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鸽 作者:蜜秋   文案:   文又名《我曾爱过一个男孩》。CP边城×童瞳   不要在大四谈恋爱,因为毕业即分手。   然而最兵荒马乱的时节,童瞳遇见了边城。   当一个人像孤岛一样地生活了很多年,活得满身是刺,而后碰到了那个认同他,理解他,给他无尽温柔的人,周身的刺不知不觉全都软掉了。   是两个人的故事,也是一群人的青春,爱情与友情,天地辽阔与温柔眷恋。   -----------------------   “……边城的气息将童瞳包裹,混着初秋冷冽的雨水,和深夜特有的幽暗气息,无所不在,无处遁形。   但他是热的,童瞳不用伸出手就能感觉到他热气腾腾的胸膛,里头一颗跳动的心,血液顺着血管汩汩流动,灼热,燃烧。   他像一大片经过烈日暴晒后的沙漠。   两人穿过密不透风的雨帘,童瞳却觉得自己快被烤干了。”   -------------------- 第1章 九月   很多人不知道,每年九月一过,中上游的长江水会变得蓝蓝的,像海。   一直持续到次年四月。   大江大河裹挟着崇山峻岭的侠气,一路川流而下,涌过最逼仄凶险九曲十八弯的三峡,再悠悠然拐一个弯,绸带一样傍了座靠山偎水的小城,宜江。   九月初的宜江闷热更甚仲夏,童瞳刚从母亲郁星家里“逃”出来,在工业废气漫天的公路上暴走了四十多分钟,阳光无遮无拦地照着,他一路躲着从水库坝区驶出来的巨型卡车和劈头盖脸的粉尘,用胳膊肘掩着口鼻,像极了一只丧家犬。   一直走到江边,跨过一个路口,轰隆隆的卡车车队在他身后折了个角,朝另一个方向而去,他连跑几步扶住江岸的石头栏杆,这才松开手肘大口喘匀了气。   蓝色的江水在眼前淌过,泛着粼粼波光,童瞳眯了眯眼,混着粉尘的热汗几乎滴进眼里,他撩起T恤下摆抹了把脸,望着江面发呆。   这么快,又九月了。   渐渐平静后,四十分钟之前压抑在心里几乎要爆炸的愤怒这才后知后觉地漫出来,从心里、脑中,身体的每一个毛孔,他握着石栏的手指青筋毕露,牙关越咬越紧。   “逃”出来的不应该是他,应该是那个人渣!   人渣是他的准继父任继凯,大四才开学,他骤然知晓了任继凯一直死守的秘密,本已绝望的心中升起一丝希望,一刻不耽搁地赶紧跑回去,他要亲口告诉母亲郁星,他有把握,这次郁星一定会跟那个人渣分开。   郁星跟童瞳生父童世宁离婚五年,跟任继凯在一起两年,近些日子隐隐透出要结婚的意思,童瞳急得抓心抓肝,气得七窍生烟,他跟郁星吵:“童世宁是个冷暴力狂,现在这个更好,明明白白就是个暴力狂,妈你到底有什么问题?你说再也受不了童世宁,那这个,不仅不如童世宁,还是他的人渣加强版!妈你为什么一定要找一个会拖垮你的人在一起?”   郁星却淡淡地说:“他没有你说的那么差,也没对我怎么样过,偶尔吵吵架也好,不像我跟你爸,你爸连跟我吵架都嫌弃。”   童瞳语结,气得说不出话来,郁星被童世宁嫌弃了半辈子,一个人的自信完全被摧毁了,垃圾堆里的人渣任继凯对她稍微好点,便觉得自己捡到宝了。   可是郁星明明生得美,职业也好,年年被评为优秀教师,但十几年的婚姻里,郁星所有的所有,在心高气傲的童世宁眼中统统上不得台面。   童世宁心比天高,无奈命比苦胆还苦,生在一个大知识分子家族,从小家里人讲洋文拉小提琴,如果不是后来那场著名的历史动荡,家族破败,应该可以孤傲清高地过一生,然而命运让他从阳春白雪落下来,在泥里打滚,娶了农民的女儿郁星,年轻的郁星娇憨热情,对英气逼人又郁郁寡欢的童世宁一见倾心,却不知道接下来等待她的是被冷暴力虐到心力交瘁的十五年。   童世宁对一切都不满意,不满意家道中落,不满意自己的工作,对于勉为其难接受的婚姻,不仅不满意郁星的人,更不满意她毫无半点书卷气的家里,不仅如此,这家里还有个疯疯癫癫的小姨子,这是他眼里的危险因子。   童瞳只在很小的时候见过小姨,很年轻的时候就神志不清地控制不住自己,还是幼童的他跟郁星回外婆家,却在家门口见到被家人五花大绑捆在床上的小姨,他吓得惊呆在原地,被郁星一把抱起捂着眼睛跑了出去,后来他再没见过小姨,只听说没几年便死了,童世宁常常拿这个来对郁星冷嘲热讽,“一人疯全家疯。”   他当然也不满意童瞳,童瞳从有记忆开始,童世宁对家里人更没好脸色好言语,不开口只看眼色,以为家人都是他的阶级敌人,一开口更糟,能直接把人呛死。   童瞳从晓事开始便冷眼旁观了家庭冷暴力的全程,待他略大,童世宁发现又多了一个施虐对象,分了大半部分的冷暴力火力给了亲儿子,你以后能做什么?高不成低不就,捡垃圾扫大街的资格都没有……这些话日日响在童瞳耳畔,童世宁刻薄他,几个小时不带重样。   长年累月地在心里默默和童世宁针锋相对,高中时有一天童瞳眼不眨心不乱地怼了回去,换来了童世宁毫不留情的一巴掌,直接把人扇滚在了地上,而后,童瞳发现自己已经天赋异禀地学会了童世宁所有的冷漠刻薄极端,这简直比挨打更让他浑身发抖。   一家子的烂账理不清,终于等到郁星绝望到彻底,浴火重生一样与童世宁离了婚,好日子没几年,却又被人渣任继凯骗到了手。   妈的,童瞳看任继凯的每一寸眼光都带了刀子。   正值周日,郁星和任继凯都在家,任继凯正在看电视,万年不变的钓鱼节目,看到童瞳吃惊了半秒,转瞬又回复成一脸笑眯眯的慈祥样,故作调侃道:“小瞳啊,这才刚开学就回家,虽然学校离家近,哎你们同学中有像你这么恋家的吗?”   童瞳冷着眼看也不看他,狗东西,他妈的这是我家还是你家?等着,分分钟让你滚蛋!   郁星见他回来,到厨房去洗水果,童瞳跟到厨房去,水声哗哗,他说:“我查到那条新闻了。”   郁星一顿:“什么新闻?”   “你知道。”童瞳有些焦躁,努力稳着声线。   水管下洗水果的手僵在那里,郁星的手指机械地在葡萄上捻着。   童瞳沉着声音:“狗东西改过名字,妈你知道吗?”   郁星皱眉:“怎么说话呢!”   童瞳看一眼客厅,任继凯看钓鱼看得身临其境旁若无人,他凑近对郁星说:“狗东西瞒得太紧了,难怪这么长时间一直查不到。”   郁星抬眼看童瞳,神情有丝掩盖不住的紧张:“你别管那么多,搞新闻的都喜欢添油加醋。”   童瞳一下火了,什么时候了竟然还帮那人渣讲话?!他压着火,根本看不见郁星的紧张,低声磨牙说:“新闻里写得清清楚楚,五年前宜江市林园路长江之家小区,一家的主妇因不堪丈夫常年凌虐,走投无路从十四楼阳台一跃而下,当场身亡,紧跟着,十二岁的女儿眼睁睁看着妈妈跳楼后,过了五分钟,跟着从阳台同一个位置跳了下去。”   郁星面色惨白,童瞳扳过郁星的肩膀,直视母亲:“女儿为什么跳?因为母亲跳下去之后的五分钟内,父亲一直在用最恶毒的字眼咒骂已经死了的妻子,全都落在了女儿耳中,常年眼睁睁见到母亲被凌虐,如今自杀死了还被人渣咒骂,女儿心如死灰便也随了母亲去。”   郁星嘴唇哆嗦了句:“死无对证的事……”   童瞳打断她:“老小区,隔音效果很差,这件事从头到尾被隔壁邻居录了音,也是因为这样,才证实了母女的死是因为那个人渣。”   郁星怔怔。   童瞳说:“那个人渣因为没有直接的杀人致死证据,被拘留了几天就放了,一直活到现在,改了名要去晦气,妈你知道那人渣现在叫什么吗?”   郁星有些恍惚,童瞳咬紧牙关:“任继凯,就是你即将要结婚的对象。”   童瞳不依不饶:“他当初怎么跟你说的?说前妻和女儿死于车祸,呵,撒这么大的谎,也不怕半夜被前妻变鬼抓了索命……”   任继凯在客厅朝出发探了探头,大声说:“洗什么东西这么久还没洗好?”   郁星发怔,水龙的水哗哗流着,童瞳随口吼回去:“关你屁事!”   童瞳再加把力:“狗改不了吃屎,他装模作样了两年,你信不信等到一结婚,分分钟露出本来的嘴脸,妈我不想到时候看着你跳楼,你也不会想看到我跳楼。”   郁星的脸色沉郁难辨,闷声不出,童瞳急了:“妈,这种人,这种事还要再犹豫吗?!随便去大街上掷骰子捡个男人也不会比这个更差了!就这么喜欢在垃圾场找男人?”   童瞳着急,话赶话地分不清轻重,刚说完,便挨了亲妈一记耳光。   他楞在原地,童世宁打他是家常便饭,但郁星从来没有,这是第一次。   一直觉得对童瞳的成长心有愧疚的郁星,从来对儿子都温言细语,这是头一回动了手,童瞳半晌回不了神,他妈打他了,他妈因为那个人渣打了他。   他妈竟然因为那个混账狗东西人渣打了他???   不对,不是他讲了那个新闻后,他妈应该麻溜果断地跟任继凯分手吗?怎么竟然是自个挨了打?   妈的这世界疯球了吧!   童瞳皮薄,又白,左边脸颊瞬间起了五道红印子,他心里闪起一个念头,整个人如坠冰窖,突然明白过来,通红着眼难以置信地盯着郁星:“妈,你都知道?”   郁星嘴唇发抖,打了他的手掌还没完全落下,她不说话。   童瞳点头:“果然,原来都是我瞎操了心,怕你被人骗被人虐,原来妈你竟然早就知道,知道那是个什么玩意儿,知道他虐妻虐到人跳楼,就这种人,妈你还敢往家领……你让我说什么好?嗯?要我说声佩服?佩服佩服,恭喜恭喜,妈你该不会是跟童世宁离婚后后悔了吧,这么些年没再被虐过,居然开始怀念以前的日子……”   还没说完,第二记巴掌煽到了童瞳脸上,他噶然住声,这次的力道明显比刚才大,他一个踉跄滚到了地上,后背跟头撞到了墙角。   是任继凯。   童瞳眼前有些恍惚,他双眼充血,摇摇晃晃站了起来,嘴角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淌出,抬手擦了一手暗红的血。   他看着站在面前比他还愤怒的任继凯,面色惨白抖得筛糠一样的郁星突然朝任继凯尖叫了一声,推开他冲过来要看童瞳的脸,童瞳下意识抬手拦住她,喘气间看到了郁星满眼惶恐,童瞳四处乱找,他也不知道要找什么,对,刀呢?厨房不是应该有刀?老子今天要当场砍了任继凯!   郁星看出苗头,拼命抱住他,任继凯在郁星背后步步后退,方才的一点气焰消失殆尽,退回客厅再退回房间,还顺手锁上了厨房门,童瞳像一头被封印的狂躁的兽,瘦小的郁星竟然能捆得他动弹不得,厨房里一阵乒乒乓乓,最后两个人都瘫倒在地上,童瞳一口气全泄了,半晌,喘着气转头盯着郁星,点点头说:“我明白了,那行,妈你开心就好,提前祝你们,百年,好合。”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出的家门,怎么下的楼,怎么过的马路,又是怎么在粉尘漫天重型卡车一辆接一辆的公路上狂奔了四十分钟,然后到了江边。   江水,怎么这么他妈的蓝啊。童瞳想。   艹,哭个屁啊!   作者有话说:   正式开坑,故事从9月开始,cp 童瞳??边城   参加了长佩的活动,在网易云编辑了一个这篇文的歌单,搜索“童童与边城”就能看到,都是曾经写文时循环听的歌,怀旧金曲。 第2章 困兽   旧T恤下摆裹满了粉尘和汗,顶着一张被自己揉皱了的脸,童瞳站在公交站,直到公交车开到了眼前才眯着眼看清了是四路车,这趟车往返在坝区和学校,但三年下来他拢共也没坐过几趟,任继凯调侃他恋家,他只想插根鸡毛在他嗓子眼,从大一开始,每年在家待不到一个月,这他妈叫恋家?   公交车颠颠簸簸地开着,新的水电站大坝修了好多年,进出大坝的路面全都坑坑洼洼,童瞳心肺都快被颠出来,他逃出来的那个家,从今往后便是真的不可能再回了。   就当彼此都死了吧,大四过后,从此海阔天涯,再也不会、不必见了。   从来没像此时一样这么想快点离开宜江,想想真可笑,当初不顾一切要留下来的也是他,童世宁的嘲讽郁星的劝解都动摇不了他的心,童瞳一意孤行地第一志愿填了S大,他心里清楚,只要他填了,这所野鸡大学不可能不要他。   果然,他的高考分比S大的录取分高了八十多分。   当年填志愿时,秦澍着急上火地要拦他:“小瞳,你也太任性了……”   童瞳硬着脖子,看着秦澍的志愿单,满不在乎龙飞凤舞地把S大几个字填满了那张前程薄纸:“你家里不作死地要你就念S大的电气系吗,你能念,我也能念。”   秦澍一言难尽:“我家里,你知道的,都在那个体系内,我将来也……再说S大的水电专业在国内还是排的上号的,但其他专业就……”   童瞳打断他,交了志愿单,拍拍秦澍的肩膀,反过来安慰他:“好了,我陪你。”   一个月之后来了两张通知书,一张S大电气系,一张外语系,秦澍拿到通知书第一件事就是去找童瞳,看到他手里同样的通知书,笑得眉目舒展。   少年迎着夏日烈阳下笑成一道光,那笑容童瞳一直记得,他觉得很值。   公交车跳过一个大坑,童瞳被颠得整个人离了座位再重重砸下来,心都要吐出来了,秦澍,童瞳默默念了遍这个名字,他想快点见到秦澍,他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只要见到秦澍,他就能再活过来。   突然又想到,秦澍说过今年生日会亲手给他做个蛋糕,童瞳骤然从座位上坐直,这个念头蹿了出来,好像心里的沙漠涌出了一小股清泉,细细的,缓缓的,却顽强地散发出柔软滋润的气息,他把手肘搭在前排座位靠背上,把脸轻轻埋了进去。   今天是他生日,童世宁不记得,郁星竟然也忘了,没关系,只要秦澍记得。   秦澍,秦澍,他会在房间里等他,一个丑丑的但是是他亲手做出来的蛋糕,跟他说,小瞳,二十一岁生日快乐。   公交车进了市区边缘,拐了几个弯,进到夜明珠拥挤狭窄的街道,这一大片混乱杂居拥挤不堪的城区却有个最璀璨浪漫的名字,夜明珠,S大大概是这片区唯一的明珠,几万人的青春之花开在世俗嘈杂的尘埃里。   童瞳没到终点,在S大侧门就下了车,穿过侧门外热热闹闹的市场,斜下坡走过一条巷子,便是一大片民居,S大不想住校的学生大多在此租房,其中一幢的其中一间,童瞳在刚刚过去的大三暑假租了下来。   大二的时候秦澍倾其所有,把从初中就攒下的压岁钱零花钱全都砸了出来,在侧门边拿了一间门面房做成了只有一张台球桌的小酒吧,可以打球可以喝酒还能唱K,这间店很受学生欢迎,什么都可以玩还便宜,周围三教九流的年轻人也喜欢腻歪在这里,虽然都是年轻人,但校内外的人,一眼就能分出来。   暑假的白天童瞳满城跑着做家教,晚上秦澍看店,他在旁边网吧当网管,他不喜欢暑假的酒吧,没了学生,全是下三滥的社会无业青年,乱哄哄的鬼叫唱歌声,骂骂咧咧的打球声,等到酒吧关门,他再等秦澍一起回家。   童瞳让秦澍晚上也来出租房里住,秦澍跟他一样不爱回家,他家里是另一种高压,父母都是大集团的大领导,对儿子也像对下属,说的话就是金科玉律,大学之后他也是能不回父母家就不回去,但寝室太热了,没空调没风扇,童瞳见不得秦澍受这个苦。   秦澍去了,童瞳帮他一起从寝室把东西搬了过来,电脑书衣服鞋子游戏机乱七八糟一大堆,搬家那天童瞳跟过节一样。   秦澍跟童瞳一起住了两个月,夜夜睡在一张床上,童瞳从背后轻轻抱着他,空调温度打得低,抱着也不会嫌热,何况童瞳也不乱动,就只是抱着。   有天夜里秦澍翻过身来,童瞳迷迷糊糊地醒了,秦澍哑着嗓子说:“以后晚上我还是不来了,瞎耽误你。”   童瞳一下就全醒了,支棱着撑起肩膀,口气比骨头还硬:“跟谁不是耽误?我愿意被你耽误。”   秦澍还要说什么,童瞳把脸埋进他颈弯:“不听!我要睡觉!”   夜里一声叹息,秦澍揉揉颈弯那头毛茸茸的软发,伸胳膊搂住了他。   童瞳径直去了出租房,秦澍不在,夕阳从玻璃窗折射进来,屋子里一片黄澄澄的,冰箱上用磁吸贴着一张醒目的红字条:打开冰箱。   是秦澍的字,童瞳嘴角带起一抹笑,打开了冰箱,底下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两排罐装柠檬茶,是童瞳最喜欢的饮料,上面一层只有一样东西,一个小小的,毫无章法的,丑丑的蛋糕。   沙漠里那股甘泉滋养出的花终于“嘭”地一声开了,冰箱的冷气扑在童瞳脸上,丧家犬的粉尘和汗全都不见了,换成冰天雪地的清爽和干冽。   童瞳小心翼翼托出了蛋糕,放到了餐桌上。   普通的白色奶油底座,上面一层却铺了满到堆出来的水果,童瞳最喜欢吃裹了鲜奶的水果,秦澍就做了这个最简单,却又最让童瞳喜欢的口味,他看着那一层切得磕磕巴巴的水果,想象秦澍粗手笨脚削皮切水果的样子,闷头笑了会,一定都是秦澍自己切的,才这么丑。   他笑出了声,仔仔细细看了个饱,拿了一小块芒果沾了丝奶油吃了,小心翼翼把蛋糕又放回了冰箱,秦澍不在,他一个人吃没意思。   他给秦澍发消息:在哪呢?蛋糕看到了,颜值3分,口味满分。   等了半天秦澍没回消息。   屋外的天光一寸寸暗下去,童瞳莫名觉得有些不对劲,他的生日,秦澍没道理找不见人,他起身走到卧室,脑子里突然“嗡”地一声。   书桌上秦澍的电脑不见了,角落里一把吉他一把贝斯都不见了,他冲过去掀开床单,床底的篮球足球,秦澍的行李箱全都不见了,童瞳最后打开衣橱,半边衣柜空了。   整个人跌坐在床上,童瞳反应不过来,这是什么意思?秦澍……搬走了?   怎么可能?!他从学校回家再回这里,总共离开不到四个小时,秦澍就趁这么会当口搬走了?   童瞳满屋子乱翻起来,不对,不可能。   什么都没找到,所有跟秦澍有关的东西,全都不见了,他什么都没给童瞳留下,一句话一张纸一条消息,什么都没说,真的就这么搬走了。   除了那个丑蛋糕,还有那张破红纸。   童瞳闭上眼,那好不容易,被清泉扑灭下的火又猛地蹿了起来,那朵花迅速颓败干枯腐烂,化作了齑粉散在了风中。   为什么?为什么要走?为什么是今天?   为什么任继凯那个人渣能骗得了郁星?为什么不分手?为什么要搬走?为什么在我的生日当天搬走?   他想不明白,小小的出租房一团凌乱,最后一抹阳光照进厨房,反射出一道利光,童瞳眯了下眼,那是一把刀。   太好了,刀,妈的今天一天都在找刀!   他冲进厨房,那是秦澍切完水果的刀,抹得干干净净后挂在水槽旁,被童瞳一把拎起。   他把刀塞进包里,一刻不停地冲出门,铁门在身后砸得震天响。   不知道秦澍在哪,他躲起来了吗?路过侧门边秦澍的酒吧,不开霓虹灯的时候,门头招牌上的“绿岛”两个字落满了灰尘,格外破败,酒吧还没开门,童瞳直接冲到秦澍寝室。   寝室大门敞开,里头五个人正在联机组队打游戏,人人手里托着一杆枪,在一片迷宫一样的地方搜寻厮杀,正打到激烈处,杀人的聚精会神,被杀得跳起来摔键盘,童瞳站在门边看了会,秦澍的上铺刚被人杀死,跳脚骂了一通后转头看到童瞳,楞了下,童瞳问:“秦澍回来过没?”   上铺指了指空荡荡的下铺床位:“回啥啊,床都空了,他不是已经出去住了吗?”   童瞳点点头,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   那把刀装在空落落的包里,一下下撞着他的后背,他绷着一股劲,他不信找不到秦澍。   天已经黑了,白日里的燥热散得干净,夜里的九月终于有了初秋的凉意,童瞳绕着学校漫无目的地走了一圈,不知不觉又回到了侧门,看看时间,绿岛就要开门了,他决定就在这里等他。   童瞳把背包放下来,抱在怀里蹲坐在地上,心里绷着的那股劲正在散去,他又揉了揉脸,不行,在见到秦澍前,他不能松掉垮掉。   望着地面发了会呆,直到听到秦澍的声音在他旁边响起:“小瞳?你怎么在这里?等多久了?”   童瞳转头,秦澍来了,把他从地上拉了起来。   童瞳整个人有些发抖,一整个白日的愤怒和委屈,此时见到秦澍的一瞬间全都爆了出来,他很想冲过去抱着他,什么也不说,就只是狠狠抱着他,像小时候每次跟人打完架浑身是伤后做的一样。   秦澍会回抱着他,无比温和地揉他的头发问是谁欺负了他,然后再去把那个人狠揍一顿。   现在的秦澍当然不可能去揍任继凯,但是秦澍知道怎么安慰他,哄他。   童瞳忍住了冲过去的冲动,他僵硬冷漠地站着,秦澍一边开酒吧卷闸门,一边对另一个人说:“你先进去,我跟他说几句话。”   童瞳这才看到秦澍旁边还有一个人,他只瞥了一眼,没看清,也不重要,他盯着秦澍:“为什么要搬走?”   秦澍垂眼,看到童瞳雪白一张面孔上黑幽幽的眼睛,习惯性想伸手揉那头软发,手刚抬起来又觉得不妥,僵硬收了回去,下班高峰期,店门口人潮车流喧嚣一片,他说:“我想了想,这样对你更好。”   对我更好?童瞳哽着脖子:“你知道个鬼!”   秦澍没想跟他吵架,朝周围看了看,指了指酒吧里面:“进去说吧?这会没人,里面不吵。”   童瞳朝里看眼,只有一个人在里面打桌球,是跟秦澍一起来的那个。   他走了进去,秦澍在身后又把卷闸门拉下一半,明显这会不想做生意。   酒吧里灯光昏暗,只有台球桌顶上一盏灯是明亮的,那人嘴角叼着一支烟,俯身眯着眼,“啪”一声,一杆进洞两个球。   似是觉察到了有人在看他,那人微微抬起身,也朝童瞳看过来,轻轻点了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   童瞳不想回应,转过头,秦澍递过来一罐柠檬茶,拉环已经打开了,童瞳接了放到一边,说:“跟我回去。”   秦澍有些无奈:“小瞳,不要一直这么任性。”   童瞳双眼通红:“我任性?是谁从小到大帮我出头打架?是谁知道我们在同一所大学后那么高兴?又是谁说会一直照顾我,还给我做蛋糕?你做了这么多说了这么多,现在怪我任性?”   秦澍闭眼揉了揉眉心,他说不出话来。   “对了,蛋糕,你明明知道今天是我生日,这就是你给我过的生日?”童瞳逼问,那股快要崩溃散掉的气又慢慢凝聚了。   秦澍无力地辩解:“那是我答应过你的,要亲手做蛋糕给你,但是……”   他狠了狠心:“明明知道没结果,还自欺欺人干什么。”   “我不要结果!”童瞳吼道:“我根本没要过什么结果!”   秦澍僵在当场,童瞳反反复复就一句话:“跟我回去,秦澍,跟我回去!”   秦澍缓缓摇头:“不,都结束了,小瞳。”   童瞳双手在包里摸,他摸到了那把刀,死死捏住抽了出来。   秦澍看到刀瞬间惊住,不自觉往后跳了一步:“你,你要干嘛?别乱来小瞳!”   “你以为我要捅你?”童瞳惨然笑了下:“你太小看我了,我不是那种人。”   童瞳把刀对准自己的脖子,他的眼泪流出来:“我只会捅我自己,秦澍,我再说一遍,跟我回去。”   骨碌碌滚动的桌球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童瞳一直盯着眼前的秦澍,没留神那个人怎么到了他身后,那人一把握住童瞳拿刀的手,力道奇大,一手将刀掰开,一手从背后拦腰抱住童瞳,对秦澍低声吼道:“愣着干嘛?!快把刀先拿了!”   回过神的秦澍赶紧上前夺了刀,童瞳只觉得自己被烈火包裹着,每一个毛孔每一寸皮肤都在灼烧,郁星不让他动弹,秦澍和这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人不让他动弹,他拼了命挣扎嘶吼:“放开我!放开我——!”   秦澍仿佛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童瞳,茫然无措地站在跟前,那人死死地抱住童瞳,任他挣扎撕咬踢打,像牢笼里的困兽,发出临死求生般无比巨大的破坏力。   他从背后抱着他童瞳,低低和缓地一声声说:“好了,好了,没事了,没事了,他跟你回去,今晚,马上就跟你回去。”   听到这句话,童瞳仿佛才真的一下泄掉所有精气神,筋疲力尽地软了下来,那人仍旧抱着他,让他靠着自己呜咽、喘气。   只剩最后一丝紧绷的弦,童瞳盯着秦澍,秦澍面色灰败,点头说:“好,我跟你回去。”   身后的人终于松开手,童瞳大汗淋漓地站起身,这才转身看向他,短短的一头板寸,微黑的皮,嘴角的烟掉在了地上,露出一张薄薄又上微翘的嘴唇。   校外的,童瞳抬手看了看自己发红的胳膊,看不出来这人力气这么大。   这人的衣服裤子上全身被自己乱踢乱踹出来的印子,右手小臂上两排齿印,微微渗着血,童瞳毫无愧疚,他问秦澍:“你东西在哪?”   秦澍指了指那人:“在他家里。”   童瞳喷火的双眼又转了回来,盯着对方:“你搬家,就是搬到了这个校外的流氓那?”   那人皱了皱眉,开口想说什么,秦澍打断道:“童瞳!你怎么回事?!”   “不是吗?”童瞳挑衅似地盯着那人,冷漠地嘲说:“你谁?混哪条道的?”   那人却似乎完全感受不到童瞳的冷淡敌意,温和地笑了笑,没什么语调地平静说道:“我叫边城,我是秦澍的朋友,对,我是校外的,虽然念书没你们多,但不是流氓也不是什么黑道,只是个没名号的小生意人。”   童瞳抬着下巴,微微仰着头才能看清他的脸,这人一把嗓音像被砂纸打磨过的一样,沙,沙,沙的……边城,这名字,呵呵,还浪子呢。   边城一动不动不眨眼地看着童瞳,什么情绪也看不出来,童瞳眼中的敌意微微收敛了些,安静下来后,疲倦排山倒海般袭来,这一天怎么这么长……   他累极了,拎起包朝秦澍说:“走,回家吧。”   秦澍把刀仔细藏在吧台后面,跟着出来把钥匙丢给边城说:“一会苏雷他们要是过来,随便玩多久,冰柜里有啤酒,你们自己拿。”   边城点点头,童瞳和秦澍朝外走去,边城突然在身后说:“等等——”   童瞳回头,边城拿起吧台上童瞳没喝的那罐柠檬茶喝了口,举了举说:“童瞳,生日快乐。”   作者有话说:   CP 童瞳??边城 第3章 夜瞳   史上最糟糕、最夸张的生日过后,童瞳消沉了好一阵子,原来这样的大爆发过后并不会换来真正的平静,而是整个人像在水中不断下沉,四肢无力,头脑是冷的,身体也是冷的。   大四的课量并不多,只有少量的专业课一直要上到明年三月,三月有专八考试,逼得英语系的人大四刚开学便都如临大敌地抱佛脚准备应考,童瞳却是个另类闲人,鬼门关一样的专八早在大三就考过了,各种口译笔译证书也拿了一堆,专业老师一直苦口婆心地让他一口气把同传也考了,以后便可以一辈子抱着金饭碗,童瞳嗯嗯啊啊地应着,却没行动。   他不排斥做翻译,但是同传……工作环境大多是在密闭的会议场,各种商务谈判、高密度会议,打起十二万分精力地聚精会神,他觉得,不喜欢。   喜欢什么还未可知,但什么不喜欢,却是清楚的。   早上的精读课下课后,其他人都直接去了图书馆二楼的自修室,童瞳却径直上了三楼去了机房。   图书馆的机房设备好,安静,厚厚的地毯,撒泼打滚都不会有任何声响,厚厚的头戴式耳机,戴起来哪管外头天昏地暗,许多人在机房查资料写论文,童瞳也开始着手准备论文,其他人都要忙过了专八才有精力对付论文,他时间够够的,想在寒假开始前就把论文结束掉。   选题在开学第二天已经报给了主课老师,他打开邮箱收到了回复邮件,老师没对选题做什么修正,只给了几个阐述选题的思路方向,另外列了一大摞参考书目。   童瞳在网上查了下这堆书目,大部分图书馆有,可以直接借阅,小部分比较小众,只能自己去网上书城买原版,价格小贵。   下完买书的订单,他顺手就溜到了学校的BBS论坛,图书馆电脑的桌面都有个单独醒目的快捷键,点进去就是“世纪时空”论坛主页。   熟门熟路地登录进去,这个叫“夜瞳”的ID后台有几百条评论和私信消息,童瞳匆匆扫过去,几乎都不做回复,唯独在一个叫“不听话”的ID发给他的一溜私信上停留了几秒。   不听话:夜神不在线的第一天。   不听话:夜神不在线的第三天。   不听话:夜神不在线的第七天,夜神,想你了。   不听话:夜神不在线的第十天,不会吧?从来没有过,你咋了?被绑架了?   不听话:夜神不在线的第二十天!事情有点严重,你怎么了 ??   不听话:夜神不在线的第三十天,我受不了了,我要发寻人启事!   而后不听话没再发过私信,但BBS上冲到第一的帖子赫然是——“寻找失踪人口夜瞳”,来自不听话。   “夜瞳,大家都知道这个ID吧,本BBS大神写手,本人多年神交网友,多年来活在S大广大妇女&少女心中的同人男主角,自一个月前凌晨两点下线后再无上线记录,江湖有他的传说却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特此悬赏,有谁能提供夜瞳的线索,本人可免费陪吃、陪喝、陪聊,陪这样那样怎样都行。”   下面赫然跟了张不听话自己的照片,足球场上的一张抓拍,看不清面目如何,到肩的长发飞扬在半空,正凌空一脚射门,整个身体绷紧得像一张弓。   童瞳盯着看了会,他跟不听话有一搭没一搭地在BBS上互相评论,私信聊天聊了大半年,但没见过面,也不知道对方是哪个系、大几的,这张照片很有点过目不忘的意思,他回想了下,并没在学校见过类似这样的人,这也很正常,S大虽然一贯在他口里被称作野鸡大学,但也实实在在有大几万人,几十幢学生宿舍分布在东南西北各个区,学校当中还有条跟校外相连的宽阔马路,从宿舍到教学楼动辄走上半个小时四十分钟是常事,也因此,黑摩的业务极其发达,屡禁不止。   帖子发出去已经快一个月了,童瞳算算时间,正是暑假他忙得昏天暗地,跟秦澍同居眼里只有他一个人的时候,帖子下各种乱七八糟的回帖跟了大几百条。   “楼主明显没见过夜瞳本人,就知道他帅?呵,怕是个钓鱼贴吧。”   “夜瞳长啥样不知道,楼主本人倒还不错,不提供线索也能约个饭吧?”   “借寻人发自己照片?这什么鬼畜操作?楼主自恋实锤,却又不敢发正面照,帅吗?不如约个饭看看是人是鬼!"   “夜瞳怎么突然不见了?这可是三年来每个月都会发两三篇热门帖子的大神啊,他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古早的时候有人发过一张夜瞳的侧影,还是晚上拍的,当晚引发了多少女生的围观还有人记得吗?吓得发帖人赶紧删帖,那张照片到底是不是夜瞳本人到现在都悬而未决,如果是,那可真是当仁不让的S大校草了。”   “楼上的姐妹,说得我好奇极了,不如我们一起围观楼主,他什么时候找到夜瞳,我们一起见证S大基友奔现!”   ……   太多了,童瞳看了几眼退出页面,想了想,编辑了一小段似是而非的话发了张帖子。   ”九月天高,江水如蓝。   有时候觉得人生真的是很恍惚的事,那些想见就可以见,随时都能见的日子也会瞬间消失,当有一天我们的人生不再有交集,再想想如今,会不会一觉得切都如梦幻泡影。   今天无比琐碎的真实,总有一天会变得不真实,我知道一切都会变,有时候是不得已,有时候是主动追求,可永远到底是什么,有时候“永远”不过就是当时的‘我以为’。”   没人看得懂这段话,童瞳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是因为秦澍吗,还是这甫一开始就兵荒马乱的大四?   他给不听话回了私信:“谢谢,我没事,见面就算了,线上联系吧。”   出了图书馆才发现已经到了傍晚的饭点,他抱着一摞借阅的专业书,手机收到秦澍的消息:“有朋友要来绿岛玩,我先去开门了,你等我回来一起吃饭?”   不用想,又是校外那一拨“无业游民”,童瞳反感地皱了皱眉,回道:“不用了,我回宿舍找冷超他们吃饭。”   秦澍回:“好,晚点一起宵夜。”   童瞳走在路上,半晌回道:“不了,今晚还不知道几点,可能在寝室整理下论文资料。”   秦澍回:“嗯,知道了。”   童瞳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谎,而且是显而易见的扯白,电脑都在出租房,寝室还那么吵,他在寝室整理什么鬼的资料,但他就这么说了,秦澍也没戳破。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那天的发作似乎还梗在心里,他没好,他跟秦澍也根本没好,彼此都不戳破对方好不容易缓和妥协下来的平静。   他不能接受秦澍一声不吭地突然离开过,也不能接受自己因此而真的发疯了,这都是怎么了,他竟然带了把刀去找秦澍,如果那天边城不在,他打算怎么办,真的一刀捅死自己吗?   他对自己,可真失望啊。   走到寝室门口,还没进门就听到里头吼的吼叫的叫,冷超的一把公鸭嗓混在一群鬼哭狼嚎中格外冷静,他一摔牌:“四个A,炸!翻番!一对王,再炸!再翻 !快,给钱给钱!”   输牌的果然是低两届的几个学弟,嘟嘟囔囔地掏出一叠开水票饭卡,冷超嚷着:“再来!”   几个学弟恼火地认怂:“妈的下个月的水票饭卡都输光了,还来个毛线!”   周围围观的同楼层其他系的男生都笑了:“这都是学费!你们有幸跟S大第一赌神打牌,还不感恩叫爸爸!”   其中一个学弟都快哭了:“难怪整个大四,还有大三的哥哥都不跟你打牌,就会欺负我们!”   另外一个推了把他脑袋:“还哭!丢不丢人,走,以后咱们见到这B人躲远点,去论坛发个帖子,把他挂上去,看他以后还跟谁打牌。”   学弟们吵吵嚷嚷地走了,冷超把扑克牌收拢,拿橡皮筋捆好,对童瞳说:“今儿怎么回来了?怎么,校外出租房条件还不如这破寝室,住不下去了?”   “滚!”童瞳怼了一句,看冷超又拿出另一根橡皮筋,把赢了的开水票饭卡一一抹平码好再捆起来,嘲道:“这日子过得可够细的啊,一会又颠儿颠儿地去给杜骊献宝?人家送女友都是花啊衣服首饰啊,你可倒好,送了三年开水票。”   冷超一点不恼:“那怎么办呢,谁叫咱们穷人家的孩子就只会当个精打细算的家,又谁叫她就是死乞白赖地赖着我,还巧了正好花粉过敏,花也免了,人又好看,披床单麻袋都好看,不稀得我去送什么衣服首饰,就爱喝我这开水票打来的热水,你服吗?”   童瞳牙酸,眉毛眼睛都酸倒一片:“这话你要能当她面说出口,我就地叫你一声爷爷!”   冷超秒认怂:“那不能,说不出口,我要有这个本事,她也不会天天跟我吵架了。”   童瞳牙缝里嗤了一声:“在兄弟面前服软卖狗粮,见了女人倒满口钢牙铁骨铮铮,真有出息。”   冷超点了根烟,童瞳“哟”一声,围观过来,看到冷超桌上码着五根烟:“不得了啊,杜骊今儿怎么了,大赦天下?”   冷超喷了口烟:“刚开学,小别胜新婚知不知道,再说了,这烟是我用向她保证一定会认真复习,努力刻苦,争取一起把专八过了换来的。”   童瞳笑得惊悚:“这么大的海口你也敢夸,你信不信我把你刚才打牌的照片给杜骊发过去,看她怎么锤爆你的狗头。”   冷超半点危机感没有,抽烟抽得幸福感爆棚:“不管我努不努力,专八都是不可能过的,横竖结局一样,她到时候都要锤爆我的头,何不现在让大家都过得轻松点,她活在希望中,我也能清净点。”   童瞳怜悯地看着他,像是已经看到了几个月后的一具尸体,人在作死的时候都是不自知的,也真是奇了怪了,杜骊这么一个上进上到令人发指的女生,偏偏喜欢上冷超这么个从大一开学第一天就躺平了任命运的车轮从身上碾过去的废物。   两个人的恋爱经历,活脱脱就是一出懒驴不肯拉磨,跟拿着鞭子时时催人奋起的女主人斗智斗勇的过程,当初两人在一起时,童瞳眼皮都不抬地说一定熬不过一个月,果然,一个月还没到就干脆利落地分了手,冷超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本性让杜骊开了眼界气炸了胸腔。   然而神奇的事情发生了,不到一个星期两人又光速和好,然后不到三个月又分了手,彼此都恨不能咒对方分分钟下地狱,然后不到一个月又特么的和好了,再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分手和好的戏码跟喝水吃饭一样频繁,上课前怒吼说分了,下课又亲亲热热地牵手走了。   童瞳叹息一声:“好自为之吧你,外语系的女生哪个不是眼睛长在头顶上,也就杜骊猪油蒙了心菜油糊了眼才看上你……”   冷超又点上一支烟:“切,我也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那种男人好吗。”   童瞳放弃了,点点头:“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绝世奇葩。”   ……   两人胡乱怼了一通,天已经黑透了,冷超从橡皮筋里抽出一张饭卡:“哥难得请回客,走吧,去食堂二楼吃小火锅去。”   寝室其他几个人都不在,估计都在图书馆自修室为专八奋战,只有童瞳跟冷超两个闲人,一个不用考,一个根本不准备考,晃晃悠悠还有时间吃火锅,冷超吸着一双开胶的人字拖,神奇地走得飞快。   夜风凉凉,额前的发被吹得扬起,大步如飞的冷超叼着烟冷不丁说:“秦澍把你甩了?这么一副哭丧脸跑回娘家来。”   童瞳一愣,回过神来听清楚冷超刚说的话,顿时炸了:“甩你妈!老子……”   冷超突然定住回头,眼睛半眯着看向童瞳:“别憋着,他要对你不好,狗日的老子去锤爆他的头!”   作者有话说:   关于故事的年代,emmm,是在微信和移动支付出现之前。 第4章 打扰   夜风突然打了个卷,半长的头发吹得半遮住眼,童瞳被噎了下,不轻不重地吐槽道:“是个人都要去为我出头,谁见了都要问一句你今儿又被谁欺负了,我看起来就那么好欺负?……”   冷超斜过一眼,一边转身大步流星往二楼奔一边嘲:“确实,长这么张桃花脸,谁能看出来您狠起来能咬人……”   童瞳:“我特么……”冷超已经一个闪身顺着门口吧台滑进了靠窗的卡座。   南苑食堂二楼的小火锅价廉物美,冷超点了腊排骨锅底,又加了两盘配菜,再来一瓶红星二锅头,全都是他的挚爱标配。   童瞳坐在对面看冷超眼皮都不抬麻溜地报菜名:“翻来覆去的老三样吃了三年,你也不腻。”   “腻?我还怕毕了业连小火锅都没得吃,只能吃糠,还敢嫌腻?”冷超啪一声又点了根烟,童瞳说:“最后一根了吧?杜骊难得发回慈悲,让你一口气全给嘬没了。”   冷超不以为然,冷冷淡淡又斩钉截铁地说:“不痛快,毋宁死,五根烟还要攒着抽?不一气呵成都对不起我拼了老命扯的谎。”   就这股吊儿郎当又莫名潇洒的劲儿,杜骊大概就吃这口,才被冷超拿得死死的,童瞳在心里腹诽了几句,情侣间看对方果然都是有滤镜的,哪怕杜骊心里无比清楚冷超是个什么鬼玩意儿,还是能轻易就被几句话哄得服服帖帖。   热气腾腾的腊排骨锅端了上来,酒精炉点上,二锅头一人正好一杯,冷超眯了一小口,跟回魂了一样,精气神这才渐渐上了脸回了身,童瞳瞅着他这劲儿,忍不住说:“你知道你这派头很像什么?”   “什么?”冷超一喝酒就上脸,两口酒下去,连脖子带脸都红成烤熟的大虾,又油又亮。   童瞳用筷子戳了戳窗外,隔着一条开阔的大马路,食堂对面是一排正在赶工的留学生宿舍楼,底下一溜临时搭起来的简易棚,自发形成了大排档小餐馆,他说:“像农民工,一模一样,从头到脚,从里到外,举手投足没一处不像,你信不信你就这么过去,直接找工头,说不定人还能给你把工钱结了。”   冷超笑得头直颠:“你这是看不起农民工啊,祖国建设可全靠他们,你这心态要不得,太人上人了,以后要吃亏。”   童瞳作势要敲他头:“你哪根神经听见我瞧不起农民工?我只是客观就事论事,我很尊重每一位劳动者,甚至还很羡慕他们,每天干活吃饭喝酒,日子简简单单红红火火。”   “啧。”冷超嗤了一声:“既然说到这份上,嘴上的羡慕不是羡慕,说不定我毕业了还真只能干农民工,看你这么有诚意,兄弟我不介意拉你一起入伙,我做工头,你搬砖,怎么样?”   童瞳一口酒呛进气管,咳得惊天动地,冷超这个狗东西最会顺杆爬,他又气又笑,脸都憋红了,冷超在对面幸灾乐祸笑得肩膀一耸一耸,给他递过来纸巾:“哥保证你以后会红,校草毕业选择为人民服务,工地搬砖搬出一片天。”   童瞳眼泪都迸出来了,几天来郁结于心的堵塞奇迹般一扫而空,呛酒的难受劲好不容易下去,冷超从锅仔里捞出一块腊排骨,吹了吹气递到童瞳碗里:“以后要做体力活,趁现在吃壮点。”   沾着辣酱的排骨十分诱人,但童瞳现在只想连碗带排骨兜头扣到冷超头上,他夹起排骨狠狠咬下去:“就你这张嘴,杜骊这么些年没给你气死真是奇迹。”   “咳,她不是一般人,不是我吹,她现在的心脏和承受能力,打遍S大无敌手,以后毕了业,就这个抗打击能力,能助她的事业一飞冲天,以后等她成了女强人,我就是她背后的男人,深藏功与名。”冷超面不改色心不跳,脸皮厚得子弹都打不穿。   “专八过后你还能活着再说吧。”童瞳根本不看好,眼看兄弟几个月后就要爆头而亡,他根本没打算救一手,他要看戏。   冷超身上有一股明天是末日,今天也要狂欢的奔放感,或者说是颓败到了尽头反而开出了鲜艳恣意的花,他对这世界毫无期待和想象,如果不是家人逼着他,大学他都不一定会来读,他说毕业了去做农民工,没准真干得出来。   童瞳跟冷超一直像半吊子兄弟一样相处着,两个人骨子里都发冷,只不过童瞳还在挣扎,冷超早就已经躺平了。   排骨和配菜已经捞得干干净净,锅仔里只剩一锅油腻的汤,童瞳去拿两罐柠檬茶解腻,顺手把单买了,回来递给冷超一罐,冷超眼角红得像滴血,上眼皮轻微的提肌无力,微微遮着眼仁,看起来又颓又搞笑,他说:“今儿这酒没喝透,难受。”   童瞳说:“走,去超市再买几瓶,回天台上接着喝。”   冷超点头,从裤兜抽出赢来的饭卡,潇洒唤服务员结账,服务员走过来说:“同学,已经结过了。”   冷超一饭卡拍到童瞳头上:“又跟老子抢结账,没看见我这姿势多帅,全被你搅和了!”   “这么帅留着给杜骊看吧,说不定她一开心还能让你多活俩月。”童瞳挡开冷超的手,下楼朝旁边的超市走过去。   冷超拿了一瓶二锅头两包花生米,走几步折回来又拿了一瓶,童瞳再加了两包花生米,冷超结了账,拎着塑料袋往寝室楼走,两人直接上了八楼天台。   南苑寝室地势偏高,从天台上看过去,六十几幢宿舍楼、教学楼、图书馆、体育馆、足球场篮球场排球场网球场全在眼底下,一簇簇的灯光亮起,一个热热闹闹的夜间。   热闹离他们很远,天台安静得只听见风声。   一人开了一瓶酒慢慢喝着,冷超突然问:“同居是什么感觉?”   童瞳一愣,看冷超面色看不出什么,一时拿不准他是正经问,还是在给自己挖坑,他说:“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你别多想,就想问问你这个过来人。”冷超一本正经。   童瞳却看出点别的什么:“过什么来人,突然这么关心这个,说,到底怎么回事?”   冷超难得做个人,没插浑打科,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顿了顿说:“杜骊要我跟她一起搬出去住。”   童瞳双眼骤然睁大,脑子里一下涌入太多信息,都不知道先捡哪条说,冷超看着童瞳又急又憋的样子,冷笑了声:“现在看我是不是特像待宰的羔羊?”   “宰你个……不就同个居,你怎么像要去赴死一样?”童瞳皱眉。   “唉!”冷超喝了一大口酒,迎着风大义凛然悲壮地说:“当你24小时都要跟你女朋友兼妈待在一起,你也会怕的。”   童瞳一口酒带花生全喷了出来,指着冷超骂:“你有没有良心?杜骊对你那么好,你拿她当妈?”   冷超气势下去,颓然坐到地上:“要不是念着这点好,能撑到现在?”他胳膊肘顶了顶童瞳:“讲真,同居不腻吗?还没住在一起,只是整天上课下课被她盯着我已经要疯了。”   童瞳冷笑一声,他真觉得冷超矫情,明明喜欢对方,放不下对方,嘴上非要找回所谓男人的面子,哪能女朋友说什么就是什么,不管结局是不是被揪着耳朵回去跪搓衣板,外人面前,姿态一定要表现出反抗的样子。   他对冷超说:“你就作吧,哪天杜骊清醒了,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是被人下了蛊,到时候有得你哭的,可别撒泼打滚求复合。”   冷超大声冷哼一声:“我冷某人,什么时候对淫威屈服过?”   酒喝掉一半,花生皮散了一地,远处的灯光球场灯光渐次熄灭,自修室出来的人像鱼群一样缓缓游向四方,南苑、西苑、东苑、沁苑,四个片区的宿舍楼多了吵闹声,有的地方沉寂了,有的地方喧嚣才刚开始。   “你想过跟杜骊以后吗?”童瞳问道。   半晌,没等到冷超的回答,童瞳转头,冷超坐在地上靠着栏杆,半眯着眼睛哼着不着调的歌:“别聊这个,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谁都是自由的,不如一切交给命运吧。”   “那就是没想过。”童瞳替他下了结论:“我就知道,你就等着那天呢吧?一毕业就遁得无影无踪,别说杜骊了,保证连你亲妈都找不到。”   “嘿,还是你聪明,要说最了解的人还得是兄弟,女人,唉女人,只有女人才相信天长地久。”冷超有些喝多了,说话微微大了舌头。   是吗?天长地久。   这四个字,是祝福,是诅咒,童瞳不知道如果应在自己身上,会是哪一种。   “你呢?”冷超直截了当:“你跟秦澍不清不楚地住在一起,到底算怎么回事?恋爱?男朋友?”   童瞳也沉默了,冷超一个外人也看得出来这不是恋爱,他一直欺骗自己为了什么。   冷超捅捅他,童瞳说:“随便算什么吧,他觉得是什么就是什么,我都行。”   冷超深吸一口气,坐正起来到童瞳身旁,盯着他的脸说:“他对你,不是你希望他能做到的那样,你们从小一起长大,他可以为你打架为你背处分,你的一切他都可以上心,但是他不能喜欢你。”   童瞳眼眶红了:“你知道个屁!不能喜欢我?凭什么不能喜欢我!不喜欢我那他有的没的做那么多……”   “是你不明白!”冷超也提高了嗓子,眼神又楞又直:“我他妈说的是他不能喜欢你,他喜不喜欢你我不知道,就算他喜欢你,他也不能喜欢你……妈的我都被自己绕晕了,等我理理,对,他不能喜欢你,他看着挺有主见,又勇又莽,但他骨子里是个懦夫,你明白吗,他不敢喜欢你,不敢跟你在一起,别说你是个男的,你就是个女的,就你这性格,他都未必敢,他不会认真的,童瞳,他对你有兴趣,可能吧,但他不敢,他怂……”   冷超越来越语无伦次,他真喝多了,但这番醉意熏熏的话却像一盆冷水浇在童瞳头上,九月的夜里一下就凉透了。   睡觉时秦澍也会搂着他,那是他深夜里唯一忍不住露出来的,柔软的心,可是一到白天,这一丁点柔情立马褪得干干净净,眼前的人退后变成兄弟、同学、校友、发小,秦澍扯过手边所有的一切,来掩盖他那羞于见人的一点真心。   童瞳踢了踢昏昏欲睡的冷超:“我累了,我想跟他分开,你说我做得到吗?”   冷超“嗯嗯”了几声,不清不楚地嘟囔了几句。   做得到吗?童瞳问自己,秦澍不是半路杀出来的意外,不是心血来潮的突然喜欢,是从小到大的依偎、依赖,是刻在自己成长的每一天,让他对着糟糕的父母和家,还能绷住自己往前走,支撑自己的那股力量,一直以为路的尽头是彻底的自由,两个人的无人打扰,谁知道,根本是他打扰了别人。   真的太好笑了。   我说你好,你说打扰。 第5章 失控   喝了一晚上的酒,童瞳的脸上看不出什么痕迹,大概是遗传了童世宁的天赋异禀,小时候印象中的童世宁十天有八天在喝酒,剩下两天在醒酒,终于喝到胃大出血,郁星大半夜看着他呕了小半桶污血,在那一刻对于要不要叫救护车送医院抢救竟然冷静到犹豫,如果放任这个家伙不管,可能能吐死过去,那就真的一醉解千愁了,然而童世宁求生欲发作,神志不清还在指挥郁星,“给老子……叫,叫救护,车……”   后来半个月童瞳每天放学都先去医院,一开始病房没床位,童世宁趟在过道的简易床上,脸色灰败,一个五六岁小孩好奇地凑近了人事不省的童世宁,被家长一把把人拎了回去,低声嚷着:“看什么看!这个人快死了!”   走廊另一头的童瞳发笑,哪有这么容易死,恶人都长寿,有得耗呢。   童瞳也喝酒,还没真的喝醉过,一张脸越喝越白,越喝越清醒,今天晚上这颗泡在酒精里的心,让他看到了他跟秦澍的结局,骗不了人了。   他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开始对秦澍有了细微朦胧的感觉,从小一个院里长大,那会阶级区分并不那么明显,水电站集团里,大领导的家跟普通工人的家都混在一起,童世宁跟秦澍的爸爸秦丰根本说不上话,但童瞳从小就跟着秦澍满大院跑。   小时候的童瞳不长个,就比秦澍小一岁,但看着像小了两三岁似的,白白净净,一把长睫毛,院里大的小的男孩都爱欺负他,他们以为随便就能吓哭这个“假丫头”,殊不知假丫头是个打碎了牙齿也会和血吞的狠角色,浑身挂彩一打三的事情时有发生,当然,但凡跟他动过手的小子,都会被人高马大的秦澍再次揍回去。   冤冤相报的童年,苦中作乐跟家里斗智斗勇的少年,两个人就这么你拖我拽地一起长大了,童瞳念书不让人操心,年级第一包年型选手,初中时闷声不响地跳了一级,直接跟秦澍成了同班同学,初三开学的那天,秦澍看到沉着脸拎着书包直当当走进教室坐到他旁边的童瞳直接惊呆了,他竟然不知道!   然后童瞳转头,对着目瞪狗呆的秦澍绽开一朵笑,这是他精心谋划,要给秦澍的惊喜。   记忆太多了,童瞳躺在上铺床上,寝室其他人都回了屋,大学男生的寝室跟永动机一样,嘈杂成一片,他却陷在回忆里,看着自己下沉,再下沉。   初三遇到个“铁娘子”班主任兼数学老师,一天布置的作业量三天都写不完,童瞳和秦澍领头造反,号召全班一起不写作业,大冬天被赶到楼道里罚站,铁娘子戳着两人的头说:“想当领头羊?革命先锋?先照照镜子,看看自己骨头够不够硬,会不会被专打出头鸟的枪崩死。”   童瞳眼神越过铁娘子肩膀看向楼道外,等人骂够了走了,他从背后勾勾秦澍的手指:“看,下雪了。”   秦澍怕冷,看一眼缩着脖子,有那么丝后悔:“艹,瞬间觉得自己更像杨白劳了,大雪天被赶出家门。”   童瞳却笑,楼道跟秦澍看雪,这不是惩罚而是奖赏。   高中帮秦澍代抄物理化学数学英语作业,当他的啦啦队看他打篮球比赛,还不能喝酒的时候,两个人大汗淋漓地在树荫下对碰冰可乐……   他眼里的秦澍一直是“傻”的,傻到不知道自己对他已经起了别的心思,还莽莽撞撞地跟他勾肩搭背,一起游泳一起去公共浴室洗澡,傻到看鬼片自己在硬撑,还被他的胳膊从后面绕过来替自己盖住眼睛。   秦澍是什么时候知道了自己的心思?又是什么时候,童瞳开始觉得这并不是他一个人的心思?   往回去追根溯源太难了,童瞳根本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走到了现在。   途中那些懵懂、心动、雀跃、猜测、失落、快乐叠加起来,山一样高,一样重。   冷超已经彻底醉死,在床上打起了呼噜,童瞳挺羡慕他,即便马上要被迫跟女友兼妈同居,几个月后专八考试要现原形,他该吃该喝该睡一样不会落下,显而易见是那种吃饱喝足上刑场的潇洒角色,童瞳不是,他会在上刑场前自己把自己饿死。   过刚易折,说的就是他。   酒精的醉意后知后觉地浮了上来,童瞳打开冷超的电脑,又登录进世纪时空,下午那篇不知所云的帖子下多了一长串评论,全都是夜神你回来了,你出现了,我等死你了。   私信也全是灌水,他一一点开关掉,看到不听话的一张帖子又被顶到了榜首,正在隔空呼唤他。   标题写:“夜瞳不见我,那我只好用男人的方式来解决,正面PK,怎么样?”   童瞳一头雾水,这家伙又要搞什么事情?   “神秘的夜瞳,只有古早年间一张模糊侧影的夜瞳,人人都好奇的夜瞳,我跟所有把世纪时空当家的人一样,也好奇这个叱咤风云的ID背后究竟是什么人,我不是什么君子,想用刺激点的方式逼他自己揭开面纱,夜瞳,如果有种,我们来一场公平公正的PK,用你最擅长的文字当武器,我们各写一篇同名贴,题目你来定,一周后,谁的帖子热度高,谁自爆正面照,如果不敢来,或是输了不履行约定,那就永远从BBS消失。”   下面的评论预料之内的排着长龙,呼唤夜瞳迎战的,嘲讽不听话太自恋其实就是找各种借口就是要爆自己照的……   童瞳酒意上来,铿锵有力地敲下一个字回复过去:“行。”   不听话的站内私信秒发过来:“什么主题?”   童瞳沉默几秒,回过去:“失控。”   不听话没再回过来,半晌过后又说:“艹,这么意识流?哥们我不擅长这种。”   童瞳嗤笑:“那就发帖直接认怂。”   不听话再回:“别啊,就怕被激,成,明晚就发。”   童瞳狠心:“随便你,我一个小时后发。”   不听话有点慌:“你特么……牛逼。”   消息断在了这里,童瞳躲在酒意里,像是躲在一个消了音的结界,寝室其他室友的牢骚调侃全都听不见了,他们吵闹了一通,各自上床睡了,关了灯,只剩电脑屏蓝荧荧地亮着。   童瞳开始敲字:“失控”   “一切还没有发生的时候,想象不了一切发生了会是什么样子,你之于我的生活,我不认为有任何延续的可能,有任何还能继续交集的部分,我们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个体,有着看似相似却完全不同的成长轨迹。仔细回忆,也许可以回忆到这些后续是如何一步步来的,可那些都是表象。   一个人,是如何到了你的心里,这很难追寻。   一直想拍一部关于你的短片,意识流的,混乱的,非现实主义的,可惜在过往那么久的岁月中,并没留下任何哪怕碎片式的影像,所有的影像都在脑子里,在每一个令人快乐或悲伤的瞬间会自动播放,快乐时脑中有一千个你与我一同开怀大笑,悲伤时有一万个你蹲下来问我,你怎么了,为什么不开心,一切都会好的。   你说,我是已经疯了吗。   突然有一天意识到,回忆中的我完全不记得其他,所谓的成长时光并不怎么快乐,也不怎么平静,我戴着正常人的面具,学习,上课,下课,生活,和你正常无比地一句一句的聊天,我不记得自己心中的某些不安分是什么时候被唤醒,是你吧?   你之于我,不只是我喜欢你那么简单,你改变我,让我更忠于自己,让我去除杂念,这是除去爱欲之外的更多意义。   暑假看了一个剧,男主角习惯说we are adults,在遇到人力无法挽回的情况时,必须自我控制和接受时,we are adults,九月那个糟糕的生日过后,这个酒醉的夜晚,我想着我必须,只好,只能接受这一切了,还要心平气和,接受没有以后,接受你将离开,接受以后你在更遥远的地方过着和我完全无关的生活,我接受,因为I’m adult。突然愤怒,这是什么糟糕的成人世界,如果仍旧年少到无知,就可以任性的不接受这一切,什么都不接受,哪怕这改变不了事实,但我不接受。而现在,我只好接受,你给与我的,全部接受。   直到有一天,我们天高地远,再也不见。”   敲完最后一个字,童瞳没再看过这稿子一眼,直接点了发送,刚好凌晨1点。   不听话的私信又来了:“真特么快!做男人不能这么快懂不懂!”   童瞳无声笑了下,没回,他去睡了,头开始痛。   酒不醉人,只让不清醒更加不清醒,让清醒更加清醒而已。 第6章 野马   网上是另一个世界,有面具有距离,夜瞳是一张假面,一个安全出口,在这张假面下,童瞳肆无忌惮地将无法宣泄的情绪洪流,无法宣之于口的爱恨,全都一股脑扔了过去。   没人知道夜瞳是谁,秦澍不知道,冷超也不知道,秦澍根本不上BBS,童瞳在这里喊破了嗓子,告诉全天下我喜欢你,秦澍也不会知道。   这样最好。   没过几天,中午下课后杜骊拽着冷超说了几句话,冷超木然地点点头,杜骊满意又笑眯眯地和同寝室的程山山走了,程山山走几步又回头,朝冷超屈起一只胳膊喊道:“加油,坚强点!我以性命担保杜骊同志是个绝无仅有的同居好室友。”   童瞳噗嗤一声笑出来,看着冷超惨无人色的脸,说:“行刑时间到了?”   冷超慷慨就义之色再起,沉痛地点头:“就在今晚。”说完手搭在童瞳肩膀上:“帮哥们搬个家,壮个胆吧。”   “啧。”童瞳不屑:“戏过了啊,搬家可以,别得了便宜还卖乖。”   这一趟回寝室,冷超走得格外慢,好像拖拖拉拉下去时间就能真的变慢一样。   住了三年出头的寝室,乱七八糟的杂物要多少有多少,冷超拒绝把全部家当搬过去,他指着童瞳说:“你也在外边住,不一样只带了几样东西过去么,凭什么我就要倾巢而出?”   童瞳头也不抬,麻溜帮他打包铺盖:“凭用你的行动让杜骊放心,你没留后手,你就是铁了心要跟她一起。”   “那以后要是吵架了我还不能回寝室住了?”冷超不服。   “请把自己当个已婚人士,吵架就麻溜去睡地板。”童瞳毫不留情。   冷超痛心欲绝:“已婚?!老子豆蔻年华的一朵花!怎么就已婚了?!”   “太晚了,您但凡觉悟再高点,在第一次分手的时候就该铁了心不回头,现在生米已成熟饭,别挣扎了。”童瞳再踩上一脚。   冷超的公鸭嗓嚎起来像案板上待宰的猪,一边痛哭流涕一边收拾的手却没停过,童瞳耳膜要破了,真心不知道杜骊是看上这货什么了,要颜没颜,要钱没钱,又不上进又矫情,说话还能气死人。   他忍无可忍吼了一声:“别嚎了!全楼都知道你要同居高兴得要疯了,行了吧?”   冷超浑身颤抖风中凌乱:“我……高兴?”他噎得说不出话来,瞬间安静了许多。   童瞳这才想起来问:“你们租的房子在哪?不会也在侧门那一片吧?”   冷超有气无力:“不然还能在哪,杜骊去找的,她看的房签的合同,我连那房子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童瞳服了:“万事都女朋友操心,杜骊才是你们家顶梁柱,你就是坨糊墙的烂泥,既当不了面子,连当里子都嫌太挫。”   冷超今天被童瞳彻底占了上风,他气结:“她完全可以什么都不做,不同居不就什么麻烦事儿没有!”   “她大概是怕最后一年放任你在外边彻底成了脱缰野马,把你栓在身边,方便催你上进,免得你毕业了真的只能去吃糠,你一人吃不要紧,让女朋友也跟着吃就太过分了。”童瞳认真分析。   冷超僵了一瞬,想到那条催人奋进的小皮鞭从此24小时悬在头顶,整个人都不好了:“你说,我现在分手还来得及吗?”   童瞳冷笑一声,摇摇头省了怼人的力气,铺盖、衣服鞋子、洗漱用品,还有那台冷超省吃俭用打工卖血换来的游戏专业级电脑,他东西并不算多,只是所有物件都跟他本人一样,明明白白刻着三个字:欠收拾。   东西打包装好,童瞳准备帮冷超叫车过来,冷超说:“等等,杜骊也在寝室打包,等她好了一起叫个车搬过去。”   童瞳点头,想了想认真跟冷超说:“我看杜骊今儿挺高兴的,不管你对同居这事怎么想,就当你是为了让她开心才同意的吧,既然已经同意了,就别摆着张不情不愿的臭脸,到时候又是一通吵架,就跟你自己说的,横竖都已经是定局,勉强50分跟勉强80分有什么区别?不如再多勉强自己一点,装也装得开心点,这样不是和和平平的吗。”   “你这话,居然好有道理。”冷超认真思索了下:“果然是有过同居经验的过来人,关键时刻还是老人经验管用。”   童瞳懒得斗嘴,拉过椅子坐到桌前,一边翻论文要用的专业书一边等杜骊电话。   一辆面包车装了两人的东西,杜骊跟车去了侧门出租房楼下,童瞳和冷超一人坐了辆黑摩的跟了过去,果然就在那一大片浩瀚的民居中,只是和童瞳租的房子不在一个方位。   冷超和童瞳负责扛包,出租房开门就是一条狭窄的通道,卫生间勉强镶在通道一侧,然后就是一间不大不小的房间,整个屋子就是如此了。   比童瞳那间差不多小了一半,采光不佳,这会还只是傍晚,屋内几乎就是全黑了,杜骊开了灯,狭窄的屋子一览无余,粉旧斑驳的墙壁,吱呀作响的大衣柜,九十年代的木板床。   两人把大包小包扛进来堆到房中间,冷超喘着气抹着汗环顾四周,习惯性嘴瓢道:“这特么还不如寝室呢,就这?”   童瞳暗道不好,果然,杜骊分分钟红了眼眶:“我不知道租豪宅?!我有那个钱吗?是谁就给了我两百块?就这破房子一个月还要六百呢!我拿什么租?拿你那一摞破开水票??”   一个没忍住,童瞳憋在嗓子眼笑出了声,冷超讪讪嘟囔:“那也可以不……”   杜骊气得脸红:“我是为了谁??啊?你说你会好好复习,当我第一天认识你啊,信你才是活见了鬼,专八要考不过,学位证都没有你怎么找工作??”   童瞳斜眼看冷超,见他分分钟要炸,拼命使眼色,冷超忽而换了张脸,秒投降道:“我错了!”凑到杜骊身边搂住她肩膀:“老婆我错了!都是我不上进,不知道轻重,才让你为我操碎了心。”   杜骊平缓下来,大眼睛湿漉漉的,冷超拿手背擦擦她眼睛:“越哭眼睛越大,你看你跟我在一起三年,眼睛都大了两圈,是不是很划算?”   这话一出,杜骊一秒泪中带笑,笑中带骂,童瞳摇头叹息,算了,杜骊算是被这货吃死了。   杜骊带了一大摞报纸,要把靠床的一面簌簌掉皮的墙糊起来,童瞳和冷超帮着在报纸背面刷胶水浆糊,冷超刷着刷着就看上瘾了,杜骊一把扯过报纸糊上墙,冷超跟着人贴过去,拱着背继续看墙上的连载小说,杜骊恨铁不成钢地对童瞳诉苦:“你说他看专业书但凡要有这一半认真,我至于操这么多心?”   童瞳想起冷超的专业书,上面密密麻麻全是杜骊给他做的笔记,整本书没冷超一个字,冷超说杜骊像妈,童瞳觉得不止,这是女朋友兼秘书兼家教兼妈,两个人既是对方的主人也是奴隶,一种奇异的,外人无法打破的诡妙平衡。   收拾完屋子,天已经彻底黑了,一切归置妥当后,屋子看起来倒也别有一番温馨,是小是破是旧,但有两个鲜活的青春,已经自带光彩。 第7章 绿岛   冷超和杜骊留童瞳吃饭,一起去侧门的小饭馆炒几个菜,走在路上收到秦澍的消息:好几天没见了,论文不急吧?一起来侧门这吃个饭?   童瞳犹豫了下,他拿要准备论文当了好几天借口,对秦澍避而不见,他觉得心里已经准备好了要分开,然而一见到秦澍的消息,他的名字,他的人,童瞳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勇气坚定想法。   绿岛就在侧门的商业街,童瞳走到这里,看到绿岛已经开了门,秦澍就在里面。   他问冷超杜骊:“秦澍刚发消息给我叫吃饭,我让他过来一起?”   “行啊。”杜骊对秦澍印象不错,觉得他是童瞳的哥哥,一贯为他忙前忙后的。   冷超没吭声,只看了童瞳一眼。   童瞳回信息:我在侧门这里,绿岛旁边的天涯海角,冷超和杜骊也在,你不介意就一起吧。   过了没半分钟,秦澍走了进来。   他的轮廓在店门口虚晃一秒,童瞳就认出来是他,太熟了,十岁的秦澍,十五岁的秦澍,二十一岁的秦澍,不看人,一抹气息飘过来就知道是他。   秦澍跟冷超杜骊也熟,杜骊拈着酸辣木耳感慨道:“还是你们电气好,还没毕业电站都抢着要人。”   秦澍倒说:“有什么好的,从入学第一天就知道自己以后要过什么日子,到老到死都明明白白地在眼前,一点对未来的期待都没有。”   冷超碰了碰杜骊的胳膊肘,对秦澍说:“女生就喜欢安稳,又总是矛盾,喜欢上浪子又指望他回头,看不上老实人又羡慕那份安稳。”   童瞳听不下去:“注意你的嘴脸,刻薄有点分寸啊。”   杜骊白过去一眼,总结一个字:“酸。”   秦澍淡然笑笑,他对未来也没有期待,却不同于冷超的没期待,他是真的知道自己将来会过什么样的生活,大概率衣食无忧,走上他父亲的老路,当不了大领导也能当个小领导,性格比他父亲要好,会成为一个和蔼可亲的中年人。   所以他拼了命折腾绿岛,散尽钱财搞了这么个乌托邦,喝酒,打球,三教九流的年轻人,让他幻想自己做出了一个江湖。   绿岛有尽头,毕业就是尽头。   这话秦澍不会说,太丧了,他习惯在同龄人面前当老大当哥哥,他习惯照顾童瞳,童瞳……是个有翅膀的人,秦澍希望自己可以做他的巢。   太奢侈了,这想法。   秦澍走神走到云天外,童瞳自从秦澍进来,整个人也跟着半神游,冷超和杜骊都瞧出两个人的不对劲,也不好说什么,闷头吃完了饭,冷超再次潇洒唤服务员结账,又听到雷同的一声:“同学,已经结过了。”   冷超微怒,一胳膊肘夹过童瞳脖子:“这种日子你也跟我抢?我主场还是你主场?”   秦澍连忙打圆场:“我结的我结的,咳,这不都来绿岛附近了,就当这一带都我罩着。”   冷超这才哼哼唧唧松了手:“谢谢澍哥。”   童瞳嗤嘲一声:“真乖,吃人嘴短。”   旁边就是绿岛,粗劣的霓虹灯闪着硕大的两个招牌字,秦澍说:“来都来了,进去坐一会吧。”   童瞳隔空感受了下,今天人也不多,不怎么吵,他一招呼,跟冷超杜骊说:“今儿澍哥包圆了,去玩玩吧。”   几个人走进去,里头就两个人在打桌球,圆球撞击桌面的声音跟店里的音乐声混在一起,闽台人民的鲍勃迪伦伍佰正在唱:牵挂着你是那颗我的心,飘呀飘地在你面前捉摸不定,牵挂着你是那颗我的心,吹呀吹到你的眼前我的心……   其中一个俯身正要击球的人抬起了身,叼在嘴角的烟头红芯闪了一下,一团白烟飘出,立体分明的脸模糊起来,砂纸般的声音响起,说:“童瞳,好久不见。   作者有话说:   emmm,他来了 第8章 奔涌   五六米的距离,三四个人的身影,隔着伍佰与台球桌,童瞳听见了他最不想听到的问候,那个人,那把声音,都令他想起自己最丢脸的一刻。   他曾在这个人的怀里挣扎发疯,像痛哭流涕的野兽,当着这么一个外人的面,把自己爱到绝望,卑微到尘埃里的心剖了个干净,他简直恨,恨自己失控。   冷超和杜骊都看着童瞳,他硬生生咽了口气,把反感与恨意都封进心里,只剩一秒变冰窟的脸,冷超问:“谁啊?你认识?”   童瞳冷淡点点头,秦澍给几人拿了饮料说:“我朋友,来,我给大家介绍下。”   台球桌上咕噜噜的滚动声已经停了,顶上吊下来的聚光灯下围了一圈人,童瞳拖了张高脚凳坐在人群后,有什么好认识的,什么人都值得认识?   秦澍指着冷超和杜骊说:“这是外语系的神仙眷侣,冷超,杜骊,童瞳的同班同学。”   “怨侣。”杜骊纠正道,顺带白了冷超一眼,两人一齐朝对面点点头,算打个招呼。   秦澍又指着对面,个高肩宽皮黑的那个说:“这是边城,经常照顾我生意的哥们。”   边城旁边那人跟他形成鲜明对比,个子差不多高,但皮肤苍白到像吸血鬼,一阵风就能吹倒的单薄身架子,性子倒有些热情,主动朝冷超和杜骊伸出手,自我介绍说:“我叫苏雷,是边城的死党,也是澍哥这里的常客。”   常客,啧啧,童瞳在心里吐槽,当是来风月场呢。   苏雷的眼神穿过人群,曲曲折折朝童瞳探过来,眼神带着询问:“这位是?”   童瞳没起身,喝了口柠檬茶,眼神瞟了眼边城,他凹陷的眼神很深,褐色的睫毛很长,看不清神情,秦澍拍拍童瞳的肩膀说:“童瞳,我从小一起长大的……”   秦澍卡在了这里,童瞳一颗心不轻不重地跳了下,微微一沉,他低头再喝一口茶,垂着眼不看他,一起长大的……兄弟,发小,同学,不外乎这样了。   他轻轻阖上眼,无所谓了。   “一起长大的弟弟。”很意外,那把砂纸磨过的嗓子接过话,秦澍犹豫了半秒,模糊地点了点头。   童瞳猛地睁眼,长睫毛遮住的羽翼阴影骤然飞走,他抬头,看到边城嘴角一抹不易觉察的笑,似示好,似嘲笑。   苏雷后知后觉地突然反应过来:“噢!这就是童瞳啊,我知道啊,澍哥不经常跟我们提起嘛,只是一直没对上人,今儿才见到本人。”   咳——秦澍咳嗽了声,打断了苏雷热情洋溢的感叹:“要不大家一起打几局怎么样?我给大家做后勤,调酒倒茶做果盘,咱们可以记分,输了的晚上请宵夜啊。”   苏雷笑着说:“我没问题啊澍哥,输了边城请宵夜,赢了我请宵夜。”   一群人都笑了,秦澍说:“这话讲的,谁输谁赢?横竖都你俩包圆了是吗?你俩做生意都这么做的?可真会算计。”   杜骊捅了捅冷超胳膊:“怎么样,S大赌神,不上场PK下?”   冷超叼着烟,今儿大概是刚搬家杜骊心情好,又赏赐了三根,他半眯着眼睛朝边城和苏雷说:“都是新朋友,一上来就喊打喊杀的多不好,以德服人懂不懂?”   杜骊嗤笑一声:“门旮旯的扫帚扶不上墙,你也就敢窝里横。”   冷超不禁激,T恤袖子挽到肩上跳下高脚凳:“来一局!谁先跟我打?”   秦澍在吧台后开始洗水果,边城隔着一张台球桌问过来:“童瞳,要打吗?”   童瞳摇摇头,秦澍隔远说:“小瞳不玩这个,以前大家逃课去台球厅,我们在那打球,他居然在旁边刷完了两套数学卷子。”   冷超听得倒吸口气:“是人吗?!啊?!”   杜骊又感叹又欣赏:“学神就是学神。”   苏雷对边城说:“听到了没?我们这种高中都没念完的,跟人家真不是一个世界的。”   边城没再说话,童瞳真觉得这里灯光太暗了,他完全看不清对面到底什么表情。   冷超和苏雷两个自来熟很快下了战场,秦澍在切水果做果盘,用的刀就是童瞳拎过来那把,边城到吧台后去调酒,一会给童瞳和杜骊一人端来一杯,一杯粉色的递到杜骊手边:“5%的酒精,喝起来没什么酒味儿,可以试下。”   给童瞳的那杯看起来简单清爽,方形的玻璃杯里向上鼓着小气泡,透明的液体,最上层盖着片柠檬,童瞳接过来闻一下,一股甘甜清冽的味道,他问:“这是什么?”   “金汤力,你喝喝看?不知道你口味,调的比较淡。”   杜骊浅浅抿了一口:“哇!好好喝,跟果汁一样。”   边城笑了笑:“有些甜,但也不能多喝,调酒喝多了都比较容易醉。”   童瞳也喝了口,跟闻起来的感觉一样,不轻不重,不甜不腻,清香芬芳,边城拿捏得刚刚好,他挑不出毛病,点点头说:“挺好喝的。”   边城也点头:“好,我记住了。”   童瞳看他一眼,没做声。   这会人离得近,童瞳仔细看清了,边城的眉骨很高,眉毛黑且浓,眼眶却凹陷下去,跟英挺的鼻梁配在一起,很欧化的轮廓,尤其侧面看过去,线条起伏简直凌厉,偏偏到嘴唇这里却微微上翘,泄了丝不合时宜的孩子气,下颌线干净利落,喉结……凸起的喉结动了下,童瞳莫名心中一慌,偏过眼去。   边城拧开瓶冰矿泉水,童瞳问:“你怎么光喝水?”   “噢。”边城解释说:“一会要开车,安全第一。”   “哦。”   边城又指了指正在打球的苏雷:“他也不能喝,但这家伙会讨酒喝,一会别让他得逞。”   台球桌上两个人势均力敌,桌面上除了一颗黑八,大花剩三颗,小花剩两颗,冷超握着球杆绕着桌子一圈又一圈,球杆对着角度比划来比划去,杜骊看不下去:“你推磨呢?打个球这么墨迹。”   冷超难得刚一回,眼不带斜地怼了回去:“闭嘴!”   奇了怪了,杜骊还真就闭了嘴。   四个人八只眼睛盯着冷超,他终于出杆,白球撞出去,“啪!”清脆的一声碰撞,接着又一声,两只小花一前一后分别进了洞,一箭双雕!黑八也摇摇晃晃滚到了中袋洞口,差那么一毫米,却就是没落下去,白球准准停到了黑八正对面。   这走位,这精妙,所有人都服了。   苏雷扔了球杆,连连赞叹:“我超哥果然是赌神,今儿待会我这顿宵夜请得不冤。”   苏雷输了球,让边城接着上,边城去重新拿了根球杆,转头却见冷超坐到了杜骊旁边,说:“我陪我老婆,要不还是你俩接着打吧?”   秦澍端着一大盘造型奇特的果盘过来,说:“反正都是玩儿,别管输赢了,谁愿意上谁上。”   果盘边上还有一小碟鲜奶油,秦澍特意说:“这是脱脂的不会胖,小瞳爱这么吃,杜骊你也可以试试。”   童瞳吃东西很奇怪,喜欢吃一点甜再吃一点辣,喝的东西又都淡淡的,淡柠檬茶,淡金汤力,淡雪花啤,秦澍今晚做得很刻意,刻意到童瞳觉得有些别扭,有些隐约的讨好。   边城拿叉子叉了块黄桃,蘸了点鲜奶吃了,脸上现出丝奇怪的表情,转瞬即逝。   他放下叉子回到台球桌,苏雷跟着过去,两人码好球开了局。   其他人还在学童瞳的吃法吃水果,觉得很新鲜。   秦澍的眼神一直跟着童瞳,那个糟糕的夜晚,他们回去后也没心情再吃那个丑蛋糕,秦澍笨拙的第一个作品就这么报废了,这会他切了这么一大盘,带着鲜奶殷勤地拿过来。   童瞳吃了几块,心事重重,吃不下,他朝秦澍笑笑:“好撑。”   秦澍点头:“刚吃完饭,不急,一会再吃。”   边城跟苏雷认识快十年,两人打球说话几乎毫无顾忌,边城进了一个球,再进一个球,继续瞄准,苏雷不经意说:“我开了八家台球厅,你去玩的次数加起来都不如最近来这里的次数多,我就奇怪你什么时候这么爱打球了?”   边城不说话,“啪”,又进一球,他起身说:“你要输了。”   苏雷无所谓地耸耸肩:“输就输呗,你说,我哪家台球厅的装修不比这里豪华,你到底喜欢这儿的什么?说了让我把我那些店也改进改进。”   边城一杆没进球,换了苏雷打,他掏出烟点上:“没什么,这儿离我那边市场近,过来方便,再说了,澍哥不是咱朋友吗,他一个学生,咱们照顾照顾生意也应该的。”   苏雷一杆出去打了空,又换了边城,苏雷朝正在果盘边上低头看手机的童瞳努了努嘴:“一口一个澍哥,没见’嫂子’一直对咱们横眉冷对,根本不待见么,咱们这一腔热血怕是贴冷板凳了吧?”   听到那两个字,边城手一抖,一颗本来在底袋洞口的球被打歪了,而后的手感好像突然就跑了,杆杆打歪,苏雷逆风翻盘,戳着白球瞄准黑八,一局已经见了分晓。   边城突然说:“不是嫂子,别乱说。”   苏雷出杆,黑八弹到边库而后一个反射进了底袋。   他楞了几秒,而后缓缓起身,盯着边城若有所思地说:“边城,你不是吧?别告诉我……”   边城放下球杆,夹着烟到一旁的圆桌上弹了弹烟灰,苏雷凑过来,他伸手推开苏雷的头,皱眉说:“不是什么不是,别说混账话。”   苏雷回头看了眼童瞳,又看了看秦澍,对边城摇了摇头:“不是一路人。”   边城不吭声,他也看着童瞳,长睫毛在雪白的脸上带出一片阴影,童瞳朝秦澍笑了笑,一排细碎整齐的牙,边城强迫自己转开眼神。   心里却如大江奔涌,一个声音在说:去啊,走过去,拉起他就走,从这里跑出去,别回头。 第9章 西坝   秦澍今晚又把卷闸门拉了下来,挂上“包场”的牌子,就几个自己人在里头打球喝酒唱K,杜骊喝了两杯边城调的酒,平时绷得紧的上进心不见了,对冷超时刻举着的小皮鞭也放了手,变成个柔软可爱的小女人,霸着话筒一直唱歌,拿张惠妹和张雨生开完嗓,进入正题开始了小田和正的专场。   杜骊二外选的日语,最早的缘由不过就是想用纯正日语唱《东京爱情故事》的主题曲,赤名莉香在雨中奔跑,笑着说出最伤心的话,完治,我已经不爱你了,真的,不爱了。所有看东爱的女生都幻想自己是莉香,爱得毫无保留,转身得无比潇洒,不管心里是不是真的放下,姿态都足够勇敢。   主题曲的创作者、演唱人小田和正近来每年圣诞节都在东京开live歌友会,其中必然会唱这首主题曲,“突然发生的爱情”,上了年纪的音乐教父抱着一把木吉他,和另外两个吉他手一起弹起节奏铿锵的前奏,现场瞬间沸腾,小田和正的声音从年轻到老都没变过,一开口仍旧是一把不褪色的青春,跟松隆子的和声配在一起,仿佛爱情本身在宣泄狂奔。   杜骊的理想之一是有朝一日跟冷超在圣诞节去东京看小田和正的现场,冷超当面打击她,背地却偷偷查了去东京的机票、食宿,啧啧咂舌,跟童瞳诉苦:“看来卖血是不够了,不如我去卖个肾吧,男人有一肾足矣。”   人人都有自己的幻想,童瞳看向秦澍,他做了七年的梦就在眼前,碎成渣。   杜骊高亢地唱:“ぁの日?ぁの時?ぁの場所で?君に會ぇなかったら?僕等は?ぃつまでも?見知らぬ二人のまま……”   就在那一天那一刻那个地方,如果我遇不到你,我们就永远也无法相爱。   歌词在讲一见倾心,童瞳二外选了西班牙语,但日语他也没障碍,自学的也已经过了二级,他不相信一见钟情,即便有,也不可靠。   至少他对秦澍不是,他是在天长日久日日相对,对大多人来说只会厌倦的情况下,却背道而驰,陷入欲罢不能的依恋。   桌球已经没人打了,夜有些深,边城坐在暗处,眼神粘在童瞳的后背,撕不开。   他听不懂歌词唱的是什么,却觉得很合他的心境,   苏雷误打误撞地猜中他的心事,最近的确往这里跑得频繁了些,但除了这里,他也不知道还能在哪里遇到童瞳。   童瞳,全身上下一把骨头,那天横冲直撞地在他怀里,手肘撞得他肋骨至今隐隐作痛,边城不自觉按了按左边胸口,真准,一下撞进心里。   杜骊唱完最后一句,所有人鼓了掌,是真唱得好,唱歌的时候她仿佛莉香本香,放下话筒她眼神朦胧,看冷超又深情又幽怨。   冷超起身搂住她:“明年带你去东京!”   杜骊瞬间回魂,惊笑连连:“我怎么觉得这么惊悚,你别是打定主意去卖肾吧?”   童瞳扶额,女人啊,可怕的第六感。   边城从暗影中走出来:“一起去吃个宵夜吧?我请大家去西坝吃鱼怎么样?”   他虽然在问大家,眼神却是看向童瞳。   秦澍也看向童瞳,西坝是他和童瞳从小长大的地方,后来童瞳和母亲搬走,但童世宁还住在那,边城并不知道这些,西坝的江鲜鱼市美味至极,在宜江众多宵夜选择中稳居榜首。   看童瞳没什么反应,秦澍作势要替童瞳回绝掉,刚说了一个字:“不——”   童瞳打断他,抬头迎着边城的眼神:“好,去啊。”   杜骊今晚彻底放开了,雀跃跳起来:“走!吃鱼去!”   边城指了指苏雷说:“我跟苏雷开车,你们可以跟我们两辆车走。”   剩下四个人互相看一眼,显然两两一组,冷超自觉说:“老婆,咱们跟雷哥车走吧。”   杜骊笑骂:“有半分好处就叫哥,我看人都挺年轻,搞不好比你还小。”   冷超不以为然:“哥是哥们的哥,雷哥也叫我超哥呢,对不对雷哥?”   苏雷有些被雷到,茫然地点头:“对,对,你们等等,我跟边城去把车开过来。”   边城开一辆样式古老的沃尔沃,根本不像年轻人会开的车,无论车的外观还是内饰都有一股曾经豪华过,而今俱云烟的颓败感,童瞳不懂车,只觉得这车跟边城很违和,但不知道为什么,边城身上又有种奇特的沉稳,跟这车阅尽沧桑的岁月感有奇特的融合。   童瞳突然想到,不知道边城多大了,他跟秦澍坐在车后座,斜角看到驾驶位的边城,窄窄一条边的侧脸,边城的右手抓着方向盘的下沿,姿态轻松娴熟。   这月份已经不用开空调,童瞳按下车窗,夜风呼啸涌进,边城一直顺着江边开,这岸灯火摇曳,对岸山峦朦胧起伏,宜江是美的,大一时候有北方外省考来的同学,第一次见到夹在山中湍流狭窄的长江,江边的码头外是穿梭不休的船,瞠目结舌地说,这不是童话吗。   西坝的鱼市宵夜从晚上八九点开始,一直到次日黎明才会打样,所有摊位桌子都沿着江岸台阶高低错落地排布着,江水滔滔,鱼香袅袅,越靠近江边价钱越贵,再加点钱还可以到船上去吃。   车开不进宵夜摊,远远地停了,一群人走过去,眼前仿佛一座烟火不夜城,锅碗瓢盆的碰撞,烈火烹油的刺啦,宜江人好吃辣,性子也并不圆融,这密密人群的夜市中,笑声与骂声一样多。   边城和苏雷显然常来这里,熟门熟路地走向其中一家,一对圆膀子圆脸的夫妻开的宵夜店,一见边城抬手打了招呼:“今儿带朋友过来啊?”   边城递过去一根烟:“对,船上还有位子吗?”   男店主偏头抱歉一笑:“哟,今儿周五人爆多,不知道你来,没留位。”   “没事儿。”边城摆摆手:“那就靠江边近点儿的位子吧。”   “哎!”男人忙点头,挥手让服务员去把最外边的桌子收拾出来。   边城问众人:“大家有没有什么忌口的?特别喜欢吃和不喜欢吃的?”   所有人都摇头:“都行,你点就行了。”   边城最后的目光又落在童瞳身上,童瞳没说话,秦澍说:“童瞳不吃香菜,其他没啥。”   边城点头:“好,那我就自作主张安排了。”   转头跟男店主说:“还按以前的来,今儿人稍微多点,鱼的锅仔做大份的,微辣就行了,不要香菜不要鸡精味精,多加一份鱼糕,另外再做一盘你们最拿手的糍粑鱼,不要太咸了,酒就不用了,来两扎冰镇酸梅汤吧。”   童瞳抬头看一眼,不吃鸡精味精,大概是边城自己的偏好。   一大盆的鱼锅仔连同炉子一起端上桌,鱼糕切得厚薄适中,一盘已经煮在了锅仔中,一盘整齐码在单独的盘子里,还有一盘剁成四方块的糍粑鱼,和几碟送的开胃小菜,简简单单,热气蒸腾。   江水近在咫尺,鱼上桌的一瞬间,所有人身上稍许的深夜疲倦感都一扫而空,一双双筷子争前恐后地扎了进去。   虽然从小在这里长大, 但童瞳来吃鱼摊子宵夜的次数并不多,他家里根本没这个兴头,中学时候也没额外的钱可以来打牙祭,再然后,郁星带着他搬离了这里。   他吃了一口,果然全城的人们扎堆往这里跑是有理由的,这里每一条上桌的鱼,离开长江的时间都不会超过三个小时,鱼肉自然软嫩弹滑,宜江惯常烈火快烧的烹饪方式极其鲜香爽辣,童瞳本来不饿,这会也突然觉得胃口大开。   边城推荐说:“试试他们的鱼糕,这家的鱼糕都是老板娘自己做的,鱼肉用的很扎实,很有弹性,一点不腻。”   锅仔里一块块镶着金黄色外皮的鱼糕,白白嫩嫩地在汤里上下浮沉,鱼糕是宜江的特产,用鱼和肉捣碎后按比例混合,再制成的年糕,吃的时候切成方形的一块块,蒸一蒸或跟锅仔一起煮了吃都行,在红白事的时候,还会作为跟藕、肉圆、木耳等一起蒸熟作为头道菜。   但童瞳一直不喜欢这玩意儿,无他,大多数鱼糕在做的时候都很舍得放肉而舍不得放鱼肉,做出来的糕软塌塌的,一口就腻。   听边城这么说,他犹豫地盯着看了半天,还是伸手夹了一筷子,鱼糕从锅仔里被捞出来,在筷子尖弹了一弹,果然,很有韧劲的样子,咬了一口,鱼糕被煮过,混了鱼汤后,一团很有嚼劲却又毫不粘牙的柔软触感在口腔绽开,他含混“嗯”了一声,举着咬剩下的半块糕说:“好吃,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鱼糕。”   边城笑了:“那就多吃点,要不把这盘也都下进去?”   童瞳连连点头。   冷超突然说:“光顾着吃了,城哥雷哥,还不知道你俩都是做什么的呢?”   这话一出,边城和苏雷互相看了一眼,杜骊打了个圆场,敲了下冷超的头:“人家做什么我不知道,我就知道九个月后你就是铁板钉钉的无业游民。”   冷超任她敲,躲也不躲:“咳,这又不是隐私。”   边城说:“我跟苏雷都做生意,我就是一个卖建筑材料的,就在你们学校旁边的钢材市场,每天都路过你们侧门,这才机缘巧合地去了绿岛,跟秦澍认识了。“   然后他笑着看了眼苏雷,苏雷作势往后躲了躲:“我怎么觉得你要坑我?”   边城指了指苏雷继续说:“雷哥就不一样了,宜江娱乐业夜场小王子,名下KTV酒吧台球厅加起来得有三十多家,是吧苏雷?我是不是还说少了?”   三十多家……其他人简直有点肃然起敬的意思,就这还只是小王子,那只有一家破酒吧的秦澍大概只能算洗脚婢了吧?   苏雷挠挠头,白得没血色的脸上竟然一抹不好意思的红晕:“店是真的,名号什么的,太羞耻了,别听边城瞎扯。”   然后苏雷突然一起劲,要扳回一城,指着边城说:“这人,还说自己什么小生意人,夜明珠那全城最大的钢材市场都差不多要改姓边了吧?他们家基本上垄断了市场不说,连新建的水电站大坝这么大的业务也能搭上线,这就不是一般的牛逼了吧?”   几个学生听得瞠目结舌,别的不说,正在新建的大坝可是国家级的重点项目,这都能搭上业务,绝不是一般的“小”生意人。   边城脸上却半分笑意也无,童瞳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眼花,他竟然看出了一丝无奈,边城打断苏雷:“好了,有完没完。”他跟其他人解释:“那都是我几个姐夫做出来的业务,我只是给他们帮帮忙而已,跟我没啥关系。”   秦澍虽然跟他俩认识的时间最久,但也是第一次听说这些情况,以往只当他俩是普通的闲荡社会青年,这才知道竟然是青年才俊,他发自内心感慨道:“真牛逼!你俩,绝对是踏进我那小破店来头最大的客人了。”   童瞳忍不住笑了,又忍不住再多看了边城几眼,不料正好撞到边城也正在看自己的眼神,心中一阵难堪,尴尬地转了头,闷头吃鱼。   秦澍说:“不知道我们毕业了会怎样……对了边城你不知道吧,我跟童瞳都是这里长大的,他以前和我都住在那个旧电站的家属院小区,但他后来搬走了。”   “有时候也回来,我爸还住在那里。”童瞳补充道。   边城微微抬了眉毛:“是吗?那可很巧啊,宵夜宵到了你家来。”   正说着,高两级的台阶上,一大桌喝得醉醺醺的人撒起了酒疯,几个已经醉到神志不清的中年男人围着一个人拼命劝酒,吼道:“慢着!马上就要娶新嫂子了,这酒你不能少喝!喝少了,不吉利!”   整个酒桌上只有一个面目模糊的中年女人,根本拦不住这几个醉汉,被围攻灌酒的那人也爆出一声:“你们几个老东西,他妈的还没到我正式办酒的日子,就敢这么灌我!”   一阵推推嚷嚷,碎酒瓶沿着台阶滚下来,玻璃渣子溅到了童瞳跟前。   童瞳整个人一惊,怔住不能动弹,秦澍飞快扶住他肩膀,问说:“小瞳你没事吧?”   童瞳僵硬地摇头,他望着上面那一片吵嚷,咬紧了牙齿。   边城站起身,要上去让那群撒酒疯的人克制点,童瞳在他身后喊:“别去!”   边城回头看着他,童瞳胸口一阵起伏,说:“那是我爸。” 第10章 深海   童世宁喝酒的瘾估计这辈子都改不掉了,年轻时还能看出一丝没落大家族的影子,后来连皮带骨都被酒精泡变了形,什么风骨什么理想,都去他娘的吧。曾经令郁星一见倾心的颜值,也渐渐肿胀不堪,只有一双眼睛,清醒时候仍能射出凌厉的光,每次童瞳看到,都会想起小时候被他狠狠瞪着,一边嘲骂一边抽条子逼他练小提琴的时光。   小提琴没练出来,父子关系彻底破裂。   但童瞳承认童世宁的确是个有才华的人,小提琴和英文是童家家学,童世宁说小时候见过童老太爷的一整排莎翁英文原版,老头是一位很牛叉脾气也很差的英文老教授,只可惜死得太早,童瞳没见过,据童世宁说,老头对他也是非打即骂,那个年代因为一些众所周知的原因,童世宁并不会半句英文,倒是不能上学的日子,闷在家里乐器学了一大堆,小提琴钢琴吉他二胡笛子……样样玩得炉火纯青,人到中年后闲时也带带学生,算是给一辈子没起色的正职事业找了些安慰补贴。   童瞳有好几个月没见过童世宁,此时他站在距自己五六米的距离,喝得开怀大笑,摇摇欲坠,因为什么?要结婚了?   童瞳的眼神聚焦到那一桌唯一的女人身上,齐耳短发,朴实无华,跟郁星完全不是一个路子,郁星爱打扮,买起衣服来像报复性消费,离婚的时候拖了整整一卡车衣服走,还剩下实在一次拖不完的一半衣衫留在童世宁家里,转头就被童世宁当垃圾扔了。   那个女人眼神温和又无奈,人畜无害的样子,童瞳看着她,有些同情,又一个毫不知情的女人,误以为童世宁是个心肠柔软需要人照顾的浪子。   看着那帮起哄闹酒的狐朋狗友,童瞳觉得童世宁有些可怜,他也就剩这帮不着调的酒友了。   童瞳起身,推开秦澍,一步步走上台阶,扯开那些推搡的醉汉胳膊,把童世宁拽出来说:“爸,你喝多了,早点回去吧。”   童世宁一怔,万没想到此时此地能见着自己儿子,他茫然看看四周,突然爆怒:“你怎么在这?不好好念书大半夜跑到这里干什么?啊?老子省吃俭用花钱供你读大学,你他妈在这里装潇洒吃宵夜喝酒?”   一挥手,童瞳拽着他的胳膊散开来,童世宁摇摇晃晃指着他的鼻尖,作势挥手要揍人。   然而扬起来的胳膊被一只铁钳似的手捉住了,童世宁动弹不得,僵硬转身发现是个陌生人。   童瞳眼里冰火两重天,闷声不响的一股狠劲,对边城吼道:“放开,让他打!”   他凑近对童世宁磨牙说:“打啊!”他指着下面的江水:“打脸太费劲了,不如一把把我推下去,一劳永逸,以后您再也不会见到我,省了心烦,我跟我妈一样,做什么都入不了您的眼。”   童世宁的气焰弱了下去,要打人的手也软了,边城松了手,童世宁被气到,坐下来捂着胸口大口喘着气,那几个撒酒疯的酒友跟着瞎劝架:“老童,童瞳都这么大了,哪能说打就打,再说跟同学出来吃个宵夜喝个酒也没什么。”   一说到喝酒,童世宁眼光又锐利起来,“蹭”地再站起身,中年女人赶紧过来扶着他,他咬牙切齿地骂:“喝酒?学老子喝酒?老子这么多东西学不会,就他妈会学喝酒?你他妈有什么用!”   童瞳面色苍白,猛地从桌上拿起一瓶刚开封的啤酒,二话不说当着童世宁的面对瓶吹了下去。   边城一脸铁青,上去就要夺酒瓶子,童瞳退后一步,那股混不吝的野兽劲儿又来了,吼道:“滚开!谁他妈敢碰老子一下!”   秦澍拉住边城,低声说:“让他发泄出来,不然等下更糟。”   童瞳一口气喝完一瓶,又拿起一瓶,刚喝下几口,冷不丁童世宁骤然暴起,对着童瞳一脚踹了过去:“老子让你喝!”   酒瓶嘭地炸碎,泛着白沫的酒和玻璃渣散了一地,童瞳弓着背被踹翻倒地,被身后的台阶挡住。   边城脸色骤变,跟秦澍一人一边赶紧把童瞳扶了起来,童瞳满脸狞笑,挣脱开两人对童世宁说:“您不知道吗,喝酒会遗传,我就等着有一天喝到大出血被送去抢救,上梁不正下梁歪,这么简单的道理您不懂么?”   童世宁眼眶红得充血,扶着他的中年女人忍不住说:“童瞳,你就少说两句吧,你爸他本来身体就不好,受不得这么刺激他。”   秦澍趁机跟她说:“阿姨,您是童叔叔的……女朋友吧?您快带叔叔回去吧,他们父子一见面不是吵架就是打架,这会都喝了酒,一会怕更难收拾。”   女人连连点头,跟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几个损友说:“愣着干嘛?还不帮忙把老童架回去?”   几个人这才后知后觉七手八脚地上来拉童世宁,童世宁被拽得踉踉跄跄,一边台阶上走一边扭着身子继续吼:“老子喝酒,是因为气不顺,你,你他妈,懂个屁!”   喧嚣散去,留下一地残渣,杜骊完全被吓到,冷超刚才只顾着护着杜骊,这会几步跑上来要掀童瞳T恤:“是不是踹肋骨上了?看看有没事?”   童瞳不耐烦一把挡开:“我好得很。”   边城紧紧盯着童瞳,眼光落在他被踹的右边肋骨,眼神复杂。   一顿宵夜吃成这样,边城结过账,一群人还按来的时候坐车,分头走了。   一上车,童瞳就缩在了后座上,边城从后视镜看过去,又瘦又单薄的一团,他把车窗都升上来:“夜里风大,太凉了。”   没人说话,边城不自觉总看后视镜,秦澍伸手搂住了童瞳,让他靠向自己,童瞳却微微挣扎下,把头靠在了靠窗的座位边缘。   边城忍不住问:“真没事吗?要不去医院急诊看下吧?万一骨头断了就难受了,去一下不麻烦的,西坝医院我有认识的医生。”   童瞳摇头:“不用,没事,又不是第一次。”   边城沉默了。   一口气灌下的酒很凉,喝得太猛了,混着早先的金汤力,酒意迷迷茫茫地泛上来,童瞳只觉得像一头扎进深海,边城开车又平又稳,童瞳闭上眼,一个人在深海游动,有人在说话,像隔着几千米的海水,嗡嗡地,听不真切。   边城扭头看一眼,问道:“睡着了?”   秦澍凑近感受了下:“可能吧,他一受刺激,情绪激动过后就很容易睡过去,就像电量快速耗光了一样。”   边城犹豫了下,还是问了秦澍:“童瞳,他家里,到底什么情况?方便说吗?”   秦澍看一眼童瞳,搂着他肩头的手一下下轻轻拍着,说:“我虽然跟他一起长大,但他家的事我也都是听外面的人说起来,童瞳自己很少说,我只知道他父母关系一直不好,没离婚的时候成天冷战,根本没人管童瞳,后来好不容易离了婚,却也不像是解脱,童叔叔感觉比以前更颓了,跟童瞳见一次吵一次。”   “童瞳现在是跟他妈妈在一起更多?”边城问。   “理论上是,但是吧,他其实两边都很少去,今儿你也看到了,童叔叔估计马上要再婚,听说他妈妈那边也找了个人,在一起两年多了,应该也快了吧。”秦澍说。   边城又沉默了。   秦澍过了会又说:“就童瞳这性格,跟亲生父母关系都只是这样,跟两边的继父继母就更不用说了,去哪边都是添堵,堵自己也堵别人。”   边城皱了皱眉,说:“他性格的确,有些激烈,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再说这也跟他成长环境,跟他父母脱不了关系,不能孩子是这种性格,家长就只顾着责骂,怎么不先检讨下自己?”   秦澍“嗯嗯”赞同了几声,突然笑了:“你这一口一个孩子,跟自己多大了似的,哎对了,你到底多大?”   边城也笑了,他犹豫了下:“我……上个月满二十。”   “什么!”秦澍惊得整个人立起来往前蹿:“二十?!二十???!!艹啊!!”   边城有些难堪:“怎么了嘛,年龄……不就一个数字而已。”   秦澍惊得七窍生烟:“难怪一开始就叫我澍哥,我还真是哥,本来还以为你是客气……竟然比童瞳还小一岁……你怎么回事?你要不说我还以为你二十四五呢!”   边城宽和地笑笑,似乎这话听得多了:“少年老成呗,我高中没读多久就退学了,念不下去,不是那块料,一直跟家里一起做生意,所谓江湖人吧,比你们多接触社会好几年,自然看着老点儿。”   “咳你严重了,老倒不至于,就是,确实跟我们这些整天发梦,不知真正世道如何的学生不一样。”秦澍给自己找补道。   童瞳维持着一个姿势没变过,边城脑子里下意识想伸手帮他动一动,怕睡麻了,他的脸小小的,睡着以后那张牙舞爪的虚张声势都没了,回到单薄瘦弱的本来面目,边城心里全是这团影子,他开着车,只希望回去的路又宽又长,没有尽头,一直能开到让这团影子安安稳稳地一觉睡醒。   车开回S大侧门,那片浩瀚的民居门口,穿过一条窄巷子,就是童瞳住的那幢楼。   边城把车停在了路口,秦澍先下车,绕到另一边打开车门,轻手轻脚将童瞳抱了出来。   边城静静看着,手肘放在车窗上,秦澍朝他笑笑:“谢了,有空再来玩儿。”   边城点头,秦澍横抱着人朝巷子走去,突然听到身后边城喊他:“秦澍!”   秦澍疑惑转身,沃尔沃的车灯照在身前,有些晃眼,边城的声音在深夜格外清晰,他平静和缓地问:“你喜欢童瞳吗?如果不喜欢,就分开吧。”   秦澍当场愣住,什么意思?边城说了什么?他让自己和童瞳分开??为什么?!   还没回过神,沃尔沃车灯闪了一闪,边城打了两圈方向盘,车退后,转头,已经走了。   作者有话说:   这次的排榜太虐了,都在隐秘的没人看得到的角落。。哭泣   请多评论啊,多谢! 第11章 余晖   “同学你好,请看一眼我们的宣传单,宜江市最豪华高档的KTV招新,工作时间弹性灵活,薪资丰厚可靠,老板人帅脾气好,欢迎兼职应聘!”   同样的话苏雷这一天翻来覆去说了无数遍,傍晚站在S大人流量最大的十字路口,从图书馆逸夫楼实验室体育场各个楼幢出来的人都会路过的必经之地,苏雷火眼金睛地瞄准一个个对象,准确无误地朝她们手中塞进传单,再苦口婆心地劝说一番。   无一例外都是个高腿长的气质型美女,苏雷的审美很一致,很专一。   边城被他拽了过来,完全怀着一颗看戏的心,戴着副墨镜坐在树荫下长椅上,遮住了似笑非笑的一双眼睛。   被塞传单的女生有的厌烦有的好奇,有的很羞涩,冲苏雷笑笑捂着嘴就走了。   夜场小王子手里的一摞传单发的七零八落,说得口干舌燥,成效并不理想。   他也退回树荫下,边城嘴角咧开笑:“发传单这种事还需要苏少亲自下场啊?”   苏雷弹了弹剩下的几张传单:“像我这种没机会念大学的人,对学校有些执念不行么?”   边城抬起一条腿横架在另一条腿膝盖上,向后舒舒坦坦地靠着,斜眼打趣道:“你这是没机会?当初你父母拿刀架你脖子上你都要退学,这会跟我说有执念?是当初年纪小,不知道大学会扎堆有这么多漂亮姑娘,后悔了吧?”   苏雷讪讪:“你这人就这点不好,不懂什么叫点到即止。”   边城嗤笑:“对你要什么点到即止,你这种撞了南墙也还会对墙肃然起敬的人,不需要这么虚伪的招子。”   没有收获但饱了眼福,苏雷把剩下的传单塞进垃圾桶,跟边城晃晃荡荡往外走。   出校门的路上经过露天灯光球场,此时夕阳余晖仍在,球场上拉出长长的影子,打篮球、网球、排球的人群各自为阵,在光与风中挥洒汗水。   不远处一阵阵的欢呼叫好声,往常寥寥无人的排球场此时热闹非凡,一个姑娘正跳起来大力拦网,身姿如鱼跃,轻轻盈盈地跳到半空,两条长腿微屈着一前一后,手臂上扬,手腕向前扣出,球被拦回了对方场内。   苏雷呆呆定住,不知不觉随着人群叫了声“好!”   边城诧异:“好什么好?你什么时候看得懂排球了?”   苏雷站着,眼神如追踪雷达,跟着那姑娘满场跑动,她落下来,与同伴击掌,笑开的唇角有颗虎牙,短短的马尾辫跑起来一颤一颤,她一直在前排,似乎算是前锋?苏雷不懂,她也会发球,苏雷喜欢看她发球,托着球,高高抛起,整个人跳起来,再狠狠拍下去。   她发的球,对面很少接得到。   她打得很好,是个厉害角色,不时跟队友交待什么,是整个队伍的核心。   金色的阳光照在她面上,整个人是蜜色的,淌着汗,鬓角湿漉漉的一条,眼睛又黑又亮。   不知道为什么,苏雷突然就觉得了自己的病态,面无血色的苍白,往往太阳落下的时候,他的一天才真正开始,到黎明前结束,就像他的网名——黎明前的吸血鬼。   昼伏夜出的夜行动物此时站在一天最灿烂的余晖下,看着一个光芒四射的烈日之女心神荡漾。   边城推了他一把,他如回魂一般,腿不知不觉就往排球场迈过去。   球场边竟然有个熟人,边城一眼看到正在奋力叫好的杜骊,他拉着苏雷从人群中挤过去,杜骊看到他俩也很吃惊:“哎?你们怎么在这?”   边城摘了墨镜:“苏雷要过来看美……”还没说完,苏雷急忙擂了他一拳,一记吃痛边城改了口:“来发传单,给他新开的KTV招兼职服务员。”   杜骊很能找到重点:“又新开……雷哥你可真是,要搞垄断了啊。”   什么KTV什么酒吧苏雷这会根本不在乎,他指着排球场一口气问了一串:“这是在干啥?打比赛吗?你认识她们?”   杜骊解释:“这就是比赛,外语系对经管。”她指了指球场上最闪闪发亮的人:“那个,程山山,是我同寝室室友也是同班同学,我们都是来给她加油的。”   说着旁边几个男生女生也好奇地朝苏雷和边城瞧了瞧。   程山山又准备拦网,跳起来拍球时大力“嗨”了一声,清脆嘹亮,苏雷心中陡地跳了下,球被拍向对方后场,来不及救,又一记得分。   四围的人都在给程山山鼓掌,男生打着唿哨。   苏雷也拍着手,问杜骊:“她很厉害啊。”   “那是,她可是明星选手,大二开始就是我们系排球队队长,现在都大四了,这估计是她最后一场比赛,打完这场她就该卸任了。”杜骊声音中透着自豪。   苏雷心想,怎么就这么巧,最后一场比赛,一个人最发光的一刻被他撞见。   两个队的比分相差很大,外语系这种男女比例严重失调的专业,所有男子运动都在全校垫底,但女子项目全都遥遥领先,程山山从进校就是各项活动的积极分子,身高打得了排球客串得了模特,除了本系的同学,跟艺术系那帮画画的简直就是天生的亲人,一起玩各种先锋有趣的实验艺术,生活多姿多彩。   更厉害的是本专业也毫不落下,比不上童瞳这种异于常人的天赋型选手,但作为全系唯二在大三就过了专八的人,在S大这种环境下,显得格外出挑。   她不算第一眼美女,单眼皮眼睛又细又长,颧骨有雀斑,走到哪里都自带阳光的蜜色皮肤,苏雷看着她,像是在看平行时空的人。   但是要命,他已经懵懂无知地迈开了腿,想要跨进另一个时空。   排球比赛结束,比分跟结局都毫无悬念,这是程山山的谢幕之赛,下场之后有人送花有人送各种奇奇怪怪的小礼物,她像个小明星一样一一谢谢大家,而后杜骊拉开自己那个大得可怕的背包,把小礼物全都塞了进去。   苏雷找着机会,期期艾艾地开了口:“那个……杜骊,程同学,晚上我请你们吃饭吧?庆祝比赛胜利。”   边城憋着笑,夜场小王子游刃有余的交际手段全都喂了狗,面对突然出现的百分百女孩,心里没底到七上八下,言语用词老土得可怕。   程山山热汗未散,用手掌扇着风,这才看到磨磨蹭蹭一直留在杜骊边上没走的两个人,她听了苏雷的问话,挑眉看一眼杜骊,用眼神询问,这谁啊?   杜骊快人快语地介绍:“边城、苏雷,宜江十大杰出青年才俊,都是通过童瞳认识的。”   边城心中天雷滚滚:“……青年才俊。”   苏雷微微尴尬,程山山却认真地“哦”了一声,单眼皮笑成一道缝,朝两人点点头:“才俊好。”   一股与苏雷日常接触的所有人都不同的气息扑面而来,健康的,明朗的,坦诚的。   杜骊挽住程山山胳膊:“走吧?才俊请吃饭,不许不去。”   程山山爽朗点头:“那必须去啊。”   边城四周看一圈:“冷超和童瞳不在?要不也叫他们一起?”   “咳,别找了,冷超的二外跟着童瞳报了西班牙语,上学期考挂了,这会老师把几个要重考的人找了过去,冷超拖着童瞳也一起去了。”杜骊提到冷超的专业课就闹心。   听到童瞳的名字,苏雷警惕地看了边城一眼,边城毫不示弱回击似地看向程山山,苏雷马上认输,眼光追了过去。   第一次请百分百女孩吃饭,苏雷不想在侧门这儿将就,想去市里最奢华的餐厅,边城作为一个纯凑数的人,默不出声地看死党哥们孔雀开屏,一边又有些莫名羡慕,想约就光明正大地约,出手就给出自己能给的最好的。   苏雷的车停在南门,一群人慢慢走过去,还没出校门,边城收到秦澍的消息:在哪呢?有空的话来绿岛一趟?有事儿想跟你聊聊。   边城把墨镜推到头顶,微微皱了眉,他跟秦澍好几天没联系,也没去绿岛,那夜说的话是一时冲动,他看着秦澍从车里抱出童瞳,往他们所谓的“家”走去,心中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巨大情绪湮没了他。   羡慕?嫉妒?不甘?心疼?   他不知道,他见过童瞳那几乎可以烧毁自己的,强烈的爱恨,然而秦澍是一杯温吞水,他根本受不住这样的浓烈,童瞳……他应该过得好一点,边城觉得。   至少,陪在他身边的人,接得住他所有的浓烈。   边城顿住步子,跟另外三个人说:“不巧了突然有人找我,事情比较重要我得过去一趟,苏雷你好好带人吃饭,我这临时改道的下次给大家补上。”   杜骊倒没啥:“没事儿没事儿,你要忙赶紧去吧,我们又没正事。”   苏雷头一次生出这种情况剩自己一个人不知道搞不搞的定的慌张感,边城很懂他,拍拍他肩说:“你可以的。”   程山山笑眯眯跟边城挥手再见,边城拐了个弯,朝侧门走去。   还没到绿岛正常开门的时间,但卷闸门已经拉开了半卷,边城在门口站了一小会,直接抬手拉起卷闸门走了进去。   秦澍坐在吧台前的高脚凳上,正在喝一瓶喜力,看到地上边城的影子先映了进来,顺着看过去,他朝边城说:“把门拉下来吧,免得一会杂七杂八的人窜进来。”   边城放下门,留了靠近地面的十公分透气。   店里没放伍佰,一下显得十分安静,边城坐到靠近吧台的圆桌旁,面对秦澍,说:“咋了?什么事儿这么严肃。”   秦澍闷头喝酒,一口,又一口,而后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看着边城说:“那天晚上,我后来想了很久,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说那句话,我想听听你的解释。”   边城掏出一支烟,全身翻遍发现打火机掉在了陪苏雷发传单的长椅上,秦澍抛过去一盒火柴,边城划出一根点着了,用他一贯平静和缓的声音说:“没什么解释,就是字面意思。”他顿了顿:“你喜欢童瞳吗?” 第12章 哪吒   秦澍眼神有些直,定定望着身前一个地方,他没回答边城的问题,却似乎陷入了漫长又久远的回忆,他说:“我第一次看到小瞳的时候,他像只小猫一样蹲在楼道口,才五岁,大冬天的,冻得全身发抖。”   边城抽烟的手顿住,眼前立即浮现出一副画面,年幼瘦小的童瞳露出倔强的神情,隔着遥远的时空望向他。   秦澍自言自语:“那是他第一次在宜江过春节,他妈总算把他从外婆家接了回来,他回家的第一天父母就吵得天翻地覆,他趁着没人注意偷偷溜了出来,然后……迷路了,躲在了我家的楼道口。”   似是想起了什么,秦澍脸上露出极淡的一丝笑:“你不知道,他那么小那么瘦,眼神却凶巴巴的,跟随时要咬人的野猫一模一样。”   “我在外头疯玩了一下午,正赶回家吃饭,突然看到这么个小东西,大院里谁家小孩我都认识,但没见过这个,就问他,你谁啊?哪家的?怎么躲在这?”   “你猜他怎么回的我?”秦澍转头,带着那丝笑意看着边城。   边城手上的烟燃了一大截烟灰,忘了弹,他摇摇头,没说话。   秦澍说:“他蹲着不动,双手紧紧抱着肩,明明冻得牙齿都在打架,却咬着牙硬撑说,你走开!你挡着我师父过来接我了!”   “噗嗤”一声,边城忍不住笑出声,秦澍也笑了笑:“当时我也一头雾水,问他,你师傅是谁?你又是谁?”   “小人儿憋得满脸通红,瞪着我说,我是,我是哪吒!我师父……我抢过话说,你师傅太乙真人是吧?跟你说,今儿年三十,太乙真人也要回家吃团年饭,不会来接你了。”   “我明明知道这小孩在瞎扯,但觉得太可爱了,哪吒?你说他怎么想的……我又逗他,哪吒,你的风火轮呢?混天绫呢?”   “他蹭地站起来,从暗影里走出来,气势汹汹地冲到我跟前喊,我,我的风火轮,被我妈没收了!”   “妈呀我到现在都记得我当时的心情,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眼泪都笑出来了。”秦澍这会笑得前仰后合,盯着边城:“你不知道,就哪吒和风火轮这个梗,后来十几年都过不去,多谢我的散布传播,我们院所有孩子都知道新来了一个哪吒,还被他妈没收了风火轮,后来读书时我们不管说要去哪,总有人喊,太远了! 童瞳,不如你踩风火轮捎我们一段?他偶尔上学迟到在走廊罚站,我们也会挤眉弄眼地爆笑,哟来这么慢,今儿风火轮又被没收了?”   边城一边听着,也忍不住笑得头直颠,心中忍不住一遍遍想,怎么这么可爱,这么可爱。   秦澍喝完一瓶喜力,又开了两瓶,递给边城一瓶,他喝一口,继续说:“你没见过他小时候的样子,像个洋娃娃一样,只是全世界都没这么凶的洋娃娃。”   “皮肤比现在还要白,白里透红,怎么晒都晒不黑,一把长睫毛,很多人第一眼都误以为是个女孩,见他文文静静的,便不知死活地凑上前想逗他,大人小孩都是,结果一靠近才知道根本是一脚踩到只刺猬,这家伙经常口都不开,二话不说直接开打。”   “他那么瘦,小时候又不长个子,哪里打得过那些蛮小子,但是谁也没他那么疯那么不要命,打架就怕不要命的,他来了没几个月,院里那些孩子就不敢去招惹他了。”   “你都不知道那几个月我帮他打架、拉架闹了多少次,一天不盯着他就能跟人打得浑身挂彩,我既怕他被别人打,又怕他没轻没重打伤别人,我也才丁点大,就跟个老父亲似的整天满院子找他,操碎了心。”   提起往事,秦澍面上多了许多温柔,平日里那副温和的老好人面具下,露出一点见血见肉的赤诚。   “没多久我也被院里孩子们孤立了,取了个外号叫我护花使者,一直叫到小学毕业,李克勤那首歌你听过没,满院的混小子齐齐整整在我跟前唱瞎改的歌词:贪心的晚风,竟敢拥吻他,将他秀发温温柔柔每缕每缕放下,卑污的晚风,不应抚慰他,你已决意一生护着心中的他……蹩脚得要死的粤语,唱得我面色铁青,但童瞳却一点反应没有,安安静静地站着听他们唱完,有时候还会鼓掌。”   “到了初中,大家的注意力都转移到了各自班里的女生身上,终于没人对着我和他瞎起哄了,我比他高一级,学业却比他差一大截,一起做作业,我不会的题还得问他,那时候就觉得他可真是个天才,偶尔也有他也搞不懂的,他就说,给我两天时间,然后两天不到他就把这一类的题全都摸得门清,我都很纳闷,每天一起上学放学做作业的,也没见他额外用功,怎么就我这高一级的功课他竟然都能全会了呢。”   “初三,他闷声不响地竟然跳了一级,直接跟我成了同桌,我惊得嘞,半天缓不过神来,他也太能憋了,一个暑假混在一起,竟然半个字都没透露过,坐到了我旁边才得意洋洋地一笑,说,以后不会再有他搞不定的题了,我简直搞不懂他的脑回路,就为了给我解题,就憋着跳了个级?”   “高中三年,他这年级第一就从来没变过位子,流水的第二铁打的第一,但他也不是那种勤学苦练型的,看不惯没完没了的题海战术也经常撂挑子不写作业,还跟英语老师打赌,要是考了满分,就别管他上不上早自习……拿满分对他根本不是事儿,但打赌的消息一传出,整个年级的男生都开始叫他童哥,发自内心的尊敬。”   “他家里那种情况,我一直以为高考过后他一定会头也不回就走了,再也不回这里,他成绩那么好,北大清华还不随便上,我跟他不一样,上学上得毫无上进心,随便上个大学,然后进电站,我父母铁了心要把我弄进这个体系,随他们吧,反正我也没什么更好的理想,当我看到高考志愿单,童瞳竟然填了跟我一样的大学,我简直……那会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从来没这么生气过,又担心又生气,逼他改志愿,那是他的前程啊,他不想离开宜江了吗?”   “他跟个没事人一样,还反过来安慰我,唉!”说起这个,此时的秦澍仍旧忍不住叹了口气:“如果当初再狠一点,逼他把志愿改了,就不会后来弄成这样了。”   又摇摇头:“但他这个性格,这种情况几乎也不可能发生。”   “你说人吧,我那么为他可惜,但是当看到我和他一模一样的录取通知书的时候,又忍不住高兴得要死,拿到那张纸第一反应就是跑去找他,笑成个傻子,都说不出话来。”   秦澍喝完第二瓶酒,边城只喝了一口,喜力静静放在边上,秦澍又给自己开了一瓶,眼眶有些发红:“大学还是比高中自由多了,至少我跟他都可以名正言顺地不回家,他在外面找各种兼职、家教,拼命打工赚钱,我拿了所有积蓄开了这个破酒吧,当时钱不够,他把他大一一年打工攒的钱全给了我……我怎么着也比他大一岁,一直觉得他还是那个五六岁又瘦又狠又倔的小孩,需要我照顾他,帮他出头,其实自从长大后一直是他照顾我,给我补课,解题解作业,又因为我上了这所野鸡大学,还把唯一的积蓄都搭进来,让我完成所谓理想。”   秦澍一手扶住眼眶,话音戛然而止。   边城从进门就只说了那一句话,沉默地听完秦澍的追忆,再抽出一支烟,划火柴点上,等秦澍挪开手,再次平静下来,他问:“这么好的男孩,你喜欢吗?”   秦澍转头,眼神有不解,有迷茫,瞪着边城。   边城深吸一口烟,缓缓吐出,不依不饶地反复问同一个问题:“这问题很难吗,我就是问你,你喜欢他吗?”   秦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有些不对劲,他正面盯着边城:“你特么问的这是什么?”   边城迎着目光,坦然笃定地一字一句:“你喜欢他吗?爱他吗?看到他有冲动吗?现在听懂了吗?”   吧台边捏着喜力酒瓶的手指捏得变了形,秦澍粗重地喘着气,另一只手握紧了拳头,胸腔里心脏突突地跳着,看边城的眼神多了恨意。   边城单手夹着烟,语调不急不徐:“看来我猜对了,你自我感动了半天,却逃避了最根本的问题,这算什么喜欢。”   “啪!”一声,喜力酒瓶被狠狠摔碎在地上,秦澍骤然起身如一头被激怒的豹子,一拳朝边城挥了过去。   边城没躲,硬生生下颌骨挨了一拳,身后的小圆桌连带椅子哗啦啦倒了一片,他站起身,右手托着被打得有些歪的下颌角正了正骨,冷淡地说:“要动手的话,你还不是我对手。”   秦澍眼睛通红,一副要吃人的神情,怒吼道:“来啊!社会上混过的了不起?老子也是从小打到大,你他妈在我的地盘跟我抖什么狠?啊?你藏着些什么龌龊心思以为我不知道?”   顺手抡了把刚坐着的高脚凳,劈头盖脸地朝边城砸了下去,边城偏身躲了下,屈起胳膊肘挡了档,硬木的高脚凳砸在小臂上,一阵熟悉的钻心疼痛顺着手臂疼入心脏,骨裂了,边城想,他面无表情地用另只手干脆利落地夺过凳子,一抬手扔到了角落。   “真想打?好,我陪你。”边城说话着也夹杂了丝隐怒。   秦澍又挥了拳头直冲面门,边城躲过,把拳头挡开后也冲秦澍挥了一拳,打到了面颊颧骨。   整个人朝一边歪过去,秦澍扶着桌子勉强站稳,怒火攻心到失去理智,咬牙切齿地冷笑:“终于藏不住了啊?原来你看上他了,你喜欢他?你有冲动,想干他?你他妈是谁啊!也不照照镜子看自己是他妈哪根菜!你有资格吗?江湖混混!你以为童瞳看得上你?你以为他什么货色都入得了眼?……”   “啪!”又一声,这次是边城砸了酒瓶,他握着半截碎酒瓶面色铁青地朝秦澍走过来,秦澍楞了半秒,往后退到了几步,后背抵到卷闸门,他有些慌:“你要干嘛,你他妈要杀人?”   边城把半截酒瓶对着秦澍:“说话干净点,我没想干嘛,我就是喜欢他,童瞳看不看得上我我都喜欢他,秦澍,你根本不知道你得到了什么,我就是心疼,但凡你表现得稍微够胆够有种,我都只会憋死我自己,不露半个字,但你做了什么,一边喜欢一边不认?一边默默接受他给你的所有好,一边装好哥们?你他妈又当又立盛世白莲花啊?!”   秦澍额头冒汗,他又怒又急地辩解:“你他妈懂个屁!童瞳跟我一起能有什么未来?一辈子窝在这个破地方,过着躲躲藏藏不能见光的日子?艹!”   边城冷笑:“原来这么有大爱,这么为对方着想?不是快毕业了再也装不下去了这才不得不撕破伪装,给自己找个好借口好台阶?”   秦澍再次恼羞成怒,隔空一脚踹过去,边城闪身躲过,秦澍又抡了把铁管椅,奔着同归于尽的架势砸了过去……   酒吧里一片狼藉,桌子、椅子、啤酒瓶、台球桌的球杆断得噼里啪啦。   乒乒乓乓的打架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卷闸门外路过的人好奇地在门口停留一小会,都不知道里头发生了啥,见没动静后又悄然散了。   只有一个人呆呆地在门外站了许久,没人留意这个瘦削单薄的男生什么时候出现,在这站了多久。   天已经黑透了,童瞳隔着卷闸门望着绿岛里头,一切安静之后,他默默转身,走了。 第13章 睡意   冷超接到童瞳电话的时候正在寝室打牌,杜骊给他发了消息,突然冒出来的苏雷请她和程山山去市区吃饭去了,晚上他放风,自由活动,冷超一刻不耽搁麻溜儿蹿回寝室,路上就用QQ散布消息光速组了个牌局。   赢开水票事小,过瘾事大。   正在兴头上,手上捏着四个2还憋着没放,童瞳一通电话甩过来,声线无比冷静,但冷超却听出一股要出大事的末日感,挂了电话他把牌整个摊开:“四个2一对A!最后单一张3!来,输了的要么给钱要么公平地叫一声爸爸。”   在不知悔改又跑来打牌的学弟们的咒骂声中,冷超抓起外套跨栏一样跨过寝室乌七八糟的椅子凳子垃圾桶和人,从走廊就开始跑,一气儿跑到侧门,直接去了童瞳的出租房。   冷超气喘吁吁地敲了门,看到神色平静如古井的童瞳,童瞳不发脾气不激动的时候日常也是一张面瘫脸,但跟这会不同,这会的脸,眼神都没法聚焦,看人的眼光像X射线,直通通穿过人去,看向外太空。   简直渗人!冷超推了推他,就差拿手指探鼻息看是不是个活人了。   童瞳在电话里只说了几个字,“来帮我搬家。”冷超看房子里,他的东西已经打包得七七八八,原本就不多的几样,除了一台电脑搬起来有些费劲,其他衣服鞋子和书一个编织袋加一个纸箱就搞定了。   倒是秦澍的东西更多,书电脑音响PS游戏机吉他贝斯足球篮球……童瞳收拾得很仔细,自己的东西装好,秦澍的东西原封不动,整间屋子看起来仍然整整洁洁,整整齐齐,就仿佛他从来没在这里住过。   打电话叫了个面包车,跟冷超把东西抱了出去,门在身后锁上,童瞳把钥匙塞进了门口水泥栏杆上的花盆底下,神色平静说:“走吧。”   这情形,冷超犹豫了几番,终于还是没开口问到底怎么了,他自顾自叹了口气,在车上拍了拍童瞳肩膀,总结性来一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童瞳楞了半秒,竟然笑了,他看向冷超点了点头:“当然。”   突然搬回寝室,另外几个室友倒是有些诧异,但童瞳今天这张脸的距离感和气场都太强了,几个人互相大眼瞪小眼看了圈,又齐齐询问地目光锁着冷超,冷超缩缩脖子摊开手,口型比划道:“不知道,别问,问就是失恋。”   失恋??宿舍几只呆头鸟惊得要升天,童瞳什么时候恋了?   安慰之心没有,八卦之心熊熊燃烧,冷超惊觉自己又嘴瓢说错话,愧疚得小扇了自己一巴掌,把另外几个人推出了寝室门:“滚滚滚,都不去自修室复习吗?都特么要专八了还这么爱八卦。”   永动机的男生寝室安静了,童瞳不急不徐整理东西,冷超拖了把椅子反坐着,胳膊搭在椅子上下巴搁在胳膊上,他想等童瞳自己开口。   可是人往往就是这样,一切还没发生的时候才会有倾诉欲,等到一切都已经发生了,精力只够得上应付自身汹涌起伏的情绪,这情绪在身体里来回冲撞,找不到出口。   何况,童瞳也并不想找。   他跟看不到冷超一样,忙碌了一阵,东西归置好,澡都没力气洗,蹬了鞋子爬上床,头朝里贴着墙,就这么睡了。   他的电量又放光了。   冷超惊诧莫名:“这才八点啊童瞳!”   童瞳没理他,头微微转了转跟冷超说:“帮我把灯关了。”   这一觉睡得很沉,冷超什么时候走,室友又什么时候回,叮叮咣咣地聊天洗漱,又什么时候上的床,彻底安静下来……童瞳一概不知,醒来的时候月光正照在天花板上,一片氤氲的白光。   他有些口渴,挣扎了下决定起来喝水,手机还放在桌上,他按亮屏幕,夜里三点,没有消息。   心中一丝说不清的……意外,他搬走了,秦澍什么都没问,没说。   倒是邮件提醒有好几封:您的BBS好友不听话给您发来了消息,又发来了消息,一连好几条消息。   童瞳干脆用手机登陆进世纪时空,自从上次借着酒劲心血来潮答应了不听话那个荒唐的“挑战”后,他还没再上去看过,这会进去一看,两篇“失控”正在首页热帖榜一榜二争得你死我活。   不听话的消息是三个小时前发来的,午夜十二点,他们的挑战赌约截止期,童瞳还没看私信,看了眼热帖榜,他的那篇竟然在第二,不听话竟然赢了。   有些……意外吧,童瞳心想,他点开不听话那篇,那帖子很长,在最初的懵逼过后,童瞳忍不住站在黑暗中捂着嘴笑了个浑身发抖。   这B人,真的,为了要赢不择手段啊!人至贱则无敌,不要脸天下第一。   不听话那张帖子顶着“失控”的名字,里面没有一个字,全是照片,他自己的照片,把自己的脸和偶尔的关键部位打了码。   喝醉了抱着马桶睡着的,翻院墙裤子被勾住扯开半个屁股的,踢球被直接砸中面门的,公园里玩老年人健身器材手滑被打脸的……五花八门,简直令人啧啧称奇,怎么小小年纪阅尽沧桑!   童瞳在心里服气,这是真失控,相比起来,自己那篇酸文真是酸倒了牙。   不听话私信发了好几条:“夜瞳,你输了,你得曝照,正面的。”   “等等,先别发,我改主意了,既然我赢了,你先答应我一个请求,爆照的事好商量。”   “明天早上8点我跟土木工程有场足球比赛,西苑球场,你来看我比赛。”   “要来啊,不然我在BBS挂你。”   童瞳抱着手机钻进被子里,给不听话回了私信,“来。”   睡意去而不复返,童瞳平躺在床上,几个小时前酒吧外无意听到的真相这才从水底渐渐升腾,渐渐弥漫了整个胸腔。   边城嘲笑秦澍:“你对着他硬都硬不起来。”   秦澍对边城嘶吼:“你看上了他?你喜欢他?想上他?”   他们像两只撕开假面的野兽,狂吼,厮打,童瞳闭上眼睛,想象卷闸门背后两只凶狠、丑陋的野兽,他突然觉得荒谬,一切跟自己有什么关系?他们拿自己当理由,狠狠地发泄可笑的占有欲。   雄性动物与生俱来的占有欲,征服、抢掠、占有。   真厌恶啊。   又想起那个房子,满打满算住了三个月不到,他本以为至少会住到毕业前夕,可惜了提前交掉的半年房租。   他给秦澍发消息:我搬走了,钥匙在门口花盆下,房租交过了还剩三个月,住完吧。   关了手机闭上眼,那团朦胧的月光隔着眼皮仍旧虚虚地浮着,像一个梦。 第14章 球场   周日清晨,童瞳醒得很早,想起昨夜自己答应了一个约定,起床时室友都还睡着,他静悄悄洗了个澡,整理好自己出门了。   阳光大好,九月下了,这一个月的时间像浓缩了一般,塞进去无数件密密麻麻的事,童瞳迎着朝阳朝西苑的球场走去,觉得自己的心暖回来一点。   球场上两支球队已经在热身了,看台上稀稀拉拉也有一些人,除了童瞳自己以外竟全都是女生,童瞳瞬间觉得自己像误闯入某个基地的外星人,什么时候我校女生这么热爱看足球比赛了?   他很快找到了答案,球场下有个甩着过肩的长发,迎风小跑、压腿、颠球的男生吸引了看台女生全部的注意力,童瞳一眼认出那就是不听话,背影看过去跟那张自爆的射门照片一模一样。   隔着几十米的距离,不听话时不时跟那群女生用眼神和笑容交流,女生们叽叽喳喳地议论着:“好歹也是S大因扎吉哎,都大四了,唉都看不了几场了。”   另外一个说:“讲真吧,他踢得太懒了,就在前锋线上晃荡,跑都懒得跑,就等着球送到他脚下。”   之前那个打断说:“但是你别不服气哦,只要他一拿到球,整个人状态立马变了,每次工管的进球十有八九都是他贡献的。”   童瞳心里还是木的,他平时并不怎么关注足球,这会远远看过去不听话,阳光下朝气蓬勃的样子,跟自己很不一样。   不听话的眼神不知怎的越过那群女生,也朝童瞳看了过来,愣怔了一瞬之后,似乎在辨认什么,但又不敢肯定,犹疑又模糊地朝这个陌生的男生笑了笑。   比赛开始了。   童瞳觉得不听话也没有像那群女生描述的那样,懒洋洋地不跑动,这场球他踢得很凶,跑动很勤,连他的亲生粉丝那群女生都啧啧称奇:“因扎吉变了个人吧这是?今儿怎么这么凶?但是好帅哦!”   球场上的两队实力不分上下,工程管理和土木工程,两个男生占了95%的系,二十上下体力过剩的男生一抓一大把,又不算什么正规比赛,但为了部落和荣誉,两队的男生在球场上拼得黑汗直流。   下半场不听话拿出个发箍,把一头被汗湿的头发扎了个小圆髻,上半场他一个球没进,下半场铆足了劲,在快吹哨的时候两次射门,两次全中。   嗨得当场来了个前空翻,撩起球衣在球场飞奔了半圈,惹得那帮女生松鼠一样尖叫。   比赛结束,工管队险胜一球,不听话心情非常好。   童瞳靠在看台的阴凉处,一直等着他好言好语哄走那帮女生,再看他慢悠悠朝自己走来。   一身荷尔蒙过剩的汗味儿,不听话坐到童瞳身边,童瞳递给他一瓶没开封的矿泉水:“累不累?”   不听话拧开一口气喝掉大半瓶,感慨道:“还是你靠谱,你看那帮女生,说是来应援,水都不知道给我带一瓶,啧啧。”   童瞳失笑,他打量了下不听话,阳光清澈的一个大男孩,没心没肺全写在脸上。   不听话转头朝他伸出手:“我叫穆柯,你叫?”   “童瞳。”他回握过去。   穆柯撩起球衣下摆擦了擦汗,眼睛盯着球场说:“你一进来的时候我就看到了,虽然不确定是不是就是你,但是我心想,管他呢,不管是不是你,这个人如果到比赛结束时还在, 我都要上来认识下。”   “为什么?”童瞳问。   穆柯垂头笑了几声:“就当我见色起意吧。”   面对这么坦诚的人,童瞳反倒笑了,穆柯这么半真半假,有什么说什么,他只觉得有趣。   穆柯拍拍他肩:“走吧,中午一块吃个饭?但我得先回去洗个澡换个衣服,你跟我一起?”   “行啊。”童瞳无可无不可。   已经快中午了,夜里三点发的消息,秦澍还没有回音。   童瞳忍不住乱想,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穆柯领着他直接往侧门外走,童瞳怀疑了下,问道:“你住校外?”   “对啊。”穆柯转头:“西苑那破寝室你又不是不知道,一层楼一个卫生间,怎么住啊。”   两人朝那片盛产出租房的民居走去,穿过巷子穆柯朝另外一头走去,那是杜骊和冷超住的方位,与童瞳之前的房子不在一处。   童瞳习惯性朝另外一边看了看,什么都没有。   穆柯租的房子是一个三室的大套,里头另外两个房间还住了其他人,这会到中午人都懒洋洋地起了床,一个长波浪的女生正坐在沙发上捧着一只大玻璃碗吃牛奶燕麦,穆柯介绍说:“这是silent红番。”又指了指从卫生间刚冲完澡出来,一身湿淋淋的一个男生说:“这是赛扬毛毛。”   童瞳有些惊了,这不都是世纪时空BBS上耳熟能详的ID么,靠,穆柯这房子感情是世纪时空线下聚居地啊。   穆柯又指着童瞳,简洁而隆重地介绍:“夜瞳。”   wow~红番和赛扬都发出一声惊呼,红番眉毛上挑,意味深长地看着童瞳:“这就是我校女粉丝四年来求而不得永远不露面的夜瞳啊,果然,果然……”   童瞳有些莫名,心道果然啥啊果然。   跟着两人意味不明的眼光在童瞳和穆柯之间打转,赛扬一副要搞事的表情,说:“夜瞳,你知不知道不听话有个人尽皆知的外号叫什么?”   “什么?”   “妇女之友!”赛扬刚说出口不听话的脱鞋就从房间内飞了出来。   童瞳失笑,赛扬偏身躲过:“哎你竟然不知道?哦对你们只在网上认识,这人线上线下两幅面孔,线上当情圣线下实打实的人渣,也不知道怎么还没精神分裂……”   穆柯呼啦一声打开门从里头奔了出来,追着赛扬打:“嘴怎么嫩么贱,我特么一点好姻缘全被你搅和了。”   鸡飞狗跳的一阵乱,穆柯洗完澡,清清爽爽地跟童瞳去吃饭。   穆柯还真是热爱足球,吃饭时随便瞎聊,听说一个班只有三个男生的外语系竟然也有个草台班子足球队,立马两眼放光,让童瞳去撮合弄一场比赛,童瞳想了想,冷超就是球队队长,秉承他一贯的作风,输得掉底裤也不会当回事,就自作主张替冷超答应了。   侧门的商业街破破烂烂熙熙攘攘,童瞳透过玻璃窗看着外头,人来人往,对面的绿岛卷闸门紧闭,昨夜这里有一场殴斗,没有人知道。   童瞳的手机响了,秦澍终于回了消息:手机坏了,才修好,我在房子里,你过来我们谈一谈。 第15章 坏人   秦澍的消息在手机屏幕上亮起又暗下,童瞳扫一眼,把手机向下扣在桌上,继续跟穆柯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却在心底有一丝波澜划过,像涟漪被风吹开。   短信没有情绪,他判断不出秦澍是什么状态,平静的,隐怒的,严肃的,解脱的。   他想的确是该谈一下,但是,他要提着一口气,把已经碎成渣的心收收拢,再去面对碎成一地的,近十年自以为是的“初恋”。   他觉得自己会随时连形带魄的散掉,穆柯在对面兴致勃勃地讲他历年来的辉煌战绩,几比几出局了数学系,临吹哨一记绝杀out了设计系……童瞳收回神游的心思,突兀地打断他:“帮我一个忙。”   穆柯一怔,问都没问,愣愣地点点头。   童瞳看着他:“我需要你……装成我的男友,跟我一起去见我的前男友。”   穆柯一口牛肉鼓在腮帮子里,滑进喉咙里骤然噎住,一连串咳嗽后猛点头:“当然没问题。”   他惊讶兴奋得心都到嗓子眼了,看不出来啊,文文静静的一个男生,这么开放玩得这么野?   出租房的门虚掩着,童瞳敲了敲门,说了声“是我”,里头闷声应了一声,童瞳和穆柯走了进去。   大白天,屋子的窗帘都拉着,暗沉沉的一片,透不过气。   秦澍坐在客厅沙发上,不知道多久没挪动了,头上缠着一圈圈的白绷带,边缘处微微渗着暗色的血,胳膊露在外的部分全都是伤,红的青的紫的,五光十色。他竟然在抽烟,童瞳记得秦澍是不抽烟的,但此时他面前的烟灰缸塞满了烟头,脸色差到极点,在不透光的房子里看起来更灰败。   童瞳走到他跟前,秦澍抬头,一双满是红血丝的眼睛盯着童瞳,跟着看到童瞳身后跟着的穆柯,楞了一瞬,语气不善地问道:“这是干什么?”   童瞳没答他,却抬手指了指渗血的绷带:“疼吗?”   秦澍有些难以置信:“你都不问我这是怎么了?小瞳,以前我为你打架,但凡我有点伤,你都恨不得再去把对方揍一顿,现在你……”   秦澍说不下去了,童瞳打断他:“所以这也是为我打的架?跟谁打的?为什么是因为我?”   秦澍喘着气,瞪着童瞳,他说不出口,跟边城,因为边城说他对着眼前的人硬不起来,他说不出口,喘气喘得胸腔起伏。   童瞳极淡地笑了下:“你好久没为我打架了,可能这是最后一次吧,我会记得的。”   秦澍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仿佛所有字句都被前仆后继地堵在了喉咙中,一个也蹦不出来,他看着童瞳,眼中一片锐利的芒刺。   秦澍不是激烈的人,记忆中童瞳没见过这样的眼神从秦澍身上迸发过,即便跟人打架斗狠时,秦澍也没这么锋芒过。   但童瞳平静地迎着这片刺,侧身让了半个位置,平淡冷静地说:“这是穆柯,我男友。”   秦澍回过神来,眼神从穆柯脸上扫过,又回到童瞳身上,他竟然笑了,从沙发上站起来指着穆柯对童瞳说:“他?你新男友?你知道他什么名声?S大出了名的种马,妇女之友,生冷不忌男女不分!这就是你找的新男友?小瞳,你告诉我你是在气我……”   秦澍竟然认得穆柯,这点出乎童瞳预料之外,但是……他打断秦澍:“无所谓,至少他会对我见色起意,不用我脱光了站到他面前去拼了命地勾引。”   这字句仿佛戳到了秦澍的心病,他脸色瞬间铁青正要发作,穆柯倒先炸了,指着秦澍大声嚷道:“你谁啊你?这人说话怎么这么难听?我什么样我自己知道!不用你费心形容,我跟谁上床都问心无愧!再说了你自己不喜欢难道也不让别人出手?你这人德行太坏了!”   秦澍气得一手扶着头,觉得周身气血都在往上涌,他指着穆柯反问:“你他妈有什么资格说我不喜欢?!你知道老子喜不喜欢?!艹!!”   两人被激得都如野马上身,眼看又要横冲直撞地打起来,童瞳吼道:“好了!”   他拉住穆柯:“你先下去等我,十分钟就好。”   穆柯梗着脖子鸡血上扬不肯走,童瞳眼神带冰,狠狠瞪着他,两秒过后穆柯软了声线,冲童瞳说:“这人要再敢那啥,你叫一声我马上上来。”   童瞳一言难尽地点点头,穆柯带着气焰余威先下了楼。   只剩两个人的房间内,气氛一寸寸地凝固,却又带着难以言喻的暗流涌动,像一段感情到了尾声,彼此心知肚明,但心却仍旧不受控地仍然为此灼烧,带着最后的挣扎。   童瞳看着秦澍,十几年了,这张脸稍微有个表情,童瞳就知道秦澍心里在想什么,其实他何必去问,要问秦澍的所有问题,他都知道答案。   但他还是开了口:“刚才的话,你再说一遍。”   秦澍抬头,却不出声,疲惫的眼神盯着童瞳。   两人沉默无声地对视,要到了这尽头,才这么心无旁骛地坦诚。   秦澍说:“我喜欢你。”   童瞳的喉咙动了动,他以为听到这句话,自己会感动,至少,期待了这么久的一句坦白,心中会山呼海啸。   他预想过各种情绪,唯独没料到最终是平静。   他站在秦澍面前,平静地起身,平静地一件件脱掉了自己的衣服,T恤、球鞋、袜子、皮带、牛仔裤……他站在秦澍面前,身无一物,窗外炽烈的光透过闭不拢的百叶窗缝隙打到他身上,一道道的金光。   明与暗的交替中,少年的锁骨突兀挺立,胸骨连着薄薄的腰线蜿蜒向下,腿并不瘦,然而那些肌肉却因为修长的腿骨而显得线条柔和。秦澍的呼吸一寸寸急促了起来,撑在沙发上的手指蜷曲,他记得那些相拥而眠的夜间搂着童瞳,整个人是柔软的,然而此时,眼前赤诚坦荡的人褪去了柔和,瘦削的骨架写满了凌厉的侵略之意。   屋内暧昧如潮,然而童瞳眼神如禅,平静如水,他问:“你什么感觉?秦澍,你告诉我,你兴奋吗?有反应吗?想上我吗?”   秦澍脑中“嗡”地一声,电光火石的一瞬他似乎明白了什么,这些话……他跟边城那场石破天惊的对话和殴斗,童瞳都知道,他都听到了。   他整个人怔住,动弹不得,童瞳走上前来,他的气息扑近,天然的一股雨后青草地的味道,小时候秦澍总是开玩笑说小瞳你怎么一股泥巴味,害得童瞳每天洗澡拿刷子拼命刷自己,而后长大了,一次春日里的大雨,秦澍跟一起躲雨的童瞳说:“哎你知不知道,你身上就是这种味道,跟这青草地一个味儿,还挺好闻的,神奇。”   青草的气息包裹了秦澍,童瞳凑到秦澍跟前,眼神向下瞥了瞥,脸上微微有笑意,他叹了一口气,说:“边城说得不对,他冤枉你了,你看,你都这样了,你怎么可能没有反应,你喜欢我,你想上我,是不是?”   秦澍没法回答,他咬紧了牙关,把所有无法宣之于口的语句都嚼碎了吞进肚子里,可是并没有用,童瞳继续笑了下,一道细细的金光正打在他眼睛上,睫毛如金色透明的蝴蝶翅膀扇了扇,他的手指压在秦澍嘴唇上:“可是你不敢,你跟我做了,就再也没有退路,回不去了。”   秦澍周身僵硬如石雕,此刻的童瞳熟悉又陌生,他没有征得自己的同意,就肆无忌惮地开启了诱惑,这诱惑的本事浑然天成,与生俱来,这么坏,又这么吸引。   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从一个需要自己保护的小孩,长成了一个自己完全无法控制,举手投足都受控于对方的,诱人的“妖”。   金光闪烁的眼神中,秦澍竟然看到一丝怜悯,童瞳在怜悯他!   软弱已经到了尽头了,再走下去,便是眼睁睁看着眼前的人离开,远去,与他人一起。   童瞳今天是来告诉他这个的,安安静静的,坦诚的,赤裸的,告诉秦澍未来会如何。   秦澍还在发呆,童瞳已经起了身,从地上一件件捡起了衣服背对着他穿回了身上,一边穿一边缓缓地说:“秦澍,我喜欢你很久了,曾经我设想过很多,如果你跟我说,你喜欢我,一辈子只想跟我在一起,即便你跨不过那一关,不上床,我也不会介意,我会跟你在一起的,你做得到吗?”   时间仿佛在倒淌,一万根针戳到了秦澍心上,他想开口说“我会”,然而……   童瞳穿好了衣服,冲秦澍温和地笑了笑,转身走了。   五层的楼梯一圈圈地旋转向下,童瞳奔走得越来越快,最后一溜台阶下,穆柯正皱着眉仰着头看向五楼那扇闭着的窗,童瞳走到最后的楼道口顿住,心里始终提着的那口气突然就散了,百无一用是执念,他对自己自嘲,可他原本就什么都没有,也就剩一腔执念了。   如今这执念散了,浩瀚的自由突然扑面而来,原来滋味并不算愉快。 第16章 计较   边城,从昨夜到此时,童瞳脑子里都被始终怀抱妄念,而今骤然破碎的真相塞满,直到此时,边城的名字才突然蹦进了脑海。   对,边城说喜欢他,童瞳记了起来。   真荒谬啊,边城从第一眼就见证了他的所有狼狈不堪,激烈失控,却竟然对秦澍说喜欢上了他,童瞳觉得这世界真疯了。   可这荒谬也只是一闪而过的念头,边城的名字突兀地闯进脑海,又很快退散,童瞳来不及多想,只觉得随着今天这个荒谬的结尾,他对边城那一丝敌意也都烟消云散了,都结束了他想,秦澍,绿岛,在这里认识的所有人,都将从此退出他的生活,彻彻底底。   穆柯叉着腰,不耐烦地仰头瞪着五楼紧闭的窗户,没听到什么大动静,正想要不要冲上去把童瞳拽下来,就看到一个失魂落魄的人出了楼道。   两人闷声不响地往学校走,穆柯很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那人就是前男友?怎么有嘴巴那么欠的前男友,头上包的绷带八成是嘴贱被人揍了,揍得好。   穆柯心里脑补了一出大戏,莫名其妙被骂的心里稍微舒坦了点。   “那人……”穆柯试探着开了口,他并不想让童瞳难受,试着找了找字眼,立场坚定的站在童瞳一边:“有点儿欠吧?”   童瞳楞了下,想到方才秦澍骂穆柯的字眼,他转头淡淡说:“一天听两个不同的人对你做出同样的评价,妇女之友,我想这应该是大实话。”   穆柯挠头:“靠,我只是……关系处得比较好,从来不会那什么无情。”   童瞳此时很需要这些插浑打科分散注意力的事,他点点头:“售后服务不错,所以客人回床率高是吗。”   “别这么说啊……”穆柯有点崩溃,看童瞳这么坦荡荡的样子,感觉今早这个见色起意的对象有可能拿不下来。   “咳!”他是个爽快人,既如此,那做哥们也行吧,文火慢炖,见机行事,他说:“我只是比较坦诚,这样对方也不会觉得我是在骗人。”   绕了半天,穆柯发现话题被童瞳绕偏了,怎么扯了半天全是自己,他又绕回去问:“那人,你们真分了?”   童瞳面无表情,走路走得像要散了架,他平视前方,突然就说:“我们认识十五年,我本来以为,怎么都会跟他绑在一起,只要他承认他喜欢我,即便他要跟女人结婚,只要他还喜欢我,我都可以跟他在一起,但是……他怎么只是偷偷搬过一次家,被别人戳穿他对我没种,我就要铁了心分开?原来硬心肠的人是我,真可笑。”   “也不能这么说,单方面付出太久了,就像一个阈值渐渐到了临界点,稍微再多一点点对抗力,你就会全盘崩了。”穆柯居然认真分析了下。   童瞳微微一怔,是这样吗,原来自己也会计较,爱与被爱的天平在人眼看不见的地方自己计算得失。   跟穆柯并不熟,但对着这么一个万事万物皆可接受,底限低到几乎不存在的人,童瞳好像反而可以肆无忌惮地想什么说什么。   “我初中时开始喜欢他,意识到喜欢上他吧,他初中开始交女朋友,一年换一个,每一个都是女孩追的他,每一个他都跟我讲到半夜,我眼睁睁听过他跟女孩的各种懵懂小故事,动心,牵手,亲吻,但每一个追他的女孩最后都会甩了他,那几年我也不明白他有什么问题,他自己也搞不明白,女孩到最后总说他没劲,他问我,到底要怎样才算有劲?我哪说得出来,在我眼里,他挺好的。”   童瞳絮絮叨叨地讲着,走累了,讲累了,顺势坐到了树荫下的铁长椅上,过过来来的人,每一个看着都比自己要有精神。   穆柯跑去买了两瓶水,拧开一瓶递给童瞳:“女孩都敏感,人那么早就看出来了,这人没种,没心,趁早算了,也就你傻,跟着一耗这么多年。”   童瞳笑笑,自己是挺傻,他说:“大学之后他再没交过女朋友,一直跟我在一起。”   穆柯“啧”了一声,直截了当地问:“上过床吗?”   童瞳脸色冷了一瞬,摇摇头:“没。”   穆柯盯着童瞳的脸,”啧“了一长串:“这人真是,暴殄天物啊,竟然能对着你无动于衷,他别是有什么隐疾吧?”   童瞳咳嗽了一声,些微有些尴尬:“他过不了心理上那道关,他从小就知道自己是要过框定之内的,正常人的日子的,我是他人生里唯一的意外。”   “呵呵,正常人?可真够没劲的这人,没劲,就是没劲,除了这两个字都找不到更合适的形容。”   童瞳突然问:“你说,人精神上的喜欢,和身体的喜欢真的能分开吗?”   “能啊!”穆柯想也不想就肯定了:“我一直都这样。”   童瞳突然觉得自己白问了,这么个妇女之友,可不么,难不成还每一个床伴都动心动情?那得累死。   两人无所事事漫无目的地晃了一大圈,童瞳恍惚的精神逐渐回到现实中来,突然收到冷超的消息:“在哪?马上去主楼点名,所有人都要去,伦哥要公布国庆后的实习安排。”   伦哥是童瞳的班主任,也是二外西班牙语的主课老师,常年浸泡在小语种里,为人性格也跟西班牙人一样洒脱不羁,伦哥在开学之初就搜集过每个人的实习意向,要么翻译向要么教育向,童瞳自然是填了翻译向,冷超冒着被杜骊喷狗头的危险也跟着童瞳填了翻译向,听说今晚要公布实习安排,冷超百年难得的上心——他不能再实习的时候也跟杜骊一起了,他要疯。   作者有话说:   过度章   emmm如今的我就是个没有感情的更新机器 第17章 浮萍   S大的英语系没有细分专业,但大部分学生都是奔着当老师去的,童瞳没这想法,他育不了人,对他人没什么上心的责任感,崇尚人人都管好自己,靠自觉,这心性天然就绝了当老师的路。   骤然听冷超说国庆后就要实习,童瞳也有点懵,下学期初还要考专八,虽然他不用考,但其他人的精力这时候难道不应该都放在备考上吗?系里抽什么疯竟然这么早开始要实习?两个月的实习期得浪费多少备考时间……   童瞳对实习安排也不抱信心,宜江这么个地方,他填报的翻译向多半是白费。   童瞳转身朝主楼走,一边跟穆柯说:“系里要点名,安排实习的事情,我先撤了,咱们回头见吧。”   不料穆柯一听点名二字,比他还兴奋,凑过来说:“我能不能跟着一块去?听说你们系全是大美女……S大风景独一份啊,我都没机会近距离接触过。”   简直哭笑不得,有些感官动物的雷达全用在这些个地方了。   穆柯牛皮糖一样地粘着去了主楼,大厅里三三两两往里阶梯教室走的全是英语系的同学,肤白貌美大长腿,习惯性地日常也飙着英文,穆柯看得两眼放光,值了!   冷超和杜骊一块进来,自然跟童瞳坐在了一起,程山山在他们前排,正跟其他人一起抱怨看不懂系里突发奇想的安排。   童瞳灵机一动,趁势给冷超介绍说:“这是穆柯,工程管理系的足球队队长,特别仰慕你,想跟咱们外语系足球队来一场友谊赛,你俩就这事儿安排下?”   这还是三年多以来头一回外系的球队主动来约赛,冷超简直有点受宠若惊了,双手伸过去紧紧握住穆柯的手说:“穆队,您可真有眼光!”   杜骊哭笑不得,对童瞳说:“这人一身懒骨头,偏偏对所有对抗性的事情有鸡血,上次被化学系踢了个5比0都浇不灭他的鸡血。”   童瞳不在意地说:“反正都是玩嘛,重在参与,他能过瘾就行。”   几句话的功夫两个队长已经商定好了友谊赛的时间,两个人都满心期待又跃跃欲试,更让穆柯两眼放光的是杜骊说:“咱们输球不能输人气,到时候我带几个班的女生都去当啦啦队。”   穆柯瞬间热血上头,天啊,原来大学四年的高光时刻就在这场比赛!   班主任伦哥抱着一大摞档案袋走了进来,叽叽喳喳的阶梯教室缓缓地安静了下来,相对于听伦哥讲什么,大家更关心档案袋里的实习安排。   伦哥场面话说了一大通,什么尽早把毕业前要做的事情走的流程走完,让大家在下学期考完专八后有充裕的时间做论文找工作,不拉不拉不拉,西语讲多了,口齿格外密集顺滑,底下人吵吵嚷嚷的声音又大了起来,实习,专八,论文,找工作,哪一样都不轻松,谁说大四闲的?英语系忙得要头秃。   接下来伦哥让各班班长上去领各班的实习安排文件,又抬高声音解释了下,之前所有人都填了实习意向书,系里跟学校充分尊重大家的意愿选择,但宜江市是个小地方,没有那么丰富的选择可以落地,所以这次实习安排,如果跟系里统一行动,大部分都是去当老师,当然,有门路的也可以自己行动,去省城北上广找更牛叉的实习工作都行,系里会开支持文件。   这番话说完,果不其然又是一片哀嚎,动静倒没那么大,毕竟大部分女生是想做老师的,嚎得最大声的却是冷超,他求救似地看向童瞳,发现对方冷静到无动于衷,他又哀又怒:“你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要去当老师了,我特么这个样子,怎么去教别人?啊?!”   杜骊冷眼旁观:“呵,这会倒有自知之明了。”   虽然预料到会如此,童瞳还是不免有些失望,宜江太小了,小到连选择题都做不了,只给一条出路,要你闭着眼走到黑。   班长将每个人的实习报道书发了下去,童瞳拿到手,发现是一所高中,冷超探头过来,丧到家的表情一秒转阴为晴:“靠!咱俩居然在同一所高中!巧了巧了!”   “哪所啊?我也是高中。”程山山扭过头,看一眼两人手上的纸,她的眼神也亮了:“哎?咱们仨在同一个学校哎,这么好!杜骊你呢?”   杜骊冷着脸,看着自己男朋友因为跟自己不在一个实习学校而欢欣雀跃,心里登时五味据陈,到底是为了什么要为这个没良心的操碎了心,唉!   散了会,杜骊继续冷着脸看也不看冷超,横冲直撞地往外走,冷超见状不对,知道自己又犯贱惹怒人了,赶紧冲上去拦住她:“别别,我这不是,你要跟我一起实习能被我气死你信不信?”   杜骊顿住,一跺脚:“信!”   冷超顺杆爬:“所以啊……这安排不挺好?走走,一起去侧门吃烧烤去,童瞳穆队,还程山山都也一起吧?咱们仨马上就要一块实习了哎。”   杜骊不想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折腾得下不来台,被冷超半拉半拽的一起去了侧门。   侧门烧烤量多钱少,至于味道好不好全看天意,冷超自作主张点了一大摞,同时深深让自己铭记,让女友生一次气,自己就得掏钱出一次血,以后一定要少惹女友生气。   一群人就着路边摊的小板凳围成了一圈,杜骊不想跟冷超说话,胳膊肘拱了拱程山山:“山山,你到底咋想的啊?对昨儿那个请吃饭的青年才俊。”   童瞳这才想起来,冷超说过昨儿苏雷请她俩去市里吃饭了。   程山山低头不语,杜骊还在起哄:“苏雷可不是冲着我请吃饭的,那架势明显就是冲着你来,紧张得嘞,童瞳你是没看到,夜场小王子雷哥见了咱们山山说话都口齿不清了。”   “什么?我雷哥看上山山了?”冷超这才后知后觉地听懂她们在说什么,童瞳也有那么些意外。   这会程山山才闷着笑出了声,一抬头,细长的眼睛里全是笑意,童瞳心里一怔,她对苏雷有意思。   但是程山山说:“他……挺有趣的,只是,现在这个时间点,一切都会变,一切也都在变,每个人就像浮萍,浮木一样,漂在水面上,在流动……谁都预料不到将来,所以……”她没说什么肯定的话,没说结论,说的这些个都是客观的现实。   她可真冷静,童瞳心想。   程山山爽利大胆,前卫先锋,却不是凭一腔热血和直觉行走江湖,他们同学三年多,生活在一个世界,此时围坐在一起吃烧烤,但其实从来就没有在一个世界过。   理性的人都会过得很好,她不需要担心。   倒是苏雷,童瞳想起那个外冷内热的,边城的死党哥们,生意人的精明算计半分没在他身上看出来,哦对,边城也这样,一边做着不算小的生意,一边半分不染油腻。   想到边城,童瞳甩了甩头,像是要把这个名字和那张英挺的面孔,沙沙讲话的声音都赶出脑子去。   走了会神,再回神时冷超和杜骊又开吵了,冷超像是被什么激了,梗着脖子像一头斗犬,不服软地吼道:“我特么知道自个在做什么,你每天拎着鞭子提着刀地追在我后头累不累?你不累?我累!我特么也是个人,我也要呼吸!我特么就是烂泥糊不上墙,怎!么!了?!又不是第一天当烂泥,又没让你跟着烂泥地里打滚,你可以不跟!没人拦着!”   童瞳眼角直抽抽,一点不新鲜,车轱辘话的吵架从两人刚在一起的时候就开始了,只是今晚,实习的安排一出,毕业散场的味道从未像此刻一般浓烈了起来,杜骊对未来的绝望惊天爆发,却只惹来冷超拼死反抗。   她的两只眼睛噙着两汪泪,一动不动地听完冷超的爆发,然后摔了筷子掀翻了没吃完的烧烤盘子,起身朝出租房走了。   其他人楞在原地,冷超看着杜骊决绝的背影,骂了句“草”! 第18章 应援   冷·暴躁·为了尊严·超没跟着回出租房,而是咬牙跟着童瞳回了寝室,童瞳没奚落落难兄弟,反而好心找出一床多出来的薄褥子和一条薄毯丢到冷超空荡荡的木板上铺。   冷超简直新仇旧恨一起上了:“当初都是你!要我搬家别留后路,全特么搬空了,现在好了,流落街头还得靠人接济。”   童瞳自顾自地去洗漱,阳台水声哗哗,他指了指远处仍在施工的,灯火通明的留学生宿舍:“你也可以去那,跟工头报个到,明儿就正式加入劳动大军,挣钱又光荣。”   一口气就是顺不下来,冷超烦躁地踢了脚床架子,下铺的哥们慌了:“轻点儿超哥,这老古董可经不起您的大力金刚腿,别临到毕业了还得赔钱消灾。”   没厚褥子的木板床简直不是人睡的,冷超翻来覆去地折腾了一通,罕见的失眠了。   一连三天冷超连课都直接翘了,闷在寝室没日没夜的组局打牌,饿了就让童瞳给他带饭,牌局打得整幢楼都在骂他,这特么不是赌神是瘟神吧,谁能把这尊人人都被逼成散财童子的瘟神请出去?   三天了,冷超没问过杜骊怎么样,童瞳每天下课也很有默契地闭口不提,看冷超这个状态,童瞳提醒他:“明儿早上是跟工管足球队约好的比赛,后天就放假了,你别忘了啊。”   冷超红着眼甩出去一对三带二,头都不回:“记得!误不了事。”   童瞳摇摇头,比起当民工,这人明显更适合去赌场。   很意外收到杜骊的消息,她问童瞳:“冷超在寝室吗?他手机关机,我在楼下,叫他下来,我有话说。”   童瞳看一眼赌生梦死的冷超,多心问了句杜骊:“他在厕所,你这是,告诉我个走向,是和好还是分手?”   隔着屏幕童瞳都嗅到了杜骊伤透心的决绝:“和好?他做梦!”   又追了句:“他东西我已经打包好了,叫他滚过去抬走!”   纵然不是当事人,童瞳心里也咯噔一下,临到大四了,前程规划都跃跃欲试地戳在每个人的心头,冷超跟杜骊历经久远无法调和的矛盾,在事关前程这种大是大非面前,怕是真的撑不住了。   冷·作死·无知无觉·超要完。   赌红眼的赌神一把甩出两个炸,炸得打牌小弟们血肉横飞,竖着进来,骂着娘出去,童瞳说:“走吧,去帮你搬家。”   冷超一脸懵逼:“搬什么家?谁搬家?”   “你啊,杜骊给你把东西都打包好了。”童瞳实在不能忍住不嘲讽他:“求仁得仁,您从此彻底自由,翻身农奴把歌唱,天高海阔任您赌。”   冷超脸色一白,揪住童瞳胳膊:“你特么说什么?”   童瞳拽开他:“杜骊就在楼下,分手是她说的,set您free。”   冷超额头青筋都爆出来了,拦住要出门的童瞳:“你给我站住!搬个毛线的家!我没同意,谁特么敢搬!”说完火箭一般蹿了出去。   童瞳在身后“啧”了一长串,早知今日如此贱,当初何必假装狠。   冷超当晚没再回来,快到十二点发了个消息给童瞳:“哥这会精气神倍儿好,明早球赛看哥震翻全场,找回我大英语系足球队失去的排面!”   童瞳查论文资料查得正眼花,看到消息冷笑了下,牛B,你超哥还是你超哥,居然又哄好了。   跟着穆柯的消息也传了过来:“夜瞳,明早别鸽我,纵然千百美人在场,我只在乎你一人。”   太酸了!童瞳鸡皮疙瘩瞬间起了一身,又酸又骚!再想起赛扬毛毛对穆柯的评价——一个深情的渣男,觉得简直再精准不过了。   查资料搭论文框架弄得太晚,第二天童瞳一觉醒来,寝室里已经被晨光照得金光四射,他暗呼一声不好,叮叮哐哐赶紧起床,五分钟麻溜洗漱完,楼下打了个黑摩的就往西苑球场跑。   赶到的时候球赛已经开了场,从进口通道往看台上一瞧,我去,竟然有股山呼海啸的错觉。   杜骊真拉来了差不多全年级的女生,用的煽动名义是“离校前的最后一场球赛咱们一定要去给毫无存在感的英语系男生们一点爱的鼓励。”   而穆柯则发动了工程管理大部分的男生也来了现场,忽悠名义是——“英语系肤白貌美气质佳的大美女们将齐聚球场,各位单身了四年的哥们这是你们最后的机会!”   好,特别好,童瞳听杜骊讲了这史无前例的浩荡啦啦队的来源,发自内心地为两位的宣传手法鼓掌。   而且,今儿这阵势有点意思,场上场下的人都各自心怀鬼胎,场上为了部落与荣誉踢得你死我活,而场下却隐隐有发展成交友相亲会的意思。   工管男生们蠢蠢欲动的心思都明明白白写在脸上,几个大胆的已经离开了自己的应援区,大胆坐到了英语系美女们的中间,群花环绕,简直醉人。   然而眼尖的英语系美女们还是发现了整个工管最优质的男生是在球场上,那个迎风跑动,球技娴熟,把英语系足球队衬托得有如幼稚园儿戏的前锋,女生们成片地倒戈去给穆柯加油,杜骊绝望地跟童瞳说:“完了,爹不疼娘不爱的英语系男生算是彻底没救了。”   即便童瞳不懂足球,也看得出来冷超带着这支乌合之众的足球队踢得尤其卖力,冷超踢中场,整支球队的主心骨都是他,头一回童瞳发现这人竟然也能当主心骨,认真起来的时候,那股万事不上心的痞样都不见了,他会嘶吼,会认真安排战术,会跟队员加油鼓气,隔着老远,童瞳却像重新认识了一遍冷超。   杜骊显然已经看过很多次冷超踢球了,她碰了碰童瞳肩膀,说:“怎么样,他是不是还是有点魅力的?虽然又丑又穷又渣。”   童瞳不由自主点头:“认真起来……挺像个人。”   “很多人都看不到这一面,都觉得我大概是眼瞎了,可是我从一开始就看到了这一面,当一个人给你先入为主的印象都是好的,以后无论怎么坏怎么差劲,你都会自我催眠,他不是这样的,他其实是很好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他就是,不是大家都看到的那么……”杜骊说不下去了,童瞳转头,看到她眼里有光。   童瞳按了按她的肩:“我明白,他的以后,他有想法的,不会什么都不考虑,他不是个自私的人。”童瞳忍不住安慰她,虽然这话他说的也挺没底。   2:0的上半场结束了,S大因扎吉穆柯贡献了一个进球,冷超把队员都聚集起来,脸色严肃到不正常,快速调整了一遍下半场的战术,又换掉两个人,跟着又是一通加油鼓气。   看台上杜骊带着所有女生一齐喊出应援口号:“乘风破浪,披荆斩棘,英语系足球队,我们不离不弃!”跟着大红条幅从最高一级的台阶向下滚动铺开,欢呼声浪潮一般震起,场上原本已经几乎蔫菜的男生们立马又振奋了起来。   看!整个S大最耀眼的美少女啦啦队在给我们打气!输球不能输气势啊兄弟!   穆柯整个人都是轻松的,休息间隙他跟队员开完鼓舞小会,朝着看台童瞳的位置挥了挥手,童瞳身前身后的女生们立马涌起一股热浪:“哇!他朝我们挥手了!”   经历了中场美少女啦啦队的加油鼓舞,下半场的比赛有了点英语系主场的意思,东拼西凑的草台班子竟也爆发出惊人的战斗力,冷超一副要把老命都搭进去的架势,传球传出了神之右脚,比不上贝克汉姆的圆月弯刀,但也如疾风如闪电。   不过一场友谊赛,场上场下都热血沸腾了,懒了三年的蛇开始发威,开始要化龙了!   童瞳被这热气腾腾感染,跟着站起来拼命鼓掌,喊口号。   拿回了主场气势,赢回了声势,最后虽然已3:1败了,但在工管系这种S大超一流强队的脚下能抢回一球,冷超和球队已经觉得此生无憾。   虽败犹荣,满场都是为英语系球队欢呼的声音,比赛结束后,连穆柯都带着队员来跟这群脚下败将一一握手称佩服。   九月最后的一天,阳光将夏末尾声的余热全都掏了出来,两队男生热汗蒸腾,挂着满脸的汗,在阳光下金光闪烁。   有胆子大的女生跑来找穆柯要联系方式,穆柯把手机号码直接写在了对方胳膊上,女生被起哄红着脸跑开了。   童瞳旁观着一切,天高云淡淡,风清人朗朗,是个忘记过去,重新开始的好日子。   人群渐渐散了,程山山挽着杜骊的胳膊,抓着冷超杜骊和童瞳说:“明儿开始放假,你们可别今天就撤了啊,今晚我有安排,谁都不许走。”   童瞳警惕:“你想干啥?要玩什么刺激的行为艺术我可不参加。”   程山山笑嘻嘻的,又莫名有些不好意思:“那个啥,苏雷今天生日,晚上想请大家吃饭唱K,都在他的地盘,大家可以放开玩。”   “哟!哟!哟!这是谁啊,口上说着不确定,心里已经把自个当嫂子了啊。”冷超一开口就直击要害,绕着她转了半圈:“跟我雷哥联系挺勤啊?”   杜骊伸手掐了他一下,转头对程山山说:“别听他的,当他是空气就行,不过嘛,你也忒不够意思,悄摸摸地走这么近了,我咋啥都不知道呢。”   童瞳也很有些意外,他以为那天晚上程山山的一番话类似于拒绝,没有将来的事情,她不会真的去考虑,然而……程山山一偏头,小虎牙露了出来:“咳!一顿生日饭而已,大家别上纲上线啊。”   得,这人又开始迂回了,童瞳心想,掏不出真心话的。   不过苏雷……想到苏雷,另一个人的名字就蹦了出来,苏雷的生日边城不可能不在,他跟边城再没见过面,也没有联系方式,那场在绿岛门外无意听到的真心话,童瞳决定把它埋进心里,连同过去一起,把它们封印,打上一个大写的过去式符号。   一群人叽叽喳喳讲了半天,被晾在边上的穆柯小心翼翼插了句话:“那个,谁的生日,童瞳去,我能去吗?我晚上也没事儿。”   一群人瞬间安静,楞了半秒,然后所有人都笑喷了,冷超勾肩搭背地勾住穆柯:“球场上打拼过,就算半个出生入死了,出去玩的事儿能不带你么,走,童哥不带你,超哥带你走着!” 第19章 暗影   苏雷订的地方很高级,吃饭的地儿并不是他开的,而是宜江最奢华的360度全景旋转餐厅,在东山顶的气象塔上。   气象塔是早年间的产物,如今早已被更科学更先进的东西取代了,比如手机上的各种天气预报,童瞳记得小的时候,不管在哪儿,抬头总能看到宜江地势最高的地方夸张的闪着气象预报球,红色代表明天是晴天,绿色代表下雨,橙色代表极端天气比如狂风暴雨,就这么简单粗暴人人能懂。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个硕大的,人人可见的,红红绿绿的气象球没有了,再后来,据说气象塔被人买了过去,装了全玻璃的观景电梯,上到顶,有一间全玻璃的全景旋转餐厅。   那间餐厅到了晚上也会发出闪烁的光,只是没那么大红大绿,远远地看去,晶莹剔透得宛如一颗钻石。   钻石很贵,那间餐厅也很贵,童瞳从没去过,也没想过要去,他对物质上的好东西没什么执念,只有自己设置的一条及格线,过了这条线,物质上的70分和100分对他来说区别不大。   东山只能开车上去,苏雷很贴心,特意提前让程山山跟所有人说,他会安排车过来接他们,程山山组了个群,在里头发了接车的时间地点,就在南苑寝室。   于是冷超和杜骊也都提前回寝室等着,冷超还干脆把穆柯也带到了他们寝室,冷超随口说:“一会苏雷肯定接山山,那估计我们就是跟边城走。”   童瞳没说话,他虽然也这么猜测,但是……程山山组的群里苏雷都进来了,但并没有边城,时间临近,他突然有那么丝不明所以的紧张。   绿岛那没拉严的卷闸门外,他听到边城的话了,但边城知道他听到了吗?   穆柯茫然地问:“边城是谁?”   冷超接话道:“一个令你我这样的普通人自惭形秽的大帅B,青年才俊,除了书念得跟我一样烂,但人有钱,这世道,有钱万事足……”   “不是。”穆柯打断他:“超哥,讲句良心话,咱们谈论颜值的时候可不可以分开讲,你是你,我是我,我毕竟天天照镜子,知道自己长什么样儿。”   童瞳听得忍不住笑,原来在钢铁直男眼中,边城这样的能评价高成这样,帅吗?他想,几次见他都是在夜里,昏暗的酒吧,昏暗的夜市,昏暗的车里,那人那么高,身姿英挺,像一颗树,带出的阴影都格外大片,是很帅吧,带着夜间的晦暗不明,格外暧昧。   不多久,接他们的两辆车都到了,童瞳他们下楼的时候,看到楼下竟然停了辆保时捷911,苏雷从车里钻了出来,明显花心思收拾过自己,头发仔仔细细的,飓风都吹不乱,简单而质地上乘的定制白衬衫和西裤,还戴了副平光细金边眼镜,配上他雪白的皮,一股痞帅的气息出来了,在属于他主场的夜幕笼罩下,简直大写的衣冠禽兽。   程山山也是一副看似随意却处处透着小心机的打扮,宽松的不对称的黑上衣,却荧荧暗暗地闪着光,配一条黑色阔腿裤,平底鞋,看起来素得不行,却戴了极其夸张的耳环,头发干干净净地往后梳平,露出整张额头,巴掌脸上唯一的化妆是一抹烈焰红唇,真爽利又个性。   不是苏雷在夜场见惯了的娇嗲小公主和风尘放浪女,今夜的程山山是女王,苏雷盯着从宿舍楼道口远远走来的人,心里呼叫了一万遍“我完了”。   另外一辆接童瞳冷超他们的车是一辆陌生的奔驰,不是边城,童瞳有些意外,但还来不及问,苏雷已经载着程山山驾着911呼啸而去,奔驰车主在后面比了个中指,跟其他人说:“那,咱们也走吧?不好意思要麻烦大家在后座挤挤了。”   女士优先,杜骊坐了副驾,童瞳冷超穆柯三个男生挤在了后座,好在车够宽敞,倒并不挤。   冷超挺爱跟陌生人寒暄,主动问奔驰车主:“这位……兄弟,怎么称呼?”   那人脾气也很好,一种生意场上磨炼出的圆融:“同学你好,我叫曲江枫,叫我阿枫就行。”   冷超充当了介绍人:“行,那你也叫我阿超吧,这几位都是我同学,童瞳,穆柯,前面这位女神是我女朋友,杜骊,你应该是雷哥朋友吧?我们几个也都跟雷哥挺熟的。”   阿枫笑了笑,从后视镜看着冷超:“我是苏雷的搭档,当然也是朋友,他KTV那摊子生意是跟我一起做的,其他产业暂时我还没介入进去,希望以后有机会。”   又一位才俊,冷超在心里快速下了定位,他好奇地问:“我看你们都挺年轻啊,怎么就能做这么多生意?”   阿枫有些不好意思的一笑:“咳,一开始都是家里支持,苏雷家里……你们可能跟他认识比较晚,他自己不怎么讲这些事儿,他家里是真正做实业的,宜江这地儿除了水电站发达,靠着长江,航运也很发达,他家就是做这个的,所以,他弄这些KTV酒吧什么的,对他家来说都是旁门左道闹着玩的,但他喜欢,一直当正事做,就给做成了他自己的主业。”   原来如此,童瞳心想,忍不住半开玩笑说:“这不就是如果不好好开酒吧,就得被迫回去继承亿万家产么。”   一车人都笑了,阿枫点点头说:“还别说,还真是这样,苏雷算是家里开明,比较自由的,但我们另一个朋友,你们可能不认识,边城可就不一样了,他还真是一门心思只能继承亿万家产的命。”   骤然听到边城的名字,童瞳触不及防地心跳了一下,张了张口还没来得及回话,冷超已经喊出了声:“边城!我们认识啊,还一起打过球吃过饭呢,原来你也认识啊,搞了半天都一个圈里。”   杜骊听不下去了,扭头怼道:“一个什么圈?亿万富翁圈?”   冷超自动过滤,接着问阿枫:“边城咋了?我们就知道他跟家里一起做建材生意。”   阿枫犹豫了下,说:“我跟边城没有跟苏雷这么熟,只知道他父母很小就去世了,他老家也不是宜江的,最早是他大姐嫁到了这里,才一起都过来了,他被四个姐姐照顾长大,别人一个妈就够了,他几乎等于有四个妈,不光这四个姐姐很能干,四个姐夫更厉害,很早的时候家里情况也不好,是四个姐夫一起做生意才彻底扭转了状况,现在他们家的业务做得很大,跟新建的大坝都有合作,长江再往上游走的水电站,包括那些支流里大大小小的水电站,他们家都有业务关系,边城被几个姐夫带着做生意,才几年,就已经快成了主理人了。”   童瞳想起边城开的那辆老掉牙的沃尔沃,觉得有些说不上来的感觉,不太像一个生意做这么大的主理人的排场,他淡淡回到:“也挺好啊,这么快就要成主理人,说明他适合做这个。”   阿枫点点头:“他是个很有天分的生意人,你们是学生可能体会不到,在生意上跟他打交道是件很舒服的事,不会跟你来回绕弯子,但也不是傻愣愣地直白,就,他很会把握一个度,让别人舒服,也让自己不太难受。”   童瞳体会了下这话,虽然跟边城接触并不多,但阿枫说的,好像是这么回事,边城做事有种不形于色的通融,水一样。   只除了……绿岛爆发的那一晚,边城仿佛周身隐藏的刺都露了出来,就像被什么激怒了一样,为什么?童瞳想,他为什么那些“度”都不要了,而且,他做了这一切,什么都没得到。 第20章 潮水   乱七八糟地聊着,胡思乱想地神游着,气象塔的旋转餐厅到了。   很高档的餐厅有个很俗辣的名字,“追梦园”,童瞳也第一次知道这个名字,毕竟大家说起这里,都习惯用旋转餐厅来替代它,一群追梦人乘着观光电梯到了顶层,进了追梦园,此时暮色四合,天空是深蓝叠着一层浅粉,正是一天的昼夜交替,人们开始卸下心防,松弛柔软的时刻。   苏雷竟然把整间餐厅都包了下来,这里原本也并不大,走高奢路线,满打满算只能容纳二十几个人用餐,苏雷请了学校的新朋友和自己的老朋友,加起来也十好几个人了,干脆就包圆了场子,还特意请了个专业摄影师,贴心考虑到这种地方,女生来了摆pose拍照的意义要远大于吃饭,干脆深度满足下女士们的愿望,私心里也希望能留下很美的,他自己和程山山的合影。   果不其然,女生到了这个地方,除了刚开始呼啦啦四处转了一圈,看着magic moment的夜色感叹了一番,然后就开始了没完没了的摆拍,摄影师尽职尽责,把程山山拍得如同VOGUE封面大片。   童瞳从自助台拿了一小碟水果,倒了杯酒坐在落地玻璃前,随着餐厅的缓缓旋转移动,看脚下苍翠山峦背后,宜江一大片的璀璨灯火。   更远处的长江渐渐沉寂在暮色里,对岸的山峦只剩了模模糊糊的轮廓,童瞳不知怎的想起西坝吃宵夜那晚的江风,追梦园很好,可惜四围密闭,吹不到午夜山头的风。   苏雷也拿了一杯酒坐到了童瞳旁边,跟他一起望着远处的灯火,没头没尾地突然说:“边城最近挺忙,水坝工程紧,他每天都要往那边跑。”   童瞳一怔,苏雷为什么要特意跟他说这个……他突然心里没底,却觉得如果追问会更糟,只含糊地点点头说:“哦,那可惜了。”   苏雷没再说更多,程山山在跟他招手,要一起过去拍合影。   生日宴开始,追梦园没有那种中式的大圆桌,于是大家入乡随俗地坐了西式大长桌,人模人样地吃了顿很文明的分餐,当然,菜式是中西合璧还加了宜江特色的,整个吃完童瞳只觉得,还是西坝鱼市夜宵摊子好吃。   吃完苏雷又招呼所有人去他新开的KTV唱歌,在追梦园所有人不知道迫于环境还是什么的,都莫名其妙地端着,这会下了电梯出了门,初秋夜里的山风吹过来,所有人才像又活过来一样,提前叫过来的代驾已经等在塔下,几辆车轰鸣四起,朝市里最灯红酒绿的地方撒丫子奔过去。   这间KTV就是当日苏雷在S大顶着烈日发传单的那间,因此阴差阳错认识了程山山,现在是苏雷一众娱乐产业中的新宠,他觉得这间KTV从一开始就带给他好运,从而经营得格外上心。   也许是从上一次在绿岛,杜骊唱了一晚上歌的那次开始,童瞳有点迷恋上在一个嘈杂的环境中,让自己陷在一个角落,似醉非醉,似醒非醒,喝酒,听歌,神游。   一群人热热闹闹地唱着歌,高亢的,苦情的,杜骊的小田和正专场又开始了。   穆柯一直围着他身边打转,给他拿酒,拿零食,问他吃不吃鸭舌,猪耳朵,不厌其烦点了一堆零嘴外卖。   不知道过了多久,童瞳的生物钟开始发作,隐隐约约的困意浮起,他看了眼手机,十一点半。   桌上的酒已经快喝空了,阿枫狂按服务铃叫酒,半天没来人,他起身拉开门去叫,沉重的门呼啦打开,跟一个正要进来的人撞了个满怀,阿枫有些醉了,张口正要骂人,抬头一看直接乐了:“哎?边城?你怎么来了?呸——我不是这意思,我是说,这么晚了,你怎么……艹我还是不说了,你快进去,苏雷等你一晚上了。”   边城进门,一眼看到了缩在包厢角落的童瞳,他想着,这人又把自己缩成了一团,仿佛一只手就可以抱走。   眼神碰撞了一瞬,一朵看不见的烟花嗤啦一声炸开在半空,童瞳很快将眼神移开,不自觉让自己往沙发深处再埋了埋。   苏雷朝边城冲过来,手里举着啤酒,他已经有些醉了:“靠,你心里还是有我的,但是,来晚了就是来晚了,这酒必须喝。”   边城二话不说,新开了一瓶,跟苏雷碰了碰:“生日快乐,长命百岁。”   “你土不土!”苏雷抱怨道,还是喜笑颜开地跟边城对碰了一瓶。   边城喝完酒,直接挤开人群坐到了童瞳身边,穆柯被挤得往开去,十分不满地抱怨了几句,但边城眼中根本没有别人,他带着深夜的凉意和微微的酒气,和童瞳从来没见过的直接和张狂。   离得太近了,人挤人的长沙发,边城的胳膊挤着童瞳的肩,隔着几层衣服童瞳都能感受到他手臂肌肉的有力,就是这胳膊,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死命箍着自己,像一道冲不破的屏障。   安全的,可靠的,有力的。   又是在夜里,童瞳觉得神奇,他还没在白天见过边城,每一次都是深夜。边城来得晚,所有人都围过来要跟他喝酒,他来者不拒,本来就是生意上的伙伴生活上的朋友,每一个人他都喝得极其豪爽,但又很笃定,笃定自己不会醉。   杜骊唱完OH YEAH,拿着话筒问童瞳:“你唱歌很好哎,为什么今晚不唱?”   童瞳尴尬了一瞬,他确实没想开口,倒是边城听了这话,凑在他耳边问:“你想唱什么?我帮你点。”   左边耳朵飞快痒了一串,童瞳摆摆手,起身去点了一首歌,被杜骊秒插队到了第一首。   前奏响起,童瞳拿着话筒坐到了高脚凳上,对着小屏幕开始唱:   ”我曾爱过一个男孩   他说我像花一般的美   在每个月光的晚上   他来到我窗前歌唱   歌声轻轻的扬起   我心儿也跟着颤动   却不知道为什么哭泣   睁开眼他已经离去   ……”   本来是女生的歌,童瞳降了调,用他略带沙哑的声音唱着,娓娓道来像一封信。   他爱过一个男孩,他放弃了那个男孩,然而复原的心情绵绵无绝期。   角落里边城点了支烟,童瞳唱完后直接坐到了长沙发的边缘,与边城中间隔了七八个人,看不到他的表情,只看到一阵青烟袅袅盘旋,边城半起身朝正在点歌的苏雷说了句什么,苏雷比了个OK的手势。   下一首歌的前奏响起,苏雷把话筒递给边城,边城站起身,所有人起哄似地欢呼:“城哥威武!我城哥从来在KTV都是哑巴,今儿竟然开金口了!”   边城拿着话筒,明显不熟练有些蹩脚的样子,他就着话筒在前奏声里说:“我没念过什么书,平时也不怎么听歌,会唱的歌很少,今天这首是我唯一拿得出手的,送给一个人。”   话刚落,所有人楞了半秒,口哨声欢呼声八卦声漫天飞起。   边城不管,自顾自唱了起来:“不问你为何流眼泪,不在乎你心里还有谁,且让我给你安慰,不论结局是喜是悲,走过千山万水,在我心里你永远是那么美……”   非常非常非常老的一首歌,但童瞳听过,边城唱的迪克牛仔的版本,《爱如潮水》,用他特有的,沙漠般的嗓子嘶吼袒露着:“既然爱了就无怨无悔,再多的苦我也愿意背……紧紧跟随。”   他唱得忘情而投入,比迪克牛仔更加嘶吼,那些起哄八卦的杂音都默默消停住,所有人静静听着歌,被这赤裸又赤诚的表白震惊了。   而唯一没有起哄的人,将自己整个人盘在沙发上,双腿贴近胸膛,双手捂住脸颊,“不后悔”,边城在唱,这令人羞耻的深情被闭眼吼出来,童瞳觉得,这个年纪轻轻浑身江湖气的男生,快把他唱哭了。 第21章 野鱼   一夜秋风扫落叶,昨天出门还潇洒甩着短袖,今早醒来已经冻得在还没更换的被子里瑟瑟发抖。国庆放假的第一天,童瞳在晦暗无光的寝室醒了过来,破天荒同时收到郁星和童世宁的信息。   那次被任继凯当着郁星的面掌掴后,童瞳狠心再没跟郁星联系过,亲生的妈铁了心要跳火坑,他拦不住,郁星在信息里说:突然降温,小瞳你从小就容易在这个时节受凉感冒,一定要穿多点,学校放假了吗?要是有空,回来跟妈妈一起吃顿饭?   语气温婉柔和,跟小时候拿扫帚揍童瞳的妈仿佛不是同一个,童瞳依稀记得好像是她跟童世宁离婚后性情陡变,对自己的态度也软了下来,父母都在身边的时候,一个开口就是冷暴力,另一个整天自顾不暇,暴躁异常,童瞳成长的时光里根本不知道“温柔”两个字的含义,甚至天经地义地以为世上所有的父母都是如此相处,嫌弃、不耐、冷战。   没有被温柔对待过的人,也不知道如何温柔地对待别人,对秦澍,他凭着一腔直觉去喜欢,去对他好,然而当对方逃避,他只懂得硬碰硬地去强求。   童瞳对自己的性格和心理状况懵懵懂懂地有些意识,可能是有些问题,有先天的,也有后天的,但他也不知道拿自己怎么办,尤其在面对郁星和童世宁,他们这三个明明应该是世界上最亲近的人,却偏偏彼此都是一身刺,扎得对方无法靠近。   童世宁那天酒醒后大概有轻微的后悔,但短信里说得也很含糊,口气一如既往的冷淡强硬:要毕业了,以后在家的时间只会越来越少,有空多回来。   寝室除了自己空无一人,其他人回家的回家,早起去备考的已经去了图书馆,童瞳蒙着眼想了十分钟,给童世宁发了消息,决定回这边家里。   他没法面对任继凯,怕自己忍不住还是想杀了那个人渣。   出门时童瞳套了件外套,看看阴沉的天忍不住想,真巧,连天色都跟童世宁的脾气脸色一样,阴鹜沉重,这么个鬼天气去那边家里,简直绝配。   回到西坝的电站家属大院,童瞳在这里一直住到高中,小时候觉得这院子大得无边无际,夜里跟小伙伴捉迷藏能捉得迷路,要是秦澍没提早把他找出来,最后一定是被郁星拿着棍子扯着嗓子满院子连吼带骂地赶回去。   现在的家属院已经破败得不成样子,秦澍曾经偷偷跟他说,他们家早在江南买了别墅,但碍着父亲老子的领导名声,硬扛着还住在这里。   童瞳还没进门就闻到呛鼻的油烟味,这里家家户户的厨房管道都是个摆设,一家做饭十里飘油烟,你家今儿吃了小炒肉还是炝白菜全楼都知道。   老童在做羊肚锅仔?童瞳一边开门一边心里嘀咕了下,他爱吃羊肚锅仔,但郁星做饭手艺实在堪忧,只能最简单的家常菜,童世宁手艺倒不错,但也很少这么费心费力地忙活。   厨房的油烟一层淡淡的蓝色薄雾,从关着的厨房门蹿出来,把狭窄的客厅也染得又迷又呛,童世宁听到动静,隔着厨房门回头看了眼,就算是打了招呼。   房子里很安静,童瞳四处看看,没找到上次在西坝夜市上见到的那个阿姨,不是说要结婚了吗?人呢?   他疑惑了下,不仅没见到人,连卫生间和童世宁的房间都毫无另一个人的生活痕迹。   童瞳推开厨房门挤了进去,想开口问,又见童世宁手脚不停地煎炒焖炸,就闭了嘴。   难得童世宁没喝酒,心情好像还不错,算了,万一一开口又是雷点。   童世宁围着围裙,端出来好几个菜,一大锅羊肚锅仔,一个红烧长江小野鱼,一个拍黄瓜和一碟油炸花生米,每一样都是绝佳的下酒菜。   童瞳帮着摆好碗筷,犹豫了下,还是帮童世宁摆好了酒杯,又拿了瓶还剩一半的稻花香放到旁边。   不料童世宁挥挥手说:“再拿个杯子,今儿你陪我喝点儿。”   童瞳一愣,简直难以置信,你怕是忘了上次在鱼市摊子你是因为什么踹的我?   但他还是去拿了个杯子,童世宁只给他倒了半杯,给自己满上,一边说:“少喝点儿,跟啤酒不一样,这酒度数高。”   童瞳确实喝不惯白酒,但他跟童世宁碰了碰,浅浅抿了一口,白酒的辛辣由丝入缕,跟着扩散成一大片,一口酒要连吃三口菜才压得下去。   筷子伸到羊肚锅,里面除了羊肚羊肉,竟然还有煮得火候正好的干土豆垫底,这也是童瞳的一大口腹之欲,土豆这东西遍地都是,但是在小小圆圆没长大的时候就挖出来,不厌其烦地煮熟再暴晒干,制成硬如石头的干土豆就不容易了,这东西做成菜也麻烦,要提前泡水,至少泡一夜,再跟锅仔一起煮,比普通的土豆煮熟要糯、韧,好吃太多。   还有江野鱼,这玩意儿也不是随买随有,得预定,大的野鱼远不如小的好吃,小野鱼是宜江出了名的下酒菜,看似不起眼,进了饭馆得卖到一两百一盘。   看到这些东西,童瞳料想这顿饭老童至少提前两三天就在准备,万一他今儿没回来呢?   童瞳酒喝到一半,童世宁刚好也是一半,童瞳忍不住还是问了:“上次那个阿姨呢?就……要结婚的那个?”   童世宁从来没跟他说过结婚的事,要不是上次在夜市摊子上撞见,可能直到结婚领证办酒后童瞳都不会晓得,他心一横问出口了,虽然童世宁结不结婚跟他关系不大, 但他觉得郁星还是会想知道。   童世宁顿了顿,又抿了口酒,三颗花生米落了肚,眼皮不抬地淡声说:“结什么结,我让她走了。”   “什么?”童瞳瞬间皱眉:“为什么?”   童世宁面色还是很淡:“你问个……哪那么多为什么,不合适就是不合适,麻烦。”   童瞳没忍住,冷笑从心里蹿到了脸上,话一下就顺嘴溜了出来:“您还真是,没过门的看着都顺眼,只要一进门立马哪哪都不顺眼,我还以为您就对我妈这样,原来对谁都这样。”   “啪!”童世宁摔下筷子,童瞳看到了熟悉不过的暴戾眼神和惯性抬起的手,但童世宁似乎又忍住了,手在空中顿住半秒后落了下来,口气却厉害多了:“你他妈懂个屁!你老子的事轮得到你来管?!”   “我哪敢管您啊,也好,您也算放人一条生路。”童瞳不知道是不是被白酒激的,浑然无惧。   今天的童世宁也很一反常态,连翻被怼也没真的动火,只叹了口气,闷头喝掉剩下的酒,又给自己倒了半杯,转了话题问童瞳:“你们是不是要实习了,怎么安排的?”   童瞳诧异:“你怎么还知道实习的事?”   童世宁说:“听秦澍他爸跟人闲聊时讲的,说准备让他直接进电站实习,我想你们一个学校,你应该也差不多。”   所以这趟把他叫回家是想也给他安排实习工作?童瞳不免叹气,秦澍他爸是什么身份,您一个底层工人,别跟我说要把我安排去闸口值夜班。他坦然说:“您别费心了,系里都安排好了,可以去高中当实习老师,在伍家那边。”   “噢。”童世宁点点头:“那也不错,你学英语的,当老师好,你妈也是老师。”   童瞳可没打算当老师,但他也懒得跟童世宁细究这个,童世宁又问:“毕业了呢?工作都要自己找?”   “那当然,难不成还包分配?都什么年代了啊您到底活在哪个世纪?”   童世宁连脸带脖子泛着酒红,但他并没醉:“我是说,你成绩这么好,要是你爷爷还在,唉不提这个,但你五爷爷一家都在德国,我想跟他们联系下,你毕业了就去那边吧,怎么着也比在国内瞎混好,你去继续念个书或是工作都行。”   童瞳听过不少童家往事,他正经的亲爷爷童老爷子是一群兄弟中最聪明事业最好,却也死得最早的,若非如此,这一支也不会家破如山倒。   童老爷子那一溜亲兄弟,童瞳的二爷爷三爷爷五爷爷七爷爷,各个要么在省城高校任教,要么早都出国,但这么多年,这些所谓亲兄弟的支脉并没有对早死的四哥这一脉有过任何支援帮助。   童家曾是大户,在分家后,亲兄弟明算账这一传统文化发扬了个淋漓尽致。   此刻童瞳听到童世宁冒出的话,觉得简直就是痴人呓语,他哭笑不得:“爸,你还记得上一次跟五爷爷他们家联系是多久以前?十年?二十年?别说我了,人家还记不记得你都不一定,你突然要把我塞过去,你觉得那边会是什么反应?欢天喜地地接手?”   童瞳继续说:“再说了我学英语西班牙语日语,德语可一句不会,空口白牙地去念书?知道德国留学一年多少钱吗?咱这破房子卖了都不够俩月生活费的。”   童世宁没再说话,眼眶却明显红了,童瞳打住伶牙俐齿的话头,他知道童世宁安的什么心思,这个当口,他有些后悔当时高考后填的那张任性到了极点的破志愿书,如果北大毕业,童世宁大概不会这么揪心他的就业问题,甚至生平头一次冒出了要去联系富亲戚的卑微念头。   他安慰童世宁:“现在又不是经济低迷期,太平盛世的,找个工作还能难死人吗,你放心吧,要能混好,在哪都能混好,要不是那块料,硬捧上了天也会自己受不住跌下来。”   童世宁又沉默了会,点点头没再说什么,无声地跟童瞳碰了碰酒杯,两人一起把最后一点酒喝了,童瞳给两人盛了饭,把锅仔和野鱼吃了个干净。   味道是真好。   喝了酒犯困,吃完童世宁就去午睡了,童瞳洗碗的时候看外面的天,比来的时候还要暗。   该说的话都说了,该聊的事情也都聊清楚,童瞳并不打算在这里吃晚饭再过夜,那就太亲密了,对他和童世宁这么多年形成的,各自自带结界的父子关系来说并不合适,他在客厅桌上给童世宁留了张纸条,静悄悄关门走了。   走到楼下出了楼道口才发现已经细蒙蒙地下起了雨,秋雨微凉,并不猛烈,童瞳犹豫了下,不想再跑上去叮叮咣咣开门拿伞,用卫衣帽子兜住头,就这么走了出去。   从家属院走到公交站台,要贴着江边走上一段,这天气江边雾蒙蒙空荡荡的,童瞳一手扯着帽子往前尽量多兜一点儿,眼睛只顾着看地面,走得飞快。   下一秒,一双脚停在了他面前,童瞳差点撞在了那人身上,他赶紧一叠声的“对不起”,一抬头,却看到秦澍正在他面前,手中撑着一把伞,罩住了两人头顶的雨。 第22章 尘埃   秦澍还那样,眼神温和的,倒是童瞳微微乱了一秒,他几个月难得回一次西坝,就这么巧,风萧萧易水寒,分手分得山崩地裂的两人又撞见了。   再仔细看,秦澍的眼神里多了一抹愁。   很快,他回复正常,问道:“回来看童叔叔吗?又吵架了,这么快就走?”   童瞳摇摇头,自嘲地笑笑:“没有,吵习惯了,偶尔一次没吵,倒觉得少了点什么,他喝了点酒睡着了,学校还有事我就先回去。”   “嗯。”秦澍闷闷地应了一声,眼神转过去盯着蒙蒙江面,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童瞳仍旧用兜帽罩着脑袋,盯着鞋尖,过了会说:“你上去吧,我走了。”   说着就往前面公交车站跑过去,秦澍一把拽过他胳膊:“就这么一会儿你都不愿跟我待了吗?”   童瞳一怔,转身瞪着秦澍,他有些难以置信,秦澍刚说了什么?是在抱怨吗?   他张了张口,却不知道怎么回,怼回去“不,不是我不愿意,是你不敢”?他说不出口,太幼稚了,这辈子最赤裸坦诚的行为都在那个下午做尽了,现在的他对秦澍这个人,对以往的妄念,都只想挖个坑深埋起来。   秦澍疯了吧,他怎么还能对自己抱怨?   秦澍话说出口,也意识到太冲动了,拽着童瞳的手松了开,面色讪讪,顾左右硬找话题:“是童叔叔叫你回来的吗?”   童瞳“嗯”了一声,过了自嘲说:“大概是你爸跟人讲要安排你的实习,把他刺激到了,叫我回来让我毕了业去投奔国外的富亲戚。”   “啥?”秦澍懵了一会,追问道:“我爸安排我实习?我们实习还要再过一个月,都系里统一安排,这又不是正式工作,他瞎操什么心。”   童瞳笑了笑:“实习工作,正式工作,对你爸来说没什么区别,一句话的事。”   秦澍一脸一言难尽,朝江面叹了口气:“进他娘的破电站,再过大半年,我就真的半点自由都没有了。”   童瞳有些意外:“是吗?我以为你不介意进电站,这算是个好单位。”   这话题令秦澍有些烦躁,他不自觉冲出一句话:“那么爱干电站我还费尽心思开啥酒吧。”跟着又补道:“也不是说我就喜欢开酒吧,就……”   “我明白。”童瞳打断他,秦澍大概也被高压逼得要疯,明明白白的人生就在前头,他以为自己做好了准备,但临到头,竟然挣出一点想要反抗的心。   只是这心太弱了,跟他对童瞳难以言明的感情一样弱。   童瞳想了想,试着开口说:“现在已经是成年人了,如果以前没得选择,但现在不是,现在你可以做选择,你要相信自己。”   秦澍猛地转头,眼神从江面又回到童瞳脸上,有一丝错愕。   童瞳继续说:“就比如工作,如果你真的那么抗拒进电站,你有你自己想要做的事和追求,毕业后可以去尝试,毕竟选择什么样的人生是自己的事,大人的规划有他们的道理,但是否能令自己心甘情愿,只有你自己知道。”   童瞳从来没有这么严肃的跟秦澍聊过这样的问题,在秦澍的心里,他还是个连填高考志愿这样的人生大事都任性妄为的人,但此刻的这番话,秦澍心里隐隐觉得……童瞳有些陌生,有些远。   但又不得不承认童瞳说得对,秦澍不是不明白,他点头:“我明白。”又自嘲地一笑:“你一定会说我太软弱。”   童瞳摇头,换了温和的笑,人人都有自己的不得已,你非他人,不应该妄下结论。   秦澍认真看着他,眼里有愧疚:“小瞳,是我……对不起你,当年你成绩那么好,要是去了北京……”   童瞳打断他:“算了。”却在心里也自嘲了下自己,当时虽年少,但自己做的选择自己得受着,这道理他从一开始就明白,选择学校是,选择对象也是。   秦澍眼中闪着褪不掉的愧意,伸手习惯性地揉了揉童瞳额前被雨淋湿的头发,童瞳有些不自在,微微偏了偏头,秦澍似乎想起了什么,含含糊糊地问道:“那个,谁,边城有跟你联系过吗?”   童瞳心中紧了一紧,“没。”他盯着地面的水坑:“我跟他又没有联系方式,怎么联系。”   “那就好。”秦澍语气有些严肃,也有些隐晦:“他那四个姐姐全都不是省油的灯,家里情况无比复杂,是个大坑。”   童瞳无言以对……边城,姐姐……跟他有毛线关系。   公交车擦着他们进了站,童瞳指了指车,快声说:“车来了,那我先走了,回头学校见。”   秦澍匆匆点头,跟着把伞柄往童瞳手中一塞:“你拿着吧,一会下车还要走一大截用得着。”说着用手在头顶遮了个小雨棚,往家属院跑了过去。   回到寝室已近傍晚,原以为寂寂无人,哪知里头热气腾腾,冷超带着一帮放假没回家的人正在联网打游戏,牌局已经没人肯跟他玩了,这才开发了新组局,穆柯竟然也在寝室里头,跟冷超组了一个队,正在游戏里杀得昏天暗地。   见童瞳回来,冷超眼睛盯着电脑屏幕,口中却大声嚷嚷:“童瞳,穆柯说来找你,还在你床上睡了个午觉,趁你不在,这人悄摸在你床上不知道做了不可告人的事,中午那床摇得,都快散架了。”   穆柯爆起一声怒吼:“放屁!”惊慌失措地跟童瞳解释:“中午吃饭路上遇到冷超,就跟他一起过来想找你玩,昨儿没睡好,你不在就小眯了会,我可什么都没干啊,冷超你也太缺德了,我是那种人吗!”   “你是。”童瞳一点面子不给,三下五除二地换了床单被罩,穆柯哭丧着一把声音,游戏里却又停不下来,哀嚎着骂:“冷超你特么还是我队友呢,怎么能这么坑人?啊?我干什么了我,给你保驾护航就得到了这种污蔑待遇?”   说着气不过,竟直接在游戏里枪口调转,一枪把队友冷·作死·超崩死了,冷超狂吠着跳起来,直接按住穆柯手里的鼠标一通乱点,好了,两人前后脚挂掉,给敌方白送俩人头。   “不打了不打了。”冷超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到阳台来抽根烟透透气,童瞳正把换下来的床单塞进洗衣桶里,撒上洗衣粉,准备一会拎到楼下洗衣房去洗了。   他问冷超:“你怎么还跟这儿待着?不是说放假跟杜骊一起去她家么?”   冷超眯着眼狠吸了口烟:“不去了,去毛线!我这时候要是去了,那她不跟吃了定心丸一样,回头毕业我再出点什么差错,她还不得满世界追着砍了我。”   童瞳盯着他,摇头叹息:“这话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接,又轴,又贱,又嘚瑟,还显摆,说真的,直男中像你这么作的,头一份。”   童瞳拎着桶下楼,冷超这会好兄好弟地揽着穆柯的肩膀跟着一起下去:“走吧,一会洗衣机转的时候正好去吃个饭。”说着从兜里掏出张不知道谁的饭卡:“哥请你,二楼小食堂走着。”   穆柯还在急赤白脸地解释:“夜瞳,我真没有那啥,就躺了会,被子都没散开……”   “知道知道。”童瞳也觉得好笑,指着冷超骂:“总有一天你会死在你这张嘴上。”   对冷超来说,杜骊不在的放假就是放风,他稳稳扎根在了寝室,板床就板床,反正通宵打游戏也睡不了几个小时。   有这尊瘟神在,童瞳原本计划的论文赶工也泡了汤,寝室其他人熬不住这乌烟瘴气的习气纷纷打道回了家,而穆柯干脆挑了张顺眼的床也驻扎在了这里。   童瞳放弃了,学生时代最后一个国庆假,撒开了造吧。   几个人开始了猪狗不如的,没日没夜打游戏的日子,饿了叫外卖或是去食堂吃个饭就当散步锻炼身体透气,童瞳原本不怎么会玩这种大逃杀一样的厮杀游戏,却很快发现一枪崩掉对方头的时候超级有快感,几天下来杀红了眼最凶的反而是他,穆柯成了他的金牌掩护,几个人配合无间,分数一路上扬。   玩物丧志的日子过了五天,直到杜骊一通气冲冲的电话打来,几个人才惊觉假期已经到了尾声,无比繁琐的现实又回到了眼前。   冷超因为拒不肯跟杜骊回家,两人临分别时又大吵了一通,童瞳不用猜也知道,只要一吵架冷超就放飞自我得格外凶,狠狠玩游戏狠狠不睡觉二楼小食堂锅仔狠狠一通吃,直到杜骊打电话说下午到宜江,让冷超准点滚去车站接驾,冷某人才仿佛回了魂,关了电脑遣散了无关闲散人员,寝室原本的同学也陆续回来了,穆柯游魂一般跟他们说再见,回了自己的出租房,冷超倒在木板床上小眯了会,免得一会去接人气色太差,看起来像没日没夜干了五天劳改似的。   冷超抓童瞳一起去接杜骊,实在是吵怕了,有童瞳在,杜骊还能克制点儿,两人从寝室走到侧门,准备在那直接叫车过去。   节假日,商业街开得如火如荼,一眼看过去,唯一关门的那家就格外扎眼,童瞳和冷超都看到了,绿岛不仅关着门,卷闸门上还醒目地贴着一张大红纸,一个毛笔写的,硕大的“转”字隔着二十米都清晰可见。   童瞳有些惊了,绿岛要转让?前几天还见着秦澍,完全没见提起啊!为什么要转?   他跟冷超茫然地走过去,转让的招贴红纸上只寥寥几句写着“因店主私人原因,无暇顾及店面经营,遂诚意转让,寻有缘人,如愿意继续经营酒吧者优先,附带秦澍的手机号码。”   一时间心里五味陈杂,绿岛是秦澍的一个念想,寄托,大二他砸锅卖铁地要做这么件事,童瞳把大一一年赚的外快全给了他,秦澍还特正式地给了他一半的“股份”,为了省钱两个人汗流浃背地自己DIY装修……虽然绿岛后面几乎没赚到过什么钱,客流量不少,但人均消费实在太低了,只能勉强维持个成本开支,但童瞳记得秦澍曾咬着牙关说,就算毕业进电站了,也要把这乌托邦继续开下去,他就是,不能容忍除了被家长安排好的路,属于秦澍自个的部分是一片空白。   而现在,乌托邦被挂了牌,寻有缘人。   哪有什么有缘人,同一个世界无数个梦想,这条商业街很抢手,童瞳想,没几天这里就会被拆了,会变成面目全非的游戏厅美甲店鸭脖热干面馆。   但,他告诫自己,绿岛不是他的,无可奈何花落去,那也只能随它落了。   两个人站在紧闭的卷闸门前长吁短叹地怀念了一番,冷超抬手招了辆空出租车,车掉头,向市区驶去,童瞳在后座扭过头,绿岛灰扑扑的霓虹灯招牌越来越远,再也不会亮起,一颗曾经夜夜点燃的明珠,如今只如一粒尘埃。 第23章 翅膀   看到杜骊的一瞬间,冷超充分发挥了一个被调教过的男朋友应有的反应和素质,箭一样冲上去亲亲抱抱举高高麻溜打完全套,把杜骊因为这狗男友不肯一同回家,一直憋在心里还没来得及发作的邪火成功堵了回去。   童瞳冷眼旁观,这俩人自成一派的相处模式,别人真是想学都学不来。   看杜骊的表情,也并没有发自真心的开心,满脸写着“算了,只怪老娘当初眼瞎”,一起打车回学校的路上,杜骊忍不住开始八卦:“你们听没听说……”   “听说啥?”冷超一只手捏着手机打游戏,但耳朵马上伸了过去。   杜骊看一眼童瞳,欲言又止又一气呵成:“苏雷放假去程山山老家找她了。”   “啥?!”冷超马上扔掉手机:“这么……疯的?程山山老家离这儿少说500公里吧?苏雷真追过去了?”   “不止,613公里。”杜骊精准到个位数:“程山山是放假第二天回的家,苏雷第三天就追过去了。”   “程山山自己讲的?”童瞳问道。   “是啊,要不然我怎么知道。”杜骊的语气一言难尽。   “那他们这算是在一起了?我就说呢,苏雷生日那天程山山表现得挺主动,一点不像什么两个人没有未来的样子,等等……”冷超一惊一乍:“她别是看上雷哥有钱了吧?”   杜骊朝天翻了个白眼:“程山山拒绝了。”   ??这下童瞳都些微惊了。   杜骊坐正了继续说:“苏雷在程山山走后几乎是连夜开车去了她老家,正式表了个白,结果程山山这下把话彻底挑明,说的话就跟那次我们吃烧烤她说的差不多,什么现在一切都不确定,要毕业了,她没考虑过留在宜江,想去上海,不啦不啦说了一大串,意思就两人没有将来,然后苏雷当天又郁闷地开了600多公里回来了。”   “这可……特么的……”冷超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愤怒:“就这么几句话不能电话里说,QQ里说,短信里说?非得搞出个假象,让人雷哥以为有戏,结果那么大老远奔过去,程山山到躲无可躲的时候才肯说实话,这不遛人玩儿么!”   童瞳心里也有些膈应,不坦诚,这点让他看不上瞧不起。   杜骊却维护闺蜜:“她也没骗人啊,她对苏雷有点儿意思,但是吧,她这人就这样,永远是重视自己胜过其他任何人任何事,她话说的也很坦白啊,她就是毕业会走,又不是现在装模作样地跟苏雷谈个恋爱,临了再一声不吭把人踹了,真是,你们俩倒还气上了。”   童瞳听着这话,心思却断线风筝一样漂到了另外一个人身上,他不由自主地想,如果他跟边城好了,临毕业再不声不响地走掉,这算不算坑人?   跟着瞬间回神,艹,我在想什么!   冷超跟杜骊就程山山是不是有点婊这个话题又隐隐有了吵架的趋势,童瞳赶紧喝止住两人:“别人的事!这么爱瞎操心!”   两人同时闭了嘴,学校到了,冷超一边下车一边叹息:“我雷哥这会一定特别难受,这事儿弄的,我都不好意思以后再见他了。”   杜骊冷嗤了一声,朝侧门小饭馆走去,明天就是放假的最后一天,大部分学生都陆陆续续回了学校,侧门的商业街到了饭点又开始沸反盈天。   童瞳坐在天涯海角,脑子里又在跑马,苏雷肯定难受,那,陪他难受一起喝酒的人会不会就是边城?边城心情应该也没多好,跟秦澍因为自己打了那么一架,这俩人可真是难兄难弟……   这搞笑的名字一冒出来,原本颓败悲痛的底色染上一抹喜剧色彩,童瞳竟忍不住笑了。   十月的第一个开课日,系里统一开了个大会,做了场表面正经又毫无软用的实习动员演讲,这么件重要的事在不怎么合宜的时候来了,所有心思都在考专八的同学们也无可奈何,当天下午所有人都拿着那张实习报道书去了各自安排的学校。   童瞳冷超和程山山一起拼了辆车去伍家区的七中,杜骊去了南辕北辙另一个区的十三中,七中的实习联络老师已经等在了校门口,一个满脸疲惫却异常热情的中年阿姨,带着三人先熟悉了下校园,然后跟着一起到了教导主任办公室,他们仨各自要带的班级已经提前安排好了,根据三人的专业成绩单,童瞳和程山山带高二的文理科的两个重点班,冷超带高一的普通班。   三个班原本的英语任教老师也都见了面,接下来的两个月,他们仨除了要当任课老师,还要当原本任教老师的助理,最后实习考核的主考老师也是这三位。   童瞳要跟的英语老师就是迎接他们的那位热情洋溢的中年阿姨——七中资深高级英语教师许颖,冷超跟了一个看起来满面寒霜的男老师,程山山的带领老师是个很老派知识分子的大叔。   冷超一见那面不善的男老师,立马回头对童瞳做了个“我要死”的表情,童瞳微微摇了摇头,口型回给他“你保重”,三人跟着各自的老师去各自班上,这会儿正是最后一节自习课,第一天不教课,只跟同学见个面,做个自我介绍。 第24章 红脸   童瞳来到高二三班,许颖先进了教室门,童瞳的头刚在门框边刚露了一点点,一双眼睛才探进去一秒,教室里原本微微吵闹的自习课便瞬间安静,跟着爆发了一阵压抑的更大嘈杂,童瞳有些怔住,突然就紧张了,站在门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和蔼可亲的许颖站在讲台上朝他招手:“进来啊小童老师。”   童瞳硬着头皮也走上讲台,站在许颖旁边,粗粗一眼扫下去,文科班,满教室十六七岁的女生,一个个原本都伏在桌上写作业,这会都挺直了腰杆放肆大胆地盯着他,用另一只不握笔的手捂住嘴,后排有几个胆子特别大的女生凑拢头讲了句什么,爆出一阵低沉压抑的笑声。   糟糕,讲台上的小童老师瞬间红了脸。   许颖拍了拍讲台:“安静!我介绍下,这是新来的实习英语老师,童老师,接下来两个月的英语课都由童老师来教大家。”许颖扭头,笑眯眯的:“童老师来给大家说几句?”   童瞳原本提前一天准备了见面讲话稿,这会忘到了九霄云外,他僵着全身好不容易顺出几句话:“大家好,我叫童瞳,S大英语专业大四的学生,也是你们的实习老师,接下来的两个月,我们互相关照。”   说完台下有人领头鼓起了掌,许颖扯了扯他袖子,失笑低声说:“哪有老师让学生关照的,对他们不用客气。”   童瞳摸了摸头,他哪有这经验。   简单的见面仪式结束,从明早的早自习开始,童瞳便要与这四十七个学生朝夕相对了。   许颖在前,童瞳前脚刚迈出教室,背后有人大喊了句:“童老师你好帅!”   满堂哄笑!尖叫!拍桌子!   童瞳定在门框那,脸上好不容易褪下去的红又漫了上来,又有人趁乱飞快接了句:“童老师你有女朋友吗?吴芳芳想做你女朋友!”   天,这下教室彻底炸开了锅,童瞳怎么也想不到这些就比他小几岁的高中女生竟这么大胆,刚见面就把实习老师调戏得进退两难。   许颖掉转头,拿出一个成熟老师的气场朝教室里爆喝:“不管谁起的头,课代表,马上跟我去办公室再拿两套英语卷子当今天的作业!让你们长点教训!”   瞬间一片哀嚎,许颖扯过童瞳胳膊:“走吧,别理这帮兔崽子,接下来两个月你慢慢收拾他们。”   这实习开场……童瞳哭笑不得,他在走廊尽头的洗手间照了照镜子,皮囊,真是麻烦。   回学校的路上冷超跟霜打的茄子的一样,彻底蔫了,童瞳碰碰他,冷超叹了口气:“我那上司老师不知道怎么回事,跟我欠他五百万似的。”跟着又愤怒了起来:“你知道他跟学生怎么介绍的我吗?”   童瞳和程山山看着他,冷超一脸哀痛:“他说,这是S大来的实习老师,接下来的两个月我希望大家除了上冷老师的课,要多自习英语,自我学习的能力是一个人最重要的能力,老师教是一方面,但大家不要把指望全部放在老师身上。”   冷超痛心疾首:“你说,这是人说的话吗?我去当实习老师,他特么的跟学生说你们要学会自学!”   童瞳明白了,忍不住想笑:“我知道你那老师为什么一脸丧尸样了。”   程山山也明白了,冷超仍一头雾水:“为什么?”   “他十有八九看过你成绩单,知道你专业课什么水准,想到要把他精心培养一班学生交到这样的一个老师手里两个月,两个月过后他班的英语成绩估计要在年级吊车尾,想到这个,他没当场崩溃死活把你换掉算涵养不错了。”童瞳讲话一点不客气,丝毫不照顾冷超的自尊心。   果然,冷·学渣·超听完连提肌无力的上眼皮都抬起来了:“这也太……太……”他找不到形容词,但事实很可能真就是这样,冷超颓败感无以复加,他学渣,专业差是个事实,如今被人轻看到这份上,他却连怼回去的底气都没有,不好意思,确实是我给您拖后腿了,他只能这样去给那男老师赔罪。   真几把窝囊!   程山山这边一切正常,样貌好情商高专业牛叉的女学霸来当高中老师,她带的理科班男同学给她报以了最热烈的欢迎。   童瞳看着程山山,她仿佛对一切都游刃有余,坦荡顺利,童瞳忍不住问她:“听说你毕业了想去上海?”   程山山楞了一瞬,跟着笑了,点点头:“杜骊跟你们说的吧,对,我想去上海。”   对于这个决定童瞳一点不奇怪,如果程山山不想去北上广他倒会觉得奇怪了,他继续说:“所以,你是因为这个拒绝的苏雷?”   这回程山山沉默了,片刻后她说:“也是,也不是。”   童瞳仍旧看着她,程山山的眼神回望过来,平静又坦诚:“苏雷是个不可错过的好人,但是现阶段的我,更不想错过未来的无限可能。”   说完她淡淡又自信地笑了笑,童瞳微微一怔,而后也回给她一个笑。   他听懂了,一切都无可厚非,她这样的女生,自然想奔向最高的山巅最深的海洋,而且她明显是可以承担选择后果的那种人,苏雷代表了什么她很清楚,并不是不喜欢不想要,而是有更想要的,苏雷很好,但他不是理想。   理想,童瞳想着,自己有所谓理想吗,他那么渴望离开宜江,宜江之外的天地那么大,他想飞向哪里,他想成为什么样的人,过什么样的生活。   这些问题,好像从未如此逼近又迫切地在他面前,但他想拥抱这迫切,童世宁让他去投奔国外富亲戚,亲戚根本不待见他是一回事,即便待见,他也不愿意。   他才意识到自己想要离开是因为自由,自己能掌控的生活就在不远处,自由,这两个字仿佛天生自带翅膀,跃跃欲试地在他面前舞蹈,煽出巨大的诱惑和渴望。 第25章 雨夜   实习的序幕正式拉开,毕业虽然尚算遥远,但此时翅膀仍旧稚嫩的他们呼啦啦如鸟兽散一样奔向了小社会,有人兴奋,有人水土不服,有人迎难而上,有人却恨不能逃避。   冷超从第一天就陷入了痛苦,每天要五点半起床从S大出租房赶到七中上早自习很痛苦,不仅备课还要给上司老师审核很痛苦,讲课讲得前言不搭后语恨不得钻地洞很痛苦,各种从来没体验过的痛苦轮番碾压他,第一天实习结束他已经完全看不到生的希望。   自从见面会被大胆的女生调笑后,童瞳回去很快做好了心理建设,对这样的学生千万不能害羞脸红,越害羞她们胆子越大,就得摆出一副老江湖百花从中过片叶不沾身的高手范儿,死磕了一晚上的厚脸皮,第二天正式上课却压根没用上,课上从他一开口,一口地道的英式英语开始,底下的女生全都自动进入了聚精会神的学习模式。   到底是重点班,童瞳教课跟大学课堂一样,一句中文没有,从头到尾的英文,语速还挺快,更让她们满脑子只剩下要紧跟小童老师的进度,根本没精力再顾其他。   一节课后,童瞳跟坐在最后一排旁听的许颖对视笑了一下,搞定,他心里说。   学霸的方式就是这么平淡,朴实无华,且枯燥。   三个人每天一起拼车来学校,中午一起拼饭,如果都有晚自习,到差不多十点再一起拼车回去。   湖北作为教育重省,各市各区各校在搞学习紧迫度方面都很有一套,宜江在这方面从来不落人后,童瞳自己从初二就开始有晚自习,初二只上到晚上八点,初三到九点,高中从高一开始全市统一上到十点,所谓自习也并不是真的就是自己学习做作业,大部分是当做正课来上,讲课,考试,各种,至于当天的作业,得学生自己抽空在课间或是最后一节晚自习做掉。   宜江的高中太苦了,即便童瞳这种游刃有余的学霸,曾经还是一个高中生的时候,也崩溃过好几次。   学生苦,老师也苦,英语老师要上早上六点半的早自习,晚上十点的晚自习,人人都练就得一副钢筋铁骨,要想出教学成绩,除了高压还得有爱,教学技巧与耐心缺一不可,童瞳连轴转了才一个星期,身体和心都开始出现疲惫。   真不知这些几十年如一日的高中老师们是怎么熬过来的,可能他从心底还是很抗拒吧,老师跟学生之间的关注是相互的,他们是彼此眼中的焦点,但童瞳理想的工作和生活并非如此,他想要不被人关注,不被人寄托的自由。   这一个星期冷超被熬成了一具行走的僵尸,喜怒哀乐都已经感受不到了,每天只剩疲于奔命,上课的紧张感好多了,高一的英语他不至于搞不定,只是学渣当惯了,面对专业太没有自信,一个星期硬撑下来没死掉,他倒对自己生出了几分佩服。   程山山一如既往的游刃有余,疲惫虽也疲惫,但她的耐受力明显比两个男生好多了。   七中的周末也变态得可以,两周才有一天休息,生拖硬拽地熬过第一周,来不及喘口气,第二周的周一周而复始地到来。   天气是晚自习上到一半的时候开始变的,入秋以来,除了国庆前两天下过毛毛秋雨,到今天白天一直都秋阳高照,第一场来势汹汹横扫一切的秋雨在今夜触不及防地到来,气温骤降,童瞳讲着讲着卷子,突然一阵风卷进来,他只穿着一件长袖T恤,冻得打了个喷嚏。   夏天下雨只令人觉得痛快,而秋天,一下雨就格外苦情,仿佛人生在世所有的不如意都再也掩藏不住,凄凄惨惨戚戚地全都泄露了出来。   下了晚自习,童瞳冷超和程山山三人没一个带了伞的,七中位置偏僻,学校的小超市早就关了门,三人沿着教学楼的廊檐走到校门口,眼前雨帘如注,再也走不动半步了。   七中是住宿制,大部分学生都住校,少量的走读生这会也有家长来接走了人,很快,原本还熙熙攘攘的校园门口就剩下了三个难兄难妹。   过了放学点,出租车都不往这边开,冷超一边抖霍一边嚷嚷着“要完要完”,继而激发出更多关于实习的抱怨,程山山裹紧了薄外套,一边在手机上噼里啪啦地按着什么。   远处来了一辆车,不是出租车,冷超逼急了,管它什么车,先拦了再说,求也要求车主把他们先带出去。   车主不知道是不是被冷超的焦躁和决心撼动,竟缓缓贴着廊檐停了过来,黑灯瞎火的,直到车到眼前,冷超和童瞳才一愣,这车,有点眼熟啊。   程山山朝前走了过去,车窗摇下来,苏雷的头半探了出来,喊道:“雨太大了,都快上车。”   竟然是苏雷!难怪,这车就是那一晚在绿岛打完球,一起去西坝吃宵夜时苏雷开的那辆路虎SUV,三人带着一身淋淋漓漓的雨水挤进后座,童瞳抹掉脸上的水,才发现副驾上还坐着一个人,边城。   边城回头跟他对视着,眼神中也有掩藏不住的惊讶,好像他们都没料到此时能在这儿见到彼此,跟着边城在前排座位四周找了找,只找到一盒抽纸递了过去:“先擦擦头发擦擦脸。”   三人接了过去,一下抽掉半盒纸,苏雷开了暖气,很快车里温度上来,人坐着靠着的座椅也开始加热,童瞳觉得好受多了。   都缓过劲来后,冷超才惊喜地问:“雷哥你这是特意来接我们的吗?”   苏雷笑了笑,一只手摸了摸脖子后颈,有些不好意思,倒是程山山接过话说:“是我看下雨,知道咱们都没带伞,还没下课就发消息临时求救的。”   童瞳顿时生出一种,厉害还是你厉害,都当面拒了人家,还能这么人尽其用。   苏雷又说:“不过我就知道山山在这实习,不知道你们都在,也好,三人一起还能有个照应。”   那就是,边城压根不知道自己在这?他们这趟遇见纯属巧合?童瞳心想,难怪刚才看到我那么惊讶。   边城拍了拍苏雷的肩,半开玩笑解释道:“你们雷哥走夜路有点怕,我是来给他壮胆的。”   苏雷条件反射地怼道:“你神经病啊!你才怕夜路!”   边城笑笑不说话,但童瞳懂了,苏雷是怕自己尴尬,面对刚刚拒绝了自己的百分百女孩,他需要自己亲生兄弟在旁边插浑打科,佯装正常。   边城问道:“你们这实习是学校统一安排?”   冷超点头:“对,要不我也不能硬逼着自己来为人师表。”   边城笑,又问:“实习到什么时候?”   “11月底结束,整好两个月。”冷超说。   边城顿了一顿,若有所思,又偏过头看了一眼童瞳,童瞳靠着车门,幽暗的光从他脸上划过,边城看着他问:“你们每晚都有晚自习?”   童瞳犹豫了一瞬,还没来得及开口,冷超抢过话:“也不是,我教高一,一周就两天晚自习,童瞳和山山教高二,这俩几乎每晚都有,是吧你俩?”   童瞳这才说:“除了周六日。”   程山山从上了车就有些沉默,这会她盯着斜前方专注开车的苏雷,苏雷从后视镜模模糊糊看到对视的眼神,两人各自有些慌乱地偏开。   大雨如注,一不说话,车内的气氛就有些难以言明的暧昧,除了一个尬聊的冷超,其他人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沉默。   苏雷尽职尽责地先把冷超送到校外的出租房楼下,跟着送童瞳到南苑寝室,车停好,和寝室还隔着一小截路,童瞳道了谢准备下车,边城喊了声“等下”,跟着脱下外套顶在了头上,跑到车的另一侧,拉开靠近童瞳的车门,将那下车的人罩进简易的“雨棚”中。   两人一齐快步小跑着朝寝室楼道口冲过去,边城比童瞳高出半个头,大半的外套都罩在了对方头顶上,胳膊将人圈在内,像护着一朵风雨中的花。   边城的气息将童瞳包裹,混着初秋冷冽的雨水,和深夜特有的幽暗气息,无所不在,无处遁形,但他是热的,童瞳不用伸出手就能感觉到他热气腾腾的胸膛,里头一颗跳动的心,血液顺着血管汩汩流动,灼热,燃烧,他像一大片经过烈日暴晒后的沙漠,两人穿过密不透风的雨帘,童瞳却觉得自己快被烤干了。   到楼道口,边城撤了“雨棚”,抖了抖湿淋淋的外套,他看向童瞳的眼神欲言又止,童瞳脑子里突然涌入那一夜在KTV他纵声嘶吼的样子,这人,这么直接,又这么隐晦,他看着暗影中的边城,又是深夜,边城是深夜的边城,深夜是边城的深夜,童瞳突然觉得自己并不是那么的平静,至少此刻,他看着边城凹陷的眼睛里闪着细碎的,压抑的光,觉得自己身上有什么东西在一层层的剥落,崩塌。   他扭头看一眼楼梯,说:“我先上去了。”   边城眼中的光一下就黯了,童瞳走几步又回头:“谢谢你啊,边城。”   狂奔着上了五楼,冲到寝室阳台,看到楼道口缓缓走出一个高大的身影,手中抓着一件外套,就这么淋在雨里,走到了路虎车的旁边。   就在上车的同时,边城转身抬头看了眼灯火通明的寝室,童瞳一惊,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后背紧贴着阳台墙壁。   雨这么大,天这么黑,边城不知道他住几楼,这隔空的遥遥一瞥根本不可能看得清他,童瞳回过神来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   车里程山山眼见了这一切,她问苏雷:“那晚在KTV,边城唱的歌说送给一个人,这个人就是童瞳吧?”   苏雷犹豫了下,望着车窗外一身淋漓的边城,点点头说:“对。”   作者有话说:   有一说一,我喜欢阿城。   极需评论啊朋友们,随便写点啥吧,人气值不够,排榜就一直虐…… 第26章 秋月   这一夜的瓢泼只是个开头,秋雨一下起来就没完没了,第二天转为绵密如针,大清早,童瞳裹了件厚卫衣外套走进高二三班教室,发现全班有一半的人都感冒了。   一节带着鼻音的英语早自习过后,童瞳回到办公室,连打了三个喷嚏,头晕脑胀的感觉提醒他,你也感冒了。   不知道是被学生传染的还是因为昨夜受凉吹风,他今早见冷超和程山山都安然无恙,怎么只有自己中招。   但该做的事儿一件不能少,十月的月考在即,他接手教出来的学生,不能在他手里弄得成绩下滑,许颖对他照顾有加,年级成绩排名直接跟任课老师的奖金绩效挂钩,他可不想他弄砸了场面,承担损失的却是他人。   中午他没胃口,饭都没吃,英语课代表张岚到办公室找他,给他带了一盒感冒冲剂,还找了只水杯冲好了药递给他,小姑娘说话很坦白很大胆:“童老师,这药是咱们班同学让我拿给你的,你这都是被我们传染的,老师放心,我们会对你负责的。”   说完咧嘴一笑,一颗虎牙露在嘴唇边,童瞳没力气,只顾着失笑,现在的小兔崽子们,还负责……   冷超心理不平衡:“你这都是什么待遇?啊?父慈女孝的,我怎么就整天被冷嘲热讽,咱们还是同一个世界同一个实习么……”   童瞳伸手捶了一拳:“说话注意点,这都什么用词。”他朝张岚挥挥手:“谢谢你啊,快回教室去吧,别跟这儿听冷老师胡扯,都被带坏了。”   张岚笑嘻嘻往外走,又叮嘱了句:“这药不会瞌睡,童老师过俩小时记得再喝一包。”   一下午改卷子,旁听许颖在其他班的课,备课,熬到晚上又上完晚自习,感觉整个人的电量都放光了。   冷超今天没晚自习已经提前撤了,深夜十点的凄风苦雨,他跟程山山结伴下班。   跟着下自习的人群往外走,程山山主动坦白:“一会苏雷会来接我,咱们可以顺道一起回去。”   童瞳有些吃惊,昨天那种特殊情况,苏雷临时来救急就算了,怎么今天还来?他问程山山:“你不是都当面拒了他,他怎么还这么……”一下卡壳想不到合适的词。   程山山顿了顿,收了自己的伞,钻到童瞳的伞下,跟他靠近低声说:“昨天他送我到寝室,在楼下跟我聊了会。”   “怎么说?”   “他说,他明白我的想法,说从我老家回宜江后确实难受了很多天,也想了很多天,从想不通到终于想通了。”   “他想通了什么?”童瞳难以理解。   程山山定住,她目光看向前方,苏雷的路虎果然停在了校门口,程山山说:“他说他接受了,接受我所有的想法和对未来的规划,但只要我还在宜江,他就想多陪我一天。”   童瞳怔住,程山山已经从他的伞下又钻了出来,撑开伞朝苏雷的车快步跑了过去。   回过神来童瞳也小跑了几步跟上去,突然他停住,路虎SUV后面还跟着一辆车,那辆古老破旧的沃尔沃也在,童瞳呆在原地,程山山按下车窗,苏雷从里侧对童瞳喊话:“童瞳,有人专门来接你,我就不半路拦截了啊,先走一步!”   路虎调转车头驶开,溅起一溜水花。   童瞳走到沃尔沃车旁,拉开副驾车门坐了进去,车内正放着跟这辆沃尔沃一样古老的歌,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唱,“不要再想你,不要再爱你……”   边城突然不着边际地说了句:“绿岛整天放伍佰,在那待多了不知不觉听习惯了。”   童瞳说:“绿岛要转让了。”   边城点头:“我知道,看到了。”   绿岛,秦澍……童瞳突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他看着边城:“为什么要来接我?”   这是个问句,却又不像是个问题,童瞳在心里打鼓,自己在问什么,在逼迫边城说出什么答案?   边城看了他一眼,车子启动,转向灯亮起,掉头,朝市区驶去。   要穿过整个市区才会到S大所在的夜明珠,边城跟苏雷走不一样的路线,他稍微绕了一圈,然后一直沿着长江边开。   那个问题边城没有回答,却说:“以后每天我都来接你。”   童瞳不依不饶:“为什么?”   穿过一个路口,边城突然把车停到路边,双闪灯亮起,他看着童瞳,一字一句认真地说:“因为我想这么做,我还想做更多,你想知道都是什么吗?”   这也是个问句,却更不像是个问题,童瞳的呼吸急促了起来,胸腔开始起伏,他努力让自己平静,看起来波澜不惊,他回望着边城,眼神里加进去一点狠,说:“不,我不想知道。”   “好,那就别问,以后我接你下班,如果早上来得及,我也会来送你上班。”边城按掉双闪,重新回到路中间:“有时候早上杂事太多,不一定来得及,我尽量安排好。”   童瞳突然就不想再问了,什么都不想问,不想知道了,就这样吧,天还没塌,管它呢。   边城又侧头看了童瞳好几眼,有些疑惑:“怎么脸这么红?精神也不好,是不是生病了?”   童瞳摇头,他只想快点回寝室,这一天不管精神还是身体都已经电量耗光了,边城的手已经伸了过来,手背覆上他的额头,只一瞬就移开了:“这么烫?!你发烧了,我们去医院。”   童瞳挣扎起来,讲的话却虚弱无力:“不要,不要去医院,不喜欢医院,我要回寝室……”   边城说手背又伸了过来,在童瞳额头,脸颊上挨了几下,语气明显着急了,还隐隐有些生气:“都烧成这样了还这么犟,你这脾气到底被谁惯的……不要说些有的没的,今晚不去医院不可能。”   童瞳放弃了,他深刻感受到,此时身边的人跟秦澍全然不同,不会由着他耍小脾气,仿佛习惯了安排一切,说一不二,童瞳根本抵抗不了。   车已经驶进了夜明珠的范围,边城在下个路口左拐离开了江边,去了区内他相熟的一家医院,直接去了急诊,大半夜的挂水大厅竟然差不多满的,都是各种秋季急症,感冒发烧,腹泻脱水……边城给他弄了间VIP单间,童瞳缩在一张大沙发椅上,看着外头那个为他忙活来忙活去,奔进奔出的身影。   护士推了一小推车的药水过来,一边扎针一边跟童瞳说:“你哥对你可真好,还跟我们说扎针的时候轻点,你都这么大了还把你当小孩。”   童瞳满面通红,他想解释那不是他哥,比自己还小一岁,又想解释自己并不怕疼……张了张口觉得说什么都很幼稚,算了,他闭上眼,把让人尴尬的一切隔绝在外。   然而半天不见边城身影,过了会童瞳抬头看吊着的水,这是第一只小瓶,一会还有一只大瓶,小瓶已经滴了三分之一,边城人却消失了。   总不会把自己送来跟着就撤了吧?   小瓶药水还剩三分之一的时候边城推门进来了,童瞳正靠在沙发上迷迷蒙蒙地打着盹,一阵热气腾腾的鲜香味钻进鼻腔,他半醒了过来。   边城拎着一个纸袋,正把里头的打包盒往外拿,简简单单的两只圆筒纸盒,揭开盖子,里头是粘稠顺滑的潮汕砂锅粥。   童瞳的头探了过去,打包盒上还印着“樱花酒店”的名字,边城拆开餐具,递给他一只勺子,童瞳接了过来,从闻到鲜味的一瞬间,他今天关闭了一整天的味觉嗅觉胃口才敞开来,轻轻搅了搅粥,里头掺杂着去了头的虾,白蛤,瑶柱,切得极细的姜丝,绿叶蔬菜,粥的浓淡正好,煮的过程中加过一点点橄榄油,粥的表面泛着润泽的光。   外头雨声沥沥,手中一碗清爽又养胃的海鲜粥,童瞳简直感激,他朝边城绽开一朵笑,有些不好意思:“太香了。”   边城说:“就知道你晚上肯定没怎么吃,正好,我也没吃。”   说着他也揭开另一只纸盒,童瞳凑过去一看,边城那盒是牛肉粥,边城说:“怎么,想跟我换?我以为你发烧想吃清淡点,就买了海鲜的。”   童瞳摇头:“不不,我最喜欢海鲜粥,只是没吃过牛肉的,有点好奇。”   边城挑了一大块粥里的牛肉到他碗里:“那吃吃看,用粥煮出来的肉也很清爽。”   于是童瞳保持着一只挂水的胳膊僵硬不动,另一只胳膊来回在两只碗里穿梭,一口海鲜粥一口牛肉粥地吃了大半碗,的确,又清爽又柔韧。   胃口还是有点欠佳,他吃不动了,放下勺子有些抱歉地说:“如果没发烧,这一盒都不够我吃的。”   边城笑笑:“那病好了再去吃。”犹豫了下,指了指童瞳没吃完的半盒海鲜粥:“我还没吃饱,你要不吃了那我就都吃了啊。”   “嗯嗯。”童瞳点头,心里却有股说不出的……怎么这份亲密感来得这么顺其自然,又坦然。   边城吃东西很大口,光看着也很有食欲,童瞳问:“樱花酒店就是夜明珠的那家吗?不知道他们家东西也这么好吃。”   边城喝完粥,一边收拾一边说:“我姐夫跟那家酒店签的有优惠协议,一般安排客户的住宿和餐饮都在那边,这家酒店的前身是民国时期德国人开的医院,后来被一个广东的酒店集团买了下来改建成了酒店,但建筑风格几乎完整地保留了下来,里面服务也很好,你要是喜欢吃潮汕菜,改天带你去吃他们家的潮汕毋米粥火锅,鲜掉舌头。”   童瞳听得新鲜,樱花酒店经常路过,以往只知道这是宜江市内保护得最好的历史建筑,并不知道这背后的故事,至于毋米粥,更是没听过了,听边城讲的,这么好吃的吗?那很值得去试试。   哎不对,他突然意识到,边城这人是怎么回事,怎么不知不觉就被他用一些吃吃喝喝的给收买了?   还有一大瓶药水要挂,吃饱喝足又夜深,童瞳靠着暖烘烘的沙发很快睡着了,边城撑着额角在一边看着他,挂水的衣袖撸到手肘,手腕又细又薄,青色的血管透过雪白的皮肤浅浅地蜿蜒在手背上,眼光顺着往上,扯开的衣领处露出凸出的锁骨,再往上,嘴唇是薄的,闭紧的眼睛成了一条又细又长的弧线。   边城伸手,手指轻轻滑过童瞳的下颌线,光滑的,柔软的,指尖传来温热的触感。   折磨了一天的烧终于褪下去了。   挂完水已经到凌晨,边城替他按完针眼的止血,舍不得叫醒他,直接将人打横抱起走出了急诊室,下了一天一夜的秋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半只月亮透过云层露出了脸,空气清冽潮湿,寒意逼人,边城将人放在了副驾座位,仔细扣好了安全带,想了片刻,直接调转车头,朝另一个方向驶去。 第27章 期待   童瞳做了一个很可爱的梦,骑着一只耳朵很大的大象在丛林里穿梭,大象穿过密林,淌过小河,在一条挂着彩虹的瀑布前停住,它用鼻子吸饱了水,卷起来喷到童瞳身上,在太阳雨中变成了一只粉色的,像透明水母一样的柔软的大象,童瞳骑着它,像坐在一张水床上,轻轻地晃荡,晃荡,他贴着大象的背,在梦里睡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睁眼看到一张陌生的天花板,垂着样式古老的水晶吊灯,童瞳一惊,瞬间坐直,空荡又陌生的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跟着撑在枕头上的手指触到了一个小玩意,他转头,眼神落到纯白枕套的角落,一朵用丝线绣的小小的樱花,他楞了下,樱花酒店?   床头柜上有张便签,童瞳拿了过来,上面是陌生的手写字:昨晚你睡着,寝室已关门,就来了酒店,早上有些事要处理,我先走一步,若有胃口吃早餐,床头电话拨0,会送过来,退房跟前台讲一声即可。另外,程山山已经帮你跟学校的领导说明了情况,如果今天晚到,应该没有大问题。这是我的手机号,138××××××××,有事随时找我,别担心。边城。   童瞳抓过手机一看,竟然已经早上八点,果然迟了个大到,他整个人还有些懵,边城直接带他来酒店开了个房?还就是昨晚才刚刚聊到的樱花酒店?   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自己上半身可什么都没穿,边城帮他脱的衣服?瞬间大惊失色,赶紧掀开被子瞧了瞧,还好还好,顿时又有些羞赧,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们……睡在了一起吗?他们,有做过些什么吗?   见鬼啊完全想不起来!跟喝酒喝断片了一样,不是挂的退烧药吗怎么跟麻醉剂一样?!童瞳心塞得很,羞愧,懊悔,难为情……他下床四处看了看,这是间套房,客厅有张长沙发但床只有一张,他看看沙发,又看看床,怎么看都觉得这沙发不像是有人睡过一夜的样子。   他捂住脸,完了,他无知无觉地把边城浪上了床,他要负责吗?   事已至此……童瞳去冲了个澡,又叫了早餐,离开窗帘,就着秋雨过后的澄澈初阳,胃口很好地吃完了全套,跟着去前台退房。   樱花酒店的接待台并不在大厅,而在大厅旁边的一个房间,并不大,童瞳报出房号后静静等着,看到接待台背后挂着一张伊丽莎白泰特的黑白照片,年轻的,风华正茂的泰勒穿着晚礼服,露出半个好看的胸型,浓密的眉毛和毛茸茸的眼睛,照片上的她介于女孩和女人之间,散发出青涩却又无比诱人的吸引力。   童瞳看过一些泰勒的电影,对这类艳丽型的女人并没有太大感触,倒是此时的这张照片,令他感受到了泰勒的魅力。   混杂着青涩的,不自知的吸引。   他按下边城的手机号码,发消息给他,字句简洁寥寥:我刚退房,谢谢你啊,边城。   边城没有回,可能在忙吧,童瞳走出樱花酒店去坐公交车,地面仍旧湿漉漉的,但天晴了,带着温度的阳光笼罩全身,跳上公交车的一瞬,童瞳觉得自己满血复活了。   下午最后一节是英语自习课,童瞳布置了一些单词背诵和一篇英语作文,坐在讲台一边监督自习一边备课,吴芳芳突然举手,童瞳点点头问:“怎么了?”   吴芳芳有些脸红,问:“老师,可以问问你是怎么背单词的吗?这本单词书我翻来覆去地背,总是一边背一边忘,而且就算记得了,当它出现在文章里的时候,我好像又不认得了。”   刚说完,满教室的同学都嚷了起来,“我也是!”“靠我也是啊!”   童瞳敲了敲讲台:“安静!”   童瞳想了想,说:“我从来没背过单词书。”   满教室又是一片哗然,“不可能!”   童瞳表情认真,干脆敞开了说:“没背过单词书不代表我没背过单词,我一直认为背单词书是件超级枯燥无聊的事,但是——”他即时打断了满教室又要沸腾的赞同声,说:“我的词汇量都是在阅读、听力中培养起来的,大量的阅读,带着情节和信息的阅读,这中间出现不认识的词都去弄明白,不管这个词是简单还是复杂,对不认识它的人来说都一样,这样你会建立起你自己的词库,这词库远比一本词汇书要丰富海量,而且没那么容易忘,当你想起这个词的时候,就会记起是在什么情形下遇见它。”   教室里安静极了,所有人都在聚精会神的听,他们还只是高中生,从第一天就被告知你们要拼命咽下去无数知识,死记硬背没有捷径。   也许的确没有捷径,但有很多更好的方法,但没人去帮他们探索更好的方法。   童瞳突然冒出一个主意,他想用大学的一些方式来训练这帮高中生,他说:“除了换种方式记单词外,我不知道你们有没有试过跟读和听写,这是两种非常有效的训练听力、翻译和英文思维模式的方法。”   宜江不是一线大城市,并没有那么多先进的学习方法,童瞳说:“跟读就是把你听到的再读出来,别人说一句,你读一句,句子会逐渐加长,语速会逐渐变快,听写也类似,只不过是写出来,读的人第一遍会稍作停顿,第二遍不停顿,语速正常,到第三遍语速会加快,听三遍,把一篇完整的稿子写出来。”   这听起来就很刺激,很挑战,这是翻译的初阶练习方式,但童瞳决定给这帮高中生试一试。   果然,话音刚落,满教室各种声音都出现了,有兴奋得跃跃欲试的,有鬼哭狼嚎喊可怕的。   “这样吧,今天晚上还有晚自习,到时候我找两篇短一点的稿子,给大家体验下。”童瞳做了决定。   突然他觉得教书当老师好像不是他想象的那么枯燥无聊,那些明星级的老师一定也有自己独特的教学方法,可能是独创,可能是借鉴其他学科其他阶段的方式,总之,教学技巧是一门值得不断研究探索的事情。   童瞳终于从每天疲惫的状态中找到了一丝能跟他本人特质相结合的兴奋点,晚自习前跟冷超和程山山吃晚饭,还在搜合适的听写稿子,既不想太简单,又不要太难,打击第一次尝试的积极性。   冷超闷闷不乐,心事重重,程山山问:“怎么了?超哥今儿又被冷面王骂了?”   冷面王是他们给冷超的上司老师取的外号,冷超“哼”了一声:“他骂我是正常的,我对他上什么心。”   程山山反应很快:“哦,那看来就是跟杜骊有关了。”   童瞳眼皮都懒得抬:“又怎么了?第一百零一次分手?”   冷超说:“杜骊好像真喜欢上教书了,本来她也没确定是不是一定要当老师,但这次实习好像特么的把她对教书的热爱给激发出来了。”   童瞳抬头:“这有什么不好吗?”   程山山也说:“杜骊跟我也说过,她确实喜欢上教书了。”   冷超叹口气:“没不好,特别好,她这么爱鞭策别人,老师这个职业简直就是为她度身定制的。”   “你到底在酸什么?”童瞳皱眉,简直搞不懂冷超到底什么心态。   冷超瞪着他,提不起来的眼皮努力睁着:“你知道她想当什么老师?”   童瞳不搭腔,回瞪着他。   “她想留校,当大学老师。”程山山接道。   童瞳一怔,这倒……确实没想到,难怪冷超……他换了同情的眼神看着冷超,他明白了。   冷超一副“这下你懂了吧!”的哀怨眼神,童瞳也叹了口气,又瞄了眼程山山,有这个杜骊的闺蜜在,有些话真不好说。   冷超大概率是想毕业即流浪,虽然童瞳也不是很懂他这种浪子心态究竟从何而来,但从他对当农民工这件事这么热衷来看,想要一毕业就进入安安稳稳居家过日子,几乎没什么可能。   大学老师,大学女老师,意味温馨、安稳、小富即安的踏实日子,意味冷超马上就进入另一重角色,他要做一个好男友,谋一份配得上大学女老师的职业,再做一个好老公,进而是一个好爸爸。   冷·本来就怂·超,更怂了,不仅怂,破罐子破摔的天性隐隐有了爆发的态势。   此刻的颓只是前奏,暴风疾雨还在后头。   当着程山山的面,童瞳什么都没说,安慰地拍了拍冷超肩膀:“走了,我还有两节晚自习。”   冷超也有晚自习,卷着书拖着尾巴滚去了高一楼。   大概是下午鼓舞了下士气,童瞳找的听写片段也合适,晚上的听写练习进展得比预想的要顺,虽然整个过程比考试还要紧张,但等到童瞳三遍读完,大部分同学可以把整篇稿子写得七七八八,还有人几乎写得全对,这太有成就感了。   童瞳也体会过,他是从高中就自己开始了这项练习,从一个大学老师的网课上学到,而后一直坚持了下去。   的确会很紧张,尤其到最后的高阶,读的人语速飞快,内容晦涩无比,还只有一遍,听写的人有半秒没听明白就整个废了,这个阶段就是同传的基础,童瞳深知这紧张的痛苦和做到之后的痛快,此时看着全班同学兴奋的脸,觉得这事儿完全可以坚持下去。   他可以做一个好老师的,他不是自己以为的那样没有耐心,不懂爱。   这段日子以来,他也发现班上同学对他的关注点悄然改变,从“我们班童老师超级帅哦”,到“我们班童老师超级厉害哦”,豆蔻年华的小孩会热血崇拜,童瞳无意间听到同学间这样的对话,心里没有惭愧,反而生出些骄傲。   十点,校门口老地方,一前一后停着两辆车,苏雷跟边城都在外边,靠着一棵梧桐树下抽着烟讲话,见他们仨出来,抬手打了个招呼。   昨夜的一切冷超都不知道,这会见到苏雷跟边城,冷超狐疑地问:“我是不是错过了什么?怎么有种你们都明白就我不明白的感觉?”   童瞳一秒尴尬,抬头正好跟边城对视了一眼,看到一个深幽却温和的笑,不知怎的他立刻放松下来,边城没回应那话,只跟冷超说:“顺道一起走吧?把你俩一块送了。”   冷超钻进车后座,童瞳却没跟进来,而是自然地坐到了副驾,车启动,三个人诡异地沉默了好一阵,冷超幽幽地说:“原来我是顺道啊,看来城哥你是专门为某人而来。”   童瞳笑骂:“别逮着谁都叫哥,知道人多大么就乱喊。”   边城一笑,从后视镜看了看冷超,也学着冷超的口气:“超哥说得对。”   童瞳心中一紧,冷超一脸懵:“啊?”   他后知后觉地想到了更多,眼神在边城和童瞳之间乱扫,边城从后视镜中看到,只默默开车。   冷超快憋不住了,边城还在呢,他就恨不得要拽着童瞳八卦起来,童瞳尴尬到了极点,回头一句话把冷超熊熊燃烧的八卦之心堵了回去:“别问,问就是友尽。”   冷·八卦之魂·超太难受了,他咬牙切齿地迸出一句:“狗男男,真牛逼!”   好不容易把这尊口不择言的瘟神送到侧门,童瞳这才松弛了下拉,他可以对着冷超袒露对秦澍的迷恋,但是边城……他不想跟任何人聊边城,甚至包括跟边城自己。   就比如,车无声无息停到了南苑寝室楼下,边城看向童瞳的眼神有期待,滚烫如火,童瞳只余光瞥一眼就被烧到了,太热烈了,他想。   这期待明明白白,期待一句话,一个拥抱,甚或一个吻,可是童瞳慌乱地拉开车门,让满腔的期待顺着车门溜了出去,消散在空气中,他说:“我走了,边城,明天见。” 第28章 滚滚   “叮咚!”手机弹出一条短信,童瞳一看,银行发来的收款提醒,个十百千万,数了数竟有五位数,打款人是秦澍。   童瞳直接拨了个电话过去,“喂。”秦澍的声音隔着话筒传过来,好久没联系了,竟然听起来有点陌生。   “钱是你打的?”童瞳问。   “对,绿岛转掉了,收了一笔转让费,这钱……是你当初垫进来,再加了一半转让费,当利息吧。”秦澍说。   这感觉很奇怪,两个打小认识的人,童瞳可以为了秦澍倾尽所有,然而此时两人明明白白地算着账。   童瞳很不习惯,他说:“开了两年多,你也没赚到什么钱,一直在补贴,不用再给我转什么账。”   秦澍坚持:“这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童瞳也接不下去,因为分开了,就要算得清楚一点?   他换了个话题:“转给了什么人?酒吧还接着开吗?”   秦澍说:“不清楚,反正不是学生,应该不开了吧,这一带就适合卖吃的,卖热干面也比开酒吧赚钱,也就我这种没什么商业头脑一根筋地要在这种地方开酒吧。”   “那也不是,如果不是你心软客单价做得那么低,也不会……”童瞳安慰他,根本不得章法,他清楚绿岛转让并不是真的因为资金问题或赚不到钱,也许秦澍懈劲了,也许快毕业了精力顾不上,或是单纯就因为他跟边城在那里因为自己打了一架,再也不想看到它……童瞳胡乱想着,觉得最后一条猜测太无聊了。   秦澍还在反过来安慰他:“没事,没了就没了吧,当个经验,以后还可以做别的。”他顿了顿:“你实习怎么样,还习惯吗?”   “挺好的。”童瞳很快回道,他是真的有渐入佳境的感觉:“比想象的有意思。”   “那就好,你天生适应能力强,成绩又好,什么都难不倒你。”秦澍也发自内心地认同。   是吗,童瞳想,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秦澍不再把他当成一个什么都需要自己保护,把他挡在身后的人了?甚至觉得他强大,难不倒,总能搞定一切。   也许秦澍自己都没意识到,这人总是迟钝,但此刻童瞳明白,秦澍心里已经放下了。   那,他自己呢?   熬过两个周,实习后的第一个休息日到来,非常珍贵,非常值得好好珍惜,好好规划一下这难得偷懒的一天要怎么过。   童瞳原本就想在寝室睡到日上三竿,再去图书馆安安静静看会书,把近来进展缓慢的论文再加把劲,但昨晚送他回寝室的路上边城问他:“明天是不是可以休息了?”   他点点头,打了个呵欠:“对,欠了三百年的觉终于可以补回来一百年。”   边城笑,他一笑上唇就翘得更厉害,原本英俊锋利的面孔添多了柔和稚气,童瞳看一眼他的侧脸,想到底才二十岁,不绷紧的时候也就是个孩子。边城问:“不会明天真就想一直睡过去吧?”   童瞳心念一动,没说话又看了边城一眼,这人的意图太明显了,根本没想遮掩。   边城果然坦荡荡说了出来:“我想约你出去。”   不等童瞳反应,边城又问:“你喜欢什么样的地方,或者喜欢做什么?”   忙活了两周的小童老师到了深夜已经非常疲惫,他缩在副驾座椅上,干脆踢了鞋子,把腿也放了上来,手肘搭着膝盖,整个人看起来惫懒得厉害,懒洋洋地拖长了声音说:“不想要运动量大的,不要爬山、徒步、打球各种,不要早起的,不要人多,尤其不要小孩子多的,不要太剧烈的,但也不要太无聊……”   说着说着童瞳自己都笑了,他看向边城:“我是不是很难搞?”   边城嘴角的笑意收不掉,他微微转头跟童瞳的眼神碰了下,视线回到路前方:“知道就好。”   “喂!”童瞳不满:“是你问我的,问了又说我难搞。”   “难搞归难搞,我又没说我搞不定。”边城没看他,却伸手揉了下童瞳的后脑勺,轻轻柔柔的。   童瞳倒好奇了:“那我们到底去哪里?去做什么?”   边城不答话,却说:“明天准你睡到十点半,起来吃点东西,我十一点来接你。”   “然后呢?”童瞳来了点精神,追问道。   “然后……满足你一切需求,带你去一个人少、安静、悠闲的地方。”   ”哪儿?“   “神农架怎么样?听说那儿又发现野人了,我们开车过去正好晚上可以到,你这么天不怕地不怕的正好给野人做做伴,顺便让野人治治你难搞爱挑剔的臭毛病。”   “喂你好没劲,大老远地就为了让我去给别人做伴?”   “要不然呢,你给我做伴?”边城顺口就说了出来。   童瞳一愣,靠,边城这是撩了自己一把?你个老实人,竟也开嘴炮了?   “我想了想,野人挺好的,纯天然无污染,可以考虑。”童瞳一脸假笑。   “嗯,三十年不洗澡,可天然了。”   “呕——”身为一个非典型处女座,童瞳仿佛都能闻着味儿:“你太狠了,你们生意人心都这么狠。”   胡扯了半天,童瞳发现聊天全被边城带跑偏了,神农架开车要四五个小时呢,肯定不可能是去那儿,童瞳懒得问了,这人没一句实话,闭眼跟人走得了,这感觉也不坏。   约会,夜里童瞳盯着寝室的天花板,想着这个词,月光清清朗朗,明天一定是个好天,这是他第一个约会,跟秦澍从来没这些花招子,他都不知道约会是什么感觉。   调整了两周的生物钟比意志力强大,童瞳闷着一口气要睡到十点半,却在六点半就醒了过来,心不甘情不愿地接着硬睡了两个小时,八点半,感觉再睡头都要痛了,这才起了床。   寝室的哥们都争分夺秒地去了图书馆自修室,他一个闲人,洗漱完又去楼下吃了早餐,踢踢踏踏地再上来,把乱七八糟的因为实习根本没空整理的寝室都收拾了一遍,看看手机,才九点五十。   小童老师百无聊赖,给另一个铁定不会自习的人发消息:“嘛呢?”   冷超秒回:“自习室,摸鱼。”   “啧,被杜骊拿枪逼来的吧?”   冷超尊严脸一秒上身:“不,我是为了前程。”   “别扯,那东西根本不存在。”   “你怎么回事?这么闲?另一个狗男没约你出去?”   童瞳一瞬有些脸红,“他等下过来。”   “哟,哟,哟!”冷超八卦兴奋脸仿佛就在眼前:“你这是在拿我填空啊,顺便还跟我炫了个耀,你怎么是这种人啊童小瞳?!我很愤怒,难过,悲从中来!”   戏精爆棚呢,童瞳心里骂了句,没再理他,一聊边城他就卡壳,也不知道为什么。   边城来得很准时,童瞳出楼道口,看到他站在沃尔沃车旁,今天大概是不用工作,边城穿得跟以往截然不同,老气横秋的中老年装扮都没了,只一条浅卡其的工装裤,白球鞋,白T恤,搭一件看起来暖融融的驼色羊毛开衫,看起来就是二十左右的男孩,如果不是这辆一看就很生意人的车,他此时站在这里,跟所有进进出出的同龄学生无异。   看到童瞳,他把墨镜推到头顶,迎着阳光的眼睛笑了起来。   童瞳穿的也简单,一样的白T白鞋,一条浅米色的工装裤,和深灰的开衫卫衣。两人钻进车里,童瞳问都不问了,随边城启动车,开向未知的地方。   突然意识到这是头一回在大白天见到边城,童瞳心里泛出写奇异的感觉,头一次约会,头一次见白天的边城,他扭头仔细打量身边的人,边城开车又戴上墨镜,整个人多了些冷酷的气息,但面容却始终泛着笑,浅浅的,去不掉的,笼罩在整张脸,整个人身上。   倒也没那么黑,童瞳在心里嘀咕,那些昏沉的深夜,他只觉得这个人跟暗影几乎融为一体,如今白天见到,原来肤色如麦浪,像藏着一整个夏天的热。   出了夜明珠,车却没往市区驶去,而是直接往郊外开,车速渐快,童瞳关上侧面的窗,边城拉开头顶天窗,十月的风跟阳光都刚刚好,不燥不热,车过高速口却没上,而是从下方钻过,沿着国道开过去了。   宜江城外四处都是山山水水,西陵峡在这里收了个尾,但绵延的山脉并未戛然而止,山不再高耸入云陡峭成峰,转而成了更为柔和却绵绵不绝的丘陵。   无数个长江的支流就隐藏在这些丘陵里,狭窄却湍急的水流在山谷间横冲直撞,形成湖泊、瀑布,宛如一条条碧绿的玉带或玉珠。   边城的车正顺着一条叫下牢溪的玉带支流开着,进到山林之中,温度降下来很多,边城关上天窗,开了低度的暖气,古老的沃尔沃车发出轻微的噪音,窗外的山和树已经有了浅浅的变色,远看一大片正在凋零的绿中有一层浅黄,夹杂着几抹红,再过段日子会更美。   周日,电台女主持人也懒得再聒噪,干脆一首接一首地放歌,童瞳听到一首耳熟能详的老歌,“当爱已成往事”,然而唱歌的女声却是从没听过的,只一把木吉他伴奏,女歌手声线极其纤细,高音像被丝线吊着,痒痒地按摩着人的心,歌放完,女主持人插话进来说,这是她很喜欢但很少人知道的女歌手,祁紫檀,跟着又一连放了好几首这位小众女歌手的原创。   一水的细碎丝线嗓子,童瞳觉得好听,大概是氛围吧,跟今天惫懒的心完全融合在了一起。   “饿了吗?”边城问。   “还好。”童瞳说,“等下我们吃什么?”   边城笑:“这么瘦,竟然还是个吃货。”   童瞳也笑:“看不起人啊,瘦子才能吃呢。”   “你说的哦,等下看你表现。”边城卖了个关子。   大概就是农家菜吧,童瞳想,宜江周围的农家菜太多了,正宗土灶大铁锅,满山跑的走地鸡,宜江人喜欢什么肉菜都做成锅仔,想一想就要流口水。   沿着下牢溪往深处开了很久,都已经过了十二点,他们停在了一家看起来不知道是什么的房子面前。   按了声喇叭,里头出来一个头发灰白的大叔拉开院门,边城跟童瞳下了车,边城介绍说:“小瞳,这是七叔,七叔,这就是童瞳。”   七叔叼着一只烟斗,爽朗地大笑一声,童瞳伸手过去,七叔的一双手全是老茧,握手很用力,粗粝的砂纸一般。   进到院内,原来是一间外表异常朴实,但内里一应俱全的宅院,厨房热气腾腾,烧的正是土灶铁锅,童瞳一看冒着的炊烟就知道这顿饭的味道跑不了。   厨房里有个忙碌的女人身影,七叔带他们进去,指着那个头上包着一条毛巾,笑起来有很深的皱纹,却满脸阳光的女人介绍说:“小瞳,那是七婶。”   “七婶好。”童瞳走过去,从陌生到熟悉好像只用了一秒,卷起袖子问:“七婶我能帮你什么?”   七婶挥着锅铲赶他出去:“这厨房里没油烟机,别弄得你们全身都是味儿,快出去吧,这已经最后一个菜了,马上就好。”   “那这样,我帮你拿筷子和碗。”   说着边城也一起过来,把做好的菜端到了院子中间已经摆好的小方桌上,正弄着,院子里不知从什么地方窜出两只狗,摇着尾巴围着桌腿转来转去,狗头拼命往桌上凑。   童瞳一瞧,这狗还是好狗,一只秋田一只金毛,毛茸茸地流着哈喇子,他赶紧将两只狗拽开,七叔走过来,在两只狗头上一狗拍了一掌:“早上才喂了大骨头,这么快又惦记上了?”   边城走过来,将两只狗一手搂了一只,狗见了他很亲热,蹬鼻子上脸地蹭个不停,边城赶紧喊停:“滚滚红尘!说过多少次了不许舔脸!”   “哈?你叫它们啥?”童瞳以为自己幻听。   七叔吸了口烟斗:“秋田叫滚滚,金毛叫红尘。”   童瞳被雷得不轻,滚滚红尘……你俩知道自己得过金马奖吗?   他拽过滚滚到自己怀里,捏了捏它的脸,教训它:“都拿过影帝了还这么贪吃,发福了以后还怎么接戏?啊?”   边城搂着金毛笑出声:“它接不接得到戏我不知道,你这么戏精应该不愁接不到戏。”   把影帝狗子们栓好,四个人坐在清风光影中的小院吃饭,下牢溪里捉上来的鱼,现宰的走地鸡,自家种的刚摘的小青菜,还有盐水清灼的河虾,在边城满眼盛不下的笑意里,童瞳不负众望地把自己吃了个滚滚圆。   他瘫在院子的躺椅上不能动弹,一手撸着秋田犬厚实的皮毛,感慨地说:“现在你不是滚滚,我才是。”   作者有话说:   预告一下,明天的章节有那么一点小重要,嘻嘻 第29章 潮湿   吃饱喝足有了闲心,童瞳仔细观察了下,这才发现七叔这院子地势非常好。   依山傍水自不用说,从国道上还需要拐个弯才能到这里,那些车来车往的嘈杂声都被山林隔绝在了外,能听到的和缓的水声,鸟啼,秋夜里应该还少不了虫鸣。   下牢溪在这一段流得格外平缓,小院的另一头直通溪边,七叔没做人工打理,保留着原生的野性,阳光斑斑驳驳地洒下来,七叔拎了个大包裹,带着他们钻过丛林到了岸头。   翡翠般的碧绿色,肉眼都能见的清澈,边城对童瞳说:“如果是夏天,可以直接下河游泳,是吧七叔,每年夏天您这儿可热闹了。”   七叔正散开包裹套上一件不知道是什么的装备,点了点头指着河里凸出来的一溜石墩说:“我这可是风水宝地啊,为了让这帮小兔崽子玩得尽兴,也为了他们安全,还特意做了一排防护栏,免得他们疯过了头被冲走了。”   ……还能这样,到底玩得是有多疯?童瞳笑着看向边城,眼中有戏谑:“看不出来啊,平时老干部似的,原来都是画皮呢。”   边城辩解,扯不在场的亲兄弟顶包:“都是苏雷,这人一玩就没轻没重的收不住。”   童瞳朝七叔喊:“得亏了七叔,照顾一帮幼稚园。”   七叔已经套好了装备,童瞳约莫看出来是个可以下河的钓鱼橡胶服,七叔手里正在往鱼竿上挂鱼食,一边说:“他们这帮人,十五六岁就开始在我这儿撒野,夏天几乎每个周末都来,游泳钓鱼烧烤,都快把七叔吃穷了。”   童瞳笑得发抖,突然很开心边城有这样无拘无束很肆意的少年时光,野百合都有春天,老干部怎么就不能荡漾呢。   七叔抖了抖鱼竿,问边城:“你不下水吗?今儿天好,一起甩两杆?我这装备都给你备好了。”   边城走近摆摆手说:“今儿就不了,童瞳第一次来,我跟他说会话,陪他发发呆。”   “得,那我下去钓两条大鱼晚上吃。”七叔说着,小心顺着岸边趟进了河,午后的阳光从他背后打过来,整个人镀了一道金边。   童瞳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七叔年纪挺大,但精神头比年轻人还好,逆着光站在河中央,秋季水位落了,河水只到大腿,他挥动鱼竿,透明的鱼线在空中划出一道又一道闪着金光的轨迹,落入水中,再提起来,甩出去,这一气呵成的动作如行云流水,童瞳竟看出了点禅意。   边城跟他坐在岸边的大石头上,看着水面的粼粼波光,一边晒太阳一边闲聊,童瞳问:“你跟七叔怎么认识的?”   边城说:“七叔原本是我大姐夫生意上的朋友,算起来也是我们家生意上的领路人,最早的时候介绍了很多业务给我姐夫,那时候我还小,不知道怎么的莫名跟他很投缘,经常被他带到这间下牢溪的院子里来玩,我来过一次就喜欢了,后来又总带苏雷跟其他哥们一起来玩,大家都跟七叔混得很熟,在一起没大没小的。”   童瞳犹豫了下,还是说了出来:“七叔现在还做生意吗?我觉得他人很好,就是,不知道怎么的总觉得他身上有股霸气,他自己好像很藏着,但是我觉得很明显。”   边城笑了,又揉了揉他头发:“挺犀利啊你,这么敏感,你还真说对了,七叔不是个简单的生意人,现在天气凉了,如果夏天来,你看到光膀子的七叔,他身上的刀疤和满背的纹身,那才叫震撼。”   童瞳懂了,这是真正道上的。   边城又说:“不过他早已经从生意场上退下来了,现在大部分时间都跟七婶一起住在这小院里,一心不问世事,钓鱼养狗,吃七婶做的饭。”   这日子,童瞳光听着就很羡慕:“真好。”他由衷感叹。   边城突然认真:“你喜欢吗?其实宜江周边山里有很多这样的地方,沿着溪流河水可以找到比这更美的,我们要不也买一小块地,或者租也行,也弄个这样的小院,周末啊或者有空的时候就过来,这种院子别墅就谈不上,别野吧,弄个别野还行。”   童瞳被他说笑了,老干部的小别野,边城这么说着,他突然生出一股向往,但是……他转过眼神看着河面:“没时间打理的,你看七叔也是退休之后才有空折腾院子,你我这种每天五六点就要为生计奔波的,哪有这功夫。”   边城没说话,像在想着什么。   这个下午仿佛整个都是金色的,金色的秋阳,金色的落叶,金色的鱼线甩在半空,边城的脸也是金色的,说着金色的,暖洋洋的话。   童瞳心想,他还真是搞定了,自己这么啰嗦难搞的要求,不要这不要那,结果这人就开了个车,带他来了个熟悉的小院,就全搞定了,又安静,又轻松,又自然,整个人懒到骨头都要松掉了。   两只狗子悉悉索索地钻过林子寻了过来,滚滚和红尘拼命甩着尾巴,围着两人打转,舌头往人脸上蹭,童瞳和边城一人捉住一只,用力把他们按下来,老老实实蹲在脚边。   七叔已经捉了好几尾鱼,俩傻狗不知道是不是已经闻到鱼腥味,恨不能往水里蹿过去,童瞳拽着滚滚的拉索,被它的活泼劲儿拽得直喘气,感叹道:“我要有这么只傻狗,每天的运动量绝对超标。”   一听这话,边城立马跟上:“那看来必须送你一只了,你就是运动量太少。”   “别呀!”童瞳惊了,这人怎么说到啥都要套到自个头上,小院想去弄一套,狗也想买一只,以后是不是但凡自己说喜欢啥,他立马就要去弄来?他赶紧摁住边城的苗头:“虽然喜欢狗,但是这祖宗可不好伺候,我能先把自己养活就不错了,狗再说,再说。”   边城慢悠悠不经意地说:“有我在,还怕养不活你么。”   ……这话……童瞳有些语结,怎么接都感觉是自己主动跳坑,算了,他咬咬牙,老干部有点狡猾啊,得防着点。   七叔满载而归,七婶在院子里泡好了茶,闲聊片刻,七婶准备去杀鱼做鱼火锅,边城却拦住七婶说:“七叔七婶别忙活了,晚上我跟童瞳还有别的安排,晚饭就不在这吃了。”   七叔很意外:“饭总要吃吧,外头还能有啥好吃的比你七婶做的饭还好吃?”   “那不是这意思。”边城赶紧解释:“童瞳最近在实习,在高中当老师,特别忙特别累,今儿就是带他过来放松散散心的,晚上早点送他回去,明儿一大早还要上班呢。”   “这样啊,那我就不留你了,我这荒郊野岭的到了晚上不好赶路,那你把鱼带上,去城里随便找个饭馆做了也好吃。”七叔很爽快。   “行!谢谢七叔。”边城和童瞳一齐说道。   七婶特意把鱼杀掉料理干净了,仔仔细细包好,给边城拎上了车,两人告别,顺着夕阳余晖往来时路回去。   边城的老爷车没有蓝牙,放不了歌,童瞳在电台上搜索者,想找一个跟中午一样一直放歌的台,搜来搜去这个点放的都是财经民生社会市政,听了会菜市场的大妈打架和夫妻离婚沿街追砍的新闻,童瞳叹了口气把电台关了。   秋日的夕阳落山很快,才半个小时,山里已经黑了。   突然童瞳闻到一股什么东西烧焦的糊味,他惊诧:“这什么味儿?山上起火了?”   他往外看去,山头黑魆魆的,安然无恙。   边城靠边停下车,引擎盖冒出一缕白气:“不是山起火,是我车的引擎又坏了。”   看来不是第一次,童瞳跟着下了车,边城从后备箱拿出三角红牌,搁在车后做好安全标识,跟着掀开引擎盖看了看,又合上,说:“算了,直接叫拖车,我们得等一会儿了。”   打给保险公司叫完拖车,那边预估差不多一小时内能到,他让童瞳回车上等着:“外头太冷了,我们进去坐着等。”   熄火的车没了暖气,也暖和不到哪去,山里的凉意一层层泛上来,童瞳裹紧了外套,边城又下了车,从后备箱翻出一条毯子,给童瞳裹了个严实。   童瞳闻了闻,有一些味道:“老实说,你这毯子用来干过啥?”   边城失笑:“这是有时候我在七叔那儿搭帐篷露营,自己盖的毯子,怎么,嫌弃啊?”   ……那倒,没有,童瞳有些不好意思,低头把脸彻底埋了进去闻了闻,羊毛的味道混着淡淡的烟草,就还……挺好闻的。   车里黑,外头也黑,除了头顶遥远稀疏的星光,再没半分明亮。   熟悉的,如潮水的暧昧层层叠叠地泛滥了上来,童瞳踢掉鞋子,屈膝把整个人裹进毛毯中,露出一双漆黑的眼睛,借着黑暗的遮掩,放肆大胆地盯着边城。   边城抽出一支烟,“啪”一声点燃打火机,火光照映,童瞳下意识偏了偏头,火光又灭,红色的烟头燃了一燃,边城沙沙的嗓音说:“别不好意思,我可以让你看,看多久都行。”   只一秒,血液全都涌上了头,没有人发现童瞳红透了脸,他偷偷把手按在心口,别跳那么快,求你了,都特么快蹦出来了。   边城开了车窗缝透气散烟味,毫无预兆地,他一只手揽过童瞳肩膀,带得整个人往驾驶位这边靠过来,他的人压过去,嘴唇轻轻覆上了那黑暗中的一抹红。   怀中的人隔着毛毯一动不动,只一张巴掌脸露在外面,边城轻轻亲了一下,微微松开,鼻息都乱了,又一次覆上去,再不肯松开。   他的手指顺着童瞳的脸颊滑动,耳垂,下颌,脖颈,后脑勺,头发那么软,茸茸的,他的喘息也是乱的,凭着一股本能,顺着花瓣,一路吻到花蕊深处。   终于停了下来,他的手指轻轻抬着童瞳的下颌,另一只手揉着他的后颈,两人鼻尖轻轻碰在一起,边城的嗓子更哑了:“我受不了了,再忍下去,我怕我会疯。”   童瞳的眼珠上像覆着一层水膜,潋滟着光,他们气息交缠,不分彼此,天气这么凉,他们却都感受到了对方身上的热汗,童瞳突然生出更大的渴望,好像山石从山巅滚落,不管不顾,天崩地裂。   远处一道车灯照了进来,像一道惊雷惊醒了梦中人,保险公司的拖车来了。   童瞳迅速退后,紧紧贴在了座椅上,边城下车,去跟拖车公司的工作人员交涉,跟着车被拖拽着上了拖箱,边城跟工作人员沟通了下,他跟童瞳仍旧坐在报废的沃尔沃车里,跟着一起回市区。   那些潮水都退了,又回到了寂静。   童瞳突然想到一件事,他真的很想知道答案,犹豫了又犹豫,还是问了:“那个,边城,那晚我发烧,你带我去了樱花酒店,那晚我们,我们……”   边城笑了:“如果那晚我们睡在一起,你是准备对我负责么?”   ……这人,童瞳一瞬间羞恼:“你带我开的房,难道不是你对我负责?”   “好啊,我负责。”边城顺口就接了过来。   哎呀,又跳坑了!童瞳懊恼:“不是,我想问的不是这个,我就想知道,那晚我们到底是不是……有没有……”   边城不逗他了,伸手握住童瞳左手:“没有,我们什么都没做,我帮你脱了衣服,盖好被子,然后在沙发上睡了一夜。”   “真的啊……”童瞳有些呆了,心里很愧疚:“那也太……”除了愧疚,怎么竟还有隐隐的失望?   边城捏了捏手中的纤细指骨,好似捕捉到了一丝隐隐不可告人的微妙情绪,他笑了:“我怎么觉得你倒很期待我不是睡沙发呢?”   童瞳赌气似地抽回手,往车窗边靠了靠,这人太坏了,怎么想啥他都知道,忒可怕了,要离远点。   一边想着,下半截脸埋进了毯子里,露出来的眼睛却掩盖不住笑意,他偷偷舔了舔嘴唇,边城的味道原来是这样的,软软的,七分烟草,三分甜,还有,他翘翘的上唇真的太性感了,好好亲!   作者有话说:   哎呀 第30章 存款   老古董沃尔沃这晚彻底报废,边城跟童瞳站在报废车辆回收站里,童瞳说:“这辆老爷车到底开了多少年啊?别告诉我是你家传家宝。”   边城顿了顿:“别说,还真差不多,这车是我大姐夫赚到的第一笔钱买的,彩头可好了,后来他换了更好的车,这辆就给了我二姐夫开,然后又到了我三姐夫手里,跟着四姐夫,然后就是我,这是家学。”   童瞳怔住,这怎么跟旧社会一大家子小孩轮着穿最大的哥哥姐姐的旧衣服似的,这么节约的吗?   边城笑了笑:“都说了只是讨个彩头,除了我大姐夫,其他几个姐夫都只在手里过了一圈,开个把星期沾沾喜气,不过到了我手里,倒是又开了快两年。”   “为啥?”   “我挺喜欢它的,像一个老功臣,只要还能上路跑,没到报废年限,就想让它一直在路上。”   童瞳感叹了下:“果然是老干部式念旧。”   “但现在总算要换了,你说你喜欢什么车?我们去挑一辆你喜欢的。”边城突然来了兴致。   童瞳对车没半点概念,他连驾照都没有:“我哪儿懂啊,在我眼里都长得差不多,一个方向盘四个轮子,有的长有的短,有的高有的矮,都一样能上路能跑。”   边城笑:“那你说你喜欢长的还是短的,高的还是矮的,然后再说喜欢什么颜色?”   童瞳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脸红了一瞬,偷偷看了边城一眼,捂着嘴说:“我喜欢……高的,黑的,最好还是平头,气质像老干部的。”   高的,黑的……边城还在一边默默想着什么车符合这要求,听到最后两条楞了下,突然明白过来,一把将人兜头搂过来:“口味这么特别?我怎么听着这么耳熟呢,你说你说的这是谁?”   童瞳被勒得喘气:“什么谁啊谁的,我在说车呢。”   “噢,车呢,谁家车剃平头,像老干部?”   童瞳眼泪都要笑出来,奋力挣脱跳开来:“你!说的就是你,平头,老干部,又高又黑!”   边城看着对面隔远跳脚的童瞳,朝他大声喊着:“那你还不是喜欢!”   对面人不跳了,蹲了下来,修长的手指捂住一张雪白的巴掌脸,又挪开手指缝,悄摸摸偷偷笑着,不说话。   童瞳太忙了,没空跟边城一道去选车,边城隔天自己去买了,直接第二天一大早开到了童瞳寝室楼下,接他上班。   一眼看到一辆新车,童瞳眼前一亮,跟以前的老古董截然不同,但……车标竟然还是一样的,边城站在车门旁,宛如一个4S销售一样跟童瞳介绍说:“这是沃尔沃新出的SUV,高大,黑色,帅气,英俊,你看这车顶够不够平,再看着内饰够不够老?一切都按您独特又精准的审美挑的。”   童瞳扶着车门笑得弯腰,这人有完没完?还让不让人好好看车了?   他坐进副驾,新款沃尔沃再不会有各种各样匪夷所思的噪音响动,车稳稳向前,SUV视野开阔,才几分钟,他就赞道:“这车真不错,选得好。”   “不敢不敢,是您的要求提得好。”边城还在戏里出不来。   “够了啊!”童瞳轻轻捶了他一拳。   当习惯了一种节奏后,时间就会过得特别快,当初让所有人都痛苦不堪的实习,在习惯了高密度的工作节奏后,转瞬就到了尾声。   连冷超都已经差不多习惯了实习的各种,被冷面王批评,被学生报以期待,把班级成绩看得比自己考试成绩还要重要。   十一月下旬的期中考试来临,虽然是考学生,某种意义上也是考老师,教了近两个月的成果都将亮堂堂地呈现在众人眼前。   童瞳和程山山都有些紧张,冷超就更不用说了,虽然扣奖金也扣不到实习老师头上,但是面子啊,尊严啊!这些可比钱重要多了。   整个十一月都几乎没怎么休息,还好边城每晚都来接童瞳,早上也经常能看到他,省掉不少时间精力,宛如一个好内助。   期中考试前上完最后一节公开课,上司老师和年级主任写好实习评语,实习基本就结束了,明天期中考试,童瞳要监考三天,但这三天相对来说算轻松,没有晚自习,也没有课,许颖和年级主任写的实习评语客观公正地肯定了他的教学方法和质量,充满了赞扬和鼓励,一切都让童瞳觉得,虽然一日比一日深秋,却好像活在了春光中。   有好一段日子没在侧门吃过饭了,这天边城五点半就守在了七中校门口,接了下班的他和冷超一起直接去了侧门,杜骊也刚好回来,四个人一起去了天涯海角。   童瞳刚坐下,突然发现斜对面的绿岛招牌竟然还在,卷闸门开着,竟然在营业,他愣住,有些难以置信:“绿岛不是已经转让了吗,秦澍把转让费都转给我了,怎么酒吧还在?”   冷超和杜骊回头,也很诧异:“最近晚上回来都看到招牌还在,还以为是秦澍还没转掉,想着就这地段,也不可能这么久还没转掉啊。”   边城也看了一眼:“要不吃完饭过去看看?说不定接手的人不准备换行当,就顺着开下去了。”   “不可能吧。”童瞳摇头,指着外头一溜铺面:“整一条街最不赚钱的就是绿岛,但凡有丁点商业头脑的就会换行当重做。”   但吃完饭几个人也没真的去看,童瞳一见绿岛,就想起那晚在门外听到的殴斗和嘶吼,如今他和边城……他仍然不愿去回忆当时。   绿岛属于应该被封存的记忆,他拽过边城的胳膊:“走吧,不用看了,管它是什么,是不是还是酒吧都跟我没关系了。”   期中考试结束,童瞳和程山山带的两个重点班,成绩在同年级中遥遥领先,班级成绩出来的一刻,童瞳觉得所有的责任和任务都被放下了,如释重负地一阵轻松。   冷超同学在十一月几乎拼了老命,保住了他班级的正常分,没有上升,但也没下降,直到成绩出来后,冷面王的表情才略略松缓了,冷超认真对他道谢:“感谢老师这段时间的鞭策和鼓励。”   冷面王并没有鼓励过,尴尬地点点头。   最后一天的最后一节自习课,三个年轻的实习老师跟同学简单话别,童瞳站在讲台上,许颖在最后一排慈祥地看着他,童瞳想起第一天来这里的情形,忐忑不安,进退为难,被女学生在背后的大声玩笑弄得面红耳赤,如今他早已可以落落大方地站在讲台上,把底下一双双好奇又期待的眼睛当做学生,当做朋友,他自认为教不出什么大道理,但是作为一个专业课老师,该教授的更科学的学习方式,更好的思维培养方式,他认为自己做到了。   这就是问心无愧。   最后的一刻,英语课代表张岚带着全班人一起唱了首英文歌送给即将离开的小童老师。   “……you may say that I'm a dreamer, but I'm not the only one……”   也许你会说,我是个追梦人,但我并不是这世上唯一的一个。   童瞳背过身面对了黑板,我去,最后一刻,怎么这么让人想哭呢。   下课铃响,童瞳鞠躬,实习正式划上句号。   出了教室门,走廊尽头竟然站着一个人,边城。   童瞳有些错愕,这是头一次边城没有等在校门外,而是到了教室口,他在这等了多久?他都看到了刚才的那一幕?   童瞳眼眶还有些红,边城迎着他走过来,眼神温和,他们没有说话,边城陪童瞳走回办公室,拿走收拾好的物件,并排一起下楼,走向校外,黑色的平头沃尔沃SUV安安稳稳地等在那里,上了车,童瞳一下抱住边城。   边城的手落在他背上,轻轻地一下下拍打着,像安抚一个孩子,过了半晌,他轻声说:“小童老师很棒。”   原来他都看到了,童瞳心想,这么令人疲惫的实习结束,心里竟然空落落的。   十一月底了,梧桐叶落了一地,旧旧的满地黄,边城想法子安慰他:“要不,去吃个火锅暖暖胃?”   童瞳一秒抬头,眼眶还红着:“好。”   跟着脑子一转:“就你上次说的那什么,毋米粥火锅,一直都还没去吃呢。”   边城笑:“这倒记那么清楚,对吃的就这么睚眦必报。”   边城启动车,童瞳坐正:“怪我咯?谁叫某人那么会形容,什么鲜掉舌头,啧啧。”   “好好好,反正全宜江好吃的都带你慢慢吃个遍,别着急。”   童瞳想了想,说:“今天这顿我请你吧?一直吃着吃那,去这里去那里都是你掏钱,我跟个打秋风吃白食的似的。”   边城又想笑:“一顿饭有什么好计较的,还吃不穷我。”   “我知道,靠吃是吃不穷你的,哎不对,这个不是重点,我就想请你吃个饭,再说了我现在有钱,别担心。“   边城神色严肃了起来,童瞳看了他几眼:“怎么了?”   “你说的钱,是秦澍给你的店面转让费?”边城问。   “算吧,一部分是之前我垫给他开酒吧的本钱,一部分是这次转让之后他分了一半给我的,那也算我的钱啊,绿岛我也有50%股份呢。”童瞳据理力争。   “嗯。”边城点头:“是你的钱,那这顿如你所愿你请吧?要论现金存款,你可比我有钱。”   “是吗?”童瞳诧异:“不会吧,我也就两万来块钱啊。”   边城笑了笑,决定和盘托出:“我帮家里打理生意,但是几个姐夫和姐姐对我管得很严,觉得我身上钱多了就会乱花,所以几乎不给我现金,我要花的钱都要有名头,比如请客户吃饭,哪怕请朋友吃饭超过一定额度,可以报账,但需要名头。”   童瞳懂了,他可以有明目的花钱,但要说自由支配钱,那恐怕很难。   “那岂不是很没有自由?”童瞳想起苏雷生日时阿枫讲的那番话,边城铁定是只能继承家里事业的那类人,没有别的选择。   边城沉默了一会,说:“看怎么定义自由吧,我家的情况比较特殊,我姐姐和姐夫的做法我能理解,但是这种情况不会一直存在,我肯定会掌控我自己的生活,也许现阶段还不行,但是我相信一定可以,如果做不到,那也就不是我边城了。”   这话倒隐隐透出几分豪爽又笃定的“江湖气”,边城的家里如何童瞳不了解,但是边城这么说,童瞳就相信他可以做得到。   作者有话说:   我觉得吧,沃尔沃应该给我打钱 第31章 软刺   直到稍稍闲下来,童瞳才发觉好久没有穆柯的消息,两个月没空上BBS,这会登上去一看,不听话的登录信息还停留在大半个月前,奇了怪了,这家伙一天都离不开的灌水地,竟能消失这么久?   童瞳翻出穆柯发的最后一张帖子,上面什么话都没说,只发了一排哭泣的表情包。   他给穆柯发消息:你最近干嘛呢?失恋了?还跑到BBS上哭?   半晌没回音,不会吧,这么没心的人也会走心?童瞳干脆拨了个电话过去,刚接通穆柯声音就响了起来:“这鬼地方急死我了,几个字的消息半天都没发出去。”   “啊?你在什么地方?”   “呵呵。”穆柯冷笑了几声:“一个鸟语花香鸟不拉屎的地方。”   “说人话。”   “菘阳土家族苗族自治州的阿依山水电站。”   “??你跑水电站干什么?”童瞳满头问号。   “实习啊!”穆柯那边信号真不好,童瞳听到话筒里人在咆哮,但断断续续的,咆哮的威力打得只剩一折。   穆柯不是冲童瞳发火,是冲……根本找不到发火的对象:“不知道系里领导怎么想的,我一个工管的,把我弄到深山老林的水电站来实习是想干什么?监督他们修大坝?”   童瞳也觉得这安排匪夷所思,虽然他并不了解工程管理是个什么专业,听起来不是应该去工地监督造房子么?但是穆柯这半吊子专业学得,估计到哪儿都一样。   他问:“你们什么时候开始的实习?”   穆柯好不容易把火气压下去:“三个星期前吧,说什么宜江和周边就水电站多,给我们安排的大多也是这些地方,当然也欢迎大家自谋实习岗位。”   说辞都一样,不过老实讲去水电站并不坏,只是穆柯运气不好,去了一个连手机信号都几乎找不到的山区小电站,没网没夜生活的要生熬两个月,因扎吉要变小罗。   童瞳劝他:“待着吧,总不至于就你一个。”   穆柯回复半分精神:“也是,跟你说,正经对口的电气系也跟我们同期实习,有个还不错的妹子跟我分到同个地方,不过她有男朋友了,不太方便下手。”   童瞳一怔,秦澍也开始实习了?他多半去了正在修建的新大坝,离家近,大体量国家级重点项目,重要领导的大公子,重点培养。   也挺好。   穆柯的信号断断续续,讲的话断在空气中,再也打不通。   童瞳想起跟秦澍唯一算深谈过的,关于“前程与选择”的对话,突然觉得自己那番话讲得太莽撞了,秦澍生下来就什么都不缺不愁,唯一缺的那点儿自由,以后总会有的,他还劝人放弃这一切,太傻了,追求与奋斗本来就是他这种什么都没有的人才去做的事情。   边城没想到会在大坝工地上遇到秦澍,他最近隔三差五地就要往大坝上跑,这么重要的工程要的东西不敢出差错,他都亲自来,送货,清点,工程的负责人签字,顺带也联络感情。   工地上尘土漫天,他监督工人把货送到指定的地点,去另一个地方找负责人,却看见负责人方总带着两个学生样的人正在工地上巡查讲解,其中一个边城一眼认出来,是秦澍。   他知道秦澍家里的背景,只是他也够不上去跟秦澍爸爸打交道,此时见着方总对秦澍毕恭毕敬的模样,心里清楚了怎么回事。   大公子开始实习了,大公子从基层开始做起,磨炼,做表率,打好群众基础。   边城走过去,对滔滔不绝做讲解的负责人说:“方总今天好兴致啊。”   “哟,小边啊,货都送到了吧?最近工期紧,临时缺材料的情况很多,你多费心啊。”方总人不错,很客气。   边城笑笑:“这都应该的,我们不就吃这碗饭么。”   秦澍站在后面一直没说话,拿眼神盯着边城,边城回头看了他一眼,跟方总说:“方总带人参观工地呢?”   方总爽朗一笑,介绍说:“来,大家认识下,以后迟早都会打交道。”   他指指边城:“这是小边总,咱们大坝在宜江本地的材料供应商。”又指指边城和另外一个女生:“这是S大新来的实习生,秦澍,倪淼,以后你们要经常在工地上跑动,少不了跟小边总见面,我看你们都是年轻人,年龄相差应该不大吧?年轻人熟悉起来快。”   倪淼主动说了声:“小边总好,以后多多关照。”   秦澍没说话,边城伸出手去:“多多关照。”   秦澍欲言又止,终于还是什么都没说,指尖敷衍地碰触了下,算是回了礼。   方总招呼人往办公室走:“工地灰太大了,咱们一起去办公室坐会儿,喝喝茶聊聊天,小边你要的收货签字章一会给你弄好。”   到了项目部的办公室,几个人拍了拍全身上下,一阵粉尘扬起,工程一开工就是好多年,项目部的房子并不是临时搭建,内外环境倒还不错。   方总唤人过来泡了茶,给边城弄签收章和财务表,带些歉意地跟他说:“不好意思这批货款又得先缓一缓,你也知道,咱们这工程体量太大,所有开支的审批流程都非常慢,你多担待体谅。”   早半年的货款都还没结,边城心里快速算了笔账,拖欠的款项大几千万了吧,但这会他也只能堆起笑:“理解理解,货款的事儿我从来不担心,咱们也算是支援建设嘛。”   方总感叹地点头:“还就是跟你打交道舒服。”又趁机给两个实习生上课:“你们看,做生意就要像小边总这样的,和和气气地就把生意做了,跟聪明人打交道太省心。”   倪淼连连点头,冲边城笑笑。   女生长得很甜美,不知道怎么念了个纯理工科的电气系,还被弄到工地上实习,灰头土脸的,但还是挡不住青春明媚。   她捅了捅面无表情的秦澍:“秦澍,你今儿怎么了?木头似的一点反应都没有。”   边城问她:“你俩是同学?”   倪淼点头:“对,我们同班同学,这次实习多亏秦叔叔,才跟秦澍到了一个实习单位。”   原来跟秦澍爸爸都还认识,边城看倪淼的热情笑脸,和对秦澍的热络劲儿,有股说不出来的……他想可能是自己想多了。   秦澍看了眼倪淼,这才脸色缓和了点:“没啥,昨晚没睡好。”   这一开口,方总马上反应:“这样啊,小秦那一会中午吃完饭你多休息会,下午也没什么重要的事,那个小倪,干脆你们一起放半天假好了,年轻人要多注意身体啊。”   边城失笑,方总讨好大公子的态度明明白白写在脸上。   秦澍马上拒绝:“不用了,没什么大事,实习不能随便请假……”   “这不算请假,是我给你们放假。”方总努力送人情。   倪淼很有些高兴,拽着秦澍胳膊:“好啊!下午你陪我去买个东西。”   秦澍无奈,点了点头。   边城突然说:“难得方总今天不忙,也到饭点了,要不就我做东,请大家吃个便饭吧?”   方总没推辞,看向秦澍:“那就一起吃完饭再回去休息?”   工地附近的饭馆可选择性并不那么多,稍微上得了档次可以作为请客吃饭的就那么一家,边城在这里请过无数顿饭,饭馆从上到下都熟稔无比,一个电话打过去立马预留好了位置备好了主菜。   请吃饭的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要这样。   到了饭馆,服务员带路去包厢,边城突然说:“那个,秦同学,你跟我再去看看菜吧?去挑挑鱼和你同学爱吃的菜。”   秦澍有些懵,我去挑什么菜……倪淼拍了拍手,推了秦澍一把:“去吧,我爱吃黄骨头,去选小一点嫩一点的。”   这饭馆所有的菜品都摆在外头,一边看一边选,等只剩他们两个人,秦澍双手插在裤兜里,冷淡说:“你又搞什么鬼?”   边城支开服务员,看着秦澍,额角一道明显的疤,结痂早已经落了,但并没完全褪色,他认真地对秦澍说:“对不起,我那天不该动手。”   虽然最开始动手的不是他,但毕竟主动挑事儿的人是他,边城态度诚恳地道歉,好像这句话憋在心里有段日子了。   秦澍冷哼了一声,并不领情:“有意思么边城,打都打过了,什么狠话都说尽了,现在来握手言和?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边城有些沉默,的确,有些事情发生就是发生了,喜欢上兄弟的人,还动了心思要抢过来。   而且,还特么真抢过来了。   他跟秦澍个头不相上下,彼此平视着对方,眼睛里都有各自的一言难尽。   边城突然问:“倪淼,是你女朋友吧?”   秦澍楞了一瞬,跟着皱起眉头,眼中的狠意露了出来:“跟你有关系么?怎么?又看上了?是不是我找一个你喜欢一个?你特么怎么这么贱?”   边城脸上毫无表情,只追着问:“跟她什么时候开始?跟童瞳分手之前,还是之后?”   “我艹你大爷!”秦澍气得额头青筋都爆出来了,他饭也不吃了转身要走,正好碰到从楼上下来的方总,失色喊道:“哎小秦你怎么了?脸色这么差?边城你随便点几个菜,让小秦吃完赶紧回去休息吧。”   秦澍走不掉了,被方总拽着回了包厢。   边城也有点喘气,自己这是怎么了,替童瞳抱不平?然而有什么资格……如果秦澍反问他,你呢,那么处心积虑的要得到童瞳,到手了吗?那么想上他,上了吗?爽吗?   他又该如何面对,如何回答。   下午秦澍回了夜明珠,直接去了童瞳学校,车停到了校门外,发呆,抽烟,过了两个小时天都快黑了,发了条消息给童瞳:“我才回来,我们晚上去吃牛骨头好不好?”   童瞳正在图书馆奋战论文,看到消息,肚子立马就饿了。   他收拾书包奔出图书馆,再奔到南门外,看到平头SUV停在树荫下,车里另一个平头正放下车窗在发呆,他悄悄从后面绕过去,正准备大叫一声吓吓人,却不料看起来正兀自发呆的边城突然比他更快转头怪叫了一声,童瞳吓得书包都掉了。   回过神后两个人车内车外地笑得发抖,童瞳捡起书包绕到副驾进去,边城笑说:“早就从后视镜看到你了,还躲呢,傻不傻。”伸手又揉了揉他头发。   童瞳怼回去:“我是傻,你又坏又傻。”   “小傻子。”   “二傻子。”   两个人小学鸡似的一边斗嘴一边往市区开去,边城说的牛骨头童瞳没吃过,最近边城没事就过来一起吃饭,找各种好吃的大酒店小馆子路边摊,对童瞳这种万年吃食堂的小吃货来说,世界蹭蹭打开色香味的大门。   童瞳戴着手套抱着一块牛骨头啃得又仔细又带劲,边城突然说:“你知道这是牛的什么部位?”   童瞳一愣,看着手上被啃得面目全非的骨头说:“这哪看得出来。”   边城说:“是牛蹄子,牛脚。”   童瞳有些膈应:“牛蹄就牛蹄,什么牛脚……万一这牛有脚气怎么办?”   边城闷着喉咙举着带手套的双手,趴在桌上笑得打颤:“你……是不是有毒,你还让不让人吃了?”   “哦,这样你就受不了了啊。”童瞳仿佛找到了边城的弱点,正要继续恶心人,边城撕下一大块带蹄筋的肉喂到他嘴里:“好好吃饭!不许多话!”   童瞳肩膀一耸一耸,吃得很快乐。   边城犹豫了下,氛围太好,他舍不得开口打破,但是……童瞳迟早会知道,于是他说:“我今儿在大坝工地见到秦澍了,他在那实习。”   骤然听到秦澍的名字,童瞳的笑停了下来,面上的笑意淡了少许,“哦。”他淡淡应了声。   “跟他一起实习的还有一个女生,同班同学,叫倪淼,你认识吗?”边城问。   童瞳摇头。   “是他女朋友。”边城说了出来,摘掉手套,看着童瞳。   童瞳楞了下,女朋友?他眨了眨眼睛,秦澍又交女朋友了。   又不是第一次,交就交啊,跟我有什么关系。   然而下一秒就愤怒了,童瞳把牛骨头摔在盘子里,摘掉手套,瞪着边城:“告诉我干什么?!跟我有什么关系?!”   边城犹豫了下:“我……看到了。”   童瞳彻底没胃口了,吃不下去了,还剩半盆香喷喷的牛骨头一点都不香了,他恼火得很,好好一顿饭说什么秦澍?!我吃得好好的!我管他交不交女朋友!他特么交十个一百个女朋友又怎么样!你是不是有病啊边城,非要让人不痛快!   童瞳恼火极了,他往死里盯着边城:“我觉得我是他什么人?男朋友吗?他交个女朋友就是背叛我?还要你紧赶着来告密?我现在要怎样,去打小三?”   “不,不是。”边城解释不了,童瞳真的生气了,边城觉得自己做了件蠢事。   他缓缓地说:“我只是想说,他已经走出来,往前去了,那你也可以往前……”   童瞳的狠劲儿蹿上来,他收不住了,咬着牙淡漠又决绝地说:“前方是有前程似锦还是金山银山,为什么要往前?我就在这里,哪都不去!”   边城的悔意简直漫天过海,明明秦澍的一切都已经过去,就算不是百分百,童瞳也总会淡忘一切,他已经淡忘了,他们最近处得这么好,童瞳满身的刺在他跟前都软掉了,还会像不设防的猫一样,在自己面前露出柔软的肚皮。   然而一句蠢话,让童瞳的刺瞬间又回来了。   边城后悔不迭,然而他只是温和地说:“好,那就哪都不去,我陪你。”   作者有话说:   节日快乐呀,每晚喝醉的我比较快乐 第32章 催化   一夜回到解放前是什么感受?边城现在最懂。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他一定会追回到那天晚上,拿牛骨头堵住自己非要开口的嘴,说什么秦澍什么新女友,为什么要让一些无关紧要的人和事来做干扰,脑子是不是进水了……   叫苦不迭,有苦说不出,边城特别后悔。   但……童瞳反应那么大,边城拿不准,童瞳的愤怒里,有几分是对自己提到秦澍讲错话的愤怒,又有几分是对秦澍这么快有了新女友的愤怒?   边城害怕童瞳不愿往前走,他应该相信自己的直觉,相信童瞳一见到他就笑的眼睛,而不是用秦澍有了新女友的消息去试探,甚至是刺激催促他往前,他太急了,一下适得其反,童瞳又缩回到他冷漠又安全的壳中。   后悔里泛着酸涩,这滋味……真是谁尝谁知道。   童瞳最近不大理人,安安静静地上课、下课、写论文,边城约他,直接等在寝室楼下,他也会下去,只是又回到最初隐隐的抗拒姿态。   边城不敢轻举妄动了,发消息童瞳没回音,打电话不接,他就一直等着,等到人下来,有时候一起去吃点东西,有时候童瞳只在车里说几句话就又上去了。   一切都顺着童瞳,只是再没在童瞳脸上看到之前那么朝气明朗的笑,还有对自己坦荡荡的依赖。   边城想念实习结束那天童瞳在车里主动抱住自己的感觉,想念从七叔家出来,车抛锚后停在路边接吻的颤栗,想念那双黑漆漆的眼睛在对面朝他笑成一条细细的线……   现在都没有了,童瞳整个人像套着一层看不见的膜,那些鲜活的血肉都不见了。   只是边城不知道,苦恼的并不止他一个,童瞳在夜里睁着眼睛失眠,他也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   秦澍有新女友了,这话从边城口中说出来,让他瞬间觉得自己还跟秦澍在一起,觉得,在边城的心里,自己也还是秦澍身边的人。   他尝试了那么久去摆脱这个身份,眼看就快了,他以为已经差不多走出来了,但这一句话,令他一秒穿越回原地。   他又成了那个站在秦澍跟前歇斯底里地撒泼哭闹,让他跟自己回家的那个人。   太糟糕了,太糟糕了。   他恨边城,为什么不再多给他一些时间,再多一些,他就可以面不改色心不跳,只当这话是一阵风,吹过就没了,而现在,这风引来雷电又化成雨,绵绵不绝地落在心里。   闷得厉害。   过了十二月中,圣诞节的气息越来越浓。   年轻人多的地方,所有的节日都可以过成情人节,S大也不例外,小情侣的女生都在想要去哪玩,吃什么,有没有有趣的趴,男生都在发愁,又要送礼物了。   一夜过去,图书馆门口长出一大颗圣诞树,工人架着长梯在装点布置,一串串的灯泡,无数个小铃铛,小红帽子……节日还没到,预热的氛围倒铺垫了十成。   童瞳每天路过这颗“不断成长”的圣诞树,头一天还全身绿的,第二天就挂满了灯泡,到了晚上再出来,夜风很凉,满树的小灯泡寂静地一闪一闪,有那么几分可爱。   边城这几天来得少了,消息倒是发的准时,像跟领导汇报工作一样,大早上的早上好,跟着就是我今天要去哪里哪里,一会儿要干什么,大概会见什么人,可能几点会结束,中午没时间吃饭就在路边嗦了碗粉,你呢,在做什么?   童瞳偶尔回一句,在写论文,在上课,下课了,马上去吃饭,今天不在南苑,在沁苑。   等到满城都开始铃儿响叮当,边城也没有问过他,圣诞节想怎么过?   铃儿想叮当,边城很想童瞳,但他小心翼翼地,笨手笨脚地。   唉。   杜骊跟冷超倒是热热闹闹地在计划平安夜要怎么过,准确说是杜骊特别上心,中午在沁苑的自助餐厅,程山山也在,杜骊叽叽喳喳地嚷:“哎,明儿晚上我打算分两趴,图书馆门口那个大圣诞树看到没,明儿晚上那有个摇滚狂欢夜,大概六七点开始吧,我们先去那嗨一趴,然后一起去宜陵广场看烟花,要放到凌晨呢,怎么样?我这安排是不是特别棒?”   冷超率先鼓掌:“棒!棒呆了!但是明晚上市中心人肯定爆多,看完烟花怎么回来?铁定打不到车。”   杜骊想了想:“打不到车就走回来,或者干脆睡广场,你有意见吗?”   “没有!哪能让你走回来,我背你回来!”冷超政治觉悟突飞猛进,高得不是一星半点儿。   杜骊又跟童瞳和程山山说:“明儿都一起啊,人多才好玩。”   童瞳犹豫了一瞬,冷超立马问:“怎么,狗男男有安排?”   童瞳在桌下踢了他一脚:“他忙,明晚咱们一起。”   程山山却尴尬地笑了两声:“那个,苏雷一早定了个地方,我就不跟着凑热闹了。”   冷超又嘴瓢道:“哟,订了啥地方,君悦大酒店顶层超豪华总统套房?”   程山山一瞬脸都红了,冷超又挨了狠狠的一脚,痛得龇牙咧嘴,杜骊白一眼:“该!山山,再给一脚!”   童瞳下意识不停看手机,往常边城总会发消息,今天却格外沉默,实习时两周才一天休息,边城都要想着法儿地带他到处玩,这可是圣诞节平安夜啊,那么多人手牵手,边城怎么能什么都不闻不问呢,童瞳心里闷得更厉害了。   他们这是怎么了?   一条消息钻进来,童瞳秒点开,竟然是穆柯,他实习结束,刚回宜江。   宛如劳改释放,穆柯只想没日没夜地蹦跶,开口就是:“明儿晚上是不是有安排?不管啥安排,带我一个,不然我就去死。”   童瞳对着手机屏幕翻了个白眼,冷超凑过来一瞧,乐了,童瞳说:“你给他回吧,这人脑回路不太正常,我跟不上。”   冷超挺喜欢调戏穆柯,回过去:“明晚哥带你嗨全城,再带你开房,哥带套,你带钱包。”   穆柯半天没回音,冷超自己笑得发抖:“他绝壁怕了,不敢来了。”   不料穆柯的消息回过来,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狗壁超,明儿你要不R我,老子绝壁把你R了,谁怂谁一辈子不举!”   杜骊看了一眼聊天记录,冷笑一声:“挺牛啊,要不要我举个DV给你俩现场录像?”   冷超鼓掌:“要说深明大义,还得是咱骊骊。”   童瞳摇头,没救了没救了,还没毕业所有人都已经疯了。   一夜无新事,第二天一大早,童瞳醒来看到手机上的未读消息,边城的:突然有急事要处理,今天要去一趟重庆,我尽量尽快处理好赶回来。   再看,消息是三个小时前发的,也就是清晨五点。   童瞳发了会呆,回过去:好的,路上小心。   重庆往返宜江,即便什么事都不干,路上光开车也要费掉一整天的时间,边城多半是赶不回来了,童瞳自我安抚了下,不就一个平安夜,已经有了安排,边城不在就不在吧。   努力打起精神,把那些难以言喻的闷赶出胸腔,要开心啊,看到别人手牵手,也要开心啊。   下午童瞳照旧去了图书馆,门口的圣诞树披红戴绿,旁边的小舞台正在搭建,“天寒地冻之圣诞摇滚狂欢夜”的巨型招贴海报正竖在圣诞树旁,节日的氛围浓到化不开。   杜骊在群里发了消息演,出七点开始,晚上六点半直接在圣诞树汇合。   童瞳准时到点出了图书馆,小舞台上已经有了学生乐队在调试设备,天已经黑透了,五颜六色的灯光亮起,寒风中站着密密麻麻裹得严严实实的年轻人,杜骊冷超和穆柯挤在圣诞树旁朝他挥手,童瞳突然心情就好了。   来表演的乐队都是各个学院各个系挑出来的,搞摇滚的人都自带范儿,不管演奏起来是草台班子还是有两把刷子,但面上看起来都要潮,要酷,要能让满场的妹子尖叫。   开场的“非鸟乐队”主唱在脸上模仿大卫鲍伊画了闪电妆,一阵密集高亢的intro过后,果然引得满场尖叫,热情本来就是年轻人的传染病,热烈的鼓点紧跟着响起,全场嗨成一片,童瞳跟着人群像水草一样跟着晃着身体,脑子完全放空了。   人越来越多,挤得看不清前台,硬核重金属的非鸟演完,下一个乐队上场,换了迷幻电子融合嘻哈的曲风,“有点货啊!”穆柯附在童瞳耳边喊道。   确实,童瞳勉强还能看到台上,杜骊完全被挡住了,又急又气,冷超突然大喝一声:“上来!”   说着他蹲了下去,指了指肩膀,让杜骊坐上去。   杜骊愣住,周围的人开始起哄:“上啊姑娘!”   红着脸坐了上去,被男朋友顶在了肩上,享有人山人海的摇滚现场VVVVVIP座,跟着满场的女孩都指着杜骊跟自己男朋友尖叫:“啊!我也要我也要!”   于是现场VVVVVIP座批量生产了出来,童瞳被挡了个严实,不过他本来也对能不能看到台上无所谓,听得到,跟着人晃荡就很开心了。   每个乐队都有人跳水,不是主场就是最受姑娘欢迎的吉他手,穆柯叹气:“你说我踢什么足球,应该从进校就开始苦练吉他。”   对穆柯来说,妇女是第一驱动生产力,童瞳说:“人一生能上床的次数是有限的,你看看你,年纪轻轻就已经用掉了一大半,估计三十岁以后你就歇菜了。”   穆柯目瞪狗呆,捶了童瞳一拳:“新鲜!你穆哥八十也一样坚挺!”   最后一支乐队的主唱留着短短的圆寸,大晚上的戴着墨镜,很潇洒的只穿一件黑衬衫,黑裤子,黑皮鞋,如果遮住脖子以下,童瞳拿手比了下,很像一个熟悉的人。   他们唱了好几支oasis,全场沸腾,然后说:“接下来最后一支歌,我想唱一首中文歌,唱我们每个人心中渴望的爱情,渴望对心爱的人说出的那句又俗又烂的大实话,那句话太令人难堪了,现实中我们都不敢说,只会在喝醉的时候半真半假地喊出来,但今天我想唱它,就是,《爱你一万年》。”   话音刚落,周围尖叫声四起,杜骊已经从冷超肩膀上下来了,一瞬间眼泪涌了出来,童瞳没哭,却莫名其妙的手臂上起了一串鸡皮疙瘩。   爱你一万年,多豪迈,多自信,多勇敢。   “寒风吹起,细雨迷离   风雨揭开我的记忆   我像小船寻找港湾,不能把你忘记……   我爱你我心已属于你   今生今世不移   在我心中再没有人代替你的地位……”   全场的人一起在唱,情侣们手牵手,寒风中热泪盈眶。   音乐是催化剂,让爱更爱,让一切皆可原谅,可以跨山过海,抵达天堂。   童瞳默默打开手机,把这一段录了下来,边城不在,他只能用这种方式,曲曲折折地希望他也能感同身受。   但他没发给边城,这边全场为爱呐喊,手机里的边城寂静无声。 第33章 烟火   天寒地冻的狂欢夜散场,一群人在校门口围追堵截地拦了辆出租车去市中心,出租司机问都没问地址,直接说:“是去广场看烟花吧?”   “对。”杜骊坐在副驾,三个男生挤在后排。   “今儿市区封道,到不了广场,我只能在外围把你们放下来。”司机商量说。   “没问题,今儿这么多人啊?”杜骊问。   “那可不,往年焰火晚会都在元旦的江边,今年不知道抽什么疯弄到了平安夜,还在市中心的广场,今晚那一带的商场都要营业到凌晨,那个人多得哟。”司机说起来都后怕:“我刚从市区逃出来,没想到接的第一单就是又要回去,你们可真是……”   一群人笑:“没办法啊一年到头也就趁今儿凑个热闹。”   一出夜明珠,还没到市区,就已经感受到了人潮的压力,车挤在堵车长龙里,前面一溜车尾灯,长得看不到头。   磨磨蹭蹭地往前挪了三四公里,杜骊受不了了,跟三个男生提议:“要不我们下车走过去吧?我看了也就三四十分钟就到了,估计坐车个把小时都不一定。”   冷超秒赞同,几个人半道下了车,路上全是弃车步行前往广场的人,大部分是S大的学生,倒也热闹。   童瞳还是好几年前看过一次江边的焰火晚会,高中的时候,跟班上同学翘了晚自习一起去,也有秦澍,一大帮人乌泱泱地挤在滨江公园的栏杆后,看焰火在江面升起,映得空中水下都是灿烂光影。   所有聚众一起耍,耍什么本身从来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可以一起耍。   就像那年他可以偷偷趁人多,趁夜黑,趁所有人都抬头望着天上,偷偷摸摸勾住了秦澍的手指,而秦澍并没有把手抽回。   宜陵广场早已经黑压压一片,杜骊叮嘱他们:“咱们都靠拢点儿,可别走散了啊,这要走散了可找不回来了。”   冷超打包票:“丢谁也不能丢了老婆。”   他们到的晚,广场中心的焰火已经开始了,一开始就是重彩,噼里啪啦的焰火升上了天,在空中炸开一大朵流星烟花。   并不是什么稀奇东西,但每次看到烟花,总会觉得这就是过节,心情莫名就会好。   童瞳也是,他仰着头,冷风从脖子里灌进去,竟也不觉得冷。   上一秒杜骊和冷超,还有穆柯都在耳边叽叽喳喳地讲话争吵,下一秒等童瞳低头,发现身边的人全换了,没一个认识的。   他一愣,果然走散了,密密麻麻的人群被前呼后拥的不知道哪来的力推得如海浪,童瞳不受控地跟着前前后后涌动了一番,彻底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哪了。   然而下一秒,隔着不多不少的四五个人,他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秦澍也来了。   他微张着嘴,仰头看着天空,满脸都是笑意。   童瞳只看到一个侧面,秦澍没看到他,人群不断地涌动,原有的秩序被冲散,打破,重组,不多会,童瞳竟被挤到了秦澍身侧。   犹如那一年的高中,一样的人山人海,他们在底下十指相扣。   秦澍终于看到他了,一脸的错愕,甚至还有惊慌,童瞳面色淡淡,在噼里啪啦的爆炸声中说:“好巧啊。”   秦澍回过神来:“是啊……你一个人?”   童瞳看看四周,杜骊他们早就不知去向,他苦笑了下:“本来不是,现在找不到了。”   他看了看秦澍周围:“你呢?”   秦澍肩侧一张笑眯眯的甜美脸探了出来,朝童瞳挥挥手说:“他不是一个人,我跟他一起来的。”说着又仰头看着秦澍笑得更甜。   秦澍全身都僵硬住,他看着童瞳,想说什么又根本开不了口。   童瞳却淡淡一笑,朝女孩打了个招呼:“你是秦澍女朋友吗?我叫童瞳,跟他一块儿长大的。”   “噢,我叫倪淼,你们一起长大吗?秦澍我怎么没听你说过?”女孩说着晃了晃秦澍胳膊。   秦澍脸更僵了,童瞳发现自己毫无触动,他笑了笑:“是吗?那可能在他心里不重要吧。”   秦澍盯着他:“小瞳……”   童瞳待不下去了,四周的人海浪一样涌动着,他与秦澍之间挤进来一个人,两个人,三个人,他快速说:“祝你们今晚开心,人太多了,我先……”   没说完的话湮没在嘈杂中,再过一会,秦澍跟倪淼人都不知道去了哪,童瞳有些发怔,刚刚见到的一幕就像是个错觉。   感觉就是在此刻开始强烈起来的,童瞳毫无征兆地遇见秦澍,遇见新女友,他意外地发现自己并没有失控发疯,错愕是有的,但,他完好无损,看起来理智又得当。   然而另一面的不理智开始发酵,边城的名字开始在心里横冲直撞,边城,他想见边城,他要见边城,一刻都等不了。   童瞳发消息给他:你在哪?我想见你,现在,马上。   边城的电话直接打了过来,童瞳接起,紧紧贴在耳畔,“啪!”空中绽开一朵烟花,“哗!”人声像海浪一样盖过头顶。   耳畔的声音像隔着千重万重山,“你说什么?——我听不见!”童瞳扯着嗓子喊。   边城在另一头用最大声吼着:“我在回来路上,快到宜江了,你在哪?我来找你!”   童瞳开始往人群外挤出去,太难了,密集的人群如一块钢板,他比一只蚂蚁大不了多少力气,很快满头大汗,他也喊:“我在广场,看烟花,你来吗?”   “来!你等我!”边城吼完就挂了电话。   童瞳好不容易挤到人群边缘,一身的汗,被冷风吹了几秒,瞬间冰凉。   他看着眼前黑沉沉不断涌动的人群,想起了纪录片里看过的南极企鹅,它们总是在风暴来临的时候自动围挤在一起取暖,最里层的企鹅往往热得受不了要往外挤,而最外层的冻得受不了又要往里去,就这样周而复始地循环流动着。   童瞳眼前拥挤的人群都变成了一只只企鹅,它们晃动着身躯,毫无目的又无法停歇地做着物理流动,不知不觉笑出来,真是疯了,这个日子跑到全城最拥挤的地方,然后一个人站在外头,发呆,发笑。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无比漫长,童瞳裹紧了外套,浑身冰凉,边城怎么还不来,他心里的火还在烧,长明不灭。   边城的电话又打了过来:“封路了,我进不来市区,你能往解放路的方向去吗?我正在往那边赶,我们在解放路的天桥上见,好不好?”   童瞳听到电话那头边城很大声的喘气,仿佛正在奔跑,他说:“好。”   然后离开广场一大片的嘈杂的和人,他走得很快,开始小跑,然后大步跑起来,人群甩在了身后,他跑进旁边的儿童公园,从里头穿过去,再从另一个门出来,跑进小巷子,再出来穿过一条街……心都跑到了嗓子眼,烧得那么烈,仿佛在冒烟,那烟从嗓子里腾腾地蹿出来,遇到冷空气,凝成白色的雾。   解放路天桥,夜市摆摊的,算卦的,卖气球的,兔子耳朵的,无所事事的情侣占满了天桥,童瞳站在最中间,像一尊雕像,一尊灯塔。   边城就要来了,他会看到我。   童瞳还在喘气,另一头,黑色的平头从台阶上露了出来,黑色的皮夹克,手里捏着一只黑色的手机,一样气喘吁吁的边城回来了。   气球和兔子耳朵挡在他们之间,童瞳笑了,嗓子里灼热的白烟一下就变得清凉,他拨开兔耳朵朝边城跑过去,一下将脸埋进他颈弯,深深吸了一口,薄荷烟草味。   边城直接兜头搂住他往天桥下走:“我们走。”   童瞳抬头,一双眼睛弯成了月亮,边城牵起他的手,走向深夜空旷的江边。   江水晦暗地流动着,路灯昏黄,对岸的磨基山绵绵软软地起伏,相反的方向,人群最密集之地上空爆开了十二朵巨大的烟花,童瞳一个个数着,边城说:“过午夜了,十二点。”   热闹的人群仿佛都在河的另一边,他们在全城最安静的地方,童瞳微微踮起脚尖,那么近看着边城微翘的上唇,轻轻吻了上去。   “平安夜快乐。”他说。   “节日快乐。”边城含混地说,用力地回吻了过去。   “你从哪跑过来的?”童瞳问。   边城说:“太堵了,市区又封路,我把车随便停在一条路上,直接跑了过来。”   童瞳笑:“那还能找得到车在哪吗?”   边城想了想:“应该能吧,如果今晚我们找不到,明天就会被拖车公司拖走,到时候总能找得到。”   边城的手包裹着童瞳的手,两只手一起搁在边城的外套口袋里,按着混乱的记忆往来时路走过去找车。   走了大概半小时,他们看到平头SUV安安稳稳停在一个僻静的辅路上,他们上车,边城一边启动一边看了时间:“十二点半,寝室还进得去吗?”   “进得去,这几天过节,门关得晚。”   “好。”   边城调转车头,往夜明珠驶去。   他空出一只手,一直握着童瞳的左手,童瞳整个人都歪向边城,没骨头似的,他缩在副驾座椅上,双手环着膝盖,黑眼睛眨了一眨:“但是我不想回去。”   车里开着暖气,很快内里热烘烘的,边城上车便脱了外套,他看童瞳一眼,一张脸红扑扑的,眼珠连带着睫毛一片潮湿,醉酒一般。   童瞳一眨不眨地盯着边城,边城心下一乱,握着方向盘的单手滑了一下,车微微拐了一拐,又很快回到正道,他眼睛盯着路面:“你确定?”   “嗯。”童瞳懒懒地应着,又说了句:“边城,开快一点,我等不了了。”   边城深吸一口气,握着童瞳的手指紧了一紧,不自觉踩下油门,SUV蹭地蹿了出去。   作者有话说:   更新时间改到晚上7点哈,早晨更太鸡血了 第34章 热汗   还是樱花酒店,前台登记的时候童瞳又见到了那张黑白的泰勒照片,含情脉脉的眼神仿佛看着童瞳,童瞳眼神有些发直,回过神来,边城已经拿了房卡。   连房间都还是上次那一间,墨绿的厚地毯直通九楼走廊的最后一间,边城搂着他,童瞳闭上眼,不用看,进门的玄关挂着另一张泰勒的黑白小照片,下面一只水晶花瓶,再进去是一间客厅,有一张边城睡过一夜的墨绿丝绒沙发。   童瞳的头靠在边城肩上,边城伸手开了客厅的灯,童瞳把脸埋了进去:“太亮了。”边城又关了灯,直接打横把人抱起,单手拧开一盏黄铜落地灯。   幽暗的,暖黄的,若有似无的灯,童瞳这才缓缓睁开眼,边城把他放到沙发上,童瞳勾着人的脖子不放手:“你带多少人来过这里?”   “人吗?很多。”   童瞳眼前一大片暗影,边城英挺的轮廓,鼻梁,睫毛,嘴唇都那么近,他笑了:“还真是,很多是多少?”   “每年几十?上百?我不知道,没有数过。”   童瞳有些生气:“她们怎么样,比我好吗?”   边城的手掌轻轻盖住他的眼睛,在嘴唇上亲了一下:“他们……都是客户,我安排他们住在这里,但不是这间房,这间房,一直是我留给自己睡觉的,不想回家的时候,就来这里睡觉。”   童瞳拨开边城的手,眼睛的湿气更重了:“你太坏了,边城,你都会骗我了。”   “我不会,永远不会。”   “嘘——”童瞳的手指按在边城嘴唇上:“你跟多少人有过?”   边城没有犹豫:“没有,一个都没有。”   “我不信。”童瞳又亲了他一口:“你又骗我。”   边城有些受不了了,今夜的童瞳像一个妖,轻轻地伸出一根手指,他就全身着火了。   他把童瞳按在丝绒沙发上,俯视着变成妖的人,气息微喘:“你是第一个,如果你愿意的话。”   隔得那么近,却没有吻下去,边城嗓子又低又哑,沙,沙地:“你要做第一个吗?”   童瞳的手指尖划过边城的眉毛、眼尾、鼻梁、嘴唇,一路向下到喉结、锁骨……他张口,没有声音,只用气息吐出一个字:“要。”   身体里沸腾的水汩汩冒气,发出尖利的尖啸声,边城觉得胸腔里宛如火山苏醒,正冒着热气腾腾的岩浆。   童瞳指了指床:“去那里。”   边城一把将人抱起,走进没开灯的卧室,童瞳伸手,又摸到床单被套上绣着的丝线,一朵朵小巧的樱花,不露声色,暗戳戳地盛开着。   边城从来只觉得童瞳单薄瘦弱,仿佛稍微用力便能让他散在空气中,他想过很多次如今的情形,觉得他要很小心,很当心,要像对待一件珍贵的瓷器。   然而无论如何也预料不到,童瞳对他的渴望一如他对童瞳的渴望,他们亲吻,如两团彼此渴望良久的烈火,用力交缠。   甚至童瞳是用力的,粗暴的,他主动,迎合甚至索取,眼角拖着一抹长长的红,随着夜更深时间愈久而愈发浓重,他咬着嘴唇,细细如蛇的血从唇间淌了下来,欲望勃发而不可收拾,他根本不收拾,在一阵阵欲望的尽头纵声喊他的名字。   边城全身一阵阵发麻,他从没想过会是如今的局面,失控到毫无节制,最初一点束缚的心思过去后,他只如在大漠纵马,狂风疾驰。   ……   一切平静下来是很久以后了,天蒙蒙泛了白,边城把丝绒窗帘拉得更密更紧,抱着童瞳去沐浴冲澡,在让那只重新变成小猫的人蜷缩在自己怀里,安安稳稳地睡了一觉。   宜江的冬天有种灰蒙蒙的萧索,这一年入冬以来天气一直阳光灿烂地明朗,直到平安夜后,那种人们早已习惯又不知不觉忘了的晦暗天气才又卷土重来。   下午两点,饥肠辘辘的两人醒来,边城拉开厚重的窗帘,外面的天简直晨昏难辨,童瞳懒洋洋地赖在床上,看一眼外面的天,又用被子蒙住了头。   边城问:“饿不饿,想吃什么?”   瓮声瓮气的声音从被子里响起:“随便,不想出去。”   “那我叫到房间里吃?”   “嗯,好。”   边城回到床上,把童瞳的被子拉下一条缝透气,一手连人带被子地抱着,一手翻看酒店的菜单。   广东人开的酒店,吃的选择总是格外多,边城打电话过去,挑了一大堆茶点,肠粉,萝卜糕,艇仔粥,虾饺皇,牛仔骨,橄榄四季豆,流沙包……又要了一壶红茶。   童瞳蒙在被子里听边城报菜名,一边听一边肚子里开始咕噜噜,他吞了吞口水,等边城挂掉电话说:“你整个就是张会说话的吃喝玩乐地图。”   边城躺下来,跟他一起埋进被子里:“怎么办呢,书又念不好,人总要有点特长。”   童瞳闷笑:“又来了,烦不烦。”   边城在他额角亲一口,小声问:“有没有不舒服?”   “啊……”童瞳转过身去,干脆把头埋进枕头下,声音都闷在了羽绒里:“没有。”   边城不依不饶,把人用力拽出来,翻过身,逼他正面对着自己:“真的?别骗我,不舒服我就出去买药。”   童瞳脸红得像发烧,夜里那只舒展撩人的妖不见了,仿佛画皮脱落,他试着挣扎,动不了,干脆放弃,瞪着边城一字一句地迸:“我没有不舒服,我,很,舒,服。”   边城这才松手,再逼问下去,怀中的小猫怕是又要变刺猬。   茶点送来,两人洗漱完,裹着酒店的浴袍盘腿坐在沙发上吃东西,童瞳很奇怪:“你今天不用去工作吗?”   边城回问他:“你呢,不用去上课?”   童瞳吃吃笑了,他还真没打算去上课,胡乱找了个借口:“大四了,上不上都一样,再说我专八早都过了。”   “哦,我家人多,我去不去也都一样,再说我要交待的事情早就交待人去做了。”边城套着童瞳的句式说。   “我发现你很烦哎,一开始还以为是个老实人。”   “哪里烦?晚上最烦?”   童瞳鼓着一口艇仔粥,笑得憋红了脸,太烦了太烦了,什么时候都烦。   傍晚时候外面开始起雾,宜江的高层建筑不多,从九楼看出去,整个城市湿漉漉雾茫茫的一片,边城问他:“闷不闷?要不要出去转转?”   童瞳摇头,两人把两张沙发椅转了方向,并排面对着落地窗,外面灰色干枯的枝丫,还有隐隐约约铃儿响叮当的圣诞曲,今天是正经的圣诞节,童瞳突然对边城说:“我…能不能在这里住几天?”   边城一愣,随即点头:“当然可以。”   不知道为什么,童瞳很喜欢这里,这间房间,他在这里放松,睡得很好,而且边城在,他本来以为会很不习惯,结果第一晚就依赖了。   哪怕什么都不做,只是抱在一起睡觉,他都很想跟边城这样待在一起。   临近学期末,当了许多年的好学生童瞳,决定让自己懒几天。   晚上,边城还是怂恿童瞳出去转转:“这附近有一家天街,新开的,走过去十几分钟就到了,我们去逛逛?一边买一边吃?”   买就还好,吃可以,休息了一下午童瞳也有了精神,点头:“嗯好,我们走。”   出门时边城没拿掉房卡,继续放在卡槽,这样回来的时候暖气不会断掉,他去问前台再要了一张房卡,两人走进湿漉漉的雾气中。   即使天气差成这样,该堵的车一辆也不少,跟昨天比起来就像是翻版,童瞳跟边城走在路上,一边感叹:“你说大家明明都知道去市区会堵成这样,为什么还要扎堆往市区跑?”   边城说:“那你说你昨儿为什么要跑广场去?”   “那不是杜骊喊大家一起过节,凑个热闹呗。”   “就是嘛,过节不就是凑个热闹。”   “你喜欢热闹吗?”童瞳抬头问边城。   “还好,不算吧,看什么情况。”   “那你非要拉我出来凑热闹。”童瞳失笑。   边城也笑:“哎你这人,不是怕你闷嘛。”   街上很吵,童瞳说话得扯着嗓子,他顺口就喊了出来:“我不闷,跟你在一起就不闷!”   声音有些大,几个骑车的路人回头怪异地盯着他们,童瞳一下捂住嘴:“哎呀!”   边城笑开了:“别管他们。”然后凑在童瞳耳边说:“要不咱们回去?”   童瞳耳廓痒痒的,边城的眉眼全是笑,带着些不怀好意,他一下明白了潜台词,耳廓烧红了一串,摇头道:“不,既然出来了,就要逛饱吃饱再回去!”   本来就是逗他的,边城宠溺地揉揉他的头。   没想到在天街遇到冷超跟杜骊,还有一个不尴不尬的第三者穆柯。   杜骊正在给冷超选外套,抱着挑好的一大堆款,一件一件让冷超轮番试着,商场暖气开得太足,冷超已经试出了一额头汗,童瞳看得出他已经有些不耐烦了,硬撑着没发作,拿起一件深色格子短大衣说:“说好了,最后一件,要是还看不中,咱就不试也不买了,行吗?”   杜骊点点头,看得出眉目间也有隐忍,老娘花自己的钱给你买衣服,你还不耐烦?!   穆柯一人幽灵似的闲逛,妇女之友到了人人都有人可以牵手的节日反而落了单,童瞳悄摸走到他背后,突然来一句:“孤独吗?这位朋友。”   穆柯吓一跳,猛地回头,发现是童瞳立马笑开了花,跟着看到童瞳身后的边城,他记得这个人,那晚在苏雷生日的KTV,这人一来就蛮不讲理地抢了童瞳身边的位置,他很不喜欢这个人,此时又见到,穆柯嚣张地瞪着边城,边城倒没什么知觉,礼貌地冲他笑笑,问童瞳:“你同学?”   穆柯很生气,靠,什么人啊,居然完全不记得我?   杜骊和冷超两边都压着邪火,眼看就要发作现场火拼,童瞳赶紧拦在了山崩地裂前,挤到两人中间,指着冷超身上那件短大衣说:“这件挺好看,就它了,这得是超哥最有范儿的衣服了。”   杜骊脸上的表情松了一瞬,跟着说:“童瞳都说好看了,你不相信我眼光,总相信童瞳吧?”   冷超看起来很无奈,胡乱点了点头:“那就它吧。”   杜骊冷哼了一声,从冷超身上扒下衣服去排队买单,童瞳朝杜骊抬抬下巴:“怎么回事又?”   冷超欲言又止:“我又不瞎,能看不出这件好么?你特么没看标签,多贵啊,大半个月生活费都没了,有必要买这么贵的吗?”   ……这样啊,童瞳看着杜骊掏出银行卡刷单,跟冷超说:“这是件礼物,是杜骊的心意,既然都买了,你就别垮着个脸,不然人花了钱还要看你不高兴,膈应死了。”   唉!冷超深叹口气,又深吸口气,在杜骊回来之前憋着劲儿调整好了自己。   冷超看到边城,脸上一抹一切了然于胸的贱兮兮的表情,对两人说:“我就说呢,昨儿死命给童瞳发消息不回,打电话不接,杜骊非说他走丢了,这么大个人,还本地的,能丢么?丢倒是不会,被人拐走可就说不准了。”   童瞳骂他:“嘴又欠了是不是?再这么欠下次被女朋友收拾的时候别跟我求救。”   冷超秒怂:“那不能,城哥是谁啊,自己人啊,那能叫拐吗,那得叫内销!”   边城在一旁笑着,童瞳哭笑不得,指着冷超跟边城诉苦:“哎你不管管?这人这么欠收拾,就会跟我嘴上讨便宜。”   杜骊也帮腔:“揍他,他就是欠收拾。”   边城走过来把童瞳拉到身边:“别这么嚣张,一家人嘛,相亲相爱不好么。”   童瞳看着杜骊拿回来的格子大衣,突然心里一动,他也想给边城买个礼物,随便什么都好,只要边城会喜欢的。   他们在天街逛着,童瞳有意留意着适合边城的东西,外套,衬衫,帽子,围巾……他也拉边城去试,试了几件后边城觉察出来:“你要给我买衣服?”   “嗯……”童瞳含糊应了声。   边城脱下外套:“我衣服挺多的,四个姐姐扎堆给我买衣服,虽然款式可能都不咋地,就你口里的老干部风,但真的衣柜都塞不下,就别买了吧?”   童瞳突然就懂了杜骊的心情,想送礼物,送不出去,难受。   边城却说:“我们去挑个戒指吧?最简单的那种。”   作者有话说:   吝啬的我终于发车了   啥?自行车也是车啊   别被锁啊保佑…… 第35章 指环   金店在一楼,边城跟童瞳过去,今天过节,来买金银珠宝的人都挤得满满当当,边城找到一个店员,给他看了一张银行的信用卡,然后被带到了VIP室,关上门,吵吵闹闹都被隔绝在外。   两人都有些微的不自在,店员倒很亲和,柔声问需要看些什么?   边城清了清嗓子,说:“那个,看看戒指。”   店员秒懂,也没有问出“是不是看情侣对戒”这样可能会令人尴尬的话,而是直接拿来了几盒黑丝绒衬底的样品款式给两人挑,说:“这里面大多是男款,也有男女通用的,比较中性,两位可以挑挑看,如果都看不中,我再去拿其他。”   这些戒指有金有银,还有铂金和一些镶钻的,边城看了眼童瞳:“你眼光好,你来挑?”   “我们要一样的吗?”童瞳手掌遮住了下半截脸,他确实有些不好意思,小声问。   女店员悄悄退到了一侧,让两人自在一点。   边城说:“要一样的,哎?但这样的话,你就不能戴镶钻的了吧?”   童瞳大惊失色,手指紧紧捂住嘴巴,笑得透不过气来:“你疯了吗我一个男的戴什么钻戒!”   边城微微茫然:“不能吗?”他指了指丝绒盒里的有几款:“我看这些有钻石的也挺简单好看的。”   女店员趁机介绍说:“的确有男士也戴钻戒,造型简单不夸张就行。”   童瞳头摇得似拨浪鼓,他根本不看女店员,盯着边城说:“不不不我们就选两个一模一样最简单的素圈就好了。”   他看中一只最简洁的,什么装饰纹路都无,说:“要么就这个好了。”   边城拿起来,对着童瞳的手指套上去比划了下,的确好看,戴在中指上略有些大,但简洁的银白色,界面略宽,边缘向内收了一个弧度,衬着童瞳修长白皙的指骨,好看极了。   他对店员说:“那就这个了,两只一模一样的。”   “哎好!”女店员过来说:“这款是铂金的,正好是对戒,我帮两位量手寸。”   一边量一边说:“这款现在卖得很火,年轻人都喜欢,店里也有现货,两位今天就可以戴走。”   “这么好。”童瞳有些开心,突然想到什么,小声对边城说:“你的这只我送给你好不好?不许说不好,不然就都不要了。”   边城问女店员:“一只要多少钱?”   女店员按着两人的手寸去看了下说:“两只戒指尺寸略微有不同,一只克数稍微多一点,大概2500元左右,另外一只2000元左右。”   边城犹豫了下,童瞳抢先说:“好,就这么定了,我送给你,你也送给我。”   他眼里有星光,边城看着他,轻轻点了点头:“好,这只你先戴着,以后换钻戒。”   女店员终于忍不住掩着嘴笑了,童瞳一下脸红,转过头微微地气急败坏:“说一百遍我,不,要,钻,戒,就要这个。”   边城只笑,不说话。   店员又问:“两位需要在戒指上刻字吗?刻在圈内,外面看不到的,当做一个纪念。”   “好啊。”边城点头,问童瞳:“刻什么?”   童瞳想一想,刻名字有点土吧……他说:“要么简单点,刻一个字母好了,名字的第一个字母,你的里面刻一个大写的T,我的里面刻一个C,怎么样?”   “嗯好,就这样。”边城叮嘱店员。   “这几天节日,刻字的师傅也都驻店,两位出去逛一圈,过一个小时再过来取货,马上就可以刻好。”女店员殷殷切切。   虽然戒指还没到手,但两人都很开心,说说笑笑地从VIP室出来,刚到走廊上,背后有个女人的声音叫:“边城?”   童瞳拽着边城的胳膊立马松掉,边城回头,看到一个熟悉又疑惑的脸:“菁姐?哎,你在逛街吗?”   一个约莫三十出头,打扮很富贵的女人垮着小包走过来:“对啊,小姐妹约了吃饭逛街,顺道看看这家店有没有什么新货,你怎么在这?”她回头看了看边城刚出来的VIP室:“你在买首饰?”   边城已经恢复了镇定:“哦对,给朋友挑个礼物。”   他不欲多说,那个叫菁姐的女人也没多问,只是眼光在童瞳脸上停留了几秒,说:“这是你朋友?”   “对。”边城介绍:“童瞳,这是菁姐,我二姐的好朋友,这是童瞳。”   童瞳伸出手去:“菁姐好。”   菁姐象征性地伸手握了握,店里人太多,跟她一起来的朋友催她快点出去,菁姐便说:“人太多我先走了,边城,你现在大了也不去我家玩了,下次把你姐姐叫上,去我家坐坐啊。”   “哎好。”边城笑着:“这不是要给二姐打工太忙了嘛,下次一定去。”   童瞳跟边城也出了店门,朝相反的方向慢慢走着逛着,童瞳看边城脸上没什么异常,他问:“那个菁姐,她会去跟你二姐说吗?”   “说什么?”   “说……看到你跟一个男的逛金店,还给他买首饰。”   “她哪里看到我买首饰了,我都说了是买给朋友的礼物。”   “女人的直觉很灵敏的,你一定没体会过。”   “啧,我有四个姐姐,你说我体没体会过?”   “那你还这么坦然嚣张?”   “要不然呢?我主动去坦白从宽?跟她们说我就是喜欢一个男的了,非他不可,戒指都买了反悔也来不及了。”   童瞳扶着腰笑:“你家家法厉害吗?你要这样会被怎么处置?”   边城认真想了想,一本正经地说:“估计会先被打一顿,然后把钱没收卡拿掉剥光了扔出来。”   “那怎么行!”童瞳大惊失色:“你身材这么好不能白便宜了别人被看到!”   “哎你有没有人性啊,这个是重点吗?”   ……   一个原本很严肃的话题被嘻嘻哈哈地带过去了,童瞳没往深了想,边城看起来一点不紧张,童瞳就毫无道理地相信他,再说那个菁姐也确实没看到什么。   跟杜骊冷超和穆柯会合,几个人排队吃了东西,去拿戒指刚刚好,童瞳不想在店里当那么多人的面戴上,扯着边城的胳膊把他拽出了门。   回到酒店,边城迫不及待就把包装盒拆了,把童瞳按在沙发上,拿出戒指说:“这个不带钻的我就不搞啥仪式了,以后,以后……”   童瞳打断他:“现在的就是最好的。”   边城握住童瞳的手指,把戒指套在中指上,银白的一圈,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童瞳也拆掉另一个包装盒,给边城戴上,什么仪式都没有,简简单单,但两个傻子开心得要死。   童瞳窝在边城怀里,突然想起来说:“给你看个东西。”   他翻出手机,打开前一天晚上边城不在的时候他录下的视频,那段人潮汹涌中,更汹涌澎湃的呐喊歌声。   视频里黑衣黑裤的乐队主唱在全场的合唱中唱完了那首歌,到最后,视频的画面非常摇晃,童瞳说:“当时太激动了,手都拿不稳。”   边城从后面抱着他,在脸颊轻轻亲了一下:“我爱你,一万年。”   童瞳转头,吻住边城微翘的上唇:“一万年不够,我要永永远远。”   从平安夜到元旦新年,他们一直住在樱花酒店,白天有时候童瞳回学校图书馆做论文,边城回公司工作,晚上边城顺道去学校接了童瞳一起吃饭,再一起回酒店。   这么多年从来没这么肆无忌惮地懒散过,童瞳是,边城也是,他们都是被紧紧束缚着长大的人,温柔,宽厚,亲和,这样柔软的字眼几乎没有在他们的人生里出现过,但他们现在给了彼此这些。   夜深人静的时候,童瞳给边城讲他的家里,讲郁星和童世宁,说以为天底下的婚姻都是如此这般,在一起是痛苦,等到各自分开,却也并没有变得更幸福,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边城抚过他的眉毛额角:“人长期生活在这种环境中,就会变得比较固执,即使后来想变得柔软都很难了。”   “他们也年轻过啊,年轻的时候就这么固执吗?”   边城轻笑:“你看看你自己,固不固执?”   倒也是,童瞳想想自己的狗脾气,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   边城也讲到自己,父母很大年纪才生下他,到他很小的时候就不在了,四个姐姐宛如四个母亲,所有的殷殷期待都放到了他身上,然而不知道是适得其反还是怎样,他念书念到崩溃,直接退学,又被大姐按在了自家公司。   “我的四个姐姐,名字顺序下来是玲、珑、珏、琇,上次见到的菁姐就是我二姐边珑的朋友,她们四个里最像母亲的是大姐,也是她和大姐夫把我们家带出了泥沼,做生意赚的钱救了一大家子人,后来二姐三姐四姐也带着家人一起加入,我不知道她们是出于感恩还是真的想这么做,对我来说我没有选择,从小到大被教得最多的一件事就是感恩,她们是我姐姐,不是真的母亲,对我的付出不是天经地义,我感恩她们,但是……”   边城没有说完,这情绪太复杂了,说不清楚,童瞳也懂,事涉家人,无不堆叠繁复。   元旦过去,新的一年开始,童瞳在晨光中伸了个懒腰,推了推边城:“乌托邦结束了,咱们回到现实吧?我回学校奋发图强,你去公司赚钱养家?”   边城睡眼惺忪,明明都是一起折腾到大半夜才睡,这家伙怎么一大早这么精神,果然,卖力气的只有自个一个……他瓮声瓮气:“用完了就把人丢出去挣钱,呵呵,男人啊。”   童瞳掩面失笑:“对,我就是个渣男,那什么无情的人。”   边城翻身,一把连人带被子地卷住:“不行,被掏空的我要身体损失费,精神赔偿费。”   ……   两人胡闹一通,总算起了床。   新年第一天,阳光大好,边城退掉樱花酒店的房间,把童瞳送到寝室楼下,明明还没分别,说不准晚上又会见面,但此时竟然生出了要分开的缱绻难舍,他捏了捏童瞳指间的指环。   手与手交叠,指环与指环碰撞,童瞳说:“我走了啊边城,元旦快乐。” 第36章 筹码   新年第一天,边城在办公室见到了二姐边珑。   四个姐姐里,边城跟边珑的关系最好,大姐边玲跟他年龄相差太大,又早早承担起了母亲的角色,在边家父母突然逝世,要担起一家重任的时候,边玲咬着牙狠狠熬了几年,也因此早早磨去了身上本应该有的温婉亲和,她对几个妹妹和边城一样严厉,即便在家境好转之后,也丝毫不曾松懈。   三姐和四姐跟边城年龄相差无几,边家的姑娘都结婚结得早,她们除了一起做生意外,都沉浸在各自的小家庭里。   边珑既是姐姐,又不像边玲那样严厉,边城自小在大姐那里挨了骂,都会去二姐那里找找安慰。   现在边珑出现在办公室,边城的心里微微往下坠了一坠,许如菁果然还是说了,就不知道有没有添油加醋,边城心想。   边珑的眼神落到边城右手中指,只浮光掠影地瞥了一眼,开口却说别的:“昨晚大姐家聚餐你也不去,你知道大姐有些不高兴?”   边城说:“我发消息给她了,昨晚有些事要处理。”昨晚跟童瞳在酒店看片子到凌晨,在床上迎接的新年,边城眼前浮现出一张雪白朦胧的脸,和雾气茫茫的眼神,忍不住神思游离,想到童瞳他就忍不住浮上一丝笑。   一切都被边珑收归眼底,她看着,想起许如菁说的话:“边城跟一个很好看的男孩子逛街,俩人还一起去逛了金店买了首饰。”   买的什么首饰许如菁不知道,但边珑在边城手上看到一枚崭新的戒指。   戒指,代表什么,想都不用想。   边珑脸色有点发白,她藏不住话了,单刀直入:“边城,你马上跟他断掉还来得及。”   对面边城脸上的笑逐渐凝固,他稳了稳心神:“二姐你在说什么?我要断什么?”   边珑眼睛盯着他手上的戒指:“你敢把它脱下来给我看看?天街一楼周生生,我随便去问一问,就知道你买了什么,跟谁一起买的。”   “那你去问了吗?”边城也盯着二姐。   “没,你希望我去吗?”边珑的眼神带着恳切。   他们姐弟俩从来没吵过架,在曾经家里发生变故,最风雨飘摇的时候,他们是彼此的依靠和脊梁。   边城认真地说:“二姐,如果我说我做不到,你会怎样,会告诉大姐吗?”   边珑手心都出汗了,大冬天她穿着皮草,在开着暖气的办公室浑身冒汗,她脱掉外套咬着牙关说:“告诉大姐,她不会拿你怎么样,但那个男孩,你护着的那个,你觉得大姐会拿他怎样?”   一瞬间边城想到了什么,脸色刷地变得铁青,高中他为什么退学,不是因为成绩不好,而是一段朦朦胧胧还未发芽的喜欢,被大姐发现了,转身就去学校闹了一通,把边城所有的“不正常”都归结为校风不正带歪了他,边城觉得丢脸极了,也为了保护那个人,他从此再也不肯去上课,犟着退了学。   童瞳……童瞳不能被这样,边城不能想象如果大姐再闹到了S大,闹到了外语系,童瞳要怎么面对这些。   边珑看着边城骤变的脸色,知道他懂了,一颗心微微落下来,她说:“现在还来得及。”   所谓来得及,就是马上分手,当一切没发生过,跟童瞳说:“都是闹着玩的,醒醒吧,结束了。”   边城说:“不行,我做不到。”   边珑怔住,听到自己弟弟说:“感情不是儿戏,我喜欢他才在一起,别人让我分开,难道就分开吗?这道理很简单,二姐你不会不懂。”   可这事情是讲道理的事情吗?边珑说:“如果大姐知道,你打算怎么办?”   边城却说:“只要二姐现在不说,大姐不会知道。”   边珑崩溃:“大姐人际关系有多广你又不是不知道!连我都能知道,大姐难道会一直蒙在鼓里?你们又不是活在真空,你们身边有朋友知道吗?平时一起逛街一起吃饭难道都要给外人封口费?宜江这么个小地方,要遇到别有用心的人要传开这事,用不了三天!”   这些都是实话,边城沉默了,边珑以为他在考虑分开,却不知道边城是在自责,确实太大意了,这几个月带着童瞳满城吃喝玩乐,介绍给各个朋友,却没留心要保护好他。   “你说话啊!”边珑催他。   “我不会分手的。”绕来绕去,边城始终只有这一句,做不到,不分手。   “至少现阶段,只要二姐你不说,大姐暂时不会知道,再过几个月,等熬到童瞳毕业,一切就好解决了。”边城说。   “他叫童瞳?”边珑抓了个重点:“你准备如何解决?边城,你现在手里的一切,唯一能拿得出来的筹码都是大姐给你的,你不要得意忘形了,要收回去也是分分钟的事。”   “我有什么筹码?公司不是我的,房子不是我的,车也是公司的名义,甚至我连存款都没有,如果你指的筹码是这些,那不值一提,我可以都还回去,什么都不要。”   边珑面色凝重:“不,你搞错了,筹码不是这些,是你在宜江,在这个行业能接触到的所有资源,能赚钱的所有机会,这是大姐跟姐夫全盘信任交给你的,如果有一天要收回,也是这些。”   边城又沉默,半晌,他抬头问边珑:“二姐,我不怕告诉你,我可能真的会净身出来,什么都不要。”   边珑又惊又急,一下说不出话来。   边城给她加了温水:“这件事从我进公司的第一天就在想,即便没有童瞳,我也会这么想,跟童瞳无关,但是他的出现加速了我想这么做。”   “为什么?”边珑问:“大姐夫一直手把手地带你,也逐渐在把公司现在大部分事情交到你手上,还不够吗?”   “我想做我自己可以掌控的事情,哪怕是很小的,很局限的,但在一个限定的范围内,游戏规则是我来定。”   边珑摇摇头:“小弟,你太年轻了,现在顺利是因为大姐跟几个姐夫帮你打好了基础,你只需要往上添砖加瓦,如果你自己去做,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我知道,但不要紧,大姐跟姐夫们都能做到,我相信我也可以。”边城很诚恳,也很自信。   边珑深深叹气,本来只担心大姐因为发现童瞳的存在,会做出对那孩子不利的事,现在看来,更大的炸弹还在后头,边珑开始头疼,真希望自己根本不知道这些事,不插手,站得远远的。   但是,无论怎样都放不下心啊,边珑说:“我想见见他。”   “不行。”边城想都没想就拒了。   “小弟,如果我不担心他,不担心你俩, 今天就不会跑到这里来自找膈应了,我想见他,想知道你喜欢上一个什么样的人,他值不值得你去为他做这些,这样也不行吗?”   边城犹豫了,边珑不松口:“真到了你要跟大姐斯皮脸的一天,你会需要一个帮手的,至少一个在心理上还能站在你一边的家人。”   又是一阵沉默,半晌,边城说:“好,过几天我安排。”   边珑确实是他最亲近的家人,他确实希望边珑能一直站在他这边,不管事业,还是感情。   元旦假期结束,大四的上半学期正式进入倒计时,虽然三月的专八才是重头戏,但学期末的考试也不能糊弄,至少到这个节点了,专业课不能弄得还要补考。   四人小组里只有冷超快疯——快被杜骊逼疯,按冷超的德行,专业课挂就挂了,反正四年就是这么一路挂过来的,但杜骊这回不允许,她要在最后的关头把男朋友最后的潜力逼出来,以证明自己真的不是眼瞎。   冷超很想让她认清现实,不,你就是眼瞎,我真不是龙,你让我舒舒服服当虫吧。   杜·女朋友兼私教兼助理兼妈·骊上线,为期末考操碎了心,给冷超的专业书上标记了密密麻麻的笔记,每天除了上课,所有时间都怼着冷超去图书馆自修室,关禁闭一样直到天黑才准出来。   几天下来冷超几乎神志不清,吃饭时看着杜骊摇头:“你这样很不可爱你知道吗?妈。”   童瞳和程山山笑得喘气,杜骊气不打一处来:“我没你这么不成器的儿子!”   不过童瞳也很想安慰杜骊,以及劝解她,不要逼得太紧,自己也放松点,他感觉这俩人之间关联的线已经被绷得不能再紧,一触即发,摇摇欲坠。   以往大家嘻嘻哈哈什么大事都可以过去,但临近毕业,他也开始怀疑,如果要一直走下去,相伴人生,这俩人的性格、相处方式,真的是彼此合适的那个人吗?   他看着都觉得累,却又牵扯得这么深,算孽缘吧?   吃完饭杜骊又用看不见的小皮鞭鞭笞着冷超继续去自修室努力,程山山和童瞳搭伴往寝室走,身后一辆跑车飙过来,稳稳停到程山山旁边,车窗落下,许久不见的苏雷故作夸张地说:“哇这位美女你气质好好!我是苏记娱乐的经纪人,请问可以请你去当明星吗?”   程山山站在路边毫不遮掩地大笑,童瞳对苏雷挥挥手:“雷哥,这套路太雷了!”   “是吗?”苏雷完全不在意:“可是山山就喜欢我又俗又土,是不是啊山山?”   程山山佯怒:“谁说我喜欢你了?皮真厚。”   两人笑骂着,童瞳觉得苏雷在程山山面前自在多了,看来这段日子没少一起,怎么看着竟还挺稳定的。   苏雷说:“童瞳,边城那个没良心的是不是最近都只找你了?我约他都约不出来了,太见色忘友了啊。”   ……这话童瞳接不下去,说到边城,边城的消息就过来了,很不经意的口吻,却说:“二姐想见见你,我答应了。”   作者有话说:   看到这里的盆友们,如果还喜欢的话,麻烦关注下作者的主页面,因为长佩的奇葩机制,以后的书不会提早开预收(因为提早开了就不能排进一些很重要的榜单,太坑了,比如白鸽……),所以关注了主页面就能及时知道什么时候开新文。   麻烦啦大家! 第37章 我鸟   没想到这么快边城的家人就知道了,童瞳电话打过去:“她们知道了?是不是让你跟我分开?”   边城在电话那头笑了,安慰童瞳:“没有的事,二姐是整个家里我最亲近的人,我自己跟她坦白了,她就想见见你,看看是谁这么大本事把我拐跑了。”   “喂,咱俩到底谁拐的谁?”童瞳失笑。   “我我我,处心积虑的我,不择手段的我拐的你。”边城也笑。   跟着边城说:“明天晚上我订了个私房菜小馆子,一起去那边吃饭聊一会儿。”   “好。”   边城顿了顿,像是怕童瞳还担心,继续说:“二姐是我四个姐姐里最温和,最向着我的,你别担心。”   “嗯。”童瞳倒真没担心:“我没多想。”   “今晚我有个应酬,就不来找你了,明天晚上我来接你。”   “好,别喝太多。”   “放心。”   第二天晚上,边城带他去了一个九曲十八弯才找到的地方,城郊的一座老宅子,童瞳看着这家中式庭院门廊上方的牌匾念了出来:“我鸟。”随即一呆,这什么鬼?   边城大笑,童瞳有些懵:“我念错了吗?”   边城扶着门框按铃:“没错,就是我鸟,这家老板特别擅长做鹅,所以取了这么个怪名儿。”   童瞳恍然大悟,还能这样……他很佩服:“来过这的人一定过目不忘,老板一定是个高人。”   有人来开门了,个子矮矮的,胖胖的,只到童瞳胸口,边城介绍说:“这位就是我鸟餐厅的何老板,何叔,这是童瞳。”   童瞳面上尴尬了一瞬,不知道刚刚那句“高人”有没有被何叔听到,他主动伸手过去:“何叔好。”   何叔把人迎进去:“小边你可有日子没来过这儿了,怎么,何叔的烧鹅已经吃腻了?”   “那怎么可能,就是因为一直没空来,才馋得不得了。”   何叔打量童瞳:“这位小朋友第一次来啊,跟你说,吃过一次何叔的鹅,以后一个月不来一次就会想,睡觉都睡不好。”   童瞳忍不住大笑,觉得边城身边的人都好有趣,何叔跟七叔,就跟两个老顽童一样,他说:“那更好,省得老去想要吃什么。”   私房小馆连帮工都没请,什么都何叔亲力亲为,一个外人都没,安安静静的,何叔进厨房忙活备菜,边城带童瞳在院子里转一圈。   小院不大,但山石叠水做得挺精致,边城说:“何叔本业是室内设计师,以前都在广东香港那边,老了才回宜江,很馋吃了几十年的烧鹅,干脆自己做了个私房菜馆,其实也很少营业,只挂了个招牌出去,想吃他做的鹅还得看他心情。”   童瞳没吃过烧鹅,宜江本地没有吃鹅的习惯,唯一的做法是过年时会做成腊肉,他问:“这么好吃怎么今儿才带我来?”   “哟,还生气呢。”边城笑,压低了声音偷偷说:“真好吃,但我怕胖。”   “哈哈哈。”童瞳大笑,趁机摸了摸男朋友的六块腹肌:“还好还好,目前还有资本吃。”   “可不敢放纵自己,您这么挑剔,万一哪天嫌我发福胖了,我跟谁哭去?”   “我是那么肤浅的人吗?我喜欢的难道就只是你的外表?”童瞳瞪大眼睛反问。   跟着两人一齐说:“是!”   妈耶,童瞳笑弯腰,捧着边城的脸说:“你说得对极了,我就是看上你年轻,貌美,还有胸肌和腹肌,这几样就跟祖国的疆土一样,一样儿都不能少。”   边城愁苦:“那我不吃了,看你吃。”   童瞳大方说:“乖,一会我会赏你吃的。”   两人正闹着,前院门铃又响了,边城拉着他往外去:“二姐应该到了。”   他隔空朝何叔喊:“我去开门,我姐到了。”   边珑一个人来的,还是一身皮草,开门的一瞬间就看到了站在边城侧后方的童瞳,果然跟许如菁说的一样,一个很好看的男孩子。   童瞳朝门口的女人笑了一笑,一把弯月眼,边珑瞬间有些心软,她很疼边城,看着童瞳也像自己弟弟一样,讨厌不起来。   “二姐好。”童瞳跟着边城一样喊二姐。   边珑一边进屋一边应着,跟童瞳握了握手,一把柔软纤细的骨头,她的高跟鞋在石板路上“笃笃”响着,本来有些忐忑的心反而渐渐静了下来。   这男孩看起来很温顺,讲道理给他听,应该能听进去。   三人在客厅坐着,这里没空调暖气,但有一个大壁炉,里面烧的是何叔自己劈的木头,整间屋子都暖融融的。   何叔在厨房朝边城喊:“桌上有水果和茶,你们自便啊,我这里不怎么讲究,来了就当自己家一样。”   “哎好。”边城起身去拿水果,橙子和梨、草莓都像刚摘下来的一样,还带着叶子,他拿到厨房去清洗剥皮。   童瞳跟边珑围在壁炉前面对面地坐着,童瞳略微有些紧张,又朝边珑笑了笑。   真好看啊,边珑心想,她说:“你还是学生吧?”   “对,大四了,再过半年就毕业。”   “你学什么?”   “英语,也学了西班牙语和日语。”   边珑赞叹:“这么厉害。”又回头看了眼在厨房专心致志做果盘的弟弟:“边城高中都没念完。”   “我知道,每个人的选择吧。”童瞳对这事儿从来没上心过。   “你知道他为什么没念完吗?”边珑问。   ……不是因为成绩不好,不想念了吗?童瞳心想,好像边城是这么说的,他楞了一下,却听见边珑说:“不是因为成绩差,他当时成绩还不错,至少考个大学是没问题的。”   “那为什么?”童瞳有些懵。   “他喜欢上一个人,男孩,同班同学,算是初恋吧,也算暗恋,糊里糊涂在电脑里放了些东西,照片,日记什么的,被大姐发现了。”   童瞳彻底懵了,他真不知道这事,边城从来没讲过,他盯着边珑:“然后呢?”   “大姐去学校大闹了一通,怪学校风气太差,虽然没有指名道姓那个男孩是谁,但人人都在猜,流言到处飞,为了保护那个男孩,边城便彻底退了学,也没跟他再联系过,那年他跟大姐关系差到极点,转学也不肯,像是为了报复一样,再也不肯念书了。”   ……童瞳脑子里一片空白,他突然反应过来,边珑为什么要讲这些?   边珑也盯着他:“小弟就是这么一个人,看着挺理智,却为了喜欢的人可以什么都不顾,工作,事业,钱,甚至亲人……”   “他好不容易才走到现在,父母很早就没了,小时候日子很苦,后来稍微好一点,又出了这么件事,书也念不下去,现在又好不容易工作事业上了正轨。”边珑眼睛里全是恳切:“他不容易的,但他可以为了你什么都不要。”   童瞳微微喘着气,还不是十分明白,边珑,她到底在讲些什么,边城什么都不要?他为什么什么都不要?是谁在逼他吗?   但有些事实和真相的影子模模糊糊地就在眼前,他伸手就快抓住了。   边城托着一大盘洗好切好的水果过来:“聊什么呢?”   边珑眼中的恳求瞬间收回,她淡淡地笑笑说:“聊人家会这个语那个语的,你连中文都没搞明白。”   “所以啊,我才要找个念书好的,难道还找个跟我似的中文都搞不明白的?”边城借题发挥顺坡下驴。   童瞳脑子里有些乱,他挤出一个笑,好像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   边城看了童瞳一眼,把草莓推到他面前:“我刚吃了个,很甜,奶油味的,你最喜欢。”   他还记得童瞳吃水果的奇葩方式,何叔家没有脱脂鲜奶油,但这草莓本身就是奶油草莓,泛着鲜甜的味儿。   童瞳吃一个,很甜,他挑了个大的递给边珑:“二姐也吃。”   边珑接过来,心神有些恍惚,这孩子,他懂我刚才在说什么吗?   唉。   何叔的烧鹅出炉,焦香金黄滋滋冒着热油的一大只,他当着人面现场片鹅,这过程简直就是一场演出,顺着骨架和纹理把鹅肉一片片割开,厚薄适中,每一片肉上都带着酥脆的皮,再蘸上何叔秘制的酱料,一口下去童瞳就懂了为什么边城说好吃,但不能多吃。   易胖还是其次,易上瘾是真的。   何叔也跟他们坐一桌,又拿了日本寄过来的米酒,清甜甘冽且解腻,几个人热热闹闹地一开口腹之欲。   边珑再没说过那些话,关于边城的过去,关于他和童瞳的现在,她都没再问再讲,只是温和地看着童瞳,看得出边城很照顾他,但这孩子对边城也好,挑最酥脆最嫩的鹅肉给边城,问他要什么酱,叮嘱他喝酒了一会必须叫代驾……   边珑在心底叹气,再好也不行,爱人和亲人如果注定只能选一个,她不能忍受看到边城选择抛弃亲人。   等代驾的时候童瞳去了洗手间,边城看着二姐:“我没有找错人。”   边珑点头:“我看到了。”   “对我来说,他是最后一个,如果你们要我跟他分开,那我以后身边就不会再有人了。”边城平静地说。   边珑心里一沉,她看着边城,想说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   代驾打来电话,边城帮童瞳扣好外套,裹上围巾帽子:“走吧?”   童瞳朝何叔说:“我鸟真棒!边城下次咱们还来!”   何叔朝他们挥手:“好好在一起就准来,分手了就不准来何叔这儿。”   ……童瞳跟边城都呛了一口,边珑脸色很不自然,边城一边往外走一边回头大喊:“不可能!放心,吃过何叔的鹅,一生一世都会和!”   作者有话说:   emmm,杭州有家挺出名的私房菜馆子叫又鸟 第38章 恶人   一直到了夜深人静,童瞳一个人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上朦朦的月光,才回想起边珑讲过的话。   边城过往的经历像一把钥匙,把他最深处的的性情底色透露了出来,他不冲动,却大胆,执拗,认定了就不会回头,这是童瞳还没见过,还没来得及见到的边城,但边珑见识过。   原来边城那些话不是说说而已,他是真的这么做过。边珑说她这个小弟看起来闷声不吭,却会为了喜欢的人放弃一切,童瞳想,边珑的意思是边城会为了他放弃那个家里带给他的一切,金钱、事业,还有早早失去父母捆绑着长大的血肉亲情,边珑显然不希望看到边城走到这一步,所以她先动了,说服不了边城,那便从童瞳这里撬开裂缝。   她的潜台词,你这么爱边城,你要看着他一无所有吗?   月亮渐渐移动了方向,月光照不进窗户,黑沉沉的一片,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童瞳睁着眼睛想了一夜,他以为自己要做选择题,临到天亮,才突然醒悟这不是选择题,不是他来选择离开或不离开,边城那么笃定地说不会分开,但童瞳突然明白这根本就是一条本来就没有路的路。   看起来顺遂坦荡,只是因为“恶人们”时机未到或无暇顾及,这“恶人”太多了,不仅是边家的姐姐,童家的父母,甚至边城的事业,童瞳的前程……竟然他们触手可及的一切,全部加起来,原来全都不是祝福,全都是阻拦。   唯一的祝福是他们彼此喜欢,喜欢滋生幻觉,他们妄图靠这一点喜欢去披荆斩棘,改天换地。   当童瞳想明白了这一切,整个人散架在了床上。   他找不到正确答案,仿佛站在一个巨大的十字路口,尽皆茫然。   期末考试安排在一月下,几门专业课,二外加上一些七七八八的课,差不多要连续考一周,童瞳在考试前把论文初稿发到了主审老师的邮箱,这位陈望老师平时被学生戏称为陈老头,是外国语学院的副院长,也是童瞳大三大四精读课的老师,从大三就开始极力劝说童瞳考同传的也是他,他收到论文后过了几天直接打电话喊童瞳去办公室。   童瞳以为论文有什么问题,结果一见到陈老头,老头开门见山地说:“论文没问题,立意结构都很好,通篇都很流畅,后面朝这个方向继续丰富就可以了,今天找你来是想聊聊别的。”   “老师想聊什么?”童瞳不是很懂,陈望一直对他倾注颇多关心,他对这位台上严厉,台下笑眯眯的老头心理上十分亲厚。   陈望年纪有些大了,架着副老花镜,习惯低下头眼睛却微微从镜框上方看着人,一股说不出的可爱狡黠,但此时童瞳在他的眼神里看到更多急切期待:“同传你不想考,今年的研究生你也没报名,我想知道你毕业后想做什么,来,说说你的想法?”   老头朝童瞳招手,童瞳靠近坐在他斜对面,午后的阳光正打在两人中间的小圆茶几上,明晃晃地,童瞳犹豫了下,坦白说:“我还没太想好。”   没想到陈望竟然很高兴:“没想好就好,就怕你已经拿定主意了,那再想说服你就太难了。”   ???老头别又想让我去考个什么国际牛逼证书吧?   看童瞳一脸懵,陈望清了清嗓子,说:“你知道顾英夫教授吗?”   童瞳点头,翻译界鼎鼎有名的老教授,学术界的泰斗,他说:“听说过,也看过很多顾教授写的书,我的翻译风格也很受他的影响。”   顾英夫早年翻译文学作品,后来转了更垂直的文化研究学术向,但文学翻译的深厚功底都融入了进去,比普通做学术的要更诗意浪漫,童瞳很喜欢他的风格。   “那太好了。”陈望很高兴,眉毛一颤一颤的:“顾英夫是我老同学,他一直在武大任教,今年要开一个新课题,做一个新的研究室,在全国挑好苗子做他助手,当然他自己带的研究生也会一起加入,昨晚跟他聊起来他问我有没有合适的推荐,我头一个就想到你,咱们系也就你跟程山山够得上跟着顾英夫的水平,但程山山嘛,心思有点杂,你比较能定得住心,我就想先跟你打个招呼,跟你聊聊这事儿。”   童瞳心头一暖,先不说别的,什么好机会好消息老头儿总是想到他,把他当亲儿子似的,这次这个机会真是千载难逢,陈望继续说:“搞学术嘛,苦是苦一点,知识分子都清苦,但年轻时候别太在意这些,一开始做他的助手没什么钱,这些他也说的很明白,但一年后如果出成果,可以优先选拔人才成为他的研究生,童瞳,如果你的导师是顾英夫,你在翻译界、学术圈可就不用愁了。”   “我明白。”童瞳点头:“老师我能稍微考虑几天吗?真的特别感谢您给我这个机会,一直以来什么事儿都想到我,我挺惭愧的。”   一般人若给了对方这么好的机会,而对方还说要考虑,肯定当场就生气了,但陈望不是这种人,他也点头:“好好考虑,事关以后的前程,做学术最重要就是心要够定,抵御得了外界的诱惑和浮华,如果这件事不是你的本心想做的,是勉强不来的。”   老头特别通透,童瞳跟他讲话也没有负担,比如不想考同传的时候也跟他讲了理由,老头儿都能理解。   这天过后童瞳确实认真在考虑,自己以后到底要做什么,这也不是选择要不要跟着顾英夫做学术的问题,而是更大的,他即将要面临的现实。   象牙塔的大门已经敞开了一半,他就要待不住了。 第39章 雨雪   二月初的春节,到了一月中下旬所有人都很忙,童瞳忙着考试,完善论文,还要想远大前程,边城忙着跑工地,陪客户,收各种欠了几个月半年甚至一年的款项回账,整天扯不完的皮,晚上跟童瞳聊天,隔着话筒都能听到心力交瘁。   两个人最近见面得少,边城看起来一切正常,童瞳却觉得自己藏了很多心事。   他觉得自己有些自私,又觉得,他跟边城从来没聊过关于他毕业后的事,虽然他自己都没想清楚,但是,如果两个人的未来规划里都有彼此,是不是应该好好聊一聊?   但,如果明知道一切都是一场空,还有聊的必要吗?   这些问题和纠结每天都在童瞳的脑子里互相争斗,把他弄得疲惫不堪,偏偏这些问题根本无人可说,冷超不行,他已经快被杜骊逼疯,就算没有他也不是个可以讨论“前程”这种严肃问题的人,穆柯就更不行了,他是要做风流快活第一人的,秦澍……童瞳已经有好些日子没有想起秦澍了,秦澍已经不在他的未来规划中,不必再聊。   陈望说顾英夫春节会回宜江老家小住几天,跟几个老同学聚聚会,希望童瞳能跟他见上一面。   童瞳想,那就是在跟顾英夫见面之前,他得自己拿定主意,虽然大多时候的选择并不是非此即彼,但失去顾英夫这条路,起码学术圈童瞳就不必再考虑混了。   乱糟糟的学期末过去,各个系都陆陆续续地放了寒假,英语系大部分人都离校了,冷超跟杜骊都各自回了家,程山山又是被苏雷六百公里专车送了回去,寝室只剩童瞳一个人,再过几天,整个楼层只剩下了他一个。   宜江的冬天特别冷,又不通暖气,冷得明明白白彻头彻骨,要是再赶上雨雪天,简直能冻得怀疑人生。   童瞳跟自己找的理由是论文做完了再回去,事实上他也无处可去,郁星家里还是九月初去过,被任继凯一巴掌扇了出来,他恶心透了,童世宁自从国庆那一顿饭之后关系略有缓和,但也远远达不到可以一起住个十来天日日相对的程度,童瞳打算在寝室住到年二十九再去童世宁家,住一晚,初一再去郁星家住一晚,初二就可以再回寝室了。   寝室冷得跟冰窖一样,S大老一批的宿舍都没装空调,冬凉夏炕,堪称折磨人的无间地狱,取暖器根本没什么软用,童瞳在寝室裹着拖到脚的长羽绒服,整个人蜷缩在椅子上对着电脑打字。   边城最近的应酬特别多,已经好几天没有晚上一起吃饭了,一到去收款就要先请吃饭应酬,这年月欠钱的才是老大,为了追回欠账,得先赔上笑脸,童瞳觉得这有钱人的钱也真不是好挣的,这个世界简直就是一个孙子套着另一个孙子,谁都不是真正的光鲜亮丽。   他很心疼,特别不喜欢边城整天喝酒应酬,但他也没资格说什么,一天没正经工作过的人,说什么都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他只是买了很多解酒醒酒护肝的药,叮嘱他哪些是喝酒前吃,哪些是每天必须吃。   童瞳打字打得手指头都失去知觉的时候收到边城的消息:“整幢楼都只有你寝室还亮着灯,快下来,一起去吃东西。”   “哎?今儿怎么有空?”童瞳不自觉浮上满面笑,从椅子上站起来拼命蹦跶几下,把失去知觉的腿脚和双手活动活动。   “本来约了个客户吃饭,但他临时家里有事推掉了,还安排明天直接去他公司结款,这饭就不必吃了。”   “可真是个好消息。”   “好消息还在后头,这个客户是最后一个年前要收款的客户,所以,我没完没了的陪酒到今天就全部结束了!”   童瞳仿佛看到了边城不动声色又藏不住的笑脸,赶紧换上鞋子套上帽子围巾就下了楼。   走出楼道口才发现下雪了,似乎刚开始下,雪不大,细细碎碎地,落到地面就成了水,湿漉漉的一片,边城就站在路灯下,雪中,刚从车里下来,帽子什么都没带,童瞳看着他的板寸就觉得冷。   他跑过去,一边跑一边摘下自己的帽子,到了人跟前微微踮起脚尖把帽子直接套到了边城头上。   边城笑:“我不冷。”   “我看着冷。”童瞳说。   “你这就是传说中的我妈觉得我冷,必须要穿秋裤。”   童瞳大笑:“怎么几天没见我这身份还升级了,从男朋友变成妈啊。”   边城带着童瞳的小黄毛线帽上了车:“那还是不行,在我这儿男朋友的等级比妈高,比谁都高。”   童瞳心里一甜,正要奖励一个爱的亲亲,忽然脑子里浮现边珑的影子,“他可以为了喜欢的人放弃一切。”瞬间又一惊,伸出去要勾住边城脖子的手最终只在他后颈揉了揉。   一边往市区去,边城说:“春节我可能不能在宜江过了。”   “要去哪儿?”   “回老家,应城,基本上每年春节要在那吧。”   “噢。”童瞳虽然知道他们一家是因为边城的大姐早年嫁到宜江,才一起搬了过来,但并不知道更多的事。   “嗯,主要回去要祭祖,还有我父母的墓在那边,要回去看看。”   “那应该要回去。”童瞳点头。   边城微微转头朝他一笑:“还以为你要哭着闹着舍不得我,这么通情达理啊。”   童瞳微嗔:“我在你心里的形象是有多恶劣啊,撒泼打滚蛮不讲理?”   “我会尽早回来的。”边城认真说。   “什么时候走?”   “应该明天吧,听我大姐安排。”   那很快了,童瞳想,也应该,今天都大年二十六了,大部分人都已经开启了春节模式。   边城很认真地问他:“你怎么不回家?”   童瞳想了想:“也没有不回去,就不想那么早回去。”   “你爸妈呢?他们就不问问你放假了都在哪?”边城觉得不可思议。   “咳,以前年年都这样,他们习惯了。”   其实郁星一早发消息让他回去,童世宁也发过,他都很客气地回了过去,说了自己的安排。   但边城劝他:“如果最近一段时间没有什么大的矛盾,还是尽量早一点回去吧?反正就这么几天,就当修炼了,两边各待个两三天也就差不多,应该还没等你待完我就回来了,到时候来接你。”   最近……确实没有什么大矛盾,几个月没见郁星,说不担心,不想她也是假的,童瞳突然就改了主意,跟边城说:“好,等你明天回老家了我就先回我妈那边。”   “好。”遇到一个很长的红灯,边城伸出一只手握住童瞳的左手,这么大冷天他的手也是热的,看向童瞳的眼神也很热:“下雪了哎,寝室是不是冻死人?要不,今晚别回去了?”   作者有话说:   观阅愉快 第40章 双全   两个人去吃热腾腾的韩国烤肉,分掉一支清酒,一点雾蒙蒙的醉意,刚刚好。   这间小小的居酒屋只有四张桌子,今晚就边城跟童瞳两人,结账时小老板说:“你们是春节前的最后一桌客人,明天我就不开门了,回家过年去。”   倦鸟思巢,临到春节,人人心里都是思家恋巢的鸟。   出了门,才一个多小时,雪已经大得迷人眼,两人心底都是热的,站在街边的屋檐下看着夜雪中的夜城,九点多,城市还未入眠,骑电瓶车的、自行车的、摩托车的、走路的行人从他们眼前匆匆而过,雪还没积起来,湿漉漉的地面倒映着灯红酒绿。   童瞳挽着边城的胳膊,边城点了一支烟,不一会,代驾开着车从停车场过来接上两人直接去樱花酒店,童瞳把头歪靠在边城肩上,心里也像归巢的鸟一样,到了边城身边,就像落了地,生了根,发芽,开花,枝繁叶茂。   樱花酒店九楼顶头的那间套房像是给边城包下来一样,回回都能订到同一间,在童瞳心里,樱花酒店就等同于这间房,甚至一进门就能闻到熟悉的味道,快一个月没来,竟然有一股回家的心情。   酒意催发纵情,边城把童瞳抱起来扔到床上,俯身正要吻他,童瞳伸出手指放到边城唇上,“嘘——”,他推了一把边城,反身把人压到了身下,然后跨坐在边城身上,“让我上来。”他低声说。   边城原本今晚有应酬,大衣外套里还穿着正式的西装,打着领带,童瞳看一眼就心跳加速了,他微微喘着气,克制着自己,修长的手指近乎粗暴地扯掉边城的领带,解开扣得严丝合缝的衬衫领口,袖扣,冷冰冰的皮带……边城的喘息几乎无法压抑,他顺从童瞳,感受那指尖游走在身上,感受他无比渴望的一切就在眼前,但无法轻举妄动。   童瞳脱掉自己的上衣,薄薄的肌肉骨骼,他穿上边城的衬衫,白色的,宽大的,松松垮垮地罩在身上,又拿起那花纹繁复如蛇的领带,在手指上绕了一圈,说:“听人说,如果眼睛看不到,感官会更加灵敏,要不要试试?”   边城眼睛充血,此时此刻,童瞳说什么他都会同意,缠上眼睛?好的。要星星和月亮?好的。要我的心?好的。不如一起死去,永远在一起?好的。   童瞳轻轻咬着嘴唇,把那条斑斓的蛇缠上边城的眼睛,在脑后打了个结,然后,俯身吻了下去。   边城抱着他的力气很大,皮肤很烫,像一块坚硬灼热的火山石,烫得童瞳觉得手指抚摸过的地方,都会带起一串火花。   他的胸口起伏,蒙上眼睛的边城柔情仿佛都不见了,他追逐着童瞳,索求着,像是要把人揉碎了一般,再塞进自己胸口,合为一体。   童瞳一直穿着那件白衬衣,什么都看不见的边城,童瞳正好放肆大胆地看他,看他深爱的人五官扭曲,剧烈地喘气,他的手、身体、全身每一个毛孔每一寸肌肤都在发出狂热的讯号,我要你。   童瞳也受不了了,耽于感官的路没有尽头,那就别管尽头吧!   这一场童瞳始终不让边城反身为上,他跨坐着边城,双腿叠在两边身侧,他主导着一切。   直到最后,边城一手抱着童瞳,一手扯掉蒙着眼睛的领带,童瞳说:“好吗?”   边城点头:“好。”又亲一下他:“我爱你。”   童瞳的手指划过他下颌,笑了笑:“我更爱你。”   边城晃了晃手里的领带:“等下我要让你也试试。”   童瞳却摇了摇头:“不要,我要看着你,看不到你,不行。”   边城:“……”   眼前人却孩子气地笑起来,跟着把双手举起来送到他跟前:“但你可以……把我绑起来。”   边城定了定,觉得自己愿意死在这只妖身上。   边城收到大姐的消息,中午过后一起返回老家,他跟童瞳吃完午饭,陪他回寝室收拾完东西,又把他送到郁星家楼下才跟他告别。   其实分开的时间说长不长,短则四五天,长不过一周就会再见面,可想想是在两个地方,想到发狂的时候也不能马上狂奔着去找他,这不一样,刚刚分开童瞳便冒出一个念头,谈不了异地恋,这太痛苦了。   还在路上的时候童瞳给郁星发了消息,说今天回来,郁星一叠声的“好好好”,又问想吃什么,童瞳随便说了几个郁星常做的菜,做饭的手艺郁星比不上童世宁,常常所有的菜做出来都一个味道,但童瞳只想让她高兴就行了。   任继凯万年不变地坐在客厅看电视,四海钓鱼,大咧咧地摊在沙发上,见童瞳进门,微微把上半身立正了少许,扯开嘴角牙疼似地来一句:“哟,童瞳放假了?”   呵,新鲜,大年二十七不放假难道加班?童瞳冷眼瞥过去,放下东西直接去了厨房,他跟任继凯待在同一个空间都难受,那人的恶臭仿佛从身体的每一个细胞散发出来,令人作呕。   郁星在处理年货,也在准备晚上要做的菜,即使在家不出门,在厨房忙活做饭,郁星也把自己收拾得整洁好看,她不像一般的这个年纪的妇人,早早就放弃了追求美这回事,而是每天睡醒就会仔细收拾打扮自己,童瞳看着她,家里开了空调,她穿一件深苔绿的羊毛开衫,质地看起来厚实保暖,头发输了个发髻,还涂了口红,看起来气色跟心情都很好。   童瞳喜欢吃鸡,她正在把一只杀好洗净的鸡大卸八块,打算和干土豆、胡萝卜一起做个锅仔。   厨房和客厅的墙上有一扇小窗,郁星朝客厅努了努嘴:“他知道错了,上次……后来他一直跟我道歉,让我跟你说对不起,他以为你是在跟我吵架,一时情急才动了手。”   童瞳打断她:“妈,能别说那个人了吗?难得回来一趟,我可以当他是空气,大不了忍几天,但你也别指望我能跟他坐一块看电视聊天。”   “好好好。”郁星只是打个圆场,很快妥协:“你就当他是坨会动的肉,当他不存在。”   童瞳疑惑地问:“妈你说实话,他真的没对你动过手?吼你也算啊。”   “没有的事。”郁星把燃气灶打开,鸡肉锅仔要先炒再炖,要好几个小时,她得抓紧:“你看我哪像过得受气的?跟你说了……他虽然没什么才华,跟你爸比不了,只是个粗人,但讲真话,要讲过日子,到我这岁数宁愿选他,你爸光站在那里,哪怕不说话只拿眼神看我,就能把人活活气死……”   郁星还在絮絮叨叨,童瞳有些无奈,他们还没结婚,虽然越来越接近这一步,但,童瞳就是不希望看到,不学无术,一无所有,还有妻女跳楼自杀前科的人渣任继凯,一定还有画皮没撕下来。   任继凯跟郁星在一起这么久,算起来童瞳跟他们在一张桌上吃饭的次数屈指可数,主要是倒胃口,再好吃的东西有任继凯在,都味同嚼蜡。   童瞳听着对面嚼东西发出的声音都觉得生理性厌恶,偏郁星还在努力缓和关系:“那个,老任,你上次说的那个什么工作?说特别适合童瞳的?”   “哦。”任继凯放在饭碗,清了清嗓子,故作正经地说:“童瞳学英语的是吧,我一个老哥们开的旅行社,特别牛逼,全宜江最大的旅行社,要招英语导游,这可不正对上童瞳的专业,怎么样,我去跟老哥们打个招呼,童瞳毕业了就能直接过去。”   童瞳盛了碗海带汤,任继凯的脸色竟隐隐夹杂了些许得意,也许他得意于这个一直看不起他的小子,竟然最后的工作还要靠自己搞定,但……童瞳压根没接他的话,只看着郁星说:“我老师准备引荐我去一个全国很有名的教授的研究室,跟他一起做学术研究。”   郁星只是小学老师,不太懂学术研究这些,她问道:“那这个是算继续念书,还是算工作啊?”   童瞳犹豫了下,要说是工作,但薪酬微薄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要说不是,跟着教授的确可以学到很多,但也还算不得是他正式的研究生,他含糊说:“都有一点吧,一边帮教授工作,一边学东西。”   郁星还在想这到底算怎么回事,任继凯已经自作主张地下了结论:“这就是白帮人干活,拿不了什么钱。”   童瞳厌恶地看了他一眼,任继凯毫无知觉,继续跟郁星大放厥词地剖析:“这些教授啊老师就喜欢搞这种,弄个工作室,找一大帮白干活的学生,廉价劳动力,最后做出来成果都是老师的,学生啥也没有,白耽误时间。”   “那……”郁星担忧地看着童瞳:“是这样吗小瞳?那个教授你有没有见过啊?”   童瞳叹了口气,这还有什么可说的?他说得清吗?   鸡肉锅仔还有大半锅,专门给他炖的排骨海带汤也只喝了一口,童瞳彻底没胃口了,他放下碗对郁星说:“他这么懂,你全听他的不就得了,还问我做什么?”说完就起身直接回了房间,关上门仰面倒在了床上。   才腊月二十七,外面隔着老远竟然听到了模模糊糊的鞭炮焰火声,这几年宜江市区除了官方的焰火晚会,春节并不允许燃放烟花爆竹,但总有人偷偷摸摸地放,有这东西,才有年味。   童瞳把手背盖在了眼睛上,心可真累,一遍遍告诉自己忍着,当那个人不存在,说话当放P,有些人就是一辈子都学不会,不要对他人的人生,他人的选择横加干涉,妄加评论。   但话说回来,陈老头已经告诉过童瞳,顾英夫明天就回宜江了,年前或年后他们就会见面,他想带童瞳一起。   要做决定了啊,童瞳跟自己说,不能再拖下去了。   陈老头总说童瞳心定,但童瞳扪心自问,他并没有老头儿说的那么定,他最多,只是看起来不聒噪,很多心思不外露而已,做学术的清苦他知道,很可能做几年也出不了成果他也知道,甚至,即便出了成果,这成果得不到关注,跟没出成果区别不大,这些负面因素他都知道,他问自己,你承受得了吗?   跟着顾英夫就要去武汉,那边城呢?   宜江跟武汉相隔不远,开车三四个小时,但……这一次跟边城分开,童瞳这才深切地体会到,他谈不了异地恋,他就是要天天能见到,即使当下见不到,但想见一定能见到,他粘人精,依赖心,他不能跟边城分开,一天都不能。   但是,但是……童瞳在床上打滚,为什么人生这么难,就没有一种两全其美的办法,为什么爱人与前程是互相矛盾的事?他们难道不是都值得去为之付出吗,不负如来不负卿?   他还没想好,要怎么跟边城说这件事,看看时间,边城应该已经到老家了,四个小时他们没有任何联系,童瞳觉得自己很夸张,才四个小时,但现在边城在另外一个城市,他不停地机械地翻着手机,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好像病得更严重了,他不是一天都不能不见,而是连一小时都不能。   作者有话说:   下本书架空现代ABO文!《恋人有颗薄荷心》或是《入戏太深》,名字还没定。   两个“坏人”,病娇×大佬,一句话概括:“早知道哥哥喜欢野的,我就不装了。”或者“Alpha债主成了监护人,他说什么我只能做什么”。   新书不会提前开预收,麻烦大家关注下作者主页面啦~ 第41章 两地   一直到很晚,过了凌晨边城才打来电话,声音压得很低:“唉回到老家比在宜江还累,一年没见面的亲戚们直接去家里捞人,一大家子一起吃饭聊天,说是叙旧,聊的大多都是你们在宜江的生意做这么大,有什么能一起弄得,或者干脆算我一份怎么样?”   “咳亲戚都这样。”童瞳说,其实童世宁是个亲戚观念很淡泊的人,可能因为家里的变故,对亲戚和血缘这回事看得非常淡,小时候家里历来没什么亲戚走动。   边城说:“早些年父母刚去世,我们四人生熬日子的时候并没有人伸出援手,人人都视我们家如洪水猛兽,仿佛沾上了就是个巨大的甩不掉的包袱,但从大姐和大姐夫开始做生意,有发迹的迹象开始,身边认识不认识的,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全都来了。”   童瞳安慰他:“这些人情就让你四个姐姐跟姐夫们去对付好了,你一个老小,躲在后头偷偷懒。”   边城叹了口气:“你是不知道,那些三姑六婆们盯得最紧的就是我……”   话来没说完,童瞳突然想到什么,危机感猛地蹿满全身,从床上蹭地坐起来:“是不是逼你相亲?!”   边城:“……”   “是。”他老老实实地说,跟着闷声笑了起来。   “那,那,那你要去?”童瞳一下竟结巴了起来,这看不见摸不着地,竟然还要去相亲?!这怎么行!男人果然就得绑在自个身边!   边城感受到了求生欲,赶紧安抚:“怎么可能!我全给拒了,我说我五年内根本不考虑结婚,她们一下脸色全变了,你没看到,那叫一个精彩,尤其我大姐,我看她就快当场翻脸了,却又碍着人多不好发作,拼命忍着,简直了……”   童瞳微微放下心,万一有个知书达理温柔貌美的小姐姐出现,不得一下衬得他自个儿跟个病娇似的,这可太没有胜算了,哎不对,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你……五年内真不考虑结婚?”   “当然。”边城脱口而出,跟着意识到什么,立马补救:“不,我意思是我都跟你一起了,还考虑结什么婚啊。”   “嗯。”童瞳应了声,他想知道的其实不是这个,但……   边城那边好像还有别人在周围,童瞳隔着话筒听到远远近近的人声,他问:“谁啊?”   “我三姐跟三姐夫,老家的房子小,我以前的房间都让给三姐他们了。”   “那你睡哪儿?”   “客厅……的沙发。”   “啊,那多难受啊,还人来人往的多不方便。”童瞳也不自觉压低了声音,仿佛看到边城悄摸摸给他打电话的样子。   “就这几天,马上就过去了,我总不能把哪个姐姐和姐夫赶出来睡客厅吧,乖,没事的。”边城哄他的声音低得都快听不到了。   还好只有几天,电话那头又有人在叫边城,他匆匆挂了电话,童瞳郁闷得叹口气。   快夜里两点了,晚饭没吃饱,这会肚子咕噜噜叫起来,童瞳起床去厨房看看还有没什么吃的,   这个点郁星跟任继凯早就睡了,但童瞳还是忍不住朝客厅另外一头的卧室看了看,这种老房子,两个卧室分别在客厅的两头,各自有一截狭窄的走道,看过去黑漆漆的,童瞳摸索着打开了走廊的灯,准备去厨房,却看见客厅的饭桌上盖着一个熟悉的的绿色盒子,太熟悉了,高中三年他吃过太多这盒子里的东西,都是郁星留给他下了晚自习后的宵夜。   是个保温盒,童瞳摸了摸,还是热的,打开里面是一盒炒米粉,配着挑出来的鸡肉块,米粉还放了一点点剁椒,都是童瞳以前的口味。   童瞳抱着保温盒回了卧室,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曾经有那么一段短暂的时光,郁星跟童世宁离婚后,又还没跟任继凯在一起,那段只有母子俩一起生活的时光是童瞳记忆里最松快的日子,只是太短了,转瞬即逝。   他一边吃宵夜一边翻跟边城之间的聊天记录,边城打字发消息总是一本正经的,听不到语气看不到人的时候,总以为这是个没有感情的木头人,但童瞳现在一点也不觉得他老实,他觉得自己已经够“疯”了,但边城似乎有股巨大的,潜藏的,可以破坏一切,推倒一切的力,就像海面上的冰山一角,大部分的他都在海面以下,像一头鲸,缓慢无声地游动,整个海洋都是他的。   跟顾英夫的见面约在年前,陈老头叮嘱了一遍又一遍,不要迟到,穿得稍微正式点,但也不要紧张,顾教授不在办公室的时候比自己随和亲切多了。   童瞳倒不紧张,他也想看看顾英夫对他的印象如何,不管能不能去研究室,从一个知名学者的眼中如果看到对自己的认可,都是件值得高兴的事,至于去研究室,如果顾教授接受他,童瞳基本就会决定去了。   边城……他想跟边城好好谈谈,一定可以找到两全其美的解决办法,大不了他每个周末都回宜江好了。   陈望特意单独约了顾英夫,在江边的一座老木楼改建的茶楼里,童瞳到的时候只见到陈望一个人,老头为了提携自己的得意门生真是费尽了心,又提点了一些注意事项,童瞳默默记着,其实都是小问题,他想着自己只要自然点就好了,老头又神神秘秘地说,其实都无所谓,顾英夫一定会喜欢你的。   顾英夫完全不是童瞳想象中的样子,他在网上见过顾英夫的照片,都是各种学术研讨会上正襟危坐的样子,但在这种私下场合,顾英夫不羁小节的豁达劲儿完全不像个文人,倒像个侠客。   童瞳跟他握手,顾英夫的手掌绵厚有力,虽然眉毛胡子头发都花白,眼神却精神奕奕,嗓门也大:“童瞳啊,你都不知道陈老头在我面前提过你多少次,弄得我都好奇得不得了,到底什么样的学生会让这老头这么惦记?我这可不是来看他的,是专程来看你的。”   ……这倒是……童瞳真心觉得惭愧,他看向陈望,老头笑眯眯的,眼中全是鼓励。   他对顾英夫说:“顾教授言重了,我大概是这两年跟着陈教授的时候没少气到他老人家,才对我这么印象深刻。”   “哈哈哈哈。”顾英夫笑起来简直称得上声如洪钟了,他打趣道:“陈老头,你这是照着自己的模子挑人?当年你也这么气我们的老师,现在轮到自己了?”   说到这,陈望抿着嘴如有所思地笑了笑,跟顾英夫说:“说到这,我有个绝对让你大吃一惊的消息,哦不对,是让你们俩都大吃一惊的消息。”   “哦?”顾英夫挑起了眉毛,童瞳也一头雾水。   “刚刚说到老师,你可还记得我们老师的名号?”陈望问顾英夫。   “当然,这怎么可能忘,若不是老师,我也不会走上这条路,童家章童教授的名字我一辈子不会忘,可惜老师走得太早……”   顾英夫还没说完,童瞳已经瞪大了眼睛,童家章?是我想的那个童家章吗?   “我爷爷也叫童家章啊!”童瞳忍不住喊了出来。   他睁大了眼睛看向陈望,老头一脸“是的,就是你想的这样”的表情,童瞳恍然大悟,陈望跟顾英夫都是自己家童老爷子的学生,这可真是……   也算是薪火传承了,顾英夫曾经师从童家章,而童瞳看起来很可能马上会师从顾英夫,其实也就是回到了自己爷爷的门下……世界果然是个圈。   顾英夫的反应跟童瞳一模一样,两个人脑子里电光火石地想了一遍,想的几乎是同样的想法,顾英夫连连感叹:“这可真是,这可真是……老陈你怎么现在才说!”   陈望掩藏不住的得意,还有些许小委屈:“童瞳本来就是我的得意弟子,我是起了心要把他推荐给你,才去调了他的档案仔细看了看,这才发现他竟然是童教授的孙子,你说巧不巧?”   “巧,太巧了,也太好了!”顾英夫眼角都湿了,抓着童瞳的手不放,满眼都写着你什么时候跟我去武汉?   ……   一场原本以为会紧张严肃的见面竟然有了这么戏剧化的转折,前几天关于这件事的纠结辗转此刻都有了尘埃落定的感觉,唯一的问题是童瞳还没来得及跟边城好好说,这件事太重大,他不想在电话里讲,他想跟边城当面聊,彼此看着对方,看得到表情,眼神,如果边城有万分之一的失落失望和反对,他都会第一时间知道。   只是不知道怎么回事,边城一整天都没消息,童瞳一天发过去的信息孤零零地躺在对话框里。   “我醒了,你醒了吗?睡客厅是不是很吵,肯定没睡好吧?”   “你那边早上吃什么,我在吃砂锅米线,我妈做的。”   “一会要去见老师,聊一点事情,如果顺利的话,等我们见面我告诉你个消息。”   “在做什么呢?”   “我想你。”   …… 第42章 出走   童瞳从没体会过如此的煎熬,一直到除夕夜,边城都再没消息。   各项臆想在脑子里滚了个遍,边城出意外了,车祸?喝醉了?睡着了?到后来什么脑洞大开的揣测都出来了,他会不会被人囚禁了?   除夕夜,童瞳打电话过去,之前只是没人接听,现在直接变成了关机,郁星跟任继凯坐在客厅看春晚,喧嚣嘈杂的歌舞声混着窗外零星的鞭炮声,童瞳关紧了房门一遍遍打边城的手机,“您呼叫的用户已关机,请稍后再拨。”   他受不了了,边城一定出事了,他要去应城,明天就去,不,现在就要去。   片刻后稍稍冷静下来,他根本不知道边城的老家在应城的什么地方,这么莽撞地跑过去,多半什么也找不到,他想了想,给苏雷发了消息:雷哥新年好,边城这几天有跟你联系过吗?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跟他联系不上了。   苏雷的信息很快回过来,还附上一个陌生的号码:他手机坏了,这个是他新办的临时号,打这个试试。   难怪难怪,童瞳简直一瞬间回血,正要拨出去,苏雷的信息又跟来了一条:不过奇怪啊,这个号码他两天前就发给我了,你怎么会没有?   童瞳正要按下号码的手指顿住,是啊,为什么我会不知道?为什么边城没有发给我?   他突然就犹豫了,也想不明白。   那个电话始终没有打出去,除夕夜,童瞳很想在十二点卡着点跟边城说一声新年好,他想跟边城说,这是第一个不能在一起过的春节,但以后的每一年,都希望可以一起过。   边城也没有信息发过来,他好好的,没有车祸没有被禁闭,只是手机坏了,童瞳想不明白,却突然觉得,边城似乎不是他可以掌控的人,边城说喜欢,就不管不顾地呼啸而来,爱像龙卷风,那现在呢,是不爱了吗,轻轻松松抽身而出?   初二中午,童瞳在郁星这里吃过午饭就去了童世宁那边。   临走时郁星送他去公交车站,含含糊糊地问了句:“你爸,还是一个人?“   ”嗯。“童瞳也含含糊糊地回了句,让他对郁星说不,老爸之前找了一个老实本分的,还说要结婚,临到头又把人踹了,这话童瞳说不出口,甚至他都能想象得到郁星听到这些话的反应,实在受够了这两人间的互相拆台,什么都不说,不问的最好。   童瞳到的时候,童世宁一个人在客厅看春晚的回放,说三十晚上睡得早,后半截演的什么都没看到,童瞳暗自诧异,心想你从来都瞧不上春晚,以前一看到老妈看这个你就冷嘲热讽,说这种品味低俗的东西有什么好看,现在居然连重播都不放过,真是活久见。   童世宁看完一个小品,看了看时间,起身去厨房,一边扬起眉毛有些高兴地说:“今年过年我特意做了你喜欢吃的熏火鸡腿,我拆一个你吃吃看。”   童瞳喜欢吃熏肉,熏兔子肉熏火鸡腿熏排骨,做熏肉尤其麻烦,即使这是宜江本地的传统习俗,现在也少有人愿意弄了,新鲜的肉腌好风干,再用木柴熏上十天半月,不过童世宁说他找到一个专门帮人熏肉的地方,所有的肉在那边吊在房梁上,日夜不停地熏,个把星期就好了。   这……童瞳突然想到一个词,倒挂尸林,他甩甩头要把这个奇葩印象赶出去,不然一会没胃口下饭。   大概是童世宁接到童瞳的消息,说要过来的时候就已经把火鸡腿蒸上了,这会正好揭锅,再纯用手按着纹路肌理撕开,童瞳隔着厨房门都闻到了咸香味,不一会童世宁端出一盘拆得散碎的火鸡腿肉,又拿了一瓶酒,过来在沙发前的茶几上摆好说:“正好当下酒菜,你少喝点。”   童瞳:“……”我根本没说要喝酒好吗?   童世宁自说自话地给童瞳倒上小半杯,自己满上,俩人坐在沙发上一边吃肉喝酒,一边对着拼命闹腾的春晚吐槽。   小半杯白酒喝到见底的时候,童瞳微微有些头晕,但发现,喝晕了之后春晚竟然变得好看起来了,人家笑他也笑,那些原本尬得要死的台词,真是太好笑了。   一边重播结束,童世宁的酒还剩三分之一,他起身去厨房准备晚饭,提前做好的酱牛肉,还有熟悉的镶着金黄边条的鱼糕,说这回是特意找了做龙凤糕的老师傅打的,鱼肉用得扎实,一会蒸了吃吃看。   鱼糕……童瞳想起他吃过的最好吃的鱼糕,在第二次见边城的那个晚上,他有些走神,却听到童世宁讲起了另一个人:“听说秦澍家里已经帮他安排好了,毕业就进新的电站集团。”   童瞳没什么反应:“哦,他家里不一直这么打算么。”   童世宁说:“说是去基层锻炼,其实都是走个过场,不出三个月就会调上来。”跟着又感叹:“还是人家的父母有本事。”   童瞳不以为然:“这算多大的本事,不就一个电站的工作么,每年集团校招那么多人,不见得人人都是靠关系进去的,那些凭自己本事进去的人,以后混得未必比别人差。”   “你就是心气高,不知道有一点可以用的人情关系在,可以少走多少弯路。”童世宁一边切牛肉一边教育人。   说到这,以往童瞳不会有这份兴致继续跟他怼下去,但这会不知道是喝了酒,还是因为边城的事一口气堵在心里,他说:“人的机遇很难讲的,有时候东边不亮西边亮,你就说人人都想进电站,我肯定是进不去的,你就觉得我跟别人比我输了,因为我没后台没关系,但是我告诉你老爸,我的关系,我们家的关系不在这里,你知道我最近见了谁吗?全国赫赫有名的学术界泰斗顾英夫顾教授,已经同意我毕业去他的研究室做他助理了,你知道顾英夫是谁吗?他是咱们家老爷子童家章的学生!咱们家的关系在这儿!”   一大段话说得语速飞快,说完童瞳都有点喘,童世宁拿着刀的手都顿住了,眼珠瞪着:“你说什么?你爷爷的学生,让你去做助理?”   “对。”童瞳点头,又补了句:“当然,即使我爷爷不是童家章,顾教授应该也会要我,他一见面就对我印象挺好的,我专业也不差。”   童世宁用了好一会才消化完这个消息,并得出自己的结论,童瞳差不多算找到工作了,还是个文化人做的事儿,跟的老师是自己老爹的学生,这应该算好事儿吧?   但他心情很有些复杂,一半有些高兴,一半是……果然自己帮不上什么忙,还靠的老爷子的一点家底,自己窝窝囊囊了一辈子,一点心气都折在日复一日毫无建树的工人工作中了,童瞳可以继续回到原本应该走的那条路,挺好。   童瞳看童世宁的神色,摸不准他什么情绪,却想着这酒晚上不能再喝了,才喝这么一点就变得话这么多。   他打开冰箱,里面除了一些菜和酱料,什么正常饮料都没有,他冲厨房喊了声“我下去买点喝的”就出了门。   傍晚,天黑得朦朦胧胧,老小区门口的杂货铺还开着,老板娘是外地的,一个人带着儿子,两人正头碰头地吃饺子。   童瞳买完可乐和橙汁,一转身看到了秦澍。   秦澍手里也拎着一袋东西,包装袋上印着某超市的标志,他站在小区门口的路灯下,灯光黄黄的,把人打出一圈光晕。   他看着童瞳,童瞳提了提手里的袋子,自嘲地说:“买点喝的,家里除了酒还是酒。”   秦澍也笑了下:“童叔叔也该少喝点,年纪大了不能跟年轻时候比。”   “他一个人喝一般不会喝醉。”似乎是想起了江边宵夜那天晚上,童瞳补了句:“跟人一起就没数了,人来疯。”   两人一起往小区里走着,正值饭点,家家都亮着暖黄色的光,几个小孩聚在楼道口玩摔炮,也很快被家长从窗口扯着嗓子叫回去了。   童瞳找话说:“听我爸讲,你去新集团的事儿已经定了。”   秦澍却一愣:“我爸在外面这么说的?”   童瞳也一愣,难道不是?他说:“我爸估计不知道听谁说的,肯定不会是直接从你爸这儿。”   秦澍看起来很犹豫,嘴唇动了几下,终于说:“我爸估计被我气得够呛,我头一回跟他对着干。”   “怎么回事?”   “我跟他说我不想去电站,我从来就没喜欢过这专业和以后要做的事,都是因为你们这么安排我才这么做,长这么大活得跟个木偶一样……”   秦澍还在说,童瞳越听越心惊,温温吞吞的秦澍竟然“反”了?稳稳当当走到现在,眼看就差最后一步,临门一脚,却在这种关头反了?   他怎么想的??秦澍话没说完突然停住,他看着童瞳吃惊的表情:“你是不是也跟我爸想的一样,觉得我根本一无所长,却竟然还有胆子反抗。”   “不,怎么会。”童瞳轻轻摇头,他怎么会这么去想秦澍,秦澍又怎么能认为自己是这种人,从小一起长大的年月都喂了狗吗?他说:“不管别人怎么说,我一直都支持你做你自己的选择,以前是,现在也是。”   秦澍半晌没说话,定在那里看着童瞳,直到童瞳问他:“那你有什么打算?”   他说:“我可能会跟倪淼一起去上海找工作,她一直都想去上海。”   哦……是这样,童瞳明白了,万年乖乖仔秦澍头一次举起反抗大旗,是追随真爱与女孩,童瞳心里泛起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涩,此时看着秦澍,他很清楚自己曾经的妄念一点都没有了,边城的出现已经将这份妄念取代、抹平得干干净净,但是……他说不出来,他并不会计较什么,却还是感觉到了一丝不公平,秦澍从来都没有为他改变和付出过什么。   但,这一丝念头也只是平静湖面的涟漪,很快又归于平静,既然秦澍已经有了决定,童瞳恭喜他:“去做想做的事挺好的,祝你们顺利。”   秦澍脸上有些微的茫然,点了点头。   临走他又问了句:“你跟边城是不是在一起了?”   童瞳怔住,他也点点头:“是的。”   秦澍脸上的神情十分复杂,他想说什么,终究却开不了口,此时此刻,他发现自己连追问的资格都没有了。   “新年快乐,小瞳。”最终他只能说这个。   “新年快乐。”童瞳说。   只有两个人吃饭,童世宁还是忙活了一大桌子菜,糍粑鱼,腊排骨锅仔,酱牛肉,上汤大白菜,凉拌菜苔,还有半只拆开的火鸡腿,晚上童世宁继续喝酒,童瞳阻止他倒满一整杯,他作势生气,但还是听进去了只倒了半杯,童瞳自己喝一杯橙汁,电视在放过年七天乐,两人一边吃一边看电视,童瞳头一次觉得电视节目这么吵也有好处,省得讲话,更省得吵架。   手机这几天一直没有静音过,边城没有消息,童瞳从心慌到心惊到心凉,觉得难以置信的事就是发生了,边城……一句话不说地把他扔在脑后了。   才八点多,童世宁很撑不住去睡,童瞳关上电视到另一个房间,关上门的一瞬间心里堵得密密实实的压抑全都爆了,天这么冷,他却要推开窗透气。   三楼窗口下有小孩在点鞭炮和小烟花,拿在手上一圈圈地甩着,童瞳漫无目的地看着他们,一个小女孩把烟花甩到了一个路人身上,小女孩吓得呆住了,路人的外套上闪过一串噼里啪啦的火花,却反过来跟小女孩说:“我没事,但要小心哦不能这样到处甩,会伤到人知道吗?”   童瞳怔住,那人弹了弹外套被烧焦的些许碎星子,站起身来,抬头,是边城。   作者有话说:   接下来日更可能够呛,但能保证周更一万,正常的话周日到周三每晚7点,其余(周四-周六)看情况,能更就更。 第43章 久别   边城似乎也没想到就这么巧,一抬头就看到了童瞳,两人有半秒的错愕,跟着边城举了举手里的手机,童瞳一回头,他放在床上的手机响了,是苏雷曾经告诉过他的那个陌生号码。   他接了,又站回窗口,边城的人在他眼前,声音却从手机话筒里传进耳朵里:“小瞳,我想见你。”   童瞳有些语结,他有无数个问题要问边城,此时却张口结舌,他说:“那你现在见到了。”   “不是。”边城有些急,嗓子沙哑得厉害:“你下来好不好?”   “你怎么知道我住哪里?”童瞳问他。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妈妈家,我到了那边找到你妈妈,才知道你来了西坝。”边城解释:“但我也不知道具体你在几幢几楼,只能在这里到处找人问,大过年的楼下也没几个人,还没问到,就正好看到了你,好巧。”   童瞳心里一惊,边城竟然去了郁星家里,又一路追到了这边,他说:“你可以直接问我,但你没有。”   边城顿了顿:“我怕你不告诉我,我这几天……有些事情在处理。”   “什么事情,相亲吗?相到喜欢的人了,要结婚了?”童瞳反问。   “不是,没有的事,小瞳你先下来。”边城一边说,一边裹了裹单薄的外套。   这么冷的天,边城连件厚外套都没穿,童瞳咬了咬牙,从衣柜里翻出件自己以前的旧羽绒衣跑了下去。   边城的身形套不上童瞳的衣服,但他胡乱把人裹住了,能挡点风寒也好,边城不知道在下面待了多久,一向不怕冷的他这会都微微发着抖,童瞳看着他,才六天不见,他怎么憔悴了这么多?   边城的牙齿上下磕了磕,童瞳叹口气:“我们找个暖和点的地方说话吧,你开车了吗?去车里吧。”   “开了。”边城有些犹豫,还是点点头一起朝外走。   到了小区外,节假日,小区外一片寂静,人车都无,童瞳没看到那辆熟悉的平头SUV,只有一辆夸张的大货车,边城带着他往那辆货车走去,童瞳满脸懵:“这是……你开过来的?你的车呢?”   边城面上有些尴尬:“那车我姐姐他们最近在用,我提前回来了,只能开了货场的车出来找你。”   童瞳有些哑然失笑,边城就是开着这辆重型卡车去了郁星家又来了西坝,满世界找人?   第一次坐进这种重卡的副驾,车身很高,座椅也很高,像坐在一座小山头上,边城开了暖气,过了几分钟,密闭的空间开始有了暖意,他脱下童瞳带给他的羽绒衣抱在怀里,微微侧身看着他,却不说话。   童瞳忍不住:“你没什么想要告诉我的?”   驾驶室的车灯自动暗下来,灭了,路灯昏暗的光朦朦胧胧地映着人的脸,边城说:“我很想你,小瞳。”   童瞳心中一酸,几乎就要脱口而出“我也是,快想疯了”,但他咬住嘴唇,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他说:“想我却可以几天不联系,什么消息都没有?”   “还有,这个新号码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苏雷都知道我却不知道?”   边城沉默了,微微垂下了眼睛,童瞳说:“你说有事要跟我说,如果不想说,说不出口,那就不必了,我走了。”   说着就要拉开车门跳下去,“等等!”边城一把抓住他胳膊,把人用力拽了回来,又探身过去关上车门:“不要走。”   童瞳微微喘着气,盯着他,边城眼睛都红了:“我是偷偷跑回来的,我家里人都不知道。”   “怎么回事?”不知道为什么,童瞳有些不太好的预感。   “我大姐……知道我们的事了。”边城终于说出来了。   童瞳心中一惊:“怎么知道的?是你二姐说的?然后呢,她怎么跟你说?”   一连串的问题追过来,边城揉了揉童瞳的后脑勺,这时节还顾着安抚他:“不是二姐,二姐什么都没说,是我不小心,手机放在沙发上,正好你发来消息,被她看到了,你不知道,我高中时候也算有过’前科’,大姐对这些很敏感,立马攥着手机逼问,那天家里简直闹得鸡犬不宁,手机也一直没还给我,我直接坦白了,是的,我爱上了一个人,没想过要分开,无论怎样。”   童瞳胸口起伏,对边城所有的揣测猜疑全都化为了自责和内疚,他怎么能怀疑边城,怀疑他变心了,要丢下自己了。   说完这些,边城竟然还笑了笑,童瞳问他:“你怎么出来的?”   边城没回答,面色变得有些严肃,他说:“小瞳,我可能真的要从家里出来了,我的意思是,我要开始独立了。”   虽然……边城在一开始就说过,他会渐渐实现自己可以掌控的生活,但无论怎么想这都是一个缓慢的过程,但现在一些不可抗力的外在因素加剧了这过程,童瞳就是这个不可抗力的因素。   童瞳轻声说:“你家里没有赶你出来吧?她们只是暂时生气,过去就好了。”   “不会的。”边城很肯定地说:“如果没有高中那次,我可能也会有这侥幸心理,但我太了解我大姐了,其实我很像她,我们俩认定的事情都绝不会回头,只是我们很少会认定同一件事,对人,对事都是,尤其我还是家里唯一的男孩,你觉得她们会这么轻易就放弃让我结婚的机会?我说过我会从家里独立出来,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   “工作呢?也不做了?”童瞳问。   “做,当然做,只是不在家里的公司了,自己出来做。”   童瞳不了解边城所在的行业,但是听起来这行业需要非常多的人际资源,离开了家里,边城会过得很辛苦吧?童瞳突然生出心疼,边珑曾经说过,边城没过过几天好日子,从小父母去世,在大姐的高压下又出了那么档子事,书也没得念了,直到最近因为工作逐渐顺手,才渐渐有些淡忘过去,童瞳不想边城吃苦,他才二十岁,单打独斗地在这个社会上,在这个纯靠资源的行业里要闯出点名堂,太难了。   边城跟秦澍不一样,秦澍跟家里的反抗,更像是一向没什么主见之后的反弹爆发,但边城从一开始就很清楚自己要怎么做,他在等待一个时机,童瞳出现了,这就是他最好的时机和动力,有这个动力在,他什么都不怕。   童瞳想到这一点,凑过去搂住了边城的脖子,把脸埋了下去:“别担心,我马上就毕业了,以后你挣不到钱也不要紧,我可以养你。”   “噗嗤。”边城忍不住笑了,他把人扳正,看着童瞳小猫似的,说:“不会有那么一天,我就是去解放路天桥天天给人手机贴膜也能养活你。”   “那不行,人来人往的那么多,要有白富美或富婆瞧上你怎么办,身材又那么好,一看就很好用。”童瞳忍不住臆想。   边城:“……”原来我是拿来用的。   不过童瞳的话倒是提醒了他,他问:“你毕业后什么打算?像你专业这么好的,应该很多公司抢着要人吧?不过宜江真的太小了,好像没什么特别合适的公司。”   边城好像从没想过童瞳有一天会离开这里,童瞳犹豫了下,原本他要在见面的时候就跟边城讲毕业了要去顾英夫研究室的事,再商量两个人的时间怎么协调,但现在……他决定暂时先不说。   现在的他只有一件事,一个目标,帮助边城创业,做一个好内助。   “那接下来你要住哪里?也不在家里住了吗?”童瞳问。   边城想了想:“对,我之前一直住大姐家,在公司二楼也有个小房间,特别忙的时候就睡里面,现在既然要自己出来单干,我也不想再住一起,大姐不会就这么轻易让我独立出来的。”   一个念头在童瞳心里冒出来,他的心怦怦地跳了起来,又堵到了嗓子眼,他看了眼边城,他憔悴了很多,但轮廓还是跟第一次见到时的一样,线条凌厉挺括,童瞳说:“边城,我们同居吧。”   边城正抽出一根烟还没点上,愣了一愣,跟着转头看向童瞳,这么暗,他的眼里的光却满得要溢出来,他说:“真的?你愿意?”   童瞳忍不住笑了,揉了揉他有些长了的圆寸头:“当然,你好傻。”   边城兴奋得手里的烟都捏皱了:“好啊,那我们马上去看房子,哦对今天才初二,那明天吧,明天白天我们去找找开门的中介。”   童瞳看着他,两个人在驾驶室笑成两个傻子,明明知道前方有多艰难,但此刻这个一无所有的起点却又令人如此开心。   边城趁热打铁:“那今晚……要不也别……回去了?”   童瞳啼笑皆非,喂,好歹在我老爸家楼下,你是不是胆子太大了?但他知道童世宁已经睡了,他趁童世宁睡着偷溜着出门的事也没少干过,于是冲边城笑骂:“我爸要知道,能冲下来踹你你信不信?”   “我信。”边城脸皮厚到底算了:“但踹我我也不走,直到把你拐走为止。”   童瞳无言以对,朝前指了指:“走吧?真耗在这等着被踹啊。”   边城发动车,直奔樱花酒店。   这重卡真的太夸张,根本没法开到酒店,边城找了个露天停车场把车停了,童瞳问:“那车,也拿不回来了吧?”   “嗯。”边城说:“本来也是公司用车,没事,很快我会再买的,到时候也给你买一辆,你想要什么车?嗯……你这身板不适合SUV,给你买mini吧?喜欢吗?”   MINI……童瞳抗拒:“我宁愿要皮卡。”   边城大笑:“这么猛?!美式皮卡可比SUV还猛,你可真是人小鬼大。”   “你才人小……我比你大一岁记得吗?快,叫哥哥!”   边城捂着童瞳的羽绒衣牵着人的手,一路嬉笑小跑了过去,边城开完房,还是九楼那一间,电梯里童瞳突然想到什么,悄声问:“这房间多少钱一晚?”   “一千五,咋啦?”   童瞳犹豫了下:“你……还有钱吗?不是说你存款还没我多么?”   边城好像才记起来:“还真是,你不提我都忘了。”跟着发笑:“那怎么办,明天咱俩出不去了,要不把我留酒店干活低房钱吧?”   童瞳“啧”一声:“那不至于,我有钱。”   边城作势挎住他:“好,那我傍你,请问小爷今晚要什么服务?小的什么都会,十八般武艺包您满意。”   童瞳笑成一团:“哎你这人,忒会顺杆爬。”   “呐,说真的,我现在的钱虽然不多,但还可以撑一阵子,相信我吧,这几年的业务不是白干的,就算这行业拼资源,我除了边家的资源,也有我自己的资源,什么都是从小做到大的,只要相信自己能做到,就一定做得到。”边城认真起来。   “我相信你。”童瞳说。   “我答应你的事一定会做到,钻石一定会买的。”边城认真到有些傻气。   童瞳跳脚:“喂!谁说要钻石?我不要,我没说过!”   “那不管,我就要送。”   “……”   樱花酒店的九楼,闻起来就像蜜月的味道。 第44章 后盾   大年初三,还真给他们找到一家开门的房屋中介,一个值班守门的大姐也没想到竟真有人大年初三的上门要看房租房,连连问他们要什么样的。   边城说要离S大近一点,方便童瞳上课,童瞳打断他:“下学期几乎没什么课了,其他人考完专八开始赶论文,我连论文都写完了,不用那么频繁去学校,就找对你方便的地方。”   其实对边城来说,他也没什么更多选择,宜江整个的建筑市场都集中在夜明珠一带,他要做这一行也离不开这个片区,两人商量了半天猛然发觉,最合适的不就是S大侧门那一大片民居么,那一带根本不用什么中介,直接去走一圈,每幢楼楼下都贴的出租信息,找一套看得顺眼的房子可以分分钟拿下,加上现在还在假期,学生都还没返校,大把的空房源等着他们挑。   一口气看了七八套,最后挑了一个装修很新的公寓,小小的一室一厅,却有个很大的露台,这栋楼地势比较高,站在露台上能看到S大的球场,房主是一对小夫妻, 原本是结婚的婚房,但住了不到三个月就去外地工作了,房子空在这,边城交了押金和半年房租后拿到了钥匙。   午后的阳光照进客厅,暖黄色的灯芯绒沙发金灿灿的,童瞳开了空调,不一会整个屋子热起来,两人脱了外套在沙发上瘫着,童瞳躺在边城的腿上,半张脸在阳光里,舒服得像一只打盹的猫。   到了傍晚,苏雷打来电话:“回来了都不说一声,是不是又跟那谁在一起?你现在心里还有没有点别人?啊?”   边城低声笑了笑:“少对我道德审判啊,你也就程山山不在的时候才想得起我。”   苏雷也尬笑几声:“晚上带童瞳一起来吃个饭?就我市中心那家台球厅附近找个地儿好了,吃完上来打打球。”   “行。”边城说:“不过我现在没车开,先把货车开回市场,一会打车过来可能稍微晚点。”   “你这都什么情况,车都没了?跟你家闹得有点儿大啊,早说啊你雷哥这儿有的是车,想要保时捷还是法拉利?随便挑。”   童瞳隔着手机都听到了苏雷的豪言豪语,啧啧咂舌,边城揽着童瞳的肩,两人无语对笑了下,边城说:“还真准备跟你借车用几天,不用好的,从你车库挑一辆最破的,方便我跑业务。”   最破的……苏雷想了想:“那就只有那辆路虎了,别的都跑车,开跑车跑业务估计你干不来,太小开了。”   “……”童瞳做了个夸张的表情,你雷哥就是你雷哥,路虎在他那儿都成了“破”车。   “晚上钥匙给你,随你开多久。”苏雷爽快做了决定。   市中心新开了家很网红感的概念川菜馆,大过年的排队排得人山人海,三个人都没吃过,苏雷想去试试,打了个电话后几个人直接被带到了VIP包间。   坐下来后仔细一瞧,童瞳惊讶地发现苏雷的气色竟然变好了,以前跟吸血鬼一样苍白的脸,现在竟然有了些许阳光晒透的红润,他笑说:“雷哥这是恋爱红吗?怎么感觉整个人都跟以前不一样了。”   童瞳一说边城也跟着啧啧称奇:“还别说,现在挺像个人。”   “靠,这话讲的,难道以前是鬼啊。”苏雷边看菜单边回怼。   “以前就跟你网名一样,整天见不到阳光的吸血鬼。”   “我那么白都是工伤,做夜场的可不全是夜里活动么,你以为我不想晒太阳啊,得晒得着啊,但现在可不一样了,我都早起早睡了你能相信么,过了十点一定会从场子撤了。”苏雷重新拿了菜单给童瞳:“看看想吃什么,跟你雷哥不用客气。”   边城点头,跟童瞳说:”以后雷哥就是咱们的后食堂,什么时候想改善伙食了,缺粮少米了就给雷哥打电话。“   苏雷闷头笑:“没问题啊,童瞳一看就吃不了多少,你嘛,倒是有这个潜力能把我吃穷。”   边城:“……”   “话说回来,你跟你姐真没得商量了?”苏雷正经关心。   “别提了,没商量。”边城一点不含糊。   苏雷也没多问:“行吧,哥们支持你,精神物质肉体都可以。”   “别啊!肉体我可不要。”边城看一眼童瞳:“当我家里人的面这么讲也太嚣张了吧?”   苏雷一口水喷出来,家里人……   这家做概念的川菜馆装修是北欧的,菜式是北川的,一种土洋结合的奇葩感,好在口味还不错,边城跟苏雷都很能吃辣,最先上来的北川凉粉一口吃下去,齐齐说了声地道。   童瞳只能吃微辣,边城特意叮嘱其他菜全部做微辣,全都不要香菜。   “也不要鸡精味精。”童瞳补充道,这三不要简直成了两人吃饭的标配。   “还不错啊。”苏雷一边吃水煮鱼一边说:“这儿环境也好,山山应该能喜欢,等开学带她也来吃吃看。”   边城打趣:“三句话不离开程山山,你这回准备什么时候再去接人?”   “后天吧。”苏雷说:“她想多在家待几天,马上毕业了能在家的时候就更少了。”   对于苏雷跟程山山这么久还没散,童瞳从心底还是有些佩服的,也有些不理解,他问苏雷:“你知道程山山毕业后想去上海?”   “知道。”苏雷一点不避讳:“她拒绝我的时候就说过,关于这件事她从来没瞒过我,并且这想法到现在也没变过。”   “那你为什么……”童瞳一万个为什么就要脱口而出,却看到苏雷笑了。   他说:“为什么明知没结果,或者明知结果就是分开,明明白白地就在眼前,我还为什么要扎进去?”   童瞳不说话了,边城说:“小瞳你不知道,咱雷哥的眼里根本没有南墙这回事。”   “那倒也不是,我也不是在跟谁死磕。”苏雷解释:“山山对我很坦白,她喜欢我,但她有更重要的事去做,不会因为我留在这里,那我对她也很坦白,我喜欢她,只要她在宜江一天,我就跟她在一起一天,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她有梦想,我支持她,但我也会是她人生中很精彩的一部分。”   这姿态够潇洒啊,童瞳感叹。   苏雷还在继续说:“其实我跟她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你们注意过吗,黑夜与白天交会的时候只有十几分钟,很短的一瞬,现在就是那个瞬间。”   童瞳有些被惊到了,一开始被苏雷的坦然,此刻被苏雷的浪漫,这特么,就是很浪漫啊!   当不考虑结果,只求一个故事,所有的一切都仿佛卡着倒计时,人人都珍惜,不会舍得花这个时间来吵架,一切皆可原谅,一切皆美好。   但是……童瞳又想到,他还是承受不住这种浪漫,起码对于边城,他不要这样的浪漫,他要长长久久,哪怕吵架也要一直在一起。   边城对着死党哥们叹了口气,竖了竖大拇指,坦言:“你是不是浪漫过头了?我认识你这么多年我怎么不知道你是这种人?”   苏雷“嘿嘿”一笑:“我要是对你也这样,那你不得疯?”   边城:“……”算了当我没说。   苏雷还是很关心一些实际问题,他问边城:“你就这么独立出来自己干了?”   边城点头,给童瞳剥了一只虾放到他碗里:“你知道的,我一直都这么想,童瞳马上就要毕业了,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   童瞳一边吃虾一边说:“我马上也能赚钱了,咱俩反正总有一个能赚钱,别怕,都没事儿。”   苏雷跟边城一齐笑了,苏雷损边城:“你还别说,人童瞳英语那么好,搞不好拿的薪水比你创业初期还高。”   边城连连点头,看童瞳的眼神都是欣赏:“我们家小瞳那是应该的,用人单位去哪儿找专业这么好,人比专业还好的员工啊。”   童瞳差点噎住,赶紧叫停:“别别别,我对自己都没这么大期待,你们别捧我,害怕。”   “说真的,你要是还做这行,还能拿到什么好资源吗?你那几个姐夫已经快把这市场都垄断了吧?”苏雷不无忧心。   “他们现在只看得上大项目,那些零零碎碎的早就不弄了,我可以从小的做起。”   苏雷点头:“好吧,只是会很辛苦,估计也赚不到什么钱,自己还得贴不少。”   说到钱,童瞳有些敏感,创业最需要钱,即使童瞳这种学生都知道。   “没事,现在比我大姐他们当年创业好了不知道哪里去了,他们都能扛过来,我没理由不行。”边城眼神很定,心也很定。   苏雷放下筷子:“这事儿你别自己生抗,我这儿还有些钱,都是我自己的不是家里的,阿枫他们也都有,大家也早就想跟你一起做点什么,你要是愿意,我们几个凑点钱,多的没有,一人千把万还是拿得出来的,凑一起也大几千万了吧,就当你的本钱,也当我们几个入点小股,怎么样?”   边城沉默了会:“我也挺想跟你们一起做点什么,不过……我先自己探探情况,就算是深海也让我自个先去游一遍,然后再跟你们商量怎么合伙,别一开始就有那么多钱,结果全白瞎浪费了,创业的钱要花在刀刃上。“   “那行吧,反正你记得,我们这帮朋友永远都是你的后盾。”苏雷说。   “还有我,我也是!”童瞳说。   三人以茶代酒碰了杯,边城跟童瞳心情都很好,今天租了新房子,还拿了一笔口头协议的“投资款”,前方即使有猛兽,他们相信也能打得赢。   三人在苏雷的台球厅打了会球,边城直接把那辆路虎开走了,今晚打算就住进新房,明天正式搬家,怎么看,日子都很不错呢。   车开到小区楼下,已经很晚了,老小区连路灯都没有,零零星星的几扇窗户还亮着暖黄的灯,跑了一天真有点累,童瞳打了个呵欠正要下车,边城一把拦住他:“等等。”   他飞快下了车,又飞快绕到副驾窗外,拉开车门,直接将童瞳抱了出来,手肘将车门推上,童瞳在他怀里懒洋洋地笑:“你会惯坏我的。”   边城低头在他额头上亲了一口:“坏透了最好,别人都不要就我要。”   他抱着童瞳往楼道走,一圈圈上台阶,五楼,又勾着手指用钥匙打开房门,没开灯,直接走进卧室把童瞳放到床上,轻轻吻他,说:“这是我们老家的习俗,结婚那天新娘子是不能落地的,今天我先提前演习一下。”   作者有话说:   忍不住又换了个封面,pad涂了个小瞳,手残,见笑   给点时间我修修文,咱们周日老时间见 第45章 散场   过了正月十五学校就正式开学了,一开学童瞳就感受到了跟以往截然不同的气息,人到得整整齐齐,但大家的心明显已经不在这里,如果要形容,大概是青春呼啦啦正在散场的味道。   英语系短暂的凝聚力还能再维持个把月,专八在三月初考,这场至关重要的专业考试把大家暂时硬摁在了课堂上,自修室中,但不少有门路的同学已经搞定工作offer的消息还是不断传开,有人拿到了500强,有人进了外企,有人等着证书拿到就可以去学校报道当老师,还有人干脆去了私立学校……毕业就是一道分水岭,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冷超没什么神通,每天抽烟抽得越发凶猛,校外的房子还租着,虽然不能赖在寝室凑局打牌,但可以变着法儿地赖在网吧打游戏,神奇的是杜骊对他的24小时监控好像放松了,冷超有段日子没跟童瞳吐槽,童瞳倒意外,这是彻底想通躺平顺从了?   开学过了个把星期,等边城租好了新办公室,他们的新家也整理得差不多的时候,童瞳请冷超杜骊,还有程山山和苏雷一起来家里喝暖房酒,消息都发完了突然想起忘了一个人,又给穆柯也发了过去。   结果大周五的,苏雷又带程山山出了城,穆柯约了个姑娘,说晚点到先约会,童瞳和边城准备的一桌菜都喂了冷超一个人——杜骊竟然也没来。   冷超看起来气色很不好,以前只是懒散,精神状态还是好的,但现在看起来就像精气神都被抽空了,但起来正常,能说能笑能吃饭,但话很少,三个人一起喝点酒,冷超大虾脸又一秒上身,童瞳直接问:“怎么回事儿?这回彻底分了?”   冷超迟钝地摇了摇头:“没,不过也差不多了吧。”   “杜骊提的?”   “她没提。”冷超突然冷笑了下:“你知道她最近忙活些什么吗?忙得都没空催我上进了你信吗。”   童瞳好几天没去学校了,他什么都不知道:“你倒是说啊。”   “她铁了心要留校,不知道谁告诉她的内部消息,说外国语学院要校招一个学生辅导员,这事儿根本还没公布,她就已经提前去活动了。”   童瞳顿住,这事儿如果真成了,那杜骊可真是求仁得仁,是个好机会,但是……那样她跟冷超就会走上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冷超面无表情地继续说:“她到处托人去递资料,打通关系找负责人,我都不知道她还有这本事,人际面竟然这么广,做起事来手腕一套一套的,她甚至还悄摸买了考研书,这就意味着学生辅导员只是个跳板,她想当正儿八经的大学老师,你说,这女人,是不是太可怕了……”   童瞳语结,跟边城互看一眼,边城拍了拍冷超的肩:“杜骊是个好姑娘,人家为你打算了三四年,临到头才为自己打算了这么下,你别心理不平衡啊,觉得她就顾自己不顾你了。”   “不是啊我没觉得她为自己打算怎么了,只是,只是……”冷超开始语无伦次,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要说什么:“那我怎么办……”   童瞳能说出冷超所有的潜台词——我跟不上她了,她稍微用点力,我就跟不上了,以前万般嫌弃她天天对我挥小皮鞭,但人家放下皮鞭,温温柔柔地开始为自己打算,冷超慌了。   这局面童瞳也无解,他只能陪冷超喝闷酒:“杜骊又没说要跟你分开,你慌什么慌,就不能振作点,让她看到你也不是无药可救么。”   冷超悲观又自嘲地一笑:“强弩之末而已,她只是顾忌我的颜面,顾忌要毕业了没再开口提分手,这段甚至架都不跟我吵了,越是这样,我越知道她心里什么打算,她已经打定主意要分手了,这回是真的。”   童瞳安慰不了他,没人安慰得了他,反抗了四年到头来孤独又绝望的冷超同志,走到了自己感情的结尾。   “马上就专八了,说不定你要是考过了,还能把女朋友追回来。”童瞳尽力了,不想画太虚无的大饼给他。   冷超却跟没听到一样,专八……呵呵,他看着童瞳笑了笑,什么都没说。   边城的新办公室在夜明珠的另一个市场里,童瞳跟他一起去找,直接租下了以前别人用过的一个地方,装修都省了,虽然地方小到只能勉强够用,家具陈设都老旧得不行,但创业初期一切从简,说是办公室,其实大部分的业务并不会在这里发生,需要边城出去一笔笔谈下来。   童瞳自己偷偷算了笔账,边城那儿一共也就二十几万,刨去办公室的房租水电和简单购置的东西,以及两人新租的房子的房租,剩下的钱勉强够维持到童瞳毕业,如果这期间谈不下几单够分量的业务,两个人往后的生计会有问题,但是……童瞳对自己之前的选择开始有了犹豫,顾英夫的研究室薪酬微薄,搞学术的搞不搞得出名堂,熬不熬得住清苦是一回事,但此刻现实生活的柴米油盐一股脑压过来,童瞳觉得那间清高清苦的研究室可能并不适合目前的他,他需要钱,很多很多钱。   童瞳没事的时候经常去边城的办公室帮他干这干那地打扫,一边抹桌子一边问边城:“你说你为什么不跟苏雷他们合伙?”   边城一边看材料供应商发来的新报表一边说:“合伙是要在公平的情况下,大家每个人各出两千万这叫合伙,我一分钱没有,全拿他们的,他们就变成了投资人,这概念就大不一样了,他们都是朋友,我希望等我有点起色的时候,再跟他们合伙做大,这一天不会很久。”   “嗯。”童瞳觉得他说的有道理,这人分析问题的时候一套一套的,很聪明的样子性感极了。   “那这段进展得怎么样,有人愿意跟你做业务吗?”童瞳很关心。   “暂时还没有,第一批接触的都是以前跟我姐夫他们打过交道的人,虽然他们现在也没业务来往了,但是可能还是有些顾忌吧。”   “会不会所有人都这样,都忌惮你姐姐姐夫他们,不敢跟你合作?”   “不会的,你真当我姐姐姐夫他们这么厉害手眼遮天啊,他们做起来也就十来年的时间,根基没那么深。”   “嗯,那就好。”   擦完桌子童瞳又准备拖地,刚去卫生间拧了拖把准备出来,听到外间有人来了,一开口童瞳就愣住了,他听出是谁的声音,边珑。   童瞳静静待在卫生间没动,听外头边珑带着一把哭腔跟边城说:“小弟,你这是何苦?”   边城声音却很平稳:“二姐开玩笑吧,我哪里就苦了?新公司才刚开张,喜欢的人还就在边上,这不好得很。”   边珑的声音跟上次听起来很不一样,又沙哑又疲惫:“大姐跟我,还有三姐和你四姐这段时间都没怎么睡好过,大姐也知道自己错了,不该逼你在妈和爸的墓前发誓……”   “好了别说了!”边城打断她。   童瞳却听得心惊,什么发誓?他们让边城在他父母的墓前发了什么誓?   边珑静了片刻,又说:“妈当年那么辛苦,拼着生命危险也要生下你,也是不想看着边家一个男孩都没有,从小到大,我们四个姐姐什么不是都让着你,吃的,穿的,用的,但你作为家里唯一的男孩,结婚生子是你必须要做的事,大姐的方式有问题,但道理没错啊。”   “所以我被生下来,我活着,就是为了给边家传宗接代,传递香火?是吗三姐?”边城的声音听不出激动,但他紧紧盯着边珑。   边珑卡了下,边城继续问她:“如果我没有平安长大,如果三岁出天花死了,十岁脑膜炎傻了,十五岁游泳淹死了,那边家要怎么办?断子绝孙后,你们是不是一个个都要去爸妈的墓前以死谢罪?以惩罚没有把唯一的香火看好?”   边珑瞪大眼睛:“小弟你怎么能这么说话,你疯了吗?”   “我没疯,是你们疯了,爸妈早就不在了,边家这一脉的族谱上还能不能写下去,还有没有人,对我来说一点都不重要,甚至我明天就可以去派出所把姓改了,不如改姓童吧,我挺喜欢我爱人的姓的,哦对了,以后我会结婚的,不过不是跟女人,而是跟童瞳,还可能领养个孩子,也姓童。”   边珑胸口起起伏伏,气得要疯,她已经语无伦次:“上次我见到他,还觉得他乖巧温顺,原来根本是个妖孽,他对你下了什么蛊?啊?边城,我们是你的亲人啊,你说走就走?家里的产业都准备交给你了,你说不要就不要?!你的良心呢?!”   边城寸步不让:“说到这个,请你回去转告大姐,她不用费尽心思在行业里到处传播消息,谁只要跟我做了业务,以后边家的生意就别想插手,你请她放宽心,建材行业不是什么牛逼得不得了的行业,做个赚差价的中间商根本不是我的目标,顺便你也提醒她,边家的所谓产业,护城河和核心竞争力都太低了,在宜江这个小地方坐井观天以为自己雄霸一方,等到真正的霸王来了,或是时代发展了,这种老旧的经营思路分分钟被打垮,这是我作为弟弟,作为跟她和姐夫学过做生意的人的一点回馈忠告。”   童瞳没再听到边珑的声音,却听到了砰砰作响的摔门声,跟着整个房间安静下来。   他一动不动地一直站着,直到边城直接推开卫生间的门,把攥着拖把的童瞳抱在了怀里:“不应该让你听到这些……但是,听到就听到了吧,你别担心,我很好,没有骗你。”   童瞳松开拖把,也紧紧抱着边城,他微微仰着头:“我知道,边城,我就是心疼。”   这一刻童瞳默默在心底做了决定,他不要去研究室了,艰涩的学术对他来说一点都不重要,他不想去研究雪莱的诗与南美巫蛊文化,他要去赚钱,很多很多的钱,即使边城被打压得走投无路,但还有他,他马上就毕业了,有力量去保护他爱的人。   作者有话说:   咦?我更了 第46章 四海   后天就是专八考试,童瞳还是很关心冷超,问他准备得怎么样,过了半天冷超才回消息,没说关于考试,却发了张海报过来,还是张招聘海报。   童瞳看了下,中部地区今年最大的校招,在武汉,海报上罗列了一些参加招聘的知名企业,四大五百强很多都在其中,他问冷超:“什么意思,你要去?你看到时间了吗?跟专八撞期了同一天。”   “我知道。”冷超说:“穆柯发我的,我跟他票都买好了。”   “你搞什么……杜骊知道吗?”童瞳简直觉得他疯了,事关学位证的考试不去考,直接去找工作?   “不知道吧,我没说,她也没问,你也别说。”   “……”   感情终究是两个人自己的事,童瞳叹了口气,大概真到尽头了,倒是这张招聘海报……童瞳又仔细放大研究了下,心里起了一个念头,他也要去看看。   冷超跟穆柯的不靠谱程度不相上下,童瞳想了想还是发给了穆柯:“你跟冷超要一起去招聘会?票买好了?几点的车,从学校走还是从车站走?”   学校有人专门做直达武汉的“黑车”生意,价格便宜到难以想象,但也极其不靠谱,明明买到武昌但常常在汉阳就把人扔下了,司机还大度地给你两块钱指条明路:“去,坐个公交车一样到。”   穆柯秒回:“学校发车,你要去吗?我找哥们定票。”   童瞳犹豫了下,最终狠狠心:“去。”   “棒棒的!”穆柯一下就来劲了。   去招聘会的念头刚冒出来的时候,童瞳微微慌了慌,但是,要赚钱的欲望很快压过了一切,他也才意识到自己原来可以做一个目标这么清晰的人,那就去吧,陈院长和顾教授那边他打算回来再去解释,估计老院长会被气得心梗。   边城这边他也暂时不打算说,这几天边城每天很晚才回来,童瞳没再问过他业务进展,只是总会等到他回来再一起睡。   三月六号的清晨,边城很早就出了门,过了会才给童瞳发消息,有外地的客户约了过去聊聊,他尽量今天赶回来,如果太晚就不要等他了,晚上自己先睡。   童瞳赶紧回:如果太晚就在那边住一晚,不要赶夜路。   他也起了,一大清早两人奔赴两地,各自为生活挣扎。   跟冷超和穆柯汇合在西苑的食堂楼下,那辆“黑车”就从这里发车,看看时间,专八的考试还没开场,估计其他人正从寝室往逸夫楼的考场赶过去,但他们三人坐上了去招聘会的车,去碰运气与实力,看看天意会让他们去向何方。   三个半小时的车程,三个人都精神抖擞的,童瞳问他俩:“你俩想过要找什么样的工作?”   两人估计就这个问题聊过不少,被问起来一点犹豫也没有,异口同声地说:“钱多的啊。”   童瞳:“……”当钱是从天上掉的吗?   穆柯嘿嘿一笑:“做销售吧大概率,就这职业门槛低,努努力可以混得像个人。”   童瞳看向冷超,冷超也点头,童瞳问他:“你为什么不留在宜江找工作?杜骊如果留校,你这么跑出来,找个别地儿的工作,到底怎么想的?”   一说杜骊冷超就丧气,他闷了会儿,说:“她都已经放弃了,我还努力个什么劲。”   童瞳听不下去了:“要说放弃,谁能有您放弃的彻底?打从一开始就是个咸鱼姿态,杜骊怎么对你的?拼命帮你补课,给你做笔记,催你复习去考试,你又怎么对的她?她就放弃了这一回,就彻底把你打趴下了,是不是男人?”   冷超额头青筋暴起:“那你叫我怎么办? 我出都出来了,现在回去考试也来不及了!”   童瞳连连摇头,虽然他很清楚冷超就是去考也是白考,但是考都不去考,这个彻底躺平的姿势估计会让杜骊彻底心寒,这感情没得救了。   穆柯打圆场:“好了好了,既然来都来了,就当去看看也好,也不一定就要签的。”   “那是,想签人家也不一定要呢。”   冷超“蹭”地坐直,冲童瞳吼:“你今儿怎么回事?啊?处处针对我,对了我跟穆柯出来找工作你凑什么热闹?你这高材生不应该工作早搞定了么,系里都传言陈老头把你当亲儿子,最好的资源都给了你,怎么着你还要自己出来讨生活?”   童瞳愣着看了冷超一会,这番话倒不至于让他生气,但是他需要钱,他要赚钱的事儿也真不方便在车里吼出来,便硬生生憋住了,只说:“要你管!外头世界那么大,看看不行?”   两人各自有些生闷气,过了会,穆柯小心翼翼地问两人:“那个,咱们如果都要找工作,要不都找一个城市的吧?以后也好有个照应啊。”   对啊,去招聘会找的工作多半都是外地的,童瞳突然想到,他只想找个钱多的,却没想到这一点……不,他不能忍受跟边城分开,但是……他也不知道这问题怎么解决,先去看看吧。   冷超对这个提议倒很响应,他脸朝穆柯说:“行啊,咱俩一个城市呗,童大才子估计多的是去路,不愁。”   童瞳闭上眼,叹了口气,开始养神睡觉。   这场开春最大的校招果然人山人海,排队检验身份就排了好久,等进到会场,大大小小的招聘展位简直看花了眼,三人大致转了一圈,发现五百强企业的招聘桌上堆的简历都快成山,负责招聘的人不得不拿着大喇叭像大甩卖一样地喊:“985211的在这边排队,不是的就不用排了啊,只要985211,只要985211,重复一遍,985211的过来排队!”   穆柯叹气:“985211的在这儿都是烂大街的大白菜,咱们这种野鸡学校野鸡专业,比野鸡还要烂的成绩,看来是没有出路了。”   童瞳听得想笑,妄自菲薄他倒不会,但只凭学历的话,他确实也谈不上什么优势。   相比明星企业和大型国企而言,那些名不见经传的招聘企业面前就冷清得多,当然,这冷清也只是相对的,三人在一个人群较少的区域转着,一家家仔细看贴出来的企业简介和招聘需求。   穆柯扯了把冷超的衣袖:“看那边!”   冷超跟童瞳看过去,是一家地产开发公司,不是国企也没什么名气,但招聘的胃口却不小,一口气招一百个置业顾问。   “置业顾问是什么?”冷超问。   “就是卖房子的。”穆柯说:“这个好,不用出去谈业务抢客户,就在售楼处等着客户自己送上门来,你把他摁住,忽悠他房子这好那好,天上有地下无,让他交钱买就完事儿了。”   “那不错啊,咱们看看去。”冷超来精神了。   这家叫碧橘园的开发公司招生人员也很热情:“同学!房地产开发了解一下?”   ……这说辞怎么这么耳熟?童瞳纳闷。   桌上零零散散堆着几十份简历,童瞳说:“你们怎么就收到这么点应聘的?”   负责招生的小哥说:“咳,我们招置业顾问,这是整个房地产开发最末尾的一环,大学生就嫌弃,要找有含金量的工作,我们这种不挑学历又不挑学校的他们一般看不上。”   冷超和穆柯互相看一眼,我们看得上啊!   他们爽快地递上简历,小哥又跟他们聊了一会,童瞳在附近转了一圈,回来见这两人还在碧橘园这聊得满脸堆笑,心里知道这工作八九不离十了,他仔细看了下企业介绍,江苏南京,这么说,这两人要去南京了?   他笑了笑,继续去其他地方转着,突然,在一个非常不起眼的角落里看到一张招聘人员昏昏欲睡地在打瞌睡的展位,其他的展位再怎么不注意门面,好歹也会做个简易门头,这家倒好,拉了个条幅就来了,上面写着四个大字:四海船务。   童瞳好奇地走过去,这公司连企业简介的展架都没有,桌上放了一摞简介单页,童瞳拿起一张看了看,突然发现不简单。   这公司看起来完全是个草台班子,但那张软塌塌的单页上却写着“国际远洋航运公司”,总部居然还在新加坡,童瞳心里顿时生出一股荒谬感,别是个骗子公司吧?按说能进政府举办的大型校招现场的企业都是经过层层审核,这公司是怎么混进来的?   三个负责招聘的小哥两个在打瞌睡,唯一清醒的那个也没什么热情,冲童瞳抬了抬下巴:“单页反面有招聘需求,了解下。”   童瞳翻过来看了看,写得异常简洁:招远洋船员/外贸翻译,要求身体素质好,英语流畅,会多国小语种者优先,最后附上清清楚楚的薪资,童瞳看到那个数字吓了一跳,这是真的?人民币?   看他有些发愣,招聘小哥简单解释了几句:“虽然是外贸翻译,但是大家在一条船上,也什么都要干,风大浪大的时候,翻译也不能躲在船舱,这活很辛苦,对人要求也高,所以薪资才这么高,大学生娇生惯养地都不愿意干。”   “哦对了,你看到的是年薪。”他又补充了句。   童瞳的心突然就怦怦跳了,这么多钱,普通工作起码五年才挣得到这么多钱,他问:“我是英语专业的,过了专八,听说读写都没问题,西班牙语和日语也都可以,这个条件够你们标准吗?”   直到童瞳说了这番话,招聘小哥才来了些精神:“西班牙语好啊,我们非洲线特别缺人,愿意跑非洲线钱还能再多点,有额外补贴。”   童瞳站着缓了缓,非洲……他问:“工作时间是怎么样?我是说一趟跟船出去,多久能回来?”   “话先说前头,你要是恋家,或是有家人要照顾,那这工作不适合你,出去一趟起码6到8个月,稍微有点耽搁就会一年以上,我们一般都按年算。”   “那不在船上的时候我们在哪里?都做什么?”   小哥又说:“陆地上也都有办事处的,比如我们总部在新加坡,国内的办事处就在上海,我们几个都是上海过来的,这几年国内形势发展得好,以后总部搬来上海也不一定,怎么样同学,是不是可以考虑下?”   上海,离南京也很近,童瞳想,但是,离宜江可是真的远啊,他说:“如果我来,签合同的话最低可以签多久?”   “最低限度也要一趟船跟完吧,总不能你签半年,结果船还在南非你说你不干了?这不可能。”   童瞳飞快在心里算了笔账,跟着做了决定,他就签一年,跟一年船,拿到那笔可观又可怕的薪资,然后离开,回宜江,跟边城再也不分开。   也许是这一场招聘会四海船务的招聘进展得太不顺利了,时间也不凑巧,大部分英语系的人都还在考专八,童瞳几乎在没人竞争的情况下跟他们签订了意向协议,等到毕业拿到毕业证学位证,以及去指定的医院完成指定的体检项目,一切OK后便可以正式入职。   只是一年,熬过这一年一切都会好起来,而且招聘小哥还说,在确定入职,跟船出发前可以提前预支三个月的薪资,那也是不小的一笔钱,童瞳想,完全可以让边城撑过来。   不出预料,穆柯跟冷超都签了那家碧橘园,等着毕业了就过去报道,没想到这一趟三个人都有了收获,紧赶慢赶地,他们赶上了最后一趟回宜江的大巴车,返程时已经是晚上,童瞳算了算时间,到宜江差不多要到夜里两点多,一天边城都没消息,估计他也忙,到晚上也没说回来,估计要在外地住一晚了。   三个人一起摸黑往S大侧门的民居片区走去,一边还在聊各自签下的新工作,盲目地展望未来,突然身后开过来一辆车,车灯从远到近,在他们身后照亮了眼前的路,童瞳回头一看,竟然是苏雷那辆路虎,边城从车窗探头出来,叫了一声童瞳的名字,童瞳站在光里,刺眼得很,他用手背挡住眼睛,突然心里一阵乱,刚才他们兴致勃勃地聊新工作,不知道边城听到没有,他怎么想?会生气吗? 第47章 日记   回到家,边城一直没说话,童瞳小心翼翼地察言观色,只觉得他看起来很累,洗完澡,边城坐在床边,看着童瞳说:“工作签了?恭喜啊。”   童瞳心中一紧:“刚刚下午的事儿,还没来得及跟你说。”   边城生气了,童瞳想,自己的确是自作主张了,边城却把他拉过来抱进坏里:“新工作是做什么的?会辛苦吗?”   童瞳靠着他,下巴搁在边城肩上:“不累,只是……”他从怀里挣出来,端端正正坐好,他要跟边城好好聊一聊:“我找了个远洋航运的翻译工作,需要跟船出去,一趟出去会……比较久。”   “比较久是多久?”边城问。   “半年起,可能到八个月或一年多,看情况定。”   边城起身从外套里翻出烟盒,又到处找打火机,童瞳从床头柜里找出一只递过去,边城点了烟,深吸一口,说:“我以为你会做一个类似老师或学术研究这种工作,没想到是去跑船,这工作太辛苦了,小瞳。”   一瞬间心里涌起无数复杂情绪,童瞳当然不会跟边城说陈望和顾英夫原本对他的安排,他说:“那家叫四海船务,总部在新加坡,挺正规的,我只签了一年,去一年就回来,再也不走。”   “为什么?”边城吐出白烟,眼睛在烟雾后微微眯起来:“是因为钱多吗?跑船的钱都不少,因为那种辛苦不是一般人受得了的。”   沉默了片刻,童瞳点头:“薪资不错,我想赚钱。”   “我在赚钱,小瞳,我会赚钱的,赚钱的事你不要去考虑,你要做你真正喜欢的事,想做的事,你……”边城的嗓子哑了,他哽在了这里。   “你去做这种工作,有考虑过我吗?一去这么久,要是在海上,在我根本不知道的什么地方发生意外,你让我怎么活,你考虑过这些吗小瞳?”   童瞳也说不出话来,他就是没想到过这些,当时满脑子都是做完一年可以拿到的那笔钱。   边城又抽出一支烟,童瞳抢过来:“这么晚,别抽了。”   边城神色怔怔地:“是因为最近我们过得太紧张,所以你想去赚钱,是吗?”   童瞳垂着头,不敢看他,边城说:“为什么你不相信我,再给我一点时间就可以了,我知道现在很难,但是不会一直难下去,所有的问题我都可以解决,实在不行让苏雷他们入股就可以了,这么多解决办法,为什么你要去跑船?”   童瞳终于抬头,他问:“你今天去外地谈业务,有结果吗?”   边城顿了顿:“那边项目还没启动,现在只是意向,等正式招标的时候会内部倾向我。”   “我算过了,我们的钱还能撑三个半月,最坏的结果,如果到时候还没有谈成的业务,我可以拿到预支的三个月薪水,不算很多但也不少了,够撑一阵。”   边城的眉头紧皱,他沉默半晌:“都是我的错,你本来过得好好的。”   “不,不是。”童瞳脱口而出,他想解释什么,可一切都太苍白了。   这一夜童瞳抱着边城,边城的手轻轻搭在他的手上,却什么都没做。   次日清早,童瞳睁开眼的时候边城又已经不在了,最近他总是这样,天蒙蒙亮就出门,半夜才回家,有时候一身酒气,笑得很少。   童瞳仔细看了合同,他可能等不到6月的毕业典礼就要去公司正式报到,再随船出发去南非,想到要跟边城暂时分开,他心里生出许多不舍。   于是他开始用自己的方式记录这段时光,只要边城在旁边,便会拿着手机一直拍,吃饭拍走路拍讲话拍,镜头对着边城忽远忽近的,童瞳看到画面里的边城对他说:“你好烦啊,自从你拿着个手机不停拍以后都不跟我讲话了。”   “哪有,不是都在正常聊天。”   边城挡住脸:“不习惯,做作。”   “喂,我可是要靠这张英俊的脸在船上挺过八个月的,这么小气都不给看?”   边城放下手,脸色变得难看:“说多少次了,不许去,我帮你毁约。”   “要赔很多钱的!你知道我一年多少钱吗, 要双倍赔哎。”   “你就说你签了个什么公司?这么大的坑还往里跳,一不看着你就给我乱来,还赚钱,别把自个都赔进去了。”   “不会的,等我抱着大把钞票来娶你。”童瞳腻过去,声音软软地,最近他学会了哄边城,只要他一软下来,边城就拿他没辙。   边城气笑了:“瞎闹,等我把钻戒准备好,是我娶你。”   这些视频童瞳都拷进了一个硬盘,打算带上船,没事的时候可以做一条两个人的纪录片出来。   “世纪时空”BBS上的常年失踪人口夜瞳又回归了,带着他的“同居日记”引起了轩然大波。   这段时间童瞳太闲了,闲到事无巨细地把两个人过日子的琐琐碎碎全都记录了下来,每天一则同居日记在BBS上连载。   “4月5日,晴,万里无云。   醒来时他又不在了,身上的睡衣还是他的旧T恤,软软的,以前只喜欢旧东西,觉得用旧之后的物品总有种只有自己才知道的舒服熨帖,现在觉得人也是这样,一步步地熟悉,了解他所有的喜好、棱角,不用刻意去记也会烂熟于心,这个感情逐渐变“旧”的过程让人安心。   我喜欢身边围绕着旧物,旧人。   刚认识他的时候,喜欢他看起来可以搞定一切的笃定感,现在久了,喜欢他只在我面前露出来的软弱,怎样都好,都是他。   人不在,桌上有张纸条:无糖豆浆和虾仁蟹粉小笼包在锅里温着,趁热吃。   楼下的巷子出去,有一家很小的早点摊,只在每天6点到8点出摊,我常常起不来,却又很喜欢吃他们家的小笼包,于是只能唆使他去买,他在家的时候会去买,他要出门,也会买了带回来放好再出去。   我是不是太任性了?脾气这么差,除了他,也没人能容忍我又轴又龟毛又了。   还没在一起的时候有次他约我出去,当时我累了,张口就提了一堆要求,这不要那不要,然后问他,哎,我这么难搞,会不会很烦。   结果他说,我又没说我搞不定。   当时我就知道,他就是我心里的那个人了,在一起后,他有次说,为什么你总说自己难搞,我根本没觉得啊。   我暗暗发笑,其实哪有人会故意去为难自己的爱人呢,所谓的难搞,不过都是心里的不痛快不如意,跟他在一起这么好,那些龟毛蒜皮的计较,早就没有了。”   日记连载了十来天,已经在BBS上成了常驻热门帖,无数人在后面留言,童瞳一条条都看过,但没回,他只是找个地方放放自己的心情,写这些东西也从没跟边城提过,夜瞳是个假面,戴着这张面具他就变成一个完全无所顾忌,放肆大胆宣泄情感的人。   有一个ID每篇日记都回复了评论,那个叫“大漠黄沙”的ID留言很简洁,却仿佛在跟童瞳对话,“如果有一天你的那位他看到,一定会很高兴。”“不要说自己难搞,只要他爱你,就不会觉得你难搞。”   童瞳把他的留言一条条捡出来仔细看了一遍,觉得他很像一个学长哥哥,也许是已经毕业了的人,但他也没回复,这些日记说到底只是一场自己与自己的对话。   只是他这么想,但有人不这么想,不知道谁把这篇天天上热门的帖子举报了,童瞳在后台收到了站内官方私信:请于三天内整改您的帖子“同居日记”,相关不雅、色情描述请尽快删除,如未按时整改,帖子将被清理删除。   童瞳目瞪口呆,他的日记帖子里通篇没有提过关于“性”的字眼,也没有任何过火的描述,几乎通篇都是自己的心理和日常琐事,如果有什么出格,仅仅只是他的ID夜瞳的资料写着性别男,而帖子里又满满全是“他”。   他踩了雷了,十八线小城宜江的S大远没有开放到这个程度,任由学生在学校的BBS上发表同性的同居日记。   童瞳那股又轴又疯的劲儿瞬间就上来了,他不会去“修正”这帖子,一个字都不会,他没写什么不能见人的东西,其他任何人怎么想怎么看他根本无所谓。   三天过后,他被校领导约谈,在负责学校宣传工作的领导办公室,被那位分管网络宣传的年轻男老师按着性子教育了半天,童瞳一言不发,根本不看他,男老师毛了,耐心耗尽直接下了最后通牒:“学校领导对你这种情况已经仁至义尽了,毕竟是第一例,你胆子也太大了,什么都往上搬,写这些东西自己偷偷摸摸写不行么?”   童瞳抬头反问:“为什么要偷偷摸摸,我到底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又写了什么见不得人的?”   男老师气结:“那里面……哪一个字哪一个情节是见得了人的?两个男的搞来搞去……”   童瞳瞪着一双血红的眼望着他,男老师顿住,直接打了个电话:“小李啊,马上去后台把那篇日记删了,删干净啊,别他们自己用什么技术又给恢复了。”   “我现在可以走了吗?”童瞳就快爆了。   临到出门,男老师在背后又来了句:“本来,你自己删了就删了,但你态度恶劣,不删除不配合,现在被管理员删掉,后面还会有个处分,你等着吧。”   童瞳头也不回地走了。   处你马的份! 第48章 余烬   五月中,船务公司的邮件终于来了,给童瞳附上了指定的体检医院和指定的体检项目,看了下,比常规的入职体检多了很多检验项,毕竟要出海,对身体素质的要求很高,某些特殊疾病或隐性的疾病并不会影响日常生活,但对于出海就会有生命危险,等到体检报告出来,跟着就是毕业答辩,然后拿毕业证学位证,他就要上船了。   只剩下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大四就像一朵恣意开放的花,毕业季的花期最是最如火如荼,却也是一边盛放一边凋零的末尾,热烈与颓败互相交织,彼此不分。   童瞳闻到了火中余烬的味道。   系里的人走得七零八落,不少人已经在本地或外地开始上班工作,程山山半个月前就去了上海,苏雷竟然陪她一块去了,边城跟童瞳讲这事的时候也是一脸无可奈何的笑,难得苏雷看得如此通透,爱得毫无保留,所谓飞蛾扑火,痛并快乐的感觉只有当事人自己才能体会吧。   杜骊的工作也尘埃落定,她那么早得知内部消息,终于求仁得仁拿到了留校辅导员的名额,在最后的阶段她突然回复到最初的温柔如水,连冷超专八放鸽子没去考这种天要塌的大事都没发过脾气,童瞳却从她笑盈盈的眼睛里看到了哀莫大于心死,其实有什么呢,放弃了就什么都不会计较了。   他们还没分手,却已经同床异梦相敬如宾。   看着这对英语系神仙怨侣走到如今,童瞳也不是没有感慨的,冷超跟杜骊有他们固有的相处模式,这模式在不面对现实社会真正的残酷时,一切都是调味料,然而象牙塔的门才刚刚打开,他们腿脚都还没真正卖出去,这脆弱虚无的梦就碎了。   冷超受不了杜骊的日渐客气与冷漠,搬回了寝室,整天不说话,过得晨昏颠倒暗无天日。   童瞳去了指定的中心医院,拿着那张体检单逐项去做检查,身高体重视力抽血MRI心电图……简单的当时就出了结果,血液被送去做基因检测,半个月后才出完整的检测报告。   出医院的时候收到了秦澍的消息:“小瞳,我去上海了,也许这不是一个聪明的决定,但是有些事情总是要去经历下,你会祝福我吗?这要求很过分吧,我也这样觉得,但比起跟你之间变得客气疏离,我宁愿厚着脸皮来求你不要断了联系,你跟边城还好吗,别的不求,只愿他比我勇敢,你值得最好的人。”   正中午的太阳炽烈无比,童瞳眯着眼睛用手罩着屏幕勉强看清了这段话,一时心中五味陈杂,他找了个树荫,想了很久才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一路顺风,也许会有很多不如意,但相信你可以做到,一直都相信你。”他这样说。   还是淡了,远了,然而似乎没有办法能回到当初。   边城带回一个好消息,有一个新进驻宜江的外地房地产开发商跟他搭上了关系,说起来这还是苏雷辗转介绍过来的人,这家企业另外还有航运业务在做,跟苏雷家里一直有合作往来,如今想进军地产界,苏雷提早得到消息,把边城引荐了过去。   自从有了这个成功性很高的潜在客户,边城整个人的精神都变好了,他跟童瞳说,这个客户十有八九能搞定,以后不用愁了,跟着又是那句重复了无数遍的话:“不要去跑船,我会有钱的。”   其实到了这会,好像不仅仅因为钱,违约是一回事,毕竟这是童瞳第一次付出了不小的代价想为边城做的事,他不想半途而废。   出海很辛苦,但也可以看看这个世界,可以锻炼自己,渐渐童瞳发现他其实内心里很期待这份工作,高考是一个可以离开宜江的机会,但他放弃了,毕业了也可以离开,但现在有了边城,然而世界那么大,他二十出头的人生就一直蜗居在这么一个小地方,内心怎么会没有渴望呢。   既然不能四海为家,那就短暂地当一个浪人吧。   只是一年而已,这会是他们一辈子唯一分开的时光,他认真地跟边城解释,边城双手搓脸:“我可以忍受跟你暂时分开,但是如果你在外面出了事,我会悔恨一辈子。”   童瞳逗他:“哦,那我要是缺胳膊少腿的你就不要啦?”   “我说的不是这个。”边城无奈:“你只要还活着我就不会跟你分开,但是,万一有海难、海啸、甚至被海盗抓走呢?非洲那个地方本来就不太平,南非治安听说差极了。”   “不会的,我们是贸易船,船的配备都很先进,有危险会提前避开,至于人,我会很小心的,遇到事绝不当出头鸟,都躲人后头。”   “哪像你说的那么简单……”边城一想到这事就睡不着,但是他知道童瞳的内心并不像他的外表看起来那么温顺平稳,这事十有八九他阻拦不了了,何况童瞳的语气中明显有期待,人人都有梦想,爱情是,闯世界也是。   苏雷跟程山山回来了,据说程山山搞定了一份很不错的工作,一家美国五百强驻上海的分部,苏雷说要喊大伙一起聚聚庆祝下,提议还去市中心那家潮流川菜馆吃饭,童瞳跟边城其实都觉得那家餐厅噱头大于实质,说不如就在他们家自己做饭吃好了,挤是挤了点,但都自己人在自己家能放得开,可以喝点酒聊聊天,多好。   群里冷超第一个响应,自从冷超回寝室“隐居”后就没怎么联系过,发消息也不回,今儿这人倒这么积极,童瞳直觉不简单,果然,冷超马上跟了句,还特意艾特了某人“@杜骊也来”。   哟,这是又和好了?童瞳简直惊了,他私信冷超:“什么情况?死灰复燃还是诈尸?”   “你这人,嘴里就没点儿好词,就不能盼着我点儿好?”冷超义愤填膺。   “讲重点。”   “和好了。”   “牛还是你牛,怎么好的?”童瞳很好奇。   “我决定留宜江了,碧橘园那工作打算毁约。”冷超讲起来毫不犹豫。   “……”牛是你牛,任性也是你任性,童瞳说:“要赔钱的吧?”   “那就赔吧,跟老婆相比,钱算啥。”   童瞳无语:“早干嘛去了,好好的事非得被你弄得这么戏剧化,一波三折才有意思么?”   “你不懂,要不这么经历下,我也不知道原来我这么离不开她,咳男人说这话真特么脸红,你懂就懂不懂拉倒。”冷超估计也被自己酸到了,懒得再说。   “行吧,明晚早点到。”   两人说了大半天,童瞳再看群里,杜骊并没有回复。   第二天下午边城早早结束了工作,开车跟童瞳一起去超市买了一大堆吃的喝的,准备晚上在家做个火锅,人多吃着热闹。   他跟童瞳一起把桌子椅子搬到露台,又接上落地灯和蓝牙音箱,傍晚的风吹过来,童瞳放起了张国荣的老歌,整个人都是松弛的。   六点多人就都陆陆续续到了,人逢喜事精神爽,程山山整张脸上都是掩不住的,当一个人正处在上升势头的好气色,童瞳真诚对她说了声“恭喜”,程山山露出一排牙笑了笑,又回头看了看苏雷:“人生地不熟的,得亏有人照顾我。”   童瞳瞥一眼苏雷,他脸上的苍白几近消失,比上一次看起来又健康了不少,他也在笑,却没说什么。   童瞳去厨房帮边城打下手,火锅做起来也简单,肉都是现成切好的,只把要涮的菜洗好切好,火锅底料加水放进去煮就行了,今晚人多,要准备的菜分量不少。   边城还顺带买了许多一次性的碗和盘子回来,他们两人日常生活用不了那么多碗筷,但今儿人多,在超市的时候童瞳根本想不到这些,这会看到这些才觉得还是边城想得周到。   已经切好的菜都分门别类地装在了盘子里,一眼看过去全是童瞳爱吃的,笋尖、冻豆腐、牛百叶、黄喉、手切牛羊肉、黑毛肚、虾、鱼丸……   边城拦住他:“马上就好了,剩下的全是蔬菜,洗起来很快,你去跟他们玩儿,估计今儿也是你们毕业前最后一次能聚这么全的了。”   这么一说,童瞳才意识到,好像还真是的,按理说毕业典礼后还会有散伙饭,但他等不到那会,也就说今天就约等于是他跟几个好朋友的散伙饭了,一瞬间心里就伤感了。   冷超跟杜骊也来了,还拖着个尾巴带来了穆柯,穆柯进门就给了童瞳一拳:“忒不够意思,聚餐涮火锅都不叫我,还是兄弟么。”   童瞳确实是忘了,他就在QQ群里喊了一嗓子,那群里并没有穆柯……   苏雷带了酒,杜骊买了一大袋水果零食,一堆人杂七杂八地把餐桌收拾出来,人多有点挤,但就是这么拥拥挤挤的才热闹。   童瞳先把电磁炉和锅找出来,边城端着已经做好的火锅锅底放上去,几个人又七手八脚地把要涮的肉和菜从厨房端出来,几个人团团围坐好,苏雷带的是起泡酒,配火锅的确……很新奇。   火锅锅底还没开,热气袅袅盘旋,童瞳端起酒杯:“祝山山得偿所愿,找到好工作。”   程山山明朗一笑,回敬道:“一起啊,这会儿每个人都找到自己喜欢的工作了,为我们自己干杯!”   一群人喝完,冷超才叹口气:“山山,你刚说的所有人可不包括我。”   随着冷超的话,童瞳的眼神却不自觉看向杜骊,杜骊低着头,扒拉着碗里的调料不说话,冷超无知无觉,碰了碰杜骊的肩继续说:“哎老婆,明儿我就去跑招聘会,网上广发简历,宜江每个单位都发一轮,肯定能找到,别担心啊。”   杜骊抬头,眼神飘忽不定:“嗯,你肯定行的。”   童瞳心里突然有种感觉,冷超这回野马吃了回头草,恐怕是自己一厢情愿,看杜骊的神色,并没见得因此多高兴。   哎,事已至此,只能自求多福吧,童瞳在心里叹口气。   锅底汩汩冒出气泡,虽然一群人都能吃辣,但边城没做得特别辣,只到童瞳能吃的程度,又花心思做了很多调料,想吃辣的可以自取。   他们热热闹闹地开吃,今晚聊的话题全是对即将到来的未来的畅想,边城和苏雷这两个早已在社会上摸爬滚打多年的人却没说太多,期待跟希望是这世界上最美好的事物之一,他们不会残忍地用真相去早早戳破。   吃完火锅,一群人还未尽兴,穆柯提议说要不出去再找地方喝两杯?童瞳喝得有点微茫,这最后一次的齐聚一堂谁都不想散得太早,最好明天的黎明永远不到来,直到他们清醒,仍然能看到彼此就在身边。   冷超在露台栏杆边站着,这一边正对着侧门的商业街,突然说:“要不就去绿岛看看?我看那店秦澍转让后还一直开着,也不知道现在的老板是谁,招牌都没变过。”   说起来,绿岛是很多事情的起源,也是一些事情的结束,如果不是绿岛,童瞳估计不会认识边城,如果不是绿岛,童瞳也不会那么决然地跟秦澍分开。   那次之后他再也没去过那里,虽然常常从侧门经过,见那落满了灰尘的招牌门头仍旧在,但他都快步走过,生怕自己朝里多看一眼。   好的,坏的,都在那里,都已过去。   今夜童瞳却突然想去了,如果今夜就是提前到来的告别,最好的告别地点,就在绿岛。   大概是时间有点晚的缘故,绿岛里面的人并不多,零零散散的几对情侣,童瞳走进去,一瞬间觉得恍惚,吧台后的人不再是秦澍,台球桌旁边的人也不再是边城,秦澍去上海了,而边城此刻就在身边。   他看着这些桌椅摆设,和当初因为DIY粉刷不得要领而纷纷剥落的墙壁,这个地方,有他对上一份感情的毫无保留和彻底失控,却神奇地在失控的交接点遇到了下一个人,一段时间以来他都抗拒排斥这个地方,然而此刻回想起来,他看着边城,还好那天你来了。   没有遇见,也就不会明白自己有可能会失去什么。   他们直接走进最靠里面的小弧形沙发,团团围坐了一圈,冷超问杜骊:“还想唱歌吗?帮你点小田和正?”   杜骊摇摇头:“太晚了,大家聊聊天喝喝酒好了。”   边城从吧台那端过来几杯酒,递给童瞳的很眼熟,他端起来闻到气味就想起来了,淡淡的金汤力。   不知道是谁提到了大一刚进校那会,于是这一轮又变成了追忆大会,冷超的手机里竟然还有大一军训时候的照片,童瞳跳起来要抢手机,边城一把摁住他,人高手长地从冷超手里抢了过去,看到了四年前刚进校时候的童瞳。   这应该是军训快结束时,大家都已经混熟了之后的抓拍,一群被晒成焦炭的男生中,童瞳白净的一张脸特别显眼,个子跟现在差不多,比冷超高出半头,脸上的神情跟现在很不一样,一双眼睛里明明全是稚气,却冷冷淡淡地游离在热闹的人群外,男生们勾肩搭背,他只在边上静静地站着,站了一个月的军姿后,像一颗刚刚抽条的小白杨。   童瞳在边城身边跳脚:“太傻了!”   边城转头垂眼看他,又看看手机,跟冷超说:“发给我,我要珍藏,做手机屏保桌面。”   童瞳一声惨叫,边城嘿嘿笑了起来,伸手揉他一头软发,他觉得现在的童瞳一点都不冷淡,跟照片里不一样,跟他第一次在绿岛见到的人也不一样。   但哪个童瞳他都喜欢。   不知道几点才出的酒吧,这间换了老板的绿岛也真奇怪,竟然也没人过来催他们走,童瞳被边城背着回了家,一边上楼,童瞳的脚在边城身侧两边晃荡着,双手从背后紧紧环着他的脖子,头也紧紧贴着。   边城在黑暗中突然停住,童瞳突然清醒了一点点:“啊?我好重啊,是不是?”   边城轻轻笑了笑:“哪有,再多加一个你也不是问题,不是这个,小瞳,我想跟你说句话。”   “什么话?”童瞳微微抬起头,从颈侧向上看着边城。   “我希望你不管在哪里,不管在做什么,都永远记得,我对你不会变,一辈子都不会。”边城清晰地,一字一句地,在破败黑暗的楼道中途,说出了这句话。 第49章 锯齿   这段时间奇妙又模糊,好像发生了无数事情,时光飞逝却又好似静止不动,人生新的篇章在缓缓打开,旧日的一切如流沙渐逝。   明天就要答辩,童瞳今天收到了中心医院的电话,通知去领完整的体检报告。   体检中心的前台小护士还记得他,上次童瞳来的时候小护士一见他就笑成一朵迎春花,还被起哄鼓足勇气问了童瞳的联系方式,今天不知怎么见到他神色有点不对劲,笑是笑了,却极其勉强,硬生生牵了牵嘴角,童瞳温和跟她打了招呼,问说:“体检报告在哪里领?”   正常来说在前台登记就可以领走,但小护士指了指走廊顶头的主任办公室,嘟着嘴说:“在孟主任那里,他让你过去找他。”   哦?童瞳有些奇怪。   孟主任今天不出门诊,办公室没其他人,仿佛专门在等童瞳一样,童瞳朝虚掩的门里探了探,敲了敲门。   “进来。”孟主任说。上回来体检童瞳还跟他打过照面,因为是特殊职业,有一些项目孟主任还跟童瞳聊了聊注意事项。   童瞳礼貌打了招呼,孟主任指了指办公桌旁边的凳子,“坐。”   医院这种氛围,童瞳莫名就有些忐忑了。   “孟主任,我的体检报告有什么问题吗?”童瞳问。   孟主任推了推眼镜没回答,却问:“你家里人有没有身体情况比较特殊的,得过比较奇怪的病?比如一开始好好的,然后渐渐开始四肢不协调?”   童瞳想了想,好像还好吧,童世宁这边的亲戚他见的不多,那是个庞大却彼此冷漠的家族,没听说有谁有怪病,郁星这边……他脑子里突然出现小姨的身影,小姨疯病发作的时候被家人绑在床上,不断挣扎到狰狞变形的样子童瞳一辈子都记得,他对孟主任说:“怪病好像没听说过,但我小姨神经有点问题,小时候家里人都说她是疯的。”   “怎么个疯法?”孟主任又问。   “我见她的次数不多,很小的时候家里人就说她疯了,经常手舞足蹈地停不下来,根本控制不住自己,后来没几年就去世了。”   孟主任一直盯着童瞳,童瞳被看得有些发毛,“怎么了?”他问。   办公桌上有一叠检测报告,孟主任从里面抽出了一张,递给童瞳说:“这是血液基因检测,恐怕你小姨不是疯了,而是舞蹈症,这种病……一般都会遗传,基因里携带。”   童瞳脑子里嗡地一声,看着检测单上大写的“HD”字样,他不懂这是什么,习惯性地拿出手机要上网查一下,孟主任在他对面看着他在搜索栏打出几个字,张了张嘴想要跟他解释些什么,终归还是什么都没说,童瞳看完一圈才想起来正经的医生就在边上,他拍了拍脑袋:“我糊涂了。”但是他查到了,心里突然就明白了很多事情,小姨那些怪异的举止他看懂了,舞蹈症……他问:“这是……遗传?为什么我母亲没有遗传到?”   “那应该说她比较幸运,暂时还没有发病,也许会发病,也有很小的几率不会,关于这种病的很多东西现在都不是很清楚,包括怎么预防,怎么治疗,全世界都没有很有效的办法。”   “你的意思是我母亲这边,包括我都携带这种变异基因,只看什么时候发作?”   “是的。”孟主任的声线很温柔,似乎在安慰童瞳。   只是没什么效果,童瞳突然意识到很多问题,都随着这个隐藏的“恶魔”HD被发现接踵而至,船务公司马上会收到另一份体检报告,估计这几天就会打电话过来解约,还有郁星,童瞳突然很想当面去问郁星,究竟知不知道家族有遗传病,这个病,跟她十几年在婚姻里的忍气吞声和选择人渣任继凯究竟有没有关系。   他要问要搞清楚的太多了,他还想问童世宁究竟知不知道,如果知道,为什么竟然还能那么多年对郁星冷嘲热讽?他究竟把妻子当成了什么?   童瞳问:“如果还没发作,有没有什么药是可以抑制……或延缓发作的?”   孟主任摇摇头,神色很不忍:“很遗憾,没有。”   “好,我知道了,谢谢孟主任。”童瞳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是命运天意,以往任何时候他都觉得自己是有选择的,父母离婚选择跟郁星还是跟童世宁,高考去北京还是留宜江,大学毕业选择做学术还是去赚钱……但此时真正的命运之手劈头盖脸地打过来,他才知道什么叫根本无力招架。   迟早有一天他会变得跟小姨一样,莫名其妙就开始涕泪横流,手舞足蹈,听不懂别人的话,也根本无法表达,被绑在床上,毫无意义地拼死挣扎。   孟主任叮嘱了一些注意事项,也给了他几家国内对这个病有最先进治疗技术的医院名单,也许将来用得着。   童瞳抱着体检结果的大文件袋走出了医院,五月底的天明朗灿烂,他的脑子有点懵,仿佛是一股直觉推着他,跳上了去往郁星家方向的公交车。   到家已经是傍晚,郁星刚刚下班,还没来得及换衣服开始做饭。   童瞳看一眼,任继凯竟然不在家,郁星说:“有朋友喊他一起喝酒,估计晚点才回。”   换做平常,童瞳一定忍不住讥讽,这种人竟然还有朋友,但今天他什么心情都无,紧紧盯着郁星,心中仿佛千万种情绪呼啸而过。   郁星也觉察到他的异样,过来按住童瞳手臂,又试了试额头温度:“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   童瞳摇头,他说:“妈,你告诉我说,小姨到底怎么死的?”   郁星的神情明显僵了一僵,童瞳说:“果然,妈你又知道,又瞒着我?”   郁星想解释:“那会你太小了,你不明白……”   “所以,”童瞳打断她:“你知道自己也可能会跟小姨一样,甚至我有一天也可能会这样。是吗?”   郁星脸色刷地苍白:“小瞳,你是不是……”她语无伦次,拉着童瞳左看右看,童瞳抽手:“我没发病。”顿了顿又补道:“暂时还没。”   “倒是你。”童瞳把郁星按坐在沙发上,把体检单抽出来:“我去做了体检,检测出来才知道,医生说高发期是30-50岁,妈,你有没有觉得不对劲的时候?”   郁星怔了怔,摇摇头:“我是亲眼看着你小姨一步步变成后来那样,我知道从一开始是什么样子,渐渐又会怎样,我还好,还……没开始。”   这是一个结局早已写好的故事。   “童世宁知道吗?”童瞳盯着母亲。   郁星又摇了摇头:“他不知道,他只以为我们家里人神经有问题,天天骂迟早有一天我也一样会发疯。”郁星自嘲地冷笑:“他倒也没说错,这病发作起来跟疯了也没两样。”   “是因为这个病,你才这么多年一直忍他?”   “一部分原因吧,我跟他结婚后你小姨才开始发病,他原本就看不起我,出了这种事更恨我,怪我把疯病基因带进了他家。”郁星看着童瞳,露出温柔又自嘲的笑:“他说一个老疯子只会生出个小疯子,童瞳,你有时候脾气不好,发脾气的时候我真害怕,又自责是不是真被童世宁说中了,都这种变异的基因作怪才让你脾气那么不好。”   “但我跟他之间的问题,比单纯的因为这个隐藏的病而导致的不和严重多了。”郁星看着他:“小瞳,永远不要把希望和期待寄托在另一个人身上。”   童瞳很意外,他眼里的母亲一直陷在与童世宁、与任继凯畸形的亲密关系中,毫无勇气摆脱,但此时竟然说出这样的话,他不由得睁大了眼睛。   郁星望着他,眼神尤其平静,童瞳第一次发现自己可能不懂母亲。   “为什么?”童瞳问。   郁星说:“人跟人之间的关系,一定是走下坡路的,你爸爸对我自然不用说,哪怕我对他,结婚前我觉得只要能跟他在一起,无论怎样我都不会离婚,都能过下去,穷也好苦也好,都没什么,但是你看,我也就忍了十几年就到头了,感情是奢侈品,消耗品,它不是经久耐磨的东西。”   童瞳沉默了半晌:“如果是这样,你为什么不能自己过?为什么离开了童世宁一定要跟任继凯在一起?”   郁星也沉默了,从傍晚进门开始说话,两人一直在客厅,这会天都黑透了,童瞳随手扭开一站落地灯,昏昏暗暗地,郁星的脸上明暗不定,她说:“你小姨到最后都是一个人,她发病的时候太年轻了,恋爱都没谈过,小瞳,妈妈也害怕,如果我到了那一步,身边一个人都没有,神志不清地,又控制不住自己,要怎么办。”   童瞳眼泪涌出:“还有我啊,妈。”   郁星看着他:“你有你自己的路要走,怎么能因为这个就一直困在我身边。”她伸手去抹童瞳眼角:“我还好好的呢,别怕。”   “任继凯知道?”童瞳问。   他不相信任继凯知道这件事还会继续留在郁星身边,但郁星缓缓点了点头:“他知道。”   童瞳捂住脸,觉得这个世界疯了,人渣任继凯竟然成了不离不弃的圣人?   他不相信,眼神拼命盯着郁星,直到她说:“我跟他是半路夫妻,并没有多少感情,我们在一起只是各取所需,他一无所有,需要钱,需要安稳的生活,我的钱虽然不多,但是维持起码的安稳日子没问题,他答应会照顾我,如果我犯了病,他会照顾我到走的那一天,这是一个协议。”   童瞳呆住了,他的母亲,被冷暴力婚姻折磨了十几年的母亲,现在跟他说在一起的继任丈夫,是靠一个协议换来的,他不能接受,他说:“妈,你宁愿相信他会照顾你到最后,都不愿意相信我会照顾你?”   郁星搂住童瞳的肩膀:“我相信,但是你不能过这样的日子,你有自己的人生要过,小瞳,我们家里人有这样的基因,这是天意,但是别让它影响你,该做什么,想做什么,尽管去做,只是任何时候都不要放弃自我,如果有一天你爱的人因为这个病离开你,千万不要伤心,试着去理解他,自己也就不会那么痛苦。”   你爱的人……童瞳靠在郁星肩头,直到此时此刻,被这个突如其来的病症消息惊扰了一天的大脑这才涌入了一个人的面孔和名字。   边城,这名字充斥童瞳的心,撑满了整颗心,要爆炸。   童瞳按住心口,他要把这跟血与肉连在一起的名字从心里剜出来,而它每一个边角都变成锯齿轮廓,一寸寸地割着,太疼了。   作者有话说:   这两天的章节都发得挺抖霍……   参加了长佩的一个活动,在网易云编辑了一个关于本文的歌单,基本是写文的时候循环听的歌,都是怀旧金曲,跟这篇文的基调一样,旧的,温柔的,在网易云搜“童童与边城”,歌单封面跟小说封面一样。 第50章 粉花   从郁星家里出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童瞳坐上公交车,掏出手机才看到边城给他发了无数条信息,还有未接来电,说好了明天答辩完再一起去七叔那里吃东西庆祝,七叔特意问童瞳喜欢吃什么,好提前把食材备着。   只隔了一个下午,童瞳突然觉得这一切都远了,边城,他身边那些温暖可爱的人,原本以为也会是他的生活,可是命运让他清醒,不,不是。   他也突然就明白了郁星的选择,宁愿跟任继凯做一个协议交换,因为她是母亲,她宁愿童瞳埋怨她恨她,也不愿意将自己这个“重担”交给他。   爱降临时不顾人的意愿,毫无防备,爱要抽走时,更不顾人的死活。   公交车颠颠簸簸,如同九月那个令人抓狂的午后一样,那时他在这辆命运之车上,毫无预见会在当晚碰到命定之人。   边城,童瞳此刻知道了,他没这个命。   一个小时的公交车勉强留出空间让他整理好情绪,他回给边城,“拿了体检报告,一直在跟船务商贸公司那边做一些对接,没顾得上回消息。”   边城秒回,好似松了口气:差点要去报案了,八个小时一点消息没有。   才八个小时,童瞳想,如果有八十个小时,八百个小时,八千个小时呢?他算了算,他们认识九个月,幸好才九个月,总好过在一起九年才分开,一切都还来得及。   体检报告他留在了郁星家里,已经用不上了,四海船务会收到一份医院寄出的副本,不出意外的话这几天会收到解约邮件,那种曾经感受过的,浩瀚又飘飘荡荡毫无根基的自由再次扑面而来。   滋味如以往一样难受。   边城在家做好了饭还没吃,一直等着人,桌上饭菜都凉了,童瞳在郁星家也吃不下,回到家跟边城少少吃了几口。   最近边城的应酬变多了起来,大概是新公司的业务总算有了些起色,童瞳为他高兴,虽然边城总说他迟早要离家独立,但如果不是因为童瞳,他不至于在二十岁就要出来独自闯江湖,太小了,太稚嫩,按着正常轨迹,他应该到二十七八岁,三十岁再独立创业,会少受很多不必要的辛苦。   童瞳觉得边城应该回到他原本的轨道,等待事业上真正合适的时机到来,一切顺势而为,水到渠成。   吃过饭边城去刷碗,童瞳一边收拾屋子,听到边城大声问他:“今天跟公司对接得怎么样,有确定几号上船?从哪里上?”   童瞳楞了下,从客厅看到边城的背影,弓着背低着头,水池哗哗作响,他顿了顿说:“应该在下周,具体几号没说,要先去上海公司报道,办入职。”   他撒了谎,几乎脱口而出,来不及思考地撒了谎。   哗哗的水流声断了,边城关了水龙头:“这么快。”   他把洗好的碗筷放进沥干槽,转身靠在水槽边,缓缓地擦着手,脸上神情有些严肃。   童瞳很想走过去抱着他,像以前一样没骨头一样吊在他身上,头靠着肩软软糯糯地撒娇:“我去一下就好,一年很快很快很快就过去了。”但他动不了,他僵在原地如一尊化石,心里一个声音在说:“不,你不能这样,你要离得远一点。”   边城看着他,突然笑了,走过来揉了揉他头顶:“看你,我又没生气,去上海我陪你一起,我要看着你上船。”   童瞳心里咯噔一下,“不要”两个字几乎就要脱口而出,但他咬牙忍住,也笑了笑说:“好啊,我都没去过上海,头一回出远门竟然要去地球另一面。”   边城又笑:“傻瓜……到每个地方都要发消息给我,船入港口后上岸去溜达溜达,不是要看世界么,你看到什么都要分享给我。”   “好啊。”童瞳几乎就要相信了,他是真的要出远门,去世界的天之涯海之角,然后把路上一切的美与坏,平凡与伟大都分享给遥远的爱人,他说:“我到每个地方都给你寄明信片,然后你就会不停地收到各个地方的邮戳,还有我那些傻叉兮兮的话,是不是很有意思?”   边城来了兴致,他打开电脑找出一张世界地图:“你知道你们的航线怎么走吗?一路要经过哪些地方?看看这些地方都有啥,先给你做个旅游攻略。”   “喂我是去工作……”   “差不多,工作也要休息的,到每个地方先逛一逛再工作。”   “……”   童瞳不管了,明知一切是假的,但他贪恋这一刻的温存,夜里他向边城索取,没有止尽,他想要,像一个在沙漠走了无数个日夜终于见到清泉的人,带着绝望与不会再有的渴望。   闷热的夜里,他朝边城索求,汗如雨下,如瀑布,罩着两个溺水的人。   一切静止之后童瞳的心忽然就安静了,既然天意无可逆转,被写进了基因的命运已经冥冥中指向了另一条道路,那就这样吧,一头扎进命运的洪流。   答辩的时候所有人都紧张,童瞳却不,陈望一反常态,怒其不争地问了很多刁难性的问题,其他老师都惊了,一向老顽童一样的副院长这是怎么了,只有童瞳自己知道,他实在是辜负了陈老头和顾英夫的拳拳心意,但陈望却在刁难过后给了他几乎是满分的答辩评分,童瞳知道,老头是性情中人,怒是真怒,爱也是真爱。   这是大学四年要打的最后一只怪,答辩结束,青春正式散场。   走出答辩的逸夫楼时,童瞳在楼下看到了一个人,她很显眼,童瞳一眼就看到了,不仅因为打扮,还因为那张酷似边城的脸,如果说边珑跟边城还只有三分像,那眼前的这位足有七分,童瞳一下就知道她是谁了。   中年美妇人朝童瞳走过来,伸出手:“童瞳你好,我是边玲,边城的大姐,你有空吗?我们聊聊。”   边玲的行事做派倒一点不像有钱人,停在逸夫楼门口的只是一辆很朴实耐用的家用型轿车,衣服看不出牌子但质地很好,身材看起来有刻意保持,但脸上几乎是自然呈现的这个年纪的女人该有的阅历,一双手看起来就是经历过风霜打磨的手,除了一枚无名指的钻戒,没有其他任何饰品,她带大了三四个弟弟妹妹,又跟丈夫一起挣下了家业,无论童瞳曾经听闻她以往对边城做过什么,这都是个值得尊重的女人。   他们没去其他地方,就在校园里随意走走停停,走过西苑认识穆柯的足球场,苏雷遇见程山山的排球场,边玲停住,她看着那些来来去去的学生和飞扬的青春笑脸:“如果当年没有那件事,边城现在应该也跟他们一样,打球,上课,过他这个年纪应该有的正常生活。”   童瞳看着她:“你有后悔吗?”   边玲没说话,也没看他,只说:“每个人的立场、身份不同,心里都知道要感同身受,但很难做得到,我生下来就是大姐,从来没有体会过所谓自由和任性,也无法理解他为什么可以什么都不管不顾就只要自己快活,人人在这个社会都有责任,他逃避不了。”   “你觉得边城自私?”童瞳问她。   “对。”边玲转头,看着这个年轻男孩坦然地说:“一起长大的亲人,说不要就不要了。”   童瞳语结,不知道怎么回这话。   边玲却笑了,带着股自嘲:“他跟我一样,又犟又自私,我从来只以自己的立场来考虑他,他也一样,体会不到我作为家里的大姐,要承担的责任。”   童瞳默不出声,边玲说的没错,但……   过了会,边玲问他:“这段时间他过得好吗?”   童瞳怔了怔,他想说好,却说不出口,边城过得不怎么好,事业初期,因为工作因为钱常常辗转难眠,还要避免让童瞳担心,在他睡着后再起床抽烟,他说:“他……还撑得住,但是很辛苦。”   “工作吗?”边玲说:“我承认我做了一些阻挠,但是这些都是他必须经历的,创业不易,他要出来自己做,就要做好这个准备,以前我们是他的后盾,现在是他的竞争者。”   “他明白这些,从来没有抱怨过,现在总算好了点,有了些起色。”童瞳为边城辩解。   “你指恒祥地产的项目?我跟邵总打过招呼,这单我退出了,并且指明了要给边城做。”边玲说得云淡风轻,童瞳却听得心惊。   这项目不是苏雷搭的线?边玲看着目瞪口呆的童瞳,继续说:“我跟苏雷的妈妈认识好多年了,在苏雷牵线之前,我就已经跟恒祥那边讲了条件,他们没在宜江露过面,让他们成为边城的第一个客户,最合适。”   原来一切竟是这样,童瞳想到边城最近难得露出笑容的脸,无论如何也不能忍心告诉他事实,边玲好像可以洞察人心般对他说:“很惊讶?你不用告诉他,就当我退了一步,想跟他修复亲人间的关系,他才二十岁,这个社会比他想象的复杂得多,也许他急于摆脱我的控制,但是我也可以做他的保护伞,接下来他会发现有更多的客户愿意跟他合作,总有一天他会发现这一切背后的人还是我,那时候我想我跟他可以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聊一聊。”   “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童瞳问。   “因为,”边玲看着他:“你是那把钥匙,你可以让他过得更难,也可以让他过得更轻松,一切的选择权在你。”   童瞳记起之前边珑说过的话,跟此时听到的如出一辙。   你爱他吗?如果爱,为什么舍得让他过得那么艰难,吃这么多苦?   你爱他吗?如果爱,为什么舍得让他陪你过可能疯疯癫癫的后半生?   我爱他,我不舍得,所以,我先放手离开。   校园人来人往,大学就像一个永远保鲜的地方,盛载着永远二十岁的青春,无数人在这里相遇,相爱,无数人在这里第一次体会到爱的甜与涩。   童瞳看着边玲的眼睛到深处:“好,我答应你。”   童瞳在郁星那里放了一封信,说,“如果有一天有个男孩来找我,你把这个交给他。”   在毕业前夕的一个普通的清晨,边城跟以往的每一天一样早早离了家,桌上放着冒着热气的豆浆小笼包,童瞳一口口吃完,收拾好,将手上的戒指慢慢褪下,轻轻放在桌上,最后拎着箱子,关上门,一步步下了五楼。   站在楼下最后回头朝上看了一眼,窗台有一盆小小的多肉,在晨光中开了一朵粉色的花,微风吹来,粉花摇了摇头。   他关了手机,断了一切联系方式,拿着那笔为数不多的存款,一路南下,又沿着海岸线逆流而上,长沙,广州,深圳,厦门,泉州,台州,杭州,最后到了南京。   他换了新号码,打给了已经在南京卖房子的穆柯,那已经是三个月以后了。   对工作与生活少了很多无谓的幻想,存款告急的时候他跟穆柯一起去做了房产销售,拿到第二个月工资才出去租了间小屋。   作为新人常常要加班,各种培训,销售跟单,服务客人,并没像当初在招聘会穆柯想象的那样,整天坐在售楼处等着人上门就行了。   转眼又是九月底,南京的夏天长得漫无边际,九月底还是一片燥热,晚上加班过后童瞳路过新街口的中央商场,门口正在办一个电视台的唱歌选秀海选,一个朋克打扮的男生正在舞台上声嘶力竭地唱一首老歌。   “不问你为何流眼泪   不在乎你心里还有谁   且让我给你安慰   不论结局是喜是悲   走过千山万水   在我心里你永远是那么美?……”   童瞳停下来,他知道这首歌,曾经被一个人掏心掏肺地唱过,那个人说,这是他唯一拿得出手的,送给一个人。   舞台上参赛的男生唱得陶醉,童瞳的心里突然就决堤了。   他慌不择路地逃开,回到家,把自己关在黑暗中许久。   午夜,他睡不着,闷热的天似乎在酝酿夏末的最后一场雷雨,童瞳从床上坐起来,从床底翻出行李箱,从最内侧的里袋找出一只小盒子,打开,里面是一张用旧了的手机卡。   他把那张卡放进手机,按下开机键。   一瞬间无数的消息涌进,他一条条快速划过去,有一条简单的消息夹杂在这纷纷扰扰中。   他盯着看了很久,那条消息在黑暗的夜里闪着光,边城说:“不管明天如何,曾经义无反顾。”   -第一卷 完结-   作者有话说:   啊缓两天,周日晚上7点开启下卷。   山海会相逢。 第51章 沈沉   山里的星星格外明亮,朝上看,视线穿过早春稀疏的枝丫,看到它们一颗颗缀在四周环绕的莽莽山头,如王冠如泪珠,星垂四野,虫鸟叠鸣。   其他人都回帐篷睡去了,童瞳和沈沉围着一滩篝火,轮换着喝掉一小瓶当地人的烈酒,直守到篝火成余烬。   不知道是因为山里的夜太寂静,还是因为酒精泡发了早已尘封的往事,不知道怎么开始的,童瞳不知不觉讲了一段说短不短,说长却也不长的故事,沈沉沉默地听着,好几次童瞳以为他睡着,停下不讲了,却又听到他催问:“然后呢?”   然后呢?被问了许多次后,这个故事终于走到了尾声,童瞳说:“就这样,我们分开了。”   火光映着沈沉的脸,红暗暗的一片,他深吸了口气,又重重呼出来,笑了,他说:“太虐了,小瞳。”   沈沉也叫他小瞳,明明只大了几岁但就爱装老大哥,他想了想,说:“你大四时候的事,距离现在……也就是五年前了。”   “嗯。”童瞳点点头,他有时候也会不自觉想想时间,一年,两年,三年……到第三年以后他就没有再算过,往后的往后总归是许多年,落到手心里都是一捧流沙。   边城,这个许久没有在口中念过,咀嚼过,吞咽过的名字再次浮上了童瞳的心,从一片无尽幽暗的沼泽中缓缓上升,这两个字仿佛成了某种禁忌暗语,念一遍看一眼,便会引起无来由的颤抖,让人胆怯,无尽而勃发的渴望让人只想更加用力地奔跑逃离。   它是一个咒语。   沈沉只是静静地听完,并没有问更多,童瞳讲完他人生唯一的历史,只觉得心里的黑暗更浓了,沼泽不断下陷,他看着那个名字升起,再缓缓拽落。   瀑布声隔着密林远远传来,他们在一片丛林的边缘,还是早春,山区的春夜格外寒凉,“睡吧小瞳,忘了他吧。”沈沉说。童瞳跟他回了各自的帐篷,怀着各自的辗转。   这是他们来到这里的第三天,《吟唱者》系列纪录片项目正式启动后拍的第一集 ,童瞳大概半年前认识沈沉,第一次见面就看出来这家伙是个激情澎湃的理想主义者,为什么会跟这样的人合伙?童瞳也说不出来,大概沈沉身上有久违又难得的,无论什么困境也浇不灭的热情,他带着天马行空的想法出现,让童瞳沉寂麻木的心泛起微澜。   那时候童瞳已经做了四年半的房产销售,有了足够好好生活的资本,却似乎再也找不到好好生活的心,他想,自己真的变成了一具行尸走肉了,工作平稳顺遂,中国房地产发展最凶猛的那些年头他一天都没错过,这是命运之手无意识地推动,他挣到钱了,那些他曾经无比渴望的钱。   然后呢?没有什么然后,钱就只是钱,它不是生活,更不是理想。   这是根本没有着力点的四年半的生活,工作之外,童瞳变得更加沉默,没有表达的欲望,也毫无交际的热情,有那么一次,他试着去接触人去接受其他人,然而不行,就连靠近一点都不行,这是身体和心理的双重排斥,他根本控制不了。   那次尝试过后便彻底放弃了,童瞳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当初跟边城他可以毫无抗拒与戒心,甚至天然渴望那些亲近,肌肤与肌肤的碰触,身体与身体的相融,可是其他人……他做不到。   那么,就这样吧,他跟公司提出离职,总监和直属的销售老总都来留他,毕竟是案场销售冠军包年选手,最后协商的结果是给他放了两个月大假,就这样童瞳简单收拾了下便出了门。   那一趟他去了很远,从以色列的耶路撒冷开始,进到土耳其东部,去看了夕阳下的美索不达米亚平原和古老的石头城马尔丁,又绕到地中海边的安塔利亚,白天帮旅馆附近的古董地毯店看店,傍晚跟店主大叔一起在古城的平台上看辉煌的日落,一起喝酒再告别,十来个小时的夜车过后,抵达沟沟壑壑的奇葩地貌之城卡帕多奇亚,住在石头旅馆里,一个当地的小伙子弹三弦,另外一个拉他起来跳舞,辗转又在大雨里告别……   在辉煌的古都伊斯坦布尔看到一个帝国曾经的荣光,跨海轮渡穿过博斯普鲁斯海峡,当身处历史长河凝聚成的伟大中,自身的渺小与微不足道终于得到了宽容和释放,这是种很奇特的感觉,承认渺小,却又坦然渺小。   大概跟自己和解就是这种感觉。   曾经那个从来没有离开过宜江的人渴望看世界,此刻世界就在眼前,童瞳觉得心里缺失的一部分被填补了,然而另一个部分……他曾说,要把路上一切的美与坏,平凡与伟大都分享给遥远的爱人,而真正到了站在这一切的面前,爱人却成了日渐泛黄的记忆。   童瞳拍了许多许多的视频记录,这些是他的“眼睛”和“记忆”,他看到的风与云,遇见的情与义,都一股脑地收录了进去。   拍到那些流浪的歌手与音乐人是进入意大利境内以后的事,童瞳在生活中跟人并不热络,除开工作必须,他跟大多数人都无话可说,但放到天大地大的陌生中,他也没预料到自己会那么热衷窥探并刺入他人的生活,他与那些流浪的音乐人聊天,听他们的歌和故事,到夜深了一起坐在广场喝酒,看起来就像他们中的一份子,有些时刻他想起曾经豪情壮志要毕业就流浪的冷超,冷超最后并没去流浪,自己倒真的像是实现了一个“伪流浪”的梦。   有退路,然后孤注一掷地向前不回头,做一个短暂的梦。   他遇到一个在那不勒斯的海边弹钢琴的流浪人,胡子和头发都很长,整个人瘦削不堪,牙齿也掉得七零八落的,看起来潦倒得不得了,但是精神很好,藏在打结的眉毛头发间的眼睛神采奕奕,他每天傍晚开始在靠近海边的露天平台上弹一只破钢琴,琴键边永远摆着一只啤酒,弹完一首曲子,会一口气喝掉半瓶,身后不远处的酒吧小哥会自动过来给他续酒,他话都说不太清楚,却能弹奏非常忧伤非常美的曲子。   一连三天童瞳都过来听他弹琴,两个人一人一只啤酒,会无声地对饮,童瞳拍了很多他的视频,酒吧的小哥断断续续地讲了他的故事,曾经是个很有名气,生活幸福的音乐家,一场车祸中妻子和女儿都不幸逝世,从此音乐家成了流浪人,拖着一台越来越破旧的钢琴,从南半球远渡重洋而来,走到哪弹到哪,四海为家。   童瞳听得很唏嘘,但是他看钢琴家的神态是平静的,过去的一切也许已经放下,但是他也并不想再回到“正常”的人生,这些年流浪的日子已经成了另一种归宿。   这一切童瞳都记录了下来,然后剪成了一段短纪录片放到了微博,配上他的游记连载没想到一下大火,很多人留言,是他啊!我曾经在新西兰看到过他!我在希腊看到过他!曾经S大的BBS之神在新的社交平台又开始隐隐发红。   一路上遇到许多这样的人,背着沉重的手碟四处露天演出的西班牙小哥,打出了童瞳有生以来听过的最好听的手碟音乐,在美术馆背后拉小提琴的神采飞扬的女孩,他们从来哪里来并不重要,到哪里去也不重要,谁的前方和过往不是茫茫的一片,但此刻他们投入且快乐,当下即永远。   童瞳心里羡慕他们,这场短暂的旅途中,他可以假装自己也是他们,做一场放肆而自由的梦。   沈沉在童瞳微博上那条大火的《流浪的钢琴家》纪录片下疯狂留言,继而又轰炸了童瞳的私信,一开始童瞳以为这人要么是营销号要么是疯的,发来的每一个字都带着狂热,“我有一个跟你无比合拍的想法!”“兄弟!一起干一番大的!”“这么多年终于找到可以跟我一起干事业的人了!”“你在哪?我要见你!”……   他就这么乱七八糟又斗志昂扬地发了几十条后,终于有一条说到了具体的想法:“我想做一个关于被淹没、被遗忘的’吟唱者’纪录片计划,你知道吗,在文字被发明之前,人类用声音记录历史和生活,人与人之间唯一相通的语言是音乐,音乐无形却可以描绘万物,自然山河、爱恨情仇,那些用声音在’记录并表达’着什么的人,是我想去追踪并拍摄的对象,我们一起去记录真正源自自然与土地的声音,拍国内不被发现的世界音乐!”   这段正正经经的表达打动了童瞳,他这才给沈沉私信回信:“半个月后回来,到时候我们见个面。”   沈沉跟他约在南大后门一家很小的酒馆,叫“半坡”,童瞳到的时候,里面一群人正在讨论什么,中心被围着的一个男人似乎已经喝多了,狂放而激情地念着一首诗:“我的蜡烛从两头燃烧,它将熬不过今宵!”   他站得摇摇晃晃地,对众人说:“米莱多牛逼啊!这个女人非常穷、非常穷,比特么我们所有人都穷,但非常快活,非常快活,比特么我们所有人都快活!这才是活着,活着就要燃烧,我的蜡烛,从两头燃烧!”   童瞳惊在原地,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突兀的闯入者,带着一身格格不入的气息,进入到一个早已自成一派、无比自我的癫狂小世界,摇摇晃晃的人念完诗,看着门口的闯入者,手指一挥说:“你是谁?”   童瞳还来不及说什么,那人又一挥:“管你是谁,来了半坡,就要燃烧!”   众人一声哄笑,把那人摁下:“老沈,你喝多了!”   这就是沈沉?童瞳疑惑,小酒馆很暗,隔着点距离看不太清楚,沈沉个子很高,额前的头发半垂着,脑后松松软软地扎了个髻,轮廓线很深,瘦削而凌厉,侧过脸的时候童瞳心里跳漏了一拍,像极了在绿岛昏暗台球桌边俯身击球的某个人,童瞳的心脏咚咚地跳起来,一步步走近,呼吸加重。   待走到跟前,沈沉的整张脸清清楚楚在面前时,童瞳几乎跳到嗓子眼的心骤然又落下了,还好,不像。   他对已经醉茫茫的沈沉说:“你好沈沉,是你约我来的,你还记得吗?”   周围的人开始起哄:“老沈!跟人约会还喝这么多?你别是约了人又忘了吧?”   沈沉仿佛对周围的嘈杂充耳不闻视而不见,他直勾勾盯着童瞳,疑惑地问:“夜……瞳?”   “对。”   沈沉一瞬间竟然清醒了,他结巴起来:“你你,你怎么长这个样子?一点儿也不一样……”   “什么不一样?”童瞳有些懵。   “我我我以为你是个半老头儿,胡子拉渣不修边幅,满世界跑那种。”沈沉口齿还没利索,方才朗诵诗的澎湃激情不知都去哪了,他上下打量:“你怎么这么年轻啊,啊?跟朵水仙花儿似的。”   周围的人笑得更厉害了:“老沈,这把年纪还发花痴呢?不得了啊,老树开花老房子着火,你这是要骚啊?!”   沈沉撇过旁边一个拉扯他袖子的手:“滚滚滚一边儿去,一帮人整天屁事没有,天天瞎混一起吹牛批,我跟人约了聊正事呢。”   他把童瞳拽到另一个角落,一边慌不忙地解释:“别听他们的,这帮人就是闲得没事儿瞎闹腾。”   童瞳倒并不在意,这酒吧的氛围很奇特,虽然开着门营业,却仿佛自带一股外人莫进的天然磁场,但一旦融入进来了,又觉得舒服自在得跟家里一样,他有些喜欢这里。   沈沉磕磕巴巴地说了他的纪录片计划,童瞳觉得是个很厉害的想法,有触动他的点,也有让他投入的动力。   另一头有朋友大声喊沈沉过去,他对童瞳说:“我马上回来,你别走。”   童瞳拿出手机搜索了下沈沉这个名字,跳出来的各种新闻有些震到了他,FIRST影展上凭一部拍了十年的纪录片大放异彩,那条片子拍的是他同性恋又改了性别的父亲,十年的时间里曾经是gay,后来又干脆变成女人,面对的所有恶意、诋毁,以及零星的理解和温暖,凭这条片子沈沉拿过国际纪录片大奖,正大红的时候却又突然消失……童瞳大致浏览了下,决定回去后要去找这部片子来看,同时对沈沉这个人有了些钦佩。   不一会沈沉回来,眼神坚定地跟童瞳保证了一通,已经有大平台对这项目感兴趣,会帮他们去招商和找钱,最不济也会采买,他们要做的就是放胆去干,而他之所以找上童瞳,除了看上他自己捯饬的那条简陋的流浪钢琴家片子,还因为童瞳写的游记,文字简洁温暖,完全就是沈沉喜欢的风格,他要一个很厉害的策划和文案,音乐和文字是这世界最感性的东西,沈沉要这两者去碰撞火花。   童瞳在当晚就决定加入一起干了,沈沉在一个合适的时机出现,“吟唱者”纪录片计划就像给溺水之人的一块浮板,活得全无滋味的童瞳需要靠它呼吸。   爱情已不可得,那总要追求点什么,那就创作吧,创作令人活着。   作者有话说:   emmm他们分开了,分开的还比较久……   这段分开的日子对两人都很重要,尤其小童,他得自己慢慢明白曾经做了什么,错过了什么,又要如何与自己和解,这是个必经的成长经历,有了这段经历,以后任何劫难都不会让他们分开。   借用猫腻写《间客》时候的话,“我很爱许乐,会给他很大的温暖,但不见得是江山”,我也很爱小童,我会给他很大的温暖,有爱人也有江山。   他要搞事业了,事业创作的过程他也会经历很多,会找到一部分丢失的自我。   阿城在等他。 第52章 静水   来到贵州山区这个叫融河的村子已经第三天,之前通过好几个人辗转联系过的音乐人梁海深并不愿意接受他们的拍摄,他们扛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和摄影器材抵达融河的第一天晚上,梁海深就直截了当地表达过他的态度——他现在过得很平静,也不是什么音乐人,现在就是个农民,请他们不要打扰他的生活。   一群人吃了闭门羹,沈沉倒看不出失望,当晚就决定让整个摄制组在离梁海深家不远的山林边缘安营扎寨,既然喜欢他的音乐,决定了要拍这个人,而且来都来了,断没有让一句话就打发回去的道理。   来之前童瞳和沈沉都做了不少功课,梁海深这个名字被沈沉知道是因为一档热门的唱歌选秀节目,在一众唱流行歌的选手里,拼杀到最后前五的一个男生,决赛之夜唱了一首完全不流行的歌——“彼岸之河”,没有人听过这首歌,在后来公开的彩排花絮里,这首歌的现场乐队伴奏排练了非常久,因为原本的歌只是一支非常粗糙的demo,几乎没有编曲,而在重新编曲的过程中,演唱这首歌的男生跟编曲老师之间发生了非常大的意见不合,编曲老师按照常规流行曲的方式编排,而参赛男生强烈抗议,直接说老师完全不懂这首歌,他不要这些电子声,电吉他贝斯电子鼓,而要中式立鼓,加入大提琴和人声铺垫就可以了,虽然这样并不是演绎这歌最完美的方式,但这是目前在这个舞台上能找到的最好的方式。   编曲老师最后妥协了,靠五面中国立鼓,一只大提琴和三组和声把这首歌表现得气势磅礴,参赛的男生最后拿到了第三名,领奖的时候他感谢了这首歌的原作者,梁海深。   沈沉被这首简单又磅礴的歌弄得心潮澎湃,他联系了那个参赛获奖的男生,拿到梁海深的demo后第一时间分享给童瞳。梁海深的版本又是截然不同的感觉,并不浩瀚磅礴,demo录制的效果并不好,很多杂音,音轨合成也有问题,但是沈沉和童瞳在里头听到了在山间回荡的风,一大片山林的呼啸,沸腾的泉,虫鸣如情人间的低语,整首歌仿佛是自己说给自己听的话。   如果说舞台上的版本令人皮肤都在燃情,那这个宁静的版本就如一根探入心间的软刺,一点一点地被它扎进骨血。   “静水深流,暗潮汹涌”,童瞳听完demo后回给沈沉八个字。   沈沉回:“我几乎循环听了一整晚,这个人有大慈悲,如果不是demo音质太差,可以一直循环下去。”   童瞳又发消息:“但我在网上搜索了下梁海深这个名字,出来一大票广告歌,很多你也应该听过,这不会是同一个人吧?”   沈沉说:“就是同一个人,我问过音乐圈的一个大佬,这人以前专门跟4A广告公司合作,出了很多有名的广告曲,后来不知道怎么突然消失了,这人身上有故事。”   跟着沈沉又发过来几个demo:“这些都是那个大佬给我听的,应该是梁海深前几年做出来的作品,你听听,这不就是咱们要找的世界音乐?太牛了,但完全没人知道他。”   童瞳问:“大佬既然有这些demo,就没想过认真做下这些音乐再发行?”   沈沉说:“大佬的意思是这些音乐太小众了,梁海深自己现在也根本没有发片的意愿,不太配合,也就算了。”   童瞳听出沈沉的意思:“想拍他是吧,行,我来出方案,你把他联系方式给我就行。”   然而梁海深并没有联系方式,大佬也只有一个邮箱,还是几年前梁海深给他发过demo作品用过的,童瞳连续发了三封邮件过去,毫无音讯。   后来还是通过梁海深以前广告歌曲的版权公司找到他的联系地址,一个根本没听过的贵州山区小村寨,沈沉叫上了摄影师和录音师,几个人就这么杀了过来。   到的当晚,摄制组在梁海深的小院门口从傍晚等到星星月亮都出来,才看到梁海深扛着锄头牵着牛回来,身后还跟着一只土狗,狗见了陌生人拼命叫唤,梁海深把狗栓进屋里才问他们是谁,来干什么。   沈沉表达了来意,这位梁老师看起来其貌不扬,不知道回老家做农民多久了,看外表连年纪也看不出来,童瞳觉得他眼神温和,然而等到一开口才知道完全是错觉,梁海深直接干脆地拒绝了他们,他说:“我的生活就是我的生活,不是你们猎奇的目标……我告诉你们,我身上既没有什么传奇故事,也没有你们想要的噱头,我早就不写歌了,你们要是想做个什么不得了的新闻故事出名,趁早散了吧。”   他说完,还没等沈沉和童瞳回话,就手脚利索地关了院门,把目瞪狗呆的摄制组关在了门外。   沈沉心里杠着的一股劲儿登时就上来了,谁特么跟你说我是来搞噱头的?连个辩解的机会都不给人……不让拍是吗?我还就偏要拍。   摄制组一连三天睡在了露天帐篷,摄影师阮飞和蓝林睡一个帐篷,沈沉本来要和童瞳睡一个帐篷,剩下一个收音师秦豆豆还是个学生,怎么都不肯一个人睡,怕黑,怕鬼,还怕山里突然窜出来的动物,童瞳便主动照顾起了小朋友,沈沉睥睨着秦豆豆,心里一叠声的牢骚,来应聘的时候怎么不说自己这么多毛病?啊?   主摄影师阮飞是个五大三粗烈马一样的男人,个子也高,他跟沈沉合作拍片子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十年以上,两个人还在学校的时候就绑一起玩票了,那部拿了国内外纪录片大奖的片子就出自他的手,蓝林是他小了N届的师弟,被他大赞才华过人,强力推荐进组,但这俩人从机场会合开始便没消停过,互怼的火药味都快扩散到半个机场,一般来说都是蓝林看不惯阮飞的啥啥啥忍不住吐槽,一直吐槽一直吐槽就会被忍无可忍的阮飞暴起怒吼,但看在童瞳眼里全都是年轻小朋友的生活乐趣。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童瞳总觉着自己比人家老,心态问题吧,二十六岁跟三十六岁似的。   这三天他们也没闲着,拍了很多环境空境,拍了融河村的其他人对梁海深的印象侧写,也远远地跟随梁海深下地干活的身影,拍了些远景镜头。   只是一靠近,梁海深就显露很明显的抗拒,不好弄。   村里人说,他从读书时候起就一直是第一名,状元,这里的人们用词很朴实,只要考第一就是状元,状元梁海深一路考过高考,考到外面的世界,留在了外面的世界,那时候梁海深的父母还在世,村民总是跟他父母说,这儿子是金凤凰,飞出去就不回来了。   突然有一天梁海深却回来了,父母像一只蜡烛燃到了尽头,他这一趟回来,料理好父母的后事就再也没离开过,拿起了父母的锄头继承了父母的牛,当真做起了农民,刚回来时总有人指指点点,谁都不知道他在外头发生了什么,怎么突然就回来了,然而人都健忘,时间长了这些看着他长大的人也都不再揣测什么,飞出去的凤凰回了巢,拔掉霓凰羽衣安安稳稳地当起了土鸡。   “吟唱者”的第一站就如此出师不利,也许是几天来一直被低气压的气场笼罩着,这夜童瞳毫无预兆地讲了他和边城的往事,像是给满满当当的心找一个发泄口,他跟沈沉回了各自的帐篷,拍摄、边城……各种杂乱的影像在喝了酒的脑子里交杂,直到半夜被一阵如急行军一样的嘈杂声惊醒。   低气压看来不是错觉,酝酿了好几天的惊雷春雨在这个夜里倾盆而至,几顶租来的帐篷跟纸糊的一样,瞬间破的破塌的塌,地面变得泥泞不堪,几个人被惊醒后又慌不忙地收拾一地烂摊子,看起来狼狈极了。   他们的车停在村口,村子里的路根本开不进来,这会雨这么大,就算人可以不管不顾地跑过去,但所有拍摄设备都淋不得雨,五个人只能顶着一张防雨布,挨挨挤挤地骂天。   其他人还好,基本都是常年外拍的老鸟,但还是学生的秦豆豆有些扛不住了,打了个喷嚏,不理解地问沈沉:“沈老师,咱们一定要拍这个梁海深吗?他本人又不配合,又不是啥知名人物,咱们就不能换个人拍?”   两个摄影师和秦豆豆因为要保护器材,都站在防雨布的中间,沈沉和童瞳一人站在一头,沈沉这会扯着嗓子回秦豆豆的问话,眼睛却看向童瞳:“不配合是正常的,换做是你,突然一群人要来怼着你天天拍,你也不让啊,纪录片就是这样,还有一点,我们要拍真实,我们的拍摄对象必须非常真实,如果他一来就特别配合,我反倒会怀疑自己,这个人对拍摄这么热情,是不是个戏精?要在镜头前作秀?那就不是他自己的了……那个,你们三个都往我这边来点,没见着童老师身上全淋湿了?”   秦豆豆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阮飞和蓝林往沈沉这边挪了挪,沈沉也就护住了一个头,身体全在雨里,他还在喊:“童瞳,往里头来点!”   童瞳正要喊“不碍事”,就看见远处照了一只手电筒过来,一个声音在雨里大声喊着:“沈老师,童老师,你们在哪?我是梁海深,山里下雨太冷了,你们跟我回屋睡吧?” 第53章 彼岸   梁海深终于还是于心不忍,虽然他不知道这帮人究竟为什么而来,但这三天,摄制组在观察他,他也在观察摄制组,看着他们拍村子,拍山头,拍田间撒野的小子和走路颤巍巍的老婆婆,好像完全没什么目的,跟他以为的“猎奇”不太一样,他动摇了。   他在偏屋里拢了一堆火,给几个淋得湿漉漉的人烤火,沈沉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赶紧继续游说梁海深:“梁老师,我们几个都是做纪录片的,纪录片你知道吗,就是记录真实的生活,我们想拍真实的你。”   梁海深不理解:“我有什么值得拍的?”   “你的音乐!”沈沉有些激动:“太牛了!我听了你的《彼岸之河》后一晚上没睡着,前段时间特别火的那个唱歌比赛你知道吗,中国有歌声,得了第三名的莫桑唱的就是这首,当时我以为他那个版本就够牛逼了,没想到听了你的demo之后,才知道原来还有完全不同的演绎方式,你是怎么做到的?这歌可以那么磅礴,又可以那么寂静。”   原来是这么回事……梁海深垂着头笑了笑:“我说怎么前段突然多了笔版权收入,竟然还真有人去唱这歌,没想到……”   童瞳一直在观察梁海深,这不是个外向的人,不善言辞,情绪是收着的,但是内心敏感柔软,童瞳对内向的人天然有好感,他对梁海深说:“梁老师,你的作品很打动我们,但是只被我们几个人听过太可惜了,我们拍这个片子,也是希望你的作品可以被更多人知道。”   梁海深抬起了头,看了看两人,似乎在想要怎么表达,过了会他说:“我写的歌,只是我现在生活的附赠品,我用了很长的时间,才弄明白一件事,一个要创作的人,不能离开给他带来养分的土壤,离开了,就会缺水,干掉,死掉……”   沈沉朝阮飞一个眼神看过去,阮飞和蓝林早就已经悄悄打开了器材,来不及架三脚架,手持相机就拍了起来,秦豆豆的录音设备也紧跟着打开,记录记录,随时都要准备好,这是童瞳第一次正式拍纪录片,但完全适应这随时stand by的状态。   “那之前离开融河的那些年,对你来说是一个逐渐缺水、死掉的过程?”童瞳追问他。   “这么说可能不公平,毕竟那些年有许多人帮过我,我也得到过很多做音乐的人梦寐以求的资源,但是,你说得对,那就是一个逐渐干枯死掉的过程。”梁海深明显不擅长说场面话,每一句话都简单直接,拳拳到肉。   他讲起自己感同身受的事,话变得流利:“那时候每天都在做歌,像个机器一样,我不记得我做过多少广告歌,我出活速度快,价钱也不高,很多广告公司都愿意找我合作,我也来者不拒,做到最后那些广告歌的旋律就像刻在了脑子里,吃饭睡觉都消不掉,接一个新活仿佛只需想想以前做过什么类似的,把那些旋律改一改串一串就可以了,就这么过了几年后,我意识到不对劲,好像不能一直这么下去,但还不知道自己已经废了。”   “那时候有人给我发了张结婚喜帖,是我大学时喜欢过的一个姑娘结婚了,我去了婚礼现场,没想到的是,她在婚礼现场唱了我的歌,那是当年我跟她表白时写给她的一首歌,她说这是她这辈子收到过的最好的礼物,她希望自己可以像歌里写的一样真诚,勇敢地去面对未知的以后,酒宴上她过来给我敬酒,说这首歌陪伴了她很多年,每次当她遇到挫折,心情低落的时候就会拿出来听,她说你要写下去,你的歌给人力量。”   “那个晚上回去后我一夜没睡,反复听了那首好多年前我写给她的歌,最后绝望地确定,现在的我再也写不出来了,我的脑子已经被垃圾灌满,一丁点想象的空间都没有了。”   “从那以后我推掉了所有的活,没多久我父母身体出现问题,回来照顾了他们一段时间,在他们都离开后,我一个人坐在这个空空荡荡的院子里,那时候是夏天,坐在院子里能听见远处的河流声,我有种强烈的感觉,就像人生的前半段已经结束了,而后半段尚未启程,当天夜里我写出了这么久以来真正想写的第一首歌,就是《彼岸之河》,我像一个站在河这边的人,对彼岸曾经的自己说再见。”   梁海深讲述的时候非常平静,童瞳和沈沉听得入迷,现在的梁海深身上看不出一丝曾经的拧巴和苦恼,浑身上下都恬然自得,童瞳突然觉得,人最舒服的境界大概就是可以自洽,自己的选择,无论甜也好苦也好,穷也好富也好,怡然自得。   这无关旁人,只有自己知道。   甚至梁海深身上怡然自洽的气息能够感染人,平静与豁达从他的周身冒出来,童瞳和沈沉互相看了一眼,也明白了为什么后来的他能写出这么多打动人心的作品。   沈沉问他:“你回来多久了?”   “五六年吧,没太仔细记日子。”   “大概写了多少作品?”   “也没数过,有名字的大概有十几首吧,后来都没名字,有些是完整的,有些只是一些旋律,想写就写了。”   “可以讲讲你一般都怎么创作吗?”童瞳问,他很好奇。   梁海深顿了顿,似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现在我没有什么好的设备,回来后收入也有限,各项开支都被我压到最低,现在用的还是早期写广告歌时候的老装备,有些坏掉后也没再添置新的。”   童瞳说:“装备什么的不重要,梁老师,我指的是你的的创作过程,比如有的人写歌会去看电影,有的会去谈恋爱,你写歌……你的灵感源泉是来自哪里?”   说起这个,梁海深的眼睛亮了:“这片土地上的一切都是我的灵感源泉,这些大山、树林、吹过的风飞过的鸟,小孩的吵闹,做饭时的炊烟……我就像一棵树,在这片我出生的土壤把根扎了下去,就能吸收到源源不断的养分。”   一棵树……童瞳想,这可真好,人是要有根的,不然就是浮萍,突然想到自己,离开宜江的这些年可算是浮萍?他的根呢,应该扎在哪里?   夜里聊到很晚,聊得也深,感性的人就是这样,只要心防一打开,便会毫无保留,梁海深同意了接下来的日子摄制组可以24小时跟拍他,他也不需要在意镜头的存在,该做什么就做什么,跟正常过日子一样。   作者有话说:   明天有 第54章 男孩   大雨在第二天一大早停了,太阳还没出来,整个天地都雾茫茫的,虽然半夜才睡,梁海深还是一大早就起床出了门,下过雨的梯田灌满了水,正好省了引渠水,趁雨停把秧苗插了。   仍旧牵着昨天那头牛,牛身上还驮着秧苗,在地里给牛套上犁,人也跟在后头大声吆喝牛往前走,把地里犁了一遍后,梁海深坐到田埂上短暂地歇息。   阮飞和蓝林的拍摄没停,秦豆豆伸着录音挑杆举得手酸,梁海深从贴身的衣兜里拿出一只旧式录音笔,还冲秦豆豆笑了下:“这老古董你应该都没见过吧。”又指了指秦豆豆举着的挑杆:“比你的家伙差远了,但还没坏,能将就用。”   他把录音笔伸到梯田的灌溉口,那里跟水渠是相通的,梁海深录下了水田汩汩的灌溉声,中间还穿插了牛叫、鸟叫、风声,录完之后放出来大伙一听,这不就是山里早春的气息吗,闭上眼睛仔细听,仿佛那湿漉漉雾蒙蒙的如诗画卷就在眼前。   梁海深不无得意地挥了挥那支录音笔:“它可录过不少好声音呢,我走哪儿都带着它,就说下雨吧,雨打在杨树叶子上,跟打在芭蕉叶上的声音都是不一样的,我都录过,不忙的时候还会专门去录声音,什么声音都录,山里有些虫啊鸟啊,叫声可好听了。”   难怪,童瞳听过的那些demo里,虽然音质不好,但总是有些很美妙却又说不上是什么的声音,原来都来自大自然,都是这样被梁海深寻宝集邮一样慢慢搜集起来的。   也难怪这样的生活会滋养他,虽然日子清苦到了极点,但心无外物,在生活尚能维持的情况下,可以最大程度地投入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除了当农民、录声音、写歌,梁海深日常也会在当地小学给孩子们上音乐课,他把自己写的歌配上最简单的歌词教孩子们唱,唱融河的大山,森林、夏天光脚丫的小伙伴,妈妈的炊烟,唱歌的孩子们眼睛都亮晶晶的。   沈沉问他:“这里的小孩学音乐会有用吗?”   梁海深笑了:“的确没什么用,但是……音乐是枯燥日子里的一抹泉水,人人心中都有自己的泉水,可以支撑自己无论在什么状况下都能活下去,再说了,少数民族的音乐细胞是天生的,孩子们唱的很好,一会咱们可以拍一拍。”   傍晚放学前,落日时分,梁海深招呼所有孩子集中一起唱了首他写的歌,当地的一首童谣改编,他在中间弹琴,孩子们围绕在他身边,破旧的学校破旧的衣衫,衬着粉蓝的天光,明明只是简单的童谣,所有人心中都像被什么东西软化了,他们无疑是快乐的。   摄制组在融河待了一个半月,渐渐整个组里除了沈沉,其他人也都跟梁海深一样,连手机都不怎么用了,只是一个月的时间,外界的一切变得陌生而遥远。   每天等梁海深睡后,大家会一起过一遍素材,在童瞳看来,这些天拍的内容应该是足够了,毕竟不算记录长篇,“吟唱者”是计划做成一集一集的短系列片,但沈沉说:“如果不是被钱和时间卡着,真要拍好一个人,怎么也得跟半年以上,才一个多月,拍的都是很表面的东西,只能尽量多挖掘。”   童瞳想起沈沉上一个片子,一个题材一拍就是十年,他跟梁海深其实是同一类人,找到目标就可以不顾一切地去实现,哪怕用爱发电。   这些天的场记都是童瞳做的,虽然沈沉是导演,但他也已经在脑子里勾勒出了成片的结构,需要补充的旁白怎么写,也都有了清晰的眉目。   摄制组拍的最后一个镜头是沈沉跟梁海深的一番对话,沈沉说:“如果咱们这片子播出了,大家伙都喜欢你,你火了, 是因为你自己创作的这批作品火的,你愿意吗?”   梁海深没说话,过了很久才缓缓说:“如果作品能被更多人看到并喜欢,我很愿意,但是人就不必了。”   沈沉说:“可是如果真红了,很多事情就会变得不可控,你的生活也会因此受到打扰,对于可能发生的情况,你有做好准备吗?”   梁海深眼神很坚定:“我不是偶像,我相信会喜欢我作品的人,都是能懂我的人,既然是这样,我想我的生活不会受到太多干扰,我也没打算改变现在的生活。”他突然想起了什么,说:“你知道台湾有个音乐人叫陈建年吗,他唱了很多关于他生活的那个地方的民谣,还拿过大奖,但他本职是个警察,拿奖的时候主持人问他,你都拿奖了,以后要怎么样呢,他说,大概还是回去当警察吧,你看,人听了这话都笑,但他就是这么做的,如果我是他,我也会,如果此刻的生活是你喜欢的,为什么要改变?”   至此,第一集 的拍摄全部结束,晚上梁海深抱了很多柴火到院子里,说弄个篝火会,大家辛苦了这么久好好放松,他在融河不多的几个朋友也都过来,带了好几坛当地的土烧酒,还拎了杀好的鸡鸭鹅,一会就着篝火烤烤肉,喝喝酒。   摄制组也的确有些辛苦,一个资金紧缩的创业团队,连个正经的制片人都请不起,每个人都三头六臂身兼多职,“吟唱者”这个项目不说决定每个人的生死成败,但每个人也是放弃了很多东西去做的,都特别投入。   山里的夜黑得早,山林如花边,夜幕如丝绒,月光清透,每个人脸上都泛着皎皎银辉,梁海深的几个朋友也都会弹琴,三个人还组过一个不正规也不成名的小乐队,他们唱了山歌,唱了当地民谣,也唱了梁海深自己写的歌,土烧酒太烈,很快所有人都微茫茫地醉了。   梁海深说:“这些天都我在唱,今儿最后一晚,咱们要换过来,我来拍,你们唱。”   说着他拿过阮飞身边放着的相机,打开对着摄制组的几个人:“快,别怂,你们唱,我伴奏。”相机被交到他朋友手中,梁海深又拿起吉他。   沈沉秒怂:“我不行的,不行不行,我开口跪。”他一个劲往后躲,童瞳还没见沈沉这么怂过,那个在半坡激情朗诵诗的,被拍摄者拒绝也绝不回头的人,誓要拍中国的世界音乐,却原来是个五音不全的人,这世界太吊诡。   “童瞳唱!”沈沉不仅怂,甩锅也是一流。   童瞳眼角红得艳丽,喝了酒后头脑格外迟钝,梁海深拍手:“好啊,童老师来!你唱什么?我都可以伴奏。”   唱歌……童瞳开口了,今夜他松弛且恍惚,脑子里只有一个人,一首歌,他唱:   “我曾爱过一个男孩   我离开他离开了家乡   到一个雪深的地方 在每年春天雪融以前   我寄给他一张纸片   春风轻轻的吹起   我心儿也跟着颤动   却不知道为什么哭泣   想告诉他我想念你”   阮飞起哄:“哇哦!童瞳,不是应该改成我曾爱过一个女孩?”   童瞳看他一眼,摇摇头。   原本醉得要摊在地上的沈沉突然清醒了八九分,他坐起来,盯着童瞳不放,梁海深弹着琴,配着童瞳安静如水的声音,他唱得很好,在这墨绿的夜里格外的美。   童瞳唱完,院子里有掌声响起,梁海深看着他说:“你一定很深的爱过他。”   院子里寂静得只听到柴火的噼啪声,童瞳沉默了半晌,轻轻点了点头。   从融河去贵阳机场的路上童瞳一直在想,能找到终生热爱的事情并一直坚持下去的人都是了不起的,他对沈沉说:“梁海深很了不起,你也很了不起。”   沈沉懒洋洋一笑,一到车上松弛下来,他周身的疲惫才从骨子里泛出,他拍拍童瞳的肩:“以后你会认识很多理想主义者,搞不好我们拍的这一溜人全都是。”   这个世界如此功利现实,这些理想主义者会过得好吗?   沈沉勾过童瞳的肩,凑近说:“我给梁海深留了个礼物,还没跟秦豆豆说。”   “什么礼物?”跟秦豆豆有什么关系,童瞳回头看了眼睡死了的秦豆豆。   “我把秦豆豆的录音设备留给梁海深了,哈哈,回南京给他再补一套。”   童瞳:“……”你高兴就好,反正设备都是你工作室的。   车上人都睡了,从融河到机场有漫漫十几个小时的山路,转过好几个山头,童瞳的手机才有了信号,他收到一条微信消息,冷超两天前发来的:你拍完了没?什么时候回南京?   童瞳回:在去机场路上了,怎么?   过了会冷超回过来:我还是决定撤了,你回来过来一趟吧。   童瞳说:好。   有好多天没看手机了,童瞳这会打开冷超的朋友圈,发现一片空白,不知道是锁住了还是清空了。   他叹了口气,倒不是为自己感叹,而是深深觉得冷超这辈子也太多灾多难了。   作者有话说:   明天有 第55章 命格   四年前,差不多同样的季节,已经在南京安营扎寨的童瞳突然收到冷超的消息:哥们还是决定出来闯江湖了,有没有收留的地儿?   童瞳的第一反应是,这家伙又作什么妖?   没想到冷超说来就来了,头天晚上才确定好可以在童瞳家寄宿,第二天晚上就到了南京,童瞳着急忙慌地去火车站接他,看到冷超拎着简单到简陋的一个行李包,耷拉着眼皮,整个人灰扑扑的。   精神状态也不正常,一双眼睛红彤彤的,却不像是哭过,而像生熬了一个月没睡一样,满面狰狞,从见面开始童瞳就问了无数个“怎么回事”?冷超咬紧了牙关就是不说,逼急了就甩出一句话:“是哥们就闭嘴别问,再问我马上掉头走。”   童瞳做了快一年的地产销售,收入过得去,起码可以吊打一般刚毕业没多久的同龄人,他自个在莫愁湖边租了个一室一厅,住得清净,去哪儿也方便,穆柯就住在离得不远的水西门,两人空时一起厮混也方便。   冷超睡了客厅的沙发,倒下去就人事不省,趁冷超睡觉,童瞳联系了好久没联系的几个老同学,还是从程山山那里才知道一个惊天之雷——杜骊一个月前结婚了,新郎不是冷超。   童瞳看着沙发上昏睡的哥们,深深叹了口气,终于还是走到这一步了,曾经无数次的分分合合,深在其中的局内人,冷眼旁观的局外人,都知道那只是过程,而此时此刻,任谁都知道这场故事已经走到了结局,任天塌、地裂、山崩、海啸,都不会有另外的续写了。   程山山没说细节,童瞳只知道已经是大学女老师的杜骊最终嫁给了一个同行,也是大学男老师,门当户对,旗鼓相当。   再也不会有人逼冷超上进了,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终于落下,把心刺了个底穿。   自从离开宜江后童瞳再没登陆过QQ,自然也无法去追踪杜骊的动态信息,但是程山山发过来一张杜骊的婚纱照,新郎比杜骊高出一个头,器宇轩昂,杜骊在身边如小鸟依偎,看起来真是一对璧人。   怎么看都是冷超输了。   冷超这一睡就是二十个小时,像是要把过去一个月的觉都补回来,等到第二天童瞳下班回来,才看到他病恹恹痴呆呆地坐在沙发上发呆,童瞳简单做了几个家乡口味的菜,还叫了穆柯也过来聚聚,当年在寝室没日没夜组队刚枪的三人组又聚拢了,童瞳开了瓶冷超最喜欢的红星二锅头,这回他什么都不问了,只叫冷超多吃,吃饱了喝透了再去继续睡。   冷超吃了两筷子菜,闷头喝了半杯酒,提肌无力的眼眶跟脸色一块红了,不用童瞳和穆柯问,他自个再也绷不住,说:“狗日的,那个男的早就跟她好上了。”   童瞳没吱声,穆柯懵逼地问:“哪个男的?”   “还能有哪个,你们还记得我以前说过,她知道系里要校招辅导员的事是有人透露内部消息给她的?那个给她递消息的狗比就是跟她结婚的这个,这狗比早就看上她了,费劲心思讨好她!草!”冷超眼里仇恨如火。   穆柯这才搞明白都在讲什么,童瞳对那个男老师没印象,似乎是英语系下一届的某个副课老师,怎么认识的杜骊,两人又怎么有的来往他全然不知。   但这事儿吧,一个巴掌拍不响,童瞳不想打击冷超,杜骊心里对他的感情早有裂缝,他人才有机可趁,一切都有因有果,很难去怪他人。   冷超有点上头,一开了话匣子便开始滔滔不绝,骂了狗比男,又骂了自己,骂完学校又开始骂社会,毕业后将近一年的时间他在宜江工作也不顺,连续换了三家公司,一家比一家待得短,从电话销售到门店销售全都做了一遍,不是别人受不了他就是他受不了别人,这人的性格又硬又膈应,完全跟社会格格不入。   他口齿不清地骂了一个小时,没有骂过杜骊,这个名字就在他嘴边,但都被咽下去了。   童瞳和穆柯默默陪他喝酒,安慰的话都没什么用,狠狠喝一通,睡一觉,醒来再去找个工作,都会慢慢好起来。   冷超在童瞳家住了半年,整整颓了三个月后才开始找工作,一家互联网招聘机构的销售,又过了一个月,童瞳发现冷超的精神状态神奇般的好了起来,一问才知道,跑销售的过程中认识了客户公司的一个姑娘。   那姑娘不仅让他做成了第一笔业绩,还让他开始了人生的第二个春天。   再过两个月,完全回血的冷超出去跟童瞳在同个小区租了个同样的单室套,跟姑娘住在了一起。   花开二度的冷某人仿佛变了个人,新女友宋钰是个跟杜骊完全不一样的姑娘,看起来娇娇小小的一个,行为做事却完全大女人,从来没催人奋进过,但冷超不知道为什么却自觉自发地奋进异常,在互联网公司的业绩上升得跟火箭一样,入职半年就拿了个销售冠军的头衔,大名挂在了公司电子屏上,底薪和提成加起来有时候比童瞳还高。   跟宋钰的感情一点幺蛾子都没有,在一起半年,两个人就有了奔着结婚的架势,童瞳和穆柯当然是恭喜,私底下童瞳也问冷超是不是太快了点儿,冷超想也不想说:“快什么快,再不快又要被人抢走了。”   有一类人可能天生命格不好,人生幸福的总量就这么多,这里多了一点,那里就要少一点。   过上好日子没多久的冷超马上受到了命运再一次的暴击,一年半以后,宋钰被查出来红斑狼疮。   那会经济条件已经好太多了,他带着宋钰跑了一家又一家医院,得到的结论都是一样的,这病是慢性的,虽然说是说绝症,但也有人一直活到了正常人的岁数,常规化疗加药物辅助,一般问题不大。医生像统一好了口径一样,冷超也略微放下了心,只是宋钰再没法正常工作,骨子里的大女人没了事业支撑,身体一下变得那么差,脾气也暴躁了起来。   然而冷超就像一个黑洞一样,无限制地吸收掉女朋友所有的坏脾气,以哄应万变,童瞳亲眼见过后都难以置信,曾经又作又硬的冷超会变成一个想着法子哄女友开心的人,扮小丑,讲段子,做好吃的,赖皮卖萌撒泼打滚全套来一遍,总有一款管用。   淋淋漓漓地熬了许久,两个月前宋钰还是走了。   正好是童瞳出来拍片的前夕,他只来得及去看了一眼哥们比四年前更灰败的脸,安慰的话太无力了,他跟冷超说:“无论如何你坚持一下,等我回来。”   摄制组的车还在山里盘桓,道路崎岖且漫长,手机信号好了之后,沈沉一直在跟人通电话,不知道在聊什么,电话打得没完没了,一会看他兴奋,一会看他严肃,直到到了机场,手机和充电宝都没电了才作罢。   上了飞机,沈沉坐在童瞳旁边跟他说:“刚才电话那边是帮我们运作商务的朋友,说已经有视频平台和赞助商联系他,对咱们吟唱者这个项目感兴趣,平台想买版权,最底限也想联合出品,赞助商做冠名和植入,这下咱们不愁没钱拍了。”   童瞳也真心感到高兴,爱固然可以发电,但钱可以让电发得更足、更久。   沈沉无比正经的侧头望着童瞳,说:“咱们成立个正式的团队吧,不,咱们一起做个工作室吧,我不想做你的老板,想做你的合伙人,这纪录片的版权咱们共享,怎么样?”   这是一根很有诱惑力的橄榄枝,当然机遇与危机共存,纪录片行当里用爱发电是常态,真正能赚到钱,又还能有口碑的少之又少,毕竟跟电影电视剧相比,这仍算冷门小众的类型,也并不被资本热捧,也因此,它的制作流程并不规范和工业化。   一切都有利有弊,有更大的创作空间和自由,也更清贫。   出好内容是目标,但一直苦熬清贫也并不是个好状态,沈沉和童瞳都希望可以做到平衡,持续的资源与持续的金钱,才能维持良性发展。   他回沈沉:“难得你这么看好我一个外行,我认真想想好吗?不是别的,我一直不是个有特别清晰的目标的人,工作是,生活也是,为什么我一直反复说很佩服你和梁海深,你们都知道自己是谁,很久以来我是不知道的,我需要想清楚自己是不是真正的热爱,然后大家一起去做就不容易走散。”   沈沉点头,他虽然激昂但从来不咄咄相逼,对童瞳更是,他只说:“第一,你不是外行,你对好内容的直觉和敏锐度是天生的。第二,你好好想想,我等你,多久都行。”   童瞳笑了笑,这人可真是个蛊王。   到了南京,几个人在机场领完行李,开了个短短的碰头会,距离下一次出发只有短短三天的休整期,阮飞和蓝林要赶紧把素材整理整理,童瞳和沈沉要跟工作室做剪辑和后期的小伙伴碰个头说下剪辑思路,可以开始先动起来,至于下一集要拍摄的内容童瞳之前已经整理得差不多,到时候大家按时出发就行了。   沈沉说他会抓紧时间去跟平台和赞助商碰一下,有什么进展随时跟童瞳联系。   童瞳从机场直接打车去了冷超家,他知道冷超家的密码,直接开门进去,还不到傍晚,屋里就像几个月没开窗透气一般,一股腐烂发霉的味道,童瞳把窗帘拉开半扇,又开了窗,才看到冷超坐在卧室角落的沙发上,雕塑一样一动不动。   他仿佛在神游一般,童瞳过去轻轻推了下他,才令他回到现实,他表面看起来完好无损,但童瞳觉得这人已经只剩下一张皮囊,拿一根针轻轻一戳,立马就会彻底泄气。   但是已经很好了,童瞳原以为会再次看到一个崩溃边缘的冷超,没想到他竟然还能控制住自己,童瞳也坐到沙发上,陪他在黑暗里做一颗植物。   童瞳觉得有些不对劲,他问:“怎么东西少了这么多?”   “哦,小钰的父母过来过,把她的东西都收走了。”冷超说:“我没照顾好她。”   “别这么说。”   冷超双手捂着脸:“大概是读书时候对杜骊太差了,即使她后来跟别人结了婚,我也完全恨不起她来,她给过我那么多机会,全被我浪费了,后来对小钰,我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理,莫名其妙会在她身上看到杜骊的影子,明明是两个完全不一样的人……我把对杜骊所有的愧疚和后悔都用在了小钰身上,拼命对她好,像补偿一样……”   他双手用力揉搓脸,话讲得断断续续的,其实童瞳大概能猜到,冷超对宋钰不同寻常的容忍,一部分是因为爱,一部分,大概算移情吧。   那些追悔莫及,最终都落到了另一个人身上。   冷超说:“我待不下去了,以前不知天高地厚地要四海为家,要去当农民工,去流浪,简直痴人说梦……好累啊,我想回家了。”   童瞳想安慰他,却不知道能说什么,冷超说:“我定了明天下午回宜江的机票,你送送我吧,小瞳。”   作者有话说:   明天有 第56章 原点   来的时候只有童瞳去接,走的时候也是童瞳去送,做人做事有始有终,童瞳自嘲。   “好。”他拍了拍冷超的肩。   “叫穆柯出来一起吃个散伙饭吧。”冷超说,童瞳本以为到这时候他只想自己待着,没想到冷超还算平静,这么些年终究还是有变化,这样的话,童瞳也能放心他一个人回去。   成年人了,日子就算过崩了也还是得过下去。   半年前穆柯从公司出来,利用这几年在地产圈的人脉资源,自己去做了一家中介机构,专做二手豪宅和高端商业地产的租售,公司做得有模有样,连司机都配上,出门有派头极了。   只是刻在骨子里的有些特性怎么都改不掉,公司招的一水年轻漂亮的小姑娘,自己的司机兼助理是个跟童瞳有一两分相像的花美男,当时冷超第一次见到的时候都膈应得说不出话来,等助理走后冷超直接指着穆柯开骂:“你特么是不是这么多年吃不着找补呢?”   穆柯一口否认,又连声求饶:“不不不怎么可能!超哥千万别告诉童瞳……这不赶巧呢嘛。”   “你祸害了多少这些年自己心里没点AC数?”冷超横眉冷对。   “别这么说啊超哥,我也是个有原则的人,从来都只上你情我愿的床,大家都成年人了是不是?”   这些个人私事童瞳和冷超都只是拿穆柯打趣,并不会真的横加干涉,穆柯就这么没心没肺开开心心地过,没什么不好。   早些年还坚持每周去踢球,后来只在脑子里踢,再后来英年发福,因扎吉彻底成了大罗。   散伙饭穆柯找的地方,就在莫愁湖边上的一个会所,离几个人的家也近。   这顿饭几个人并没想象中把酒话衷肠的局面,穆柯这个社会人不知道是不是已经习惯了饭局那一套,找了些莫名其妙的小姑娘,把吃饭的场子弄得热热闹闹油油腻腻,小姑娘尽职尽责的陪吃劝酒,童瞳只觉得尴尬,跟冷超闷声吃完就告辞了。   第二天下午童瞳开车,接上冷超后直接去机场,冷超在南京待了快四年,来时一个手拎包,走的时候一只手推箱,当真来去无牵挂。   箱子放进后备箱,车上了高架,冷超把车窗放下来,赛虹桥高架层层叠叠,还在公司上班时童瞳几乎每天都路过,这一带到了夜晚,高架桥的灯火高低错落如繁星,是他夜里晚归的好陪伴。   这会高架正堵车,冷超往后靠了靠说:“这车开了有些年头了吧,还舍不得换?”   童瞳车内看了一圈,的确有些旧,但他说:“没什么必要吧,代个步而已。”   冷超轻笑一声:“同价位那么多车不挑,非要挑个过时的二手货,你也不缺那点钱,何必呢,车都非要挑当年的同款,真放不下某人,不如这趟跟我一起飞回去得了。”   “好了啊,有完没完。”童瞳皱眉。这辆沃尔沃的SUV是他三年前特意找来的二手,当时跑到4S店要找同款,被告知那版本已经停产,现在卖的都是更新过的系列,销售努力游说他:“先生你要找的那款很老气的,不适合你,你看现在的这款外观看起来几乎是一样的,要不要试驾下?”   但童瞳一眼看到不一样,怎么可能会一样,车顶圆润的弧度,内饰那么年轻,哪儿哪儿都不一样,他就要平平的车顶,老气横秋老干部一样的内饰。   后来找到的二手车被前车主维护得很好,童瞳每天开它上下班,有时候去外地自驾散心,一晃三年。   冷超完全不在意童瞳的情绪,自顾自地说:“等我走了,你就一个人在南京,我还挺不放心的。”   “怎么跟个老妈子一样?”童瞳微微转头看一眼冷超,简直吃惊,罗里八嗦的。   “都这么多年过去了,童瞳,你还是找个人吧?不管过去如何,你要为自己打算下,身边要有个人,一个人在外地太难了,就算互相取暖,身边也有个人的好,男女都行。”   童瞳眉毛越皱越深,听到最后一句话车子差点蹿出去,他低声吼道:“你神经病啊!别要回老家了就跟交代遗言似的,我过得挺好,别瞎操心。”   “唉。”冷超兀自叹了口气,“我也觉得我不对劲,就像被杜骊附体了,加上照顾了小钰那么久,现在看谁都一副圣母心,想拯救苍生。”   “您还是先救您自个吧,回宜江什么打算?”   “踏踏实实找个公司上班,相亲,买房,结婚,生孩子。”   不知道为什么,童瞳听到这些一点都不意外吃惊,如果宋钰没生病,冷超大概率已经过上了这样的日子,他根本看不清自己,以为胸腔里是一颗纵横四海的心,渴望到年老后能尘满面鬓如霜,其实都是叶公好龙,要经历过这么多,才知道从一开始要的就是安稳。   兜兜绕绕,回到原点,也还不算晚。   冷超跟童瞳在机场拥抱告别,一个走一个留,都干脆利落。   回去路上童瞳收到沈沉的消息:晚上有空来趟半坡?纪录片投资款的事儿有下文了。   那必须得去啊,一看到这消息童瞳的心情都好了起来,这瞬间他想明白了,他要做这件事,他因为这个纪录片项目的停滞而难过愤怒,因为它可以启动而兴奋,这就是热爱。   车过水西门而不停,直接开去了南大后门,时间还早,半坡要在夜里八九点以后才会醒过来,童瞳在学校附近转悠,找地方吃了点东西。   他来南京后很少在这附近活动,南京是个高校林立的城市,大学附近更是像个学院派与文艺派扎堆的区域,童瞳自认为不属于这城市的任何一个圈子,虽然来了快五年,仍然觉得自己像个过客。   许许多多的情侣走过,童瞳不由得想起S大侧门,每个学校的侧门后门都有同类的气质,混杂的,无序的,生机勃勃的。   沈沉发消息:我到了,你什么时候来?   童瞳步行走过去,沿路经过一排巷子里的小酒馆,春风沉醉的夜晚,许多老外坐在马路牙子上喝酒,空的啤酒瓶叮叮咣咣地滚在地上,童瞳跨过醉酒的人群,看到半坡永恒虚掩的门。   虽然只是第二次来,童瞳好像已经很习惯半坡的氛围,这地儿只要开门,就有同类闻着味儿钻进来,永远年轻,永远热情,永远热泪盈眶。   周六晚上的半坡格外热闹,推开门童瞳看见黑压压一屋子的人,仍然有中心人物被围着,这次不是沈沉,而是一个长发披肩的陌生男子,用一把低沉的嗓子如痴如狂地念着:   “我喜欢你是寂静的,仿佛你消失了一样。   你从远处聆听我,我的声音却无法触及你。   好像你的双眼已经飞离远去,   如同一个吻,封缄了你的嘴。   如同所有的事物充满了我的灵魂……”   童瞳知道这首诗,智利诗人聂鲁达流传最广的作品,他靠在门边,那人念诗如催眠,很有画面感,深沉和缓的声音仿佛在唤醒他关于爱的触及。   很久没有爱过,又恍如从来没有不爱过。   我喜欢你是寂静的,像十一月宜江山谷里平静流淌的河,过了次年四月,会冲破平静的假象,把掩藏在水底的汹涌全都爆发出来。   人头攒动的小酒馆适合神游发呆,直到沈沉走过来抓起他胳膊,把他带到了人群中心,一个面目清秀的短发男人走过来把念诗的男子拉下场,笑着吼道:“瞎扯什么,我就喜欢半坡是热闹的,都特么爱寂静我不得关门大吉。”   沈沉指着清秀的短发男凑近童瞳耳边说:“这是半坡的老板,程见,是个不务正业的建筑师,南大建筑系和设计院你知道吧?鼎鼎大名,这人做得好好的突然撂挑子不干了,开了这个破酒吧,月月赔钱。”   程见似乎听到了一星半点儿,手里拿着一支1664挤到童瞳旁边,把沈沉的头掰开说:“这人是不是又说我什么坏话?”   明明他跟童瞳才第一次见,但自来熟得很,童瞳还没回话,沈沉揽过童瞳的肩,把人往自己这边带了带,对程见说:“你这种老江湖,别把咱小瞳带坏了。”   “哟,小瞳,上回你来我正好不在,没见着,后来听人念叨了半个月,说老沈这幢老房子被人一把火点着了,我还纳闷谁啊,能让铁树开花?今儿见着人觉得……”程见半垂着头,从下往上地看着沈沉,嘴角不怀好意地一笑。   这人真神奇,长得跟如此清秀,开口如此江湖,沈沉直接飞过来一脚:“别瞎形容,讲话注意点儿。”   但童瞳有些好奇,程见话说半截,到底觉得啥?   沈沉那一脚正好把程见没说完的话踢了出来,程见笑嘻嘻又邪性地说:“觉得啊,老沈,你完了。”   作者有话说:   明天有 第57章 发电   半坡是所有精神流浪者的家园,这里偶尔有严肃的座谈和讨论,大多时候都在喝酒瞎聊,童瞳的身后有人在聊剧本,有人在聊圈里的八卦,此起彼伏的闹腾声从四面包裹而来。   童瞳看向沈沉,沈沉对他怎样他心里有数,只是也没怎么上心,到这个年纪,人与人之间的欣赏甚至喜欢都很平常,沈沉的这份心思在童瞳这里并不会像个烫手山芋,他坦荡荡地,对程见笑笑:“搞艺术的天生多情,沈老师只是个性情中人而已。”   程见咂咂嘴,跟沈沉和童瞳碰了碰酒瓶:“你瞧瞧小瞳这话说得,四两拨千斤啊,老沈,哥们只能祝你好运。”   沈沉爽朗一笑,他也坦然,虽然不至于跟童瞳借着场合和酒劲当场表白,但他也并不藏着掖着,童瞳的态度他看在眼里,并不会做出什么过激的行为,何况还要一起做事儿呢,一个难得的好搭档,和一个可能会被吓跑的表白对象,自认为比童瞳更成熟的成年人沈沉暂时决定选择前者。   不一会,童瞳身后那拨聊剧本的人都围了过来,他们都听说沈沉策划良久的纪录片项目已经开拍,纷纷过来取经。   人一多,沈沉潜藏的表演型人格一秒上身,他开始讲关于“吟唱者”的初衷,为什么要做,甚至讲到是怎么找到的童瞳,费了多大的劲才搞定这位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很厉害的文案策划,以及在贵州山里拍摄的趣事。   沈沉口才好,一帮人听得津津有味,沈沉很享受众星捧月,童瞳在他背后隐在暗影里,程见低声说:“老沈也不容易,别看他一副完全不知道低调为何物的样子,那都是表象,他认准了一件事,一个人,是很能扛压的。”   童瞳又想起沈沉的成名作,那条拍了十年的纪录片,他那次从半坡回去后就去找了片子来看,很长,整整三个小时,片子最开始的一个镜头就是沈沉的爸爸用一种无比坚定又激烈的声音说:“我受够了,我他妈受够了,从今往后你不要叫我爸爸,我不是谁的爸爸,也不是谁的丈夫,我特么谁都不是,都滚吧,去他妈的。”   跨度了十年的记录,中间有不少父子对话,有时面对面,有时沈沉是画外音,镜头里的父亲从一开始强装维持的正常人,到决定不顾一切地离婚,与多年隐藏的同性爱人在一起,到确定更复杂的性别认知,决定做手术转性,曾经光鲜正常的生活一段段崩塌,而另一段内心里的人生却一步步艰难地建立,两者的碰撞冲突常常激烈到难以想象,童瞳光是看着那些画面就觉得喘不过气来,身体和心里上的挣扎,不仅是主角当事人,卷进这事件里的每个人都在挣扎,沈沉的母亲,沈沉自己,还包括他父亲多年的同性爱人。   每个人都崩溃过,无数次。   童瞳难以想象沈沉是怎么撑下来那些年的,某种意义上他也是当事人,但还要以一个冷静旁观的态度去记录,去问出那些残忍的问题。   这片子不是奔着得奖去的,最后得了国际大奖只是一个结果,甚至,在沈沉看来根本不重要。   童瞳跟程见说:“我明白,也是因为这点,才决定加入这个项目。”   “他是个很自由的人,在他心里世界根本没有规则,所有的规则都是他自己建立的,你也可以说他很天真。”   童瞳听程见讲着,虽然近些日子他与沈沉朝夕相处,但远远谈不上了解,程见和阮飞都认识沈沉超过十年,他们眼里的沈沉更接近内核。   程见继续说:“你知道他以前都干过些什么出格的荒唐事?第一条纪录片拿了奖后,他拿着奖金回国第二天就消失了,一个人骑着辆自行车,扛着个DV就溜了,从国内一直骑到了国外,从亚洲浪到美洲,在南美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护照还被偷,困在那出不去就干脆找了个农场打起了黑工,你说牛不牛,有半年根本联系不上他,我们几个每天都查新闻,都以为他出意外了,没想到最后人完完整整地站到我们面前,只是变得面目全非,扎一头脏辫,一开口讲中文舌头都能打卷儿……”   童瞳听得直笑,沈沉这样的人不会老,就算有一天脸上皱得全是褶子也不会老。   那头沈沉聚众演讲的兴致已经到了尾声,他遣散了围观的人,挪回到童瞳身边:“讲什么呢这么好笑?”   童瞳一笑:“讲你南美打完黑工,说中文舌头都能打卷儿。”   沈沉指着程见:“哎呀你这人就是,什么都往外说……”   程见见缝溜了:“你们先聊,我去招呼客人。”   “啧,论交友不慎,谁能比得过我!”沈沉冲程见的背影喊道。   童瞳收敛了神色,还有正事儿没聊呢,他问沈沉:“平台和赞助商投钱的事儿到底怎么说?”   沈沉又要了支福佳白,说:“采买的事儿已经定了,这是平台给的保底,至于是单纯采买还是联合制片,他们要看到片子质量再做决定,但不管哪种,这项目的评级已经是S级,流量扶持都会给够,另外赞助商的品牌也是平台帮忙接洽敲定,他们找了一个主打纯天然的快消饮品,调性跟咱们能匹配,品牌那边意向挺好,现在谈的是冠名,下周会把第一批首期款打过来。”   的确是个好消息,没想到这么快会有这么确定的结果,童瞳问:“首期款有多少?”   “50W。”   童瞳算了算:“如果是冠名,整体费用在多少?”   沈沉似乎犹豫了下:“冠名500W,但是要跟平台五五分。”   “那也就是给我们的制作费只有250W。”童瞳担心:“这够吗?”   虽然这个创业小团队没有专业制片,但童瞳凭毛估估也觉得这钱够呛,沈沉却呵呵一笑,说:“当然不够了,但是目前招商还会继续,不会只有这么一家愿意赞助,其实,”沈沉认真起来:“小瞳我真不是安慰你,纪录片在没拍完刚开始的时候就有钱进来,已经进步了一大步,至少我们不是纯粹用爱发电了,我本来都想着要去把房子卖了呢。”   童瞳连连点头,他丝毫没有打退堂鼓的意思,也不需要沈沉来安慰他,倒反过来给沈沉吃定心丸:“我也觉得很好,咱们也不算大制作,各方面开销都省点儿,片子肯定能按计划拍完。”   他心里也知道,这项目能拿到钱,完全是看在沈沉拿过国际大奖的经历,以及平台的S级评级上,突然心里很希望有一天,他自己,童瞳这个名字,也能作为谈判桌上的一个筹码,平台或品牌或投资人见到这个名字,会把它同高质量的内容出品联系在一起,他觉得会有这一天。   沈沉还是给了他一个愧欠的笑,碰了碰他的肩:“这么穷的合伙人,你会嫌弃么?”   童瞳哭笑不得,什么穷不穷的,他哪里在乎过,沈沉紧跟着又说:“你别担心啊,我其实还是挺能赚钱的,这项目钱不够我还可以去接广告片拍、电商拍,还可以写剧本、写软文,把我那十八般武艺都拿出来赚钱,养你……不不养咱们一个小工作室还是绰绰有余的,所以……你来吧?好不好?”   童瞳是真无奈,怎么回事怎么每个人都要养自己,明明自己卖房子做销售的时候,一个月的提成就抵得上他们拼死累活做一年的……   又想起当时很搞笑的一个误会,沈沉最初拼命游说童瞳来做纪录片的样子看起来浑身发光,他看童瞳的穿着打扮,以为这家伙刚毕业不久,应该跟自己一样差不多也是个一穷二白的状态,于是拿理想主义的光芒劈头盖脸地打过去,成功把童瞳打懵,弃商从艺利利索索地递交了工作辞呈,三个月的提成还没拿到手就潇洒地走了。   到后来沈沉知道童瞳有差不多20W的奖金没拿,整个人都不好了,除了汪洋一般的愧疚还有高山一样的想补偿童瞳的欲望,他哆哆嗦嗦地说:“啊那个你应该拿了钱再走,咱们做的这事儿,可能一年半载都没个收入啥的……”   童瞳从懵到醒只用了几秒,哭笑不得地骂:“你不早说!”   从此沈沉就把“我赚到的每一分钱都是你的,我的就是你的”这些话挂在嘴上,他也是真这么做的,只是这一行收入约等于没有就是了。   这一夜,童瞳跟沈沉确定了合伙人的身份,至少,两个人来发电,应该能保证不会断电。   作者有话说:   明天有 第58章 夜聊   第二天两人约在上海路五台山沈沉的旧工作室,陶谷新村的一间老房子改的,这条不算长的巷子开满了各种有意思的小店,路太窄了,童瞳把车停在了巷子外,一路走过韩国烤肉店,多肉植物店,精酿啤酒店,在老小区的楼下看到一个窗口正热气腾腾地做着手工披萨,他顺手买了三张刚烤出来的意式披萨上了楼,带给工作室做剪辑和后期的小朋友们。   工作室人不多,日常就两个剪辑一个后期,沈沉作为老板和阮飞作为主摄影师都不经常来,平时沈沉接点活拍拍商业片,够几个人的开销就行,遇到稍微大点的项目,其他所有工作人员都临时外聘,这也是行业里约定俗成的做法了。   沈沉对赚钱不积极是主要原因,造成这主要原因的底气是他省掉了一大笔工作室的房租租金,这房子是他自己的,准确说,是他曾经父母的家。   童瞳在沈沉那部纪录片里见过这间屋子,片子里他父母最早住在这里,但一直吵架、冷战、离家出走、痛哭流涕,后来他们离婚,一个比一个更快地搬离了这里,仿佛这屋子是个灾星,谁都不愿多待一秒。   童瞳问他:“那你父母他们现在住哪?”   沈沉说:“我爸在国外,我妈回了老家苏州。”   童瞳点点头,又问:“那你呢,你住哪里?”   “我住河西,我爸出国前给我在河西买了套小公寓,把我安顿好了才敢放心出去,咳现在叫他爸挺别扭的,毕竟无论生理还是心理他都已经是个女人,后来当着他面我都不知道该叫什么。”沈沉说起这些很自然,但童瞳也能听出那么几丝无奈。   他对这些事情毫不避讳,带着第一次来这儿的童瞳四处看了一圈,不大,老格局的两室两厅,但非常安静,是个闹中取静的好地方,又在五台山这么寸土寸金的地方,离几所知名高校都很近,文艺圣地先锋书店走路就能到,实在是个好得不能再好的地方。   客厅改成了小朋友的工作间,两个房间一个做了器材室,一个做了会客室和审片室放映厅,沈沉自己没有单独的办公室,来了就跟小朋友一起在客厅待着,屋子所有的窗外都看得到梧桐树,沈沉说:“现在还早,等到夏天的时候,外面的绿都能映到屋子里来,还能避暑降温。”   整间屋子有些杂乱,是那种艺术工作室特有的杂乱,沈沉一边埋怨三个小朋友不知道收拾,一边手忙脚乱地把东西归顺,童瞳一点不介意,他喜欢这种。   童瞳自己的家不是这样,东西少到不像是在南京待了快五年,莫愁湖边小小的一室一厅住久后房东急用钱要卖,他干脆买了下来,说起来也是他的家,但任谁一进门都觉得完全一副随时可以跑路的样子。   其中一个做剪辑的男孩过来问沈沉:“沈哥,素材我这两天跟田明都已经过了一遍,还没整理完,你跟小瞳哥对成片剪辑有什么想法吗?”第一集 的剪辑思路童瞳在从贵州回来的路上已经跟沈沉沟通过,两个人的想法也差不多,这一集关系到整一季片子的调性,童瞳和沈沉都认为目前只需要先出初剪框架,等到第二集第三集的素材拍完,对成片效果会更有把握,到时候再细调。   沈沉对童瞳介绍了下:“这是咱们工作室的剪辑组长小崔,小崔,剪辑思路你跟小瞳哥好好聊聊,先出框架。”   “好嘞。”小崔爽快点头。   童瞳干脆坐到了小崔的电脑旁,跟两个剪辑一起对着素材仔细讲了起来。   沈沉在茶水间做手冲咖啡,过了会儿端了个托盘到阳台上,叫童瞳过来,童瞳看到托盘上的是一壶红茶,小诧异了下,沈沉笑说:“吃惊什么,你不喝咖啡我又不是不知道。”   两人坐在阳台,一人喝咖啡一人饮茶,童瞳说:“我睡眠不好,一杯咖啡可以让我到明天早上都还醒着。”   “这么严重?那你少了很多乐趣了。”   “无所谓了,不止咖啡,绿茶,甚至绿茶打底的奶茶都不行,红茶是唯一勉强能接受的。”   “好,我记下了。”   童瞳怔了怔,这话好耳熟,他有许多琐琐碎碎麻麻烦烦的小习惯,喝淡饮料,不爱爬山,喜欢吃辣但又只吃微辣,不吃香菜不吃蒜……曾经都有人说“我记下了”。   他看了眼无知无觉的沈沉,心中突然有些闷。   沈沉说:“等这次项目拍完上线,成了平台的S级,咱们的工作室就真的要做大了,到时候这儿肯定不够,得重新找地方。”   童瞳回头看了看:“我还挺喜欢这儿,能多待一天就多待一天吧,也省点儿钱。”   “你看你,别总钱啊钱的,你沈哥是能赚钱的,放心,只是以前懒得赚而已。”沈沉一脸无奈的笑。   童瞳也笑了笑,对人和对一个地方的喜欢都是直觉,跟大小、新旧、有钱没钱,没多大关系。   第二天上午摄制组所有人又在机场集合,第二趟外拍正式启动。   沈沉以顺路为理由,提早从河西叫了个车,开到莫愁湖童瞳家楼下,接上人再一起去机场。   秦豆豆到得最早,年轻人精气神饱满,阮飞和蓝林卡着点到了,阮飞几乎是被蓝林揪着下的车,这人的样子一看就是这几天放飞自我过了头,快到中午还呵欠连天,眼皮都几乎睁不开,蓝林冷着脸嘲他:“人到了年纪就得知道节制,整天一副纵欲过度的样子像什么?真当自己是当代西门庆?来者不拒妇女之友?迟早精尽人亡。”   蓝林长得秀气,对谁都很有礼貌,唯独对阮飞动辄冷嘲热讽,阮飞倒也不生气,又深深打了个呵欠,眯着眼斜看蓝林,懒洋洋说:“真要那样那也算死得其所如我所愿了,作为一个男人,风流至死是最高级的死法,你懂不懂?”   不等蓝林反呛,阮飞自个闷声笑起来:“哦对了,你当然不懂,你还是个小处男呢,哈哈哈哈。”   蓝林脸都气红了,跟着又变白,红红白白地都收在阮飞的眼底,他兜过蓝林的后脑勺:“走了小纯情男,这么点事儿就气成这样,就这点气量还敢天天招惹我,也就是哥哥我脾气好让着你,这趟到了东北你可收敛着点儿,别对外人也这样知道不?”   蓝林气呼呼地挥掉阮飞的胳膊,恨恨不回话。   阮飞又逗他:“还气呢?你这孩子……到了东北哥哥带你去洗澡,再给你找个妹子,一边工作一边把成人礼完成了怎么样?”   不知道哪句话说错,蓝林看起来更生气了,眼睛都气得通红,甩掉阮飞自顾自大步朝前走,跟沈沉和童瞳凑在了一起。   童瞳回头看了眼阮飞,连他一个外人都看出来了,阮飞真是有点傻。   五个人托运完行李,摄影器材放在设备箱里拎着上了飞机,这趟行程够远的,拍摄对象远在大兴安岭腹地深处,是之前费了很大周折才辗转联系到的一个人,被称为最后一个森林扎恩达勒格的守护者。   先飞到哈尔滨,落地又转了趟飞机,再次落地后见到了这趟行程的专业地接向导,一个蒙汉通婚的后代小伙,叫塔图尔,他提早包好了车,带着一群人颠颠簸簸地从根河市区进到县城,再到小镇,跨过夜里黑茫茫的山河,抵达森林腹地的林场。   塔图尔带他们进到林场的小木屋,说:“今晚大家先住这里,明天再带大家去跟乌仁其大叔见面。”   几个人都点头说行,白天这一趟漫长的赶路实在是已经累得够呛了,现在都只想倒头就睡。   林场原本只是给护林工人住的地方,条件简陋,只有两间多出来的房间,摄制组简单查看了下,阮飞蓝林和秦豆豆住了个三人间,沈沉和童瞳住了唯一的两人房。   塔图尔临走时又特意叮嘱几人:“咱们这儿虽然说是到了春天,但跟冬天也差不多,晚上挺冷的,看这天估计夜里还有雪,大伙把门窗关好,不管外面什么动静都别出去,安全第一。”   小木屋里烧着暖炕,但只是温热,到不了进屋就能脱得只剩T恤的地步,童瞳跟沈沉简单洗漱了下,很快各自窝上了床。   捂着厚实的棉被,身下原本只是温热的炕渐渐暖了起来,温度正好,屋外刮起了大风,吹过莽莽森林,鬼哭狼嚎的一片,童瞳伸手熄了灯,登时只剩一片寂静的黑。   正准备说晚安,却听到靠另一头墙的沈沉问:“小瞳,这么多年,你跟边城再没联系过吗?”   童瞳一怔,脑中晃过一个影子,他说:“没有,我们分开那会还没有微信这个东西,只有手机和qq,qq从离开就没再用过,手机号我换了个南京的,以前的手机和号码虽然还留着,但很少开机。”   黑暗中沈沉很轻地笑了下,马上湮没在尖啸的风声中,他说:“潜意识里你还是怕再也找不到这个人,才一直留着以前的号码,是不是?”   童瞳没吱声,过了半晌他说:“有一次,大概三年前,春节的时候我没回家,去了云南旅行,在网上找了一帮人一起去雨崩徒步,有天晚上住在当地一个不知道叫什么的村子里,过节,当地人放了很多烟花,我在那看着,想到大四那年也是看烟花,后来一路狂奔地去找他,不自觉就把旧手机打开了,刚打开,就看到边城的电话打了进来。”   “我看着来电显示楞了半天,不敢接……后来还是接了,那头很吵,我这边放烟花也很吵,根本听不清他在讲什么,我跑到屋子里面,结果听到另一个人的声音,说您哪位啊不好意思边城喝多了,我认出来,问是苏雷吗,苏雷也认出我的声音来,说哎哟原来是小瞳啊吓死我了,还以为他喝多了乱给客户打电话,我问苏雷到底怎么回事,苏雷说咳也没啥,就是一些乱七八糟的应酬,我忍不住问他边城现在怎么样,苏雷说挺好的,我们一起做公司了,不仅做建材,还做房地产,将来还会做更多……我很吃惊,问他没有回家里的公司吗,苏雷说怎么可能,他这人从来不吃回头草,想好了要做什么绝不反悔……”   “跟苏雷聊了会,也问了他自己的现状,程山山留在了上海,但他们还是偶尔会联系,最后他说应酬散场了,他要带边城回家,回头再聊,就在快挂电话的时候我不知道怎么脱口问道,家里有人照顾边城吗,苏雷停了会说,没有,他一直一个人。”   “我记不得是怎么挂的电话……如果要说联系,这算是唯一的联系吧,后来那只手机我经常开着,但再也没收到过他打来的电话。”   沈沉叹了口气,问:“你知道他还是一个人,为什么不主动联系他?”   “改变不了现状,联系了又能如何?都过去这么久,回也回不去了。”   过了会,沈沉说:“你们都应该往前看。”   黑暗中童瞳笑了笑,没再说话,很多年前那个人也说,你什么时候往前看?   为什么人都要往前看?童瞳觉得自己一刻也没停止过向前,那是时间不由分说地带着人往前跑,可是心呢,心也许早就停在了某个地方,往前不了。   作者有话说:   明天有 第59章 烈酒   第二天一大早,童瞳醒来后趴在窗户上一看,外面白茫茫的一片,夜里果然下雪了,还不小,山里的雪下起来气势磅礴,这会外面还纷纷扬扬地。   大雪中穿进来一个模糊跳动的人影,塔图尔大清早就过来接他们,还从外头带来吃的,怕他们吃不惯当地食物,特意从镇上汉族人开的店里买来。   童瞳之前跟他联系得比较多,这次见面也觉得找的这地接很踏实靠谱,一群人围着炉子吃早饭时童瞳跟其他人说:“大家之前也都看过资料,扎恩达勒格是这儿特有的民歌长调,我们这趟要拍的乌仁其大叔是现在唯一还能完整唱出所有有关森林的扎恩达勒格的人,大叔之前已经同意了我们的拍摄,但是具体情况还是请塔图尔给大家再讲下吧?”   塔图尔清了清嗓子,他的汉语发音很标准:“乌仁其大叔在我们这里很受尊敬,这是我们的传统,对能打猎的男人都很崇敬,他是村子里最后一个猎人,当然很早前就已经不打猎了,那时候很多猎人都从林子里搬了出来,住在村里甚至有人还住到了镇上,大家都开始慢慢接受融入新的生活,但乌仁其大叔是唯一一个例外,他一辈子都住在林子里,怎么劝都不出来,因为这个还发生过一些冲突,他情绪最激动的时候直接把猎枪对着来劝他走的人,后来人们就不劝了,渐渐也都习惯了最后一个猎人还住在森林里。”   “那他不能打猎,又不出来,靠什么生活?”沈沉问。   “大叔养了很多驯鹿,还有其他动物,森林很富饶的,真心尊重森林跟它好好相处,都能活下来。”塔图尔认真地说。   跟着又补充道:“不过大叔脾气是真的不好,我最开始接到你们的要求,第一次跑过去找他的时候,他直接就拿猎枪对准了我,虽然我知道那里头可能根本就没子弹,但还是被吓一跳,他一个人生活得太久了,根本不怎么跟人打交道,现在说话都不是太利索,但是最神奇的是,话越说不利索,歌唱得越好,我是没听过大叔唱扎恩达勒格,但听过的人都说这辈子也忘不了。”   有个问题童瞳之前问过好几遍了,这会忍不住又问道:“怎么样才能听到大叔唱扎恩达勒格?”   塔图尔的回答也如之前一模一样:“大叔对陌生人有很强的防备,你们得先让他认同你们,我们这儿的人就是这样,一旦当你是自己人,就会变得十分热情。”   “怎么样他才能认为我们是自己人?”童瞳追问。   塔图尔看起来有些为难,他看了看摄制组的人笑了笑:“跟他成为同类。”   ……几个人面面相觑,同类?   摄制组从林场开始往更深处走,可以通车的路只到林场,再往前就只能步行,一群人带着大包小包的器材和行囊,雪密密地下着,走得很是艰难。   塔图尔有些抱歉:“如果不下雪的话,是可以有木轮车进去的,但现在雪太大了。”   沈沉拍拍他的肩:“都是天意,就当考验我们的诚意了。”   童瞳看了看沈沉,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一到关键时刻倒看出这人平时爱浪爱锻炼的效果,他帮阮飞扛着一部分器材,走了大半个小时一点都没喘,童瞳这趟只背了个轻量户外包,带了些必用品,沈沉没让他抗器材,一群人中他和秦豆豆是最轻装的。   走了一个多小时后,负重前行的蓝林开始有些受不了,落在了队伍的最后,阮飞原本冲在最前面,突然发觉今天耳边挺清净啊,这才发觉好基友早就落到了后面,他停下来等人,塔图尔带着蓝林从后面姗姗来迟,蓝林看他的眼神都带刀,怨恨得很,阮飞嘿嘿一笑,直接把蓝林背着的器材包撸了下来,翻过来背在了自己身前,跟塔图尔说:“老塔你上前带路,我陪小林子。”   雪原密林里走了两个多小时,才看到一座稍不留意就会错过的木屋小院。走到跟前,发现小院其实并不小,其中一大块圈起来辟给了驯鹿,大雪天鹿都在家,突然见到几个陌生人闯进来,鹿群惊起一阵骚动。   猎人的小屋屋顶冒着几缕淡淡的炊烟,门没开,但童瞳闻到一股极香的奶味,塔图尔正要上前敲门,木屋突然从里打开,一个身材魁梧,脸色黝黑,胡须花白的大叔站在门口,眼神冷冷淡淡地扫视了一圈,塔图尔上前恭敬地说:“乌仁其大叔,这就是我之前跟您说过的纪录片团队,这是导演沈沉老师,策划童瞳老师。”   乌仁其的脸上像被风霜雕刻过,他不说话,眼神平静冷淡,却像鹰一样锐利,这是一种常年掌握生杀,经历生死之后的眼神,他像小山一样矗在门口,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出。   乌仁其在门边磕了磕手中的烟袋,开了口:“在我们民族里,远来的客人都要好好招待,进来吧,我煮了奶茶。”   他说话很慢,一种长久不出声,嗓子受损后特有的暗哑声,汉语说得很勉强,但是很真诚。   这群站在雪中聆听教诲的年轻人这才松了口气,万一这位气势磅礴的大叔跟梁海深一样直接开口拒绝,可真就难办了。   屋子里很暖和,中间的暖炉上蒸咕咕嘟嘟煮着奶茶,正是童瞳在屋外就闻到的香味。   乌仁其又端过来一盆肉,对他们说:“饿了可以烤肉吃,自己动手。”   没人敢动,都看向塔图尔,塔图尔维持着很恭敬的神情,问道:“乌仁其大叔,这是什么肉?”   “鹿肉。”乌仁其也坐在炉子边,抽烟,面前放着一只铁皮壶,倒出来的不像奶茶,倒像是酒,他眼皮耷拉着,想了想又补充道:“是我养的鹿,前几天走丢了,我找到它时已经受了伤,活不了,只能杀了它。”   大雪天负重前行,大家的能量都消耗得很快,沈沉和阮飞率先动手,拿刀把肉割成小块,放在暖炉铁架子上烤,乌仁其直接把粗盐替他们抹上,不用抹油,不一会烤肉特有的焦香味就冒了出来,鹿油泛出表皮滋滋作响。   沈沉喝完奶茶,对着乌仁其的铁皮壶眼神放光,乌仁其看他一眼,直接给他倒上一杯,提醒道:“很烈,别勉强。”   沈沉骨子里的豪性瞬间被这话激了出来:“没事儿,我喝过各种奇奇怪怪的酒,酒量一般,但就喜欢尝试没见过的。”   乌仁其对这番豪言壮语毫无表情,眼神仍旧冷冷的,“少逼逼,多做事”的潜台词就挂在脸上,童瞳看着沈沉,他端起铁皮杯直接闷了一大口,酒入口的一瞬间沈沉脸色刷地变了,童瞳脱口而出:“没事吧?不行别硬撑。”   那口酒终究还是被沈沉吞了下去,只是脸色变得非常精彩,他双手握拳,整张脸皱起来整个人僵在原地木了好久,然后突然像回魂了一样蹭地跳起来,大口吸气大口呼气,其他人看得目瞪口呆。   突然,从出现就一直犀利又漠然的猎人乌仁其突然爆发一阵大笑,他把沈沉按回了木凳上,给他倒上一杯奶茶,又割下一片烤肉,招呼道:“喝了我的酒没当场发疯的,你是头一个。”   ……这酒?童瞳凑近乌仁其的酒壶闻了闻,一股极其辛辣呛鼻的味道直冲脑门,不要说喝了,光端着酒壶就让他快晕倒,阮飞蓝林和秦豆豆也凑近闻了闻,每个人都对沈沉发自真心地赞叹:“英雄!”   沈沉嘿嘿地笑着,酒劲儿窜上来,他已经晕了,但努力维持的仅剩的理智让他趁热打铁,对乌仁其大着舌头说道:“大大大叔,咱咱们讲好了,得,让让我们拍,我,我们要拍,拍你唱扎,扎恩,扎恩达勒……格!”   听到最后几个字,乌仁其的大笑突然就停了,空气骤然又安静,乌仁其眼睛睥睨着,看不清表情如何,过来半晌,低沉暗哑的声音响起,他说:“部落没有了,猎人没有了,扎恩达勒格也没有了。”   童瞳仿佛听到空气在寸寸凝结,屋里暖意融融,但感觉比下雪的院子还冷,再也没有那些曾唱过民族历史、唱过森林、唱过山河的长调了吗?心里突然很堵,乌仁其说:“远来的客人,让你们失望了。”   这可真是……乌仁其说完这些就自顾自忙去了,去院子里打理鹿园,童瞳问塔图尔:“大叔说的是真的吗?再也没有扎恩达勒格了?”塔图尔说:“大叔很伤心,他过去的生活再也回不来了,扎恩达勒格……是他的心结。”   沈沉看着在院子里冒雪忙碌的乌仁其,对他喊:“大叔,我们就是来跟你一起过日子,你做啥我们拍啥,你去哪我们也去哪,行不?”   乌仁其头也没回,他拽着一只要往外跑的驯鹿把它按回圈里:“拍吧,反正什么都没有了,拍吧。” 第60章 神祗   摄制组在猎人小屋扎下了营,乌仁其在后院还有个杂物间,堆了干柴和兽皮,五个人把地面清理了下,扎上两顶帐篷,吸取上次的经验教训,这次的帐篷挑的户外专业级,可以在雪地里过夜,狂风也吹不倒的那种,秦豆豆面临要么跟阮飞蓝林挤一个帐篷,要么跟沈沉和童瞳挤一块的两难困境,他挠挠头,深深感觉到了自己的无奈和多余,老板就算了吧,面对沈沉明晃晃的眼刀子,还是蓝林的白眼比较能接受。   如同上一次拍梁海深一样,他们贴身拍起了乌仁其,森林里的猎人生活极其单调枯燥,劈柴、养鹿,不下雪的时候会去森林边缘最近的一个猎民点换点食物,用肉和酒换老奶奶做的大列巴,还有盐和其他必备的生活物资,有时候会在猎民点待上好几天,不干别的,就跟他们喝酒。   乌仁其的铁皮酒壶总能倒出酒,辛辣的酒味融进了他的骨血,皮肤,每一个毛孔,不管有没有喝酒,那味道都经久不散。   猎民点只有十几户,大都是中老年人,都是乌仁其曾经的族人,禁猎以后他们都搬到了森林边缘,有更多的人去了城镇生活,像他们这样还苦苦守着以前的生活方式的,就只剩这么多了。   乌仁其跟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会说民族母语,沈沉和童瞳听不懂,但人的情绪和表情不会骗人,他们过得平静,但不快乐。   唯有酒,只有在喝了酒以后,他们才会大声地抒发自己,一群饱经风霜的大叔围坐在篝火旁,烈酒浇透了他们的心,不知道怎么回事,乌仁其突然和他们起了冲突,听不懂在争执什么,乌仁其冲进其中一间帐篷,拖出一堆东西扔到他们脚下,大声似乎在斥责什么,而其他人都垂着头闷声不语。   阮飞的镜头跟过去,童瞳和沈沉在取景器里看到,扔在地上的是几杆猎枪。   在乌仁其的木屋里所有人也都见过他的猎枪,锃光油亮,乌仁其没事就会拿一块皮子擦拭它,虽然很久没用过,但见过的人都相信它锋利如初。   但现在躺在地上的猎枪,锈迹斑驳,被遗忘,被遗弃,封印在时光的尘埃中。   乌仁其的神情不能用生气来形容,那是愤怒,悲伤,还有心底的一丝理解和无奈混杂在一起的复杂情绪。   有一个一直沉默的大叔也上来情绪,站起来对乌仁其大声说了一长串,童瞳着急地抓着塔图尔让他翻译,塔图尔断断续续地说:“他们的话我听得也不是很明白,大意就是这个大叔说乌仁其该从回忆中醒过来,部落早就没有了,大家都该朝前看,生活要继续。”   那位大叔越说情绪越激动,捡起地上的猎枪直接丢进了火堆中,塔图尔说:“他说没用了的东西就应该被烧掉。”   阮飞的镜头一直紧跟着乌仁其,他的神情在变,猎枪被扔进火堆中后,他从悲愤激动到难以置信,到渐渐平静,眼神一寸寸冷了下来,他拿起酒壶,一句话也没说,转身大步走了。   阮飞赶紧跟了上去,蓝林还留在原地拍其他人的反应,落寞的不被理解的英雄独自远去,唯一的,最后的同伴也没有了。   当晚乌仁其回家后直接闭了门,摄制组回到后院“营地”短暂开了个会,目前已经来了半个月,拍了大量的生活素材,大概能拼凑出一个远去的部落文化的主题,但是距离真正想拍的长调史诗扎恩达勒格还有十万八千里,要怎么办?   有一个可以快速实现的办法,但没有人提,如果乌仁其不唱了,可以设置剧情让其他愿意配合的人来摆拍,但这些都是边角料,也假得让人一眼看穿,做纪录片的人不会这么去做,但现在面临的内容问题又严峻地摆在眼前,无解。   几个人讨论到深夜也没好的解决办法,最后决定让沈沉和童瞳明天去跟乌仁其做一次深度沟通。   第二天一大早,摄制组的人睡下还没几个小时,杂物间“营地”就有人砰砰敲门,秦豆豆揉着眼睛打开门一看,竟然是乌仁其,他看起来很不一般,衣服穿得又厚又结实,那把每天都被他反复擦拭的猎枪也背在了身后,沙哑却浑厚的声音对众人说:“我要去打猎,会离开一个星期左右,你们自便,有事情就去找塔图尔。”   童瞳睡得浅,敲门声第一下他就醒了,此时听到这话,他外套也顾不得穿,直接从帐篷里奔出来说:“乌仁其大叔,不是已经不能打猎了吗?你要去哪里?”   乌仁其眼神幽暗坚定,他说:“几十年的习惯,祖辈的传统,哪能说不要就不要,森林就是我的家,我要回家。”   所有人都起来了,沈沉让阮飞蓝林秦豆豆赶紧收拾东西,他对乌仁其说:“大叔我们也跟你一起去,你去哪我们去哪!”   乌仁其看他一眼:“森林里很危险,不是闹着玩的。”他抖了抖背上的枪杆子:“我有这个,你们有什么?”   几个人面面相觑,但是……沈沉绝不退缩:“我们去!我们可以保护自己。”   木屋里所有的干粮,还有没吃完的肉都带上了,天气晴了好些天,木屋周围的雪化了一些,但往森林深处走,雪仍然没过小腿。   即便是以往可以打猎的时代,这种季节也不会有人进山,乌仁其这一趟所谓的“打猎”透着怪异,童瞳和沈沉并排走着,他说:“我估计是昨晚上猎民点那几个大叔刺激到他了,所有人都已经放弃,也不得不放弃,但他偏不,森林和猎枪是他心里的光,他要守护这道光。”   沈沉点头:“打猎是他的心瘾,有些人会一辈子坚持一种行为模式,以前打猎是为生活,但现在已经是他的信仰。”   “所以你猜他会不会真的去打什么?”童瞳突然想到这个问题。   沈沉笑了笑,却没回答。   乌仁其在前面走得并不快,这片森林他熟得不能再熟,哪里有河,凿开浅浅的冰面下面有鱼,还有以往他沿路搭过的桦树皮简易帐篷,都是他的落脚点,他像一个真正巡山的王,一张看不见的地图在他心里,用脚步一寸寸抚摸过去。   夜里在桦树皮帐篷歇息,几个人在溪水边点起了篝火,鱼和肉都抹了盐烤上,大列巴也放在架子上烘热,乌仁其突然问道:“你们见过犴吗?”   几个人互相茫然地看了看,摇头,童瞳说:“是一种鹿,对吗?体型巨大,现在已经很少见了。”   “对。”乌仁其点头:“犴达罕是森林里体型最大、最美丽的动物,它威武又敏感,十分有尊严,像神一样。”   “您见过它?”沈沉问道。   乌仁其缓缓点了点头:“永远也忘不掉,每一次见它,都觉得是森林之神给我的回赠。”   “现在还能见到吗?”   “不能了,它们被偷猎,被杀死,也许还有,也许已经死光了,很多年了,再也没人见过。”   这太糟糕了,乌仁其说起这些看不出悲伤,也许他已经习惯了,但摄制组的几个人都很愤怒,童瞳突然想到:“大叔,所以你经常进山是因为它们?”   乌仁其深幽的眼神看过来:“我在找它们,每一年,每个季节,沿着它们曾经出没的地方,在我心里它们还在,我相信神不会抛弃我们。”   在曾经的部落猎人们心里,犴达罕是守护他们,守护森林的神祗,而如今神随着打猎的日子一同远去、消失,乌仁其相信它们一定还在,他年复一年地寻找犴达罕,就像他无论如何都不肯抛下那柄再也不能扣动扳机的猎枪。   在森林里走了七天,除了雪还是雪,摄制组的干粮和体力都明显跟不上,沈沉和阮飞还行,其他人都第一次经历这么严寒严酷的户外昨业,童瞳精神还可以,但已经有点瘦脱相了。   乌仁其沉默地走在前面,一直扛着摄影机跟着他的蓝林突然停下,他在镜头里看到了乌仁其身旁不远处有一窝野兔,兔子们在雪地里窜进窜出玩得欢脱,毫无防备,看在连吃五天大列巴的蓝林眼里简直就是一顿美餐。   他扯了扯秦豆豆和阮飞的衣袖,几个人都盯着那窝兔子,用眼神祈求乌仁其,不是要打猎么?挪,现成的,打完咱们就加餐。   乌仁其果然瞄准了兔子们,所有人屏息静气,呼吸都放缓了,但他们期待的枪响声并没出现,不多会乌仁其起身收起了枪,还故意发出声响,野兔们警觉有外敌,呲溜一个蹿得没了影。   蓝林当时就把摄影机扔给了阮飞,冲上前:“为什么不开枪?不是说打猎吗?”   阮飞赶紧把相机往秦豆豆怀里一塞,上前把人拉开,一叠声的“对不起”,乌仁其倒看不出什么,只淡淡地说:“两只都是母兔,怀孕的母兔,带着小崽子。”   说完看也不看人继续朝前走去。   阮飞架着蓝林,蓝林的体力和精神都透支了,他一屁股坐到雪地上:“不拍了,我不拍了,这特么都在做什么?”   乌仁其仍在朝前走,听到话后站定,转身朝摄制组露出一个笑,看起来就像一个无声的冷嘲。   沈沉走到蓝林身边,说的话却是冲向阮飞:“你推荐的人,你来搞定,搞不定一起给我滚,老子不要这么娇气的人。”   阮飞推开沈沉:“你走你的,我来搞定。”   沈沉冷哼了一声,临走又从背包里翻出最后一包酱肉扔过去:“给他吃,喝点水休息下,我们在前面等你们。”   童瞳和沈沉追上乌仁其,这天下午他们到了乌仁其设置过的最后一个停歇点,他看了看周围说:“十五岁的时候,我跟部落的人一起进到森林,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犴达罕,就在这里。”   过了会,阮飞和秦豆豆搀着蓝林也到了,这几天天气都不错,阳光晴好,照在雪地上晶莹的一片,只是森林里天暗得很快,正午过后不多久,看起来就像是傍晚了。   阮飞把蓝林安置进桦树皮帐篷歇息,沈沉和童瞳跟着乌仁其去找些吃的,这季节虽然土地上还盖着雪,但翻开雪,地上已经长出了无数好东西,都是人类的食物。   突然乌仁其停下动作,伸手做出一个制止的手势,童瞳和沈沉也都顿在原地,乌仁其极其轻缓地站起身朝一个地方看过去,那边有细碎轻盈的声响,像大团的雪落在地上,木枝与木枝发出碰撞,乌仁其转身对童瞳和沈沉极轻地说:“神来了。”   童瞳和沈沉都看到了那只犴,这一刻童瞳知道了为什么乌仁其要那样形容,威武,敏感,尊严,它有一种近似圣洁的美,此时天光黯淡,而它却像周身都在发光,体型如此巨大,却安静,轻盈,缓缓行走又伫立在林间。   来不及叫阮飞和蓝林过来了,沈沉掏出手机,整个人定在原地不敢动,拍下这近乎神迹的一刻。   不知道这是不是最后一只犴,也不知道它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就这么突然地出现,仿佛是森林感受到虔诚之心的恩赐,它把信仰还给了乌仁其,突然出现的犴达罕,仿佛受到某种感召而来。   没有语言可以解释这一切,它活生生发生在眼前,乌仁其湿了眼眶,极其缓慢地朝那只犴走去,而那只犴也很神奇,站在原地,并没有被惊动。   乌仁其走到快靠近时停住了,一人一犴平静地对视,他的眼泪流下来,从犴的眼中看到了慈悲。   阮飞和秦豆豆终于到了,快速架起了机器,不敢走近,只能站在童瞳和沈沉这边远远地拍。   最后的天光全落在了那只犴身上,微弱的,柔和的,映着雪地的反射,如同开了晕光镜一样的不真实,乌仁其双手交叠,仿佛在做某种仪式,童瞳看不懂,他对着那只犴用母语说了什么,又将手伸出去。   犴静静地看着他,最后用鼻尖轻轻碰了碰他的手心。   就在这一瞬间,乌仁其开始唱歌,沙哑却浑厚的嗓音在昏黄的林间响起,极其低沉的调子,仿佛喃喃自语,他对着如神祗般出现的犴达罕,唱起了关于森林和部落史诗的扎恩达勒格。   所有人都是第一次听见这传说中的史诗长调,乌仁其的声音渐次明朗,雄浑,一个民族曾经的热血与荣光,沉寂与苍凉都在其间,这长调已经没有人能懂了,即使听得懂他的语言,也听不懂这些历史与表达,荣光已远去,除了迟迟不肯离开森林的猎人,没有人在意。   但此时此刻,森林懂,那只犴也懂。   乌仁其似乎把胸腔里最后的热都唱了出来,天光完全黑了,月亮与星光照不透森林,只隐隐被雪地反出微弱的白光,乌仁其唱完最后一句,泪流满面。   那只犴什么时候走的,没有人留意到,当所有人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它已经消失了。   一切就像一场幻觉,却又真实地发生在所有人的眼前,摄制组回去后反复地看阮飞拍下的素材,竟也找不到犴达罕离开的画面,阮飞离得远,乌仁其在唱歌的时候有一些走动,不时挡住镜头,加上天黑……它就这么在所有人的面前消失了。   但他们可以证明神祗曾经降临过。   回到桦树皮帐篷营地的乌仁其仿佛变了一个人,那股一直隐藏在心底,又无时无刻不散发在周身的执拗和悲怆消失了,他看起来老了一些,却更平和。   “那只犴是森林派过来让我与自己和解的使者。”乌仁其如此这般对他们说:“我不会再沉湎于无止境的怀念了,但信仰永远在这里。”他拍拍胸口。   这只犴的出现,不止帮了乌仁其,也帮了摄制组,他们终于拍到传说中最后一个猎人的扎恩达勒格,这关于森林与部落的长调也许终将失传,再也没有人能吟唱,但是有人记录了下来,证明一个不会再来的文化真的存在过。   这文化如今仍然存在,但是它在消失,而无论身处其间的人,或是摄制组这样旁观记录的人,都只能眼睁睁看着它消失,他们记录,却无法挽救。   森林里的长调就像一首挽歌,美得如此悲壮。   作者有话说:   拍摄最重要的章节终于写完了   距离城哥上线可以倒计时了   休息两天   故事里关于民族文化的部分不那么严谨,如果有不对的地方敬请包涵,也欢迎指正。 第61章 进退   从森林里出来后,这一次的拍摄也到了尾声,补了一些素材和空镜后就正式杀青收工了,只是童瞳受到的震撼特别大,脑子里一直萦萦绕绕的都是人类文明的传承与消亡这样宏大磅礴的命题,明明知道这些问题根本无解,历史和社会有它自然的规律,但是控制不住自己。   沈沉看着越来越严肃的童瞳有些头疼,他觉得童瞳本来就敏感,这下被如此深刻的命题带得进入一个形而上的无解死结,可怎么办才好……   他们告别乌仁其和塔图尔,继续下一趟行程,这次不回南京,而是直接转战下一个拍摄地雷州半岛,去拍一个在海上唱歌的捕鱼人。   在大兴安岭森林里的这些天跟上一趟在贵州山里一样,手机几乎没信号,去根河的路上几个人的手机才陆陆续续地收到一大堆延迟的消息。   童瞳还好,他的社交圈太简单了,来南京这些年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新朋友,过去因为工作认识的人,也因为工作的转换而自动疏远,来来去去就是冷超和穆柯时不时插诨打科地发一些问候消息。   冷超回到宜江很快安顿下来,找了个保险公司的销售在干,他说了些还在宜江的老同学的近况,最近除了工作就忙着同学相聚,但童瞳看了看他提到的人,没有杜骊。   还有条消息童瞳很吃惊,冷超说:我在星光碰见个人,你猜谁,秦澍!当时你不说他跟他女朋友一块去上海了么,怎么这当口能在宜江碰见他?   童瞳楞了楞,秦澍,这名字真的好久没出现了,久得就像隔了一个世纪,他们最后一次联系还是那条秦澍临走时发来的消息,童瞳隐约还记得,秦澍说,我怎么样都不希望跟你断了联系,童瞳说不会的,然后他们就彻底断了联系。   秦澍后来在上海如何,跟女朋友如何,工作如何生活如何,童瞳全都一无所知,近几年新出现的通讯工具微信一统天下,他们没有彼此的微信。   即便现在冷超这样说,童瞳也没有想继续就这个话题追问下去的意思,回给冷超的消息只关于近期他的拍摄,以及提醒冷超别喝太多酒,为着虽然还没影但即将到来总会到来的下一代注意身体。   聊完这些他才翻出另一只手机,里面有许久以前的电话卡,按下开机键,一如既往地,这只手机没有任何消息,童瞳想起乌仁其的信仰与执念,想起梁海深的彼岸之河,也许人人都有自己的执念,人人也都有自己的解,童瞳知道自己的执念是什么,但是他解不了,也许是不会,也许是不想,他没有深究过,就任凭那执念躺在那里,从心里身上一遍遍碾过。   人人都往前走,乌仁其都跟自己和解了,童瞳却不想。   沈沉不知道收到什么消息,脸色变得极其难看,他噼里啪啦按了一通手机,打了一大段话又光速删掉,干脆一个电话甩过去,一开口整个人都像在喷火,车顶都要给他掀翻了。   听了几句童瞳大约猜出来,电话那头不是平台的对接负责人就是帮他们做节目招商的中间人,沈沉很不客气,连珠炮似的厉声质问:“现在是什么意思?临时变卦?当签的合同是废纸吗?啊?这么大个企业就是这么做事的?当我们扛机器拍节目的不懂游戏规则是吧?这踏马规则是他定的?他要怎样就怎样?当初要冠名要植入的时候提了那么多傻逼条件,老子都忍着恶心答应了,麻痹的白酒灌了老子好几斤,到头来就50万?耍猴呢?还特么上市企业,狗币公司早日股票跳水退市!……什么我说话注意点儿,注意什么注意,没当场把唾沫喷他脸上算他走运!……”   火山喷发的狗血电话沈沉连喷了十几分钟才挂,一车人大气不敢出,童瞳也没开口,就看了他一眼,沈沉喘匀了气,刚才绷着的一股劲彻底没了,整个人蔫得厉害,又暴躁又蔫,他说:“槽!投资款没了。”   “到底怎么回事儿?”童瞳问。   “阿伟说平台联系他,赞助商的投资款被总部紧急叫停,预算没批下来。”   “那当时怎么会签合同?”   “签合同的负责品宣的一个老总,一般来说他定就可以了,但这次被总公司的财务官卡了一把,评估咱们这纪录片没明星没流量,不值得投,把预算驳回去了。”   童瞳很无语:“那他们单方面毁约,难道不用赔偿?合同里怎么约定的?”   “那合同也是个不平等条约,平台那边签的线,相当于是个三方合同,赞助商因故退出没有违约金,只把预付款扣掉就算了。”   “那也就是说,咱们能拿到手的就是那笔50W预付款?”   “对。”沈沉气愤,无奈。   童瞳快速算了笔账,这趟50W还没花完,省一省还能再撑一集,他想了想,跟沈沉说:“你别急,我这儿还有几十万,可以应急。”   沈沉楞了下,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反应,一长串脱口而出:“别别,怎么着也不会到这步,钱我会想办法,这么多年拍片子找钱我也算有经验了,不可能搞不定,再说了我还两套房呢,怎么也能撑得下去。”   慌不择言地讲了一大通后沈沉仿佛才醒过来,一拍脑袋说:“我这干啥呢,一个个别搞这么凄苦,都说了我养得起你们,童瞳你不知道,我是不愿意拍广告片,要是我发出消息说我可以挂牌出来卖了,绝逼被人抢爆,钱的事你不要愁。”   童瞳笑了笑,他不是担心,只是觉得自己既然是合伙人,也不能白担个名声,缺钱少粮了,他也可以出一份力,反正他的钱都是存款现金,要用随时都可以拿出来用。   沈沉还真是行动派,过了会童瞳在朋友圈刷到沈沉发的消息:哥们最近想通了准备出来挂牌接客,半个月后有档期开放接拍广告片,需要请排队,价优从速,过期不候。   看这牛叉哄哄的朋友圈,童瞳有些无语……就这?就能接到活?   不料不到半小时,沈沉的微信私信就爆了,各种问候的打趣的认真求合作求接客求排期的消息灌了进来,沈沉举着手机得意洋洋地对童瞳说:“看到没?只要我愿意接,就有人送上门。”   童瞳觉得沈沉实在嚣张得有点可爱,阮飞从前座回了个白眼:“老沈,都这把年纪了,要当迎客松咱也悠着点儿。”   “滚,我不接难不成还指望你们?对了,广告片你也得过来掌镜。”又指指蓝林和秦豆豆:“你们几个,一个都别想跑。”   “那我呢?别把我摘出去啊。”童瞳看着沈沉。   “想让你休息还不成了……那就老样子,帮我出方案吧,聊客户也一块得了,这几个人都不是这块料,会议桌上能当场跟客户呛起来。”沈沉说。   “行。”童瞳完全没问题,他喜欢大家一起共进退。   四个小时后,飞机抵达雷州半岛的湛江,几个人在机场租了车,赶到那个叫望水的渔村时正是傍晚,车沿着海岸线上的公路开,晚霞在海的尽头如火如荼,一天之内从北到南,前一晚还裹着雪睡觉,此时已是亚热带的盛夏。   海边的人慵懒、热情,这一趟的拍摄也很顺利,被拍摄的对象是一个少年,整个渔村最年轻的镖鱼手,在已经用大网捕鱼的时代,只有他还在坚持用最不伤害海洋的方式镖鱼,每次出海的时候他会立在镖鱼台上唱歌,祈求好运,感恩海洋。   只是这一趟的季节不对,旗鱼只会出现在秋冬季,此时夏季才刚开始,摄制组在望水拍了一些讨海少年生活的素材,约好等季节到了再过来补拍最重要的部分。   回到南京,沈沉手里已经有三四个案子等着去跟客户接洽落定,对方都报出了大致的费用预算,他和童瞳初步核算了下,如果能拿下其中两个大客户,赚来的钱差不多可以再拍三集,还不够到时候再想办法。   沈沉没跟童瞳说,他回去就把河西的公寓挂到了房产网,售价比正常价格略低,但要求全款付,无论怎样这片子得拍下去。   结果刚挂上去就接到无数房产中介的电话,接都接不过来,这事儿瞒不住了,童瞳在边上听得一清二楚,他按掉沈沉的手机:“不说了不卖房子么?我这儿还有六十万,怎么也够顶一阵了吧?说不定中间平台还会联系到新的赞助商,总有办法的。”   沈沉却很坦然:“算了,不能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反正拍完了平台会采买,这合同可是铁板钉钉的事,违约是要付违约金的,这片子不会亏本,放心吧。”   童瞳不放心,都要卖房子糊口了,能放心么?   沈沉继续说:“河西那房子本来我也不怎么去,你知道的,我都在老城区一带活动,晚上累了经常都睡在工作室,那房子卖了对我没啥影响,我爸当时希望我能结婚才买的那个,但我没敢告诉他我根本没结婚的打算……”   童瞳叹了口气:“就觉得还没到那步,你先别那么快卖吧,先把广告片拍了钱挣了,后面再说,行么?”   沈沉敷衍地点点头,他根本不在乎这些身外物,只要能达成理想,房子算什么。   这会童瞳想起他匆匆离职时没带走的那二十来万提成,觉得特别后悔。   作者有话说:   预告下,下周二入倒V,当天更7000字,今天这章更完就要等下周二啦。   距离城哥上线倒计时大概还有六七章。 第62章 口红   沈沉最先敲定了一条口红的化妆品广告,这个美妆品牌自从今年花大价钱签下一个顶流小生后,在国内蹿红的速度飞快,沈沉要拍的这条片就是这位顶流小生樊昱当主角。   樊昱的大名沈沉是听过的,人没见过,这类艳丽型的花美男不是他的菜,但他不知道的是,樊昱已经厌烦了当偶像,正求路子转型,听说这次要跟文艺界的男神导演沈沉合作,高兴得眼睛直冒星星。   一般广告片的创作会议明星都不会参与,他们只负责表演就行了,但樊昱特意把档期空出来,每次沈沉和童瞳跟品牌方提案的时候他都在场,品牌方其实没啥苛刻的要求,沈沉的广告片游走在商业和艺术之间最微妙的平衡点,他们早就渴望跟他合作了,只是这位难搞的导演常年醉心自己的创作,一年中拍商业片都是要限条的,这次凭空捡了个漏,哪还会横加干涉。   但樊昱会,每次开会他都提了N多建议和想法,头一次的时候沈沉和童瞳还认真听了下,这位弟弟转型的渴望都写在脸上,恨不得这条片子拍得越先锋越抽象越让人看不懂越好,第一次开完会后童瞳改了下方案,到第二次提案又听到他各种不满意,“你们这方案不行,沈沉老师,我绝对相信你的专业水准,但你们这策划方案太不行了,太商业了,太套路了,不行,咱们就要拍点不一样的。”   沈沉当场发飙,撂下狠话:“哥们,商业你不一定懂,艺术我绝对比你懂,什么活出什么片,商业咱们就按商业规则来,要玩艺术你应该上街裸奔去,行为艺术知道吗?”他拿起童瞳做的方案,丢到樊昱面前说:“这方案是我跟童老师一起想出来的,我觉得特好,你要觉得不行,那请品牌换导演拍吧,我拍不了。”   品牌方的副总当场就出来打圆场了,两边轮换着安抚:“小樊啊,创作的事情咱们就听导演的吧,毕竟那么多作品都摆在那呢,不过那个沈老师,我也觉得这方案略微有些保守了,我们公司很开放的,只要不违法乱纪,什么都能接受,你尽可以创作点大尺度的,现在的年轻人口味都刁钻,不来点大尺度的根本没人记得住。”   沈沉面无表情,没有妥协的意思,童瞳看他一眼,替他下了台阶:“行,方案我们再修改下,不过尺度的问题我们还是要慎重,博一时眼球容易,但对品牌形象造成长久伤害就得不偿失了。”   副总却摇头说:“童老师这你就保守了,现在能博得一时眼球已经算是成功,其他的咱们都先不要想那么多,先搏眼球再说。”   童瞳笑了笑,抬头跟樊昱眼神对上,对方满脸傲气和不屑,不过脸却是艳而不俗,难怪只凭一部剧,还是男二号就可以大红,樊昱像是赌气似的,把沈沉刚刚丢到他面前的方案又丢回到童瞳跟前,冷冰冰挑衅似地对他和沈沉说:“只要你们敢写,我就敢演,搞创作的人,还这么束手束脚条条框框的,有意思么?”   童瞳微微一怔,沈沉看不过眼又准备发飙,被童瞳一把按住,他冲樊昱一笑:“你说得对,那就看看你能多野。”   樊昱站起来准备离开,听到这话双手撑在桌上,隔桌俯身朝童瞳探过来,眼神一抹邪气,嘴角歪了歪说:“野到你无法想象。”   开完会走出大楼,沈沉面色阴沉,骂了句:“槽,这片我不拍了。”   童瞳有些吃惊:“为什么?因为要改方案?”改方案不是很正常的事么?   沈沉皱眉看他一眼:“你真不知道假不知道?那货刚刚在撩你!”   童瞳愣了愣,这算撩?这不明明当着一大桌人的面瞧不起我的方案外带瞧不起我的人么?怎么就算撩了?   沈沉大步流星地朝停车场走去:“这货绝壁是个……”他话说到一半吞了回去,一路都不痛快,接这活后悔极了,钱没几个,还引来一个妖艳贱货“情敌”。   童瞳哭笑不得,他懒洋洋靠在副驾上,转头看着沈沉:“你太看得起我了,我谁啊?无名无姓,开会都要被人扔方案,人说不定连我叫什么没记住。”   沈沉怒气难消:“名字不重要,他绝壁记住你的脸了。”   童瞳:“……”这都什么跟什么!   童瞳连夜在五台山的工作室改方案,准备明天再提交一稿,争取早日把PPM会议开完正式开拍,早点拿到钱,早点开始下一条广告片,这么紧锣密鼓的,一个月最多也就能拍两条,时间这么少,资金的缺口又这么大,现在都没空想这些,闷着头往前跑。   沈沉这趟回来也没去过半坡,他没心思,以往潇潇洒洒悠悠闲闲喝酒吟诗浪子一样的生活暂时是不会有了,理想是个好东西,催人奋进,却也让人焦虑让人愁。   如何突破尺度……当然有很多种方法,但童瞳不想流于低俗和单纯的感官博眼球,一个男星代言的口红,性感,情欲,总之会散发出跟女人与口红之外不一样的气息,他不想要正襟危坐地涂抹,他要这口红是点燃欲的火种。   不知怎么童瞳想到回忆深处的一个画面,满是墨绿丝绒与洁白真丝的樱花酒店酒楼套房,被他用领带蒙住眼睛的边城,只剩一张微翘的嘴唇,仰面躺在床上向童瞳索吻。   童瞳的眼神发直,他不自觉咽了咽喉咙,边城,喘息的边城,边城的嘴唇微微张着,童瞳看到意念中的自己穿越到过去……   沈沉只看到办公桌前的童瞳双手捂住脸,托着头,闷声待了很久。   童瞳修改出了一版方案,沈沉看后呆了几秒,神情很复杂,他也咽了咽喉咙:“小瞳,你告诉我,你是不是有过……”   “没有。”童瞳打断他:“瞎想的,看过些电影。”   沈沉看他一眼,不再追问,拿了方案去画分镜,一边说:“方案明天我给品牌,他们要的突破尺度,最大的尺度也就是这了,不管他们同不同意,这都是我们的最后一稿,不改了。”   童瞳点头:“那我先撤了,你也别弄太晚,明天搞不好还要开会。”   “没事儿,要开会也是电话会议,你回去注意安全,要不叫个代驾得了,这么晚开车人容易累。”   “不用,我还行,走了啊。”   童瞳走到门口,听到沈沉在背后问:“一起做纪录片一起拍广告,咱们这也算配合得天衣无缝,你说这是不是天意?是不是咱们合该就该在一起?”   童瞳愣了愣,他没回头,只抬手挥了挥:“大半夜的别矫情,到明天太阳升起你就该后悔过于袒露自个了,走了,回见。”   不等沈沉再说什么,童瞳出去带上了门。   第二天的电话会议童瞳没参加,据沈沉说副总和樊昱都对新方案很满意,特别满意,但是对于方案里要用男演员来跟樊昱搭拍有不同意见,樊昱提出说用男演员搭会更出效果,但品牌方出现了犹豫,毕竟是一道风险,两个男生的片子,要么会引来一大批粉丝,要么会被骂死,双方僵持了半天,最后还是品牌方妥协了,自从他们启用流量明星尝到了甜头,便愿意铤而走险,看看这效应能发挥到多大。   正式开拍时找了另外一个模特来跟樊昱搭,经纪公司叫过来一排男模给导演挑,结果沈沉还没说啥,樊昱先发话了,指着一个身高身形跟沈沉最接近,跟他自己反差最大的说:“就他了。”   沈沉脸色一变,预感到自己的猜测好像错了,樊昱不知道是不是感知到什么,第六感突然灵敏了起来,对沈沉说:“沈老师,真不是故意跟您作对,您看看其他几位,身材体型都太瘦弱了,跟我站一块不搭啊,您说是不是?”   沈沉有些莫名尴尬,樊昱还在找补,他故意看一眼童瞳,说:“对不起童老师,上次是我说错话了,你的方案特别好,简直写到了我心里。”   顶流大明星为一个小方案给童瞳道歉?童瞳没啥反应,只觉得这人天马行空,跟外界流传的不染红尘半点泥的白莲花形象大相径庭。   整个拍摄的过程异常顺利,也许樊昱说的是实话,他是真的很喜欢这个方案跟创意,也许童瞳无意间误打误撞地,写出了樊昱面具包裹下的本来面目,他表现得无比自然、投入,广告片的时间并不长,三十秒而已,一天所有镜头都拍完了,喊下最后一声“CUT”时他甚至都不愿意出来。   童瞳坐在监视器后面,跟沈沉一起,看到素材拼凑起来的粗略框架,整条片子非常意象缥缈,童瞳做创意方案的时候只有一个主题核心,神秘是最汹涌的欲望。   都市浮华中心的喧嚣酒会,一个西装笔挺,高大帅气的男人独自避到黑暗处,看到一抹转瞬即逝的窈窕身影。   他楞了下,那身影如鬼如魅,不自觉吸引他跟随过去。   那身影似实又似虚,在人群与建筑暗影之间穿梭,男人确定那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人,不辩男女,看不清年纪,但极其魅惑。   暗影中的人似觉察到有人跟踪,遥遥定身回头看过一眼,又转身离去。   男人心弦被彻底撩拨,一路追过去,不见了前方身影,但他发现了那人留下的印记,墙边被什么东西划下一抹红色。   他顺着那抹红追到街角,左看右看,往前又退后,怎么也找不见人。   正颓唐丧气,身后的窄门突然被拉开,那抹身影出现在半明半暗中,脸上有一半湮没在黑暗,而下半张脸被月光照亮,挺立的鼻尖下,是跟印记一样如玫瑰火焰的红唇。   那人面无表情,但红唇的嘴角轻轻勾了下,而后红唇退后,被黑暗吞没。   男人继续朝黑暗中追逐过去,画面落幕。   整条片子樊昱都没露出正面,但他的身形、气息,还有带有他强烈标志性的下半张脸和勾笑红唇,性别不明,又带着旁若无人的反叛和冷淡,十分突破固有印象。   童瞳的方案里还跟品牌方提出一条营销建议,先出这条神秘气息的广告片,里面的樊昱并没有露脸,在网上引发讨论后,再抛出有樊昱露脸的平面广告海报,造型跟片子里一模一样,算是个形象揭面,这样会形成持续性的曝光点和讨论热度,品牌方对这建议简直满意极了。   樊昱自己对这条片也相当满意,经纪人提醒他:“你就不怕播出去你的女粉会掉一半?”   他还没卸妆,嘴唇还透着红,朝经纪人偏头带了带嘴角:“你不懂,她们只会更爱我。”   片场都在打烊收工,沈沉和童瞳也要撤了,樊昱走过来很自然搭着沈沉的肩,一天拍下来他们关系缓和了不少:“导演,你觉得我够野吗?”   樊昱一边说,眼神却从沈沉这儿瞟到了童瞳脸上,童瞳淡声说:“沈哥我出去等你。”   出门时正看到樊昱勾着沈沉的耳朵又说了句什么,眼神却仍然盯着童瞳。   童瞳在车旁等了好一会才看到沈沉出来,他什么也没问,倒是沈沉自己忍不住解释:“这家伙就是个疯子。”   但他说归说,口气却是温和的,眼睛里甚至还有笑意。   童瞳隐约有个猜想,但他并不想对沈沉说出来,过了会沈沉又说:“樊昱对这次拍的很满意,说以后有机会跟我一起做电影,他想转型拍文艺片。”   “是吗?”童瞳说:“你怎么回他?”   “我说有好本子就一起做,也推荐了你,回头咱们弄个剧本,带上他做主角,一定能找到人投资,怎么样?”沈沉有些兴奋。   从改脚本的那天晚上到此刻,沈沉对樊昱的态度变化简直一个天一个地,童瞳想,不知道沈沉还记不记得自个那晚说了什么昏话,得亏童瞳没跟着昏头答应,要不然这会尴尬的可就是他们俩。   童瞳满心都是自嘲,这世界不仅没有永远,连瞬间都带着欺骗性,此刻的真,到了下一刻会变成假。   那封他放在郁星那里,留给边城的信里写:忘了我吧,你会忘了我的,现实里没有永远,现实是《芳芳》里的男主角说:“现在我这样拼命的追你的车,但我知道,5年后我就不会这样了。” 第63章 末梢   另一条落定的广告片居然是童瞳接到的,无意在朋友圈看到以前的同事发消息,新的别墅盘签了个女明星做代言人,正准备筹拍宣传片,童瞳自从离职后,跟以前的同事只剩下点赞之交,这会为了拉业务,厚着面皮去了解了下。   销售总监倒很痛快,简单了解了下童瞳的情况后,直接让他和沈沉来公司面谈。   童瞳在电脑里拷了沈沉以往的代表作,给前东家的一干老熟人——销售总监、品宣副总等等看过之后,这事儿基本也大致能定下来,临散会时销售总监顺口开了个玩笑:“童瞳啊,你要是还在咱们公司,这新开别墅盘的案场经理八成就是你的,这种豪宅项目,一个月光提成就能轻轻松松拿50W,怎么样,是不是有些后悔?哈哈哈哈。”   童瞳顺着哈哈声也跟着笑了起来:“只能说我命里没这笔财吧。”   他对这种玩笑几乎免疫,钱不是不重要,但钱也就只是钱,如果奔着钱,当初他也不会离职了,但这会一回头,发现沈沉的脸色有些难堪。   出了门沈沉忍不住咂舌:“贵圈真是人土钱多。”又有些愧疚地说:“老实说,你现在是不是有种被我拐骗的感觉?”   童瞳这回是真笑了:“是,要不是你,我估计都能财务自由了。“   又说:“还有你那用词,什么贵圈,贵什么圈?咱们还是不是一个圈?”   沈沉“嘿嘿”一笑:“条条大路通罗马,什么行当做好了都能财务自由,你给哥点时间,哥一定还你朗朗晴空。”   听着这社会人的话,童瞳忍不住笑着叹气。、   楼盘广告的钱比口红广告多多了,沈沉没告诉童瞳,他河西小公寓已经出手了,地铁口的地段,价格又压了一成,几乎一放出去就秒被抢,算算钱,基本可以撑着把纪录片拍完。   压力总算小了一点,这个月时间过得飞快,见客户出方案改方案拍广告,还记着最重要的正事,得空就盯在五台山的工作室,把已经拍完素材的两条成片剪了出来。   梁海深也好,乌仁其也好,他们本质上都对生活有深沉的爱,感性又敏锐,对生命有慈悲和敬畏,声音是他们宣泄热爱的通道,画面上梁海深采集舂米的声音,秧苗喝水的声音,满面都是孩子气的笑,插秧的休歇间隙坐在雾气茫茫的山间田埂上唱歌,附近的农人和牛都自顾自的忙活,画面看起来冲突又无比融合。   沉默寡言的乌仁其一个人住在森林,不去猎民点的时候只会偶尔跟他养的驯鹿讲话,语言功能都在年复一年的寡居中渐渐丧失,他跟放弃信仰的族人咆哮嘶吼,怀着坚冰一样的绝望最后一次走入森林腹地……看片子的时候童瞳突然有种感觉,如果不是他们去跟拍,乌仁其应该没想过要再从森林里出来,他是怀着一去不复返的孤绝走进森林的,然而摄制组去了,又天降神迹般地遇见了犴达罕,他的心结最终解开,一边唱起了扎恩达勒格一边泪流满面,这是他的神,来告诉他你可以放下了,回头了,回家了。   这条片子所有人都看哭了,蓝荧荧的屏幕映着每个人无声动容的脸,他们本意只是做一条有关声音和民族世界音乐的片子,最后却意料之外呈现了生命的广博和赤诚。   沈沉手上的烟忘了抽已经灭了,他重新点燃一支,说了句:“槽,这片子不火,我把头发剃光。”   工作室一屋子人都笑了,气氛瞬间活跃起来,玩笑归玩笑,看到成片童瞳有一种养孩子般的满足和骄傲,不管会不会火,他已经完成了自己心里的目标。   还剩一些旁白和背景音乐要补充调整,童瞳打算留下来和两个剪辑师一鼓作气弄完,沈沉却说:“别弄了,离咱们走还有好几天,来得及,最近太累了,咱们晚上一起去半坡喝点小酒放松下?人也不能老绷着,绷太紧出不了好活儿。”   根本就是一个月没回他的半坡老家心痒了,还找这么多说辞,童瞳点头:“行啊。”不知道怎么回事,他也有点想念半坡。   今晚的天气特别闷热,夏天已经到了尾梢,但仍憋着一股劲,南京的夏格外漫长,童瞳来这里生活了这么多年,也还是习惯不了这么又湿又热的夏天。   半坡竟然很安静,两人走到半掩的门口,探头发现里头正在放电影,程见在里头见到沈沉和童瞳进来,起身打招呼,三个人在另一头的角落里小声聊了几句。   沈沉瞄了一眼那群挤在一起看片子的人,没一个认识的,他问程见:“这都什么人,看着像学生啊?”   程见说:“就是学生,南艺实验艺术系的,弄了几个实验短片,在我这儿弄个小型放映会。”   “哦——”沈沉来了点兴致:“我说呢,拍的东西云里雾里的。”   程见打趣他:“您那云里雾里的片子还少?我这儿电脑里可都存着呢,这会儿开始摆谱了都。”   童瞳看着投影画面,放的什么的确看不明白,没什么剧情,就两个人在一个空房间里聊天,聊的话也都不着四六,东一句西一句,上一句是外太空和人类生命,下一句是你这鞋不错哪儿买的,童瞳没怎么接触过实验艺术,觉得好玩儿。   沈沉回怼程见:“那些都是我最有想象力时期的见证,你可得存好了,那种片子现在叫我拍都不一定拍得出来。”他也盯着投影画面,虽然虚头巴脑地,但是自然有股旁若无人只管自我表达的投入,挺好。   程见给他俩拿了酒,三人窝在酒吧这一头一起看片,那段空房间的虚无对话总算结束了,学生们鼓掌,一个类似主持人角色的人起身说:“谢谢方立青同学给我们带来的分享,现在我们有十分钟的自由讨论时间,大家可以发表下自己的观感。”   说完这话,学生群突然陷入一阵诡异的沉寂,然后有人爆笑了出来:“方立青,你这片让人说不出什么,真的,只能强硬分析,所有意义都是强加赋予,这片的意义就是没有意义。”   底下引起一阵哄笑,那个叫方立青的学生导演跳起来:“虚无!虚无才是人类永恒的主题!”   这头沈沉说:“看吧,还是学生,只有学生才会对这种话题这么兴致勃勃。”   童瞳说:“我看你也挺兴致勃勃。”   沈沉一愣,程见笑了:“童瞳你可真毒,一下就看穿老沈的老底,他这人到什么年纪都是个愣头青,改不了。”   “瞎说,我都为了艺术献过多少回身,还愣头青呢,早被社会洗涤重新做人了。”沈沉一边说一边笑。   那头乱七八糟的讨论结束,跟着主持人又上场:“我们看下一部片吧,是一部情感类剧情片,导演是大三的许凇。”   听到情感片仨字,底下学生怪叫:“爱情片啊。”   一个女生站起来回怼:“对啊,就是爱情片,咋了你不谈恋爱啊?”   那个怪叫的男生秒怂:“谈谈谈,天天都想谈。”   一群人爆笑:“许导,别理丫的,丫就是欠揍。”   童瞳有些意外,许凇这么刚的名字,竟然是个女孩。   投影画布上有了影像,人群很快安静下来,一场夜景,一男一女骑在一辆摩托车上,女孩在后座,长长的头发从头盔里飘出来,他们一路骑过隧道,穿过梧桐树浓密的林荫道,骑到一个夜宵摊边,看起来跟摊主是老熟人了,快速点了一堆东西坐下来开吃,一直到吃完起身离开,两人都没对彼此说过一句话,这时音乐渐渐铺起,画面中间打出片名大字——《末梢》。   “末梢。”童瞳念了念这名字,是要讲个什么故事?   没想到竟然是个长片,一个小时的时间里放的都是关于两个人生活的琐碎,他们是情侣,住在一起生活了很久,久到彼此的棱角都已经磨平了,哪怕闭着眼在屋子里生活都不会撞到对方,言语不会冲撞,肢体也不会,一开始童瞳看出两个人相恋相处久了之后的默契。   只是这默契里也带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漠然,他们始终在同一个空间里,却仿佛彼此都看不到对方的存在,他们也说话,偶尔聊天,但就像一杯5摄氏度的水,喝起来无滋无味。   才看了十分钟童瞳就觉得有些心惊,这是相爱了多少年之后的景象?突然他就懂了为什么片子叫《末梢》。   一场爱情到了末梢,没有出轨没有狗血,自然而然地到了结局,感情也跟人的寿命一样,将要无疾而终。   可是没有人做错什么,他们是这世上对彼此最熟悉的人,一个眼神就知道对方心里在想什么,知道归知道,却毫不关心,他们连分手的理由都找不到,无比和谐的面具下,是无比的沉闷,就像这个城市的夏天,被人糊了一头一脸的猪油,透不过气。   这还不是最难受的,中间有一段两个人心里明知感情已经是一团死水,却又像要抢救绝症病人一般地想要再努力一下,刻意地对对方好,制造浪漫,然而所有的努力最后都只剩下一种力有不逮的难堪和尴尬。   片子简直闷到不行,半坡的空调很足,头顶还有风扇在转,但童瞳觉得堵在心里。   终于放完了,有种半辈子都过去了的感觉,前面的学生们如释重负地大叹气,有人往后走去卫生间,认出躲在角落里的沈沉,一通咋咋呼呼之后沈沉被拱到了前排人群中,都让他来说说片子的观后感。   童瞳没听沈沉怎么说,跟程见打了个招呼,推门出去透个气,小院里一堆植物长得生机勃勃,童瞳拎着啤酒瓶坐在藤椅上,心里说不出个什么感受。   所有到末梢的爱,曾经都有一个热烈绚烂的开场,人人都知道却不愿承认,爱是消耗品,片子里的两个人到底在一起了多久,三年?五年?如果还跟边城在一起……童瞳算了算,差不多也是五年,他们也会走到末梢吗?   黑暗逼仄的楼梯里,边城曾说:“小瞳你记好,我对你,永远不会变。”   童瞳突然很想知道,已经五年了,那些爱是消逝了,还是仍旧在?   他想知道,但已经没有勇气去寻找答案。   院子里喝完一支酒,童瞳起身推开酒吧的门,里头一改方才看片子的沉闷寂静,沈沉又在朗诵诗,豪情万丈地深情着:   “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   我给你瘦落的街道、绝望的落日、荒郊的月亮。   我给你一个久久地望着孤月的人的悲哀。”   ……   我给你我的寂寞、我的黑暗、我心的饥渴;   我试图用困惑、危险、失败来打动你。”   童瞳倚在门口,看着慷慨激昂的沈沉,突然头顶一声炸雷惊天般震响,一瞬间,夏末最后一场暴雨倾盆而下,童瞳转身,突如其来的瓢泼雨幕落在眼前,高压和闷热瞬间就散了。   第一场秋凉。   作者有话说:   明天有 第64章 超脱   摄制组又出发了,童瞳终于还是知道沈沉卖房的消息,木已成舟事已至此,他也只能叹了口气,沈沉总算请了个制片人,也是以前的老搭档江辉,江辉进组之前就已经把剩下的钱怎么花好好计划了下,他的任务就是花钱以及省钱,也因为他的到来,童瞳终于乐得从兼任的半吊子制片人身份摆脱了出来。   这一趟出门要很久才会再回来,江辉做了足有5个多月的行程计划,一条线顺下来把剩下的片子都拍完,这样省时间也省费用,只是前期筹备要做得很充足,江辉根据童瞳的方案已经把沿途的地接资源对接好,有了制片人以后,整个组的工作节奏都顺利了很多。   行程计划是从南京直飞新疆,而后一路南下,青海,甘南,川西,云南,最后在冬季补拍完雷州半岛的部分后便可以收工。   飞机上沈沉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童瞳摘下耳机,心知肚明这人肯定是有重要的话要说,他也不说话,静静看着沈沉。   果然,沈老板眉眼带笑,悄声说:“其实最近平台一直在联系我,自从上次他们对接过来的赞助商半路鸽了以后,就一直像找补似地在示好。”   童瞳问:“都怎么说?”   “说一直在联系别的赞助商,有几家还挺有兴趣的,要不要坐下来聊聊。”沈沉说。   “你去聊了吗?”   沈沉不屑一顾:“聊毛线,我跟他们说,如果你们不是十足有把握能拿下,对方不是特别有诚意,就别坐下来瞎几把聊了,没什么好聊的。”   童瞳忍不住笑,这回答,十分沈沉,但是钱啊,哪会自个飞到你跟前,嘴上那么硬,落到实地还不都得弯下膝盖去求爹爹告奶奶,要不也不会特意空出一个多月来拍广告片了,他说:“别啊,该软还得软。”   沈沉却说:“咳,关键时刻咱们还是得有态度,咱们是缺钱,但也不能被人遛着玩儿,明明没什么意向,非要一堆人坐下来扯七扯八,他是缺人陪吗?外边陪聊也都按小时收费呢吧。”   童瞳觉得沈沉其实也是嘴硬心软那一挂,原则都在嘴上,为了这项目完全可以骨头暂时软一软,他追问:“看你样子肯定还有下文,说吧,别卖关子了。”   沈沉摸了摸下巴:“咳,谈不上多好的下文,就平台自己给了我一个定心丸,说是他们上头批了一个纪录片扶持计划,接下来好几年都会重点扶持纪录片频道,要做成中国的discovery,凡是平台评级是S级的,都可以拿到扶持基金。”   童瞳反应过来:“咱们不早就是S级了么?”   “对。”沈沉笑嘻嘻的:“所以咱们铁定会拿到一笔扶持基金,外加平台定下来的采买,我算了下,不光能保本,还能小赚一笔。”   童瞳也很高兴:“那你的房子可以赎回来了。”   沈沉一愣,他倒完全没想到过这个,跟着一笑:“那房子卖都卖了,不重要,我跟你说,只要开播,一集爆了之后,平台还可以卖贴片广告,到时候的收入都可以跟咱们对分,所以啊,还有得赚,关键这还不是最重要的,有了这一次,咱们下一季的吟唱者,以后更多的项目,都不会再这么捉襟见肘了。”   童瞳想到更多:“对,这是一个可以持续生产的IP,我们可以围绕它做更多,线上是节目,线下可以撺一个世界音乐演出,不光是咱们的吟唱者音乐人,还可以跨界跟艺术家,各种音乐人合作,到时候视频平台、音乐平台、线下演出、艺术圈全都可以联动起来。”   两个人越聊越兴奋,四只眼睛都冒着星星,真的太好了,孤注一掷地开始,兜兜转转,总算不算是白忙活一场。   沈沉又说:“小瞳,你还记得樊昱吗?他是真的想一起做部电影,有空你也一起想想咱们可以做个什么故事?我想好了,做电影也是咱们铁三角,你做编剧,阮飞做主摄,咱们几个人可以做所有想做的影视项目,你说呢?”   童瞳点头,从樊昱拍那条广告片的效果来看,他倒也不是没有从偶像转型成演员的可能性,写一个电影故事,童瞳有那么点兴趣。   沈沉看起来很上心,没有导演对做电影不感兴趣,何况现在算是时机不错,童瞳突然想八卦一下沈沉和樊昱,话到嘴边又咽下去,算了,八卦不是他风格。   这趟看起来如此漫长的拍摄,然而真正投入进去之后只觉得时间过得飞快,旅行和拍纪录片有个共同点,一路会看到无数人的人生,看到这世间的生活方式千千万万种,尽管童瞳一再告诫自己只是个旁观者,记录者,去投入自己的感情是不专业的表现,但就是没办法,他就是控制不住地会被他人的命运和生活打动。   在远离城市的地方,当外物被祛除,人心里,精神里的一切都会被放大,这些吟唱者,他们是牧马人也好,摔跤手也好,避世的隐士或是入世的俗子,他们也许一辈子也不会走出生养的地方,但在他们心里却有个不设限的世界,高远辽阔,生生不息。   语言归语言,吟唱归吟唱,语言可以互不相通,但吟唱者天下大同,唱天葬的僧人和唱婚嫁的阿嬷,他们的歌声可以互为交融,如此矛盾却又仿佛合该就是一体,生,老,病,死,喜,乐,悲,欢,生命存于世间,逃不开七情六欲,却可以直面它,用歌声赞颂它或是消融它。   超脱,有一天童瞳突然想到这个词,那一天同一个家族里婴儿的新生与残年老人的去世几乎发生在同一刻,生与死仿佛互为交替,一个生命消逝了,另一个生命才刚刚启程,“轮回”两个字如此鲜明地在眼前上演,他突然就明白了一些事。   过去也好,此前也好,边城说过沈沉也说过,小瞳你什么时候可以往前看?   他不愿,只让时间拖着一具皮囊往前,心却固执地留在了原地,而此刻他明白了何为真正的前行,生命的轮回是前行,不必强迫自己放弃执念,本身就已经算是前行。   在青海的一座寺院里,老和尚教他打坐,童瞳第一次觉察到自己心里那么多欲望杂念,他坐不下来,静不了,不到十分钟就汗流浃背。   挣扎着要起身,老和尚沉声道:“心念繁杂,欲海浮沉!”   童瞳身体和心同时一惊,老和尚又说:“放过那些执念,不要管它,静下心,放不下的念头就不用放下。”   童瞳又坐回蒲团,整整半个小时一直被无数的杂念干扰,然后,神奇的事情发生了,他仿佛可以看见那些念头,不去管它们,任由它们升起又落下,就像一场浩浩荡荡的尘埃,最终尘埃落地回归寂静。   那种感受很难形容,可以清清楚楚地感知到外物,头脑清明,但身体和心都无比宁静。   后来他知道了那就是观照内心和冥想,他可以带着他的执念一同往前,不必困在丢不开放不下的死结里。   去感知和洞悉,心怀慈悲去理解,却不深陷其中,这便是超脱,童瞳终于尝试去理解自己,与自己和解。   而到此刻,他突然觉得,若是让他再回到以往,回到S大侧门那片浩瀚的民居,那幢老楼的五楼,在那个清晨,他会做出完全不同的决定。   那朵在记忆深处摇曳的粉花,此刻在星月下的高原同他对话。   作者有话说:   咱们又要周日晚上见了,下周城哥上线,大概67或68章左右,难等的朋友可以赞一攒再看。 第65章 陌生   抵达云南的时候已经临近春节,一个天寒地冻的季节,他们却到了一个暖如夏日的地方——西双版纳。   距离从南京出发已经过去了快四个月,舟车劳顿加上连续马不停蹄的拍摄,摄制组每个人都很疲倦,车上蓝林靠着阮飞的肩休息,秦豆豆睡得不省人事,阮飞跟沈沉抱怨:“自从辉哥进了组,咱们就彻底成了牲口,光拉磨不给吃不给睡,太苦了。”   江辉是个说一不二的性子,工作起来很严格,但工作之外是个脾气很好的人,这会听了牢骚话也不生气,本来他跟阮飞沈沉都认识了很多年,冲阮飞一挑下颌怼了回去:“你个老油条,不给你套上绳索你还懒得拉磨,咱们以结果说话,这一趟咱们拍得多顺,效率又高质量又好。”   这倒是真的,沈沉懒洋洋打了个呵欠:“辉哥,咱们到地儿歇息两天,缓一缓,别说他们,我都快崩断了。”他把睡着的童瞳往自己肩膀靠了靠,轻声对江辉说:“你看小瞳都快瘦没了。”   “行。”江辉笑着点头:“到地儿辉哥请大家吃饭,给童瞳补一补,不用公款,私人请客。”   “耶!”阮飞敷衍地应和了下,又朝沈沉翻白眼:“眼里就只有一个人,啧啧。”   江辉说话算数,到了地方大家还在酒店整理行李的时候,他已经把晚饭的地方定好了,还小做了下功课,找的当地人问的最地道好吃的饭馆。   吃的是傣式火锅,各种蘸水一碟碟摆满了半桌,看着挺有意思,江辉说:“正巧也赶上快春节了,今年咱们项目赶进度,估计大伙都没法回家过春节,今天这顿就当是咱们的小团圆,等到除夕辉哥再给整顿大的。”   听到不能回家过春节,其他人反应都还好,都是常年四处流浪早就习惯了的,只有秦豆豆一个学生惨叫了一声:“我妈估计会千里追袭把我拎回去。”   “家里管这么紧呢?”沈沉一边拆碗筷一边问。   “嗯啊,咳我妈那人就是,除非不让她知道我在哪,但那样的话她会报警……”秦豆豆越说越觉得头疼。   江辉和沈沉互看一眼,这会才意识到这是个问题,要是秦豆豆真不得不放假,那收音怎么办?在西双版纳这地儿可找不到像样的收音师,临时从外地调人,春节这当口也不好弄。   童瞳知道他俩在担心什么,帮他们解决了这个难题:“豆豆要是回家,收音我来弄吧,都跟组跟了这么久,器材我也都弄熟了,没问题的。”   沈沉看着他:“你又要调整拍摄方案又要做场记,再加上收音,这工作强度也太大了吧。”   一句话还没落地,起哄声四起,阮飞怪叫:“老沈可真会心疼人呢。”   童瞳都被弄得尴尬了,沈沉喝止阮飞:“是不是还嫌磨不够重?明儿再给你加一套?”   收音兼场记,童瞳其实觉得还好,毕竟都到拍摄尾声了,也不用再临场改拍摄方案,他觉得OK。   饭桌上聊到春节,一说开才发现,在座的一桌人,除了秦豆豆,其他都是“春节不回家派”。   沈沉家里最特殊,江辉是因为工作,常年在组里回不了家,阮飞也是因为工作,要不是就是拿工作当借口不回家,蓝林的家里倒是个大意外,父母因为一场交通事故都不在了,他是靠巨额赔偿金念完高中又念完大学,如今是个彻底的自由人,到童瞳,他很淡然地说毕业后还没回去过,父母早已分开,各自来过一次南京过春节,剩下的要不他在外面旅行,要不自己待着。   沈沉一直在喝酒,眼睛红红地看着童瞳,他想问什么,却没能开得了口。   童瞳知道他想问什么,边城,他逃离般离开宜江离开他,只留下一封信,边城没有找过他,只回给他一句话,那算是ending吗?   童瞳也喝了不少酒,这座边陲小城在本是隆冬的季节热情如火,让人心里原本掩藏的冰凉都无处可存,童瞳觉得自己醉了,他感觉到手机震动,看到屏幕上的来电显示童世宁的名字,愣了片刻反应不过来,只觉得恍惚。   他按下接听键,包厢里有些吵,他听着久违的方言走到外间,童世宁在电话那头似乎很安静,声音也都刻意压低了,一开口不知怎么格外苍老:“小瞳,你妈妈生病住院了,马上要动手术,你有时间能回来下?”   郁星生病住院?童瞳一愣,他完全不知道,上一次跟郁星联系还是一个月前,还特意视频过,郁星看起来很正常,童瞳还想着这次项目做完后要让郁星来南京小住一阵,正好她也提前退休了,可以多待待。   毕业的第二年郁星就跟任继凯分开了,那些年任童瞳撒泼打闹都掰不断的人,靠一纸合同契约连在一起的半路夫妻,在童瞳彻底失望离开后,不到一年就散了。   童瞳没问过郁星,是想通了还是如何,但他很高兴,连让任继凯三个字在他们的聊天中多出现一次的机会都不想给。   一向对他冷嘲热讽,动辄打骂的童世宁如今问得如此客气,童瞳说不出什么感觉,怪异?悲凉?他说:“我不知道妈住院的事,我马上回来。”   作者有话说:   过渡章,明天有 第66章 愁云   挂掉电话后童瞳马上搜回去的航班机票,西双版纳没有直飞,他只能先到昆明再飞宜江,最快的一班在明天早上。   沈沉在包厢里半天没见着人,找出来看到倚着墙角的童瞳,面色有异,他走上前:“怎么了?”   童瞳:“我爸的电话,我妈住院了,马上要做手术。”   沈沉一低头,看到童瞳的手机屏幕上正显示昆明到宜江的机票,临近春节,机票特别紧张,这趟航线一天只有一班,上面写着“票少紧张”,他催促童瞳:“愣着干嘛?赶紧订票回家。”   童瞳还没下单,他问沈沉:“我走了就又少一个人,拍摄怎么办?”   沈沉皱眉:“什么时候了还操心这个,我能搞定,就算你们全撤了我也照样能把这片子拍完你信不信?”   童瞳轻笑:“不是不信,只觉得太不凑巧。”   “别跟我这儿上演为国为民的牺牲奉献精神啊,就这一个纪录片犯不上,家里有事赶紧回。”沈沉干脆利落地说。   “好。”童瞳下了订单,付费,很快出了票。   但跟着查西双版纳到昆明的机票,却显示都已经售罄,这……没等童瞳反应,沈沉灭掉烟头,说:“我开车送你去昆明机场,先吃饭,吃完咱们就走。”   童瞳一愣,500多公里,差不多要开7、8个小时,但是除此之外好像也没有其他办法,要么他在当地找司机过去,要么租车自己开过去。   沈沉拍拍他肩膀:“别想了,这是最好的办法,不然明早10点的飞机你赶不上。”   跟着又说:“等下你先回酒店收拾东西,我去租车,组里的商务车留给阮飞他们拍摄用,咱们租辆开得快的。”   突如其来的变故打乱了原有的计划,沈沉连打了好几个电话,从南京临时调了两个以前合作过的收音师和编导策划明天过来,他只匆匆吃了几口便提前撤了去租车,童瞳也没胃口,跟阮飞他们讲了情况后也跟沈沉一起先走了,回酒店拿行李。   两个小时前刚入住,行李都还没来得及散开,刚整理好,沈沉的电话就来了:“弄好了,我就不上来了,直接酒店大堂等你。”   “行。”童瞳拉上行李箱拉链,准备出门。   沈沉居然租了辆牧马人,看着很有些旧,他说:“这地儿实在偏,看了一圈没什么更好的车了,太肉的车跑不快,就这个还行。”   童瞳不在意:“没事儿,一会咱们轮换着开吧,一人开太累了。”   “再说。”沈沉帮童瞳放好行李箱,坐上驾驶位:“车座有点硬,你把靠背放下来,将就躺一躺吧,我把你送到就开个房去睡觉,你还要赶飞机。”   童瞳坐上副驾,这车空间足够,但硬邦邦冷冰冰的,实在不适合睡觉,况且有七八个小时,开夜车的司机都希望能有个人陪着说说话,免得犯困。   车上了高速,在群山和隧道间转换穿梭,临近春节,高速上的车流比往常要多,许多连夜千里奔袭回家过节的人,童瞳不知怎么突然想到大四那一年的春节前夕,晚上他跟边城在一家很小的烤肉店吃东西,出来后发现下雪了,站在路边,赶着回家的路人匆匆从他们身边走过,湿漉漉的地面倒映着灯红酒绿,一派俗世的奔波和热闹。   又快到一年中的归巢之期,原本没想要回家,却意外地应了个景。   沈沉问到童瞳母亲身体的状况,童瞳原本以为是遗传的舞蹈症发作了,没想到不是,童世宁说是胆囊结石,郁星痛到昏倒,幸好是在家,醒过来后的求救电话居然是打给了前夫童世宁,童世宁大半夜惊醒,赶紧叫了救护车一起送到了医院,检查过后确定是胆结石,但除此之外还发现一块不明确的肿瘤阴影,需要手术后活检确定性质。   沈沉的声音听起来很沉稳:“别慌啊小瞳,阿姨肯定没事儿,一般如果是恶性的可能性偏多,医生会提前有个暗示,如果没有就说明可能性不大。”   童瞳不在医院,不知道医生具体跟童世宁怎么讲,他倒没心慌,只是心里有些压着。   沈沉微微侧过眼看了看童瞳,倒被童瞳反安慰了下:“没事,生老病死都是命,来了也只能迎着。”   “咳,这话说的……”沈沉有些语塞。   童瞳头一回跟沈沉讲起了他的父母,关于郁星和童世宁,一切的一切摊开了来讲,不过是一个俗套的婚姻不幸福的故事,但每一个俗套的悲剧,身在其中的人感受到的都是远离俗套的,五花八门的不幸。   这一对父母远没有沈沉的父母经历过那么罕见的抓马人生,但是沈沉这见惯大风大浪的也忍不住唏嘘:“他们怎么能这么对你,小瞳,哎你可真是……你都是怎么长大的啊……”   童瞳原意不是想招惹沈沉讲出这么让他掉鸡皮疙瘩的话,但这些俗世经历听在沈沉耳朵里全成了童瞳可太不容易了,这种成长环境没发疯简直是神迹。   童瞳闭了嘴,大半夜的沈沉有点疯,说什么都一惊一乍的。   诡异地安静了会,沈沉欲言又止地忍不住问:“那个,你回去,那个谁,边城知道吗?”一边说还极其不自然地抓了抓头发。   童瞳忍不住笑:“你要问就正常问,他不是什么禁忌话题。”   “哦。”沈沉还是不自然:“这不是,紧张么。”   “紧张什么?”童瞳问。   “咳。”沈沉又抓了抓头,还偷偷瞄一眼童瞳:“我这送你,就感觉爱人要跟人私奔一样……”   童瞳一愣,简直啼笑皆非,沈沉怕是开夜车开到发昏了吧?满口胡话,他低喝道:“别瞎扯,开玩笑有个度啊。”   “啊,是。”沈沉有些尴尬:“这不是人到半夜容易泄露真心话嘛,可以理解可以原谅……”   还真心话……童瞳忍不住回呛:“人樊昱还等着你的大电影呢,你们这看对眼了不好好处着,到处瞎撩什么?”   “啊?”沈沉一个激灵,车直接在高速上打了个弯,又快速回正:“谁跟你说我跟樊昱看对眼了?”   “不是吗?那次提案会我可在旁边看得清清楚楚,好吧也不是那么清楚,但我相信我直觉,他从一开始就看上你了,你对他印象也转变得飞快,这还不叫看对眼?”   沈沉大惊,继而大笑:“小瞳!你在吃醋吗?啊?是不是小瞳?”   他兴奋得恨不得双手脱开方向盘来抓住童瞳,童瞳欲哭无泪,这误会大了,他误会了沈沉看上樊昱沈沉又误会童瞳会这么想是因为吃醋……一环套一环地解释不清,童瞳沉下声认真解释:“你别激动,我没吃醋,真的,我就是客观分析,算我看错了吧,你要是没看上樊昱,那就是樊昱单方面看上你了。”   沈沉陷在激动中根本听不进去,他兴奋地解释:“小瞳你听我说,我真不是看上那个花美男,行吧他是挺帅的但不是我喜欢那挂,这种在娱乐圈打滚这么多年的我可拿不住,别看我是个导演,面对这种玩咖我只能算个小学生。”   童瞳一声笑闷在喉咙里,老咸菜装起嫩来可真要命,他摁住兴奋个没完的沈沉,必须狠心泼点冷水:“好好好我知道了,你没看上没看上,咳你自个儿的私事,我太八卦了,以后不会了。”   “这哪能叫八卦啊……”沈沉才反应过来,脑子里的温度瞬间往下掉,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童瞳这是在撇清自己,无奈的感觉立马又回来了,咳,他也住了嘴,瞎兴奋个什么劲。   车里又安静了下来,童瞳把椅背往后调了调,闭目靠着养神,方才一通乱七八糟的打岔,但他没忘沈沉最初的问话,边城知道你回去吗?   不,他不知道。童瞳心想,他们早已是天涯两端的人,各不相通。   不自觉又掏出那只手机,万年寂静,什么消息都无。   可是……车越往前,距离机场更近一分,心里那团本该早就寂灭,却从未真正消逝过的情感开始不管不顾地冒出尖芽,真的要回去了,童瞳想,能真的不见那个人吗?   做得到吗?你想见他吗?他问自己。   你想吗?   我想。   那他呢?   沈沉一路开到了昆明,中途经过服务区加油稍微休息了会,也没叫醒已经睡着的童瞳,到了长水机场,发现大厅里人山人海,虽然是春运期间,但人多得也有些不正常,童瞳和沈沉站在电子大屏前,看到一溜趟航班都写着延误,去信息台一问才知道,中部地区连续降雪,昨天夜里升级成暴雪警报,所有往四川湖北湖南江苏的航班全都大面积延误。   这可真是……童瞳心里起了些焦急,他看到自己那趟航班,目前暂时还没打上延误标记,显示登机柜台正常开放,他跟沈沉说:“我把登机牌换了进去再说,你去找个酒店休息吧?”   沈沉不放心:“你先换,我陪你等等看看情况。”   童瞳坚持:“没啥好看的,要么一会延误,我得在里头等着,要么运气好正常起飞,横竖我都得去登机口等着,你先去补觉吧,有啥变动我联系你。”   “行吧。”沈沉揉了揉脸:“我就在航站楼旁边的酒店,有什么你叫我。”   童瞳换好登机牌进到登机口,距离原定的登机时间还有40分钟,登机口一片黑压压的人,还有上一趟航班延误的滞留旅客,航空公司的工作人员焦头烂额地正在安抚解释,候机座位早没了,已经等了不知道多少个小时的人们横七竖八地坐在地上。   打开手机微博,中部大雪和航班大面积延误高铁取消已经占据了一排热搜,童瞳看玻璃窗外,昆明还是不知愁滋味的蓝天白云,完全想象不到上千公里外是一大片愁云惨淡。   毫无意外,童瞳那趟飞往宜江的航班打上了“延误”的标记,他在心里叹了口气,还不到十分钟,航班动态再次更新,这次直接打上了“取消”。   作者有话说:   明天有 第67章 鱼群   候机厅里乱成一团,登机口的工作人员声嘶力竭地解释,天气原因,对方空港关闭,没有办法,只能等。   所有人都知道这是没办法的事,碰到极端天气,不可控的非人为因素,倒没人大吵大闹,只是人人脸上都写满焦虑。   焦虑感会传染,平时旅行时碰到各种不靠谱的交通状况,童瞳从来没焦躁过,但此时他真有事儿,心里的焦躁一层层泛上来。   微博里关于中部暴雪的各种消息层出不穷,此时散在各地被延误的人仿佛形成了统一阵线,互相安慰,别急等一等,雪小一点说不定就可以飞了。   等了三个小时没有进展,原本耐着性子的旅客们熬不住焦躁,纷纷要航空公司给个结果,如果今天取消飞不了,什么时候能飞?以及是不是要安排住宿?这么在候机大厅耗着可不是办法。   人一疲倦,脾气就格外差,这时的登机口已经隐隐有了失控的态势。   工作人员也焦头烂额,一边安抚越来越暴躁的旅客一边接收最新的航班信息,童瞳盯着红成一片的电子屏,突然其中一条字变绿了!   那是本应该在四个小时前就起飞前往武汉的航班,延误了四个小时后,此时显示“正在登机”。   人们短暂地兴奋了下,那趟终于可以起飞的航班登机口瞬间排起了队,童瞳的登机口围满了人,他也挤了过去,扯着嗓子问:“武汉可以飞了,宜江什么时候能飞?”   工作人员很无奈,极力摁着性子:“您好,武汉的机场目前有开放部分航线,但宜江的还没收到消息。”   童瞳想到一个办法:“那你们能不能让我转签到武汉?只要今天能走就行。”   两个工作人员商量了下,说:“先生您稍等,我们跟公司汇报协商下。”   等待的时间最难熬,看他们打完一个电话,又打一个电话,接着等,又是好几个电话,终于工作人员拿起了喇叭:“本趟航班愿意改签到武汉的旅客可以在此排队,我们尽量满足大家的需求。”   童瞳毫不犹豫排在了第一个登了记。   武汉到宜江开车还要四个小时,不管了,总比今天空耗着等一个不确定的起飞消息好。   沈沉的电话打了过来:“我查到你这趟航班取消了,现在什么情况?今天还能飞吗?”   童瞳这边嘈杂得一塌糊涂,他捂着耳朵想找个稍微安静的地方讲话,沈沉等不及继续说:“小瞳,我查了天气,接下来好几天都是大雪,你妈妈的手术不能等,干脆我开车直接送你回家得了。”   童瞳一惊,这可有将近1400公里……何况不一定能全程走高速,这想法太疯了,他赶紧说:“武汉的机场暂时开放了,我已经申请了转签到那边,再等等应该就可以了。”   “是吗?”沈沉声音很疑惑:“我怎么没查到这消息?”   “先别急,一会我确定了再告诉你消息。”童瞳说。   挂掉电话才后知后觉地觉得感动,他知道沈沉喜欢他,对他好,但他回报不了这份感情,好在沈沉天性豁达,虽然常常半开玩笑地拿这朦朦胧胧的感情开玩笑,但两人并没有真的因为这事儿脸红尴尬过。   可以转签到武汉的名额很有限,即便童瞳排在了第一个,也是又等了将近三个小时,才被告知转签成功,这会已经是傍晚,他换到另一个登机口,祈祷一切顺利。   终于,转签后的航班亮起绿灯,开始登机,到此时此刻,童瞳才终于略微放松了精神,连夜赶路又紧绷了一整天,这会已经疲惫到不行。   他给沈沉回了确定的消息,又在微博上艾特了#中部暴雪的超话,发了条消息,“从西双版纳到昆明连夜奔波,又在机场等了将近七个小时,终于能飞,虽然是到四小时车程外的武汉,但总算离回家近了一步,不容易。   不一会,这条消息下陆陆续续来了评论,一水全是同样被困机场或是刚刚脱困的人,互相鼓励或是劝慰庆祝。   登机口开了,疲惫的旅客们排起队,童瞳正要退出微博收拾东西起身,突然来了条私信,一个不认识的ID发来消息:“几点的航班?航班号告诉我。”   他愣住,心里涌上来一股说不出的情绪,这么多年,没有第二个人用这种口气跟他说过话,下一秒这感觉变得更加切实,那ID紧跟着又发来消息:“我是边城。”   童瞳握着手机整个人僵住,现实的世界突然变得魔幻,这么多年没有任何联系的人,突然在一个虚拟世界跟他说,我是边城。   还顶着一个毫无印象,跟边城两个字毫无关联的陌生ID:大漠黄沙,只是看了会,童瞳觉得这ID莫名有些眼熟。   他发楞的功夫,那ID的消息一条条涌进来:“湖北大雪,高速全都封了,武汉没有车可以回宜江,我找人找车带你回来。”   胸腔里那颗心不受控地猛烈跳起来,怦,怦,怦,童瞳用一只手按住,一瞬间觉得这景象似曾相识,记忆里有一抹光闪过,仿佛很久以前的什么场景下,他也是一样地心跳起伏,要用手按住,才能让这颗不安分的心不要蹦出胸腔。   那人曾经在打不到车的晚自习雨夜,在高烧不退的虚弱时分带走他,每当世界兵荒马乱,他就像一根定海神针一般出现,说:“跟我走。”   赶着回家的人都已经登机,很快这趟航班只剩下童瞳一个人还踯躅在登机口,工作人员大声催促着他,童瞳匆匆回了消息:“马上起飞,晚上10点到。”   走过廊桥时又补了条消息过去:“手机号还是以前那个,没变。”   飞机起飞,巨大的轰鸣声包裹住整个人,神经与心都变得不那么敏锐,但童瞳感觉周身的血都从心脏涌出,涌向四肢百骸,它还在跳,那么快那么用力,好像在告诉它的主人,我又活过来了。   这趟航班比原计划晚了四个小时才到天河机场,中途因为天气原因转飞到了别的地方,一度童瞳以为它要折返回昆明,最后还是曲曲折折地抵达了武汉,这是最后一趟能飞抵武汉的航班,紧跟着天河机场就关闭了。   拿行李的时候已经是夜里两点,童瞳一路上睡睡醒醒,完全没休息好,昆明还是四季如春的天气,他虽然抓了件厚外套备着,但完全抵抗不了凌晨两点又是暴雪天的武汉,还没出航站楼已经快冻成冰棍。   夜里的机场人不多,之前边城给了他司机的电话,这会他打过去却一直没人接。   推着行李箱出了航站门,对面一排来接机的人,童瞳楞在原地,人群中有个高挑突兀的身影,黑衣,平头,眉目冷峻如峰,那是边城。   隔着不到十米的距离,身边的人突然变成深海鱼群,无声无息地从身边游走,一整天的嘈杂日夜奔波的疲惫,全都消失了,童瞳按住心口,那颗心,真的快蹦出来了,它要脱离开原本主人的身体,奔向另一个人。   边城绕过接机区域的栏杆走到童瞳身边,接过行李箱推着,两人沉默地往停车场走过去,偌大的机场此时人群寥寥,他们走后,工作人员在身后一扇扇关上门,机场关闭了。   外面的雪大得遮住眼睛,边城从兜里掏出一顶帽子递过去:“没带伞,戴上这个吧。”   童瞳接过来,一顶姜黄色的毛线帽,他楞了下,记忆里的某些画面又闪了闪,他把帽子套上头,两人走进风雪中。   作者有话说:   明天有 第68章 情怯   边城的车停得不远,没走多久就到了,他把行李箱放进车后箱,童瞳站在旁边,看到车身上的logo,不是他熟悉的那个,边城开了辆宝马SUV。   车里竟然还是暖和的,边城说,他一直在接机厅等着,等到终于有了确定消息,几点这趟航班可以落地的时候,提前半小时把车预热启动了,他问童瞳:“现在还冷吗?”   童瞳摇摇头:“我还好,飞机上也不冷。”   “嗯。”边城应了声,车启动,右手打着方向盘,朝停车场外开出去。   机场的地面一直有人清理,还算整洁,等出了机场,童瞳看到地面积的雪,才知道这场暴雪为什么会成为新闻里的“雪灾”。   他问边城:“不是说安排了司机,你怎么来了?”   边城怔了一怔,说:“司机……临时有事。”   他没说清楚,童瞳也没再问,也许那个“司机”根本从来没存在过,童瞳又说:“飞机晚点了,差点飞不到武汉,你等了多久?”   边城声线干燥低沉:“也没多久,从宜江过来,刚好赶得上。”   高速封路,童瞳问:“不走高速,要开六七个小时吧?”   “嗯。”边城低声模糊地应了句,转头看了眼童瞳,笑了笑:“你管那么多,说了找车带你回家,就肯定做得到。”   童瞳没笑,他笑不出来,车厢里很暗,是一个久别重逢,千头万绪的小世界,外面暴雪大如席,是人间必须趟过的疾苦。   有一搭没一搭的话说完,两人陷入各自的沉默,这沉默不是默契,而是中间隔了整整六年的毫无关联,突然重逢后一切都无从说起。   还是边城先开了口:“怎么突然回来?你们不是一直在拍一个什么片子?”   童瞳一怔,脑子里涌出好几个问号,一时间不知道该问哪一个,你怎么知道我在做什么?还有你怎么会在微博上私信我?一开口竟有些结巴:“你,你怎么知道我在拍片?”   “哦。”边城说得很平常:“微博我有时候也会刷一刷,你写过你们拍纪录片的事,我看到了。”   “你怎么……”童瞳想问你怎么知道我微博,话还没出口觉得太傻了,边城知道,可能从一开始就知道……童瞳想到更多,这些年他发微博的频率虽然远远比不上当年在世纪时空,但也一路记录过工作、旅行,还有一些生活里的琐事和无处抒发的苦闷情绪,这些,边城都看到了?   这消息太过震惊,童瞳闷着头在心里消化,边城似乎也感觉到什么,微微偏了头说:“是个意外,你那条流浪钢琴家的视频很多人转发,我刚好看到,里面虽然你没露面,但我听到你的声音,就顺着一条条链接找过去,最后找到你微博。”   原来如此,童瞳心想,他告诉边城:“是在拍东西,突然接到我爸的电话,说我妈住院要动手术,这才这么急。”   “阿姨怎么了?”边城已经开出了城,沿着国道往宜江的方向开,路更黑了,开车的速度也不得不慢下来,路面积雪湿滑,但车很稳,他开得也稳。   “胆囊结石,但医生说有另外的肿瘤,要手术活检看性质。”童瞳说。   边城没说话,但点了点头:“在哪家医院?”   “中心医院。”   “知道是哪个医生主刀吗?”边城又问。   童瞳摇头,童世宁没说,他当时也没想起来问,但即便问也说明不了什么,他哪个医生都不认识,边城说:“到宜江我陪你去,那边的副院长也算认识,有人照应下总是好的。”   “好。”   边城自顾自轻轻笑了下:“本来打算在机场旁边开个房间,让你休息下再回去,但猜想你这么急突然回来,肯定有什么事,还是早点走的好。”   童瞳犹豫了下,还是说:“麻烦你了,边城。”   这话太客气了,带着自然而然的生疏,却又如此地应和着当下,边城沉默片刻,眼睛直直盯着前方路面,也回道:“别客气,一趟车的事儿。”   说完这话,车厢里再度陷入沉默,快三点了,童瞳被暖气烘了个把小时,这会的疲倦和睡意从骨子里排山倒海地泛上来,不仅有从西双版纳到武汉无比折腾的一路,还有连续拍了将近四个月的外景带来的疲累,他靠在副驾上,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是在一个不知道是哪里的加油站,童瞳发现自己一个人在车里,四下看了看,边城站在车外不远的地方。   雪还在下,无人的夜里下得更加放肆,昏黄的灯光下密密麻麻的一片,像小时候电视上的雪花屏,边城站在便利店门口,正在摁手机发信息,大雪翻飞的边缘,灯光从里头透出来,给他整个人笼上一圈光晕,童瞳斜躺在座椅上没动,静静看着这个近在咫尺的人。   车厢内是暗的,从外头看不见里面,童瞳完全清醒了,他睁着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窗外,雪片放肆地在眼前飞舞,他也放肆地盯着边城。   跟记忆里一样高,以前很结实,现在……瘦了些,站着还是挺拔,像一棵树,他微微侧过脸,原本起伏凌厉的轮廓线更清冽了。   童瞳记得他比自己小一岁,当年都说他看起来成熟,现在还是,更成熟了些,脸上有股风吹日晒的味道,仍然是黑的,像砂纸打磨过的皮肤,眼睛凹陷得更深了些,看人的时候眼珠像琥珀,有一层温润的光。   边城似乎烟瘾犯了,手里夹着一支烟,却因为在加油站没有点燃,他一边发讯息,一边不自觉把修长的指骨拢在嘴唇前,把烟放进嘴里,而后拿开,嘴唇微张,随着讲话吐出一长串白雾,童瞳莫名舔了下自己有些干枯的嘴唇,他看到边城微翘的上唇抿了抿,收掉手机,而后伸手把那支没抽的烟摁在垃圾桶上。   边城转身又进了便利店,出来时手里拿了几瓶水,拉开车门时童瞳这才动了动已经僵硬的身体,边城微微一愣:“你醒了?”   “嗯。”童瞳一开口,带着一股疲倦的暗哑:“现在几点了?”   边城看了看时间:“五点不到,四点五十。”   大概睡了不到两个小时,童瞳忍不住打了个呵欠,到了最难受的时刻,疲倦,却再也睡不着。   边城递过去一瓶水:“你饿不饿,那边超市里有东西吃,可以泡个面或是关东煮?”   童瞳摇摇头:“我不饿,在昆明机场和飞机上都吃过。”   跟着他反应过来:“你吃了没?”边城从宜江开过来,又一直等在机场,应该没时间吃东西。   边城摸了摸头:“吃过了,你的飞机晚点,我就抽空去吃了点。”   童瞳一拉车门:“走吧,我们去超市吃点东西。”他心里想,这人到现在都还这样,做了这么多年生意,却还是没学会说谎,一说假话就摸头。   边城跟着下了车,两人冒雪跑进便利店,店里只是温热,老旧的空调嗡嗡响着,拼了老命吐着热气。   童瞳一口气点了一大碗关东煮,又要了一只烤鸡腿,另外再拿了个纸碗装了一大碗关东煮的热汤,两个人捧着碗筷挤在便利店靠窗的狭窄圆桌前。   “先喝汤。”童瞳把汤碗推到边城面前。   边城端起来咕嘟咕嘟喝了一大口,还剩一小半,童瞳很自然端起来喝掉了,两人又头碰头地吃关东煮,几口食物下去,胃里心里总算有了点热气腾腾的感觉。   这感觉又陌生又熟悉,还夹杂着说不出的微妙,因为一场雪灾,他们在一个完全不知道是哪里的服务区便利店吃东西,像是被外物环境逼迫起来,不得不有的亲近,然而却又发生得如此自然,自然到某些瞬间,童瞳恍惚到以为那不闻不问的六年根本没发生过,他们一直如此,从记忆中合租的五楼公寓一直走到了现在。   然而吃完东西,推开便利店的门帘,风雪打着滚卷得满脸满身的一瞬间,他就清醒了,此时是此时,最多不过是因为一顿额头相抵的温食抵消了一些沉默和生疏,一些些而已。   后面的路上童瞳没再睡着,他要跟边城换着开车,边城惊讶地问:“什么时候拿的驾照?”   童瞳:“……”我都二十七了好吗……   边城自然没可能让他开,路很不好走,有些路段夜里连国道也暂时关闭了,他们只能转走省道,甚至县道,兜兜转转地一路下来,过了七个小时天都大亮了才勉强摸到宜江的边缘。   他们聊了很多人和事,说到冷超和杜骊,两个人毕业没多久就分开,冷超去了南京又经历一次生离死别的恋爱,现在已经回了宜江,大概率是终于可以安定下来了,边城听着一路唏嘘。   边城提到秦澍,说前年他去参加一个大客户女儿的婚礼,发现新郎居然是秦澍,秦澍过来敬酒的时候看到他也楞了,两个人客气地喝了杯酒,没说太多。   童瞳也楞了下,之前冷超说回宜江见到过秦澍,现在看来那会他应该早就结婚了,新娘不是同班同学,童瞳还记得秦澍当年要跟女朋友一起去上海时的铁骨铮铮,后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在上海就那么短暂地待了一下,就回了宜江,娶了大集团领导的女儿,跟他也很配,门当户对。   但童瞳只是微微错愕了下,对秦澍那么快就消磨了志气打道回府有些意外,除此之外并没有太多感觉。   倒是跟边城问起苏雷,他没说接到过苏雷的电话,只问苏雷好吗。边城说程山山之后他换过很多女朋友,每一个看起来都像是程山山的翻版,然而每一个都处不长,苏雷说,全都没有灵魂……童瞳听得也很唏嘘,他说:“人一旦起了执念,真是万般难消,更可怕是自己根本不觉得是执念,乐在其中,百折不毁。”   边城转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没说话,童瞳心里一惊,方才的话是脱口而出的惯性,但执念……他很怕边城此时问:“那你有执念吗?”   他回答不了,盯着眼前积雪深覆的路,发现自己何尝不想问边城:“那你呢,有吗?”   一路聊了这么多人,这么多事,唯独跳过了他们自己。   天光已大亮,这一夜兜兜绕绕,终于回到宜江。   车驶入市区,童瞳看着窗外四分熟悉,三分模糊,还有三分已经面目全非的街景,这是毕业后他第一次回家,近乡情怯,以前他不懂,想念什么,渴望什么,去争取去靠近不就好了?   现在他懂了,情怯,是渴望让他伸出手,理智又让他缩回。   作者有话说:   请多评论啊谢谢,极需把人气值搞上去,不然排榜一直虐啊啊啊   emmm,表骂我,周日晚7点见 第69章 灼烧   边城直接开到中心医院门口,停好车他说:“我能跟你一起上去吗?”   童瞳怔了怔,当然可以,他说:“好。”   临到门口,边城又折返出去买水果,童瞳拦住他:“不用了,应该也吃不了。”   “没事。”边城一边挑果篮一边说:“阿姨吃不了,叔叔还可以吃,你也可以吃。”   雪没有停下来的迹象,天空铅云密布,暗沉沉的,童瞳看边城就套了件短呢外套,顶着平头在雪里跑来跑去,他把自己的围巾取下来递过去:“戴上吧,我看着冷。”   边城一愣,像是想到了什么,笑了笑没说话,但接过来套在了脖子上。   两人走进医院,到电梯口边城突然说:“我还是觉得有些突兀,要不你先上去,我去找下副院长在不在,了解下主刀医生的情况,一会再跟你碰头。”   童瞳想说没关系,又想起郁星是见过边城的,也许边城此时才想起来,怕难堪或是怎样,觉得还是避开的好,他便也没说什么,点点头。   边城把果篮递给他,转身去了另一幢楼。   童瞳上到六楼,刚出电梯,在楼道拐角正好碰到童世宁,两个人同时愣了愣,童世宁手里拿着个保温壶,他们也有一年多没见了,他朝童瞳走过去,举了举手里的水壶:“小瞳你到了,你先去病房吧,最里头那间,我去给你妈妈倒点热水。”   “我来吧。”童瞳一手提着果篮,一手拿过保温壶,跟童世宁一起朝走廊另一头的开水房走去。   童世宁看了眼果篮:“你来看自己妈妈还买什么果篮,乱花钱。”   童瞳干脆把果篮塞给他:“这是我朋友买的,他刚从武汉机场把我带回来,说买给你吃。”   “那你朋友人呢?听说高速都封路了,我还担心你怎么回来,人家这么远专门去接你,你也不感谢下,还让人家破费买这个。”童世宁唠唠叨叨的,生怕童瞳不会做人。   童瞳现在不会跟童世宁生呛了,他一边往保温壶灌开水一边好脾气地说:“他一会就过来,这会去找副院长了解情况。”   “呀,连院长都认识,你这朋友本事不小,一会你不谢谢人家,我来。”童世宁对外人一向拎得清,人对他好一分,他能还一寸,对自己人却相反。   两人往病房走,郁星住在一个三人间,早晨医生刚查过房,郁星靠卧在床上,看着精神还好。   童瞳叫了声:“妈。”   郁星转过头,看到童瞳眼睛都亮了,跟着又责备童世宁:“都是你爸,非要叫你回来,一个小手术而已,这种天气还叫你跑来跑去的,真是……”   童瞳走过去坐到床边,从保温壶里倒出热水递给郁星,一开口有些严厉:“妈,你都住院了为什么还要瞒着我?如果不是爸打电话来,恐怕到手术做完我都还不知道。”   说着说着郁星眼眶有点红,童瞳觉得自己的话重了点,他这个妈妈,从来都是什么都不愿意告诉他,遗传病不说,跟任继凯的协议不说,更早些年跟童世宁那么痛苦的婚姻关系也从来不说,童瞳拿她没辙,他语气软下来:“都不知道我多担心。”   郁星拉着他的手,拍怕他手背:“没事,妈什么都不怕。”   正说着,童瞳手机收到消息,边城发来的:“刚了解了下,主刀的叶医生是这里很权威的专家主任,我在叶医生办公室门口,你过来我们一起跟医生聊聊?另外我申请了一个单独的病房,应该一会可以办手续了,你别拒绝啊。“   童瞳回过去:“好,马上来。”想了想又回过去:“谢谢。”   他跟郁星和童世宁说:“我朋友帮忙申请了个单独的病房,一会护士长会来办手续,我先跟朋友去跟叶主任聊一下。”   童世宁追问:“又是你那个朋友啊?人怎么这么好,一会聊完一定要过来坐坐啊。”   “行。”童瞳说。   叶主任的办公室在上面一层,童瞳走楼梯上去,看到边城站在走廊一头,他说:“你动作也太快了,这一会儿连病房都弄好,我本来准备跟医生聊完再去申请。”   “咳,跟副院长说了几句话,他主动问起来住的什么病房,跟着又打了个电话安排了下。”边城轻描淡写地说道。   叶主任是个四十岁左右的女医生,好像知道他们要来似的,说:“刚刚副院长也来电话问了下情况,你们都是病人的家属吗?”   童瞳连忙说:“我是我是,我是病人的儿子。”   “是这样,”叶主任看起来很忙,在电脑里打开一张检查单指着说:“我跟你爸爸也说过,你妈妈的胆结石不是第一次了,以前应该也犯过,这次又发现一些新情况,现在可以确定的是肯定有肿瘤,只是性质不好判断,要等手术活检。”   童瞳点头,这些童世宁都转告过他,他问:“那现在术前各种检查都还好吗?有没有一些指标什么可以大致判断肿瘤是好还是不好?”   叶主任往上推了推眼镜:“这个不好说的,只能讲概率,现在的检查情况来看只能说各项指标符合做手术,肿瘤的边缘比较清晰光滑,有良性的可能。”   童瞳没说话,叶主任的话很客观,他点点头,边城问:“手术活检的结果最快什么时候能知道?”   “两三天吧,可以加急出。”叶主任说。   “最坏的情况是什么?”童瞳抬头问道。   叶主任顿了顿,看向童瞳,语气很平静:“最坏的情况,就是活检出是恶性,再看看是几期,但目前检查来看应该没有扩散,即使是恶性应该也是早期,恢复的可能性比较大。”   童瞳心里仿佛呼出一口气,却也没有轻快多少,还好,因为胆结石而发现额外的阴影,竟也算是一个运气。   走出办公室,边城看着他:“你还好吗?”   童瞳在楼道口停下,扶着栏杆稍微缓了缓:“还好,最坏的情况也就是早期,不会有事。”   “嗯。”边城拍拍他的肩,两人一起往下走:“手术是明天早上8点,到时候我也来。”   童瞳转头看着他,边城一夜没睡,眼里全是血丝,眼底还有些乌青,童瞳说:“你回去休息吧,眼睛都红了。”   “是吗?”边城语气倒很轻松:“一两夜不睡是常事,还不至于扛不住。”   童瞳脚步顿了顿,这些年边城到底怎么过来的,他突然很想问,嘴唇张了张,却还是发不出声音。   边城也停住,从台阶下转头仰面看着他:“怎么了?被我吓到了?”   童瞳低头,他想笑一笑但最终只微微动了动嘴角,几步下了台阶跟上边城:“怎么这么辛苦?”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秒,边城解围似地笑了笑:“谁不是这么过来的,现在还年轻,过几年想扛也抗不了了。”   到了六楼,童瞳说:“我爸说让你过去坐坐,估计你一去他又要拉着你中午吃饭啥的,要不改天吧?我想你早点回去休息。”   边城点头:“明天我再过来,对了你行李还在我车上,要不我在医院旁边找家酒店开两个房间?你父母家都离这儿太远了,来去不方便,这样你和叔叔都能住这儿,方便照顾阿姨。”   童瞳本来也有这想法,只是这会被边城说出来,他连连摆手:“你别麻烦了,我自己来安排就行。”   边城又沉默了会,就在童瞳以为他已经默认答应的时候,突然听到他说:“不麻烦,真的。”   童瞳怔了几秒,点了点头:“好。”   护士站的小护士们正在帮童世宁和郁星换到单人间,童瞳跟父母打了声招呼,找童世宁拿了身份证先去拿行李开房间。   医院对面有家连锁的四星级酒店,边城想要两个套房,被童瞳打住:“不用套房,就两个单人间就行。”   “行吧。”边城妥协了,跟前台说:“那就要两个最好的单人间,不要临街,安静一点的。”跟着又报出他公司的名字,说:“都记在公司名下,你查一下应该可以月结。”   前台小姑娘查了下说:“可以的,对了您公司是我们酒店的VIP企业用户,可以享受免费房间升级服务,刚才的两个单人间可以升到套房,先生请问需要升级吗?”   边城看一眼童瞳,眼睛盛满了笑,学着前台的语调:“先生请问现在可以升级吗?”   童瞳也笑了,点点头:“好,升级。”   房卡交到童瞳手上,边城说:“我就不送你上去了,一会中午跟叔叔阿姨吃完饭,你也好好休息下,你看你黑眼圈比我还重。”   他伸出手,像是一个做习惯了的动作,手指就快碰触到童瞳的眼角,童瞳听到胸腔里又“咚”地狠狠跳了下,他浑身僵住,然而那根手指只到半路,突兀地打了个折,朝下落了下去。   两个人似乎都被这个动作愣住,眼神刚刚碰在一起又飞快地分开,像是被什么滚烫的东西灼烧了一下,边城“嘿嘿”笑了几声,解开尴尬似地摸了摸脸,说:“先走了,明天见。”   “嗯,明天见。”童瞳一手推着行李箱,朝边城挥挥手,看着他走出大厅,消失在无休无止的风雪里。   进到电梯童瞳想起来,围巾还在边城那儿,他摸摸自己的脖子,朝对面的镜子里的自己笑了笑。   作者有话说:   稍微啰嗦几句,关于最近的更新频率,是周更一万,也就是3-4章的量,基本从周日到周二或周三。   前面两个月的时候书的排榜一直很虐,加上当时有存稿,我几乎已经放弃这本书了,自暴自弃地日更,想着没人看就算了(两个月更了20万)。   后面突然上了个日推,然后榜单位置稍微好了起来(也只是相对,并没好多少),这时候貌似又有了可以让更多人看到这本书的希望,于是为了可以有更多更好的榜单位置,更新频率慢了下来,要不然蹭蹭蹭更完了并没有人知道没有人看,写书是为了啥?   另外也确实忙,每周只有单休,除了这篇文,下篇现代ABO文也在进行中,大纲人物剧情,还有封面画图(手残但就是手痒),一切的一切,敬请理解,感谢! 第70章 海浪   童瞳没想到,童世宁对于没见到童瞳那个神通广大的朋友这件事这么耿耿于怀,整整抱怨了半个多小时,尤其听说对方还在对面那个看起来很高档的酒店给他们定了两个套房,更加觉得自己儿子不会做人,平白受人恩惠还不知道感恩。   酒店安顿好再回到医院,童瞳满耳朵都是这些唠叨,忍不住在童世宁背后翻了个白眼,被郁星看到,笑着安抚儿子:“别听你爸的,年纪大了越来越唠叨,心里存不住事儿,就怕欠人恩情。”   但她也问:“那是个什么朋友啊?怎么没听你提过,看人家这么对你,应该跟你很熟?”   童瞳不知道该怎么答,说妈其实你见过?就是当年我留下那封信的对象?   只得含糊地嗯了声搪塞过去:“没什么,以前的同学。”   听到这个童世宁也过来:“你同学混得很好嘛,连院长都认识。”   童瞳无语,童世宁永远觉得别人都有门路,人人都混得比他好,比他儿子好,他这辈子净吃没门路的亏,见到别人丁点优越便要感叹一番,童瞳懒得搭理他这些话。   郁星中午只喝了点粥,然后便要开始禁食准备明早的手术,等午后她睡下,童瞳才跟童世宁一起去医院门口吃东西。   暴雪天很多小店都关门,走了一小段才找到一家开门的饺子馆,垂着厚门帘,里头热腾腾地飘着白汽,童瞳吃不了肉馅的饺子,要了三鲜全素的,又给童世宁点了猪肉芹菜馅儿的,两人面对面坐在一张小方桌前。   童世宁还没退休,童瞳问他:“这几天跟单位请假了吗?两头跑太累了。”   “请了。”饺子汤先端了上来,童世宁端起碗喝一口,点头说:“我一个底层工人,有我没我一个样,领导让我家里忙清楚了再回去上班。”   “也好。”童瞳也喝了口汤,清汤寡水的,但热乎,他问说:“最近一直在这边,你家里人……没意见?”   在外头的时候,童瞳跟童世宁一年也打不了一次电话,即便打电话多半也是不欢而散,平时的微信还是会关心下对方身体如何,工作如何,但没问过童世宁的私事,是不是又找了个人?处得如何?他一概不知。   谁知童世宁双眼一瞪:“家里人?什么家里人?你和你妈不就是家里人?哪还来什么家里人!”   这语气竟还有些生气,仿佛在埋怨童瞳不懂事,童瞳也楞了,怎么个意思?他是不是漏掉了什么?   童世宁眉毛胡子都已经花白,头发早就白了大半,他生童瞳的时候就已经三十,在那个年代算超级晚婚,加上一直郁结于心,老得格外快,童瞳看着他,又熟悉又有些陌生,这会还有些吹胡子瞪眼的架势,童瞳想问你到底在说些什么,我就算了,早都离了婚的前妻还能算你家里人?   两个人互相瞪着,都有些瞠目结舌,童瞳放弃了,他不想吵架,算了,你爱怎么想怎么想,爱怎么说怎么说。   两盘热气腾腾的饺子端上来,童瞳摆上两只醋碟,倒上醋,又给自己那碟加了点辣油,夹起饺子蘸了蘸一口吃下去,腮帮子鼓起来,童世宁也一大口吃下去,两个人都像憋着气。   饺子吃掉一半,童世宁喝掉半碗饺子汤,这才说:“你妈这些年也一直一个人,怪可怜的,病倒在家里都没人知道,得亏打了个电话给我,你说这要不是我,她这趟能不能挺过来都难说。”   童瞳“啪”一下放下筷子,想说什么又忍了忍,憋住的话跟口里的饺子一起咽下了肚,童世宁说得对,这件事情里,他这个儿子没有起到半分作用。   童世宁眼睛还瞪着:“我就说,我跟你妈年纪都大了,反正身边都没有合适的,不如在一起互相还能有个照应。”   童瞳彻底吃不下去了,他问:“您这想法,我妈知道吗?”   “那能说吗?现在是什么时候,马上都要手术了,我对她好,这些天忙前忙后的她又不是看不到,等出院了一切不都顺理成章的。”   这滋味真是……百转千回,万般复杂,童瞳在心里长叹一口气,自家父母自导自演的这出意难忘真是……令人哑口无语。   他不客气地说:“您别想一出是一出,跟我妈在一起那么多年,一直都看不上眼,横眉冷对的,这会人生病了您倒开始献殷情,是离婚的这些年才认清自己在婚恋市场上的行情么?知道您这条件不可能再找到比我妈更好的?”   要是往常,童瞳这番话都等不到说完,就会迎来一个大嘴巴子,说不定还连带一脚踹,但此时童瞳气不打一处来地地盯着童世宁说完这番大逆不道的话,他就是为郁星不平,跟个冷暴力狂在一起生活这么多年,老了老了竟还要被对方穷追猛打?上辈子欠他的?   没想到童世宁毫不动怒,反而自我反省了下:“我以前脾气是不好,对你妈妈也不好,但现在不一样了,人老了就没脾气了,就是互相做个伴。”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童瞳在心里狠狠牢骚了一通,他说:“您不用担心我妈没人照顾,我可以照顾。”   “你又不在家你照哪门子顾?”童世宁反问。   “妈马上就可以办退休了,退休了我就把她带上,我在哪她在哪。”童瞳也呛上了。   “呵呵,厉害了是不是?啊?你妈年纪那么大了还跟你满世界跑?我知道你这些年去了不少地方,做这个做那个,我是不懂,但我就知道你妈这身体经不起折腾!”童世宁毫不示弱。   童瞳睡眠严重不足的头开始剧疼,不对,怎么成了他跟他爸抢他妈?他本意不是这个,而是压根觉得童世宁不是个值得托付的对象,不会让郁星的晚年生活更美好,只会添堵,他压根不想看到这么个局面。   怎么会是这样?怎么这些年不回家,一回家家里就要变天??   他摆摆手不想再说话,一顿饭吃得久不见面的父子两人都不痛快。   正巧这时沈沉打来电话,他才从昆明回到西双版纳,把要拍摄的事情安排妥当,这才空出来问童瞳的情况,正好撞到童瞳气不顺的枪口,他在电话那头磕巴了下,童瞳深呼吸了几口,把情绪压下去,缓声把郁星的手术安排和医生的话简单讲了讲,又问了剧组的拍摄情况,两个人没聊上几句就匆匆挂了电话。   他完全忘了,至少到宜江后要给沈沉去报个平安,从在武汉机场见到边城开始,离开宜江后的五年就仿佛被抛到了脑后,仿佛那是发生在另一个平行时空的人生,这会接到沈沉的电话,让两边的空间世界有了一丝关联,他意识到童世宁说得对,他这个工作性质,确实没办法照顾家人。   于是看童世宁的眼神柔和了点,对郁星来说,童世宁的确不是个好选择,但是总归是个选择。   只是童瞳的记忆里认知里已经根深蒂固地把父母关系等同于冷暴力和彻底破裂,这会让他接受两人有可能会再次走到一起,太难了,他做不到。   吃完饭回病房陪郁星待了会,郁星看他满眼的红血丝,催他回去睡觉休息,他也确实扛不住,把酒店房卡拿了一张给童世宁,让他晚一点直接过去,最近都可以住那边,童世宁唠唠叨叨一边说浪费钱,一边又把童瞳那个有本事的朋友感谢了一番。   回到酒店房间,童瞳连行李箱都没散开,脱掉外套鞋子倒在床上就睡着了,这一觉很沉,连梦都没做,再次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连睡觉姿势都没换过,直接从下午三点睡到了晚上十点,醒来后有深度的恍惚,忽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今夕又是何夕。   拉开落地窗的窗帘,外面雪仍未停,房间在十九楼,看得到城市朦朦胧胧的点点星光,不一样了,童瞳想,什么都不一样了,宜江有了那么多高楼,他身在故乡,却觉得自己像个过客。   床上的手机“叮”地一声,是边城的消息,他似乎也刚醒:“睡到一半饿醒了,你有没有睡一会?晚上吃了没?”   童瞳这才后知后觉地觉得了饿,中午被童世宁那个震翻天的想法惊得饺子都只吃了一半,这会补过觉后困倦微消,腹中的饥饿感才海浪一样地卷上来。   但他回:“也才睡醒,一会问问酒店有没有宵夜,或者叫个外卖上来。”   边城的消息回得很快:“这家酒店的东西不好吃,这种天气让外卖员歇一会吧,我来接你,一起吃点东西?”   童瞳站在窗边握着手机,心里浪花一样翻腾的不止是饥饿感,还有那些年边城总是带他去这里去那里,吃这个吃那个,西坝的鱼,咕嘟咕嘟冒热气的潮汕砂锅粥,七叔的农家菜,何叔的烧鹅……像陈年画卷一样徐徐展开,里头的食物跟人都是鲜活的,他自己,边城,一边大快朵颐一边取笑对方,吃完还要摸摸对方的肚子,“还好还好,腹肌还在。”   突然就感到了软弱,童瞳顺着窗玻璃滑了下去,他坐在地上,房间的灯是暗的,他捂住脸,不明白自己这些年都做了什么。   那一头边城迟迟等不到回信,他攥着手机,犹豫要不要打个电话过去,手指在屏幕上滑动,按下那串从来没有忘记过的号码,却没拨出去,过了会又一个个删掉,他想,还是别逼他吧,算了,他重新打下一行字:我帮你叫东西送到房间。   刚打完最后一个字还没来得及发出去,童瞳的消息回过来:“好。” 第71章 夜会   边城还是没上来,坐在大厅的沙发上等童瞳,穿一件深灰色的羊绒大衣,看起来很暖和,童瞳刚跨出电梯,几乎同一个瞬间就跟边城的眼神撞到了,他站起来朝电梯口走过去,童瞳一看到他眼睛不自觉都弯了,然而下一秒眼神落到边城的脖子上,空的,那朵笑僵在脸上,他心莫名一沉,眼神快速从那件藏青色的高领毛衣上滑了过去。   似乎察觉到什么,边城带着童瞳一边往外走一边摸着脖子解释:“换过衣服就忘了围巾,明天带过来给你。”   “哦。”童瞳低声应了句。   以前的边城不会,以前的他会收着自己的东西,贴身的,一刻也不会取下来,更不会说还给他。   如今……童瞳的心坠了坠,什么都变了吗。   夜已经深,情绪无端变得有些低落,边城开着车驶进绵绵不尽的雪夜,童瞳也没问过到底是去哪儿。   车厢里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沉闷又来了,开了一段,边城扭开了收音机,随手调到了一个深夜情感调解电台节目,一男一女两个主持人一边插浑打科,一边跟打来电话的情感求助者出些乱七八糟不靠谱的主意。   打来电话的是一个男人,有一把好听的低沉嗓音,电话接通,他说了句“主持人晚上好”之后,就停在了那里。   两个主持人轮番问:“你好啊,喂?怎么不说话?信号不好吗?不对啊我能听到你呼吸,hello?”   过来半晌男人声音再次响起:“不好意思,我不知道要怎么说我的事,要不,算了吧,耽误大家时间了。”   “别啊!”女主持赶紧拦道,嘴皮子飞快:“这么大雪天的好不容易等到一个电话,你走了我们可就独守空夜了,反正又不会说你的名字,你就当陪我们唠嗑呗。”   又空白了几秒,男人才又说:“三年前我离婚了,离婚的原因就不多说,总之在当时的情境下,无论如何也没法再过下去,当然,这都是我妻子的感受,她跟我说,觉得没办法再跟我一起,很快她办了手续出国,说要移民,她走了之后我消沉了很长时间,整整两年都是空窗期,直到半年前认识了一个女孩,很开朗,认识她之后我感觉我整个人才又慢慢复苏活过来,后来她成了我女朋友,我们计划等天气暖和一点,开春就结婚。”   男人说到这里又停了下来,听得正起劲的两个主持人懵了一秒之后连跟着“恭喜恭喜”,声音带着疑惑,大半夜的打这电话总不会是来求祝福的吧?   “不不,”男人果然拒了回去:“这都是之前的计划,准确说,是一个星期之前的计划。”   “那现在发生了什么?”男主持人问。   “我妻子,前妻回来了,我不知道她这几年怎么过的,这次见到她感觉她整个状态都不好。”说到这里男人深深叹了口气,女主持人跟着也叹了口气,问道:“你看到她这个样子心软了是吗?”   “对。”男人犹豫了下,承认了:“见到她第一眼就知道她这几年过得不好,那一瞬间我就心软了。”   “所以呢?现在对跟女朋友结婚的心动摇了?”女主持人追问,语气带了几分咄咄逼人。   男人又沉默了,男主持人打圆场:“本来就只是谈恋爱,还有选择的机会,不过我说啊,既然你妻子,前妻之前就说过不到一块去,现在再回来找你,你这也不能轻易答应,女人的心啊,变数太大了。”   咄咄逼人的女主持人又出手了:“得了!女人变数大?男人还分分钟能翻天呢,今儿说喜欢你,明儿见到一个新的立马就不认了。”   两个主持人眼看要内讧,打电话的男人出声道:“我前妻,她没说要跟我复合。”   “啊?弄半天人没说啊,那你这是在干嘛?”男主持人连声问。   男人仿佛说出了心里最纠结的秘密:“是我想复合,我想再追她回来。”   两个主持人同时噤了声,满口的哑口无言:“为什么?”   男人说:“我不知道怎么形容这种感受,就好像,你喝了很多年咖啡,突然有一天这个世界的咖啡全都消失了,你只能改喝可乐,然后你觉得可乐好像也不错,甜甜的冒泡,让人开心,但有一天咖啡又出现了,又可以喝咖啡了,你才觉得你从来都是喜欢喝咖啡的,别的根本替代不了。”   这段拐弯抹角的蹩脚形容却让所有人都懂了,女主持人率先发难:“咖啡?你现在就记得咖啡,那可乐呢?喝完了爽完了开心完了就可以扔了?可乐又做错了什么?你也说了甜得冒泡,那么开心!”   男人还没回话,男主持人也杠上了:“他都说了他从来都喜欢咖啡,可乐只是刚好在那个时间点出现了而已,你别动不动上纲上线。”   两个人仿佛鸡同鸭讲地互怼了一通,把打电话的男人本尊都抛在了一边,男人默默地听了一通吵架,默默地挂掉了电话,两个主持人这才后知后觉地尴尬地发现自个跟搭档演了出没人看的相声。   没有其他电话再打进来,刚吵过架的两个主持人也不想跟对方说话,干脆放起了歌。   童瞳却开了口,他问:“你说,那个男人,他这么做,对吗?”   边城微微一怔,眼角余光瞥了眼副驾驶的人,说:“感情的事,很难说对错。”   这话太外交了,童瞳想,他听不到边城的心里话,他本还想问边城,如果你是他你会这么做吗,但这会他放弃不问了,他害怕听到某种答案,边城跟他都过了冲动的年纪,再问这样任性的问题,太难堪了。   不想隔了会边城又说:“感情里,那个人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走,不是人可以控制的,但对自己来说,能做到问心无愧就好。”   问心无愧,童瞳把这四个字含在嘴里默念了一遍,从边城的口中说出来这么有分量,他是问心无愧的那个人,但,童瞳想,我不是,我有亏,有愧。   童瞳微微侧头看向边城,如同五年前一模一样的英挺轮廓,但不是同一个人了,那个傻傻地对自己好,不计前程不问后果的人,已经毫无保留问心无愧过了,现在的边城对自己,是对故友,对以往自己执念的一个交代。   转过头望向窗外,一口气全憋在心里,郁结于心的心事如同这个夜晚的雪,绵绵不尽,迢迢无期。   车开到了目的地童瞳才认出来是哪,下了车四周看了一圈,跟以前不大一样,大一的时候英语系还没到总部校区,住在分校区的时候他跟同学常常来这里吃东西,但那会这一带三教九流混在一起,全是上不得台面的小吃摊苍蝇馆子。   这当口童瞳眼前是一大片搭着红顶棚的夜市,垂着半透明挡风帘的缝隙里冒出一片片热气,天气这么糟糕,但这一带仿佛毫不受影响,一群群来宵夜的人照旧挤满了每家店。   边城说:“怎么样现在这儿是不是还不错?”   童瞳点头:“没想到九码头能弄成这么一大片夜市。”   “改造过的。”边城带着他往夜市深处走,熟门熟路的架势。   童瞳又想起西坝吃鱼的那个晚上,前面领路的人也是这个样子,仿佛跟在他身后就可以什么都不用管不用想,他三两句话就可以照顾好一切。   边城撩起其中一家的门帘,童瞳一猫腰钻了进去,边城贴着他身后跟了进来,门帘里头热气腾腾,每个桌上一只锅仔,正汩汩地沸腾着汤,童瞳仔细一看,这家店的锅仔不一般,每张桌子下都垒了一个柴火土灶,上方的桌子就是个灶台,那些看起来就鲜香火辣的肉都炖在柴火锅灶台中,只看一眼,童瞳饿了大半天的胃就受不了了。   “这几年兴起的。”边城解释说:“学农村的大锅大灶,不过还真好吃,你想吃什么?鸡或者鱼都不错,我推荐。”   “我都行。”童瞳说,边城看着他笑了笑:“你喜欢吃鱼,我们要个胖头鱼吧,再加两斤新鲜河虾。”边城跟店老板招呼道。   “得嘞,里边坐吧,最靠里的桌是留给你的。”胖胖的老板朝里头指了指。   那张桌子附近的两张桌都还空着,童瞳跟边城走过去,离外间喝酒吵闹的人群隔了点距离,清净多了。   胖头鱼锅仔端上来时还是生的,刚杀好,店里的小伙子当面新点上柴火,又把锅盖扣上,叮嘱说两分钟分钟冒泡后马上揭锅,新鲜河虾也搁在一边,边城说:“等汤开了再放进去,马上就能吃。”   “嗯。”童瞳点头:“今天你是不是也没怎么吃?”   边城说:“中午回公司处理了点事情,助理帮我叫了个外卖,没吃完,然后就回家了,再然后……就是现在。”   童瞳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都怪我瞎耽误你。”一说出口自己楞了下,这话有歧义。   边城似乎也楞了下,童瞳正暗自尴尬,边城缓声说:“耽误什么耽误,我愿意就不叫耽误。”   一瞬间童瞳仿佛什么都听不到了,他抬起头,微微错愕的眼神落在边城脸上,两个人隔着一张土桌灶台紧紧盯着对方。   童瞳张了张嘴唇,心里的冲动就要涌到嘴边,正要开口,边上一个服务员冲过来帮他们揭开锅盖:“先生已经开了,需要我帮忙把虾放进去吗?”   “哦那个,好。”边城往后靠了靠,看着服务员把河虾倒入滚烫的鱼汤中,几乎在入锅的同时,虾身变得通红。   他用漏勺舀起一勺虾,放到童瞳碗里:“这会最新鲜,快吃。”   童瞳茫然地看着碗里的虾,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还有那瞬间涌起的冲动和勇气全都散了,他捂住脸,滚烫,通红,跟碗里的虾一模一样。   虾的确很鲜,胖头鱼入味得正好,柴火铁锅热土灶,飘雪的冬夜里吃完这么一顿,整个人从头到脚都是暖的,美食令人回魂,饱暖之后没有欲,只有现实与平和。   童瞳想,边城应该是已经往前看了,才能说出问心无愧这四个字,就跟当年回给他的那句话一样,“曾经义无反顾”,如此深情而决绝,他们曾经相爱过,他就应该懂得对方,此时此刻,不管边城对他如何好,都不该再生妄念,从他留下那封信离开的时候,就已经失去了再去要求什么的资格,永远都失去了。   那部叫《末梢》的电影,还有今晚无端听到的电台电话,形成混杂的画面在童瞳脑子里盘旋,他不要走到“末梢”那种局面,也不想边城陷入某种两难的纠结。   他在心里叹气,情已逝,但逝去的只是情的欲,感情的尊严仍然还在,就因为这尊严,他们如今还能心平气和地面对面,吃一顿火锅聊几句天,他得留着这尊严。 第72章 公平   早上八点郁星进手术室,童瞳和童世宁六点半就去了病房,郁星该做的术前检查,该准备的都已经准备好,护士还没来,童瞳想让郁星安静地再睡会,童世宁却神叨叨地在一旁不停唠叨:“昨晚上我做了个梦,哎呀那个吓人,半夜把我吓醒了,醒来才发觉是个梦,又庆幸了半天。”   童瞳不想理他,郁星却好脾气地问:“梦到什么了?梦都是反的,梦到不好的才叫好。”   “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童世宁一点不像半夜被吓醒没睡好的样子,拖着凳子往郁星床边靠了靠:“我梦到医生那手术做得没完没了,一直在手术室不出来,里面红彤彤的全是血……”   童瞳简直怒了:“有没有搞错?!啊?这会讲这个?!”   童世宁才反应过来:“对对对,不吉利不吉利,你看我……”   郁星倒很平静,还安慰他:“没事,都说了梦都是反的,你做这个梦今天我手术一定顺利。”   童瞳瞪着童世宁,到底谁才是病人?谁做手术?病人还要安慰家属?   他把房间的灯调暗,跟郁星说:“时间还早,护士站才刚交班,你再睡会吧?”   “我睡不着。”郁星把枕头都垫在身后坐起来,把手伸向童瞳,童瞳坐到床的另一边,握着郁星的手,细瘦伶仃的一只,童瞳的手型跟郁星很像,都是指骨纤长的一类,他轻轻紧了紧郁星的手,低声说:“妈,没事的。”   “我不怕。”郁星说:“一晃都二十七了,是个大人了。”   童瞳点头,心里一阵酸,郁星拿起水杯喝了一口,跟童世宁说:“水不太热,你再去打点热水吧?”   “怎么会?”童世宁摸了摸杯子,疑惑地拿起来保温壶去走廊的开水房。   郁星这才跟童瞳说:“一会手术结束,无论医生跟你们说什么,都不要怕,小瞳,你爸年纪大了,有什么消息你先别让他知道,你跟医生去沟通,你看我还没做手术呢,你爸就慌成这样。”   “嗯。”童瞳点头,他很想问郁星,你知道我爸想跟你复合吗,但这当口实在说什么都不合适,他把话咽进肚子里。   没想到郁星却问他:“小瞳,那个男孩,就是你留信给他的那个,这次回来你们见过面吗?”   童瞳怔住,他有些不敢看郁星,郁星却攥着他的手,温和地问:“去武汉接你的那个朋友,还有帮忙安排病房和酒店的人,就是他吧?”   “嗯。”童瞳不想瞒郁星,他抬头,看着郁星说:“是他。”   郁星仿佛松了一口气:“那男孩当时找过来的时候,失魂落魄的,就跟一个月没吃饭没睡觉一样,我真怕他出什么事。”   心脏仿佛被什么东西猛地狠狠拧了下,童瞳睫毛闪动,他说:“他……有说什么吗?”   郁星摇摇头,回忆了下:“他只问我小瞳在哪,有没有回过这里,那时候我也不知道你在哪,你的手机打不通,我也只偶尔收到你的消息,你说你出去找工作,我就跟他说你已经走了,不在宜江,然后给了他那封信。”   “他看了吗?”童瞳问。   “看了,当着我的面拆开,我不知道你写了什么,看完后他整张脸惨白惨白的,那么高的个子,像被什么东西压住了一样,站都站不直了,我赶紧让他坐下,又给他冲了杯红糖水,准备煮个面给他吃,但他说什么都不要,红糖水喝了一半就走了。”   童瞳整个人定在那里,随着郁星的讲话,童瞳仿佛看到边城当年的样子,到处找啊找,最后走投无路地找到郁星的家里,拿到那封决绝信。   他把手从郁星手里抽出来,垂头捂住了自己的脸。   过往种种,皆无可原谅。   “他是个好男孩。”郁星摸着他的头:“但是,我相信你离开他也有你的理由,对不对?”   童瞳虚弱地点点头,郁星叹了口气:“随缘吧,小瞳,该在一起的人,总会在一起的,你看我跟你爸……”   正说着,童世宁推门进来,郁星的话戛然而止,童瞳看了门口一眼,原来郁星心里早就一清二楚,也早就接受了,该在一起的人……童瞳想,边城不是该在一起的人,是他亲手葬送过的人。   护士站的小护士们过来,给郁星换手术服,做最后的术前准备,一边柔声跟她说着话:“阿姨别紧张啊,叶主任做这种手术都快半辈子了,小事情的,一会上手术台前会打镇静剂,到时候就一点儿都不紧张了。”   郁星笑着反过来安慰她们:“阿姨不紧张,阿姨也活了半辈子了,没什么遗憾,什么都能接受。”   童瞳转头看向童世宁,他的眉头从早上出酒店就没放松过,紧张是他,童瞳拍拍他的肩:“小手术,放心。”   走进手术室的最后一刻,郁星还转身冲童瞳和童世宁笑了下,童瞳也笑了笑,转头看到童世宁的脸上有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手术预估时间差不多有三个小时,童瞳跟童世宁坐在等候厅,里头零零散散还坐了几个别的正在手术的病人家属,他跟童世宁说:“出去吃点东西吧,时间还早。”   童世宁摆摆手:“吃不下,什么时候了哪还吃得下。”   童瞳叹口气,正准备说要不我去吃,给你带点儿,就看到等候厅关着的门把手向下转了转,门被人从外面扭开,一个很高的身影侧过半边身子朝里看了看,正跟童瞳的视线对上,那身影进到大厅又转身把门关上,走到童瞳身边。   童瞳站了起来:“你怎么来这么早。”他看看墙上的挂钟,才八点零五分。   “说了要来陪你,这不刚好。”边城一边说,一边把手里的东西递过去:“给你和叔叔带的早点,估计你们一大早也没空去吃东西。”   童瞳接过来,热腾腾的豆浆,一个纸袋上写着蟹粉小笼,童瞳一怔,想起最后走的那一天,他吃过的最后一餐就是边城留在客厅餐桌上的蟹粉小笼,一瞬间恍了下神,童世宁连连对边城说谢谢,又问童瞳:“这是你朋友啊?”   “啊,对,”童瞳回神:“爸,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那个朋友,边城,这次去武汉接的我,又安排了病房和酒店。”   “哦哦,”童世宁上前招呼边城坐下:“哎呀,太麻烦你了,我们家小瞳不懂事,回来了也没好好谢谢你,最近家里又乱……”   “没事的叔叔,”边城一边安抚童世宁,眼神却看向童瞳:“我跟小瞳认识很久了,谈不上帮忙,都是顺手的事。”   “哎哎。”童世宁一边应着,手术期间心里七上八下,一时除了谢谢不知道该说什么。   “先吃东西吧,一会凉了。”童瞳把豆浆打开递过去。   边城换了个位子,坐到童瞳身边:“昨晚睡得怎么样?”   “还行。”童瞳一边吃,含糊说道。   “那就好。”边城说。   过了会他又说:“我找了两个很专业的护工,这几天手术后24小时轮流给阿姨做护理,这样你和叔叔能轻松点,至少夜里不用住在病房。”   童瞳还没说话,童世宁赶紧摆手:“不用不用,找啥护工啊,我跟童瞳两个人忙得过来,不还有护士嘛。”   “护士站要负责一层楼的病人,有时候会顾不过来,叔叔,照顾手术病人有很多我们不知道的讲究,有个专业护工你跟小瞳也能放心点对不对?阿姨也能早点恢复。”边城耐心解释。   “也是,也是。”童世宁很快被说服了:“还是你想得周到,以前她生病我也照顾过,但做手术还真没有,你这么说倒提醒我了,我还能凑活,小瞳哪里会照顾人呐,别捅出什么娄子。”   “我怎么不会照顾人……”童瞳一听这话就恼火,童世宁就喜欢当人把他贬得一无是处,小时候是,到现在还是。   边城按住他,轻声说:“别吵架,听过就算了。”   童瞳一口气闷住,不算了还能怎样,从回来到现在,跟童世宁要是想吵架,简直每分钟都能吵起来。   “陪我出去抽根烟?”边城眼神示意。   “嗯。”童瞳跟童世宁打过招呼,两人往门口走廊的另一头走去。   走廊尽头有一扇门,拉开外面是个小小的铁栏杆阳台,两人走出去,童瞳惊讶地发现,雪停了。   天并没有晴,看上去云层还是很厚,铅灰色的压抑着,但没有再落雪了,随口问:“下了几天?”   “七八天吧。”边城啪地点燃打火机,烟头红芯闪了闪。   记忆中宜江没有连续下过这么久的雪,这里的冬天虽然冻人得厉害,也经常下雪,但并不会下起来没完没了,阴沉,潮湿,寒冷,是这里冬天的常态。   也没有风,空气仿佛凝滞了,边城看一眼天:“估计还有雪,还没完。”   楼下面医院内部的空地被清理过,没有积雪,但道路两边扫起来的雪堆得老高,一大早医院忙的只有门诊和急诊,住院部内里还是清净的。   “最近一直是你爸在医院照顾吗?”边城问。   “是。”童瞳手肘落在栏杆上,人微微向下俯着:“我妈在家昏倒,醒来后的求救电话居然打给了他,然后……就这样了。”   一口白烟喷到空气中,很快散了,边城背靠着栏杆:“也好,少年夫妻老来伴。”   童瞳皱了皱眉:“你也这么想?”   边城顿了顿,问他:“不这样,你希望是哪样?”   童瞳老实说:“我不知道,但是,总觉得两个前半生都在互相伤害,不对,是我爸一直在伤害我妈,到老了居然当做没事发生一样地和好?这不公平,施虐过的人不配得到原谅,他还没有得到惩罚,他那么对我妈,对家人的时候就应该做好孤独终老的准备。”   边城看童瞳的眼神有几分诧异,还有几分劝慰:“小瞳,不原谅的只有你,你妈妈应该已经原谅了。”   童瞳不出声,郁星心软,对童世宁和任继凯是,对童瞳也是,唯独对她自己不是。   边城又说:“即便你不愿意,但你妈妈已经做出决定了,要尊重她的决定。”   “我知道,如果不是因为这样,我能这么心平气和。”童瞳有些没好气。   “你看你的样子哪像心平气和,跟只河豚一样。”边城忍不住笑了。   “喂!”童瞳也忍不住:“你这都什么形容。”   “气鼓鼓的哎。”   几句插浑打科的玩笑过后,童瞳发现自己好像轻松了一点,不仅对家人,还有面对边城,那股一直横亘在两人中间怎么也戳不破的难堪和低气压,终于散掉一点点。   但他还是叹了口气:“真不公平,对我妈是,对我爸也是,只是是不一样的不公平。”   边城一支烟抽到尾,在铁栏杆上掐灭,眼睛低垂着:“感情哪有什么公平。”   童瞳一怔,他抬头看向边城,边城的视线却飘向云天外,望着冬季荒凉萧索的城,“对不起”,童瞳在心里反反复复地重复这三个字,就要涌到嘴边,边城突然收回视线,转头看向他,笑了笑:“回去吧,你看你耳朵都冻红了。”   童瞳揉揉耳廓,微痛,那三个字又顺着咽喉落了下去。   童世宁裹着羽绒服坐在离手术室大门最近的座椅上一动不动,时间过得格外漫长,感觉熬过了半个多世纪,看看墙上的钟才过去两个多小时。   突然手术室的门打开,一个护士拿着个血淋淋的托盘出来喊道:“郁星的家属在哪里?”   童世宁和童瞳瞬间起身:“在这。”   护士走过来,把托盘往两人面前一伸:“这是病人手术中取下来的肿瘤病灶,看过没问题在这里确认签字,然后送去活检。”   童世宁整个人都在抖,他哆嗦着嘴唇问:“这是……好还是不好?”   护士的脸和声音都不带感情:“现在只是取下肿瘤,要活检过后才能确定性质。”   童瞳拿过笔签好字,扶住童世宁的肩膀跟护士说:“好了没问题,去活检吧。”   他很冷静,跟童世宁说:“我看剥离下来的东西比较规整,是好事。”   童世宁茫然地点头。   边城从口袋里掏出一包湿纸巾,抽出来递给童瞳和童世宁:“我也看了下,边缘光滑,不像恶性的。”   童世宁这才稍微松了松心神。。   手术室的灯终于灭了,浑身插着管子的郁星被推了出来,叶主任摘掉口罩,朝他们笑着说:“手术很顺利,请放心。” 第73章 暖炉   虽然边城找了专业护工,这几天童瞳和童世宁还是轮班睡在了病房,有护工是一回事,这种时刻脆弱的不仅是身体,还是精神,有家人在身边,郁星心理上也能好受点。   童世宁是这么认为,反正他回酒店也睡不着,还不如在病房心里安心。   一日三餐都有人送过来,边城说医院的饭菜没营养,味道也差,专门在另外的地方订了餐,顿顿准时送到,郁星还不能吃东西,靠各种营养液挂着,饭菜都是做给童瞳和童世宁的。   饶是如此,床上的病人和床外的家属眼见都瘦了一圈,童瞳回家的时候本就又疲惫又憔悴,这几天连轴转下来,单薄得一阵风就能吹倒。   手术后边城来的少,但该安排的都安排得井井有条,医生说郁星体质有些差,可以打一种白蛋白做营养补充,会恢复得比较快,但医院暂时没有,这种药品货源稀少,如果家属有渠道能找到的话就最好,边城在微信问童瞳情况,童瞳无意提了一嘴,没想到当天下午就有人送了药过来,连医生都很惊讶,医院都很难弄到的药,三支白蛋白打完,郁星看起来的确精神多了。   三天后加急的活检报告出来,肿瘤是良性的,童瞳从叶主任的办公室跑着进病房告诉郁星和童世宁这消息,童世宁这才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郁星看着倒很平静,童瞳奔过去在郁星额头上亲了一口,这么多天,从西双版纳接到童世宁的电话开始直到此刻,他才真正松了心神,嘴角一直向上弯着:“妈,医生说再过半个月你就能出院了。”   郁星点点头,她还是很虚弱,却笑了笑说:“妈没事,小瞳,你太瘦了,要多吃点。”   “嗯。”童瞳用力点头:“总算可以放开吃了。”   因为镇痛剂的关系,一天中大半的时间郁星都在睡觉,等郁星睡着,童瞳拿着手机到走廊,给边城拨了个电话。   “小瞳。”边城接起电话就喊他名字。   “报告出来了,没事,良性的。”童瞳说的很简单,但声音透着高兴,边城都听到了。   “那就好。”边城的声音听着也高兴:“太好了,你总算放心了。”   “嗯,那个……”童瞳想说你什么时候有空,我请你吃饭,但听到那一头有个女生的声音说:“边总这边请,陈总的会议刚结束,您上次要的资料我们都准备好了。”   边城在忙,童瞳赶紧说:“你先忙,我没事先挂了。”   “好。”边城语速加快了些:“你也注意休息,我晚点去找你。”   边城来医院的时候已经是晚上,郁星已经睡了,病房里童瞳和童世宁轻手轻脚的,童瞳想让童世宁回酒店去睡,童世宁却僵持着不肯,童瞳压低着嗓子正在发火的边缘,边城推开病房门时看到的又是剑拔弩张的一对父子。   童瞳一愣,窝火的情绪马上收了回去,童世宁一看到边城马上变得热情:“小边啊,你来得不巧,小瞳他妈妈刚睡着。”   “没事,我就来看一眼阿姨,不打扰她休息。”边城连连摆手,他也跟着劝童世宁:“叔叔你也回去休息吧,这边有护工和护士,没事的。”   童世宁很固执:“病房里够睡的,我主要怕她妈妈夜里面疼醒过来,那会身边要没个人,就太遭罪了。”   童瞳跟边城说:“别劝了,我爸不会听的,年纪越大越固执。”   听了这话童世宁却全然不在意,挥手赶童瞳走:“你回去休息吧,你看看人小边身体多结实,你瘦成这么一把骨头,别在这耗着了。”   童瞳叹了口气,拉着边城往外走:“咱们走吧,让他也清净清净。”   电梯里有病人推着轮椅进进出出,童瞳和边城走楼梯下去,“晚上吃过没?”边城问。   “吃了,还是你送过来的大餐。”童瞳笑了笑,他慢下脚步,偏头朝边城说:“一直在麻烦你。”   身边下楼梯的脚步停下了,童瞳一愣,边城低沉干燥的嗓音在楼道里格外清晰,他说:“小瞳,很早前我就说过,不要跟我说谢谢,不要怕麻烦我,以前是,现在也是。”   楼道里的光很暗,童瞳站在下两级的台阶上仰头看着边城,琥珀色的,深凹的眼睛里光芒那么温柔,跟记忆里一模一样,童瞳的嗓子突然很干,他短促地说:“好,我记得。”   边城走下来,擦过童瞳的肩:“我有点饿,今天太忙了没来得及吃东西,你陪我吧?”   “好。”童瞳跟着他下楼,走到停车场,开门,上车。   雪一直没再下,路面被半化开的雪水弄得泥泞不堪,整个城市看起来萧瑟又破败。   “你这趟回来,是不是没跟这边其他朋友说?”边城一只手握着方向盘,一只手搭在车窗边问道。   “嗯,冷超,杜骊,还有些以前的同学,都没讲。”童瞳说:“讲了他们也帮不上忙,省得挂心了,加上这几天我也顾不上。”   “还好我知道了,小瞳,如果我没看到你微博,不知道你妈妈生病你要回来,我们是不是也见不着?”童瞳没想到边城就这么问了出来。   他不知道怎么答,事实难道就是如边城所说,这次见面,于童瞳而言,只是个意外?   “你心里,是打算我们再也不见面了吗?”边城又问。   童瞳躲无可躲,他看着边城,眼神盯进对方的面孔:“我不知道,边城。”   边城不看他,眼睛盯着前方路面,夜里还算早,但路上没什么车,空旷得很,童瞳听到他很轻地叹了口气:“我要拿你怎么办呢。”   十字路口红灯亮起,边城踩下刹车,转头看向童瞳,巴掌大的一张脸比雪还白,眼眶却是红的,他又不忍心了,忍不住伸手在童瞳脑后揉了揉:“怎么搞的,把自己弄得这么瘦。”   童瞳说不出话,无数个字眼在胸腔里跳跃,翻腾,争先恐后地要出来,但他的喉咙是封闭的,哑的,一个字都说不出,他盯着边城,眼眶都憋红了,终于开了口,嗓子却像被火灼烧过一样,他说:“对不起,边城。”   边城在童瞳脖颈后的手顿住,过了片刻轻轻地抽离出来,前方换了绿灯,边城踩下油门,双手回到方向盘上。   他的喉结滚了滚,似乎想说什么,终究湮没在沉默中。   童瞳也转开视线,看向车窗外,他还是说了出来,对不起,迟到了那么久,那么无能为力的三个字,但他要说,说给五年前的边城,现在的边城。   边城说话了:“不要这个,收回去。”   童瞳愣住,边城又说:“谢谢,麻烦了,对不起,这些我都不要。”   童瞳不说话,边城已经开到了地方,把车停到路边,说:“别说这些,陪我吃东西吧。”   这是家很简陋的羊肉汤馆子,撩起门帘进去,老板从里间出来,又矮又瘦的一个男人,见着边城眉毛眼睛都抖着:“哟边总,这么大雪天的还过来。”   童瞳听着他的口音,感觉像西北人。   边城坐到靠炉子边上的小方桌,随口说:“雪天吃羊肉才有味道,还是老样子吧,两碗羊汤,一份手把肉。”   “行嘞,马上就来。”小个老板又转进后厨去忙活。   童瞳打量这间店,这次回来,边城带他去的都是没去过的地方,一间间不起眼的小店,藏着江湖美味,也不是现在才这样,童瞳想,以前也是,在一起的时候自己从来不操心,闭着眼睛跟着走就行了。   边城说:“老板是宁夏人,这儿的羊肉都是地道的滩羊,数量不多,每天卖完就算数,以前都要提前一天预定,这几天天气不好,我们这么临时过来才有得吃。”   滩羊童瞳听说过,没吃过,前段外拍有在宁夏短暂地待过几天,忙得四脚朝天也根本顾不上去找好吃的,只把这羊肉在心里念叨了几天,没想到回了老家却吃到了,他说:“两个月前我在宁夏还念叨过,那会没吃成,没想到回家倒吃上了。”   边城一笑:“赶巧了,也算了一个心愿。”   羊汤和手把肉热气腾腾地端上来,边城又再加了一份卷饼,滩羊肉细嫩爽口,根本不用重料去烹煮,直接水煮就能最大程度地保留它的鲜美,童瞳喝一口羊汤,再吃一口羊肉,脑子里只剩下“好吃”两个字。   这些天他绷得太紧了,直到此刻,热汤红肉进了肚,被克制压抑的胃口才全然释放了出来,两个人在狭窄的店里头碰头地吃肉,都顾不上说话。   店中间烧着一个带烟囱的暖炉,童瞳额头上冒出细汗,他把外套脱了,吃得酣畅淋漓。   反而一早就说饿的边城吃得不多,他看着眼前快光盘的羊肉,转头说:“老胡,羊肉还有吗?再加一份。”   童瞳一手抓着骨头,腮帮子鼓鼓地,连连摆手:“不用不用,我都吃撑了,把这些吃完刚好。”   他茫然地望着边城:“你都没怎么吃,不是一早就饿了吗?”   边城点了一支烟:“我饱了,这家我经常来,其实他们家开的很早,很多年前就有了,但那会我不知道,后来知道的时候还想过,要是再早点,就能带你来吃,你肯定喜欢。”   童瞳咀嚼的速度慢了下来,边城觉察到:“咳说这干嘛,现在带你来吃也不晚,怎么样,还成吧?”   童瞳连连点头:“超级好吃。”边城抽出一叠纸巾递过去,童瞳仔仔细细一根根擦干净手指,又把蹭得油汪汪的嘴角下颌清理干净,不自觉打了个饱嗝儿,还没说话脸已经红了。   “希望这几天能把你养胖点儿。”边城笑着说。   童瞳按住心口,这嗝儿一上来就停不住,真难堪。   “走走吧要不?难得没下雪,你回来就一直在医院,还没好好在家乡逛逛呢,正好消消食儿。”边城提议。   “好-呃-的。”童瞳话都说不利索了,笑得满脸通红。   从羊肉馆子的小巷钻出去,前面不到两百米就是江边,童瞳记得这一带到了晚上总是热闹得很,各种小吃地摊广场舞,在这个雪后的冬夜全都消失了,只剩下昏黄的路灯,照着一簇簇堆积的雪,还有晦暗不明的江面。 第74章 老虎   一个寂静的雪夜,也许是气压低的缘故,只觉得整个世界都是平静的。   “苏雷也知道你回来了,说过几天等你妈妈身体恢复点来医院看你们。”边城双手都抄在外套兜里,慢慢沿着江边朝前踱着步子。   童瞳注意到今天的边城还是没戴围巾,自从那天晚上说要还给童瞳之后,后来并没有带过来,也没再提,他一贯穿得少,童瞳点头:“好,我也想见雷哥,你冷吗边城?”   边城摇摇头:“不冷。”他转头:“你有点冷吧?”   童瞳穿一件黑色的羽绒衣,走了一阵已经不打嗝儿了,脸又变得白白的,耳朵尖有点发红,边城指着前面说:“那儿有个卖帽子的,走,去看看。”   是一个小地摊,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中年大叔,摆着一个五颜六色五花八门的帽子摊,见两人过来赶紧招呼生意。   天儿这么冷,江边没人,童瞳和边城估计是他今晚第一对客人。   “这几天都没什么人吧?”边城跟大叔闲聊,递过去一支烟。   “是唉,有什么办法,人不来我也得摆着,要养家糊口吃饭啊。”大叔很无奈。   两人一起蹲下来,小摊上毛线帽毛毡帽棉绒帽应有尽有,朴实无华的,花里胡哨的,兔耳朵的,童瞳拿了一顶普普通通的黑色毛线帽套到头上,边城手指夹着烟,眯着眼吸一口,摇摇头说:“不好看。”   “那你来选。”童瞳瞥一眼小摊,又补了句:“兔耳朵我可不要。”   “依你的,除了兔耳朵,我选的你可不能不要。”边城掐灭了烟,认真选起来,他的眼神快速滑过那堆朴实无华的毛线帽,落在了五彩缤纷的那一堆……   童瞳有种不祥的预感,他看到边城在那堆兔耳朵下面翻出了一只……小老虎帽……   深黄色的,瞪着圆滚滚的两只大眼睛,还盖着会闪啊闪的眼睫毛,帽子中间的老虎额头上一个王,后头还拖着一根打着卷的长尾巴,童瞳抗拒,赶紧站起来往外跳开:“不要!饶了我……”   边城还蹲着,一手兜着老虎帽一手招呼他:“你都答应了,哪还有反悔的,这帽子暖和,里头都是绒,真的,你来试一试嘛。”   “这是小孩儿戴的!”童瞳捂着肚子笑:“哎你怎么这样,这么坑人。”   “这不是小孩戴的,就是大人的。”摊主大叔笑着帮了腔。   “你看,听见没,老板都说了,你来试一试,真不喜欢就不买。”边城连哄带骗。   童瞳无奈,走过去再蹲下来,边城摘掉他头上的毛线帽,把小老虎套了上去,不等童瞳反应,他铿锵有力地说:“好看!”又转头问大叔:“老板你说是不是好看?”   “对对,跟周星驰演的那个韦小宝一模一样,好看!有气势!”大叔一连串帮腔。   童瞳不照镜子也猜得到自己现在是个什么样,他捂住脸:“你杀了我得了。”   “老板就这顶了,多少钱?”边城拿出钱包要掏钱。   “等等!”童瞳急中生智,看着边城不怀好意地说:“要买买一对,不能我一人像个神经病。”   边城的笑僵在脸上,童瞳得意了。   大叔却说:“哎呀,这老虎帽就一顶。”   边城的笑又融化了,大叔又说:“要不其他的你看看,这儿还有兔子,狐狸……”   边城的笑又僵住,拦着大叔说:“好了好了,我们就要老虎帽。”   “别啊。”童瞳随手抄起那只兔耳朵,麻溜套到边城头上,发出由衷的欣赏:“好看!”   兔耳朵绒毛帽还是粉色的,长长两只耳朵,一前一后地耷在边城头上,童瞳笑得直不起腰:“我才发现你竟然这么适合粉色!”   边城骑“兔”难下,自己造的孽自己要受着,他只能顶着粉色可爱少女心跟大叔说:“两顶,多少钱?”   还别说,绒毛帽果然抗风,童瞳冻得通红的耳朵尖立马暖了过来,两人继续沿着江边走,各自心中庆幸,还好天气这么差,黑灯瞎火的没什么人,不然这道奇观不得回头率百分百。   只是随便一个眼神看到对方都能笑得走不动道。   “哈哈哈哈你好傻啊!”   “你才比较傻!”   “切,我可是老虎这么威风。”   “兔子比较可爱。”   ……   童瞳微微红着脸,低头看脚尖,踢着石子儿往前走。   江岸的石栏下还有台阶,一级级直通到江水中,台阶上有人在放烟花,几个年轻男孩女孩拿在手里转圈,叽叽喳喳说着话,隔得远,听不真切。   边城看着他们:“好快,又要过年了。”   还有三天,童瞳在心里算了下日子,从西双版纳往昆明去那天开始,时间在他心里就变得模糊了起来,这会边城一说,心中暗暗惊了下,真的好快。   他问边城:“你快回老家了吧?”边城要回应城过年,他还记得。   不料边城摇头:“不用,好几年没回过了。”   童瞳一怔:“那你家人也都不回?”   “我姐姐他们还是回的,只是我没有。”边城说。   “为什么?”   边城头微微垂着,语气很平淡:“很早就没什么来往了,她们不理解我,我也放弃让她们理解了,各过各的吧,挺好。”   仿佛一簇焰火在心里炸开,童瞳不是不震惊的,虽然前几年苏雷那个误打误撞的电话里提过边城没有回家里的公司,但他只以为是工作上的事,没想到边城整个跟家里都决裂了。   彻彻底底地,毫无保留地。   都不用问原因,童瞳知道原因,为什么决裂,他自己就是原因。   边城转头,看到小老虎圆滚滚的大眼睛下面一双红红的眼眶,他伸手在老虎耳朵上揉了揉:“干嘛呀,愁眉苦脸的,这样不挺好么,谁都不用为难自己,勉强自己。”   童瞳说不出话,边城从来没妥协过,没有为了工作为了钱妥协,也没有为了感情妥协,他就是硬生生扛到了现在,自己本该是他身边那个陪着一起走的人,但他愚蠢地退却了。   换成现在的童瞳,也许有更好,更成熟的解决方式,至少可以对爱人坦诚,一切的困境也好,家族遗传疾病也好,再把选择权交给对方,但他没有,他自己做了自以为最正确,对对方好的决定,悄然决然地走了。   这是最糟糕的决定。   时间过去这么久,童瞳看着平静流淌的江面,一切就像长江水一样,无可回头。   他对边城挤出一个无敌难看的笑:“我好蠢。”   这话没头没尾,边城却听懂了,他沉默了几秒,说:“都过去了。”   童瞳的心突然降了温,边城的声线温和,听起来像是安慰,但童瞳知道,他说的是,那些义无反顾的爱,也一并都过去了。   回到车上童瞳摘下帽子抱在怀里,边城送他回酒店,一路上童瞳都沉默着,边城看了他好几眼,却也没说什么。   车开到酒店门口,童瞳以为跟往常一样,他们直接在车里告别,正要跟边城说再见,却听到他说:“我送你上去。”   夜已经深了,酒店大堂也安安静静的,童瞳手里抱着老虎帽走进去,前台小哥往他手里看了一秒,忍不住笑了笑,童瞳也尴尬地勾了勾嘴角,闪到电梯口。   在这酒店住了这么多天,还是边城开的房间,但他从来没上去过,最多在大堂等着,要送他上去,还是头一次。   童瞳心里有些打鼓,两人进电梯的一瞬间童瞳甚至有些恍惚,仿佛一秒穿越到樱花酒店。   楼层到了,电梯门开,眼前一片暗红配暖黄,童瞳清醒过来,不,没有墨绿,没有丝绒,再也没有樱花酒店了。   两人沿着走廊走向靠里头的房间,地毯厚重无声,童瞳却听到自己心跳如擂鼓,咚,咚,咚,他习惯性按住胸口,别跳了!   到房门口,边城问:“带卡了吗?”   “嗯。”童瞳抱着老虎帽,拎着包在里头一通翻找,抓出一大把东西,哗啦一下全散在地上。?“不好意思。”他又手忙脚乱地蹲下来收拾。   边城也蹲下来,帮他把地上散乱的一堆收好,从里头抽出房卡,轻声说:“这么大人了,还这么毛手毛脚的。”   隔得太近了,边城说话的鼻息几乎都喷到童瞳面上,这么热,童瞳手心,后背都冒出细密的汗,他闻到了边城的气息,混着淡淡的烟草味,熟悉的,狠狠揪住他的心。   这么多天,第一次闻到这久违的气息。   童瞳双眼发直,他盯着边城,这张脸笼罩在暗影中,只看得见轮廓,还有眼珠一层温润的光,边城的睫毛轻微地抖动,童瞳想,怎么,他也在紧张吗,他为什么紧张,他在想什么?跟自己想的一样吗?   他看到边城微翘的上唇,目光凝住,他想了千百次的亲吻此刻就在眼前。   边城缓缓地靠近他,更近了,童瞳闭上眼睛,喉结滚动。   然而,边城只是轻轻抱住他,把他拉着站了起来,然后把房卡贴上去,“滴——”房门开了,他把房卡放进墙上的卡口,低沉着嗓子对童瞳说:“好好休息,我先走了,晚安。”   童瞳定在了门口,过了好久才缓缓关上房门。   手里一直抓着的小老虎被他捏出五道指印,他放下东西走进洗手间,没开灯,呆呆看着镜子中的自己。   边城下了楼出了电梯,大步走向停车场,越来越快,几乎跑了起来,他发动车,几乎以最快的速度开上了马路。   然而开了不到两百米,他靠边停了下来,双闪灯亮起,他俯在方向盘上,双手紧紧攥着大口喘着气,过了很久才缓缓抬头,眼眶一片红晕,“小瞳。”他念这个名字,像一个咒语,这么多年了,此前无解,此刻仍是。   他重新踩下油门,朝离咒语越来越远的方向开去。 第75章 镰刀   过了手术后最难熬的前几天,郁星的身体恢复得很快,童瞳抽空给沈沉打了个电话,这段时间沈沉发了无数个消息,问童瞳还好吗,问家里如何,但童瞳实在是顾不上,只偶尔回一两句,他走了十来天,到这会脑子里空下来之后,发觉自己也有点想念摄制组,想知道他们拍到哪了,顺利吗,多久能杀青?   电话响了很久沈沉才接,那边听起来乱哄哄的,一群人说着童瞳听不明白的方言,童瞳才说了句“喂”,就听到沈沉扯着嗓子喊:“小瞳!你等会啊,我马上回给你。”   跟着就把电话挂了,童瞳一愣,什么情况?   过了半个多小时沈沉的电话才回过来,还是视频电话,童瞳接了起来走到医院走廊,屏幕里沈沉看着喜气洋洋的,走在阳光明媚的乡间小道上:“小瞳,你那边好吗?”   “挺好。”童瞳把手机拿远了点,贴着镜头人脸都是畸变的,太可怕了:“我妈最近恢复得挺快,再过一个星期就能拆线了。”   “那可太好了。”沈沉也高兴,他走得很快,镜头看着晕得厉害,童瞳说:“你这干嘛呢?怎么就你一个人?”   沈沉嘿嘿一笑:“我也翘个班,江辉赶进度赶得快把整个组逼死了,我悄摸给大家伙放了几天假,不快过年了嘛,休整休整。”   “所以你这是自个出来放风了?”童瞳忍不住笑,你还是导演呢,真是导演不急制片人急。   “我淘了个好东西。”沈沉神神秘秘的:“前几天来这儿拍片就发现了,那会太忙没顾得上,今儿特地跑来人家家里买走了。”   “啥呀?给我看看?”童瞳问。   “当当当!”沈沉自个配着乐,把一个东西举到了镜头前。   童瞳不自觉身体往后靠,感觉屏幕里那把刀就要飞出来了:“什么嘛?!镰刀??”   镜头里的镰刀又换了个位置,这下童瞳看清楚了,那刀弯月形的利刃处,清清楚楚刻了个“童”字,宋体,围着方框。   竟然有那么点好看,但童瞳很惊讶:“这刀上怎么还有字?你刻的?”   “怎么可能……本来就有的,你说巧不巧,一把刀上竟然有你名字,我就是看到这个字才软磨硬缠地求人家卖给我,人还不肯卖呢,我磨了一上午。”   难怪,刚刚童瞳电话里听到的一通杂七杂八的方言就是在讨价还价,沈沉还在镜头前花式展示那把镰刀,样式古朴,利刃却闪着寒芒,还有些少数民族风格,童瞳说:“的确挺好看的。”   “那是,他们家说这是祖上传下来的,但说不清楚具体什么年月,说是明朝,我估摸着没这么早,民国可能差不多。”沈沉说。   “那岂不是个古董?贵不贵?”童瞳问。   “还行,能接受,价格不重要,怎么样,好看吧?”   “好看。”童瞳发自内心再次赞赏。   “那就行,送你啦,就当新年礼物哈。”沈沉收回镰刀,大头照再次凑近。   “啊?”童瞳一惊,跟着又笑了起来,沈沉真是一如既往地童心未泯,送把镰刀做礼物……   云南南部的冬天仍然很热,沈沉在路上走出了汗,他说:“不过这礼物你可得自己过来拿,你不来拿我可不给你,怎么样,年初几能归队?”   童瞳明白了,沈沉怕自个不回去,又没法直接跟自己说,只能拐弯抹角地借着送礼物,看似不经意地套话,你还回来的吧?什么时候回?还有那句没说出口的潜台词,我可想你了。   童瞳把对着自己的镜头微微偏了偏,只照着下颌,过了会他说:“再等几天吧,等我妈出院,都料理好了,我就回来。”   “行!”沈沉秒接道:“到时候到哪儿?昆明还是版纳?得了不管到哪儿,反正我去接你。”   镜头再次移正回来,童瞳笑了笑,挥了挥手挂了视频电话。   还是要走的,童瞳想,他原本也没想过就留在宜江不走了,只是边城像一场意外一样地突然出现,搅乱了他的心,他既定的人生不再有波澜起伏的计划,然而内心深处似乎蠢蠢欲动地生出别的念头,隐隐约约地想过留下来,但太过缥缈,连这一丝动念他也抓不住,不知道是真的想过,还是根本是幻觉。   那个在酒店房间门口以为会发生的亲吻,彻底碎了他的念想,边城亲口对他说“都过去了”,这话他该听进去,这一场在故乡的交汇只是一簇焰火,被曾经感情的余温点燃,亮过,闪过,但终将熄灭。   除夕前最后的两天病房里来了很多人,苏雷和冷超约着一起来,两人拎着大包小包的补品果篮,堆得满病房都是,简直可以开店了。   童瞳叹为观止地咂舌说道:“雷哥就是雷哥,这么多年不见,一见面还是能把我雷到。”   苏雷哈哈一笑,他比以前胖了点,但跟身高配起来倒刚好,以前真的太瘦了,又白,现在看起来再也不像他曾经的网名“黎明前的吸血鬼”,就是正常健康明朗的一个人,童瞳见着他很高兴,几个人约着年后一起好好聚个餐。   冷超看着状态也还行,自他从南京回去后,跟童瞳的聊天中对南京的一切都再也只字不提,这会见着人,发现这家伙也胖了,冷超主动跟他说:“可能,明年就结婚了,我不管你多忙,到时候一定得回来,我可提前跟你打过招呼了。”   童瞳很有些吃惊,冷超没跟他说过新女朋友的事,他问:“你什么情况?声儿都没听说就要婚了?”   冷超挠挠头,轻声说:“有啥好说的,时候到了,人到了,天时地利人和,就结呗。”   见他这样说,童瞳也不多说什么:“行,提前恭喜了,年后吃饭把嫂子也带来一起,大家见见认识下。”   “咳,到时候再说吧。”冷超挥挥手。   送苏雷和冷超出去的时候,苏雷低声问:“见着边城了吧?”   童瞳一愣,这事他跟谁都没说过,他看一眼冷超,有些不太自在地点了点头:“是,他去武汉接的我。”   听到边城的名字,冷超也来了精神:“怎么样,是不是和好了?”   童瞳一愣,这家伙也太神经大条了吧?   倒是苏雷打了个圆场:“我估计没这么快。”   童瞳:“……”这圆场打得,还不如不打。   他尴尬地笑了笑:“就一起吃了几顿饭,他帮我安排了病房和对面酒店的房间。”   “哦……”冷超和苏雷两人互视一眼:“酒店啊……”   童瞳解释不清了,此地无银三百两。   “你俩也太八卦了。”他干脆敞开了说:“什么都没有啊,就是朋友,不,比朋友多一点的朋友。”   “朋友啊。”苏雷拍拍他的肩,带着些痞气的笑:“回头我转告边城,看在他心里,咱俩这都是朋友,到底谁的分量多一点。”   “那我估计雷哥你还是输了。”冷超又找补道。   童瞳:“……”   赶紧把他俩塞进电梯,挥手拜拜。   郁星学校的同事,童世宁走得近的几个老友同事,宜江不多的几个亲戚,也都来医院探望了郁星,这一两天病房里熙熙攘攘的人就没断过,等到傍晚人都散干净了后,郁星看着很有些疲累,躺着不动应付人说话也是很费精气神的。   送晚餐的小伙子准时准点的又过来,郁星已经可以吃一些软乎好消化吸收的食物,边城便尽心专门定了病号餐,食物放在病床上的小桌板上,童瞳坐在床边慢慢搅一碗粥,吹凉一点再送到郁星嘴边。   “我自己可以。”郁星把勺子从童瞳手里夺过来。   “行,妈你慢一点。”童瞳叮嘱。   郁星吃一口粥:“嘴里总算有了点味道。”过了会又说:“小瞳,你朋友最近这段日子太费心了,我都没见着他,要不请他有空来坐坐,我当面谢谢他?”   童瞳还没说话,童世宁瞪了瞪眼:“我早跟小瞳说过了,有天晚上那孩子来过,你睡着了不知道,我一直跟小瞳说要好好谢谢人家,你是不是什么表示都没有?啊?”   童瞳无奈,他又不能跟父母说边城最不喜欢他说谢谢,只能点头:“是是是,我会好好谢谢他的,别操心了。”   “那就等我出院了让他去家里坐坐吧,一起吃个便饭,让你爸做饭。”郁星说。   “行,我跟他说。”   过后童瞳却一直没开口,自从那夜边城慌不择路地从酒店房间门口逃走后,两人便再没联系过,他觉得边城对他也算仁至义尽,去家里吃饭这么亲密的事,他没把握边城一定会答应,如果被拒绝,童瞳觉得自己接受不了。   除夕到了,整层楼的病房冷清了很多,那些尚能走动的病人都跟主治医生做了报备,可以回家暂住一晚上,跟家人一起热热闹闹过个节,剩下的除了值班的护士,全都是走不了的重症病人,走廊尽头尤其清净,只有郁星的VIP病房还开着。   郁星吃的不多,能吃的东西也有限,不外乎粥、蒸蛋、鱼,中午童瞳就跟童世宁商量,今儿的年夜饭怎么弄,童世宁的意思是他回家好好做顿饭,然后再用保温盒带到病房来,也算是能吃到家里饭菜了。   童瞳觉得太折腾,西坝离这儿太远,一来一回的饭菜闷久了也不好吃,主要是麻烦。   两人正争执不休,病房外有人敲门,童瞳跑过去,门外竟然是边城,手里还拎着一大堆菜,袋子里的鱼拼命正甩着尾巴扑腾,他对着屋子里大眼瞪小眼都惊呆住的三个人说:“叔叔阿姨,我来蹭顿年夜饭,行么?” 第76章 除夕   见到边城,童世宁永远比童瞳积极,他赶紧把人迎了进来,给郁星介绍说:“这就是童瞳的朋友,这次帮了我们大忙。”   郁星跟边城对视一眼,边城笑吟吟地看着他们,郁星也没说破,其实这位朋友我见过,她只温和地说“谢谢”,招呼边城坐下。   童瞳赶紧把他手里那一大堆东西接过来,问道:“怎么回事?怎么还带着菜上门?”   “哦,我在医院这儿借了个厨房,一会咱们就在这做年夜饭,我下厨怎么样?”边城解释道:“我估摸着阿姨还没法出院,你们不能回家也没法在外面吃,就自作主张带菜过来了。”   “好好好,别你做了,我来就行。”童世宁也帮着把食材码好,郁星跟着说:“小瞳他爸爸做饭手艺不错的,你一会感受下?”   边城想了想:“那也行,我打下手吧。”   “哪儿的厨房啊?”童瞳问:“你怎么什么都弄得到。”   “这不是仗着有那么点关系么,厨房就在这儿一楼,是这边医生们的小灶,反正今天他们也不用,就临时借用下。”边城说。   童世宁起身:“那我把这些东西先拎下去,这鱼得赶紧处理了,不然一会死掉再弄就不新鲜了。”   “我帮你。”边城也起身。   “别别。”童世宁按住他:“你陪小瞳和他妈妈吧,就这点东西我还拎得动。”   病房里剩下三人,郁星看着边城,招手让他过去。   边城坐到床边的椅子上,给郁星倒了杯热水:“阿姨,当年那杯红糖水可救了我的命了,我都不知道自己会低血糖。”   童瞳一怔,他不知道边城还有低血糖,郁星说过当时的情况,边城找过来时一张脸白得吓人,整个人憔悴不堪,坐下再站起来时都摇摇晃晃的,此时一句话瞬间又勾起了童瞳的愧疚。   郁星看了童瞳一眼,缓声对边城说:“小边啊,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吗?”   这话一出,边城和童瞳同时怔了片刻,童瞳没想到,自己这些天一直想问却不敢问的话,此刻被母亲这么轻柔自然地替他问了出来。   边城回过神来,他转头看了童瞳一眼,也轻声说:“谢谢阿姨,我挺好的,都好。”   童瞳垂着头,听到郁星说:“你别记恨小瞳,他……也不得已。”   他猛地抬头,心里紧张起来,怕郁星下一秒就说出“小瞳身体不好,我们家有遗传病史,他怕拖累你”,但郁星的话点到即止。   还好,童瞳松了口气,他仍然不想边城知道这些。   自己离开宜江,放弃跟边城的感情不是这些外在的理由可以去开脱,当时各种状况袭来,他只觉得一切混杂在一起像一团乱麻,而唯一可以迅速解决这一切,让边城回到“正轨”的方式是他自己抽离出去,他来不及想太多,就是这么做了,最坏的结局已经形成,遗传病也好边城的姐姐也好,都不是理由。   真正的理由只有一个,他对这段感情没有信心了,他没撑下去,当了逃兵。   他不敢看边城,却听到他的声音说:“我没恨他,一天都没有过。”   说完,童瞳终于抬头,看到一双平静又温和的眼睛。   今天很安静,童世宁在走廊风风火火的走动声格外明显,还没进门他就喊着:“小瞳啊,去超市买壶油,还有盐也没了,调味料你看着有什么都可以买一点。”   童瞳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边城站起来问:“是不是厨房那些都没了?”   “还有一丁点儿,肯定不够用。”童世宁一边进门一边说。   “那我去吧,我开车,去一趟超市方便。”边城说。   童瞳紧跟着站起来:“我也去。”   “行,那你俩快去快回,我都处理得差不多了,马上可以开火。”童世宁摆摆手。   大年三十,很多店都不开门,边城说的那家超市开车用不了十分钟,大门口也挂出灯牌,只营业到下午5点。   里头人竟然挺多,人人都喜气洋洋地,很多小朋友围着走道追来闹去,把超市当游乐场一样。   童瞳闷声在人堆里见缝插针地穿梭着,拿了一壶油,又随手带了一堆油盐酱醋各种酱料,瓶瓶罐罐堆了小半篮,边城把篮子从他手上拿过去:“还挺沉,差不多够了吧?”   两人往收银台走,每个结账口都排长队,边城突然想起来:“忘了买酒,今天除夕夜,我记得你爸喜欢吃饭时喝两杯?你在这站着别动,我去拿瓶酒。”   童瞳拦他:“别别,他一喝多就撒酒疯,我可不想看到除夕夜还被他弄得鸡飞狗跳的。”   “少喝点儿没事,我看着,保证不让你爸喝多。”边城飞快又钻回人群中,不一会拎了瓶稻花香出来,在童瞳眼前晃了晃:“最轻量的包装,正好一人一杯半,喝不醉的。”   “行,走吧?找个人少点儿的排队。”童瞳说。   大过年的,每个人采购的东西都特别多,排队特别慢,童瞳看一眼边城:“前几年过年,你都怎么过的?”   不回老家,也不跟姐姐们来往,每年春节他都是一个人吗?   边城很平淡:“跟平常一样吧,有时候在苏雷家,有时候在别的朋友家,有时候一个人,没什么区别。”   童瞳没出声,过了会边城又说:“说是过节,总归也不过是一年当中平常的一天而已,做个菜吃个饭,看会电视,再处理下工作,很快就过去了,我又不是文人,没那么多伤春悲秋的心思。”   童瞳拿不准边城这么说是在安慰自己,还是真的,也许是真的吧,一个整天伤春悲秋的人怎么可能把公司做那么大,那么好。   快排到他们了,边城换了轻快的语调:“不过今年不一样,小瞳难得回来一趟,不能凑合凑合就把春节过了,得一起热闹热闹。”   童瞳笑着点点头:“好,一起热闹。”   他没跟边城说的是,那些他没回来过春节的年月,也常常是一个人,在南京的家里,云南的村寨里,数着除夕倒计时的最后几秒,在心里跟另一个人说新年快乐。   童瞳有好几年没吃过童世宁做的饭了,他跟边城一起在厨房帮着打下手,闻到饭菜香味的时候,心里竟然生出了怀念。   忙活了几个小时,童世宁做了一大桌子饭菜,不光够他们吃,还给大年夜还要值班的医生护士们也端了一些过去,郁星的病房里还有电视,她半躺在床上,一边看春晚,一边享受着儿子提供的饭来张口VIP服务,童瞳仔细把鱼的刺都挑掉,蒸蛋吹得温度正好,看起来照顾人也很有一套。   童世宁挺开心的,童瞳回来了,郁星虽然做了手术,但到底只是虚惊一场并无大碍,马上出了院一家人就能再住到一起,他喝着酒,有种苦尽甘来的感慨。   兜兜绕绕一大圈,一切又回到原点,但就是要兜兜绕绕地,才发现原点本就是最好的。   边城陪童世宁喝酒,刚好只到微醺,童世宁年纪大了后酒量大不如前,才一杯人就钝了起来,剩下的酒都是边城喝掉了。   吃完饭童瞳让他歇着,跟边城一起把碗筷收拾好,郁星今天算是手术后精神最好的一天,但到了9点多明显也撑不住,童瞳关掉电视,把床的靠背放下去让郁星睡下,又把病房的折叠床打开,让童世宁躺好,这才关了灯跟边城一起出去。   雪已经停了好几天,路边的积雪都化得差不多,边城打电话叫代驾过来,童瞳按住他说:“别麻烦了,我开车送你回去。”   “那怎么行,送了我回去你还得自己再打车过来。”边城一拍脑袋:“我应该给一辆车给你这段时间用,怎么把这事儿给忘了。”   “用不着,我就住对面酒店,来来回回就这50米。”童瞳拉过他胳膊,往停车场走:“走吧?大过年的你让代驾也好好休息下。”   边城第一次坐童瞳开的车,他没醉,只是微微有些晕而已,坐在副驾饶有兴味地看童瞳开车,感叹了句:“小瞳长大了。”   童瞳满头问号感叹号:“可别忘了,有人可是要叫我哥的。”   边城没说话,过了会,他整个人凑过来,童瞳微微一惊,忍不住偏了头,边城的气息太强烈了,一开口那气息就仿佛在灼烧一样,他凑到童瞳耳边低沉沙哑地叫了句:“哥。”   童瞳手中的方向盘打了个滑,脚下踩的油门猛地加了速,车在马路上陡然走了个S,边城赶紧伸手帮他把方向盘拉回来稳住,口中却忍不住调笑:“你让我叫的。”   车厢里仿佛凭空起了把火,童瞳挨着边城的一侧身体又痒又热,他紧紧盯着路面,面上波澜不惊,但通红的耳朵尖却出卖了他。   “你喝多了,回去坐好。”童瞳推了他一把。   “我没多。”微醺的边城整个人都是松懈的,童瞳见惯了边城滴水不漏的样子,今夜陡然见到他失控,心里有说不出的复杂感觉。   他好性感,这么些年没见,这性感只增不减。   喉结滚了滚,童瞳努力把这妄念压了下去。   边城住在开发区,这是童瞳完全陌生的区域,他离开宜江的时候这一带还是荒郊野岭,才几年,已经开发成全市高端楼盘扎堆的区域,靠山望江,还有全套配套的商业,跟逼仄陈旧的老城区完全形成两个世界。   好歹也做了几年房地产,童瞳进了小区后匆匆扫了几眼这片区的规划,楼盘的建造,心里已经很清楚这就是宜江最顶级的小区,何况小区门口还用石头刻着赫赫有名的房企大名,童瞳很知道这家开发商在行业内的地位,稳稳的国内前三。   边城指着路,车一直往小区深处开,里面大得很,看起来曲径通幽,但童瞳知道交通动线其实规划得十分合理。   车直接开到地下车库,童瞳一边熄火一边说:“你们这小区真有点大,我估计会迷路,要不你跟我走回小区门口我再叫车回去?”   副驾上的人却没动,边城靠在椅背上,侧头看着童瞳,眸光如水,他说:“现在十一点多,再过一会就可以倒计时了,小瞳,跟我一起迎接新年好不好?”   车里的灯暗了下来,寂静无声,童瞳看着他:“好。” 第77章 空荡   电梯一直上到顶层,29楼,边城开门,进去是一个大复式,整洁却空荡。   边城没按开关,到走廊的时候在手机上点了几下,两人进门时客厅的灯直接是亮的,童瞳看着那盏跟现代先锋艺术一样的灯,不自觉用手挡了下眼睛,太亮了,边城见状又在手机上划拉了几下,客厅灯暗下去,沿着墙面一圈隐藏的灯带亮了起来,光线柔和,童瞳这才走了进去,好奇地打量四周。   客厅一看就不像经常使用的样子,边城说:“房子不是我买的,有个客户欠我钱,实在还不上就拿这套房子抵给了我,如果我自己买不会买这么大的,全浪费了,没人住。”   房子里面的设计很不错,没有大而无当的感觉,只是因为家具少,显得很空旷,童瞳从客厅看到厨房,又在一楼的书房、厨房和客卧溜达了一圈,一切都齐全,一切也都看起来无人使用,它很好,只是不像一个家。   童瞳指指楼梯:“你住楼上?”   “对。”边城说:“上去看看?”   童瞳犹豫了下,摇了摇头,边城的卧室,对他来说太敏感。   屋内有一种很奇特的舒适,过了会童瞳才发现,舒适的来源似乎是温度,屋里一直保持着恒温,却又不是空调带来的那种燥热,童瞳脱下外套,仔细打量了下,却没看出什么端倪,宜江的冬天并没有暖气,常常室内比室外还冷,但边城家里显然不是“正常”的,他问道:“你家里是用了什么系统吗?怎么这么舒服。”   “哈,被你看出来了。”边城晃了晃手机:“房子到手时就是精装修,但我在里面重新安装了一个智能家居系统,可以调节灯光明暗,温度,湿度,还有屋子里的所有电器,以及很多跟实际居住相关的小细节等等,不在家的时候也可以远程操控,有网就行。”   “很赞啊,”童瞳由衷感叹:“挺先进的,现在大城市里有些楼盘也有这样的试点,但不多。”   “嗯,我家里用的这套系统是我公司开发的。”边城说。   童瞳睁大了眼睛:“什么??”   边城笑了笑,竟然有些羞涩,微微醉酒的脸上泛着浅浅的红晕,他走到厨房一边烧水泡一壶茶一边说:“我跟苏雷合伙做了家地产公司,不大,开发过几个楼盘,后来觉得盖房子卖房子也没啥意思,就想弄点不一样的,觉得智能家居以后肯定是个大趋势,就开始琢磨这个,不说别的,就算给自己开发的楼盘都装上,也能作为一个卖点,为了这个还特意去德国考察了一趟,回来后高薪聘请了几个德国留学回来的高材生,研发了我们自己的系统,现在还只是处于内测阶段,还没正式上市。”   童瞳听得发呆,这次从他回来,就知道边城在事业上已经做得很好,很成功,但没想到是这样。   他从一个单纯的,做建筑材料的中间商,变成了一个真正有创意有想法,有品牌意识的企业家,童瞳还记得那一日当边珑找上门让边城回家时,说了很多难听的话,说没有家里的支持,边城做不出什么东西,边城当时的回击是家里做的生意护城河太低了,在这个时代太容易被人取代。   他完全走出了属于他自己的路,建了自己的护城河,这真好。   童瞳拿不准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态,欣赏?佩服?抑或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倾慕。   “你好厉害啊,边城。”童瞳叹道。   “其实也可以不用手机,语音唤醒也可以,就跟智能机器人一样,但我怕你觉得我神经。”边城嘿嘿笑着又补充了句,给童瞳倒上一杯刚泡好的红茶,指指客厅另一头:“我们过去坐会儿吧。”   红茶暖暖的,喝一口下去,一路从胃暖到心。   客厅那头一排拉上去的窗帘,边城一手拉开,露出一整面落地窗,童瞳发出一声惊叹:“哇,看得到整座城!”   这里的地势本就偏高,小区是沿着山形建在缓坡上,边城的这一幢在最里面,地势最高,又是顶楼,从窗前看出去,一大片的璀璨如星。   前段下雪又化雪,整座城市看起来都乌糟糟的,这会站在高处,童瞳才真正生出宜江不一样了的感慨。   他生在这里,长在这里,但也没认认真真看过这座城,唯一的一次还是大四苏雷生日那天,在气象塔的餐厅那儿请他们吃饭,就着高处朦朦胧胧地俯瞰过,从没有像今晚这样,整座城市大大方方、坦坦然然地展露在他眼前,又美又壮观,他心中竟无端生出些骄傲。   边城不知道童瞳心里的震撼,毕竟这是他日日相对的景色,在他看来只如平常,看童瞳站在窗前半天没说话,他靠过去:“怎么了?”   童瞳回过神:“没事,只觉得……真美。”   两人并肩站着,远处的天空有一捧烟花升起,“砰”一声炸开,火星子一样四下散落,又一朵升起,炸开,边城看看时间:“马上快十二点了,11,10,9,8,7,6……”   随着倒数声,童瞳侧过身抬起头,正准备说“新年快乐”,边城那个最后的“1”却始终没出现,“5,4,3,2……”一个柔软的吻落了下来。   窗外的烟花燃起又熄灭,隐隐约约的鞭炮声焰火声此起彼伏,一座城的璀璨仿佛都映在对方眼底,童瞳微微仰着头,迎合着边城,索求着边城,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道隔了多久才睁开眼,看到近在咫尺的琥珀色眼睛里有满满的碎星。   “新年快乐。”他说。   “永远快乐。”他也说。   这夜他没离开,边城摩挲着他的下颌,低哑着声线:“别走,小瞳。”   童瞳仰头看着他,气息是热的,胸膛也是热的,他轻声说:“好,我不走。”   第二天童瞳醒来的时候边城还睡着,他扭头看一眼紧紧搂着自己的人,心里生出些不真实的感觉。   隔了这么多年,想了这么久,他终于又跟日夜想念的人唇齿相依,他闻他的味道,手指抚过每一寸皮肤,一切都是熟悉的。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边城只是抱着他睡了一夜,亲了他一遍又一遍,却没有继续下去。   童瞳觉得自己像是被什么东西封印住了,曾经在一起的时候他总是主动的那个,他要边城,眼里,口中,明晃晃的欲望直击过去,看着边城缴械投降,他的心里只剩下欢喜,而如今他变得畏惧不前,边城停下来,他便也不敢有更多的动作。   他被亲到浑身瘫软,却听到边城说:“睡吧小瞳,晚安。”   心里瞬间涌起巨大的失落。   清晨醒来,他轻轻挪开边城箍着他的手臂,轻手轻脚地下了床。   房间里还是暗的,他打量着房内的一切,家具,沙发椅,衣柜,他拉开衣柜门,里面挂着一排西装衬衣,抽出下方的抽屉,一根根领带卷成圈摆放得整整齐齐,是谁帮边城收拾的?家政阿姨,还是其他的男人或女人?   童瞳胡乱想着,然后抱着自己的衣服踮着脚尖出了房门。   新年第一天的天气不错,站在落地窗前,能看到远远的薄薄的金光,连绵的雪天终于过去了。   他穿好衣服,在客厅留下一张纸条:我先回医院,今天应该会拆线,新的一年,预祝一切安好。   整间屋子静悄悄的,童瞳走了出去,极轻微地带上房门。   这一天边城没再出现,没去医院,也没联系童瞳。   到了初一下午,楼层里回家过年的病人们陆陆续续都回来,带了不少家里的年货吃食,大家分来分去的热闹得很。   郁星拆了线,叶主任说再观察两天,没什么大问题后天就可以办出院手续。   童瞳很高兴,叶主任又说:“小瞳,可以去护士站借个轮椅,有空推妈妈在走廊或楼下空地转一转,人闷久了也不好,适当走动走动,记得穿厚点。”   “行!”童瞳马上往护士站跑去,不一会就推了辆轮椅过来。   快中午阳光正好的时候,他和童世宁推着郁星到楼下遛弯,郁星想自己走走,童世宁扶着她,两个人颤巍巍地慢慢踱着步,童瞳推着轮椅在旁边跟着,心里突然觉得能接受了,边城说得对,不原谅的只有他自己而已,郁星是真正活开了看透了,往事一笔勾销,童世宁只要照现在这个表现,他们俩大概率能白头到老。   也挺好,就这样吧。   童瞳提前一天退了酒店房间,把行李挪回了童世宁家里,再过一天就能都回去了,提心吊胆的日子总算都过去。   第二天边城也没消息,童世宁还在催他:“跟小边说,我们马上就回家了,让他来家里吃饭。”   童瞳含糊地嗯着,翻来覆去地划着手机,住了这么久医院,病房里东西有点多,他打算去租一辆车,方便明天连人带东西一起搬回去。   搜到附近的租车行,正准备过去,边城的消息过来了:“明天几点出院?我来接你们。”   “你怎么知道的?”童瞳顺手就回了过去。   “我加过叶主任的微信,你忘了?”边城回过来:“加上你把酒店房间都退了,我本来以为是今天出院,问了叶医生才知道是明天。”   童瞳犹豫了下:“你这几天挺忙吧?我去租辆车就行,就在旁边,也很方便的。”   “就这么定了,明天一早我过来。”边城都不搭理他这话,直接下了定论。   还是那辆已经看熟了眼的宝马SUV,装了一家三口,又装了半车乱七八糟各种东西,搬家一样地离开了医院,走前还热热闹闹地跟混熟了脸的医生护士们告了个别。   虽然酒店的条件绝对比家里好,但跟父母一起进门的一瞬间,童瞳还是觉得就得住家里,难怪一直觉得自己像个过客,就因为从回来就一直一个人住酒店,这会感觉才回复正常。   他深吸了口气,胸腔里那股毫无着力点的空空荡荡,神奇般地消失了。 第78章 百花   春节期间的机票不好订,童瞳看了看航班,回云南的机票订在了初五,还是夜航,只能在昆明机场旁边住一晚,第二天一早再转版纳。   他还没跟沈沉说,到了昆明再说吧,他不想沈沉又大老远地开车去昆明接他,太麻烦了。   据说摄制组在沈沉的强烈要求下休息了三天,然后又快马加鞭地复了工,不出意外的话,到2月底开春就能全部结束,童瞳过去还能赶上杀青宴,他不想错过这个,这项目从最开始就是他在策划,在跟进,直到最后一刻,他要亲眼看着它画上这一阶段的休止符。   约定的聚会定在初四,童瞳逐一发消息给苏雷冷超和边城,又干脆拉了个群说这顿饭一定得他来请,但他对现在宜江的消费市场太不熟悉了,找了一圈吃饭的地儿有点懵圈,他私信问边城:“何叔还在宜江吗?不知道他方不方便,可以的话,我们去吃何叔的烧鹅?”   “你等等我问下。”边城说,过了会回过来:“没问题,何叔说等你过去。”   “行。”   童瞳想,不知道何叔还记不记得他曾说过的话,“分手了就再也不能来何叔家吃鹅了哦”,边城当时斩钉截铁地说:“吃了何叔的鹅,就一定会HE。”   然而他们分手了,何叔会骂他们吗?童瞳浅浅笑了笑,有些无奈。   他特意叮嘱冷超:“把嫂子带上,大家一起认识下。”   结果冷超回一句:“别,没必要吧,都几个老哥们聚会,带她多不合适,她那人一到陌生环境就难受,免得到时候弄得大家彼此都膈应。”   童瞳想了想,决定尊重他:“行吧,横竖是你家里人。”   过了会冷超支支吾吾地又问道:“就咱们四个,是不是人少了点?”   童瞳听出来这人话里有话:“有话直说,你这种直男我懒得费心去猜心思。”   冷超磨磨蹭蹭地:“那个,要不,把杜骊也叫上?我记得你俩以前关系挺不错啊。”   废话,童瞳想,要不是因为你,我能不叫杜骊?   但他很好奇:“你回来这么久到底跟她见没见过?联没联系过?”   “没。”冷超答得很干脆。   童瞳没再逼问他到底怎么想的,只回给他:“我问她吧,但她不一定会来,你做好准备。”   “我知道,我也没抱什么希望。”冷超也坦白。   杜骊的消息过了快一个小时才回过来,还是语音,放出来一片闹哄哄的,七大姑八大姨的声音全做了背景音,杜骊的声线听起来还跟学生时代一样,清澈温柔,只是多了以前没有的爽利,她又惊又喜:“小瞳!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好久没见啊!吃饭吗当然当然我要来,必须来!你把地址发给我。”   童瞳把何叔家里的地址分享了过去,但没有把杜骊加进群里,只打字回过去:“特别想你们,到时候苏雷跟边城也一起,冷超也在。”   杜骊没了声儿,童瞳等了会也不见回复,正要丢开手机,杜骊的消息又过来了,这回不是语音,只简单地回了几个字:“好的,收到了,一定准时到。”   直到一两年前童瞳才加上杜骊的微信,他自己是个不发朋友圈的人,也很少去逛别人的朋友圈,但陆陆续续地也知道杜骊过得很幸福,她几乎是同班同学中最早结婚生孩子的,现在小孩都三岁了,童瞳这会仔细翻了翻杜骊的朋友圈,她发的也不多,这几年一直留校,从辅导员做到任课老师,有时候感叹下工作太忙,有时候配上照片说“S大的樱花又开了,真美”,还有小朋友在西苑足球场上蹒跚学步的照片。   很久没回学校,看到这些照片,细细缕缕的往事又浮现出来,一瞬间脑子里蹦出强烈的渴望,想回学校再看看,走一走,从南苑寝室到图书馆,到西苑球场,灯光球场,再到烟火气缭绕的侧门。   太想了。   童瞳关上手机,过了很久,才把这渴望的念头压下去。   他记得那个故事,天使曾告诫正逃离毁灭之城的亚伯拉罕的妻子不要回头,但她忍不住回了头,变成了盐柱。   初四下午,苏雷和边城一起来接童瞳,再去何叔那边。   何叔还记得他,见到童瞳的第一眼就用力地捧住了他的脸:“小家伙,还这么瘦,这家伙照顾人不行啊!”   看着何叔责难地盯着边城,童瞳有些尴尬,何叔不知道他们分开了吗?   边城过来掰开何叔的手,却不解释:“是是,都是我的错,这不带他来您这儿补一补嘛。”   “要多来!几年来一次的哪里够?!”何叔眼睛瞪得有点大。   边城这才解释:“小瞳一直在外面工作,难得回来一趟。”   “噢——这样啊。”何叔拖长了声调,一副有点了解又有些疑惑的表情。   边城推他一起进厨房:“让我看看今天有啥好吃的?”   “那可多了,你叔又自创了一些独门秘籍,一会好好秀一把……”一说到吃,何叔就眉飞色舞的。   童瞳问苏雷:“听边城说你现在也有女朋友,怎么不一起带过来?”他记得自己在群里还特意说过让大家有家属的把家属都带上。   苏雷笑了笑:“家属太多了,不知道带哪一个,干脆一个都不带。”   童瞳一愣,跟着也笑了:“好吧,怎么雷哥,现在是万花丛中过么?”   苏雷拨了拨壁炉里的炭火:“万花倒不至于,百花吧,百花差不多。”   童瞳挠挠头,发自内心地说了句:“雷哥,花里挑花,越挑越瞎。”   苏雷哈哈大笑起来,勾壁炉的的手都笑得发抖:“你还别说,还真是这么回事儿,我现在吧,看所有人都一个样,只有新鲜和不新鲜的区别,可怎么办哪。”   难办,童瞳想,这人长得好,家世好,有颜有钱现在还任性,只能在越来越花的路上一路狂奔,救不回来了。   边城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挨着童瞳坐到壁炉前的沙发上:“小瞳你别理他,这人没救了。”   苏雷却看着他:“你说我这种,和你这种,咱俩到底谁比较没救?”   童瞳和边城皆是一愣,瞬间都反应过来苏雷在说啥,面上有些微尴尬,边城说:“那还是你比较没救,至少我知道我的解药在哪,你连自己有病都不知道。”   哈哈哈哈,苏雷又爆笑起来,连连点头:“还是你狠,没救就没救吧,怎么样活不是活啊,横竖都是一辈子,一条命。”苏雷淡定又坦然。   也是,童瞳想,人活着只要自洽就行。   冷超和杜骊竟然是同时到,杜骊进门时跟童瞳拥抱了下,感慨道:“小瞳你真的太瘦了,怎么比以前还要瘦,现在看着跟超模似的,整个一个衣架子。”   哎?童瞳还是头一回听到有人把“瘦”这个特征形容得这么让人舒服,不由得哈哈笑开了声。   杜骊跟着又说:“快到这儿的时候就看到一辆车一直跟我前后脚并在一起,我快他也快,我慢他也慢,我还想这什么人啊开车这么神经,故意针对我呢吧,结果那车一路跟我开到小院,下车才发现竟然是这家伙。”   她指着冷超,笑着脸快人快语地说,一点不见扭捏。   倒是反观冷超同学,从头到脚身体每个毛孔都散发出不自在,他嘿嘿一笑:“我本来只看到路上有个美女,想凑近看看谁啊,结果一看嘿,这不是老杜同学么。”   唉呀妈呀这段画蛇添足的解释童瞳听得尴尬癌都要犯了,他只能指着桌上何叔特意给他们准备的瓜子花生糖果水果一大堆零嘴说:“来来吃东西,一会咱们尝尝江湖传说的何氏烧鹅。”   何叔在厨房里煎炒烹煮,客厅里几个人围着壁炉嗑瓜子聊天,人一多什么话题都能聊开,过了会杜骊起身说:“还是头一回来这儿,设计得挺别致,你们先聊,我去屋子里外转一圈。”   冷超跟着也站起来说:“我也头回来,要不一起吧?”   童瞳没出声,看着他俩一起往后院走去。   冷超亦步亦趋地跟着,杜骊看不下去,先开了口:“回来多久了?”   “快一年吧,还不到。”冷超说。   杜骊轻笑:“长本事了啊,回来这么久也不透点风声。”   后院的庭院是何叔亲自打理的花园,两人沿着边缘的回廊慢慢走着,冷超慢慢心里安定了些:“又没混出个人样,又不是衣锦还乡,那么咋咋呼呼干嘛,低调点好。”   “谁逼着你混出人样么?还不是你自己瞎想。”杜骊淡淡地说。   冷超本想说“你以前不老逼着我混成人上人,才让我搞成PTSD”,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只咧了咧嘴角:“自己对自己总得有点要求不是。”   杜骊停住,意外的眼神打量了下冷超:“哟,想不到有朝一日还能从你口中听到这话,大变样儿了啊。”   冷超嘿嘿笑了几声,也摸了摸头。   “你……好吗?这几年。”想问的话总算问了出来,冷超转头看着杜骊。   杜骊顿了顿,没接话,打开手机翻出一个相册给冷超看:“你看,我女儿,三岁了。”   照片上的小丫头肉乎乎的,眼睛特别大,黑亮亮的,大部分时间都在笑,冷超一张张翻看着:“像你,特别可爱,而且看着脾气比你好。”   “喂!”杜骊捶了他一拳:“我脾气怎么不好了?”   “你看你,以前只动嘴,现在还学会动手动脚了。”一松弛下来,冷超见着杜骊惯性的损人德性又冒了出来。   杜骊哭笑不得,把手机收了回去:“不给你看了,净瞎说。“   冷超回复正形:“挺好的。”   跟着又从衣兜里掏出一个红色的小圆盒递过去:“新年礼物。”   杜骊微微惊到,不自觉后退了一步:“别啊,不合适吧。”   冷超直接塞过去:“想什么呢,给你女儿的。”   杜骊这才微微松了口气,接过盒子:“那就替小汤圆谢谢冷叔叔了。”   “叫小汤圆啊。”冷超忍不住笑。   “嗯,他爸爸姓汤,孩子小名就叫汤圆了。”杜骊说,脸上带着笑。   冷超的表情僵硬了一瞬间,很快恢复如常。   吃饭的时候何叔跟大家一块,招牌烧鹅和炭烧猪手,提前煲了一下午的靓汤,刚从地里摘起来的各种蔬菜,加自己酿的米酒,摆在桌上又好看又好吃。   毕业以来头一回大家聚在一起,都有些感慨,苏雷不知道是不是喝多了,眼神迷离地说了句:“要是山山也在就好了,还跟以前一样,就好了。”   气氛微妙地凝滞住,说这话的人仍旧无知无觉,自顾自地说:“我是从一开始就知道跟她没可能,但是你们啊,你们都是明明可以在一起的,怎么就都分开了呢?啊?为什么?你们告诉我,为什么要分开?”   童瞳在餐桌下握紧了手指,他不敢看边城,却很想知道边城此刻是什么反应。   没有人说话。   何叔跟边城一起把醉了的苏雷扶走,拖到客厅沙发上,何叔转身去厨房:“你们等等,我有独家解酒秘方,煮好了喝一杯就行,你们每人一杯。”   童瞳跟冷超杜骊还在餐厅发呆,他听到杜骊说:“没有为什么,天时,地利,人和,少一样就没法在一起,强求不来,只能随缘。”   说完她看着冷超,冷超也看着她,半晌说:“那时候我们在一起,不是强求,是我又作又瞎,看不清你,也看不清自己。”   杜骊怔了怔,跟着笑了笑:“可是现在也很好。”   过了会,冷超低声说:“我明白了。”   边城叫了代驾,苏雷坐在副驾,他跟童瞳在后座,司机先送了苏雷到家,跟着送童瞳。   喝过酒后,又被车里的暖气一烘,童瞳的脸粉扑扑的,白里透红,边城看着他,觉得自己的眼神都粘在了他的脸上,强硬让自己转开头。   “明天晚上的飞机?”他问童瞳。   “对,晚上7点。”童瞳调开航班信息确定了下。   “白天怎么安排?”   “应该就在家吧,陪我妈。”   “嗯。”   过了会边城说:“最后一天,我能带你去个地方?”   童瞳一愣,想问什么却什么都没说,最终只点点头:“好。” 第79章 鸽子   最后一天童瞳醒得很早,清晨的光微弱地打在窗帘上,人躺在床上,半睁着眼睛走神。   这间屋子他从小住在这里,高中时跟郁星一起搬了出去,大学很偶尔回来一次,但几乎没留宿过,那是跟童世宁关系最恶劣的几年,而后毕业……到了现在。   房间里床、书桌、衣柜什么都没变,弥漫着一股陈年旧味,不难闻,甚至有些好闻,老木头的味道。   书桌靠墙的一面贴满了电影海报,都是他中学时代喜欢的电影和明星,杀死比尔,杀出个黎明,天生杀人狂……那时候心里太闷了,只想看暴力片。   衣柜里还有少许几件以前的衣服,十分简单也十分落伍,这次回来的行李箱就散开在床边,他也没收拾,东西都还塞在箱子里,在家也住不了几天就又要走了。   睡不着,童瞳干脆起床刷牙洗脸,煮了锅热腾腾的酒酿蛋花,一会郁星和童世宁醒了可以吃。   给自己舀了一碗捧回房间,坐到书桌前拉开窗帘,玻璃上有水汽,雾蒙蒙的,外面的景象看不真切,但他记得很清楚,那一年的春节,就是在这个窗口,他闷得受不了推开窗,看到楼底下正一路找他的边城。   当时寒假跟边城分开后的煎熬他一直都记得,几乎让他确定了他就是要跟这个人在一起,分开就不行,他会死。   然而还是分开了,自己也没死,也许心死了,但身体还苟活着,无滋无味的。   如果不是做纪录片燃起心里的另一簇火焰,就真跟行尸走肉没什么区别了。   在屋里喝完一碗酒酿,他看看时间,边城说九点来接他,还有两个小时。   收拾东西吧,童瞳想了想,要不一会直接把箱子带上,去完边城说的地方直接去机场,免得来回折腾时间来不及。   童世宁起得也早,在童瞳房间门口探了探头:“收拾东西呢?”   “嗯。”童瞳直接说了:“一会我跟边城出去一趟,估计结束就直接去机场了,怕再回来来不及。”   “你自己看着时间,这么大人了,做事情有条理些,别让人担心。”童世宁叮嘱。   童瞳心里笑了笑:“知道了。”   又说:“我煮了酒酿在厨房,你跟妈可以吃一点。”   童世宁说:“你妈也醒了,你再陪她一会吧。”   “好。”童瞳说着往外走,童世宁去卫生间洗漱,嘟嘟囔囔地发牢骚:“一年到头不见人的,回来这么几天又要走……”   郁星刚醒,斜靠在床头,童瞳走过去坐到床边,郁星说:“我刚听到了,你这就要走了?”   “嗯。”过了几秒童瞳又说:“以后我会经常回来的,有空就回来。”   郁星笑了笑:“那就好,再要五年才回来一次,妈可受不了。”   童瞳汗颜:“不会了。”   郁星看着他,柔声问:“你跟小边,就这样了?”   童瞳怔了怔,不知道怎么答,好像……不止是“就这样了”,但到底能“怎样”,他不知道,说不上来。   郁星轻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手背。   ”我到门口了,下来吧?“边城发消息给童瞳。   童瞳拖着箱子走到小区门口的时候愣住了,门口没有那辆看熟了眼的宝马SUV,却有一辆他很早就心心念念。但从没想过要真正拥有的车——一辆美式大皮卡,福特猛禽F150,橙色的,看起来如火焰一般。   他站在距车20米的距离,心里发出”哇“的一声赞叹,眼睛都亮了。   更不可思议的是,那火焰般的肌肉车上下来一个人,黑衣黑裤黑墨镜的边城。   看着这个酷到没边的人,从这辆酷到没边的车上走下来,童瞳心里的吃惊简直潮水一样疯涨,怎么回事?边城怎么开了辆皮卡?是他的吗?   边城走近,接过童瞳手里的行李箱,却把车钥匙抛给他:“要不要试试?”   童瞳接了钥匙,满头雾水地跟在后头:“你的车?”   “嗯。”边城含糊地说,把行李放进后备箱,坐到前边副驾。   童瞳坐进驾驶位,上下左右仔细地打量了一圈。   橙黑相间的内饰,泛着金属微光,如果不是这么骚气的颜色,简直就跟特种部队用的一样,童瞳笑得眉眼嘴角都弯弯的,方向盘握在他手里有些大,但不要紧,单薄纤细却手长腿长的人,驾驭这样的肌肉车反而有种矛盾的美感。   只是童瞳也发觉这车似乎有些年头,不是新款,至少他知道F150今年的新款里边不是这个样子。   怎么说呢,这车既像边城的,又不像他会买的车。   边城给他指路,车往城外的方向开去,童瞳问:“什么时候买的?好不像你的风格。”   “我的风格是什么风格?”边城反问。   “就——”童瞳忍不住皮一下:“老干部风格嘛。”   边城楞一下,跟着轻捶了一拳:“你这记性全用来记这个了。”   “不过,讲真,现在你倒一点老干部的味道都没有了,越长越年轻,这算什么,返老还童?车都越买越骚。”童瞳在挨打的边缘疯狂试探。   边城哈哈大笑:“不,我的灵魂仍然是老干部,只是暂时封印了而已,为了让你有个新鲜感。”   童瞳也忍不住大笑起来。   边城突然说:“小瞳,这车其实是你的。”   童瞳大惊,他没问为什么,心却猛地跳了下。   听到边城继续说:“你还记得吗,当年我开玩笑说要给你买辆MINI,你嗤之以鼻地说你才不要开那么娘的车,要开就开皮卡,后来,我偷偷订了这辆车,准备给你个惊喜,也当毕业礼物,只是车还没到货,你就走了。”   童瞳盯着前方路面,手抓着方向盘,半晌说不出话来。   边城又笑了笑:“你别误会,我现在说这个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只是想澄清下,这么骚气的颜色是我选给你的,你看你跟它多合适,在我手里都没开过几回,只为了保养它每个月开出去遛风而已。”   但童瞳有疑惑:“这车的价格……当年那种情况,你哪来的钱买车?”   当时边城自己都开着找苏雷借来的路虎,俩人住在单室套出租房,创业创得一个头两个大,焦虑得夜不能寐。   边城说:“因为是纯进口的车,到货周期会很长,我订的很早,在从家里出来前就订了,但那个时候只付了首期款,尾款等到货了再付,后来还是苏雷帮我垫了,过了一年多我才还给他。”   “他本来叫我把车卖掉,这款还是改装版,当时有一批玩改装车的人想买,出的价格比我买的还高,我没舍得,还好没卖,不然今天你就开不到了。”   童瞳放缓了速度,微微转了头看了眼边城:“还好我开到了。”   “是你的车,就一定会有开到它的一天。”边城说。   去的地方边城没具体说,只一路给童瞳人工导航,车出了城,沿着绕城高速一路往山里去。   这一带已经是三峡绵延出来的尾巴,过了一个高速岔口,边城指着路牌让童瞳朝另一边去,这就避开了长江,往清江上游的方向去了。   跟长江相比,清江更隽秀迤逦,碰上云雾缭绕的时候,更是如诗如画。   开了将近三个小时才下高速,又沿着一座山一直兜兜转转地朝上开,然后到了一大片开阔的营地。   “这是?”童瞳看着这片山腰上的营地,心里隐隐约约有了些猜测。   今天天气好,营地里除了他们,还有其他人正在做着起飞前的准备,还有人正在半空漂浮着。   是一个风景无限好的滑翔伞基地。   边城似乎提前预约过,他到了后,基地有一个挂着教练证的工作人员来迎接他。   “徐教练。”边城给童瞳介绍。   “叫我老徐就行了。”徐教练皮肤黝黑,一看就是常年做户外工作。   “行,老徐,我叫童瞳。”童瞳伸手跟徐教练握了握手。   “装备还在老地方,我带你去拿。”徐教练走在前头,边城在后面一副熟门熟路的样子。   童瞳好奇:“你经常来啊?”   “也没有经常,天气好,有时间才能来。”边城说。   也是,玩这东西要看天意。   基地办公室旁边是一个VIP装备区,边城拿了钥匙,打开属于自己的柜子拿出折叠好的滑翔伞,还有他的滑翔服。   他跟徐教练说:“老徐,帮忙给童瞳挑一套合适他穿的滑翔服吧?不要基地租的那些,我再买一套。”   “行。”装备区门口就是设备服装售卖区,童瞳看着边城滑翔服的颜色,跟他挑了一套同款同色的,白加黑,赛车手似的。   滑翔服很宽松,可以直接套在衣服外面,边城抱着没散包的滑翔伞一起往起飞区走去,徐教练跟边城交待了几句后就先撤了去招待别的学员。   边城一边散开滑翔伞,平平整整地铺到草地上,一边跟童瞳讲注意事项:“一会儿别紧张,注意听我的口令,我说跑,你就往前跑,我说往上跳,你就跳,就行了,很简单的。”   “不是,等等,”童瞳有些懵:“咱们教练呢?不等教练就自己飞?我没飞过啊……”   边城笑了,站到他跟前:“不等教练,我就是教练。”   “啊??”童瞳仍然反应不过来。   边城微微垂眼看着他:“我们一起,我带你飞,你跟着我就行了。”   童瞳的心突然就怦怦跳了,隐隐约约的兴奋夹杂着隐隐约约的害怕:“那个,边城,你有教练证吗?”   “有啊。”边城在手机里翻了翻,翻出一张电子版的证书,放大给童瞳看:“两年前考的,货真价实。”   童瞳略微放下心,隐隐约约就有了期待,不害怕,跟边城一起,做什么他都不害怕。   他看着散在草地上,一大片呈弯月状纯白的滑翔伞说:“这伞飞出去好像只白鸽啊。”   边城还在整理拉索线,转头看着他说:“跟你一样,你也是只鸽子,你是自由的。”   这句话就这么突如其来击中了童瞳的心,他怔在原地思索了半天,鸽子……边城是在告诉他,他没怪他当年一声不吭地走掉,他在告诉他,你应该是自由的,可以遨游在本该属于你的天空,不必禁锢在某一处只有方寸的土地。   他曾经愚蠢任性地放弃过可以飞翔的机会,因为没有拥有过,也就不会知道自己错失了什么,但此时呢,他的确见过山,见过海,但童瞳觉得自己弄丢的是另一件珍贵的东西。   候鸟有归期,白鸽无论飞过几万里,总会沿着心里的航线落地归巢。   边城给了他浩瀚的自由,那是因为爱才有的自由。 第80章 飞翔   弄好滑翔伞和拉索后,边城给童瞳套上肩带,让他站在自己身前,微微俯身在他耳边说:“再等一会儿。”   温热的鼻息扫在耳畔脸颊,童瞳忍不住蹿红了一片。   “等什么?”他问。   “等风来。”边城眼睛看着前方。   他们俩都戴着护目镜,看不太清对方的眼神,边城手里拿着个小圆仪器,似乎可以测风力,过了会他说:“现在可以了,来,准备好,听我口令。”   “3—2—1—跑!”   他们一前一后一起往前奔跑,整只滑翔伞都背在边城肩上,随着向前跑动,白色如云朵的伞翼在身后飘飘荡荡地浮了起来。   他们跑得越来越快,往前30米左右,边城大喊一声:“跳!”   童瞳一跃而起,瞬间脚下悬了空。   腾空而起的刹那,耳边的风猛然剧烈了起来,冬日,三千米的高空,风灌进耳孔,刮过脸颊,童瞳整个人都被边城在身后包裹着,他觉得豪迈而温暖。   向上漂浮的白伞带着巨大的张力,地心引力仿佛不存在了,他们一路向上而去,盘旋,升起。   童瞳的心从紧绷到松弛只用了不到3秒,如果此前他觉得躺在地上的白色滑翔伞像一只待飞的白鸽,那此刻正在飞翔的自己才真真正正是一只鸽子,边城说得对,他心里的翅膀此刻有了实体,带着他飞,自由又安全。   耳畔传来边城大声却平缓的声音:“往下看。”   童瞳这才发现他在滑翔伞上可以放松做任何动作,上下左右到处看,自如地扭动身体,一切都没问题。   起伏的群山在四周,他们是在一个山谷里乘着风飞翔,下方远远地看到一条碧玉般的河,那是清江水,童瞳认得。   阳光晴好,四周还有一些彩色的伞跟他们一起浮着,像一只只水母。   “我们往下去。”边城说。   “好!”童瞳也大声回给他。   童瞳看不到身后的人是怎么操作的,边城似乎扯了扯一边的拉索,滑翔伞慢悠悠调转了方向,然后轻轻柔柔地一路向下。   这过程实在太美妙,童瞳想起看过的宫崎骏的那些动画片,幽灵公主骑着怪兽在森林奔跑,波妞踩着海浪撒欢,魔女骑着扫把在城市上空翻跟斗,还有龙猫,两个小孩坐着龙猫巴士上天入地,一定跟他此时的心情是一样的。   轻快,放肆,荡漾。   他扭过头,看到身后的人正专心致志地操控着滑翔伞,这是他的怪兽,他的海浪,他的魔力扫把,他的龙猫。   他的眼睛酸了。   落地的时候边城也在身后倒数:“5—4—3—2—1!”   童瞳稳稳地落了地,那是靠近清江河的一大块滑翔基地降落区。   他微微喘着气,地心引力突然回到身上,落地的一瞬间觉得腿略有些软。   边城问他:“还好吗?”   童瞳点头:“我很好,非常好。”   他摘下护目镜,边城扳过他看了看:“怎么回事,眼睛怎么红了?”   把童瞳的护目镜拿过来仔细看了看:“这怎么还能漏风?看来还是要买顶级的,国产的都不密封。”   童瞳揉了揉眼睛,没说话。   滑翔伞在地上散做一团,童瞳帮边城一起慢慢把它重新铺平,拉索一根根顺好,再一点点卷起来装进包里。   山下的基地有间咖啡馆,他们进去坐着一边喝东西,一边等徐教练把那辆F150开下来。   童瞳不喝咖啡,边城要了壶红茶和一些茶点,听到童瞳问:“怎么想起来要学这个?”   边城想了想,他也说不好原因:“我一直都不是个过得很轻松自在的人,从小就觉得自己身上背着各种责任义务,有一段时间工作压力实在太大,人的精神状态也不太好,苏雷拖着我去看了个医生,医生说最重要的还是要自我疏导,让自己把压力释放出来,我想来想去,不想去喝酒,就去做一些以前从来没做过的事情,那段时间世面上普通人能玩的极限运动我都玩了一遍,蹦极,跳伞……玩到滑翔伞的时候突然就舒服了,它带给我自有,而我却又能掌控它,这感觉太奇妙。”   童瞳明白了,他心里涌起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疼,眼前这个曾经深爱过的人,在他最难的时候,没有人陪伴他,只有他自己。   边城继续说:“没多久就从发烧友变成了专业教练,考教练证倒并不难,只是真正带人飞,除了考试的时候,这还是第一次,但你别怕啊,我自己飞了几百次是有的,不会有问题。”   “我不怕,你现在说这个也晚了,都已经从’贼船’上下来了。”童瞳笑着说。   “我还有个理想。”边城看着他,眼睛里闪着光。   “什么理想?”   “你知道这世界上有很多滑翔伞圣地,比如尼泊尔是飞在原始森林上,土耳其的棉花堡是飞在层层叠叠像雪花一样的瀑布上,费特希耶是从山上一直飞到海边,我希望有一天能在所有最美的地方飞一遍。”边城说。   童瞳听着就很向往,连连点头:“一定会实现的。”   “一起飞好不好?我带着你。”边城的眼睛里有恳切。   童瞳怔了一瞬,很快答:“好啊。”   时间过得很快,去机场的路上一直边城开车,滑翔伞基地跟机场是在两个方向,中间要在绕城高速上绕过整个宜江。   傍晚的时候正好赶上堵车,童瞳看了看时间,边城安慰他:“应该来得及。”   万一来不及呢?这个念头突然闯进童瞳心里,更惊诧的是他发现自己竟然隐隐有期待。   绕城实在太堵了,下一个高速出口,边城直接下了,改了地面的另一条道。   一路开得风驰电掣,童瞳说:“你超速了边城,拍了好几次!”   “没事,罚就罚吧,咳是我没控制好时间,本来可以早点从那边撤的。”边城有些内疚。   其实是童瞳觉得那边又安静又美,下午在那待着不想动,边城提醒了几次才动身。   几乎是掐着点到了机场,边城直接把车停到航站楼门口,不管违规不违规,直接从后备箱拿了行李箱跟童瞳一起往大厅飞奔,还好,那趟航班的柜台还开着,童瞳赶上了最后一个。   兵荒马乱的感觉又来了,这么多年,除了毕业离开边城,匆忙和穆柯去南京时候,童再没有过这感觉,当时也觉得像是战时的逃难,这会这要命的感觉又来了。   宜江的机场不大,办好行李托运后就听到广播响起,催促童瞳登机的声音响遍了整个大厅,两个人面上都是一阵尴尬,赶紧往二楼安检口去。   到了安检口,春运的人群排着曲曲折折的长队,边城拉着他往前:“我去跟工作人员解释下,让你插个队。”   他冲上前,跟前面排队的人和工作人员解释了情况,机场广播还在叫着童瞳的名字,人们让出一条道。   “快去安检!”边城在拍拍童瞳的肩。   童瞳心里乱得厉害,他应该往前,然而却仿佛手脚不受控一般转身抱住了边城。   紧紧的,不想松手。   边城怔了怔,也轻轻抱住他。   身后有人在催促:“不是在催你登机么?又在磨磨蹭蹭搞些什么?这么舍不得就别走啦!”   童瞳松开手,抬头看着边城,气息微喘,嘴唇一张一合,他想说什么,却哽在了喉头。   最终,边城说:“快走吧,再不走来不及了。”   童瞳一步三回头地往前,安检结束,童瞳拿着登机牌背着背包,站在安检的玻璃门后看着另一侧的边城。   半磨砂的玻璃并不是那么清晰,童瞳抻着脖子,看到熙熙攘攘的春运人群中那个静默的,黑色的身影,他发现,竟然连告别的话都没来得及跟他说。   候机厅暖气开得并不足,童瞳却觉得自己在冒汗,他的手心潮湿,又热又凉。   他等了一天,也没有等到那句话。   “留下来吧,小瞳。”他以为边城会对他说。   高挺的,黑色的人影,隔着玻璃对他挥了挥手。   飞机降落昆明,童瞳定了机场旁的酒店,住一晚,明早再飞版纳。   他没跟沈沉说,之前沈沉一再问他回来的时间,他直说机票还在看,没确定,明天起飞前再告诉他好了。   夜里一出航站楼,温热的,自然的暖风扑面而来,这是另一个纬度的天地。   每一次时空交错的时候都会带来短暂的恍惚感,熟悉的变得陌生,陌生的变得近在眼前。   他发消息给边城:落地了,一切平安。   边城没有回。   他想起郁星说的,“你们就只是这样了吗?”   不,不会只是这样。   夜里他有些失眠,睡不安稳,第一次醒来是凌晨一点,第二次醒来时手机屏幕泛着光,他划开,看到边城的消息:小瞳,我们还会再见吗?   那是夜里两点的消息,童瞳看看时间,快三点了,他回过去:会的,边城。   没想到边城秒回:好。   黑暗中童瞳轻轻弯了弯嘴角,在心里默默对边城说:一定会的,边城。 第81章 上线   距离第一次出来拍梁海深,时间刚好过去了一年,如沈沉预计的一样,花一年的时间,用爱加倾家荡产的钱发电,终于把片子拍完了。   杀青宴直接在西双版纳办的,秦豆豆也已归队,加上迟来的童瞳,一帮人从开始一起走到了最后,不容易。   小团队,节衣缩食的低成本制作,但有沈沉和阮飞在,可以保证成片的高质量。   杀青宴上沈沉有些意气风发,他难得的没有喝多,在清醒的状态下宣布了一个好消息:平台的纪录片扶持计划已经有了结果,他们拿到了S级项目的头部扶持,100万拍摄基金。   所有人都拍桌子庆祝,童瞳高兴完之后看着江辉:“辉哥,咱们拍摄成本一共花了多少钱?”   江辉苦笑了下,还是很冷静:“所有开销全部加起来,553万7千6。”   所有人目瞪狗呆,那特么,加上之前鸽了的赞助商的50万,一共也才150万,别说赚钱了,离持平都差得远呢。   但沈沉摆了摆手,仿佛一切都不是事儿:“别慌啊兄弟们,咱们还有一份保底的采买合同不是,现在都拍完了,等第一集 整片剪出来,平台看过成片效果,咱们就可以正式谈采买价格了,怎么着不得把成本追回来,还小赚上一笔啊。”   江辉也补充道:“这事儿我跟沈沉会去搞定,大家伙别苦着脸啊,别担心。”   “就是,操什么心啊,今儿是让大家高兴的,都给我燥起来!”沈沉又让人抬了一箱啤酒过来:“不喝完不许走!”   沈沉把啤酒一瓶瓶码上桌,童瞳走过去跟他说:“什么时候去跟平台聊,叫上我。”   “行啊,本来就是让你一起,合伙人这紧要关头不一起做战还等什么时候。”沈沉一边开酒一边说。   童瞳接过一瓶,没用杯子,拿瓶跟沈沉碰了碰:“一定顺利。”   “必须的。”沈沉咧了咧嘴。   到后半截所有人都多了,好在饭馆离住的酒店不远,只要没断片,醉着酒走路也可以到。   以往聚餐都是阮飞醉到不省人事,蓝林连拖带扛地把他弄回去,今儿正好相反,阮飞同志不知道是故意克制了还是怎么的,醉归醉,但意识还在,倒是蓝林仿佛终于松了口气,第一次参与的长周期项目终于收工,他彻底放飞了自我,喝多了。   今晚的蓝林像一团软软的棉花,挂在阮飞身上,脸颊一片红晕,平时那张犀利怼人的刻薄嘴都收拢了,成了一个安安静静的醉美人。   不知道为什么,阮飞没有把他推开,也没有像平时那样只要蓝林一靠近便恨不得退避三舍,他搂着那个猫一样微微蜷缩着的人,头一回生出怜惜的心。   童瞳有些晕,但并没真的醉,他看着躁动的沈沉,也不确定这人真醉假醉,看起来就跟在半坡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一样,激情澎湃地,肆意挥洒地。   临近午夜,人已经渐渐疲了,童瞳拖过沈沉的胳膊,准备学阮飞的功夫,把这人连拖带抗地弄回酒店,沈沉却挣扎着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一手扶着童瞳的胳膊,张牙舞爪地放狂言:“我,我还,行,能行,给,给我一台机器,我,我还能接着拍!”   童瞳闻言突然撒开手,沈沉一个趔趄,往前差点倒栽葱,童瞳又伸手扯住他:“消停点吧,来,老实回去睡觉。”   两人出了饭馆,跌跌撞撞在路上走着,亚热带的风温暖潮湿,月亮又大又圆,沈沉呆呆盯着童瞳,“看路!”童瞳扶着他,忍不住皱眉。   “你,你啊,不一样了。”沈沉突然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童瞳一怔,没理他。   “你,走了,二十二天,我算,算过了。”沈沉深一句浅一句,他定定地站住,手指在空中飘了飘,就要触上童瞳的脸。   童瞳伸手挡了下,听到沈沉说:“这张脸,也不一样了。”   “有什么不一样?”明知眼前的人是个醉鬼,还是忍不住问道。   “以前啊,总是没,没什么表情,傻呆呆地,还经常走,走神。”沈沉仿佛心中似明镜,嘴上却结结巴巴:“现在呢,就跟回,回魂了似的。”   童瞳静默了片刻,心中有一圈涟漪微微荡开。   他扶着沈沉往酒店走,这人比他高,骨架比他大一圈,扶着着实有些费劲,到了沈沉房门口,在他的外套口袋里找房卡,沈沉突然问:“小瞳,你是不是见过他了?”   “谁?”童瞳没反应过来。   “边城。”沈沉倚着门框,低低喘着气。   童瞳不看他,拿房卡刷开门,把沈沉拽了进去。   “你休息会,我带了解酒药,冲一杯给你。”说完童瞳去自己房间拿来解酒冲剂,又烧了壶水。   沈沉仰天瘫在床上,童瞳把冲好的药放在床头,又去拉他起来喝。   醉酒的人趁机耍赖,拉住童瞳的手用了些力,把他拽得跌坐在床上,“是不是?”沈沉追问,眼神幽黑一片。   “是。”童瞳也没打算瞒他。   “啊!该死!”沈沉抱着头,在床上滚了起来:“我就知道当时应该直接开车把你送回去,再陪你在那边待着!”   童瞳哭笑不得,沈沉本来就像个顽童,醉了酒简直变本加厉,他说:“总归要见,又不能一辈子不见。”   “你以前不是这么说的!”沈沉痛呼:“你以前说,以后可能再也不会见了!”   实在没法跟醉酒的人讲道理,童瞳干脆刷起赖皮:“你也说了,我说的是可能,不是绝对。”   “你!童瞳!你赖皮!”沈沉痛心疾首。   童瞳把药递到他跟前:“喝不喝?不喝我可全倒了,半夜头疼别叫我。”   沈沉抓着童瞳的手腕,就着他的手咕咚咕咚一口气把药都喝了下去。   “睡吧,明早起来什么都不记得了。”童瞳揉了揉沈沉的头顶,疯了一晚上,这人自来卷的长头发跟鸟巢一样。   “不许走!还没说清楚,你为什么要见他!”沈沉疯劲还没完,朝他身后扔过去一只枕头,童瞳头疼得很,赶紧闪身出去,进了自己房间锁好门。   第二天下午的航班回南京,所有人昏昏沉沉的劲都还没过,一路上安安静静地,童瞳塞着耳机听歌,沈沉像是赌气一般,头一回没跟童瞳挤着坐一块儿。   回去后各种多如牛毛的后续工作接踵而至,盯后期的剪辑,跟平台继续谈判,童瞳跟沈沉都恨不能多几个分身,那晚膈应在沈沉心里的不痛快很快烟消云散了。   童瞳很知道沈沉的性子,难受归难受,但不会长久,更不会憋着闷着记在心里,这就好。   拿去跟平台评审加谈判的片子是乌仁其那一集,那个故事的人物张力最大,虽然森林里见到犴达罕的那一段拍得十分模糊——天光不好,距离也远,还有层层叠叠的遮挡物,但也就因为这个,整个片子有一种真实又神秘的特性,乌仁其苍凉的长调在暮色森林中响起,见过这画面的人一辈子也忘不掉。   这是辛辛苦苦换来的筹码,沉甸甸的,果然也得到了最好的回报——平台负责采买的总监说原本他们内部给的定价是整季独播600万,现在愿意追加到1000万,条件是打上平台联合出品的旗号。   “可以。”沈沉也痛快做了决定。   会议桌上大家交错地握着手,童瞳知道,这只是他们的第一步,以后还有更多。   果然,平台负责内容的总监发了话:“沈老师,童老师,江老师,以后咱们可以每个项目都深度合作,而且都给到你们我们能给的最大权益,从一开始就按联合出品的方式走,这样你们也不用担心钱的事儿,能更无后顾之忧地做出更好的作品。”   童瞳很有些高兴,跟沈沉互看一眼,按理说沈沉这么躁动的人应该立马跟平台内容总监来一波商业互吹,但他这会儿却很矜持,只平静地笑着:“我只能说,在纪录片领域,我们工作室以后会是绝对的头部,很期待跟您这边以后的合作,具体合作方式咱们再具体谈。”   嘿,他还留了一手,童瞳暗自发笑,竟然是个成熟的商人了。   聊完回去的路上沈沉开始发牢骚:“这帮人精,这会上赶着要绑在一起,当初那破赞助商鸽了的时候半句话都不吭声,还替他们说话,这会整得跟自家人似的,我可没那么傻,等节目播出,下个项目找我们的人铁定海了去了,我得卖个好价钱。”   江辉和童瞳都笑着:“沈老板现在有筹码,牛皮大发了。”   “你们等着吧,这钱还没完,今天那合同里还有一条,他们加的很隐晦但我看到了,节目上线后后他们还会同步招商做贴片和中插,反正咱们是周更,12周的时间怎么也能招到一两个广告商吧,还有钱可以对分。”   今天一天听了太多的钱和数字,童瞳都麻木了,江辉对这些很敏感,大加赞赏:“咱们这回报率,绝对担得起头部二字。”   “那必须的。”沈沉开着车,虽然他房子都卖了车也换成了辆二手破车,这会却更加意气风发。   又过了两个月,正片剪出来三条,就已经定好了第一集 的上线时间,每周五晚上黄金八点,跟“吟唱者”一起倾听天籁。   紧锣密鼓做后期的两个月,平台也不予余力地狠做了一波宣发,纪录片频道还没有人做过这个主题,几条预告片配上平台定制的炒作话题,小而美的视觉形态,一个个人物传奇的人生故事,以及对世界发声的中国原生态音乐的概念,从小到大的宣传点都有了,一下就戳中了人们的心。第一集 就是最后的扎恩达勒格,上线时童瞳紧张得不行,像看着自己的孩子去高考一样。   虽然剪辑时已经看过无数遍,但在一个国内最大的视频平台上,看到正片里打出“总策划:童瞳”的字样时,心里的自豪简直难以形容。   就快热泪盈眶了,童瞳忍了忍,大家都在工作室,他得把劲儿收着,回家再兴奋去。   他一遍遍刷新,就想看看弹幕里评论都怎么说。   那边工作室的剪辑组小伙子们已经念了出来:   “膜拜!终于有人拍了这个题材!”   “片头牛批,整得跟电影似的”   “导演是沈沉!他可是业内大拿,拿过国际纪录片大奖的!”   “摄影师可以啊,这长镜头跟得简直教科书级的”   “大家不觉得文案旁白也很牛批么,配上BGM太有感觉了”   “我爱了!就着仨字!”   “我哭了……”   “最简单的东西往往最打动人心”   ……才半个多小时,弹幕就已经渐渐多了起来,童瞳终于呼出一口气,成了。   他的手机震动,收到一条消息,来自边城:“节目看到了,为你骄傲!”   边城不仅看了,发给童瞳赞赏和鼓励,还转发到朋友圈,难得一年也不发一次朋友圈的人,洋洋洒洒地写了一大段推荐感言。   童瞳看着那一大段话,一边念一边眉眼嘴角都弯了起来。   边城写:”这是小瞳和他伙伴们的作品,没想到有一天我会在大屏幕上看到他的名字,说实话,真骄傲。有很多年都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也会猜测想象,但是现在看到这些画面,觉得他活得真有意义,小瞳,也许有一天可以当面跟你说,我永远支持你。“   这话朴实又热烈,童瞳在下面点了赞,又留言:会有那一天,很快,相信我。   这天晚上有些难眠,却和以往不一样,不是焦虑也不是辗转反侧,最初的兴奋过后,情绪转化为内心深处的愉悦,童瞳刷完了当天的所有弹幕,又去微博和知乎上搜索了一圈评论,有赞美鼓励,也有很多中肯的意见,有些写得特别好的评论他还用工作室的官方账号转发回复,不知不觉就到了深夜。   他觉得,平台的数据,粉丝的留言都没有边城的喜欢和欣赏让他开心,直到此刻,他才真正觉得自己变了,想起早些年那个浑身刺走极端的自己,恍惚得像是另一个人。   不要做一株藤蔓,童瞳在心里想,要做一棵树,站在边城的身边,跟他携手而立。 第82章 奔流   “吟唱者”上线一炮而红,平台也兑现了合同里额外的商业承诺,从第二集 开始就有了贴片和中插广告,有广告商一口气拿下了整一季的冠名,广告收益自然随着节目的走红水涨船高。   童瞳跟沈沉又和平台开了一次会,提出把这个纪录片IP化的想法,头脑风暴中又衍生出了一大堆新的运营思路,除了线上正常的宣发,和节目的幕后花絮再剪出一个系列短纪录片之外,线下的音乐会是童瞳最看关心的重中之重。   童瞳的想法是,原生态的音乐不只是音乐,更是艺术,他想把这场音乐会做成一个综合艺术的跨界表演,邀请一些跟音乐有共性的艺术家一起玩一场大的,以声音为主题,做出艺术形式多元化的作品演出。   这件事很快有了定论,几百万的制片成本就做了一个爆款IP,而这个IP还有更大更燃的可能性,平台给予了最大程度的支持,由他们牵头成立了项目组,把各种方便做事的资源都导了进来,具体负责操盘的还是沈沉跟童瞳。   整整三个月的播出周期,童瞳恨不能生出三头六臂,除了要跟进正常的剪辑,还要筹备音乐会,音乐会的名字已经定了,沿袭原生态的概念,童瞳提议叫“万物有声”,音乐不仅仅存在于人们的咽喉嗓音,和各类乐器中,它是世间万物的发声,有人感受到了,并把它以艺术的形式呈现了出来。   会议上全票通过,时间也敲定,就在最后一集节目播出的后一周举办。   很多资源上的事情都由平台出面去协调解决,而童瞳和沈沉只需要拿出最精彩,最真诚的内容创意,去打动所有要合作的伙伴们就行了。   因为音乐会的跨界合作,童瞳头一回面临要跟各种各样的人去打交道,然而他发现跟艺术家、舞蹈家打交道其实是件既有挑战又乐趣无穷的事情,这些玩当代艺术、试验艺术、舞蹈剧场的人们,身上天然带着股子直接又天真的劲儿,他们只在意这件事本身够不够有意思,大家在一起会不会有火花,我的作品我要表达的东西能不能很好的呈现,其他都不太在意。   然而几乎每一个看过吟唱者纪录片的艺术家,都不太能拒绝这份邀约,一次两人从拜访的艺术家工作室出来,回去的路上童瞳跟沈沉说:“也许对要搞创作的人来说,自我不是件坏事,你看最近我们接触的这么多人,那些原生态的吟唱者也好,这些艺术家也好,都是很自我的人,只有这样不在乎外界的声音,专注表达自己想要表达的东西,才能做出来好作品。”   沈沉一手拿着烟一手抓着方向盘,落下的车窗外风卷着初夏的气息扑面而来,他不露声色地一笑:“小瞳,你也是个自我的人,你不觉得吗?”   童瞳一愣,没想到他给人的印象会是这样,他说:“我只觉得我不太爱表达自己,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你也说了,自我不是件坏事,一般目标清晰的人才会自我,因为很清楚自己要做什么,什么是在意的,什么不在意。”沈沉偏头看了他一眼,笑着说。   “其实我很长时间以来都不知道自己要什么。”童瞳说:“很多事情都是最近才渐渐想明白。”   “我就说你不一样了,唉,什么都看在我眼里,却知道这种变化跟我半毛钱关系都没有,心痛。”沈沉做了个夸张的表情。   童瞳笑道:“虽然我不知道你说的不一样了到底指什么,但我想说如果我有不一样,跟你是有关的,谢谢你找到我,带我入行,给我点亮灯塔,指引方向。”   一开始还挺正经,后面说着说着就偏了,沈沉大叫:“我可没那好为人师的习惯,别给我戴帽子把我标榜成这样。”   笑过一阵,沈沉回复正形,他问童瞳:“音乐会的地点你有想法吗?在哪弄?我自个的考虑是想做个露天的,跟自然环境在一起,你觉得呢?”   童瞳其实已经有想法,但他听了沈沉的,顿了顿说:“在自然中效果的确会不错,跟主题立意也很贴合,但是有太多不可控的因素,尤其是天气。”   嗯……沈沉也不是没考虑过这点,露天效果好,但是很冒险,童瞳继续说:“其实我理想的场所是美术馆。”   “哎?这想法不错啊。”沈沉一听就知道童瞳的意思:“既然是跨界就跨得彻底点儿,把这音乐会变成艺术联盟得了,从场地到视觉到听觉。”   “对,就是这意思。”童瞳点头。   很快,敲定下来的美术馆是上海PSA,童瞳去过一次那儿看场地后就觉得非它不可了,实在太有feel了,自带先锋艺术感,跟原生态音乐毫不违和,最前卫和最原始的状态在这里可以达到殊途同归。   这就是童瞳想要的,这是一次行为艺术、装置艺术、舞蹈、各类型音乐跟原生态音乐融合在一起的世界音乐……各种艺术的一次空前交融,怎样让这些看起来纷杂的艺术呈现最好的状态,童瞳和沈沉跟国内顶级的艺术指导讨论了一轮又一轮方案……   艺术家反而是最容易搞定的,比较难办的是那些已经有了固定生活形态的吟唱者,这些在纪录片里出现的主角,要么处于离群索居的状态,要么已经远离喧嚣,只想安安静静过日子,要么对演出这件事有恐惧,难以克服心理障碍,他们可以对着云雾缭绕的高山唱,暴风骤雨的大海唱,却想象不出对着城市里的观众唱会是什么样子。   要说服这些身怀宝藏却毫不自知甚至毫不在意的人们,童瞳和沈沉又跑了一大圈,专门去说明他们的意图,以及打消对方的顾虑。   节目的火爆,出圈的讨论,从线上的“吟唱者”到线下的“万物有声”,真正形成了一个IP闭环。   平台商务部的人跟童瞳和沈沉说演出票卖得很好,选择在美术馆做表演,相对来说也是选择了一个小而美的表现形式,跟节目的气质类型保持了一致,现场能容纳的观众人数并不算太多,跟在体育馆做演唱会完全不是一个概念,分批放出去的票几乎一出就被秒光。   一切忙到差不多,筹备期可以按下暂停键的时候,已经是夏末秋初。   童瞳藏了一颗私心,跟谁都没有说过,当事人不知,合伙人也不知,将近半年的时间,他怀着无比的迫切和渴望做完这一切,总算到了可以亲口告诉那个人的时候。   他问边城,轻描淡写地说:“那个,我策划了一场演出,在上海,你要来看吗?”   这条简单的消息他编辑了好几遍,最终选择还是就这么简单直接地问了出来。   这段时间他太忙了,离开宜江后,跟边城之间的温度起起落落,有时候他会收到边城半夜发来的消息,但大多时候他们就像两条各自奔涌的河,一路去向不同的地方。   但所有河流的尽头都是大海,他希望跟边城可以再重逢。   边城问:“是什么时候?”   童瞳说:“下周六的晚上。”   “好,我安排下事情,定好票告诉你。”边城回他。   “嗯,我留票给你。”童瞳看着微信的对话框,心里高兴。   过了会边城又问:“可以留两张票吗?我可以带个人一起?”   童瞳的心陡然下沉,他要带谁?边城身边有人了吗?   他不敢问,硬着头皮说:“好,没问题。”   又过了会,边城才说:“苏雷听说演出在上海,也想来,刚刚跟他确认了下,不过,我估计他不是想来看演出,是想找个借口来看程山山。”   童瞳舒出一口气,按住心口,这短短的几秒,他连怎么绷着脸强颜欢笑地说祝福都想好了,原来是苏雷……吓死了!   还好是苏雷。 第83章 低俗   在禄口机场接边城的时候,童瞳有一种很不真实的感觉。   他从这个机场出发和回来过无数次,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会在这里等到那个他放在心底的人。   边城提前了一天来,赶最早的一班飞机,上午十点就能降落,童瞳知道航班信息后特意比边城还早了一天从上海回到南京的家,音乐会他负责的部分基本已经完成,剩下都是沈沉作为总导演和艺术指导在做最后的冲刺,吟唱者主角们和艺术家也都到了,临走前童瞳看了下初彩排,效果很好,剩下的都是微调。   边城来南京,他在微信里说,想看看童瞳生活的城市。   站在接机大厅正对着人群出口的方向,童瞳突然想,不知道雪灾那个时候,边城在武汉的机场等他,心里是什么感觉?   会不会跟他此时一样,紧张,又特别期待。   那个时候他们有那么多年没见,边城是在心里有过多少纠结才决定来接自己?童瞳想,一会一定要问问边城。   站在一样的位置,他突然就体会到了当时边城的心情。   看到那人只是简单背了个深蓝色的背包,白T恤外套了件浅蓝色长袖衬衣当外套,一条跟包一样深蓝色的工装裤,清清爽爽地从抵达厅迎面走了出来,人还没到,童瞳的嘴角已经不自觉弯了起来。   他挥手,边城在人堆里一眼看到他,大跨步走了过来。   又是半年没见,童瞳轻轻抱住边城,好像直到此刻,当时慌张火急地冲刺一般在宜江机场赶时间,没来得及好好跟边城拥抱告别的遗憾才弥补了回来。   童瞳的头发长了些,实在没空去打理,边城揉了揉他长到脖颈的软发,低声说:“走吧。”   “嗯,回家。”童瞳眉眼笑成一弯新月,落不下来。   走了一截,童瞳才想起来:“苏雷呢?不说他要一起来?”   边城一笑:“他直接去了上海,心急如焚。”   “噢……”童瞳了然,心里突然对苏雷跟程山山久别后的重逢有些好奇。   停车场见到童瞳的车,看到那个熟悉的标和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款型,边城楞住了,像是半天没回过神,直到上了车还有些怔怔的。   童瞳知道他在想什么,坦然说:“我找的二手车,当时想买这一款,但已经不生产了。”   车开出了机场,上了回城的高速,过了好一会边城说:“真傻。”   “嗯?”童瞳没反应过来,跟着却又反应了过来,兀自有些脸红:“咳,就是习惯了,等到自己买车,脑子里头一个蹦出来的就是这个,想不到别的。”   车厢里安静得有些诡异,过了会边城说:“后来我自己赚到钱再去买车时,也去看过这一辆,结果签合同时我后悔了。”   “为什么?”童瞳问。   “看到它想起的事情太多。”边城口气很平淡。   童瞳的心里却不平静,这话边城只说了一半,但童瞳瞬间明白。   一个因为忘不了而去买了它,一个因为忘不了而避开它。   气氛有些凝重,边城清了清嗓子,破开僵局调侃道:“这车就是质量太好,开多少年也不会叮叮咣咣,让人连换了它的理由都没有。”   童瞳一下笑了,想起那辆超酷的F150:“论耐糙还得是猛禽,不是一个级别的。”   边城连连点头:“本来想这次直接把那车开过来,然后给你留在这儿,但工作上临时有点事,开车过来时间怕不够,得半夜才能到,下次吧,下次给你弄过来。”   “不不。”童瞳连连摇头:“我现在这工作性质,基本大部分时间都在外面,经常车放家里好几个月,回来电都耗光了打都打不着,还是放你那保养得比较好,这样我回去还有车开,多好。”   边城想了想:“行吧,你说怎样都行。”   到这会童瞳才猛然惊觉,边城刚刚说“下次”,他说下次!童瞳心里乐开了花。   一路上边城话不多,只偶尔问下这是哪里,那儿又是哪里,到了水西门,进到童瞳住的小区,边城仔细打量着,一楼很多人家在外面养着花花草草,仰头各种晾晒的衣衫如万国旗飘扬,童瞳笑了笑:“跟你那小区没得比,这是老房子。”   “我挺喜欢的,很像你会住的地方。”边城说。   “我会住的地方是什么地方?”童瞳在楼下停好车,两人往单元楼道走。   “就像这样,很生活。”   房子有些年头了,电梯也很老,整个楼道贴着花花绿绿各种传单,盖着五颜六色的印章,边城看着都觉得新鲜,宜江没有这么发达的小广告业务,即使老小区里面也是清爽的,但他觉得这儿特别有意思。   童瞳说:“一开始就图这儿地段不错,去哪儿都方便,市中心,河西,五台山的工作室也不算远,后来住习惯了,就更不想挪窝。”   电梯到九楼,出去右转,靠最里头的一间,童瞳开了门:“到家了。”   房子的格局一眼望得到头,简简单单的一室一厅,家居物件都少到极致,仿佛只留了生活必需品。   边城换好拖鞋,客厅,厨房,洗手间一眼能扫完,卧室的门关着,他问:“你在这住了几年?”   “四年多?五年?记不清了,感觉很久。”童瞳说。   “是租的房子?”   “一开始租的,房东后来急用钱要卖,我就买下来了,当时也就那么多钱,正好够付清。”   他带着边城往厨房去,那儿还有扇门,童瞳拧开往外一推:“看,这是我的私人露台。”   边城惊呆了,一个不到50平的小公寓,居然有个30平的大露台!   童瞳有些得意的笑了:“这是我买下房子后才做的改造,你看这幢楼,就我这个单元是9楼,别的单元都是8楼,从我这厨房出去正好就是8楼的楼顶,多神奇,简直就是我的私家花园,当时卖给我房子的房东都不知道这个,要是知道肯定得涨价。“   露台上种了一大片花,几十盆是有的,还放了只摇椅,一只小圆茶几。   边城都能想象得到,天气好的时候童瞳在这儿得有多逍遥,白天看书听歌码字,晚上吃东西喝啤酒,有朋友来都会想待在这儿。   他感叹:“真好,比那会那个露台大多了,开阔多了。”   那个露台……童瞳当然知道他说的是哪里,他默默转开头,说:“可惜楼层矮了点,要是跟那一样,”他指了指背后几幢30几层高的超高层:“站在露台上都能看到莫愁湖,那可就太美了。”   “够可以了,这么闹中取静的地方。”边城坐到了摇椅上,铁管木摇椅轻轻晃着,天上的云走得很慢。   他又拉开旁边一张折叠椅,招手让童瞳也坐过来。   童瞳拿了两罐可乐:“一会还要出去,晚上再喝酒吧。”   两人像坐在一小片植物园中,边城问:“这都养的什么?”   童瞳摇头:“说不上来,网上胡乱买的种子,一把扔进去,什么活种什么,也没怎么管,反正放在露台上有太阳晒有雨琳,一般死不了,后来出外景多,也会叫朋友隔几天来一趟浇浇水。”   “有句话你听过没?”边城问,眼神莫名有些戏谑。   “什么?”   “物似主人型,意思就说,一个人拥有的东西脾性,都跟它的主人一模一样。”边城笑说。   “哦,你意思是说这些杂花杂草跟我一样,来历不明,品种低俗?”童瞳故意装不高兴。   边城哈哈大笑,又很温柔:“傻瓜,说跟你一样野劲十足,好养活。”   童瞳脸微红:“我有那么好养活么?”   边城偏头想了想:“我说错了,可难养了,吃得又少又挑,这也不要那也不喜欢,精心伺候着还动不动就跑了,跑了不说还让人找不着,好不容易找着了吧,还跟你玩冷淡,太难了,不好养不好养。”   他明明说得那么轻柔,童瞳却感觉什么东西狠狠撞着心底,他低着头垂着眼:“我错了。”   边城伸出手,指尖划过他的下颌:“跑也不要紧,我会再找回来。”   童瞳捉住那只手,贴着脸握在掌心,他低低地看着边城,嘴唇轻轻在他的手指上吻了下。   对面楼里不知道在做什么菜,刺啦刺啦的爆炒声传过来,还有一阵阵钻入鼻腔的香味,童瞳还握着边城的手不放,说:“饿不饿?咱们吃饭去吧?我最近一直在上海忙活,家里没什么吃的。”   “行,到这儿了我就跟你走。”边城说。   昨儿一晚上童瞳都没睡好,一直在想边城来了要带他去什么地方,他都计划好了,边城难得来一趟,南京最出名的景点得走一波,白天中山陵玄武湖,晚上夫子庙逛街吃宵夜。   他带边城去了狮子桥大牌档:“这个是南京很有特色的地方小吃,里头乱七八糟什么都有,还有人唱曲儿。”   大厅有个小舞台,台上果然有个女曲艺人在弹琴唱曲,唱的什么边城完全听不懂,他问童瞳:“你听得懂吗?”   童瞳摇头:“不是南京话,可能苏州话吧?我也不懂,每次来就听个热闹。”   边上路过一个搭着毛巾的跑堂,听到俩人对话转头说:“这是苏州评弹,今儿唱的是《杜十娘》,杜十娘知道吧?怒沉百宝箱那个。”   “知道!谢谢您嘞!”童瞳朝他抱了抱拳。   边城打趣他:“还文化人,人唱什么都不知道,还没跑堂懂的多。”   “是是是。”今天的童瞳一根刺都没有,边城怎么损他怎么认:“我都是杂花杂草了,低俗的事儿你问我我肯定都懂,这种高雅的就算了。”   边城看他一眼,童瞳拿着笔在划菜单点菜,他微微凑近了人,附在童瞳耳边说了句话。   瞬间,童瞳的耳骨像被火燎了一样,飞起一串火烧云,他差点跳起来,想说什么又像是说不出口,憋着脸一副恶狠狠的表情瞪着边城。   边城缩着肩膀,闷头笑着,童瞳陡然惊觉,老干部变“坏”了! 第84章 夜色   狮子桥离玄武湖很近,开车不到十分钟,但童瞳过正门而不入,兜了一圈把车停到鸡鸣寺附近,然后从那儿沿着城墙慢慢往湖边走。   一边走,童瞳指着黄色的鸡鸣寺围墙和层层叠叠的殿宇屋顶,像个真正的导游一样讲解起了景点历史知识介绍。   “这个鸡鸣寺啊,以前也叫古鸡鸣寺,有一千七百多年的历史,是南京最古老的寺庙之一,以前还是皇家寺庙,就那首诗,南朝四百八十寺,这就是其中一寺,据说还是首席,牛不牛批?其实从西晋到宋朝,它一路改了N个名字,直到明太祖朱元璋当政后,才定下来叫鸡鸣寺……”   边城笑眯眯一路听着,过了会打断他:“你说这里住的是和尚还是尼姑?”   童瞳觉得莫名其妙:“当然是和尚啊,尼姑那叫庵,和尚住的才叫寺庙。“   边城哈哈大笑,拽着他往寺庙的方向走:”你好好看看,里面到底是师太还是方丈。“   正说着,里面有几位师傅顺着台阶走下来,童瞳目瞪口呆,竟然是师太?!!这世界疯了吗?   糙!我闹了个大笑话!   他瞪着边城:“你怎么知道?!”   边城还在笑:“网上无意看到过,当时也觉得很惊讶,不过……你不知道这事儿倒是让我很震惊。”   童瞳在心里跺脚,靠,白查了那么多资料!   跟着自己也笑了,这笑话闹得,强装地头蛇,结果第一句话就露了原形。   边城突然问他:“你不会也是头回来呢吧?”   怎么会!童瞳刚想怼回去,看到边城目光如炬,瞬间泄了气,算了,这人太聪明,他缴械投降:“是……我平时也……不怎么逛街,玩儿啊什么的,这种景点也都没想过要来。”   “那正好,你没来过,我也没来过,就当咱们在旅行了。”边城反客为主,拉着他继续沿着城墙往前走。   哎?怎么回事?童瞳竟然觉得这感觉不坏,从他放弃主导权跟着边城走,立马又回到熟悉的节奏,整个人都舒服了。   穿过明城墙的墙洞,前面一大片开阔的水域,阳光下泛着粼粼波光,真真风轻云淡人清朗。   边城看了看湖面,又看了看两侧的林荫道,转头问童瞳:“你想划船还是骑车?”   今天不是周末,湖面上的船不多,微风袭来,水波不兴,童瞳说:“划船吧?我们划远一点,然后就漂着,随它漂到哪。”   “行。”   两人走到游船租赁处,租了一只橙色的双人船,在要马达动力船还是人工船时两人连犹豫都没,异口同声地挑了人工船。   “马达太吵了。”童瞳说。   “我可以当人工马达。”边城说。   童瞳一笑,偷眼看过去,边城一直有锻炼,身形比以前瘦了点,但轮廓仍是一样,他突然很想像以前那样把手放过去,看看自己心心念念的腹肌还在不在。   边城付钱的时候童瞳跑到一边买了一袋子零食饮料,人工船是脚踩的那种,蹬起来倒也不费力,不一会就漂向了湖中心,童瞳指给边城看,一边是南京高铁站,一边是鼓楼CBD的高楼林立,他说:“整个南京我最喜欢的地方差不多都在鼓楼。”   “为什么?”边城问。   “我们现在只能看到这些高楼,但是鼓楼有意思的地儿都藏在巷子里,都是些不起眼的小地方。”   “那一会儿你带我去逛逛?我想看看你喜欢的地方。”   “好啊!”   到了湖中心,两人松开脚踩的船桨,边城换了位子跟童瞳坐到一边,两人把脚翘到各自的船舷上,头和肩都靠在一起,摆起了老大爷瘫。   小桌上放着冰过的饮料和零食,湖面有风,阳光晴好不燥不热,童瞳只觉得好久没有像现在这样松弛过了。   “南京挺不错的。”边城突然说。   “嘿,你才来这么一会,就觉得好?”童瞳打开一罐可乐,递给边城。   “喜不喜欢不是直觉么。”边城接过来喝一口。   “喜欢就多待几天。”童瞳想也没想,脱口而出,说完微楞了下。   边城却很自然:“好啊。”   小船晃晃悠悠地漂着,远远的湖岸有一大片荷田,船不知不觉漂了过去,已经九月初,过了荷花最盛的季节,只剩下光秃秃的快要凋谢的莲蓬,荷叶却还茂盛。   船在荷田边打着转,荷叶特有的,被阳光晒过的灼热清香扑面而来,童瞳突然玩心大起,从船上探出身去,看看四周没有管理员,伸手折了两片荷叶,转身就把其中一片盖在了边城头上。   “干嘛?”边城躲闪不及,被扣了头。   童瞳把另外一片顶在了自己头上:“来,我们拍个合影。”   “喂这也太搞了吧……”边城觉得太傻了,捂住了脸。   “快点啊,来来来。”童瞳掰开边城的手,一边拿出相机调成自拍:“一会管理员看到要罚钱的,就现在,快快。”   荷叶下的两只人头看起来像两只动物,边城僵硬地比了个“耶”,童瞳却笑得眼睛都没了,大头照撑**整个屏幕。   “突突突突……”刚按下一张,身后就响起了巡查船的靠近声。   “来了来了,我们快走。”两人忍着笑互相扯掉对方的荷叶塞到座位下,边城坐回对方,一起拼命蹬船桨,往相反的方向划去。   巡查船在背后紧追不舍,还用喇叭喊着:“前面的游客,游船不许靠近荷花田,知道吗?”   “知道了,知道了!”童瞳探头出去大声道歉:“不好意思啊!”   巡查船追了一小段,掉头走了,童瞳已经蹬出了一身汗,瘫在了位子上。   两人慢慢蹬回到岸边,上了岸,童瞳走了几步:“我去,竟然腿有点酸,你酸不酸?”   边城原地蹦了两下:“没感觉,你不行啊,明显缺乏锻炼,这么几下就酸了。”   童瞳找补:“就刚刚被巡查船追,那几下蹬猛了。”   边城看着他:“还能走不?要不我背?”   呀!童瞳心虚地看看四周,再看看边城,这人脸上正经得很,不像开玩笑,他摆摆手:“大庭广众地……人还以为我残了。”   “那一会我开车吧,你歇会儿。”   “行。”   童瞳指着路,带边城去了先锋书店,标志性的大黑十字架上写着“大地上的异乡者”,童瞳说:“我很喜欢这句话,也一直都很喜欢异乡人这三个字。”   “什么是异乡人?”边城问。   “我觉得吧……在外面漂泊的人,最后故乡成了异乡的那些人。”童瞳想了想。   “你是吗?”   童瞳沉默了会,点了点头:“有时候我觉得我是。”   “为什么是有时候?”边城又问。   “那几年,就是,一直没有回宜江的那几年,我都觉得我是。”   “现在呢?”边城看着童瞳的眼睛。   “我不知道,好像是,又好像不是了。”童瞳坦白:“我说不清楚。”   “南京待的久了,也不是没有感情,有时候觉得两边都是故乡。"他想了想又说。   地库里的书店很凉爽,沿着缓坡向上,书店中间的休息区正在举办一个小型座谈会,在讲历年来获奖的奥斯卡纪录片。   童瞳和边城站在人群后,听了会,边城碰碰他胳膊:“你的专业哎。”   童瞳轻声说:“嘘—我才一个新人。”   主讲人看起来像一个教授或学者,他讲到了《花边国王》、《伍德斯托克》,又讲了当年引起巨大媒体舆论的《寻找小糖人》,他说:“当年马利克·本德让劳尔拍这片子的时候经费非常紧张,影片的后半部分基本是用手机拍完的,但完全不影响它是一部伟大的作品,这说明什么,说明对纪录片来说,想法和意义的重要性,远远大于表现手法,我最近发现一部系列记录短片这方面做得很好,国内的,名字叫《吟唱者》,大家可以去视频平台上搜一下,据说这个团队的经费也是捉襟见肘,摄制组一共才五六个人,但做出来的片子质量非常高。”   骤然听到《吟唱者》的名字,童瞳楞了下,边城却攥紧了他胳膊,明显比他还要兴奋。   底下有同学举手:“老师,您说的这个片子我看过,最近才知道,一口气刷完了12集,真的非常感动,拍得很质朴,但就是很感动。”   又有同学说:“这片子的导演是沈沉,是拿过国际大奖的,他不是玩技术那类,就是很走心,之前拿奖那片子也是,拍了十年,都把我看哭了。”   中间的主讲老师连连点头:“我很赞同大家的观点,做社会人文类的纪录片要祛除那些花哨的东西,要有这个意识,技术和表现手法的东西需要懂,但懂了之后要把它抛弃掉,要走心,对纪录片来说,真诚比什么都重要。”   ……   讲座还继续着,童瞳跟边城挑了一些书,付完账往外走,无意间撞见自己的作品被专业人士作为正面例子提及,童瞳真是发自内心的高兴。   先锋书店不远就是五台山的工作室,童瞳问:“要不要过去坐会儿?不过这几天大部分人都在上海,不知道工作室有没有人。”   “是你搭档的那个工作室吧?”边城遥遥往童瞳指的方向看了眼,问道。   “是的。”   “不去了吧。”边城直接说,却没说为什么。   童瞳也没问,他看了看时间,傍晚了:“那咱们吃东西去吧,去夫子庙怎么样,我计划的是带你逛夜市,晚上去吃避风塘或者珍宝舫,也都江南一带的口味。”   边城犹豫了下:“不了吧小瞳,咱们直接回家吧?我想在你家待会儿。”   “行。”   回去的路上还是边城开车,他开了导航,让童瞳在旁边歇着。   开了段他说:“小瞳,我不是不想去你安排的地方,只是,我这趟过来也不为旅行,就是来看看你,看你住过的地方,经常去的地方,那些景点什么的,咱们以后再去,行么?”   童瞳点头:“我本来也很少去那些地方,只是因为你第一次来,总不能就把你关在家里……”   “我倒宁愿你把我关在家里。”边城居然飞快接了话。   童瞳想到中午在大牌档,边城凑在他耳边说的那些“低俗”话,忍不住闭了嘴红了脸。   回到水西门,边城去门口的苏果便利店买烟,小区门口的一家夜市刚出摊,桌椅板凳摆满了马路边,边城扫了眼,跟童瞳提议:“这家店看起来生意不错,咱们要不要点几个菜,打包回家里露台上去吃?”   “好啊,这主意不错。”往常总是一个人,童瞳倒没这么浪漫的心思。   回到家的时候正是夜幕十分,华灯初上,天蓝蓝的,染着一层深粉。   边城把打包的饭菜摆上小圆桌,童瞳从冰箱拿出两罐啤酒,两人面对面地坐下,“啪!”一齐拉开易拉罐,白色的泡沫涌出,喜欢的人笑得有点傻。   夜风扫过来,童瞳长到脖颈的头发随风飞起,坐在对面的人看着他,觉得一切都真美。   夜色渐深,两人的脚边都是一摞啤酒罐,童瞳起身收拾东西,边城按住他:“我来吧。”   以前……童瞳想起早些年,也都是他来。   边城收拾完东西,跨进厨房洗手,童瞳跟了进去,从背后抱住边城,侧脸贴在身后,掺了微微醉意的声音软软的:“边城,晚上,住这里好不好?”   水槽里水声哗哗,边城湿漉漉的手撑住边缘,他关了龙头,低低又温柔地说:“好啊。”   他转过身,靠在水槽前,童瞳还搂着他,抬头朦朦胧胧地看着,边城说:“小瞳,你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今天……什么日子?”他有点懵。   “六年前的今天,我第一次见到你。”边城的手指轻轻滑过童瞳的下颌:“那时候的你像一只小野兽,我像现在这样抱着你,差点抱不住。”   童瞳想起来了,那个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的夜晚,原来就是今天。   好快啊。   他踮了踮脚尖,吻上那人微翘的上唇:“但你抱住了。”他亲一下,又亲一下:“你抱得那么紧,我根本跑不掉。”   “生日快乐。”边城回吻他,浅浅的,却寸寸加深。   一个吻如星火燎原,这如蜻蜓点水,却又如烈火焚身的吻彻底点燃了他们,边城吻他,怎么都不够,他托着童瞳的腰,要把他揉进自己的身体里,骨血里。   边城的味道……童瞳闭上眼睛,潮水般的气息将他包裹,真的隔了好久啊,久到他以为自己已经忘了,但是没有,从来也没有,他渴望这味道,每一个日日夜夜。   如今就在眼前,所有曾被压抑的热火全都喷发了出发……童瞳的胳膊紧紧搂着他,轻声问:“你想我吗?边城。”   “想。”边城的声音都嘶哑了,他无法再克制自己,从那个雪夜在武汉的机场再次见到童瞳开始,他便无时无刻不在克制着,他害怕这个好不容易找到的人又跑掉,他光是什么都没做,天知道就费了多大的意志。   此刻全线崩塌。   “想。”边城又说了一遍:“想得快死了。”   童瞳眼尾拖着长长的红:“那,让我死吧。” 第85章 同归   第二天两人醒来时天已大亮,日头被厚厚的窗帘阻隔着,只透进来一层晦暗暧昧的光,屋子里有淡淡惺甜的气味。   童瞳缩在边城的怀里,脸朝下埋着,边城已经醒了有一会,见他这万年不变的睡姿,忍不住把他肩膀掰了掰:“别闷着,出来透透气。”   “不—要—”童瞳拖长着声音,瓮声瓮气地嘟囔着,又把头埋得更深了些,抱着边城更紧了些,边城无奈,只得假装自己是只玩偶熊,任由这只懒猫紧箍着。   又过了半个多小时,某人漫长的苏醒过程才结束,彻底醒了过来,童瞳翻了个面,揉了揉眼睛,边城仔细看了看,他眼尾的红还是散不干净,“几点了?”童瞳打了个呵欠。   边城拿起床头的手表看了看:“九点半。”   童瞳在床上扭了起来:“啊——好讨厌啊——不想起床!”   边城连人带被子抱住他:“喂,你这常年拍外景,每天起床都这样?”   童瞳一下安静了,想了想说:“不,拍外景每天一两点睡,早上五六点起,没问题。”   “那你现在这是怎么回事?”   童瞳没皮没脸地撒娇,还有点凶:“外景又没有你!你不在,我能一秒起!”   “好,你说的噢。”边城动作敏捷利索,一秒跳下床蹲在边上:“现在可以起啦?”   童瞳苦笑不得:“不,再让我抱5分钟。”   边城本来也只是故意逗他,重新上了床,把那只猫搂了进来:“随你,抱到明年都行。”   童瞳闷在被子里笑得一抖一抖地,过了会说:“要不是晚上有音乐会,真可以抱到明年。”   “哦,原来还记得有正事儿啊。”边城打趣他。   童瞳叹了口气:“岂止啊,下午还有新闻发布会,我还得出席,我们现在起床,吃点东西马上开车去上海,差不多刚好能赶上。”   边城不知道发布会的事,他楞了下:“那你还不起?”   童瞳又开始哀嚎,边城默默叹了口气,只好拿出很久没用过的杀手锏,伸手在他两边肋骨的地方轻轻咯吱了下,果然,懒猫哀嚎变惊笑,一秒蹿起,一蹦三尺高。   好,起床了。   童瞳瞄了眼手机,沈沉大概发了八百条消息问他今天什么时候到上海,他回过去:“下午一点直接新闻发布会大厅见。”   发布会是两点,提前一会到跟沈沉碰个头,做个准备,也让边城和他正式见个面。   估计沈沉会不开心,但……咳,他迟早得接受这事儿,童瞳一边刷牙,一边把沈沉压着火发闷飙的样子想了想,觉得可以接受。   “你搭档是不是在催你?”边城在厨房搜罗了下冰箱,准备做简单的三明治,问童瞳的话说得不动声色。   “是,他怕我赶不及,毕竟应付媒体是很累的事,他不想一个人。”童瞳说,他准备冲个澡。   等他出来,客厅餐桌上已经面对面摆了两份简单却很有卖相的早餐——切好的三明治,昨晚带回家的牛奶和橙汁,水煮蛋,还有一小碗水果麦片。   宜室宜家!童瞳脑子里突然蹦出这个词,看边城的眼神盛满了笑。   “怎么?笑得这么鬼祟。”边城喝了口牛奶,嘴边一圈白。   童瞳突然就凑了过去,一口亲在了白圈上:“觉得你可爱。”   “我不可爱,我是个男人,应该说我厉害。”边城一本正经。   童瞳闷头笑了起来:“是是是,上了床厉害,下了床可爱,万里挑一。”   刚说完,头上挨了记爆栗子。   发布会在PSA美术馆附近的酒店招待厅,童瞳跟边城先去了美术馆音乐会现场,一切已经布置完成,沈沉正在跟做清场的工作人员交待什么。   童瞳朝他走过去,到一半,沈沉转头看到了他,先是一笑,跟着看到童瞳身后的人,楞了下,神情微妙地发生了改变。   他知道这是谁,童瞳回南京去做什么也没想着要瞒他。   童瞳看到了沈沉面上的隐怒,但他正常地介绍两人:“边城,这是我搭档跟合伙人沈沉,沈沉,这是边城。”   “你好沈导,久仰。”边城大大方方伸出手。   “不敢当,也听闻你很久了。”沈沉很快回复了正常,微妙的隐怒收了回去。   童瞳浑然不顾三人场中气氛的微妙,他就是铁了心要破这个局,跟沈沉正常聊工作,跟边城也注意举止正常,但就是有种说不出的亲昵。   过了没一会,沈大导演的心思果然又被工作填满了,他跟童瞳聊很多,只是眼神再没往边城那边看过。   发布会的现场媒体已经全部到场,这年头自媒体盛行,除了少数几个传统官媒,90%都是各种自媒体,边城也坐在场下。   主要嘉宾就是沈沉和童瞳,还有一直跟他们对接的平台内容总监徐盛,女主持人引导徐盛做了个开场,在徐盛的说辞里,“吟唱者”这个项目从一开始就平台跟沈沉导演共同的想法,双方一起共同推进,达成了深度合作。   童瞳瞥了眼沈沉,他做着官方微笑状,嘴角勾着,眼睛却没笑。   很快话题过渡到了内容创作上,沈沉接过话筒,十分流畅地谈起了创作初衷,这灵感的来源还跟总策划童瞳有关,是因为童瞳先拍了旅行途中的音乐人,才让他有了做音乐纪录片的想法。   又谈到了后续的工作中,他作为导演和童瞳作为策划人是如何的合作无间,他们完全能get到对方的想法,有一个金牌搭档,和一个金牌团队,是这项目能成功最重要的因素。   轮到媒体提问的时候,敏锐的自媒体人直接问道:“沈导,我听下来,您跟童老师简直就是纪录片界的神仙CP啊!”   童瞳微微皱了眉,人多,他实在不好反应过激,他用眼神示意沈沉克制点儿,沈沉却完全避开会意,看似冷静却推波助澜地说:“这名儿可是你们叫的,我可没这么说过。”   底下一阵骚动,童瞳盯着边城,他脸上没什么神色,眼看话题要跑偏,主持人力挽狂澜地发挥了作用,主动cue童瞳:“那童老师这次拍摄中最深的感触是什么?”   童瞳往前探了探身,想了想:“是那些自由的灵魂吧。”   话一出,方才正要乱起来的场子又逐渐安静了下来,童瞳继续说:“那些人,我们叫他们吟唱者的那些人,都是特别执着的人,执着地走自己的路,过自己的生活,唱自己的歌,即便可能永远不会被人听到,没人欣赏,但是不要紧,他们唱歌给高山,给大海,给每一个有可能懂得他们的人,他们执着于过程,却并不执着于结果,我想过很久,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带给他们自由,让他们的音乐无比鲜活,生命勃发。”   “执着与自由,看似矛盾的两者,在那些人身上都无比的统一,可能极端的两面都是殊途同归,坚持到了一定的程度,其实就是自由。”   说到这里,童瞳突然顿住了,他跟台下边城的视线触碰,心里也像突然过了电一般,殊途同归的执着与自由,他突然就懂了他与边城之间真正的连结。   边城爱他,可这爱并不是占有与禁锢,天地辽阔,边城给了他无尽辽阔的自由,尽情翱翔,击破长空,不论他在哪,宜江也好南京也好,那些遍及东南西北天涯海角的漂泊也好,都不会影响边城的爱。   而他自己,童瞳想,又何尝不是,在每个角落与日夜,在每个见得到见不到的瞬间,从来都没有忘记过心里的那个人。   这些记得与不舍,从来不曾因为时间的流逝,距离的拉远而变淡,在这段爱里,他们用足够的执着来成全最浩瀚的自由。   发布会场子里静悄悄的,人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为什么童瞳突然就噤了声。   回过神来童瞳匆匆说了句:“对不起!”便退了场。   边城从发现童瞳不对劲开始已经绕到了后台,刚到,就见到童瞳魂不守舍地冲了进来,他见到边城,一言不发地冲进对方怀里,抱得紧紧的,不放手。 第86章 骄傲   “万物有声”音乐会开始前,苏雷跟程山山终于到了。   出门在外的苏大少身边终于没了超跑豪车,仿佛一个洗尽铅华的老实人,童瞳从毕业后就再没见到过程山山,此刻见着,只觉得比以前更加耀眼了。   皮肤仍然是小麦色,看得出常年锻炼的痕迹,跟上海常见的金领精英女一样,精干亮丽,看起来身姿柔和,却带着某种常年在职场上披荆斩棘练就的犀利。   今晚是她曾经习惯了的艺术氛围,她打扮得也格外艺术,全黑的紧身露肩裙,只在右耳戴了极其夸张的耳饰,一大串白色透明的泡泡堆叠着,从耳垂流向肩头,苏雷站在她身边,定制款黑色条纹西装,衬着高挑的身形格外利落。   两人看起来真是一对璧人。   童瞳跟边城看到他们的时候,两人正在Logo墙前签名拍照,镁光灯一打,比明星还要闪亮。   程山山看到童瞳,小跑着过来跟他拥抱。   童瞳轻轻回抱她,程山山不负众望地看起来就过得很好,一切仿佛理所当然。   粉丝观众陆陆续续检票进场,人太多了,童瞳来不及叙旧,他还得去后台去跟深沉一起,做节目的场控。   边城跟苏雷和程山山进了观众区,童瞳转去了另一边。   余光一瞥,他看到苏雷跟程山山十指紧扣。   鱼贯而入的观众落了座,整个舞台与观众席设计得很像歌剧院或T台秀,表演在中间,观众在四周环绕,圆形的舞台可以升降,离观众也很近,非常聚气。   舞台上有几束光从天顶打下来,笼罩着舞台上几个悬吊的白色秋千,秋千上方差不多一人高的位置垂挂着一大片褶皱的白色绸缎,很美又很梦幻,只是没人看得懂这是什么。   开始了,线下演出跟平台的线上直播同步开启。   没有主持人,只有一个艺术家模样的中年女人上了台,利落的短发,穿一件宽松的白色大袍子,拿着话筒现场邀请了几位观众上台做一个简单的互动。   程山山举了手,女艺术家点了她上台,还有另外两位女士一位男士。   艺术家让他们一人坐上一个秋千,没什么高难要求,就是自由自在地荡秋千。   几个人和观众都不明所以,程山山往后退,然后向前荡开,神奇的事情出现了,她的头顶响起了一串音符。   原来这是一个可以触动式的声音交互装置艺术,女艺术家冯月越专门为此次音乐会设计的作品。   每个人能触发的声音都不一样,有的清脆,有的悠长,随着荡秋千的快慢高低,还会有不同的节奏呈现。   当五个人一起荡开,交叠错落的音乐就自然地形成了。   听觉上如此,而视觉上简直如梦似幻,原本静止垂落的白色绸缎也随着秋千荡开,一大片如羽翼飞扬,场地上突然袭来山谷里的风。   短短两分钟,五个随机选择的观众,用他们随机形成的动作,创作出一期一会的开场曲。   表演结束,全场报以热烈掌声。   程山山玩得尽兴,回座后跟苏雷说:“简直太赞了,冯月越好厉害,童瞳也好厉害,能请到这样的人做出这样的策划。”   灯光暗下去,秋千和绸缎帐幔都向上升起,至高空没入黑暗。   圆形的舞台缓缓向上升起,灯光变换为如月光一样的清晖,一个坐在高脚凳上的人影出现,观众们都认出来,是梁海深。   这是重新编曲过的《彼岸之河》,农人在田间打招呼的问候声,地里秧苗汩汩的灌溉声,风过林梢,虫鸣四起,自然万物热闹了一阵又寂静下来,舞台的一角有人在敲击铿锵粗粝的立鼓,梁海深抱着吉他拨动着,有些生硬,却又格外真诚的歌声响起。   “春天的叶   夏天的影   秋天的坠落   冬天的岭   我的倒影在那山上   风哟,雾哟,伸手也抓不住哟   我的梦境穿透河流   花呀,雨呀,漂流的等待呀   归去吧,归去吧   那不是慰藉   是我心里的谜底”   简朴至极的词,唱到最后,舞台上落下全息投影,梁海深的身边围绕了一群孩子,是他在融河的学生,他们坐在地上环绕着他,一起唱这首歌。   “风哟,雾哟   花哟,雨哟   归去吧,归去吧   去我心里的谜底……”   演唱结束,全息投影画面淡去,全场在片刻的寂静后,掌声雷动。   梁海深仍旧淡淡地,起身鞠躬,眼角却带着闪烁。   接着船尖上的捕鱼少年跟一个著名的女歌手改编合作了《海上花》。   舞台又落下全息投影,转为风急浪高的海面,少年手持鱼叉,唱了敬畏自然神灵的祈祷之歌,而后风浪渐息,钢琴声起,女歌手缓缓走出,治愈般的歌声响起。   不知什么时候童瞳偷偷溜到了观众席,挤到边城身边。   边城看得聚精会神,一时没留意被人轻轻握住了指尖。   “怎么样?”童瞳在他耳边问道。   边城回握住他的手:“如梦似幻。”   “乌仁其什么时候出来?”苏雷也看到童瞳,越过边城问他。   “在最后,重磅推出。”童瞳回他。   坐到《海上花》快结束,童瞳再捏了下手:“我得回去工作了,一会散场等我。”   艺术家与音乐人的表演交错进行着,声、光、电、影轮换着,又过了五六场演出,不知不觉到了尾声。   乌仁其出场前,一段急促激烈的战鼓敲响,仿佛千军万马破空而来,舞台上空徐徐落下白色的幕布,灯光落暗,一段重新剪辑、配过音的历史资料纪录片呈现其上。   那是乌仁其的父辈、祖辈,曾经靠一把猎枪与自然和平共舞的岁月,影片画质模糊,却因为珍稀和真实而格外令人震撼,童瞳的念白娓娓道来,讲述了一段荣光历史。   影像渐落,舞台再次变换,几千公里外的亚寒带森林如立眼前,奔跑的犴达罕穿梭其间,乌仁其一身猎装,从怀中掏出从不离身的酒壶,在音乐响起的前奏声中一口饮下。   那头虚拟的犴站在林中与他对视,他与它各自眼中有着不同的平静而慈悲,乌仁其朝那头虚拟的犴遥遥举了举酒壶,而后将酒洒在了地上,他放下酒壶,双手向前伸出,掌心向上,那是一个面对神明祈求的手势。   他唱起了扎恩达勒格,苍凉而豪迈,仿佛这舞台,四周的人群,隔绝天空的屋顶全都不在了,童瞳在后台看着,只觉得恍如又回到那一天的森林。   这一次乌仁其没有落泪,只是在演唱结束,全息投影的森林渐渐消失的刹那有些恍惚。   音乐会最后的ending是一段混合着自然万物的声音和遍布整个演出场地的投影画面,它不是“音乐”,却是真真正正的“万物有声”,人声,歌声,牛声,马声,耕地的声音,城市下班的声音,失恋的哭泣,成功的狂喜……人与自然此刻站在一条线上,它们互通,互懂。   这是童瞳构思良久的创意。   在这“万物有声”中,所有参与表演的人与所有幕后的人一起上台,掌声如雷鸣不断,他们联手鞠躬。   背后的幕布中打出所有参与人员的作品和他们的名字:《风写的歌》:冯月越,《彼岸之河》梁海深,《海上花》赵铮、许多染……名单很长,直到最后落下字幕,总策划:童瞳,总导演:沈沉。   童瞳与沈沉站出来鞠躬,聚光灯从头顶落下。   不知道为什么,台下的边城一边鼓掌,一边湿了眼眶。   音乐会结束后所有演员和工作人员还有一个after party,但童瞳没打算去,他跟沈沉说了下就先撤了。   童瞳本以为他会发火,不料沈沉只是拍拍他的肩,自然大方地说:“去吧,边城还在等你呢。”   哎?童瞳挑了挑眉,怎么回事?   沈沉有些尴尬地笑了笑:“下午那会儿,我昏头了,别往心里去啊。”   他指的是下午发布会那会的昏话,童瞳摆摆手“没事儿”。   也许是这场比预期还要好的音乐会,作为整个项目第一季的完美收官,让沈沉真正定了心,把童瞳当做了合作伙伴,不再做他想。   也许吧,童瞳猜道,不管怎样,他暗自笑了下,这篇可算翻过去了。   边城、苏雷和程山山在美术馆门外等着他,他们一起去了武康路,那里的巷子里藏着无数家好吃好玩好景的宝藏之地。   程山山最知道这些地方,她带他们去了一家开在7楼的西班牙餐厅,有一个大大的露台,肉眼可见下方一大片红色的屋顶。   童瞳今天太忙了,一天吃得最正式的还是早上边城做的早餐,中午只来得及在工作组急匆匆吃了两口工作餐,晚上压根没吃。   不知道是不是兴奋导致的食欲丧失,尽管他觉得饿,却吃不下什么东西。   边城吃的也不多,几个人坐在露台,程山山点了这里这里的招牌菜又要了起泡酒,童瞳只想喝酒,他要不顾一切地开心大醉。   过了十点,露台来了位弹弗拉明戈的吉他手和一位穿红裙的表演舞娘,如急雨般的弗拉明戈曲子响起,红裙舞娘还没动,程山山一甩头,撩起裙边先动了起来。   其他桌的客人鼓起了掌,苏雷吹了声呼哨,一曲过后程山山兴头压不住,下一首直接转着圈过来要拉童瞳起来一起跳。   童瞳的脸已经微醺,被鼓动之下眼神闪着格外野的光,他转头看一眼边城,似乎在问他。   边城抬了抬下颌:“去,去疯一下。”   童瞳在满场的起哄声中起了身,他穿一件宽大的白衬衣,忙了一天后这会松散下来,衣服只松松垮垮地罩在身上,却意外地跟今夜的氛围、荡漾的音乐非常融合。   他不会弗拉明戈,只是随着节奏配合程山山随意舞动着,觉得自己宛如一颗水草,被风吹动,被水流冲刷。   “没想到小瞳还挺能疯,看着安安静静的。”苏雷看着不远处格外尽兴的两人,跟边城说。   “他啊,大部分人都被他纯良无害的外表骗了,其实又野又疯。”边城弯弯的嘴角落不下来。   苏雷轻笑一声,边城看着他:“你呢?这算是重续前缘了?”   苏雷欠了欠身,端起酒喝了一口:“这算是——”他没看边城,视线一直绕着那只跳舞的黑蝴蝶:“做一场梦。”   边城沉默了会,说:“开心就好。”   苏雷眼神回过来,看着边城:“就是,管那么多呢,一刻的开心也是开心。”   “老实说,我不知道,如果程山山愿意跟你长长久久地在一起,你能跟她处多久。”边城跟老友说话一向直接。   “不可能的事,我从来没想过。”苏雷也直接。   “山山是单身?”边城又问,觉得不太相信。   苏雷却说:“我不知道,没问,也不重要吧。”   过了会他把同样的问题抛回给边城:“那你呢,如果小瞳跟你长久在一起,你能一辈子当情圣?”   “我可不是情圣。”边城也看着那个不管不顾的小疯子:“我就是,看到他就没办法。”   苏雷嗤笑:“还说不是。”   “苏雷,我在考虑,我们那家智能家居公司可不可以搬迁到南京来?”这个问题其实边城从来之前就在想,此时他认真地询问搭档的意见。   然而苏雷似乎半分惊讶也没有,他看着边城,叹了口气:“我就在等你什么时候说,不要异地,边城,谈恋爱不能异地,好不容易找回来的 人,不能再弄丢了,我当然是同意的,我们好好做下市调,争取能在搬迁之前就搞定几笔业务,那样会稳定点,另外我还想说,我在宜江还有家里航运公司的事要处理,智能家居这边可能得靠你多打理了。”   他们从少年认识,又一起创业至今,彼此要做什么怎么打算,早就心领神会,边城点点头,跟他碰了碰杯:“兄弟之间不说谢谢,但我还是想说,谢谢支持。”   童瞳跳出了一身汗,跑回边城身边,一口气把杯中剩下的酒喝完,大叹一声:“爽!”   边城抽出纸巾擦了擦他额角的汗,苏雷在一边啧啧咂舌。   这夜他们住在了上海,工作组给童瞳留了酒店房间,他们十指紧扣,摇摇晃晃地走在午夜的梧桐树下,灯影摇曳,影子在身后扭成麻花。   “……风哟,雾哟,伸手也抓不住哟……”童瞳唱起了梁海深的歌。   边城靠近他,在他耳畔说了句话。   童瞳停下歪歪扭扭的脚步,他没听清:“你说……啥?”   边城站定,认认真真地看着他,一字一句的声音在夜里格外清晰:“我说,你,是,我,的,骄,傲。”   童瞳听清了,他仰着脸,亮晶晶的眼神看着边城:“你,也,是,我,的。” 第87章 水底   周日,童瞳和边城回到南京,他们有一个短暂的假期。   可以短暂的,像一对正常的情侣那样生活。   两个人都对出门游玩毫无兴趣,心安理得地待在家,做当年的那些年里,曾经想过无数次要跟对方做,却都没有实现的那些事。   都是些很无聊的事。   喝水,吃饭,互相看着发呆,傻笑,看片,打游戏,以及某人像人形挂件一样挂在边城身上。   童瞳拿一只拍立得,拍了很多边城,只穿一条内裤刷牙的边城,莲蓬头下热气氤氲的边城,挂着围裙做饭的边城,抽烟的边城。   不知道怎么回事,边城才二十六岁,但他笑起来眼角已经有了细细的纹路,童瞳爱这些纹路,他把镜头凑得很近,拍下了不甚清晰的细纹,然后轻轻吻了上去。   从认识他开始,边城就不是很把外表当回事,因为工作的关系常年风吹日晒,皮肤跟嗓音都像砂纸打磨过一样,他不在乎,也不怎么护肤,只靠一副天生的好骨相撑着。   童瞳以前觉得边城是个灵魂被封印住的老干部,现在久了,他感受到这人骨子里的狂放,什么都不说,不动声色地按自己意愿行事,百折不挠。   相比之下,自己所谓的“野”根本是虚张声势,毛扎扎而已。   傍晚他们做了一次,在客厅的沙发上,那时晚霞燃透了半边天空,从厨房的门窗映进来,整间屋子都是玫瑰色,夜里他们又做了一次,卧室内皎月伴清辉,喘息如海潮。   童瞳从浴室冲完澡出来,发现厨房的门开着,边城在露台吹风。   手指间夹着一支烟,童瞳走过去,边城拉住他的手,让他坐在自己腿上,从侧面环抱着。   童瞳的手绕过边城的脖颈,抚在毛茸茸的头上,有些微微地扎手,他突然问:“边城,你恨过我吗?”   边城手指间的烟灰有些长了,他动了动,一截灰白色粉末簌簌落下,他说:“在医院的时候,我对你妈妈说过,我没有记恨过你,那是真话。”   “为什么?”童瞳转了身正对着边城,垂目看着:“是我的话我会恨你,并且永远不会再见你。”   边城笑了笑,眼角的纹路不太明显地出现又消失:“我不会,我会等一切平静下来后再把你找到,让你自己看看,你曾经信誓旦旦会变的东西,不相信的东西,到底变了没。”   童瞳说不出话。   边城轻声问:“现在你告诉我,变了吗?”   童瞳摇摇头,他不用说,这是个不需要回答的问题。   边城又说:“老实说,去武汉机场接你那次,我没什么把握,你还记不记得我,还有没有感觉,我都没把握,但是我跟自己说,我只是去见你,没别的念头,就是想见你,见到你就可以了,别的一切都不重要。”   童瞳手指划过那张随着说话一张一合的,微翘的上唇,那唇问他:“你呢?你想见我吗,那时候。”   “想,但是吓坏了,知道你要来。”童瞳说。   边城眼角的细纹又闪了下:“傻瓜,紧张的是我。”   童瞳也笑:“看不出来,一身的黑,站在人群里冷静得要死。”   “装的,怕真把你吓住。”边城说:“那时候我想,如果你已经不是我记忆中的小瞳,变了,我们真的成了陌生人,那会是我最后一次见你,以后不会再打扰。”   “见到我的时候,你觉得我变了吗?”童瞳双手搭在边城脖子后,看着他。   “没有。”边城说:“见到你第一眼,就知道你还是那个小瞳,我的小瞳。”   童瞳紧紧抱住他,午夜时分,凉风温柔似有情,四周的楼幢只有零星的窗户亮着灯,这段露天的坦白与深情只有天知,地知,风与星光知。   还有他们彼此知。   中间空白的许多年,好像怎样都填不满。   边城说:“跟我讲讲,离开宜江后你都做了什么?”   摇椅很宽大,童瞳裹着浴袍,边城干脆将他整个人抱进坏里,一起在摇椅上慢慢晃着。   童瞳靠在边城胸口,默默回忆了下,好像很多年的日子都乏善可陈。   “刚离开的时候,我不敢面对一切,我竟然就这么走了,心里不能原谅自己,又觉得这是唯一的路,有几个月一直在漫无目的的旅行,后面钱快花光了,不得不工作,就去了南京,跟穆柯进了同一个行业,在售楼处卖房子。”   “那时候特别需要钱,好像心里有个巨大的窟窿填不满一样,离开之前就困在了钱的困境里,到来了南京,这种困顿的感觉延续了好几年,其实做地产销售挣得不少,但是赚多少都嫌不够,我花钱的地方很少,但就是,觉得不够。”   “渐渐我意识到自己心理可能有些问题,本来想辞职,公司没同意,给了两个月假期,我就出去旅行了一趟,那趟旅途很漫长也很辽阔,以前我说对世界有很多想象,在那段旅途中见到了许多想象被印证的过程,只是无人可以分享,每当我看到什么想跟人分享的时候,就只想得到你,然后就注册了个微博,把所有想说的话都写在了上面。”   “后来的事情你都知道了,我搭档也是因为微博才认识,然后决定一起去做纪录片,一开始我对这个也没概念,只是觉得我得换一个环境,换一个活法,再回到以前那样的日子,我会受不了……然后就到了现在。”   “这些年……实在是……”童瞳蹭着边城的脖子,抬脸看了看他。   边城只是沉默地听着,一只手搂住他的肩,轻轻揉着他长到脖颈的头发,发梢有些湿漉漉的。   “有很多年我都很担心,你一个人在外面,到底过得怎么样,过得好不好。”边城的声音像夜风中的一缕沙:“那时候你说要去挣钱,我后来挣到每一笔钱的时候都在想,你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如果我挣到很多很多钱,是不是你就会回来?有段时间特别讨厌钱,虽然明明知道你离开不是因为这个,但又止不住想,如果我能早点敲定第一单合同,也许可以阻止很多事。”   这话题太重了,童瞳说不出话来。   边城讲完舒出一口气,搂着童瞳的手臂紧了一紧:“可是现在看到你自己在外面,风吹雨淋地长成了这样一个人,又觉得你理应如此,人生这么长,除了恋爱,总还有许多其他的事要做……”   还没说完,童瞳突然打断他,一只手微微撑起上半身,睫毛闪动。   “我想恋爱。”他说:“边城,再跟我恋爱吧。”   边城怔了怔神,他的呼吸急促了几分,眼前的人倔强地盯着他,直到他点头:“好。”   “我是个自私鬼,边城,也许这一次我仍旧没办法跟你回去宜江,但我想拥有你,就像占领领地一样,我受不了如果你回去,只是作为一个朋友回去,以后作为一个朋友来看我,不行,我就是要这个名分,你是我的男朋友……”   边城轻轻吻住他:“我是你的男朋友,一直都是,你在哪里都可以,南京也好,上海也好,宜江也好,是一样的,你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去更广阔的天空,可是如果累了要落地歇一歇,我永远都在。”   有温热的液体滑落下来,融进两人的唇角,边城一路吻上去,眼角,眉梢,像吻一块珍宝。   周三,边城要回去了。   他压了太多的工作,这几天童瞳看着他把手机关了静音,有时候压低了嗓子跟同事交待各种繁琐的事情,让助理帮他更改跟客户约好的见面,童瞳知道,这是他特意为自己留出的时间,但作为成年人,他们都还有各自的身份要去完成。   又到了禄口机场,以往都是童瞳离开,留下那个等待的人在原地,这一次他们身份调转,童瞳成了那个送别的人,他又一次体会到了边城的心情。   就像明明可以呼吸,却又渐渐沉入水底。   边城那么早就经历过这感觉,一想到这,童瞳就满心苦涩跟心疼。   “好好的,要开心。”边城大力拥抱他,揉搓他的头发和脸。   “嗯。”童瞳实在很难开心,他不想说再见。   边城凑在他耳边说:“告诉你一个小秘密,我跟苏雷已经商量好了,以后要把智能家居公司搬到南京来,回去就会逐步落实这件事,而且我已经在网上报了飞行执照的课程,马上就开课,我会努力赚钱考执照,以后有了私人飞机,不管你在哪里拍片,我想你或者你想我的时候,我都能最快到你身边。”   童瞳被震惊了,不管这个梦有多遥远又有多梦幻,他心里的郁闷被驱散了大半,爽利的一面回复到他身上,他梦醒似地说:“公司搬迁……我把我之前的地产公司介绍给你,他们的高端楼盘正好需要智能家居业务!”   边城也怔了下,这家伙的反应比他还快,而且,听起来十分可行。   童瞳终于舍得跟边城告别:“我们做个约定,在你搬到南京以前,下一次不管谁去看的谁,被看的那个人都必须满足对方一个愿望。”   “一个不够,十个吧。”边城也被逗笑了。 第88章 长江   童感受到从未有过的温暖和充实,那种爱和自由兼得的感觉,他知道自己爱对方,也知道对方爱自己,这爱无处不在,每一个呼吸,走路,做饭,喝水,睡觉,都能感受得到,这真奇妙。   他们联系仍然不算多,可是已经完全不同于过往的隔阂,这隔阂消失了,以往的沉默是难堪,现在的沉默是默契。   他们的聊天可以随时开始,也可以随时结束,有时候只有一两句话,有时候可以聊好多个小时。   会无聊地发蠢得要死的表情包,也会认认真真地讲工作,碰到什么有趣的事,和我有多想你。   童瞳:“边城,我们的团队扩大了好多,工作室要搬地方了。”   边城:“要搬到哪里?”   童瞳:“看了一个创意园区的老厂房,民国时候的一个仓库,被上一家公司改建过,还不错,可以直接用。”   边城:“一定很漂亮。”   童瞳:“对,很……沧桑吧,搬好后我发照片给你。”   边城:“好,工作还是那么忙吗?”   童瞳:“哎忙,忙一点好,忙起来就没那么想你。”   边城:“不想我比较好,我想你就够了。”   童瞳:“不要。”   童瞳:“想你才好,你是我做一切的动力。”   边城:“你也是。”   ……   第一季《吟唱者》从线上到线下的反馈都很好,好到平台一直跟沈沉和童瞳对接的商务负责人何北冥决定离职加入他们。   这下制片人有了,BD有了,阮飞和蓝林统管的摄影组又增加了不少人手,剪辑和后期部门也是,童瞳统筹的前期部门也在扩充,原本只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摄制组,现在真有了蓬勃向上,一飞冲天的态势。   陶谷新村的两室一厅再也容纳不下,他们搬到了靠近中华门的一个创意园区,很粗粝的工业风,却会诞生最细腻感性的影片。   第二季的规划换了另一种叙事方式,如果说第一季因为经费、人员等各种客观因素,他们选择了以小见大地去做,那第二季想呈现的,则是真正去做文化溯源。   请了著名的文化学者、地理教授、音乐教授、民俗研究者组成了一个完整的顾问团,这一季以地域为划分,去追溯每片土地上诞生的根源音乐。   “歌从黄土高原来,水乡小调唱予谁,崇山峻岭与长江之歌,玉门关外出塞曲,姑娘小伙与花儿,原住民从没忘了歌唱”,这一季的内容大致分为六个篇章,叙事方式更加浩瀚磅礴,会有更多的吟唱者呈现其中,注定会是一个群像,但童瞳会把控整体的方向,让这些如散星的吟唱者们和他们的故事集中在统一的精神内核上。   这是一个真正的大项目,尽管忙得没日没夜,童瞳却为此乐此不疲。   这一次的前期工作也更加复杂,需要在初步策划之后,进入实地考察调研阶段,跟专家和当地人一地,将所有要拍摄的地域走一边,将要呈现的人和故事接触一遍,这是个无比浩大的工程。   时间永远不够用,童瞳跟沈沉商议,要不然分成三个前采调研小组,他跟沈沉各带一个小组,剩下一个由江辉带着副导演和策划主管,每个组去做两个主题篇章的调研,调研期间能拍的素材可以同步先拍掉。   这样一来,他们会有两个月左右的时间是分开的。   沈沉沉默了会,他想跟童瞳一组,但出于工作的考虑,他也找不到比这个更好的办法,只能无奈同意了。   童瞳选择了“出塞曲”与“长江之歌”,他生于长江,长于长江,见过它在三峡是如何水流湍急一泻千里,现在那里高峡出平湖,那座举世闻名的大坝在诞生的过程中,触及过他心底隐秘的不堪与悲欢,也见过长江到了让他成为异乡人的南京,又是如何一眼望不到对岸的滔滔平阔。   乡愁这个东西,一般上了年纪之后都会有感触,然而童瞳早早就有了萌芽,工作上做了这个安排后,他有些感慨,在微博上写:   “《吟唱者》第二季开始筹备了,这一季会做长江的篇章。   看过一部讲长江的电影,当时找了一家据说音效特别牛的影院,影片里,女主角沿着长江一路从上海的入海口逆流而上,是我熟悉又陌生的长江,我看得投入极了,从没觉得对这条江如此有感情,也第一次发现它打动我心魄的美,那种大江大河,崇山峻岭的侠气,像辛弃疾的诗,有醉有怒有一泻千里与不屑一顾。   长江太近了,年少的时候,这条江曾经每年夏天吃掉我多少只拖鞋,吞过我的同学,让无数的人在夏夜因为它的泛滥而彻夜不眠,直到大二那年的冬天我发现它的美,坐在江边一间破房子的窗台上,发现它是平静的,蓝色的。   我出生的小城,长江在这里拐了一个大弯,读书的时候我们会走过长江大桥去对岸的沙滩,会坐渔船摇到更远的对岸,在芦苇荡里疯跑,逃课时也曾无所事事地在江边发呆。   一条大河波浪宽,长江在我的胸腔里穿过。   我从什么地方来,本以为我已经没有什么地域性,我叫自己是没有故乡的异乡人,而如今却能感受到身上某种脱不掉的印记,就像我愿意看到的长江,不是平坦宽阔一览无余的,而是于峡谷之间深沉涌动,两岸山峦起伏的,它逼仄却凶险十分,它让跟它一起生活的人,也习惯万千思绪压心底,只是沉默。”   他告诉边城,我要拍长江了,马上做前采调研,会经过宜江,这一次我来找你。   边城回复他,好,十个愿望等你来。   童瞳握着手机笑开了眼。   他计划的路线是先到上游,而后一路向下。   沿途要前采调研的地点,人物都已经在方案里有了计划,江辉手下的执行制片蒋玉跟童瞳一组,也已经联系好了当地的地接,加上阮飞带着一个新来的摄影师,组成前采小组出发了。   也因为平台的关系,很多地方政府也给予了协助支持,这趟行程从一开始就露出顺遂的苗头。   童瞳一路都跟边城发着消息:“我到金沙江了,当地人带我们爬上了悬崖岸边,看到了一个270度的河流大回旋,真壮观。”   “看到图片了,的确很震撼,你要注意安全。”   “会的,一路都有地接。”   “那就好。”   “明天约好的采访者在300公里外,今晚要赶个夜路。”   “这里的路况不适合夜路吧?明天早上再走不行么?”   “我们雇的司机在这条线跑了十几年的货运,路很熟,没事的,明早怕来不及。”   “小瞳,我还是很担心,太危险了。”   童瞳沉默了会:“我答应你,做完这一季,以后尽量不冲在第一线,行么?”   边城无奈应了:“好。” 第89章 惊惶   边城再一次见到童瞳的时候,不是他们计划和以为的那样,前采途中路经宜江,他们顺理成章地见面。   现在的童瞳躺在ICU,昏迷不醒。   边城在外面守了三天,双眼通红,医生跟他说要做最坏的打算。   三天前的夜里边城心绪不宁,一整夜都在不明所以的辗转反侧,几次冲动的要打电话问童瞳在哪里,到目的地没,又觉得自己太神经过敏,生生按住了。   凌晨5点还清醒着,他干脆坐起来,给童瞳发消息:“小瞳,到了没?路上顺利吗?”   童瞳没回,也许夜里很晚才到,这会应该还在补觉。   边城刷了会网,看到一则新闻消息:当天夜里凌晨3点,云南省澄川州海通公路发生特大连环交通事故,由于连天大雨引发山体滑坡,海通公路悬崖段过路的车辆被接连砸中滑落,目前正在紧急救援中。   新闻有一小段现场视频,滑落的山体将公路护栏完全冲毁,被砸中的车辆就是从豁口冲了下去,画面中能看到有一辆集装箱大货车倒插在金沙江中,前半截车身没入水中,后半截竖在水面上,除此之外现场还有好几辆被砸中的大小车辆,摇摇欲坠地垂在悬崖公路边缘,医疗队正从中抬出血肉模糊的人。   边城只觉得脑子里“嗡”地一声,海通公路正是童瞳昨晚赶夜路的必经之地,他赶紧抓起手机打过去,没人接,再打,没人接。   连续十个电话没人接之后,边城彻底抓狂,他又打给沈沉,沈沉从睡梦中惊醒,告诉了边城跟童瞳一个组内其他人的电话,边城挨个打过去,全都没人接。   再过半个小时,沈沉的电话打过来,告诉边城说确定工作组的车在澄川遭遇事故,组内所有人下落不明。   边城当天就到了澄川,去了新闻里提到的医院,澄川的医疗条件很有限,事故中要抢救的人都送到了这里,整间医院乱糟糟的,隔壁州紧急调来医生护士和医疗资源支援。   那些被送过来抢救治疗的伤患还没来得及整理出名录,边城找了一大圈,没见着童瞳,倒见到阮飞坐在急诊室的轮椅上挂水,头脸肿成了猪头。   阮飞说事故发生得非常突然,他们眼见着前面的大货车被砸到冲进了江中,还没反应过来就轮到了自己,他们的商务车被冲到了公路边缘,护栏还剩一半,算是拦住了他们的车但整个车都被压扁,司机和坐在副驾的摄影师当场就被巨大的冲力撞出了车,不知道落向了哪里,也不知道救起来没,他和童瞳在后面两排睡觉,很幸运没有直接掉入江中,但车体被泥石流砸中,他自己的腿当时就断了,人也昏了过去。   “童瞳怎么样?你看到他了吗?”   “我昏过去前一秒只看到他头上全是血,应该是被砸到头了,后来……我也不清楚。”   沈沉也赶来了,两人从医院到警局跑了无数趟,才确定工作组的具体伤亡情况:司机和摄影师小赵当场落江身亡,阮飞和制片一个重伤一个轻伤,童瞳伤得最重,头部受到重创,正在手术抢救。   两人守在了手术室外,彼此都揪心沉默得说不出话。   还有懊悔,边城后悔为什么没有强硬去阻拦童瞳,如果不是赶夜路,就不会遇到泥石流,就不会……他在心里骂了自己一万遍。   三个小时后,手术室的门开了,童瞳被推了出来,却又很快进了ICU。   做手术的医生是紧急从省城调过来的专家,医生说手术虽然完成,但还没脱离危险期,需要观察。   又说伤者醒来后有可能会出现各种情况,比如暂时性失忆,比如反应迟钝,头晕恶心,以及很多不可预测的情况。   边城想,他不怕童瞳忘记自己,只怕他醒不过来。   他租了张折叠床,就睡在了ICU外的过道里,第一天,童瞳没醒。   第二天,主治的专家医生来找他和沈沉,手术前因为事态紧急来不及仔细检查,今天才调出病人以往的病历档案,跟边城和沈沉建议说,像这种患有舞蹈症家族遗传病的人,最好不要去做高强度的工作,不要在精神上受到过多刺激,以免诱发遗传病因。   两人皆是一愣,边城心中猛地一跳,童瞳从没提过这些,但他好像抓住了什么。   医生告诉他,这种家族遗传病一旦发病便无法根治,只能靠药物缓解,但最终的结果是既定的,至于会不会发病,则很难说,50%的几率吧。   边城只问了一件事,童瞳病历上检查出遗传病是在哪一年。   医生很肯定地告诉了他时间。   边城怔在了那里,是了,那时候童瞳说要去出海跑船,去体检,就是那个时候知道了这一切。   是他自己像个傻瓜,整天在外面跑业务创业做公司,根本没察觉到身边人遭受了晴天霹雳。   你离开我的时候,一定觉得自己是个负累,是不是?隔着ICU的玻璃,边城在心里问里面那个昏迷不醒的人。   还好最坏的情况没有出现,第三天夜里,童瞳睁开了眼睛,他的身体还没法动,只微微转了转眼球,看到了伏在ICU外面睡着了的边城,过了片刻,眼泪从眼角淌了下来。   第二天清晨,边城醒的时候,看到了ICU里一双正对他微笑的眼睛。   他楞了半秒,而后狂喜,大步奔去找来了医生。   医生看过ICU各项检测数据后作出结论,算是脱离危险期了。   童瞳转到了普通VIP病房,他还插着氧气管,头上缠着厚厚的纱布,手上的留置针输着好似永远也输不完的液。   但他对边城说:“我做了好长一个梦,醒的时候看到你,还以为在梦里。”   边城轻轻握着他的手,嶙峋的手腕跟指骨摩挲着:“你梦到我了吗?”   童瞳很轻地点头:“对,梦到你八十岁了。”   边城笑了:“都老得走不动路了吧?”   童瞳摇头:“不,还是很神气,满头白发,背着手走路,一边回头叫我的名字,很像个……”   “什么?”边城问。   “……退休的老干部。”童瞳忍不住轻笑,动静大了点,咳嗽了几声。   边城一边顺他的心口,一边无奈地笑:“都死里逃生了,就不能乖一点。”   跟着似乎才反应过来:“你梦到我叫你名字?那就是,我们八十岁了还在一起,是不是?”   童瞳又咳嗽了声,很轻地点了点头。   边城不说话了,只握着他的手,很深地望着他。   再过了几天,童瞳已经稳定了一些,沈沉跟他们告别回原本的调研组继续工作,走之前边城跟他说,他要带童瞳回宜江修养一段时间,工作的事可能要往后排一排了。   沈沉连连点头,这次事故虽不是他的责任,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也是内疚与巨大的惊惶轮番碾过,有同事因此而去世,有老友重伤,合伙人算是死里逃生,他作为老板,对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也充满了自责。   他跟边城说,好好照顾他,让他好好休息,别的什么都不要想。   十天后,童瞳拆掉头上的纱布和缝线,从右边眼角平齐的额角往头顶去,留下了一道蜿蜒的,触目惊心的伤疤。   边城不敢给他照镜子,童瞳却说:“这样多好,如果毁容了,正好少很多麻烦,只要你不觉得我丑,我就不丑。”   边城说:“不丑,怎么会丑。”   他拿过来镜子放到童瞳跟前,童瞳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很平静,手术的时候剃掉了一部分头发,现在剩下的部分乱七八糟的,看起来十分滑稽,他忍不住笑了,跟边城说:“你会剪头发吗?我想都剃了,重新长。”   边城说:“等等,我去买个推子,我跟你一块剪。”   在医院的病房里,边城拿着推子,童瞳捧着镜子,看着边城很小心地,一缕缕剃光了自己的头发。   他玩心大起,边城说他的头发自己来剃,童瞳不肯,拿起推子帮边城剃掉了,两个人看着镜子里的人,摸着对方的头,笑成一团。   边城又买了两顶帽子,跟童瞳说:“这会儿宜江已经冷了,咱们下了飞机用得着。”   “嗯。”童瞳拿起帽子试了试,不是可爱滑稽的老虎帽,只是朴素的深灰色毛线帽,他转头对边城说:“走,咱们回家。”   —第二卷 完结— 第90章 巢(1)   天气更冷一点的时候,两人都长出了贴着头皮,短短一寸的头发。   摸起来毛茸茸的,童瞳的更软一点。   这是毕业后童瞳留在宜江最长的时间,他回了一趟郁星和童世宁的家,然后住到了边城家里。   有时候会回父母家吃饭,边城有空的话,也会两人一起过去吃饭。   边城那套大复式的房子里空荡荡的,自从童瞳住进来后,边城每天回家都会发现家里多了点东西,今天是一只小圆茶几,明天是一只三角立柜,都是童瞳去逛街随手淘到,或是在网上看到喜欢就下了单,童瞳在南京的家里也是空荡荡的,但他这会淘来的东西都带着些很温暖的气息,木质的,暖色的。   渐渐很有了一些家的味道。   以前边城很少待在家里,白天工作,晚上要么应酬,要么跟朋友消遣,多半是打牌,不到半夜不散场,回来也只是睡觉,第二天早上再出门,周而复始。   现在他变得很盼望回家,因为家里有只软乎乎的懒猫在等他。   回来后边城又带童瞳去医院复查过,请了一个脑科专家,各种检查做过后医生说暂时无碍,颅内的淤血已经被吸收得差不多,只要不做剧烈运动,静养几个月,应该就可以完全康复了。   边城指尖摩挲着童瞳额角到头侧面那道疤痕,痕迹增生的地方长不出头发,四周的短发长出来,看起来像一道细白的刀痕,他跟童瞳说:“等再好一点,我去找个整形科医生,想想办法。”   童瞳摇头:“不用,我不在乎,头发长一点就可以盖住了,再说也挺酷的,看起来像道上混过一样。”   边城忍不住笑:“怎么,一道疤还让你的中二之魂觉醒了?”   童瞳认真点头:“对,我一直想当江湖人,有这个就可以假装自己是。”   边城哭笑不得,揉了揉他的后脑勺。   但他严格遵循医嘱,盯紧童瞳不要剧烈运动,只会在天气好的时候带他散步,两人没事就沿着江边一直走,宜江的江边热闹得很,跟他们一样散步的,跑步的,各种摆摊卖爆米花,萝卜丝饼,臭豆腐,本地水果,各种二手衣物小玩具,套圈杂耍的,喂金鱼的……他们一路走走停停,吃吃玩玩,可以在外面停留大半天。   有一天童瞳买回来两辆看起来很轻便的单车,他想去的远一点,因为边城不让他开车,他便买了自行车想跟边城一起骑,还可以锻炼身体。   一个周日的下午,阳光晴好,难得的只有微风,边城把童瞳的帽子围巾捂了全套,跟他一起去骑车,不走平常会去的方向,往人少的地方去,他们并排骑得并不快。   逆着江水一路朝上,是往西坝的方向,过了好一会,童瞳突然停了下来,边城也跟着停下,问他:“是不是累了?累了我们就打个车回去,把自行车放后备箱就行。”   童瞳微喘着气,但他摇头:“不是,我不累。”他眼睛看着一个方向:“边城,我们骑到夜明珠了。”   边城顺着童瞳的眼神看过去,从那条跟江边垂直的街道过去,再拐一个弯,就是那个叫夜明珠的片区,S大的侧门就藏在一大片的熙熙攘攘中。   两人眼神碰到,还没说话,都已经明白了对方的意思,童瞳用力一踩,单车朝夜明珠的方向飞驰过去。   边城比他更快,瞬间超过了他,童瞳加了把劲,又蹿到了边城前面,两个人这一会跟比赛似的,在傍晚的落日余晖中单车赛跑。   这条路童瞳太熟了,四年里无数次来来回回地走过,离开宜江后又无数次在梦里回到这里,梦中的人在这一带游荡不肯离去,一直在找东西,却不知道自己到底弄丢了什么。   他们在那条商业街路口停了下来。   童瞳大口喘气,边城的胸口也在起伏,童瞳盯着这条街,而边城看着童瞳。   S大就像一个保鲜盒,里面盛着永不褪色的青春,这条街上的年轻人来了又去,去了又来,每天都有不同的,新鲜的故事在上演。   还是不一样了,童瞳想,有很多他不认识的店面,那些熟悉的招牌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满眼的陌生,他一间间看过去,突然怔住。   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招牌。   灰蒙蒙的,老旧的霓虹灯管组成的两个大字,“绿岛”。   他离开宜江的时候绿岛还在,从秦澍手里接手这间酒吧的人不知道怎么想的,竟然没换别的做,就这么原模原样地继续开了下去,童瞳后来只去了一次,还是因为毕业前的聚会,他想应该过不了多久就会倒闭了,房租这么贵,酒卖得这么便宜。   它竟然还在,像一块化石一样,伫立在早已面目全非改头换面的商业街中。   夕阳从童瞳和边城的背后投照过来,金色的光打在破败无比的两个字上,这瞬间童瞳只觉得非常不真实,明明眼前的一切鲜明生动,却恍然如梦。   冬天的夕阳落得很快,不出片刻,满地的余晖金芒散去,昏黄街灯亮起,白日里里破败的霓虹大字也亮了起来。   灯光起的一瞬间仿佛施了魔法,所有的破败褪去,暮色与霓虹屏蔽了所有的落寞不堪,亮起灯的绿岛看起来仍然旧旧的,却别有一番风情,像经历过许多故事。   童瞳推着车走到门口,边城问他:“要进去看看吗?”   童瞳转头看他一眼,点了点头。   绿岛里面的格局竟然都没变,桌子椅子都还是那些,台球桌也还在,倒是换了张新的,酒吧里放着歌也还是那个熟悉的声音,闽台人民的鲍勃迪伦伍佰正唱着《亲爱的你》,童瞳觉得音响也换过了,现在的音效比以前好太多。   才刚开门,竟然就陆陆续续有不少客人进来,童瞳看着那些人,学生,周围的生意人,还跟以前一样,三教九流什么都有,来的人都很熟稔地跟吧台后的酒保打招呼,生意不坏啊,童瞳想。   两人走到靠近吧台的小圆桌坐下,有学生模样的服务生过来问要喝什么,童瞳还没说,边城说:“还是我去调吧。”   童瞳一愣:“行么?”   边城只笑了笑,起身去了吧台。   童瞳眼神跟着他,见边城跟吧台后的人似乎并不陌生,两人飞速交换了几句,酒保给了他调酒用的器具,不一会,边城端着一只玻璃杯过来。   透明无色的液体,鼓着细碎的气泡,加了几颗冰块,薄薄的柠檬盖在上面,不用喝童瞳也知道是什么。   他喝了一口,偏淡的,清冽甘甜的,跟边城第一次调给他的金汤力一模一样。   他一直喜欢这个味道。   到了这里就想起最早的那一天,后来他回忆过很多次第一次见到边城到底是什么样子,其实记不太清楚,那时候他满心愤懑,恨极了这个见证了他最难堪一刻的男人。   时光倒回到那一天,无论怎样他也想不到,会在最绝望的一天遇到余生中最爱的人。   他跟边城说:“真的很好奇这里的老板到底是谁,怎么会一直留着它一直开下去,不会赔本吗?”   边城顿了顿,说:“也不一定会赔本,其实生意还不错。”   童瞳耸了耸肩:“也许吧,反正以前……那会是没挣到过钱,看来后来的老板比较有生意头脑。”   边城说:“也许他只是坚持下来了而已,有时候最难的时候熬过去,后面就好了。”   又说:“也许他也不是为了赚钱。”   童瞳问他:“你知不知道老板是谁?”   边城看着童瞳,一阵没来由的心虚,语塞了。   童瞳指着吧台后的酒保:“他肯定知道,我去问他。”   他起身就要去,边城一把拉住他:“不用问了,我知道。”   “谁?”童瞳回头看着他。   边城没说话,过了一会,童瞳明白了。   他有些难以相信:“怎么会是你?为什么?什么时候的事?”   他努力回想,当时秦澍明明跟他说的是一个不认识的人过来签的合同。   “那是我朋友。”边城说:“他担的名义,实际出钱和经营这里的人是我。”   “为什么?”童瞳还是问。   边城缓了缓,很慢地说:“不为什么,我在这里认识的你。”   又说:“如果当时秦澍不卖,我也会想办法买下来。”   酒保切了首歌,又回到了那首《亲爱的你》,伍佰铿锵有力地唱着:   “但是亲爱的你 请你不要忘记   忘记你说过天长地久   亲爱的你 请你不要忘记   忘记你爱我花开花落 ……”   童瞳坐在边城对面,托着腮看着他,眼睛又黑又亮。   (还有一章) 第91章 巢(2)   又过了一个月,童瞳的头发更长了些,那道细白的刀痕勉强能遮住,他们去找了同一个理发师,去剪同样的发型。   理发师问他们:“你们是兄弟吗?感情这么好,发型都要剪一样的。”   两个人都笑,童瞳问他:“你看我们长得像吗?”   理发师看了看两人:“像,轮廓都挺深的。”又指了指童瞳:“你秀气点,你是弟弟吧?”   童瞳大笑,还没来得及回话,边城抢着说:“对,他是弟弟,我是哥哥。”   童瞳都快笑呛住,好辛苦才忍着没揭穿边城,眼睛从镜子里看着边城,理发师的手在边城头上动作着,边城也从镜子里看着童瞳,说:“还不快叫哥哥,不然一会哥哥不让人给你剪头。”   童瞳盯着他笑,过了会憋着气叫了声:“哥。”   跟使坏似的。   边城前一秒还催着他叫,听到的一瞬间骤然闭了嘴,跟着难得的一丝脸红悄悄爬上了脸。   童瞳还捂着嘴在笑,满眼都是狡黠。   边城咬了咬牙,很凶狠地说:“你等着。”   晚上,俩人窝在沙发上看片子,张国荣和梁朝伟在地球的另一面,打工,扛猪肉,踢球,在狭窄的出租房里做饭,跳舞,到最后,张国荣对梁朝伟说:“黎耀辉,不如我们重头来过。”   但是他们没重来的机会了,巨大的蓝色瀑布无休无止地落下,消逝的感情一去不回头。   过了一会,童瞳跟边城说:“在南京的时候,我想过很多次,如果有机会跟你重新来过,一定不会做出当时的选择。”   边城吻了下他额角的伤疤:“不要一直记在心里,发生过的事情都有它的道理,都已经过去了,我们现在很好。”   “所以我很幸运,如果你放弃了,我们就再也不会到今天。”童瞳说。   边城却摇头:“不,你不是何宝荣,我也不是黎耀辉,我们不用重头来过。”   童瞳把头埋到边城的胸口,边城搂着他,突然在他耳边说:“我很想……再听你叫我一声。”   “什么?”童瞳一怔。   “就,今天下午在理发店你叫过的。”   童瞳蹭一下坐直了,看着边城,有些张口结舌:“你,喂,哎不能这样!”   “就一次,最后一次。”边城学会了童瞳的无赖。   童瞳瞪着他半天,突然说:“好,我答应你,但是你也要答应我,我叫了之后,有一样东西要请你还给我。”   “什么东西?”边城也愣住了。   “等下告诉你。”童瞳说。   然后他凑近边城,一直凑到耳边,鼻息都扑到边城耳蜗里,痒痒的,边城忍不住缩了缩脖子,跟着就听到低沉到满是气息的一声:“哥!”   边城只觉得半边身体瞬间就麻了,他托过童瞳的头,狠狠地吻了起来。   《Happy Together》的歌还在电视里唱着,他们在沙发上交叠着,衣衫跟人都滚到了地上。   一切停下来的时候边城又问他:“是什么东西?”   童瞳停了片刻,气息平缓过后才说:“那只戒指,还在吗?”   边城正抚着童瞳头发的手突然就顿住了,童瞳在下方看着他,不说话。   那只戒指,边城当然记得,那天很晚他回到家,家里没人,他打开灯,看到桌上那只戒指。   什么都没有,光秃秃的,只有一只戒指。   他还记得自己拿起那只戒指时的心情,一瞬间就猜到发生什么,他攥紧了那只戒指,冲进卧室,童瞳大部分的东西还在,但是最常用的东西,最常穿的衣服,还有行李箱都不见了。   他跌坐在床上,手里攥着那枚戒指,直把手指都勒出了血痕。   他也不说话,过了会,童瞳摸了摸他的下颌角:“是不在了吧?没关系,是我先不要它的,不怪你。”   说着他又亲了亲边城:“改天我们再去买一对新的,好不好?”   “好。”边城也亲了亲他。   自从知道绿岛的老板是边城后,童瞳便常常去绿岛待着,当成工作那种待着,好歹也是自家产业,他很有小老板的自觉,在那儿客串服务员桌球陪练员酒保一条龙,边城的公司离这儿也不算远,常常下班后直接到酒吧来找他,推门就看到童瞳站在吧台后招呼客人,才几天下来已经熟稔得很。   除了刮风下雨天气不好的时候开车,其他时候童瞳都骑车从家里过来,身体明显在恢复,力气与精气神都渐渐回归到原本的地方。   有时候过来得早,他会自己从侧门进到学校,漫无目的地溜达。   最多的时候都待在西苑球场,童瞳坐在阳光里的看台上,下面永远有年轻的男孩在热血奔跑,带球,射门,欢呼。   那时候穆柯和冷超在这里踢球,杜骊号召全系的女生过来加油,浩浩荡荡地,给了英语系男生四年来最大的牌面。   想起这些,童瞳就不免面露微笑。   一切都过去了,又好像从未过去。   杜骊就在学校里,童瞳有时候会跟她约个饭,杜骊带着女儿小汤圆一起来,小女孩有些胖,软乎乎的,也不怕人,会笑着张开手让小童叔叔抱,甜甜糯糯地喊他名字,惹得杜骊跟童瞳齐声大笑。   那天晚上边城有应酬,给童瞳发消息,说会尽量早一点结束,然后来绿岛接他一起回家。   边城来接他的时候身上有些酒气,他说喝得不多,要谈业务,没办法。   童瞳帮他调了一杯解酒的热饮,不知道为什么,今晚的边城有些粘人,眼神一直跟着童瞳,他进吧台,出吧台,跟客人讲话,跟服务生交待事情,边城的眼神一直追着他。   童瞳笑他,一喝酒就变成小狗,离不得人。   边城喝过热饮,说:“我没开车,今天不冷,陪我走一段吧,走不动了再打车回去好不好?”   “好啊。”童瞳从包里翻出帽子围巾,给边城做好保暖,再牵了他的手出去:“小狗呢,要跟紧主人,不能走丢了,知不知道?”   “嗯!知道!”边城紧攥着童瞳胳膊,很配合。   两人顺着街道走,拐过一个路口又到了江边,江岸有风,边城给童瞳把帽子往下拉了拉,又脱下手套感受了下童瞳的手,是暖的。   往前走了一段,到了人多的地方,有一群阿姨正在跳广场舞,童瞳突然玩心大起,拉着边城也混了进去。   阿姨们跳得很认真,最前面有领舞,童瞳跟边城站在方阵的最后一排,跟着前面的阿姨跳,动作到了他们身上全成了鬼畜。   却又停不下来,互相看着对方哈哈大笑。   一支舞跳完,下一首音乐响起,竟然是支探戈。   阿姨们见怪不怪,自动自发地组成了两人一组,童瞳跟边城自然也成了一组。   这支舞阿姨们也跳过无数遍,往前,往前,往前,再回头,最简单易学的探戈步伐。   童瞳和边城跟着走了几步,手忙脚乱,旁边的阿姨们也看着他们笑。   边城在童瞳耳边说:“别跟她们走,来,我带你跳。”   “嗯?”童瞳疑问。   边城一手兜住童瞳的腰,把两人带得更近了些,然后带着他转起了很小的圈,两人的腿前进,后退,自然而然地胶着在一块。   哦!是阿根廷探戈!童瞳突然反应过来,然后就惊诧了,他看着边城:“这么忙,竟然还能忙里偷闲去学个舞?”   边城笑了笑:“皮毛而已,那天看电影,就觉得很想带你跳。”   又在他耳边说:“来,闭上眼睛,我带你就行。”   童瞳闭上了眼,头靠在边城肩上,两人进进退退,圆圆圈圈,十分默契。   然后,有一个温热的东西滑进了童瞳指尖。   他睁开眼,发现左手无名指上多了一枚指环。   很眼熟,却又有些陌生。   样式跟记忆中那枚被他丢弃的戒指一模一样,却在界面中间多了一颗小小的钻,不突兀,跟戒指融在一起,在夜色中闪着寒芒。   边城托住他的手,轻轻把戒指往里再推了推,不大不小,很合适,戴在童瞳纤长的手指上,很好看。   童瞳抚过那颗钻石,叹了一声:“真的,镶钻的男戒也好看。”   边城说:“只是这样做,就镶不了大的。”   “不用大的,我喜欢这样。”童瞳指尖捏住戒指,轻轻转着圈。   “你喜欢?”边城看着他。   “对,很喜欢。”童瞳抬头看向边城的眼睛。   “原本我计划的不是这样,不是在这里这么随便给你戴上,本来计划要很认真……”   童瞳打断他:“我喜欢这样,这样很好。”   “这一次戴上,就不许再扔掉了。”边城很认真地说。   童瞳点头,举起手掌:“一辈子都在这里。”   两人牵着手往家走,童瞳说:“还是那家店里的吗?”   边城顿了顿,说:“对,其实,还是以前那一只,那只戒指当时被我昏头之下从窗口扔掉,后来在楼下找了好久,还好找到了……这次拿去那家店改了无名指的尺寸,又重新做了镶嵌,但内圈刻的字都还在,不信一会到家你摘下来看……”   “不我不摘。”童瞳说:“我知道,就是那一只。”   又问:“你的那只呢,还在吗?”   “在,在家里。”   “好,回去后我要它。”   “好。”   到家后,边城在床头的柜子里找出那枚戒指,一模一样的款,只是没有钻石,还是中指的尺寸。   童瞳拿过它,让边城坐到床边,他单膝在边城身前跪下来,托着手中的指环,问道:“边城,你愿意一直跟我在一起吗?”   这真是个好多余的问题,但边城认认真真地回答:“我愿意。”   “好,只此一次,永不反悔。”童瞳拉过边城的手,却没给他套上指环,只用手指圈了个形状,虚虚地沿着无名指套了进去,他说:“明天我就去店里让他们改尺寸,再给你戴上。”   “好。”边城把他拉起身,两人一起转动那枚戒指,灯光照进内圈,那个清晰的大写字母“T”还在闪闪发光。   —全文完结— 第92章 番外:平常日子与平行时空   三年后,厦门。   童瞳在这里跟拍一个时装设计师已经有一个星期,今天是最后一天,有一场面对面的采访。   厦门这座城市被誉为中国的安特卫普,许多归国的独立设计师选择base在这里,他们在老城区一幢幢不起眼的老房子里,诞生出一个个在国际上大放异彩的独立品牌。   童瞳这次的拍摄对象是其中一个,黄永喆,比童瞳都还小一岁,作品却已经上过国际四大时装周,另类反叛,擅长运用极其夸张的中国元素。   去拍摄前,童瞳原本以为他的人跟作品的风格一脉相承,也会很嚣张,但从前采沟通开始,他便知道自己错了,这是个生活里的行为很低调的一个人,他的嚣张和反叛都在内心里,只通过作品表达出来。   但他也是个有趣的人,总有许多惊人的观点输出。   这一个星期童瞳作为一个体验者,跟黄永喆一起过起了对方的日子,体验了一个知名设计师在T台背后的时光。   他是童瞳选择的拍摄对象,这是他策划的一档新节目的其中一期。   《吟唱者》和《万物有声》童瞳仍旧参与其中,继续担任总策划的职位,但他亲自跟完了第二季的拍摄之后,从第三季开始就开始把大量的现场工作交给了一手带起来的团队,而他自己策划了一档全新的节目——《祂》。   这是一个完全抛弃性别的字,不是他也不是她,而是一个完全中性的称呼。   他想用这个字和这个节目来抛出自己的微薄之力,消除性别偏见,以及为那些无性别者发声。   也因此,这档节目里选择的每一个主角,都有其自身的特殊意义,他们也许是跨性别者,也许有着极其小众的性向诸如流动性向,也许有过变性经历……某种意义上他们是特殊的,但是看起来其实只不过是如你如我一样的普通人。   设计师、词曲人、工程师、作家……有些人甚至小有名气,童瞳找到这些人并不容易,说服他们参与这个节目也不容易,他的理念中,并不想利用这些人私底下的身份去做成一档博眼球的节目,他需要展现的是这些其实很酷的人群有血有肉正常平凡却有魅力的一面,同时又有关于消除性别性向偏见的观念输出,这个尺度不好把握,而且,即便如此,这样的节目在播出后一定会遭遇巨大的争议。   大部分关于无性别小众性向的话题观点都在最后的访谈中出现,童瞳作为访谈者,更多承担的是一个引导者和倾听者的身份。   做前采时调研过上百人,他们中有人从小就经历过满满的恶意,经历过家人近乎疯狂的阻拦,只有极少数的幸运儿能在宽松包容的环境中长大,这种幸运也来自于家人的保护。   做这样的节目童瞳特别感同身受,虽然他从小到大并没因为小众性向经历过真正的恶意,父母在最容易阻拦他的那些年都自顾不暇,没精力去想这个儿子是不是走偏了,反倒让他因“祸”得自由。   也因为他自己是这样的身份,令这些被选中的主角们觉得可以信任,也愿意跟他交谈。   而这样的交谈不开始则以,一旦开始便尤其走心,很多人,虽然现在已经长出强大的心脏和耐受力,但想到曾经受过的伤害时还是难以自控地失控落泪。   童瞳想,他们都是特别勇敢的人,虽然自己也是其中一份子,但做节目的过程中仍然怀着虔诚的尊重之心。   黄永喆的访谈就在他自己的工作室,聊了整整一个下午,最后收工的时候这个内向沉默的设计师紧紧拥抱他。   这一刻童瞳觉得自己做些是有价值的,不管以后会因为这个引起多大的风浪,他和这些被访者选择一起携手面对。   收工后他发消息给边城:“厦门的工作结束了,明天早上就能回南京,不用来接我,我直接去你公司找你。”   等了一会没收到回信,也许他在忙吧,童瞳跟摄制组的伙伴一起收拾器材坐车回酒店。   两年前,边城跟苏雷将智能家居公司的总部搬到了南京,他们高新聘请的德国留学博士专家团队也一起过来,拿到的第一个客户就是童瞳曾经的地产公司,这款产品成为了地产公司开发的一个高端精装公寓的配套,这也是边城跟团队做出来的产品第一次大规模运用在实际生活场景中。   后续的反馈是得到了许多好评,地产公司和后来入住的业主也提出了一些值得采纳的建议,于是这款产品不断更新升级,又因为是自主研发,在性价比上占了极大的优势,到现在已经成为许多高端楼盘的首选配套产品。   在全套智能家居的体系下,边城又拆分出几个更精细的小系列,供应给C端客户。   比如专门提供给女孩子的晚安唤醒娃娃,比如给家庭主妇的厨卫智能帮手等等,在这些C端个性化产品的广告营销上童瞳没少出主意,广告片自然是自家人来拍,线上尤其社交媒体上的互动传播童瞳和沈沉几乎一力主导,更过分的是,童瞳夹带私货地把适合的产品软植入到自己的节目中,还利用跟视频平台的合作关系,将边城的产品推荐到平台的商务体系,光流量就能收割一大波。   两个人的生活和工作已经完全交集,彼此不分。   边城来南京的当月就在河西奥体一带买了房,这几年一直跟童瞳住在那,童瞳不喜欢太大的房子,边城按他的心意只买了三房,他们住一间,书房一间,另外留了一间给偶尔来的朋友以及更偶尔会来的童瞳父母。   水西门童瞳的小公寓也还留着,现在租给了一对刚毕业的小情侣,童瞳只收了很便宜的租金,条件是他们要照顾那一大露台的花花草草。   一年半以前七婶和七叔相继去世,童瞳和边城回了宜江一趟,参加完葬礼后,把那两只剩下的可怜的狗子滚滚红尘带了走,边城跟苏雷一人带走一只,秋田犬滚滚跟着他们到了南京,在山里长大的狗子进了城,每天在屋里无法无天。   ……   童瞳跟摄制组进了酒店大堂,刚进去他就愣住了,大堂沙发上坐着一个再熟悉不过的人,边城。   他站起来朝童瞳走过来,满脸都是笑:“啊,这么这么巧!你怎么在这?!”   童瞳笑出来,锤了他一拳:“你真的越来越……我明天就回去了,你咋今天还跑过来?”   边城跟童瞳的团队也都熟,直接搂着人往电梯去,童瞳的摄影师说:“童哥,城哥就是一天都离不开你,真让人羡慕。”   听了这大实话,童瞳还是有些不好意思,轻轻瞪了边城一眼。   进了房间,边城说:“刚才那哥们讲的还真是,我就是想你了,而且……明天可是个大日子,我当然得提前来接你。”   “什么日子?”童瞳还没反应过来。   “纪念日啊!”边城一把抱过人到自己腿上,看起来还有些生气:“就知道你忙忘了,连在一起十周年纪念日这么重要的日子都能忘。”   童瞳一拍头,他怎么把这茬给忘了……但他笑眯眯亲了亲边城:“老夫老妻的,咱们没那么多讲究。”   的确,童瞳不是在重视仪式感的人,边城也不是,两个人的生日,各种节日常常吃个饭散个步看个电影就过去了,反倒是很多小惊喜都在平时的生活中,看到什么东西适合对方就会买下来,或者比如像此刻,边城突然地出现,来接童瞳回家。   十周年纪念日,也是童瞳三十一岁生日,一晃,他们都是中年人了。   边城搂着童瞳的腰,这些年童瞳的工作强度一直很大,一直都胖不了,腰还是单薄的一把,边城说:“我的不讲究的妻,我就知道我在你心里的位置越来越低了。”   童瞳被逗笑了,揉了揉边城的头发,给他虚虚地戴了个皇冠:“乱讲,全世界的男人中你永远排第一。”   “你听听,这叫什么话,全世界的男人……你的工作排永远在全世界男人的前面。”边城说着话,眼睛却是笑的。   “哪有,工作都是一时的,你才是永远。”童瞳收敛了神色,开始亲吻边城,手指探进边城的衬衣,抚过他熟悉的肌肤与温度。   傍晚时分,九月的厦门仍是盛夏,他们住在看得到海的房间,外面传来隐约的浪潮,与屋里的浪潮喘息交叠混杂在一起。   回到南京已经快到中午,边城拿了停在机场的车送童瞳回家:“你回去休息会,我先去下公司,明天下午那个酒店项目的竞标会有最终演讲提案,今天是公司内部预演,我弄完这个就回来,晚上咱们在家做饭怎么样?”   两人已经好些日子没在家好好吃过一顿饭了,边城刚来南京的时候还算空闲,常常变着法儿地烧各种好吃的,后来越来越忙,在家做饭就成了抽盲盒一样的概率事件。   但童瞳说:“我还好,不累,现在的节目拍摄比起做吟唱者那时候轻松太多了,我跟你一起去公司吧,正好听他你们提案预演。”   边城一想:“也行,你听了还能提提意见。”   边城的公司也在河西新区,离家里并不远,童瞳跟他一块过去,两人在公司楼下随便吃了点东西就上去了,公司员工也跟他熟,一路见着人都叫他“童哥来了”,到了会议室,前台小妹已经在座位上泡好了茶。   提案是给一个大品牌高端连锁酒店定制的智能家居系统方案,这套酒店的方案跟常规的住宅还不太不一样,除了客房,酒店的每个功能区都有特别定制,所以方案做起来也复杂。   为这个项目公司已经前前后后忙了小半年,明天是最后一次提案,边城和童瞳都很慎重。   其实他们已经准备得很充分,这次公司内部预演更多是一次鼓励性的情绪煽动,让整个项目组的人更有信心。   边城做开场及概念阐述,他穿着简单的休闲西装,用一种很轻松的态度,几句话就引起了人们对这个方案的兴趣。   童瞳坐在下面想,边城口才好是他近几年才意识到的事情,他想起最早刚认识的时候他只觉得这个人话不多,但不知道怎么总是几句话就能让自己被俘虏,当时不明白为什么,现在他很清楚,因为这个人讲话向来直击要点。   像一支箭,一出手就正中靶心。   边城讲述这套方案的整体概念也是,没有用过多的专业术语,这些年他跟着德国海归博士,在专业知识上也非常厉害,但他的演讲更多是以一个体验者的立场,来阐述这套系统带给人们的实际感受,所有人都能听懂,在听懂之余继而感叹系统的专业性。   他讲完,到更进一步的细节阐述时,换了最专业的博士设计师上去。   这套方案在设计上其实已经无懈可击,很明显今天的演讲方式和内容也是经过长时间打磨的,每一个环节环环相扣,让人能有兴趣一直听下去。   四十分钟的演讲结束,童瞳率先鼓掌,台上的边城跟台下的他四目相交,他是真的觉得好。   工作结束后两人去菜场买菜,童瞳还不忘感慨:“听你演讲真觉得你可以去做外交官。”   边城哈哈一笑:“太看得起我了,我不擅言辞,你又不是不知道。”   “不不,”童瞳摇头:“你只是不喜欢讲废话,但如果你要达成什么目标,可太知道怎么说话了。”   跟着又夸张地叹了口气:“想当年,在苏雷生日的KTV,我可就是被你那几句话给震到了。”   边城一愣,我说了什么?跟着迅猛地回忆了一番,才想起那么几个零星的字句,他说:“哦,原来你是那时候就已经开始正视我呢。”   童瞳挽着他的胳膊,他在外面根本不避讳什么,在菜场挑着菜,一边说:“怎么说呢,就是……你这人只要一出现就会给人一种很强烈的感觉,强烈到根本无法忽视。”   边城拎着一袋袋买好的菜,他很清楚,他对童瞳是一见钟情,至于童瞳对他,是什么时候开始有了感觉,又是什么时候有了真正的心动,他模模糊糊地知道,但不十分确定,就像今天童瞳说起当年的KTV,他才知道,哦原来你那时候就已经对我有印象了。   其实这感觉不坏,在漫长的岁月中总会时不时迸出惊喜。   童瞳挑了鱼,虾,还有正当季的大闸蟹,配了一瓶绍兴黄酒,和一些新鲜的蔬菜水果,又给家里的狗子买了大骨头,两个人拎着满满当当的食材回家。   厨房照旧是边城的天地,童瞳只把大骨头稍微炖了炖去喂滚滚,得先让这位祖宗吃饱,不然一会他们吃饭的时候根本不可能安生。   炖骨头的时候把厨房门关了起来,滚滚就一直流着哈喇子蹲在玻璃门外,一动不动地盯着童瞳手里的每一个动作。   等到童瞳把大骨头端出来,这位祖宗就差蹦到童瞳头上了。   每次这一人一狗斗智斗勇的时候,边城就笑得格外开心,他喜欢童瞳在家的日子,热热闹闹地。   边城蒸了桂鱼,烧了一盘红烧仔排,做了椒盐皮皮虾,蒸了大闸蟹,又清炒了两个蔬菜,一一端上桌后再倒上两杯黄酒,系着围裙坐在童瞳对面。   两人一起举杯,边城说:“年年有今日。”   “年年有你。”童瞳说,两人一口饮尽。   童瞳给边城剥大闸蟹,他喜欢做这件事,如果他不剥,边城吃蟹可真是三下五除二就吃完了,但童瞳很仔细,先把满是蟹黄的蟹壳递到他手里,又把蟹身剔除干净,再掰开四瓣,蘸上姜醋,连黄带肉最精华的部分放到边城碗中,整个过程充满了照顾人的乐趣。   边城也特别享受这个过程,一直笑。   这顿饭吃得很慢,他们慢慢喝完了一整瓶花雕,黄酒后劲大,边城去收拾碗筷,童瞳有些晕晕地搂着狗瘫在沙发上。   一开始他还能听见厨房的水声锅碗瓢盆声,还有边城在跟他说着话,不知不觉就什么都听不见了。   彻底睡了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醒来,童瞳觉得头还有些痛,也有些惊讶,就算黄酒后劲大,按他的酒量,也不至于能醉到头痛的地步。   他睁开眼,发现是白天。   明明醉倒前已经是夜里,难道这一觉直接睡到了第二天?   不对啊,童瞳发现自己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他猛地从沙发上坐了起来,心里咚咚直跳,努力压着心惊四周仔细看了看,确定他从来没来过这里,这是哪儿?怎么回事?   像是一个办公室,因为有一张办工桌,上面还有台笔记本电脑。   这是谁的办公室?为什么我会在这儿?童瞳渐渐平静了些,从沙发上起来走去办公桌,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些线索。   办公室外突然有人敲门,叫了声“童教授你在吗?”童瞳楞在原地,童教授??谁??   跟着门把手被人旋动,门从外面被打开,一个男生的脑袋探了进来,看到童瞳他也一愣:“童教授你在啊,我叫了好几声还以为您不在呢。”   童瞳张了张口,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那男生咧嘴笑了笑,干脆走了进来:“那个,教授,上学期实在不好意思,我补交的论文作业发到您邮箱了,但您一直没回,我才来看看……还需不需要修改啥的。”   刚才好不容易平缓下来的心剧烈地跳起来,童瞳坐到办公桌后,看到这台笔记本电脑桌面上一个个文件,他点开一个,发现是一篇英文学术论文,点开另一个,发现还是,且每篇论文最前面的作者抬头写的都是:童瞳。   他惊得说不出话,做不出动作,男学生不安地站在办公桌前问:“童教授,你还好吗?你看起来脸色很差,是不是生病了?要不要我去叫校医?”   童瞳抓住关键词,校医!所以……这是学校?   他压着心底的喘气,问男学生:“这是什么学校?”   男学生似乎也被震住了,呆呆地回:“是S大啊……”   S大!童瞳站起来奔到办公室窗口,眼前映来久远又熟悉的景物,是了,是S大。   他怎么会在这里?!还是什么教授?!!   他再问男生:“你是什么系的?我是什么教授?”   男生彻底懵了,以为要回答什么哲学问题,我是谁,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他张口结舌地说:“我……是英文系大四学生,您您,您是我们系的副院长和翻译课副教授。”   副院长!童瞳周身的汗都出来了,“那陈望教授呢?”他问。   “陈陈陈院长还在啊,他是正院长。”男生磕巴得厉害。   原来如此,童瞳模模糊糊地知道了一个轮廓,但更多的疑问山呼海啸一般地涌进来,他跟男学生互相瞪视了一会,然后挥手叫人先出去。   男学生如蒙大赦,跑着就出了门。   S大……童瞳突然想到一个人,杜骊应该还在这里吧?他总得找到一个熟人搞清楚现在的一切到底什么情况!   看了下电脑上的时间仍然是九月,窗外看过去是一派刚开学不久的热闹景象,童瞳出去问了一圈,很快问到杜骊在的办公室,不过被问到的老师们也很奇怪,童教授你不是经常跟杜老师在一起吗?今儿是怎么了……   杜骊的办公室挂着门牌:学生工作处,她果然还是专门负责学生事务的老师。   童瞳推门,杜骊正在里面跟学生会的几个干事交代开会迎新晚会的事情,见到童瞳笑着打了下招呼,童瞳在一旁等着她处理完工作,等学生们都走后,他欲言又止地说:“杜骊,我想跟你说件事,你别吓着。”   杜骊给他倒了杯水:“什么事儿啊?还能让我吓着,我看是你被吓着了吧,脸色这么差。”   童瞳心想,还真是。   他喝了口水,直接说:“我……可能穿越了,或者是,被穿越了。”   杜骊听了直接抬手贴了贴他额头,童瞳往后退了退:“我没发烧,真的,杜骊,你听我说。”   “那你说。”杜骊正经了神色,坐到童瞳旁边。   童瞳叹了口气:“我本来……在我南京的家里,跟边城一起吃饭,还喝了酒,有点醉睡着了,然后醒来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到了这里,然后还被一个学生叫我童教授……我根本不是什么教授,也很多年没碰过英文专业了,这些年我一直在做纪录片和一些人文节目,但这里的人好像都认识我,那个学生还说我是英文系副院长……我想了想,如果这个世界真有平行时空,真的还有另一个我,过的的确是现在的生活,那就是我穿越到了他的身体里来了。”   “除了这个,我想不到别的解释。”他说。   杜骊目瞪口呆,她张了张口,却没有质疑,而是问他:“小童,你真的不知道你现在是谁?”   “我不知道,你跟我说说看。”童瞳说。   杜骊揉了揉太阳穴,如果童瞳没疯,自己也没疯,那事实就是眼前这个日日可见的老友兼同事真的不知道是谁了。   她说:“你现在的确是S大英文系副院长和副教授,大学毕业后你去了顾英夫的工作室,然后考了他的研究生,跟着一路念到博士,我们都以为你要一直留在武汉,但陈老头升任了院长,叫你回S大来教书,也给你很优厚的条件,你就回来了。”   “但是你跟我们说,其实你是一定会回来的,因为研究生和博士的这几年跟边城一直异地,你受不了,既然他的工作在宜江,你一定会为了他回来,所以陈老头给的offer其实正中下怀……”   “等等……”童瞳打断她:“我还是跟边城在一起?他也在宜江?”   这下杜骊是真相信童瞳身上的确有事情发生了,他竟然连跟边城在一起都不记得,她说:“是……啊,你们一直在一起啊,从你大四到现在就没分开过……”   后面杜骊说了什么童瞳都没听见,他就记得杜骊说,“你们从来没分开过”。   他的心剧烈跳动,在这个时空,他没有离开过边城,他们一起挺住了当年那些压力,一直到了现在。   这时童瞳放在裤兜里的手机震动起来,他拿出手机,看到上面的来电显示写着“边城”的名字,他几乎有些发抖地接了起来,熟悉的声音在话筒另一端响起:“下班了没小瞳?我就快到你们办公室楼下了,你好了就下来?”   他说:“好,我马上就下来。”   “是边城。”他跟杜骊说:“我先走了。”   杜骊点点头,她也很懵,童瞳这是怎么了?   童瞳走到办公室门口,想起什么又回头问道:“那你和冷超……还在一起吗?”   杜骊彻底懵住:“我们早就分开了啊,他毕业就不知道浪去了哪里,现在都没有音讯。”   童瞳昏头昏脑地下了楼,看到楼下一辆沃尔沃SUV,跟记忆里那款很像,但不是,是新款的。   他走过去,边城帮他拉开副驾车门,童瞳目不转睛地盯着边城,他的样子没变,穿着打扮也没变,要说跟南京的那个边城有什么不同,此时的人体格更壮实一点。   边城似乎也察觉到童瞳有些异样,他问:“你怎么了?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没有。”童瞳摇头:“刚开学事情有些多。”   边城笑着揉了揉他后颈:“S大最年轻的副教授,副院长,忙事业也要注意身体啊,忙坏了我可要去找你们陈老头算账的。”   童瞳也笑了,他很想问边城你现在好吗,你在做什么呢,这些年……我们是怎么过来的?他好想知道这个时空里他们全部的生活和过往。   但他不能问,会吓坏边城,这个秘密他只能自己守着。   这只不过是他们在一起的许许多多年里无比平常的一天,边城来接他下班,他们一起回家,做饭吃饭,看电影,做爱,睡觉。   到了夜里,童瞳辗转反侧,还是忍不住,他问:“边城,我……是不是离开过你?”   边城一把搂过他:“说了好多次,不要总是记在心里。”   童瞳心里一沉,果然还是离开过,他说:“对不起啊边城。”   边城长叹一口气:“离开一天不叫离开知不知道,真是的,你不是转身就回来了么。”   嗯??怎么回事?童瞳瞬间在夜里瞪大了眼睛,小心翼翼地问:“真的……就一天?”   边城疑惑道:“你今天怎么回事?当年不是你自己跟我说,你听了我大姐的话,要离开我,但刚上火车就后悔了,半路上你就下了车,过了一天就又回来了,这么点芝麻事别一直记着啊。”   原来如此……童瞳放下心来,“嗯。”他往边城怀里缩了缩:“以后再也不说了。”   天蒙蒙亮的时候童瞳醒了,屋子里有朦胧的光线,虽然是暗的,但童瞳一眼认出,这是在南京的家里,他又回来了。   身边的人仍是边城,搂着他的姿势都是一模一样的,童瞳忍不住亲了亲他,心里的感觉很复杂。   边城动了下,半睡半醒中说着:“怎么醒这么早。”   童瞳突然想告诉他:“边城,我刚刚做了个梦……可能也不是梦,也可能是穿越,我去了另一个时空。”   边城笑了笑,眼睛还闭着,含混地说:“做了什么梦?”   童瞳已经完全醒了:“梦见……我去了宜江,那里也有一个童瞳,我就是穿越到了他的身上,那个童瞳是S大的老师,还有一个你也在那里,那里的童瞳跟边城从来没有分开过,他们一直在一起,到现在。”   边城听着听着也醒了过来,他听着童瞳清清楚楚地描述:“我们住在江边的一个小区里,看得到对面的磨基山,你经常来学校接我下班,还跟我说,当年因为大姐来找我,我决定离开你,但火车走到一半就后悔了,半路下了车又转了回去,然后去武汉念了硕士和博士,最后回到S大教书,我们就是一直在一起。”   “边城,那个童瞳跟边城生活得也很好,跟我们现在一样。”童瞳说。   边城半天没说话,然后说:“那说明,不管命运是怎样变化,我跟你都会在一起。”   童瞳在他怀里点头,蹭了蹭边城的胸口。   “那……”边城想到什么,在童瞳耳边问:“你过去那边,有没有跟那个边城做爱?”   啊?童瞳一愣,他看着边城,噗嗤一声笑出来,然后憋红了脸,点了点头。   没想到边城抓了狂,气急败坏地把他搂得紧紧地:“你出轨了!小瞳!你怎么能这么对我!!”   童瞳笑得喘不过气来,“怪你自己!怪你这张脸,这把声音,身上这个味道,怪你说的每句话……我哪能抵挡得了……”   “是吗?!我现在心里特别不平衡,童小瞳!我也要到那个时空,去找那个小瞳做爱!”边城蛮不讲理。   童瞳捂住眼睛:“你去啊……你快去……”   边城掰开他的眼睛,狠狠吻他:“欺负我去不了,那你就来代替他吧。”   童瞳不笑了,大清早的,才亲几下,他的感觉就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