张令人作呕的脸。 “想杀我……”杨斌五脏都被他压得变形,肋骨剧痛中几乎破裂,脸上却露出狰狞的笑。 “凌意你快让开!”厉醒川目眦欲裂,抱出小树后第一时间放到地上,拔腿便向二人冲过去。 这十几米的距离就像是五年那么远,每近一步厉醒川都在用力粗喘,眼睛死死盯着两双掰劲的手,脉搏紧张到急剧飙升。 谁让你跟过来的? 这是我的事! 他想在把人拉起的第一刻就将凌意痛骂一顿,可就在碰到凌意肩膀的前一秒,耳边忽然爆出一声巨响—— 砰! 穿破耳膜的枪声! 刺骨寒风骤然静止,周围空气霎时凝固。 地上的两个人的身体刹那间同时僵硬,既没有尖叫也没有痛呼。然后一秒一秒的,凌意睁着眼,仿佛还没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身体就开始不受控制地向后倾,紧接着嘭一声栽倒在地。 眼前灰尘四溅,厉醒川心脏骤停。 凌意? 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凌意仰面倒在厉醒川面前,分开那天穿着的外套至今没有换,里面的纯色毛衣领露出一条边。他胸口汩汩流着血,脸上写满错愕,苍白的嘴唇微微张着。 他看见厉醒川从未有过的急切神情,看见厉醒川冲过来将他搂到怀里,甚至看见厉醒川额间的冷汗。 但他却听不见醒川的声音。 脑中所有的思绪一点点褪成空白,连疼痛都与身体分离。失去意识以前,醒川似乎想对他说点什么。 “凌意!” “凌意!” 是该说点什么。他昨天想了一天一夜,他跟醒川,他们得谈谈。 凌意满腹心事,满腔情非得已,想让醒川重新爱他,这句话非说给醒川听不可。但试着动了动嘴唇,声带却不由得他控制,半晌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 “凌意——” “凌意!” 终于听见了醒川的一点声音,很熟悉。 恍恍惚惚仿佛回到五年前那个春节,醒川也曾用这种急切的声音叫过自己。 “凌意!凌意你到底有没有脑子,非要出了事你才高兴?” “要钱你为什么不向我开口,钱比命还重要?再让我知道你为了钱不顾安全以后就不要见面了。” “醒川……醒川你别生气,是我错了,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你还敢有下次!” “我不敢了,醒川我——唔——” “……” 那个春节很不同。他们第一次在被子里接吻,第一次旅馆开房,第一次钻小树林,第一次在摩托上盖着衣服紧紧抱在一起,身体久久战栗。那些咸的泪、黏的汗,那些说过的喜欢、睡过的夜晚,每一帧画面每一声呻吟,凌意都记忆犹新。 作者有话说: 今天更得比较短,停笔做了个自我调节。能力不足,写的东西不满意,所以郁闷了一下,睡了一觉又好多了,干他丫的。 我想我跟读者一定是心意相通的,所以你们对于我哪部分写得好、哪部分写得差也都很明白,我就不多检讨了。谢谢我最可爱的读者们,包容这个故事、包容我诸多不足。 想了很多以后还是决定按自己的想法写完,原计划就是现实的高潮过后会将过去的事淋漓尽致地写出来,所以这章以后会把以前的误会一次性写完。 我是很喜欢过去的醒川跟凌意的,希望你们也一样~(很不足的某月敬上) 第28章 “醒川,你好可爱” 五年前的春节假期,临江还不像如今这样冷。 在和厉醒川厮混了半个学期以后,凌意第一次面临跟他分开。他头一回这么不期待春节,一是为着厉醒川,二是因为又要见到杨斌。 离开临江的前一天醒川跟人开车跑山,手机一整天没有信号,下了山才收到三条消息。 “醒川,你在宿舍吗?给你买的机车手套到了,在的话我现在拿过去。”这是早上十点发的。 中间他给厉醒川打了个电话,没通。 午后时分发了第二条:“你是不是忘了我下午三点的车?手套放在楼下孙阿姨那儿了,记得去拿,记得要戴。” 下午三点:“我上车了,年后见。” 远处红霞漫天,落日的余晖透过云洒在山际。明明是该心旷神怡的一刻,厉醒川却坐在车上,右脚刹住地面,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醒川,别玩手机了,走吧。”车友朝他招臂。 前后引擎轰响,四周尘土飞扬。厉醒川收起手机,放下头盔挡板,一言不发向前骑去。 下了山天也暗了,车队的人又提议一起聚餐,就近找了一家撸串的店。店面装潢还算过得去,门脸不大,但店主夫妻俩特别热情,茄子烤得更是入味。 正是饭点,店里人声鼎沸。厉醒川平时就不多言语,今晚更是沉默,在这样的环境中显得格格不入。吃到一半,大家说说笑笑的,坐他身边的车友把他肩膀一搂,“醒川,想什么呢,心事重重的。” “没什么。” “还说没什么,今天跑得这么爽还板着脸,平时你可不是这种状态啊。” 面前摆放着大大小小十来个盘子,大家筷子夹得都很勤,烟也抽得很密,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孜然味跟烟味的混合体。有不熟的把一支烟递到厉醒川面前,“哥们儿来一支?” “谢了,我不抽烟。”厉醒川拿上手机起身,“我去回个电话。” 天气冷,外面呵气成雾,屋外的桌子都成了摆设。他走到餐馆跟隔壁小卖店之间的位置,靠在墙边,背微微弓着。路面除了路灯的细杆,就只有他这一道颀长的影子。 响了十来声,那边才接起来:“醒川?”好像很意外。 厉醒川蹙眉:“你干嘛呢。” “等我一下,”凌意的声音向里收着,“我找个能说话的地方。” 不知道为什么,一听见这个声音,刚才被烟味熏出的那股辛辣肝火瞬间平息下来。厉醒川一言不发,靠着墙一动不动,出奇得有耐性。 然后就是脚步声、关门声,都不大。凌意浅咳一声,吸了吸鼻子:“我以为你今晚不给我打电话了,吃饭了吗?” “嗯。” “在家吃的?” “外面。” “跟谁一起吃的?” “你查岗呢。” 与凌意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厉醒川的声音,慵懒、低沉、漫不经心,还有略微的不耐烦。 “那我不说了,你说。”凌意似乎有些提不起精神,恹恹的。 厉醒川顿了一会儿,问:“病了?” “没有,就是鼻炎又犯了,杨斌在家总抽烟。” 病的根源在杨斌,不在烟。 那边传来被子摩擦的声音,好像在翻身。厉醒川耳廓微痒,敛眸看见地上的一个烟蒂,没作声,踩住了。 过了一会儿,凌意还是忍不住问:“你下午跟谁一起吃的?” 声音比先前又浅了一些,好像生怕惊扰了谁。 “车友。”厉醒川终于松口。 “原来是车友啊,”他嗓音忽然就蕴了笑,好像松了口气似的,“你今天不会是进山了吧,这么冷。对了,手套拿到没有,试了吗,合不合适,不合适我就去换。” “假期过完还怎么换。” “也对哦,过了七天好像就不能换了,那怎么办,你试了吗?” “没有。” “怎么不试呢,不喜欢?” 夜空像把黑伞,罩在人的头上。周围行人三三两两,个个都揣手低头行色匆匆,只有厉醒川一手插袋一手举着手机,因为说了不少话,面颊四周濛濛的一层白雾没散。 “不喜欢吗?”凌意又问。 “嗯,”他面无表情,“不喜欢。” 不出所料,电话那边沉默了。半晌过后,凌意才问:“哪里不喜欢,样子还是颜色,还是觉得太便宜了。” “都不喜欢。” 凌意终于完全地不说话了。 但厉醒川的心情却大有起色。他换成左手拿电话,几近冻僵的右手插进裤袋,脚下的烟蒂踢出去很远,“因为买它的人招人烦。” “我吗?”凌意愣愣的。 “除了你还有谁。” “我怎么了……我又招你烦了?”好冤枉。 “你下午那话什么意思,什么叫我忘了你三点的车,我为什么会记得。” 导火索在那条微带抱怨的短信上。 “可我前天就是告诉过你,”凌意小声据理力争,“我当时说我后天下午三点的车,问你送不送我,你还嗯了一声。” “谁嗯了。” “你啊,就是你。” 厉醒川眉心收紧:“我没印象。” “谁知道你当时在想什么,”听出他的包容,凌意的抱怨有点儿水涨船高了,“反正我说的话你老是不放在心上,别人让你带个什么回宿舍你都能记得牢牢的。” “我记得什么了。” “你室友让你带饭、带资料你哪次不记得?” “他们那是发的短信。” “喔,那下次我也发短信,留下证据,看你到时候还怎么赖。” 厉醒川鼻腔里轻轻嗤了一声,听着冷冰冰,语气却是舒展的:“你发得还不够多?” “嫌我烦了?” “你说呢。” “那我以后不发了行吧。” “你爱发不发。” “我真不发了……” 刚说到这儿,烧烤店老板娘端着个大不锈钢盆出来倒热水,看见他一个人倚在角落打电话,只瞧了一眼就笑着道:“跟女朋友讲电话呐?怎么不进屋讲去,外面多冷。” 厉醒川停下来,没回话。 哗啦一下将满盆水泼出去,老板娘后怕地哎哟一声:“差点儿泼到你们的车!瞧你们这一排车,又是红又是蓝又是黑的,往我们店门口一停还挺威风。” 凌意在那头问:“谁在讲话?” “餐馆老板。” “你还没回去啊。” “管我?” “没有,”怎么敢啊,谁敢管你厉醒川,“我就是在想……” 听他吞吞吐吐,厉醒川不悦:“想什么。” “我在想你都没回去,怎么就说手套不喜欢。” “……”这回换厉醒川无话可说。 “醒川,”凌意笑了笑,“你好可爱。” 厉醒川紧皱眉头,没理他胡言乱语。 “再等我一下,我去关个灯。”凌意窸窸窣窣下床。 接下来着实安静了一小会儿。厉醒川外套还在屋里,身上就一件毛衣,十几分钟下来快冻透了。不过他也没催,就这么沉默听着。 老家没有暖气,只能靠电热毯,再度缩回床上以后凌意小小打了个寒噤,又接了一个喷嚏。 “冷就出去住。”厉醒川淡淡道。 “过年哪有出去住的道理,”凌意低声,“我妈还在家里,再说出去住也浪费钱。” “那就开空调。” “空调刚好坏了,现在法定假日约维修要算双倍,干脆等假期过完再修算了。” 厉醒川越听越搓火,正懒得再继续聊下去,凌意顿了一下接着道:“要是你能过来,我就有理由出去住了。你过来,我妈肯定同意我出去。” 他语气试探,不知在心里预谋多久了。虽然也知道太不可能,但总归想要努力一下。 “你觉得可能吗,这是寒假不是暑假。”厉醒川也得陪家人。 凌意马上退缩:“我说着玩的。” 老板娘出来进去,每一趟都要往这儿看一眼。厉醒川慢慢活动身体,手脚已经僵硬。 “那我初三就回去找你。我跟我妈说要帮老师弄画展,我妈马上同意了。” “随你便。” 厉醒川的心里不知道为什么冒出三个字:扯谎精。 但什么精这种词组向来是用来形容相貌出众或是才智过人的,比如狐狸精、害人精、闯祸精。很显然,凌意跟哪个都不沾边,既不好看也不聪明。 “那我就买初三的票了。除夕那天你别睡得太早吧,等放完鞭炮我给你打电话,可能12点半左右。” “干什么。” “不干什么,就是讲电话。放鞭炮以前我要陪我妈,等她睡了才能打。” “她怎么睡这么晚。” “信佛的人除夕都要守岁的。” 净是一些无谓的话题。 厉醒川前后一共换了三次手,等里面的人都吃完了他还没有进去,车友直接给他把衣服捎了出来,“醒川,醒川?你怎么在这儿啊,打你电话一直占线,要不是你衣服还在我还以为你走了呢!” 凌意听见了,恋恋不舍地说:“你要挂了吧。” 厉醒川嗯了一声。 “明天晚上咱们俩再打吧,我打给你,今天我刚换了本地套餐。” 车友又催,厉醒川没作声。挂之前说:“记得离杨斌远点儿。” 凌意微微一顿,小声说:“知道了。” 挂了电话,厉醒川径直回宿舍取手套,然后才调头回家。 一周的时间转眼即逝,厉家每天都有上门拜年的人,大包小提浑不怕影响不好。他待得心烦,七天里倒有四天在外面,不是修车就是跑山。厉微也不管他,毕竟她作为教授年底也有不少要走动的地方。 到除夕那天,一家人早早吃毕团年饭。电视里的节目一个比一个无聊,厉醒川毫无兴趣。他把手机拿出来,沉默地翻看导师群和班级群的消息,顺应潮流也发了几个红包。 翻到后来,开始翻他和凌意的聊天记录。 他没给凌意置顶。凌意提过,他忽略了,后来凌意也就没再要求。 聊天记录十句里有八句都是凌意发来的。 “醒川,我刚才在食堂吃出一条虫子,喏。” “醒川你快看这个视频,男一号是思昀!跟他搭戏的女生是谁,也是你们学校的吗?” “醒川,我刚才在你们学校外面遇见你导师,他好像喝多了。” 一条条看下来,全是一些细碎的话语。从厉醒川的生活到他的室友、导师、学校,凌意没有不聊的,没有不熟的。相反,厉醒川对凌意一无所知。他没去过凌意的宿舍,更没兴趣知道他室友和导师叫什么。 “醒川,怎么一直刷手机?吃点樱桃。”厉微坐过来。 厉醒川应了一声,没抬头。下一刻手机震动起来,屏幕上跳跃凌意的名字。 他站起来走到阳台,“又怎么了”,顺手把身后推拉门合紧。 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好几个小时。 通是通了,电话里却没人出声,只有一些微弱的杂音,好像是谁把手机搁在路边一样。 “凌意,说话。” 还是没人出声。 厉醒川皱起眉,把手机拿下来看了一眼,确定是通的,又等了两分钟,仍是一片空白。 那些杂音敲击他心口。 在阳台无声地站了片刻,他把电话挂断,旋即转身回房间穿衣服整理东西,一秒钟也没有犹豫。 别的什么都没带,就是充电线、钱包、证件和头盔。拿齐东西他就出去换鞋,厉微追在他背后问:“又往哪儿跑?” 他头也没回:“思昀肠胃炎,我去看看他,晚上不回来了。” 作者有话说: 第29章 宾馆的床我睡不惯 时间太晚,去外市的车早没了。厉醒川骑到大巴站,见铁门紧闭厅内漆黑,连车都没下就又调头直奔高速公路。夜间的风冰冷刺骨,凌意给他买的手套此时算派上用场。 幸好加油站仍开着。 “加多少?” “加满。” “呵,大除夕夜的加满。”工作人员打着哈欠,不紧不慢地扫他一眼,“这是赶着回家还是……?” “找东西。” “什么东西这么重要,非得大年夜里跑一趟远途。” 刷完卡,厉醒川将挡板一放,头盔重新遮住冷淡的面孔,接着便拧动车把加速驶离。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工作人员调侃地笑了笑:“什么宝贝值得这么紧张,大年夜的还加一缸油,也不怕路上冻掉了腿。”说完哼着歌往值班室晃悠。 空旷的加油站除了他的歌声,似乎还有电视机里传出的晚会声音,主持人在祝全国人民新春快乐。已经晚上九点,要回家的早回家了,还没回家的不是无家可归就是有家不能回,除了厉醒川。 他有家可回,但此刻却在路上。 去凌意老家的路他并不熟,这是头一回自己开车去,开一段就要停下来看眼导航。虽然车少,但国道毕竟是国道,每停一次都冒着很大风险,所以他每个动作都图快,三次过后索性将几个路口的名字背熟,手机收进上衣。 漆黑寂静的山路跟热闹的市区完全两样,鼻尖嗅到的除了尘土就是松枝味,没有新年气息。中途他滴水未进,顶着寒风骑了三个多小时,终于见到另一个城市的地标。 到凌意家楼下时,整栋楼灯火通明,楼道口张贴着春联,哪怕仍旧破败不堪,却也处处透着喜气洋洋。 厉醒川把摩托往楼侧一停,紧接着就抬头去找凌意的房间。 没开灯。 拿手机拨号的时候,他腰站得笔挺,背绷得像一张劲弓的弓弦。听着等候音,双眼紧盯窗户。 忽然,电话通了。 他喉结倏地一滚:“凌意?” “嗯?” 熟悉的声音先传进他耳中,像一剂滚烫的良药顺喉而下。随后是楼上房间的灯,吧嗒一下亮起。厉醒川感觉自己被人从暗无天日的井中救了出来,窒息感蓦然散去。 “怎么了醒川。”凌意浑然不觉。 厉醒川五指收紧:“下午给我打电话做什么。” “那个啊,那是我小侄子按错了,他在用我的手机打游戏。” “给你打了三个电话都没接,不会给我回一个?” “我一直没把手机拿回来,所以没看到。” 算了。 “诶醒川——!”在他挂断之前,凌意急忙喊他,“先别挂。” 厉醒川表情烦躁,背一塌,松弛地靠在机车上,“又怎么。” “你吃饭了吗?” “你说呢。” “什么时候吃的?” “五点。” “……你在哪呢,我怎么听见你周围有风声啊?” “开着窗。” 他答得漫不经心。马上就到零点,现在骑回去也无非在路上跨年,不如出去随便找个宾馆住一晚。 不知道这附近有什么能凑合一晚的地方。要有热水,条件不能太次,最好零点前能到。他不想在路上听倒数。 “醒川、醒川?”凌意喊他,“你在听吗?” 厉醒川啧了一声:“我没聋。” 凌意笑笑:“我怕你挂了。” “躲房间打这么久电话,不怕阿姨没人陪?” “你怎么知道我躲在房间……” 厉醒川抬眸看向他房间的玻璃,豆黄色窗帘紧闭,上面有树枝的倒影,影影绰绰,像凌意的侧影,纤瘦细长。 明知不是,却鬼使神差一样移不开眼。 看了一会儿他才跨上车,“晚上别给我打电话了。” “怎么了,你有事?”声音里浓浓的失望。 “懒得等。” 凌意一滞:“那我早点打给你可以吗?” “多早。” “倒数的时候行吗,你先别睡,睡得早到时候也会被鞭炮吵醒的。” 厉醒川顿了顿,嗯了一声,“挂了。” 然后就干脆地收了线,调头骑出小区。 这地方的环卫一定是敷衍了事,路两旁积攒的落叶已经快将脚淹没。他骑得不快,但轮胎轧过枯叶,会咔吱咔吱地碎成几瓣,然后又被卷得四处乱飞。 在附近骑了一圈,没找到什么看得过去的宾馆,最后选了离凌意比较近的一家,名叫嘉年华。宾馆的招牌是用红色灯管线扭成的,挂在土色墙外很显眼,入口处的灯箱竖排写着:热水空调,小床一百二,大床一百五。 前台在打瞌睡。 他敲了敲台面:“要一间房。” 对面头猛地一栽,这才醒来,满脸不爽:“大床还是小床?” “大床。” “先交钱。大床就一间了,二楼右拐最里面,自己上去。” “不用登记?” 对方瞟他一眼,乐得嘲讽:“你想登就登吧,喏,本子在这儿。” 薄薄一个登记簿,上面全是手指印和油渍,名字也差不多都是胡诌的。这是他这辈子住过最次的地方。 登完拿钥匙上楼,一推开门,扑面而来的尘味。电视是坏的,空调旧得可以入土,一打开嗡嗡直响,半晌还在冒凉气。他皱紧眉,两指掀开热水壶,看到里面厚厚的水垢以后又利落盖上。 真是个特别的春节。 他直接坐到床上,连衣服都不想脱。没坐两分钟,谢思昀打来电话:“醒川你在哪儿呢?你妈给你打电话怎么不接啊,她都打到我这儿了!还我肠胃炎……有你这么咒我的吗?幸好我反应够快替你兜着,要不你就等着听你妈念叨吧。” 厉醒川举着手机环顾一圈,墙面潮湿起皮,隔音一定很差。床头有盒避孕套,价签上印着50元,真敢标。又找到一个印着小广告的打火机,他捻起噌地打燃:“你在家?” “不然呢?以为谁都跟你似的除夕夜往外跑。说真的你到底干嘛呢,跑哪去了。” “没跑哪,”他往床头一靠,一只脚踩在床上,“难得路上人少,开车出来转转。” “有病。注意安全听见没有,骑够了就早点回去,别老咒我这疼那痒的,小心返校我传染给你。” “那你离我远点儿。” “去你的吧。”电话那头的谢思昀笑了,笑声很平缓,带着种归家后的踏实感。顿了一会他道:“新年快乐醒川,祝你来年一切顺利,参军入伍扬名立万!” 厉醒川也淡淡一笑:“新年快乐,心想事成。” “这么简单,多说几个字你能死是不是。” “我还有事,挂了。” “行,挂了吧,回见。” 打完这个电话,离零点只剩一分钟。外面已经开始放烟花,砰砰砰扰人清静,五光十色映在窗上。厉醒川拿着手机,手指滑到凌意的名字,大拇指悬在屏幕上方。 就像是心有灵犀,凌意此时拨了过来。厉醒川抬手关掉房间里唯一一盏灯,他喜欢在黑暗的环境下听凌意说话,排除所有干扰,任何一点情绪的波动都逃不过他的耳朵。 “刚才打给你一直占线……你在跟谁聊天?” “还能有谁,思昀。” “怎么又不聊了,聊完了?”语气很酸,“我还以为你又忘了我们约好的。” 厉醒川无声地笑了:“你有完没完。” 话音刚落,隔壁房间的电视机音量忽然大起来:“五、四、三、二、一!观众朋友们,新的一年开始了,让我们……”然后又渐渐小下去,同时传来隐约的抱怨:“吓我一跳。” 估计是按错键了。 凌意呀了一声:“差点儿错过了。醒川,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 “希望明年春节咱们能一起过。” 厉醒川摸了摸后颈的短发,觉得扎手:“你出国我参军,上哪儿一起去。” 两个人向来不避讳未来的事,一直过着有今天没明天的日子。凌意默默片刻,说:“我还没攒够钱呢。” “是么,那祝你发财。” “醒川……” 外面砰砰砰砰的放起了璀璨的烟火,电话的声音变得有些听不清。厉醒川问:“什么。” “醒川,我……” “听不清。” “我——” “听不清,大点声。” 一阵烟花过去,只听凌意在那边大喊:“我想你了!” 厉醒川问:“真想假想。” “当然是真的,我骗你做什么。你想我吗?” 厉醒川没有正面回答,而是问:“阿姨睡了么。” “睡了。今年她好像精神不太好,先前说不让我陪了,自己回屋听经。” “杨斌呢。” “早睡了,你问他干嘛。” “你侄子呢。” “跟他妈妈回家了。” 隔音不好的房间像是剧场,别人的噪音包围沉默的你,在这个城市厉醒川显得孤独。 “收拾好东西下楼,我去楼下接你。” 凌意惊呼:“什么?” “我就等半个小时,过时不候。” “你没骗我?你来了?什么时候来的?是专程来找我的吗?”凌意连珠炮一样的问题,完全难以置信。 厉醒川已经起身拿衣服:“带点儿吃的,再带条床单下来,宾馆的床我睡不惯。” 作者有话说: 第30章 你抹东西了? 听见下楼的脚步声,前台抬起趴着的头:“不住了?” “住。”厉醒川本来已经走过去,闻言又顿足,“帮我换间房,那间的空调是坏的。” “不是跟你说了没房了吗,实在要换只能换小床的,钱不退啊。” “小床也行。” 说完他又掏出两张一百的放在柜面:“劳驾你上楼帮我把空调打开,换个干净的壶烧壶热水。没有干净的就帮我出去买个新的,钱不够我回来再给你。” 前台一下子来了精神:“行!” 厉醒川这才出去开车,十分钟不到就到了小区,远远的见一个人背着个包、提着个袋子站在单元楼门口,脖子伸得长长的。 “醒川!” 大约也是顾虑可能出现的熟人和楼上的亲妈,凌意虽然高兴,到底还有所收敛,只是在醒川出现的第一刻就盯着他,一圈又一圈的笑意自唇边往眼角漾。 厉醒川把摩托横着停下,两条腿撑住地,身体往前挪了一些:“床单带了么。” “带了,在这儿呢。”他提起袋子示意,“我还拿了枕套被罩,吃的也拿了,还有水果。” 动作够快的。 “没你的头盔,上来抱紧点儿。”厉醒川示意他上车。 凌意便跨上去,大袋子搁在两人之间,双手艰难抱住他的腰。厉醒川头也不回,伸手就把袋子抽出来放自己面前了,“脑子不转弯是不是。” 凌意浅浅一笑,胳膊将他抱紧。 这个年从这一刻开始。 厉醒川没直接把人带回宾馆去,而是在附近又兜了一圈。不死心,还想再找找有没有条件更好的酒店。凌意也不问为什么,也不喊冷,只是把十指交缠收紧,牢牢扣住他的腰。 十来分钟后摩托速度降下来,厉醒川回头看了凌意一眼,然后伸手指指自己的头。 凌意不明所以,还以为他的头盔出了什么问题,犹犹豫豫地伸手去正。结果厉醒川头一躲,干脆把车停下:“让你把帽子戴上,你碰我干什么?” “我以为你让我扶头盔呢……”他马上老老实实把羽绒服的帽子戴起来,拉链拉到顶,只露出一对清澈灵动的眼睛:“我们还要兜很久吗?” “怎么,你赶时间?” “不不,我就是觉得你要是想兜风咱们可以走湖边那条道,那边空气比较好。” 其实是因为那儿远,可以多兜一会儿。 他充当向导,将自己和醒川引到环湖路上。那里空气冷冽微腥,吹到脸上似乎有水珠凝住,像爱人的手温柔抚摸。 中途等红绿灯时厉醒川回头,见凌意垂着眸,睫毛湿湿的搭着眼睑,嘴唇冻得微微发白,便一言不发把车停到路边。 “怎么不走了?” 凌意两条腿蜷在车架上,身体略微前倾,下一刻羽绒服帽子就被扒掉。厉醒川取下头盔,戴到了他的头上。 “你不戴了?” “闷得慌。” 好像是很闷。他嘴唇只是微微一动,就触碰到醒川留在头盔里的水汽,温温的凉凉的。 严格说起来这是两人第一次兜风,没想到发生在大年初一的凌晨,对厉醒川而言完全陌生的城市和马路。所以人生往往难以预测。 湿的风吹过头皮有种绝佳的清醒效果,但两个人这一段时间里都不甚清醒。好像湖心有引力,将二人吸进感情的漩涡里。他们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想,只是绕着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工湖浪费汽油,手跟腿都冻得发僵也像是不察觉。 大约年轻,所以心是热的。 慢慢开了一圈后厉醒川忽然提速,把凌意吓得一激灵,双手登时死死收紧。但醒川仿佛刻意逗他,慢下来不久又陡然加速,劲风险些将凌意给吹下车去! 凌意惊呼一声,慌乱地抱紧前面的人,“慢点醒川。” 厉醒川低头看了眼腰前的手,一言不发地继续骑,将近一刻钟后才将人载回宾馆。下车时凌意腿软得像面条,踩在地上还在发飘。 “你平时都开这么快啊?” “快吗。” “这还不快吗?”他瞠目结舌的同时又忧心忡忡,“这种速度要是跟谁碰一下,非摔得头破血流不可。” 肉包铁当然危险,追求的就是危险的刺激,厉醒川跟他无法沟通。 等站在宾馆门口,凌意傻了眼。 “嘉年华?” 一看醒川都快走到楼梯口了,他忙不迭追进去,“怎么不找个好一点的地方。” “明早你不用回去?” “……要回去。” 不仅要回去,还要起个大早赶在家里人起床之前回去。 “我懒得送你。”所以住近处方便。 “那我明早走的时候小声一点,你不用起来了。” 新换的房间在三楼,的确比之前的小了不少,不过也干净一些。一打开门,扑面而来的不是尘味而是暖空气,看来空调起码是好的。前台收了钱事办得不错,崭新锃亮的不锈钢热水壶正咕嘟嘟冒白汽,旁边还有一摞一次性纸杯,估计是猜到他嫌弃这儿的玻璃杯。 进屋以后厉醒川即刻脱外套洗手洗脸。弯腰接水时,腰被人从后面猝不及防抱住。 “醒川,你是来找我的吧。” 抬起头,从镜中看到一张依恋的侧颊。才回家这么两天凌意似乎就瘦了,下巴更削尖了些,鼻翼脱了点皮。 厉醒川由他挂在身上,照常低头洗脸,热水顺脖颈流进前襟,“不找你找谁。” 语气漫不经心。 凌意调整了一下位置,气息透过毛衣沁到他背上。方形镜里两个人紧紧抱在一起,从正面只能看到两双手、弓着的背。 “你怎么这么好。” 好到大年夜因为一通无言的电话赶到这里。 洗完脸厉醒川不愿用毛巾,转身将后腰抵在陶瓷水池边,水滴悬在下颌。凌意望着他,望了一会儿后,嘴唇蓦地贴上去,一点点吮尽他下巴上的水。一寸一寸,慢慢往上,沿胡渣吮至嘴角,到这里就止步。 厉醒川既不阻止也不迎合,两只手撑在水池两侧,双腿一前一后曲着,背向后微弯。 因为个子不如他高,凌意得微微踮脚,腰从毛衣里露出来,怕失去平衡便将双手挂在他脖子上。吻完下颌又去吻喉结,身体慢慢向前倾,吻到最后两只交缠在醒川颈后的手已经抵住镜子。 渐渐的,厉醒川不再那么冷若冰山。他双手从凌意的背摸下去,不轻不重地揽住裸露的腰。 “不冷么。” 说话的时候他喉结在柔软的唇间上下滑动,凌意含住不松,然后轻轻摇头。 的确不冷,凌意的腰温度不低,凹进去的小腹更是发烫,肚脐处轻轻起伏。厉醒川觉得如果自己真使劲,手里的腰也许轻易就能折断。 他虎口掐了一下。 凌意轻喊:“疼。” 说话时有浅浅薄荷香气自颈间浮至醒川鼻间,很清冽。 等所有的水吻尽,凌意抬眸看他,不言也不语。厉醒川头一回产生一种招架不住的感觉。凌意不知道醒川早就亲过自己了,还以为他不肯迈出那一步,因此也不提要求。 但其实沉默也是一种要求。 厉醒川不想在这种地方做。虽然凌意不在乎,但他不想让凌意觉得自己没把他的第一次当回事。 他伸手挡住凌意的眼睛,“别缠着我,让我吃点儿东西。” 凌意似乎失望,十指握住他的手拿下来,双眸直直撞进他瞳底深处,“你饿了?” 厉醒川确实饿了。 两人回到房间,他一一回复老师、长辈的新年问候,凌意就把饭菜一样样摆出来。吃完饭他又去冲了个澡,再出来时见凌意背对自己跪在床上,一点一点展平格纹床单上的褶皱。 他倚在门边没作声。 铺完床凌意又去套枕套、被罩,短短几分钟就将宾馆的床变了个样。跟白床单比起来,从家里带来的这套要温馨得多,还没睡上去已经让人心生倦懒。 一扭头见到他,凌意说:“你在椅子上先坐一下,我马上好。” 厉醒川没去坐,“你出来跟阿姨说了没有。” “没有。你呢,怎么跟厉阿姨说的?” “说思昀病了。” 凌意闻言敛着眸笑,双手将被子抖开,白细的腰再度露出来,“大过年的咒他得病,难怪他会给你打电话。对了,你哪天回去,要不要多玩几天。” “你们这儿有什么可玩的。” “怎么没有?” “有什么。”厉醒川不紧不慢。 凌意没回头。他手抻着被套两个角,胳膊打得很开,轻轻把被套抖成一个平面,“我啊。” 房间里默然半晌,厉醒川再开口似乎不感兴趣:“你有什么可玩的。” 凌意滞住:“你不试试怎么知道。” “不想试。” 凌意一听,赌气放下被子,回头发现厉醒川正看着自己,眼神波澜不惊。他扔开被子扑过去,整个人跳到醒川身上,仰头望着他,“你试试。” 厉醒川匆忙把人接住,身体向后一退,背咚一声撞到窗棱上。他蹙起眉:“不怕摔?” “你不是接住我了吗。”凌意眼神很固执,话说得还算委婉,“醒川,咱们睡觉吧,很晚了。” 【后文略,见作话】 作者有话说: @笼中月moon,粉丝可见,密码1300 第31章 嘉年华的第一次 【本章全部省略,密码1411】 “你抹东西了?” 凌意闷不吭声。 “问你话呢,是不是抹东西了。” “嗯。” “抹的什么,在哪儿买的。” “松弛剂,网上买的……” 没想到他胆子这么大,一用就用松弛剂这么厉害的东西。厉醒川登时脸色大变:“谁教你乱碰那些东西的,你懂什么?” 那些药里十支有九支都有麻痹神经的成份,何况是在网上乱买的,谁知道对身体有没有损伤。 “我做过功课的。”凌意替自己辩解,“偶尔用一次没关系。” 见他满脸不服和委屈,厉醒川更是肝火上涌,晚上兜风时刚积攒的一点温和消失得无影无踪,“你做过功课不知道这东西对身体有害?” “知道。” “知道还用,你脖子上长的这个东西是空的?” 他用词锋利,凌意觉得下不来台,侧过身去用小臂挡住湿润的眼睛,身体受伤般蜷成一团。 “回去就把那些东西扔了,听见没有。” “没听见。” “你——”厉醒川眉心紧出一道深痕,表情霎时黑沉。 其实凌意平时虽然温和,骨子里自有一股不服输的精神,并且十分有主见。他认定的事,轻易不会变主意。只听他咬牙抵抗:“我要不要用,什么时候用,那都是我的事,你凭什么管?” 说完作势要起来,结果下一秒胳膊就被死死压住,身体咚一声摔到床上。 “蠢得要命。”厉醒川沉声斥他,“自作聪明。” “就你聪明,你那么聪明怎么不想想我为什么要用?”凌意忍着哽咽抢白,“不管我怎么做,你态度永远是这么不冷不热的,我不主动一点还能怎么办?” “你所谓的主动就是给自己乱抹药,非要等出了事才高兴?” “反正怎么说都是你对,你永远是对的,我做什么都不对。” “不仅自作聪明,还强词夺理。” 说着说着厉醒川漆黑的眼瞳里就燃起火。他把凌意往旁边一推,即刻翻身下床穿衣服,又拿上手机钱包往外走。 凌意急了:“你去哪儿?” 还没听到回答门就砰一声关上,听得他猛地一怔,不出三秒就眼眶蓄泪。厉醒川总是这样,稍有不顺意就冲他发脾气,随时随地都能将他扔下。他想起身穿衣服回家去又觉得不甘心,心里那股郁结和滞涩快要堵得不能呼吸。 独自躺了半晌,好不容易下定决心离开,走廊间却又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然后门锁咯嘞一响—— 厉醒川又回来了。 进来他也没开灯,而是脱下外套径直进入卫生间,打开淋浴不知道在弄什么,只有水声哗哗直响。凌意听着动静把自己用被子裹起来,面朝墙壁紧闭双眼。 不一会儿,脚步声从浴室来到房间,床边忽得塌陷一块,然后就有一只手掀开被子,招呼都不打就将尚茫然的凌意整个人拖到床中央,脸朝下压在床上。 …… 厉醒川胸膛微微起伏,显然也气得不轻,闷了半晌后低声凶他:“不知好歹。” “我怎么不知好歹了?” 蠢得像猪,自己怎么会关心这种人,厉醒川头疼得要命。本来打算再开间房睡觉去,但他目光一瞥,只见凌意眼眸微湿双颊通红,上半张脸有些错愕,下半张脸还有点咬牙切齿的意思,简直又觉得滑稽,满腔怒火也发不出来。 暗暗对峙片刻后,他起身关了灯,然后才把带回来的塑料袋扔到床头柜上,里面两个纸盒砸得桌子叮咣一响。 要论冷战谁也斗不过厉醒川,他心里再气,外表都能波澜不惊,闭目躺倒对外界一概不理。闷闷半晌,凌意也想清了前因后果,从后面凑过去攀住那副宽肩,“你刚才是出去买毛巾了?” 厉醒川抱臂不答。 “我以为你走了,不理我了。” “对,”他冷声说反话,“我是铁打的,连夜又开车回临江了。” 这样一提,更叫凌意想起他大年夜骑一百多公里来找自己这份心意。再一摸醒川的胳膊,发觉已经冻得冰手,回到房间这么久了还没回暖。 怅然片刻,他终于退让:“醒川,我再也不敢了。那个药回去我就扔,你别生我的气。好不容易见一面,咱们好好说话行吗?” 厉醒川霍地睁开眼。凌意从后面抱上去,头靠在他肩窝里,感觉到他连后颈都还是凉的,心里更是恻然,“我真的知道错了。” …… 凌意不计较,但老天仿佛已看不过眼,第二天就给了厉醒川一个教训。 作者有话说: 喜欢就送我海星吧(这章是删减版,删减版!完整版在微博!我好像个苦口婆心的老妈子) 第32章 第“一”个吻 前一晚到底折腾到几点,凌意实在记不清。 翌日清晨六点,天都还没亮,定好的闹钟就在昏暗温暖的小房间里吵起来。手机是提前放在枕边的,所以凌意醒得很快,伸手迅速关掉闹钟。 周围很静,被窝很暖,呼吸舒缓悠长。厉醒川还沉沉睡着。 他蹑手蹑脚地爬起来穿衣服,动作比平时要慢许多。昨晚闹得太疯,眼下每挪一步后面都撕扯着疼,高高抬了大半夜的大腿也很酸痛。但他必须得走了,再不走妈妈跟杨斌就会醒,到时候没法解释自己为什么消失一整晚。 其实他是很舍不得走的。 把毛衣穿好以后他靠手机照明去卫生间,打算简单地洗漱一番。 洗手池边搭着一条用过的深灰色毛巾,上面斑斑痕痕印记清晰,应该是厉醒川昨晚用来给他做过清理。想到那些汗流浃背和耳鬓厮磨,他站了一会儿,默默走到镜前接起一捧凉水,拍到脸上冰了冰。 抬起头,只见手机的光打到自己脸上,镜中的双颊泛着潮红。起初还以为是情绪使然,但用手背一贴,额头竟是滚烫的,原来是发烧了。难怪刚才走路时总觉得头重脚轻,双腿如同踩在棉花上。 再回到房间,窗帘缝隙里已经透进几缕浅光。床上的厉醒川闭着眼,五官半面阴影半面明晰,侧影轮廓极深邃英隽,颈间还留着几道出自他手的抓痕。 凌意垂眸笑了笑。 自己怎么下手这么重,醒川竟也不生气。 站了会儿后,他将这一幕用照片保存下来。拍完又看了片刻,记忆充当画师,在心里画下所有细节,然后才将手机重新收起。几年后的凌意庆幸自己有这样一个好习惯,记忆的抽屉里满是醒川,绝望之时才不觉得凄苦。 离开之前拿衣服,不小心碰到椅子上醒川的背包,意外看见上面挂着的护身符。凌意一时冲动,坐到桌边小心地将符纸拿出。正面印着的“诸事平安”已是美好愿景,他却仍旧贪心,又在背面写下“不想你醒”四个字。 刚要塞回去,身后的厉醒川翻了个身,好像马上就要醒来。惊慌之下他来不及将符纸放好,只能立刻起身离开,等走出房间才缓缓地舒出一口气,拍拍胸脯,好险。 纸条暂且收进钱包,等回临江再找机会物归原位吧。 悄声步入空寂的长廊,冷冽的空气里有淡淡霉味。凌意将外套拉链拉到顶,扶着扶手慢慢下楼梯。等走到大街上,已经累出一身薄汗。 明明是早上六点半,路灯却还远远亮着,叫人分不清白天黑夜。 昨晚来时因为有亮着的灯箱,尚未觉得这里的街有多么荒凉,这时一看才品出真味。窄而破的小巷里紧凑地挨着几家宾馆,坑洼的路面上一地烟头,墙角长满青苔又堆满落叶,萧索得不像城市。 还没行出巷口,迎面就走来几个瘦瘦矮矮的年轻人,凌乱的发型跟浓重的烟味裹挟在一起,经过凌意时撞了他一下。 “对不起。”他低头走过,不想惹事。过路口后想拿公交卡,一摸发现钱包不翼而飞,这才奔回去找。 那群人也不知是无法无天还是没把他放在眼里,根本没有走远,就在附近一条巷子里蹲着抽烟。凌意身体不舒服,不敢跟他们硬碰硬。但钱包里有银行卡、身份证、四百来块现金,还有那张寄予美好愿景的纸条。 “请问你们有没有看见我的钱包?” 几人瞥他一眼,让他滚。 他上前委婉对质:“刚才你们撞了我一下,我的钱包就掉了,是不是被你们‘捡’走了?” 谁知那群人非但不怵,反而起身恶狠狠地盯着他:“谁拿你钱包,你有证据吗?” 凌意别的优点没有,记人的本事一直比别人强些。他一眼认出刚才撞自己的是谁,走到对方跟前声音温和:“我不报警,能不能把钱包还给我。” 这样不软不硬的态度,却让对方恼羞成怒。见他就独自一人,对方料定他好欺负,推搡中对他拳打脚踢。高烧的他四肢使不上力,但手却始终揪着那个人不放,甚至还隔着外套口袋摸到自己的钱包。 恰在此时路口经过两个环卫工人,他扭头大喊:“帮帮忙,有小偷!” 话音刚落只听呲的一声,小腹被一柄尖锐的小刀刺破,登时便疼得他弯下了腰。那几个人见机跑了,空钱包扔到地上的水坑里。凌意捂着肚子狼狈蹲下,眩晕中还不忘将钱包捡回。 早上九点半,厉醒川饥肠辘辘醒来,睁开眼身旁已经空无一人。为了让他能睡得好些,走前凌意特意调了空调温度,又把昨晚那条毛巾洗净后浸满水叠在床头柜上,所以此刻他并没有觉得嗓子干燥不适。 外面天光大亮,房间里味道不好闻。在床上坐了一会儿回了回神,厉醒川打开手机,一条想看的新消息都没有,全是拜年短信。 让他安静他还真走得悄无声息。 厉醒川烦躁皱眉。 洗了把脸后坐下来收拾东西,桌上搁着支用过的笔,笔帽还没盖回去,他拿起来看了看。 谁用过,凌意?写什么。 但桌上只有笔没有纸,一点“犯罪证据”都没留下。厉醒川环顾四周,屋里东西一件不多一件不少。又走过去推开窗户,外面紧邻的马路车来人往,早点铺子排着不用上班的孩子跟大人,嬉笑声听着温暖平和。 昨晚做得太狠了,不知道凌意回去吃东西没。 他站在窗边拿出手机。 第一遍没人接,第二遍响了七八声,终于通了。 他低嗤:“又躺下了?” 那边静了一下,女人的声音:“你是醒川?” “阿姨。”他立正。 “醒川,你也听说凌意受伤的事了?” “受伤?”扶窗棱的手猛然收紧,“什么受伤。” 凌素慧的声音有点哑,似乎刚哭过:“早起没看到他,我还当他出去玩了,谁知道他天不亮就跑到街上去,还遇上一群小偷。你说他,也真是的,钱包丢了就丢了,人家人多势众,这个傻孩子还跟人去理论。”说到这里她又轻轻啜泣,“血流了一毛衣,医生说幸好对方没想把他怎么样,再深一点肠子都要伤到了。” 她还要再讲,厉醒川急急打断:“他现在在哪家医院?” “在我们这里的中心医院,刚缝完针。你想跟他讲话是吧?他还讲不了,人疼得迷迷糊糊的,等他好一点了我再叫他打给你吧。” 挂断后厉醒川久违地骂了句脏话,穿上衣服就往医院狂奔。 二十分钟赶到那边,急诊大厅乱如早市,又是轮椅又是拐杖又是加床,想找出一个人来不容易。他在大厅里穿梭了整整一个来回,最后才在某个病房外远远瞧见凌素慧。 和淡蓝色帘后躺着的一个身影。 病房是临时的,很简陋,除了床和桌子没有别的摆设。过了不久,凌素慧拿着一堆单子走出来,拎着包下了楼,也许是去交费。 厉醒川进去的时候凌意闭着眼睛。 沾血的外套在一旁的椅子上搭着,他盖着一床薄被,嘴唇白白的,手压着被角。 很安静。 躺着的样子就跟昨晚一样柔顺。因为汗出得太多,湿发搭在额前如同刚洗过,浓黑发色与苍白的脸色对比更是鲜明。 嗡—— 袋里的手机忽然震动,厉醒川低头一看,是他妈厉微打来的。 他直接挂了。 再一抬头,凌意不知何时已睁开眼,四目相对,表情傻愣愣的。 “醒川,你怎么来了?”声音完全嘶哑,不知是虚弱还是昨天叫得太多。 一路都在飞奔,厉醒川后背全是汗。这会儿站在病房看着他,满身热汗徒然转凉。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凌意问。 厉醒川走过去,面色不善:“给你打电话,阿姨接的。” 凌意这才露出了然的表情,牵着嘴角笑了笑。 “你还笑得出来?” 凌意垂眸,盯着被子上自己的左手:“又没有事。” 下一刻手腕就被急躁地拉住,“刀子都扎身上了还逞能。” 凌意动了动腕子,没有抽出来,只是闷着头不看他:“是我倒霉,从宾馆一出去就遇上小偷。” “我看你不是倒霉,是蠢。” “你说是就是吧,”凌意也不跟他生气,轻轻地拉他的手,“我妈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你坐。” 厉醒川坐下以后拧紧眉。 “你喝不喝水?”凌意甚至作势要坐起来,“那边那个水壶里有,杯子可能需要找护士要一个。” 厉醒川抬脚就踹,钢架床脚咣当一响。 “闭嘴。” 凌意肩膀本能地一缩,不再开口。 窗外有鸟叫,走廊有呼喊,衬得病房更加安静。本该是很珍贵的几分钟,两人却就这么任它流逝,静等分离到来。 门外不断有脚步声经过,凌意总忍不住移眸去看,怕是妈妈回来了。 厉醒川看他表情,低低地嗤了一声,站起身就要走。 “醒川,”凌意小声叫他,“醒川——” 他不理。 刚走到门口背后忽然传来极痛苦的嘶声,随后有倒在床上的动静。 他心脏猛地一跳,转身见凌意像是晕过去了,即刻奔过去:“凌意、凌意!” 凌意紧紧闭着眼。 不行,得叫医生。 刚一转身,手腕却被人猝不及防拉住。 “我没事,你别走。” 柔和的阳光照到凌意脸上,恳求又祈盼的神情。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厉醒川,嘴唇抿成一条线,手不肯松。 “别走。我真的没事,刚才我就是这样骗我妈的,免得她问我昨天去哪儿了。” 厉醒川将他的手唰地甩开,脸色铁青,但双脚钉在原地。 “醒川……” “你到底有没有脑子,非要出了事你才高兴?” “我都发现他们偷我钱包了,肯定要拿回来吧。” “那么点钱比命还重要?” “不止一点,好几百,你也知道我没什么钱。” “要钱你不会跟我说?再让我知道你要钱不要命,以后就不要找我了。” 凌意急了:“醒川、醒川你别生气,是我错了,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你还敢有下次!” “我不敢了,醒川我——” 话音未落,隔帘忽然被拉紧。厉醒川俯身扯过被子盖到头上,在被中重重吻住凌意。 漆黑密闭的空间里,心跳被无限放大。 看不见醒川的脸,只感觉到嘴唇的热度。凌意惊愕地睁大眼。 等了这么久的一个吻终于来临,让他觉得似梦似真。但厉醒川吻得蛮横,凶狠又不留余地,简直让他觉得有点痛。 痛就是真的。 由承受到享受,他手指慢慢揪住床单,深陷名叫厉醒川的漩涡。 作者有话说: 第33章 我肚子上的疤不好看 这个突如其来的吻,持续且缠绵,吻得凌意四肢无力,几乎在被子里化成了一滩水。当下什么钱包、什么妈妈他通通抛诸脑后,所有感知都只剩下醒川,和醒川渡给他的一口气。 时间也忽然停滞。 也许过了很久,也许就十几秒,厉醒川掀开被子还在低喘,眼睛沉沉地盯着凌意。凌意的嘴被他亲红了,脸也不再是刚才那种惨白样子,浅浅一抹红色晕在上面非常好看。 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凌意钝钝又轻轻:“你嘴唇好凉。” 说完,伸指悄悄摩挲嘴角。 厉醒川若无其事:“我走了。” “哦。”凌意侧着头,脸如火烧。等人快走到门口了却又喊住:“醒川!” 厉醒川转过身,面无表情。 凌意这才眼梢微动,望着他握门把的手:“我要住几天院,初三回不了临江了。你回去开车小心点,咱们晚上讲电话吧,十点怎么样,要是有事不能接就发短信告诉我。” 厉醒川站在原地也没看他,只微微颔首,然后就走出去了。 咔噔—— 门关严。 静止三秒后,凌意喉咙里开始发出细长的兴奋音节。他扯过被子蒙住自己的头,把所有声音关在里面,身体里过剩的愉悦简直不知如何发泄。 这就算正式接过吻了。虽然迟,但醒川吻得很投入,绝不是敷衍了事。凌意觉得自己的心快要先跳出腔,然后从窗口跳下去追随醒川回临江去了。 还没发太久疯,门就被人推开。 是杨斌得到消息赶来。 他表情一下子冷淡。 “怪了,”杨斌头一句不问他怎么样,而是问,“我刚才怎么好像看见厉醒川了,他来了?难不成是来看你的?” “没有,没人来过。”凌意敛紧眸。 凝神打量他片刻,杨斌走到窗边眺向人行道,正好见到一个挺拔傲然的背影大步离开,不是厉醒川又是谁? — 从楼上到楼下,厉醒川一路都波澜不惊,直到跨上摩托戴好头盔。 从外面看不见他的表情。 他盖下眼前的挡板,然后就那么停在那儿,双手将车把捏得极紧。 凛冬的风掠过脖子,毛孔吸纳凉意,像接吻的触感。盘旋的落叶温顺柔和,阳光清丽恬静,像凌意。 处处是你,处处不是你。 半晌后,他躁动地摸了摸后颈,垮着脸抬刹走人。 当天赶回临江,到家就快傍晚了。吃过饭洗去一身的灰尘,又出门理了个发,才算从吻凌意的后劲里缓过来。 晚上电话响,第一遍他戴着耳机在画模型,看见了也没接。第二遍时把耳机摘了,不紧不慢接通。 “在干嘛?”那边很小声,大约怕被人发现。 “画图。” “导师的私活吗?” “毕设。”厉醒川低嗤,“以为谁都像你。” 那边安静了一小会儿,可能在心里反抗暴政。厉醒川也把电脑锁了屏,脱鞋坐到床上,一条腿伸直一条腿屈膝。 打小厉微疼他,留给他的房间总是最好的,有落地窗,有小阳台。 背包就放在旁边的桌上。 转头看见软纱一样的月光,护身符,同时听见凌意微微迟滞的声音,“醒川,在听吗?” 情绪似乎不对。 “伤口疼?”厉醒川低声。 “不是,伤口还好,有事想跟你说。” 厉醒川用手荡了护身符一下:“说。” “早上你走的时候被杨斌看见了,我说不是你,他不信。” “那又怎么样。” “你说他会不会告诉我爸和你妈。” 墙上的钟在走,隔壁家小孩在苦练小提琴,烦躁的情绪在心里滋长。 厉醒川问:“害怕?” “也不是怕,就是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觉得呢。” “所以你打算怎么少一事。” 听出他语气不善,凌意静了一会儿,没有作声。 “说话啊。”厉醒川换了条腿屈着,新剪的刺头扎着后脖颈。 “我也没有想好。” 台式机的屏保每隔几秒就换一张,是凌意之前存在他电脑里的画。沉默的这段时间厉醒川将屏幕看在眼里,顺序已经会背。 他冷淡地道:“我替你想。” “嗯?” “以后少见面。” 凌意的嗓音微微发直:“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是这个意思。” 外面风忽然大起来,拍着落地窗玻璃。凌意轻轻喊了声他的名字,缩进躯壳里。 厉醒川问他:“你出国还缺多少钱。” 他不作声。 “不够不如跟我开口,缺多少我补上。” “不用……” “怎么不用。”厉醒川说,“你既然那么怕杨斌,干脆早点逃到国外去,开始你的新生活。” 墙上的时钟不知怎么的,忽然慢下来,厉醒川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 但凌意那边连呼吸都听不到了。 半晌才又很细微地认错:“我以后不提了。” 声音一径地垂下去,像弯着腰的垂柳。 厉醒川翻身下床,挺直背站在房间中央,落地窗上映着一张黑沉的脸。 “提啊,为什么不提。” “醒川,其实我不是真的怕杨斌,我是习惯了。”凌意嗓音干涩,“我习惯怕他了。小的时候他力气比我大,长大了他又拿我妈要挟我,我没有办法,所以怕习惯了,你明白吗?” 厉醒川拧眉:“习惯了你不会改?” “我在改,真的。你再给我点时间,等我完全独立就不会再怕他了。” 电话里一直有杂音,但他的每个字都说得很清楚。凌意这个人就是这样,看似软弱,内里却蕴藏绝对的坚韧,像是骨缝里生出的荆棘丛。 厉醒川紧绷的肩膀一松:“整天怕这怕那,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有我在你还怕什么?” 说的人无心,听的人却如同中奖。 凌意浓浓鼻音里闷着开心:“那我就是怕啊,除非你一直在我身边。” “真服了你。”恋爱中的厉醒川竟也有些毛躁气息,“烧退了没有。” “退了,36度5,不过有点拉肚子。” “着凉了。” “不是着凉了,你明明知道。” 厉醒川这时候倒嘴拙:“不知道。” 凌意也不逼他,淡淡一笑,轻声道:“昨晚你看没看见我肚子上的疤,好难看是不是。” 那是捐肝手术留的,不过昨晚没开灯,厉醒川根本也没留意。 那种时候谁还留意那个。 “没注意。” “怎么可能,你手都摸到了。”凌意的声音关在被子里,也知道这些话旁人听不得。 “等这次的伤口好了,我想去除疤。” 厉醒川这时已经退回床上坐着,手肘松松地搭在弯曲的膝盖上,不徐不疾地回:“有什么好除的。” “那么难看,你不在乎?” “你人都那么难看了,还在乎多道疤?” 凌意哑口无言:“……好吧。” 厉醒川肝纡气顺。 “哪天出院。” “再过四五天吧,医生说还要观察。我不在你身边,你会想我吗?” “……” “不回答是什么意思。” “你话怎么那么多。” 凌意轻飘飘的:“恼羞成怒了。” 过了这句话,两人就默契地停止肉麻。 电话粥一直煲了半个多小时,挂断后手机都发烫。 不多时谢思昀居然接棒打来:“跟谁聊呢聊这么久,我打两次两次都占线。” 厉醒川靠坐床头,淡淡道:“除了他还能跟谁。”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醒川嘴里的“他”字指代的就是凌意,他们宿舍的人都知道。 “差不多得了,不就是谈个恋爱吗,别整天刺激我刺激个没完。” 厉醒川没事人一样,理了理头发:“是你问我,我才说的。” “……我就多余一问。不跟你扯了,你现在在哪儿,在临江?” “嗯。” “在临江就行。前两天朋友给我推了个剧,成了。正好老易也考完研了,我打算请宿舍几个搓一顿。” 老易是他们寝室长,是个爱写现代诗的,开口闭口文绉绉,也比他们大两岁。 “拿到钱了?”厉醒川问。 “没那么快,不过已经打了20%的预付款,人家也知道体恤我这个贫穷个体户。” “仔细看看合同,别让人骗了。” “就你谨慎,我也不傻好吧。吃饭的地方你们挑,时间就下周五晚上,怎么样?” “我无所谓。” “就知道你给不出什么意见。”谢思昀心情大好,“对了,到时候把凌意也叫来,反正他跟咱们宿舍的人都熟。” “叫他做什么。” “你跟人好了这么久,给我们正式介绍介绍怎么了?再说老易也带媳妇儿,又不止你一个,有什么好扭扭捏捏的。” 厉醒川想了想,手从膝盖上拿下去:“下周五不行,他人不舒服。” “怎么了?” “病了。” “那就再晚点儿?要不干脆就开学第一周的周末吧,你问问他有空没有。” “他可能要打工。” “我说你一个官宦子弟富二代,能不能别让媳妇儿天天在外面勤工俭学啊,我都看不下去了。” “看不下去别看。” 利索地挂断电话,厉醒川继续将图画完。 很晚才给凌意发消息:“开学第一个周末,把时间空出来。” 没想到凌意模模糊糊的,居然回了条语音:“干什么呀,约会?” 呢喃的嗓音让厉醒川喉咙发紧。 作者有话说: 第34章 谁喜欢谁多一点 转眼年关已过,学子们纷纷返校。 这段时间凌意几乎每天都跟厉醒川讲电话,长的时候能打半个多小时,短的也有五六分钟。不过他回来的那天厉醒川正好有事,第二天两人才见上面。 然后就一连在宾馆住了三天。 伤痊愈得差不多了,可以适当放纵。新伤叠旧伤,凌意肚子上的疤痕更加明显。有天晚上厉醒川强行开着灯做,房间里寒毛都恨不能看得一清二楚。凌意拿手挡疤,厉醒川就把他的手拿开,他再挡,再拿开。 据说这是脱敏疗法,凌意也不知是真是假,梦里不知身是客。 后来回到学校,一个忙毕设一个忙画画,又有好几天没见面。到约定聚餐的前一晚,厉醒川才告诉凌意,第二天是他们宿舍的聚会。 “不想去可以不去。” “想去。”凌意不忸怩,“但是我现在还在恢复期,好多东西不能吃,会不会扫你们的兴?” “总有你能吃的菜。”厉醒川似乎并不上心。 “那好,把地址发给我吧,到时候我忙完直接过去。” 翌日下午,凌意从打工的画室出来,身上又是墨汁又是颜料,紧赶慢赶跑回宿舍换衣服。 约的是六点,不抓紧就要迟到了。冬天黑得早,一路跑,天色一路暗下去。到宿舍楼下时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很着急地刷卡抢电梯,推开门却见到不速之客。 就像是一个藏在暗处的、冰凉的捕鼠器,专等他上钩。床角坐着杨斌,跷着二郎腿,右手缓慢地在膝盖上打拍子。 宿舍里很安静,室友在上铺听歌。 扭头见到他,杨斌扬了扬眉,咧嘴一笑:“看见我短信了?” 凌意站得离杨斌有一段距离,低头把手机滑开,才看见半小时前的一条消息:好久没一起吃饭了,晚上陪陪爸爸。 他一阵反胃。 “我今晚没空,有空也不想和你吃饭。” “位子都订好了,真不赏脸?”杨斌走过来,脸上的笑纹很深,沟壑纵横,“今天爸爸升官了高兴,请你吃高级菜。” 窗外天色愈发黑沉。 凌意心里着急,嘴唇紧紧绷着。 见他不表态,杨斌又笑着仰起头,去跟他室友搭讪:“小赖,跟我们一起出去搓一顿?叔叔请客。叔叔今天升了官,带你们出去打打牙祭。” 说完还拍拍荷包。 室友不知内情,摘下耳机茫然地看向凌意:“你晚上不是有约吗?我已经点外卖了。” 凌意在杨斌身后微微摇头,示意他别再说下去。 “怎么,”杨斌狐疑地看着他们,似笑非笑,“有秘密?” 室友表情尴尬。 凌意转身坐到自己床上:“我没胃口。” “怎么没胃口呢,哪不舒服?跟爸爸说说。”手搭到他大腿上。 他即刻避开,又怕室友多心,只能起身道:“是不是吃完饭你就走。” 杨斌没接话,笑得意味深长。 “晚上跟谁约了,这么有戒心,不能让爸爸知道?” 凌意迅速拿起钱包手机,头也不回地往外走:“要吃就赶紧,再晚食堂就关门了。” — 另一边,餐厅包厢。 圆桌围坐五个人。寝室长老易和未婚妻赵可,厉醒川,谢思昀,还有眼镜学霸老幺。 隔着一堵墙都能听见旁边包厢的嬉笑声,热闹得像锅沸水,他们这边玻璃转盘上摆着三本菜单,却没人动。赵可推推老易的肩,朝旁边努努嘴。 其实哪用她提醒,老易早发现了,有人脸色不太对劲。他在桌下用脚踢踢谢思昀。 谢思昀轻咳一声:“醒川,凌意还来吗?” 半小时前凌意发来短信,说自己有事耽误了,要迟一些才能出发。 “来。”厉醒川答。 “是不是路上堵车了?”赵可挎着老易的胳膊,笑盈盈,柳叶眉,“醒川我记得你骑摩托,怎么也没接一趟,听思昀说他是隔壁美院的,那不就一脚油的事。” 他们宿舍和谐就和谐在这里,志向跟性向各有不同,却又彼此包容。 “可姐,这你就想多了。”谢思昀取笑,“厉大少爷哪干得了司机的活,人家骑摩托是图潇洒,又不是为了接人。” 被这样激,厉醒川也没有什么反应:“先点菜吧,不等了。” “再等等吧?” “他自己迟到,不用管他。”他拿起菜单。 天气这样冷,时间又不早了,其实大家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有他这样表态,其他人也就不再客气,两个两个凑堆看起来。 这家餐厅口味不错,就是偏贵,平时学生来得不多。 谢思昀攀着厉醒川的肩,手指刚指了一个东坡肘子,就听厉醒川对服务员说:“一个三鲜豆腐,一个蚝油生菜。” 谢思昀脸都绿了:“不用这么替我省钱吧。” 厉醒川头也不抬:“不是给你吃的。” 总共六个人,他们点了八菜一汤。 等待期间,厉醒川发短信:“到哪了。” 凌意没回。 望着手机,厉醒川面色愈发沉。 赵可见气氛不对,微笑闲聊:“醒川,记不记得之前找我要你手机号的那个妹子?到现在人家还惦记着你呢。你说,到底给人家下了什么盅,见你一面就对你念念不忘至今。” “哪个妹子,什么妹子?”谢思昀当时试戏去了。 “就我的小师妹,有一回我来找老易,她陪着,正好看见醒川了。” “喔……”谢思昀扭头意味深长,“你把号码给人家了?” 厉醒川淡淡的:“我像你?” “你什么意思?手机拿来,我替凌意检查!” 说着就夺过他手机,滑开看通讯薄,十几秒后义愤填膺:“你是不是人啊厉醒川,凌意的号你都没存,我要告诉凌意!” 厉醒川毫无反应。 老幺幽幽然一语道破:“二哥会背。” “……闷骚。” 可姐轻笑出声:“醒川,就那么喜欢他啊。” 喜欢到连号码都背下来。 她视线落过去,只见厉醒川下颌收紧,似乎是想辩驳,但最终无言沉默。这样没有办法的姿态,竟让他看起来有些少见的青涩。 时间慢慢流逝。 餐厅老板品味不俗,包厢极显眼的地方挂着一个时钟,白石膏艺术底座上黑色箭头针,不经意间指向七点。 菜也已经上得七七八八。 最后一个汤端上桌,西湖牛肉羹冒着热气。老幺拿起瓷勺想盛,被可姐一个摇头的微表情制止,僵着膀子慢慢放下。 瓷勺落在盘里叮咣轻响。 “醒川,要不再打个电话?” 厉醒川默然片刻,拿着手机起身:“你们先吃,不用等我。” 等他离开包厢,剩余三个大男人面面相觑,“怎么搞的,不是说凌意特别喜欢醒川吗?迟到这么久电话都不打一个。不会是压根儿没想认真谈,所以觉得跟咱们见面有负担,不想来吧。” 可姐立马比了个嘘。 可惜还是晚了。 门虽然已经关上,但厉醒川没走远,这句话像阵风吹进他耳朵。 走廊烟味弥漫,地毯上有经年难去的几滴油渍。他走到走廊尽头,对着外面沉沉的夜色,拿出手机拨电话。 暂时无法接通。 他手指收紧,几乎想把手机扔下楼。 第二遍还没打完,叮咚一声响,身后的电梯开了。 厉醒川回头。 凌意粗喘着从里面跑出来。牛仔裤,灰羽绒外套,球鞋上沾满颜料。 他急切地四处找寻包厢号码,神情紧张,头发凌乱,白得像纸一样的皮肤透出潮红,全身上下毫无形象可言。 找了半圈,忽然发现角落有人,脚下猛地刹住。 四目相对,厉醒川眉头拧紧,转身就往楼下走。凌意即刻转身追上去:“醒川!” 脚步声一个怒似风雷一个满是慌乱。 厉醒川一步两阶,转瞬间就下至大厅。凌意不及他快,身体又没完全复原,很快被他甩在身后。 夜晚的临江华灯初上,路人行色匆匆,月光清可照物。 “醒川——” 跑到大街上以后凌意才敢喊第二声。 “等等我!” 在食堂胡乱地吃了几口后就跑出来,一路蹬车几乎没有停过,这会儿又边跑边喊,不出五十米凌意小腹便隐隐作痛,不得不停下休息。 他弓背急喘,一手撑着腰,另一只手给已经消失无影的厉醒川打电话。 第三遍,通了。 “醒川!我刚才一直打不到车只能骑车过来,路上没办法接电话回短信。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有意迟到的,我可以给大家道歉,可以请大家吃饭。” 除了风声,没有任何回应。 凌意眼眶发红,深吸一口气:“醒川,别不理我。” 电话被挂了。 寒风吹过身体,全身毛孔都颤抖着缩起来。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后,他退到旁边的花坛坐下,脸深深埋到掌心。 身上汗出得太多,热一阵冷一阵。衣服打湿以后很有份量感,重重地压在身上,像要把肩胛压垮。 “你还在这儿干什么。” 熟悉的嗓音,很近。 凌意眼睑一颤,慢慢抬起头。 厉醒川站在跟前,眼眸被雪浸过一样冷。 “饭都吃完了,还在这儿干什么?” 凌意张了张嘴,无所适从地看了一眼餐厅的方向,咽喉完全卡住。 说不出话,只能伸手拉住醒川的手。 厉醒川僵了一瞬,用力甩开,可凌意怎么也不肯松。 寒冬腊月,两个人在大街上就这样闹别扭。 这种生气与道歉都是无声的,两只手相连的地方神经末梢出奇得敏感,每一秒反复过电。 凌意细小的汗珠凝了一头,脸色也急得苍白。厉醒川怒气未平,但面对这样的他又什么火都发不出,僵持半晌后扯着他头也不回地往餐厅走。 手腕被拽得生疼,凌意亦步亦趋:“不是吃完了吗。” 前面脚步顿刹,他即刻撞上。 鼻尖贴紧后背,微微一痛。 厉醒川回身,粗重的呼吸全落在凌意脸上:“我呢,你觉得我吃了吗?” 周遭安静数秒。 就在他转头之前,凌意踮脚猝不及防贴上唇,一个浅尝辄止的吻。 “你在等我是不是。” 作者有话说: 第35章 热恋中的疯狂 就这么被一个吻堵住了嘴。 两人回到餐厅,上楼,推开包厢的门,里面欢声笑语即刻停止。 所有人齐刷刷扭头,视线聚焦在他们牵着的手。安静三秒后,谢思昀带头吹了声口哨。 忘了。 两只手默契地松开。 “不好意思来晚了。”凌意既抱歉又赧然,“耽误大家吃饭了。” “没没没,”可姐大大方方站起来,把他的座椅往后拉出来,“我们也刚吃上,菜都还是热的,快来坐。” 凌意挨着厉醒川坐下。 其他人他都熟,就可姐他不认识,不知道怎么称呼。可姐看出来了,用筷子另一头敲了醒川胳膊一下,“介绍介绍啊。” 所有人笑容满面地停筷。 倒是厉醒川坐下就用湿巾擦手,很仔细,目不斜视,“凌意。赵可,老易的未婚妻,叫她可姐就行。” 可姐轻笑:“介绍他就一个名字,到我这儿怎么多个头衔,你搞性别歧视?” “这不是歧视。”老幺推推眼镜,一本正经地分析,“我觉得是因为二哥还没名份。” 话音未落就被谢思昀一掌劈在后颈,刚吃下去的东西差点儿吐到外面。 “今天重要场合,你二哥不方便揍你我揍你。” 凌意腼腆一笑,不动声色地拆开筷套,摆到厉醒川碗上。 他们几人都是好相处的,又有可姐在里面充当润滑油,一顿饭吃得其乐融融。 中途厉醒川出去了一趟,没说去干什么。 他一走,谢思昀肘碰凌意低声问:“你晚上干嘛去了,不想给我面子早说啊,等你等得差点儿饿死。” 凌意浅白一眼:“为什么要告诉你。” 俩人还有莫名奇妙的敌意,也是好笑。 “你都没见醒川的表情,跟要吃人似的。” “很生气?” “也不完全是。”谢思昀叼着筷子,望墙回忆,“我很少见他那样,有点生气,有点失望,还有点……” 凌意侧过头:“还有什么?” “还有点受伤。” 谁都不是铁石心肠,都会受伤。 想到之前几人的议论,谢思昀莫名心里不安,扭头盯着凌意:“我问你,你对他是认真的吗?” 凌意顿了顿,颔首轻声:“当然。” “这还差不多。你可千万别辜负他知道吗?我从来没见过他对谁像对你这么上心,连菜都帮你提前点好。” 他指指桌上的两个清淡菜色。 豆腐洁白,青菜脆绿。 凌意夹起一筷子生菜,放进嘴里细细咀嚼,半晌才咽。 “别看他好像平时冷冰冰的,其实人品、才华都没得挑,只是话比别人少而已。一旦他真的认定你,你就把心放肚子里吧,他会对你很好的。” 谢思昀今天似乎颇多感慨。 面前有给厉醒川倒的扎啤,细密的气泡。凌意默不作声,端起来喝了一点。 怎么才算认定? 啤酒入口很清,带着荔枝的甘香,凌意沾上就醉。 不久,厉醒川推门而入,见他脸色微红,蹙眉看向一旁的谢思昀。 谢思昀双手投降:“不关我的事啊,他自己要喝的。” 厉醒川面色不虞地坐下,没起筷,两只手搭在膝上。凌意手伸到桌下,轻轻捏住他左手食指,凑过去,悄悄的:“手怎么这么凉啊。” 结果被反手握住,牢牢压在膝上。 厉醒川面不改色。 凌意看他一眼,抿紧唇,低头不言不语。又不能左手吃饭。 手背由凉变热,手心也滚烫。 呼吸带着淡淡啤酒花气息。 没多久,老易顶着喝红的脸,问:“小意你怎么不吃了,不合胃口?” 凌意摇摇头,浓密的睫毛下眼眸莹润:“吃饱了。” 想把手抽出来,抽不动。 “醒川你呢,也吃饱啦?” 目光轻移,只见厉醒川的侧脸在灯光下显得尤为清淡,“嗯。” 手还叠在一起。 怎么就能这么镇定。 酒足饭饱,谢思昀起身结账,前台却说早有人结过了。不用问,一定是中途出去的厉醒川。 众人穿好衣服陆续出来,又张罗去唱k。 厉醒川走在前面,凌意跟在后面低着头,双手揣兜,手心捏着一个纸团。 在桌下牵得太久,所以满手是汗。 “都去吗?”老幺在打电话订房,问的是所有人,眼睛却越过厉醒川看向凌意。 凌意反应有点慢,抬起头:“醒川去我就去。” “我真是够了。”谢思昀笑着喊,“去!都去!” 附近的ktv做的都是大学城生意,基本以便宜取胜,硬件设备比较一般。几个人叫了两辆车,要去的是远一些的一家,装潢音质都没得挑。 厉醒川跟凌意单独一辆。 出租车不如私家车舒服,暖气也舍不得开。坐进车里以后,两个人在后座紧紧挨着。厉醒川把手插在上衣口袋,凌意默默伸进去,十指交缠。 厉醒川看他一眼:“醉了?” 凌意微微仰头,清秀的眉下双眼洗过一般黑亮,“没有,半杯而已。” “伤刚好喝什么酒。”厉醒川淡淡的。 距离太近,近到分不清呼吸是谁的,嗓音落到耳中打在心上。 “开心啊,”凌意声音很轻缓,“开心才喝酒。” 窗外路灯的光照在他头发上,蒙了一层柔和的光晕,每根发丝都会说话。 “有什么好开心的。”厉醒川转开头。 肩膀却被人靠上。 “我开心我的,不可以吗?”柔软的短发呵在他颈间,微微一动就牵动心弦,“你要是亲我一下我会更开心。” 用只有他们俩能听到的音量。 如果此时从路边看过来,车内就是一张青涩的少年照片,轻易勾起最令人怀念的岁月。 冷风被挡在窗外,夜色照进车里。 厉醒川看也没看司机一眼,俯身就去吻凌意。两人是交颈的姿势,手还牵着,醒川把他压在车窗上。 颈后冰得人发颤,嘴唇却烫得人发颤。 凌意被吻得低喘,胸膛一下一下起伏着,指尖摩挲掌心。 “醒川……”他气若游丝,“好喜欢你。” 厉醒川齿关一紧,直接将他咬出了血。 没多久,到了。 两人结账下车,若无其事跟宿舍其他人汇合。进包厢不久,唱歌的唱歌,吃果盘的吃果盘。 他们俩坐在最角落,一句话也没有说。 几分钟后,厉醒川起身:“我去买几瓶酒回来。” 凌意刚要站起来却被谢思昀抢先:“我也去!” 厉醒川伸出手:“凌意。” 凌意一步越过谢思昀,上前紧紧牵住。 两人走出包厢,一言不发,直奔卫生间锁紧最里面隔间的门。 【省略,密码1515】 热恋中的人大概都有点疯,只不过他们两个疯得更厉害些。 半晌后走出卫生间,凌意脚步虚浮面色潮红,说什么也不肯再回包厢。厉醒川把人安置在大厅沙发,自己返身回去拿上东西,只说凌意着了凉要打车送他回校,顺手又把账给结了。 今天是正式介绍凌意,理应由他做东。 作者有话说: @笼中月moon,粉丝可见,密码在正文 第36章 别放下我 说是要搬出去,结果也拖到冬去春来。 房子是凌意挑的,学校附近的一居,步行过去十多分钟。小区曾是大学家属楼,以前住了不少老师,现在大都是外面来的租户。中介没有刻意提,因此凌意不清楚。 厉醒川清楚,不过他不觉得有什么问题。既然决定要在一起,那就完全可以公开,并且总有一天会被公开,没必要藏着掖着。 刚搬来的时候厉醒川很不满意,一进门就紧皱眉头。凌意却不觉得哪里差,收拾收拾就好了。要是什么都依着厉醒川,那租金恐怕两倍不止。 凌意秉性随母亲,到哪里都随遇而安,日子也过得很仔细。 不出一个月,他化腐朽为神奇。窗帘换成了不贵但温馨的浅黄色系,地板拿家用消毒剂擦得一尘不染,连纱窗都拆下来洗得焕然一新,当然还有现成的水彩画当墙壁装饰。 也许是对房子仍旧不满意,厉醒川住得并不多。一周有三天他仍然留在宿舍,抽空还要回家,剩下的时间也就一两天。 有时凌意都觉得,他们根本不算同居。厉醒川只是专弄一个房子来收留他,就像给流浪狗买了个窝。 后来凌意想跟他平摊房租,每月都在攒钱。有次话都已经说出口,转身去拿钱,再回来厉醒川已经洗澡去了,仿佛这一点钱不值得耽误他的时间。 凌意只好把钱默默存下,日后或许用得上。 说起来醒川某些生活习惯真的很不好,比如回家后天塌下来也要先洗澡,并且十次有八次会忘了拿鞋,总使唤凌意替他拿。次数多了以后凌意干脆在浴室放了一双凉拖,但往往也就管用一两天,没多久就会被穿出来脱在玄关、客厅、卧室,任何浴室以外的地方。 典型的少爷脾气。 吃饭也是,以前没发现厉醒川嘴这么刁。一次偶然的机会凌意在家露了一手,夜宵煮了碗加蛋的青椒肉丝面给他,厉醒川大约吃着顺嘴,那以后就常常逼着凌意下厨。 当然,材料是厉醒川买。 不过他买的材料通常都不便宜,凌意又不是特别擅长做饭,一开始怕糟蹋了。可一旦凌意不做,他就会在外面跟同学室友吃。没办法,凌意只能试着去弄,从简单的开始,很长时间以后才算有模有样。 也许是年少血气方刚,有时凌意还在围着围裙做饭,就会被突然抵在料理台边。厉醒川每每提枪上阵,都闷头一声不吭,做到大汗淋漓。 日子就这样在汗水里流逝。 两个月后,凌意已经开始准备申请出国的材料。作品集当然是第一位的,要想拿到入学资格,必须有几副拿得出手的画作。 这四年他算没有荒废,但一来条件有限,二来有时难免分心,这方面并不敢说十拿九稳。画室的老师指导申校作品是按小时计费的,他那一点微薄的节余很快用光,兜里比脸还干净。 为了挣钱,在原本的兼职基础上他又多打了一份工:周末在校外的画室做高考升学辅导。高三的学生时间金贵,这是个卖力气的活,一整天下来经常讲得口干舌燥,饿了啃个面包就算了事。 好不容易熬到周一,总算能回学校画一画自己的东西,十小时心无旁骛。 他想吹一吹风,那天选了一个靠窗的位置,画架紧挨窗棱借光。 春寒料峭,风里带着些微凉意。 安静地画到傍晚,落日余晖晕染到画布上。夕阳把天空照出淡淡赭石色,远看群山连绵美不胜收。 老师走到他身后,端详片刻,问:“凌意,我怎么觉得你最近风格变了。” 他回头,不明所以。 “别紧张。”老师看着他,笑笑道,“变得开朗多了,用色既大胆又跳脱,没有以前那种束手束脚的感觉。不过我看你脸色不太好,怎么回事,累着了?” “可能是昨天没休息好。” “那可要多注意休息,别影响画画的状态。现在正是下苦功的时候,不能松劲。” 五月份目标学校的申请就截止了,在那之前再难也要咬牙坚持。 凌意微微颔首:“知道了,谢谢老师。” 身后脚步声渐行渐远。 回过头去端起调色板,他用笔尖沾了点群青,稳住手腕补到画布上。群青是种很稳重的颜色,看久了使人莫名镇定,很像厉醒川。 对着画布久了,醒川的脸出现在眼前。 还是那副皱眉表情。 凌意手腕悬停。 出国的事他们俩没有太多交流,也不清楚厉醒川的态度。或许他不屑一顾,或许他根本不在意,凌意并不强求他表态,说到底是自己的选择。 只是如果真的能走,他们注定会分开几年。也许三年,也许更久。 三年在人生里不长,在青春中却不短。 收完尾,才发现有两个未接来电,都是杨斌打的。最近杨斌去过学校几次,理所当然地找不到人,所以相当火大。 盯着屏幕片刻,凌意沉默地删掉了来电记录。他知道自己这是鸵鸟心理,但他总跟自己说,出了国就好了。 过了一会儿,他动了动肩颈,握着笔刷慢慢站起来,额头却有一阵不明显的眩晕。 还没来得及扶住窗棱,人就已经控制不住地歪倒下去,幸好被几个同学七手八脚扶住,半背半抱地弄到医务室。 简单地做了些检查,又量了体温,确定没有什么事,只是疲劳过度。 医生留他在医务室观察两小时再走,给他吊了瓶葡萄糖,他慢慢睡过去了。 再醒来,针已经打完,女校医正背对他整理东西。医务室的玻璃是磨砂的,远远一轮眉月晕成朦胧的半牙,少许星光点缀旁边。 都已经这么晚了。 凌意撑着床慢慢坐起来:“老师,我可以走了吗?” “可以啊,你本来就没什么事,平时多注意休息。” “谢谢老师。” “对了,”校医架着一副学究眼镜,回身随便往枕头边一指,“刚才你手机响了,我替你接的。好像是你一个朋友,听说你病了还挺着急的,估计这会儿快到了吧。” 拿起手机一看,是厉醒川打来的。 凌意心想,糟了。 赶忙回过去,不到三声就接通,但没人说话。 “你在路上吗,我醒了。”凌意盘腿坐在床上,刘海松松垂着,“没什么事,大夫说就是疲劳过度。你今天不是有事吗,不用过来了,我很快就回去。” 电话里静了一下,厉醒川语气不善:“在那等我。” 挂断后凌意扒扒刘海,窸窸窣窣下床,穿好鞋静静坐在床边等待,背包就提在手里。 像等着被领回家的小朋友。 五分钟不到,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显然也来得匆促,闯进医务室的大门时满头的汗。 凌意马上站起来。 “你朋友?”校医看看他又看看凌意。 “嗯。” 她笑了:“感情真好,瞧这一头热汗,赶紧擦擦吧,一会儿别再着凉了。” 说着递过去两张纸巾。 厉醒川接过道了声谢,问:“他真的没事?” “没什么,往后注意别熬夜别太操劳就行了。走吧。” 凌意默默不语。 伸手拿过他手里的背包,厉醒川转身就向外走。走了几步没听见他跟上来,又拧眉回头:“走啊。” 凌意跟紧。 夜风微凉,路上不时有抱着石膏模型的学生经过,图书馆前的长阶梯上三三两两坐着几个人,脚边还放着软饮。 快走到校门口时,迎面遇上刚刚才要下班的老师。 “没事了吧?” “嗯。” “没事就好,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最近功课这么重,校外那个兼职能推你就推了吧,别本末倒置。” 凌意脖子僵硬,没有扭头去看厉醒川。 到家时已经十点。 一开灯,客厅角落放着一个四四方方的牛皮厚纸袋。不过桌上的外卖更显眼,三个精致的木盒子捆扎成一摞,看包装是一家很有名的日料店牌子。 “你买的?” 厉醒川换完鞋,坐到沙发上揉了揉脸,看起来有些疲惫,“嗯。” 大概沉默了半分钟时间,他才站起来,如常往卫生间走去。 很快就响起水声。 凌意拆开袋子,里面是三大盒刺身拼盘,甜虾、北极贝、金枪鱼、醋青鱼,刀工精细,摆盘讲究。 只是下面的碎冰全化了,几片点缀用的薄荷叶飘在上面,看着有种被人忽略的落寞。 换完衣服,他把刺身拎到厨房,又从冰箱里拿了几块冻好的冰块,用刀背一一压碎。买来没怎么用过的骨瓷盘总算派上用场。铺好自制的碎冰,刺身一片片摆上去,芥末跟酱油再用单独的小碟装好,看起来重新变得有食欲。 没多久,厉醒川擦着头发从里面出来。 地方本来就不大,整个家一目了然。凌意正在餐厅摆筷子,听见动静抬起头,见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 湿发让他看起来格外冷淡。 凌意轻轻吸了口气,嘴角慢慢勾起:“来吃东西吧。我还煮了一个紫菜鸡蛋汤,要不刺身太凉了。” 厉醒川顿了顿,越过他走回卧室,忽然打开衣柜找了套衣服出来,动作麻利地换上。 凌意微愕:“你要出去?” 扣扣子的背影僵住。 卧室的光很透,厉醒川肘屈着,脊柱似乎都从衬衫里凸出来。 隔着一段距离站在餐厅,凌意手里还握着两双筷子。餐厅的光线发闷、发沉,他的头发在光晕下泛起深棕色,后面型有些塌了,看起来脆弱又柔软。 “吃完饭再走吧。”他说。 厉醒川仍然没有转过来。 顿了一会儿后,凌意慢慢把围裙摘掉:“要不还是我回学校住吧,你都洗过澡了,就别费事了。” 这是种无声、但坚决的抗议。 他在告诉厉醒川,他决定要做的事,不会因为谁不高兴就不做了。 说完,凌意把围裙搭在座椅上,拿起手机过去穿鞋。 刺身底下的冰又开始一点点融化,不过没有办法,谁也阻止不了。 拉开门,凌意没有马上去街边坐车。他漫无目的地在小区周围绕路,踩着干燥的落叶绕了整整两圈,静静听着它们碎掉的吡剥声。 再不回宿舍就过门禁了,但他也不知怎么想的,就是不愿启程。 绕到第三圈的时候,路过小区出口,他像踩了电门一样,脚下倏然往回一缩—— 厉醒川靠在一棵树下,反复打着一个打火机,蓝色火苗亮了又熄。 早春天气,他居然只穿一件衬衫,左手插袋,看起来像在等人。 微风徐徐,松枝沙沙回应,打火机咔噔作响。 凌意犹豫片刻,走过去,走到很近的一个位置,鼻间闻到淡淡的薄荷沐浴露香味。 厉醒川抬起头,四目相对的一瞬直起背来,缓慢地移开视线。 地上草绿新发,淡淡泥土气息,闻起来格外安心。 “哪来的打火机?”凌意选了一个最糟糕的开场白。 垂眸看着衬衫下隐约露出的精窄腰线,他默然地想,醒川不冷吗? 又是半晌没人说话。 然后就见到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将打火机轻巧收起,不动声色地放回裤袋。 “买蛋糕送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这句话听到耳中,低哑模糊。 好几秒后凌意才迟钝地反应过来,慢慢抬起头,微张着嘴看着眼前的人。 “生日快乐。” 厉醒川认输一般看着他。 凌意从他眼中看到惊愕的自己,然后才猛然想起,今天是自己生日。 二十三岁了。 或许是他的样子看起来太傻,或许是没见过有人能记不住自己生日,厉醒川喉结微动,脸色也不好看,“你真是……” 胸腔像湖,心一动就漾起波澜。 “算了。” 他转身走进小区,走得很快。 颀长的影子斜在地上,无声掠过一棵又一棵白玉兰。 不出五秒,身后脚步声追来,凌意蓦地跳上他的背,脊骨跟胸膛撞出响声。 “你——” 厉醒川毫无准备,要不是身体素质过硬,恐怕已经当场跪地。 不过他两只手却用力捞住身侧的腿。 凌意绕颈挂脖,用很细微的声音喊:“醒川、醒川。” 透过后背的震动,能感觉到有人心跳得厉害,一下一下海浪拍击礁石。 “嗯?”厉醒川站稳双脚,不冷不热。 “我走不动了,你背我吧。” 厉醒川把他一颠:“这不叫背你?” 凌意笑了:“我的意思是你别放下我。” 离终点还有好长一段距离,在那之间别放下我,即便我是你的包袱。 地上影子重叠,一个挂着另一个,很稳当地往家的方向走。因为还有很多话要说,所以谁也没注意到路边停了辆警车。 杨斌在车里坐着,目睹了刚刚的一切。 作者有话说: 第37章 生日礼物 回到家以后他们嫌家里闷,拿了几罐啤酒,带着蛋糕去了楼顶。 那里是凌意先发现的地方,通道有把铁锁,不过只是锈迹斑斑地挂着。楼顶没有人晾衣服被子,但有一个宽敞的水泥平台,旁边几根裸露的钢筋突兀地扎在风里。 把东西挪到台子上后,凌意折叠双腿面朝蛋糕。厉醒川背对楼外,右脚踩上台面,神色淡淡的。 “你怎么知道今天是我生日?”烛火簇簇映在恬静的眉眼中。 “忘了当时手术是谁帮你办的手续?” 原来他从那个时候就记得。 蜡烛插得太密,没经验的人从外圈往里点,最后几根很容易烧到手。点到一半厉醒川就接过打火机,不动声色地收尾。 心中的感情纷繁复杂一时无法多说,凌意只能低头去折赠送的寿星纸帽。 头顶墨色天空星罗棋布,满月银盘如盏,沉寂的夜躁动而平静。 破旧的楼顶,最小的1磅蛋糕,两个人。这样的生日本是寒酸凄凉,但在凌意心里,却好过任何豪华奢靡的场面。 戴上寿星帽,他正要闭眼,厉醒川却波澜不惊打断:“不等十二点了?” “不等了吧。”他笑笑,“明天我想早起去画室,今天不熬夜了。” “病刚好就折腾?”厉醒川微愠。 “我没事,真的没事。”凌意弯起右臂秀肌肉,“校医也说了多休息就行,别把我想得那么弱不经——” 蛋糕是单层雪顶,最中央一粒草莓上插着巧克力做的数字牌,上面写着“23”。厉醒川拔下来粗暴塞进凌意嘴里:“闭嘴。” 凌意用牙齿咬着巧克力牌,笑得鼻头微皱,半晌咬下一口清脆咀嚼。 厉醒川大拇指用力蹭他嘴角,蹭下的巧克力屑刚要擦掉,凌意却一俯身含住。 寿星帽的尖角近在咫尺,指腹被口腔紧裹,触电般的心悸连到骨髓,浑身随之战栗。厉醒川生硬地将手抽回。 凌意摸了下刘海,闷头藏笑:“帮我拍一张吧。” 厉醒川僵硬地接过手机。或许心绪太乱,想开相机却意外滑开相册,头一低视线就瞬间停驻。 里面几乎只有一个人。 睡着的,醒着的,展眉的,皱眉的,他这一辈子第一次看到这么多自己。 见他神情不动,凌意探过头去,“不会用吗?” 然后就尴尬地缩回去。 “我随便拍的。没给别人看过,就是留作纪念。你这么大方,不会让我删掉的对吧?” 早春的风裹着这道温顺的嗓音,柔柔送进厉醒川耳中。他敛眸打开照相机,似乎是漫不经心地低声道:“几张照片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赶紧许你的愿。” 蜡烛都快燃完了。 烛蕊在微风里轻轻摇曳。 凌意轻颤睫毛闭上眼,虔诚地双手合十,白净的脸颊上烛影如雾,干净的指尖轻轻抵在下颌处。 厉醒川出神片刻,随即才将镜头对准。 大约十秒后,凌意睁开眼吹灭蜡烛,伸手去要手机:“把我拍得怎么样?给我看看。” 厉醒川挡开:“等等。” “等什么?” “眼睛闭上。” “不是刚睁开?” “让你闭上就闭上。” “干嘛,有礼物?” 厉醒川低嗤不语。 凌意玩笑般闭上眼:“可别变出什么戒指来,承受不起。” 下一刻眼皮上多了层温热的掌。 厉醒川左手捂住他眼睛,右手将刚拍的照片发给自己,然后简单利落地删除了聊天记录。 松开手后,面无表情。 凌意徐徐睁眼,眼前空无一物,期待的面容僵在原地。 “真没礼物?” “忘了。”手机淡定归还,“想要什么就说,之后补给你。” 凌意凑近凝视:“什么都可以?” 夜晚将他的眼睛染得黑亮。 “你就不怕我为难你?” 觉得太挤,厉醒川手一撑,从容不迫地坐到边缘:“你能有什么创意。” 无非是画具、留学、一起去什么地方玩玩儿。 生活简单,脑子更简单。 “实在想不出来就先攒着,想到再提。”厉醒川眉峰微挑。 二人之间隔出两拳距离。 担心安全问题,凌意有片刻犹豫,不过最终还是慢慢挪过去与他并肩悬腿。 刚坐定,肩膀忽然被人一晃—— 他心跳骤停,尖叫闭眼抱紧身旁的胳膊。镇定几秒后再眯开眼,只见厉醒川好整以暇地望着自己,淡漠强悍的表情里透着欠打的漫不经心。 凌意脸都白了:“你吓我干嘛。” “这是告诫你不要逞能。”厉醒川双手向后撑在水泥台上,“别我做什么你就跟着做什么,我跟你不一样。” 凌意缓了缓,嘴唇抿出一道倔强的线条。 “不服气?”厉醒川饶有兴致。 凌意深吸一口气,闭眼转身双手一推,径直将人推倒在冰凉的水泥平台。 肩胛骨撞得砰一声响,厉醒川吃痛低骂了句脏话,只见凌意压在自己身上,很缓慢很胆怯地睁开眼。 “起来。”这回换成他不能乱动,否则两人一起性命不保。 夜风将刘海吹乱,发梢被月色照得泛着淡淡的光。凌意清澈的瞳仁里倒映厉醒川冷峻的脸。 “有些事我能做到,你不一定做得到。你信不信?”凌意绷着苍白的唇。 厉醒川下颌缩紧:“你跟我较什么劲。” 凌意却执拗起来:“我能做到一辈子不结婚不要孩子,你信不信?” 厉醒川不耐烦:“一辈子的事谁知道。” “你不信?我是说真的醒川,我说真的!这辈子除了你我谁也不要。” 厉醒川干脆把头转开:“少说疯话。” “不信算了,反正这都是我的心里话。你怎么想的?” “什么怎么想的。” “以后啊,我问以后,你以后会不会和人结婚生孩子。” 毫无遮挡的楼顶,凌意不管不顾,两只手去扳厉醒川的脸,“你把头转过来,你看着我。” 微凉的夜风顺着裤管往里钻,灼烫的目光却一直烧进彼此心底深处,颤动的呼吸落在脸上。凌意固执地盯着厉醒川。 半晌,轻描淡写的嗓音在头顶响起:“我不喜欢孩子。” “你答应了?” 厉醒川惜字如金。 望了他半晌后,凌意俯身将他吻住,“你就是答应了。” 大丈夫一言九鼎, 承诺要用一生践行。 厉醒川仰躺在台面,屈起双膝将人护在腿间,左手搂他的腰,右手摁住他的背不让他乱动。 吻到一半,凌意嘴唇稍离,摩挲着衬衫的纹理低低呢喃:“你晚上换衣服是要去哪儿?” 人生头一次打算正经给人过生日,正经到提前准备好正经的衣服,结果对方以为自己是要出去。 厉醒川背部一僵,掐着他的下巴发泄般吻上去…… 翌日清晨,艳阳高照。 时间已经不早了,但卧室里仍然安静,除了一点浅淡的呼吸声。 窗外飘来小孩朗读英文的声音,一定又是楼上的那棵“豆芽菜”。床榻上厉醒川温热的臂弯里,凌意皱起鼻根,慢慢从深眠中苏醒过来。 摸过手机,他缓缓睁开眼睛。唔,还早,才十点…… 十点! 窗帘紧紧合着,所以屋里光线昏暗。床上地上到处是乱扔的衣服袜子,拖鞋也是东一只西一只。 以最轻的力度拿开压在身上的胳膊,他迅速蹑手蹑脚下床,开始满屋子找自己的衣服。 找到垃圾桶附近,一眼瞥见里面三四个用过的套子,还有几大团用过的纸巾,马上眼疾手快地系紧拎出房。 昨晚两人就从餐厅一路做到卧室,天都快亮了他才被迷迷糊糊放平。去画室画画是来不及了,但下午还要打工,得抓紧时间洗个澡吃点东西。 弄完出门,刚好十一点。 还没走出小区,意外接到母亲凌素慧的电话。 他停在昨晚醒川靠过的那棵白玉兰树下。 “凌意,忙吗?” 母子俩感情生疏,电话里居然有一丝客套。 “干嘛。”凌意问。 “不干嘛,妈就是问问你,这几天有没有空回家一趟。” “你有事?” 他妈顿了一下,说:“好久没见你了,怪想的。没事妈就不能见你了?” “我最近挺忙的,”凌意语气软下来,“这几天回不去,周末吧。” “诶好。”他妈很浅地笑了一下,问他,“最近在忙什么?身体还好吧。” “没忙什么。”凌意伸脚挪开地上的白色花瓣。 “那你买好车票以后告诉我,妈妈给你做桂花糖饼。” “嗯。” 沉默了一会儿,没有话说,他妈只能挂了。凌意没有多想,照常打工画画。 周六那天结束画室的兼职以后,他回家拿上东西,又给冰箱里的几样吃的贴了条,告诉厉醒川必须在周日前吃完,吃不完也要记得扔掉,他周一回去。 坐大巴返回老家,走到家门口,客厅有电视节目的声音。 拿出钥匙开门,刚开一条缝,一股烟味就猛然呛出来。他下意识后退了一小步,可惜里面的人已经听见动静。 “凌意回来了?” 一边说,一边有拖鞋在地上重重趿拉的声音。开门杨斌嘴里还叼着烟,笑起来烟灰直往下抖。 “进来进来,这么晚到怎么也不让我跟你妈去接你。”握紧腕又回头喊,“素慧,儿子回来了!” 凌意把他用力推开,一言不发走进房间。听着房门摔响,杨斌在后面冷笑一声。 晚饭凌意全程沉默,吃完以后杨斌说出门见朋友,离开得十分刻意。凌素慧留凌意在客厅,电视声音调小,轻轻抚摸他单薄的膝盖。 “怎么穿这么薄的裤子。” “临江不冷。” “身上还有钱吗?” “你到底想说什么,”凌意冷着脸,“不说我回房了。” 无所适从地收回手,凌素慧忍不住道:“听说你要出国?” 自己的孩子要出国,她用的却是听说这种字眼。 凌意顿了一下,很快镇定:“是。” 本以为妈妈会问他去哪儿学什么,什么时候决定的,具体是怎么考虑的,没想到凌素慧抬起眸,有些惶恐地看着他:“哪来的钱?” 凌意拧眉:“不用你管。” “你是我儿子,出国这么大的事怎么不用我管?听你们老师说你要去美国,三年至少要一百多万,是不是真的?” “跟你没关系,我不花你的钱。” “你这是什么话。”凌素慧两手叠在一起,眼眶霎时红了,“我这个当妈的什么地方对不住你,让你对我这种态度?这回出国的事也是,要不是杨斌告诉我,我到现在还蒙在鼓里。” 凌意一早猜到是杨斌说的,当下心里一梗,语气更是不快:“他告诉你干什么,是不是又不想让我去?妈你能不能别什么都听他的,他根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我自己的事自己能作主!” “他不是好东西?”凌素慧不解地看着她,双眼通红,“他不是好东西谁养你这么大的?凌意,妈妈从小就教你,做人不能没有良心。杨斌虽然不是你亲生父亲,但是这些年他可没亏待过我们母子。你也大了,多少该懂些事,你自己说,换一个人能保证像他这样不计前嫌对我们吗?” 听到这种颠倒黑白的话,凌意胸膛剧烈起伏,气得说不出一个字。 凌素慧抽出一张纸巾,低头揩了揩泪:“养大一个孩子不容易,你哪里懂得我们的难处。就拿这次出国的事来说,阿斌不仅不反对,还说有机会出去见识是好事。而且他知道你性格要强,不好意思跟家里开口,前两天主动跟我商量,要把这个房子卖了给你当学费。” 话音刚落,凌意霍然起身,“他——” “你先不要激动。”凌素慧打断,“我知道你不想要他的钱,我也是这个意思。咱们母子俩拖累他这么多年,害得他连个自己的孩子都没有。这房子是婆婆留给他的,他手头就这么一点资产,为你卖掉算怎么回事?真要是要了他的钱,将来我就是死了,也要被祖宗戳脊梁骨的。” 提到死这个字,她声音哽咽,仰头拉住凌意的手,柔若无骨的指节恳求般揉搓。 “妈知道,你们这么大的孩子总觉得国外的月亮比国内的圆,一个个都想往外跑,想到国外潇洒去,妈都明白。但你也不能不考虑咱们家的实际情况,现在国内教育水平也很高,连你老师都说,以你的水平只要肯下功夫,国内什么样的美院研究生都考得上,没必要非得出国。” 母子俩四目相对,凌意脸颊惨白,一个音节都还没有吐出,两行热泪已经重重滚落。 “我自己出钱,不需要你们管。”他喉间剧烈抽搐,浑身颤抖。 “还赌气。”凌素慧少见地垮下脸,“难道真像阿斌猜的那样,你打算去找仕千要钱?” 空气霎时凝结。 她凝眸肃穆:“凌意,人活到什么份上都得有骨气,咱们娘俩儿这辈子就是饿死都不能要你亲爹的钱。” 否则当年固执留下凌意这件事,就彻底变成了一场交易,谁还肯信她那可怜的一片真心? 作者有话说: 第38章 凌意的保质期到永远 当晚,凌意躺在床上,几乎五内俱焚。 没有任何一种语言、任何一类词汇可以准确描述他内心的感受。冤枉、难受、愤恨、恼怒、无助,种种复杂的情绪糅杂在一起,令他绞在被子里的指尖冰凉发颤。 漆黑的两居室沉默窒息,没有光也没有声音。无边的黑暗如同铁沙铺下来,压得他动弹不得,除了一双眼睛还绝望地睁着。 不知躺了多久,卧室的锁忽然咯嘞一声—— 开了。 凌意周身一凛,右手无声探到枕下,握紧一把水果刀的刀柄。但他紧咬内唇没有作声,如同过去无数次一样。 一声轻响过后,有人不紧不慢地走进来,旧拖鞋在地上磨擦出令人反感的声音。 步步迫近。 在他俯身的那一刻,状似沉睡的凌意霍然睁眼—— 近在咫尺处,杨斌五官扭曲放大,表情似笑非笑,难闻的呼吸打在他脸上。 “我猜你就不可能睡得着。” “你想干什么?” 两人的声音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低到只剩浊气。 “出去。”凌意霍然将手一挥,三寸长的短刃横挡在自己眼前,“否则我对你不客气。” 记不清从哪一天开始,只要在家留宿他的枕下必定藏着水果刀。 “得了吧。”杨斌习以为常地把刀刃一夹,撇开后扫了他一眼,眉梢眼角都染上了轻蔑的笑意,“你还当以前呢?老子现在见的刀比你见的人还多,想拿这个吓唬老子……” 叮咣一声轻响,水果刀落地。 两人无声对峙,凌意手腕被他使蛮力压着,钻心剧痛之下脸颊涨得通红。杨斌自上而下欣赏,似乎很享受他的痛苦跟恐惧,半晌后方才森然开口。 “不舒服?不舒服就对了,老子就是要让你不舒服。”说着抬起手,食指狠狠戳自己胸口,“你千方百计想出国摆脱我,我他娘的也很不舒服。” 隔壁就睡着凌素慧,随时有可能醒过来,再剧烈的挣扎都是压抑至极的,骨关节格勒作响。 “到底怎么样才肯放过我,”凌意仰头绷着颤抖的唇,瞪着血丝密布的双眼,漆黑的眼珠中映出杨斌狰狞的脸,“我让你折磨了这么多年,到今天还不够吗?我只想出国去过自己的生活,麻烦你行行好高抬贵手!” “少他妈装可怜。”杨斌死死掐住他的下巴,眼神中尽是鄙夷,“以前觉得你这副模样最拿人,现在怎么看怎么恶心。在我面前装纯,在厉醒川面前骚得跟破鞋一样,玩他妈什么区别对待?” 说完就将他下巴狠狠一甩。凌意额顶在床头一撞,疼得猝然咬住舌尖,口腔里霎时泛起一浓重的血腥味。 杨斌还不解恨,又揪住他的头发把他抓回眼前:“就知道在老子面前装相,把老子耍得团团转!要不是亲眼所见我他妈还真不敢信,你跟厉醒川居然在外面像模像样地租房子过上日子了,天天晚上摇着屁股挨*!” 起初还压着嗓,后面他就越说越激动,唾沫都溅到凌意脸上。 “一个你妈,一个你,真是一胎里出来的贱骨头,碰上个有钱人就往上贴!” “当年在火电厂,就因为吴仕千大小是个官,你妈就跟他搞到一张床上去了,最后搞大了肚子还要我收留!凭什么?就凭他吴仕千是知青我不是?!” 头跟脖子被他拽得悬空,凌意脸颊惨白双眼却通红,胸膛如同风箱一样拉扯:“你可以说不——” “放你娘的狗屁。”杨斌斩钉截铁,“他吴仕千知道我喜欢男的才找到我接手,我要不答应连饭碗都保不住,说你妈什么不?” 说完他双眼狠瞪,目光刀一样刮到凌意脸上:“现在又轮到你了。老子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自己都还没吃上一口,就被吴仕千的继子把肉给叼走了。他算个什么东西,没有这个姓、没有他妈他狗屁不是。” “醒川比你强一千倍一万倍,你根本不配跟他比。” “我不配?”杨斌死死掐住他下颌,掐得他颌骨咯吱作响,“这些年我对你死心塌地,你不让我碰我连手指头都不摸,你要读书我从小学供到大学,当我的钱是大风刮来的?还他妈我不配,我看你才不配!” “想出国甩开我,我告诉你,门儿都没有!只要你敢踏出去一步,第二天我就把你跟厉醒川的事报到电视台去,我让全市人民都听听,大名鼎鼎的吴副市长都干过什么丑事,两个儿子又是怎么搞到一张床上去的,到时候我看你跟你妈还有没有脸活!” 激愤之下凌意牙齿对准他虎口死死咬下,牙间一股腥红的鲜血跟眼中的泪水一径滚落。 “嘶——” 杨斌抬手便是一巴掌,压低声音威胁:“给我老实待在临江,再激我你试试看。” 说完手便倏然一松,一边擦血一边离开了卧室。门缝下手机照出的那点亮光如同刀刃白光,随着他的离开渐行渐弱,最后终于解除危险。 凌意顶着滚烫的面颊一言不发,睁眼直到天亮。 — 周六那天厉醒川破天荒没回继父家。 在外面开车兜风到很晚,他直接去了两人租的房子,冲了个澡后翻冰箱找东西,这才看见里面的纸条。 “卤牛肉不用加热,保质期八到十天。” “玉米粒和火腿炒过了,保质期不确定,吃之前闻一闻。” “面包的保质期还剩两天,吃不完记得扔掉。” 他微微挑眉,伸手去拿每晚都要喝的气泡水,却见玻璃瓶身间还夹了一张便利贴,像是隐藏彩蛋。 上面写:“凌意的保质期到永远。” 当晚睡在床上,身边没有凌意。厉醒川枕着手臂,一直在想这句话,和写这句话的人。 第二天周日,跟谢思昀一起去找导师。从教学楼出来,阳光耀眼。谢思昀作势要攀他的肩,“下午一起吃饭?” 他不动声色挡开:“也行。” “什么叫也行,凌意不在我就是你的备选?听听你这勉强的口气……” 两人迎着夕阳肩并肩下阶梯,背影意气风发。 大四已经没多少人吃食堂,他们也不例外。常去的那家粤菜馆开在隔壁街,美院门口,步行一刻钟左右。 路上谢思昀问他:“昨天回租的房子睡的?” “嗯。” “凌意不在你怎么回去了,你不是最烦那房子的霉味吗。” “习惯了。” “得了吧,什么习惯了,你就是想凌意了。” 厉醒川手插进裤袋,摸到昨晚从冰箱里揭下来的便利贴,不经意恍了神。 “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你就是想凌意了,所以才会回那儿睡。” 他拿出纸来用手抿开,懒懒反驳:“一周见五六次,有什么好想的。” “你拿的什么?我看看。” 谢思昀伸手去要,他没给。刚走没两步,肩膀忽然被人一拍:“快看,凌意!” 转头的一瞬纸条已经被抽走。 “这是谁的字?还怪好看的。”谢思昀展开端详,笑得饶有兴致,“什么意思啊这话,我怎么看不懂。” 一个人的保质期到永远,意味着什么。 “跟你没关系。”厉醒川板着脸夺回,面无表情地叠好收入裤袋,自此手不再拿出来。 快走到餐厅门口时,谢思昀忽而又猛拍他的背:“凌意!” 厉醒川啧一声:“有完没完。” “真的真的,这回是真的。”他被强行转了个方向,“你看,那个不是他是谁?” 隔一条马路,一个瘦削年轻背影穿着浅白色连帽卫衣,怀里抱着装满画的纸箱,正踩着方砖慢慢往南走。 只有背面轮廓,看不见长相,但厉醒川还是一眼将他认出。 凌意走路有一个习惯:不看人,只看路。他的头总微微低着,视线落在脚尖一米范围内,好像地上有钱似的。但他的背总挺得很直,身量纤纤,步子轻盈平缓,并不是畏缩神态。 “喂,看入迷了?”谢思昀肘他一下,笑着调侃。 厉醒川收回目光继续往餐厅走。 不出十秒,脚下忽地一顿:“晚饭你自己吃吧。” “喂——” 伸手连他的衣角都没碰到,谢思昀就见他转身直奔凌意的方向追去。 — 天渐渐变暗,夕阳再三徘徊,终于还是淡下去,换成夜晚浓墨重彩登场。 不到两公里路程,凌意步伐缓慢地走了快半个小时。经过小区里的垃圾站,他顿足站了半晌,然后毫无征兆地将纸箱掷下。 嘭的一声,所有曾经珍视的画通通进了垃圾桶。 厉醒川在不远处蹙眉。 扔完东西,视线里凌意发了会儿呆,背对着他一动不动。 隔着三十米距离,不远不近。明明只要走过去就能见面,这一刻厉醒川却忽然觉得,凌意好像在他无法触及的某个世界,一个错神的工夫就会消失无影。 他拿出手机,拨出那个滚瓜烂熟的号码。 大概是感觉到震动,凌意身体微滞,慢慢把手伸进上衣口袋,然后就停住了,一直响到挂断也没有接。 厉醒川拿下手机看向屏幕,再抬起头凌意已经空手走进单元楼。 夜色缠绵,树影婆娑。 他走到垃圾桶前,挽起袖子拾起所有的画,又找了辆车把它们统统运回宿舍。 三个小时后才回去。 客厅没开灯,电视机在播节目,凌意抱膝坐在沙发里。 “你在家。”换鞋时厉醒川神态自若,只有袖子还高高挽着。 “嗯。” “不是说周一回来。” 凌意整个人陷在柔软的沙发里,如堕泥沼。他先是吸气,然后缓慢地呼到身体外,用尽力气拼命压抑着什么。 厉醒川这才问:“怎么了。” “醒川。”凌意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声音嘶哑到自己都认不出。 顿了几秒,厉醒川走过去坐下,两手松弛地搭在膝间,同样看向电视。 “在看什么?” 画面里播的是关于地球的纪录片。 凌意静静地没回答。 低沉的男中音缓缓念着解说词。每年有无数人流离失所,又有无数人背井离乡,数据高得惊人。 在这样的背景音里,凌意慢慢把头靠到他肩上,无声又微弱地战栗。 “真想你。” 厉醒川弯着背,双手收紧,喉咙发干。 “想我昨晚怎么不打电话。”他低声问。 这句话不知触动了哪根神经,凌意呼吸变重,胸膛一起一伏。 肩膀不久就察觉到一片湿润。厉醒川侧过脸,看见那双红肿的眼睛,密实的睫毛下通红的眼眶,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觉得喘不过气。 目光越过鼻峰,又看见凌意远离他的那张脸高高肿起,肿胀的皮肉向外耸着,几乎立刻闻到自己神经灼烧的气味。 “你挨打了?”他剑眉紧竖。 凌意不说话,他起身就要去开灯,小臂却被人拽住。 “醒川,我有事跟你说。” 手心全是汗,不知道攥了多久的拳。 “我不想出国了,我想一毕业就走,到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重新开始。” 不过分开一晚,他就变了主意。 厉醒川背打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复杂的眼神里有深沉的不解。 “你跟我一起吗?跟我一起走好不好。”凌意嗓音微颤,显然没有把握,“只要拿到毕业证,到别的城市不靠父母我们一样能活。要去哪我听你的,你喜欢哪个城市我都跟着你,到时候咱们租个小房子,哪怕一开始拮据一点,只要咱们俩在一起生活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这些话不知道在心里措词了多久,眼下说出来半点停顿都没有。 厉醒川眉头紧皱:“凌意——” “你别觉得我疯了,”凌意打断他,上下唇轻轻触碰,“我想得很清楚。我要离开临江,越快越好。” “你要躲什么?” “你说呢?”他下巴微抬,“只要我在临江一天,杨斌就不会放过我。还有你妈妈,她会接受我们的关系吗?与其到时候闹得不可开交,不如干脆离开这里过我们自己的生活。” 厉醒川下颌缩紧,沉眸缄默不语。 “醒川。” 凌意眼泪未干,目光却慢慢镇定,直截了当地看着他。 “只要能跟你在一起,去哪儿我都不怕。我身上还有五十多万,买机票租房子找工作都足够了,你什么都不用管,一拿到毕业证我们就走。” 两人直直对视,一天不见他就憔悴得不像话。恐怕他也知道厉醒川过惯了少爷日子,不可能轻易点头。 但他双眼睁得很大,执拗地不移开目光。 厉醒川在这样的注视下眉峰紧拧,眼神虽然没有逃避,但却始终没有表态。 半晌,他站起身往厨房走。 凌意也马上站起来,三两步追上去,在他拉开冰箱门之前将人挡住。 “醒川——”凌意双手反剪在身后,固执地摁住门,“我真的不能再留在这儿了,咱们俩一起走,永远不分开好吗?” 年少时总动不动就提到永远,哪里知道永远二字的艰难。 厉醒川手一伸将他拉开。 他以为这是拒绝的意思,嘴唇坚毅地抿紧,眼泪却断了线一样往下砸。然而冰箱门打开,厉醒川却蹲下拉开抽屉,拿出冰袋敷上他红肿的脸。 他猝不及防地一激灵。 “给我几天时间。”厉醒川凝神看着他,“我需要时间想清楚。” 作者有话说: 第39章 下午三点,不见不散 那天以后凌意开始准备一切。 离毕业只剩不到三周,他不动声色地给学业收尾,空闲下来的时间全部用来查宜居城市。物价不能太高,方言不能太难懂,工作也不能太难找,还要离临江不近。 选来选去,最后选中九安。 作为内陆城市,九安比不得临江繁华,但四季分明,位置又紧临省会,发展机会倒不比这边少。 手机上设了倒计时,凌意数着天数过日子。他甚至提前在网上买好了电话卡,也预订了短租公寓。房子不大,不过有空调电视,作为临时落脚地足矣,到时先安顿下来再做其他打算。 万事俱备,只有厉醒川行踪不明。 自从他跟凌意说需要时间考虑,两人见面次数就少了,最近一周更是完全没有碰面。 这不像他的为人。 以他的性格,即便最终决定不走,也不会选择逃避。 凌意每晚十点都会打给他。 电话仍然打得通,他只说自己在忙答辩的事,暂时抽不出时间见面。凌意猜想他仍然举棋不定,暂时不愿意跟自己见面,因此并不去逼他。 时间一天天迫切,忐忑不安的不止凌意一个。谢思昀也发现最好的朋友不对劲。 最后一轮论文辅导那晚,老师加三名学生,所有人在导师办公室大眼瞪小眼,干坐一刻钟专等厉醒川。 这已经是最近一周厉醒川第二次迟到。 那晚从办公室出来,谢思昀撇开其他同学把人拉到教学楼下的墙角。 “你最近到底在忙什么,论文指导都能迟到,答辩不想过了?” 连他都有好几天没抓到厉醒川的人了,怎么可能不奇怪。 “我来之前老师有没有说什么。”厉醒川问。 “那倒没有,他一直很喜欢你,这你是知道的。” 厉醒川嗯了一声,下巴有浅淡的青色,眼下两片疲惫的阴影。 他似乎经历过一场鏖战。 夜色浓浓,谢思昀凝眸观察眼前的挚友。 像平常一样,厉醒川穿着黑色外套,肩膀松垮,脊骨靠墙。但寸头微微侧开,却见两条血痕从领口隐约露出,周身还有若有似无的外用药味。 谢思昀起疑:“你脖子怎么弄的?” “猫抓的。” “少蒙我。最近你连学校都回得少,什么时候闲到去喂过流浪猫?” 厉醒川缄默不语。 不对劲。 谢思昀顿了一下,忽然上前一大步,将他严密拉紧的衣领唰一下扯开—— “这是——” 晦暗不明的月光下,几道又长又深的紫痕赫然裸露,从他平实的后背肌理一路蜿蜒至肩侧,纵深极深,山脊一样隆起,创口即便大半已经结痂仍然足够触目惊心。 “这是哪个孙子干的,你跟人打架了?报警了没有?!” 一边说谢思昀一边低头掏手机,想要把这件事汇报给寝室长跟老幺。 “报什么警。” 头顶却突然传来淡漠的声音。 “我妈打的。” 手猛地一顿,谢思昀懵怔抬头,反应过来以后将眉头拧出川字纹:“厉教授……她为什么打你,不可能吧,她不是最疼你吗?” 说到一半,心里忽然冒出一个不妙的念头,压低声音问:“她知道你跟凌意的事了?” 这样的夜晚,这样安静的环境,不安都被放大。他两手贴着裤缝,紧张地看着厉醒川。 厉醒川淡淡嗯了一声。 谢思昀忽然就不知道怎么开口了。 他好像比这位当事人还紧张,面露一种穷途末路的表情,闷了一会儿后双手重重搓了几下脸:“她是怎么发现的,谁看见以后告诉她的?” 当初他们要住到一起他就坚决反对,这样不知收敛迟早会被发现。可惜反对无效。 厉醒川背似乎不适,直了又弯,声音轻描淡写:“我告诉她的。” “你疯了!”谢思昀几乎跳起来。 不远处路过几个抱着书的低年级学生,听见声音朝这边张望过来,他急忙扯着厉醒川往更暗处走。 “你是活得不耐烦了吗?厉教授那个性格,他们学校全年级都怕她。” 他这一激动,密密麻麻做过笔记的毕业论文从腋下掉出来,被一只手利落接住。 “我是她儿子,不用怕她。” “你就嘴硬吧你。”他急出一脑门的冷汗,“快跟我讲讲怎么回事,前因后果我都要听。” 前因后果并不复杂。 厉醒川也不像他这么激动,只弯着背:“我前两天去做了个小手术,做完跟她深谈了一次。” 一道目光将他从头打量到尾:“什么手术?你哪儿不舒服,我怎么不知道。” “结扎手术。” 四个字尤其惊雷,轰一声在谢思昀耳边炸开。 “你……” 他咽喉卡住了,几乎不敢直视厉醒川。也难怪他,二十出头的大学生,谁知道结扎手术是怎么回事。 “我以后就不能生育了。”厉醒川言简意赅。 “凌意知不知道?” “没必要告诉他。” 这是他的选择。 谢思昀静默良久,深深地吸了口气,神情都有些恍惚:“你还是这么爱逞英雄……” 决心大到这种地步,似乎已经不该用逞英雄三个字来形容,但一时之间,谢思昀只觉得词穷。 “厉教授气疯了吧。” 想起当时母亲的歇斯底里,厉醒川陷入沉默,半晌方才低声道:“我只想让她接受凌意。” “你这不叫‘让’,叫‘逼’。” 晚风一吹,谢思昀不自觉打了个寒噤,抱紧双臂侧身躲风。 厉醒川却还在原地。 “我真不明白,你何必这么心急?毕业以后有大把时间可以跟你妈周旋讲条件,再说你夏天还要报名参军,到时候一走就是至少两年,你现在说了不照样要异地——” “不去了。” “什么?” “不去了。”淡淡月色下厉醒川脸上看不出太多喜怒哀乐,表情被昏黄的路灯熏得模糊,“我决定不参军了。” 闻言谢思昀张着嘴,不认识他似的,“你不是说要继承你爸的遗志……” “已经是个不孝子,不在乎再多一件。” 他脸上有转瞬即逝的颓然,但一晃眼的工夫就消失不见,只有余温犹在。 谢思昀前额突突直跳,眼眶快要承受不住过高的眼压。 “不参军你干什么,找工作还是考研?” 不管哪个选项,现在都已经错过最佳时机。 厉醒川没说话,夜色下背微微弓着,只把一只手伸出去,无声地揽住一道风。 风穿过指缝,广阔天地自由自在。 在这样的沉默里,谢思昀心里忽然生出一个可怕的猜想。没等组织好语言,就已经得到验证。 他听见厉醒川说:“我打算带凌意走。” 周遭哑然数秒。 “去哪儿?” “他定。” “什么时候走?” “月底。” “这么急……”低头思忖片刻,谢思昀喉结不安地滑动,“那有什么我能帮忙的?” 厉醒川开始说没有,想了一会儿,又问:“你那里还有多少钱。” 他很少提钱,以至于这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谢思昀反应了片刻才缓缓抬起头,“你要钱?” “嗯。” 他答得干脆。 答完,却抬手摸了摸后颈的短发,发梢刺一样扎在掌心。 “你有多少,先借给我,等我安顿下来再想办法还你。” “跟我还说这种话……”谢思昀鼻根微酸,怔了怔,掏出手机查账户余额。 今天早上刚好有一笔尾款打进来,是他上回那个角色的报酬。所有积蓄全部加上,扣掉基本生活费,还有六万多。 一股脑要转出去,手机却被厉醒川摁住,“我的卡被冻结了,转给凌意。” 冻结…… 谢思昀愕然几秒,又觉得果然如此。 如果不是到了逼不得已的地步,厉醒川怎么可能向朋友开口?他是最怕麻烦朋友的,向来只有他帮衬别人的份。 抬头看向最好的朋友,本以为会看到些微窘迫,却见厉醒川神色平静,眉宇间淡淡英气,刀背般的鼻峰依然硬挺,似乎任何事都可以一力承担。 “这些钱够吗?要不要告诉老易和老幺,他们那里兴许还有。”谢思昀还是不放心。 厉醒川想了想,熬了许久的背慢慢直起来:“不用了。有个熟人愿意接手我的车,出的价不低。加上你给我的钱总共十五万,一年找不到工作也不会饿死,不用替我担心。” 谢思昀喉咙里却仍然像梗着个东西。 他这个好朋友这么多年没受过苦,为人正直仗义又不懂曲意逢迎,离开临江还不知道有多少事等着磋磨他这一身锐气。 又站了一会儿后,两人沿操场边往宿舍楼走。路灯昏黄,斜长的影子映在地上。 再过十天,不对,再过七天他们就要见不到了。也许一年半载,也许三年五载,总之厉醒川选择了凌意,放弃了临江的一切。 亲情,友情。 谢思昀没有问他,这些东西在他心里究竟有多少份量,也没有问他究竟是一时冲动还是深思熟虑后决定振翅高飞。 他知道厉醒川一定已经想好,一定有许多夜晚辗转难眠,出于某些逼不得已的苦衷,不得不放弃至亲、放弃他们这帮好朋友,选择了更需要坚守的东西。 也许是一个人,也许是一句承诺,年少的他说不清。 两人在路灯下并肩而行,谢思昀强行攀住厉醒川的肩,厉醒川嘶一声皱紧眉头,不过最终没让他移开。 “诶,我问你,结扎手术疼吗?” “你试试。” “放屁我才不试……你妈拿什么抽的你,擀面杖?” “滚。” 谢思昀朗声大笑,眼眶隐隐有些湿润。 “安顿下来尽快联系我听见没有,我保证不出卖你,手机号也绝对不会换。” “成名之后也不换?” “当然!你当我是你啊,见色忘友背信弃义……哎哟哎哟哎哟,就你现在这身板还想揍我,做梦吧你,我一拳撂倒两个你!” …… “我受伤的事不要告诉凌意。” “知道,就他那小破胆,还没走成就先吓死了。说真的,我一直想问你,你一开始不是看不上凌意吗,怎么就慢慢变得这么死心塌地了,他给你下了什么药?” 路灯下厉醒川心神微晃,脸上神色不变。 “不知道。” “不知道?” “喜欢就喜欢了,算我倒霉。” 月影浓郁,星河含倦。 两人慢慢走进夜色里。 五天后的中午,谢思昀在校门口撞见凌意。凌意托他转交给厉醒川一个信封,里面是两张机票。 还有一句话:“下午三点,不见不散。” 其实他不说厉醒川也会去的。凌意的保质期到永远,厉醒川当然不舍得丢下他。 作者有话说: 第40章 我们就到此为止 两个大活人要想顺利消失,在如今不是件容易的事。只要你买机票、住酒店就一定会被发现,不会一点行迹都不露。 不过,凌意也并没有奢望能人间蒸发。他的想法很简单,外面天高路远,只要能顺利离开临江,杨斌想再抓他回来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况且九安有八百万人口,人海茫茫,足够他们藏到羽翼丰满。 走的前一晚,他坐在窗边,头枕在双膝之间,静静听电话接通的声音。 嘟—— 嘟—— 躁动不安的夜,窗开了一条缝,凉如水的晚风拂过脸颊。楼下不时有轿车低速驶过,前灯在窗户上缓慢划过,月白色窗帘就像火柴,被人擦亮又慢慢湮灭。 电话一直在响。 他埋着头,伸手轻轻拨弄脚踝边的窗帘下面坠着的小绒球。 就在快要自动挂断时,突然通了。 手指骤然停顿。 还没来得及开口,一阵压抑的咳嗽声率先传来,沉得发闷,肺叶的震动顺着信号擂进耳膜。 凌意微怔:“病还没好?” 前两天开始醒川的声音就不大对,问他只说是感冒,赶论文太累没休息好。 这会儿听起来,似乎症状是加重了。 “没发烧吧?吃过药没有。” 咳嗽渐远,像是手机被拿开。好几秒后,厉醒川才答:“吃过了。” 本来有许多亟待确定的事,但听见他这样的身体状况,一时又觉得问不出口。 静了半晌,凌意伸手攥住离脚最近的那颗绒球,指尖微微收紧,关节渐渐发白。 “醒川,明天……” “咳咳、咳咳——咳咳咳——” 对话被迫暂停。 在这样接二连三的咳嗽里,凌意的一颗心犹如被放在火上烹,煎熬的同时又明显不安。但表现到外在,也只是捏穗的手指更加用力。 咳了大概半分钟,厉醒川自行开口,嗓音哑得像被炭滚过:“机票我拿到了。” 凌意如蒙大赦,忙问:“你会去吗?” 厉醒川顿了顿:“是不是非走不可。” 凌意的头从膝盖间抬起,右手差一点就将窗帘拽下来,“你不肯走?” 楼底恰好经过一辆车,大灯的光在他脸上一晃而过,眉宇之间尽是忐忑。 “你紧张什么。”厉醒川反问,“我什么时候说过不肯走。” “我没紧张。”凌意手一松,五官这才舒展,“你要是不肯走一定早就拒绝我了,不会等到今天。” “是么,那你打什么电话。” “那你接什么电话?” 跟往常一样你来我往两句,情绪终于松弛。厉醒川鼻息浓重,压着嗓咳了两声,但没再继续反驳。 凌意抿着笑。 这样一定就叫“认定”。他想,谢思昀总算说对一件事,只要醒川认定一个人,就会对他很好的。 手脚一点点暖和起来,右脚脚掌踩着左脚脚背,温热的血管在皮肤下触感明显。 “醒川……” “嗯?” “没什么,就是突然想起来,咱们都有十三天没见了。” 自打同居以来,这是最长的一次分别。 “明天你别迟到。”他伏在膝上,声音轻缓平和,“从来都是我等你,明天可以等我一次吗?” 厉醒川没有说话,淡淡嗯了一声。 凌意猜想他一定又在嫌自己多事,因此识趣地收了线。 窗外夜色沉沉,撩开窗帘一角眺出去,楼下那排白玉兰已经含苞。树冠宽阔,树皮深灰,花苞长且洁白。 快到花期了。 不知道到了九安还有没有这样漂亮的花可看。 凌意忽然想到妈妈。 老家的卧室窗外也有这样一株白玉兰,孤零零地生长在单元楼旁,斜着身子艰难地吸纳少许日光。 很像妈妈。 犹豫再三,他拨通电话。 “凌意?这么晚了怎么想着给妈打电话了,是不是有什么事?” “没什么,”他把头转向窗外,对着几点疏星,“就是想提醒你最近换季流感爆发,注意别被传染。” 那边怔了一下,柔风一样笑了笑:“你知道我的,我不大出门,想传染上也没有机会。倒是你,一个人在外面要多小心,衣服尽量多穿点,春捂秋冻。” 凌意:“知道。” “钱还够不够?” “够。” “那找工作还顺利吗?” “嗯。” 有短暂沉默。 凌素慧觉得很奇怪,儿子破天荒主动打来,却又不说是为了什么事,反而只是这样极有耐心地耽搁着。 她轻声道:“听你声音懒洋洋的,不是身体不舒服吧。哪里不舒服要告诉妈妈,没有生活费了也不要就闷着——” “妈。” 凌意剪断话锋。 “嗯?” 他做了一个缓慢的深呼吸,低低地弓着背,像是回到还在妈妈肚子里的时候。 “你也去过自己的生活吧。” 这话突兀,以至于凌素慧愣了几秒,然后才用一种尴尬、并且微微嗔怪地语气道:“妈都老了,哪有什么自己不自己的,你替妈把生活过好就行。” 凌意没再多说什么,但这通电话仍然勾起凌素慧的隐隐忧心。 知子莫若母,她直觉今晚的儿子有些不对,似乎忽然收起所有锋利的锐角,短暂地袒露了赤裸情感。 她当然猜不到凌意是要走,只是推测要么是病了,要么是找工作压力太大。到底放心不下,第二天清早起床就做了几样能久存的菜,带着几百块钱现金坐上了去临江的大巴。 至于凌意,翌日他一切如常。 飞机是下午四点半起飞,只要两点能坐上地铁就行。为了不引人怀疑,早上他照旧去画室画画,午饭时间跟同学简单地吃了一点,然后才说自己有些不舒服,想回家歇一会儿,恐怕下午不能来了。 天是蟹壳青,乌沉沉的云层积郁,暼旧的太阳躲在后面。走到一半,他停下来查看傍晚的天气,确定不会下雨才把手机重新收起来。 在这里没住满半年,置办的东西不算多。到家以后垃圾通通打包拎到玄关,提前收拾好的行李箱和背包也提到门口,最后一遍检查水电跟燃气阀门。 万事皆办妥,正给房东编辑短信,大门忽然被人拍响。 他手指一顿。 知道这里的人本来就不多,这个时候谁会来? 只可能是—— “醒川?” 拍门声停下片刻,有人嗓子低沉:“嗯。” 隔着一道木门,模模糊糊地听不清。 是不是忘带钥匙了? 他眉梢微动,匆忙过去开门。 “你怎么——” 开门的瞬间一股刺鼻烟味猛地窜入。他神经一凛,当即便要关门。 “老子给你打了那么多电话,为什么不接?” 一只粗糙皲裂的右手,五指发力掰住门框,活像要将门板掰碎。 居然是杨斌! 狭窄的楼梯间里,他嘴里还咬着烟,从阴暗的光线中掀起两边眼皮,大腿强行往前一顶,瞬间生生挤了进来。 “你来干什——” “你出去!” 推搡间凌意被他逼得步步后退,没几步腰就抵在了木制鞋柜上。 “这里是我家,你这样闯进来我随时可以报警!” “你报一个试试。”他掐了烟就往地板上一摔,“户口本上我是你爸,一道门就想挡住老子?” 凌意转开脸,蹙紧眉避开他粗重的呼吸。杨斌伸手想去掰他的脸,可视线一撇,却看见门口的行李箱跟大背包。 “这谁的东西,你的?” 墙上的钟摆在走,已经下午一点半。凌意浑身关节紧绷,收在背后的双手摸到钥匙无声攥紧。 见他不说话,杨斌狠狠瞪他一眼,蹲下粗暴地拉开行李箱拉链。箱子一摊开,里面赫然便是眼熟的衣服和画具,整整齐齐塞满整个空间。 杨斌唰一下站起来,一脚将箱子踢翻在地:“你收拾行李想跑?老子上回怎么跟你说的,你他妈的当耳旁风!当耳旁风是不是!” 眼见东西被他打翻,凌意胸膛剧烈起伏,扑过去右手猛地一挥,锋利至极的金属钥匙划开皮肤,一泼血星登时飞溅。霎时间杨斌只觉得脖间一阵尖锐的刺痛,本能地出手格挡,挥臂力道极大。 当即便听咣啷一声,凌意身体急剧后仰,后脑在冰凉的墙面磕出重重的响动,手中的钥匙也被打飞在地。 “嘶——!” 杨斌伸手一抹,掌心满是鲜血,顷刻间勃然大怒。 “妈的,竟敢跟老子动手。” 还没从前一次撞击中缓过来,凌意的头发就被一只手狠狠揪住,整个身体猝不及防地被拽倒在地。 杨斌把人往地板上一拖一甩,分开双腿凶猛地骑上去,手指将他下巴掐得凹陷:“下这么重的手,你他妈的傍上了厉醒川,是不是就想置我于死地?!” 暴戾的视线如刀锋划来,凌意来不及恐惧或者厌恶。他心里只想着一件事:不能跟他周旋,必须赶紧摆脱他的纠缠逃出去。他强忍下后脑的锐痛跟眩晕的感觉,就着这个仰躺的姿势往前够,双膝奋力一屈,两只手同时推开身上的人,奔向门口拼命向下压门上的锁。 这下彻底激怒了杨斌。 他可以忍受凌意对他冷淡,甚至可以忍受凌意在外面跟别人好,就是不能忍受凌意千方百计要从他身边逃走。一想到要不是今天来得及时,恐怕凌意已经带着证件跟行李坐上了去国外的飞机,他就禁不住怒火中烧! 就在凌意即将要拉开门的那一刹那,脖子被人从后面用肘死死勒住,霎时便身体失去平衡,猝不及防倒向地面。 门其实已经开了。 盛怒间杨斌不及细想,单腿屈膝往下用力一跪,全身重量通通压到凌意脆弱的胃上,同时双手并用解自己的皮带。 “养不熟的白眼狼,老子看你还跑不跑。” 天旋地转间凌意只觉得全身血液刹那间积到胃腔,然后又被铁一样的膝盖疯狂地挤压出去,整张脸疼得惨白。 “唔……” 他以为杨斌是要强暴他,双手双腿却拼命向外弹动推拒。 但他想错了。 这么多年憋下来,杨斌压抑得近乎变态,只想用尽一切方法给他点颜色看看。解开皮带脱掉裤子后,他整个人直挺挺地跪在凌意身上,半软不硬的东西赤裸地晃动,一边骂一边往凌意脸上撒尿。 “妈的……” 这种行为就像是条狗,急不可耐地圈地占山,宣告对某样东西的所有权。 小便的流水声针扎一样插进耳膜,凌意心跳急速,双眼跟嘴唇都紧紧闭着,打湿的头拼命摆动想要逃开。 他在心里拼命喊:放过我,放过我吧,求求你放过我。可嘴却不敢张开哪怕一丝一毫,如果有可能,他甚至想把鼻腔闭起来,好让自己逃离那股腥臭难闻的气味。 水声前前后后、断断续续恐怕响了有半分钟。也许没有那么久,但凌意已经完全到了极限,头颅缺血般晕眩。 喉咙里的呼救跟绝望涨到嗓子口,就在爆发的前一刻,有人却代替他喊了出来。 “——啊——!” 一道惊悚、恐怖、疯狂的尖叫忽然从门口传来。 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甚至连眼睛都还没来得及睁开,凌意就听到扑杀过来的脚步声,焦急颤抖并且用尽全力。有什么人似乎被刚刚那一幕刺激得失去理智,跟杨斌缠打到一起。 纠缠不清的肢体如同蛛网,对话模糊不清。有人歇斯底里地尖叫,有人语气暴躁又惊怒:“素慧、素慧,你也想要我的命?我这些年是怎么对你的!” 没多久其中一个率先挣脱,冲到沙发旁呼地抡起了一个什么东西,迅雷不及掩耳之间,咣当—— 一个几何形的玻璃摆件,狠狠当头一砸,登时便将杨斌头顶砸开了花! 这声巨响将凌意轰醒,他从地板上混沌地支撑起来,睁眼看着眼前的一切,脉搏都暂时停跳。 他看见杨斌仰躺在地,额顶的鲜血如同瀑布,从各个角度汩汩淌到腊黄的脸上。 他看见凌素慧举着颤抖的双手,睁着惊惧的眼珠,脸色苍冰一样的白。 “妈——” 凌素慧猛地扭头,惊恐万状地看着凌意。她双手冻僵一样放不下来,沾了血的下巴颏抖得像含着沸水,喉咙里半晌忽然憋出一句—— “我……我杀人了。” “我杀人了,我杀人了……” 嗓音起初低哑压抑,后来随着目光的推移慢慢升高,直到看清地上的杨斌的那一刻,她难以置信地后退两步,带血的手捂住脸失声尖喊:“我杀人了!我杀人了!” “妈!” 凌意骤然一凛,踉跄起身紧紧抓住她的手,“妈、妈!你怎么了妈!” “我……”凌素慧直勾勾地看着他,眼神却混沌迷蒙,“我……我杀人了?” 杨斌死了吗? 凌意往地上看了一眼,那样血肉模糊的惨状激得他双眼紧紧一闭,缓了好几秒才慢慢睁开。静了不过五秒他就把她往门外推:“妈你先走,快点儿,赶紧下楼!” 凌素慧傻了一样,怎么喊都不走。 凌意急躁起来,双手将她向外推:“你走啊你!” “走哪去?”身后突然传来威严的低喝。 一瞬间仿佛电影暂停,他的手停在半空。脖颈一节节扭过去,发现门口竟然还有一个人。 厉微像尊沉静的石塑,双手抱臂,面不改色地站在门口,幽深的瞳仁冷冷注视着房中发生的一切。 凌素慧根本不是独自找来的。单凭她自己,哪有这样大的本事,直截了当地杀到出租屋来。 是有人领她来的,想当场撕破脸,没料到遇上这样一出好戏。 “你想把她支到哪去。” 突兀的寂静格外刺耳。 一种阴凉的感觉自凌意的腿根往上爬,蛇信一样舔着他的皮肤。厉微当着他的面把肩上的小包卸下来,拿出手机拍了几张照片,精致的妆容像面具罩在脸上。 拍完,她抬眸睃了凌意一眼:“还不打电话叫救护车?” 说完便微微敛眸,精心染过甲的指尖按下110,冷声冷调地道:“你最好祈祷他死不了,要不然你妈下半辈子都得蹲大狱。” 凌意见状,扑过来将手机摁住。 “厉阿姨,先别报警。” 一旁的凌素慧早已经泫然跌坐在地,失魂一样重复着那句话:她杀了人。 “先别报警。”凌意灰青的脸直直地朝向她,头发上、身上到处是淡黄色尿渍。 厉微拂开他的手,细葱一样的手指嫌恶地搁在鼻下,皱紧眉挪开一小步。 “离我远点,脏得要死。” 凌意哪里还顾得上这些。他浑身发软,骨缝里都透着寒。但又有一只无形的手,强撑他直立不倒。 怎么办。 脑中只有这三个字在盘旋。 厉微的双眼犹如两只铜钉,死死钉住他,像是已经给他定罪:“你们把人砸成这样,一个防卫过当是跑不掉的,难道以为不报警就能躲得过?” 到底是教授,大帽子扣下来压得人喘不过气。凌意直挺挺地站着,指甲深嵌掌心:“我们不躲。” “那就报警啊!” 虚掩着门的这套小房子里,接下来着实安静了一段时间。凌意蹲下去将凌素慧微晃的头抱在怀里,听见她喉咙里逼出的尖细呜咽,久久没有起身。 厉微也懒得再理会他,拎着包背过身去打电话,单手抱怀。 “120吗?我这里是惠园小区五号楼803,有人受伤……” 还没说完,身后就有了动静。 回身一看,只见凌意不知何时捡起了那个缺了角的摆件,正用自己的外套拼命擦拭上面的指印。 她把电话一捂:“你在干什么?” 凌意看都不看她,擦掉上面所有指印后又双手将摆件反复抱紧,就这样将自己的指纹密密麻麻地印在上面。 厉微心底大骇,当即先将电话挂断:“你要替她顶罪?” 凌意仿若未闻,一张脸白得没有丝毫血色,手上动作却异常麻利冷静,印好指纹后将摆件放在杨斌的头旁边,然后静了三秒,跪伏到厉微跟前。 “厉阿姨,人是我伤的,跟我妈妈没有关系,你看见了对不对?” 他仰起头。 厉微自上而下望着他,裤腿被他拽得很紧,表情是惊涛骇浪。 “杨斌今天就是冲我来的,是我受不了侮辱才把他砸成这样,跟我妈没有任何关系。” “你——”厉微吸一口气,“你不怕坐牢?” “怕也没用。” 凌意跪在冰凉的地板上,脊骨一节节从衬衫里透出来,模样狼狈,眼神却执拗:“厉阿姨,只要你肯帮忙,什么条件我都答应。” — 另一边,临江机场。 今天轮到罗芸值晚班。 现在刚三点,离下班时间还有十个小时。她百无聊赖地坐在航司的柜台后面,以手支颐,闲散地观察来往旅客。 二层是出发层,来这儿的大多行色匆匆,肩背手提,一箱子着急或者期待。 不过也有例外。 没多久她就注意到一个年轻男人。 圆拱型穹顶之下,他身材高大,一个旅行背包,一件最简单的黑色开襟外套,沉默地等在通道跟柜台之间的位置。 他眉骨清峻,五官硬而有型。劲瘦的腰板挺得很直,只是靠近肩膀的那一块背没有完全打开,这是唯一的遗憾。 他偶尔咳嗽,声音压得很低,尽量不影响其他人。 放在脚边的背包不大,这样的尺寸,除了证件、几件换洗衣物,应该什么也放不下吧。 等人? 等谁。 罗芸背后的墙上挂着好几座挂钟,北京时间,纽约时间,俄罗斯时间,都是精心校准过的。 时针早已毫不留情地走过三点。 整整半个小时,他连位置都没有动过。罗芸知道他为什么站在这儿。 这里是入关的必经之路,他不想错过等的人。 又静默一段时间。 他抬头看了眼穹顶,透过淡青色的玻璃,看见厚厚的层云,然后抬手捏了捏鼻根。 察觉出他的疲惫,罗芸找出搭讪的突破口。她从柜台后站起来,上半身微微往前够:“先生,你脸色很差,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听见声音,他转身看向她。 大概也觉得意外,没想到如今的地勤服务这样周到。 罗芸鼓足勇气朝他微笑。 他有短暂的犹豫。罗芸本来以为自己会被冷处理,没想到片刻过后,却见他朝自己走过来。 “先生,”她马上动起来,拿出一次性纸杯倒了杯温水,“我看你一直咳嗽,喝点水吧,我们这里24小时热水不断的。” 他道了谢,但没有喝,只是用五指拢住杯口,很礼貌地移到一旁。 “劳驾。” 他低下头,从背包里翻出钱包,又从钱包里翻出一张机票,修长的手指摁在上面推过去,“劳驾你帮我查查这班飞机有没有延误的可能。” 大概是因为全部注意力都在机票上,他刚刚拿出的钱包就摊在柜台。罗芸一边接过机票,一边顺着就扫了一眼,发现钱包的透明夹层里有两张照片。 一张是有女人、有老人的合照,另一张是一个男人一身戎装的留影,有些年代感了。 她收回眼,低头检索航班号,少顷抬眸朝他微笑:“暂时没有延误提醒,再过半小时就可以登机了。” 本以为这是个令人愉快的答案,却见他的眉头缓慢地蹙紧,仿佛并不满意。 “怎么了先生。”罗芸觉得自己简直殷勤得过分,“是不是我没有帮到你?” 缄默片刻,他低声道:“跟我同行的人迟到了,怕他赶不上飞机。” 原来如此。 罗芸又把水杯推给他:“还有半个小时,来得及的,从这里安检再登机只要十五分钟。” 他抬头看了罗芸一眼,像是在默想十五分钟的概念。 这个男人话真少。 罗芸笑笑。 机场广播一遍又一遍。 又过了十来分钟,男人的手机响了,屏幕上只有号码,没有名字。 刚低头看了一眼,他就转身快步朝入口方向走。 罗芸在后面探出身:“先生,你的包!” 他脚一顿,转身朝她点点头:“我知道,劳驾你帮忙看两分钟,我去帮他搬行李。” 刚才的阴霾似乎一扫而空。 “他”是谁? 罗芸以为是“她”,撇撇嘴,觉得扫兴。 正怏怏要将水杯收起,余光却见到男人握着手机,在离柜台二十米的地方猛然顿足。 入口的自动门空无一人。 他逆光站着,一动不动,身影变成一道剪影。 即使隔着一段距离,罗芸仍然发觉他正用力呼吸,用力到胸肺仿佛挤压出所有空气。 罗芸疑心他缺氧了,马上起身奔过去,却发现他似乎又没事。 他只是站着,沉默地聆听。 到底该不该再进一步关心,罗芸拿不定主意。还在踌躇,就听见他突然嘶哑开口。 “我明白,不用多说。” 声音居然出奇的平静。 罗芸怔住。 头顶广播再度响起,锯子一样锯开耳膜。她看见他如梦初醒,掌根紧捂手机,直到广播停止方才拿开。 “不用跟我说对不起。”她听见他说,“爽约的不止你一个。” “机票我烧了。” 罗芸愕然张着口,目睹他左手攥拳,脖颈间青筋暴起,身体忍得微颤。 在忍什么? 大概是咳嗽。 电话那头的声音很低微,低到旁人完全听不见。男人静静听,不打断。 明明很短的时间,罗芸却觉得小腿发酸,指尖发麻。 少顷,男人说:“钱是我给你的。” “给你的补偿,交往这么久不能亏待你。” 似乎光线刺眼,他侧过身,银青色的日光给他的脸扫上一层灰败颓唐的调子。 “我也是这个意思。”他唇在抖,“我们就到此为止,不用再联系。” 说完这一句,许久气息才渐渐均匀。 罗芸没有勇气再跟他搭话。 她跟在他身后,看着他过去把包挎在单边肩膀上,看着他离开的背影,一直看到他消失在入口的玻璃门外。 她幽幽叹了口气。 为爱伤到血肉模糊实在太俗,没想到这样的人物,居然也甘心落俗。 作者有话说: 第41章 重回人世间 等待判决的日子,凌意是在看守所度过的。 六点半起床吃早饭,七点半盘腿坐板,九点开始放风,九点半继续坐板、吃饭、擦板。十二点开铺午睡,一点半起床,两点继续坐板,三点放风。 到这里,时间才过去半天。下午就像是早上的翻版,坐板,吃饭,坐板,直到晚上才算有点娱乐时间。 晚上会有干部给大家放电视,通常是看新闻联播,或者进行政治学习。到八点半就准时开铺,九点半关电视,强制禁声闭眼。 生活精确到秒,一天如此,周而复始。 在凌意看过的为数不多的香港电影里,犯人都有特定编号,不会被直呼其名。来了以后这个认知却被推翻。原来不管看守所还是监狱,不管狱友还是狱警,大家都直呼全名。 起初每一次被大声点名,他都像被枪口抵在太阳穴,半边身体是冰凉的。 “凌意!” “在。” “面壁!” “是。” 谁知渐渐却也脱敏。 令行禁止,一动一报告,一旦熄灯连说话也要打报告。 他就不再开口。 杨斌醒来以后曾托人表示可以见他,愿意作为受害人替他求情,他连一秒的犹豫都没有就拒绝了这个提议。 八月时正式批捕转监,判决下来以后谁也没来看过他,除了厉微。 确切地说,谁也不知道他在监狱,除了杨斌和厉微。从前因为囊中羞涩,他并不怎么爱交朋友,加上出事时已经毕业,谁还会去追究一个旧同学为什么失联。 也就只有画室的老师曾当着后来的学生惋惜过一句:上一届有个叫凌意的,天资很高人又刻苦,不知道毕业以后有没有画出什么名堂。 厉微来探监那天临江瓢泼大雨,高墙之上电闪雷鸣,隔离栅和铁丝网在风雨里愈发不近人情。 凌意被提出来。 剃过头的他大约完全像变了一个人。他走过去,明明没有手铐,两只手却还是收在身前。 厉微脸上浮现诧异的神色,定睛数秒后才确认是他,右手敲敲玻璃,示意他拿听筒。 他用包着厚厚几层纱布的右手拿起来:“厉阿姨。” “手怎么了。” “干活的时候伤了。”就这样简单一句。 监狱里几乎每天都出工,踩缝纫机,钉扣子,装金属餐具,什么都做。不过他的手并不是干活时出了意外,而是被人打的。 厉微眉梢微动,目光从他手上移到脸上:“我以为你会像不肯见杨斌一样不肯见我。” 他默然不语。 天色阴郁,雷声阵阵,白辣的雨在高窗外挤成团,翻涌着洗刷加固过铁栅格的玻璃,像是要洗清一切冤屈与罪孽。 隔着一条通话线,厉微的声音显得比往常更要轻描淡写。 “吴仕千工作出了纰漏,已经调到三线市去了,走之前还问起你。” 凌意显得很迟缓。他低低地应了一声后,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还应该问点什么。就垂着眸,左手夹在大腿间,怕冷似的:“问我什么?” “问你找到工作没有,体面不体面。”厉微拢了拢头发,肩上的包滑到肘弯,又被她随手搁到一旁,“我估计他没安什么好心,所以直接说你出国了,让他少管你的事。” 亲生父亲这些假意虚情,凌意神情根本不像在意。他把头点了点,用指缝磨着狱服宽大的裤腿,问:“我妈妈……” “杨斌在照顾。” 他眼眸霍然抬起。 厉微跷起二郎腿:“你妈已经成了那个样子,杨斌不会把她怎么样。况且你难道到现在还没看明白?杨斌对她有情,否则这些年早把她折磨得生不如死,哪会有过去的安稳日子。” 凌意重新低下头,双眼直视腿间交错的手指,下颏在颤抖。 监狱的探视是真正的“沉默是金”。没多久时间就快到了,最后三十秒厉微问他:“还有没有什么想问的?” 彼此都心知肚明,这会是最后一次探视。 凌意一言不发地闭上眼。 厉微起身走了。 在这样与世隔绝的地方,连她那高跟鞋抢地的声音都传不到玻璃的这一侧。 回到房间,凌意又被带去出工。 路过带小窗的长廊,他抬头想看一眼阳光,结果只看到漏筛的雨。 长廊很长,长到没有尽头。 从夏走到秋,从秋走到冬,从昼到夜日复一日。终于走到出狱的那一天,铁门缓缓打开,他换回三年前的衣服,拿到三年前的那部手机,见到三年来从未见过的玉兰花。 只是手机早已打不开。 周遭的一切都是新的。新的楼,新的马路,新的招牌,新的……新的空空荡荡的世界。带着在监狱挣的一点钱,他走在完全陌生的街道,上了一辆路线不熟的公交车,然后在一个没听说过的市场下了车。 周围有商场,不过他不敢进去,猜想所费不赀。 走了好久,终于在市场最西边找到一家十平米见方的电器铺。 “老板,买手机。” 老板正埋头忙着手里的活计,嘴里叼着烟:“要什么牌子、什么型号的。” “最便宜的。”他答非所问。 柜台最下面的一个抽屉旋即被拉开。 老板随便抽了台机子出来,咣当一声扔在柜台,烟灰落得到处都是。 “二百八,不讲价。” “电话卡有吗。” 拧螺丝的手一顿。 只见老板慢条斯理抬起头,逆着光睨了他一眼,似笑非笑的。 “刚从局子里出来吧。” 这里不在市中心,算是离监狱很近的一个市场。 “二十一张。”烟往嘴里送了送,老板拿牙咬住,饶有深意地盯着他,“看你斯斯文文的,犯的什么事?” 凌意没回答,只把头低下去,毛刺一样的头顶晒在日光里。 “要不要啊。” “要。” 他从长裤口袋里翻出一沓有零有整的钱,凑出三百递过去。 老板点清数目,收起来的前一刻不大放心,又搬出一台验钞机插上电,把每张钱都单独过了一遍。 “你也别觉得我门缝里瞧人,把人都瞧扁了,我是吃过几回你们这类人的亏,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行了,试试吧,这么便宜的东西没保修的啊,离柜概不负责。” 凌意全程没有跟他对视,只是把卡插进去,摸索片刻找到开机键。 跟三年前不同了,如今的手机没有开机音乐,他有些不适应。 确认接打电话没有问题,他闷不吭声离开。走了几步,忽然听见身后的喇叭喊:“修手机,卖手机,回收旧手机。” 脚步蓦地顿住。 “老板,你这里可以修手机?” 听他去而复返,老板再度抬头,晃了晃手里的袖珍螺丝刀:“你猜?” 行李包里那部旧手机沉沉地坠在里面。 凌意把它翻出来,捏紧一瞬,然后轻轻放在玻璃柜台上。 “麻烦你帮我看看这部还能不能修好。” 老板暼一眼:“这么老的款。” 他缄默不语。 换电池,充值缴费,检查半晌后发现毛病不大,换个零件重新开机。 这么一部早该淘汰的机子,像他这个人一样,几乎被时间遗忘了。 三年岁月,一千多个日夜,手机代替他醒过来。 “看好了啊,能用,五十。” “谢谢。” 付完钱,他走开几步,站在阳光照不到的角落,低头看着过去一点点重现在自己眼前。 无论下多大的决心,要斩断那些回忆都不是件易事。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不是这里就是别的什么地方,他知道自己一定会想尽办法修好这部手机。 还在,照片还在。 仅仅是匆匆扫过那些过去的点滴,就有一种甜蜜温和的感觉,缠裹在苦涩里,慢慢泛上心里。他一时极暖,一时又手脚发凉,两股截然不同的浪翻搅在身体里,鞭子一样抽打他的神经。 就在这样的恍惚中,他听见不远处的电视机播送新闻。 “7月6日,知名演员谢思昀在社交平台大方晒出他与导演曹延的合照,并表示十分期待接下来五个月的深度合作。此前就有爆料称谢思昀要在曹延下半年即将开机的新片中担纲重要角色,这次的……” 周围其实有些嘈杂,但这条夹杂着老朋友名字的新闻还是钻进了凌意耳朵。他愣了一下,想走过去看看电视画面,脚后跟刚动了动就又放弃。 思昀终究是得偿所愿了,这是好事,只不过以后再不会有人与他唇枪舌战。 抱着一种极单纯的思念老友的心情,凌意从相册退出来,点进聊天软件想看看思昀还有没有在更新现状。本来已经作好被早早删除拉黑的准备,却意外发现上百条未读消息。 再怎么单纯的社会关系,一个人总归会被一些人惦记。 他把这一点忘了。 消息从新到旧,依次往下排列。大多发自两年前或三年前,也就是他消失不久那段时间,后来就少了。 这里面有老师,也有同学和熟人,翻到三年前甚至还有旧房东,催问他走了怎么不打招呼,害得房子白白空置一个月。 越翻越往前,到了三年前的那个夏天。 他最好的朋友之一,谢思昀给他发过很多条消息。 “未来的大卫霍克尼,你跟醒川到底怎么回事,怎么说不走就不走了,搞行为艺术呢?” “听他说你们分了,真的假的,不可能吧。” “醒川躲起来不见人,你怎么也失踪了,你俩说好的?” “真分了?” “我见到醒川了,他状态很不好。你老实告诉我,是不是还想着出国?如果真是为了出国,有必要闹到分手的地步吗,你觉得醒川是那种经不起异地的人?” “在国外过得怎么样,过上想要的日子了?醒川不让我找你麻烦,但我真想揍你。” “醒川病了。” …… 中间有很长一段时间的空白,直到三年前的九月,他发了最后一条。 “醒川去云南当兵了,今天上午走的。” 之后再也没有了。 凌意把手机收起来,转身往街边走。 路上若有似无的玉兰花香,慢腾腾地往他鼻腔里钻。 花期到了。 本该开在九安的花,时隔三年开在他出狱后的这条马路上。 没走多远,他的腿就没了力气,心脏疼到无法再多走一步,径直在路边蹲了下来。 胸腔里像有一个血淋淋的洞,因为失去了某样东西,虚无与疼痛一同侵袭身体,瞬间便让他头晕目眩手脚发麻。 他在路上晕倒了。 朦胧中胸口仍然血流如注,有人焦急地将他救起,一路抢救呼喝脚步声嘈杂。 再睁开眼,他躺在中心医院的病床上,时间已经又过了两年。 视野中是惨白的墙,刺眼的灯光,冰冷的仪器,还有口鼻上罩着的呼吸罩,和睫毛上凝住的细密水珠。 他试着开口说话,却发现连张嘴的力气都没有。刚动了动手指,就听见床边传来一道清冷的嗓音。 “你醒了?” 他艰难地扭过头去。 对方以坐姿略微俯身,移到近处让他看清,面容是跟嗓音截然不同的和颜悦色。 “终于醒了,还记得自己中过枪吗?你昏迷了整整一天一夜。先别乱动,我叫医生过来。” 按下呼唤铃后转身回来,发现凌意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眼中是术后的混沌与疑问。 他了然一笑:“忘了自我介绍,敝姓楚,楚然。” 作者有话说: 第42章 柔软,坚韧,写满故事 “再偏一寸命就保不住了。” 温度适宜的单人病房里,这个叫楚然的年轻男人定定地看着他,幽深沉静的眼神像是能直接望进人心底。 刚刚死里逃生,凌意精神和身体都还很虚弱,接收信息很迟缓。慢慢的他想起自己出事时与杨斌的缠打,想起那黑漆漆的枪口,还有枪响时鼻间嗅到的那股硝烟味。 随之想起的还有彼时陷入危险的厉醒川。 醒川怎么样了? 刚艰难地动了动眼帘下的眸子,就听见床边的人淡而无味地道:“别找了,他不在这儿。” 楚然立在一旁,抱臂冷静地看着他有点焦急和想要追问的模样。看了半晌,方才悠悠吐出一句:“真是个傻子。” 有些怒其不争的意思。 然后他就转过身,走到这间单人病房的窗边,从下面将窗户推开一条缝隙,双手撑在窗台上。 丝丝缕缕的花香飘入房中。 这里是整个中心医院条件最好的病区,楼下就是半月形的徒步花园,一年四季花团锦簇,而且鲜有人大声喧哗。以凌意的经济状况,当然住不起这里,只会是有人特意安排的。 撑在窗边的楚然做了个放松的深呼吸,活动了一圈脖颈。听见推门的声音,他转过头,见到一位穿白大褂的年轻医生,勾着嘴角点了点头:“开霁,你现在越发像样了。” 进来的男医生笑着将挂在胸前的圆珠笔取下,边朝病床走边道:“怎么,我以前很不像样?” 他俯身查看凌意的身体指数。 对于这二人的出现,凌意仍是完全的一片混沌,可偏偏又身不能动有口难言,只能是人走到哪他那对湿润的眼珠子就跟到哪。 现在医生来了,他当然就是盯着医生。 白大褂胸前的名牌上有三个字:程开霁。很霁月光风的名字。 两人距离很近,呼吸罩下的嘴唇刚动了动,发出一个“大夫……”的音节,这位程开霁医生就听到了。 “我是你的主治大夫,你伤势比较严重,昨天刚从重症撤出来就又陷入昏迷,现在在中心医院的特护病房。这几天尽量少开口说话,如果有什么不舒服的就按铃,我会第一时间赶过来。” 他的嗓音沉稳,带着一种莫名的安抚力。 病人对医生也有种天然的信任。凌意就那么切切地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倦倦的,囫囵的柔软中又有点不安。 程开霁被他一望,反倒手压嘴唇咳嗽了一声,收起笔起身:“你是不是有什么想问的?” 带着针头的手背微微一抬,凌意手指动了动:“他……” 他指向楚然。 程开霁回头看了楚然一眼,见楚然抱臂靠墙,逆着光看不清眉目的侧影。 这个人……明明是个热心肠偏要装个无所谓,也难怪病人疑心他的身份。程开霁心中一哂。 “他是受朋友之托来的,你住院多亏他安排。另外我跟他也很熟,你可以放心。” 朋友。 凌意哑声重复,声音微弱到听不见。 楚然后背靠墙,修长的双腿随意地搭在地板上,迎着他疑问的目光,眼神中有种淡漠的冷静。 “我跟厉醒川算是有一面之缘,正好过来找人就顺道来看看你。厉醒川人没事,现在被暂时羁押在看守所,不过应该很快就能出来,到时候自然会来看你。” 说到这里他站直身体,走到方桌前给自己倒了杯水,修长的手指攥着水杯:“叫他不要冲动,没想到这么不听劝。” 凌意一边听,一边喉结紧张地缓缓滑动数下。 “至于那个杨斌,他以后不会再来找你的麻烦。”楚然低低一嗤,“人废了。等厉醒川来了你自己问他吧,当时我也不在场。” 那天本来是抓杨斌的大好时机,证据链只差最后一环就能收集到位,连杨斌滥用枪支都录有视频证据,谁晓得凌意意外中枪,厉醒川就跟疯了一样失去理智,把杨斌打得亲娘都认不出来,在场几个人硬是拉不住。 “我先走了。”楚然放下水杯,对程开霁道,“思域来消息说在楼下,这边的事你多照应。” 程开霁颔首,目送人离开病房。 他这一走,房间里安静许多,细微的尘粒在金箔一样的阳光下跃动,输液的声音似乎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凌意刚刚从鬼门关走过一趟,这会儿醒来也很恍惚,听到厉醒川没事的消息,精神难免有些疲软,又露出一种朦胧倦怠的神情,无法再思考更多。 程开霁转身,扶正鼻梁上的半框眼镜静静看了他一会儿,觉得他这样子莫名让人想起一种纸。 柔软,坚韧,二者并不矛盾,上面还可以写满故事。 他走过去将输液管的滴速略作调整,好叫凌意不至于太难受。 说实话,从学医到入院,枪伤遇到得原本就少之又少,并且这是最棘手的一个。 他非常想治好凌意。 但平心而论,子弹在心脏上缘擦过,能捡回一条命已经是万幸。想要身体复原如初,或许不光靠当大夫的妙手回春。 对着窗外斜照进来的阳光,他撩开褂子叉腰,疲惫地捏了捏鼻根。 “程大夫……” 病床方向忽然传来低闷的声音。 凌意不知何时似乎又清醒过来,正看着他这个方向。 程开霁走过去短暂地拿下氧气罩,“怎么,哪儿不舒服?” 病房温度高,棉被又盖得严,凌意额上热出了细密的汗,刘海湿软地搭在前额。他先是喘了几下,然后身侧的五根手指无意识地收拢,把床单压在手下借力。 “有没有一个小朋友跟我一起送来?” 程开霁看着他,简短地想了想,明白他在指谁了。 “是不是一个小男孩。” 凌意下巴缓慢地点了点,幅度小得可以忽略不计。 “他第二天就转到肿瘤专科医院了,目前的状况我不清楚,估计有人在照看。” 听完他的话,凌意显得有些出神。这种出神不同于一开始的虚弱迷蒙,这是一种夹杂着怅惘的,无能为力的情绪。 “你怎么这么能操心。” 凌意闻声抬眸,错愕地看着他。 “他是你儿子?” 凌意缓慢摇头。 “自己才从鬼门关回来,就开始关心起别人的儿子了,以为自己是有九条命的猫?” 他很少用这种口气跟病人说话,今天也不知道怎么了,面对这个病人显得有些逾矩。非要追究,似乎是因为他觉得凌意有些眼熟,不过不敢确定。 身上的手机震了,他拿起来,见是副院长有事叫自己过去,就说:“行了,你好好休息,我过几个小时再来看你。” 凌意没有多说,眼睫很听话地垂着。 程开霁顿时觉得自己训重了,有点不忍心。走到门口,手都摸到门把,他又转过身,隔着一段距离看向凌意。 “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你。” 凌意缓慢侧眼。 程开霁定睛看着他:“大概三四年前,半夜,你是不是来急诊看过手,那晚我也当班。” 之所以时隔多年仍未忘记,是因为—— “当时你的手是被铐着的。” — 另一边,看守所外。 傍晚时分,铁门打开,厉醒川在律师的陪同下走出来。上了提前备好的车后,高薪请来的律师很尽责地嘱咐:“厉先生,杨斌那边虽然已经立案,这段时间您仍然有配合调查的义务,建议您尽量在本市活动。另外像那天那样的冲动之举千万不能再有了,再来一回连陆总都保不住您。” 就差直说你下手太重,把人打死打残是要坐牢吃枪子的。 “替我谢谢陆总。” 明明在看守所待了整整五天,可厉醒川坐在后排,浑身骁悍之气丝毫不减。他低头看着自己袖口残留的、已经呈褐色的血迹。在看守所好几天,一直没有换过衣服。 律师也算见过不少狠角色,但这种差点打死人还能全须全尾面不改色的,也能称得上“凤毛麟角”了。 他用拇指跟食指推推眼镜,尽量让自己显得很职业:“杨斌的贪污证据都是您这两年冒生命危险收集来的,这段时间他滥用枪支、经营会所也是您找局里的线人拍下来的,能扳倒杨斌全靠您计划周详,陆总不敢居功。” 厉醒川肩膀松垮,没有应付他的恭维。 “不过陆总也说了,有机会还想跟您再切磋射击,这段时间他实在技痒得很。”律师赔笑,“您把陆总口味养刁了,现如今俱乐部的教练都入不了他的法眼。” “一定。”厉醒川不卑不亢,“忙完这阵我一定登门致谢。” “我代陆总恭候大驾。对了,今天送您回哪儿?” 这个问题让车厢瞬间沉寂。 从看守所出来,天地骤然变了一种颜色。小树入院,有母亲厉微在照顾。凌意中枪,昏迷不醒,侥幸保住一条命。 一种后怕的感觉顺着脊椎往上爬,想到当时的画面,他的太阳穴就炸鞭般乱涌。 “劳驾你送我去中心医院。” “好的。” 律师见他合眼,估摸着是要补眠,因此也就不再打扰。可没过多长时间,却见他又把眼睛慢慢睁开,上前拍了拍司机的椅背:“劳驾,开快一点,我赶时间。” 自此轿车开得飞快。 窗外的夕阳是淡红色的,通往市区的路荒芜又寂静。他侧过头,降下车窗后微微仰起下颏,沉默地看着已经快要露形的月亮。 与此同时凌意也从长长的一觉里醒过来。 护士进来替他收起窗帘换过药,他把头扭过去,一边听着小推车磕托磕托的滚轮声,一边看着窗外渐渐暗下去的天。 房间极静。 在他的注视下,原本森冷的天幕泛起一抹青色,落在眼中很有些熟悉。硬币大小的月亮边缘朦胧,像是眼泪在深色纸张上晕开的一块印子。死里逃生后终于完全清醒的第一夜,本该是庆幸且欢愉的,但因为房间太大,月光都装不满,这份欢愉中又难免带上了一点凄清,甚至就连那仪器的声音也显得过分冷静,缺乏一些人味。 其实凌意是很不安的。 对于事情到底发展到了哪一步,没有人来向他交待。对于厉醒川究竟为什么会被羁押,那个楚然也只是一笔带过。甚至对于自己的身体,他都有一种失去控制的感觉,好像今天还在,明天眼睛一闭也就走了。 另外还有程医生傍晚时说的话,也叫他不安。 程医生说,他身体底子已经被毁得差不多,今后想要完全恢复难度很大,眼下比较切实的目标是重新变回一个能工作、能养活自己的普通人。 当然,这不是程医生的原话,但凌意已经听出了这层意思。 他多少觉得有些灰心。 真要是成了个废人,今后怎么照顾自己和妈妈? 多大的磨难都不能够打垮一个人,真正将人打垮的是看不到尽头的磨难,一山翻过还有一山,一河渡过还有一河,什么时候才算终点? 他就这么望着窗外,不知道望了多久。护士进来看到了,说:“休息一会儿吧,老想事情也伤神的。” 这么昏暗的光线,她居然也看出他是在想事情而不是放空。 凌意轻轻嗯了一声:“好的。” 话音刚落,隔壁传来仪器的尖鸣,护士闻声说了句“坏了!”,紧接着就放下东西跑了出去。 在凌意神智不清那段时间,其实这种抢救提示音听到过很多次,因此他现在一听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护士离开的时候没关门,走廊一阵兵荒马乱,脚步声纷至沓来,几个医生冲进隔壁抢救,连换人做心肺复苏时的呼喝声都听得一清二楚。 凌意心里也害怕,但多少还算稳得住,抿紧唇默然地在心里为素未谋面的“邻居”祈祷。 要是今天自己刚转危为安,隔壁的病友就意外离开,想想总觉得不是滋味。 大约过了几分钟,忽然有一阵格外急促的皮鞋声音奔袭过来,停在隔壁顿了不过一秒,就开始高声又急切地喊:“他怎么了?凌意!” “现在在抢救你不能进去!” “让我进去!凌意!” 嗓音嘶哑又干燥,喊他名字的人似乎已经焦急到了极点,焦急到都……都有点昏头了。 凌意微张着嘴,怔愣望着门口。 作者有话说: 跟大家解释一下,楚然和陆行舟是一家的,是另一本书的主角,没看过也不影响 第43章 卸下身上的枷锁 怔了半晌,凌意才猛然回过神来。 那声音是醒川的! 自己好端端的在这里,但醒川一时情急错认房间号,误把别人当成了他,一定是这样的。这么一想他就迫不及待地抬起脖子:“醒川,是醒川吗?” 但这声音实在太低弱,揪着床单也就那么芝麻大的音量,以床为直径画一个圆,出了圆就听不见了。 偏偏他又不能动,又不能下床走,耳听见外面动静越来越大,隔壁像是都快打起来了。 行事一向敏锐冷静的厉醒川,居然也有这样莽撞混乱的时刻,正应了那句关心则乱。 可惜凌意没空细想。他急得实在没有办法,只能抬头拼命去够那个呼唤铃,然后重重按了好几遍。 很快就有脚步声往他这边过来,灯光啪一下按亮。刚刚开完会的程开霁匆匆赶到,推开门跑到他床前:“怎么了,哪里难受?” 自从上午确认他就是三年多前那个手受伤的犯人,程开霁对他又多了一层复杂的感情,不再仅仅当他是个普通病人了,因此也就显得格外紧张。 凌意刚才尽可能地喊了两声,这会儿就又有些气喘,苍白的面容都晕上一层浅红。程开霁伸手想给他检查,他抬手无力地挡了一下,眼梢焦急地蹙着:“程医生,醒——” 话还没有说完,终于意识到找错房间的厉醒川大步进来,哗一下就把帘子给拉开了。 “凌意!” 下午那会儿凌意一个人躺着,其实设想过两个人再见面的场景,想象中应当很激动,或者应当感慨万千。这会儿真见到了,居然只觉得很不真实,陡然间说不出话来。 人高马大的厉醒川手撑床沿微微俯身,一下子把光线遮得七七八八。他蹙紧眉牢牢盯着凌意的脸,神色又是有疑又是担惊,过了好几秒、看了好几遍才确认是他,一颗心咚的落地。 失而复得的感觉叫人失重。 “你干什么的。”程开霁拧着眉开口,“这里是病房,谁允许你随便闯进来的?护士、护士。” 跟着跑进来的护士马上过来赶人:“麻烦你配合一下,我们这里是特护病房,就算是家属也要登记的不能硬闯。” 厉醒川脸色当即阴沉下来。凌意是应该为他开口说两句的,但也不知怎么的,大脑一时短路,根本也没组织出什么合适的措辞,结果就是一直沉默着。 地方就这么大,要抢救或者要检查当然不容外人在场。程开霁是听说过厉醒川这个名字,但从来也没有见过,更不知道这人今晚就能从看守所出来。他表情端的是主治大夫的凝肃,抬手关掉了呼唤铃。 厉醒川没再多说,侧身退到旁边。但眼眸冷冷一抬,看向他的胸牌,只一瞬就记住了他的名字。 程开霁什么样难搞的病人家属没见过,因此当下也并不以为怵,反而转身将帘子唰一下拉起来,将他整个人隔离在外。 “凌意,你哪里不舒服,症状告诉我。” 可凌意的眼睛却牢牢盯着帘子上的那个轮廓,在他的再三催促下才低声道:“我没事。” “那你按铃做什么。” “我听见醒川的声音,所以想告诉他我在这里。” 听懂他这话的意思后,程开霁往旁边看了一眼,“他就是厉醒川?” “嗯。” 凌意也不知道自己在不好意思什么,好像那个楚然和程医生都对两人的关系心知肚明,这一点让他觉得不大自在。况且程医生还知道他坐过牢,那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幸好程开霁只是挑挑眉,并没有再多说什么。做完检查后他走出去看见厉醒川,见他手里居然拿着烟和打火机,就说:“这里不允许抽烟。” 厉醒川原本靠在桌边,低头在想事情,闻言把头抬起来,“你在跟我说话?” 他眼神本就锐利,自从当兵回来更是添了几分骁勇冷厉。 “我在提醒你。如果你抽烟,我想我有必要把你请出去。”程开霁也不是吃素的,“还有,特护病房探视时间只到十点。” 现在已经八点。 等他走了,厉醒川将烟不悦地扔进垃圾桶里。 这一天凌意自己心情也很跌宕,本来是非常想见醒川的,然而此时真见到了,反倒近乡情怯。凌意从帘子上看到了他的身影,但见他没有要过来的意思,也就没有催他。 过了一会儿,厉醒川像是准备好了,终于走过来,拉开帘子坐到他身边,双腿微微分开,右手垂在腿间转动着那个打火机。 这会儿凌意才算把人看清楚。 几天不见,厉醒川下巴上的胡渣通通冒了头,西服很皱,身上味道也不好闻。要是换了以前的他,这副尊容是决计不肯露面的,今天好像是个例外。 凌意问:“你刚才怎么认错人了?” 说完就后悔了,怕醒川恼羞成怒。结果却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厉醒川没有恼怒,只淡淡道:“看错房间了。” 凌意唔了一声:“这里的房间号的确很不好认。” 其实他每说一句话伤口都会疼一下,但没办法,醒川是个锯了嘴的葫芦,如果他不说,那么他们俩就只能干瞪眼。 他问:“那个楚然是你朋友?” 厉醒川仍旧在转动那个打火机,动作很慢:“他是朋友的老婆。” 这句话从他嘴里跑出来真是违和极了。 凌意又喔了一声:“他长得蛮好看的。” 厉醒川抬眸扫过去:“你喜欢他?” 凌意鬼使神差地道:“不喜欢,我比较喜欢程医生那样的。” 他这句话的意思是把楚然跟程医生放一起比,毕竟他是同时见到这两个人的。他们一个冷一个热,相较而言他是比较喜欢程医生,漂亮又不能当饭吃。 厉醒川手一停,打火机不转了。 这情景实在很像五年前那个春节,凌意被小流氓拿水果刀捅伤那次。厉醒川来看他也是突然出现,坐在床边垮着个脸。 凌意心里其实多多少少知道原因,不过还是故意问:“怎么我每次受伤,你都特别不高兴。” 厉醒川说:“我应该敲锣打鼓吗。” 他这种只对亲密的人才会有的随性态度,让凌意既受用,又恼得伤口疼。 他们俩的关系现在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彼此都还是在乎对方,但因为中间经历过太多事,又有许多话没有说开,这份在乎变得很克制。 静了一会儿,厉醒川沉沉地出了口气:“以后遇到任何事都不要冲在前面,那天我穿了防弹衣,他开枪要不了我的命。” 凌意把下巴往被子里收了收:“我又不知道,你没有把你的计划告诉我。” 除掉杨斌这么重要的事,厉醒川却选择一个人完成。说是穿了防弹衣,如果杨斌打他的头呢,血肉之躯怎么能够抵挡。 话说多了凌意有些喘,厉醒川给他把呼吸面罩戴上,不过动作不熟悉,绳子割得他耳朵有点疼。他刚轻轻嘶了一声,厉醒川就起身凑到他耳边,近距离调整挂绳的位置,呼吸微微蹭过耳垂。 凌意觉得有点痒。 弄完以后,厉醒川发现他闭着眼睛,就问:“不舒服?还是困了。” “没什么。” 声音闷在面罩里,带着一种凝结的水汽,叫人心里格外熨帖。 厉醒川重新坐下来,肩膀松垮,低头不知在想什么。凌意又睁开眼,静静地看着这个不修边幅的他。 这一时半刻是很难得的。他们等了这么多年,分开这么多年,很不容易才能像这样平心静气地坐下说几句话。 又隔了一会儿,厉醒川才说:“杨斌被抓了。” 虽然已经提前得知这个消息,但仍然让凌意很慑然。他动了动唇想说点什么,但喉咙里像是有东西,半晌没能说出什么。就在这一种无言的沉默中,他看见厉醒川把打火机装进兜里,抬手松了松自己的领带,突出的喉结很疲惫地滚动了几下。 “我完成了我的承诺。”厉醒川声音很低沉,头也没有抬起来,从来没有见他这么累过。 “凌意,我完成了我的承诺。当年我对你说过,有我在你什么也不用怕。也许对你来说这句话兑现的时间太久了,但我已经尽力了。” 在爱凌意这件事上厉醒川问心无愧。 他尽力了。 说完以后,他干脆把领带取下来扔在地上,解开最上面两颗扣子,沉默地卸下了自己给自己的枷锁。 凌意看着他,心口滚烫。 不可能不懊恼,为什么偏偏会错过,要是从始至终就只有他们两个人该多好。 默然许久,眼眶才慢慢湿润了。起初不觉得有什么,时间一分一秒流逝,这才品尝到心酸的回甘。 他不说话,厉醒川代替他说:“以后你自由了。” 梦想翻山越岭,似乎终于不再遥不可及。但失去的已然失去,谁能还给他三年青春,和一只能画画的手。 凌意抬手将面罩慢慢拉下,用力呼吸了几下,很微弱地说了声“谢谢你”,然后才再度戴上。 面罩里很快就一片模糊。 “以后终于可以过自己的生活了,”厉醒川抬起头,看着他,“你有什么打算。” 凌意想了一会儿,闭上眼摇了摇头。 他也不知道。 半晌,他把眼睛睁开,侧眼望着醒川。 厉醒川领会了他的意思。 “我跟你一样,没什么打算。现在当务之急是治好厉茁的病,还有你。” 刚说完这句话,厉微的短信就发过来,问他是不是出来了,怎么没有回家。他低头回了一条“我在凌意这里”,回完以后想起一件事,问:“出事前你说要跟我谈谈,想谈什么?” 经他一提醒凌意才想起来,自己的确在出事前给他发过这么一条消息。 当时是想问小树的事。 凌意原本觉得醒川会为他结扎是很难以置信的,但经过杨斌的事,他发现自己对醒川的了解远远不够。不过现在说出来也许会让醒川难堪,也许会把他们的关系推到一个必须做出改变的境地。 凌意当然想跟醒川在一起,但他不能只想着自己,他得为醒川考虑。如今自己身体状况变成了这样,未来的事全没有定数,要是真成了个需要长期静养的废人,他跟他妈妈这两个大活人就成了醒川的负担。 他知道如果他开口,醒川想必也肯照顾他们一辈子,但他不能这么自私,况且不对等的关系注定不能长久。起码他得重新开始挣钱吧。 不过他还是压抑不住好奇心和占有欲,取下面罩小声问:“小树不是你的儿子吧。” 厉醒川嗯了一声。 “他妈妈究竟是谁?” “当兵那几年认识的一个朋友。” “女朋友?” 厉醒川看向他,面无表情。凌意也觉得自己问得不好,于是换了一种说法:“上次提到她的时候你情绪不对,我以为你们好过又分了。” 厉醒川说:“你能不能别气我了。” 凌意被他说得一头雾水:“我怎么气你了。” 刚说完,厉醒川就忽然起身,从旁边倒了杯水进来,“能喝么。” 凌意不明所以:“能是能。” 可他不渴。 厉醒川不会去体察他在想什么,大约就是想喂水了,因此就来喂水。他把杯子试着往凌意嘴边送了送,但很快就发现喂不进去,不是流到脸上就是流到脖子里,弄得凌意很狼狈。 凌意只好说:“我不渴,有勺子再喂吧。” 厉醒川重新坐下来,杯子握在手里,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毫无征兆地仰头喝了一口。 凌意还以为他渴了。厉醒川却把杯子一放,扶住他的下巴,唇贴唇渡起水来。 水是温热的,他的齿关被醒川强行捏开,不过动作还算温柔。舌尖轻轻一触就分开,吮住的时候厉醒川吸了口气。 这套动作太一气呵成,以至于结束后凌意还在恍惚,将水含住片刻才慢慢下咽。 偌大的房间好像就只有吞咽的声音。温水沉缓地往腔子里流,冲得一颗心七上八下,鲜活无比地跳动。 醒川的唇很干燥。 凌意想舔嘴唇,伤口也开始隐隐作痛。害怕失态,他急忙就道:“我真的不渴。” 厉醒川反倒平静下来,仿佛急躁的神魂终于归位,情绪跟着心一起定了。 呼吸罩重新戴上,凌意脖子里还有水,不过也不可能叫醒川给他擦,因此觉得凉凉的。 无言地坐了一会儿,厉醒川站起来:“你休息吧,我走了。” 他们先前的对话凌意没听清,所以也不知道是因为十点的缘故所以醒川才走,当下难免有些失落。 “好的。”他说,“正好我也有点困了。” 厉醒川就过去把灯关了,然后回到床边,凌意已经有意闭上眼睛。本来不打算再说话,但他听见醒川一直没有离开,就又忍不住轻声开口。 “醒川。” “嗯。” “等我好了你再带我骑一次摩托车吧。” 他全程闭着眼睛,所以看不到厉醒川的表情,只听见厉醒川说:“我得去买车。” “以前的呢,坏了吗?” “嗯。” “那就算了,”凌意怕他破费,“我也不是很想骑。” 厉醒川顿了一下,黑暗里压低声音:“别再气我了行不行。” 凌意很冤枉很茫然地睁开眼,循着微弱的光线找了半晌才找到他的脸,可惜还是看不清他的表情。 作者有话说: 第44章 你喜欢就给你 经历过几次受伤后,住院对凌意而言完全是平常事了,要不是没钱,住多久他也不觉得烦恼。 问题就是他没钱。 特护病房收费不菲,醒来以后他就萌生了搬到普通病房的想法。可刚提了那么一句,厉醒川就说钱已经付过了,不住也不会退,让他自己看着办。 还能怎么看着办,姑且住着,以后再想办法还。吃东西上他已经尽量在节省了,但有些费用真的没办法省,比如请护工。要不是有个护工,他连洗脸换衣服都做不好。 还有就是上厕所的问题,这事离了护工也不行。 有天晚上开睡眠灯以后,他照常让护工阿姨帮忙拿来尿壶。阿姨知道他怕人看,很自觉地拉好帘子到外面等。 这个过程是很煎熬的,因为有声音,你不能假装那个声音不存在。 其间有人进出,他以为是护士。 闷头解决完,他把壶伸出帘外,小声喊:“阿姨,我好了。” 一只手伸进来接过,指腹微微粗糙。 “刘姐,你可以下班了。” 居然是厉醒川的声音。 凌意头皮瞬间绷紧。 护工阿姨应了一声,紧接着就拿包告辞。厉醒川进卫生间几分钟后才出来,把尿壶重新放到床下,问:“擦过了没有。” “……嗯?”凌意大脑短路,“什么擦过了没有。” “你说呢。”他擦着手走进帘内,身体遮住半面光源,“我问你小便完有没有擦过。” 对话被帘子包裹在狭窄的空间里,字字句句简直是有回音的,私密地擂在脆弱的耳膜。 凌意是想要擦,不过还没来得及,因此没有吭声。厉醒川就拿了张湿巾过来:“自己来还是我帮你。” 他默默接过湿巾,手伸到裤子里面擦拭。动作已经尽可能地小了,但衣物摩擦的声音还是很明显。 重逢以后两人还没有真正地发生过关系,仅有的那次亲密接触也是他发烧的时候昏了头,眼下这样怎么可能不尴尬。 没等他擦完,厉醒川的手掌已经摊到床边。 姿态很坦荡。 凌意只好也装作无所谓,一声不吭地将沾了脏东西的湿巾搁上去。厉醒川没有多说什么,也没有调侃他,只是转身扔进垃圾桶,然后又抽了一张干净的湿巾出来。 “手。” “嗯?” “手给我。” 借着这一点静谧的灯光,厉醒川给他擦手。擦得很仔细,指缝也没有漏过。凌意见他微微蹙着眉,猜想是因为轻微的洁癖忍得很难受。果然,很快他就又去了卫生间,水声哗哗响起。 凌意在床上听着,安静地将裤子穿好。 等厉醒川重新回到病床边,凌意问他:“可以帮我擦擦额头吗,汗贴着不太舒服,可是忽然觉得没力气。” 厉醒川皱了一下眉,拿着纸巾俯身。 右手掠过鼻尖的那一瞬,凌意闻到松木洗手液的香味,洗过两遍的手味道果然比较好闻。 他一边擦,凌意一边自下而上看着他,“这么晚你怎么来了?” 马上就十点了,说不了两句话就要走。 “今天厉茁手术很顺利,过来告诉你一声。” “你陪他做的手术?” “嗯。” “他乖不乖。” 厉醒川顿了一下:“比你乖。” 因为距离近,说话如同耳语,呼吸很轻缓地打在彼此脸上。 “什么时候能洗澡。” “下周吧。”凌意收起下巴,鼻尖往颈间嗅了嗅,鼻翼微微翕动,“我身上很难闻吗?程医生今天刚给我换过药,没说难闻。” 像只小狗。 厉醒川没说话,就那么看着他。 “你看我干什么。” 厉醒川还是不说话。 凌意起了疑心,又抬起胳膊嗅了嗅,“不臭的吧。要不然你坐远一点,或者拿香水往我身上喷一喷。” 因为还在吊水,每次胳膊一动输液管就跟着晃,里面的透明药液也跟着荡。厉醒川干脆拿了条透过水的热毛巾过来,板着脸帮他从额头重新擦起。 动作不算专业,但也不会让人不舒服,擦到耳垂时是用毛巾包着揉,擦到锁骨的时候又是用手包着毛巾伸进去。 到伤口附近的时候动作变得小心:“疼就出声。” 凌意没出声。 做这些事的时候厉醒川人是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的,上半身压低,领带自然下垂。 凌意闭着眼睛,右手在下面无意识地缠绕领带,后半截全被他绕到手腕上。擦完脸颊以后厉醒川想去洗毛巾,刚一起身就猝不及防被领带勒住,砰通一下砸在他身上。 这么个大活人砸在胸骨上,又是靠近伤口的地方,哪有不痛的道理。 凌意闷哼一声。 厉醒川马上撑住双手试着起来,结果背斜到半中央就又被勒住了,只能拧眉低声道:“松手。” “什么?” “我让你松手。” 厉醒川一只手撑在他腰旁,一只手往外抽领带。凌意这才匆忙把手一松,领带倏地散开,皱巴巴地像个螺旋一样在腰际打转。 “我看看。” 厉醒川从下面撩起宽大的病号服,压低眸子严肃地查看他的伤口。 凌意轻轻吸了口气:“不要紧。” 他里面什么也没穿,感觉有沉重的鼻息喷到赤裸的胸膛上,不自觉就伸手去遮。 厉醒川顿了顿,抬眸轻瞥一眼,帮他把衣服穿好。 “你刚才拽我领带做什么。” 凌意也给不出什么解释。 那条领带已经皱得没形。厉醒川问:“我还要去见思昀,你这里有没有备用的。” 凌意耳朵很会挑重点:“这么晚了你还要见他?” “他只有晚上有空。” 备用的倒真有一条,就是上次醒川来的时候扔在地上那条,阿姨已经洗净晾干了。但凌意却摇摇头:“没有。” “没有就算了,”厉醒川直接将脖子上的这条取下来,领口光秃秃的,“我就这么去。” 走之前凌意说:“帮我把灯关上吧。” 他抬手关上了,刚到门口,凌意又说:“帮我倒杯水可以吗?” 他又返身倒水,搁到床头的桌子上,确保凌意晚上能够得着。 “还有别的事吗。” “应该没有了。” “什么叫应该?” 听他有些不耐烦,凌意就说:“那就没有了吧。” 厉醒川就拉开门走出去。 凌意表情一塌,侧过去把脸埋在枕头里,张嘴用力咬了被角一口。刚静了片刻,门却又被人推开。 他蓦地一怔。 沉稳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静室里叩击心门,厉醒川的身影轮廓出现在眼前。 “你怎么又回来了?” 凌意看着他。 厉醒川站到跟前缄默片刻,从西裤右袋里掏出那卷领带,丢在了被子上。 “你喜欢就留给你。” 他声音很低,反衬得房间更静。接着也没再打招呼,目不斜视地转身走了。 关门的那一阵风吹动帘子,拂到病床上那张火烫的脸上。 这算怎么回事。 伸手拉过领带,那上面仿佛还带着厉醒川的体温,还残留着他那种无所谓的口气。 凌意心头堵了棉絮,“谁喜欢啊。” — 另一边,厉醒川大步下楼。 到楼外,夜里的冷风一吹,前额总算恢复冷静。 他点了根烟,解开扣子往停车场方向走,没走两步又立住,回头望了眼住院部四层。 那里没什么好看的。 板正方整毫无设计感的大楼,走廊刺眼的光,病房黑漆漆的窗。但他就是移不开眼。 恍惚间他几乎有一种冲动,上去把完完整整的凌意抱在怀里,什么也不做,就是抱一会儿。 一根烟抽完,他又点了一根,咬在嘴里低头看着火星。 算了。 开车到了约定的地方,谢思昀窝在保姆车后座打呵欠,困得眼睛都泛着泪。 厉醒川钻进去,两个助理就同时下车,一前一后瞭望把风,司机也走得远远的。 听见动静谢思昀掀起眼皮,确认是谁后又闭上,“你来了。” 厉醒川坐到他身边,闻见他浑身酒气。 谢思昀头重重磕到车窗上,“我今天差点儿又着了别人的道。” 所以才需要朋友。 厉醒川一凛,拉开一段距离检视他。见他紧张,谢思昀故作轻松地耸肩:“放心吧,什么也没发生,叫你来就是说说话。” 他今晚被人灌醉以后强行弄到酒店房间里去了,很不容易才逃出来。真要是发生点什么,叫人睡一晚还算轻的,怕的是拍足几小时的那种视频。 厉醒川拧眉:“谁干的。” 谢思昀撇嘴:“你就别管我的事了,一个凌意还不够你操心的吗。” “明天还拍戏?” “拍啊,全组两百号人等着我开工呢,难道还能开天窗啊。”他摊摊手。 “做不了就换个事情做。”厉醒川的建议给得云淡风轻。 谢思昀抬眸:“你说得简单,以为谁都像你一样生下来就是大少爷。知道我们这种人为了自己喜欢的事业得付出多少努力吗,怎么可能说放弃就放弃。” 厉醒川没反驳。 谢思昀又幽幽叹了口气:“我还真有点儿想凌意了,起码他肯定明白我在说什么。对了,凌意怎么样,好点儿了么?” “嗯。” “嗯是什么意思,好点儿了还是好多了?” 厉醒川想了想,说:“能气我了。” 谢思昀笑了:“也就他能治你。后天我收工早,咱俩一起去看看他吧,他出事以后我还没去看过病呢,别到时候让他说我不够朋友。” 厉醒川没说行也没说不行。 十分钟后他送谢思昀回家,车在地库停稳以后助理一个拿东西一个跑着去按电梯开门,他理所当然负责扶谢思昀。 路上他把谢思昀的左臂搭在肩上,搂着腰往前走。因为担心有狗仔,所以谢思昀头垂得很低,全身重量靠在他身上,看上去就像是投怀送抱。 那晚厉醒川是在谢思昀家的客房睡的。 后天傍晚六点,两人又开同一辆车去了中心医院,谢思昀还买了鲜花。 赶上晚饭时间,中心医院的人还不算多,谢思昀低调地戴了个帽子。下车他把花抱下来,问厉醒川:“凌意在病房吗?” “不在病房在哪,”厉醒川锁上车,“他还在卧床。” 谢思昀想了想,说:“都快半个月了,按理早应该能下床活动了,他恢复得有点儿慢吧。” 两个人避开人群步行上楼。 刚刚出了条劲爆的娱乐新闻,四楼护士站的护士正在看手机,听见有人过来头也不抬:“访客登记,刷一下身份证。” 两张身份证放上去,护士扫了一眼电脑屏幕,移开目光后顿了一秒,然后猛然抬头。 “你是——” 来看朋友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事,谢思昀礼貌颔首,没有多说什么。谁知护士非但没有回以微笑,反而惊讶地嘴巴大张,目光移到跟他同行的男人身上。 厉醒川收起身份证:“我们可以进去了么。” 护士欲言又止,艰难地点了点头。 走开几步,谢思昀很敏感:“你有没有觉得那小护士看我们的眼神不太对。” 厉醒川不咸不淡:“我知道你很有名。” “去你的。”谢思昀起疑,“我总觉得她眼神怪怪的。” 包里的手机一路上都没看,这会儿心里莫名不安。 到了病房门口,房里隐约有电视节目的声音,听不真切。厉醒川敲了三下以后径直把门拧开,踏进去的第一眼就紧紧拧眉。 干净整洁的病房里,凌意盘腿坐在床上,程开霁抱臂站在他身边。两人本来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墙上的电视机,听见声音齐齐扭头看向门口。 “凌意!”谢思昀从厉醒川身后探出头。 凌意与他视线撞上,愣了一下,嘴唇慢慢抿紧。 背影音里,女主持正用甜嗓播报一条娱乐新闻。 “照片里两人姿态亲密,丝毫不顾忌他人眼光。这名陌生男人一路紧紧搂着谢思昀,大方同返位于市中心的高级公寓,直到第二天八点才离开爱巢。” 作者有话说: 第45章 他有什么资格抱你 作为新闻的当事人,谢思昀最先反应过来。 他也不顾忌房间里还有陌生人在,迈到电视机跟前把鸭舌帽唰的一揭,皱紧眉头死死盯着画面。 如今的狗仔随身都带着大光圈的长焦,再远的距离都能把人拍得细至汗毛,不由得你不佩服。 画面里地库光线昏暗,谢思昀跟现在简直判若两人。彼时的他浑身软得如同面条,帽子墨镜口罩一样都没戴,就那么挂在厉醒川肩膀上亦步亦趋,乖顺得像只小猫。 越看他脸色越差。 还没走到电梯间,两人又开始耳鬓厮磨。厉醒川比他高一些,所以脖子以上拍得最清楚。只见他把谢思昀整个人搂在怀里,侧耳仔细倾听着什么,敞开的长款风衣极体贴地将人包裹住。谢思昀微微仰起头,嘴唇几乎贴到他耳垂上。 “醒川,”谢思昀抓住旁边的肩,“我们当时说话了?” 厉醒川站得离病床不远也不近,沉默地看向夕阳里的凌意。 跟谢思昀的面色铁青相比,凌意的表情很平淡温顺,只是脸颊仍有一点病态的苍白。他微微低头,明明没有往这边看,却像是感觉到了某道目光,无声地把头扭开了。 厉醒川蹙眉拂开谢思昀的手。 “你别不当一回事。”谢思昀又扯他胳膊,“这种同性绯闻要是闹大了,恐怕我电影约广告约通通都要保不住。不行,我得马上发文澄清,拖一分钟就多一分钟的损失,必要的时候你也得出面帮我。” 也不怪他紧张。 不管从哪个角度看,视频里他们二人的姿势都亲密无比,绝非普通朋友关系。况且两个人都是男人,一个长相阴柔又正当红,一个外表俊朗身材高大,实在太符合普通人对同性情侣的凭空想象。 “我真是养了一群吃干饭的,都上新闻了个个还像聋子哑巴。”他把那束马蹄莲递到厉醒川手里。 “喂,我跟朋友在一起……我知道我知道,新闻我都看见了!谁故意不接你电话?我逃避什么了我……” 他急着挽救自己岌岌可危的事业。 房门开着,不时有病人和护士往里张望,表情精彩纷呈。 在一旁作壁上观的程开霁看不下去,把门关严后拍了拍谢思昀的肩,“你好。” 谢思昀捂着手机回头。 “麻烦你声音小一点。”他指了指墙上禁止喧哗的标识,“这里是病房。” “我知道,”大明星却很傲然,“但我不方便出去。凌意,我就在这儿打个电话行吗,用不了两分钟,打完咱们再聊。” 说完就转身。 没想到肩膀上又多了只手。以为又是程开霁,他头也不回地挥手挡开,“我马上就打完。” “思昀。”有人沉声。 身体即刻僵硬。谢思昀反射性地握紧手机,扭头看向身后的人。 “出去打。” 空气凝结三秒。 电话那头还在大声喂,这边却不再有人说话。谢思昀戴上鸭舌帽,板着脸走到一半,又返身重重踢了厉醒川膝窝一脚。 不速之客走了,程开霁静静地看着凌意。 凌意哪里也没有看。他下颏微收,皎白的面孔缺乏血色,细密的睫毛遮住大半情绪。 程开霁朝他走过去,两手插在白大褂的前袋。 “跟我去趟办公室吧,谈谈后续治疗方案。” 凌意静了静:“好。” 厉醒川拧眉:“你能下床了?” 凌意还是没有抬头,穿鞋想站起来,身形有些不稳。 “我扶你。”两个声音同时出口。 但程开霁就在床边,双手自然而然地往前一伸,在摔倒的前一刻将他整个人接住。 肩胛纤瘦,像是接住一把骨头。 “谢谢。”凌意低声。 程开霁压着嗓:“你怎么这么瘦。” “我自己可以——” “凌意!”厉醒川紧盯着他们俩,太阳穴下那条青筋微微抽动。 对话戛然而止。 有人以为只要自己开口,凌意就一定会来自己身边。没想到凌意顿了顿,却扭头问另一个人,“程医生,怎么我的腿还是没什么力气。” 手没放开,像是怕摔。 程开霁淡淡一笑:“你身体又不是一天之内被弄垮的,康复当然也不能急在一时。慢慢来,不着急,我扶着你。” “嗯。” 护工买来的拖鞋码数偏大,赤白的双脚显得格外秀气。凌意避开利箭一样锋利的目光:“咱们走吧,我想快点出去。” 两人越过厉醒川,径直开门离去,安静的环境里关门声显得尤为刺耳。 厉醒川沉着脸,啪一下把花摔到地上。 — “坐这里吧。” 程开霁弯腰拿开沙发上的外套,收起几张纸,“我这里平时没什么人来,所以也没有刻意收拾过,你随便坐。” 半晌没人应。 他侧身:“凌意?” 凌意恍若未闻,在门边失神。程开霁看着他,皱紧眉头,声音抬了一些。 “凌意。” “嗯?”总算抬眸。 “打算在那里站多久。” “不好意思,刚才在想事情。”他扶着程开霁找来的输液架挪过去,坐在程开霁为他特意清出来的沙发上,接着又陷入沉默。 程开霁起身倒了杯水,弯腰搁在他眼前:“别盯着桌子了,再盯就穿了。” 凌意很勉强地笑笑:“我脖子酸,抬不起来。” “是么,恐怕酸的不是脖子。” 他有些赧然:“不是说要聊我的病?” 这样子头微垂,刘海挡在眼前,很显得一种脆弱的温柔。 程开霁看得入神,一时忘了作答。 他抬头:“嗯?” 程开霁懊恼自己年少欠功,没考出心理医生牌照。 “心病也是病的一种。不介意的话可以跟我聊聊,凡事不用闷在心里。你身体已经够糟的了,别再把心理憋出毛病来。” 办公室的隔音效果不错,外面的嘈杂传不进来。沙发跟百叶窗面对面,透过层层叠叠的扇叶能看到走廊来来往往的人,凌意从抬起头来就始终看着外面。 “你说他们走了没有。”他声音很低。 “既然放不下,为什么不找他问清楚。” 水是热水,杯口袅袅飘着白雾。 凌意摇了摇头。 “不敢?” “不是不敢,是不用。”他心如明镜,“我知道思昀对醒川不是那种感情,他们就是朋友。” “既然如此又何必介意。” “我介意的不是这个。”声音太轻,差点被手机突然的震动盖过去。 屏幕亮起心外的例会提醒,程开霁看了一眼,将手机反扣过去。 “程医生你要是有要紧事就先走吧,我在这里坐一会儿就回去。” “例会一开一下午,开得人人都哈欠连天,算是什么要紧事。”他干脆双肘撑膝,十指扣在一起,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说吧。” “说什么?” “说你到底在介意什么。” 他执意要知道,就像是医生执意要找到病灶,不考虑病人愿意不愿意。 凌意保持沉默。 但直觉告诉程开霁,只要再施予一点小小的压力,凌意就会在他面前失守。 他略一沉吟,起身踱到窗边撩起窗帘,看似无意地往楼下望了一眼。 “他们走了。”顿了顿,“一起。” 又转向凌意:“要看吗?” 凌意闭了闭眼,睫毛在眼睑下轻轻一触,很沉静地摇了摇头。 程开霁松手放帘:“你应该试着向前看,过去的就过去了。” 他其实想说的是,应该试着看看其他人,分开的就分开了。 凌意还是不开口。 他挑挑眉,觉得再来就激进了,告诫自己稳扎稳打。想起自己衣柜里还有备用的毛毯,就说:“我这间屋子空调匹数低,你冷不冷,我给你拿条毯子吧。” 转身之际听见声音:“你失过忆吗?” 他扭头。 凌意双手扶膝,抬起眸来望着他:“程医生,你失过忆吗?” “没有。” “我也没有,不过我大概能体会失忆的人是什么心情。” 程开霁凝神,看见他抬起右手去取水杯,膝盖那一块汗迹明显。 “有时候想想我跟他们其实差不多,他们是被自己忘了,我是被别人忘了。” 坐牢的那段时间地球还在转,思昀成了大明星,醒川当完三年兵后还在云南收养了小树。每个人的生活都大有改变,只有他在高墙之内原地踏步。 “那三年没人知道我在哪儿,也没人知道我在干什么,有时候连我自己都说不清是怎么过来的,好像糊里糊涂地就那么浪费了三年。” 程开霁具有医学视角的冷静:“记忆既可以遗忘也可以创造,以后你还有很多个三年,没必要那么可惜。” “不一样。”他缓慢地摇了摇头,“那三年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握杯的指节紧得发白。 “那三年醒川知道思昀,思昀也知道醒川,只有我什么都不知道。他们发生过什么高兴的事,经历过什么困难,去过什么地方,所有这些我通通都不知道。” 那是他没能参与的人生历程,是他进不去的范围,是凌意跟厉醒川错过了、再也找不回来的日子。 “那又怎么样。”程开霁说,“过去的已经过去了,拘泥于过去的人是在浪费未来的时间。” 他根本没窥见凌意心底。 “还是多想想你自己的以后。” 凌意也不想再多说,只轻轻嗯了一声。 “程医生,谢谢你。上次你给我推荐的那套设计课程我看了,过段时间好像有活动,价钱会往下打一些,我打算到时候再报。” “举手之劳。出院以后也别急着找工作,先把身体养好。” “不急不行啊,都成大龄失业男青年了,当然要赶紧工作养活自己。”他敛眸笑笑,“打扰你太久了,我还是先回去了。” 就是这么一张病弱瘦削的脸,却让程开霁感受出一种顽强的生命力。 起身最容易没力气,一只装得半满的杯子险些没握住。水杯歪倒的前一秒,凌意眼疾手快地双手捧住。 “好险。”他轻拍胸脯,有点顽皮的感觉。 程开霁热血上头,将杯子一抽,张臂就把人搂进了怀里,钛合金镜架硬硬地抵住额角。 还是那种瘦骨嶙峋的触感。 凌意吓了一跳,当即便要挣开。 程开霁没松。 挣扎间两人跌进沙发,皮料咯吱磨动。 他力气太大,凌意挣不开,胸口都觉得疼痛。刚要开口说话,办公室的门却被人叩响。 “程大夫。”是护士,“我能进来吗?” 凌意急忙推开他。 他扶了扶眼镜,起身走到桌前:“进。” “程大夫,二楼有家属闹事,刘院叫你一起过去看看。” “我马上就来。” 凌意站起来,“那我先走了程医生。” 说完也没有再看他,扶着输液架迅速离开办公室。 走廊跟刚才是两个世界,一个喧嚣一个安静。走远后他脚步慢下来,视线里出现许多双脚,病人的,护士的,家属的。一双一双慢慢经过,神经松弛许多。 以前厉醒川就说过,他这种走路姿势像乌龟成精,没有一刻是昂首阔步的。凌意其实也想昂首,谁知道越活人越沉默,到如今就连眼神的交流也不愿进行。 走到病房门口之后停下来听了听,里面没有任何声音,电视机也安静。 他推门。 刚一进去,身体却被人猝不及防从后面抱紧,力道大得惊人! 熟悉的松木气味很凛冽,铁臂拦在腰间将他猛然往后带,两人砰一声撞到墙上,凌意被护在怀里。 输液架咣当倒地。 “他有什么资格抱你?”厉醒川开口就是质问。 “你——” “我都看见了。”嗓音沉下去,勒得凌意不能转身,“他在办公室抱你。” 近三十岁的男人,居然浑身毛躁气息。 凌意霎时脸热:“你不是走了吗?” 厉醒川背肌紧如弓弦,仿佛随时都能发射出去,“我走了你就让他抱?” 他这种突如其来的攻击让凌意陷入混乱,脑子里繁杂一片,一时间胸闷气短毫无头绪,左肩的伤口也开始隐隐作痛。 “醒川,你先放开我……” 厉醒川身体急转,将他圈禁在衣柜与墙壁之间的夹角。 两个人今天难得的面对面。 一见他这样凌意就紧张,明明没有做错什么,也像是大错特错一样心跳疾速。 “凌意,你到底什么意思。”厉醒川声音黯哑。 病房里没开灯。虽然太阳还没有完全落山,但那点昏暗的光线已经无法使凌意看清他的表情,只有五官轮廓久违的冷峻。 凌意别转面孔:“你别这样。” 下一秒手腕就被人粗暴拉起,死死压在墙壁上,“又耍我。” “我耍你?”谁耍谁。 察觉手腕上力道加大,凌意蹙眉不舒服地转动,“我耍你什么了?” 厉醒川身体往前,将他逼进死角,呼吸都变得急促。 就像一头被人激怒的猛兽,抓住猎物的脖子,明明咔嚓一扭就能结果一切,谁知事到临头却下不了手。 凌意本就肝气郁结,这会儿身体又不舒服,脑子里像是一团浆糊。 “说啊,”他抿紧唇,嗓音并不高亢,但字字敲在厉醒川心上,“我耍你什么了?” 厉醒川胸膛起伏,喉结沉重地滑动。 又是这样。 凌意眼底慢慢起了雾,抬起胳膊无力地把他往外推,可他岿然不动。他就像是一堵山,强悍地堵住眼前的全部去路,唯恐自己的猎物消失不见。 凌意推他,搡他,就差抬脚踢他,可他始终低头看着凌意,就是不肯让步。 “让开……” “让开。” “你让开——” 僵持半晌,凌意终于放弃。 两人四目相对,瞳底倒映的都是对方的模样,寂寂中呼吸近在咫尺。 “醒川,”凌意哑声,“你不能这样。” 不能不要我又不放了我,不能在我就快要放弃的时候又给我希望。 作者有话说: 第46章 不等到重逢连死都不敢 这样的凌意是很狼狈的。 他靠着墙才堪堪站稳,双颊到脖子全都一点血色都没有,嘴角更是绷得像有条筋在用力撕扯。但他的神情却还跟往昔一样倔强执拗,似乎在求一个答案,带着那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劲头。 以前的凌意又回来了。就像当年追问厉醒川什么时候才肯接受他一样,如今他仍然把这份钟情坦荡地写在脸上,不计较谁赢谁输。 “醒川,当年的事我很抱歉。”他手低垂,攥成拳,“但我对你是认真的,从来没想过要耍你。” 以前没有,现在更没有。 “认真的……”听到这三个字,厉醒川手臂肌肉收紧,脸上那种灰冷的调子也回来了。多日来若即若离的关系积压至此,已经到了爆发的边缘。 他直起身要走,凌意拉住他:“你不信?” “我为什么要信。” 天色渐暗,死角没有一点光。 凌意强行跟他面对面:“要是不信你为什么天天来见我,为什么这么紧张我?” 厉醒川的呼吸压在凌意脸上。他为人坦荡,偏偏就是感情这一件事,永远在跟自尊心较劲。五年前那一次伤得实在不轻,光是复原就已经很费去一番功夫,再来一遍他不确定自己还能不能扛住。 他沉默不语。 “我在问你啊!”凌意声调一下子拔起来,少见的激动,“为什么紧张我,为什么别人抱我一下你就气成这样?” 就像自己看到新闻的时候一样,心酸涩地揪成一团,明知没有什么还是忍不住想去质问。 空气死寂般安静。 半晌后凌意轻轻吸气:“我知道为什么,厉醒川。” 头一回这样郑重地叫这个名字。 “因为你想忘了我但是做不到,怎么努力都做不到,是不是?”他抬起手指,用力戳自己的伤口,“因为这里不听你的话,不管怎么命令自己不要去想了,命令自己把这个人忘了,结果还是做不到,是不是?” 厉醒川推开他,手臂却被他死死扳住。 “你猜我是怎么知道的。”通红的双眼紧紧盯着眼前这张脸,“因为我跟你一样,想忘也忘不掉。不管过去多少天、多少年,就是做不到,就是忘不掉,是不是?” 因为极力的隐忍和压抑,声音哑得听不出原本的音色。 “一想到你还在这个世界上,就觉得不管怎么样都要再见一面,哪怕你已经跟其他人在一起了也无所谓,不等到重逢的那一天连死都不敢死,是不是这样?” 厉醒川浑身僵硬,雕塑一样站在暗处一动不动。 “你说话啊!”凌意推得他微微摇晃,“为什么不说话,你是不是还在记恨我,还是放不下当年的事,是不是想听我说对不起?那好,对不起,厉醒川,对不起。你想听我就一次说够。对不起,对不起,够了吗?不够我还能再说,对不——” 轻颤的嘴唇被狠狠堵住。 厉醒川侧头吻他,两只手压在他左右耳畔,炙热的呼吸喷薄而出。凌意站都站不稳,五指攥拳拼命推拒他的肩,但他始终纹丝不动。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糊里糊涂的。凌意神经烧灼,蓦地落齿一咬—— 霎时满口血腥味。 他铆足力气推开厉醒川,苍白的指尖异常用力:“到底什么意思,你心里怎么想的,说啊!”浓烈到再也压抑不住的感情,嗓音因为发狠而颤抖,呼吸一次比一次急促,“说啊,说你还在恨我,说你就是放不下我,说你当年——” 话锋陡断,他忽然弯下腰,剧烈地张嘴喘息。 短短几秒钟脸涨得通红,额角青筋痛苦地牵扯着,撑住膝盖的两条胳膊强忍着才能够不哆嗦。 “怎么了,不舒服?”厉醒川神色哗变。 凌意喘得额角青筋凸出,嗓子已经无暇用来回答,颈后的皮肤苍冰一样的白。厉醒川赶紧把人打横抱到床上,急促伸手按铃。 不到半分钟医生护士赶到,程开霁霍然将他一推:“让开!”紧接着床帘拉紧。 一番惊心动魄的检查,吸氧,所有人乱成一团。好在人没事,只是情绪波动太大,需要好好静养不能再受刺激。 平稳下来已经是夜里九点,凌意睡着了,没有精神也没有意愿再去继续讨要一个答案。 厉醒川在床边守了一个小时。 房间的窗帘严实拉紧,如果刻意忽略消毒水的气味,闭上眼会有种回到当年那间出租屋的感觉。 十点,他被护士礼貌请离。 回到家,谢思昀居然在客厅沙发上躺着,连灯都没开。 他走过去把人掀起来。 谢思昀半醉,低嘁一声后注意到他的表情和嘴唇上的伤,颇有些幸灾乐祸地盘腿坐到旁边。 “搞砸了?” 茶几上有盒剩一半的烟。 厉醒川掏出一根,烟盒扔回思昀身上,沉默掀开打火机盖。 火焰在他指间一亮一灭,谢思昀咬着烟凑过去,吸完一口才慢慢道:“早就知道你搞不定,所以专程在这里等你,你还真是不会给爸爸任何惊喜。” 厉醒川没有开玩笑的心情。 烟雾后两个人的面容变得愈发模糊。 谢思昀往后一靠,仰起头,烟灰落在脸上也不去管它,“实在不行过两天我去帮你解释,凌意信不过别人还能信不过我吗?” 厉醒川垂首,望着火星:“他最信不过你。” “那就不是我的问题。如果连我都信不过,只能说明凌意太在乎你了,跟是我还是别人没关系。” 烟一直夹在手里没抽。厉醒川低声问:“他在乎我吗。” 在乎为什么会走。 谢思昀拉开一段距离,难得十二分正经,“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走,但我知道他当年非常在乎你。” 顿了顿:“至于现在,该由你自己去问。” 厉醒川不表态。 谢思昀起身看了他一眼,叼着烟阔步走进主卧。双手拉开衣柜门,蹲下掀开层层叠叠的风衣下摆,然后从最角落拉出一个纸箱子,径直拖回客厅。 箱底在地板上一路磨,刮人耳膜。到厉醒川面前以后他手一抛,里面的东西砸出不小的动静。 “这些破画你藏了这么多年,颜色都黄了还没藏够?厉醒川,画是给人看的,不是让你藏在柜子里发霉的!” “你要还当我是朋友就听我的,把这些画拿给凌意看,告诉他你厉醒川当年为了他不惜掏垃圾把这些画捡回来,告诉他你当年为了他病了大半个月,喝多了整晚整晚喊他的名字,发着烧还要去租的房子等他,把摩托卖了给他凑路费,三年五年过去了还在为了他失眠,为了他连亲妈都能决裂。这些事你一件不漏全告诉他,承认自己爱他爱得不能自拔,问他愿不愿意重新跟你在一起,这很难吗?” 画布一张张全都重新框过,因为保管精心,除了颜色微微发暗以外没有任何瑕疵。像蒙尘的感情,饱经风霜岁月洗礼,反而多出一份曲折的动人。 谢思昀还在吼:“厉醒川你有什么了不起的,你的尊严值钱凌意的尊严就不值钱?为什么他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来找你,你就不能放下身段去找他!就算是他拒绝跟你从头开始,那又怎么了?你厉醒川被人拒绝一次是会少块肉还是会没命?” 发泄完他斜着栽倒在沙发上,“这次再不听我的,你肠子悔断了我也不会再管你。” 接着就迷糊过去。 厉醒川伸手拔掉思昀指间的烟屁股,摁熄在烟灰缸。静了一会儿后,他把箱子收到角落,把画上不小心落上的烟灰吹散,然后才走到阳台沉默地抽烟。 浓浓的夜色里,几家未眠的灯火陪着。 烟雾慢腾腾地盘旋而上,很多回忆不经允许涌进脑海。原本以为已经忘掉的事,那些缠扰不清,那些耳鬓厮磨,不计后果的承诺,混着烟味和深夜的冷冽,全部化为医院病床上那个清瘦的身影。 五年须臾而过,说没有怨恨谁信。 凌意越是不主动解释,厉醒川越是介意当年的不辞而别。当年他还是个大学生,第一次明白真正爱一个人的感觉,这份真心就被对方踩得粉碎。 整整三天,厉醒川没有再联系凌意。 三天后他开车出门,后备厢放着那箱画。 正值中午,不过天色有些阴沉,乌云密密层层。车停在离住院部最近的位置,他抬头看了眼四层,然后才拿箱子锁车上楼。 从电梯出来,路过收费大厅,那里人声鼎沸大排长龙,几台自助缴费机并排在角落。走过几步他又停下,回身来到机器前,插卡查了一遍医院账户里的余额。 之前分两次一共存了55万,手术加住院、康复护理,到今天还剩28万。 他又补了20万进去。 就跟从前一样,他话不多,但永远愿意尽全力照应凌意的生活。只不过凌意这个人很独立,以前就是宁愿打工也不花他的钱,今天恐怕也一样。所以他直接就把钱存到这张卡里,医院的一切费用都从卡上划。 在这种地方抱着装满画的纸箱,想不引人注目都难。路上有人好奇地往里看,还有好事的问:“这画是你买来装病房的?” 厉醒川想起捡画的那一天,打车回到宿舍,老幺也是这么问他的。 “二哥,这些画是你买来装饰咱们宿舍的吗?” 当时厉醒川没理他,只把箱子往谢思昀桌下一搁,对他说:“老三回来了告诉他画是我的,让他替我好好收着,我过段时间回来取,少一幅都不行。” 老幺笑嘻嘻的:“我知道了,这是凌意画的。” 谁都看出来他只紧张凌意。爱屋及乌,也紧张凌意的作品。说不定心里头还觉得以后凌意能成名成家呢,成个什么国际大师,在人才辈出的画坛占据一席之地。 算了,懒得嘲笑他,情人眼里出西施。 离病房近了,一点淡淡的笑声吹散回忆。厉醒川敛起神,抱紧箱子走过去。 大概是因为阳光不够好,所以房间里大白天也开着灯。凌意背对门口,双手反剪,正微微俯身注视着什么东西。 虽然看不见正脸,但能感觉到他是笑着的,因为身后的手指正轻轻互相勾动。 绷了一路的神经就此松弛,厉醒川要走进去。 下一秒却听见他喊:“程医生,你过来看。” 脚步刹住。 程开霁从视线死角走出来,全副注意力都在凌意身上。他也跟着俯身,侧脸温和,“看什么。” “你看这条。”凌意嗓音很浅,浮在空气里,飘到门口,“它好像特别喜欢这个光,我一开灯就游过来了。” “是么,我试试。”程开霁似笑非笑,反复扳一盏照明灯的开关。 两人面前的小小水族箱亮了又暗,暗了又亮。 扳了几下他还不停,凌意“诶”了一声,轻拍他手背,“别折腾它们了。” 动作并不逾矩,却显得格外刺眼。 头挨头,正说着话,门口却传来咣啷一串声音。 转身一看,看见被人扔下的纸箱。 “哪来的画。”程开霁问。 都是自己的东西怎么会不认得。 凌意愣了一瞬,马上快步走过去,匆匆一暼就往外追:“醒川——” 远远的看见一个穿深色外套的高大背影。 “醒川!” 他竭力追赶,但身体状况实在太差,没多远就开始捂着心脏喘气。程开霁后来居上,越过他大步往前面追,最后在收费大厅把人截住。 “厉醒川!” 转身的那一瞬,厉醒川脸上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拳。 众人惊呼不已。 这一击来得猝不及防,厉醒川毫无准备,头登时被打得歪向一边。但他毕竟是军营出身,看清出手的人是谁以后,当即要扬臂反击—— “知不知道这几天他一直在等你?” 拳头生生停在半空。 当着周围许多围观的人,程开霁沉声质问:“来了又走你到底什么意思!” 他全身怒气高涨,斯文人也有被逼急的时候。 厉醒川压着火,面色铁青:“我警告你,少管我们的事。”否则就算是凌意的主治医生他也不再客气。 “我要是凌意绝对不会选你,你对他根本没有感情。” 话音刚落衣领就被人揪紧:“说了少管我们的事,你知道什么。” 程开霁脸色越涨越紫,胸膛沉重喘气。 冷冷盯了他半晌,厉醒川松开右手。 转身之际听见身后道:“至少我知道凌意坐过牢。” 脚步猝然停滞! “他坐过牢,不是一两个月,是三年。”程开霁一字一顿,“还有他的手,被人打得拿不了笔,当年是我——” 话还没有说完,忽听不远处有人急切呼救:“大夫、大夫!快来!这儿有人晕倒了!” 作者有话说: 第47章 厉醒川,你混蛋 “快来人帮帮忙!” 听见呼喊的程开霁僵住片刻,随即循着声音匆匆折返。 糟了。 “让让、麻烦让一让。” 刚才吵得太激动,他们把迟迟没追上来的凌意忘得一干二净。 一定出事了。 他以最快的速度往回跑。可还没跑出去多远,身旁就有人狂奔而过,顷刻间将他狠狠甩在身后。 “让开!” 从收费大厅到病区不过几十米距离,厉醒川面如玄铁,心跳前所未有的快! 过去拨开人群一看,凌意侧身蜷缩在冰凉的地板上,脸色比墙更白,眉头痛苦紧蹙,意识模糊不清。周围站着几个路过的,想帮忙又不敢动手,医生护士也正从对面往这里冲。 “凌意!” 厉醒川奔过去,一边叫名字一边用两手穿过他的颈跟膝,眨眼间就将人打横抱起来。 “凌意、凌意!” 太轻了,怀里的人一点重量也没有,好像随时会化成一缕灰飘走。心脏疯狂鼓躁之下,周围的一切声音通通消失不见,只剩那点微弱的呼吸,毫针一样扎进耳朵里,牵拉着他每一下紧张的心跳。 心急如焚地把人抱回病房,医生护士立刻陆续赶到,径直将他轰到房间外。 “出去等!别妨碍我们救人。” 各种冰冷的仪器被迅速推到病床边,滚轮坚硬地滑过地板,钢托盘跟器械撞得叮啷作响,刺激着本就脆弱不堪的末梢神经。 厉醒川守在门外,双肘撑在膝上,垂在膝间的两只手青筋毕露。 这双手握过枪、夺过刀、攀过索、缴过毒。没有哪一次像这次一样,后怕到控制不住自己的动作,拼命想抓住什么可就是握不住。 走廊出奇的静,静得人发慌。 如坐针毡半晌,厉醒川耸然起立!在走廊上走了几个来回之后,他又陡然转身,双手撑在窗台上,十指死死扳住上面的金属滑道,指腹渗出血也浑然不觉。 凌意坐过牢。 三年。 什么时候的事,他们分开以后? 很多过去不愿想、想不通的疑团,开始慢慢被风吹散,露出重重迷雾后的残酷真相。 一定要尽快弄清怎么回事。 厉醒川拿出手机,想联络检察院的熟人帮忙查清当年的事,可屏幕亮起的那一刻,看到的却是一个未接来电和一条未读语音。 就在他跟程开霁争锋相对的那段时间,凌意似乎已经难受到迈不开步子,也许扶着墙,也许撑着椅子,艰难地给他打了一个电话。 没人接。 然后又发了一条语音。 他极缓慢地呼吸,胸口痛得像被利刃生生扎破,半晌才终于点开。 虚弱的喘息,气若游丝的嗓音。 “醒川,你先别走行吗,我还有话要跟你说。” 他猝然关掉手机。但脑子里有关不掉的回音,句句都是对他的痛斥和凌迟。 不知道站了多久,救完人的程开霁走过来,告诉他凌意要过两个小时才能醒。 “我去看看他!” “等等。”程开霁伸手拦住,“先给你看样东西。” 天阴得滴水,走廊一片昏暗。 两人来到程的办公室。 钥匙打开抽屉,程开霁从底层一格抽出一个笔记本,扔过去,“我要给你看的东西在上面。”接着就坐到转椅上,使劲揉了揉脸,不再看厉醒川。 门没关,外面不时有脚步经过,隐约还有孩子的哭声。 厉醒川拿起来。 笔记本有些年头了,旧得折起角,扉页有程开霁的名字。但后面的每一页字迹各异,字数也有多有少。 都是病人给他的留言、感谢、感慨。翻到三分之二的时候,手指忽然顿住。 一句简短的话,写在某页的中央。字迹很稚拙,态度似乎端正,但笔锋实在浅得没有力道可言。 “谢谢你程医生,我想我会好好活下去。” 没有落款,更没有日期。 这不是凌意的字,但厉醒川就是有一种直觉,这就是凌意写的。 半晌没有翻页的声音。 程开霁转过头来,望了一眼,淡淡道:“这是他用左手写的,你居然认得出。” 厉醒川拧眉:“当年是你治好他的手?” “不是,我不是骨科的。” “那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房间里忽然静下来。 走廊也静了,安静得近乎空洞。 程开霁转开头,看向窗外,似乎是不想说。隔了许久才转回,目光落在摊开的那页纸上,胸膛缓缓下沉。 “当年他半夜来看急诊,那晚我也值班。本来没有注意,出去买咖啡的时候看见他戴着手铐坐在外面,旁边有警察陪同,所以就多看了一眼。前后大概五分钟,买完咖啡回来他还没走。” “我们这里是临江第二监狱的对口医院,隔段时间就有服刑人员就医。他们那种人你知道的,犯过事,怕别人发现,通常会把手铐缩在袖子里,尽量不引人注意。但凌意跟他们都不一样。” 讲到这里,他顿了顿,换成一种肃然的语气。 “从我离开到回来,凌意一直低着头,眼睛盯着下面,手腕往铐子上磨,动作很慢。当时我就在想,包纱布的是右手,疼的当然也是右手,他为什么要活动左手手腕。” 还没点破,有人已经猜到了什么。 厉醒川前额绷紧。 程开霁自下而上看着他:“后来我明白了,他想自杀。” 短短几个字,掷地有声。 阴湿的风从窗缝刮进来,厉醒川全身打了个寒噤。 “他想自杀,但是手铐割不破腕脉,所以在想怎么办。当时我还很年轻,治病救人比现在有热情,就跟那两个警察说了一声,把他叫到我值班的地方,让警察开着门守在门口。” “我们只谈了不到一刻钟。他没有告诉我手是怎么伤的,只说自己喜欢画画,以后恐怕都画不了了,觉得很绝望。” “这种事情,别人很难帮到他什么。我也只是开导了几句,现在想想,当时充其量算个倾听者。不过要走之前他还是写了这行字,让我宽心。他说他还有必须要见的人,在那之前会好好活下去。” 说到这里,程开霁取下眼镜,低头捏了捏鼻根,很疲惫的感觉。 “谁知道这次见面他居然又受这么重的伤。我还以为他过得好一些了,没想到……” 话没说完,因为不忍心。 雪压枝头低,虽低不着泥。 凌意只想好好活下去。 上午的雨忍到极限,终于淅淅沥沥地下起来,眼泪一样缓缓滑过窗面。 厉醒川默然半晌,失魂地走出这间办公室。廊道里险些撞倒一个护士,对方看见他的样子,吓得连声问他是不是有什么不舒服,怎么脸色像生了一场大病。 他摆摆手,独自离开。 本来是想抽烟,下楼才发现有雨,不出几分钟就浑身湿透。嘴唇发紫,手脚僵硬,不知道是冷的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他像个失魂落魄的流浪汉,发间不住往下滴水。熟人以最快的速度发来调查结果,详细的需要时间,但可以确定那几年服刑人员中的确有个叫凌意的。 读完消息,手机横竖也没法再用,当即被他摔得四分五裂。 走到黑色长椅前,他脱力般颓然跌坐,弓身撑住膝盖,任由落雨打在背上。 风能扯掉他这副高傲的皮囊,雨却无法洗刷多年的亏欠。他总以为自己伤得千疮百孔,其实真正千疮百孔的那一个,靠着时刻咬紧牙关才能活到今天。 这一坐就是两个小时。 再回到病房时凌意还没醒。 医生护士进进出出,脚步纷乱,但病床上的他安静,苍白。厉醒川满身是水,不敢靠近,只远远立在旁边。 这种时刻的安静叫人喘不过气。 他总疑心凌意醒不过来,越看心脏越往下坠,几乎已经自行将自己打入十八层地狱。 看见他这个样子,经过身边的护士倒吸一口气,皱紧眉拿来一条毛巾,“罚自己还是罚谁?这里是医院,多少人想多活一天都做不到,你还拿自己的健康开玩笑。” 厉醒川没接,因为他看见淡蓝的病号服里,没有血色的指尖动了动。 又过了两分钟,凌意才睁开眼。 微微觉得气促,不过算是缓过来了。 灯光太亮。 适应了一会儿,他看见窗前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挡着光也挡着雨,模样万分狼狈,宽膀却仍宽阔。 “醒川?” 一开口发现声音完全是哑的,嗓子里只有气,声带像是罢工了。 但他确信对面的人已经听见。 厉醒川身体微不可察地震了震,没有动。 护士见状无声地走出去,顺手替他们掩上门,把一室静谧留给他们。 不过还有雨声,眼泪还没流尽。 没有面容,只有轮廓剪影。凌意望着那个方向:“你没走?” 被这个人和这份感情折磨至此,醒过来居然一点怨憎也没有。 “怎么不过来。” 厉醒川低着头,背靠在窗户上:“我身上有水,你别管我。” 凌意静静地听,半晌轻声道:“原来下雨了。” 他以为厉醒川是因为下雨才没有走。 “我怎么了?” “你晕倒了。” “不要紧的吧。” 厉醒川静了静,答了句“不要紧”,然后慢慢靠着墙坐下来,头垂在敞开的膝盖之间,十指插进湿透的发梢里。 凌意愕然:“醒川?” “不用管我,”声音从膝下传出来,贴着地,很沉,“我缓一缓就好。” 厉醒川紧紧抓着头发,黑发间关节突出泛白。 房间里表面安静,空气中却像有千言万语,无声的情绪浓到翻涌。 半晌,有种压抑的声音慢慢传出,像是谁的心脏被捣碎了,疼到极点偏偏有口难言。 凌意再也无法保持沉默。 “醒川,你在哭?” 到底怎么了。 “是不是我的病有什么问题?你别急,告诉我,我不要紧的。”他反倒宽慰起别人,“我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程医生也告诉过我,说恐怕没那么容易完全康复,我有心理准备。” 厉醒川用力摇头。西裤还在滴水,皮鞋周围一圈水渍,分不清哪些是雨哪些是泪。 “到底怎么了?” 许久才听到回应。 “凌意,程开霁说得对,我不值得你爱。”厉醒川从来没有说过这种话。 凌意完全怔住:“你这话什么意思,什么叫不值得我爱?” 难道爱谁还需要别人评断值与不值? 厉醒川没有回答。他把头垂着,呼吸沉重。半晌,惊觉凌意很久没出声了,猛然紧张起来。 抬头一看,凌意闭着眼睛。 匆忙起身走过去,刚俯身喊了声“凌意”,脸上就陡然挨了清脆的一巴掌—— “厉醒川,你混蛋。” 凌意眼底赤红,受到伤害的眼神中偏又有股执拗,黑亮的瞳仁熠熠生光。 这一巴掌力道轻得可以忽略不计,但厉醒川却把脸转开。凌意霍然背过身,被子拉过肩头:“雨停了你就走吧。” 他们一起在时间里沉默。 许久许久,雨停了。 身后的人动都没动。 凌意问:“你怎么还不走。” 厉醒川声音沙哑:“我以后都不走了。” 凌意肩膀动了动,好像想说什么,但最终默不作声。 那天晚上厉醒川是在走廊的胶椅上睡的。 他身体炭一样滚烫,头脑却无比清明。 不知为什么,谁也没说不允许。医生没有,护士没有,凌意也没有。 走廊安静,所有人似乎都精疲力尽,默契地决定将所有的亏欠与计较留在雨夜,等天亮,等日光再度耀眼。 这一夜几乎失眠,晨曦初现的时候他才终于睡着。 也就两三个小时的工夫,周围开始响起脚步声,是早班护士在做准备工作。厉醒川慢慢睁开眼,刚一动,发现身上多了件干燥的外套。 作者有话说: 关注一下作者专栏吧,这样以后开坑能收到提醒。另注:“雪压枝头低,虽低不沾泥。”出自朱元璋的《雪竹》 第48章 怎么自证清白 正低头看那件外套,有人从凌意的病房走出来。 “先别急着感动,”是程开霁的声音,“外套是护士给你盖的,不是凌意。” 确实不是凌意的衣服,尺码不对。 昨晚程开霁巡房,看见他睡在这儿烧得脸颊赤红,担心人出什么问题,这才让护士格外关照。没想到厉醒川的身体完全是铁打的,一夜过后不仅没事,昨天那种颓废反倒消失无影。 厉醒川坐起来,揉了把脸,清醒许多:“送洗之后还你。” 在二十多度的走廊将就一晚,他觉得精神还好,起码比站一夜岗、守一夜界碑轻松。 “凌意醒了?” 下意识摸烟,拿出来才想起这里是医院,握在手里感觉烟盒能攥出水。 “醒了,不过你先别进去。” 他抬起头。 程开霁淡声:“他在洗澡。” 两人近距离对视,厉醒川眉心慢慢拧紧。 这种较量是无声的。 厉醒川去卫生间,程开霁也跟过去,两手抄在白大褂前袋。 水池里蓄满温水,厉醒川把头猛地扎进去,隔着水听见身旁的人正色道:“我打算追求凌意。” 原来是为了宣战。 他两手撑在水池边,从镜子里沉眸盯着程开霁,发梢不断往下滴水,神情冷厉。 “这是你的权利。” “你不在乎?” “只是没把你放在眼里。” “你——” 镜片后的眼睛立刻染上薄怒:“如果我是他,现在应该更愿意给其他人机会,而不是跟一段五年前的旧感情纠缠不清。” 厉醒川头垂低,手撑紧。三秒后却猛然发力,砰一声将他抵到镜子上—— “我和凌意的事不是一句‘旧感情’就能概括的。如果你想追求他,尽管试试。” “你以为自己很特别?厉醒川,你能给他的我一样能给他。” “你指什么,”瞳仁压低,“钱?” “所有东西,包括钱。” 话音一落,厉醒川低低地嗤了一声。 正争得脸红脖子粗,后面某个隔间的门吱一声打开。一个男病人提着裤子尴尬闪出,鞠着躬退出去:“你们继续、继续……” 厉醒川蓦地松手,右肘推了一把。明明没使多大劲,程开霁却差点连眼镜都跌下鼻梁。 他往外走。 “厉醒川,你不适合凌意。” 他转头:“不适合我们就不会在一起那么久。还有,想追求凌意起码先练练身体。以你现在的身体素质,不适合他的是你。” 从卫生间出去,刚走到楼梯口,忽然又被人叫住。 “厉醒川?” 这回不是程开霁。 来这里检查身体的楚然,看见他的第一反应是不敢认。眼前的人西服皱褶,眼下乌黑,胡渣冒头,脸上水渍未干,实在太过不修边幅。 “这是闹的哪一出,跟电视上的你货不对板。”楚然走到他跟前,挑起眉,“看来到底是记者懂摄影,把你拍得不输谢思昀。” 当初他们之所以会认识,就是全赖谢思昀从中穿针引线。谁知楚然的另一半陆行舟跟厉醒川脾气秉性格外相投,彼此都有种相见恨晚的感觉。倒是谢思昀这个“媒人”,因为工作忙日程紧,跟大家一起聚的次数不多。 见他脸上有嘲讽之色,厉醒川没说话,兜里的烟掏出来,顺手扔进旁边的垃圾桶里。 楚然刚要继续诛心,肩膀就被随后赶来的陆行舟搂住。泽川的陆总出门一向排场不小,此刻身后就跟着好几个人。 厉醒川:“陆总。” “醒川,我早猜到你也在这儿。”陆行舟似乎心情上佳,转头问楚然,“你们刚才在聊什么?” 他五官极其深邃,气场不怒自威。相比之下厉醒川低调沉静,另有一种务实跟严谨的内蕴。 “没什么。我刚提了一句下个月去外岛的事,你就到了。” 陆行舟扬眉:“醒川,过两周你有没有事?跟我们一起去外岛散散心。临江这个冬天太湿冷,不如去暖和的地方呆几天。” “凌意病还没好全。” “那更应该出去走走。老呆在医院病就好得了吗?那里的度假村我有股份,吃的玩的一应俱全。大不了再把程开霁叫上,有什么事他随时照应。” 厉醒川眉头拧紧。 楚然挑了挑眉,好整以暇:“既然叫了程开霁,干脆把谢思昀也叫上,免得有人落单。” 刚受过他们不小的帮助,厉醒川不便驳他们的面子,只能说:“我要问一问凌意的意思。” 楚然笑了笑,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就此说定。 之后厉醒川去了趟附近的商场,买了部新手机,顺便也买了套合身的衣服。 回到病房,门开着,凌意正站在水族箱前跟程开霁说话:“程医生,拜托你。” 厉醒川敲门。 对话中止。 程开霁扶了扶眼镜,表情铁面无私:“作为你的主治医生,我不建议你这周外出,出了什么问题谁也担不起这个责任。” 凌意说:“我自己可以负责。” 程开霁摇了摇头,收拾东西离开,经过时暼了厉醒川一眼,面色不虞。 人走了,门关紧。 “你拜托他什么。” 凌意抿紧唇:“你怎么还没走。” “我问你拜托他什么。” 沉默片刻,凌意背过身去拿起一袋敞口鱼食,右手捻起一小撮,悬在水族箱上方轻轻松开。 “我想去看看我妈。这么长时间没人去看过她,我不放心。” 鱼儿凑过来,摆鳞尾。 “上周我刚去看过她。”厉醒川说。 凌意侧身,愕然地看着他。 “她还好,就是几次念起你的名字。”厉醒川没有多说,转身松袖扣,解领扣,“你要是实在想见她我可以带你去,不过最好等天黑以后,而且你要听话。” “什么叫——”听话? 被他脱衣服的动作打断。 “你脱衣服做什么。” 厉醒川动作暂停:“借用一下你这里的卫生间,我想冲个澡。” 再不洗洗,他要疑心自己发霉了。 凌意想了想,缓慢颔首,不过他没看见,仍旧在那儿停着。 凌意只好说:“你用吧。” 厉醒川低低地嗯了声:“我尽快。” 脱完衣服转过身,凌意又在喂鱼,鱼大概快撑死了。 厉醒川问:“有没有新毛巾。” 凌意手顿住:“没有,我下楼给你买一条吧。” “算了,用你的。” 洁癖变得愈发无关紧要。 不久,浴室就响起哗啦啦的流水声。病房不大,装的是一扇推拉的磨砂门,开灯以后能看得见里面的人一个模糊的轮廓。 凌意坐在床边,默然半晌想起一件事,过去敲了敲门。 水声停止。 “什么事。” “醒川,”凌意眼睛看着地面,“毛巾在外面,我给你拿过来了,你开下门。” 三五秒后,门打开半张脸那么宽,热浪的一样的水蒸汽扑出来,挂满水珠的手也伸出来。 因为没有直视,递了两次毛巾都没成功。厉醒川的手往外抓了一下,意外抓到凌意的胳膊,蓝白条病号服上立马留下水渍。 两个人都滞了一秒。 “抱歉。” “没事。” 那只手往下,覆住攥毛巾的手以后停了片刻,然后才拿走毛巾。 “谢谢。” “不用。” 手背灼热。凌意转身就走,结果又被叫住,“凌意。” “嗯?” “帮我找双拖鞋。” 凌意低头,见房间里唯一一双拖鞋正穿在自己脚上,只能闷声应:“你等等。” 水声重新响起。 他跑到护士站去问有没有多余的新拖鞋,她们狐疑地看着他:“你不是穿得好好的吗?” 他低声:“想要一双换着穿。” “没听说过拖鞋还要换着穿。” “……”他垂眸,“我毛病多。” 护士又暼他一眼,弯腰找出一双新的,“喏。” 他拿到手里,没立刻走,而且翻过来看鞋底。 “要大两码的。”他瓮声,头抬不动,“大点的舒服。” 护士嘶得一声:“你毛病是真不少。” 阳光热辣辣的,脸也热辣辣的。 他一秒没多留,径直逃回去,开门关门疾速,一小段路都微喘。 拖鞋摘掉包装摆到门口,这才安静坐回床上,开始列过会儿要给妈妈买了带去的东西。因为去一趟不容易,保险起见每样都多列了一点,免得自己不在的时候妈妈缺生活用品又不懂表达。 厉醒川出来的时候,正见到凌意在包一副画。他蹲在地上,背影很清瘦,发顶沐浴在下午的阳光里。 “包这个做什么。” 凌意扭头,手上动作没停:“我想带去我妈那里,她喜欢我画的东西,说不定对她病情有帮助。” 包画这种事哪怕五年没做,照样轻车熟路,刻在脑子里的。 厉醒川扣好扣子过去帮忙,手还没碰到画,薄荷沐浴露的味道已经飘过去。 “我们晚上几点出发?”凌意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八点左右,早去早回。” “到时候先去趟超市吧,我还要买点生活用品带去。” 八点出发十点回,如果还要买东西时间会相当赶。厉醒川就说:“你在车里等我,我一个人动作会快一些。” 凌意嗯了一声。 “你今天不上班?” “我停薪留职了。” “喔。”凌意说,“你是事业单位。” 其实他还想问好多事,比如当初厉醒川为什么选择去设计院,以后又有什么工作上的打算,不过想想还是没有多问。 “今天不用去看小树吗?” 这样一提醒,厉醒川才想起来,自己还处于断联状态。他起身拿出刚买的手机,走到水族箱旁边的桌上拆盒子,又把旧卡装进去,开机。 凌意问:“新手机?” 以为他赶时髦,要用刚出的最新款。 厉醒川没解释,开机以后站了半晌没有动作。 “怎么了?” 凌意望着厉醒川的侧脸,见他慢慢蹙起眉:“想不起我妈的手机号了。” 最后还是在网上查到厉微所在的院系电话,打过去表明身份,好一番周折终于弄到准确号码。 他站在窗边,凌意坐在床上,自已忙自己的事情。 “妈。”声调很平缓。 “我在凌意这里。” “这两天先不过去了,等凌意平稳下来我再过去。” 厉醒川总这样坦荡。 床上摊着一些程开霁帮忙打印的复习材料,凌意准备考个室内设计师证。他低头认真看,铅印字却悬浮在纸面,耳朵想不听电话内容也不行。 吃过晚饭以后天慢慢黑了,他任由某人摆布,终于明白什么叫“要听话”。 厉醒川给他把针织帽跟口罩戴上,借了辆轮椅推他下去,让他全程装化疗病人。凌意紧张得直咽口水,坐上车才稍稍安下心,小声吐槽:“你怎么这么——” 话音未落,厉醒川起身替他扣安全带。 “这么什么?” “没什么。” 新买的西服尺码不如订做的合身,手抬起来袖子短了半寸左右,腕骨十分突显。凌意脖颈尽量向后靠,眼睛半垂着。 扣好了,厉醒川还不回位。凌意轻轻推了他一下,“你坐回去呀。” 头顶却忽地一凉。厉醒川摘掉帽子揉了揉他的头发,指腹带一点力道。 凌意躲开:“越弄越难看。” 厉醒川说:“不难看。” 凌意扭开头,车窗上一张无所适从的脸。 打火,出发。 到超市门外车停下,厉醒川没熄火,拿过购物清单,“等我十分钟。” 夜色里他的背影显得很稳重。 车里灯开着,凌意不冒犯地浏览。放东西的格屉里有两盒烟,几个打火机,新的旧的都有,有的是买的有的像送的。 烟盒旁边还有一个小一点的盒子。 黑色的。 避孕套。 新的。 他像触了电门一样缩回手。 不过一刻钟,厉醒川披着夜色回来。手拎肩扛,好几大箱,连抽纸湿巾都买了清单上的两倍份量。打开后备厢一样样往里搬,袖子高高卷起。 搬完坐回车里,额头一层薄汗。他侧身去系安全带,听见凌意说:“一会儿到了那儿我自己上去吧,谢谢你送我。” 他蹙眉转头,见漆黑的夜色里,凌意微微侧着脸,嘴唇抿成一条线。 “我可以在车里等你。” “不用了,我自己打车回去就行,免得耽误你时间。” 车内陡然安静。 本来想开车,油门上方的脚却始终没踩下去。沉默了一会儿后,厉醒川突然解开安全带,毫无征兆地拿过凌意面前的手机。 凌意吓了一跳,起身去抢:“你干什么?” 厉醒川尝试解锁,没想到密码变了,不是最早那个。 他一言不发,一个个试。 凌意生日,不对。 自己生日,不对。 第一次见面,不对。 初夜那天,对了。 桌面跳出来,还是那张屋顶的照片。 凌意满脸冒热气:“你还我。” 但抢不过。 厉醒川一手不费吹灰之力地摁住他,一手迅速查他最近的通话和聊天记录,结果一无所获。 “厉醒川你还我,你再这样我——” 还了。 捏着干脆利落还回来的手机,凌意语塞,看着面前的人又开始查车上的东西。 直觉告诉厉醒川,自己离开的这一刻钟一定发生了什么。凌意走不远也不会走,所以不是有人联络他说了什么就是车上有什么。 “你别找了。” “自己的车你乱翻什么?” “好了我们快走吧,时间不早——” 一片混乱中竟然真让他找到了。 摸出那盒黑色避孕套,厉醒川满脸严肃:“因为这个?” 凌意心脏咚的一声,别转面孔去系安全带:“什么因为这个,我见都没见过。” 厉醒川去扳他的肩,扳不动,眉头越拧越紧:“不是我的。我只用大号,你忘了?” 作者有话说: 第49章 前任的两个老婆 “我只用大号,你忘了?” 这句话经厉醒川的喉,被面前的深色玻璃一挡,混着热气闯进凌意耳朵。 有什么东西轰一下烧起来。 凌意不想回答,眼睛望着自己的膝。 厉醒川进一步推测:“也许是买烟的赠品。” “也许吧。” “你不信?” “信。其实你不用跟我解释,大家都是成年人,车上有这个也不奇怪。” 说完以后,眼睛都差不多闭起来。没想到默然片刻,却听到厉醒川低声却又郑重地道:“和你分开以后我一直是一个人。” 凌意心跳漏了一拍。 “那你那些炮友呢?” 难道只上床不讲感情的就不算数吗。 “什么炮友,哪些炮友。” “你自己说过的话都忘了?” 这罪名实在不小,多硬的肩膀也扛不住。厉醒川反思片刻,终于想起炮友的来源。当初的确是他自己说的,一周两次去酒店开房,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算了,开车吧。” “等等。” 厉醒川想了想,将自己手机递给凌意,“帮我连车上的蓝牙。” 赶时间,他只能一边开车一边自证清白。 车身微晃,在收费处顿了一下后,平稳汇入临江夜晚的车流。华灯初上,琥珀色霓虹灯映在凌意白皙的脸颊上,很沉静的感觉。 低头在手机上点了几下后,他又凑过去操作车上的屏幕,额前的几缕秀发垂得格外温顺。 不太会弄,半晌没弄好。他唇抿紧,歪着身子手撑在前面,在某个环节犯了难。 “密码是什么。” 车慢慢停下,厉醒川目不斜视,没说话。 凌意侧眼:“说呀。” 正是红灯,车停在路口,左边等的是辆全黑色车身的大趴赛。骑车的男生戴着头盔,只看身材有点像醒川。 青涩与成熟,有时也只是一晃神的功夫。 厉醒川看着这辆摩托车:“5803。” 这几位数字有些耳熟,凌意输完才意识到,是惠园小区5号楼803,他们从前租的房子。哑然片刻,他问:“然后呢。” 绿灯亮起,车继续开。 “用我的手机打给思昀。” 从自己手机上找到号码,凌意用醒川的新手机打过去。几声过后,谢思昀疲劳的嗓音在车内响起。 “喂。” “是我。” “废话我知道是你。” 凌意把头转向窗外,沉默地数路过的每一辆车。数到第三辆的时候,听见身旁的人道:“我看到一条新闻。” 语气不太寻常。 “嗯?” “说我私生活混乱,有过很多炮友,你是其中之一。” 车厢里骤然安静。 凌意陡然扭头,愕然地看着他。 厉醒川还在开车,侧脸平淡从容。 对面声调一下子扬起来:“哪家媒体?马上把链接发给我。你不用管了,我去让法务起诉。” “算了,没证据。” “算了?”谢思昀那边跳起来,“他这是侵害他人名誉!第一你根本没有什么狗屁炮友,第二咱们俩就是朋友!你少啰嗦,赶紧把新闻链接发给我,别以为清者自清,澄清晚了别人还好说,凌意肯定又要误会。” 厉醒川的目光转向凌意,喉间淡淡嗯了一声:“他不信我。” 凌意低头叠着一张纸巾。 “又不信你?我都服了。他这人什么都好,就是脑子不好使。”谢思昀话锋陡转,“以前你好歹还玩玩小老婆,后来大老婆没了,小老婆也卖了,日子已经够无——” “行了。”厉醒川沉声打断,“挂了。” 电话猝然挂断。 车内死寂。 纸巾已经快被叠碎了。 开过一个无人的路口,凌意敛着眸,状似无意:“什么小老婆啊。” 厉醒川稳住气息:“摩托车。” “喔。”紧张的身体慢慢松弛。 安静半晌,就在厉醒川以为这事已经过去了的时候,忽然又听见凌意柳枝一样的嗓音。 “那大老婆呢?” 车厢再度死寂。 厉醒川面色极不自然。 摸烟,想起凌意还在车里,放下,撑着窗单手开车。 不出十秒,铃声陡然响起,震得车里二人同时一激灵。谢思昀打来的,可能是追问媒体的事。 凌意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接吗?” 厉醒川:“关机。” “……” 默然开过好几个红绿灯,新手机都被捏出汗了。凌意后背也全是汗,毛衣湿湿的贴在背心。酝酿半晌,终于轻轻开口。 “摩托不是坏了,是卖了?” 厉醒川死扛:“不喜欢了。” 凌意幽幽:“不喜欢就卖老婆啊。” 他的嘴真的是很厉害,也很会气人,厉醒川直接沉默是金。 没多久开到疗养院停车场,漆黑一片里就他们这一辆车。停稳后凌意摘掉安全带,正要推门,胳膊却顿了一下。 他背对厉醒川:“其实你不止一辆摩托吧,先买的是大老婆,后来的是小老婆。” 还纠结呢。 厉醒川:“你说是就是吧。” 跟病人绊嘴是不会有好结果的。 这时已经九点,东西一一搬上去,厉醒川没去打扰他们母子俩的这段宝贵时间,只在门外等候。葛护士已经对他眼熟,见他来了就主动打招呼。 “怎么这么晚过来,还把凌意也带过来了。看他瘦了好多,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没什么,他今晚正好有空。” 往房间里远远瞧了一眼,葛护士抱一摞毛巾,语气酸溜溜的:“以前他来得很勤的,最近好久都不来了,也不知道在忙什么,不会是谈恋爱了吧。” 厉醒川摸到烟,抽出一支,“有可能。” 烟咬到嘴里。 葛护士马上忘了自己的问题:“这儿不让抽烟!” “我知道。” 他转身往楼下走,到一楼才点火。黑夜里火星明明灭灭,烟雾慢慢蒸腾。 这里是郊区,平时就人烟稀少,何况是寒冷的冬日夜晚。 走到院墙根,他反身靠着墙,望着楼上那扇熟悉的窗户吞云吐雾。自从知道凌素慧在这里以后,每次来探病他都会在这儿抽根烟再走,平复心情。 他对凌素慧的感情很复杂。以前觉得她就像母亲厉微的反面,温柔和善,软弱可欺。如今再想想,似乎又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她保护凌意时那份慑人的胆魄,跟面对吴仕千时的唯唯诺诺大相径庭,连厉醒川也刮目相看。 夜色浓郁,疏星点点。 比预想中的时间更长,近十点凌意的身影才出现在楼梯口。推开玻璃门,他脚步缓慢地往外走,找了一圈没找到人才打电话。 兜里手机在震,厉醒川顿了顿,掐灭烟头,“在你后面。” 一出声,凌意发现了他,挂断电话走过来。 厉醒川背还弓着,腰抵在墙上,“可以走了?” 凌意安静地走到跟前。跟下车时那种隐隐的雀跃不同,此刻他又开始低头走路。 墙后有一株茂盛的法梧,枝繁叶茂,树影遮过整面墙,把两个人藏在阴影里。 “那幅画阿姨喜欢吗。” “嗯。” 刚才见面的时候妈妈的确很喜欢,很惊喜,爱不释手地把画抱在怀里。 手里那截烟头慢慢转动,厉醒川问:“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凌意没看他:“刚才程医生给我打电话了,他发现我不在病房,让我马上回去。” “就因为这个?” “他还说以前的事你都知道了。” 这个程开霁。 “你都没跟我说。难怪昨天你……”凌意话说到一半,想了想,才继续道,“其实你不用同情我,也不用有什么心理负担,我现在这样挺好的。” 厉醒川没说话,看了眼表。烟头收进西裤袋,耐心等凌意把所有想说的都说完。 “不管怎么样,伤人就是不对。我愿意承担责任,那是我的选择。”凌意把身体转过去,脚在地上蹭了蹭,“总之你别同情我。谁同情我都可以,你别同情我。” “说完了?” 凌意抬眸。 夜色的衬托下,厉醒川的瞳仁显得格外漆黑深邃,“说完了就过来。” 凌意走近两步,“干嘛。” “今天程开霁跟我说他要追你。” 厉醒川声音沙哑,近在咫尺。 凌意心里咯噔一下,表面八风不动。 “我在跟你说坐牢的事,你在说什么。” “我在说程开霁要追你的事,”厉醒川脸侧过去,下颌线很有敌意,“他怎么也不在乎你坐过牢,是不是同情你。” “我怎么知道。”凌意闷头,“你管人家呢。” 这样一打岔,往事勾起的那点伤感情肠顿时消失无影。默默片刻,凌意又问:“他把要追我的事告诉你干嘛?” 厉醒川半真半假:“知道我是你前男友,找我打听你的喜好。” “喔。”凌意两手插兜,低头望地,脚在地上铲土,“你告诉他了?” “没有。” “干嘛不告诉他。” “我闲的是不是。” 本来心头乌云密布,这会儿凌意也有些忍俊不禁:“他找错人了,你最讨厌多管闲事。” “不能怪他。”厉醒川轻描淡写,“我是你唯一的前男友,他只能找我。” 感情经历单纯的凌意备受侮辱,忍不住反唇相讥:“要是有人追你,我倒是愿意出谋划策,不过人家不一定找我,毕竟光你那个大学里前任就有好几个。” 他又气他。 两个人往车的方向走,他当着他的面把他的备注改成“前男友”,给他看了一眼之后说:“作为前任,你不能随便翻我手机。” 厉醒川系安全带:“你也可以翻我的,很公平。” “你那是新手机!” “旧的也没有秘密,我不像你。” 多大的雨都会停,多黑的夜都会过去,只要心念坚定,坐过三年牢的人一样可以开始新人生。厉醒川早就在心里作过决定,他要帮凌意摆脱那些灰暗的过去,打破那些讳莫如深,找回丢失的三年记忆。他不在乎凌意坐过牢,但他希望凌意自己也不在乎。 开回市区以后,车子走了一条跟来时不同的路。凌意发现不对:“走错了吧。” “今晚不回医院。” “为什么?” 问完发现自己傻。早就过了十点,想回也回不去。况且主治医生既然已经发现,回不回也没什么要紧。 “那我们去哪儿。” 厉醒川看他一眼:“你说呢。” 路是回帝景的路。 “你家?” “嗯。” 路过便利店,他叫凌意下车,一起买点东西。进去以后拿了桶矿泉水,拿了盒奶,拿了条烟,又问凌意:“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家里冰箱全空。 凌意摇头:“我现在还不能随便吃东西,还是明天回医院再吃吧。” 去结账,收银员打着呵欠一样样扫,末尾问:“还有别的吗?” 厉醒川顿了一下:“稍等。” 转身走向生活用品区域。 两分钟后,他在其余二人的注视下回来,手里多了一盒内裤,还有,一盒避孕套。 凌意双眼睁大,头昏脑涨。 “顾客您好,这个不退不换。”收银员轻瞥厉醒川一眼,手扬了扬,“看好尺码。” 厉醒川转向凌意,面无表情:“中号可以吗。” “你不是说你要用大号……” “我是问内裤,给你买来换洗。” “……可以。” 凌意几乎把舌头咬掉。 出了门,夜色缠绵,灯火万千。 一段路沉默地走,一个看着另一个的背影。厉醒川左右手各提一个袋子,凌意两手空空,跟在他后面。 到车边,后备厢打开,厉醒川把东西放进去。他弯着腰,余光看到凌意站在旁边,手里攥着刚才购物的小票。 放完东西,一转身险些撞上。 “干什么,回车上去。” 凌意仰头,堵着不让他走:“你买那个,什么意思啊。” 眼神微微不安。 厉醒川一言不发看着他,直到把他看得心慌气短无计可施,才用两指抵住他眉心向外推:“怕你想要,以防万一。” 作者有话说: 第50章 站在抉择的岔路口 “我?” 指腹抵在眉心,把凌意定在原地。 怕我想要? 醒川怎么会这么想。 凌意微微仰头,有些愕然地看着他。 从以前到现在,醒川说话做事不大考虑别人的感受,面对凌意的时候也总是口不对心。只因不肯承认自己陷得深、忘不掉,所以时时总说出一些伤害凌意的话。 但他刚才那句话,其实已经近乎于明示——如果凌意想要,他愿意配合。 不过,这样只与性挂钩的话,并不能称之为表白。 如果是以前,只是这八个字也足以让凌意心旌摇曳,毕竟让醒川主动到这种地步,已经很难得了。但凌意眉眼间那点不安,此刻却愈发明显。 他想了一会儿,抬手握住额间的手指,拿下来后就那样握着,“其实我……” 他想说自己还在生病,其实没有那方面的意愿。 “你什么?”厉醒川定定地看着他,没有把手指抽出来。 凌意反应很慢,摇了摇头,“没什么。” “有话直说。” 手轻轻松开。 凌意说:“我就是觉得,不是这样的。” “不是哪样。” “我也不知道。”他低着头,像是自己做错了事,“我就是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这不是他第一次这样想,但却是第一次这样说出来。早在这次出意外那一天,厉醒川在病房里抱他、吻他,他就已经这样想过——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糊里糊涂的。 他要的不是这个。 从昏倒到醒来,厉醒川的态度发生180度的转变,弄得凌意也开始跟着晕头转向。他是太想要醒川爱他了,可当这份爱真的开始有迹可循,不知为什么,跟想象的又不太一样。 一开始他觉得醒川是想通了,后来接到程开霁的电话,又觉得醒川是在同情他。 感情不是打游戏,永远没有通关一说。他们在感情的迷宫里转了五年,出口并不是那么轻易就能找到。难道打开醒川心门的钥匙就是一场牢狱之灾?发现凌意坐过牢,发现当年的离开是迫不得已,这五年就可以当没有过。果真如此吗? 尽管醒川这样以为,但症结不止于此。 “对不起。”凌意的声音在冬夜的风里,听来还有些虚弱,“我是不是破坏今晚的气氛了。” 原本温情脉脉、暧昧悸动的一天,就因为他刚才那些模棱两可的话变了味。 “还去你家吗。”他接着问。 后备厢匀速合上,厉醒川的目光从松开的手移到他脸上,目光比之前冷了一些,就那么看着。半晌才开口:“你以为我带你回家是为了什么。” 他们在寒风里站了一会儿,直到凌意微微咳嗽,厉醒川才转身回车上。 谁也没有再开口说话。快到小区的时候,后视镜中仍是凌意有些出神的样子。 回到公寓,一切摆设包括气味都还跟之前一样,但尘埃浮动,又像是过了好久。 家里不止一个浴室,他们各自去洗澡。厉醒川给凌意拿了之前他穿过的那套睡衣、一次性牙刷、干净的毛巾。 因为顾及伤口,心里又装着事,所以凌意洗得比较慢。大约过了十分钟,有人敲门。 他把水停住。 玻璃门上多了一个模糊的轮廓。 “水热么。” “挺热的。” 因为浴室闷,凌意自己也知道小心,防着自己晕倒,所以将窗开着一条缝透气。 轮廓消失。 又过了十分钟,敲门声再度响起,这次却被花洒的声音盖过。凌意在想事情,没能马上听见,直到敲门变成猛烈的拍门才猛地回神。 外面的人已经开始转动门把,似乎下一秒就要冲进来。 他急忙把水一关:“怎么了醒川?” 门外陡然静止。 “没事,你洗你的。” 这一次玻璃上那个轮廓始终没有消失。 凌意加快动作,不过五分钟便洗净擦干,换上衣服出去。厉醒川就在墙边靠着,穿一件灰色棉质t恤,发梢半湿。 凌意慢慢擦着头发:“你站在这里做什么?” 厉醒川直起身:“没什么。” 大概是洗得太久了,走过去的时候凌意腿有点软。刚停下缓了缓,厉醒川就把他打横抱了起来。 淡淡的烟草味包围着,凌意搂着他的脖子无所适从:“我自己走吧。” “我抱你。” 他说话的时候胸腔会微微共振,凌意的身体有一瞬间的酥麻。 主卧的床单被子都是新换的。厉醒川将人放下,一秒钟也没有多逗留,离开的时候顺手把房门关紧。 脚步声渐渐消失。 凌意躺在床上,头发都还是湿的,只能又坐起来。他知道醒川不会再进来。 这张床并不陌生。那次他发烧了,醒川就强迫他躺在这里,掐着他的下巴让他吃药。醒川绝不是个坏人,只是面对感情始终很被动。 静静坐了一会儿后,凌意还是起身走出去,他习惯主动了。经过客厅的时候,意外发现那盒刚买的避孕套出现在垃圾桶。 他顿住足,抬眸看向客卧的门。 里面在打电话,靠近便能听见。 “明天一早送他回医院……还没好全……最快要下个月……” “先替我联络那位国外的谭医生,就说病人下个月可以过去……他说中文还是英文……算了,我跟过去……” “再替我在那附近看看长租公寓……嗯……费用不用考虑……治好他的手是第一位的。” 凌意心口微窒,说不清为什么,脚下生根一样动不了。镇定许久,他才抬手敲门:“醒川,我能进来吗?” 里面应了一声。 推门进去,房中亮着一盏台灯。这里以前是小树的卧室,所以地上的筐里还有许多玩具,床上也留着不少毛绒玩偶。 大概是懒得收拾,厉醒川就靠坐在几个玩偶旁边,手机反扣在床上,膝上搁着一本厚书。 凌意坐到床沿中央的位置,离得不远也不近,“你在看书?” “嗯。” “什么书?” “人类简史。” 凌意伸手把那本书拿过来,翻开的那几页被压皱了,折起两个难看的角。 他低头展平:“看书应该开亮一点的灯,台灯对眼睛不好。” 说完,把书轻轻合上。 房中很悄静,虽然没有抬头,但他能感觉到厉醒川在看着自己。 “你有话想跟我说。”厉醒川说了一个肯定句。 从醒来到现在,两人其实一刻也没休息。凌意是在忙着见医生、护士、妈妈,厉醒川是在忙着查当年的事、应付程开霁的宣战、带凌意去疗养院。他们这两个最该坐下来好好谈谈的人,反而是在12小时后,才这样平心静气坐下来。 现在摆在他们面前的,需要说开的事有三件:当年分开的真相,分开后彼此都经历过什么,如今两个人真正的想法。 厉醒川猜到凌意大概是想说三件中的某一件,又或者三件全都想说。他看着凌意放下书,拿起身旁那条擦头发的毛巾。 凌意温顺地低着头,安静地把毛巾叠成巴掌那么大的一个方形。叠好后,搁在摊开的手心,手伸过来。 “你看。” 昏暗的灯光下,这一方毛巾整齐平整得就像是用尺量过、用熨斗熨过,可那却是徒手完成的。 “看什么。” 他抬起头,对着厉醒川笑了一下:“这是我在监狱里学的。自己的被子、毛巾,每天都要这么叠。叠得不好会被扣分,分扣得多了就不能减刑。” 这块毛巾是他牢狱生活的缩影。厉醒川看着他,身体慢慢坐直。 “醒川,对于我坐牢的事,我不知道你了解多少。可能……可能你对这种事没什么概念,毕竟你没有坐过牢。其实在疗养院我就想跟你谈谈,但你好像不太愿意听我说这个。” 他顿了顿,将手收回来,毛巾重新在膝盖上摊开。 “我明白你是为我好,不希望我总是想起坐牢的事。但是不想不代表它不存在。醒川,我就是坐过牢的。” 厉醒川眉头不经意地一皱:“我知道。” 今天一天足够他把当年的事查得条陈清楚。凌意进的哪间看守所,后来又转到第几监狱,罪名是什么,当时有什么疑点,减过几次刑,在牢里受过几次处分,甚至连他是哪天、几点几分出的狱他都一清二楚。 但凌意似乎并不这么认为。他眼眸微动,垂下去望着膝盖上的毛巾:“你不知道。” 怎么不知道? “你不知道坐过牢意味着什么。这几天你没有戴有色眼镜看我,我很感激,但……但其他的,你真的想清楚了吗?” 厉醒川眉心慢慢拧紧。 “我知道你是个很有责任感的人。你当年帮我,现在照顾我和我妈、照顾小树,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你觉得自己有这份责任,是不是?” 既然已经开口,干脆一次说个干净。 凌意把厉醒川这个人看得很透。 当年他就是厉醒川身边的一个麻烦。因为一次阴差阳错的相遇,厉醒川把他这个麻烦视作责任,保护他、慢慢接受他的爱,到最后甚至愿意带他远走高飞,一次又一次履行对他的承诺。这是厉醒川本性使然。 其实面对筱洁跟小树也是一样。厉醒川一秒也没有爱过筱洁,但他可以为了小树豁出这条命,如果不是跟凌意重逢,他可以当一辈子单亲爸爸。他是个把承诺和责任看得比命还重的人,就像凌意醒来后他在病床边说过的那样,在杨斌这件事上他努力多年,尽了全力,履行完承诺才算卸下身上的枷锁。 但责任等于爱吗? 在凌意的眼中,爱这个东西厉醒川或许有,但不那么纯粹。厉醒川的脆弱、内疚、怜爱非常短暂,走廊上睡的那一晚就可以全部消化,醒来后依旧淡漠强大。 爱情是冲动,责任是同情、是垂怜抑或是包容理解,二者绝不能混为一谈。 所以,不能怪凌意不安。 “醒川,你不累吗?” 厉醒川看着他。 “我们已经快三十岁了,杨斌他再也不会来骚扰我,你不需要把照顾我当成是自己的责任。这次我的病要是能治好我就继续去找工作,要是治不好我也能自己想办法。我可以带着妈妈回老家,那儿生活水平比较低,我家的房子也还在,总有我容身之地的,总有活下去的办法,我真的不需要你同情,我可以自食其力。” 厉醒川额角下两条筋慢慢突显。 凌意始终没抬头。 “还有我的手。”他把自己的右手平举起来,五指除了瘦,没有别的不妥。 “我的手早就好了。一直没有告诉你不是故意瞒着,是因为它真的不需要什么治疗。不能再画画是我心理出了问题,跟这只手没有关系。你帮不了我,我也不需要你帮。” 昏暗的光线里有沉重的呼吸,分不清是谁的。 墙上的钟在响,秒针一下一下摆动。 这样美好的一天也终于要过去。 “醒川,”凌意抬起头,“你要么就百分之百地爱我,要么就去过你自己的人生,好吗?我再也不想当你的包袱了。” 赤红的眼睛慢慢聚焦。 厉醒川在这一瞬,忽然有些恍惚。 他想起在惠园小区的大门口,凌意说自己走不动了,主动跳到他背上。那时凌意不是这么说的。 那时凌意说:离终点还有好长一段距离,在那之间别放下我,即便我是你的包袱。 作者有话说: 第51章 她是谁? 要么就百分之百地爱他,要么就去过自己的人生,这是凌意的心里话。 五年前坐牢是他自己的选择,五年后他跟醒川再度重逢,误会也解释得很清楚,该做的、能做的都已经做完。至于醒川会怎么选,这不是他所能左右的。 “凌意。” 厉醒川刚一开口,凌意就站起身:“不用现在回答我,我能等,等你真的想清楚了再说也不迟。” 就这样打断了他的话。 回到房间后,凌意失眠了很久。也许是因为房间里充斥着醒川的气息,也许是因为这份悬而未决的感情,也许是因为今天过得太美好,美好到潜意识不愿去结束它。 早上八点,他姗姗醒来。 早晨的空气比夜里的暖上一倍。 走出房间,厉醒川已经换了一副面容。跟昨天相比,他刮过胡子,衬衫西服也很合身,领口有领针,领带有领带夹。但他眼底有血丝,眼下浮着两片青灰,看上去像是熬了一夜。 “早。”凌意看着他的侧脸,“吃早饭了吗?没有的话我可以做一点,很快的,咱们吃了再回医院吧。” “不用了,我买了粥。”厉醒川头也不抬。 他在用笔电上网。 餐厅的桌上现放着热气腾腾的文火白粥,配的有切好的煮玉米段,还有剥过皮的红薯块,都是很清淡的东西。 凌意坐过去,发现只有一只碗。 他问:“你吃过了?” “嗯。” “那你等我一会儿,我很快好。” 在他吃早饭的时候,厉醒川一直在客厅查什么东西,没有开口说一句话。吃完以后凌意还没来得及挽袖子,之前那位阿姨就上门来了,不等吩咐便自行洗碗抹桌,想必是厉醒川打电话叫她来的。 凌意换好衣服:“我们走吧。” 厉醒川加了件大衣,先行出去按电梯。凌意走在他后面,出门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这间公寓。 明净如许。 厨房细细的水流声,是阿姨在收拾,宁静温馨一如从前。忽而有些不舍。 回到医院,程开霁当然是很严厉地训了他一番。 “我还没遇到过像你这么不听话的病人。不让你出去是为你好,怎么能对自己的身体这么儿戏?” 早晨的和煦阳光里,凌意换上条纹病号服,低眉顺眼地坐在床边听训。 办完一些手续的厉醒川过来敲门,“耽误你几分钟。” 凌意听见声音抬起头,却发现他看的是程开霁。程开霁扫了他一眼,眉头微皱,走到门口转头对凌意说:“我话还没说完,你别到处乱跑,我过会儿再来找你。” 凌意微微颔首,目光慢慢移向醒川。 醒川没有看他。 — 医生休息室。 程开霁窝进转椅,脱下眼镜按了按太阳穴,“找我干什么,抓紧时间,我一会儿还有个会诊要参加。” “凌意的手没事,你知不知道。” “什么叫没事,”他那双长期戴镜的眼睛抬起来,很显疲态,“不能画画了还叫没事?” “不能画画不是因为手,是心理问题。” 话音刚落,程开霁顿住手,视线聚焦:“他跟你说的?” “嗯。” 办公室瞬间安静下来。 程开霁先是用眼神质疑,而后又将十指聚拢在一起,指腹对着指腹,低头沉思。 “难怪我之前见他喂鱼、吃饭、写字,没有一点问题。当时我还在想,是不是画画需要做的动作更精细,原来是心理问题……之前我怎么就没想到。” 他语气扼腕。 跟他相比,沙发上的厉醒川沉郁如山,脸上没有过多表情。 “你这里能不能抽烟。” 程开霁两指扣响桌面,有点警告的意思:“你当我这里是什么地方。” 厉醒川没有理会他,只是从西裤袋里摸出一盒烟,磕出一根夹在指间。 “你——!”程开霁面有不快,但最终还是起身推窗。 冷风灌进来。 点燃手里的烟,厉醒川随手抽出一张空白的病历纸,垫在桌上接烟灰。风把烟往他脸上吹,他却似乎不觉得呛。 程开霁回到桌后远远地看着他:“你把这件事告诉我,是想让我帮忙?” 厉醒川没有否认。 烟雾后的他面孔格外冷峻,低头不知在想什么,一直到程开霁等得快要没有耐心了,才动手弹了弹烟灰,“我想让你帮他找个心理医生,然后说服他去看病。” “为什么是我去说服他。”明眼人都能看得出他更听谁的话,“你呢?” 他盯着厉醒川,目光里带着微不可察的审视。 “他不喜欢我帮他。” 大概是在抽烟的缘故,厉醒川的嗓子有些沙哑。 病历纸上已经落了不少灰。 沉默了一会儿后,厉醒川掐灭烟头站起来,把纸揉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里。 走到门口程开霁叫住他:“如果他真的治好了,感谢的也是我不是你,你想清楚了?” 背对他停了一瞬后,厉醒川头也不回地离开,似乎刚才那个问题他连想都没想过。 时光如水。 转眼过去两周。 凌意肩头的伤痊愈得差不多,心悸的毛病也好多了,只是仍然不能劳累。顶多再在医院观察一周,如果各项指标检查都正常,他就能顺利出院了。 这半个月厉醒川来得不算少,不过他们的交流并不多。有时他来了,但凌意又去了心理医生那里,两人就错过了,两三天也见不上一面。 说起心理医生,一开始凌意的态度有些抵触,但耐不住程开霁的多次劝说,最终还是同意试一个疗程。 一周去两次,两周就是四次。 第二周临江一直阴雨连绵,天气格外湿冷,洗过的衣服好几天都干不透。那天下午凌意去隔壁楼见完心理医生,回到病房时桌上多了一袋衣服。他一看就知道,是醒川家的家政阿姨替他洗净烘干,由醒川带过来的。 人不在。 他马上跑出去,问护士站的护士:“下午我是不是有访客?” “有啊。”护士早就跟他们熟得不能再熟,“就厉醒川嘛,他来了又走了。” “走了多久了?” “至少有半个小时了吧。” 居然电话也没打一通。 回病房的路凌意走得比较慢,坐回床边,发现水族箱旁边有一张纸条—— “鱼喂过了,今天不用再喂。” 是醒川的字。 烘过的衣服有一股阳光和紫外线的味道。凌意一件件拿出来,平平整整地挂到衣柜里。坐了一会儿后,忍不住给醒川发了条短信:“我刚刚见完医生,你来了怎么不给我打电话?” 怎么不等等我。 大约过了二十分钟,厉醒川回复:“下午要送人去机场,晚上我再过去。” 凌意对着手机怔怔出神。 半晌后,大忙人谢思昀破天荒打来。 “思昀?今天怎么有空找我。” 电话那边微微嘈杂,似乎是在什么活动现场,还有主持人的声音。谢思昀走开一段距离才压低声音:“你看没看娱乐新闻。” 凌意坐在床边,低着头浅浅一笑:“你又有什么大新闻了?” 没想到一向顽劣的谢思昀这次却没笑。他默了片刻,说:“不是我,是醒川。不过确实也怪我,要不是因为我,别人也不会把他看成我的绯闻对象,更不会去跟踪偷拍他。” 话音刚落,他就把网页截图发了过来。 一道简练而耸动的新闻标题跃入凌意眼中:绯闻男友疑已结婚生子,谢思昀竟甘当第三者? 有清晰配图,看背景像是在医院,不过不是这间医院。画面里一男一女并行,很相衬。濛濛细雨中,男人右手打伞,左肩完全露在外面淋着,女人牵紧半大的孩子走在他的荫护之下。 三人均是正脸,只给中间的孩子打了码。但凌意仍能轻易认出那是小树,因为打伞的是醒川。 “你认识这女的吗?”谢思昀突然发问。 “我……” 凌意想说不认识,因为他的确没有见过。图片上的女人看上去不过二十五六,朴素廉价的衣着,清汤寡水的面容,但却是个美人胚子,身材也很高挑,尤其是包裹在牛仔裤里的一双长腿,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不认识”三个字到了嘴边,转了一圈却没出口,凌意上颌收紧。 “到底认识还是不认识。”谢思昀有点儿着急,“我是真的不认识,这是谁啊,为什么醒川会跟她拉着小树?” “不认识……”凌意的目光聚焦在图片上,“应该不认识。” “什么叫应该?” “没有见过,但我觉得她有点眼熟。” 越看这个女人的样子,他心里越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只是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是。”谢思昀语气犹疑,“我总觉得她跟小树长得有点儿像,尤其是眼睛和嘴。” 一语惊醒梦中人。 单眼皮,浅浅的轮廓,微翘的唇峰。小树的样子浮现在凌意脑海,并且慢慢与眼前的这个女人重叠在一起。 两人同时想到了一种可能性。 沉默蔓延。 哑然片刻后,谢思昀问:“醒川有没有跟你说过,小树的生母是生是死?” 凌意嗓音迟滞:“没有。” 那件事醒川很少提,连谢思昀也只知道个大概,个中细节并不清楚。 两人一同沉默半晌,思昀说:“我还得回去工作,不能聊太久。咱们也别乱猜了,一会儿要是醒川回我电话我第一时间告诉你。他也真是的,手机完全是个摆设,现在联系不上他,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去澄清。” “他可能在开车。” 玻璃窗上映着凌意淡淡的倒影。 还能怎么澄清。 就算一百个、一千个人问,醒川也只会说一句:厉茁就是我儿子。 他就是这样。 凌意低着头,轻轻呼出一口气,眼前出现轻浅的白雾,久久不散。 这个冬天怎么还没有过去。 他决定不去想这件事了。 晚上九点多,走廊安静。 凌意躺着在看书,助眠的柔灯开着中档。他也学着醒川看人类简史。不过这本书不是那么容易看进去的,尤其是开头的部分,看着看着,眼皮就有些发沉。 困意袭来之时,房门忽然被人拧动。 他合起书,“醒川?” 还以为不会来了。 厉醒川的脚步很容易辨认。像是在什么地方逗留了很久,他没应声直接走到近处,灯光下脸色微微发白,周身的寒气隔着半张床也能感觉到。 “怎么这么晚才来。” 刚要撑着坐起来,人就到了跟前。凌意竟然闻到淡淡的酒气。 “你喝酒了?” 灯光被厉醒川完全挡住,看不清他的面容,只有那一对眼睛格外深邃。 “为——” 凌意刚要说话,就被厉醒川摁在床上,铺天盖地吻下来。 “唔——” 床脚微微晃动,磕着枕边的铁皮抽屉。 呼吸沉重缠绵,鼻尖凉似冰,唇却炙热滚烫。厉醒川把他包裹在温暖的口腔里,强硬地叩开齿关,舌探进去激烈地勾动搅弄。 重逢以来,这是吻得最用力的一次。浓烈的感情透过微醺的唇齿渡得密实,一口气也不让凌意喘。凌意被死死压在柔软的枕头上,无措的双手被迫与他十指紧扣,喉咙又涩又紧。 起伏与挣扎间隔帘被带得轻轻飘动,幕影摇曳,人影纠缠。 一开始他是很慌张的,不明白醒川这又是要做什么,由颈椎到腰臀每个关节部位都僵硬。可随着这个吻的深入,随着身体的贴合,他又渐渐发觉压在身上的人情绪不对。 喝过酒的人呼吸很急促,醒川也表现得比平时急躁。他鲜少这样主动,两只手避开伤口压着凌意,两片唇碾紧,大拇指的指腹摩挲柔软的耳垂,很投入很纵情地宣泄着这个吻。 “凌意……凌意……”醒川嗓音哽咽。 听着他的声音,凌意心门顿开,屈起的双腿慢慢松弛下来。脑海中随之有了一种大胆的猜想:醒川应该是想清楚了,或早或迟,将会给出一个答案。 这个吻,用唇、用喘息去慢慢体会,多少有点告别的意思。 心头的酸楚就此蔓延开来。凌意凝眸搂紧醒川,渐渐开始回应这个吻。他侧着头,上身微微抬起,后颈不知不觉离开枕头。 夜深了,两人的身影在帘上重叠。 吻到情动,厉醒川低喘着叫他的名字,跟他额贴额:“后天我想带你出去散心,你肯不肯去。” 视线交织,彼此的眼中只有对方。厉醒川眼神浑浊,但凌意很清醒。 这大概就叫最后的放纵,他在想。过了这一次,醒川大概就要回归原本的生活,要给小树一个完整的家庭。 鼻尖抵在一起,主动亲下去的时候甚至觉得痛,分不清痛从何而来。 “去。”凌意勾着他的脖子,“我去。” 作者有话说: 第52章 该去谁身边 叩叩—— 听见敲门声,床边的凌意回过头,见程开霁抱臂站在门口,“在收拾东西?” 停下正在卷牛仔裤的双手,他笑了笑,“程医生。” 面前的衣物堆成小山一样,一边是毛衣睡衣,一边是裤子外套。 “明天我也去。”程开霁走过来,手里还拿着给他的检查报告,“厉醒川跟你说了么。” “说了,思昀也去。” “谢思昀?” “嗯。” “他不是大明星么。”语气不咸不淡,“居然也能抽出时间。” 凌意笑笑:“你当医生的不是更忙吗,连你都能抽出时间,他为什么不能。” 话说得虽然温和,但处处都是对朋友的维护。说完他弯腰将卷好的裤子放下,清点一遍,一共四条,应该够穿了。 程开霁就在旁边看着他。 行李箱拖过来,叠好的衣物一摞摞码进去,再用自己带来的床单分层隔开,方便后面拿取。凌意做起这些事来有条不紊,一看就是自小独立。整理完衣服,他又把卫生间的东西也用防水包装好,沿缝隙依次放入箱中。 只干了一小会儿活,额上就出了一层细汗。正要用袖子擦,旁边多出一张纸巾。 “谢谢。” 手腕却突然被握住。 “明早坐我的车。” 凌意抽了一下,没抽动,抿紧唇用力,“明早醒川会来接我。” “你就不能看看别人?也许我的车更适合你坐。” 他目光炙热,凌意别开眼,用尽全力终于把手抽出来,转身蹲下收拾东西,“不用了,我跟醒川已经说好了。这趟旅行对我很重要,我还要收拾东西,程医生你去忙你的吧。” “他主动要带你出去,所以你觉得这次旅行很重要?想没想过他重不重视。要是他真的有心跟你相处,为什么不单独约你出去?” 凌意的手顿了一瞬,旋即继续,“这是我的事。” 他背影瘦削羸弱,但语意温和坚决,没有回旋的余地。程开霁站了一会儿,最终一言不发地走了。 — 次日上午九点,医院东门。 车到的时候凌意已经早早等在门口,脚边立着一口20寸的登机箱。 车停稳,厉醒川下车走来。 难得不是出去公干,今天他的穿衣风格比较随性,黑帽衫外面套了件皮夹克,下面深蓝色的丹宁裤配工装靴,头发也用发蜡随手抓过,整个人显得很年轻。 凌意看着他朝自己走过来,嘴角浮现浅浅的笑意,“醒川。” “不是让你在病房等我吗。”厉醒川的脸色却不大好看。 “早上这边很堵的,我怕你来晚了咱们会误机,想想还是提前下来吧。” “误什么机。”行李箱被人提起,“这次是包机来回,人不到齐怎么出发。” 包机? 凌意微微张口,抬眼看着他放行李,“咱们不是才六个人吗?谁包的啊,思昀?很贵吧。” “不是他,是陆行舟。” “他是谁?” 厉醒川合上后备厢:“网上有他的资料。” 接下来的十多分钟,凌意在车里一直低着头,嘴巴里轻轻倒吸气。隔上一会儿,他就抬起眸看厉醒川一眼,但又不说话,低头把唇继续抿紧。 “有话就说。” “这个陆总好像挺厉害的。” “怎么看出来的。” “嗯……”凌意柔顺的发顶映在后视镜里,刘海松松搭着,“三十多岁就是上市公司的总经理了,还不厉害吗?” 厉醒川没搭腔。 “他平时工作应该很忙才对吧,怎么也有空跟我们出来玩?” 厉醒川:“陪老婆。” “喔。”凌意若有所思,“就是那个楚然。”说完又低头去浏览一些跟陆行舟有关的新闻,然后自言自语,“这位陆总长得倒是比我想的要年轻一点,我把他想老了。嗯?原来他以前还有个哥哥,唔……可惜去世了。啊……他爸爸妈妈也去世了,那他岂不是没有亲人了?” “说了他有老婆。”厉醒川面露烦躁。 红灯变绿灯,前面的车起步慢了,他把喇叭按得震天响。 “我知道他有老婆。”凌意垂眸滑手机,语调轻飘飘的,“我的意思是有血缘关系的亲人。他性格怎么样?不会不好相处吧。” “有我在你怕什么。”厉醒川语气生硬。 车厢里随即静了一下。 凌意唔了一声,手机屏幕黑下去,映出月形眉梢,“我没说我怕。” 到了机场,有接待在入口处等着他们。 经由专门的通道、专门的安检口,坐了几分钟摆渡车才抵达停机的地方。凌意连飞机都坐得少,自然没有见过这种阵仗,一路上目光都在含蓄又好奇地浏览。 下摆渡车以后他仰头观摩眼前的客机。停机坪风大,把他发丝吹得凌乱,鼻尖也红红的。 厉醒川扫了一眼,伸手替他拨了拨刘海,“有什么可看的。” “我没见过。”他自己也弄弄头发,敛眸笑笑,“不知道思昀到了没有。” 说曹操曹操就到。 “醒川!凌意!” 另一辆摆渡车晚他们一步抵达,谢思昀从后门跳下来,背上背着个昂贵的奢侈品牌双肩包,身后还跟着俩拿东西的助理。 难得的一个睛天,云彩缀在天空,人也跟着神清气爽。见他朝自己挥手,凌意也微笑着挥了挥。 三人结伴登机,陆行舟跟楚然作为东道主已经在机舱里等候,另外还有个来得早的程开霁。算上助手司机一共不到十个人,所以这趟包的是架小型商务机。 “陆总。”厉醒川走在最前面。 陆行舟起身与他寒暄了几句,然后就好整以暇地盯着他身后的人,“醒川,你是带朋友来的,怎么也不帮我们介绍介绍。” “陆总不认得我了?”谢思昀开玩笑。 陆行舟皱眉拨开他:“一边去。” “这是凌意。”厉醒川侧目,“凌意,这是陆总。那位你见过了,楚然。” 凌意这才一一问好。 一直稳坐窗边的楚然听见他的声音,扭过头来将下颌点了点,就算是打过招呼了。 舱内一共八个位置,只有最前排的两个是连座,自然是留给陆楚二人的,其余六个座分列两边。 一共三个半小时的旅程,凌意因为病刚好,一直支着下巴在补眠。不知道过了多久,被人从后面轻轻推了推,“凌意、凌意。” 迷迷糊糊回身,见谢思昀含笑望着自己,“到了,你看外面。” 他这才凝眸。 窗外霞光灿烂,已将窗熏成暖杏色。天上云霞漫洒,地上湾流雾散,目之所及一片红彤彤的,蓝田玉一样的湖面浮光跃金。 远看已是画一样的风景,近看不知是怎样动人的美。 不多时,飞机落地。 酒店派车来接,凌意主动选了最容易晕车的角落。程开霁紧随其后要上去,谢思昀却一掌扒开他,“让让。” “你这人——”程开霁眼镜都差点被他推掉。 谢思昀钻进去,回身朝他挑了挑眉。 凌意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 岛上现在正值初夏,气候湿润宜人。他安静地将车窗摇下一条窄缝,脸凑过去,感觉海风吹到自己脸上,湿帕子一样,微微还带着咸味。 他眯着眼,看见远处的白房子融化在白雾里,只留下路考茶色的三角形屋顶,很可爱又很恬淡的,饼干一样层层叠叠地排列在那里。 肩被人搂住。 谢思昀贴近,舒服地吸了口海风,悠悠地问他:“喜欢吧?” “嗯。”他蕴着笑,目光不舍得收回,“喜欢。” “就猜到你喜欢。这儿最近气候好,出发之前我还查了,这两三周都不会下雨,就醒川一直担心——” 话音未落,厉醒川自前排看过来,面无表情。 谢思昀噎住。 凌意问:“担心什么?”目光自思昀的脸移至醒川的。 “没什么。”厉醒川淡淡转回头去。 没多久,车停在路边。 外岛是火山岛,一条环形的柏油马路将酒店与沙滩分隔开来。前面是海,后面是山。 陆行舟选的这个酒店是岛上硬件条件最好的,上下两层,总共也只有十多个房间,被他一次全包。 下车时厉醒川被陆行舟叫走了,程开霁又要给凌意拎行李,谢思昀眼疾手快地坐到行李箱上。 凌意说:“我自己来吧。” “你歇着!”谢思昀双手摁紧,一直等到厉醒川回来才蹭一下跳起来,“醒川!快来帮忙搬行李!” 凌意看着厉醒川挽起袖子走过来,一言不发拎走他的行李箱。 他抿紧唇,闷头跟上。 房间分配一人一间,陆楚二人住楼下方便游泳,其余四人齐齐住在楼上。 今天毕竟舟车劳顿,他们没有立即出门,而是各自回房休整后换衣服吃了顿饭。席间大家都很熟络,只有凌意话不多,也不怎么吃东西。 桌是长条桌,菜却不是分餐,他就只夹自己面前那些。 “凌意,”观察他半晌后,陆行舟扬扬眉,放下筷子,“你也太斯文了,再不勤快点夹菜,这些盘子可都要空了。” 无端被人拎出来讲,凌意当下有些局促。 楚然暼他一眼,夹了几根芦笋到陆某人盘中。陆行舟似笑非笑:“什么意思,堵我的嘴?” “我帮你每样都夹一些吧。”程开霁站起身,扬手找服务生要空盘子。 凌意忙说不用,“我现在饮食上还要注意,你们吃你们的,不用管我。” 说完低下头,却意外地发现面前的盘子被换过了。 原本空空如也的浅口白瓷盘,此刻却满是各色清淡可口的蔬菜,有红有绿,一样样摆在一起。除此之外还有口味不重的牛肉粒,还有煎过的几块鸡胸肉,恐怕一顿根本吃不完。 “这是……” 他扭过头,发现自己的盘子去了醒川那儿。厉醒川低头切肉,一言不发。 程开霁还在一旁牢牢地盯着凌意,表情不大愉快。坐他右手边的谢思昀敲敲桌子:“行了,别看了,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看了也不是你的。” 声音不大,依然把程开霁气得脸色青紫。除此之外,餐桌气氛算是非常融洽。 吃得差不多时,手机振动,厉醒川擦净手回消息,眉头慢慢蹙紧。 凌意凑过去小声问:“出什么事了?” 厉醒川侧过脸,两人的面孔近在咫尺。 屏幕上对话框显示是“厉教授”。 “我妈问我去哪儿了。” “她不知道你出来玩?” “没告诉她。” 这是很少见的。次次都很坦荡的人,这一次却选择隐瞒,恐怕是觉得没有说的必要了。凌意右手覆在桌沿,指尖微微泛白,忽然有些食不知味。 吃完饭后,向导提议去骑沙滩车。楚然对这个不感兴趣,凌意又还不适合剧烈运动,两个人留下来,其余四个换上短袖和沙滩裤出发。 等他们走了,别墅变得宁静。 晚霞落日,景色美不胜收,近处是纯白沙滩,远处是海天一色。楚然带凌意上屋顶欣赏,又叫人搬了两张躺椅上去。 自医院一面后,这是他们第二次聊天。 吹了一会儿海风后,楚然头枕双臂,侧颜淡淡的:“伤好了?” “嗯。”凌意颔首,“好得差不多了,当时多谢你帮忙。” “举手之劳。” 楼下几个服务生在收拾残羹,边干活边哼着音乐。坐在屋顶能眺望到附近两公里的景物,包括离得不远的,正在沙滩上开车的四个人。 大约是男人天生爱竞争,他们开得不算慢,车轮在沙上留下道道齿痕,周围全是卷起的风沙。 楚然淡淡扫过,说了声“无趣”。 凌意笑了笑:“你不喜欢开车?” “这种车有什么可开的,我不像他们那么精力过剩。” “醒川喜欢开车。” 楚然转过颈,从霞晖中掠了他一眼,见他一直看着那个方向。 “他对你还是那样?” 恰好此时醒川领先,凌意无暇分神,没注意听:“嗯?” “我问你,他对你是不是还那样不冷不热的。” 这回凌意听清了,但他没回答,脸上细小的绒毛朦朦胧胧的,整个人显得很有心事。 楚然头抬起来,双手抱到胸前:“傻的我见过不少,像你这么傻的还真是稀有。” 凌意似有所感,目光从远处移到他脸上,微微张着口,有些愕然的样子。 楚然问:“你觉得你不傻么。” 凌意毫不生气,反而并拢双腿,脸颊微微一红:“我很傻吗?” 楚然鼻腔轻笑:“真是服了你了。算了,我就再帮你一次。” 凌意听不懂他的话。见他手边的杯子空了,就把自己的那一杯推过去,“我这杯还没动过,你要是渴的话可以先喝我的。” “不喝了。”楚然起身,若有所思地道,“我们也过去看看。” 两人下了楼,并肩朝沙滩走。可刚走到一半,远处的沙滩就刮起了阵风,白色的沙一团团地卷在半空中,乌沉沉地挡住那几个人的身影。 凌意他们也被风吹得眯了眯眼。 忽然不远处传来一阵碰撞,玩车的那里似乎乱作一团,不止一辆车整个翻了过去。 听见谢思昀的惊呼,凌意身体微震,加紧脚步跑过去。走近才看清是两辆摩托完全侧翻过去,地上一左一右躺着两个人,其中一个身边已经蹲着陆行舟和向导。 “醒川!”离得最远的谢思昀从自己的车上跳下来,拔腿就朝陆行舟面前的人冲过去。 受伤的是醒川! 凌意一下子就慌了,跑到近处一看,厉醒川靠在车边屈着手肘,像是伤了小臂。 他正要冲过去,突然却听到另一边躺着的那个在痛苦呻吟。扭头发现程开霁在沙子里抱着小腿,身边一个人也没有。 “醒川、醒川你没事吧。”谢思昀还在大呼小叫。 凌意不及细想,双唇抿成一条线,三秒后转身朝程开霁跑去。 作者有话说: 第53章 第一幅他想画醒川 跑过去一看,凌意这才发现程开霁伤得不轻。只见膝盖表面皮肉翻起一大块,右腿后也被勾出两道长长的口子,鲜血顺着腿流到白沙上看着格外触目惊心。 “嘶——” 他试着站起来,可一动就疼得倒抽气。凌意伸手想扶,但身高体重都有差距,只能喊:“来一个人过来帮把手。” “思昀、陆总——” 视线刚转过去,就与另一道目光猛然相撞。 厉醒川就在两米之外,倒地的车轮那儿靠着,擦破的手肘上很大一片血渍。陆行舟在打电话叫司机,向导大约也去叫人了,他身边只剩一个好友。 “快擦擦!”谢思昀掏出一张手帕纸,胡乱地往他伤口上蹭,“先把沙子全擦掉吧,诶你!” 厉醒川接过纸巾径直扔开,瞳仁压成一条线,寒凉地看着凌意。 凌意眼睑微颤,不知为什么低下了头。 楚然很快赶到。 “开霁,能起来吗?”他蹲下查看伤口,见伤得不深,就让凌意去另一边,“试试站起来,我们扶着你。” 程开霁在他们两人的搀扶下试着起身,脸上青筋疼得直跳,牢牢抓着凌意的手。 “右脚脚踝应该扭得不轻,嘶……”身为医生他大致心里有数,“外伤不要紧,一会儿打个破伤风就行。” 三人很慢地往路边挪,等陆行舟把车开过来。沙滩太松,程开霁又一直在单腿跳,凌意小心地扶着他。 快走到路边的时候,听见后面远远地喊:“醒川,醒川你慢点儿吧。” 凌意脚步顿了一瞬,手腕却被程开霁握得生疼,回头只见到厉醒川离开的背影。 酒店有药箱,不过没有破伤风针。驱车赶往最近的诊所,一来一回花掉近四十分钟。等再回到酒店时,夜已经拉开序幕。 程开霁从诊所借了个临时拐杖,勉强可以自行走路,不过上下楼梯非常困难。 凌意想上去看看醒川在不在房间,楚然拦住:“干脆打电话叫他下来,外面凉快。” 凌意只能拿出手机。 通了。 “醒川,你的手怎么样了。”他仰起头,最东面那间的灯是亮的。 电话里静了一下,传来厉醒川冷淡的嗓音,“程开霁没事了?” “嗯。”凌意的指尖摸着旁边的石桌,触感冰凉,“我们几个在花园,你和思昀要不要下来。” 静默两秒,电话直接挂了。 几分钟后,厉醒川跟谢思昀一同下楼。他们换了一身衣服,短袖变长袖,沙滩裤变休闲裤,伤口完全看不见了,像是没事人一样。 楚然扭头,挑眉:“你们要出去?” 厉醒川没说话,谢思昀走到程开霁面前,鞋尖碰碰他的拐杖,“瘸了?” 程开霁瞪他。 他轻嗤一声。 “行了你别逗他了。”楚然坐在一旁,手撑着侧颊,“凌意,一会儿我们上去帮开霁搬东西,让他换到楼下来,免得爬楼梯。” 凌意嗯了一声。 楚然又转向程开霁:“今晚你一个人行吗?要不要找个人照顾你,这样倒水拿东西也方便些。” 语气半真半假,视线随着修长的颈,慢悠悠移向谢思昀。 “我?”大明星谢思昀哪伺候过谁,当然不会同意,“我这样笨手笨脚的,楚然你也真敢想。早依我的让我那两个助理上机,现在不是什么事也没有了吗?” 还在耿耿于怀没让他把助理带来。 撑下巴的左手换右手,楚然视线转了半圈,最终停留在凌意身上。 湿润的空气,连带着凌意的脸上也有一层雾,像蒙了薄薄的一层纱。 “你呢,凌意,你愿意吗?” 静了片刻。 “还是——” “不行。” 凌意的声音被另一个人盖过。 侧过眸,见厉醒川眉梢微微沉下,面孔异常冷峻。他马上低声:“还是换个人吧,我有点晕车。” “你说你,自己车技不精还非要较劲,搞得大家现在还要费神照顾你。”谢思昀过去把程开霁架起来,拐杖塞进他手里,“乖,自食其力去,大不了回来给你带夜宵啦!” 程开霁尴尬得面色铁青:“行了行了,谁也不用跟我一起住,我自己没问题,又不是真残废了。” “这才对嘛。”谢思昀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又看向好友,“走吧醒川,再不走就晚了。” 凌意问:“去哪儿?” 谢思昀冲他眨眨眼:“醒川带我骑车去。” “骑车?”凌意看向厉醒川,厉醒川转开脸,没解释。 两人的身影结伴溶入路灯深处。 下午的暑气渐渐消退,晚风吹到脸上凉津津的,周身毛孔却有种闷热的感觉。出过的汗黏黏地贴在身上,衣服好像一层薄膜,裹得人不太舒服。 坐了一会儿后,楚然跟随来接他的陆行舟一同告辞。两人说要走海边走走,栈桥边的夜钓有灯有鱼可看,退潮的沙滩还有别处见不到的贝壳跟彩螺,这里的晚上尤其有意思。 他们约凌意一道去,不过凌意当然是拒绝了。 虽然他也想看看外岛的夜,想亲眼瞧瞧那些贝壳跟螺、那些只在晚上出现的灯、那些辛苦夜钓得来的鱼是不是真的那么有意思,但人家是一对,他去算什么。 程开霁陪他在花园坐着。 时间在虫鸣跟光晕中模糊。 铁绀色的庭院灯下,有一只甲很厚的小虫子,沿着灯的外罩边缘一遍又一遍地绕着圈,像是迷失了自己的方向。 凌意看得入了迷。 “凌意……”程开霁许久才开口,“抱歉,如果不是我不小心伤了腿,现在还能陪你出去走走。” 那只小虫子振翅飞走。 凌意慢慢抬眸,程开霁歉疚的脸直直地落入眼帘,“早知道这样,这一趟咱们俩不来倒好了。” 凌意发觉程开霁这个人总是话里有话,他不大喜欢。静默片刻,他扭头,随手摘了片叶子搓在手里,“这里这么美,怎么不该来。” “可你开心吗?”程开霁看着他。 “开心啊。”他很淡地笑了一下。 “真的?”程开霁拧眉,右手把拐杖握紧,“我怎么觉得你一点也不开心。告诉我,你跟厉醒川在一起这几年开心过吗?” 凌意慢慢把头抬起来,很平淡地看着他,“当然。” “你要是真把我当朋友就别骗我,他这个人——” “程开霁。”凌意嗓音忽然被风吹冷,“醒川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比你清楚。我跟他在一起过得好不好,开不开心,除了我没有人可以下结论,你明白吗?” 程开霁收住口。 意识到自己话说重了,凌意的态度又软下来,头微低,“你为我好我知道,我只是想说,醒川不是你想的那样。他这个人……” 他顿了顿,放轻声音,“他这个人挺别扭的,你看到的他跟真正的他不是一个人。如果你多点耐心,试着去了解他,很快就会发现他究竟有多好。” 程开霁撑着拐杖站起来,看着他将膝盖间的叶梗搓得轻轻转动,明明是很平淡无趣的动作,他做出来却柔和得叫人想拥抱。 担心失态,程开霁一言不发离开。 凌意一个人去海边转了转,没走远。这里白天是酒店的私人海滩,晚上才会开放给其他游客。有人艺高人胆大,大晚上还在结伴冲浪,激动的欢呼声此起彼伏,一听就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 水花溅到他脸上和身上,他停下来看了一会儿,觉得很有意思,索性将鞋脱掉,在浅水中走了一段路。 海水温凉,缓缓没过脚掌,褪去后在脚背留下白色泡沫。每走一步,沙石都轻轻磨着脚心,偶尔踩到拇指大小的贝壳,他就捡起来攥在手里,一段路走下来居然积攒了五六个。 很久没有这样放松的时候了。妈妈在疗养院有人照顾,杨斌在监狱有人看守,而他自己的身体也在一天天变好。此刻什么也不用想,什么也不用怕,就只是跟时间一秒一秒地度过。 程开霁不明白,凌意是真的觉得开心。 无论从醒川那儿得到什么样的答案,他都已经从如今的生活中得到满足。相比从前,他是拥有太多太多了。醒川即便不能百分之百爱他,至少也爱过他,这是毋庸置疑的。再过不久也许他的手也能重新执笔,他能重新坐到画布前,笔蘸墨,墨绘心。 如果真有那一天,第一幅他想画醒川。不一定是正脸,也许是一只手,也许是背影。 真的,他还一次也没有画过醒川。总觉得无论怎么画,那种悸动没有具象,也不能用色彩跟线条呈现,到头来还是白费功夫。 但现在不同了。年少的感情经由时间酝酿,苦辣酸甜皆有色,分分合合自成景。醒川的样貌,他们经历过的那些事,去过的那些地方,甚至是那几棵白玉兰树,都已经在这五年的淬炼中深深烙印在凌意心底。 海风轻柔。 胡思乱想个够本后,凌意回到花园坐着,被蚊子叮了两口,小腿有一点痒。 捡到的贝壳放在旁边,其中一枚生命力顽强,悄悄地张嘴吐泡泡,被他戳了一下,才灰头土脸地闭紧壳。 楼上的灯一间也没亮。 十点半左右楚然跟陆行舟尽兴而归,找了人帮程开霁把行李拎下楼,然后各自回房安顿歇息。 凌意还在花园。 他也不是刻意在等,就是觉得,这次来是抱着两人最后一次出来玩的心情,可今天却没跟醒川单独说上几句话,心里有些遗憾而已。 到十一点,侍应生过来问他需要什么帮助,说的是当地语言,他听得一知半解,最后摆摆手说不用了。 十二点,酒店完全寂静下来,前台打着呵欠跟夜班同事交班。 一点,凌意实在困了,头侧在椅旁的木柱上,闭目微微啄头。 黑夜洗净喧嚣,月色尤为清透,不远处的海浪声也变得催眠。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传来隐约的谈笑。 “我刚才要是真摔下来,回去就拍不了戏了,经纪人非杀了我不可!” “不过那儿弄得确实好看,来一趟也算是值了。” 熬夜成精的谢思昀到了凌晨一点照样精神百倍,一路上都在兴奋地说着话,直到进酒店还没停下来。厉醒川走在他前面,基本不怎么搭腔。 路过花园时,两人脚步却不约而同停下。 “凌意?” 花园影影绰绰的树影中,凌意就站在木椅前。他脸色微白,眼眶下隐约泛着黑,昏黄的路灯下看起来有些困乏,不知道已经等了多久。 “你在这儿干什么。”厉醒川蹙紧眉。 凌意不好意思说等你,就搓了搓脸,说:“睡不着,在这儿坐坐。” 谢思昀本来也打算过去聊两句,不过想了想,还是抬手打了个哈欠,“困死我了,先上去了啊。” 凌意朝他点点头,又看向面前的人,忽然发现厉醒川的侧颊有一块灰青。夜色下分辨不清,乍看似乎像是挨过拳头。 “脸怎么搞的?” 厉醒川把脸往旁边藏了一下。 “我看看。” 凌意想碰,手被人推开。 “路上遇见几个摸兜的。” 这地方治安的确一般,尤其是晚上。刚才一伙人也许是看他们就两个人,穿戴又格外值钱的样子,所以起了歹心。 “你跟他们动手了?” “没有。” “那你的脸是怎么伤的?” 凌意又要去看,这次被更直接地挥开。 厉醒川像是铁了心不让他看,皱眉避开他的手,“你别管了。” 凌意收回手,沉默下来。 这段静默的时间,两个人谁也没有动。 好一会儿,凌意才再度鼓起勇气,回身把椅子上那几枚贝壳拿起来:“晚上我去海边走了走,看,这都是我捡到的,有的还活着呢。” 厉醒川拧眉:“跟程开霁?” 凌意缓缓地摇了摇头,“我一个人。” 厉醒川面色缓和,“一个人别乱跑,这里晚上不太平。” 凌意唔了一声:“你呢,晚上跟思昀去哪儿了?” 听到这个问题,刚才还肯开口的厉醒川变得沉默不语,眉梢沉下去。看着他这种不愿回答的表情,凌意忽然就对答案失去了兴趣,“你要是不想说我就不问了。” 厉醒川仍然缄默。 凌意心口一抽一抽的,垂下眼睛看向别处。 月光勾勒出两人的线条,石砖上的轮廓慢慢重合。地缝中的青苔衬着长椅刷的灰漆,灰绿的调子。空旷的花园,一张长椅,两个人。 厉醒川去牵他的手,贝壳慢慢易主,“凌意。” 凌意不知为什么突然鼻酸。他低着头,手背上青筋脉络格外分明。 “你要说就说,不说我走了。” 等了许久,厉醒川始终不肯说。凌意抽出手,果真转身走了,走到楼梯口的时候停下等了一会儿,没想到厉醒川也没追上来。 作者有话说: 第54章 你得明白失去有多痛 那晚的酒店异常安静,海浪拍打礁石,声音沉闷又浑浊。 厉醒川洗过澡去阳台,一边走,一边给伤口换药。 阳台正对大海。 他摸了支烟出来。晚风不弱,他用左手挡着风点烟,垂眼便见到隔壁还亮着灯。 那是凌意的房间。 微弱的壁光灯,在窗帘上映出一个模糊的侧影。 湿凉的海风自颈后擦过,看到凌意的这一刻,昼夜不停的那种疲倦感慢慢消失。厉醒川咬着烟靠到栏杆上,选了一个视野最佳的角度。 那个轮廓很浅。 凌意应该是坐在沙发上的。他双腿抱在身前当桌子,膝上摊着什么东西,手里还握着一支笔。 写东西? 烟从指间换到手里,烟雾混着咸腥的海风慢慢蒸腾,到快要燃尽的时候他终于想明白。凌意是在画画,膝上放的应该是稿纸,或者别的什么笔记本。 静室里他头微低,目光专注,嘴唇轻抿。 其实厉醒川看不到,但心里已经勾勒出他此时的神情,就好像从前每一次去画室接他,在窗外见到的那样。 以前去画室的次数不多,但每次去厉醒川都会在外面的树下靠一会儿,什么也不干,只是等凌意。等他抬头,等他画得心满意足,等他画到伸懒腰、留意墙上的时钟,厉醒川才会迈着散漫的步子从正门走进去。 其实五年什么也没有改变。 凌意很喜欢画画,以前是,现在也是。厉醒川愿意支持他画一辈子,以前是,现在也是。 花园里有猫,远远地朝楼上叫了一声。 厉醒川转过身,目光在楼下停留了很短暂的时间,然后就慢慢望向远处的灯塔。塔顶的光恒久不灭,他撑着肘静静抽烟,一直陪到隔壁熄灯才去睡觉。 翌日清晨,一行人整装出发。 七人座的长轿坐满已然太挤,何况程开霁的腿还受了伤。好在厉醒川有摩托车的国际驾照,早起去车行挑了辆杜卡迪,省下一个位置。 一路上摩托车与大部队齐头并进。 长轿缓缓降下右面车窗,谢思昀趴在窗上枕着手,一边吹风一边看好友骑车。看了一会儿后,撇撇嘴,“凌意、凌意。” 昨晚凌意只睡了四五个小时,这会儿精神有些不济。 “嗯?” 窗边让出一半位置,两人挨着,声音不大。 “第一次见醒川开红色,还挺合适的。” 这辆超跑通身是大红色,厉醒川一身纯黑,只有头盔有烈火纹,宽肩长腿散发着野性的荷尔蒙。 它的确很衬他。 凌意心里还念着昨晚的事,脸虽然朝向窗外,留给那辆车的却只有余光,“嗯。” 语气淡淡的。 看着看着,外面飞来一只蜂,谢思昀试图去抓,没抓到。凌意从旁边轻轻摁住他的额,不让他把头探出去,“你小心点。” 他侧眸笑:“知道了。” 说完与凌意肩靠肩,有点烦心的样子。静静地发了会儿呆后,他说:“回临江以后我也去帝景买套公寓怎么样,这样咱们想见立马就能见,你还能来我家做饭。” 他的头发蹭得凌意有点痒,话也让人毫无头绪。凌意将脸转开:“你不是有一套房子了么。” “那有什么关系,再买一套呗。” 买房子说得跟买白菜一样。后排的程开霁本来在闭目养神,闻言从鼻腔深处发出一个不认可的音节。 谢思昀扭过头去:“你有什么高见?” “没什么高见。”程开霁眼皮慢慢掀开,逡了他一眼后又缓缓闭上,“只是看不惯你们当明星的钱来得这么容易。” “我的钱也是一个镜头一个镜头拍出来的,没偷没抢你凭什么看不惯?” “你一个镜头挣出很多人一年的工资。” 转弯处长轿减速,杜卡迪瞬间从右侧超过,温热的劲风急急掠过耳畔。 凌意心不在焉地听他们拌嘴。 争到脸红脖子粗,谢思昀余怒未消地正回身,“要不是醒川不肯载我,我才懒得跟这人坐一辆车,浪费口舌。” 他拧开矿泉水瓶喝了口水,喝完又递给凌意,凌意摇了摇头,“不肯载你?” “是啊。”谢思昀丢开瓶子,“我估计他是怕你不高兴。你说他这人也真是奇葩,那后座空着不就是让人坐的吗,以咱们三个的交情,难道你还能为这事生我的气?” 凌意轻轻地道:“我生什么气。” “就是说啊。”谢思昀下巴搁到他肩上,抬起颌望向窗外,“他的命是真好,这辈子遇见你这个好脾气的。不管发生什么事,你从来不跟他生气。” 风刮得眼底干涩。 凌意安静半晌,慢慢合上车窗。 驱车两小时环过大半个外岛,中午时分才抵达岛的另一边,也是游客最多的一个景点,赏鲸港。 顾名思义,这里是观鲸的地方。 今天风浪不大,阳光尤其好,照得海面洒满碎钻一样,波光粼粼美不胜收。船是向导提前包好的,没有外人。腿脚不便的程开霁被安排在船头坐着,享受最佳视野,其他人就在船上自由活动。 “咱们去那边看看。” 凌意被谢思昀扯着,正要被动地往船尾移动,右手却感觉到一点阻力。 “等等。”有人拉住他手腕。 因为要找地方停车,厉醒川上来得最晚。两人视线撞到一起,凌意淡淡移开眼,却觉得他的脸好像晒黑了。 “救生衣。”厉醒川手里拿着两件橙色的救生衣。 凌意只得伸手:“给我吧。” 厉醒川将其中一件递过去。 “那件呢。”想当然以为是思昀的。 厉醒川微皱了一下眉头,没有给。凌意伸手去要,用了点力往外扯,握救生衣的手这才松开。 可拿到以后,他却发现思昀早走开了,眼下正在向导身边穿救生衣,另外三人也都已经各自穿好。 剩的这件是厉醒川自己的。 凌意双脚停住,把多的那件放到了地上,低头穿自己的。厉醒川走过来替他系好绳,又把地上那件捡起来往身上穿。 “帮我系上。” 船身在海里轻轻摇晃。帮他系绳子的时候凌意身体在晃,心也在晃。还没系完,厉醒川就把他的手握住了,人也被搂到怀里。 凌意不想让他抱,身体却没什么力气。 时间就这样凝固了。 凌意以为自己可以很坚强地撑过这几天,可被这样不明不白地一抱,心口却像是被利刃伤到,鲜活又疼痛地跳动着。 海浪平缓,炙烈的阳光烤得人头顶发烫。没多久他就觉得胸闷恶心,冲进舱内的卫生间干呕了几声,什么也没吐出来。 用水漱完口,他看着镜中的自己。眼前的人脸色苍白,头发不知是被汗打湿的还是被外面的海风吹湿的,湿润又狼狈地搭在额上。 他转身靠在水池边,闭着眼深呼吸,直到听见脚步声才把眼睛睁开。 厉醒川走近,拧眉看着他的脸色:“怎么了,不舒服?” 他把脸转开:“不用你管。” 他在报复他。 谁说他从不跟他生气的。 发梢的水顺着脸颊往下滴,显得他整个人更加狼狈。厉醒川眉头皱得很紧,盯了他一会儿后,用比较干净的手背去擦他的额跟脸,动作不够细心,力气却不大。 “你晕船了,出发之前没吃药?” 海浪拍着船舷,凌意抿紧唇。刚返过酸的喉咙无法发出声音,他只能把头转开,沉默地看着外面翻起的浪花。 “凌意,”身旁的手臂收紧,青筋一点点全突出来,“你是不是不喜欢这里。” 那种心口抽痛的感觉又回来了。 “如果不喜欢,明天我带你回去。” 凌意克制着不让自己颤抖,攥紧拳慢慢点头:“我自己回去就行。” 紧接着就拨开厉醒川逃回甲板。 “凌意!”谢思昀一手紧抓着护栏一手朝他挥动,也不怕太平洋的一个浪将自己给卷下去。 凌意用袖子胡乱抹了一把脸,感觉脸颊上全是水,又用力擦,直到把脸完全擦干才走过去。 “你刚才跟醒川去哪儿了?” “没去哪,我有点晕船。” “喔……”思昀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本来是想笑,可仔细一看却发现他眼底是红的,这才把笑容慢慢收起来,凑过去看他的眼睛,“怎么了,吵架了?” “没什么。” 谢思昀本来还想接着问,这时却听见一阵惊呼,“快看快看,前面有虎鲸群!” 注意力瞬间被吸引过去。 黑衣服白肚皮的小虎鲸争先恐后从水中跃出,一头接着一头,鱼鳍像月牙梭戳在背上,明明很笨拙的样子,动作却可爱又轻盈。 所有人一拥而上,就连程开霁都撑着拐杖走到甲板边。凌意也被谢思昀拉了过去,不过是站在最边上,没有往中间去。厉醒川来得晚,就站在他旁边。 那些小虎鲸头圆圆的,身体滑滑的,钻出水面的那一刻皮肤折射斑斓的日光,水花隔着十几米扑溅到每个人的脸上。 凌意往后躲了一下,厉醒川用手替他挡水。 眼前的画面足以令人毕生难忘,所有人都在看鲸,只有厉醒川在看凌意。 趁着这个兴奋劲,向导操着不熟练的中文向大家介绍:“在我们这里,鲸鱼代表着重生。圣经里有过一段记载,先知约拿在一次海难中被鲸鱼吃进肚子里活了三天三夜,出来以后才拥有第二次生命。对我们来说,鲸鱼是最温驯的动物,也是最勇敢无畏的动物。” 最温驯,却又最勇敢无畏。谢思昀听得一知半解,扭头,发现醒川定定地看着凌意,眼神中有很多更难懂的东西。 垂眸想了想,他拿出手机走到甲板中央,“醒川,凌意,我帮你们拍张照吧。” 凌意摇摇头,“不用了。” “快点,趁鲸鱼还在。” 凌意还想拒绝,厉醒川却扳住他的脸,没有预警地吻下来。 唇间有淡淡的海水咸味,也有淡淡烟味。凌意感觉到自己的背脊在微微发颤。厉醒川的手如此用力,以至于他想逃也逃不开。 他的心被巨大的不舍淹没了。 自此他再也没有开口说话,谢思昀也没告诉他们拍到了没有,只是一言不发地将手机收好。 从海上回来,这一天就已经过去大半,连带海风吹着都染上凉意。坐车回酒店,路上楚然靠着陆行舟的肩小憩,程开霁也在闭目养神,谢思昀在滑手机。 凌意还是靠窗坐。厉醒川的车寸步不离,像是在守着他。 回到酒店,厨房正在准备晚饭,向导招呼大家半小时后再下来吃饭,这会儿可以抓紧时间回房休息休息。 刚冲完凉从浴室出来,凌意的房门就被人敲响。 “凌意。” 是厉醒川的声音。 以为他是来叫自己下去吃饭的,凌意擦着头发,走到门后轻声回:“你先下去吧,我还没换衣服。” 隔着一道房门,安静了好一会儿,厉醒川才说:“我跟思昀要出去一趟。晚上你别乱跑,也别等我。” 凌意手顿了一会儿,慢慢放下去,“现在?” “嗯。” “去哪儿?” 厉醒川还是不肯说。 凌意呼吸不畅,一言不发。 外面静了半晌才响起脚步声,人走了。路过花园时厉醒川顿住足,回头看了二楼的房间一眼,然后大步离开。 海岛的太阳已经落山,天地间那丝红光渐渐敛起,湛蓝的天与海慢慢变为漆黑。 七点时分楼下忙碌过一阵,服务生们设桌亮灯,摆盘布菜,各式海鲜花样繁多。吃饭的人却只有四个,他们开了瓶年份很好的红酒喝,凌意也喝了两杯,程开霁想拦没拦住。 吃完饭,凌意婉拒其他人的邀请,独自上楼收拾行李。他把那些刚挂出来两天的衣服一件件叠好收回去,把被子也整理好。后来看见昨晚画的那幅人物草图,静静看了一会儿,最终撕下来揉成团扔掉了。 收好后,他坐在床边出神。想留一样东西当纪念,但景带不走,吻更带不走,最多只能带走昨晚捡到的那些贝壳。 他下楼去找,花园里没有,找不到。 — 时间在黑暗的天际下慢慢流逝,有人在争分夺秒。 零点左右,手机突然很焦急地震动起来,黑夜里声音大得很突兀。 厉醒川放下手里的工具,看了一眼,是从来没给他打过电话的楚然。 他接起来,任何音节都还没有从喉咙里出去,就听见那边劈头问道:“凌意给你打过电话没有?” 原本微弓的背一秒站直,他拧紧眉:“出什么事了。” “凌意不见了,吃完晚饭就没见过人。我跟陆行舟去夜市回来以后把酒店都找遍了,连个人影都没有,电话也一直打不通。” 楚然吐字清晰,说话冷静,厉醒川的神经却突突直跳。 “这地方治安差得很,晚上他又喝了不少酒,我担心——” “我马上回来。”厉醒川沉声打断,“你叫几个人先去海边找找,他昨晚去过海边。” “已经去找了。”楚然对答如流,“陆行舟带人去的,一有消息我马上通知你。” 不到一刻钟就赶回去,酒店只剩下程开霁一个人在前厅坐阵。 “怎么样?”谢思昀先冲进来,扯着他就问,“人找到没有?” “还没有。”程开霁面色铁青,“他们带着几个人分头去找了,码头海滩都没有。” “都这么晚了凌意会去哪儿?” 话音未落,厉醒川停好车奔进来,一看他们俩的脸色就知道一无所获,转身大步往楼上跑。 冲进凌意的房间,已经收拾妥当的行李箱直直跳进眼眶,地毯上还有一个揉得很皱的纸团。捡起来一看,模糊的轮廓画的依稀就是他。 厉醒川心脏狂跳,大步奔向前台要查监控,程开霁直接把他拦住:“还等你查?!我早就已经把今晚的录像全看了,他是八点左右出去的,什么也没带。” 八点到现在已经四个小时,不管去哪儿逛都不可能这么长时间杳无音信。 谢思昀在原地搓着手踱步,好几秒后倏然抬眸看向厉醒川:“白天在船上你们俩是不是吵架了,他会不会……会不会是生气躲起来了?” 厉醒川没有立刻说话,程开霁已经把他的领子揪起来,“你到底要把他害成什么样!” 谢思昀急忙上前阻止,“别动手!” 还没拉开,门口忽然传来嘈杂的脚步声,是楚然带着人回来了。 “楚然!” 三人齐声问:“有消息了吗?” 楚然面如玄铁,看了他们一眼,表情变了一变。厉醒川脸色瞬间冰凉。 “有人在海边的栈桥上见过他。离得最近的监控探头只拍到他过去的画面,没有回来的。”楚然顿了顿,冷眸看向厉醒川,“我现在怀疑他是喝多了神志不清,失足掉到海里去了。” 作者有话说: 第55章 愿不愿意重新在一起 “凌意——” “凌意!” 酒店的员工、这座岛上能雇到的,还有他们五个,所有人倾巢出动,沿海岸线将每块礁石后都细细找过,仍然一无所获。 失踪时间还不够报警,但陆行舟毕竟有些人脉关系。他与当地搜查队搭上线,支付高额费用,将凌意的身份信息和身高样貌细节提供给对方,让他们加派人手在陆上海上各处去找。 天黑尽了,白天还恬淡平静的大海此刻波涛汹涌,海水深不见底,像一个一望无际的巨大旋涡,能在顷刻间吞没所有你在乎的、你珍视的人或物。 认识厉醒川这么多年,谢思昀还从没见他他像现在这样。他面色灰青发紫,声音嘶哑压抑,整个人在极度的提心吊胆中始终攥着拳头,可偏偏除了凌意的名字其他什么话也不说。 谢思昀害怕了,跑过去求陆行舟:“陆总,船什么时候才能到?” 其实不用他催,陆行舟一直在打电话调度搜救快艇,只是现在时间太晚了,开船的都要从家里临时抓过来,所以不能立马到位。 十分钟后除了程开霁所有人都登艇,另有一辆救护车在岸上待命。陆行舟跟楚然一艘,厉醒川跟谢思昀在另一艘,他们从栈桥出发,一路往远处拉网式寻找。 不知是气温骤降还是怎么,夜里的海风竟冰冷刺骨。谢思昀头发被吹得翻风,身体微微打着颤,脸也被冻得僵硬。 他侧过头,见厉醒川一手撑着船沿一手打着手电,双眼错也不错地盯着海面,两条青筋从额角径直连到颈下,大半个身体完全探出艇外,衣服裤子早被海水淋得湿透。 没过多久,忽然听到向导在另一艘艇上朝他们奋力挥臂:“这里!这里有发现!” 厉醒川浑身一凛,立马让开船的调头过去。楚然先他们一步赶到,几辆快艇并在一起,说话要靠喊的:“有什么发现?” “那儿!那儿好像漂着一件衣服!” 顺着向导的手指方向看过去,黑色的海面上隐约漂浮着一件深色衣服。这里早已超过了防鲨区,寻常游泳的人根本不会来这儿,更何况还是晚上? 所有人第一时间靠过去,搜救队员下水把衣服捡出来,照着手电筒一看,谢思昀顿时慌得六神无主,“这是……” 湿淋淋的蓝色外套被海水一泡,冰得一丝温度也没有,指尖一碰就冻得生疼。谢思昀从灰暗的视线中抬起眼,看见厉醒川惨白的脸、惊惧的神情,那一句“这是凌意白天穿过的”,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紧紧把衣服攥在手里,厉醒川抬起头,隔着雾看向楚然,咬了咬牙,“这是他的。” 楚然扭过头,代陆行舟发号施令:“向导,让搜救队员全部下去找。” 所有人鳞次入水,找了二十多分钟。 这二十分钟对艇上的人来说,是绝对的度日如年。每一次海面有身影浮现谢思昀都担心是凌意找到了,又担心是没找到,焦心至极却更不敢看旁边的厉醒川。 二十分钟过去,没有发现,一个个又都从水下浮出来,攀在艇边等命令。 向导看楚然:“还找吗?” 冷风把楚然的嘴唇也冻白了。但他面不改色,点头:“找。” 一个个又都潜下去,在水底拉出一张人网,直径一两百米内连一只螃蟹、一棵珊瑚也没放过。又是半个小时,依然没有任何发现。搜救队员的体能也已经到了极限,再度探出水面时个个都在大喘气。 这一次向导又问:“还找吗。” 楚然一顿,而后低声道:“继续找。” 向导点点头,转身朝众人吩咐。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用当地语言回了几句话,没人动。 楚然举着手电,光移到向导脸上:“他们说什么,翻译给我们听。” 声音异常冷淡。 向导张了张口,正要出声,却被陆行舟拦住。这一个晚上陆行舟的话都很少,一切交由楚然来指挥。此刻他在昏暗的光线下,深眸微抬,看向另一艘艇上的厉醒川。 “醒川,今天的事,是我这个做哥哥的对不住你。” 陆行舟跟厉醒川没有正式说过什么,但陆行舟心里是把他当弟弟的。这一次出来散心原是一番好意,谁也没想到会出这样的意外。 他看着厉醒川:“你要有个心理准备。” 厉醒川也看向他,嘴唇冻僵了一样动了动:“让他说。” 陆行舟这才朝向导微微点头。 在场的都是开罪不起的主,向导喉结一滑,有些紧张:“他们刚才说,找不到只有两种可能,要么人漂走了,要么被鲨鱼、被鲨鱼给……继续在这里耗,没用的。” 厉醒川那只攥衣服的右手,越攥越紧,关节泛白,攥出的水顺着指缝往下滴,黑夜里看着像血一样。 谢思昀嗓音干哑:“难道就不找了?” 搜救队的队长离得近,又仰头说了几句话。向导一句一句翻译:“他们的建议是今晚先这样,回去以后想办法调派直升机,天一亮就来海面搜救,争取尽快打捞。” 打捞。 这两个字一出口,谢思昀恐惧地打了个寒噤。 楚然抬起眸,目光与他对视了一会儿,然后慢慢移往另一个方向,“厉醒川,他的意思你听明白了么。” 这句简短的话里,有能将人心脏撕碎的东西。 海风刃一样刮过皮肤。 厉醒川手紧紧攥着衣服,微低着头,谁也看不清他的表情。 楚然看着他,说:“我不想下定论,但是我想让你明白,人很可能已经没了。” “楚然。”陆行舟皱紧眉,“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现在不说什么时候说。”楚然的语气肃穆又严厉,“你不说,我不说,凌意就能死而复生?这样找下去就会有结果?” “够了。”陆行舟低声喝止,“醒川,今晚咱们先回去,明天一早我——” 话音未落,只听扑通一声。 “醒川!” 谢思昀尖叫起来。 在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厉醒川扔下衣服一头扎进冰冷的海水中。 没有人肯找,他就自己找。 海水中空无一物,连一块救命的浮木、一根可攀握的水草都见不到,有的只是深不见底的黑暗和无边的寂静。身后的嘶喊越来越远,直至潜入水中后完全消失,厉醒川感觉自己进入了一个巨大的旋涡,除了剧烈的心跳以外什么都听不见了。 肺部受到严重的挤压,同时脑中有一个感觉一直在折磨着他,让他几乎喘不上气:凌意离他很远。 他奋力向前游。 这种失去是切肤之痛。你看见了他的衣服,你觉得他一定就在这附近,但你偏偏就是找不到他。甚至你感觉他的呼吸在一点点变得微弱,他的心跳一点点变得迟缓,但你束手无策。 厉醒川总疑心凌意在某个地方等着他,总疑心凌意冷得直抖,蜷缩在水底喊:醒川,救救我。 但就是找不到他。 不顾一切往深处游的时候,厉醒川全身肌肉都在抖,意识已经模糊不清,所有动作都是在靠着一口气机械重复。 “醒川、醒川你回来!”谢思昀趴在艇边失声痛喊,“太危险了,你快游回来!” 刚才那一瞬间就连楚然都睁大了眼睛。他没想到厉醒川居然能不要命,明知不可能有任何结果仍然疯了一样冲动。大约连厉醒川自己都没想明白,这一刻究竟为什么要下水,找的又是什么。也许只是有一种原始的本能,他不能就这样失去凌意。 “快!”眼见那个身影越来越远,陆行舟对向导吼,“快让人过去把他弄回来!” 向导一声令下,几个队员箭一样入水,费了很大的功夫才将人拖回艇。 被救回来的厉醒川嘴唇苍白,躺在艇中沉重地喘息,全身上下没有一点生气。 “醒川、醒川?”谢思昀紧紧抱着他,感觉不到他任何温度。楚然让快艇靠近,不顾危险一步跨过去,立即蹲下查看,“厉醒川,厉醒川!睁开眼睛。” 漫无天际的黑暗中,厉醒川额头青筋盘错,勉强睁开双眼,又被手电筒的强光刺得缓缓闭上。他重重咳嗽了几声,从肺里咳出几口冰冷的海水,嘴唇微微翕动。 谢思昀抱紧他低下头,听见他低微的嗓音:“找不到……” 找不到凌意,他整个人都垮了。 这三个字就像是一把匕首,从在场每个人的耳膜穿透进去,直直扎进心底。 “厉醒川、厉醒川,”楚然蹲在他身边,眉眼沉寂片刻,低声说了一句,“振作点,我带你去见他。” — 夜风微凉。 凌意回去的时候,偌大的酒店空无一人。 他最终没有找到原来的贝壳,不过又捡了一些,似乎比昨晚的还要特别。 今晚经由楚然牵线,他坐车去岛上一个隐居的英国画家家里开了一番眼界。手机被楚然借走了。楚然说自己的坏了,临时借用一晚,晚上回来就还他。 那名英国画家在岛上已经住了七个年头,家里堆满了这七年的创作结晶,并且他也崇拜大卫霍克尼。虽然语言不大通,但身边有楚然派的翻译随行,凌意与他很聊得来,看画、聊画直到深夜。 大约一点左右,画家还在滔滔不绝,凌意却不好意思再打扰了。他起身告辞,上车以后司机才说楚然吩咐他去通宵营业的进口超市买点东西带回去,需要绕一段路。凌意当然也是同意。 对于外面发生的一切,他浑然不知。 直到两点,他才终于回到自己的房间。四周静悄悄的,其他房间都黑着灯,一个人也没有。 房门虚掩。 他洗了个澡,换了件简单的短袖和朴素的棉质睡裤坐到床上,又开始尝试下笔。 昨晚那幅画得实在太差。 削过的铅笔划过纸面有沙沙声,因为是草图,他甚至用的是横格本。五分钟后,厉醒川的轮廓出现在纸上,比昨晚的要有神韵一些。 虽然拿笔的时候偶尔手还是会抖,但心定了许多,大约也有今晚聊天的功劳。 又画了一会儿,外面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有人以最快的速度冲上楼来,猛地推开房门,然后在视线交汇的那一刻浑身巨震。 凌意抬眸,与厉醒川四目相对,愣住。 “你——” 你怎么浑身是水。 这句话还没说出口,就被厉醒川扑过来死死抱在怀里。 力道太大了,凌意的纸跟笔都被撞落在床上。他感觉自己是被一个冰做的人抱紧的,从脖子到身体全被勒住,一时间呼吸都有些不畅。 厉醒川粗重地呼吸着,全身剧烈颤抖,裸露在外的每一寸皮肤都在滴水。 凌意被迫张开双臂搂着他,闻见他一身的海水味道,感觉他心跳强烈,带动胸腔都在震。他把头埋在凌意颈间,牙关轻微打颤。 凌意怔愣:“醒川?” 这是怎么了? “发生什么事了,你去哪里搞的这一身水?” 厉醒川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只是两条胳膊收得更紧,将他整个人越抱越紧,最后两人都支撑不住倒进松软的床榻里。 许久许久,房间里除了那种压抑到极点又释放出来的喘息没有一点动静。时钟滴答滴答在走,窗外的黑夜悄无声息,门开着但没有人过来。 凌意感觉到厉醒川干裂的唇在吻他的脖子,一下一下,灼热的气息滚动在颈间,跟从前的感觉完全不同。厉醒川的颤抖很长时间没有平复下来,凌意只得慢慢抚摸他的发,心里焦急迷茫但又怕说错话。 鼻息相贴,厉醒川把他圈抱在怀里,小小一团,心跳贴着心跳。 凌意睁着眼,但光线被遮挡掉了,所以也不能看清厉醒川的表情,只见到他的喉结一直在很慢地动。 凌意缩在他的怀里,感觉自己是被完全保护起来了。 心神悸动了好一会儿,凌意小声说:“醒川,我有点喘不过气。” 厉醒川胸膛松了一点,一开口,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打磨过,“你去哪儿了?” “我去了马蒂斯教授家里。嗯……他是个英国画家,这几年一直在岛上画画,我觉得,我觉得他画得真好。” 他声音轻轻柔柔的,因为被抱在怀里,听着又有点模糊不清。说了几句以后,没听见醒川搭腔,他声音低下去,“我光顾着自己说了,你不感兴趣吧。” “感兴趣。”厉醒川声音黯哑,“你说。” “嗯……”凌意觉得今晚一切都很反常,但他不想去追根究底,只希望这一刻能越长越好,最好长到他们两个人都白发苍苍、背驼齿落。 他在醒川怀里动了动,找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实际上就是像婴儿一样蜷着。 明明醒川全身都是水,但他却觉得异常暖和。他说:“醒川,我英文真的好差。教授说话我基本都听不懂,特别丢人。” 他听见厉醒川深深吸气,“我教你。” “你教我?”他微微仰起下巴,从缝隙里看到醒川青黑的眼底、冒头的胡渣,“你肯教我吗?” 厉醒川说:“你让我做什么我都肯。” 凌意静默下来。 楼下有脚步声,隔壁房间也有,显然是楚然他们都回来了。他有种从梦境回到现实生活的感觉,好像下一秒醒川就要醒了。 “你不要说这种话。”他变得有些低落,“你这样说我会当真的。” 厉醒川静了一瞬。但这一瞬的沉默不像是犹豫,更像是反思。这一瞬凌意有点紧张,想了好多措辞,还没组织好语言,就听见厉醒川低声道,“我是认真的。” 凌意微愕。 “我是认真的,凌意。”厉醒川的背抬起一段距离,很郑重地,很专注地看着他的眼睛,“你想要什么,想做什么,我尽我的全力。” 他的表情太过认真,以至于没有人会去怀疑话的真假。凌意怔忡片刻,看见他眼中的自己。 自己是个普通人,这一点凌意一直都知道。可在厉醒川的瞳底,他好像染上一层薄薄的光,变得不再那么普通了。就是这一点光,给了凌意勇气,让他对厉醒川说:“我想要你告诉我答案,我知道你已经想好了。” 好的坏的都可以。 厉醒川抱着他僵了一会儿,然后才说:“答案在我房间。” 从床上起来,其实两个人都很紧张,但也都装出一副平常的样子。到了厉醒川的房间,他说,“在我桌上,本来打算明天再给你。”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说完又接着道,“我去洗个澡。” 凌意咬着唇点点头,等浴室的门关紧,才鼓起勇气慢慢走到桌边。 以厉醒川的性格,如果想好了要明天给的东西,一定不会提前,但今天是个特例。 桌上有一杯喝了一半的水,有一支钢笔,一摞纸。桌边还有一个纸篓,里面全都是写废的纸团。 凌意拿起最上面的那页纸,看见了一段话。厉醒川写的,字很工整,墨迹很深: 我曾经拥有过一个人 他教会我爱,他定义何为勇气 他是我乏味生活里的点睛之笔 我沉溺过一年,直到他突然离开 我尝试过逃避和遗忘 我以为他爱我胜过我爱他,我以为自己一定能忘了他,但我以为的只是我以为 那一年的每分每秒都刻在我的脑海里,像纹身一样,脱掉一层皮依然没有洗掉 我的双脚走遍边陲疆域 我的眼睛看过无数的人和景 但五年过去我依然记得他,依然珍藏他的画,他的笑,他叫我名字时的语气 我开始无法想象没有他的生活 我开始恐惧失去 我的双臂并不为保护他而存在 但他有任何危险我总义无反顾,他的安全比我的命更重要 挣扎了这么多年,我终于决定诚实面对自己的内心 凌意,你愿不愿意重新跟我在一起? 作者有话说: 我看过《那个不为人知的故事》,也很喜欢杨昭写给陈的那封信,结尾的信有受到它的影响,不过跟t大比我还差得太远,连致敬都不够格。 第56章 晚安输给我爱你 走进浴室关上门,厉醒川才算是冷静下来。 他感觉自己的身体正一点点回暖,关节正一点点恢复知觉,神经重新听从自己控制。他甚至想抽烟了,那种劫后余生的感觉,令他想抽根烟抑制住强烈的心悸。 这一晚上心脏使用过度,一时在冰水里一时在地狱里,找回凌意的一瞬间才终于落回自己的胸腔。 酒店的设施算得上先进,不过浴室并不十分花哨,花洒下有一块简简单单的黑色四方形大理石,将站立处抬高寸许,墙上的瓷砖也都是黑色,显得很有质感。因为进来得急,厉醒川没有拿衣服和拖鞋,只能光脚。 他把t恤脱下来,看见上面一圈白色盐渍,是海水湿了又干留下的印记。上次见这种印记,好像还是在高中的篮球场。 浴室干湿分离,有一盏吸顶灯,月白色的光。 衣服裤子全被他扔在洗手台上。拧开花洒,热水顺流而下,淋在他头顶跟背上,冲刷这一晚上的担惊受怕。 在他站的位置,右手边有一扇高高的窗户,抬起手才能够到。伸手一推,一轮圆月映入眼帘,高窗成了画框。之前从来没有这种感觉,只是简简单单地看见景、淋到热水、踩到地板,人就会有一种踏实的感觉。 这很少见。 当兵的时候这种需要感短暂出现过,那时是因为枪。一旦摸到枪,他就会有一种踏实的感觉,所以在野外过夜他颈后的位置永远是留给枪的。 现在对枪的需要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别的一些东西。 他闭眼仰起头,让热水淋过自己的脸。 在这种沉默的踏实里,卫生间的门却被人轻轻拧开。凌意的身影隔着雾、隔着玻璃的推拉门出现在镜子前,看了这边一眼就垂眼望向洗手池上的衣服。 厉醒川手一抬,哗啦啦的水声即刻停止。 “怎么了?” “没怎么。”凌意的声音被包裹在热腾腾的水蒸气里,“有件事想问问你。” 说完,人也慢慢走过去。 隔着一道蒙着水雾的门,两人很模糊地看到彼此。 “什么事。” “也没什么。”凌意想了想,说,“就是咱们来这儿以前,我看到一条娱乐新闻。你和一个……一个女人在医院,一起牵着小树。她是谁,小树的生母?” 厉醒川用手抹掉玻璃上的水,视野顿时清晰。 凌意眼睛肿得像核桃。 从层层叠叠的眼皮里,他用鼓起来的眼眸看厉醒川。醒川头发打湿了,额头完全露出来,明明是很成熟的感觉,却又让人觉得他一点没变,跟五年前比。 “她是小树的小姨,来接小树回老家去。” “回去?小树病好了?” 厉醒川嗯了一声:“还需要调养,每两个月我会接他过来复查一次。” 凌意觉得很奇怪,醒川怎么舍得呢? 花洒的水还在往下滴,厉醒川抹了把脸,然后用右手的食指,隔着玻璃敲了敲凌意的眼睛。 凌意感觉自己被敲到了,颈微微后仰,然后觉得自己傻,笑了笑。 醒川问:“哭过了?” 凌意双手捧着脸,做眼保健操一样揉了揉眼睛,“嗯。” 还算老实。 “因为我的字太难看了?” 这种很拙劣的玩笑,凌意却仍然笑出来。那种笑容是发自内心的,像湖面的涟漪,一圈一圈从心里最深处漾出来。 他微微踮脚,隔着玻璃亲了厉醒川一下,“不难看。” 口中的雾气又让玻璃变白了。 厉醒川皱了皱眉:“上面脏。” 凌意用手去抹雾:“那你就把门打开。” 其实门也没有锁,但凌意就是想让他主动一次。 轻轻一响后,玻璃门被推开,厉醒川双手搂腰将凌意抱了进去。凌意拖鞋脱在了外面但还穿着袜子,厉醒川就让他踩在自己脚背上。 抬起头本来是想看醒川的,凌意却先见到窗外的月亮,不禁有种眼前一亮的感觉。那种介于肌色跟白橡色之间的月光,让醒川的五官也变得柔和。凌意抬手替他擦了擦脸上的水,又把他头发弄乱了。 因为他这样动来动去,厉醒川没有办法继续站在原地,就搂着他退了两步,背抵到光滑的瓷砖上。 “醒川……”凌意的声音很湿润。 厉醒川低低地嗯了一声。 凌意手放在他肩上,很慢很轻地抚摸他的皮肤。上面有疤,大拇指那么长一条。凌意感受得很仔细,顺着肩膀下去,又摸到他的手臂线条,坚实有力,很可靠的感觉。 门和窗都开着,浴室里的雾气很快就散了。身上的水慢慢蒸发,厉醒川微微有点冷,肌肉硬实紧绷。他就又抬手将花洒打开。 热水细密地淋下来,淋到他们俩的身上,然后流进大理石下面。很快凌意的发梢和衣服就被完全打湿了,湿漉漉地贴在身上,短袖上衣有点透,厉醒川眼眸又深了一些。 湿都湿了,他就从醒川脚背上下来,低头看着自己的袜子。然后还没回神,腰就被一托一抱,人也转了一个方向。厉醒川把他抵在瓷砖上,淋着热水重重地吻下来。 这时凌意才听见醒川的呼吸,粗哑沉重,刚才应该是被水声盖住了。 舌头进来的那一刻,他几乎是克制不住地呻吟起来。只不过一个吻而已,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的下颌被厉醒川压得微微向内收,嘴被迫张开,唾液跟热水一道流进嘴里,弄得他连心口都是热的。 喉结很沉重地滚动,是欲望在寻求出口。 瓷砖有点滑,他双手背到身后贴着墙,想将掌心凉一凉。厉醒川以为他站不住了,手穿过他两腿之间将他的身子架起来,让他挂在自己腰上。 这样一手托着他,一手撑在瓷砖上,厉醒川后背的两片肩胛骨凸出来。 凌意摸到了,手指在两片骨头之间的那道凹槽徘徊,感觉热水顺着肌肉的纹理往下流,双腿莫名发软。 好一会儿,厉醒川才松开他,低声问:“在这里还是去床上。” 凌意纠结了一下才说:“随你。” “那就先在这里。” 【后略,密码1560】 作者有话说: 第57章 厉醒川生命中的水花 第二天,凌意是在厉醒川怀里醒过来的。时间应该不早了,外面阳光格外慷慨,照得他整个背都发烫。 厉醒川还没醒。 其实他一直就这样,睡眠质量比较好,以前同居的时候就很少被楼下的晨练声吵醒。 凌意没出声,微微扭过身,凭借窗帘筛过的光线看醒川。就是这个人,这个不爱说话的人,昨晚说了两次爱他。 褪去当时的震撼与激动,此刻的凌意只感觉到踏实。他像在海上漂了五年的一根浮木,在肌理完全溃烂之前,在坚韧彻底瓦解之前,找到了救他上岸的人。 他凝视眼前这个人。 从他这个视角,醒川的五官依然很端正,下颌线条也很明晰。因为空间窄,被子就一床,所以两人的腿缠在一起,脚背挨着脚心。 醒川的脚背上有两条筋络,比寻常人的都要明显些。凌意不动声色地靠得更近,腿缠紧,脚放上去搓了搓。 厉醒川就这么被他弄醒了。 两人四目相对,凌意有点不好意思,但都快三十的人了,又不想表现得太忸怩,就说:“早。” “早。” 厉醒川声音很黯哑。他做了个深呼吸,类似于伸懒觉的那种感觉,然后把凌意关在了被子里。 狭小的空间里空气稀薄。 两个人侧着身接吻,不徐不疾,慢慢感受嘴唇的柔软。 比起昨晚的激烈,这个吻温情的成份更多。凌意觉得自己的骨头像是被一把小锤子慢慢在敲,很眷恋又很酥麻的感觉。吻累了,他又被厉醒川放倒,压在身下继续吻。黑暗里喘息被放大无数倍,凌意心如擂鼓,几分钟后主动掀开被子平复呼吸。 这时已经正午。 厉醒川起身穿上衣服走到阳台。咸涩的海风把昨晚卧室里那种复杂的气味吹淡了,凌意也揉揉脸走过去,顺着他的视线往楼下看。 花园里有侍应生在喂猫,背影看着很闲适,棕榈树在海风里沙沙作响。 看了一会儿,凌意抬起头,抬眼看厉醒川。 厉醒川转过来,发现他目光很平静,里面没有一丝一毫的忸怩作态,只有许多没说出口的话。 厉醒川看得入了神。 凌意就笑起来,轻声问:“怎么了?” 其实以前凌意也不是时常笑,他的生活总是烦恼多、快乐少。但不知道为什么,分开的五年里厉醒川只要想起他,想到的都是他笑起来的样子,那种温顺又柔和的笑容。特别是他们俩在一起的那些点滴时光,即便是闹别扭的时候,厉醒川每每回想,也觉得凌意是笑着的。 凌意抿着嘴:“嗯?” 厉醒川的目光下移,看着他的上半身:“你穿的是我的衣服。” 凌意微赧,嗯了一声,“我衣服湿了。”又不想回自己房间去拿。 他穿了件宽大的白色t恤,领口露出锁骨,侧着的脸干干净净。厉醒川伸出手,用大拇指和虎口缓缓摩挲他的下颌,“分开这几年,你找过我没有。” 手掌干燥温暖,有让人浑身松弛下来的东西。凌意侧过脸,垫着这只手枕在他的肩上,轻轻点了点头。 “找过。出狱以后我才知道你走了,你走之前……”他停顿了一下,“你走之前没有告诉我。” 就这么简短的一句,厉醒川已经听见他轻微的鼻息。 “你寝室的三个人我都找过,一个也没联系上。后来我去找了你以前的班主任,他让我到云南碰碰运气,我去了,但是没有见到你。” 轻描淡写的语气,厉醒川肩头的皮肤却感觉到一点隐约的湿意。 “我在云南住了三个月,叫得出名字的部队驻地都跑遍了,没有人见过你。”凌意声音哽咽,“醒川,你去哪儿了?” 明明人就在眼前,但凌意的这句话,真实得就像在问两年前的厉醒川。 “你去哪儿了,为什么不见我?” 边境巡防工作涉毒涉黑,原则上需要保密,除非直系亲属打报告申请探视,否则不会随便泄露在编人员信息。 从发了疯地找,到慢慢失去希望,再到完全放弃,凌意经历了一整年的时间。在那之后他回到临江,找工作处处碰壁,还要给没有自理能力的母亲看病、照顾起居,生活上自顾不暇,经济上更是拮据。醒川留给他的那些钱,起初他万万不肯动,后来却一再破例,直到将它花得一干二净。 不想在醒川面前再因为过去那些事流眼泪,凌意就低着头,低声说:“我回房间换件自己的衣服。” 刚转身,就被人从后面抱住。 “我也找过你。”厉醒川声音沉得发闷,“我也找过你,凌意。” 他不止一次去过美国,也不是没在临江找过,但怎么想也想不到凌意会在监狱。但话说到这里就够了,很多回忆是经不起仔细翻看的,因为痛苦永远鲜血淋漓。 站了一会儿,厉醒川说:“去换身衣服,我在楼下等你。” 凌意极力平静地点点头:“知道了。” 回到自己的房间,双手用力揉了揉脸,才把心里那点酸涩完全压下去。 二十分钟后,他换好衣服急匆匆下楼。本来以为自己算快的,起码还能去后厨问问有没有什么能填饱肚子的,没想到下去才发现厉醒川已经在门口等着了。 那辆杜卡迪还在,就停在酒店门外。厉醒川背微弓,很放松地靠在车上,正在低头抽烟。 对于抽烟这种事,凌意心里谈不上反感,但也不是很喜欢。不过醒川永远是例外,在他这里拥有特权。 看见他走过来,厉醒川把夹烟的手垂向机车另一侧:“我以为你还有一会儿。” 凌意笑了笑:“你抽吧,没事。” 厉醒川干脆将烟摁灭。 头盔只有一个,像从前一样,还是凌意戴。两人出发去到海边的一个集市,游客不算少,两边的小摊车摆出一百来米,当地美食应有尽有,吆喝声从头响到尾。 厉醒川问他:“想吃什么?” 来之前凌意查过攻略,知道这里有一家卖青木瓜沙拉的很有名,就把厉醒川带到那儿,排了十多分钟才等到一个现场吃的位置。 这里的吃的都偏酸偏辣,卫生条件也一般。沙拉送上来的时候就用一个一次性的袋子装着,要自己套到桌上一个重复使用的碗里,筷子也是很廉价的那种一次性的,上面还有木屑。 厉醒川微微皱了皱眉,站起来,“我打个电话。” 随即走到一旁。 凌意本来已经把筷子掰开要递给他,此刻又慢慢收回自己面前。 周围有一条长长的队伍,每个人都在跟前后左右的人聊天,他们这桌就他一个人,安静得格格不入。 两分钟后厉醒川回来坐下,没有说话,低头看着面前这盆吃的。 凌意轻声问:“醒川,你能吃这个吗?” 抬头,厉醒川的目光移到他的脸,眉心蹙着一个很浅的川字。 “你要是不想吃这个,咱们可以换一个地方。反正今天也没什么事,来这里逛一逛不一定非要——” 剩余的话被咔的一声清响打断。 厉醒川掰开一次性筷子递给他:“我刚才问了程开霁,他说你可以吃。” 原来刚才那通电话是打给程医生的。 凌意的心跟着猛烈跳动了一下,马下又强行按捺住,“那你呢?” “我什么。” “你想吃这个吗?” 厉醒川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拿起筷子直接开始吃。他吃东西的样子不仅不斯文,反而还让人很有食欲。吃了几口后他才抬起头看凌意:“比我想象得要容易接受。” 看着他这种郑重其事的表情,凌意没忍住笑出来。 厉醒川问:“你笑什么。” 凌意盯着他,笑盈盈地凑过去亲了他一下,嘴唇也跟着酸酸辣辣的:“你慢点吃,给我留点儿。” 周围有人发现了他们的举动,很惊奇地扯朋友的袖子,几个人的目光都聚焦过来。凌意顿时有点不自然,身体离得远了一点,但厉醒川却表现得一切如常。 风卷残云般收拾掉一份沙拉,两人又去别的摊位买了新鲜出炉的蛋卷跟水果捞,迎着烈日边走边吃。离停车的地方还有不到一百米的时候,有人从他们身边经过,极小声地交头接耳,说的还是中文。 凌意脚步慢慢放缓。 厉醒川走到前面,发现他没有跟上来,就回过头,很自然地朝他伸出手,“走不动了?” 凌意的脸在阳光里怔了一瞬,心里那点不舒服顿时消失。他快步走上前牵住厉醒川的手,之后再有多少人侧目,也一秒都没有放开过。 这个中午像是专为弥补那段戛然而止的时光而存在的。他们像大学情侣一样牵手、接吻、喝同一杯饮料,厉醒川还骑摩托载他。做这些事已经不符合他们的年纪,但他们失去的东西太多,能补偿分毫都求之不得。 “接下来我们去哪儿?”凌意坐在后座抱着他的腰。厉醒川帮他盖上挡风板:“一个地方。” 说了等于没说。 开到一座靠近海边的建筑,从外面看只有一层楼高,占地面积却不小。车停在门口,刚要进去凌意就拉住他,“别进去了吧,这里好像是私人的地方。” 门口没有任何标识。 目前,也算是吧。 厉醒川淡淡嗯了一声。 他的表情让凌意觉得,他根本没明白自己的意思。凌意就说:“私闯民宅是犯法的。” 厉醒川低笑一声:“你又不是没犯过法。” “……” 凌意哑口无言,却也不懂得生气。反而他用这种口吻把那件事说出来,让人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凌意跟在厉醒川身后,看着他掏出钥匙开大门,看着他走进去,渐渐睁大了眼睛。 “你怎么会有这儿的钥匙?” “我把这儿租下来了。”厉醒川挡在他前面,“为期一个月。” 说完才走到一旁。 视野顿时开阔。这地方比凌意想象得还要大,他站在门口,听见身后的门缓缓关上,像是来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海风吹过来的时候,凌意抬起眸环视这个地方,眼前的一切有种强烈的熟悉感。 左边是平静的蓝色水池,右边是四四方方的褐色游泳馆,脚下是浅杏色的平地。 他快步走到一块黄色跳板后,正对游泳馆,找到心里想的那个视角。 没错。 真的是那幅画。 大卫霍克尼的代表作——更大的水花。蓝色水池对面静静放着一把空椅,椅子背后就是褐色的游泳馆,游泳馆的大面玻璃倒映着这边的建筑投影。往更远处看,两棵棕榈树从游泳馆后墙伸出来,白色的顶、褐色的墙、绿色的树、蓝色的水池、黄色的跳板,一切在阳光下暴晒,画面凝固一般,夏日独有的慵懒而宁静。 凌意屏住呼吸。 所谓更大的水花,指的是从跳板入水的那一刻,打破宁静的那个瞬间。这幅画的主旨不在静,而在于极致的静走到头,打破它时溅起的水花。 厉醒川并不懂画,但不代表他不懂感情。 在他心里,他就是这所房子,是这池水,而凌意是打破它的水花。他是在用这幅画、用这个地方,诠释他们之间的感情。 凌意的身体僵了又松,松了又僵。他一直在看着眼前的一切,表情是完全的难以置信。他在看,也在想,在想这一切是怎么回事。 厉醒川就站在他身边。 好半晌,凌意才转头看着他,看了一会儿又低下头,静了很长一段时间。 有时候想说的话太多,反而不知道怎么说出口,于是只能用安静来平复自己内心溅起的水花。厉醒川也从来不是个会说话的人,他更加深谙沉默之道。 头顶的云在缓慢地移动位置,投下的阴影从池面慢慢移到两人站的地方。凌意也变了一个位置。他靠在醒川背上,喃喃地问:“你怎么找到这个地方的?” “嗯?”厉醒川一开口,胸腔连着后背微微震动。他答得很简短:“网上找的。” 凌意很想让他多说一点,就又问:“怎么会这么像。” 这回厉醒川终于不那么淡然了。他把凌意抱在自己腰上的两只手握在手里,语气有些许头疼:“来之前我雇了几个工人,跳板和椅子都是现买现装的,游泳馆的玻璃、墙漆也重新换过。不过他们干活不仔细,很多细节没按我的图纸来,弄得我时间上很被动。” 不用看凌意也知道他一定皱着眉。 “所以你每天晚上都来兼职装修工人。” “不止我,”厉醒川的嗓音很无奈,“还有思昀。两个土木人毕业五年,谁也没想到还有重操旧业的一天。” 上学时学到的那点老本行全还给老师了,第一天晚上谢思昀刷漆的时候就差点从梯子上摔下来,回去的时候絮絮叨叨一路。那晚厉醒川脸上也沾了灰褐色墙漆,怎么洗都洗不净,让凌意误以为他跟人动过手。 凌意走到跳板边,手还没伸出去厉醒川就让他别碰。 “前天晚上刚刷的漆,不知道干透了没有。” 凌意轻笑出声。 画里那永无止境的夏天仿佛就在眼前,就在这池湛蓝的水里,就是倒映出来的凌意的笑脸。厉醒川站在池边,对着池水出了会儿神,直到凌意问他:“这算是你送我的礼物吗?” 虽然保质期只有一个月。 “你喜欢吗。”厉醒川低声问。 “喜欢。” 那就行了。 “为什么会想到送我这个?”凌意又问。 厉醒川沉默下来。他不是不想说,是不知道动机从何说起。不过他不说,不代表凌意不懂。凌意这只不能画画的右手,是他们两个人共同的心结。 对面游泳馆的玻璃映出两人的身影,很沉静安宁。 “醒川……”凌意轻轻抿了抿唇,“如果我的手治不好,我还是要去做室内设计的。” 厉醒川说:“我知道。” 凌意垂下眼:“其实做室内设计也没什么不好,是不是?” 不知道是安慰他还是安慰自己。 “嗯。”厉醒川也说,“没什么不好。” 望着水面的倒影,凌意张了张嘴,刚想换个话题,眼前却溅出水花,是厉醒川随手扔了个打火机进去。 “但是设计是为别人,艺术是为自己。如果你愿意,不如试试为自己活。”他说,“失败也不要紧。” 作者有话说: 设计是为别人,艺术是为自己。这句话不是我原创的,但是想不起在哪儿读到的了,查了半天也没找到源头,有知道的可以留言告诉我。 第58章 悠着点 从游泳馆出来以后,他们没有再去什么景点,而是沿海边慢慢地开车。 跟从前一样,凌意坐在后座贴着厉醒川的背,近得能听到心跳的距离。海风温和,裹挟着淡淡湿润的水汽,神经前所未有的松弛。 开着开着,一只小虫子从领口钻进他上衣,怎么都不肯出来。他就一手搂紧醒川的小腹,另一手去抖自己的t恤,动作间右手无意识往下。 车身骤停。 厉醒川捏紧刹车,腹肌绷得石头一样。 “没事,你开你的。”凌意停住手,“刚才衣服里飞了只虫子进去。” 厉醒川没回头。 等了片刻,凌意觉得蹊跷,头绕到前面试图看他的眼睛。对视的前一秒,厉醒川低头看向腰上的手,“你摸哪儿呢。” 戴着头盔的头往下低,看清自己手放的位置,愣了一下。 空气凝固一瞬。凌意尴尬地收回手,大约觉得有点唐突,又用濡湿的手替他抻了抻上衣。 还没抬起头,头盔就被人摘下。 窝了一整晚的头发被汗给打湿了,额头也压出两道红印,脸颊红扑扑的。厉醒川拿着头盔近距离看着他,很长时间没说话。 凌意被他看得垂下脖颈。 天色已经暗下来,不过海滩那边照明很足,所以路边也能借到光。车停在一丛植物的侧面。 视线下方,头盔被放在两人腰间,两只手顺着上衣的下摆探进凌意身体。 厉醒川动作隐蔽。 远处很嘈杂,但近处很安静,安静到薄茧擦过小腹时有细微的动静。 这里是马路,随时都可能有人过来。 凌意烧着脸,刚想摁住手阻止,身体却被陡然搂近。厉醒川呼吸打在他脸上,粗糙温暖的手掌在他上身缓慢游走,每寸肌肤都没放过,从腰到背再到胸。 摸到突起时慢慢停住,微用力压,掌心蹭过那个敏感的地方。 凌意失去了反抗能力。他唇微张,脸朝向醒川颈窝侧着。上衣还完完整整地穿在身上,从外面看不出任何端倪,只是两个人静静地抱着。但只要走近,就能轻易发现他被摸得浑身瘫软,就能听见他酥麻的低喘。 前后不过几分钟时间,他身上的汗出了一层又一层,身体轻轻哆嗦。实在招架不住了,他把那两只手往外推,呼吸彻底乱了方寸。 厉醒川见好就收,替他把衣服拉好。 一手的汗。 静静地抱在一起,心跳从急促中渐渐平息,下面那股火也很艰难地压下去。等他不再喘了,厉醒川摸摸他的头发:“下去走走。” 两个人索性也不再开车,慢慢沿着海滩散步。 公共海滩的沙不比私人海滩差多少,细沙踩在脚底触感松软,每走一步脚都会微微陷进去,稍不留意还容易摔倒。走了一会儿,厉醒川去卫生间,凌意独自一个人在海边等。回头看见路边有卖冰淇淋的摊位,他就过去排在队伍的最后面。 这里的冰淇淋口味选择很多,当地盛产的几种水果一样不少,另外还有榴莲和芒果这种经典口味。排到他以后,他站在冰柜前犹豫。 不知道醒川想吃哪一种。 摊位放着音乐招揽客人,声音很大。凌意弯下腰,很认真地盯着柜中的几桶冰淇淋。排在后面的人身材魁梧,将他整个人都挡住了。摊主坐在冰柜后面,左手五根指头很不耐烦地在柜面上磕来磕去,一口蹩脚的英文带着方言味儿。凌意英文底子差,不过催他快点还是听得懂的,于是脸一红,指了指蓝色和浅黄色的,“this one, and this one.” 买好以后,他左右手各举一个,小心翼翼地避开排队的人群往回走。 刚才着急忘了问蓝色的是什么口味,看着像是蓝莓,也不知猜得对不对。走到一半他停下来,盯着左手的那一个,五秒过后凑过后用唇面蘸了一下。还没品出味道,不远处的海边突然有人喊:“凌意!” 是厉醒川的声音,显得非常着急。 “醒川——”他出声回应。 没等反应过来已经被赶到的厉醒川用力搂进怀里,力气大得胸骨都微痛。 他茫然地将双手举高:“出什么事了?” 厉醒川呼吸压抑又急促,有种溺水过后的感觉,“你乱跑什么?” “我去买了个冰淇淋。”他错愕,“你以为我走丢了?怎么可能……” 厉醒川手臂收紧,深呼吸,极力将什么话压了下去,然后换成很生硬的一句:“你是不是忘了自己英文有多差。” 凌意哭笑不得:“差是差,又不是完全不会,基本对话我还是会讲的。” 胸膛起伏了很久,厉醒川放开他,盯着他,确认他好好的,脸色这才慢慢缓和。 手里的冰淇淋再拿下去就要化了,凌意递过去,“蓝莓的和芒果的,挑一个吧,不会英文的凌意单枪匹马买到的。” 厉醒川拿走蓝莓的,换来凌意轻轻一笑。 “这个我尝过一点,你不介意的吧。”说完转身往前走,“介意也恕不退换。” 厉醒川皱了皱眉,加紧脚步跟上去。 这一晚有人的心如同坐过山车,直上直下险些急出心脏病来。 回到酒店,趁厉醒川洗澡的时间,凌意敲开楚然的门,“介意聊一会儿吗?” 两人像刚来的时候一样走上房顶。 今晚的夜空比前两天都要疏朗,银盘一样的月亮扣在天上,很圆满的一种感觉。 “有事要问我?”楚然开门见山。 他这种性格的人,气场永远很强,即使只是简简单单地站在那儿,也会带给人一种强烈的压迫感。 不过凌意在这方面似乎天生迟钝,并不觉得楚然与别人有什么不同。就像他也不觉得陆行舟有什么不同一样,上市公司的老板对他来讲只是一种头衔,他知道了,心里喔一声,然后也就过去了。在这方面他没有什么自卑感,只是性格慢热,所以一开始才显得局促一些。如今几个人都熟了,凌意变得很坦然。 “昨晚的事我想问问你。”他抿了抿唇,“你知道发生了什么对吧。” 楚然侧目:“你怎么不问厉醒川。” 凌意不作声。 “怕他不说?” “嗯。” 楚然看了他一会儿,露出一种微微的、恨铁不成钢的表情,随后才拿出手机扔给他,“自己看。” 凌意尴尬接住。 手机里有段视频,是昨天跟着楚然的人拍下来的。一个陌生又失态的厉醒川出现在画面里,脸色差得像是下一秒就要葬身水底。 凌意几乎是立即捂住了嘴。 他看见醒川发了疯一样地喊他的名字,看见一帮人打着手电筒在找一个从未失踪过的他,最后看见醒川不顾一切纵身入水。空旷的屋顶反复响起“凌意”两个字,似乎比这五年他被人叫到的次数还多。凌意心底生出一种强烈的冲动,很想回应一声,告诉醒川自己就在这里。 他错愕地抬头:“你们为什么骗他,为什么故意让他着急?” “不是我们,是我。”楚然神色淡漠,一人做事一人当的样子,“我就想给他个教训。” 凌意看着他,唇抿紧。虽然没有说话,但表情已经说明一件事——他并不欣赏这种做法。 楚然的目光渐渐严厉起来:“心疼他?” 静了一瞬。 “不是。”凌意摇摇头,“我就是觉得这样不太好。” “不好在哪儿。” “有欺骗成份。” 楚然低嗤:“死脑筋。” 凌意站他旁边,气势上矮一截,表情却很沉静,“如果你真把我当朋友,下次不要再这样了。万一警察当真了呢,万一当时醒川出事了呢?生死大事不是能随便开玩笑的。” 这几句话虽然说得理直气壮,但说完凌意还是有点心虚,顿了顿又补充:“不过还是很谢谢你。除了醒川,还从来没有人肯这样为我考虑,我挺感动的,真的。” 很诚恳不过也很不好意思。 楚然双手抱于身前,站在那儿不说话,表情清冷又微带审视。 凌意摸摸鼻子:“你要是不把我当朋友,那就算是我自作多情了。反正……谢谢你。” 默默片刻,见收不到回应,他就赧然地往楼下走。快走到楼梯口的时候楚然终于出声:“你等等。” 凌意转过身,看见楚然细细的眉下一对眼睛黑亮澄净,根本没有任何攻击性。 “这次算我错,不该事先瞒着你。” 凌意闷头笑了一下:“你的表情好像不是这么说的。” “你——”楚然要发火。 凌意投降:“一起下去吗?时间也不早了,明天还要赶飞机。” 楚然这才走过去。 两人并肩下楼。狭窄的楼道里凌意轻声问:“你跟陆总在哪里登记的啊。” “谁说我们登过记。” “啊?没有么?” “一张破纸而已。你想要就自己去跟厉醒川说,我没有经验可以告诉你。” “……我随便问问,你千万别跟醒川提。” 人渐行渐远,清淡的光影留在身后。 翌日清晨,一行人启程回国。 昨晚凌意又是在醒川房里睡的。上了机,他还是选了靠窗的位置,没跟大家聊几句话就困得睡过去。 厉醒川找空姐要了条毯子,起身给凌意盖好,一转头见谢思昀好整以暇地盯着自己。 他蹙眉:“你看什么。” 谢思昀瞟了面有浓浓倦色的凌意一眼,目光轻飘飘地挪到厉醒川下面,停留片刻,然后才移到他脸上。 “你悠着点,别把他累死了。” 话音刚落,前排闭目养神的程开霁不悦地咳了一声。谢思昀没搭理他,仍旧用调侃的眼神看着厉醒川。 厉醒川平淡转头,看向窗边。 凌意阖着眼,头枕着一个u型枕,身体陷在柔软的座椅里。他颈间有两块明显的红痕,耳后还有不浅的牙印,白皙的皮肤上似乎还留着躁动的余温。 越看,厉醒川越觉得他像张被自己揉皱的纸。就快坏了,一身的痕迹。 厉醒川眸光收紧:“是该克制自己。” 谢思昀轻笑出声:“你也知道啊。” “咳咳——!”程开霁嗓子里堵着个东西,咳不出咽不下,恐怕是一口气。 楚然留意到了,抬头按下呼唤铃。 空姐微笑走过来:“您需要什么?” 他微抬下颌:“麻烦给这位先生倒杯水。” 程开霁一声谢谢还没出口,就见谢思昀忍笑抖肩:“倒杯水?这恐怕是治标不治本。” 程开霁欲跟他吵,但顾及凌意还在睡觉又不方便出声,只能狠狠瞪了他一眼。 谢思昀偏开头继续笑。 程开霁霍然起身,刚要换个位置,肩膀被人微微摁住。 厉醒川说:“我有话问你。” 作者有话说: 第59章 别怕,他们不在这儿 两人走到驾驶舱附近,厉醒川靠在一把空座椅旁边,程开霁抱臂站在过道。空姐给楚然送水过去,两人侧身各让一步。 闻见空气里的香水味,程开霁皱了皱眉:“什么话,说吧。” 厉醒川没有马上开口。 现在是早上,机舱里光线充足自然。他把自己的右手伸出来,低着头,目光停留在五个突出的关节上,看了一会儿才问:“依你看,凌意的手有多大把握能治好。” 程开霁看着他把自己的指关节屈了屈,似乎是在审视一个人的右手究竟有多重要。 “你们重新在一起了?” 厉醒川眉宇间的神色也没有什么变化,右手却慢慢收了回去,“嗯。” 程开霁肩膀垮下去。 其实这两天他早就猜到了,只不过一直不愿意面对这个事实,非得等到当事人亲口承认才肯死心。他就像是捆东西的绳子被一剪刀剪开,顿时颓然地松了劲,缓了半晌才开始回答厉醒川的问题。 “前几次他去看医生的时候我不在场,具体病情我也不方便问。哪怕我问了,医生肯定也不会告诉我,这属于个人隐私。我唯一能告诉你的是,他的病目前看来还没治好。至于是什么原因、到底还要治多久,这个我回答不了你。” 厉醒川目光落在过道的地上,“有没有可能让我陪他去看医生,我不会插手,只想知道他们在聊什么。这方面你是专家,我不太懂。” “专家……”程开霁自嘲地笑了笑,然后把头转开,看着舱外的层云,“只要他同意就行,心理医生一般不会有意见。” 厉醒川低声道了声谢。 两人又沉默地站了一段时间,什么都没聊。这种沉默是很意味深长的,彼此心知肚明再回座很多事就该停止了。站了会儿后,厉醒川直起背,右手从口袋里拿出来拍了拍程开霁的胳膊,还是什么都没说。 有些人的感情跟随这段旅程一同画上句点,有些人的感情却在旅程结束时方才如醇酒入坛,准备开始用一生来经受考验。 下机时凌意脸色发白,像是刚睡醒有点贫血,厉醒川的目光始终陪在他左右,这让他觉得格外安心。 几人从贵宾通道走出去,两个助理一早已经等在外面,一见到他们就拼命挥手。谢思昀架着墨镜,依依不舍地抱了下凌意,又给了厉醒川肩膀一拳,“改天见。” 接着扬扬手走了。 走到一半又一个急转,回来架起程开霁的胳膊,皮笑肉不笑地将人强行拖走,“程医生我送你,我车宽,你就别去跟醒川他们挤了。” “喂、喂!”程开霁登时面红脖子粗,手里的行李箱都差点撒开,“你放开我,别动手动脚的,我自己打车!” “走嘛走嘛……” 望着他们离开,凌意脸上慢慢恢复红润,嘴角眉梢也染上浅浅笑意。再一转头,眼前多了件厚外套,厉醒川看着他:“穿上。” 就是这样一个瞬间,凌意忽然觉得这种目光格外熟悉。 什么时候见过? 在出租屋的天台上,庆生的那次,他闭着眼许愿,睁开眼醒川就是这样看着他。在厨房煮开水做夜宵,他扭头问醒川能吃多少面的时候,醒川也是这样看着他。时隔五年,这道目光似乎全然没有改变,自己以前为什么始终不敢肯定? 一旁的楚然道:“我们先走了。” 凌意的思绪被打断,抬眸看向面前的楚陆二人,“好的,下次见楚然。” 楚然看了他一眼,又看向他身边的人,面色淡淡的,“别忘了你答应我的事。” 等他们走了,凌意扭头问醒川:“你答应他什么了?” 厉醒川用没拉行李箱的那只手牵起他,很平淡从容地往前走:“我答应他,等你病好了带你去陆家做客。” 牵着的那只手慢慢收紧。 从出关到停车场的地下二层要走十分钟左右。两个人肩并肩,静静听着滚轮滑过平地的声音,非但不觉得刺耳,反而有种被白噪音治愈的感觉。 放好行李上了车,凌意扭身系安全带,回头发现厉醒川近距离凝视着自己。 车里也是安静的,这种深邃的眼神让人招架不住,好像有无数难以用语言表述的情感藏在里面。 他抿了抿唇,用两根手指头抵住厉醒川的额,“干嘛。” 厉醒川顿了一下,偏头吻他,拇指指腹缓缓摩挲他的耳垂。 自从重新开始以后他们已经接过数不清的吻,每一次凌意都会有心口抽动的感觉,因为每一次的吻都不尽相同,练习再多次也不会腻。有时他们吻得十指紧扣,那种激烈的悸动从心室蔓延到嘴唇,两个人抱在一起微微颤抖,有时又温柔得让人眼底泛潮,好像要用一个吻的温度把彼此融进身体里,从此真正密不可分。 厉醒川停下,声音沙哑:“明天有什么安排。” 凌意撑着身子坐直:“去见心理医生。” “我陪你。” 身体一瞬紧绷。 “别紧张。”厉醒川把声音放低,“我只是坐在旁边,到时候你要是觉得不舒服,可以用胶带把我的嘴封起来。” 说完捉过凌意的手横在自己嘴上。 他难得这样,凌意再也忍不住别开眼笑,片刻后低声呢喃:“你哪里还需要胶带,本来话就够少了……嘴巴长在你身上根本是摆设……” 话音刚落又被吻住,厉醒川用行动证明自己的嘴不是摆设:“能吻你就行了。” 后来翻日历才发现,这天其实是立春。 第二天下午,厉醒川准时接凌意来到医院,心理医生已经在诊疗室等候。 医生姓祁,四十不到的女性,温柔成熟中带点干练。自从凌意一进来,她就发现他不像之前那么心事重重的。病人病情好转,她也忍不住语调轻松:“这趟玩得怎么样?都说外岛的海水蓝得一点杂质都没有,是真的么。” 凌意取下围巾,浑身暖洋洋的:“真的,就是比较晒,祁医生你要是去记得做好防晒。” 祁医生噙着笑:“看你的确黑了点。” 头一次来的厉醒川在后面沉默打量。诊疗室整体色调很柔和,二十平米的房间只放了两张布艺沙发,圆形茶几,木质贴墙书架,除此之外没有任何矩形物体。 落座以后,祁医生先给凌意倒了杯温水,然后才朝厉醒川微微一笑:“喝什么?我这里只有水和茶两样可以选,茶是金骏眉。” 厉醒川说:“跟凌意一样。” 祁医生轻轻颔首,目光很缓慢地忖度他周身,然后才过去倒水。她从托盘里拿起一个倒扣的玻璃杯,背对着他们说:“其实按我素来的工作习惯,家属我是建议在外面等的。不过既然凌意提了要求,这次你就在里面陪同吧。” 转过身来,她朝角落的那张单人沙发扬了扬下巴:“你可以坐那儿,这样我们谈话的时候凌意看不到你,心态上也比较放松。” 厉醒川接过水:“有劳祁医生。” 真正谈话的区域在窗边,大片阳光照进来,沙发很矮,窗外还能看见已经抽芽的杨树梢。坐下以后凌意回头看了厉醒川一眼,他们眼神对上,厉醒川显得很淡然,凌意也就慢慢松开抿紧的唇。 房间里的灯光被调暗,窗帘也松松地合紧,光线的明亮度恰到好处。 之前几次谈话也是这样进行的,凌意已经很熟悉。一开始因为厉醒川在他还有些拘谨,双手握在一起放在身前,祁医生就示意他半躺在沙发里,闭着眼睛跟自己聊天。 凌意照做。 视觉被关闭以后听觉变得敏锐。他听见祁医生又往杯里续了些水,听见祁医生喝水的细微声音。杯子轻轻放下以后,祁医生语气很柔和,带一点玩笑的意味问:“你走之前咱们聊到哪儿了?我都忘了,是不是你在监狱里学钉扣子?” 凌意嗯了一声。 “那今天咱们还是接着这儿聊吧。说实话我还真的没有自己钉过扣子,一次也没有,就连我儿子的衣服坏了,我也是直接拿到商场里去弄的,想想还真有点惭愧。钉扣子难么?” 如果睁着眼,此时凌意的视线应该是望着天花板,不过他闭着眼。他眼皮下的眸子微微动着,似乎是在回忆,顿了片刻才说:“学起来不算难,主要是要做得快,要不然完不成任务。” “什么任务?” “就是每个小组分到的工作量。” “一个小组几个人?” “八个,其实就是我们号房的那八个。” 祁医生看着他的脸,觉得他已经渐渐松弛下来,就问:“谁最慢?” “我。” “你?” “真的。” “你看着不像是动手能力差的人。” 凌意喉结动了动,交缠的十指向内收,“我那个时候把手伤了。” 角落的厉醒川眉头慢慢皱紧。 祁医生停下来,喝了口水,然后才问:“那你岂不是完不成任务。” 凌意的右手拇指在左手上轻轻滑动,脸颊侧向窗帘的那一边,“不会,有人帮我,我做不完他会来帮我做。” “你们号房里的人?” “嗯。” “看来你不管到哪儿人缘都不错。” 苍白的脸上浮现些许笑意,“没有。” 祁医生也轻轻地笑:“还谦虚上了。” “真的没有。”凌意声音放低,语速也变得更慢,“他帮我是因为我帮过他。我们……我们其实从头到尾都没怎么说过话,连朋友都算不上。” “原来是互相帮助,应该的。那个人犯的什么事?” 凌意似乎静静想了一会儿:“我忘了,好像是故意伤人。” 祁医生呵了一声:“也不是小罪。” 回答有淡淡苦涩:“小罪就不会被分到我们号房了。” 头顶青白色的灯将他脸上的棱角抹去,只留下模糊的那种深陷往事的表情。 “嗯,我记得你说过。”祁医生眼神很凝肃,语气却云淡风轻,“你们号房的人都不好惹。”说完有意顿了顿,笑出一点声音,“除了你以外。” 凌意无声无息。 决定将对话的口进一步束紧,祁医生换了种坐姿,左腿架到右腿上,侧倚着沙发背,“你要是坐累了就起来走走。”说完后她往角落看了一眼,双手对厉醒川比了一个t形手势,示意他不要起身更不要走动。 其实根本不用她说。从头到尾厉醒川始终一动不动,就像一座被人遗忘在角落的雕塑。 “我还好。”凌意摇摇头。 “那我们就继续。”她换了种更闲散的语调,“还是聊刚才那个话题吧。你刚才说的那个狱友,他现在出狱了么?” “应该吧。” “应该?” “我不太确定,记不清他的刑期了。” “他没跟你联系过?” “没有……” “那是我估计错误。我还以为你帮过他,他出来以后肯定会跟你联系,起码也会一起吃顿饭聊聊天。” 凌意垂眉:“没什么好见的。” “这话怎么说?” “他肯定不愿意想起那个时候的事。” “你是说坐牢的事?” “不……”他很缓慢地摇了摇头,“我是说我帮他的事。” 茶几的侧面,有两只手越缠越紧。祁医生注意到了,再次放慢了谈话的节奏。她笑了笑,说:“又开始跟我打哑谜了,我哪里听得懂。不如你告诉我,你到底帮过他什么。” 他问:“一定要说吗?” 她答:“放心,我绝对为你和他保密。” 这一次凌意静默了很久。 窗外的日光慢慢发生位移,进来的时候还照在沙发的椅背上,此时已经无声地洒向橡木地板。他侧着脸,面颊苍冰一样的白。 祁医生注视着他,观察他的一举一动,半晌才看见他嘴唇微微动了动,很努力才发出声音:“他不是本地的,他换过监。八个人里他来得最晚,所以只能睡在厕所旁边。那边味道不好闻,晚上还会被吵醒……他不想一直睡在那儿,想一个月换一次位置,他们不同意……我本来是听不见的,但是他们声音太大了,他们每个晚上都欺负他。他们打过他,把他的头按到便池里,他们还……” 语无伦次,这是说真话的表现。刻意封存的记忆一朝被调取,顺序难免有些混乱,说出口更显得没有逻辑。但厉醒川听懂了,祁医生也听懂了。 她轻声问:“还什么?” 他指尖颤抖:“还用袜子把吃剩的米饭装起来……他们攒了好几顿的,用线系着挂到窗户外面去晒,然后……然后……” “然后什么?” “等它风干……变硬……” 房间里气温忽然低下来,剩余的两个人身体同时凛了凛。 凌意慢慢弓起背,双手捂住自己的脸:“他们觉得男人的后面恶心,不想用自己的,所以就用那个东西去……去捅他的……他们每个晚上都不放过他。他腿上、被子上全是血,我都看见了,我都听见了,我是他们的帮凶。” 他脊背剧烈颤抖。 祁医生倾身向前握紧他的手腕:“但你最后帮了他。” “我应该早点帮他的,应该再早一点的。他们第一次打他的时候我就应该出声的,我怎么这么懦弱,我怎么这么没有用……”他用手敲自己的头,一下比一下重,沉闷的响声像锤子一样敲打在三个人心口。 祁医生双手并用阻止他:“你不懦弱,你已经很勇敢了,在那种情况下不是所有人都有勇气站出来,你已经拼尽全力了,对不对?” 他拼命点头,没有哭出声,但热泪顺着指缝往外流,流到手腕上烫得祁医生皮肤灼痛。从业十几年什么样的病人她都见过,什么样的故事她都听过,此时此刻心脏却仍然觉得钝痛。 她极力压下内心的翻涌,继续去叩那扇门:“你帮了他,最后是你帮了他。你不仅尽了全力,还因此受到了伤害,对不对?他们也打你了,是不是?” 急促又压抑的呼吸在空气里翻腾。角落的厉醒川两眼通红,双手紧攥成拳,额头上青筋纵横。 “告诉我,他们踩你的手了是不是?”祁医生早就看过他的病历,“他们打你,踩你,不止一次,你的手疼得拿不了笔,是不是?” “是……”情绪压到极致,凌意终于开始恸哭。 “但是狱警送你去医院治过伤,你的手已经好了,为什么不继续画画?” “我不敢……” “为什么不敢?” “我不敢……”他在重复中泣不成声。 “为什么?” “他们看见一次就打我一次,他们把我的手放在缝纫机下面,他们用脚踩我的手,他们说要把我的手缝起来……我的手一直抖……一直抖……我不画了……我再也不画了……别打我……我再也不画了……” “别怕……”祁医生跪在旁边紧紧抱住他,“别怕,他们不在这儿,别怕。” 作者有话说: 第60章 厉醒川你怎么这么懒 祁医生抱着他,想把他的两只手拿下来,可凌意仍然固执地捂在脸上,不让任何人看见自己的狼狈。 许久许久,谁也没有动,房间里除了喉咙间那种嘶哑的声音外没有其他动静。 窗外的光线越来越偏,一直偏到房间角落。厉醒川俯身将肘架在膝上,肩膀拉成一个锐利的平角,头却垂在下面。几乎没有人见过他这样颓唐的模样,哪怕是当年分手的时候也没有。此刻的他显得很无力,是心疼一个人到极点却又无能为力的自责跟无助。 不知过了多久,感觉自己的病人终于渐渐平静下来,祁医生才拍了拍凌意的后背,“今天就到这里吧,我给你开点药,回去记得按时吃,下周咱们提前两天约时间。” 她起身,有意走远去吃喉糖。 凌意低着头,想抽张纸擦擦脸,手刚伸出去眼前就已经多了盒纸巾。抬头见是醒川,凌意微微发了发怔,然后才说了声谢谢。 厉醒川就这么守在旁边,没有说话也没有多余的动作。他这种沉默的性格以前总让凌意伤心,如今凌意却发现,其实他是懂得在什么时候不该开口说话。比如这一刻,凌意就很怕他会出言安慰,幸好他没有。 墙上的时钟一针针慢行,两人离开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四点。走出诊疗室,外面明晃晃的阳光从老树的树叶间筛下来,院里的青苔也焕发着浓浓的生机。 开车把人送到小区门口,厉醒川在凌意解开安全带之前从背后抱住了他。 车窗上倒映着凌意模糊的面容。他眼皮高高肿起,两只手抓着自己胸前的安全带。厉醒川双臂收得很紧,把他牢牢圈在怀里,只要他一动就把他的手收回来。 他笑了笑:“怎么像小孩子一样耍起赖来了。”声音还有点哑。 “吃完饭我再送你回去。” 他想了想,然后才摇摇头:“我今天有点累了,想早点回去休息,晚饭我自己在家随便做点就行。” 想到他租的那间条件不佳的单间,厉醒川眉头更是拧紧。怀里的凌意还跟之前一样瘦,从做完手术到现在明明已经过去好几周,他却好像一点肉也没有养起来,还是那么瘦骨嶙峋。 厉醒川低声道:“感觉自己离不开你了。” 凌意从车窗的倒影上看他。他说情话的时候还不够自然,尤其是在说这种需要对方的话时,就连眼神都透着一种粗糙毛躁的气息。 凌意淡淡叹了口气。 厉醒川问:“叹什么气?” 凌意把头低下去,看着彼此交握的手,“你是现在才这么觉得的吗?我还以为你五年前就离不开我了,原来又是我自作多情啊。” 厉醒川的手微微一顿,嗓音僵住:“不是。” 凌意把头垂得更低,肩膀微微抖动。 眼前多了并起的三指:“我发誓真的不是。不是你自作多情,是我说错了,我——” 谁知怀中的肩膀却抖得更厉害。 厉醒川越看越不对,扳过他低头检视,发现他嘴角竟然是勾起来的—— 凌意在笑他。 凌意抬起头,眸底泛着薄薄一层慧黠的光,忍笑忍得五官都快要走形,“你怎么这么好骗,还发誓。” “你——”厉醒川语塞。 怎么五年过去了他还是拿凌意没有办法,在两人的关系里他表面占了上风,其实永远是那个输家,他被凌意吃得死死的,只要凌意有一点风吹草动就无比担惊受怕。 而凌意,凌意却似乎比他要坚韧刚强。从诊疗室出来到现在不过才一刻钟的功夫,凌意就已经将先前的那些失控和崩溃藏到深处,用柔和跟恬淡的态度来跟他相处。凌意的精神世界是强大的,强大到厉醒川忽然坚信他一定会好起来。 看着眼前的凌意,厉醒川想的却是以后的事。他在想自己该怎么帮凌意,怎么样能让这个好起来的过程变得更短。凌意已经错失太多珍贵的时间,在牢里就耽误了三年,出来以后被琐碎的生活拖累,又庸庸碌碌地过了两年。他精神世界再强大,生命却不是无限的,他需要早日回到正轨。 正走神时,刚刚发誓用的那三根手指被凌意握住,张嘴轻轻咬了一口。 触感湿润、温热。 凌意抿着笑:“在想什么?” 这一瞬的感觉击溃了心底最后一道防线,以至于后面凌意再说什么厉醒川都没有听进去。独自开车回家以后,夜幕降临,他躺在床上怎么都睡不着,想的还是凌意咬他手指时的样子。 那种温和却又沦陷的神情。 自己真是昏了头了,怎么会在重逢之初怀疑凌意变了?凌意从来没有变过,即使是在监狱那种污浊绝望的地方,他仍然在想着救人救己,毫不悭吝身上仅剩的东西——善良跟勇气。 这才是自己爱上他的原因。 寂静的夜里厉醒川疯狂地思念凌意。潮水般的思念吞噬理智,让他夜里两点穿衣服出门,开车到小区楼下打电话。 半晌才通。 “凌意,是我。” 那边困意十足地唔了一声,估计都没来得及看清现在是几点。 “我在你家楼下。” 安静数秒,凌意终于清醒。他迅速起身走到窗边,掀开一小截窗帘,一眼就看到了昏黄的路灯里停着的车,车边明明灭灭的火星,还有地上颀长的人影。 厉醒川靠在车上抽烟。 蓦地,他似有所感,抬起头往楼上看了一眼。 两人的视线骤然撞到一起,凌意有种极不真实的感觉。身处这个狭小廉价的出租房,透过蒙尘的旧玻璃看到楼下这个人,凌意忽然觉得自己拥有全世界。 “我马上下来。” “不急,”厉醒川远远地望着他,“我等你。” 漫天星斗。 凌意披上衣服就奔下楼,打开车门却被厉醒川猛地拖进后座,从额头到肚脐全亲了个遍。厉醒川根本不像他自己说的那样“不急”,他浑身上下那种毛躁气息简直达到顶点,昏暗的车厢里低喘的音节一秒也没有停止。 凌意左躲右闪,怀疑他吃错药了。厉醒川把凌意压在身下,右手两指强行撬开他的齿关,哑着声音下命令:“含着。” 凌意抬眸瞪他,脸颊一片绯红。 他急躁地用手掐紧凌意的下巴:“乖,含着。” “唔、唔……” 温润的唇瓣将一小截手指裹紧。 厉醒川手指有淡淡的焦油味,跟车里的气味类似,显然是在车里也抽过烟。凌意含住以后红着脸别开眼,舌头尽管向后缩仍然抵到指关节。含了一会儿还是觉得气闷,就用赤裸的双脚轻轻踹他的胯。 厉醒川握住脚踝把人拖得更近,借着窗外一点微弱的光线看清他的脸。呼吸近在咫尺,齿尖很细小的尖锐感咬得他腹肌绷紧,神经末梢散发烧焦的气味。 他喉结滚动数下:“搬来跟我一起住。” 凌意摇了摇头。摇头的时候带动齿间的手指一起晃,晃得厉醒川心神跌宕,几乎快要控制不住自己的行为。 两人四目相对,明明是在安静凝视,心里却跟静这个字差着十万八千里。 厉醒川问:“你怕我妈不同意?” 凌意默不作声。 “我去跟她说,就说我们已经在国外领证了。你喜欢什么样的戒指?我明天去买。” 越说越不像话,凌意把脸转开不再看他,可含在嘴里的那两截手指却像生了根似的,死活就是不肯拿出去。凌意的嘴张着闭不上,头发也在车座上蹭得松散,整个人有种凌乱的脆弱感。 厉醒川:“嗯?” 凌意仍是摇头。 厉醒川这才抽出手。凌意找着机会调匀呼吸,轻声道:“我不想白住。” 厉醒川蹙眉:“都领证了怎么叫白住?” “又没领。” “明天去领。” 凌意噎住:“我说真的呢,你认真点。” 厉醒川这才缓下来,敛眸深思半晌。虽然房子车子是现成的,不用再花时间准备,但戒指鲜花总该有一样,亲朋好友也该一一通知,况且还没有去疗养院见过凌阿姨取得她的同意。 半晌,他低声承认:“是太草率了。” 凌意嗯了一声。 夜已深了,外面虽然没有蝉鸣,但有隐隐约约的树叶婆娑声音。 等了一小会儿,凌意觉得厉醒川的药劲应该是过去了。正要从后座爬起来,肩膀却又被人往下按住,厉醒川有了备选方案。他语气严谨,盯着凌意的眼睛:“那就换种方式,我把次卧租给你,算你便宜一点。” 凌意愣了一下,哭笑不得地问:“有多便宜啊?” “你现在租的这间月租多少。” “两千三。” “我算你两千。” “喔。”凌意忍着笑,“可我现在是无业游民,暂时没有钱能付给你,要不还是算了吧。” “可以写欠条。” 厉醒川说话做事永远这么认真,土木男的特质写在脸上。凌意越看越觉得喜欢,手伸到前面,指尖轻轻描绘他胸肌的形状,嗓音柔软,“厉先生真大方。” 薄薄一层衬衫被手指勾起。 厉醒川喉咙发紧:“你同意了?” “嗯,不过我们要约法三章。你不能再像以前一样什么活都不干,你得擦地。” “有阿姨,还有没有别的要求。” “如果我做饭,碗就得你洗。” “有洗碗机。” “……” 凌意手指停在他喉结上方,不轻不重地戳了一下:“厉醒川你怎么这么懒。” 下一刻手腕就被大掌攥住:“我可以操 你。” 第61章 以后日子还长得很 【前文省略,密码6116】 厉醒川静了一会儿,低头亲了他一口:“以后日子还长得很。” 等凌意搬过去,他们可以朝夕相处,好好补足这五年失去的时光,无论是白天的还是夜里的。 这样温暖、踏实又疲惫的状态下,没一会儿,凌意竟然在外套底下睡了过去。厉醒川捡起脚边的衣服盖到他腿上,就这么抱着他坐了一夜,直到晨曦初现。 — 虽然不用上班,但厉醒川第二天还是回了趟家,洗澡,换衣服。 中午时分,他把车开到市里消费水平最高的商场。这里一层全是奢侈品跟珠宝,卖货的店员每天接触形形色色的有钱人,眼力不是一般人能比得上的。刚从旋转门那儿一露面,几个眼光的店员就已经把目光聚焦在他身上,脸上堆起最亲切的笑容。 厉醒川极少来商场,对这种地方可以用陌生来形容。读书的时候吃的用的都有母亲打点,他不需要自己买生活用品,即便是交朋友,大学生也不会来这么高档的地方购物。毕业后去当兵,回临江以后要上班、要照顾小树,逛街的机会更是约等于零。 他在门口顿足,商场特有的香氛味道刺鼻,富丽堂皇的灯光也照得人很头疼。走进一家牌子尚算眼熟的店,店员立马戴着白手套迎上来,“先生想看点什么?” 柜台后,一个个店员都恭恭敬敬地叠手而立。 “看戒指。” “对戒还是自己戴的?” “婚戒。”两个字简洁明了。 这种店里的婚戒品质高又有品牌加成,单价往往高得令人乍舌。店员一听,脸上的笑纹藏都藏不住,忙不迭把他往灯打得最亮的那个区引。 “您这边请。咱们家的婚礼系列是卖得最好的,钻石全是fl无瑕级,净度相当高,切割工艺也是三优级,今年上半年影后萧潇订婚买的就是这个系列的明星款。” 锃亮的玻璃柜台擦得纤尘不染,四个内角各装着一个小巧的束光灯,里面三排钻戒璀璨夺目,有的小而精巧,有的大而奢昂,各式各样任君挑选。厉醒川五指撑在柜台上,用钻研图纸的集中度钻研它们,很长时间没有开口。 店员温声:“需要我帮您拿一款出来看看吗?” “有没有男士戴的款。” “这个当然。所有对戒都有男款,不过男款差异不是很大,您可以着重先挑女款的。” “我是要两个男款。”他嗓音很平缓。 店员微微愣了一愣,好几秒后反应过来,马上引他去另一边:“可以的,这边有男款,您可以自己配。” 男款的样式选择的确不是很多,他挑中一对简洁的铂金款,上面有品牌标志性的螺钉。 “这对拿给我看看。” 拉开抽屉捧出戒指,店员顺嘴就把价格也说了,没想到却见自己的客人皱了皱眉。 “有没有再贵一点的。” 因为是无钻的,所以价格比他预想的要低得多。 “呃……”她表情僵了一瞬,艰难地恢复自然,“要不您看看这边带钻的?” 带钻的价格就上不封顶了,从十几万到百万的都有。不过厉醒川也并不为耍阔,只是不想在这件事上太过随意。以他简单直接的思维,价格从某种程度上决定了用心的程度,因此贵一些总是没错的。 最后他选定了一枚低调的无钻款给自己,一枚镶八颗螺钉钻的给凌意。钻嵌得很分散且不带钻托,庄重之余又不会太夸张。刻字需要等几天,到时候还得再来取一趟。 店员笑容满面地将他一路送出商场。 车停在路边的临时停车位,他走过去,半路却被人从后面叫住,声音不太确定:“厉先生?” 一对男女手挎在一起,男的认识他,是之前凌意在设计公司的那个上司。 “江昊。”厉醒川记忆力出色。 “是我是我,”江昊表情有点儿惊喜,笑着走到他面前,“想不到你还记得我。” 他面色淡然,“来逛街?” “是啊。老婆生日,来陪她选礼物。您是来逛街还是来见朋友?” “约了人。” “喔,”江昊笑笑,“那你忙你的,我就不打扰了。” 之前他们之间的那份设计方案其实算是没完成,不过厉醒川也没有追究,尾款照样按时付清。见他态度坦然得像是早把这事忘了,江昊这才算是完全放下心。 厉醒川朝他们夫妻俩微微颔首:“有空再聊。” 刚转过身去,就听见那位女士在后面低声又雀跃地道:“他就是谢思昀的那个绯闻对象,真人好帅啊。” 厉醒川额头发紧,加快脚步。没想到江昊却像是突然想起还有话没说完,快步从后面追上来:“厉先生等等!” “有件事我一直想着问问你,事情太多就给忘了。”他两手拘在身前慢慢搓着,有点欲言又止的意思。 厉醒川:“什么事。”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凌意的事。凌意你肯定还记得吧,自从他被公司开除以后我就联系不上他了,想想还真有点儿担心,我这心里吧一直惦记着,老怕他是出了什么事。”说到这儿他挠了挠脑后的头发,抬眸瞅向厉醒川,“当时好多事我都觉得……怎么说呢,我觉得你是故意针对他。后来我仔细想了想,你们估计老早就认识吧,朋友?同学?要不然你也不会给我介绍生意,更不会合同没完成就打款。” 厉醒川面上淡淡的,不置可否,“嗯。” 江昊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那后来你们还有联系么?他现在怎么样啊,找着新工作没有?当时他被开除其实我是挺难受的,而且我也知道他妈那个情况,我还替他求情来着……” 两人在路边说话,江昊的老婆就远远站着刷手机,偶尔偷拍一张。 “他当时为什么被开除?”厉醒川问。 “嗨……”江昊避开视线,“这事说来话长。” 可话再长,终究也是要说明白的。自从凌意走了,他一直就没完全踏实过,老怕凌意找不着工作把自己给饿死了,再加上几次电话都没打通,心里更是七上八下。这会儿好不容易遇着一个共同的熟人,当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两人走到路旁的槐树下,厉醒川点了根烟,靠着树听他说当时的事。江昊也抽,但不知是因为话说得多,还是因为厉醒川抽得凶,总之等厉醒川那支已经抽到只剩滤嘴,他手里这支却还剩一半。 中午微风飒然,交谈声跟马路上的车声混在一起,显得很匆忙。 前因后果讲完以后,江昊低低地叹了口气,将烟掐灭在垃圾桶上面,“你说,这事怎么能怨他呢?他可是什么坏事都没做过。” 厉醒川低头看着指间的雾,弹了弹烟灰。 “他要是还跟你有联系,你一定得告诉他,当时那个开除他的总监已经跳槽了,要是他现在走投无路想回亦境我可以帮忙,我——” “他现在很好。”厉醒川打断。 “什么?”江昊抬眸。 “他很好,”厉醒川转开头,灭了烟,“他可以自食其力,以后我也会照顾他。” 这话听着有些奇怪,但江昊毕竟在社会上摸爬滚打多年,已经练就了一身处变不惊的工夫。他喔了一声,说:“那挺好的。” 半晌,厉醒川问:“当时那个偷东西的,你们有没有登记过他的个人信息。” 江昊想了想,说:“有。商场登过,我们公司也登过。你知道的,这种事必须以防万一。” “嗯,”厉醒川说,“知道了。” 走开几步,又回头对江昊说:“我之后可能会买婚房,到时候再联系你。” 江昊想也不想就满口答应。 从那儿离开以后,厉醒川径直开车去了亦境楼下的美食广场,没费多大力气就要来了曹亮的联系方式。后来他把车开到一个僻静的十字路口,降下车窗,望着路上来来往往的车给曹亮打电话。 响了好几遍,那边终于有人接。很吵,大白天也有唱歌的声音。 厉醒川又点了根烟,夹在指间静静燃着。 “喂,曹亮?” “是、是我……你哪位?”声音醉熏熏的。 烟雾慢慢蒸腾,后视镜上印着清峻冷淡的眉眼,“我是凌意的朋友,找你打听一个人。” 作者有话说: 第62章 他是太高兴了 凌意觉得,自己真的爱上了一个浪子。 自那晚半夜见了一面后,接连好几天厉醒川始终是失踪状态。其实说失踪也不准确,因为跟以前相比这回他算是有交代的。他说自己要去外地见战友,最多三天就能回来。 这样想去哪就去哪,不是浪子是什么。 在他离开的这几天凌意倒也有事可忙,并不完全是在想他。事情主要有两件,一是把自己的简历重新整理了一份电子档,等身体痊愈之后方便找工作,二是打包不算太多的家当,等厉醒川回来以后再搬到他家去。对于后一条凌意心中本还有些犹豫,怕再跟厉微起冲突闹得不好看,但那晚见厉醒川其心至诚,这才终于下定决心。往后的事往后再说,再难也敌不过从前的万分之一,不如好好把握眼下的时间。 三天后,厉醒川返回临江。 当时凌意正在家打包锅碗瓢盆,面前报纸跟泡沫纸撕得到处都是,室友也蹲在旁边帮他扯胶带,兹兹啦啦的响个不停。手机震到第二遍的时候室友先注意到,手肘碰碰凌意,“嘿,电话响了没听见?” 见是醒川打来的,凌意忙拿着手机走开。 卧室的窗帘没拉,太阳也还没落山,房间里有种亮堂又明澈的光。地板上搁着几个已经打包好的纸箱,口封得很严实,因为还没来得及垒起来,所以横七竖八地散在地板上。他从它们当中小心地绕过,身体侧来侧去。到窗边把电话一接通,还没说话,自己就无声无息地笑了,也说不上为什么。 “见完战友了?” 白色纱窗轻轻呵着他的颈。他背靠窗户,右手捋着窗帘上面的穗。 厉醒川嗯了一声,疲惫里带着点松弛,“在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打包东西。” 静了一瞬,响起打火机掀盖的声音。 凌意的心跟着猛烈跳了一下。 听声音厉醒川吸了口烟,吐了口雾,清楚得似乎就在眼前,“都收好了?” 凌意把穗子绕到手腕上,很温吞地答:“哪有那么快,起码还要收一整天吧,东西太多了。” 厉醒川笑了一声:“不到二十平米的一个窝,哪里变出来的那么多东西。” “喂。”凌意很不满地垂下眉。 电话里忽然传来一声狗吠,还有主人一路追着喊它的名字。这声音由近及远,凌意觉得特别亲切,忍不住弯了弯嘴角,然后就听见厉醒川说:“我开玩笑的。只要你人肯过来,其他事情随你高兴,想带多少东西就带多少东西。” 他特有的低沉嗓音混在这种背景声里,愈发显得生活化。凌意耳根发热,心里也突突直跳,总觉得特别想他,再不见到他就完了。凌意低头用指尖去拨手里的穗子,一根一根的拨开,有些郁闷地问:“你怎么还不回来,见战友见到乐不思蜀了吗。” 话一出口,厉醒川忽然又笑了一下。 “你老笑什么?” “没什么。”醒川说,“觉得你可爱。” 凌意不知道自己哪里可爱,也不知道刚才哪句话可爱,就这么静下来。好像但凡再说点儿什么,心里那种想念就会从话里泄露。 忽然听见室友在外面扯着嗓子喊:“凌意!你电话怎么还没打完啊?!” 他连忙应了句“来了”,然后才小声对手机说:“光顾着跟你打电话把我室友给忘了,他还在外面帮我粘箱子呢。” “怎么不等我回去弄。” “还说呢,一到干活的时候人就跑了,说你懒真是一点也不冤枉。好了不聊了,我得出去一起收拾,厨房一团乱连晚饭都没法做。” “等等。”厉醒川叫住他。 “嗯?” “晚上想吃什么。” 凌意答了句不知道,答完才觉得不对劲,心脏原地起跳,“你回来了?” “嗯。” “那你不早说?”他立马转身去看楼下,见下面空无一人,心里顿感失落。 厉醒川又笑了。 这种笑声总让凌意疑心有取笑的成份,当下就先发制人:“你怎么什么事都要等我问了才说,科学家发明手机是让你看时间的吗。” 他侧着身,面容在下午五点的光线中显得很柔和,一点也没有生气的意思。 “嗯。”厉醒川很诚恳,“是我不对。” “算了,我都习惯了。” “我请你吃晚饭。” “这算什么,赔罪?” “算什么都可以。”厉醒川低声道,“我就是想见你了。” 挂了电话,夕阳慢慢出现。 凌意以最快的速度结束手头的活计后,很慷慨地应室友要求给他点了份披萨,然后就洗澡换衣服出了门。 约定的时间是六点半,到餐厅时已经迟到十分钟。乘电梯上到顶层,有服务生就在梯门外候着,迎上来问他有没有预约。报出厉醒川的名字,对方就把他往靠窗的景观位引。 远远的,他见到那里的两人桌已经坐着一个人,但看背影不像醒川。 走到跟前他顿了顿,刚想问服务生是不是搞错了,桌边的那个人却已经听见他的脚步声。对方放下手里的一本菜单,起身转过来,椅子发生轻微的响动。 四目相对,他看着凌意,凌意也看着他。 凌意的嘴微微张开。 他在凌意的注视下摘下针织帽,右手摸了摸板寸,低头笑得很含蓄,“凌意,好久不见。” 几秒钟的空白后,凌意嘴唇动了动:“钟杰?” 自出狱后,这还是第一次从他嘴里出现这个名字。他在狱中冒生命危险帮助过的那个人,钟杰,就这样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他面前,手里握着一顶朴素的毛线帽。 钟杰本来是微微侧着身,听到他叫自己的名字才完全正过来,目光很温和地迎向他。 凌意就那么看着他。 人海茫茫,凌意从没想过再见到钟杰。或者说,他是有一点怕见钟杰的。他怕钟杰过得不好,怕他还没忘了监狱里那些事,就像自己一样。 但此刻真的面对面,好像跟想象的又不是一回事。钟杰胖了,以前凹陷的双颊变得圆润,皮肤也黑了一些,变成了健康的小麦色。他穿着一件灰色夹克,不是什么贵牌子,但洗得很干净也不显旧,翻出来的领口没有一点污渍。他就像是会出现在地铁、超市、某间公司的普通男人,跟身边的其他人没有任何不同。 钟杰被盯得不自在,像个主人一样朝对面的位置伸手,“坐下聊吧。” 凌意很慢地过去坐下。 这里是注重隐私的高档餐厅,尽管桌上摆着两份菜单,但只要他们不举手示意就不会有人来催。钟杰将刚才翻到一半的菜单推到旁边,拿起玻璃壶要给他倒柠檬水,凌意连忙说:“我自己来。” 钟杰又把壶放下,壶柄转过去朝向他。 凌意却根本没给自己倒水。他问:“你怎么会来这儿?” 钟杰说:“你的朋友,就是厉醒川,他找我来的。” 他称呼厉醒川的时候有种微微拗口的感觉,一听就是很不熟。 凌意张着嘴说不出话。 “我们还是边吃边聊吧。”钟杰招手叫来服务员,点了一份这里的招牌套餐,又问凌意:“你要什么?” 凌意就说:“跟你一样吧。” 服务生例行公事:“这份套餐里有百里香和罗勒,二位可以接受吗?” 两人同时回:“我都可以。” 话音刚落,又同时愣住,然后相视一笑。 等服务生走了,钟杰说:“这句口头禅我还是跟你学的。以前在号里你就老说都可以都可以,要跟你换位置你也可以,要跟你调班你也可以。” 过往的事在他们的脑海中烙下了共同的印记。凌意望着他笑了笑,心里有许多想问的话,但没立刻问,而是先静静地环顾四周。 钟杰了然地道:“他把我送到这儿就走了,说是机会难得,让我们单独聊聊。” 凌意这才把目光收回来。 厉醒川找钟杰来,很显然是用心良苦,凌意不是不懂。他只是没想到钟杰真的来了,就像是一个久未蒙面的老友,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惊喜。 “当时你出去得比我早,也没给我留联系方式,这几年我想找你也找不到。”钟杰看着他,“这次厉醒川来找我,我就想,无论如何应该来看看你,当面跟你说声谢谢。” 凌意很轻地摇了摇头,问:“你这几年怎么样?” “普普通通,没什么讲头。结婚以后在老家开了间网吧,媳妇儿是小学同学。” “你结婚了?” “儿子都一岁了。”说着,翻出手机里的照片给他看,“天天夜里哭,大半年我都没睡过一个安稳觉了。” 语气虽然是抱怨,神情却格外舒展幸福。 “不说我了,说说你。听厉醒川你最近身体不好,我刚才见你也吓了一跳,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凌意没想到话题这么快转到自己身上,微微愕然地抬头与他对视一眼,然后又把头低下去:“我还好。” 安静了几秒,钟杰等着他开口。 “就是……” 就是什么,他也说不出。就是有一片摆脱不掉的阴影始终笼罩着他,有一段挥之不去的记忆日日折磨着他。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 “就是我老做噩梦。”声音很低,低得钟杰几乎听不见。 “我老做噩梦。”他把面前的杯子抱在手里,眼睛盯着空无一物的杯底,“老梦见牢里的事,吃药也不管用。” 在这个与他有过共同经历的人面前,在这个与他有过相同恐惧的人面前,凌意略显紧张地述说着自己心底阴霾。他那两只瘦白的手有些局促地握着杯身,眉头微蹙,身体轻轻前倾。 “有时候我总觉得他们就在我身边,只要我一拿起笔他们就会出现。我也知道这样很荒谬,也尝试过克服,但是我——” “你病了。”钟杰打断。 凌意抬眸,发现钟杰正凝视着自己的眼睛。 缓了一会儿,他才慢慢点了点头:“是,我病了。也许从他们第一次踩我的手开始我就病了,手是治好了,但是病一直没好。” 他知道,这就是胆怯。可他是有血有肉的普通人,除了被迫准允自己的这份胆怯,似乎也做不了许多。这份胆怯像荒草一样,经年累月肆意生长,夺取他心中本就不多的养分。他无能为力。 这番话将两个人同时拉回那段惨痛的回忆。点的套餐上来了,但他们谁也没有动筷子,桌上一直静默无声。好半晌钟杰发觉凌意哭了,无声的。钟杰就问:“你是不是后悔救我了?” 凌意垂着颈,头摇得很用力。 “对不起凌意,要不是因为救我,他们也不会针对你。我知道你以前是画画的,厉醒川都告诉我了,这件事我很抱歉。” 凌意仍旧摇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但是凌意,”模糊的视线里多出一只手,慢慢握住了他的手,“可能我的想法很自私,但是如果重来一次我还是希望你能救我。” 手心很暖,也有很多汗。 “这些话我早就想对你说了。当时要不是有你出手帮忙,也许我已经被他们折磨得自杀了,也许根本就熬不到出狱那一天。你不知道我有多感激你。”他语气有极轻微的颤抖,努力调整着自己的呼吸,“但是……但是那件事以后我怕你瞧不起我,也怕给你惹麻烦,所以一直刻意跟你保持距离。” 望着略显粗糙的手背,凌意开始变得怔忡。他见到那只手微微收紧,听到钟杰问:“如果重来一次,你还会救我吗?” 许久许久,凌意没有说话。 周围的客人和服务生来来去去,窗外的晚霞在层云后敛尽。这段安静的时间很长,长到钟杰以为他再也不会开口了,才听见很轻的一句:“会。” 凌意的声音低沉沙哑,头也埋得很低。说完顿了一会儿,又慢慢抬头看向他,“会。” 钟杰眼底发潮:“嗯。” 凌意始终是那个凌意。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他却用瘦削的身体坚持下来。 钟杰说:“你看,这就是你,这才是你。” 他来这一趟,阴差阳错帮凌意找回凌意。 凌意捂住脸哭了很长时间。 他的哭声很释怀,跟在祁医生那儿的压抑完全不同。他哭是因为当年不顾一切的出手相助终于被对方、被自己肯定,他哭是因为他真的救了一个人,同时至今不后悔,哪怕重来一次选择也还是一样。 有服务生来问是否需要帮忙,钟杰摆摆手,说:“他只是太高兴了。” 生病的人,有被照顾的特权。钟杰陪着他,等他平复,就像当年陪着他钉扣子一样。 星斗拖着月拽着云,繁华的夜景初现。 两人没有再聊什么沉重的话题,而是边吃东西边叙旧。钟杰以前没有来过临江,更没光顾过旋转餐厅,就从全透的玻璃墙面眺望出去,面容浸润在霓虹灯的折光里。回过头,见凌意看着自己,便调侃道:“怎么,没见过土包子看夜景?” 凌意眼皮还肿着,嘴角却抿着笑,“不是,我就是觉得你好像胖了。” 侧面轮廓有双下巴。 钟杰笑不出来:“结婚以后都会发福,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凌意微窘:“我怎么会知道。” “你跟厉醒川,你们不是要结婚了吗?他还给我看了你们的合照,就是你们在一艘船上拍的那张,他亲你。” 凌意怔住,然后不由自主地低下头,“那是他胡闹。“ 结果引来钟杰的淡哂:“这有什么的。人这一辈子不就这样,找个知冷知热的人搭伙过日子,是男是女没多大分别。” 凌意轻轻地嗯了一声。 吃完饭,他要去结账,钟杰抢着买单。两人叫来服务生,对方却说有人早就结过了,还拿走了停车券。 钟杰对凌意了然一笑:“他做人真周到。” 不管怎么样,夸厉醒川总让凌意心里很受用。凌意取了一颗薄荷糖递给钟杰:“在临江玩几天?” “就明天一天,儿子跟他妈两个人在家我不放心。” 凌意点点头:“那明天我陪你到处逛逛。” 坐电梯下到负二层,厉醒川的车停在一个不远不近的位置,人就在车旁靠着。 看见他们,他直起背,踩灭手里的烟。 他给钟杰开车门,态度非常从容尊重,丝毫没有因为对方坐过牢而另眼以待。钟杰说了声谢谢。 “送你回哪儿?” “先送我去宾馆吧,晚上我约了老乡见面。” 凌意听着他们的对话,系好安全带以后扭回头,忽然注意到厉醒川西裤右兜里有个鼓起的东西,四四方方的。 那是什么? 下一秒想起钟杰说的那句“你们不是要结婚了吗”,他心脏猛地一跳。 作者有话说: 第63章 看不够 虽然有了期待,但凌意没有作声。 自从立春以后天气已经回暖,这样明朗的夜很适合开车四处转转。 宾馆是厉醒川替钟杰订的,价格适中,位置就在市中心,去几个主要的景点也都很方便。晚高峰的余温犹在,市区的路上车依然不少,再加上红绿灯多,这一路他们走走停停。 街灯从大敞的后窗照进车里,钟杰朴实的影子折在座椅上,看起来完全是个敦厚的老实人。他一直在拍照,可能想回去给老婆孩子也看看。走到一半的时候,视频电话的铃声打破车内的宁静。 钟杰探头看向中间的后视镜,刚张开嘴,厉醒川已经从镜中与他对视,“没事,你接。” 他这才按下绿色键。 “喂——” 一张口就从普通话切换成方言,有些用词比较晦涩,不过老婆两个字还是很容易听懂的。 厉醒川把车速放得更慢,在前后车辆的簇拥下随波逐流。 独自在家的老婆似乎是有什么东西找不到了,打电话过来强迫老公回忆。钟杰对着手机把他老婆支得团团转,嘴里反复问:“……有没有啊,有没有啊?” 半晌,那边仍然没有找到。他扶着额,用一种粗糙又纵容的口气训她:“笨女人。” 恰好遇上红灯,车缓停,厉醒川转头看向身旁。 凌意在笑。 副驾驶的窗只降下一半,凌意手肘架在车窗边,右手支着腮,额头歪靠在玻璃上缘,正透过后视镜兴味盎然地观察后排。 一边看,一边抿着笑。 晚风温柔。 他看着钟杰,厉醒川看着他。 红灯变成绿灯,钟杰老婆的东西总算找到了。钟杰长舒一口气,让他老婆把指甲刀挂在脖子上睡觉,免得下次又找不到。 凌意终于忍不住轻笑出声。回过头,厉醒川的视线直直地撞进眼睛里。那种目光很沉静又很包容,好像是深嵌在眸中的,轻易拔不出来。 刚想开口说话,后面的车突然拼命按喇叭。他就别开眼,歪着身子用指撑住额尖,车窗上倒映出模糊的笑:“还不走?” 厉醒川这才踩油门。 夜色清宁。 到了宾馆门口,车停稳,厉醒川绕去后备厢取行李,钟杰跟过去抢,“用不着用不着,我自己来吧。” 一个旅行包的确不算沉,厉醒川转而去车里取了张崭新的交通卡,“明天我要去单位办复工手续,你们自己安排行程吧,需要用车直接给我打电话。” 他为人极有分寸感,知道什么时候该出现什么时候该消失。 钟杰接过卡,极为服气地笑了笑,然后才对凌意说:“那我们明早就在刚才那个地铁口见吧,十点?” 凌意点头,“没问题。” 走到旋转门前,钟杰又回头朝他们挥手,“明天见。” “明天见。” 他的背影没入酒店。凌意在原地站了片刻,挺起背做了个深呼吸,“走吧。” 上了车,就剩下他们两个人。 “回我那儿?” 一旦独处,凌意又想起之前注意到的那样东西,垂眸唔了一声:“可以啊。” “需不需要回家拿什么东西。” “不拿了。”还是抓紧时间吧,“家里乱糟糟的,都没有下脚的地方了。” 这一路虽然安静,但他总有意无意地把头扭过来。厉醒川感觉到了,等一个长长的红灯时问:“想说什么?” 凌意顿了一下,摇摇头,“没什么。” 初春的风把厉醒川吹得半眯起眼,有种打量的神情。凌意心虚,自己倒先垂下眉:“真没什么。” 又走了三四公里,车子忽然抛了锚,厉醒川当即开双闪停车,让凌意站到人行道上去。 这里不是主路,但不时仍然有车飞驰而过。凌意隔着一段距离盯着他开前盖检查,总觉得有点悬心。左右张望,看见不远处有那种正在施工的黄色警示牌,急忙跑去取来,可还没送过去就被一个严厉的眼神制止。 凌意就把手里的警示牌举得高高的,示意醒川自己过来拿。厉醒川走过来,连影子也显得很高大,眉头皱着,“危险知不知道。” 凌意嘴上说:“我没动。” 心里却莫名其妙想起一句:一二三,木头人。 陷在爱情里的男男女女关系总是多变,有时像长辈跟孩子,有时像玩伴,有时像老师和学生,只有极少数时间像情侣。凌意在厉醒川面前总像长不大的孩子,多数时候很懂事,但偶尔也有些叛逆。 检查无果,厉醒川给4S店的人打了电话,等人来了以后全权交给他们负责,自己带着凌意先行离开。本来他要打车,凌意却提议走走。 这样的夜晚的确该走走。 离开车水马龙的大街、灯光辉煌的商场,两人步行半个多小时到了护城河边,舒爽的河风往脸上吹。 凌意把两只手插在外套口袋里,低着头想,这么好的机会还不开口? 一边想,一边数脚下的红砖。 莫名数出一种熟悉的感觉。 半晌才想起来,见到醒川给醉酒的思昀盖毯子那晚,他独自离开时也曾数过一模一样的红砖。 临江是个充满回忆的地方,新的叠旧的,好的叠坏的,人生再也不是一味的单调,尽管苦过,可也值得咂摸。 他数了多久,身边就安静了多久。 再抬起头,河对岸的联排别墅亮着油色的灯,厉醒川背对光看着他,右手插在西裤袋中,眸底有许多潜台词。 河面晃动着别墅与路灯的倒影。 地上的影子静止。凌意的脚停在一块方砖的正中央,不走了。他把身体转过去,隔着很近的距离看向身边的人:“你就没有什么话想说?” 路旁经过夜跑的人,戴着耳机,掠过一阵温热的风。 厉醒川的轮廓在逆光中更显得深邃,不过,表情有些疑惑。他看着凌意,很诚恳:“说什么?” 凌意目光慢慢下移,朝那个口袋努了努嘴,“你说呢。” 冷峻的五官终于有除了疑问以外的反应了。厉醒川下颏微收,颈两侧的筋络轻轻牵动:“你怎么知道我想抽烟了。” 空气凝固数秒。 凌意张着嘴,傻眼地看着他,看了一会儿后突然扭头,扔下他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厉醒川眉头一皱,追上去,“凌意——” 谁知越喊凌意走得越快,最后竟然直接跑了起来。 “凌意!” 两人在河边一个跑一个追,前后脚跑进最近的一个地铁口。下楼梯前厉醒川一把拽住凌意后腰,凌意闷头向外推他,“你走你走,别跟着我。” 也不像难过,也不像生气,总之是很难以形容的一种表情。 厉醒川不知道原来凌意能跑得这么快,要不是他身手矫健,差一点就被即将关上的地铁门给堵开了。 车厢里坐满了人,不过站着的倒是不多。凌意逃难似的逃进最末尾那一节,厉醒川从中间追过来,看见他一边喘气一边拉着拉环,一见到自己就把跑得通红的脸转过去,装作在看路线图。 车厢轻微晃动,两个人的身体紧紧挨着。 旁边有人在看视频,有人在看漫画书,还有人靠在扶手上打瞌睡。 两个大男人挤在一起本身就够奇怪的了,更奇怪的是还没人开口说话。看见他一额头的细汗,厉醒川沉默地拿出纸巾,凌意只低头瞟了一眼就又看向别处,“我有。” 厉醒川就用手背给他擦,他躲了一下,没躲开。刚巧地铁到站刹住车,凌意身体惯性向右倒,被一条铁臂眼疾手快地搂住。 打瞌睡的突然惊醒,噌一下抬起屁股从他们中间往外蹿:“让让,让让!” 两人闪电般分开。 厉醒川高举双手投降。 跑出车厢那人猛地回过味儿来,在车门关紧的前一刻扭着脖子瞅他们俩。总感觉刚才好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还好,门终归是关上了。 厉醒川:“坐。” 凌意:“喔。” 一个站,一个坐,鞋抵着鞋。 站着的身材高大,光被挡得干干净净。凌意垂下眸,看见西裤口袋里烟盒的形状,脸上火烫火烫的。 安静没多久,头顶传来低沉的嗓音:“凌意。” 有点儿欲言又止的意思。 凌意头继续往下沉,闷了半晌,决定再给他一次机会,就嗯了一声。 厉醒川:“我们坐错方向了。” “……” “到下一站——” “你别说话了,我现在不想听你说话。” 凌意极少这么生气。 厉醒川真的就不说话了。 他像站军姿一样站得笔直,直到几站后陆陆续续又下去不少人,面前一整排全空了,才终于结束突兀的罚站,沉默地坐到凌意身边。 西裤包裹的两条腿随意地屈着。他把烟盒拿出来,双手垂在腿间,一言不发地把玩,地上有手指转动烟盒的倒影。 从前他也没什么话,但像这样完全的安静下来,凌意忽然觉得不习惯。 车上人越来越少,最后整节车厢只剩他们两个。调度员巡逻到这儿,一眼暼见他手里拿的东西,用手里的板子敲了敲扶手:“车里不准抽烟。” 厉醒川抬起头:“我知道。” 调度员又用目光警告了他一次,然后才走开。 凌意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但身边的人还是听见了。转动烟盒的手慢慢顿住,厉醒川问:“我抽烟让你很反感?” 凌意扭过头,看着他。 厉醒川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给我一些时间,我尽快戒。” 他烟龄五年,在云南的时候抽得最凶,顶峰时期一天一包云烟雷打不动,部队不让也私下抽,是后来收养了小树才慢慢收敛。睡醒了抽,睡前也抽,累的时候抽,放松的时候也抽,想凌意的时候抽,不想凌意的时候也抽。时间长了,抽烟变成一种习惯,要改也不容易。 凌意根本也不用问他怎么会学会抽烟,心里什么都明白。 “好啊,你戒烟,我画画。”凌意笑起来,“等你戒烟成功那天没准儿我的病也好了,能奖励你一幅肖像画。” 有意轻描淡写。 厉醒川目光未动,左手将他的右手拉过来,平放在膝盖上一个关节一个关节地摁。 凌意撇撇嘴:“盲人按摩。” 厉醒川无声地笑了。 又过去两站,进来几名穿校服的学生和一对情侣,叽叽喳喳地坐满一排。 看见对面女孩手上的戒指,凌意目光停留了片刻才挪开。厉醒川见他微微低下头,不知想了些什么,然后又把头抬起来,神情知足又宁静。 “在想什么?” “没什么。”凌意摇了摇头,细软的发丝轻轻擦过额面。然后他站起身,说:“走吧,我们已经坐错太多站了。” 但厉醒川仍然坐着,仍然牵着他的手,仰头看着他。 是,他们坐错太多站了。 但厉醒川说:“是环线。” 他在凌意愕然的目光里看向对面的路线图:“二期已经通车了,现在这条线是环线。我们是绕了路,不过一样能到家。” 凌意扭头,发现他说得是对的,于是就又默默坐回去,任他握着自己的手。 身边的人来了又走,车厢满了又空,他们始终肩挨着肩坐在一起。 快到站的时候,厉醒川的手机响了,是个陌生的座机号码。他接起来,对方字正腔圆声音饱满:“厉先生吗?” 他神经只转慢了一秒:“嗯。” “抱歉这么晚打扰。这边是想通知您戒指已经到店,您随时可以来取,我们的营业时间是——” 厉醒川利索地挂断。 不过为时已晚。距离太近,凌意全都听见了。他嘴巴微微张着,瞠目看着身旁这位仁兄。 半晌,厉醒川纹丝不动,若无其事。 凌意收回目光,就那么静默了一会儿,然后埋头捂着脸笑,也不知在笑什么,肩膀都开始耸动。 厉醒川皱起眉,觉得很尴尬。 终于到站,他起身走出车厢,不过越走步伐越慢,等着后面的人。凌意三步并作两步追上来,脸上的笑纹都还没抻平,只看了他一眼就又不行了,手攥拳压着唇笑。 站外月明星稀,初春的新芽也已经冒头。厉醒川走在人行道的最里侧,肩膀擦过小区的铁栏间穿出的灌木枝,凌意走在他旁边,稍稍落后一小步。 柳暗花明,峰回路转,刚刚还火冒三丈的那个摇身一变,眉角眼梢尽是愉悦。 五十米后,路过几辆并排停在路边的摩托车,始终一言不发的厉醒川终于顿住足,转身捏住凌意的后颈,眉头紧出两道深痕,“惊喜没有了,你就那么高兴?” “对不起对不起。”凌意清了清嗓,盯着他的眼睛请教,“那依你看,现在怎么办,我假装不知道?” 厉醒川转身继续往前走。 看着他宽阔的背影,凌意特别想跳到他背上,想想还是忍住了。已经过了当时的年纪,再这样不合适。 转而赶上去牵住他,头搁在他肩上细声问:“生气了?” 手被惩罚似的握紧。 厉醒川的侧脸在夜晚显得很清淡,指关节却很有力。 凌意笑起来:“不会吧,你这人——” 嘴唇就被人堵住。 微凉的风吹起来,从发间轻柔地穿过,像爱人的吻。 放开时两个人的心都跳得很厉害。坐错了这么多站,没想到还能有一起回家的这一天,上天垂怜。 凌意在厉醒川的注视下莫名红了眼睛,不过很努力地维持着笑意:“醒川,这不会是场梦吧。” 他怕梦醒,怕一切圆满稍纵即逝。 “我很希望这是一场梦。” 风停了。 凌意愕然地看向厉醒川,见他深深地吸了口气,随后慢慢呼出来:“跟你分开的这五年,我经常希望现实是场梦,某天醒过来你还在我身边。” 每日梦醒,重复失望。 身旁不时有人和车经过,或远或近的声响,厉醒川看着摩托车后视镜里的街,说:“到现在我也希望这是场梦,我希望自己能早点醒,回到五年前,把你保护好。” 最难追回是时间。 说完他摇了摇头,似乎对自己很失望。 凌意喉咙微动,心口一时暖暖的,一时又很激越,不知接一句什么话算是合适,只能伸手勾住他的脖子,抱紧他微微驼背的身体:“没关系……” 声音很轻,说完,又怕醒川没听明白,于是更轻地重复:“没关系的,醒川,没关系。” 都过去了。 厉醒川埋在他颈间呼吸沉重,少顷将他抱起来放到车座上,额抵额,“真的没关系?” 凌意垂着颈:“嗯。” 静了片刻后,又偏头亲了他一口:“真的没关系。” 其实当然有关系,但人得学会知足。兜了一大圈,以为已经失去的人还在原地,以为已经错过的感情还好端端的在那里,并且贴上了永远的保质期,已经足够幸运。 厉醒川近距离看着凌意。凌意的面容在夜色下显得极为通透,明明什么都记得,但却什么都不计较。 不知道为什么,以前也爱凌意,但论起他的优点厉醒川却说不出一二三。如今不同了,他发觉凌意豁达,坚韧,有才气。 被他盯久了,凌意从车上跳下来,脸微微侧开:“干嘛这么看着我,不认识我了?” 厉醒川敛眸笑了笑,“再熟不过。” “既然再熟不过,还有什么可看的?” 他牵着人往家走,没有再接着说,凌意也就不再往下问。静静走了一段路,他忽然开口:“总想看你。” 凌意把头转过去。 厉醒川看着他,慢慢说:“你就在我身边,但我总觉得看不够。” 看不够。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