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乖蹇》作者:沈二藤   文案:   窝囊男人的悲惨前半生   年下/狗血/破镜重圆   “我在往下直线坠落,就如同卷进了大海的漩涡,身不由己地淹没下去。”   ——白先勇   颐钧,我倒盼着那天在桥上,你没有把我救下来。   从此以后,你就当我死了吧。   吴嘉荣如是说。   三观不正,先做后爱,注意避雷   受有被第三人qj情节   乖蹇(guāi jiǎn):事事不顺遂,命运不好   挺惨,受控勿入   不接受写作指点,谢谢 第01章   吴嘉荣记得江颐钧跟他说的第一句话:“给操吗?”   江颐钧说这话时,面上还带笑,眼角飞扬,吊儿郎当的,嘴里嚼着薄荷味的口香糖,半米的距离,清凉的味道就传到了吴嘉荣的鼻腔里。   吴嘉荣没有想到,现在的小孩子能够这样明目张胆说出这种话,在江颐钧怡然自得的神情之下,他这个年长多岁的人反而格外窘迫,窝缩着脑袋想从人流中开溜出去。   “怕什么?我又不是不给钱。”江颐钧乐呵地睨着他。   吴嘉荣心想,我再怎么缺钱,也不能做这种事儿:“我不干这个的,你找别人吧。”   梅雨季节,雨水落了好多天。   吴嘉荣坐在宾馆的床上,隐约能嗅到窗子外潮湿和腐烂的气息,浴室里窸窸窣窣的水声与外边的雨声融为一体,他发了会儿愣,站起身来,开始慢条斯理的脱衣服。   脸色很白,身体也很白,生得瘦弱,像一把柴。   这其中原因还得归到遗传身上去,吴嘉荣的父母是近亲结婚,头上有两个姐姐,大姐生下来智力就受损,二姐腿脚不便,听母亲说,他原先最早是有个大哥的,没能生下来,胎死腹中了。   他是父母四个孩子里唯一健全的。   勉勉强强念完书,跑到大城市里寻了份活做,日子过得要艰难些。   前段时间,父亲在工地做工,摔了,半死不活。   大姐要钱养活,二姐没能力挣钱,他妈年岁又长,眼下来个半死不活的父亲。   吴嘉荣也不想活了。他想过,干脆辞职回老家,一把火把家烧了,自己吞农药自杀,一了百了。   他想得很认真,不是开玩笑的,甚至连辞呈和遗书都拟好了。   如果江颐钧没有出现,他兴许已经成为老家报纸的头条新闻,但他也说不清,江颐钧的出现对他而言是好还是坏。   二人各有所需,好像是好的。   吴嘉荣姑且当它是好的。   江颐钧从浴室出来,裹着条浴巾,二十出头的青年,身材健硕,肤色健康,青春又活力,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平日里总冒着笑意,看着好像格外好接近。   “在想什么?”江颐钧问他。   吴嘉荣摇摇头:“在听雨。”   江颐钧闻言,偏头看了看雨,说:“趴好,弄湿。”   吴嘉荣趴好了,翘着不大圆润的屁股,把隐秘之处朝向看雨的青年。吴嘉荣闭着眼,用一根手指伸进紧致温热的肉穴里。   雨水声好像是从他屁股里传来的。噗嗤噗嗤。 第02章   吴嘉荣实在很难接受做这种事情——把涂着润滑液的手指塞进自己的屁股里捣鼓,再撅着屁股让人操。   心理上、生理上都有一道坎。   活了28年,他连女人都没有睡过。   吴嘉荣觉得羞耻,羞耻感从他粉而圆润的脚趾往上攀爬,沿着细小的脉络匍匐到他双腿之间的性器之中,将其充斥得满满当当,吴嘉荣烧着了,身体像是覆着一层淡淡的浅粉色薄膜,在阴暗略有潮湿的宾馆里冒着乳色的情欲。他闭着眼,咬着牙,双膝跪着的动作,让他的血液倒流,整张脸粉红粉红,眼角噙着雨水,在普普通通的容貌里平添了别样的风情。   江颐钧不看雨了,转过头来看吴嘉荣,跟观赏艺术品似的,从吴嘉荣的发丝开始,视线黏着吴嘉荣的后脖颈,到被薄薄的皮肤裹着的脊梁,两侧的肋骨衬得很深,看上去下一秒就要蹿出吴嘉荣的皮囊来。   江颐钧把浴巾丢在了地上,赤裸着身躯站在那儿,一半光明、一半阴暗。   他双手握着吴嘉荣的腰侧,吴嘉荣在这触碰之下没了骨头似的、瞬间失了力量,探近粉嫩肉穴的三根手指松懈了出来,连接着几缕银丝,掉落在浅白色的床单上,勾勒出几道深色的线条。   四周的温度有了波动。   江颐钧捏了捏他的腰,炙热而巨大的性器紧贴着他高翘的屁股边,似有若无地打着转,江颐钧没有急着进去:“吴嘉荣,你太瘦了。”   “嗯,”吴嘉荣埋着脸闷应了声,“我会多吃点。”客人的要求,吴嘉荣心里门儿清。   “吴嘉荣,”江颐钧摸着吴嘉荣的肋骨,一根、一根又一根,“你的肋骨取出来能扎到我心上。”   “取不出——”吴嘉荣只盼着江颐钧少说些话,快点进来就好,他只是个挨操的,江颐钧何必同他说那么多有的没的。但眼下,除了他想尽快结束这场肉体和金钱的交易,更大的原因是,他实在难受得紧,浑身痒痒又无力,热与眩晕,情欲像外边的雨一样,淅淅沥沥浇了吴嘉荣一身,“江颐钧——”他哼哼两声。   江颐钧听着他软成水的嗓音笑了,眼角飞扬,漫不经心说:“吴嘉荣,你还说你不是做这个的。巷子里站街的鸭都没你叫得好听。”   吴嘉荣听不得这样的话,耳根子通红,整张脸藏在软乎的枕头里,几近带着乞求的语气:“......快点。”   江颐钧蹭着那淌着粘稠又透明液体的粉色穴口,双腿挤进了吴嘉荣分叉的腿中,又撑开了一些,使得他能看见翕张的肉壁,像一张嗷嗷待哺的嘴,又深又湿。   他扶着性器探了进去,只探了三分之一,吴嘉荣的身体感觉到了粗大、炙热异物的入侵,浑身战栗着,却使不上劲儿来,紧致的肉穴既反抗又吞咬着,渴求着更深的撞击。   江颐钧看着这架单薄的骨骼,想要把它撞碎。   也顾不得别的了,潮湿阴冷的雨天最适合操吴嘉荣,软而硬,脆弱却倔强。   江颐钧把整根硕大的阳具埋进了吴嘉荣的身体里,听得吴嘉荣一声带颤的呻吟。   “吴嘉荣,你要咬死我了。”江颐钧噙着笑说。   尝到了甜头的性器喧嚣着,一遍又一遍横冲直撞,抽出又插入,把潮湿和阴冷一起捣进了吴嘉荣的后穴里,每一下都极深,每一下狠狠摩挲着吴嘉荣的敏感点,吴嘉荣在疼痛与快感中双向沉沦,眼睛里沁满了雾水,哼哼唧唧,想求饶又不愿意发出一个音节。   吴嘉荣想起第一次和江颐钧做爱的时候,江颐钧像发情的猛兽,毫不留情地贯穿他未经开拓的身躯,交合之处淌着的是淫液与血液。他没有一点快乐,只有无尽痛楚和羞耻。   “唔......哈,江——呜。”   吴嘉荣发出的音节都被青年猛烈的抽插给打断,化作了淫贱的呻吟。   直到最后,江颐钧重重地撞进了深处的深处,直捣吴嘉荣的肠胃,吴嘉荣被快感侵占的同时又觉得一阵恶心。   江颐钧温热的精液淌满了他的小穴,贪婪的嫩肉像是要把这不多的精液悉数吞进嘴中,在肉壁和性器的交合处像丝一般垂落,湿润了吴嘉荣的大腿根,和双膝下的白色床单。   沸腾的空气中弥漫着情欲之后的淡淡腥味。   江颐钧抽出了性器,忽然空落落的肉穴又翕张着,像是发起了二次邀请,但吴嘉荣已经软得没有力气,倒在了床褥里。   江颐钧伏上前,亲吻吴嘉荣的眉角,吴嘉荣闭着眼没去看他。   “吴嘉荣,睁开眼睛。”   吴嘉荣皱着眉,无可奈何之下慢慢睁开了那双雾气未散的眼睛,江颐钧长得英气又朝气。   “吴嘉荣,除了我,谁都不能操你。”江颐钧笑笑说。看起来温和的笑容底下是波涛汹涌的暗流。   江颐钧接了电话,是他朋友打来的,吴嘉荣坐在床上看着站在窗口的江颐钧,江颐钧手里夹着一根燃了一半的烟。   吴嘉荣不抽烟,他爱惜健康,没有比他更觉得健康重要的人了。   “行啊,来。”江颐钧眼角带笑、嘴角也带笑,“马上到。我这儿?我这儿完事儿了。嗯,到了给你打电话。”   完事儿了。   吴嘉荣想,原来江颐钧是这样跟别人介绍他和他之间做的事情。吴嘉荣收回视线盯着自己的指尖看。   江颐钧去冲了个澡,穿好衣服,从口袋里摸出一把钱来,江颐钧没数,吴嘉荣看着,少说有十张红色的。吴嘉荣想,自己真值钱。   “多买点吃的。”江颐钧把钱放到桌上,末了又添了句:“房费我已经结了。” 第03章   吴嘉荣慢吞吞的,整个人看起来常常没精打采,肤色白得过分。他的生活很单一,工作和家。   租的房子在大学城,房子老旧但便宜,清晨六点起床,洗漱、穿衣,上班时是清一色的黑灰色宽大西装,洗得发旧,看不出版型,像是从地摊上三十元两件淘来的。实际上确实如此,外套加上裤子也就花了他五十块钱,吴嘉荣穿得舒服,没觉得不适。穿戴完毕,坐六点半第一班车,大学城是起始站,他要坐到终点站倒数第二站,全程一个小时四十分钟。   挺远的。   吴嘉荣做的广告设计,听说做设计的来钱快,他就来了,只是没人告诉他,设计还需要天赋,他慢吞吞的,和人沟通也慢,总是不能瞬间抓到客户的需求。   久而久之,丢给他的活就成了边边角角的打杂活儿,虽然简单,却多又麻烦。   吴嘉荣坐在角落里闷声修图,咬着面包,梅雨季节还没过去,雨下得很大。   下班后,吴嘉荣撑着伞拐进银行,把一万块存进了他二姐的银行卡里,掏出手机发了条信息,钱已汇。吴嘉荣刚走出银行,就接到了江颐钧的电话,吵吵嚷嚷,吴嘉荣没有说话,只听见江颐钧说:“来找我。”吴嘉荣说:“好。”   江颐钧发来一串地址,大学城附近的一家高级会所。   吴嘉荣摸了摸口袋仅剩的钱,咬咬牙拦了辆出租车,湿漉漉地上了车。   吴嘉荣第一次来这种地方,略显窘迫,他把伞收好放在门口,抖了抖衣服上的水渍,走了进来,报上了江颐钧给的房间号,服务生是俊俏的小青年,双眼弯弯笑着领他过去。   光鲜亮丽。震耳欲聋。淫乱颓靡。   江颐钧多的是酒肉朋友,吆喝一声就能来一大帮,围着他、聚着他。   包间里烟雾缭绕,瓶瓶罐罐一排好酒,东倒西歪,地上、桌上淌着红的、白的液体,酒精味很浓郁。沙发上七八个人喝得迷迷瞪瞪,江颐钧醉意也熏,可他一双眼睛还是亮晶晶,嘴角的笑意没有褪下过。   吴嘉荣推门进来时,江颐钧抬眼看他,吴嘉荣看到的却是跪在江颐钧双腿间的青年,青年的脸埋在江颐钧的胯间,幅度不大、频率却快的运作着。吴嘉荣知道他们在做什么,他的眼睛一下不知道往哪儿看,飘忽不定,双脚也迈不动步子了。   江颐钧眯着眼睛笑,抬脚把双腿间的青年给踹开了,青年迷茫地看着江颐钧,唇角还溢着银银的津液,像琼浆玉露,接着他顺着江颐钧的目光看向了站在门口的吴嘉荣。吴嘉荣的视线和他对上了,小青年长得好看,一张狐媚子的脸,眼睛细长,眨眼闭眼都是妖娆的风情,衣服扣子敞了一半,裸露出白嫩的肌肤和隐约的两点茱萸。   这让吴嘉荣更加局促不安了。   年轻、漂亮、风情。这三点,他一项都挨不着边。   “江哥——”漂亮青年羸弱地匍匐了上去,衣领敞得更开了,用胸口的肌肤去蹭江颐钧沾着津液的勃起的性器,“我帮你弄出来嘛。”   江颐钧笑着张嘴吐了个词儿出来。   吴嘉荣听不清,却看得清,是个“滚”字。吴嘉荣觉得渗人,江颐钧爱笑,什么事儿都能笑着,连眼下一句冰冷又可怖的“滚”字,他也能笑着说出来。   吴嘉荣开始揣测,江颐钧的童年生活是怎样的?   不会是自己这样的,也不会是寻常富人家孩子那样的。   漂亮的小青年双眼湿漉漉,一步三回头,撞着吴嘉荣的肩膀出去了。   吴嘉荣颠了两步,稳住身体后,抬眼投入了江颐钧施舍来的深深笑意。吴嘉荣了然地迈过瓶瓶罐罐和凝固的液体,走到了江颐钧的跟前。   青年胯间的性器还亢奋着。   江颐钧抬手把玩着吴嘉荣脖颈间的灰色领带,紧接着攥紧,用力扯到跟前来,吴嘉荣被迫前倾,涨红着脸,跪倒在了江颐钧的双腿之间。   粗长的男性阳具和他湿润的嘴巴只有丝毫的距离。   龟头上仍沾着晶莹的津液,湿漉漉的吞吐着。   江颐钧把手松开了,轻佻地说道:“吴嘉荣,领带过时了。”   什么时髦不时髦,吴嘉荣从来不了解,他跟时髦背道而驰。   吴嘉荣紧张地舔了舔略微干燥的唇,小巧地喉结上下滚动着,滚进了江颐钧渐渐升起的情欲里,江颐钧地呼吸变得沉重又暧昧。   吴嘉荣的后脑勺被江颐钧的一只手掌扣着,另一只手指则撬开了吴嘉荣的嘴,探了进去,湿漉漉的,很温暖,吴嘉荣的舌头很柔软,像条小蛇。江颐钧觉得自己会死在这张嘴巴里。   吴嘉荣放任江颐钧这样对他,受到刺激而不停分泌的唾液从无法闭合的嘴角、唇边淌着滴落,小舌之下盛了一弯露水。甚至连呼吸都有些困难,江颐钧的手指要深入到他的喉咙,吴嘉荣有些干呕。   江颐钧适时地把手抽了出来,抬起吴嘉荣的脸,看着他那张水粉色的唇,笑笑说:“吴嘉荣,你这张嘴很适合给人口。”   吴嘉荣知道江颐钧的意思。   【朋友:才给一千块钱?这个攻也太抠搜了。   有钱人都是直接给卡的!我:打扰了,没有体会过有钱人的生活。   不如直接把年代往前拨,这样一千块就值钱了!   (另:有什么想看的play吗?我拿来练练。) 第04章   有人醉醺醺地歪过头来,靠在江颐钧的肩头,眼睛半睁半眯,酒味很沉重,他抻着脑袋去看吴嘉荣,半晌,说:“江颐钧,这就是你花钱操的人啊。啧。”   吴嘉荣听不出来他尾音里的意味,但巨大的羞耻感在整个嘈杂潮湿的封闭空间内向他聚拢,皮鞋里被白色袜子包裹的脚趾忍不住蜷了起来,像羊水中的胎儿。   “是啊。你想操啊?“江颐钧笑眼盈盈地反问,盯着那人醉醺醺的眼睛,语气降了几个音量:”把你的鸡巴管好,别什么人都敢打主意。”   男人悻悻地缩了回去,听不清词汇地嘟囔了一句。   吴嘉荣埋过脸去,双手轻拢着勃起阳具的根部,烫得他掌心发痒,吴嘉荣硬着头皮用深粉色湿润的小舌舔上江颐钧的马眼,咸湿的味道溢满了他的口腔。   柔软、湿润的触感让眉眼带笑的江颐钧蹙了蹙眉,微不可见地抖了抖身躯,他想再深入点,想让这充满诱惑力的小嘴吞下他膨胀的性器,想要将其捣毁。   江颐钧抵着吴嘉荣的后脑勺,将性器深入吴嘉荣的喉中,吴嘉荣涨红了脸,一双眼睛雾濛濛的,整个口腔被填的满满当当,烧着了他的舌头,也烧着了他体内的细胞,淡淡的腥味与情欲的气息萦绕吴嘉荣的鼻尖。   吴嘉荣口得很吃力,像是费劲了全身的力气,缓慢地进出,又怕牙齿嗑到了江颐钧,被撑开的嘴没有合上的机会,从唇缝向外溢出的津液,沿着吴嘉荣的下颌骨,滑过脖颈,挑逗似的坠落到衣领里,沾到了他胸前敏感的乳头。喘着微弱的气息,温温热热的覆在江颐钧的性器上,像一层粘稠的雾,攀爬着、依附着,渗透进了江颐钧的血液里。   江颐钧微微仰着头,指尖捻搓着吴嘉荣细软的发丝,稍加用力就能扯断,跟吴嘉荣一样脆弱。   江颐钧现在就要操他。但不是在这有着这么多双眼睛的包间里。这些人哪够配得上去看吴嘉荣赤裸的身体。   “吴嘉荣,”江颐钧喑哑着嗓子,舔了舔唇,笑着说,“起来,到洗手间去。”   高级会所的洗手间进进出出得频繁,或是喝得烂醉如泥的男人撑着洗手台呕吐;或是站在门口法式热吻的男女,就差像江颐钧和吴嘉荣一样在隔间里来一发。   吴嘉荣没有拒绝的能力,等他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被江颐钧压在了隔间的门上,冰冰凉凉的,还沁着些潮湿的水珠,沾到了吴嘉荣的睫毛上,使他看起来更加雾濛濛的,像一滩柔软的水。   “江颐钧——”吴嘉荣垂了垂眼,咬着唇,“我们回去做吧。”   江颐钧撤下了他的裤子,换着他瘦弱的腰,卷起单薄的西装,撩至胸口之上,腾出一只手探开了吴嘉荣的嘴,吴嘉荣轻哼两声,接着,江颐钧把卷起的衣服塞进了他的嘴巴里,伏在他耳边,咬着他的耳垂:“咬好了。我想在哪儿做,就在哪儿做。吴嘉荣,我不会差你钱的。”   这不是钱不钱的问题。   塞进他嘴里的衣服,让他发出的音节变成了“唔、唔——”。   江颐钧笑着,咬住吴嘉荣的脖颈,闷声道:“你再大声点儿哼。上洗手间的人都要贴着门听你淫叫了。”   吴嘉荣眨了眨眼,不再发声。   江颐钧抵开他的双腿,双手捏着他的腰际,吴嘉荣的屁股正正好就摇晃在江颐钧勃起的性器上。仍湿润的龟头挤进了臀缝里,那张小嘴被一点一点撑开,排挤又吞吐,紧紧咬着入侵者。   吴嘉荣低低哼了一声,贴着门的双手用力扣着,像是要把门给扣出个逃生口。   江颐钧猛得挺身,将整根阳具没入了吴嘉荣的肉穴中,温软的肉壁吸着黏着,把无数触感通过性器敏感的褶皱传递到了江颐钧的大脑皮层。江颐钧操过不少人,比自己年长的、年少的,或是同龄的,各种风格的、不同性格的,他都操过。   可唯独在操吴嘉荣的时候,江颐钧不带套。   吴嘉荣喘着气儿,从衣服缝里发出断断续续的低吟:“啊.....唔。呜、呜,哼——“,每个音节被拉得缠绵又轻贱,似泉水、似春风,直挠人心窝。   肠壁里分泌出的液体让江颐钧抽插变得更加顺滑,也更加用力,每一下都碾过吴嘉荣的敏感点,每一下都带来战栗的快感,吴嘉荣蜷着脚趾,脊梁微微弓了起来,口中的津液沾湿了衣裳的一大片。江颐钧看着他这道像月亮的脊梁,分明的骨头,他眯着眼睛,边操干着吴嘉荣,边低下头去,在吴嘉荣的脊梁侧狠狠咬了一口,留下一个又深又红的牙印子。   吴嘉荣被咬疼了,直哼哼,他被快感包围,只觉得头重脚轻。   洗手台的水龙头里传出滑滑的流水声,流水声里夹杂着肉体碰撞溅起的水渍,吴嘉荣被撞七荤八素,仿佛身上的骨头都独立了出去。   江颐钧要被吴嘉荣这紧致的洞穴给逼疯了,恨不得贯穿吴嘉荣的身体,囊袋与臀肉互相搏斗、拍打,狭小逼仄的隔间里被两具成年人的躯壳给挤满,空气在糜烂的情欲中翻滚着、沸腾着。   洗手间里来往脚步声不断,掩盖住了吴嘉荣微弱的呻吟。   江颐钧深埋在吴嘉荣的体内,温热潮湿的乳白色精液沿着交合处的细缝溢了出来,黏糊糊又湿哒哒的顺着吴嘉荣的大腿根部往下滑去。   吴嘉荣以为这样就结束了,被操红的嫩肉翕张着,把空气纳入。   江颐钧并没有打算就这样放过他,把他翻了个面,使吴嘉荣那双雾濛濛的眼睛朝向了自己,托着吴嘉荣湿润的臀肉,让吴嘉荣的双腿脱离了落在地上的裤子,架在了自己的腰上,吴嘉荣的脊梁嗑在门上,发出咯吱咯吱的碰撞声。   “别......”吴嘉荣张了张嘴,咬在嘴里的衣物滑落,连接着几根银线,洇湿一片的衣服掩盖住二人的性器。   江颐钧哑着嗓子说:“别什么?”   “我不能、不能再来了——”吴嘉荣瓮声瓮气,像是在乞求。   “是指这样别来了吗——”江颐钧眯着眼睛笑着,又将整根阳具没入了吴嘉荣柔软的身体里。   吴嘉荣“啊”了一声,尾音还没落完,江颐钧就咬住了他的唇,从齿间发音:“别让人听见了。”   江颐钧的欲望不散,吴嘉荣就逃不了。   吴嘉荣整个人瘫软在江颐钧的身体上,摇摇欲坠,快速地抽插伴随着隔间门的摇晃,几滴汗水从吴嘉荣的眉间掉落在睫毛上。   就在这时,吴嘉荣的电话响了。 第05章   吴嘉荣的脑袋在江颐钧的脖颈间摇晃,额前湿漉漉的发丝微微蜷起,他被操得晕头转向,两耳嗡嗡,哪里听得见什么电话。   江颐钧低声说:“吴嘉荣,电话响了。”   吴嘉荣恍恍惚惚,这才听见了手机铃声,江颐钧埋在他体内的炙热的性器不动了,紧捻着他的敏感点,吴嘉荣双手挂在江颐钧的脖子上,哼哼唧唧地扭动着,想要吞得更深一点。   江颐钧觉得吴嘉荣骚得可爱:“不接吗?”   吴嘉荣摇摇头:“......唔不、不接——江颐钧,你别,别停下了......”他软趴趴的,像被雨淋湿的树袋熊,细而白如玉的两条腿,似蛇一样,缠着江颐钧的腰侧,脚踝轻轻重叠搭着,吴嘉荣的腿很漂亮,小腿大腿比例好,匀称又白,脚踝瘦得堪堪一握就能捏碎。每回吴嘉荣情欲起了,红得倒不是脸,而是他圆润似珠子的脚趾,白白嫩嫩的,蜷一蜷,就把人的魂给勾住了。   江颐钧想,吴嘉荣生得没风情,怎么一脱衣服就能让他硬起来。   “乖乖,听话,电话要接的。”江颐钧半眯着眼睛笑,一手搂住吴嘉荣细软的腰,一手探进湿润的西装外套里,掏出小巧的黑色手机,沉甸甸的,款式很老旧,江颐钧初中就不用这种款式的手机了。除了打电话和发短信,只能玩玩贪吃蛇。   江颐钧把手机塞进吴嘉荣的手里,捏着吴嘉荣的手指按下了接通键。   小小的蓝色屏幕上跳跃的来电显示是吴淑盈。   神志不清的吴嘉荣登时回魂了。   来电的是他的二姐。   “喂?嘉嘉吗?”   江颐钧咬着他的脖子,停滞的抽插动作又重新运作了起来,吴嘉荣被上下颠着、摇晃着,喉咙里溢出淡淡的呻吟,吴嘉荣咬住舌尖,绯红的脸上一双沁着水的眼睛,被情欲所覆盖。   吴嘉荣倒吸了口空气,极力用几不可见的颤音回应:“嗯——,是、是我,在呢,二姐,”江颐钧眼角带笑,故意似的在吴嘉荣被操干得灌满淫液的嫩肉间碾磨,性器上的褶皱与粗糙刺激着吴嘉荣的神经末梢,他咬着唇,双眉拧成了被风吹麻的柳枝,极小声地啜泣着:“唔、唔、呜呜.....”从脚趾到脊梁的战栗感,让他每一根毛发、每一滴血液都在喧嚣。   “嘉嘉,你那儿什么声音?哼哼唧唧的。”   “猫——哈,是猫,野猫。”吴嘉荣软无力地说,“姐,我现在、嗯——有点、有点忙。”   “嘉嘉,姐姐是想问你哪儿来那么多钱?”   吴嘉荣没法张口回答,只要一张口,呻吟就自己跑出来了,他觉得此刻的自己就像儿时叠的那艘纸船,在台风来临的夏天,被猛烈的风与无情的雨打翻在波澜起伏的河流里,沿着长又深的河流,撞过无数的浮萍与石块,躲过成群的蝌蚪,最后无法自作主张地陷入了河流深处汹涌的漩涡里。   他陷进漩涡,再也出不来了。   吴嘉荣咬了咬牙,挂断了电话,这才赶喘起气儿来。   江颐钧说:“嘉嘉。”   吴嘉荣忽得睁大了湿漉的眼睛,耳尖红到冒气儿。   吴嘉荣不记得后来江颐钧又操了他几次,到最后时,他几乎已经快要失去意识,整个人像是融化了,双腿根本站不直,打着颤儿,颇有点美人鱼上岸的意味。   吴嘉荣是被江颐钧抱出去的。   兴许惹来了很多人的目光。   但好在吴嘉荣同那些人都不相识。   想起这一天时,除了江颐钧那句“嘉嘉”,还有就是吴嘉荣丢了那把放在门口的伞。 第06章   吴嘉荣给二姐回了个电话,借口说领导来了,才匆匆挂断。   “嘉嘉,你要是得空了,回来一趟,看看爸吧。”   二姐在电话那头啜泣,滴滴答答,是雨声。   吴嘉荣在狭窄、潮湿的出租房里呆坐着,没有开灯,黑黢黢的,身上黏糊又酸痛。   房间没有窗子,只有A4纸大小的通风口,他从通风口望去,星星、月亮一概瞧不见,飞进来的,是把屋子打湿的雨。   “最近忙。”吴嘉荣低声说,“妈和大姐还好吗?”   “大姐老样子,你知道的。她什么都不懂。”吴淑盈说,“妈住在医院里了,嘉嘉,我们一家子只剩你了——”   “嗯。你呢?”吴嘉荣问,“你和李鹏远的婚事商讨得怎么样了?”   “我原想晚一些再跟你说这事儿,”二姐沉默了半晌,笑笑道:“散了。成不了,我们家的情况,人家看不上。”   吴嘉荣夜里睡觉不做梦。因为他没有梦。   梅雨季没有维持太久,不出几日,被阴雨笼罩的城市放了晴,把蒙在屋舍大楼上的灰都给吹散。   公司接了几个大单子,吴嘉荣比平日更忙,连着一周都在公司过夜,靠着面包牛奶度日,他咬着面包,台式电脑硕大的屁股发出轰鸣声,页面卡顿,刚做的内容还没来得及保存。他放下面包,站起身来去拍电脑,把昏昏欲睡的同事给惊醒了。   吴嘉荣尴尬地笑了笑:“电脑、卡住了。”   他重新坐下,静等着关机、重启,熬了半宿做的内容又要重新做一遍。   在等待的时间里,他总瞥着手机。   江颐钧只有在想起他,要用他的时候才会给他发消息、打电话,在除了做爱之外,他和江颐钧就像是他和所有其他人一样,哪怕是坐在这样的逼仄、烦闷的办公室中也绝不会说上一句话来。吴嘉荣这人有一个极大的优点就是极具自知之明,他知道哪些是自己要不来的,哪些是自己配不上的,所以他也从没奢望过在其余空暇的时间同江颐钧联系。   又是一个通宵工作之后,吴嘉荣发起了低烧,办公室窗外的天空才蒙蒙亮,他却头重脚轻,抬不起眼皮来了,松松垮垮的,像是脱了骨头。   血液和皮囊在燃烧是什么感觉?大概就是这样的感觉。   他原想咬咬牙,等下班了路过药店买些药就好了。   结果忽的眼前一黑,倒头就晕倒在了工位上。   等他再醒来时,人已经躺在白花花的医院病房里,医生说是淋了雨受了风寒再加上疲劳过度,身体一下子受不了,就宕机了。   “年轻人不能这样耗费身体啊。”医生语重心长地教育他。   吴嘉荣点点头,接着便问:“那我可以出院了吗?”   “刚跟你说了,你就忘了啊?”医生说,“今天必须留院观察一下,明天才能出院。”   吴嘉荣眨了眨眼,不再说话,只是心疼这个月累死累活的全勤奖,眼下算是泡汤了。他心里有些难受,鼻尖都开始微微泛酸。   吊了一瓶盐水,喝了碗皮蛋瘦肉粥,吴嘉荣感到舒服多了。   江颐钧发来短信问他:在哪。   吴嘉荣还没来得及回复,江颐钧又发来了一串地址,附赠两个字:过来。   在那一瞬间,吴嘉荣觉得自己好像一条狗。   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但这狗是吴嘉荣自己愿意当的,怨不得别人。   吴嘉荣拔掉针头,针口溢出了点血,拔得有些猛了,青筋微微肿起。他拎起衣服,穿好鞋子,跑出了医院。   全勤奖泡汤了,他还可以靠卖屁股挣回来。 第07章   吴嘉荣赶到约定的地点,商圈边上的一条街道,树叶很浓郁,被八月毒辣的光晒成了水,淌在吴嘉荣浅白色的脸上和锁骨里。工作日,商圈人流量不大,骑着单车的少年少女从吴嘉荣面前像风一样窜过,掀起的灰尘迷了他的眼睛。   他站在脏蓝色的路牌下,四处张望着,寻觅着江颐钧的身影。   停在树影下的一辆轿车朝他按了按喇叭。   驾驶位上探出一只燃着烟的手,向他招了招。   高档车,锃光发亮,吴嘉荣对车没有研究,认不出什么牌子,只知道贵,一百个、一万个他都抵不上这一辆车。想到这,吴嘉荣低头看了看自己黑色的亮皮鞋,他再怎么精心呵护的皮鞋,此刻都瞧不见半点亮丽,灰扑扑的,像夜里搜寻光线的蛾子。   吴嘉荣上了车,坐在副驾驶上,坐姿很规整,双脚微微踮着,像是生怕糟蹋了这名贵的车子。   在车子里坐了半晌,江颐钧没有要开车的意思。   吴嘉荣终于开口问:“不去宾馆吗?”   江颐钧咬着烟,眼角带笑,轻挑挑地说:“不去,就在这。”   吴嘉荣觉得自己的脊梁火辣辣的,像是有火把烘烤着,连带着他皮鞋里的脚趾都微微蜷了起来,双手紧攥着衣角,路上来往的行人虽然算不多,可总归零零散散有一些。这样让他把羞耻暴露在日光下,吴嘉荣一下喘不上气来,头脑又涨得厉害。   江颐钧神情未变,含笑的眼睛总是含笑:“不愿意啊。”语气有些惋惜。   “没、”吴嘉荣说,“没。”   “那就坐过来。”   吴嘉荣垂了垂眼,弓着身躯从副驾驶爬到了江颐钧的身上,跨坐着,好在他瘦削,堪堪笼住了狭窄的空间,脊背挡了阳光,阴翳落在江颐钧半张脸上,江颐钧双眼弯弯看他,右手撩开他的衣服,探到他的腰际上,摸索着他那根根分明的肋骨,凹凸的触感碾着江颐钧的指尖。   江颐钧吸了最后一口烟,左手夹着的烟燃尽,星火掉落在车窗外。   江颐钧捏着吴嘉荣的后颈,使他的脸探到自己面前,二话不说的吻了上去,撬开吴嘉荣紧闭的唇,把嘴中未吐露的烟渡给了吴嘉荣,吴嘉荣的心跳滞了一拍。他们接吻的次数其实很少,江颐钧会亲吻他的眉角或是耳朵,但鲜少和他接吻。想来也是,亲吻这种事情,多数还是得和喜欢的人做吧?   这样近的距离,吴嘉荣觉得自己要掉进江颐钧清澈又温柔的眼睛里了。   可谁又不知道呢?江颐钧对谁都这样。没了吴嘉荣,还会有第二个吴嘉荣、第三个吴嘉荣。   自己这个吴嘉荣不是被特殊对待的那个。   等吴嘉荣回过神时,烟已经呛进他的喉咙里了,辛辣辛辣的,咳得他泪眼朦胧。   “吴嘉荣,你都多大了,连烟都不会抽。”江颐钧调侃他。   吴嘉荣腹诽,会不会抽烟和年龄有什么关系。不过他没说出来,他知道江颐钧只是随口一说,拿他取乐罢了。   如此逼仄、狭小的空间以及这样亲昵的动作,让他们的身体无缝交流,隔着薄薄的衣物,吴嘉荣就能感受到江颐钧裤裆里的性器已经昂起了头颅,坚硬的、准确的抵着他翕张的穴口。   湿漉漉的,又火辣辣的。   江颐钧托着他的身体,给了他支点,让他稍稍腾起,释放了被囚禁已久的怪物,顺手解开了吴嘉荣的皮带,松垮的裤子褪到了他的大腿根。车子里的方向盘勉强遮住了吴嘉荣裸露的、白花花的屁股。吴嘉荣羞愧难耐,双手紧扣着江颐钧的肩膀,力道不小。   江颐钧睨着眼乐呵:“吴嘉荣,你抓疼我了。”   “啊。”吴嘉荣心下一慌,松了手,失去了力道,一屁股坐在了江颐钧巨大炙热的性器上,龟头猝不及防地探进去了一寸。   吴嘉荣紧张。粉嫩湿润的肉壁跟着紧张,咬合得很紧,一点一点嘬着粗糙的性器。他不适地动了动,奈何空间狭小,他再怎么动弹也脱离不开。   “嘉嘉,”江颐钧说,“听话。放轻松点。”末了又接了句:“我动不了,嘉嘉来动。”   吴嘉荣咬着唇。江颐钧一口一个“嘉嘉”,多么亲密又温情啊。可听在吴嘉荣的耳朵里却变得比深夜蝉鸣还要刺耳,似乎要穿破他的耳膜,扎进他的大脑皮层,让他从身体最根源处接受这耻辱的交易。 第08章   在狭小的空间里发力是有限的,吴嘉荣缓慢且艰难地吞吐着,性器上的褶皱粗糙地磨着他后穴粉嫩又紧致的肉壁,每一点沟壑都被他包裹着,分泌出的肠液在缓慢地抽插中,与温热的空气交换,发出噗嗤的水声。   尽管是如此细微的声响都足以让吴嘉荣耳尖冒红,这是怎样淫荡的姿势与动作,外头的天光还亮着,像末日的审判,要把“羞耻”二字刻在他的脊梁上,扎进他的血液里。   江颐钧喜欢在做爱时打量吴嘉荣的神情,紧蹙的双眉里透着情色。   他解开吴嘉荣衬衣的扣子,吴嘉荣垂眼看他,并未停顿起伏的动作,他就像尽心尽力满足客人要求的店员,让翕张的小嘴吐着粘稠的露水,要把坚硬又炙热的巨根给融化。   吴嘉荣喘息着,双鬓溢着微弱的水珠,在忽明忽暗的光线下,像蚌里酝酿的珍珠。江颐钧一手扶着他的腰,借给他力道,使他能更好的抽插,一手捻着吴嘉荣雪白的胸前两点挺立的乳头。吴嘉荣的乳头很敏感,只是稍稍触碰一下,就让他的神经哆嗦着,梗着漂亮曲线的脖子,发出似有若无的娇喘。   是一只任人宰割的猫。   江颐钧笑笑,张嘴轻轻咬住了吴嘉荣胸前的一点。   湿漉温热的触感,坚硬的碰撞,抽走了吴嘉荣的骨头,化作了一滩水,他的下巴轻轻嗑在江颐钧的脑袋上,喘息使得他把乳头送进江颐钧的嘴里,就像他身后的小嘴吸纳着江颐钧的性器。   潮湿粘稠的液体淌湿了裤子布料,洇湿一片。   这样的姿势,使得每一次抽插都贯穿了吴嘉荣的身体,直直抵达他后穴的最深处,他甚至能感知到膨胀的龟头死死抵住了他狭窄的甬道,费力地吞吐,让褶皱的性器碾压着、刺激着害羞胆小的嫩肉,分泌出更多潮湿的液体,让通道变得更加顺滑与放松。   吴嘉荣已经顾不得车外是否有来往的行人注视着他们着淫秽色情的一幕。   他只想快点、再快点冲进春风里,灌进浪潮中。   想要被包裹、被吞噬。   情欲是海浪,一波又一波,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把他淹没在深海里,他无法喘息,只能盈盈弱弱地发出低鸣。   低鸣是娇喘的代名词,是做爱的润滑剂。   江颐钧双手握着他的腰,往下用力,让他结结实实地把整根巨根没入体内,吴嘉荣轻“啊”一声,一股温热粘稠的液体射在了他的体内,在甬道的深处,像是要沿着他的静脉往上匍匐。   如果他有子宫,他将会把这些都并数吞入口中。   乳白色的液体溢出交合之处,星星点点沾着衣物。   吴嘉荣的乳头被江颐钧咬得又红又肿,像是即将盛放的花苞。   他筋疲力竭,整个人匍匐在江颐钧的身上,车内散发着情欲之后所产生的淡淡的腥味。   还未完全退烧的他,此刻又烧上了,整个人昏昏沉沉,眼前半黑半明,什么也瞧不清。   江颐钧的手指插进吴嘉荣的屁股和他的性器的交合处,淡淡的精液沾满了江颐钧漂亮的指节,他将沾满精液的指节探进了吴嘉荣的嘴里。   液体的腥味让烧得浑浑噩噩的吴嘉荣一阵反呕,津液混着精液从他的嘴角如蜘蛛丝一样悬挂着。   “吴嘉荣,你看看你的样子。”江颐钧眯着眼笑,“这儿找不出第二个比你还骚的了。”   吴嘉荣又被江颐钧操了几次,吴嘉荣想不明白,江颐钧的体力怎么可以这么好?他已经半点力气都没有。   暴风雨下的大海波涛汹涌吞没了一艘旧船。   江颐钧是暴风雨也是大海。   而吴嘉荣永远是那艘破旧的船,经不起任何的风吹雨打,他早就在沉没的边缘摇摇欲坠了。   吴嘉荣拖着两条沉重的腿回到家时,天色已经黑了。   他倒在床上,无法动弹,浑身酸痛,后穴被操得一时没法收紧,江颐钧的精液仍干涸在里面。   他翻一翻身,撕裂感就从身后的脊梁直蹿脑门,疼得他双眉紧蹙。他不敢再动了。就这样呆愣愣地躺着。   吴嘉荣望着黑乎乎的天花板。   仿佛一眼就望到了自己人生的尽头。   外套兜里揣着江颐钧给的钱,吴嘉荣没数,但他知道江颐钧花钱大方,给得从来不少。 第09章   闻过苔藓的味道吗?它通常在阴暗潮湿的石壁或是沼泽上匍匐生长着。在很长一段时间,吴嘉荣总是被浸泡在苔藓潮湿、腐烂又略带清新的味道里。那是还没有离开家的时候,石头堆砌成的屋舍,在每个仲夏的夜晚,他只要翻个身面向着墙壁,就能闻到苔藓和石头交织的呼吸,让他全身的毛孔都变得湿漉漉的。   以至于在离家许久之后,他依旧常常在风里闻到这股味。   哪怕此时此刻,他躺在出租屋的单人床上,墙缝中就好像也长出了苔藓。但他知道,这里没有苔藓,哪怕再潮湿,城市永远不会有苔藓。   低烧让吴嘉荣忽冷忽热,一会儿裹紧被子,一会儿掀开被子,一宿都没睡好。   第二天大早顶着朦胧的眼,混沌地爬了起来,洗漱、穿衣,走到八百米外的公交车站,等待着首发车,途中路过大学城的小吃街,一个肉包、一杯豆浆。他边等车子边吃着。   等他吃完了,车子就来了。   首发车里的人很少,再多也不会超过十个,分散落座,从这儿抵达公司又是一条漫长的路。   吴嘉荣可以借着这一个多小时小憩一会儿。   大学城偏离市区,难免开过几段路是颠簸的,吴嘉荣的额头就撞着玻璃窗,不疼,但扰他睡眠。   忙碌的工作项目维持到了九月末,城市的夏天还没有完全褪去,天色暗了会有些凉爽。   项目结束的第一个周末,吴嘉荣买了张回老家的车票。先前二姐盼着他回来一趟,他想自己确实也该回去一趟,自打父亲住院,他都还没回去过。   吴嘉荣对父母的感情很复杂,既理解又怨恨。他被父母视为唯一能够支撑起家的人,压力像座大山,这座山是连愚公都移不走的。   吴嘉荣在回家前夜收到了条陌生短信,邀他参加下周末的聚餐,吴嘉荣看了眼,以为是垃圾短信,随手就删除了。   回家的路很远,先坐火车再坐大巴,大巴不会直达,下了大巴要就近喊一辆电动三轮车,让人载二十分钟才能到。   那是个被田野包围的小村,村落居民不多,屋舍零星,连个像样的菜市场都没有,每天早晨八点会有卖菜的挑着扁担一路喊过来,若是错过了这一趟,就得踩近一个小时的三轮车到乡里去,来回耗时得要两个多小时。   好在母亲在家种菜、种甘蔗,他家没有田,大片的田野都是别人家的,农忙时会雇吴嘉荣一家帮忙,挣点补贴。   吴嘉荣从三轮车上下来时,天色已经暗下来了,在冗长的石子路尽头,他远远地就看见了聪聪,聪聪蹲在那儿,像是在玩这儿什么。   聪聪是他的大姐,没有大名,父母只给了小名,叫她聪聪,寓意很明显,是希望她能随着年岁渐长智力也跟着有所长进的。   聪聪抬头看见他了,跳了起来,傻乐着大喊:“嘉嘉回家了!嘉嘉回家了!”空旷的田野上弥漫着她清脆的叫声。   聪聪很脏,在田埂里、泥地里打滚,爬上爬下,除了脏以外,时常磕着碰着。   父母打小就不管她,仍由她像个疯子一样在外头野,等天色黑了,她也就晓得回家了,嗑着一身的血,脏兮兮地站在门槛处,傻乎乎地乐着。吴嘉荣想,聪聪真是不怕疼,再怎么摔怎么受伤,她都不哭,一直傻笑,似乎她的脸部肌肉只记住了“笑”这个动作,又或许她不仅智力低下,同时也欠缺情绪。   年幼时,吴嘉荣会坐在高高的石台子上,吹着风背书、写字,石台子的优越地理位置,每每使得他能在空旷的田野里瞬间捕捉到聪聪打滚的身影,聪聪的打滚让他忘记了嘴里背的英语单词,看着聪聪发愣。在这样片刻的时间里,吴嘉荣会想,如果这会儿来了个人贩子,把田野里的聪聪给拐走了,他们的生活会不会好一点?   吴嘉荣并不认为这个想法只有他产生过。   父母总是这样把聪聪丢在外边,兴许也抱有这样的念头。   但他们都只字不提。   “嘉嘉!嘉嘉!嘉嘉!”聪聪跑到了他的跟前,把一只死蝴蝶塞进了他的手里:“礼物!礼物!”拉着吴嘉荣往家走。   聪聪永远都这么快乐。真好。吴嘉荣感叹。   吴淑盈拄着拐杖出来,哪怕有拐杖的协助,她走起路来依旧非常吃力,脊梁弯得很厉害,早就挺不直了。   “嘉嘉,累了吧?”吴淑盈朝他笑笑。   “不累。”吴嘉荣说。   屋子中央拉着一条电线,悬挂着一盏摇摇欲坠的灯泡,橙黄色,让破旧的屋子显得阴森孤寂。   吴嘉荣在家里吃了顿饭,知道父母在镇上的医院里,这里到镇上距离比去乡里还要远,吴嘉荣要趁着天色没有全暗下来之前离开这儿,赶到医院里,明日一大早他还要坐火车回去。   聪聪吃饭也闹腾,摇晃着脚,吃一颗米掉半碗米,吴淑盈拿竹子打她,她光看着吴嘉荣傻乐,并不反抗。   “聪聪,吃饭。”   聪聪听他话,开始认真吃饭。   饭后,吴淑盈站在门槛处,目送吴嘉荣。聪聪追上去了。   聪聪问:“嘉嘉去哪里?”   “去找爸爸妈妈。”吴嘉荣说,“聪聪回家陪着妹妹吧。”   “聪聪想跟嘉嘉走。”聪聪说。   吴嘉荣温和地笑了笑,替她擦了擦脸上的脏东西:“等嘉嘉下次回来,就带聪聪走。”   聪聪驻留在田埂间,一直望着吴嘉荣的背影,等吴嘉荣隐没在黑夜里,她又一头扎进了田野中。   吴嘉荣小心翼翼地把那只死蝴蝶揣在了兜里。   等他来到镇上的医院时,已经接近九点多了,这是个小医院,床位不够,走道里挤满了病床,其中有一张就是吴嘉荣的父亲的。母亲坐在小板凳上,伏在病床的边缘睡觉。   吴嘉荣没有惊扰她,靠着墙坐在了地上,抬头看着父亲的点滴,一点一滴往下掉。   在那一瞬间,吴嘉荣恍然觉得吊瓶里的液体象征着父亲的生命,等液体滴完了,父亲也就走到头了。   江颐钧问他:在哪。   吴嘉荣能想得到他的下一句就是:来找我。   但这回,吴嘉荣先回复了:回老家了,明天回来。   这条短信像是石沉大海,江颐钧不再回复他。   这有什么。   这是常态。   吴嘉荣摸不准自己的心态,哪怕知道江颐钧的笑意是天生的,仍然刻进了吴嘉荣的脑海里。 第10章   直到吴嘉荣离开,父亲都没醒来,母亲塞了两只苹果在他手里,他把钱包夹中的红色人民币全数拿出给了母亲,母亲含泪看他,一句话也没说。   江颐钧开车来接他,站在车边,倚着车门抽烟,手指快速按着手机键盘打字,他稍稍抬眼,一眼就看到了从火车站出来的吴嘉荣。不是节假日,火车站人流量不多,吴嘉荣变得格外好认,在一片红红绿绿、花花紫紫的颜色中,只有吴嘉荣是灰色的,像是独独他以黑白照的形式出现在彩色照片里,突兀地抓人眼球。   江颐钧把手机塞回口袋,朝他招了招手。   吴嘉荣原以为江颐钧不过是随口一说,眼下见人真来了,难免有些惊讶,快步走了过来。   等他走近了,才发现笑意盈盈的江颐钧跟人打架了,嘴角淤青,还扯破了皮,结了小小的痂,还未完全愈合,溢着斑斑点点的艳红。   江颐钧问他:“会开车么?”   吴嘉荣点了点头:“开得少。”   “你开车。”江颐钧绕过车头,坐进了副驾驶。   吴嘉荣有些不安,双手擦了擦衣服外套,一只口袋鼓起,里边还有一个没吃掉的苹果。   “去哪?”吴嘉荣握着方向盘问。   江颐钧靠坐着,闭起了眼:“去你家。”   吴嘉荣敢大胆地打量江颐钧的眉眼了,在江颐钧看不见他的时候,从眉峰到颧骨,颧骨至下颌线,是米开朗基罗手里最完美的雕塑艺术品。   吴嘉荣的喉结动了动,细小的音节从唇缝中蹦出,他低喃地重复了一遍:“——我家。”   江颐钧从没提过这样的要求,“家”是吴嘉荣最后的底线,是他寻常生活与肮脏交易之间的一堵柏林墙,江颐钧若是不踏进来,他们的生活就是没有交集的。   但吴嘉荣没法拒绝,只要江颐钧提了这样的要求。   “我家。我家环境不太好。”他尴尬地笑了笑,小声地回应。   吴嘉荣不清楚江颐钧是睡着了还是纯粹没把他的话听在耳朵里,用寂静的沉默打破了吴嘉荣极小的挣扎,他泄气了,发动了车子,慢吞吞的上路。   光是从开车风格就能看出一个人的性格来,吴嘉荣开车慢吞吞且小心翼翼,跟混进狂奔牛群的一只小绵羊似的,搁江颐钧那儿就不是这样了,他能把油门踩到底,彪到路的尽头。   老旧的小区,凹陷不平的地面,污水蒸发、粘稠物干涸,如同被烈火灼烧的皮肤,蜿蜒崎岖。   垃圾堆积在楼底,绿头苍蝇绕着食物残渣嗡嗡地飞。没有电梯,楼道灯是坏的,因而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总是黑黢黢的,这里是极夜。   江颐钧双手插兜跟在吴嘉荣身后,双眉微蹙着。   富人家的少爷没有踏足过这样的地方。   吴嘉荣走在前头,每踩一步,都像是把自己最卑微、最肮脏的一面剖开来,赤裸裸地递到江颐钧的面前。   他以为自己打小自卑,已经自卑惯了,不在乎别人的想法了。那些沉寂已久的自卑感在他领着江颐钧来到这儿时,瞬间从他的脚底蹿了上来,爆发着,被宣判死亡的火山复苏。   “不好意思——”吴嘉荣说,“不好意思,有点脏。”   出租屋很小,多了一个江颐钧就显得更加逼仄狭窄。   进门能看见床、餐桌,左手边拉着的木门是浴室,右手边进去是厨房。   吴嘉荣开了灯,脱鞋进去,他觉得气氛有些尴尬。   江颐钧没有坐下,在屋里转了一圈,四处打量,眯眼笑着对吴嘉荣说:“我饿了,有吃的么?”他拉过椅子坐下。   “啊。有、有。”吴嘉荣回过神,手忙脚乱地钻进厨房,拉开半人高的小冰箱,冰箱里还剩些蔬菜和猪肉,他探出脑袋,看向江颐钧说:“食材不多了,我给你煮面吧。”   “好。”   “你想喝什么?”吴嘉荣又问,客人来了总归需要先倒上一杯水。   “有什么?”江颐钧微歪着头看他,饶有兴致地问。   吴嘉荣忽得脸上一红,他想起自己没有喝饮料的习惯,连果汁也不爱喝,支吾道:“矿泉水。”   “没有饮料吗?”   “我下去给你买。”说着他就要往玄关处走去。   “不用了,矿泉水吧就。”   吴嘉荣觉得自己真寒酸,但依旧给江颐钧倒了一杯水——那只杯子,他重新冲洗了三遍。   他开始准备煮面,清洗蔬菜、让猪肉解冻,比平时洗得都要认真、干净。   江颐钧起身,倚着厨房出入口的墙壁低眉看他瘦削的背影,手中转着一只未点燃地烟,原想抽烟的心被吴嘉荣低着头而裸露出的洁白后颈给打消了,他把烟给收了起来。   江颐钧走了进去,厨房更加拥挤,四面墙壁向他们压来,江颐钧贴着吴嘉荣的身体,双手环着他的腰,脑袋轻轻地搁在吴嘉荣的肩膀上,看着吴嘉荣切菜。   吴嘉荣“咯噔”了一下,身体僵硬了一瞬,连带着切菜的动作都停滞了半秒。   在沉默的厨房里,吴嘉荣能听见自己的呼吸被放慢了、放沉重了。   这一秒无关性爱的拥抱,让吴嘉荣产生了错觉。 第11章   吴嘉荣的错觉没有停留太久。   错觉就像闪烁的电影画面,在下一秒随着灼眼的白色画布的出现而涤荡干净。   江颐钧贴着他,吴嘉荣敏感的身体能感受到江颐钧身体的温度和他试图挤进自己臀缝间的性器,吴嘉荣垂了垂眼,没有放慢手上的动作,菜切完了,他伸手去拿酱料调面条的汤汁。   江颐钧脸颊的皮肤磨着他的脖颈。   “先吃饭吧。”   吴嘉荣抿了抿嘴,低声说,“坐了一路的火车,还没洗澡,身上脏。”   江颐钧“嗯”了一声,只管这样抱着他,让他行动不便地烧水、下面、放汤汁。   清澈的水混入了酱油色的汁,是涟漪,一圈又一圈的扩散开来,直至侵占了整个锅的颜色,等水沸腾,起了无数个小水泡时,吴嘉荣把洗净切好的菜和肉一块儿放了进去,盖上锅盖,氤氲起的雾让人看不清锅内的沸腾。   “吴嘉荣,我嘴角疼,你亲亲我。”江颐钧说。   吴嘉荣顿了顿,贴着江颐钧的胸膛转了过来,他并不高,在江颐钧的对比下,他是这样渺小,江颐钧的眼睛带着笑意看他。吴嘉荣小心翼翼捧起江颐钧的脸颊,他的神色与血液都在打着哆嗦,抿了抿略干燥的唇,吴嘉荣探过脑袋,蜻蜓点水似的在江颐钧受伤的唇角吻了吻。   吴嘉荣的睫毛像蝴蝶振动的双翅,能捕捉到旁人的视线。   江颐钧是温柔的。   一直都是。   哪怕第一次见面时吊儿郎当的笑意,也是温柔的。   如果要用一种动物来形容他,猎豹、狮子都不合适,吴嘉荣觉得他更像是变色龙。   懂得如何把自己从头到脚的伪装起来,使人看不清他平静的皮囊下藏着怎样一颗心。   吴嘉荣从不把江颐钧偶尔展露的温柔理解为“独特”,因为他曾经撞过江颐钧对别人的同款温柔。   他只是江颐钧花钱操的男妓;江颐钧还有别的情人。情人的身份要比男妓高贵多了,江颐钧会带情人逛街,会给情人扣好领口散掉的衣扣。   隔着一条马路,吴嘉荣站在那里,挪不动脚步,江颐钧的动作自然得就像是在恋爱。   至于吴嘉荣为什么不认为那天遇见的男孩是江颐钧的“恋人”,而选择用“情人”这个词呢?吴嘉荣说不上来,他只是单纯的认为,江颐钧不会和任何一个人恋爱。所谓看起来的真心,也只是江颐钧的信手拈来罢了。   吴嘉荣时刻都要警惕自己,不要被迷惑。   这并不容易。   江颐钧虽说着饿,但当吴嘉荣煮好面,给他盛上一大碗时,他压根没吃几口,剩下的面和刚出锅时的量没有差别。   大约是不合胃口。吴嘉荣想。他起身去屋里拿了干净的衣裳,进浴室洗澡。   浴室很狭窄,吴嘉荣脱光衣服,等待着花洒出来的冷水变成热水,等了好一会儿,镜子终于蒙起了雾。   花洒高高挂着,从上淋了下来,变成了瀑布,把吴嘉荣给打湿,苍白的肌肤变得润红。   江颐钧跻身进来,在瀑布中,把吴嘉荣抵在了冰凉、潮湿的墙壁上,水滴把吴嘉荣的睫毛压弯,把他的视线弄得模糊。   吴嘉荣喘息着,赤条条的双手环着江颐钧的脖颈。   江颐钧吻了上来,混着温热的水,撕咬着吴嘉荣的唇齿,咬住他的舌尖,汲取着他口中的津液,像是要把他吞噬。 第12章   湿热又狭窄的浴室,江颐钧的吻很深,让吴嘉荣喘不过气来,任由男人如蛇信子般的舌卷入他的口腔中,与他的唇齿交缠、交融,唾液在情欲的刺激下分泌得更快,沿着唇角的缝隙往外淌,江颐钧捧着他的脸,用手指揩去他唇角的液体。   是津液与水的混合,瀑布还在头顶落下。   吴嘉荣迷蒙地看着江颐钧的眉眼,忍不住地将赤裸的身体往他身上贴,江颐钧的衣物未褪净,湿漉漉的沾着他的肌肤,勾勒着轮廓,吴嘉荣腿软极了,胯下的性器昂着头,整个人快要摔倒在浴室滑溜的地面上。   江颐钧扶着他的腰,退出了他的口腔,鼻尖抵着吴嘉荣的额头,他看着吴嘉荣在雾濛濛的湿气中化成了粘稠的春水。   “江颐钧......”吴嘉荣哼哼唧唧地喊着他的名字,“别停......”他的眼睛被淋得模糊,堪堪稳住身体,手忙脚乱地脱江颐钧的衣服和裤子,他看不清,摸不清,折腾半晌都没能把江颐钧的衣服给拔下来,江颐钧只看戏似的,笑着睨他。   吴嘉荣莫名觉得委屈,被咬得红肿的唇抿了起来,湿漉漉的,像清晨绿叶上凝结的露珠。   “江颐钧.....别闹我了。”他喘着气小声地说。   “好,不闹你。”   沐浴乳让吴嘉荣变得滑溜溜的,乳白色的泡沫沾着他细腻苍白的皮肤,冒着一个又一个透明的泡泡,小苍兰的清香在雾气缭绕的浴室里铺了开来,朦胧的镜面只能隐约看见交织的身影,吴嘉荣没法把眼神投到镜子上,他害怕看到像荡妇一样的自己。   江颐钧抱着他纤细的腰,让吴嘉荣两条软绵绵的腿缠在他的腰间,江颐钧轻车熟路地就闯入了候客已久的禁地,乳白色的泡沫随着插入的动作润滑了略微有些紧张的后穴,使得来访者能够横冲直撞直直抵达深处,碾过吴嘉荣的前列腺,突如其来的快感,让吴嘉荣敏感的身体忍不住痉挛,红润的脚趾蜷成微妙的弧度。   粗糙褶皱的触感让肉壁翕张得更加厉害,吐露着浅浅的粘稠的液体,灌在性器的顶端,潮湿又温热,肉壁将性器裹住,江颐钧被咬得不行,只得加快了抽插的动作。   花洒淋下的水,顺着吴嘉荣发丝、皮肤往下坠落,淅淅沥沥的,伴随着抽插时溢出的啧啧水声。   小苍兰的清香中混入了情欲的气息,浓稠、湿润,催化着吴嘉荣。   吴嘉荣浑身失了力,他赤裸着挂在江颐钧的身上,随着江颐钧的动作而摇晃,咬着唇低低呜咽。   他只哼哼,鲜少叫出声来,他的哼唧声听起来想磅礴大雨中一只求救的幼猫。   “唔......”青年凶猛的力道顶到他甬道的顶端,贯进他的肚子里,瘦巴巴的小腹显而易见凸起的形状,吴嘉荣战栗着发出柔弱的闷哼声,发烫的脸颊贴着江颐钧的脖颈,他的脊梁被湿漉漉的墙壁撞得发红,吴嘉荣的手指紧抓着江颐钧的背,抓出几道通红的印记。   随着几下高频率又深入的抽插之后,温和且大量的精液灌在吴嘉荣的肉穴之中,想比被抽插而磨红、磨烫的肉壁,江颐钧的精液是这样的温凉,翕张的穴口不住的把向外渗透的精液向内汲取,深粉色的嫩肉往外微微翻着,吐露着颓靡的气息。   吴嘉荣已经没有力气,泄在江颐钧的怀里,全凭江颐钧将他搂着才不至于摔落在地。   江颐钧摸着他湿漉漉的头发:“吴嘉荣。”   “嗯?”吴嘉荣有气无力地抬眉看他。   “有没有人说过,你像一只猫。”江颐钧说。   没有。没人这样说过。吴嘉荣摇摇头。   他是人群中普通到不能够再普通的一个,没有也不会有人注意到他,更不会去想象他像什么。   但吴嘉荣觉得江颐钧说得不对。   他不像猫。他没有猫的高贵优雅。   他倒是像狗,尤其此时此刻,湿漉漉的,走街串巷的狗。   江颐钧拿着花洒给吴嘉荣冲洗身体,吴嘉荣蹲坐在窄小的浴缸里,像是玻璃罐中养的一只半死不活的鱼,很听话,任由江颐钧摆布他。   平静。   这个词是江颐钧唯一能想到的,可以拿来描述吴嘉荣的词。   平静得没有生机,牵线木偶也不过如此。   冲洗完毕之后,江颐钧拿来干净的浴巾给他裹上,抱着他走出浴室,屋里只亮着一盏昏黄的灯,外头的天色已经全然暗了下来,蝉鸣尽消,秋风飒起。   这座城市入秋了,天气日益转凉。   吴嘉荣犯困得紧,舟车劳顿又是一番云雨,他这下连抬眼的力气都没有,昏昏沉沉,只想迅速陷入夜色中,睡个好觉。   “嘉嘉乖,先把头发吹干。”江颐钧贴着他的耳朵低喃,把吴嘉荣敏感的神经又拉回来,他睁了睁眼,点点头。   江颐钧给他吹头发,动作娴熟又温柔,不冷不热的,没几下就把他的湿漉漉的发丝给吹干了。   “江颐钧,你要走了么?”吴嘉荣摸了摸头发,语气中听不出情绪。   江颐钧没回答他,只是陪他窝进被褥中,小苍兰的气息萦绕在鼻尖,吴嘉荣眨了眨眼,靠近了一点,蜷缩着身子,像是窝在江颐钧的怀里。   “等你睡了,再走。”   吴嘉荣心想,那我不想睡了。   他的脑袋毛茸茸的,蹭着江颐钧的下颌骨,江颐钧捏了捏他的肩膀,低声说:“别乱动。”   “嗯。”吴嘉荣就不动了,固定在了那儿,跟个雕塑似的。   屋里陷入漆黑,此起彼伏的呼吸证明着活人的存在。   吴嘉荣说:“江颐钧,你跟谁打架了?”   江颐钧一愣,轻声笑了笑:“嘉嘉问得多了。”   如此温柔又平常的语气,却警告着吴嘉荣不要多管闲事。   吴嘉荣不再问了。他闭起眼睛,放缓呼吸,假装沉睡。   也不知维持多久的寂静,在一片黑黢黢中,吴嘉荣感受到江颐钧起身了,他的身侧突然变得空荡荡,凉风飘了进来。   窸窸窣窣。江颐钧在夜里穿衣,走到门口处时,他接了个电话,声音很轻很低,但吴嘉荣却听得清晰。   “好。乖,听话。”   吴嘉荣紧闭着眼、攥紧了被子。 第13章   没有人能够想象江颐钧开着漂亮昂贵的车到夜市来。   夜市烟火气息浓郁,井盖上凝固着黑色的污渍,腐烂的残羹冷炙被雨水冲泡后凝结成的。   他把车停在马路对面,从大大小小的摆摊里来回穿梭,沾了一身的烟熏味,他只皱了皱眉,终于来回几趟后,找着了想要的东西——冰糖葫芦。   江颐钧把冰糖葫芦装进纸袋子里,驱车回家,准确点来说,那不算是他的家。   庄婉婷在客厅沙发坐着,周身围着几位阔太太,姓李的、王的、谢的,江颐钧的视线从不在她们身上停留一秒。庄婉婷穿着墨绿色绣花旗袍,掌着手同其他阔太太炫耀自己手上这颗钻戒几克拉,又大又闪,比客厅里的水晶吊灯还要灼人眼球。   江颐钧进来时,庄婉婷睨他一眼,面上还带着黏了吧唧的笑容,声线拖得又长又细,听起来格外刺耳:“哟,颐钧舍得着家了?”   江颐钧平日里毫不吝啬的笑意这回倒是通通敛了起来,半点情绪都看不出来,他没说话,只当身边无旁人,顺着旋转而上的楼梯走到了二楼。   江自省把自个儿家的别墅变成了养二奶的,紧挨着城区,交通既便利占地面积又大。江颐钧不常回来,江自省给他安置了别处的住所。   保姆在给江云秋讲故事,安抚她睡下,江云秋圆溜溜的眼睛打着转,不肯入睡,直到江颐钧推门进来时,江云秋才一咕噜从床上下来,拖着小睡裙跑到江颐钧跟前。江颐钧蹲下身子抱起了江云秋。   “颐钧少爷回来啦。”保姆说。   “云秋又淘气了么?”江颐钧低笑着问。   “想吃糖葫芦,”江云秋缠着江颐钧撒娇。   “给你带了,”江颐钧说,“天色晚了,该睡觉。只许吃一颗,剩下的明天起来再吃。”   江云秋拧着眉,虽不乐意,但她心里明白自己这个哥哥,倘若自己拒绝,那连这一颗糖葫芦都没得吃,只好不情不愿地答应。   “乖,这样才是哥哥的好云秋。”   把江云秋哄睡着,江颐钧便准备离开,客厅里的阔太太们已经散了,庄婉婷倚着沙发,头发盘得漂亮,妆画得不浓不淡刚刚好,举手投足都像是当家的正房。   “江颐钧,”庄婉婷喊住了他,“你妈又不是我害死的,你给我摆什么脸色?”   江颐钧停住了脚步,脸上重新勾了温和的笑意,他反问道:“庄婉婷,我爸娶你了吗?”   庄婉婷面色一青。   “你觉得你的年轻还能支撑几年?”江颐钧回头看她,站得笔直,灯光笼在他的身上。   庄婉婷瞪着他,愤恨着说:“我再怎么着,也不会像你那个废物妈,丢人现眼。”   吴嘉荣养了条金鱼,鱼有什么品种?吴嘉荣不知道,在他的认知里鱼分为两种,一种是可以吃的,一种是拿来观赏的。   他没想过养鱼,从小到大他都没养过动物,如果硬要说的话,其实养过,鸡和鸭。母亲养的,等养肥了,就拖到案板上宰了,血淋淋的,吴嘉荣第一次看母亲宰鸡的时候,跑到甘蔗地里吐了——那也不算甘蔗地,零零散散种了七八支甘蔗。   年幼的吴嘉荣觉得那就是甘蔗地。夏天砍下甘蔗,洗净就能吃,等来年夏天它又长出来。   甘蔗很甜,吴嘉荣不太爱吃,最大的原因是吃起来麻烦,总吃得满口渣滓,但那是童年时期吴嘉荣唯一能够轻松接触的水果。   吴嘉荣养鱼是意外。拎着果蔬经过花鸟市场时,鱼缸里一只金鱼朝他吐泡泡,金色的鳞片,鱼尾是黑红的,金鱼的眼珠子圆鼓鼓的,视线不聚焦,一个接一个的泡泡像是隔着玻璃吐到吴嘉荣的脸上。   吴嘉荣问,这只金鱼多少钱?   老板说这只金鱼在这呆很久了,一直没人把它带走,活不了多久,算他15块,再赠送鱼饵。   吴嘉荣弯着腰看金鱼,鼻尖要与鱼缸玻璃触碰,他说:“再加你五块,把鱼缸也给我了吧。”   老板为难地皱了皱眉,但最后还是给吴嘉荣装了起来,老板笑着递给他,要不是看你面善,我才不做这亏本生意嘞。   啊。谢谢。吴嘉荣怔了怔。   金鱼在鱼缸里会寂寞吗?吴嘉荣顺道又买了些假海草、石子儿来装饰。金鱼会寂寞么?不会吧。自己也不大寂寞。   他在屋里给鱼投鱼饵,清澈的水面漂浮着薄薄一层,金鱼翕张着嘴,尽数吃下,吴嘉荣说:“不能再吃了喔。”等他话音刚落,手机铃声就响了起来。   来电的是个陌生号码,吴嘉荣接了起来。   电话那头的声音很清冽也很熟悉。   “喂?是吴嘉荣吗?还记得我吗?我是张敛。”   张敛。   吴嘉荣愣了愣,回想片刻,他记得张敛,记得清楚。   “啊,是我。”吴嘉荣抿了抿嘴回答。   “我上周给你发过短信,你没回我。”张敛说,“周末吉他社聚餐,你来的吧?”   “......周末吗?”吴嘉荣看着自己的脚尖。   “嗯,上周工作时遇见智子她们,聊起大学时期的事儿,大家都觉得怀念。”张敛说,“所以想聚一聚,你不方便吗?”   聚餐。   这个词太陌生了。小学、初中、高中直至大学同学,从来没有谁喊过他去聚餐。   就好像他不曾出现在那些班级里。   吴嘉荣蹙着眉,在屋里来回走了几趟,酝酿半晌还是想着拒绝:“可能.....不太方便。”   “那你什么时候方便?”张敛问,“等你方便的时候也行。”   “你们聚就好了,我没关系。”   “吴嘉荣,”张敛的语气正经了些,“你得来。” 第14章   吴嘉荣大学入学的那一年,连下了好几日的暴雨,社团招新活动挤在狭窄的过道里,但凡从走廊经过的,手里都能拿上七八份宣传单,人声嘈杂,脚跟摩擦,吴嘉荣越过人群,手中倒是比谁都干净,空荡荡的。   张敛比他大一届,那时正当上了吉他社社长。吴嘉荣知道吉他这个洋乐器,没见过,也没摸过,更别提动什么心思去参加吉他社。   张敛把欲从人群中匆匆走过的吴嘉荣拉住,将宣传单塞进吴嘉荣的掌心,说:“同学,考虑一下我们吉他社呗。你的手又长又漂亮,适合弹吉他。”   漂亮。那是吴嘉荣第一次从别人嘴中听到这个词,还是拿来夸奖自己的。   暴雨都因为这个词变得温柔了。   社团活动每两周一次,没给吴嘉荣留下什么太多的印象,如今想来最多的还是那时学琴极慢的自己,他天赋不如人,学得又慢,别人一周能弹得流畅,搁在吴嘉荣身上要一个月乃至两个月,张敛起初还耐心教他,后来也就明白吴嘉荣不是弹吉他的料,让他帮衬着管理吉他社的事务。   大学的社团能有什么事务,除了两三次学校文艺汇演,吴嘉荣帮忙清点乐器、看管乐器之外,就再没别的事情了。   张敛就像吉他社一样,只是吴嘉荣普通平凡的生活里溅不起浪花的过客。   倘若真要说点什么出来,吴嘉荣还能想起一件事。   大学附近有一座水塔,很高,约莫近三层楼,蜿蜒的铁栏杆楼梯盘旋而上能到达顶端。   吴嘉荣上去过一次。   离云朵、天空很近,他伸一伸手就能摸到。   又或者他迈出一步兴许能变成鸟或者蝴蝶。   吴嘉荣微微挪动的脚尖,悬空了几厘米。   张敛在水塔的底下,仰着头朝他喊道:“吴嘉荣,你在上面做什么?”   做什么?没做什么。只是想看看风景。上面的风景有什么好看的?辽阔。那下回我们社团活动就去爬山踏青吧!嗯,下回。   吴嘉荣不想去参加聚餐的理由很简单,其一是多年未见,他怕生;其二是觉得自己不够体面。   他想要体面些,站在清一色灰黑发旧的衣服前,半点都体面不起来。吴嘉荣为此还特意去了趟批发市场,淘了件不那么老旧的普通款式白衬衣和笔挺的黑色西装裤,西装面料不大好,松松垮垮的,像是轻轻一扯就能掉到脚踝。   张敛把约定地点以短信的方式发送给他,“麗华饭店”,主打港式料理,路程近一个小时,倒也还好,比去上班要来得近些。   吴嘉荣到的时候天色将将暗,张敛站在门口刚熄灭一根烟,抬眼就看到了吴嘉荣。吴嘉荣没认出他来,张敛变得跟记忆里不大一样,蓄着青灰色的胡子,不长,颇为成熟,一眼看去没让人觉得邋遢,大约是张敛五官轮廓比较立体鲜明,留胡子反而多了点艺术家的味道。   张敛跟他招手,上前来喊住他:“吴嘉荣!”   吴嘉荣回头看他,点了点头。   张敛说:“你还是跟以前一样啊,一点都没有变。”   “变了的。”吴嘉荣慢吞吞地回答。   张敛领他去进饭店、到包厢去,人已经坐满,大家聊开了,调侃起你有没有认出我之类的话题,吴嘉荣只听着,这些人的样貌比张敛在他记忆中还要寡淡,即使报出个姓名来,也是朦朦胧胧的。   吴嘉荣品菜,港式料理清淡,挺符合他的口味。   酒足饭饱。吴嘉荣在一块儿敬酒时浅尝了一杯,滋味不太好,皱了皱眉就放下了。   饭桌上聊起了大学社团时的往事,谁在表演时弹错了和弦,谁又唱走了音,谁假弹了几段。   这些都和吴嘉荣没有关系,吴嘉荣听着,像是在听别人的经历,仿佛他从未参与过,也没有出现过。   倒是张敛在罅隙间低头问了他一句:“你现在在做什么工作?”   吴嘉荣说:“广告设计。”   等张敛和大家聊到自己转行做了电影人时,吴嘉荣的电话不合时宜的响了起来,他略显不好意思地弯了弯腰,蹑手蹑脚退出了包间,站在门口接起了电话。   “你那儿好吵。”电话那头的江颐钧懒懒地说道。   吴嘉荣捂着电话,试图让收音变得干净些:“嗯,我在外面。”   “哪儿?”   “麗华饭店,”吴嘉荣也不知自己要解释什么,但还是迅速接了一句:“和朋友吃饭。”   “啊,”江颐钧轻笑了一声,“吴嘉荣,你还有朋友啊?”   “......”吴嘉荣抿了抿嘴,低头看着褶皱的鞋印子,“大学同学。”   “行。你玩儿吧。”江颐钧话音刚落,就把电话挂了。   嘟声传进吴嘉荣的耳朵里。他抵着墙站了片刻,不知道在想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想,只是图一个人清净会儿。   饭局结束后,其余人想着转场喝几杯,吴嘉荣婉拒了,张敛也说自己第二天要赶工,就不凑热闹了,于是剩下想去的几人风风火火地闯进了夜色里。   张敛在饭店门口点起一根烟,问:“吴嘉荣,你怎么回家?”   “坐公交。”吴嘉荣说。   “时候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   “那太麻烦你了。”吴嘉荣朝他笑了笑,“离公交末班车还有两个小时,我自己能回去。”   张敛不强求他,抽了半根烟后,他忽然问道:“吴嘉荣,那天在水塔上,你是不是想跳下去。   如果我没喊住你的话。”   吴嘉荣一愣。   他慢慢别过脸去,看着不远处掌着灯的水果店,明知故问:“哪天?”   张敛轻松地笑了笑:“不是就好。”   “我陪你走到公交车站吧。”张敛说。   吴嘉荣不好再拒绝,只沉默地应下。   夜色很浓,江颐钧的车就停在不远处的树荫下。 第15章   张敛说因工作需求他会在这座城市停留一段时间,挑个空闲的周末,去爬山踏青吧。   吴嘉荣的耳尖动了动,夜风停在他的发梢:“啊。”他抬眼看张敛,张敛正对着他笑,张敛的笑和江颐钧的不一样,江颐钧的笑容太千篇一律,像是早早就打造好的一副面具,时刻戴在脸上,很纯粹、很机械的“笑”。   吴嘉荣想说答应,和张敛踏青,似乎不是什么难以接受的事情。   那天在水塔下说的“下回”,在多年后的今天仿佛真的有了“下回”该有的样子。   “秋天辽阔,适合踏青。”吴嘉荣轻声说。   他的话音刚落,身后传来了熟悉又清冷的声音。   “吴嘉荣。”   吴嘉荣的神经瞬间打了个结,固定在了原地,张敛和他一起转过身,寻觅声音的来源。   江颐钧离他只有一步之遥,路灯光都在他的身后,给他挺拔的身躯描绘了细细的轮廓,镶着浅金色,他眼睛含笑地看着张敛,对,看着张敛,不是在看吴嘉荣,眸子里是深黑的。   江颐钧上前一步,伸手拽过吴嘉荣,拽到了自己身边,笑意半点没有散去。   吴嘉荣浅抬脑袋,这样的距离能清晰看见江颐钧的眼角,他问:“你怎么来了。”   江颐钧揉了揉他的头,看着站在眼前的张敛,语气平静的像是确有其事:“不是说好了么?我来接你回家。”   什么时候说好了啊。吴嘉荣瞥过眼神,不好意思的同张敛笑了笑,说:“就不麻烦你送我去车站了。”   张敛眉眼弯弯,也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没事。过几天见。”   “啊。”吴嘉荣说,“嗯,好。”   什么时候说好了过几天见啊。   吴嘉荣觉得自己莫名其妙被卷入了混沌里,所有决定都不是由他来决定,他只需乖乖站在那儿,听着别人的安排。   江颐钧走在前面,吴嘉荣亦步亦趋跟在后头,江颐钧不说话,吴嘉荣似乎能察觉到他有些不高兴。   “我不知道你要来......”   “你应该跟我知会一声的......”   吴嘉荣说。   巷子很湿,没有灯光,只有月色从上方狭长的空间匍匐进来,巷子深处有夜猫睨着碧荧荧的眼睛探测着入侵者野蛮的动作。   吴嘉荣被江颐钧压在凹凸不平的浅灰色墙壁上,猛然砸来的力道,让他的后脑勺跟墙面来了个亲密接吻,砸得两眼发黑,痛感让他耳朵嗡嗡作响。江颐钧抬着他的下巴,要他看着自己的眼睛,吴嘉荣贴着墙的身躯不由自主的向前弓起,双脚被迫踮了起来,只有这样他才能和江颐钧平视。   江颐钧不笑了,眼睛黝黑深邃,像是望不到尽头的海底。   潮湿燠热让气体扩散得慢,交错的呼吸漂浮在二人唇齿间,吴嘉荣的眼睛被沾湿了。   “打扰你约会了?”江颐钧问。   “没有......”吴嘉荣耳尖冒红,江颐钧贴得他喘不过气来,“只是朋友。”   “他也像我一样,操过你么?”江颐钧低伏着脑袋,咬住吴嘉荣的耳尖,在他耳边轻笑着说道。   “江颐钧,”耳尖温热又濡湿的触感,让吴嘉荣的身体着了火,“你能不能好好说话。”   “不许见他。”江颐钧说,“不许单独见他。”   吴嘉荣不明白。他和江颐钧只是肉体和金钱的关系,江颐钧凭什么要对他的生活、对他的朋友评头论足,凭什么要干涉啊。   “江颐钧,你别这样了。”吴嘉荣想别过脸去,却被江颐钧捏住了后颈,手指在他耳后轻轻摩挲,他咬了咬唇,神色被挑逗得迷离:“那是我的生活......能不能让我决定想和谁见面?”   吴嘉荣回想着过去的二十八年,他好像没有哪一刻是真正自己想要拥有什么而做出决定,他被推着走,走在既定的轨迹上,这条轨迹破烂不堪、前行困难,他却没法掉头,也找不到分叉路口。想要从轨迹上下来,轨迹的两侧是深海,他会坠落进去。   他不是曾经想要下来过吗?站在水塔的那一刻。也不止那一刻。   “你要钱吗?”江颐钧问。   吴嘉荣抬眼看他,潮湿的眼睛里蒙着一层雾气,吴嘉荣的身体凉了半截。   “给你钱,”江颐钧又说,“买你的生活。”   吴嘉荣弯着眼睛,半哭不笑:“你买得起吗?”   “你觉得你的生活能值多少高价?”江颐钧说着伸手扯开了吴嘉荣腰间的皮带。   松垮的西装裤失去了禁锢的力量,从吴嘉荣的腰际掉到了脚踝,露着两条赤裸的腿。   江颐钧把他翻了个面,没有做任何扩张和前戏,粗鲁又野蛮地撞进了吴嘉荣脆弱的身体里。   吴嘉荣痛苦地喘息着,他没能掉下来的眼泪化作了巷子里潮湿的气息停滞在江颐钧深色的发梢上。 第16章   疯子的故事讲起来总让人唏嘘,十多年后的今天已经不常听人提了,多数是瞧见江颐钧时,惋惜又可怜地摇摇头,仿佛十多年前的午后茶会上,她们不曾嘲讽多嘴几句。   阔太太们不为生计发愁,生活就是购物、插花、喝咖啡以及闲聊八卦,深宅大院里的秘闻讲起来最让人感兴趣,饶是放在平常百姓家,这一听,也会觉得真不得了。   而林澜芝是那时候的女主角。   林澜芝干过的疯事太多,阔太太们嫉妒她一张漂亮的脸蛋,更耻于她的疯癫。   林澜芝想嫁给江自省,一哭二闹三上吊,闹了好多年。江自省瞧不起她,觉得她俗,胸中无点墨。林澜芝打小被宠溺坏了,哪里有什么东西是得不到的,见自己缠了那么多年没结果,一气之下就叫人把江自省给绑了。   “绑了呀?”“绑了然后呢?”   “绑了还能干嘛,就那样嫁进去了呗。”   “江家大少爷就是这么来的?”   “那可不。江自省把林澜芝娶回家,就再也不往家里住了,直到林澜芝生产那天,还是被江老爷子拽到医院的。谁知道他那会儿抱着那个孩子,是不是想扔在地上摔死得了。”   “哟。林澜芝真是了不得。”   “是啊,了不得。可要真效仿她啊,是要遭天谴的噢。”   阔太太们坐在庭院里,拈着手帕,品着茶,腼腆地笑笑。   江自省不回家,林澜芝每天打扮得花枝招展坐在窗边望着外头,盼着江自省回家。她以为给江自省生了个孩子,江自省起码会为了孩子跟她亲近一些,哪能料到,江自省连孩子也不亲近,仿佛压根没有过这个儿子。   林澜芝觉得是江颐钧不讨喜。   她把无处发泄的气撒在年幼的江颐钧的身上。   前脚打骂完,后脚又抱着江颐钧哭。   江颐钧不掉眼泪,也不笑。   林澜芝按着他的嘴角往上扬,力道十成:“颐钧,你得笑。那样爸爸才可能回来看你。”   等她松了手,年幼的江颐钧嘴角就遗落了淤青。   林澜芝见不着江自省,常能从旁人嘴里听见些,江自省像是在惩罚她,二奶、小三、小四,包在外头的大小别墅里。林澜芝披头散发拿着刀追上门,要砍谁?她不砍江自省,她要把那些狐媚子给砍了。   江自省就站在她面前,面无表情地说:“林澜芝,你疯了。”   “我没疯。”林澜芝掉眼泪,“自省,我们回家吧。”   江自省给了她一巴掌,把她打翻在地,这一巴掌,江自省忍了好多年,打得林澜芝眼冒金星,匍匐在地上大口喘气,但她仍是很快地坐了起来,捋了捋凌乱的头发,眼睛雾濛濛的眯起月牙,温柔地笑着看向江自省,重复着那句话:“自省,我们回家吧。”   这回是江自省差人把林澜芝绑回了家,就像当年林澜芝绑了他给他下了药一样,江自省吩咐再也不许让林澜芝踏出家门一步,对外则说林澜芝发疯病了。   江颐钧记得有很长一段时间林澜芝总是在哭,站在楼顶哭,他看着站在楼顶的母亲,脑海里冒过的念头是,母亲要跳下去了。反反复复好几次,林澜芝没有一次真的跳下去。   也不知是从哪天开始,林澜芝转性了,不再哭了,高挂着媚人的笑意,打扮得漂漂亮亮,屋子里来了很多男人,各色各样的,有说上门教厨艺的,也有说上门交流艺术或是文学的。但从没哪天真正见他们交谈这些。   林澜芝同他们喝酒,喝多了,昂着漂亮的脖颈线,赤裸光滑的腿伸着弧度,沾着男人们的视线。   林澜芝怀孕了。她不知道孩子是谁的。不管是谁的,那都不是江自省的。   可她偏生要生下来,要让江自省脸上无光,要叫他悔恨。   江自省什么反应都没有,只是淡漠地看着她,仿佛早已习惯了她的所作所为。   是个女孩儿。林澜芝叫她江云秋。   而实际上,江自省并没有把姓氏给她,在登记时,江自省修改了姓氏,林云秋。   江云秋出生的第三年,江自省把庄婉婷领回了家,那年庄婉婷刚大学毕业,谈吐有气质,画着很淡的妆,柳叶眉,弯弯眼,既纯情又妩媚。   庄婉婷带了只小猫来,通体白色的,毛茸茸,亲近人,庄婉婷向十五岁的江颐钧招招手,说是送给他的礼物。   江颐钧喜欢这只猫。   摸摸它的脑袋,猫就会亲吻他的掌心,脆弱又温暖,是江颐钧从来没有触碰过的。   但是林澜芝不喜欢。   林澜芝收起了疯劲儿,像是对待亲姐妹似的亲近庄婉婷。   第二日还一大早起来亲自下厨,餐桌上,一锅炖肉放在正中央,肉香四溢,林澜芝给每人都舀了一碗,弯着眼睛笑:“尝尝,我可花了大功夫。”   那天,庄婉婷送他的小猫不见了。   江颐钧问:“林澜芝,我的猫去哪了。”   林澜芝从沙发站起来,眉眼带笑的甩了他一巴掌:“我才是你妈。那个贱胚来一天,你就胳膊肘往外拐了?“江颐钧不怕疼:”我的猫去哪了。”他又问了一遍。   林澜芝笑意更浓更深,深到渲染了周身的空气中。   “吃了。”   “不记得了吗?”   江颐钧固定在原地,全身的血液都在倒流,他跑到浴室去吐,用手指抠着喉咙,胃酸和食物残渣尽数吐出。他卸了力地呆坐在冰凉潮湿的地面上,没有神情,思绪飘得很远。   像是能看见面对锋利刀刃时的瑟瑟发抖的小猫。   能听见它细若蚊蝇的求救声。   救救我。救救我。   江自省带庄婉婷四处游玩,带她购物,教她社交,讨论文学。   林澜芝哪能不知道江自省一辈子都不会爱她,她从一开始就做错了,但她那点子虚乌有的自尊不允许她承认,她总幻想江自省会回头。   那些在外面的沾花惹草,她可以假装看不见。   可活生生的人站到她面前时,林澜芝支离破碎的心和乌七八糟的神经又崩溃了。   林澜芝站到楼顶。   “小钧......”她的眼睛湿漉漉,没有星光,也不璀璨。   她不再年轻了,已经无法再靠年轻来试图挽留江自省。   “你会恨我吗?”林澜芝问他。   这是别人所不知道的,那天江颐钧也在楼顶上,亲眼看着林澜芝跳下去。   也没有人知道,江颐钧对林澜芝说的最后一句话是:   “林澜芝,你跳吧。”   林澜芝像是得到了满意的答案,最后朝他笑了笑,越身跳了下去。   所以庄婉婷说得没错,不是她害死了林澜芝,而是江颐钧踩断了林澜芝手中最后的稻草。某种意义上看来,倒像是江颐钧害死了林澜芝。   江颐钧始终觉得,林澜芝只是自作自受罢了。   没人给他爱。母亲拿他当筹码当棋子,父亲打心底没有认过他。   也没有人教他去爱。   林澜芝的爱太极端太疯癫,江自省的爱太随性太漫不经心。   吴嘉荣靠着副驾驶的玻璃睡着了,在微弱的光线下,他的淡眉微耸着,像是正经历着一场不大好的梦。   江颐钧说过,他觉得吴嘉荣像只猫。   像幼年那只猫。   既脆弱又惹人疼爱。   吴嘉荣每日重复着,从人来人往的大学生中穿过,平静地看着脚下的路,单一的、普通的生活,江颐钧似乎向往过,但也没那么向往。   “欸!江哥在看谁呢?”   江颐钧抬了抬下巴,把视线固定在灰黑色的、格格不入的吴嘉荣身上。   “看上了?”   江颐钧笑了笑:“看着像只猫。”   “看不出像猫,倒一眼能瞧出是个老古板、单根筋。”   江颐钧弯着眼,嘴角勾着弧度:“打个赌么?”   “赌什么?”   “赌你说的老古板让不让我操。”   “行啊江哥哈哈哈哈哈。”笑声大作,“那我可不敢赌,哪有人能在江哥面前不腿软。”   江颐钧摸了摸吴嘉荣的头发,把睡梦中的吴嘉荣惊醒了,朦胧着眼睛看向江颐钧,他的眼里有恐惧。   “吴嘉荣,你能答应我一件事么?”   吴嘉荣看着他,不回答也不说话,抿着嘴。   “别离开我。”   他好像不能再忍受失去一只猫的痛苦了。 第17章   刚过25岁的吴嘉荣是被父母催婚催得最厉害的时候,母亲隔三差五就要托二姐来电,问问吴嘉荣在大城市有没有谈朋友,父母着急,给他在村子里找媒婆张罗过。   父母虽明白自个儿家境不好,但同外边讲吴嘉荣可是个大学生嘞,大学生在那穷乡僻壤的地方多吃香,人姑娘也稀罕这个大学生的头衔,张口就管吴嘉荣父母要10万彩礼,只要拿得出,即刻就能准备结婚。   那次过年,吴嘉荣头次在饭桌上见着了这个父母介绍来的结婚对象。   姑娘比吴嘉荣小两岁,小学学历,长得眉清目秀,说不上漂亮,但瞧着老实靠谱,人挺害羞,不大敢和吴嘉荣对视几眼,当然,吴嘉荣也不敢多看姑娘。   吴嘉荣刚毕业才两年,工作从基层做起,哪来得那么多存款。   父母砸锅卖铁,东拼西凑,凑了大半年凑到了8万块,再也凑不出剩下的2万。   二姐说,再同人商量商量,通融一下吧,只差2万而已,等日后嘉嘉飞黄腾达了,2万块也是不放在眼里的。   父母一拍桌,心道,话是这样没错。   于是连夜赶到隔壁村姑娘家门口去敲门,去了这才知道,两个月前那姑娘就被家里人嫁给织布厂老板的小儿子,嫁妆25万。   吴嘉荣这桩亲事就这么告吹,他心下轻轻松了口气,倒是母亲哭了两宿,嘴里嚷着骂人家不厚道。   能卖的东西都卖了,借来的钱还带利息,这可不就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吗?   说到这仿佛就更加证实了一个观点,吴嘉荣的人生从来没有哪一刻是他自己决定的。   再比如江颐钧对他说,“吴嘉荣,你不要离开我。”   吴嘉荣都找不到一个可以拒绝的理由。   毫无疑问,在很多时刻的江颐钧给予过他温柔,哪怕只是事后一个轻轻的吻。   霜降过后,立冬就来了。   偏北的城市,降温来得急促,吴嘉荣一出门就打了个喷嚏。   江颐钧的车就停在道路的对面,车窗开着,手里夹着根刚点燃的烟,吴嘉荣缩了缩脖子,拍了拍脸,小步跑了过去,拉开车门坐在了副驾驶上。   江颐钧没抬眼瞧他,只把右手侧买好的早餐递给了吴嘉荣,吴嘉荣接了过来,还是热乎的,两个肉包、一个烧麦,外加一杯现榨热豆浆。   吴嘉荣胃小,大抵是小时候饿惯了,长大之后食量也比寻常人小,早餐通常一个包子就能吃得八分饱。   等江颐钧抽烟的罅隙,吴嘉荣慢吞吞地吃起了包子,他勉强自己要把江颐钧给他买的都吃完,倒不是心疼江颐钧花钱或是浪费粮食,只不过,他始终记得江颐钧要他吃得胖一些。   近一周江颐钧都准时出现在这儿,接他上班。   先前吴嘉荣小心翼翼问过一嘴,怎么突然想要接他上班。   江颐钧扬着眼睛笑,说自己最近闲,找点事儿做。   吴嘉荣这么听着,便不再多问,总归这是件好事,开车去要比坐公交快许多,他还能多睡一个钟头,尤其天气逐渐寒了起来,难免有眷恋被窝的时刻。   吴嘉荣咬着一大口肉包,车窗里跑进来一溜冷空气,浮在吴嘉荣鼻尖,他又打了个喷嚏。   江颐钧抬眼看他,手中的烟正好燃尽,关上了车窗,按开了车内的暖气。   “天气冷了。”江颐钧说。   “嗯。”吴嘉荣抽抽鼻子。   “你穿得太少了,”江颐钧微微蹙了蹙眉,“出门前看看天气预报,温度低了就多添件衣服。”   “嗯。”吴嘉荣不抬眼,浅白色的脸像是要埋进包子里。   这顿早餐下去,吴嘉荣觉得自己得胖了十斤,饱到反胃。   他看起来有些心事,一路上张望着不停向后倒退的树影,树叶落了一大半,零星的、不屈的,仍在摇摇欲坠。   要入冬了,他更喜欢冬天,冬天冷漠,能凝固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使得他看起来不那么游离。   “江颐钧。”吴嘉荣朝着玻璃低声喊了句江颐钧的名字,哈出一团薄薄的水汽,水汽顷刻间消散。   “怎么了。”   “你后天晚上有事吗?”吴嘉荣底气不足地问道。   天知道他说出这句话时用了多大的力气。   “我想......”吴嘉荣转过来看江颐钧的侧脸,眼睛似乎常常蒙着淡淡的雾,有些湿漉,又有些清澈,“我想...跟你一起吃顿饭。” 第18章   小时候过生日是母亲的一碗长寿面,放两颗鸡蛋,刚出炉,热乎。一家人围在桌前,叫他闭眼许愿,他的愿望从没有变过,“健康”。父亲给他的礼物通常是一包软糖,平日里吃不太着,吴嘉荣心满意足。   上了大学的吴嘉荣,在课余时间做些小兼职,能攒些钱,他给自己买一块小蛋糕,巴掌大,还得红着脸问店员要一根蜡烛,在宿舍门禁前坐在学校操场的草坪上,对着月亮点蜡烛,再就着月亮吹蜡烛。   但今年不一样了。   吴嘉荣的神色难得跳跃着喜悦,整个人看起来有气色多了,甚至特意穿了一套自己觉得比较新的衣服。   公司原是要加班的,吴嘉荣提前同主管请假,六点半准时下班。   他在公司楼下站着,顶着寒风张望了片刻。   时间还算早,他搓搓有些冷的手,跑到马路对面去,那有家甜品店,从里头提了个四寸大的蛋糕,巧克力味的。   冬季,昼短夜长,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吴嘉荣缩着脖子站了很久,江颐钧说七点半会来接他的。   现在已经八点一刻,他的手指紧攥着手机,仿佛生怕错过江颐钧的对话。   等站到双脚发麻时,他坐在了路边的台阶上,像是缩成了一团,月亮点缀在树梢,有陆续下班的同事经过他,朝他笑笑,问:吴嘉荣,你怎么还在这啊?不是早走了吗?吴嘉荣尴尬地弯了弯眼,默不作声。   吴嘉荣咬咬牙,给江颐钧拨了个电话,嘟声很久,没人接。他想,兴许在来的路上了,开车总归不方便接电话。   等江颐钧给他打来电话时,却说自己来不了了。   “啊.....”吴嘉荣拎着四寸大的蛋糕站在马路边,他的脑袋压得很低,显得有些举足无措。   “你还在等我吗?”江颐钧问。   吴嘉荣抹了抹鼻子,“啊...没有。我——我等了一会儿,就先回家了...”   “吃过饭了吗?“江颐钧又问。   “嗯。”吴嘉荣回答他,“吃过了。”   “过几天给你补上,”江颐钧说,“我现在有点事儿,脱不开身。”   “好。”   吴嘉荣挂断电话,又在原地站了很久。   倒不是难过,只是有点失落,原来今天也同样是过去度过的每一天,今天和往年也没什么不同。   唯一有点心疼的是,蛋糕买大了,他一个人吃不完。   吴嘉荣拎着蛋糕回到家时,已经临近十一点,他进了屋子,把蛋糕放在桌上,抓了一把鱼饵,丢进小鱼缸里。   他给金鱼取了名字,叫金鱼“嘉嘉”,很奇怪,哪有人把自己的名字放在宠物的身上,他弯腰看着嘉嘉吐着泡泡、吃着鱼饵,半晌之后,弯了弯眼睛,轻轻地说道:“嘉嘉,生日快乐。”   桌子上的蛋糕被拆开,插了一根蜡烛,吴嘉荣翻箱倒柜没找到火机,跑去厨房借了火来,这才重新插在了蛋糕上。   他许愿,父母、二姐、聪聪,还有江颐钧,都要健康快乐。   把蜡烛吹灭,屋子里唯一的光源就消失殆尽,吴嘉荣坐在椅子上不响动。   直到他的手机铃声响起,吴嘉荣接了起来,是吴淑盈来的电话。   “喂,嘉嘉啊,生日快乐。吃蛋糕了吗?”   “吃了。”吴嘉荣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高兴了一些,补了一句:“和朋友一起过的。”   “那就好。那就好。”吴淑盈说,“姐姐总担心你一个人在大城市过得不快乐,你又不爱说话,不喜欢跟人打交道。有段时间,我常做梦,梦见你一个人上下班,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做所有事情。醒来,我的胸口就堵得慌。”   “别担心啦,姐。”   “我过得很好。特别好。”   吴嘉荣坐在黑色幕布里大口吃着蛋糕,奶油沾着他的唇角,他不停地吃,直到塞不下为止,生生咽下一半,又继续塞满,腮帮子鼓着像凸起的脓包。   直到蛋糕和奶油从胃抵到喉咙,翻滚着、雀跃着,他停下了手上的动作,跑到狭小的浴室里,跪着趴在马桶的边缘吐了起来。   像是黑白默片里的配角。 第19章   江云秋从楼梯上摔下来了。   江自省经常不着家,忙于公司事务,又或者谁也不知道他在外头到底还有几个家。在这点上,庄婉婷要比林澜芝做得好太多了,她不会哭闹,江自省不在家时,她就全当自己是个闲在家中的阔太太,吃喝玩乐样样不少,当然,她不会犯林澜芝犯过的错事——去和别的男人厮混;等江自省回家时,或是带她出门时,她会更加精心打扮自己,说话软绵绵,和江自省撒娇,偶尔也会有埋怨,可她聪明就聪明在,她的埋怨点到为止,让人觉得愧疚的同时又不会心生厌烦。   兴许就是这些原因,才让庄婉婷成了这么多年唯一一个一直陪在江自省身边,甚至住进家中的女人。   江云秋摔下来的时候,庄婉婷在王姓太太家搓麻将,偌大的别墅,只有保姆在厨房给江云秋做晚饭。   江云秋是追着滚落在地的球跑,跑到楼梯口时绊倒了自己,倾着身体就滚下去了,咚咚咚好几声,接着就是江云秋的哭声。   保姆即刻放下手中的活跑来,江云秋摔了个头破血流。   她第一反应叫了救护车,第二反应既没打给江自省也没打给庄婉婷,反而是拨给了江颐钧。   那时的江颐钧正准备驱车去接吴嘉荣。   保姆在这个家庭中虽然没有话语权,只是拿钱做事,但有些东西她看得明白。   她知道在这个家里除了江颐钧没有人会管江云秋的死活。   当年林澜芝死后,江自省是要把江云秋送走的,他不认这个孩子,送到哪儿都行,福利院,或者是谁家缺个孩子,总归不是呆在江家就行。   江颐钧拦住了江自省,那也是他人生中第一次主动的,由他自己向江自省开口说话。   他说:“江自省,她是林澜芝的孩子。”   二人就这么站着,双目相对,各自阴沉着脸,各自打着算盘。   江颐钧说这话的意思很明显。   如果说眼前这一切支离破碎的悲剧都是林澜芝一手造成的,那她的死亡是否可以赎掉一部分?被赎掉的这部分里,是否还有着江自省应该承担的责任?   江自省沉默着睨了他两眼,径直与他擦身而过。   江云秋就这样被留了下来。   江颐钧挂断电话,即刻掉转车头赶去医院,等他抵达医院时,医生正在给江云秋处理伤口。   医生说江云秋福大命大,只是轻微脑震荡,小腿中段骨折,算不上太严重。   江云秋泪眼汪汪,见着江颐钧来了,哇得一声又哭了出来,瘪着嘴,哭哭啼啼的。   江颐钧摸摸她的头:“云秋晚饭还没吃吧?”   江云秋哽咽着点头。   “想吃点儿什么?”江颐钧问,“哥哥给你去买。”   江云秋摇摇头:“不要哥哥去买,哥哥陪着云秋吧。”   江云秋只在江颐钧跟前撒娇,要是眼下来的是庄婉婷或是江自省,她必定咬着唇,一声不吭。   她虽然年幼,但也知道庄婉婷和江自省都不待见她,她没有爸爸妈妈,唯一拥有的是这个哥哥。她也害怕自己不乖,给江颐钧惹来麻烦。   “好,我不去。”江颐钧朝她温柔地笑笑,“想吃糖吗?”江颐钧从口袋里摸出一把巧克力味糖果,“今天准许云秋多吃两颗。”   江云秋拿过糖,见了糖果就不哭了,眼泪还挂在睫毛上呢,嘴角先扬起笑意了。   医生给江云秋的小腿打了石膏,再加上脑震荡,医生建议江云秋可以先在医院住几日,留院观察一下。   平时见哥哥的机会并不多,一周顶多三四面,江云秋有自己的小算盘,想要这几日江颐钧也在医院陪她,江颐钧自然没法拒绝小孩子的要求,于是答应了下来。   小朋友是躺不住的,缠着江颐钧要来了一把小轮椅,让江颐钧推着她到医院的草坪上转转。   江颐钧给她里三层外三层裹衣服,又在腿上披了条薄毯子,这才推她走出医院。   江云秋被裹得胖乎乎,一张小脸嵌在衣服里。   天空辽阔,空气清新。   江云秋一眼看不到自己的脚尖。   “哥,妈妈是个什么样的人。”江云秋问他。   江颐钧眯缝着眼看远方,什么样的人?是个疯疯癫癫的女人,是个恶毒不要脸的女人。   “是个漂亮的人。”   他这样告诉江云秋,避开了所有缺点,截取了林澜芝唯一的优点。   “那她为什么不要我啊。”江云秋抽抽鼻子,兴许在小孩子的认知里,漂亮这个词能和善良等同。   江颐钧笑了笑,“这个我可答不出来。”   “因为,她也不要我。”   陪江云秋在医院呆了约莫五天之后,医生说江云秋可以回家静养,过段日子来拆卸石膏就没问题了。   江颐钧选了个天气不错的日子,收拾了江云秋的衣物,载她回江家。   江云秋在副驾驶上睡着了。   副驾驶这个位置,除了江云秋也就只有吴嘉荣坐过了。   “啊。”江颐钧像是想到了什么。   那天是吴嘉荣的生日啊。   他曾把玩过吴嘉荣的身份证,身份证上的吴嘉荣留着短短的寸头,眼神逃避着镜头。 第20章   吴嘉荣又在加班,同事陆陆续续关上电脑,拎着包离开了办公室。   等到了夜里十点半时,办公室里就只剩吴嘉荣一个人了,吴嘉荣看了看时钟,心下想到,今晚又该睡在办公室了。   他弓着腰迷迷瞪瞪地盯着电脑屏幕,鼠标移动得很缓慢,一点一点给设计图上色,客户要求的五花八门的色彩,让他看得双眼发晕,大红大紫融化在一起。   办公室玻璃门上的铃声被人按响,把迷糊的吴嘉荣给拉了回来,挺起了身板,手忙脚乱地起身去开门。   兴许是同事遗落了什么东西。   等他走到玻璃门前时,哪来的什么同事,站在玻璃门外的是江颐钧,他愣了一秒,才给江颐钧拉开了门,一股寒风携着江颐钧淡淡的香水味闯进了吴嘉荣的身体里。   “你怎么来了...”吴嘉荣嗫嚅地问道。   江颐钧勾着笑眼,单手把吴嘉荣揽进怀中,吴嘉荣撞了进去,下巴抵着江颐钧的肩胛,他毛茸茸的黑发蹭着江颐钧的脸颊。   吴嘉荣瞪大了眼睛,他平静的心脏复苏了过来。   江颐钧微微低头,在他耳边说了句:“吴嘉荣,生日快乐。”   “生日...”吴嘉荣眨了眨眼,抿着嘴低声说,“可我的生日已经过了...”   “那以后我们过两个生日,”江颐钧弯着眼睛笑,“一个你身份证上的生日,一个是今天的生日。”   吴嘉荣千疮百孔的心被一点一点补满了。   他突然觉得自己这艘航行在大海上的小破船在即将沉没时,遇见了远方向他驶来的游艇,要将他从坠海的边缘打捞起来。   江颐钧的手里还提着个蛋糕,尽管此时的吴嘉荣看见蛋糕已经有了生理性厌恶,但他依旧没有表露出来,在江颐钧的注视下,他把办公桌上的杂物清理开,落下一片干净的区域,给蛋糕插上蜡烛。   江颐钧说:“吴嘉荣,今天的生日你可以许一个我能帮你实现的愿望。”   “什么都行么?”吴嘉荣抬起眼,小心翼翼地问向他。   “什么都行。”   他的愿望啊,他没为自己想过什么愿望,当然也不会为难江颐钧,叫他去摘星星或是摘月亮。   吴嘉荣沉默了片刻:“我...我可以留着这个愿望,等我想好了再提吗?”   江颐钧笑了笑:“好。”他倒以为吴嘉荣会向他要钱、车或是房子等等,在物质上的这些,他统统都能给吴嘉荣。   吴嘉荣吹灭了蜡烛,他舀了一勺蛋糕,奶白色的奶油沾着他的唇尖和唇角。   吴嘉荣转过身来,紧张而克制地吻在江颐钧的唇上,在他因羞愧而欲逃离时,被江颐钧拉住了,江颐钧的手扣着他的后脑勺,把那个蜻蜓点水般的吻变成了缠绵的深吻。   奶油在唇齿间融化,溢着奶白色的液体,芳甜的清香。   江颐钧吻着他的舌尖,深入到他的灵魂里。   空气的温度变得燠热、潮湿,吴嘉荣双腿发软,江颐钧身上淡淡的香水味像起了催情的作用,让吴嘉荣甘之如饴。   江颐钧吻着他,吴嘉荣的腰际撞到办公桌,震落了漆黑色的钢笔,在地上滚落几圈,江颐钧顺势抱着他的腰,让他坐在桌面上,身体挤进吴嘉荣发软的双腿之间。   吴嘉荣雾濛濛的双眼只能看见江颐钧的睫毛,浓而密,像漂亮的蝴蝶,让人产生想摸一摸的欲望。   吴嘉荣松垮的裤子瘫倒在地上。   炙热而高昂的性器贯穿着潮湿又紧致的洞穴。   碾着、摩挲着微微凸起的敏感点,快感像是海浪,一阵又一阵,席卷而来,把吴嘉荣淹没。   吴嘉荣双颊绯红,眼神迷离,软而无力地勾着江颐钧的脖颈,再每一下直击灵魂的撞击,他都用仅剩不多的理智,轻轻吻上江颐钧湿润的唇。   亲吻给他带来的快乐比做爱要强上许多。   仿佛每一次的亲吻,都倾注了他所有的脉搏和心跳。   肉体交合处滴落的粘稠的液体,洇湿了地面上黑色的裤子,渗透着,折射出微弱的光。   办公室玻璃门外传来微弱的簌簌声,办公室内陷入高潮的肉体失去了耳朵。   江颐钧送吴嘉荣回家,等他坐到副驾驶时,江颐钧递来一个黑色烫金的大礼盒。   “生日礼物。”   吴嘉荣打开盒子,里边装得是一套漂亮、精致的黑色西装。   做工、面料和版型,一看就知道价值不菲。   这样一套西装服,吴嘉荣要用几个月的工资才能买下呢?   “收下吧。”江颐钧亲了亲他的额头,“生日礼物不收会走霉运的。”   啊。吴嘉荣活了二十八年,都没听过这样的话。但他知道自己不好再拒绝了,点了点头,收下了。   “很漂亮。”他说,“江颐钧,我很喜欢。”   回到逼仄、狭窄的出租房后,吴嘉荣小心翼翼将这套昂贵的西服从礼盒中取出,挂在了清一色灰黑旧的衣服中,它显得那么格格不入、那么耀眼。   吴嘉荣站在衣柜前,盯着这套西服,看了许久。   他心里明白得很,这样的衣服对他而言是浪费,再合身穿在他身上都是不合身。   就像江颐钧对他再好再温柔,他们之间都永远隔着一条跨不过去的鸿沟,他要是想要跨过去,必然会坠落在深渊谷底。 第21章   等冬风刮到十二月的深夜时,吴嘉荣着手织起了围巾,他织得快,针线平稳又漂亮,两条围巾花了近两周的时间,终于收了尾线。   深咖色的,在颜色的选择上,吴嘉荣纠结了有一会儿,黑色虽百搭,但看着不大温柔,过于明亮的色彩既不适合他也不适合江颐钧,综合之下,他挑选了深咖色。   吴嘉荣打小跟母亲学针线活,二姐手脚不便,针线活她拿不大稳妥,母亲忙碌,深夜顶着昏黄的灯光缝补衣服,一度让她的眼睛受到了一定程度的创伤。吴嘉荣会在写完功课后,坐在母亲身边帮忙,从简单的针线活开始,日复日,到后来他能够熟练地织起一件毛衣来。   不过,等他上了大学,基本就没再动过。好在这样的手艺已经刻在他的血肉里了,重新拾起,开头有些磕绊,上手后就好了许多。   他站在镜子前,对着镜子将围巾围在脖子上,暖和,足够过这个寒冷的冬天。   吴嘉荣平静无奇的日常生活里原本只因有江颐钧一个变数。   但近期他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这些怪异感体现在每天早晨拉开办公室的玻璃门,往日不会朝他探头的同事们,开始频繁地仰起头看他。吴嘉荣读不懂他们眼神中的意思,他只能尴尬地摸摸鼻尖,朝他们笑笑,再落座工位,开启一天繁忙的工作。   平安夜前夕,江颐钧约他看电影。   这算是吴嘉荣人生中第一次去电影院看电影,大学时期,辅导员在自习课放映过希区柯克的《惊魂记》、《蝴蝶梦》,再之后就没别的机遇或是时间看上电影。   吴嘉荣裹着肥硕的深色棉服,手里拎着装有围巾的纸袋子,江颐钧越过马路,走到他身边,自然又熟稔地牵住他被冻得僵红的手。   江颐钧好像不大怕冷,手是热乎的,一下就把吴嘉荣身上的寒意给驱散了。   城市的街头已经有了圣诞节的气息。   店铺门前摆满了半人高的圣诞树,点缀着小巧的玩偶、袜子、糖果,玻璃门贴着憨厚可爱的圣诞老人,连街头都有扮作圣诞老人的青年,手里一沓宣传单。   路过他时,他往吴嘉荣怀里塞了一张。   “XXX圣诞大促销”。   摆地摊的也不少,清一色圣诞相关,麋鹿、圣诞老人小玩偶,气球、糖果,还有小朋友喜欢的风车、鹿角头饰。   吴嘉荣被江颐钧牵着往街角的电影院走去,他侧目看了眼路边老人摆的摊子。   江颐钧很快捕捉到了他的视线,停下了脚步,领他到摊子前,微微弯着腰,双眼眯着笑,问吴嘉荣:“喜欢哪个?”   吴嘉荣被风吹得绯红的脸更加艳红了,直直冒到了耳尖上,总觉得自己在江颐钧面前,反而像个比江颐钧小七八岁的孩子。   “这个怎么样?”江颐钧拿起一个坐着的圣诞老人玩偶,圣诞帽耷拉在玩偶弯弯的眼睛前。   吴嘉荣不说话,只难为情地点了点头。   江颐钧付了钱,让吴嘉荣抱着玩偶。   吴嘉荣没有这样亲身体会过圣诞这个节日,就像儿时第一次过生日那样,小心翼翼的把雀跃揣在心里,不想叫人看出来。   电影院里已经站满了候场的人,交谈声嘈杂,亲昵的恋人或是带着儿女来的父母。   江颐钧穿过人群去取票,八点三十,《蓝莓之夜》。   距离开场时间还有一刻,江颐钧买了两杯常温可乐和一份爆米花。   电影开场时,二人随着人流一块儿淌进去,检票、入厅,在漆黑的电影厅内摩挲着票根上的座位。   第四排中央的位置,观影最佳的地方。   “这是谁的电影呀。”吴嘉荣侧着脑袋,低声问他。   “王家卫。”江颐钧说。   “噢。”吴嘉荣悻悻地缩回了脖子。   他只认识希区柯克,没听过王家卫,也不认识别的电影导演。他决计不再询问相关的话题,不让自己匮乏又蹩脚的知识露馅。   咖啡厅、钥匙、蓝莓蛋糕、信与欢愉。   没有大起大落的故事,平静得像一条河流,缓缓地淌着。   橙红绿蓝的霓虹灯,交织错开的画面,轻柔低吟的配乐。   冒着浓郁雾气的寒冬,卷起的烟草,点燃的烟头。   吴嘉荣手里捧着可乐,时不时吸上一口,气泡在他的味蕾上炸开。   他看得昏昏欲睡,差些要拿不稳手中的饮料,于是他将可乐放到一边,双手交叠着搁在双膝上,用余光去偷瞥身侧的江颐钧。   江颐钧看得好认真。   在他琥珀般的眼睛里似乎能够看到倒映在其中的电影画面。   这比让吴嘉荣直接看电影让他来得更加着迷。   《蓝莓之夜》落幕散场时,江颐钧牵着他往外走,扬着似笑非笑的眼睛问他:“电影好看吗?”   吴嘉荣心虚道:“...好看。”   江颐钧微弯着脖颈,忽地凑到吴嘉荣面前,鼻尖抵着鼻尖:“吴嘉荣,你撒谎。你一直在看我。”   “......”吴嘉荣往后颠了几步,赧然极了,好在江颐钧没有要继续逼问他的意思。   电影院处得这条街道上,有不少咖啡厅,江颐钧带着他推开了其中一间客人较少的。   点了两份蓝莓蛋糕。   “既然不喜欢电影,”江颐钧说,“那就吃块电影里的蛋糕弥补一下嘉嘉。”   蓝莓蛋糕的味道酸酸甜甜的,奶油融化在吴嘉荣的舌尖。   “我没有不喜欢...”吴嘉荣低着脑袋,轻声辩解:“我很喜欢...。”   至于到底是喜欢电影,还是喜欢和谁一起看的电影,吴嘉荣没再说了。   吃完蛋糕后,吴嘉荣没有忘记把自己的礼物送给江颐钧。   “是一条围巾,”吴嘉荣舔了舔唇说,“很普通的围巾。”   江颐钧把那条深咖色的围巾从纸袋子里拿了出来,没说什么,顺势围在了脖子上。   “好看吗?”江颐钧问。   吴嘉荣一愣,像是宕机的电脑,缓慢地点了点头:“嗯,好看。”   深咖色衬得江颐钧脸部线条更加立体,却又把那些锋利的点给融化了。   “吴嘉荣,今天跟我回家吧。”   那是江颐钧一个人的家。   三层复式小楼,白墙红顶,小洋楼。   光是看一眼,吴嘉荣就知道江颐钧比他想象中还有有钱。   兴许已经是不能他可以想象的有钱了。   他们从玄关吻到柔软的沙发,从沙发坠落进浅灰羊绒地毯上。 第22章   江颐钧舔咬着他的下唇,湿漉漉得泛起红肿,灵巧地舌头抵着他的齿贝,掠夺侵占着他敏感脆弱的唇舌,勾起他的舌尖,深入他的口腔,像是要把他拆解吃入腹中。   江颐钧吻得很凶又很温柔,吴嘉荣被潮水打湿,双眼无力睁开,江颐钧松开了吴嘉荣的唇,吻上他的眼角,江颐钧笑眼盈盈地看他:“吴嘉荣,睁开眼睛。”他总想从吴嘉荣那片雾濛濛的眼睛里找到自己的倒影。   林澜芝的眼睛里没有他,江自省的眼睛里更没有他。   吴嘉荣的睫毛微微颤着,在情欲的裹挟之下,他能看到江颐钧眼中的温柔。   江颐钧温热的手褪掉他一层又一层的衣物,直至贴上他赤裸的肌肤,他陷在柔软的沙发里,找不到任何的着力点,只能勾着江颐钧的脖颈,向后仰着线条漂亮的身躯。   一条腿搭在沙发背上,他的身体被打开,江颐钧匍匐在他的身上,从他的耳根亲吻,到锁骨,一路向下,舔着他身体每一处的角落,打着旋儿逗留在他敏感的浅粉色乳头上。   吴嘉荣低低喘着气,咬着微肿的下唇,从唇缝中弥漫着喘息,探起脑袋的性器被江颐钧一把握住,吴嘉荣“啊”了一声,整个身体打了个颤抖,过电似的,从他的脚趾传递到大脑,把兴奋和快感以百倍放大。   他挺着腰,单薄的皮囊勒出肋骨的形状,根根分明。   像发情的母狗,往江颐钧的身体蹭去。   江颐钧捻着他的龟头,不急不缓,成心捉弄他。   吴嘉荣软而无力,发声器官像是被打成了死结,任何一个词语在经过声带后都被处理成了淫荡的娇喘。   吴嘉荣使了点最后的劲儿,蹭上了江颐钧的肩头,下巴搁在那儿,用柔软的头发摩挲着江颐钧的耳朵和脸颊,一遍又一遍的哼唧着,哼唧声里夹杂着难以忍受的哭腔。   江颐钧便不捉弄他了,咬着他的脖子,修长的手指探入了紧致潮湿的肉穴中,渴望被侵占的秘密花园即刻吮吸着入侵者的味道,黏附着、轻咬着。   “啊,嘉嘉这么着急。”江颐钧笑了,又多加了两根手指,沿着肉壁往深处探去,在凸起的敏感点上打着旋转,猝不及防地碾过,吴嘉荣登时蜷紧了脚趾,整个人绷得死死的,缠抱着江颐钧,又把手指给吞深了一寸。   江颐钧抽出手指,粘稠的液体洇湿了柔软的沙发,几根银丝牵在他的指尖。   他把手指勾在吴嘉荣的唇齿间,淡淡的腥味溢满了吴嘉荣的头脑。   “嘉嘉,放轻松点。”江颐钧像抚慰小猫似的哄着他,让他松懈点力道,“我要被你勒死了。”   吴嘉荣听着这话,忽的便松手,好在江颐钧一把搂住了他的腰。   也正是这时,江颐钧早早膨胀的性器探进了吸引他性欲的洞穴中。   吴嘉荣的呻吟声化作津液滴落,淌了一身。   江颐钧总是能很准确地拿捏住他身体每一寸的敏感点,一遍又一遍的抽插和撞击,像是要撞进吴嘉荣的灵魂里,他的眼睛雾濛濛的,仿佛泫然欲泣。   江颐钧没见过他掉眼泪,他的眼泪永远噙在眼眶中,欲落不落,直直教人勾魂魄。   身躯的交融触碰、直抵深处的异物,吴嘉荣双眼涣散失去了焦点,绷着小腿,蜷着脚趾,吴嘉荣那被刺激已久的性器吐露着粘稠的精液。   江颐钧抱着他,摸着他咯手的蝴蝶骨,亲吻他的眉峰。   从柔软的沙发滚着跌入了浅灰色的羊绒地毯上,他们在地毯上又做了一次,这次轮到江颐钧灌满了吴嘉荣的身体。   吴嘉荣双颧艳红,半张着湿漉漉的嘴,柔软的黑发被浸湿,贴着额与鬓。   吴嘉荣没有力气再来一次了,江颐钧还未从他潮湿的身体中抽出,他便已经昏睡了过去。   江颐钧不动了,就让自己深埋在吴嘉荣的体内,侧着身体,撑着脑袋看朦朦胧胧的吴嘉荣,他的手指在吴嘉荣的小腹上一笔一划勾勒了个“江”字,在他的意识里,吴嘉荣归属于他,哪怕抛却金钱交易的那部分,他也绝不可能放跑吴嘉荣。   如果吴嘉荣想跑。   他会拿着镣铐锁着吴嘉荣的双腿,叫吴嘉荣哪里也跑不得。   天色蒙蒙亮时,吴嘉荣醒来了,浑身酸痛,从脖子到小腹,哪哪都是江颐钧的咬痕、吻痕,像纹身似的嵌进了他的血肉里。   吴嘉荣坐着愣了半晌,床上只有他一人,没见江颐钧的身影。   他捡起一件长袖卫衣套了起来,是江颐钧的衣服,穿在他身上大了一截,双手被袖子藏住。   他睡眼朦胧地揉揉脑袋,按了按发酸的肩膀,小腿迈开的步子很小,身后撕裂般的痛感还留存着。没找到拖鞋的吴嘉荣光着脚走了出去,顺着楼梯往下去。   洋楼里的摆设很简约,花瓶、挂画、家具,仿佛是个等待出售的样板房,半点活人生存的气息都没有。   等他走到楼底时,才发现落地窗外是个院子,架着葡萄藤,葡萄藤底下摆着乳白色的桌子和摇椅。   葡萄藤在冬风里摇摇欲坠。   吴嘉荣盯着瞧了一会儿,被厨房里的声音给惊醒。   江颐钧在做早饭。   吴嘉荣定在原地,着着实实的吃了一惊。   啊,他以为江颐钧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富家少爷。   江颐钧回头看他,眼角仍扬着他们初次见面时那样吊儿郎当却又点缀着温柔的笑意。   “吃早饭了。”他说。   “......”吴嘉荣反应慢了一拍,后知后觉得应上:“...好。”   这一刻的吴嘉荣想,如果他夜里睡觉会做梦的话,梦到的场景必然就是这样的。   蛋炒饭、热牛奶、吐司和煎蛋。   中餐不像中餐,西餐不像西餐的,但好在卖相不错。   吴嘉荣舀了一口蛋炒饭。   “怎么样。”江颐钧问他。   “有点咸。”吴嘉荣说,“但挺好吃的...”   早餐过后,吴嘉荣坚持不旷工,江颐钧只好开车载他去上班。   上班前五分钟正好抵达公司楼下,吴嘉荣还没下车,先被江颐钧扯着领带吻了一口,吻得吴嘉荣直冒热气。   他从车子里出来,匆匆跑上了楼。   吴嘉荣的心跳像他急促的脚步声一样,踏踏踏,加速着跳跃。 第23章   公司处的这座大楼年老色衰,在寒风下显得摇摆不定,根基仿佛已被数万白蚁蛀光。洗手间门口有三两同事窝缩着脖子抽烟,狭窄的通道登时弥漫着一层淡淡的乳白色薄雾。灯泡被一根电线吊着,从顶上悬下来,脚步声和说话声足够大就能震得灯光摇曳。   整条通道只有那么一盏橙黄色的灯,尽头左拐就是公共洗手间。   吴嘉荣穿得臃肿,整个人看起来像是被气囊包裹着。   他走近抽烟的同事,礼貌性地朝他们笑笑。同事睨着眼睛看他一秒,又转过脸去相互对视,洋溢着古怪的气氛。   吴嘉荣只好垂着脑袋从他们之间跻身过去,嘴上带了句“抱歉,麻烦让一下”,没人让,倒是一侧的人挪步过来,把他围在了中间。   吴嘉荣不解地抬头看他们。   “欸,吴嘉荣,你怎么看起来那么老实,私底下做得事儿都够放到影碟里当片看了啊?”   几缕烟圈吐在吴嘉荣的脸上,他的眼睛被缭绕得越发雾濛濛。   身后一只手摸上他的屁股,吴嘉荣脑子过电似的,即刻转过身,抓住那人的手腕:“...你干什么?”   “哦,不让摸啊。”   “我以为你乐意得很给人摸呢。”   “吴嘉荣你这样看着我们做什么?谁要吃了你?你自己做点什么事情心里没数吗?”   “大家都知道了。”   “你喜欢被男人操。是不是?”   吴嘉荣固定在原地,血液凝固在脚底,浑身像是泼了一盆冷水。   他站在那儿显得多么格格不入。   “...我不是。”他从唇齿间发音,细小、微弱,“...你们不要乱说。”   “喏,”那人笑着把手机抛给吴嘉荣,“照片里的人不是你?你好好看看。”   吴嘉荣往后颠了小半步,冰凉的手接到亮着屏幕的手机。   相册展着一张照片,不大清晰,却足够认得出照片上的人。   是他。   赤裸着双腿,双颊艳红,眼睛迷离。   情色两个字在这张照片里溶溶地散开。   吴嘉荣咬着唇,半晌没能抬起头来,本就偏白的脸,霎时变得愈发惨白,黑色的软发耷拉在他的额前。   “是你吧。吴嘉荣。”   “吴嘉荣,你什么时候也给我操一下?没玩儿过,想试试。”   吴嘉荣颤着身体,脚下虚浮。   几人笑作一团,“得了吧你”“也不怕沾病”“你没听过这些人都会得那个病啊”。   他们把烟头踩灭,投以吴嘉荣轻蔑的笑意,一径走出了这条通道。   在沉闷繁冗的工作中,需要一个缝隙可以发泄,找不到缝隙的时候,这张照片出现了,沿着网络攀爬着传递下去。   那些怪异的眼神和不安的感觉在此刻都得到了解答。   吴嘉荣涣散地抵着墙,脑中一遍又一遍过着照片中拍摄下的场景,他就这样赤裸又淫荡的闯进了别人的眼睛里。   他沿着墙壁坐在地上,如芒在背,喘着气。   他只能祈求公司领导不曾得知这件事情。   他需要工作,他还有一家子的人要养活,父亲的命还吊在药瓶上。   “小吴,我不是什么不明事理的人。喜欢男人嘛,也不是多稀奇的事儿,早年我还小的时候,村上就有个喜欢男人的疯子。我不歧视他,我谅解。非常谅解。”主管坐在办公椅上,偏肥的身体向后仰着,他的手里捻着两颗硕大的核桃。   吴嘉荣垂着脑袋,静静地站在那儿。   “但是啊,小吴,我能理解是一回事。工作是团队的事。别人不能理解的话,就很难办你知道吧?况且,你这事儿摆在私底下倒还好。现在影响不好,影响不好。就你怎么能在办公室做那种事情,就算是正常人也不做这样的。——我没有说你不正常的意思。”说到这,主管偏过头瞄了眼吴嘉荣。   他清清嗓子,似乎极度慷慨:“我这边呢是建议你最好休假,休假一段时间。你看马上就年关了,你提早休息回家过个好年,有些事情我们就年后再说、年后再说。   工资不会少你的,年终奖我也照发给你——。   小吴啊,你也二十有八,过了年就二十九了吧?   离三十岁差临门一脚了,得好好考虑自己下半辈子,拿你这事儿来说,谁搁这儿不是玩玩。”   “小吴,我说的话,你理解么?我体谅你,你也得体谅我是不是。”   吴嘉荣不是傻子。   主管劝他主动递辞呈,要比被辞退体面多了。   现在的他还能说体面两个字吗?   吴嘉荣抱着装满个人物品的小箱子,在寒风里漫无目的地前行,冬风钻入他的脖颈间,让他打了个冷颤。   “吴嘉荣!”   吴嘉荣回头,在往来的人群中,几米开外的张敛向他跑了过来,冻红了双颊。   “你怎么在这儿?”张敛搓了搓冰凉的手,低头看见吴嘉荣那双雾濛濛的眼睛,“怎么了这是?”   吴嘉荣摇摇头,抿了抿,说:“饿了。” 第24章   他们挑了路边的小饭馆,点了几道小菜,鱼香肉丝、肉沫茄子、醋溜白菜,再加一份蛋花汤。   张敛拿了瓶冰啤酒,给吴嘉荣抛来一罐可乐,吴嘉荣伸手接住,可乐钻进他的怀里,又被他拎了出来,食指抵着铝面扣开了易拉罐,浅黄色的泡沫争先恐后的舔满了吴嘉荣的手指。   张敛递来纸巾,吴嘉荣游神地低头擦拭,擦了好一会儿,擦到手指泛红他才收手。   白米饭摆在他眼前,他捏着筷子,食欲却跑光了,一粒米就一口菜慢吞吞地嚼好久才咽下。   张敛同他谈论起往事,也是,他们之间的生活没有交集,没有近况可以交流,唯一共通的是那久远到模糊的“往事”,吴嘉荣仍扮演着倾听者。   张敛说起当年手把手教他弹吉他的事。   吴嘉荣微眯着眼想了一会儿,兀自笑了。   张敛见他笑:“嘉荣,你该多笑笑。”   吴嘉荣又敛起了眼,“哪来那么多高兴事。”他说。   “总会有的。”张敛的酒瓶见底,他晃了晃杯子:“前段日子你过生日吧?”   “啊。”吴嘉荣愣了愣,“是,你怎么知道...”   “记性好,当年瞥过一眼你的入社申请书就记住了。”张敛眯着眼睛笑,“给你准备了礼物,不过那日有事耽搁了,现在送你还不算迟吧?”   “...礼物就不用了。”吴嘉荣说。   “不是什么名贵的,一把木吉他。”   “我不大会弹,送我是浪费了。”   “年后我要去西北拍个纪录片,得在那儿呆好长一段时间,”张敛说,“带不了那么多行李,那把木吉他跟着我有段日子了,舍不得卖了,也不放心随便给人。这才想着送给你。”   “那...好吧。”吴嘉荣拗不过他,只好应下,“当我替你保管,等你回来了,我再拿给你。”   “行,我过几天抽个时间给你送来。”   张敛送他去公交站,夜里风很冷,张敛将他手里抱着的纸盒子拿了过来,帮他拎着。   吴嘉荣只看着他,低声说了句谢谢。   江颐钧这时给他发来消息,问他在哪。吴嘉荣瞄了眼身边的张敛,快速打字回复:我刚到家。   张敛兴许从他的言行和纸盒子装得东西揣测出了他的境遇。   在即将抵达公交车站时,张敛对他说,“吴嘉荣,以后要是找不到出路,就来找我,跟着我干活,会有你一口饭吃。”   “如果你想体验不一样的人生,年后就可以和我一道去西北。”   “那儿环境虽然比不上城市,胜在风景好。兴许会更快乐一些。”   吴嘉荣笑了笑,既没有拒绝也没有同意。   一月中旬,下雪了,覆了一片雪白。   江颐钧没有联系他,他便忍着不去打搅,张敛送他的那把木吉他被他摆放在床头。   近些天似乎比以往工作时过得更加劳累辛苦,吴嘉荣在城市的各处来回奔波,寻觅下一份活。   这年头,工作不好找。   他找了好多,“我们再考虑考虑”一句话把他打发掉。   吴嘉荣抬头看雪,半张着湿红的嘴,让冰凉的雪花落在他的舌尖,融化成水。   他瘦削的身躯裹在肥硕的棉服里,脖颈间围着那条深咖色的围巾,手中拎着水果,勒出两道红印子,露在外头的手指僵得泛青。他的眼睛被风雪给迷着,朦朦胧胧的,一脚一个雪坑,深浅不一,慢慢地朝着街的尽头走去。   这场雪下的,像是要把他埋没,浇湿了他青黑的软发。   吴嘉荣回到家,关上门、放下水果,鱼缸里的金鱼侧着身体浮了起来。   他忽地慌了,连鞋也没脱,从玄关跑到了跟前。   “嘉嘉”翻着白色的肚皮,凸起的眼珠子蒙着乳白色的薄膜。   “嘉嘉”不朝他吐泡泡了。   吴嘉荣伸手进去,从水里捞了起来,捧在手心。   金鱼沉寂地躺着。   嘉嘉死了。   桌上的塑料袋中滚下一颗苹果,砰砰几声,溅出汁水。   吴淑盈打来的电话响彻了寂静又深黑的屋子,吴嘉荣苍白着脸,接通了电话。   “喂。嘉嘉。”   吴淑盈的语气平静得没有波澜,像是一滩死水。   “我们没有爸爸了。”   她说。   “对不起,嘉嘉,原谅姐姐好吗?”   她又说。   吴嘉荣抬头从那小方窗里看到了密密麻麻、铺天盖地的雪。   他想起自己的家乡从不下雪,想起父亲佝偻的身躯,父亲说不上多疼他、多爱他,生活的担子太重,父亲没有过多的精力陪伴孩子的成长。   但那始终是他的父亲,是会在他生日时送他糖果的父亲。   无声无息地情绪像海浪卷着浪花拍打而来。   吴嘉荣捧着金鱼坐了一宿,没有合眼。 第25章   赤裸的青年弓着腰向他求欢,绷紧的脚背勒出浅青色的青筋,这让江颐钧想起了吴嘉荣,登时兴致全无。   他从床上起来,套了件衣服走到窗边,咬住一根烟,燃起了火苗。   城市的雪还在下,下个不停,要下满整个冬季。   江颐钧头也没回地吐着烟雾说了句,滚。   青年倒也听话,睁着一双雾茫茫的眼睛,爬滚着摔到地上,拎着衣服,赤脚就跑出去了,他知道江颐钧不会差他钱。   前几日刚落雪的时候,吴嘉荣来过电话,江颐钧没接;继而换做发来条短信。   吴嘉荣说,那天的生日愿望还作数吗?   吴嘉荣觉得自己此次回家,兴许不会再回来了,父亲倒下了,家里需要可倚靠的男人。他大概会在邻镇找份安稳的工作,休息日还能回家看望母亲、二姐和聪聪。   唯一让他有些留恋的是江颐钧,不管他们之间是怎样不堪的关系,江颐钧总归是帮了他一把,在这段急需用钱的日子。   除了钱,江颐钧还施舍了他鲜少有机会触碰到的温暖。   至少得给自己留个念想吧,如果以后再也无法见面的话。   一张没有温度的照片也好。   雪天行人不多,吴嘉荣远远就见着朝他走来的江颐钧,身形挺拔,眼角弯着的笑意浅薄了几分,冒着点不悦的情绪。   江颐钧站到他面前,双手插在外衣兜里,问他,你想要什么。   吴嘉荣缩了缩脖子,声音埋在风中:“想要...合影。一张照片。”他说得很赧然,极度不好意思。   江颐钧微微蹙了蹙眉,怀疑装柔弱可怜是他惯用的伎俩:“为什么不要别的?房子、车、钱,哪一个不比这个值钱。”   吴嘉荣讶异地看着他,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到头来,他在江颐钧眼里一直是个为了钱的人。心中难免有些说不上来的酸楚,但他又不怨江颐钧这样看他。   他和江颐钧之间一直都靠着钱财交易来维持的不是吗?   吴嘉荣收了收情绪,挤出一个僵硬地笑容:“不用了。那些都用不着了。”他说着,低了低头,看着雪花落在脚尖上,“江颐钧,明天我就回家了...以后不会再回来了。合影就当道别吧。”   “吴嘉荣,真的是回家不回来吗?”江颐钧眯着眼睛笑看他,压着浅浅的怒气,“还是傍上了别的金主,急于摆脱我?”   “...我没有。”吴嘉荣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这一步在江颐钧眼里看来是默认了,伸手钳住吴嘉荣的手腕,把他扯到自己面前。   吴嘉荣吃痛地皱了皱眉,江颐钧的力道像是要捏碎他的骨头。   “你想到哪里去?”江颐钧问他,“你哪儿都不能去。我是不是说过,只能我操你,别想爬上别人的床?吴嘉荣,你是不是有点得意忘形了?”   又是这样一双雾濛濛的眼睛。仿佛他的眼睛永远在下雨。   吴嘉荣仅剩不多的自尊都被捻碎在江颐钧的话语里。   他想回家,他想正常些,他想和所有碌碌无为的人一样,做着平凡普通的事情,或许将来某天,他会结婚、会有孩子,会变得比过去任何一刻都快乐。   吴嘉荣咬着唇,半颗眼泪悬在眼眶,又被眼睛吞噬了进去。   “江颐钧...”他颤抖着嗓音,悒郁的眸子里渗透着一丁点的希冀:“...你有一点喜欢我吗?”江颐钧仍笑着看他,神情未变,语气捉摸不定地反问他:“你说呢?”   我不知道。   “吴嘉荣,掂量一下自己几分几两吧。”   “好。”吴嘉荣的脸色比落下的雪还要透明。   江颐钧在生日愿望这件事上没有食言,仍是领着他去照相馆拍了张照片。   洗出来的照片上,江颐钧依旧裹着微笑的皮囊,吴嘉荣勉强勾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两人的距离看起来那么近,却给人感觉既遥远又疏离。   吴嘉荣小心翼翼地揣在口袋里,像是揣着什么稀世珍品。   江颐钧对他说,不要妄想逃离他,不管吴嘉荣去哪里,他都能把他找回来。   吴嘉荣只能苦涩地笑笑,说不出话来。   或许呆在江颐钧身边也是个选择,起码不必为生计所愁,还能负担的起家里三人的费用。   但他不想这样了。   不想以这样的身份,这样的关系,停留在江颐钧身边。   他好想干干净净、正大光明的,以更平等的身份出现在江颐钧面前。   而不是一直暂停在这段肮脏、难以启齿的处境里。   吴嘉荣是这样想,不过江颐钧没有给他机会。   想来也是,自己凭什么呢?既不年轻,又不漂亮,彻头彻尾的失败者,一身的狼狈和窘迫。   吴嘉荣打小就明白,自己贪心不得的东西就不要去动心思,他一直这样要求自己,要有自知之明,哪些该碰,哪些不该碰,他心里得有数。   过于门清,导致他不敢承认早早就对江颐钧动了心。   在没有越走越深之前,清醒地退出来吧。   这个冬天,好像比往年都要冷。   翌日清晨,他抵达火车站,靠窗而坐,树影与飘雪混着火车轰隆轰隆的悲鸣,城市里的雪在随着路途的拉长,逐渐变小,直至抵达某个临界点,像是驶入了另一个维度空间,雪完全停了。   在愈来愈靠近家乡的时候,吴嘉荣看不到窗外空中的风,季节被凝固在低贱的故乡。   等他抵达村子时,村长和一众村民拥挤在他家门口,七嘴八舌中,吴嘉荣捕捉到了关键的词汇。   他才恍恍然回过神,品出了吴淑盈于电话中同他说的那句“对不起,嘉嘉,原谅姐姐好吗”是什么意思。   两天前,吴淑盈从桥上跳了下去,溺死在了河水中。   那条河水,是儿时吴淑盈常带他去的,他们在河畔玩水,捞起一杯子的蝌蚪。 第26章   吴淑盈时常怨恨自己的身体,破败、踉跄,捏着筷子的手指都在颤抖,拄着拐杖艰难地跟在别人身后。   小的时候,弟弟在身边,总会背她到石台子上看风景,或是到河边去。嘉嘉捞蝌蚪,装在塑料瓶子里,站到她面前,摇晃着瓶子给她瞧,蝌蚪在浑浊的水中来回畅快的游着。她又触景生情,垂泪。嘉嘉再也不捞蝌蚪了,往后到河边,陪她躺着草地里,看天。   嘉嘉过分懂事,过分温柔。   吴淑盈回想着自己三十多岁的人生,仿佛每一刻都是倚靠着嘉嘉活着,每一秒都让嘉嘉来拯救她。   后来,李鹏远出现了,再后来,李鹏远又不要她了。   她时常羡慕聪聪,羡慕她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在田野里疯,活得比所有清醒人都快乐。   吴淑盈又忧愁聪聪,她总归明白,兴许聪聪的快乐维持不久。   嘉嘉从城里回来探望住院的父亲,吴淑盈站在门槛处瞧嘉嘉远去的背影,转过头开始偷偷流眼泪。   母亲的头发花白了一层多一层,坐在圆板凳上叹气,吴淑盈坐在一侧,听母亲叹气、看飞鸟远去。   半晌之后,母亲借着未灭的天光,说:“老刘又上门来了。”   “嘉嘉不会同意的。”吴淑盈见飞鸟飞至屋檐后,再不见身影,这才回应母亲的言下之意,“妈,嘉嘉不会原谅你这么做的。”   母亲再叹气,仿佛她身体里有叹不完的哀愁,双眼渗透着衰老:“淑盈,你觉得我狠心吗?”   吴淑盈噤声不答。   母亲又问:“淑盈,你真的认为嘉嘉会有出息,会出人头地吗?”   吴淑盈抿起了嘴,回答了母亲上一个问题:“狠心。”   “嘉嘉那点薪水,连你爸医药费的零头都够不上,”母亲掐着指尖,“老刘说会给我们八万块。   我狠心,我狠心难道不是为了你爸,不是为了嘉嘉,不是为了你,为了我们这个家?你说我狠心。我要真狠心,当年生下聪聪,我就把她扔了。”   吴淑盈开始默默流泪,滴到她浅黄色的衣服上,洇湿一片。   “我迟早会死,嘉嘉迟早要成家立业,他能带着拖油瓶生活吗?”   “你的意思是?”吴淑盈转过来看她,“我也是拖油瓶。我什么也做不了,我坐在这里就是等死。”   母亲起身往屋里折去,吴淑盈知道母亲已然做好了决定。   她看着不远处的田埂里,聪聪正追着一只蝴蝶跑。   甘蔗地枯死一大片,蜡黄腐烂,王村长轰走了不相干的人,倚着破败的墙抽烟,一根接一根的,手背蜿蜒皲裂。   吴嘉荣无声无息地静立在寒风中,一声不吭。   村长见他这样,也蹦不出什么安慰的词,酝酿半晌只来了一句:“节哀。”   屋里光线很暗,母亲坐在那流泪,泪水像是要把屋子给淹没,世界摇摇欲坠。   桌上放着吴淑盈留下的一封信,吴淑盈没念过书,识的字都是吴嘉荣手把手教她的,她的手抖,常常拿不稳笔,落下的字扭曲难看。   吴嘉荣却看得清楚,每个扭曲的字进入他的视线都会自动组装成正常的字眼。   “宝贝嘉嘉:   嘉嘉,我已经想到你会怨我,怨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我已经坚持太久了,我是个废物,我什么都不能做。从小到大,哪怕再简单的事情都要你来帮衬,你不知道这些年来我在夜里流过多少眼泪,总觉得愧对你,姐姐是真的爱你,真的盼着你没有负担盼着你永远快乐。   太多次轻生的念头都被你拉了回来,你拯救了我,拯救了我们这个家,可它仍然在不断破碎下去。   鹏远结婚了,我远远地瞄过一眼,很般配,姑娘腿脚很便利,能轻快地走在他身边。   我想这样对他是最好的,又或许他压根没有多爱我,在他父母极力反对之后,他再也没来看过我。   他们站在一起笑得好甜蜜,我回想了一下,鹏远同我恋爱时都没有露出这样甜蜜的笑容。   人各有命,我没那个命,我甚至不如聪聪,她起码永远快乐,不知人间疾苦。   我这人生中,唯一值得我留恋的是儿时的生活,日子虽然过得拮据,却不必去承担那么多成年人应当承担的责任。   我活不下去了,嘉嘉。我也不想活了,我知道我这样很自私,会给你带来痛苦,可是姐姐痛苦太久了,痛苦到每天夜里睡不好觉,时常心悸。哪怕我不了结自己,也不会活得太久。   在没有任何选择的情况下,我希望我能选择如何死去。   嘉嘉,原谅姐姐,姐姐爱你,永远都爱你。   姐姐明明答应过你,任何事都要同你商量,可眼下,我却把最重要的事瞒着你。   母亲把聪聪送走了,兴许她有这个想法已经有了许久,从我们还小的时候就开始,你不愚笨,你看得出来。   我没能拦下母亲,又或者说,我没有真心实意地去拦,因为我知道那样做对你是好的,姐姐只想你好着。   对不起嘉嘉。写到这我又流泪了,握笔的手疼得钻心。   我总盼着如果时光能倒流,我希望嘉嘉在离开这个家的那一年起,与我们这个破碎的家再无瓜葛。   嘉嘉一个人活着的话,会更加轻松、更加快乐吧。   我好久没见嘉嘉发自肺腑的笑了。   上一次你笑得开心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是在河边捕到蝌蚪的时候?还是坐在石台子上看风的时候?   总归是,好久以前了。   爱你的姐姐,吴淑盈。”   吴嘉荣捏着信纸,纸张逐渐被打湿,黑色字迹溢开,揉成一团。   他的哽咽被堵塞在喉间,渗透着悒郁的悲哀。   他嘶哑着嗓子问:“妈,聪聪呢?”   母亲默不作声。   “聪聪去哪儿了?”他又问了一遍,“我给她带了糖果。草莓味的,聪聪最爱吃。”   母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老在这座潮湿的屋子里。   吴嘉荣跑进田野里,站在田埂上,光秃秃的田野,一眼望尽,却没望见常年在泥土中打滚的聪聪。   他一脚一个泥泞奔在上面,向风喊着聪聪的名字。   回应他的,也只有风声。   没有那句:聪聪想跟嘉嘉走。   吴嘉荣摔进泥泞里,哭得泣不成声。   在没有人的时刻,他好像才能够无所顾忌地哭出声来。 第27章   这个年过得冷清,一张桌子,三道菜,两碗米饭,坐着母亲和吴嘉荣,灯光摇曳,二人用沉默打发时间。   等夜深了,村子里的鞭炮声此起彼伏,烟花筒冲上云霄,炸开硕大的花朵,红的、黄的、蓝的,刺得人眼睛疼,吴嘉荣倚着门、就着寒风看烟花,夜色很深很辽阔,藏着巨大的、不为人知的黑洞。   吴嘉荣没有歇下过,忙着准备父亲和姐姐的后事,东跑西跑,处处要打点,连着好几宿都没睡踏实,一旦闭眼就能想起二姐、想起聪聪。   于是他便从漆黑中摸起来,坐在床沿边,呆望着外头的天光渐渐明亮。   母亲衰老体弱,做不了许多活,只呆在家里叠些纸元宝,皱巴巴的双手叠得红彤彤。   父亲和二姐下葬后,吴嘉荣点了三炷香,叩了三个响头,那力道像是要把坟墓叩穿。   彼时,吴嘉荣才真真切切地明白什么叫做命由天定。原来再怎么拼命和努力都是没法改变命中注定的轨迹,哪怕他再怎么想要守住这个家,但单凭他一个人的力量,仍旧不足以力挽狂澜。   后来,他去找过聪聪。   老刘家老来得子,却和聪聪一样,先天智力受损,眼见着年纪迈进三十岁,始终没有讨到媳妇——没有哪家的正常姑娘愿意嫁给一个智力低下、什么事都不做了的废物。老刘思来想去,把主意打到了聪聪身上,他不在意聪聪的身体缺陷,也没有资格在意,他只想着刘家的香火不能断了,怎么着都要传宗接代下去。   他看得上聪聪这个媳妇儿吗?看不上的。他看上的是聪聪的子宫,可以给他刘家诞下孙子的器官。   老刘花八万块把聪聪买了回家,押到儿子的床上,聪聪怕生,又哭又闹,拳打脚踢,被老刘一个巴掌扇晕过去。   聪聪哪里能知道自己接下来要面对的是什么?等她迷迷瞪瞪再醒来时,只见着自己光溜溜的躺在床上,身上还压着个流哈喇子的男人。聪聪圆溜溜的眼睛四处张望着,床边站着的是老刘和他媳妇。   他们一个扶着儿子的腰,一个把着儿子的性器,强奸了懵懵懂懂的聪聪。   聪聪被疼哭了,嘴里混沌不清地喊着什么词。   “嘉嘉。”   聪聪被关在狭小的屋子里,每日对着窗子巴望,她想念在田埂里奔跑的日子,想念嘉嘉捎糖给她吃的时候。   她的小脑袋瓜无法理解和明白自己的处境,她什么都不知道,仿佛世界从未变过,又好像什么都变了,她只能漫无目的地等待,在等待中遭着一次又一次疼痛。   别说是老刘了,兴许连聪聪自己都不知道怎么突然就跑了,在某一天的夜里,门扉半掩着的,她光着脚丫就跑了出去,穿得好单薄,在深夜的冬风里奔跑在硌脚的石子路上。   她得回到田野去,她得守在田野里,那里视野极好,稍稍踮一踮脚,就能看见从远处路的尽头缓缓走来的嘉嘉。   可聪聪不记得回家的路啊,她只能朝着夜幕的深处走去,走进了漩涡里。   双颊红扑扑,双眼亮晶晶,颤抖着冻得僵硬的身体愈走愈远,再也没有回来过。   吴嘉荣找上门来时,叩了好久的门,他站在门口抽着鼻子,窝缩成一团,脖子裹在深咖色的围巾里。   老刘出来开门,见着来人是他,一下子脸色就凶悍了起来。   吴嘉荣问:“聪聪呢?我要见她。”   老刘气急败坏,大声咒骂:“他娘的贱娃子夜里跑路了,狗日的,老子花八万块买个空气?你还敢找上门来问我要人?”   吴嘉荣“哐”一下就跌进了泥地里。   他沿着老刘家那条路走了很远,走到双脚麻木,这么冷的天,聪聪会去哪里,她会饿着吗?会有好心人送她回家吗?吴嘉荣不知道。他只觉得自己疲惫到了极点,似乎所有情绪都绷在一根银线上,只差临门一脚,那条银线就会绷断。   吴嘉荣蹲在路的尽头,大口喘着冰冷的空气,呛到温暖的肺里,呛得他咳嗽不止、眼泪不止。   吴嘉荣把兜里装的糖果一颗一颗剥开,混着眼泪和寒气全数塞进嘴里,有几颗顺着他的喉咙直直坠落到胃,咚咚,仿佛要把他的胃砸穿。   “新年快乐。江颐钧。”他用麻木的手指给江颐钧发去了短信。   江颐钧接到短信时,他正准备拿着礼物到江家去,是送给江云秋的新年礼物,漂亮的公主裙。   江自省难得想起了这个家,提前给庄婉婷来电,说要趁着年味未散,回来一块儿吃顿饭。   庄婉婷从清晨起,兴致就极高,差遣着管家点办东西,自个儿哼着小曲儿慢悠悠画起妆来,穿上了前几日刚送来的定制旗袍,漂亮得紧。   她打电话知会江颐钧,叫他今晚过来吃饭,额外还叮嘱江颐钧嘴上把个门,别在这么难得一聚的日子里惹恼了江自省。   但此刻,江颐钧不知怎的,品着吴嘉荣这条短信总有股说不上的心慌感。他坐在驾驶位,微蹙着眉,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敲打着方向盘,最终踩下油门调转了车头,冒着大雪开出了城市。   一路未停,直奔吴嘉荣的老家。   江颐钧在开车的间隙,给吴嘉荣回拨电话,那头嘟声很久,一直没人接听。   他的不安感愈发强烈。   什么意思?吴嘉荣真的从此不再回来了吗?他想起那天在吴嘉荣公司楼底下,想接他下班时,却看见吴嘉荣和张敛并肩走的场景,吴嘉荣有这样自然又轻松的同自己相处吗?张敛对吴嘉荣而言是特殊的吗?   江颐钧越想越觉得堵得慌。   他不懂爱,又极度害怕去爱。   林澜芝是什么下场,直至今日,他都深刻记在脑子里。   那是个人烟稀少的小村庄,挨着大片的田野。   江颐钧驱车进入村子,不少人从屋舍中探出脑袋来瞧,这儿的人没见过这样漂亮的车,相互眼神交流,窃窃私语。   谁家的漂亮车子?谁都不知道。   只见着漂亮车子的窗摇了下来,坐着个挺拔俊朗的青年,青年面露微笑问向他们:“请问知道吴嘉荣住在哪儿吗?”   又是一阵窃窃私语,吴嘉荣?那个吴嘉荣?这是怎么回事。   但面上还是收起了好奇心,给青年指了路,漂亮的车子就挤进了破败的小道,打破了村庄的寂静。   吴嘉荣站在桥上,望着桥底潺潺的河水,河畔的草地枯黄一片,冷风躲进他的衣袖里。   他脆弱得像一面镜子,脸色青白毫无血丝,湿漉漉的双眼结了一层淡淡的冰。   姐姐站在这儿、望着底下的河水时,是什么样的心情?也如他此刻一样吗?平   静。   没有任何波澜。   感觉不到一丝悲恸和绝望。   生命仿佛趋于平缓,宁静到了极致,让人听不见时间前行的脚步声,那些生命滚动的痕迹都被凝固在了河底。   吴嘉荣回想起自己站在水塔的那天,脚下是风,头顶是天,眼中是荒野。   他爬上细窄的桥栏,仅仅半只脚掌的宽度,身后的寒风多一些力道,就能把他推下去。   吴嘉荣在风中摇摇欲坠时,江颐钧出现了,一把将他从桥栏上拽了下来,吴嘉荣恍惚之间跌入了江颐钧的怀里,只是瞬间,熟悉的味道溢满他的鼻尖,他平静的情绪突然有了起伏。   江颐钧没有再露出以往惯见的笑意,他的眉宇间孕育着怒气:“吴嘉荣,你他吗疯了吗?!”   吴嘉荣双腿发软,只靠着江颐钧抱他的力道,堪堪稳住轻飘飘地身体,他抬起头看江颐钧。   那双湿漉漉的眼睛再也盛不住满满的泪水了,统统倾泻了出来,他哭得喘不过气。   他说:“江颐钧,我什么都没有了。”   什么都没有了。   江颐钧从未见过吴嘉荣流泪。   只是那一刹那,他觉得自己要步入林澜芝的后尘。 第28章   吴嘉荣哭得头重脚轻,一头栽进了江颐钧的怀里。   身体沉重得像是每个细胞都捆上了铁石。   江颐钧想起了那只猫。想起了林澜芝。   脆弱的猫,疯癫的林澜芝。都像吴嘉荣一样站在破碎的边缘。   大过年的医院很冷清,护士在垂着脑袋,有气无力地打着瞌睡,听到响动后即可就惊醒了,见着挺拔的青年抱着个瘦削的、面色苍白的男人大步走了进来。青年的眉目锁得很紧,一双眼睛凶悍的比外头的冬风还要刺骨,让护士禁不住打了个颤。   医院的流程走得很快,大抵是没多少人的缘故,效率拔高了不少。   啊。劳累过度,情绪低迷,血压低。都不是特别大的毛病,挤在一块儿,病症就爆发了。嗯?调理,得好好调理。按时吃药、锻炼身体,伤筋动骨的事情不要做了。   是不是经常加班、熬夜?   大概——是吧。江颐钧微蹙着眉。给出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   “你是他什么人?”医生又问。   什么人。江颐钧找不到合适的词汇描述,心不在焉地丢了句话出来:“恋人。”   医生顿了顿,抬抬眼镜佯装镇定:“哦——。这样。”   他这身体眼下不太适合做剧烈运动,医生若有所指地说道,“有些事情要节制。不能仗着年轻乱来。”   吴嘉荣在病房里昏睡着,脸色透明得如同玻璃,仿佛能够透过单薄的皮囊窥探到他体内血液的流动。   江颐钧在外头抽烟,就着寒风,点了好几下火机,都没燃着。他有些不耐烦地甩了甩火机,出火了,燃起一缕青烟。   月色沿着天际攀爬过来,匍匐在他的脚尖。   彼时,庄婉婷的电话不合时宜地打了过来,江颐钧实在没有心情和庄婉婷周旋,索性不接。   奈何庄婉婷这人固执得很,一秒不停地拨了十几个。   “舍得接电话了?”庄婉婷嗤笑着,“人呢?”   “有点事,来不了。”江颐钧说。   “我叫你来,倒像是在害你了?”庄婉婷的声线陡然拔尖,“江颐钧,你这人跟你那疯妈一样,不知进退。你以为我为什么要叫你来?成心给我自己添堵?要不是看在你是江自省唯一的儿子,我会搭理你?亏我一个外人想搓父子情,你们江家人倒好,原是给了台阶也不要承这个情。”   “你既然知道自己是外人,就不要多管闲事。”   “庄婉婷,你要是有本事,就再给江自省生个儿子。”   庄婉婷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啪一声就把电话给挂了。   别说江颐钧了,连别家的阔太太们也瞧不出这庄婉婷安得什么心思,说是图江自省的钱吧,又好像不全然是;要是说图江自省这个人吧,她又不在意江自省拈花惹草、不归家。   往日打麻将时,也有阔太太拈着扇子笑笑,问道:“婉婷啊,你就这么爱江自省?”   庄婉婷手上搓麻将的动作没停,眼角挑着风情,似是而非地答:“你说呢?”   几乎从不做梦的吴嘉荣,这一晚做了个很沉很深的梦,差些让他掉进里头出不来了。   吴淑盈站在屋子门槛处向他招手,聪聪裹着一身田野的泥泞扑进他的怀里,朝他讨糖吃。   迎着日光回头,路的远处浮现了江颐钧的身影。   要说梦呢果真是梦,凡是得不到的统统以梦的形式出现。   吴嘉荣醒来时,口干舌燥、浑身乏力,他迷迷瞪瞪地半睁着眼,纤长的手指骨节挑了挑,触碰到了江颐钧乌青色的发丝,他稍稍偏过头来,见着江颐钧正伏在病床边小憩。吴嘉荣的视线从江颐钧的鼻梁滑到水红色的唇上,再落到半掩着的喉结间,他抿了抿唇,做贼似的又挪开了。   只是这么小小的动静,却把江颐钧吵醒了。   他懒懒地支起身子靠在椅背上,抻着腿,伸手揉了揉头发,半睡未醒,喉咙里发出的音节都带着困倦的味道:“吴嘉荣。”   吴嘉荣望着窗子,光线很暗,像是覆着一层淡淡的灰。   “吴嘉荣。”江颐钧又喊了遍。   吴嘉荣这才慢吞吞地转过脸来看他,低低“嗯”了声。   “饿了没。”江颐钧问。   吴嘉荣眨眼睛的动作仿佛都被放慢了半拍,他摇摇头,嗓子有些沙哑:“不饿。”   “吃点东西吧。”江颐钧显然没把他的回答听在耳朵里,半弯着腰,把柜上的保温杯打开,倒出一碗还温热的皮蛋瘦肉粥,由不得吴嘉荣拒绝,舀了一勺递到他嘴边去。   吴嘉荣看着他,湿漉漉的勺子抵着他干燥的唇。   “要我嘴把嘴的喂你吗?”江颐钧弯着眉眼,戏谑地问道。   吴嘉荣不吭声,微张开嘴,把粥吃了进来。   温热的,味道刚好。   吃了大半碗,吴嘉荣是再也吃不下了,半拧着眉,整张脸看起来苍白又皱巴。   江颐钧便不强求他吃完,将碗搁置到手侧。   等头脑昏沉之感消散,吴嘉荣才略微清醒过来。   “你怎么......找过来了?”他的一颗心悬在脖颈间,吐露的词汇底气不足。   “吴嘉荣,”   “我要是没找过来,你要怎么做?”   吴嘉荣看着他又淡又浅的笑意,像薄云和迷雾,拨开这面具的背后是什么样的?会显露出自己未曾见过的神情与色彩吗?会比这看似温柔的笑容更加动人吗?吴嘉荣不知道,也不知道从何得知。   迷雾太厚重,兴许狂风也吹不散。   “你要跳下去吗?吴嘉荣。”江颐钧把他的名字咬得很重,要咬碎在唇齿间。   吴嘉荣垂着眉眼,细碎的软黑发掩了他半张脸,看不清波动的神色。   是啊。我要跳下去。跳进河底去,埋在泥泞里。   “江颐钧...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吴嘉荣攥着青白的指节。   “你能从我这里得到的,我都已经给你了。”他总是赤裸着站在江颐钧的面前,就差剖开胸腔掏出心来了。吴嘉荣没那个胆量,一颗心的分量比让他跳进河里还要沉重。   江颐钧沉默了,嘴角的漩涡浅了下来。   吴嘉荣轻咬着唇,抬起脸,雾茫茫地看向江颐钧:“我们再做交易好吗?我不要钱了,一分钱都不要了。”   “只要你......只要你帮我找到聪聪。”   “我什么都答应。什么都给你。你要我的命都行。”   “我要你的命做什么。”江颐钧终于开口了,笑意敛了几分,叫人听不清他话里有几分真情有几分寒意。   “嘉嘉,跟我回家吧,哪儿都不准去。” 第29章   四层高的小洋楼,站在窗边往外看去,略过院子,道上植着排排梧桐树,梧桐叶落了一大半,堆蹙在树根泥泞上,二月的冬风一吹,枯黄腐烂的叶就变成了一大群软体动物[1],在零星行人脚下蠕动。   吴嘉荣被江颐钧接回了这里。   江颐钧并非每日都在家,江自省就他这么一个儿子,再怎么不待见,身后事都要交予他来,大大小小的事物一一过渡到他手中。两父子在旁人面前的做派和搁私底下是无差的,江自省冷青着脸,江颐钧挂着不走心的假笑,旁人便心照不宣,不敢妄加多嘴和非议。   为了让吴嘉荣好好养身体,江颐钧请了张姨和孙管家照料吴嘉荣的起居。   一日三餐都不必愁。   想来这样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日子,吴嘉荣是头回感受到,将他整个人养得恹恹的。   脚下的步子还是虚浮着,浑身疲软,时常恶心、头晕、眼前发黑,食欲成了负数。   张姨听着江颐钧的吩咐,每日午后都要搀着吴嘉荣到院子、梧桐树底下散上二十来分钟的步,以此来代替医生嘴中的“多锻炼”,再多一些,吴嘉荣就要面色苍白、直冒冷汗。   吴嘉荣坐在葡萄藤下,窝缩在硕大肥厚的黑棉服里,脑袋压得低低的,只露着一双平静的眼睛。   张姨说,坐这儿太冷了,回屋坐吧。   吴嘉荣摇摇头:“我再坐一会儿。一小会儿。”   说是一小会儿就是一小会儿。   他花了五分钟厘清脉络,江颐钧是要把自己捆到身边,挂件、木偶、金丝雀。   但他没有任何办法,光凭他一个人的力量,能够找到聪聪吗?穷乡僻壤的小村庄,没人会在意一个智力低下女人的走失,哪怕他们嘴上叨叨、手上记录,依旧是象征性的方圆百米内,走马观花寻一圈,再跑到你面前来,掷地有声地说,“这人啊,估计是找不到了”,甚至不敢用绝对的词汇。   吴嘉荣早就见识过了。比如父亲的工伤,母亲领着聪聪、二姐上门讨说话,整整讨了一个多月,不仅一个子儿没有,还被人用蛮力轰赶了出来。   报案?你说报案。   钱权向来比人命重要。   这个亏就算你不吃,也总有人按着你的脑袋,捣碎在你的嘴里。   这是他和江颐钧的交易,他们之间能有联系的也只有交易。   别的什么,吴嘉荣图不来,也不敢图,更图不起。   吴嘉荣想得走神,等他恍恍然回过神时,肩头多了件薄毯子。   江颐钧从哪个缝里钻了出来,又在他身边站了多久,吴嘉荣抬头看着江颐钧逆着光的眉眼,眉梢被寒风吹得柔和。   “天冷。”江颐钧说。   吴嘉荣了然,摇摇晃晃支棱起身体,脚下发麻得打紧。   江颐钧把他抱了起来,像捡一片树叶、扔一枝花那样简单,轻轻松松让他脱离了地面。   他又闻到了江颐钧身上淡淡的味道,浅色的海浪夹杂着甘冽的冷风。   吴嘉荣不敢多闻,怕上瘾。   江颐钧只觉得他轻得单薄,骨骼透过肥硕的棉服咯着自己,稍一用力就能捏碎。   “吴嘉荣,”江颐钧低声说,“你太瘦了。”   “......我在吃了。”吴嘉荣回他,“张姨每天都要我吃好多。”他都有乖乖的吃下,哪怕是吃到反胃,他仍强迫自己吃完,江颐钧常说他瘦,他总得要胖起来,在还没找到聪聪之前,他得紧紧勾住江颐钧这根救命稻草。   屋里暖和,整日都开着宜人的暖气。   江颐钧把他放在柔软的沙发里,曲着膝盖、弓着腰给他脱掉鞋和白袜子,青白色的脚裸露在灰色的羊绒地毯上,吴嘉荣缩着脖子,有些无措。   沙发、地毯。这让他想起了那次和江颐钧在这做爱时的场景。   江颐钧近来不大碰他,这反而让吴嘉荣觉得更加不安,他能派得上用场的地方就是在床上满足江颐钧,丢失了这个作用,他就真只是个停留在小洋楼里、随时可以被替换掉的躯壳。   夜里,江颐钧同他一起睡,倒不做什么,江颐钧亲吻他的肩胛骨,像鹅毛一样柔软,把他搂进怀里。   隔着薄薄的睡衣,肉体间接接触着。   吴嘉荣半睁着眼,不敢动弹,呼吸都放得很缓。   他犹豫地转过身来,使自己的鼻尖抵上江颐钧的唇角,吃力地偏了偏头,微昂着下巴,在漆黑里将脸上去,湿润的唇生涩地舔进江颐钧的唇缝。他的嗓子干涩,音色带着裂谷的起伏:“......江颐钧,我们做吧。”   小心翼翼的询问与乞求。   吴嘉荣察觉到江颐钧半睁开了眼,碧荧荧的,他不说话,身体燠热。   “......这是我留在这唯一的意义。”吴嘉荣的声音低到了寂静里,“江颐钧。”   沉默和呼吸在漆黑中交流。   江颐钧敛着眼,轻哼着鼻息,沾着愠色抛给吴嘉荣干脆的回答:“行啊。”   吴嘉荣来不及察觉江颐钧语气中的不悦,就被扯掉了睡裤,赤条条的裸露,江颐钧翻身而上,挤进他细长的双腿间。   没有前戏,也没有温情,像是在惩罚、折磨他似的,一下灌进了他还未湿润、扩张的肉穴当中。   被刺激到的肉壁猛烈收缩着,绞住了江颐钧的性器。   吴嘉荣被撞得两眼发昏,撕裂感把性爱中的快感给消磨光了。   江颐钧咬在他的肩头,问:“吴嘉荣,你爸和你姐才死了多久?你就等不及我操你啊。”   他从吴嘉荣的身体里出来,粘稠的液体洇湿了干燥的床单,散发着淡淡的海腥味。   吴嘉荣惨白着脸,一动不动,江颐钧的话像热锅里的油浇在他的心肺上。   他睁着眼望黑黢黢的天花板,听着江颐钧起身离开的动作,浴室里窸窸窣窣的水声,从门缝中穿进一道光,江颐钧走了出去,楼梯上的脚步声、客厅中的电视机被打开。   突然变得热闹了起来。   吴嘉荣想,他把江颐钧惹生气了。   他绞尽脑汁,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理由可以解释江颐钧为什么生气。   吴嘉荣缩成一团,将脸埋在枕头里,埋到快要窒息才堪堪松开,大口喘着气。   第二日,他发起了高烧。   孙管家请来家庭医生给他开了药,张姨准备给江颐钧打电话时,被吴嘉荣拦下了。   “他在生我的气。”吴嘉荣抿了抿嘴,干巴巴地说道,“别给他添乱了。”   傍晚时,烧退了些,吴嘉荣坐在窗边发呆,偶有几只飞鸟略过。   等发够了呆,他又起身,走姿有些僵硬,迈不了大步子,挪着脚到江颐钧的书房来。   三面墙都是书,密密麻麻的,将空气压缩到吴嘉荣的身边。   他随手拎了一本,窝在摇椅上,心不在焉地读,读到困倦,蔫蔫地窝成一团睡着了。   张姨给他端热茶来,见他蜷着身子,蹙着淡眉,手坠着微微摇晃,脸上毫无血丝,便心疼得紧,轻手轻脚放下热茶,拿来毯子给他盖上。   吴嘉荣梦到聪聪被一大簇一大簇的死蝴蝶围绕着,只裸露一双清澈的眼睛,死蝴蝶像是长进了聪聪的身体里。   他被梦惊醒,惊出一身冷汗,天色已经将将暗了下来。   张姨在厨房准备晚餐,听到他的响动,说:“马上就能吃饭了,饿了吧?”   “嗯。”   吴嘉荣绕着沙发走了一圈,然后慢慢地、慢慢地蹲下身体,侧躺进灰色的羊绒地毯中。   [1]软体动物的比喻借鉴了毕飞宇《上海往事》:“寂寞是一大群多节软体动物,从夜的四周向小金宝蠕动而来。” 第30章   吴嘉荣攥着微凉的指尖,想起江颐钧的手总是温热的,从脊梁抚摸到肋骨,掌心的每一道纹路都蕴藏着暖意。   想到这,他微微叹气,使得青白的脸更加憔悴。   那日之后,江颐钧几乎没再回来,偶尔深夜里有些响动,吴嘉荣眯着朦胧的眼,蜷在被窝里,什么也不敢做,不敢走出去,不敢站到江颐钧的跟前。   又苦又酸的滋味从后槽牙弥漫、扩散开来,蹙起的双眉都深了一分。   “吴嘉荣?”   “啊。”他回过神来,见着张敛往他的咖啡杯里丢了一颗糖。   “不加糖太苦了,”张敛说,“你在想什么?”   “没,”他尴尬地笑了笑,“只是在想春天什么时候来。”   张敛约了他好几次,请他吃咖啡。   头几次拒绝是有原因的,身体状况欠佳,属实不宜出门,二月中旬时,张敛又发来邀约,彼时吴嘉荣身体好多了,加之多次拒绝着实有些不大好意思。   在这座城市里,除了江颐钧,吴嘉荣也就只认得张敛一人,姑且可以称得上“朋友”二字。   “快了。”张敛撇过头望见树梢上吐露的嫩芽。   吴嘉荣低头搅和着黑咖啡,金属勺碰撞着陶瓷杯,发出叮哩啷噹的声响:“你呢。什么时候去西北?”   “原先定的年后,团队出了点状况,推迟到初春。”张敛笑笑,“大约三月中下旬。想好要不要跟我同去了吗?”   吴嘉荣摇摇头:“......脱不开身。”   张敛欲言又止,措词半晌才问:“是因为家里的事吗?前段时间,听说你家出了事儿。我不敢冒然多问,怕触及你伤心事。”   “啊。”吴嘉荣一怔,“嗯。”   “有困难的话向我开口,我会帮你,”张敛又说,“不要什么事儿都自己担着。”   “嗯,”吴嘉荣抬起脸,弯着眼睛朝张敛露出一个故作轻松的笑容:“我都多大的人了,我心里有数。”语调的虚浮暴露了他内心的空洞,他对什么有数?对什么都没数,什么也拿捏不准。比如聪聪,再比如江颐钧。   吴嘉荣眼角的余光捕捉到推门而入站在收银台前点一杯咖啡的青年,青年的视线没有落到他的身上,只静候着咖啡制成,装在纸杯中递到他手里,被晦暗不明的光笼罩的侧脸,隐隐约约,吴嘉荣却看得清楚。   那是江颐钧。   说来也巧,上回和张敛见面时,江颐钧出现了;这回和张敛见面,江颐钧又出现了。   吴嘉荣慌忙一口喝尽杯中温热的咖啡,顾不上刺激味蕾的苦涩,穿好外衣站了起来,匆匆与张敛说:“我有点急事,得先走了。下回请你吃饭。”   吴嘉荣跑了出去,闯进风里,跟着走在前头的青年。   青年身影挺拔,迈得步子阔,在来往的人群中显得格外寂寥。   “江颐钧!”吴嘉荣冒着红红的鼻尖,微喘着气儿。   江颐钧顿了顿,停住步伐,慢悠悠转过身来,脸上沾着点寒气。   吴嘉荣朝他走近几步,再走近几步,堪堪要撞进江颐钧的怀里时,才止住了动作,他的眸子闪烁,毫无底气地低声问道:“江颐钧......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江颐钧蹙了蹙眉:“你怎么在这。”   “.....我。”他总不能说自己出来与张敛见面,江颐钧不喜欢他和张敛有来往,“我......我出来转转。”   江颐钧没吱声,只腾出手来敛了敛吴嘉荣散开的外衣,单手把扣子给扣上:“天冷。”他说。   “是、是冷,”吴嘉荣眨着雾濛濛的眼睛,点点头:“回家吗?家里暖和。”   “吴嘉荣。”江颐钧望着他,神色朦胧,仿佛有很多东西都藏在朦胧的背后。   江颐钧收回手,往后浅浅退了一步。   “......江颐钧,你别丢下我。”吴嘉荣乞求似的,“你也会丢下我吗?”   江颐钧微微颔首,把吴嘉荣揽入怀里,飘着冷气的道路尽头模模糊糊地站着个女人的身影。   模糊又清晰。   是死去的林澜芝。江颐钧眯着眼睛远眺,刮来一阵风,女人的影子就消散了。   “回家吧。”江颐钧说。   后来,吴嘉荣时常想起这段与江颐钧共同度过的岁月,真情亦或是假意对他来说仿佛都不是那么重要的事情,他已经失去太多,能攥紧的东西又有多少?哪怕,哪怕停留在江颐钧身边所带给他的痛苦能少一些,只少一些,他兴许都会留下来。   但人的痛苦是有限的,吴嘉荣的痛苦已经远远超过的极限。   他不想再痛苦下去了。 第31章   吴嘉荣的腰向下塌陷,像是底下垫着云朵,脚跟微抵着床褥,脚背紧张地弓着,雪白圆润的脚趾蜷缩成暧昧的弧度,江颐钧轻轻捏着他的脚踝,摩挲着凸起的骨块,坚硬又细腻,从脚窝匍匐而上旋至小腿肚,腿肚上的肉精瘦,摸着只剩骨架,膝盖骨曲起堪堪要顶到江颐钧的胸膛。   吴嘉荣面色泛潮,在苍白里夹杂着红润与湿漉,他的双手向上,紧攥着枕头的两角,捏在手心,体温的骤然上升,使得手心溢出了汗,要把干燥的枕巾给捏得洇湿。   他小声地喘气,柴瘦的胸膛波澜起伏着,直到江颐钧覆上来,在他脸上落下一片浅浅的阴翳,吴嘉荣缓慢地眨着眼睛看他,一盏浅黄色的台灯,模糊了江颐钧的棱角,江颐钧的眼睛很深,像是河边被打磨过的深黑色石子儿,远看着圆润光滑,近拿起来兴许能划伤你的掌心。   江颐钧吻他,咬住他的唇,舔他的唇角,勾着他的舌尖,汲取蜜露。   温柔把吴嘉荣给溶开了,他浑身泛痒,脚后跟蹭着被褥,又微微抬起头来,让亲吻变得更深入。   江颐钧的指尖点在他的肋骨上,描绘着肋骨的曲线,打着弯儿落至稍陷的小腹,经过咯手的胯骨,江颐钧挑逗似的握住了吴嘉荣的阴茎。   吴嘉荣遭不住,声带颤抖着吐露呻吟。   “吴嘉荣,”江颐钧半嘶哑着嗓子,音调很低很沉,“告诉我,你的以前。”   吴嘉荣脑袋嗡嗡,什么也听不大清,眼睛里盛着阴雨天的雾,濛濛的:“什...么......什么以前?”   “没遇到我的以前。”江颐钧撑开他赤裸的双腿,翕张的穴口暴露在晦涩不明的光线下,一张粉嫩的小嘴吐露着气息,一张一合、一收一缩,微微向外翻着,溢着半透明的液体。   二月稍寒的温度被压缩在着房间内,急速加温,燠热无常。   没遇到江颐钧的以前。吴嘉荣统统不大记得了。   那些日子是被复制粘贴,不断重复的日子,每重复一天,他的痛苦和绝望多重复一天。   在遇到江颐钧之后呢?他的痛苦和绝望不减反增。   但在那些紧凑的缝隙里,吴嘉荣却能汲取到一丁点的温柔,和微不足道的被需要的感觉。   他变得不再那么透明,不再那么盲目前行。   吴嘉荣说,我没有以前。   “我也没有。”江颐钧吻着他的眉梢和湿软的头发,炙热的性器探入温热的洞穴,那是会咬人的嘴,一点一点将入侵者咬在嘴中,越咬越深,直到咬到尽头,碾过所有敏感地带。   吴嘉荣不可避免地低哼着,蜷着小腹,浑身痉挛。   深入浅出的抽插,伴随着液体的拍溅声,淫靡充斥了周身的空气。   “吴嘉荣,”江颐钧压着嗓,“睁开眼睛,看着我。”   吴嘉荣浅浅地睁眼,在江颐钧瞳孔的倒影中,仿佛能捕捉到自己浪荡的神色。   “你害怕我吗?”   吴嘉荣咬着唇,在碰撞中丧失了理智。   他不知道。   江颐钧太多变,有时温柔得像亲密情人,有时可怖得像野兽要将他吞噬。   “你别怕我。”江颐钧说,“别欺瞒我,别背叛我。”   “......你要我的身心。”吴嘉荣不解地看着他。   江颐钧年轻俊朗得不像话。   吴嘉荣提醒过自己一千遍一万遍不要深陷其中。   要怎么做?   他没有任何办法,就像没有办法救下父亲、二姐,找到聪聪一样。   江颐钧没有给予他太多思考的时间,每一下的撞击直抵心脏,粗糙炙热的性器摩挲着敏感、柔软的肉壁,舔过每一个角度,把吴嘉荣冲进了浪潮里。   最后那一下深入,伴随着温热的精液,粘稠又湿哒,散发着淡淡的腥味。   吴嘉荣喘着气,勾着了江颐钧的脖颈。   “吴嘉荣,给我生个孩子吧。”   吴嘉荣一怔,朦胧的眼清醒了两分,他嗫嚅着说:“我...我不会...不会生孩子。”   江颐钧笑了,“我知道。”   夜里大约又翻来覆去做了两次,半夜时,春雨来了,淅淅沥沥浇湿了整个城市,寒冷和凌冽都被春雨给淋散了。   吴嘉荣昏睡在江颐钧的怀里,像是猫,蜷着身体,脑袋轻轻抵着江颐钧的下巴。   江颐钧没有睡着,轻手轻脚起来,赤裸着身体走到窗边,开了条小缝,雨水就灌了进来,把他乌青的头发和深黑的眼睛都打湿,他点燃了根烟,袅袅的乳白色烟混在湿气里,成了水雾。   江颐钧不大喜欢雨天。   有回他想给母亲盛汤,打碎一个碗碟,林澜芝把他揪到雨中,让他跪在泥泞里。   林澜芝说:“江颐钧,你是江自省的孩子,犯不着你去做那些下人做的事。”   “你想要的,只需叫别人替你拿来,叫别人送上门来。”林澜芝也站在雨中,“江颐钧,你得有出息。”   “你没出息,你这幅德行,你爸才跑别的女人那里去,连家门都不肯回。”   林澜芝疯得可怕。   最可怕的是她的疯癫潜移默化着江颐钧。   直至她死后这么多年,江颐钧始终没能摆脱林澜芝的阴影,就好像林澜芝从来没有死去过,时常睁着一双阴鹜的眼睛盯着江颐钧。   春雨下了好多天。   三天后,聪聪的搜寻有了新的进展。   前半个月,江颐钧不仅自己派了人去寻找,同时也与当地警方联手排查,逐一街道、巷子、小路,分发传单、询问常驻人口。   愣是一点儿消息都没有。   搜查报告上一排【搜寻未果】,谱得整整齐齐。   江颐钧知道吴嘉荣挂念这件事,又忧其见了这种结果郁结过度,害了健康。   “有消息了?”吴嘉荣套着长长的卫衣光着脚站在他面前,像是等着吃糖的小孩儿。   “说是有人见到过。”江颐钧点了点头。   吴嘉荣濛濛的眼睛泛起了光点,“是聪聪吗?是她吗?”他拽着江颐钧的手腕,追问道。   “别急,”江颐钧说,“正派人去核实,明天会有结果。”   吴嘉荣等这个结果,等了一宿,夜里未眠。   等来的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那人见到的不是聪聪,而是别的什么走丢的妇女。   搜查队的人都心知肚明,这个叫做聪聪的智力低下女人十有八九已不幸遇难。   江颐钧也明白。   但谁也没吭声,在没有找到尸体前,谁都不敢往江颐钧面前提这一茬。   江颐钧自然不会单方面放弃,这是他给吴嘉荣的承诺。   吴嘉荣坐在窗前看雨,江颐钧站在一侧,揉了揉他的头发。   “等找到了聪聪,”江颐钧说,“我就接她过来一起生活。”   吴嘉荣的心咯噔跳着,微埋着脸,什么也没说。   三月中旬的一天。   张敛发来一条信息。   “明天我就启程去西北了,如果你想好了,就来火车站找我。” 第32章   在春雨刚停歇时,吴嘉荣见到过江云秋,被江颐钧从梧桐树的深处带来的。   吴嘉荣站在窗边往下望,就瞧见江云秋牵着江颐钧的手,蹦蹦跳跳地进来,她跳得很起劲儿,一块石阶跳一步,若是跳得急促了,她还要拽拽江颐钧的手,让他停停,自己稳稳脚步再蓄力跳过去,还要得意地抬脸朝江颐钧露出高兴的神色。   小姑娘有些怕生,江颐钧把她牵到吴嘉荣面前时,她又转过身去躲到江颐钧的后边,透着半张奶呼呼的小脸,浅眉蹙得死死的。   吴嘉荣对付小孩子有一套,因为聪聪就是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他蹲下身子来,像是变魔术似的,掌心里摊出一颗草莓味的糖果,双眼弯成温柔的弧度,说:“我叫嘉嘉。”   江云秋抬头看看江颐钧,又低头瞧瞧吴嘉荣,腆着脸学起叠字来:“...我叫秋秋。”兴许有些不好意思,奶白的脸蹭上了点淡粉色。   江云秋要在这儿住几天,江自省抽空带着庄婉婷去英国游玩,庄婉婷显得很高兴,连给江颐钧打电话时的语气都飘着,仿佛是要去英国举行一场婚礼。   江自省会娶她吗?会给她一场体面漂亮的婚礼吗?   没人知道。庄婉婷也不敢妄想,有时候想得越多,失落越多,于是她倒是养成了活在当下的好心态,走一步算一步,能走到哪里,全靠命数。   春雨过后的街巷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草腥味,混着泥土的潮湿,夹杂着万物生长的节拍。   江云秋很快打破了她的腼腆与怕生,整日黏在了吴嘉荣身上,吴嘉荣带她从梧桐树底下散步,江云秋走走停停,时而被奇形怪状的树叶吸引,时而要蹲下看着砖块缝里的蚂蚁搬运食物。   吴嘉荣不嫌烦,一块儿蹲着,大个儿小个儿挨在一起。   两人也不说话,只看着蚂蚁群从泥土的这头一路爬到那头的墙缝里。   等脚蹲酸了,江云秋才眨巴着眼望吴嘉荣,吴嘉荣心下了然,拍拍身起来,把江云秋抱起来。   江云秋就笑,双眼弯弯,还未褪去的婴儿肥把脸挤得极其可爱。   她的眉眼中能捕捉到一丝江颐钧的味道,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那双眼睛的弧度和嘴角上扬的深浅都格外的接近。   唯一不同的是,小姑娘的笑容是发自内心的,见了让人能愉悦的;江颐钧的不同,是蒙着雾的笑意,看不清笑容的背后藏着什么。   等再走两圈,小姑娘就伏在吴嘉荣的肩头睡着了,双手还要缠着他的脖子,时不时握一握,抓一抓他的脖颈,怪痒人的。   吴嘉荣抱着江云秋,抬头透过翠绿的叶去看半片天空,湛蓝又清澈,他在轻轻的风里微微叹了口气。   江云秋在沙发上睡觉,吴嘉荣去厨房帮衬张姨做晚饭,他打小就跟着母亲混在厨房里,家常菜拿手得很,连站在一旁的张姨见了也乐呵着夸赞一句:“哪家女孩儿能嫁给你是福气咯。”   吴嘉荣笑了笑,说:“别。”   听他这一个字儿,张姨立马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什么。   有些事儿不需要去问,用眼睛和耳朵就能听出来,比如说江颐钧和吴嘉荣的关系。   张姨虽琢磨不明白,但起码知道非比寻常,老一辈人中也藏着些这个,近乎于百分百的人都会变成寻常人。   张姨是真觉得可惜,可惜什么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晚饭刚做好,江云秋就被香味给迷醒了,朦朦胧胧地支棱起半身,朝着空气嗅了嗅。   吴嘉荣过来牵她去饭桌上,江云秋揉揉眼睛,问:“哥哥呢?”   “哥哥晚点回来。”   江自省一走,公司大小事务都交给了江颐钧,忙得焦头烂额。   小姑娘饭量还挺大,一大碗饭吃得干干净净,末了还打个满足的饱嗝。   夜里睡觉时,小姑娘还要缠着吴嘉荣一块儿睡,给她读了会儿童话故事,江云秋瞧起来不大乐意听,苦着一张脸,吴嘉荣这才收起了绘画本。   江云秋躺得板板正正,一双小手交叠在胸前,问:“嘉嘉,你是我哥哥的朋友么?”   吴嘉荣半坐着,微眯着眼睛,想了一会儿:“啊...算是吧。”   “我哥哥没带我见过他朋友,你是头一个。”   吴嘉荣抿了抿嘴,晦暗不明的神色藏在黄昏的灯光里:“是吗?那你能给我讲讲你哥哥的事吗?”   “你不是我哥哥的朋友吗?有什么你不知道的吗?”   “我不知道的太多了...”吴嘉荣低声说,“我们只是...很普通的朋友。”   江云秋梗着脑袋看着吴嘉荣的下颌线,她小小的脑袋看不懂别人的情绪,倒是很乐意谈起自己的哥哥。   “哥哥记得我的生日,会给我买礼物。”她不好意思地说。   “哥哥很厉害,他不哭,叫我也不要老掉眼泪——”   小姑娘说起话来前言不搭后语,想到什么说什么,江颐钧送过她什么礼物都能细数出来。   在江云秋的话里,吴嘉荣好像看到了另一个江颐钧。   温柔、体贴、善解人意。   这样的江颐钧同在他面前的江颐钧一样不真实。   嗅不到一点痛苦的气息,要么说江颐钧的生活里没有痛苦,要么就是他将痛苦藏得太深。   吴嘉荣始终觉得自己离江颐钧很远,过去的和眼下的每一刻,他从未觉得自己接近过江颐钧。   江颐钧深夜回来时,倚着门看熟睡的江云秋和吴嘉荣。   他转身下了楼,坐到院子的葡萄藤下,点了根烟,燃起的星火把夜给烧着了。   后来的江颐钧总想起那天送江云秋回家时同他说的话。   江云秋坐在副驾驶上,双脚蹬得很快活,她问:“哥哥,妈妈是不是就长成嘉嘉那样?”   江颐钧的笑脸一怔:“妈妈很漂亮。”   江云秋嘀咕:“嘉嘉也很漂亮。”   “哪里漂亮?”江颐钧微歪着头看她,眼前倒像是浮现出了吴嘉荣的脸,那张挑不出优点的、平平无奇的脸,哪里像是能和“漂亮”二字挂钩的?   “哥,你瞎呀!”江云秋鼓起一张小胖脸来,“嘉嘉像软软的棉花糖!棉花糖不漂亮么?”   漂亮。   “明天我就启程去西北了,如果你想好了,就来火车站找我。”   收到这条短信的吴嘉荣,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   第二天,他还是去了火车站。 第33章   吴嘉荣的眼界很窄,在这座城市和家乡之间回旋,他甚至没有仔细地、认真地打量过这座居住已久的城市,因而无论到了哪个角落都显得陌生与格格不入。   天空是天,土壤是土,分得清晰,界限明白。   他被迫困囿于生计当中,倒也无心去探索“美”。   这也是为什么当张敛提出带他去西北时,他第一反应不是拒绝,而是沉默,哪怕他压根没想过真的要去。   西北太远,在山海、大漠的另一头,这样的距离于吴嘉荣而言更像是他脚下的泥土抵到宇宙那样,遥不可攀,触摸不及。   但在张敛提及的那一刻,吴嘉荣不可避免地进行了想象。   山海森林的另一头是什么样的,别人的人生是什么样的,西北的天空和土壤与这里有区别吗?会有大片金红的火烧云,还是漫天卷地的黄沙?   吴嘉荣想象不出来,只能沉默着,微笑着摇摇头。   张敛要走的这天,吴嘉荣决定去给他送行,总归是吃过几顿饭、聊过几次天的朋友,张敛一走,吴嘉荣在这座城市里再也找不到第二个这样的朋友了。   吴嘉荣出门时,张姨正在院子打理花草,入春以来,葡萄藤开始吐露新芽,碧翠碧翠的一片,院子的草坪也由枯黄渐变成鲜绿。   张姨抽空到花鸟市场批发了些花草来,齐齐种了下去。   很多叫不上名儿的小野花,甚至不知道能不能养活,但张姨忙活得格外起劲儿和快活。   张姨说,养花不比养人,养人有一顿没一顿都能活下去,花不一样,娇嫩得打紧,得用心去养。   “人么,不用心养至多活得不快乐,倒不至于死掉。”张姨又说。   吴嘉荣笑笑,似是而非地答:“还是快乐的活比较好。”   “凡事看开些,”张姨摞了摞袖子,滚叠至手肘,给植下去的花草松土、浇水,“活法很多,这条路走不通,咱们换另一条路走,活得足够久,总能找到快乐的活法。”   吴嘉荣瞧着张姨弓下去的腰,阒然无声。   “回头您教教我养花吧。”他说。   张姨说,行啊,着日子闲着也是闲着。   吴嘉荣站在台阶上出了好一会儿神,直到张姨转过身来,弯着腰向他笑笑:“去哪儿呢?”   “啊...,”他急促地笑了一下:“去见个朋友。”   张姨支棱起身子,朝远处的天空望去,蓝白的深处匍匐来一层阴云:“带把伞吧,天兴许要下雨咯。”   “没事儿,”吴嘉荣说着提脚往外走,“我去去就回来。”   “回来吃晚饭?”   吴嘉荣点点头:“吃的。”   小洋楼到火车站有些距离,转了三趟公交,吴嘉荣才头重脚轻地下来,暖乎的温度和嘈杂的人声扑面而来,拎着大包、小包的中年女人,围簇在垃圾桶边借一根烟的中年、青年男人,香烟吸进又吐出,在脏乱的垃圾桶上方腾起一团浓郁的乳色烟雾,使得远处的景色变得漫漶朦胧。   每个人的脚底、肩头和双眉之间都像是积攒着一整个世纪的疲倦。   吴嘉荣混沌地站着,四处张望,摸遍口袋也没摸着手机,心下一惊,许是出门急促了,给落下了。   眼看联系不到张敛,这么多人他更是找不到张敛,这一趟算是白来了。   吴嘉荣略显失落地转过身来,硕大的玻璃门前就立着张敛,张敛像是嵌在玻璃中,那块玻璃倒影着西北的荒景。   张敛扬了扬手,躲过人群,走到了吴嘉荣的跟前。   “你来了。”张敛说。   “我是来给你送行的,”吴嘉荣抿了抿嘴,缓慢地看他,吞吐着:“我没法和你一块儿去西北。”   他没法去西北。   一为聪聪,二为江颐钧。   有很多东西,吴嘉荣也说不清,它们慢慢的都长进了血肉神经里,很难剥离开来。   张敛看着不大讶异的样子,浅酒窝中洋溢着笑意:“我也猜的到。”   吴嘉荣略显不好意思的摸了摸后脑勺:“去了那儿要保重身体,偶尔可以给我打电话——”他顿了顿,弯起眼睛,“给我讲讲西北的风景。”   “行。”张敛爽快地回答他,“也欢迎你抽空来做客。”   吴嘉荣腆着脸,弯弯眼睛:“几点的车?”   “五点半。”张敛看了看表:“还有四十分钟。”   正式离别前,张敛给了吴嘉荣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拍拍他肩膀,告诉他,一切保重,遇到困难可以给他打电话。   吴嘉荣点点头,等张敛的身影消失在拥簇的人群中时,他才折身往外走。   正如张姨所说,果然下起了雨,先是绵绵的、软软的落一点,继而变得淅淅沥沥,沾上几滴就能淌湿全身。   吴嘉荣冒进了雨里,往回家的方向走去。   小洋楼的饭菜香飘了整屋,从浓郁到慢慢消散。   外头的天光一点一点湮灭,直至黑夜笼罩。   悬在壁上的时钟滴答、滴答地走着,走过分秒,走进了夜里。   张姨坐在沙发上等着吴嘉荣回家,吴嘉荣答应她回来吃晚饭,可眼见已经快九点钟,始终没有瞧见吴嘉荣的身影。   张姨这会儿显得格外坐立不安,尽管同吴嘉荣相处的时间并不长,但她多多少少摸得清吴嘉荣的脾性,凡是说准了的,哪怕食言也会知会声,可不像现在,连个电话都没打回家。   她起身来回转了几圈,正想着给吴嘉荣打去问问情况时,江颐钧回来。   二人在玄关处面面相觑。   “怎么了?”江颐钧问。   张姨攥攥衣角,有些为难地说:“嘉荣还没回来。”   “去哪儿了?”   “说是见朋友。”   江颐钧平静的脸色微微的被打破了一丝,酝酿起不安的情绪来。   “哪个朋友,他有说么?”   张姨摇摇头,见着江颐钧的神情,她恍然察觉自己兴许说错话了,可细细琢磨,也没琢磨出哪句话让江颐钧不大高兴。   电话从江颐钧的手机里拨出,铃声却从楼上传来。   江颐钧上了楼,从桌上拿起了吴嘉荣那款黑色老旧的手机。   漆黑的房间笼住了江颐钧,他打开手机,从里头看见了张敛的短信。   “明天我就启程去西北了,如果你想好了,就来火车站找我。”   江颐钧很平静,那双眼睛又深又黑,在深黑中卷着汹涌波涛,像是要把夜色撕扯开来。   吴嘉荣想要逃离他。   这是江颐钧得出的结论。 第34章   吴嘉荣的脊梁撞在凹凸不平的墙壁上,蹭下一大块墨绿色的青苔,黏在他的背部,撞击让他疼得弓起腰来,白瓷色的脸拧巴成一张褶皱的纸,雨水还在不断的由上往下泼至他的全身,发梢到鞋尖,没有哪一处是干净的。   恐惧这个词被湿漉漉的雨水洇湿弥漫在昏黑、腐朽的小巷里。   像一条蛇,缠绕着吴嘉荣的脚踝,吐着蛇信子攀爬而上,勒住他的肋骨,抵达他的喉结,蛇的气息与信子喷吐在吴嘉荣濡湿的脸颊,警惕地翕张,判断着他的举动,倘若逃离就要一口毒牙咬在漂亮的脖颈上。   雨水把视线打得模糊,大脑混沌得嗡嗡作响,吴嘉荣喘着气,试图摸清眼前人的面貌。   他只是避着雨走在檐子底下,忽的被人拖进了巷子,哐当一声砸在墙壁上,颠得五脏六腑都要错乱。   三把伞,拥挤在一块儿,腾出一片没有雨的结界。   那人凑到他的面前,捏着他的下颌骨,粗鲁、用力,让目光抵达吴嘉荣的瞳孔。   “不记得我了?”笑嘻嘻地说,“我们见过。”   见过。吴嘉荣想要摆脱手指的禁锢,可却使不上劲儿。   “江颐钧把你藏得太好了...”   “到底什么滋味儿,我也想尝尝。”   “他倒是爱摆谱,警告我别碰你?我想要什么,天王老子都拦不住。”   吴嘉荣想起来了,他确实见过这个男人,在那个高级会所的时候。   ——“江颐钧,这就是你花钱操的人啊。啧。”   ——“是啊。你想操啊?把你的鸡巴管好,别什么人都敢打主意。”   吴嘉荣湿漉漉的眼睛产生了怯意,四周的黑暗裹挟而来,将他包围,他想跑——他该怎么从三个成年男子的手中跑掉?叫做恐惧的蛇已经把牙尖抵在他的血管上,稍稍一动就能扎进去。   “江颐钧...”所有的词汇在他的声带中糅杂、重组变成了一个名字,救救我。   听到这名字,男人脸色一变,抓着吴嘉荣的头发狠狠往后拽去,使得吴嘉荣被迫仰起脑袋,雨水顺着脖颈滑进衣领中。   “季常,我的名字,记住了吗?”他说,“江颐钧给你多少钱?嗯?”   吴嘉荣哽咽,眼睛湿得没法睁开。   “我可以给三倍、五倍、十倍。你想要多少?”   “我......”   吴嘉荣被呛得一个字儿冒不出来,等着季常稍稍松手时,他摸着墙踉跄着撞了出去,想要撞出一条路来。   却被其余二人一脚踢倒。   吴嘉荣哐得一声,整个人摔在了地面上,泥泞与积水沾满了全身,他咬着牙,脸色煞白,双手紧抠着地面往前匍匐爬去,季常弯下腰,拽着他的脚,毫不留情地拖到跟前。   过度的摩擦,蹭破了指尖的肌肤,溢出斑斑点点的血迹。   他的脑袋被季常按在地上,耳朵摩挲着粗糙的地面,雨水不断拍打着他。   吴嘉荣什么都听不见、看不见,只能感受到密密麻麻像针一样的雨,无孔不入地刺着他的肌肤,探进他的血液里。   “别跑啊。”季常说,“我能比江颐钧让你更爽。”   他的双手被钳制在脊背上,他的衣服被撕扯开来,他的裤子被脱掉。   像一条脱离了河水的鱼,吴嘉荣咬着牙扭转着、扑腾着身子,却另有两双手禁锢住他的肩膀,掰扯开他的双腿。   吴嘉荣的眼睛彻底蒙了一层雾,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噼里啪啦的雨水掩盖了他的声响,他沁出血的嗓音说着撕裂的话:“......住手!这是违法的...你们不能这样......”   季常跨在吴嘉荣的身上,双膝屈跪,他俯下身子贴近吴嘉荣的耳朵,说:“你知道什么叫做‘有钱能使鬼推磨’吗?”   “而且,你是个男人。”   “没人会信你的话。”   “你说,要是江颐钧知道你被别人操了,他是会来找我算账呢,还是像丢垃圾一样丢掉你呢?”丢掉。垃圾。野狗。贱货。   吴嘉荣完全动弹不得。   他只能像条狗一样被按在潮湿、腥臭的地面上,猛然又急促地被异物撕裂他的肉体。   吴嘉荣疼痛地想弓起腰,挣脱开来,奈何身上的力道将他压得死死的,他在雨水里小声的、卑微的喘息,唇齿被季常的手捂住,那些求救的,痛苦的声音从细缝里一丝一丝的透露出来,跟着雨一块儿化在了浑浊的积水里。   那侵犯的力道和温度,仿佛无数条小蛇钻进他的毛孔里。   他浑身战栗、颤抖,每一寸皮肤都叫嚣着恶心与反感,胃到食管,一股粘稠的呕吐物哽在其中。   冰冰凉凉的,疼痛与撕裂,让吴嘉荣咬破了舌尖和下唇。   季常嗅嗅他濡湿的乌青软发,故意在吴嘉荣的脖颈、肩头咬了几口,留下印记。   这是在跟江颐钧挑衅。   你的东西,我也能碰,你算个什么玩意儿。   “啧,也就这样吧,索然无味。”季常支起身体,拍了拍衣袖,拉好裤子,瞧着像一滩烂泥爬伏在地面的吴嘉荣:“没想到江颐钧的口味变成这样了,不像他的风格啊。”   季常丢下一大把的钱,沾了水即刻散在吴嘉荣狼狈的身躯上。   洇湿、洇湿、继而再滑开。   他的瞳孔没有颜色,他是被城市遗弃的狗。   他叫不出任何人的名字,在此时此刻,他只想起高高的水塔,那里的风景是他见过最美的。   天地辽阔,满眼遍野。   吴嘉荣葱白的手指在浑浊的积水中动了动,又动了动。   他突然哪儿也不想去,小洋楼、江颐钧、张姨,漫漶地溢在他的眼前。   要不就这么像尸体一样躺在这里,等着大雨把他淹没,冲进江河中,灌进海洋,沉到深底。   但他总得活着。   哪怕他再怎么不明白,为什么别人永远不可能遇到的事情,一股脑全部落在了他的身上,他都要活着。   聪聪只剩他了啊,他要是就这么死了,聪聪还有活着的希望吗?   吴嘉荣动了动唇,睫毛微微翕合,他颠着身体,颤抖着,从泥泞中匍匐起来,仿佛眼前有一根稻草,要他握紧,能带他逃离。   只是谁也没有来,江颐钧也没有来。 第35章   江颐钧给短信发送人张敛拨了个电话,他问,你是不是把吴嘉荣带走了。   电话那头陌生的男声让在火车上昏昏欲睡的张敛懵了一脸,迟疑地道:“他没跟我走。”正想着问发生什么时,男人就把电话给挂断了。   他没跟我走。这句话像是颗定心丸,让悬到喉咙的心降落了几分,江颐钧侧立着,窗外风雨诡谲,打得梧桐树发出噼里啪啦的求救,他蹙了蹙眉,仍觉得不安,拎上车钥匙就穿过了风雨上了车。   江颐钧找了半座城市,最终在吴嘉荣的小出租房里找到了他。   门是半掩的,屋里黑魆魆,微风携了进来,卷起淡淡的尘埃,浴室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江颐钧折身进来,拉开了浴室门,没有灯光,他摸索着墙壁打开了灯,浅黄色的。   吴嘉荣贴着瓷砖坐在地上,双膝无力地抵在胸前,花洒的水密密麻麻,不断降落,从湿软的头发到鼓起的脸颊,他的嘴里含着什么。   江颐钧顿在那儿,对于吴嘉荣发生了什么一无所知,但此刻他的心倒是被淋湿了,什么也说不上来,先前的那些不悦与懊恼都随着水的流淌进入了下水道里。   江颐钧关掉了花洒,淅淅沥沥的声音就停了,他蹲下身:“嘉嘉。看着我。”   吴嘉荣木讷地转着眼珠子,把视线定在他身上。   青年向他伸来有力又温暖的手指,探进他的口腔里,把塞满整个口腔的冰块一颗又一颗的取了出来。   冰块太冰了,灼烧着吴嘉荣脆弱的口腔,他试图以这样的方式转移所有的疼痛。   “怎么受伤了。”江颐钧摸摸吴嘉荣的眉骨,看见吴嘉荣脖颈间的咬痕。   吴嘉荣缓慢地眨了眨眼,默不作声。   “在这里做什么,我很担心你。”   “在听雨。”吴嘉荣抿了抿唇,干巴巴地说。   “雨已经停了,回家吧。”   吴嘉荣微微偏着头看他,不知哪里获得了力气,他向前勾住江颐钧的脖子,扯到自己面前来,江颐钧一个踉跄,跪在了湿漉漉的地面上。   吴嘉荣颤抖着、用力地吻他,像以前他那样用力,生涩又动情,像是想要让江颐钧把自己吃掉,唇齿的缠绵与深入,呼吸的交换和叠加,氧气被热烈的接吻燃烧光了。吴嘉荣松了嘴,湿红微肿,他的眼睛静得如死水。   江颐钧摸着他的脸颊,抚到下颌骨,继而摩挲着那新鲜的咬痕。   “你和张敛做了。”江颐钧说,语气处在一条直线上。   吴嘉荣只看着他,没有说话,既没承认也没辩解,在那些温柔与现实之间,他明白或许江颐钧始终没有对他产生别样的情愫,他们之间的关系还是没有丝毫长进,一如相识之时。   不过好在他够痛了,倒也不必纠缠着这点子附加的痛再哭天抢地。   要硬往好了想,不让江颐钧知道事情的因果,至少,最最至少,他还能够保全那一丁点的微不可见的自尊。   他已经抬不起头了,不能再没进泥土里。   “我们回家吧,颐钧。”吴嘉荣说。   江颐钧拿着干净衣服裹着他,抱着他从漆黑残破的楼道往外走。   吴嘉荣缩了缩脑袋,埋在江颐钧的胸口,又微微顶了顶,像是要探进江颐钧的心脏,看一看里头有没有关于自己的影子。 第36章   吴嘉荣夜里做噩梦,要抖、要缩,恨不得整个人蜷成一团,弓成月牙的形状,睡得极其不安稳。   江颐钧睡眠浅,他要把吴嘉荣往怀里揽一揽,轻摸他的肩膀,吴嘉荣这才安稳了一些,抽了抽鼻息,往他怀里钻了几分,蜷得小小的。   “噩梦”对江颐钧而言不是陌生的词汇。   林澜芝死后的头两年,江颐钧就常常噩梦,要他梦见林澜芝。   从楼顶往下望去,砸成血肉模糊的母亲被放大在他未褪去稚嫩的眼睛里,血淋淋的、白花花的,还有浅黄色的脂肪溶进土壤,尸体中长出成千上万条蠕动的蛆,沿着建筑匍匐而上,舔到江颐钧的脚尖,要顺势包裹住他。   空气中已经捕捉不到清新,溢满的是烂苹果、臭水沟、泔水桶的腐朽味。   再一转眼,母亲摔成烂泥的肉体组合成不规则的人形框架,混沌地站到他的面前,伸着浮动的双臂,血液滴答滴答,在地面洇成一片。   “林澜芝”裹住他,要让他窒息,要啃食他的躯壳,要把自己溶进他的体内,把精神和思维刻在他的骨头上。   江颐钧没有好运,全凭自己熬过无法入眠的年月。   吴嘉荣梦见了什么,让他这样害怕?   窗外的月光很亮。   从窗帘的缝隙钻了进来,爬进江颐钧的眼睛,让他失眠。   江颐钧轻捻着吴嘉荣柔软的发丝。   他在想亲情是什么,爱情又是什么。   每当他想到这个,总能浮现出林澜芝玉石俱焚的“爱”。   七岁那年过生日,林澜芝难能可贵地打扮得漂亮,领他出门。   “颐钧,今天七岁生日,妈妈带你去游乐园玩好不好?”江颐钧站得板板正正,既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年幼的他无法判断性情多变的母亲在下一秒又会做出什么也的举动。   林澜芝勾着眼睛笑,伸手掰扯着他的嘴角:“别一副死了妈的脸色,你妈还活得好好的。”   那是游乐园,乐园。   一转身母亲就不见了。   江颐钧愣在拥挤的人潮里,不哭也不闹。   林澜芝不接电话。警察打给了江自省。   江自省一眼都没看这个幼小的儿子,同警察道了声谢,抬脚往外走。   江颐钧步履蹒跚地跟在父亲身后,父亲的身影好高大,迈得步子好挺阔,他要踉跄地小跑着才能跟上。   江自省送他回家时,林澜芝就在家中,打开门的那一刹那,林澜芝哭得梨花带雨,堪堪往江自省怀里倒去。   她说:“自省,我找了好久颐钧,多亏你把他找回来了。”   “今晚留家里吃饭吧。”林澜芝揩泪说。   江颐钧知道了。   林澜芝是故意的,只是为了让江自省回家一趟。   “颐钧,妈妈对不起你,妈妈不是故意的。”林澜芝这才想起自己的儿子,把江颐钧拥进怀里。   林澜芝的身上总有股淡淡的香味,是小苍兰的味道,在这微弱的香味中,江颐钧似乎能够触摸到一点幻觉般的爱。   院子里,张姨种得花草一日比一日好,吐露出了娇嫩的花苞。   对于那天发生的事情,江颐钧和吴嘉荣都没再提过,生活好像和以往没有区别,又仿佛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吴嘉荣变得更加沉默、安静,乖巧的成为了傀儡,往窗前一坐,能坐上一整天,唯独听到关于聪聪的消息时,他清淡的神色才会发生些许变化。   而每一次的消息,都以失望回归。   那个装着失望的玻璃瓶子,日益渐满,再满下去,就要从瓶口灌出,流淌一地。   吴嘉荣立在窗前看风,鳞次栉比的高楼就像密密麻麻的坟场。   江颐钧倚着门抽烟,眼睛凝固在吴嘉荣的身上。   时间在二人之间凿出了一条宽阔又极深的河。   “江颐钧,聪聪死了吗?”吴嘉荣抿了抿干巴巴的唇,问道。   江颐钧微蹙双眉,沉默不答。   “你别骗我,她死了吗?”吴嘉荣转过脸来看他。   江颐钧熄灭了手头的烟,走到吴嘉荣的身边,拥着吴嘉荣的脑袋,贴在自己的身上,他说:“疑似。没有确定。”   吴嘉荣垂了垂眼,比接受结果更难捱的就是漫长的、没有边际的等待。   等待。   他的一生都在等待。   等待时来运转,等待幸福快乐,等待爱人的心。   “江颐钧,”吴嘉荣说,“如果我们的相遇不是这样的,你会爱我吗?” 第37章   吴嘉荣问出这样的问题时,没想过要得到江颐钧的回答,因为这样的问句丝毫不存在任何意义,没有如果、也没有从头来过。   他们像是两条平行线在某一个时刻出现意外产生了交织,终归还是要回到各自的轨迹,继续无限平行下去。   吴嘉荣从江颐钧的怀里钻了上来,用湿热的吻堵住了江颐钧微凉的唇舌。   游走的蛇吐着蛇信子匍匐在蓊郁的草丛中闯入了密林中,贪婪地汲取着露水、空气。   江颐钧扣着他的腰往后退去,使他的尾骨抵在窗台边,江颐钧抱他太轻松了,似乎不用费劲儿就将他架在窗台上,脊梁弓着紧贴玻璃窗,天边的火烧云从树梢烧了过来,一路焚到吴嘉荣的发丝,镀了一层淡淡的光晕。   他们在窗边做爱,把赤裸的身躯展示给生长的万物,要叫天地瞧见他们的相融。   吴嘉荣的双手弯曲攥着窗台,双腿勾在江颐钧的腰际,以一种极其浪荡的姿势面向着江颐钧,逆光匍匐下的阴翳把江颐钧的棱角照得晦暗不明,平静中带着波澜,坚硬里携着柔和。   江颐钧吻着他的脖颈,覆住那曾留有别人咬痕的位置,又狠又用力地刻上他的印记,使得吴嘉荣通白的肌肤沁出几点红,他疼得轻哼一声,将腰埋得更深,吞纳着江颐钧炙热的阳具。   快速地抽插携入空气中的风,把性欲最大化,吴嘉荣的低吟声如同洪水般泛滥着,蔓延在空荡的屋里。   江颐钧伏在他的肩头,微微嘶哑着问:“吴嘉荣,你想听我说什么?”   吴嘉荣半睁着混沌的眼,他什么也不想听,什么也不愿意听。   “‘我爱你’,是吗?”江颐钧望着窗外浮动的梧桐树叶,嗅着吴嘉荣的肌肤,他深黑的眼睛荡着暗涌。   “......别这样,颐钧。”吴嘉荣的脑袋垂在阴影中,一摇一晃,湿漉漉的眼睛溢出泪水,一颗又一颗掉在地面上。   别这样,求你了。   他卑微地乞求着,求求你,不要同情、怜悯、施舍我任意一分不是出自真心的爱了。   他无法再在甜蜜与现实中反复被拉扯、撕碎、摧毁。   “你想听,我可以说给你听。”江颐钧抚摸着吴嘉荣的肋骨,那对肋骨仿佛长在自己的身体里,直直向上刺穿心脏,“嘉嘉,你想要爱,我可以给你。”   最后一次的深埋,让吴嘉荣的头顶到尾骨一齐战栗着,过电般的快感溶在了江颐钧留于他体内的精液中。   吴嘉荣哭着卸了力,瘫软在江颐钧的怀里,粘稠晶莹的液体沿着窗台壁一点一点滴落。   江颐钧抱着他大步走去浴室,浴缸放慢了温热的水,柴瘦的吴嘉荣抱着双膝坐在里头,江颐钧垂眼给他清洗身子,动作细腻又温柔。   吴嘉荣蜷缩成一团,在哗啦啦地水声中,他抿了抿唇说:“......颐钧,你不爱我。”   江颐钧顿了顿,偏过头去擦拭吴嘉荣的脊背,皮囊很薄,勒得骨骼微微泛青。   谈论爱,江颐钧于此过于匮乏,倘若吴嘉荣需要爱,他想给他,这样吴嘉荣就不会再想着逃离他。但江颐钧无法明白的是,他既已抛出给予他爱的橄榄枝,吴嘉荣为什么还要拒绝,这不是吴嘉荣一直想要得到的吗?   他轻轻捏着吴嘉荣的肩胛骨,抚过凸起的蝴蝶骨,每一块骨头都格外的咯手。   江颐钧蹙着眉,沉思半晌,伸手抬起吴嘉荣的下巴,一张憔悴的脸出现在他的瞳孔里,江颐钧说:“我爱你。”   吴嘉荣的眼睛动了动。“啪”一下,他粉碎的心碎得更彻底了。   “......你不知道什么是爱。”   “你又爱我什么呢?”   “如果我离开了你,你还会爱我吗?”   江颐钧慢慢缓下了手,双眼微微弯了起来,唇角的漩涡深了几分,他说:“吴嘉荣,说来说去,你只是想找个借口离开我。”   “你哪儿都不能去,哪儿都去不了。天地再大,我都能把你找回来,锁在身边。”   吴嘉荣敛起眼睛笑了,瞳孔中溶着点点星光。   江颐钧哪里是有半分真的爱他呀,只是过分的占有欲将自己迷惑住了。   吴嘉荣不想再依附别人或是为了别人而活了。   这样做的的下场是使得他千疮百孔、满目疮痍,活着的意义到底是什么?在无数个夜晚里,他无数次问自己这个问题。   他想找寻完全只属于自己的明天,与卑微、痛苦、不堪的过去告别。   挺着腰板站在阳光底下,快乐又简单地去摸索生活的真谛。 第38章   城市迎来立夏,树木迎来蓊郁,无形无色的空气中已经微微蔓延着夏季的湿热与烦闷,从耳边掠过的风都缓慢、柔和了几分。   就在立夏的第一天,吴嘉荣拎了行囊,选择离开了这儿,离开了小洋楼,逃离了这座困囿他已久的冷漠城市。   小洋楼里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携带走的,吴嘉荣便什么也没收拾。   在清晨的鸟刚鸣叫时,吴嘉荣穿戴整齐下了楼,张姨正捎了早餐回来。   “嘉荣呀,今儿起那么早?”   吴嘉荣眯着眼笑:“天气好,”他偏过脑袋张望着院子里的鲜花,“张姨,花儿开得真好。您照料得真不错。”   张姨不大好意思:“运气好,运气好,凑巧就养活了。”说着,她将早餐搁到吴嘉荣面前,抬头问他:“要出门?”   吴嘉荣点点头,风轻云淡道:“出门散散步。”   “先把早餐吃了。”   “好。”   他挺着脊梁坐在沙发上,双膝并得很齐,一口又一口,慢慢地吃着热乎的肉包,明亮的天光从落地窗匍匐到他的脚边,天空的云色很浅薄,飞鸟掠过,倏然不见踪影。   吴嘉荣在书房的桌上留了字条,一笔一划写得整齐且用力,像是要让青墨色的笔记划破单薄的纸张,上头只写了一句话,那是写给江颐钧的——。   “颐钧,我倒盼着那天在桥上,你没有把我救下来。从此以后,你就当我死了吧。”   吴嘉荣如是说。   他与张姨道别,与染了墨绿的葡萄藤道别,与成排的梧桐树道别。   穿过了半个城市,吴嘉荣重新回到了那摇摇欲坠的破败楼房,这里的一切没有丝毫的变化,垃圾桶旁围绕的苍蝇一如印象中那样聒噪又肮脏,处在城市阴暗面的危楼,苟延残喘着,匍匐在伤痕累累的混泥土上。   裂开的每一道墙缝,干涸的每一条污水印子,都是时间拿刀刻在它身上的,永不褪去。   楼道里黑黢黢,泛着潮湿的气息。   吴嘉荣从光明的日光底下跨进楼中时,记忆深处的苔藓味由四面八方裹挟了上来,将他的细胞与血液浸泡住。   那个永远与潮湿苔藓挂钩的故乡,从此往后再也没有他的归处,他的根太浅,遭受的颠簸太深,让他忽地悬空,随风漂浮。   小出租房里的灰尘叠了一层多一层,吴嘉荣理出几件耐穿的衣物,装进行囊。   说来也奇怪,有段时日无人居住的屋子,处处浮着尘埃,哪怕是衣柜中的衣物都仿佛灰了一个度,唯独那套江颐钧送他的高档西服仍锃光发亮、熠熠生辉。   吴嘉荣垂着眼,缓慢地抚着西服的衣领、袖口,他轻轻地叹着气。   行李不多,钱财也不多,他没有长远的打算,准备着走一步是一步,过去的人生倒是把苦难尝了个遍,未来迎接他的总归也苦不倒哪里去。   张敛的吉他,吴嘉荣寄回了老家,顺便托了封信给母亲,交予她保管。   而那套高档西服,他不曾试穿一次,眼下更没有带走的必要,索性连着那条与江颐钧同款的深咖色围巾一块儿寄去了小洋楼。   由此,算是做个彻底的道别。   当他再度拎着行李走出这座危楼时,天色似乎更清明了,风声簌簌,树影飒飒。   吴嘉荣用笔记下了张敛的联系方式,拔掉了自己的电话卡,在车站换了张新的,紧接着随机上了一辆即刻开往南方的大巴车,终点是哪儿,他也不多问,大巴车要把他带到哪里,吴嘉荣决计看命运行事。   大巴车不比火车、飞机,票子钱便宜,且无需登记身份,哪怕江颐钧再怎么有能耐,一时半会儿也无法通过交通运输来查询他的踪迹。   他相信江颐钧会去找他。   他同样相信江颐钧不会找他太久。   三天、十天、半个月,还是一个月、三个月?   四天、至多不会超过半年,没有人能够长久地、漫无目的地寻找一个与自己毫无瓜葛的人。   哪怕是再强的占有欲,也会随风消散。   大巴车驶进了夜幕里,吴嘉荣抵着车窗昏昏欲睡,梦见了死而复生的蝴蝶。   张姨守到深夜,迟迟不见吴嘉荣回家的迹象,拨去的电话始终无人接通,她坐立不安,半晌之后打给了江颐钧。   “小钧啊,你能联系到嘉荣吗?”张姨说,“他清晨讲自己出去散步,眼下还没回来。”   电话那头的江颐钧顿感不安,那种不安就像暴风雨欲来前的阴云,浓郁,窒息,直至笼罩整座城市。   江颐钧驱车回到家,没有见到吴嘉荣的身影,只看到了那张字迹端正的字条。   在那一刻,他明白,吴嘉荣是离开他了。   江颐钧不大会表现悲伤。   林澜芝只教会他怎么笑,无论何时、何地,面对何人,都要挂着笑意。   他站在窗前,看着被阴云底下朦胧的月色。   像是身体上捆绑了数千块铅,不断地往下坠落。   他手里捏着字条,折身往外去。   张姨问,小钧,你去哪儿?   “我去找嘉嘉。”江颐钧说。   他得把吴嘉荣找回来,必须得找回来,他说过,天地再大,吴嘉荣敢离开,他就能把吴嘉荣找回来。   江颐钧从不说出做不到的事情。   只要说了,他势必就要做到,正如同那天,他与吴嘉荣说:“你想要爱,我可以给你。”他会给吴嘉荣“爱”,他不会食言。 第39章   大巴车的终点在南方沿海的小城,这里很潮湿,吴嘉荣拎着行李下了车,站在沥青路上,能清晰感觉到从地面蒸腾而来的热气与湿气,光是站着不动,不消片刻就淌了一身的汗水。   南方的湿热把人浸得蔫蔫的。   吴嘉荣只在这儿停留了几天,住在一家青年旅社中,六人间,不带空调,到了夜里,为了散热不得不开窗,而开窗引发的下场就是被蚊虫咬了大大小小的包。   上铺的大哥夜里鼾声如雷,狭小的房间躁动不安。   吴嘉荣摸了起来,挨着墙壁坐着,能从墙壁里汲取一点凉意。   他就这样静坐在嘈杂的夜里,窗子外夜色很深,树影如鬼影般簌簌摇动。   原打算第二日就离开的,结果这天色说变就变,来了场暴雨,这暴雨跟钉耙似的,一下又一下很狠地砸在吴嘉荣的心口上。   他不敢出门,窝缩在旅社中,这样闷热潮湿的天,将整个人蜷缩在被褥里,连头埋在其中,身体紧紧弓成一团,直至闷得浑身湿透、喘不过气来,他才小心翼翼松懈开一个口子,让空气跑进来。   吴嘉荣再也不能听雨了,雨声里会不断循环播放他的记忆。   雨水像是成了一张储存卡,好的、坏的统统刻在里边。   这雨水下了两天,在第三天时没有任何讯息,倏然间就停了,地表的湿漉即刻被暴晒的太阳挥发得一干二净,半点瞧不出昨夜那噼里啪啦、风雨欲来的仗势。   吴嘉荣从南方随着颠簸的大巴车一路又拐进了西南,丘陵地势平地而起,成了高原山地,视野愈发开拓了起来。   临着昆明的贵州。   这儿的夏季很温柔,轻轻贴着肌肤,暖意中带着微凉,让人觉得格外神清气爽。   深入贵州的腹地,吴嘉荣漫无目的地游荡,接着日结的兼职,住着便宜地青年旅社。   贵州的青年旅社同沿海南方的不大一样,入住的大半都是穷游的旅客,夜里能听着他们谈天说地,哪哪的美景,高山落日、深林沼泽,描绘得格外动人,吴嘉荣闭着眼仿佛能身临其境似的。   他快乐一点。原来生活里有那么多他未曾触碰过的美丽。   他从贵州的城市走进贵州的乡镇。   后来,吴嘉荣到了平梁。   他把这一切归于缘分、命中注定的邂逅。   那一日他不过是在河岸边多驻留了片刻,静停在河面上的锈迹斑斑的船只里探出船夫的脑袋,船夫顶着草帽,髯虬花白,操着一口带有浓郁方言的普通话:“客人呐,去平梁呀?”   “平梁?”   “喏,河对岸。”船夫指了指对岸掩在树木、山体中若隐若现的村庄,“平梁村。”   去看看倒也无妨。吴嘉荣是这样想的,伸手握着船夫的胳膊上了这小船,小船在平静的河面摇晃几下,荡开一圈涟漪。   河沿边稳着一座山,那山瞧着像一只大象,正匍匐在江边,伸着长鼻饮水喝,水鸟一团一簇扎堆点缀在“象鼻”裸露出的浅灰色山体上,向江河引鸣。   船夫说,那叫象鼻山,也叫鸟山。一是形象,二是那山上鸟多得去,一年四季也不带少。   两岸的距离大约驶了七八分钟,发动机如雷鸣般轰动。   吴嘉荣从船上下来,眼前是一条破碎的、铺满石子的路,两侧树木繁茂,脚底则不知什么时候踩着了一张又脏又灰的纸,吴嘉荣弯腰捡起,上头是用黑色记号笔写得字,很大,但兴许经了风雨,洇开了一片,叫人看得不大清晰。   “学校”   “老师——招”   隐约只能瞧见这几个字。   他捏着那张纸,沿着爬满青苔的石子路,进入了平梁村,三两孩子在路边踢毽子,灰黑色的毽子飞得老高,咯噔一下掉到吴嘉荣的脚跟前。   吴嘉荣弯腰拾起,正想着将毽子还给孩子们,结果孩子们一拥而上,许是见着他手里捏着的纸了,高兴地鼓着掌,蹦蹦跳跳地拥着他:“来老师了!来老师了!我们有老师了!”   吴嘉荣一愣。   没理清是什么状况,就被三两孩子推搡着往村子里走去。   一条路走到底,石碑上刻着“平梁村”三个大字,再往里头走,入眼的就是互相紧挨着的瓦片屋,两层并两层,再夹上那么一些小平房。   七八十岁的老人头发花白,半眯着眼坐在家门口择菜,闻声看来,多盯了会儿。   “小泼猴子们,这是打哪儿来的谁家的客人?”   猴子们上蹿下跳:“是老师!手里有村长写得招聘书!”   吴嘉荣听到这话才回味过来,原来手里这张看不清字迹的纸,是用来给村子招老师的,他忙想说是个意外,结果人村长已经跑到跟前了。   村子小,风声传得也快。   村长正搁家里闲暇一会儿,一口茶还没尽数吞下,就马不停蹄地跑来,淋了一身汗。   “唷,老师啊,老师好,老师您贵姓?”村长点头哈腰,接着又一拍大腿,“您先跟我去办事处坐坐。”   吴嘉荣又一路被推过来。   办事处是间小平房,屋里陈设简单,木桌木椅,墙上挂着褪了色的壁画,铁炉子正咯吱咯吱地烧着热水,村长从赤色木柜里拿出个陶瓷杯,来回擦拭好几遍,倒上了冒着热气的新茶。   吴嘉荣有些不大好意思,坐立不安地开口道:“村长……不好意思啊,我只是路过…。意外捡到的宣传单。”   村长这下像是被浇了盆冷水,脸色都苦涩了起来:“孩子们已经停学半年了,半年前唯一的老师不辞而别——。哎,我还以为——”他又看看吴嘉荣,“您是打哪儿来?”   “北方。”吴嘉荣抿了抿唇。   “大城市吧?”村长问,“读过大学是吗,大城市的人都读过大学。”   “……”   “都是小孩子,教的内容也简单,”村长揩揩汗水,小心翼翼地试探:“孩子们都高兴坏了,以为有老师来了——如果你能留下给孩子们上段时间的课,等我这边招到新老师,就行,会、会很快的。”他又看看吴嘉荣的脸色,村长能开这个口,多数是见着吴嘉荣生了副好亲近的模样。   “包吃包住的,我都可以安排。”村长继续说,“我们这儿偏僻,陆路不方便,去外头多数走水路,限制了发展,也没什么钱——我还可以自掏腰包,每个月额外给你五百块…。”   吴嘉荣只支着耳朵听,没有回答,他的眼睛落在窗子外若隐若现的山色,碧荧荧的,非常漂亮。   半晌后,吴嘉荣眨了眨眼,说:“好。”   于是,吴嘉荣在平梁安定了下来。   而江颐钧,沿着城市的四周向外爬伸,安排人寻找吴嘉荣的踪迹,在此期间,他得知了两件事。 第40章   像季常这样的酒肉朋友,江颐钧随便就能找到几十上百个,哪怕多喝过几顿酒、吃过几顿饭,他也指不定对不上人名和人脸,乃至于,当他在书房再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时,顿了顿,思索了半秒,这才恍恍然有了那么点印象。   季常的父母和江自省有过生意上的来往,哪怕他家没有江家富贵,但日子过得也是风生水起。   被富养、宠溺的孩子通常有个坏毛病,爱与人攀比、炫耀。   他们那些酒局、宴会,多数都是在吹嘘自己买的新车、包了哪个小明星,明儿又约了哪个漂亮男孩。   这不,季常喝多了,在私人聚会上,拿着酒杯乱转,大声嚷着:江颐钧他妈的算个屁!不就他爹多了几个子儿,成天目中无人,不把咱们当回事儿!嘿,算个屁!老子连他的小情人都操过!那什么——吴什么东西的。真别提,没劲儿,特没劲儿。跟江颐钧一样,屁都不如!   你看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既有像季常这种嫉妒又厌恶江颐钧的人,也有想着巴结江颐钧,好抱上一根大腿,多搞点好处的。   没出几天,季常说得这番话,添油加醋地传进了江颐钧的耳朵了。   添油加醋倒是无所谓。   往日江颐钧听到这些话,通常不大放在心上,面上笑嘻嘻,私底下使使绊子,给点小教训就算过去了。   可这回不一样,这回季常的话里有一句抓住了江颐钧的耳朵:“姓吴的。”   “姓吴?”江颐钧背着光坐在沙发上,耳朵贴着电话,一手夹着燃了半根的烟,书房没有开灯,光线晦暗不明,营造着极其低压的氛围。   “啊,是呀,是这么说的。”   江颐钧的双眉蹙得深了起来,眼睛黑沉了下去:“你去打探清楚,是哪一个。哪一天。晚上十点前给我答复。”   “好嘞,小江总,您放心。我办事儿的效率没得提,——那您看之前说的厂子那事儿。”   “等你答复。”江颐钧说。   “好!好!好!”那人连着三声好,把电话给挂了。   张姨把做好的晚饭端了上来,敲敲门,听见里头人说了句“进来”,她才推门而入,打开了书房内橙黄色的暖灯,将手中的托盘放在赤红色的茶几上。   张姨说:“颐钧啊,先吃饭吧。”   江颐钧略显疲惫地朝她笑笑:“好。等我忙完手头的事就吃。”   而实际上,他哪有什么事。   张姨心知肚明,担忧地看着他,欲言又止,搓搓手三步一回头往外走,堪堪走到门口时,她停住了,对江颐钧说:“嘉荣这孩子乖,在外头会吃亏,但他有贵人相,不会出事儿的。颐钧,阿姨知道你忧心他,可也得照顾好自己不是。你都多少天没有好好吃顿饭了——。”   江颐钧只是有些怀念那次在吴嘉荣租的小出租屋里,吴嘉荣煮得那碗面,他倒是后悔起来了,当时怎么不多吃一点。   吴嘉荣总那么羸弱、柴瘦、青白地站在那里。   气息与存在感都薄弱到了极点。   可这些薄弱的气息累积起来之后,江颐钧发现小洋楼里处处都是吴嘉荣的味道。   人的犯贱因子昭然若揭。   茶几上的饭菜凉了又凉,江颐钧手指里的烟燃了又燃。   还差两分钟到十点整的时候,江颐钧的电话响,他接了起来。   “小江总,我问了,问来了。”   “说。”   “那——厂子的事儿——。”   “你说。”江颐钧压着愠怒。   “好好,季常那小子说叫吴什么荣的,他自己也记不大清楚了,那天下雨呢,大雨——,季常说在巷子里,您需要知道哪条巷子吗?来福路上的,在一个什么花店旁边。”   “......”   “厂子的事儿——?”   “小厂子,明天办手续,送你了。”江颐钧说完,挂了电话。   他的记忆一下又清晰明了了几分。   湿漉漉的吴嘉荣,含着冰块的吴嘉荣。   江颐钧看起来比以往更加沉着冷静,站在窗边眺望夜景,等到手头上的烟完全燃尽熄灭之后,他又打了通电话。   彼时的季常正在高级会所喝个尽兴,整个人晕头转向找不着北,突然就有拉着他往外走,一口一个常少爷,你爹找你有急事儿呢,他还没想明白什么急事儿,就已经被拉上了车子,飞驰进了夜色里。   车速开得极快,整得季常反胃至极,嘟嘟囔囔着水啊、开慢点、要把老子晕死,司机没有搭理他。   车子越开越偏离市区,房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在夜色里,高速两边是满眼的树林、田野与水池,到了旷野,似乎连蝉鸣都消散了一些,静得渗人,仿佛只能听得见车子驱动的声响。   季常是被人用一桶冰水泼醒的。   等他醒来时,才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废弃的工厂,双手向后死死绑在椅背上,勒得他双手磨出血来,头顶上则悬着一盏摇晃的灯泡,光线有限,视野也变得有限,只能看得见一定范围内的事物,比如正坐在他面前的——江颐钧,以及其身后站着的几个凶神恶煞的男人。   季常见江颐钧弯着眼睛,笑着轻言细语道:“醒了?睡得安稳吗?”   这让季常的心悬了起来,面色都微微发白。   比起把凶狠裸露在外头的,这些个藏在心底面上仍能跟你笑盈盈的才是最渗人的,保不齐他真能笑着一刀扎到自己胸口上。   “江颐钧,你把我绑这儿做什么?”季常咬了咬唇,给自己壮胆似的,提高了音量,质问道。   江颐钧敛起了眼睛,不再看他,倒是垂手把玩着掌心里的物什,季常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这才发现,江颐钧手中拿着一把锋利的匕首,江颐钧的指腹轻轻滑过刀锋,一条血色从头溢到底,接着凝聚成一个点,滴落在青灰色的地面上,洇成暗红色。   “你、你想干什么?”季常怕了,可话又说回来,谁碰到这情况不害怕,季常不认为自己胆小、胆怂,“别忘了,你们家做的煤矿生意还是跟我们家合作的!”   “噢。”江颐钧听笑了,“少了你家一个,天就塌了?江家就破产了?就要走投无路了?是吗?”   季常又冷又怕,憋了一路的酒劲儿,在恐惧的作用下,使得胃不停往上拥挤,他脸色苍白,难受得打紧。   “季常,是叫季常吧?”江颐钧站了起来,走到了他面前。   阴翳笼住了季常的脸,季常惊恐地仰着头,往后缩去,却被江颐钧一把按住了肩膀,力道之大,让他的骨头要碎掉,完全无法动弹。   江颐钧拿着刀从他裸露的皮肤上沾过,脖颈、锁骨、胳膊、手指。   “哪里碰过他?”   “这里、这里,还是这里?”   江颐钧笑眯眯地问,语气里听不出任何的威胁,却让人胆战心惊。   刀尖的锋利使得游走过的每一处肌肤都留下了长长的血色划痕,斑斑驳驳,像皮肤四周渗透开来。   “江颐钧!”季常咬着牙倒吸冷气,“你他妈不会就为了那个姓吴的二流货色做有违法律的事情吧?!!!”   “法律。”江颐钧停手了,收回了匕首,“你还知道法律两个字。”他轻笑了一声。   言罢,他站直身体,揉了揉干脆利落的头发,说:“这人太聒噪了,先前准备的东西呢。”   一桶冰块。   江颐钧扬了扬下巴,重新坐了下来。   “你干什么?”季常惊恐万分,可想说的话还没说完,就已经被走上前的其中一人掰开了嘴巴,只能发出哼哼呜呜的响声。   另一人从冰桶里一块又一块的拿出冰块,一个接一个的塞进他的嘴里,直到季常的嘴无法塞满之后,又迅速用胶布给他的嘴贴上了。   冰块燃烧着脆弱的口腔内壁。   季常面色狰狞,直冒冷汗,又摇又晃,像是要把胶布给晃掉,再吐掉一口的冰块。   “季常,”江颐钧说,“做事前要想想后果。你该的。”   江颐钧拍了拍手,把匕首丢在地上,眉眼挂着笑意:“人命呢留着。不过我看这双腿倒是可以折了,别的怎么做,不用我交代了吧。”   江颐钧到季常耳边,问:“没被人操过吧?”   季常瞪大了眼睛:“唔!呜呜——,唔。”   江颐钧径直错过他,走向了工厂的大门,身后传来噼里啪啦的声响,他头也没回,背着光的脸上已经不见笑意。   他在门口点燃一支烟,不知何时,郊外的此刻已经灌下了雨。   并且有越下越大的意味。   江颐钧望着漆黑的夜色,他在想,那天的雨是不是也跟今天的一样大,每一颗打在鼓面上都能奏出响彻云霄的鼓声。   吴嘉荣是不是盼着自己能拯救他;吴嘉荣是不是在大雨里把心碎了一地,那破碎的心却又被自己碾了又碾;吴嘉荣是不是很痛,难怪他倒希望着自己那天没有救下他。   迟来的、共通的痛苦,在潮湿的雨水里洇满了江颐钧的身躯。   江颐钧向来以为自己能给到吴嘉荣最好,方方面面,如今想来,他却从没问过一句:“嘉嘉,你想要什么?”吴嘉荣要的爱,似乎不全是他以为的爱。   最后季常浑身狼狈不堪地被仍在雨水里,血水和污水溶了一地。   季常这事没过两天,江颐钧派去寻找聪聪的人来信,说是找着人了。   聪聪还活着,没有死。   被一个叫做王深的放牛人给藏了起来。   江颐钧得知消息的下一刻,就要来了地址,驱车赶往。   也是同时,季家的一个电话打到了江自省那儿去,哭天抢地,要讨个说法。   讨不来说法,就要法庭见。   江自省挂断电话,阴沉着脸捏了捏太阳穴,庄婉婷身姿娉婷地走了进来,笑里勾着风情以及藏不住的喜悦。   她趴在沙发椅上,撒娇似的朝江自省说:“自省,婚纱我定了几套,你今儿有空陪我去看看吗?”   江自省收了不悦的神情,微笑着回答:“好。”   庄婉婷愈发高兴了,眉梢上都像停留着报喜的喜鹊。   等了这么多年,她终于要嫁给江自省了,要成为江自省名义与实际上的妻子了。 第41章   王深长得很高大,由于常年暴晒阳光,落了一身古铜色的皮肤,眉目浓密,见了外人总能即刻长出刺来,谨慎得紧,尤其一双深邃的眼睛,睁得老大、老圆,像是要把这个站在自己面前穿戴得体的青年给盯出个窟窿来。   聪聪就躲在王深的背后,被王深用一只手反向护着,一星半点儿身影都没露出来,只能堪堪瞧见浅灰色的衣服料子。   江颐钧耐心地说明了来意,拿出了寻人启事,以及从吴嘉荣母亲那儿取来的为数不多的全家福。   全家福照片上的聪聪大约才二十出头,那年正是吴嘉荣考上大学,要背井离乡之时,为了给家里人留个念想,匆匆照下了一张。   十八岁的吴嘉荣站得板板正正,留着又短又干脆的短寸头,将整张清淡的脸都裸露了出来,他的眼睛弯成两道月牙,唇角翘得高且深,笑容里带着快乐和腼腆,大抵是面对照相机镜头时的不适,但这点不适没有减淡吴嘉荣半点的快乐。   原来也有那么一瞬间,吴嘉荣可以笑得这么漂亮。   江颐钧敛着眼睛,视线从照片上停滞几秒,继而递给了王深。   聪聪露出半张脸来,她拉着王深的胳膊,指着照片上的吴嘉荣,说:“嘉嘉!嘉嘉。”   王深不是有意要藏起聪聪的。   那天天未明,他照例起来准备赶牛去山里,却见到蜷缩在门口昏睡的聪聪。   全身冰冷,仿佛只剩着一口气,照料了好长一段日子,她才逐渐恢复健康来。   聪聪非常怕生,谁都不肯见,连门也不敢出,问她话来,她总是答非所问的重复着“嘉嘉”两个字。   等二人熟络起来,王深才从聪聪口中拼凑了一些词句。   坏人。要把我抓走。关起来。小黑屋。   疼。   聪聪说疼的时候,好像真的特别疼,一提到疼这个字眼,她的眼泪就会不断的往下掉。   王深再也不敢问了,放牛时带她一块儿去,聪聪很乖,围着他跑,不会跑远,偶尔捡着漂亮的石子、小花、昆虫,都要一个劲儿地塞到他手里来。   有一天,聪聪捡到了一只蝴蝶,她收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放进口袋。   王深见着了,问她:“蝴蝶,不给我吗?”   聪聪朝他笑,但又摇摇头:“下次。给你,这个!要给嘉嘉。”   王深看着辽阔的蓝天、白云,嘴里叼着狗尾巴草,想着,嘉嘉是谁,能让她这样惦念。   终于今天有人回答他这个困惑他已久的问题了。   “是她的弟弟。”江颐钧说着,微微抿了抿唇:“吴嘉荣。”   “那他怎么不来。”王深问。   江颐钧看着他,笑了笑:“很快就会来的。”   难得的是,在江颐钧的语气里似乎能够捕捉一丝的不确定性,他无法确定这个“很快”是多快、多久。   江颐钧对聪聪说:“聪聪,跟我回家吧。”   聪聪只盯着他看,手紧紧攥着王深的衣服,王深回过头去看她,又问了一遍:“聪聪,你要跟他回家吗?”   聪聪咬着唇,眼泪往下掉,她摇摇头,哭声哽咽在喉咙里:“我要嘉嘉。”   王深叹了口气,擦了擦她的眼泪,这才对江颐钧说道:“让她的弟弟亲自来吧。”   江颐钧没法强行把人带走,王深必然是不肯的,同时,江颐钧也怕伤害到聪聪。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开始害怕,从吴嘉荣离开的那一刻起吗?江颐钧不得而知,但聪聪还活着的消息,他想要第一时间告诉吴嘉荣,想看到吴嘉荣漂亮的笑容。   江颐钧托当地人多照料王深和聪聪,每周还会寄去一笔钱给聪聪用,王深起先是拒绝的,江颐钧说那钱是给聪聪补养身体的,只是叫他收着罢了,王深这才别扭的收下。   天色渐黑,夜幕从远处慢慢匍匐而来,拢住了大半个天空。   黑色,密不透风,被风携进了车窗,停留在江颐钧的眉梢上。   江颐钧回到别墅时,江自省已经在那儿不知等候多时了,张姨立在一旁,微微抬眉,略显担忧地看着江颐钧,江颐钧朝她笑笑,没有多言。   江自省坐在沙发上,没有抬头,手指摩挲着骨节,气氛很压抑。   二人放任沉默肆意了一会儿。   半晌,江自省开口问道:“江颐钧,你干了什么好事。”   江颐钧笑了,说:“确实是件好事。”   “你还有心思笑。”江自省凝着脸看他,“季衡说要把你送进局子。”   江颐钧没有觉得意外:“巧了,我也想把季常送进局子。”   “江颐钧,你真不怕?”   “你会么?”江颐钧反问,“你会让我丢你的脸么?”   他倒是十分笃定江自省会为了保全颜面,私底下同季家做个交易私了,可即便如此,江颐钧也没打算真就放过季常。   他说想把季常送进局子,不是随便说说,而是真要这么做。   “季常爱吃花酒,没少沾邪门歪道,”江颐钧说,“我要让他进去。   他必须得进去。”   “为了这个人?”江自省从一侧拿起一份文件丢在茶几上,散乱的文件纸张上印着吴嘉荣的单寸照。   江颐钧微眯起了眼睛,他不说话,以沉默作肯定回答。   江自省了然,面色愈发难看了起来:“你跟你妈一样。”   “都是疯子。”   江自省咬牙切齿地说道。 第42章   上大学时,教授曾提及过“白熊理论”,当你越告诉自己不要去想“白熊”,“白熊”的形象反而会在你脑子里愈发清晰、深刻。   乃至于吴嘉荣一遍又一遍想要忘掉与雨天相关的回忆,那些回忆固执地一遍又一遍回放重播,画面清楚到仿佛正在眼前上映。   雨天的痛苦和挣扎,江颐钧的背影和身躯,都已经刻在了吴嘉荣的神经记忆里,没法剔除。   导致很长一段时间的夜里都无法好眠,极度缺乏睡眠、疲惫至极的吴嘉荣,根本没有再多的精力去教导平梁村的孩子学习。   甚至每当他站在孩子面前,看着手上泛黄的课本,他都会频频走神。   吴嘉荣更没法对孩子们说,知识能改变命运,学习能拯救人生。   因为曾经的他也是这样坚定不移的信任着,可到头来,他的命运和人生不仅没有得到拯救,反而坠入了前所未有的低谷。   好在小暑来临之际,平梁村终于招到了位新老师,是个刚从大学出来的年轻人。   长得眉清目秀、人畜无害,笑起来露一口白牙,是个热心肠子,叫林霁明。   林霁明往讲台桌上一站,颇有老师的风范,他拿着课本教孩子们念古诗词,抑扬顿挫,音拖得很长,末了,他还要一字一句给孩子们解释诗词的意思。   蔫儿热的天,教室顶上只有一盏金属色的转扇,风力很小。   林霁明和孩子们的汗齐齐掉,像是要把教室给淹没了。   吴嘉荣站在后门,微倚着墙,侧耳听着。   林霁明转过身,用白色粉笔一笔一划在黑板上写:“知识是人类进步的阶梯”。   他对孩子们说:“知识能够改变命运,所以你们得好好读书,以后才会有出息,赚大钱,给平梁村争光,知道了吗?”   孩子们异口同声地回答:“知——道——了——!”   吴嘉荣偏过头去,看着硕大而刺眼的太阳,他想起自己年少的老师也说过这样的话。   “嘉荣啊,你是个好孩子,读书也用功,非常有上进心,以后你一定会很有出息的。”   他年幼无知,信以为真,为此拼搏半生。   吴嘉荣迈开步子,踱了出去,虽然有了新老师承担了他的工作,但村长见他无处可去,便留他下来帮衬着村事务,算算账、解决解决街坊邻里的矛盾,是份闲差事,因而也拿不到几分钱,不过吴嘉荣并不在意钱不钱的问题了。   路边的大音响像马蜂窝似的发出震耳欲聋的嗡嗡声,五六人围在一块儿,拍打着大音响硕大的脑袋,闷哼几声,终于见得里头传来几阵电流噪音,刺啦刺啦飘出几句断断续续的音乐歌词。   “还不灵?”   “踹一脚就好了!”   哐得踹了一脚。   大音响果然灵了。   唱着朴树的《new boy》。   吴嘉荣停在人群外围,听了最后一句:“OH MY INTERNATIONAL COOL PLAY BOY”。   紧接着大音响的音乐切到了下一首,《你怎么舍得我难过》。   那是80年代末在大陆红极一时的歌,放在十年后的今天,似乎已经缺少了很大一波听众。   然而在遥远的平梁里,仍有人听得入迷。   “嘉荣!你在这儿呢,我正找你,前周你让做新衣服,我给你做好了,什么时候来拿?”裁缝店的老板娘拍了拍他的肩膀,问道。   吴嘉荣恍然回神,朝她笑笑:“现在吧。”   “走着呗,”老板娘说。   那是件走线极其漂亮的衬衣,版型端正,略微宽松,穿在身上很舒适。   当吴嘉荣准备开口询问价格时,就被老板娘给赶跑了。   吴嘉荣哭笑不得,只得乖乖地收下。   傍晚时分,林霁明从学校回来,手里又拎着好些饭菜、水果。   吴嘉荣已经习以为常了,尽管他们的吃喝由村长包着,但每回林霁明从学校路上经过街坊时,平梁人仍会塞上一些东西来。   这些都是没法拒绝的。   林霁明提了提东西,朝他无奈地笑了笑。   吴嘉荣从屋子搬出桌椅,摆在外头,拎出两张凳子,把饭菜摆上,又是摆了满满一桌。   林霁明说:“迟早得胖。”   吴嘉荣坐了下来:“吃饭吧。”   夏日的晚风是湿热的。   林霁明回了声“好嘞”,也坐了下来,他问:“今天你怎么来学校探班了,我以为你不喜欢来学校。”   “顺路。”   “这哪儿顺路。”林霁明说,“你要顺到哪里去。”   “闭嘴,吃饭。”吴嘉荣看他一眼,“你打算在平梁呆多久?”   林霁明不说话,眨巴着眼看他。   吴嘉荣叹气:“说话。”   “你问这个干嘛?你要走啦?”林霁明夹起一口鱼肉:“我琢磨村长和孩子们都舍不得你走。”   “我是问你。”   林霁明顿了顿,思索半晌:“不知道。我背着我父母偷跑出来的,指不定哪天就给捉回去了。”   吴嘉荣只是担心林霁明哪天走了,他又得被村长抓回学校给孩子们上课。   “不过这儿挺好的,我还挺喜欢的,”林霁明说,“能多呆多久是多久。你呢?吴嘉荣,你一直没告诉我你为什么跑这儿来。——难道你跟我一样也是偷跑来的?“吴嘉荣微微眯起了眼睛,低声说:”算是吧。”   算是吧。   不过眼下应该不能再是“算是”了。   江颐钧兴许早就已经把他抛之脑后了。   等入了夜,蝉鸣阵阵。   吴嘉荣辗转反侧仍是无法入睡。   他支起身体,打开了床头昏黄的小台灯,从枕头底下摸出一张照片来。   那是他和江颐钧的合影。   始终被吴嘉荣贴身携带着。   吴嘉荣深知自己的矛盾之处,既想抛下过往的一切重新生活,又无法在真正意义上做出割舍。   他穿好衣服,将照片揣进口袋,走出了屋子,沿着寂静无声的青石板路漫无目的地走着。   月色把草丛、树叶上的露水照得荧荧发光,像一盏又一盏明灯。   吴嘉荣绕过路,走进两道墙壁的罅隙间。   那里有一条倾斜、破碎的石子台阶,台阶两侧长满苔藓。   平梁也是长满苔藓的,湿漉漉的,但这里的苔藓柔软又温柔,不是吴嘉荣记忆中那坚硬且冰冷的姿态。   他借着月光走下台阶,那里有一条河,清晨会有人在这儿涮洗衣物。   吴嘉荣坐在倒数第二阶上,稍稍伸直腿就能潜进河水里。   河水很静谧,泛着微不可见的波澜,在月色里成了柔软的绸缎。   他取出那张照片,又看了许久。   关于江颐钧的眉眼。   只此一眼。以后就不看了。   吴嘉荣咬了咬唇,手指微微用力,把照片撕了个粉碎,洒在了河面上,折射出奇异的光,继而消失在暗处。   他没想过自己哪一天会再和江颐钧重逢。   更没想过重逢发生在平梁的初冬。   初冬时,他写了封信,寄给母亲的。   “母亲:   展信佳。   近来一切皆好。身体健康,无忧无灾。   不必担忧。   祝   平安。   嘉荣   2008.11.17”   这封信同他半年多以来积攒的钱一块儿寄了过去。 第43章   江颐钧去看过林澜芝。   他在母亲的墓碑前沉默不语,直至落日西沉,他才敛起眼睛转身离去,被风吹飘起来的衣角,就像林澜芝跳楼那天穿得裙子一样。   江颐钧所要做的不是原谅自己,而是去原谅母亲,哪怕只是一丁点的共情,兴许林澜芝如鬼魅的影子就再不会缠着他。   林澜芝想要的爱是真心实意的爱,但林澜芝过于偏执,把自己逼上了绝路。   江颐钧明白,如果他这一次无法找回吴嘉荣,他的人生就失去了最重要的乘客。   你看。在吴嘉荣离开后,连风都消淡了颜色。   江颐钧联系过张敛、找过所有同吴嘉荣有微弱联系的人,他这才知道,吴嘉荣真正辞职的原因。   这无疑又让他窒息了一分。   等到了10月8日,寒露,江自省和庄婉婷举行了婚礼。   这下,庄婉婷真真成了江太太,眉眼含情,处处流露着喜悦,不停地跟宾客敬酒,喝了个微醺。   江颐钧来走了过场,准备离开时,却被庄婉婷给喊住了。   庄婉婷醉着眼睛看他,问:“你真喜欢男人?”   江颐钧顿了顿足,偏过身,答非所问:“你很高兴。”   “你结婚的时候,也会这么高兴。”   “借你吉言。”江颐钧弯着眼睛,笑得不冷不淡。   “江颐钧,你知道,这么多年来,我为什么一次都没想过要给你爸生个孩子么?”庄婉婷的眼睛水盈盈的,流着光,江颐钧没有回答,她不在意,她只管说着:“我以为自省不喜欢孩子。再者,有你给江家传宗接代,倒不必我做什么了。是不是?”   “可是眼下,不一样了,颐钧。”庄婉婷伸手抓住江颐钧的手,指尖捻在他的脉搏上:“这是自省的血脉,江家是自省花了大半辈子扛起的,总得传下去是不是?”   江颐钧蹙了蹙眉,缩回了手,问:“你想说什么?”   庄婉婷眯着眼睛笑:“我改变主意了,我要给自省生个孩子。”   “随你。”   庄婉婷像是料到了江颐钧会这样回答,没有诧异也没有疑惑,她知道江颐钧并不在乎这些:“你爸他,这几年身体不大好——上回你倒是高兴了,把那季常送进了局子——外头传成什么样,你又不是不知道。自省气急攻心,差些要出事——。”   江颐钧听得有些厌烦,抬了抬眉,漫不经心地问:“你真的爱他?”   “每个人都要这样问我。”   “说爱,没人信;说不爱,违了心。其实旁人怎样认为,我从不大在意。总归我要爱的人,不是那些旁人。”   “为什么我不能真的爱他?为什么我一定是图他的钱财?”庄婉婷说着眼泪直直往下掉,妆花了一脸。   江自省太好了,哪哪都好。庄婉婷曾一度认为自己配不上他。   毋庸置疑的是,江自省温柔体贴,富有学识,儒雅理性。   兴许当年的林澜芝就是因此而爱得一发不可收拾,只不过用错了法子,让江自省打心底的生出厌恶,连带着从未把自己好的一面展现给江颐钧。   江颐钧走了出去,静立在路边,车水马龙,人来人往。   每一个人都像吴嘉荣,然而每一个人都不是吴嘉荣。   吴嘉荣像朵云,软绵绵的,却能堵住天空的漏洞。   也堵进了江颐钧的心里。   立冬过后、小雪前夕。   江颐钧拦截到了一个寄往吴嘉荣母亲手里的包裹。   包裹里是一封信,一些钱。   信纸上似乎仍沾着吴嘉荣的温度,江颐钧捏在手中,摩挲了许久,当晚定了机票,飞往贵州凯里。   远在平梁的吴嘉荣仍未察觉这个他以为不会再寻找自己的青年将飞跃山河抵达他的面前。   吴嘉荣怕冷,早早就换上了厚衣服,一旦入了冬,整个人都变得迟钝很多。   他窝在摇椅上,摇摇晃晃地晒着冬日的太阳,卷着微寒的冷风,让他猝不及防地打了个喷嚏。   在屋里备课的林霁明耳朵尖得要死,噼里啪啦跑了出来,探着一颗脑袋,问:“吴嘉荣,你感冒了?”   吴嘉荣吸吸鼻子,舒服地摇了摇椅子:“...没有,刚起风了。”   “我去村长那儿给你拿点药!”林霁明裹上外套提脚往外跑。   吴嘉荣慢悠悠回过神来,朝着林霁明快要消失的背影喊道:“...你教案备完了?!”   林霁明没回答他,只招了招手。   吴嘉荣算是明白了,林霁明不过是借口跑去偷懒罢了,先前还千叮咛万嘱咐叫他督促,这跑得跟风似的,谁督促得上呢。   吴嘉荣微微侧了侧身子,往摇椅里蜷深了几分,半张浅白的脸埋在衣服领子里,裸露出的耳朵被风吹得稍稍泛红。   他闭着眼睛,身体随着摇椅缓慢的频率,一摇、一晃。   岁月都被揉碎在这蹒跚的节奏里。   在平梁,仿佛时间是被按下了缓慢键,以一种具象的、可触摸的姿态漂浮在空气、屋舍中。   风尘仆仆的江颐钧就这样出现了。   隔着他一米不到的距离。   江颐钧那双深黑的眼睛变成了柔情的春水,在看到蜷缩着的吴嘉荣的那一瞬间,他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温柔、放松了起来。   半年多以来所积攒的思念、愧疚与爱意,在此时此刻只化了一个词:   “——嘉嘉。”   在那一瞬间,吴嘉荣忽的睁开了眼睛,他看着站在面前的江颐钧,心跳停滞了几拍,紧接着,没有缘由的、莫名其妙的,吴嘉荣几乎想要流下眼泪,藏在袖子的青白手指用力地蜷着,指甲盖嵌进掌心肉里,像是要生生挖出一块来。   江颐钧流露着笑容。缱绻而真实的笑容。   江颐钧说:   “我来接你回家了。”   吴嘉荣宕机了。摇椅仍在不停地、缓慢地摇晃。   青年似乎又高了一分。   似乎又成熟了一分。   又似乎仍然是他记忆里的样子。   那些堪堪关上阀门的记忆,在此刻如泄洪般奔腾而出,把吴嘉荣给淹没。   吴嘉荣敛起眼睛,强迫自己不去看江颐钧那张脸,他用力地咬着唇,几乎是颤抖着声音:“......江颐钧。”   他花了好大的力气,让自己的眼泪不掉下来,也花了好大的力气,重新提起“江颐钧”这个名字,他还要花好大、好大的力气,对江颐钧说:“我没有家。......你走吧。” 第44章   江颐钧微微偏了偏头,双眉稍蹙,看不出他的情绪来,冬日的寒风从二人的间隙之中快速溜过,江颐钧弯起眼睛,像是无可奈何似地轻声说道:“好,嘉嘉不想回家,那就不回家。”   “我留下来陪你。”   吴嘉荣听到这句话,从摇椅里支起了身体,藏在衣领中的半张脸裸露了出来,他抿着略显干燥的唇,双眼仍保留着夏季的湿漉,不可置信地望着江颐钧。   江颐钧要什么,江颐钧在想什么?吴嘉荣真的搞不明白了。   “......为什么?”吴嘉荣恍恍惚惚地、迟钝地问他。   “嘉嘉,你过来,来听听。”   吴嘉荣不肯动,他凝固在摇椅上,直愣愣地盯着江颐钧。   江颐钧只好走到他的跟前,微弯着腰,伸手揽过吴嘉荣毛绒绒的脑袋,动作很轻、很小心翼翼,像是揽着易碎的珍品,他让吴嘉荣的耳朵贴在自己的胸口上,敞开的大衣掩了吴嘉荣的半张脸。   吴嘉荣错愕地忘记了动作,仍如过去那样,随他摆布。   吴嘉荣听到了江颐钧的心跳声。   一下又一下。   与自己的心跳处在了同一频率,仿佛成为了同一颗心脏。   令吴嘉荣没有想到的是,他听见江颐钧说:“嘉嘉,我爱你。”   这三个字像一记重击,砸得吴嘉荣头晕目眩。   他曾经乞求过江颐钧的爱,可那是曾经的他,他早就决定往前走,抛下过去了啊。   为什么江颐钧还要这样出现,对他说出这样的话?   于吴嘉荣而言,这是另一种折磨。   江颐钧垂着眼,吴嘉荣柔软的触感抵达他的指尖,他真挚而诚恳地说:“不是怜悯的、同情的、虚情假意的爱,是切肤的、贯穿血液的爱。”   “我知道的太迟了,我的心上铸造的铜墙崩塌得太晚了,以至于把你弄丢了。人生还很长,我能把所有都给你。以后换作我来成为你的傀儡,你想要什么,到我这儿来通通拿去吧。”   “嘉嘉,这是我给你的承诺。我说出的承诺,从不会食言。”   吴嘉荣别过脸去,埋进江颐钧的怀里,嗅到江颐钧身上那令人甘之如饴的味道,他都快要忘掉江颐钧的温度、江颐钧的身影、江颐钧的眉眼了。   他小声地啜泣,瘦削的身体在肥肿的外套里不停地颤抖,他又变成了那艘身处暴风雨的小破船。   如今,他像是丧失了分辨真假的能力,在江颐钧说出这些话的瞬间里,他不明真假,却渴望着伸出手去抓住。   吴嘉荣知道自己应该、必须断掉这样的念头。   他不能再和江颐钧有任何瓜葛。   他不想自己再受到伤害,再陷入卑微的处境。   吴嘉荣咬着唇,眼泪仍是一颗又一颗的掉。   江颐钧抚着他柔软的头发,心疼又爱怜地说:“别哭,嘉嘉,别哭了。”   在他的话音刚落,吴嘉荣一把推开了他,双手掩着面,眼泪从指缝里溢了出来,冰冰凉凉的。   “江颐钧......你别再害我了......”吴嘉荣哽咽着、泣不成声地说道,“别再毁掉我了......你根本,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知道!”   他松开手,红着一双湿漉漉的眼睛,极力做出凶神恶煞地模样:“什么狗屁承诺!我要你的承诺做什么?你的承诺能改变什么?......你告诉我?现在一句承诺,一句我爱你,就能够抵消......抵消一切吗?”   不能。   江颐钧知道不能。   “.....你问我想要什么?”吴嘉荣惨白着脸,艰难的从嘴中吐露出最伤人的话:“我想你从我生活里消失,可以吗?......你的承诺,作数吗?”   江颐钧沉默了半晌,搓了搓冻红的手,伸进了口袋:“作数。”   正当此时,林霁明跟风似的从外面跑着撞开了院子摇摇欲坠的木门,大吼道:“吴嘉荣!出大......”他一抬头,对上了偏过脸来看他的江颐钧,起风的脚登时止住,扬起一阵灰尘,音量忽的下降:“......出大事了。”   林霁明觉得自己来得不是时候。   尤其是看见江颐钧出现在这儿时,林霁明脑袋嗡得一声响。   林霁明眨巴着眼,干巴巴地问向江颐钧:“你怎么在这儿——?”他又偏过头去看湿漉漉的吴嘉荣:“你们——认识?”   吴嘉荣从摇椅上下来,站了起来,稍耸着肩膀,把脸重新埋在衣领里,他摇摇头说:“不认识。我困了。”折身回了屋,顺带还把门给锁上了。   江颐钧说,作数。   那他的意思应该就是会离开吧?吴嘉荣这样问自己。   可他又觉得空落落的,晃了晃脑袋,脱掉外套缩进了被褥里,避而不闻门外事。   “出什么大事了。”江颐钧问他。   “不关你的事。”林霁明回他。   “不关谁的事?”   林霁明的衣领子被人从后边拎了起来。   “你这才跑出去多久,就晒成了小黑猴子。”   林霁明的耳根子一下就熟透了。 第45章   林沉君镜片后的眼睛眯成了一道优雅的弧度,他抬手拎了拎林霁明的衣领:“嗯,倒是胖了不少。”话虽这么说,可实际上他压根没把林霁明给提起来,不过是信口胡诌的。   林霁明做贼心虚似的:“......爸爸。好巧。”   “巧极了。”   这就是林霁明说的“出大事儿”。   他从村长家拿完药出来,大老远就瞧见青石板路的尽头走来一个熟悉的身影,给他吓个不清,撒腿就跑了。   林霁明先前同吴嘉荣说过,自己是背着父母偷跑出来的。   他没有撒谎,他确实是离家出走,不过不是背着父母,而是背着他的养父。   林霁明觉得林沉君一定往他身上装了追踪器。   不然这才几个月呀?就被他给找着了。   江颐钧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冷不丁地喊了一声:“小舅。好久不见。”   林沉君这才把目光从这小黑猴子上转移到站在摇椅前的江颐钧,“啊。”林沉君沉思了半秒,“是颐钧呀。”   “看来您已经把我给忘了。”   林沉君倒也没藏着掖着:“上次见多少年前了?”   江颐钧回道:“十二年前了。”   “十二年前啦,”林沉君抬了抬眼镜,“林澜芝死的那年。十二年可不是个小数字,颐钧莫要怪舅舅忘性大呀。”   江颐钧礼貌性地笑笑,林沉君也同他笑笑。   林霁明夹在二人中间,浑身不舒服,他挣脱开林沉君的手,说:“你们叙旧,我朋友病了,我得给他送药去。”   江颐钧皱了皱眉,见林霁明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打开了吴嘉荣的房门,跻身进去,探出一颗脑袋,对着林沉君做了个鬼脸,“啪”一声,把房门又给锁上了。   江颐钧有些不悦。   不悦的点在于林霁明有着吴嘉荣房门的钥匙。   “你怎么来这了。”林沉君问。   “找人。”   “好巧。”   “嗯。”   “找着了吗?”   “嗯。屋里。”江颐钧偏过头看去。   “好巧。”   林沉君是林澜芝同父异母的小弟,林澜芝嫁给江自省那一年,林沉君才不过十岁出头。   江颐钧第一次见到他时,是在林澜芝的葬礼上。   那年,林沉君二十七八,搂着自己病弱的妻子,携着年仅十一二岁的林霁明。   屋里没有掌灯,只有窗外阴冷的光透进来,吴嘉荣蜷缩在床上。   林霁明低声问他:“身体不舒服吗?”   吴嘉荣哼唧着摇了摇头。   林霁明上前,用手背贴了贴吴嘉荣的额头,微烫:“好像是生病了。”   他借着微弱的光走到桌前,从热水壶里倒了杯水出来,扣出几颗药,拉过椅子,坐到吴嘉荣的床边。   “先吃点药看看。”   吴嘉荣倒也听话,乖乖地坐了起来,接过林霁明手里的药和水。   “等——。”林霁明刚想说水烫,凉一凉,却见得吴嘉荣已经一股脑吞了下去,“哎呀!”   吴嘉荣烫得整张脸拧巴在了一块儿。   “你这是怎么了呀?”林霁明见着这样失魂落魄的吴嘉荣,总觉得和平日里不大一样,“也不怕烫哑了自己。”   吴嘉荣张了张嘴,含糊不清地问:“......江颐钧,还在外面么?”   “在吧。”林霁明说,“我爸也在外面。吴嘉荣,我可能要被他捉回去了。”   吴嘉荣缓慢地眨了眨眼,他像一团毛线球似的,神经虬结在一块儿,“你要走了?”   第二天一大早,林霁明果不其然被林沉君拎走了,林沉君还同吴嘉荣道谢,谢他近几个月的照料。   吴嘉荣心不在焉地笑笑,说没有的事,他还承了林霁明许多照顾。   吴嘉荣的目光浮散,没有捕捉到江颐钧的身影,浅浅叹了一口气。   林沉君倒是眯起了眼睛,说:“江颐钧去村长那儿了。”   吴嘉荣愣了愣。   目送着林霁明和林沉君消失在青石板路的尽头。   平梁村的孩子们就这样失去了一位热情开朗的老师。吴嘉荣不禁有些担忧起来。   不过等到了午后,他才发觉自己的担忧是多余的。   江颐钧搬进了林霁明先前住的屋子——在吴嘉荣的隔壁。   江颐钧逆着光朝他露出漂亮的笑容,说:“以后,我是平梁村的新老师了。请多关照。”   吴嘉荣蹙着眉,咬牙切齿:“江颐钧,你说话不算话!”   江颐钧挑着眉梢,唇角的笑意像漩涡一样又深又迷人,却要做出无可奈何地神色:“孩子们不能没有老师教课。”   吴嘉荣心知自己没有法子,哪怕自己抢了江颐钧这“老师”的位置,江颐钧必然还会以别的借口留下。   但不可否认的是,在他听到江颐钧说要留下时,他的心底的的确确地升起了那么一丁点的希冀。   这丁点的希冀,倘若有温暖的阳光、湿漉的甘霖照料,必然会遮天蔽日。   潘多拉魔盒里藏匿许久的宝贝偷跑了出来。 第46章   这儿的夜晚冷,北风呼啸声大,湿气从墙角蔓延到床板,吴嘉荣给热水袋灌上热水,揣在怀里窝进了被褥里。   一会儿暖暖脚,一会儿暖暖肚子,暖了肚子、脚又凉了,暖了脚、肚子又降温,折腾半宿,热水袋的热气就被消耗光了。   吴嘉荣索性蜷成一团,膝盖堪堪要顶着小腹,半梦半醒间,房门又被敲醒了。   吴嘉荣睁了睁眼,门又敲了敲,他这才伸伸手,拿起挂在一边的棉服,裹了起来,下了床去开门。   门口站着的是抱着被子和枕头的江颐钧。   江颐钧的阴影覆在他身上,逆着月色,什么也看不清,唯一能感知的是在外头呼啸的夜风。   吴嘉荣蹙了蹙眉,微抿干燥的唇,说:“怎么了?”   “夜里冷,我睡不着。”   吴嘉荣看着他:“我去给你烧壶热水,装个热水袋给你。”   说着他就要折身去烧热水,江颐钧腾着的手拉住了他:“那不管用。”   “那你想怎么样。”   “我要跟你一起睡,”江颐钧弯了弯眼睛,末了添了句:“我什么也不做。”   “......”吴嘉荣赧然,好在漆黑遮掩了他的神情。   还未等他开口答复,江颐钧已经侧着身子挤了进来,顺带关上了门,窜进了吴嘉荣的床上,摆好枕头、摊好被子,笔笔直直地躺下了。   吴嘉荣站着不动。   江颐钧躺着不动。   “别站着了。”江颐钧哑着嗓子,“会生病的。嘉嘉,我不会碰你。”   “......”吴嘉荣耳尖冒红,“我没问你这个。”   吴嘉荣不想让江颐钧觉得自己怕他,硬着头皮脱了外套,扒拉着上床,要跨过江颐钧躺进里侧时,江颐钧的腿动了动,把吴嘉荣给绊倒了,吴嘉荣哪里能料得到,脚下一滑,啪一下就摔在了江颐钧的身上。   “嘉嘉...”江颐钧微眯着眼睛,“你要压死我了...。”   吴嘉荣僵硬的身体连忙从江颐钧身上下去,翻进了里侧,缩进了被窝中,他紧面着墙,使得自己和江颐钧之间隔了些空落落的距离。   他好不容易累积的睡意,在这一刻被打散了,甚至在寂静无声的黑夜中,能听到自己铿锵有力的心跳,他捂着胸口,试图以此掩埋心跳声,不至于让江颐钧发现。   江颐钧侧着身子,将脑袋挨近、压低,堪堪要触碰到吴嘉荣蜷起的脊梁,鼻尖溢着吴嘉荣的气息,这个他许久没有拥抱过的人近在眼前,江颐钧想要再靠近一些,但又忧心再次把人吓跑,于是只好忍着这样微妙的距离。   江颐钧适应老师的身份要比吴嘉荣快得许多,没过几日,吴嘉荣就很难在白天见到江颐钧的身影,哪怕是傍晚放学,江颐钧还要给孩子们批作业、备课,好像确实有种退出吴嘉荣的生活的意味,两人生活在同一块区域,交集却甚少。   除了夜晚时刻,江颐钧都会照例睡在吴嘉荣的床上,不过始终没有越界一分。   在孩子们的心里,如今小江老师成了他们喜爱程度top1的老师,远远超过了林霁明,倘若林霁明还在这儿,估计会气个半死。   孩子们喜欢他不无道理,小江老师对付小孩非常有一套,兴许是常年陪在江云秋身边的缘故,把小孩的性子拿捏得极稳,加之他长得好看且总是笑眼盈盈的,面对调皮捣蛋的孩子也不恼火,孩子们就更加受用了,上起他的课来愈发认真。   孩子们说,长大以后也要成为小江老师这样的人。   江颐钧摸摸他们的脑袋:“不能成为我这样的人啊。”他说。   他是怎样的人啊。自私的、伤害别人的人。   “你们要成为吴老师那样温柔的人。”   这天早上江颐钧走得匆忙,忘了带饭,等到中午时,吴嘉荣才迟迟发觉便当盒仍在厨房里,他伫立在那儿,思忖了很久,重新给便当加温了一遍,送去学校给江颐钧。   等吴嘉荣来到教室时,江颐钧已经伏在讲桌上睡着了。   江颐钧侧着脸,漂亮的双眉微微蹙着,睫毛遗留下浅浅的阴翳。   吴嘉荣小心翼翼地放下便当,他看着江颐钧的双眉,揣测着此时此刻的江颐钧正在做什么样的梦。   江颐钧也会做噩梦吗?他的噩梦里会是什么样子?江颐钧也有害怕的东西吗?也会因此而遭受困扰与痛苦吗?   吴嘉荣垂着眼,轻轻伸手,隔着薄薄的空气,像是要把江颐钧紧蹙的双眉给抚平。   忽的,他的手被抓住了,停滞在半空中,温热的触感透过他冰凉的手指抵达血液。   江颐钧睁开了那双又黑又深的眼睛,静静地、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吴嘉荣像是做了坏事被当场抓包的小孩,一下变得格外不知所措,连如何挣脱开江颐钧的手都给忘了。   “你怎么那么冷。”江颐钧问。   “......风......风大。”吴嘉荣赧然地缩了缩脖子,将手从江颐钧的掌心里抽了出来,蜷进了袖子里,“你忘带饭了。”   江颐钧看了看便当盒,说:“谢谢。”   这句“谢谢”让吴嘉荣极为不适。   说不上来,只是觉得浑身上下都不对劲。   “不客气。”吴嘉荣勉强的朝他笑了笑。   在回去的路上,吴嘉荣想了很久,那种不适感来自于“生疏”,“谢谢”这个词太生疏了,充满着距离感。   吴嘉荣懊恼自己的不争气,他要与江颐钧划分界限,要江颐钧不要进入他的生活,可真当两人以这种“生疏”的状态相处时,他又变得那样矛盾不堪。   他一时之间不知道这是在折磨自己还是在惩罚江颐钧。   亦或者两者都是。   吴嘉荣立在风中,对着冰冷的寒风,深深哈了一口气,乳白色的水汽扩散开来,像云一样浓稠。 第47章   几天前下了一场绵绵冬雨,再来几阵强劲的冬风,夏季时修补过的山体隐隐出现了滑落的迹象,傍晚有小孩路过时,被拳头大的石头砸到了脑袋,起了好大一个包。   好在小孩跑得快,迅速窜开了,斜峭的山体又零零散散地坠落一些破碎的石块和泥泞。   村长闻讯赶来,带上了吴嘉荣。   几人离着山体一米远,掌着伞,一时相顾无言。   村长愁得,双眉紧拧。   吴嘉荣看见绵雨下裸露的棕黄色岩壁,淌着泥泞的汁水,像是大山的伤口,正往外冒血,几棵孤零零的树斜着身躯扎在峭壁上,蜿蜒盘桓的树根凹凸不平地刻画出来,似乎只差临门一脚,这树就要随之脱落了。   “现在怎么办?会更严重吗?”吴嘉荣问。   村长摇了摇头:“我得回去打个电话,嘉荣,你通知村民们,近期走这条路绕开一些,别挨着山走。”   “好。”吴嘉荣心倒是悬了起来。   这是孩子们上下学的必经之路。   小路只能从长满杂草的泥地里走,那儿更加不安全,谁知下一脚踩到的是土地还是泥地,孩子们一不留神就能跌进去。   “至于孩子那边,在没得到解决之前,每天都按时先聚集孩子,由老师领着过去。孩子们玩性大,自己走不会抬头看的。”   “哎。”   村长在里屋打电话,吴嘉荣坐在堂前喝热水暖手,雾气糊了他一脸,他支着耳朵捕捉声音,斑斑驳驳的几个字眼,听不大清。   村长出来时叹着气,又显老了几分。   “不大好?”吴嘉荣问。   “一时半会儿没人手,那边问了,说不是大问题,偶尔掉几颗小石子是正常的。”   “就这么不管了吗?”吴嘉荣蹙了蹙眉。   “我明日去趟镇上,实在不行,只能我们自个儿叫人来修。”   吴嘉荣看了看村长,张张口,到最后什么也没说,只回了句“好”。   村子里的账目早就赤字了。   雨天本就令吴嘉荣精神萎靡,更别提出了这么一茬,夜里愈发无法入眠,总觉得心头压着什么,直喘不过气来。   等捱到后半夜,吴嘉荣这才小心翼翼地摸起身,静悄悄地披上棉服,出了门。   小雨彼时已经停了好一会儿,地面半湿不干,土壤的湿气混着冬风的凛冽,成了一种让人捉摸不透的味道。   吴嘉荣在睡不着的深夜,喜欢走到那条狭窄的石子梯,坐在那儿静静地看着河水。   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   但如果人沉在河流里,永远随河流流动,那不管几次都永远踏在同一条河流里。   而吴嘉荣则一直沉在河里。   江颐钧睡眠向来不大好,睡得浅,在吴嘉荣消失的这半年以来,他几乎没有安稳地睡过。   他倒不是真的怕冷。他暖和极了。   只是躺在吴嘉荣身边时,他好像才能有那么点放松。   以至于后半夜,江颐钧又惊醒了过来。   吴嘉荣不在身边,温度趋于寒风。   江颐钧冷不丁地坐了起来,莫名地心悸。   吴嘉荣会不会又像那天一样,什么东西也不带走,一声不吭地逃走了。   他沿着漆黑的夜色,在平梁村冰凉的青石板路上摸索着,试图在空气中收获一丝吴嘉荣的气息,以此找寻吴嘉荣的身影。   寂寥无声里传着他急匆匆的脚步。   月色让十二月冬变得更加冷淡。   江颐钧在两道斑驳墙壁间陡斜的石梯子上看见了吴嘉荣。   继而看见了一条闪着粼粼波光的河面。   吴嘉荣被裹在臃肿硕大的棉服之中,撑着下巴,凝固似的望着毫无波澜的河面,一动不动。   河水、吴嘉荣。这样的画面使得把他的记忆倒流拉回了那天。   那天站在桥梁上摇摇欲坠的吴嘉荣,以及底下潺潺流动的河流,急不可耐地准备着吞噬掉吴嘉荣的身躯。   回想起这些,瞬间打消了江颐钧心底微弱的安心。   江颐钧有些愠怒,嘶哑低沉的声音拨开了夜幕:“吴嘉荣!”   吴嘉荣闻声,呆愣愣地转过头来看他,月色描绘着江颐钧的轮廓,像是镀了一层温柔的光。   还未待吴嘉荣站起身来,江颐钧已经两步并做一步,踩着破碎的石子快步走了下来。   有些不大高兴地伸手拉起吴嘉荣的胳膊,吴嘉荣拧了拧眉,他被江颐钧直直拉回了青石板路上。   “江颐钧.....”大晚上不睡觉,你出来拽我做什么啊?吴嘉荣的话只说出了开头三个字,下一秒他就被江颐钧紧紧拥在了怀里。   衣服上攀附着冬日的温度,冰冰凉凉地贴在吴嘉荣的脸颊上,他的鼻息之间能闻到江颐钧的气息,他冒红的耳朵能听见江颐钧的心跳,这些一切与江颐钧相关的,在夜里都被放大、扩散,无孔不入地钻进吴嘉荣的肌肤之中。   江颐钧把他抱得好紧,要使他的骨头脱落,吴嘉荣听到他说:“我好害怕。”   “我以为你又不见了。我以为我又要再花半年、一年的时间去找你。”   吴嘉荣说不出话来。他所有的话都哽在喉咙中。   他的理智阻止着声带发出响动。   “我看见你靠近河水,总能想起那天你站在桥上的样子,总能想起你留给我的那封信。——你说你情愿我没有救下你,你让我当你死了。”   “嘉嘉,这一次换做我来求你好吗?”   “求求你,别再一声不响地离开我。”   江颐钧的声音很轻,像风。却又很重,像铅块,压在吴嘉荣的脊梁上。   吴嘉荣在他的怀抱里,想象着他的眼睛,又深又黑的眼睛啊,坠入了就无法逃离的深渊。   吴嘉荣闭了闭眼,慢吞吞地说:“我只是睡不着,出来透透气。”   “......你别害怕。”他蹙了蹙眉,轻轻地添上了一句。   这样一折腾,这个夜晚,吴嘉荣更别想睡着了。   等再躺下时,他盯着黑夜,像是要盯出个窟窿来,谁也猜不出他在想些什么。   清晨四五点的天仍是黑的,但依稀之中能听见有人家已活动开来,窸窸窣窣的声响,让吴嘉荣转了个身,侧着面向江颐钧。   吴嘉荣支起脸来,明明看不清江颐钧的脸,脑海中却能自动浮现。   他伏了伏脑袋,在江颐钧的唇角留了一个小小的吻。   吴嘉荣重新弯过腰,蜷成一团,闭上了眼睛。   江颐钧倒是睁开了眼,眨了眨,显得有些无辜,哪怕天色再黑也掩盖不住此刻他眼角、嘴角的喜悦。   接着,他伸手搂过吴嘉荣的腰,温柔地搂进自己的怀里,额头轻轻抵着吴嘉荣毛绒绒的头发。   “嘉嘉,不要偷亲我。”   吴嘉荣的耳尖和脸颊直冒热气,心底羞愧得要死。 第48章   林澜芝出现的少了。   只有很偶尔的时候会出现在江颐钧的梦里。   隔着薄薄的雾和雨,像一张纱质的帘子,把她模糊地隐在后边。   林澜芝穿着墨绿色的旗袍,微微侧着身子,乌黑柔顺的长发被细雨洗得湿润缠绵。   不靠近,也不消散,似乎不在那儿,又似乎总在那儿。   江颐钧慢慢地醒来,天色未明,吴嘉荣蜷成一团缩在他的身侧,他撑着脑袋转过身,听着吴嘉荣平静的呼吸,将他的情绪也给拉得平静了起来。   刚停没几天的冬雨,又淅淅沥沥地、小心翼翼地落入了平梁村。   江颐钧裹着外衣,站在屋舍檐下,这雨仿佛是梦里朦胧的帘子,在几米开外、半掩的门缝中透出点滴墨绿,被雨水晕染开来,蔓延到了江颐钧的鞋跟前,在他的脚底匍匐着,成了一团小小的、浓郁的污渍。   他迟钝地低头看着,缓慢地挪开了步子,轻轻地蹲了下来。   远处天际边微明的光坠在他的身躯上。   让人分辨不出真假的墨绿水渍,蠕动着、旋转着。   江颐钧深沉的眼睛失了焦点,半晌,他才张了张嘴,干涩地说道:   “林澜芝,别再来了。”   “我过得比你好很多。”   “我不是你那样的人,也不会成为你那样的人。”   “我不疯。”   “我在用真心爱人。”   吴嘉荣迷迷糊糊起床、穿衣,趿拉着棉拖鞋走到门口,听着门外的声响,他拉开一道缝,漏出脸来,看见江颐钧正蹲在那儿,吴嘉荣猛然醒神,眨了眨眼,这一瞬间,江颐钧给他的感觉和以往不同。   有一层灰灰溶溶的水雾濛在江颐钧的身体轮廓上。   “江颐钧,你在说什么...?”吴嘉荣揉了揉眼,软绵绵地问道。   江颐钧回过头,微仰着下巴看他,慢慢勾起笑意,深黑的眼睛被溶开,他回:“没说什么。”   “那你蹲这儿做什么?”   “在听雨。”江颐钧如是说道。   吴嘉荣扒拉着门的身体支了支,把脸藏进了阴影里:“时候不早了,该吃早饭,去接孩子们了。”   “听雨”这个词里藏着太多的记忆。   吴嘉荣听过的许多雨,都与江颐钧有关,都有江颐钧的身影。   吃完早餐、送走江颐钧之后,吴嘉荣又回去睡了个回笼觉,前几日染了点风寒,没好全,人总蔫了吧唧,困意十足,眼下他又软趴趴地睡下了,外头冬雨渐长,却怎么也飘不到吴嘉荣的耳朵里了。   这样的雨天,他似乎没有那么抵触,也没有那么畏惧了。   兴许是平梁村养好了他的伤口。   又兴许是江颐钧把他的伤口藏了起来。   吴淑盈要他快乐。   他正在慢慢的,一点一滴的,快乐起来。   他这回笼觉才睡了半个小时不到,就被跑来报信的小年轻给敲醒了。   “吴老师!”小年轻冒着雨来的,湿漉漉的。   “山体坍塌了!”   “......什么?”吴嘉荣拽着他的手臂问,“坍塌了?伤到人了没?”他偏过头去看挂在屋里的钟,显示距离江颐钧离开仅仅过了23分钟。   23分钟...。   吴嘉荣只觉得眼前本就阴暗的天更加不明晰了。   “压、压到了几个!正在......诶!”   小年轻的话还没说完,吴嘉荣已经撇开了他,冒进了雨里,一脚踏进泥泞中,溅起了千层浪花。   “吴老师!您跑慢点!雨天路滑啊吴老师!”   小年轻提脚追出去时,已见得吴嘉荣的身影没入了绵雨中。 第49章   人一旦拧巴起来,就容易把自己绕在里头,像是处于莫比乌斯环,怎么也走不出去。   这种拧巴需要一个契机,一个能够迅速把思维从中提取出来的切入点。   吴嘉荣这辈子都没跑得那么用力过,这样熟悉又狭窄的小路隐约变得又长又深,景色越朦胧越模糊,要叫人迷失。   要怎么样才能以光速抵达?要怎么样才能缩短距离?要怎么样才能第一眼见到江颐钧?   哪怕他再怎么想蒙蔽自己,再怎么想跟过去分裂的彻底,到头来,他还是怎么都没法放下江颐钧。   关于结局如何,关于未来如何,吴嘉荣不想去顾忌了。   他想每天都能见到江颐钧。   他想每天都跟江颐钧在一起。   这是他曾迫切渴望的爱啊。   山体崩塌了一大块,拦断了道路,地面滚满碎石子,淌着油黄色的泥泞,沿着斜面往下滴落。   七七八八的伞,熙熙攘攘的人群,黑色、黄色的雨衣,像一群蘑菇,长在湿漉的石块上。   有人在喊、有人在哭,有人拿远手机搜索信号。   吴嘉荣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冰凉的雨水被带入他温热的口腔里,被雨水模糊的视线在人群中寻找着江颐钧的身影。   说来也奇怪,他总能一眼就望见,撑着伞的江颐钧正背对着他站在闹哄哄的人群外围。   吴嘉荣支起身子,眨了眨眼,水滴溜进了他紧抿的唇,浑身倒是卸了力,挪了挪步子,朝人群喊了句:“...江颐钧!”声音不大,混在嘈杂的响动中,就成了蚊蝇。   江颐钧仍是即刻转过头来,闻声寻去,他站在伞下,看着裸露在雨水中的吴嘉荣,浑身湿漉漉的,踉踉跄跄的向他跑来,紧接着撞进了他的怀里,让他往后颠了几步。江颐钧顺势伸手抚着吴嘉荣湿透的软发,像是摸着了一团软绵绵的云,黏在他的掌心,渗透进他的肌肤里。   江颐钧微微敛着眼,见着吴嘉荣冻得通红的耳尖,低声问:“怎么不打伞就来了。”   吴嘉荣将脸埋在他的肩头,咬着唇轻轻摇头,眼泪直直地流,哽咽声细如雨丝。   “嘉嘉...”江颐钧把吴嘉荣往怀里搂了搂,搂得更深了一点,“我没事,你不要担心。我哪敢再丢掉你——山体坍塌没有压到人,只意外有两人擦伤了。”   吴嘉荣挣脱开来,胡乱抹了把脸,把雨水和眼泪都糊了开来,一张白白净净的脸变得皱巴巴的,像揉成一团的纸,他的眼睛湿漉漉却又无比清澈地看着江颐钧,嚅着唇说:“.....颐钧,我们回家吧。”   江颐钧一愣,紧接着他拉过吴嘉荣的手,扯到跟前,掌着伞的手臂向下盖了盖,漆黑的伞面掩在二人的发梢,阴影笼住了整个上半身。   江颐钧低眉吻住了吴嘉荣。   温柔的,小心翼翼的吻。   轻轻咬住吴嘉荣湿漉的唇,探入温热的唇舌间,交换着体温。   吴嘉荣被吻得愈发面红耳赤,这样的吻,他都快要忘记是什么感觉了。   像是站在山顶,繁星坠落在脚底。   又像是立于海上,明月将他吞没。   未来和结局都无需过早给它下定义,生活与命运总会掀开痛苦的皮囊、渡过不可逾越阿刻戎河,抵达暴风雨的另一边。   从冬雨迷濛的小道,到半掩的门扉,停留在咯吱作响的木板床,冷气仿佛要被炙热的体温氤氲出乳白色的雾气。   江颐钧的吻凶狠又温柔,似乎要把吴嘉荣拆解吃入了腹中,吴嘉荣往后倒着,喘着气儿,脚跟碰脚跟,脊梁和床板来了个亲密接触。   冬日繁琐的衣物在此刻变得格外令人厌烦,在手忙脚乱与身躯的碰撞中,终于褪得一干二净,赤裸的肉体在夜里交织。   江颐钧吻他的脸,吻他的下颌骨,吻他的脖颈,吻他的肋骨和小腹,是蜻蜓点水的,但却更加柔情。   吴嘉荣半眯着眼睛,微张着唇,双手轻轻抚着江颐钧的头发,脊梁向上弓起,成了一道浅浅的月牙,肋骨在江颐钧的亲吻下变得愈发坚硬,吴嘉荣蜷着脚趾,脚后跟抵着被褥,小腿腹紧绷着。   “嘉嘉。”江颐钧叫他。   吴嘉荣闷哼着回答,情欲烧灭了他的理智。   江颐钧挤进他的双腿间。   吴嘉荣有些害怕,又没那么害怕。   “嘉嘉,别怕。”江颐钧轻声说,“不会再有人可以伤害你了。包括我。”   湿热的肠壁紧紧咬着炽热的性器,一口又一口的吞没得更深,粘稠透明的液体从交合处随着抽插的频率一点一点溢出,水渍声与碰撞声,把冬夜的寂静给打破了。   “......嗯...颐钧。”   “慢、慢点...唔...。”   吴嘉荣神志不清,像是摇曳在风雨中的树叶。   江颐钧扣着他柴瘦的腰,指腹轻轻摩挲着他的肋骨,身下的抽插频率却没有放慢,每一下都似乎要贯穿吴嘉荣的身躯,蹂躏每一处的敏感点,让吴嘉荣忍不住战栗,发出低低的呜咽声。   江颐钧便吻他,吻住他的哽咽,吻住他的呻吟,吻得他恍惚间觉得自己要溺死在这样热烈的亲吻中。   再打吴嘉荣离开之后,别的什么人似乎都不能够引起江颐钧的性欲,哪怕是和吴嘉荣再像的人,都不是吴嘉荣,更不如吴嘉荣。   吴嘉荣餍足又懒散地窝在江颐钧的怀里,江颐钧的手指抚摸着他的耳廓,他说:“嘉嘉,我没跟旁人谈论过我的母亲——以前很多事,我总不能真心去对待,害怕自己成为母亲那样的人,害怕自己体内淌着她的血液与基因,害怕自己落得跟她一个下场。”   吴嘉荣动了动,用潮湿的头发去蹭他的脸颊,迷迷糊糊地问:“......什么样的人?”   “疯子。”江颐钧眯了眯眼,“她是个疯子。”   吴嘉荣有些醒了,“...那她现在呢?”   “死了,”江颐钧说,“跳楼死的。嘉嘉,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是我杀了她。从她死后,我似乎再也没有睡过一天好觉,每当我闭上眼睛,我总能看见她血淋淋的模样。”   “我想那是报应。”江颐钧冷静地说道。   那种冷静中渗透着一股摇摇欲坠的气息,这种气息,吴嘉荣再熟悉不过了,他虽然不大明白整个故事的来龙去脉,但他知道一个家庭会塑造怎样的孩子脾性,吴嘉荣贴了贴,握住江颐钧的手指,说:“颐钧,我不害怕,你也不要害怕。”   江颐钧弯着眼睛,笑了笑,又黑又深的眼,像夜里一盏明亮的灯。 第50章   江颐钧知道吴嘉荣放心不下平梁村,也就没急着走,先帮助村长将山体坍塌的事儿给解决了,再等招来了新老师才离开——当然,江颐钧给小学存了一笔助学基金,村长很是感动,抹抹眼泪,问能不能别带走吴嘉荣,村里事务自打有了吴嘉荣在帮衬后,轻松了许多。   江颐钧哪能够答应这事儿呀,吴嘉荣听了也直乐,好在村长是个明事理的人,自然不会强行要求留下吴嘉荣,倒是只盼着日后他有空时多来几趟平梁村,平梁村会永远欢迎他的到来。   土地与人的感情联结既快速又深厚。   明明不过一年不到的时间,吴嘉荣发现自己脚下的根好像已经扎进了平梁村的山水与土壤,每远离一步,就扯断了无数条血脉与经络。   离开平梁村时,他又坐上了来时的那艘船只,平静的河面上,那只匍匐的象鼻山仍在寂静地饮水。   梧桐树飘飘零零,铺了一地嫩黄干枯的落叶,踩在上头会发出咯吱作响的清脆声,像是崩断的琴弦。   小洋楼同他告别时没有发生什么变化,顺着秋千绳往下衍生的葡萄藤裸露着土黄色的肌理,院里的花种得满满当当,仍在冬眠中,吴嘉荣似乎能想象得到,等到春天来临时,满园鲜花嫩叶的场景是如何的。   江颐钧牵着他的手,握了又握,硬生生的把冬日的寒气给赶跑了,捏了一手心的温热,溢着点点汗珠,暖进了吴嘉荣的身躯里,他窝了窝脖子,将半张脸藏在立起的外衣领子里,眼睛仍是蒙着一层三月的烟雨。   张姨早早就收到了消息,说是今日吴嘉荣回来,一大早就去菜市场买了好些菜,做了一大桌好吃的,糖醋排骨、肉沫茄子、水煮鱼、醋溜白菜,张姨做得家常菜,味道可比拟外头五星级的饭店。   吴嘉荣推门而入时,先被江云秋给扑到了,小孩儿个头蹿得高,这才多久没见,云秋又高了几寸,只不过那婴儿肥始终没有消下去,说起话来像是仓鼠,肉呼呼的。   江云秋扒拉着他,往他怀里钻,吴嘉荣同江颐钧对视一眼,微俯下身子,把江云秋给抱了起来。   江云秋顺势搂着吴嘉荣的脖子,撒娇似的哼唧几声:“嘉嘉,你去哪儿了,我来过好几趟了,都没见着你。”   “嘉嘉家里有事,所以才出去了一趟。”吴嘉荣摸摸小女孩儿的脑袋,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   江颐钧稍扶着吴嘉荣的腰,用手指轻轻刮了刮江云秋的小鼻梁,小女孩撇过头去,朝他做了个俏皮的鬼脸。   “是不是哥哥欺负你了?”江云秋问,“所以你才离家出走。”   “是,哥哥以后不会欺负嘉嘉了。”江颐钧说,“云秋是不是可以下来了?嘉嘉大老远回来,好累的。我们先吃饭,好不好?”   “没事儿,秋秋喜欢抱我,就让她抱吧。”   小女孩儿看看哥哥,又看看嘉嘉,最后还是恋恋不舍地从他怀里下来。   张姨闻声出来,弯着眼睛笑:“嘉嘉回来啦,来吃饭吧,正热乎,等会儿要凉了。”   “好。”   在此时此刻,吴嘉荣突然觉得,自己真的重新有了个家。   小洋楼的摆设没有变化,居住过的房间仍保持原状,帘子半掩着,透着星星点点冬日的光,梧桐树的枝丫印在窗子上,摇摇晃晃。   吴嘉荣拉开帘子,光线登时充裕,他站在那儿,就像过去曾经站在这儿。   江颐钧从他身后环着他的腰,轻轻将下巴搁在他的肩头,半闭着眼,去蹭他的发梢。   “嘉嘉,欢迎回家。”   两条深咖色的围巾被挂在架子上,缠绕在一起。   合影照裱了框,放在桌子最显眼的地方。   “嘉嘉,我有个惊喜要给你。”   “什么?”吴嘉荣稍稍偏过头来看他。   江颐钧笑眼盈盈:“你现在累么?要出趟门。”   “去哪儿。”   “去了你就知道了。”   江颐钧起开身,走到架子下,将两条深咖色围巾取了下来,温柔地裹在吴嘉荣的脖子上,另一条给自己围上了。   “好看。”江颐钧打量着他,说道。   吴嘉荣听了赧然,耳尖冒红,缩了缩脖子,藏起半张脸来。   “不要再丢掉和我有关的东西了,我会伤心的。”江颐钧说。   吴嘉荣眨着湿漉漉的眼睛,用脑袋撞进江颐钧的怀里:“看表现。”   所谓惊喜,得要真的是又惊又喜。   当吴嘉荣站在冬风的旷野小路上时,看着不远处聪聪的身影,他恍然间好像滞停了呼吸。   聪聪的头发长了许多,松松垮垮地扎着,被风吹得像柳叶四处纷飞。   她蹦跳地转过身来,望见了不远处的吴嘉荣,她被暂停了,立在原地。   时间在二人之间被拉长,还未等吴嘉荣向前,聪聪已经飞似的跑进了小平房里,把藏在床底下的玻璃罐子给掏了出来。   又风一样的跑了出来,王深正在打扫屋子,支起脑袋,对着聪聪的背影说:“小心点儿,不要摔着了。”   聪聪对他笑,把玻璃罐子抱得好紧,嘴里嘟囔着:“嘉嘉!嘉嘉!来了!”   王深的动作随着这句话而停止,他带着笑意的脸也渐渐凝固。   王深知道,如果聪聪的弟弟真的来了,那他就再也留不住聪聪了。   谁都知道,谁都明白,聪聪留在他身边不是什么好事儿。   聪聪什么也不知道。聪聪不会停留在这儿。   聪聪是要飞的漂亮蝴蝶。   王深只是田埂里缓慢前行的牛。   他拍了拍手上的灰,走了出去。   江颐钧身边的陌生男人眼睛湿漉漉、嘴角勾着浅浅的笑,白净、柔和,像一团云,轻飘飘的。   聪聪在风里蹦着、跳着跑到了男人的面前,递出那个玻璃罐子。   里边装满了捡来的蝴蝶和干枯的野花。   “嘉嘉!”聪聪笑得好开心,“你看,给你的礼物!”   她似乎忘记了自己所遭受的一切痛苦。   她仍然是那个站在田埂里等待吴嘉荣回来的快乐女孩儿。   吴嘉荣咬着唇,微红着眼睛,要哭不哭,他伸手接了过来,用力地握在双手之间,生怕一个拿不稳,跌落在地。   聪聪蹙着眉,歪着脑袋看他:“嘉嘉,不喜欢吗?”   “......喜欢。”吴嘉荣的眼泪一颗一颗地往下掉,这一年来,他仿佛要把这一辈子的眼泪都掉光,“非常喜欢。这是我收到最好的礼物。”   “嘉嘉......”聪聪难过地瘪瘪嘴,用脏兮兮的手去抹吴嘉荣的眼泪,“不要哭呀。喜欢为什么要哭呀?”   “我不哭。”他虽说着不哭,可却抬手将脸埋在手肘之间,哭得断断续续,哭得泣不成声。   江颐钧抱了抱他,揉了揉他柔软的头发。   “嘉嘉太想你了。”江颐钧对聪聪说道。   “我也想嘉嘉。”聪聪学着江颐钧的样,踮着脚尖,也去揉揉吴嘉荣的脑袋,“不要哭鼻子,盈盈看到会伤心的。”聪聪把音量放低,四处张望着去瞧吴淑盈的身影,“还好,她不在!我不会告状的!”   吴嘉荣被眼泪糊了一脸,全擦在了袖子上。   “聪聪,我来接你回家。”他说。   聪聪看着他,却往后小小地退了一步。   她迎着风,转过头,看向正站在屋门口的王深。   可是她这只蝴蝶飞不起来,想要停留在牛的脊背上了。   “嘉嘉,我不要走啦。” 第51章   这一年,除了吴嘉荣的生活,中国也发生着巨变,波澜起伏。   汶川大地震的发生、北京奥运会的成功举办,在同一个时空、同一个时代,在几千公里外的地方,这些巨变看似没有波及到身边,却又无形之中影响了许许多多的人,将人卷入了时代的浪潮里。   新年来得很快,要与2008告别,迎来崭新的、充满希望的2009。   吴嘉荣早早就张罗起了过年的事儿,以前家里经济状况虽不大好,但每年都格外看重除旧迎新,总想盼着新的一年能有所改善,时常帮衬着母亲的吴嘉荣,对过年改点办些什么格外上手。   年货、对联、窗花、小灯笼和炮竹,都是吴嘉荣同张姨一块儿跑集市够来的。   江自省许多事务都已经逐步交给了江颐钧,因此在年关,忙得不可开交,隔三差五就得后半宿才回来。   这天难得回来早了些,见云秋和聪聪在客厅完成了一团,东跑西嚷,王深束手束脚地站在一旁,时不时要伸一伸手,叮嘱两位小朋友小心些,可这两位小朋友哪能听他的话呢?只是抬头瞥了眼进门的江颐钧的功夫,两人就打破了一花瓶。   “哎呀!”王深赶忙过去,两手扒拉着小孩儿,“别踩着了,会痛的。”   吴嘉荣和张姨正在整理窗花和对联,比划着贴哪儿好看,琢磨好久。   “回来啦?”吴嘉荣放下窗花,看向江颐钧。   江颐钧朝他露出疲倦地笑容:“嗯。”   吴嘉荣招招手:“过来。”   江颐钧听话地走了过来,扯松了些不适的黑色领带。   吴嘉荣顺势拿捏住领带的尾摆,眼睛亮晶晶的,轻轻向下拉,江颐钧便跟着俯下身体,吴嘉荣贴上前亲了他一口,说:“辛苦了。”   江颐钧揉了揉吴嘉荣的脑袋:“再亲两口。”   这下别说张姨了,连正在清理花瓶渣滓的王深都别过眼去,脸颊微红,聪聪伸手挡住云秋的眼睛,一本正经地说:“小朋友不许看。”   云秋拽着聪聪的手,咬了一口,聪聪乐呵地钻进王深的怀里,打起小报告来。   “你才是小朋友!”云秋说着,跑向了吴嘉荣,“嘉嘉,云秋也要亲亲。”   吴嘉荣和江颐钧面面相觑,冷不丁笑出了声。   “嘉嘉不能亲你。”江颐钧板着脸说。   “他都亲哥哥了,为什么不能亲云秋?”   “因为哥哥会吃醋。”江颐钧又说,“嘉嘉只能亲哥哥一个人。”   江云秋坐地就撒泼打滚地哭了起来。   “你和小孩子较什么劲儿呢。”   整个小洋楼里变得闹哄哄,响动要融进梧桐树的枝干里。   等到了年夜饭这天,江自省、庄婉婷以及吴嘉荣的母亲都没来。   母亲来电说,她没有颜面见吴嘉荣,更没有颜面见聪聪,她说她的人生就这样了,也只想这样安安静静地守着自己一寸土地一间老屋,不盼着吴嘉荣时常回家,只盼着吴嘉荣往后的日子一切顺遂平安、万事如意。   吴嘉荣沉默良久,不管所有的事情如何兜转,母亲永远是他的母亲。   “妈妈,我不恨你。”吴嘉荣动了动唇,低声说道。   电话那头传来断断续续的啜泣声,愈演愈烈,那样的啜泣声,同吴嘉荣听过的别的都不同。   里面藏着来自岁月打磨过后的衰老味。   “妈妈,新年快乐。”   正在屋里打转的聪聪不知何时捕捉到了他这句话,一溜烟跑了过来,抢过了吴嘉荣的电话筒。   满心满眼的笑意,像是在呐喊似的:“妈妈!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我的孩子。”   年夜饭依旧是闹腾腾的,这顿年夜饭是张姨和吴嘉荣一块儿做的,香味四溢,丰盛至极。   屋内挂起的小灯笼、张贴起的红色窗花和对联,将每个人的脸都印得微红。   王深给聪聪剥虾,刚放进聪聪的碗里,就被云秋给夹走了。   一个小小孩儿和一个大小孩儿,嘟着嘴赌气五分钟,谁也不肯让谁。   于是轮到张姨发话了:“谁表现得好,张姨多包点红包。”   电视机正大声播放着春节联欢晚会。   一切都格外的热闹,格外的温暖。   好似生活最美好的样貌就该是这样。   而热闹、温暖。   这两个词,在江颐钧的生活里消失很久了,又或者说从来没有出现过。   他看着面色红扑扑的吴嘉荣,就像看到了整个宇宙。   放炮竹最开心的当属孩子们,在花园里点着“仙女棒”,打着圈儿,往外冒出璀璨的花火。   王深和张姨守在一边,乐呵地看着,又得当心聪聪和云秋燃到自个儿。   可怕什么,就来什么。   这不,好几个花火把新衣裳烫出了几个小洞来,差些要烧上眉毛。   于是王深不许她们玩儿了,改放烟花筒,将烟花筒摆得老远,王深去点燃引子,点燃的那一刻,飞似的跑到聪聪身边,将聪聪护在怀里。   张姨拉着云秋的手,指着天空说,看,烟花。   吴嘉荣则靠着江颐钧的肩膀,江颐钧轻轻捂住他的耳朵。   烟花在漆黑的夜里绽放出绚丽的花火。   像一朵又一朵鲜艳的玫瑰。   “嘉嘉,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   “我爱你。”   “我更爱你。”   吴嘉荣弯着眼睛,转过身,双手勾住江颐钧的脖颈,一左一右,摇摇晃晃。   江颐钧低眉吻了吻他的眼睛。   身后的烟火点燃了整个宇宙。 第52章   俗话说得好,酒不是个好东西。   向来没有怎么喝过酒的吴嘉荣,多贪嘴了几杯江颐钧捎来的上等佳酿,人就处于头重脚轻的状态了。   像是八爪鱼似的扒拉在江颐钧的身上。   好在已经过了十二点,到了后半夜,张姨携江云秋去睡觉,聪聪和王深也一块儿住在客房,第二日早再离开。   江颐钧横抱着吴嘉荣往楼上走,吴嘉荣不安生,蹬着脚,嘟嘟囔囔些什么。   江颐钧要他睡觉,他不肯。   吴嘉荣将背挺得老直老直,一双眼睛看起来气焰很足:“我要洗澡。”他说。   “你一个人没法洗。”江颐钧弯着眼睛笑,慢悠悠地回答他,故意诱导吴嘉荣。   “颐钧——我要洗澡——”吴嘉荣把声音拉得很长,又软又娇,哪怕是江颐钧这样的人,听得耳尖都冒了点颜色,“你给我洗嘛?”   好不好。好不好。好不好。重要的事情重复三遍。   江颐钧说不了不好,点了点头,又把吴嘉荣给抱了起来,吴嘉荣在他怀里,梗着脖子去舔他的下颌线,舔得湿漉漉的。   啊。色情极了。吴嘉荣兴许打死也想不到,自己能主动做这样的事。   浴缸里的热水被打开,不过一会儿,就氤氲起了一层雾濛濛的乳色气体来。   “乖。站好。”江颐钧说。   见着吴嘉荣仍是丢了骨头似的,软软懒懒地挂在他身上。   江颐钧摸摸他被水雾沾软的发丝:“洗澡要脱衣服。不脱就不给你洗。”   吴嘉荣立马站得笔笔直直,双手横着展开,等着江颐钧伺候他脱衣。   江颐钧将赤裸的吴嘉荣抱进浴缸里,浴缸中的水往外溢,湿透了江颐钧的裤脚。   他用毛巾淋湿水,擦拭吴嘉荣的脖颈、肩胛、脊梁、小腹,轻轻揉搓出一些泡沫来,等他滑过吴嘉荣的大腿根时,吴嘉荣把他的手给抓住了。   双眼亮晶晶地瞧着他,微抿的唇色变成了水红水红的。   “怎么了?”   “......难受。”吴嘉荣别过眼睛去,整张脸白里透红,像是能掐出水来,他低声嘟囔、哼哼唧唧,不自觉带着引诱的味道:“颐钧......我难受。”   江颐钧饶有兴致的、明知故问道:“哪里难受?”   这话一问。   吴嘉荣的眼泪突然断了弦似的,一颗接一颗掉进浴缸的温水里,抽抽搭搭:“......你还问我......你不想操我了......江颐钧......大骗子。”   难能可贵的。   发起求欢信息的吴嘉荣啊。   江颐钧半眯着眼,心里寻思,日后得多挑时间让吴嘉荣喝酒。   “......你是不是要找年轻漂亮的男人。”吴嘉荣哭得更大声了。   “我不漂亮......再过几年,我就更老了......”   “我没有学问......什么也不会,什么也没有......”   “其实迟早有一天......你会不要我的。”   这些话,吴嘉荣藏了好久。   从一开始对江颐钧心动时,他就不断的告诉自己。   他不漂亮。   他没有优点。   像江颐钧这样的人,随时随地都能扔掉他,找到比他好一千倍一万倍的人。   江颐钧喜欢他什么。   他连喜欢自己都做不到。   为什么还要相信别人会喜欢他。   吴嘉荣越想越难过。   越想越委屈。   他不敢说,不敢当面问,他害怕真的揭穿了这些,江颐钧丢掉他的日子会变得很快。   江颐钧心疼了。他伸手捧住吴嘉荣的脸,一下又一下吻吴嘉荣的眼泪,吻吴嘉荣的唇,吻到吴嘉荣的哽咽声慢慢停止。   “不哭了,嘉嘉。”   “你很漂亮。”   “你每一个细胞都吸引着我。”   “我也会老。”   吴嘉荣用湿漉漉的眼睛看他,从水里捞起淋淋的双手,搂住江颐钧的脖颈,咬住了江颐钧的唇,胡乱地啃了一起来,又去扒拉江颐钧的衣服。   江颐钧将他从水中抱了出来,滴答着水,抵在了微凉的墙面上,褪尽衣物,交缠起了两具赤裸的身躯。   第二天,吴嘉荣睡到了下午。   等他醒来时,浑身还是酸痛得不行,连迈开腿的步子都在颤抖。   他完全不记得昨夜跟江颐钧做了多少次。   不过,能导致目前这种状态,只能说是很多次。   吴嘉荣更不敢去问江颐钧。   在仅存的记忆里,是他自己黏上去的。   稍稍这么回想一下,吴嘉荣整个人都开始冒热气。   林霁明是在傍晚的时候,上门来给吴嘉荣拜年的,身后跟着林沉君。   林沉君抬了抬眼镜,颇为宠溺地说:“霁明非要来见你。”   林霁明回头瞪他一眼。   吴嘉荣笑着迎他们进来。   吴嘉荣同林霁明聊天,林沉君则去书房找江颐钧。   “可好?”江颐钧问。   “好。”林沉君自顾自坐了下来,伸手倒了杯热茶,“听说,你爸近来身体不大好。”   “你很关心?”   “不太关心。”林沉君笑笑,“只不过,听说你那小妈前段时间怀孕了。”   “你听说得倒挺多。”江颐钧不恼。   “怎么说你也是我亲侄子。总得关怀一下。”   “不是亲侄子吧。”江颐钧眯着眼睛,“林澜芝不是早被赶出林家了么。”   “你还挂记这事儿呢。”   “不挂记。随口说说。”   林沉君喝了口温茶,打量了江颐钧半晌,“其实,你和林澜芝不大像。有空的话,回林家看看吧。父亲母亲——你的外公外婆,惦记着你。他们那辈人,老爱看重面子。”   “再说吧。”   “好。再说。”   而楼下的林霁明拉着吴嘉荣聊起平梁村的现状,说是自己过年前一周还去过一回。   孩子们有了好几个新老师,教室也重新装修了,一切都很好。   一切都很好。   那就是最好的。   送走林霁明和林沉君之后,江颐钧抱着吴嘉荣,问他:   “嘉嘉,跟我回趟家吧,见一见我的父亲。”   吴嘉荣一愣。   “好。” 第53章 吴嘉荣的日记(上)   2009年2月9日   今天元宵。   张姨提早很多天就备起了元宵,又听她说,晚间外滩有办灯节,她特意叮嘱颐钧捎我去看看,多走动走动,热闹。   颐钧提前将我带出了门,我问他去哪,他说去见江自省。   我想起过年那天他同我说过的话,眼下突然紧张了起来,一路上都没卸下神经,只觉得自己两手空空过去,是不是不大好?车开到半路,我问颐钧,需要买点礼吗?颐钧朝我笑笑,他说没事。   他说的没事,等我到了江家才知道是什么意思。   江自省压根没有要见我的意思。   来开门的是个身姿娉婷、长相漂亮的女人,瞧不出年纪,总归不太大。   她似乎怀孕了,小腹微微挺着,走起路来很是小心翼翼。   那是颐钧的小妈,叫庄婉婷。   庄婉婷讲起话来很柔,问起颐钧的近况,颐钧并没有搭理她,她这才偏头看我,却没问我是谁,只含着笑收了眼睛往屋里走。   云秋耳朵尖,一会儿就从楼下跑下来蹿进了我怀里。   颐钧问云秋,江自省在家吗?   云秋说,在书房。   我同颐钧一块儿到书房门口去,敲了很久的门。   颐钧的父亲始终没有开门。   我知道颐钧和他父亲关系不好,只是没想到差到这样的地步。   不过,见与不见,对我而言没那么重要。   我是要跟颐钧过日子的,不是同他父亲。   临走前,云秋问,什么时候可以搬来和我们一起住?   2009年2月25日   林霁明隔三差五就往我家跑。   次次都是因为和林沉君吵架,吵架的理由总让我摸不着头脑。   前天是因为他偷吃了冰棍,被林沉君抓包;昨天是因为和朋友跑夜店,被林沉君抓包。   今天又来了,我问他,今天是怎么了?   林霁明气鼓鼓地说,今早,爸爸起床的时候没有给我早安吻。   我:??????   我不懂。我父亲小时候会亲我脸蛋,上了中学后,就没那么亲密接触了。   怎么林霁明和林沉君关系这么好?   2009年3月5日   惊蛰。   气温终于逐渐回温。   我找银行贷款,预备开一家咖啡店,咖啡这东西时髦,我觉得能挣钱。   又想着在店里设一个小舞台,不必太大,能放下一台架子鼓就行,偶尔还能请些小乐队来演出。   颐钧倒是有些生气。   他认为没必要去贷款,他有钱,他的就是我的。   我怎么能什么事都依赖他呢?   好在他并没有气多少天,只说日后装修差的钱,管他要就是了,他拿个小账本,来记我的账,还要每日利息,叫我好还一辈子。   颐钧有时候幼稚得让我觉得不像是我所认识的那个江颐钧。   但说句实话,我还要更喜欢这样的颐钧,可爱。   云秋过两日就要搬来和我们同住,屋子里又要热闹一点了,张姨听了很高兴,成天拉着我去市场淘点小朋友爱玩的东西来。   云秋可能是张姨生的小孩。(开玩笑)   除此之外,张姨在院子里种的花草都陆续开苞了,葡萄藤的叶儿也舒展开来了,梧桐树逐渐由枯黄染起了新绿。   在张姨的教授之下,我对养花这事儿愈发上手,到了眼下就变成了,张姨成天使唤我去照料花草。   多栽一点也好,等咖啡厅弄好了,我就挖一些带过去,装饰装饰,还剩了些钱。   啊。还有一件事儿。   三天前,张敛给我来了电话,他说纪录片拍得很成功,近期正在往各种大赛上送,如果有希望的话还想送到国外去。   真厉害啊。我想。   张敛还送了我未来电影票——意思是,等哪日在电影院上映时,我可以免费去看。   我问他,那我能带家属吗?   他说成啊,你带个幼稚园班过去都行。   我就笑,那你得亏大了。   张敛反驳我,不能亏大啊,我这是要爆红,挣大钱的。   我问他什么时候回来?张敛说大约四月份。   我得赶在张敛回来前,去取回寄放在母亲那儿的吉他。   2009年3月28日   出大事。   今天,我让颐钧载我回家取吉他。   颐钧不高兴了。回来的路上一句话也没同我说。   我说,不要生气,这把吉他只是张敛存放在我这儿的,我和他平日没联络。   颐钧更生气了。   后来我才知道,他生气是因为——我会弹吉他,不仅没跟他提过,也没有弹给他听。   倒也不是我故意的,只是好多年没用过,唯一还记得怎么弹的就是《两只老虎》,这怎么好意思弹给颐钧听呢?   于是最近,我趁颐钧不在家时,偷偷练琴。   我还是一如既往的笨,怎么练都是磕磕绊绊的,好好的一首《春夏秋冬》硬是给我弹得乌七八糟。   颐钧的生日在8月中旬,我从现在开始练到8月,总归能练好了。   等到了八月,咖啡厅也能装修完毕。   我现在就开始期待八月了。   2009年4月4日   清明。小雨。   我和颐钧先带聪聪去探望了二姐。   我不知道二姐喜欢什么花,她从来没提及过自己喜欢什么。   思忖很久之后,我选择了一束百合花,没什么原因,只是觉得百合干干净净的,很适合二姐。   二姐也是干干净净的、漂漂亮亮的。   聪聪跟二姐说了很多的悄悄话,我问她,说了什么?   聪聪笑着说,二姐想吃红烧肉!   我知道了,聪聪想吃红烧肉,所以晚上就带她去吃了红烧肉。   不过在那之前,我们又去见了颐钧的母亲。   林澜芝的墓碑蒙着很厚的灰,雨一刷,就是一片深灰的湿漉漉的水渍。   许久没人来了。   颐钧说,这是自母亲去世后,他第二次来。   我知道关于颐钧的那些往事,疯癫的、痛苦的、迷惘的。   我想,他该放下了。像我一样。哪怕不能完全放下,也将这些东西都锁进匣子里吧。   2009年4月12日   我和颐钧去逛了逛花鸟市场,买回了三只小金鱼,整了个漂亮的鱼缸在家里,里头放了假山,看起来特别气派。   我给小金鱼们都取上了名字,一只叫颐钧,一只叫嘉嘉,一只叫聪聪。   颐钧不在家的时候,我最喜欢站在鱼缸面前看着它们在水里摇着尾巴,游来游去,看起来好快活。   往里头撒鱼饵时,它们便争先恐后地窜上身子,翕张着嘴,把鱼饵都吃进肚子里。   有天颐钧下班回来,见我隔着鱼缸喊金鱼们的名字。   他从后边搂着我的腰——我很喜欢他这样搂我。   他笑着问我,嘉嘉,你真的认得出来哪只是哪只吗?   这怎么能认不出来呢,我怀疑颐钧在怀疑我的智商。   于是我好认真地指着鱼缸里的鱼,同他说,尾巴缺了一点的是聪聪,身上有一点黑斑的是你,另外一只喜欢撞玻璃的叫嘉嘉。   颐钧听了乐,抱着我摇摇晃晃的,低过头来向我索吻。   我已经不是那个一亲吻就会脸红的吴嘉荣了。   我要多吻他几次。   2009年4月18日   张敛回来了。   他要请我吃饭,颐钧偏要来,甚至还把公司的事务给耽搁了。   可爱。 第54章 吴嘉荣的日记(下)   2009年5月5日   立夏了。   又是一年孟夏季节。   最近很忙,装修的事我要盯,空余时间还去学习了做咖啡和甜点。   没有想到的是,在这方面我天赋异禀,学得很快,老师傅都夸奖我。   每学会一个新样式,我都要即刻做份送到颐钧的公司去,去得多了,公司的姑娘小伙们嘴就甜了,都馋我这一口甜品,总是要喊我一句“老板娘”,听得我怪不好意思的。   我说,再喊下回就不给你们做了。   他们赶忙说,知道了!老板娘!   果然,只有颐钧治得了他们,我是不行了。可颐钧不乐意治,他说他听得倒是挺开心的。   还要学着他们的样,喊我老板娘。   神经。   但是可爱。   2009年5月21日   今天小满,也是霁明的生日,十多天前,霁明就高高兴兴通知我们了。   颐钧同我一块儿去挑礼物,挑来挑去,总不知道挑什么好。   我倒以为适合送霁明一块滑板,却被颐钧否决了,颐钧说滑板会受伤,回头林霁明受伤了,林沉君准找我们算账。   我一想到林沉君那双藏在眼镜后边精明的眼睛,直直打了个冷颤,还是不送滑板的好。   要不送块表,霁明的手漂亮,戴表肯定好看。   颐钧又否决了,这种贴身携带的物品,林沉君肯定不让林霁明带别人送的。   我算是知道送礼物有多难了。   于是我俩最后什么也没买,两手空空去,给林霁明包了个大红包。   我原以为林霁明会不高兴。   没想到他抱着我就是亲了一口,说我最懂他。   颐钧见了吃醋。   林沉君看我的眼神更是不大友善。   我忙着把林霁明拉开。   可真吓人。   2009年6月1日   庄婉婷在下午三时,生了个双胞胎。   我和颐钧携着云秋赶到时,两个皱巴巴的小孩儿已经呱呱落地,哭声洪亮得打紧。   庄婉婷没有化妆,整张脸素净又憔悴,眼神好温柔地看着小小的小孩。   小孩好小,一团,好脆弱。   也是在这时我见着了颐钧的父亲,江自省。   江自省弓着腰去看孩子,不苟言笑的脸慢慢弯起了一个笑容。   颐钧站在我的身边,他牵着我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   像这样的父亲的笑容,颐钧应当期盼了很久。   我回握住他,颐钧便低头笑着眼睛瞧我。   妹妹叫春天,哥哥叫六一。   听说只是小名,大名还得找老师傅们算一卦。   回去的路上,我问颐钧,他会想要小孩吗?颐钧说,你生的我就要。   可我生不了小孩。   颐钧揉揉我的脑袋,我们不是有云秋了吗?   也是。   不知道云秋长大以后会是什么样子。   应该同颐钧一样好看,等到那时,我得好好把云秋看住了,不能让别家的臭小子随便给摘走。   ......   2009年7月23日   热。   最近和颐钧迷上了泡脚的活动。   边吃冰西瓜边泡脚,再看一部电影。   我想我是世界上最快乐的人了。   ......   2009年8月3日   咖啡厅弄好了。   很漂亮。我很喜欢。   但我还没让颐钧来看,等过两日,过两日就是颐钧的生日了。   2009年8月7日   立秋。   颐钧生日。   我瞒着颐钧将咖啡厅额外装点了一番,没有邀请任何人。   我想,颐钧的生日理应只同我一个人过。   亲手做了一个漂亮的蓝莓蛋糕,又从张姨那儿学了几道新菜,一并做上。   蜡烛是不能少的,熏香也不能少,还得有投影仪,放一部《蓝莓之夜》,那是颐钧第一次带我去电影院时看的电影。   原想再织条围巾的,可惜季节不对,只好先欠着,等着天气凉了再说。   除此之外,我又从花店订购了一束新鲜的红玫瑰。   我给颐钧发短信,叫他来咖啡厅找我。   咖啡厅的小舞台上摆着长脚凳和话筒。   颐钧来的时候,我正坐在长脚凳上拿着吉他,虽然看不见自己的模样,但我想那时候的我肯定非常迷人。   我给颐钧弹张国荣的《春夏秋冬》,期间弹错好几个音节,唱跑好几个调。   颐钧坐在那儿,弯着眼睛看我,他笑起来的样子真的很好看。   不管再多走几个年头,我都会沉迷。   等我弹完,颐钧给我鼓掌,这让我有些不好意思。   颐钧上来抱着我,亲吻我。   我说,颐钧,生日快乐。   颐钧说,嘉嘉,我爱你。   我也爱你。我好爱你。我特别爱你。   我想,词典里再多形容程度的词都没法来形容我对颐钧的爱。   最后,我们去当初拍过合影的照相馆,又拍了一张崭新的合影。   2009年8月26日   咖啡厅开业后,生意很好。   林霁明有事没事就爱往店里跑,给我帮忙、打下手,同时也赊了一堆账。   他还要我别告诉林沉君,林沉君不让他吃太多甜点。   我虽答应了,但转而一想,再被他这么赊账下去,小店怕是要倒闭了。   没过几天,林霁明就被林沉君给抓回去了。   林霁明打电话斥责我忘恩负义。   2009年9月10日   近来颐钧身体不大好,夜里睡得也不稳。   我很担忧。   2009年9月15日   我终于拽着颐钧去了趟医院。   他在里边做检查,我在外面急得团团转。   做完一整套的检查流程,已经过了很久,等结果的时间显得那么漫长。   我的手心直冒冷汗,颐钧亲了亲我的额头,叫我不要担心。   这怎么能不担心。   我担心得要死。   好在最后结果出来时,医生说并没有什么大碍,只是最近有些疲劳过度,所以才体虚,叫颐钧好好休息。   听到这话,我算是如释重负,可又怨他不顾好身体,绕着就怨到我自个儿头上来,没有看好他。   便莫名觉得委屈,连我自己也没能想到,眼泪就这么掉下来。   颐钧抹抹我的眼泪,将我搂进怀里,轻轻地摇摇晃晃。   颐钧说,不要害怕,我会长命百岁,然后爱你一整个世纪。   我把这话记在日记本里,缘由无他,哪日他若不想爱我了,我就拿出来好好让他看一看自己说过的话。   ......   2019年11月2日   颐钧要看我的日记。   我不让看。   我哪能让他看见,日记本里密密麻麻都是我爱你。   这也太羞人了。   尽管“我爱你”三个字,我已经写过、说过成千万遍了,可总觉得仍不够。   江颐钧,我爱你。   江颐钧,我爱你。   江颐钧,我爱你。   江颐钧,我爱你。   江颐钧,我爱你。   江颐钧,我爱你。   江颐钧,我爱你。   江颐钧,我爱你。   江颐钧,我爱你。   江颐钧,我爱你。   实在是写累了。   颐钧在楼下,正喊我去泡脚。   晚安。 第55章   江自省去世是在第三年的秋天。   对,第三年,2012年秋。   江自省的身体很早就出了问题,这事儿庄婉婷是知道的,所以她才同江自省提了这辈子她都没有提过的事——结婚。   让庄婉婷没有想到的是,江自省没有犹豫的就同意了。   不管是出于爱情还是出于补偿,庄婉婷仍然感到幸福与快乐。   在婚礼誓言响起的那一刻,她知道,她这一辈子都是江自省的妻子,无论生老病死。   以至于江自省病逝,庄婉婷都没掉过一颗眼泪,她已经是两个小孩的母亲,她已经长成了一颗高大的树。   她坐在病床前,握着江自省的手,又低又深的同江自省说了一句:“自省。我爱你。”   江自省听到了吗?或许这并不重要。庄婉婷的爱是潺潺的流水,不必四处喧哗,它就在你的脚下静静地匍匐。   庄婉婷爱江自省,她就是活得太通透,才没把爱整天挂在嘴上。   往后的年岁里,她再也没爱上过别人,也不再为别人停留,走走停停、平平淡淡地度过了余生。   她总觉得自己这一生值得了,哪怕很短暂,但每每想起时,都是些美好的回忆。   江自省病情告急之时,江颐钧和吴嘉荣带着云秋一起赶来了医院,庄婉婷抬头看了看他们,露出一个憔悴的笑容,接着便小心翼翼地离开了病房,将空间和时间留给了江颐钧。   在江颐钧的记忆里,那个永远高大、冷漠、无情的父亲,在这一刻变成了易碎品,像玻璃窗外悬挂在树梢上摇摇欲坠的落叶,只需一丁点外力,他仅剩的生命就能散成沙,随风飘走。   这是父与子最后一次的见面。   但有时候,有些刻入骨髓的痛恨与厌恶,哪怕是死亡来临,也无法消弭。   江自省恨他,恨林澜芝,却不得不肩负责任。   江颐钧恨他,恨林澜芝,同样不得不接受命运的摆布。   江颐钧敛了敛眼睛,他说:“父亲。再见。”   江自省没有说话,只投以一个极其复杂的眼神,饱含着万千情绪,其中这些若非亲身经历是无人能够感同身受的。   江自省死后,家产的大头都是分给了江颐钧,庄婉婷没有不满,分给她的那部分足够她养起两个小孩子的未来,同时,她还将江家还给了江颐钧,带着孩子和钱财离开了这座城市。   逢年过节之时,吴嘉荣还会收到来自庄婉婷的祝贺和礼物,寄来一些两个小家伙的照片。   妹妹和哥哥都继承了父母的优点,稚气十足的脸已经能看出一些气质与韵味来了。   这不,今年又收到了庄婉婷的来信。   吴嘉荣大早起来,下去取报纸时就瞧见了,高兴地一块儿拿了上来,云秋也围着看,等过了年,云秋就是准中学生了,一天比一天水灵漂亮。   “庄阿姨的信?”云秋问。   “是。”吴嘉荣说,“你到这边来,挡着我的光线了。”   云秋便蹦到一旁去,凑着脑袋。   “嘉荣:   展信佳。   近来可好?我与妹妹哥哥都很好,今年过年,兴许我会带他俩来拜年,不知你与颐钧是否欢迎。   听说云秋要上初一了,我定制了几套漂亮衣服,送她当新年礼物,希望她会喜欢。   妹妹春天成天嚷着要见你们,也不知怎的,是我这个妈当得不够称职吗?   春天喜欢云秋,你是知道的,她可闹腾,云秋可莫要嫌她讨人厌——虽然确实挺讨厌人的,我有时也受不了。   以前不知道当妈妈这样辛苦。   说实在的,我倒是有些后悔赖着脸要给自省生小孩儿这件事了。   这话我只与你讲讲,要是给春天和六一听见,准跟我急。   好了,多的事儿我也不说了,省得回头上门拜年时,相顾两无言。   祝   一切平安、顺遂。   2014年12月5日 庄婉婷”   这一年。   2014年,距离江颐钧与吴嘉荣初识的2007年已经过去7年,相恋时的2009年已经过去5年。   这一年。   2014年,江颐钧和吴嘉荣的共同愿望是,计划在2015年到丹麦注册结婚。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