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拉热窝狙击手》作者:江亭   简介   1992年新年,波黑内战前夕。   塞尔维亚王牌狙击手林奈被急召至萨拉热窝执行狙击任务,然而,他在任务结束的撤退过程中被抓捕。   波黑政府军上校雷托很早就看中了这个年轻英勇的狙击手,精心布局只为得到这把“好枪”。但林奈是塞尔维亚人,雷托是波什尼亚克人,两个民族有着历史和现实的巨大隔阂,如果要在一起,意味着他们要背叛自己的民族......   温馨提示:   1.本文主角关系不健康,雷者请绕道。   2.本文主角可能具有强烈的民族主义思想,但角色性格不代表作者政治立场,只为满足特定社会文化背景需求,雷者请绕道。   3.因涉及战争题材,本文可能含有部分血腥片段,雷者请绕道。   强强 战争 历史 正剧 HE 第1章 序 那年那月那半岛   提到萨拉热窝,很多人都知道。   但是再往深一步问,这是哪里的城市?这个地方为什么这么出名?可能就要用心想一想了。   大部分人对于萨拉热窝的记忆,也许还停留在中学历史课本上著名的“萨拉热窝刺杀案”——奥匈大公斐迪南夫妇在萨拉热窝被刺杀,拉开了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序幕。但实际上,这座城市经历的,远远不止一桩刺杀案。   萨拉热窝,波黑共和国的首都,是整个20世纪全世界最重要的城市之一。要讲这座城市,首先要讲一讲巴尔干半岛的故事。这是一段复杂而血腥的历史,涉及多个民族、多种意识形态和政治思想。本章只对巴尔干半岛在20世纪后半期的情况作一个简单的介绍,以便读者理解与本文相关的历史背景和社会文化。   二战结束后,在巴尔干半岛,即意大利隔壁,出现了一个社会主义国家——南斯拉夫社会主义联邦共和国(以下统称“南联邦”)。它是由总统约瑟普·布罗兹·铁托领导建立的多民族统一国家,由6个加盟共和国及2个社会主义自治省组成。   在民族构成方面,塞尔维亚是南联邦人口占比最大的民族,其他主体民族还有波什尼亚克、克罗地亚、斯洛文尼亚、黑山等。在这一点上,中国和南联邦有相似的地方,中国也是统一的多民族社会主义国家,汉族是人口占比最大的民族,其他民族还有维吾尔族、白族、壮族等。   民族问题是巴尔干半岛最重要也是最主要的问题。由于巴尔干半岛的各民族都有着强烈的独立愿望,和平统一的局面并没有维持长久。1989年,强势的领导人铁托去世。1990年,国家宪法通过修改,政治体制改为议会共和制,实现了自由选举。1991年,克罗地亚和斯洛文尼亚独立,南联邦分崩离析。   看到成功案例后,波黑也提出了独立的想法。波黑共和国,全称为波斯尼亚和黑赛哥维那共和国,是南联邦的6个加盟共和国之一,人口主要由波什尼亚克人、塞尔维亚人和克罗地亚人组成。   1992年2月29日-3月1日,波黑举行了关于独立的全民公投,获得了压倒性的支持票数。3月3日,波黑宣布独立。   在波黑独立的过程中,塞尔维亚人一直强烈抵制。作为南联邦的人口最多的民族,塞尔维亚人渴望由塞尔维亚族控制整个巴尔干半岛西部,建立统一的国家。到1989年,南联邦实际上已经由塞尔维亚人控制,但随着不断有民族独立,塞尔维亚人控制的领地在一步一步减少。   1992年4月,塞族武装同南斯拉夫人民军包围了萨拉热窝,开始了长达两年的战争,史称“波黑内战”。   战争期间,萨拉热窝遭受了1421天的围城,塞族武装同人民军对城中平民进行了无人道的屠杀和“种族清洗”,造成6万波黑平民士兵伤亡。   本文的背景发生在“波黑内战”正式发动前的三个月,即1992年1月。   此时,南联邦已经脱离社会主义阵营,实现议会共和制。波黑独立公投已经提上议程。在此时的波黑首都萨拉热窝,民族矛盾已经非常尖锐,冲突不断升级并扩大。三个主要的民族——塞尔维亚、波什尼亚克和克罗地亚形成了三足鼎立的关系。   本文的主角分别是塞尔维亚人和波什尼亚克人,由于两个民族有着历史和现实的仇恨情绪,双方在理念上会出现难以跨越的鸿沟。   提示:本文主人公可能具有强烈的民族主义思想,但人物的政治观点与作者的政治观点无关,只为满足特定历史社会文化背景,请勿较真。 第2章 紧急任务   最重要的是,你必须对自己忠实。(《哈姆雷特》莎士比亚)   林奈·列弗离群索居。   要到大摩拉瓦河和地莫克河分离的谷地,才能找到他的藏身之处。这片区域临近国家边境线,属于东喀尔巴阡山脉的一处子峰。多瑙河从背后经过,河水到了这里已经收窄,对岸刮起一股新鲜的、清爽的风儿,不消片刻就能到达河谷。①   林奈·列弗很少外出,大部分时间都在屋子里,甚至不走到窗前瞧一瞧。窗帘总是紧紧拉上,不留一丝缝隙,仿佛那不是一座木屋,而是藏了秘密的古堡。没什么人见过他,即使山中的猎户也不大认识这个人。   偶尔有打过照面的,发现这是个标致的年轻男人,下垂眼、厚嘴唇,属于女人会喜欢的那种顽劣的、叛逆的性感角色。但这样一个美人独居深山实在是奇怪,因此也有猜测他是不是犯了什么事逃到山里来的。   林奈知道人们对他有误解。他其实经常到森林里去,只是外行很难发现他。这两天他一直跟着一头鹿——他观察了它很久,熟悉了它的活动范围和轨迹,只等最后猎杀的时刻。   这是世纪末的冬天,被雪涤净的洁白的河谷,因为冷,更僻静。即使是中午,室外的温度也有零下十度。林奈趴在树林后方,利用雪地迷彩服、辅助性的枝叶和树木的阴影藏匿自己的身体。这时候的风速合宜,但他需要精准计算时间和太阳高度,因为随着太阳开始偏移下降,周围树木的阴影会发生变化,一旦阴影无法提供遮蔽,他就可能暴露。   猎枪的枪口悄然从枝叶中探出,这是一杆有点年纪的半自动步枪,射程700米,林奈事先在笔记本上计算了距离,他对拿下猎物他势在必得。   不过意外时有发生。远处的公鹿可疑地嗅到了危险——它是头鹿,出色而丰富的生存经验让它从鹿群中脱颖而出,它相信自己的直觉,危险就潜伏在四周。这时,一头小鹿突然靠近了,欢快地迈着小步向头领展示新长的鹿角。   活泼的幼崽频繁挡住了瞄准点,为猎人制造了不小的麻烦。公鹿在幼崽的带领下动起来,从定靶变成了移动靶,并且朝着射程范围外走去。   林奈仍然耐心地等待,他知道太阳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因为受到射程的影响,他不能选择更远的范围进行捕猎,此击不成,他这两天的功夫全都要白费。   距离、风速和太阳高度角在猎人的心里形成快速变化的三维坐标,落在隐蔽点的阴影一寸寸开始退下去,公鹿的步伐也快起来,它心中的警铃越来越响。   疏忽,太阳光在瞄准镜上反射出极小的光点,如一星芒刺插入公鹿的眼睛。动物嘶叫了一声,带着幼崽跨开蹄子就跑!   ——正是现在!   枪声“砰”地乍起,子弹穿林破雾而出。只听公鹿发出短促的哀嚎,子弹精准地钉入脑袋,它的前蹄甚至尚未着地身体整个向前栽倒。幼崽吓得慌忙逃窜,将长辈尸体落在了身后。   猎人终于站起来,收枪走到猎物身边。   公鹿死的时候仍然睁着眼睛,向人类投来悲痛的目光。林奈脱下手套,俯身用手合上它的眼睛,掌心感受柔软丰盈的鹿毛。   这只鹿极漂亮,毛色鲜浓饱满,且绒毛极厚,毛皮处理后做成短袄想必非常保暖。林奈已经对猎物有了精细的打算——他向来有规划地实行猎杀,且目标明确。他想要一件鹿皮袄很久了,剩余的皮毛还可以做围巾或毯子。鹿肉的口感不错,鹿角和骨头则是梳子、小刀和一些家用器具的上好原材料……保证这只动物浑身上下一点都不会浪费。   冬天鹿群少有出没,打猎不容易,有这样丰盛的收获很难得。林奈欣慰地带着猎物回到自己的小木屋,远远的却看见木屋前停了两辆干净崭新的黑色吉普。   ——联邦的高官名流们特别喜欢美国车。   一个穿军装的中年人从车上下来:“林奈·列弗?”   林奈看到了他的军衔:“是。”   中年人和他握手:“桑切斯·贝尔拉莫维奇,我们进屋谈吧。”   屋子里并不比外面暖和,壁炉很少用,连柴火也不多。林奈用大铁壶煮了点咖啡,并找来了一只搪瓷杯子,贝尔拉莫维奇定睛看见那上面印着的铁托头像,拒绝了。   “要找到你可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客人调侃道:“这简直是个鬼地方……”   林奈站在暗处打断他:“有话直说吧,上将。”   贝尔拉莫维奇没介意他的无礼:“我需要你帮一个忙。”   林奈做了一个请说的手势。上将的助手递给他一个文件夹,林奈没急着翻开。   上将自顾自地说道:“军部最近得到可靠情报,‘乌斯塔沙’②现任第二号人物出现了,他准备出席一场音乐会。我需要你来执行这个刺杀计划,我和我的行动组会配合你。这是一次秘密行动,由我直接负责领导策划,不会有任何正式公开的记录,以免舆论上的麻烦。”   林奈仿佛听不懂:“您找错人了,我是边境巡防员。这种事您应该去找特种部队。”   上将挑眉:“你不愿意做?”   林奈把文件推回去:“您听到了,我只是一个边境巡防员。”   上将指了指茶几上的电话:“可以借用一下吗?”   林奈点点头:“您随意。”   贝尔拉莫维奇拨通了电话:“接边境巡防部……噢中尉,晚上好,我是桑切斯·贝尔拉莫维奇……不必客气,我们长话短说吧,我需要你手下一个小伙子,大概一个星期左右,对,他叫林奈·列弗……是的,好的,谢谢。”   然后他挂了电话:“好了,你现在不是巡防员了。怎么样?”   林奈用阴郁而冷静的目光回答了他。   上将翘着二郎腿,好整以暇地打量他:“林奈·列弗,塞尔维亚族,毕业于南斯拉夫皇家军事科学院,19岁公派英国SAS特种训练项目,21岁回国任‘特种任务连’③狙击手,90年去过克罗地亚,获特等功一次、一等功三次、二等功两次,并打破两公里半射程最佳狙击记录,至今该记录无人能破。你是联邦的王牌狙击手、整个人民军最优秀的特种兵。边境巡防员?呵,你真的以为你会在这深山老林山里呆一辈子吗?”   狙击手面无表情地把咖啡喝了:“我觉得现在的生活也挺好。”   上将站起来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年轻人,不要被暂时的挫折击垮。我也被贬过,哪个地方没有些嫉妒英才的小人呢?我们作为军人的,格局应该大一些,国家培养了你,你就应该报答。军令一下,即刻前往战场,为了祖国,也为了民族……”   说到这里,上将挺腰捏拳:“为了实现‘大塞尔维亚’这个共同的、伟大的目标!④克罗地亚人算什么东西?嗯?斯洛文尼亚那种小地方当初是谁庇佑了他们?一个个养不熟的白眼狼!还有那些无法无天的穆斯林,谁当初把冬奥会的举办权让给他们的?那本来应该是我们的荣誉!⑤”   狙击手钴蓝色的眼睛一动不动。   但上将敏锐地捕捉到了某个一闪而过的凶猛的光斑,他将文件重新递上:“我们都会死的,林奈,反正我是要死在沙场上的,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打算。我不知道,在弥留之际想起未能为民族的大业尽力,你会后悔吗?”   林奈低头看了看文件袋上深色的“机密”印章,过了一会儿,终于翻开。   里面有人物照片、档案资料、音乐会门票和节目单。他看到门票上的剧院地址,因为那个城市的名字眉头微微蹙起:“萨拉热窝?”   上将本来已经要出门了,回头给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噢,你会喜欢那儿的。”   (1:“对岸刮起一股新鲜的、清爽的风儿,不消片刻就能到达这里。”中“对岸”指已经独立的罗马尼亚国。“对岸的风”暗指独立的思想从罗马尼亚传到了南联邦境内,接下来还会有其他民族继续独立。   2:“乌斯塔沙”:克罗地亚极端民族主义组织,组织目标是为了让克罗地亚从南斯拉夫独立。   3:“特种任务连”:南斯拉夫人民军特种部队反恐分支。   4:“大塞尔维亚”:即大塞尔维亚主义,是一种极端民族主义思想,主张由塞尔维亚人控制巴尔干半岛西部并建立统一国家。   5:“冬奥会举办权”指1984年的萨拉热窝冬奥会,当时还属于南斯拉夫社会主义联邦时期,为了表达多民族团结统一的美好愿景,本来应该在塞尔维亚首都贝尔格莱德举办的冬奥会,被联邦总统铁托指名换到了萨拉热窝。因为萨拉热窝是当时南联邦民族最多元化的城市。) 第3章 狙击行动   有一种说法是,二十世纪是属于萨拉热窝的。①   林奈以为实在是“过誉”了,但他不得不承认在提及这座城市时难免的紧张感。没有任何一个地方能让他有这种羞愧启齿的焦忧、隐痛。它像一个控制欲极强的原生家庭,每个南斯拉夫人都知道难以逃脱。无论他们走到哪里、年纪几何,无时不刻,他们还是要面对萨拉热窝。   下飞机后,气氛明显发生了变化。萨拉热窝机场只开放一道大门作为出口,两辆庞然的坦克左右列在迎宾队的头阵,荷枪实弹的军人把整座大楼包围了,他们检查所有车辆、行人的证件。接送平台上装扮拙劣的便衣警察看报纸、喝咖啡、聊天,他们好像忘记了,在一条军警比平民还多的街上,紧张恐惧和春天里无处不在的花粉一样浓郁,平民是不可能有兴致享受闲情的。   林奈佯装小心翼翼,他作一副大学生打扮——书包、球鞋、脏兮兮的棉袄和装模作样的眼镜。的士司机接上他,他留意着司机的口音,用波什尼亚克方言说:“去国家歌剧院。”   司机把他当成了同族人,车上的气氛明显松快些。   “大学是不是已经停课了?要我说,现在可不是上大学的好时候。”司机聊道:“我侄子考上了法律系,可现在法律有什么可学的?你看看这遍地的暴动、杀人,法律管用吗?”   林奈挑眉:“杀人?”   “可不是?昨天又死一个,这些塞尔维亚暴徒!第八个了,这已经是第八个受害者了!”②   “塞尔维亚人杀的?”   “不然还能有谁?他们还有谁不敢杀?”司机很愤怒。   林奈选择沉默以对,这时候他不想讨论民族问题。   司机以为他是过于悲愤以至于说不出话,好心提醒他:“你也要注意安全呐,小伙子,别去那些塞尔维亚人呆的地方,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把小命丢了。”   “谢谢。”林奈向司机道了谢,他在歌剧院的对街下了车。   这时候还早,咖啡店里还有早餐卖。林奈买了咖啡和面包圈,挑了一张露天的桌子一边吃一边观察街道。   萨拉热窝和他记忆里的样子没有太大变化。这个版本的城市是89年冬奥会的时候更新的。为了筹备盛典,政府大兴土木,给城市的基础建设做了系统性的升级调整。所有东西恨不得都是新的,马路、高架桥、酒店商厦、滑雪场……旧有的居民楼也要涂脂抹粉一番才好出来见客,有的粉刷工程太匆忙,像第二天要面对上级检查临时抱佛脚的小学生,腮帮子上两团严重缺氧似的、红得掉渣的大太阳。   那场冬奥会是这个行将就木的联邦的最后一针强心剂,它带来了短暂的经济蓬勃和腾飞。萨拉热窝成为旅游热点城市,进入全世界人的视线。至少在1984年,所有南斯拉夫人的确充满了希望,他们相信萨拉热窝会有一个光明的未来,关于这种救急式的美和幸福,都是千真万确的。   林奈把注意力放在工作重点上。他是来观察歌剧院的。   萨拉热窝歌剧院是一栋精致的白色双层对称建筑,设计上有古雅典建筑的遗风,正门前拓出一片广场,置了绿化带养了鸽子。这种格局设计对林奈来说实在算不上理想,剧院的个头太矮了,几乎被淹没在建筑中间,稍微高一点的绿植都能挡住视线。又因为城市规划问题,街道宽度为调整风速增加了难度。   风从东北方向吹来,分散而游移,像没有组织的幽灵。歌剧院东西两侧各有一条狭窄的通风道,风速在这里会变得特别快,容易影响子弹的速度和方位。   “需要参考物。”   “比如?”   “彩带、旗子,飘动的东西,为狙击手作风速参考。可以挂在广场的旗杆上或者门口,音乐会当晚广场前肯定要做布置,挂些彩带也正常。”   “狙击的地点呢?”   “有两处比较合适,一是东面的消防局,二是西边的2号公寓。如果要进入消防局恐怕要惊动官方,不利于保密。所以只剩下平民公寓。狙击距离1.6公里,子弹射中大概3到4秒钟。”   “1.6公里,这么远真的能射中吗?”   “如果我不行,没有人能行。”   上将很满意。他开始打心底喜欢这个狙击手,林奈足够骄傲自信,而自信才能表现出足够的冷静。面对战场胆怯的兵他实在见得太多了。   只听狙击手继续汇报:“晚上进行任务的话,光线是另一个问题。广场上的灯需要调整位置,现在的灯光布置会有干扰。另外会有多少媒体到?除了现有的照明设备以外还会不会有临时的增加?我还需要现场的人员布置、具体流程,包括对方的安保措施。目标是大人物,他们可能也会有反狙击的保镖方案。”   “想得很细。”   “总要以防万一。”   贝尔拉莫维奇带着他走到后巷的两辆房车边,车后门打开,有人在架设通讯设备:“我们在这里设置了一个指挥中心,我带了十六个人过来,包括三个狙击小队,所有人你都可以用,他们已经接到到命令要配合你。还有两辆公务车你可以调配,我看了你规划的撤退路线,可以安排一辆车给你做接应。”   这间“指挥中心”停泊在离歌剧院附近的民居楼旁边,从这里可以远眺到歌剧院装饰着雕栏的穹顶。林奈看到所有人都穿着便装,腰间没有别枪。这是谨慎的表现,塞尔维亚人在这片土地上已经“臭名昭著”,如果被平民认出他们,下场不会好。   这也是林奈在城市狙击战中不到万不得已不选用民房的原因之一。如果发现友军在进行军事行动,平民最多问一些尴尬而奇怪的问题,但如果平民对对方有强烈的抵触情绪,很可能会集结起来干扰军事行动,甚至进行围攻。狙击手通常是单独活动或者双人组合行动,在面对大量过度恐慌愤怒的平民的时候,狙击手就会失去优势。   联络人员过来报告当天的行程:“音乐会将在晚上八点开始。七点四十分,在广场设置了一个致辞环节,由市长做十分钟的剧院介绍和城市介绍,然后才入场。目标人物作为受邀嘉宾将坐在第一排靠左第三个位置。”   林奈拿到了座位图,画红线的地方标出了目标人物的座位。他用高倍望远镜望了望实际位置,在心里计算出距离。   “我们已经安插了人在现场工作人员当中,如果行程有任何变化会第一时间通知指挥中心。目前的消息是,目标人物会和两名随行保安一起到场,但保镖不可能跟到座位上,他们会站在座位区旁边候场。也就是说,目标脱离保护的时间就是市长致辞的十分钟,这就是我们的行动时间。”联络人员报告结束。   “最晚七点五十分,必须结束任务。成功后车子在后街接应你,把你直接送去机场,愉快而短暂的旅行就结束了。”上将说。   林奈心里有了底:“最后一件事,也是最重要的。”   上将做了一个请讲的手势。   林奈问:“我的观察员呢?”   18:15 PM。   一个活泼的矮个男人挎着运动包出现,朝林奈吹了声口哨:“嘿!帅哥!”   林奈见人,终于露出几天来第一个笑容:“真高兴见到你,罗曼。”   罗曼?马科维茨基是林奈的观察员:“我就知道你会回来的。他们说你在萨拉热窝的时候,我简直太高兴了。那些信,你收到了吗?兄弟,你太不厚道了,老子给你写了那么多信,你居然一个字也不回复我,我给我妈都没有写这么多信。”   狙击手的笑容里有了苦涩的味道:“收到了,我都看了。抱歉,我只是......”   他被贬职的时候怀着屈辱而愧疚的心情,自认无颜面对战友,更谈不上回信。   罗曼心有感应:“我都明白,能回来就好。我只是想知道你是否平安。”   林奈被他的真诚感动:“我很好,谢谢你。”   一对战友短暂地拥抱,收拾装备一同前往狙击点。   罗曼也是老兵了,在“特种任务连”的时候他就做林奈的观察员,他的工作主要包括对作战环境的详细扫描、帮助狙击手调整风速、方位并进行辅助射击。   对狙击手来说,是否有优秀的观察员作配合可能直接影响到狙击的成败。这种双人作战方式在实际的狙击战中更常见,和电影里演的那些喋血孤雄式的狙击手并不一样。尤其是城市狙击战中,狙击手要考虑的要素更多,观察员的重要性也更为明显。   “‘乌斯塔沙’这几年发展得不怎么样,他们人手不充裕,所以要完全覆盖这周围的狙击点是不太可能的。我认为他们不会有反狙击的保护方案,所以不至于太棘手。”罗曼一边装枪一边调侃:“你记得那年在克罗地亚吗?那帮人枪法实在太臭了哈哈哈!”   林奈想起往事也忍俊不禁:“看看这几年他们有没有进步吧。”   “嘿,晚上好,‘列弗夫人’。’”罗曼认出林奈手里的老枪。   狙击手爱枪如命,这把M82跟了林奈多年,是林奈认证过的原配,甚至取了爱称“列弗夫人”。   “这些年,幸好还有它陪着我。”林奈抚摸枪托。为了适应城市环境,他给它重新上了伪装漆。   “它老啦,你该喜欢点年轻漂亮的。据说RT-20已经量产了,要不要考虑搞一把?”   “精准度太低。”   “啧啧,眼光这么高。”   “克罗地亚人搞出来的东西,看得上是给它面子。”   ……   林奈调整好了枪位,在3-16倍瞄准镜里,准星精确地钉在了目标人物的位置上。   天光完全隐没了,歌剧院广场上的晚灯渐次亮起。媒体陆续到场,巨大的聚光灯和反光板搭起来。强光像混杂的弹道,以演讲台为靶点,四面八方纷纷切入。一会儿,市长会站在这个位置,要保证他能成为最佳焦点。但战场实际在暗处,在没人注意的地方。   瞄准镜的成像里映出绑在广场柱上飘扬的彩带。狙击手心想,今晚的风有点大。   (1:二十世纪开始于奥匈大公在萨拉热窝被刺杀,拉开了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序幕。而二十世纪结束在以萨拉热窝为中心的波黑内战中。所以有了“二十世纪是属于萨拉热窝的”的说法。   2:在1992年4月波黑内战真正开始前,在萨拉热窝至少发生了十起民族仇杀事件。该数据源自《萨拉热窝100年》(陕西人民出版社)第4章 第8节第96页。) 第4章 黄雀在后   19:30PM。   “有动静。”   “是绿化带吗?”   “呼叫CP①,这里是猫头鹰,B区绿化带发现可疑持枪人员,请确认。完毕。”   “收到猫头鹰,这里是CP,持枪人员已确认,可击毙。完毕。”   ……   林奈一边咀嚼口香糖一边调整枪位:“距离。”   观察员罗曼拿着高倍望远镜,一边看一边查笔记迅速进行心算:“……1500米,B区绿化带……持枪分子1名,持有大口径重机枪……风向四分之一,偏右修正一点。”   狙击枪在林奈手里灵活敏捷,观察员一结束,瞄准镜的准星已经确定位置。   “目标锁定。”狙击手待命。   “开火——”   枪声携子弹一同出膛,瞄准镜里只见武装人员被精准爆头,倒在灌木丛中。剧院广场的暖场音乐消弭了枪声,没人注意到其他的动静。   “呼叫CP,这里是猫头鹰。可疑分子击毙,威胁解除。完毕。”   林奈动了动肩膀,把嘴里已经嚼淡了的口香糖吐掉:“你有没有觉得不太对劲?”   罗曼沉浸在一击毙命的喜悦里:“嗯?”   “乌斯塔沙的人是不是有点少?好歹也是一个二把手。”   “毕竟人家组织使命都已经完成了②,再闹也没意思。估计是要解散了吧?”   “说不上来,总觉得有点奇怪。”林奈舒展眉头,今晚他心里不太安定。   罗曼担忧地看着他:“你还好吧?”   林奈摇头:“可能只是太久没到前线来,有点生疏了。”   罗曼递给他新的口香糖:“放松点。这不是很顺利嘛。”   顺利吗?林奈轻轻皱着眉,是不是太顺利了?   对讲机里杂音夹杂着报告对话仍然在继续——   “呼叫猫头鹰,这里是CP,目标人物到场,请确认。完毕。”   “猫头鹰收到。”罗曼吹了声口哨,重新拿上望远镜:“正戏开始,欢迎我们尊贵的嘉宾。”   镜头里一个年迈拄拐的绅士出现了。他低着头走路,步子很稳,脸上是一副平淡安静的表情。林奈想起塞尔维亚河谷里的老渔夫——他有时候会在森林的溪边看到这样的老人,伴侣去世、儿女忙于生计,一个独身老人在深山中垂钓。他们的双眼充满释怀,是生活再也无法给他们“惊喜”,是已经见识过够多的苦难,以至于未来发生的一切都不足以再让他们害怕。人活到了这个地步,能够带来希望的就只有死亡了。那是他们唯一没见识过的东西。   大名鼎鼎的“乌斯塔沙”二号人物,看起来竟然是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   连罗曼也看不下去了:“军部的人是不是脑子有问题?就这么个老头子,我在楼梯上抹点油,让他摔一跤,保准死得透透的。”   “抹点油能解决的事情怎么能算功劳?”林奈冷笑:“贝尔拉莫维奇说不定指着今晚再拿一枚勋章,那老家伙就能风光退休了。履历表最后一行就是:完成了刺杀乌斯塔沙二号人物的艰险任务,取得重大阶段性成功。”   “那是不是我的履历表里也能多一行?”   “墓志铭里也能多一行。”   罗曼一边露出讽刺的表情一边继续工作:“目标任务进入范围,1600米,风向三分之一。”   “再等等。”林奈摇头,搭在扳机上的手指耐心地磨蹭。   广场上的老人已经走到了自己的座位。他拍拍屁股坐下来,露出一个头发稀疏的后脑勺在椅背外。可能是坐姿不太满意,他又调整了一下,背部舒服地靠后,脊柱弯下来,上半身的高度缩短,原本完整的后脑勺有三分之一顺带缩进了椅背的保护范围。   “风向三分之二,左修正两点。”观察员等到他完全静止。   “目标锁定。”狙击手待命。   “准备——开火。”   扳机在狙击手手里发出“哒”的声响。射击带来的后坐力震得林奈肩膀微麻,在子弹飞行的中间三秒里,他嚼了三下口香糖,一股劣质的、浓稠的甜味在他的舌头上化开。   那味道,就像镜头里从老人洞开的后脑勺泉涌而出的鲜血。   罗曼欢呼一声:“呼叫CP,这里是猫头鹰,目标人物确认击毙。完毕。”   指挥中心回复:“收到。你们可以开始撤退了,猫头鹰。”   罗曼满意地站起来收枪:“回家了,兄弟!”   林奈舒展了一下身体,长时间扛枪让肩膀发酸。他眼角的余光往窗外瞥,广场上已经乱成一团,观众毫无章法地逃窜,像被中途打断了路线忘记目的地的蚁群。道路堵塞,车子横七竖八地停着,还出现了撞车事件。这时必定有鸣笛和尖叫,但林奈当下只能听到居民楼里邻家的妇女在炒菜,她的丈夫大声抱怨为什么这么晚还吃不上饭。   画面和声音的不协调带来了奇异的戏剧效果。有人死了。在狙击手看来,是一出荒诞剧。   两人一边收枪一边草草还原房间现场的布置,林奈把充当支架的晾衣杆拿回窗户边上,窗帘随风飘动起来。在极细的缝隙中间,陡然有光点闪过。   “罗曼趴下——”他大喊一声。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玻璃应声而破!整扇窗户哗啦啦一声碎了满地。子弹几乎贴着林奈的脸擦过去,砰地射中了身后的观察员右下腹。   罗曼发出粗暴的吼声,往后一跌背部撞在桌子上栽倒。   “SHIT!”林奈怒骂了一声,抄着跨间的手枪对着窗户还击了两下。   罗曼捂着腰间,血从他手指的间隙流下来:“操,是乌斯塔沙吗?他们还有人?”   林奈把他扶起来,背上他的装备:“走!”   罗曼满脸冷汗,刚要抬头突然把人一把按倒:“躲开!”   两人抱着滚在地上,子弹落在他们脚底,将木地板射出整齐排列的一行窟窿。   罗曼心惊胆战地看着烂地板:“见了鬼了,什么神仙?”   他们只能匍匐前进。林奈的眼皮一直在跳,伴随了整晚的不适感越来越强烈。一种糟糕的预感从他的胸口升起。子弹都打进来了,说明有人已经知道这里在进行军事行动。如果对方是愤怒的平民,那还好,也许这只是驱逐和警告,不至于要命。但如果是敌军在反狙击……   他没来得及往下想,突然看到脚边钉在地面的子弹,眉心一震。   那是一颗5.6毫米小口径步枪弹。英国人喜欢把这种子弹称为“点22LR”,是一种适用范围很广泛的子弹,因为廉价、后坐力小、噪音低,在新兵训练和考核中使用率都极高。   另外,这是一颗有效射程只有150米的子弹。   也就是说,敌人就在这附近,在离他们只有150米的范围内。   150米是什么概念?如果对狙击手来说,2.5公里是极限射击范围,那么150米就相当于在眼皮子底下了!   林奈已经想到了最坏的可能。这不是平民,这个射击的效果也不像是失去理智的平民做出来的,对手的枪法很准确,这是职业手法。   但对方是怎么知道这里有狙击手的?长距离的、尤其是一英里以上的狙击点是通过缜密的计算和评估确定的,要做反狙击方案是很困难的。目前,实战中主流的反狙击做法仍然是通过无差别的扫荡对狙击手进行击杀。但在城市里无差别扫荡是不现实的,因为平民散落在城市的各个角落,无差别扫荡意味着要牺牲大量平民。在没有进入“战时状态”的时候,随意牺牲平民就等于屠杀,是反人类罪,可以上国际军事法庭的。   如果不进行无差别扫荡,长距离的狙击点除非有内部人员透露,很难被敌军预测。   林奈的心沉到了最底。指挥中心有内鬼?什么人?谁透露这个刺杀计划?   这枚点22LR是一个嘲讽,讽刺南斯拉夫人民军最顶尖的狙击手顶多算一个新兵级别的目标。   他林奈?列弗就算死在战场上,也不会是被这么一颗子弹击杀!   “我们暴露了。”林奈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要赶紧走。”   罗曼也看到了那颗子弹,难以掩饰震惊:“让我知道哪个狗娘养的杂种出卖了我们,老子会把他舌头割下来塞进屁眼里!”   那是后话了。两人匍匐到房间门口,到楼梯口才敢起身往下走。木质楼梯在军靴的压制下难以承受地发出抗议的吱呀声,脚步越来越快,心跳也越来越快,林奈的视线是眩晕的,根本记不清楚自己跑到了几楼,有几段他可能是直接跳下去的。   “砰——”子弹从头顶而来。   林奈一低头,躲过了击碎掉落的木屑。他低低地斥了一声,知道人从楼顶追了上来。他手心有点出汗,一刻不敢放松手里的枪,庆幸出来的时候多带了一把备用枪。   “我走前面,下面肯定还有人。”他不敢掉以轻心,既然敌人已经追进了居民楼,上下包抄肯定是基本战术,罗曼受伤了,他不能让伙伴站在他前面。   果然,楼下很快也出现细密的脚步。林奈低头就见荷枪实弹的特种兵朝着他们的方向过来,对方几乎在同一时间看到他们,林奈想也没想举枪对狙!   枪声炸开,子弹正中额心将对方击倒,喷溅的血站在林奈的衣角上。他随手将手里的装备包甩出去,撞倒从身侧偷袭的敌军。对方偏头躲过,伸手就过来抢他的枪!林奈仰身堪堪从袭击下擦过,双方终于正面交手。   都是职业军人,出手路数都是受过训练的,林奈不算吃亏,对方眼见夺枪不成,抬腿就踹。楼道太窄林奈没能躲开,硬生生受了下来,军人脚力千钧,将他整个人踹到墙角,背部狠狠往墙上砸!   林奈被撞得眼冒金星,余光见对方锁喉的手直逼眼前,他就地打了个滚躲掉,冲着对方膝盖就是一枪!虽然有防弹的护膝,但子弹的冲击力毕竟不小,敌人吃痛地吼了一声,腿软跪下,林奈一个鱼打挺跃起,干脆将方才受的那一踹还回去。   特种兵连人带武装浑身上下至少三百磅,被他毫不费力一脚踹在楼梯扶手上!木质扶栏经受不住武装人员的重量,发出崩溃的破裂声,终于不支断裂!断木带着人齐齐栽了下去,那士兵发出惊恐的叫喊,摔下去了整个楼道里还能听到回响。   林奈来不及追上去查看,身后已有更多敌军逼进。枪林弹雨中漫起浓烈的黄烟,空气中的硝烟味太重了,呛得人咳嗽。林奈两枪放倒了逼得最近的两名特种兵,子弹打空了,他来不及换弹匣,想捡起敌军手里的枪用,只见一枚小巧浑圆的球状物猛地砸过来落在脚边。   “跳窗——”罗曼在他身后声嘶力竭地叫。   两人想也没想撞破楼梯间的窗户就跳了下去。   手榴弹紧接着爆炸,轰然发出震天动地的巨响。   爆炸产生的火光和热流波及了林奈,将他整个人往外推。热量燎到了他的裤脚,灼烧的刺痛从他的脚踝上擦过,他在空中转了个身——为了保障背部着地以最大程度上减小受伤程度——目光捕捉到恐怖的一幕,黑烟从破窗中张开天罗地网追上来,要将他捕获,猩红的火苗离他甚至只有两寸不到。   他摔在了一楼的挡雨板上,背部二次遭受重击,加速度产生的惯性让身体继续滚动,不受控制地从倾斜的挡雨板上滚下来,最终掉在绿化带里——松软的植物好歹做了一点缓冲,不至于把脊椎摔断了。   他两秒钟意识空白,反应以来后才想爬起来,左腿的小腿骨发出剧烈的疼痛,他觉得腿可能骨折了,忍痛还是撑起身体。罗曼摔在他身边,观察员的伤更重,中弹的腹部血流不止,以至于整个人都是湿淋淋的。最糟糕的是,他已经站不起来了。   林奈急吼:“站起来,罗曼!”   观察员奄奄一息:“你走吧,不要管我了。”他手里抓着枪,准备给自己一个痛快。   林奈一把将枪打掉了:“不行,我带你走。” 他试图背起战友走,但骨折的左腿无法支撑两个特种兵的重量,剧烈的疼痛把狙击手击倒在地。   林奈发出不满的低吼,眼睛有点红:“兄弟,你必须、必须站起来......”   观察员笑了笑,失血过多的他视线已经有点暗淡:“我真想和你一起走啊。” 林奈握着拳头:“等我找出那个婊子养的内鬼,我一定宰了他。” 就两句话的功夫,他的背后隐约有脚步声渐渐靠近。   狙击手警惕地握紧了枪。罗曼一咬牙,朝着脚步声的源头大喊:“嘿!我在这!”   林奈知道他想吸引士兵注意,为自己留出逃跑时间。他做了个深呼吸,从旁边的小巷跑开,一边跑一边将外套脱了,随手将一楼住户晾晒在外面的帽子偷了,简单改换装扮佯成普通居民。   附近平民因为刚刚的枪战吓得胡乱逃窜,一个女人尖叫着从楼梯口跑出来,被他一把抓住,低声说:“安静一点,陪我走到马路对面,我不会伤害你。”   女人吓得只会点头,在他怀里瑟瑟发抖。她是个波什尼亚克人,穿传统的长裙子,用面巾遮着脸。   他们还没走出十步,已经有包围大楼的士兵堵在路口排查。林奈发现这些士兵的口音里带波什尼亚克方言的味道。他暗暗吃惊,他一直以为这些士兵是乌斯塔沙的雇佣兵,但“乌斯塔沙”都是克罗地亚人,不会有其他民族。   为什么第三方的波什尼亚克人也参与进来了?而且还是军方。他们为什么要参与保护“乌斯塔沙”?   没有时间给他考虑太多。他将女人搂得更紧,警告她:“问到你,你就说我是你丈夫。”   女人含泪点头,当两人走到士兵面前,她突然大叫:“士兵!我被劫持了!救我!救救我!”   林奈翻了个白眼,扔下女人掉头跑。   那士兵一边嚷嚷着一边朝他开枪:“别跑!”   林奈没命地跑起来,他撞开拥挤的人群,拖着骨折的腿狂飙。腿上的疼痛逼得他喘气艰难,背部几乎被汗液打了个透湿,他咬着牙绕了几个弯子勉强跑到本来应该接应他的街口。   接应的公务车还在,但司机已经被击毙。子弹是从前面射入的,车前窗被炸了个粉碎,司机的头以不正常的角度歪着,脑浆流得座位上都是,方向盘被血淋了个透。   林奈没多想开了驾驶座的门把司机扯下来,坐进驾驶位就发车。他在心里庆幸了一句天不绝人路。有了车,他跑起来就方便很多。   “别动。”一个男低声随着沉沉的电击棒从身后压到了脖子。   林奈屏息瞠目,什么人在车后厢他竟然毫无察觉!   “双手离开方向盘,慢慢举高。”对方说:“别让我说第二次。”   林奈咬咬牙,识时务地举起手来。他想通过后视镜看看对方的脸,这才发现小镜子已经被打了个稀烂——这是预谋好的,这辆车子放在这里就是等着他来的。这已经是今天第二次他跳进别人挖好的坑了。   一时间脑袋里有无数种逃脱方案掠过。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筛选一种可行性最高的方案。然而,下一秒颈部一阵电击的疼痛传来。他心口一麻,打了个哆嗦昏过去。   完全失去意识之前,他想的是,他甚至没看到对手的脸。   (1:CP:Command Post指挥中心   2:“组织使命已经完成了”指克罗地亚已经实现了独立。) 第5章 初遇上校   对林奈来说,被俘虏是一种新鲜的体验。说白了,这是第一次。   他知道这次遇到对手了,一个聪明、强悍、老练的对手。除了翻船的耻辱,他感觉到久违的兴奋,像那种被征兵广告中的金发美女鼓吹着报名入伍,不知道战场上只有尸体没有娇娃的新兵蛋子才有的热血沸腾。他脑子里一会儿是来自接应车里的威胁,一会儿是波什尼亚克人的嘲笑声,猛然眼睛一睁,昏沉的视线撞上一只旋转着的白色大鸟。他心想,哪里来的鸟?定睛细看才发现那是风扇。   ——为什么会有风扇?   理智发出警告,这样的处境不合常理——他被俘虏了,但他不在监狱里。   预想中的死牢、刑架、凶具都没有出现,他睡在一张简易的折叠床上,四周仿佛是一间单人公寓,桌椅家私一应是齐全的,只是见不到有个人特征的生活用品。从墙纸上的霉斑面积不难看出房子空置了很久。窗户没有窗帘,被两块木板直接封死,也看不出所在的楼层。   两个扛枪的士兵这时正坐在房间门口的椅子上抽烟,他们身上统一穿波黑政府军的军装。这些军人都是波什尼亚克人,隶属于波黑政府军。   按理说,如果是政府军抓人,那就是正规的军事行动,俘虏应该直接被丢进军事监狱,依据国际军事法律的程序等待审判。很显然,波黑军方不打算这么做。   那么,这究竟是什么地方?他为什么在这里?什么原因让波黑政府军没有立刻把他扔进监狱?他们要利用他吗?他还有什么利用价值?他们觉得他身上有军机情报?   思路一下子很难理清楚。   林奈做了个深呼吸,先冷静情绪再分析情况。骨折的左腿仍然隐隐作痛,一只手铐把脚踝拷在了床尾。这东西其实对林奈构不成太大威胁,他只需要一根细铁丝或者牙签就能解开。门口两个士兵也不是问题,但如果外面把守森严的话,他拖着一条骨折的腿,逃走的胜算就会被大大地拉低。   林奈尝试着动了动身体,身下的折叠床立刻发出“嘎吱——”的响动。   士兵顺着声音望过来,其中一个吹了声口哨:“看来,我们的睡美人醒了。”   林奈费力地坐起:“这是哪里?”   吹口哨的士兵调侃:“地狱,宝贝儿。”   “我的同伴呢?”罗曼大概也被抓了。   “啧啧,自己身陷囹圄,第一件关心的事却是同伴,真是令人感动的兄弟情呐。我还以为塞尔维亚人都是冷血动物呢。”说罢,士兵走向床边,抛给他一枚银光闪闪的贴片:“可惜,那家伙没挺住,医生说是失血过多休克身亡。”   那是罗曼的名牌。林奈心房一颤,闭了闭眼。   士兵得意地靠近他:“唉,死了。他叫罗曼,对吧?我们在他脖子上发现了这个。你和他熟悉吗?一起合作多少年了?新兵就认识?别这样,昨天他死,今天你死,明天也不知道是谁……你知道的,这就是战争。”   林奈骂:“滚!”   “哇哦,生气了?”士兵反而高兴:“真的生气了?别生气呀,这有什么好生气的?你们塞尔维亚人杀我们的兄弟的时候,难道没有想过自己会遭报应吗?哈哈哈哈,你们也有这一天......”   另一名士兵出声提醒:“卡莱尔,算了。”   卡莱尔摸出怀间的水壶,晃荡出水声:“没事,我只是想给他喝点水。不能虐待囚犯嘛,不人道的,嗯?”他作势递上水壶:“要喝水吗?”   林奈摸不准这个士兵的意图,这或许可以是一个很好的机会,也许他有机会逃走。   他低下头,仿佛紧张似的往后缩了缩。卡莱尔以为他害怕了:“宝贝,你那么害怕干什么?怕我吗?我有什么可怕的。我还能把你吃了不成?”他蹲下来,伸手去摸林奈的脸蛋,遭到林奈的躲避后,他强行按住林奈的肩膀,将林奈压在床上:“别动......别动!乖一点,什么事都不会有,好吗?”   林奈厌恶地打开他的手:“别碰我。”   卡莱尔的手已经摸到了他的大腿后侧。林奈装模作样地挣扎:“你干什么!不要!”他对着士兵拳打脚踢,但碍于脚上的手铐,这点挣扎几乎起不到什么作用。   另一个士兵终于看不下去了,阻止:“卡莱尔,别管他了,上面只要我们守门!”   卡莱尔开始解林奈的裤子,兴奋地把拉链拉下来,伸进去就着塞尔维亚人的屁股狠狠捏了一把。他一边喘着粗气一边说:“兄弟,没人会发现的……难道他们还要检查他的小屁股有没有受伤吗?你要不要也来一把?怕什么?我他妈不知道多久没碰到这么漂亮的货色了。”   林奈完全僵硬了,他一动不动地仰着头,麻木地眼神落在另一个士兵身上,仿佛期盼有人能施以援手。但那个士兵只是尴尬地转过身去,避开了羞耻的一幕。   屋子里,只听到卡莱尔肆无忌惮的下流话:“别出声,甜心,我保证你会爽上天的。”   他压在林奈身上,脸整个埋进林奈的肩窝里,粗鲁地用舌头舔舐脖子上隐隐跃动的青筋。因为这个角度,他错过了狙击手瞬间变冷的面部表情——林奈已经看到了他腰后的枪。   变化就发生在一瞬间。狙击手抽手将士兵腰间的枪拔了出来,对着身上的男人一枪爆头!   他动作极快,一气呵成没有半点迟疑,卡莱尔甚至没来得及感觉到腰后有东西掉了。子弹射穿他的太阳穴的时候,他还伸着舌头,舌苔眷恋着温热的皮肤。因为颅内压一瞬间的升高,他睁大眼睛,两只眼球突出,如同恶鬼吐舌,血液从太阳穴迸射出来,喷了林奈一头一脸。   狙击手毫不介意地甩了甩脸,舔掉唇边的血液,将身上的尸体一脚踹了下去。已死的卡莱尔像一口笨重的袋子轰地滚落在地板上。他还在流血,积血很快在地板上形成小滩的血洼。   “别动!把枪放下!不然我开枪了!”守门的另一个士兵拔枪相对。   林奈斜乜他,无比冷静:“你没有权限杀我,你们把我带到这里,就是不想让我死。你开枪了,无论什么原因,都必须接受纪律处分。”   士兵脸色有点白:“杀不了你,但我可以让你受伤。”   林奈笑得轻松:“你可以试一试,是你动作快,还是我动作快。”   士兵犹豫不定,林奈故意表现得不耐烦:“去通知你的上司。这里的情况已经超出了你能够做决定的范畴。让他来跟我谈。”   他打着算盘,只要把这个笨呼呼的家伙忽悠走,他就能一枪崩掉手铐,然后从窗户跳出去逃走。整个过程不需要一分钟,等所谓的上司来了,这里已经人去楼空。   没想到士兵仍然警惕地举着枪:“你刚刚开枪了,听到枪声他们觉得不对劲,肯定会来查看的,不需要我去叫人。我走了,这里就没人了,你会逃走。”   林奈露出赞赏的目光。看来这些波什尼亚克人也不是都那么笨。   他来不及继续忽悠,房间门已经开了。   先进来两个士兵分列门框左右,然后呼啦啦三十来个特种兵冲进来将整个房间围了个密实,人人手里一杆M16,黑压压的枪口整齐划一指向中间的狙击手。一名勤务兵最后将门也堵上,不留一丝缝隙,确认现场情况后这才让开身体,从阴影中请出最后那一位。   只听得两声噔噔的皮鞋敲地的步伐:“怎么回事?”   这声音极严正、极稳重,是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人的声音,但不是为了展示教育带给人的好处,恰恰相反,坏处都被它暴露出来了。换句话说,这是专门用来撒谎的声音。只要听到这种声音,所有人都知道这个人说的是鬼话。他也知道没有人相信他的话,可他还是说。他说,不是为了说服人相信,而是出于维持一种“权威”。他的声音就是权威,因为说话是一种权力,在说话这件事上,他想说就可以说,他想不让别人说也可以不让别人说。   一种最合适用来当官的声音,假得刚刚好,又不至于太自以为是。   林奈第一时间认出这把声音,这就是那个在接应车后排暗算他的人,那个难得的对手。但他一向不喜欢官僚做派,不免对眼前这位“贵人”心生嫌恶。   “贵人”也没想到进来看到的是这么一副香艳火辣的画面——堂堂塞尔维亚王牌狙击手衣衫不整、下半身全裸地靠在床头,浑身泡着一汪浓稠的、烂玫瑰色的血浆,一张美丽的脸在滚滚血珠中剥落出来,非浓艳不沉迷,非醉烂不妖异。   狙击手本人毫无自觉,大大方方地交叉着腿,仿佛被窥视了隐私的不是他。“贵人”再看看倒在、裤子都没来得及完全脱掉的卡莱尔,心里顿时有了数。   “上校,是他杀了卡莱尔。”士兵激动地说。   只要不是傻子也能看得出来。“贵人”一哂:“嗯,我猜卡莱尔罪有应得。”   士兵想阻止上司靠近林奈:“您小心一点,他很危险!”   “贵人”命令:“把尸体抬走。你们都下去,这里交给我。”   没人敢违抗他的命令,这些士兵哗啦啦威风地来,又一阵风似的卷走了。   林奈手里依然端着枪:“反正你们安拉最后也要烧死他的①,我只不过给他一个痛快而已。不介意吧?”他指的是卡莱尔。   “贵人”仿佛没有看到那只枪:“是‘他们’安拉,我不是穆斯林。”   “倒是难得。原来你们波什尼亚克人还有不是穆斯林的。”   “你是塞尔维亚人,你就一定信东正教吗?”   “我什么都不相信。”   “贵人”微笑:“做个自我介绍。雷托·法布里奇·索洛纳扎罗夫,波黑政府军上校。初次见面,久仰大名,林奈·列弗。”   “你有意大利血统?”法布里奇是个意大利姓氏。   “我母亲是意大利人,父亲是波什尼亚克人。”   林奈暗暗吃惊,一个非穆斯林的混血波什尼亚克人,这样的年轻竟然已经升到了波黑政府军的上校级别,恐怕此人非同小可。   穆斯林是十分排外的,不同信仰的人很难被接纳进入他们的金字塔,越往高层走,越难以见到其他信仰的人。这个雷托,要么是个军事天才,让穆斯林不得不重用他,要么来路不小。   林奈自认入伍时间也不短了,常年和波黑、克罗地亚军队打交道,对彼此有一定的熟悉程度。克罗地亚很早就全民皆兵,为的就是能够把国家独立那一仗打得漂亮。但是波黑政府军不仅管理松散、装备落后,甚至一大部分成员借的是克罗地亚人,实际上是一个和克罗地亚的联盟军,还不完全是独属于波什尼亚克人的军队。如果这伙人里出现了一个天纵英明的领导人物,塞军绝对不会不认识。而这个雷托·法布里奇·索洛纳扎罗夫,林奈连名字都没听过。   但说雷托是单纯依靠背景获得了现在的职位,也不能让人信服。至少,这次对林奈的抓捕行动充分展示了雷托的能力。那么,这个人从前为什么没出现过?他是从哪里突然冒出来的?他的目的是什么?接下来他还打算做什么?   “噢,这么说,你是个‘杂种’。”林奈恶意试探。   雷托认真地说:“请不要这么说,很不礼貌。你不会想知道惹怒我的后果。”但他依旧微笑:“我知道大家很容易有偏见,不过,林奈,真实的世界和狙击手的世界是不一样的,很多事情不是通过高倍瞄准镜就能看准的。就像,你只看到我位高而权重,但看不到我掌握权力的秘密;就像,卡莱尔只看到你是一只漂亮的小野猫,但看不到你不容诋毁的骄傲。就像,你以为你昨天杀的是一个‘乌斯塔沙’,但不知道他可能只是一个普通的死刑犯。”   “什么意思?”林奈皱眉。   雷托看他像看一个不经世事的孩子:“贝尔拉莫维奇现在肯定很懊恼,他的手底下混进了‘害虫’,以致得到的情报出现了重大错误,而且还赔进去两名优秀的士兵。我猜,他本来把这一仗当成职业生涯完美而风光的末尾句的,对吗?也许他还告诉你,这次刺杀是为了国家利益和民族大业?甚至承诺你,只要任务成功,他可以把你调回‘特种任务连’?”   林奈一瞬间说不出话。   一只冰凉的皮手套轻轻碰到他的手,将手枪抽走,只听男人低沉的笑声:“天真。”   (1:伊斯兰教义中同性恋行为是不被认可并且有罪的,犯了与同性进行性行为这项罪的人应该被烧死。) 第6章 真相大白   林奈做了个深呼吸。他的敌人很了解他,了解每一个细节。这是很恐怖的。   “想问什么就问吧。”雷托好整以暇道。   林奈毫不畏惧:“先把那个乌斯塔沙的事情说清楚。”   雷托从大衣内层口袋里掏出一张证明:“他的真名叫拉姆齐·赞别法伊,克罗地亚人,因为抢劫面包店并杀害店主被判死刑。这是死刑执行书。”接下来,他解释了操作过程,“我们找到他,篡改了他的档案,加了一些耸人听闻的东西在文件里,再拍些可怕的照片,制造一个‘巧妙’的意外让档案流入贝尔拉莫维奇的手里,事情就成了。”   “一个抢劫犯?”   “可能还有别的前科,小偷小摸之类的。”   “你怎么确定贝尔拉莫维奇会相信假情报?”   “他太久没有出风头了,这是个好机会。”   “就这样?”   “不够吗?”   “你在人民军军部安插间谍?”   “我可没这么说,这是很严重的指控。”   “你说‘贝尔拉莫维奇手下混进了害虫。’”   “那是他自己御下不利。”   林奈冷眼看着那张死刑执行书,彻底明白过来。这样一来所有情节就串起来了,从头到尾这就是一出戏目,从贝尔拉莫维奇在河谷里找到他开始,不,从贝尔拉莫维奇打算进行刺杀开始,他们就已经掉进了敌人的陷阱。   制造假敌、诱导刺杀、抓捕凶手,环环相扣,步步为营,每一个场景都是精心设计缜密安排。这就是为什么狙击一结束,抓捕的部队立刻就找到了林奈和罗曼,不是有人透露刺杀计划,而是从一开始,这个刺杀计划就是敌人想要的,是敌人安排好的。   他不是没有怀疑过,乌斯塔沙二号人物竟然出席这样公开的场合,来的保卫人员又这样少。在瞄准镜里他看到目标人物的第一眼,也怀疑过对方的真实身份。可这些怀疑都没有阻止他完成狙击,他是军人,军人执行军令,不能有怀疑。这是军人最重要的一条原则。   “世事无常,嗯?”雷托知道他在想什么:“有一个不太聪明的上司的确很容易让下属跟着吃亏。不过,也别太责怪你的将军先生,林奈,他现在恐怕自身难保了。”   林奈冷笑:“是啊,别说风光退休,他恐怕还要面临军部的处罚,重一点甚至可能要吃牢饭。这就是你的目的吧?你借此要扳倒他,为什么?你们在前线接触过?他让你吃了亏?”   雷托没有马上接话,只看了他一眼。他异常的沉默让林奈更警觉。   过了一会儿,雷托说:“如果我说,我的目标不是他,而是你呢?”   林奈挑眉:“我?”   “你,林奈·列弗,全南斯拉夫人民军唯一一个能在两公里半距离成功杀死目标的狙击手,塞尔维亚最优秀的特种兵。”雷托用欣赏的目光看他:“林奈,别沮丧,别觉得你被我坑骗了。坑骗你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这个局我花了很长时间,一遍又一遍地推敲,所有的细节和步骤都要保证毫无破绽,为了你。”   林奈被他看得毛骨悚然,面上仍然不动:“所以呢?我该给你颁一朵小红花夸一夸你吗?”   雷托听明白了:“你不相信我。”   “我凭什么相信你?”林奈反问。   “我没必要撒谎。”   他是真的不屑于、懒于撒这个谎。林奈几乎就要相信了。   但一部分理智告诉这个说法很奇怪。雷托是上校,是波黑政府军的高级军官,这样的人是没有必要为了一个单独的士兵花费心思的,就像市长不会亲自督导一个小偷偷钱包的案件。这倒不是林奈贬低自己的价值,认为自己不值得费心思,而是他充分明白官僚系统的运作原理。像是雷托这个级别的军官,他的目标应该是和他同一水平或者更高水平的人物,比如贝尔拉莫维奇,南斯拉夫人民军的上将、战功赫赫的领袖。   扳倒这样一个人对雷托来说才有意义,才是值得称道的。往后,当波什尼亚克人提起雷托·法布里奇·索洛纳扎罗夫的时候,他们会说他凭借一己之力以弱制强,让人民军的上将栽了个大跟头。而不是,他抓了一个塞尔维亚狙击手。这有什么可说的?   雷托叹了口气,耐着性子解释细节:“你想想,我有很多种方法能让贝尔拉莫维奇吃苦头,但我挑了一种最高调、风险和成本都最大的方法,在首都中心开阔的广场上找来一千多人配合演了一出刺杀。为什么?因为这必须是一次像模像样的狙击任务,一个难度很高,别的人不能完成的任务,一个只有你能做的任务。”   “连歌剧院这个地点也是千挑万选的吧?”林奈明白过来。   雷托承认:“我们一开始有五个方案,只有歌剧院的地理位置能够安排两公里以上的射程,其他的要么太近,要么太远。这个地方是为了你专门设计的。”   “这么大费周章地抓我,你想让我为波黑政府军服务?”   “这是一方面的原因。波黑政府军的确实力不足,需要大量优秀的人才来应付接下来越来越紧张的局势。如果你肯投降的话……”   “不可能。我不会背叛自己的民族。”   “你不背叛自己的民族,但他们也许已经将你视为叛徒。你被我们抓了,关在秘密房间里,没人知道这期间我们对你做了什么,很有可能洗脑了你,让你回去做间谍……”   “那就让军部去调查,没有证据的事情,也不会诬陷在我身上。”   “这可不是讲不讲证据的事……”   “那就把我送到军事法庭上去!”林奈不自觉拔高声音:“即使要坐牢,坐一辈子牢、死刑、流放、苦役都好,但我不会背叛我的民族。上校先生,我把话放在这里,我是塞尔维亚人,让我变节投敌,你做梦!”   气氛一下子变得沉默僵硬。   雷托的表情淡淡的:“你想过拒绝招降的下场吗?”   林奈很坦荡:“我是军人,上战场前就做好一切准备。你们可以判我死刑,但死的时候,我依然是称职的军人。”   雷托摇头失笑:“死刑?我会简单地让你死?”   林奈回以无所畏惧的目光。   男人抚摸他的脸颊:“不要逞能。我可以把你软禁起来,手脚全都绑了,每天找不同的士兵轮奸你,直到你理智崩溃成为一个疯子。我还可以在你身上试验各种生物毒药,你知道的,德国人留下了不少稀奇古怪的配方,而他们现在正忙着演大团圆①。又或者......”   他故意拖长语调:“我可以把整件事包装一下,把赞别法伊描绘成一个平民英雄,牺牲在罪恶的塞尔维亚人手里。明天,大街上就会有大学生开始游行,然后我找人模仿你的笔记写一封语无伦次的公开请罪信,登报三天,不出一个星期,林奈,你相信我,所有塞尔维亚人,所有你的族人,都会视你为懦夫、胆小鬼、寄生虫,他们痛恨你、唾骂你,连三岁的孩子都可以在画纸上把你画成魔鬼的样子。你的祖国因为你蒙羞,你的信仰、你的情操、你珍惜的所有的一切......分毫都不剩。”   “你敢!”林奈一把揪住他的衣领。   “我敢这么把你抓来,我就敢这么毁了你。”雷托亲吻他的脸颊:“也是时候,让‘大塞尔维亚人’尝一尝任人鱼肉的滋味了,是不是?”   这是个表达问候的面吻,是绅士的礼仪。除了那句威胁,这位年轻英俊的波黑政府军上校表现得毫无破绽,充分展示了良好的教养。即使身居陋室,他依然坐姿端正,军靴一尘不染。   但林奈看出了点别的。军人很少是有洁癖的,因为到了战场上,没有军人是干净光鲜的。他们时常要忍受二十四小时甚至更长时间地泡在泥水里,鞋子就没有干燥的时候,衣服到最后完全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如果一个军人的军靴是漂漂亮亮的,要么这是个只坐在办公室里纸上谈兵的纨绔贵公子,要么就是个心理不正常的变态。   ——又或者,二者兼而有之。   “你不会,”狙击手反而冷静下来:“你调查过我,对我做过详细充分的背景分析,你就会知道我答应投降的可能性本来就不高。但你需要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让波黑政府军同意你的行动。所以你说,招降是‘一方面的原因’。我猜,你拿招降的理由糊弄了军部,实际上是另有打算。也就是说,我对你还有用,而且非常有用。”   雷托为他的自信笑意更深:“你的确很有价值,林奈,毫无疑问,你是这个世界上稀有的、漂亮的、火力十足的一杆枪。”他用兴奋而贪婪的目光来打量赤裸浴血的狙击手:“我这个人呢,又特别喜欢好枪,所以如果我看上哪一把,不介意多花点手段弄到手。至于怎么用它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玩枪的过程,能不能控制得了它,尤其,当这是一杆没有上过保险栓、不怎么听话的枪,就更有意思了。不是吗?”   林奈脸色已经铁青:“你这个‘狗杂种’!”   雷托强行掰过他的脸,粗声警告:“别这么叫我。第三次,我不介意把你开枪的那只手剁下来。”   这时候外头有人敲门,传来一声:“上校,杜特医生到了。”   一名中年军医拎着工具包走进来,向雷托行军礼:“索洛纳扎罗夫上校。”   雷托站起来让了让身:“容我介绍一下,这位是杜特医生。这是林奈·列弗先生。医生,他的腿应该是骨折了,烦请您看看。如有其它伤情,也请您尽力医治好他。”   他自己似乎还有工作,走之前,只对林奈说:“放心休息,我没有虐囚的习惯,有缺损的枪我也不感兴趣。需要什么,可以通过门口那个兵告诉我。”   林奈火气未消,只想当场把这只恶魔钉上十字架。   雷托这是侮辱他,不仅侮辱他,还侮辱了整个南斯拉夫人民军。这样一来,人民军闹出了巨大的丑闻,所有人会以为是人民军在萨拉热窝市中心错误射杀平民,不仅贝尔拉莫维奇要受到处分,军队的名声也会遭恶。实在是一石二鸟的精妙计策,却只因为千金万贵的上校先生想要一把“好枪”,体会玩枪的乐趣。这已经不是傲慢和恶趣味,这简直是荒谬!   眼下,林奈必须先想办法逃离敌营。有了军医,他骨折的腿很快被打上石膏固定起来,几处外伤也清洗上药,用纱布包好。医生是个沉默寡言的人,无论林奈问他什么,他只是摇头当作不知道,林奈本来想从他身上打听点关于雷托的事情,最后竟然无功而返。   反倒是门口那个幸存下来的士兵更加健谈,在送来晚餐的时候,他甚至对林奈解释:“卡莱尔的亲生弟弟就是被塞尔维亚人杀死的,所以他比较……激进。其实他平时对兄弟们很好。不过……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你多吃一点吧,医生说你多吃点对伤口的恢复有好处。”   林奈觉得这孩子有点可爱。他猜这个兵不过十八岁,一个还未成年的孩子,就被征调来当兵了。这让林奈想起自己刚入伍的时候:“我杀了你的兄弟,你不怨恨我?”   那士兵装模作样地叹气:“毕竟,他先对你做出了……不可饶恕的事情。”   他说到“不可饶恕”,嘴里默默念了一声安拉。林奈就知道,他是个虔诚的穆斯林,至少比他那个激进的兄弟要虔诚些。   “你叫什么名字?”林奈问。   那士兵笑起来,露出孩子气的虎牙:“我叫瓦尔特。”   林奈和他握手:“英雄瓦尔特②。很高兴认识你。”   (1:“德国人正忙着演大团圆”指1989年柏林墙倒塌,东德和西德重新合为一体。   2:英雄瓦尔特:南斯拉夫英雄瓦尔特·佩利奇,二战期间领导游击队参与解放萨拉热窝而牺牲,其事迹后被拍成著名电影《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 第7章 互相揭短   晚餐的菜单是波斯尼亚炖锅①、沙拉和面包。炖肉用的是新鲜牛肉而不是牛肉罐头,味道做得有点咸,吃起来像在盐水里泡了足足一天。但有的吃林奈已经很满足,如今牛肉的价格他是望而生畏的,那还是在塞尔维亚,物资供应还可以,萨拉热窝的经济条件只会更加紧张。他甚至怀疑这些波什尼亚克士兵吃不吃得起肉罐头。   他分出一部分炖肉给了瓦尔特,士兵很高兴能和大名鼎鼎的狙击手一起吃饭——   “其实,大家都知道你,我刚当兵的时候就听到过你的名字。那一年,你刚刚打破两公里半的射击记录。事情传开了,我们全都炸开了锅。你简直......简直就是神一样的人物!没想到有一天能亲眼见到你。”   林奈心不在焉地咬面包:“其实不难,你想学,我也可以教你。”   “真的吗?”小士兵眼睛一亮:“你愿意教我吗?”   “只要你是塞尔维亚人。”这是唯一的附加条件。   瓦尔特支支吾吾:“唔......我母亲有塞尔维亚血统......”   林奈半信半疑。   瓦尔特解释:“真的!我爸是波什尼亚克和克罗地亚混血,我妈是塞尔维亚、斯洛文尼亚和乌克兰混血。她信东正教,是虔诚的教徒。”   “所以,你身上有五个民族的血统?”   “这年头谁身上还没混过几种血统?我还不不算多的,我们班有个家伙身上有八种血统。他祖母曾经给奥匈公主当过婢女。”   “那你当自己是什么人?”   “我是穆斯林呀。”   “不是信仰,是民族。”   “那……现在当塞尔维亚人行不行?”   林奈乐了,他喜欢机灵的孩子:“这么想学狙击?”   “我能学好,我的枪法是我们班第一的!”   “嗯哼,枪法只是最小、最小的那一部分。狙击是一门综合课,数学、地理、物理、化学、外语、历史……缺一不可。很多人对狙击有误解,觉得枪法好是关键,但我可以告诉你,我见过的射得准的神枪手很多,不是每一个都能当狙击手。射得准只是最基础的门槛,迈过了这个门槛才算进门,进了门才刚开始。”   “这么……难吗?”   “难,才有意思。”   “那你看我能学吗?” “看在你有塞尔维亚血统的份上,我可以教教你,不过,你还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瓦尔特也有自己的底线:“要我做出背叛职业道德的事情可是不行的。”   林奈失笑:“不,只是很简单一件事。”他顿了顿:“我想见见罗曼。”   罗曼死了。即使有运气不好的缘故,但林奈认为他对战友的死是要负责任的。那枚打中罗曼腹部的子弹本应该是冲着他来的,只是当时他站得稍微偏了点。结果,他活了下来,轻轻松松躺在床上吃着肉,而出生入死的兄弟永远地离开了。   林奈是自责的:“我没能让他活下来,至少让我见他最后一面,道个歉。”   瓦尔特也是军人,他理解林奈的情绪:“这件事,我要请示过上校,他现在全权负责你的事情。如果他同意,你就能见到。”   林奈做好了准备雷托会百般刁难,没想到雷托欣然答应了。   第二天三名士兵绑着林奈去见战友——可能是看到了卡莱尔的尸体,他们如临大敌,不敢稍微轻视这位塞军王牌。瓦尔特推来一架轮椅,将林奈的四肢用皮带绑在轮椅上,当他拿出黑色眼罩的时候,林奈甚至翻了个白眼。但小士兵也只是奉命行事,他很委屈。   接下来林奈只能靠听觉和方向感,他们从房间出去后,先下楼然后右拐走了大约五十米,再下楼,左拐走二十米,又上楼,继续走。一段路走得像绕迷宫,林奈猜测这里应该不是普通的民房或者公寓楼,反而更像大型综合办公楼。   最终他被带到一间医疗室。 有人躺在中央的病床上,干净洁白的床单从头盖到脚。   林奈做了个艰难的深呼吸,瓦尔特把他推到床边,给他的右手解绑,让他亲手揭开床单,露出罗曼的脸。   那的确是罗曼·马科茨维基,林奈不会认错,这是和他合作了六年的战友,他们已经比亲兄弟还要亲密,最难堪和最风光的日子都一起度过。即使林奈被贬流放边境那半年,他们分开了,但林奈知道,只要他回一封信,或者打一个电话,他的好兄弟随时随地会为他拼命。   最风光的时候,反而是最疲倦的时候。那是在克罗地亚打到快结束了,在外人面前林奈是战绩卓著的狙击手、整个人民军队里最受重视的特种兵,但只有罗曼明白他的感受,明白什么叫无力回天。两公里还是两公里半有什么区别?克罗地亚最终还是独立了,斯洛文尼亚紧跟其后,他就是能打到三公里、四英里,战局也不会扭转。失败就要继续打,继续打还是失败,恶性循环,没完没了。仗越打越大,“大塞尔维亚”越来越小。   到底为什么一定要实现“大塞尔维亚”?如果到头来结局注定是失败,那是不是说明命中注定他们实现不了“大塞尔维亚”?真的值得吗,为了“大塞尔维亚”,失去他的罗曼,失去他唯一的密友和家人?   至少不能让罗曼白白牺牲。   林奈弯腰亲吻战友的额头,转身对瓦尔特说:“我要见索洛纳扎罗夫。”   雷托就在门口等着他:“想说什么?”   林奈开门见山:“我可以做你的枪,但我要知道贝尔拉莫维奇手下的那只‘害虫’是谁。”   这是他答应过罗曼的,是罗曼生前最后的愿望。他要兑现承诺。   雷托礼貌地拒绝:“对不起,林奈,我不和你谈条件。”   “你不就是想要这个?”   “如果这是为了你的战友,我很抱歉,林奈。他是你的战友,不是我的。他的生死我一点都不关心。我也没有义务满足你对他的哀悼。至于我想要什么,我会以我的方式去实现。”   林奈抱臂冷笑:“你就不怕我用你来祭奠他的牺牲?”   雷托知道他这一刻的情绪不稳定:“我希望你能冷静一点。愤怒让你失去理智,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甚至不确定贝尔拉莫维奇手下到底有没有害虫。”   “我不确定,但你确定。”   “我说过,那不是我安插的人。”   “的确不是你。”林奈已经把事情理顺了:“你说‘贝尔拉莫维奇手下混进了害虫。’这句话其实是想告诉我,第一,你知道害虫就在贝尔拉莫维奇的手下,而不在军部的其他位置;第二,的确有这么一个人身在曹营心在汉。但这个人并不是你的下属。我猜可能是情报局的人,或者来自国家安全局的秘密机构,他不听从你的命令,也不对你负责。他担任什么职位、隶属于什么单位你可能都不知道。对吗?”   见雷托不接话,林奈知道自己说中了:“这个人扎得很深,长期在人民军内部,才得到贝尔拉莫维奇信任。必须要有这么一个人,推贝尔拉莫维奇一把,让狙击任务落实下去。如果只是些捕风捉影的情报,贝尔拉莫维奇不会轻易相信。他是经历过二战的人,又长期在一线,就算有些好大喜功的脾气,不至于糊涂到为了不明来源的情报堵上自己的职业生涯。他告诉我这是一个秘密行动,说明他是怀有谨慎之心的。”   雷托挑眉:“这个人有可能是塞尔维亚人,你确定吗?你要杀同族?”   “他已经背叛了民族,我没有他这样的同族。”林奈很果断。   雷托思考片刻:“跟我来。”   这次不戴眼罩了,他们就从治疗室的小门穿过,坐电梯下负一层,进入防空洞一般的隧道。尽头是雷托的办公室,卫兵见到他行礼开门,那扇门厚得像银行保险仓。   林奈成心讽刺:“你是打算战败了学希特勒吗?②”   “你的意思是你是斯大林?”雷托知道他心情不好,很愿意和他聊天:“那我可要提醒你,萨拉热窝不是柏林,没那么容易打。不过我相信你明白的,你去过克罗地亚了,对吗?”   林奈脸色更不好。雷托总是能找到他的痛点,这种人没法聊天。   雷托是故意的,但他没想让林奈难过:“林奈,你这个习惯不好,你一不高兴就喜欢攻击别人。这是不礼貌的,更重要的是,容易暴露自己的短处。”说罢他给狙击手倒了热咖啡:“你是狙击手,是一个隐形的人,如果急了,就容易暴露。暴露就意味着失败和丧命,相信你比我明白这一点。但你为了罗曼急了,急于攻击我,在还没有摸清我的底细之前。”   林奈知道他说的是对的,他的确因为罗曼失去了一向良好的自制。   雷托转头亲吻他的额头:“下次,不要这样。”   林奈被他亲得打哆嗦。   房间只剩下他们两个人,雷托转而说正题:“具体的名字我的确不知道,能潜伏在塞族上将身边的人属于一级机密,我没有权限去接触。”   “那你是怎么知道有这么一个人的?”林奈一问出来就想清楚了:“因为这次狙击任务。”   “我之前知道我们会用上一些原本就在人民军里的自己人。这次任务算是第一次具体了解,我们先安排好其他环节,只差最后一步,就是让人民军相信这份情报,找你来进行刺杀。”   “连贝尔拉莫维奇也不是一开始就定好的?”   “所以我说,我的目标是你。我只需要有一个人去找你,而贝尔拉莫维奇恰好符合条件。”   “因为他身边有你们的人。那你们是怎么交易情报的?”   “我向军部报告了这个项目,由上面的人来安排情报工作,最后我只要盯着贝尔拉莫维奇。我就知道,这只‘害虫’是在贝尔拉莫维奇身边,他会带着贝尔拉莫维奇去找你。”   林奈暗暗吃惊。雷托的意思是他根本接触不到情报工作。   这是很奇怪的,堂堂波黑政府军上校,手下能有一千人的高级军官,竟然完全接触不到情报工作。就算国家安全局和情报局有自己的考量,不希望情报人员的信息过多泄露,那至少有一个代号、一份加密文件,再由上校的人去和情报人员做具体对接。为什么需要上级部门去专门安排情报工作?校官上面就是将军了,难道要找一位将军来专门为上校发情报?世界上竟然还能有这种事情?简直是扯淡!   如果雷托在说谎,这个谎撒得实在是不怎么高明,但凡在军队里呆过的人都能听出破绽。这甚至不像是雷托这种人会编出来的蹩脚故事。那么,雷托为什么这么说呢?他是否想隐瞒什么?有没有可能存在雷托不想告人的细节?毕竟,在林奈眼里的这只害虫,在雷托看来却是自己人,他也不会随意出卖自己人。   雷托知道他心存疑虑:“但你还是觉得我对你有所隐瞒?”   “我觉得你只有百分之五十的可能瞒着我,”林奈说:“另外百分之五十的可能性是你真的不知道。至于为什么不知道,因为你的确权柄不够,或者说,军部不愿意让你知道太多。他们防着你,我说得再明白一点——他们排挤你。你在波黑政府军里受排挤,因为你不是穆斯林,而且你不是纯正的波什尼亚克人,你是个混血。我说对了吗?”   终于轮到林奈揭短了:“你是有本事的,但我从来没有听到过你的名字,一次都没有。散漫混乱的波黑政府军里有一个三十来岁的年轻上校,能打能谋,这样厉害的人物没有道理不被人知道呀。为什么?因为他们打压你,不让你到前线去,这样一来,你根本就没有成绩。我猜,你甚至没指挥过一场像样的仗。扛着上校的军衔却没打过仗,简直是侮辱,嗯?”   上校的脸色有微微的僵硬。   林奈用同情的目光看着他:“上校,我也教你一个道理。狙击手观察目标不是只通过高倍瞄准镜,我们有时候,也通过计算、分析和推理来了解事情。”   (1:波斯尼亚炖锅:一道象征调和多元信仰和种族血缘的杂烩菜,用牛羊肉、胡萝卜、土豆、青椒混合在一起放入陶罐,文火炖3-5个小时,直到肉完全酥烂。   2:战败的希特勒:1945年苏联红军攻入柏林,希特勒战败,在最后的日子里,他与新婚夫人一直躲在柏林地下的防空洞中,直至自杀。林奈坚信波黑会战败,到时作为波黑政府军上校的雷托只能效仿希特勒在防空洞的办公室自杀。) 第8章 你也不算   气氛有几秒钟的尴尬。   雷托放下手里的茶杯,瓷杯磕在茶盘上没放稳,呛地掉在地面摔了个粉碎!茶水泼了一地,溅湿了雷托的裤脚和皮靴。他丝毫不介意,低头捡起最大的一片瓷片,锋利的刃口滚落银珠闪闪的水滴。   林奈只见他捏着瓷片走过来,将那瓷片轻轻往他手上放。但林奈的注意力完全不在瓷片,波黑政府军年轻的上校英俊优雅,与最高级的中国瓷器相比也毫不逊色。   “你很聪明,林奈,”雷托的声音离他很近:“但你要知道,你的这份聪明就像子弹一样致命。告诉我,刚刚,在你分析我的时候,脑子里在想什么?嗯?你想杀了我吗?”   林奈做了个吞咽动作。他的确幻想着杀了雷托。“在看到罗曼的那一刻,你就想杀了我对吧?用什么样的方式?匕首、刀片还是枪?这个够吗?”雷托指的是那块瓷片。   林奈不自觉地低头去看自己的手。   只消这一个眼神,雷托就明白了:“噢,手。你想直接拧断我的脖子。”   林奈闭了闭眼,脑海里是雷托扭曲断裂的、洁净如同羊油蜡的脖子,上校的头颅以一种诡异的角度向后转,两只眼睛睁开,用温柔的目光从后凝视他。他叹了一口气。   “幻想杀了我,对你来说,是什么感觉?”雷托扔掉了瓷片,拉着他的手放到自己的侧颈。   林奈摸到了他的动脉,那勃勃跳动的振幅和着自己的心跳。他仍闭着眼睛:“我感到……活着,从来没有这么鲜明地、生动地活着。”   男人低沉的笑声传来:“那是我的荣幸。”   林奈睁开眼,正撞上雷托的眼睛,那是一双瓦灰色的眼睛,像萨拉热窝每一个雾气重重的寒冷的冬夜。   他感到一阵悲哀,甚至想,如果他们不是生在这个时代,如果他们不是来自两个敌对的民族,也许他和雷托会是相互欣赏的朋友。即使是对手,他也不得不承认,雷托是一个让人印象深刻的对手。   只是现在再来这么想,实在是太不合时宜了。他说:“我会杀了你的。不是为了罗曼,是为了我自己。”   他们之间的距离太近了。雷托昵喃:“太私人的杀人动机会变成一种亲密的感情。你要承受得住这份感情,林奈,要不然,你在杀我的时候,也在杀你自己。”   狙击手的喉咙滚动了一下,涌出一声低沉的笑声:“你真他妈是个变态,雷托·索洛纳扎罗夫。”说完,他单手推了雷托一把,轻蔑道:“你以为你是谁?嗯?你觉得我会把你看成某种特殊的、具有独立意义的事件?每年在日历本上给你死的那个日期画一个红圈圈,写着‘雷托·索洛纳扎罗夫忌辰’?你还真把自己当成个人物了,哈哈。”他用泛红的眼睛盯着自己的敌人:“杀了你,对我来说,和杀了一头猪,没有任何区别!”   雷托脸色沉下去,胸口起伏的节奏微微急促起来。   “你就是一条傲慢、自大、恶心、专舔穆斯林屁股的狗。”林奈嘲讽:“回去照照镜子,看看自己那个疯癫的样子,你是不是从来不敢让你的女人看到你这样?嗯?白天装模作样一副绅士的假笑,晚上如果她不掐着你的脖子就没办法让你那根疲软的小家伙硬起来对吧?没种的孬货!你真的能满足她们吗?还是说你喜欢被男人……”   话没说完,雷托已经一把掀翻了轮椅,林奈整个人跟着栽倒在地上。他被摔得低吟了一声,来不及反应之下,暴怒的雷托将他连人带椅子翻过来,低身坐在他胸口上,将狙击手挣扎的动作完全制服,林奈的脸离他的胯部只有十公分不到,稍微抬脸就能碰到私密处。隔着厚实的军裤,他都能感觉到上校怒气腾腾的、完全勃起的鼠蹊。   “我说过,你不会想知道惹怒我的后果。”雷托毫不客气一巴掌扇在他脸上。   林奈被打得眼冒金星、嘴角出血,逼出重重一口喘息。上校强拉他的手放到自己腿间:“现在,你知道了,我到底能不能满足她们……别动!再动我就把你这只手剁了……”   林奈气都喘不匀了,依旧毫无畏惧:“你喜欢被人骂?”   雷托摸到了林奈的下面:“你喜欢被人打。我们半斤八两。”   “放你妈的屁!”林奈一口晬在他军装上:“你这头下三滥的、阴险肮脏的种猪!那些穆斯林怎么没把扒光扔进猪圈?”   雷托兴奋地一把扯下军裤腰带,毫不客气把东西塞进狙击手的嘴里。林奈的口腔被他完全填满,两边腮帮子都变形肿胀起来。他张嘴就要晈,雷托戴着皮手套的手握着他下面揉捏,林奈腰杆反射性地一挺,爽得眼泪都流出来。皮手套的质感冰冷而光滑,像某种冷血动物缠着他,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这么喜欢皮手套。   接下来是一次粗暴的、失控的体验。林奈几乎理智全失,大脑因为缺氧和高浓度的多巴胺分泌完全不能工作。雷托的那只手简直要把逼疯,他不记得自己是否有回应或者是挣扎,嘴里积累的涎水来不及吞下从嘴角溢出来,将原本鲜泽的嘴唇润得更红更湿。   雷托眯起眼睛盯着身下这张脸,滔天的兴奋和愉悦抢夺了理智的高地。林奈是这个世界上最漂亮的武器,现在这把武器就在他手里,从头到脚都是他的味道。他手里正控制着这把武器的开关,只要多一个动作,就会是一次极其狂热的开火。   轮椅在两个人身下被压得不堪承受,发出抗议的声音。雷托几乎整个人骑在林奈脸上,他们声音太大了,控制不住,要不是雷托办公室那间防弹门厚得荒谬,也许整个防空洞里都能听到他们俩的喘气声。林奈结束的时候发出战栗的哭叫,雷托那只皮手套没有一寸是干净的。林奈有两分钟的时间完全丧失意识,醒来的时候男人正用手帕为他擦脸——   “你还有过别的男人吗,林奈?”   狙击手摇头,用平静的目光回答他:“你也不算。別把自己看得太高。”   雷托笑着点头:“我在你眼里只是一个死人。”“从现在开始,你活的每一分钟都是我赏的。”林奈很冷酷。   气氛有点尴尬。“山,与。氵,タ”   林奈有点好奇:“我是不是以前在哪里见过你?”他能感觉到雷托的态度很奇怪,雷托必然见过他,而且很了解他,才会以他为目标。既然两个人遇到过,那就是说林奈也有可能见过雷托,只是他自己怎么也想不起来。   雷托亲吻他的耳垂:“是。但你要自己想起来。我不能告诉你。”他把林奈扶起来,然后给他收拾妥帖:“我知道,罗曼死了对你的精神增加了极大的痛苦,但我希望你能好起来。林奈,无论如何,你的健康对我来说是很重要的。”   林奈想起战友最后的脸,低头:“你把他的遗体埋了吧。找个干净安全点的地方,不用花哨的仪式或者墓碑,只要没有人会去打扰他就行。他的名牌寄回给他的家人,一会儿我写一封信一起捎上。”   这件事对雷托来说很容易:“好。”   林奈神情低落,雷托摸了摸他的肩膀:“他是带着荣光牺牲的,以后人民想起他,会记得他是一个英雄,至少是塞尔维亚的英雄。”   林奈对自己的上司已经完全失去信任:“谁知道昵,如果那只害虫找不出来,贝尔拉莫维奇可能会把整口黑锅推给下面的人。他们这些当官的,出了事也就只知道推诿责任,到时候把罗曼说成叛徒也不一定,反正人死了,百口莫辩。”   形势现在对塞尔维亚很不利。刺杀事件闹大了,所有人都认为是人民军在萨拉热窝人群聚集的市中心公然开枪,射杀了一个克罗地亚平民。人民军如果不拿出妥当的交代出来,很难平息民愤。如今这个节骨眼上,民族问题本来就很敏感,出了这种事情,恐怕很快就会有人上街游行。那些激动的大学生们,他们甚至不怕去军部的指挥楼前面静坐抗议。到时候,在舆论的战场上又会有一番腥风血雨的斗争。   舆论的力量是不容小觑的。塞尔维亚人就是在舆论上太劣势了,才会一直处在被动的地位。从克罗地亚独立开始,以美国为首的外国媒体就对塞尔维亚人轮番痛骂,来来回回就是没有人权、专制独裁这些字眼,翻不出什么新鲜花样儿来。塞尔维亚人在他们嘴里简直堪比屠夫,他们杀人饮血、无恶不作,不做任何有良心的事情。外面的人接触不到半岛内的真实情况,就只能信任媒体。于是塞尔维亚人自从90年来一直处于舆论的下风,到了臭名昭著的地步,而压力最大的就是塞尔维亚政府和南斯拉夫人民军方。   刺杀平民的事实已经赖不掉了,贝尔拉莫维奇迫于舆论压力,最终必须要交出一个“罪魁祸首”。他如果决意要保住自己的位置,那就只能是下面的人来承担责任。   想到媒体这一层,林奈心里不平衡:“你们就只会背后耍阴招,要么就在记者面前装可怜,有本事正面打一场,躲在美国人背后畏畏缩縮的,算什么英雄?”   “躲在苏联背后难道就是体面的事吗?”雷托反问:“舆论场也是战场,怎么不算正面打?”“谁躲在苏联背后?那是他们先背叛我们的!”“那米洛舍维奇整天宣传自己是铁托的正统继承人干什么?①这话说出来,你们塞尔维亚人有几个是相信的?共产主义,阿,你相信共产主义吗?他米洛舍维奇当年一力修改宪法更换政治体制,现在,他倒变成共产主义的举旗手了。”林奈反唇相讥:“那也比伊泽特贝维奇被软禁在自己的总统府里强!②”   刚说完他觉得这个架实在是吵得有点幼稚,像个黄毛丫头争谁喜欢的歌星更优秀。他脸上有点挂不住,最终忍不住扯起嘴角。优雅的上校也忍俊不禁,两个人相视一下都笑出了声。   “我觉得我们以后的谈话里应该禁止出现领导人物。”最终,雷托总结道。   林奈笑完就后悔了,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这件事我要好好想想。”   雷托继续调侃他:“你真的把米洛舍维奇当偶像?”   林奈终于爆发:“我说的是怎么抓出那只‘害虫’!”   上校从善如流地说:“好好好,你可以想,你有充足的时间想。”说罢他看了看林奈的腿:“先把伤养好吧,不着急,你现在这个样子也没办法工作。”他们谈得时间够久的了,雷托叫来卫兵打扫碎掉的茶杯,让瓦尔特把林奈送回房间。   正要出门,林奈又停下来,转头问道:“那枚‘点221LR’是你射的吗?”   他指的是在居民楼袭击罗曼和他的那枚射程只有150米的子弹。   雷托颔首:“是。”   林奈问:“你怎么能确定我就在那间房间?”150米实在是太近了,就算能通过2公里狙击距离确定狙击地点在居民楼,但是一栋楼里那么多房间,雷托怎么精准定位到了他?   雷托毫不犹豫:“我知道你在哪里。我一直都知道。”   (1:米洛舍维奇:前塞尔维亚共和国总统,生前贯彻“大塞尔维亚主义”政策,主张“让所有塞尔维亚人生活在统一的国家”。波黑内战中,他犯下种族屠杀罪,2001年被捕并送往海牙国际军事法庭,06年于海牙监狱去世。   2:伊泽特贝维奇:前波黑共和国总统,穆斯林,铁托去世后带领波黑共和国走向独立,并领导穆斯林对塞尔维亚进行反抗,在任期中曾经被软禁在自己的总统府内,成为一时笑话。) 第9章 逃出虎穴   “我知道你在哪里,我一直知道。”   林奈心中一动。这句话根本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但他直觉不能再继续问下去了。再问下去,那不是他愿意听到的答案。   雷托对他的态度古怪、强势而暧昧。他大方地承认“看上了”林奈“这把枪”,大费周章设计只为抓捕林奈,但抓了之后又不像对待一个军事犯一样对待他。林奈享受着高级的食物、舒适的卧房和波黑政府军士兵的贴身服务,甚至还得到了不错的医疗资源。与其说,雷托是在囚禁犯人,倒不如说在豢养宠物,只是这只宠物比较危险,在驯服之前必须提防伤人。   即使雷托有强势的、轻慢的一面,大部分停留在语言上。但林奈不是十来岁的小姑娘了,看人要看行为而不是语言,这个道理他是明白的。他之前一直认为,雷托对他的态度是出于工作需要。雷托既然想利用他,总不好虐待他。但雷托现在的态度让他怀疑,是否还掺杂其他的原因。   他带着一肚子的问题被瓦尔特推回了房间里。瓦尔特看出他心情不太好:“你想喝牛奶吗?喝了好睡觉。上校吩咐了,如果你想洗澡的话,也可以安排。”   还能洗澡?林奈挑眉:“有热水?”   瓦尔特以为他客气:“烧水需要一段时间,不过上校也要洗的,正好就一起烧了。上校说了一定要尽力保证你舒舒服服的,除了手铐不能解开,其他方面都尽量按着他的水准来。”他认为雷托这么做是为了招降林奈:“上校是真的很重视你,想让你加入我们的队伍。只要你答应他,他不会亏待你的。”   林奈想说,你们上校根本没想过我会投降。转头一想,说出来了岂不是显得雷托的态度更奇怪了?他只好又悻悻地把话吞回肚子里。   不过洗澡倒是一个很好的机会。   林奈灵机一动:“手拷着怎么洗?”   瓦尔特说:“我帮你。”   林奈佯装同意:“那就洗吧,别让多余的人进来就行。”   瓦尔特当他是注意隐私不愿意见人,没有多想就去准备洗澡水。水要现成烧——萨拉热窝经常断水断电,实在要烧水只能用蜂窝煤现烧,煤炭还经常断供,所以洗澡从来是奢侈事。瓦尔特把热腾腾的水提进来的时候,林奈显得很高兴。   打发了其他的士兵后,瓦尔特将林奈从轮椅上转移下来,为了能把衣服脱掉,林奈的两只手不能拷在一起,只能一只手拷在床头,另一只手空出来。他左腿打着厚重的石膏,就靠着床头单腿站立,让瓦尔特用打湿的毛巾给他擦洗身体。热水熏得皮肤暖融融的,林奈打了个哈欠,有了聊天的兴致:“你跟着雷托多久了?”   瓦尔特回答:“两年,上一个卫兵出任务的时候牺牲了,才调了我来补缺的。”   “他看上去脾气还不错,应该不难伺候。”   “他只是看起来客气,发起火来很可怕的,总是能想出稀奇古怪的方法折磨人。而且你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发火,所以我们都很怕他。怎么说呢?这大概就是威严吧。”   林奈嗤笑。一个没上过战场的“假上校”,要什么威严。   他伸了伸胳膊示意瓦尔特:“这里也擦擦。”   瓦尔特站在林奈身侧,让林奈把胳膊抬起来擦干腋下的水珠。这个姿势他必须把头低下来,上半身随着向下俯低,林奈的胳膊几乎越过他的头去,恰好挡住了他的视线。   林奈不适地调整了一个站姿,单脚往后挪了挪,打着石膏的腿踢到了旁边的热水桶发出沉沉的闷响。小士兵本能地顺着声音瞥了一眼那只水桶,然而就是这一眼的功夫,变化就发生了。   他只感觉到手指尖一空,那条湿漉漉的毛巾怎么抽走的他甚至没来得及看清楚,视线随着身体在错乱中转了一百八十度,等反应过来的时候,毛巾已经勒到了脖子上!   身后装着热水的水桶反倒在地上,发出沉沉的闷响,狙击手站在他身后,单手紧紧扯着毛巾一端,牙齿咬着另一端将瓦尔特勒住,伸出打着石膏的腿朝着瓦尔特的膝窝处猛踹,士兵腿一软跪倒在地,毛巾勒得更紧,他面色开始发红。   士兵的两只手抠着毛巾努力呼吸,他激烈地挣扎,瞪大了眼睛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林奈露出嘲讽的表情。即使只有单手,他也不会输给一个新兵。林奈用尽全力咬着那条毛巾,几乎要把牙根咬断,瓦尔特蹬腿想重新站起来,地上全是漫开的水,滑得他用不上力。   两人僵持了将近三十秒,瓦尔特的挣扎渐渐变弱下去,林奈丝毫不敢松懈,直到士兵停止动作,瘫软在地上,他才气喘呼呼从嘴里吐出那条毛巾,蹲下身就去找士兵身上的手铐钥匙。   他解开手铐,从小勤务兵的身上搜出一把军用小刀,然后迅速换上军装。他刻意把军帽的帽檐压低,走到房间门口拉开一条缝,只把水桶放到门口,用地道的波什尼亚克方言吩咐门口的卫兵:“再去给我装点水来,快点!”   卫兵拎着水桶离开后,他迅速从门口闪出去,按着记忆左转沿着走廊走到尽头,顺利找到了楼梯,楼梯间的窗户是没有封住的,他果断地从窗口翻了出去。   外头是乌紫的、窒息至死的夜。林奈弓腰猫背蹲在一栋大型建筑的三楼壁沿,轻巧如同猫科动物不发出半点声音。他一边仔细听着楼里的动静,分析是否已经有人发现他不见了,一边顺着壁沿走。很快,他找到了排在墙壁上的水管,抱着水管顺利滑到地面。   脚一沾地,他没命地跑起来,以最快的速度跑到街边,拦下一辆出租车往机场去。机场军警也不少,他让出租车停在离机场大门还有一条街的地方,到电话亭里打了个电话。   贝尔拉莫维奇的秘书在办公室里接到了这个电话:“您好。”   “我是林奈·列弗,”林奈还没平复呼吸:“告诉上将,林奈·列弗找他,让他必须接电话!”   秘书转接了电话。贝尔拉莫维奇语气雀跃:“林奈,上帝,你在哪里?我到处找你!”   林奈压低声音:“我从波黑政府军手里逃出来了。我现在还在萨拉热窝,你找个人来接我。”   贝尔拉莫维奇满口答应:“没问题,没问题,罗曼呢?他也跟着你吗?”   林奈沉默两秒:“我……也不知道。可能还被他们扣押着。”   “天杀的这些穆斯林!我要让他们下地狱!”   “那是后话,我现在需要身份文件、钱还有一架飞机,让我尽快离开萨拉热窝。”   “当然,现在当然是你最重要。我立刻安排人。给我你的具体位置。”   “萨拉热窝机场,第一街口电话亭。”   “你呆在原地不要动,我们的人马上到!呆在原地不要动!”   林奈命令:“你亲自安排人,不要丢给下属。”   上将立刻明白了他在暗指有奸细:“放心吧,我明白你的顾虑。”   这时候已经接近凌晨了,雷托还没睡着。他一向是作息规律的人,十一点半准时睡觉,很少出现失眠的现象。但今晚他感到莫名的不安和烦躁,在辗转反侧了许久之后,上校起床给自己倒了一杯红酒,突然将秘书官叫了进来——   “去安排一下,把那个塞尔维亚观察员葬了吧。”他指的是已经牺牲的罗曼。   秘书官暗暗吃惊:“这恐怕要低调,要是传出去了,对您是不利的。”   雷托笑:“人都死了,还能怎么样?买点鲜花,找个神父过来,按着他们东正教的习惯办吧。”未了,他补了一句:“都是为国捐躯的军人,该尊重要尊重。”   秘书官应诺:“是列弗先生请您这么做的吗?”   “嗯。你动作快点,别等人都烂了不好看。”   “是。”秘书官忍不住还是感叹一句:“您还真是看重列弗先生。”   雷托没有回答他,自顾自抿了一口酒。秘书官是跟着他经年的老人了,自认对这位“贵人”的做派已经摸熟悉了,这次却有不解:“其实不必这么大费周折的。您要是真的喜欢他,和军部报一声,就说中途出了意外人死了,回头把人送回府邸,您想怎么玩还不是一样的……”   听到这里,雷托把红酒杯放了下来,杯底扣在窗台上发出“呛”的轻声。   秘书官一个激灵,知道说错话了:“我是怕您太辛苦……”   上校目光沉沉而逼仄,嘴角却还挂笑:“不要随便揣测我的想法,廖科维奇。”   秘书官捏着的手心冒出冷汗:“我很抱歉。”   “按照我的意思去办,其他的不要多问。”上校命令。   秘书官暗暗舒了一口气,正感叹这位今天心情应该还不错,才没罚人。这时候,身后一阵紧密的敲门声从他背后传来。他眼皮子跳了一下,刚宽下的心猛地又紧缩起来。   士兵进来报告的时候看起来要哭了:“上校,人跑了。”   雷托脸色铁青,一句话没说,只套了睡袍穿着拖鞋就出门去。秘书官追在后面:“上校!上校!您把大衣穿上!晚上冷!”   外头的温度已经达到零下二十度,封闭的房间里那桶被打翻的热水几乎结冰。有医生在为倒在地上的瓦尔特做急救,两名士兵合力把瓦尔特搬运到担架上。   “什么情况?”雷托问。   士兵紧张得额头冒汗:“他……他穿着瓦尔特的衣服用打水的理由支开了我,然后趁机溜了出去。我打水回来发现里面没有人回应,就开门进去了。进去发现瓦尔特已经没有呼吸了。”   “伤在什么地方?”雷托命令医生:“能救赶紧救。”   医生说:“看起来是颈部被勒窒息,还有脉搏,应该能救。”   雷托扫了一眼地上的毛巾和被钥匙打开的手铐,大概明白了。他审视那名犯错的士兵:“明天你去边境巡防部报道吧,不要来了。”   士兵脸色惨白,却不敢违抗:“是。”   秘书官见到情况不好,先给上校披上大衣,又叫人倒了热咖啡,赶紧将闲杂人清场,这才敢说安慰的话:“您别急,一定会找到的。萨拉热窝就这么大,都是我们的人,他跑不出去。”   “让人封锁火车站、汽车站、机场和所有对外的交通要道,所有从萨拉热窝出去的人每一个都要查。机场和火车站附近一寸一寸给我搜,没有搜查令我现批!”雷托迅速理清思路:“还有,他一定会联系人民军和贝尔拉莫维奇,盯着贝尔拉莫维奇的人,看他们有什么动静。”   “是。”秘书领了命,刚要出门又被雷托叫了回来:“您还有什么吩咐?”   雷托沉吟:“今晚这里所有的人都要封口,消息不能漏出去,除了你、我、医生和那个看门的,不能再让其他人知道他跑了。给我约明天去统战部,就说林奈已经答应投降了,我明天去汇报具体情况。约好后,行程立刻发下去,该准备的汇报材料尽快准备齐全。”   秘书没转过弯来:“投降的事就说远了吧……”   雷托冷冷道:“你以为人民军就没有盯着我们?如果贝尔拉莫维奇知道,我们这边招降了林奈,你猜他会怎么做?”   秘书恍然大悟。林奈这时候说不定已经联系上人民军了,如果贝尔拉莫维奇派人要将林奈接回塞尔维亚,那么雷托当真就竹篮打水一场空。但此时,如果有林奈投降的消息流出去,贝尔拉莫维奇肯定要怀疑,林奈是不是已经背叛人民军。他被抓了三天,没人知道他在哪里、经历了什么,突然又完好地出现,有没有可能林奈已经成为了波黑政府军的间谍?让他回塞尔维亚会不会给人民军带来风险?会不会让贝尔拉莫维奇本来惨淡的职业生涯雪上加霜?   换了秘书是贝尔拉莫维奇,他宁可错怪林奈,这时候也不会轻易把林奈接回塞尔维亚了。狙击任务的失败已经让人民军闹了一次大笑话,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林奈是个间谍,这位上将也不敢赌的。只要他不敢把林奈接回去,这位塞尔维亚的王牌狙击手就哪里也去不了。   这才是真正能阻止林奈离开萨拉热窝的办法。   秘书只担心话说得太满会给雷托带去麻烦:“您要不要再考虑考虑,万一……”   年轻的上校雷厉风行:“就照我说的做。出了事我担着!” 第10章 急中生智   林奈等到凌晨一点半,等到浑浊的、浩荡的雾把长街泡成一条阴沟,远远的只见到机场门口的晚灯浮上来,一颗又一颗,从那阴沟里托出剥了皮冒着白气的颅骨。   他没有在电话亭里呆着。街对面五十米不到就是公交车站,他摸进一辆空置的公交车内,坐在窗前耐心观察。半个小时前,机场巡逻的士兵完成了交接换班,这一班陡增了二十人,街上也陆续出现了搜查的士兵。气氛凝重起来,林奈知道,这是雷托发现他跑了,开始找人了。   再过十分钟,一辆黑色的小轿车缓缓从机场方向开了过来。经过了电话亭后,它停下来,没有急着熄火,车前灯有序地做了三下双闪——这是交接的信号,只等林奈去接头了。   但狙击手没有马上行动,他安静地潜伏在黑暗的公交车里,屏息继续观察。三分钟后,就见车上下来两个黑衣男人,一个人关车门的时候用手扶了扶掩藏在西装外套下的枪托,仿佛在犹豫要不要拔枪。另一个先接近电话亭,查看电话亭周围的情况。   林奈离他们只有不到一百米的距离,他悄然更换位置挪到了公交车后门,利用车门阴影挡住自己的身形。接应的黑衣人没有在电话亭附近找到他,两人简单交谈过后开始打电话,林奈猜测他们决定询问上司下一步该怎么做。   如果再不出现,也许黑衣人就会离开,那么林奈就会失去离开萨拉热窝的最好机会。   但林奈必须进一步确认这些人的确只是单纯要接他回塞尔维亚。他不能完全信任贝尔拉莫维奇,被抓三天后他突然现身,如果贝尔拉莫维奇对他有所怀疑,以接他回塞尔维亚为幌子,实际上打算抓捕他,或者杀人灭口,回塞尔维亚无疑死路一条。   林奈现在是为数不多参与了狙击任务的人。如果贝尔拉莫维奇想把情报错误的责任推卸给他,最好的方法就是先下杀手,确保林奈不会反咬一口,一旦林奈死了,是非黑白都由得上将先生去说了。   黑衣人还没打完电话,两名巡逻的波黑政府军士兵已经注意到了他们,要求检查证件。其中一人掏出了假证件——这是最寻常的方法,人民军随时会准备假证件进行身份伪装。   气氛有点紧张,黑衣人不自觉的去拨弄西装外套,衣摆的后侧露出了没有扣上的手枪。林奈在黑暗中冷笑一声,果然贝尔拉莫维奇也信不过他,在电话里装作关心的样子,派来的人却时刻准备拔枪射杀他。   狙击手不再理会两方的对峙,从公交车后门无声地下车,然后几个转身离开车站。这时候街上巡逻的士兵太多了,他必须先离开机场。但是离开机场后要怎么回塞尔维亚呢?   贝尔拉莫维奇已经不能信任了,林奈在萨拉热窝认识的人不多,身上既没有合法的身份文件又没有钱,还必须避开两方人马的追击,他怎么才能安全逃脱?   他暗自啐了一口,走了两条街找到另外一间电话亭,给贝尔拉莫维奇打电话——   “林奈,你在哪里?我们的人去接你但找不到人!”贝尔拉莫维奇气急败坏。   林奈懒得和他多说:“听着,我没工夫和你演谁是坏人谁是好人的戏码,你要杀我也没那么容易。现在我给你两条路选,要么我把你和你那个废物下属收到假情报的事情曝光出来,让全世界都来看看南斯拉夫人民军上将是个什么货色;要么给我办好假身份,让人把文件和我的工资放在我指定的位置,然后我会消失在你的视线里再也不出现。”   电话那头沉默片刻,上将恢复了严肃:“你是在威胁我?这是背叛!”   终于等来这两个字的狙击手仿佛听到一句玩笑话:“背叛?”他斥责道:“你和你的人搞砸了事情,但是为了保护你肩膀上的那几颗星星①,你就要把责任推到我头上。贝尔拉莫维奇,你他妈连做军人的资格都没有!”   “你没有证据,没有人会相信你说的话。”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我可是刚从波黑政府军那里逃出来,也许我顺了不少东西呢?”   “你去找谁说?BBC?ABC?还是苏联人?无论对谁开口,都是叛国罪!”   “为什么我不能对塞尔维亚人说呢?你觉得RTB②不感兴趣吗?”   “那就去吧,看看他们敢不敢报道这样的新闻。”   “80年代不好说。现在可不一样了,时代变了。”   “你这个小人!我什么都没做!”   林奈不慌不忙:“明天早上6点钟,把钱和身份文件放到歌剧院广场露天咖啡厅的第二张桌子下面,不然,我会准时联系我的一些好朋友们。上将,我相信,人们对官僚系统腐败的故事永远不会失去兴趣。”   不等上将回应,林奈果断挂断电话。   一道光束恰好在这时候从侧方扫荡过来。林奈眉心一皱,正要躲避,对面已经察觉了电话亭里的人影。那是波黑政府军巡逻搜查的士兵——   “嘿!什么人在那里?”   林奈暗道不好,但这时候跑已经来不及了,两名士兵已经走近。他抓起听筒佯装在打电话,只等电话亭门一开,便叫起来:“嘿!是我!自己人!”   他身上还穿着瓦尔特的军装,所以乍看上来像那么回事。士兵却毫不放松:“证件拿出来看一下,”未了还补充一句:“兄弟,没有冒犯的意思,我们正在抓捕的人偷了一身军装。这是上面的命令,我们也只是照章办事而已。”   林奈心里骂了一句雷托这只严谨的狐狸。他做了个掏口袋的假动作:“当然,我理解……”话音未落,突然出拳,一击将对方脑袋连同身体打偏!对方甚至还没看请出他是哪只手出的拳头。林奈动作极利索,同时抬腿就往另一个士兵肚子上踹,人高马大一个男人胸前还绑着厚实的防弹板,硬生生给他踹得后退两步,跌坐在地上。   那士兵也不服输,跌倒了往前一扑,双手死死拖住了林奈准备收回的那条腿,林奈没料到还有这一招,身体被拽得重心不稳,腾空侧身翻了一百八十度,也摔在地上。另外一条腿是骨折的那条,连续地摔伤疼得特种兵把嘴唇都咬破了,满口鲜血。   两人抱着在地上打了个滚,另一个士兵这时反应过来,拔枪对着林奈就开!狙击手终于踹开腿上的“包袱”,从人行道上滚下来,往路边停着的轿车车身下一躲,避开了连串射击的子弹。他从轿车另一边起身,利用车身作为掩体,一边冷静地细数对方开枪次数,等待弹匣打空的最佳时机。   十发子弹过后,对面果然停止了射击,林奈猛一抬身,手中的军用小刀已经脱手飞出,晚灯下只有一道银芒掠过,刀刃精准地插入士兵的额心。对方根本没有看到那把刀,因为他低着眼睛正在换弹匣,那只打空的弹匣才刚刚从枪中弹射出来,随着刀刃插入颅骨的那一瞬,空弹匣恰好掉在地上,发出“咔哒”的声音。   士兵轰然倒在地上。林奈两步迈过去捡起那把枪,将弹匣装入,冲着刚刚被他踹了两脚、正在呼叫支援的另一个士兵就是一枪,士兵死的时候露出一个瞠目结舌的表情,嘴巴还张着。对讲机里是他的伙伴大声呼喊他的名字。   林奈粗喘了一口气,不敢稍作歇息,搜出能用到的武器揣在自己身上。他挑中一把G36K拿在了手里——德国人做出来的东西还是很让人有安全感的。他把多余的弹匣也留下,就听到远远的仿佛有汽车奔驰而来。   这里刚刚发生了连续的枪击,还有士兵发出了支援请求,肯定很快就会有支援部队到达。   他快速闪身避入电话亭旁边的小巷,直穿到对面的街道,不料从那一面也有追兵——山地车装着整车的南斯拉夫人民军呼啸而过。想必是贝尔拉莫维奇派遣的。   ——动作真快。   林奈暗想,看来这位上将是不打算接受威胁,势必要杀他灭口了。   前有狼后有虎,狙击手却异常冷静。他回到小巷子抹了一把墙灰,往自己脸上胡乱涂上,撕破上衣的袖子,然后大大方方往路中央一站,朝着人民军的车队招手——   “嘿!这里!这里!” 车队经过他停下来,发现了这个狼狈不堪、奄奄一息的波黑政府军士兵。车队领头的那个其实不太想搭理他,但这么大一个活人挡住了去路,他总不能硬生生让车子碾过去。领头很不耐烦,粗鲁地问:“我们执行公务!让开让开!”   林奈跌跌撞撞走到车门前,用浓重的波什尼亚克方言说:“能载我一程吗?刚刚捕捉逃犯受了伤,兄弟死了,”说罢他哽咽一声,被墙灰沾得乌漆嘛黑的手又去脸上擦:“我实在是走不动了,前面不到五公里就有我们的营区,在那附近放下我就行。”   领头听得不清不楚就更没好气:“你们支援部队呢?”   “他们今天也很忙……我们在抓一个重要的逃犯。”林奈反问:“你们怎么也这么晚出任务?”   领头知道那个“重要逃犯”也是他们的目标,但不好公开回答:“你管那么多!”   林奈赔笑:“是是是,帮个忙吧。都是兄弟嘛。”   他故意把最后一句说得特别重。虽说他假扮的这个身份是波黑政府军,人民军和他的立场应该是相对的,两方私底下已经斗得死去活来,但在明面上到底没有撕破脸,装模作样也要尽力维持着团结友好的表象。所以当一个政府军士兵向人民军求助,为了维系团结的大原则,能帮的还是会帮忙,也以免被人落下话柄。   果然领队答应了:“上来吧。要下车一会儿叫一声!”说罢,他招呼后面的兵:“来几个人!把这个瘸子拉上车!动作快点,别耽误了时间!”   有两个士兵跳下来搀扶着林奈上车。不大的车后箱满满当当地塞了三十个人,在夜深雾重的凄迷里,每个人都似乎有相同的模糊的轮廓。三十双眼睛谨慎而又好奇地盯着这么一个“波什尼亚克人”,仿佛林奈会随时拿出一条脏兮兮的小毯子跪下来朝着麦加磕头。③   林奈不自觉也捏了捏手心,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敌意和蔑视。这真是奇妙的体验——作为一个塞尔维亚人,他第一次亲身体会到了波什尼亚克人的感受,体会到异族在面对塞族时的心情。他没来由地想,这真是荒谬,这些穆斯林每天是这么面对塞尔维亚人的吗?他们要怎么平衡这种高强度的压力和紧张感呢?当他站在雷托的面前,雷托也是以这样的心情来面对他的吗?   终于一个看起来个子矮些的少年士兵主动让出座位:“你……要不要坐一下……”   林奈露出一个真诚的笑容:“谢谢你。”   少年士兵显得有点腼腆,安慰他:“别担心,都会好起来的。”   他们的车队和波黑政府军的车在相邻的街道完美地错身而过。除了林奈,彼此都没有意识到他们之间的距离曾经很近。直到电话亭完全消失在视线里,街上再也见不到波黑政府军巡逻的士兵,林奈才暗暗松一口气。   高度的紧张过后,他脑袋里有几秒钟是完全放空的,目光展露出疲惫和倦意。在这个瞬间,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向何方、前面是否还有路能走下去。只有汽车发动机的轰隆声伴随着他,仿佛永无止境地、不断地向前。   (1:“肩膀上的几颗星星”指贝尔拉莫维奇上将肩章,南斯拉夫人民军上将肩章是由三颗五角金星与一枚枪剑叶花纹组成的。这里也代指贝尔拉莫维奇的官衔。   2:RTB:贝尔格莱德广播电视,塞尔维亚广播电视的前身。   3.“对着麦加磕头”:指穆斯林的礼拜仪式。) 第11章 二次落网   凌晨两点半,车队在普林西普桥①停下,林奈下了车。   “祝你一切顺利。”那个让座的少年士兵朝他挥手。   这是个没上过战场的兵。林奈也朝他挥手:“祝你活到回家。”   车队离开了,林奈慢慢走过桥去。银河在他头顶,米梁茨卡河在他脚下,河水携来扑面的寒气和絮絮的飞草,林奈只感到头顶一凉,军帽被风卷走,在空中打了两个转“啪”地落在河面上,迅速漂远。   他靠着桥站了一会儿,然后意识到自己站在一个很重要的位置。一百年前,那个大胆的塞尔维亚人可能也站在他的这个位置上,在拥挤的人群中暗暗将枪口对准了来自奥匈帝国的殖民者。人们后来用他的名字——普林西普代替了这座桥原来的名字,纪念这位民族英雄。那是塞尔维亚人还受尊敬的年代,普林西普这个名字是所有南斯拉夫人的骄傲,那时候,他们还能正大光明地纪念他。   舆论和口风是这两年才变得敏感的,没有人提普林西普了,他们甚至不提“民族英雄”这个词了——如果民族英雄不是个塞尔维亚人,而是个波什尼亚克人,或者克罗地亚人,或许不会这样。或许有一天整个塞尔维亚都会和普林西普一样成为旧时代的名词,人们急于摆脱他们,尽可能撕掉身上关于塞尔维亚的标签和特征。二十世纪的硝烟终将散去,在二十一世纪诞生的新青年,甚至不会知道塞尔维亚也曾经有一位民族英雄,反抗过残酷的殖民者。   当“民族英雄”这个词出现在林奈的脑海里,他感觉到一股由内而外的战栗。很多时候他避免去触碰这个词,格外小心谨慎,有点对待精神类药品的意思,他知道用了之后会让大脑产生不着边际的想法。林奈是士兵,他不喜欢不着边际的想法,他要确切的、实在的东西。   眼下,最确切的就是无法出城的困境。   林奈开始整理思路。出城需要钱、交通工具和身份文件。前两者还好说,身份文件是最棘手的。贝尔拉莫维奇是不会帮他了,他必须自己搞到合法的文件。他之前是有合法文件的,现在应该在雷托那里——被捕后,这帮波黑政府军把他浑身上下搜刮了个干净,身份文件这么重要的东西肯定会直接拿给雷托,说不定由这位上校亲自保管,以防他逃跑。   要拿回这份文件,就必须回到雷托的指挥部。林奈好不容易逃出来,再回去很可能是自投罗网,但不拿到文件,势必出不了萨拉热窝。   大胆的狙击手咬咬牙,径直往来时的方向走。这时候所有人肯定都以为他要跑,不会有人想到他还能回去,所以胜算也不是没有。他小心一点,还是有可能把文件拿回来的。   这注定是一个忙碌而焦虑的夜晚。   林奈回到指挥部已经将近三点,巡防的士兵的确有所减少。他绕到侧方,隐匿在树木的阴影里,一名士兵走过来,被他猛地从后用手肘卡住脖子,大手捂嘴将脑袋用力一扭,脖子顷刻断裂!士兵吐出最后一口热气,身体软倒在林奈怀里。   林奈将尸体拖入绿化带藏好,搜出对讲机带上,翻窗进入一楼。楼道没有开灯,整条走廊见不到一个人影,还不到早上正常上班的点,除了值班房里留下的一名勤务人员,大办公室里都是空的。林奈装作若无其事敲开值班房的门,里头的勤务兵正在打盹。   “嘿,怎么是你值夜班?”林奈看到墙上的值班表,随便抓了一个名字:“约翰那家伙去哪了?”   勤务兵懒洋洋地抱怨:“他又请病假了,一天到晚的也不知道哪里来这么多毛病。”   林奈已经移动到了他身边,突然掏枪,冰冷的枪管顶在了勤务兵的太阳穴上。士兵一下子清醒了,吓得胡乱挣扎,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林奈捂着他的嘴,在他耳边低声说:“照我说的去做,我就不会伤害你。听明白了吗?发出任何一点声音,我就立刻开枪。”   士兵捣头如蒜。   林奈很满意:“把大楼的布局图拿给我。”   他看着勤务兵在办公桌的第二层抽屉翻出一沓图纸,从中把布局图抽了出来。这可怜的孩子吓得两手打哆嗦,图纸被他抖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林奈示意他把图纸摊平在桌面上,让他指出通往地下防空洞的电梯位置。那是去往雷托办公室的唯一途径。   “你们上校现在在办公室吗?”林奈问。   勤务兵摇头,并毫不犹豫地把办公室密码告诉了敌人。   林奈用枪托敲晕了勤务兵,将图纸收入囊中。从值班房出来,他迅速移动到了隐藏电梯的医疗室。沉重的军靴在瓷砖地板上不发出一点声音,医疗室的门被撬开,他摸进去,找到藏在小门后的电梯。下落的过程里他调整了一个举枪的姿势,电梯门一开,只听“砰砰”两声响,两名守卫甚至没看清楚他的脸,当即被射杀。   地下一层只有一间办公室,林奈站在门前做了一个深呼吸。他承认他紧张了,职业生涯培养出来的抗压能力很少会让他有这么紧张的时候。但雷托·法布里奇·索洛纳扎罗夫这个人就是一个让人感到紧张的人,他身上有林奈无法忽略的危险的气味。   倒不是说林奈没有见过精明的对手,事实上他见过很多。但雷托是特别的,一个独一无二的例外,这位年轻上校的秘诀并不在智谋,而在对对手严谨细致的了解思考。换言之,他在行动前做了充足扎实的准备,才有底气显示出他的智慧。林奈最怕的就是这种人。如果对手绝顶聪明,这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一个天才对手仍然做出百分之两百的准备工作。那就会是灾难性的挑战。   输入了密码后,办公室厚重的防弹门轰然打开。里面没有开灯,一口黑压压的幽寂的洞穴朝着狙击手敞开。林奈潜入室内,打开士兵随身的小手电筒,直直照到雷托的办公桌。这是林奈见过最整洁的书桌,没有一张多余的废纸,好比新学期开学第一天的学生的桌面。   几摞砖头厚的文件夹树立在角落,他毫不客气把东西抽出来,一口气倒了个干净,在满桌的纸页里胡乱寻找里面是否有自己的身份文件。几只能拉开的抽屉也被他捣腾了个底朝天,瓶瓶罐罐锵然散了一地,也没找出个所以然来。最下面一只抽屉是需要钥匙的,被他强行两枪打烂了锁头,里头全是贴好标签的文件,按着A-Z的顺序排列,没有一份和林奈有关系。   靠墙的巨大的书柜所藏丰富,文件甚至可能夹在任何一本书里,但林奈来不及一本一本翻阅了。这时候,对讲机里已经有人开始发现巡逻士兵少了人,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重新整理思路。雷托谨慎、心细、多疑而控制欲极强,他认为重要的东西,很可能只有他一个人知道放在哪里,而且要是一个只有他一个人才知道的地方。办公室里越是上锁的柜子,反而越容易被人看出放了重要文件,他必然不会轻易把东西放在这种地方。再者,既然只有他一个人知道,那这个地方应该对他有特殊意义,一个更私人的、更少人接触的地方。   林奈抿了抿唇。如果雷托把文件带回了私人的宅邸或者放在城中某处秘密的房产里,也不是没有可能。波黑政府军的上校,不知道在萨拉热窝有多少私宅,如果要一间一间地搜,根本没有可操作性。更糟糕一点,他要是随身携带,林奈要冒的风险就更大了。   这时,狙击手的目光不经意扫到了书柜上一只相框。那是一副年轻女人的照片,她有着和上校同样的瓦灰色眼睛,两人很可能是亲属,从年纪上推断,应该是姐妹。林奈只觉得这个女人仿佛有点脸熟,他环顾四周,这才发现,这是整间办公室里唯一一件与工作没有关系的、暗示私人生活的物品。   他快速把那只相框取下来,手指接触到相框背部的一瞬间察觉到异样。那不是一张相片应该有的厚度。他把后方的支架板拆下来,果然,在照片后面掉出一本薄薄的证件。   林奈大喜,这下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了。   “找个东西也不用翻得这么乱吧?”一个无奈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明天很难打扫的。”   话音刚落,林奈的枪口已经调转过来对准了人。   雷托拉开一盏台灯,现出坐在角落沙发上的自己。他像是坐在这里很久很久了,身上的衣服都没有换,还是白天的那套,手边除了一只红酒杯,什么都没有。   “非法入侵偷东西的也是你,举着枪要杀人的也是你,你知道这样的行为叫什么吗,林奈?”上校还在讲道理:“在法律上,这是入室盗窃罪。你在做强盗做的事情。”   林奈紧紧抓着自己的证件:“你先偷了我的证件。我只是来拿回我的东西。”   雷托展露笑颜:“无论如何,我还是很高兴你能回来。”   “你知道我会回来?”林奈皱眉。   雷托摇头:“我不知道。”仿佛看出来林奈不相信他的话,他补充解释:“我的确想留下这份证件作为筹码,但我想你好不容易逃出去了,回来的可能性实在很小。证件嘛,只是小事,你忠诚的朋友贝尔拉莫维奇只要打一个电话,想要多少份证件就有多少。不过,看这阵势,朋友也不是完全可靠的,嗯哼?”   林奈表情阴沉:“但你还是坐在这里,难道不是为了抓我?”   “我是在等你。”   “有什么不一样。”   “当然不一样。我不知道你会回来,所以这不是一个陷阱。我只是单纯地想坐在这里等你,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可能性你会回来,我也想等一等。”   这个说法太暧昧了。林奈的理智告诉他不应该多想,他保持举枪的姿势:“别以为这样你就赢了。外面的人我已经杀了,我现在也可以立刻处理了你然后逃出去。”   雷托也很冷静:“你现在还不能杀我。杀了我,你就真的成为罪人了。塞尔维亚还没有正式向波黑宣战,你杀了波黑政府军的高级军官,这就是挑衅,就像普林波西杀了费迪南,你这一枪就是在宣战。到时候,塞尔维亚会陷入多么难堪被动的情形,你有准备吗?”   林奈歪头坏笑:“谁说一定要杀了你?我有很多种方法让你失去行动力而看不出伤痕。”   雷托叹气:“那你在犹豫什么呢?我身上没有武器。你可以动手了。”   林奈想了想,选择把枪放下,拉上保险栓:“我现在从这里走出去,你当做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我也不用伤害你。雷托,我不会是你一将功成背后的一把枯骨。”   不知道哪句话触碰了上校心中的雷线,他竟然一时间没接上话。在某个瞬间,林奈不确定他是不是看到了上校眼里稍纵即逝的悲伤,仿佛他说了十分伤人的话。   过了一会儿,雷托终于站起来:“抱歉,林奈,我做不到。”   在林奈再度开口前,他打断道:“听我把话说完,有一点我必须解释清楚。我从来没有把你当成一份成绩单,你这么说好像你是某份业绩表上的一行字,上面写着‘抓捕塞尔维亚狙击手林奈·列弗,加10分。’不不不,你不是,我没有这么想过,一分钟、一秒钟都没有。”   林奈下意识觉得危险,他往后退了两步,但他不想重新举枪,有一种想法阻止了他,他觉得雷托不想伤害他,至少从雷托的表情来看,他好像非常……珍惜他。   “你知道,坐在这里的四个小时里,我在想什么、我是什么感受吗?”雷托的声音轻柔得不可思议,但他接下来的话像酸液倒入牛奶,让林奈浑身血液凝固起来:“我很生气,林奈,我很少这么疯狂地生气,我必须用尽全力克制自己才能不把那只该死的、操他妈的、混账的破酒杯捏碎!我想好好地对待你,不想吓坏你,我尽量保证你舒适和自由了,但你呢?你是怎么回报我的?你洗个澡都他妈的不安分!”   林奈的手比脑袋更快,他想也不想抬起枪就往雷托脚底射击!   然而保险栓刚刚被他拉上了,扳机没能按下去。就这么一秒钟时间他已经输了。他脖子上一阵凉风掠过,某种针尖的刺痛钉了一下他的皮肤,他感觉到凉意,浑身的力气顷刻被卸去。手一松,那本小小的证件啪地掉在地毯上。   最糟糕的是,他没有昏过去。他只是没有了力气躺倒下来。   雷托擦得乌黑光亮的皮鞋踩在那本证件上,上校仿佛完全没看到这里有本东西。他蹲下来,脸上有难以言喻的痛苦:“林奈,我给了你机会,我想让你相信我最好的一面,我以为你会以同样的态度回报我。可惜,你辜负了我。”   (1:普林西普桥:现在又叫拉丁桥,费迪南大公被塞尔维亚人普林西普刺杀的地点,一战后为了纪念普林西普改名为普林西普桥。南斯拉夫彻底解体后,又将桥名改为了拉丁桥。) 第12章 沦为弃卒   ——情况不妙。   林奈暗暗叹气。他现在完全确认,他遇到一个精神病人。   他对精神疾病患者没有任何意见,但他知道这是绝症。列弗家族出现过这种人,他们遍求名医,但最好的医生都说即使用最先进的治疗手段,依然没有痊愈的例子。   谁也改变不了精神病。谁也改变不了雷托·法布里奇·索洛纳扎罗夫,一个狂妄的、傲慢的、冷酷的无耻之徒。最糟糕的是这个人充满耐心——这是说得好听,说得不好听就是偏执——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重复着同样的生活,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他就是从平原走向山顶的西西弗斯,这个通往山顶的过程见证了他如何反抗神祗。只有疯子才反抗神祗和命运。   林奈闭上眼睛,他感到雷托亲吻他的额头。   一个发烫的、愠怒的吻,好比一枚刚出膛的弹壳——上过战场的士兵都知道,被弹壳烫伤的疼痛丝毫不亚于打伤。林奈硬生生打了个哆嗦,他反应过来身体是没有力气的,这个哆嗦也是幻觉。他想,这家伙不会和那个卡莱尔打着一样的主意吧?   虽然雷托的狠话听起来决绝,但他还不至于疯到立时三刻把林奈活剐了。   他让人把林奈抬到办公室隔壁的休息间,来伺候的依旧是瓦尔特——这孩子幸运地被医生救了下来,除了气管受到了损伤,他健康无虞。只是在他见到林奈的时候表现出郁郁寡欢的样子,明显带着怨气。   “没想到你要杀我,我还把你当成我的偶像。”瓦尔特委屈地说。他一发声喉咙就疼,说起话来显得有气无力。最后,他自暴自弃了:“我再也不相信你了!”   林奈要不是没力气只想翻个白眼。这已经今天第二个男人指责他辜负了对方的信任。   他没想明白这群像女人一样无理取闹的波什尼亚克人的信任从何而来。等到药力稍微减退,他能开口了才回答这个问题:“我是塞尔维亚人,是你的敌人。你是新兵吗?还要我来教你怎么对待敌人?”   瓦尔特一愣,仿佛完全没想到他会这么说。过了一会儿,他摇头失笑:“我从来没有理所当然地把塞尔维亚人当成敌人。是你把所有人都当成了敌人。”   这回轮到林奈说不出话了。   狙击手懒得深思,趁着药效还没有完全褪去,索性蒙头大睡。他折腾了一天一夜实在是累了,身体需要休息。他大概睡了三个小时,也许更长时间,早饭的香气将他叫醒,他睁开眼看到热腾腾的炒鸡蛋就知道,饭堂开始工作了,那就是白天了。   雷托和他一起用早餐,两人坐在餐桌前看晨间新闻。男主播的表情格外严肃——   “今天凌晨,南斯拉夫人民军通告备受瞩目的萨拉热窝歌剧院刺杀案告破,凶手林奈·列弗和罗曼·马科茨维基已确认击毙。这是发生在1月21日傍晚国家歌剧院广场前的刺杀事件,死者为萨拉热窝市常住平民,克罗地亚人。事件发生后,市民的愤怒情绪被点燃,部分城区开始出现小规模的游行,示威者要求人民军公开道歉并处罚相关执行人员。   前天下午,南斯拉夫人民军上将贝尔拉莫维奇首次就事件开口,承认是由于情报错误导致无辜平民被害,但对军队相关人员后续的处置没有谈及。本台记者现在正致电贝尔拉莫维奇上将,请他对今天凌晨的通告作更详细的解释……”   林奈放下了勺子,他已经毫无胃口,目光森寒地盯着电视屏幕。   雷托反而没太在意,用眼神示意林奈:“先把咖啡喝了,凉了就不好喝了。”   林奈仿佛身边根本没有这个人,全神贯注地听贝尔拉莫维奇回答记者——   “经过详细的内部调查,我们确认,这份错误的情报是由林奈·列弗和罗曼·马科茨维基伪造的,他们的目的就是发泄个人极端的民族主义情绪,并得到个人前途上的发展。列弗曾在1990年被派遣至克罗地亚,因为不满克罗地亚独立,他不服从军令,多次违规行动,后来被降职为边境巡防员。罗曼·马科茨维基和他感情很要好,两人搭档多年,一同制造了伪造情报的阴谋,其目的就是帮助林奈积攒功劳恢复原职!”   说到这里,贝尔拉莫维奇开始有点激动,几乎是愤怒地吼出了最后一句。   林奈被他吼得一震,差点以为自己刚刚听到的还是麻醉剂导致的幻觉。   记者问:“如今两人已经被击毙,其他人员的处置措施您能说一下吗?”   “我们已经处置了几名相关的情报分析人员和情报部的副部长,另外,星期二我们会召开正式的记者招待会,向受到伤害的波黑国民,尤其是萨拉热窝市民道歉。”   “人民军是否还有更具体的整改行动来避免悲剧的再次发生呢?”   “有的。相信我,我们已经在进行内部的大考察和人员评定,这是军队内部的管理不力,也是我个人的管理不力。我们保证,像林奈·列弗这样狡猾卑劣的奸细绝不会再混入队伍!”   ……   林奈听不下去了,他拿起遥控器直接朝着电视摔了过去。遥控器砸在电视屏幕上,将那玻璃屏幕锵然砸出巨大的裂痕,电视摇晃着身子挣扎的兹出一串电火花,两秒钟后,徒劳的挣扎告罄,屏幕沦陷在一片灰白闪烁的雪花中。   狙击手目眦尽裂,粗重的呼吸使他胸口剧烈起伏,他转身一把锁住波黑政府军少将的脖子,将人整个压倒在桌子上。在他完全丧失理智之前,雷托叹了一口气:“林奈,冷静一点。”   林奈眼眶微红,咬牙切齿道:“我没做过的事情,我绝不会承认!”   “你不承认有什么用?”雷托问:“你已经是死人了,整个南斯拉夫已经没有林奈·列弗这个人了,你没听明白吗?贝尔拉莫维奇抓不到你,只能先下手为强把你这个人直接抹杀掉,他正好好将功补过,保住他的养老金。”   “但我一天没有死,他就不敢轻易说我被击毙。”林奈不傻:“是你,你告诉他,你抓到了我。你和他做了交易,你确保我不会再出现在公众视线中,好让他得意洋洋地宣布我已经死亡。他则答应你的一个条件。你想要什么?钱?武器?还是情报?”   雷托反问:“你觉得我要什么?”   林奈压根不想知道,他唯一知道的是他成了一枚弃卒,他从来没有这样绝望:“我为我的国家服务,你就离间我和我的祖国;我只想保护自己的族人,你就要我做你私人的武器;你要我背叛国家、背叛民族、背叛职业,害我变得孤立无援,这样,除了你雷托·法布里奇·索洛纳扎罗夫,除了呆在你身边,我哪里都去不了!”   他厌恶地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我不是你的芭比娃娃。收起你那点纨绔的、幼稚的、无聊的征服欲和占有欲,做个成年人吧,上校先生。你只让我觉得无比恶心!”   “你太高估我了,林奈。你觉得是我害你‘叛国’的?”雷托认为他还是太天真:“到底是谁选择为了保住自己而放弃下属?是谁给了我这个机会拿你的命运做交易?我从来没有强迫贝尔拉莫维奇放弃你,甚至我没强迫他找你去执行刺杀任务。”   “他不知道情报是假的,是你设计骗了他!”   “他如果不好大喜功,就不会被骗。他如果做了充足的调查工作,就会发现情报里的马脚——我的计划也并不是全无漏洞。他着急揽功,酿下大错,然后让自己手底下无辜的士兵来承担全部责任,将你和罗曼,推到了所有人面前,为他挡下骂名。”   “他不是什么好人,你也不是。”   “我从来没有说过我是。但真正害了你的那个不是我。”   林奈哑口无言,他其实心里明白,在杀了那个克罗地亚人的那一刻起,他就注定会被贝尔拉莫维奇放弃。至于是亲手杀了他,还是借敌人的手杀了他,对于人民军上将来说没有区别。雷托只是利用了贝尔拉莫维奇的贪婪和自私,真正让林奈变成“叛国贼”的是贝尔拉莫维奇。   “至于你是不是我的芭比娃娃的问题,”雷托稍稍放缓语气:“我承认,因为你逃跑我的确很生气,有那么一点情绪失控。但我也想让你明白,你原来的生活环境不适合你。”   林奈被他硬生生气笑了:“什么时候轮到你来决定什么样的环境适合我?”   “人民军腐败无能,他们只会给你的脑袋里灌输愤怒和仇恨。你把他们放在心中第一位,他们的心里却全然没有你。这样的环境适合你吗?”   “哪里没有腐败?权力腐蚀了贝尔拉莫维奇的品性,但波黑政府军就没有贪官?人民只是暂时被蒙蔽了,因为他们无法获得真相。”   “人民?”雷托像是听了一个笑话:“他们不在乎真相的。”   林奈固执地抿着唇。只听雷托说:“经济下降、战事不断,农田里颗粒无收,工厂停产,你看看通货膨胀都到了什么程度了?①这种时候你把真相放在他们面前你觉得他们愿意看?你告诉他们战争只是政客规划的阴谋,那些身上绑着炸弹、嘴里喊着祖国万岁的童子兵在政客眼里都只不过是选票?别说烈士家属了,你自己愿意相信吗?你打这么多年仗,究竟为了什么你自己心里有答案吗?真的是为了复兴民族大业?”   “我没有让你选队站,”雷托最后说:“我说了,我从来没有期望过你会投降。这不是一次站队,林奈。但是你真的明白你自己在做什么吗?你知道你真正想要什么吗?你忠于上司,忠于人民,忠于国家。那你自己呢?你有没有对自己忠实过?”   打仗,究竟为了什么?   塞尔维亚人为什么恨克罗地亚人?广场上被绞死的穆斯林真的天生带有罪孽吗?他为什么恨所有人?民族之间的仇恨是怎么生根发芽的?从科索沃之战开始的?②还是更早?普林西普杀了奥匈大公可以解释为反抗殖民者统治,但为什么还要杀了大公妻子?那只是个即将成为母亲的女人,她肚子里那个已经成型的胎儿又犯了什么错要和父母一同死去?   女人、孩子、老人、难民,战友……他的罗曼……他们究竟为了什么而死去?这个国家是否会记得他们?记得他们每一个人,记得他们每一个都曾经是一个家庭的全部。   每一个士兵都思考过这些问题。但林奈尽量不让自己在这些问题上走得太深入,这不是军人应该深入的领域,那些关于“为什么要死?”、“如果......就不会死......”、“早知如此就不要......”的句式可以留给退役后的老年生涯,到时候他会有漫长的时间去思考这些问题。当下,只要他还是军人,他要想的就是怎么从战场上活下来,怎么让更多的兄弟从战场上活下来。   林奈只觉得无比的悲哀,他想起昨晚奇妙的经历:”昨天,是人民军送我到你这里的。他们以为我是波什尼亚克人,以为我是政府军。我站在那个车厢里,他们用敌意的眼光看我,有的人甚至按住了手里的枪。但明明我和他们就是同族同胞。”他被迫有了一次当异族人的体验:“如果他们之中有人冲动起来,我也不确定我会是什么下场。最后,那个小伙子给我让了个座位,我松了一口气。当时我的脑袋里只有一个想法——这真是太荒谬了。所有的关于民族、血脉、主义的这一切,真的太他妈荒谬了。”   他抹了一把脸,第一次真诚地看着自己的敌人:“但是雷托,我依然坚信,塞尔维亚是最优秀的民族,我依然有身为塞尔维亚人的骄傲。政客们可以尽情争权夺利,但我的信念是真实的,不能因为有几个坏人,就动摇信念。况且我还是个军人,这是我的职责和使命。”   “我知道,”雷托抚摸他的脸颊:“你已经做得很出色了,你是最优秀的军人。但是在我眼里,你不止是军人,林奈,你是一个很珍贵的人,一个不可替代的人,但你好像完全意识不到。”   林奈被他看得心跳慢了一拍,下意识避开他的目光:“你应该去和你的情妇说这种肉麻话。”   雷托笑起来:“你知不知道,每次你心虚的时候,就会试图转移话题。”   “你并不了解我。”林奈皱眉打断:“至少,我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人。”   他已经做好了死亡的觉悟。在临终之前,他想,他已经告白得够多了:“好了上校,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是我输了,任何处置我都心服口服。”   为了完成和贝尔拉莫维奇的约定,最后雷托肯定要杀了他。林奈不会傻到以为,南斯拉夫人民军的上将会被简单地搪塞过去,照片也好、尸体也好,贝尔拉莫维奇必定要看到确凿的事实才肯和雷托达成交易。   雷托站起来,叹了口气,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的确,你逃跑这件事我还是很生气的。我认为,你应该学到点教训。”   (1:南联邦90年代产值下跌、通货膨胀的问题已经极其严峻。1990年波黑工业产值与农业产值均为负数(分别为-8.0和-2.0),1992年通货膨胀率达到5位数(19801.4%)。以上数据出自《旷日持久的波黑内战》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第2章 第29页、第38页。   2:科索沃之战:指14世纪-15世纪土耳其与塞尔维亚之间的战争,战后土耳其占领了科索沃,塞尔维亚亡国,巴尔干半岛逐渐伊斯兰化。这也是塞尔维亚和穆斯林仇恨的历史渊源。) 第13章 慈善宴会   午后又下了一场小雪,温度更低了。河水结起冰层,有人在冰上凿出脸盆大的窟窿做垂钓,如果运气好能钓到鱼就意味着一顿免费的餐食。侥幸的人不少,于是河面满目疮痍。   雪停后,一辆轿车停在了普林西普桥旁边的酒店,酒店侍者急忙前来开车门,但车内的客人迟迟不愿意下来。侍者焦等了一会儿,实在忍不住好奇斜着眼睛悄悄窥探车内。只见车门边上坐着戎装笔挺的军官,里头另一个却看不清楚,仔细听还能听见军官柔和低沉的哄劝。   “下车吧。”上校说:“只是喝两杯小酒和大家说说话,没什么的。”   没有听到回答,上校继续好脾气地哄:“我保证,不会让别人为难你,好不好?”   这样足足劝了十分钟,两人才准备下车。侍者暗想,今天在酒店举行盛大的宴会,这些名流贵客果然不好伺候。恐怕是娇美任性的女伴发起了脾气,才让军官这样讨好。   这时,军官下了车,向车厢内伸了一把手,是要牵人下车的意思。没想,里头那一位毫不客气地拒绝了他的好意,硬是扶着车门自己钻了出来。侍者再定睛一看,哪里有什么娇美的女伴,的的确确是个男人。   林奈腿上重新打了石膏,走起路来仍然别扭。雷托为他带了一支拄拐器,让他左手有个支撑物。波黑政府军最年轻的上校带着一位“残疾人士”参加宴会,顿时吸引了不少宾客的目光。   “这是为募集建设福利院资金的慈善宴会,有不少人是从外地赶来的,今晚的目标是100万美金。”雷托笑意盈盈地介绍:“有了这笔钱,因为战争失怙的孤儿就能有个去处。”   林奈对着满堂富豪贵胄毫不在意:“所以?为什么要我来这里?”   雷托认真地牵着他:“因为你惹我生气了,所以你要陪我应酬。这就是原因。”   林奈讨厌应酬,他觉得自己像只马戏团的猴子被雷托牵出来逗人笑。狙击手都是独来独往的性格,一切社交活动他都讨厌。他反讽道:“你可以放了我,这样我就永远不会惹你生气了。”   “今晚,让我们先忘掉这个问题好吗?”雷托替他拿了一杯香槟。   林奈现在的新身份是一位低调的侨商,常年旅居奥地利。他与波黑政府军上校是相识多年的好友,在上校的牵线下,他决定参与投资福利院的重建。   这个身份和故事都是上校编的,除了“奥地利”这个地点。上校问:“为什么是奥地利?”   狙击手一边喝酒一边观察周围:“因为我只会德语。”   “你的波什尼亚克方言也说得很好,特种兵训练的时候学的?”   “嗯。”   “还学了哪些?”   “除了乱七八糟的各种方言,还有英语和俄语。”   两人的交谈这时候被打断了,他们遇到了宴会的主办人——勃朗拉沃夫人。她是一个又黄又瘦的女人,满脸老年斑,眉毛稀疏浅淡得近乎看不见,宽阔光洁的额头直接下落到眼窝,中间毫无缓冲带。由于年纪大了,眼睛还有老是流眼泪的毛病,她手里就总攒着一团皱皱巴巴的手帕。   “雷托,亲爱的。”她张开双手给了上校一个温暖的拥抱:“见到你实在是太高兴了。”   上校回抱她:“您愿意到萨拉热窝来才是我们的荣幸。”   勃朗拉沃夫人笑着看向林奈:“这位是你的朋友吗?”   “介绍一下,这是林奈·列弗。”上校没有对她说谎:“林奈,这是莎拉。”   勃朗拉沃夫人表现得不止一点惊讶:“这就是那位……”   上校接过话:“是,他是新朋友。”   勃朗拉沃夫人用手帕擦了擦眼角,和林奈握手:“列弗先生,久仰。叫我莎拉就好。”   林奈以为她认出自己是前几天的新闻人物才这么惊讶:“您好。”   三个人到角落里说话。勃朗拉沃夫人谈起福利院的事情:“一切都是百废待兴。不仅是钱的问题,已经有几名社工做不下去想要辞职了。我不怪她们,这样焦灼紧张的局势下,人心惶惶是难免的。可现在要找负责任的社工实在是太难了,我们又没有那么多钱,如果请不到好的社工,对孩子来说是很糟糕的。我碰到过太多社工虐待孩子的事情了。”   “不一定要专业人员,只要人品优异,哪怕她没有专业知识也是可以的,一边工作一边学习就是了。我还联系了一些教会,他们或许可以推荐好的人选。”雷托说。   “场地的问题我也有顾虑。我已经联系了几个地方,明天开始就去实地看看,但萨拉热窝的租金还是有些太高了,我甚至考虑要不要搬到图兹拉去。”   “价钱都是可以协商的,最重要的是安全。塞军的基地就在图兹拉,那里是塞尔维亚人说了算。如今这个形势,到了哪里都要受人摆布,反倒萨拉热窝的局面还算平衡。等福利院重新开始运营了,我也可以申请征调卫队去保卫。”   “那就太给你添麻烦了,难免你会被人说公权私用的。”   “这是为社会做好事,我又没有占到便宜,怎么能算是腐败呢。”   勃朗拉沃夫人欣慰地握着他的手:“我知道你是个仁善的好孩子,你母亲会为你骄傲的,雷托。”   上校将她引到更偏僻的窗户后面:“事实上,今天来见您,除了福利院的事情,还有一件重要的喜讯。我本来想第一时间到扎戈列①拜访,但听说你要来萨拉热窝,就拖延了一点时间。”   勃朗拉沃夫人调侃:“这样的日子好消息已经不多了,不是吗?”   “我打听到一点关于艾力克的消息。”雷托说。   女人愣了愣,仿佛没听清楚他的话,半晌后她作出惊讶的表情,两手冲动地捂着嘴阻止了自己倒抽一口气的尖叫。林奈注意到她的手指微微颤抖,他明白两人谈的是一件私密的事情,于是借口离开给老人家留一点体面:“额,我去换一杯酒。你们聊吧。”   雷托拉住他:“不,亲爱的,你不是外人,我想让你一起听。”   林奈甩开他的手,为那句“亲爱的”感到一阵恶寒。   勃朗拉沃夫人这时强作镇定,眼眶微红:“是……是我的艾力克吗?你确定吗?”   “是的,莎拉。”雷托微笑:“艾力克还好好地活着,他现在正呆在图兹拉的军事基地里,被塞尔维亚人扣押着。我向你保证,这个消息真实可靠,是一位极有地位的内部人士告诉我的。我们的艾力克,在89年就已经被羁押到了图兹拉,他活了下来。”   “噢,”女人掩面发出啜泣的声音:“我的孩子……我的艾力克……主听到了我的祷告,他没有把我的艾力克带走,我的孩子呀……”   她哭得隐忍却动情。即使林奈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也心有不忍,狙击手见惯生离死别,却十分不擅长面对哭泣的女人,他朝着上校瞪眼,示意他想办法安抚一下这位可怜的女性。   雷托以为他是听不懂两人的对话想要解释:“是这样的,莎拉的孩子,艾力克·勃朗拉沃89年参加游行抗议活动后失踪了。同行的同伴说,他是被人民军抓走的,但人民军至今不承认这件事。勃朗拉沃家一直打听不到消息,以为这个孩子死在了塞尔维亚人手上,直到前几天,我才得到了这个喜讯。”   林奈很敏感:“这就是你和贝尔拉莫维奇作交易的条件?他告诉了你这个艾力克的下落?”   “是。勃朗拉沃家曾经是克罗地亚的政治望族,祖父当过多蓝茨②的文字秘书,后来做到了南共盟中央主席团执委会的委员。父亲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剑桥大学法学博士,在卡德尔③的班子里一起拟了宪法,至今仍是法律界的元老。但艾力克被捕后,勃朗拉沃家失去了独子和独长孙,很快一落千丈。我们家和他们家是故交,莎拉对我曾经多有照顾,我和艾力克又是一起长大的伙伴,所以这几年我一直没有放弃过找他。”   “为什么要抓他?”林奈问。   雷托压低了声音:“人民军想争取他父亲的支持。老勃朗拉沃在法律界话语权极重,这些律师们后来各个都是政界的顶梁柱,哪里都绕不开他们。米洛舍维奇甚至亲自找他父亲谈过。文的行不通,最后就只能用武力了。”   这手段也太粗暴了。林奈皱起眉头:“恐怕遭难的不止他们一家。”   “艾力克被捕后,老勃朗拉沃毅然决然地辞去了所有的职务,克罗地亚独立后,全家一直居住在扎戈列的乡下别墅里。离开了权力中心,他和夫人一起把精力转移到了慈善事业上。”   “难怪选择帮助孤儿和青少年,也是为了自己的孩子吧?”   雷托看向勃朗拉沃夫人:“莎拉,请相信我,我一定会把艾力克救出来的。”   “不,那太危险了。”勃朗拉沃夫人摇头:“怎么能让你冒这么大的风险呢,你先顾好自己……”   “我这么说,自然是打听了足够多的消息,有了一定的把握才敢承诺你的。相信我。我的线人告诉我,从去年下半年开始,对艾力克的监视和虐待明显减少了,大约是米洛舍维奇已经彻底掌权,在政治上一帆风顺,我们的总统大人就不把他放在心里了。我还向军营打听到,他们定期会派关押的人犯出外劳作,有时候也要参与运输任务。我们可以趁机救人。”   “如果他可以向外面递消息,为什么他这些年没有联系家里呢?”   “一来,向家里递消息实在是太显眼了。一旦被发现,他的下场就很惨。他好不容易活下来,当然不愿意冒这么大的风险。二来,他既然自身难保,也不想徒增家里人的负担。”   “可……”勃朗拉沃夫人抿着唇,仿佛还在犹豫。   雷托握着她的手:“莎拉,艾力克对我来说也是家人,我不可能弃他于不顾。这么多年四方打听,好不容易有了消息,无论如何也要尝试一把。”   “谢谢你,孩子。”女人眼中含泪。她给雷托深鞠躬:“我当然希望有人能救他,这是我的孩子,作为母亲我恨不得用自己去代替他。只有主知道他受了多少苦,我的可怜的孩子,可我也不愿意承受失去你的风险。你是个好孩子,请千万不要逞强。”   “你是了解我的,莎拉,”雷托笑着调侃:“当英雄这种事怎么可以少得了我呢?”   林奈在一旁没说话。他很难想象雷托有着正义纯善的一面,这几乎不是他认识当中的那个傲慢、冷酷的波黑政府军上校。原来雷托也有朋友,也有家人,也有像正常人一样的亲情和友情。无论如何,这也是个从母亲肚子里出生的人类,一切人类应该有的,他也会有。   这时,雷托心有灵犀地转过头,目光正和他撞上,林奈几乎能明白他的眼神。   但等勃朗拉沃夫人离开,林奈才回答他:“你要救任何人都可以,我不参与。”   “我还没问你,你就知道我要你参与?”雷托好笑。   林奈受够了宴会和人群,径直往门外走:“随便你,我要回去了。”   雷托拉住他。两人在人来人往之间拉扯。雷托作了个绅士的邀请手势:“宴会才开始呢,亲爱的,陪我跳一支舞吧。”林奈瞪着他。但上校毫不客气牵着他的手:“为了你,我可没有邀请任何女伴,与其待会儿去赔阔太太们的笑脸,倒不如我们俩在一块儿舒服自在。”   那是你自在,我可不自在。林奈能感觉到会场朝他投递而来的异样目光。他不清楚雷托为什么这样高调地带他出席宴会,不怕别人认出来他是已死的“叛贼”吗?   而且他对跳舞丝毫没有兴趣:“腿不舒服,不跳。”   雷托把他手里的拄拐器扔给瓦尔特,让他两只手环绕着自己的脖子。两人顺利滑入舞池。林奈在人前不好大动干戈,脸气得铁青。雷托搂着他的腰,上校英俊的脸离他不到五公分。   这个距离对狙击手而言是极其可怕的。林奈毛骨悚然。   “工作已经谈完了,现在是放松的时间。”雷托在他耳边低笑:“你很紧张,林奈。”   林奈刀锋一般的眼神恨不得把他脸皮剐下来:“你该不会也想上我吧?”   (1:扎戈列:克罗地亚西部的一个县,风景秀美,被称为克罗地亚的秘密花园。   2:斯塔奈·多兰茨:南斯拉夫政治人物,任南斯拉夫共产主义者联盟中央主席团书记,南斯拉夫社会主义联邦共和国内务部长,南斯拉夫社会主义联邦共和国联邦主席团副主席。   3:爱德华·卡德尔:南斯拉夫政治人物,起草了由苏联授意的宪法,并指导制定了所有后继的宪法,也是南联邦经济和政治体制的总设计师。) 第14章 近程狙击   “你该不会想上我吧?”   上校竟然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接这句话。他刚要张口,林奈弯了弯嘴角:“没问题。”   雷托目光深沉地、浓烈地去看他的嘴唇。   狙击手歪着脑袋露出一个叛逆的笑容:“我跟你做一次,你放了我。”   上校失笑摇头:“我说过,我不和你谈条件。”   林奈很不满:“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讲道理?”   雷托亲吻他的脸颊:“那你最好早点习惯我,不然以后的日子不会好过。”   “随便你。”林奈受够了他暧昧不清的态度:“要么杀了我,要么告诉我你要什么。雷托,我没有时间在你身上浪费。还是说你觉得我跑了一次不能跑第二次?”   雷托完全不接受威胁:“你可以试试。”   遇到一个精神疾病患者已经很不幸,遇到一个这么油盐不进的精神病患者让林奈无比烦躁。   上校抚摸他的后颈安抚道:“留在这里是你现在最好的选择,出了我的这道大门,外面有无数人希望你死。至少,我不会伤害你,而且能保证你的生活质量。别再说任性的话,你不是小孩子了,林奈,你可以不甘心,但你的闷气没有人能替你分担。生活就是这样的。”   林奈幽愤地抿着唇,他甚至不知道怎么回答,因为雷托说得是对的。他是不甘心。   雷托低头笑看他:“我来猜猜,你这么急着离开,是想给自己讨个清白?”   “难道我不应该这么做?”   “但现在不是时候。”   “你不是我,你当然不着急。”   雷托认真地为他分析:“你现在没有能力和敌人抗衡,最起码,你连身体素质都达不到自己最好的状态。即使是孤狼与孤狼打斗,也知道选择对自己有利的形势,何况你现在面对的是一整支国家军队。如果我是你,我会低调一段时间、积蓄能量、等待一个好的时机。在此之前,做好充分的准备,你需要武器、支援部队、周密完整的计策……起码要有百分之八十的把握,再上战场。”   “按照你的想法,就不会有战争。”林奈是实战派:“没有哪个士兵上战场前有百分之八十的把握能活着回来。上校,我打过的仗比你多,还不用你来教我怎么打仗。”   雷托没被他激怒:“你知道我不是字面上的意思。”   林奈总觉得他话里有话:“你到底想说什么?”   雷托冲他眨眼微笑:“你可以请我帮你的忙。我很乐意。”   林奈暗暗骂了一句。他早该想到这个男人一肚子的坏水。   “任何聪明的人会想着利用身边一切可利用的资源,而我现在是你手上一项很不错的资源,不是吗?”上校理所应当地说:“况且,你认为我们是敌对关系,那就更不防充分地利用我,如果利用得好,反而是你占便宜,不是吗?”   林奈讥笑:“先害我至此,然后又要提供帮助,听上去还像是你会免费提供,大善人。”   “既然我们不谈条件,那自然是我无条件为你提供帮助。”   “那是你,我不愿意欠人情。”林奈也能猜出一点雷托的想法:“其实你就是想让我帮你救你的朋友吧?也行。我可以办成这件事,这样我们互不亏欠。”   雷托牵着他的手,在他的臂弯下转了一圈:“和你跳舞很愉快,列弗先生。”   救人的计划最终定在了1月27日。当天是圣萨瓦节①,萨拉热窝的塞族区将举行盛大的庆祝活动,军营驻地的士兵都有半天假期参加教会活动。除了值班的人员以外,军营里几乎没有人。当天中午艾力克·勃朗拉沃与其他几名犯人会执行一趟运输任务,将食物和生活用品运输运送到塞族区,运输完成后,士兵放假,车队回营。   这是一个绝佳的救人时机,到时候,人民军不仅缺少支援的武装人员,一路上的保卫人员警惕性也会降低。等出了事,支援人员再召集起来,人早就已经跑了。   “路线已经确认了。他们会从特雷贝维奇山的冬奥会雪橇赛场经过,那里有塞族的驻军哨岗,无数狙击手埋伏在山上,对他们来说是一条很保险的路。”雷托说:“林奈,我需要你把那些狙击手清理掉。”   但对林奈和雷托来说,就等于困难重重。林奈也有点愁:“那个地方又开阔又平整,很难进行反狙击。”   1948年的冬奥会有一项高山雪橇赛事,当时的南联邦奥组委选择在萨拉热窝东北面的特雷贝维奇山新建一整座雪橇赛场。这项工事极宏伟,建成后,壮阔的、蜿蜒的、优美的混凝土赛道如同盘卧在森林中的一条银龙。为了赛场的美观,赛道周围的树木大量被砍掉,环境修得干干净净,路上连一块破瓦片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这样的环境对于山上的塞族狙击手来说,简直是再简单没有的了,即使是新枪手,也没有打不中的理由。反之,要对狙击手进行反狙击就难上加难,经过这一段路的武装人员几乎都只有乖乖挨打的份。这是名副其实的“死亡之路”。   林奈最终决定进一趟森林:“在外面只能挨打,还是要进去。”   受雷托的命令,瓦尔特和他一起上山。小勤务兵很激动,他还没有去过一线,第一次去就是给大名鼎鼎的林奈·列弗当助理,这表示他离塞尔维亚王牌狙击手的观察员只有一步之遥。他甚至问老兵借了一把狙击枪:“你说什么,我来做!我的枪法很好的!”   林奈看着他手里的那把VSS:“你从哪里淘来的这把东西?”   “我问老马丁要的,他说这是一个苏联兵送给他的。”瓦尔特有点不好意思:“是不是太老旧了,他拿给我的时候我还以为这是散架之后重新组装上来的,也不知道他从哪只箱底翻出来的。可我没有配给像样的枪,所以……”   “不,这是一把很特别的枪。”林奈摸了摸已经掉漆变色的枪托:“苏联人最有创意的武器之一,一种自带消音效果的狙击枪,在中短距离的狙击战里很好用。我们狙击手通常是不带消音器的,宁愿敌人发现我们,也不带,因为消音器非常影响子弹轨迹和速度,具体的以后可以慢慢跟你解释,总而言之,这是现在市面上极少的自带消音功能、性能又还不错的狙击枪。”   瓦尔特听得有点担忧:“中短距离……是多少米?”   林奈回答:“600米之内吧。没事,我们今天就玩一把近程。”   实战才是最好的、最严厉的老师。   两人在山上搜寻观察。林奈把高倍望远镜让给了勤务兵:“能确定对方的位置吗?”   瓦尔特满怀迷茫,很不好意思开口。他什么都看不到。   林奈低笑,给出提示:“不要光用眼睛看,要思考。如果你是狙击手,你会怎么做。”鉴于勤务兵的确是初次进行观察,他提到更多的细节:“这些人,长期在山中进行隐蔽狙击,会形成固定的哨岗,甚至会有固定的物资输送路线。如果你来选哨岗的位置,你会怎么选?要不要靠近水源?要不要靠近物资运送路线?狙击点区域会不会留下生活遗迹?有没有焚烧明烟、食物残留、交通车辆运输痕迹?顺着这些思路先缩小对方所在范围,不要着急去看对方的枪口在哪里,你要在森林里找几片树叶,一片一片地去看是不现实的。”   勤务兵定了定神,重新开始搜索观察,二十分钟后他发现了带有车辙的小路。   “做得好。继续。”林奈夸了一句。   观察是一项耗时长、也透支精力的事情,他们在山上几乎花掉整个白天的时间进行地毯式的详细扫描。直到瓦尔特几乎感到疲倦和厌烦,天边的日光这时候淡得像稀粥上两片飘着的粥油,林奈终于选择了狙击点。他们先将厚实的麻毯盖在身上,再用草叶盖一层,最上面是雪。经过改造的雪地作战服可以让他们很好地融入环境。   “现在这个位置会不会太近了?”这和瓦尔特想象中的狙击战不一样。离他们最近的一处狙击手只有不到300米,这个位置让他觉得和在敌人身边睡觉没有什么区别。   林奈纠正他:“你这个想法是一个很常见的误区,狙击不是指长距离的射击。如果只要是长距离的射击就叫狙击,那么猎户打猎的射击距离有时候也会很远,那能不能叫狙击?”   “所以……短距离的射击也可以叫狙击吗?”   “狙击指的是在不被敌方发现的情况下进行射杀任务。只要你能不被对方发现,别说300米,你离他哪怕只有3米,那也叫狙击。尤其在城市战中,你会发现大量狙击手做的都是中短距离的射击,50米、100米射程范围无比常见,有的甚至不用狙击枪,手枪、重机枪、大口径、火箭炮或者你在战场上随地捡来的任何武器……”林奈认真地说:“瓦尔特,这里是战场,不是舞台剧,实战永远不会像彩排一样按部就班地进行,战场上所有的事情都是意外和即兴,距离、武器、战术都不会是理想的。你的目标就是活下来,对方死。”   瓦尔特明白了:“我们在观察对方,对方也在观察我们。那怎么确定我们没有被对方发现呢?”   “不能确定。”林奈回答:“这就是狙击的危险,如果暴露了,狙击手只能死。我们能做的,就是尽量不让敌方发现自己,或者换种说法,在把对方杀了之前不被发现。”   山上的风变化很快。一阵无名的风不知从哪里扫起,翻滚着、卷动着,带起枯枝落叶形成小型的飓风。泥土的香气浓郁起来,细长的白杨尖叫,像失去了孩子的疯女人,她散着头发、摇晃着脑袋竭力淘空那具悲伤的躯壳。灰迷的树影与灰迷的月光交错晃动,世间的地上是忽明忽灭、悲喜颠倒的幻象。倏忽,风又止住了,从混沌里亮起一丛一丛的雪光,什么魑魅魍魉一碰全化开,尘埃落定,除了虫声和惊鸟的掠翅,森林的神经稳定下来。这仿佛是一眨眼之内的功夫,自然心中凶厉的阴影被人窥见了。   瓦尔特有点兴奋,红色的测风仪在他手里快速跳动着数字。他在瞄准镜里看到了300米外的敌人,那是一个没戴夜视镜的狙击手,一边咀嚼压缩粮块,一边玩弄手里的瞭望镜。   瓦尔特调整了一下枪位。林奈纠正他拿枪姿势:“肩膀,放松,别崩得那么紧,紧张什么?不是他死就是你死,他死了你不用紧张,你死了就万事无忧了。手放松,开枪坐力很大,肌肉这么紧,抽筋了我可不管你。告诉你要带两片口香糖嚼着吧,还不信。”   他像真正的导师一样耐心细致,瓦尔特心里很感动。他调整了枪位,问:“可以了吗?”   林奈把自主权留给他:“你自己判断吧。”   瓦尔特鼓起勇气,扣动扳机。枪声被消音功能隐匿了,瓦尔特胆战心惊地等了一秒,瞄准镜里,子弹打在对面狙击手的钢盔边沿上,顺着士兵是侧脸擦过去。那士兵被打得就地翻了一个滚,钢盔掉在地上,手里还抓着枪,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操!”瓦尔特吓得骂了一句,调整枪位要补枪。   只见一枚子弹这时横空而来,直接射入士兵暴露的额头,血溅射在落叶上。那士兵显然没想到第二枚子弹来得这么快,甚至没来得及拉开保险栓,手一松,枪掉了下去。   “枪法好?”塞尔维亚狙击手嗤笑了一声,看着勤务兵:“再练!”   (1:圣萨瓦节:塞尔维亚法定节日,也是东正教的节日,定于每年1月27日。) 第15章 险关救人   瓦尔特羞愧得无地自容,从脖子红到了耳根。   “林奈,”对讲机里这时候传来上校的声音:“别为难这个孩子,他只是个勤务兵。”   林奈毫不留情地骂了回去:“就你们这帮穆斯林的训练水平,下半生也只能当勤务兵。想出人头地就要拼命练习,世界上哪有不努力就成功的事情?有时间羞愧还不如多打两圈靶。”   瓦尔特怕两个人吵起来,急忙打圆场:“当然,当然,列弗先生说得对。我会好好练习的。”   雷托满意了:“那么,祝我们好运,先生们。”   林奈看了看表,八点二十二,再过二十分钟,运输的车队就要到了。   练习生的玩闹时间结束,开始正式干活了。   狙击手将身体伏得更低,枪口压在草皮下。瞄准镜里的世界更朦胧灰暗,准星的白色十字小标亮起,他等了两秒,风速慢下来,他快速扣动扳机,打完就起身换位置。瓦尔特还在望远镜里确认对面死去的狙击手,忙不迭站起来跟着他跑。   不到十步,他们身后的位置就有子弹射过来。   “被发现了!”瓦尔特哼哧哼哧地跑:“被发现了!”   林奈转了个身滚进石堆旁边的草丛,身上的迷彩服裹上了薄薄的雪层,他就地一趴,完美地和雪地融入在一起,快速调整枪位,两次射击后继续起身换位置。瓦尔特跟在他身后,几乎跟不上他的步伐。林奈没时间等他,有点不耐烦:“快点!两条腿还没我一条跑得快!”   林奈身上两把狙击枪加上防弹装备和其他战备用品,从头到脚起码有两百斤,再加上一条没有痊愈的腿,跑起来却像羚羊一样轻盈。他穿梭在树林间,两三下没了踪影。瓦尔特跑得一身汗,勉勉强强才能抓住他一点背影,只能暗暗感叹,特种兵的素质果然不一样。   他们第三次换位置,瓦尔特在望远镜里看到了车队的影子:“还有3公里。”   林奈心里有数,他专注地将目光放在瞄准镜里的十字准星上。对面的狙击手似乎有点恐慌,他知道自己被敌人盯上了,掏出了信号枪就要往空中放信号弹请求支援。林奈顾不得风速变化,拉开扳机子弹直接打在狙击手的手上。信号枪掉下来。   “喔耶!”瓦尔特发出一声欢呼:“干得漂亮!”   那狙击手被激发了怒气,揣着血淋淋的手还抱着自己的狙击枪,对着林奈的方向无差别扫射。林奈大叫一声“趴好!”身边被打出一连串的弹孔。细雪飞了起来,冰凉凉溅了一脸,瓦尔特把脸往雪堆里一埋,心惊胆战地等到对方弹匣射空。   “他不是手都射穿了嘛!”瓦尔特大叫:“怎么还能开枪!”   林奈甚至带着骄傲的表情:“这才是我们塞尔维亚军人。”   那狙击手很聪明,弹匣射空后干脆不换,往树影里翻了个身站起来就跑。他的速度很快,射击距离一下子就拉开了。林奈站起来,迅速换掉手里的VSS。于是,“列弗夫人”重新出场,M82黑沉威风的长枪管压在狙击手的肩膀上。   瓦尔特做了个艰难的吞咽动作,不可置信地看着依然在做瞄准的林奈。别说是这样快速移动的靶子,这么远就是给他一个定靶他都不一定射得准。   这时,运输车队的身影已经出现在了视线尽头,从山路下带起一阵萧萧的白烟。   雷托的声音出现在了对讲机里:“林奈,情况怎么样?”   林奈置若罔闻,一动不动端着枪,几乎站成一尊石像。瓦尔特也有点急了,又不敢催促,眼见着车队越来越靠近——   “砰——”   M82不自带消音功能,这一声枪响显得动静格外大,惊起林间一群飞鸟。   只可惜对面的狙击手根本来不及听到枪响——子弹的速度比声音快多了——他是倒地之后枪声才后一步来到耳边。他只来得及抬抬头,鸟群正好从他头顶掠过,带走他从此自由的灵魂。   林奈放下枪,这才拿起对讲机,他的呼吸均匀平稳,一丝喘都没有:“威胁基本消除。”   上校还没接话,瓦尔特已经发现不对:“糟了!车队掉头了!”   山下的运输队本来已经准备进入埋伏圈,此时却意外地调转了车头,往来时的方向原路返回。林奈啐了一声,人民军在山上的哨岗恐怕比他们想象得更多,有可能是某个漏掉的狙击手通知了指挥中心,进一步通知了车队。如果他们不抓紧时间阻止车队离开,再过一会儿,恐怕人民军就会有支援部队跟上来了。到时候,这一仗就会很难打。   “我来想办法阻止车队,你们上去追人!”林奈通知上校。   对讲机里传来上校简短的一声收到,装扮成当地治安团的武装部队从山下现身,朝着运输车队急追。林奈快速地移动,伸手拽着老树的一尾垂髫从山坡上滑下,他对身体和动作的控制甚至比对枪的把握还要完美,收放自如,军靴稳稳地落在坡道下的山道上。瓦尔特在他身后摔了个屁股着地,吃力地爬起来,也不抱怨。   “我们要去哪!”小勤务兵在他身后高喊。   林奈没有回答他,顺着望远镜眺望到车队,他尚未好全的腿其实一直在隐隐作痛,但他顾不上很多,大致在心里计算了射击距离,往山石上一趴,手里的枪已经架了起来。他抬眼看了看北极星遥远的寒芒,这枚冷冷的银色子弹正扎入夜空的皮肤。   “瓦尔特,听好,我只说一遍。”林奈迅速的布置任务:“我知道这个距离对你来说很远,但是你要相信你能做到,你必须做到。最后一辆吉普车看到了吗?想办法射中它的轮胎,不能让它跑了。我会负责前面两辆。不要对着人开枪,你不知道你杀的是不是自己人。”   瓦尔特手里攒着汗,在压力面前他选择勇敢:“好。我一定能做到。”   林奈露出微笑:“好样的。”   瓦尔特在他身边趴下。远远的能看到为首车头的轮廓。这是由头尾两辆吉普车和一辆卡车组成的车队——人民军大概不想太高调,车辆没有任何军队的标志,运输人员统一便装出行。   只听林奈低沉柔和的声音在他耳边:“不要紧张,放松,跟着你自己的感觉走。子弹会知道你想要它去哪里。尽量别想太多,让你的手指带着你的大脑行动。”   这声音如同他们身下的巨石,不可思议地压下了小勤务兵心中的疑虑。瓦尔特锁定了垫后的吉普车,为了适应全地形的路面条件,它的四个轮胎做得特别宽厚巨大。瓦尔特脑子有点乱,很难说有多少纷杂的念头同时掠过,他想不起来风速是什么样的,风偏怎么调整,他甩了甩头,努力让自己冷静一点,把注意力集中在轮胎上。   “轮胎、轮胎、轮胎,”他默念,食指的指腹几乎要被扳机磨破。   林奈在他身边开了第一枪。枪响震得他眉心一跳,差点把扳机扣下去。   “不要让任何人、任何声音影响你。”林奈冷冷地说:“哪怕现在你身后爆炸了,下半身都被炸没了,你他妈的也得给我把那辆的吉普车射穿!”   瓦尔特拼命点头,他做了个深呼吸,瞄准镜里他能看到第一辆车被刚才的子弹射中了轮胎,身体因为惯性被甩出一个漂亮的弧度,直接将副驾驶上的士兵从敞篷的驾驶座上甩了出去。林奈紧接着开了第二枪,他射击的速度很快,几乎没有犹豫。子弹像打字机的按键,每一个落点都保证留下印记,这篇关于生死的文章是狙击手一笔写成,没有一句废话。   瓦尔特看得血液沸腾,他感到一股冲上头脑的兴奋,吉普车在他的瞄准镜里像只笨拙的动物。他锁定了准星,扳机轻轻弹击了一下,子弹出膛带出的作用力反击在他肩膀上。   “啪——”子弹偏了,顺着轮胎的侧面擦了过去。但吉普车还是受到了影响,轮胎打了一下滑,司机紧跟着踩了一脚刹车,车体的速度立刻降了下来。   “再来。”林奈催促。   瓦尔特深吸一口气,第二颗子弹出去了,这次击中了车门,高了。   “再来——”   第三颗子弹终于咬进了吉普车的后车胎,车身猛地一震,在地上擦出长长一段车辙,瓦尔特再补一枪,前胎失去了动力,车身刹不住直接撞在了前方卡车车尾上,侧翻栽倒在大路中央。   “喔耶!”小勤务兵举臂高呼了一声,激动地声音颤抖:“你看到了吗?我打中了!我打中了!列弗先生!2公里,安拉,我打到了2公里!”   林奈莞尔。对于一个第一次上战场的勤务兵,这个成绩的确还不错。   大路上,车队停了下来。三辆大型车连环撞在一起,当人民军的士兵们从漫漫的缭绕的黄烟中逃出来的时候,到处是焦油的臭味。他们甚至还没看清楚敌人的方位就开始开枪,朝着四周的山体毫无目标地扫射。山上的狙击手应该和他们形成配合的,但这时候已经不知所踪。   突然有士兵指着远处一团阴影大喊:“有敌人!”   雷托带着武装部队穿破阴云,粉墨登场。这些扮成治安团的私人武装战斗力和装备都远远比黑社会混混高了不止一个等级,是一支完全合格的政府军部队。雷托将人分成两拨,前后将这群陷在路中央的人民军包围住,如同鳄鱼的大口精准地啮在了猎物的动脉上。   两方终于交火。人民军这时候才反应过来敌人早已埋伏许久,他们这支运输队本来就比平时人数少,还带着军营里的人质,别说保住物资和人质了,能保住自己的性命就已经很不错。   雷托则是有备而来,两名特种兵一人肩上一只火箭炮,对着货车车厢毫不客气地轰过去,直接将卡车揍翻在地,货箱被轰了个对穿,加厚防弹的钢板裂开两只井口大的焦黑的窟窿,白烟泉涌倾泻,只听雷托挥手呼喝一声:“能搬的都搬走!”   三名武装人员顺着车厢爬进去,装模作样地把里面的物资卸下来往自己车上搬。为了低调,人民军的车队没有任何部队标识,只用了民用的货运卡车,如果运输过程中被误认为是企业的商运货物遭到黑社会团伙拦路打劫,也是很正常的。士兵们一边高喊表明身份一边开枪威胁。然而敌人压根没有停火的意思。这些武装人员火力还不小,火箭炮之后就是重机枪,子弹不要钱似的从头浇灌下来。   雷托有一瞬间抬了抬头,金色的绚丽的火花在黑烟中绽放,视线突然大亮,弹雨发着光的尾翼化成无数萤火虫扑飞起来。如果没有耳畔此起彼伏的惨叫,这就是一副诡丽的童话幻景。   血腥味已经刺鼻得他忍受不了了,他将货车后方让给武装人员,亲自到前方的吉普车上寻找人质。双方的火力都太猛了,根本不可能从车辆中间穿过去。他一咬牙,身体一趴从卡车的底部匍匐前行,从车头钻出来,找到前排被射成马蜂窝的吉普车。   驾驶座上已经没有人了,车厢是空的。   “艾力克!艾力克!”他高吼。一个人民军士兵躲在车门后方朝他射击。他刚抬头又只能趴下,回击了对方两枪。只有子弹打击在钢板上的“锵锵”两声回音他的叫喊。   士兵知道他躲在车底,往车底又打了一枪,上校就地打了个滚,从车底侧边翻出,从车底反手丢了一枚手榴弹过去。他就地趴好,只那吉普车被炸得从地上跳起来,一瞬间冲天的火焰将天际线擦亮,吉普车哐当重新砸在地上,翻了两圈后,车体炸成一堆废铁。爆裂开来的热浪几乎把雷托的皮肤燎伤。运输兵被炸得骨头渣子都没剩下。   二次爆炸随时可能发生,三辆车撞在一起,充足的汽油甚至就可以把整条路都炸断。雷托不敢离车体太近,这时候他有点着急,人质还没有找到。他在密集的弹雨里爬回卡车尾部,去后面的吉普车找人:“艾力克!”   一个运输兵正拖着人质从车上爬下来。两个人在撞车的过程中大约是晕过去了一阵,这时候才醒来,人质被他挡在身前作了人肉盾牌,脑袋上还顶着一把手枪。   看见了雷托,那个运输兵把手枪压得更紧:“别过来!再过来我就杀了他!” 第16章 晚安之吻   人质见了雷托,眼睛一亮,但他机敏地没有马上喊人,只用眼神示意上校。   雷托神态镇定:“先生,别激动,我只是想提醒你,最好别离车辆太近了,刚刚发生了爆炸。你的车撞坏了,如果油箱冒出一点油吸引了火苗,你接下来会粉身碎骨的。”   运输兵吓了一跳,急忙往前走了两步。他看得出来雷托是“治安团”里有话语权的人:“你后退!让他们停手,我就不杀人,否则,我立刻开枪。”   雷托叹气摇头:“我们是来劫货的,这个人或许是你们的宝贝,但在我眼里根本没有价值。”   运输兵被他唬得一愣。他其实是没有权限杀掉手里的人质,这是塞尔维亚总统曾经看重的人质,还轮不到一个小小的运输兵来做决定。这时候他有点犹豫,不知道该不该丢下人质逃跑。   就这样一个犹豫的瞬间,雷托已经举枪了。从抬枪到瞄准到射击整个过程没有丝毫间断,像是他已经无数次这样做过,那个运输兵双眼被射击炸开的火花一闪,子弹击中了他的手,他嚎叫一声连退两步,人质从他手里挣脱出来。   雷托还想补枪,只觉得耳侧一阵火燎的灼热,子弹从后擦过他的发鬓射入运输兵的脖子。金属弹头将动脉直接撕开,如瀑的鲜血呈扇形漫洒出来。运输兵倒在自己的血泊里,一张惨白的脸很快被血汪染得浸湿红透,像一只刚刚放完血的畜生。   雷托回头,塞尔维亚狙击手遥遥站在离他两百米的地方,朝他眨了眨眼。   “噢,太谢谢你了,雷托,”人质和上校拥抱:“主保佑,真没想到还能见到你,我的挚友。”   上校露出一个欣慰地笑容:“命中注定我们还能相遇,艾力克。”   “那位是……”艾力克·勃朗拉沃的眼神指向了他们身后的狙击手。   上校作简单的介绍:“那是林奈·列弗。”   “看着不像是我们的人。你的手下吗?”   “不,他是塞尔维亚人。”   艾力克很惊讶。上校来不及解释:“先离开吧,这里不宜久留。”   人质解救成功,雷托也不恋战,招呼武装人员撤退。他们把抢夺来的物资装上车,炸掉剩下的车辆离开。铝热手雷①产生的火光照亮了整片山林,与远处塞族聚集区的节日灯火遥相呼应,此时节日的气氛依旧浓厚,等运输队被劫持的新闻传开,最快也要到午夜了。   回驻军指挥部的路上,两位好友终于有机会好好地说上几句话——   “我联系了你母亲,她知道了你还康健地活着很高兴。但今天是没办法把你送回家了,我们知道的似乎所有姓勃朗拉沃的都已经迁去了扎戈列。这个时节,别说出国了,从萨拉热窝出去也是一件麻烦事。还要让你在我这里呆一段时间,等风头过来,再想办法把你送回克罗地亚。”雷托作了简单的解释。   艾力克表示理解:“好,一切都由你……你来安排吧。”   他的话很少,还有一点结巴,神情间看不到获救的兴奋,只有放在膝盖上微微颤抖的手指,能流露出紧张的情绪。林奈见过这样的人,长期在牢狱里忍受虐待后,他们变得神经质、小心翼翼并且习惯性恐惧,如同惊弓之鸟,这是灵魂被犹大亲吻后的副作用。   这位克罗地亚先生唯一提出的要求就是给家人写书信:“母亲还好吗?我的路易莎(艾力克的妹妹)是否已经嫁人了?我实在有许多话想告诉他们,也是想让他们安心。”   “这不是什么难事,”雷托答应他:“让通信兵一起带去就好。他们都好,路易莎准备订婚了,你会喜欢她的未婚夫的,他是个正派的辅祭②,一个乐观的善良的人。”   “这就好……这就好……”艾力克喃喃点头。   气氛显得有点沉默。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林奈也在车上,克罗地亚人始终表现得谨慎,他用冷静而严苛的目光打量狙击手。有趣的是,眼下这个窄小车厢里如今坐着一个塞尔维亚人、一个波士尼亚克人、一个克罗地亚人,还有一个穆斯林(瓦尔特),可算是在民族和信仰属性上都充分实现多元化,并尽可能生动地还原了整个世纪以来这座半岛的僵局。   雷托善意地打破了尴尬:“艾力克,林奈不是敌人。他参与了整个营救计划的方案制定和执行,如果没有他,我们拿山上那些放哨的狙击手一点办法都没有。”   克罗地亚人的眼神微微放软。但林奈没吃这一套,冷漠地往角落的阴影里缩了缩。   “难道他就是那位……”艾力克仿佛想起些什么。   雷托点头:“是的。他就是。”   林奈显得有点不耐烦。他搞不清楚这两个人之间在打什么哑谜。   但艾力克的态度明显松缓:“你……你好,艾力克·勃朗拉沃夫。”他和林奈握手,并表示了感谢:“老实说,塞尔维亚人让我吃了……吃了不少苦头,可没想到,最后又是塞尔维亚人救了我。这大概就是主的安排吧。无论如何,愿主保佑你。”   他是虔诚的东正教教徒,整个勃朗拉沃家族都是。但林奈对他的信仰毫不关心:“你的主最好保佑你能安全回到克罗地亚,其他的,不劳这位老人家操心了。”   艾力克被他的冷漠吓了一跳,赶紧闭上嘴巴。   雷托给了林奈一个责怪的眼神:“亲爱的,我们的朋友饱受牢狱之灾,你应该对他温柔一点。”   林奈懒得理他。上校握着挚友的手:“你已经安全了,艾力。”   “这简直就像一场梦……”克罗地亚人仍然没能适应现实。   “那就把它当成一场噩梦吧,现在是清醒的时候了。”   “他们不会轻易放过我的……”   “人民军这次只能吃哑巴亏了。没人知道他们今天晚上的运输任务,就算他自己承认今天有运输任务,也没有证据表明任何一方政府军参与了劫持行动。我们把货品劫走了,最大的可能性就是治安团捣的乱。至于你消失了的事情,只能说明你趁乱逃走,不能说明什么。今天晚上跟着你的所有人都死了,也不会有人开口说你是被劫持走的。”   “你……你有把握?”   雷托甚至有点傲慢:“没有证据的事情,他们不敢轻易怪罪到别人的头上。即使是米洛舍维奇,他也不能平白无故地指控政府军劫持人质,这是要闹笑话的。”   克罗地亚人点点头,舒了一口气。他的神情陷入迷茫和遗落,不由自主地回忆起这几年的经历:“开始……开始的时候我无法和外面联络,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被关了一年多之后才大概心里有个数。他们会告诉我……告诉我外面的情况,说父亲母亲每况愈下,还说抓了妹妹,真真假假分不清楚,我心里惶恐,总是不安,真是想……想自杀算了。如果不是因为几个一同受苦的老人家劝解,你现在也见不到我了。”   这是人之常情,雷托可以理解:“后来情况好了?”   “被转移到图兹拉之后好……好起来了,这里的管理相对宽松一些,士兵们如果得到一些小恩小惠,也愿意照顾我一点……”   “你该早点把消息递出来,这样我们能早点营救你。”   “我……我没想那么多……”   雷托知道他现在情绪不稳定,也不逼迫。后半段路上,他们几乎不说话,艾力克这只历经风雨的小动物终于回到了自己的洞穴里,他有时候好奇地看窗外的风景,有时候显得对什么都不敢兴趣,两只手臂一直抱在胸前,雷托和林奈都知道,他不是冷,只是害怕让人靠近。   回到驻军指挥部后,雷托让勤务兵先送克罗地亚人去就医。林奈跟着他回防空洞办公室,两人心有灵犀地保持沉默。直到办公室的门关上,雷托才问——   “在想什么,就说出来吧。”   林奈斜乜他:“我只是想提醒你,从敌营救出来的‘俘虏’按照正常国家安全程序,要进行审问和脱密处理,确保他没有被人洗脑或者藏有其他秘密。他是你的朋友的确没错,但现在不是讲友情的时候,如果你不想哪天被安上妨害国家安全的罪名,他必须接受国家安全局处理。”   雷托皱了皱眉:“你想说他可能已经是塞尔维亚人的间谍?”   “他在塞尔维亚军营呆了三年。”林奈指出事实。   “他才刚刚出狱,现在不是时机。你说的我明白,但现在把他立刻交给国家安全局,他经受不起漫长的审讯和脱密流程。”   “那如果以后相关单位问你为什么没有第一时间把人交出来,你最好想好说辞。”   雷托皱眉,用好奇地语调说:“林奈,你有朋友吗?”   林奈莫名其妙。   “如果是罗曼·马科茨维基,你最好的战友在敌营里呆了三年,你把他救出来的第一时间会把他交给国家安全局吗?”雷托反问。   林奈坚定地说:“罗曼自己会第一时间申请去。”   雷托对这个答案丝毫不感到意外:“你不像个老兵,林奈,有时候我甚至觉得你像个新兵。”他笑道:“你知道为什么大家都不喜欢老兵吗?因为老兵见识过战争的残酷,见识过生离死别后,他们开始有人情味,有良心,有自己的判断力,然后他们就会开始质疑军令,质疑上级,甚至单独行动,按着自己的正义感来,而所有这些不受控制的行为和想法,都是国家机器最不喜欢的,最不需要的。我们只要听话的武器。”   林奈明白了他的意思:“我只是在陈诉纪律。”   “是,我明白,你没有错。”雷托走近他,抚摸他的脸颊:“只是你让我觉得,无论什么时候你总是最先想到这个国家,这个国家的安全。反而,你好像很难对身边的人产生感情,林奈,一个有感情的人不会在朋友刚出狱的时候最先想到的是国家安全纪律。”   “随便你怎么决定,我只是提个醒。”   “那为什么要提醒我呢?”   “什么意思?”   雷托的指腹摸到他的发鬓:“如果我被安上了罪名,最高兴的不应该是你吗?你关心我?”   林奈知道他想说什么。他低笑:“你太自作多情了。”   “无论如何,你今天救了我一命。”上校指的是林奈补枪运输兵的事情:“我该怎么谢谢你?”   他们之间的距离只有五公分不到。林奈垂着眼看他的嘴唇:“给我办理一张合法的身份文件,然后让你的兵开车把我送出萨拉热窝,我就姑且领了你的好意吧。”   “这么着急?”雷托的声音低下去:“我们之间你死我活的宿命戏码呢?”   “只有你死,我可不想死。再说,谁身边有个变态都会着急的。”林奈挑起眼梢,这个表情只剩下性感。   两人近得的眼睫毛几乎要碰到对方,雷托的吐息林奈都能感觉到:“林奈,你要知道,你的样貌身段、你的个性、你的职业感,对很多人来说,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林奈没有拒绝他暧昧的调情。雷托抬起他的下巴:“从今天你补枪的那一下,我就在想,你很美。”   然后他吻了下去。短暂而深切的一次吮吻。   林奈面无表情。雷托满意地看着他湿润的嘴唇,站起来:“文件要等两天,你今天也累了,还是早点休息吧。晚安。”   他自顾自去休息室里洗澡。门一关,林奈才垂下眼睫,用手摸了摸刚刚被亲吻过的地方。   (1:铝热手雷:铝热反应武器,其原理是铝热剂点燃后,得到氧化铝和单质铁并放出大量的热,温度最高可达3000°C,能使钢铁快速熔化。所以铝热手雷是现代战争中破坏敌方车辆、飞机、炮台和大型工事的重要武器。   2:辅祭:东正教神职人员中的一种,只由男性担当,被允许结婚成家。) 第17章 无论生死   等到第二天晚饭的时候,新闻仍然没有出现任何关于爆炸、抢劫的消息,林奈就知道人民军打算把这次的苦水往肚子里吞了。他只在RTB的午间新闻里找到了一条短消息,但它并不起眼,在多灾多难的萨拉热窝,一次小型爆炸已经无法挑起人们麻痹的神经了。   休息过后的克罗地亚人艾力克·勃朗拉沃显得精神好一些,晚餐的时候他比午餐多吃了一块鱼。他的话还是不多,吃饭很快,用狼吞虎咽来形容毫不为过。林奈相信他已经表现出尽可能的礼貌和体面,但雷托很惊讶一向教养良好的好友会出现这么不雅的用餐姿势。很快他就想明白过来,这些习惯都是牢狱里养成的,毕竟在那种地方要是讲究体面,恐怕吃不上饭。   医生来为艾力克检查过身体,用消极的态度回答了上校的所有问题,总而言之,这是一具脆弱不堪、在久病疼痛中挣扎的身体,五脏器官没有一处是好的。   在只有上校和医生的两人对话里,医生另提起一处私密的伤势:“他伺候过不少男人。”他说得很明白:“整个生殖系统已经全面损坏,这辈子大概都不要想要女人和孩子了。我认为,为了生存做出这样的事情是莫大的勇气,但这对一个男性来说是毁灭性的打击。如果希望他下半生能够活得轻松一点,我建议你聘请专门的心理医生和他聊聊。”   雷托陷入沉默,他让瓦尔特去联系熟悉的心理医生。   “他当时能活下来,现在就能活下去。”这是林奈给出的结论。   他的话虽然冷酷,但道理是对的。雷托不免唏嘘:“我从小很羡慕他,他的出身比我好,我的家族远没有他们家族那么有名望。他父亲母亲又是非常友善亲切的人,他的性格也比我好,他曾经是我希望成为的那种人。这件事不仅对他,对他的家族也是可怕的磨难。他是他们家唯一的儿子,博朗拉沃家竟然就要断在这一代了。”   林奈嗤笑:“原来你也不是天生变态啊。那是怎么半途摧折的?”   雷托也笑:“世道残酷,不是吗?”   他不愿意详说林奈也没有兴趣听。两个人的关系变得有点奇怪,他们并不存在感情上的共鸣,但在身体上已经相互试探过;他们是敌人,但这样像普通朋友一样聊天又愈发自然。林奈很不习惯和人维持着不清不楚的关系,如果这个世界上有什么是塞尔维亚王牌狙击手不擅长的,就是处理亲密关系。他更希望能和雷托保持距离。   雷托从浴室出来就见到狙击手坐在窗前一副迷茫的样子,这是很难得的,甚至有点可爱。他倒了两杯睡前酒,递上一杯过去:“早点去洗澡吧,水会凉的。”   林奈显得心不在焉,接过酒杯一口闷掉了里面的液体,从窗户上下来,长毛毛毯可能绊住了他,他一个重心不稳从飘窗的窗台摔下去。雷托手里还拿着酒杯就去扶,被他一把打开了。   “我没事。不用管我。”狙击手淡淡地说。   但雷托看出来问题在他骨折的腿上,伤势还没有好全,而在昨天的营救任务中林奈又过度地奔跑和消耗,稍微养好一点的腿伤势就复发了。他“呛”地把酒杯放下,反手扛起狙击手就往休息室里走。林奈拳打脚踢地挣扎:“你有什么毛病?”   “注意你的礼貌,林奈。”雷托警告:“对待想帮助你的人,至少应该说声谢谢。”   林奈还想还口,一伸腿疼得低哼一声,捂着小腿就去揉。雷托叹了一口气,去叫医生,被狙击手喊住:“算了,可能是跑多了,我睡一觉就好了。”   这时候的确晚了,叫医生过来不方便。但他捂着腿不让动,雷托不放心:“让我看看。”   裤腿卷上去,小腿有点肿。雷托按压那块肌肉,引来狙击手猛地倒抽气。   “现在知道疼了”上校低声问:“让你不要提前拆石膏吧。”   林奈刚刚那一下疼得两只眼睛全是雪花,暂时把头靠在雷托的肩膀上,声音显得有点虚弱:“我骨折怪谁?没有你,我什么事情都不会有,还有脸在这里假惺惺。”   雷托笑着让他靠在自己怀里:“当然,这件事怪我。我没有想让你受伤的意图。”   两人形成拥抱的姿势,林奈一只手撑雷托身后,床头柜上一只烟灰缸离他的手只有不到十公分的距离。雷托低头帮他揉腿,没能看到狙击手变化的脸色。于是林奈错过脸去,目光一沉,抄着那只烟灰缸就往雷托头上砸!   上校手一僵,在昏倒之前,他下意识去看林奈的脸——狙击手无比清醒冷静,仿佛刚刚的疼痛和虚弱完全是错觉。雷托露出一个苦笑,来不及多想,视线彻底黑下去。   再醒来他不止脑袋疼,浑身上下都酸麻疼痛,这是四肢血液流通不畅导致的。他还没睁眼就已经知道“绑匪”把他五花大绑了,而且绑起来的时间还不短。   他露出一个无奈的表情,刚想说话却捕捉到身边轻微的鼾声。睁眼正见狙击手抱臂坐在椅子上歪着脑袋睡着了。林奈怀里抱着枪,即使睡着的时候,手里依然紧紧握着枪没放手。雷托猜测他刚睡过去没有一会儿,大概是太累了,不得不休息一会儿。   雷托不想吵醒他,由着他睡。上校全然没有紧张的情绪,可能是因为他发现他在自己的公寓里,熟悉的环境放松了他的神经。这是他在萨拉热窝的一处私人房产,偏僻、安静、不常住,地址只有几个近身的秘书官、勤务兵和司机知道。他猜测林奈是从瓦尔特嘴里知道的——那个懵懂单纯的小勤务兵完全有可能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出卖了自己的上司,毕竟连雷托都被狙击手的演技骗了过去,瓦尔特根本就不是林奈对手。   雷托只没想到特种兵的演技这么有一套。林奈佯装腿疼的时候仿佛真的痛苦不堪。当然,他不排除自己关心则乱——有时候他对敌人的关怀实在是很不恰当,以至于将自己推入火坑。也不排除他潜意识里希望出现当下这种情况,林奈是最危险的捕猎者,如果看不到他美丽的、血腥的、残酷的一面,那就太无趣了,即使在他手下的猎物是自己,也不是不可以。   二十分钟后林奈才醒过来。   “我想着让你多睡一会儿,就没吵你。”上校优哉游哉的神情仿佛被绑架的不是他:“腿还好吧?你一个人把我弄出来又要废那么大劲儿,一会儿腿又该疼了。”   林奈知道这个人的心理素质强大到了非常人能相比的地步:“你最好先考虑考虑自己的处境。”   雷托耸肩:“无非就是活着还是死了两种结局,这有什么好猜的?人生如果只看结局的话,大家都只有死路一条,谁也没有杞人忧天的必要,多无趣。”他了解林奈:“你想以我为要挟换你新的身份文件,你怕我出尔反尔,扣着你迟迟不放,所以干脆先下手为强,绑了我,让我的人把文件拿给你。”   林奈没有评论,而是直接把电话扔到他面前。   雷托失笑摇头:“你还是不信任我。你认为我不会把文件给你。你打算拿到文件后怎么办呢?杀了我?你想好怎么逃脱罪责了吗?”   林奈不介意告诉他自己想法:“这是你自己的家,你在自己家里上吊了,因为你长期得不到重用而心情压抑,苦闷不堪。你会留下一篇满腹唠叨和抱怨的遗书,说明波黑政府军那些冥顽不灵的穆斯林不给你崭露头角的机会。就算有人察觉出异样,没有证据也不能抓我。”   “噢,倒是一个不错的自杀理由。”雷托不得不承认:“你怎么知道这个地方的?”   “瓦尔特告诉我的。他还帮了我一把,把你送到了家门口。”   “看来我也有御下不力的疏漏。为了以防万一,看来你必须把他一起杀了,是吗?”   “他现在就在浴室里。解决了你之后,就是他。”   雷托理所应当地点头,伸手去摸电话筒,又顿了顿:“为什么是上吊?你是想先勒死我再伪造成上吊的假象,还是直接把我绞死?这是有风险的,你上次企图勒死瓦尔特,但他被抢救了下来。如果这次还不成功呢?你可以给我的脑袋一枪,然后假装成我是饮弹自尽。”   “我以为你至少想死得体面一点。”林奈饶有兴致:“脑袋中枪你也见过吧?头皮开裂,血和脑浆流得到处都是,入殓师要给你的脑门上糊上厚厚的人造皮和头发,以保证你躺在棺材里的时候看起来不像是一个破布娃娃。如果你愿意,我也不介意浪费一颗子弹。”   雷托很感谢他的体贴细致:“你说得对,我这个人是在意体面的。”   林奈有点好奇:“你听起来像是考虑过自己的死法。说出来,有条件的话我可以帮你实现。”   “你知道古希腊的阿里希翁①吗?”雷托描述:“两届盘旋格斗冠军,一个真正的勇士②。”   “古希腊的盘旋武术。”林奈听说过。   雷托的眼神映照出壁炉的火光,橘红的温暖的颜色使上校看来格外温柔:“年轻的阿里希翁无往不利,但随着年岁的增长,身体素质开始下滑,在最后的一场比赛里,他佯装昏厥诱使对手放松,然后出其不意作出攻击。这一招很险,因为对方正勒着他的脖子,两人僵持着,直到对方服输。阿里希翁赢了比赛,但他也被扭断了脖子,随后死去。”   林奈看着被火光描成金红色的剪影线条:“宁死不服输。”   “但也有人认为,死亡就已经输了,活着才是真正的赢家。”   “这要看怎么界定输赢的概念了。”   雷托抬头迎上他的目光:“如果今天,我们之中必须有一个面对死亡,林奈,我想让你知道,我们之间很难用‘输’和‘赢’去界定,正如塞尔维亚和波黑之间,也没有输赢之论。死亡就是答案,是一切的定论。正因为知道我们终将面对死亡,而人类依然选择勇敢和坚强,人类才是一种值得尊敬的生物。”   林奈心头一震,下意识想避开他过于炙热的目光,就好像那把壁炉的火是烧在上校的眼睛里而不是壁炉下。他知道这是这位波黑政府军上校想让他看到的,他怀疑是否有第二个人真正见识过这位上校内心的火焰,是对死亡的幻想燃烧了这把火。   “我想过,杀了你,我就能和你和解,”林奈露出悲哀的笑容:“也许,我们之间永远是无法和解的。我从心底里是不愿意的,我也做不到。”   雷托反而高兴:“那你就要做好准备,后半生要背负着我的阴影活下去。我很抱歉,林奈,我本来没有这个意图。但在这一点上,我帮不上你的忙。”   林奈凑过来,亲吻他的脸颊:“没关系,我的身上不止你一个阴影。以前我能活下去,以后我也能。”他站起来振作精神:“打电话吧,上校。我等着属于我的文件。”   (1:古希腊的阿里希翁:最伟大的古希腊搏击运动员之一。在当时的奥林匹克竞技运动中,流行宁死不服输的精神,阿里希翁就是这种精神最典型的代表。   2:盘旋格斗:古希腊格斗术之一,结合了摔跤和拳击的古代运动,因为过于暴力和血腥而在一段时间内受到古希腊观众的热烈追捧。股下拉盘旋格斗比赛没有重量分割,也没有时间限制,一场比赛直到两个对手中的一个投降才结束,因此也出现了大量死亡事件。) 第18章 驻外记者   在等待的时间里,两个人都睡了一会儿。   早上有人来送文件,司机把一只牛皮纸袋交给林奈。林奈查验了里面的东西,除了合法的身份证件还有一点现金。他收拾了一点自己的行李,然后去处理他的人质。   沉睡中的雷托显得很放松,林奈甚至怀疑到底有什么情况能够挑起这位上校的紧张。他给雷托捂了一点乙醚,将昏迷的男人从床上拖到墙角,在肩膀、腰腹、小腿各射了一枪,上校的身体在子弹的打击下无意识地抽搐,很快被血泊包围。林奈拨开男人额前的刘海,故意将头发弄乱,低头亲吻男人的额头。他想,如果你能活下来,我们就愉快地去喝一次下午茶吧。   他将床头柜推倒,茶杯和墙上的装饰画摔在地上,打碎一面酒柜的玻璃门,伪造出现场发生了激烈打斗的痕迹。布置完后,他去浴室里给瓦尔特补了一枪,才离开公寓。   这时候是早上十点,街上的人陆陆续续多了起来。林奈放弃了去机场的计划,坐飞机实在是太高调了,而且他现在手头拮据,不想把钱都浪费在飞机票上。他仔细考虑过搭火车的可能性,但萨拉热窝火车站的巡防检查也很严密。最终他去了一间租车行,租了一辆破旧的小轿车,打算先开车出城,然后再在图兹拉或者随便一座小城市转坐火车回塞尔维亚。   没想到出城的车队排得很长,南斯拉夫人民军在公路上设置了检查站,排查每一辆车。他把车停在公路上走到加油站去上厕所,并用现金买了一份报纸、一张地图、一包饼干和两桶水,找钱的时候他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要了一包烟。柜台旁边的黑白小电视正在播放晚间新闻,林奈站在柜台一边抽烟一边看完了整段节目,没有任何关于雷托和政府军的消息。   反倒是米洛舍维奇公开透露了塞尔维亚和黑山结盟①的进展,整个谈话过程没有提到一次波黑。这位塞尔维亚总统似乎在释放着疏远邻国的信号,离波黑独立的全民公投越来越近,他的热情却完全放在了和黑山身上。   林奈猜测,即使雷托获救,最迟到明天中午,波黑政府军肯定会发布通缉令。刺杀了波黑政府军上校这种事情没那么容易掩盖过去。只是他好奇,贝尔拉莫维奇已经宣称他死亡了,那么波黑政府军要怎么发布一个“死亡人员”的通缉令呢?   他在加油站外找了个电话亭打电话,接通后是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   “马科维茨基,您好。”   林奈真的听到这个声音才开始犹豫要不要开口。对面迟迟没等到他的回复,又重复了一句:“您好,请问您是哪位?”   “嗨,是我。”林奈尽量用柔和的语气回答她:“好久没联系了,霍莉。”   对方惊得倒抽一口气,声音有点发抖:“是……林奈,你是林奈吗?”   “听着,霍莉,我不方便和你聊太长时间,我也不是打电话来聊天的。但我需要你的帮助,如果你能告诉我你在什么地方,我想去找你。见面之后我们可以详谈。”林奈快速地说。   “真的是你……”她哽咽:“他们说你死了,所有人都说你们都死了……”   “嘘!不要声张,好姑娘,我现在处在很危险的境地,我要你确保只有你知道我今天晚上打了这个电话给你,可以吗?”   “当然,当然可以。家里……家里现在只有我,爸爸妈妈他们早就睡了。”   “你做得很好。我想去找你,你们还住在原来的地方吗?”   “求求你,你想做什么都行。但你要先告诉我哥哥怎么样了,哥哥,罗曼他还好吗?他也没有死吗?只要让我听一听他的声音就好。”   林奈沉默片刻,他知道他终究要面对这个问题:“抱歉,霍莉,罗曼牺牲了。”   听筒里传来悲戚的一声呜鸣。女孩抽泣起来:“哥哥,他……他……”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林奈的心揪起来,强烈的愧疚感牢牢锁住了他的喉咙,他觉得开口沉重:“霍莉,罗曼是牺牲的。他没有背叛国家,也没有背叛任何人,他是清白的。好姑娘,现在只有你能帮助他恢复名声。我需要你,罗曼需要你,你要振作起来!”   “他是清白的……”女孩做了个深呼吸,暂时从悲切的情绪中抽离:“他不是间谍?真的?”   “我们不会做那样的事情。在你心中,你哥哥,罗曼·马科维茨基是这样一个人吗?霍莉,你要相信他,我们必须还他一个清白。”   “可是这是官方的通告……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这……这里面有什么秘密对不对?”   “电话里不方便说,我们需要见面。这就是我要去找你的原因。”   “可是,明天一早我就要离开家里了。你不能来家里找我。”   “你要去哪里?”   “萨拉热窝。”   林奈一惊。霍莉在哽咽中强作镇定:“他们通报了哥哥的消息,我一直不相信,他们甚至没有把哥哥的遗体带回来!我不能接受,这不是我要的,我绝不能接受让别人来告诉我,我哥哥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刚好报社有一个派驻萨拉热窝的名额,我就申请了去当驻外记者。我必须要去一趟萨拉热窝,如果哥哥是在那里死掉的,我就要去那里把真相找回来。”   “好孩子,罗曼会为你感到骄傲的。”林奈感到一阵心酸。   “幸好,你还活着。”霍莉吸了吸鼻子:“你还活着,我就觉得事情还没有到最坏的地步。”   林奈想了想:“这么说,你还在报社当记者?”   “是的。这几年报社的经营还算不错。不得不承认,是战争养活了我们。”   “那我们在萨拉热窝见面。从机场出来后,你到我告诉你的地点,我在那里等你。”   第二天中午他们在一间意大利餐厅里见面。林奈有一年没有见过霍莉·马科维茨基,她是一个带着可爱雀斑的红发女孩,和她哥哥罗曼的性格很像,整个马科维茨基家族都是这样活泼、忠诚的性格。林奈没有见过比她更适合当记者的记者。   “你看起来糟透了。”霍莉和他拥抱:“主保佑你,我亲爱的林奈。”   林奈亲吻她的脸颊:“好歹活下来了。”   霍莉一边听他说在萨拉热窝的经历,一边做笔记:“贝尔拉莫维奇调职了,你能相信吗?出了这样大的丑闻,他仅仅是被调职,甚至没有任何惩罚措施!这就是我们的军队,我们这些纳税人养出来的军队。我的一个军部的线人告诉我,他可能要被调离到下面的部队去,甚至有可能离开塞尔维亚。也有消息说,军队内部正在进行大清洗,闹得人心惶惶的。”   “在上将的身边出现了叛徒,军队内部要进行清查是很正常的。这也证明了我和罗曼没有出卖军队和塞尔维亚,是另有其人。”林奈理清了思路:“现在最重要的就是找出这个间谍,不然我和罗曼的额头就会永远被烙上‘红字’。”   “他们不会承认的。这个人既然在上将身边,必然也位高权重,如果承认在人民军内部出现了这么高职位的军人被策反,会动摇民心。即使出于维护稳定的原因,军部也不会承认。”   “我不需要军部承认,只要贝尔拉莫维奇承认就好。”   “你想单独去找他?”   “他最清楚这个间谍是谁。”   “你在被那位索洛纳扎罗夫上校软禁的期间,没有找到什么证据吗?虽说他为自己辩称他不能接触情报工作,但我认为,他说谎的可能性也很大。”   林奈抿了抿唇,最终摇头:“不,我认为他没有说谎。”   霍莉相信他:“那我们就只能去找贝尔拉莫维奇了。我可以打听一下他最近的动向,看看他究竟调职调去了哪里、最近有什么活动。我们可以找个机会堵住他,拿到他的口供,最好能有纸质文件。我们要掌握他的把柄,不然他不可能轻易透露消息给我们。”   “你拿着枪顶在他的太阳穴上,即使不需要把柄,他也会说的。”林奈冷笑。   “威胁南斯拉夫人民军的上将,这是很危险的事情,你有把握吗?”   “反正我也是死人了,对我来说,情况已经坏得不能再坏了。反倒是你,如果贝尔拉莫维奇的事情报道出去,你的职业生涯也许就要结束了。你有勇气把这篇报道发出去吗?如果你不愿意拿自己的前途作赌注,我是能理解的,我也绝不会强迫你做危险的事情。罗曼已经牺牲了,我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就是你陷入不幸的生活。”   “我已经完蛋了,这个家也已经完蛋了。自从新闻发布之后,我们就被整个社区排挤了。家门口每天都有人扔垃圾乱涂鸦,爸爸妈妈根本不敢出门,我也只能晚上出去买点吃的。我差点连工作都丢了,如果不是因为我自愿申请到这个鬼地方来,他们就要把我赶出去了。”   林奈可以想象马科维茨基一家的窘境,这时候他只能庆幸自己没有家人,不至于连累他们。但他知道,最令人难堪的并不是来自旁人愤怒和无知的指责,而是失去一个重要的亲人。失去罗曼,才是令马科维茨基一家最痛苦的事情。   霍莉已经下定决心:“哥哥是正直的军人,我一直这样坚信。如果他不能为自己洗刷冤屈,那么我来做这件事。我不害怕,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   “好姑娘。”林奈称赞她:“那么接下来我们分头行动,每天中午十二点在这间小餐馆碰面,如果出现意外不能按时来,可以留字条或者打电话给饭店经理留下信息。这样,我们不至于失去联系。如果你需要帮忙,也可以随时到这里来找我。”   霍莉只担心他的安危:“你杀了索洛纳扎罗夫,波黑政府军肯定会通缉你、逮捕你的,你一个人在萨拉热窝会不会有危险?身上的钱够吗?我可以通过报社申请一点补助,就说你是我的线人。我们对线人有适当的帮助。”   “不要担心我,我是男人,我能照顾好我自己的。”林奈很感激。   霍莉脸上一红:“我还不了解你吗?你和哥哥是一样的,一工作起来就不管不顾了,从来不在意吃些什么、睡在哪里。虽说军人习惯了艰苦的环境,但有人能照顾还是更好一些呀。”   林奈亲吻她的额头:“谢谢你,霍莉。眼下,我只希望你能够得到平安幸福。”   林奈有自己的准备工作要做,他需要趁手的武器,还需要一些帮手。如果他和贝尔拉莫维奇之间势必要有一场战争,那么他不能单枪匹马去面对这位昔日的南斯拉夫人民军上将。他已经栽在这个坑里一次了,他要在这个坑里爬起来,并且迈过去。   霍莉在一个星期之后联系他,告诉他,贝尔拉莫维奇已经调任至波黑。也许是为了给他一个羞辱,也许是为了让他牢牢记住这个教训,总而言之,这位上将短时间内都必须呆在波黑这片伤心地,回忆他是怎么在这里把前途丢掉的。   “他完全被架空了,并且迅速被边缘化。这个黑心的老家伙,这就是他的报应。我在军部的线人告诉我,2月12日那一天,联合国救济总署会运送救济粮到萨拉热窝。到时候他会带着人来抢下这批救济粮。”霍莉低声在电话里说。   林奈低笑:“堂堂上将现在只能做这种跑腿的杂活了。”   霍莉却不赞同“杂活”这个词:“波黑这几年严重依赖联合国的救济粮和救济物资,但联合国只负责把粮食运到机场,怎么分发完全是当地政府来接管。萨拉热窝如今是一片狼藉,没有人控制得住,所以每当有救济粮运来,都有可能发生抢夺,塞族人、波什尼亚克人、克罗地亚人都会参与进来。”她提醒林奈:“这是关乎生存的问题,林奈,粮食就是战争。”   (1:塞尔维亚与黑山结盟:1991年开始米洛舍维奇就宣布塞尔维亚与黑山有结盟的计划,直到1992年4月,两国正式结盟,标志着“南联邦”正式解体。两国结盟后诞生的则是后来人们口中的“南联盟”。) 第19章 巧设陷阱   联合国的救济粮是给难民营的。   在离市中心不远的穆斯林区,数十座难民营已经初成规模。这个数字还在与日俱增,人道主义组织预计最后的数字可能会是目前的三倍。接天无穷的泥黄营帐加深了整座城市苦难的颜色,难民们来自不同民族,数量以十万计,而整座城市才不过38万人。   根据救济规划,粮食从德国运到意大利,再穿过亚得里亚海进入波黑。以目前难民的规模来算,每人每个月大概能领到4-6公斤粮食、2两白糖、2两食用油和一块肥皂。①但这些数字仍然还停留在联合国救济总署漂亮的汇报方案上,实际上能有多少粮食和物资到达难民手里,谁也说不清楚。军方、平民、治安团都把目光紧紧盯牢在那些远道而来的货运箱上,为此发生的小规模暴力冲突不计其数,甚至,到底有没有粮食最后能抵达难民营都不好说。   “因为波黑现在还没有港口,所以粮食只能先用飞机空运进来,降落点就在萨拉热窝机场。”霍莉一边解释一边翻开地图说明路线:“只要粮食能从机场出来,半途上经过的都是友区,所以还比较安全。所以,从前发生的劫粮事件大部分都是在机场,也就是说我们会等飞机一落地,就把粮食抢到手。”她的“我们”指的是塞尔维亚人。   林奈沉吟:“公开的场合他身边会有很多人,不好接近。需要找个他落单的时机。”   “其实派给他的人手现在不多,他调职后权力架空,手下的人也不听话。”   “最好是在粮食落地之前找到他。他肯定会提前去机场附近,在周围找个地方当指挥中心。他本人不会亲自上战场,只会让私人武装去。”   “飞机会在12日下午四点钟到达,落地后还要清点、装车,这个过程至少也要一个小时。也就是说在下午五点钟之前,我们必须结束。这是他第一次负责运粮的任务,他会提早去的。”   “我需要他的具体位置,机场周围太大了。他很可能窝在哪个酒店的总统套房里一边喝威士忌一边做调度。”   女记者也有自己的计划:“我可以去把他引出来,就说代表报社去做新闻报道,带他到特定的休息室做采访,就说是为了接触新上任的人民军领导,了解他接下来在波黑可能采取的政策。他好不容易有一次机会出风头,不会拒绝的。”   林奈的心里有了底:“那天你就不要去了。在报社等我的消息吧,现场会很危险。”   “不,我要去。”霍莉很坚定:“他杀了罗曼,我一定要见他一面。他必须给我一个交代。”   林奈无奈地摸摸她的脑袋:“你可能会丢了性命,马科维茨基家不能承受再失去一个孩子了。你是你们家唯一留存的希望。”   霍莉咬着嘴唇很难过:“但我不能不去见他。林奈,我的亲生哥哥死了,死得不明不白。到现在我甚至没有见到他最后一面。他上次休假回来,说新年会带巴克拉瓦②给我,他还把我当成贪吃的孩子呢。可我已经长大了,我也能够为他做点什么了。”   林奈拥抱她:“好吧,我明白。我会保护你的安全的。”   霍莉高兴起来:“我一定会小心的。我们很快就会结束的,对吧?”   他们当天中午午饭后就出发去机场,先去接上了林奈的帮手马里奥。这位身高将近两米的壮汉差点挤不上霍莉的小车,他腮边厚重的如同黑面山羊的胡子带着神秘的气质,把一向胆子大的女记者都吓了一跳,以为是林奈从哪里找来的流浪汉。   “霍莉,这是马里奥,马里奥是雇佣兵。这是霍莉,快报驻外记者。”林奈作简单自我介绍。   霍莉心有戚戚地把摄像机和打光板拿给壮汉:“很高兴见到你,马里奥先生。今天你是我的摄影师,等一下进去的时候可以走贵宾通道,不用安全检查,但是还请藏好自己的武器。进房间后,您就可以按照我们的计划来行动了。预设的采访时间是半个小时,所以,先生们,你们只有三十分钟干活。明白吗?”   两位士兵在后视镜里相处传递一个眼神,默契地点头。   他们在两点钟之前就到达了机场附近的酒店,如林奈所料,贝尔拉莫维奇的指挥中心就设在这里。他看起来精神不济,调职带给他的打击是很明显的。林奈在边境河谷见到他的时候,这位上将时髦地染着头发,手上戴着银戒指,但现在他看起来不太在意仪容了,两鬓灰白得厉害,连身上的军装看起来也皱皱巴巴的。这让林奈莫名地想起波黑政府军的某位上校,他精致、一丝不苟的仪表令人叹服。   “林奈?”霍莉已经准备下车:“在想什么呢?我们先进去了。”   林奈回过神:“知道了。”   为防止贝尔拉莫维奇认出他,由霍莉和马里奥先进去采访。摄影师在采访前会他发现忘记了重要的收音麦克风的防噪毛套,这时候林奈作为司机会把东西送到休息室。   狙击手在车里等着记者的电话,一开始他只是检查武器和着装。十分钟后,几辆悍马吸引了他的注意力,车子满载着荷枪实弹的武装人员大大方方地进入了机场范围,这些人兴奋雀跃地站在后车厢举枪高歌——枪支和武器是各式各样的,没有统一的制式,说明不是正规部队,很有可能是私人武装。这样大胆而高调地作风,也不像是正规部队的行为方式,反而更像是军阀或者地痞流氓。   这应该就是贝尔拉莫维奇请来抢粮食的私人武装了——这几年在塞尔维亚伟大的总统先生米洛舍维奇明里暗里的鼓励下,民兵组织和私人武装如雨后春笋般地拙长成长,有些时候不方便用到正规部队的时候,这些私人武装组织就是最好的武器。抢劫粮食这种事情,贝尔拉莫维奇不可能带着人民军来做,所以这就是私人武装组织登场的好时候。就像林奈和雷托去救人,也是让政府军的人假扮治安团行动。   对看热闹这种事情,林奈偶尔也是有兴致的。他百无聊赖趴在方向盘上看着这伙大胆的“抢匪”往机场里闯。这时候霍莉的电话打来,女记者装模作样地催促他送东西。林奈只好先扔下看热闹的兴致,从后门进入酒店,尽管一路上没人阻拦,他还是把脑袋上的棒球帽压得很低。   这间酒店不大,连休息室也显得有点小气,林奈在角落里终于找到地方,门口两个守卫的士兵将他拦下来,要检查他身上的包裹。   他把记者证拿给士兵看,他把运动包的拉链稍微拉开一点,黑漆漆的袋子表面上是两只毛茸茸的防噪音麦克风套子。士兵点点头把他放进去。   屋子里的气氛很好,人也不多,贝尔拉莫维奇只带了一个秘书。霍莉用活泼明朗的声音和上将先生交谈,年轻可爱的女记者将他哄得心情不错,他发出得意的笑声,面上浮现出薄薄的明亮的红光。   ——你最好珍惜这点回光返照的时间。   林奈嘲讽地想。他低着头咳嗽了一声:“嘿,你们要的东西。”   上将甚至没有往他身上看一眼的想法,他的全部注意力还放在眼前的女记者身上。直到林奈从运动包里面掏出枪来,他都没有想到这是一个设好的陷阱。   马里奥已经先一步行动,他从摄像机的下面掏出带着消音器的手枪,朝着贝尔拉莫维奇秘书的后脑勺就是一枪,子弹穿透脑颅的时候,秘书作了一个错愕的表情。   这时候上将先生才察觉到不对劲,他脸色铁青猛地站起来就去摸自己腰间的枪托,林奈早已准备,抬枪两个点射一左一右正中对方的肩膀。贝尔拉莫维奇惨叫一声跌在地上。   外头的人听到动静开始敲门询问,林奈给了个眼神让马里奥去解决外面两个士兵,他相信那两块小蛋糕对雇佣兵来说还不够塞牙缝的。霍莉冷静地退到一边让出位置给他,他单手把贝尔拉莫维奇从地上拎起来,枪口朝着上将的大腿砰砰又是两下,子弹完美地避开大动脉将腿骨射穿。贝尔拉莫维奇脸色惨白,但这一回外面没有人来救他了,因为士兵已经自身难保。   “不要杀我!”上将哆哆嗦嗦地努力抬起手腕作出投降的动作,但他的肩膀根本没有力气,“不要杀我,你要什么我都给你,钱、身份文件还是调回原职?都可以!我保证!”   林奈像拖着一头畜生把他拖到霍莉身边,居高临下:“霍莉,他现在是你的了。”   愤怒的女记者努力镇定自己,还是没忍住给了这头满脸通红的动物一个巴掌。上将被她扇得莫名其妙:“你这是要干什么?”   “干什么?”霍莉拿着录音设备对着他:“说!说你错怪了罗曼和林奈,向他们道歉!向我哥哥道歉!他死了,都是因为你头猪!”   贝尔拉莫维奇终于反应过来,他露出恐惧的表情:“不,不,你们不能这样……”   林奈的枪口对着他的下体:“她说什么,你就做什么。不要让我再说第二次。”   “我说我说!”上将哭丧着嗓子:“不要开枪,我说……”   他的四肢都在流血,很快手脚就凉下去,生命力的流失使这位上将异常恐慌,说话几乎语无伦次。他一开始还不承认是他的主意让罗曼和林奈当替罪羊:“是那个索洛纳扎罗夫教唆我的,是他给我出的馊主意!我本来没想做得那么绝,我只是……”   霍莉又给了他一巴掌:“好啊,堂堂南斯拉夫人民军上将竟然被敌军教唆,出卖自己人,我看间谍也不用抓了,你才是最大的叛国分子!有这份录音,你就能上军事法庭!”   上将彻底慌了:“不是!不是这样的!你再让我想想!”   林奈轻蔑地看着他:“再说错一次,你就没机会了。想清楚再说。”   “我……我也是真的没办法了……”上将颓败地闭着眼睛:“如果不把你们俩推出去,我一定会被降职的。我好不容易才到了今天这个位置……”   “为什么是他们俩,你不知道你身边那个间谍是谁吗?”霍莉问:“你把他交出去,不就没事了吗?为什么一定要是我哥哥?他是无辜的。”   上将对着她摇头:“哪有你想象得那么简单,小姑娘,人民军内部是一张错综复杂的网络,牵一发而动全身。那份假情报经过了多少人的手,最后到了我手里,一个一个去查,你知道会是多么恐怖的事情吗?国人会怎么看我们?他们连饭都吃不起了,举一国之力凑出来的天文数字的军费全浪费在一个腐朽、陈旧、衰败的军队系统上,让这件事曝光出来,整个国家都会动荡的!牺牲他们俩是成本最低的方法!”   林奈冷笑:“少讲些歪理,是因为有你们这些贪官污吏,国家才会动荡,而不是因为人民知道了真相。自己做错了事情反倒把责任推到人民身上,贝尔拉莫维奇,你真让我看不起。”   “这也不是我希望发生的!我怎么知道他是间谍!”贝尔拉莫维奇也有委屈:“我也是受害者,我只能把损失降到最低,如果没有这份假情报,我什么也不会做。”   “你牺牲林奈和我哥哥无非是因为他们人微言轻,因为他们是最普通的士兵,”霍莉指出了上将的虚伪:“也就是说那个间谍是高层,说不准还是经常对外露脸、深得民心的高层人物,一旦公布他的名字会引来恐慌,所以你们不能对外公布。然后,为了给民众一个交代,就只能把林奈和我哥哥拉到台前,你们再低调地把这个高层处理掉。”   上将点点头:“差不多……差不多就是这样吧……”   “这个人到底是谁?”   (1:有统计在波黑战争期间萨拉热窝市的穆斯林区一共出现了35座难民营,难民基本依靠联合国救济生存。此处数据出自王茂中《萨拉热窝的苦难》第3节 第19页和第20页。) 第20章 战前部署   “I said to my soul, be still, and wait without hope   For hope would be hope for the wrong thing;   wait without love,   For love would be love of the wrong thing,   there is yet faith   But the faith and the love and the hope are all in the waiting.”   (Wait without Hope by E.T Eliot)   雷托醒来后情绪很稳定,瓦尔特告诉他:“他没想着要我们的命,子弹全部刻意地避开了要害。”但是,瓦尔特又补充:“他只是不在意我们,不在意你。他是一个冷血动物,上校,他把我们丢在这里为了告诉我们,他不是你要的那个答案,你甚至不配得到一个答案。”   最后一句带来的伤害甚至比子弹本身要大。   雷托知道林奈要什么。他要逼雷托通缉他,一旦通缉令发布了,全南斯拉夫的人都会知道,林奈·列弗没有投降,他完成了复仇,这位塞尔维亚最优秀的特种兵从来没有背叛自己的民族。这也是洗清身上冤屈的一个办法。   军部也来问要不要发通缉令,上校重伤至此,没有一个追究实在是说不过去。但雷托想了想最后还是摇头作罢。连秘书官都费解到了愤怒的程度,最后还是瓦尔特说了一句——   “这件事是私事,廖科维奇。”   一个看门的勤务兵甚至比秘书官了解他们的上校。   雷托其实有点赌气。林奈只想把他们之间的关系定义在是非问题上,定义在民族主义上,定义在军人职业道德上,但雷托实际上只希望他们是私人的关系。无论他们是朋友、敌人还是更亲密的关系,都和民族、国家、信仰无关,即使他们只能有一个你死我活的结局,那也是雷托·法布里奇·索洛纳扎罗夫这个人和林奈·列弗这个人之间的私人恩怨。   所以这张通缉令是不会发的,也不能发。雷托有点伤感地想,真是抱歉了,林奈,虽然答应过帮助你证明自己的清白,看来这件事还要你自己想办法了。   雷托也在反省自己。半个月的养伤期他躺在病床上,除了必要的公务以外,这位上校认真地在思考未来的问题。瓦尔特问他:“你还打算朝着他在的方向追逐吗?”   上校没有立刻给出一个明确的答案。   瓦尔特说:“如果你继续追下去,他会继续逃跑,这会是一个循环往复的过程,他已经跑了两次了,他不愿意了解你,不愿意认真地把你放在平等的位置上来对待,你就算再抓他十次、二十次都不可能让他理解你的想法。就算这样,你还要尝试吗?”   雷托觉得小勤务兵长大了一些:“如果换作是你,你愿意吗?”   瓦尔特沉默片刻。过了一会儿,他委婉地说:“这真的很愚蠢,恕我直言,上校。但我想,人类有时候就是很喜欢做愚蠢的事情。”   雷托没有马上付诸行动。他需要休养,也需要用时间来调整自己。林奈给了他一个教训,他觉得应该好好吸取这个教训。这一次他不能这么着急,兔子逼急了还咬人呢。   半个月后当雷托完全恢复行动能力后,他决定先给自己找点乐子。上校一贯是不会虐待自己的,他需要丰富的生活调剂品来充实自己。恰好开会说到联合国救济粮,他决定去玩一把,这种差事通常不会有人主动抢着做,因为做好了没有多大功劳,做不好却很丢脸。他很顺利拿到了任务,他的上司拍拍他的肩膀,给了一个看傻瓜的眼神。   “我也要去。”瓦尔特申请:“我可以帮上忙。”   雷托答应了:“你可以跟着撤退部队在后方等着。”   “不,我要去前锋。”瓦尔特固执地说。   雷托不容置喙:“你只能在撤退部队呆着。你知道前锋都是些什么人吗?一等兵,从各部队挑上来前百分之十的人,你去了是拖别人的后腿。”   这次由雷托亲自部署,他作为队长要带队去现场。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一个上校不在指挥中心呆着,跑到一线去,本来应该作为队长的中士们都给他当跑腿的。   “机场现在虽然还是我们的地盘,但是塞尔维亚人肯定不会错过这个机会。我们得到了情报,刚刚被调职到图兹拉的贝尔拉莫维奇会亲自去争取救济粮。我们的目标就是拿下所有粮食,一袋不能少,然后把这些‘切特尼克’①赶出去。”雷托意味深长地说:“当然,在座各位如果有谁能拿下贝尔拉莫维奇的脑袋,你们随意,我很欢迎。”   会议室里粗野的军人们发出兴奋的吼叫声,有人吹了声口哨欢呼:“干死这帮塞族猪!”   雷托笑容翩翩:“因为是在自己的地方,所以没有那一套‘敌人没有先开枪,我们就不开枪’的说法。一切按照我们自己的规矩来。”   这句话顿时将气氛掀到了高潮点。瓦尔特坐在角落里,两只眼睛也微微放光。   “接下来先生们,大致行动过程是这样的,”雷托指着身后的机场地图:“如果飞机没有晚点,下午四点钟,飞机将会准时降落在二号跑道,顺着跑道停在西区的货运大楼边上,然后在那里卸货清关,粮食通过海关检查和清点后才能装车离开。 ‘猫鼬部队’先进停机坪,前锋部队分为四个小队,东南西北包围货运大楼,不能让塞尔维亚人或者克罗地亚人出去或者进来。撤退部队和支援部队在机场路的城市酒店门口待命。”   “猫鼬部队”是精锐特种部队的代号,三个部队的带队中士领了命。   “拿到粮食后,前锋四小队收队在大楼正门集合,‘猫鼬’护送粮食车队出来和前锋汇合,撤退部队垫后。”上校将行动过程讲完:“如果顺利的话,从飞机降落到卸货装车再到清点粮食完毕最多一个小时时间,五点钟,我们就能离开机场前往难民营。六点钟之前能把粮食送到难民营,不耽误大家的晚间祈祷。所以,先生们,请各位尽情享受这次派对。”   有人提出问题:“上校,塞尔维亚人会带多少人来?”   “情报不确定,但人民军肯定不会来,目前我们得到的情报是塞族的私人武装。民兵的素质虽然不高,但也请大家不要轻敌,该带的装备要带好,调度听从指挥。”   “有没有空中部队进行掩护和指挥呢?”   “军部批准了五架“小羚羊”,加挂重机枪和20mm机关炮,两架“山猫”②会进行空中指挥作战,艾尔弗雷德中校负责空中部队,我负责地面部队。另外,撤退部队会有轻型装甲车,这是我说服了老头子们玩一把高调的,也给自己人长长威风。”   几位在座的领队中士听到武装配置后都精神一振,眼睛里出现了亮光。   “这次行动的代号:星期一。我再重复一次,行动代号:星期一。”雷托说:“还有问题吗?”   座下的军人摇头。雷托很满意:“‘猫鼬’记得熟悉路线和行动过程。那么,祝各位好运。”   散会后会议室里只留下一个有点迷茫的瓦尔特。   雷托叹了口气,朝抱着钢盔的勤务兵走过去:“如果害怕了,也可以反悔。你留在这里等我们回来就好。我对你的要求其实没有那么高,你知道的。”   “不,我不是害怕,”瓦尔特摇头,犹豫片刻,又改口:“也……有一点怕吧,我知道其实没有那么听上去那么简单对不对?你说得……你说得好像我们只是去超市买点米。那些‘猫鼬’好像也只是去开派对……但其实很危险对不对?要不然不会出动轻型装甲车……”   雷托知道他紧张了:“那你还想去吗?”   瓦尔特艰难地做了个吞咽动作,显得有点迷茫。他甚至没有真的杀过一个人。唯一一次林奈带他去实战,他只是射了几只愚蠢的汽车轮胎。   “听着,孩子,你现在所有的感受都是正常的。”雷托耐心地说:“恐惧、失措、烦躁、压抑……这就是我们的军人每天需要面对的情绪,所有人都是一样的。你不要以为‘猫鼬’就不会感觉到压力大,不会恐惧,他们也会。但他们还是选择上战场,无论阻挡在他们前面的是什么,这就是他们成为‘猫鼬’的原因。你呢?”   瓦尔特有点明白了:“林奈也是这样吗?这就是他的魅力。”   雷托微笑:“是的。这就是他的魅力。”   两个人从会议室走出来,上午十点钟的太阳在正东方的天空上烙出一个发红发白的印记。从三楼的走廊能看到同时被清真寺的洋葱顶和天主教的尖顶装饰的萨拉热窝,城市这个时候的阴影显得不那么重,这是一个难得的好天气。   “我是喜欢萨拉热窝的,我对它有信心。”瓦尔特作了个深呼吸:“它是一个很漂亮的地方,它代表了人类对社会和生活最美好的构想——不同民族、不同信仰、不同文化背景的人共同生活在一个地方,彼此友爱、互助、和平相处。它应该是这样的,应该成为全世界城市的模范和标杆,而不是什么纽约、伦敦、巴黎,那些地方都傻透了。”   雷托的表情变得柔和:“你相信它有一天会变成你想象中的那样吗?”   瓦尔特用力地点头:“它本身就是一种信念。萨拉热窝,它应该是人类的一种信念。”   “我不知道它能不能成为一种信念,我只知道,任何一种信念都需要付出高昂的代价。”雷托平静地眺望:“如果说人都只能是信仰的奴隶,不是信这一种就是信那一种,那么人类到今天所受的苦难,都是为了信仰付出的代价。你能明白我在说什么吗?”   “意思是我需要为了这个信念去付出自己?”   “没有付出的信仰是空谈。亚伯拉罕献祭自己的儿子给耶稣,这就是信仰的残酷。神,是很残酷的。你要拜倒在他脚下做信徒,就要做好流血的准备。”   撤退部队的领队中士已经开始呼喊成员集合——   “都快点!别拖拖拉拉的。把你们的装备都带上!弹药、瞄准器、水壶……谁也他妈的不许给我把防弹钢板拆了,嫌重不想背就不要怕送命!快点!”   雷托转向小勤务兵:“怎么选看你自己了,瓦尔特。”   他把选择权完全交给士兵。瓦尔特的心跳即刻加速起来,他甚至能闻到空气中士兵被晒得焦臭的胶面军靴底的味道。直到上校快离开他的视线,他鼓起勇气,抱着钢盔拼命跑起来——   “等等我——嘿!等等我——”   (1:“切特尼克”:塞尔维亚武装组织,二战时期曾经有维护国家独立、抵御纳粹入侵的历史功绩,但组织性质具有着极强的民族主义、沙文主义倾向。后来成为一种对塞尔维亚民族主义的蔑称。   2:“小羚羊”指法国军方研制的轻型武装直升机,因具有极强的空中性能风靡世界,是80-90年代最前沿的低空兵力,可侦查可引火可输出,不仅直接对轰坦克,还能拦截雌鹿直升机,此款机型在波黑战争中大量出现。“山猫”指英法军方共同研制的多用途直升机,其特点是速度快、机动灵活、容易操纵和控制。) 第21章 正式交战   下午3:30PM。   “全体注意,星期一!重复一遍,星期一!”出发信号从空中指挥的山猫直升机传来。   小羚羊的飞行员一边清点人员,一边面调侃还在告别的机枪手和他的战友:“嘿,亲爱的,我会负责地把你的兄弟活生生地送回来的,好吗?在家里泡好咖啡等着我们。别紧张,我们只去1个小时,不是他妈的去环球旅游,到放映室看两集电视剧,我们就回来了。”   气氛在出发的时候还不错。太阳是那种外出午餐时候的太阳,街头的树梢抽出白色的芽苞,被太阳照得一个一个亮晶晶的,好似新年装饰的小灯泡。一个女人抱着大捧红色玫瑰花朝他们微笑招手,冬日可能是一座囚笼,可她从严酷的桎梏里把春天释放了出来。   轻型装甲车队转出窄小的巷道行驶上大路,二十分钟后他们就能远远看到机场的大门。头顶这时候有直升机的轰鸣,小羚羊黑色的身躯拉开漂亮的梯队,尾翼卷起一片云呼啸着掠过去。   “嘿,新人。”一个老兵冲瓦尔特眨眨眼:“别紧张,守好自己的岗位就好。”   瓦尔特抱着枪,他已经觉得有点呼吸不过来了,车子里挤了太多的人,又闷又冷,晃得他头晕,还没上战场他已经觉得筋疲力尽,雷托是对的,他要是去了前锋,只能拖后腿。在撤退部队他都不一定能帮得上忙。这个想法让他更加灰心丧气。   他在眩晕中听到驾驶员喊了一句:“我们到了!”   撤退部队的装甲车先到达机场大道,停在指定酒店前待命。前锋和“猫鼬”分道继续进入机场。机场放行后,车队笔直进入停机坪绕道货运大楼后门,“猫鼬”下车进入货运大楼,前锋后脚封锁东、南、西、北四个角。雷托从最后一辆悍马上下来,他低头看看手里的表,玻璃表面反射出刺眼的阳光。   ——下午3:50PM。   在他的背面,巨大的货运飞机提前降落在跑道上,它是个庞然大物,洁白的身体和翅膀像神遣送到人间的信鸽。发动机的轰鸣朝着运货大楼越来越近,涡轮掀起巨风和沙石,在空中拉起一道昏黄的帷帐。空气里发热的、泥土焦裂的味道越来越浓重了。   对讲机里这时候传来清晰有力的报告——   “前锋第1小队到位,完毕。”   “前锋第2小队到位,完毕。”   “前锋第3小队到位,完毕。”   “前锋第4小队到位,完毕。”   ……   “猫鼬”已经找到了卸货清关的闸口,粮食一会儿会要在这里通过海关清点才能装车离开飞机场。海关人员被这群荷枪实弹的特种兵吓了一跳,不知所措地互相对望。凶恶的猫鼬队长“啪”地把手里的M14往货台上一拍,抖出证件,招手把运输线的清点员揽过来——   “这里现在由政府军接手了。粮食尽快清点检查,装上我们立刻开走!”   清点员吓得拼命点头,去通知他的直属上司。他紧张地差点绊倒,头磕在货台上发出砰响,身后传来特种兵粗野狂放的笑声。队长吹了声口哨,调侃:“慢点兄弟,别扯着蛋!”   “G-11请注意,有两架小鸟①正在靠近货运大楼,预测离你们大概有1800米。请要做好准备。”空中指挥向“猫鼬”队长传来信号:“G-11请注意,三架小鸟距离1800米。”   队长啐了一声:“操,这帮‘切特尼克’动作真快。”他指挥着队员分成两组:“一队上楼,别让他们从天台上下来!瑞恩、托马斯跟我来!其他人留守继续清关!”   塞尔维亚人这是打算用小鸟直升机把一队士兵运到楼顶,另一队再从下包抄,合力围剿货运大楼。这时候前锋在大楼外侧已经拉起防线,所以下面的塞族不需要“猫鼬”操心,只要能把上面一队劫堵在天台,他们就不至于失去主动权。   外头的情况还没有队长想象得那么糟糕,但也不容乐观。   雷托站在门口迎接一队悍马车队,一个精瘦的戴花头巾的男人从车上下来。他不是来自人民军的军人,而是塞尔维亚民间的私人武装——这正是米洛舍维奇一项下三滥的本事,鼓动建立私人武装,在人民军不方便出现的场合里出现,完成那些灰色的、上不了台面的任务。   花头巾笑嘻嘻地和雷托握手:“弗莱彻·哈迪,午安,上校,今天还要出任务实在是辛苦了。”   “这是军方的任务,我只是执行军令。”雷托微笑:“各位如果也有公务在身的话,不妨等一等,我们很快就结束了,撤退后你们只管随意。”   男人胸前还挂着一把AK47:“恐怕要打扰了,我们现在就必须进去。”   “有相关文件么?没有官方文件,恕我不能遵命。”   花头巾收敛了笑容,他踏进一步,和雷托之间只有不到十五公分的距离:“听着,上校,我没有太多时间浪费。我知道你是来干什么的,你也知道我是来干什么的。”他指着背后的飞机:“这些面粉和土豆,我们要定了。所以,在我还没有用我的AK把你的蛋射穿之前,我奉劝你们乖乖让开,让我和我的兄弟们把东西带走。”   雷托当真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胯,仿佛犹豫了一下。花头巾以为他有所忌讳,还要嘲讽,不料对方以迅雷不急掩耳之势突然伸手,猛地袭向他的两腿之间,私密的器官一把被人抓在手里,力道大得几乎立刻碎掉,他来不及呼叫,只听雷托用冰冷的声音说——   “噢,原来你也是个男人啊。我还以为你不是所以才这么着急想要别人的睾丸。”   说罢他手腕一转,五指扣着掌心里那块肉一个用力,只听到肉块撕裂的滋啦声,那花头巾惨叫,两腿软倒双膝直接跪在地上。   他身后的武装人员已经举枪,一排G3齐刷刷对准了这位波黑政府军上校。但没有人敢第一个开枪。   雷托置若无物,冷静地扫视一眼眼前黑压压的人群:“想带粮食走?没问题。各位先要有信心能从这个地方活着出去。”   花头巾被硬生生扯掉了睾丸,气得鼻子都歪了,躺在地上扯着自己的AK对着雷托就是一枪:“婊子养的穆斯林,去死吧!”   他们俩之间的距离可能还不够一把AK那么长,就这样他竟然还没有打中。大概是疼得视线都是晕的,子弹贴着雷托的腿肚子射了过去。雷托往侧方一扑,就地打了个滚躲进了大楼内侧,就着躺着的姿势一脚将门踹上。合金门板在扣上的瞬间被密集的子弹轰成了网筛!   两方正式交战。前锋小队在大楼两侧早已就位,等的就是这一声枪响,小队队长一招手,M14冲着这群塞族武装无情地射击。强节奏的枪响几乎把楼顶直升机的声音盖过去。   雷托带着两个机枪手退后,隔着门压制对方火力,火药味是他唯一能闻到的味道,浓烈到几乎让他以为他的鼻子能在这样恐怖的温度里燃烧起来。   有人在他身后高喊一声:“RPG——”   后方塞族的火箭弹正击中合金门板,那扇可怜的金属门终于从门框的束缚中挣脱,在炸开的炮火中断裂成两截,往空中翻了一百八十度哐当摔在地上。   雷托趴倒在地上,火箭弹带起的热浪烧得他背上发烫。大楼在炮火中震了震,地板上破碎的沙石战战发抖,天花板不断掉下细碎的漆斑落在头顶,纷纷扬扬仿佛下了一场大雪。火箭炮弹击中了他们身后的承重柱,那柱子没有任何反抗碎成了齑粉。   机枪手确认安全扶起雷托:“上校,没事吧?”   雷托摇头,架着枪继续回击。小羚羊在他们头上盘旋,机上的枪手手扶加特林朝着塞尔维亚人持续开火,子弹如注,一时间视线内除了闪烁的高亮的火花,什么都看不清楚。残酷的加特林立刻带来了实效,从空中压迫而来的火力有效地暂时击退了门口的塞族武装。   对方利用悍马车队在离门口不到五十米的地方拉起防线,第二枚火箭弹冲着小羚羊的尾翼轰了过去,飞行员斜过四十五度角堪堪躲掉了那只火箭炮,但小羚羊不得不提升高度暂时离开战场。两方的防线拉锯在门口使战局焦灼起来。   “他们轻敌了。”雷托一边换弹匣一边说:“估计会叫支援部队,如果人太多,我们就会很麻烦。这里还有平民,战局一旦扩大,会出现大量平民伤亡。”   说罢,他拿起呼叫机:“G-11,这里是索洛纳扎罗夫,我需要你带着小队提前疏散楼里的平民,再说一次,疏散大楼里的所有平民,完毕。”   “猫鼬”队长显得很冷静:“G-11收到!我们有一名重伤伤员,请求送反医疗,完毕。”   “收到。”雷托还是打算叫上撤退部队:“G-27,这里是索洛纳扎罗夫,我需要你的车队立刻到达货运大楼,送反重伤伤员并帮助疏散平民。完毕。”   撤退部队回答:“收到!车队五分钟内到达!完毕!”   机枪声没有断过,战场上联络几乎都是用吼,雷托把呼叫机还给通信兵,拉开嗓子高呼一声:“支援车队还有五分钟到达!五分钟!都他妈给我把这道门守住了!”   装甲车厚实的车轮压过缓冲带飚了出去,瓦尔特好不容易稍微缓和的心跳立刻加速起来。隔着车板的缝隙,街道的风景飞速地从他眼中掠过去,他能看到远远的从机场附近飘来的黑烟。他觉得肾上腺素已经高得不能再高了,几乎可以听到枪声,悍马这时候在街口拐了个弯,他没坐稳,身子随着车甩了出去直接撞在旁边老兵的枪上,差点当场吐出来!   “嘿,你还好吧?”老兵用微妙的表情看他。   瓦尔特摇摇头,做了一个坚强的表情:“没事,我没事。”   这么两句话的功夫车队已经进入机场范围,枪声近了。驾驶员一个急刹,只听队长招呼:“都打起精神来,下车!”   这个下车当然不是一个简单的下车动作。因为瓦尔特脚都没着地,一颗子弹已经擦过他的头顶飞了过去。他一个踉跄直接在地上摔了个狗啃泥。后面的兵没防着他摔倒差点也跟着摔下去。可怜的勤务兵吓得心惊胆战,爬起来就找掩体,他本能地想找墙角去躲,后面的老兵提溜着他的领子把他拽回来:“别离墙太近!”   瓦尔特还没来得及问为什么,后头一枚火箭弹正落在脚边过来,老兵甚至来不及喊一声,他强行把勤务兵按着趴倒在地上。他们身边那堵刚才看上去还很可靠的墙体在顷刻间坍塌,巨大的石块压在他身上,砸得他脑袋嗡嗡地响。有一瞬间,瓦尔特的脑子都是空的。   最后还是老兵把他从废墟里刨出来的——   “嘿,能听到我说话吗?振作一点!”   瓦尔特猛地惊醒,从满是土渣石块的断壁残垣中被拉起来,因为吸入了过量的沙尘,他再也没办法忍耐呕吐欲,哗地直接吐在了地上。酸腐的呕吐物弄脏了他的军靴,他无暇理会。炮击仍然在继续,重机枪可怕的咆哮震得他耳朵嗡鸣,他觉得自己再在这个地方多呆一分钟就会彻底聋掉。他已经听不到任何人说话,老兵仿佛安慰了他几句,他只能看到老兵不断动作的嘴型,却接收不到任何实质的信息。   战场的残酷和恐怖远远超出了小勤务兵的预期,他微微抬头,天空是一大片紫色的痂块,黄云沉重地压将下来,仿佛无数RPG凝成的巨大火炮直接往他的心头砸。他一阵眩晕,只觉得头重脚轻,脑袋里突然出现林奈对他的催促:“站起来!继续!”   他做了深呼吸,强撑身体站起来,老兵拍拍他的背,搀扶着他一起回到装甲车的背后。   这时候,撤退部队离门口还有将近两百米,对面就是塞族武装拉起的防线。他们挪不动了,需要更强的火力才能往前推进。   (1:小鸟直升机:轻量级的军用直升机,用途广泛,可执行如训练、指挥和控制、侦察、轻型攻击、反潜、运兵和后勤支援等任务,空中救护型可载两名空勤人员、两副担架和两名医护人员。从1968年至今已经生产了36年,行销数十个国家。) 第22章 隔物狙击   “那个人到底是谁?”   贝尔拉莫维奇做了一个吞咽动作,他知道自己不给出一个名字是逃不掉的。这让他很恼怒,一个狙击手敢拿着枪这样威胁他。他是南斯拉夫人民军的上将!整个军队的统帅!这些疯子,一旦等他有了翻身之地,不,只要给他一个微小的机会,他一定会把他们通通打入地狱。   主听到了他的祷告,给了他这个机会——   “上将!上将!”外头慌张的通信兵跑过来,刚到门口被两个倒地惨死的守卫吓了一大跳,只见巨人一般的雇佣兵马里奥站在门口,像潘地曼尼南的撒旦①冷静而严肃地凝视他。   这是个机灵的通信兵,他大叫:“我有重要的军报!重要军报!不要杀我,敌人就在附近!”   林奈知道外面已经打起来了,他们离机场货运楼不远,炮击和枪声大得根本掩盖不住。他示意马里奥把那个通信兵放进来:“有什么消息赶紧说。”   通信兵如丧考妣:“我们太轻敌了,带的装备还是不够,他们的小羚羊完全掌握了制空权,那个索洛纳扎罗夫带的全了特种兵,人人手里都是M14,防线拉得特别稳,我们到现在还突破不了大门。撤退部队又堵在了后面,我们等于前后夹击,再不支援会全军覆没的!”   贝尔拉莫维奇的脸色沉到了底:“天台上的那个小分队呢?”   “‘猫鼬’把他们堵在了天台。”   “这个索洛纳扎罗夫竟然为了运一趟救济粮把‘猫鼬’部队带上了,他疯了吗?”   “谁也不知道他会这么做啊。上将,您快想想办法啊!”   贝尔拉莫维奇看向林奈,露出一个严肃的表情:“林奈,我必须先处理了这件事。这是粮食,关乎到塞尔维亚人的生存问题。你也知道萨拉热窝里的塞尔维亚人现在多么弱势吧?”   林奈犹豫片刻:“你打算怎么做?”   “粮食必须拿到手,我们不能看着我们的同胞活活饿死在这个该死的地方。”贝尔拉莫维奇愤怒地说:“这些野蛮的穆斯林,难道只有他们有难民我们就没有吗?他们一心想着独占所有的粮食,就是为了挤压城中塞尔维亚人的生存空间。我绝不会放弃的。”   林奈冷笑:“别装了,联合国的救济粮由当地政府负责,这里是波黑,波黑政府军接管救济粮是符合规矩的。你带着米洛舍维奇身边的小流氓去抢别人的东西,就算是为了塞尔维亚人好,那也是抢劫。不然,为什么不直接让人民军把坦克开进机场?”   “粮食是给所有波黑难民的!但只有穆斯林难民是难民吗?塞尔维亚难民就不是难民吗?他们拿到了粮食怎么会分给塞尔维亚人?我们要粮食也是为了救济同胞,难道还是我独吞吗?”   “那你现在打算叫人民军的支援吗?”   “这……倒还没有必要。”   “呵。我看是不敢。你们怕给人留下话柄。私人武装的武器装备和士兵素质不可能比得上正规军,平时小打小闹也就算了,这种要命的时候你就做好准备让他们去送死吧。”   贝尔拉莫维奇也是一头汗。林奈说得是对的。人民军不能光明正大去“抢劫”属于波黑的粮食,所以抢劫行动只能找私人武装组织。可民兵的作战能力势必比不上正规军队。   原本,贝尔拉莫维奇没把这帮穆斯林当一回事。波黑政府军是出了名的废物军,除了几支从克罗地亚借过来的精锐部队,从上到下都是笑话,就这个水准还是和克罗地亚合盟的结果了。所以,在决定执行任务的时候,贝尔拉莫维奇也没觉得塞族民兵打不过这些穆斯林。他甚至认为波黑政府军不敢真的打起来,没想到半路杀出来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索洛纳扎罗夫,还带着特种部队、武装直升机和轻型装甲车护送联合国的救济粮。   一开始轻敌了的就是他。这时候只能想办法怎么挽回局面。   让人民军支援肯定是不可能的,叫人知道了,他贝尔拉莫维奇不仅打不过波黑政府军,还要求人民军来救场,他会成为塞尔维亚军部的最大笑话。况且,军部也不可能批准人民军介入这种场合。唯一的办法,是召集更多的私人武装进行反抗,突破腹背受敌的窘境。   当然,最坏的可能性就是他们认输,放弃这批粮食。   上将的目光落在了狙击手的身上:“林奈,你必须帮我。”   他的傲慢刺激了林奈:“我现在是个死人,而且是个叛国的死人。”   “听着,林奈,”贝尔拉莫维奇叹气:“这件事是我不对,我向你道歉。我会补偿你的,我会补偿你和罗曼的,好吗?只要我的职务还在,我还有权力,你帮我一次,我也还可以帮你。”   “上次你让我帮你,看看我现在的下场。”   “好好好,那就算是不帮我,就算帮一帮萨拉热窝的塞尔维亚人,好吗?他们需要粮食!这么冷的天气,没有粮食你知道有多少人熬不过这个冬天吗?我们要拿到粮食,然后分发给他们,这是善举,是能惠及每一个真实的塞尔维亚人的。你帮帮他们吧。”   “塞尔维亚人抛弃了我,我为什么要帮他们?他们骂我是叛国贼的时候,怎么没想到有今天?”   “别发小孩子脾气,林奈。”   林奈看了一眼后面的女记者。霍莉对他摇头:“林奈,这老家伙的话不能信。你没听到那个士兵说波黑政府军这次准备充足吗?你是去送死,你不可能以一己之力扭转战局的。”   “嘿,小姑娘!”贝尔拉莫维奇呵止了霍莉:“他是南斯拉夫最优秀的特种兵,你在侮辱他吗?”   “啊,他现在是南斯拉夫最优秀的特种兵了。十分钟之前他还是个奸细。”霍莉嘲讽他。   贝尔拉莫维奇抹了一把脸:“林奈,我们之间的恩怨说到底是私人恩怨,无论你对我有多么大的不满也好,这都只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问题,不涉及到无辜的塞尔维亚人。他们是你的同胞!等到粮食到手了,这一仗打赢了,你想怎么样我都奉陪,好吗?”   林奈反问:“你怎么保证你的话可信?”   贝尔拉莫维奇信誓旦旦:“我就呆在这里不走!你把我绑起来,让你的这位小伙伴看守着我总可以吧?”他指的是来帮手的雇佣兵马里奥:“你让他留下,我就坐在这里,我要是跑了,或者伤了他一根汗毛,你明天就让这个小姑娘把今天的录音发出去,让军部来调查我!”   外头烽烟架起黑色的巨塔,战争的阴影深切地、遮天蔽日地笼罩下来。林奈知道,再耽搁下去所有塞族民兵都会死在这里,明天会有更多塞尔维亚人死在阴森的、饥荒的冬天。这些生命并不会被记起,也并不重要——在命运的游戏里,人类和生物链上所有的生灵都一样,他们还没有重要到成为这个世界一道不可磨灭的痕迹。   狙击手把枪往身上一挎:“说吧,要我怎么做?”   上将松了一口气:“谢谢你。塞尔维亚人会记住你的。”他顿了顿:“我让人带你去货运大楼。我们必须立刻脱离这种腹背受敌的窘境。”   “武器你提供吗?”狙击手挑眉:“这种非常情况,我要一把最好的枪。”   等他赶到现场,情况比他们任何人想象得都糟糕。雷托率领的部队防线拉得很稳,塞族武装完全失去了主动权,伤亡的情况严重,私人武装的队伍并不健全,也没有带着医疗兵,伤员无法就地治疗,再加上后面被波黑政府军的撤退部队堵住了,更不可能送反就医。   在战场上出现了伤员并不只是失去一份火力这么简单。要救助伤员至少需要一名士兵,如果伤得严重需要转移伤员位置,那就需要两名士兵抬着伤员转移,这就失去了三个人。在城市战的实战中,一条防线很可能一共只有4到5名士兵,也就是说,如果出现了一名重伤伤员,很可能一条防线就会断裂。一旦防线断了,敌人就有了突破口,造成的严重后果不堪设想。这也是为什么正规部队上战场医疗兵的重要性和压力绝不比普通士兵小,因为在伤员累累的情况下,医疗兵发挥的效能越大,就等于给部队节省兵力并稳定防线。   塞族武装首先轻敌,再加上迟迟突破不了货运大楼的大门,被打得惨烈溃败,林奈赶到的时候一地都是伤兵残将,剩下的苟延残喘的民兵以悍马为掩体还在努力还击。他们带来的弹药也用去了大半,在没有补给的情况下,情势对他们只会越来越被动。   “能不能打掉他们东西侧的防线,那里稍微薄弱一点,对你来说应该只是小菜一碟吧?”贝尔拉莫维奇一边指挥一边用通讯器联系林奈:“只要他们的防线断开,我们一定能攻进大门。”   林奈已经到达候机大楼的顶层,他在走廊上一边寻找可以用来执行狙击的房间,一边测算了距离:“你的支援部队什么时候能到?”   贝尔拉莫维奇没好气:“已经在联系了,至少要一个小时。”他注意到林奈立刻改变了方向:“你是不是走错了?货运大楼在西面,你现在在东面。”   林奈通过通讯器发出一声低笑,嘴里是不间断的口香糖咀嚼声:“你的人都打成这个样子了,支援部队又要一个小时才能到,我就是现在立刻破了门口那道防线,你觉得以他们现在的水平能抢到粮食吗?猫鼬可都在里面,进了大楼还不是送死。”   贝尔拉莫维奇明白了。他看到东北上空正填补完弹药后返回来的黑色小羚羊:“你是打算……打掉这只‘小羚羊’来转移这些波黑政府军的注意?”   通讯器以咿呀的电波声回答了他,林奈没有声音了,狙击手的瞄准镜已经落在了小羚羊涵道式尾桨上。这个漂亮的“小屁股”是小羚羊的特别之处,在武装直升机的设计领域还是首例。   直升机的速度只有子弹的十分之一,林奈信心在握,手里的RT-20几乎有他半人高,沉重的枪体压在他肩膀上,肌肉被压得紧紧崩住——这就是大口径反器材狙击枪的问题,这是很容易令人紧张的武器,它们的威力实在是太可怕了,丝毫不亚于火箭筒,有时候一枪就能令直升机或者坦克瘫痪掉。   但林奈也面临困难,他找不到能开窗的房间。这意味着他需要隔着窗户玻璃作狙击——子弹必须先穿透玻璃再打击目标直升机。机场候机大楼的窗户都是落地窗,全封闭,这些玻璃比普通玻璃更厚、更结实,有的甚至防弹,因为机场有特殊的隔音需要,又是交通枢纽,有一定的战略地位,机场大楼的建设必然比普通民房的建设标准要高。   更精良的玻璃给了狙击手更大的狙击难度,玻璃在抵抗子弹的过程中会对子弹造成一定减速和弹道的改变,也就是说,狙击手做了再精确的瞄准,也无法保证子弹最后能打到哪里,甚至难以确定子弹是不是能击中目标物。   隔物射击在城市战中其实相当常见,中间物可能是玻璃、纸板、砖石甚至是墙体。在实战中狙击手很难得到一个完美的狙击环境,这要求他们适应任何临时性的狙击点,最大程度保证狙击效果。留给林奈的时间太少了,他甚至没有机会对机场玻璃进行测试性的射击和研究,如果这一击不成,小羚羊就会提高警惕,有意避开狙击路线,很难再击中第二次。   小羚羊进入了射程范围内,林奈还在调整抢位,手指不断在扳机上磨蹭。   贝尔拉莫维奇再不识相也知道这个时候不应该打扰他。通讯器一旦没声了之后,只剩下林奈手里的测风仪发出尖锐的短促的叫声,周围显得更加安静。林奈能听到自己的心跳,那是把一杆机枪直接放在了他的胸腔里突突地扫射。   黑色的直升飞机腾云驾雾而来,穿透了大丛的黑烟,枪手坐在机位上面无表情地扶着手里的加特林。一会儿,他就要大开杀戒。不知道还能有多少塞尔维亚人能从他手底下活过来。   瞄准镜里,两人仿佛有一个视线交接的瞬间。   然后狙击手的手指动了——   “砰——”   (1:潘地曼尼南的撒旦:弥尔顿的《失乐园》中,撒旦居住的宫殿名为“潘地曼尼南”。) 第23章 扭转战局   “漂亮!”上将在通讯器里发出一声低吼。   小羚羊的尾翼浆片几乎被打成碎渣,林奈又补了两枪,直升飞机的尾巴烧起明火,浓烟诞生于火光中,很快又将火光反噬。即使不用瞄准镜也能明显看出这只黑色的动物晃了晃它的身体,然后开始失控,以螺旋下坠的姿态往民居中间摔去。   林奈开始收枪更换位置:“让人去坠机现场抓飞行员,最好要活的,现在出发如果能比索洛纳扎罗夫的人快的话,应该能抓到。有人质在手里,你的主动权会更大。”说完补充一句:“提醒你那帮混混民兵带铝热雷,飞机要炸毁,小羚羊不便宜,吃亏的反正是穆斯林。”   不用他提醒,贝尔拉莫维奇也知道要怎么做:“我是你的上司,林奈,不要给我发指令。”   林奈不屈于他的官威:“我是个死人,上将先生。而且你现在是在靠我这个死人转变战局。”   他把贝尔拉莫维奇扔在一边,警惕地注意到雷托带来的那只撤退部队开始脱离后方防线,往直升机坠落的方向行进。小羚羊被击落了,雷托果然命令装甲车部队去救援。只要装甲车离开,塞族武装面临的火力压制就会小一半,至少撑到支援人员到达是不成问题的了。   虽然这正是林奈想达到的目的,但他一开始也不确定雷托一定会派人去营救小羚羊。通常情况下,一旦发生坠机,机组人员还活着的可能性本来就不大,就算活着,还能保持战斗力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假如小羚羊上的机组人员都死亡了,那么装甲车这一趟很可能就是白跑,要知道雷托本来是有优势的,装甲车的离开会使优势减少。为了三名有可能已经死亡的战士而放弃战局优势到底值不值得?要回答这个问题,需要指挥官极大的魄力和勇气。   有的时候,为了保证胜利的大局,或者为了不造成更大的牺牲,放弃和牺牲一部分士兵在战场上是很正常的。即使上战场前,指挥官信誓旦旦地告诉所有人不会放弃每一个士兵,但上过战场的兵都知道,这只不过是写在演讲稿上好听的动员词,一旦局势不对,谁都有可能成为被放弃的那一个。   等待被放弃的士兵的下场是毫无人道的。如果被俘虏,要吃的苦就远比打仗更多,就算运气好,能留下最后一颗子弹给自己,尸体也会被敌军糟蹋,而这背后是一个一个连遗体都等不到的家庭。林奈见过无数的士兵被抛弃在异国他乡,人民军不会回收每一具遗体,很多人永远地躺在了不知名的荒野,而他们的家人夜夜辗转反侧得不到一个妥当的交代。   真正能做到“一个都不放弃”的指挥官太少了。所以射落小羚羊是一招险棋,如果成功了就有机会扭转局势。如果不成功,雷托不打算去救人,林奈也不会对雷托感到失望。   直到装甲车离开现场绕道赶往小羚羊坠落的方向,林奈才意识到自己也屏着一口气。好像他一直下意识里觉得,雷托会去救回自己的兵,即使人死了,他也会把遗体带回来。他好像在这一点上特别信任雷托,不论他们之间有着怎样巨大的鸿沟,他依然相信雷托是一个值得托付的、有责任的指挥官。   他更换了位置,枪位对准了货运大楼门口东西两侧的波黑政府军机枪手。大楼的门因为被RPG轰没了,只留下外头一个空荡荡的门洞,但林奈知道,雷托就在里面。   他想,终于他们还是要在战场上打一次,打出个输赢死活来。   这个想法让林奈觉得痛快。他不喜欢拖泥带水的感情,他要的就是一个痛快。无论是他赢了还是雷托赢了,他们之间总算有一个了结。   “你猜猜他们有没有带防弹钢板?”林奈戏谑地问了一句。   得到了贝尔拉莫维奇没好气地回答:“没带还能打成这个样子吗?”但他也开始收到好消息:“你坚持住,我借调了克罗地亚的一些武器过来,还包括一百雇佣兵,哼,难道只有穆斯林有武装直升机吗?也是时候让他们尝尝我们的厉害。”   林奈一边做瞄准一边调整风偏:“你还能找到克罗地亚人借你东西?他们愿意帮你?”   “在人脉和资源上,你不需要质疑我。”上将总算出了一次风头,不免有点得意:“萨拉热窝这么重要的地方,怎么能没一点自己的人呢?”   在三个民族的对峙中,克罗地亚虽然和波黑表面上结盟了,但实际上克族内部难免也会有不同的声音和分裂的派别,贝尔拉莫维奇有几个自己的朋友也很正常。   林奈不再多想,瞄准镜锁定了目标,他拉动保险栓,果断开枪。   第一个机枪手先倒下去,然后是他旁边的侦察兵,子弹以极其刁钻的角度在他们脖子的大动脉上咬出一个大洞,血喷在身后的沙袋和铁丝网架上。这些士兵装备齐全,迷彩钢盔和同颜色的掩体很好地融合在一起,容易混淆视线,不太好瞄准,林奈于是干脆选择了脖子。   两枪后林奈迅速继续换位,他知道对方马上就会察觉到有狙击手加入了战局,他不能在一个狙击点打出超过三颗子弹,不然容易暴露自己的位置。但候机大楼能给他进行射击的位置也不多,他还需要避开平民,随着子弹打出的数量增加,他被暴露的风险也就越来越大。   好在这几枪迅速打掉了货运大楼西侧的防点,大门口的防线相应垮掉了。塞族的武装人员开始向前推进,并趁机迅速拿下了西侧的防点。原本他们离门口只有不到五十米的距离,就这五十米的距离他们打了将近一个小时没能打下来,打到林奈到场的时候,士气已经溃散得不成样子,甚至开始出现了逃兵。林奈这三发子弹帮他们拿下西侧防点,至少在信心上无疑是一剂最好的强心剂。   这个时候已经过五点了。林奈看了看太阳的高度:“落日的时候,穆斯林要做祷告,冬天太阳落得早,最多他们还能打四十分钟。你的人能不能在日落之前赶到?如果可以的话,我们也许能速战速决,在他们祷告礼开始之前把大门口拿下。”   “我也在催,要从东区调人过来,离这里至少有十几公里,”贝尔拉莫维奇那边不断遇到小麻烦:“你要做好心理准备,有可能赶不上。”   林奈知道这就是赶不上的意思了。但他没有责怪,战场上支援部队赶不上是常有的,他现在要做的就是改变策略,尽量拖到部队赶上来。他一个狙击手就是神仙也救不了一整支部队。   他检查好随身装备准备离开候机大楼,这时候他身上的负重超过了50公斤,几乎达到单兵负重的极限,贝尔拉莫维奇为他做了充足的准备,他在检查的时候甚至发现了夜视仪。   就这么一个低头的两秒钟,他错过了窗外一枚危险的光点。子弹直接射穿了他的胳膊,他只感到一种热热的胀痛,目光不自觉向下随着疼痛的源头去找,那枚铜制弹头正从他胳膊后穿过,在肩头向下两寸不到的位置凿出一个窟窿来!   狙击手吃痛地皱了皱眉,不顾及失血的胳膊抬起瞭望镜就找人,正装上对面货运大楼楼梯角的枪手的目光。雷托眯着眼,甚至微笑着朝他挥了挥手。   “操!”林奈骂了一声。但他没有生气。   贝尔拉莫维奇还在通讯器另一端,突然被骂很不高兴:“我也在想办法解决问题!你能不能收敛一下你的脾气?”   林奈回嘴:“没骂你。我暴露了,接下来我直接去悍马车队那边支援,你的人要是赶不上,你就亲自上阵吧。你不是说你想死在战场上吗?现在机会来了。”   贝尔拉莫维奇还要骂,狙击手已经掐断了通讯器。他朝着雷托站立的方向比了一个中指,躲进墙角给自己包扎伤口。雷托那一枪完美地避开了骨头,只伤到了肌肉组织,除了流血倒是没有其他的损伤。这样一枪更像是提醒和警告,告诉林奈他已经被盯上了。   游戏正式开始。   林奈甚至有点兴奋。上次他和雷托对决,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敌人是谁,只有抓瞎的份,他输得心有不甘,一直想打个漂亮的翻身仗。这次,他绝不会轻易手软。   他跑到候机大楼的楼下,偌大的登机厅里空无一人,安静得诡异。隔壁战事正酣,平民和机场工作人员这是时候已经被疏散了。林奈出后门绕小路往货运楼移动,这段路不短,平时机场工作人员需要开接驳车来回往返,这时候林奈只能靠两腿跑。   单兵在战场上移动是很危险的,没有人为他做掩护,他只能把枪抱在怀里,从一个掩体往下一个掩体移动。很快他已经能看到塞族武装的防线,一辆被残破的运输卡车被落在了沿途,这应该是武装人员运输的车辆,可能是因为被火箭筒轰了一次,车门已经看不见了,一只轮胎冒着滚滚黑烟,敞开的后车厢车板被打出一排一排的子弹孔,周围全是散落的弹壳。   林奈藏在一辆穿梭巴士的身后,刚要冒头,从卡车方向“啪啪啪啪”打出来一连串子弹。对方射击得毫无章法,林奈安全无恙,反而是巴士的轮胎被打了个稀烂。   “谁在那里!你……你出来!我不怕你!”一个恐惧的、颤抖的声音朝着林奈吼。   狙击手差点笑出来,探出半个头:“是我!”   小勤务兵被吓坏了,撤退部队的大部分人都去小羚羊的坠机现场救援了,留下了他、三名老兵和一辆悍马守在原地的防点上。一名老兵已经重伤,医疗兵不在,送反就医也没有可能,小勤务兵眼睁睁地看着老兵咽了气,情绪达到了崩溃的边缘。老兵手里的重机枪留给了他,他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也不管对方是敌是友一口气几乎将弹匣射空。   “操,我差点把你杀了!”瓦尔特大叫:“你没事吧?”   林奈吼回去:“我是你的敌人,你本来就应该杀了我!让你练枪,你都练到哪里去了!”   瓦尔特愣了愣,反应过来好像的确是这么回事:“我紧张!我不想杀你啊!”   林奈实在是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   瓦尔特四下望了望,确认两辆车中间没有埋伏,示意林奈可以移动了:“你过来!我给你做掩护!这里只有三个人了,你过来,没事!”   他真的给林奈打了掩护,和林奈顺利在卡车旁边汇合。林奈见到这个狼狈凄惨的勤务兵,一头一脸的尘土和血迹,他抱着枪的手都在发抖,不是害怕,而是太长时间抱着重物而有点承受不住。两人握着对方的手,他眼里积蓄起泪水,用犬类的眼神可怜兮兮地望着林奈。   狙击手哭笑不得:“怎么搞成这个样子?好好的办公室不呆着非要跑来送死?”   瓦尔特哽咽:“我只是想帮忙……他们拿火箭筒冲着我……老马丁把我救了下来……我……”   林奈看得出来他已经有点神志不清。对于第一次上战场的兵来说,战争的残酷会直接摧毁他们原有的整个认知系统,把世界最糟糕的一面放在他们面前。这种恐惧和打击非常人能承受,但最糟糕的是,他们必须一个人承受所有这一切,没有人可以替他们分担。   林奈是过来人,他再清楚不过:“嘿,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他拍了拍瓦尔特的肩膀,瓦尔特泪眼朦胧地问:“真的……真的吗……”   “你做了你应该做的,你对着敌人开枪,然后你从敌人的攻击里活下来,这就是一个士兵应该做到的全部。你做到了,你做得很好。”林奈给了他一个拥抱。   瓦尔特把头埋在他的肩膀上,眼泪不自觉地流下来。这一刻,他才感觉到他真的活下来了。   林奈给了他一个鼓励的笑容:“我们都能活着出去的,相信我。” 第24章 单独谈判   雷托对时间的感知变得越来越慢,每一分钟好像都有一个小时那么长。   拉锯战是很辛苦的,不仅大量地消耗体力,精神也快速地流失。通讯器里不断传来士兵受伤的消息,每增加一名,雷托的眉头就更紧一分,他体会到压力,每一个生命都沉沉地压在他的肩膀上。对一名指挥官来说,这种压力足以令人崩溃。   空中小羚羊的飞行员呼叫他:“我们已完成弹药补充,正在回航,完毕!”   雷托精神一震,直升机如果能在空中进行第二波火力压制,他们也许能早点回家。他呼叫先锋部队:“G-23,这里是索洛纳扎罗夫,小羚羊已回航,请注意停火,完毕。”   先锋部队收到。雷托松出一口气,通讯器重新连接上小羚羊的飞行员。在如雷贯耳的炮火声中,飞行员的声音显得有点微弱。中间还有一段信号丢失的杂音,电波沙哑的、嘈杂的、挠人心肺的挣扎声让雷托有点烦躁,他做了个深呼吸,让通讯兵调整了一下位置。   重新连接上的飞行员正在降低高度:“还有900米到达,请注意停……操!”他顿了顿,立刻恢复冷静:“上校,这里是A11,我们被击中,重复一遍,A11被击中。”   雷托一口气又提到了胸口:“A11,你们现在是什么情况?”   飞行员镇定有序:“应该是尾翼被击中,踏板已出现强烈震动。目前不确定枪手的位置,应该是……”他又顿了一下,喉咙里发出奇怪的嘟囔声,表示飞机第二次被击中:“我们正在失去控制,上校,应该是狙击手。A11准备坠落,重复一遍,A11准备坠落!”   到这个时候,连雷托都能听到飞机表盘发出的高度警告了,它用尖锐的嗓音朝着上校的耳朵疯了似地:“哔——哔——”雷托听到最后一句话是飞行员低声的呢喃:“愿主保佑。”   他抹了一把脸,深深地呼吸。   气氛一下子凝重起来。旁边的机枪手知道有飞机坠落了,脸色沉重,本来想开口说些安慰的话却只是徒劳地张了张嘴,话没能掏出来。空中指挥还在通讯器里一遍一遍地重复:“请注意,我们有一架小羚羊坠落,请注意,有小羚羊坠落……”   过了一会儿,雷托才捡起地上的通讯器通知:“呼叫G-27,这里是索洛纳扎罗夫,听好,除了防点留下必要的人员驻守,所有人尽快前往坠机点救人,完毕。”   撤退部队的队长很诧异:‘G-27收到。上校,您确定吗?他们有可能已经……’   雷托很坚决:“照我的命令做!人死了就带遗体回来,今天出门的所有人,一个不落必须全部回家!我们绝不把任何人留给‘切特尼克’!”   雷托知道,林奈加入战局了。他的直觉一向是很准的。塞族不敢出动人民军参与粮食的抢夺,但两枪之内把一架小羚羊射下来的,必然不是普通的塞尔维亚民兵,有这个资质的只有身份尴尬的林奈。问题是林奈为什么参与进来?他还在萨拉热窝?因为贝尔拉莫维奇在这里?   如果林奈加入,这场仗会变得非常难打。雷托并不是很想和林奈在战场上交手——这并不意味着他害怕输给林奈或者害怕和林奈站在对立的立场上——他认为和林奈交手对彼此都没有任何好处。他要的只是把粮食安全送给难民,而不是用一场战役来证明自己的实力,他不需要用“赢”来向林奈证明任何东西。   通讯兵这时候联系上了先锋部队:“上校,这里是G-23,通告一名士兵死亡,伊勃特·佩吉中士,重复一遍,勃伊特·佩吉中士死亡。”   这是第一个死亡的战士。雷托握紧了通讯器:“是狙击手吗?”   队长沉默片刻,语气复杂:“恐怕是的。子弹直接穿透了钢盔,从后脑勺射进来。但他们的身后根本没有塞族部队。”他催促雷托:“上校,我们需要请求更多……”突然,他顿了顿,通讯器里远远的传来士兵的疾呼,雷托预感不好:“G-23,什么情况?”   三秒钟后队长才回到通讯器前:“这里是G-23,通告第二名士兵死亡,尼克·费罗尼下士。重复一遍,尼克·费罗尼下士死亡。”   雷托摔了通讯器,捞起机枪手备用的狙击枪,毅然决然地往楼下走。两名机枪手被他留在原地,只有侦察兵和通讯兵急忙忙跟在后面:“上校!你去哪里!”   “我们就这么丢掉了一条防线!”雷托握着拳头,命令通讯兵:“联系指挥部,告诉他们我们需要支援,有多少轻型装甲车就出多少辆,我们的人除了伤员能上都上。让山猫联系克罗地亚军部,借人、借武器,我们弹药和人手都不够,如果要打到晚上,夜间的装备也要带上。”   他做了最坏的打算,战事一旦无限拖长,消耗必然会增加。塞族这时候肯定已经在寻求支援了,贝尔拉莫维奇轻敌了一次,不会轻敌第二次,就算不出动人民军,如果叫上武装志愿部队他们也很难应付。波黑政府军的整体实力摆在眼前,他只能向克罗地亚申援。   他走上二楼,去找林奈的位置。林奈肯定在候机大楼,机场附近都是空地,没有什么建筑物,要把小羚羊打下来林奈需要一栋高层建筑物,那么唯一的可能性就是候机大楼。   开枪后,他们在林奈的瞄准镜里打了一个照面。这是时隔半个月后,他们久违的重逢。   雷托心里算着,林奈受伤至少能帮助他们拖延一段时间,即使前锋防线断裂,他们还能勉强应付塞族武装残兵败将的悍马车队。只要能拖到克罗地亚的支援到达现场,他们就还有胜算。   十分钟后,当他回到前锋部队支援的时候,通信兵第三次把听筒递来:“是撤退部队的驻守。”   雷托这才想起瓦尔特还在后方:“瓦尔特?”   “嘿,上校先生,好久不见。”狙击手的声音从听筒里清晰地传来。   雷托不自觉地微笑:“很高兴再见到你,林奈。”   林奈也不和他客套:“我不是来寒暄的,索洛纳扎罗夫,瓦尔特现在在我手上,你要是想着你的勤务兵安全无虞的话,把粮食交出来。你也不用想着去找克罗地亚人要增援了,他们已经答应增援我们了,朋友就是要用在这种关键时候不是吗?”   “瓦尔特还好吧?”雷托仿佛只关心他的小勤务兵。   “四肢健全。”林奈低笑了一声:“让你们的人立刻停火,否则我立刻卸他一只胳膊。你耽搁一分钟,他就再少一只胳膊。五分钟之内,你宝贝的勤务就会变成一堆烂肉。”   雷托仿佛认真地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这段沉默有点太长了,林奈几乎等不下去的时候,他才重新开口:“你说他在你手上,我也不能确定你说的是真的。你可能是骗我的,为了让我交出粮食。我要听他的声音,让他跟我说话。”   这个条件是合理的。林奈把话筒给了瓦尔特:“和你亲爱的上校打个招呼吧。”   瓦尔特听上去还算冷静:“上校,对不起,我……你不需要顾虑我,不要把粮食给他们!牺牲我一个没事的,我……我做好了准备了……”他其实还是害怕的,说到后面嗓子有点抖。   雷托叹了一口气:“林奈,我要和你当面谈。”他提出自己的条件:“我们同时停火,你一个人带着瓦尔特进来,可以带武器。然后我带你去清关点,我们一手交人一手交货。另外,告诉贝尔拉莫维奇,不要阻止我们的人去坠机点救人。”   林奈犹豫片刻:“行。”   这时候五点半了,穆斯林这时候停火进行傍晚的礼拜,士兵们就跪在原地进行祷告。这是不论风雨雷霆都必须进行的信仰活动,即使在战场上也一样。这个期间塞族也不愿意再开火,续存弹药和体力等待救援。民兵打得筋疲力尽,谁也没想到一场救济粮的争夺会打得这样焦灼。   浓烟中露出血红的西红柿汤一样浓稠的天空,太阳褪得发白,正正落在西方。红日也曾经出现在巴尔干半岛的天空里,那是四十年前的事情了,四十年后,红太阳终于还是要落下,除了周身血腥的火药味,它好像没有留下什么。   林奈带着瓦尔特顺利走进货运大楼的大门,两名“猫鼬”部队的特种兵把他们带到清关点。雷托坐在一张老旧的木椅上,因为夭暗的灯光,年轻的上校表情显得幽深而晦涩。他身上都是灰土污迹,皮靴不再发亮整洁,脸颊布满血污,但从某种角度去看,林奈认为这样的雷托更好看,他看起来像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某只摆在宴会厅里的高级瓷器。   瓦尔特被林奈用枪顶着脖子,他看起来充满歉意。雷托示意他们坐下——   “你身上的伤怎么样?需不需要医疗兵处理一下?”他指的是自己射穿林奈胳膊的那道伤。   林奈摇头,他用枪顶了顶瓦尔特:“人我带来了,粮食可以交给我们了吧?”   雷托看了一样身后的“猫鼬”部队,队长带着队员们先避开,把空间留给了这三个人。   雷托将自己身上的武器卸下来放在桌子上,以示接下来不会有任何暴力行为介入:“粮食都在,也已经清点完毕了。不过不着急,你们就算要运走,也得等到增援到达吧?就外面那几辆悍马,恐怕没办法把六十吨粮食全部搬走。”   “你想怎么样?”林奈问。   雷托调整了一个坐姿,舒舒服服靠着椅背:“半个月不见,好歹也说上两句话再走。我们也曾经是合作过的伙伴,哦对了,贝尔拉莫维奇还不知道你和我合作抢劫过人民军吧?”   “你不用挑拨离间,我和贝尔拉莫维奇的事情,我自己会解决。”   “如果我有任何意图也只是为了你好,林奈。”   “是嘛,又是你那一套什么环境才适合我的理论?省省吧。”   雷托笑了,他意识到自己这一个多小时的两次笑容都是因为林奈,第一次是他们在瞄准镜里重逢,第二次就是现在。不论如何,对他来说这是一次愉悦的体验——   “用人质作威胁应该是贝尔拉莫维奇允许的吧?他给了你授权进来和我谈判,对吗?你也不是他的下属了,林奈,没必要这么听话呀。还是你那套民族大义的理论又占领高地了?我只是想让你明白,这是我和贝尔拉莫维奇之间的战争,不是我和你的,我从来也没这么许愿过。”   林奈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但我希望是。”   雷托失笑摇头:“我们之间已经有一个了结了,林奈,我伤害过你,你也报复回来了。我们互不亏欠,你不明白吗?我,和你已经没有关系了,我也不想再和你斗争下去了,难道这样不好吗?”   林奈一愣。完全没有想到他会这么说。一直以来好像是雷托缠着他,从最开始的主动诱捕,到后来意外地合作,雷托对他表现出了暧昧而执着的态度。他就理所当然地认为他们之间有深刻的联系,但雷托现在这番话的意思好像是事情已经过去了,因为林奈冲着他开了几枪,他们之间的联系就断开了。雷托就把他放下了,并且向前迈进了,冲着更大的目标——南斯拉夫人民军上将贝尔拉莫维奇迈进了。   是的,他们之间没有必要有战争,关于互相伤害的情节已经演完了。甚至雷托不说,林奈都没意识到,在加入战争的那一刻,他对于和雷托之间有一次全新的斗争,实际上也是对两个人之间联系的期盼。他压根没想过他们之间就这么断了,他是兴奋的,甚至是期待的,期待他和雷托之间重新有了关联,即使他们之间的“联系”一直以一种消极的、激烈的方式进行,以一种你死我活的暴力的形式存在。但这依然是一种联系,甚至是一种心理上依赖。   所以,雷托已经放弃了这段关系了,是吗? 第25章 正确的事   雷托神情平淡,甚至带着一点抱歉的意思:“你不要误会,我并没有看不起你的意思。只是我以为我们之间已经结束了。你已经用行动表达得很清楚了——你不想和我有任何牵扯,你也不愿意用开放、平等的态度来看待我们之间的可能性,那么我也不是强人所难的那种无赖。我留给你一份体面,你也留给我一份体面,像你说的,‘做个成年人’,对吗?”   林奈脑袋里乱得很,一时间接不上话:“什么叫我们之间的可能性……”   “林奈,我们原本可以是朋友,甚至可以是很好的伴侣。”雷托无奈地说:“只要我们能抛开政治、主义、民族、历史……仅仅就我和你这两个独立的个体来讨论。我曾经抱着这样的期望去接触你——虽然方式有点粗暴和武断——但我真诚地许愿过我们之间可以获得共鸣,可惜你不是这么想的。我说得对吗?你永远无法放下一些东西,而我不能逼你放下它们。”   林奈明白他的意思,但雷托把话说得好像是他的错:“我有我的责任,这是……”   “所以,我们互相尊重,从此各不相干。”雷托摊了摊手:“这样,不是你最满意的结局吗?”   的确是,但……   林奈张了张口,他说不出这个“但”。   雷托还是那副标志性的、礼貌得让人无从挑刺的微笑:“林奈,你不应该来,这是一场和你没有关系的战争,你为什么要加入呢?粮食本来就应该属于难民,让本来应该拥有它们的人去拥有它不好吗?”   “难民里也有塞尔维亚人,他们也在挨饿受冻,也需要粮食。”林奈试图解释。   “那应该由塞尔维亚政府向联合国申请救济粮。”   “你也知道现在的舆论,塞尔维亚人就是原罪。这样的舆情下,他们会给我们粮食吗?”   “对不起,林奈,这不是我应该解决的问题。这是塞尔维亚政府应该解决的问题。你们的政府没有通过合法渠道为你们争取粮食,不代表你们应该来抢夺我们的粮食。”   林奈知道他说的是对的,他显得有点难堪。   最后,他索性破罐子破摔:“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你把粮食给我吧,我放了瓦尔特。你可以怨恨我,但我是为了塞尔维亚人。换了你是我,你也会这么做的。”   雷托目光流露出失望。林奈心虚,撇开脸不想看他。只听雷托说:“你觉得你能活着带着粮食走出去吗?”   林奈不怕他:“你以为这样能威胁我?”   “不是我在威胁你。林奈,你为什么还不明白呢?你的敌人从来不是我。”雷托说:“贝尔拉莫维奇为什么一定要你加入这场战争?他为什么会允许你一个人进来这里和我谈判,你还不明白吗?我们在外面的防线断掉了,撤退部队被你调走,克罗地亚的支援也被他借去了,只要援军一到我们就等于被包围在这栋大楼里。你觉得下一步他会怎么做?”   到了这一步林奈再不明白就是傻子了:“你是说他想顺手把我也杀死在这里。没那么容易,我还有一名伙伴跟着他,我死了,我的伙伴立刻会把他杀掉。”   “那你甘心吗?没有亲手让他死在你的手里?”雷托反问。   林奈哑口无言。雷托总是知道怎么让他开不了口。   他其实是知道的,贝尔拉莫维奇的不怀好意他并非完全猜不到。等克罗地亚人一到,他们把楼炸了让林奈和这帮波黑政府军一起埋葬在这里,顺理成章地就解决了所有问题,贝尔拉莫维奇不仅能拿到粮食,还能解决心腹之患。   但林奈还是来了,他想说服自己这的确是为了萨拉热窝的塞尔维亚人。如果说现在处境最糟糕的一群人就是萨拉热窝城内的塞尔维亚人,也一定也不为过。塞族本来就不受欢迎,出了丑闻之后,更成为萨拉热窝中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波什尼亚克人尚且有救济粮和世人的同情,但塞尔维亚人什么都没有。做错事情的并不是这些无辜平民,如果一定要有人为了塞族的丑行付出代价,那也应该是军部坐在指挥楼里那些高官,甚至是林奈这个战犯。平民只是想活下来,他们不应该承担不属于他们的惩罚。   或许雷托是对的,他不应该来。这是一次不义的战争,再打下去只会让整个塞族在失德的泥潭里越陷越深。该是谁的粮食就应该给谁,塞尔维亚人应该通过他们自己解决自己的问题。   雷托目光中的失望刺痛了林奈,他看他像看一个刽子手,一个纳粹战犯。林奈从前从来不介意别人怎么看他,克罗地亚人骂他是个杀人机器,被贝尔拉莫维奇弃卒后报纸、电视台拿他和犹大作类比,他也没灰心过,他知道自己一定能洗刷冤屈,他从没怀疑过。   但雷托哪怕只是对他稍微表示出失望,林奈已经觉得难以忍受,在雷托用温暖柔和的目光安抚过他、告诉过他他在某个人心里是一个独特的珍贵的人之后,那种失望变得更加不可忍受。   雷托认真地看着他:“林奈,我再说你最后一次,听好,这是最后一次机会。放开瓦尔特,帮助我们把粮食带给难民,做一次正确的事情,在你还有选择的权利的时候。“   林奈感到手上异常沉重,他从没有觉得一个决定这么难做。雷托这是在让他背叛民族,他放开瓦尔特就意味着,他真正站到了波黑政府军的这一边,他要帮助波什尼亚克人为他们的族人争取利益。这可能在道义上是正确的事情,但官方不会管道义到底正不正确,他们只会知道一个塞尔维亚特种兵被策反了,他会成为记者笔下那个真正的“叛徒“。   到底是做正确的事情重要?还是做塞尔维亚人重要?   气氛太紧张了,瓦尔特的神经已经崩到了极限,当他听到身后拉保险栓的声音的时候差点以为是幻觉。从脖子后压迫而来的枪口倏忽撤走,他眨巴眼睛好几秒钟,这才反应过来林奈放开了他。   只见林奈打开身上的通讯器传话:“我改变主意了,贝尔拉莫维奇,粮食你自己想办法吧。”   贝尔拉莫维奇先是一愣,一下子没明白他的意思,直到怒气从他的声音里升起:“林奈!你这个叛国贼!你这是投敌,你对得起生你养你的塞尔维亚……”   “留着你的大是大非到替你死去的罗曼面前游说吧。”狙击手冷冷地打断:“你现在有两个选择,让你的人撤退,把粮食给我们,然后说出谁是军部的那个间谍,我的同伴放你从酒店离开。明天,霍莉会把报道发出去,至于塞尔维亚人想不想让你以死谢罪就要看他们的意思了。”   贝尔拉莫维奇咆哮:“你做梦!我绝不会向你这种恶势力低头!”   “那就只能打一场了。”林奈也不介意:“马里奥会送霍莉安全离开,至于你,贝尔拉莫维奇,我们都是军人,面对面地做个了断吧。”   说完不等贝尔拉莫维奇回答,他立刻掐断了通讯器,一抬头,正撞上雷托带笑的双眼。   “你计划好的?”上校听出来了端倪:“既然你已经挟持了贝尔拉莫维奇,为什么不直接把他压到塞军面前要求他们撤退?即使他自己不愿意撤兵,你抓了一军主将,塞军肯定愿意投降。”   “把活人压到他们面前要求他们撤退,就意味着撤退后我必须放人。敌军如果退兵了我仍然射杀人质,就是我不道义。”狙击手把枪和诺言一同重重放下:“但我没有让上将先生活着离开的意愿。我会亲手杀了他,给罗曼报仇。所以,我们必须打这一仗。”   瓦尔特还没听明白:“等等,这是什么意思?是我想象的那样吗?”   林奈对他恨铁不成钢:“胆子小得要命还要上战场,不吓唬你吓唬谁?”   “所以……所以你是为了骗贝尔拉莫维奇才绑架我的?”瓦尔特的脑筋转过弯来:“我还以为你真的想绑架我来换粮食!你已经第三次了,三次了!我还想着这次我真的不会原谅你了……”   “真的要换60吨国际援助粮,我会就绑你一个勤务兵?”林奈嗤笑:“你未免也太看得起你自己了。你问问你亲爱的上校,你值这么多粮食吗?把你从里到外器官都卖了我看未必值得。”   雷托适时制止:“林奈,看在他敢于上战场的勇气上,别这么打击他。”   林奈懒得理他。瓦尔特想起狙击手告诉自己他们都会活着从战场上走出去,也许那句话就是暗示,他不会真的伤害自己。他高兴起来:“你该告诉我的,我可以配合你演戏的,你就是不相信我!还要吓唬上校!”   谁吓唬谁啊?林奈无奈地解释:“我不能在酒店杀了他,这样我自己脱不了干系。我需要让他上战场,他如果死在战场上,那就不能怪我了。是他自己说想要牺牲在战场上的,我只是满足他的心愿而已。”   瓦尔特还要说什么,雷托眼神示意激动的勤务兵:“你也受了伤,别耽误了,去找医疗兵看看你的伤口,顺便休息一下,完成你的祷告吧。结束后我们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小勤务兵至少懂得看他的脸色,敬了个军礼离开,将空间留给剩下的两个人。   雷托站起来换了个位置,在林奈身边坐下:“让我看看你手臂上的伤。”   林奈本来不想让他看,但上校的态度很坚决,他只能稍微脱下外套把包扎好的伤口露出来:“没事,我带了救急纱布。等安全了再换药吧,还有很多伤员,不要浪费他们的医疗资源了。都不容易。没伤到骨头,流血也止住了。”   雷托怕他是冲动之下做的决定:“你想好了吗?即使贝尔拉莫维奇现在没有什么权力了,即使官方接受了他牺牲在战场上的事实,你也再也回不去塞尔维亚了。你永远也不能再告诉别人你是塞尔维亚军人,甚至下半生你都要做好亡命天涯的准备。”   林奈抬起眼看他,发现雷托的表情奇异的柔和,他挑了挑嘴角:“我要是亡命天涯,你会和我一起吗?”   雷托亲吻在他的伤口上:“那是我的荣幸。”   林奈难安的心跳因为这个吻回复平稳。他才反应过来他刚刚是紧张的,有一个瞬间他真切地害怕他和雷托之间就此结束。   这真是太奇妙了。要是在一个月之前有人告诉他,有一天,他会和一个波什尼亚克人在匆忙短暂的、战争的间隙里坐在一起相拥亲吻,他大概会嘲讽对方疯了。可这一切在当下成为了现实。他选择了雷托,他无法否认他想要站在雷托身边,无论是出于道义还是出于别的,他想要得到雷托的认可,他想要成为雷托眼里那个特殊的、珍贵的人。   “其实没到最后一刻,我也说不好自己是不是下定了决心。”林奈恍惚道:“但我想,如果我今天不这么选,临终的时候我可能会后悔。”   雷托抚摸他的脸颊:“死亡是驱动我们做选择的一个主要动因。这是人类与生俱来的。”   “反正你现在是得意了。你赢了,我还是站到了你这一边。”   “我并没有因此而感到高兴,林奈。”   “开玩笑的。你是怎么知道我是在演戏的?从什么时候发现的?”   “我不完全肯定,但是我有百分之八十的把握。一部分原因的确是你的这个人质选得不太好。用一个勤务兵来换60吨粮食确实有点草率。不过这不是全部原因。另一部分原因让我始终相信,有一天你会知道你应该选哪条路走。你心里一直有这样一个声音,你听得见它,只是从前你选择忽略它,它代表你自己,它是属于你自己的声音。”   林奈反而听糊涂了:“说清楚。”   雷托把自己腰间的水壶卸下来给他,让他先润润嗓子,因为接下来他们要谈到的可能是个长故事:“91年你从克罗地亚回来之后,被贬职了,一个战功赫赫的狙击手忽然被发配到边境去当巡防员,为什么?”   林奈神色一震,他没想到雷托连这件事都知道。这根本和他们之间的矛盾没有关系。   雷托很平静:“你救过一个人,一个你不应该救的人,因此耽误了军事任务。塞尔维亚军部认为应该打压打压你,以免你恃才傲物,所以对你做出了贬职的决定。我说得对吗?当然,如果你不想提这段往事,我们也可以什么都不说。”   林奈垂下眼睫,过了一会儿,他才说:“没关系。这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雷托托着狙击手的手臂往下滑,握住他冰凉的、脏污的满是血迹的手:“为了救一个人,而失去自己最喜欢的工作,失去应以为傲的荣誉和头衔,你后悔过吗?”   “我是一名狙击手,只要我还有枪和我的手,没有人能阻止我开枪。”林奈仰起头,神情骄傲:“我最讨厌那些满怀牢骚的,感叹生不逢时、怀才不遇的胆小鬼,只会背着人喝闷酒抱怨没有人赏识自己,好像这个世界上只有他一个人过得糟糕似的。呵,一个狙击手最应该害怕的不是失去荣誉和工作,而是不能开枪。只要我的手还在,我就是狙击手。谁也不能剥夺。”   雷托最爱他的这一面:“我说过,你是一个很珍贵的人,林奈,这就是你珍贵的地方。”   “你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我的档案上可能写了贬职的经历,但是不会写我是因为什么原因被贬职的。”   “因为那个人是我母亲。”在林奈诧异的目光里,雷托亲吻他的额头:“你救过我的母亲,林奈。这就是为什么我一直相信,你注定会和我站在一起。” 第26章 交换过往   这是91年春天的事情,林奈记得,那是个动荡的春天。   3月的时候他们和克罗地亚警察军发生了冲突,人民军最终的决定是不应该再扩大交火了,让一部分部队先撤出克罗地亚。①按照计划,他们会借道波黑返回塞尔维亚,在星期二的下午到达萨瓦河沿途的一个驻军基地,在那里休息一个晚上然后在星期三早上继续前进。因为驻军基地有一个临时军事任务,而基地的狙击手又受伤了,于是部队抽调了林奈填补这个空缺。他们的任务很简单,就是抓捕给波黑提供武器的一个匈牙利军火商。   当时,克罗地亚、斯洛文尼亚、马其顿和波黑拥有的大量武器都是由匈牙利提供的,光是那几年的战争基本上养活了整个匈牙利。军火商们赚得盆满钵满,有的甚至贿赂政府官员每年签下天文数字的军火订单,枪支、弹药、电台、雷达、武装直升机、导弹、火箭炮……源源不断地从边境走私过去,海关就好像眼睛瞎了似的。   为了阻止武器走私,人民军抓过好几个大军火商。但市场是有求必有供的,抓住一个,很快就会有新人接替这项生意。这次林奈他们抓的就是个新人,经验还不太丰富,只做过几单大一点的生意就有点得意忘形了,行事开始高调起来,人民军闯进酒店里将他和他的生意伙伴抓了个正着,一屋子的枪械仿佛酒店套房是他私人的军火库。   整个任务过程非常顺利,人民军连同军火商及其同伙抓了十六个人,排成一排整整齐齐跪在酒店走廊上。林奈进入套房内完成最后的搜查确认,结果在衣帽间的柜子里发现了一个被绑着的中年女人。这个女人当时很虚弱,发着高烧,身上还有几处发炎溃烂的伤口,见到林奈她情绪很激动,请求他放了她。   “她告诉我她丈夫是波黑海关的一名官员,因为拒绝了匈牙利军火商的贿赂,不愿意帮助军火商走私武器,而被军火商报复。他们抓了她,想威胁她丈夫放行那批走私的武器。被绑架的这几天里她试图逃脱过一次,但又被抓了回来,受了刑。”林奈低声说。   “后来她说起了你,当时你的钢盔上写了你的名字,她记住了。”雷托回忆:“她说你有一张非常好看的脸,像美国电影里的男明星。”   林奈莞尔:“她哭着哀求我,说她想念孩子和丈夫,她想回家。我当时没有多想,我只觉得没办法拒绝,所以我让她回到柜子里呆好,然后我出去告诉所有人,房间里是干净的,没有人。”   “你甚至不知道她说的整个绑架的故事是不是真的。她有可能说的是假话,她可能会是重要的线索人物,而且她很可能是个波什尼亚克人。”   “她只是一个想活下去的女人。你没看到她当时的样子,两鬓斑白、瘦骨如柴,她能有什么危害?我真的没办法抓这样一个女人回去。对,他们会以为她是波什尼亚克人,我当时也这么以为——她有严重的波什尼亚克口音,我根本不会想到她是意大利人。如果她被认定是波什尼亚克人,等待她的下场会是轮奸、虐待,哪怕她和那些军火商根本毫无关系。你在军营里呆过,你知道一个女人沦落到了军营里是什么下场。”   “我母亲嫁给我父亲之后皈依了伊斯兰,口音和生活方式也发生了很大变化,很多人第一次见她都以为她是本地人。所以,你不知道她是意大利人,你以为她是波什尼亚克人,但你还是放过了她。你没有想到民族问题,你只把她当成了一个受苦的人。”   放走人的事情很快还是暴露了。回到军部后军火商很快吐露出他们绑架了海关官员夫人的事情,但抓的人里根本没有一个是女的。最后搜查房间的是林奈,林奈当然责无旁贷,他其实可以说他是疏忽大意,没有找到人,才放走了人质,这种说法也不至于招徕贬职的重罚,但他压根没打算说谎,一被问起,他干脆了当直接说他把人放了。   上头一听很恼火,让你执行任务把所有人都抓回来,你私自放人就是故意违抗军令,至于放走的人重不重要那是另说。故意违抗军令对一个士兵来说就是死罪,没有哪个军队会想留着一个随时可能违抗军令的士兵,这一次也许只是放走一个不那么重要的人质,下一次可就说不准了,谁知道他什么时候有可能破坏重要的任务。   但林奈表现得并不在乎。这也是后来军部重罚他的主要原因——林奈冷淡得近乎傲慢,他像是无所谓他们会怎么罚他,只坚持自己是对的,不肯认错,于是军部认为他是太受重视才会恃才傲物,应该将他流放到荒野里去,让他尝尝孤独的滋味。   雷托觉得没有必要问后不后悔的问题,他相信林奈从没后悔过当初的那个决定——   “除了那一次放了我母亲,你还有过违抗军令的行为吗?”   林奈摇头一哂:“就那一次,那是我从军生涯里唯一的一次。”   雷托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相片给他:“你应该还记得她长什么样子吧。我总是随身带着她的照片,如果哪次在战场上牺牲了,我也能和她一起葬在炮火硝烟里。”   林奈接过照片一看,立刻想起雷托办公室里那章年轻女人的肖像,雷托当时把他的身份证件藏在了相片后面,他乍一眼就觉得那个女人有点脸熟,原来那不是他的姐妹,而是他母亲。   “她年轻的时候也是个美人。”林奈终于知道上校出色的容貌是继承了谁的。   “我父亲说,他当年到意大利出差,在卖花的花车上见到她,早上的太阳把她的脸颊晒成玫瑰花一样的红色,她坐在车上,后面总有男人跟着她,朝她喊‘玫瑰、玫瑰’。她一回头,见到我父亲,抛出一支红玫瑰落在他的脚边,给他一个笑,他就明白,他的一生是属于她的。”   “她叫什么名字?”   “瓦伦蒂娜。”   “多可爱的名字。”   “是的。”   “她现在还好吗?”   “挺好的,以后有机会我可以带你去见她,她一直想当面好好谢谢你,我们全家都是。周末我们可以一起回家吃饭。不过我要提醒你,不要对她的厨艺抱有太高的期望。”   “从你的身材能看得出来,小时候就没吃饱过饭吧?”   两人相视一笑。林奈发现此时他的心情竟然前所未有的轻松。他想着雷托说的那句“一起回家吃饭”,就好像他们两个人已经有一个家庭,有等待他们的晚餐,他们坐在同一张桌子边上,吃简单的食物并聊起工作上的倒霉事,谁的工作都是一样糟糕,但是当他们回到家里,回到这张餐桌前,回到彼此的身边,一切都是可以和解的。   贝尔拉莫维奇必定会和克罗地亚支援部队一起来,凭着现在的兵力塞族不敢继续打,在此之前,二十分钟也好,半个小时也罢,终于,他和雷托得以拥有一段娴静的、安宁的时间。   林奈的笑意逐渐变成静默的、深沉的目光落在雷托的唇上,如果他的注意力能再往上挪几公分会发现上校在用同样的目光回答他。一种呼之欲出的冲动占领了林奈。   他一把扣过雷托的脑袋吻上去,亲得热烈而疯狂。雷托搂着他的腰,他的嘴唇几乎被林奈吮得发痛,两个人差点牙齿都撞在一块儿。林奈根本不是在吻他,而是在发泄!雷托嘴唇被他咬破了,满口的鲜血在两人唇间交换,雷托呼吸加重起来,血腥味刺激了他的欲望。   林奈推开他的时候,雷托眼睛有点发红,抹了一把嘴上的血:“喜欢咬人?”   林奈歪着脸坏笑:“就许你变态,不许别人有点出格的兴趣爱好是吧?”   要不是他们还在打仗,雷托只想把他就地按下扒光了直接办事。   但上校还有点理智,无论时间、地点还是身体状态他们都不适合再过度消耗,接下来的仗恐怕还很难打。如果能顺利迈过这道坎,他和林奈以后还有的是时间。   他把狙击手搂近了,换一种柔和的亲吻,直到嘴上的血腥完全被对方的味道覆盖:“我知道有一天你会想明白,会作出正确的选择。林奈,我想让你知道,我为你感到骄傲。”   持续的亲吻让林奈有点喘,他失神在雷托的目光里:“这就是你想给我的礼物?”   “是,”雷托抱着他:“所有的这一切,就是我想和你分享的。”   林奈侧脸靠在他的胸口,能清晰地听到他的心跳,他闭上眼睛,连同这份心跳也当作珍贵的厚礼。他突然明白过来——有一个问题从前他没想明白过,现在才恍然大悟——为什么雷托会一开始把他当成目标,对他表现出异样的执着,一种超出了敌意的执着。   他现在很肯定地想,这家伙一定很爱我。   意识到这一点林奈是惊讶的。好像他下意识里从没有想过雷托会爱上他,或者他不认为雷托会爱上任何人,他甚至怀疑雷托是否真正渴望爱情。雷托在性格上有异于人的扭曲的一面,包括他傲慢得近乎无礼的性格,虽然他很少解释缘由,但林奈不是傻子,他知道一个能够正常体验情感的人,不是雷托这样子。他怀疑雷托是否对爱情存在体验上的障碍,怀疑雷托是否真的能和另外一个人存在感情上的共鸣。   这和单纯的亲密关系是不一样的。林奈和雷托也有过亲密关系,他们在身体上相互试探过,也接过吻,甚至在这种你追我逃的暧昧游戏里构成一种特别的亲密关系,但是两个人都知道那和爱情是不一样的。任何人,无论是否在精神和心理上有障碍,都可以享受亲密关系,但能否正确地感知和体验爱,是一种能力,并非所有人都具备。   林奈现在仍然怀疑雷托体验到的爱和自己体验到的是否是一种感情。但他觉得没什么可怕的,他不在意雷托对他的感情是否是纯粹的爱情,因为他可以肯定的是雷托对他存在一种独特的渴望,使雷托能品尝到与日俱增的心焦和忧郁,这种渴望无比强烈,就和此刻上校先生的心跳一样,他会灼痛雷托,在每一个林奈曾经留下的伤疤上反复地持续地提醒雷托,如果不去追逐这种渴望,他的精神会日渐衰竭,直至完全干涸和枯萎。   而这样的既痛苦又甜美的体验,是雷托能够触及的最接近爱情的东西。   “你在怀疑我吗?”雷托看得出他的想法。   林奈低笑:“你这个人就是这样,你让我觉得你住在我的脑子里,但你又拒绝我靠得太近。”   “也许是为了保护你才这么做。”雷托调侃。   林奈一挑眉,这等于在质疑他:“嗯哼?”   雷托明白:“你觉得我对你不够坦诚,我知道你的过去,但是很少谈及我自己。”   “难道这不是事实吗?”   “的确是事实。我不是想隐瞒你,林奈,我只是没找到时机说。”   “现在就可以,反正我们现在很闲。”   雷托调整了一个姿势,让林奈坐在他的怀里。两个人靠着灰尘仆仆的墙角,月光像一件母亲压箱底的旧婚纱挂在墙上,雷托能想象到林奈穿着白色礼服的样子。   “你想知道什么?”雷托做好了准备,他像一个新婚前夜的丈夫一样坦诚。   林奈问:“你说过我们之前在哪里见过面,但我一直没有想起来。到底是在哪里?91年从克罗地亚回来之后我就搬去了边境巡防营,不记得还有见过任何波什尼亚克人。”   “不是91年,你想不起来很正常,如果你能想起来,就说明我的工作做得不到位了。”   “什么意思?”   “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我们在人民军军部见过,在你从英国受训回来不久,那时候你刚刚到‘特种任务连’任职,成绩优异,我注意到你首先是因为你的成绩单,非常抢眼,然后我们在军营里见面了,我还看了你的训练过程。”雷托温柔地说:“那是1987年的夏天,当时我就想,一定要认识认识这个狙击手。”   (1:1991年3月2日,在克罗地亚西斯拉弗尼亚区,克罗地亚警察军和南联邦人民军发生对峙,但因为时任南联邦总理安特·马尔科维奇和联邦国防部长卡迪耶维奇都属于温和派,仍然想要挽回联邦的统一,所以决定阻止人民军进一步扩大交火。) 第27章 普通工作   这倒是林奈没想到的:“你跑到人民军里来干什么?”这个问题问得有点冲动了,他的思维后一步才跟上来:“你在人民军里任职过?”   雷托握着他的手示意他稍安勿躁:“是我忘了告诉你,我从军校毕业后一开始就是在人民军任职的。本来我父母希望我去海关继承我父亲的职位——他们对我的要求不高,只希望我有一份稳定的工作,然后娶个门当户对的穆斯林。但我决意参军,所以后来艾力克的父亲、老勃朗拉沃写了一封推荐信,把我推荐到了国防部——那时候的国防部长还是留比契奇,他和老勃朗拉沃有点交情。”   林奈想明白了。雷托是70年代参加工作的,那时候的南联邦中央的权力大,地方的自治权小,波黑也没有自己的军队,所以雷托不可能那时候就在波黑政府军任职。勃朗拉沃和雷托是世家的交情,又十分看重这个晚辈,要推荐工作肯定是往人民军系统的中枢里送。   只听雷托继续说:“我在法国留过学,发表过几篇还不错的论文,再加上有法律界元老的推荐,国防部给了我一个不错的位置。这算是个很高的起点了,但进去之后和我想象中很不一样,臃肿、陈腐、斗争激烈,说实话当时落差感还是挺大的。”   “都是染缸,哪能容得下你这一株白莲花?”林奈难得揶揄他。   雷托也不介意自嘲:“我在国防部最初的三、四年,做的最多的工作就是剪报纸——你可能也做过,把当天所有的报纸都拿一份回办公室,然后将军政消息剪贴出来呈给上司。现在,那四本厚厚的、荷马的史诗般的贴报本还放在我的办公室书柜里。我是打算当作传家宝了。” 他低头蹭了蹭林奈的鼻子,“当然,80年代马穆拉也有心做过一些革新,只是系统里面分裂的声音已经有点控制不住了,很多时候他自己也搅合在派系斗争里。”   那是一段荒废而沉闷的日子。雷托回忆起来,最开始,同事们下了班,喝酒打牌的时候还谈谈月球、宇宙、赫鲁晓夫种玉米,到后来移民逐渐变成最受欢迎的话题,意大利的天气不错,希腊物价最便宜,最好能到法国或者英国去,但那里排挤东欧人,蔑称他们为“吉普赛”。总而言之,好像人人都觉得这个联邦是不会长久的,是注定要完蛋的。   这给年轻军人的信念造成了很大的打击。雷托是50年代出生的人,他经历过联邦最美好的一段日子,体会过团结、统一、包容的生活,这和林奈不同,林奈是60年代出生的人,等到了林奈真正懂事的时候,这个国家已经在走下坡路了。   “所以你其实是希望联邦维持统一的。”林奈能理解他:“你爱这个国家。”   雷托半调侃道:“现在听起来像是个笑话,是不是?”   林奈摇头:“不,这不是笑话。”就像穆斯林信仰伊斯兰,塞尔维亚人信仰耶稣,也有人真正地相信过社会主义,相信过社会主义会是这个国家的解决方案,相信这是一条走得通的路。   “反正快30岁的时候我知道我不能再荒废下去了,我要做点事情。”雷托转入正题:“国防部的工作应酬很多,总是吃饭喝酒,我逐渐接触到不少‘统一派’,他们来自不同地方、不同单位,其中有一些是波黑政府的人,我们谈到应该把想要分裂的人打压下去,才能有机会挽回联邦。我是认同的,而且因为我们是同族人,我很高兴进入他们这个小圈子。”   林奈敏感地意识到了问题:“你把国防部的事情告诉给他们听?”   “我毕竟在国防部的重要位置,能接触到的消息很多,有用的没用的我会定期和他们交流。”   “你意识到自己这么做违反了保密条例吗?”   “我知道。我那时候认为这么做是为了挽回自己的祖国。”   林奈震惊。雷托的做法完全可以判间谍罪,他在南联邦的国防部当间谍!   所以这就是雷托平步青云的秘密吗?这就是他能年纪轻轻扛起上校军衔的原因?位高权重、令人羡慕的高级军官,竟然是出卖了自己的职业道德、出卖了军事机密换来的权力。   如果这都是真的,也正好解释了为什么后来波黑政府军严禁雷托接触情报工作。一个当过间谍的人,必然没办法被身边的人完全信任。他今天可以出卖联邦国防部,明天也可能出卖波黑政府。所以,只有让雷托完全处在情报工作链之外,才可能杜绝他背叛组织的可能。而林奈当初竟然天真地以为雷托只是受限于出身才被穆斯林排挤。   林奈没从事过情报工作,但他接触过这种人,那不是普通人能承受的工作,那是一种极大地摧折一个人的精神的工作。难怪雷托后来在精神上表现出病态和扭曲,这种特征对于长期从事情报工作的人来说太正常了。林奈只是没想到,雷托竟然有这样的过往。   “那是什么感觉?”林奈靠在上校的肩膀上:“当一个间谍,是什么感觉?说出来,我想知道。”   雷托说:“很多人误以为间谍是一份神秘的工作。其实它是一份普通工作,和任何其他工作没有什么区别——你只要做到三件事:勤恳、专业,保持微笑。下了班回到家里你可以蓬头垢面、嗜酒暴食,但一上班你必须表现出稳定的情绪、积极的态度和开朗团结的性格。”   林奈发出朗笑声:“这就是我不喜欢坐在办公室里工作的原因。太累、太痛苦了。”   “它的确磋磨人的精神。”雷托承认:“但我们也做了一些事情,几次阻止了民族主义私人武装组织的建立——那个时候就有联邦高层私下组建民兵队、自卫队,甚至招揽治安团和街头混混,因为还只敢私下搞小动作,怕被人发现,所以一旦有消息泄露,他们不敢贸然继续。而且这种事不好查,因为经手消息的人太多了。”   林奈难得安静一会儿听他说话。雷托继续:“我们还对人民军里很多人做了详细的调查,拉拢一些能用得上的人。你的成绩单放到我面前的时候就很突出,恰好那年是87年,我跟着上级去视察你们连的训练情况。你和我的上司握过手,我站在他身后,所以你肯定没有注意到我。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我当时对你有点兴趣,但没有到急于接触你的地步。”   “我们那里天天有人来视察,有时候一个星期要接待两、三次领导,谁有功夫记得那么多人。”   “后来我还去过一次你们那里办事,远远的从训练场看了你一眼。”   林奈得意地回头亲了一下他的嘴角:“后来你怎么调回波黑的?他们发现了?”   故事讲到了高潮部分:“是我自己辞职了。我们做了一票大的,那是最后一次,我意识到继续这么做下去是错误的,没有意义的。”雷托回忆了细节:“我当时拿走了一份会议纪要,是一次特殊的武器采购预算的内部会议的纪要,国防部通过德国购买了大批的军备武器。批准这次预算的是联邦主席团里那几把椅子的其中一位——具体名字我不说了,说了也没有意义——他上来之后以主席团的名字采购过好几次大批量的武器,以至于军费开支严重超额,而很多武器都拿去建立私人武装了。”   “我猜猜,梅西奇?他的事情我倒是也听说过一些。”   “这份纪要复印件因为被我拿走,导致消息泄漏,那次的采购就没有能成功。这代表我们挽回了一笔军费,也代表一批私人武装失去了武器。”   “但阻止了这一次,肯定还会有下一次。你们又不敢公然朝梅西奇开火。”   “最糟糕的还不是这个,”雷托目光微沉:“会议纪要泄露了,肯定要有人负责任。我是做好了脱身的准备的,所以最终没有查到我头上来,结果就是他们查不出任何人,把文档保管室的新兵拉出去背锅了。”他顿了顿:“间谍罪,枪毙。”   林奈脸色一冷。   雷托的语气很平静:“枪毙那天我去了刑场,他父母看上去都是体面的人,母亲当场昏过去。那个孩子在临死之前表现得很勇敢,一滴眼泪没有流。神父问他有没有遗言,他说我的罪自有天父裁断。他死了之后枪手揪着他的头发把他的尸体拖走,结果一抓抓了个空——他带的是假发,抢手只薅到了头发,尸体掉在地上。场面很滑稽,现场的人哄堂大笑。”   林奈弯了弯嘴:“好家伙,这么厉害的人死了可惜了。”   那只假发套狠狠地奚落了整个人民军和联邦政府。一个无辜的人死去了,他无法申辩,只用一只假发套甩了这个虚伪的、傲慢的国家机器一个响亮的巴掌。巴掌具体地落在雷托脸上,把他彻底打清醒了。   为了他自己的理想,一个年轻人牺牲了,而这个衰朽的联邦仍然在加速走向分裂。他连一个人的生命都挽回不了,别说挽回这个国家,谁也挽回不了,他依靠出卖军事机密换来的,只是让更多无辜者付出生命的代价,不会产生任何其他结果。   从本质上来说,他和那些坐在国防部高层办公室里、用屁股决定脑袋的人并没有区别。   “三个月后,我写了辞职报告,离开了国防部。”雷托简短地结尾:“回波黑的时候,波黑政府军还没有建立,我在军校做了一段时间教导员。到了克罗地亚正式和我们合盟成立政府军,我才被调过来。你说的不错,我没有打过仗,以后也不会有机会上前线,他们打压我,使我空有头衔而没有实际权力,我想,这也是我罪有应得。”   林奈在这件事上不同情他:“那确实,你活该。”   雷托笑得轻松,心里是释怀的。在这件事上没有人骂过他,因为没有人知道他做了什么。但一个罪犯得不到惩罚,他就永远有罪,他永远无法赎清罪孽,后半生他必然要背负这沉重的荆条行走。林奈没有从他身上把荆条拿下来,但也没有离开。雷托就觉得他不是一个人在走这条路。   “你可以早点告诉我这件事。”林奈握着他的手低声说:“我也害死过无辜的人,克罗地亚、斯洛文尼亚、波黑……我也杀过不少平民,在这些地方因为我而死掉的人比你害死的多得多。要是但丁的地狱是真的,我受的刑罚肯定比你多。”   雷托举起他的手仔细地亲吻他的手背的每一寸。   过了一会儿,他才说:“你知道,理想主义这个东西,比任何武器都要残酷。”   林奈爬起来转过身,双手环着他的脖子,额头顶着他的额头,这样他只是用比呼吸微微大一点的声音,两个人也能听清楚:“嗯哼,那你现在信什么?”   雷托在他的凝视里和他接吻。在唇齿的交换间,他承认了信念的转变:“现在,我更愿意相信一个人而不是相信某种主义。我在你身上投注过信任,林奈,你也是我的信念的一部分。”   林奈在他的唇上笑起来。 第28章 捕鸟行动   他们反复地、耐心地接吻。林奈闭着眼睛,他的嘴唇和雷托磁性般相互吸引,像运行的行星永远能找到自己的轨道。他从来没有觉得接吻是一件这么有归属感的事情。   雷托替林奈梳理额前的头发,林奈在萨拉热窝这一个月头发长长了:“我只希望你不要后悔。我很抱歉让你必须做出这个决定。”   他的表情是认真的,林奈看得出来:“我是成年人了,上校先生,我能为我自己做的决定负责。我的决定、我的人生、我的生存与死亡问题,都不应该是你的责任。”   “这话听上去像是我们俩仍然没有什么关系。”   “你认为,你是爱着我的吗?”   “我认为,我对你有一种精神上的、日渐心焦的渴望,并且我饱尝不能实现这种渴望而产生的痛楚。如果你把它形容为爱情,我不介意。”   林奈的目光下移,用挑剔的表情审视:“那你最好在生理上尽快确定自己的喜好,因为我的胃口很大,上校先生。我可能不懂哲学、花哨的古希腊寓言和地缘政治理论,但我这个人懂得一个道理——如果你不能在床上满足我,我是不会选择你的。”   雷托咬住他的嘴唇,把他这张俏皮的、顽劣的嘴含在自己唇间,将他的臀部压向自己,让他感受自己的渴望:“我早就应该知道,你不是一个容易满足的伴侣,对吗?”   林奈骄傲地说:“我是特种兵,我的要求从来都很高。”   太阳完全落下去了,他们能听到远处士兵的走动声。这代表晚间的祷告结束了,克罗地亚的支援应该马上就会到,他们要做好迎接贝尔拉莫维奇的准备。   “装甲车部队救下坠机人员再回来能赶得上吗?”林奈问:“克罗地亚会有一百雇佣兵和大量武器。如果我们只靠现在这些人,要把粮食带出去恐怕有点难。”   雷托明白:“尽量赶吧,我已经让他们在赶了。克罗地亚会带空中部队吗?”   “应该会。”林奈不确定具体的武器装备:“既然他们知道这里有小羚羊,应该不会轻易放弃空中的制动权。想要速战速决,谁能拿到制空权,谁赢的可能性就更大。”   雷托沉吟片刻:“猫鼬在这里的作用被限制了,需要他们在外面打配合。林奈,如果我能让你带着‘猫鼬’从这里离开,你有没有把握把他们的空中部队打下来起来?”   “没问题。”林奈毫不犹豫:“你来指挥,我听你的。”   雷托笑着握了握他的手:“好,那我们就痛痛快快地打一仗吧。”   到了晚上,雷托决定带上“猫鼬”的决定就显得尤其正确了。特种兵的优势在夜晚会成倍地放大出来,如果对面是民兵组织,很难在晚上和特种兵抗衡下去。   货运大楼的正门口出不去,大楼已经被塞族武装组织包围。林奈只能带着“猫鼬”上了楼顶,由三架小羚羊将他们从天台送出去。他们刚起飞,远远就能看到克罗地亚的“小鸟”直升机盘旋而来。空中指挥机“山猫”对他们发出了警告——   “敌军空中部队距离一公里半,请各单位注意,敌军空中部队距离一公里半。我们目前看到的是三架‘小鸟’,携带7.62毫米机枪、30毫米机炮,空中机枪手已就位。”   林奈撇撇嘴:“也没借到什么好货嘛。我还以为多大的阵仗呢。”   他旁边的猫鼬队长吹了声口哨,敲了敲手上的火箭筒:“要不要射一把鸟?”   猫鼬队员发出狂欢的吼叫。林奈把火箭筒扛了过来,一边咀嚼口香糖一边指挥直升机将他们放在候机大楼的楼顶。小队到达楼顶后,原地分为两组,一组下楼去机场口埋伏,另外一组准备“射鸟”。   他们的目标是三架小鸟都必须打下来。这样才能给小羚羊足够的空中控制权。   当然,三架直升机不是这么好射的。候机大楼楼顶太空旷了,没有适当的掩体和用于隐蔽的工事,抱着火箭筒直挺挺站在楼顶等小鸟肯定是不行的,人家飞行员也不是眼瞎,不可能看到有人抱着火箭筒站在楼顶还往楼顶飞,必然会选择避开。受到手上武器的限制,火箭筒的射程远远达不到狙击枪的射程,这意味着林奈必须离飞机很近,而又不能被飞行员发现。   林奈迅速扫描了周围环境。要靠近飞机他有两种选择,一种是找高的地方,比如建筑物的楼顶或者树梢,在小鸟还没有降低高度的时候进行射击。但机场附近没有高建筑物,更不可能有高大的植被。那就只剩下第二种选择——等待小鸟降低高度,下放兵员的时候,靠近直升机然后用火箭筒进行射击。只是停机坪依然没有掩体,所以这是考验狙击手战术的时候。   他带着两只猫鼬从候机大楼离开,找了两辆空置的穿梭巴士,让猫鼬开车先去吸引直升机的注意力。他自己包抄到另外一辆巴士上,准备合力围剿。   穿梭巴士带着火力逼迫小鸟往林奈的方向靠近,空中的机枪手对着巴士毫不客气地扫射。普通巴士是不防弹的,只见空中转轮的弹筒飞速地旋转,机枪喷射出华丽的火光,穿透性极强的子弹直接将巴士车身射出一排一排的弹孔。车体被打得发颤乱舞,一条直路硬生生开出极风骚的曲线,走得像夜店里喝高了的醉汉。整车玻璃一齐炸碎,噼里啪啦从头顶倾泻下来,轮胎也被射中,车体顺着惯性原地甩出二百七十度的一圈!   就这么极端的行车环境,驾驶座上的猫鼬面无惧色,仿佛把屁股黏在了座椅上纹丝不动。他一只手死死地扶着方向盘,油门一踩,仅剩的三只轮胎疯狂地转动起来,在地面拉出尖锐而拖长的“滋啦——”声。方向盘完全打死,车尾猛地一甩直接往机头甩去,逼得飞行员急忙变换方向,偏斜机身,坐在侧方的机枪手整个身体暴露在猫鼬的视线里。   “永别了。”猫鼬龇牙露出一个坏笑,另一只手扶着火箭筒扣动扳机。   他甚至能听到对面飞行员高亢而尖锐的叫声:“RPG——”   粗大的火箭弹直接将机枪手身体裁成了两半,上半身从飞机中远远抛了出去,落在后方不可见的草丛中。下半身泉涌的鲜血直接将机场门淋了个透湿,肠子和骨头争相挤出来,安全带还固执地绑在他的腰间,牢牢把这块死肉固定在座位上。   猫鼬放下火箭筒抓起枪就朝直升机螺旋桨补枪,飙高的肾上腺素促使特种兵精神亢奋,机枪在他手里磕了药似的无节制地点头吐弹,可怜的螺旋桨在极端情绪化的扫射中崩溃。   “漂亮!”林奈吹了声口哨,眼看着黑色的小鸟摔在地上。   夜风猎猎,肩上的火箭筒沉沉地压在林奈的肩头压得肌肉发酸。但其实这玩意儿还没有“列弗夫人”沉,林奈明白这不是因为肩上的武器加重了,而是他的责任感更大了,他不仅仅担负着自己的未来,还有另外一个男人的未来,雷托的未来。   后方另外两架小鸟因为目睹了前方队友的遭遇,已经开始提升高度并改变飞行方向,企图撤离这个危险地带。留给林奈射击的时间不多了,他必须一次性把两架小鸟同时射落,留下一架都会给雷托增加负担。   他检查了一下自己身上还有多少枚铝热雷,然后下定了决心,发动车子,巴士朝着小鸟接近。   “快快快!高度不够了!高度不够了!”猫鼬在通讯器里高亢地呼和。   直升机迅速升高拉开了和林奈之间的距离,他如果在巴士驾驶位上发射火箭弹不一定能打得到小鸟。林奈把心一横,身上一杆枪顶在座位和油门之间,让车子继续加速自动向前,他抱着火箭弹一个翻窗直接跳上巴士顶部,大叫一声:“掩护我!”   车外几乎完全在空中机枪手的掌控中,火力是吓人的,巴士顶部几乎被砸个稀烂。两只猫鼬见他一出现在巴士车顶,毫不犹豫冲着剩下的两名空中机枪手回击,帮助林奈吸引火力。   有人在通讯器里骂一声:“这他妈的太疯了。”   猫鼬也是特种部队,也算是出入无数战场,依然很难相信现在眼前的这一幕——狙击手稳稳站在高速行驶的巴士车顶,扛着火箭筒瞄准了眼前的两架小鸟直升机。他沐浴在子弹浇灌的瀑布中,万千金涤垂条而下,写着林奈·列弗名字的钢盔扬起来,他抬起肩膀怒吼一声,火箭弹从他肩上射出去,直击在机枪形成的火力盾防,盾防破裂,炸成无数细小的金色火花,伴随着火箭弹穿透硝云狠狠一刀削在小鸟的尾翼上。   小鸟发出吃力的痛叫,后半身被打得直接偏了向,机头和机尾在空中逆时针甩出一百八十度,连带着尾翼扇了后面第三架小鸟一巴掌,扇得后面的飞行员手一颤,脑袋都是懵的。   林奈一刻不敢放松,火箭弹一出去他身子一矮,扶着车顶通风口回到车厢内,他的肩膀还是中了两枪——机枪手的火力太密集了,也许还有子弹是打在胸口的防弹钢板上的,幸好没能穿透,但也疼得厉害。他气都没喘上来,视线还是晃得,磕磕绊绊就摸到驾驶位上去。   猫鼬在他耳边吼:“林奈,你离飞机太近了,会撞上去的!”   林奈要的就是近距离:“你们先跳车,我有分寸。”   他找了车上的扫帚用来代替他的枪,继续顶住油门和车座,使巴士能继续自动往前开。这时候他和飞机的距离几乎只有三百米不到,他把身上所有的铝热雷都拿出来,跑到车后门,距离在他心里不断形成一个缩小的量尺。   200米——100米——50米——   “林奈!跳车!跳车!”猫鼬急得上火。   30米——   林奈一个纵身从车门口扑了出来,落在旁边的草坪上,他就地打了个滚,爬起来没命往外跑。身后恐怖的、撼天动地的爆炸几乎把整块停机坪的水泥板完全掀起来!数个铝热雷积累的热量瞬间爆发,将已经被机枪轰得惨不忍睹的巴士车从内而外完全撕碎,巴士无法承受巨大的能量,被炸得整车跳起,顶开蓬勃的、壮观的火焰,将空中的两架直升机一同吞噬。   第二、第三次爆炸接踵而来,飞机没能逃脱这场“自杀式袭击”,在空中与巴士连环相撞。三架巨大的机械体并着燃烧的机油催生出浩劫般的破坏力,地面的猫鼬被吸引着抬了抬头,一切洁净的、希望的日光湮灭了,天空被浓烟泼染得污黑,人类的战火烧到了天上,烧到了神的衣角,于是众神降下警告的怒吼。   停机坪的地板被炸得没有一块是好的,林奈连人带着脚下的草坪整个被掀到空中,被爆炸产生的热流推出去,摔出有5米远。两只猫鼬快速上前救人,狙击手已经昏迷了。   “林奈!林奈!”猫鼬拍打他的脸:“能听到我说话吗?”   林奈在耳鸣声中猛地一哆嗦,被打醒来,露出一个迷茫的表情。他灰头土脸、狼狈不堪,肩膀上完全被伤口流血打湿。猫鼬笑了一声:“好样的,两架小鸟!干得漂亮!”   林奈这才反应过来他刚刚干了什么,一回头就见两架直升机和一辆巴士揉在一起燃烧,精巧的武装直升机这时候已经是一团废铜烂铁,像被巨人玩坏的玩具,这堆破烂高高搭起达十几米的篝火,火焰窜过了候机大楼的楼顶,深怕别人不知道这里爆炸了似的。   他没想着这么高调的。林奈露出一个无奈的表情。   猫鼬给他紧急处理中弹的伤口,林奈的伤势不轻:“剩下的交个我们吧,你应该送反医疗。”   “我还有一件事没做完。”林奈把自己的枪抱在怀里,目光落在不远处即将抵达机场的轻型装甲车部队,贝尔拉莫维奇应该也快到了。   猫鼬大概也知道他此行的真正目的:“你有想法吗?”   林奈冲他眨眼微笑。 第29章 背叛盟约   贝尔拉莫维奇的眼皮一直在跳,他认为这是不吉利的预兆。他看了看准备离开的雇佣兵马里奥,这个寡言的沉默的大胡子巨人以一人之力解决了指挥中心的所有人,面对着横尸满地的房间,贝尔拉莫维奇体会到深深地恐惧。他心里奇怪,林奈从哪里找来这么一个得力的帮手。   他企图谈条件:“你帮我解开绳子吧,给我包扎一下,我可以给你钱,你要多少都可以给你。你只是个雇佣兵对吧?林奈给你多少钱,我可以给你双倍、三倍。”   马里奥甚至没有抬头给他一个正眼,霍莉已经拿到了足够多的供词,她示意马里奥收拾妥当可以离开了。他们就打算这样把人民军上将扔在酒店房间里直到克罗地亚人来救他。   霍莉还有点不放心:“我们把他放在这里,如果他逃走或者躲在这里不去机场怎么办?林奈怎么保证他一定会去?”   马里奥摇头:“他肯定不会留在这附近,因为林奈知道他在这里,留在这里等于等着林奈来杀他。但他也不可能弃战而逃,那么多人还等着他指挥打完这场仗。所以一会儿克罗地亚人来了,他就会跟着一起去战场。这时候再找地方搭建第二个指挥中心会浪费很多时间,林奈可不会等他,等他找好了,说不定飞机都给他打下来了,还不如直接去战场。”   他把话说得保守了,事实上如果他们这时候从窗边看过去,猫鼬已经打下了第一架小鸟。   这时候房间的电话响了。马里奥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起来,对面是一个礼貌的男声——   “晚上好,请问桑切斯·贝尔拉莫维奇先生在吗?”   马里奥认出这把声音:“上校。”   雷托听到他说话很高兴:“真高兴能听到你的声音,马里奥。”   “贝尔拉莫维奇就在我身边,您要和他说话吗?”   “请把电话给他吧,谢谢你。”   贝尔拉莫维奇完全没想到雷托会给他打电话:“请讲。”   雷托说:“我们长换短说吧上将先生。我是来谈条件的。”他的语速很快:“既然,我们要打仗了,而且我知道我会赢,你也知道我会赢,因为林奈一定会杀了你,你死了塞族这次自然就输了,所以在临终之前我想请教你一件事。作为情报的交换条件,我会建言林奈在你死后保全你的名声。当然,他听不听我的这个要看他本人的意思。”   贝尔拉莫维奇又气又惊:“你别以为你们这些小人会得逞!”   “别说孩子气的话,抢粮食的可不是我们。”上校温和地笑道:“我只有一个很小的请求,对你来说想必是很容易的。我需要知道这次给你提供武器和雇佣兵的克罗地亚人是谁?我需要一个名字,上将先生。”   贝尔拉莫维奇敏感地意识到问题:“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这和你有任何关系吗?”   “当然有关系。我是波黑政府军的上校,现在在这个战场上我代表了这支军队和这个国家。克罗地亚和波黑已经正式结盟了,按照盟约文件,当波黑需要支援的时候克罗地亚应该第一时间向波黑提供援助。然而他们违背了盟约,不仅如此,还给作为敌军的塞族提供了援助。我想我有必要了解真相。”   “提供援助的又不是克罗地亚国防部,这些只是雇佣兵。只要给钱,雇佣兵谁都帮。”   “您可能不了解萨拉热窝的民间武装组织的情况,鉴于您刚刚出任波黑。但我可以有信心地告诉你,萨拉热窝所有的民间武装组织都和相关民族的军方有联系。这不仅是钱的问题。”   “我无可奉告!”   “我再提醒你一次,这涉及到两国的盟约,即外交问题。我想知道是谁背叛了这份盟约。上将先生,你的名字已经写在了撒旦的笔记本上了,这个时候还想着保护其他人对你来说是没有意义的。我认为你也不是这么有情有义的人。”   贝尔拉莫维奇气得磨牙:“争取不到支援是你自己没有本事,你也不用吓唬我。就凭林奈·列弗?呵,他还不见得有这个本事能杀掉我。我是不会轻易随了你们的心愿的。”他不等雷托接话,哼哧哼哧就把电话挂断了。   雷托有点无奈,他将通讯电话还给通信兵,转而联系上林奈。林奈听到他的叹气声。   “你亲爱的上将先生非常不礼貌,并且拒绝配合供诉。”雷托用委婉的语句说。   林奈听明白了:“你不应该对他抱有太高的期望。”   雷托的声音冷下去:“他对我已经完全没有价值了,亲爱的,他是你的了。”   “收到,我会多折磨一下这个婊子养的老畜生的。”林奈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噢,我想尽量在9点之前打完,你看你的撤退部队和剩下的小羚羊什么时候能赶回来?”   雷托用望远镜能看到第二批补充完弹药回来的小羚羊:“9点之前没问题。”   这个时候已经七点多了。他们是下午三点半从驻军营地出发的,四点到达机场,本来预计1个小时就能从机场出来,现在已经拖成了3个小时。接下来的这两个小时恐怕最关键。   波黑政府军终于扭转战局重新掌握了上风,塞族武装没能等来装着机枪炮的小鸟,这恐怕是为数不多塞尔维亚人失去制空权的时候。只要雷托的小羚羊和撤退部队能够及时赶回来,他们基本上已经赢得了这场战争。   所以林奈的心情是踏实的,他很少能体会到这种心情——这不是说打胜仗心情就好,只要是打仗,没有人心情会好,甚至他现在的感受和输赢没有关系,有关系的是有人和他一起站在这个战场上,他知道自己不是孤独的,无论赢了还是输了都有人和他一起承受。他知道,雷托在他身边,无论何时何地,有一个人能确保他不是单枪匹马在这片残酷的土地上奔走厮杀。   这种感觉就像带着一个潜水教练去深海,他可以尽情地往最深处下潜,他知道,在他头顶一定有一双手确保他不会沉溺,会在他发出一个微弱的信号的时候,把他拉上去。   林奈回到候机大楼的楼顶,小鸟被炸掉之后,空中不会对他有任何威胁,他在楼顶很安全。视线开阔,他只需要找个舒服的位置等待贝尔拉莫维奇出现。   他估计贝尔拉莫维奇会在后方的指挥装甲车里。棘手的是,装甲车和悍马不同,那是实实在在的一块钢铁疙瘩,不是狙击枪能够射穿的。如果没有反坦克地雷和RPG,很难撼动这么一个巨物。所以,他们要先和装甲车车队打,阻止装甲车正常行军,从而逼出贝尔拉莫维奇,给林奈一个狙杀的机会。   “G-11,这里是林奈·列弗,已就位。完毕。”   “收到,这里是G-11。等我们的信号。完毕。”   “G-11,这里是A-23,填弹已完成,我们还有三分钟到达机场。完毕。”   小羚羊准备到达机场。猫鼬在机场入口迎接克罗地亚人的装甲车和悍马,夜里的光线不好,特种兵只能戴着夜视仪快速移动和执行任务,他们交流不用语言,熟练地打手势进行配合,如同野外等待围猎盛宴的顶级猎食者,在黑暗中轻巧而快速地来回穿梭。   轻型装甲车先出现在视线里,机枪手半截身体从车顶露出来,手扶机枪,表情神经质地四处观察,进入机场这条路几乎看不到人,只有古怪的、令人胆寒的安静他们。当机枪手看到远处壮观的直升机爆炸现场,也不由得做了个吞咽的动作。夜风吹动火焰发出噼里啪啦的燃烧声,一同烧灼着机枪手的神经。   机枪手紧张很正常,装甲车车顶的机枪手紧张则是最正常的。车顶机枪手因为半边身体都直接暴露在外,在整辆威风的轻型装甲车上是最显眼、最招摇的位置,任何人要瞄准装甲车必然最先瞄准车顶的机枪位。简而言之,这个位置就是个活靶子。   尤其是在城市战中,一旦装甲车开进狭窄的巷道,或是进入人流复杂的地段,车顶机枪手是最好被瞄准的人,因此也素有“灵位枪手”的“美誉”,能在这个位置上活下来的机枪手都是被耶稣基督亲吻过的幸运之子。   “去年年末在萨格布勒,我也顶上去一回过。太不容易了。”伏在草丛灌木后猫鼬感叹。   队友在他身边笑了笑:“谁还没有过?”他指了指背后和胸口:“两枚子弹,一前一后,他们都跟我说,能活下来就已经是万幸了。老子好歹也是在灵位机枪位活下来的人。”   风声几乎把两人简短的交谈吞没。枪手进入了伏击圈。   猫鼬开枪精准而利落,一击先将机枪手脖子射断,那抢手连枪都没扶稳,脖子向后诡异地折断,连带着身体整个滑进了车厢内,只留下一杆血淋淋的空枪在外。装甲车司机可能被吓了一跳,车子有明显地往前刹了一下,但车子没有停下来,而是继续往前,而且很快就有第二名抢手顶上了车顶的机枪位。   枪声逐渐密集响亮起来,金色的弹光如同节日的烟火从空中划过。机枪一旦开了杀戒也是不好惹的,装甲车机枪位的一大优势就是180度回旋枪架,给了机枪手灵活扫射以进行火力压制的机会,对方也毫不客气,第一枪后仿佛先开个嗓子,接下去就是隆重而华丽的美声歌剧,枪口亢奋的高音落点越来越快、越来越锐利,逼得猫鼬不得不全力回击。   猫鼬身上还有一枚火箭筒,身子一低火箭弹朝着车底就射过去!   RPG正中装甲车车底板,装甲车炸得侧翻,四只轮胎离地空中跳出将近一米高,如同被燎了肚子的大型动物掀翻在地上,哐当砸得水泥地颤抖。但这只猫鼬离车的距离太近了,后面一辆装甲车立刻跟上来,机枪手的枪口已经扫到了他身上——   “罗宾!”队友怒吼一声,但也来不及了,被子弹穿透的钢盔先从罗宾头上摔下来,滚了两圈正停在队友的脚边,罗宾被打成烂泥的脑袋离他只有十米不到。   猫鼬眼红咬牙,冲上去拖拽队友的遗体。猫鼬队长甚至来不及阻止:“别过去——”   迎面就是机枪手密不透风的扫射,这时候冲上去只能再搭进去一条命。可那是他的战友,他不能抛弃和他一起来到这片战场的兄弟。猫鼬几乎抱着必死的决心,他扑上去的时候先抱住了罗宾的腿,没注意子弹是否会落在他身上。   这时,扫射奇迹般疏忽停了下来。子弹没能真的把他的也带走。   只听直升机螺旋桨的轰隆声垂直而下,小羚羊带着机关炮和反坦克导弹赶到,热式反导弹坦克一经降临,以极稳重的姿势砸在了装甲车上。别说车顶外露的机枪手了,就是车子里面的人都能在瞬间化成灰。原本机动性极强的钢铁猛兽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吼,被夺走了生命。   接踵而至的是小羚羊威慑力极强的空中火力压制,20mm机关炮转得飞快,弹光几乎转成一盘金轮缓缓升在空中,这轮嗜血的月亮每每出现,人类就要付出极惨重的代价。这时候制空权就完全体现出了优势,在没有小鸟的天空里,羚羊大行其道。   猫鼬把队友罗宾拖回了草坪,他把罗宾写着名字的钢盔一并捡起来揣进包里。队长已经在联系雷托:“呼叫上校,这里是G-11,我们有一名牺牲的士兵,罗宾·斯派克!重复一遍,有一名牺牲的士兵,罗兵·斯派克!”   他通告上级后命令猫鼬队员:“我们会带着罗宾回家的,好吗?兄弟,我们一定会把所有人都带回家的。我向你们保证。”然后他站起来,拉开手里的M16保险栓,武器显得凶戾而狰狞:“现在,我们要想办法怎么把这些狗娘养的畜生通通带到地狱去。”   风声尖锐了起来,楼顶的林奈耐心十足地等待着他的猎物。   雷托的撤退部队也到了,两队装甲车逐渐拉开了战线,但他还没等到贝尔拉莫维奇。他看了看手里的表,还有十分钟就要八点了。该是结束的时候了。   瞄准镜再次做了详细扫描,贝尔拉莫维奇化成一个模糊的点出现在镜头里。 第30章 移动狙击   装甲车被炸后,克罗地亚雇佣兵围着装甲车拉开防线。贝尔拉莫维奇从指挥车上下来,一边指挥士兵搬运伤兵一边调配士兵稳固防线。他是经历过二战的老将,往战场上一站还是有气势和威严的。他调度有序,克罗地亚雇佣兵很快把防线稳固了。   但这时候林奈的瞄准镜也找到了他,镜头下的上将还在抬伤兵往运输车上转移,他跑动的速度很快,在战车间不断穿梭,这使林奈很不好瞄准。随着夜间的风速越来越不稳定,瞄准镜迟迟还没能锁定贝尔拉莫维奇。   击杀移动的目标无疑是对狙击手难度最大的考验之一,狙击手的枪口需要不断根据目标人物进行短距离地调整,而瞄准点的设定也很不好把握。头部和四肢在狙击手这里本应该是优选选项,但到了移动的目标人物这里就不行了。这是因为人在移动的时候,四肢在所有身体部位中是移动变化最快的部分,所以子弹很不容易击中。而头部虽然是致命部位,但在战场上,移动过程中的人物因为过于紧张和警惕,也容易受到各方面干扰,极其微小的因素都有可能导致人物作出转头、偏脸的动作,因此头部也很不容易瞄准。   林奈决定变化狙击方式,如果不能保证一击即中,那么他需要为目标人物设定一个圈套,一步一步诱使贝尔拉莫维奇走到他的枪口下,给他一个清晰准确的瞄准点。   他对周围环境做了观察,连开两枪,先将指挥装甲车右侧防点中的两名雇佣兵射杀。防点只剩下一名慌张的侦察兵,这样肯定是守不住的,他一边招呼医疗兵转移牺牲人员一边和猫鼬周旋,分身乏术。贝尔拉莫维奇跟上来,协调近处另一组士兵增援防点,但人员的损失速度比他想象中快得多,周围无法再分出更多的士兵增援。   上将只好暂时自己抄起牺牲人员的枪,蹲在防点内。身边的侦察兵被跳弹擦伤,痛呼一声:“操!”他对接下来的战局很不乐观:“你没告诉我们他们还有一支撤退部队!火力太猛了!”   “我也不知道!”上将朝他吼:“他们应该去营救自己的直升机!”   侦察兵更想骂脏话:“我们他妈的才应该去营救我们的直升机!”   贝尔拉莫维奇根本没有心情去想直升机,他还要说什么,突然一枚子弹从后飞过来,刚刚还在骂人的侦察兵往前一扑,后颈向天空拉出一道狭长的红线,鲜血将军装后背染红,人倒在沙袋上。上将一怔,握着枪的手微微抖了抖,端着枪下意识朝子弹飞来的方向瞄准。   他们身后是空旷的停机坪,猫鼬在他们前面,子弹不应该从后方飞过来。这枚子弹击中了南斯拉夫人民军上将心中的恐惧,他知道这意味着狙击手在他们的身后。   运气不好的是他手里的PM-84是不带瞄准镜的,这意味着他根本看不清楚300米以外的任何目标。他狠狠地斥骂了一声,仿佛想甩掉恐惧,但被人在暗处扼住脖子的感觉并不好挣脱。   他大声呼喊士兵给他一支带瞄准镜的枪,但周围没有人,这个防点只剩下他一个了。他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想缓解一下嘴里焦渴的感觉,舌头立刻品尝到一股硝烟和人血混合的腥苦味道——他的嘴唇像两片放了一个星期的腐坏的鱼肉,硫磺略带刺激的酸味在舌尖上化开,比任何他吃过的药片都要令人作呕且难以消化。   这就是战争的味道,战争就是一个难以让人消化的东西。   贝尔拉莫维奇闭了闭眼,一股奇怪的冷静降临在他身上,他体会到人类临终之前的“顿悟时刻”——一个人在要死之前是会出现预感的,在这一刻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气数已尽,到了生命的终点,恐惧于是立刻从他身体里褪了个干净,剩下僵硬的、冰冷的哀默。   他几乎静止在原地有半分钟,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林奈正好扣动扳机。他们之间的距离留给子弹的时间只有1秒钟,弹头正中贝尔拉莫维奇的喉咙,在他锁骨交汇处上方不到5公分的地方,刺破一个血洞。   贝尔拉莫维奇还举着枪,维持着射击的姿势,他徒劳地张了张口,没有声音从嘴里发出来,这时候他的喉咙完全被金属子弹搅破,如果剖开他的脖子能看到组织、脂肪、肉和破碎的骨头黏连成一锅粥,整块喉骨完全粉碎,他能听到脑颅里不断地回响着骨头断裂崩溃的“卡啦”声,就像一只小老鼠住在他的喉咙里卡兹卡兹地啃噬。   这把声音让上将想起他的幼年,那还是一穷二白的年代,他出生在塞尔维亚偏僻的农场里,那里有很多老鼠,瘦得皮包骨头的老鼠,杂毛粗粝,瞪着红色的充血的眼睛,幼年的他就和那老鼠一样瘦、一样小、一样疲劳充血。母亲常常抱怨老鼠偷东西吃,把冬天储存的食物啃坏,她费尽心思地除鼠,可这些生命力强韧的动物从来不让她安心。   有一天,她累了,她倒在了农地里,老鼠们终于有机会欺负她。那是个冬天,巴尔干半岛的冬天总是穷凶极恶,他和兄长在地里找到母亲的时候,她的脸都被老鼠啃掉了一半,他想,那也不能怪这些动物,它们只是饿,它们只是为了活下去。   炮击和枪响仿佛停止了,他睁着眼睛躺倒在地上,老鼠咬他的脖子和脸,但这时候他对疼痛的感知能力已经基本上失去了,从心底感受到由衷的释然。   ——妈妈,你看,这里什么都没有变。   他悲哀地想。   林奈在瞄准镜里确认死亡的贝尔拉莫维奇,收枪联系雷托:“他死了。”   雷托在门口和塞族武装进行最后的抵抗:“收到。”他没有立刻关闭通讯器:“你还好吗?”   林奈其实也筋疲力尽,他伤得不轻,这时候说话都有点虚:“你会带我回家的,对吗?”   一个温暖的、如家般的声音在他耳边:“对。我们一起回家。”   雷托挂了通讯器作出一个释怀的表情。瓦尔特在他身边终于展露笑颜,他能读出上校脸上“结束了”的意思,这意味着这场战争终于要结束了。   小勤务兵总算有了点活力,他的伤口被医疗兵妥帖地处理过,虽然耳朵仍然听不太清楚,但是医生告诉他没有大碍,听力是可以恢复的。他这时候有了信心,决定要站完最后一班岗。   “我去支援老马丁他们,看看他们还需不需要什么帮助。”他带着剩余的弹药装备往外面走。   大楼前仍然是塞族武装的悍马车队,只是民兵已经被打得七零八落,先锋部队的弹药基本上耗空了,老兵们却一刻不敢松懈地持续开枪。瓦尔特跑前跑后地运输弹药、搬送伤员并给医疗兵做支援,他忙得马不停蹄,哪里有需要就能在哪里看到他。   实际上他们后面没能持续打多久,而且后面事情变得越来越简单容易——来自小羚羊的扫射最大程度地帮他们解决了很多问题,飞机狂烈的扫射覆盖了敌人占领的每一寸地盘,快速高效地清理掉苟延残喘的私人武装份子,仿佛一泓暴雨将大地上所有的脏污冲刷干净。   山猫在空中用扩音器号召投降:“桑切斯·贝尔拉莫维奇已死,放下武器投降者不杀。桑切斯·贝尔拉莫维奇已死,放下武器投降者不杀……”   到八点半,撤退部队压着投降的民兵、雇佣兵抵达货运大楼门口。   瓦尔特负责清点人数和雷托报备:“一共有57名克罗地亚人和21名塞尔维亚人投降,上校。让他们跟着车子在后面跑吧,优先把我们的伤员全部搬运到车上,不然我怕车子不够。”   “我们自己还剩多少人?让猫鼬负责押解投降人员。”雷托招呼着特种兵。   “不到50个。”勤务兵摇头叹气,看到出入的担架带来炸得没了一条腿的伤员:“真他妈的操蛋,我真不敢相信他要怎么回家见他母亲。”   一般情况下,雷托不喜欢身边的人说脏话,但现在他只能点头表示赞同。   猫鼬伤亡的情况也不容乐观,瓦尔特和几名老兵跟着帮忙押解俘虏。他们要先给这些人搜身缴械,然后绑住他们的手,用绳子拖着牵在悍马的后面,以防这些人逃跑。好消息是这次俘虏的人数很可观,俘虏越多,在和塞尔维亚谈判的桌子上雷托的主动权就会越大。   小勤务兵忙着给俘虏搜身,那是一名塞尔维亚民兵,他手指都断了两根,血流得手掌里到处都是,把掌心淋了个透湿。瓦尔特从上到下在他身上搜出一把机枪、两把手枪和一挂子弹,正要掏他的靴子,不妨这个塞尔维亚人猛地站起来往他身前一凑,大喊一句:“去死吧!”   瓦尔特脑袋里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被人从旁边推了一把,直接推倒在地上,只见旁边的老兵代替了他的位置,被那个塞尔维亚人以一只匕首捅进了脖子。瓦尔特人躺在地上,本能抄着枪对着行刺的俘虏连续射击七下,直到弹匣打空!   周围已经停战,所以他这几声枪击格外响亮。那俘虏被打得浑身抽搐,至死两只眼睛还睁着仇恨地看向瓦尔特。瓦尔特丢了枪爬起来就朝老兵扑过去——   “不、不、不……”他抱着老兵的身体呼叫:“医疗兵!医疗兵!有人受伤了!这里需要急救!”   医疗兵赶来查看,匕首深深地扎进老兵的脖子,划开一道又长又深的裂口,动脉肯定是被割破了,血液呈直线型飚射。瓦尔特刚刚那一抱,被滋了一头一脸的血,他哇地一声差点干呕出来,医疗兵从他手里接过了老兵,让他双手按压在老兵的伤口上——   “压住!压紧!用力——”   瓦尔特吓得双手僵硬,他觉得自己再用力会把老兵的脖子给生生扭断。这是那个告诉瓦尔特不要靠近墙边、从RPG底下把他刨出来的老兵。撤退部队离开后,他和瓦尔特留在防点一直坚持到林奈到达。瓦尔特和林奈第一次执行救援的枪也是他借的。   “咳……咳咳,”老兵伸手想握住小勤务兵,他发出艰难的吸气声,像是空气无法进入他的身体。   瓦尔特双手托着他的脖子:“你会好起来的,答应我,你一定会好起来的。我真是……”他真想一巴掌扇在自己脸上:“我简直蠢不可及!如果我先去掏了他的靴子……”他指的是给俘虏做缴械,但其实他已经按照程序在做了,谁也不会想到那只靴子里藏着一支小匕首。   很快,老兵就昏厥了。   瓦尔特的手在颤抖,他哀求医疗兵:“救他,救救他!一定有什么办法能救他……”   医疗兵也是一脸的血,他把老兵的脚抬高,想要让老兵保持呼吸通畅,但效果不明显:“他的动脉和气管都破了,他现在大脑一侧血流供应不足,这也是他昏厥的原因。我不好判断血管有没有破,如果血管和气管同时割破,会导致血液流进气管,很快他就会窒息。”他们的伤员太多了,所有能够用来止血的药都已经用完了,甚至纱布都没有了,医疗兵满脸绝望。   瓦尔特的手已经滑腻地握都握不住老兵的脖子了,大量浓稠的液体从他指缝间无可挽回地流失,很快他的裤子、衣袖全都泡在血水里,他能感觉到老兵的生命力也是这么在他指缝间流掉的。等医疗兵终于找来可怜的剩余的止血纱布的时候,老兵脖子上的脉搏都已经停了。   瓦尔特大恸。这整个过程大概也就是两、三分钟,事情发生得太快让人毫无准备。医疗兵还要做心肺复苏,瓦尔特不让,将老兵紧紧搂在怀里,他大喊:“不要动他了!”   他们要把尸体从他手里带走装进尸体袋,瓦尔特表现出强烈的抵抗情绪,没人能把这个绝望的小勤务兵和尸体分开。最后医疗兵只好去请雷托出面,雷托扶着受伤的林奈拨开人群走过来,看到的是含泪的、痛苦的瓦尔特。   林奈蹲下来拍了拍瓦尔特的肩膀:“我很抱歉,瓦尔特。”   瓦尔特的眼泪流下来。他的嗓子颤抖:“如果我没有这么没用……都是我的错……”   “没有如果,”林奈打断他,强行抬起他的脸逼迫他正视自己:“看着我,瓦尔特。这是一个意外,谁也不能想到俘虏偷袭,谁也不知道他会把匕首藏在什么地方,要暗算一个人你永远也防不住。你在履行自己的职责,搜身、缴械,你已经做了你能做的……”   “我应该做到更多!我应该……我应该……”瓦尔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你以为你是谁?”林奈严厉地几乎冷血:“你既不是行动队长,也不是指挥官,你没有责任也没有能力对其他人负责。要负责任也应该你们上校,还轮不到你来说这种话!”   瓦尔特被他说得一震,忘了怎么还口。   林奈拍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你想偏了,瓦尔特,为什么会死人、为什么是他、为什么不是我、为什么这、为什么那……相信我,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人能回答这些问题。也没有所谓的答案,从来都没有。”他看了看瓦尔特手里的老兵:“他从开始一路带着你走到了现在,你接下来该想的是,怎么带着他意志继续走下去。” 第31章 凯旋而归   瓦尔特攒着的拳头终于松开,用脏兮兮的手背擦了一把眼睛。   林奈知道这对一个士兵来说有多困难。他是过来人,他经历过每一个阶段,只要失去战友就很难摆脱心理上的痛苦。而第一次总是最糟糕的,瓦尔特必须想办法自己走出来,他不能一直背负着失去的生命往前,那会压垮他。   有人站在他身边握住他的手:“他不是孩子了,他能做到的。”   林奈一转头,是雷托柔和的笑脸。他松开手掌,手指轻轻插入间隙中然后合握成一体。雷托将他顺势带入自己的怀抱,两人短暂地相拥。   尽管他们胜利了,但没有人露出一个开怀的笑容。   九点钟,粮食装车完成后终于从机场出发,在九点半到达了难民营。不少难民站在道路两边欢迎他们,欢呼声挤满了窄小的巷道,有人向他们脱帽行礼,女人们将花朵和彩色的围巾抛向车上的士兵。车子被兴奋的儿童团团围住,他们拍打车皮,嘴里高唱欢歌,甚至想跳上车和士兵玩闹。司机不得不放慢行车的速度,以免碰伤这些孩子。   林奈坐在车后将一个跑得磕磕绊绊的女孩子拉上来抱在怀里,她把一枚带塑料假花的小夹子摘下来,别在林奈的衣襟上。林奈亲吻她的额心,从怀里掏出一包军粮饼干给她。她用波什尼亚克方言对他说谢谢,夸他的眼睛好看。   尽管来之前林奈对萨拉热窝的难民营已经有所了解,但难民营的实际规模还是远远地超出了林奈的想象。直到亲身走进这个城中城,他才能真切地体会到他的选择是对的,才明白当他选择了和雷托站在一起,到底选择了什么。   “这里什么人都有,塞族、克族、穆斯林、黑山人、马其顿人……甚至还有罗马尼亚人和匈牙利人。总数大概在7万到10万左右。”雷托领着他下车去见负责人:“贝尔拉莫维奇说不定会告诉你,我们只把粮食留给了自己的同胞,但实际上穆斯林在这里的占比甚至都不是最大的。所以实际上真的说不好哪个民族分到的粮食最多。”   林奈还抱着小姑娘:“贝尔格莱德如果有这么大的难民区,早就暴动了。”   雷托笑起来:“萨拉热窝现在也够乱的了。我们刚刚都快把机场夷为平地了,你看看这里的人情绪多稳定,小孩子还能放出来到处跑。换了任何一个正常的国家,家长早开始打包收拾行李准备逃难去了。”他摸了摸小姑娘的头,把她从林奈怀里接过来:“叔叔受伤了,他抱着你会很辛苦的。我来抱你,好吗?”   林奈倍感欣慰。雷托抱着孩子的样子让人相信,他会是一个很好的父亲。林奈能想象,如果他们俩有孩子,雷托也会这样抱着自己的孩子。然而就在半个月之前,他还认为雷托只是个纯粹的变态,一个精神病患者。   他们见到了难民营的负责人,他本来已经要休息了,被临时叫起来,披着睡衣出来见人,看着一车一车的粮食他还以为自己在做梦。难民营的建成是自发的,政府没有介入管理,目前暂时由各族推选出来的代表组成的代表团平衡日常事务。说白了,这是一群被抛弃的人,没有人关心他们的死活,只能聚集在一起组织自救。联合国的救济也是这两年才偶尔会有一次。   “有了这些粮食,我们至少能撑到春天到来。”负责人唏嘘:“这个冬天我们已经失去了很多人,他们要是能再多等几天,哪怕几天,也许情况就会不一样。”   “还有什么需要您可以告诉我,我们尽量想办法协调。”雷托能看出他们糟糕的境况。   “最需要的还是医生和药,什么药都行,我们有各种各样的病人,无数的病人,但哪怕是最便宜的药都非常稀缺,更不要提医生了。”   “我们可以把需求反馈上去,这样至少能让你们的声音传达出去。”   “噢,不,我们的声音不重要。”负责人摇头吐出一口烟,他夹着短小的烟屁股,即使只剩下一口也不浪费:“上校,我和你坦白地说吧。这里的人没有一个在乎他们的声音是不是能被听到。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他们曾经试图发声,一次又一次地去相信别人,但是最终换来的都是失望。现在,你所看到的这些破败的房子、帐篷或者是茅草窝——你爱叫它们什么都好——它们只是承载痛苦的容器,一面用来审度自己的镜子。这就是难民营,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并不是穷困、疾病和寒冷把我们聚在了一起,而是失望。我们来到这里,宣告我们对这座城市、对自己、对人和人的感情彻底丧失信心。”   雷托和林奈交换一个复杂的眼光,同时体会到深切的悲哀。   负责人终于吸完了最后一口烟,作出结语:“我们已经死了,你难道没看到吗?这座城市已经死了,而我们就是这座城市曾经活跃的那颗心脏。”   气氛太压抑了,低落的情绪一直持续到他们从难民营出来。林奈找猫鼬队长要了两根烟,一支给自己,一支分给雷托。两个职业军人借着尼古丁舒缓情绪。   雷托知道这不是长久之计:“战争会结束的,全民公投下个月就要举行了。只要波黑能够独立,我们有了独立的权利,会着手开始改革和经济恢复的。”   “你认为公投能够通过吗?”林奈问。   “能。”雷托点头:“这是最后的希望。我们已经打了一个世纪的仗了,该结束了。没有什么地方像我们一样能打一个世纪的仗。总要结束的。所有事情都会有一个结局。”   林奈握了握他的手,给他一个笑容:“我不能保证能给你一个美好的结局,但我能保证,无论是什么结局,你都不是一个人去面对。”   雷托揽过他的后脑勺,两人交换一个缠绵的吻。   他们没有回驻军指挥所,两个人把大部队安全带回后单独离开,雷托开着自己的私家车回到在萨拉热窝的公寓。上一次他回来这里还是林奈为了一张身份文件绑架了他,并且在获得自由后喂了他三颗子弹。政府军后来给房间做了简单的清理,把被破坏的家具送走,并简单粉刷了沾血的墙面,雷托也来不及重新添置装修,于是现在房间显得空旷得很,除了床和壁炉,连像样的一张沙发都没有。   但对两个人来说,这间简单的公寓已经足够。林奈进了门连鞋子都没来及脱,就被上校压在门上亲吻,狙击手所幸把自己完全交给他,他们身上全是火药、焦油、水泥钢筋的味道,雷托的嘴唇尝起来像爆炸过后的塑胶轮胎,又苦又酸,但现在没有什么比这个味道更能让林奈安心。他们是在战争中出生的人,又在战争中成长为一个真正的人,这才是他和雷托的本质。   如果雷托身上还是那股昂贵的须后水或者男士香氛味道,或者他还装模作样像个贵公子一样穿着丝质睡袍和裱花拖鞋出现在林奈面前,林奈可能会完全失去兴致。   “上帝,我真他妈喜欢你这个样子。”林奈在接吻的间隙中感叹:“你不知道你开枪打我那一下子在镜头里多性感,我差点硬起来。”   雷托在他的唇上发出低笑:“这么喜欢暴力。没关系,我们现在有很多时间了,你喜欢打屁股还是勒脖子?要皮带吗?还是马鞭?我愿意奉陪。”   林奈揪着他额前的头发猛地把他的头拉起来,狠狠吻上去。直到他气都喘不匀了,才稍微缓和下来。两个人额头顶着额头厮磨,林奈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完全挂在上校的身上。   “我觉得,在玩游戏之前,我们最好还是先洗个澡然后休息一下。你需要休息。要不然我怕把你玩昏过去。”雷托亲吻他的额头,把他抱起来往浴室走。   林奈没有反抗,他享受着被人服侍的感觉。上校把他抱到浴缸里,给他脱衣服——   “没有热水,将就一下吧。整个萨拉热窝现在估计只有总统和将军们的宅邸能供上热水。瓦尔特他们都太累了,就不要麻烦他们再专门过来烧水了。”   林奈无所谓,他常年是洗凉水澡的,即使寒冷如巴尔干半岛的冬天也没有改变过这个习惯,也就只有在雷托的指挥所那段时间放纵享受过一段时间。他还不至于洗个冷水澡就感冒。   雷托要给他擦背,他舒舒服服靠着浴缸让波黑政府军的上校为他当勤务兵:“你会是一个很好的丈夫,我说真的。家里人难道没有给你订婚事吗?”   雷托在他背后一边拧毛巾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答:“早年他们的确很盼望我娶一个穆斯林。我父亲自己没有娶穆斯林,所以外公对他一直有意见,他老人家就很希望我能代他完成家族的责任。结果我甚至没有皈依伊斯兰,我外公早年宣布要把我从族谱里除名了,后来发现我混成了家里最出息的,就对我的意见很尊重了,包括我的婚事。”他笑了笑:“我告诉他,你帮我找,能找到什么对我有助益的女人?那还不如我自己找。”   “你为什么没有皈依伊斯兰?”   “成年后我有相当一段时间是共产主义者。”   “噢,我差点忘了。你才是铁托最忠实的接班人。”   “总之,我不愿意皈依,他们也不能强迫我。”   “有一个多元文化背景的家庭也不错。我们家全都是信东正教的,但我父母走得早,要不然我成年肯定要受洗的,我一出生他们就给我找好了教父。”   “你的成长过程肯定受到宗教影响,但你还是决定不信教?”   “有什么用吗?伊斯兰、东正教、天主教、共产主义、资本主义……萨拉热窝这么多不同信仰的人——我们连里甚至有一个兄弟每年新年家里要请萨满,谁也不知道那是他妈的什么东西,最后大家还不都一起上战场。当子弹飞过来的时候,它可不关心你背后的神仙是哪一位,照样把你的脑袋打烂。要是耶稣能让子弹拐弯,我肯定是十字架前跪得最虔诚的那一个。”   雷托发出一声朗笑。这样的话的确是常年征战的特种兵说出来的。   他把衣服脱了,也给自己擦擦身体,林奈给他洗头,用肥皂在他头上搓泡泡,玩得不亦乐乎。雷托也由着他玩去,两个大男人在严寒的冬夜坐在浴缸里靠给对方洗头相互玩闹。   林奈明显能感觉到雷托心情很好:“其实你也是害怕的,对吧?”他戳穿了雷托:“如果我没有选择你,如果我最后还是决定站在你的对立面,你会很难过的,对吧?”   雷托很坦然:“不,我不仅仅会难过,我会心痛。每天早上看到日出和每天傍晚看到日落我都会感受到求而不得的、刺心稽首的痛苦。”他认真地凝视林奈:“就像一个投机分子,把所有的钱都压在了一支股票上,可最后他惨败而归,你认为他的结局会是怎么样?”   林奈开玩笑:“所以我是一支股票?”   雷托俯身亲吻他沾着泡沫的嘴角:“你是一个希望,林奈。拥抱你就等于拥抱了无数种可能性,但你不作出任何实际的承诺,只给予一种接近幻觉的渴求,驱使我去追逐。你是美好和残酷的一体两面,是生的意志和死的归因。你既是我的家园,也是我的险境。”   林奈已经无法控制他的心跳了。从来没有人对他说这样的话,林奈甚至都不认识另一个人能够把话说成这个样子。他知道雷托从来善于花言巧语——这位波黑政府军上校除了打仗没什么经验,对哲学、历史、文学和一切花哨的东西都信手拈来——但刚刚这番话已经超出了“花言巧语”的范畴,他能感觉得出来,雷托是真心的,在这一刻,他用他毕生的感情和信念在和林奈说话。 第32章 魔女故事   林奈做了个深呼吸,他知道自己肯定脸红了,两颊烫得能烧起来似的。   雷托伸手过来擦去他沾在眉间的泡沫,林奈侧脸在他掌心里磨蹭了两下,凑过来又讨了一个吻。他们吻得慢而轻柔,几乎不用什么力气,呼吸的热气氤氲了林奈的脸庞,他们接下来没怎么说话,直到相拥回到床上,接吻一直没有间断过。   简直是疯狂。林奈从没体验过这样持续的、密集的接吻,他像一株渴饮日光的植物。在雷托的吻里,他活了下来,他体会到自己真实地活着,他的职业病告诉他,与人过于亲密是危险的,但雷托让他克服了职业病,当下,他是一个心里没有了距离标尺的狙击手,他只是林奈·列弗,在雷托的吻里,他有了属于自己的,独属于林奈·列弗这个人的意志。   雷托给了林奈·列弗生存的空间,从此以后,他可以只是他自己。   他们躺在床上,壁炉的火光里上校英俊的面容如同悬挂教堂神龛下里的壁画,庄重、隽丽、永恒,林奈怀疑即使他们到了六十岁——如果他们有幸能活到那个岁数——雷托的面容也会一直是现在这个样子,不会有任何改变。至少在林奈的心里,他会一直记得这样的雷托。   “你让我想起‘地美人’。”林奈在他怀里轻柔地说。   雷托没听明白:“我应该知道这是什么吗?”   林奈想起他的出身家庭:“噢对,你妈妈是意大利人,她可能不知道这个故事。这是我们小时候妈妈会讲的睡前故事,相当于民间的童话。相传地美人是集美丽、神秘和恶毒为一身的魔女,拥有和精通强大的魔法。她是地下王国的主宰者,掌握了生死大权。”   “嗯哼,恶毒才是重点,对吧?”雷托低笑。   林奈点了点他的鼻子,继续说:“地美人喜欢年轻美貌的男人,她一旦看中了谁,会把这个男人掠夺到地下巢穴里,在原地留下一个会说话的骷髅头。她有时候也会惩罚犯了色戒的老男人,把他们杀死,解救可能被侵犯的姑娘。所以一旦哪家的男孩子长得漂亮俊秀,我们会调侃他小心地美人找上门来,母亲们则会为女儿祈祷,让地美人保护自己家的姑娘。”   “这是个亦正亦邪的枭雄。在你眼里,我是这样的形象吗?”   “你的感情殿堂让人向往,也让人恐惧。你的青睐,还有你这个人,具有强烈的攻击性和掠夺性,这让你的爱看起来病态而扭曲,可这也是它独特和美丽的地方。和你产生亲密关系需要付出大量的牺牲和代价,甚至要有接近死亡的准备,就像那个被留下的骷髅头。”   “我以为,只要是爱,就必然伴随着牺牲和代价。”   “爱可以是单方面的,它可以不具有那么大的破坏力。”   “你担心你会因为我而受到伤害,甚至毁灭?”   “你知道我从来不担心伤害和毁灭,”林奈用嘴唇抵着他的嘴唇:“因为我也是一个具有破坏力的人,上校先生,别把我想成一盏省油的灯,你的打击对我来说还不具备毁灭性。相反,我认为你也从我身上吃到了不少苦头。”   雷托相信在浴室里他已经看到自己身上的弹痕了:“所以这是我们适合对方的原因。我们是一样的人,林奈,我和你都是那个童话故事里的魔女,只有彼此才能容纳彼此,只有彼此的身边才有彼此的一席之地。换作是其他人,谁也无法承受这样高昂的代价。”   林奈闭上了眼睛。他太累了,累得连话都不想说了,可这种辛苦也是满足的。他第一次体会到在极致的疲倦里他如此心安。通常情况下,在一个又一个战场奔波回来,他总是独自洗去身上的血污,随便吃点军营里提供的补给粮然后计算着时间休息。因为休息是为了以更好的状态去下一个战场,睡眠是为了更激烈的战斗。但现在,他可以什么都不想——他得到了这样一个机会,单纯为了自己的健康,为了犒赏疲劳的自己而休息。   他睡得很安稳,没有噩梦侵扰,并且足足睡够了八个小时。醒来的时候他浑身温暖而放松,所有的伤口都已经被更换了干净的纱布,他能闻到自己身上的药味,整个被筒好比一只药罐子被他熏得全是药气。他慵懒地翻了个身,找到身后抱着他的男人,发现对方还在沉睡,他急忙收敛了动作,怕惊扰了爱人的美梦。   床边的梳妆台上散落着药剂和剩余的纱布,雷托应该是清晨起来过,给两个人换好药后再睡下。要完成这个任务可不容易,林奈是特种兵,要不打扰他睡眠是很难的,林奈很难详细那个优雅从戎的波黑政府军上校蹑手蹑脚地从床上起来悄然打理一切的样子,要想不滑稽也很难,所以雷托大概是不愿意他见到的。   想到这里,林奈凑过去在上校唇上轻轻蹭了蹭。这个美妙的吻唤醒了他英俊的情人。   “嘿,早上好,睡美人。”雷托接过这个吻。   林奈热烈地回应他:“早上好,王子殿下。”   他们沐浴在晨光里,像从冬眠中解放出来的、准备迎接春天的动物,互相磨蹭缠绵。雷托晨起沙哑的嗓音很好听:“瓦尔特来过,给我们带了药和早餐。他很关心你的伤情,并且让我代他向你问好。你教导出来了一个优秀的孩子,亲爱的。”   “我可没教他什么。”林奈不受功:“他本来就很优秀,只不过需要时间成长。”   雷托从床上起来去洗漱:“我其实有点担心他。他并不是一个当兵的料子说实在的,至少他不具有足以成为一个优秀的战士的资质。战场能锻炼他的意志和精神,但做一名能打仗的士兵是需要天赋的,他不具备这样的天赋。”   “又没有人要求他做特种兵,在后勤干干活还是可以的。你们军队本来人就少,能有人愿意当兵已经不容易了。要不是现在家里都吃不饱饭,来军队里还能谋个生存,募兵更困难。”   “我不是这个意思,亲爱的。”   “嗯哼,那就说清楚什么意思。”   雷托一边刮胡子一边说:“我打算离开波黑,我想可以带上他一起。他在军队里既然没有未来,而我身边正好缺一个帮手,我认为他能胜任这个职位。”   林奈懒洋洋踩着拖鞋才进浴室,从后给他一个拥抱:“那你打算去哪?”   “意大利。我母亲本来就不想让我到波黑政府军任职,她认为战争没有那么早结束,意大利会安全很多。我父亲去年退休了,他已经做好打算和我母亲移居意大利了。他们甚至去看了房子,在阿斯蒂有一个葡萄园、一座小房子。如果他们搬家,他们希望和我一起。”   “所以你打算去意大利种葡萄?”   “阿斯蒂有全意大利最好的起泡酒和香槟。我们可以经营酒庄。”   “听上去很浪漫,葡萄、香槟和橡木桶,一种诗意的生活。”   “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吗?”   林奈没有马上回答他。他嘴里含着牙刷,牙膏阻止了他正常说话。他把牙刷完,雷托递上毛巾,充满耐心地等待他。林奈作出一副无奈的表情——   “你总要给我一个考虑的时间,我不可能马上答复你。这是去另外一个国家生活,不是去郊外野餐。而且我不会意大利语,我甚至不认识几个意大利人。”   雷托从善如流道:“当然,你有很多时间考虑。我只是在想象我们在意大利的生活,我认为你会喜欢那里的,山野广袤,森林幽静,你可以有很多时间打猎,不会无聊的。意大利人喜欢没有意义的事情,他们的生活休闲而放松,很容易相处。而且我相信以你的语言天赋,很快就能掌握这门语言,毕竟你已经会六门语言了,多一门也不是什么坏事。”   林奈的确有点怀念在边境河谷里的生活,那让他体会到难得的宁静:“我只是从没想过除了打仗,我还能做什么。”他感叹道:“我一直以为我会死在战场上,我没想过如果我顺利活到战争结束要去过什么样的日子。除了打仗,我别无所长。”   雷托捧着他的脸,亲吻他干净的、带薄荷牙膏味的嘴唇:“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亲爱的,你的前半生辛苦而沉重,是时候该让自己享享清福了。”   他们去餐厅里吃早餐。瓦尔特带了鸡蛋、香肠和黑面包过来,林奈在柜子里找到了一罐花生酱,他圣心大悦,花生酱甜腻的香味唤醒了他的神经。他饿得前胸贴后背,也不顾吃相是否雅观。雷托一页报纸还没有看完,他已经结束了早餐。   “就算是要去意大利,你们至少等到公投结束吧?”林奈瞥见报纸的主标题:“这也是大事。”   雷托看完报纸:“全民独立公投接下来会是整个国家最重要的事情。从理智上我也倾向于等到公投结束,我希望能看到这个国家独立。顺利的话,这次公投结束,波黑会宣布独立的。”   “民调结果怎么看?”林奈懒得去细读报纸了。他没有耐心细读任何东西。   “他们认为会以压倒性的票数取得独立的成功。”   “可是塞尔维亚不会希望你们独立。”   “所以,要提防米洛舍维奇从中作梗。政府军内部其实已经在布置安防和保卫工作,对重要的投票点、相关工作人员和政要进行保护,以保证公投顺利进行。接下来,我可能也会接到工作任务,不知道会被分派给谁当保镖。”   “就算独立了,可能还会发生战争。”   “那也只能应战。但战争绝对不是波黑想要的。”   林奈不想打仗了。他可能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但他时刻明白自己不想要什么。他可能不确定意大利葡萄园是不是他想要的生活,但战场上的生活一定不是他想要的。他从前不去想未来,是因为他没有什么可想的,他只求做一个活在当下的人,但现在情况不同了,他有了雷托,他有了一段稳定的感情,有人对他有所期待,那么他就需要考虑他想要什么样的未来。   他想,去意大利也未必是一件坏事,他可以换一种生活方式,尝试新的环境。在意大利没有人认识他,也没有人在乎他的过去和身份,他可以重新开始,在他空白的人生上重新构建蓝图。即使移居异国难免遇到困难,但林奈不是害怕困难的人,他也从来没有过容易的生活,搬去意大利不会比在战场上生存更难。事实上,没有任何一种生活会比在战场上生存更难。   “那就先等到全民公投结束。”林奈决定了:“在这之前,你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如果需要我帮忙,我随时待命。等到公投结果出来了,我们再详细打算意大利的事情。”   雷托点头表示同意,他还在优哉游哉吃着盘子里的炒鸡蛋,林奈抱臂瞪他,显得有点不耐烦。   “怎么了?”雷托不明所以:“你今天还有其他安排吗?我以为今天我们只要休息就好。”   林奈撑着头歪嘴一笑,不接他的话。桌子下,雷托感觉到他一只穿着棉袜的脚探到了自己的两腿之间,在他的小腿内侧靠近脚踝的地方摩挲了两下。   上校面上纹丝不动,坚持把杯子里的咖啡喝完。他把没看完的报纸放在手边,回应爱人一个认真而严肃的表情:“你确定今天不想休息吗?”   林奈伸出舌尖舔了舔嘴唇,示意他唇下沾了咖啡:“除非你今天想休息。”   上校明白了。既然他们已经足足睡了八个小时、补给了食物、处理了伤口……   接下来就应该玩游戏了。 第33章 双向皈依   两人纠缠着回到床边,被单上的温度还没有完全褪去,林奈甚至能闻到雷托的味道。   他只觉得浑身燥热,急迫地去脱上校的衣服,雷托压根没让他的手碰到自己的衣带,一只手拽着他的胳膊像是拎着一头动物把他翻过身来,一只膝盖压着他的屁股,冰凉的绸缎衣带在他手腕上绕两个圈,扎成一个漂亮的蝴蝶结,林奈两手反剪被他制服,那条看起来脆弱的衣带竟然还挺结实,挣扎之下毫无反应。   雷托单手粗暴地把他的睡裤扒了下来,像揭开一份礼盒上多余的包装纸。林奈屁股一凉,蹬着脚就要踹他:“等一下!操,谁他妈说你能绑我的?你敢打我屁股试试!”   雷托笑着捏了一把他的臀肉:“你说说打了我多少枪,我打你几下屁股都不行?”说罢,也不等林奈回答,他一巴掌狠狠扇在林奈的屁股上,啪地脆生生一声响,引得林奈低喘,不光是臀肉,整个大腿内侧几乎都红了起来。他的脸也红得可疑。   “你等着……”林奈晈牙切齿:“你等着,看我等会儿怎么收拾你!”   雷托才不管他等会儿打算怎么“收拾”他,这会儿他只想尽兴。林奈通红微熟的臀肉刺激了他的视觉感官,他从卧室墙上把马鞭取下来,在空中抽出响亮的一记鞭声。   “我觉得你会喜欢这个的,鉴于你这么喜欢我的皮手套,”雷托露出一个客气的笑容,马鞭的尾端轻轻抚摸过林奈的脸蛋,来到他的唇边:“舔。”   林奈不得不承认他兴奋了,马鞭冷硬的质感激起皮肤上一阵阵的战栗,他伸出舌尖微微碰了碰马鞭尾端,勾缠着将整个尾端含了进去。雷托看得呼吸沉重,狙击手刻意睁着眼睛,目光挑衅地落在他的脸上,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林奈浑身浴血,赤裸下身也是用这样的目光看雷托,一个眼神,上校就完全被挑起了兴致。“山,与。氵,タ”   林奈是故意的,他发出啧啧地吮吸声,妖冶的红舌勾着黑色的马鞭交缠舔湿,如同交媾的两条蛇相互廝磨。谁也不知道一个军人为什么会有这么灵巧的舌头,连同舌尖上微微发白的舌苔也被沾得透湿,在漆黑的皮质上留下透明的、闪闪发亮的水光。   颜色的差异性刺激了观看者,雷托火冒三丈。他猛地一把将鞭子从林奈嘴里抽出来,往结实的臀肉上就是一鞭!林奈发出低而轻的闷哼声,脸色已经红透。偏偏他叫得文秀,短促而隐忍,和狙击手以往英武坚强的形象十分不符合,仿佛幼兽玩闹的肉爪挠在了雷托心上,这一声足以勾得任何男人丢了魂魄。   雷托冷笑一声,马鞭连续打出十几下,只见林奈下头完全硬起来,阴茎立得笔挺,蹭得床单一块幽深的洇痕。狙击手彤云照面,性感的厚唇微张吐出一口热气,不自觉将腰挺得更直,仿佛把臀部往鞭子下送似的。他从鞭打中获得了实在的快感,雷托越是暴力,他只会越满足。   雷托好奇是否有第二个这么对待过他,或者了解他有这样病态的、扭曲的性虐嗜好。在战场上林奈是独当一面的优秀的特种兵,他的抗压能力从来没有被质疑过,但雷托明白,非正常的抗压性背后很可能结成一个病态的果实,林奈长期承受着高强度的压力,他需要发泄和释放的途径,性爱未必带给他的只是单纯的生理满足,还有精神上的调整。   “你应该看看自己现在的样子,”雷托在他耳边低语:“你很美,林奈,我打包票,巴尔干最髙级的交际花比不上你万分之一。塞尔维亚人竟然在特种任务连里培养出了你,他们该后悔没把你送去军妓营,在那里你能发挥的作用丝毫不比一个狙击手要小。”   他一把丢开鞭子,掰开林奈的两半臀肉煽情地舔舐臀缝。一只手绕到林奈前端控制他的阴茎。林奈惊喘一声,舌头和手指带来的双重快感逼得他浑身战栗,他发出压抑而颤抖的呻昤,音调持续走高,如同攀爬上升的大提琴和弦。   他的背上很快就泌出薄薄的一层汗液,为他健康的肤色增加了光泽和质感。特种兵出色的、堪比体育明星的身体比起一件古董家私看起来更昂贵,疤痕是苦难深植的纹理,毛发是生命馈赠的修饰,天然雕琢,栩栩如生,雷托甚至能想象在他的背上摆放最漂亮的中国茶具,将这具价值连城的身体当作茶几来招待贵客。   人体一旦经过情欲的万花筒去窥视,就会产生艺术性的美。从劳动和功能性中解放出来的肉体只有在爱欲里,才能得到价值的极大提升。赤裸的、纯粹的人体是值得珍视的,不仅仅是因为它为灵魂和思想提供了载体,也在于它经过了生物性的、时间轴的刀斧塑造,如今的人,如今的林奈,他的脸型、骨骼、眼睛和毛发的颜色……都是人类作为生物发展的精粹成果,自然成就了这具艺术品,他就是自然最有价值的瑰宝。   雷托膜拜地亲吻这具身体的每一寸,他几乎得到一种宗教上的体验。亲吻变成他和林奈交流的方式。林奈以喘息和皮肤的战栗回应他,他们之间从此可以省略语言,以身体作为导体,一切信息通过情欲的电流传递,这是他们之间的摩斯密码,是属于两个人之间的秘密语言。   林奈几不可闻的抽泣越是克制,雷托就越动情。他终于骑到了他的身体上,扯着绑在林奈手腕上的衣带动作,如果牵着野马的缰绳。林奈被他逼得要发疯——一种褒义的疯狂。他嘴里吐息不匀,却仍催促着雷托不断加快用力。他甘愿抛弃理智,沦为感官上的奴隶,他的身体渴求他放弃挣扎,变成一只动物,浑身的细胞都叫嚣着让他投降。   到最后,雷托强硬地翻过林奈的身体,从正面和他结合并接吻。林奈仰起头来,发梢的汗水甩落犹如枝叶的雨滴落下来,他的眼角完全红了,瞳孔的焦距都对不准,里头的神是散的,雷托接过他微张的红唇,急不可耐地吮吸。林奈鼻间发出娇懒的哼声,阴茎急促地射精,溅得雷托的肚子上全是白色的精痕,汗液也混合在一起,又湿又腻,把两个人的皮肤牢牢粘在一块儿,微微扯动就有黏腻的撕拉感。   雷托比他晚一步——驯服是一个前后有序的双向皈依,林奈把自己给他,然后他再把自己给林奈——在高潮的瞬间他想的是,他和林奈恐怕都再也无法忍受分离。   他从余韵里恢复过来后,能感觉到林奈汗湿的头发贴着他的胸口,他们散发着情欲的味道,像一艘多年泡在海水里的旧木船,湿沉、咸腥、酸腐。雷托贴着林奈的皮肤微微嗅了一口,将吻烙印在爱人的肩膀上。他们的腿交缠在一起,林奈红肿热辣的皮肤贴着他的大腿,雷托抚摸他圆润的、裸露的膝盖,想象那是撒旦的苹果握在自己手里。   “以前我们在特种任务连有一个笑话。”林奈用轻柔的声音说:“说是要测试一个士兵对国家的忠诚度,就看看他能不能对着敌人的女人勃起。我们那时候会找到那种偷偷卖录像带的小店子里,各个国家的片子都有,你甚至不能想象,他们还拍过穆斯林女人。不得不承认,确实很火辣。事实证明,人的身体是不讲政治正确和民族主义的。”   雷托发出一声低笑:“你也看吗?”   “嗯哼?你没看过吗?”   “我还以为你会有固定的女人,或者有自己的一套方法。”   “军队里的人你知道的,全都是精力旺盛的一群混蛋,就算让他们当天完成了12小时的野外训练,还能在关灯后翻墙溜出宿舍到酒吧里找两个女人玩一晚上,然后在打起床铃前回到宿舍里,继续第二天12个小时的野外训练。”   “你呢?你也更喜欢翻墙出去找女人?”   “别给我来这一套。”林奈慵懒地翻了个身,面对他露出一个警告的表情:“在你之前我可是单身,我有多少女人你都管不着。我爱一个晚上找几个女人都是我的事。还是你指望我是个童子身?别让我瞧不起你,我以为处子情结这种东西只有一事无成的窝囊废才有。”   雷托笑出了声:“我没有要查问你的情史的意思,抱歉,如果我让你有了这种误会的话。”他亲吻爱人的嘴唇:“我只是想更了解你的喜好,比如你喜欢什么样的场景,什么样的形象和玩法。你会对女性化的身材更有兴致吗?或者你更喜欢蒙着眼睛玩?我认为做了充足的调查之后我们之间的性生活也许会更顺利。”   “噢,你以后会慢慢了解的。”林奈抚摸着他的胸膛,指尖在他的胸口打转,态度显得漫不经心:“我以前更喜欢年轻的,你知道的,单纯的、水嫩嫩的新兵,很好欺负,说一两句重话或者拿考核指标威胁一下,就会乖乖跟你玩。每年招新兵的时候简直就像是过新年。”   “我对你来说的确是年纪大了一点。”雷托并不自卑,他知道自己的优势:“不过成熟的风韵也是有好处的,胆大而热情,我猜就没有新人敢打你的屁股吧?”   林奈立刻瞪了他一眼,揪着他的领子一个翻身把人压坐在身下。雷托保持微笑,一派风轻云淡,林奈低下头来,脸上危险的表情化成诱惑的笑容,狠狠亲吻他的嘴唇。   “有没有好处,当然还是要试过才知道,是不是?”林奈低语。   雷托知道这个特种兵有极强的报复心,刚刚他绑了他,还打了他屁股,虽然是为了娱乐,不过林奈是一言九鼎的人,那句“看我等会儿怎么收拾你”必定会实现。   “继续下去的话,我们可能会错过午饭。”他只能小心而谨慎地提醒狙击手。   林奈拉着他的领子,一口晈在他的嘴唇上:“去他妈的午饭。” 第34章 所谓神迹   荒淫的生活持续到傍晚才算结束,不仅午餐错过了,晚饭也一并没有吃。到了第二天早上,因为雷托失联了整整一天而惊慌的瓦尔特才在公寓里找到了他们。勤务兵来的时候很不凑巧,林奈刚起床,瓦尔特一进门就看到身上只有一条小内裤的狙击手从浴室里晃悠出来,拽着波黑政府军上校在饭桌前接吻。幸好雷托急中生智用身上的睡袍替林奈挡了挡,场面才看起来没有那么尴尬。   “至少也应该去办公室露个脸,已经有好几拨人来找你找不到了。”瓦尔特嘟囔着向自己的上司抱怨道:“办公室的电话一直响就没有停过,上面下面到处都在找你,媒体、政府、民间组织甚至是联合国的人……秘书官的脑袋都大了。这一仗打得太高调了,又是炸飞机又是开装甲,还杀了一个人民军的上将,总要给外面的人一个说法。你倒是好,还有闲心玩乐。”   雷托感觉得出下属的怨气:“我也要休息,打了五个小时的仗,就算是神仙也要休息的。”   “你那是休息吗?”瓦尔特瞪着他脖子上红红紫紫的一片吻痕。   雷托不得不拿出上司的威严来:“这是我的私生活,孩子,不要质疑我。”   瓦尔特只能求助林奈:“我们需要他,他现在是个大红人了,电视台排着队等着采访他。上一次波黑打赢了塞尔维亚都不知道是几个世纪前的事情了,这一战告捷对士气的鼓舞作用也是很大的。上面甚至开始讨论要不要给他升官,这个节骨眼上他不能呆在这里。”   “他是个自由人,我可管不了他。”林奈开玩笑。   瓦尔特也有点生气。他将带来的饭盒收回袋子里,并拒绝给他们提供食物。林奈这才见好就收:“好了,我们不会一直放着工作不管的。在你亲爱的上校的心里,工作仍旧是第一位的。放心吧。他只是不喜欢出风头和应酬军部那些老头子。”   雷托还在喝咖啡:“下午我会回办公室的。让廖科维奇帮我安排一下行程吧,最重要的排在最前面。但是我现在不见媒体,一个都不见,全部推掉。”   “为什么?”瓦尔特认为这是一个绝佳的宣传时机。   “因为我还没有权限。”雷托耐心地解释:“我总要先去见过上面的人,和他们统一了口径才能对外说话。不然,那帮老头子会气疯的。再说,我还需要在手里拿捏一些筹码和他们谈条件,以实现我自己的愿望。他们打算给我换个头衔就打发掉我,美其名曰升官,想得美。”   “你不打算接受升迁的命令吗?”   “不,我对我现在的职位和权责都非常满意。”   “那你想要谈什么条件?”   “大人的事情你们小孩子别管。你告诉廖科维奇尽快安排我和老头子见面就是了。”   瓦尔特也没办法,他想起另外一件事:“噢对了,有一个叫马里奥的男人打过电话来。他让我转告你,他的任务已经结束了,所以他打算回家了。他让你尽快把他的薪水付给他,他等着钱用。这个人是谁?他怎么知道你办公室的内线电话?说话粗声粗气的,打电话也不打招呼问好,好没有礼貌的一个人。”   林奈竖着耳朵在旁边听,表情立刻就不对了:“马里奥认识你?怎么回事?”   雷托知道迟早有一天会露馅的,也不担心被林奈问起:“你没问我也就没想起来说。他是很早认识的一个朋友了,他以前也在人民军服役过,后来替人背黑锅被裁撤了,情况窘迫,我也就顺手帮了一把,介绍他去了雇佣兵团。”   “嗯哼?”林奈拖着腮帮子微笑:“他既然是雇佣兵团的人,那应该是兵团付他薪水呀,怎么轮到你来掏腰包呢?你要不要解释一下为什么他会认识我?”   雷托有点无奈:“好吧,我承认,是我把他安排到你身边的。我认为你应该有个帮手。你被贬职到了边境,那个地方那么危险,谁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什么意外,多一个帮手总是好事情。一来可以保障你的安全,二来我也可以随时知道你的情况。”   林奈哭笑不得。他一直以为认识马里奥是一个“巧合”,一个“意外”。在他被贬职到边境巡防营的第三个月,一个落魄的罗马尼亚人出现在森林里,他可能好几天没有吃饭,想要杀一只幼鹿果腹,结果被林奈捷足先登。林奈主动把鹿让给了他,雇佣兵说他是偷渡进入塞尔维亚的,为了躲避仇敌的追杀,结果在森林里迷了路走不出去了。   这样一个无从考证的故事林奈也相信了,他接济了马里奥一段时间。两人住在林奈的小木屋里,白天一同巡防打猎,晚上马里奥会给他讲讲家乡的故事。河谷森林的生活是孤独、无望而无尽头的,这样长时间地与孤独相处对人的精神健康必然造成影响,再加上林奈从人生的巅峰处直接被打落谷底,难免会有失意,马里奥的出现缓解了他的孤独和遗落。即使他们彼此完全不认识,在短暂的相处时间里,林奈仍然庆幸认识了这么一个朋友。   那时候,他当真想着,上帝没有要把他逼上绝路的意思。他关了一扇门,的确也留了一扇窗。   没想到所谓的“神迹”,原来也是“人为”。   “我只是想你过得顺心一点。我知道你不是轻易被挫折击垮的人,但是一个人去面对挫折和两个人面对的感受是完全不一样的。”雷托耐心地说:“我不能帮你避免挫折,毕竟我不是神,人生难免会有挫折,但我至少能保证让你在面对它的时候不是一个人。”   林奈弯了弯唇角,当着瓦尔特的面,他不好表现得太煽情,于是伸手在桌子底下握了握爱人的手:“但这是最后一次,”他半警告地强调:“我不喜欢被人跟着,如果你想知道我的情况,你可以直接来问我,如果我需要帮助,我会自己寻求帮助。”   雷托同意:“当然,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   林奈柔和了表情:“无论如何,谢谢你。”   “这是我的荣幸。”   瓦尔特低着头吃鸡蛋,他认为上司的感情他最好不要干涉。虽然他大概能猜到雷托对林奈的不一般的感情,但真正见到两个人相拥亲吻的画面对一个刚成年的穆斯林来说冲击还是很大的。他很矛盾,伊斯兰是不认同同性取向的人的,可真主也说要反对狭隘极端,接纳不同的文明和文化。如果他能接纳林奈这个敌对民族的塞尔维亚人,能接受林奈代表的塞尔维亚文化和民族性,那么他也应该能接受一个同性恋。这没有什么区别不是吗?   他梦想中的萨拉热窝就是一个和而不同的世界,这里既然可以容纳不同信仰的人,能让清真寺和十字教堂同时建在一条街上,那么一个同性恋和一个异性恋也应该能以同样的姿态走在一条街上。这才是萨拉热窝的真谛,才是它最美好的地方。如果瓦尔特向往的是这样一个萨拉热窝,那么他也应该为了他向往的城市变成一个更加包容和开放的人。因为一座城市是怎么样的取决于城市里的人是什么样的。   小勤务兵鼓起勇气放下餐具,正视坐在他面前的这对同性恋人:“你们……已经决定好了吗?所以,你们真的打算以一个男人作为自己的伴侣吗?”   林奈毫不客气地用叉子指着他:“管好你自己的事,勤务兵,你还没有资格来管我决定谁作为我的伴侣。只要我没有妨碍到你,这就是我的自由。”   “林奈,他是穆斯林。”雷托善意地提醒。他认为同性恋也应该尊重伊斯兰文化:“如果我们的瓦尔特先生决定不接受同性恋,我认为这也是他的自由和权利。”   林奈挑眉:“我既没有当着他的面直接上你,也没有奇装异服打扮成女人骚扰他,刚刚是他自己没敲门就进来才看到别人的私生活,这怎么能怪我?”   雷托还要说,瓦尔特不得不插进来打圆场:“我也没有说我不接受嘛。嘿,别吵架,我们都是弱势群体——伊斯兰、同性恋、少数民族,我们好不容易从战场上活下来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我们应该一起骂那些盎格鲁撒克逊白皮肤中年直男。团结!先生们,团结!”   早饭于是在团结的气氛里结束了。雷托要下午才开始工作,所以还有一个上午的时间是留给林奈和他的。他决定外出,并打发了作为司机的瓦尔特,改为用公交车代步。   他们出门的时间正赶上了上班高峰期,车站的队伍排得很长,两人好不容易挤上了一辆有轨电车,因为里面人满为患上校不得不牵着狙击手的手站在车窗边,窗户倒影出他们依偎的姿势,像是一个亲密的拥抱。   林奈整个身体几乎贴在雷托的胸口:“我起码有十年没坐过电车了。”   “电车和公交车总是能给这个死气沉沉的城市带来一点活力的。”雷托笑道:“你现在到哪个地方都看不到这么多的人了。战争对他们仿佛毫无影响。”   没人会注意他们,因为大家都在忙着自己的事情。拎着菜篮子的老人和同伴大声抱怨自己的儿媳妇懒惰而丑陋,实在配不上她的宝贝儿子;女学生翻着手里的英语单词书,她别扭的口音听上去奇怪而可爱,但整整二十分钟她一直卡在“ability”上,她显得压力很大;看上去从事工程工作的男人为了避免自己工装上的尘土碰脏了女士的棉袄,小心翼翼躲在后门的台阶下,但他实在是有点太胖了,门被他压得嘎吱嘎吱地发出抗议声。   林奈很久没有被塞进这样生活化的片段里,他的生活是脱离实际的,他从事的是高危职业,甚至可以说是边缘性的职业,他接触到的环境都不是普通人会接触的环境,他也更适应残酷而极端的场景。一旦把他放在了普通人的生活背景下,他显得有点局促,有点格格不入。这个士兵甚至有点担心他嗓音要是稍微大了点会不会把老人吓着。   但林奈是喜欢的,他喜欢当“普通人”,军队里总是把他捧得很高,他们用“天才”、“高手”、“出类拔萃”、“难能一见”这些词给他贴标签,甚至“特种兵”这个词本身就代表着他是军人中的“精英”的意思。他很少有机会被人当成普通人来看待,而职业生涯的几度起落让林奈明白,最终他还是一个普通人,他也需要学着接纳自己是个普通人。   “所以,你只是打算带我出来体验生活,还是我们还有别的节目?”林奈好奇。   雷托的目光放在车窗外不远处的市中心集市上:“实际上我是打算带你出来……逛街的。”   “逛街?”林奈从来不逛街。   电车这时候停下来,广播细声细气地播报站点——   “您现在到达的是Latinska站,您现在到达的是latinska站,请需要下车的乘客尽快下车。”   雷托牵着他的手穿过拥挤的人群,走向外面的世界:“走吧。我们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办。” 第35章 割席分坐   位于室内的格兹·胡色雷·贝格市集最早出现在十六世纪的萨拉热窝,也是萨拉热窝市内最古老、最著名的长市集之一。波黑语里“市集”这个词,bezistan或者bedesten,最开始是用来形容仓库的,后来逐渐演变为专门用来指代奥斯曼帝国风格的市内集贸市场。在这种风格的建筑物身上通常能看到清真寺的影子,洋葱顶或者大而匀称的圆弧顶,长方形的廊道,商铺主要经营武器、五金制品、手工艺品和宝石生意。如今武器是不允许被放在市面上公开交易了,这里也就引进了更多生活用品,服装店、钟表铺、家具行......成为了市场上的新成员。一些富商看中市集的优势,喜欢在这里开店。一般在市集上拥有固定店铺的人,要么是乘荫祖辈手艺的传统匠人,要么是财力雄厚的商贾。   两个男人牵着手从台阶上一路向下,穿过一段下凹的走廊找到店面宽大的Bursa纺织品专卖店。①有店员认出雷托并热情地邀请他们进去。   “索洛纳扎罗夫上校,欢迎您。您是来取订做的那样东西的是吗?”门店经理为他们上茶。   雷托含笑:“是的,我今天特意带了人来试穿的,东西做好了吗?”   经理显得很高兴:“昨天刚刚做好。您的眼光一直是最好的,这是件顶漂亮的衣服。”   林奈没想到他们会来购置衣物。他其实对纺织品店花花绿绿的布料和成衣没有太大的兴趣,相比于雷托在衣饰、生活用品上的挑剔,他显得随意很多,在这方面也没有表现出太强烈的物欲。他已经不记得上一次买衣服是什么时候了,很多时候他自己做,在来萨拉热窝前他就正好打了一头鹿打算用来做过冬的袄子的。   “我衣服够穿,不用做新的。”林奈不介意:“你自己穿吧。”   雷托给了他一个眼神:“这不仅仅是一件衣服,亲爱的。去吧,去试一下,你会喜欢的。”   狙击手只好被带到试衣间去。经理拿来一件被防尘罩裹着的长型大衣,林奈站在穿衣镜前显得有点尴尬,他觉得自己像个准备第一次亮相社交季的贵族小姐。   “这是我们最好的料子,在冬天您只要穿上它,保准是街上最抢眼的那一个。”经理甚至有点骄傲,他拉开防尘罩把里面的大衣拿出来。   林奈这才看清楚那件宝贝衣服,他动了动眉毛:“这是认真的吗?斗篷?这个年代了谁会穿这么长的斗篷?”他暗暗腹诽,雷托不会还有角色扮演的喜好吧?这是要把他当魔法师吗?   经理为他穿上斗篷,丰茂的毛皮领子衬得林奈的脸血气艳丽:“这是荷兰的水貂,那里的貂皮是全世界最好的貂,整一条完整的野生貂,绝对不是拼凑起来的边角料或者人工养殖的次等品,我尊贵的先生,光是这领子就要好几百美金。”他笑眯眯地介绍:“大衣整体用的是纯毛凡尔丁,本来我们有更好的建议的,但是上校坚持认为您应该会更喜欢军队的常用料子,这样穿起来您自己也会更舒适更习惯一些。”   林奈一听凡尔丁果然觉得舒服多了,这是军队里用来制作礼服的一种常见布料。他可以当这件斗篷是一件军装礼服。而且这件衣服的颜色他也喜欢。   “颜色是上校亲自选的,先生们穿这种夜空蓝色是最庄重贵气的。”经理满意地看着镜子里的林奈:“说句实话,我倒是觉得这样穿起来很眼熟呢。噢,对了,英女王也有一件这个颜色、这个样式的斗篷,不过那是英国海军给她的礼物,是她最喜欢的一件斗篷。”   “你是想说我像大不列颠及北爱尔兰联合王国的女王?”林奈对这个比喻很不高兴。   经理很会看眼色:“我的意思是,您的气质和王室比起来丝毫不逊色。”   林奈不得不承认,雷托很会讨人喜欢,他能抓住林奈的胃口,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怎么样?”他从更衣室里走出来,亮相在雷托面前。   雷托眼睛一亮:“好看。”他给了爱人一个拥抱:“这和我想象中一模一样。”   “钱我会还给你的。”林奈自己也满意:“别和我争,一件衣服的钱我还是出得起。心意我领了。”   雷托一边帮他整理整理衣袖一边压低声音:“恐怕不能让你如意了,亲爱的,这是定礼。在我们波黑,新人眷侣会由新郎送给新娘一件斗篷,寓意给予新娘可靠的保护,并防止新娘受到伤害。这不仅仅是心意和钱的问题,这是民族习俗。”   林奈和他交换一个深切的眼神:“新娘,嗯哼?”   “我觉得我们不需要为这个问题争议,你知道我从来没有把你当一个女人看待。”雷托很自信。   林奈拿人手软,只能咬牙妥协:“那有什么是‘新娘’应该给‘新郎’的吗?”   雷托的目光落在他的嘴唇上:“新娘……应该给新郎一个吻。”   他们背着裁缝和经理的面偷偷接了个快速的吻。   从纺织品店出来之后,两人找了一家照相馆拍了一张合影。林奈想起来,他们还从未有过合影,他也没有一张照片可以带上战场。照相馆的化妆师给他们简单梳了头发,林奈坐在椅子上,雷托站在他身后,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形成两人之间亲密的关联。这就算礼成了。   相片洗出来要一天的时间,照相馆可以派人在第二天把相片送到住处。雷托于是在前台登记簿上留下了自己的名字和地址。   “那个人是不是勃朗拉沃?你那个克罗地亚朋友?”林奈嘴里还含着东西,他顺了前台的一颗柠檬糖吃:“看起来恢复得不错,他怎么还在萨拉热窝?没有回家么?”   雷托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你的预言似乎正中克罗地亚国防部的下怀,他们最近像是在调查他,艾力克给我写信说他需要经过长时间的脱密审查和询问。总而言之,他短时间内还不能回克罗地亚。”他向朋友挥手示意。   克罗地亚人仿佛没有看到他似的径直要转弯,直到雷托大声呼喊出朋友的名字,他好像才注意到雷托,脸上露出一个僵硬的笑容。   “真是巧,”克罗地亚人看起来情绪不佳:“你怎么出来了?大家都在讨论你,我还以为你现在肯定躲在指挥部不愿意出来见人呢。”   雷托是高兴的:“如果出来能见朋友一面,也是值得的不是吗?你最近还好吗?很抱歉一直没有时间去看你。”   艾力克·勃朗拉沃露出个晦气的表情:“他们只是每天安排我去和不同的人聊天,我就像个傻乎乎的、刚毕业的大学生,每天揣着简历到处面试。不去又不行,来来回回问的问题也差不多,昨天回答的问题今天又要重新说一遍。我现在都觉得他们简直是是想要耍我。”   “这就是官僚系统,你明白的。总要花些时间去说服那些老头子们。”   “他们安抚我说只要流程走完了,就会给我正式安排职位,这是对我的重视,他们把我当作回归的人才。这帮人只会说好听的话,我可不愿意,我宁愿去当个修理工,我在监狱里可学了不少本事,我可会修车了。”   “你父亲怎么说呢?你们能联系吗?”   “我们打过一次电话,他很担心我,差点和军部的人吵起来,他们到家里去和他谈话。”   “我要是你父亲,我也会焦心的。你的健康和安乐是最重要的。”   “我真是羞愧,三十几岁的人了还要七十岁的人来为我操劳。”   “这不是你的错,如果需要我帮忙的,就尽管和我说吧。”   艾力克握着雷托的手,想要开口又看了看旁边的林奈。林奈识相地退到旁边去,把空间留给这对挚友:“我去隔壁买杯咖啡。你们先聊。”   雷托知道朋友有私密的信息想和他分享:“林奈是自己人,艾力克,你不需要防备他。”   “我知道,我感激他救了我,可他到底是塞尔维亚人。”艾力克说:“我对着塞尔维亚人实在是紧张。请理解理解我吧。”   “好吧,你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听说了这次在机场的事情,”艾力克压低了声音:“听说塞尔维亚人争取到了克罗地亚的支援是吗?现在这事闹得沸沸扬扬的,我们都在讨论那些雇佣兵到底为什么会支援塞尔维亚人。”   “的确是争取到了克罗地亚的支援。”雷托说:“我就在现场,那些装甲车和小鸟直升机可不是凭空变出来的。说实话我也很吃惊,虽然克罗地亚早就全民皆兵了,可民间雇佣兵组织一下子能出动装甲车和武装直升机,实在是不容小觑。这些雇佣兵可真是有钱。”   “大约是背后争取到了美国或者英国的支持,你知道的,美国人整天盯着我们。雇佣兵是民间组织,谁也不能阻止他们和境外人员有联系,他们就堂而皇之地购买武器壮大组织。”   “克罗地亚背叛盟约,波黑很不高兴呢。接下来恐怕会有高层谈话沟通了。你们不交出一个妥帖的回答,是很难说得过去的。”   “我知道,”艾力克脸色沉下来:“他们现在怀疑我和这件事有关系。”   雷托皱眉:“你?”   “是的,”克罗地亚人作出一个认真的表情:“所以,从现在开始,我们就当做不认识好吗?雷托,我是为了你好。你不能再在大街上这样喊我的名字了。不能让人觉得我们关系这么好。我会牵连你。”   雷托能明白他的感受:“这叫什么话?我们是朋友,你有困难,我就要远离你,这还叫朋友吗?”   “听着,你已经为我冒险过一次了,” 艾力克用严肃的语气说:“我感激你解救了我,可如果你因此蒙难,我是绝不会原谅我自己的。那是最后一次,我对耶稣基督发誓了,绝对是最后一次。所以,这一次你必须远离我,我们没有关系了,不再是朋友了。”   雷托莫名其妙:“我不接受,艾力克。你不能随随便便在大街上突然跟我说,我们不是朋友了。”   “那你最好早点接受。”克罗地亚人下定了决心,“就这样吧,我本来想找个时间给你打电话谈谈的,既然今天我们碰见了,刚好我就把话放在这里了。雷托,我很抱歉,但这真的是为了你好。”   “听着,艾力克,他们只是怀疑,还没有定罪,他们会调查清楚真相,你是清白的,那我自然也不会受到牵连。”   “不,你不明白。这件事比你想象得复杂得多得多。”   “那么请你解释清楚,我对自己的理解能力是有信心的。”   “我不能告诉你,至少现在不行。”   “为什么?”雷托对这种不把话说清楚的情况非常不满:“即使你有难言之隐,也不应该牺牲我们的友谊。你这是在贬低我,贬低你自己。”   艾力克只留下一个歉意的眼神:“对不起,雷托,你是一个很好的朋友。而我不是。我想,我是一个混账朋友。”   昔日好友不欢而散。林奈回来的时候雷托一个人站在照相馆的廊檐下,上校作出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   “别难过,”林奈毫不费力地读懂了爱人的心思。这个特异功能他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获得的,但这段时间他越来越能轻易地猜透雷托:“人和人之间的感情是命运注定的。如果你们注定是一辈子的好友,他会回到你的身边的。”   雷托委婉地说:“我只是认为他有事情瞒着我。他在用一些事情来掩盖另外一些事情。”   “但你没有对他失望。”   “因为我能感觉出他还是以前的艾力克,正直、勇敢,为人着想。”   “他不应该是以前的艾力克,一个入狱三年、被虐待了三年的犯人,不应该和崭新的一样。”   “但这些都不是证据,只是猜测。也许他是刻意的,他是一个受到了严重创伤的人,如果他只是想要做个普通人,想要变回原来的自己而用力过猛,这不应该是他的过错。”   林奈微笑起来。雷托用疑问的眼神看着他。   “你知道吗?你这个人虽然很变态,但是你对自己人总是很容易心软。”林奈亲吻他的脸颊:“好了,你该上班去了,上校先生,你现在是有家室的人,而你的伴侣是个失业人员。所以你肩负着养家的重任。别迟到了,扣了工资可不能赖到我头上。”   (1.Bursa纺织品店:历史上真实存在的纺织品店铺,后在波黑内战中被损毁。现今该店铺已改造为波黑内战主题的展览馆。) 第36章 故人重逢   和雷托告别后,林奈没有马上回公寓,他叫了辆车,告诉司机去塞尔维亚广播电视台萨拉热窝记者站。   下车后他绕着街口走了一圈终于找到隐藏在巷子里记者站的简陋门牌,前台告诉他霍莉·马科茨维基去跑现场了,不在记者站里,于是林奈只能在会客室里等人。   前台姑娘见他衣着不凡,面相俊美,对他十分客气,还倒来了茶,打开了会客室的电视。电视里正播着午间新闻。著名中年男新闻播报员一向走的是幽默风趣的路线,却罕见露出一张严肃的冷面——   “……接下来我们把关注的焦点转移到人民军。昨日下午,一段匿名举报录音被送至我台记者手中。录音中,人民军上将桑切斯·贝尔拉莫维奇坦言,在萨拉热窝行刺案中,是他接受了错误情报并导致一名无辜的萨拉热窝市民被杀,这份情报并不是由人民军前任狙击手林奈·列弗和罗曼·马科维茨基伪造,两名狙击手事实上也不存在间谍行为。   这个说法与上个月人民军新闻发布会上的说法大相径庭。1月底,人民军曾召开新闻发布会,贝尔拉莫维奇声明,一份错误的情报由间谍林奈·列弗和罗曼·马科维茨基传递至人民军内部,并诱导了萨拉热窝行刺案。   新闻发布会召开后,就有媒体质疑这份错误的情报为什么没有在层层审核中辨识出来。另外,两名狙击手制造假情报仅仅为了射杀一名普通市民,其背后的动机是否充分也让人怀疑。   如今这个说法被桑切斯·贝尔拉莫维奇亲自推翻,证明情报或可能由人民军其他高层人员带入,才能避开审核,被上将采纳。而两名狙击手实则顶替罪名的黑羊。本台记者从昨天开始试图联系人民军的相关负责人,均得不到回应。这也可能是自人民军成立以来军队系统最大的一桩丑闻……”   林奈看得津津有味。他这两天没有怎么关注新闻,差点都把这件事忘了。   霍莉的确有两把刷子,林奈没想到她真的想办法把录音发了出去。人民军的腐败案牵涉面广、影响力大,不仅关系到国家军事系统和塞尔维亚,实际上会波及整个南联邦所有国家。因为人民军仍然是南联邦规模最大、权重最高、素质最好的一支军队,人民军的军人仍然在各个国家履职,其中一大部分人其实是为各个国家和民族服务的,例如林奈曾服役的边防部队,就是为各个国家的边境安全服务的。如果人民军因为丑闻出现重大的变革,实际上会影响到各国军事力量的变化。   这也是林奈深知为什么这篇新闻发出去的不易,一旦传播,可能出现地震般的灾难性的影响。如果电视台决定不播,那也是情有可原的。但霍莉顶着压力还是说服了电视台,所以看到这条新闻林奈还是心有感动的。   至少罗曼的污名洗清了,罗曼·马科茨维基,他最好的兄弟,得以安息,这就是最大的宽慰。   “林奈!”霍莉风尘仆仆地出现,“上帝,能见到你真好。” 林奈和她拥抱:“我想着还是要来看看你,如果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我也许能帮上。看来你做得顺风顺水。”   报社不方便说话,两个人到楼下找了一间小咖啡厅。霍莉显得很有活力,悲伤从她的眼睛里褪去了,这个姑娘重新焕发精神。她狼吞虎咽地吃东西,像是饿坏了——   “你不知道我忙成什么样子,可现在日子是有希望的,我相信运气已经好起来了,哥哥恢复了名誉,大家都知道罗曼是英雄而不是间谍,家里也能松一口气了。”   林奈更关心她:“你还好吧?安全吗?有没有人找你麻烦?能不能保证自己的生活?”   霍莉一边咀嚼一边笑:“没有你想象中那么严重。我挺好的,谁能威胁到我呢,贝尔拉莫维奇已经死了不是吗?”   林奈知道她很勇敢:“他们怎么会允许放出这段录音?”   “我说,如果我们不放,让外媒放出去不是更糟糕?谁知道会不会有很多份拷贝同时投给多家媒体?”   “他们没有怀疑你?”   “噢,你知道的,我是女人,没人觉得一个女人能有这么大能耐搞来这种东西。”   “但你是利益涉及者,你是罗曼的妹妹。”   “他们认为这是投递者把录音投递给我的原因,不是我搞来录音的证据。而且马里奥把酒店指挥中心所有人都杀了,知道那天下午我去采访他的人都死了,根本没有证据证明我接触过贝尔拉莫维奇。”   林奈总算松了一口气:“我真是为你担心,如果你有个万一,我更对不起你哥哥了。”   “我很好,别把我当小孩子。”霍莉看了看他身上的披风:“你这两天去哪里了?我到处想找你都找不到,我去我们碰头的小餐厅留了言,也没有得到回复,我差点以为你牺牲在了战场上。”   林奈微笑:“我要去意大利了,霍莉。”   霍莉瞠目结舌:“这是什么时候的决定?发生了什么?”   “我现在是有伴侣的人啦。”林奈松快地说:“我爱人打算回到意大利家乡,所以我要和他定居异国了。”   “你恋爱了?是个意大利女人吗?我听说意大利的确出美人,这也难怪,你会意大利语吗?你们怎么认识的?”   “霍莉,亲爱的,很抱歉没有早点告诉你,这个故事有点复杂,找一天等你不那么忙了我们可以慢慢聊。”   “所以,你已经决定了?离开自己的祖国,离开自己热爱的职业,过一种全新的生活?”霍莉看出了他的决心。   林奈神情柔和:“是。也是一个全新的挑战。”   霍莉叹气着把咖啡一饮而尽:“上帝,你完全陷进去了,这个可怕的女人,竟然完全把你俘虏了。我真想见见她,她一定是个绝世的美女。”   林奈想想上校先生,竟然觉得这个美誉并非不实。   “我打算还是回一趟塞尔维亚——现在我是自由身份了——先去看看我父母,在去意大利之前,毕竟去了之后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了。还有一些朋友和长辈需要去见的。”林奈决定好好享受在公投结束前的这一个月的假期:“我自从军校毕业就几乎没有享受过这么长时间的假期了,而且我也不那么缺钱,我打算过一过富足而闲适的生活。”   雷托也希望他能好好修养:“我可以让马里奥跟着你去,你的清誉虽然恢复了,但现在这个世道毕竟还是危险的,身边多一个人也能多一重安全。”他无法陪伴林奈这一趟旅行,他还有公务在身:“我真想和你一起去见你的父母,只可惜现在我还有一份工作。”   “那些老头子们给你布置了很多家庭作业吗?”林奈吻他的嘴角。   “他们无疑看到了一个好用的劳动力,”雷托一边回吻一边调侃:“首先他们为了这场仗大胜了功劳应该归谁吵了整整两个小时。然后当猪肉被瓜分得差不多了之后,才将注意力转移到我身上,认为我为了运输粮食造成了过量的武器损失和人员伤亡,对我批评教育一番,以提醒我以后应当更加谨慎地对待工作,而不是骄傲自满,恃才傲物。”   “嗯哼?然后呢?你还没有说你新的家庭作业是什么。”   “他们决定让我参与到保障全民公投的任务中。”   “怎么保障?”   “目前,我被分派去保护几位重要的政治人物,这些是积极拉票的人。”   “简而言之,你要去当保镖了。”   “是的。”   “啧啧,索洛纳扎罗夫,堂堂波黑政府军上校,竟然堕落成政治人物的贴身保镖。”   “我想这就是世道艰险吧。”   林奈拖着他的脸,和他深吻:“无论如何,你都已经做得很好了。这是最后一段路,既然你已经下定了决心,那么就按着自己的想法做就好。你要知道我随时在你身后支持你。”   “当然,我明白。”雷托吮吸他的嘴唇:“但我希望你能先休息一段时间,这就是对我最大的支持了。你的幸福对我来说是精神上最大的给养。”   “你确定?不需要我留在这里陪你?”   “你更需要回一趟家乡。留给塞尔维亚的时间不多了,而你和我共同拥有的时间还很长。”   林奈发出满足的叹气,他发自内心地诘问:“在没有遇到你之前,我是怎么活下来的?”   上校露出沉溺的笑容:“欢迎来到第二次生命。”   林奈蹲了下去,二话不说扯开上校的皮带,贪婪地用嘴含了过去。他决定趁着今天玩一把保镖游戏,一直以来都是雷托权力比他大、地位比他高,他早就想找机会欺压雷托一回,他要骑在他身上直到这个保镖携带的所有子弹都被用尽,直到他只能用双手抱住林奈,用原始的肉体作为林奈最好的护盾,献上以生命为代价的守护。   第二天他们就分开。林奈收拾好行李去火车站买了一张最早的车票回塞尔维亚(并不是他不想坐飞机,而是机场经历了恐怖的战争后,暂时没有办法启用。所有民用航班都停飞了,他也不想找雷托给他搞一辆军用飞机,那太高调了)。他有很长时间没有坐过这样老式的绿皮火车,难得有机会能让他静下心来体验旅途的美景和乐趣,也不是一件坏事。   火车上人比他想象中多,似乎萨拉热窝里面的人真的都在尽力外逃。他看到很多拎着大小箱子的家庭和夫妻,怀着孕快要临盆、肚子比手里的提包都要大的女人被丈夫搀扶着挤上车,她面色苍白满头大汗,头发湿淋淋地贴着脸,上了车没多久肚子就疼起来,女列车员把她抬到休息室里去,满车厢地呼叫有没有妇产医生或者接生婆。   林奈远远地能听到列车员休息室的惨叫声,坐在他对面的男孩在凄厉的女音里露出恐惧的脸色。他不在意地笑了笑,告诉男孩他母亲当年生他的时候也是这么叫过来的。男孩吓得手里的玩具熊掉在地上,逗得林奈朗声大笑。   一个老人走过来弯腰捡起那只玩具熊,拍拍上面的灰尘还给男孩,安抚地揉揉孩子的发顶。   “你吓着他了。”老人在林奈旁边坐下:“好久不见,列弗。”   林奈一惊,没想到会在火车上碰到故人:“教官?”   老人摆摆手:“我去年就退休啦。不用再叫我教官了。”   “这么早?您不是说想一直教到八十岁吗?身体还好吗?家里怎么样?”   “太太得了肺病,医生让我们搬到乡下去住,说是对她的身体好。我就干脆办了退休,陪她回娘家去了。其他的都好。你呢?”   林奈不知道该从什么地方说起。在火车上遇到最尊敬的长辈,他心情难免有点激动。   奥丁·格林金斯慈爱地看着他:“你的事情我也是从电视上知道了一些,没想到能在火车上遇到你,见到还活着的你,真好啊。我差点就以为再也见不到了。”   “我没有做背叛民族利益、背叛国家利益的事。”林奈辩解。在重视的人面前,他难免在意。   格林金斯点了根烟:“我从来也没有觉得你会做出那样的事。你是什么样的人,你的信念,我太了解了。你从16岁就跟着我学习,你不是做间谍的人,我知道。”   林奈有点感动。知道还有人相信自己是很幸运的。   “军部越来越腐烂了,”格林金斯叹气:“看到贝尔拉莫维奇开新闻招待会的时候,我甚至有点后悔,如果当初我没有那么重视你,极力推荐你去特种任务连,也许你今天也不用遭这么多的罪。留在军校,当个教官,娶个女人回家,也很好。”   林奈毫不在意:“这不是您的错。教官。况且我有能力为自己洗清冤罪。”   “你的确是个好样的。”格林金斯拍拍他的肩膀:“你是我最好的学生,列弗。我为有你这样的学生感到骄傲。” 第37章 胜者为王   林奈的学生时期过得还是很不错的,这不全是因为他是一个天才学生,天才学生如果不能遇到一个慧眼独具的老师,有可能会过得很糟糕。   奥丁·格林金斯本来不教他们班,因为原本的教官请假回家探亲,格林金斯才代班了一个星期,给了他和林奈相逢的机会。一个星期的时间,足够格林金斯从这群菜鸟新生中选中林奈,足够他看出林奈以后会是一等一的狙击手。他有预感自己的学生里终于要出现一个厉害人物,一个会让整个南斯拉夫联邦吃惊的人物。   黄金的80年代里他们是一对令人羡慕的师徒,教学相长、志趣相投,如果不是因为格林金斯实在是岁数比林奈大许多,他们更像一对兄弟。这样的关系对林奈的成长很重要,他是少年天才,又性情桀骜,这样的人注定很难融入集体,在集体生活中会遇到无数人际关系上的困难。虽然军校里没有出现严重的排挤行为,但林奈是孤独的,他身边没有要好的同学和朋友,格林金斯的陪伴遣散了孤独和忧郁,维护了林奈的自信心。这甚至比他教导给林奈的狙击技巧更加重要,毕竟对狙击手而言,心态永远是第一位的。   林奈最终以第一名的成绩毕业,被推荐去英国深造。当时深造是限制名额的,整个学校只有一个名额,为了把这个名额给林奈而不是某些关系户的孩子,格林金斯甚至去校长室大闹一场,因此差点被革职。林奈深感愧疚的同时的确没有辜负老师,从英国回来他一跃成为整个人民军最亮眼的狙击手,破格选入特种任务连,当时他21岁,这在人民军里几乎是史无前例的。   “您怎么也在萨拉热窝?”林奈完全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格林金斯。   格林金斯坦白:“工作。不得不走一趟。”   “您不是退休了吗?”   “最近他们临时找到我让我出一次任务。我还挺惊讶的,说真的,我都这把年纪了,还让我出任务,又不是军队里没有人了。还找到了老校长那里,我才没办法只能出来一趟。”   “什么事情非要您亲自出马?”   “你也知道吧?波黑要举行全民公投了。要是真的顺利举行了投票,恐怕波黑就要独立了。”   “这和您能有什么关系呢?总不能让您去把投票点炸了。”   格林金斯觉得他太天真了:“投票点是死的,炸了可以换地方投票。投票的人才是最关键的。”   那就是刺杀任务了。林奈皱眉:“人民军在波黑捅的篓子已经够多了,这个时候如果行事这么高调,恐怕会加重我们民族的恶名。波黑独立是迟早的事情,即使阻止了这一次投票,还会有下一次。90年他们就已经提出全民公投了,硬生生拖了两年还不是照样要投?”   “你认为我们应该放弃波黑?”格林金斯对他的观点有点惊讶:“这倒不像你从前的性格。”   “我只是认为我们现在的名声不值得再冒险。比起波黑,民族的形象更重要。”林奈说。   格林金斯叹了口气,只顾吸烟不说话。   过了一会儿,他开口:“林奈,我知道你热爱塞尔维亚,但有些时候别人的看法其实并不那么重要。”   林奈听他把话说完。“美国人骂我们滥杀无辜、没有人权,但美国人并不了解我们,他们知道多少我们民族的渊源和文化?他们什么都不了解,就以他们的文化和观念来干涉我们国家的事情,这是我们自己的内战,他们凭什么掺一脚进来?”格林金斯冷笑一声:“这是他们的偏见,就像他们觉得黑人肮脏,黄种人低贱,他们就是觉得塞尔维亚人暴戾血腥,你改变不了他们。与其试图改变他们的看法,不如我们自己把仗打赢了,胜者才有资格书写历史。”   “胜了当然好,胜了是大家的胜利,但输了就是您一个人的败绩。您不怕风险太大吗?”林奈问:“我的事情就是前车之鉴,输了,就只有我一个人背黑锅。老师,我还年轻,我还能经得起折腾,如果您也被坑了,您要怎么办呢?”   格林金斯有点生气:“林奈,你这是不信任组织!”   林奈低下头:“抱歉,老师,我只是关心您的安危。”   “我知道军队系统不可救药,不只是军队系统,整个高层都不可救药。但我们这个民族还是有救的,塞尔维亚族仍然有希望。因为它是最强大、最优秀的民族。我们必须赢,我们必须阻止波黑,这样才能让塞尔维亚保持住自己的力量,保持自己的威严。战争是一条单行道,林奈,我们已经没有回头路可以走了。”格林金斯铿锵有力地说:“要么赢,要么灭亡。”   林奈眉心一震。他很难想象他的这位年过甲子的老师身体里仍然保持着这么巨大的能量。   他其实是明白格林金斯的逻辑的。塞尔维亚在外的名声已经臭了,如果这场战争再输掉,那就真是一无所有。只有拿出破釜沉舟的勇气,干脆地打个胜仗,收付失去的权力,才有可能挽回民族的自信心和尊严。就像当年的铁托,一个只会打游击的共产党,美国人甚至都觉得他上不得台面,但那又如何?他统一了南斯拉夫,他建立了联邦,到最后还不是争取到了冬奥会的举办权?各个国家还不是一样承认南联邦的政权合法性?   格林金斯很清醒地意识到,只有强者和胜利者才有话语权,才能赢得别人的尊重,塞尔维亚已经走到了最危险的十字路口,这个民族接下来面临的是生死考验。   林奈是有点感动的。他的老师仍然在为这个民族考虑,他是真切地希望这个民族成为一个伟大的、优秀的民族。这和贝尔拉莫维奇不一样。贝尔拉莫维奇也谈大塞尔维亚,但这个大塞尔维亚只不过是用来当枪使的工具。一旦出了问题,捅了篓子,这些自私的小人可从来不会顾及大塞尔维亚的尊严的面子。也正是因为贝尔拉莫维奇这样的人,塞尔维亚的名声才走到了今天这个地步。   但格林金斯的逻辑有一个问题。到底什么是强者?打赢了仗的当然可能是强者,但是勇于面对错误并及时改正的也是强者。假如塞尔维亚真的再出现一个铁托,或者就当米洛舍维奇可以成为下一个铁托,把仗打赢,重新统一南联邦,赢得国际社会的认可,但民族之间的矛盾仍然不可调和。米洛舍维奇可以放肆地把所有独立民族都打成叛徒和分裂者,他可以在史书上大骂克罗地亚人和穆斯林,却不能赢得这些民族的信任和尊重。这个联邦仍然是一个脆弱的、羸弱的联邦,只不过是塞尔维亚人表面风光罢了。   但塞尔维亚也可以改变政策。米洛舍维奇可以为在克罗地亚进行的屠杀行为自首道歉,接受国际军事法庭的裁定,由政府出台政策补偿被迫害的家庭和难民,并帮助其余难民找到安身之所。就像德国人反思二战中对犹太人的迫害,不断道歉和补偿,重新正视历史和矛盾,才能真正赢得尊重,并且让几个民族重新回到沟通和交流的轨道上来。   林奈深知,塞尔维亚是不会这么做的。如果塞尔维亚有任何反思和回头的可能性,也不至于落到今天这个成为过街老鼠,人人喊打的地步了。米洛舍维奇做不到,塞尔维亚人做不到,整个塞尔维亚民族也很难做到。   有时候林奈也会反思,他们民族的性格是不是应该有所改变,是不是太强硬太自私了。他深知塞尔维亚人的勤奋、英勇、率真、乐观成就了这个伟大的民族,他到现在也仍然认为塞尔维亚是世界民族之林里不可替代的优秀的一棵常青树。但这个民族也有它的问题——每个民族都难免都有它的问题——塞尔维亚有时候太自大了,太傲慢了,它的野心膨胀得过快,而它并没有足够的能力匹配它的野心,再加上政客们的利欲熏心,塞尔维亚正像一架快散架的车飞驰在山道上,它再不刹车修整,等待它的就是崩溃的结局。   格林金斯是这架车最典型的代表之一,他不会改变的。林奈也不期望改变他:“老师说得对,我明白您的意思。只是您年纪大了,还要劳动您就是年轻一辈的不是了。也该让后生的小子们学着为民族服务,您这时候应该在乡下享清福。”   格林金斯笑起来:“我是想拒绝的,可他们说这件事只能我来办。没办法,我只好来咯。”   “为什么只能您来办?”   “波黑政府军出现了一名非常厉害的狙击手,就在这次机场粮食战里表现极其优异,好像是只猫鼬。他们害怕接下来的任务会受阻,所以让我来制定狙击方案,以保无虞。”   林奈这回实在笑不出来了。那个“非常厉害的狙击手”估计说的就是他。人民军当然不知道他现在在为波黑政府军服务,再加上他那天晚上是和猫鼬一起行动的,难免就被人认为是猫鼬。但他实在是没想到人民军因此竟然把格林金斯请出山了。   如果说林奈是塞尔维亚最优秀的狙击手,那么格林金斯作为最优秀的狙击手的老师,是唯一能够和林奈抗衡的对象。倘若林奈这次参与到了议员的保护任务里,他就可能面临着和昔日师长为敌的情况。这不是林奈希望看到的,如果这个世界上有任何一个人他是不想与之为敌的,那就是奥丁·格林金斯。他们都太了解彼此,太了解彼此的习惯和招数,这会是灾难级的敌人。   “我倒没听说波黑政府军里出现了这么厉害的人物,难道比我还优秀吗?”狙击手表面纹丝不动,甚至适当地开了一个玩笑。   格林金斯的烟抽完了,他掏出烟匣子来朝林奈递了递。林奈接了一根过来点上,他现在的确需要一点尼古丁冷静一下思路。在打火机咔哒的点火声里,只听年长的老师说:“谁知道呢?时时刻刻总有更年轻的、更优秀的人才出现,不能掉以轻心呐。”   林奈猛地吸了一口,这烟的味道比他想象中辣。他没有接话。   格林金斯透过浓密的烟雾看他:“列弗,如果可以,我是不希望和你站在战场上对狙的。”   林奈弹了弹烟灰,笑得轻巧:“老师,您忘了,我们从前也经常模拟对狙呀。”   “那是模拟,不能算数。那是为了教你。”   “您放心,不会出现这种情况的。”   格林金斯露出一个欣慰的表情,站起来告辞:“能见到你我是真的高兴的,列弗。无论如何,希望你以后能过得好点。你是一个值得幸福的人。”他伸出手要和林奈握手。   林奈站起来,猛地一起身他才感觉到不对劲,两条腿像是被抽空了力气,肌肉和骨头都支撑不起身体的重量似的,还没完全起来他已经栽倒了下去。他手指一抖,指尖中那根烟掉在地上,脑袋立刻明白过来,烟有问题。他被自己的老师暗算了。   倒在地上他露出一个苦笑,在彻底沉入黑暗之前,他听到格林金斯冷冰冰的斥责——   “我教过你的,在战场上,不要信任任何人。” 第38章 自身难保   雷托开会开到一半心神不宁,他有预感林奈可能会出事。会议结束后他找了个电话亭给贝尔格莱德火车站打电话,找到了在火车站等待的雇佣兵马里奥。   “他没有出现。”马里奥原本约定和林奈在贝尔格莱德的火车站碰头,但从萨拉热窝开来的火车已经抵达,林奈却没有出现。   雷托心跳漏了一拍:“他最后一次和你联系是在什么时候?”   “在上车前他用萨拉热窝火车站的电话和我联系过,告诉了我他的车厢号和座位。”   “确定他是没有从车上下来吗?有没有问过列车乘务组?”   “车上的人很多,乘务员无心顾及每一位乘客,所以对林奈的印象不深。但有一位同车厢的男士提起,他的夫人在车上突然临盆,林奈帮他把夫人抬去了列车休息室以备生产。后来这位男士看到,林奈和一位老人坐在一起聊天。他没有持续关注,夫人的生产吸引了他大部分注意力。等孩子生出来的时候,男士想要对林奈表示感谢,这时候林奈已经不在车厢了。”   “也就是说他上了车,中途不见了。夫人临盆的时候是几点?孩子又是几点出生的?”   “夫人是在上午10:15开始生产的,孩子在下午的1:43出生。”   “那么林奈就是在这个期间消失的。”   “这趟车是直达列车,中途没有停站,但列车员说他们在还没到达边境站的时候因为山路上的积雪问题临时做了一下停车。大概有半个小时,等到路面修复了才开车的。”   “那时候大概是什么时候?”   “下午1:20。”   雷托已经能断定,林奈就是在下午1:20下了车。他为什么要下车?发生了什么事让他中途改变行程却来不及通知马里奥?会不会遇到了什么危险?他是一个人下车的,还是有其他人?会不会是被迫下车的?他有没有生命危险?   上校按捺住焦虑的心情,强迫自己冷静思考:“那个男的说,他看到一个老人和林奈在聊天,老人是谁?还有没有什么其他线索?”   “这就很难说了。车上乘客那么多,很有可能只是不认识的人坐在一起聊了一会儿天。况且,林奈是特种兵,他不容易被制服,一个老人恐怕难以他抗衡。”   “不能正面抗衡,防不住小人在背后暗害。”   “那么您打算下一步怎么做?这是目前我们所有能获得的线索了。”   如果无法获得更多的线索,他们很难确定林奈目前的情况。雷托决定换一个思路。   假设林奈真的遇到了危险,谁会想要害他?贝尔拉莫维奇已经死了,林奈在塞尔维亚的官方文件上也已经是个死人,甚至知道事情最多的贝尔拉莫维奇的秘书官都死在了马里奥手里。按常理来说,应该没有人再想要谋害林奈了。还有谁可能把林奈视为眼中钉呢?   但是......如果对方要找的其实不是林奈呢?   自从林奈“死亡”,他只出现在一个公开的场合,就是飞机场的粮食战争。他一举射杀贝尔拉莫维奇,震动了波黑和塞尔维亚两国。一个能够杀死南斯拉夫人民军上将的狙击手,很难不让人民军重视。尤其是波黑政府军一直以弱势的形象示人,突然横空冒出来一个厉害人物,更加可疑。即使人民军不能确定这个狙击手是谁,也会有所提防。换了雷托,他会认真研究整场战役的过程,研究贝尔拉莫维奇的死亡和狙击手的风格技巧——战事研习本来就是军队应该做的基本功课之一—如果能调查出这个狙击手是谁,再寻找机会把人除掉,等于为人民军消除了一个极大的隐患。   林奈表现太突出,虽然一战成名,但引起了人民军的注意,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人民军一向行事傲慢,暗杀任务对他们来说习以为常,他们可能根本不知道这是林奈,只是想先找出这个人,没想到最终找到的是林奈。   林奈有卓越的危机处理能力和在极端环境中的生存能力,现在对他的生死下定论还为时过早,雷托也相信他有能力保护自己,但作为伴侣,雷托不能不感受到愤怒和沉痛。   挂了电话他把瓦尔特叫到办公室:“那群俘虏怎么样了?都确认身份和个人信息了吗?”   他指的是从机场俘虏的塞尔维亚私人武装。   瓦尔特负责了一部分俘虏的安置工作,他把名单拿给上司:“所有身份信息都在这里了。”   雷托看了看两名俘虏的身份信息:“我记得你说人民军一早就提出赎回人质的想法了是吗?”   “已经和我们联系两次了,我按照你的吩咐先拖着,但可以看出来他们的压力很大。这些塞族的私人武装本来就是帮米洛舍维奇专门做脏活的,出了事如果就直接抛弃他们,会动摇人心,以后就没有人再帮他了。另外,现在塞尔维亚国内对人民军的信心已经降到了最低,如果再不做点挽回舆论的事情,说不过去。赎回人质是一个很好的宣传题材。”   “那你去联系一下人民军,告诉他们我们可以准备谈判了。”   “不再拖延一段时间吗?现在我们的主动权很大。”   雷托淡淡睨他一眼:“再拖下去,林奈的命都要没了。”   瓦尔特大骇,没想到这件事还牵涉着林奈。他立刻意识到了重要性,急急忙忙领了命就去干活,走到办公室门口,又小心翼翼折回来:“上校,您还好吧?还有什么需要我帮您的吗?”   “我没事。谢谢你,瓦尔特。”雷托露出一个情绪稳定的笑容:“如果你能尽快帮我联系上人民军的负责人,找到是哪个婊子养的没屁眼的家伙绑架了我的爱人,我就能尽快把他的双手剁下来做成烤肘子喂给他自己吃。”   瓦尔特一刻都不敢耽误:“是!”   雷托今天是安排了工作的。他本来约了克罗地亚议员会谈,虽然当下这个节骨眼他完全没有心情谈工作,但工作仍然是工作,而且事关半个月后的全民公投,他还需要履行自己的职责。   他只带了两名卫兵,按照约定时间和议员在酒店咖啡馆见面。这是克罗地亚省院①最新一届议员,是克罗地亚独立后第一届议会成员,在克族的心目中地位非同凡响,号召力也很强,省院派了他来波黑拉票,鼓励在波黑生活的克罗地亚人为波黑独立投票。   “我已经让人安排了在28日下午的市民中心举行演讲,我们搭一个舞台,欢迎所有人到场,这是一个盛事,会进行电视直播,到时候,整个波黑的克罗地亚人都会看到这场演讲。”议员很高兴:“能够为波黑的独立贡献一部分自己的力量,我真的很高兴,索洛纳扎罗夫上校,克罗地亚独立后,人民发自内心感到喜悦,希望波黑也能迎来属于光明的这一天。”   雷托和他握手:“我代表波黑政府军向您表示感谢。”但他担心议员的安危:“我个人的建议是,演讲不应该在市民中心举行,或许可以更换到私密性较好的会议室或者教堂内,并尽量少邀请现场观众。您知道,萨拉热窝如今的治安不好,街上的暴力事件与日俱增,为了您,也为了克罗地亚人的安全,请您慎重决定。”   “我明白,的确给你们添麻烦了,”议员也有自己的理由:“您可能不熟悉政治选举和拉票活动,越是公开的场合,越多现场观众,越是临场发挥,效果才越好。人们喜欢看现场,喜欢亲眼见证,如此才能带动他们的情绪,坚定他们的信心。”   他说的是有道理的。毕竟拉票还是要以效果为王。   “如果我们躲在会议室或者教堂里,对着一个乏味的摄像镜头,就像总统每年念新年贺词一样,多无聊。人们没有多大耐心去听,演讲者也没有激情去发挥。”议员指出重点:“情绪,上校,情绪是一切政治活动的关键。掌握了人民的情绪,就掌握了政治。爱和恨,是政治,快乐和愤怒,也是政治。如果要掌握这些,就一定需要舞台。”   雷托点头:“那么,您要知道,这些政治活动是有风险的。作为您本次波黑之行的安全负责人,我有必要提醒您。这些天里,塞尔维亚人的情绪正在发生剧烈的变化,他们并不稳定,我们已经接到消息,近期他们可能会举行游行和抗议活动。政府军会尽量避免大规模的聚集,但游行依然是宪法赋予的权力,如果没有出现极端暴力冲突,政府军不好过分干涉。”   “你的意思是,塞尔维亚人也可能到演讲大会现场?你担心他们会破坏演讲和拉票活动?”   “他们会不惜一切代价,尽可能阻止这次全民公投。”   议员也退让一步:“那么我们也许可以不在市民中心这么打眼的地方,选一个偏僻一点的地方,但是要有意义,比如国家图书馆、孤儿院、医院,限制入场观众的数量,也限制媒体的数量。讲话不要太长时间,我会让它们尽量缩减演讲稿的长度。”   雷托和他谈得很愉快:“非常感谢你的理解,议员先生。”   议员和他握手:“那我们来确定一下当天的具体议程吧。”   三个小时后他们结束了会谈,从酒店出来,议员也不免恭维两句:“能看到波黑政府军里有这样年轻优秀的人,我们也很高兴。克罗地亚和波黑的盟约想必是有未来的。”   “说到盟约,恕我说两句不好听的话,议员先生,我们在萨拉热窝机场和塞尔维亚人争取粮食的时候,克罗地亚仿佛想不起这份盟约。”雷托今天心情本来就不好,也懒得太客气。   议员知道他说的事情,面露歉意:“这件事我听说了,国防部正在调查,好像已经有眉目了。你放心,肯定会给波黑一个说法的。”   “哦?这是抓到什么人了吗?”   “具体的我也不太清楚,但是已经有了调查对象,牵出了不少人呢。国防部最近都忙疯了。”   “看来是个大案,不知道会不会牵涉出高层人物来。”   车到了。雷托将人送上车,议员又握了握他的手,突然压低声音:“索洛纳扎罗夫上校,容我给你一个建议,这段时间,请尽量离你的克罗地亚朋友远一点吧。”   雷托眉心一震,还没反应过来,议员已经登车离开。   瓦尔特来接雷托的时候就见到他亲爱的上校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他猜不出上校这是心情好还是不好,只能如实地汇报他的工作情况——   “人民军联系上了,他们答应明天早上见面商谈人质问题。另外,马里奥又打了一个电话来,他查到了一个可疑人物,有可能和林奈的失踪有关系。”   雷托的注意力立刻回到了林奈身上:“什么人?”   瓦尔特说:“奥丁·格林金斯,南斯拉夫皇家军事学院教官,林奈的导师。”   雷托目光一紧。如果是林奈亲近信任的人,的确有可能轻易暗算成功。   “马里奥推测,如果林奈遇险,那么一定是熟人犯罪。火车上的人很多,要在众目睽睽之下把林奈带走而不引起注意很难。如果是陌生人强硬绑架,肯定会发生打斗,而火车上除了妇人生产并没有发生其他骚动,所以林奈是在没有挣扎的情况下就被带走的。可能是给他下药迷倒,也可能是敲晕偷袭,这两种方法都需要近身操作,而一个陌生人要靠近特种兵是不容易的,更不可能轻易让林奈接受来路不明的吃食。所以只有可能是熟人犯罪,而且不会是那种多年不联系的朋友,应该是一直关系都很亲密的人,才能让林奈足够信任。”   “很好,继续。”   “林奈亲近的人很少,职业原因他常年独来独往,没有亲人,很少朋友,多年的搭档也已经牺牲了。所以嫌疑犯应该很好排除。马里奥回到了河谷里林奈的小木屋,查找线索。他认为,林奈最近一直处在舆论的风口,如果真的和他感情好,必然会在这段时间联系他,关心他的近况。果然,在林奈的信箱里,马里奥找到了一封信,是这个奥丁·格林金斯寄来的。”   ……   “马里奥随即在小木屋里找到了大量林奈和格林金斯的来往通信。可以说,除了罗曼·马科茨维基,这是和林奈通信最多、而且一直保持联系的一个人。马里奥于是锁定了格林金斯。他以家长为孩子了解学校情况的名义打电话给了军事学院,打听格林金斯这个人,果然,他们说格林金斯这段时间出差了,去了萨拉热窝。”   雷托赞扬:“做得好。你告诉马里奥,我会奖赏他的。让他继续查,但不要轻易打草惊蛇。”   “是。”瓦尔特也高兴:“那我去看一下人质现在的情况,把谈判材料准备好。”   两人站在酒店的大堂里等着司机将车开过来。这时,两辆军用悍马疾驰而来,一个急刹停在了门口。荷枪实弹的士兵走进来,直冲冲地向着雷托。   “怎么回事?”瓦尔特着急起来:“这是要干什么?”   领头的士兵面无表情:“我们也只是奉命行事。上校,军部查到您可能牵涉间谍活动,请您配合调查,和我们走一趟吧。” 第39章 错综复杂   林奈没想过会栽在自己最敬重的老师的手里。说实话,他觉得不丢脸。这对师徒无论哪一个栽在对方手里,都不是丢脸的事情。   让林奈意外地是格林金斯没有立刻杀了他,既然老教官是奉命行事,那就意味着人民军的命令就是不能就地射杀。换句话说,林奈手里还有他们需要的东西,他必须时刻清醒认识到对方需要什么,这是活下去的秘密。只要他能掌握他的敌人,他就能掌握自己的生命。   “你很让我失望,列弗。”格林金斯叹了口气。   林奈毫无愧疚之心:“你知道,我从来都不是一个乖学生。如果你想要那种惟命是从、温顺可爱的学生,学校里一抓一大把,你没有必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格林金斯朗笑。这是他最喜欢林奈的地方,他们都不是囿于常规的人,他们也有资本打破常规。虽然这次林奈打破的不是“常规”,是“原则”:“列弗,你应该知道,有些规矩是必须遵守的。你投敌了,这是底线的问题。”   “那也许我们对于底线问题的定义不一样。”   “林奈·列弗!”   林奈平静地看着昔日的师长:“老师,我很抱歉做了这个决定,我知道会让你失望,但我不后悔。我知道我自己在做什么,我做了正确的事情,我为罗曼报了仇,这是我杀了贝尔拉莫维奇的原因——为我自己和罗曼洗清冤屈。这不是针对人民军,这是我、罗曼和贝尔拉莫维奇之间的私人恩怨。我把粮食护送到了难民营,粮食到了该获得的人的手里。你说我做了什么?你觉得我是在投敌?如果是的话,我很遗憾,老师。我不能改变你的想法,我只能改变自己的行动,改变我自己的生活。”   格林金斯坐下来,平视他:“那么,我也不能改变你的想法了,是吗?”   林奈的表情冷硬成一张面具:“是。”   格林金斯点点头,掏出一张照片:“那我们来谈谈能谈的吧。你受过严苛的药物训练和刑罚训练,对你用私刑和吐真剂是浪费时间,你不怕死,又没有亲人朋友,这我也很清楚,所以你身上很少弱点。但最近,这个雷托·法布里奇·索洛纳扎罗夫好像和你走得很近?”   林奈知道他迟早能查出来。狙击手首先是最好的调查员:“这么快就进入威胁环节了吗?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老师。人民军想知道那段从塞尔维亚广播电视台泄露出去的录音,关于贝尔拉莫维奇认罪的录音是谁做的,对吧?”   “我需要一个名字。你配合一点,我们能早点结束。”   “我不知道。这件事的确在我意料之外。”   格林金斯挑眉看他,像是在拿捏他是否说谎:“你没有参与其中?”   林奈很无奈:“我怎么参与?贝尔拉莫维奇防我比防任何人都谨慎。”   格林金斯知道不可能是他去录音:“但你杀了他,你知道他会出现在机场,这是很反常的。一般情况下,他应该在机场外设立的指挥中心。但他亲自去了战场,酒店的指挥中心留下一堆尸体。你应该看看军部那些人当时的表情,他们恨不得把你撕成碎片。”   林奈说谎说得眼睛都不眨一下:“我不知道他会出现在机场。我去机场原本只是为了保障粮食的运送。我根本没有想过他会出现在机场。我在那里看到他也很惊讶,他自己送上门来的,我当然要掌握机会杀了他。”   “所以你认为这是运气好?”   “我之前的运气够坏了,不是吗?总该有运气好的时候。”   林奈要把自己完全从这件事里摘出去其实很难,但他如果不一口咬定豪不知情,很容易把霍莉牵扯进来。   比起杀死贝尔拉莫维奇,那份录音对人民军的羞辱更大。贝尔拉莫维奇是在战场上牺牲的,一个军人,无论多高的职位,牺牲在战场上是很正常的,即使死得不体面最多只能说是技不如人或是运交华盖,不至于让国民质疑军队系统。但那份录音实打实地甩了人民军一个响亮的巴掌,不仅仅反应了个别高级军官的渎职问题,映射出来的是整个军队系统的腐败无能,直接打击了国民对军队系统的信心。如果不找出录音者,谁知道这个人手里还有没有其他军队系统的把柄?这才是让整个国防部彻夜失眠的最重要根源!   所以,霍莉一旦暴露,面对的将是极惨烈的下场。林奈知道他的说法格林金斯必然要怀疑,但他不担心,只要没有证据,他们也只能怀疑,总比暴露了霍莉要好。实在必要,林奈不介意牺牲自己保全霍莉。   “看来,我从你这里的确是不能挖出什么信息了。”格林金斯耸耸肩:“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最好想清楚哦,你的这位上校先生可是危在旦夕了。”   林奈知道他这是交换信息的暗示:“我也许可以给你一点东西,但要看看值不值得。”   格林金斯低笑了一声:“看来你的确很担心这个索洛纳扎罗夫。你喜欢他?你以前好像没有表现出对男孩子的兴趣。这家伙对你来说年纪太大了一点吧?你怎么会看上他?”   “偶尔换换口味而已。”   “只是换口味?”   “不然呢?难道你以为我会吊死在一棵树上吗?开什么玩笑,老师,我也许在政治上和你有分歧,但还不至于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   格林金斯知道他从前多么“爱玩”:“但你为了他甘愿帮波黑送粮食?”   “贝尔拉莫维奇把我逼上绝路,他护了我一回,我还他个人情而已。”林奈嘴唇一撇,眼神示意他靠近:“我倒是可以告诉你关于一些上校先生的秘密。事实上,你如果不提醒我,我差点都忘了。在战场上的时候,他好像给贝尔拉莫维奇打过电话,不知道他们谈了什么,也不知道会不会有电话录音。现在能做到电话录音吗?我听说已经有这项技术了。”   “他给贝尔拉莫维奇打电话?他知道他在哪里?”   “我是听通信兵说的。他们有过短暂的通话,然后贝尔拉莫维奇就和克罗地亚人一起到机场来了。”   “你不是和他很亲近吗?没具体问问他?”   林奈耸肩:“说了是玩一玩的事情,他也一样不放心我,不会什么都和我说。”   格林金斯意味深长道:“他好歹也是跟过你的,你就这么出卖他?”   林奈露出一个认真的表情:“老师,你想证明我为了一个男人背叛自己的国家和民族,你抓我的时候就预设了这个立场,以此来拷问我,但你不会得到你想要的答案,因为事实并不是这样。你教过我,观察和分析不可以带预设立场,这样会模糊你的视线,限制你的思维,最终可能造成极大的谬误。但你自己也开始犯错。难道你希望得到这样一个答案吗?你精心一手调教出来的徒弟,为了半路杀出来的一个波什尼亚克人而变节?”   格林金斯沉默了。林奈是了解他的,对着自己的老师他也能一针见血。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老师,我知道我做了什么样的选择,我知道我要承担什么后果。”林奈现在说的是真话:“我选择的是我自己,我依照自己的内心和准则在做事,我仍然有自己的信仰,并不会因为一个男人而轻易改变。如果你要把我当成那种耽迷感情、意志薄弱、像风中的草标一样随便吹口气就飘摇不定的人,那是你的失察,不是我的。”   他表现得大方磊落,神情坚毅,依然是格林金斯熟悉的那个天才学生。   格林金斯见过很多优秀的、有天赋的人才,事实是人类从来不缺乏有天赋的人,但真正能够攀上巅峰的人少之又少,并不是因为他们天资不足、缺乏才华,反而真正的天才最重要的特质并不是才华而是意志力,即人们常说的“偏执”、“妄想”。他们认定了事情就会做到极致,并持之以恒地、年复一年地不断朝着目标前进,不会被任何人事干扰。   林奈就是典型的这样的一个人,这也是格林金斯挑中他的最重要原因。他可以怀疑林奈的政治立场,可以怀疑林奈的性取向,但他不应该怀疑林奈的意志。他认识林奈十数年,如果有任何事情他应该对林奈产生怀疑,那也不应该是意志力。因为如果林奈的意志稍有薄弱,就不会成为南斯拉夫今天最优秀的狙击手,就不能在战场上一举杀掉人民军上将。   但如果说是雷托·索洛纳扎罗夫录下了贝尔拉莫维奇那段坦白录音,格林金斯也认为疑点颇多。堂堂人民军上将,竟然在一通简短的电话里和敌军坦白自己的过错?为什么?他是被抓住了多大的把柄?   就算退一万步讲,真的是索洛纳扎罗夫,反而更不好办。这使整件事变成了政治斗争的戏码,是波黑政府军和人民军之间的斗争。除非塞尔维亚即刻向波黑宣战,否则他们只能吃这个闷亏,甘拜下风。别说人民军没有确凿证据证明索洛纳扎罗夫的确是录音者,就算有,一个国家向另外一个国家宣战这么大的事情,总要建立在合理的理由上,总不能以后在历史课本上写,塞尔维亚是因为被波黑曝光了腐败问题,向波黑宣战。这样的历史传下去,到底是谁丢脸?   “军部让我无论能否得到情报,拷问结束后立刻射杀你。”格林金斯也不隐瞒:“林,我很抱歉。”   他很少这么叫林奈,这是长辈对晚辈的昵称。但林奈还没心情关心自己的下场:“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雷托已经危在旦夕?”   “原来你还是担心他的。”格林金斯调侃:“不过这次他是自作孽。我们培养了一个克罗地亚间谍,从前是俘虏,正好还是索洛纳扎罗夫的挚友,两个人关系非常密切。这个间谍回到波黑后,暗中帮助联系克罗地亚民间雇佣兵支援贝尔拉莫维奇打了粮食战,结果现在克罗地亚反应过来有内鬼,在全面清查,怀疑到了我们的小间谍身上。和他过从甚密的索洛纳扎罗夫当然也有通敌的嫌疑,听说军方已经扣住索洛纳扎罗夫了。他是交友不慎呢。”   林奈暗暗吃惊。艾力克·勃朗拉沃竟然真的是塞尔维亚的间谍!   他是被塞尔维亚人洗脑了吗?还是为了生存必须做间谍?是他联系了雇佣兵给贝尔拉莫维奇借兵?一旦借兵,波黑和塞尔维亚之间就出现了嫌隙,原本良好的盟友关系岌岌可危。这的确是塞尔维亚乐见的。但看看这场战争的结果——波黑赢了,粮食拿到了。但勃朗拉沃自己暴露了身份,连累了多年的挚友。最关键的是,塞尔维亚仗打输了,还连带着名声几乎无可挽回,处心积虑安插的暗哨也被轻易拔除。   转了一圈,最惨的依旧是塞尔维亚。这像什么话?哪有搞间谍活动搞得自己损失惨重,反而让敌方大获全胜的?这是哪门子的间谍?   这根本不符合常理!   可格林金斯都亲口承认勃朗拉沃就是间谍了,难道还能有假?   林奈一时脑袋很乱,理不出个思绪来。他直觉艾力克·勃朗拉沃这件事没有那么简单。就算一个人当间谍能当成这个糟糕的样子,塞尔维亚为什么还能放心他来承担这份工作?人民军还不至于离谱至此。如果勃朗拉沃坐实间谍罪,雷托必不能善终,他是当真无辜受牵连,还是勃朗拉沃蓄意陷害?波黑政府军本来就不愿意雷托出风头,有没有可能在这件事上也有参与?塞尔维亚、克罗地亚、波黑这三个民族搅合在一起,关系错综复杂,这池浑水到底还有多深,还有没有其他势力参与,林奈一下子很难得到答案。   “好了,该说的我都说了。”格林金斯站起来,去拿身后的枪:“我希望你能谅解我,我首先是军人,然后才是你的老师。既然军部有命令,我不得不执行。”他把枪口对准了林奈。   林奈定定看着那口黑洞洞的枪管,目光镇定:“老师,我们来打个赌吧。” 第40章 乌有之乡   “老师,我们来打个赌吧。”   格林金斯拉开了保险栓。   林奈四平八稳地坐在原地,甚至脸上带笑:“最后一次赌约,看看我们俩究竟谁技高一筹。”他知道格林金斯要做什么:“军部给你的任务,不仅仅是杀了我吧?不然不用劳动您老人家长途跋涉跑到萨拉热窝来。你说你们想破坏独立公投,想阻止波黑独立,而且你说关键点在投票的人,”他的逻辑很清楚:“我来猜猜,投票的人都是波黑公民,但是你们不可能把所有住在波黑的异族都杀了,那就只能杀几个关键人物,比如最近到访波黑的克罗地亚议员?这一届议会成员是真正通过民选走上调的,号召力非同凡响不是吗?”   格林金斯没有承认:“仅仅杀一个议员就能挽回投票结果,你也想得太天真了。”   到这时候,林奈已经确定整个事情的真相了:“不,杀人是第二步。第一步已经完成了,勃朗拉沃首先借兵给塞尔维亚就是第一步,首先挑拨波黑和克罗地亚的关系,使两国生了嫌隙。然后你们再杀掉议员,嫁祸给波黑,彻底离间两国。一旦盟约失效,克族的那部分选票就真的可能不给波黑了。波黑三大民族,如果塞族和克族的票都拿不到,波黑独立就真的岌岌可危了,不是吗?这个连环计确实不错。”   格林金斯冷冷地说:“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们来比赛吧,老师,最后一场我们两个人之间的比赛。看看我们俩到底谁能杀了对方。你不想知道我这几年有没有长进吗?”   “你要是有长进,现在就不会落在我手里。这次作业我要给你打不及格了,林。”   “但你赢得憋屈。你不想我们站在对等的位置上真刀真枪打一场吗?”   格林金斯的确犹豫了。林奈的这个提议拨乱了他平静已久的神经。他退居二线已经很久了,但是他身体里的血性没有退下去。隐居的生活虽然安逸温馨,可他到底当了一辈子的军人,长久地不拿枪不打仗,他总觉得有点失落。他想战斗,想上战场,他太想念一线的残酷的生活,如果一个军人不能上战场,还有什么意思呢?南斯拉夫能和他抗衡的狙击手不多,如果能够在最终退休之前,打一场风风光光的仗,倒也不失一个痛快的退场。   理智告诉格林金斯,这个决定非常危险。林奈和他如果真的站在同一片战场上,他还真是说不好谁能赢。况且他是有家庭的人,他的妻子还等着他回家,一大把年纪的人了不应该再像年轻人一样玩了,今天把林奈放走,要再抓到他就很难了。   “老师,算了吧,你根本就不是过田园生活的那种人。”林奈嘲讽道:“别人不知道,我还不清楚吗?你要是能在乡下呆得住,根本就不会答应军部的这个命令。你已经退休了,他们就算去请你,你也有理由不答应的。你答应了,你想念这里,你根本控制不住自己。”   格林金斯定定看着他,手指僵在手枪的保险栓上。   不料仅仅一念之间,林奈突然爆起,从椅子上跳起来就往他身前扑,手刀带着淋淋鲜血横扫而来,一把打掉了他手里的枪。格林金斯反应也快,向后一避,这才看清楚他手里用来隔断捆绳的东西——   那是一枚细小锋利的铁片,如芒芒寒星,被林奈捏在指尖。他血肉模糊的手指暗示了,铁片原本是埋在了指甲下面的肉里,只要拔掉指甲盖,将铁片从肉里扯出来,就能撬锁、割绳、开机关,关键时刻的确是能救命的重要道具。   在自己的身体上创造伤口、埋藏小型利器是特种兵最重要生存技能之一。一来,职业军人身上必然有很多伤口,在伤口下面埋东西不容易被发觉。二来,即使敌人把身上衣服剥光了,总不能把伤口从身上移除,所以伤口下面的东西几乎不可能被拿走。这个小技巧很简单,最难的环节在于如何忍受手拔指甲扯铁片的钻心之疼而不面露任何一点动静。至少格林金斯刚刚没有发现任何蹊跷,林奈简直谈笑自若!   可怕的意志力、耐痛性和心理素质。这就是他一手调教出来的,南斯拉夫最优秀的特种兵。   林奈十指红透,实际上疼得手指都哆嗦,力道和精准度却没有丝毫放松。他额心干燥,只有微微发白的嘴唇能看得出来他的确忍受着非常人能及的巨疼。   格林金斯和他近身搏击不占优势——毕竟年纪大了,身体的机动性和耐力都远远无法和年轻人比较——因此也不恋战,三、两步跳脱开便往外跑。林奈知道他不会和自己硬拼,装模作样追了几步,人不见了他就堂而皇之返回室内,找回自己带的包裹,才翻窗逃出。   他从路边偷了一辆摩托车往大路上开,见路边的牌子他大约能知道自己已经在塞尔维亚境内。再三思考后,他决定直接回河谷小屋,再做下一步打算。虽然他心里焦急雷托的安危,但这时候如果他冒然联系雷托,也可能连累对方。雷托刚刚被抓不久,受艾力克·博朗拉沃的牵连难免要受到讯问,但从讯问、审查、定罪到处罚会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想要处死一名上校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至少立时三刻。雷托不会有生命危险所以这就给了林奈时间来想办法组织营救。   时隔两个月林奈终于回到河谷,回到塞尔维亚。   这是他魂牵梦萦的故乡,可两个月的时间已经物是人非,这片土地上曾经对他来说最重要的人,他的战友、他的师长,他感情的维系全都离开了,罗曼去世,格林金斯站到了他的对立面,故乡对他而言如同乌有之乡,是一片荒芜的、茫茫的土地。   他心里想着的那个人、他生命的维系已经不在这里。他的爱恋,他的梦,他的欢喜和忧愁从此有了另外的寄托,于是故乡变成了异乡,在没有爱人的地方,哪里都不是他的归属。   “列弗?”马里奥发现了他:“你怎么回来的?”   林奈疲惫不堪:“你怎么知道我会回来?”   “我在寻找你消失的线索。你已经失踪了三天。”马里奥说:“发生了什么?你去了哪里?”   林奈进屋给自己先倒了一杯威士忌,然后简单陈述遭遇:“接下来我还有一场仗要打,而且会比较难打。唉,老头子不好对付,这次是生是死真的说不好。”   “你能活下来的。”马里奥一边帮他包扎手一边说。他说得平淡却肯定。   林奈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容。他更担心雷托:“你有雷托的消息吗?他现在怎么样?”   马里奥本来还想瞒着他,看他的样子知道是瞒不住的:“上校在两天前被抓走,说他有协助通敌、包庇间谍的嫌疑。他的勤务兵一直在联系我,但他也打听不到什么有用的消息,只听说有严刑拷打,不知道能撑多久。那个勤务兵还交代我,如果找到你千万不要告诉你消息,但是看起来你已经知道了。”   “昨天格林金斯告诉了我。所以人民军是知道这件事的,而且消息很灵通。”   “人民军陷害了上校?”   “现在还不好说,这件事情太复杂,牵涉的人和势力也多,一时半会儿搞不清楚。”   “如果你自身难保,我认为你应该先想办法保全自己。”   “我不能丢下他不管。”   “他不愿意见到你这样。”   “那你认为我愿意见到他这样吗?”林奈不自觉拔高了声音,他明明已经很疲倦了,为了赶回河谷他一晚上没睡觉,眼睛已经遍生血丝,这时候提高声调显得有点可怕:“这里已经没有我牵挂的人了,马里奥,他是我唯一牵挂的人。他是维系着我和这个世界最后的一点关系。如果他离开了,没有人会记得我,没有人知道我的存在,我就会变成一盘沙子,风一吹就消散了。他是凝聚着我的灵魂的凝合剂,我不能没有他!”   那种无法忍受的感觉又一次回到了林奈的身体里。尽管理智告诉他,雷托不是一个好惹的人物,也不会轻易被困住,总会有自救的办法,而且他还有充足的时间准备营救,但回到河谷的路上,他还是无数次地将摩托车开到了最大时速,躁动的发动机合着他焦虑的心跳,他甚至后怕自己会一不留神开下路去,不知掉在哪个河沟里。   他无法忍受失去雷托,哪怕只是失去雷托的这个念头在脑袋里出现,他都觉得难以忍受。他想见到他,想听他再对他说一次,他,林奈·列弗是一个珍贵的、特殊的人。他已经放下所有只愿意成为雷托眼里的那个特殊存在,神不可以再剥夺他仅有的这一点东西了。   马里奥沉默地走过来,拥抱他:“好,我会帮忙的。上校对我有恩情,我也应该报答他。”   壁炉的火光在林奈眼里燃烧,幽愤、悲痛的火星在深潭上跳跃:“波黑政府军到底还没有调查出一个结果,再加上这是人家军队内部的事情,我们作为外人去强取不好。无论失败还是成功其实都是加重雷托的负担,人家会觉得还没把你怎么样呢,外人就急吼吼来营救了,本来没有通敌的更怀疑你通敌了。”   “波黑政府军不会自动放人。除非有切实的证据证明上校没有通敌。”   “他是被艾力克·勃朗拉沃连累的。所以,只要证明艾力克不是间谍,雷托身上的嫌疑自然就会消除。况且,政府军不一定愿意拿雷托开刀。他现在是波什尼亚克人心目中的英雄,多亏了机场那一战,如果他突然消失了,政府军很难和民众解释。”   “但勃朗拉沃的确是间谍,格林金斯已经承认了,你不能证明一个错误的事实。”   林奈咬牙:“那也只有塞尔维亚知道他是间谍,克罗地亚现在还不能肯定。他们是怎么怀疑起艾力克·勃朗拉沃的?”   马里奥是雇佣兵团的人,他是通过克罗地亚雇佣兵团知道的具体情况:“他们调查了那个支援贝尔拉莫维奇的雇佣兵团。萨拉热窝属于克罗地亚的、能拥有武装直升机和装甲车的大型雇佣兵团只有一个,兵团的团长是退役军人,他的女儿曾经和艾力克·勃朗拉沃是同一个读书俱乐部里的成员,两个人也许有暧昧关系,这说不好。艾力克·勃朗拉沃被捕后,团长的女儿嫁人了,但是她和丈夫拍结婚照的时候还戴着艾力克送她的耳环,那是一对镶金的黑珍珠耳环,和白色婚纱格格不入,于是他们拿到了那对耳环,发现金子上刻有勃朗拉沃的全名缩写。恰好我和兵团团长打过交道,昨天给他打电话假装日常问候,他才和我说了这些事。”   林奈赞叹地看着马里奥:“雷托把你留在身边,果然是有用处的。”   “上校对我有恩情,我应该报答他。”雇佣兵的逻辑很简单。   “也就是说,艾力克·勃朗拉沃通过昔日旧情人的关系,联络上了雇佣兵团向塞尔维亚支援,他的目的就是借机挑拨克罗地亚和波黑之间的关系,破坏盟约,为塞尔维亚服务。”   “如果兵团团长招供了,那他就坐实了通敌的罪名。”   “所以只要兵团团长否认他和勃朗拉沃的关系,艾力克就不会被抓到把柄。你和他们团长既然有交情,能不能帮上忙?”   马里奥做了个坚定的表情:“团长的确欠过我一次人情,我可以打电话给他,让他作证,保住上校和艾力克·勃朗拉沃。虽然我也不能保证这样行得通,但这是我们目前唯一能尝试的办法。至于后面怎么处理艾力克·勃朗拉沃,就要小心。”   林奈有点感动。他站起来给雇佣兵鞠躬:“谢谢你。只要能保住他,我一定会好好谢谢你。” 第41章 权衡利弊   雷托已经不记得时间了,他估计自己被抓至少有三天,但在体验上他像是熬了三个世纪。   断断续续有不同的人来拷问他,他们没有采取血腥的手法——也许是因为知道这些手段对他无效——而是逼迫他不能睡觉,用强光刺激他的眼睛,对他的精神一再打击。雷托奄奄一息,他体会到极度的、摧折灵魂的疲惫,理智像一只蝴蝶让他难以捕捉,他索性放手让它飞走。于是意识的海洋里只剩下汹涌的波涛,巨浪拍打他的脑颅,轰隆震动,回响里全都是林奈的一叹一笑。到最后,他听谁的声音仿佛都是林奈在对他说话。   “我知道不是你的错,”恍惚里,林奈走到了他的面前,亲吻他的额头:“但我只离开了不到72小时你就把自己搞成了这样,亲爱的,你让我很担心,我是不是不应该离开你?”   雷托露出一个微笑:“这都只是暂时的,他们定不了我的罪。”   “可你能熬到他们释放你吗?你不打算主动采取行动吗?”林奈叹气:“我不喜欢看到你这个样子,虽然我也不喜欢看你穿得花枝招展像只求偶的动物似的,可你受伤的时候也不好看。你的脸色太糟糕了。”   “抱歉,让你担心了。这是最后一次,好吗?我不会再让自己这么狼狈了。”   “那就停止对自己的折磨,雷托。不要用别人的错误来折磨自己。”   雷托感觉到心脏漏跳一拍。“林奈”的眼神将他看穿了:“你没发现吗?你不仅喜欢折磨别人,也喜欢折磨自己、虐待自己,为什么呢?因为你曾经做错过事情,所以你认为自己值得一切虐待和折磨吗?无论是否是你的过错,你都认为这是你应得的?遭受折磨和虐待能让你在心理上更舒服吗?你是在赎罪还是在逃避?你认为自己要遭受多少折磨才能弥补过去的错失?你是不是期待自己哪天能以死谢罪,这样那个曾经代替你去死的文件保管员就能得以安息?”   雷托被他拥抱。他觉得自己在这个拥抱里有了喘气的空间。   “亲爱的,这是一个不好的习惯,是不健康的心理,你应该改变。”幻觉中的林奈温柔地拍抚他:“你愿意信任我吗?你愿意听听我的想法吗?我认为,你不应该以最糟糕的一面定义你自己。你心里的那面镜子,映照出来的应该是战争最阴暗的角落,而不是你最痛苦的伤口。”   雷托依偎着他,从未有过如此轻松的时刻:“因为被你爱着,让我觉得自己没有那么糟糕。”   林奈笑了:“我当然是爱你的,我等着你回家,亲爱的。”   ……   “上校!上校!”有人呼喊。   雷托抬起汗淋淋的脸,终于捕捉到了现实的声音,他从幻觉里醒来,露出一个礼貌的微笑:“抱歉,我刚刚走开了一会儿。你说什么?”   审讯员满脸嘲讽:“艾力克·勃朗拉沃招了,他承认自己是塞尔维亚间谍。但他说你什么都不知道,看来你的朋友很袒护你啊。”   雷托皱眉:“他招了?他还说了些什么?”   审讯员不耐烦:“是我在问你话,还轮不到你来问我,嫌疑犯!”   雷托脸色一冷:“把你的长官叫来,我有话对他说。你告诉他,我有重要的消息和他谈。我不和你说话,你还没有资格在我面前说话。”   审讯员对他突然转变的态度感到惊讶,雷托受尽酷刑却威仪不减,压迫得审讯员心里生了怯意,竟然忘了回嘴呆愣愣地就照他说的去做。   总负责案子的也是一名上校,进来的时候只以为雷托在耍脾气,没有把雷托放在眼里:“有什么快说,别浪费我的时间。”   “告诉军部,全民公投之后我会辞职离开波黑,彻底消失在这个国家。在辞职之前,我会接受电视台采访,告诉全国人民,我对这个国家应尽的义务已经完成,接下来我应该履行作为儿子的责任,弥补多年因工作繁忙而忽略陪伴父母造成的亏欠。”雷托坦言:“你们无非是不想见我出头,又怕我因为机场一战获得民心之后得意忘形,不受军部控制,才想借此机会打压我。我今天就把话放在这里了,我对职位、权力还有你们这些勾心斗角的小游戏没有任何兴趣,我已经决定在波黑独立的当天离开这个国家。所以你们不必担心我会篡权谋位,影响你们的地位。去吧,把我的话一字不落地往上转达。老头子们会作出正确的决定的。”   上校被他堵得一时竟然接不上话。好半天才有点恼怒地反应过来:“你别以为这样就能逃避罪责!我们现在是在审查你的叛国罪行,你的那个克罗地亚朋友已经承认了他是间谍,难道你还妄想着能逃脱制裁……”   “你们知道我和这件事没有关系,而且你们没有实际证明我叛国通敌在证据,”雷托直接打断他:“我在政府军这么多年根本接触不到核心信息,只是空有头衔而没有多少实际的权力,手底下除了几只猫鼬,就连申请几架直升机和悍马车都要经过上头层层审批,这是你们自己造成的。所以我根本没有当间谍的本钱和能力。你们心里很清楚这一点,所以,不要浪费我们彼此的时间了。我已经承诺我会离开这里,你们不需要再对我戒备防范了。”   上校抿着唇,脸色很难看。   雷托其实已经很虚弱,但他强撑着最后一点力气:“我可以现在就写辞职信,然后你把这封信一起带给老头子们。这样,我、你、他们,大家今天晚上都可以睡个安稳觉了,好吗?让克罗地亚人自己去操心自己的事情。”   瓦尔特见到雷托的时候吓了一大跳,他亲爱的上校形销骨立,惨白得像只鬼。那个失礼的审讯员恭恭敬敬扶着他从审讯室出来,并和瓦尔特一起把雷托扶上车,并和雷托道歉——   “很抱歉上校,的确是我的工作态度有问题。请您原谅,我会写好检讨呈交给您的。”   雷托连看都懒得看他一眼,窝在轿车的皮椅上:“滚吧。”   瓦尔特已经准备了热汤和外伤处理的药品:“他们怎么能这么对待你。这是虐待,是不正当审讯,应该举报他们!”   “得了吧,这帮家伙就是吃这碗饭的。”雷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计较:“有林奈的消息吗?”   瓦尔特点头:“马里奥和他已经见面了。他们在商量营救你的计划,不过他们的计划应该用不上了,上校,你怎么说服他们放了你的?”   雷托这才松下一口气。他没有说话,仿佛点了点头。瓦尔特等了一会儿见他没有反应,才发现他已经两眼一闭直接昏了过去。   被吓得魂不守舍的瓦尔特催促着司机飙车去了军医院,大呼小叫将整个急救室的医生全找了来。所有检查做完就花了两个多小时,主治医生哭笑不得地告诉瓦尔特雷托只是脱水严重加上疲劳过度,并没有严重的伤情,小勤务兵才觉得自己的灵魂回归到了正常的位置。   第二天清晨等林奈和马里奥赶到医院,雷托仍然在昏睡,但他的身体指标已经没有那么可怕了,医生给他大量地输液,营养剂和水全部通过血管进入到他的身体里,手背因为长久地扎着针发着青,皮肤摸上去是冰凉的,脉搏在这种极冷的环境下跳动。   林奈握着他的手,没能将手烘暖,自己的却凉下去。他仍然不死心地握着,直到最后两个人的手都变得冰冷、汗湿,黏腻。战争剥夺了人和人相互温暖的最后一点希望,每个人都自身难保,如果一定要顾及别人,就要有充分的准备一同承担它的苦寒。   瓦尔特带着热水和食物回来,一并还有些新的消息——   “艾力克·勃朗拉沃承认了自己是塞尔维亚间谍,并且对帮助联系雇佣兵支持贝尔拉莫维奇的事情供认不讳。但他说他是被迫的,因为塞尔维亚人拿他的生命威胁他,他们侮辱他、虐待他并且对他的精神日复一日地折磨,威胁他如果不做间谍就会杀了他和他的全家,在这种情况下,他只能答应当间谍。”   这倒是一个可行的说法:“克罗地亚接受了他的说法吗?”   “他们在讨论、考虑,但我认为最终的结果还是会接受。勃朗拉沃的确遭遇了非人的酷刑,在极端残酷的情况下,如果一个人仍然保持自己的信仰,宁死不屈,他应该被追封为烈士,受人民尊重。但如果他选择屈服和放弃,也不应该遭到唾弃,毕竟求生是人类的本能。就算他们仍然认为勃朗拉沃应该接受惩罚,考虑到他的经历,也不会有太严重的处置后果。”   “那现在他还被拘留着吗?”   “在讨论结果出来之前,恐怕还要关一段时间。但他们不敢对他动粗了,听说有精神科医生被请来鉴定他的精神状态。”   “是打算以精神疾病作为辩护理由吗?”   “是的。他们家到底是搞法律的,思路很清晰。老勃朗拉沃如果拼了命卖一把老脸,虽然可能晚节不保,但把儿子捞出来应该没问题。”   这时,林奈的手上有轻微的动静。有人发出昏沉的呓语,低哑浑厚的声音显得懒洋洋的——   “什么思路很清晰?”   林奈回头就见醒来的雷托:“没事。你感觉怎么样?”   瓦尔特知道两个人有话说,找了个借口先离开。雷托回握了一下林奈的手:“我睡了多久?”   “一天一夜吧。要水吗?我去给你拿水。”   “我现在最需要你,别动,让我看看你。”   林奈笑起来,他俯身亲吻爱人的手背:“我们俩真是多灾多难,嗯哼?”   “多相配,不是吗?”雷托顺着他的话调侃。   林奈替他拨开额前的头发,用毛巾给他擦了擦脸,亲吻他的嘴唇。他们交换一个缓慢的、轻柔的吻。雷托抬起手摸一摸他的脸,林奈用侧脸在他的掌心磨蹭。   “我坐在这里的时候就在想,干脆现在就走,公投也不管了,等你醒了我们就去意大利。”林奈低声唏嘘:“我以前绝对不会产生这种不负责任的想法,什么抛下一切撂挑子不干,这种事情百分之百不会出现在我脑子里。但是今天早上我真的是这样想的,雷托。”   雷托用深情的目光回望他:“我们每个人都会变化,为了适应新的情况和环境。客观的世界在变化,所以我们也会应对着变化,这是人类最正常的反应。”   “我能预见自己会离开人民军,会转变自己的职业,但是我绝不会想到有一天会离开塞尔维亚,离开南斯拉夫。有一些变化我自己想想也很吃惊。”   “因为这些变化让你觉得惶恐难安吗?你害怕失去自己还是害怕自己的人生不受控制?”   “比起害怕失去自己,我更害怕失去你。”林奈剖白:“我年轻的时候天真地认为,人生就是权衡利弊,但是战争让我的人生里没有利,只有弊,我只能权衡不同程度上的弊端。如果我一点会失去一些东西,我宁愿失去我自己,不要失去你。”   雷托抚摸他的眉角和发鬓:“我很抱歉,没能成为你人生中的优势。”   “不是你的问题,”林奈回答他:“这是我的问题。爱情很难成为一个人的优势。”   他们在安静里耳鬓厮磨,一对劫后的爱侣总算回到彼此身边。   “话说说就算了,该做的还是应该做完。”雷托太了解林奈了:“你的那位敬爱的老师不会善罢甘休吧?没有和他做一个体面的告别,你会后悔的。”   林奈想到这件事就发愁:“但这件事恐怕不会体面收场。”   “非要走到不可挽回的地步?没有回寰的空间?”   “他是想要杀了我的,我能感觉得到,他是认真的。我和他之间十几年的情谊,终究是比不上军部的一个命令。在这一点上,他的确比我更像个职业军人。这大概是我还年轻,而他已经经历了岁月的洗礼的原因。”林奈的目光暗了下去,在这件事上他是难过的:“我和老师之间,恐怕真的只有一个人能活下来。不是我死,就是他死。” 第42章 地面之下   林奈思路很清晰:“虽然具体的内容没有透露,但老师说过他要执行一次狙击任务,这次任务必然和全民公投有关系。时间点应该就在这几天,涉及到关于投票的重要人物都可能有危险。人民军很在意这次全民公投,必然想尽办法破坏投票过程。把一个退休的老人都请到战场上来,这是黔驴技穷了。”   “比如从克罗地亚来拉票的议员?”   “拉票演讲活动不能暂停进行吗?选票总不会比人命更重要。”   “人民军这次是孤注一掷,波黑也是。如果这次投票不通过,你知道波黑可能面临什么样的下场吗?独立失败,重新纳入塞尔维亚的管辖范围内,到时候,波黑的所有非塞尔维亚人会面临更大的生存困境。我们只有赢这一条路可以走。”   “演讲活动什么时候进行?在什么地方?你们打算怎么部署人手?”   雷托将与议员的谈话大致复述:“你想加入这次保障行动?”   林奈挑眉:“我没有冒犯的意思,亲爱的,但整个波黑政府军加上克罗地亚国防部,能够和奥丁·格林金斯对狙的人,恐怕还没有出生。你不会想要一个从业超过四十年、一生打出的子弹可能比你吃过的炸薯条还多的狙击手站在你的对面。我是你们唯一的指望了。”   雷托深爱他自信的样子,这是林奈的人格魅力。他现在大概知道这份自信是从哪里来的了。如果不是因为他身体还有点虚弱,他很想坐起来把人拉进怀里亲吻。   “你现在这个样子很美。”雷托由衷地说:“我只想保留住现在的你,如果杀了奥丁·格林金斯会让你变得痛苦和忧郁,那么我宁愿你不去。”   林奈已经做了决定:“但我承担不起失去你的风险。”   雷托知道自己能做的就是保证他做了一个正确的选择。下午他就强撑着身体坐起来,把瓦尔特、秘书官和马里奥叫到病房里一起开会,详细分析演讲活动当天的行程,完善部署——   “当天的演讲活动会持续一整个上午。从早上九点钟开始,议员会乘坐游街的演讲车穿过萨拉热窝的市区主干道,路线就是地图上你现在看到的红色线路画出的这一条,从酒店出发,途径拉丁桥、市民广场、国家图书馆、歌剧院最终到达教堂。演讲最终在教堂的院子里进行。”   林奈看着那条长长的弯曲的红线:“沿途拉票和演讲,车速肯定和平时的车速不同。有没有算过这一路要走多长时间?”   “整条路线大概持续一个半小时,计划在十点半到达教堂并开始演讲。演讲持续一个半小时在正午十二点整结束。”瓦尔特回答了他的话:“演讲结束后会有小型的午间聚餐。两点钟所有活动才正式结束,议员会乘车回到酒店。”   “真是充实的一天,不是吗?”林奈调侃。   雷托回答:“这就是从政的代价。”   “目前的部署方案是怎么样的?”   “因为游街的路线经过的都是城市主干道,我们不好封街,会影响市民的正常生活,所以会派八辆摩托车、两辆保镖车前后护送演讲车,沿途每个路口我们会有士兵驻守,如果出现大量市民可以及时疏散,严禁举牌、追车、拥堵街道。”   “教堂那边呢?有没有教堂的地形图,我看看。”   “这里。教堂不大,这是我们和议员协商的结果。院子里最多能容纳三百人,我们规划只邀请两百市民到现场,其余的都是两国的政要和经济、文化届的人士,这样我们能更好的地控制现场。媒体只邀请了一家,进行现场直播演讲,保证所有人能够在家里看到演讲,不需要都聚集到教堂去。”   林奈带着人现场去教堂看环境。这座不起眼的天主教堂坐落在平房勾叠的克罗地亚人聚集区,属于社区教堂,占地面积小,神职人员少,环境朴素、简洁、温馨,来这里进行宗教活动的都是附近社区的普通居民。议员看中的也正是这里的“社区氛围”,它几乎是教义中“友爱、互助、平等”的完美具象。把政治活动放在这个地方举行,无疑拉近了政客和平民之间的距离,比在高级酒店的奢华会议厅或者庄严冷肃的市政办公大楼更合适。   而且,居民区规整紧密的格局对狙击手来说很不好处理——   “这里可以说是一个狙击手最不喜欢的环境。”林奈解释:“老城区的房子排列紧凑,街道狭窄,观察面就会大大地减小,严重影响到狙击手的视野,视野不够开阔对狙击手来说是致命弱点。另外,居民区人多,人越多越影响狙击任务。一来,这里都是克罗地亚人,他的狙击小组进来之后压力会很大,一旦暴露身份,不需要我们的安全部队,当地平民都恨不得他们去死,很容易产生和平民之间的冲突。二来,人多意味着不可控的因素也在增加,误伤几率提升,撤退点也很不好处理。所以,从这两个方面来说,我们是有利的。”   瓦尔特脑袋转得很快:“我们可以通过社区人员通知这附近的平民,让他们暗中留意可疑人员,不要轻易为陌生人提供自己的居室,一旦发现和格林金斯相像的人立刻报告安全部队。我们就只要覆盖楼顶地区和街道的每个关口,对我们来说也更容易控制。”   他的进步让林奈欣慰:“好,那这个任务就交给你。不要直接告诉他们这里会进行军事行动,容易造成恐慌,也怕平民泄露消息打草惊蛇。你就说最近这里有个狡猾娴熟的小偷,已经得手多次,相貌特征大约是什么样,一旦发现可疑人员立刻通知警察。”   “没问题。还有什么是需要我做的?”   “我需要安全部队对这里每栋楼房进行扫描式排查,不仅仅是楼顶和街道关口,包括地下仓库、下水道、室内停车场、垃圾站……不要放过任何一个角落。只要蟑螂老鼠能去的地方,都要查。格林金斯很可能利用这些地方进行观察和狙击。”   “下水道也能当作观察点和狙击点吗?”   “地下是很容易被忽略和遗忘的,但就是这些地方最容易出现意外。只要没有掩盖和阻挡物,地下当然可以当作狙击点。就算有遮挡物,光学潜望镜这种东西发明出来,就是为了能够从地下往地上看的。他甚至都不需要携带专业观察镜,一根旧水管加两片玻璃,就能在你脚底下把你看个清清楚楚,上学的时候老师教过你怎么做潜望镜吧?这是小学生都会的东西。”   瓦尔特咋舌,林奈这么一说他觉得自己脚下踩着的土地都不太踏实了。   林奈很严肃:“狙击手是一个综合职业,他要精通所有东西。大到地心引力、潮汐变化,小到蚂蚁迁徙、木工五金,都要了解。越是从业时间长的狙击手,他的思维就越灵活,利用一切能利用的东西,创造一切可创造的条件,你想破脑袋都不知道他会在哪里,用什么杀死你。”   除了视野不够、人多不可控之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让林奈认为他亲爱的老师不会轻易地选择楼上的房间进行狙击。在楼体内执行任务的狙击手最好能确保楼顶被自己的人覆盖,这是因为敌人如果要抓人,很可能坐着直升机从楼顶降落,从上到下包抄,堵住狙击手的撤退路线。当初林奈和罗曼初到萨拉热窝执行狙击任务就犯了这个错误,导致雷托的人上下把他们俩围剿在楼梯间,最后才不得不跳窗户。但林奈那时候是没办法,因为这里是波黑,塞尔维亚部队如果高调地把人家楼顶占领了,很容易被平民发现,和平民产生冲突。   格林金斯现在面临着林奈当初一样的问题。而且为了保障当天的政治演讲活动,波黑政府军肯定会在附近所有楼房的顶楼布置安全部队,这是最基本的操作,格林金斯和他的狙击小组根本没办法拿下楼顶,等于给自己留一个隐患。这时候选择楼上的房间,风险太大了。   “林奈!我们发现了几个空出来的地下室,你要不要看看?”瓦尔特跟着安全部队进行了搜查。   林奈跟着人去查看。这是公寓楼自带的地下室,在地下一层,大半截空间都埋在地下,只在一楼露出约一米的窗口。这些地下室原本是公寓楼的仓储房,房东将空间开辟出来以极低的价位租给些穷学生和体力劳动者,里面潮湿阴冷,夏天淹水冬天透风,居住环境极其恶劣,却容纳了不少交不起房租的贫困户。   “房东说从克罗地亚独立后,大批居住在萨拉热窝的克罗地亚人外逃回国,他原本的租客也因为担心接下来的战争连夜收拾行李上了火车,连租金都没交齐就跑了。这些地下室相应空了出来。”瓦尔特嫌恶地看着昏暗积水的房间:“这里真不是人住的。”   林奈走到窗前观察:“这里到教堂的院子大概多少距离?”   “一公里不到。除了几辆停在路边的车,没有明显的障碍物。车子也是可以开走的。”   “足够了。符合条件的地下室这附近有几间?”   “目前我们找到4间,但是有2间方位不是特别好。”   “让我们的人安排稍微远一点的位置重点盯梢这几间地下室,不要轻举妄动。”   “是!”瓦尔特有点兴奋,他透过军用望远镜能看到教堂院子里的苹果树:“我们要是能生擒了奥丁·格林金斯,就立了一项大功了。”   林奈微笑着摸摸他的头。瓦尔特在经历了机场粮食战役后成长的速度非常快,不仅办事稳重细心,而且有责任感,现在他已经能够独立扛起来一些基础任务。雷托还在休养,很多事情无法亲自帮忙,瓦尔特竟然也从林奈手里接起了不少东西,两个人合作已经比第一次营救艾力克·勃朗拉沃顺畅很多。   想起艾力克·勃朗拉沃,林奈不得不问一句:“勃朗拉沃那个克罗地亚人怎么样了?”   瓦尔特知道的比较详尽:“他父亲将他力保了出来,以他身体需要休养为由申请让他回克罗地亚的乡下养病。国防部应该已经同意了,就是这几天出发回去。”说着他也表达了对这个克罗地亚人的不满:“我们上校好心救他,他却拖累了上校,这也就算了,上校在医院躺了两天,也不见半个来探望的人影。好歹也是救命恩人,这样没心没肺的家伙上校却将他视为挚友,真是浪费了上校的心意。”   “一次都没有来过吗?”林奈也很惊讶。   “恐怕是羞愧得不敢见人吧。”瓦尔特讥讽道:“只有他父亲托人送了一篮子水果过来,卡片上写些客套的话,要我看简直是毫无诚意。这一家人都有问题。”   林奈微微皱眉。他依旧觉得艾力克的事情处处透露着古怪,像一盘散乱的拼图缺少了最重要的一块,使整副画面失效,无法让人看清楚全局。一定是他们漏了什么东西,才让整件事这样的荒谬滑稽,一条重要的线索,一个能够把实情从头到尾贯穿起来的逻辑。   之前他不好强加干涉雷托对艾力克·勃朗拉沃的判断,这毕竟是雷托重视的朋友,雷托有相信和维护朋友的立场。但如果雷托因为勃朗拉沃白白受罪,林奈就不能不管了。 第43章 双面间谍   “我没有诋毁你的朋友的意思,但我认为这个人很可疑,包括他给塞尔维亚当间谍的整件事,都透露着古怪。我知道我没有确凿的证据,但我在军队呆了也有快十年,一个人有没有秘密我能看得出来。我认为,这件事没有那么简单。”到了这一步,林奈不得不把话说开了。   雷托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也有同样的隐忧:“没事。你说吧。”   林奈干脆坦白:“我没见过这么失败的间谍,说真的。他联系雇佣兵支援塞尔维亚,这个举动很高调,他是间谍,而且刚回来还在接受脱密审查,他就敢这么高调借兵,这不是明摆着要暴露自己吗?怎么会有这么傻的间谍?就算有一个厉害的父亲能保他,他也应该想到保住的结果就是他很难再接触系统的核心了,克罗地亚必然防着他,所以他回来就只打算当一个月的间谍吗?职业规划这么草率?”   “但他自己亲口承认自己是间谍。”   “所以,他这么做可能是在用一件事来掩盖另外一件事,他还有更大的目的,接下来他还可能有所行动,不会乖乖回克罗地亚。”   雷托露出一个苦笑:“这些话你憋了很久吧?”   林奈是为了他的面子着想:“要不是你差点被那小子坑了,我才懒得管。我是他什么人?救他一次已经是看在你的份上了,不然我连他的名字都不想记。我是担心他接下来还会连累你。”   雷托握着他的手,林奈的爱与尊重让他倍感甜蜜:“以后,你有什么想法都可以跟我说,不需要顾及我的朋友、亲人的面子,也不需要担心我会不会心存芥蒂。我不会。我不想我们之间还有这么多客套,这不是我期望的伴侣关系,我也不想给你增加思想上的负担。”   “嗯。”林奈回握他的手表示答应。他不说,但是雷托知道他是高兴的。   他们交换一个简单快速的吻。雷托说:“我约了艾力见面,他母亲刚好也在。明天大家一起吃顿饭吧,我要当面问问他的想法。”   他们见到勃朗拉沃的时候,这对受尽命运捉弄的母子显得十分疲惫。艾力克形容不整、精神不振,靠近他甚至能闻到大衣上隐隐约约的酸臭味。这是反常的,勃朗拉沃一家都是高级知识分子出身,自视甚高,从来注重体面,即使困苦,不至于这样邋遢颓唐。   雷托也不忍心:“回去好好休养吧,别想太多了。”   勃朗拉沃很不好意思:“还没向你道歉,连累你了,真的抱歉。”   他的表情是真诚的,林奈在这一刻相信他的心里仍然把雷托当作好友。   雷托叹气:“艾力,我能理解,既然你是被迫为塞尔维亚服务,当初为什么不找我帮忙呢?那天在照相店的门口,你说你没办法向我说清楚,我觉得你现在应该给我一个说法了,考虑到我已经身在局中。”   勃朗拉沃看看他,又看向林奈。他母亲给了他一个眼神,示意他应该坦白,他才组织了一下语言和思路:“塞尔维亚人把我放回来,就是想让我破坏克罗地亚和波黑之间的盟约,好给波黑独立增加难度。虽然我暂时自由了,但塞尔维亚人一直在监视我的行动,我不能贸贸然和你坦白一切,事实上我不能对任何人坦白,不只是你,雷托。塞尔维亚人会杀了你,他们会杀了所有知道真相的人。”   “你认罪也是想让他们早点放了我,对吧?”   “我自己做的事情自己担着,不需要任何人为我承担。”   “你甘心吗?”林奈插嘴。   勃朗拉沃的表情一变,仿佛没听懂他在说什么:“你说什么?”   林奈很不客气:“我问,你甘心吗?你无辜被抓、受尽虐待,以致身体落下残疾,甚至永远不能生育,你还甘心给塞尔维亚人做间谍?”   勃朗拉沃只要面对他的时候就有所戒备:“我不是说了我是被迫的吗?”   “这和是不是被迫没关系。你被迫当间谍和你恨塞尔维亚人一点也不矛盾。”林奈一针见血:“你很恨塞尔维亚人,恨之入骨,这是当然的,换了我是你,我也会恨得牙痒痒。所以你刻意高调、大动干戈地借兵,表面上是顺从塞尔维亚,实际上则是为了给塞尔维亚添堵。你也的确做到了,借兵的后果是塞尔维亚蒙羞,而波黑不仅战胜了,还赢得了民心。谁拿到了好处一目了然。”   勃朗拉沃脸色一沉“你到底想说什么?”   林奈大胆结论:“你确实是间谍,但你是一个双面间谍。”他顿了顿:“你一方面为塞尔维亚充当耳目,做些看起来符合塞尔维亚利益的事情,借兵至少在表面上破坏了波黑和克罗地亚的盟约。另一方面你为了给自己复仇打击塞尔维亚,因为塞尔维亚人害了你,你也不会让塞尔维亚好过。”   勃朗拉沃没有马上回答,他看看雷托,露出一个突兀的、扭曲的笑容:“你的小恋人很聪明。果然是你会喜欢的类型,雷托。”   雷托很严肃:“艾力,仇恨会蒙蔽你的理智。你阳奉阴违,塞尔维亚也会报复你的。”   “我不在乎!”勃朗拉沃提高声音:“大不了一起死。你觉得我会在乎吗?我现在还有什么能在乎的呢?我就是个废物,这辈子再也不能和相爱的人在一起,甚至不能有自己的孩子!我的人生已经毁了!这些都是塞尔维亚人造成的!只要能让塞尔维亚人吃点苦,我死,我要拉整个塞尔维亚下地狱!”   这等于承认了他作为双面间谍的身份。这下所有的事情就能讲得通了。   塞尔维亚和人民军都没有想到,他们折磨洗脑了足足三年的人,不仅没能派上大用场,反而被倒打一耙,赔了夫人又折兵。到此,林奈已经开始敬佩艾力克·勃朗拉沃了,他被囚禁塞尔维亚军营三年,不仅忍辱负重活了下来,还忽悠得塞尔维亚人相信他能做好一个间谍,进而把整个人民军玩弄在股掌之间,最终一把可怜牌功成身退,让克罗地亚放了他回乡!   坚忍、冷静、缜密、城府极深,每一步都有算计,每一个动作都是精心安排。一个小时前林奈还信誓旦旦说他是个“失败滑稽的间谍”,他根本就是最好的间谍料子!这种人要是一毕业就把他放进克罗地亚安全部,塞尔维亚根本就没法和克罗地亚周旋。   林奈还有最后一个疑问:“为什么选择借兵?这不算是聪明的选择,不仅暴露自己还牵连了很多人。你完全可以做得更好,把线放得更长更远,你甘心只让塞尔维亚栽这一个跟头?”   “能让塞尔维亚栽这么大一个跟头已经很不容易,况且,早点暴露早点能摆脱塞尔维亚的控制,总比受制于他们要好。”   “你也不在乎你的父母?你父亲为了你,晚节不保了。”   “父亲和我一样愤怒,他会体谅我的。”   他的理由很充分。林奈想,谁也不能怪他,这是一个已经失去所有希望和乐趣的人,他做什么都只是为了给自己争一口气,他什么也不怕。你不能怪罪这样一个人,这大概也是克罗地亚最后决定放过他的原因,再继续逼迫他,谁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做出更极端的事情来。   气氛有点僵硬。雷托给好友倒了一杯酒:“算了,既然事情已经过去了,也没什么好再说的。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呢?车票是订在哪一天?我派个人送你和伯母回去吧。”   勃朗拉沃对他仍然有愧疚:“已经给你添了不少麻烦,不能再增加你的负担了。我们没什么行李,自己来就行。车票定在后天,一大早就走。我暂时也没有其他打算,许久没有陪伴父母是我作为儿子的失职,总之先在家休养一段时间,然后出去工作也好,买块地当农民也罢,我是无所谓的,我的人生也就这样了。”   后天正好是克罗地亚议员举行政治演讲的日子,雷托有工作在身,不能去送他了:“那好吧。但你不要放弃,等局势稳定了,或者你的生活安定下来,我们还可以找好的医生给你看看。未必就真的不能要孩子了。你还这么年轻,人生还长着呢。”   勃朗拉沃勉强点点头。他虽然嘴上说得轻松,可雷托能看出来,他的确不对自己的未来抱有希望了。一个男人如果失去了性能力,无疑是对个人最重大的打击,几乎没有任何事情能够和这样的挫折相比。这是直接否定了他作为男人的资格,换个普通男人也许早就疯了,他还能保持理智和情绪上的平稳,已经是个奇迹。   简餐过后,他们在饭馆门口分别。瓦尔特来接雷托和林奈,雷托自己坐进了驾驶位,给瓦尔特交代了任务:“你带只猫鼬去盯着勃朗拉沃,直到他们正式登上回克罗地亚的火车,确认人跟着车的确走了,再回来汇报。小心一点,有可疑的地方立刻联系我。”   瓦尔特领了命下去。林奈看出雷托态度的转变:“你对他还不放心?”   雷托在后视镜里微笑:“他现在的思维很极端,做事情不计后果,也不怕牺牲。只要他一天没有回到克罗地亚,他还有可能发疯。”   林奈沉默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他才说:“他其实还是在乎你这个朋友的。那天在街上先和你疏远割席,后来又为了不拖累你干脆认罪,就算出来了也不主动和你见面,看望你,他知道他现在的名声全坏了,和你走得太近会影响你的名声。他不是一个合格的儿子、军人、克罗地亚人,但自始至终他是一个合格的朋友。”   “我知道,”雷托一只手伸过来握了握爱人的手,但他要开车,目光只能放在前方:“我也很难过,我们最终走到了这一步。大概人和人的关系,就像这个世界上任何的东西,都不是一成不变的。昔日的知己、好友、亲人有一天突然变成了陌生人,也是很常见的事情。我们都为对方着想,都没有做过对不起对方的事情,这大概是命中注定吧。”   林奈一把回握了雷托的手:“你会担心我们之间有变数吗?”   雷托很诚实:“会。”他补充:“所以,我希望如果有一天你要离开我,或者有一天我要离开你,我们能好好地谈,而不是像艾力一样,话说得不明不白的。至少我能明白我们为什么分开。”   他不能保证他和林奈会白头偕老,他有这个愿望,在这一刻他衷心地希望他们能长长久久,但谁也不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尤其是在战争年代,意外总是来得很早。如果他和林奈真的有一天要分离,他希望以尽量体面的、温和的方式完成。他们都已经不再年轻,无论是生离还是死别都是要伤筋动骨的。   猫鼬第二天回来汇报:“勃朗拉沃倒是一直没有出门,和他母亲安安分分呆在安排的酒店里,当然也可能是克罗地亚限制了他的行动,除了几位朋友来探望他,没有什么别的事情。”   “都是些什么人来探望?克罗地亚会限制和审查看望他的人吗?”雷托问得很详细。   “看着像些干体力活的民工,反正不是什么体面的朋友,衣着褴褛,行为也不大方,勾肩搭背、三三两两而来。克罗地亚没有限制他的行动,但是派了人盯着,应该和您的想法一样,要确定他的确搭上了火车。”   “他母亲也一起和他见这些朋友吗?”   “应该是这样。送人出来的时候是他母亲,他没有露面过。”   “跟着这些人,看看他们都是干什么的。”为以防万一,雷托不得不多留个心眼:“后天就是演讲活动,当天我和林奈还有一场艰难的仗要打,必须全力保障整个演讲活动,没有心力分出来给艾力克。你们务必盯好他。” 第44章 抗议活动   1992年2月27日,萨拉热窝   今天是最重要的日子,我像迎接成人礼一样郑重其事。如果今天能够顺利过去,或许我真的能迎来一个美好的未来,但如果不能——我已经做好了牺牲的准备——我认为有些事情应该提前交代,已备万全。我是在神志清醒并完全具备行动能力的情况下写下这份遗书,如果我在战场上遇难,请法官充分采纳这份遗嘱作为我的个人愿望,并按照它来执行。   其一,我个人的重要财产包括塞尔维亚喀尔巴阡山区木屋一间、诺维萨德市公寓一间、南巴奇卡农田两百亩以及英国银行约合6000英镑存款。请将不动产带家私捐献给联合国红十字会以资助在战争中需要帮助的人,确保无论任何民族和国籍都能够得到资助。存款账户请交由霍莉·马克茨维基小姐名下。   其二,1985年我曾在贝尔格莱德保险公司买下一份价值100万的意外险,合约条款规定,如果我在战争期间遇难,将由指定继承人继承保险公司100万赔付金。我自愿指定这份保险继承人为雷托·法布里奇·索洛纳扎罗夫。如其不幸罹难,赔付金请捐献联合国红十字会。   其三,我自愿接受火化葬仪,另请将我随身的M82狙击步枪及合影相片一张一同火化。骨灰请交由雷托·法布里奇·索洛纳扎罗夫保管,如其不幸罹难,请由火化场按一般流程处置。   雷托,我的最爱,我们的缘分奇妙、有趣而浪漫,尤其是在这样世恶道险的时局里,能遇见你并和你相爱是命运对我的眷顾。我想告诉你,我一直为你感到骄傲。但我也有担忧,如果我无法陪在你的身边,请照顾好自己,不要一味沉溺悲伤,也不要自我苛责,更不应该惩罚虐待自己。请你相信,我始终是爱你的,在任何时候我都因为爱你而感到幸福。等到和平来临的那一天,我们总会再度相逢。   ......   ............   “该出发了,林奈!”瓦尔特在门口喊:“你在写什么呢?”   林奈从书桌边站起来,将信纸收进口袋:“没什么,走吧。”   雷托在门口等他,两人交换一个眼神,雷托低头亲吻他。外头一丝风都没有,积云浓雾,萨拉热窝是灰败的、凝滞的,城市成了寒窗上一个湿气氤氲的影子,一滴情人泪落在信纸上化开的洇痕。人类照着自己的心意建造城市,最后城市就是人类爱和伤口的具象。   “我爱你。这一点是永远不变的。”雷托在他耳边说。他把林奈送上车。   他们俩的岗位分工不同。林奈要先出发,他只来得及多吻一下他的脸颊:“我也爱你。”   狙击小组的车队先出发,顺着清晨的城市直驱教堂附近的平民公寓。所有地下室、地铁系统和下水道全部安排了安全部队看守。狙击小队一到现场,立刻上楼占领所有楼顶天台,确保敌方的狙击手不能占到任何一点便宜。   早上的街道还看不到车,只有公交车偶尔经过。林奈巡查了周围的地下室后和瓦尔特在街口汇合。瓦尔特作为他的观察员第二次和他配合作战,小勤务兵已经显得稳重不少,装备收拾得整整齐齐,一路跟着林奈跑也没见喘不上来气。   “这个鬼天气,两百米以外都看不清楚,怎么打?”瓦尔特吸了吸鼻子,一边用望远镜观察一边摇头:“林奈,你确定你的老师真的会照着这个思路打吗?别说什么议员了,我现在连教堂的门都看不见。他就是神,也不能凭感觉射击吧?”   他说的是有道理的,林奈要做好心理准备,格林金斯可能会临时更换狙击方案:“再等等,议员还有两小时才出发,看看接下来会不会出太阳把雾气驱散一些。你联系酒店那边的人,注意安全措施,确保议员一定要穿防弹衣,我们的人都部署到位了人才能从酒店出来。”   酒店也安排了安全人员。为了保障克罗地亚议员上街巡游的安全,波黑政府军再次出动猫鼬,荷枪实弹的特种兵看起来非常有震慑力,再加上机场一战猫鼬打响了名声,显得波黑的确非常重视这次的任务,特种兵往队列前面整整齐齐一站很让人有安全感。   雷托从早上开始亲自陪着议员,确定他的衣装、通讯设备、演讲稿以及随行人员的安全审查。议员本人今天的状态不算太好,像是睡眠不够充足,化妆师为他脸上扑了细粉和腮红才显得脸上有些血色。   “这两天对面的街上一直在检修,每天施工作业到凌晨,说是市政部门的例行维护。机器的声音太吵了,根本没法睡。”议员抱怨。   雷托对萨拉热窝市政的作风已经习以为常:“这是到了财政结算的时候,每年预算报的钱市政花不完,就在年底年初疯狂检修道路,直到把钱花完为止,这样第二年报财政预算的时候才能拿到更多的钱。市里的路都是这样,修完了挖,挖完了又修,没完没了。”   议员笑着摇头。雷托走到窗前检查了楼下的安全部署,不远处逐渐聚集的人群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呼叫了街口的安全部队——   “G11,第二街口的那群人是怎么回事?”   安全部队已经在了解情况:“上校,都是塞尔维亚人,他们听说了议员住在这里的酒店所以组织了大批反对者准备游行示威。领头的是个中年男人,应该是‘切特尼克’,他们在喊切特尼克的口号,目前人数大概在两百人左右,并且有快速增加的趋势。”   雷托怒斥:“谁让他们到酒店这里来的?不是统一在演讲教堂附近集合吗?谁把议员的住址泄漏出去的?”   为了保障议员个人的安全,他下榻的酒店地址一直是严格保密的,只对外公布演讲教堂的地址,连游车的路线都没有详细说明,为的就是让抗议者和支持者都在教堂附近集合,不要到酒店附近来。没想到,酒店地址还是被泄漏了。   雷托心里隐隐有不安的预感。抗议队伍离酒店太近了,人数又太多,很难保证不出现意外。他带着两只猫鼬匆忙下楼亲自出门查看情况,迎头就是山呼海啸的抗议声,即使隔着一条街,依旧感觉到塞尔维亚人可怕的气势。   猫鼬左右紧紧跟在他身侧:“上校,您要不还是先回酒店,外面不安全,我们去看看就好。”   雷托没听,走出五十米他们已经能看到塞尔维亚人领头高举的纸牌,上面写着:“国家统一,分裂有罪”的字样。庆幸雷托三人都穿着便装,所以没人能看得出来他们是波黑政府军。即使塞尔维亚人经过他们的时候也没正眼看他们一眼,倒是一些队伍中的年轻姑娘和小男孩往他们手里塞传单,怒吼着告诉他们要投反对票,这些人看上去不过刚成年,有的手里还抱着课本,可能逃课出来参加游行的,雷托仔细一看,队伍中的学生占比竟然不小。   这就很不好办了。学生都是些冲动的年轻人,有的可能甚至没有成年,如果贸然把他们逮捕了,波黑政府可能会被说成迫害学生和知识分子,不仅如此,孩子被抓,家里的大人肯定坐不住,一个激动疯狂的母亲往拘留所地板上一坐,什么都不干就是哭,赶也赶不走,劝也劝不进,别说普通警察,换了猫鼬也受不了。   “米洛舍维奇这个败类,”猫鼬的态度更加鄙夷:“一帮中年人在背后煽风点火,制造民族矛盾,然后高坐在华丽奢侈的办公室里,让学生代替他们上街。有本事总统大人亲自出来游行啊!找些小姑娘大冬天的早上顶着警察和寒风发传单,算什么英雄好汉!”   雷托冷笑:“他可不打算当英雄好汉,学生盲目又容易煽动,不用白不用。”   抗议队伍不断向酒店推进,最终在酒店对街停下来高呼抗议,猫鼬配合安全部队拉开了隔离带将人都封在马路对面,人数众多几乎将整个街区挤满。这时候快到早上上班的时候,路面上的车多了起来,这才不至于让抗议人群把整条马路都占领了。   “这里是商业区,这样多的人容易出安全隐患。”雷托皱着眉头:“这条街区尽量不要停车了,通知商户上午别开门,免得这些人激动起来打砸,经济损失是一方面,不要闹出伤情或者死人才是最重要的。去和市政府打个招呼,发个通知建议市民没事不要到这里来。找个人混进去套话,问他们怎么知道要在这里聚集的,我要知道哪个混账泄漏了酒店地址!”   猫鼬效率很高,十分钟后就回来了:“我们装成路过的上班族问情况,这些人大部分都是学生和无业游民,只是跟着领头的人盲目地走。有一个稍微了解点事情的人说议员住在这间酒店的消息是通过酒店里一个电力维修工人知道的。他很有信心,向我保证消息十分可靠。”   雷托脸色一沉,转回酒店:“把酒店里所有的电力维修工都给我叫过来。”   酒店知道自己的员工出了疏漏不敢不配合,猫鼬不仅把人都找齐了,罪魁祸首也抓得轻巧。   “没见过这么笨的,刚说要集合他撒腿就跑,不是你是谁?你不心虚你跑什么?”特种兵一脚踢在泄漏消息的维修工身上,那工人哀嚎一声扑通跪倒在地上。只听猫鼬说:“他是半个月前才入职的新人,平时上班的时候喜欢喝酒,已经被抓到好几次,差点要被解雇,后来是找了关系才留下来。上校,这是一出蓄意的阴谋,有人就是要留个眼线在酒店打探消息。”   酒店经理也被叫了过来,晦气地说:“要不是有人替他担保,我才不想雇佣这个晦气的家伙。”   雷托纯粹讽刺:“这样一个人竟然还有人愿意替他担保?”   没想到酒店经理说:“还是个军官呢,这家伙大概是把一辈子的运气都用在这上面了。”   “什么军官?”雷托不得不多问一句了:“叫什么名字?”   “叫……什么来着?哎呀,他也只说过一次,我记不起来了。”   “哪个部队的?”   “克罗地亚国防部。他自己说的。”   雷托和猫鼬交换了一个眼神。克罗地亚又搅合进来了?   那酒店经理一拍脑袋:“对!他叫勃朗拉沃!我记起来了,就叫勃朗拉沃。他爸是编了联邦宪法的那个,我当时就觉得这个姓氏很熟悉。是个大人物呢。这个无赖刚开始说认识勃朗拉沃的时候我还不相信,人家怎么可能和他打交道。”经理是中年人,是经历过南联邦开国的,对联邦的重要人物还是很了解。   雷托眉心皱得更紧,一种呼之欲出的危机感冲到了他的喉咙眼,他一步上去拽起那个半醉的维修工就问:“你怎么认识勃朗拉沃的?他为什么叫你把议员的住址泄露给塞尔维亚人?”   那维修工神志都不是很清醒,嘴里还嚷嚷着:“你别吓唬我!我认识军官!他会帮我……啊!”   话没说完雷托已经一拳头揍在他肚子上,他胃袋一抽,灌进去的那点黄汤全部都吐了出来,呕得遍地都是。雷托也不善罢,照着脸又是两拳,直接将人鼻梁打断,那维修工总算是知道厉害,开始求饶,鼻涕眼泪留了一脸。雷托嫌他脏污,示意两只猫鼬将他抬起来。   “回答我的问题。再多说一句废话,我把你下面割下来泡在缸里酿酒,让你自己常常自己泡的酒的味道。”上校平静地一把抓着人胯下,巧力一拧,那维修工发出惊天动地的惨叫,差点没把天花板震下来。   在场其他人看得心有戚戚,只听维修工哆哆嗦嗦话都说不稳:“是,是勃朗拉沃让我把消息告诉抗议者的,他就让我照着他的话做,我只负责这一部分!其他的我不知道了!”   还有其他部分?雷托继续逼问:“再好好想想,还知道什么?”   维修工一个中年壮汉哭得像个失禁不能自理的病人:“我真的不知道了,我只分到了这个活。我没有说谎,我真的不知道了……”   他不像是在说谎。雷托脸色一沉,知道线索到了这里就又断了。   猫鼬在旁边出主意:“现在怎么办?勃朗拉沃今天不是要回克罗地亚?他这是想逃跑,我们要不要去火车站去抓人?”   雷托还在整理思路。艾力克为什么要煽动塞尔维亚人到酒店来?他对塞尔维亚人恨之入骨,只可能向塞尔维亚报复,绝不会希望塞尔维亚抗议成功。但抗议者在什么地方抗议并不能完全决定成败,在酒店还是教堂其实没有太大的区别。所以,把地点放在酒店附近应该另有目的,要做成这件事必须要让抗议者到酒店,这个地方是被精心挑选出来的。   双面间谍、报复、煽动聚集、商业区的酒店、路面检修……所有的线索终于连贯起来,一个危险的念头在雷托的脑海里闪过,他的目光隔着酒店的落地窗扫向对接的拥挤的、仍然在加速聚集的人群,心跳为接下来的猜想漏跳一拍。   猫鼬察觉他神色不对:“上校?”   雷托疾言厉色:“他打算搞大屠杀。这里所有的塞尔维亚人一个都跑不了,把人都赶走,现在!立刻!马上!找排爆部队过来,排查一下附近有没有炸药、毒气弹、其他化学武器,垃圾桶、绿化带、邮箱、电话亭,还有路面刚刚检修过,下面也有可能埋了东西,把每一块砖给我翻过来找!”   提前安排维修工进入酒店,打探消息泄露给抗议者,就是为了让抗议者能在演讲活动当天聚集到酒店门口。因为活动宣传的所有物料都把地点放在教堂,所以到酒店来的全是塞尔维亚人,不会有克罗地亚人和波什尼亚克人,也避免伤及另外两个民族。然后以市政道路维护的名义在演讲活动前开始所谓的道路检修,就是为了在路面动手脚,填埋炸药,等抗议者聚集到酒店附近后,一击清除所有抗议者。   一旦屠杀成功,勃朗拉沃不仅完成了报复塞尔维亚的目的,也洗脱了为塞尔维亚当间谍的罪孽。即使事情曝光,那也是塞尔维亚虐待俘虏威逼不成,反被报复自讨苦吃,舆论不仅不会为这些死了的塞尔维亚人哀悼,说不定还会同情勃朗拉沃,把他当成民族英雄。三百多条无辜的生命,这里面甚至还有不少是未成年,就彻彻底底变成了勃朗拉沃发泄私欲的牺牲品。   想到只要艾力克在远处一个遥控器按钮,顷刻之间这里就会血流成河,雷托忍不住手心里捏一把汗。   “他不在火车站,他也不会去火车站,他根本就不想回克罗地亚,这时候他应该就在附近,他要亲手按下引爆器,亲眼看着他最痛恨的这些塞尔维亚人死无葬身之地。”雷托转头把那个维修工重新从地板上拎起来:“勃朗拉沃现在在哪里?” 第45章 遗产继承   特种兵踹开酒店房门的时候,艾力克·勃朗拉沃显得很从容。他坐在房间正中的椅子上,手里拿着引爆器向雷托抛出一个疲惫的笑容:“终于来啦?”   雷托很严肃:“艾力,把东西放下,一切都还来得及。”他周围的猫鼬一拥而上,将勃朗拉沃团团围在酒店房间的正中央,M16黑压压的枪口排成一圈瞄准了勃朗拉沃的手。   勃朗拉沃毫不在意,甚至认真地抛出问题:“如果抓了我,你是不是会被记上一大功?”   雷托也坦诚回答:“我已经答应从波黑政府军辞职,今天的演讲活动一结束,我就可以正式卸任了。等三天后投票完成,我就离开波黑,我已经和军方谈好了。”   勃朗拉沃一惊:“你的前途也不要了?为什么?为了你那个小恋人吗?”   “你让维修工告诉我你在哪里,就是想让我抓了你好给我记功?”   “反正我肯定要被抓的,便宜了别人不如便宜自己人,就当是连累你受审讯的补偿好了。”   雷托有点生气:“什么时候了,你脑袋清醒一点,艾力,那是三百多个人的性命!他们是活生生的人,又不是他们在军营里虐待你,你杀了他们又能怎么样呢?”   勃朗拉沃的声音也提高:“只要是塞尔维亚人就都该死!你敢说他们不是帮凶?你敢说他们没有助纣为虐?这些表面上无辜的、所谓的‘普通人’,真的就毫无罪孽?纳粹当年为什么能势如破竹打到苏联?希特勒为什么能在整个欧洲大肆屠杀?没有每一个支持他的反犹政策的‘普通人’,他能当元首?他能杀那么多犹太人?没有反抗就是帮凶!就该死!”   雷托用同情的目光看他。   勃朗拉沃双眼赤红:“雷托,你才应该清醒一点。塞尔维亚人杀了我们多少同族?克罗地亚死了多少人才换来了今天的独立?我们的昨天就是你们的明天!你以为塞尔维亚会甘心看着波黑和平独立吗?我打包票,独立公投一旦通过,他们就会直接围剿萨拉热窝,把所有波什尼亚克人都杀干净。你今天对敌人仁慈,明天死的就是自己人,只有把他们全杀了,我们才有活下去的机会!”   雷托能理解他,却不能认同他:“他们不是敌人,艾力,你有仔细看过那些抗议者吗?他们有的甚至未成年,他们都只是些孩子,只是被政客利用,以后还能改变。”   “你以为那些虐待我的士兵年纪就很大吗?”勃朗拉沃冷笑:“小孩子们做起恶事来,恐怕才真的要叫大人们自愧不如。孩子是没有底线的,因为他们根本不知道底线是什么。那些欺负同学的学生难道真的单纯吗?那些骗不到零花钱就把父母杀了的孩子真的能悔改吗?还有楼下这些抗议的小畜生,都只是想找个借口逃课躲避学业的废物,你救他们干嘛?”   “那也轮不到你来判他们死罪!”雷托怒喝:“他们真的犯了事,自然会有法律制裁。你是法官还是耶稣基督,你有什么资格给他们下判决书?”   他气势太强,一下子将对方唬住了,勃朗拉沃愣是没接上来话。   就这么犹豫了两秒钟,已经足够雷托扭转局势,他伸手从腰间掏出枪对着勃朗拉沃的手就是一击!   这套动作一气呵成,果断而准确,勃朗拉沃还在想怎么接他的话,子弹已经穿透手腕,疼得他五指一张,引爆器从掌心里掉出来,落在厚实的地毯上。他只来得及捂住流血的手腕发出疼痛的抽气声。雷托两步迈了上去,一脚把那引爆器踢开,连椅子带人按倒在地上。   勃朗拉沃激烈挣扎,拳打脚踢,整个房间里都是他的嘶吼:“你干什么!你有本事杀了我!立刻就杀了我——”   雷托要和猫鼬两个人才能强行按住他,给他戴上手铐。面对已经丧心病狂的好友,雷托很冷静:“我不会杀你的,艾力,我希望你能好好活着,希望你能活着看到和平来临的那一日,你会知道今天没能按下引爆器是一件正确的事。”   勃朗拉沃闭了闭眼,泪水流出来,面如死灰。   雷托叹气地拍拍他的肩膀,以为他总算能安静下来,谁想他刚要把人从地上扶起,勃朗拉沃突然一个发力,戴着手铐硬是从雷托手里挣脱出来,朝着不远处的引爆器就扑过去——   “砰、砰、砰、砰——”   连续的枪响震得房间地板都颤抖了。一屋子特种兵也不是吃白饭的,眼看着犯人要逃脱,毫不犹豫就开枪。有几发子弹是同时从不同的枪管里射出的,四面八方围追截堵,克罗地亚人瘦削单薄的身体被打得震颤抽搐,大衣上爆开连串的血洞。   雷托还想张口阻止开枪,却也已经晚了。子弹出膛的火光炸得他视线发金发亮,眼前的画面是恐怖又华丽的,在恢弘的焰火里,来自克罗地亚的年轻人虔诚地跪倒,然后上半身也朝着天堂般的光辉投了下去。   猫鼬上来确认勃朗拉沃的尸体:“上校,已确认死亡。”   尸体被抬到雷托面前,用尸体袋装好,只露出一个头,勃朗拉沃是瞪着眼的,死前最后一刻他的双目映出的是那个引爆器,是杀意和执着。但他最终没能杀掉敌人,死也没能解开心里的怨结,所以才表情紧绷。他没能解脱,死亡也不能给他带来释怀。   雷托合上他的双眼,淡淡地说:“查一下房间里还有没有其他人,不要遗漏,他母亲应该还在萨拉热窝,一并抓到案。这事她也脱不了干系。先不要告诉她儿子死了,就说还在拘留。”   猫鼬听出他声音里的隐忍:“请您节哀。总算没有无辜的人伤亡,您是做了一件好事。”   雷托疲态已现:“外面怎么样了?炸药都拆除了吗?”   外头安全部队企图疏散人群的效果一开始很不明显,群情激昂的塞尔维亚人完全不把他们当一回事。还是猫鼬做事机灵,找酒店拿了两个黑色垃圾袋装了点重物就往街对面走。排爆队伍跟在后头,全副武装的防爆服后面印着大大的“爆破”的字样,立刻激起了人群的反应——   “为什么会有排爆部队在这里?我们是合法游行,你们不能驱赶我们!”   “是不是这附近有炸弹?看上去不像是来驱赶我们的……”   “炸弹?怎么会有炸弹?”   “你看他们手上的那个黑色的包!真的是炸弹吗?他们找到炸弹了吗?”   “我们是不是不应该继续呆在这里了?要不然先离开吧,如果有炸弹的话太危险了。”   ……   抗议者本来还以为部队是要驱赶游行示威,结果人家根本没搭理他们。只见一只猫鼬装模作样从垃圾桶里把黑色垃圾袋掏出来,呼喊排爆人员进行排爆。高大壮实的特种兵将可疑物团团围住,抗议者越是搞不清楚状况越是容易恐慌。根本不需要猫鼬进一步疏散,队伍后面的人已经逐渐开始分散离开。   这时候已经九点半分了。议员的游车行程本来应该在半个小时前就开始的。整个活动必须延后,安全部队封住了整个街区,禁止车辆和行人通行。雷托到现场的时候人神色已经恢复平静:“有多少炸药?拆得怎么样了?”   排爆人员还在人行道上一遍一遍筛查:“我们在检测余漏,但目前找到的数量也很可怕了。您请后退一些,上校,这里非常危险,还是交给我们专业人员来吧。”   他微微让开身,露出了埋在水泥板下面密密麻麻的引线和炸药包,五十米的人行道水泥板下几乎铺满,引线游走如盘起的蛇群。密集程度连经验丰富的爆破队长也摇头唏嘘。   “这都是什么炸药?这些人怎么能搞来这么多炸药?”雷托问。   “这属于硝铵炸药,是工业建筑行业很常见的一种炸药,可以用来做爆破。犯罪者都是建筑工人,他们的职业有利于他们采购和拥有这些炸药。但不要小看硝铵炸药,正因为它的性能强悍,才会成为行业最受欢迎的产品之一,而且这种炸药非常敏感,很轻易就能引爆,爆炸后会产生毒气。”爆破队长叹气:“幸好发现得及时,如果这么大量的硝铵炸药爆炸,别说街上的人,就连这条街的房子也会毁于一旦。真是太残忍了,这简直是反人类罪。”   一时间雷托很难形容他自己的心情。这就是艾力克·勃朗拉沃留给这个世界最后的东西——足以把整条街毁灭的炸药。人都是渴望在世间留下痕迹的,这是延续生命的一种方式,因此人类格外重视遗产。有的人著书立作,有的人广施财富,最普通的,繁育后代也是创造遗产的方式之一。但从来没有人把炸药当成遗产留给这个世界,这能叫什么遗产呢?   勃朗拉沃只留下了他心里的仇恨,最糟糕的是,他今天埋下的仇恨是有继承者的,还有很多人渴望继承这份仇恨,并把这些仇恨传播下去。整个巴尔干半岛的历史,全体南斯拉夫人的受难史,就是一代又一代的人继承着仇恨书写而成的。今天一个仇恨者死了,明天他的继承者还会把他的意志传下去,直到这是一片只剩下仇恨的土壤,直到它再也发不出希望的芽孢。   “把这些脏东西全都清干净,别留下残余。”雷托只能这样吩咐,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这时候他就格外想念林奈,想念爱人的声音。他给林奈打电话:“我们要半个小时之后才能出发,这里还没有完成排爆工作,要确认路面安全我们才能出发。我和议员商量过了,他已经同意不做巡游,十点钟我们直接坐车去教堂,这样不至于耽误后面的演讲活动。”   林奈能听出他语气里的伤痛:“收到。艾力克的事情......我很抱歉。”   “......他是求仁得仁,我无法改变他,也无法改变更多的、还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他的继承者们。”   “你改变过我。你把我变成了一个更好的人。你已经做得足够好了。”   雷托心里这才稍微熨帖:“我真想现在就见到你,抱着你,亲吻你。我需要你,亲爱的。从来没有哪一刻我觉得这么需要你。我祈祷你能马上出现在我面前。”   “我的现在在过来和你们汇合的路上。”林奈笑了笑:“不过不是为了你,今天天气不好,教堂附近能见度很低,两个小时前这里的雾多大,现在就有多大。我认为我亲爱的老师可能会改变狙击方案。我觉得还是要跟着你们保障游街。”   “那你可以往酒店的路上来,我们这里还在做最后的排查,没那么快能动身。”   “等着我,我马上到。”   至此为止,所有雷托和林奈事先规划的方案已经全部打乱。他们既没有按时出发游车,也不能在教堂守株待兔。战场上计划被打乱是最正常的事情,事实是几乎没有任何一场战争是能够按着计划进行的,但开场就如此不顺的情况也难免让人烦心。士兵们对于不吉利的苗头总是很敏感,但凡嗅到不对劲的征兆士气会立刻受到影响。因此,当林奈和他们汇总的时候,明显能感觉到这帮安全部队有点死气沉沉的。   林奈察觉到雷托的疲惫和伤心。他趁人不注意握了握雷托的手:“你救了三百多人的性命,三百多塞尔维亚人,即使他们并不完全无辜,我还是要替他们谢谢你。”   雷托不说话,回答他一个感激的眼神。   因为差点出现了重大的安全事故,雷托对接下来的行程更加谨慎。他临时对护送议员的车队和行车路线做了一些调整,原本议员乘坐的敞篷演讲车换成了防弹车,保镖车也做了同样的更换,前后仍然由四辆摩托车护卫,除了必要经过的路段避开人流量大的主城区。   林奈和雷托同坐在议员的防弹车里。林奈坐副驾驶,雷托和议员坐在后排。议员对这个突然出现的狙击手很是惊讶,他在新闻上见过林奈,一下子还不敢确定这的确是塞尔维亚狙击手。他们这一车,三个民族又齐聚了。 第46章 车后箱内   车队十点才正式出发,摩托车开道,拉风地引着车队从酒店门口驶出。议员只把车窗打开来,露脸招手向两旁的市民问候。他这个人长得温厚平和,一举一动又慢条斯理的,像个开明的一家之长。这个长相就非常有从政的优势,既能让人产生亲切感,又有见事明理的力量。   他们还开不出500米,一路的追随者和支持者已经渐渐聚拢,这些人既不吵闹也不举牌,只是默默跟着车队走,有人在队伍里轻轻唱起不知名的曲调,带动其他人也跟着哼起来。最后车队越走越长,如同贪吃蛇无限延伸的尾巴。这是一条安静的蛇,它虽然体量庞大,却十分灵活,安静而友好,和之前酒店前的抗议者完全不是一种风格。   “克罗地亚人的确有两把刷子,”林奈挑眉:“不愧是经历过独立战争的民族,抗压性强。”   坐在后排的议员笑了笑:“塞尔维亚人现在的神经特别敏感,几次三番的丑闻已经把他们打压得很难受,各个都等着一个适当的机会出口恶气,所以很轻微的刺激就可能引起暴力冲突。我们的团队觉得这个时候支持者们正面和他们硬碰硬,是占不了便宜的,倒不如我们安安静静的,不给他们发挥的余地和理由。都是天主教徒,我们唱唱圣歌总不能阻止我们。”   他是经验丰富的从政者,对政治活动有一套自己的见解。在他下榻的酒店里差点发生了爆炸事件,他不仅面无惧色,反而应变得当。   “爆炸的事情我已经严令媒体不能报道,我们的人口风都很紧,请您放心,没有事先排查酒店周围的环境安全,也是我的失职。回去我会如实反馈报告的。”雷托趁机表了个态。   议员摆摆手,毫不介意:“塞尔维亚人先对我们不仁,你还救下了他们,他们应该感谢你。这件事,如果发挥得好对我们或许还能有所助益。”他想了想:“媒体要报道,而且口径要统一,通稿我们自己出,不需要太刻意,陈诉事实就好,一个克罗地亚人不甘受塞尔维亚的胁迫,反向报复,塞族是自讨苦吃,我们只是恪守本职,孰是孰非大家心里会有一本帐的。但我们如果不说话,任由塞尔维亚人说,那就是把舆论的阵地交给敌人,我们容易陷入被动。”   “好的。那就照您说的办。”雷托没有异议。   林奈不参与他们的政治讨论,他不爱玩这一套。他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车外的环境上。前面十字路口是红灯,司机把车子稳稳停在了斑马线的前面,左边路口一辆黑色的旧皮卡晃晃悠悠出现,在白线前不到十公分的地方堪堪才停下。司机坐在驾驶位上懒洋洋打了个哈欠,伸手就去掏烟盒和火机,烟点上后他还把车窗摇下来在窗口点了点烟灰,继续等待红灯。   林奈坐着的角度只能看到车后箱的一侧,看不到车牌,他果断打开对讲机联系安全部队——   “G11请注意,左前方黑色皮卡一辆可疑,请确认。”   他重复了两遍,引起了后方议员和雷托的注意。   “列弗先生,怎么回事?我们有安全隐患吗?”议员没看出来那辆黑色皮卡有问题。   林奈一笑:“您可能熟悉政治活动,但是在安全问题上恐怕还是我比较专业。我们这么大的阵仗出行,又是摩托车开道,又是支持者尾随大合唱,如果您是一个普通市民,看到这样的车队出现在市区,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议员明白了。普通人对公众人物的出场仪式总是很好奇的,权贵招摇出门必定引起议论和旁观,要是个爱凑热闹的人表现会更加兴奋。可这个司机仿佛没有看见他们似的,自顾自抽起烟来,即使他天性冷淡,不关注政治与娱乐,见到大批安全部队严阵以待,至少也会产生紧张小心的情绪,不说别的,至少不会干出边开车边抽烟这样违反驾驶规则的行为。他越是表现得放松、自然,反而更像是一遍又一遍事先排练过的演戏。   安全部队很快回应了林奈:“G11收到,已确认目标黑色皮卡一辆。目标距离50米,车内司机一人,暂时未发现携带武器。完毕。”   车队前方的绿灯先亮,司机把车开了出去。林奈的目光从后视镜紧紧盯着那辆皮卡,除了司机的表现异常以外,他的危机感也在告诉他那辆卡车有问题,他说不出破绽究竟在哪里,但狙击手多年的经验在他的心里敲响了警钟。   后方的绿灯终于亮起来,卡车果然右拐走在了车队的后面,由于车队后方还跟着其他私家车,皮卡的位置不太好锁定,在经过几次车辆变道换行后,就更加难以观察监控。林奈按捺住胃部升起的烦躁,心里盘算着要不要后方安全部门以查处开车抽烟的名义把人和车扣下来,又担心太过高调会打草惊蛇,一时间竟然有些犹豫拿不定主意。   这时雷托询问司机:“前面很堵吗?我们还有多久到教堂?”   司机回答:“这是快到长明火炬了,这里游客多肯定会有点堵,预计不会超过十分钟,我们能赶上十点半的演讲活动的。请您放心。”   林奈被这段对话牵扯着注意力一动,视线不免望向前方的车河,果然眼见不到两百米的地方开始出现密集的车列,预示着前方道路会有拥堵。   他刚刚一直把注意力放在后视镜上,目光也就停在了车队后方,没来得及往前面看,这时候才发现他们前面是一辆漂亮的敞篷雪佛兰,车子和车牌看着都是崭新的,因为敞篷被打开了,打扮贵重的男司机半截身体都露在外面,妙丽的女郎则占据了副驾驶,她头发上绣着兰花的白色丝巾迎风飘飞。由于车河的行驶速度逐渐慢下来,就这么一段缓进两人还亲了个嘴。   任谁眼前是这么一副如胶似漆的亲密画面也要感到尴尬,林奈下意识地避开眼,目光从雪佛兰的车牌上掠过,在车后箱的钥匙孔上定了定。虽然这是崭新的雪佛兰,但款式不算太新,车后箱需要钥匙才能打开,但钥匙孔像是坏了,原本的铜制锁芯整个被挖空,只剩下一个圆形缺口。钥匙孔不大,破了个洞其实不容易察觉,也不至于破坏车辆的整体观感,但一个挖空了锁芯的车后箱,按理说后箱盖是盖不严实的,这辆倒是盖得严严实实,没有任何松动的迹象。   想到这里林奈不确定自己是否过于吹毛求疵了,车后箱坏了实属正常现象,虽然有古怪之处也不至于让他如临大敌,如果要挑毛病,这条路上所有的车子也许都有毛病。刚才的皮卡、现在的雪佛兰,十分钟的时间里已经出现了两辆可疑车辆,会不会是他太敏感了?会不会因为从早上开始所有事情都不顺利,所以他的神经有点谨慎过度?   这是狙击手的职业病之一,他们因为长期对环境细节过于关注,有时候会把正常现象弄错成为可疑现象。尤其是从业时间长的狙击手,越是经验丰富,反而越受制于经验,往往敏感过度,会发生误判事件。林奈从早几年就开始对自己的这个情况有所警惕,有时候在战场上,他需要一边辨别敌人,一边辨别自己的判断力是否准确,花在后者身上的时间甚至更长。   林奈承认他在紧张,想到对面的敌人是奥丁·格林金斯,没有一个狙击手不会紧张。   但这种紧张会干扰他的判断力和准确度,他必须先从这种紧张的状态中脱离出来,才能让自己看清楚眼前的世界。他下意识去看雷托,想从爱人身上找到一点安慰。雷托正好抬眼,目光和他在后视镜里碰撞,仿佛看出他的不安似的,雷托递过来一个微笑和一个眼神。   林奈顺着他的眼神示意掏到自己的军裤口袋,里面竟然有一把巧克力。这是酒店前台用来接待旅客的廉价糖果,雷托大约是顺了一把在两个人汇合的时候偷偷放进林奈口袋里的。   甜食有利于缓解紧张和敏感的情绪,起到安抚神经的作用。巧克力的甜味在口腔里化开的同时,林奈叹了一口气,他这时候才发现自己牙关都是咬紧的,要不是咀嚼糖果带来了口腔肌肉和面部肌肉的放松,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面部如此紧绷。   他心里觉得甜,舌尖上的糖果尝起来也就更加美好,正要向雷托道个谢,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一点奇怪的光斑,他想都没想,嘴巴比脑袋动的还快——   “趴下!”   话音刚落子弹已经轰了过来,车前窗高强度的防弹玻璃这时候脆弱得和纸片没什么区别,哗啦啦碎了个彻底,子弹直接射入副驾驶的皮沙发靠背!司机吓得没抓稳方向盘,车子走了个漂亮的S形直线差点撞上前面开道的摩托车,林奈即使系着安全带上半身还是被甩了个来回,脑袋差点和车门来了个亲密接触,他嘴里那颗糖还没来得及咽下去又险些吐出来。   议员发出惊慌的询问:“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雷托按倒了他的身体,把他推到座位下方:“您不要动,请保持冷静。我们会来应付——”他还要说什么,车身猛地一震,下一枚子弹已经轰了过来,就在他眼皮子底下把副驾驶的沙发头整个轰掉!填充的棉絮爆炸开来,车厢里如同下起一场暴雪。   “林奈!”雷托在缭乱的视线里高喊:“林奈!”   狙击手冷静的声音回应:“我在。”他手里的枪已经架好,朝着前方子弹飞来的方向拉开保险栓砰砰射击,子弹发射的节奏极快,在纷乱的视线里这段节奏显得明快而清晰。   前方还在堵车,持续的枪击把正常的交通搅得更乱。只见方才前面还在油里调蜜的雪佛兰情侣已经拉上了敞篷,车子灵活地在排队的车河里来回穿梭,林奈刚刚那机枪打碎了雪佛兰的两只后视镜,车后箱的铁皮上一排整整齐齐的子弹孔。   前头开道的摩托车已经亮起警铃和红灯,全速往前追赶雪佛兰,车身相对小巧的摩托车在拥堵的车道间显得更加灵活。而林奈身边的司机还没搞清楚状况:“我们……我们在追谁?”   林奈没空回答他的话,只顾说一声:“跟着摩托车加速!”他打开了通讯器联络后方安全部队:“G11,前方蓝色雪佛兰一辆,狙击手在车后箱,持有反器材重型武器,请注意。”他又重复了一遍:“狙击手在车后箱,持有反器材重型武器,请注意。”   安全部队回复:“G11收到,蓝色雪佛兰已锁定,我们从旁边包抄它。”   林奈这时候脑袋完全清醒过来了。黑色皮卡只是用来转移注意力的“障碍物”,格林金斯先安排皮卡出现在路口,在司机作出可疑反应后调走林奈的视线,自己躲在雪佛兰的车后箱里在堵车的车河里等待林奈出现。为了不让林奈马上起疑,情侣之间的调情也是精心安排过的,亲密行为会引起旁观者的不适,起到调离林奈视线的作用。如果不是因为林奈足够敏感,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那个奇怪的空洞的锁芯大概率是不会被人注意到的。   只要雪佛兰的车后箱足够大,一个人趴在里面是完全够空间的,挖空的锁芯则方便射击子弹。考虑到议员的车子必然是防弹车,防弹玻璃足够厚,普通口径的步枪一发子弹不一定能打穿玻璃,格林金斯必然用的是反器材大口径枪械,可惜雪佛兰的后车厢空间不够,否则林奈觉得他不介意带穿甲弹上来。   利用移动的私家车车后箱作为狙击场地,公然在市中心车流量最大的地方杀敌,这样高调、离奇的作案手法林奈之前也没有见过。要不是他足够了解他的老师,他甚至都不好把握是不是自己异想天开。 第47章 兵不厌诈   眼见着雪佛兰往人少的小道里钻,开始避开人流量大的主干道,安全部队的保镖车和摩托车也追了上去,车队变换队形,由保镖车挡在议员的防弹车前抗下火力,摩托车左右分道而行,一边分开车河一边准备夹击雪佛兰。   骑手亮起红灯、警报长鸣,拉开了喇叭高喊警告,但前面那头漂亮炫丽的蓝色小动物对警告视若无睹,豹子一样横冲直撞地往巷子里飙。   林奈看着雪佛兰飘逸灵活的姿态难免感慨。格林金斯选了一种极高调的方式来执行任务——一般狙击手是绝不会这么干的,但凡正常的狙击手只有尽量低调的想法——他这不是在狙击,是在做表演。这是做惯了老师之后培养出来的坏毛病,他还当是给学生上课呢,要在学生面前炫技、卖弄,所有的技巧和选择里都充满着当师长的傲慢和高高在上。这是林奈熟悉的军校教官。   “一大把年纪了,还这么毛躁。”林奈嗤笑一声:“他这是太久没有上战场了,兴奋过头了。”   他旁边的司机已经被吓去了半条命:“我们是不是会死,我……我……不想死……”   林奈的目光还定在雪佛兰身上:“我们这里有四个人,一个国会议员、一个政府军上校、一个特种兵加上你,哪个的命都比你值钱,你放心,敌人就是要杀也会先杀我们三个,你会是最后一个。”   这句话还真的有点安抚作用,司机眼眶里的泪水硬生生回去了点:“那……那现在怎么办……离十点半只有十五分钟了,教堂还有三百多人等着我们啊!”   “专心开你的车,别操那么多不用你操的心,”林奈想了想,回头看了一眼护着议员的雷托:“亲爱的,时间紧急,帮个忙吧。”   雪佛兰一进巷子就找到了优势,在安静的小街上它不仅灵活自如,而且方便队友支援。安全部队的摩托车刚拐个弯就被埋伏在巷口的塞族武装打了下来,武装人员站在平房的楼顶一枪一个,精准利落,子弹轻而易举穿透摩托车头盔,骑手当场摔下来,车子带着黄沙烟尘还往前冲出一段,差点和保镖车撞在一起。场面一时间人仰马翻。   “把车顶窗打开。”林奈看不下去了。   司机战战兢兢执行他的命令,一句废话不敢多说。只见林奈扛着重机枪往车顶上一架,对着周围的武装人员就开始扫射。枪口强烈的震动每一下都有反作用力打在林奈的肩膀上,肩膀肌肉一开始还有痛感,到后面完全麻木连酸感都没有了。刚出膛的子弹在弹壳与弹头分离后,滚烫的弹壳弹射在他身上,烫得林奈龇牙咧嘴,他却一下不敢放开重机枪,盯着强烈的火光往雪佛兰身上狂轰滥炸。   他们的车速太快了,市中心的路段开出了上高速的速度,周围的平房到处都是格林金斯布下的武装人员,林奈半截身体漏在外面架枪扫射,人为地将自己摆在了“灵位机枪手”的位置,无疑变成了最好的靶子,将大部分武装人员的火力全都吸引到了自己身上。他只要稍微漏掉一处伏击,就有可能被武装人员轰得身首异处。   但如果没有林奈不要命的扫射,车队迟早葬在迷宫似的小巷子里。重机枪恐怖的火力一上来,立刻压制住了塞尔维亚武装的伏击,林奈精准高效,射程之内不留一个活口,压在前方保镖车身上的压力立刻就减轻了下去。安全部队得以全力应付蓝色雪佛兰。但一条巷子走完林奈肩膀腰部都接连中弹,腰上血流得太快,他几两眼一黑从窗口摔下来,要不是车子颠簸他就直接昏过去了。   幸好车子里备有急救箱,为防万一军方的车子里一般都有齐备的急救用品。林奈在模糊的视线里自己拿止血纱布勉强消毒做了包扎,然而伤口比他想象得更严重,他还想站起来重新回到机枪位才发现两条腿都是软的。他心里叫糟,只能干看着猫鼬在前面和雪佛兰较劲。   这时雪佛兰已经暴露,索性也不遮遮掩掩,原本头戴丝巾的曼妙女郎摘了丝巾变回武装女兵,扛着火箭筒打开车门,半截身体从车厢内横卧出来对着后头的保镖车就是一发火箭炮。保镖车内猫鼬把方向盘打死,车子硬生生甩了个尾堪堪躲过危险的RPG。   猫鼬也不是没有气性的,被人这样压着打早憋着一股劲,这发RPG如同一把火直接烧到了他的心口。他脚下油门踩死,千疮百孔的防弹车开足马力竟然给他追了个平。巷子窄小,两辆车并行已经非常勉强,猫鼬还堵着气要讨说法,便将雪佛兰往墙边逼压,硬生生将雪佛兰压到了墙面,后视镜快速从墙面刮过一路带出滋啦的闪闪火花!   车内一男一女见势不好,女兵抄着枪就要射杀猫鼬。两人距离已经非常窄,车窗玻璃早在追逐中碎得渣滓都不剩,女兵伸手手枪口就能压到猫鼬的太阳穴,但两车并行造成的挤压震动让车辆颠簸不堪,她举枪的手不断晃动无法瞄准,猫鼬胆大迅捷一把拽过她的手腕,手下一用力直接将她腕骨扯脱,枪口对着天砰砰射击直到把弹匣射空。   那女兵痛叫一声,脸色惨白,折断的手不正常地垂在腕骨下晃荡,猫鼬冲她龇牙一笑,突然低头,副驾驶上的同伴枪口已经对准了女兵的脸,在颠簸中子弹没能正中脑门,偏斜向下在她的左脸上钻开了一个洞,弹头如同钻头似的绞着碎肉和骨头深深陷入,如花似玉的容貌顷刻间扭曲裂开,连叫声都没来得及从她嘴里出来,人已经栽了下去。   雪佛兰的司机见女伴被杀,咬牙直接放了油门。本来两车高速并行,就见雪佛兰突然减速,迅速向后掠了过去。猫鼬这时候哪里一下子刹得住车转得了方向,但雪佛兰没有立刻离开,而是重新发动追着林奈这辆车就撞上来。   林奈回头一望,就见格林金斯代替了副驾驶的女民兵,枪口正对着他们的后排座位。他知道格林金斯今天完成任务是不会轻易离开的,老教官脸上满是兴奋,额头好像在车辆的撞击颠簸中磕破,血流得半张脸都是,一双眼睛却极亮,精光矍铄,这是顶级猎食者的表情,他看中的猎物都无法从他手中逃脱。   林奈的血液也一下子沸腾起来,眼看着两车就要相撞,他催促司机加快:“油门!油门!”   司机虽然害怕,表现还算稳定,一脚油门到底车子如离弦之箭射了出去。但即使这样,他们的速度也不可能比子弹更快,格林金斯的子弹已经追到了车窗前。号称高强度防弹玻璃的后车窗在大口径子弹的狠力下不堪一击,只来得及发出脆生生的痛叫,应声爆裂。   后排座的沙发垫也被破坏,车厢内一场接一场的雪下个没完。司机内心的恐惧已经达到了最高点,他只能看着前方看不到后面的子弹,耳边就听见如雨的枪击声,一下一下和着心跳打拍子,什么时候哪颗子弹会破开自己的脑袋谁也说不好。   “怎么还没打完,他怎么会有那么多子弹,你们到底是带了多少弹药上战场啊!”司机不得不通过对话来转移注意力:“安拉,我要是今天能活着回家见到我妈,明天就杀猪庆祝。”   林奈知道这种情况下司机背负的压力很大,但他没有多余的心思对话:“头低下!”   司机令行禁止,子弹擦着他的头皮就飞了过去,只在他的头顶掠过一阵热风,又从空挡的车前窗疾驰而去。司机经历了生死时刻,面色如土,终于忍不住反胃哗啦啦吐在了车门上。呕吐物的酸腐味道一下暴涨起来,林奈脸上表情也不好,再这样耗下去他们会越来越被动,这样高强度、快节奏、长时间的拉锯战比的就是谁先疲劳出错,谁就会先输。   更糟糕的是,司机绝望地发现前面他们眼见着走到了死角,几名塞族武装子正扛着火箭筒等着自投罗网的猎物。粗大黑沉的炮筒冲着前方猫鼬的防弹车,发出隐忍的怒吼。前面猫鼬的车速太快了,这时候要避开火箭弹已经来不及。   猫鼬干脆把油门踩到了底:“要死大家一起死,拉几个垫背的下地狱也不算亏!”   他横冲直撞就往塞族武装分子身上去撞。方向盘在他手里一把打死,火箭筒正砸在车头,车身受极强的重力冲击,下半身往上整个跃起,如砧板上被摔打的死鱼翘起僵硬的尾巴,头部被火箭炮死死钉在地面。弹火很快连带着发动机的油箱发生二次爆炸,巨响甚至超过了被弹头砸中的那一下,火势迅猛而浩大,到了这一步车子再也承受不住任何折磨,俨然一块揉烂的废铁,一只坐在后排的猫鼬还幸运一点,及时跳了车,前排两只猫鼬当场牺牲。   林奈看得咬牙切齿。爆炸的热流在前面,后方是紧紧相逼的雪佛兰,司机不知所措——   “列弗,你想想办法!我们会死在这里的!”   林奈心跳也很快,他真的没多少力气,身体里的血液快速流失使他拿枪的手都哆嗦,他知道子弹打中了要害,来不及送反就医他很可能会当场休克,但越是危急,他的脑袋反倒更加镇定。他果断地让司机靠边停车:“听着,接下来要按我说的去做,”   雪佛兰倒也没逼死,见前方的车辆停了,格林金斯干脆从车上下来,扛着比他人还高的狙击枪信步在这爆炸的烈焰下走来,两鬓银发被火光照得闪闪发亮。他三步并作两步,拉开后排车的门手里的枪就要射击,却被空荡的车厢惊得眉毛一挑。这哪里还有什么议员?   别说议员了,车子里除了一个吓得涕泗横流的司机,一个重要人物都没有。司机一个人高马大的成年男人跪坐在座位上高举双手,见到他来就大喊:“我投降!我投降!不要杀我!”   格林金斯气得拿枪直接指着他鼻子:“人呢!都到哪里去了!”   司机哆哆嗦嗦地解释:“你是说议员和上校……他们早就……早就走了。刚进巷子的时候,我们就觉得这故意引君入瓮,但你的雪佛兰在前面,皮卡在后面,还不知道还有没有其他车跟着,不利于我们逃跑。所以……所以就趁着猫鼬的车子换到前面来的时候,利用……利用这个空隙让他们俩从后车厢先跳车,然后装成平民步行出去。你们的车这时候在前面,看不到。他们俩出去可以叫个出租车先去教堂。”   这一招很险,因为议员身边只有雷托没有别的安全人员了,万一被敌人发现,两个人毫无招架能力,会死得很惨。但如果成功了,这是唯一能够保证议员脱身而又赶上演讲的方法。   这会儿演讲早已经开始了,议员说不定已经在台子上讲话。而格林金斯还错以为他在这辆防弹车里,足足上演了将近半个小时的追逐混战戏,实际上只是在和一辆空车玩耍。   当老师的气得胡子差点没翘起来:“林奈·列弗呢?”   “列......列弗?”司机摇头:“什么列弗?”   格林金斯连话都懒得再废一句,手指扣着扳机把枪口往他额心压了压。   司机眼泪都流下来,颤颤巍巍拿眼神指了指后排沙发座。   沙发的靠背只要折叠下来,后面连同着车后箱,里面要藏一个男人足够。议员和雷托也是利用了这条路线逃生。格林金斯还怕有诈,也不去查里面到底有没有藏人,枪口直接调转方向一扫,冲着沙发靠背砰砰连续射出十几发子弹,沙发被打得稀烂。   轰鸣的枪声把司机吓得抱头趴倒,身体突然往前一扑,抱住格林金斯的腰大喊一句——   “林奈!”   格林金斯没料到这一出,知道晚了已经来不及了。他是转过身来扫射沙发的,身体朝着后排,司机在他身侧,他要把枪口调回来还需要半秒的动作。   而林奈就比他快了这半秒。司机趴下在身体后方现出林奈和他早已对准被枪口——   “砰——” 第48章 独立之日   3天后。   “医生说你最好再躺两天再下床,我们也不急,等你好了再走也来得及。”军装笔挺的波黑政府军上校坐在床边一边削苹果一边说:“车票还没买,你先安心养病。”   林奈把苹果咬得卡兹卡兹响:“我没事。不用顾忌我,又没缺胳膊少腿的。你妈不是想赶着回去给你小姨过生日嘛。姐妹俩团聚一次不容易,别耽误了。”   “那也用不着你坐着个轮椅回去给人家过生日。他们先走,我们晚两天。你身体更重要。”雷托削完了苹果去给他拿酸奶:“你要草莓味的还是橘子味的?”   林奈根本没心情考虑什么味道的酸奶:“你也为我想想,我第一次和你家里人见面,就这么大架子,又是抱病又是迟到,人家怎么想我?你找了个这么难伺候的爱人,当着长辈的面还要摆排场,我以后要不要在你们家过了?你能不能考虑一下我的处境?”   雷托差点笑出声来:“你怎么想这么多?谁觉得你难伺候了?”   林奈不得不考虑。他以后可能还要改姓索洛纳扎罗夫,欧洲好像是要随夫姓的,他就等于是索洛纳扎罗夫家的人了。按理说第一次见面应该是他提着见面礼去拜见未来的家长,可现在倒好,还要人家来等着他到场,这像什么话?   其实他不擅长这些事情,他独身惯了,从来没什么顾忌,也不需要考虑到其他人的感受。一旦有了雷托,反而过度顾忌起来,深怕自己没想周全。第一次和雷托家人见面他其实是很紧张的,不想留个不好的第一印象,因而即使身上带着伤还是咬牙硬撑。   “出来了出来了!”瓦尔特急匆匆走进来,一脸兴奋地打开电视:“通过了!”   早间新闻的女主播正在播报头条新闻——   “……接下来我们来关注独立公投。经过了紧张持续的计票后,今天早上8点结果终于得出,现在可以肯定的是投票以百分之九十九的支持率正式通过。其中,支持票数为2061,932票,占99.71%,反对票为6037票,占0.29%,无效空白票为5227票,总计2073,568票。   由于支持率一直大幅度领先,从昨天开始,萨拉热窝市的市民陆续上街庆祝,表达投票通过的喜悦。但也有不少人表示了疑虑,由于本次公投的总投票率只有63.4%,也就是说不足三分之二拥有选举权的公民参与了这次投票,因此,也有人认为本次公投的结果不应被采纳……”   瓦尔特眼神冒光:“估计没投票的都是塞尔维亚人。但就算他们都去投反对票,支持率肯定也有半数以上。他们说,过两天就会宣布波黑独立的,好像已经在准备发布会了。”   病房里连值班的士兵和护士都显得很高兴。   雷托也难得露出一个笑容:“昨天我和议员通了电话,他认为这次投票结果是会被采纳的。所以发布会应该是真的。再过两天吧,最多不超过一个星期,我们也是一个独立国家了。”   “接下来就看外面的反应了。”林奈还抱着酸奶吃得一嘴巴奶渍:“主要是联合国、英美、俄罗斯、中国这几位的态度,如果他们能承认波黑,那独立的这件事就应该稳了。”   “克罗地亚独立的时候,联合国也很快就承认了。没道理波黑没有同样的待遇。”瓦尔特说。   “如果能够顺利也好,波黑这次独立的代价会比克罗地亚小。”雷托比较乐观。   林奈摇头:“克罗地亚好歹打了那么久,塞尔维亚不一定会放过波黑。”   “那接下来还要打吗?这算什么?如果波黑独立了,塞尔维亚再打过来,算是侵略战争了吧?”   瓦尔特不愿意去想如果真的打仗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林奈了解自己的民族,他认为不应该高估塞尔维亚的包容心:“波黑一独立,塞尔维亚就真的只剩下黑山这个朋友了。黑山能帮它多少?指甲盖那么小的地方,人也没多少。塞尔维亚现在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反正什么都没了,当然要打,就算打输了也不会比现在更糟糕。”   雷托从他的话里读到了一点其他的东西。等人都散了,他才问:“你是不是担心,如果接下来一打起仗来,我们就走不掉了?”   林奈深深地看着他,握着他的手:“我的确有这个担忧。你别看外面现在欢天喜地的,但我听霍莉说火车站每天每天往外跑的人一样那么多。机场、公路上也都是满的。大家都不是傻子,暴风雨来临之前,鼻子是嗅得出问题的。”   见到雷托沉默,林奈半调侃:“既然都已经辞职了,你现在的责任是不是该回归一下家庭。?好歹也是有家属的人,亲爱的,你应该多为他们想想。听说意大利的南部很适合修养,我也可以搬到那里继续疗养嘛。”他当然指的不只是他自己,还有雷托的父母和其他亲人。   雷托明白他的意思,只是不想让他太勉强自己。他捧着林奈的脸,和爱人接吻。林奈的嘴唇是冷的,冬天还没有过去,盘亘在萨拉热窝的寒冷迟迟不退。他心里就有点松动,意大利不一样,地中海气候使南部的气温已经开始上升,他们去了那里,刚好能赶上冰消雪融的春天。   机票最终定在了3月3日的早上。   军医批准了林奈下床出院,雷托先去接父母再去医院接他,一家子一起去机场。因为雷托身上没有职位,自然没有公务车配给他,林奈是在出租车上第一次拜见自己未来的家人。   老索洛纳扎罗夫从穿着到说话都是典型的公务员款式,他身体还算健朗,目光清明,看到林奈的时候明显皱了皱眉,发灰干燥的嘴唇紧紧抿着,极力克制自己的情绪。林奈知道要一个保守的穆斯林接受自己的儿子选择男性作为伴侣是多么不容易的事情。好在这位前海关官员维持住了自己的体面,没有说出难听的话。当然,他也没说任何一句别的话。   瓦伦蒂娜·索洛纳扎罗夫亲切地拥抱了林奈,她抚摸他的脸庞并亲吻他的额头:“自从达萨瓦酒店一别,也有一年了。雷托说找到你的时候,我实在是太高兴了。”   林奈由衷地喜欢她:“能看到您身体康健我也很高兴。”   她把自己的丈夫踢到副驾驶去坐,拉着林奈的手让他坐在自己身边:“我一直记得你的样子,有段时间我的状态糟糕透了,总梦到被绑架的时候,你会一次一次来救我。我就知道,这是神的旨意。我们是有缘分的,林奈,神把你带到我的身边做我的家人,我何其幸运。”   林奈甚至有点感动,一时间竟然没接上话。   “好了,妈妈,你把他吓着了。他不习惯这么肉麻的话的。”雷托在旁边解围:“况且,你以后每天都能见到他,不必担心他会突然消失不见。”   瓦伦蒂娜瞪了他一眼:“列弗先生是我的救命恩人,这个世界上无论到了哪个地方、哪个时代,知恩图报都是正理。我是代表整个索洛纳扎罗夫家欢迎你的爱人。难道我还做错了吗?”   雷托还要说。林奈按了按他的手:“谢谢您,夫人,我也很荣幸。”时间仓促,他只来得及准备一束玫瑰花给她:“红玫瑰很适合您。希望您喜欢。”   瓦伦蒂娜很高兴,林奈摘下一朵帮她别在发鬓上。她是心慈而貌美,岁月拿她没办法,只能增添她的风韵和光辉。她一笑起来,后视镜里老索洛纳扎罗夫的目光也逐渐柔和。   一家四口到机场的时候还很早。他们这一路的行程安排非常紧,飞机会在中午飞抵罗马,然后他们再从罗马转火车南下,最后还要坐一段公交车才能抵达南方种着累累葡萄的小镇。为了避免深夜还要赶路,他们只能尽早出发,争取在傍晚能够回到家乡。   只有瓦尔特来送他们,他帮一家人办理登机手续:“登机牌都换好了,可以去安全检查了。”   到了安全检查,他就不能再往前走了。就连雷托都心有不舍。   “以后的日子自己要小心,你也是个大人了,学着精明点。”作为昔日上司的雷托叮嘱道。他知道瓦尔特以后的路不好走,他们这些离开的人是一身轻松了,可瓦尔特留在波黑是否能够熬得过接下去的动荡,就不好说了。总归是他自己一手带出来的人,他也有怜惜之情。   瓦尔特眼睛有点红:“谢谢您,上校。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干得不开心,就别干。少你一个拼命的也不少。”林奈直接递出邀请:“没地方去就来意大利找我们。地址电话都留了,不缺你一张吃饭的嘴巴。万事要以自己的安全幸福为重。”   瓦尔特咬着唇,期期艾艾还是说出来:“我能……我能和你拥抱一下吗,林奈?”   他对林奈的依赖甚至超过了雷托。虽然相处只有三个月,但林奈对他的教导远远超过政府军里任何人,小勤务兵心里把林奈当作兄长和老师,自然更多了一份贵重的情谊。   两人在安全检查的门口短暂拥抱,道别分离。林奈过了安检往登机口走。   一路旅人匆匆,落地窗外洁白雄伟的大鸟正朝着他滑翔而来。很少人会注意走廊上播放新闻的显示屏。毫无缘由的,林奈脚步停了停,一回头,主播正说道——   “……议会宣布,今天,波斯尼亚和黑塞哥维那共和国正式成为一个独立的国家!”①   —完—   (1:1992年3月3日,波黑宣布独立。) 第49章 后记   大家好,这里是江亭。   第二次写战争题材了,还有很多不成熟的地方,请大家见谅。   和阿富汗不同的是,萨拉热窝对中国人来说可能有更多的情结。作为二战结束后社会主义阵营里为数不多的成员之一,中国和南联邦有过深厚的友谊,早期国内很多的电影和文艺作品也广泛地宣传过这个美丽的国家。我记得小时候大院里放露天电影,《桥》、《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都是热门片,那首著名的《啊,朋友再见》也是跟随着《让我们荡起双桨》这些儿歌一起学会的曲子。可以说,瓦尔特、铁托以及他们代表的南联邦,给了我的童年很多独特的回忆。   但巴尔干半岛的历史和政治的确复杂,想要梳理清楚并讲好一个故事不那么容易。所以尽管一直想写,我也不太敢下笔。直到去年年中,我看了7月单向街《走出孤岛》里一篇游记,叫《萨拉热窝无消息》。写的是今天已经被世人遗忘的波黑,萨拉热窝风韵犹存,曾经关于多元、包容、和谐的大家庭构想仍然作为一种信念被这里的人传承下去。看完后,我下定了决心,要写萨拉热窝,至少要努力把我心目中的萨拉热窝告诉更多人。   这个故事所有人都是虚构的,情节也都是虚构的。这个虚构的萨拉热窝虽然残酷(事实上波黑战争的残酷程度远远超过我写的),也有美好的地方。就像瓦尔特相信的那样,他认为萨拉热窝应该作为人类的一种信念,即不同民族、不同信仰、不同国籍、不同身份认同的人都可以平等、自由、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我想呈现的也是这样一个信念。   即使这种信念很难完全实现,也不可能有一个地方真的能做到完全的平等自由,但这种信念如果能坚定地传承下去,至少我们能避免很多战争和矛盾吧。写阿富汗的时候我就想,我们都知道战争残酷,应该反对战争、珍惜和平,但战争仍然不断发生。也许,光是知道战争残酷还不够,人类应该时刻明确地意识到和而不同的社会是我们进步的方向,理解和尊重是人类最可贵的品质,这样,我们才对得起烈士们曾经流过的血,才能摆脱更多阴谋和煽动,才算是做到了“珍惜和平”这四个字。   谢谢陪我一直走到这里的各位,虽然题材小众,但是知道有人一直陪着我还是很开心的。萨拉热窝的旅途到这里就算正式结束了,我会继续努力,争取写更多的好故事。   祝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江亭   2021年1月26日 第50章 番外 异国   男人满面倦容,上车不久头一歪就睡着了。要不是旁座的小姑娘拍醒他,他可能会错过站点。   “快到了,过了前面的小河你就可以下车了。”姑娘用生硬的英语告诉他。   男人一边揉着眼睛一边道谢:“谢谢你。”   小姑娘见身上有一件旧军装,十分好奇:“你不是意大利人吧?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旅客们都去罗马和威尼斯了,这样的乡下地方很少有外地人会来。   男人没有马上接她的话,而是先掏出烟盒,要点烟又觉得不妥:“你介意我在这里抽烟吗?”   他良好的礼貌取悦了姑娘:“没事,你抽吧。能给我一根吗?”   他们点起了烟,男人这才说:“我是从波黑来的。你知道波黑是什么地方吗?”   姑娘摇头。男人笑了笑:“在意大利的隔壁,一个很小很小的国家。我们国家刚刚打完仗,我以前是个军人,现在退伍了,来这里投靠朋友。”①   姑娘听说他打了仗,对他肃然起敬:“那你很了不起呀,欢迎你来意大利。”   男人和她握手:“我叫瓦尔特,很高兴认识你。”   公交车在河边停下,瓦尔特拎着行李下了车。清新而爽朗的空气扑面而来,他深深啜饮一口,这时候才真正注意到眼前的异国风光。远山婀娜横卧,头朝北,脚靠南,春的一头绿发垂散下来,就有了碧波万顷的葡萄园,农人将这头青丝梳理得道道分明,藤架整齐排铺到山脚,藤叶漫卷飞扬起来,等到了结成果子的时候,满山遍野都会是葡萄的香气。   瓦尔特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这样旷心的、宜人的绿色,他的脑袋还停留在萨拉热窝那焦黑的城、枯黄的山、灰蔼的树,打仗打了三年,擤个鼻涕在地上都比被弹火摧残过的林子要绿。   一辆极漂亮的敞篷车这时从田道上过来,稳稳停在瓦尔特身边。   司机脱下墨镜朝他吹了声口哨:“瓦尔特!嘿!”   瓦尔特眼睛一亮:“林奈!”他放下行李去和林奈拥抱:“真高兴见到你,林奈。”   他们在萨拉热窝机场一别4年。林奈也很想念他:“接到你的电话我和雷托高兴坏了,从战争一开始我们就在想办法联络你,还好你活下来了。我们正缺人手,就盼望着你来呢。”   他帮着瓦尔特把行李放到后车厢去,两人一边上车一边聊。   “我在国内实在是找不到活干了,波黑的经济完全崩溃,安拉也拯救不了,再这样下去我只能饿死,才不得已给你们打电话。”瓦尔特有点不好意思,说是投靠,其实他就是逃难来的。   林奈却不和他见外:“跟我们客气什么。哪个国家那样儿的打法经济不崩溃?能活下来就是好事,你放心,一口饭我们还是供得起的。庄园经营得很好,你会喜欢这里的生活的。”   瓦尔特望向无尽的葡萄园:“这一片全是你们的产业吗?”   “是的。你的上校先生胃口很大,他收购了不少别人的田地。”   “我在来的路上已经听说了。你们是这里的名人。年年丰收,赚了很多钱。”   “钱倒还是其次,这里生活安稳而健康,对人的身体和心理都有好处。”   瓦尔特能看得出来他们过得很好,林奈像个富裕有闲的公子哥儿:“那你还习惯吗?在异国他乡生活,会不会有时候也想念塞尔维亚?”   他刚刚出国,已经生出了思乡之情,面对未知的生活,到底有些怯意。   林奈安抚他:“这里虽然不是故乡,但我爱的人都在这里,它就是我的家。”他拍拍瓦尔特的肩膀:“以后,也就是你的家了。”   一路上气氛很愉快。半个小时后,他们到达了庄园的宅邸——说是宅邸,严格来说应该是一座城堡——瓦尔特虽然知道他们经济情况不错,却没想到如此富裕,这座白墙红瓦的建筑简直像教皇居住的殿堂,比起萨拉热窝从前的军事指挥所还要气派豪横。他一眼就能看出这是雷托的庚哥,即使到了意大利,他亲爱的上校先生依旧喜欢阔气的场面。   “为了建造这个庞然巨物,雷托煞费苦心。”林奈半调侃半抱怨:“我每次都笑话他现在是城堡里的睡美人。你一会儿看到他就能明白,我从没见过哪个农民整天打扮得像英女王一样。”   正说着话,“女王”已经登场了。其实雷托的造型远没有林奈形容得那样浮夸,而且瓦尔特不得不承认,这个男人能把丝绸衬衣穿得极端庄,极优美:“瓦尔特,欢迎你。”   瓦尔特和他握手:“上校,能再见到您真好。”   雷托当着他的面和林奈交换一个吻:“亲爱的,一个小时没见,你更加容姿焕发了。”   林奈给了他一个白眼,拉着瓦尔特:“快到晚饭了,今天烤了羊排,一起来吧。”   别说羊排了,瓦尔特这几年根本连羊都没见过。他甚至算不清楚他有多久没吃过肉。仗没打几个月,克罗地亚和波黑的联盟就完蛋了,没有了克罗地亚的支持,波黑更加窘迫,捉襟见肘的波士尼亚克人很快连喂饱士兵的肚子都是问题,接下来的三年基本靠联合国救济。②   “到最后,还得靠外人。要是没有北约援助,还不知道要打多久。”瓦尔特摇头叹气,他一边咀嚼羊肉一边说:“萨拉热窝后来连水都断了,每天早上要走好长时间的路去集中点打水,最可气的是,那些狙击手还埋伏在周围,肆意枪杀平民。死的多半都是老弱妇女,有的尸体甚至无人认领。总而言之,不出去打水就会被渴死,出去了也是被杀。”   林奈拿出了自己酿的葡萄酒:“喝点酒再说。我们只能在电视里看到点消息,又打听不到具体情况,在外面也是干着急。究竟死了多少人?”   “至少五万以上。”瓦尔特一口把酒干了:“算了,吃饭的时候不说这些了。”   林奈和雷托对视一眼,两人都能看出瓦尔特经历过战争后有了不小的变化。曾经可爱率真的小勤务兵稳重了不少。成长固然是好事,可经历的伤痛恐怕也只有瓦尔特自己能体会。   勤务兵担心破坏了气氛:“也有些好事情,我参与了他们一起挖地下通道,不仅能运送物资,还救济了不少难民。萨拉热窝的交通系统全部瘫痪了,最糟糕的时候就连军队里都没办法向外面传递消息。后来他们就说,反正困在这里也是死,还不如赌一把,就用最老、最笨的方法——挖地道!我们把所有能叫上的人都叫上了,也不用机器,怕惊动了塞族,就靠铁锹挖,不分白天黑夜地干,终于挖到机场,和维和部队联系上了,东西才能送进来。”   林奈和他干杯:“干得好!”   “霍莉就是从那条地道出去的,她实在呆不下去了就找我帮忙,送她出去。我们就晚上把她从地道送走的,她平平安安回塞尔维亚了。”   “她回家的时候给我写信了,算起来今年她的孩子也该有一岁了,还要谢谢你。”   “谢我做什么?这都是应该的。”   林奈一边听他说一边难免愧疚之心。他和雷托走之前虽然想过局势不会随着波黑独立而有所好转,但两人都不知道接下来的就是长达三年之久的围城之战。他们早早在意大利过上了田园生活,逃过了一劫,但包括瓦尔特在内的南斯拉夫人未能免遭战争之苦。没能够在战时为同胞尽一份力,林奈深感歉意。   “在想什么?”有人从身后抱住他。丈夫刚刚沐浴过的温热的气息贴着脸颊:“你不开心。”   林奈透过夜窗的玻璃看着雷托:“我在想,我们是不是不应该让瓦尔特独自面对这场战争。”   雷托觉得他想太多了:“亲爱的,你不是神,你管不了所有事情。打不打仗、仗打成什么样子、是输是赢,都交给该操心的人去操心。我们只能尽力让自己活下来。”   林奈转过来和他接吻。葡萄酒的酸味让他想起战场上硝烟的味道,他们远离战争的时间渐渐长了,这样带涩的酸味也只有喝酒的时候能尝到一点。   “看来酒的味道还可以进一步提升。”雷托调侃:“我还是更喜欢甜一点的,嗯?”   林奈只笑不答,他端着酒杯坐到床前,在丈夫的注视下把睡袍解开。狙击手健美精壮的身体这几年保持得很好,依靠适宜的农务劳动和意大利南部和煦的阳光,身形和线条越发有罗马勇士的古典美。他将杯子里剩下的红酒顺着脖子倒下来,浆果的汁水在他的胸前淌成一条红色的、艳丽的溪流,他敞着身子似笑非笑看向自己的丈夫。   雷托一刹那回到他们的初见,那时候林奈也是这样,半身浴血,他差点以为自己撞见了妖精。   “过来。”林奈伸长了脚勾着他的小腿。   ......   他其实是心情不好,有意将雷托当作发泄的工具,动作粗暴果敢,不知道的以为雷托才是承受的那一方。雷托要帮他,他还倔着性子要自己来。到后来两个人像在打架,整间房间就听到彼此气喘吁吁的声音。   雷托被他闹得又心疼又生气,怕他这样是虐待自己,一会儿再伤了身体得不偿失,又不想不给他这个发泄的机会。终于上校先生先一步认输,随了他去。林奈却已经说不出话了,嗓子都是哑的,眼角红得可怜。雷托只把他的脸拉下来一刻不停地亲吻,他体会到窒息般的快感,脑子里什么都混忘了。   结束后两人汗津津躺在又是酒又是体液的床单上,雷托一刻不停地亲吻他,知道林奈瞳孔里的神慢慢聚起来,才低声说:“再过两年等局势稳定了,我陪你回一趟塞尔维亚吧。”   虽然林奈嘴里不说,但他知道,思乡之情是林奈深深藏在心里不愿意多说的轻愁,瓦尔特的到来终于还是勾起强烈的感情激荡。他不介意林奈以床事做发泄,但这样的事情一次两次也就算了,多了一来对林奈的身体也不好,二来终究不是治本之策。   林奈的脸埋在他胸口,好半晌没有说话。这是他难得表现出脆弱的时刻,他有点不好意思。过了一会儿,他轻轻嗯了一声,算是答应了。   第二天瓦尔特起得有点晚,本以为错过了早餐,却在餐厅碰到神清气爽的林奈。他吃了一惊,从前林奈绝不会睡到这个时候。   “你先休息一段时间,不急,现在不是农忙的时候。”林奈对他早有安排:“我们请了不少工人帮忙,而且雷托对生产机器非常痴迷,我们的庄园要实现机械化的生产运营,才能把产量扩大到最大。一会儿我带你出去走走,熟悉熟悉环境。看看自己喜欢做什么再说。”   瓦尔特很感激:“只要是工作,我都愿意做。就是我从前没有种过葡萄,有些事情要现学。”   “那有什么问题?我一开始也什么都不会。不过比起种葡萄,你应该先学意大利语。”   “上校昨天给了我几本语言书,我已经在看了。”   他们吃了饭换了工作服就往外头走,一路上干活的农人熟络地和林奈打招呼。林奈一边查看葡萄藤一边介绍周围的环境:“我们也遇到过不少困难。最开始的时候一穷二白,雷托以前当官当惯了,一下子变成农民不适应,但这里的人不把他当回事,他就要学着和底层的人打交道。他愿意放低姿态,去和农民学技术,现在这里的人都很尊敬他。”   瓦尔特很吃惊,他很难想象雷托干农活的样子:“上校好像也变了不少。”   林奈莞尔:“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   一阵风吹掉了林奈头上的草帽,他伸手去抓,没抓住,跟着风跑,跑出将近五十米才把帽子追回来。瓦尔特跟在他后面,看他奔跑的背影,差点落下眼泪来。   林奈回头朝他挥动帽子,等他走近了才说:“瓦尔特,我们都回不去了。这是没办法的事。”   瓦尔特明白他的意思。他们可以回到塞尔维亚,回到萨拉热窝,可他们回不到过去,回不到风华正茂的纯真年代。故土只能用来怀念,不可能重新找到他们心里那片虚妄之地。   瓦尔特无比心酸:“这里真的很美,我从公交车上下来看到这里的第一眼就知道,这里不是萨拉热窝,萨拉热窝早就没有这么美丽的田野风光了。可即使萨拉热窝在我心里只有战火和流离,它依然是不可代替的。它的美只有我们明白。”   “我知道。”林奈握住他的手:“但只要我们记得萨拉热窝的样子,它就永远会存在。这是不会改变的。它存在过,有人理解过它的美好,就不算遗憾。”   他们顺着田埂一路向山脚走。庄园广袤,一直延伸到山丘背后。   越过山丘,会有不一样的风景等待他们。瓦尔特坚定了脚步,没再回头看一眼。   —完—   (1:1995年11月,塞尔维亚、克罗地亚和波黑签署了代顿和平协议,波黑战争结束。   2: 1992年4月,塞尔维亚族武装部队与南斯拉夫人民军包围萨拉热窝,开启了波黑内战。战争开始后不久,波黑与克罗地亚联盟破裂。)   作者有话说:   完整版见微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