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歌舞伎町救回的男人》作者:步帘衣   文案:   望月慈郎,原有大好前途,却因女友哄骗签下巨额贷款而入狱。   他的帅气容貌和优秀履历,使案件遭到大肆报道。   在社会冷眼中,慈郎认清,或许自己真的有病。   四年后,慈郎出狱,努力重新生活。   然而借贷公司不愿放过他,将依然美型的慈郎强行带到歌舞伎町,要给他“介绍朋友”。   不愿堕入黑暗,他奋力从和室逃出,抓住西装裤脚,绝望向陌生人求救。   他抬起头,竟看到熟悉的脸。   伊集院和臣。   曾经的初中同学。   *   以次子身份继承伊集院财团,伊集院和臣的优秀毋庸置疑。   但他有严重怪病:难以入睡。   长期睡眠不足使高冷的他更为阴郁。   他唯一一次沉眠,是初中某个午后,在天台上抱着校草慈郎。   *   这天,伊集院和臣从歌舞伎町救回了望月慈郎。   但那天获救的,其实有两个人。   *CP:高冷绝对控场psychopath攻(伊集院和臣)X善良坚强美型帅哥受(望月慈郎)   *攻受互宠,双向救赎1V1甜文,他们互为彼此的拯救者   *攻受都有女性的经验,但只爱彼此,介意勿入   ****提醒:【本篇是作者放飞自我,个人审美的日系耽美,古早睡眠怪病梗,本文重点是双向救赎互宠甜,但为描写攻受感情&塑造类似漫画的画面感,背景有描绘到社会霸凌和病态从众气氛等,不建议热爱日本的读者阅读】   内容标签: 豪门世家 情有独钟 甜文 成长   搜索关键字:主角:伊集院和臣,望月慈郎 ┃ 配角:求预收《被恶龙抢走的美人道长[穿书]》 ┃ 其它:日系耽美,双向救赎,hurt/comfort   一句话简介:与君共寝,恋度余生   立意:不论何种绝境,人都可以重新成长,爱让他们成为更好的自己,更好的爱人 第1章 不眠的街道   歌舞伎町,被称作“不眠的街道”。   这里林立着无数酒吧、风俗店和情人旅馆,繁华而混乱,说白了,就是大型红灯区。   町内众多黑帮据点和非法居留的外国人,已成为东京警方的心腹大患,扬言要在奥运会前对歌舞伎町进行大力整治,然而收效甚微。   望月慈郎此刻,就身处歌舞伎町,但他并不是来此寻欢作乐的客人。   他是被强行带到这来的。   今年三十岁的男人,人生原本顺风顺水,从一流大学毕业,顺利入职大公司,凭借优秀能干的表现有望直升公司总部。如今落到这样悲惨的境地,事情的起因,是被前女友哄骗,盲目签下了巨额借贷协议。   这种理由,说出去也不会得到任何同情。   类似案件,被亲密爱人欺骗导致背负巨额债款的,受害者大多数为女性,也许是女性被教育得更愿意付出的缘故。   但正因为男性受害者很罕见,而望月慈郎毫不夸张地说是个超美型帅哥,又是名校毕业的未来社会精英,所以他的案件,竟遭到了媒体连篇累牍的大量报道。   他学生时期的光鲜履历,父母离异的一般中产阶级家庭背景……等等私人信息都被媒体毫不留情地揭露。   甚至他大学时期作为篮球队队员的比赛影像,都如艺人一般,出现在黄金档综艺节目中。   这些报道没有给他带来任何帮助,他的容貌、学历,使得即使表面上出现了同情的声浪,在冷酷的社会现实中,只是让他越发成为被取笑的对象。   明明是被骗了还要入狱服刑的受害者,却比骗钱的骗子更像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甚至,望月慈郎服刑期满,于今年出狱后,还能听到“他就是那个被政治家的女人骗钱的蠢货帅哥”这样的窃窃私语。   在人们眼中,他不仅是坐过牢的男人,还是个被媒体大肆报道过的蠢货。   也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社会边缘人。   在这个国家,即使是小学生都明白,如果不能合群,被同龄人判定为“不正常”“奇怪”,自然会被孤立,落入被霸凌的凄惨命运。   成人社会,其实也是一样运转。   出狱后的望月慈郎,顶着冷眼,努力继续生活。   然而,因为是前科犯,即使是很廉价破败的公寓,房东都不愿意出租。一般人不愿意干的脏活累活,再缺人,雇主也不愿意雇佣他。   甚至曾被工头嘲讽:三十岁的男人还有这种姿容,不如去陪酒赚富婆的钱好了。   慈郎一度想过干脆把自己毁容,但考虑到那样更不容易找到工作,还是放弃了。   一次次被拒绝嘲笑,最困难时连海苔饭团都买不起,睡过公园长椅和网吧,也曾生出过“人生已经无法继续走下去”的念头,但慈郎最终没有放弃。   他只有自己可以依靠,其他人都早已放弃了他——前女友自不必提,父母也并不是慈郎可以求助的对象。   慈郎的双亲在他大学毕业前离异,原因是父亲出轨。父亲很快另外有了家庭,不愿与慈郎母子有任何往来。母亲在挽回无果后,没多久就回京都老家另嫁他人,离开时说请慈郎一定珍重,但在慈郎的恳求下,也没有留给慈郎任何联系方式。   如果连慈郎自己都放弃了,那就是真正被所有人放弃了。   所以不论多么艰难,慈郎都选择咬牙承受。   拼命努力数月后,慈郎终于在一栋脏乱公寓楼中,租到一间三叠榻榻米大的屋子。   对于一米八的慈郎来说,这间屋子狭窄到连躺平都不行,墙壁太薄以至于完全不隔音,还有浴室是全层公用等等缺点,却是他万分珍惜的容身之所。   搬进这里的第一天,因为太高兴了,他甚至像小时候那样,在污渍斑驳的墙上,画了一只代表他自己的金毛狗狗。   每到上班时间,慈郎就用口罩和鸭舌帽遮住脸,走过几个街区,去好心接纳他的便利店打工。   因为是不受欢迎的前科犯雇员,同事都把夜班推给他,但因为夜班时薪更高,慈郎根本没有反对的意思,不如说甘之如饴。   如此到了入冬时节,慈郎的生活好像已经逐渐重新迈入正轨,尽管贫穷艰难,却不再黑暗无光。   因为慈郎毫无怨言地接受排班,同事也开始接纳他,甚至有同事邀请他,用友善到令慈郎吃惊的态度,拜托他一起参加联谊。   从初中开始,慈郎就对这类拜托很是熟悉。   联谊时找帅哥撑场子,即使女孩子们都是冲着帅哥来的,但只要参加的女孩人数多了,帅哥不可能同时和所有女孩说笑,其他男孩相对还是能得到更多机会。   然而,如今的慈郎根本做不到和年轻女孩轻松玩笑。即使总戴着口罩,面对女性顾客时,他都会因为紧张导致语气僵硬。   就慈郎本心来说,他也不想再和任何人交往了。   外界那些嘲笑,尤其是“名校毕业的精英男这么容易被骗,他本身一定也有什么毛病”这点,慈郎根本无法反驳。   他有一个男性通常不会有的弱点。   那就是,当他爱上一个人,他就会对那个人的一切照单全收,他的世界变得以那个人为中心。   只要那个人爱他,他愿意付出一切。   如果是女性,或许还会被褒奖为“痴情”。   但他是男性,这样的表现,在社会评价中,就成了不折不扣的缺点。   其实在此之前,慈郎并不觉得自己这样有什么不好,在他心里,为爱人全心全意地付出,专一地爱一个人,无论怎么说都不该是缺点,有谁规定男人就要薄情呢?薄情才是不好的吧?   但凄惨的现状,让慈郎认清了现实。   或许他这样,确实就是有病。   无法和女孩联谊的慈郎,只能忐忑拒绝那位同事,幸好对方并没有生气,反而对他表露了同情。   即使这种同情让慈郎的自尊心十分受挫,但这种结果,无疑比再次被孤立要好得多。   他生活中的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但就在这时,当初的借贷公司,再一次找上了他。   那天深夜,被打破房门强行带走时,无论慈郎如何求救,整个公寓楼都寂静无声。   附近有流浪汉听到喧哗,探头探脑过来看,被这些黑衣男子不耐烦地吼了声“村田组办事!”,就立刻吓跑了。   当年的案件,直白地说,就是慈郎的前女友脚踩两条船,在与慈郎交往的同时,成为了一位三十多岁政治家的情妇。   那个女人为了给政治家筹措资金,冷酷地欺骗了慈郎,谎称父亲病危紧急入院,让没有仔细查看文件的他,用个人身份,签下了巨额借贷协议。   女人和政治家精心挑选的那家小型借贷公司,背后势力是当时刚在东京落脚的村田组。   借贷公司本以为能借此搭上政治家的船,并且大赚一笔。结果不仅被这两人愚弄,还被白白骗走一大笔钱,无奈势力不足,只能迁怒慈郎这个明面上的欠债人。   慈郎被打得遍体鳞伤,以诈骗贷款的罪名送进监狱。   因为文件确实是慈郎签署,一切从表面上看,都是合法的。   当时,借贷公司的村田社长放过狠话,扬言要让慈郎坐牢十年,还要他在里面过得生不如死。   不知是法官发了善心,还是借贷公司最终放他一马。慈郎被判了四年刑期,犯人在监狱里自然不可能过得好,但他也没遇到超出底线的恶意对待。   所以他出狱时,以为事情就这样结束了。   现在看来,是他太天真。   这次,村田社长打定主意要从身无分文的慈郎身上榨出钱来,准备将他带到歌舞伎町,说要“介绍朋友给你认识”。   其中意味,任何成年人都能明白。   即使沦为边缘人,也还是生活在一般社会中。   歌舞伎町的深处,却是真正的黑暗世界,真正的悬崖,一旦堕入其中,这辈子都不可能脱身。   无论慈郎如何请求,甚至主动提出“除了维生必要的钱,这辈子赚到的工资都上交给借贷公司”这样的条件,他们都不为所动。   他也曾试图逃走,但且不说艰难生活对身体状况的影响,即使完全健康,双拳也难敌四手。   最让慈郎感到屈辱的是,他们故意没有打他的脸。   “这可是你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可不能被我们粗手粗脚弄坏啊,”给慈郎注射肌松剂的黑衣男,满怀恶意地说。   那一刻,慈郎深恨自己为什么没有下决心毁容。   次日夜色降临的时候,他们像是洗狗一般,将无力反抗的慈郎丢到浴室里涮了涮,然后找了个浓妆女子来,给他换上一身靛蓝色浴衣。   是一般男子在夏日祭典会穿的普通款式。   但问题是,仅有这件浴衣。   除了浴衣和相应的腰带,没有第二件衣物。   这让慈郎顾不上被陌生女子穿衣的羞耻感,紧咬住牙关,都还是忍不住为即将落入的绝境而恐惧。   他被推入一辆高级轿车。   车子在繁华的东京夜色中穿行,驶入歌舞伎町深处,最终,在一家隐蔽的古意盎然的和式庭院前停下。   慈郎被拽出车外,看清这里的第一眼,他的心就直直落入了谷底。   出入这种地方的客人,恐怕就是将他这只平民蚂蚁踩死,都不会惹来任何麻烦。   慈郎的意识在死命鸣笛示警,身体却无法跑动,因为他的挣扎,村田社长还指示给他补打了一针镇定剂。   他被两个黑衣男狭着前行,跟随村田社长穿过漫长的木板走廊。   有些和室亮着灯,门口跪着身穿高档和服的侍女。   也有侍女端着酒或餐点无声经过,她们在即将与客人擦肩时会侧身让路,风情万种地弯腰一礼,让黑衣男们看直了眼。   到达约定的和室外,村田社长理了理西装,这才让侍女推开纸门,一进去就平身低头行礼,恭敬地称呼对方什么,此时药效完全发作,慈郎已经听不清楚了。   他恍惚着被领到什么人身边坐下,因为四肢无力,无法选择地靠着对方,他不知道自己正靠着什么人,只知道隐约闻到了老年人特有的沉香味道。   然后一只粗糙如麻绳的手握住他的脸,端详珍稀商品般的炙热视线,牢牢钉在他脸上。   慈郎浑身都不舒服,即使意识不清醒,内心的恐慌还是越来越重。   这种恐慌在那只粗糙的手伸向他的浴衣腰带时,到达了顶点。   不行!   浴衣是他仅有的……如果被脱掉,他就没有任何……   危险降临的紧迫感让慈郎瞬间毛骨悚然,在求生欲的刺激下,他竟不知从哪聚积起力气,奋力向纸门冲去。   慈郎冲破纸门,跌倒在走廊上。   没人预料到慈郎还有力气逃跑,没有及时反应,但很快他就听到有个黑衣男骂骂咧咧地追来。   不需要出动更多人来追,因为趴在走廊上,只能靠双手挣扎向前的慈郎,根本逃不掉。   救我,慈郎绝望地想。无论是谁都好,救救我。   有一位客人经过这里,站在三步外。   没有走近,却也没有走开。   趴在地上的慈郎,视线只能看到对方的西装裤。   慈郎没有时间仔细考虑,拼尽力气伸出手,如水鬼一般,用力抓住那位男性客人的西装裤裤脚,不管不顾地哀求道:“请救救我!”   此时从小腿传来一阵剧痛,似乎是被追来的黑衣男踢了一脚,慈郎的痛呼只发出一半,喉咙就像忽然被掐住,发不出一点声音。   慈郎如同抓着救命稻草,在黑衣男的咒骂声中,紧紧抓着西装裤裤脚不肯放,他已经没有其他办法了,突然失声的他,连继续哀求都不能够。   他甚至不敢抬头去看那位男性客人,但事实上,此刻他内心已是完全绝望。   他闭眼等待命运降临,无论是先被这位客人踢开,还是先被黑衣男拖回去,接下来会发生的噩梦都是一样的。   他会被带回去,他将彻底沉沦,堕入黑暗,人生再不会有任何希望。   这时,他的手腕被握住了。   那位男性客人握着他的手腕将他扯起,然后才用上另一只手把他揽起来,让他靠着自己站着。   ……是得救了吗?   慈郎用仅剩的力气,抓着男人的小臂,费力扭头看向揽住自己的男人。   他睁大眼睛。   因为他看到的是一张熟悉的脸。   慈郎错愕地喊出男人的名字,但他还是处于失声状态,没能发出声音。   男人却像是听到了,表情冷漠地低头看他。   慈郎还想说什么,然而今夜惊惧过度又骤然获救,他的精神已无力支撑,紧抓着男人小臂的手无力地松开,他彻底陷入昏迷之中。   匆匆走出和室,处于暴怒中的村田社长,在看清男人面容的瞬间,神色变得万分殷勤,小心问候:“真是抱歉,伊集院和臣先生。是不是打扰您用餐了?”   听到伊集院和臣这个名字,原本等在和室里,不满地对黑衣男们冷脸摆谱的老者,也急切冲到走廊,堆笑殷切招呼:“和臣桑,竟能在这巧遇。”   男人终于开口,声音比夜色还要冷淡,回应道:“野田事务长。”   被男人以官家职务称呼的老者,这才发现伊集院正揽着从他手中逃出的美男,不明状况的他顿时心惊肉跳,极力思索该如何措辞。   男人却似乎并不打算浪费时间,直言:“这个人,我带走了。”   野田立刻借花献佛:“您随意。”   村田社长虽心有不甘,却也识趣附和:“您请。”   名为伊集院和臣的男人,如此轻巧,就将望月慈郎,从歌舞伎町救了回去。   他是谁? 第2章 正被人拥抱   药物消退,知觉逐渐恢复。   还没清醒过来的慈郎,在梦境般的恍惚中,首先感受到的,是久违了的温暖。   简直像是正被人拥抱着。   这怎么可能?   慈郎潜意识里立刻就否定了这种情况。   没有人会拥抱他,无论他心底多么渴望。   从入狱到出狱后的孤身生活自不必说,而在那之前,是和前女友交往时期。   那是个不喜欢温存的女人,连日常拥抱都很抗拒,与一般女性很不一样。   慈郎当时认为她就是这样独立强势的性格,出于尊重和爱恋,选择忍耐着自己对恋人亲近的渴求,后来才明白,是因为她其实并不喜欢自己,所以才会抗拒到那个地步。   慈郎与她是大学同学,从大三交往至今,竟然连超过一分钟的拥抱都没有过。   因此,即使此刻慈郎还没有醒来,都能判断出这是错觉,自己是不可能被谁拥抱着的。   从小,慈郎就很羡慕那些被父母抱在怀中的孩子。   小时候的他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已经很听话很努力了,幼稚园老师们都会亲切地抱抱自己。甚至,放学后等待家长来接时,玩得好的同学家长,一边说着“这个小家伙长得真好啊”一边开玩笑地把他抱举起来,这种情况也是会偶尔发生的。   但自家父母,就算慈郎恳求,父亲也只会严厉斥责“男孩子不许撒娇”,而母亲要温柔一点,她会疏离地浅笑着,作为安慰,伸出手轻轻在慈郎的头顶一拍。   这轻轻一拍,对慈郎来说,便是珍藏于心的来自母亲的宠爱了。   升上小学后,就不是小孩子了,小学老师自然不会像幼稚园老师那样与学生亲密相处。整个小学时期,慈郎获得的唯一一个拥抱,是发高烧在课堂上昏倒,被当时上课的老师抱去保健室。   而高中时代,慈郎为了考入心仪的名校,一边拼命学习,一边在校篮球队拼搏,时间安排得万分充实。尽管因为朋友的拜托,不得不挤出时间参加联谊,但事实上别说恋爱,连画画的爱好都放弃了。这种情况,当然也不可能和谁拥抱。   回想起来,这辈子唯一一次被人拥抱了很久,还是初中时的事……   事实上,那与其说是一次拥抱,不如说慈郎是被对方整一个搂在怀里当抱枕,是非常奇异的经历。   那个拥抱,说实话非常温暖,尽管对方当时睡得很沉,身体大半都压在慈郎身上,很重。   感觉和此刻一模一样。   一模一样?!   慈郎猛然惊醒,在夜灯微弱的暖黄光线中,眼前所见景象,不论是明显是和室的房间,还是紧箍着他的明显是男性的臂膀,都让绝望如龙卷风一般瞬间席卷了慈郎的理智。   这里是,歌舞伎町?!   他没有获救吗?   绝望和恐慌完全控制住了慈郎,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必须逃走。   他理智全无,甚至仿佛听到自己发出了非人的惨叫,脑海中混乱一片,只是拼命想要逃走。   然而事实上,他此时依然处于失声状态,没能发出任何声音,他是在无声地挣扎着。   而他的挣扎,被拥抱着他的男人,强硬地制住了。   这让慈郎越发恐慌。   “冷静。”   一个明显不是老人的男性声音,让慈郎想到昏迷前最后看见的人,猛然停止对抗。   尽管依然颤抖着,依然处于惊恐状态而急促呼吸着,慈郎试着冷静下来,将视线移到正强硬地抱着自己的男人脸上。   是伊集院和臣。   真的是伊集院和臣。   他获救了。   ……但现在这是什么情况?   慈郎一瞬像是失去了所有反抗意志般完全脱力,下一瞬又紧张不安起来。   无论怎么看,眼下这个情形,都不是正常情况。   而且仔细想想,为什么伊集院和臣会愿意救自己?他这样一个一无是处的前科犯,只是一度有过交集的初中同学而已……   慈郎根本想不明白,或者说混乱的脑海已经不知道该如何思考。   “伊集院和臣,”慈郎喊出男人的名字,他想道谢,也想问问题弄清楚情况,但开口才发现,自己根本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慌张伸手摸向自己的脖颈。   怎么会这样?   他的声音怎么了?难道是因为被注射的药物?   如果他不能再说话,那好不容易找到的便利店工作也会失去。   没有工资,就没有钱买食物,更没有钱交房租,他的生活会再次毁灭。   就要再次陷入绝望的慈郎,听到伊集院和臣冷静地说:“经检查,你体内残留的药物能自然代谢,不会留下问题。失声是心理原因,过段时间,应该就能恢复。”   这让慈郎也冷静下来。   经检查?   慈郎想起,初中时听伊集院和臣说过,伊集院财团是开私立医院起家的。   也就是说,对方不仅从歌舞伎町带走自己,还把自己带去医院做了检查,意识到给伊集院和臣造成了很多麻烦,让慈郎立刻羞愧起来。   然后他意识到,虽然曾是同学,但自己和眼前人现在的状况,已是天差地别。   同为三十岁男性,却有着天渊般的阶级格差。   就是十三岁的慈郎,也一定想象不到,未来自己会沦落到被借贷公司押去歌舞伎町陪酒的地步吧!   残酷的现实对比让慈郎如被棒喝,他的脑海清醒过来,复苏的自尊心也让他的心底更为羞愧不堪。   也是在这个时候,他才发觉自己竟一直被伊集院和臣抱着。   这是,这不对劲。   “不许动。”   伊集院和臣似乎略带不耐烦,又有些疲累困倦的声音,让慈郎不敢再动。   伊集院和臣看了一眼床头的计时器,再垂眸看向慈郎,简要地说:“现在凌晨三点,这里是伊集院大宅,必须早起。你有很多问题想问,但我现在没有时间,一切留待明日。现在,我需要你安静,能做到吗?”   他话音未落,慈郎就听到有人在门外恭敬询问:“和臣少爷,在下似乎听到骚乱?”   伊集院和臣冷声回答:“没事。”   “是。”那人应声离开。   和臣少爷这个称呼,让慈郎多少明白了伊集院刚才所说的“这里是伊集院大宅”的意思,这里想必是伊集院父母居住的那种财团豪门大宅。   可这样的地方,为什么会把自己带来?   得知身处伊集院大宅,反而让慈郎更加惶惑。   此时,慈郎听到伊集院和臣再次询问:“能做到吗?”   伊集院的声音,比初中时更冷漠也更成熟,带有令人信服的说一不二的威势。   或许因此,慈郎才会条件反射点头。   不过,慈郎也不觉得自己有在伊集院面前拒绝任何事的余地。   因为是伊集院将他从悬崖边救了回来。   伊集院和臣:“很好。”   然后,伊集院和臣竟俯下身,再次抱紧了慈郎,不等慈郎反应过来便沉沉睡去。   人生第二次被当成抱枕的慈郎,只能僵硬地看着夜灯。   他闻到清浅的香气,不知道是沐浴用品还是床品洗涤剂,这让慈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现在他身上穿的不是那件浴衣,而是感觉上舒适的,大概是睡衣式的衣裤。似乎也有洗过澡的清爽感。但他不能动,都无法确认。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夜灯的暖黄光线很微弱,但还是足够慈郎在一瞬以为回到那间噩梦般的和室时,看清不同之处。   这间卧室素净淡雅,仔细看才知道,这不能称为正统的日式和室,而是洋和结合的风格,家具看不太清,但隐约感觉都有整齐的棱角,莫名威严,与歌舞伎町那间流于艳靡的和室截然相反。   不知过了多久,这晚经历了太多事导致的困倦再次侵袭,让慈郎的精神不得不松弛下来,不再强迫自己睁着眼睛。   而有些熟悉的,温暖而又有重量的拥抱,让慈郎慢慢回忆起了初中时候,和伊集院和臣的短暂交集。   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学校天台。 第3章 完全草食系   那天,是初三开学不久,学校下发了进学意愿表格。   是打算考入普通全日制高中,还是去高等专科,又或者选择直接工作?初中毕业后的不同出路,某种意义上,就决定了人生未来的雏形。   少男少女们大多没有严肃对待,互相抱怨着“才初三第一学期而已,为什么就要填写这种东西,啊真是麻烦”。   确实也没必要太紧张,这只是学校预先进行的调查,并不起什么决定作用,之后,班主任会根据表格找每个学生单独谈话,给出建议。   慈郎成绩排位在年级前列,他在两所高中的志愿间烦恼,一所他能无压力考入,另一所是名校,若要以此为目标,他还得再加把劲才行。   窗外是春日晴空,很适合去篮球场上挥洒汗水,这种时候要烦恼看似还遥远的未来,慈郎不免和其他同学一样感到麻烦。   “慈郎君~”坐在慈郎附近的女生们嬉笑着喊,“叹气会让好运溜走哦~”   她们是走时尚路线的辣妹小团体,作风相当早熟大胆,是全校男生谈论的对象。   慈郎对所有女生一视同仁,都觉得挺可爱的,没有其他。   或许正是因为没从慈郎那里感觉到男生那种色色的“进攻感”,她们都追过慈郎,都被慈郎婉拒,但那之后,她们反而更喜欢找他说话,让慈郎被其他男生眼红不已。   不过,男生们都知道慈郎是个不懂得运用人气的古板家伙,已经懒得嫉妒他了。   慈郎的校草之位毫无悬念,就连男生都不得不承认这家伙就像是漫画里走出来的帅哥,但是,慈郎竟从不接受女生告白,总用“我想在成年后,再找真正心动的人以结婚为前提交往”的同一套说辞来拒绝。   一开始,男生们都以为这是帅哥看不上女生又想维持校园偶像形象,特意找的好听借口,遇到美女自然就会改口了。   但随着时间流逝,不论多漂亮的女生来告白,慈郎依然是如此婉拒,男生们慢慢意识到慈郎居然是真的这么想,这槽点多到了他们反过来希望慈郎赶紧谈个恋爱的地步,纷纷吐槽“你这家伙是昭和时代的乡下土包子吗?”。   身为人气校草却从不盛气凌人的慈郎,在这一点上,表现出了非常的坚持,强调“我是真心这么认为的”。   但如此一来,正因为知道慈郎会拒绝,大家都被拒绝,就感觉没那么丢脸,对校草告白过,就感觉没留下遗憾,再说万一呢?所以对慈郎告白的女生反而变多了。   搞得像是试胆大会一样,让慈郎哭笑不得。   眼前这样的辣妹小团体,团体中每个女生都跟慈郎告白过的情况,也是有的。   面对关心,慈郎笑了笑,爽朗回应道:“嗯~”   辣妹小团体被他可爱到,呜啊乱叫起来,其中一个为了将谈话继续下去,故意开他玩笑:“慈郎君真是完全的草食男呢,明明长成这样。”   其他辣妹捂嘴笑起来,一起附和:“就是就是,明明长成这样。”   又是这种话题,慈郎趴在课桌上,无奈道:“‘明明长成这样’是什么意思啊?”   “本来就是嘛,”辣妹其一大胆地说,“慈郎君这种,又高又帅,打篮球时能看到腹肌,身材超棒,美型就算了还很温柔,根本是女生都想把第一次给你的类型!你却不吃哦~”   慈郎完全招架不住这种热辣攻势,在嬉笑中捂住脸,无可奈何道:“饶了我吧你们。”   这时,其中一个女生突然提到:“那个啊,那位伊集院少爷,就是跟慈郎君完全不同的类型呢。”   “对对!”“是的说。”   话题从自己身上转移开,让慈郎大大松了一口气。   她们谈论的这位伊集院少爷,慈郎是知道的,那是个家世出身容貌学识才能十全十美的天之骄子,牢牢占据所有排位的第一名,简直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不如说,就是生活在与平民世界完全不同的阶层。   他们不同班,虽然就在隔壁,但那位大少爷来去匆匆,好像还被特许不用值日,以至于同学两年多,慈郎跟对方连招呼都没打过。   印象最深的,还是对方作为学生代表讲话时,如女生们热烈谈论的一般,伊集院和臣的声音,清冽,冷漠,带有危险的磁性。   当时慈郎就觉得,对方的声音有种无情的美感,很适合出现在自然纪录片中解说,像埋伏在草丛中的黑豹,猛然出击,激烈追逐后胜利咬住猎物咽喉,或其他类似场景。   在慈郎走神期间,辣妹们已经讨论到了相当深入的程度。   “虽然穿制服西装很帅,但他也超适合和风的不是吗?我啊,已经能脑补出二十多岁的少爷,身穿黑色纹付羽织袴,坐在榻榻米上,捏着酒杯,对我说‘过来’的画面了”“哈,想坐玉轿嫁入伊集院家?你做梦哦”“做梦不行吗?比起慈郎君,当然是和臣桑这种的更适合当老公”“那倒是的说”   没想到最后这句引来其他辣妹的附和,慈郎顿感无辜中枪,而且十分不服,插嘴道:“诶,等等,为什么都这么说?”   在慈郎的审美里,他自己这种会被夸“美型帅哥”的容貌,确实不如伊集院和臣那样更有威严更具侵略性的长相,为什么他是校草而伊集院和臣不是,大概得归功于女生们对他这种类型的偏爱。   但是,要说适合结婚,一心期待在未来组建属于自己的小家庭的慈郎,可不认为嫁给财团少爷就一定比嫁给自己幸福!   虽然钱财什么的是比都不用比,但要论对爱人用心专一,慈郎并不觉得那种繁忙的上流人士能胜得过自己。   看出慈郎是真的在意这点,辣妹们嘻嘻哈哈说着“慈郎君像小孩子一样”“草食系不会懂的啦”之类的话,但就是不回答慈郎的问题,连旁边听到的男生都笑了起来,学女生语气说“慈郎君真是天真可爱呢”,引得哄堂大笑。   虽然也不是多坏心的欺负,但毕竟是慈郎在意的问题,午休时,有些气闷的慈郎没有留在教室,而是买了面包和酸奶,一个人跑到了天台上。   天空蓝得明快,日光和煦,还有微风徐徐吹来。   吃饱了的慈郎,躺在楼顶工具房的背面,放松地望着蓝天,昏昏欲睡。   因为校规不允许,天台一般不会有人,慈郎却会偶尔悄悄上来。   他喜欢这里,这里是他可以独自放松的地方。   很早以前,慈郎就察觉到,自己的观念和性格,有和大家格格不入的部分。   就像刚才的谈话。   慈郎其实很清楚,如果不是因为容貌受女生欢迎,以自己的古板观念,如果是普通男生,恐怕早就被当成了土气傻瓜,沦为班级底层。   而不会像现在这样,反而能成为缓和与男同学关系的,被善意嘲笑的的小缺点。   但自己坚持的观念,实际上还是被嘲笑的。   并不是说慈郎想让大家都要接受自己的观念,而是这种“排挤不同”的潜规则,让即使深受同学们偏爱的慈郎,都感到有些害怕。   为什么世界会是这样的?   其他人会像他这样,出现这种害怕的心情吗?拿他开玩笑的男生会吗?看似满不在乎的辣妹会吗?还是说,只有他这样不成器呢?   那未来,长大后的世界,又是什么样的?   慈郎想像着三十岁的自己,大概已经成为普通上班族,每天穿着西装,挤地铁或公交上下班,休息日很少,加班很多,但晚上回到家,家里有温暖的灯光和妻子开心的笑脸,那么多辛苦都是值得的……   “我喜欢你!和臣君,我喜欢你啊!”   突然响起的,不知为何异常歇斯底里的女生告白,吓了慈郎好大一跳。   他根本没听到有其他人上来。   慈郎处在天台楼顶工具房的背面,此时发生的告白是在另一边,两个当事人恐怕也没注意到慈郎的存在。   那就当作没听见好了。   不过,伊集院和臣这样的财团少爷,也会违反校规啊?   慈郎正要躺回去,却听到一声冰冷残酷的低喝:“滚!”   还有推搡和女生哭泣的声音。   这算什么!慈郎生气了。   就算不喜欢被打扰,不喜欢被告白,也不能这么对待女孩子吧!   慈郎立刻跑过去阻止:“喂!你怎么能对……”   正义的怒喝没能说完,因为眼前的场景让慈郎傻了眼。   眼神阴骘的伊集院和臣,还靠着墙坐着,面上是深深的嫌恶。   而看上去被推开跌倒的女生,用衣衫不整都不足以形容,她看到慈郎出现,慌乱地抓起地上的衣物,哭着跑走了。   即使是慈郎,也能看出,这个场景,大概是那个女生打算投怀送抱,袭击了正在午休的伊集院和臣。   虽然做到这个地步还被喜欢的人狠狠推开,怎么想都有些可怜,但显然伊集院和臣才是受害者。   “那个,伊集院同学……”慈郎挠了挠后脑勺,“对不起,是我误会了。”   伊集院和臣冷淡地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浑身散发出不愿意交流的气场。   好像连吹过来的微风都变冷了。   既然如此,慈郎再过意不去,也不会留下来讨嫌,但就在他想转身前,看到伊集院左手按着的书。   东行诗集。   东行?是幕末时期谁的字号来着?   擅长语文的慈郎,最近被班主任拜托,得参加一个没人主动报名的以幕末为主题的征文活动。为取得优秀赏,他抽时间阅读了不少相关书籍,都有些走火入魔了,但还没找到灵感。   慈郎不自觉盯着封面思索,不一会儿恍然大悟:“是高杉晋作。”   听到声音,慈郎才发觉自己把脑内想的说了出来,有些尴尬,正要离开,却听到伊集院和臣不知为何缓和下来的声音问:“你看过吗?”   难道伊集院误会自己是高杉晋作的粉丝同好什么的?这就更尴尬了,慈郎虽然擅长语文,却实在说不上是文学爱好者,比起写字,他更喜欢画画。   但他刚才误会了伊集院,伊集院现在又明显释放出善意,慈郎有些骑虎难下,费尽脑筋,才想出来一句小学时在动漫里看过的诗。   慈郎:“我不太了解,那个‘三千世界鸦杀尽,与君共寝到天明’,是他写的吗?”   伊集院和臣却没及时回答,慈郎看这位少爷将书彻底放到一边,迎着微风,闭上眼。   虽然没有明显动作,慈郎却感觉伊集院好像是在分辨什么味道,不由得怀疑是不是自己身上有汗味,被风吹了过去?但他明明还没有打过篮球啊今天。   这时,伊集院和臣睁开眼,语气虽然冷淡,回答却较为详细:“这首诗比较微妙,有说是高杉晋作写给桂小五郎的,也有说是桂小五郎所写,还没有定论。”   原来是这样,慈郎哦的应了一声,但这么简单回答对比伊集院的好心解释好像有些失礼,想了想,补充感叹:“关系真好啊,维新志士们。”   不行,这种感叹听上去跟傻子一样啊!   毕竟是受欢迎的人气学生,慈郎不是不懂社交,作为补救,抛了个客套问题回去:“伊集院君是喜欢高杉晋作的诗作吗?哪一句比较好?”   “不坐吗?”比起回答问题,伊集院和臣先说了这么一句好像客气又好像不客气的话,“时间还早。”   原本想走的慈郎,出于自己都想不明白的心理,顺从地走过去,隔着一点距离,和伊集院一样靠着墙坐下。   他坐下来,才发现在这个角度,原来可以看到旧校舍那些樱花树,不由发出了“好美”的惊呼。   眼望着远处如粉云般的樱花,他听到伊集院和臣,用那清冽冷漠的声音说:“‘愚者英雄共白骨,真乎浮世值三钱’,我喜欢这句。”   或许是因为这句诗本身的冷眼狂气,又或许是因为第一次近距离听伊集院的声音,那一刻慈郎感觉像是有电流在耳道酥酥麻麻地蛇行,反应过来才猛然一惊。   慈郎不懂自己是怎么了,伊集院也没有说话,这种沉默让慈郎逐渐心生不安,想着是不是该找个话题打破沉默,此时,伊集院和臣却拎着书站了起来。   “明天见,望月君。”   这样说着,刚才让慈郎回头坐下的伊集院,自己反而先离开了这里。   慈郎满脑袋问号。   他并没有答应明天要来吧!这个伊集院和臣,未免也太强硬了!   然后他才意识到,他竟然疏忽到一直没自我介绍,但伊集院告辞时,却准确喊出了他的姓氏。这么看来,他们之前对彼此,都是闻名没见面的认识程度。   只是他没想到,这位伊集院少爷,意外地是个有点奇怪的人。   但第二天,靠墙坐着的慈郎,看到慢悠悠走来的伊集院和臣时,不得不用手肘遮住脸,无奈地想,真的来了的自己,是不是也有点奇怪啊……   不过事实上,接下来的数次午休相处,伊集院并没有再展现他强硬的一面,虽然语气冷淡,相处起来却并不冷淡,伊集院不仅帮慈郎苦恼的征文找到了一个相当亮眼的主题,还指点给慈郎一些非常有用的资料,最终,这篇征文拿了第一位。   开心的慈郎,将赏状带到天台,跟伊集院分享快乐。   在他心里,已经擅自将伊集院当作朋友了。   他想邀伊集院一起吃东西庆祝,但不好意思开口。   “真的非常感谢你的帮助,”慈郎再次强调,鼓起勇气委婉提议,“伊集院君,作为报答,让我请客或者其他什么都可以!”   伊集院像是确认一般重复慈郎的话:“什么都可以?”   慈郎认真点头:“什么都可以。”   以为伊集院理解了他想请客的意愿,慈郎期待着回复。   但情况发展却和他想象的不一样。   伊集院和臣:“过来。”   过来?去哪里?   慈郎疑惑地看着伊集院的脸。   但此时,伊集院的眼睛也正注视着慈郎,那双眼睛让慈郎想到埋伏在草丛中等待猎物的兽瞳,让问话到嘴边的慈郎忽然说不出话。   下一秒,天旋地转。   等意识回来,慈郎才感觉自己被伊集院整一个压在了地上。   不,准确地说,他整个人被伊集院像是抱枕一样抱在怀里。   慈郎此时已有一米七五的身高,伊集院大概比他高四五公分而已,但感觉上像是被伊集院完全覆盖住,如同黑豹与其咬住咽喉压在身下的猎物。   危险降临的感觉让慈郎挣扎起来:“等……做什么……伊集院……”   伊集院的声音却依然那么清冽冷漠,用比最初更强硬的态度,近乎命令地沉声道:“安静。”   虽然伊集院没有进一步的过分举动,让慈郎多少冷静了一点,但这让人怎么可能安静,这种莫名其妙被男生抱住的情况!   慈郎正要反驳,更奇怪的事发生了。   抱着他的伊集院和臣,竟然就这么睡着了! 第4章 伊集院抱枕   伊集院自顾自睡着了,而且睡得相当平静,慈郎听着颈侧传来的和缓轻微的呼吸声,即使感觉再奇怪,都放弃了挣扎。   因为毕竟都是身形高挑的男生,对方睡得这么平静,自己一个人推搡挣扎,反倒显得很弱似的。   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难道是这位少爷太忙太累了,很想睡觉,但是不抱着抱枕就睡不着吗?   擅自给伊集院脑补了一个幼稚睡癖,慈郎险些偷笑出声。   要真是这样,那就有趣了。   虽然被当作抱枕的现状一点都不有趣,抱枕……慈郎后知后觉认清,自己现在,正被人拥抱着。   刚才被压倒时,慈郎只想挣开,没注意当时伊集院就将左手小臂垫在他脑后。   所以现在,他们两个,是慈郎枕着伊集院的小臂,而伊集院压着慈郎、头埋在慈郎颈侧,这样交颈而卧的姿势。   明明认识不久,都不能正式称彼此为朋友,现在这样,如情侣般相偎的姿态,简直太奇怪了。   可身为当事人,慈郎分明感受到,即使姿态亲密得失礼,但此刻两个人之间,并不存在狎昵色气的氛围,而是意外的,充满温宁平和的气息。   或许反过来说,这才是更奇怪的。   慈郎愣愣地看着头顶的天空,正是初夏大风天气,大朵大朵的白云,如牧羊般被风吹赶着,在蓝天上飘荡。   阳光并不刺眼,像是被大风吹懒了,慵懒地照着。   伊集院的体温,隔着薄薄的制服衬衫传递过来,阻隔了天台微凉的风寒,温柔,舒服,令人沉溺。   那是久违的安心感。   是那种明确得知自己被大人爱着、保护着的小孩子才能拥有的安心感。   和体温一同传递过来的,还有伊集院的心跳,那平稳有力的跳动,和伊集院的呼吸一样,非常平静和缓。   慈郎每次呼吸,都能闻到伊集院身上干净清浅的微香,不知是衣物洗涤剂还是沐浴用品的味道,与其说好不好闻,不如说是能让人感受到良好教养的洁净感。   这位少爷睡得还怪舒服……慈郎不知该作何反应。   他漫无边际地想起,曾在上学途中看到,一只黑猫嚣张地趴在大狗身上,理所当然地把大狗当作自己的睡垫猫窝。   和眼下这个情景有点像?   还真的有点像。   不对不对,猫就算了,猫做了什么都是能被原谅的,区区一个人类,凭什么这么嚣张啊?   慈郎怒而反抗,把双手挣出束缚,冷酷地推醒看上去真的睡得很安稳的伊集院。   伊集院不再死压着他,慈郎敏捷地往外一翻,总算是脱离了被当成抱枕的奇怪情景。   但对方一睁开眼睛,慈郎就有种吵醒了危险猛兽的不妙错觉。   谁让伊集院莫名其妙抱着人睡觉,错的又不是我。   努力给自己做好心理建设,慈郎不卑不亢地回视对方,先发制人地问:“刚才是怎么回事?”   伊集院像是没睡够,手按着太阳穴,仍在回神。   片刻后,伊集院答非所问地说:“望月君,你想试着考xx高中的话,以后的目标是xx大学吗?”   慈郎皱着眉,真的有些不高兴了:“虽然确实如此,你总该先回答我的问题吧!你不觉得你很失礼吗。”   “抱歉,”伊集院道歉了,但接着说出了更像是愚弄人的话,“如果要回答你的问题,请允许我先问一句,望月君,你介意失去自由吗?”   听到这种话,慈郎只感觉把对方当作朋友的自己像是傻子一样,气愤道:“开什么玩笑!你这个人,把人耍着玩也要有个限度!”   “你会生气也是当然的。”   说出这么一句更火上浇油的话,伊集院和臣不慌不忙地站起来,平静地看着慈郎。   这人是怎么回事?!   慈郎此刻,心中不仅是愤怒,还有羞耻和悲伤,他想不通,如果伊集院和臣是装友善故意耍自己玩,那何必费心帮他那些忙、还很可靠地开解他脱口而出的抱怨,根本没必要做到这种地步不是吗?如果不是故意把自己当傻瓜,那刚才发生的一切又作何解释?   还是说,其实伊集院就是这么恶劣的人?   在慈郎愤怒的瞪视中,伊集院和臣微微垂眸,冷静道:“对不起。我希望你不要难过。”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伊集院明明是在再次道歉,慈郎却只感受到伊集院从骨头里流露的嚣张,什么叫“我希望你不要难过”?做出奇怪事情的明明是伊集院,他凭什么擅自猜测慈郎会难过,又有什么资格“希望”慈郎不要难过?   但伊集院后面所说的话,把慈郎此刻所有情绪都冰冻住了。   “我想,我们应该不会再见面了。”伊集院和臣微微颔首,礼仪端正地道出诀别,“再见,望月慈郎君。请多保重。”   伊集院和臣离开的天台,就只剩下慈郎一人。   这算什么?少爷心血来潮的耍人游戏宣告结束?   慈郎握紧了拳头。   听完这句话,慈郎觉得这位少爷根本不可理喻,为他生出任何情绪都是浪费。   这种根性恶劣的人,就当作从来没有见过面好了!   下决心很容易,但遗忘伊集院这件事,比慈郎想得要难,一方面,对方之前的诸多帮助,还有后来的道歉,都让冷静下来的慈郎怎么都想不通;另一方面,毕竟曾想和对方成为朋友,这么在意过的人,即使自尊心让慈郎不允许自己对那个人有任何留恋,可一下子就忘掉也不现实。   考入目标高中后,慈郎就给自己设立了更高的目标,那是一所一流大学,比他曾向伊集院提过的xx大学更好。这样的目标,导致慈郎整个高中生涯都充实得可怕。   后来,大学时期的慈郎去参加初中同学会,有人提起伊集院和臣的名字,慈郎一时都没反应过来,那时他意识到,他是真的做到把那个人淡忘了。   那一刻,慈郎认为,就如伊集院和臣当年所说,他们不会再见面了。   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那人有那人的上流生活,他也有他努力拼搏出的人生。   再不相见才是正好。   “醒醒。”   冷漠的声线让慈郎猛然惊醒,眼前是三十岁的伊集院和臣。   自己居然在这间卧室睡着了?   他慌忙起身,坐在床沿,地上有一双男式室内鞋,但他不确定这是否允许自己使用。   伊集院和臣穿好西装外套,走回床边,伸手抬高慈郎下颚:“张开嘴。试着发声。”   慈郎依言动作,却还是没能发出声音。   似乎发现了他的不安,伊集院和臣解释道:“只是例行检查,恢复需要时间,你不用着急。”   慈郎沉默点头。   伊集院和臣:“去洗漱吧。浴室在那,需要的东西都有。”   一个指令一个动作,慈郎犹豫了一瞬,穿上那双室内鞋,走向浴室。   浴室的灯光明亮到让人眩晕,巨大的洗漱台镜面,清晰照出慈郎的身形。   那是一个十三岁的望月慈郎绝对不想成为的三十岁男人。   是入狱四年的前科犯。   是明明已经三十岁,却总被说像是只有二十五六,没有任何让人服气的成熟风范,没有事业没有家庭,是被借贷公司押去给色老头陪酒的可笑男人。   是连声音都被吓没了的惊弓之鸟。   是不想再和外面那位少爷见面,却在绝境中被对方所救,再一次落入奇怪而又得不到解释的情景,根本搞不清正在发生什么的彻头彻尾的傻瓜。   从出狱后,不,是从被捕那一刻开始,就在咬牙强撑,并且已经一直咬牙撑到现在的慈郎,在与镜中的自己对上视线的那一刻,忽然崩溃。   无法面对的,是在过于明亮的灯光下,显得更为黯淡破败的,自己的人生。   像雨水一样,完全不受控制地无声掉落的泪水,让镜中的男人显得更为失败。   他一无是处,一无所有。   突然,温热的毛巾贴上他的脸,用有些强硬的力道擦拭着。   脸被仔细擦过一遍,正反面都使用过的毛巾离开他的脸,他看到将毛巾扔进洗衣篮的伊集院和臣。   为什么?   和疑问一同涌出的,是身为成年男人还被另一个成年男人像孩子般照顾的羞愧。   他们在镜中对视。   “我从小就有失眠的毛病。”   没有离开的伊集院和臣,忽然开口。   失眠?可那天……   伊集院和臣继续道:“遇见你时,已经到了不吃助眠药就无法入睡的地步。”   才是初中生,就必须靠吃药入睡?   “奇怪的是,你能让我睡着。”   说出荒诞真相的伊集院和臣,看着镜中面露错愕的慈郎,表情冷静,完全不像是在说笑,然后,他礼仪端正却毫不客气地说:“望月君,以后请多指教。”   曾经的记忆翻涌起来,搅得脑海一片混乱,记忆里发生过的对话与此刻正在发生的对话重叠难分。   就在眼前,慈郎仿佛看到,还是高大少年的伊集院和臣,在诀别前,礼貌地问自己:望月君,你介意失去自由吗?   介意吗?不介意吗?   介意什么,他早就不拥有自由了。   不如说,他这样一无是处的人,原来还有用?   慈郎轻轻点头,拿起牙刷。   于是伊集院礼貌地离开了浴室。   从浴室出来,伊集院向他示意了一个打开的行李箱,里面竟然放着他仅有的几套衣物。   伊集院和臣:“昨晚让人取来的。我想你现在会更想穿你自己的衣服。”   这些衣物本应该在慈郎那间被黑衣男们打破门的廉价公寓里。   慈郎分不清,到底是该感谢对方,还是该畏惧对方如今的地位。   说畏惧,自然是因为伊集院在短时间内,就对他的情况了解到了这个程度,还能在没有慈郎许可的情况下,派人进入公寓取回他的东西。   说感谢,因为昨夜噩梦般的经历,慈郎确实如伊集院猜想的那样,很想穿属于自己的衣服,即使这些廉价衣服与这栋豪宅格格不入。   最终选择放弃思考的慈郎,无声道过谢,换好衣服,跟着伊集院和臣下楼。   慈郎一路都只看着伊集院和臣的背,直到进入餐厅。   狭长餐桌两头,坐着身穿高级和服的伊集院和臣的父母,左侧依次是伊集院和臣的大哥、大嫂和侄女。右侧空着,摆了两副餐具。   侍者开始撤走食物上的保温盅。   也就是说,这一桌伊集院,都在等他们起床?   慈郎脸色一白。   “父亲、母亲,久等了,”伊集院和臣语气平静地给慈郎找借口,“这位是我初中同学,望月慈郎。他声带发炎,由我代为问候。”   慈郎强自镇定地行礼。   看上去是伊集院母亲的美妇人,开口问和臣:“昨晚睡得怎么样?”   伊集院和臣:“不错。”   美妇人用手帕拭了拭眼角,竟站起来对慈郎弯腰一礼:“谢谢你,望月君。”   被大长辈行礼又无法说话的慈郎惊慌地看向伊集院和臣,伊集院和臣将视线投向坐在餐桌另一端的父亲。   那位表情严厉的家主宣布:“好了。用餐吧。”   此时刚过早上六点半。   半个小时后,慈郎跟着伊集院和臣乘车离开伊集院大宅。尽管没遇到什么不快遭遇,但因为本身精神紧张,当车子驶出伊集院大宅时,慈郎已经把刚才吃了什么都忘了。   这辆车很大,尽管内部空间完全不一样,慈郎还是想起了那辆把自己带去歌舞伎町的高级轿车,身体越来越僵。   伊集院和臣在和两个助理说着公务,慈郎靠着车门坐着,但毕竟是车内,即使刻意不去听,也还是会听到。   于是慈郎强迫自己思考,他看着车门,想如果车门突然失灵,他就会摔出去。但那也没什么。哦不对,他还有当抱枕的用处,如果摔出去,会给伊集院添麻烦,那车门还是不要失灵比较好。再想些什么好呢?车窗?   伊集院把助理准备好的便携手帐本交给慈郎,问:“你更愿意跟着我上班,还是先回我的住处?那里也有人照顾你。” 第5章 婆婆与巨犬   慈郎听到这个问题,第一反应是想跟着伊集院去上班,但立刻意识到这种依赖是不正常的。   那是惊魂未定的被救者,不愿失去庇护,紧抓着拯救者不放的难堪姿态。   他不该软弱到这种地步,更不该给伊集院再增加麻烦。   尽管伊集院似乎并不在意……不,不能这样,慈郎在心底告诫自己。   然而,仅是乘坐轿车,就让他联想到昨夜的噩梦经历,不受控制地僵硬了身体。   ——这种状态下的慈郎,无论此刻理智有多清醒,他的身体本能和内心渴望,都对大脑传达了一个信息,那就是他此刻一点都不想离开伊集院。   自尊心与渴求苦苦对抗,让慈郎迟迟没有给出答案。   在选择的煎熬中,慈郎甚至生出了这样的异常灰暗念头:或许,没有选择,只能按照命令行事的监狱生活,更适合他这种前科犯也说不定。   这时,助理中的一位,向伊集院提醒道:“中午为您安排了与若宫处长的会面,目前还不知对方来意,恐怕要耗费相当的时间。望月先生本身是位容易引起注目的人,那种场合,避免不了被询问。”   见伊集院并没有表露不快,助理才继续说:“您今天的日程比较分散,与其让望月先生跟着您辗转忙碌,徒增压力,或许安静的家中氛围更合适。风早桑是您信赖的人,以后也要长期相处,由她带着望月先生先熟悉家中环境,应当是不会有问题的。以上是属下愚见。”   听助理这么说,不愿更多成为伊集院负担的慈郎,赶紧打开手帐本,写下【那就打扰你家了】的回答,举给伊集院看。   慈郎感受到伊集院深深望过来的视线,却不敢与对方对视。   “那就这么办吧。”数秒后,伊集院和臣冷静地命令到,“先送他过去。”   “是。”   另一位助理推开隔音板,对前面的司机利落地传达了伊集院的意思。   半小时后,车子在一所独栋别墅前停下。   这里与早上离开的伊集院大宅很不同。   那栋伊集院大宅,占地广阔,有那种大河剧里才能看到的左右对开的巨大门扉。车子从玄关前开到大门口,都要花十多分钟,在东京这种寸土寸金的国际都市,已是豪奢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与其说财富,不如说代表了某种凌驾上流的地位。   眼前这个三层的独栋别墅,就没有那么夸张。   英式大门外,等候着一位老夫人。   大概就是助理提到的风早桑。   她应该有六十或更大年纪,腰板挺得笔直,发髻一丝不苟,面容不可避免留下了岁月的痕迹,还是能看出年轻时的容姿端丽,与素色和服非常合衬,更罕见的是,她仅仅是站在那里,就让人感受到了凛然威严的气质。   伊集院竟先一步下了车。   慈郎没想到伊集院会特地下车,等伊集院侧过身看他,才回过神来。   他们一前一后走到那位老夫人面前。   伊集院微微躬身,却没有对她使用敬语,但语气又颇为敬重:“风早,他就先交给你了。”   见此,慈郎也跟着向她行礼。   老夫人牵起嘴角,对两个身形高挑的后辈优雅回礼道:“放心吧少爷。晚餐回来吃吗?”   “今天会准时下班,”伊集院这样回答着,回身走向等候的车辆。   她对着伊集院的背影深深一礼:“您慢走。”   老夫人与伊集院是什么关系?如果说是长辈,未免对伊集院太恭敬了,如果说是下人,伊集院对她的尊重显然超出了那个范畴。   “那么,望月桑,”她对慈郎提议,“我们进去吧?”   她身上有某种和伊集院和臣相似的感觉,慈郎还无法仔细分辨,但对老人的尊敬,让慈郎下意识礼貌点头应承。   她收敛了威严的气势,流露了一丝对待自家晚辈似的亲昵态度,不知是忘了慈郎现在不能说话还是相信他很快就能恢复,这样说道:“望月桑不如就叫我风早婆婆,最近孙辈长大了都不这么叫了,倒有些怀念这个称呼呢。”   婆婆(音:哦吧酱)?   这确实是孙辈小孩子或年轻女性才会使用的称呼,而且加上姓氏有点奇怪,通常不会这么喊。但既然对方这么说了,慈郎犹豫片刻,还是顺从地在手帐本上写:【初次见面,风早婆婆。您叫我慈郎就好。】   “慈郎君,”风早婆婆耐心等他写完,也改了口,微微一笑,“那么,请随我来。”   这栋三层独栋别墅,本身建在地势较高的上坡,因此一层车库感觉像是负一层,从正面大门进去,先是相对而言面积不大的草坪,紧接着是现代日式枯山水庭院,绿植汀步,禅意简约。   对“伊集院和臣所处的有钱世界”,慈郎已经有些麻木了,看到守备别墅的专业保镖,都不觉得惊讶。   但草坪上那只,保镖为了不让陌生来客受惊牢牢牵着的巨犬,还是让慈郎受到了震撼。   这只矮状的凶恶巨犬,脑袋比慈郎的腰还宽,而且虽说是“矮状”,一米八的慈郎有双长腿,巨犬身高已经超过慈郎膝盖,目测足有70厘米。   风早婆婆招手让保镖把巨犬牵过来,对慈郎介绍:“这孩子叫俊太郎,是波尔多犬,出身法国的名品护卫犬,很听和臣少爷的话,对自己人很温柔,让它熟悉你的气味比较好。它还不认识你,或许会叫几声,你不用害怕。”   虽然慈郎从小就喜欢狗狗,但接触到的大多是柴犬、金毛犬等可爱宠物狗,这种外表可怕的护院巨犬,迄今为止还是第一次接触。   风早婆婆已经提醒它可能会叫,随着保镖牵着明显不太喜欢陌生人出现的巨犬俊太郎走近,慈郎屏住呼吸,做足了心理准备。   但焦躁的俊太郎走到慈郎身边,对他嗅了一阵后,居然平静下来,甚至在他脚边趴下,并不见生。   风早婆婆惊喜道:“慈郎君,俊太郎很喜欢你呢。”   不,不对。   慈郎耳朵忽然红透。   这只巨犬不是喜欢他,而是在他身上,闻到了主人的味道。   他身上都是伊集院和臣的味道。   从玄关进入室内,整个第二层是西式智能风格,每个房间墙上都有操作面板,但家具和细节都体现着久居才能浸泽出的温润感,似乎是重新翻修过。   风早婆婆介绍说,这是和臣少爷的祖父母从伊集院大宅搬出来后,度过晚年生活的房子。   和臣少爷从小在这长大,习惯了住在这里,前几年,按照和臣少爷的喜好进行了翻修。   为什么伊集院不是在伊集院大宅长大?慈郎有些好奇,但这是伊集院家的私事,他没有擅自提问。   两人在小客厅坐着,桌上是风早婆婆准备的花茶和点心,慈郎在风早婆婆的推荐下试了一个,是糯米的清甜食感。   【很好吃】,慈郎在手帐本上写。   风早婆婆微笑地看着他。   她对慈郎的态度,像是发自内心关爱他的老年女性长辈,让本就没太多防备心的慈郎更没戒心,甚至因为对方过于亲切,都有些不知所措了。   这时,风早婆婆万分感慨地说:“我原以为没有与你见面的机会,终于能在这个家中见到你,真是太好了。”   这是什么意思?   他昨晚才和伊集院在那种情况意外重逢,可她怎么好像早就知道慈郎这号平民的存在?   还有,什么叫“终于能在这个家中见到你”?   慈郎心底猛然生出寒意,写到:【您所说的,是什么意思?】   风早婆婆像是没看出他的慌乱,语气依然从容温柔,不紧不慢地回想起来:“我们风早家,一直追随伊集院家做事。我曾是和臣少爷祖父的属下,后来我家中遭遇一些变故,受到和臣少爷祖母的邀请,住到这里来,一同照料和臣少爷。   “和臣少爷从小就是个聪明得吓人的孩子,都说过于早慧的孩子容易夭折,老天会早早把他们带走。为此,他的祖母和我一度为此担忧到哭泣的地步,但幸好和臣少爷还是平安长大了。   “可是,和臣少爷身为次子,却这样优秀,就给他大哥带来了很大压力,一度到了厌学的地步。两人只差一岁,竞争是无法避免的。最终,和臣少爷的父母,为了照顾长子心情,做出了选择。和臣少爷升上初中时,他的父母将他送到祖父母这里养大。”   原来如此。   尽管还没听到问题的答案,得知伊集院和臣有和自己类似的遭遇,就算情景不大相同,慈郎心里还是生出了物伤其类的同情。   伊集院这样优秀的人,竟然也曾被父母放弃。   不过现在,显然还是伊集院和臣胜过了他的大哥。   慈郎注意到,风早婆婆对伊集院的大哥似乎完全没好感。   刚才她和伊集院对话,是直接称呼伊集院为“少爷”,现在和慈郎讲述,才加上了名字,可见在她心里,伊集院家的少爷只有一位,那就是伊集院和臣。   风早婆婆接着说下去,不算隐晦地表露了对伊集院父母的不满:“因为这样那样的疏忽,和臣少爷失眠的问题,谁也不知道是从几岁就开始了。是和臣少爷冷静跟他祖父说需要助眠药,我们才发现问题已经到了这个地步。”   说到这里,风早婆婆再次展现出了最初那种威严气势,严厉道:“伊集院财团涉及医疗养生各个行业,集团遍布日本海外,竟然治不好自家少爷的失眠症,简直是主家的耻辱。”   她是全然站在伊集院和臣的立场上的。   慈郎明确意识到了这一点。   然后风早婆婆缓和了情绪,说到正题:“大概是和臣少爷初三的时候,有一天他回到家里,说遇到一个人,他和对方相处时,闻到微风吹拂过来的味道,就让他产生了困意。”   “这真是上天垂怜,我们都陷入狂喜,长期服用助眠药对身体的损害一直是悬在这个家头顶的阴云,听到这个消息,我们都感觉绝处逢生,那位望月慈郎同学的资料很快被查明。而和臣少爷的父母,为了补救与次子的关系,也主动参与进来,准备了巨额价码与对方家长交涉。”   语气平和的讲述,却让慈郎不寒而栗。   他想起了,大概就是与伊集院和臣决裂前后,那段时间,父亲反常地待他很是亲切,不仅关心他的学习,还好几次问过“有什么想要的”“零花钱够用吗”,让慈郎受宠若惊。   但不久之后,父亲就恢复了正常,慈郎想要的东西也不了了之。   如此说来,这些以前不曾有过的关怀,都是因为……他还以为自己跌到绝境了,竟然又发现,往事还有更可悲的侧面。   风早婆婆继续说道:“但就在这个时候,少爷说,他试过与对方再次接触,发现是弄错了,这一次靠对方再近也睡不着,我们空欢喜一场,就快敲定的交涉也宣告中止。”   什么?慈郎愣住。   伊集院当初问的,那个让他暴怒的问题,原来背后有这样的原因。因为自己不愿意失去自由,所以伊集院和臣就对家里说了谎?   如果伊集院没有说谎,以伊集院财团的权势,加上父亲那段时间的表现,慈郎的下场可想而知。   他万万没想到,当年决裂的真相,竟然会是这样。   伊集院为什么什么都不说就独自做出了决定?   但慈郎仔细一想,伊集院当时不可能告诉自己,那是伊集院财团少爷的秘密怪病,而且就算伊集院说了,难道自己会答应?自以为未来拥有无限可能的少年,怎么可能答应失去自由,给别人当抱枕?   什么都不说,或许正是因为预见了结局。   那个人,该说他是无情还是温柔,慈郎已经不明白了。   “我照顾少爷多年,不敢自夸说完全理解,但多少还是隐约察觉到了,少爷对家里说了谎。他是个善良的孩子,虽然很难从表相看出来。”风早婆婆深深地看着慈郎的眼睛,对他低头一礼,“慈郎君,少爷就拜托你了。”   慈郎久久无言。   最后他写到:【谢谢您告诉我这些。您对伊集院的关心让人动容。】   风早婆婆却摇头叹气。   她近乎冷酷地揭露道:“慈郎君,或许我是故意告诉你,利用你知情后的愧疚,让你心甘情愿地待在少爷身边。”   突如其来的反转让慈郎一怔。   “你是个聪明孩子,但心太好了,”风早婆婆竟又微笑起来,“你要学的还有很多呢。”   慈郎皱眉,快笔写到:【那您是故意的吗?要学的指的是?】   风早婆婆没有回答前一个问题,而对后一个问题的回答是:“当然是学习生存。”   学习生存?   这样不清不楚的回答,让慈郎即使只能写字还是想继续追问下去,但门铃响了。   “容我失礼,”风早婆婆礼仪严谨,对慈郎这样致歉,才去应门。   这番谈话,让慈郎感觉到了她与伊集院更多的相似之处。   这位风早婆婆对伊集院的影响,或许不亚于抚养伊集院长大的祖父母。   慈郎心绪复杂,不论风早婆婆告诉他这段往事是出于什么心态,他都不可避免地受到了影响。   但他还是不明白她的用意。   如果目的如她所说,是为了让慈郎产生愧疚,可他本来就不觉得自己在伊集院这个恩人面前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她和伊集院这么厉害的人,不会看不出来。   而主动挑明私心这个举动,更是让慈郎不明白,她说得像是在教导慈郎一般,但这又有什么必要呢?他的人生早就报废了,未来就只有作为抱枕的用途而已。   教导的对象,该是有可能且有必要改进的人。而需要学习生存的,是还拥有未来的人吧。   玄关处的说话声越来越大。   慈郎努力不去听,但最后那边的动静像是吵了起来。   考虑到风早婆婆再厉害也是位老年人,慈郎担忧地站起来,往外走去,到了能听清对话的距离,他停下脚步。   听声音,与风早婆婆对峙的,是位比她年轻一些的女性。   她正讥诮地说:“无论如何,夫人才是二少爷的母亲。您说到底只是个外人,如此越俎代庖,已经是太过分了。请您自重身份!”   风早婆婆毫无波动地回复:“我只听少爷的命令,其他人的意见与我无关。”   这时,有保镖的声音出现,询问风早婆婆需要做什么。   风早婆婆冷漠道:“请她出去。”   那位女性变得愤怒起来,气势汹汹道:“我是夫人派来见望月慈郎先生的,我是夫人的私人助理,你不过是个带过少爷的保姆佣人,根本无权阻拦我。让我进去!”   风早婆婆冷笑一声:“你最好回去问问,我在伊集院医院当院长时,你那位夫人还不姓伊集院呢。无知小辈!就算那位夫人亲自驾临,今日也不能踏进这个家门半步。不许任何人打扰慈郎君是少爷的命令。既然你坚持,那么这叠文件,我会转交少爷过目,到时候惹来少爷的怒火,也是你们自作自受。”   风早婆婆命令保镖:“立刻带她离开!不准再放她进门!”   保镖立刻行动并赔罪:“非常抱歉,风早桑,是我们失职。”   听到关门声,慈郎走回餐桌边坐下,脑子里又装满了问题,风早婆婆曾经担任过医院院长?虽然明白她是个厉害的人,但没想到厉害到这个地步。那叠文件又是什么?   但回来的风早婆婆手中没有文件,也没有提刚才的事,而是带慈郎继续熟悉这栋别墅,他们上了三楼,三楼是现代和风风格,所以上楼时,风早婆婆特意提到:“卧室都在三楼,如果累了的话,还请先在楼下休息,少爷嘱咐过,说慈郎君你不太习惯和风布置,等他回来再和你一起上楼。”   好像很温柔,温柔到连小细节都方方面面照顾到;好像很无情,无情到做出决定时根本是独断专行。   慈郎写到:【您和伊集院,给我感觉很相像。】   风早婆婆意味深长地说:“所谓‘家人’,不就是这样吗?因为长时间居住在一起,互相影响着,产生了相似之处。说不定,少爷和慈郎君以后也会变得相像呢。”   怎么可能。   回想伊集院和臣如今的模样,慈郎摇了摇头。   就算余生都给伊集院当抱枕,他也不可能和伊集院有什么相似之处。   风早婆婆轻声笑了。   慈郎在风早婆婆的督促下喝了很多水,说是要加快药物代谢,但吃过午餐后,慈郎还是困倦起来,在沙发上睡着了,一觉醒来,风早婆婆已经煮好晚餐,解下围裙,等伊集院进门就准备离开。   慈郎很惊讶,写到:【您不住在这里吗?】   风早婆婆解释说,她为了照顾孙辈,已经很久不住这里了,隔天才会过来监督家政。今天是少爷的特别拜托,明天也会过来的。以后如何安排,得看少爷的意思。   她话音刚落,伊集院和臣就进了门。   伊集院道谢后,风早婆婆告辞离开,伊集院似乎有话要说,送她出门。   而留在餐厅的慈郎,注意到了放在餐桌上的一叠文件。   这是上午伊集院母亲的助理拿来的文件?说一定要见自己,那就是带给他看的吧?到底是份什么文件呢?尽管从风早婆婆那里听了那么多事,但早上在伊集院大宅,伊集院母亲对自己深深一礼的画面,还在慈郎脑海中。   两厢矛盾下,即使知道不应该,危机感还是促使慈郎走近翻看。   那是一份条件无比优渥的。   卖身契。 第6章 卖身契合同   用卖身契来形容这份合同文件,并不夸张。   就慈郎看到的前两页内容,如果他在这纸合同上签下自己的名字,就等于把一生都卖给了伊集院和臣。   按合同规定,在领取优渥报酬的前提下,慈郎必须保证自己随时处于可以履行抱枕职责的状态。   这一条规定的细化要求,非常多也非常琐碎。   尽管在表述上使用了极为客气的词汇,例如“为健康履行合约,伊集院财团将负担一切开支,提供不必外出的便利”这部分内容,说白了,就是将慈郎的活动范围尽量限制在室内。   简而言之,就是慈郎最好就把自己当成摆在伊集院和臣家里的抱枕,哪都别想去,每天的工作就是维持抱枕蓬松整洁的状态,好让伊集院和臣使用很多年。   这份合同,完全是把【望月慈郎】当成了交易物品,一个有使用年限的抱枕。   那位伊集院夫人,到底把人当作什么了?   但是,这不是慈郎第一次被当作交易物品。慈郎已经领会那个世界对待他这样的平民的真实态度。   他此刻的愤怒,无法燃出熊熊怒火,反而平静到绝望。   一只手拿起那份文件,冷漠的声音将沉溺在负面情绪中的慈郎惊醒。   伊集院和臣:“这种东西,不必在意。”   不必在意?   伊集院随手将那份合同扔到边几上,宣布:“我饿了。”   两个男人沉默地用餐。   风早婆婆不知出于什么考虑,简直是煮了一桌儿童餐。主食是海鲜粥,配菜是各种天妇罗,只有两碟时令蔬菜像是成人食物。   她料理手艺很好,能把家常餐品煮得非常美味,本该怀着感谢的心情好好吃下去,可慈郎胃口不佳,只能在心底默默道歉。   晚餐后,慈郎中午有过帮忙的经验,主动处理餐桌,将餐具收拾到洗碗机里,伊集院没阻止他,上楼洗澡去了。   这让慈郎松了口气。   短短一天不到的时间,他欠伊集院的,已经到了这辈子都不可能还清的地步,这让慈郎越发感到无力和焦虑。   他想尽力做些什么,以逃脱不劳而获的罪恶感。   伊集院洗完澡下楼时,吹半干的头发没白天那么整齐,还穿着一件看上去就很柔软的浅蓝色绒衣,浑身的威严气势都被柔和了。   这个样子,更接近慈郎记忆中那个伊集院和臣。   规矩端坐在沙发上的慈郎一愣。   “去洗澡,”伊集院简单地说。   这个命令形的句子,让慈郎下意识就站了起来。   然后一愣。   片刻后,慈郎顺从地往楼上走。   白天慈郎听风早婆婆介绍过,三楼的大卧室,也就是伊集院和臣住的主卧,里面有一间景色很好的宽大浴室,但伊集院不喜欢浪费时间泡澡,不常使用。   用得多的反而是三楼楼梯口转角那间独立浴室的淋浴。   慈郎走进独立浴室,水正热,替换衣物也放好了,大概是风早婆婆下午准备好的。   热水淋在身上,他才察觉到皮肤有些凉,不过,察觉到的时候,就已经被淋雨般的大量热水冲暖了。   替换衣物是和伊集院身上那套一样的长款家居服,慈郎穿着很合身,而伊集院身材比他高大,所以应该是新的。   如果他和伊集院之间有详细账目,这就又添了一笔。   还有一件,也是和伊集院身上那件相似的浅咖色的绒衣。   这件绒衣干净柔软,不像新衣,慈郎套上后,绒衣将他松垮地包裹起来,应该是伊集院的旧衣服。   那么,债务没有继续增加,慈郎苦中作乐地想。   此时,似乎是附近哪里的狗叫,引得院子里的俊太郎也吼了一声。   巨犬的怒吼,让慈郎回想起与它的初见面,下意识将绒衣拉起来嗅嗅。   衣物清香让慈郎猛然清醒,瞬间都搞不明白自己这是在做什么。   他站在楼梯口,镇定了好久情绪才下楼。   楼下正好的室温,让慈郎明白了为什么洗澡前皮肤有些凉。   早上过来时,他穿着自己的衣物,是一件二手羽绒外套、T恤和牛仔裤,因为室内有暖气,穿着外套不礼貌,慈郎进门后就把外套脱了。但室温并没有那么高,单穿一件洗薄了的T恤是有点凉的,只是慈郎紧张到一直没有注意。   现在多穿一件绒衣,就觉得温度正好了。   这个室温,大概是伊集院习惯的温度吧。   慈郎想念自己那间把所有衣服穿上都冷得睡不着的破公寓,摇头苦笑。   找到伊集院时,对方正在小酌。   酒杯外形看上去像是用冰块凿成,简单却很有魅力的设计。杯中酒液刚刚没过冰球。   总之,这杯酒看着就让人觉得冷冰冰。   毕竟入狱前曾是一流公司的优秀职员,慈郎并不缺少跟上司同事聚餐喝酒的经验,茶几上那瓶洋酒,慈郎虽没喝过,但也认出是某种名牌威士忌。   伊集院和臣:“过来。”   又是这个词。   慈郎在距离伊集院稍远的侧边沙发坐下。   伊集院扫过来一眼,慢而冷淡地说:“我以为你有问题想问?”   一开始慈郎没明白伊集院是什么意思,但很快意识到,伊集院应该是觉得自己坐太远,在手帐上写字不方便看。   就不能直接说吗?   可能是眼前的伊集院比较柔和,感受不到那么强的威势,让慈郎不自觉想到初三午休相处的伊集院,才会忍不住在内心腹诽。   不过伊集院猜的没错,慈郎确实是有问题想问。   慈郎换坐到伊集院旁边,尽量不离伊集院太近。   手帐本摊在膝上,慈郎低头写开场白,他是高个子,这么低头写字背很累,所以写得简略:【伊集院桑,心情很好吗?】   伊集院和臣:“不需要敬语。”   慈郎点头后等了等,才意识到后面那句客套伊集院没打算回答。   他正要低头写字,才听到伊集院问:“喝吗?”   慈郎抬头看他,想了想,点头。   伊集院起身去厨房取酒杯,和酒杯一起拿过来的还有一瓶冰茶,伊集院只把酒倒满了杯底,然后倒入冰茶填满酒杯。   这种简单调酒,不容易喝醉,能喝到尽兴,同时相对来说比较省酒钱,是职场聚餐的惯常喝法,对慈郎来说并不陌生。   拥有满酒柜名酒的伊集院不会是为了省钱,那这个做法,唯一解释就是照顾慈郎的酒量。   酒量确实没很好的慈郎双手接过杯子,无声道谢,他试喝一口,酒味几乎尝不出来,冰茶味道倒是很好。   然后慈郎放下杯子写:【谢谢。很好喝。】   伊集院没说什么,只是将一份文件放到两人之间:“看完,有问题再问。”   慈郎拿起来看,发现这份文件能够回答很多问题,而且是他不方便问但又想了解的问题。   对伊集院的细心,慈郎再一次有了体会。   第一页是伊集院财团的介绍。   伊集院家是日本最早开办西式医院的家族之一,到维新时期,已经是出入鹿鸣馆的上流阶层。逐渐从单纯的医疗制药体系,扩张到养生度假等行业,传到伊集院和臣祖父手上时,已经是堪称财团的多集团聚合体。   这里,有行字标注着“以前说过”。   慈郎回想起来,初三某次午休相处时,因为那时已经有些熟悉了,总听女生们唠叨伊集院的他,难耐好奇问伊集院,伊集院财团到底是干什么的?   当时伊集院说,其实与国内著名的三菱、三井、住友等六大财团比较,伊集院家还不能称作是财团,简单来说,六大财团是以大银行和金融机构为核心的财阀,伊集院家远没到那个程度,只是除了遍布海内的私家医院体系外,在医疗养生等相关行业做了一些投资而已。   此刻,慈郎看着这张纸下半页打印得密密麻麻的集团公司名单,才明白当时伊集院说的“而已”,一点都不“而已”。   正要快速翻过这页,慈郎看到一个熟悉的标志。   入狱四年间,慈郎比较幸运的一点是,先后跟他同住一个牢房的犯人,都不是真正凶狠的人。一位是中年经济犯,另外三位都是故意入狱的老人。   无人照料的穷苦老年人,因为生活过得还不如囚犯,就故意去超市偷东西被抓住,这样可以入狱一年,这一年有人照顾,有饭吃,还有免费体检,不会像在外面那样孤独死。所以这些老年人就算出狱,还会为再次入狱又去偷东西。   这已经成了让当局头疼的社会问题。   狱内体检时,慈郎经常帮医生扶着这些老人,因此一眼就认出了,承接了狱内体检服务的那家诊所,医护人员制服上都有的小狮子标志。   原来那家诊所,也属于伊集院财团旗下,是部署在高档社区的连锁诊所。   本以为再不会为“伊集院和臣所处的有钱世界”惊讶的慈郎,还是被伊集院的“而已”惊到了。   也就是说,这么庞大的一个财团,现在是伊集院在管理吗?那伊集院的大哥在做什么?   下一页打印件回答了慈郎的疑惑。   那是伊集院和臣的履历表。   看着这份履历表,慈郎多少有些理解,伊集院大哥曾被伊集院压制到厌学的巨大压力。   东大医学院毕业。   东大医学院再优秀,对伊集院家来说都是理所当然的,让人震撼的接下来的内容:毕业后考入厚生劳动省,一年后升职事务次官。   也就是说,身为伊集院财团次子,伊集院和臣完全靠个人能力,在大学毕业后参加最高难度的遴选,在最精英的精英中杀出重围,进入真正管理这个国家的霞关*,就职于负责医疗卫生和社会保障的厚生劳动省,并且入职一年后,就升任高级官僚预备役。   风早婆婆白天形容的“从小聪明到吓人”,慈郎此刻才理解有多贴切。   随后,任职第三年,伊集院从霞关辞职,逐步接手伊集院财团。   快速翻过这页,下一张是伊集院的体检报告。   所以,上一页的所有成就,都建立在伊集院每晚失眠、只能隔三差五靠安眠药入睡的基础上,平均每日睡眠时间不足三小时。   长期睡眠不足,导致的后果是:神经衰弱、心律失常、易怒阴郁,甚至到了影响寿命的地步。   难怪伊集院的母亲会送来那样一份合同。   尽管慈郎依然对那份合同感到愤怒,却多少体察了一位母亲的心态,尽管那位母亲好像放弃过伊集院……好复杂。   慈郎在手帐本上写:【为什么没让我签那份合同?】 第7章 意思无能力   等待回答的慈郎,看到伊集院举起酒杯啜饮,冰球撞上杯壁,发出细微又清脆的声响。   慈郎并不喜欢喝酒,以前在职场上,为了配合气氛不得不喝,即使酒量不好,上司也不会放他一马。职场规则本身就是如此,极端情况下,应酬喝酒喝到凌晨两三点、早上五点多又要起床赶地铁的可怜社畜也大有人在。相对而言,那时慈郎毕竟就职于一流公司,虽然不得不喝,却也没到职场霸凌的地步。   不过,慈郎当时的上司和同事都是相当有心机的人,跟他们喝酒比工作还累,每次都得绷紧神经,但因为慈郎酒后也很谨慎,就算他们说谁坏话,慈郎不去附和也不会泄露出去,反而让慈郎得到了“靠得住”“是个正直的家伙”之类的好评价。   然而,大学时还不介意跟朋友们喝两杯的慈郎,从此对喜欢喝酒的人完全没好感。一提到酒,脑子里就浮现出上司那种醉醺醺、吵吵闹闹的中年男人丑态。   眼前自斟自饮的伊集院,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无心欣赏的慈郎,都不得不注意到这个男人的成熟魅力。   看向慈郎的伊集院依然是那副冷淡神情,酒杯在修长手指的控制下轻轻晃动,冰球和杯壁叮叮当当地连触,慈郎总感觉自己没判断错,伊集院就是似乎心情很好。   总算开口的伊集院,说出的却是反问:“你想签吗?”   谁会想签卖身契!   慈郎低头写:【这不是我想不想的问题吧?】   伊集院的回答近乎残酷:“现在的你,没有签署任何合同的资格。意思无能力者的签名是无效的。”   意思无能力者,就是不具备民事行为能力的人。指:未成年人、不能辨别自己行为性质和后果的精神病人。   笔划破了质地优秀的纸张,慈郎愤怒地写出反驳:【虽然我是前科犯,可我不是精神病人!】   面对慈郎的瞪视,伊集院平静地回复:“确实,虽然我姑且是个医生,你到底算不算医学定义上的病人,在没有精神科医师专业诊断的情况下,争执是无谓的。但即使如此,你自己也应该明白,现在的你,无法为你自己负责。让这个状态的你做出未来选择,就是在趁人之危。跟我闹别扭也不会改变这个事实。”   原来伊集院是这个意思。   慈郎无法为自己辩驳,因为伊集院所说的都是实情。可以说,伊集院这番话,是相当体察公正的,如果要强行辩驳,反而是他不知好歹了。   不过,伊集院说他“闹别扭”,用词好奇怪,搞得像是说小孩子任性一样,虽然是一场误会,但慈郎刚才是真的愤怒。再说了,慈郎也不觉得自己跟伊集院的关系有闹别扭的资格,尽管没有第三个人在,可这个用词也太让人误会了。   慈郎喝了一大口冰茶混酒,在手帐上写:【抱歉,是我误会了你的意思。但我并不是在闹别】   他还没写完,就听伊集院用他那冷漠的语调,慢条斯理地说:“不过,话说在前面,虽然和趁人之危让你签那种东西是两回事,但我的确不会放过你。”   没写完的字划出一道长线。   慈郎看着伊集院,他该感谢伊集院的诚实,还是该愤怒伊集院说出这句话的从容态度?但好像这两种情绪,他都没有。   其实,现在欠下的恩情,足以让慈郎余生都待在伊集院身边。   看到那份合同还会生气,只是因为近似卖身契的侮辱意味,而不是还没认命。   ——就算伊集院和那份合同一样,将他当作一个无自我的抱枕工具,他也没有立场拒绝。因为如果不是伊集院及时出现,他要堕入的黑暗境地,可比当抱枕还要悲惨得多啊!   慈郎喝完酒杯里的冰冷液体,翻过一页,写:【“不会放过我”是什么意思?和那份合同有什么区别吗?】   伊集院和之前一样,在慈郎的酒杯里依次倒入酒和冰茶,然后才回答:“你可以当作得到一份高薪水的夜班工作。”   夜班工作?   慈郎没从这个角度想过。   当成一份夜班工作,确实更容易接受,真这么简单就好了。   【其他限制?】   伊集院冷淡地说:“现在说再多,都是无意义的空谈。你恢复之后,在保证夜班工作的前提下,你未来还想做什么、人生安排甚至亲密关系,都必须以我的时间表为中心慢慢磨合。”   明明是这么不客气的话,却让慈郎看到了希望。   伊集院没有把他的余生完全束缚成一个抱枕工具的意思。   如果证明自己恢复了的话,是不是伊集院可能允许他白天出门打工呢?   一下班就回家的上班族也不是没有,夜晚兼职的上班族也不是没有。或许他还可以重新回到正常社会生活!   白天赚到的钱,再加上夜班工作的薪水,一起攒起来,或许有一天能够还清伊集院,那之后,不就可以再慢慢攒钱拥有一点属于自己的东西了吗!   久违了的,开心到激动的强烈欢喜,像是在慈郎枯寂的内心点燃了火把。   他听到伊集院问:“你喝醉了吗?”   慈郎不明所以,写到:【谢谢关心,我没有喝醉。】   然后他听到伊集院叹气:“那哭什么?”   什么?   慈郎伸手,还真的摸到了潮湿的泪水,太丢人,他想赶紧用手抹掉,伊集院抽了纸巾给他。   整理好自己,慈郎才不好意思地写到:【抱歉,因为太开心了。】   他好像听到一声低笑,又好像是错觉,因为他抬头去看伊集院,伊集院的表情还是那么冷淡。   但毫不夸张地说,此刻伊集院就算表情凶恶,在他眼里,也会像神像一样慈悲。   伊集院是个好人啊,慈郎晕乎乎地想。   其实仔细想想,初三午休相处时也是这样,不管多傻的问题,伊集院都有好好回答自己,虽然有时候说话真是毫不留情。   慈郎口渴,把杯子里冰凉的液体喝完,有清爽的舒心感。他忽然想到,对了,今天还有个想不明白的问题。   他低头写字,写出来的句子跟小学生日记一样:【今天,风早婆婆说我还有很多要学,我问她要学什么,她不告诉我,伊集院,风早婆婆说是什么意思?】   伊集院和臣看着两只眼睛发亮盯着自己的望月慈郎,心想,又来了。   以前相处时就明白,在信任熟悉的人面前,望月慈郎这个人,会逐渐不自觉显露出宠物狗般毫无防备的状态。   温驯又爱撒娇,总想为主人做些什么,忠心耿耿。   说句不好听的,简直类似这个社会对女性进入妻子角色的不平等驯导。   也算短暂“养”过对方的伊集院,当时事不关己地猜想过,如果遇到好主人,那倒没什么,如果遇到坏主人,怕是要吃尽苦头。   后来果然如此。   以今早望月慈郎的糟糕状况推断,伊集院是没想到,这么快又能看到他这种狗狗状态。毕竟就算是真的宠物狗,被主人出卖,受尽折磨后,也会提高心防的。何况是人。   这不能说是伊集院失算,毕竟他们认识时还未成年,所以他不可能知道,原来望月慈郎在酒后也会出现这种状态。   跟喝醉的人有什么好好说话的必要。   伊集院伸出手,发现慈郎的视线被手吸引,于是还故意在空中画了一圈,果不其然,慈郎傻傻跟着手的动作转动脑袋。   最后,修长的手指,落在手帐本上。   “不画上金毛狗吗?以前常画的那个。”伊集院冷淡地说。   慈郎犹豫道:“……这本手账,不是我的。”   伊集院:“是你的本子。所以要画上去。”   慈郎:“是我的?”   伊集院:“嗯。”   “我的。”慈郎重复了一遍,好像有点高兴,脱掉室内拖鞋,脚踩在沙发边缘曲起长腿,把手帐本翻到第一页,熟练地用笔画出了一只可爱的金毛狗狗。   然后举给伊集院看。   伊集院:“很好。”   被称赞的慈郎,和画出的狗狗一样微笑起来。   伊集院冷淡地问:“还想签合同吗?”   合同?慈郎迷迷糊糊,只能回想起好像伊集院之前说的内容让他很开心。   那当然想签啊。   慈郎点头。   伊集院和臣平静地指导他:“那翻到最后一页,在第一行写上:契约书。”   慈郎依言行动,写完了看着伊集院。   “很好。”伊集院继续指导他往下写。   慈郎将伊集院所说的条款一一写到手账上。   伊集院和臣:“最后,在甲那行,签上你的名字。”   慈郎签完,连笔带本子递给伊集院,像想被夸奖的小孩子一样看着他说:“合同要两个人都签名,对吧?”   伊集院接过本子,边签下自己的名字,边用冷漠的声线夸奖他:“真聪明。”   合同就这么完成了。   完全没意识到伊集院是在胡闹的慈郎,奇异地看着手帐本。   他和伊集院,签了一份合同。   【契约书   甲向乙承诺,在不想听话之前,好好听话。   甲:望月慈郎   乙:伊集院和臣】   慈郎看着上下排列的两个签名,又伸手去抚摸字迹,总觉得好神奇。   他抬头想跟伊集院说什么,才发现伊集院已经站起来,还走到了他身边。   “该睡觉了。”伊集院说。 第8章 主卧第一夜   上楼时,望月慈郎乖乖跟在伊集院身后,走得很稳,看不出喝醉的样子。   但进入卧室时,大概是和式风格过于明显,让慈郎回想起了昨晚在那间和室的遭遇,立刻就伸手抓住了伊集院的绒衣腰部。   伊集院并不意外。   卧室的和式风格可能会刺激望月,白天他就特意嘱咐过风早,让她别带望月进来。现在望月第一次踏入他的卧室,反应正如伊集院所料。   回头看看僵立的人,伊集院心中推测,如果望月没有喝醉,应该不会这么明显地表现出害怕,而是忍耐着不说。   从这个角度看,喝酒后的坦率表现,更有利他判断望月慈郎现在的心理状态。   伊集院和臣:“害怕吗?”   望月低着头,沉闷地“嗯”了一声,像是挨了欺负的大狗。   伊集院转过身,在墙上操作面板按了几下,一道巧妙隐藏在画壁中的门自动打开。   里面是风早婆婆对望月提过的,那间景色很好的宽大浴室。   伊集院领着望月走进去,偏西化的浴室风格让望月放松下来,伊集院把牙刷和牙杯塞到他手里,他就乖乖地刷牙,接着洗脸的指令也顺从完成。   也喝了酒的伊集院自然也要洗漱,为免望月无聊,伊集院让浴缸那边的窗帘滑开,露出特殊处理过的巨大落地窗,因为地势的缘故,从这里望出去,可以看到繁华到不可思议的东京夜景。   望月慈郎睁大了眼睛望着窗外,站在那一动不动,直到伊集院完成睡前洗漱,都还愣愣地看着。   伊集院和臣:“怎么了?”   “好美,美得让人害怕,”慈郎呢喃似的,像祈祷一般地低声说,“那边的灯,多得像星星一样,为什么我就是不能有?最普通最微弱的灯就好了,最狭窄最破败的租房就好了……已经努力了,不是没有努力,最后却还是不能有……还给便利店的老板添了麻烦,莫名其妙人就不出现了,要费心找人替代我的工作,老板桑一定对我很失望……想把人生找回来,想把未来找回来,可是到底要怎么做才好……现在这种连声音都吓得无法发出的无能境地……”   伊集院叹了口气。   他并不擅长安慰他人,一般而言,他也不喜欢别人在他面前表现得过于情绪化。   伊集院调亮浴室光线,从家居裤侧袋取出上楼时带上的从医院带回来的一次性压舌板,剥开消毒包装,命令道:“坐下。嘴巴张开。张大一点。”   虽然沉浸在情绪中,望月还是很合作地遵照伊集院的指示,坐在巨大的按摩浴缸边缘,张开嘴。   伊集院和臣:“试着发音,‘あ’。”   望月慈郎:“啊。”   伊集院和昨晚送到医院检查时一样,咽喉健康,无炎症。   那么,喝醉后能说话,清醒时则不能,果然还是心理压力的影响。   思考着院内医生提出的相关诊疗方案,伊集院一个走神,还没退出的压舌板压得太过,让望月有些难受,舌根下意识产生了吞咽反应,反而将压舌板往里翻卷,这下更是难受得不得了,望月条件反射地呜咽起来,生理性眼泪瞬间盈满了眼眶。   “呜。”   伊集院赶紧把压舌板拿出来。   此刻在他眼前的望月慈郎,漂亮的眼睛含着泪,长睫毛都被打湿了,眼神专注地望着伊集院,有一点儿迷茫,却不带任何抱怨。比刚才更像大狗了,而且还是挨了欺负都不懂得还手的类型。   伊集院虽然抱歉,却也有点头痛。   这个男人,明明和他同岁,却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地被岁月赦免,保留了一副刚大学毕业般的帅哥容貌,现在又是这种喝醉了的狗狗状态,说句不好听的,简直是能把没有S倾向的人都勾出黑暗面。   伊集院虽不爱好男色,对望月没抱那种意味的坏心,但这么下去,他还真不能保证自己不会欺负对方。   尤其是,就目前的情况来看,想让望月恢复正常状态,不是短时间内能一蹴而就的。   或许只能寄希望于风早,期待她的教学水平一如既往的强大吧。   伊集院握住望月的手腕,领着他回到卧室,果然他又紧张起来。但好在酒意未消,而且伊集院就在身边,望月虽然紧张,却还是很合作。   伊集院让他躺下时,他小心翼翼地倒在伊集院那张特别定制的大床上,还小声做出了“床垫好软”的评价。   这让伊集院有些轻微的不自在。   伊集院从小就不喜欢别人出入他的卧室,因为长期失眠,他对卧室的要求极高,这栋别墅翻修时,他让设计师完全按照他个人喜好,不惜重金,将主卧打造到了对他来说近乎完美的状态。   打扫只需要维持整洁干净的现状,除此之外,任何多余的摆设、任何一丝陌生气息,都会让他难以忍受。   不要说带人回家睡,就连照顾他长大的风早,因为懂得他的规矩,除了监督家政打扫,其他情况都不会擅自出入。   所以,这间主卧,还是第一次接待伊集院以外的人。   于是就被望月发现了,可以说是伊集院此生唯一一项不那么男子气概的隐私——他喜欢柔软的床垫,这样才能最大限度地减轻辗转反侧都无法入睡的烦躁感。   但这一丝不自在稍纵即逝,因为,经过四年的等待,现在望月慈郎在他床上了。   抱着这个费心救回来的抱枕,在他近乎完美的卧室里,第一次好好睡上一觉,这个让伊集院一整晚心情都相当不错的念头,驱动他调暗灯光,来到大床的另一侧。   他躺下,将不反抗的抱枕牢牢抱在怀中。   然后他们沉沉睡去。   *   慈郎醒来的时候,脑袋发懵。   昨晚,他和伊集院开始喝酒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完全不记得。   眼前和式风格的卧室,因为此刻天已经亮透,并没有让他感到特别惊慌。   或许这是他在好转的证明?   伊集院还没醒,慈郎被抱着不能动,后知后觉地打量了一番这间特别宽大简洁的卧室,最后只得出“伊集院卧室的装修似乎还挺节俭”的结论。   还有,床垫好软。   在脑袋有限的转动范围内,观察完卧室,慈郎就只能看着睡着的伊集院了。   不再微微皱眉的男人,在熹微晨光中,气息平和得不可思议。   本就英俊的眉目,如此一来,减少了几分阴郁,但让人意外的是,伊集院冷漠桀骜的气质,反而变得更鲜明。   像猫一样,慈郎在心底默默这么认为。   “在看什么?”眼前人忽然睁开眼睛,冷淡地问。   慈郎被抓了个正着,想解释什么,嘴巴张了张,却还是说不出话,郁闷地握着自己的脖子。   伊集院眉头微挑,不做评价。   因为伊集院说,慈郎白天在家没必要换外出衣服,所以两人洗漱好下楼时,慈郎穿的还是昨晚那身家居服和绒衣。   风早婆婆已经在煮早餐了。   慈郎无声地问候了她,然后在沙发上找到了手帐本。这是他现在唯一能表达自我意思的途径,当重新把手帐本握在手里,慈郎的心才安定下来,像两脚终于踩上实地。   此时伊集院经过,示意他跟上。   原来伊集院是去院子里喂俊太郎。   有必要让它明确知道食物由谁提供,这样,它才不会弄错主人。伊集院将肉喂给俊太郎时,这么跟慈郎说。   但慈郎看着那些自己打工时根本买不起的高级肉,只能感受到天渊般的贫富差距。   而且,这只巨大的波尔多犬,进餐时令人胆寒的咀嚼声,说实话,相当可怕。   等俊太郎吃完早餐,伊集院递给慈郎一颗苹果。   给我的?慈郎疑惑地看着伊集院。   伊集院和臣:“俊太郎喜欢吃苹果。”   用手喂它吃苹果?慈郎看着巨犬大口,打心底拒绝这件事,但他又不想违背伊集院,陷入僵持的境地。   伊集院不理会他的拒绝意图,侧过一步,站在他身后,将慈郎的手连苹果一起握着,边讲述边带着他做:“俊太郎还不熟悉你,跟这种巨型犬打交道,最首要的一点,是不能让它受惊,你的手要保持在它看得见的地方,然后慢慢把手伸到他面前。”   慈郎看着伊集院握着自己的手往俊太郎面前伸去,尽管想把手缩回来,但也只能强自镇定。   伊集院继续教他:“不要忽然把手缩回来,也不要忽然把苹果丢到地下,俊太郎很温柔,也很熟悉被人喂食,一惊一乍,反而会让它不知所措。接下来,它自己会把苹果咬走,你放心,不要动。”   如伊集院所言,俊太郎用堪称温驯的态度,从慈郎手中咬走了苹果。   尽管它一口就能把苹果咬碎的超级咬合力让慈郎牙酸,但亲身体会后,确实如伊集院所言,这只巨犬非常温柔。   在吃完心爱的苹果后,它甚至友好地伸出舌头,舔了舔慈郎忘了收回的手。   巨犬温厚粗糙的舌头,热热潮潮地舔过慈郎掌心,舌缘在指缝间擦过,令不设防的慈郎如被微电流窜上脊骨,呼吸间泄露一瞬颤音,让他羞耻万分,下意识用另一只手牢牢捂住了自己的嘴。   出狱后,在那方面就冷淡到以为自己不行了的慈郎,这时才想起自己遭前女友嫌弃的敏感体质。   他拼命祈祷伊集院没有听到。   伊集院好像没有听到,只是淡然地说该回去吃早餐了。   感谢老天。   平静地用完早餐,临走时,伊集院告诉慈郎一个让他惊喜的消息。 第9章 老猫的狡黠   伊集院今晚有宴要赴,不会回来吃晚餐。   但伊集院说,晚餐后他就回来,载慈郎去之前打工的便利店说明情况。   当时慈郎激动得连连点头,都忘了写字道谢。   可冷静下来之后,慈郎不得不担忧起来,是不是自己昨晚喝醉后说了什么,才会麻烦伊集院费这番心思呢?   因为就算伊集院再细心,这种去向有关方面登门致歉的礼仪牵挂,是亲子、师生或夫妻等责任关系,站在监护、教育和关爱的立场,才会如此费心督促的。而伊集院对慈郎并不负有这个责任。   苦恼的是,慈郎什么都想不起来。   以前在公司就职时,也不是没喝醉过,要对比的话,无论哪次下班聚餐喝的都比昨晚多,那时慈郎不仅能保持警醒,回到家自己照顾自己也没问题,怎么昨晚就醉到没有记忆的地步呢?   也许是这些天,心里积压的压力太多了吧。   对了,手账!手账里应该有写下的对话。   慈郎打开手帐本,从第一句看到最后一句,缺少另一个人回答的对话记录,虽然无法解答慈郎的疑惑,不过似乎话题走向是好的?   【因为太开心了】,是昨晚伊集院说了什么,还是醉意太浓,让自己竟写出这样一句话?反而更加在意起来了。   到最后那句,变得像小学生日记一样的问题,让慈郎不好意思看第二遍,赶紧翻到了新的一页,在上方留着填写日期的空格中,好好写下了今天的日期。十二月十八日。   “慈郎君,”风早婆婆招呼道,“昨天的介绍工作还没完成,请随我来吧。”   慈郎无声回应,尊敬地跟着风早婆婆,在玄关换了鞋子,走到外面,向这栋别墅的背面走去。   昨日风早婆婆喝斥那位助理的威严姿态,依然存留在慈郎心中。但今日风早婆婆的态度比昨日还要慈爱,一路上对慈郎做出必要介绍,语气平和,让缺乏与慈爱长辈相处经验的慈郎,不知不觉就淡化了敬畏中畏的成分。   别墅背面竟然有花园,现在是冬天,花园被常绿植物点缀着,不显落寞,风雅有致。   据风早婆婆说,经匠人设计搭配,花园四季都有植物正当时,容许主人每一季都能看到顺应时节的不同景观。   花园深处,有间洋和风格的一层木制建筑,屋廊下,本该是纸门的部分被落地玻璃窗取代,从外面看不到里面,走进去才知道这是健身房。配备的新风系统,让主人在健身时,既能欣赏花园景色,又不会受到花粉或不良空气的困扰。   器材能看出使用的痕迹,风早婆婆也说,伊集院有健身的习惯,但工作太忙,这里每月有一半时间都闲置着。   慈郎事不关己地认真听着。他想起自己还是公司职员时,回到家已经是除了睡觉什么都不相干的疲惫状态。而伊集院几乎每晚失眠,工作又那么繁忙,竟然还有精力运动,可真不是一般人。   直到风早婆婆说:“对了,上午会有专业人员过来,为慈郎君制定合理的健身安排。”   【实在不必为我如此费心,】慈郎焦急地写到。   风早婆婆打断他的书写,柔和道:“这是少爷的命令,我无法擅自取消。而且,这里闲置着也是浪费。运动能让人有精神,失声的状况说不定也能得到改善。慈郎君不希望尽快好起来吗?”   当然不是。   慈郎写到:【不是的。但是我已经麻烦伊集院太多,不能】   风早婆婆再次出声打断他的书写,语气依然柔和:“不喜欢这个安排也没关系,只是我无法越过少爷擅自做主。慈郎君可以通过邮件直接联系少爷,为慈郎君准备好的智能机应该也快送到了。现在少爷大概在开会,但如果是慈郎君的邮件,会后助理会提醒少爷看的。”   慈郎一时不知所措。   因为不想那么麻烦伊集院,才不愿意接受。   可提出异议,又会打扰工作中的伊集院,给伊集院增添更多麻烦。   似乎不管他如何选择,都会麻烦伊集院。还有风早婆婆提到的准备好的智能机……他到底要亏欠伊集院多少?   要怎么办才好?   “时间还早,慈郎君可以慢慢想,”不知是不是看出了慈郎的忧乱,风早婆婆的语气已经近乎安慰了,“我们回到前面去吧。”   回到前院,风早婆婆严肃地说起这里的安全防护布置,让慈郎也不得不严肃起态度,认真听她说明,虽然不明白为什么风早婆婆要告诉他这么重要的事。   等风早婆婆将保镖们都叫出来,让他们向慈郎一一报出代号介绍的时候,慈郎慌了,赶紧在手账上写:【风早婆婆,这不是我该知道的事。】   但风早婆婆严肃地说:“当然你要知道。万一遇到危险情况,如果少爷处于不能主持大局的状态,你作为住在这里的另一个人,到时候应该负起责任。安全问题不容小视。”   她这么一说,慈郎顺着她的逻辑思考下去,瞬间没了拒绝的理由。   向他介绍这些,是为了在危险时刻出现时,他这个住客能够帮助伊集院。   慈郎写到:【我明白了,我会牢记于心的。】   风早婆婆欣慰地微笑了一下,但很快又严肃起来,在保镖们介绍完毕后,她将慈郎带回室内,让他记住特定情况下对保镖使用的特别指令。   怕自己无法记清楚,慈郎将手账翻到最后,想在相对隐秘的最后一页记下提示,但不等风早婆婆阻止,他就傻了眼。   “不能用文字记录,要考虑到手帐本丢失的情况啊慈郎君。”照顾到慈郎情绪,深知自己严厉性格的风早婆婆,尽量柔和了语气,使阻止听上去不像在指责,但却惊讶看到忽然愣住的慈郎满脸通红,疑惑问:“慈郎君,怎么了?”   她猜出慈郎翻到最后空白页是想记录指令,因此预设那一页是空白的,想也没想地顺着慈郎视线看去,发现有字时已经迟了,短短数行字一目了然。   在不想听话之前,好好听话?   这种甜腻腻的废话,真是让她对少爷大跌眼镜。   想不到少爷也有这么一天呢。   “啊啦,也太孩子气了你们两个,小学生吗,真是的,”风早婆婆边抱怨边笑,一副拿他们没办法的样子,然后还坏心眼地道歉道,“不过,抱歉呢慈郎君,婆婆不是故意偷看你们私话的哟。”   慈郎整个人都不好了。   他掩耳盗铃似的迅速把最后一页盖起来,翻回正在书写的那一页,捏着笔想写些什么,又不知道该写什么,从脸颊一路红到耳朵。   到底昨晚他和伊集院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才会签写这么奇怪的“契约书”啊!难道伊集院也喝醉了吗?   风早婆婆没有追究下去,好像趁机似的,把送来的智能机交给了慈郎,面对慈郎的推辞,她的反驳是:算是借给慈郎使用,目的是方便少爷联络慈郎君。   这样一来,慈郎又没有了拒绝的余地。   等到专业人员上门时,伊集院打了电话来,和风早婆婆一样,寥寥几句话,从医学角度简单说明了这对慈郎恢复有好处,又说这是让慈郎能更好地完成夜班工作。   最后,伊集院用他那冷漠到平板的语气,让慈郎根本分不清他是认真还是调侃地说:“不是签了契约书吗?还是说这次是不想听话的状况?”   慈郎在这两个人面前根本毫无招架之力,只得败下阵来。   当慈郎按照指导,在花园那间健身房里跑步时,风早婆婆陪在一边,她坐在保镖搬来的扶手椅里,面对花园,戴着老花镜织毛衣。   不知为何,慈郎总觉得她浑身充满了老猫般狡黠的志得意满的气息。   但她慈爱的陪伴,对慈郎来说,是渴望已久却不曾拥有的来自长辈的温柔守护,温暖到让他几乎想要落泪。   跑动着,跑动着,杂念逐渐消失。   运动后清爽又疲惫,慈郎好好睡了个午觉。   下午教学继续,风早婆婆向他仔细演示了操作面板的隐藏部分,也就是这栋别墅的全部安保机关。   不愧是有钱人住的地方,有这么多保障安全的措施。从外面看,根本看不出还有这么多隐藏设计。   最后,在慈郎的坚持下,帮风早婆婆一起煮了晚餐,虽然在厨艺精湛的风早婆婆面前,他实在不敢说是擅长料理,但帮厨还是没问题的。   晚餐是用海鲜汤头煮的乌冬面,风早婆婆对海鲜的利落处理,光是用刀技术就足够慈郎学很久了。   餐后也一起收拾了厨房餐厅,之后,风早婆婆虽然没有明说是留下陪慈郎,却没离开,一边给那件看上去就很温暖的大毛衣收尾,一边跟慈郎聊天。   毛衣是要送给伊集院的圣诞礼物,据风早婆婆说,是已经成为定例的习惯了,隔年就会织一件给少爷。   因为使用的是高档羊绒细线,但样式又是很时尚的男士宽松款,虽然已经到了收尾的部分,今天也织了差不多有两个小时,可慈郎完全看不出进展。   真是耐心的人。   伊集院是被这位长辈用心爱护着,慈郎想。   白天那些专业人员,来自伊集院财团旗下的健身产业,他们对风早婆婆很恭敬,似乎不是第一次登门,称呼她为“风早院长”。   按伊集院的年龄推算,为什么身为院长的风早婆婆,会放下工作,到伊集院家照顾年纪尚幼的伊集院呢?   慈郎犹豫很久,还是在手账上问:【风早婆婆为什么没有继续当院长呢?】   风早婆婆依然低头看着织针,微笑着回答:“因为我爱的人不在了。要不是与少爷有缘,那时候就随那个人而去了也说不定。”   慈郎很是惊慌,连忙写到:【非常对不起!】   风早婆婆却不在意:“这有什么,人活得久了,就是得看着身边人一个个离开。”   话虽如此,慈郎却无法摆脱愧疚感,沉默起来。   幸好没过多久,伊集院就回来了。 第10章 伊集院次子   成为伊集院财团实际掌权者的,是伊集院家的次子。   这消息一经确认,常与伊集院打交道的人家,大多都发出了“果然如此”的感叹。   毕竟,那位长子虽也优秀,跟次子比较起来,却只有相形见绌的份。   但更多素无往来的人士,对这桩豪门异闻指指点点时,难免像编剧本一般,将破坏长幼有序规则的当事人和臣,描绘成心机深沉的可怕角色。   对这些,伊集院和臣并非没有耳闻,只是毫不在意。   他要是在意流言碎语,那当初被父母送去祖父家,以这种方式变相打压他继承资格,让他在所谓上流阶层的同辈社交圈饱受讥讽时,就该一蹶不振了。   那时绝对没人料到,到今日,随着伊集院财团的稳步上升,伊集院和臣的名字和面容,已经完全取代父辈,成为人们对伊集院财团掌权者的唯一认知。   他年轻强势,作风冷酷霸道,神情总是那么冷漠,又有越过长子上位的诸多负面流言,虽然容貌出众又事业有成,在父辈看来是再合适不过的女婿人选,但本就心怀疑虑的名流小姐们,在伊集院和臣数次连理由都不给就直接拒绝相亲会面后,竟联合起来,一致表达了绝对不愿与这个无礼之徒有任何瓜葛的意愿,原本走俏的佳婿人选就这么滞销到了三十岁。   对伊集院来说,这举动反而是帮了大忙,长期失眠的他,根本没时间也不愿分出时间去出席什么无聊的相亲会。   事实上,伊集院和臣根本就没有组建家庭的打算。   本以为无聊麻烦到此结束,但没想到,有少女漫画家,在偶然看到他的新闻采访后,以他为原型,画了一个幻想浪漫故事。   前年,这部根据少女漫改编的日剧大火,漫画家在网上激动发言爆出原型,粉丝截图对比后惊呼伊集院才是男主本人,相关话题在社交网络上连续热趋一周,伊集院财团旗下各大公司都遭遇粉丝强势围观,客服电话响个不停。   事情一度发展到失控的地步。别说助理的手机差点被打爆,就连伊集院和臣的手机,都曾接到医学界名望人士打来为电视台牵线的邀约电话,他本人还曾被漫画男主的疯狂粉丝试图尾随。   不过,随时间流逝,喜新厌旧的娱乐圈浪潮更新,曾被圈内季风扫到的伊集院财团,在伊集院和臣保持低调的指示下,没有继续卷入其中。   财团内部,曾有人认为这是进军娱乐业的机会,也曾有人认为应该乘机宣传,但都被伊集院和臣一票否决了。   当时,伊集院和臣用他那一贯以来的冷酷作风,颇为辛辣地说,伊集院财团能走到今日,是因为沉下心来只做医疗相关产业,专业态度保证专业品质,而不是靠三心二意、不务正业。   被掌权者如此嘲讽,那两个提出意见的人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去。   从那以后,再没有人敢提什么进军娱乐业,连正经商业节目的邀约,都是先由助理层层审核过,才会出现在伊集院和臣的案头。   直到今天。   坐在办公室内的伊集院和臣,依然是那副冰霜似的冷脸,但熟悉他的助理们都看出来,此刻伊集院和臣的心情非常不愉快。   能愉快就怪了。   刚才的来电,明面上是东大教授为校友会事宜联络优秀毕业生,但这位教授实际上是打着这个旗号为幌子,给剧组当说客来的。   前年那部大火日剧,将在春季推出一部加长sp特集,同时发售特别版DVD,为了造势,剧组想邀请伊集院和臣一起上娱乐节目宣传,但几次接触都被拒绝,剧组为销量豁出去,想到了拉校友关系的歪主意。   伊集院和臣当然不会答应,挂了电话后,他还隔着玻璃往助理室扫了一眼,眼神跟冰刀一样。   转接这通电话的藤原助理悔恨不已,自责道:“都是我的错,我没想到教授会给娱乐节目当说客。”   竹屋助理宽慰他:“前年电视剧播出时你还没来,我们那时也是焦头烂额,还出过外景主持人装做外卖员混进我们办公楼的奇事呢。有了这次经验,下次绝对不要犯这种错误就好。”   竹屋助理是个清瘦的眼镜男。他可以说是正统嫡系。竹屋家和风早家一样,都曾是伊集院家臣般的追随者。因此,竹屋助理大学毕业后直接进入财团,跟随年迈的前任助理学习交接,从伊集院和臣接手财团的早期就一直侍候身侧。   藤原助理也知道追悔无用,却还是不免叹息:“难得院长早上心情那么好。”   因为是私家医院起家,伊集院财团的掌权者,除了必须用“董事长”做出区分的正式场合外,常被雅称为“院长”,以彰显伊集院财团与其他大集团不同的专业气质。   竹屋助理心底也很惋惜。   虽然院长失眠对他们几个助理来说都不是秘密,但伊集院和臣的失眠症究竟有多严重,竹屋是助理中唯一有权限了解的。   其实,竹屋助理一直非常担忧,因为院长以这个工作强度和失眠程度继续下去,根本是在燃烧生命,能活到四十多岁都是奇迹。   没想到,前天晚上才救回望月慈郎先生,今天早晨院长的心情就有那么大的转变,竹屋简直都想去庙里给慈郎祈福。对家臣来说,有能力的君主健康长寿,是比什么都重要的大事。   昨日他在车上还否决了院长带望月慈郎先生上班的提议,现在却希望对方就在这里,让心情不佳的院长可以午休一下。   但竹屋助理的希望落了空。   午休时确实有来客,来者却不是竹屋期盼的抱枕,而是院长的母亲,那位伊集院夫人。   伊集院夫人身穿高级和服,挽着一个描金的黑红漆器食盒,容颜美丽,姿态温婉,尊贵地站在那里,就好像“大和抚子”这个词该有的解释插图。   母子间的见面,休息室只留了竹屋助理一个嫡系。   将漆器食盒中的菜品取出时,竹屋助理想上前帮忙,被伊集院夫人用柔和的语气坚决拒绝了。   她侧跪在矮桌边,按照次子的进食习惯,耐心地按次序一一摆放好菜品,低头时从和服领口露出的白皙后颈,根本看不出年龄,竹屋助理也算阅尽花丛,但像伊集院夫人这么适合和服的不老美人,实在是找不出第二个。   伊集院和臣用餐时没有言语,伊集院夫人按照对家主的礼仪在一旁侍候。   即使在大家族,母亲也只会在称呼长子时使用敬语,她称呼“和臣桑”,原因是次子如今是财团掌权者。   不过,尽管称呼得这么尊敬,母子对话却仅限于“好吃吗?”“味道很好”的客套,双方都比待客亲密不了多少。   竹屋助理早就见惯了这种场面,但还是在心底为院长鸣不平。   等用完餐,伊集院夫人有条不紊地将漆器食盒收拾好,才侧身微礼道:“昨日,手下助理去打扰风早和慈郎君了,我想风早不是会跟你告状的人,还是由我主动来向和臣桑赔罪才好。”   竹屋助理埋头看着地面,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他听到院长冷静地问:“母亲要赔的是什么罪呢?”   伊集院夫人柔和道:“当然是手下助理对风早不敬的过失。还有,那份合同或许让慈郎君受到惊吓的过失。”   伊集院和臣冷静地问:“您是用大和抚子来称赞都不为过的伊集院夫人。如此苦心安排,特意派人充当反角,怎么能算是过失呢?”   伊集院夫人温柔应道:“不愧是和臣桑。我也知道,过去的疏失,早已难以弥补。现在,我只求在力所能及之处帮上和臣桑的忙,自我满足身为母亲的愧疚罢了。”   伊集院和臣却断然拒绝:“您的用心,我领受了。但请您不要再插手我的事。”   这之后的沉默,让竹屋助理不禁抬头查看,发现那位一直态度从容的伊集院夫人,脸色有些不太好看。   片刻后,伊集院夫人才开口道:“……你的母亲只是唱黑脸吓一吓小狗,你就这样生气,那怎么教好规矩呢?狗不从小训好,长大就会咬伤主人,家里有条不听话的狗,又会不会危及到未来的女主人?我并不是任性干涉你的私事,和臣桑,或许忠言逆耳,你对慈郎君,已是过分优容了。”   “未来的女主人?”伊集院和臣冷漠道,“我的家不会有这号人物出现。”   伊集院夫人面色一白:“你难道还真的要孤身一辈子?和臣桑,用这种方式惩罚父母是极为愚蠢的!现在失眠症好不容易有了转机,你不能放弃……”   伊集院和臣打断她:“母亲,你把你和父亲在我心底的位置幻想得太重了。我的选择与你们无关。不管是我的家、我的人、我的狗还是望月慈郎,都不许任何人染指,即使你是我母亲。听明白了吗?不明白也没关系,你只需要遵从,就像你听从父亲那样。”   听出伊集院和臣的讽刺,伊集院夫人状似凛然道:“我是你父亲的妻子,自然要听从他的决定,为他的决定打理好一切。你是次子,让你哥哥痛苦到那个地步,我和你父亲难道还有其他选择吗?现在事已至此,我们也在尽量做出弥补。和臣桑,一位母亲为儿子担忧的心,难道有什么错?”   “母亲,你很聪明,你不会不清楚自己在说什么,”伊集院和臣站起身来,“这种诡辩,我已经厌烦了。竹屋,送客。”   走出休息室时,这位夫人已经恢复了高雅娴静的姿态,面色从容,行动优雅,好像与次子的争执从未发生。   尽管难以赞同对方对院长做的事,竹屋助理还是在心底赞叹,真是位了不起的夫人,漂亮,有学识,行事有手腕,还处处维护丈夫,哪个男人不想娶这么一位妻子呢。   但这种赞叹,在他下午被院长骂得狗血淋头时,就消隐无踪了。   竹屋助理只希望院长今晚回家后,抱着抱枕望月慈郎先生好好睡一觉,明早来上班时有个好心情。   *   伊集院回到家,先换了身休闲的衣服,然后才带慈郎出了门。   慈郎握着手帐本,他在新页面写好了向便利店老板桑的道歉和解释,等到了那里,就可以直接给老板看。   车子按照慈郎的手写要求,在隔一条街的地方停下。   慈郎正想下车,却被伊集院阻止。   伊集院拿出一卷医用绷带开始拆包装。   慈郎写到:【?】 第11章 是防御手段   刚写完问号,慈郎抬起头才发现,伊集院准备好医用绷带,又从置物箱里取出一枚伤用的凝胶敷贴。   伊集院没有回答问题,而是先命令道:“抬头,平视。”   虽然不知道要做什么,慈郎还是按照伊集院所说地去做。伊集院撕开防菌膜,把凝胶敷贴贴在慈郎的咽喉部位,带来果冻般凉凉软软的舒适触感。   然后伊集院用专业的手法往慈郎的脖子上缠绷带,这时才反问道:“如果老板询问,你要怎么跟老板解释你不能说话的原因?”   慈郎一愣。   来之前,他已经在手账上写好了对无故旷工的解释,一开头就对现在不能说话的状况道了歉。   但他没有想过,或者说下意识逃避去想,还要向老板解释不能说话这件事。   因为他是,被借贷公司绑去歌舞伎町……惊吓过度,才不能说话的。   这种理由,光是想到,就让慈郎对自身的软弱羞耻到了极点,何况是向外人说明,根本做不到。   伊集院像是没看出慈郎的羞愧,用那冷淡的声音,继续道:“我个人认为,只是打工地方的老板而已,没必要详细解释。而且就算你实话实说,老板又是否一定会相信?毕竟你是个身高一米八的成年男性,看上去没伤没病,突然旷工几天,回来说自己不能说话了,按照常理,就算老板表面上不说什么,心里也会怀疑你说谎。”   确实如此。   虽然伊集院没明说,但慈郎明白,自己身为前科犯的事实,也会让店主更倾向于判定自己是在说谎。   包扎完毕,伊集院将剩下的绷带扔进垃圾盒,接着说:“何况,不管老板相不相信,你现在不能说话,只能用笔写,这番对话都会浪费不少时间,如果老板脾气比较急,就已经不耐烦了吧?那不是更难获得谅解吗。所以,不如明确地展示给他看,你是遭遇了攻击,受伤了。这也不算是说谎,只是把心理创伤具现化表现出来罢了。是避免节外生枝的有效防御手段。”   慈郎摸向脖颈,触到的是层层包裹却不让人难受的医用绷带。   他抬头看向伊集院,这个男人是有多么了解社会和人心,才能预先设想得这么全面?如果是伊集院遇到自己的前女友,一定不会被骗,一定不会像自己这样落到现在的境地。   钦佩这个男人,好像是很自然的事。   慈郎在手帐本上写下感谢。   “去吧。”伊集院说。   慈郎携带手帐本,打开车门,下了车。   这里是东京鱼龙混杂的混乱街区,夜里更为嘈杂,慈郎从车里出来,立刻被喧闹所包围。   车辆催促的鸣笛声、引擎声,街上人来人往的话语声、争执声,店铺招揽客人的音乐声和叫卖声,还有散发传单拉客的小弟招呼声……所有声音从四面八方而来,仿佛铺天盖地,让慈郎霎时间头晕目眩。   这里是东京不那么光彩的喧嚣角落,与伊集院家那种身处繁华最高层的安宁截然不同。   这里是他之前努力想要融入的社会,只不过短短数日,发生的事情让他再次意识到自己在有些人眼中不过是只随意摆布的蚂蚁,身为前科犯的羞恐也再次爆发,令他光是站在这条街上,都心生胆怯。   甚至在一瞬间,产生过逃回车上的可耻念头。   不能这样。   如果连一步都不敢走出去,何谈重回社会的未来?   慈郎握紧了手帐本,尽量忽视“是不是有人注意到了我这个前科犯”的过分自我意识,一步步向一条街外的便利店走去。   不少路人注意到了这位脖子上包扎着绷带的高挑帅哥,他们并不知道他们注目的视线会被当事人理解成嫌恶,其实只是好奇而已。   慈郎越走越快,但走近便利店时,脚步又慢了下来。   再慢还是走到了店门口。   这是家私人便利店,招牌是对知名便利连锁的山寨抄袭,堂而皇之地写着八-11。   他推开门,熟悉的迎客声响起:“欢迎光临!诶??望月桑???你这是怎么了?!”   站在柜台后的,是当初曾友好地邀请慈郎一起去联谊的打工大学生高尾君。   看清是他,慈郎心底稍稍松了一口气,高尾君虽然处世中稍显年轻轻佻,却是个好人。   慈郎把手账本翻到准备好的那一页,把写好的话给高尾君看:【你好,抱歉最近没出现给店里添麻烦了,因为出了一些事,我想找老板桑商谈,为旷工和辞职道歉。老板桑在吗?】   “哦、哦。”高尾君有些惊慌,但还是迅速理解了状况,“他在,我去里面喊他。”   慈郎感谢地点点头。   曾经几乎包揽了夜班的慈郎很清楚,这个时间段通常还没什么生意,现在店里也确实没有顾客,除了高尾君之外,还有另外一个陌生雇员,慈郎心想,时机不算差。   不知高尾君说了什么,从休息室出来的便利店老板,表情非常惊慌。   老板中井习惯沉着脸,年轻同事们形容他是“每天都像是谁欠了他几百万”,现在这么惊慌的样子,慈郎还是第一次见。 第12章 管家小少爷   但等矮瘦的中井老板绕过货架,看清慈郎的样子,立刻就收起了惊慌的表情,复又沉下脸来,还回头狠狠瞪了高尾一眼。   慈郎猜测,可能又是高尾君在转达时,用词太过夸张。   这种情况以前发生过,有次,附近的小混混来店里买便当,和店员为加热的事吵了起来,高尾君跑去休息室喊“不好了老板!有人劫店!”,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那次事件后,高尾君被老板骂了很久,这也是为什么慈郎会对高尾君产生略轻佻的印象。   不过,那种情况,老板也只是骂人,那自己诚心道歉的话,如果老板愿意谅解自己,挨骂也是应该的,他理所应当承受。   想到这里,慈郎赶紧对老板鞠了一躬。   “你这小子,”老板打量着慈郎脖子上的层层绷带,狐疑地问,“这几天干什么了你?干吗不说话?”   慈郎赶紧鞠躬,无声道歉,然后把手帐本中写好的解释给他看。   矮瘦的中年男子接过手账,眯着眼睛看完,视线在纸面和慈郎身上游移不定。   能够在这种混乱街区长期经营便利店,老板中井自然是个精明人物,他奉行的第一要则,就是趋利避害。   雇佣望月慈郎这个前科犯,一方面是他上过新闻,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倒霉蛋,被女人骗钱的老实人,属于好摆布的类型;另一方面,约定付给望月慈郎的薪水比其他员工少三分之一,他又愿意多上夜班,一米八的个头能震慑晚上缺钱的小混混,省钱,方便。   但不论以前的望月慈郎有多省钱方便,知道借贷公司还没放过他之后,在老板中井眼里,他就成了一个彻底的麻烦。   其实之前借贷公司的人来过店里,是来“询问”望月慈郎的上班时间的,面对黑衣男们,老板中井自然是知无不言。   第二天望月慈郎没有出现,老板中井以为他死了,还唏嘘了片刻,没想到他竟然还活着。   而且又出现在眼前。   看望月慈郎在纸上写的解释,倒是如料想的那般老实,坦白了被借贷公司攻击的事,还说上个月没领的工资可以抵旷工费,真是老实到了无能的地步。从他脖子上缠的绷带看,大概被村田组那些人打得够呛。   可望月慈郎是怎么从借贷公司手里逃脱的?而且看上去还过得不错?衣服裤子是以前看他穿过的便宜货,但他竟然有钱包扎伤口,医疗费可不便宜。   别的不说,望月慈郎确实长得好,这种大帅哥,无论有钱男女,愿意买他都不奇怪。   想到这里,老板中井不爽地咂了咂嘴。   不过,都两个晚上了,就算望月慈郎真找着了靠山,连套新衣服都不给买,这个靠山又能厉害到哪里去?   本想把这个麻烦立刻喝斥走,但老板毕竟是个谨慎的人,思索着扫了一圈店内,发现已有四五个顾客,是附近的熟面孔,又看了看慈郎脖颈处的绷带,顿时心生一计。   老板中井把手账还给慈郎,用比平时说话声音稍大的音量说:“情况我已经了解了。”   垂头等待回复的慈郎,终于等到老板开口,急忙看向对方。   这时慈郎才注意到,店里已经来了几位顾客,而且是以前收银接待过的熟面孔,其中还有正好奇看向他的。   慈郎尽力克制住紧张,咬牙挺直着背。他很希望自己能缩小,小到不引人注意的地步,可理智上他明白,他这么高的个子,畏畏缩缩只会更让自己难堪。   老板今天不知为什么,说话声音特别大,一开口,连原先没看过来的顾客都看过来了。   老板中井:“望月君,我心软收留你,是因为你看上去还挺老实的,没想到……唉,雇佣前科犯真是自冒风险啊!”   为什么?   慈郎睁大眼睛。   前科犯三个字,让那些顾客的视线一下子就变得尖锐起来,慈郎感觉像是被当众剥开了衣物,整个人羞耻万分。   这无法逃脱的三个字,一出现就可以把他的人格抹消,就好像他突然变成了某种丑陋到可怕的非人生物。   老板中井像是没看到慈郎的错愕,语重心长地大声说:“但是,工伤肯定是不能算的,跟借贷公司纠缠不清这种私事,实在不属于便利店雇佣的责任范围,签约时也写明了没这种义务,不可能给你工伤赔偿。”   不,他并没有要求工伤赔偿。   慈郎仓惶摇头。   他怎么可能提出这种无理要求?!他写的明明是甘愿辞职,用上个月没领的工资抵旷工赔偿啊!   难道是老板看错了吗?   周围刺来的视线如同利箭,慈郎慌乱地在手帐本上迅速写起来。   可老板中井依然无视他,还是那副语重心长的模样,继续大声说:“至于你无故数日旷工,还有再雇佣新人给店里造成的损失,就不要你赔了。以前的工资也都已结清。那么,从现在起,望月君你就不再是本店雇员,以后你的一切与本店无关。唉,望月君,以后请加油,还是要好好重新做人啊!”   听到老板竟然这么宽容,有顾客小声感叹“老板桑真是好人啊”,其他顾客也暗自点头。因此,他们看向那个帅哥前店员的视线就更厌恶了,真是的,明明是个美男,居然是这么卑劣的渣滓。   知道老板是故意的,不会看自己的解释,慈郎放弃了书写,握着手账的那只手垂在身侧,他的另一只手伸向喉咙。   为什么软弱到吓丢了声音?   为什么无能到不能说话?   为什么!   对自己无比愤怒的慈郎,死死掐住喉咙。   “嗬……嗬……”从嗓子里发出了极轻微,又像破风箱一般喑哑的响动。   是声音吗?这样的响动,算是声音吗?   慈郎像是抓住了希望。   可他听到顾客们的窃窃私语,“他想干什么?”“自残威胁?要钱吗?”“果然不正常”“这种渣滓真是没有羞耻之心”。   不是的,他只是想发出声音而已,只是想为自己澄清而已。   ……   真的有人听他说话吗?他说出的话有什么用吗?   没有人听,他说出的真相,根本就没有人听!   那能不能出声,还有什么区别?   现在也是一样,就算他能说话,也没有人会听啊!   这一刻,慈郎的心底,生出了比鸦羽更黑暗的绝望。   如同被丢入深海,外界的一切都被意识屏蔽在外。   但高尾君不合时宜的欢呼,大概是过于突兀,还是传入了慈郎耳内。   高尾:“哇!是劳斯莱斯幻影!”   ロールスロイス?这个有很长音节的外来词,虽不熟悉,但好像在哪听过。   叮——   有顾客推门而入,又是高尾热情大喊:“欢迎光临!开幻影的有钱人桑!”   有钱人桑?真是奇怪的称呼。   慈郎近乎麻木地想着。   他垂着头,视线范围内出现一双漆皮鞋。   风早婆婆说,和臣少爷不喜欢漆皮鞋,说看上去像那种装腔作势的上流管家。   然后听到一个熟悉的冷漠声线,有点严厉地说:“少爷,就算您是旁系,之前流落在外,但不论您多么想要自由,多么不愿回到24小时有保镖护卫的家,今天,您都必须辞掉这份掉价的廉价时薪工作,拖得再久都是没用的。”   是伊集院!   对了,伊集院说今晚这辆车是平常懒得开的那个,就是高尾君说的那个外来词。   慈郎的大脑一阵嗡鸣,他根本没听清伊集院在说什么,像是终于抓住了救命稻草,求救般看着伊集院,指指手账,看向老板,又指指自己的脖子。   可不知为何,伊集院明明看过慈郎在手账上写的那篇解释,却表现得像是没有看过,一脸嫌弃地把那篇诚心道歉给读了出来。   读完后,没理会顾客们对老板中井的指指点点,伊集院无所谓地说:“理由找的很好,没要那点小钱,也表达了歉意,符合您该有的行事礼仪。然后呢?为什么拖到现在?”   被伊集院的语气和用词搞得一头雾水,但慈郎听明白了问话,他焦急地抓着笔,扑过去在伊集院手中的手帐本上写起来。   看上去,就像是被坏心老板趁着不能说话污蔑欺负的少爷,在向管家告状一样。   顾客们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看向老板的眼神变得愤怒起来,之前有顾客看老板那么好心,特意多选了几份商品,现在正把那些商品放回去。   “真的是非常对不起!”此时,老板中井猛地对伊集院深深一鞠躬,“都是我有色眼镜太重,生活在这种混乱的地方,接触了太多小混混,心灵污秽又老眼昏花,才误会了小少爷,给两位贵客造成这么严重的不愉快,都是我的错。我这就给小少爷结算工资。”   伊集院一言不发,只是低头看急着写字几乎是趴在自己怀里的慈郎,他拎着后颈把慈郎拉开,让慈郎自己站好,还严厉道:“站直。礼仪没学好吗?”   慈郎没写完,还想继续写清楚发生了什么,但不敢违抗看上去很严厉的伊集院,只得站直。   听到伊集院的后半句,老板中井立刻跪下,是土下座的谢罪姿势。   伊集院离开慈郎身边,走到老板面前,淡漠道:“站起来。”   老板中井忙不迭地站起来,连连鞠躬:“您真是宽宏大量。”   伊集院一哂,像是轻声威胁般,故意诈道:“中井明男先生,关于你有可能向不法借贷公司泄漏我家少爷行踪,导致他遭到绑架一事,稍后会有律师来找你调查。放心,一切都会走合法途径。毕竟,我们伊集院财团,不是村田组那种货色。”   老板中井当场面如土灰,听到伊集院财团几个字,脚一软又跪了下去。   竟然还真是。   伊集院冷下眼神:“那么,失礼了。”   对空气不客气地道了别,伊集院走回慈郎身边,故作严厉道:“走吧,小少爷。”   慈郎终于理清楚发生了什么。   他又受到了伊集院的帮助。   不过是几分钟,不过是几句话,伊集院就成功把众人视线中的“望月慈郎”形象,从“前科犯”变成了“小少爷”。   而他用了数倍的时间,连为自己澄清都做不到。   慈郎看看地上的店长、视线变得友好的顾客们、和依然开心得很突兀的正向他挥手告别的高尾君,然后抬头看看伊集院。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生出了错觉,他觉得伊集院的眼神,是他所遇到的人中最温柔的。   慈郎在一副管家姿态的伊集院的护送下,走出便利店,上了车。   一路很是沉默,回到伊集院家后,慈郎才捧着手账写了起来。   伊集院从浴室出来,看到慈郎等在浴室外的走廊上。   这么急?   伊集院接过手账。 第13章 我在等你说   伊集院垂眸看着写满一半的页面。   一开始应该是心急快笔的状态,字迹有些潦草,然后逐渐冷静下来,写着写着就恢复了平时的字迹。   望月慈郎的字,和初中时没太大改变,笔划工整,分开看是漂亮的字,但连在一起,尤其是现在这样写满一小篇的状况,不知为何看上去每个字都略微有一点圆。   这半页字,大部分内容是对给伊集院添麻烦真诚道歉,然后是对伊集院的帮助各种道谢,很望月慈郎的风格。   最末尾是一句问话,笔划很重,似乎是鼓起勇气才端正写出来的:【伊集院君,请教我,怎样才能像你一样融入社会。】   融入社会?   伊集院眉头微挑,把手帐本阖上,拎在手里,忽然问:“冷吗?”   紧张等待答复的慈郎,没想到伊集院会问一个无关的问题。   冷吗?听到伊集院的问话,慈郎才察觉到,因为出门时他换上了自己的衣服,结果和来到这栋别墅的第一天一样,回来就脱了外套的他,不知不觉已被凉意入侵。   注意到这点,慈郎才惊觉,敞开的浴室门还在往外散发温暖的水汽,自己竟然心急到了把刚洗完澡的伊集院堵在浴室门口的地步。   慈郎想道歉,张开口,想起自己不能说话,又看向伊集院,两人的距离似乎太近了,他闻到伊集院身上残留的沐浴乳味道,那香气极为轻浅,混合了体温,让他在失措中都感到一瞬安宁。   “去洗澡,”不等慈郎回应,伊集院拎着手帐本转身下楼,“我在起居室。”   望着伊集院的身影转过楼梯角,慈郎在原地愣了片刻,才走进浴室门。   热水冲暖了身体,慈郎在蒸腾的水汽中反省起来。   自己很信任伊集院。   这是慈郎越发确定的事实。   他应该早些发现,不论被救时看清伊集院的脸就安心昏迷过去,还是轻易在伊集院面前醉到毫无记忆,都证明了这一点。   慈郎想起过去的事。   其实决裂之后,那时的他,还是常在午休时,偷偷跑去天台。   他对自己说只是习惯而已,只是不愿把天台风景拱手让给可恶的少爷而已。   但事实上,心底并没有那么强硬,并不是毫不留恋,还潜藏着不肯承认的期待,期待那个想成为朋友的孤高少年会再次出现,期待着应有的道歉与顺理成章的和好。   这种期待一次次落空,才让他下定决心,要把伊集院这个耍人的财团少爷忘到九霄云外。   或许即使是在那个“下定决心”的时刻,他也还是没能怨恨伊集院,只是不想再伤心了。   沐浴乳摩擦出泡沫,淡香被热汽蒸开,沁入呼吸,和刚才从伊集院身上闻到的是一样的味道,慈郎不禁走神想起,风早婆婆提到说和臣少爷不喜欢浓重香气,所以洗浴用品都是绝不会留香到第二天的淡香型。   ……怎么想到了这种杂事去。   又回过神来的慈郎继续反省。   或许正是因为刚才意识到的原因,现在被伊集院所救、又得知决裂真相的自己,才会这么过分依赖伊集院吧。   是的,过分依赖。   尤其是刚才那种把别墅主人堵在浴室门口的举动,根本是得意忘形。   伊集院一次次将自己从困境中解救出来,已经是仁至义尽,他竟然还得寸进尺,想让事业忙碌又常年失眠的伊集院耗费时间教自己怎么融入社会?   反省到这里,慈郎已是愧疚难当。   若不是还能提供作为抱枕的价值,他真想立刻离开这里,努力找工作赚钱,把工资全都交给伊集院,余生都为伊集院的损失做力所能及的弥补。   价值。   用干毛巾擦拭头发的慈郎,看向镜子里的男人。   他还有其他价值吗?他还能提供更多价值吗?……别说现在,甚至不敢奢想未来能给出肯定答案。   镜中人如此自哀自怜,一个成年男人露出这副忧伤烦恼的模样,真是连自己都看不下去。   慈郎换好衣服,在尽量不弄出脚步声的前提下快速下楼,想赶紧找到伊集院,撤销自己的无理要求。   伊集院在他个人惯用的起居室。   也就是昨晚他们喝酒的地方,因为伊集院也不怎么喜欢花香,这里装饰的是绿植,搭配每天换新的一篮新鲜水果,用果香去弥补绿植的无味。   今晚伊集院没有小酌,而是在看文件。   这让慈郎更想立刻撤回请求。   注意到慈郎走近,伊集院抬头看他一眼,用眼神示意他坐到身边。   这是张三人沙发,就算他们两个都身材高挑、手长腿长,坐两个人还是绰绰有余的,但慈郎怕自己打扰到正在阅读的伊集院,挺直了腰背,无声地坐在沙发左侧边沿。   伊集院继续看完那页内容,把文件放到一边,才把搁在扶手上的手帐本拿起来,打开到慈郎写的那一页,递回给他,问:“你想让我教你融入社会?”   慈郎低头用最快速度书写起来,但道歉还没写完,手帐本就被倾身过来的伊集院抽走。   难道伊集院生气了?   他僵硬地看向伊集院。   伊集院状似极不耐烦地问:“为什么想让我教你?”   想道歉,想解释,可是手帐本被拿走了,他要怎么回答?伊集院明明知道他现在不能说话,为什么?   慈郎努力去想解决的办法,然后他想到掌心是可以写字的,迅即近乎神经质地摊平自己的左手手掌。   可笔尖还没落到掌心,右手中的笔就被伊集院拍落在地。   愣愣看着笔在地毯上滚远,慈郎整个人僵得就像是夜间穿行公路被车灯照傻的林鹿。   不等他恢复知觉,伊集院像是捕食的黑豹一般,猛地将他按倒在沙发上,慈郎的头下落时撞到了扶手侧边的紫檀木。   伊集院居高临下地问:“为什么不说话?”   慈郎愣神地看着上方的伊集院,伊集院脸上,那与便利店老板极为神似的,隐藏着得意的神情,给了慈郎当头一棒。   是故意的,伊集院是故意的。   慈郎终于想生气了,伊集院明明知道他说不出话!这里没有其他人,为什么伊集院要突然这么针对他?   他想还击,可伊集院的体魄,并不是坐牢四年、出狱后又过得艰难的慈郎能对抗的,伊集院单手就压制住了他,牢牢按在胸腔上的手掌足够让呼吸不畅。   难受的不止是呼吸。   委屈、愤怒、不解……种种今夜无法爆发、宣泄出的情绪,或许还包罗了四年来累积的压抑,所有这些都在慈郎胸中激荡,让他难受到无以复加。   他像是回到了刚离开不久的便利店中,被老板抹黑,被顾客嫌恶,他却只能僵硬地站在原地,连捍卫自己都做不到!   为什么他说不出话!   “嗬……嗬……”   又是这种破风箱般的声音,慈郎两眼通红,对自己无能的愤怒已经达到了顶点。   伊集院冷漠的声音就像火上浇油:“说话!”   如果能说话当然会说啊!   忍无可忍的慈郎攥紧拳头,向伊集院重重挥去,电光石火间,还来不及后悔,就被伊集院轻松化解,一只手就握牢他的手腕,把他的手腕牢牢压回沙发上。   慈郎气得胸膛剧烈起伏,可是打又打不过,说又说不出来,简直是便利店中经历的再体验,又是这样,又是这样,自己怎么会这么无能,怎么会什么都做不好。   或许他就是这么无能的人……   是啊,他可是前科犯啊。   能说话又有什么用?他难道没有说过吗?   “找我泄愤是没用的!如果你们也提供证据,我们可以一起告真正拿到钱的……唔!”   结果是像野狗一样被痛打。   “合同上是我的签名和印章没错,但借款根本没有经过我的账户,很显然不是我所使用。法律规定这种情况是需要再调查的,应该由实际借贷人负责。”   “可是确实有这项规定,也有很多类似案件,为什么不做调查?”   “我是被设计的。真正的借贷人不是我。”   “我不认罪。”   结果是像罪犯一样被判刑。   没有用。   怎么努力都没有用。   根本没有人听他说话。   正被伊集院针对这个事实,竟让慈郎陷入彻底的绝望。   他想他或许就该落入黑暗里,干脆什么都不要说、什么都不要听。   于是真的就好像什么都听不到了。   惶然中,一个冷静的声音,像是哄孩子一般,慢慢地说:“想说什么?我在等你说出来。说出来,我在听。”   “骗人!根本没有人听!”   听到这声怒吼,慈郎猛地瞪大眼睛。   刚才怒吼的,是……自己?   他能说话了?   此时,伊集院放开他,像平时夸奖俊太郎那样,在他头顶拍一下,奖励道:“很好。”   慈郎愣愣地看着伊集院,伸手摸向脖子。   片刻后,慈郎坐起来,看着地毯,低声说:“我不是俊太郎。”   他好像听到伊集院轻笑,又似乎只是错觉。   等他终于看向伊集院,伊集院才淡然地开口,这次是回答:“我没什么可教你的。入狱前,你是一流公司的优秀职员。你以为你需要学什么?” 第14章 六千万日元   这算是,被伊集院肯定了吗?   慈郎愣了一秒,反驳道:“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而且,我不是……入狱了吗。”   伊集院冷淡地说:“背负着社会对前科犯的偏见,出狱后数月,就找到较为稳定的工作,租到了公寓。不是已经很能干了吗?”   这下是明言的肯定了,慈郎却好像承担不起任何称赞似的,浑身都不自在,又反驳道:“可是,刚才在便利店,我就做不到像你那样去解决……”   伊集院打断慈郎,眼神睥睨:“我出身在伊集院家,又碰巧认识一位那样的管家,所以,模仿他对我来说,很容易想到并做到。今晚真正有说服力的,是那辆幻影和我身上的名牌西装,简而言之,是钱。我确实比一般人更擅长判断人心,但这并不是融入社会的必要条件,有常识就足够了。”   最后这句话说得毫不客气,慈郎却没有反驳的意愿,因为事实确实如此。不论是在便利店还是刚才刺激他恢复声音,伊集院对他人反应的预判,都准到了可怕的地步。   但慈郎不认同伊集院前面说的。   他很确定,今晚真正有说服力的,是伊集院做出准确判断后,针对在场众人心理说的那些话。   如果走进便利店的是其他人,就算有幻影和名牌西装,也做不到像伊集院那样轻易扭转局面。   ……等等。   伊集院认识一位那样的管家。   不喜欢漆皮鞋的伊集院,回家带他出门换了双漆皮鞋。   风早婆婆说伊集院不喜欢漆皮鞋,因为伊集院觉得穿漆皮鞋看上去像是装腔作势的管家。   慈郎将线索串起来,惊讶地看着伊集院,几乎有点儿语无伦次:“漆皮鞋那个,你回家换衣服的时候,就想到了有可能会发展成后来那样吗?”   伊集院没有否认。   “可以教我吗,”慈郎像是抓住了希望,“怎样判断人心,教我一点就好。”   伊集院看向他的目光,似乎带有一丝兴味,声音却还是冷漠:“教你不是不行,虽然很可能教不会太多。但是,你确定你要学吗?”   慈郎不明白这个问题,当然是想学才说要学?“很可能教不会太多”这句,更是激起了慈郎的胜负心。   他毫不退怯地与伊集院对视,恳切道:“我一定会用心学的。”   伊集院一针见血地指出:“所谓判断人心,其实就是,根据对一个人或者一类人的了解,结合当下情况的外界因素考虑,在这个人或者这类人可能采取的所有举动中,判断出可能性最高的几个。”   说到这里,伊集院更深地望向慈郎眼底,那双黑眸仿佛早已看穿了他,冷静地问:“即是说,在任何情景面对任何人,都要想到最坏的情况。例如今晚,你能在走进便利店之前,就设想老板可能会趁你不能说话污蔑你吗?你做不到,你不会这样过分地揣测别人,尤其是一个在你屡屡碰壁后给了你工作的人。退一步说,就算你‘用心学’,改变本性,变得能做到了,你真的想变成那样吗?”   慈郎垂眸避开视线,无话可说。   伊集院的判断是正确的,他做不到。   他想变成那样吗?本心来说,确实是不想的。   可是,他不就是因为没有变成那样、没有改变本性,不够警惕,才沦落到坐牢的吗?   已经受到这么惨重的教训,他还有什么资格说不想改变本性?他的本性,不是早就被社会大肆嘲笑,彻底否定了吗?   这时,他忽然听到伊集院说:“你没有做错什么。”   震惊的慈郎抬头看向伊集院,伊集院的神情却很平静,就好像只是说出了一句稀松平常的话。   伊集院像是没看到他的错愕,依然平静地说:“你很聪明,拥有足以证明学习能力的学历,虽不老于世故,但也不缺乏社会常识,品性正直,心性坚韧。你并不是一个有多异于常人,以至于无法被社会接纳的人。即使对爱人专一到了盲从的程度,非要说是缺点,那也是个人私事。如果你遇到一个,不说好人,一个有私心的普通人,都不会被设计到入狱的地步。”   “你只是运气不好罢了,不需要为此否定自己。”   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没出息地哭了起来,虽然没出声,不至于彻底丢脸。   整整四年的牢狱生涯,没有自由,比起犯人的尊严和隐私,监狱的安全才是重要的,所以搜身、脱衣受检、任何小事都得打报告获得准许,是他每天都必须面对的日常。   因为是上过电视的“名人”,是被女人骗钱的无能男人,所以被狱友嘲笑更是家常便饭。   但比起这些,更难忍受的是犯人间那种将犯罪视为等闲的氛围,“犯了什么事进来的”是交流必问开场白,即使是没有实体伤害人的经济犯,眼眸中也透着令人不适的贪婪和不甘。   以前,慈郎还觉得不能歧视出狱的犯罪者,毕竟他们已接受了惩罚,应该允许他们重新开始。然而讽刺的是,亲身进了监狱,每日和犯人相处后,他反而觉得对这些人再警惕防备都不为过。或许他过激了,可就是无法阻止自己这样想。   支撑着他度过四年的,就是一个信念:他和这些人不一样,他没有犯罪。   但是牢狱生活的每一天,都像在全方位对他尖叫:你是一个罪犯。   甚至出狱之后,拜媒体和这张麻烦的脸所赐,每次被人认出来,都像在大声告诉他:你在社会眼里,和那些人一样,都是前科犯。   然而现在,伊集院对他说:你没有做错什么。   他没有做错什么。   是真的吗?他真的可以被允许这么认为吗?   他看着伊集院,伊集院没有给更多回应,但伊集院好像光是像这样存在在这里,就足以让人安心了。   用纸巾把脸擦干,慈郎镇定了情绪,把思路好好整理一番,不再纠结前事,问了一个对他来说非常重要的问题:“伊集院君,那天你救我,付出了多少钱?还是用钱无法衡量的人情?”   伊集院眉心微挑:“零円。”   怎么可能?   慈郎郑重强调:“伊集院君,我知道我很可能一辈子都还不起,但我还是想知道。”   伊集院淡漠道:“你把伊集院财团当什么了,从那种小组织手里要个人,还需要付钱?”   这么狂妄的话,听上去好像很有可信度。   慈郎却执着地继续追问:“即使没付钱,也不可能一点代价都不要。那位村田社长不是有器量的人,否则也不会只追着我不放。他们一定有想从你这里得到的帮助吧。”   “只?你关注着那个政治家的动向?”伊集院没有回答问题,而是从慈郎的用词中猜测道。   慈郎犹豫着摇了摇头:“我没有特地关注,只是看到了宣传。”   伊集院闻言了然。   那位政治家,背后的靠山近年正得势,所以他也混得风光,正预备参加明年的东京知事竞选,从上月底就大张旗鼓地满东京宣传,慈郎看到的应该是相关宣传品。   伊集院思索片刻,简单答道:“借贷公司追着你不放,一是泄愤,二是做出‘村田组没能力报复那个政治家,只能拿你泄愤’的表象。”   “他们要对那个政治家下手?”慈郎闻言一愣,随即想到关键,“他们会找你帮忙?你没有必要……”   伊集院打断他,似乎否定道:“我为伊集院财团负责,不会做无谓的事。就算我出手,也只会因为有利可图。何况局势不明朗,仅是那种杂鱼,还不够格让我感兴趣。”   果然伊集院很厉害。   大概不会连累到伊集院,意识到这个,慈郎放下心来,又想起:“那么我的债还是跟借贷公司的?”   如果伊集院不是把他“买”回来的,那先前的债务,还是存在于他和借贷公司之间。   这样或许更好,虽然内心是一分钱都不想给那个借贷公司,但法律明文判决自己有还款责任,所以还是会努力赚钱还。   不过,就算余生都还不清也不会自责,毕竟又不是自己借的钱,而且借贷公司的行为一直很恶劣。   “那个已经转给我了。”伊集院不在意地说。   慈郎愣了:“所以……”   伊集院帮他补充完整:“所以你欠我六千万日元。”   债主变成伊集院,感觉瞬间就不一样了。   他欠伊集院六千万。   压力和动力像是同时发生的地震和海啸,让慈郎非常着急,要怎么还上六千万?他拼命想起办法来。   在监狱时,他们每日工作是做玩具,很长一段时间,不知道是不是外面突然又风靡跳跳虎玩偶,他们几乎每天都在给半完成的跳跳虎布套里填充公仔棉,再缝上同样用公仔棉填充好的尾巴和耳朵。   那或许他可以接玩具散工来做?   或许附近有便利店可以打工?但只能接受白班安排,似乎会给店主添麻烦。   或许可以跟风早婆婆学织毛衣,放在网上卖?   不知想了多久,久到伊集院把文件都看完了,冷淡提醒:“该睡了。”   但伊集院抱着他睡着时,慈郎还在思考还债的方法。   窗外渐渐下起了雨,敲打在玻璃上,发出闷闷的声音。   慈郎迷迷糊糊地想,外面现在一定很冷,毛衣会卖得好吧。   听着雨声,在温暖的拥抱中,他不知不觉睡去。   *   次日醒来时,慈郎发现自己正处于一个尴尬境地。   他竟久违地有了早晨会有的反应。   而他被伊集院牢牢抱着。 第15章 你相当敏感   冷静,慈郎对自己说,现在伊集院还没醒,多想一些讨厌的事,马上就会平息的。   他努力忽视伊集院抱着他的臂膀,伊集院的呼吸,还有伊集院的脸。   视线向上,直愣愣地盯着天花板。   偏偏是在这种时候,身体复苏了。   其实不是不明白,这只是正常生理现象。   可是心里明明那么排斥了,已经到了一辈子都不想再和任何人交往的地步了,甚至也不想自己解决,决心到了这个程度,竟然都控制不住吗?   人的大脑、心和身体,到底是什么关系呢?为什么理智和感情上都不想要,想都没有想过,身体却要擅自让主人出丑?   因为是男性吗?似乎女性就不会这样。   你们男人果然很恶心。这句前女友多次抱怨过的话,又出现在慈郎脑子里。   其实,除了刚开始交往的那个月,后来相处,几乎每次慈郎想亲密,都会被这么抱怨。   那时慈郎很苦恼,他已经很压抑自己了,可毕竟是恋人啊,想亲密是当然的。可每次他提出请求,不是被拒绝就是抱怨连连。偶尔她主动,总是自己舒服了就不要继续,把慈郎晾在那里不管。   然而,每次慈郎认真说“我有哪里做得不好?”“如果你不喜欢,那以后都不做也可以”,她给出的回复,又都是“女生就是没男人那么热衷这种下流事,可能慢慢习惯了就好”这样暧昧的回答,从不彻底拒绝。   恋人长期表现得这样抗拒,搞得慈郎后来都不敢提了,只配合她偶尔主动的需求。慈郎安慰自己,她这样抗拒,还偶尔会想要他,不就证明了她是爱他的吗?这么一想,慈郎就心甘情愿地忍耐下来。   后来他才发现真相,她那么抗拒,其实就是因为不爱他。   想到这里,为了不吵醒伊集院,慈郎幽深地低叹。   理智上知道,她那些抱怨,只是逃避和自己亲近的借口。但大概是听了太多次,而且听到时都正兴起,所以好像形成了某种可悲的条件反射。   在监狱时就发现了,偶尔出现反应的情况,脑子里都出现了前女友那些抱怨和贬低,让慈郎对明明是正常需求的反应羞耻万分。   结合被欺骗入狱的事实,还有身处没有隐私的牢房的事实,四年下来,慈郎逐渐发展到了身体有反应就感到厌恶的程度。   最后如他所愿,他的身体死寂下去,已经很长时间都没再有反应了。   直到这个早晨。   偏偏是这个早晨。   唯一的好消息是,反应已经平息了一点,只要他再多回想一些前女友的贬低,一定就可以……   “很精神。”   突然有个冷漠的声音,这么点评道。   霎那间满面通红的慈郎,只想立刻挣脱伊集院的臂膀。   可他们太贴近了,挣扎动作大一点,那个失礼的地方很可能碰到伊集院,为了避免更大的悲剧,慈郎只是用力去推,希望伊集院理解他的目的后主动放开他。   但伊集院不仅没放开,反而更压住他。   慈郎小声急道:“放开我。”   都发现了,为什么还不放开,让他去浴室解决啊!   伊集院看了眼电子时计,淡漠道:“没到起床时间。”   意思是还没睡够。   慈郎整个人都快熟了,又羞又急,因为伊集院刚才把他抱得更紧,他的手臂都贴着身体,此时攥紧了拳头,气恼道:“你也考虑一下我的处境啊。”   伊集院装没听见。   这个人竟然!   难以置信,慈郎瞪向抱着自己的男人假寐的脸。   自我中心的任性举动,简直像只我行我素的猫。   可伊集院似乎打定了主意要睡到起床时间为止,慈郎只能憋屈地转过脑袋,去看床头的电子时计,想知道还要忍多久。   距离闹钟响起,还有十三秒。   十三秒!   刚才伊集院扫了一眼,肯定知道一分钟内就得起床,为了这一分钟不到的时间不愿意放开陷在尴尬处境中的他……开什么玩笑!   “伊集院。”慈郎气势汹汹地转回脑袋,再一次为自己争取权益,但他多少还是担心伊集院是不是没睡好,所以声音还尽量放轻了,“闹钟就要响了,你快、啊——”   几乎在闹钟响起的同时,慈郎听到从自己口中发出的,曾被前女友用Yin猥这种词来贬低的声音。   慈郎猛地挣出一只手,牢牢捂住自己的嘴。   仅仅是因为。侧腰。被伊集院的手碰了。   就发出了这种声音。   而且不止如此。   原本逐渐平息的反应,一下子比醒来时还要精神。   凭借指尖感觉到的面部温度,也能猜到此刻脸有多红。   而这些贪求的表现,都只是因为,不满他吵闹的伊集院,手移到他侧腰,警告地往下稍稍用力,按了一下。   慈郎像是正在掉下名为羞耻的深渊,四肢和大脑都坠满了难以为继的失重感。   雪上加霜的是,伊集院探过他拍掉闹钟,然后坐起来,低头看他,像医生诊断般冷静道:“相当敏感,不,这个程度已经不是‘相当’了。天生?心理因素?”   慈郎转过身,侧着把自己曲起来,抬起手肘把脸遮住,完全背对伊集院,一个字都不想说。   伊集院似乎也不需要他的回应,自言自语地继续,语气依然冷静:“那天你是昏迷状态,没有深入检查器具,也有可能是药物。需要预约一次专科检查。”   慈郎崩溃了。   他猛地翻身坐起来,愤怒地双手抓住伊集院的衣领,正要道出怒火,此时却想起自己还没刷牙。   慈郎又愤怒地放开伊集院,跳下床,跑进浴室反锁了门。   十五分钟后,慈郎从浴室冲出来,撑出一副强势神色,一口气快速道:“天生的。不需要检查。你像前两晚那么抱‘抱枕’,不要碰其它地方就不会有事。好了,这件事到此为止,不要再提!”   “了解,”伊集院在挑选风衣,只是冷漠地应了一声,似乎并没有放在心上。   慈郎放下心来,强撑的气势就瞬间消失了。   他反省起来,面对六千万日元大债主,自己这么说话是不是有点嚣张了?   换上家居服,准备下楼前,伊集院从衣帽间里出来,往慈郎头顶扔了件厚厚的棒球夹克,外面是帅气软皮,里层是银狐毛,看上去就很暖和。   “这是?”慈郎问。   伊集院说是出席会议收到的没穿过的赠品,外面雨后降温,今天到后面健身房去时要穿这件。   又是伊集院为自己考虑到,慈郎抱着棒球夹克,心情复杂,郑重道谢。   他更后悔自己刚才对伊集院大声说话了。   于是下楼时,慈郎一直沉默地跟在后面,直到听见风早婆婆招呼他们吃早餐,慈郎意识到自己还没用声音向她正式问候过。   慈郎走到风早婆婆面前,郑重鞠躬道:“风早婆婆。早上好。”   “啊啦,”风早婆婆惊喜地看着他,“慈郎君,你能说话了!祝贺你,真是太好了。”   慈郎笑起来:“谢谢您。”   风早婆婆也笑道:“他们都夸少爷声音好听,慈郎君的声音也很好听呢,是不同的风味。真是的,看到慈郎君这么有精神,婆婆也高兴起来了。”   他能感受到,风早婆婆是真诚地在为自己高兴。原本就已将这位老人视为长辈的他,有昨晚经历做对比,更是感动。   却在这时,他听到伊集院用那标志性的冷漠声线,仿佛陈述事实似的说:“确实从早上就很精神,这位小少爷,还对我生气了。”   慈郎目瞪口呆,这位伊集院财团的董事长,今天早上都干了些什么啊。   这是在对风早告黑状吗?!   慈郎语无伦次:“我没、不、喂!”   风早婆婆没听出伊集院的二重意思,看慈郎这个反应,掩着嘴好笑接口:“嗯?小少爷?我看,是少爷你欺负慈郎君,他才生气了吧。” 第16章 是生存之道   虽然对“欺负”这词有些异议,但风早婆婆精准的猜测,还是让慈郎暗自点头,看来风早婆婆果然很了解伊集院,知道伊集院有任性妄为的那一面。   有长辈主持公道,慈郎看向伊集院的正义眼神,无意识带上了“看你怎么狡辩”的意味。   没想到,伊集院眉毛都没动一下,仿佛刚才告黑状的人不是他,淡漠地应道:“是吗?或许吧。”   那淡然处之的模样,好像话题可以就这么自然结束了似的。   眼前的伊集院,让慈郎想起大学时看的萌宠视频。猫当着主人的面故意推倒花瓶,还满脸冷漠地表现出“犯人不是我”的样子,就算被一脸崩溃的主人碎碎念,也充耳不闻,无所谓地懒散趴着。   回过神来,已经错过了最佳反击时机,慈郎不想表现得斤斤计较,可又不愿让伊集院这么得意,不甘心地看着餐盘,低声道:“坏心眼的猫。”   风早婆婆失声轻笑。她刚才就注意到慈郎清亮的声线,是能用美来形容的青年音色,这样稍稍压着嗓子低语,更显温柔。本人或许以为是在还击,殊不知在他人听来,简直像亲昵又无奈的嗔责。   伊集院却像是没听见,只是微垂着视线,漫不经心地喝红茶。   从慈郎的角度看去,这个男人侧颜俊美,神情冷漠,独特魅力锋利如刃,极具攻击性。   这一刻的伊集院才是慈郎认知中的伊集院,与刚才的言行对比,慈郎都怀疑自己是不是一直没醒,早晨是个幻觉。   早餐后,慈郎主动帮忙收拾餐桌,风早婆婆把伊集院和臣送到玄关。   “慈郎君确实是个想要什么很容易被看出来的人呢,和少爷说的一样,”风早婆婆微笑着说,她的眼神不禁带上了对慈郎的怜爱,但更多的还是对少爷早晨逗人行为的戏谑。   心照不宣,伊集院冷静道:“交给你了,风早。”   风早婆婆郑重颔首:“是。”   伊集院注意到操作面板的温度栏,想起来:“有段时间没让俊太郎进室内了,今天冷,让它进来吧。”   “好的,”风早婆婆应承下来,想了想又笑了,“俊太郎会喜欢慈郎君的。”   “我出门了。”   “您慢走。”   慈郎坐在玄关,按照风早婆婆的指点,用温热的毛巾给俊太郎擦拭脚掌时,觉得波尔多犬果然还是太大了。   其实,俊太郎听从风早的指令,主动把爪子伸给慈郎的乖顺模样,也不是不可爱。   与慈郎这个青年男性的手差不多大的脚掌,握在手里沉甸甸的,肉球厚实柔软,让人感到安心。   但它庞大的身躯出现在室内,因为违背了普通人脑海中家庭宠物的印象,尤其是慈郎曾爱好绘画,无意识就去注意它和家具的大小比例,“这条狗比半个沙发还大”的现实画面对“可爱狗狗偷偷把沙发当跳床”的常识画面产生强烈冲击,这种违和感让俊太郎看上去更像科幻电影中的巨兽。   擦完脚掌,俊太郎跟着他们走进室内。   风早婆婆用指纹打开了起居室隔壁的书房,这还是慈郎第一次进来,上次风早婆婆只是在门外介绍说这是办公的地方,楼上那间大书房少爷才真正用来藏书看书。   眼前这间书房,与二层整体风格一致,复古家具让人想起大正时期的西洋风,高新科技产品一样不少,交互竟毫不违和。布局确实适合办公,进门是会客区,里面是办公区,左侧是为重要会面准备的隐私区。   他们在会客区坐下,俊太郎安静地趴在不远处,守候者般沉稳安详的姿态,让慈郎瞬间理解了如此巨兽被驯养为守护犬的理由。   “慈郎君,”风早婆婆唤回慈郎的注意,神情逐渐从慈爱变得严肃,“今天要向你介绍的,是当我和少爷都不在家时,若出现少爷日程变更、突发大事的情况,该如何与助理双向确认。以及如何让这个家的各项情况随之应变,以满足少爷的需求。”   她说得这么郑重其事,慈郎自然也认真起来,准备按照她的教导学着做。   风早打开了书房电脑,登入伊集院财团的系统,将慈郎的手机邮箱列入某个通知列表中。   这就做过头了吧?   毕竟曾是职场精英,慈郎迟疑着开口:“这是不是太……”   叮、叮——   邮件收达声响起,是连着两封。   【行程变更[标签:假期]—圣诞日程已确认】   【冒昧打扰,望月慈郎先生,我是院长的高级助理竹屋。风早桑将您列入通知列表,从今日起,您将收到院长日程表中两类标签的实时变更通知:[下班时间推迟]与[假期]。前者发送详情,后者发送概要。有问题您可以随时与我联系,也可以直接询问院长。院长今晚可能忙到回不了家,请您谅解。非常感谢您对院长的帮助。】   原来如此,并不是把完整日程发给他。   慈郎松了口气,这么安排很合理,毕竟他的夜班工作是抱枕,伊集院的下班时间确实与他有关。   以防万一,他把邮件给风早婆婆做确认。   风早婆婆微微挑眉,语气听不出喜好地点评:“竹屋这小子不算差。”   短时间内就发来这么一封周到的邮件,态度有礼,事情解释得简洁好懂,在慈郎看来,已经能够说明这位竹屋助理的办事能力,原来在风早婆婆看来,这种程度还只是“不算差”吗?   风早婆婆真的很严格。   他没有说,风早婆婆却看出他的感受,正经解释道:“竹屋家和风早家一样曾追随伊集院家。虽不是亲族,我也算是长辈,若是夸奖他,有自画自赞的嫌疑。而且我是少爷身边的人,不该在少爷的助理间表现出偏好。”   风早婆婆的缜密玲珑,从初见面就能看出,但是,如此简短的一句点评,背后竟也有这么充分的思量,实在让慈郎想不到。   而且……   “您很擅长判断别人在想什么,伊集院也是。”慈郎想起昨晚的经历,佩服中带着些许黯然。   风早婆婆看似谦虚道:“聪明和阅历而已。”   一个人,聪明,又有足够的阅历,那这个人已经可以称为智慧了。   慈郎摇头笑笑:“您和伊集院的‘而已’,真是让我们这些普通人听了害怕。”   “普通人?”风早婆婆反驳道,“一流大学毕业的一流公司精英社员,哪里普通了。”   慈郎一怔,转回上个话题说:“我就做不到。大概是不够聪明吧。伊集院说就算教我我也学不会太多,但我……”   风早婆婆的反应与昨晚的伊集院不同,不在意地打断他道:“慈郎君,你以为少爷让我教你什么?做家政助理吗?”   不是吗?   不是作为同住在一个屋檐下的“抱枕”,给伊集院帮点力所能及的忙吗?   此刻,风早婆婆才终于给出慈郎问过那个问题的答案,她平静地说:“我受少爷之托,要教给你的,是在伊集院财团董事长身边的生存之道。”   竟是这么个生存之道?   不过,很合理。   沉默片刻,慈郎释怀地问:“是为了保护伊集院财团吗?”   风早婆婆却说:“不,慈郎君,是为了让你学会保护你自己。”   他闻言错愕。   怎么会?   慈郎慌道:“可我现在并没有危险。”   风早婆婆耐心解释:“只要你生活在少爷身边,危险就有很多。它可能来自伊集院财团,来自伊集院家,来自别处,甚至可能……来自少爷。”   风早婆婆怎么会这么说伊集院?   他难以置信地看向那位老夫人。   风早婆婆垂下眼眸,忧伤而又温柔地笑着:“这是少爷的原话。” 第17章 巨犬鬼机灵   午后,雨又下了起来,傍晚还未停。   天空并不阴沉,雨中的花园很美。   从健身房的落地窗看出去,常绿草木被雨水冲洗着,绿得愈发通透。   不过,慈郎视线正对着的,是那株占据了东北角的很有年头的老樱花树,它进入了冬季休眠期,枝干光秃秃的。   刚才慈郎健身后,照例在冲凉房里洗了澡,虽然头发吹干了,但风早婆婆说急着出去受风还是容易着凉,而且雨还没停,不如多坐一会儿。   于是就成了现在的情况,风早婆婆在扶手椅里织毛衣,慈郎躺在俊太郎庞大的身躯上看着窗外。   居然生活得这么悠闲,慈郎迷茫地想。   一般来说,三十岁的男人,下午这个时间点,应该在上班,为事业而奋斗吧。   他这个前科犯,却在悠闲度日。   事业什么的早就不奢望了,现在虽说有份“工作”,但内容是给初中同学当抱枕。   他并不是不知感恩,也不是在抱怨。   只是身处这种脱离社会正轨的生活状态,没有获得感也没有成就感,找不到自己的价值,所以越是悠闲,就越感觉脚踩不到地,心中没底。   不过,想到工作……   风早婆婆上午说出那番话后,还鼓励慈郎慢慢思考以后想要做什么。说虽然肯定会受到夜间抱枕工作的限制,选择面会很狭窄,但只要是慈郎想做的,不论是需要培训还是深造,都会得到伊集院的支持。   她说,这也是伊集院的意思。   毫不夸张地说,慈郎听到这些话时,那种欣喜若狂,几乎感觉要把心脏给摧垮了。   他还有可能找到一份靠能力赚钱的普通工作,尽力偿还伊集院的救命之恩。   普通工作,代表社会的正常轨道,代表脚踏实地的生活,这就是他如今梦寐以求的东西。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虽然这些话是风早婆婆传达的,慈郎脑海里却似乎还听见了伊集院的声音。   总不会是高兴到产生幻觉的地步吧。   慈郎在脑子里对自己画了条吐舌做鬼脸的金毛狗狗。   对了,画画……曾经倒是擅长过,但也只是初中生业余爱好的水平,想靠这个维生,未免太异想天开了。   慈郎看向窗外雨景。   如果用彩铅把雨中的花园画下来,一定很漂亮。   俊太郎动动爪子,呜了一声。   慈郎向后伸手,摸摸它的大脑袋。   这家伙现在乖乖的,是因为下午风早婆婆在慈郎面前拆穿了它。   下午家政来打扫时,因为要打扫伊集院的卧室,风早婆婆上去监督,就剩下慈郎和俊太郎一人一狗在起居室里。   当时慈郎在整理笔记。风早婆婆教给慈郎一堆应急对策,像是“发生地震该怎么做”之类,于是,慈郎手机里就有了伊集院各位助理、当值司机、贴身保镖队长等人的联系方式,手帐本也记了好几页,还有些只能记在脑子里。   等慈郎注意到的时候,俊太郎正用一种非常引人怜爱的渴望眼神,小心翼翼地看着果篮里的苹果。   它喜欢吃苹果,慈郎想起这件事。   发现慈郎注意到自己,俊太郎一下一下地摇起尾巴来,眼睛还眨巴了两下。   慈郎立刻产生了“它都这么努力了,如果不给它苹果好像很可怜”的罪恶感。   但是,慈郎不知道伊集院对它的喂食规矩,万一他贸然喂了苹果,把狗喂出事了怎么办?   还在犹豫不决时,风早婆婆带着家政下楼来,一进起居室就明白了状况。   “真是大胆,竟然讨起食物来了,”风早婆婆威严地训斥俊太郎,“你觉得这个人好骗是吗?聪敏过头了!等你主人回来,你就知道什么是教训!”   看到风早婆婆就乖乖趴倒在地的俊太郎,听到“主人”这个词,顿时低下头,把大大的狗脑袋埋在前腿之间,一动都不敢动。   风早婆婆转向慈郎说:“少爷不准它向别人讨食吃,它长大后就没犯过这毛病,今天是看你心软,竟然骗到你头上来了。你不用理它。”   慈郎当时那叫一个五味杂陈。   一条狗都能看出他好骗。   于是,那之后到现在,俊太郎都很狗腿地跟着慈郎,似乎是以为讨好他就能免受主人责罚,完全颠覆了慈郎对它的印象。   看着忠厚老实,没想到是个鬼机灵。   像现在,俊太郎不仅主动把大脑袋低下来给慈郎摸,还动了动庞大的身体,把肚子露出来更多,让慈郎靠得更舒服。   为了逃避惩罚殷勤到这个地步,慈郎哭笑不得。   “你啊,讨好我是没用的,”慈郎摸着俊太郎的脑袋好心提醒,但俊太郎只是拱了拱他的手。   可惜,狗再聪明也听不懂人话。   不知道伊集院会怎么惩罚它,慈郎爱怜地看着俊太郎,发现它这么鬼机灵后,好像就不觉得它大到吓人了。   叮、叮——   又是连续的邮件收达声。   慈郎拿起手机查看。   【行程变更[下班时间推迟]—伊集院财团旗下,轻井泽[时烟去]高级温泉旅馆;于PSG酒店顶层举办周年酬宴;会见要客。预计凌晨结束。】   原来是行程通知,另一封呢?   是伊集院。   【可能不回来。】   之前竹屋助理就提到过,伊集院今晚可能忙到回不来。风早婆婆也说,忙到晚上不回家才是伊集院的常态。   实在辛苦。   慈郎想了想,回复伊集院:   【了解。加油。】   晚餐是慈郎和风早婆婆合作煮的番茄肉酱意面,慈郎还在公司工作时,自己也常煮意面,不过配酱都是超市买的方便成品,这次跟着风早婆婆绞肉糜这步从头做起,别有趣味。   虽然用高级和牛绞肉糜做意面肉酱这种行为,让慈郎不知该怎么说。   风早婆婆解释,是因为少爷很挑嘴,讨厌肉腥味,所以一般的肉都不行,家里不会储备。   这是慈郎初次发现伊集院也有都市传说中那种“财团少爷做派”,让他想到非高级猫粮不吃的娇贵名品猫。   绝对不能把这个联想说出来,慈郎提醒自己。   晚餐后,风早婆婆想留下陪伴,但被慈郎拒绝了。   “您不必这么担忧,我已经能说话了,”慈郎努力证明自己这么大个人可以独自待着,“如果有哪里不对劲,我会通知保镖的。”   风早婆婆还是有些担忧,却也不想挫伤慈郎的自尊,她想了想,最终还是选择相信慈郎,笑道:“那让俊太郎陪着你吧,反正你们相处得不错,这家伙还是顶用的,别被它骗苹果吃就好。”   俊太郎听到自己的名字,利落地汪了一声,像是应承。   将风早婆婆送出门,走回起居室的路上,慈郎就明显感受到了屋子里只有自己一个人的事实。   空间太大了,脚步声清晰可闻,于是孤独感突如其来。   “呜?”走在慈郎身边的俊太郎忽然抬起头。   慈郎笑起来,揉揉它的大脑袋:“你是会读心吗?”   俊太郎呜了两声,然后安静下来,但是意识到有它在身边,他心中突来的孤独感就减淡了。   没问题的,慈郎给自己鼓劲。   他看了看楼梯方向,脚步一转,带着俊太郎回到起居室,打开似乎没人使用的巨屏电视。   世界上有很多种巧合。   此刻屏幕上播出的画面,是最坏的那一种。   一个典型的让人分不清是娱乐节目还是新闻节目的高亢旁白,正在解说播出影像:“政治家岸尾诚,日前宣布参选东京都知事,声势浩大的宣传足以说明他的野心,有‘狡狐’外号的他,在政坛的上升势头非常强势!他身边是那位鼎鼎大名的‘魔女’春日美怜,她曾成功蛊惑精英美男,为她心甘情愿签下六千万日元的巨额贷款!她是不少女性崇拜的魔女偶像!能够征服如此魔女,岸尾诚的魅力不可谓不大,据调查,他是东京地区家庭主妇好感的政治人物NO.1……”   前女友,春日美怜。   屏幕上的‘魔女’,浓妆珠宝,皮草大衣,旁白介绍她之前,他其实没认出来。   慈郎原以为,即使再见面,他会把她视为陌生人,就当从来不曾遇见过。   但旁白说出她名字的那一刻,慈郎才惊觉,自己是恨她的。   怎么能不恨呢?她毁掉了他的人生,毁掉了他最想要的——一个属于他和爱人的家。   慈郎甚至恨爱过她的自己。   他们两个是大学同学,但朋友圈不同,所以一直没什么交集。   大三那年,慈郎去参加初中同学会,她恰好和朋友在同一家居酒屋聚会。散场前,似乎喝多了的她突然过来打招呼。   那天的她,并不是屏幕上那副‘魔女’模样。   她穿的是男士衬衫,这种oversize的风格,一般日本女生会打造出楚楚可怜的气氛,她却仗着身材高挑走中性路线,英气性感,撑出了与众不同的强势气场。   明明以前都没怎么说过话,她竟自然地对慈郎使用命令形的句子,“我要坐这里”“把热毛巾拿给我”。   她这样的美女,又对慈郎这副态度,自然让慈郎的初中同学们都开始大力起哄。   慈郎不太好让女生在这种场合丢脸,于是配合着为她服务。   最后告别时,她走到慈郎面前,忧伤地问:“我们不会再见了吗?”   其实这问得完全没道理,他们是大学同学,上课就会见到,但那时慈郎也不知道怎么了,或许是心动了自己还不知道,唐突地回答了一句:“别走。”   于是她就抱了上来。   手足无措的慈郎听到很多口哨声和起哄声,一个初中玩得挺熟的男生,那天因为失恋喝醉了,还过来拍他肩膀,哭丧着脸说:“真好啊你小子!我嫉妒得要死了!伊集院少爷有事业,你有美女,你们真好啊呜呜呜为什么佳奈要跟我分手,我爱你啊佳奈!呜呜呜我想娶你回家啊佳奈!!回来和我组成家庭吧佳奈!!”   可能是当时失恋男生的哭诉,和那个柔软的拥抱,让慈郎意识到了长久以来的孤独渴望。   他想要被拥抱。   他想要一个家庭。   可是他一直没找到那个“很想与她组成家庭”的人,他甚至不清楚自己到底喜欢什么类型,向他告白的女生那么多,各种类型都有,他却总是感觉哪里不对。   或许别再这么固执,像其他人那样,走出去一步,试试交往,才知道合不合适。   于是,拒绝了很多女生的他,没有拒绝春日美怜的追求……最后,沦落到被骗、入狱、被借贷公司拉去歌舞伎町的悲惨境地。   慈郎关掉电视上楼,和式走廊却又勾起了他不堪的回忆,来到卧室门前,他深呼吸,然后推门进去。   仿自然光源的灯光应声亮起,柔和地打在类似榻榻米颜色的木地板上,右手边的墙上,操作面板用原木木框装饰起来,原木纵横交接处细细地绑了麻绳。   榻榻米。麻绳。老者粗糙的手。不能动。   !   俊太郎警惕地用汪声呼唤僵立的人。   退出卧室,慈郎察觉自己浑身是汗,他只是单独走进这间和式卧室,不到三步,就成了这样。多可笑。   ……   慈郎努力镇定情绪,俯下身摸了摸一脸关切的俊太郎,强迫自己笑道:“我们,还是下楼吧,麻烦你陪我。”   俊太郎温驯地呜了一声。   他在俊太郎的陪伴下,一步步走下楼梯,心里非常清醒地明白,自己看似是走着下来,实际上是落荒而逃。   理智上明白恢复需要时间,情感上,慈郎无法用言语表述对自己的失望。   但是,当他靠着俊太郎,肩背紧贴着巨犬温热厚实的身躯,又感觉好了很多。   这也算是一种拥抱吧,慈郎想。   忽然很想偷偷喂俊太郎一个苹果。   不过他忍住了。   没有其他人在,慈郎放纵了一下自己,幼稚地抱住巨犬,用下巴蹭蹭它的大脑袋。   凌晨三点,伊集院和臣回到家时,看到的画面,就是望月慈郎和狗一起睡在地毯上。   胡闹。   因为身体异常的热度,伊集院紧皱着眉头,他不适地按着太阳穴,不耐烦地扯开领带扔在地上,但这些没让他忽视俊太郎试图起身的动作,对巨犬打了个stay的手势指令。   俊太郎依令趴回去,望月慈郎没有醒来。   伊集院上楼进入浴室,将温控扭到最冷那一端,打开淋浴。   冷水倾泄而下。 第18章 合适的人选   某年夏天,尚是学生的伊集院和臣,在轻井泽度假时,碰巧收购了一家温泉酒店。掌权后,伊集院花大手笔将它拆除,重建了一栋高级温泉旅馆,命名为[时烟去]。   如今,[时烟去]已是伊集院财团高端养生服务产业的代表作。它背靠伊集院财团专业的医疗养生服务,成为不少政客富商、文人雅客前往轻井泽避暑时的优先选择,以至于每到夏日,都会出现光有钱是排不上预约的情况。   所以可想而知,今夜在PSG酒店顶层为[时烟去]举办的五周年酬宴,前来参加的必然都是极为尊贵的宾客。   以酬宴为掩护,曾在厚生劳动省任职的伊集院和臣,与前任厚生劳动省大臣森山要一——这对既是前任上司下属,又是财团掌权者与政坛大佬的组合,在密间的隐秘会面,就不会引起太多注目。   即使被记者拍到,也无法借题发挥。   这次会面,是森山要一发出邀请,随后由伊集院的助理进行安排。   助理妥贴的安排,让森山羡慕不已,他拿着酒盏,对伊集院调侃道:“老夫以前,也曾拥有过这么能干的部下呢。可惜没能留住。”   这位已经六十岁的政坛大佬,魁梧威严,是同年代男性中罕见的能撑起西装剪裁的高大身材。头发已经银白,却反而显得精神奕奕,眼神更是完全没有老朽。看似亲切幽默,实际是有名的笑面虎。虽有爱才的名声,但控制欲极强。   当年伊集院考入厚生劳动省,外界大多数人,都以为他这种行为代表放弃与长兄竞争掌权之位,当时的厚生劳动省大臣森山也不例外。   森山大臣很快就对伊集院这个优秀部下寄予厚望,将他视为衣钵传人。   为了让伊集院彻底放弃没有希望的家族竞争、一心一意转投政治生涯,森山对他行事作风的纵容,甚至到了一度惹出风言风语的程度。   后来伊集院辞职时,森山表面上痛快放人,实际上一直介怀颇深。   伊集院对这一点,心知肚明。   他毕竟在森山手下任职三年,早已摸透这位前任大臣的脾胃。   比如这句看似调侃的话,只要他的回答没让森山感受到足够的恭敬,就会惹怒对方。但是,如果他的回答太恭敬,让森山认为他是在划清界限,一样会惹怒对方。   伊集院端起酒盏,主动与森山端起的酒盏相碰,垂眸散漫道:“您说过,世人总是一叶障目,有时候所谓一生之追求,不过是执念。我也不过是执念难消的世人。”   “哦?”听伊集院引述自己曾说过的话,森山愉快地抿了口酒,故意说,“老夫还说过这样的话?”   伊集院微微勾唇:“那,或许是我因为自满,记住了为您写的讲稿?”   深知从伊集院身上看到这样近乎亲近的姿态有多难得,森山不禁哈哈大笑。   森山逐渐收敛了神情,深深看着伊集院,感慨道:“果然你是最令老夫满意的。”   伊集院没有回复,只是示意竹屋助理为森山要一倒酒。   因为这一句,无论他说什么,森山都不会满意,所以不如不说。   森山自己也明白这点,不得不在心里真正感慨憾失良才,但也打够了机锋,直入正题道:“伊集院董事长这么聪明,一定知道老夫是为何而来。”   伊集院也不含糊,迅速给出答复,冷漠道:“我猜,是为了东京都知事选举一事。您有在意的人选?”   “倒也不算是在意,只是矮子里头拔将军罢了,”森山难掩对政坛新一代的轻视,但对派系内的候选人,还是有些许维护,“不过么,那个岸尾诚,你觉得如何?”   伊集院快语评价:“人渣而已。”   森山一愣,他完全没想到,伊集院的态度会这么直接,让他措手不及,不悦都难以掩饰。   森山暗含指责道:“伊集院君现在,说话是很有底气了。”   “您为什么生气,”伊集院竟毫不紧张,冷静地看向森山,态度散漫,“说实话,您没有看到那个更合适的人选,反倒让我相当惊讶。”   森山皱眉:“更合适的人选?你说的,难道是小田……”   伊集院居然打断他,细数道:“履历完美无缺,有充足的政坛经验,熟悉竞选流程,为人正直又不失手腕,拥有打动人心的演说能力,曾是为国民鞠躬尽瘁的内阁大臣……我认为,这样英伟的人,才更适合成为东京都知事,不是吗?”   随着伊集院那如冰泉般的声线一一细数出褒奖,原本立刻就要勃然大怒的森山要一,不仅陷入思索,难掩笑意,听到最后,甚至泄露了一瞬狂喜,紧盯着伊集院的眼睛质问:“你真这么认为?”   “当然,”伊集院端起酒盏敬向他,语气淡漠地说,“我从未对您说谎。”   这是森山无法否认的事实。在霞关任职时,伊集院一直对回归财团的未来规划相当坦诚。是森山和其他人一样,擅自以为他已经在与长兄的竞争中败下阵来,以为他所说的只是执念,没有当真。   现在想来,他们所有人,即使如此重视伊集院的才干,仍然是小看了他。   森山释然地笑了笑,端起酒盏一饮而尽,隐晦道:“虽是说到了这个地步,竞选可不是能仓促而行的,老夫这把年纪,恐怕力有不足啊。”   伊集院微微颔首:“您这么有威望的长者宣布参选,必然是一呼百应。我在某借贷公司有六千万的私账,通过他们转过去,算是供您启动竞选的零用花销。随着竞选活动展开,伊集院财团自然也会提供支持。”   满意的神情没有维持太久,森山毕竟是纵横政坛数十年的大物,片刻后,摇头笑道:“老夫真是没有年轻人的血性了,遇到天上掉钱好事,总难免狐疑。”   “怎么会?您当选东京都知事,对伊集院来说是双赢。”伊集院冷漠地解释完,补充道,“那个岸尾诚惹了伊集院家的人。到时候,还请您不要怪罪我,我并不是与您作对。老师。”   一声老师唤起了森山对过往的回忆,不由地叹息起来。   伊集院所请求的,并不是什么大事,岸尾诚不过是个新出头的小卒。至于双赢,若是能当选,事实也确实是这样。   伊集院的解释和姿态都令森山感到满意,于是森山放下狐疑,与伊集院就合作密谈起来。   两方下属也都加入商议细节,文雅地厮杀争利。森山原先准备的条件,并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岸尾诚,全部都要重新考虑,更费时间。   快凌晨两点,才算敲定了合作框架。   森山一边让下属给自己锤肩背,一边大声让人取庆功酒来。   森山对伊集院暧昧地笑道:“是那种很滋补的酒哦。放心,老夫知道你的喜好,都安排好了。”   竹屋助理顿觉不妙,知道院长难处,想出头代院长婉拒,还没开口,就被院长一个眼神止住了。   这杯酒是森山的安排,代表对当年伊集院辞职的芥蒂,伊集院如果不喝,等于前功尽弃。   森山下属捧着金盘而来,盘中是两个波斯风格的蓝宝石酒杯,里面倒满了不知名的酒液。   按照森山的习惯,是在高级洋酒里加了料。   森山这个人,能力和手腕都是一流,却有两大毛病:一贪财,二好色。   已经六十岁的森山,不仅情人众多,还很热衷给年轻部下安排体验,小道报纸都说森山家有祖传秘方,所以这么老了还那么行,在女人那方面就是填不饱。   伊集院从金盘中拿起酒杯,冷淡道:“您真是一如既往的恶趣味。”   森山哈哈大笑,眼神幽深道:“这套酒杯,老夫拍下时就觉得很衬你,现在一看,果然是如此。明日老夫就派人送到府上。来。”   森山不容拒绝地举杯与伊集院相碰,蓝宝石杯身撞出清脆的声响。   话不多说,伊集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竹屋助理扶着自家院长走出电梯,手里捏着那位森山大佬塞来的房卡,在走廊上犹豫停步,不知道该不该把院长往房间里送。   毕竟院长目测都没行为能力了,把院长送进去交给陌生女人,有种送羊入虎口的感觉。   正犹豫着,肩上的重量忽然没了。   竹屋助理抬头一看,院长清醒地站得好好的,顿时很佩服:不愧是当过精英官僚的人。   伊集院左右活动脖颈,注意到竹屋手里的房卡,淡漠道:“交给你了。”   “诶?”竹屋扇了扇房卡,往院长腰下扫了一眼,推辞道,“院长,我现在没那么需要。”   伊集院冷漠地说:“不要就扔了。”   扔了?竹屋掏出手机准备给院长安排:“您去哪一边?”   伊集院语气不耐烦:“我回家。”   回家?   竹屋把房卡往西装裤里一塞,上前扶住他:“那我就不客气了。我先送您下去,司机就在停车场。”   *   从浴室出来的伊集院,浑身带着寒意。   潦草地解决两三次,并没有完全消解助性酒的威力,但伊集院本来就不喜欢自己解决,何况他现在很不耐烦。   那杯酒加的大概是森山找到的新料,多出了从没出现过的头痛症状。   此刻伊集院大脑传来的抽痛,和以前连续失眠十天半个月后的抽痛一模一样,让他心情重归阴郁,灵魂又暴躁起来。   人真是可笑的生物。   他才找回望月慈郎,只不过终于好睡了三晚,已经伴随了他大半辈子、几乎每时每刻都在忍耐着的头痛,竟然就变得如此难以忍受了。   伊集院沉着脸走进起居室,准备将望月慈郎抱上楼。 第19章 冷热的交替   伊集院俯下身,近距离嗅到望月慈郎的气息,思绪就昏然起来。   初遇时也是这样,那天,微风从望月身后吹拂过来,他闻到那气息,就产生了困意。   为什么望月慈郎能让他睡着,研究室至今没找出原因,不过他也不在意了。   险些趴倒在望月身上,伊集院及时撑住地面,才没有撞醒睡着的人。   伊集院对自己不满地啧了一声。   头痛状态又被醉意侵袭,此刻的他,对望月的气息完全没有抵抗力,一接近就想睡。   这样,根本无法把望月抱上楼。   伊集院站起来,后退几步,思索片刻,走向厨房。   打开冰箱,迎面而来的冷气让伊集院舒服了许多,他从冰格中拆出一颗冰球,噙入口中。   纯净水冻出的冰球,只比兵乓球小一圈,进入口腔,给唇齿带去无处可逃的冰寒,瞬间刺激得人精神一振。   太冰了,但不能吐出来,现在只有这个办法。   回到起居室,一直没敢动的俊太郎,小心翼翼地抬眼望他。   对了,还有这家伙要处理。   现在倒是会装乖。   俊太郎下午干的好事,风早当时就用邮件报告了过来。   不论是望月短时间内就让护卫犬对他如此亲近,还是俊太郎迅速将望月辨别为可哄骗对象,都让伊集院颇为惊讶。   都过于能耐了。   但俊太郎身为护卫犬,竟然违背主人的教导,打破不可讨食的规矩,毫无疑问是严重失格,必须受到惩罚,而且必须罚到它不敢再犯。   伊集院沉着脸,从果篮中拿起一个苹果,对俊太郎晃了晃。   看到苹果,俊太郎顿知不妙,却不敢垂头丧气,保持着注视主人的姿态,等待训诫。   伊集院轻哂,俯身将苹果放到地毯上。   苹果离俊太郎只有一步之遥。   俊太郎却一动都不敢动,因为主人对它重复打了两遍stay的手势指令。   这意味着,它必须保持标准趴姿,而且视线不能离开苹果。一直到主人给出下一个指令为止。   伊集院从巨犬身上抱起望月慈郎,这个与他同龄的男人,体重明显过轻,长期的艰难生活不是三天能补得回来的。   伊集院的思维,已被头痛和醉意侵袭得支离破碎,竟掠过一瞬“抱枕太轻,要把抱枕喂胖”的想法。   但此时他什么都顾不上,只是本能地调整了一下抱姿,然后抱着抱枕,向楼梯走去。   冰球都快把他的口腔冻麻了。   慈郎快醒过来时,还以为自己是因为睡在俊太郎身上,所以梦到了被巨犬驮着走。   不然怎么有一晃一晃的错觉。   但他睁开眼才发现,他正被伊集院抱着!   不是夜间工作“抱枕”那个抱,而是像父母抱着孩子一般,对普通成年人来说,就是打开晨间偶像剧才会看到的公主抱。   温热地围拢他的肩背的,已经不是俊太郎庞大的身躯,而是伊集院的臂膀。   发生了什么事?   总之先把自己从这个过于羞耻的局面中摆脱出来。   “请放我下来,伊集院君。”慈郎镇定地对伊集院提出。   但伊集院只是低头看了他一眼,没有回应。   什么情况?伊集院的样子,看上去似乎不太对。   他紧皱着眉,像是不舒服,脸颊也似乎微微肿起?难道是生病了?   是了,伊集院说过今晚可能不回来的,现在却在这,又做出这么奇怪的行为,应该是出了状况。   “伊集院,你发生什么事了?”慈郎尽量抬着头,担忧地望着抱着自己的男人,“伊集院?”   被慈郎呼唤的伊集院,忽然停下脚步,低头恶狠狠地吻向他。   本就被伊集院完全抱在怀中,此刻连呼吸和唇齿都被夺去,慈郎毫无防备,想抵抗时已经迟了。   再反应过来时,伊集院已经继续抱着他往前走了。   唯一能证明刚才发生了什么的,是慈郎口中那颗,由伊集院的舌渡过来的,让他无法说话的冰球。   冷。热。交替。   “嗯?嗯?”慈郎不明所以,大脑被吻得一片混乱,却又下意识想从信任的伊集院那里寻求答案,可是被冰球塞住嘴巴的他,只能发出短短两声表达疑惑的低音。   伊集院打开卧室门,声音比平时多了一分阴鸷:“安静。”   闻言,慈郎奇异地想通了刚才伊集院是在干什么。   那不是一个吻。   伊集院只是想把冰球转移到他嘴里让他安静。   这瞬间,什么羞耻什么迷茫都不翼而飞,慈郎难以置信地看着伊集院,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家伙?   与其说愤怒,不如说哭笑不得。   一心只求睡觉的伊集院根本没理会抱枕在想什么,他的理智早已退场,全然是凭本能行动。   他把望月放到床上,然后压上去,抱着人调整了一下姿势,扯过被子将自己和抱枕都盖好,正打算就此好眠……没完全解决的加料酒又开始作乱。   忍到睡着就没事了,还是需要冰球。   他半撑着身体,对身—下的望月说:“还给我。”   望月却像是听不懂,含着冰球的嘴发出模糊疑惑的声音:“k…a…n…?”   伊集院皱眉。   还是得自己取回来。   他俯身倾向慈郎。 第20章 冰球逗猫棒   本以为奇怪状态的伊集院就要这么抱着自己睡去,慈郎被冰球塞了一嘴,想跟伊集院理论也说不出话来,已经躺平放弃,打算明早再和伊集院讨论一下任性妄为的限度。   结果伊集院却又撑起身体,低头看着他,浮躁地说:“还给我。”   还给我?   还什么?慈郎立刻想到自己欠伊集院的六千万日元债务,整个人都窘迫起来,欠债还钱是天经地义,可是他现在身无分文……   但既然债主都催债了,即使伊集院明显处于不清醒的奇怪状态,身为欠债人,于情于理都不可以逃避。   或许正是因为处于不清醒的状态,伊集院才会提到欠款的事吧,毕竟,这些天伊集院的态度都是在淡化欠款,只说让慈郎尽快恢复……虽然有任性妄为的一面,但慈郎也毫无疑问地看到了伊集院温柔的那一面。   这样想着,慈郎更觉得不能逃避,想这样回复:钱的话,等我找到工作,一定会尽力偿还。   可他口中有颗尽管融化了不少但体积还是不小的冰球,没能把回复说出来,连“钱”这个字的音节都没说完。   慈郎看到伊集院皱起了眉,似乎不满意他的支吾。   心里着急的慈郎,想到可以把冰球用手拿出来,然后再好好回答伊集院。   但伊集院的动作,却比慈郎更快。   慈郎刚把手抽出来,伊集院已经倾身而下,再一次袭向慈郎。   这次的情况与上次不同,这次慈郎可是被伊集院压在身下,虽然伊集院还是来势汹汹,很快就让慈郎陷入了呼吸不畅的懵然状态,但慈郎这次不得不立刻注意到,伊集院的状态,隔着居家长裤的轻柔布料,正蹭在慈郎右侧胯骨。   敏感体质又一次让身体在伊集院面前背叛了理智。   伊集院的舌在慈郎口腔中用力搅动那颗冰球,这些动作已经让慈郎明白,伊集院想要他还回来的是那颗冰球。   但是,无论是口还是胯,以及被迟迟无法勾出冰球的伊集院为了方便用力握住的腰,都让慈郎整个人被弄得一塌糊涂,别说推开伊集院讲道理,根本连制止自己发出那些不想听的鼻音都做不到。   而伊集院越是急躁,握住他腰的手越是用力,慈郎就越是无力,别说把冰球用舌顶出来交给伊集院,如此冰冷又火热的状况,他甚至感觉好像嘴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冰球顺着无力张开的口腔往里滑去,伊集院的舌也更急地往里追,令慈郎呜呜低鸣着不住颤抖。   不行。   再这么下去不行。   慈郎仅存的理智在对自己生气,身为一个男人,被一个可能吃错东西的醉鬼弄成这样,连反击都做不到,实在是太没用了。   人类在任性妄为的猫面前难道就这么毫无尊严吗!   忽然想起,初三时在天台,伊集院这家伙还说过“金毛狗话又多又笨”这种失礼的话!这种侮辱狗狗的坏心眼大猫,怎么能放任他继续胡作非为!   慈郎怒从心中起,积蓄力气,猛地反抗起来,竟然顺利把没有防备的伊集院掀翻,慈郎愣了一秒,迅速反压住伊集院,为了彻底镇压住比自己更结实有力的男人,慈郎干脆坐在了伊集院腰上。   成功了!   但成功之后,慈郎才感觉自己内心涌出的喜悦简直莫名其妙。   其实整个过程都莫名其妙。   慈郎低下头,看着伊集院那张比初中时更成熟俊美的脸,但是说句对债主不敬的话,这家伙冷漠又不耐烦的表情真是十分的欠揍。   这个状态奇怪的家伙,看样子根本不知道自己对他干了什么事吧!   明明是被伊集院袭击了,羞耻万分的却只有慈郎一个人,一点都不公平。   被挑起的反应叫嚣着存在感,慈郎现在只想赶紧把冰球还给伊集院然后迅速跑去浴室,他甚至想今晚就在楼下和俊太郎睡不要再回来了,一点都不想面对这张嚣张的脸。   话说这家伙那里都那种状态了,竟然还能维持住这副高贵冷漠的X冷淡神情,某种程度上也真是厉害了……   不对,慈郎晃了晃脑袋,他都在想些什么啊,被身体反应影响傻了吗。   就在这时,面无表情盯着慈郎的伊集院,用命令句嚣张道:“把冰球还给我。”   那一开始就不要随便塞到别人嘴里啊!   并不想要这颗冻死人的冰球!   任性妄为也要有个限度!   慈郎怒气冲冲地瞪着伊集院,一时冲动,将掌心抬到嘴边,把冰球吐了出来。   伊集院眉头一松,露出和萌宠视频里在家作威作福的猫一模一样的“愚蠢的人类终于明白了本大爷在说什么”的表情。   要快把冰球含回嘴里,然后抱着抱枕睡觉。伊集院两只眼睛紧盯着慈郎掌心的冰球,脑海里只有这个目标。   在慈郎坐在腰上的情况下,伊集院竟然仅靠腰腹力量就慢慢挺起上身,眼看着就要坐起来。   为了不被放倒,慈郎赶紧用双膝撑住自己,跪立着。   然后,慈郎看着伊集院,托着冰球的掌心故意在空中画了个圆,发现伊集院还真的像是被逗猫棒吸引的猫一般,跟着冰球转动脑袋。   很好。   眼中只有冰球。   目中无人的任性家伙。   慈郎原有些消下去的怒火再次燃起,脑子一抽,把冲动想到的念头付诸实践。   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拉开伊集院的裤腰。   把冰球丢了进去。 第21章 他想要什么   然后,慈郎看到了伊集院咬牙暴起青筋的神情,即使只是一瞬。   搞不好是这个冷漠自持的男人,这辈子第一次露出这样的神情。   慈郎心底此刻,更多的还是报复成功的小小得意,忍笑看着刚才还那么嚣张妄为的伊集院,彻底被冰球冻清醒,黑着脸进了浴室。   尤其是,慈郎注意到,伊集院没有当着他的面把冰球拿出来,而是忍着直接去浴室,这种为面子强行忍耐的少爷矜持,坏心眼一点说,实在有些好玩。   像是那种,发现背毛沾了脏东西,就要立刻躲到人看不见的地方,把背毛仔细舔干净,才恢复一脸骄傲、款步走出来见人的猫。   但是当浴室响起淋浴声,慈郎想到伊集院大概是在冲冷水澡,对伊集院奇怪状态的担忧渐渐扩大,不安也重重滋生。   他不禁反省,他是不是又在伊集院面前得意忘形了。   以前也是这样。   初三在天台相处那些时光,才刚相熟起来,他就有对伊集院喋喋不休的倾向,无论是对班级心理的不解,还是对未来的疑惑,全都一股脑对认识不久的伊集院倾诉。   其实后来想起,自己都感到讶异。他毕竟是在校园受欢迎的人物,遇到的善意、恶意都不少,早就学会了不轻信他人,并不是没有社交常识。   但偏偏在伊集院面前,他总表现得像个笨蛋,不仅轻易就信任对方,还擅自依赖上了对方,根本是黏人又麻烦,犯了社交大忌。   若是换个人,只要把慈郎如此黏人的异常行为散布出去,就足够让慈郎社交死亡,被众人排斥了。   伊集院不但没有这样做,还对他很好。   那时和慈郎相处的伊集院,完全不像传闻中那个眼高于顶的冷漠少爷,恰恰相反,伊集院看待问题的角度有一般人难以企及的全面,所以即使伊集院的语气那么冷漠,但话语中的理解与包容,总能让慈郎感受到伊集院的温柔。   或许因为如此,决裂那天伊集院仿佛居高临下的莫名话语,才会让慈郎感觉遭遇了赤U裸U裸的背叛和欺骗。   但也或许正是因此,自从得知决裂时伊集院的行为其实是保护,残存在慈郎心底的信任和依赖,立刻就复苏了。   也就导致了他一次又一次在伊集院面前得意忘形。   若把忘形的原因归结为“伊集院对自己太好”,虽是实话,但这就更显得他不知好歹、冒失浅薄了吧?   真是不知身份,慈郎在心底训斥自己。   伊集院从浴室出来时,发现望月抱膝坐在床上,呆望前方,一副低落的狗狗模样。   “不去浴室解决?”伊集院故意挑慈郎羞耻的问题说。   才发现伊集院回到了卧室,慈郎意识到自己此刻小学生般的坐姿,强自镇定地改变姿势,正常盘腿坐着:“不用。”   顿了顿,像是怕伊集院介意,慈郎追加解释道:“我没有、没有……总之它会消掉,不处理也没关系,习惯了,不会有问题。”   伊集院眉心微挑。   只是故意挑个能刺激望月情绪,让他不那么死气沉沉的问题,但听了望月的回答,伊集院才发现这里面还真有问题。   什么叫习惯了不处理也没关系?望月是个成熟男性,从小就是受欢迎的帅哥,那东西目测也没毛病,怎么会对正常需求回避、羞耻到这个地步?   难道早上望月跑进浴室,也不是去动手解决,而是进去刷牙,等反应自行平复?   开什么玩笑。   集敏感与耻感于一身。这个男人,竟如此吻合东亚男性凝视下的欲念符号。   如果说女性是在社会和传统日积月累的影响下,无法避免地受到影响,可望月身为男性,明明豁免于被这般驯化,怎么会变成这样?   那女人到底对他做了什么。   看着低落的望月,伊集院将这问题暂时放下,转而问道:“怎么了?刚才不还很得意吗?”   听伊集院这么说,慈郎更是羞愧起来,低声道歉:“对不起。是我得意忘形了。”   調子に乗る(得意忘形了)?   在家睡得好好的,被醉鬼抱上楼,被不讲道理地深吻,嘴里被塞了颗冰球,然后还……结果现在反过来向醉鬼道歉?   正试图剖析望月的心理问题,伊集院又听到慈郎低声说:“因为……你对我太好了……抱歉,我不是在指责你,但……”   伊集院眸色微沉,走到操纵面板边。   大部分灯都被伊集院关掉,除了一角的柔和灯带。   明亮的卧室忽然暗下来,让慈郎一瞬慌乱。   他听到伊集院走向床边的脚步声,就下意识抬起头来,于是直直撞上了伊集院的视线。   黑如鸦羽的眼眸,专注,危险。   慈郎呼吸一悸,却听到伊集院那淡漠的声音,语调莫名轻松地问:“你知道,为什么那个时候,我没有告诉你,我需要你才能睡着吗?”   那个时候?   是说初三那时候吧。   “因为你猜到我不会答应?”慈郎思索片刻,认真回答,“再加上,你的病情是伊集院财团的秘密,所以干脆没有告诉我。”   伊集院毫不留情地否定了慈郎的猜测:“不。是因为如果我告诉你,你一定会答应。”   不,不对,伊集院凭什么这么自信?如果当时他知情……如果才十三岁的他,知道同龄的伊集院已经到了吃安眠药才能入睡的地步……他大概也不会……不会吗?   慈郎不敢继续想下去,他抬头看向伊集院,想说话却不知该说什么,那个男人还是那么神情冷漠,好像早就猜到了他的反应,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慈郎问出一个他都不知道自己在问什么的问题。   伊集院却像是知道他在问什么,并且给出了回答:“因为,你是个想要什么,很容易被我看出来的人。”   是这样吗?   慈郎注视着伊集院的视线一片茫然。   那,那时的他,想要什么?   为什么他自己不知道?   此刻,伊集院设下的定时生效,灯带的柔和光线也消失了。   陷入黑暗时,残留在慈郎瞳孔上的,是伊集院的身影。   黑暗中,慈郎被一只手按住肩膀,缓缓向后推去,他没有反抗,只是顺从地倒下。   随后,一个温暖的身体附上来,将慈郎抱在怀中。   “晚安。”伊集院说。   于是慈郎也下意识回复:“晚安。”   这样的发展,似乎很莫名其妙,又似乎是顺理成章。   原以为自己会失眠的慈郎,意外地很快就睡着了。   而第二天醒来时,因为想起昨晚伊集院说的话,慈郎光顾着想“为什么伊集院知道十三岁的他想要什么而慈郎自己却至今都不清楚”这个问题,一时把冰球和深吻都忘到了脑后。   直到伊集院和他和风早婆婆打完招呼,在早餐桌边坐定,伊集院冷漠开口:“小少爷昨晚……”   慈郎瞬间扑过去把伊集院的嘴牢牢捂住,对云淡风轻的伊集院怒目而视。   都说了任性妄为也要有个限度啊!   昨晚发生的是能当着女性长辈的面说出来的事吗! 第22章 驯狗的指令   风早婆婆看他俩这副模样,已经在掩着嘴笑了:“昨晚怎么了?”   伊集院冷静地对慈郎摊了摊手。   慈郎依然警告地看着他,见伊集院似乎确实没有再开口的意思,才小心地松开手,坐回餐椅,对风早婆婆不好意思地圆场:“昨晚,昨晚是伊集院喝醉了。就是这样。”   “哦?就是这样?”风早婆婆故意追问。   慈郎不想撒谎,却又不能说实话,支吾着:“就是,那个……”   “昨晚我喝醉回家,把小少爷吵醒,还受他照顾了。就是这样。”伊集院接过话头,一副淡然模样。   先抛出意味不明的话头害他紧张,现在又主动解围,慈郎都不知道该作何反应了。   总觉得自己是被伊集院耍得团团转。   这个人!   而且不知是不是慈郎多想,伊集院最后那句“就是这样”,像是在学他刚才的语气。   风早婆婆配合伊集院,对慈郎颔首微礼,亲切道:“啊啦,那是辛苦慈郎君了,喝醉的少爷很任性、难照顾吧?少爷真是的。”   果然风早婆婆是知道伊集院有多任性的。   虽然心底万分认同风早婆婆的判断,但伊集院所说的并不是实情,他并没有照顾伊集院,不该顺着谎言揽功,除非丢冰球降温也能算的话。   想到昨晚围绕冰球发生的一切,慈郎感受到脸颊温度不断上升,赶紧断开回想,摇头诚实道:“不是的,风早婆婆,我没有照顾他。”   此时伊集院竟一脸冷漠地坦然接口:“冰球……”   “不许说!”慈郎崩溃阻拦。   没想到,伊集院随即看向风早婆婆,语气平板,一本正经道:“小少爷害羞生气了。”   啊啊啊这家伙肯定是故意的!   慈郎简直想像初中生那样大吼出声。   但他毕竟是个成年男性,而且伊集院太会伪装了,如果还嘴,就好像是他单方面陷入了幼稚嘴仗一样。再说昨晚刚自省过,慈郎现在很注意不在伊集院面前得意忘形,结果就是堵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伊集院你……”   慈郎无力地喊声名字,还收获了伊集院那仿佛无事发生的商业精英冷眼,慈郎暗自忍耐,做了个深呼吸,认栽,不再与伊集院纠缠,低头吃早餐。   他在伊集院面前,根本是无能为力。   就像人类在坏心猫咪面前毫无胜算。   这种漂亮生物真是太邪恶了,一点都没有狗狗那么老实。   然而狗狗似乎也不都那么老实,慈郎想起骗苹果的俊太郎,只得推翻自己因伊集院对广大猫咪生出的偏见。   说到俊太郎,吃完早餐的慈郎到起居室去找,发现俊太郎竟然还趴在昨夜陪他睡着的地方,眼睛盯着一个摆在它前方的苹果,浑身肌肉紧绷,一动不动,仿佛随时都能调整身姿暴起。   “……俊太郎?”   慈郎尝试呼唤它,俊太郎却像没听见一般彻底无视。   这头巨犬此刻,不再是昨天那副狡猾卖乖的模样,它全神贯注的样子,让人联想到正在执行命令、耐心潜伏目标的冷血狙击手。   这就是能与歹徒搏斗的护卫犬。   原本已消解的对巨犬的畏惧,又悄然在慈郎心底复苏些许,让他不自觉后退半步,但自尊心让他及时驻足。   慈郎听到脚步声,发现是走进起居室的伊集院。   伊集院今天穿在西装外的,是件灰羊绒的英式经典切斯特大衣。   男士如果不够高挑,穿大衣就很难撑起来,比慈郎还高半个头的伊集院堪称完美衣架,显然没这种烦恼。修身西装已经展示出了他宽肩窄腰的好身材,穿上大衣更是气势凛然,那近乎冷厉的威严足以镇住任何场面。   俊太郎也听出了主人的脚步声,更加不敢轻举妄动。   伊集院面无表情地命令道:“Sit。”   趴了一整晚的巨犬迅速坐起。   “Down。”   巨犬迅速趴下。   “Come。”   巨犬跑到伊集院面前,以标准蹲姿待命。   伊集院褪下右手的黑色皮手套,打了个响指,给出最后的解散命令:“Free。”   听到指令,俊太郎如蒙大赦,乖顺地汪呜了一声,赶紧向玄关冲去。   伊集院的指令,英文发音如标准母语者一般地道,而他冷漠的声线,让这些指令听上去多了分难以形容的威压。   令人下意识认为,那是不可反抗的绝对命令。   忽然与伊集院对上视线的慈郎,感觉仿佛被危险气息禁锢,一瞬间竟无法动作。   像是被捕猎黑豹锁定的林鹿。   是操作面板的提示音惊醒了慈郎。   玄关有专门给俊太郎设计的按钮,它拍一下,就能将开门指令发送到各操作面板,以及伊集院的手机,询问是否通过,同时通知保镖到门前接手巨犬。   见伊集院没有拿出手机的意思,慈郎走到操作面板边,按照风早婆婆所教,用自己的指纹通过了开门指令。   然后他听到伊集院问:“你觉得温泉旅馆怎么样?”   啊? 第23章 伊集院医院   突然被问起对温泉的看法,慈郎只能给出“不错?”这样模糊的回答。   伊集院也没就温泉话题继续展开,重新戴好手套往外走,显然是准备出门上班了。   慈郎有留意到,通常会是风早婆婆把伊集院送到门口,现在风早婆婆还在厨房忙碌,好像不知道伊集院此刻就要出门。   那他是不是该送伊集院?   慈郎脑子里还在思考,行动上却已经跟着伊集院走到了玄关。   伊集院:“我出门了。”   这声招呼,依然是伊集院通常的冷淡语气,但语气根本不重要。   这么简单平常的招呼,事实上却不是每个人都能在家中听到。   因为在出门时如此招呼,就意味着:家中不止是孤独一人,而是有人在早晨一起醒来,无论是父母还是恋人,总之是关系和睦的家人,会一起吃早餐,会送对方出门。   它代表着慈郎向往了很久却一直无法实现的梦想——一个家。   此刻,听到伊集院的招呼,慈郎恍惚间仿佛梦想成真,于是下意识微笑起来,像练习了很多遍那样熟练道:“路上小心。”   伊集院回身看他一眼,低声应道:“好。”   一种安宁而平和的喜悦,在慈郎心底油然而生。   他忽然听到自己安稳的心跳,胸腔中一下又一下有力的脉动,将血液泵送全身,似乎鲜明地向他宣告:你正在活着。   是的,慈郎将右手掌心贴近胸腔,他还活着,还体会到了喜悦。   坚持下来真是太好了。   未来并不是毫无希望。   已经有很多需要感谢伊集院的事,这段简短的对话,也被慈郎加入其中。尽管没必要去向伊集院坦述这么微末的心迹,感谢的心情却是不该少的。   慈郎回到厨房,发现风早婆婆正将清洗好的便当盒放入沥水篮中。   “要出门吗?”   “是的,便当盒久未使用,先清洗一下。”风早婆婆微笑着说,“慈郎君复查的时间到了,尤其是药物代谢状况和声带,能确认无恙就再好不过。所以上午要去伊集院私立医院,那里是伊集院财团的原点呢。”   慈郎忙道:“给您添麻烦了。”   “没有的事。”   慈郎回想伊集院给自己看过的文件,里面提到伊集院是从私立医院起家。既然风早婆婆说是原点,那他们要去的,就是伊集院家最初开办的医院吧,也就是风早婆婆担任过院长的那家医院?   伊集院把他从歌舞伎町救回的那个晚上,将昏迷的他带去医院检查过,既然今天是复查,那必定也是同一家医院。   不知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原点这种说法就很有时代感。如果这家私立医院没有重建过,从伊集院发迹至今,应该确实是些淳古建筑了?   为午餐便当做准备,风早婆婆将肉预先调味腌制,慈郎挽起衣袖,帮忙清洗蔬菜。   忽然听风早婆婆敏锐笑问:“慈郎君好像心情很不错呢。”   “啊,”慈郎不太好意思承认,含糊地应了一声,笨拙地转移话题问起,“那个,风早婆婆,伊集院刚才问我温泉旅馆的事,为什么突然问我这个?”   风早婆婆勾着嘴角,并不拆穿他,也没追问,顺着解释道:“少爷几乎全年无休,圣诞节前,才会抽出两三天假期,到轻井泽的温泉旅馆休息。这是少爷的习惯。”   “原来如此。”   想到昨天收到那封圣诞日程已确认的邮件,那这根本是不管他觉得温泉旅馆好不好,事实上就已经决定要去了啊,慈郎哭笑不得。   而且,圣诞节前的话,今天是20号,那也就是这两天的事了?   虽然他不会有反对意见,他是有作为随行抱枕的觉悟的。但伊集院这种作风就是很任性妄为。慈郎无奈地想。   风早婆婆关切道:“慈郎君有什么担忧吗?”   “没有,”慈郎摇头笑了笑,随口问起,“伊集院是很喜欢那里吗?”   这回倒是换风早婆婆语焉不详了,暧昧道:“嘛~”   她没有详细解释,慈郎也没有追问。   上午,风早婆婆将维持这栋别墅日常运行的补给流程给慈郎理了一遍。   像是伊集院偏好的各类高级食材该由哪家供应商送上门,主卧床品是由某外国品牌每半年全套更换,以及隔多少天该检查别墅备用电源之类,说起来怪细碎的,但有风早婆婆整理出的分类表格,倒也一目了然。   这栋别墅,虽说面积没有那么夸张,伊集院的生活方式也不算浮夸,与其说奢侈,不如说日常要求极度精细,追求舒适,这样日常运行起来也不是小数目。   和伊集院天渊般的贫富差距,慈郎都快要习以为常了,看着价目表,他想的竟是,这大概就相当于名品猫非高级猫窝不睡吧。   打住,慈郎告诫自己不要再进行这个妄想。   快十点时,风早婆婆利落地做好了午餐便当,一边通知保镖安排车子,一边嘱咐慈郎穿上厚外套,准备去医院。   慈郎穿的是早上伊集院拿给他的旧衣服,说是旧衣服,实际上这件青灰色的呢外套看着如同商场新衣,伊集院说这是在霞关任职的第一年冬天,为契合官场氛围,用工资买的古板款式。   这让慈郎想起自己大学毕业入职公司时,为了不在人人穿名牌的一流公司显得突兀,不得不省吃俭用,还跑去书店研究流行杂志,几乎用上了考大学时的苦读功夫,才狠心给自己买了几件可以多季节搭配的名牌经典款。   没想到伊集院这样的财团少爷也有类似经历,虽然真论起来是大不相同。   这确实是件完全不花哨的呢外套,颜色是稳重的青灰,扣子也是规规矩矩的四眼圆扣,左袖肘部有块米粒大小的烫痕,伊集院说是那时连夜加班,去休息区吹风醒神时,身旁抽烟的同事不小心烫到的。   慈郎并不觉得它古板,它穿上去不厚重又足够温暖,是件很好的外套。   而且是伊集院用第一份工作的工资买的,很有意义,不然伊集院也不会把有烫痕的外套留着吧?伊集院这样大方地借给自己穿,慈郎决定小心使用,绝不弄坏它。   等在大门外的车,是慈郎没见过的一辆白色保时捷,不是那辆夸张的劳斯莱斯,让他松了口气。虽然没有挑剔的资格,但不论怎么说那辆幻影都太引人注目了。   乘车时,慈郎还是有些不安,努力没有表现出来。他不知道风早婆婆是真的没察觉,还是温柔地假装没有察觉,不论如何,慈郎都很感谢。   普通人接触到的私立医院,大多是随处可见的私立专科小诊所,如眼科诊所、皮肤科诊所、肠胃科诊所等,规模小但很便利。   眼前的伊集院私立医院,显然是大型综合医院,无论是电子化流程,还是高端配置的崭新建筑群,都与慈郎想的淳古建筑毫无关联。   听了慈郎的话,风早婆婆失笑:“做医院的,怎么可能使用淳古建筑呢?细菌都不知道藏了多少。当然是推翻重建过。”   仔细想确实是这样,这么简单的道理自己却没想到,慈郎有些惭愧。   风早婆婆说,早期医院唯一保留下来的,是外科住院部的草坡。   慈郎认真听风早婆婆的介绍,此时他们在院内人员的带领下,前往复查的科室。   路上有医护人员经过,年轻些的就只是路过,但有位身后跟了好几个实习医生的中年医生,边走边骂地匆匆走过时,竟特地折返,对风早婆婆深深鞠躬,尊敬道:“风早院长,久未见面。有什么可以为您效劳的?”   刚才被骂得直缩头的实习医生们都露出了惊恐的神情。   风早婆婆嘴角只是微勾,清淡道:“山田君升任主任了?名至实归,恭喜。我早已不是院长,今日只是奉少爷的命令陪人复查,不必劳烦。”   听说是伊集院和臣的命令,山田主任猛然看向风早身边的男人,受他影响,那些实习医生也都向慈郎看来。   慈郎被这些陌生人突然注目,表面依然镇定,心脏却狂跳。   尤其是一个实习医生自以为小声地跟身边人八卦:“大美男诶,总觉得在电视上看到过,是明星吗?你认不认识?”   也许会被认出来的惊恐,在刹那间席卷了慈郎。   风早不悦地清了清嗓子。   “抱歉,打扰您办事了”山田主任立刻理解了她的意思,再次深深鞠躬,“请风早桑替在下向院长大人转达问候。”   风早微微颔首:“嗯。”   山田主任被实习医生们簇拥着离去。   风早婆婆担忧地看向慈郎:“没事吧?”   慈郎勉强自己笑了笑:“没事。”   接下来的检查,非常顺利,因为是伊集院的预约,没有任何检查需要等待,涉及科室全都为慈郎空出了人手。   这让慈郎非常过意不去,尽力配合医生,不耽误他们太多时间。   最后一项检查时,风早婆婆照顾脸皮薄的慈郎,只让院内人员带着慈郎进了科室,没有跟随。   没想到伊集院真的安排了专科检查,慈郎有点崩溃。   但他心底,其实清楚自己对于反应的心理状态不太正常,所以到底是没说出拒绝的话。   为慈郎检查的是位老年医生,很专业,而且相当了解普通人走进这个科室的羞耻心,慈郎一开始有些不自在,在医生的氛围调动下,不知不觉就接受了这是正常检查的正确认识。   检查结果,从器官功能上来讲,并无问题。   “那么,望月君自我感觉如何?”医生像寻常聊天一般,带着宽慰的态度询问道,“如果本身并没有感觉不佳,就算与听说的‘一般情况’不一样,那也是正常的。”   慈郎仔细想想,他并不在意什么感觉。   他看向医生,头发花白的老年医生,是随时准备倾听的宽容态度,眼神还带着鼓励。   慈郎不禁将此刻内心的想法轻声说出:“有没有办法,让反应,不再出现?吃有副作用的药也无所谓。我不想再有,也不需要。”   话说出口,他自己都面露错愕,慌道:“我不是……”   老年医生也明显一愣,随后温和拒绝道:“抱歉,望月君。今天为你检查,是院长为了确认你的健康下达的命令。所以,无论是身为医生,还是身为院长部下,我都不能告诉你自我伤害的方法。”   自我伤害吗?   他真是病了。   “发现问题就是治疗的开始,”老年医生乐观地鼓励道,“会好的。”   走出科室时,受到医生的影响,慈郎已经恢复了情绪。   检查全部结束,正好到了午餐时间,风早婆婆带着便当,饶有兴致地带慈郎到外科住院部的草坡。   走出住院部后门,就让人明白为什么这处草坡会被保留至今,宽阔的草坡可供病人散步,两侧分散着六株老松树,树冠巨大,想必种植年月悠久,而且难得姿态俊逸,松树又是长寿的象征,很是珍贵。   风早婆婆和慈郎在长椅上坐下,享用便当。   草坡上散步的病人不多,实际上整间医院都没有普通医院那种过度拥挤感,造成这种结果的,自然是与一流医疗资源匹配的一流价格。   不刺眼却也不温暖的阳光照在草坡上,将绿意照得更鲜亮,在冬天显得尤为可贵。   “天气不错,”风早婆婆感怀地看着草坡,“以前忙昏头的时候,常在这抽烟呢。”   慈郎一口饭团差点呛了嗓子。   风早婆婆和抽烟这个词,怎么想都不搭,慈郎怎么都想象不出这位总穿和服,优雅利落的老夫人抽烟的样子。   见慈郎这么惊讶,风早婆婆掩嘴笑道:“这么惊讶吗,工作累了抽根烟很正常,他们伊集院家啊,给的工资高,压榨得也很狠,尤其刚入院的年轻医生,每年都有忙到崩溃辞职的,回去给你看照片。”   还有照片?   慈郎期待点头:“请务必。”   风早婆婆失笑。   此时,慈郎注意到,一个高大男医生,向这边走来。   风早婆婆放下便当盒,站起来面对来人,有意无意把慈郎挡在了身后。   等男医生走到眼前,她才微微颔首,称呼对方:“伊集院真一郎院长。”   是伊集院的兄长?   慈郎也赶紧站起来,虽然在伊集院大宅有一面之缘,但慈郎当时过分紧张,并没有留下印象。   “听说您带客人在这里,特来问候。午安,风早桑。”伊集院真一郎冷淡地打着招呼,并看向慈郎。   慈郎学风早婆婆颔首,礼貌道:“你好,伊集院真一郎先生。”   眼前人是伊集院的兄长,与伊集院的面容确实有两分相似。这位兄长的五官更刚健,在普通人中属于眉目深邃的类型,但还是不如伊集院。虽也是位俊朗男士,感觉上就没有伊集院那种慑人的魅力。   语气冷淡这点,兄弟也相像。伊集院真一郎的声音更低沉厚重,听他说话像是能感到胸腔共振。如果说伊集院的声线,具有让人不自觉沉迷的磁性,这位兄长的声线,就好像磁性过头了。   从外观来看,要说伊集院真一郎哪里比伊集院和臣强的话,那就是身高。   这位兄长目测比伊集院还要高一点。   难道伊集院家有混血基因吗。   伊集院真一郎看看慈郎,视线停留片刻,对风早说:“和臣怎么让客人穿几年前的旧衣服。”   风早婆婆不在意道:“男孩子们关系融洽,随他们高兴吧。”   “您真是一如既往地溺爱和臣,”伊集院真一郎听不出情绪地平板道。   风早婆婆标准地笑了笑,没有说话。   伊集院真一郎又看向慈郎,平淡道:“和臣受你照顾了。”   “哪里,”慈郎不自在地回答,“我才是对伊集院多有麻烦。”   伊集院真一郎没有按社交辞令谦虚,而是意味不明地嗯了一声。   风早敏锐地看他一眼,但这位兄长大人紧接着就告辞了。   “他们兄弟关系变好了吗?”   慈郎轻声道出疑惑。   之前听风早婆婆所说,这位兄长大人一直以来都对伊集院抱有竞争敌意。   可刚才这位兄长大人一口一个“和臣”,还站在兄长的立场说起衣服的事,尤其是他看了几眼就认出了这是伊集院的旧衣服,这些难道不是兄弟关系融洽的表现?   风早婆婆竟然面露不屑,想说什么,却忍了一下,最后只淡然道:“失败者一厢情愿的自我安慰罢了。”   这话,也够毫不留情的了。   慈郎都不敢想她原本想说的是什么。   如果伊集院兄弟间的关系,就像风早婆婆认为的那样恶劣,那这位兄长刚才的表现,用“一厢情愿”来形容真是恰当到残忍。   慈郎完全看不懂这个人。   真一郎,是个一听即知是长子的名字。想必一出生,就承载着父母的殷切期望。   想到伊集院,慈郎觉得,人生真是各有各的艰难之处。   风早婆婆说起过往的院内趣事,氛围又轻松起来。   话题不知不觉就转到了院内派系构成,因为伊集院本家代代入读东大医学院,在有心经营下,院内大多数医生都是东大出身。   近些年虽有阪大、京大出身的精英从别家医院跳槽过来,却也只是寥寥个例,没有形成气候,院内还是东大系独领风骚,这也是伊集院私立医院的招牌之一。   而伊集院私立医院,本身就是伊集院财团的招牌。   慈郎虽然认真听着,心态却像是在听长辈说逸闻,毕竟他不觉得这些和自己有什么关系,仅有的担忧也只是对伊集院个人,完全没察觉有些内容根本不是能说给外人听的。   下午回到别墅,保镖报告说有重要人物送来一个礼盒。   礼盒署名是森山要一。   风早婆婆显然对此人没什么好感,她这样玲珑的人物,看到礼盒署名时竟面露不悦。   她将礼盒打开,慈郎看到一对很有异国情调的蓝色酒杯,附有国际宝石鉴定书,想必价格不菲。   于是慈郎不免好奇:“森山要一,是哪位?”   “是少爷在霞关任职时,时任的厚生劳动省大臣,”风早婆婆不以为然地解答,示意慈郎跟上自己,抱着礼盒率先向楼上走去,并且辛辣点评道,“能力手腕都算不差,不过么,一把年纪了,还是个管不住裤子的下流男人。”   厚生劳动省大臣?   慈郎难掩错愕。   对他这样的平民来说,掌管国家医疗卫生和社会保障这两项重大事务的内阁大臣,是只能在电视中看到的政坛巨物。   如此大佬,竟被风早婆婆毫不客气地点评为下流男人,以风早婆婆的人品来看,这点评不会是空穴来风。   只是,下流和男人这个熟悉的词语组合,尽管并不是指向自己,还是让慈郎浑身不自在,他努力不去想前女友说过的那些话,转而思考,森山要一,这位伊集院的前任上司,为什么给伊集院送礼?   但政治家给财团董事长送礼,想必内情不是他该知道的,慈郎虽然好奇,还是谨慎地选择了沉默。   第三层的大书房,据说是伊集院真正用来看书藏书的地方,今天还是慈郎初次踏入。   门是指纹+面部解锁,给慈郎感觉像电影里的藏宝库,不禁想象里面是不是还有暗门、保险柜和各种机关。   没想到一进门,真就看到一个充当屏风的摆着古董的博古架。   风早婆婆把装有蓝宝石酒杯的礼盒随意往博古架的空格上一放。   ?   慈郎愣住。他们不是上来把礼盒放进那种暗门后的多重密码锁保险柜的吗?怎么就这么随意放在一进门的架子上?   “少爷自己会安排,有些事不是我该了解的,”风早婆婆解释道,招呼慈郎跟上,“有相册给你看。”   这么说,慈郎就明白了,想到上午风早婆婆说的照片,慈郎期待地跟随她,绕过博古架,走进书房。   这间大书房,确实是非常宽敞。   尤其是它的布置太过素净,一眼看去,除了书籍,全是木色和白色,看不到任何高科技产品。   三面墙都是木制书柜,桌椅也都是大气舒服、实用性很强的款式,没有浮夸之处。   风早婆婆找出一本相册,翻到记忆中的页面,递给慈郎看:“喏。”   慈郎接过,照片中是两位妙龄女子,他第一眼就看向穿着白大褂的那位,黑发随意挽成马尾,扬眉直视镜头,眼神桀骜不驯,即使如此特立独行,却难掩容姿端丽,是位不折不扣的美人。   “这是您吧?”   “嗯。是在东大上学时的照片。”   “您那时也很美。”   “啊啦,真是会说话。”   风早婆婆年轻时是这样的姿态,慈郎心底有种意外却也不意外的感觉。如果是照片中这位风早小姐,工作累了抽根烟,哪里会突兀,根本是风景。   “旁边这位是?”慈郎问。   站在年轻的风早婆婆旁边的,是一位大小姐打扮的女子,她身穿长裙,温柔地微笑着,有种不沾俗世的飘渺美感。   她容貌中有些细节让慈郎想到伊集院。   “是伊集院的祖母,”风早婆婆简直像是自夸般得意地问,“是个大美人吧?”   慈郎第一次见风早婆婆这副神色,从照片看来两位是闺阁之交,大概是感情很深的缘故,他不禁为深厚的友情触动,笑道:“确实很美。”   风早婆婆翻过一页,给慈郎看:“这是伊集院的祖父,伊集院鹰生。”   照片上是一对青年夫妇,女子是刚才看到的大小姐美人,男子身材高大,容貌和身形都带有不容错认的西洋混血特征。   但一眼就能看出男子与伊集院有多相像。   “伊集院的祖父是混血?”慈郎惊讶。   “伊集院鹰生的母亲是英国人,曾祖母是西班牙人,到他身上,刚好混血得很明显,”风早婆婆点头道,“不过,别看他长了这个样子,这男人可是相当古板守旧,这一点也遗传给了他儿子。”   最后那句,显然是对伊集院父亲的不满了。   慈郎自觉是个外人,没有接话。   相册往后翻,就能看到伊集院父亲的出生成长过程。明明父母都拥有不俗的美貌,两个儿子也都是帅哥,伊集院的父亲却相貌平平,虽然身高也够高,成年后看上去很有气势。   将这本相册收好,风早婆婆还笑说“其他相册就留给少爷介绍吧”,慈郎心想伊集院不一定会愿意,但想到会有伊集院小时候的照片,又难免被这话勾出了期待。   回想刚才看到的照片,由于很有反差,所以还是熟悉的风早婆婆,留给慈郎的印象最深。   身穿白大褂的年轻女子,扬眉直视镜头,让慈郎在与她对视的刹那,就想到伊集院。   桀骜不驯的,轻蔑的,挑衅的,却又是迷人的。   那冷漠不是故作姿态,是从骨子里透出的傲慢,而这傲慢的根源是对本身优秀的自信。若是模仿者不够优秀,恐怕只能将傲慢演绎为市侩,甚至是更劣等的恶意。   “伊集院的眼神,和您有相像之处,”慈郎斟酌着词汇说。   风早婆婆笑了笑:“不是说过吗,这就是家人的影响。少爷喜欢汉诗,是受他祖父影响。性格温柔,就是像他祖母了。”   汉诗?   “高杉晋作?”慈郎想起初遇时展开交谈的契机,那时伊集院似乎是在看他的诗集。   “看来你们初中时相处得比婆婆想象得还好呢,”风早婆婆从书柜边站起来,走到书桌边动手稍微收拾下桌面,在拿起一册线装书时,语气中的笑意减淡,微带抱怨地说,“真是的,又在看这种东西。”   慈郎看去,那册书的书名是:东行遗稿。   东行就是高杉晋作的字,那这本书就是高杉晋作的遗稿?既然伊集院喜欢,那时不时翻看也没什么吧。   似乎看出慈郎的不解,风早婆婆低声说:“早死之人写的东西,无论多么言辞慷慨,都容易令人悲伤,我是这么认为的。”   早死之人?初中时,慈郎在伊集院的指导下以此人为主题写过幕末征文,所以现在还能勉强想起来,高杉晋作好像只活到二十九岁,死于大政奉还前夕,确实是早亡。   比他和伊集院还年轻一岁,慈郎不免憾惜。   但伊集院从来不是精神脆弱的人,即使喜爱早亡之人的诗作,又有什么关系呢?慈郎宽慰风早婆婆:“虽然只是我个人的看法,但在我看来,伊集院不是会受物哀移情而自哀自怜的人,他意志坚定,很是自我,您就不要太过担忧了吧。”   风早婆婆却听笑了。   她想了想,忽然问道:“慈郎君以前在一流公司工作,肯定经常加班吧?”   那是自然的,慈郎诚实回答:“是。”   风早婆婆又问:“那么,如果是很多天连续加班的情况,是不是大多数同事的脾气都克制不住急躁,一旦有异议矛盾,就比平日更容易吵起来呢?”   确实如此,慈郎点头。   风早婆婆:“那么,你也一定看过,年富力强的上班族,因为连续加班过劳猝死的新闻吧?”   慈郎明白了她要说什么,低声应道:“是。”   “这就是长期睡眠不足和过劳对人的影响了,慈郎君,你肯留在这里,不止是救了少爷一命,还挽救了可能出现的未来危机——若是少爷早亡,伊集院财团将不可避免地陷入动荡。”   她毫不避讳的说法,让慈郎惊到不知该如何回话。   而这也被风早婆婆看穿,她温柔地解释道:“少爷从不避讳死亡,从十八岁开始,少爷每年都会写下新的遗书和遗嘱。很惊讶吗?我也是。婆婆我啊,算是很看得开的人了,可第一次看到少爷这么做时,我完全不能接受,还那样年轻,怎么就坦然地安排起身后事来了?但是后来,我理解了。因为少爷就是这样的,他不会受制于人,即使是身后事的安排,也不肯落入他人摆布。   “该说少爷是傲慢还是固执呢,慈郎君刚才说的‘自我’倒很贴切。所以我所担忧的,并不是什么自哀自怜,恰恰相反,是少爷面对死亡太过坦然了。   “买下轻井泽那间温泉旅馆时,少爷很高兴,说找到了一个写遗书的好地方。我听了这样的话,却只能回到家中对着他祖母的照片无用哀泣。”   这就是伊集院每年圣诞前的度假内容?   去温泉旅馆写遗书?   慈郎愣在原地。   为什么?这样一个什么都不缺的男人,拥有人人艳羡的出身、容貌和才干,作为同龄人,此刻拥有的事业和财富是慈郎一生都无法赚来的,这么优秀、拥有这么多东西的伊集院和臣,为什么对离开人世坦然得像是毫无留恋?   是因为曾被父母放弃?还是因为总是难以入睡?   或者说,正是因为伊集院意志坚定,认为他已经什么都不缺了,已经没有遗憾了,才能如此坦然地面对生死?   可是,又为什么特地找一个地方写遗书呢。   慈郎想不明白,别说理解伊集院的想法,光是想到伊集院这样的人有可能会早早离去,就已经让他感到无以复加的悲伤。   他忽然明白之前风早婆婆所说的,因为伊集院从小就太过聪明,风早婆婆和祖母害怕伊集院早夭,为此担忧到哭泣的地步。   尽管他不是伊集院的长辈,也不算是伊集院什么人,可他此刻的心情,应该与两位女性长辈当时的心情是一样的吧。   温柔笑着的老夫人,用素帕拭去眼角的泪水,俯颈对慈郎一礼:“所以,慈郎君,未来几天,少爷就受你照顾了。”   “嗯。”   尽管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慈郎还是答应下来,因为他想要做到。   沉默片刻,慈郎拿起桌上那册书,问:“我可以拿出去看吗?”   “没问题。”   *   到达轻井泽,是22日的夜晚。   旅游胜地的节日氛围比东京更为隆重,车子经过鼎鼎大名的高原教堂,慈郎看到了梦幻般的圣诞灯光,巨大的圣诞树如同坠满燃烧的星辰。   这两天伊集院的日程安排的很满,每晚都很迟才回来,慈郎养成了躺在沙发上看书等门的习惯,前晚伊集院回家时将近零点,他还撑住没睡,昨晚他是在睡梦中被伊集院抱回卧室的,也不知道伊集院是几点才回家。   所以今天伊集院很有些困倦,直到入住[时烟去]预留的温泉私院,才有了精神。   这栋温泉私院是[时烟去]最顶级的度假套房之一,远离喧嚣,极具日式风情,推开纸门,廊檐下就是专属的温泉池。   外面正在下雪,细雪悉悉索索地落下,还没掉入温泉,就已经化了。   身穿和服的侍女已经布置好了火锅,味增骨汤炖煮着新鲜食材,滚出鲜甜的食物香气,一叠叠时蔬与高等肉片令人食指大动。   先行沐浴的伊集院,出来时穿着一身黑色浴衣。   慈郎不禁想到初中时女生们对伊集院的妄想,然后又想到伊集院是来这写遗书的,不明不白的情绪,让他看着看着伊集院,就不自觉出神。   回过神来,慈郎发现伊集院正好整以暇地看着自己,问:“你这两天为什么总看着我?” 第24章 因为你饿了   被伊集院抓包了,慈郎难免有点慌乱。   要实话实说吗?是因为不理解为何要特意前来此地写遗书,才总是看着伊集院。   这样挑明的回答,似乎有窥探伊集院内心隐秘的失礼感,可能会败坏伊集院的心情。   是的,慈郎能感觉出,伊集院现在心情很不错。   不论是颇为放松的肢体语言,还是好整以暇的神态,都说明了这一点。   准确地说,眼前伊集院的姿容,就像一个前来度假放松之人应有的样子,而不像是来写遗书的。慈郎顿时理解了风早婆婆为什么说“少爷面对死亡太过坦然”。   尽管慈郎还不能理解,但他不想刚入住温泉旅馆就破坏伊集院的心情,而且他答应过风早婆婆要照顾好伊集院,于是他努力想该怎么转移话题。   矮桌上,砂锅炖出了咕嘟咕嘟的声音,是日式火锅的温馨感。   耐煮时蔬、海鲜和木棉豆腐在滚烫的白色骨汤中可爱地抖动着,更多随烫随吃的食材整齐地码在一个个瓷碟中,数目众多。   伊集院坐在矮桌边,正看着他。   迎着伊集院的视线,慈郎硬着头皮走到矮桌边,一样在无腿扶手椅上坐下,抓起筷子,努力不心虚地说:“我饿了。我们开动吧。”   “原来如此,”伊集院故意道,“所以,你这两天总是看着我,是因为你饿了?”   慈郎也知道自己转移话题太差劲,却没想到被伊集院强行连起来,扭曲成了这么引人遐想的意思,急忙道:“我没这么说。”   伊集院一本正经地驳回:“你刚说的,‘我饿了’。”   慈郎只得反驳:“那不是回答啊!”   猎物自己撞到了树上,伊集院慢悠悠给自己倒酒:“哦?那回答是什么?”   话题跳回原点,慈郎说不出话。   “没有其他回答?所以还是‘饿了’?”伊集院的声线还是那么冷漠,却带着说不出的戏弄感,“饿了就吃吧,请。”   又是这种被坏心眼的猫全面压制的感觉。   慈郎郁闷地看伊集院一眼,做了个深呼吸。   这是六千万日元的债主,这是他答应风早婆婆要照顾好的少爷,不生气,不生气。   慈郎挟了筷木棉豆腐,吹凉入口,真材实料熬出的骨汤已经足够鲜美,微甜的白味增增加了风味,而浸满如此汤汁的木棉豆腐简直是让人欲罢不能。   “好吃。”   听到慈郎诚实的感慨,伊集院也拿起筷子,挟了一片白笋。   容易料理却又很美味,可以一边聊天一边随意往锅里丢入食材,适合一家人围在被炉边度过悠闲时光,这就是火锅的魅力吧。   反过来说,一个人吃火锅,就有种孤独的感觉,不是说不可以,而是按照常识来讲,日式火锅通常就是会出现在家族团圆的冬日画面中,所以潜意识里就会那样觉得。   已经很久没吃过火锅的慈郎,本来只是拿饿了当说辞,结果吃起来,才感觉到是真的饿了,又或者是真的太怀念火锅的味道。   伊集院正好放下筷子,看了看慈郎,端起酒盏,看向纸门外。   慈郎顺着伊集院的视线看去。   纸门外,弦月如钩,微微冬风将细雪吹入檐下,落在屋廊边缘,被温泉散发的湿热气息融化,木地板潮了一大片。   因为有地暖和中央空调,欣赏着这样的景致,却丝毫不会受冻,真是奢侈。   慈郎将视线落回伊集院身上,身穿黑色浴衣,独酌着的伊集院,有种从容的落拓感,明明是个大财团的董事长,看上去却像个流离天涯的武士。   一个人喝酒,不会很落寞吗?   他的那副碗筷边,也有一个酒盏,于是慈郎拿起酒盏,向伊集院说:“我也想喝。”   伊集院却低笑一声:“不行。”   如果伊集院是严肃拒绝的,慈郎也不会厚颜继续,可伊集院是这样低笑着,好像慈郎说了什么好玩的话似的,于是慈郎不解追问:“为什么不行?”   “嗯,”伊集院挑眉看他,“因为你酒品不好。”   这就是污蔑了。   他在公司任职时,可是以酒品人品绝佳着称,就算喝醉了,也不会乱说话,而且回到家还能自己照顾自己,包括煮醒酒汤,简直堪称社畜典范。   慈郎不服气道:“我哪有酒品不好。”   “那你想起来,你手账里的契约书是怎么签的吗?”伊集院有理有据地问。   对了,还有这事。   完全想不起来。   慈郎无法反驳,只能无力的辩解:“那是意外情况。”   他不再说话,刚才一直拒绝他的伊集院,反而拿过他那边的酒盏,给他倒了一杯。   这人真是。   “就这一杯,”伊集院将酒盏递给他。   慈郎双手接过酒盏,古朴的陶杯中,是清冽如水的酒液。   他低头就闻到了米香,喝一小口,问伊集院:“是大吟酿?”   “嗯。”   大吟酿是完全用精米酿出的高品酒,选用上好精米,而且还要把每粒米削去60%以上,只用最内核的米心来酿造。   慈郎以前的上司喜欢喝酒,大二跟同学们去京都旅行时也体验过酿酒屋,母亲又是京都人,所以他对这方面有一些了解,虽然这种高品大吟酿是没有喝过。   这瓶大吟酿恰好产自京都,是那里享誉全国的名牌。   慈郎描述口感:“很清甜。”   “别喝醉了,”伊集院用那冷漠的声线,吓唬小孩一般说,“喝醉会被吃掉。”   对于伊集院时不时的坏心眼,慈郎也习惯了,他无可奈何道:“嗨,嗨,你不会还要告诉我这里有老虎?”   伊集院随意道:“谁知道呢,老虎、豹子、猫、大老鼠,反正走丢的狗很容易被吃掉就是了。”   “猫和老鼠才吃不了狗,狗比较厉害。”慈郎据理力争。   “你确定?”   “我当然确定!”   这种常识,怎么可能会错。   伊集院不置可否地挑了下眉心,没再说话。   他们慢慢吃着火锅,到达时已经是晚上,晚餐过后就到十点了。   慈郎进浴室前,竹屋助理来了。   他不太记得那天离开伊集院大宅时,竹屋助理在不在车上,在今日见面前,慈郎对他只有通过邮件交流留下的印象,是个办事能力很强的助理。今日一见,慈郎才记住竹屋助理是个清瘦的眼镜男,而且似乎很爱笑。   竹屋助理笑容满面地跟慈郎打了招呼,然后走到伊集院身边,一脸为难地拿出一堆精致请帖,低声禀报。   好像是一些在轻井泽滑雪度假的大小姐们,想请伊集院到自家别墅说话。   伊集院冷冷看了竹屋助理一眼,竹屋助理就了然地离开了,似乎他早就料到这个结果,只是来走个过场。   说起来,伊集院这样的人,不急着结婚可以理解,为什么没女朋友?这个问题在慈郎脑海里一瞬而过,没有继续想。   从浴室出来时,慈郎穿的是白色浴袍。   旅馆当然也为慈郎准备了浴衣,那件是和伊集院身上同样的款,就是颜色不同,是深蓝色。   慈郎本打算克服心理阴影穿上,事到临头才发现还是不行。伸手拿起那件浴衣,他竟然手抖,被陌生女人换衣的羞耻和如货物般被送到歌舞伎町的经历,又如走马灯一般在脑海浮现。   因此挫败感再一次笼罩了他。   他还要软弱多久?到底还要多久才能战胜那段经历?   慈郎失神地走出浴室,站在全然和风的房间里,却没看到伊集院。   他忽然一乱。   伊集院去了哪里?   此时,他听到那个熟悉的冷漠声音:“过来。”   慈郎循声望去,纸门外的温泉中,伊集院正懒散地看着他。   伊集院没有离开,伊集院就在这里。   慈郎走出纸门,站在屋檐下的走廊上,温泉袅袅的水汽扑面而来,夹杂着必然的硫磺气息,除此外,还有一丝暗香。   他仔细看,才发现温泉另一岸那株枝条歪斜的老树,树上不是积满了雪,而是开满了梅花。   伊集院在温泉中,檐下铁皮风灯的暖黄光线,落在这个高大英俊的男人身上,没能将他柔和半分,简直像是照在一尊冰雕上。   雪稍微变大了一些,雪粒却还是细细的,如从天空撒盐一般。   “到这里来。”   又是命令形。   慈郎褪去浴袍,从走廊尽头的木梯走到温泉里去,然后走到伊集院身边坐下。   在温泉池中走动,难免荡起一层层水波,圆圈层层荡开,将飘落池面的桃花推远。   温泉池底是有坡度的设计,远处要深一些,慈郎和伊集院就在屋檐下,他们坐下来,温泉刚好没过胸口。   伊集院看着他坐下,又命令一般道:“抬头看。”   一个口令一个动作,慈郎并未思考,随意地抬起头。   视线直直撞入了漫天星辰之中,他瞪大双眼。   浩瀚广袤的无边星野,一眼望不到边际。   是视野逼仄的监狱,和人人低头忙碌、光污染严重的繁华都市,无论如何都看不到的广阔星空。   不受限制的视野,让慈郎真切地感受到了自由。   他紧盯着夜空,不肯移开片刻视线。   不知何时,可能是他对着过于广袤的星空看了太久,就像是看着东京那繁华的夜景一般,心底又悄然滋生出无所归依的恐惧。   孤独使人寒冷。   而温泉水是热的。   慈郎不知不觉向后倾倒,视野中的星空越来越开阔,越来越开阔,随后被泉水模糊,他整个人都落入温泉中,被温热的泉水包裹,就好像被拥抱着一样。   片刻后,他才又坐起来。   他发现伊集院正冷冷地看着他。   那眼神,让慈郎想起那天趴在起居室却给人蓄势待发感觉的俊太郎。   这才察觉自己这一番动作有些奇怪,慈郎反省起来,伊集院不会是以为他想轻生?可谁会在浅浅的温泉池里轻生啊……慈郎讪讪解释:“刚才,有点冷。”   伊集院看他一眼,没有说话。   慈郎有些惭愧,他未经思考的举动好像惹伊集院生气了。   不过,如果伊集院是以为他想轻生,所以对他生气,这不就说明,伊集院其实很珍爱生命?   那么,伊集院每年都要写下遗书的原因,就不可能是出于对生命的厌倦,儿时创伤、失眠困扰这些猜测完全可以删掉了吧。   想到伊集院很可能并没有因为曾被父母抛弃而一直伤心,慈郎反而为伊集院高兴。   这个想法让慈郎精神起来。   “伊集院,”慈郎靠着池壁,把脖子以下的自己都缩在温泉里,找话题说,“这两天,我拿了你的书看,那本,就是那本,风早婆婆不喜欢你看的书。”   伊集院冷漠道:“你喝一杯都能醉?还是看几天都记不住书名?”   慈郎低声说:“不是啊,是因为遗稿什么的,大晚上说起来,有点那个啊。”   “哦?”伊集院一本正经的淡漠道,“原来狗能看见鬼的传说是真的。”   他才不是狗,慈郎咬牙:“你这人好烦。”   伊集院看他一眼,慈郎毫不心虚地看回去,见伊集院不乱说话了,才继续道:“我就是想说,我发现了,这间温泉旅馆叫‘时烟去’,是你起的名字,对吧?”   其实那本东行遗稿,也没有很厚,就是汉字看起来费力,一知半解的,翻看到一首简单的,而且还包括了[时烟去]的名字,就立刻被慈郎注意到了。   那首小诗就十六个字:诗酒可爱,美人可怜,时吃烟去,一息过天。   “是,”伊集院没否认,“所以呢?”   “没有所以,”慈郎这才意识到这个话题好像有些无聊,“我就是,报告一下发现?”   伊集院摇头低笑:“诗酒可爱,美人可怜。”   终于得到伊集院的回应,慈郎松了口气:“对对,就是这首。”   对对,又可怜又笨。   伊集院想。   *   第二天早晨,因为[时烟去]走的是传统和风路线,随早餐一起送来的,还有多份报纸。   在报刊都进入电子化的时代,手机能接收到更新更快的咨询,油墨印出的纸质报纸对普通人来说越来越少见。   伊集院只大概浏览了经济和时事版块,看得很快,慈郎随手拿过一份伊集院看完的报纸打开看。   娱乐版的头条,标题非常醒目:《“魔女”春日美怜曾是超级丑女?整容前初中学生照大公开!》   慈郎脸色一白。   伊集院:“怎么了?”   前女友曾经整容,慈郎虽不知情,惊讶是难免的,却不会给慈郎带来如此大的冲击。   让他惊愕到失态的原因,是刊登出的那张学生照,照片上女生所穿的初中校服。   那是他初中母校的校服。 第25章 这是一个吻   这篇报道的大部分内容,都在夸张地对比春日美怜整容前后的容貌,看上去根本就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很难信这是通过手术能做到的。   剩下的内容也不知真假,能够得到的信息是:1,她自称初中时,曾因外貌遭受霸凌;2,她原名春日优,初三毕业后整容,同时改名,一进高中就伪装成了人气美女。   慈郎对春日优这个人名,完全没有印象。   报纸上提到她当时就读的班级,和慈郎不是同班,他不认识那个班的任何人,所以也无法判断真假。   而且他清楚地记得,前女友提到过的初中,并不是他们学校,而是附近另一所中学。   是报纸弄错了?   还是前女友为隐瞒整容的事撒了谎?   慈郎努力回想,却找不到太多回忆,前女友不喜欢提以前的事,她很早就对慈郎解释过,因为她是人气美女,从小到大都受男生追捧,结果被女生嫉妒,一直被女生们恶意排挤,小学到高中都没留下什么美好回忆,所以要慈郎别问。   听了这样心酸的往事,慈郎当然不可能再问。   只想到有一次,那时慈郎和她刚交往不久,她忽然笑得很厉害,慈郎问她笑什么,她说是因为想到有趣的经历。   “我啊,有次去参加初中同学会,因为我比初中时更漂亮了嘛,所以那些蠢货都没有认出我来,尤其是被那些排挤我的女生追捧的那个‘校草’啊,我随便说两句话,他就一副迷上我了的样子,呜啊,超恶心的。宝贝你说,这些人不是很失礼吗?都是些讨厌的人吧?”   如果她没有说谎,那么,他们那次见面,在她眼里,原来一直是这么不堪的面貌吗?   而且还故意在不知情的他面前骂他恶心?   慈郎脸色一白。   若真比“不被爱”更可悲,假如这段恋情从开始就带着恶意……   可是为什么?初中时他根本不认识她,他对女生都一视同仁,更没有参与过校园霸凌,倒不如说他自己就时常感到格格不入,因此每当前女友说起被排挤的经历,他都能感同身受。   若这是一场报复,那为什么选择自己?   手机,手机的咨询比报纸要快。   伊集院好像说了什么,慈郎却根本顾不上去听,他几乎神经质地抓起手机,打开搜索引擎搜索春日美怜。   排在搜索结果第一位的,是正被社交网络热议的,昨夜播出的综艺新闻片段,标题就是《“魔女”借机炒作引发众怒?看借贷事件受害者亲友如何说》   借贷事件受害者?……是说他?   慈郎点开视频。   开头是主持人介绍:“前日,‘魔女’春日美怜被爆整容,堪称神迹的丑女大翻身让她再一次成为瞩目焦点,对此,春日美怜不愧魔女之名,她不仅没有否认,反而趁机打响了名号,请看下面这段采访。”   画面从演播室切到一段采访视频,狗仔一路追问走下豪车的春日美怜,她没有一点狼狈,异常从容。   “请问您对被爆整容有什么想说的吗?”   ——“现在的我就是大美女,所以并没有想说的呢。”   “您不觉得您这种超级整容欺骗了大众吗?”   ——“我没有说过我是天然的吧?大众擅自认为的事情与我无关。”   “您让一个无辜男人为您入狱,您就没有丝毫的愧疚心吗?”   ——“入狱是公正的判决。那男人是痴汉,脑子有问题,他是自愿借贷,非要借那么多钱送我,我这边才觉得困扰呢。”   “最后您还有什么想说的?”   ——“等下我会发一条推特,转发过十万的话,我就给出整容医师的名字。请密切关注我哟~”   画面切回演播室,主持人继续道:“随后,春日美怜发布了一条为岸尾诚竞选应援的推特,转发数立刻飙升,将岸尾诚和她同时送上热门趋势。魔女的炒作手腕不容小觑。”   “但是,这样精明的炒作手法,也招来了网民的厌恶和反弹,尤其是春日美怜对借贷事件受害者的冷漠诋毁态度,让受害者以前的同事亲友纷纷发声。究竟这位受害者M君是不是如她所说的那样?请看视频。”   画面切换到社交网络页面,主持人读道:“一位自称是受害者前同事的网友说,M君是他所认识的人中最正派的一个,是很有能力的人,要说缺点那就是喜欢上了那个魔女。”   “一位自称是受害者大学后辈的网友说,M桑绝对不是魔女所说的痴汉,就她所见,是位广受信赖的前辈,而且是难得对待感情认真专一的男性。”   又读了一些网络留言后,画面再次切回演播室,主持人说:“节目组联系到了受害者入狱前的上司先生,请他谈谈他的看法,请看视频。”   画面切到在线视频框,一个中年男士出现在画面中,脸部有打码,声音也经过处理。   他说:“M君曾是我的得力部下,人品和能力都毋庸置疑。那位春日女士毫无疑问是在说谎。因为我曾接到M君的询问电话,他说女友父亲忽然重病,很需要钱,想拜托我帮忙卖掉父母留给他的房子。还将房子资料都传真发给了我,就是画面上这份。后来他专程打电话给我道歉,说是钱的是通过别的渠道解决了。我一直后悔当时没多问几句,让他陷入了后果如此惨烈的骗局。”   画面切回演播室,主持人说:“从传真日期可以看出,受害者当时确实想要卖掉房子,不过原因是不是被魔女欺骗?我们就不得而知了。”   “下面联系到的,是大学时与受害者关系较为熟悉的同学、如今在普通公司任职的A君,他也愿意说说他知道的情况。”   画面又切到在线视频框,一位青年男士说:“M君和我是大学同学,大二升大三那个暑假,我们一群人计划去京都旅行,我顺口问他要不要来,因为平时不太玩在一起,他答应时我还有点惊讶。这次旅行让我发现他人比印象中还好,很会照顾人。他一路都是跟我们男生一起,没有主动跟女生搭过话。女生找他搭话,他也只是礼貌回一两句,他那次好像是有心事,比在学校沉默。   “提到这次京都旅行是因为,春日美怜也在一起前去的同学中。她找M君搭讪了好几次,但和其他女生待遇一样,只是被M君礼貌回复。如果像她说的那样,M君是她的痴汉,怎么会这么表现呢?   “旅行快结束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M君心情很差,我们为了安慰他,不小心把他给灌醉了。醉后,他说他曾经有个朋友,忽然决裂一直没有和好。我们就想到把他带到神社去求缘祈福,到了神社那边,因为大学男生嘛,我们自己也喝多了四处胡闹,等找回去时,春日美怜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坐在他旁边,一直在盘问他问题,他好像很难受,我们就把他拉走了。回东京没多久,春日美怜把M君追到手,我们私下里都还感觉奇怪。要说痴汉,我觉得春日美怜是M君的痴汉才对!”   ……   屏幕陷入黑暗。   这个视频,慈郎一开始还对春日美怜的谎言感到愤怒,看到后面,同学所说的内容更令他惊诧。   那次京都旅行,男女生选定的路线并不完全重合,他不记得当时春日美怜也在。   他去京都,是想见回籍改嫁的母亲一面,看她过得好不好。   一路上他都心事重重,辜负了京都美景,到旅行快结束时,他才鼓起勇气,按照儿时的回忆找到外祖家,幸运的是,母亲当时刚好和现任丈夫回家探望父母,就在家中。   慈郎的出现,显然出乎她的意料。   她将慈郎带到不远的咖啡店,客气地关怀他的学业和现状,在她微笑的注视中,慈郎开心得都有些忘形了,一件接一件说得停不下来。   直到察觉自己还没询问母亲的现状,慈郎才不好意思地停下来,问她过得如何。   母亲的回答,打碎了他短暂的美梦。   她礼貌地说,她现在的家庭很好,希望慈郎以后不要再来了。   母亲站起来,对怔愣的他微微鞠礼,“请多保重,慈郎君。不要难过,再见。”   他浑浑噩噩地回到民宿,被担忧的男同学们拉去隔壁酿酒屋喝酒,再有意识,已经是第二天宿醉的头痛。   所以慈郎一直以为,那天他是喝多睡着了,根本不知道自己说过什么,也不记得后来还被拉去神社。   直到现在。   醉后的自己竟然还对初中决裂的事耿耿于怀,和春日美怜曾盘问过醉后的自己,这两件事哪一件更让他惊讶,他分不出来。   脑海的迷雾中,有一个越来越明显的事实,他感觉就快要抓住了,却总是抓空。   到底是什么?   这满地线团,他从中知道了什么?   慈郎听到脚步声,抬起头,是走到他身边的伊集院。   “伊集院……”   “你怎么了?”   伊集院还是这么冷静。   ……为什么伊集院还是这么冷静?伊集院应该也听到了那个视频,听到了前任上司和同学为他辩解的话,却一点都不惊讶。   等等,为什么前任上司和同学会为他辩解?不能接受春日美怜的谎言,这种理由,经历过媒体残酷洗礼的慈郎,是不会信的。   按照“常理”,这一次的发展,本应该是春日美怜再一次得到社会瞩目,而他再一次成为全社会嘲笑的对象才对吧?   他入狱前,被全社会冷眼嘲笑,都没有人伸出援手,怎么出狱后,反而有人愿意站出来了?   如果不是仗义执言,那就是利益驱动。   是谁帮了他?   不,或许该问,还会有谁?   慈郎迷茫地注视着伊集院,是伊集院吗?又是伊集院吗?为什么?   他低声问:“是你帮忙了吗?”   伊集院没有否认:“我只是请他们说出实话。”   “为什么呢,”慈郎茫然地说,“你没有听到吗?我可能是个痴汉,对,你想,都快大三了我还在介怀初中决裂的朋友,还在酒后乱说话,我是有什么毛病、唔。”   一触即分,没有冰球。   那么这是一个吻。   一个吻?!   伊集院吻了他?慈郎一时没法反应。   但更让他反应不能的,是伊集院接下来说的话。   “为什么?”冷漠的声线,傲慢得仿佛理所当然,又仿佛带着调侃,“那大概是因为,你一直这么喜欢我吧。”   ?   慈郎愣愣地看着伊集院,手悄悄伸向后背,狠狠拧了一下。   疼。   不是做梦。   ?!   “那个,”慈郎试图理清道理,虽然这话实在有些羞耻,他越说声音越小,“我好像并没有,一直喜欢你。”   伊集院却不讲道理:“说谎是要受罚的。”   慈郎硬着头皮继续:“……可我真的觉得没、唔。”   慈郎:“你、唔。”   岂有此理。   慈郎捂住嘴怒道:“喂,你听人说话!”   “如果你直接制止我的话,我还是会听的,”伊集院却冷静地说,“‘不准亲’这种话,从那晚到现在,你一次都没说过。”   无法反驳。   慈郎怔愣,刹那间红透了耳朵。   他喜欢伊集院……?   慈郎头昏脑胀,满地纷乱的线团,被猫彻底搅乱。   但是,伊集院又俯身过来:“现在,你要制止我吗?” 第26章 真品与赝品   要制止他吗?   这是什么问题?慈郎眼睁睁着伊集院距离越来越近。   只要制止,就会停下,伊集院刚才是这么说的。   所以,如果不想被亲,拒绝就好了。   不想被亲……吗?   要说“想”还是“不想”,那当然是“不想”,因为又没有什么理由,也不是恋人关系,突然要在亲不亲之间做出选择,没有“想”过=“不想”。   但也只是“不想”,而不是“讨厌”。   被亲了,好像也没关系,因为对方是伊集院。   ——慈郎被自己的念头惊到。   从初中到大学,他过分专一的感情观,还有只打算和喜欢的人亲密的性观念,一直被同学嘲笑为古板老土,但他都固执地坚持着。   可在这一刻,慈郎忽然惊觉,自己和伊集院的亲密程度,似乎早就超出了普通关系。   如果说每晚被伊集院抱着入睡,是“夜班工作”的范畴,但他们两个都是男人,而且重新相遇前已是十几年不见,对对方早已陌生,忽然就这么亲密地睡在一起,伊集院没有表现出抵触,还能说是因为怪病失眠太久,可他不仅有心理阴影,第一次被抱住入睡时,因为不知道抱住自己的人是伊集院,还惊醒挣扎了,为什么之后就迅速没了抵触之心?   按照常理,这并不是凭着对伊集院救命之恩的感谢,或者凭着对伊集院的信赖,就能够快速克服的。   更何况,还有那次冰球传递……   “‘不准亲’这种话,从那晚到现在,你一次都没说过。”伊集院说的话猛地又出现在耳边。   因为是伊集院,所以不介意,反过来说,不就是他对伊集院的接受程度,已经到了可以亲吻的地步?   ……他真的喜欢伊集院?   真的假的,从什么时候开始?   “那大概是因为,你一直这么喜欢我吧。”刚才伊集院是这么说的。   自己一直喜欢伊集院?   不可能啊,虽然是一场骗局,可他确实是喜欢过前女友的,这他总不至于弄错。   再说,慈郎自己都不觉得有在一直喜欢伊集院,伊集院又是怎么知道的呢?喜欢这种事,不可能出现当事人不如外人看得清的情况吧。   可伊集院似乎很确定。   伊集院是值得信赖的,而且甚至是被他过分依赖着的,可靠的人。   是伊集院弄错了,还是又是在一本正经地开他玩笑?   思绪乱成一团的慈郎被伊集院的声音惊醒。   “这种时候走神,”伊集院似乎有点不大高兴,“是‘欢迎光临’的意思吗?”   欢迎光临是什么恶劣说法啊!   他才没那么随便。   慈郎反驳:“才不是!我只是在想问题。”   伊集院冷漠道:“想问题就是走神,这种时候走神不就是随便人亲的意思?”   被伊集院微妙的语气刺激到,慈郎有些生气,怒道:“根本不是‘随便人亲’,只是因为是你、”   唇。   急切的嚣张的温度。   没有冰球,没有其他掩饰,一个无可抵赖、无法辩解、完完全全的吻。   因为明确意识到这是一个吻,一切都不对劲了。   将真正的珍贵珠宝与仿造的廉价赝品摆在一起,即使是对鉴定一窍不通的普通人,也能感觉出根本性的差别。   滚烫的温度。   无法掩饰的喜悦。   涌动于心的情感。   如果不曾亲吻过心爱之人,不曾被赤诚地渴求过,那么将得到的敷衍当作珍宝,也能好好生活下去。   然而他此刻知道了,被心爱之人亲吻,是什么样的滋味。   那是行走于热沙,干渴到绝望麻木时,在绿洲幽泉喝入口中的水。   啜饮再多都觉得不够,想要更多。贪婪地竭取,不断深入泉道。   若水是凝固之物,恐怕也不会细嚼慢咽,而是凶猛地撕咬,只求尽快将它吞吃入腹。   被慰藉的不止是干渴的身体,还有苦痛到麻木的灵魂。   太美好的事物,具有毁灭性的力量。   因为见识了真品,仿品的低劣之处就被更加明显地对比出来,而曾将仿品当作真品的悲哀,也就随之加剧。   他有多么狂喜,就有多么悲伤。   灵魂深处传来如撕裂般的疼痛,为着:错过的岁月、不堪的悔恨,以及难以面对的悲哀。   伊集院的唇离开,吻被中断,他像是在母兽腹部寻求存活必须的乳汁的幼兽,嘴焦急地追上去,想要继续,伊集院的手却抚上他的脸,阻挡住了他。   “不想要,就早说,”伊集院那冷漠的声线,因为语气那么无奈,而显得万分温柔,“不要总是哭。”   慈郎不知道自己在哭,也并不介意,他现在不想管这些无关紧要的事。   他一直想要的,他终于得到的,就在距离这么近的地方。   眼前这个人能够提供的温暖,之于他,就好像苹果之于俊太郎。   俊太郎是训练有素的护卫犬,他不是。   “想要。”   慈郎听到自己说。   这样自我中心的要求,太过任性,这样直白地道出苛求,也太过羞耻。   可无法忍耐。   “想要的,所以,”慈郎不顾一切地凝视着伊集院的眼睛,无暇思考伊集院会怎么看他,说出因为不会有人耐心倾听所以从未说出口的祈求,“抱住我。”   要命。   伊集院咬紧牙,一把扯松了领带。   根本没想到会发展成这样,但失算的不甘,此刻已经顾不上了。   他将望月拥入怀中,俯颈吻下。   一开始急切的交互,在伊集院的有心控制下,最终变成了依偎式的亲昵。   伊集院拥抱着慈郎,他们呼吸相缠,时不时交换绵长的亲吻。   伊集院冰凉的鼻尖描摹着慈郎的侧脸,慈郎安心赖在伊集院的怀中,只有紧紧抱着伊集院脖颈的手暴露了他的贪求。   两个三十岁的男人,竟然像初中情侣一般温存着。   他们谁都没有说话。   半开的纸门外,晨光落下屋檐,铁皮风灯如风铃般在风中微微晃动,残雪早已融化,慈郎终于看清温泉池那岸的那株梅花,更远处,是那座鼎鼎大名的白头山。   慈郎望着那座山想,是不是可以一直这样,直到旅行结束,不要伊集院写什么遗书。   可这个愿望显然没有被山神听到。   前来禀报事宜的竹屋助理,应该是禀报了很重要的事,伊集院换了衣服要出门。   两人分开时,延迟的羞耻感将慈郎浇了个彻底。   伊集院还是不变的冷漠神情,带着理所当然的神气,好像他不管做什么都是对的。有时候慈郎真的很羡慕这一点。   想逛就出去逛逛,需要什么打电话给套房管家,记得带房卡,伊集院走时嘱咐。   慈郎本来不想出门,可是这栋温泉私院的日式风情太过浓厚,一个人待着让人心慌,加上刚才发生的事……慈郎最终选择出去逛逛。   这里是伊集院买下改造并亲自命名的温泉旅馆,伊集院这么喜欢,难得来了,好好看一看也是应该的。   或许能够找出,伊集院选择这里的理由。   慈郎走出温泉私院,立刻有侍女迎上来,面对女性,慈郎还是比较紧张,尽量镇定地说明了自己只是想逛一逛,但侍女立刻派人开来了代步车。   是高尔夫球场常见的那种电动代步车,慈郎在后排位置坐好,驾驶车辆的工作人员边开车,边为慈郎介绍[时烟去]。   等车开出顶级套房所在的贵客专属区域,已经过去大半个小时,没想到温泉旅馆的占地范围有这么夸张,慈郎在心内感谢侍女英明的决定。   到达休闲区,慈郎走近网球场,场中有两对宾客正在比赛,慈郎曾对网球有些兴趣,也驻足观看了一会,小心与其他宾客保持了一个不会产生谈话的距离。   网球场外是望不到边的广阔草场,视野极为辽阔,唯有一棵参天大树,四层露天吧台依树而建,每层设立单独卡座,风格变化统一,视野与隐私都互不干扰。   慈郎走过去,在吧台小哥的提示下,用房卡点了一杯最便宜的冰茶。   他忽然听见有人轻蔑道:“我奉劝你,偷东西不要偷到伊集院财团的地盘。”   谁?   慈郎不解地看向对方,但几乎同时,他又听到竹屋助理的声音:“望月桑~看这边~”   慈郎转过身,看到竹屋助理和伊集院在草场上,正向他走来。 第27章 数说谎次数   慈郎一看到伊集院,温度就从耳根迅速蔓延开来,染上侧颜。   毕竟不到两个小时前,他才意识到对伊集院的心意。   而且那之后,他们两个大男人,竟一直以依偎的姿态与对方亲吻。   都数不清亲了多少次。   微风从广阔的草场吹拂而过,大上午的冬阳光线柔和,露天吧台虽然私密却也看得见旅客身影,远处网球场还传来击球叫好声。   这样的光天化日之下,却想着那样意乱情迷的画面,实在是……   慈郎不与伊集院对视,只回应竹屋助理,也招了招手。   原本还有些拿不准要不要走过去,但竹屋助理喊完竟然就小跑过来了。   怎么这么急?   慈郎询问:“是找我有事吗?”   “哪里哪里,只是碰巧看到望月桑您在这边,所以帮院长喊一声,”满面笑容的竹屋助理,用亲切的语气,这样快速回答。   然后,不等慈郎说什么,竹屋助理就把视线移到旁边那人身上,万分客气地问:“这不是西园寺小姐吗,有什么事?”   被竹屋助理称呼为西园寺小姐的女性,容貌姣好,身穿名牌,颈间闪耀着钻石项链,墨镜架在发间,充满名门大小姐的气势。   慈郎这时才反应过来,这位西园寺小姐恐怕是看到他的房卡,就把他当成了小偷。   小偷。   偷窃是犯罪。   面对年轻女性,已经紧张起来的慈郎,想为自己解释,但还不等他开口,这位西园寺小姐就温柔地笑了起来,回应竹屋助理说:“并没有什么事,我只是自言自语,感叹天气真好。这样美丽的圣诞冬日,能够又一次在伊集院和臣桑一手创立的[时烟去]度过,真是让我感到非常的幸福。”   她说到后面,已是彻底忽视其他人,只凝视着刚走过来的伊集院。   任谁都能看出她眼神中的满腔倾慕。   俊男美女,大概还门当户对,如此般配和谐的画面,让慈郎不知该如何自处,只得将视线落到地上。   没有说话的余地,也没有解释的余地。   幸好这时,从吧台那传来招呼声:“先生,您的冰茶。”   慈郎得救般两步走到吧台边,脱离了刚才的画面。   浅橙色冰茶,装在飓风杯中,搭配花哨吸管、青柠片和小纸伞,营造出度假氛围。   他坐上高台凳,对调酒师道了声谢,身上忽然一重。   伊集院越过他的肩膀,毫不客气地把冰茶往吧台方向退回去,用英文说:“给他换杯无酒精的浆果落日。”   调酒师忍辱负重:“yes boss~”   这么简单的英文,慈郎还是听得懂的,可他没明白,他本来点的冰茶不就是无酒精的吗。   “我点的就是冰茶,并不是长岛冰茶?”慈郎疑惑问。   伊集院示意慈郎看吧台上的提示语:“这里不做无酒精饮料,你点冰茶,就默认是长岛冰茶。”   ……原来如此,慈郎了然。   长岛冰茶常出现在影视中,是大众认知度很高的一款鸡尾酒,很多人第一次去酒吧,不好意思跟吧台交流,就盲目点这个。   它是使用基酒、柠檬汁和可乐等原料调制而成。所以,它外观看上去像一杯冰茶(因此得名),而入口时可乐味又盖掉了酒味,似乎非常无害。   然而,调制它使用的基酒,是由五种40度以上烈酒混合而成,所以这杯名字和口感都很无害的长岛冰茶,实际上酒精度很高,不知醉倒过多少人。   如果慈郎是女性,吧台肯定会再确认一番,避免出现意外。但慈郎是成熟男性,又是个美男,看上去就不像没有饮酒经验,而且刚才慈郎点完单,就陷入了似乎是被美女搭讪的情况,所以吧台没有再次确认。   调酒师把调好的浆果落日送到慈郎面前。   柯林杯中,交织着热带橙与宝石红双色,如海边融化般的落日,杯口点缀着切片酸橙。   慈郎尝一口,是混合了鲜橙、红莓等数类夏秋浆果,融合出清新香甜的味道。   “很好喝,”慈郎对调酒师称赞。   调酒师露出礼貌假笑。   发觉异样,慈郎视线落到吧台上的提示,这才想起这里本来不做无酒精饮料,伊集院点单的态度太理所当然了,他刚才都没注意到这点。   他正要和调酒师道歉,调酒师却兔子似的蹦到了吧台另一边。   慈郎猛地后转脑袋,看到刚收回视线的伊集院。   伊集院淡然道:“怎么?”   这一刻,曾是公司职员的慈郎很理解调酒师,上司下了命令,不管员工觉得合不合理,都只能赞同并执行,这就是社畜的苦。   慈郎答:“……没什么。”   伊集院突然数道:“一。”   “一什么?”   伊集院不理慈郎的询问,淡漠地反问:“刚才那个女人说了什么?”   刚才那个女人?   是说西园寺小姐?   对了,伊集院怎么没和那位小姐交谈,慈郎将视线绕过身边的伊集院,往侧后方看去,没看到西园寺小姐,也没看到竹屋助理。   伊集院上身微倾:“又走神?”   太近了,仿佛被伊集院的气息触碰耳垂,慈郎几不可查地一颤,抬头看向伊集院,果然看到这人依然是那副高冷精英模样。   真是。   不打算做无用功跟伊集院计较,思绪回到问题,慈郎选择重复那位小姐的说辞,镇定道:“就是说天气真好。”   伊集院却又数道:“二。”   慈郎忽感不妙:“你在数什么?”   伊集院为他解答:“说谎次数。”   说谎次数?   疑惑的慈郎微微一怔,随后红透耳垂。   刚才在温泉私院里,伊集院说,说谎是要受罚的。   而惩罚是……   慈郎下意识要阻止,竟像不敢承认错误的孩子般抵赖起来:“我没、”   伊集院理所当然地打断他:“三。”   趴在书柜顶部,面无表情的猫,内心为狗狗无论怎么跳都够不着自己而得意着,一下一下甩动长尾巴,故意招惹狗狗跳起来。   微妙的酸涩,羞耻的窃喜,不明的茫然,亲昵的心动……全都混杂在一起,慈郎不知该做何反应,不知该说什么,也不知该拿伊集院怎么办。   慈郎只能凝望伊集院。   这样的慈郎,实际上也对伊集院施加着影响。   伊集院勾起手指,又轻又快地刷过慈郎抬起的下颚,没被任何人看到。   这种爱抚狗狗的动作!   “呜、喂!伊集院!”慈郎好不容易忍住无法自控的呜咽,种种情绪都不翼而飞,愤怒低斥,“都说了我不是俊太郎。”   伊集院故意道:“我并没有喊错名字。”   慈郎怒视他。   这个人!   “慈郎。”   伊集院这样喊他。   慈郎感觉像是被施了定身咒。   那冷泉般的清冽声线,被广泛评价为磁性又无情的,明明也没有柔和语调,为何听来这样温柔。   慈郎像是忽然拾起了对那杯浆果落日的兴趣,啜饮起来,无酒精的特调鸡尾酒,此刻仿佛拥有令人晕眩的魔力。   让他松口气的是,有人过来与伊集院搭话。   这位中年男士身穿复古范的粗呢西装,很文艺的样子,不像是商政界人物。   “院长大人,”文艺男士嬉皮笑脸地开口,“预祝伊集院财团更加顺风顺水,您押宝可真是从不会错,怎么样,给卑微的在下透露些消息吧?”   伊集院冷漠道:“您在说什么?鄙人只是一介商贩,与贵报的时评专栏实在攀不上什么关系。”   原来是专栏记者,慈郎想。   文艺男士热情不减,说出的话却有些辛辣:“别这么冷淡嘛院长大人,森山要一那种关键时刻瞻前顾后的老家伙,这次居然玩的这么漂亮:数日前就表达了对本派支持岸尾诚参选的忧虑,埋下伏笔,春日美怜事件一再发酵,岸尾诚风评受损,耐心等到今日上午,再以力挽狂澜之姿宣布代表本派参选——这么毫无破绽的操作,我怎么看,都是当年森山要一手下第一心腹干将,伊集院和臣的手笔啊!”   伊集院非常官样文章地客气起来:“您真会开玩笑,当年我作为年轻官僚,每日伏于案头,如螺丝钉一般做着份内工作,都已是倾尽全力,有愧老师的栽培,哪有什么手笔、操作可言。”   慈郎听得内心一派惊涛骇浪。   文艺男士意外地没有继续纠缠下去,一脸无奈道:“看来在下这等粗鄙之人,是不入院长大人法眼了,那就不徒惹您烦,但请您记得,在下可很是妄想,有一天能与您交个朋友啊。”   说完,文艺男士猛地收起浮夸表现,匆匆离开。   信息量太大,慈郎整理着询问思路。   伊集院却没给慈郎留下时间,看看手表,指示道:“跟我走。”   听上去像有要事,慈郎利落地站起来,与伊集院并肩而行,才问:“去哪儿?”   伊集院却只是带他走上露天吧台的第四层,这一层最接近巨树垂下的枝条,满眼绿意,卡座是顺应这景色设计的原木风格,简约舒适。   原木沙发里,坐着一位和蔼优雅的中年女性。   慈郎闭上眼睛然后睁开,再三确认没有认错。   她是绘本大师花田清。   想要签名!慈郎非常后悔出门时没带手帐本。   伊集院礼貌道:“许久不见,花田清大师。刚才我听管理说,您每年都会赏面光临,不胜感激,请容我代表伊集院财团,感谢您对[时烟去]的厚爱。”   花田清大师笑道:“伊集院董事长太客气了,是[时烟去]太美,才让我克制不住一再光临呢。”   “您过奖,”伊集院客套了一句,然后为她介绍,“这位是我朋友,望月慈郎君,他从小就是您的忠实读者。” 第28章 大师的盛赞   面对心目中最好的绘本画家,又是容易令他紧张的女性,慈郎难免有些拘谨,但眼神掩饰不住激动,他诚挚鞠躬道:“您好,花田清老师。非常感谢您一直以来的创作。”   稍嫌正式的用词,让花田清大师笑了起来:“真是个礼仪端正的好孩子。请坐,我这样的年纪还有两位超级帅哥陪我聊天,真是怕被人嫉妒呢。望月君,喜欢绘本是吗?”   被大师随和的玩笑弄得有些不好意思,但听到大师的问话,慈郎立刻答道:“是的,一直很喜欢。小学时看到您的出道作,立刻就迷上了。是非常可爱温柔的故事,虽然转折部分带有悲伤的色彩……”   说到喜欢的绘本,慈郎不知不觉放开了拘谨,认真仔细地述说着阅读的感受,喜爱之情溢于言表。   这种无法矫饰出的真挚喜爱,让见惯了热情读者的花田清大师都不由被打动,她对这个年轻人更为耐心,笑问:“望月君听来是有绘画基础的?”   慈郎羞愧道:“实在抱歉,我并没有专业学习过,仅是业余爱好的水平而已。”   “那也没什么不好,无论谁都是从爱好开始的,”花田清大师觉得逗这个年轻人很好玩,将手边记录灵感的拍纸簿和铅笔推过去,“机会难得,画给我看看吧,简单画你喜欢的就好。”   诶?   慈郎呆住了。   事情是怎么发展到要在大师面前献丑的?   他下意识求救地看向伊集院,伊集院却只是平静回视,好像完全接受不到他的慌张似的。   而转回视线,看到的是花田清大师鼓励的眼神。   慈郎犹豫片刻,抓起笔,将拍纸簿调整到以前画画时习惯摆放的角度。   伊集院注视着低头画画的望月,开始落笔后,先前那种忐忑不安的情绪就从望月身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认真而又温宁平和的姿态。   这对伊集院来说并不是初见。   以前相处时,还是初三生的望月,总喜欢画些什么,别说课本空白处,只写了开头不知该如何继续的征文稿纸,就是伊集院带上天台复习的笔记本扉页,都被望月画了可爱涂鸦。   “在我笔记本上乱画什么?”   “嘿嘿嘿,一不小心就,是只猫啦。不好看吗?”   “不好看。”   “真的不好看吗?对不起,我帮你擦掉。”   “不用。”   “对不起对不起我下回不敢了。”   “……没有不好看。”   “真的吗!”   “嗯。”   “好开心~”   “笨。”   “喂!干嘛骂我啊。”   ……   那时画画的望月,就是如此投入,有种无邪气的天真。   伊集院克制着,不让视线过分。   因为是仓促要求,慈郎下意识就画了最拿手的金毛狗狗。   虽说也不是考试什么的,但一想到自己将这么不专业的绘画放到专业大师眼前,他就紧张得心脏狂跳。   “这不是很可爱吗,”花田清大师却秉持着亲切的鼓励态度,“虽然技术尚有进步的空间,但望月君的笔触非常温柔,让人看了不自觉就微笑起来,这是相当难得的天赋。如果对创作绘本感兴趣,请一定继续学习尝试。”   竟然得到这样温柔的鼓励,慈郎深受感念:“老师不愧是德才兼备的大先生,您太亲切了。”   花田清大师却稍稍严肃了神情,直言道:“我可不是在说老好人的话,若没有天赋,我是不会建议人浪费时间的。望月君要对自身更有信心才是。”   慈郎赶紧赔礼,很怕惹了老师不高兴,但又确实对自己的绘画能力没有那份自信,所以不知该怎么继续下去:“万分抱歉,是我、我……”   花田清大师好奇地看着他,又笑了起来:“虽然这样说有些失礼,但我在望月君身上,看到了通常女性才有的柔软心地,啊,这并不是说望月君的外貌举止女性化,正相反,像你这样英俊的美男,必然从青春期开始,就生活在众多女性的爱慕视线中,通常来说,会比一般男性更为自负,尤其是在面对女性时,因为明了自身魅力,难免就暴露出潜意识里高人一等的态度。但我从望月君身上,完全没有感受到这点。望月君真是个非常可爱的人。”   被盛赞的慈郎不知所措。   他不明白自己是否值得被如此夸奖,因为花田清大师的话是从女性角度说出,慈郎不具备这样的角度和意识。   伊集院却在此时开口,对花田清大师尊敬道:“不愧是大师,您拥有非常敏锐的观察力,看人准确,怪不得能创作出那么多动人心扉的绘本故事。”   花田清大师摆摆手,玩笑道:“伊集院董事长谬赞了,我就很看不透你嘛。”   直到离开吧台,与伊集院并肩走在草场,慈郎还沉浸在与花田清大师的见面中,有种幸福到不真实的感觉。   “谢谢你,伊集院,”整理好心情后,慈郎先跟伊集院道谢。   伊集院平静道:“顺手而已。”   虽然内心很感谢,慈郎还是忍不住吐槽:“你和风早婆婆对‘而已’这个词的使用真是叫人承受不起。”   闻言,伊集院眉心微挑,没发表意见,只问:“想去哪里?”   慈郎只是随便逛逛,并没有目的地,听到伊集院的问话,第一反应是:“你忙完了吗?”   “本来没什么要忙的,”伊集院随口回答,看到慈郎不解的神情,才简单对他解释。   原来,有个电视剧剧组,正在拍春季特集,剧组想租用温泉套房进行拍摄,[时烟去]却拒不同意。   剧组只能在其他温泉旅馆拍摄,但还是不死心,想到一个主意,剧组试图购买[时烟去]官网视频的拍摄原版,剪出美景镜头混进特集,也能当作噱头。   为求得同意,剧组费劲心机,神通广大地找上了伊集院的恩师大河内教授,大河内教授的女儿是电视剧男主的忠实粉丝,宠爱女儿的大河内教授没有办法,也因为购买视频的要求听上去无论如何都不能说是过分,于是亲自联系了伊集院。   早上,伊集院就是因为教授,才亲自去处理这件事。   慈郎并不知道这部电视剧是根据以伊集院为原型的少女漫画改编,也不知道剧组曾骚扰过伊集院,而且最近正千方百计地和伊集院扯上关系。   他对电视剧没兴趣,听完只注意到与伊集院有关的事,猜测道:“那位大河内教授,一定很以你为豪吧。”   伊集院这么优秀,一定很受老师的喜欢。   “并不,”伊集院实话实说,表情淡然,“得知我考入霞关后,教授一度气到与我断绝往来的地步。”   慈郎很惊讶:“为什么?”   就算伊集院没有成为医生,进入厚生劳动省任职,不也是为医疗事业服务吗?   伊集院平静解释:“是我的错。教授是位真正有坚持、有理想的医者,他曾对我寄予厚望,我却选择名利场,辜负了教授的期待。”   医学不是慈郎了解的领域,但听伊集院这样解释,他也能理解教授的失望,虽然心底还是为伊集院小小不平,也只能期待道:“那现在已经和好了吧?”   “多少算是修复了关系,”伊集院这么说。   伊集院没有表露出遗憾或后悔的情绪,至少慈郎没有看出来。   慈郎想了想,好奇地问:“那个时候,你为什么选择去考霞关?”   虽然能考入霞关的都是精英中的精英,但身为伊集院财团次子,就算在继承人竞争中失败,也没必要考入国家部门辛苦加班。   “运行模式,政策动向,人脉。”伊集院言简意赅。   慈郎听懂了。   虽然不明内情,但伊集院敢这样安排前程,是有完全胜过兄长的自信。   这个男人拥有常人难以企及的远见与果断,他看着伊集院这样想。   想到伊集院的兄长,慈郎记起先前的疑惑:“那天去医院复查,你大哥特意去问候风早婆婆,他表现得与你关系很和睦。”   “‘表现得’,”伊集院那冷漠的声线,将慈郎的用词略带玩味地重复,故意提及前事,“你这不是很会判断人心吗?”   慈郎一愣。   不,他当时,并没有明确察觉到什么不对劲,只是听了风早婆婆的说法。   这个下意识的用词,与其说是他会判断人心,其实只是暴露了他对伊集院偏心。   意识到这点,慈郎一时没再说话。   他们已走出草场,前方是[时烟去]的餐厅,宽阔的两层建筑,充满昭和风情,让慈郎想到京都。   正是悠闲的早午餐时间,透过落地玻璃,能看到正在交谈、享用美食的客人们,其中一些如西园寺小姐那般衣着名贵的年轻女客,她们注意到伊集院,互相惊喜对视。   很快就有女客走出餐厅,保持优雅的步伐,慢慢朝这边走来,看样子是想制造与伊集院的巧遇。   那么,他的在场就很多余了。   “我想先回去,”慈郎收回视线,主动地说,“因为有些累。”   伊集院看都没看他,直接用手机联系代步车。   跟在附近待命的代步车,到得很快。   正打算告辞的慈郎,却看到伊集院先他一步上了车。   “上来。”   等慈郎在伊集院身边坐好,代步车开动,电动引擎响起,伊集院对他微微勾了下手指,好像有话要说。   他靠近伊集院。   他听到伊集院在耳边数:“四。”   !   “我……”   看到伊集院快要数出五的口型,慈郎吸取教训,没把脱口而出的辩解说完,立刻闭上嘴巴。   伊集院故意目露失望。   慈郎耳朵都要冒烟了。   *   回到温泉私院,从鹤汀小径走进大门,慈郎耳朵都还是红的。   心跳也很吵,吵到注意不了周围。   所以被伊集院吻住时,他不能说毫无准备,但确实没有防备。 第29章 你太狡猾了   伊集院按住他时,右手垫在他脑后,没有让他撞到墙。   不给反应时间,两唇已然相触。   这是个可以用纯情形容的亲吻,只是摩挲着,但光是这样,已经叫慈郎难以思考。   他脑海里唯一清醒的意识,竟然是:太近了。   伊集院的脸就在他眼前。   他大睁的双眼,能看清伊集院那鸦羽般墨黑的长睫。   自从知道伊集院的祖父是混血,伊集院比一般人深邃的五官轮廓就有了解释。   本就极具侵略性的英俊面庞,在这么近的距离下,简直如致命武器。   上好的家世、容貌、能力、学识。   这样优秀的男人,为什么在亲吻一个前科犯?   就为惩罚他说谎?   慈郎陷入迷茫。   此时,伊集院断开亲吻,撑着墙的左手用力,上身略显懒散地微微后撤,像是不急着享用猎物的黑豹。伊集院注视着慈郎,舌尖从唇角一舔而过。   太超过了,这样的神情。   过分色气。   面部温度不断升高,慈郎没办法继续与伊集院对视,慌乱垂眸,视线落到伊集院的喉结。   太多线团,太多情感,乱七八糟地堵在他的心中,一下一下冲击着心脏。   想靠近,可现在这样的他是否还有资格?   三十岁的前科犯,一无所有,一文不名。   伊集院为他做了这么多事,付出了他这辈子都还不清的金钱,别说同等回报,他没有能力给伊集院任何东西。   仅仅是不要添乱,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都还在跟着风早婆婆学习。   无论他们之间的感情,究竟好感是从多早开始萌生,残酷的现实是,现在的他根本没有能力去爱伊集院。   让伊集院喜欢过的,恐怕是当年那个十三岁的望月慈郎,而不是现在这个一事无成的男人。   是的,伊集院根本没有喜欢他理由。   慈郎的背靠着墙,虽然隔着足够暖和的外套,还是感觉墙壁的凉意透过外套渗了进来,直入心底。   “我喜欢你。”   !   慈郎猛然抬头,几乎撞上伊集院高挺的鼻子。   伊集院在说什么?   面对慈郎愕然的视线,伊集院像是早有预料一般,并不对此反应,只是理直气壮地冷漠补充:“虽然迟了几小时,应该在亲你之前告白,但这丝误差无需在意。”   这是告白。   他没有听错。   世界上怎么会有一个这样的男人。   慈郎有很多话想问伊集院,他想问“你认真的吗”,想问“你到底知不知道你是在个三十岁的前科犯告白”,想问“你确定你没有弄错”,还想问“你到底为什么连告白都这么理直气壮到气人啊,你不会真是猫变的吧”……   但这些问话,慈郎都没能说出口,只是呆愣地看着伊集院。   伊集院冷静道:“傻了?”   慈郎愣愣重复:“傻了?”   看他呆愣愣的,伊集院眉尖微挑,故意诱导道:“说:‘我是金毛’。”   “我是……”差点被诱骗,慈郎咬住下唇,实在是忍不住微瞪伊集院,“你。”   对上慈郎的视线,伊集院竟然一瞬勾起了唇角。   慈郎呼吸一滞,垂下视线,闷闷地说:“你太狡猾了。”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太狡猾了。   伊集院伸手在他头顶揉了揉,淡然的声音听不出半丝紧张,反而带有明知故问的淡然,问道:“是拒绝的意思?”   一直被伊集院言语压制着,即使再怎么怀疑自身,慈郎毕竟也不是唯唯诺诺的脾气,有些生气地反驳:“怎么可能拒绝,你明明知道的!你明明知道我喜、哈啊……”   此刻的吻,与前一个天差地别。   不止是唇。   齿。舌。   连呼吸的余裕都没有,就像在惊涛骇浪中颠簸,他从不知道亲吻还有这样凶猛的形式,好几次都以为要这么窒息过去,只得拼命抓着伊集院的肩膀。   上颚被伊集院的舌尖划过。   慈郎瞬间双膝脱力,要不是被伊集院搂住,恐怕已经跪落在地。   于是对自身体质的厌恶又涌现于心。   而且,这么激烈的交锋,自然引动了反应。   不同于几小时前被伊集院抱在怀中,那时他们并不是紧贴对方,微有反应也没被发现。   和那天早晨的情况也不一样,那天早晨他虽有反应,但那是早晨的自然现象,不是对伊集院产生的。   此时,慈郎是与伊集院正面相对,又被伊集院搂近相贴。   也就是说,现在的慈郎,是处于“绝对会被伊集院发现自己因为伊集院产生了反应”的状况,以前这种状况,接下来慈郎必然会遭受侮辱和贬低……   即使理智上清楚伊集院是伊集院,伊集院不会伤害自己,慈郎还是无法自控地陷入应激状态,整个人都僵硬起来。   伊集院必然察觉到了,慈郎感觉到伊集院停下亲吻,还非常细心地往后退一步,给他自我整理的空间。   这让慈郎更加痛恨自身的无用。   他喜欢伊集院,因伊集院重新生出了渴求,也想回应伊集院的索取。   他的身体却不听话。   如果说身体的僵硬排斥,是因为他们都是男人,那他不至于这么对自己生气,毕竟他们本来又不是喜欢男人的那类取向,需要接受时间也是正常的。   但偏偏不是。   他们从一开始就不排斥触碰彼此,同为男性这一点,慈郎连一秒都没有介意过,一切都那么自然而然。   结果问题还是出在他这里,是他把别有用心的骗子,当作了值得珍惜的爱人,被长期打压到心理出了问题。真是可笑啊。   这下子,不仅是个一无所有的前科犯,那方面还有毛病,是真真正正的什么都给不了伊集院。   谁会想要这样的恋人?   慈郎握紧拳头。   伊集院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冷静道:“你不必多想。”   他望着伊集院,却还是忍不住想,如果时光能够重来……   慈郎低声问:“你,喜欢我,是什么时候?”   是初三相遇那个时候吧,他理智地预判伊集院的回答。   却又不免因此消沉。   他早已不是那个少年。   “是指有意识还是无意识?”伊集院这次回答得意外坦白,不再是理所当然的歪理,但带来的震撼却丝毫不小,“无意识,是当年那个时候。有意识,大概是你出狱那天。”   什么?   最后这句话,让慈郎十分费解。   因为他记得很清楚,出狱那天,他是孤身一人。   慈郎紧盯着伊集院,迫切想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伊集院没有卖关子,而是放慢了语速继续说下去,淡漠的语气带上一丝安抚的味道:“那天出门前我思考了很久。这些年,我没有派人打听过你的消息,因为我很清楚,如果我很容易就能找到你,那么一旦失眠严重,我可能会做些什么。所以,如果去接你出狱,我很可能会把你带回来。   “但我还是去了,我坐在车里,看到剃光头的你,提着装着所有物品的塑料袋,走出监狱大门。狱警跟你告别,我猜他说了类似‘改过自新’这样的话,我看到你对他鞠躬,大声说,‘感谢您的好意,但是我没有犯罪。我会堂堂正正地靠自己活下去,就像入狱前一样’。   “说实话,你的坚韧出乎我的意料。那天我没有下车,因为我想,你应该能做到。”   慈郎紧咬牙关。   出狱那天,他没有亲人来接,离开待了四年的监狱,当然是解脱的,但更多的是与社会脱节四年后,顶着前科犯的身份,孤身回到外面世界的惶恐。   但正因为无所依靠,所以必须咬牙撑下去。对狱警那样回话,与其说是不服气,不如说是说给自己听。   他必须坚信自己说出的话,否则他不知道自己要如何活下去。   那是他此生最孤独的一日。   他一直是这么认为的。   可原来,那天他其实不是孤身一人,伊集院也在那里。   那天,伊集院在看着他。   世上怎么会有这种好事?这是神的恩赐,还是命运的施舍?不知道。   嘴巴却不知为何泛苦。   繁多的思绪和情感汹涌挤压,慈郎感觉心脏都要承受不住,像是一个被吹得太大还在继续充气的气球,随时都有可能爆掉。   “虽然出了借贷公司的意外,”那冷漠的声线,最后这样对慈郎夸奖道,“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Pong!气球爆了。   他抱住伊集院。   也被伊集院拥入怀中。   仿佛世界铺满冰雪,唯有拥抱彼此才能存活。   这一刻,只有伊集院两臂之间,是他容身之处。   *   午休醒来时,床上只有慈郎一个人。   不知道伊集院去哪了。   慈郎坐起来,不得不又一次感慨这张床的柔软。   温泉私院这张床,包括床上的床品,都和伊集院家里主卧室使用的一模一样。   伊集院挑床挑到了这种程度。   但对现在的慈郎来说,这都是娇贵名品猫的可爱之处。   慈郎走出卧室,在昨夜吃火锅的那间和室找到了伊集院。   矮桌被移到了正对着纸门的位置,一抬头就能看到温泉景致,桌面上放着一些文件,伊集院在无腿扶手椅上端坐,手里拿着笔,时不时标注一行小字。   是在办公吧。   慈郎站在门口看着,没有走近。   伊集院注意到他,吩咐道:“跟外面说你醒了,他们会把午餐送来。我用过了。”   他们午休前没有吃东西。   虽然不太饿,慈郎还是照做。前些日子的规律三餐,让他的胃口正常了很多,配合健身,能明显感到精神好转,所以不敢再忽视按时用餐的重要性。   用完午餐,刷过牙,他才又走回那间和室。   纸门外,下午太阳正好,光线很明朗。   慈郎本打算就在门口坐着,不打扰伊集院。但他看到伊集院铺开白纸和便携笔墨,忽然意识到伊集院是在干什么。 第30章 遗书的书写   “我坐在旁边的话,会打扰你吗?”慈郎轻声问。   伊集院并不介意,应了声“请”。   慈郎斜拉开无腿扶手椅,在矮桌侧边坐下,他的身体面朝纸门,整个人是侧着,很注意不去看伊集院在写的内容。   遗书这种东西,当然是不能随便看的吧。他也不是想看。   他只想在伊集院写遗书时,待在伊集院旁边。   指节分明的修长手指,旋开笔盖的动作有种说不出的空盈感,以标准姿势握着笔,只是这样,就让人想到赏心悦目这类词。   落笔行文不疾不徐,偶尔停顿思考。整个人呈现出相当放松的姿态,没有过分认真,但要说完全随性,却也不是。   非要形容,合适的词似乎是:洒脱,冷静。   这就是慈郎眼中,正在书写遗书的伊集院。   慈郎换位思考,如果写遗书的是自己,他在心底假设自己即将辞别于人世,人生画上休止符,一切归于乌有……光是这样一想,就控制不住地感伤起来。   ——像他这样一无所有的人,都尚且如此,有牵挂和家产的普通人,定然对离开人世更为不舍。   按照常理是这样的。   所以,慈郎不能理解伊集院面对死亡的这份坦然。   就好像对世间没有太多留恋似的,这样安排着后事,竟连一瞬的感伤都没有。   无论慈郎观察得多么仔细,都无法从那张俊脸上找出半丝阴霾。   并不是说慈郎希望看看到伊集院难受。   不那么恰当地说,就是,他宁愿伊集院每天都这么放松,然后在写遗书时因心有留恋而感到悲伤,而不愿看到在写遗书时这样洒脱的伊集院。   但不能理解归不能理解,慈郎没有出声打扰,很安静地待着。   整个书写遗书的过程,用时并不算久,伊集院放下笔时,正是晚霞满天。   慈郎随着时间流逝越揪越紧的心,霍然一松。   “写完了吗?”   “啊。”   听出望月的忧虑,伊集院应声后,侧过脸看向他。   听到伊集院说写完了,望月似乎终于心安,眉目霎时舒开,帅气的脸,被晚霞浸染得甚是柔和。   于是也更清楚地看到,眼角已经全红了,完全是一直在苦苦忍耐的样子。   极具煽动性。   伊集院低声道:“过来。”   慈郎先是一愣,随后,就走到了伊集院身边去,正要跪坐下来,却被伊集院拽到了怀里。   都是男人,就算是告白过的关系,这样子坐在伊集院大腿上,被伊集院抱在怀里,也实在是太不像样。   “不行,”慈郎想从这个状况挣脱出来,“太不像话了。”   伊集院不以为然:“这里又没有第三人。”   话虽如此。   依然感到羞耻的慈郎还是想挣脱。   “好好坐在这里,”伊集院制住他,淡然语气带着十足把握,“问什么我都会回答。”   慈郎看看伊集院。   慈郎并不相信这句话。   不是说他觉得伊集院不会回答他的问题。   而是,他觉得,就算他真的不愿意坐在这里,伊集院也不会不回答他的问题。   他的内心,下意识就是这么想的。   察觉到自身这样的想法,慈郎立刻动弹不得,像是被抽走了力气。   “你果然是太狡猾了,”安静下来的慈郎闷声道。   伊集院眉心微挑,并不掩饰得意。   心绪平复下来后,既然是这样可以展开谈话的状况,慈郎想了想,开口问:“伊集院,你为什么每年来这里写遗书?”   伊集院答得很快:“因为这里很美。”   可这算什么回答。   慈郎纠正问题:“重点是‘每年来写遗书’。”   伊集院轻松回答:“既然都要写,不如在美景中写。”   他不能认同这个前提:“怎么就‘既然都要写’了,一般三十岁的人都不会写吧?”   伊集院理所当然道:“我又不是一般人。”   虽然说的确实是事实,或许“身为伊集院财团董事长必须考虑周全”也可能真的是真相,但慈郎还是感觉要被伊集院给气笑了。   慈郎并不愚笨,怎么可能看不出,伊集院一直在故意避重就轻。   可是,连遗书都这么坦然地写完了,现在还有什么好回避的呢?   “我是在问你,”慈郎认真盯着伊集院,直接摊开疑问,“为什么对死亡这么坦然。”   伊集院没像之前那么快问快答,而是伸手抚上了慈郎的眼角。   连眼尾皮肤都泛着红。   是在努力忍耐,看着真是可怜。   伊集院叹气:“这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你没必要这么感伤,只是写遗书而已,我又没……”   “闭嘴!”   慈郎狠狠捂住伊集院的嘴。 第31章 有点怕你了   慈郎怒视着伊集院,呼吸都因不稳定的情绪而变得深重。   这个人,开什么玩笑。   怎么可以用那么轻疏的态度,说出“死”这样的字眼。   太让人难受了。   因悲伤而气愤,又因这气愤而更加悲伤。   但他捂着伊集院嘴的手被摘下,落入伊集院温和的掌心。   伊集院捏了捏他的手,用那冷漠的声线说:“好凶。”   明明那么一本正经地说出来的,但“好凶”什么的,简直是在撒娇一样。   慈郎内心诸多繁杂的情绪,一下子就化了空。   感觉就像是猫缠着主人的小腿绕来绕去,那无论先前怎么对猫破坏现场而生气,此刻也是发不出火来了,就算明知猫是蓄意卖乖也一样。   好像在伊集院面前,他时常是这样无可奈何。   或许不要把伊集院当作猫来看待比较好,这个人会变本加厉的。慈郎有这种预感。   但不论慈郎心里是怎么想,伊集院在这时,终于坦白了起来。   伊集院淡然道:“避讳谈论,害怕死亡,都是人之常情。但或许就是因为避而不谈,平时也不会去想,才更显得神秘可怕。”   “从知道我的失眠症无药可医开始,‘死’就成了我时常考虑的问题。要说从来没畏惧过,那肯定是谎言,但我确实不觉得‘死’有多么值得恐惧,即使还是少年时,也是如此。”   慈郎忧虑地追问:“为什么?”   伊集院却冷静地对他分析:“人是无法和死亡抗衡的,所有人都会死。也就是说,人的一生,从出生开始,就是在走向死亡。所谓‘人生’,就是一个人在死亡到来前的历程。”   “与其害怕‘会怎么死’‘何时会死’这种想了也没有用的无聊问题,不如在必然的死亡来临前,有效利用时间,完成自己想做的事。定期写遗书,其实论到本质,和年度总结并没有太大差别……”   “没有太大差别?”听到这里,慈郎不得不打断伊集院。   是的,伊集院所说的话,并不是没有道理,正相反,这番话堪称哲思,让慈郎认识到对死亡的另一种看法,而且认真想想,或许是更乐观向上的一种看法也说不定。   但让慈郎不安的,不是伊集院这种向死而生的思维,而是伊集院话语中没有任何涉及情感的成分。   伊集院所说的这些,都在强调“时间”和“想完成的事”。   可死亡之所以让人恐惧,是因为它意味着对人间最彻底的告别,无法再度与亲人、友人、爱人相会。而再也无法完成的事,也一定不止是工作和事业,还包括想去游玩的地方、想尝试的食物、只对自己来说有特别意义的某个无聊的执念……   所以,遗书怎么会和年度总结没有太大差别?换句话说,如果一个人的遗书和年度总结没有太大差别,那这个人过着的究竟是一种怎样的人生?   慈郎清楚,这样一个站在社会金字塔顶端的男人,是轮不到自己这样的前科犯来担忧的,在社会眼中,他的人生甚至没有和伊集院的人生比较的资格。而且他所担忧的内容,或许根本是伊集院并不在意的部分。   可伊集院是他所爱之人,即使可能是无谓的担忧,也不可能坐视不理。   慈郎不知道该如何说清楚心底此刻浓重的不安,也不知道是否该拿自己认定的常识去否定伊集院从少年时就反复思考得出的观念。   他想了想,选择说起自己的事:“我在出狱后,孑然一身四处碰壁的时刻,曾经想过,就到这里吧,或许人生已经无法再继续下去了。因为,再怎么努力也只是在泥潭中挣扎,曾经想要的、一度近在咫尺的理想人生和家庭已经没有机会拥有,也不被任何人所期待,即使死去,也不会有任何人为我伤心。那个时候,我想过放弃。”   听慈郎这么说起,伊集院瞳孔微张,从提到死亡这个话题以来,终于有了不那么游刃有余的表情。   被伊集院抱在怀中的慈郎,看到伊集院这样的表情,反而松了口气,甚至有些开心。   慈郎情难自禁地捧住伊集院的脸,低下头,与伊集院前额相贴,低笑道:“原来你也会害怕吗。我刚才坐在那里,看着你写遗书,一想到有可能会失去你,重新变成一个人活在这世上,就已经感觉难受得要死掉了。你看,‘开心得要死’‘难受得要死’,在我们一般人看来,‘死’是和感情有关的事,这是用理智无论如何都无法克服的。就算是那时想过放弃的我,也是因为不甘心就这么死去,满心愤怒、悲伤的我还是留恋这个人世,所以坚持了下来。然后被你所救。   “现在的我,因为有你,虽然如果有无可避免的意外发生,我会抱有感恩的心情,遗憾却不怨怼地离开人世,但从主观上来说,我一点都不想死,我绝无可能理智接受这种结局,我想要更多时间。我想恢复正常,和你好好在一起。我想努力赚钱,还钱给你,给你买礼物,带你去约会……我想努力找回自己的人生,想成为值得依靠的恋人。   “任性地说,我想看到未来某一天,你在思考‘死’的问题时,露出刚才那样有点害怕的表情。一年不行的话两年,两年不行的话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就算不是因为害怕失去我,而是其他东西、其他人……我都会感到高兴。”   伊集院紧拥着他,一时没有说话。   他双手环绕着伊集院脖颈,像是将伊集院的头搂在怀中。   等终于开口时,伊集院却是故意坏心眼道:“其他人也可以?”   原本忐忑等待着回复的慈郎,一下没控制住怒视伊集院:“你这只坏、唔……”   亲吻结束的时候,慈郎还是在瞪伊集院。   伊集院似乎不以为然,凝视慈郎片刻,淡然道:“我都有点怕你了。”   怕他?慈郎心底一凉,僵硬地问:“……为什么?”   伊集院的手安抚地揉上他的后颈:“因为,我发现我对你的喜欢,比我以为的还要多。”   听到这种话,慈郎感觉面部温度直线上升,心脏软得像年糕,脊骨也支撑不住了似的,忍不住把整个人的重量都交付给伊集院的肩膀。   “那,我会努力让你更喜欢我的,”慈郎看着伊集院的发梢,为了不过分泄露内心的雀跃,压低了小声说,“但是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你知道我一直喜欢你,我却不知道?”   闻言,伊集院毫无情调地冷漠揭露:“你眼睛藏不了任何事情,连风早都看得出来。”   啊?   慈郎有点慌张:“风早婆婆已经知道了?”   他还在想要怎么和风早婆婆说,还在担心风早婆婆会不会介意他们都是男性……他是有多无意识,怎么就被风早婆婆也看出来了?   可为什么自己却不知道呢?   伊集院好心地没有回答,转而说起:“认识你时,我发现你完全没有提到过家事,一般而言,社会阅历不足的初中生,大多数话题都围绕着学校和家庭,就算注重隐私,‘昨晚妈妈做了文字烧’‘起床迟被老爸骂了’之类的闲话总会有一两句。你一直对我喋喋不休,路上看到猫狗打架都要跟我说,完全不谈父母,我猜这里面多少有些问题。”   慈郎听得直愣,直到伊集院这么说出来,他才察觉到确实如此。   因为家庭氛围非常冷淡,父母都不怎么关心他,他下意识不愿意去想,在学校也不会提起。   伊集院继续道:“有天你突然很高兴地说,你父亲问你最近学习怎么样。这应该是一般家庭中很普通的对话,你却高兴得不得了。因此我想,你可能是那种,情感受伤后,刻意遗忘,不愿意想起的人。这只是我当时的猜测。要说证明的话,大概是你昨天提到‘时烟去’吧。”   这番分析,让慈郎想起了自己曾经拼命想要忘记伊集院的事……但听最后,慈郎有些迷茫:“‘时烟去’怎么了?”   没有直接说出来,伊集院只是提示道:“诗是用汉字写的。”   汉字又怎么?   慈郎回想那行小诗:诗酒可爱,美人可怜。时吃烟去,一息过天。   美怜。   慈郎一愣。   他完全没注意到,这首诗包括了前女友的名字,而只注意到了时烟去。   这种程度,好像有点说不过去了。   慈郎迷茫地说:“我也知道,我会拼命忘掉不好的事,和你决裂之后,我就拼命想要忘记你,但是高中时,我还是会时不时想起你,之前那个节目里,大学同学也说我在喝醉后想和你和好。为什么我看到字会完全想不到她……”   “你真的喜欢过她吗?”伊集院看到慈郎的视线,解释说,“我并不是怀疑你的人品,依照你的性格,肯定是没有花心地好好和她交往。但从你对反应的排斥状态来看,我认为她在相处中使用了手段。你想过吗,你最初喜欢她哪一点?外貌,性格还是品行?”   虽然这样列举着,但伊集院实在不觉得那个女人有任何可取之处。   喜欢春日美怜哪一点?   答应交往似乎是因为孤独,喜欢好像是相处后被引导出的自然发展,反复被贬低后已经是不太正常的情感关系,即使当时不清醒,现在也已经明白过来。   要说喜欢她哪一点,慈郎更加迷茫,努力回想道:“我不知道。或许是那次,我以为是第一次相处的那次,她的表现。她表现得让我无法拒绝,我感觉像是在面对……”   面对你。   慈郎脸色一白,闭紧嘴巴。   联系到之前那个大学同学说,那次京都旅行,春日美怜盘问过醉酒的他……他都对春日美怜说了什么?   伊集院猜出了慈郎没说完的话。   这玩笑可开大了,如果这个春日美怜是有备而来,能模仿他的言行,就说明对他有研究,至少是曾有关注。如果望月所受的苦难与他有关,想到这个可能性,伊集院冷下眼眸。   那么现在这样的处理,远远不够。   *   晚餐是大厨来温泉私院现场做的西餐,餐后他们离开时烟去,欣赏充满节日气氛的轻井泽,漂亮的圣诞灯饰让慈郎心情好转起来。   回到私院时,侍女已将全部用品都替换一新,尤其是床品,全部换过。   但泡完温泉入睡时,伊集院抱着慈郎,却迟迟无法入睡。   “怎么了?”察觉伊集院浑身不悦的气氛,慈郎担忧地问。   伊集院冷漠道:“你先起来。”   被伊集院放开的慈郎坐起来,离开床。   然后伊集院也起来了。   伊集院站在床边,看着床。   这画面太过诡异,慈郎打破沉默:“……哪里不对?床不舒服?”   “嗯,”伊集院动手掀床单,“有东西。”   有东西?!   慈郎一瞬间想到了鬼怪奇谈,还有商战暗杀之类的惊悚画面。   但床单下是洁白的软褥,没有任何异物。   伊集院掀开软褥,下面是另一层洁白的软褥。   慈郎扶额,无论多少次他都还是想感叹,这猫真难养,不是,这床真的软。   伊集院掀开这层软褥,终于在床垫上,发现了膈应他的东西。   一个大概是侍女用来别住领口的曲别针。   而且是好好盘着的并不是拉开的曲别针。   理论上,隔着三层软褥,它是不可能被察觉到的!   伊集院冷冷地盯着曲别针。   慈郎真诚地招呼伊集院:“豌豆公主,别看了,一起铺床。”   作者有话要说:*伊集院猫猫是金瞳黑猫!是深渊领主!慈郎:是豌豆公主 第32章 圣诞节前夜   次日醒来时,外面在下雨。   沉重的雨点落进温泉池中,不停歇的雨声,让身处温暖室内,而且被伊集院抱着的被窝中的慈郎,莫名想象出了外界的寒意。   于是他往伊集院怀中靠紧,好像真的受了冻似的。   伊集院没有睁开眼睛,抱抱枕一般抱着他,好整以暇地算起账来,冷漠道:“现在靠过来,不咬我了?”   因为“豌豆公主”这个称呼,昨晚睡前,伊集院故意压着慈郎亲了很久,把慈郎亲出了反应,慌忙掩饰想要逃跑,却被伊集院毫不费力地拉回来压制住,又羞又窘之下只想把自己缩起来,可是又被伊集院摊开手脚,慈郎一急,就往伊集院下巴上咬了一口。   咬上去之后,慈郎自己都呆了,差点忘了松口。   那是晚上的事,而且当时立刻就反省了,他乖乖被伊集院抱住,直到睡着都没敢再说什么。   现在,已经是晨光大亮的时候,又被伊集院提起这事,慈郎耳后生红,在伊集院怀里小心抬起头去瞄一眼,还好还好,其实咬的时候就没用力,伊集院的下巴干干净净,没有留下牙印,只有零星冒头的胡茬。   说起来,同住数日,慈郎自然察觉到了伊集院挺讲究的洁癖,昨晚伊集院没有第一时间怒去浴室洗脸,倒让人意外。   杂七杂八想了半天,慈郎觉得这事不能全怪自己,努力讲道理:“是你先、先非压着我的啊。”   伊集院却故意不讲理,淡然道:“俊太郎都知道不能咬人。”   “都说了我又不是狗!”又听到伊集院把自己和那只骗苹果的巨犬相比,慈郎怒了,“你这人,好烦。”   腰上一紧,是被伊集院搂得更近了。   这个时间点他们还躺在床上,还真是有度假的样子。   伊集院那冷漠的声线都显得懒洋洋的,听上去沙得耳朵痒:“哦?既然我这么烦,那靠到我怀里来的是哪里谁家的小少爷啊?”   这话让慈郎听笑了。   他在伊集院怀里艰难地转了个身,正面对着伊集院,像留宿朋友家的初中男生互动般怼了怼伊集院的肩膀,忍笑问:“喂,伊集院,你该不会是个傲娇吧?你是傲娇吗?”   伊集院睁开眼,看看他。   很嚣张嘛。   伊集院冷漠威胁道:“再笑,亲你。”   慈郎本想说别以为这就能吓唬我,和男朋友接吻不还是天经地义,但昨晚的胡闹涌入脑海,尤其是他自己被伊集院压制得毫无办法的样子,他一下子还真不敢笑了,毕竟有些事伊集院是真能理直气壮地做出来。   “那坏心眼的猫又是谁家的哪位大人物啊,”慈郎用最小的音量闷声说。   伊集院轻哂,当作没听见,在床头的操作屏点了点,双层窗帘往两边移开,露出落地窗外的温泉雨景。   冷雨入温池,使得池面上飘荡起一阵阵的白烟,那株梅树也被打落了不少花瓣,甚至有花瓣被夜风吹到了木廊下。   “不是樱花,”一般来说会种樱花的吧,慈郎想,如果是樱花,此情此景会显得哀情许多,毕竟那是绚烂着死去的花朵,梅花就没有那么哀婉,“梅花比较好吗?”   伊集院嗯地应了一声,没有解释。   慈郎得到了喜欢的人“比起樱花更喜欢梅花”的情报。   雨越下越大,如线般的雨水在池面上打出一圈又一圈涟漪。雨声如瀑,好像要把天地都淹掉似的。   有种世界上只剩下彼此二人的错觉。   而依存着的二人,就这样依偎着彼此的体温,闲谈着无所谓的话题,感觉很好。   说起来今夜就是圣诞夜,下午他们就要启程返回都内,伊集院有几个必须出席的正式场合。而慈郎会和风早婆婆汇合,风早婆婆说做了布丁蛋糕和烤鸡,慈郎很是期待。虽然圣诞夜不能一起过,眼下这雨景又没有任何的西洋节日气氛,但是也不觉得有什么遗憾。   慈郎想了想,又往伊集院的怀中靠紧了一点。   大概今天他们起床的时间,会晚得不像话。   但是现在,就这样就好。   因为是想紧紧抓住,再也不放开的温暖。   *   车子驶入都内,即使已经不会因为坐车而浑身僵硬,但繁华车流喧嚣,还是给慈郎一种回到现实的闷感。   他和伊集院之间的差距,在时烟去度过的时光中,仿佛被遗忘了不少,回到东京,就一下子显着了起来,让慈郎心底着急,恨不得马上好转找份工作开始还钱。   “不要着急,”出发时就换上全新西装的伊集院,这样安慰他。   为了让伊集院安心,慈郎笑了一下,握住伊集院的手。   竹屋助理低头假装自己不存在。   “院长,”司机的声音从通讯器中传来,“保镖报告,后方有人追车。”   有人追车?   不等伊集院有什么反应,竹屋助理立刻联络保镖,厉声问责道:“怎么回事?!”   追车这么危险的事情,保镖车队应该立刻逼停对方驾驶的车辆才对。   保镖在那边说了什么,竹屋助理的表情十分冷漠,回应道:“我不管她是西园寺家的大小姐,还是外星人,就算追车的是西园寺家的当家家主,做出追车这种严重威胁院长安全的行为,你们就该第一时间给我拿下处理干净。身为保镖,你们要是不敢履行职责,是不是要我换一批敢履行职责的来?”   似乎那边立刻有了动作,片刻后,司机报告道:“解决了。”   竹屋助理立刻向伊集院请罪:“院长,非常抱歉,是我失职,请您责罚。”   伊集院久久没有说话,巨大的压力弥漫了整个车厢,竹屋助理的额边甚至渗了汗。   慈郎见他可怜,低声问:“出什么事了?”   听上去,似乎是那位西园寺家的大小姐,开车追他们这辆车?   竹屋助理抬起头,见院长没有反对的意思,小心翼翼地跟望月先生解释:“那位西园寺家的大小姐,一直对院长秉持着纠缠的追求态度,她曾经故意败坏院长的名声,说院长对她极为无礼,一度用这种花招说服其他名流小姐拒绝和院长相亲,但因为她一直纠缠院长,这种花招不攻自破,闹得她自己下不来台,干脆破罐子破摔,像痴女一般四处跟着院长。以前看在西园寺家的份上,没有认真跟她计较过。昨日之事后,院长吩咐将她列入[时烟去]的黑名单,不准她再入住,想必她是因此受了刺激。”   听说这位西园寺大小姐故意破坏伊集院名声的花招举动,慈郎就有些不高兴,但听到最后,他愣住了。   昨日之事是什么事?   如果说是把他当小偷的误会,他并没有跟伊集院告状,伊集院是怎么知道的?   而就算知道了,列入黑名单什么的,好像有点可怜。不过,时烟去那么美的地方,伊集院不想给心地这么不好的人住,当然也情有可原。   但如果是因为自己的话……慈郎想了想,还是解释道:“昨天是,我拿着你的房卡,害她误会了。”   大体也能猜到发生了什么事的伊集院,冷漠道:“那她怎么认出那是我的房卡的?你是想说,你男朋友被人觊觎,连房卡样式都调查清楚了,你也无所谓吗?”   “当然不是!”根本没想到那一层的慈郎,被伊集院引导着去想名门大小姐调查伊集院的房卡这种事,整个人都不好了,“是我没想到那边……”   竹屋助理很明白不该说话的时候保持沉默的道理,温泉私院这种顶级套房的房卡,因为是知名设计师设计,直接在官网就有图片,这种事,竹屋助理此刻是绝对不会说出来的。   慈郎被闹得有点小愧疚,跟伊集院讨饶:“你不要生气,我没有无所谓啊。”   伊集院淡漠道:“那亲我一下。”   慈郎这才反应过来他们的关系好像被伊集院轻描淡写地爆给了竹屋助理,后知后觉想去捂伊集院的嘴:“你这人!还有人在啊!”   伊集院制住他,啧了一声。   啧个头!慈郎瞪他。   竹屋助理很诚恳地对慈郎说:“没关系,望月先生,请一定就当作我不存在。”   慈郎双耳冒烟,鸵鸟似的把脑袋埋在手肘里,只希望车子赶紧开到别墅,让他下车。   伊集院伸手捏捏他的耳垂,嘴角一瞬勾起,慈郎想拍开伊集院的手,但拍不动。   这样也不错,竹屋助理注视着院长和望月先生初中男生般的打闹行为,笑眯眯地想。   将望月先生送到别墅,等车子重新启动,伊集院才看着竹屋助理,用那冷漠的声线轻声命令道:“别让我再看见她。”   “是!”竹屋助理九十度鞠躬应道。   伊集院望了眼披上圣诞灯光的东京塔,难得又吩咐道:“尽量在零点前回家。”   竹屋助理笑起来:“有点难度啊,不过,我会尽力为您办到的。”   伊集院睨了这个戏有点多的属下一眼,懒得说话。   而家中,慈郎在风早婆婆的指挥下,打开装饰好了的巨大室内圣诞树的灯光,漂亮得惊人。   风早婆婆为伊集院织好的毛衣,就躺在圣诞树下的礼盒里。   她送给慈郎的也是一件毛衣,虽然是购买来的,但同样是手织毛衣,花色很有节日感,据风早婆婆评价,穿上去“像个我这把年纪的老婆婆都想约会的大学帅哥”。   等伊集院回家,要让他也换上毛衣。慈郎这样想着,揉了揉俊太郎的脑袋,对它说:“圣诞夜快乐。”   俊太郎汪了一声。   如果真有圣诞老人,慈郎衷心许愿,这会是个新的开始。   作者有话要说:*抱歉,周五晚喝醉了,颓了两天_(:зゝ∠)_明早见~   *【第一卷 ·除夜之钟】已完结,明早开始【第二卷·弥生之芽】,这篇短文预计三十万字完结,共有三卷哦~~实不相瞒,我脑内连每卷的封面都已经画出来了,但凡我这只废手能学会画画(远目 第33章 法式甜品店   三月中旬,快到春分,正是天气回暖的时候。   雅克奇尼是最近在ins上很火的一家法式甜品店,店址位于东京某高档购物中心,每款甜品都价格不菲,即使如此,也没能挡住广大甜食爱好者来这拍照打卡的热情。   高尾君托着腮小声说:“啊,现在社会潮流就是这样吧,人们拿着手机从一个网红店赶到另一个网红店,拍照时间比真正吃东西的时间还长。真是搞不懂。”   虽然他说得有道理,但忙着包装外带甜品的慈郎还是忍不住对联络麦吐槽:“现在后厨不忙的话,不要闲在那,过来帮忙啊。”   “我手臂受伤了很痛哦。”   “怎么了吗?”   “哈哈哈骗你的,嗨~嗨~既然中村桑都这么说了,小的自然遵从吩咐啦~”   嬉笑应声的高尾君,喊着慈郎的化名,从后厨跑出来,利索地换了个新口罩,走到收银台后,对排起长队等候的客人招呼道:“顾客桑久等了,我这就为您结账,请把托盘交给我。”   就这样,两个人一个结账一个打包,才终于应付过了这波顾客人潮。   这家甜品店走的是精致高端路线,原本设想中没有这么大的顾客流,所以在ins上走红之后,一时没办法招到合适的新员工,不仅导致全职店员们忙碌不堪,在这打时薪工的慈郎和高尾也都被请求延时加班。   会在这里打工,说来也很巧合。   慈郎参加的绘画课程,是知名美大教授,为了帮助想走上绘本创作之道的年轻人,专门联系三位绘本大师共同创办的教学项目。项目很有针对性,每周有六课,加上作业也算不得繁重,但因为慈郎还有由花田清大师推荐的青年老师为他单独辅导的基础巩固课,加起来就需要花费不少时间精力。   学费自然也是不菲,慈郎当然心急,很想早日学成,但也知道选了这条路就急躁不来。   这种没时间找全职工作的情况,慈郎只能计划先找份时薪工作,工资再少,好歹也算是自食其力。   但时薪工作也不是那么好找的,尤其慈郎是个前科犯,工作时间还不能与绘画课程冲突。   虽然有心理准备,但慈郎寻找工作的过程,还真是非常不顺利,一方面,就如之前所说,人们难免对前科犯戴上有色眼镜,就连慈郎自己也很介意这一点。   另一方面,东京都知事的选举正进入白热化阶段,虽然民众都有森山要一已经胜券在握的共识,但其他选举人仍未放弃挣扎,尤其是风评已经败坏的岸尾诚,他与春日美怜简直像是打算走综艺黑红路线,频频爆出惊人言论,这种情况下,以前的巨额借贷事件,又被媒体屡屡翻出来说三道四,有些媒体不仅放出了慈郎以前的影像照片,还好事地提醒观众这位苦情帅哥已经出狱,说不定能在街头相遇。   如此一来,慈郎不仅很担心走在路上被人认出,而且,他还遇到了面试自己的店主偷偷打电话给电视台,电视台火速带人前来拍摄的惨事。   尽管有伊集院派着远远跟着他的保镖在,他收到保镖通知及时离开了店里,这件事还是给慈郎留下了阴影。   尤其是慈郎通过电视看到,那位店主出现在节目联线中,唾沫横飞地说着“是那个帅哥没错,脸和照片没怎么变,啧,我看他坐牢坐得很滋润啊,连狱警都不忍心打他是不是?你们说那女人是魔女,我看这男人也是个魔男吧,就我所见,他好像根本没受什么苦嘛,现在衣服也穿得光鲜,说不定是被什么人包养了”之类的胡乱揣测,还得到嘉宾们的阵阵起哄大笑时。   为什么这种胡言乱语会当作电视节目播出来?为什么人们那么想挖出一个已经出狱的前科犯?是猎奇,还是想看到什么惨剧?   慈郎无法理解。   但就在他有所退缩的时候,一直没有反对但也不算热心支持的伊集院,却对他说:“只管做你想做的。”   这么简单一句话,支撑住了慈郎摇摇欲坠的信心。   慈郎理解伊集院之前不那么热心,伊集院自己说过,如果只是为了还钱,那慈郎花费时间打工不如多画两张画练习,因为伊集院根本不缺也不急着要他还钱,但如果他是想尽早自立,那就不会阻拦。其实慈郎两方面的原因都有,伊集院想必早就看出来,所以只是不阻拦他。   但在慈郎被社会打击得想要退缩的时候,伊集院却明确鼓励他去做。   而且这句话潜藏的讯息,意思就是,让慈郎不必害怕有什么不好的后果。   幼稚一点说,慈郎像是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了,有家长撑腰的受宠小孩是什么感受。那是外界风雨无法摧垮的绝对信任和爱。   伊集院是个温柔的人,这是慈郎越来越体会到的事实。   或许是时来运转,重新振作起来的慈郎,很快就遇到了好消息。   那天,慈郎照例用棒球帽和口罩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去美大教授开办的私塾上课时,路上被人热情地勾住了脖子。   “哟~~好久不见~~帅哥桑~~~”   心跳险些吓停的慈郎,一开始都没听出是谁,只顾着把人甩开,甩开后才发现,原来是曾一起在便利店打工的大学生高尾君。   这次巧遇,是因为教授开办课程的私塾,地址就在美大附近,而高尾君原来就是美大的学生,学的是服装设计。   知道慈郎姓名和前科的高尾君,想必已经知道慈郎就是电视常常提到的那个M君,但高尾君略有些轻浮的大咧咧性格,导致他好像完全不把这个当回事。   慈郎一边在心底为这孩子的心大感到担忧,一边为这难得轻松的相处氛围松了口气。他已经不知道多久,没有和普通人,有过这么轻松普通的交流了。   两人聊起来后,慈郎得知,他们打工过的那家便利店,因为山寨知名连锁点的招牌被告侵权,老板中井干脆关店,灰溜溜地回了乡下老家。   而高尾君现在工作的那家法式甜品店,是学校前辈介绍去的,薪水很不错,而且刚开张正在招时薪工,就是对店员的形象有一定要求。   于是,托高尾君的福,慈郎不仅用“中村和也”的化名得到了新工作,而且还在高尾君的指点下,融入时下的年轻潮流,将头发剪短染成深栗色,拿到工资后,还跟着很会淘便宜货的高尾君,买到了看上去很贵其实超便宜的复古镜框,以及几件适合这个季节的、简约不花俏但还是符合年轻人审美的衣物。   这样一来,戴着口罩和镜框、衣着也走年轻路线的慈郎,走在去私塾或甜品店的路上,不仔细看,就像个追逐潮流的普通大学生。   对此,伊集院好像不是很喜欢,风早婆婆则干脆笑出了声,直言“你们这样走一起,简直像少爷包养了花美男大学新生一样”,让慈郎非常不好意思。   但因为这样打扮伪装成果显着,所以慈郎并不打算改。   没几天,伊集院把慈郎戴的那个复古镜框,换成了一副超级轻的黑镜框,也就没再说什么。   不仅风早婆婆点评说“这镜框有点儿呆”,高尾君看到戴着新镜框的他更是笑得合不拢嘴,慈郎想那也不错,尽力避免去想这副镜框的价格,就固定这副伪装维持下来。   然后,平安无事地学习、工作到了现在。   换班时,慈郎换下制服,买下了刚出炉的七个罗勒柠檬塔,还特地挑选了一下打包的绸带颜色,惹得高尾君小声追问:“哇,大手笔哦,是打包给那位的吗?晚餐约会?”   高尾君还促狭地摇了摇小指头,暗示恋人的意思。   受到诸多照顾的慈郎,虽然没有明确告诉高尾君伊集院的身份,但坦白了自己是在和那天给他解围的初中同学交往,也就是男人和男人。然而高尾君大咧咧地说他是双,两边都可以所以对这种事无所谓,搞得慈郎反而更担忧这孩子这么心大到底是怎么平安长大的。   因为也工作了有一个多月,尽管慈郎以花粉症为由从不摘口罩,但店里其他员工,尤其年轻女员工还是对他非常关注,是高尾君对她们说慈郎有个名门大小姐未婚妻,她们才望而却步,只是在这种注意到慈郎似乎要提起女友的情况下,拼命竖起耳朵听他说了什么。   “不止是这样,”慈郎笑了一下,虽然内心因为要去伊集院大宅而不免忐忑,“今晚要去大宅那边吃饭,所以,是给那边父母还有大哥大嫂他们带的见面礼。”   没想到是这种显然已经谈婚论嫁的和睦家宴内容,偷听的女生们一片愁云惨雾。   高尾君夸张感叹起来:“哇,这就是恋情稳定的大帅哥的余裕了。真好啊。”   不好意思说什么,慈郎接过精致的甜品打包盒,跟大家告别:“各位辛苦。那我先走了。”   店员们回应着,“中村君再见~”“中村桑明天见~~”,唯独高尾君大喊“去吧,就决定是你了,帅哥兽!”惹得众人大笑。   无奈但又轻松的笑容,伴随着慈郎走出两条街外。   上车时,为了防止破坏甜品卖相,慈郎把打包盒先递给伊集院,自己才坐进去,拿起伊集院准备的西装开始换。   伊集院注意到了他的心情:“紧张?”   确实紧张。   前两个月伊集院都很忙,还因公出过国,即使是团圆新年的正月,伊集院也没有去过伊集院大宅,听风早婆婆不在意地说,大宅那边因此对伊集院颇有微词。   所以这么算来,这顿晚餐,还是从伊集院救了慈郎那晚以来,他们两个第一次回伊集院大宅。   而且伊集院夫人曾送去那份合同……慈郎都不敢想,如果被她知道他们正在交往,她会作何反应。   想起高尾君把伊集院说成是自己的“名门大小姐未婚妻”,要这么说,就是前科犯男人上门见豪门岳父岳母……更紧张了!   也没什么不好对伊集院承认的,慈郎点了下脑袋。   伊集院却不在意地说:“不必紧张。”   怎么可能不紧张,这话说得有些不知凡人疾苦的味道,慈郎一边扣衬衫扣子,一边无奈地扫了眼伊集院。   伊集院抓到他的眼神,竟把还没换完衣服的慈郎抱过来,一本正经地冷漠道:“我帮你。”   信你个鬼。   被抱在腿上,慈郎一手抓着椅背稳住自己,另一手抓住伊集院左手就抓不住右手,简直要崩溃:“你不要闹啊!!” 第34章 大宅再访问   “别动。”   仿佛命令一般的句子,果然让慈郎安静下来。   伊集院思考着这个情况,并没有妨碍手上的动作,知道慈郎不喜欢在外面亲密,所以还真的就是在帮慈郎穿衣服。   但是故意放慢了动作。   修长的手指,在慈郎身上移动,扣好一粒扣子,指尖贴着衬衫布料往下滑,一旦听到慈郎发出什么声音,还要往回退,再从那里旖旎滑过。   这哪里是穿衣,根本和A抚没有区别。   慈郎一开始是咬着下唇,最后只能用手捂紧嘴巴。   衬衫扣好,伊集院长手一伸,把西裤勾过来,在慈郎耳边一本正经问:“自己穿还是我帮你?”   那当然是要自己穿!   为了避免彻底落入窘境,慈郎克制住非常想要立刻遮掩住有反应的那里的冲动,几乎是把西裤抢到了手里,然后挣了一下:“放开我。”   伊集院好像就等着这句话,又给慈郎选择,淡漠问:“那,自己穿还是放开你?”   慈郎说不上是真生气,但还是有点气。   为什么他一个三十岁的男人,一定要在[坐在另一个三十岁男人腿上换裤子]和[被另一个三十岁男人换裤子]这两种都很跌破廉耻的羞耻选项中做选择啊!   慈郎深吸了一口气,隐忍道:“我说啊,你这个人,你不要以为天生有那副冷漠的腔调就可以随便说那些任性、艳情的话!就算听上去还仿佛一本正经的,但实际上还是很羞耻啊!给我意识到这点!”   “不要。”   伊集院用那副冷漠的强调,理所当然地任性道。   慈郎扶额。   不能好了,这只猫不能好了。   好在,伊集院毕竟知道分寸,不会闹到过头,在慈郎穿裤子的过程中没有闹他,但光是坐在伊集院腿上等反应消退再换上裤子,这个过程已经足够慈郎耻到两耳通红。   慈郎放弃一般垂着脑袋,无奈道:“现在能放开了吧。”   伊集院让慈郎侧过身来,为慈郎整理了一下衬衫细节,然后为慈郎系领带。   衬衫领被翻开,伊集院将细款的条纹领带,绕上慈郎的脖子,熟练地打出一个漂亮的温莎结。   最后调整效果时,伊集院骨节分明的手,稳稳地将领结向上推,这样平常的动作,配上那潜藏谋求的眼神,让慈郎感觉像正被猛兽利齿逼近要害,无意识地本能往后躲,却被伊集院揽着腰控回来,仿若无事发生一般将领结牢牢系好。   慈郎无法移开视线,也无法逃离,那条领带似乎不止是系在他的脖颈上。   如果他们现在不是在车上……   意识到自己呼吸有多沉重时,慈郎简直想学鸵鸟,把头埋到沙子里去。   车内温度合适,还不必穿上西装外套,伊集院最后将慈郎脸上那个碍眼的黑镜框取下,随手收进置物盒里。   这已经是伊集院在名牌店看到的最丑镜框,唯一优点是配上平光镜片后也还是很轻,但是给慈郎戴上,也只是让他看上去像个埋头苦读的好学生,虽然有点呆,还是没能让他丑多少。不过多少起到了改变气质的伪装效果,伊集院也没有特别不满。   但伊集院还是不喜欢慈郎和自己相处时戴着。   那感觉,就不是望月慈郎。   慈郎有些紧张地理了下头发,问伊集院:“还好吧我看上去?”   伊集院故意道:“傻傻的。”   “喂!”慈郎先是不爽地反驳,但很快又不安起来,“真的傻吗?”   伊集院心底叹了口气,这次直接回答:“假的。很帅。”   就算是骗我的那也很开心,已经开心起来的慈郎这样想着,低头亲了伊集院一下,叹息道:“我还是紧张。”   伊集院好像知道些什么一般,无所谓地说:“我想,今晚我和你都不会是焦点,尽管放心好了。”   听伊集院这样说,慈郎不禁好奇起来,但伊集院没有往下说,猜测大概是伊集院家的家事,慈郎想了想,没有追问。   因此,当进入伊集院大宅,踏入气氛万分诡异的餐厅时,慈郎非常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有多问一句。   尽管问候后,伊集院夫人表现得还是那么温婉,还很细心地示意管家要在餐后记得把慈郎带来的罗勒柠檬塔作为甜点送上,但很显然,伊集院大哥夫妻完全没有要掩饰冲突的意思。   慈郎注意到那个老管家神情颇为倨傲,然而对方很快就离开了餐厅,慈郎无法继续观察,不知道对方到底是不是伊集院所模仿的那个“装腔作势的上流管家”。   而且,餐厅已经是硝烟弥漫。   其实说他们夫妻没有要掩饰冲突的意思,也不对,伊集院的大哥,伊集院真一郎,看上去还是很想阻止冲突的,但那位女士没有听他的意思,所以没什么效果。   对于伊集院大哥家的事,慈郎多少从风早婆婆那里知道一点。   目前坐在餐厅的,是伊集院真一郎的第二任妻子,是在伊集院私立医院上班的年轻女医生,比伊集院真一郎小五岁。据说因为结婚两年还没有孩子,感情出现了问题。   而伊集院真一郎的女儿,伊集院弓弦,是他第一任妻子所生,在上初二。   在再次见到她之前,慈郎只感慨过伊集院大哥结婚真早,这次再见到少女,慈郎才意识到,这位侄女长得不那么像她父亲,反而有点像她叔叔伊集院。   慈郎不是怀疑伊集院怎么样,但这对叔侄外表上确实有些相似,任谁来看都无法否认,应该是她隔代遗传了曾祖父母的缘故。   要偏心的慈郎来说,像伊集院还更好看。   慈郎和伊集院落座时,伊集院真一郎的妻子掩着嘴,柔声感叹:“这世道真是奇怪,好男人都不结婚呢。”   伊集院真一郎脸色一黑:“闭嘴。”   “你凭什么让我闭嘴,”她语气天真道,“都快签离婚协议了,非要打肿脸充胖子,让我来这吃饭的可是你,你自找的。”   慈郎低头看餐盘,假装没听见,低头前余光看到伊集院的父母好像气得不轻。   “这怎么回事!”伊集院的父亲拍着桌子怒道。   伊集院的母亲赶紧安抚丈夫:“请不要生气,我想真一郎一定什么不得已的理由。”   伊集院真一郎还在强撑:“爸妈不必担心,我们会好好解决的。”   然后他压低音量对妻子恨声道:“你懂不懂礼仪廉耻?闹什么,有话回去说!”   他妻子却笑了起来,嘲讽地看着伊集院的母亲,语气柔软道:“完美夫人,您的宝贝儿子确实有‘不得已的理由’呢,少精症嘛,生不了孩子还想怪到我头上,你们伊集院家少做白日梦,离婚补偿我一分都不会少拿。”   闻言,伊集院的父亲看向长子,神色是掩饰不了的失望。   伊集院的母亲仿佛承受不住一般,指责道:“您都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呀!”   眼看伊集院真一郎就要爆发,另一个人先爆发了。   出乎慈郎的预料,外貌看上去与伊集院有四五分相似的弓弦小姐,性格似乎和伊集院很不像,她如同一个怒气冲冲的气球,出口就骂:“恶心死了!你们这些人真是倒尽我的胃口!”   伊集院真一郎的妻子眉毛一竖,稀奇道:“真少见,我都不知道不良学生弓弦小姐竟然这么维护父亲呢。”   伊集院弓弦冷笑:“‘母亲’,你可别以为我骂的人里没有你。维护他?想生儿子生不出来的废物罢了,但是他拼命想生儿子有什么用,他以为他是伊集院家的家主吗?啊——”   少女被她父亲一个巴掌打倒在地。   竟然吐出一颗牙,伴着血水。   尽管这女孩说话真是直戳大人心肺,但打人毕竟是不对的,而且哪有打自己女儿这么狠的道理,慈郎愕然看着这一幕,发现其他人都坐着,赶紧过去扶她,虽然很想指责伊集院真一郎,但考虑到自己身份,不想给伊集院惹麻烦,忍了忍,到底是什么都没说。   将女孩扶着站起来,慈郎顶着伊集院们的视线,硬着头皮小声问:“你还好吗?”   伊集院弓弦看他一眼,顿了顿,忽然露出沾着血沫的牙,嘲讽道:“你还真是勇敢啊。”   慈郎不解地看着她。   伊集院弓弦讽笑起来,警告似的说:“没人告诉你吗?跟我们伊集院纠缠不清的人,可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什么?   这是什么诅咒一样的话。   慈郎有心为他的大猫辩驳一二,但她说完,就用力推开慈郎,怒气冲冲的冲向她父亲,一副又要投入战斗的模样。   这不会又挨打吗?慈郎有心拦她,手还没伸出去,就被伊集院抓住了。   “我和望月先上楼了。”   伊集院冷漠地做出宣告,没搭理任何人,拽着慈郎离开了餐厅。   回头看时,慈郎注意到伊集院真一郎沉重地坐了下来,没有再动手的意思,慈郎也就跟着伊集院走了。   他们家的家事,还是让他们自己解决就好,反正不关他和伊集院的事。   慈郎这样想着,完全没注意到他无意识把伊集院和臣和自己划分在一起,排除出了这家人之外。   *   再一次走进这间卧室,慈郎对自己没有害怕的反应感到满意。   有进步。慈郎在心里给自己做了个加油的手势。   但是他又想起在卧室里那间浴室哭过,为了摆脱这段不好意思的回忆,慈郎找话题问道:“那个,你那次给我解围,是学刚才那位管家吗?”   “看了那么一场大戏,”伊集院刚吩咐佣人送些餐点上来,闻言眉心微挑,“你想问的是这个?” 第35章 傲慢的管家   这么说来,好像是有点关注点不对?   可慈郎想了想,诚实道:“虽然把那孩子一个人留在餐厅有些担忧,但那是他们家事,我们插手反而不好吧?”   伊集院轻笑,重复道:“‘他们’,‘我们’?”   愣了片刻的慈郎,整个人都要烧起来了。   他最近是不是又有点得意忘形了!   虽然那些人在慈郎看来,对伊集院并不怎么样,但无论如何都是血脉相连的亲缘关系,就算他是伊集院的恋人,也不好这么乱分亲疏。   “那、那个……”慈郎紧张地想道歉。   伊集院打断他,冷静道:“不是说得很好吗。”   ?   看上去,伊集院不像是在说反话。   所以是说,潜意识里,擅自把伊集院划分到和自己这边的说法,被伊集院肯定了?   慈郎无法准确形容自己此刻的感觉,整颗心脏好像轻飘飘、软乎乎的,还有一点儿,明知道按照常理来说不对,但依然无法自控的窃喜。   为了不让自己变得奇怪,慈郎顺着刚才的话题说:“那孩子长得有点像你,是遗传了她曾祖父母的关系吗?”   伊集院不像是第一次听这种话,冷静道:“在你看来是长得像我,因为你没见过我祖母。在伊集院家内部看来,那孩子长得更像她。”   原来如此。   慈郎回想看过的那本相册,虽然相册中,并没有那位大小姐美人祖母少女时期的照片,但从那张与风早婆婆的大学合照可以看出,确实眉眼很相似。   如果说伊集院是结合了祖父母容貌优点的同时更像祖父,那他侄女就是更像他祖母。   不过,这样一来,结合伊集院习以为常的态度,慈郎担忧地问:“那这样,外面是不是有过奇怪的流言?”   “无所谓,”伊集院像是有些厌烦这个话题,“与我无关。”   这时晚餐由那位老管家推着餐车送了上来,有他在,两人都没有接着那个话题说下去。   老管家对伊集院倒还挺尊敬,可视线扫过慈郎时,也不知道是不是慈郎的错觉,虽然没有明显的不友好,但总觉得有一丝冷意。   “和臣少爷,”老管家将餐点布好后,矜贵地走过来禀报,“可以用餐了。”   老管家的语气和神态,不禁又让慈郎想起,那天在便利店,装管家给自己解围的伊集院。   因为伊集院学得实在是太像了!   于是慈郎下意识看向地面寻找,发现这位老管家真的穿了一双漆皮鞋时,实在是没忍住,笑出了声。   虽然慈郎很快就克制住了自己,老管家好像还是注意到了,拧起眉头,似乎准备说什么。   “可以了,”伊集院冷漠有礼地说,“这里不需要麻烦你,木下管家。”   瞬息沉默后,老管家恭敬告辞:“是,和臣少爷。”   慈郎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好奇心占了上风,正好被伊集院招呼用餐,就凑过去小声问:“你为什么不喜欢他?”   又跟大狗似的,伊集院想。   伊集院往慈郎嘴里塞了一个寿司,才学起那傲慢的腔调:“‘和臣少爷,您是次子,您总是这么出格,让您的兄长和父母十分为难,请您不要只考虑自己,该谨记身份,多为家人考虑才是’;‘和臣少爷,这么晚了,您为什么还在花园游荡?坏孩子是会被老天爷带走的’;‘和臣少爷,检查结果没有问题,您很健康,请您不要再说睡不着这种无稽的谎言了,老爷夫人都很忙,您不该这么任性’。”   慈郎紧紧抓住伊集院的手。   好生气。   他的大猫,在那么小的时候,被人这样欺负!   就算没气死,心脏也要痛死了。   那个管家,怎么可以这么对待伊集院!   更离谱的是,这种管家,为什么直到现在还好好地在伊集院大宅工作。   最让慈郎心痛的是,伊集院刚才学的最后那句话,证明这个伊集院大宅里的人,虽然不清楚伊集院的父母是不是知情,但至少老管家是知道伊集院睡不着的情况的,然而不仅没有重视,还无端指责伊集院说谎。   重点在于,他第一次见到风早婆婆时,风早婆婆说,是伊集院被送到祖父母家一段时间后,主动去找祖父说明失眠的情况,风早婆婆和祖父母才得知病情。   也就是说,伊集院被老管家这样指责,却一直没有跟祖父母或风早婆婆告状,根本连提都没有提。   更何况,说慈郎偏心也好恶意揣测也罢,他就不信老管家没有跟伊集院父母提过,说不定正是因为当时伊集院父母都听信了管家的说辞,没有重视,所以后来才会对伊集院抱有愧疚,才会在得知可能存在一个人形抱枕时,那么积极主动地联系他父亲,想从望月家把他买走。   不然,按照伊集院父母惯来对伊集院不好的作风,怎么会主动插手伊集院的事?   慈郎越想越生气,什么都不想吃了。   但是,伊集院喂他,他还是吃了下去。   “没什么好生气的,”伊集院淡然地说,“都是过去很久的事了。”   就是因为这样才生气啊,慈郎这样想着,但又不希望影响到伊集院的心情,于是平复了一下心境,也在餐品中挑选伊集院喜欢的喂给伊集院。   这样来来回回,晚餐结束时,慈郎的怒火就被消解得差不多。   收拾餐桌时,来的不是老管家而是佣人,她撤掉剩余餐品,为他们换上红茶,搭配的甜点,正是慈郎买来的罗勒柠檬塔。   看到两个摆在高级瓷器里的柠檬塔,慈郎心情终于好起来,只要被伊集院尝过,就算大宅里其他人都没胃口,那购买这盒柠檬塔就不算浪费。   “怎么样?”慈郎有些紧张地问,这是他们甜品店法国大厨的最新得意作,从推出那天就在顾客中有很高人气,所以他一直就想买给伊集院尝尝。   “好吃。”   听到伊集院的肯定,慈郎满足得像是自己被夸了一样。   “下个月覆盆子上市,大厨说他会尝试打造几种新品,”慈郎开心地说,“到时候我再请你尝。”   “嗯。”   伊集院这样应了。   慈郎打开已经使用习惯、每天随身携带的手帐本,把这项待办记上。   甜品时间结束,伊集院揽过慈郎,低声问:“去浴室?”   慈郎看看他,垂下视线:“好。”   交往后,为了让慈郎调整心态,不再那么排斥反应,他们从共同入浴开始,一点点磨合着互相接触的尺度。   起初只是一起淋浴而已,然而到结束时,慈郎整个人都因为自我厌恶而状态糟糕到不行。因此伊集院说过不继续也可以,但慈郎不想一辈子都这样,坚持要继续。   凭什么因为那个可恶的人,一辈子都无法好好去碰自己喜欢的人?慈郎是这么想的,凭借这分因爱而生的冲劲,情况竟然慢慢好转了起来。   现在,他已经可以用手帮伊集院做些什么了,虽然当伊集院给他做时,他还是不能撑到最后,大概进行到一半,就会因为舒服而产生恶感,以至于不能进行下去。   今天,在伊集院大宅这个颇为陌生的场所,慈郎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一想到这里的人都对伊集院不好,就想拼命努力补偿伊集院,甚至产生了些许的报复心态,结果这一次不仅帮了伊集院,连他自己也让伊集院用手顺利帮到了最后。   释放那刻,因为难以置信,还很丢脸地抱着伊集院哭了。   花洒温热的水流冲在他们身上,伊集院亲吻他的额头,嗓子带着满足的沙哑,用那副冷漠的声线调侃:“似乎你每回进这个浴室都要哭。”   慈郎假装刚才丢脸的那个不是自己,吸了吸鼻子,闷声道:“好吵,不许说了。”   等从浴室出来,虽然不晚,也已经是可以入睡的时间。   伊集院根本没打算管楼下的事,今晚又没安排工作,于是径自抱着慈郎打算睡觉,慈郎当然陪着他。   不过,入睡太早,对慈郎这个没有失眠症的人来说,后果就是半夜醒了过来。   这倒是之前没发生过的新情况。   好像自从被伊集院从歌舞伎町救回来,他就一直是和伊集院同醒同眠,没有再中途醒来过。   仔细想想,伊集院不会半夜醒来,自然是因为失眠多年,好不容易能睡好,当然睡得很沉。   而他之前没有半夜醒过,大概是生理心理状态都不好,在所信赖的伊集院身边才能完全放松,所以也睡得很沉。   现在,他状态恢复得很不错,持续健身和定时三餐让他身体健康起来,稳定的学习工作让他心态也变好了,所以精神好转,今晚睡太早,就中途醒了。   慈郎看看四周,感受着自己平和的心态,回想起那晚在这醒来时的惊恐心情,恍如隔世。   他摸索着打开夜灯,看向抱着自己的伊集院。   怎么会有人睡着了还这么帅。   慈郎自得其乐地想,如果伊集院是名门大小姐,那他一定要带伊集院私奔,今晚就离开伊集院大宅,再也不回来。   望月和臣,也有点好听啊。   糟糕,想得太美了,有点想喝水。 第36章 想带你私奔   抱着“倒杯水快就回来”的打算,慈郎挪动着向下,钻出伊集院的臂膀,轻手轻脚走出房间,下楼往厨房应该在的位置走去。   这栋大宅,即使是在如此深夜,走廊也亮着灯,从廊边窗户望出去,还可以看到建筑外墙被装饰灯照亮,不像一个家,更像一栋昂贵的展示品。   身为客人,深夜擅自在大宅中行走,本就让慈郎不安,眼前与平常人家有极大差异的夜景,让他更深地体会到阶级悬殊,不禁让他产生了快些回到伊集院身边去的念头。   慈郎放轻了脚步,同时走得更快了。   幸好是无事地到达了厨房,出乎慈郎意料的,这竟有守夜待命的女佣,不论是他还是女佣都吓了一跳,不过,在场两个人都很谨慎,没有闹出什么动静。   听慈郎解释说是口渴了,女佣赶紧给慈郎倒了一杯纯净水,然后才有些不好意思地小声提醒慈郎:“那个,和臣少爷卧室偏厅的小冰柜,有同牌子的纯净水,每周都会替换,日期保证新鲜,您可以放心饮用。不喜欢瓶装水的话,按铃吩咐我们送其他饮料也可以,夜间人手是有的。”   明明是慈郎多此一举出来找水喝,但女佣这么一说,就好像慈郎是顾虑瓶装水的日期不新鲜,又或是担心这栋宅子夜间没有佣人。硬是把慈郎不了解情况的举动说得矜贵,是给慈郎台阶下的意思。   慈郎也曾是职场人士,自然听出女佣是在圆场,被如此小心地照顾心情,搞得像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似的,反而让他更不好意思。   为回报善意,慈郎克制住面对年轻女士的紧张,努力露出笑容,坦率道谢:“谢谢,是我没了解情况,感谢您的告知。”   女佣忙道不用,又周到地说要送慈郎上楼,慈郎连忙推拒:“不用麻烦,我自己走回去就好。”   再三互相客气一番,等到终于成功独自离开厨房,慈郎无声地叹了口气。   在这种豪门大宅工作,也真是很不容易。   慈郎走回二楼,忽然发觉,忘了该往哪边走。   伊集院大宅是洋和结合的风格,一般说来,现代建筑加入西洋风格,怎么都要轻松随意一些,然而这栋大宅却像是复刻出的明治时期洋宅,整体色调和外观趋于现代,内布局都还是规规整整,家具细节更是古板威严。   站在楼梯口的慈郎,对左右两边看上去似乎一模一样的走廊,犯了难。   他毕竟不熟悉这,只记得,伊集院的房间大概在第四个还是第五个门。   他试着往左边走,发现第三扇门是虚掩着,面有灯。   难道他出门忘了关门?可他分明记得,自己出门时,为了不打扰伊集院休息,不仅关了门还关了灯。   但此刻慈郎已经不太信任自己的记忆了。   不过,万一不是,那不和偷窥一样?   慈郎犹豫再三,觉得就这么傻站在走廊上也不是办法,于是谨慎地靠近一点,听到里面有人说话。   他正要退开,却听到了伊集院的名字。   “和臣那孩子……”   是伊集院的母亲?   慈郎鬼使神差地停下了脚步。   此时另一个人说话了,应该是伊集院的大哥。   伊集院真一郎叹着气,说:“是我没有承担起兄长的职责。今晚让美嘉过来,本来是想维持住家庭的颜面,也好让和臣对组建家庭不要那么没有信心,没想到那个女人不知礼数到了这种地步,反而让和臣看到婚姻不幸的一面,我真是……全都是我的错,如果我是一个更优秀的兄长,一切都不会变成今天这样,害母亲您如此担忧。父亲也对我这么生气。”   听长子这么说,伊集院夫人低声哀哭起来,被安慰了一阵,才道:“我可怜的真一郎,你一直是善良的孩子,到现在,都还那么关怀和臣,反而和臣那孩子越来越乖戾,我行我素,不体谅家人,根本听不进劝,现在还和那个男人……我实在已经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说到这,她似乎慢慢克制住了情绪,恢复了一贯的温柔语调:“请放心,真一郎桑,你父亲一定会明白过来的,这都是那个女人的错,有那样的妻子才是人生不幸,离婚对我们伊集院家算不得什么,早早将她扫地出门,另娶贤良,对你,还有弓弦的教育,都是好事。弓弦那孩子,已经有些不像话了,我真是怕她走上和臣的老路。”   这时,伊集院真一郎,用一种好像很受伤的低沉声音说:“果然您也觉得弓弦更像和臣吧?”   在伊集院夫人慌张的反驳声中,他苦笑了一下,又说:“有时候我还是觉得,她实在不像我的孩子。”   伊集院夫人轻声劝道:“亲子鉴定是做不了假的,国内外都做过几次,结果一样,还有什么好说,那孩子就是像她曾祖母。真一郎桑还是不要想太多,孩子长成什么样,教育才是重要的,趁现在还来得及,要及时纠正才是。我倒依然觉得,弓弦她母亲是个不错的女人。”   伊集院真一郎似乎有些痛苦地说:“弓弦她母亲……是我不好,我不该怀疑她,事到如今,我已是没有脸面去求她回来了。”   伊集院夫人温柔道:“夫妻之间,有什么不能原谅的?何况你们还有弓弦,如果能够与她复婚,成功给弓弦生一两个弟弟,那你们的小家庭还有什么不圆满的。若能如此,我和你父亲也就安心了。”   “您说得对,”伊集院真一郎的语气,振奋得好像已经把儿子抱在怀了似的,“她的话,我想是可以的。”   当母子二人的对话走向越发温馨的话题时,慈郎紧握着拳头,轻步离开那扇房门,继续找寻伊集院的卧室来。   他想要立刻见到伊集院。   他有一个想法。   一个有点疯狂的想法。   *   伊集院醒了。   他打开夜灯,发现现在是凌晨。   慈郎不在他身边。   这个时间点,又在伊集院大宅,伊集院不用费心去猜,想也知道,慈郎要么去了厨房要么去了浴室。   所以没有起来找人的必要。   他按动夜灯旁的按钮,窗帘向两边退开,躺在床上看去,是他熟悉到厌烦的夜空景象。   其实,能不受高层建筑影响,躺在床上就能看到一片完整的夜空,视野里没有其他任何建筑,在东京都内这样的地段,已经是奢侈得惹人嫉恨的事。   可如果一个人从十几岁起,就每晚、每晚都凝视着此方夜空无法入睡,即使能看见星辰,最终,任谁都会感到厌烦的。   这间卧室,唯一让他满意的一点,是安静。   其他的,简直没有一处满意。   这床不够软,空气流通不够好,织物的触感他不喜欢。   此刻望月慈郎还不在。   他已经久没有体会到这种熟悉的暴躁感了。   ——从救回望月慈郎以来。   久违的不良情绪,被伊集院用理智解析着,快归于理智,最终变得虚无缥缈。   躺在床上的男人,眼神越来越冷漠,寒意深重,如同万古不化的冰川。   这时,有人打开了门。   “终于找到了,”那个叫人愉快的好听的声音,用非常小的音量自言自语着。   关上门后,似乎是才注意到夜灯,那声音又变得担忧起来,带着关怀的温度,配合着匆匆走近的脚步声,问:“你醒了?”   伊集院没有回答,只是侧过脸,看向来人。   望月慈郎。   是窗外那片夜空没有的,他想要立刻拥入怀中的,那轮月亮。   但慈郎却没有像他预想的那样很快回到床上。   慈郎在床边蹲下,抬头看着他。   在夜灯微弱的暖黄光线中,这位在初中时被女生们当作王子一般的校草同学,现年三十岁,被欺骗过、伤害过,也狠狠受伤过,那望向他的信任眼神,却依然如故,仿佛不曾经受岁月风雨一般。   那神情,还带着跃跃欲试的冒险热切。   活脱脱一只金毛大狗。   伊集院忍不住伸手去揉慈郎的脑袋。   蹲在床边的慈郎,伸手抓住伊集院的手腕,然后没有放开。   慈郎鼓起勇气,提议道:“伊集院和臣,跟我私奔吧?现在。”   ?   伊集院挑起眉心。   没得到伊集院的回答,慈郎紧张地补充道:“虽然说是想带你私奔,但还是要借你的车和司机,啊是说,那个,我就是觉得,我不要你待在这,这话好像不太对,就,总之,我是想说,我们回去吧?回家里去。”   到这,慈郎像是终于找到了想说的话,坚定重复:“我们私奔回家。好不好?”   在等待回复的沉默中,慈郎感觉脑袋烧得像是冒出白蒸汽的热水壶,紧张着,翻涌着,嗡嗡作响着。   他听到伊集院回答:“好。”   仿佛有鸣笛。   热水壶烧开了。 第37章 花园的夜樱   他们没有叫醒司机。   因为伊集院把车钥匙扔给慈郎时说:“带人私奔该自己开车吧?”   于是,出狱后没摸过几次方向盘的慈郎,小心又兴奋地驾驶着那辆低调的名牌商务车,载着懒洋洋坐在副驾驶的伊集院(为保证安全,慈郎提议过让伊集院坐后排,但伊集院不肯),一脚油门,冲入东京夜幕。   伊集院:“……别开太快,还没出院门。”   慈郎讪笑:“好险,路太宽我都忘了。”   伊集院没有呼叫安保人员,下车用个人密码打开院门,为这场私奔维持了表面上的隐秘。   然后,商务车冲入夜幕,扬长而去。   准备离家出走的少女,背着背包,望着捷足先登那辆车消失在院门外,目瞪口呆。   两个三十岁的男人,竟然好意思跟青春期撞脑回路,学叛逆少女离家出走。有意思吗?这些大人都太不靠谱了!   她站在草坪上,面无表情地飙出一句英文脏话,想了想,悻悻地转身回大宅。   下次吧。   可恶。   *   回到别墅时,保镖提前从远程监控确认了是老板的车,慈郎毫无障碍地把车开进了车库。   车库在后门,里面有电梯可以直接进别墅,但从侧门出去的话,也有专门造景过的石阶通向花园。   “我们从外面走吧?”慈郎提议。   走石阶更像私奔一点。   伊集院没有意见。   他们踩着平整石阶,点缀在造景中的地灯,恰到好处地照亮了路又不显刺眼,夜风带起春日草木的味道,还有非常浅淡的花香。   石阶设计出了一曲三折,但总体路程还是不长,很快就走到了花园。   花园前方就是别墅,虽然出于安保考虑,院墙和花园都留着灯,但这里毕竟不像伊集院大宅那么浮夸,别墅外墙没有打上装饰灯,内部也不是灯火通明。   只有玄关亮着灯,这应该是刚才保镖发现老板回家,通过面板打开的。   慈郎拿出手机,将主卧的灯光、温控和窗帘设置好,于是又有一个窗户亮起了灯光,光线是伊集院入睡前喜欢的稍显昏暗的暖黄色。   “欢迎回家,”做完这些,慈郎转头看向伊集院,笑着说。   恰好一片花瓣随夜风飞荡而来,落在勾着唇的伊集院头发上。   慈郎想为伊集院把那花瓣拿下来,却又不想破坏此情此景,一时没有动作。   伊集院倾身过去,亲上看呆了的慈郎侧脸,用那冷漠声线回应道:“欢迎回家。”   这对话,像夫妻一样。   原本还算坦然的慈郎,被自己的联想弄得有些不好意思,转移话题道:“原来樱花开了。”   说着,他看向那株占据了花园东北角的老樱花树,愣在原地。   这株巨大的樱花树,据说是因为伊集院祖母喜欢,花重金移栽来的。或许是移栽时受了什么影响,花期较晚,之前一直要开不开的,原本一心期待的慈郎,最近因为课业和打工都很忙,没有健身的时间,也忘了到花园来观察进度。   谁想此刻,猝不及防,看到这样美的夜樱。   夜色下,白樱满开的巨树,美得像不真实的幻境,颜色素白的花朵,其绽放的绚烂姿态,仿佛是拼尽全力去盛然绽开,以至给人以靡艳之感。   时不时有白色花瓣被吹落,在夜风中飘摇翻飞。   “好美,”慈郎呢喃着说。   “嗯。”伊集院也同意。   想画成画,慈郎琢磨起来,一只漂亮的黑猫,仰头望着古老的樱花树,花瓣飘到它的脑袋上,不,改成飘到鼻子上,黑猫顶着花瓣,皱起鼻子,打了个喷嚏……   伊集院挑眉问:“傻笑什么?”   慈郎闭起嘴巴,摇头道:“没什么没什么,这么晚了,我们回去睡觉吧。”   为了不被伊集院怀疑的眼神看露馅,慈郎主动抓着伊集院的手,两人绕到前门,上楼回主卧,在伊集院洁癖的督促下再次洗漱。   临睡前,慈郎忽然想起在伊集院大宅偷听到的母子谈话,心里越想越梗得慌。   之前他想过为什么伊集院不揭发那个老管家,而伊集院夫人与真一郎的对话,让慈郎意识到,他似乎早就知道问题的答案。   那是一种似曾相识的心情。   或许,少年伊集院与之前的他一样。   ——不说,是因为知道,说了也没人会听。   仅此而已。   越想越生气的慈郎,既想问,又担心破坏伊集院好转的心情,想来想去,思绪逐渐飘远,最后问出的问题是:“伊集院,你想不想,回到过去?”   如果可以回到过去,介不介意失去自由这个问题,他想,他会给出不同回答。   他想陪着伊集院,想和伊集院在一起,想修正这些年的错过和别离。   慈郎是这样想的。   “这个问题没什么意义,”伊集院的回答却很冷静。   或许太冷静了一点。   虽然确实是这样,伊集院也一直是个冷静的人,慈郎还是不免惊讶,抬头问:“你,不想改变过去吗?”   其实他真正想问的是“你不想尽早和我在一起吗”,但他问不出口。   伊集院淡然地解释:“少年的我,做出放开你的那个选择,尽管无法预料你后来遭受的一切,仅就当时情况而言,我至今认为是最好的选择。如果重新来过,现在的我,大概已经不具备那种勇气。   “虽然当时让他们‘买’下你,或许能避免你遭受牢狱之灾,但那时我还没有力量,他们对你做什么都是我不能控制的。最后发展,很可能并不比眼前现实要好。   “再说,‘回到过去’本身就是改变了过去,谁也无法预料后来发展,在千万种可能中追寻圆满的概率,或许倒不如珍惜眼下。”   ……   他吻上伊集院。   因为他听到了最冷静也最动人的情话。   当年伊集院对他的保护,以及此刻伊集院对当年选择的坚持,让慈郎仿佛隔着时空的迷雾,看到了一场盛大的烟火。   ——那是当事人不自知的、唯少年人能怀抱的、一腔孤勇的爱。   无论这爱究竟是出自友情还是爱情。   轻吻变成深吻,成功私奔的二人,最终缠绵着入睡。   *   第二天早晨,慈郎醒来的时候,伊集院已经上班去了。   他在伊集院的枕头上蹭蹭,拿过手机,先查看了日程邮件,然后打开社交软件ins。   其实大学时,这款软件就已在年轻人中小小风靡,但那时慈郎不怎么感兴趣。   现在使用起来,是因为老师上课提到,包括绘本画家在内的很多个人艺术家都会在ins上推广自己。   随后他从高尾君那里了解了更多,明白可以不露真容后,注册了一个性别为女的账号“MoonlightKami”,偶尔上传几张绘作。   没想到他可爱治愈的画风很受欢迎,粉丝数每日都在增长,绘作中,最受欢迎、点赞最多的是[#猫&狗]系列,慈郎点开消息,果然最新评论都在求更新猫猫和狗狗的日常。   那上午把看樱花的猫画出来,慈郎这样计划着,精神满满地起了床。   洗漱后,慈郎打开日程本,在今日待办中,除了他自己画画和打工的安排,还标注着一项惯例活动:猫粮日。   这是每个周三,如果伊集院除了偏好食材之外,有什么突然想吃的食物,又或是想试时令风物,那就要与伊集院偏好的高级食材供应商联系,让他们按照伊集院的日程安排送货。   慈郎一边回想一边下楼,忽然听到风早婆婆优雅地调侃:“啊啦,这不是我们昨晚成功带朱丽叶私奔的罗密欧先生吗?”   “您怎么知道的?!”慈郎顿时又羞又窘。   “少爷说的,”不给少爷背锅的风早婆婆笑起来,摆摆手安慰慈郎,“这有什么好害羞的,凌晨带少爷逃家,把司机丢在那里,我们慈郎君现在很能干嘛。”   哦对,他们把司机先生忘在伊集院大宅了……   慈郎这才把可怜的司机想起来,可回想昨夜情景还是忍不住微笑,他想了想,坚定地说:“虽然不太好,但我不后悔这么做。”   “好孩子,”风早婆婆毫不迟疑地夸赞。   他们相视一笑,随后按照各自的步调忙起来,风早婆婆现在是隔日过来,有她在,慈郎就可以吃完早餐直接去三楼书房画画,只是上楼前,想起今日是猫粮日,于是对风早婆婆汇报道:“伊集院提到过竹笋还有当季的鱼,他喜欢吃什么鱼?”   风早婆婆有点犯难:“这个季节的话,初鲣不错,可是少爷不太喜欢生鱼片,樱鲷或许更好?”   真是挑嘴的猫。   慈郎摇摇头跑上楼。   上午收到日程邮件,伊集院不会回来吃晚饭,但竹屋助理特别追加邮件注明了:那家店院长评价很难吃。于是风早婆婆加急联系了供应商,让他们送一条新鲜初鲣过来。   吃午餐时,慈郎到底是没忍住,有些迟疑地向风早婆婆打听道:“为什么伊集院的大哥,好像根本不喜欢伊集院,却要表现得,那样?”   风早婆婆闻言冷笑:“你也见识到那人的虚伪之处了?”   慈郎默认了这话。   思索片刻,风早婆婆用一个比喻回答了慈郎的问题:“国际上很多人,包括很多国人,都觉得我们国家从上到下都很喜欢美国。那么,我们真的喜欢美国吗?”   并不是,是因为美国太强了。   慈郎立刻明白了风早婆婆的意思,随后无言以对。   午餐后,慈郎告别风早婆婆去上班。   照例在两条街外下了车,戴着棒球帽、眼镜和口罩全副伪装的慈郎,刚一进甜品店,就被高尾君拉住了。   “帅哥桑,有位客人等你很久了。”   等我?谁?慈郎愣了愣。 第38章 有两位兄长   知道慈郎在这家法式甜品店打工的,只有高尾君、伊集院和风早婆婆,说白了,这三人就是慈郎目前仅有的人际关系。   风早婆婆在家,伊集院在工作,还有谁会找他?   慈郎疑惑地走向用餐区。   甜品店采用了曲式墙面设计,分隔篱上摆了室内盆景柠檬树,工作日的下午也坐满了多半卡座,慈郎仗着身高环视一周,没看到任何熟悉的人。   难道弄错了?还是高尾君的恶作剧?   此时,那个和甜品店老板聊天的制服少女,似乎注意到他,对他招起手来。   慈郎走近才看清她的脸。   竟然是伊集院弓弦。   慈郎的第一个念头是:今天周三,这孩子为什么没去上课?   他加快脚步走到二人身边,正要负起大人的责任好好询问一番,就听到伊集院弓弦活泼地笑了一声,她与甜品店老板正用法语交流着。   慈郎听不懂法语,老板是日语不太好的法国人,为日籍妻子才会来东京开店,这孩子能和他流畅对话,那证明法语水平应该不错。   与昨晚截然不同,被继母称为“不良少女”的伊集院弓弦,此时一副活泼的大小姐模样,还说得一口流利法语。   剧烈的反差,让慈郎愣了神,都忘了要说什么。   然后他看到伊集院弓弦侧身看过来,露出一个调皮小恶魔似的的笑容,解说道:“我刚是在和老板大叔说,我是你那位‘名门大小姐未婚妻’的妹妹哦~”   谁告诉她的?!!   慈郎顿时心虚,慌忙道:“不,是,那个……”   少女却像是没听见,她转过脑袋,用活泼可爱的声音又跟老板说了什么,老板大笑着点头,站起来让出座位,临走还拍了拍慈郎的肩膀,用蹩脚的日语热情鼓励道:“加油,我老婆她妹妹一开始也不太喜欢我,觉得我是外国人,只要拿出诚意,都会接受的。现在不忙,你不用急,请假也可以。”   老板这么说,慈郎大概猜出那孩子刚才说了什么,大概是不放心姐姐、来考察姐姐的未婚夫之类。   面对一片好心的老板,慈郎无法解释,只能隔着口罩讪笑,道了声谢。   但既然有了老板准许,慈郎就在卡座坐下,开口问:“学校不上课吗?”   伊集院弓弦还在和离开的老板挥手,可爱地答:“今天放假哦。”   慈郎怀疑起自己来,思考道:“难道今天是什么节日?”   伊集院弓弦收回手撑住脑袋,眼神恢复到昨晚那冷冰冰的样子,一脸怎么会有人真信的聊赖表情,吐槽道:“这种鬼话,一听就知道是骗人吧。”   这翻脸如风的演技。   慈郎总觉得眼熟。   不管内心有多少疑惑,慈郎还是先担忧道:“虽然轮不到我管,但作为学生,还是该回学校上课吧?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还好意思说啊你,”伊集院弓弦大声叹气,颇为生气的样子,“要不是你们两个三十岁男人抢先一步,大半夜玩离家play,老子昨晚就成功离家出走了!”   怎么谁都知道啊!   还用了“离家play”这种词……慈郎感觉简直要没脸见人了。   然而,不管是美貌少女像小混混一样大声叹气,还是身为伊集院家下一代长女却使用“俺”这种颇粗野的男性自称,还有离家出走的想法,都让慈郎意识到,眼前的伊集院弓弦确实不是名门乖乖女。   毕竟身为成年人,慈郎严肃起来,对少女认真道:“回答我的问题。如果你没有正当理由,就算嫌我多管闲事,我也会联系保镖先生们,请他们送你回学校的。”   少女撇了撇嘴,大眼睛视线一转,拖长了音,用一种招人好奇的语调叹息道:“我啊,曾经希望自己是叔叔的女儿。”   骤然听到这么劲爆的话头,慈郎被吓到,大睁着眼睛看她。   少女还是那副懒洋洋的神情,视线却一直紧盯着慈郎,观察他的反应。   虽然还是第一次跟别人提起,她的语气却平板得像是在说与自己无关的事,接着话头往下说道:“被伊集院真一郎带去做第三次亲子鉴定的时候,我是这么想的。结果不是,真是失望。”   第三次亲子鉴定?!   闻言,慈郎不禁为伊集院大哥的做法深深皱眉,哪有这样对待孩子的?同时又不禁佩服少女的坚强。   他的神情不乏同情关切,只是出于伊集院身边人的立场,不好随意评论。   伊集院弓弦似乎像是看到了满意的反应,语气忽然变得轻松起来。   她用银勺有一下没一下地挖着瓷碟里的甜品,闲聊似的说起:“喂,‘名门大小姐的未婚夫’先生,假设有这么两个当兄长的,你觉得哪一个哥哥更惨?   “第一位兄长呢,有个样样比他出色的弟弟。名门小姐们都喜欢弟弟,他为了不让弟弟与其中家世最好的小姐联姻,费尽心机在那位小姐面前扮演一个很爱弟弟但又为弟弟太过优秀而痛苦着的好哥哥,久而久之,那位小姐对他产生了怜爱之心,失了防备,某次酒后不慎发生关系,他掌握住那位小姐被弟弟常年冷漠拒绝的受伤心理,打着男人必须责任的旗号,用‘就算你还是爱着弟弟也没关系,允许我爱你就好,嫁给我,我们可以一起守护他’这种好听鬼话,把小姐娶进了门。婚后的幸福生活,让小姐也爱上了他。结果他们的第一个孩子越长越像弟弟,其实内心一直嫉妒弟弟的这位兄长,开始对小姐冷暴力并出轨,小姐成日以泪洗面,终于一次爆发争吵,小姐发现了丈夫的真面目。她不屑地宣称可以随意做亲子鉴定,立刻就回了娘家,不久后提出离婚。所以最后,他辛苦骗到的老婆还是跑了。   “第二位兄长呢,也有个样样比他出色的弟弟,不过这个兄长年纪还很小。他嫉妒弟弟,但他发现,母亲比起聪明的弟弟,反而更喜欢他。原来,母亲很不满祖母,觉得祖母对父亲不够关心,而且母亲还很嫉妒祖母,偏偏弟弟长相与祖母相似。不仅如此,不知为何,对儿子漠不关心的祖母竟然很喜欢这个孙子。于是,这个兄长每日在母亲面前,表现得既懂事又关心弟弟,而弟弟却总是不领情,这样的黑状日积月累,效果越来越好:他更被母亲偏爱,而弟弟变得越来越疏离冷漠,也就越来越像母亲偏见中的祖母,母亲也就越不喜欢弟弟。当他再一次表现出因弟弟寝食难安时,母亲终于忍无可忍,向古板的父亲提议,为了长幼次序应该把弟弟送走。但是他没想到,在弟弟被送到别人家,彻底断送继承人资格的前一晚,祖母竟然亲自来到家里,阻拦了这件事,把弟弟要到祖父身边抚养。结果最后,弟弟获得了兄长梦寐以求的继承人之位。”   慈郎再笨都能听出,这两个故事与伊集院兄弟的相似之处。   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见他不出声,伊集院弓弦又把问题问了一遍:“怎么样,你哪一个兄长更惨?”   实在气不过的慈郎脱口而出:“不论哪一个都是活该吧,这两个故事里,惨的不都是弟弟吗?”   不想给伊集院惹麻烦,说完就后悔了的慈郎,却听到了拍手声。   “回答正确,”伊集院弓弦用最开始那种轻松活泼的语气,态度冷静地揭晓谜底,“顺便一提,第一个兄长,名叫伊集院真一郎。第二个兄长,也叫伊集院真一郎。这两个都是真实故事,可以回去问你的‘名门大小姐未婚妻’哦~”   竟然都是真的?   将两段故事回想一遍,慈郎感到怒气上头。但他咬牙镇定下来,不论在伊集院弓弦这里听到什么,他都不打算全盘相信。   他已经受过轻信的教训。   只是,如果故事确实是真的,伊集院自不必说,眼前的少女和她的母亲,也都是受害者吧。   慈郎理解了少女昨晚餐桌上的爆发,想到昨晚,他记起问:“这就是你昨晚跟我说,与伊集院纠缠不清的人没有好下场的原因吗?”   他当时还想为伊集院反驳一二,现在才知道,原来少女是在说伊集院真一郎,那他可没什么想说的。   然而,伊集院弓弦却耸了耸肩:“一部分吧。那还要说到我曾祖母和曾祖父,还有风早院长的事了。你回去问‘名门大小姐未婚妻’比较好,我知道的不多,也找不到人问,如果‘未婚妻’告诉你了,我倒是想请你说给我听呢。”   伊集院的祖父母和风早婆婆?他们能有什么事?   这让慈郎都顾不上纠正少女对“名门大小姐未婚妻”这个梗的过分执着,他打量着她,却完全看不出到底是不是说笑,虽然是有种被忽悠了的感觉……   他思索片刻,没有就这个话题继续下去。   少女也没有说话,吃了两口甜品。   最终,慈郎迟疑着猜测:“你今天来,是为了帮伊集院解释你和他为什么长得像吗?”   伊集院弓弦闻言,好像这个猜测很离谱似的,忍不住笑出了声,否决道:“不不不,我今天来,只是为了谴责你们两个破坏了我的逃家计划,顺便对你八卦一下比电视剧更鬼扯的豪门家族关系而已。”   不等伊集院说什么,终于找着空闲的高尾君凑了过来,听到最后一句,嬉笑着问:“豪门家族关系?哇!好厉害!我都听老板说了,这位就是有钱人桑的妹妹桑?妹妹桑你好~”   伊集院弓弦饶有兴致地吐槽他:“日语说得这么奇形怪状的成年人我还是第一次见呢。”   高尾君靠桌摆了个帅气姿势,耍宝道:“原来妹妹桑还是个毒舌,但是没关系,我承受能力很强的。”   伊集院弓弦故意曲解道:“诶?原来你是个抖M?”   高尾君手一滑险些跪下地。   实在是不能接受初中生说出抖M这种词,慈郎制止道:“打住。高尾君,请回去工作。你,在这等一会儿,我去找老板请假,送你回学校。”   被小女生噎到的高尾君听话跑走,出乎慈郎预料的,伊集院弓弦也没有要顶嘴或不愿意的意思,只是沉默地坐在沙发里。   于是慈郎用手机联系保镖开车过来,然后找老板请假离开片刻,老板似乎以为慈郎是要去见心上人,很是感动,二话不说就答应了,让再三道歉的慈郎汗颜。   而伊集院弓弦的沉默,一直延续到了车上。   她上学的初中,慈郎曾听说过,是所名门学校,距离这个高级购物中心不算很远。   司机提醒就快抵达,她自顾自把制服领带松开,裙子上提,解开领口几颗纽扣,马尾散开,一副大姐头的模样。   慈郎委婉提醒:“……会被老师骂吧?”   伊集院弓弦无所谓道:“大概吧。”   慈郎试图从她的角度分析:“被叫家长不是很麻烦么?”   少女面无表情地说:“老师知道没人会来,所以不会叫,所以不会麻烦。”   没人会来?   慈郎想来想去,只能用老套的话委婉劝解:“还是要好好学习,未来是你自己的。”   伊集院弓弦啧了一声,粗声道:“谁说我没有好好学习?”   “有在学习?”慈郎欣慰地笑了笑,虽然不知道她说的是实话还是强辩,但也不再多说教,“那就好。”   然后伊集院弓弦就闷着头不说话了。   到达学校,慈郎还把她送下车,一直送到校门口。   少女像是很不习惯有人这么做,略显焦躁地说:“不用麻烦你。”   慈郎半诚实道:“其实,我是怕你没进校门,跑到别的地方去。”   伊集院弓弦仰起脑袋看他,眼睛微微眯起,若有所思地说:“诶?原来你也不是那么傻白甜嘛?”   “虽然大人不都值得尊敬,但是跟大人讲话还是要有礼貌,”慈郎无奈地把书包递给还没长到一米六的少女,掌心在她头顶轻轻拍了一下,“什么‘傻白甜’,我只是个有社会常识的普通人。快进去上课吧。”   伊集院弓弦小声嘀咕着“长成这样说自己是普通人”,对慈郎翻了一个超大白眼,转身跑进校门。   看值勤人员那副不敢阻拦的样子,这位伊集院小姐恐怕是名声在外。   眼前的绿荫教学楼,不禁让慈郎的心底,生出“老了”的初老之叹。   他摇摇脑袋,赶回甜品店。   他有好多问题想立刻问伊集院,但是,生活不易,大猫难养,眼下的任务是打工赚钱。 第39章 民望党党首   三味线悠扬的拨弦乐声,若在赏乐场合,是会有人用心欣赏,成为交际酒会的背景音,就有些附庸风雅的味道。   不过,这是前厚生劳动省大臣、眼看就要赢得东京都知事选举的森山要一举办的酒会,也难怪会是如此。   这位大佬,外界形象维持得很不错,内部风评么,是贪出了名的。   竹屋助理内心评判着,忽然听到极轻的啧声,像是在嫌这里无聊。   是院长。   竹屋助理无声地笑起来。   这场酒会没什么重要的,院长身为伊集院财团掌权者,根本没必要出席,既然来了,还不只是露个面就走,自然是有另有目的。但既然另有目的地来了,又要嫌弃,多少有些自找麻烦的味道,竹屋略带恶趣味地想。   注意到入口处的喧哗,竹屋助理上前半步,在院长耳边小声提醒:“来了。”   伊集院和臣冷眼看去,森山要一满脸堆笑,正迎向一位姗姗来迟的客人。   这位被助理、保镖们簇拥着的贵客,是在国会占据不少议员席位的民望党党首,村上纪子女士。   虽然她现年才四十七岁,比森山年轻得多,但她如今是一党之首,同为民望党派系的森山要一,自然对她礼遇有加。   待那边寒暄进行到一定程度,伊集院才走了过去。   森山看到他,忙向村上女士引见:“这位就是伊集院财团董事长,伊集院和臣。”   不等伊集院问候,村上纪子就笑了起来,主动伸出手,爽朗道:“如雷贯耳了。商业成就自不必谈,伊集院先生当年从厚生劳动省辞职,内阁是痛失人才啊。”   伊集院从善如流地握上手去,淡然道:“您过奖。比起我基于家族的微末建树,您这样打破偏见的女性政治家,更叫人倾佩。”   他说的也是套话,却是用颇为冷淡的语气来说的,没有逢迎之感,反倒像是在陈述一个现实,于是给人听来,有种颇为诚恳的错觉。   村上纪子眯起眼睛,神色意味深长,语气却更亲切了:“伊集院先生真是会哄人,不愧是伊集院家主,优秀得叫人害怕。说起来,伊集院先生与森山前辈的师徒感情竟还是那么好,如此忙碌的时节,你也拨冗前来。”   听她这么说,森山要一不禁有些得意。   伊集院淡然道:“老师教会了我许多东西,能挤出时间的话,自然该到场支持。”   他这话是以弟子自居,森山更是听得满面笑容。   随后,伊集院话锋一转:“近来,新闻颇多杂音,村上桑贵为党首,还能在百忙之中前来,想必也是对老师的竞选前景十分看好。”   讲到这个,在场的两个民望党重要人物,都不禁尴尬起来。   由于地方接连出现天灾人祸,结果最受国民批评的两桩丑闻:一是某地救灾不力,一是施工事故揭发的司法不公,按照职务出来道歉负责的,都是民望党的人,而且还都是被寄予希望的新生代。   比这两件事更尴尬的,是那个当初矮子里头拔高个,由民望党推出去参加东京都知事选举的岸尾诚。   当森山要一受到伊集院鼓动,宣布参选后,岸尾诚就举办记者招待会,高调宣布脱离了民望党。   本来这对民望党来说不算什么,观其后来的所作所为,村上纪子和党内大部分人都觉得幸好此人已经和民望党没关系了。   但谁想到,眼看竞选无望,最近,岸尾诚和他的搭档春日美怜竟像是想红想疯了的艺人一般,不断爆出惊人言论吸引眼球,到处上综艺节目,隔几天就要隔空黑一把民望党。   尤其是爆出这两桩丑闻后,岸尾诚本来就嫉妒这两个得到栽培、早早在地方上任的新生代,如今抓住机会,完全是一副要彻底扼杀这两人政治生命的态度,恨不得每天都提上无数遍。   因为这两桩丑闻刚刚爆出,民众正处于反感情绪的峰值,岸尾诚这么持续不断地在节目和网络上骂民望党,即使有公报私仇的嫌疑,也还是凭此获得了大量叫好和关注。   这么一来,最近民望党的风评,可想而知有多差了。   村上纪子眨眼间又恢复了笑容,轻声道:“确实是令我十分头痛,森山前辈的竞选前景,尽管眼下是大胜局面,或许也会因此蒙上阴影,这都是说不定的事。可惜我党没有伊集院先生这样的人才,否则,以你当年闻名内阁的手腕,一定是可以妥善处理。”   森山被她的话提醒,恍然大悟,向伊集院求计道:“有没有什么办法?”   伊集院淡然道:“我一介商人,能有什么手腕可言。不过,从商界角度看,最近麻烦大了的,要排头位,还是轮不到民望党。‘那位’去美国商谈的贸易协定,让商界很多大佬都不满意,民间反对声也不少。”   “那位”代指的是谁,森山和村上纪子都心知肚明。虽然民望党的规模远比不上执政党,几乎没有上位的希望,但他们也巴不得事情闹大,闹到“那位”引咎辞职才好,若不是自顾不暇,更怕白给敌对党做嫁衣,说不定都已经动手推波助澜了。   伊集院又不蠢,为什么提起这个?   “既然做不到代替上位,以我一介商人的浅薄眼光看,关键时刻利益一致的话,合作也未尝不可,”伊集院慢慢解释,“有岸尾诚和春日美怜这两个现成的话题人物,而且,又是他们即将走到舆论巅峰的现成时机,那么,不论是‘盘点岸尾诚多位情妇’,还是‘谎称被霸凌的春日美怜实际上是霸凌主导者’等等,如是这般、接连不断的丑闻,足以让他们吸引全国民众的注意力,‘爬上高楼的小丑在最得意忘形之时倒栽下地’,这么精彩的连续剧剧情,还有多少人会注意民望党呢?”   村上纪子眼前一亮,但又皱眉道:“这两只阴沟老鼠现在的话题度,虽然到了惹人厌烦的地步,那也只是在东京,可远远称不上是‘舆论巅峰’的地步。还有你说的丑闻,都有切实证据吗?”   伊集院微微颔首:“证据自然是有的。至于话题度,您说得非常正确,但这不就是需要‘那位’合作的地方吗?这出戏能不能成为全国观众的佐餐笑料……商界中亲近执政党派系的,不乏报刊娱乐业巨头。”   听到最后,森山与村上对视一眼,皆是了然。   片刻沉默后。   “真是可怜,”村上纪子仿佛已经看到了岸尾诚和春日美怜的结局,勾唇叹息道,“哗众取宠,一心攀登云梯,也不想摔下来时有多悲惨。”   森山要一不屑道:“没有才能,还要肖想名利,这种结局正好。”   伊集院在心底一哂。   “真是金玉良言,”他恭维道。   *   院长朝目标而去,竹屋助理识相地没有跟随,那种谈话没有他存在的余地。   不如趁此机会填饱肚子。   虽然院长不喜欢这里的食物,他这个小助理可没有那么挑剔。   计算着院长谈话可能需要的时间,竹屋迅速在自助区给自己取了一盘食物,在吧台落座,快速用餐。   背后卡座,有两位年纪较大的贵夫人闲聊。   竹屋嘴巴极严,其实很热爱听八卦,尤其是狗血八卦,有这么光明正大的偷听机会,他自然是竖起了耳朵。   结果她们聊着聊着,话题竟绕到了院长身上,论到“伊集院和臣有多抢手”这个话题,竹屋有太多第一手情报,哪还需要偷听。   竹屋无聊地在心底叹气。   但这两位贵夫人,显然还是有八卦水平的,因为她们逐渐说到了伊集院家早期的事。   “听我家姑母说,还是和臣桑的祖父,那位外国王子般的伊集院鹰生,比和臣桑更帅呢。我看过照片,确实是如此。”   “是说母亲是英国人的那位?”   “嗯。听说那位夫人还是英国小贵族之女?她当年很有名吧,因为是美貌的外国夫人,难得一见,还有幸受召进宫,得到皇后的接见。”   “哈?贵族之女?你还真是什么都不知道啊。”   “诶?怎么讲?快告诉我。”   “真假我也不清楚,但私下里都流传说,那个英国女人家里根本不是什么贵族,伊集院家是被骗了,不想失了面子,也不敢承担欺骗宫中的罪名,所以才忍耐下来。”   “什么?不对,这么说没有证据吧?”   “当然是有证据才这么说,那时有个英国来的传教士,看到她之后,吓得大声指认她是杀人犯。据说是个轰动英吉利的案件,少女杀了父亲和继母后逃走,她的缉捕令到处都是,所以才被传教士认了出来。不过后来,那个传教士又改口说,是认错了。”   “好可怕,竟然有这样的事……但应该就是认错了吧?我家姑母还很怀念地说起过,因为那位夫人很心善,非常喜欢猫,所以她小时候和其他孩子叫她‘猫夫人’呢。”   “谁知道真假,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不过,你还真是很喜欢伊集院家啊,要不试试让你家小侄女嫁过去?”   “别取笑我了,论家世产业,谁家不想和伊集院家联姻?但先不说人家看不上,他们家的男人,个性都相当冷淡,和我家性格不合呢。”   “哦?看来是有认真想过嘛~”   “呀,你这个人真是坏心眼。”   竹屋吃完盘中餐,在两位贵夫人闺蜜式的打情骂俏继续深入之前,赶紧离开了座位。   那位外国夫人啊……竹屋想起在祖辈相册中看到的照片,即使是老照片,也能看出,那是个不论东西方审美都会肯定她美貌的大美人。   此时,他寻找的视线锁定到院长,快步走过去。   有那种大美人曾祖母,混血基因真是在外貌上占优势,竹屋不禁羡慕地叹了口气。   “怎么?”伊集院略带嫌弃地问。   竹屋赶紧摇头:“没什么。”   伊集院也不在意,冷淡道:“准备走了。”   “是。”   *   伊集院回到家时,慈郎在起居室的沙发里,对着电视发呆。 第40章 合群不合群   挂好西装外套,伊集院走向慈郎,站定时,微倚着沙发背。   慈郎仰起头来,看着伊集院。   伊集院的右手,顺着慈郎漂亮的下颌线往下抚,最后轻握住慈郎的脖颈。   “怎么了?”伊集院问。   慈郎喜欢和伊集院接触,虽然由于过分敏感的缘故,仅仅是这样被伊集院握着脖颈,耳尖就红了起来。肌肤与掌心刚相触时,脊椎有一瞬像是被微电流爬过。   他向右偏了偏脑袋,蹭上伊集院的右小臂,视线一直没与伊集院分开,轻声回答:“有些事,实在想不明白。”   “说说看。”   本来是不想说的,那次[时烟去]之旅回来后,慈郎就一直努力恢复,他想成为能让伊集院放心依靠的爱人,改变什么都依靠着伊集院的状态。   客观而言,目前为止,他的恢复计划算是进展得相当顺利——即使再怎么心急,这点判断能力,慈郎还是有的。   但今夜困扰着他的,并不是凭空出现的疑惑,而是四年前他入狱时,就怎么都想不明白的问题。   今夜他需要依靠伊集院。   没等到慈郎回答的伊集院,食指指腹在慈郎侧颈摩挲两下,像是种温柔的催促。   慈郎道出迷茫:“为什么他们那种人,会受到民众追捧?”   伊集院听了话头就知道,慈郎大概是看到了岸尾诚或春日美怜上的节目。   沉浸在回忆中的慈郎,继续说道:“四年前,在等待转移到监狱的过渡间,当时隔着铁栏,对面有一个女犯罪者。那时我并不知道她是谁,后来才知道,她是‘无垢神’□□的教主。   “但她却知道我是谁,她认出我之后,大笑起来,说‘原来你就是那个被政治家情妇骗钱的无能男人’,并炫耀说她有资本保护,很快就能出狱,而且出狱后,不要几天,就能赚到比我还不起的巨额贷款更多的钱。   “出狱后,直到去年冬天,我找到便利店的工作,才在年轻店员的闲聊中得知,原来那个女犯人是□□教主,她那天说的都是真的,她被捕时有非法集资等数项罪名,按照法律该判很多年,但有虔诚的富人信徒各方活动,又找教内财务给她顶罪,她最终只在监狱里呆了一年多,出狱时,有十几名教徒全身匍匐在监狱大门外迎接。现在,这位教主依然大肆散播□□,靠控制信徒,过着奢侈的生活。   “她明明是个犯罪者,是被法律明确判定犯罪了的人,为什么她还能吸引到这么多信徒,继续发展□□?   “还有我自已,不管我认不认为自已是,在他人眼里,我就是罪犯。这样的我,竟然有人因为看到电视、网络上的相关报道,就写情书寄到监狱来……还有填好一半的婚姻申请。这些人到底在想些什么?他们以为自已有多了解一个关在监狱里的犯罪者?他们‘喜欢’一个犯罪者什么?   “大家明明这么嫌恶前科犯不是吗?为什么她这样的□□头领,却被一些人追捧着?为什么春日美怜那样蓄意骗钱的人,也被一些人追捧着?大家对犯罪者究竟是怎么看的呢?我都搞不明白了。   “虽然我是这种好不到哪去的情况,可我真的非常讨厌罪犯,这四年间,我每回听到他们用那种麻木的态度交流‘犯了什么进来的’‘判了几年’等等犯罪话题,每回看他们羡慕那些贪婪敛财的经济犯、对杀了出轨老婆的杀人犯隐含赞许地说‘真有你的’,就越来越这么想。   “无论是在监狱里劳作,还是出狱后被警惕,甚至影响到自身及后代子女的履历和就职,都是犯罪者应该付出的代价——或许是偏激,可我觉得这是保护弱小的正确的秩序。   “你看,这个社会,明明从小到大,不合群的人、与他人想法不同的人,都会被视为‘不正常’,被集体毫不留情地排挤,所以为了不被排挤,大部分人从小就小心地跟随集体的步伐,让自已变得合群,不敢暴露自已与众不同的想法,甚至为了‘合群’也加入集体去排挤‘不合群’,即使有可能心底其实是认同对方不合群的想法的。   “可是,当涉及到□□教主、春日美怜、被新闻大肆报道的犯罪者这些人时,这种令人窒息的一般社会规则好像就突然失效了,对前科犯的嫌恶也突然不见了,这些人明明才更不正常,却有民众追捧他们,甚至喜欢他们,成为粉丝……怎么会有这么荒谬的社会?”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慈郎说到最后明显情绪激动。   伊集院虽然安抚着他,神色却是一派冷静,好像不能与他感同身受。   伊集院平淡地说:“顺应集体,努力合群,排挤不合群,是弱者的生存策略;慕强,追捧在自已眼中能够支配他人、财富和权力的人,也是弱者的生存策略。   “在一部分人眼中,犯罪者是‘支配他人’的强者,设局骗钱的是‘支配财富’的强者,等等类推,这是这些人受到自身基因限制的认知水平所导致的。他们依然是在慕强。   “你说的这些,并不是互相矛盾的社会现象,它们出现的原因根本是一样的。”   仔细想想,或许确实是像伊集院所说的这样。   伊集院所说的内容,并不难理解,让慈郎疑惑的是伊集院话语中理所当然的态度,他不解道:“你说得有道理。但是,难道你觉得这些都很正常吗?”   “正不正常,那根本无关紧要,”伊集院不以为然道,“为什么要费神去烦恼一个成因复杂的社会问题?要彻底讲清楚这个问题,它不止涉及到当前的社会制度,还牵扯到国民性格和历史文化。或许这么说会简单明了一点:这个社会就是这样,管理它的人需要它这样。”   顿了顿,伊集院补充道:“我并不是认为你的正义和道德感不好,只是,除非你决定投身政治,又或是打算遁入空门,否则,这种问题还是不要太过深入思考比较好。”   慈郎一直知道伊集院是个理智、冷静的人。   但重逢以来,伊集院对待他总是潜藏温柔的,包括刚才的回答其实也是,不过,或许是因为触及了四年牢狱生涯反复思索难解的郁结,所以,这好像还是他第一次感受到这种过分理智的冷漠之处。   不,不该说是冷漠,虽然没什么情感波动,伊集院说这些话,还是明显在为他着想,是开解,他怎么可以觉得伊集院冷漠呢?   慈郎如此在心中责备着自已。   “竹屋助理说你不喜欢今晚那家店的餐品,风早婆婆给你做了生鱼片,现在吃刚好新鲜,没冷藏太久,”慈郎想起喂猫大事,抓住伊集院的手,站起来绕过沙发,拉着伊集院往餐厅走,“喝酒吗?”   “啤酒。”   薄到透明的生鱼片,放入冰箱锁鲜层时就已经摆盘摆得非常漂亮,慈郎按照风早婆婆的交待将这个竹排瓷碟取出,重合在码了方冰的圆陶盘里。   吃饱晚餐不想吃宵夜的慈郎,坐在伊集院旁边的餐椅上,手撑着脑袋,侧着头看少爷优雅进食。   他还从来没见过要切到这么薄的生鱼片,风早婆婆的刀工厉害,耐心也是厉害,费这番功夫就因为伊集院不喜欢厚切。   关于伊集院的偏好这点,他现在也了解很多了,不光是食物,还有饮品偏好之类的,别墅厨房里,电器从小到大样样俱全,唯独没有咖啡机,因为伊集院之前总是睡不着,所以不喜欢在家里闻到咖啡的味道。   平时在家,除了早餐会喝红茶外,其他时间伊集院一律不碰□□,连冰箱里的瓶装生茶都是无□□款。   大部分时间伊集院都选择喝纯净水。   喝酒是偶尔,因为应酬时多少都要喝,所以回到家里就不常喝。如果伊集院在喝酒,那么,要么他心情好,要么他心情不怎么好。   正在脑内复习着大猫习性,忽然被喂了一片鱼。   应季新鲜海鱼的甘甜风味,因为切得很薄,在酱油中一沾而过就染上到位的鲜咸,不需其他调料,光是这样,就已经是十足美味。   “好吃,”慈郎称赞道。   慈郎晚餐时,吃的是同一条鱼,不过那是在慈郎坚持下,风早婆婆按正常厚度切的生鱼片,现在吃到这个大猫偏好的极薄版本,果然是要更好吃一点点。   虽然这点微妙差别,对慈郎来说,属于完全可以忽视的程度。   所以说,这只大猫真的挑嘴到了一定地步。   看着伊集院一个人喝酒,好像有点寂寞。但在[时烟去]看过那个节目视频之后,慈郎心底就非常排斥那种喝醉的状态,再没有喝过酒,所以无法相陪。伊集院理解他心有芥蒂,当然也不会劝他喝。   不能陪喝,总得找点话题说说。   慈郎想起道:“对了,今天你侄女来过我们甜品店。” 第41章 那边猫先生   闻言,伊集院很平常地应道:“是吗?”   慈郎打量着他:“为什么我感觉你早就知道了?”   “我是家主。下一代长女逃学外出这种异常情况,保镖是会汇报的。”   伊集院这样解释。   原来如此。   不过,既然逃学之类异常情况都会直接报告到伊集院这里,这样说的话,伊集院对侄女还是比较关注的?是因为下一代长女的身份吗?那么,伊集院对她现在的处境是什么看法呢?昨天伊集院可是表现得有些事不关己。   慈郎想了想,还是先求证道:“她每次逃学,保镖都会报告给你吗?”   “并不,”伊集院挟起一片薄到透明的生鱼片,在酱油碟中轻点,“昨天是她第一次逃学。”   第一次?   慈郎很是惊讶。   白天少女那副做派,怎么看都像是对逃学已经习以为常了,根本看不出是第一次逃课。又来一次反差,慈郎一时都不知该怎么说。   “你们家的人都很会演戏吗,”最后慈郎忍不住这么吐槽。   伊集院微微挑眉,淡漠的声音听不出是不是在开玩笑:“聪明的会。”   竟是这种算不上反驳的说法?   慈郎追问:“那不聪明的呢?”   “也会,”伊集院语气平淡地继续答,“只是演得不好。”   说得跟真的似的。   慈郎想了片刻,还是分不清,迟疑着问:“你是在开玩笑还是说真的?”   伊集院淡然反问:“原来我像是在开玩笑吗?”   完全被伊集院带跑,把方才满心迷茫、悲愤的情绪都忘到脑后的慈郎,有些苦恼地吐槽道:“就是看上去不像才不懂啊!”   看着冥思苦想的慈郎,伊集院故意拖长了音说:“さあ,到底是不是呢。”   说到最后,伊集院似乎还轻笑了一声。   但慈郎抬目去看时,这人已经又是那副没什么表情的样子了。   而且对上慈郎的视线时,那人眼神仿佛不知道慈郎是为什么抬头看过来的。   这坏心眼的猫!   果然就很会演,不管其他伊集院会不会,这一只伊集院肯定是会的。   哦,还有那只小的也是。   慈郎不甘心地看着伊集院,整个人都有些蔫蔫的。他维持着手撑脑袋的姿势,思索了半天,到伊集院放下筷子的时候,才出声引起伊集院的注意:“我说,那边那个坏心眼的猫先生。”   伊集院看向他,眉心微挑,却没反驳那个称呼。   于是慈郎忍不住笑起来,笑完才问:“昨天你侄女说‘跟我们伊集院纠缠不清的人,可是不会有好下场的’,这句话,她白天说跟你祖父母还有风早院长的事有关……这不是她的一时气话吗?她说的是什么意思?”   他到底是不太信任伊集院弓弦,更想从伊集院这里听到说明。   其实,若不是白天少女找到甜品店来,让他又想起这句话,他本来都没打算探究。   毕竟和慈郎有关的伊集院,只有伊集院和臣一个,而恰巧伊集院和臣是望月慈郎在这个世界上最信任的人。   所以没有探究的必要。   慈郎唯一不确定的一点,是伊集院会不会觉得这个问题很傻,然后又逗着自己,像刚才那样故意不给出答案。   但出乎慈郎意料的,伊集院似乎认真起来,一本正经地说:“如果你想知道,那不如从头说起,故事会很长。”   故事?他喜欢听故事啊。   “我有时间,”慈郎热情地回应。   伊集院仿佛看到一只金毛,竖起耳朵,吐出舌头,催促地喘着气。   可爱。   伊集院又用那冷漠的声线,一本正经地说:“因为是伊集院这个姓氏的家事,所以,你想听的话,要先在手帐本的空白页,写一份保证不外传的保密协定,签上名,交给我。”   真的假的?   被骗过的慈郎,狐疑地看着伊集院,研究伊集院的表情。   按常理来讲好像有些扯,但或许豪门秘辛就是这么不可外传呢?   “你,不是在骗我吧?”慈郎翻开手帐本,想了想,还是很防备地问了伊集院一句。   “怎么会?”伊集院的否认相当淡然。   “那个,保密协定,要怎么写?”   “适当地写上‘本人,望月慈郎,绝不会将从伊集院和臣这里听到的伊集院家事告诉第三个人’就好。记得签名。”   按照伊集院所说的样式写好,签上名,慈郎将这张活页取下,有些迟疑地交给伊集院,伊集院却还是很正经的模样,不仅接了过来,还折了几折放进了衬衫口袋里。   好像是真的。   慈郎对豪门秘辛有了新的认识,原来电视剧里拍得那么夸张还不够夸张?   “那么,今晚就先从我曾祖父母的故事说起。”   伊集院刚开口,慈郎就集中了注意力听着,闻言有些惊讶:“不是祖父母和风早婆婆的故事吗?还要再往前?”   “不是说过要‘从头说起’?”   “哦哦,你继续。”   慈郎吐了下舌头。   “我的曾祖母是英国人,她来到东京时,自称是小贵族之女,说她的父亲是豪尔顿男爵,芳名莉莉。因为父母生前很喜欢东方文化,所以成为孤女后,她太过追思父母,就决定随着商船来日本看看。这种说辞,让她受到了热情欢迎和追捧。   “在一场西式舞会中,她认识了我曾祖父。   “我的曾祖父是混血,他的祖母是西班牙人,但因为那是个从停泊长崎港口的洋人商船上买来的奴隶,美貌却不受尊敬,他祖父娶美貌女奴为妻的行为,遭到上流社会的广泛诟病,伊集院家的名声一度因此受损,直到曾祖父成年时,也没太大好转。   “或许正是因为在这样的舆论环境长大,我的曾祖父,据说是个非常重视名声,有些严肃传统的男人。   “具体过程我并不清楚,但总之,他们迅速相恋结婚了。”   伊集院冷淡的声音,在讲故事时,有种吸引人一直听下去的魔力。   而且,曾祖父母的故事,怎么听都是个带有异国色彩的浪漫谭。   慈郎听得津津有味。   “根据记载,曾祖母嫁入伊集院家时,虽然只带了一位男仆,财富却不少,这场婚礼不仅洗刷了伊集院家的名声,在曾祖父的精心经营下,伊集院家的财富和权势都步步高升。   “我这位曾祖母,喜欢宴会,爱热闹,很有魅力。据当时人说,尽管是已婚妇人,即使儿子都长到上学念书的年纪,还是有很多人悄悄爱慕她,她对待这些爱慕者却相当无情,只在乎丈夫,但这份专情却让她更受欢迎了。   “因为她很喜欢猫,猫咪们也很喜欢亲近她,又因为她的绿眼睛像猫一样,被孩子们起了个昵称,叫作‘猫夫人’,在上流社会中流传甚广。据说,她随女官进皇居连谒见皇后时,闲坐在旁的妃宫殿下,还主动说起了她这个昵称。”   听到这里,慈郎不禁笑起来:“果然祖上就是亲猫派嘛。‘猫夫人’这种昵称也太可爱了吧,想必是位非常温柔和善的夫人。”   “是吗?”像是不愿听慈郎夸其他伊集院似的,伊集院淡然抬杠,“不是说,猫只会主动亲近冷漠的人?”   慈郎才不相信这种鬼话,反问:“这种没有科学依据的话,你居然会信?”   伊集院不置可否,继续说这位猫夫人的故事。   “然后某天,一位新来的传教士,在宴会上初见她,立刻大惊失色,大喊她是英国鼎鼎有名的通缉犯,是残忍杀害了父亲和继母的伊丽莎白·波顿小姐,而不是什么莉莉·豪尔顿。   “眼看伊集院家的名声又要经受风雨,曾祖父自然严格审讯了曾祖母的男仆。我的祖父,在曾祖父的要求下,就在审讯现场听着。祖父告诉我,当时那位男仆承认,他是她在离开英国港口时买下的奴隶,并不是家养男仆,也就是说,这个男仆根本不知道在买下他之前,这位莉莉豪尔顿小姐是生活在哪里的什么人。   “但这位男仆知道一点,他说,莉莉豪尔顿小姐当时是让他随意选择了一条航线,并不是特意来的日本。也就是说,她所说的‘因追忆喜欢东方文化的父母所以来日本’的理由,就是一个谎言。”   没想到浪漫故事走向了悬疑,慈郎听得直愣,催促道:“然后呢?”   “我的祖父当时才十三岁,他并不知道后来父母在书房中单独交流的内容。关于这桩风波的后续,他只知道,那个传教士后来改口说是认错了人。那个男仆,不久后失足落水而死。窃窃私语仍在私下流传,至少表面上,这桩风波已是不了了之。但他的父母,在那之后,感情不复往昔,他的母亲似乎不能承受这种打击,三年后病逝于京都别馆。”   “死前,她抓住她十六岁儿子的手,要求他发誓,等他获得家主之位后,必须将每一个试图染指他母亲之位的女人赶走,她要她丈夫孤独一世。”   故事结局竟如此悲惨,慈郎毫无防备,被震得说不出话。   一对爱侣,竟落得这种下场,到底真相是什么?如果伊集院的祖父都不知道,那或许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了。   伊集院却还没把故事说完,收尾道:“最后,我祖父答应了她,按照母亲的要求发了誓。”   ?   慈郎简直是难以置信。   虽然可以理解那位夫人的心情,但是,不管怎么说,都没有母亲让儿子管到父亲卧室里去的道理?而且儿子还答应了?   可这怎么可能管得过来?难道儿子要限制父亲的人身自由?   是了,应该是为了安慰临死的母亲,让她安息。   “是出于安慰吧?”想通了的慈郎,不无叹息地问。   “不,”伊集院平静地说,“他做到了。”   什么?   此时,伊集院的手机响了起来。   慈郎脑海里一团混乱,伊集院并没有避开他,他却完全没注意通话在说什么。   短暂通话后,伊集院将手机放回桌上,冷淡地问:“伊集院弓弦现在在医院,你想去看她吗?”   这又是什么事?!   *   因为白天的见面,伊集院弓弦放学回大宅时,心情还是不错的。   直到她的父亲,伊集院真一郎下班回家,走进了她房间。   “逃学去见那个男人?你想做什么?嗯?引起伊集院和臣的注意?”伊集院真一郎愤怒地问。   伊集院弓弦冷漠道:“与你无关,废物。”   听到那个词,伊集院真一郎青筋直跳,失控道:“我倒巴不得和你们无关!你们这些冷血怪物!”   闻言,伊集院弓弦眼神一灰,片刻后忽然笑起来。 第42章 你要变正常   少女脸上是受伤了似的惨笑表情,语气却好像还强撑着骄傲,声线微微颤抖,惨淡地嘲讽道:“‘怪物’?我亲爱的父亲大人,你不是一直嫉妒这样的‘怪物’,想要成为这样的‘怪物’吗?真可惜,‘怪物’是天生的,是无法选择的,就算你不想……”   伊集院弓弦紧咬牙关,察觉到自己失言,没把话说完,表情闪过一瞬对自己的恼怒,很刻意地提高了音量,像是急着掩饰失口真言的孩子般,强硬地大声道:“总之,你做不到的,我会做到。我要成为伊集院家的家主,说到底,从你的曾祖父开始,每一代家主不都是怪物吗?我接近你弟弟,学习他,有什么不对!”   女儿罕见的示弱,尤其是流露出了不安的感情,触动了伊集院真一郎。   原来她并不是像伊集院和臣那样全然没有感情,而且,她看向他的视线,带着或许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脆弱和渴望,那是一个女儿对父亲关怀的渴望。   尽管她的言辞依然有些辛辣刺耳,但这还是他离婚以来、伊集院弓弦长大后,第一次对他表现出这样明显的濡慕。   这样一来,伊集院真一郎倒反省起自己。   是了,生成这样,也并不是她的意愿,要追根溯源,这种冷酷无情的基因,是那个英国女人留下来的,是伊集院家的耻辱,遗传到弓弦身上,过错方该是他这个父亲才对。   仔细回想,女儿的要强和聪明,都不是什么大错,尽管时而表现出没什么情感的样子,但要说父女俩真正关系恶化,还是因为第二任妻子进门……如今看来,也是因为她害怕失去父亲关怀的缘故吧?   可他却因为对和臣的排斥,也一直在潜意识里排斥着弓弦。   她此刻表现出的情感,让伊集院真一郎意识到,她毕竟是他的女儿,弓弦与和臣是不同的,或许是他不够关心女儿,竟然一直没有发现。   小孩子模仿大人,是天性,是他这个父亲没能成为一个优秀的榜样,竟然让女儿天真地以为,为了成为家主,就应该学习伊集院和臣那种怪物。   她还小,还不懂事,还有这样对父亲的濡慕感情,就还有改正的余地,如果好好关怀她,她或许不会长成那样的怪物。   伊集院真一郎的心底忽然涌现出了希望,他严肃对女儿晓以利害:“是我失言了。但是,你要知道,‘学习’伊集院和臣这种事,是绝对不可行的!你根本不知道这种人有多可怕!他是天生冷血的怪物,对家人冷酷无情,对用得上的人才会巧言令色,偏偏那些人都会被他哄骗到手,连有名的狡猾政治家都待他如亲子,那个人可是根本不会感恩、回报任何感情的!只要符合利益,他根本不会留恋,就算别人把他当继承人培养,他也是说走就走。”   伊集院弓弦像是头一回听说这些事,有些动摇,表情却还是不服气,她用毫无自信的语气反驳道:“这些,这些,应该都是你的偏见吧!难道他去继承森山要一的衣钵,不回来伊集院家,放弃和你的竞争,就是有情有义的表现了吗?再说,要不是曾祖母收留他,祖父母都已经为了你要把他送人了。你说的这种事例,我实在是无法认同。”   “为了我把他送人?放弃和我的竞争?我好多年没有听过这么好笑的笑话了,”伊集院真一郎惨笑起来,“真是好笑,不过,是啊,我曾经也以为我终于摆脱他了,我赢了……”   伊集院弓弦上前两步,关切地看着她的父亲,轻声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伊集院真一郎在女儿温情的表现面前,终于开诚布公起来:“确实,我一直很嫉妒和臣,他太聪明,什么都能轻易学会,还拥有比我更优秀的外貌,又像是能读心一般,只要他想,他可以获得任何人的喜欢。但是一开始,就算没有和臣优秀,我还是想做一个好哥哥,因为我们是亲生兄弟,比世界上其他任何人都要亲近,不是吗?可是我渐渐发现,他是个怪物。”   沉浸在回忆里,伊集院真一郎的语气,像是想要逃离什么可怕东西一般,变得急促起来:“那还是我们刚上小学的时候,有歹徒试图在上学路上绑架我们,那些人有枪,保镖们与他们搏斗起来,我们被贴身保镖保护在车里,我记得很害怕,我紧紧抓着和臣的手,想着我们可能会死在这里。那天,有位从小照顾我们的保镖先生,替我们挡一枪,死在我们眼前。   “大量的血蔓延开来,我吓坏了,整个人都歇斯底里,这时我听到和臣说,‘哥哥,请安静,你太吵了’。我转过头,看着他,他和平常一样,他和平常一样,他坐在那里,右手拿着他温习英文单词的小书,在看。我说,‘和臣,你没看到吗,保镖先生死了!’,他说,‘看到了。有什么事吗?’。   “那时我不知该如何反应,在他异常的冷静面前,我不禁为失控而羞愧,于是我安静下来。但我心底越来越害怕,我不知道是更怕外面的歹徒,还是更害怕身边的弟弟,但是那时我太小了,我都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害怕和臣,所以我忍耐着不敢说,我还是抓着他的手,感觉像是在抓着一只可怕怪物。   “得救时,和臣已经把书收起来了,沉默着,我因为害怕不敢说话,大家都觉得我们两个都是被歹徒吓坏了。   “后来,父亲为殉职的保镖们举办葬礼,轮到和臣祭拜时,我看到他手里竟然拿着一盒巧克力,我以为他对保镖的牺牲不在乎到了这种程度,我一时气愤,冲上去推他,质问他这种场合怎么可以带零食,他却没有理我,将那盒巧克力供奉在莲台上,然后对坐在一边作为受礼代表的保镖队长说‘我常看到寅泰先生吃这个牌子的巧克力,我想他会喜欢,就擅自买了’,铁汉一般的保镖队长当场抱着他哭起来,我才知道,死在我们面前的保镖先生,是保镖队长的弟弟。   “和臣得到在场所有人的肯定,我像个傻子一样站在那里。然后和臣为我解释说,‘哥哥为寅泰先生的死很是伤心,他是怕我亵渎祭拜礼’,于是我也被大人们称赞了……可是这算什么?如果他真的那么在意寅泰先生,为什么在寅泰先生死的时候毫无表现?”   说到这里,伊集院真一郎有些神经质起来,视线根本没去看伊集院弓弦,几乎是喃喃自语地说:“每一次,每一次我以为他不是那么冷酷,他又表现出没有感情的那一面,他太聪明了,他能注意到那么多常人根本注意不到的细节,所以他可以表现出关心任何人,但事实上,他根本谁都不关心。更可怕的是,他根本不费心骗我!我宁可他像对待其他人一样,欺骗我,让我像个以为被他关心的傻子一样,作为哥哥自满地爱着他就好!但是他没有。”   “他不骗我,偶尔,极少数时刻,他说出一两句没什么感情的像是在关心我的话,我就又动摇起来,以为他是个正常人,但他不是,他不是!”   伊集院弓弦忍不住道:“所以,他还是关心过你的。”   “谁要这种冷血怪物的关心!这种关心到底是什么,你能想得通吗?别人的生命、情感和尊严,在他眼里根本不值一提,那这种所谓的关心到底算是什么?你真的相信这个人会有感情?”   伊集院真一郎似乎被女儿的反驳触怒了,他为了证明自己,急切地摆出更多证据:“还有什么他被父母送走,那根本就是他引导出的结果!他知道我嫉妒他、害怕他,明明已经很久不跟我说话了,有一天却突然问我,‘哥哥,你希望我被送走吗’,我明明没有想过的!我真的从来没有想过!可是被他这样问了之后,这个念头就深深扎根在我的脑子里,我为自己的卑劣羞愧不已,可是无法摆脱。于是我又生了病,母亲在我的床边哭泣,哭着说不知道要怎么做才好,我像是被鬼附身了一般回答‘把和臣送走吧’。   “我是真的很想摆脱他,即使明知不对,也依然躲在母亲背后,眼睁睁看着事情一步步发展,如果这件事真是表面上这样,我想我会为此终身自责!但是,当我终于鼓起勇气去找父亲,请他收回成命时,我听到他和和臣的对话……我一直以为父亲只是太过严肃古板,所以不常表现出对我们的喜爱,在我们这样的阶层,我当时不少朋友的父亲都是这样的,直到那天……   “他们的对话,我不敢相信这是即将送走儿子的父亲和他即将被送走的儿子,父亲平时对我们说话,总是一副严肃教训的口吻,但那天不是。我从没见过父亲那么生气,他简直是暴怒。   “父亲说,‘我是家主,你是我的儿子,你必须遵守家主奉行的传统,你看看你都做了什么?你不敬兄长,害你的母亲伤心,你胆敢破坏我的规则,就要付出代价’。   “和臣说,‘传统守旧的东西是注定要被踏破的,你喜欢这出传统戏,我不喜欢,也不会浪费时间陪你演下去,我有我的规则,你有一个符合你审美规则的妻子和一个儿子,我会把他们都留给你’。   “父亲说,‘我绝不会让你轻易取代我’。   “和臣说,‘一个平庸的家主没有在我面前猖狂的资格,在我还不想丢掉对你仅有的尊敬之前,少来阻碍我’。”   伊集院真一郎有些疯狂地大睁着眼睛,向女儿追求认同地问:“你不觉得可怕吗?这哪里是两个正常人的对话?这简直是两只怪物。说出这些话的和臣才十三岁,他才十三岁。还有,没多久,时常教训和臣的老管家,就在大宅里意外摔断了腿,然后和臣就被曾祖母带走了,我不知道里面有没有联系,但是我觉得是和臣干的!”   伊集院弓弦掩藏住眼底的怜悯,提出异议:“我听佣人们说过,老管家摔断腿,不是因为那段时间,他疼爱的孙女出车祸亡故,所以他下台阶时精神恍惚,意外摔伤了吗?”   “不!什么意外!我觉得就是和臣干的!”   “证据呢?”   “他那么聪明,怎么会被抓住证据?我查过资料的,他这种人,就是很可能成为连环杀手那种人,只要惹过他的都没有好下场!一定是他干的!”   说到这里,伊集院真一郎紧紧握住女儿的肩膀,殷切地说:“幸好你醒悟过来了,爸爸以后会好好关怀你的,如果你不喜欢大宅,我们可以搬出去住!但是你千万不能再学习那种冷血怪物!你一定可以变正常的!只要你改正,变得正常,一切就都没有问题了。如果爸爸和妈妈复婚,又或者再找一个对你温柔、能为你做榜样的好女人,或许再给你生个弟弟,我们就能组建一个完整的正常的家庭……”   沉浸在描绘未来蓝图中的伊集院真一郎,没有注意到女儿的变化。   伊集院弓弦抬起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变正常?你还是觉得我不正常吗?”   “不,”女儿的表情与记忆中弟弟的表情一瞬重合,伊集院真一郎惊吓地立刻放开了手,但还是试图掩饰,“我不是这个意思。”   伊集院弓弦逼问:“那是什么意思?”   不喜欢被女儿挑衅,伊集院真一郎隐隐有些生气,耐着性子道:“我都说了吧!总之就是不要变得像伊集院和臣那种冷酷无情的样子,我不管他有多能干、多聪明,那是种病态!是不正常的!他没有正常人有的感情!”   “有正常人感情的你,又正常到哪里去?”伊集院弓弦步步紧逼,还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是你先害怕他、躲着他的吧?是你躲在祖母背后使阴招的吧?说什么从来没想过,不是人家抛了个钩子,你就迫不及待地付诸实施了吗?还说什么被鬼附身,笑死人了!”   没想到自己的坦白,却成为女儿攻击自己的筹码,伊集院真一郎不禁恼羞成怒,他又一次体会到在伊集院和臣面前那种任何小心思都无处可藏的袒露感,没有人会喜欢这种感觉。   “你闭嘴!你怎么敢与你的父亲这样说话!”伊集院真一郎气冲上头,“你要是一心学伊集院和臣,那我也可以当作你这个怪物女儿不存在!”   伊集院弓弦放声大笑:“所以呢?弱精症的你,要找一个女人努力生一个正常的‘儿子’,还美其名曰是给我一个正常的家庭?伊集院真一郎,你或许是真的厌恶伊集院和臣,但你别以为自诩正常人的你,就高我们一等!你的自私和我们不相上下!”   “你真可怜,如果你再蠢一点,或许我没必要把话说明白,但既然如此……我就直白地告诉你,父亲,女人你尽管去找,但是,我绝不允许任何东西威胁我的地位。你别想再有其他任何子女,就算有了,你也别想那些恶心的东西能够平安长大!你最好相信我能做到,因为你知道我能做到!”   她在说什么?他的女儿口中,都说出了些什么?听到这样恐怖的话,愤怒和被伊集院弓弦再次刺激出的恐惧,让伊集院真一郎失去理智,对着眼前怪物似的女儿甩出一巴掌:“住口!”   少女被掴倒在地,却不发一言,她捂住脸,慢慢爬起来。   伊集院弓弦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父亲,因为她知道这样会让他想起他的弟弟。   她根本不掩饰自己的嫌恶,如冰川一般冷漠的眼神,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男人,仿佛在看什么低级物种:“没有能力,没有器量,害怕自己的弟弟,对自己的女人和孩子动手,自私、懦弱、阴暗、愚蠢、傲慢,我怎么会是你这种东西的女儿。”   动手后又后悔的真一郎紧握着拳头,咬牙道:“闭嘴!”   少女冷漠地剖析道:“害怕伊集院和臣,做了坏事又很后悔,还忍不住想要讨好他,或许你还在为他不骗你而偷偷自满着,想着,‘即使我那么做了,他依然对我是特别的,把我当作哥哥’,于是表现出对他关怀的模样,实际上,你的算计、恐惧、反复、不满和软弱,在那个人眼里一清二楚。”   “闭嘴!”   伊集院弓弦没有对面露挣扎痛苦表情的男人表现出任何同情,更加残忍道:“你在你弟弟眼里,什么都不是;在你母亲眼里,只是个表现她完美夫人的缺憾的道具;在你父亲眼里,只是个遵守规则的儿子;这个家唯一在意你的我,因为你被你的弟弟吓坏了,还被你拒绝至今……那么从今以后,你就是一个小丑,一个唱独角戏的小丑!”   “啊——!”伊集院真一郎满面涨红,愤怒让他完全失去理智地大吼起来。   但是此时,伊集院弓弦忽然撞向桌角,磕破右额,不仅破了皮,还肉眼可见地红肿起来。结合刚才被扇红了的脸颊,她此刻看上去简直惨不忍睹。   伊集院真一郎吓得愣在原地:“你干什么!”   他看着女儿对他笑了一下。   她笑得那样可爱,像是他记忆里,女儿还很小、妻子还没离开的时候,伊集院真一郎一瞬恍惚。   他是不是不该动手的?   此时,伊集院弓弦拿出手帕,把什么东西从抽屉里取出来,扔在地上,她毫无征兆地惊声尖叫起来,拉开门向外跑去:“啊——————救命!!!救我!!!!谁来救我!!!爸爸疯了!!!他有刀!!!!爸爸说要杀了我!!!救命啊!!!”   伊集院真一郎呆呆地看着地面,那是一把刀。   听到尖叫声,值勤的老管家,拖着一走快就有些瘸的右腿,心急火燎地赶出厨房。   老管家看到他精心照料的、虽然有些娇蛮却不失可爱的、会在私下对他倾诉渴望父亲关怀的伊集院家下一代长女,惊慌失措的小主人,伊集院弓弦,满脸惊怖地逃下楼,她踏错了中间一级,滚了下来。   老管家又着急又心痛,不顾暴露瘸腿,跑着过去扶起她:“大小姐,你怎么样?”   抬起头的少女,简直是惨不忍睹,尤其是她右额的伤口,那伤口,让老管家心中剧痛。   伊集院弓弦哭着说:“管家,爷爷,救我,救我,立刻把我送去私立医院,求求你了,我不想死!!爷爷,救我啊!!!!!”   老管家不知从哪来的力气,抱起少女,冲出大宅,用权限打开大门,像是少女真的危在旦夕一般,火速赶往伊集院私立医院。   而家里剩下的主人们,还在争执着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真一郎疲于对看见地上刀子就吓到快昏过去的母亲解释,忽然想到什么,大声道:“快拦住她!不能让她走!她要败坏我的名声!”   “什么?你在说什么?这把刀究竟是怎么回事,”伊集院夫人停止哭泣,却无法理解儿子的思路。   真一郎气得暴跳如雷,拿出手机打电话给大门,但得到的回复是老管家已经带着大小姐出门了。   “不行,我要去追他们,”伊集院真一郎回想起女儿刚才那个微笑,背后生出冷汗,立刻就要往外走。   伊集院夫人拦住他,质问:“真一郎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还没解释清楚!你到底把弓弦怎么了!”   女儿的话忽然出现在他脑海:你在你母亲眼里,只是个表现她完美夫人的缺憾的道具。这个家唯一在意你的我……   伊集院真一郎心底一空,心急地推开她:“让开!回来再说!”   他冲到车库,逃命似的上了车,紧踩油门向私立医院赶去,他不记得自己有没有闯红灯,他无暇顾忌这种事,他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伊集院弓弦一定是要害他,一定是在想办法给他带来不可挽回的危害,他必须去阻止她!   伊集院真一郎的车,没有按照规定驶入停车场,而是直接冲向了急诊楼。   他下了车,将追来询问发生什么事的医院安保推到一边,疯了一般跑进急诊大厅,终于,他看到一瘸一拐的老管家,和被老管家抱在怀里的少女。   伊集院真一郎松了口气,大喊:“站住!”   伊集院弓弦将头埋在老管家胸前的衣服里,笑了一下,然后惊慌失措地抬起头来,崩溃一般大声哭泣:“不要!!不要过来!!!爸爸,不要杀我!!!我不会再说不要弟弟了,求求你!不要再打我了!!!管家爷爷,救我,打电话给叔叔,让他救我!这里是医院,爸爸是伊集院院长,他们会把我交出去的!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   老管家紧紧抱着她:“爷爷不会让你死的!绝对不会让你死的!医生!医生快来!”   在整个急诊大厅的注视下,伊集院真一郎知道,他中计了。   他是个被女儿设计到了舞台上、任人嘲笑的小丑。   于是他竟然笑了起来,这会让别人怎么想,他已经不在乎了。   他看着女儿,用口型无声地说:“你这个该死的怪物。”   然后,他看到被抱到急救床上的伊集院弓弦,再次大哭起来:“爸爸,爸爸……我爱你……求求你不要伤害我!”   伊集院真一郎僵在原地。   这个家唯一在意你的我。 第43章 操纵与控制   看到病房中,在老管家怀里哭泣的伊集院弓弦时,慈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虽然目睹过伊集院大哥失控动手,但掌掴这种行为和少女此时额角那种暴力伤口显然不是同一等级的伤害。   慈郎感到惊讶的,还有那个傲慢的老管家,他竟然对弓弦如此关切,那副高度紧张的样子,好像少女已经生命垂危了一样。   不过,弓弦确实是伊集院下一代长女,这位传统古板的老管家待她尽心尽力,也在情理之中。   意识到这种情况下,自己还在偏心地为伊集院鸣不平,慈郎赶紧拉回思绪,询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少女低泣着说:“爸爸、爸爸说我是个怪物,和叔叔一样,我、我……”   她似乎悲伤到无法把话说完,老管家心痛不已。   “怎么会这样……”慈郎一时都不知该说什么。   他实在缺乏处理家庭事务的经验,这种情况,他不知该怎么安慰她。   但除此之外,很奇怪的,明明是这样让人气愤的事,慈郎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有一种莫名其妙的违和感,萦绕在他脑子里,让他做不出太多反应。   更奇怪的是,此时比起安慰少女,他忽然有一种无法抑制的想待在伊集院身边的念头,但是伊集院不在这里,他们一到达医院,伊集院把他送到病房,就去处理后续事宜了。   这样说来,侄女躺在病房里,伊集院没有第一时间进来看,这种反应是不是有些冷淡呢?   恰好此时,竹屋助理推开病房门,伊集院走了进来。   慈郎潜意识松了口气,几步就走到伊集院的身边去。   “怎么了?”伊集院虚揽着他问。   坦白说,在被伊集院触碰的瞬间,慈郎心头影影绰绰的不安,一下子就不见了。   好像刚才那些不安都只是幻影。   于是他就羞愧起来,伊集院的侄女在病床上,伊集院先关怀的却是没什么问题的自己,自己还因为被关怀而安心着,好像都无法离开伊集院一个人待着一样。   慈郎赶紧摇了摇头,示意伊集院:“弓弦好像很难过。”   伊集院向病床走去。   竹屋助理已经说服了精神高度紧张的老管家,把老管家搀到隔壁病房去休息。   “我有话要和她谈,你介意出去逛逛吗?楼下有自动贩售机,你可以买杯热饮。”   伊集院开口时,慈郎刚开始都没意识到他是在和自己说话,他看着病床上的少女和站在床尾的伊集院,愣了下才反应过来,连忙回答:“当然不介意。”   伊集院要和侄女说话,自己毕竟是个外人。   慈郎察觉到这一点,所以离开的脚步都有些匆忙。   他不想承认,但他确实有点儿难过,这又不是什么大事,其实没什么好介意的,但是此刻的心情无法欺骗自己。   自己究竟喜欢伊集院到了什么地步?慈郎一时间都有些不敢想,但想着想着又觉得这样才好。   他情绪复杂到走到电梯前,才发觉自己出门时没带钱包,手机也和带来的慰问水果篮一起放在病床床头。   虽然很明显伊集院让他去喝杯热饮只是托词,但手机都没带就不好互相联系了,慈郎只好折返病房,走到门口时,他正要敲门,却听见门内二人毫不客气的对峙声。   他听到少女越说越激动的话音:“……明明你也是这样……你为什么说教我?!”   然后是伊集院那熟悉的冷漠的声音:“伊集院弓弦,我已经给你留了复盘的时间,到此刻,你还愚蠢地以为自己做得对?”   这是什么情况?   伊集院弓弦不是应该还在伤心吗?伊集院又为什么对病床上的女孩这么不客气?   慈郎愣在原地。   *   听到伊集院和臣的话,伊集院弓弦略一思索,用冷静地语气快速复盘道:“我有哪里做错?那柄水果刀是伊集院真一郎使用过的,没有沾上我的指纹,老管家看到额头上的伤口一定会想到他的孙女,只要我反复提到‘爷爷’‘救我’这样的关键字,他就一定会急着按我所说的行事,被我威胁过的伊集院真一郎也一定会追来……我没有哪里做错!”   伊集院和臣冷漠道:“细节并不重要,你做这件事,本身就已经错了。”   伊集院弓弦错愕地看着他,然后摇头笑起来:“难以置信,叔叔,你不会到现在,还想在我面前假装你是个正常人吧?你敢说你从来没有做过这种事?利用那些愚蠢人类的弱点是我们的本能!你和我是一样的,你别想在我面前装样!”   伊集院和臣毫无感情波动地看着有些疯狂的少女,面无表情道:“再用这种语气和我说话,你就永远别奢望登上家主之位,你需要非常仔细地想明白你现在的处境和地位,这句话不是指什么伊集院家,什么叔叔和侄女,而单纯是我和你之间,谁强谁弱。如果你做不到控制你自己,放任你的本性,甚至嚣张到来招惹我,那么我会让你付出你该付出的代价。对我来说,你既不特殊,也不特别,更不具有不可替代性。现在,给出一个我可以接受的道歉。”   片刻沉默。   伊集院弓弦推开被子,以土下座的姿态匍匐在病床上,她将头低得非常低,头顶抵着雪白的被单:“请宽恕我的不敬和自不量力,我犯了错误,我为我的不谨慎向您致歉。”   像是一只行为恶劣的幼兽,向它的上位统领表示臣服。   伊集院和臣没有任何表示,只是放任沉默继续了一会,然后才接着说下去:“我没有第一时间处理你,仅仅是因为,你还年幼。我理解你想要得到你父亲的肯定,你希望他能够毫无保留地接受你,幼年的我也曾短暂产生过这种妄想。但你必须明白,就算他做不到,也不是你如此肆意妄为的正当理由。”   “缺乏感情不代表我和你是什么高等物种,这没有什么可值得骄傲的,这只是遗传的基因缺陷。我和你,是有缺陷的人类,仅此而已。你以为你是多么了不起的东西?感情淡漠对我们来说,是好事,也是坏事。就算我们能够优秀出众,你也必须更加用心地去理解人的感情,而不是在这个年纪就自以为懂得了一切。你的傲慢与你自以为的才能尚不匹配,现在的你,不过是一个初中生,对一般孩子来说,如果有不够好的父亲和祖母,那是不得不去适应、接受的事,这算是使人成长的人生挫折的一种。你父亲确实有做得不对的地方,你可以适当地教训他,如果是那样,我不会在这教训你。但绝不能是如此极端的行为,是什么让你以为,你可以肆意在你父亲工作一生的地方,设计毁掉你父亲的名誉而不受惩罚?”   “他说我是怪物!他说我和你是怪物!”伊集院弓弦辩解道,她提起这个词时,立刻变得失控一般愤怒,“他不接受我,那种平庸又愚蠢的所谓父亲!这种我轻易就能读懂他所有算盘的东西,他竟然不接受我!他竟然让我感到痛苦,他凭什么!在这世界上所有人中,他不过是仗着是我的父亲,就拥有伤害我的能力,我明明是不会痛苦的!他让我这么痛苦,为什么我不能也让他痛苦!叔叔,你也不能理解我吗?明明你是唯一可以理解我的人,他排斥我就像他当年排斥你,为什么你不理解我?”   伊集院和臣冷静道:“所以呢?你想要你父亲的认同,做出来的事,却是让他害怕你。你认为这种行为方式是理智可行的吗?”   伊集院弓弦反驳道:“让他害怕我,我才可以控制他!我可以让他觉得我是家里唯一在意他的人,我……”   伊集院和臣打断她:“你做不到。”   “你能做到,你怎么就认为我做不到?”伊集院弓弦不服气地抓紧了床单,为了不显得不敬,她压低了自己的声音,“虽然我现在不如你聪明冷静,但是我不认为我差很多。”   伊集院和臣漠然地说:“我确实利用你父亲对我的排斥,得到了我想要的结果,但是你应该有这个观察能力去注意到,我从来没有刻意影响过伊集院家的人,无论是让他们害怕我,还是喜爱我。   “你可以操纵你的合作者,你的敌人,但是你不可能操纵一个长期相处的家人,这种注定会功亏一篑的事,我不会去做,也懒得去做,而你,更不可能做到。尤其是以这等卑劣的手段,你可以留住他一时,无法留住他一世。   “如果100是我们拥有的感情值,我们将99都给了自己,剩下的1,是我们对他人仅有的反应。我理解你的痛苦,我们感受到的被排斥的痛苦是真实的。你确实爱你的父亲,但我敢说,你暴怒到肆意妄为的根本原因,并不是因为你有多爱他,而是你感受到‘你’被一个不如你的人否定了。他伤害了你对自己的爱,所以那99才能转化为滔天怒火,而不是通常只值为1的愤怒。”   说到这里,伊集院停顿片刻,才问:“以上,如果你认为我有哪里说得不对,可以反驳我。”   伊集院弓弦低垂着头,手指抓紧又松开,她无法反驳,却仍然试图寻找漏洞:“父亲说,老管家的腿,是你……”   伊集院和臣事不关己地淡漠道:“所以你该意识到,你让他害怕你,这种阴影是不会消失的。你最好祈祷他以后的女人或孩子不会出什么意外,否则,一旦任何坏事发生,你就是他第一时间会想到的罪魁祸首。无论是不是你做的,他都会更怕你、排斥你。”   闻言,意识到这场设计最严重的漏洞,伊集院弓弦终于变了脸色,她死死抓着床单的手,仿佛要将那可怜的织物抓破,白着脸说:“可是,可是,我只是想让他接受我,为什么他做不到?又不是我要出生在这个世界上的,又不是我要出生在伊集院家的,身为父母,不是该无私地爱自己的孩子吗?为什么他做不到,还显得好像一切都是我的错?”   伊集院和臣冷漠道:“我不认为单方面无私的爱是存在的,人的感情是双向的,需要回应的。人能够意识到感情的不对等,尤其是一个内心已经认定你是冷血怪物的人。你希望他百分百地接受你,然而他最终会意识到,你给他的只有1,到时他会怎么做?他还是会离开你。人都是好逸恶劳的,人天生会选择让自己更轻松愉快的人事物,而离开那些让他们恐惧的东西。这是人类的本性。你可以责怪他,但你无法改变他。”   “你的意思是我只能放手,那你呢?”被刺痛的伊集院弓弦,紧盯着伊集院和臣,“如果被望月慈郎发现你的本性,你的真相,你对他的爱不过是百分之一,他想要离开,难道你会放手让他走吗!”   伊集院和臣直视挑衅自己的少女,直到她再次低下头去。   伊集院和臣森然道:“我从没有在望月慈郎面前掩藏我的本性,并且,我将他视为自己的一部分,我对他的爱不需要去分割那百分之一。但是,如果他想要离开,我会让他走。”   伊集院弓弦满眼都是对这句回答的不信任。   伊集院和臣并不试图说服她,而是总结道:“在这件事上,你的错误在于放任自己失控,你需要控制你自己,不能因为你能做到,就去做。如果无法自控,不具备常人该有的道德感、社会性和畏惧之心的我们,必然会走上一条毁灭自身的道路。这很难做到,但你必须做到,否则,到时候审判你的不会是我,你也不必指望我会维护你。我们比其他人看得更清楚,也许在伊集院真一郎眼里,我和你是怪物,但在身为同类的我和你眼里,彼此真实的模样不会比怪物可爱。   “所以,你将被送到京都别馆,转学当地名校,我会提供你所需要的一切,也会看着你。直到你证明你可以控制你自己,明白行为的界限,你才可以回到东京。”   伊集院弓弦终于真正地掉下眼泪,她茫然地看着她的叔叔,像个真正的孩子撒娇嫉妒一般,发自内心地问:“为什么你可以有一个风早,你甚至还有一个望月慈郎,我怎么就什么都没有?”   伊集院和臣冷漠道:“只要你还用‘一个’来数人,就永远别想有任何人。”   少女思索着,慢慢擦掉脸上的眼泪,尽管不能很好理解这些话,她还是冷静下来,为自己争取道:“我要老管家跟我去京都。”   “只要他愿意跟你走。”   伊集院和臣扔下这句回答就转身离开。   他打开病房门,看到一个人愣在门口。   是望月慈郎。 第44章 疯子和疯子   慈郎怔愣地看着伊集院。   他们身高差只有七公分,但此刻逆着病房灯光的伊集院似乎比真实身材要高大许多,他的视野全部被伊集院占据,除了伊集院他看不到其他任何东西。   伊集院没有说话。   偷听被抓的羞愧感,浮出满脑袋繁杂思绪的水面,慈郎意识到自己应该解释,他垂下眼眸,视线奇怪地落到了伊集院的小腿上,慌乱道:“我、我的手机……在病房里,床头柜上……我不是故意……”   “没关系。”   那冷漠的声线,一如往常地不曾对他有任何责备。   慈郎忽然感到非常心酸,却解释不清这心酸的来由,像是有什么东西哽在喉头,让他几乎想要掉泪,话都说不出来。   伊集院关上病房门,向外走了两步,慈郎垂着脑袋,跟着伊集院小腿的动作,也移动了两步。   伊集院和臣:“我要去看我大哥,然后让竹屋助理送他回家。你……要再进去看看弓弦吗?”   听到伊集院弓弦的名字,慈郎心底骤然涌出一股冰冷的寒意,下意识后退半步。   出于对伊集院爱屋及乌的心理,他愿意去理解一个被父亲排斥的小女孩,但无论如何,利用老管家对亡故孙女的爱,对慈郎来说,还是太超过了。   她毕竟不是伊集院和臣,这不是慈郎一时半会儿就能毫无障碍地接受的情况。   他抬起头想解释,才看见伊集院收回的手。   !   伊集院刚才是想触摸他吗?而他刚好躲开了?   慈郎立刻抓住伊集院收回的那只手,握在手里,慌忙地说:“我不是在躲你,我没看见你的手。”   连他自己都觉得这听上去像是弥补的借口。   怎么办?   “我真的不是,”慈郎着急起来。   竹屋助理此时匆匆赶来汇报:“都处理好了。”   “嗯,”伊集院应了一声,然后吩咐竹屋助理去病房里把慈郎的手机和钱包拿出来。   感觉像是被伊集院忽视了,慈郎心慌不已,抓着伊集院手的手无意识攥紧了,几乎有些仓皇地呼唤:“伊集院。”   好在,伊集院用另一只手揉了揉他的头发,连语气都柔和起来:“你是愿意在这里门口座椅上等我,还是到楼下去喝罐热饮?最后这部分处理完毕,就可以回家了。”   慈郎瞬间就安心了一点,尽管内心惶惑繁杂的思绪并没有褪去阴影,他一点都不想和伊集院分开,但既然处理完伊集院大哥就可以一起回家,那他当然不会给男友拖后腿。   不舍地放开伊集院的手,慈郎从竹屋助理手中接过手机和钱包,谢过对方,然后努力对伊集院笑了一下:“那,我去楼下喝罐热饮等你。”   “好。”   慈郎走出去两步,又忍不住回头去看伊集院,得到伊集院的注意,笑着挥了挥手,才又向电梯走去。   直到慈郎进入电梯,听见电梯运转的声音,伊集院才向另一侧管理层专用的电梯走去,竹屋助理沉默地跟着院长,不敢说话。   私立医院的院长办公室内,伊集院真一郎此时的状态,用糟糕都不足以形容,颓丧得一塌糊涂。   就连伊集院和臣走进来,都没有引起他太多注意,整个人像是彻底放弃了。   伊集院和臣轻声命令竹屋助理:“报告。”   “是,”竹屋助理对着手中的文件夹讲解起来,“通过监控确认,刚才急诊大厅内的所有人员,都已签署保密协议。协议条款经过设计,能最大限度保证真一郎桑的权益,而且描述用语极为模糊,反过来,无法成为证实今晚事件存在的证据。或许无法阻止私下流言扩散,但不会成为明面上的公开丑闻。大宅中的情况,也已被前任家主控制住。”   闻言,伊集院真一郎明显振作起来。   竹屋助理继续道:“由于当时已有在场人士报警,以保护未成年隐私为由,我们向警方争取到了明日上午微服过来询问情况的让步,到时候,一切还得看弓弦大小姐的陈述内容。真一郎桑,请您做好准备。”   刚振作起的精神迅速漏了气,伊集院真一郎苦笑着说:“还准备什么?她算计了那么久,肯定会抓住这个机会弄死我。”   “她不会,”伊集院和臣淡然断言。   仅仅是这么简单的一句话,连理由都没有说,伊集院真一郎的眼中就又出现了希望。   然而伊集院和臣话锋一转:“就算她会,也是你身为家长却对子女动手有错在先。”   没有狡辩的余地,伊集院真一郎哑口无言。   伊集院和臣冷漠道:“你现在回大宅休息,明天早晨,以伊集院私立医院院长该有的样子,照常上班。这是你仅有的责任和义务,不要让我失望。”   他是以家主身份说话,伊集院真一郎只能重重点头应道:“是。”   “竹屋,你……”伊集院和臣的指示还没说完,忽然停顿,不知是想到了什么。   竹屋助理小声提醒:“董事长?”   沉默片刻,伊集院和臣语气一如寻常,冷静地命令道:“我送兄长回大宅,你下去接望月,送他去他想去的任何地方。”   竹屋助理心头巨震,下意识低声唤道:“董事长?”   伊集院和臣看他一眼,于是不必伊集院和臣再多说一个字,竹屋助理领命而去。   沉浸在悲观中的伊集院真一郎没有注意到他们之间的对谈,直到伊集院和臣不耐烦地提醒他“走了”,才跟着弟弟向外走去。   从保镖手里接过车钥匙,伊集院和臣进入驾驶座,把伊集院真一郎吓了一跳:“你送我?”   没有回答这句废话,伊集院和臣发动车子,向院外驶去。   *   手中握着温热的红豆汤罐子,慈郎一直没有打开喝。   他不太想喝,只想伊集院快点回来。   但出现在慈郎面前的,却只有竹屋助理。   慈郎偏过头,看向竹屋助理身后,空荡荡的走廊,没有人。   伊集院呢?   竹屋助理礼貌地说:“实在抱歉,院长送他兄长回大宅,只能由我来送您。望月先生,您想去哪?”   等待过程中又蔓延开的不安,在此刻完全搅乱了慈郎的思维,他明明听到了竹屋助理的话,也亲眼验证了无人的走廊,却下意识问了个多余的问题:“伊集院在哪里?”   竹屋助理看了眼手表,耐心地答道:“此刻应该还在前往大宅的路上。”   然后竹屋助理又问了一遍:“望月先生,您想去哪?我可以送您去您此刻想去的任何地方,这是院长的命令。”   “这是什么意思,”慈郎一时有些愤怒,又非常的悲伤,他不想对只是尽职尽责的竹屋助理发火,努力克制着自己的语气。   竹屋助理礼貌回答:“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要冷静,慈郎告诫自己。   慈郎做了个深呼吸,思索片刻,问竹屋助理:“任何地方,包括回家,对吧?”   闻言,竹屋助理礼节性的笑容加深了,回答的语气也多了分温度:“您说得对。”   “那我要回家,”慈郎垂下眼眸,掩饰住内心的难过,“我回家等他。”   “我明白了,请跟我来。”   *   伊集院真一郎打破了车中的沉默。   他无法掩饰话语中的嫉妒:“弓弦很维护你。”   “她维护的不是我,是她自己。”他的弟弟却冷漠地回答,“她和我是一样的,你在她面前攻击我,无论是不是出于关心她的目的,都会被她理解为你同样是在攻击她。”   伊集院真一郎深吸了一口气,但还是忍不住,愤怒道:“你一定要这样吗!”   心情不好的伊集院和臣抬杠似的回答:“我一定要怎样?”   身处人生低谷的伊集院真一郎,流露出了真实的痛苦:“我知道你能看清楚!无所不能的伊集院和臣!在你面前,我永远是心怀嫉妒的不满小人,我知道!但你没必要每一次都表现得这么直白,你为什么就不能骗骗我,明明只要你随和一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们还可以相处,像小时候那样……我曾经试着接受你,我不是没有试过,你知道的。”   伊集院和臣冷静地回答:“我知道。”   “那你为什么?!”   伊集院和臣近乎残忍地剖析道:“你是父亲喜欢的儿子,是听话的长子,但是他完全接受你吗?他不喜欢你失败的婚姻,即使他知道那个女人不爱你。发现这一点的时候,你痛苦吗?”   被刺激的伊集院真一郎咬牙道:“你什么意思?”   “所以你是痛苦的,每一个人,在发现他的父母无法接受真实的他时,都会痛苦的,哥哥。即使是我和弓弦这样,天生感情匮乏的人。”伊集院和臣平静地说,“虚假的一团和气的家庭,对我们来说没有意义。因为看得清楚。我看得清你曾经尝试过,我铭记于心。但同样的,我也看得清你最终放弃了。”   伊集院真一郎的怒火像是被针戳破的气球一般化为无形,他的神情从被戳破的尴尬,慢慢变得无比复杂。   尤其当他察觉到,说出这番的伊集院和臣,表情没有任何变化,语气也没有任何波动。   他既心生怜悯,又不免心生排斥。   他的弟弟,那比他英俊的容貌,与他一样带着不明显的混血特征。   “我恨那个英国女人,”伊集院真一郎咬牙切齿地说。   如果不是这样遗传性的缺陷,他会拥有一个正常的弟弟,他们会一直像很小很小的时候那样相处——还不太会走路的可爱弟弟,柔软的手被他牵在掌心,他耐心地带着他学习走路,他一心期待着弟弟长大,幻想着他们可以一起去马场骑马、一起出国旅行,他想做一个好哥哥,为弟弟做一个榜样,被弟弟崇拜的眼神注视着,他们或许会吵架,但最终会和好。   或许他可以再试试……   伊集院和臣却说:“说这个没有意义。”   弟弟一如既往的冷漠,很快打消了他一时生出的温情。   此时,伊集院真一郎才意识到,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样单独相处了。   现实就是这么残酷,和臣不会是他理想中的弟弟,他也做不了那个理想中的好哥哥。   车子驶入伊集院大宅,停了下来。   伊集院和臣显然没有要下车的意思。   温情的余烬,让伊集院真一郎不禁提议:“不如今晚就在家住吧?”   “不了,”伊集院和臣客气道,“我还是回家。”   他的弟弟已经不把这里当作是家了。   伊集院真一郎想到如今待在弟弟身边的那个男人,出于自己都不了解的心态,语气微妙地问:“那个望月慈郎,他就能接受你吗?”   原本懒得回答的伊集院和臣,看着大宅外墙的装饰灯,意外地想说说话:“他,或许看上去是那样,但实际上,是个爱恨都非常浓烈极端的人,只是他很善良,即使被父母遗弃了,也没有恨他们。”   “初三时我离开他,那时候我还不够理智,高一某天,我忍不住去他的学校找他。他像是不认识我,很平常地从我身边经过,甚至还友好地帮我捡起了掉下地的文件。我以为他是生气,故意而为。直到去年相遇我才发现,他根本不记得有这件事。”   说到这里,伊集院和臣的神色,是伊集院真一郎前所未见的柔和,伊集院和臣甚至勾起了嘴角,那笑容是不容错认的温柔:“也就是说,他恨离开他的我,恨到能够自己欺骗自己,恨到对我见面不识的地步。可这也就意味着,在我离开他之前,他已经爱上我了。”   疯子。   伊集院真一郎望着眼神和语气都变得温柔的弟弟,望着夸耀一般说起那个同样不正常的男人的弟弟,内心的怜悯,一时都到了马上就要落泪的地步。   到底是疯到什么程度,才让这样两个不正常的人,对彼此视若珍宝。   “和臣……”伊集院真一郎欲言又止,他想他该阻止这种和发疯没什么两样的行为,疯子和疯子在一起能有什么好下场,可是他说不出口。   回视大哥怜悯的眼神,伊集院和臣冷漠道:“你该下车了。”   僵持片刻后,最终,伊集院真一郎下了车,他关上车门,看着他弟弟驾车离开。   直到车子完全驶出视线,他还看了一会儿,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干什么,随后,他才转身向大宅走去。   *   慈郎坐在玄关。   他抱着膝盖,头搭在叠起的小臂上。   他在等伊集院回家。   慈郎难过地在心底计划着,他要对伊集院解释清楚,他要伊集院明白,他真的没有躲开他的手,然后他要伊集院为一个人走掉道歉,必须要抱着他道歉,否则他就要生气了,他真的要生气了。 第45章 本来的面貌   虽然想了很多,但是当门打开,伊集院和臣走进来时,慈郎把什么计划都忘了。   “望月……”   伊集院没能把话说完,因为慈郎扑上去,用尽力气抱住他,然后,咬住了他的脖子。   叼住喉结的牙齿,虽然不至于恶狠狠地用力,却真正是咬的力道。   伊集院一开始没忍住低嘶,但很快忍耐下来,他没有训斥慈郎,也没有挣开,竟就这么搂着慈郎,保持着相拥的姿态,换上室内鞋,然后就这样带着慈郎一步步慢慢向起居室走去。   脱掉外套,伊集院倚着沙发背站着,双臂将慈郎圈在怀中,低声问:“好吃吗?”   慈郎这时才松开牙齿,抬起头,不太高兴地看着伊集院,根本不搭理伊集院的问题,咬着牙问:“为什么一个人走掉?为什么不一起回来?”   “是我不对。”   伊集院认错倒是很快。   但这反而让慈郎更郁闷了,感觉像有一口气堵在胸口,郁结难舒。   是了,这就不是认不认错的问题,他最想要的根本就不是伊集院的道歉。   他想要的,是伊集院。   刚才慈郎就已经注意到了,两个大男人那么艰难滑稽地从玄关走到这边的路程中,难以避免的摩擦碰撞,再加上本来被咬住的喉结。   “做吗?”慈郎贴近伊集院,右手贴着裤链抚上去,像喝醉了一般这样提议道。   被握住要害的伊集院,眼神变得非常危险,让慈郎想起初中时看过的自然纪录片,那些威猛的大型猫科动物,蹲在草丛中,紧盯着猎物时,就是这样的眼神。   但伊集院的动作却是温柔的,伊集院的左手捧着他的侧颜,眸色深沉地问:“怎么了?”   真是理智。   可是他不要伊集院的理智。   他想要伊集院,最好要伊集院脱下这身人皮,让他亲眼看看里面的那只大猫野兽。   慈郎偏过脑袋,在伊集院的掌心蹭了蹭,故意伸舌舔过伊集院的掌心:“想做。”   天旋地转后,他才意识到,是被伊集院抱起来了。   伊集院将他抱上楼,这对慈郎来说并不陌生,尽管内心的紧张与上次不是同一种。   虽然紧张,更多的是期待。慈郎自己也说不出为什么,但好像先前那些阴影、嫌恶在这一晚都不翼而飞了,他只是很想要伊集院,想被伊集院拥抱,仅此而已。   就算伊集院暴露了什么本性也好,就算男人之间做这种事可能不舒服也好,此刻他只有那么一个念头。   被扔到那张过于柔软的床上,然后眼睁睁看着伊集院附上来的时候,慈郎依然是这么想的。   并非没有经验,然而之前的经验是与前女友,而且称不上愉快,所以当伊集院展现不容置疑的主导地位时,慈郎完全没有争抢主导权的意愿。   恰恰相反,伊集院引导着爱抚他时,那种被珍视的温柔喜悦,让慈郎几乎产生这是第一次跟人做的错觉,要不然的话,怎么直到此刻,才知道与爱人为亲密做准备时都可以这么舒服?光是准备都已经这样了,真正做起来会是什么感觉?   慈郎根本无法想象。   事实上,他也真的无法去想,伊集院的温柔出乎他的预料,后果就是,慈郎感觉自己像是快要被舔化的棉花糖,除了发出小狗似的呜呜,还有在伊集院的深下颤抖,他什么都做不到,脑子都像是坏掉了。   因为伊集院的每一个动作,都让他深深地感受到,自己是被这个人喜爱着。   这个,似乎可以对其他所有人都毫不留情地残忍起来的男人,像大猫一样危险而诱惑的男人,是爱着他的。   光是这么想着,慈郎都感到心脏像气球一样膨胀起来,恬不知耻地狂喜着。   这么想似乎不太对劲,于道德上、社会准则上……或者其他什么,可慈郎根本不在乎。   他抱紧伊集院的脖子,牙根发痒,又很想咬伊集院,他努力抑制着呜咽,在伊集院耳边,如赌咒一般,咬牙切齿地说:“下次,你,再一个人走掉,就,就咬死你。”   他是认真的。   他绝不能再忍受一次伊集院的离开,如果伊集院真的要离开,那不如被他咬死,或者由伊集院来咬死他,他不介意,两者没有区别。   伊集院闻言轻笑,一只手轻轻扯动他后脑勺的头发,让他仰起头来,与他接吻。   随后继续缠绵着,无论是哪里觉得冷,想要被伊集院碰到,还是哪里想要更多,纵使慈郎不直接说出来,也被伊集院了若指掌,但渐渐的,伊集院坏心眼的猫性又发作起来,明明知道的,却还是要慈郎自己说出口。   连后颈都泛着不寻常的热意,理智早就罢工了,或许潜意识里还是知道,身上的这个人是自己依恋的对象,是不要紧的,即使是太过敏感的体质,但在这个人面前,像讨要抚摸的狗狗一般露出脆弱的肚皮也没有关系。   因为在抱自己的这个人是伊集院和臣啊。   所以很是坦白,可以直接地把渴望都诉诸于口。括张时有些不舒服,也出于想要被伊集院安慰的心理说出来了,自然也得到了亲吻和安抚。   以至于到伊集院忍耐着做好准备,要下去拿保护措施时,他都不想要伊集院去,说:“就这么做。”   伊集院忍得呼吸都重了,再听到这种撒娇,怎么得了,咬着牙,语气稍重地说:“别闹。”   “不要那个,”神志不清的慈郎,眼底氤氲着水雾,像是受了委屈的大狗一般,“只想要你。”   然后就进入正题了。   “难受吗?”   “不是难受。”   终于合二为一时,那种感觉超越了所有,以至于幸福得不自觉哭了出来,让伊集院一时都不敢动作,毕竟伊集院也知道自身尺寸,询问过后还是不放心,停在那里,想让慈郎再适应一会儿。   感受到伊集院的温柔,慈郎靠近伊集院,侧脸贴上对方胸膛,听着那一下一下强烈的心跳,像是获得了勇气一般,低声道:“可以了、嗯。”   从这里开始,慈郎感觉像是掉进了波涛汹涌的蜜糖之海中,不是被甜蜜的糖浆堵塞得呼吸困难,就是随着激烈的风暴颠来晃去。   “伊集院、伊集院,”风浪到达顶点时,生平未曾历经过的极限感觉,让他忽然心慌,忍不住如同寻求神灵庇护一般,急促地呼唤伊集院的名字,虽然对方就是将他扯上风口浪尖的罪魁祸首。   “是和臣。”男人餍足到无比生感的声线低沉地说。   和臣。   “和臣……和臣!”   “乖。”   三次又或者是四次,到结束时,慈郎被伊集院搂着,趴在伊集院身上,伊集院一下一下给他揉着腰。   不管是四肢还是其他地方都很累,但得到爱人的精神满足感,足以抵销疲惫。   不过,慈郎总有些怀疑……自己是满足了,可是,伊集院满足了吗?   虽然没什么证据,唯一的疑点在于,风浪到达顶点的时刻,慈郎知道自己是失态了的,尽管明白这是正常的,还是不免感到羞耻,然而伊集院一直是那么温柔,不曾失掉理智,即使在顶点时刻泄露了几分野性的生感,却还是相当克制。   “别闹,”伊集院抓住慈郎不老实蹭过去的腿,警告道。   老实说,虽然心里怀疑,但真的发现伊集院还能继续的时候,慈郎还是惊呆了:“你还没……”   “再继续你会难受,”伊集院冷漠地说。   慈郎看着伊集院,他们每晚都一起入睡,最近还时常一起入浴,男人黑豹一般劲瘦的好身材,对慈郎来说不是秘密。   但做过那样的事之后,再这样没有障碍地紧贴着,即使很累了,还是难免意动。   而且,他想看伊集院不理智的样子。   他想看这只大猫,唯独在他面前,或者说在他身上,彻底丢掉理智,显露出灵魂本来的面貌,给他看最原始的兽相獠牙。   于是他俯下身去。   金毛狗狗在草丛中找到了想要的玩具,张口叼住它。   大猫开始还忍耐着,但最终凶相毕露,扑猎般掀翻金毛,侵入时,锱铢计较地报复一般,死死咬住金毛后颈。   这一回不是风浪那么简单,而是毁天灭地的飓风,再反悔都已经迟了。   在某个时刻,慈郎感觉几乎像是灵魂出鞘了一般,视野摇摇晃晃的,不知是呢喃自语还是对伊集院说:“如果、那时候,我们做、做过,就好了。”   他忽然理解了当年无法理解的,那些女生们窃笑着说出的戏言。   想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在那么无忧无虑的时候,做喜欢的事。   他们错过了那么多时间。   伊集院不想让他继续想下去伤心,故意诱导着问:“好。那,想在哪里?”   慈郎不解反问:“在哪里?”   伊集院低声道:“在哪里做,天台好吗?你能看着那些樱花树,然后我把你的制服……”   整个都快烧着了的慈郎羞耻到不行,阻拦道:“你都在说些什么啊!呜、”   *   睁开眼时,除了充斥全身的疲累感,慈郎立刻回想到的就是昨晚这段跌破廉耻的回忆。   感觉再也没脸见人了。   但是该起床了。   慈郎感觉了一下,也不知是恢复了还是麻木了,已经没有太过明显的酸痛感。   他坐在床沿穿好室内拖鞋,站起身来。   结果,还没走出去一步,下一秒,跌坐在地。   慈郎手撑着地板,难以置信地大睁着眼睛。   腿,软的,没力气。   开玩笑的吧?!!!!   作者有话要说:*猫猫吃饱了,狗狗也吃饱了,可喜可贺。 第46章 好像坏掉了   要冷静。   慈郎告诫自己。   这种“整晚欢。爱过度,以至于承受方次日早起时腿软,刚下床就跌倒在地”的烂俗桥段,是不良漫画或者小电影里才会有的,现实生活中是不会有的,所以此刻发生的这个状况一定不是真实的。   所以,真相只有一个。   他一定是在做梦。   就是这样。   为现状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慈郎忽视恢复知觉的身体里里外外都出现的脱力酸痛感,试图从梦里醒过来。   他用全身力气闭上眼睛。   然后猛地睁开眼。   他绝望地捂住脸。   慈郎都想在心底呐喊了,为什么这种烂俗桥段会成真!他们昨晚到底做得是有多激烈!虽然后面这个问题的答案他其实记得清清楚楚。   回想起昨夜亲密时他摇晃的视角里的伊集院和臣,慈郎的右手无意识抓上左手手肘,试图用这样一个半抱住自己的姿势,阻止克制不住的微颤。   他好像坏掉了。   只是这样的回想,就让身体记住的感觉,各种各样被和臣触碰的感觉,瞬间复苏。   像是一夜篝火的余烬,已经没有在燃烧了,可那厚厚白灰下的晦暗炭火,依然残留着足以灼人的热度,偶尔一阵风吹起,就闪闪烁烁地灼亮起来。   怎么会这样?他从来不知道做这种事会舒服到如此可怕的地步,像是糟糕疾病留下的后遗症。   “怎么了?”   伊集院从衣帽间走出来,慈郎抬头看了他一眼,就像被烫到一样迅速垂下视线。   看上去,伊集院是在穿衣服穿到一半时听到了外面的落地声,他身上那件妥贴剪裁、完美勾勒出他肩背线条的白衬衫,只扣了底部的两三颗扣子,连腹肌都一览无余。   而下面那条深蓝色西装裤,拉链拉得好好的,却没有扣上顶端那颗纽扣,泛着金属色泽的银色拉链,因为紧贴着比绝大多数男人都出众的那个部位,有一个较为明显的起伏弧度。   更过分的,这个男人浑身都散发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餍足后的勾人气质。   这只大猫一定是在故意卖弄!   因为他知道,伊集院穿衬衫的习惯,分明是从上往下地扣纽扣。   可是,明明知道是故意的,慈郎还是被蛊到,控制不住红了整个耳朵,连回答都忘记了。   简直是,太不像样了。   视线里出现了伊集院修长的小腿。   慈郎不禁想起,重逢被救的那天,自己是与此时差不多姿态,也是相同的低位视角。不过心情是天差地别了。   正想着,视线里又出现了伊集院平摊的手掌。   伊集院俯身看着他,说:“手。”   很明显,这是要把慈郎拽起来的意思,可慈郎也不知道自己脑袋是怎么短路的,居然呆呆地把握成拳的右手放到了伊集院掌心里。   “乖,”伊集院玩味地勾起唇,故意伸出另一只手,也平摊在慈郎面前,一本正经地追加命令,“那,左手。”   慈郎已经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傻事,一边抗议着“我不是俊太郎”,一边想把右手抽回来,伊集院却略显强硬地合拢了五指,将他的右手牢牢握在掌心。   这之后,伊集院依然平摊在慈郎眼前的那只手,在空中勾了一下,重复命令道:“左手。”   慈郎恼羞成怒地抬头看向他,但两人视线对上之后,不消片刻,那点无所谓的怒火就消失了。   他轻易就沉迷在伊集院的眼眸深处,感觉像是重新落回了那片蜜糖之海中,漂浮在海面上,昨夜汹涌的波涛暂时沉寂下来,温柔地摇晃着他。   什么啊像被训导的狗狗一样,慈郎在内心这么想着,动作却与想法是两回事。   他迟疑伸出的左手,握成一个松散的拳头,慢慢的,也落到了伊集院的掌心里,也被伊集院的五指包裹起来。   于是这样,还坐在地上的慈郎,两只手都被伊集院握在手里了。   “好乖。”   尽力忽视伊集院故意逗人的夸奖,慈郎猜测,伊集院是要这样,拉着他的手,把他拽起来吧?   但伊集院却没这么做,像是坏心眼业已满足了似的,伊集院放开他,向前半步,两手伸到慈郎的肩膀下,整一个把他抱了起来。   等慈郎站稳后,伊集院才改变姿势揽着他,低声问:“不舒服吗?”   这种声线再加上触碰,早该算是犯规了,慈郎下意识想退开一点,但揽在腰间的手一用力就把他勾了回来,结果靠得更近了。   慈郎摇了摇头。   伊集院伸手试了下他额头的温度,然后竟然温柔地在他额前亲了下,才道:“还好没有发热。”   真的没有发热吗?慈郎都感觉昏头了。   就在这时,从某个难以启齿的地方,忽然传来温热的液体下流的感觉。   开!玩!笑!的!吧!   他身上只有一件作为睡衣的长袖T恤,其他的,凌晨伊集院给他洗完澡就没有穿。   也就是说,没有任何遮挡。   慈郎像是被煮了一样蹦起来,想立刻挣开伊集院,伊集院像是猜到发生了什么情况,却不肯放开他,不仅没有放开,还更牢地制住了慈郎,咬着慈郎的耳朵,用那冷漠的声线,刻意放慢语速说:“凌晨做完清理过,还有的话,大概是最后几次,涉得太深了吧?”   全身泛红,脑袋都要冒烟了的慈郎,听着这么不要脸皮的话,实在是忍无可忍,咬牙怒道:“都说了不要用那种声音说那种话啊!!!”   但把话吼完,慈郎已经失去了面对一切的勇气,破罐子破摔,放弃似的趴在伊集院怀里,假装失去意识一般一动不动,像是装死的大狗。   直到被伊集院半搂着进了浴室,被温柔地褪去T恤,温热的水流落在两人身上时,慈郎才推了下伊集院,提醒:“你的衣服……”   伊集院不在意道:“等下再换。”   透过水幕,慈郎看着没脱衣服的伊集院,本来就衣衫不整的,这下子直接湿了身,衬衫和西裤都是合身剪裁,被水淋湿后,紧紧贴合着伊集院的身体,除了撩人没有其他适合的描述词汇。   慈郎直觉这又是套路:“你是不是又故意的啊……”   他只看着伊集院,却不知道伊集院也在看着他,本就比普通人白皙,因为斑驳红痕,尤其是后颈和肩上的牙印,若是不知情的人看来简直是快要惨不忍睹的地步,落在伊集院眼里,就直接让困在湿透西裤里的东西发痛。   要命。   伊集院将慈郎紧紧搂在怀里,不看他,手上做起该做的事来,于是慈郎就咬着嘴,完全不好意思说话了。   过程当然是有点难受的,“使用过度”这个词汇一出现在慈郎脑海中,就让他羞耻到快要直接宕机。   可这个过程又难免会有反应,上一次这么反应频繁还要追溯到每个男生都困扰于动辄起立的十几岁青春期,为什么都这个年纪了,而且昨晚还……   于是清理结束时,或许是某种空虚感作祟,慈郎的情绪莫名其妙地低落下去,他脑袋搭在伊集院肩上,手抱着伊集院的腰,闭着眼,声音小到几乎要被淋浴水声遮住,自言自语似的说:“我是不是又得意忘形了?”   “说什么傻话,”伊集院平静地反驳,“得意忘形的,从一开始,就是我。”   什么?   慈郎一愣,在雨幕般的水流中睁开眼睛,怔怔地凝视着伊集院。   这个男人会得意忘形?   不,仔细想想,如果所有那些坏心眼的猫咪一样的举动,都是伊集院的“得意忘形”,都是伊集院因与他重逢而开心放松的举动……   慈郎不敢相信:“骗人的吧?”   伊集院故意道:“骗人的是小狗。”   不认真的回答让慈郎着急起来,急切地盯着伊集院,一心寻求确认地问:“是真的吗?”   看出慈郎的焦急,伊集院顺着脊线安抚他的后背,沉声答:“真的。”   如狗狗一般惹人怜爱的漂亮眼睛,呆呆地看着人,然后眼泪就掉下来了。   伊集院故作无奈地说:“你跟浴室是不是上辈子有仇?”   “都是因为你,坦白这种话,”慈郎不知道该怎么说明,简单粗暴地用手背擦擦眼睛,没意识到在淋浴里这根本是无用功,大声脱口而出,“当然高兴得人都坏掉了啊!”   然后伊集院就低头亲他了。   是一下下轻触的初学者般的吻,他们像是退化成了刚学会与喜欢的人亲近的男孩,为此心怀满足,亲了很久。   *   经历这样一个有太多内容的早上,伊集院没时间吃早餐就赶去上班了。   慈郎努力在风早婆婆面前表现如常,这不仅需要掩饰身体上的不适,还包括随时可能因为想起伊集院昨晚到今早那些没脸没皮的话而脸红。   直到早餐吃完一半,慈郎都认为自己掩饰得很好。   说实话,早餐是奶油蘑菇汤搭配微烤过的吐司实在是太好了,不会给身体造成负担。   风早婆婆心情很好的样子,笑问:“好吃吗?”   “很美味,”慈郎如实回答。   风早婆婆掩着嘴,眼睛如狡黠的老猫一样眯起来,开怀道:“那我就放心了,早上看到少爷凌晨发来的邮件,说要准备软一些的食物,婆婆我也是好好考虑了一番呢。”   “咳咳咳……”   慈郎一口汤呛在嗓子。   都说了没脸没皮也要有个限度啊!   慈郎放下汤匙,捂住脸,用近乎生无可恋的语气说:“风早婆婆,我有一个一生一次的请求。”   风早婆婆一本正经地回答:“请说。”   依然捂着脸,慈郎闷声说:“这个上午,您可以假装看不见我吗。拜托了。”   风早婆婆的回答很是周到温柔:“当然可以~但是早餐要好好吃完哟,毕竟要好好补充能量啊。”   猫类都是一样的,慈郎已经看透。   “……谢谢。”   吃完早餐,在风早婆婆慈爱的注目中,耳朵通红慈郎跑到书房里去画画。   手机响起了提示音。 第47章 热恋期傻瓜   是伊集院发来的邮件。   此时应该已经到达办公室,应该已经开始工作的男人,发邮件过来,内容是体贴地询问慈郎,要不要派理疗师□□。   虽然确实腰酸背痛,但慈郎的回复是:死都不要。   当然不可能要啊!还大张旗鼓地找理疗师来,像什么样子!他又不是什么娇贵的金丝雀之类的……不过在外人眼中大概就是这样吧?   想到这里,心情不免低落下去,这时收到了伊集院的新回复:那还是由我来,等我晚上回家。   慈郎本来还强撑着坐得端正,这下子握着手机,整个趴在桌上,眼睛盯着的屏幕上,有映出一张傻笑的脸,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脏在咚咚地跳。   怎么办。   已经不知道有多喜欢伊集院,可是每每又还能更加喜欢伊集院一点。   人的心脏真的能够装下这么大份量的喜欢吗?这种在他人看来绝对是傻瓜般的问题,竟然也真情实感地担忧思考起来。   大概,这就是所谓的[热恋期]吧?   把人都变成傻瓜的热恋期。   打出字来,删掉,打出字来,又删掉,最后红着脸发出去的回复只是:很期待,但是请好好工作。   发出去之后,又立刻担忧这么简单的回复,会不会显得太冷淡?于是追加发过去一个爱心符号。   结果发完又懊恼起来,担忧起“邮件里只有一个表情符号会不会显得意味不明”“连续发两封邮件会不会打扰伊集院工作”这些问题。   直到收到伊集院的回复,这些傻瓜似的担忧才停歇。   伊集院的回复是图片,是一幅蹲在墙头的黑猫低头亲吻狗狗的绘画,狗狗前腿努力攀着墙,昂着脑袋望着黑猫,咧着嘴,还在摇尾巴。   这是慈郎上周在ins更新的猫&狗系列。   他还以为伊集院对ins这种社交软件不会有兴趣的,到底伊集院是什么时候关注他的啊?   慈郎感觉自己像是一只膨胀的气球,悠悠荡荡,找不着北,轻乎乎地飘来飘去。   不好不好,都发了那样的邮件给伊集院,自己也要好好工作才行。   之前因为在ins上收获的人气,有专门做这方面文创产品的商家找来,说是想和慈郎合作,推出一些周边小商品,看案例都是些印有绘画的可爱瓷盘、文具和纸制品之类。   对身负巨债的慈郎来说,能赚些收入当然好,但他毕竟对这些都不了解,于是找机会咨询了花田清老师。   花田清老师说这是网络绘师很常见的商业行为,但她不是很建议慈郎这么去做。   一方面因为慈郎的目标是专业绘本画师,而不是零散创作的业余爱好者,那么把部分创作形象授权出去,可能会造成后续一些麻烦,除非让伊集院找律师为慈郎把关合同。另一方面,她看过慈郎的课程作业,认为慈郎现在处于快速成长期,还是不要浪费时间比较好。   慈郎仔细思考后,接受了花田清老师的意见,没想到后续发展,花田清老师竟然邀请他,用猫&狗系列新创作一个小故事,作为她即将出版的新绘本的附赠小册。   且不说报酬,光是搭载花田清老师绘本新作的宣传效应,都足以让这个机会被画师们抢破头。   众多前辈都求而不得的珍贵机会,就这么落到自己头上,慈郎根本不敢答应,如果故事画得不好,到时候丢脸的可不只是他,还会连累老师的名声。   但花田清老师却很轻松地说,就是因为喜欢这个猫&狗系列才会邀请慈郎的,让他大胆地画。   最终,慈郎选择接下这个极具挑战的邀请,但他依然诚惶诚恐,绞尽脑汁地想画出一个好故事,附赠小册篇幅有限,所以又要有趣又要简短,实在是不容易做到,更不要说是慈郎这样的新人。   出于“不想在优秀恋人面前失败”的担忧心理,慈郎都违背了一贯作风,没有第一时间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伊集院。   构思着剧情、分镜,一次又一次不断地推翻重来,草稿渐渐积累成一摞,上午的时间就这么过去了。   午餐是配菜豪华的豚骨拉面,是由保镖从有名拉面屋取来汤底和各种食材,只要把面煮一下就好,虽然风早婆婆找的理由是她嘴馋突然想吃,慈郎还是将这份不明说的体贴记在心间。   不过,慈郎洗碗时,因为后颈的牙印被看到,还是遭到了风早婆婆的调侃。   风早婆婆一本正经地问:“咦?昨晚俊太郎是不是偷偷跑进家来了?”   慈郎一开始并没有往那边想,还老实地回应道:“没人给它通过,它自己应该进不来才对?”   风早婆婆忍着笑,作出不解的模样:“这样的话,到底是什么大动物把我们慈郎君咬成这样的?哦呀呀,看看,真是过分的咬痕呐。”   这话倒不是作假,慈郎后颈的那处咬痕,因为比较深,牙印清清楚楚,表皮下都开始淤青了,是给别人看到会怀疑慈郎是否遭受了恶劣对待的程度,少爷竟然会这么没分寸,风早婆婆之所以提出来,也半是由于担忧,不全是为了逗人。   慈郎听明白的瞬间,整个人都泛红了。   “风早婆婆……”他求饶似的低声唤这位长辈。   风早婆婆却怂恿道:“不能惯着少爷,你要咬回去才对。”   因为不想被认为是弱势,慈郎脑一抽,争胜负似的信心满满地回答:“我有咬回去!”   等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了不得的话已经晚了,风早婆婆掩着嘴,一副很是赞赏、要重新认识他的模样,慈郎又想捂脸了。   风早婆婆似乎终于逗够了,摆摆手,开解慈郎道:“恋人亲密多正常的事,没必要这么害羞。婆婆我可是很开明的。”   这话如果在逗人之前说,会更感动吧,慈郎忍不住在心底吐槽。   不过,她的轻松态度,确实让慈郎之前残余的不知她会如何看待他们两个的不安,完全消失了。   “谢谢您,”慈郎发自内心地说。   有这样一位好长辈,是和臣的幸运。   他看着风早婆婆,不禁想起昨日病房门口听到的那番对话,以及更早之前,伊集院弓弦在甜品店说的那些。   伊集院家究竟是什么情况,他并不是不在意。   只是得到伊集院和臣的快乐,让他暂时把那些都丢到脑后去了。   此刻想起来,慈郎发现自己一点都不害怕。   因为他已经确认了伊集院和臣对他的感情,他还有什么好怕的?他现在什么都不怕。   就算现在谁告诉他,伊集院家其实有外星基因,他都可以平常面对。   健身和与巨犬俊太郎玩耍,都是今天的慈郎无法做到的事,所以下午,慈郎还是回到书房绘画。   迟迟找不到灵感的他打开ins,惊讶发现,他那个名为“MoonlightKami”的主页,粉丝数正以一个惊人的速度猛增。   看了私信才知道,原来,不喜欢网络的花田清老师,今天为配合出版社,登陆社交网站转发新绘本的预告宣传,顺手在ins上关注了慈郎。   于是,MoonlightKami就引起了花田清老师的众多读者粉丝的注意。   意识到再次受到了老师的照顾,慈郎立刻在私信中对老师诚挚道谢,然后才想起老师不喜欢上网,重新编辑了一封道谢邮件发出。   看着不断增加的评论和粉丝,尤其是表达着喜欢支持的评论,即使只是“好可爱”这样简单的短评,都让慈郎感受到巨大的喜悦。   他真的可以被这么多人喜欢吗?   慈郎按熄屏幕,将手机放在桌上,不让自己大脑发热。   短短数月,从四处碰壁的前科犯到受欢迎的绘师博主,这份幸运,是他可以被允许拥有的吗?   好不真实。   他不知道神明有没有显灵,但他很确定,他此刻获得的所有肯定,究其源头,都离不开伊集院的帮助。   都是伊集院,全是伊集院。   想立刻见到伊集院,想立刻抱住伊集院,但是不行,他们都有工作要做,必须忍耐。   晚上伊集院就回来了。   慈郎克制不住将桌上那册伊集院喜欢的东行遗稿,当作伊集院,抱在怀中。   他会努力学习,也会好好工作,会努力成为一名专业绘本画师。所以现在,就让他犯傻,把这册书当作伊集院抱一下,再一下就好。   他或许永远都无法知道自己能有多喜欢伊集院。   因为每一秒都比上一秒多一点。   热恋期的傻瓜这样想着,看向阳光灿烂的窗外,那满树盛放的绚烂白樱,仿若心花。 第48章 伊集院Haru   四月下旬,蔓越莓新鲜上市,甜品店的法国大厨兼老板,经过反复尝试,以蔓越莓为主题设计了三款新甜品,请店内员工试吃。   一款可露丽,是在顶部点缀了混合干燥蔓越莓的草莓果酱;一款大量使用蔓越莓果酱和新鲜蔓越莓的慕斯;还有一款蔓越莓可丽饼。   酸甜可口的食感自不必提,每一款甜品都漂亮得足以登上西点杂志,年轻员工们都拿出手机来拍个不停,在老板允许下,带着小火过的店名标签发布到社交平台上,算是变相的预先宣传。   介绍慈郎来这打工的高尾君,是美大的大学生,学的是服装设计,日常穿搭都很时尚,也很喜欢发自拍,加上学校本身偏西化的热情大胆风气,他的社交账号在同校生中人气很高,属于热门素人帅哥博主那一类,因此老板特别嘱咐要他发布前好好修图。   高尾君边发边大喇喇地抱怨:“最近店里终于不大排长队了,这些照片发出去,又要变成ins打卡圣地了啦。”   老板一巴掌拍上他脑袋,用流畅了很多的日语说:“哪有当着老板的面说这种话的,也读下空气啊你这个心大的KY。”   被法国人用日语骂日式的不读空气,这件事好像很戳高尾君的笑点,他笑到哀鸣说肚子疼,让大家都只能囧囧地看着他。   因为高尾君是个心大但善良讨喜的家伙,所以最终也没人真对他生气。   只是一些女性员工,知道慈郎和高尾君关系很好,借此半撒娇地对慈郎说:“中村桑,你要好好管管高尾这家伙啦!”   在甜品店使用[中村和也]这个化名的慈郎,闻言很是无奈,他的下半张脸都被口罩遮住,不过能看到微弯的眉眼,笑了笑说:“我可拿他没办法呀。”   高尾这孩子心大的程度可不是一般二般。   光是知道慈郎身份,还无视那些报道,毫无芥蒂地与他来往,为他保守身份秘密,还给他介绍工作,就足以让慈郎既感谢又担忧了。   相处到现在,慈郎也明白了一点,高尾君不是全然没有防备心,就是纯粹凭感觉做事,觉得慈郎是好人就帮忙,觉得店里气氛好就心直口快……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相当我行我素,或者说是自我中心,不那么在意外界、他人眼光。   通常而言,在国内这种异常强调顺从集体的社会环境,高尾君这么自我的个性,很容易遭受非议,不过或许因为高尾君还很率直热心,不是那种不考虑他人的类型,所以即使一开始印象不好,相处久了就能明白这家伙是个好人。   ——虽然这是需要一段时间相处才能扭转的印象。   说实话,慈郎还挺羡慕这种“有话直说”的勇气。   高尾君闻言冲过来,趴在慈郎背上,对说话的女生摆了个鬼脸,玩笑道:“喂,不许挑拨我和中村大哥牢不可破的男人友情!”   女生故意翻了个白眼,也玩笑道:“什么男人友情,是你单方面牢不可破地黏着中村桑吧!”   “才不是呢!”   “就是就是!”   慈郎听着这有来有往的对话,微笑不语,不掺合年轻男女的热闹。   他可是有家室的年上者,他很有自觉的。   店里的人也知道慈郎和那位“大小姐未婚妻”有多恩爱,今天老板特地把三款甜品都留了一份打包给工作认真的慈郎,因为慈郎之前提过等新品出来要买一份给她。   说到甜品,慈郎也为这三款甜品的卖相惊艳,他拍了照,只是存在手机里,没有发到网上。   他这样的长相,即使每天都带着口罩,也难免被人搭讪,不管是上课私塾、甜品店还是通勤路上,总有男男女女向他搭讪,想要他的社媒联络方式。   对此,慈郎总借口说自己不喜欢社交媒体,没有注册任何账号,委婉拒绝。   迄今为止,他的网络身份和现实身份都隔离得很好。   其实一开始并不是有意识这么做的,最初注册ins账号时,因为只能用英文字母和数字起名,他想到和自己的姓氏有关的单词moonlight,然后又想到伊集院的名字和臣(Kazuomi),不知为何联想到了月光照在纸(kami)上的画面,遂就此起名为“MoonlightKami”,性别选择为女性。   后来被花田清老师关注,多了很多粉丝,有人开始讨论这个名字,慈郎才意识到,因为kami也是“神”的读音,所以这主页名给人的第一印象是中二病没好全的年轻女性……   当时慈郎还特别发了条ins解释了一下,结果粉丝们为故意逗“她”反而都开始用kami来称呼,把慈郎闹得哭笑不得。   正好不久后,他完成花田清老师邀请的工作,画好了花田清老师新绘本附赠小册所需的故事,他向花田清老师交稿后,很快获得老师的肯定,将稿件转交到新绘本的出版编辑部。   即使只是附赠小册,也牵涉到酬劳和授权的合同问题,商谈合同是必经的流程。   因为只是个没有名气的新人,出版编辑部派来的,不是花田清老师的担当编辑,而是一位新人编辑。   这位姓武内的新人编辑,在看过稿件后,很看好慈郎的未来成长,她特地做了功课,想和慈郎保持良好的合作关系,结果一直以为慈郎是女性的武内编辑,初见面吓了好大一跳。   不仅因为慈郎是男性,而且就是那个大名鼎鼎的被魔女骗了的“望月慈郎”,还因为那天伊集院坚持让慈郎带上竹屋助理和藤原助理,竹屋助理负责交涉,而东大法学院毕业的藤原助理则负责核对合同条款。   别说武内编辑,就是慈郎自己,都对这个过于豪华的阵仗感到无所适从。   不过,很显然带上两位助理是正确的选择,因为面对伊集院财团两大金牌助理的威压,武内编辑竟是毫不怯场,在商言商,不带情绪地问慈郎是否愿意用本名进行绘本创作。   她很冷静地分析说,这么做能够获得最好的营销推广效应,只要说是“望月慈郎出狱后创作的绘本”,很多人,即使从未接触过绘本,都会出于好奇来看,如此一来,他就天然拥有比其他绘本作家更广的受众,搞不好会一炮而红。   但这么做的负面影响也是存在的,那就是不管慈郎画得多用心,都会有人戴着有色眼镜、联系慈郎的过去历史,来看待他的作品。   慈郎当然是拒绝的。   他这时才后知后觉,原来从注册ins主页开始,他的潜意识里,就希望抛开本体身份,只想让自己的作品受到大家喜爱。   而他本人,永远不想再次受到社会关注,无论好坏。   如果可以,他再也不想在任何媒体上看到自己的本名。   当慈郎表达清楚意思后,武内编辑却也立刻接受了他本人的意愿,并据此提出了她的建议,她认为慈郎应该取一个笔名,并将ins主页名与笔名同步,显得更正式。如果不愿意被媒体注意到,那么可以用男女都能取的中性名字,进一步混淆性别。   这个建议正合慈郎的意思。   最终,花田清老师新绘本的附赠小册创作者,新生代绘本画师——伊集院晴,凭借附赠小册横空出世,不仅在读者中获得了人气,还得到了不少业内人士的肯定。   而伊集院晴的ins主页,更名为和笔名同步的“IjuuinHaru”,也迅速上升到本国绘本画师粉丝最多的第十六位。   附赠小册所绘的,是猫&狗系列的新设定,画的是一只被弃养而流浪街头的金毛狗,在繁华的东京都市,遇到了一只街区首领的野生黑猫,一猫一狗搞笑又温情的相遇相知故事。   在知名阅读网站,花田清老师新绘本,因为触动人心,自然获得了高分评价,但有不少留言给附赠小册的故事也添加了好评。   其中,获得多人点赞的读者评论有:“是个细细品味极为孤独,却又不禁让人感受到温柔的小故事”、“以猫和狗的形象创作,但究其内核,绘者是将极致孤独的碰撞描绘成了温情的东京夜色”。   受限于附赠小册的篇幅,故事戛然而止,没有继续展开,很多读者期待看到后续,不仅在网络上给慈郎留言,还有不少读者寄信给出版社要求单独出书。   于是,出版社很快做出向慈郎邀稿的决定,将这个附赠小册的故事扩展完整,单独出绘本,武内编辑抓住机会,就此成为慈郎的担当编辑。   慈郎从此过上了双重身份的生活,在网络上,“她”是新生代绘本画师[伊集院晴],其他时间,他是望月慈郎。   他希望这种情况能就这样持续下去,现在的一切对他来说已是过于美好了,他不想要有任何改变。   “啊,啊,肚子痛,”被大厨赶出后厨的高尾君,懒散地趴在柜台上说。   慈郎一边给顾客找零,一边笑道:“谁让你笑那么夸张。”   “我是受伤了,”高尾君捂着肚子说,“大哥,我心灵受伤了啦。”   已经习惯被高尾君叫大哥了,慈郎还是忍不住吐槽:“你的心灵原来是装在肚子里的吗?”   高尾君fufufu地笑起来。   有堂食的一男一女两位顾客,手机开着视频看电视节目,音量很大,被店员提醒还很不耐烦,因为那位男性顾客花臂墨镜,看上去就是很不好惹的客人,老板不想惹麻烦,正好现在顾客不多,大家也就只能耐心等待他们吃完离开。   此时,他们手机传来的旁白背景音,证明这是当下最具话题性的电视节目,也不知道是哪个天才策划想到的主意,它的主要嘉宾是:竞选东京都知事失败的岸尾诚,和之前堪称岸尾诚狗头军师的春日美怜。   这是这两个已经被媒体扒掉老底,名声扫地,并且反目成仇的人物,在主持人的煽风点火下,当着观众的面,直播互揭老底的节目。   慈郎虽然没特意收看过节目,却很清楚,这是伊集院的手笔。   在慈郎的要求下,伊集院现在处理岸尾诚和那个女人的事,都不会对他隐瞒。   慈郎也想过,自己不主动去处理这件事,反而把一切都交给伊集院,会不会太狡猾了?虽然说实话,他只想把过去的事都忘掉,真要他处理,面对一个政治家和一个说谎成性的话题人物,他也不知该从何入手。   但伊集院却说:“我玩得很开心。”   于是慈郎的担心完全转移到了另一个方向,他现在只担心伊集院有没有玩过火,只要没过火,其他怎么都好。   他感觉自己像是明知把猫放出去,猫就会在花园里扑杀小动物,却纵容着猫,给猫找正当理由(“这次杀的是老鼠”)的饲养者。   高尾君也听到了电视旁白,忽然对慈郎感叹:“话说起来,我还是觉得大哥你好厉害,真男人。”   “什么?”慈郎不明所以,“生病了吗你?”   高尾君压低了声音:“就是那个啦,那个女人啊,之前便利店打工的时候,他们那帮人,主要是山田那个坏家伙啦,他们故意把那个女人为那个男人拍的宣传海报,贴在店门口。他们都是那个街区土生土长的混混嘛,我当时刚去,也不敢得罪他们,还担心你会生气。但是大哥你,你就跟没看到一样!他们贴了好几天,最后还贴到了收银台上,你都照常收银找零,超男人的有没有!我从那时候就觉得,你比那些动不动就想动拳头的混混厉害多了!”   慈郎听懵了。   他回视高尾君,诚实道:“那个,我完全不记得有这回事……”   “哈?!!!” 第49章 对丈夫称呼   因为慈郎自己也很惊讶,再三和高尾君确认“真的发生过这么一回事吗”,还把高尾君弄得有些炸毛。   想来想去,慈郎只能找出这样的解释:“大概是我没注意到……?”   高尾君满脸黑线,连连摆手:“不不不,那是不可能的吧,直白地说,那么大一张海报,人名也超大,如果大哥你真的没注意到,是必须要去检查视力的离谱程度。”   说着,高尾君还拿起手机,把那张海报从网络上检索出来,转过屏幕给慈郎看。   白色海报上,盘起长发的女人,身穿高档西装套裙,大概为了表现出聪明,还架了副金丝边眼镜,衬衫领口露到可以看见事业线的程度,笑魇如花,旁边是竖排的印刷手写体:我,春日美怜,在此发出倡议:东京都市民们!请为岸尾候选人投出宝贵一票!岸尾诚,您绝不后悔的选择。   虽然整张海报给人一种[参选的到底是谁?]的槽感,但确实如高尾君所言,如果这么一张海报贴在收银台桌子上,他都没注意到,那真的该去检查一下视力。   怎么会这样?   慈郎想到,去年年底,他与伊集院在轻井泽的温泉旅馆,说起那首[时烟去]取名来源的小诗:诗酒可爱,美人可怜。时吃烟去,一息过天。   那时他也完全没注意到,诗中就包含了[美怜]这两个汉字。   然后又想起,那晚他第一次单独待在家里,打开电视,节目中突然出现春日美怜时,他也是直到电视旁白提醒,才认出是她,但当时,他以为是春日美怜画了浓妆、穿衣打扮都和以前不同的缘故。   慈郎用不确定的语气,边思索边解释说:“我……好像是会拼命忘掉不好的事,之前也出现过这种情况,我看到不愿想起的人的名字,竟然能视而不见。那一次我在电视上看到她,也没认出,现在想想,其实不是没认出,而是和看到人名一样,连熟悉感都没产生,就好像大脑命令眼睛直接无视了一样。或许,海报这件事也是一样的情况?”   高尾君听得目瞪口呆:“人的眼睛还能自带过滤屏蔽的吗!”   慈郎只能尴尬道:“嗯,我也觉得很奇怪,但事实好像就是这样。之前我自己都没有发现……所以并没有什么厉害的。”   “不不不,不如说这样反而更厉害了啊,”高尾君趴在柜台上,有些羡慕地看着他,“虽然说这种情况,肯定是发生了非常讨厌的事,讨厌到不想再记得那个人的地步……但是,如果遇到这样的事,想不记得那个人,就能对那个人视而不见的话,这种能力,大家都会想要的吧,我也想要啊。”   慈郎哭笑不得:“被你说得跟超能力一样。”   高尾君立刻精神起来:“诶!这么一说更加帅气了不是吗!超~能~力——啊、不行,肚子还是好痛,刚才笑过头了。”   离大笑都过去多久了?慈郎关心道:“不会吧,你确定不是身体不舒服吗?”   高尾君耍帅地比了个V,开朗道:“没问题的啦,就是笑过头了。”   慈郎无奈地摇头笑笑,看到有顾客带着餐盘过来,就专心准备工作了。   等那对大音量外放视频的男女顾客离开,都到了慈郎换班下班的时间,换下员工制服穿上私服,慈郎向店员同事们道了辛苦,还和老板道谢,小心提着装有三种蔓越莓甜品的打包盒,离开了甜品店。   走出两条街外,车子已经在老地方等待,慈郎打开车门,看到意料之外的惊喜。   “你怎么在?下班了吗?”慈郎傻傻拿着打包盒愣在车外。   伊集院下巴微抬,示意驾驶座,说:“和隆一先生刚从陵园回来。”   慈郎这才发现,前座与后座的挡板没有升起,开车的不是司机先生,而是负责伊集院所有安保事宜的隆一先生。   据说隆一先生专业老道,还是个神枪手,在豪门中名气很大,非常抢手,但跟着伊集院和臣离开伊集院大宅后,一直为伊集院和臣效力,再没跳槽。   现在隆一先生年纪已经大了,只负责指挥调度,通常不再亲身执行保镖工作,不过,他教出来的弟子们都在为伊集院和臣效力,而他自己,更是坐镇伊集院别墅,为伊集院和臣看家,因此慈郎和他算是颇为熟悉。   慈郎想起伊集院曾提到过的往事,赶紧把打包盒递给伊集院,坐进车中,然后端正鞠躬道:“隆一先生,非常抱歉,请节哀。”   隆一先生的弟弟,寅泰,是伊集院兄弟小时候遭受绑架时,为保护伊集院牺牲的。   闻言,叼着戒烟棒棒糖的隆一先生,一边发动车子,一边爽朗地笑起来:“不用这么严肃啦,都走了那么久了,再说,那小子也不喜欢别人愁眉苦脸的。”   伊集院赞同道:“是个爱吃巧克力,喜欢讲冷笑话的人呢。”   隆一先生哈哈大笑:“那小子幽默细胞有问题,他那些笑话鬼才能笑得出来。”   看着他们这样和睦的氛围,慈郎不禁微笑起来。   他开心是因为,除了自己,伊集院还有这些围绕在他身边的人们。   就算是有意为之,那又如何,没有人不喜欢被关心、被惦念,再说,这世上,除了最亲近的人,又有几个成年人是不抱目的地与他人交往?能维持良好关系就是好的,至少慈郎觉得,与身边人和睦相处的氛围,对伊集院有好处。   回到家时,在玄关,慈郎收获了好大一束花。   伊集院说是买祭拜的花朵时,看到展示那捧花不错,就让店主照样搭配了一束送到家里。   多支向日葵、淡绿色桔梗、喷泉草和尤加利叶错落有致地搭配在一起,被牛皮纸与细麻绳好好束起,清新淡雅又不失亮色。   花间的卡片写着:   To伊集院晴   From伊集院和臣   乍一看没有问题,但是白色卡片的斜向底纹,是烫出的淡金色英文句:happy couple[幸福夫妇]。   原本只是开心抱着花的慈郎,脸噌一下就红了。   当时现场想笔名时,名字[晴]很快就决定了,慈郎在保留姓氏和不保留姓氏中犹豫片刻,还是不愿意冒任何被认出的风险,想着干脆连姓氏都不要,可这样一来,选一个什么姓氏就成了难题。还是竹屋助理建议说,与其胡乱选择一个姓氏,不如就使用少爷的姓,这样他和藤原助理以后帮忙处理事务,别人会以为[伊集院晴]是伊集院家的某个女性,给慈郎隐藏身份更加一道保险。   听到这条建议后,慈郎并没有犹豫太久。   要说完全没想到使用伊集院的姓氏,带有某种[冠姓]的意味,那是不可能的,慈郎当时就意识到了,随之而来的,却并非恼怒,而是欢喜、害羞、忐忑等情思翻涌的不可言说的迷乱心境。   只因为那是伊集院和臣的姓,是他喜欢的人的姓。   这与财团、豪门什么的完全无关,真要说起来,慈郎还有些自私地希望那些人、那些东西都不要与和臣同一个姓氏呢。   伊集院从身后抱着他,低下头,在慈郎侧脸亲了一下,用那冷漠的声线,有恃无恐地故意道:“如果我说,那家店只剩这一种卡片了,你会信吗?”   “你当我是笨蛋吗。”慈郎侧过脸,怒视伊集院,他的眼神却根本没有一点生气的样子,反而有点湿漉漉的。   伊集院低声笑了一下。   慈郎又被男友轻易撩到,不甘心表现出来,于是小声吐槽:“我们傻站在玄关干什么啊。”   伊集院一本正经地说:“不是说谈恋爱就要犯傻的吗。”   真是,反正这个人总有道理就对了。   慈郎无奈地看看他,又低头去看抱在怀里的漂亮花束。   明明只是一束花,就让人开心得不得了,植物真是神奇。   “我啊,现在好像有点明白,为什么那些年轻人,都好喜欢拍照片发到网上,”慈郎将花束抱得紧了一点,低声感慨,“因为那一刻太开心了,自己开心都不足够,还想要世界上的其他人都看到。大概就是这种,忍不住想要炫耀,虽显浅薄,时过境迁后还可能会后悔,却是那一刻按捺不住的真实心情。”   伊集院回应道:“相当体察人心的想法,不愧是伊集院晴老师。”   伊集院把[伊集院晴]念得意味深长,让之前还沉浸在恋心中的慈郎羞恼起来,简直想给他一下。   伊集院却怂恿道:“你也可以发,把我的名字用图案遮住就可以。”   慈郎不禁有些心动。   伊集院咬住慈郎的耳垂,带领他想象下去:“然后评论会说,‘原来伊集院老师已经是人。妻了’‘夫妇好恩爱’之类的吧?”   “你……”慈郎话都没说完,不得不咬住嘴唇,抑制住耳垂被咬带来的感觉。   伊集院放开耳垂,一路吻下后颈,在碎吻的间隙,故意接着低语:“或许,以后除了‘绘本画师’这个印象,伊集院晴老师,还会被认为是‘受丈夫宠爱的新婚妻子’,你觉得怎么样?”   “呜、”   “伊集院晴老师,妻子该如何称呼丈夫,你知道吗?”   ……   次日,慈郎醒来后的第一个念头,是要将昨晚的羞耻记忆全数埋葬。   不管是“旦那”还是“主人”都该被词典彻底删掉!   气势汹汹下楼的慈郎,听到伊集院跟风早婆婆说“小少爷好像生气了”,差点脚下一滑。   这只爱告黑状的猫!   作者有话要说:*大猫(吃饱舔嘴):小少爷好像生气了   狗狗(恼羞成怒):他又告黑状! 第50章 已经不行了   上午的课程结束后,因为绘本创作中遇到一些问题,慈郎留下来向教授求助,待交流结束,距交班只剩下半小时。   慈郎匆匆在手账中记下根据教授点拨得出的思路,即刻告辞向甜品店赶去。   今天三款蔓越莓甜品发售,不仅是看过店内新品宣传的熟客,还有通过ins等社媒赶来的新客人,如高尾君所料,店里又开始大排长队。   午饭都没来得及吃的慈郎,忙碌了一下午。   中途,还被年轻女性员工关心问:“感觉今天中村桑特别沉默呢?耳朵也有些红?是不是天气变化感冒了?”   慈郎很是尴尬,含糊地承认下来,结果受到同事们各种照顾,收到一堆感冒冲剂、能量补充零食和便携装泡腾片之类的小东西。   深受感动的慈郎,心底非常过意不去,只能连连道谢。   事实上,他这些症状,并不是感冒,但真正的原因,根本说不出口。   因为。   为客人包装甜品时,每看到那三款蔓越莓新品,就会让慈郎想起昨晚,被伊集院用来代替瓷盘盛装甜品的他自己,还有,伊集院是怎么把这三样甜品跟他分享着吃掉的……   情侣顾客在收银台前秀恩爱时,每当听到“旦那”之类亲昵的称呼,也会让慈郎想起昨晚被伊集院诱哄着如此称呼伊集院……   甚至是有过生日的客人抱着朋友们送的花束,都会让慈郎想起昨晚,在玄关,他还抱着那束花时,伊集院声线微沙地在他耳边低声说“花是植物的生殖器官呢”……   虽然不是感冒,但确实像是生病了一样,阵热阵冷。   其实不如说,从第一次做了之后,他就没有好过。   到底原因是什么,慈郎并不能清晰地分析。   也许是因为他本身就有病,爱一个人就会爱到不得了的地步。   而和伊集院做,是他第一次和真正喜欢的人做,那感觉好到过分,像是上了瘾,中了毒。   伊集院太懂得如何掌控他人,从初次到后来的每一次,伊集院都可以完美地用言语控制慈郎的思维走向,用动作控制慈郎的感知予求,如同被泛着冷光的金属藤蔓缠绕操纵。   在伊集院的臂膀之间,他不仅是被伊集院照顾着、爱抚着,还是被伊集院操纵着、使用着,再温柔的动作都带着难以言喻的掠夺感,用征服二字都不足以形容。   所以每回做完,慈郎都很难从伊集院营造的爱欲氛围中挣脱出来,一旦接触到相关事物,就和发病了一样浮想联翩。   但偏偏伊集院从那之后就有意节制做的次数。   伊集院有意节制的理由,一是慈郎的体质太过敏感,又太纵容伊集院,做次数多了对身体不好;二是初次最后伊集院也失控了,不然慈郎次日不会落到跌坐在地的夸张地步,所以伊集院也是心有余悸。   然而,隔数天才做一次,后果却是让刚食髓知味的人更想要。   总觉得再这样下去,人都要不行了。   可是,无法否认的是,并不是不喜欢,坦诚而言,就此沉沦也是心甘情愿。   ……这根本是已经不行了吧!   慈郎表面上还镇定着,内心简直是想把自己摇晃到清醒为止。   但摇晃这个词,又让他想到伊集院靠着床头,手按在他的下腹,窗外疏冷的月光落在伊集院身上,那模样仿佛化身人间欲念的邪神,似诱哄又似命令似的说:“摇摇晃晃的,都坐不稳,好可爱,再多摇晃些吧,来。”   好的,确定了,他已经完蛋了。   在短休期间想清楚这回事,慈郎不禁深深地叹了口气。   都这样了,以后还会变成什么样呢?真是不敢想象。   要振作啊!慈郎伸手拍打自己的脸,给自己声援:“要加油啊!”   闻言,不明所以的店主大声表扬道:“哦哦!很有干劲嘛!!”   慈郎只能啊哈哈地笑了笑。   然后就一直忙碌,因为客人太多的缘故,还延迟了下班时间。   等到慈郎回到员工更衣室换衣服时,才发现手机上有未接来电。   [伊集院弓弦]。   慈郎握着手机。   那次病房探望后,他们就没有再见过面。慈郎忙于上课和打工,后来还要加上绘本创作,少女想必也忙着转学京都的事宜。   他从伊集院那里得知,那次事件,最终以伊集院真一郎被警方口头警告告终,因为伊集院弓弦只是控诉了被父亲掌掴,没有把她设计好的刀具说出来。   慈郎也不知这究竟是好是坏,伊集院似乎对侄女的克制并非不满意,但也没有撤销让侄女去京都的决定,慈郎没有再多过问。   ——他再爱伊集院,再为伊集院神魂颠倒,还是能清醒地意识到伊集院种种不同寻常的地方。他渴望更深入地了解伊集院,但这不包括对他所不了解的领域指手画脚,伊集院对侄女的驱逐惩罚,就属于这个范围。   并没有犹豫太久,慈郎回拨了过去。   “我还以为您不想接我的电话了呢,”电话那头的少女轻松地说。   少女清亮的音色,搭配略带撒娇的轻松态度,很能感染人,慈郎意识到这点,不禁摇头笑了笑,解释道:“甜品店发售新品,刚才一直很忙,所以没有注意到来电。”   “原来是这样,”少女有礼貌地应承着,然后柔和地说,“明天我就要出发去京都,可能一两年都见不了面,所以想着,应该向您好好辞别。慈郎桑,希望有缘再见面,请您保重自身,与叔叔一切平安顺遂。”   听到友善的祝福,慈郎心底更加柔软了两分,郑重应道:“谢谢。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独自在外一切小心,有任何事都可以给我打电话。若有机会,我一定会去京都探望。”   少女沉默了片刻,才开朗应道:“……嗯!”   然后她忽然笑起来,俏皮地说:“我阅读了花田清老师的新绘本,非常喜欢附赠小册中您和叔叔的故、啊不对,是猫&狗的故事,很期待您的独立绘本。”   慈郎立刻不好意思起来:“你怎么知道的!”   少女没有回答,而是偷笑着,转而装傻说起:“说起来,最近播放的那个又火起来的电视剧《战国贵公子~医道武士》的春日特集啊,它的原作同名漫画也相当精彩哦,我是蛮喜欢看的,可能会给伊集院晴老师一些灵感也说不定哦!大推荐!”   “这是少女漫画?跟绘本不是一个类型吧……”   “总有共通之处嘛!我敢保证,慈郎桑看到第一册 封面就会继续阅读下去!”   “那么惊艳的吗?好的,我一定会去找来阅读的。”   “嘿嘿嘿嘿嘿期待您的读后感。”   ……   通话接近尾声时,她像是想起什么,补充说:“对了,慈郎桑,可能是我多余观察了,那次去甜品店,我发现一件事情,如果您很关心那位高尾君的话,或许我该告诉您。”   慈郎不明所以:“怎么了吗?”   伊集院弓弦轻描淡写道:“那个高尾君,颧骨处有用遮瑕膏遮住的伤痕呢,根据他的性格,我觉得他像是处在一段糟糕关系中。但也只是我的观察而已,不一定是真相。不过,如果他还有其他带伤的情况,也许您可以从这方面着手猜测。”   慈郎一惊。   “……谢谢你,我会多加注意的。”慈郎最终如此回答。   “那么,再见了,慈郎桑。”   挂断电话时,虽不免担忧将要孤身去到京都的少女,但就这次对话总体而言,这样尚算态度自然的面对彼此,慈郎还是感到释怀的。   高尾君今日工作时间与慈郎错开,此时正在外面上班,尽管根据弓弦所说,慈郎实在放心不下,想来想去,还是暂时不要唐突询问。   或许是满脑袋愁思的缘故,明明以前下班也不会总有伊集院来接,今天打开车门,看到空荡后座的一瞬间,竟然感到了失落。   为了清除这股失落,以往总是闭目休息的慈郎,今天一直拿着手机,查看了ins反馈后,又打开了搜索页面。   一键入[春日美怜]这个名字,搜索结果多得让人惊讶。   在搜索结果首页,有论坛正在讨论春日美怜初中时霸凌他人的事。   这件事,慈郎也听伊集院说过。   原来,初中时,春日美怜虽然其貌不扬,却甘做“笑星”,说白了,就是会说话,一方面很会逢迎讨好班级中的热门人物,另一方面又很会刻薄、欺负班级上的边缘人士,在班里也算是比较受欢迎的人了。   全校最漂亮的校花,和春日美怜是同班,并且受春日美怜讨好,和春日美怜成为了好朋友。   这位校花小姐还是位名人,初二时就加入了偶像团体,作为艺人出道,人气一直居高不下,但没想到,就在人气投票前夜,忽然爆出几张和多位男性言辞不堪的聊天记录,其中包括她较为果露的睡裙照,一夜之间人人喊打,被罚退团。   当时,校花小姐哭诉过这些聊天记录是伪造的,但是没有人信。甚至还遭遇转黑男粉的人身威胁,不得不改名转校。   最近那个岸尾诚和春日美怜互揭老底的节目,校花小姐在时隔多年后亲自出境,拿着证据,指认春日美怜就是伪造聊天记录陷害她的人。   一石激起千层浪。   公众对春日美怜的厌恶更重了,这个节目也受到更多关注,连校花小姐都翻红了一阵。   但是慈郎此时看到的这个讨论帖,却是在说,虽然春日美怜很恶毒,但校花小姐像是怨妇一样总是在说这件事也很无聊,还不如看春日美怜和岸尾诚互揭老底有意思。   因为是匿名论坛,不必在意他人眼光,这样的言论,竟然获得了很多点赞赞同。   ……人心有时候真的很可怕。   只要刺激、有趣,就不介意给恶毒的人更多关注和曝光,撕扯得越难看越好,而受害者时隔多年后激动诉苦,次数多一点,就会被斥责为无聊,甚至是卖惨。   关于这个节目,伊集院毫不在意地说过,“我只是给人们他们想看到的”,慈郎无法反驳。   而此时,慈郎发觉自己竟然想着:是你们要看的,所以不是我的大猫的错。   这样想是不是也有些偏心狡猾呢?   慈郎思索着,一不小心误触了论坛中的新闻热讯,在[森山要一就职东京都知事]的下面,好几条都是弓弦刚才提到的电视剧《战国贵公子~医道武士》春季特集相关,好像打破了同档期特集收视率,很厉害的样子。   有一个链接,是同名漫画试阅。   想转换心情的慈郎点击进去。   当屏幕上出现这本少女漫画第一册 的封面图时,慈郎瞪大了眼睛。   这不是漫画版的伊集院吗!谁干的! 第51章 院长的深造   伊集院财团旗下的知名理疗中心。   老板又一次抽空到这儿来学理疗手法,竹屋助理和藤原助理等在理疗室外,正在闲聊。   竹屋助理开玩笑地自夸道:“院长在深造,我最近也是越来越能干了,以后退休,说不定还能去东京电视台找份节目策划的工作。”   曾在法院任职的藤原助理,已不再像刚来时那么过分周严,此时眼神微露笑意,应和前辈竹屋说:“我倒是体会了做回老本行的感觉,作为向7-11积极反馈山寨连锁便利店的热心顾客,上周还收到了7-11寄来的感谢礼。”   二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轻笑起来。   老板谈恋爱,属下要加班。   “不过,我不是很明白,”藤原助理压低了声音,甚至还掩去了一些关键词,“既然那位先生对院长来说,地位如此重要,那为什么当时没有介入那起案件?这种巨额贷款案,像那位先生那样蒙冤的无辜者很多,明面上的证据确实不好动作,但以院长的能力,花费一定的……并不是不可能把人捞出来。”   竹屋助理垂眸掩饰眼神中的兴味。   毕业于东大法学院的藤原,聪颖严谨又有极强的办事能力,是律政界的实力派新秀,可惜由于过分正直,得罪了贵人,遭到陷害,一度沦落到失业的地步,还是院长慧眼识珠,不计较风评,将藤原聘用为助理。   这样的人,如今一心为院长考虑,甚至说出了一番某种程度上违背己身原则的话,尽管其中有望月先生确实无辜的原因,但院长强悍的驯养之术,还是让竹屋感慨不已。   脑海中的思绪,并没有耽误竹屋回答问题,他笑道:“万事经过必定留下痕迹,你也说了,明面上的证据是不好动作的。如果院长能在事发前就收到消息,赶在闹上公堂前解决,那是能保证万无一失,可惜院长得知时,已快满城风雨,这时出手,等于是送人把柄。一时把人捞出来,却给日后埋下隐患,这么不理智的事,院长是不会做的。”   说到这里,竹屋话锋一转,犀利道:“当然了,我说的这些,你其实都能想到,你之所以会问这个问题,大概是看到院长为那位先生做了这么多‘不像院长’的事,所以才又生出疑惑吧?不过,院长就是院长,他永远会做出正确、理智的选择。”   一个人,在长期失眠的情况下,注意,不是数月一年,而是从十几岁起一直到三十岁,都处在无法入睡的严重失眠境地,还能一直保持冷静理智,至少在竹屋亲眼见证的岁月里,从没有一刻失态,那么,这个人是绝不可能突然为爱冲昏头脑的。   盲信地说,在任何情况下,竹屋都不觉得院长会失控、不理智。   被猜中心思,藤原助理心中叹服,竹屋不愧是个被喻为狐狸般狡黠的男人。   藤原再开口时,虽不乏诚恳,却确实是略带抬高之意地说:“我果然还有很多地方要向您学习。”   平时总是严谨周严的男人,做起这种不擅长的向职场前辈卖好的事,难免有种别扭的味道,倒让竹屋觉得可爱,不禁失笑,故意道:“那,先请师父喝罐咖啡怎么样?要冰的,清咖。”   闻言,藤原明显松了口气,向本层的自动贩卖机走去。   竹屋笑了笑,手机传来震动提示,他打开软件,发现是下属发来再检查的媒体视频。   昨日,院长下班时“不小心”被蹲守的记者们拦住,遭到群围拦截采访,他们问的问题,都有关新任的东京都知事,森山要一。   谁都知道,这位森山知事,曾是厚生劳动省大臣,而当时,在厚生劳动省任职的伊集院和臣,极得森山的青眼,一度将伊集院作为继承人培养,然而伊集院终究选择继承家业,传闻中两位就此决裂。   但近来有些风言风语,说森山知事当选背后,离不开伊集院财团的助力。   若是长期合作下去,这种流言总归是难免的,算不上什么坏事,无所谓被媒体所知,根本不需要处理。   然而,森山要一并不是伊集院和臣想长期合作的对象。   实际上,这种流言能够迅速冒头,还招来记者蹲守,其实都是竹屋遵照上意的安排,目的是为了预先否认。   民众会不会全盘相信,这无所谓。重点在于,在森山重回巅峰时撇清关系,和日后森山跌落低谷时再撇清,两厢对比,当然是前者要可信得多。   至于森山要一那边,只要给出“明面上断绝往来,是为了维护您廉洁的名声,与伊集院财团的钱财来往会继续交由那个借贷公司私下进行”这样的理由,自然就能安抚那个贪财奴,而且还能让这位误以为院长是一心为他打算。   这段媒体视频中的四个问题,完美达成了策划这次采访的意图。   记者:伊集院先生!请问您对前任上司,森山要一,当选东京都知事有何看法?   伊集院:这是东京都市民们的选择,森山桑有足够丰富的经验完成知事工作,我也只是普通市民的一员,对此没有特别看法。   记者:请问伊集院先生,传闻在竞选过程中,您与伊集院财团大力帮助森山知事参选,有这么一回事吗?   伊集院:伊集院家是医疗产业,无意参与政治。我辞职后,与森山桑已多年不曾有过私下会面。所以于公于私都没有这回事。   记者:伊集院先生,请问您是否希望与森山知事重修旧好?   伊集院:我重申一次,伊集院财团无意参与政治,以目前情况,我本人不会与东京都知事有公务之外的往来。私人关系今后若有机会改善,那也与大众无关。   记者:伊集院先生!请问你怎么看《战国贵公子~医道武士》春季特集打破收视率的……   保镖:请让开道路,你们并没有预约采访,无权进行访问,让开,让开,不要挡路。   竹屋看完视频,简单回复:通过,可以发布。   他已经开始期待,未来某天,当森山要一终于发现,自己这枚棋,原来早已被那个冷漠无情的王视为弃子,扔下战车,将肥腻血肉踏平为铺路之石,届时,那贪财奴会出现怎样有趣的反应?又或者,弃子永远不会知道自己是弃子?   “给。”   竹屋抬起头,愉快地眯起眼睛,接过藤原递来的罐装咖啡。   *   伊集院回到家时,有些出乎意料的,慈郎没在起居室等他,而是在书房认真画画。   并不是说慈郎之前就没在认真创作,慈郎是真心喜欢绘画,也对成为绘本画师有着诚挚的热情,绝大多数在家时间,慈郎都花费在了不断的练习和创作上,对此,伊集院是支持的。   只是,按照他的估计,在昨晚那么做过的情况下,更不要说伊集院还故意使用了甜品店今日发售的三款新品,慈郎今天应该一整天都浮想联翩,以至晚上想要快些见到他才对。   意外的状况让伊集院充满了兴趣,他走进书房时,慈郎正皱着眉仔细修改纸上的分镜,两人视线相触的瞬间,伊集院发现,不是他告黑状,现在他的小少爷,好像是真的有点不高兴。   而且还是对他不高兴。   这可是家中大事。   “怎么了?”伊集院刻意柔和了声音问。   慈郎面无表情,漂亮的眼睛不悦地紧盯着他,语气平板地棒读道:“啊,原来是出身现代医疗财阀世家,文武两道的贵公子,离奇穿越战国时代,化身医道武士,折服众多英雄,征战天下,与战国公主展开一段跨时空浪漫恋曲的持明院和臣SAMA啊!”   伊集院秒懂。   这是醋了。一哄就能好那种。 第52章 他的真实[上]   其实,还有比哄更好更快的方法。   只要表现出不悦模样,略带不耐烦地点出被漫画家与电视剧粉丝骚扰的事实,眼前的大狗狗,一定会立刻为他担忧起来,并且心怀愧疚,瞬间就把吃醋给忘掉。   局势一句话翻盘,他不仅不用哄人,还将牢牢占据上风,抓住对方愧疚心理,无论如何索要福利,都不可能被拒绝。   不费吹灰之力。   伊集院走到扶手椅背后,用刚学的推拿技法,给慈郎揉捏肩颈,才平淡地问:“少女漫画好看吗?”   慈郎因伏案画画而有些僵硬的肩颈,顿时被按得有点舒服,再加上毕竟被人当作男主角原型这事又不是伊集院能控制的,语气就明显和缓了一点,不过还是有点不甘心地说:“是把你画得很帅没错……但是帅度没本尊的一半!”   闻言,伊集院手上调整了两分力道,冷淡调侃:“在你眼里,我就那么帅?”   这个力度刚刚好,慈郎无意识像小狗一样呜呜了一声,再开口时语气整一个就软下来了:“别得意啊你,又不是在夸你……很多人都说你比电视剧男主更符合漫画,我看到,有很多对你的示爱言论,还有直接说想跟你、总之,这样那样的……”   声音越来越小,醋味倒是越来越大。   伊集院对自己有粉丝这件事,却是事不关己似的态度,不感兴趣地冷淡回应:“是吗?”   随后他转移话题,故意用那冷漠的声线,学慈郎的语气问:“那你呢?你想跟我、总之,这样那样的,吗?”   慈郎唰一下就红透了耳尖,简直要抓狂:“说了多少次了,不要仗着声音好听就乱说这些鬼色鬼色的话啊!还有不要学人说话!”   伊集院却一本正经地辩解:“我得意忘形了。”   这个人!   “你啊!”慈郎说不过伊集院,偏偏心里又明白,伊集院会这么说,是因为他总担忧自己在伊集院面前得意忘形,有那么几次还问了出来。   伊集院不仅注意到了,还记在了心里,所以初次做过的次日早晨,才会对他说“得意忘形的,从一开始,就是我”,后来也常这样讲,慢慢的,慈郎发现自己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过这样的担忧了。   因为他已经不需要更多确认了,他非常明确的明白,自己是被伊集院爱着的。   无论初中还是现在,伊集院总是包容着他,伊集院知晓他所有不可言说的不堪,见过他最低谷的狼狈、最懦弱的自轻、最迷乱的忘形……所有这些模样,都被伊集院平静地接纳入怀。   于是慢慢的就安心下来,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出了那个惶惑不安的状态,对未来有了更多的期待和信心。   这条重回正轨的路,他咬着牙,撑着自己走出了开头,后来,支撑着他走到现在的,是伊集院的爱。   所以怎么能怪他总是神魂颠倒呢,无论是谁,被所爱的人这样爱着,都会神魂颠倒的。   何况,他所爱的人,还是伊集院和臣。   陷入思绪的慈郎,没注意到伊集院特别服务已经接近尾声,而坏心眼的猫丝毫没有收敛,原本为慈郎按揉肩颈的手,忽然落到慈郎侧腰,在某个他早已熟悉的,堪称这个体质敏感的人最敏感的地方,手法娴熟地握住一揉。   “喂!”   慈郎瞬间就跳了起来。   伊集院一脸平静,施然在慈郎跳离的扶手椅椅坐下,还用下巴示意:“过来。”   “哈?”慈郎难以置信地看着伊集院。   伊集院故意曲解他,像是他没听懂似的,重复道:“坐上来。”   一米八七的男人和一米八的男人玩什么坐大腿啊!   再说,知道他那边敏感,为了省掉“站起来一下”这段对话的时间,就选择直接上手,恶趣味地害他跳起来,这只大猫也太过任性了吧!   绝对不能纵容。   又羞又气的慈郎故意做对地顶嘴:“为什么要坐过去?”   伊集院这时却坦然回答:“因为很想抱着你。”   所以说这个人!   不行。   完全无计可施。   慈郎对自己很失望。   努力僵持了片刻后,慈郎浑身飘荡着一股丧丧的气氛,板着脸跨坐到伊集院腿上,然后忽然捂住了脸。   伊集院边搂上男友的腰,边问:“怎么了?”   慈郎生无可恋地说:“伴随着这个动作,我已然是个抵挡不住美色的不坚定的人,我已经在内心失去了对自己的尊敬,我没脸见人了。”   这话听得伊集院都不禁失笑。   然后伊集院还故意火上浇油,平淡地点评道:“虽然一般不是这个朝向,但你好像习惯了这么坐,也不错。”   闻言,慈郎疑惑地看着他,数秒后反应过来,整个耳朵都红透了。   情侣玩坐大腿,更通常是叠坐,把男友当椅子坐着,慈郎因为没和人玩过,是面朝着伊集院坐着,因为做的时候有时会是这个姿势,所以一听伊集院说“坐上来”,下意识就这么去坐了。   “你!”慈郎根本玩不过伊集院,捂着脸倒进伊集院怀里,额头点在伊集院右肩,声音闷闷的,“你老是故意这样,太任性了。”   伊集院伸手揉揉他的头发,居然还明知故问:“嗯?我都故意怎样了?”   还装傻!   慈郎愤怒地坐直身体,对伊集院举证道:“你不要把我当笨蛋啊,我都知道,像你昨晚那么,那么,把甜品拿来做不正当用途,就是知道今天新品发售,会有很多客人买,我整个工作时间都对着新品,一定会想起来昨晚的事吧!你敢说你不是故意的?”   伊集院冷静又坦然:“确实是故意的。”   这只任性大猫就差把“所以呢?”三个字写在脸上了。   慈郎无力地看着伊集院,想讲吧,讲不过,想打吧,舍不得。   伊集院迎着他视线,低沉了嗓音,放慢了语速问:“所以,今天想了很多次吗?”   “你再这样,我要打你了!”慈郎扯过伊集院的领带,自认很有威胁地说。   如果耳朵不那么红的话。   不打自招。可爱。   伊集院嘴角勾了一下,终于见好就收,把话题带回前面:“画得很像我吗?那个漫画。”   被顺走了思绪,慈郎回答:“看脸和身材,是有些像。你没看过吗?”   伊集院无所谓道:“被剧组和粉丝纠缠时看到过几眼,没太注意,交给法务处理了。”   慈郎当然是立刻对纠缠产生了担忧:“他们骚扰你了?对了,之前在[时烟去],有个想借地拍摄的剧组,就是他们吗?”   伊集院轻描淡写道:“嗯。没事,有保镖和助理在。”   真的没事吗?慈郎回想网上部分狂热发言,不禁对伊集院的回答产生了怀疑,打算发邮件找竹屋助理问问看。   慈郎垂眸凝视着伊集院。   一般人得知漫画/电视剧的主角原型是自己,就算不高兴,也会先找来看看内容的吧?而且都到了有粉丝的地步,伊集院竟然能没有好奇心吗?   此时,伊集院顺着慈郎的回答,接着问:“所以性格不像我?”   这是个答案明摆着的问题,漫画家又不认识伊集院,对伊集院的了解仅限于商业采访,怎么可能画出伊集院的性格。   慈郎摇摇头:“不像。”   伊集院却进一步问:“哪里不像?”   “哪里都不像啊,”慈郎以为伊集院是终于对漫画产生了好奇心,用剧情解释起来,“那个男主是外表高冷、实际上生性温柔的设定,漫画原文说‘冷漠只是人们对他冰山般俊美的容颜产生的误解’,后面情节是女主看到男主为受重伤的下级武士,冒险去悬崖采药草,还说了‘任何人的性命都必须被珍视’这样帅气的台词。应该说,是,少女漫画男主角非常该有的性格。”   伊集院玩味地问:“你觉得,我不会做这种事吗?”   自己是这个意思吗?   慈郎忽然一愣,瞬间有些慌乱。   但他思索片刻,最终平静下来,虽然略带踟躇,还是看着伊集院的眼睛,诚实说出自己的想法:“你对我非常温柔……但我想,要说普遍意义上的温柔的话,你并不是一个温柔的人,尽管你对我来说是的。我猜,如果救这个人,就只是救了这个人的命,没有其他附加效果的话,你可能是不会去做这件事的……如果这是我的误解,请你告诉我,解释给我听,好不好?我,我不敢说非常了解你了,但是,我更不想用我的准则,去希望你成为不是你的样子。你一直包容着我,无论我是何等模样。我也想你做到这样。无论你的哪一面,我都会接受。”   伊集院抚上他的侧脸。   “好乖,”伊集院像是餍足的大猫一样,微微眯起眼睛,语气愉快地夸奖道,“你猜得很对。”   一种直觉击中了慈郎。   就是此刻。   这只野兽将走出草丛,在他面前露出真实的模样。   慈郎忽然将手,覆在伊集院抚着他侧脸的手上,紧贴着,好像不想让伊集院的手离开他的脸似的。   还非常留恋地贴着伊集院的手蹭了蹭。   然后,慈郎才轻声问:“我认识十三岁的你,我不觉得你和弓弦有什么相似,因为那时的你是关心我的,我能感觉的到。所以你们并不一样,不是吗?但是那天在病房的谈话……你好像不是这样想的,你一直在对她说‘我们’……尽管我多少感觉到了,也查了很多资讯,但我还是觉得你们不一样,我仍然不明白。” 第53章 他的真实[中]   伊集院平静地说:“对你当然是不一样的。”   他被慈郎按住住、紧贴着慈郎脸颊的手,手指稍稍合拢,像是轻轻捏了慈郎一下,用一种笃定的语气继续道:“那个时候,你对我也是不一样的,不是吗?”   确实如此。   初中时,是校园王子般存在的慈郎,正因为广受欢迎,心里又经常有和大家不同的看法,才更加清楚人心的易变和被孤立的可怕。   换做其他人,慈郎都不会如此毫无防备,把心底的烦恼都说给对方听。   在慈郎还不认识伊集院时,他的班上曾发生过这样的事情,一位女生和要好的朋友讲了一个秘密,结果被对方当笑话一样当众说出来,那个在慈郎记忆里活泼开朗的女生,从此阴郁下去,又因为性格变得阴郁,就越来越不合群,然后,孤立她这件事,就顺理成章地发生了。   一般同学不敢为她出头,跟她说话,有些人为了不被排挤,甚至主动加入排挤她的行列,而像慈郎这样的校园偶像,如果对她释放善意,只会加重她被排挤的程度,最终,这个女生变成了班上的透明人,大家都像看不见她一样故意不和她说话,半个学期不到,这个女生就休学转校了。   最让慈郎惊诧的一幕,是在那个女生休学离校的当天,最初当众说出她秘密的那位前好友,居然又故意把她的秘密用签字笔大大地写在桌面上,回教室取走私人物品的休学女生,呆立在课桌前,看着这样的情景,大家竟然在那位前好友的带领下哄堂大笑。   在笑声中,慈郎感到彻骨的凉意,却不敢表现出来。   这件事是慈郎心里的阴影,他不明白为什么大家都不觉得这么做是不对的,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对他那么友善的同学们竟会这么做,同时,也无法原谅不知道该怎么帮助她的自己。   所以,伊集院当然是不一样的,从相遇开始就是这样。   但这并不是慈郎问题的重点,伊集院想必是明白的,那么,伊集院提起这个,一定有他的理由吧?   伊集院看到慈郎点头,接着往下说道:“那时在同学中很受欢迎的你,也注意到,如果表现出跟大家‘不同’的地方,即使是微不足道的差异,甚至只是独特的个性,一旦被人恶意针对,就会成为被霸凌的理由,所以,大家都拼命融入集体,隐藏自己的真正想法,和‘大家’保持一致,不想被贴上‘不同’的标签,甚至为此,率先去霸凌已经被边缘化的同学。你为此烦恼着,因为你觉得这样不对,那时我告诉你,你是正确的,虽然其他人的做法,只能说也是人之常情。”   “我记得,所以我一直都觉得,那时有你肯定我的这些胡思乱想,实在是太幸运了,”慈郎将伊集院的手按得更紧了,垂着眼眸,清澈黑瞳缱绻地凝视着伊集院,“但是我不明白,为什么说到这个?”   伊集院冷静地解释道:“因为有共通之处。你认为我和弓弦不同,是她表现得没我理智,你也无法认同她算计父亲时利用老管家丧亲之痛的行为。然而,这一半是因为,她比我多拥有一些感情,所以她还会对她父亲无法接受她这件事感到疼痛,而我不太有感觉。”   说出这些话的伊集院,平静得像是在说别人的事。   然而这些话听在慈郎耳里,想到年幼的伊集院是被家人排斥着的,就让慈郎感到心痛。   伊集院自己说“不太有感觉”,那毕竟不是完全没感觉吧?   一个孩子,即使匮乏感情,至亲之人无法接受自己,这种情况,内心一定是会受伤的。   不知道痛的人,受的伤就不算伤了么?   “另一半是因为,我拥有伊集院真一郎这个参照组,年幼的伊集院真一郎注意到我的异常,无法掩饰对我的害怕,他很早就让我意识到我的‘与众不同’,于是我很早就开始隐藏自己……或许你也注意到了,我和她都有不错的观察能力。”   观察能力?   也确实是这样,除了伊集院的种种细心表现,慈郎还想起了弓弦电话中提到高尾君的事。身为几乎每日相处的同事和朋友,自己都不曾注意到高尾君脸上有用遮瑕掩饰的伤痕,而弓弦只见了高尾君一面,就发现了。   还有那天病房谈话,弓弦在话语中透露的,对伊集院真一郎行动、习惯的了解。   岂止是“不错”,根本是敏锐到了明察秋毫的地步。   慈郎沉默片刻,反驳说:“……可这也只能说明,你们都很冷静,都很聪明,不一定就是和别人都不一样。”   他并不是不愿意接受伊集院,他只是不喜欢伊集院把自己说得像是什么怪物。   伊集院像是料到他会是这样的态度,转而说起动物趣闻来:“猫是除了人类以外,唯一一种即使吃饱了也会猎杀小动物的生物。如果当作人类分析,猫这种行为,在某种程度上具有psychopath[精神病态]倾向。因为它们的过度杀戮并不是为了生存,而是出自本能,只是好玩,并且在这种杀戮游戏中磨练捕猎技巧。”   听到那个查阅过多次的词,慈郎浑身微颤,如同受惊般,原本按着伊集院那只手的手,下意识去抓紧伊集院的衬衫,像是怕伊集院忽然消失似的。   这样的反应,让伊集院将收回的那只手放在慈郎膝盖上,安慰般轻拍两下,略微柔和了语气,笃定地猜测:“你查过这个词。”   慈郎不能否认,皱着眉说:“我是查过,可是那些描述,说那类人有很强的攻击性、不能理解情感、缺乏同理心、行为无计划、过分自恋、无法适应社会等等,你并不符合。尽管你很理智,感情比其他人少一点,但你比绝大多数人都过得有规划,是成功人士,而且,你是喜欢我的,不是吗?那些代表性的人物,都是些恶劣的连环杀手,你不会做那种事。还有在网上声称自己是这种人,把自己描绘得像时髦角色似的哗众取宠。你和他们根本不一样。”   “任何病都有轻重之分,”伊集院并没有顺着慈郎的话掩饰,而是直白地指出,“你说出了这么多你认为我不完全符合的特征,那你一定也看到了你没有说出的那个特征:这类人很擅长‘模仿’和利用情感。你不提,是因为潜意识里,你认为我是符合的,对吗?”   慈郎却努力为他辩解,嘴硬道:“很多人都利用别人,这是社会上很多人都在做的事,尤其是政治家和商人,就算你不比他们高尚,也不比他们低劣。”   可爱的话语,让伊集院忍不住笑了下,却惹来了慈郎的瞪视,好像在说:我这么努力你却不着急。   “我确实不觉得我比他们低劣,”伊集院说了这么一句安抚慈郎的话,紧接着话锋一转,“但是,长久以来,或者说遇见你之前,我确实不曾产生过感情。”   慈郎愣愣地看着伊集院。   他内心有种奇异的平静,像是靴子终于落下,像是看到早就猜到的结果。   他甚至有那么一丝或许算是自私却无法克制的窃喜,为“遇见你之前”这句表述。   一般来说,听到恋人承认是冷血病人,正常人都不会是这种反应吧。   怎么会这样?   或许因为他也病得不轻。   慈郎默默倒下,趴在伊集院的胸口,像是讨要主人安慰的大狗。   伊集院以手为梳慢慢给他顺毛,淡然地开始坦白:“遗传自曾祖母,从我的祖父开始,到父亲、我还有弓弦,我们的幸运在于,我们智商出众,并出身自极为富有的家庭。我们有足够智商和感知能力去理解他人的感情,并且受到一流的教育,因为地位优渥,我们甚至不需要做太多模仿,一个冷漠理智但优秀的财阀继承人,完全符合人们对豪门的想象。但能够理解、模仿和利用,并不意味着我们能够无中生有地产生感情。   “伊集院真一郎恐惧我,是因为我们小时候遭遇绑架时,看着死在我们面前的保镖,我没有任何反应。因为他害怕我,我才意识到我和他人的不一样。我想要知道为什么,于是我开始寻找答案,和你一样,我能找到的资料,要么是犯罪研究,要么是充满幻想的文学创作,要么是些无意义的假话……但这让我意识到,除了那些无法自控的劣等品,人群中的我的极少数同类,都选择了藏身于大众,不暴露自己。   “这并不算困难,因为自私、冷漠这些表面上的缺点,是普通人都会有的缺点。尤其对伊集院家这样的出身来说,能够不带感情地思考,敏锐观察找出他人弱点,本能地利用、剥削他人,这些特质甚至可以算是天生的优势。在政商界,随处可见比我们更自私冷酷、说谎成性的人。   “然而,缺陷始终是缺陷,在长期相处的家人面前,谁都不可能做到时刻伪装。我们会对达成目的感到愉快,我们也能理解笑话,能在恰当时机笑出来,但我们无法本能地为他人发自内心地感到快乐,愤怒、悲伤、痛苦等其他情感也是一样,一旦我们疲惫或者松懈,当我们理论上应该关心的家人,在我们面前开怀大笑或悲伤痛哭时,我们没能及时做出反应,他们会发现,我们并不会对他们的快乐和痛苦产生任何共鸣,我们事实上并不那么在乎他们。”   说到这里,伊集院像是知道慈郎在想什么一般,平静地说:“那么,意识到这种冷血无情的本性后,我的祖母就陷入了绝望,她无法相信她的丈夫是爱她的。”   慈郎抓着伊集院衬衫的手紧了紧,闷声追问:“为什么?”   伊集院却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道出了另一桩坦白:“如果我告诉你,在我得知你被设计欠下巨额贷款,成为被告人时,其实我可以贿赂法庭,毁掉关键证据,你完全可以不用坐牢,也不会留下案底。只是,这样欠下的人情和把柄,未来可能会成为扳倒我的关键,所以我没有这么做。以上这些都不是假设,而是实情。你怪我吗?”   什么? 第54章 他的真实[下]   贿赂法庭,销毁证据?   慈郎的反应很激烈,他难以置信地看着伊集院:“为了证明我的无罪要你去犯罪?我怎么可能希望你这么做!”   同狱罪犯那些满不在乎甚至炫耀罪行的言论,又如走马灯一般出现在脑海中,一种并不理智的极端厌恶情绪,让慈郎咬紧牙强调:“我讨厌犯罪者。”   尽管伊集院对他非常了解,毕竟他本来就对伊集院很坦诚,他对犯罪的厌恶,伊集院自然是察觉了的。   伊集院却还是没料到,慈郎对犯罪的厌恶,竟然到了这种程度。   这种“没料到”,或许,就是对律法、社会规则没有敬畏之心的人的缺陷表现。   即使伊集院能够理解慈郎为什么厌恶犯罪,却无法对这种厌恶感真正意义上感同身受,所以少见地出了错,没猜对慈郎的反应。   “我当然知道你的善良坚韧,”伊集院安抚地解释起来,“我并不是说‘你希望如此’,我的意思是,人是做不到完全理智的,在听说‘爱人有可能解救自己却没有这么去做’时,即使事出有因,人的感情还是会受伤。这诚然不理智,却是普通人相当正常的反应。”   伊集院继续道:“人们将爱情就当作是不理智的。冲动、勇气这类词,经常出现在对真挚爱情的描述中,爱情故事离不开为爱人冲动冒险的行为,这事实上也符合人类体内荷尔蒙、激素的作用。那么,当一个人,他喜欢的人落难时,如果通过某种轻微犯罪行为就可以拯救对方,而这个人过于理智地选择没有这么做,就难免会给人一种‘不够爱’‘爱自身利益胜过爱人’的感觉,即使旁人能够客观评价,站在当事的另一方立场上,如果感到失望、伤心,也是非常正常的事情。”   但无论伊集院怎么说,慈郎都只是摇头,低声说:“什么叫轻微犯罪行为?对就是对,不对就是不对,犯罪就是犯罪。这个问题,我想了很久,也想了很多次。无论经济犯还是刑事犯,都出于私欲,对他人和社会造成了危害。是,我知道,还有其他像我这样,因为落后于社会变化的法律条款而无辜入狱的人,也有相反的情况——凭借有钱有势的背景或靠山,一些罪犯逃脱、减轻了刑罚。但是,对我们一般民众来说,法律在大部分情况下还是保护我们、约束犯罪的。如果没有法律这种社会契约的约束,对那些庞然大物和处在超然地位的人,像我这样的平民,不过是蝼蚁而已。”   慈郎心底有些意外,在这样本该安静倾听伊集院诉说的时刻,自己却也坦露了一直萦绕在心间的思考。   “在这件事中,我并不是完全没做错,骗局之所以是骗局,就是为了欺骗别人去做出错误的决定,无论如何,确实是我本人签署了那份巨额贷款,”慈郎说到这里,为了握住伊集院的手,重新坐直了起来,把伊集院的左手用两只手握住,像是需要从伊集院那里汲取勇气。   春日美怜的骗局是精心设计的,为了骗取慈郎的信任,她隐瞒了亲生父亲三月份紧急入院并去世的消息,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就为了在五月份把急救通知书拿出来欺骗慈郎,这个女人不仅自私精明,而且冷血得可怕。   慈郎继续道:“社会不该责怪受害者,但是,人最终需要自己去承担后果。我不可能把自己受骗掉下陷阱的过失,推脱到当时和我毫无关系的你身上。不要和我说什么失望是正常的,那不就是出于对自己的自怜,而迁怒爱人吗?如果说正常人爱一个人,就只是这种程度的话,难怪这个社会并不认为我是正常的。”   “那这样的话,我很愿意承认,我就是‘有病’,因为听到你说这些,我一直在想,当年还那么小的你,被伊集院真一郎害怕,说你不正常的时候,你那时的感受,是不是和我被媒体大肆嘲笑为‘有病’时一样?那时我在社会冷眼中开始怀疑自己,所以才会去查找资料,想知道自己究竟是哪里有病。你也是这么做的。所以,就算很轻微,那时你是不是也感受到了这种被排斥、被视为异类的痛苦?”   伊集院沉默了很久。   “我已经记不清了,”最终,伊集院这样回答。   这不是一句否认。   慈郎担忧地凝视着伊集院。   面对这样的眼神,伊集院强迫自己违背本性,将回答解释得更清楚,语气平静道:“那对我来说,已经是太过遥远的过去。因为不受到感情的干扰,我可以非常专注,注意到他人难以注意的细节,挑选优先级这种习惯成了本能,随着年龄的增长,需要我处理的事务越多,需要记忆的有用细节越多,记忆中毫无用处的部分就变得模糊。你所说的,那个时期的我的内心感受,就属于毫无用处的部分,我确实记不清了。当然,也不可能一点印象都没留下,但这就涉及另外一个问题。”   说到这里,伊集院依然冷静地回视着慈郎,如实道出:“听到你的问题后,我回想起的记忆中,确实有曾经感到一丝痛苦的印象。但是,因为我记不清,所以我并不相信这是真相。人的记忆是会自己美化、扭曲的,尤其是像我这样天性就爱操纵他人的人。每当我的大脑轻易分析出他人的情绪弱点,就本能地想要趁虚而入。”   “当我察觉到你期待我与你曾经产生共鸣的那一刻,这份模糊的记忆就已经不可信了。因为无论真相究竟如何,我的大脑都会本能地利己。这不是我在刻意危言耸听,这是我再理智都难以克服的缺陷,是出生时就无法改变的病症。你眼前的我,就只是这样一个自己都无法信任自己的人。”   慈郎眼睁睁看着伊集院。   慈郎不想听伊集院这么说他自己,却不知该如何反驳。   然而,伊集院竟然在这种氛围中,笑了一下。   伊集院伸出右手,用手背轻轻擦过慈郎的侧脸,柔和了语气,说出的却是残忍的话:“即使我认为我是爱你的,但正是因为如此,你更应该保护好你自己。我希望你永远记住,不能完全信任我。如果有那么一天,你害怕我会伤害你,不需要任何证据,也不需要任何理由,只要你告诉我你想要离开,我会放你走——但你要小心,因为在那之后,我必定会动用一切手段让你自愿回来,所以一旦你离开我,请你远走高飞,绝对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慈郎咬着牙关,双手无意识攥得死紧,几乎要把伊集院的左手握到骨折。   这个人怎么可以在他面前这么说他的爱人?   伊集院和臣凭什么这么说伊集院和臣?   竟然还说要放他离开……   慈郎眼底燃起的怒火,恨不得化为实质,干脆将自身和伊集院一起烧掉。   要冷静,慈郎告诫自己。   慈郎沉着脸,用一种冷静到诡异的语气命令道:“继续说你祖父母的故事。”   他的反应,又一次出乎伊集院的意料。   两种截然相反的感受,像是两道微电流从背脊攀爬向上,刺激伊集院的脑海。一是没能掌控住慈郎反应的控场失败的愤怒焦躁,一是对手变得更有意思的跃跃欲试的愉悦。   伊集院完全沉静下来,用非常顺从地态度,为慈郎继续讲述这个故事。   “大部分都是从祖父和风早那里听来的,”伊集院在讲述之前这么解释,“祖母几乎没有跟我说起过往事。”   伊集院的祖母,那位照片中的美人大小姐,确实出身名门,是在当时能与伊集院私立医院一较高下的绫小路医院院长之女,绫小路一华。   那个年代,身为独生女的绫小路一华,虽然备受宠爱,却没有得到医道上的栽培。她父亲尽管传统,对无法再生育的妻子却有超出时代的专情,没有选择另娶,而是精心挑选了一名养子作为继承人培养。   由于绫小路一华生性柔善,本身没有野心,而养子绫小路耕太,又是个知恩图报的好孩子,这对姐弟感情竟然很好,一家人其乐融融。   绫小路一华进入东大念书时,某日,去医学部寻找好友风早纱织的路上,不小心撞到了那位伊集院家的混血大少爷,伊集院鹰生。   二人一见钟情,却没有进一步的接触。   天有不测风云,绫小路医院出现一起医疗事故,原本可以用钱摆平的事情,在未知力量的推动下,竟迅速脱离掌控,发展到要破产的地步。   绫小路一华的父亲,绫小路院长,因外界骂声在办公室自缢,眼看就要树倒猢狲散。   此时,伊集院家家主上门,为独子鹰生,向绫小路一华提出婚约。   仅从私立医院来说,绫小路或许还可以和伊集院一较高下,但伊集院远远不止一家私立医院那么简单。和伊集院财团比较起来,绫小路家虽不是蝼蚁,也只是小猫小狗而已。   于是,绫小路一华答应嫁入伊集院家,绫小路医院从此交由伊集院家托管。   谈婚约时,绫小路一华不顾羞怯,展现了智慧勇敢的一面,争取到关键一点,那就是:当绫小路家的继承人,绫小路耕太,从医学院毕业进入绫小路医院工作后,伊集院财团需派人辅导他管理医院,当耕太可以独自管理医院时,伊集院财团必须将托管的绫小路医院完全交还给耕太。   做主同意这一点的,正是伊集院鹰生。   因此,绫小路一华与伊集院鹰生新婚后,感情非常甜蜜,尽管容貌俊美的丈夫具有冷淡的个性,还相当传统主义,却记得她每一样喜好,对她尊重体贴,是个与她父亲类似的好丈夫,所以绫小路一华在丈夫的陪伴下,逐渐走出丧父之痛,一年后,他们迎来了儿子。   但不久后,绫小路耕太找到姐姐,迟疑地告诉她一个不妙的真相:他接手医院事务后,从蛛丝马迹发现,尽管当初绫小路医院逐步垮台那件事,幕后主导的不是伊集院财团,但当医疗事故事件愈演愈烈后,伊集院财团也毫不留情地推了一把——若仅是如此,算是商场常态,他再憋闷,也不会特意来告诉姐姐添堵,问题在于,当时被伊集院家主派去做这件事的,偏偏就是号称对姐姐一见钟情的伊集院鹰生。   如果真的喜欢姐姐,怎么当时还对绫小路医院落井下石?更何况,他们父亲就是被这些推波助澜的舆论给逼死的。   尽管无法对姐姐隐瞒真相,但绫小路耕太也承认,如果立场对换,他会和姐夫做出同样选择。所以,耕太对这件事的态度是,只要姐夫不抵赖曾经做的事,那么他认为姐姐不妨原谅姐夫,他毕竟还是希望姐姐幸福下去。   面对妻子的质问,伊集院鹰生确实没有抵赖,只是平静解释,说为伊集院财团谋求最大利益是他的工作,他只是完成工作。   让绫小路一华心惊的,不是丈夫理所当然的态度,而是伊集院鹰生表现出的无法理解她为什么生气的真实疑惑。   他好像觉得她的怒火是一件无法理解的事,需要思考一下才得出答案,然后,他得体地向她表达了对她丧父之痛的歉意。   但她清楚地意识到,他并没有任何愧疚或与妻子感同身受的悲伤,他只是按照社会礼仪这么去做。   她忽然觉得,她原以为的完美丈夫,简直像个披着人皮的怪物。   而一旦察觉到不对劲,就会越来越频繁地意识到更多不对劲。   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是她得知了她的公公,也就是前任伊集院家主,变得脾气暴躁、躲在家里不出门的真正原因。   讽刺的是,这是她担忧公公状况时,伊集院鹰生亲口对她坦白的。   “母亲在死前,曾要我发誓,当我获得家主之位后,必须将每一个试图染指我母亲之位的女人赶走,让父亲孤独一世,”伊集院鹰生对妻子非常坦诚,语气平静地说出原因,“因为父亲不愿意听从规劝,即使将他约束在府内,他也还是会去寻花问柳,我很忙,不可能一直跟在他身后去处理那些女人,所以,为了守住与母亲的誓言,我为父亲安排了阉割手术,手术相当成功。”   绫小路一华崩溃了。   他话语中的异常逻辑,简直令人不寒而栗——因为很忙,不可能一直有空处理父亲的情人,又必须完成与母亲的誓言,所以就给父亲安排了阉割手术?   什么样的人,会如此平静地阉割自己的父亲?   她的丈夫是一个怪物,一个超出社会常识的怪物。   他简直像是不懂人类感情。   怪物怎么可能爱人?   绫小路一华陷入绝望,她沉浸在悲伤中,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的怪物丈夫。   伊集院鹰生好几次试图理智地剖白,但正是因为这种异样的理智,她根本无法相信他的爱。   当他们的儿子渐渐长大,展现出与父亲相似却不同的古板个性时,伊集院鹰生因为不欣赏这种个性,对儿子非常冷淡。   于是她终于从绝望中振作起来,有心为儿子做一个好母亲,却发现儿子对此完全没有感觉,和他父亲一样冷漠无情。   绫小路一华更加绝望,身体也不好了,时常卧病在床,有意躲避着丈夫和儿子,内心死寂地度过岁月,就连弟弟耕太与好友风早的结婚庆典,她都没有出席。   直到一天,伊集院鹰生在后院移栽了一棵樱花树。   工人们的吵闹吸引了她,她走到后院,与丈夫不期而遇。   他们不约而同让开道路,像是最礼貌的陌生人。   视线交错时,她竟从他的眼神中看到了痛苦。   从那以后,她不再刻意躲避他。   那时他们都已垂垂老去,她的身体和精神却好转起来,甚至恢复了年轻时柔和善良的天性,让弟弟耕太与好友风早欣喜不已。   不久后,她的小孙子出世,她为他起名为“和臣”。她发现,这个孙子越长越像祖父,于是对和臣非常关心,甚至,因为和臣过于早慧,她时常为此担忧到哭泣的地步。   和臣十三岁时,发生了两件事,一是和臣因为和祖父一样的天性,受到兄长排斥,将被父母送走;二是她的好友风早遭遇病人袭击,留下心理阴影,再也拿不稳手术刀,好强的风早只得黯然交出伊集院私立医院业务院长的位置。   她拦下儿子儿媳,要来和臣,并邀请风早到家里与她一起抚养孙子。   时光如流水,伊集院鹰生夫妇离世前一年的那个春天,某个晴日,绫小路一华、伊集院鹰生与伊集院和臣,坐在后院樱花树下赏樱。   伊集院鹰生平静地对妻子说:“你有些像我了。”   她笑了笑,回答:“有什么不好吗?”   “没有什么。”   沉默很久后,伊集院鹰生这样回答。   伊集院和臣沉默地听着。   一年后,伊集院鹰生盍然长逝,葬礼那天,她对好友风早道了声抱歉。   葬礼次日,绫小路一华随之而去。   第三日下午,伊集院和臣倒掉了一杯风早还没喝下的水。   “不要急着去见她。她爱你们,即便不是你们两个想要的那种。”   在少年平静的注视中,女子闭上眼睛,落下泪来。   而她的丈夫,一直沉默地跪在姐姐的灵堂。   *   听完故事的慈郎沉默了很久很久。   “我要画画了,”最后他说。   伊集院在他额头落下一吻,离开了书房。   慈郎望着伊集院的背影,无意识将手放在胸口,感受心脏的跳动。   咚,咚,咚。   伊集院在他面前说伊集院的坏话,就算都是真话,他还是非常生气,听了故事脑子又一团糟,干脆不想理伊集院。   但他看着伊集院离开,心里却只有一个想法,想要伊集院留下。   咚咚,咚咚,咚咚。   门关上了。   咚,咚,咚。   他想:我爱伊集院。   咚咚咚……心脏好痛。   坏猫。   大猫要怎么驯才会乖?   慈郎思索着,在纸上流畅地画起来。 第55章 去骗小鱼干   晚上还是一起睡的,伊集院说自己可以去客房睡,但是慈郎没有准他走。   “我只是生气,”慈郎板着脸说,“谁准你跑了?”   伊集院回答:“我明白了。”   一如往常地被伊集院抱着,慈郎以为自己会因为思绪繁杂而失眠,事实上也没有。   他们依然是相拥入眠,只是少了睡前聊天。   这种沉默,仿佛带有某种微苦的草木气息,在卧室中沉静地积淀起来。   当然不是愉快活泼的,但也并非令人不快。   次日慈郎醒来时,首先感觉到的,是一丝凉意。   他原以为是因为伊集院先一步离开了卧室的缘故,走到浴室,才在智能面板上看到降温警报。   这样的暮春季节,气温忽然反常地降到了个位数,预告下午还将有强降雨,难怪室内都能感觉到凉意。   让浴室的遮光帘自动打开,窗外阴云密布。   慈郎洗漱好下楼,还没下完楼梯,就发现今早上的餐厅也很沉默,一直没听到对话。   “加牛奶吗?”   慈郎终于听到风早婆婆的声音。   他停下脚步,等了等,却一直没等到伊集院的回答,想必是用点头或摇头来无声表示了。   然后又是沉默。   伊集院不想说话,是心情不好吗?   慈郎这样想着,在楼梯转角坐了下来。   他不知为何不想走到餐厅里去,或许是因为,他还没有想清楚,余生该怎样和伊集院相处,该如何驯养这只大猫。   这样的他应该是无法让伊集院开心起来的,他至少清楚这一点。   慈郎听到风早婆婆低声问:“啊啦,是逗过头了吗?”   然后听到伊集院回答:“……是恋爱吵架。”   “那要快点和好才行。”风早婆婆担忧地说。   “也许顺其自然比较好。”伊集院平静地回复。   什么啊。   慈郎噌地站起来,快步下楼,走进了餐厅。   “出门记得穿外套,”伊集院抬头看他一眼,似乎根本不意外他没及时添衣服,这样嘱咐道。   慈郎看向自己常坐的那只扶手椅,果然有件适合天气的外套披挂在椅背上。   于是小火苗呼地熄灭,留下微温的柔和的暖身炭火。   “早上好,睡得好吗?”风早婆婆微笑着招呼他。   慈郎昨晚听了那么多往事,一时心绪复杂,但还是好好应道:“早上好,风早婆婆,我睡得很好。”   吃完早餐,伊集院站起来,风早婆婆为他穿上外套。   怎么是这件?   伊集院今天穿的,竟是曾借给慈郎穿过的旧衣服,那件青灰色的呢外套,是伊集院在霞关任职时,用工资买的契合官场氛围的古板款式。   它看上去依然如新,但慈郎穿过它,知道左袖肘部有块米粒大小的烫痕,伊集院说过,那是连夜加班中途,去休息区吹风醒神时,被身旁抽烟的同事不小心烫到的。   借给当时没有工作、无需出席正式场合的慈郎穿,那还无所谓,可伊集院是个注重形象的人,为什么会在工作日选择穿这件旧衣服?   若是以往,慈郎不会多想,但慈郎昨晚刚听了伊集院的剖白,就总觉得伊集院这样做必定有原因。   慈郎不打算把疑问压在心里,直接低声问:“为什么穿这件?”   伊集院想了想,才客观地说:“你听了也许会生气。”   哈?   慈郎很有气势地盯着他,命令道:“说。”   “要去机场,”伊集院平静地说,“因为你有些在意她,所以伊集院弓弦去京都的航班,安排在上午,我能抽出时间,顺便送一下。”   慈郎敏锐地抓住了关键词:“顺便?”   伊集院似乎一瞬间勾起了嘴角,但慈郎仔细看时,他又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模样了。   伊集院继续解释:“有个认识的人,我和他曾在厚生劳动省当过同事。他出差国外,今天上午飞回东京,如无意外,应该会在机场遇到。他是个有才能也有抱负的人,出身普通家庭,唯一欠缺的是助力,以后会很有用。”   视线落到伊集院衣服的左袖肘部,慈郎用笃定的语气猜测:“是他烫坏了这件衣服。”   伊集院没有否认,轻一点头。   什么啊。   慈郎皱眉:“他……他喜欢你?”   故意穿旧衣服,显然是想打感情牌。   当年和伊集院是同事,现在还在霞关任职,那一定已经爬得比较高了,还被伊集院评价为有才能有抱负,而且还是平民出身的无背景精英,也就是说,是优秀到超出常人想象的青年官员。   慈郎垂下眼眸,眼神一暗。   “不是那样,”伊集院听出醋味,不禁低笑了一声,随后语气变得冷漠起来,“他以为我和他有着同样的抱负,只是不得不回到伊集院财团继承家业。不过,他确实相当欣赏我。”   慈郎看向他,一针见血地问:“是‘他以为’,还是‘你让他以为’?”   被慈郎说中,伊集院愉快地微微眯起眼睛,像是被人类抚摸得很舒服的大猫,不带感情色彩,理所当然地承认:“当然是我让他以为。”   慈郎无话可说。   这感觉就像是自家养的猫,大大方方地告诉主人,它现在就要出门去邻居先生家骗小鱼干吃。   而且它完全没有隐瞒,对主人坦白说,它爪子上这个蝴蝶结,是邻居先生之前买给它的,它今天故意戴上,是为了提高骗到小鱼干的概率。   伊集院观察着慈郎,平静道:“不穿这件也可以,你不喜欢,我就换一件。”   只是打感情牌的道具而已,没有这件旧衣服,对伊集院来说,也不会增加什么难度。政界精英,原本就不可能单纯靠旧时同僚情谊去说服。   慈郎想,这根本就不是他喜不喜欢的问题。   听完伊集院的话,慈郎更加清楚地意识到,这只大猫确实如它昨晚剖白的那样,是四处找人类骗小鱼干的惯犯。   他虽然吃醋,却发觉自己并不是特别在意。   毕竟他很确定,以这只大猫的高傲之心,就算去纡尊降贵地骗小鱼干,也碰都不会给别人碰一下。   如果小鱼干就能让它满足,那么随它骗多少都可以。   慈郎担忧的是,这只伪装成猫的猛兽,或许会在某个饥饿时刻,无法坚持用理智去忽视人这种大鱼干。   回过神来,伊集院不知何时到了他身边,而且已经换上了原本给他准备的那件外套。   “我出门了,”伊集院俯下身,在他额头亲了一下。   慈郎镇定地回:“一路小心。”   心里却忍不住想:出门骗小鱼干去了,坏猫。   因为外面很冷,慈郎把俊太郎牵到了屋子里,在操作面板上查看了喂食记录,发现这两天还没犒赏过,还特别给俊太郎喂了一颗苹果。   巨犬咔嘣咔嘣地把苹果吃掉,温柔地舔了舔慈郎的手。   慈郎在书房画画的时候,巨大的护卫犬敦厚地趴在桌下,任由慈郎把脚塞到它怀里取暖。   有时不确定狗狗的表情细节,慈郎还把俊太郎当作模特,在巨犬脸上胡乱推推揉揉,它也完全不生气。   “果然还是狗最好,”慈郎抱着巨犬夸奖它,还在它巨大的脑袋上亲了一下。   俊太郎很开心,粗短的尾巴一下下敲在地毯上,闷闷地吧嗒吧嗒响。   下午,到了风早婆婆计划回家的时间,外面已是风雨大作,慈郎想挽留她住下,她还在犹豫,操作面板有保镖报告,说是有人来接。   生活中有时会出现这种情况,原本不认识的人,在听人说起过之后,没两天就意外见到了面。   来接风早婆婆的,是她的丈夫,绫小路耕太。   身为绫小路医院的院长,自然是有司机和助理的,这种天气,来接人根本不必亲自下车,但他却自己撑伞穿过庭院,到了别墅玄关来接。   是位儒雅的高个老先生,面容依然俊朗,西装革履,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戴着一副银边眼镜,进门时将伞立入伞桶才开口,细节处透露出良好修养。   外表像是学者教授,表情也很随和,眼神却十分锐利。   “下午好,是望月先生吧?”他对慈郎亲切地招呼道。   慈郎赶忙应道:“您好,请叫我慈郎就好。”   风早婆婆有些惊讶,随后亲昵地抱怨道:“啊啦,您怎么过来了?这种天气,您又刚从英国回来,真是的。”   绫小路先生笑了笑:“就是因为这种天气,所以来接嘛。也好久没有来过姐姐家了。”   风早婆婆闻言,略带炫耀地说:“耕太桑错过了一整季的樱花呢,今年也开得很好哦,那株樱花。”   “确实遗憾,”绫小路先生有一瞬黯然的表情,但很快就恢复过来,温柔地邀请道,“那么,再约定明年一起赏花吧,纱织姐。”   风早婆婆掩嘴笑道:“呀啦,真会说话。”   老先生顽皮地眨了下右眼:“对妻子会说话的才是好男人,这可是纱织姐你教我的。”   风早婆婆笑起来。   “我、我去帮风早婆婆的包拿来,”看呆了的慈郎忽然意识到风早婆婆的包还在起居室,赶紧跑进去。   望着大帅哥的背影,风早纱织回过头来,也对丈夫眨了下眼睛,笑问:“是有一点像吧?”   绫小路耕太故作不情愿道:“嘛,就一点点。”   “这样就好,”风早纱织的视线落到玄关照片上,笑意不减,没头没尾地感慨道。   绫小路耕太却听懂了她在说什么,视线与她落到一处,低声应和道:“啊。”   他们两位共撑着一把伞离开后,慈郎还陷在不可思议的情绪中。   并不是觉得有什么不好,不如说是出乎意料的好——他没想到,风早婆婆和绫小路先生之间的相处竟是这样的,若不知情,谁都会认为这是一对羡煞旁人的恩爱夫妇。   两个人爱着同一个人的婚姻,竟然能这样和睦融洽。   是相守的亲情?还是多少有些相伴的感情?   慈郎想不明白,也自认做不到。   但他还是为风早婆婆感到高兴。   无法拥有喜欢的人,这样的陪伴,或许不失为一种幸福。   *   机场一角。   “万分感谢您抽空前来,叔叔,”伊集院弓弦礼貌地对伊集院和臣一礼,随后黯然地看向入口处,“……父亲他不会来了吧?”   老管家心疼道:“大小姐。”   伊集院弓弦对他露出一个不太勉强的笑容,请求道:“管家爷爷,帮我买杯咖啡吧。”   “是,”心知大小姐与家主有话要说,老管家有些不放心,但还是听命离开了。   老管家一走远,伊集院弓弦恭敬地猜测道:“将我的航班安排在这个时间,想必您另有要事?是接机吗?” 第56章 大猫带小猫   “是偶遇。”伊集院和臣冷漠地回答。   偶遇?   伊集院弓弦心想,让伊集院家的家主制造偶遇,而且还是在机场这种喧闹的不事先安排就无法探听对话的天然密谋好场所,对方一定是个重要人物。   伊集院和臣看了眼机场时钟,终于将视线落到侄女身上。   若不是慈郎对她有些在意,他不会将侄女的航班安排到这个点,顺便送行。   伊集院弓弦先前还在意伊集院真一郎,那是因为伊集院真一郎尽管自私,依然是个普通人,她作为亲生女儿,压榨伊集院真一郎的感情,并不是不可能做到的事。   但对伊集院和臣这位叔叔,他们彼此都很清楚,对对方根本就没有期待。   对他们来说,送行这种行为,实在是没什么必要。被送的不会感到暖心,送行的也生不出爱护晚辈的仁慈,虽然不至于觉得是多此一举,但也不会产生多少温情。   对大多数正常家庭来说,长辈照顾晚辈,是自然而然的事。   对他们这样的人来说,就好像狮王不会去照顾幼狮,甚至,如果狮王仍旧统治狮群时,幼狮渐渐长大,生出不臣之心,对狮王地位产生威胁,为了维护统治,狮王会毫不犹豫将幼狮全都咬死。   不过,他们毕竟是人类,不会真的抹杀子嗣。   但当晚辈陷入困境时,例如伊集院和臣幼年的失眠怪症、被兄长排斥的窘境,他们并不会仅仅因为伊集院和臣是他们的儿子、孙子,就出手帮助,无论是伊集院和臣的祖父还是父亲,都采取了视而不见的态度。   伊集院和臣的父亲甚至顺水推舟,为满足妻子的偏爱,打算将伊集院和臣送给他人,彻底从家族除名,铲除这个威胁。   而伊集院和臣本人,也从来不曾对父亲和祖父的袖手旁观,感到失望。   对他们来说,这才是自然而然的事。   冷血基因的天性缺陷,从来不是影视媒体渲染得那么冷酷迷人,真正在生活中遇到,只会让常人感到无法忍受的自私和残酷。   一般人很难清楚地察觉自身缺点,天生自负的人尤甚,若不够聪明,恐怕都察觉不到自己身怀缺陷,很容易暴露与常人的不同之处。   正如伊集院告诉慈郎的那样,幼年的他,也曾因察觉自己与众不同而产生迷茫,若非如此,后来他遇到十三岁的慈郎,那时慈郎因为善良敏感,产生与社会默认规则格格不入的迷茫感受,他是无法做到感同身受的。   然而,察觉了不同后,身为伊集院家的二少爷,他必然不可能向专业医生求助,同类长辈也不会指导他,那么,幼年的他就只能自己摸索着探究。   当时他所能查询到的资料,除了专业医学文献外,都是一些博人眼球、耸人听闻的媒体报道。   前者,因为专业的精神病学专家能够研究的,大多是些已入狱的犯罪者,概括总结出的特征,尽管有一定参考意义,却无法拿来作为反向指导使用。   后者又带有太多艺术加工色彩,尤其是在社会对连环杀手的病态狂热中,为博取眼球,把一个屡屡考不上法学院、从小就阴郁不合群的杀手,描述为魅力无限的精英优等生,就是媒体常玩的把戏。   对一般人来说,那也只是阅读到一篇惊奇八卦而已,可他看到这样的劣等同类被追捧,却会产生无法遏制的想要抹消其存在的愤怒。   正是那种冲动,让幼年的他更深刻地意识到自己的异常之处。   伊集院弓弦的经历,必然和他那时一样。   由于天性和伊集院真一郎心存介意,原本伊集院和臣对这个侄女,也是抱着漠然视之的态度。   可既然慈郎对她有些在意,他不介意顺便指点一二。   “你要学会示弱,收敛你毫无用处的傲慢,”伊集院和臣冷淡地说。   伊集院弓弦似乎不是完全服气,伊集院和臣打断她还没说出的辩解:“你很聪明,但不是最聪明的,不要以为谁都看不穿你的伪装。即使你以后能坐上我的位置,也还是有更上位的人存在。这些人或许愚蠢,却精明市侩,欺骗不了他们,就是失败的伪装。你的傲慢没有任何本钱来支撑,你没有居高临下的资格。”   伊集院弓弦听着,不再试图开口,而是沉静下去。   “和臣!”   一个浑厚的男中音,惊喜地喊出。   伊集院弓弦迅速抬起头,看到伊集院和臣看了她一眼,才转过身去,礼貌地回应道:“好久不见,田村桑。”   不知该如何描述,眼前的叔叔,虽然声音依然冷漠,表情也根本没有微笑的模样,但却给人一种似乎亲切而又怀念的姿态,不仅是表情细节,连肢体语言都精准地向那位面露惊喜的青年男子传达了这一点。   她认真观察着。   名为田村的男人,身后还跟着三四位秘书,其在官场的地位不言而喻。   等秘书们退开,田村才走近了伊集院和臣,打量两眼,客套关怀道:“最近很忙吧?”   “虽然确实如此,”伊集院和臣不客气地承认道,“但是和你比起来,应该还算轻松。”   感受到伊集院和臣冷淡下特有的亲近,田村一下子放松下来,调侃道:“难怪你当了‘逃兵’,唉,若你留在霞关,我也不必这么辛苦。”   伊集院和臣挑眉道:“把最大的竞争对手留在霞关,这才是自讨苦吃吧。”   田村大笑起来,一瞬又暗下表情,不忿道:“那也比和那帮没有自尊只顾私欲的蠢猪打交道要好得多!”   “慎言。”明知对方近来在官场碰壁的遭遇,伊集院和臣体贴地警告道。   也发觉自己的失态,田村笑了笑,为转移话题,看到弓弦,恍然大悟地问:“这位,想必是你侄女了?”   伊集院和臣停顿片刻,才答:“……嗯。”   从叔叔的表现中读懂了氛围,伊集院弓弦像个真正柔弱的大小姐一般,微红了脸颊,局促地看了叔叔一眼,表现出心怀憧憬又不得不疏离的模样,很是抱歉地对田村鞠躬道:“您好,你是叔叔的朋友吧?对不起,打扰你们叙旧了。”   田村看着小姑娘的表现,心生了然。   伊集院和臣被兄长排斥的家事,田村比其他人都了解,甚至超过那个自认是伊集院和臣恩师的贪污蠢货森山要一。   当年,他们身为旗鼓相当的精英部员,时常加班到深夜,不知不觉,就有了个约定俗成的咖啡闲聊时间。   田村知道自己多少有些英雄主义,在人人只想拼命往上爬的霞关,他却还怀抱着减轻旧财阀对政治的全方位辖制、振兴国家的天真理想。   出乎田村意料的是,出身于新财阀家族的伊集院和臣,竟然在很多事情的真正观点上与他不谋而合,他一时激动,冒险说开后,发现伊集院和臣对现行政F、财阀势力乃至整个国家社会的批判都堪称辛辣,甚至比他还要激进。   “这是一个从根系就已经腐烂的国家,”听到伊集院和臣说出这句总结时,田村整个人都激动得无法自已,他从未想过能在霞关遇到这么志同道合的精英同僚。   然而,这样一个有能力、有远见、有思想的人,却常年被兄长排斥,还因为被兄长造谣与嫂子有不伦关系,不得不奋起反击,只能放弃理想,回家继承家业。对此,田村认为,不仅对他个人,对霞关来说,都是沉重的损失。   了解到弓弦是要去京都念书,田村有些惊讶,他从政多年,逃不开与财阀豪门打交道,因此深知,东京豪门的大小姐被送去京都,根本与流放无异。   然后他很快就注意到来送机的是伊集院和臣而不是她父亲,伊集院和臣也没有很温情的表现。   田村心想,被兄长那样诋毁过,还来送侄女,已足证伊集院的善良心地,至于温情表现,那也实在怪不了伊集院和臣,这家伙本就是很冷淡的个性,偶尔还有迟钝天然的一面。   比如某次他抽烟不小心把伊集院的衣肘烫坏了一块,伊集院当时竟直白地露出了不悦的神情,束手无策,对他生气地问“这要怎么办”。那次暴露出完美精英的天然大少爷一面,让他当场爆笑了很久,从此,他就把伊集院和臣当成年幼的兄弟般照顾着。   所以,很可能,不受父母兄长喜爱的伊集院和臣,此时的冷淡,是根本不懂得该如何做吧。   这么一想,这个总是想当英雄的男人,难免又像以往那样,对伊集院和臣产生了长兄般的爱怜。   田村像是为伊集院和臣代言似的,亲切地鼓励小姑娘:“京都是个极具风土人情的城市,在那边学习之余,可以多走走看看。增长眼界,对人生是有益处的。”   伊集院弓弦羞涩地微笑起来,感激地看着他,落落大方道:“谢谢您的鼓舞,我一定会尽力探索京都之美的。”   不愧是名门大小姐,田村心里这样感叹着,也对伊集院弓弦报以微笑。   伊集院和臣此时轻声问:“我听说您最近遇到了一些麻烦。”   “那不值一提,你不需挂心”田村提到这个,立刻有些生气的模样,但还是强撑着兄长般的模样,反过来关怀伊集院,“倒是你,那个森山要一,又想和你扯上关系要钱了吧?你根本不必再搭理他!”   伊集院和臣垂下眼眸:“伊集院家说是新财阀,毕竟和那些旧财阀势力有天渊般的差距,说到底只是商贾。有些事……实在是没有办法。”   田村不禁皱眉,咬牙道:“这一个个的,都是蛀虫!”   “田村桑,”伊集院和臣的语气,破天荒地有些迟疑,“你的理想,是否还如当时一般?”   田村冲动道:“难道你对我还抱有疑问?!”   伊集院和臣微微摇头,他压低了声音,往田村那边更靠近了半步,冷静的语气带有安抚人心的味道:“不是这样。我了解到,森山的贪污行为,胃口已经大到和上面‘那位’搭上了。是通过一家借贷公司,森山问我索要……时,就是通过那里,我实在不放心,找人查了查,那个借贷公司,可谓是劣迹斑斑。一个东京都知事,再加上一个PM,如此下去,政坛风气已经是不能更坏。”   说到这里,伊集院和臣话锋一转:“我手上证据还不多,但从现在开始慢慢收集……说实话,单纯把‘那位’拉下马,也不过是换上另一个旧财阀势力的傀儡而已。但你与他们不同。”   闻言,田村两眼圆睁,呼吸急促地看向伊集院和臣。   伊集院和臣看似冷静地蛊惑道:“一年后大选,我们或许可以竭尽全力拼一把,为曾经的理想……我本想找你谈,但其中风险,你也是明白的,说实话,为你的政途未来考虑,这个计划赌注太大,我不想……”   “不!”田村抓住伊集院和臣的手,急切地说,“我愿意去做,若不抓住这个时机,更待何时!我们的理想若有实现的那一天,就是让我赴死又何妨!”   伊集院和臣轻声道:“请别这么说,您坚定理想,我一定会全力支持,送您登顶,像您这样的英雄,绝不会曝骨于霞关。”   “和臣!”得到伊集院的承诺,深知他能力的田村,努力压抑住激动,几乎要虎目含泪。   二人又交换了一些联系问题,田村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他回过头看,只见伊集院和臣平静的容颜,还有他身侧那位挥着手的可爱少女。   “好一对名门美人,不愧是伊集院,混血种是要漂亮得多,”跟在他身后的其中一位秘书失口感叹。   田村转身时低声怒斥:“闭嘴!面对一个顶替你十个的优秀者,你竟有心思点评其外貌。”   “非常抱歉!”秘书吓得几乎把头低到地下,深深鞠躬道歉。   而与此同时,伊集院弓弦还维持着可爱的笑容,正对伊集院和臣感叹:“您送他上位,他若是坚持不与旧财阀势力同流合污,可是会被吃得连骨骸都不剩呢。”   伊集院和臣冷漠道:“不美丽吗?”   “理想主义者的英雄末路吗?确实是一出美景,”伊集院弓弦饶有兴致地点评,“可如果他变了呢?”   伊集院和臣不以为然道:“那就顺理成章地撤掉□□,看他的造化了。”   “有意思,”伊集院弓弦试探道,“真想亲眼见证发展。”   伊集院和臣转身离开前,落下一句:“看你表现。”   伊集院弓弦闻言惊喜,立刻深思起来。   老管家捧着伊集院弓弦喜欢口味的咖啡走来,担忧地看着低头沉默的少女:“大小姐,咖啡?”   伊集院弓弦抬起头来,接过咖啡,露出一个坚强的笑容:“谢谢管家爷爷。我没事的。”   一年后,她一定会回到东京。   少女飞速谋划着,心情愉悦。   *   尽管不曾询问,弓弦却在登机前,就把偶遇叔叔曾经同事的事,用邮件主动向慈郎报告了过来。   她没说他们交谈了什么,只是充满憧憬地点评:真想快点成为叔叔那样的人。   于是,大猫带着小猫一起骗人小鱼干的场景,就不请自来地出现在慈郎脑海中。   虽然慈郎没有证据,但总觉得一定是这样。   慈郎停下画笔,先打开手帐,将今天的日期圈起,在底下写上“骗小鱼干日”。   弓弦的邮件,让慈郎想起一直萦绕在心中的,她曾提到高尾君可能处在一段糟糕关系中的问题。   他回复邮件时询问了弓弦,弓弦迅速回答说她只是在高尾君靠近时闻到了遮瑕膏的味道,才发现了他脸上的伤。和慈郎料想的一样。   所以,慈郎还是决定,明天上班时找高尾君谈一谈。   虽然干涉他人隐私不好,但高尾君在他人生低谷时帮了大忙,他怎么可以对高尾君可能受伤害的情况置之不理? 第57章 高尾君危机   书房窗外,过了花期的樱花树,层层叠叠的青绿色叶子被风吹动,也是一番景致。   慈郎俯首案前,笔尖在纸上绘出流畅的线条,发出沙沙的轻响。   高傲的黑猫蹲在公园长椅的顶端,对蹲在椅子前的金毛狗狗,露出警惕的神情:“你为什么直跟着我,我是不会被任何人驯养的。”   金毛狗狗困惑地歪了歪脑袋:“驯养,是什么意思?”   驯养,就是将野生动物逐步变成家养动物的驯服过程,比如,原本是野狼的你们,被人类圈起来,喂养食物,教会命令,就成了帮人类看家护院的狗了。   黑猫这样解释后,眼神睥睨地补充道:“但我们猫是不样的,猫是不会被小恩小惠收买的。”   金毛狗狗想了想,问:“喂养食物、教会命令,就算是驯养了吗?”   黑猫一副你不需狡辩的神情,回答:“当然就是了。”   金毛狗狗开心起来,甩着尾巴说:“那么,我不就是被你驯养着的吗。你看啊,是你教流浪街头的我寻找食物,你刚才还命令我‘去捡回来’,所以,我是被你驯养着的吧?”   它开心说着的过程中,黑猫逐渐从炸毛变得沉默。   “总之,我是不会被驯养的,”最后,黑猫打破了沉默,依然眼神睥睨地说,“你还是去找一个普通人类当主人,跟他回家过冬吧。”   金毛狗狗垂着眼睛,眼睛旁边的毛发都被泪水打湿了:“你明明说过,遗弃宠物的都不是好主人。你不要我了吗?”   黑猫蹲在公园长椅上不说话。   金毛狗狗垂头哭起来。   越来越凉的秋风,把枯萎的树叶片片吹落,黑猫不受控制地被随风翻飞的叶片吸引了注意力。时间过得真快,它捡到流浪的金毛时还是暮春,这下子就要入冬了。   这个冬天,它们能找到足够的食物吗?   啊,真是麻烦啊。   忽然,金毛狗狗头上重,是熟悉的重量,是黑猫跳到了它的脑袋上。   “……回去了。”黑猫命令道。   金毛狗狗瞬间开心起来,拼命昂起脑袋,想看到脑门上的黑猫:“你不把我丢掉了吧?”   黑猫用肉垫拍打它的脑袋:“谁说过什么要丢掉了,啧,快低头,都对眼了,看着真蠢,快低头!你想把我摔下去吗。”   金毛狗狗汪呜了两声,驮着黑猫,穿过东京繁华的街头夜景,向它们的秘密基地跑去。   故事是不是该到这里告段落呢……慈郎放下绘笔,思索起来。   此时,手机响起了。   是高尾君。   想到数日以来陆续有过的交谈,慈郎赶紧接起了电话:“高尾?”   那个向来过分乐天的大男孩,在电话那头哽咽着:“望月桑,很抱歉打扰你,但是现在你能不能……”   “我明白了,”慈郎立刻做出决断,用一种很让人心安的坚定语气说,“我马上过去,到了我会喊你的名字,不要随意开门。”   慈郎挂断电话,匆匆往楼下走,边走边给伊集院发送邮件。   虽然还没和好,虽然伊集院肯定对自己的行踪了如指掌,但慈郎还是选择主动告诉伊集院。   因为即使还不知该如何做,但慈郎对自己和伊集院之间的感情没有任何怀疑,所以,现在的慈郎,已经不会以为“伊集院一定会想知道自己去了哪里”这种考虑是自视甚高。   慈郎上车前,就收到了伊集院的回复:保镖会跟着你,注意安全。   重要的朋友正处于不幸之中,因此,此时心底自觉涌现出的幸福感,都显得有些罪恶。   慈郎抓紧手机,焦急却有礼地催促司机先生道:“请您尽量开快一点。”   “是,望月先生。”   之所以慈郎和伊集院都如此慎重其事,是因为高尾君的处境,确实非常糟糕。   数日前,收到弓弦的邮件后,慈郎就在次日,不顾唐突地询问了高尾君。   其实询问时,慈郎心底还怀着不愿友人正在遭遇磨难的侥幸,但高尾君的回答,很有似是而非的感觉。   “是救过我的人,虽然脾气不好,有时候我惹他烦了,他就控制不住动手,但是大体上是个好人。所以不用担心啦。”那时高尾君是这么说的。   慈郎直觉感到不对,又追问:“现在是住在一起?是男朋友吗?”   “是住在一起没错,但不是男朋友。那个人是直男啦,他喜欢女生,别给他听到这么说,他要生气的。”   高尾君的回答,好像还不是最坏的状况。   因为高尾君的态度很轻松,于是慈郎那次最后只是叮嘱他:“就算是恩人,也没必要住在一起,而且绝对不能放任对方对你发脾气,反抗不了的话就朋友帮忙,需要我做什么就说声。”   然后被高尾君“说这些话的望月大哥好帅”这么夸张地夸赞着敷衍过去了。   那之后,慈郎在某天下班,邀请高尾君起吃晚餐,去的是甜品店年轻同事们交口称赞的家立式居酒屋,就在附近。餐后,跟伊集院报备过的慈郎,顺理成章地拉高尾君上了车,让司机先生先送高尾君回家,到达时,他还下车把高尾君送到了门口。   当时,慈郎的目的只是以防万,得到高尾君的确切住址而已。   结果第二天,高尾君没能来甜品店上班,请假理由是感冒,还请了好几天假。   慈郎从店长那里听说时就觉得奇怪,因为高尾君没有家里支持,经济较为拮据,很少生病的高尾君,偶尔头疼脑热,也最多只肯请假天半天,不影响别人就不会轻易请假。   虽然刚接触时表面稍显轻浮,其实是个认真努力的好孩子。   这样的高尾君竟然一请假就是五六天,无论怎么想都觉得奇怪。   慈郎自然就上门拜访了。   那天,开始不肯开门的高尾君,终于出现在慈郎眼前时,吓了慈郎好大一跳。   颧骨处红肿得可怕,额头和侧脸有青紫,他忍不住佝偻起来的样子,让慈郎想起有次高尾君在店里直忍不住低嘶,还解释说自己是笑得肚子疼。   眼前的大男孩竟然依然勉强笑着,跟慈郎说:“只是看上去可怕而已啦,过两天就好了。”   让慈郎生气的不是他的强撑,而是他话语中习以为常的态度,慈郎拉高他的衣摆,发现侧腹竟然有很明显是被人踢伤了的淤痕。   “到底是怎么回事,”慈郎沉下脸来,不自觉模仿了伊集院的语气,强硬地要求高尾君把情况说明清楚。   原来,高尾的母亲在他小时候就去世了,父亲没多久就另娶新人,开始对高尾还算照顾的继母,在弟弟妹妹接连出生后,就对高尾的存在越来越难以容忍起来,于是高尾在初中入学前,被父亲转学到郊区的所寄宿学校。   高尾遗传了母亲乐天心大的性格,接受这个现实后,并不怨天尤人,而是如天生就是野生野长一般乐天度日,但是,当父亲开始找借口少给生活费,高尾就陷入了困境。   才是初中生,又就读寄宿学校,高尾不可能出校打工,减半的生活费连三餐都不够吃,高尾逼不得已,饿到偷偷翻学校垃圾桶的地步。   那时,名被校内混混尊称为“浩哥”的同年级男生,发现了高尾的秘密。以“把你偷垃圾的行为说出去”为威胁,高尾不得不把家里情况告诉这个浩哥。   出乎高尾意料的,浩哥不仅没有勒索身无分文的他,已经混进不良组织的浩哥,甚至带人堵了高尾父亲,拍下威胁高尾父亲的照片,要求高尾父亲必须每月按时打钱给高尾,而且额度比原来没缩减前还高半。   若事情只是这样,或许还算是另类的武勇伝,但事实是,高尾必须把半生活费上交给浩哥,除此之外,还要应付浩哥隔三差五的借钱。   第二个学期,浩哥搬到了高尾那间宿舍,早早就沾烟酒的浩哥,某次酒后发觉高尾长得不比女生差,竟半哄半骂地强迫高尾给他解决问题。   从那以后,两人的关系就变得奇怪起来。   真正做,其实那时并没有,浩哥相当在意自己的直男身份,即使明明强迫高尾做各种擦边球行为,有些可以说根本已经越界了,而且也很多次差点忍不住,但他又都忍住了没进入,事后还会对高尾大肆打骂,骂高尾勾引他。   可是高尾被女生告白,旦被浩哥发现,就算高尾根本没答应,也会被浩哥打,边打边骂高尾“女孩子怎么会喜欢你这种舔男人的变态”“没有我你早就饿死了,你敢背叛我试试”。   那时高尾还以为浩哥其实是喜欢自己的,所以几次之后,很自觉地不跟女生有来往。   从初中到高中,他们都在那所寄宿学校,以这种奇怪的关系共生着。   高尾刚高中毕业,父亲那边就不再打生活费过来,于是高尾在毕业后只能选择工作,他边赚钱养自己,边给浩哥上贡,同时还要为梦想的专业攒钱,整整两年,他都拼死拼活地在工地工作,才攒够大学学费。   或许是因为这两年的工地工作让高尾迅速长高,脱离了少年体态,又或许是混入社会的浩哥不断出入烟花场所,所以浩哥要求擦边球行为变少了,个月偶尔会有两三次。   高尾多少醒悟过来,这个人并不喜欢自己,自己对浩哥来说,或许只是一个方便的工具。   然而,当高尾有想交往的好感对象,和浩哥说清楚想分开时,浩哥非常狠地打了他,甚至还强行和他做。   奇怪的是,因高烧而陷入昏迷的高尾,发现浩哥不仅给他上药,还哭了。   接下来的两三天,浩哥与他相处时,简直像是初次恋爱的情侣般生涩,会给他喂药,会帮他洗漱,会在以为他睡着时抱着他。   于是高尾又忍不住想,会不会,这个人只是喜欢我而不自知呢?   可惜,两三天一过,高尾伤好了,浩哥又变成了以前那个浩哥。   从那时到现在,他们都住在一起,房租水电都是高尾打工赚钱维持,他的专业还并不是上完课就万事大吉的轻松专业,在梦想和赚钱之间,高尾只得咬牙坚持,尽力平衡。   然而与此相对的,从那次做过之后,浩哥再没碰过他,要钱却越来越频繁,只要没顺利要到钱,就会动手打人。   高尾不敢报警,甚至不敢去医院,因为浩哥是社会上的人,他的伤一看就是故意伤害,医院必定会把他的伤情报告给警方,警方查到浩哥头上,会很乐意以此为由把浩哥关进监狱,他怎么能把饿到没饭吃时拯救自己的恩人送进监狱?   虽然高尾也渐渐醒悟过来,这种关系是不正常的,自己的想法也有很多被浩哥扭曲的地方,但从初中起就被迫与和浩哥生活在一起,长期同居造成的影响,并不是那么简单就能挣脱。   而且,只要稍和浩哥提起分开的话题,就一定会被打。   但高尾没想到,仅仅是目睹望月大哥送自己回家,也会引起浩哥的不满,将自己打到无法去上班的地步。   在慈郎的支持下,那次高尾虽然依然没有报警,却下定决心要离开浩哥。   因为学期中申请不到宿舍,高尾只能选择换一间公寓,在前几天悄然搬家,迈出了第一步。   其实从那时起,慈郎就暗自提防起来。   按照常理,失去这么便利的收入来源,浩哥一定会去纠缠高尾,而高尾不可能不去上学,高尾君的新住所被他找到的话,必然会生事。   没想到事情果然发展到了最坏的步。   刚才的电话中,高尾第次表现出那么惊恐的模样,还有非常可怖的暴力撞门声。   慈郎望着外面飞速闪过的街景,内心焦急如焚。 第58章 将乌鸦杀尽   嘭、嘭、嘭   公寓纤薄的防盗门,在男人的铁拳下不住颤抖,像是随时可能会倒下来。   “我知道你在里面!”男人咆哮着威胁,“不想死就给我开门!”   高尾抱膝坐在地上,咬着大拇指的指甲,两眼紧紧盯着抖动的门,门颤一下,他也颤一下。   不能开门,他心里清楚,刚才电话里,望月大哥也这么叮嘱过。   只是,这么大的动静,当然会引起他人注意。   刚才来问过话的公寓管理员,好像畏惧于男人强壮的体格,已经被吓走了。   因为隔音很差,现在又是傍晚,很多住户都下班到家了,高尾一直能听到上下楼刻意提高音量的抱怨声。   此时,似乎终于忍无可忍,有个邻居在屋内露骨地叫骂道:“新搬来那家在搞什么!没死就给人开门啊!吵死了!真恶心。”   高尾吓得从地上蹦起来。   妨碍到别人了,被责骂了。   “不要再敲了,邻居们都觉得很困扰,”高尾焦虑地走到门边,劝阻门外的男人。   但男人反而恶劣地在门上重重挥了一拳,故意大声地说:“邻居厌恶你,关我什么事?谁让你不经我同意偷偷搬到这种地方来?给我开门!不然我就一直敲下去!让所有人都恨不得把你赶走!说到底,谁会喜欢你这种变态,你这种给男人、”   听到这句熟悉的话,高尾君惊慌失措,如果让浩哥说完,邻居们听到了,一定会更讨厌他,真的可能会被邻居们合力赶走的。   他别无选择,只得打开门,阻止男人说下去。   但门锁刚弹开,男人就瞄准时机,暴力推动门板撞他的脸,秀挺的鼻子被门大力撞上,霎那剧痛,视线瞬间被泪水模糊,能感觉到有血从鼻腔中涌出。   紧接着,高尾被一拳打飞,整个摔到地上。   男人混迹街头,很有打斗经验,乘高尾不备占据先机后,进来又快速补了几拳,然后按着高尾肩膀,把高尾上半身拎起来再往地上砸,这样高尾的后脑勺直接砸地,如此四五下,高尾就短暂陷入了半昏迷的状态,失去反抗能力。   半昏迷的大男孩,看上去很虚弱,面色苍白,手掉在身侧无法握成拳头的样子,让浩哥久违地从高尾身上感受到了有些柔弱的女子般的感觉,像是回到了以前高尾还是少年身材的时候,反而让浩哥兴奋起来。   浩哥得意地揪起高尾的头发,把他往里拖。   “放开我……你……放开……”   高尾虚弱的抵抗,根本无法对浩哥造成任何影响。   “还敢跑,”浩哥把高尾拖到里面的房间,把他摔到地上,“攀上有钱的小白脸,就想甩掉我?死基佬!你想得美!”   浩哥越说越生气,又开始踢打高尾。   高尾痛苦地蜷缩着,熟练地抱住脑袋,尽量护住腹部和头部要害,为了不让施暴者更生气,在拳打脚踢间,努力辩解:“我没有……那是……同事,他有爱人……我真的没有。”   浩哥却认为高尾在说谎,因为如果高尾不是傍上了有钱人,怎么会突然搬家?那高尾这么说谎,不就是为了维护那个有钱人?   所以浩哥更加生气,扑上去撕扯高尾的衣服:“还敢说谎!那种有豪车司机的公子哥是你同事?真不要脸!是看人有钱还长得帅就张开腿贴上去了吧!贱人!不草你你是不会老实了!你要记住你是谁的表子!”   “不,我不要!走开!”   不行,唯独这件事,绝对不想再和这个男人做,高尾拼死挣扎起来,他宁可继续被打,也不要被……   没想到打了半天,高尾竟然还有胆子拒绝他,暴怒的浩哥甩了高尾好几个巴掌,又拎起高尾往地上砸,这次比上次更重。   这栋楼没有电梯,慈郎心急,跑太快把保镖甩在了身后,结果匆匆赶到部屋,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暴虐场景,气得慈郎握起拳头直接冲上去。   此刻慈郎脑子里只剩下伊集院教的一句话:关键时刻打要害,太阳穴、鼻子或腹部都是要害。   被一拳打中太阳穴,毫无防备的施暴者栽倒在地。   伊集院还教了慈郎:在没有确认敌人是否丧失行动能力前,绝对不能轻敌。也就是说,必须及时补刀。   于是慈郎没有松懈,紧接着就结结实实一脚,对准施暴者的鼻子。   施暴者大声惨叫,然后一动不动,好像昏了过去。   慈郎毕竟不习惯对人动手,激怒过去后,还是有些微不安涌起,但他此刻根本顾不上自己的想法,赶紧俯下身查看伤痕累累高尾,焦急地问:“高尾君,你怎么样?”   高尾君好像已经昏迷了,喉咙里“呜、呜”了两声,没有说出完整的话。   这种每间房都很小的出租公寓,一层有很多扇门,保镖上楼后不清楚是哪扇门,在走廊大声问:“望月先生,您在哪一间?”   “F613,”慈郎努力维持镇定,大声告知,“快,得把他送去医院。”   这时,他眼角看到有人忽然奋力跑了出去。   该死!那个施暴者是混社会的,习惯打斗,他刚才不是真昏,是在装死!   电光石火间,慈郎瞳孔一缩,大喊:“抓住那个男人!”   走廊上传来追击声,显然两位保镖先生都训练有素地追了过去。   “望月……大哥,”焦急看着门口的慈郎,感到自己的手被人抓住了,他低下头,看到高尾君对他努力笑了一下,“谢谢……你……救我……对不起,麻烦、”   慈郎打断他,忧心忡忡地问:“没什么麻烦的。你感觉怎么样?能站起来吗?你现在需要去医院。”   高尾君试了一下,很抱歉地说:“现在……可能还不行……再过一会会,让我再躺一会会就好。”   那么乐天心大的大男孩,被打成这样,慈郎又气又心疼,连忙道:“你不要急,我有办法的。”   这栋楼没有电梯,保镖们追施暴者去了,高尾君虽然比慈郎矮一点,但毕竟也有一米76,如果高尾君能站起来自己走,慈郎还能把他半扶半抱弄下去,现在高尾君都站不起来,慈郎一个人就算能勉力支撑他,但要这么下六层楼,慈郎很担心会中途把人摔了。   慈郎正想着打电话让司机先生上来,从门口又进来一个人。   以为是施暴者回来了的慈郎,霎那间精神紧绷,刚才是趁其不备,真的正面对打,慈郎不认为自己有胜算,自己被打倒没什么,但高尾君已经不能再受伤了,而且回去被伊集院看到受伤,伊集院肯定会生气。   那人惊讶道:“这么严重?”   是竹屋助理。   慈郎立刻放松下来,忽觉不对,快问:“你怎么来了?”   竹屋助理慢悠悠走近,语气尊敬地慢慢回答:“我是跟着院长来的,望月先生。”   “他呢?”   “院长说,让我先行上来。望月先生,是不是该把这位先生送医院?”   这位雷厉风行的金牌助理,为什么今天说话这么慢?造句也不必要地冗长,和以往简洁明了的风格很不一样。   有种故意拖延时间的感觉。   虽然伊集院也来了的消息难免让慈郎感到惊喜,但说不清为何,慈郎心底忽然产生了一个念头,一个他莫名确定的念头:伊集院去施暴者那边了。   傍晚、又破又乱的老住宅区、在逃的施暴者。   完美的时间、地点、猎物。   慈郎忽然面色一沉,近乎是质问竹屋助理:“他是不是去追那个男人了?你为什么不拦着他?”   被慈郎猜到,竹屋助理并不显得惊讶,恭敬地回答:“望月先生,我是拿工资的人。而且我相信院长的理智。院长只是难得碰上这种条件万全的情况,适当放松一下。遇到歹徒,正当防卫有什么问题?院长有分寸的。”   怎么这样。   慈郎难以置信地看着竹屋助理,怎么可以如此溺爱,放纵大猫冒险乱来。   对方可是个混混!万一大猫受伤了怎么办?   “你……!”慈郎心急如焚,可眼下这个情况,他又不能走开。   高尾略微恢复了一点,虽然听不懂具体发生了什么,总之好像是望月大哥的那位男友追浩哥去了,高尾心有不安,放开慈郎的手,还轻轻推了一下:“望月大哥,你,去找,我没事。”   此时,竹屋助理慢条斯理地在高尾另一侧跪坐下来,手法熟练地查看高尾君的伤口,也出声附和道:“望月先生,这位小朋友就交给我吧。已经叫了保镖,我们会尽快送他去医院。”   是了,既然伊集院和竹屋助理都来了,一定跟来了保镖小队。   楼下留守的保镖一定知道伊集院跟着施暴者去了哪里。   慈郎一想通到这点,尽管心怀歉意,但还是选择对高尾君道歉道:“对不起,我必须去找他。你放心,竹屋助理是我和伊集院都信任的人,如果你感觉不好,就给我打电话。”   高尾君点头:“没问题的,快去。”   慈郎一咬牙,跑了出去。   估算着保镖上来的时间,竹屋助理把大男孩抱扶到自己怀里,想让他适应一下起身,发现大男孩忽然整个僵硬起来,意识到这个大男孩其实还是害怕陌生男人。   竹屋助理本身就有优待美人的好习惯,看他这样,不禁更加怜惜起来,竹屋助理快速打量了一周,用轻松的语气,转移他的注意力道:“我还以为,服装设计专业的学生,房间里会堆满了各种衣服。”   高尾君努力掩饰着心底的恐惧,一五一十地回答:“衣服是没有那么多,人台、缝纫机这些工具是有的,但是,怕,坏掉,这几天先寄放在认识的学长那里了。”   怕坏掉?   是怕被追来的男人打坏吧。   真是个小可怜。   “原来是这样,”竹屋助理柔和地应道,说起更无害的话题,“我女儿喜欢给玩偶做衣服,但是她总是做不好,我跟她说啊,人家做衣服,都是量体裁衣,你直接把布在玩偶上面裹一裹,缝起来,这哪里叫缝衣服,这根本是缝睡袋嘛。她还不服气。高尾君,你是专业的,你说,是不是我说的对?啊对了,我姓竹屋,叫我竹屋就好。”   高尾被带跑了思绪,被父女温情感动,有些羡慕地回应道:“我只是学生啦,确实是竹屋桑你说得对,不过,小孩子想做衣服,一开始都是那样的。你们父女感情很好呢。一般,父亲,好像不会很耐烦说缝衣服的事。”   “嘛,”看小可怜又低落下去,竹屋助理不介意自曝其短,“单亲爸爸也只能更加耐心一点,毕竟很多事我实在是做不好,每天早上给公主殿下扎辫子、挑裙子就已经要了我的老命了,给玩偶缝衣服更是难上加难,她要我帮她挑布料,又嫌弃我挑的布料颜色太丑。”   这种温馨的家庭烦恼,让高尾想起幼时与妈妈的相处,他不禁微笑起来,牵动嘴角的伤,嘶地吸了口气,但他还是热心建议道:“给小女孩扎头发,那种教学小视频手机上很多,我都被推送过,竹屋桑可以看看。布料颜色的话,可以试试买一两本给孩子看的配色教材,或者直接搜索适龄的手工缝纫入门视频,只是爱好的话,这些就差不多啦。”   真是个可爱的人。   竹屋助理的手忽然在高尾侧脸轻抚而过,不等高尾反应过来,就架着他站起,叮嘱着说:“靠着我,试着站稳,站不稳也没关系。”   高尾赶紧努力站稳,不过这时赶上来的保镖已经进门,见状过来架起了高尾另半边。   “我们现在去医院。”竹屋助理对看到保镖又僵硬起来的高尾安抚似的说。   高尾无法自控地想要远离不认识的高大保镖,脑袋偏向竹屋助理,几乎是无意识地靠在了竹屋助理的肩膀上,努力回应道:“嗯。”   *   仓皇逃窜的男人,凭借丰富的街头经验,在老住宅区左窜右逃,似乎成功甩掉了有钱人的保镖。   男人没有再钻进巷弄,而是根据经验,反常理地往一片空旷的垃圾暂时堆放地走。   他边走边骂,大力去踢地上散乱的易拉罐等垃圾,以此发泄心中怒火。   本想从高尾那里搞些钱,再去歌舞伎町那家店喝酒的,现在没搞到钱,花子那个势利女人一定不会给他好脸色,肯定是不能来一发了,更让他生气的是,因为那个有钱公子哥搅局,他连高尾这个替代品都没能上。   若不是听到有保镖,他只能逃跑,不然定是要把那个有钱公子哥打一顿出气!   这时,男人听到脚步声。   不紧不慢的脚步声。   男人警惕地迅速转身,向后看去。   他看到一个英俊异常的青年男子,而且看上去很“贵”,浑身上下都是好东西。   如果说绿了他的那个,一看就是个有钱公子哥,这位青年男子,应该更有钱,大概是个公司老板什么的。   男人从初中就混迹街头,自诩眼光毒辣、见多识广,发现青年男子是孤身落单,立刻遮不住眼神中的贪婪,盘算抓住机会大捞一笔。   以防万一,男人先嬉皮笑脸,假装贪小便宜的地痞无赖,搭话道:“这位老板,是不是迷路了?这地方我熟,给我几个子儿,我保证把你送到闹市区。”   青年男子闻言,整个人一瞬放松,但看过来的眼神,带着露骨的蔑视,傲慢道:“你要多少钱?”   男人在心底破口怒骂,表面上却堆起笑脸,一边不着痕迹地接近青年男子,一边说:“这就要看老板的诚意了。”   青年男子不悦地皱眉,鄙夷道:“你什么意思?指个路而已,很值钱吗?你知道我一分钟能赚多少?”   男人已经接近青年男子六步以内,他内心冷笑,小心观察起来。   青年男子很高,但不是道上混的强壮款,男人自认可以轻松打过。   看上去不像带了武器。青年男子穿的是西装,一只手拿着手机,一只手一直插在裤子口袋,但口袋并不鼓,应该除了手之外没有其他东西,就算有,也不是刀枪棍棒这类有杀伤力的装备。   总结起来就是:是头肥羊。   男人忍不住冷笑,正要动手,一个人影从远处跑来,喊着:“住手!”   男人被喊破时机,简直气急败坏,他看向来人,发现居然是那个跟高尾绿了他的公子哥,更是暴怒,正想好好教训一番,却发现公子哥根本看都没看他一眼。   那个公子哥跑到近前,对青年男子伸出手,像是很紧张似的,但语气又和哄人一样:“别做危险的事。到我这里来。”   什么情况?   男人一头雾水,不是他要抢劫青年男子吗?怎么这个公子哥,表现得跟是青年男子要抢劫他一样?   青年男子:“什么叫‘危险的事’?”   到这个时候,男人才发觉,青年男子的话音中,没有后怕,没有紧张,而是完完全全的冷漠,平静得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街头经验让男人忽感不妙,他猛地转头去看青年男子的眼睛。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   男人感觉,在那冰冷的视线中,自己好像已经是个死人了。   内心愈发扩大的恐惧,让男人想逃跑,但双脚却动弹不得。   慈郎不理伊集院打算怎么狡辩,坚定地说:“到我这来。”   伊集院却不看他,不带任何感情的视线锁定猎物,放弃了伪装,冷漠地狡辩道:“我已经成功挑衅他,他马上就要抢劫我,只要他动手,我还击就是正当防卫,是完全合法的。场面不会很脏乱,破坏大动脉,再延迟一点报警时间,他的死会很自然。不会有人对这种社会垃圾的死亡追根究底,警方还会感谢我不让他坐牢浪费税金。也可以伪造捐献意愿书,把他拆开,变废为宝,救几个更有生存价值的人。这种死了才有价值的垃圾,活着只是社会不安定因素,他长期并且正打算又一次践踏法律,而我消灭他,则是完全合法的、公正的,这怎么能说是‘危险的事’?杀他和杀一只老鼠,又有多少区别?”   伊集院的语气越平静,男人越惊恐,听到最后已经吓呆了。   “你说的或许都对,”慈郎说。   听到阻止青年男子的公子哥这么说,男人吓瘫在地。   慈郎咬了咬牙,依然语气坚定地说:“但是,法律、社会、公正……这些词对你来说完全没有意义,不是吗?你想杀他,其实只是你想这么做而已,并不是为了正义。他只是一个完美的猎物。”   伊集院竟然勾了下嘴角,夸奖道:“聪明。”   “怪物、你是个怪物……”男人看着微笑的伊集院,像是看着一头超乎想象的巨兽,惊怖地脱口而出,但是没有人理他。   被伊集院夸奖了,是在伊集院预谋杀人的情况下,慈郎并不那么惊讶地发觉自己内心竟然还是为此感到了喜悦。   慈郎沉默了片刻,才低声坦白:“到现在,我才发现,我大概并不是什么善良的人。我刚才竟然一瞬间想过,如果你确定一切不会出错的话,就随你喜欢,让你杀了他好了,反正这是个人渣。我固守的原则,口口声声讨厌的犯罪,和你比起来,原来都不值一提。我果然是有病。   “可是,那天,你在病房教训她,严厉告诫她必须控制自己,绝对不能自己能做到,就放任自己去做。   “后来你也跟我说过,你说你你并不是完全理智,只是那些世人看重的东西,对你来说都毫无趣味,面对你真正想要的东西,你也会失控,比如说……我。我觉得,眼下这个情况,也是失控。”   如果说此刻,吓倒在地的男人眼里的伊集院,是冷漠到可怕,慈郎眼里的伊集院,却像是一只紧盯着老鼠的大猫,表层的捕猎本能理智到极点,里层天性却已经兴奋到忍不住磨爪子。   慈郎尽力组织着语言,他很想说服伊集院,却没有很强的信心,总觉得自己是在语无伦次:“所以,我知道你现在很想做这件事,但我希望你不要这么做。我这些天想了很多,我还是觉得,有些事一旦跨过最重要的那条界限,就会迅速变得面目全非。你一定是清楚这一点,才一直保持理智,一直忍耐着,那就不要在这里功亏一篑。或者,就当作是我自私好了,你可以做其他任何你想做的事,但唯独这件事,我不想你做。我想和你共度余生,伊……”   差点叫出伊集院的名字,慈郎及时住口,缓了缓情绪,才又开口。   “但如果你还是想这么做,我就和你一起,你用的凶器上会有我的指纹,我会是和你共犯的凶手,”慈郎平静地看向伊集院,他的手依然稳稳地停在半空中,“所以,过来,到我这来,好不好?”   骗小鱼干没关系,偷鱼没关系,咬死老鼠也没关系。   绝对不可以吃人。   大猫沉默片刻,却往男人的方向慢慢走了两步,停住。   男人顿时被吓尿,身下渐渐漏出水渍。   大猫被恶心到,嫌弃地退后,又不甘心地向前一步,但最终放弃似的看了男人一眼,转身欲往饲主的方向走去。   慈郎刚松了口气,忽然目眦欲裂,随后,半声惊惧的大喊梗在嗓子里:“不——”   就在伊集院转身的那刻,吓尿的男人,只能看到伊集院的腿,还以为伊集院是向他靠近,求生本能让他挣扎暴起,向伊集院扑去,但这一步,却是正中伊集院的意料。   看到鲜血从创口涌出时,男人甚至都没感到痛。   他听到那个怪物冷漠地告诉他:“不要动,这把手术刀只要再偏一点,就能挑破你的肠子,那样,你的整个腹腔都会挤满漏出的排泄物,组织感染、坏死,你会死得非常痛苦。”   接二连三的惊吓到这里,男人完全是一动不敢动,只能眼睁睁看着怪物把刀拔出去。   为什么要拔出去?我要死了吗?惊吓过度的男人,因失血性休克,晕头脑涨地想。   不知何时出现的保镖们,把男人两手反剪起来,也不给他处理一直在流血的伤口,直接带走。   这个男人会被送到警局,以试图抢劫伊集院财团董事长的罪名被起诉,他混迹街头的其他劣迹罪行,当然也会有相关人证,踊跃出面揭发。   伊集院走到慈郎身边,对沉默的慈郎平静指出:“街头混混居然不知道要害在哪。”   他捅的部位明明是肝。   慈郎握紧拳头,猛地转过身。   张开嘴,狠狠咬上伊集院的侧颈。   同时,狠狠抱住了伊集院。   “没事了,”伊集院安慰道。   但侧颈传来的痛感加剧,很明显,他的大狗狗不喜欢这句话。   于是伊集院明白了。   伊集院揉了揉慈郎的脑袋,体会着心中涌动的,并非不安分、未满足,而是安宁的心情,对他的大狗狗承认:“是我错了。”   咬松了一点。   再接再厉。   “我爱你。”   又咬重了一点。   这就是不讲理了。   “……别哭。”   爱咬就咬吧,不要哭啊,伊集院抱紧了他帅气的金毛大狗。   此刻正是夜幕初上,在这个仿佛被世界遗忘的角落,两个男人长久地相拥着,仿佛也遗忘了全世界。   但到夜深寂静时,拥抱就不再只是拥抱而已了。   窗帘开着,他们能够看到夜空中的弦月,慈郎被伊集院收在怀中,他们紧紧相连着。   从顶端浪潮落下,慈郎伸手向后,抚上伊集院的侧脸,于是伊集院低下头来,落下一串细碎的亲吻。   黑色夜幕,高远辽阔。   细如钩的月亮,也还是能够照亮它。   慈郎平息了呼吸,极力扭过头,看向伊集院,凝视爱人的容颜。   傍晚到现在,发生的一切,都还在他的脑海中反复浮现。   他从始至终,都不曾害怕伊集院。   他只害怕失去伊集院。   慈郎凝视着伊集院,他的爱人完美无缺,他移不开眼睛。   若你的世界无法迎来黎明。   伊集院冷漠的声线,浸染了情遇,变得微沙,显得温柔:“怎么了?”   “我愿为你杀尽三千世界的乌鸦。”慈郎呢喃般起誓道。   若你的世界无法迎来黎明,我愿为你杀尽三千世界的乌鸦。   将吵闹的乌鸦杀尽,我与你沉眠不醒。   伊集院低声笑了起来。   然后他让慈郎转过身来,带慈郎沉入更深的海底,只为带慈郎乘上更高的浪潮。   万物新生后,春日将尽。 第59章 春日过去了   初夏的时候,雅克奇尼甜品店的草莓限定系列,又成了ins新宠。   不过,由于扩招了员工,而且新员工做事都很利落,所以这次网络大热带来的大客流,并没有让店里手忙脚乱。   因为慈郎借口说自己很老土,不习惯用现代科技,所以店主一直是以信封装钱的方式给他发薪水。   今天是发薪日,慈郎已经计划好了,正好给伊集院买草莓甜品回去。   为赶上花田清老师的推荐效应,他的第一本绘本《猫与狗》,经过加急制作已经面世,担当编辑武内对这个系列抱着强烈的期许,严格把关每个流程,制作出的绘本非常精致,而且非常契合绘本主题,目前市场反应可以说是大好,完全超出出版社的预期,因为之前藤原助理为慈郎争取到了分成条款,他一夜之间就成了小有资产的人。   出版社已经委托武内编辑全权与他洽谈,要追加这个系列的后续合作。与出版社方面的交涉,这次自然也是委托给了竹屋助理与藤原助理来处理。   这本《猫与狗》的最后,正好停留在充满希望但依然还是有不安担忧没有解决的画面,慈郎原本是觉得故事还能继续,但受限于篇幅,只能先结束在这里。尽管不能说绘画时就有要出版续作的野心,但要说完全没想过,那也是谎言。   所以,现在这个大受好评的结果,让慈郎在惊喜的同时,也是松了一口气。   而绘本发售后,花田清老师亲切的大力支持,让慈郎越发感受到这位贵人的深恩,郑重上门道谢时,没想到却被花田清老师收为正式弟子,等私塾课程结束后,也就是下半年,慈郎被允许进入花田清老师的工作室深入学习。这意外之喜对慈郎来说,更是难以报偿的厚爱,只能更加勤奋,以早日达到老师的期许。   也不知道到时候,还有没有时间到甜品店来打工?慈郎看着眼前可爱的一切,差点都要提前怀念起来了。   像慈郎这样欠下巨额债款的人,按法院操作常规,每当他名下账户有大笔金额打入,都会自动转给债主。   之前他没什么收入,也没有银行卡,但现在他有了收入,而且债主变成了伊集院,所以,虽然对银行还是有些阴影,慈郎没有动过那张伊集院帮忙搞定的银行卡,但每周收到出版社寄来的分成明细挂号信时,慈郎都很开心。   因为把收入金额加起来,就知道自己已经还了伊集院多少钱。   去年,六千万日元对他来说还是天文数字,那时的他做梦都想不到,自己画出的绘本,能够被大众喜欢,而且还能赚这么多钱。上周《猫与狗》登上了绘本销售排行榜,光一周就为慈郎带来了一百万日元的收入。   绘本赚的钱用来还债,打工赚的钱用来给男朋友买礼物、买画笔等日常开销,人生怎么可以过得这么幸福,有时想想,慈郎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又是绘本部门销量第一位哦!”高尾君把手机屏幕怼过来,压低了声音,很开心地说,“大哥超厉害~”   慈郎看着这乐天的傻孩子,内心还是忍不住善意吐槽:不不不,还是你的心大程度更厉害。   上次救出高尾之后,慈郎还担心这孩子会不会因为不好意思而躲避自己,不好给他帮助,结果证明是慈郎想太多,高尾还是一如既往的乐天心大。慈郎也担忧过,这种表现会不会是为了不让他人担心而强撑出来的?但时间一长,慈郎也就放心下来了,这孩子或许就是这样,能够早日走出阴影,也是桩好事。   “交班时我就想问了,”慈郎还是不习惯被人称赞,有意无意转移话题,指指自己头发示意,“你头上那个,是怎么回事?年轻人的新流行吗?”   高尾君的头发上,别了一个发卡,原本,喜欢打扮的高尾君做这些小装饰,并不奇怪,一般慈郎都能理解到时髦之处,但这个发卡实在有些过于可爱,不仅是粉色,上面还有一颗银光闪闪的大星星。   “呜啊,我都忘了,”高尾君有点手忙脚乱地把发卡摘下来,笑着说,“是莉香ちゃん给我别上去的啦,上午教她缝裙子来着,她爸爸给她买了很多新发卡,她非要分我一个,真是超级可爱~”   慈郎了然。   高尾口中的莉香,是竹屋助理的宝贝女儿,今年九岁。似乎在高尾住院的那几天,因为竹屋助理太忙,把女儿放到病房拜托高尾照看过,因为高尾会缝衣服,让莉香小朋友肃然起敬,两人产生了跨年龄的友谊。   听伊集院说,竹屋助理和前妻在婚前都是玩咖,本来说好婚后也各玩各的,但婚姻比他们想的更复杂,果然这样的关系无法持续,前妻选择离婚出国,竹屋助理就成了单亲爸爸。   或许是竹屋助理对女儿的宠爱让高尾有些羡慕,又或许是因为爸爸经常加班的莉香常常感到孤独,而高尾本来就很有孩子缘,所以才会时不时陪莉香一起玩吧。   “果然还是孩子和孩子玩得来,”慈郎玩笑道。   高尾懒洋洋地托着腮,不服气地说:“又是‘年轻人’又是‘孩子’的,大哥你不要老是用这么老气横秋的口吻啦!你也就三十岁好不好,而且你有本事摘下口罩,谁会相信你是三十代。”   “年龄增长有什么不好,”慈郎不在意地说,然后想起高尾现状,轻声问,“对了,你有找到新住处吗?需不需要我帮你搬家?”   虽然那个施暴者被抓起来,有伊集院的处理,短时间根本不可能从牢里出来。但那天闹得很大,那边的邻居们似乎很不好相处,如果高尾君继续住在那里,恐怕会被排挤。   面对大哥关切的眼神,高尾君挠了挠后脑勺。   他不该被小女孩闹得心软,就被竹屋助理说服,暂时住在竹屋家的。   根本说不出口啊!   高尾一着急,脱口而出:“那个,有联系到新住处,同学和学长都说要帮忙,所以没问题的啦!”   我为什么要说谎!这更奇怪了啊!高尾在心底呐喊。   “真的不用帮忙吗?”慈郎怕他是客气。   “真的不用,”高尾甚至还比了个V字,“我可是号称‘搬家小能手’!”   搬家小能手我个头啊!高尾在心底抱头咆哮。   慈郎松了口气,笑说:“那就好。”   大哥是天使,高尾在心底默默流泪。   “中村桑,我要过去一下,帮忙招呼一下新客点单,”有女性员工匆匆拜托道。   “没问题。”   慈郎应了一声,拿起目录和托盘,向还没收号码牌的几桌新客走去。   *   戴着苍蝇墨镜的春日美怜,非常嫌恶地扫视着甜品店内拥挤的客流。   如果岸尾诚那个男人稍微争气一点,她根本不需要踏足这种低贱的甜品店。   她本可以拥有她想要的一切:名利、财富、权势,可惜,都是因为岸尾诚无能,连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子都抢不过,所以她才沦落至此。   从小,春日美怜就明白一个道理,只要够狠够聪明,就没有什么人是打不倒的。   什么广受欢迎的清纯校花,只要骗取她的信任,再弄丢她的手机,随便编辑一些聊天记录,拿不出证据的她,就会瞬间成为万人唾弃的烂货。   春日美怜觉得自己真是无辜,明明这些所谓的“大众”都很喜欢墙倒众人推的戏码,现在又搞得好像一切都是她春日美怜的错。   如果人们不喜欢看,她和岸尾诚能拿到那么高的收视率吗?   她只不过是实话实说而已。如果她不曾霸凌过别人,怎么能把霸凌者的孤独心态描述得那么准确?当然是知道那么做,被霸凌的人一定会感到彻底的羞耻、孤独、崩溃,所以才会那么做的啊,不然怎么叫霸凌?这到底有什么好惊讶的?   世道如此而已,她只是顺势而为,结果现在一个个翻脸,表现得那么义正言辞,把她骂得跟什么一样,真是有够好笑。   不过是在网上嚣张,这些女人就是嫉妒她,如果敢到她面前来放肆,她倒是好赏她们几个耳光玩玩呢。   但是,她的关注度确实是在降低,现在她和岸尾诚就算在节目上当场打起来,也不可能再获得那么高的收视率了,她是有数的。   而且因为铺张的生活习惯,她现在别说存款,事实上已经欠了很多钱。   为了更加博出位,现在只有一个手段,就是把望月慈郎这个蠢货骗回来,让对她言听计从的望月慈郎上节目承认,他为她所做的一切都是自愿的,他偏执地爱着她。   然后再上后续宣传,她和望月慈郎一起卖偏执爱侣的人设,大众一定会喜欢,这样,她就可以顺理成章继续打理好“恶女”人设,出几本类似《如何让男人对你死心塌地》的书,那些没用的家庭主妇和爱幻想的少女,一定会边骂她边把书买光光。   到时候,她就会成为名利双收的畅销作家,赚钱赚到手软,这种人设也不错。   所以,一切都就此一搏了……虽说如此,但哄骗望月慈郎这种蠢货,真是没有难度到让她想要提前笑出来。   初中时,因为想扳倒西园寺家那个大小姐,但那种名门小姐心机太重,不好接近,只能跟踪她想办法找到黑料,结果看到那个大小姐自荐枕席被伊集院和臣狠狠推开,就让春日美怜心动不已。   伊集院和臣这种有气魄有财势,而且根本对庸脂俗粉不屑一顾的男人,才是配得上她的男人。   可惜等她变美时,已经和伊集院和臣不同校了。   一开始靠近望月慈郎,只是想办法从他口中套出伊集院和臣的信息——别人不清楚,但观察天台很久的她是知道的,伊集院和臣与望月慈郎曾是朋友这件事。   却没想到,眼里只有权势名利的自己,竟然也被那张脸迷惑了,再说,这个男人,真是好骗得不得了,醉酒之后什么都乖乖回答,居然还说出了“很想念伊集院这个朋友”这种天真的话。   拜托,你跟人家根本不是一个阶级好不好,你算什么东西?当时春日美怜就在心里拼命翻白眼。   但望月慈郎实在长得太帅了,她一边看不起他,又一边忍不住想要得到他。   如果不是望月慈郎太穷,自己也不至于要骗他,男人没用就留不住女人,说到底就是这么回事。   但现在,或许也不是不能给望月慈郎第二次机会,如果望月慈郎乖乖听话配合她赚大钱的话。   这个只有一张脸能看的出狱穷鬼,根本没理由拒绝。   再说,望月慈郎的那东西已经被她故意训得很难起来了,她肯回收他,根本是在做善事。   春日美怜一边高高在上地这样想着,一边举起手,向那个可怜兮兮戴着口罩伪装自己的男人招了招手:“waiter。”   待男人走近,她调整好角度,把墨镜向下一推,露出像是哭过一般,泛着红晕的眼睛,羞涩又深情地看着他。   “您好,”慈郎对客人礼貌地点头,按流程收走号码牌,将目录放在桌上,轻轻推到客人面前,“请看一下目录。店里的新品,夏日草莓限定大受欢迎哦,很推荐。”   春日美怜脸色一变,摘下墨镜,斥责道:“你什么意思?!”   这只狗敢在她面前拿乔?!   慈郎不明所以地看着突然生气的客人,按照培训赔笑道歉:“不好意思,请问我有什么地方让您不快了吗?我可以让女性店员来为您服务。”   春日美怜气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恶狠狠地盯着慈郎。   这时,高尾关切地走了过来,问:“怎么回事?”   不等慈郎说明,高尾突然理解了这个状况,他把慈郎往员工休息室的方向推,边推边撒谎道:“这个顾客我知道,她讨厌男服务员,每次都会暴怒。我让由美来给她点单,你快进去,不要让她再看到你。”   世上真是有各种各样的人,慈郎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对高尾说:“对不起我不知道,那就拜托你了,不要让客人久等。”   “放心啦,放心啦!”   高尾努力把慈郎推进员工休息室,正想着该怎么办才好,却发现有两个黑衣人把春日美怜“请”走了,竹屋助理不紧不慢地走了进来。   “竹屋桑?你怎么来了?”高尾想了想,坏笑说,“你的老板桑把望月大哥看得很紧嘛!”   竹屋助理不置可否地笑笑,看着柜台里琳琅满目的甜品,问:“你觉得莉香喜欢哪一种?”   高尾认真分析道:“她喜欢酸酸甜甜的味道,柠檬挞和新品草莓系列应该都可以。”   “你吃过吗?”   “试吃的时候当然都吃过啦。”   “你觉得哪一种最好吃?”   “都好吃,个人口味还是喜欢可丽饼啦,我比较俗。”   “那柠檬挞和草莓系列各一份,追加你喜欢的可丽饼,卡给你,拜托你打包带回家。‘等下班回家一起吃哦’,这是莉香说的。”   脸,忽然红了起来。   因为被小女孩和她的父亲这样在意着。   自己这样的人,或许还是不要和这些美好的家庭关系太接近比较好,高尾低声说:“我还是不、”   “抱歉,我都满口答应了,不要让她等个空吧,”竹屋助理打断他,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我会被莉香公主折腾死的。”   既然这样的话,那就……如此轻易被说服,是因为其实很想参与进去吧。   “好……”高尾听到自己说。   “真是谢谢,帮了大忙了,”竹屋助理离开时,像是父兄般,捏了下高尾的脸颊。   然后被女同事们调笑了很久,不停问“刚才那个很性感的男人是谁”,因为望月大哥从员工休息室出来了,高尾只得撒谎掩饰“是我刚认识不久的远房表哥!”   慈郎很惊讶:“刚认识不久的远房表哥?”   高尾努力圆谎:“嗯,因为之前,没联系过,不认识,各种各样的原因。”   “原来如此,”看出高尾不是很想提,以为是家庭内部私事的缘故,慈郎换话题道,“刚才那位客人呢?”   高尾又转动脑筋,回答:“她突然接到电话离开了,好像是工作上的事。”   慈郎并没有提出疑议,因为这种事也是有的。   觉得今天自己总是在说谎的高尾,在之后一直沉默着。   下班换衣服时,慈郎接到伊集院的电话。   “有什么事吗?”一般伊集院不常打电话,所以慈郎还有些担忧。   伊集院在电话那头平常地说:“想你了。”   慈郎有点害羞,又觉得很甜蜜,看看更衣室里只有自己,低声回道:“我也是。”   随后补充说:“今天发薪,我买了草莓甜品给你。”   刚说完就有点后悔,这样不就没有惊喜了吗?而且,根本像是讨要夸奖的小孩子一样。   “哦?”电话那头的伊集院,用那冷漠的声线,“你想好要我怎么吃了吗?”   慈郎耳朵瞬间就红透了:“你、都说了不要随便说这种话啊!”   伊集院理所当然地反驳:“我没有‘随便’说‘这种话’,我是在对我男朋友说‘这种话’。”   拿他一点办法没有,慈郎只能假装镇定:“总之,我现在就下班了。我在家等你。”   “那么,从现在到我到家为止,你可以好好地、一直想,我会怎么吃掉你的甜品。”   慈郎决断地挂了通话。   但是,脑子里却,控制不住的,按照伊集院所说,想了起来。   自己真是完全坏掉了。慈郎抱着甜品盒,几乎是跑上了车。   从后门经过花园回到家时,发现有野猫逗留,是只很帅的黑猫,它看到人来,竟然一点都不怕生,自来熟地跑到慈郎脚边,缠绵地绕着他的小腿蹭来蹭去,发出喵呜喵呜的声音,还主动躺下,露出肚子,像是邀请慈郎抚摸一样。   慈郎一只手抬高甜品盒,蹲下给它揉揉肚子,黑猫舒服地发出呼噜声,四肢抱着慈郎的手,仿佛不想他离开似的。   “你好乖,”慈郎不禁夸奖道。   看看左右无人,慈郎偷偷叫它:“伊集院。”   黑猫当然没什么反应。   慈郎却像是找到了趣味,一声声喊它“伊集院”,一边给它揉来揉去,还假装威严地教导:“你要乖,你要听话。”   黑猫喵呜喵呜地叫着。   或许是从黑猫那里得到了压制的信心,到晚上时,慈郎也对试图作乱的伊集院说:“你乖一点!”   结果最后喵呜喵呜叫着的不是伊集院。   “总觉得你今天有点兴奋过头,发生什么事了吗?”整个人都动不了的慈郎,趴在伊集院身上,闷闷地说。   伊集院冷漠地说:“猫闹春吧?”   “你真是……”慈郎对这个人的脸皮厚度已经无法生出感想了,只能吐槽,“都已经初夏了好不好?”   伊集院在他额头亲了一下:“嗯,春日过去了。”   “都说‘夏天是恋爱的季节’呢,”慈郎想着,忽然笑起来,“我带你去烟火大会玩吧?传说中恋人不是都要去的吗?”   “好,”伊集院根本不考虑行程安排,就这样一口答应下来。   慈郎把脑袋埋在伊集院侧颈里,呢喃着说:“我好幸福啊。”   幸福到不知所措的地步。   伊集院将怀中这个善良、坚强又总是对生活充满感恩之心的可爱男人拥得更紧。   寒冬过去,春日也过去,生机勃勃的枝芽,将在夏季繁茂生长。   是谓[新生]。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开始是最后一卷~~最后一卷基本就是撒糖,估计八万字吧~~ 第60章 京都夏之旅   正是初夏,   梅雨季节。   寺院石阶两旁,开满了蓝紫色的绣球花,是天然的漂亮背景,   慈郎停下脚步,用手机取起景来。   “不愧是全年绘本销量第一位的大先生啊,   ”伊集院弓弦凉凉地夸赞道。   慈郎拍完照片,   因为不好意思,没对弓弦的话本身做什么评价,在弓弦的肩膀上轻轻拍了一下,语带宽慰地说:“我上次来都没有好好玩赏京都,这次一路有你讲解,受益良多呢。重游故地就这么不愿意吗?”   个子长得飞快的少女,闻言很不淑女地翻了个白眼,撒娇似的抱怨:“谁会喜欢重游流放地啊。明明都好不容易回去了。”   慈郎倒不是不理解弓弦的心情。   两年前,她因为算计父亲,被家主送到京都思过,   小小年纪,   孤身在京都生活了一整年,   慈郎询问过和臣,   和臣评价她各方面都循规蹈矩,   成绩还颇为亮眼——这个成绩肯定不是指她那全优的校内成绩,但慈郎明智地没有深入询问。   因为表现过关,去年春末,   弓弦终于获得家主许可,   回到东京。   结果回东京一年后,由于家主来京都出席国际会议,慈郎正好想拍一些京都景色作为灵感素材,   结果她被家主点名给慈郎做导游,不情愿地参与了这次京都之旅。   但是,经过这么长时间的相处,慈郎对猫类习性也越来越了解了,既然是说出来的抱怨,不论实际上是为展现顺从家主的姿态还是其实心底没那么不情愿,总之,都可以当作撒娇来处理。   “抱歉啊,”慈郎柔和了语气,劝解地说,“和臣为我着想,是我当时没考虑到你的心情。不过,对一般小孩来说,被家长带去参加不是很想去的家庭旅行,是聊天时会引起共鸣的普遍经历,体验一下也不坏?既然来了,就尽力玩得开心吧?”   这是道歉还是秀恩爱啊,弓弦在心底吐槽。但她自己都没注意到,“家长”“家庭旅行”这样的字眼,让她心情明显愉快起来。   而已经习惯给和臣顺**,并且越来越拿手的慈郎,尽管发现了少女的神情转变,却以为是自己的劝解很成功。   少女仿佛不情愿地点点头:“好吧,看在慈郎的份上。”   慈郎歪过脑袋看她,笑起来:“谢谢。”   弓弦看了会儿,突然对山腰的佛像招了招手,用名门大小姐亲切又不失高雅的语气说:“佛祖大人,这里有个不老的妖精桑,请务必处理一下。”   慈郎顿时害羞起来:“喂!”   竹屋助理悠闲地跟在一大一小两位美人身后,饶有兴致地观察他们相处。   当然,他更愿意待在家里,看自家小公主和高尾画图纸缝衣服,像是两只忙忙碌碌的兔子,可可爱爱。   转过山门,就看到了古朴的寺院本体,还有……抱胸站在接待僧人旁边的风早婆婆。   风早婆婆一身专业登山服,手里还拿着根登山杖,对他们大摇其头:“你们这些年轻人,走得还没有我这个老太婆快!”   慈郎讪笑起来,一直很想讨风早婆婆欢心的弓弦,可爱地吐了吐舌头。   竹屋助理毫不脸红,故意很浮夸地恭维道:“不愧是风早院长,我们还有很多地方要向您看齐呢。”   虽然知道他是开玩笑,风早婆婆没有生气,却语带深意地嘲讽他:“你啊真是聪明过头了,油嘴滑舌的,没和少爷学到半点可靠的气势,小心撞上树的傻兔子跑掉。”   “我受教了,”这下,竹屋助理倒是很诚恳的低头应道。   慈郎心中感慨,跟这些人在一起,总有种自己智商不够用的感觉。   看竹屋有在反省的模样,风早婆婆略微满意,掌控全局道:“好了,这里的规矩,要拜佛的话,得先跟着师父修行。我们跟着这位师父往里走,注意,不可擅自开口。”   于是大家依言沉默下来,跟着僧人走入寺门。   这间寺院,原是平安时代庙宇,整体格局仿造中国唐朝寺庙福昌寺,但复原重修时,和这座城市的其他文化建筑一样,按照打造出的京都整体风格进行了调整,具有浓郁的京都气息。   重修以来,也算是历史悠久,据说因为政界人士在此祈福很是灵验,所以从某个年代开始,就不再对外开放,非贵客不能进门。   慈郎本身不太信这些,而且听说规矩后,难免生出了“难道在佛祖面前不是众生平等吗?”这样的疑问。   不过,或许是因为客少,这间寺院,倒确实是清幽雅静,一树一叶都经过悉心打理,禅机盎然,很有想象中名寺灵庙该有的样子。   所以由僧人带领着,在蒲团上盘起腿来,打坐修行时,大家都被氛围感染,不敢发出任何声音,努力按照师父所说,清除脑海中的杂念。   僧人手握竹片戒尺,无声检视着。   慈郎听到“啪”一声响,紧接着是竹屋助理的低嘶,然后是僧人师父的训斥:“静心!”   原来是竹屋助理被竹片戒尺打了,那么厚的竹片戒尺,打在肩膀上一定很痛,慈郎这样想着,忽然右肩一痛,同时听到“啪”一声。   “不可神游!”   ……确定了,是很痛。   慈郎不禁想,这根本是钓鱼执法嘛,而且师父到底是怎么看出来的?   这次是左肩,慈郎没忍住呜了一声。   师父严厉地低斥:“屡教不改!”   慈郎深吸一口气,努力抛开杂念。   但此时,风早婆婆忍不住笑了出来,结果害得竹屋助理和慈郎都笑了。   竹片戒尺连响三下。   僧人叹息一声,在上首坐下,低声念起经文来。   大家不知不觉都安静了,杂思也全都化为虚无。   “弓弦好厉害,”终于完成修行,由僧人带领开始参观寺院时,慈郎揉着肩膀,对一下竹片戒尺都没挨的弓弦夸奖道。   弓弦却不以为然,低声说:“不就是什么都不想而已,对基本上不在乎任何东西的人来说,简直是最简单的事。叔叔来寺里,搞不好能成高僧。”   一心向佛的高僧?   “那还是不要了,”虽然只是假设,慈郎却有些心急地回。   弓弦笑了一下,打趣道:“感情真好呢。”   直到参观结束,慈郎的耳尖都是红的。   在寺院的后廊坐着,僧人送上一大盘冰过的西瓜。   欣赏山水,冰西瓜,配合蝉鸣与吹动风铃的微风,初夏的味道尽在此时了。   竹屋助理愉快地舒了口气,直白感慨:“跟来这边真是太好了。歌舞伎什么的,我真是欣赏不来。”   弓弦故意道:“诶,竹屋桑不是对美人来者不拒的吗?大大有名哦。”   竹屋助理完全没有否认地意思,坦然地说:“我已经从良了嘛。”   “嘛,”弓弦用意味不明的语气词回应,然后转移话题道,“没了竹屋桑这个挡箭牌,叔叔真是糟糕了呢。”   竹屋助理摆摆手:“这就不用担心了,一个优秀的助理怎么会不培养**人呢。专一的男人难找,不好色的男人可不存在。”   弓弦指指慈郎。   竹屋助理窃笑起来:“大小姐,你是想说院长不算‘好颜色’吗?”   弓弦无话可说,对天翻了个白眼:“你们男人真是一点羞耻之心都没有啊。绝大部分。”   慈郎耳朵又红了起来,无奈道:“你们两个,不要随便把别人卷到话题里去。”   对竹屋助理的各种歪理,慈郎早从高尾那里听说过。   一开始得知高尾和竹屋助理在一起,早从和臣那里听过竹屋助理花名的慈郎,还非常的担忧,因为无论怎么想,在竹屋助理初识高尾君的那个时间点,高尾君都处于一个很容易被趁虚而入的状态。   为此,慈郎还自责过自己是不是当时对高尾君不够关心。   但这两年来,他们二人的感情一直很好,而且,随着与高尾友情的加深,慈郎也逐渐意识到,高尾虽然心大,但在涉及自我心事的方面,事实上是非常内向的人,有些时候就连对慈郎都不好意思吐露。   这样的高尾对竹屋助理越来越信任,可以看出,竹屋助理一定对高尾相当用心。而且有和臣作证,竹屋助理确实收了心,慈郎也就不再过于担忧。   察觉慈郎态度的改变后,高尾越发对慈郎坦白起来,通过他,慈郎也发觉,世上怪人确实是各种各样,不单有他家大猫那一款。   竹屋助理和他前妻,虽然对彼此不剩下什么感情,但完全是一类人。   例如前段时间,竹屋助理的前妻打了个视频电话过来,目的是让竹屋助理帮忙查她新交的沙特土豪男友,他们俩对着屏幕,其乐融融商量她该问新男友要什么价位的珠宝比较合适,他们女儿就在一旁听着,让高尾实在是目瞪口呆。   当立场尴尬的高尾,委婉建议这对父母“是不是该给小公主保留一点爱情幻想”的时候,前妻小姐一副被可爱到的表情看着高尾,反而语重心长地教育他:“以我和竹屋能留给她的遗产,她需要的不是什么爱情幻想,而是从小明白婚前协议的重要性。”   竹屋尽管没出声,但似乎也是一个意思。   再例如得知竹屋交了男朋友时,前妻小姐第一反应竟然是:输了。因为她当时是空窗期。   而之后零星两三次与高尾见面,包括上述那次视频通话,也完全没有吃醋的样子,甚至可以说是蠢蠢欲动,竹屋还为此吃醋,搞得高尾简直不知该如何反应。   不过,她听说竹屋为此吃醋时,倒很惊讶,还感伤地对竹屋感叹:你老了,不行了,我绝对不要变成你那样。   竹屋倒不置可否,只是语带劝说地回:试试看,或许你也会觉得真心喜欢一个人的感觉不错。   但她不想听,竹屋也就没再劝。   高尾对慈郎感叹过,说他觉得,竹屋和前妻小姐,就像是一直换人玩恋爱游戏的没长大的少男少女,仗着自己好看又聪明,就这样贪玩地游戏人间。   “什么‘性感男人’,根本是个青春期过长的小鬼,”当时高尾这样吐槽着,笑了起来,“不过,竹屋他现在啊,好像终于长大一点了。”   因为他笑得很幸福,所以慈郎总算是彻底放心。   这两年来的操心历程,简直像是嫁女儿一般,慈郎对和臣这样感慨过。   想到和臣,就有些想他了。   风早婆婆清了清嗓子,于是弓弦和竹屋助理都突然正经起来,有模有样地论起了茶道。   在威严老猫、小黑猫和狡猾三花猫的环绕下,慈郎很想念自家大猫。   休息过,就到了辞别的时候。   竹屋助理自去处理院长交待的供奉,慈郎也虔诚地拜了拜,许下愿望,往净财箱里投了一张千元纸币。   走出寺门,踏上石阶时,弓弦才问:“怎么不多投一点?”   慈郎坦诚地答:“一千日元已经很多了啊,可以买两盒便利店盒饭,是我以前一天的全部生活费。”   片刻后,弓弦才说:“可是你现在很有钱了嘛。系列绘本三册都是热卖,最近还要出套装了不是吗?”   慈郎像是想到了开心的事,解答道:“那边赚的钱都是要还和臣的,**会自动转到和臣的户头,我欠他六千万呢。现在已经能看到还清的曙光了。”   弓弦疑惑地吐槽:“可是,叔叔上个月刚把你户头的利息转给我练手啊,他还说赢了算你的,输了要我赔。”   什么?   慈郎猛地转过头看着弓弦。   弓弦忽然一脸了然,嘴角勾起坏笑,问:“你有没有被叔叔骗着签过什么奇怪的文件?有原本对照,伪造签名对伊集院财团来说是小菜一碟,借款不太好操作,还清借款的证明,难度就很低了。哎呀呀,真是恭喜,原来早就自由了呢,望月慈郎君。” 第61章 懒听垃圾话   歌舞伎表演结束,   几位中年贵客有模有样地夸赞起来,尤其是对那位鼎鼎大名的女形(类旦角),高桥屋这一代的松本有雀,   说他果然如时评赞赏的那般“以男子之身演尽妩媚”。   再往下说,难免就往不可说的方向去,   他们讲起松本有雀的角色[雏衣]最后一幕是于绝望中死去,   明明是个守贞而死的角色,松本有雀在表演挣扎时,却莫名欲情满满,就连雪白的袜袋都仿佛浸满了绮思。   与他们同来的伊集院只是淡淡的,并不怎么评论。   集团往来总会碰面,何况伊集院家,撇开那位异国夫人遗传下的混血美貌不谈,时不时就会发生些新鲜事,在豪门中很受瞩目。他们都对伊集院家这位年轻家主的冷淡性格有所了解。何况,伊集院和臣比他们年轻许多,   对传统戏剧不感兴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倒不如说,   伊集院和臣赏脸作陪,   已是对圈内人才有的亲切态度了。   所以,   对伊集院和臣的少言寡语,这几位贵客并不如何介意。   伊集院和臣确实是不感兴趣,单说古文剧本,   他或许比普通役者还看得多,   但搬上台表演起来,他只觉得吵闹。   回去听慈郎随便说些什么,都比这有趣。伊集院聊赖地想着,   尽量表现得不那么厌烦。   毕竟他身边这几位,正用文雅词汇低声说着黄话的中年男子,是六大财团的重要人物,是正身正名的财阀掌权者,是触手遍布整个国家、真正支配棋局的人。   伊集院财团在他们面前,只能算新兴的晚辈。   不过么,支配日本这盘从根系就烂透了的烂棋,还把这盘烂棋下得更烂,实在是找不出可值得称道之处。   ——至少对伊集院来说是这样,他可从没对这些人产生过一丝一毫的尊敬。   其中一位打趣道:“啊呀,我们这些轻薄之徒,把伊集院君晾在一边,真是失礼。”   伊集院自然地笑了笑:“哪里,我受益良多呢。”   另一位促狭地接口:“哦?受益在哪里?”   伊集院一本正经答:“嗯……学到了新的play?”   中年贵客们纷纷失笑,对伊集院刮目相看了似的,“好小子”“看不出来嘛”“你们懂什么,伊集院君很会抓关键呢”这样更随意地玩笑起来。   这是名角演出的高价场,少有游客,身边陆续走过的观众们,大多操着京都口音,而且衣着正式。   有些观众似乎以为他们是喝醉了的游客,经过时,就表现出略带嫌恶,刻意离远了他们走,完全不知道这些看上去不怎么样的中年男子,就是他们上司的顶头上司的顶头上司。   这时,一个跑腿男匆匆走过来,他身上穿的羽织外套,绣着[高桥屋]的字样,显然是内部杂役。   跑腿男尊敬地喊了声“伊集院桑”,然后才近身前来,奉上一方素白锦帕,将声音压得极低,窃语传话:“我家少爷,一直倾慕您如武士剑客般风姿,期待能有幸弥补方才舞台上,雏衣‘不与夫君共寝之薄缘’之憾。”   传话最后这句,是引用了角色[雏衣]的台词,雏衣与夫君结婚前夕,为成全夫君的忠义之名,以未嫁贞洁之身毅然赴死,故有此句。   如此风雅地相邀风月,果真艳福。   可惜,对伊集院来说,是个无聊故事,更是句无聊传话。   虽然听不见跑腿男说什么,以中年男子们的经验也能看出是怎么回事,他们身边不缺花柳,刚才也拿松本有雀说了好些黄话,但对方毕竟是歌舞伎世家才华横溢的长子,没必要轻易去动,见伊集院得了青眼,还都颇羡慕这份艳福。   伊集院顺着跑腿男暗示的眼神望去,只见不知何时参差错开的纸门后,印有高桥屋徽记的布帘被人挑起,帘后正是婉转垂首的松本有雀。   松本有雀并未卸妆,不做作地展现出深知自身魅力的姿态:他侧身立于帘后,和服因为最后那出雏衣之死的表演而有些散乱,漂亮的手拢着衣襟,表现出一段局促的羞怯来,而修长的侧颈与和服衣领相得益彰,显得曼妙而纤细。   世间男子,即使能看出这是故作姿态,大多也会被这知情知趣的高级挑逗打动。   “真是有才有颜的役者,让我想起了我的母亲,”伊集院唇角微勾,眼神因为已经极度不耐烦一丝笑意都没有,语气却算得上温和,“承蒙青眼,只是我还和爱人有约,赶时间回别馆。以及诸位,恕我先行一步。”   说完,不顾中年男子们和跑腿男的惊讶,伊集院竟对他们微一点头,径自离开了。   跑腿男自去复命不提,中年男子们都好奇起来,究竟是哪家高门的美人,竟然能成功拴住伊集院和臣?而且还已经住进了伊集院家的别馆?西园寺家那位大小姐,倒追伊集院活活把自己追成了个笑话,可是连手都没牵上。   “若被西园寺家那姑娘知道,就热闹了。”其中一位说着,本就不大的眼睛笑眯了起来。   其他中年男子闻言知意,心照不宣地微笑着,随后,各自向直接开到门口的数辆豪车走去。   *   收到行程邮件时,在别馆书房里的慈郎,正把在平板上画的图上传ins。   因为想念伊集院,所以画了这样的旅行手记:黑猫和金毛狗狗在环绕着绣球花的佛像下躲雨,金毛狗狗的前腿把黑猫圈在怀里,不让黑猫被雨淋到。   [伊集院晴]的账号主页,两年间粉丝不断增长,不久前竟然超过花田清老师,成为粉丝最多的绘本画家账号。   对此,慈郎对这些喜爱心怀满满的感谢,但总觉得没有太大的真实感。   或许是因为,潜意识里,还是不想被公众关注。尽管现在这么说简直像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了。总之,慈郎依然在努力适应这件事。   让慈郎感到很害羞的是,关注他的大家普遍认为,[伊集院晴]老师是与丈夫非常恩爱的新婚人_妻,而且很有恋爱脑的嫌疑,曾经在深夜发表过“爱人出差第三天,不知道他睡得好不好”这样过于甜腻的爱夫言论。   ……这不就是当年那只坏猫故意说的情趣垃圾话成真了吗!   慈郎不好解释伊集院的怪病,只能默默接受这个人设。   即使慈郎再小心,回复评论时稍不注意,就难免暴露诸如“还没吃饭,等他回家一起吃”这样的生活细节,还有干脆就是和臣怂恿他发布的无人出镜也能秀恩爱的照片,于是伊集院晴老师的人设越发根深蒂固,现在评论已经形成了“本月的伊集院晴老师也在安定秀恩爱呢”等模版回复。   不过也不是没有恶评,据说在匿名版块,出现了两种截然不同的恶意猜测:一种是猜[伊集院晴]长得很丑,所以从来不发自拍;另一种是猜[伊集院晴]是美女,为钱嫁了猪头富豪,被嫉妒心强的猪头有钱男管得很严,所以从来不发自拍。连证据都没有的猜测,这两帮人居然还能互相吵起来。   这些无聊争论,慈郎根本不在意。   ——他的和臣有多好看,他可一点都不想分享给别人知道。   收到和臣就要回来的消息,慈郎抱着平板离开书房,回到主卧,给习惯回家洗澡的和臣准备好衣服。   伊集院家的京都别馆,建筑极有京都风情,但或许是听伊集院讲过家族故事,知道那位异国夫人病逝于此,明明采光在同年代建筑中算是极佳,弓弦暂居这边时,照明电器还全都翻新过,慈郎却总觉得别馆有一点点阴沉。   尤其是隔音特别好的主卧,安静得吓人,每回慈郎一进房门,就忍不住想打开电视,多少增加些声响。   此刻播放的是新闻节目,反正其他节目也不感兴趣,慈郎没有换台。   与和臣一起生活得越久,慈郎越明白,所谓新闻,并不是[当前发生的重大事件],而是[各方利益角力后,电视台选择播放出的重大事件],就连是不是[新]闻都得两说。很多事情,对慈郎这样的普通人来说,还是刚爆出的[新]闻,对和臣那个地位的人来说,早就算[旧]闻。   所以,他现在很少关注这些,若听到普通人、普通地区发生的事,还会关注一二,政治经济时事明星之类,就单纯当作背景噪音。   和臣在家喜欢穿舒适的衣服,风格并不局限,因为是来京都,慈郎私心想看和臣穿浴衣,于是串通风早婆婆,让匠人给和臣新做了两件浴衣,昨晚和臣开完会回来,洗完澡也乖乖穿了睡觉,没有异议。   于是今天慈郎拿出了另一件素白浴衣,银灰细线浮绣了夕颜花的图案,使用极细极软的绣线,堪比蚕丝,用手触摸图案都摸不出绣迹,可想而知绣工是多么费神。   “刚刚爆出最新消息,东京都知事[森山要一]贪污丑闻遭到揭露!”   听到耳熟的名字,慈郎有些惊讶地转过头去,电视屏幕上的直击画面中,是一个在保镖助理簇拥下,依然被记者们团团围住,颇为狼狈的老者。   原来这就是森山要一。   对了,和臣,和臣会不会有事?   慈郎一想到这个问题,整个人都慌张起来,快步走到电视前,好像这样就能早一点听到后面的消息似的。   “根据揭露材料,[森山要一]确实通过[xx借贷公司],在任职期间,多次收授数笔来源不明的巨款,其中大部分都被森山用作私人享乐。更过分是,该借贷公司本身就曾给森山大方上贡,金额高达[六千万日元],用途不明。小道消息称,该借贷公司似乎与黑帮组织[村田组]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不过,截止报道前,该消息并未得到证实。”   主持人语速飞快地报道着,慈郎接连听到熟悉的关键词,不禁脸色发白。   如果和臣因为救他被人抓住了把柄……   “怎么在看这种无聊的东西,”男人用他那冷漠的声线这样说着,从身后揽过慈郎。   无聊?   也就是说没事!   慈郎像是下一秒就要承受不住一般,立刻转过身去,紧紧抱住男人,脱口而出:“想你了。”   只是分开了一个白天而已。   伊集院闻言,低笑一声,侧过脸,在慈郎的耳后落下轻吻,紧贴着慈郎右耳说:“我也是。” 第62章 什么是犬科   依偎一会儿,   慈郎才又开口,话语中有未褪的担忧:“真的没关系吗?”   谁都知道伊集院和臣曾是森山要一的得意门生,即使和臣早就有意撇清,   但这种时候免不了被捕风捉影。   而且,最让慈郎担忧的,   是为救自己,   和臣确确实实曾与那个借贷公司有过往来,那个熟悉的金额数字,简直如同噩梦一般。   他想起之前某次谈话,和臣假设说,如果当初,听到他被捕的消息时,就贿赂法庭、销毁证据,把他从牢里捞出来,留下把柄也在所不惜。   ——当时慈郎就感到非常的害怕,即使只是一个可能性,   都让他非常害怕,   因为如果和臣是为了救他,   而留下了受人拿捏的把柄,   这种把柄会在某一天变成其他人攻击、伤害伊集院的筹码,   那他永远都不可能原谅自己。   所以刚才,他听到那个新闻消息,就立刻又想起了那个假设,   霎时间像是魇住了一般,   深深陷入无法自处的恐慌中。   伊集院右手手掌覆在慈郎后心,慈郎能感受到伊集院掌心的温度,是有力而又温柔的支撑。   伊集院淡然道:“与其说‘没关系’,   不如说‘一如计划’。”   哦,懂了。   又是在骗小鱼干。   慈郎彻底不担心了,整个人都轻松起来,不把他的大猫抱那么紧,而是放松了怀抱,微微向后仰,好看着和臣的脸。   男人今天穿的西装是意式剪裁,完美贴合身线,是非常保守的暗色,搭配的方巾袖扣手表也全是低调风格,但毕竟对正式场合来说还是稍嫌时尚。   因为知道与会者都是了不得的大人物,慈郎早上还问过,穿这套会不会显得不够稳重?但和臣却说:“那些人都把我当年轻后辈,虽不至于轻视,让他们保持这种印象还是有好处的。”于是慈郎也就没再多言。   早上就欣赏了穿衣全过程,但隔了一个白天再看,果然还是很帅。   说不出具体理由,慈郎完全是凭感觉去感受,此刻的和臣有些许愉快起来了,但似乎今天过得不是很开心呢。   “今天不够有趣吗?这么早就散场了?”慈郎猜测着问。   他还以为,有那么多老狐狸在,大猫会玩得开心。   伊集院冷漠道:“无聊。他们喝得太开心了,说要体验‘平民生活’,先是去看歌舞伎,看完还要去只园找艺伎再喝酒,我先回来了。”   这么嫌弃,看来确实是相当无聊。   感觉像看着一只不高兴的大黑猫。   慈郎心里有些好笑,又很爱怜,下意识地用抬起头,鼻尖碰碰大猫的鼻尖,有点凉意,真是和猫一样。   慈郎语带安抚地问:“歌舞伎也不好看吗?”   他做了旅游攻略,还有弓弦这个在此生活过的导游,所以现在对京算得上有些了解。这些大人物说是体验平民生活,但想必不会去普通剧场,就算他们想去,安保都不可能答应,去的肯定是高价场。高价场的名角表演,不会差到哪里去吧?   伊集院回答:“演的是个无聊故事。”   既然只是挑剔故事,那就是表演还可以。   所以故事是有多无聊啊?   身为绘本画家,慈郎有些感兴趣,略带好奇地问:“是什么故事?”   伊集院语气平板的讲述了一番,并冷漠点评道:“一群男人‘兴致勃勃’地看着一个男人表演一个女人如何为男人忠贞自尽,在观众满怀感动的离场时,谈论‘她’挣扎的样子有多适合被绑起来。这个故事、这群男人、这个女形、这些观众……都非常搞笑。”   竟然嫌恶到开嘲讽了。   说到底,其实就是个过时的老掉牙故事,传统戏剧难免是这样,不过,慈郎能理解和臣所说的可笑之处,如果他也在场,或许他可能没和臣那么敏锐,说不出到底哪一部分让自己感觉不舒服,但肯定也不会喜欢。   “这种想法,我能明白,”慈郎若有所思,轻声这样回应,被和臣低头亲了一下。   就是这些,时不时产生的,细小的,或许与所谓“大众”有些格格不入的感受,从十三岁一直到现在的三十多岁,无论身处的环境、世事如何改变,他总是能被和臣解答,总是能被和臣所理解。   或许这个男人确实是所谓的冷血症,缺乏感情。   但对慈郎来说,伊集院和臣是他此生遇到的所有人中,最温柔也是最敏锐的。   不管别人怎么看,在慈郎眼中,和臣这样嫌恶地开嘲讽,就像是大猫威严地拖长了音“nya——”,但其实是在对主人撒娇。   慈郎忍不住笑了一下,微微抬头,亲和臣的下巴,然后安排起来:“都准备好了,随时可以洗澡。”   闻言,伊集院瞥了眼放在床上的替换衣物,果然是浴衣,意味深长地说,“你还真是喜欢让我穿浴衣。”   被直白道破心思,慈郎多少还是有点不好意思,但强撑着坦然模样,红着耳朵,还试图转移话题:“因为你穿好看啊。总之,你饿不饿?要不要厨房做点什么?”   饿不饿?   伊集院似乎想到什么,唇角瞬间勾起,把慈郎抱近了一点,语气像是依然沉浸在嫌恶中似的,故意冷漠抱怨:“不想吃。那些人说了很多倒胃口的东西。”   居然害和臣没有胃口,而且和臣把他抱得这么紧,像是大猫在求安慰一样,慈郎立刻更讨厌那些大人物来了:“怎么这样。”   “嗯,”伊集院继续冷漠地说着,“什么把人绑起来,还有什么k9……”   慈郎没听懂:“k9是什么?”   真可爱。   伊集院无声地笑了一下,贴着慈郎晕红未褪的耳朵,刻意诱导着,一句一句地低声说:   “k9是犬科单词canine的发音简写。在很多国家,警犬、工作犬的训练基地,都被命名为k9,所以一说起k9,就会让人想到训练有素的听话的狗狗。”   原来是狗狗,喜欢狗的慈郎,用心记下这初次听闻的小知识。   “因此,另外一种‘训练有素的听话的狗狗’,也被称为k9,那就是‘人形犬’。”   慈郎刚开始没有反应过来,诧异道:“人形犬?世上真的有人形的……喂!伊集院!”   才意识到这个“人形犬”,指的是所谓s口口m中的犬_奴,也就是人扮演狗。已经改口叫和臣很久的慈郎,羞恼到喊起了伊集院的姓。   说了多少次了不要仗着声音好听就乱说这种话啊!   而且到底从哪学来那么多的丰富“知识”?   伊集院好像很无辜似的,淡然辩解:“是他们说的。”   “那也没必要复述!”慈郎被和臣的诱导式讲解弄得深思不属,而且和臣的呼吸就在他耳边,弄得他耳朵发痒,他想稍微离开一下下,但是被抱得太紧。   慈郎忽然意识到一点,忽然冷静下来,轻声问:“你是对那个,k,那个,感兴趣吗?”   就本心而言,慈郎对那些过激玩法从来没什么兴趣,虽然不了解具体,但光是想一下,就从心底感到排斥。   他喜欢感受被和臣爱着,也喜欢向和臣表达爱意,无论和臣怎么做他都愿意接受,但那样不平等的方式果然还是不想要。   但如果和臣感兴趣,如果是和臣,只要是和臣的话,那么……   因为不好意思提,用“k,那个”来代指,这种小细节也让伊集院感受到爱人的可爱。不过,再温驯的狗也是有脾气的,慈郎生性善良,尤其是经历种种后的现在,即使在网上看到生气的东西,也不会放任自己情绪变坏,尤其在伊集院面前,因为深爱着伊集院,所以总是那么可爱,伊集院深刻明白这一点。但伊集院更明白,人都需要情感宣泄,慈郎这种先天后天共同造成的高度忍耐,对他自身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   “并不,我不需要也不想那么对你,”伊集院的语气很平静,这种平静反而像是某种煽动,“不过,你总说我像猫,那今天晚上,从现在开始给你当猫,如何?”   伊集院想诱导这只不懂得发脾气的金毛露出獠牙,将积累的情绪发泄出来,就算被咬几口也无所谓。这是饲养者的责任,更是爱人的责任。   给我当猫?慈郎脑海中忽然出现一个画面,一个黑豹用爪子摁住猎物咬脖子的画面。   察觉到敏感的爱人敏感的反应,伊集院得意地勾起了唇。   慈郎口干舌燥:“你,当猫,要怎么做呢?”   伊集院用那冷漠的声线列举起来:“叫你主人,或许会听你的命令,或许不会听,对你想做什么就去做?”   气笑了的慈郎狠狠一掌拍上伊集院后背,这猫可是越来越坏了。   除了第一句,其他和平时有什么两样,不,根本比平时还不如,平时他倒也不曾“命令”和臣什么,但只要他拜托了或者提到过,和臣都会去做。   伊集院却一本正经地解释:“你或许没搞懂‘命令’的意思。或许直接玩会比较直观。”   慈郎揶揄地问:“玩什么?给你系项圈?等回家我找俊太郎借一个。”   “虽然没有项圈,但是,主人可以给他的猫洗澡,”伊集院在他耳边低沉地说,“于是,主人可以下达命令‘脱掉西装,从外套开始’,猫会听话照做。”   慈郎听懂了。   一直掌控全局的人,今晚要给他控制权。   克制不住的颤栗,兴奋如电流般随脊骨击入脑海。   慈郎听到自己奇怪沙哑的声音问:“你不是说猫‘或许不会听命令’吗?”   “今晚,猫会听主人的任何命令,”伊集院放开他,慈郎才发觉这只大猫早已坏笑起来了,“tonight,i’m your toy。”   今晚,和臣是我的玩具。这句话的强烈刺激,让慈郎呼吸一滞,不得不咬住了牙,才没有泄露任何。   慈郎紧盯着他的大猫,怎么会有坏得这么迷人的猫?他想不明白,他觉得大脑都被煽动得烧起来了,他现在什么都想不明白。   “你……”   慈郎舔了一下下唇,刚说了一个你字,又把没说完的话咽了回去。   片刻后,慈郎轻声命令道:“和臣,解下你的领带,交给我,然后我会把你的眼睛绑起来。”   伊集院一愣,随后低笑一声,故意像是野性难驯的粗鲁男人一般,拉扯起了领带,让“解下领带”这个简单动作都变得煽动起来。   这是一个非常具体的命令,具体得像是发出命令的人已经思考了很久。   这也是一个颇为厉害的命令,因为发出命令的人不仅详细地给出了指令,而且还预告了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剥夺视力,能让人立刻陷入未知的不安。   再温驯的狗也有獠牙。   男人毕竟是男人。   伊集院的舌尖舔过齿列,将领带交给金毛狗狗,他已迫不及待想进入这场游戏的尾声——他将在猎物的主动命令下,把猎物吞吃入腹。   但现在还不行,还得忍耐,享受过程。   慈郎接过领带,走近伊集院。 第63章 让猫“喵”一声   丝滑的织物,   遮住眼睛,绕到脑后,将它系成结的手,   一开始还有几不可查的颤抖,到最后已经坚定无比。   慈郎走回男人身前,   尽管被剥夺了视力,   伊集院和臣还是有种游刃有余的气场,无论是神情还是身体语言,都没有一丝一毫的不安。   这是当然的,和臣毕竟是和臣。   因为伊集院现在看不见,所以慈郎放纵自己的眼神,将所有的克制、羞涩都丢到脑后,流露出彻底的迷恋。   他是我的。   今晚,他是我的玩具。   又想到这点,慈郎难以抑制地激动起来,不得不做了个深呼吸。   他走近半步,   然后,   下达命令:“不许动。”   于是伊集院没有动。   他伸出手去,   用像是拥抱般的动作,   把伊集院的西装外套向后褪下,   推下手肘,然后任它顺着伊集院修长的小臂滑落,掉到地上。   夏季穿的薄款衬衫,   领口在刚才解领带时就被伊集院自己扯乱了,   领带此时还好好地绑在伊集院眼部,而伊集院听从命令一直没有任何动作,像是人偶一般,   任慈郎施为。   这样的和臣让慈郎完全克制不住内心的爱怜,忍不住抱上去,放开前,他隔着衬衫,在伊集院的右肩落下一吻。   然后他后退半步,伸出手去,一颗颗解开伊集院衬衫的扣子。   他的健身习惯,是和臣把他从歌舞伎町救回家之后,在和臣的安排下养成的,为他每月更新健身方案的是同一套专业人员,并不强调壮实塑型,更多地以运动替代机械,在健康的基础上,适当锻炼出流畅的肌肉线条。   但是,和臣还有隆一先生指点多年的防身训练,所以和臣的身材还是比他好,力气、拳力都比他大很多,虽然穿着衣服时看不太出来。   这样想着,慈郎已经解到了腰间的扣子。   完全贴合身材的衬衫,到腰间这里,顺着腰身收束出漂亮的腰线,被名牌皮带圈起强调。   慈郎把束进腰带的衬衫底部拽出来,剩下扣子都解开,衬衫向两边散去,就能欣赏到,清楚而不夸张的腹肌,和不需要用力就存在的好看人鱼线。   慈郎又忍不住抱住和臣,反正和臣现在看不见。   他放纵自己,饱含喜爱的膜拜似的细碎地往下吻,这样的举动与其说情遇,不如说像是克制不住喜爱的大狗与人亲昵。   那是狗狗表达喜爱的方式,用味觉最灵敏的地方去感受喜欢的人。   向下,慢慢变成半跪着,眼前是侧腰。   狗会咬喜欢的玩具,因为很喜欢,用口水做了标记还不够,还要咬在嘴里,想知道玩具的味道。   即使是自控力超强的伊集院和臣,因为看不到慈郎的动作和神情,做不了预判,即使是要给狗狗发泄情绪的,却还是被这意外一下,弄得没控住一颤。   就是这样。   他喜欢看到和臣这样。   慈郎眼睛亮起,悄悄把脑袋移到另一侧。   “嗯—”   又一下颤,半声闷哼。   叼着肉的金毛狗狗忍不住笑了一声,有些小得意的坏。   这之后,他越加放纵自己,他两手握着伊集院的腰借力,紧贴着伊集院站起来,整个过程都故意擦着伊集院,然后他靠在伊集院身上,手往下,咔地解开了金属腰带扣。   西装长裤就掉下去,堆在脚踝。   金属腰带扣砸到地毯上,发出闷声一响。   慈郎像是忽然清醒过来似的,把脸埋在和臣肩膀上,满脸通红地想:我都干了些什么?   但是。   他侧过脸,抬眼看着依然听从命令的和臣,又放纵视线迷恋地注视着,又放纵手舍不得放开似的搂抱着——如果和臣现在看得见,就算他也会看着和臣、抱着和臣,但他绝不可能好意思彻底流露这般痴态。   这样想着,他又抱紧了和臣一点,像是不知道该拿这个人怎么办才好了似的,不,这完全是谎言,他很想拿这个人“怎么办”,尽管脑子被煽动得像是发烧了一样,但凭本能也不会不知道怎么办。   慈郎闭上眼,平复了一下心情,抱着伊集院的手从背后伸出去,拽住领带结的末端,就那样扯开,任领带掉到地上。   伊集院低下头,眉心微挑,看着靠在自己肩膀上的慈郎,像是在询问为什么把束缚解开了。   “浴室看不见很危险,”慈郎这样解释,然后命令道,“把衣服脱掉,然后,我要给你洗澡。”   真可爱,伊集院此时这样想着。   进了浴室的慈郎,让伊集院不要动,先反复调整淋浴试水温,很小心的样子,然后把水阀关上,才把伊集院拉到淋浴喷头下。   慈郎认真地说:“如果水温不合适,或者泡沫到眼睛里了,猫不会说话,只能‘喵’一声来提醒主人。”   伊集院真是对自家爱人刮目相看。   他伊集院和臣这辈子都没干过“喵”一声这种事。   被咬几口或者那种意义上怎么玩都无所谓,就是慈郎现在找条鞭子打他他也毫无怨言,但“喵”一声实在超出了他的范围,他非常乐意对慈郎展现自身魅力,为此,他不介意装无辜装弱势或者展露稍许恶质,他天生就不存在太多的道德羞耻感。   然而,让他“喵”一声实在不处于他认知的自身魅力范围。慈郎“汪呜”一声会很可爱,他“喵”一声绝对无法产生同样效果,他不是不愿意让慈郎开心,他就是纯粹不适合做这个,这不符合美学,完全是两回事。   不过,这一条也很好规避,只要能忍,就不需要“喵”。   这样想着的伊集院,游刃有余地点头表示明白。   于是慈郎打开了水阀,明明刚才慈郎调整了半天,打在伊集院身上的水流,还是偏冷。   不是冷,而是偏冷的半调子温水。   慈郎问:“水温如何?”   伊集院按照猫设,没说话,只是点了下头。   慈郎笑了下,脱掉身上的居家短袖,看着伊集院说:“那我也进来了哦。”   伊集院:“……”   他可以忍偏冷的水温,但慈郎也进来洗,着凉了怎么办?   慈郎明知故问:“怎么了吗?难道水温有问题?”   伊集院:“……喵。”   慈郎捂着嘴忍笑,因为被温水冲刷着的俊美男人,此时就像是真正被主人洗澡的不亲水的猫一样,浑身都写满了憋屈。   计划通。   慈郎在大猫的耳朵上亲一下,重新调好水温,动手给大猫洗澡。   “低头”“伸手”“转过来”……   慈郎开心又仔细的帮大猫洗了头,然后给他涂抹打出泡的沐浴露,仿佛一丝邪念都没有的。   像是少年好友打闹般,慈郎中途还用泡沫在伊集院腹肌上左右各画了三根猫胡须,伊集院用放弃了似的“= =”眼神看着他,让慈郎笑到差点呛水。   洗完澡从浴室出来,慈郎给伊集院穿上心心念念的浴衣(没系腰带),然后让伊集院坐在床尾,他坐在床上给伊集院吹头发,快把头发吹干时,慈郎甚至开心地哼起歌来。   这应该是很可爱的,伊集院也不是觉得不可爱,但即使他是抱着给慈郎支配权的意思,真正被慈郎摆了一道,他还是无法控制住那种天性被违逆而产生的郁闷。这种郁闷与真正的不愉快有很大差别,却同样按下了弹簧。   伊集院的眼前忽然一暗。   慈郎用浴衣腰带,又把伊集院的眼睛绑住了,而且仗着伊集院看不见,在伊集院脑后绑了个蝴蝶结。   他拽住蝴蝶结的两个耳朵,把伊集院向后拉倒,正好落进他怀里。   慈郎笑着低下头,吻落在伊集院的额前。   然后命令道:“转过身,过来,再过来。”   慈郎用命令引导着,直到那只大猫爬过来,覆在他身上,手撑着床单,只要一低头,就可以咬住他的咽喉。   没有系好的浴衣,左侧已经落下肩头,慈郎完全可以看到大猫的蠢蠢欲动,但是还不行。   慈郎:“趴下来,抱着我。”   相贴的瞬间,腿侧感觉简直像是被烫到。   慈郎忍着笑:“然后就这样抱着我转一圈,如果忍耐不了了,可以‘喵’一声。”   本以为可以享用猎物了的大猫,不仅没有喵一声,反而挫败地在喉咙里发出了大猫般的怒声,让转一圈之后变成趴在大猫身上的慈郎。又忍不住低笑。   “好乖,好乖,”慈郎收住笑,伸手去摸大猫的脑袋。   然后他就着压着大猫的姿势,坐了起来。   察觉到他是故意坐在那,伊集院的手下意识去抓他的大腿,被慈郎打了手:“不许动。”   虽然伊集院面无表情,但慈郎怎么看,都是一副在记账的样子。   玩过头了可能后果会很“可怕”。   不过,他的目标就是让大猫失控。   从这个角度,欣赏地看着浴衣凌乱的和臣,然而相贴的地方温度太高,让他也冲动不已,时不时低下头吻起来。   这样俯身又直起的反复着,温度就也在不断地升高。   试探从轻吻变成了咬住,张开口之前,慈郎又提醒道:“如果忍耐不了了,可以‘喵’一声。”   “……”   但大猫的尊严让大猫一直没有“喵”一声,快出来了都没有,于是慈郎把那里放置在一边不管,反而摆弄起自己来。   他仗着大猫看不见,躺在大猫身侧,脑袋埋在大猫侧颈,大猫什么都看不到,只能听到越来越明显的声响,在从头到尾,断断续续的“和臣”之间。   当“和臣”快变了调时,大猫忍无可忍。   他翻过身整个罩住了自己玩得开心的狗狗,虽然看不见,却准确地按住,在动作之前,才冷漠地补上一声:“喵。”   慈郎想笑但根本已经没有那种余裕了。   但做起来之后,伊集院却忽然停下,坏心地问:“喵?”   慈郎顿时明白了,整个面红耳赤,不得不发出命令。   伊集院按照命令做了,又停下来:“喵?”   报复心这么强啊这只坏猫!   不过这也不是第一次知道。   慈郎抱住伊集院的脖子,把脸埋进去,闷声发出更明确的命令。   然后,伊集院严格地遵照着命令,再没有停下来。   而从这里开始,所谓的“命令”,反而成了伊集院手中的绳索。   尤其是伊集院想把他带到墙边去,却非要他“命令出方向”。   他那时被狂风暴雨席卷着,咬住拳头才能不发出过分的声音,还不得不给伊集院指路,伊集院屡屡故意走错,根本是把他从精神上和都弄得一塌糊涂。   可他喜欢这样的和臣。   他痴迷地看着和臣,直到第三次后,他被按在墙上,腰还在由于余韵颤着,被伊集院哄着用不剩什么力气的手,亲手解开那个蝴蝶结。   伊集院低头看着他,那种君临般视线中,有征服的得意,有报复的愉悦,但最多的是喜爱。   光是这样的眼神,就足够让他不行了。   伊集院勾起唇角,得意地问:“喵?”   慈郎面无表情,一掌心盖上大猫脑门:“不要得寸进尺!”   “进‘尺’?我可能没有厉害到那种程度,”伊集院一本正经的说,动作配合语音的强调,“六寸多而已。”   “你……”   慈郎咬着牙,摇晃不定的朦胧视线,望着窗外不知何时下大了的雨幕。   他想:伊集院全家都该对“而已”这个词鞠躬道歉。   又想:雨后绣球花的颜色会变得更漂亮,不知道明晚花火大会,能不能看到。   但后来,他就什么都想不了了。   作者有话要说:*六寸=二十厘米(我们现实一点,不要搞得像在花市一样夸张(喂 第64章 不听话权利   还没清醒过来的慈郎,   在梦境般的恍惚中,首先感受到了晨光,穿透纱帘,   照在眼脸上。   紧随其后的,是舒适温暖的感觉。   这温暖太过舒适,   像是流浪者苦苦追寻了很久终于找到的归栖……简直像是正被人拥抱着。   于是他的潜意识立刻就明白了。   是和臣。   当然会是和臣正拥抱着他。   慈郎睁开眼睛,   但在那之前就已经微笑了起来,他满足地在伊集院的怀中转过身,懒洋洋地用脑袋去蹭男人的下巴:“早上好。”   伊集院低头亲了他一下。   “雨停了,”伊集院说。   慈郎应了一声,愉快地说:“预告就说会天晴。”   很期待把和臣带去花火大会约会,昨天慈郎还担忧,雨会不会一直下下去,但好在是神佛保佑,如预告般天晴了。   真可爱,伊集院又亲了他一下,   问:“难受吗?”   尽管在一起两年多,   昨晚发生的一切也确实是过于放纵了,   以至于听到这个做过之后伊集院一定会问的问题,   慈郎回想起昨夜种种,   竟然害羞到又转回身去,背靠着伊集院,把赤红的左耳暴露在伊集院视线里。   慈郎感受了一下,   低声回答:“还好。”   还好?以慈郎的性格,   回答的不是“没事”,就肯定是到了腰酸不适的地步,伊集院立刻动手给他按揉放松。   去理疗中心跟专业医师认真学习过的手法,   一如既往的舒服,慈郎整个人逐渐放松下来,下意识往伊集院怀里靠。   今天伊集院难得不忙,要到将近中午才出门,慈郎一心想着晚上的约会,也特意没安排旅游日程,于是竟在白天凑出了半日闲。   主卧室正对着后院,纱帘在床头按钮的控制下向两边自动拉开,露出雨后清晨的园林池景,假山池石经年的厚青苔,奠定出苍郁的浓绿色调,风凉静心。   慈郎想,能与爱人紧紧依偎,一同凝望这般沉静的美景,已经够奢侈了,晚上竟然还能一起去逛花火大会。   他这么幸福真的可以吗?或许昨天弓弦说得对,他真的该多往净财箱里多投点钱。   想到那里,慈郎犹豫片刻,还是低声说:“昨天,我许愿之后,往净财箱里投了一张千元纸币,然后弓弦告诉我一件事,关于我的。”   “哦?”伊集院不慌不忙地应道。   慈郎仰起头看他,笃定道:“你已经猜到是什么事了吧?”   伊集院并不否认:“嗯。”   “为什么要这么做?”慈郎不想让自己听上去不知感恩,可他实在是想不通,“你知道我不想让你为我白白蒙受损失,你明明知道的。”   将六千万日元的巨债一笔勾销,即使那是冤案造成的欠款,可是,伊集院确确实实是付出了六千万日元才把他从歌舞伎町救回来的,不论伊集院拿这笔钱又做了什么陷阱,都更改不了这个事实。   他想要还这笔钱,他不仅还得心甘情愿,甚至还得满心欢喜。   而且他是有能力还这笔钱的,或许还要再努力数年才能还清,但他已经不是那个一无所有的前科犯了,他现在是能够靠自己挣钱的绘本画家,这让还钱过程变得更加甜蜜,因为那不仅是和臣爱他的证据,还是他努力为和臣走出低谷的证据。   结果就这么被勾销了。   伊集院哄孩子般轻拍他的后背,坦然解释道:“我并不是看低你的努力,也不是不知道你的心意。虽然我确实不需要也不希望你还这笔钱。不过,两年前我就把这件事办完了,那时,我确实没想到伊集院晴老师会这么成功。我只是考虑到万一。”   结果说到最后,伊集院像是想到什么,忽然收了声。   慈郎有不好的预感:“万一什么?”   伊集院居然服软地说:“你听了或许会生气。”   “说。”   “……当时临近圣诞节。”   伊集院没有明说,但慈郎已经不需要他明说了。   那个圣诞节,慈郎过得记忆犹新。   毕竟,谁能想到,伊集院财团的掌权者,伊集院家的家主,每年去高级温泉旅馆度假,其实是去写遗书呢?   看慈郎神色变得悲伤起来,伊集院补充解释:“我只是不想你被这笔钱束缚,我不相信任何人,如果我不在了,先处理掉它,至少,你不会被任何人以这笔欠款蒙骗。”   伊集院用[不在了]这样的稍显柔和字眼替代[死去],然而听在慈郎耳朵里,这两者根本就没有区别。   而且,伊集院竟然那么早就为他将借款一笔勾销。   如果没有记错,那时他根本就是刚被伊集院从歌舞伎町救回来,在种种压抑扭曲心情的作用下喝醉了,伊集院骗他签了那个合同。   【   契约书   甲向乙承诺,在不想听话之前,好好听话。   甲:望月慈郎   乙:伊集院和臣】   他一直以为,这份合同是伊集院逗他,是伊集院的母亲送来那样一份卖身契之后,伊集院为了开解他,而开的一个温柔的玩笑。   他怎么可想到,伊集院竟然用这个签名,真的给了他“不想听话”的权利。   这个人怎么可以这样?   慈郎心中,又悲又喜又怒又痛,忽而又想到,伊集院跟他说起祖辈的故事时,还骗他签过一份保密协定,心中一急,慌忙转过身,紧抓着伊集院的浴衣衣襟,喉咙发哽:“后来,后来那个保密协定的签名,你又拿去干什么了!我不要你为我,你,你怎么……”   焦急的慈郎,根本都没注意到从自己眼眶不断溢出去的眼泪。   伊集院抽过一张湿巾,给慈郎擦眼泪,解释说:“那次只是趁机把模仿字迹的假签名变成真签名而已。”   只是?而已?   慈郎气得直咬牙,可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慈郎努力平复着心情,甚至把湿巾从伊集院手里抓过来自己擦,等不再流泪之后,才近乎执拗地说:“我还是会还的,就算放在我户头,我也永远不会动它,那是我还给你的钱,任何时候,你都可以随意取用。”   闻言,不论心里真正是怎么想,伊集院知道不可能说服慈郎的,于是在等待数秒后,温柔道:“我明白了,我尊重你的选择。”   慈郎其实不需要伊集院回答,就知道这个人根本不会真正动用那笔钱,甚至不会让那笔钱减少,听到伊集院安慰式的回答,虽然心里抱着“或许某天伊集院会改变想法”的奢念,事实上却把脑袋抵着伊集院胸口,陷入了无计可施的境地。   他到底还要多爱伊集院,才算足够呢?好像无论多爱都不足够。   若爱人是地狱,他愿随伊集院沉入三途川,永世不得成佛。   若这般爱人便是病人,他愿病入骨髓,病到无药可医。   他亲吻伊集院,他人视伊集院若猛虎,他却珍而重之,像在亲吻一朵花。   直到再这样下去搞不好又要缠绵起来,决定起床时,慈郎才想起问:“她为什么要告诉我?”   伊集院平静道:“去年我告诉她时,并没有说这是一个秘密。”   慈郎抓住了重点:“你也没说她能告诉我。”   “我越来越发现这个安排不好对你说明,但如果你不知情,这个安排就没有意义,我走后,他们完全可以对你隐瞒债务已清的事实。所以我告诉她时,我是猜到她会告诉你,尽管很难猜测具体时间,”伊集院回答得很坦然,并且承认,“我以为会再晚一点。”   慈郎忽然笑了下:“你也有做事不敢自己说的一天?”   伊集院一本正经地说:“我当然怕你生气。”   慈郎凉凉地抬眼看他,这大猫看着是讨饶似的,其实完全不觉得自己有错,只是“不好对你说明”,根本是下次还敢的节奏。   但慈郎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磨了磨牙,忍不住去咬伊集院下巴。   坏猫。   自己被这只坏猫深深爱着。   又有点想哭的慈郎吸了吸鼻子,虽然只是轻轻叼着下巴,却不松口。   伊集院任狗狗拿他磨牙,等慈郎满意松口,才若有所思问:“她是怎么说的?”   慈郎按回想复述一番,说到最后情绪变得复杂起来:“她恭喜我自由。”   难道在弓弦眼里,他是不自由的吗?当时他根本没注意到这个用词。   伊集院眉心微挑,没做点评。   慈郎却主动问:“你想通过这件事观察什么呢?”   待在伊集院身边两年多,慈郎早就习惯了这只大猫一箭n雕的作风,除了极少数他俩之间的事,伊集院做事几乎不可能只有一个目的。   尤其还事关弓弦。   回到东京一年,弓弦根本不与大宅来往,却每个月都会到别墅报道。她确实有不小的收敛和改变,在理解了她和伊集院一样是“猫科”后,慈郎就有了爱屋及乌的心态,而且他能感受到她对亲情陪伴的渴望,他也曾经同样渴望,所以他不愿拒而远之。   不过,偶尔慈郎还是会被她惊讶,并不能说是负面的惊讶,但每次伊集院都会点出来,并且联系到自身,仿佛是一次次提醒慈郎“我和她一样,只是我更理智无情,所以不要放弃警惕”。   这让慈郎有些恼火,他对其他人的在意程度不到对伊集院和臣的十分之一,就算对少女有照拂的心情,却根本不想听伊集院借此那么无情地剖析自己,他讨厌和臣对和臣那么坏。   果然,伊集院似乎并不看重这件事,却为慈郎解释道:“一个行为可以有很多种解释。比如她的行为,可以解释为她抓住了我的软肋,试图用看似无害的话埋下挑拨的伏笔;可以解释为她确实只是因为看到你只给了一张千元纸币,顺着话题说出她知道的消息;也可以解释为她已经在她能力范围内足够关心你,所以她以她对感情关系的理解,向你透露一个有利消息……但事实上,很多时候,一个行为并不是只有一个动机。了解一个人,尤其是我们这类人,需要长期观察,仅此而已。”   “你给我向‘而已’这个词鞠躬道歉啊!”愤怒的慈郎忍无可忍,扑上去咬伊集院的嘴。   不会说话就别说话!   这么会说话也别说话!   慈郎脑海里转着两个自相矛盾的念头,唇枪舌剑不放松。   伊集院家主今天外出时,唇色甚是鲜润。   等他晚上回来,慈郎已经把这些思绪全都抛到脑后,眼中只有一个重大事件:带和臣去花火大会约会。   慈郎把又一件全新浴衣拿出来时,不用伊集院揶揄地看着他,他自己都有点不好意思了,他确实好像太喜欢看伊集院穿浴衣了。   但这件浴衣是他给和臣买的,和他自己身上那件是相同款式,只是条纹颜色不同,虽然没有那么昂贵精致的刺绣,却也算颇为素雅,于是兴奋很快盖过了羞涩:“我帮你穿吧?”   伊集院就任他动手。   简单的浴衣,穿起来也不复杂,穿完,他们坐上车,前往恰好在附近开办的花火大会。   作者有话要说:*很想被拥抱的小慈郎,有了拥抱他的大猫w 第65章 和狐妖约会   京都这样的旅行名地,   每到仲夏,大大小小的花火大会一场接一场的举办,其中很多都非常出名,   已经到了买票限定入场的地步。   但现在只是初夏,知名花火大会的序幕都尚未揭开,   这次是很幸运,   恰好有个公司的百年庆典,保留下来的创办旧址毗邻河川,于是这个公司为回报本地社区居民,联合了地区管理,一起热闹举办花火大会,就像社区邻里的纳凉祭,没那么商业,更接地气。   而且,根本就是慈郎畅想了很久的脑海中的花火大会该有的样子。   慈郎眼睛亮亮的,与伊集院肩并着肩,   混在身穿各式浴衣的本地居民中,   走在装扮出祭典风俗的一盏盏红灯笼照亮的街道上,   木屐喀拉喀拉响,   心情如少年般雀跃。   慈郎想要将这场花火大会约会的一切都看得更清楚,   所以把狐狸面具推到了脑袋上,不过以防万一,还是用团扇半遮住脸。   他身边的伊集院倒是好好戴着狐狸面具,   黑色眼眸在面具后冷静地看着,   与其说是在参与花火大会,不如说是在陪伴慈郎。   两人都没露脸,因为氛围上感觉就像帅哥,   而且身材高挑有型,鹤立鸡群似的,所以还是引来了不少注意,不过,随着人流增加,尤其是进入两边摆满各种摊位的主街道后,这种烦恼就降低了。   花火大会,小吃摊位是必不可少的,章鱼烧、烤鱿鱼、炒乌冬面等等,兴奋的慈郎把感兴趣的每样都买了一份试试,这些寻常小吃在花火大会的气氛中不知为何令人感觉特别美味。   不过,颇为挑食的伊集院,只是把狐狸面具稍稍揭开,从慈郎手里咬一口,虽然都简单给出了“不错”作为评价,但慈郎不用想也知道只是配合他而已。   娇贵挑嘴的名品猫,愿意为了自己,尝试路边摊小吃,慈郎被男友可爱到不行,每次和臣揭开面具,矜贵地低头,从自己手里叼走一口食物,慈郎都想扑上去亲和臣一下。   可惜在大街上不能这么做,必须忍耐着。   胸中满溢着各种各样的情绪,当视线中出现期待已久的小摊时,慈郎简直像是十几岁少年一般兴奋:“苹果糖!”   慈郎过去买,他们两个都比一般人高,所以伊集院也不着急,慢悠悠向慈郎靠近,结果一群赶着去表演的舞者匆忙跑过,伊集院不喜人潮拥挤,反而往后退让了数步。   买一个还是买两个呢?果然,和臣其实不爱吃这些,还是买一个就好吧?和臣不会介意和自己吃同一个苹果糖的吧?慈郎私心得出这样的结论,终于对笑眯眯的摊主说:“一个就好。”   等慈郎将通红的苹果糖拿在手中,回头看时,那群舞者刚跑过,伊集院正向他走来,他根本移不开视线。   初中时女生小团体闲聊,她们都觉得伊集院穿上和服,特别是日式神道婚礼的黑色纹付羽织袴,配合伊集院冷硬凛然的气质,会迷人得不得了。当时慈郎还不服气,现在沉迷给伊集院穿浴衣的慈郎,心甘情愿地承认果然还是女孩子们的眼光好。   男人身上的浴衣,是他购买的素雅条纹款,明明很普通,穿在伊集院身上却好像什么名家贵作,这件浴衣自带的腰带不够好看,所以还是搭配了衣柜中的名贵腰带,一条全幅的乌金刺绣黑底腰带,立刻将格调提升了好几个档次。   但其实其他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样身穿浴衣、戴着面具朝他走过来的伊集院,让他忽略了人声人潮,好像这夜色、灯笼、街道和人群都不过是伊集院出场的布景,所有声音都离他远去,人群街道都模糊不清,注意力只被伊集院牢牢吸引,仿佛故事中被妖异美色蛊惑的男人。   慈郎不禁想到传说中与京都稻荷神社密不可分的狐妖。   “怎么了?”伊集院走过来,却发现他呆住了似的不动,疑惑问。   他像是忽然惊醒,举起苹果糖,哄道:“吃一口。”   伊集院毫无怨言地抬起面具,唇凑近了苹果糖,轻触上去,露出雪白的牙齿。   随着一声脆响,还伴随着轻微的糖壳被咬碎的裂声,伊集院咬下一口苹果糖,吃了,用舌尖清理唇上的糖渍,然后才把面具放下。   照旧点评:“不错。”   慈郎看着他的和臣,想抱,想亲,想做很多现在不能做的事,但想了很多,最终是把苹果糖凑到嘴边,在刚才和臣咬过的地方,舔了一下,然后才在旁边咬了一口。   “好吃。”   伊集院注视了全过程,听到慈郎这样评价,眸色一暗,像是冰层下燃起了灰蓝的烈焰,表面上根本看不出。   像是初中生似的,慈郎用肩膀撞了下伊集院的肩膀:“继续逛呀。”   他们并肩向前逛着街道,两个高挑的男子,行走在热闹中,偶尔也参与进去,却又好像自成一体,与这热闹格格不入。   慈郎捞金鱼时弄湿了袖子,都没捞到一条,他只得安慰自己,家里养了大猫,就还是不要养鱼比较好,这样想着,抬眼去看身边的伊集院,脑补出黑猫伸爪进缸抓鱼的模样,结果笑出了声。   看伊集院转过脸来目露询问,慈郎忍着笑,眼睛左看右看,转移注意地指着前面摊位:“是射击店!”   伊集院在面具后眉心微挑,不过也不多问,跟着慈郎走到摊位前,前面玩够的客人刚好离开,那孩子似乎因为一无所获,攥着几颗安慰奖糖果,嘴巴撅得可以挂油瓶。   虽是转移话题,慈郎也对经常出现在花火大会画面中的射击摊位向往许久,而且他刚在摊前站好,就一眼看到了最大的那个奖品。   那是一只浅灰色的一脸不高兴的大猫玩偶。   这不就是伊集院吗!   不是黑色,有点遗憾,但还是好可爱好想要。   伊集院对这些事情本身兴致缺缺,只是陪着慈郎,看慈郎玩就好,慈郎立刻付了钱,雄心勃勃地要把大猫玩偶抱回家。   然而最大的奖品摆在那里,自然是不可能轻易让人赢走的,不仅摆的角度刁钻,而且毕竟是那么大一个,即使打中了,也很难掉落下来。   第一回的十发,慈郎全都没打中。   再交钱来了第二回,这次打中了一发,大猫玩偶摇了摇,却根本没有往下掉的意思。   第三回刚打了三发,全都没中,慈郎停下来忍不住叹气,他都没有信心了。   这时,伊集院把射击枪从他手里拿了过来,然后摘下狐狸面具,让他拿着。   不说别的,光是能看到伊集院卷起浴衣衣袖,持枪高举,修长小臂绷直,微微偏着头,单眼瞄准的潇洒模样,就算剩下的七发一发不中,慈郎都觉得值回票价了。   他知道自己现在看着伊集院的眼神,一定和看着偶像的少女粉丝没什么两样,可是这怎么能怪他?都要怪伊集院太好看。   砰,第一发,直中大猫玩偶最底部,玩偶跳了一下,头部向外倾斜起来。   店主悠闲的表情顿时有了变化,像是知道大奖不保了。   慈郎抱着狐狸面具,眼睛一亮,心底祈祷。   砰,第二发,几乎打在同一个地方,大猫玩偶摇晃好几下,眼看着要掉下来。   伊集院根本不迟疑,在玩偶仍在摇晃时迅速打出第三发,大猫玩偶扑地闷声栽落。   真的拿到了!   大猫好帅啊!   慈郎像少年似的激动欢呼。   伊集院还举着射击枪,冷静道:“还想要什么?”   大有想要什么都给他赢回来的意思。   正把大猫玩偶递给慈郎的店主闻言,脸色更苦,慈郎一把抱住大猫玩偶,幸福道:“有大猫就足够了,不需要更多了,我们走吧。”   伊集院并无异议,放下射击枪,走到一脸幸福的慈郎身边,从很忙的慈郎手里拿走面具戴上:“开心了?”   “开心得都要死了啊,”慈郎把脸埋在大猫玩偶的脑袋里,觉得自己简直太不像话了,可是又根本压抑不住内心的喜悦,如此做梦般叹息着说。   这话,倒让伊集院在面具后勾起了唇。   就是这时,慈郎用大猫玩偶的脑袋遮住他们两个,视线根本不与伊集院相对,凑到伊集院耳边,努力压低过于兴奋的声音:“开心得我好想亲你啊。”   下一秒,他就被伊集院拉着快步走起来,几乎像是奔跑般,进去路边一条没有亮着好灯笼的寻常街道。   依然可以听到外面的人潮来去,可那些不相干的热闹,都被正在远离路灯的黑暗中亲吻起来的情侣自动屏蔽了。   慈郎背靠着墙,似乎是别人家的院墙,伊集院的小臂一早就在他脑后垫着,不让他磕到,大猫玩偶夹在他俩之间,让慈郎第一次发现,抱着巨大的玩偶接吻比直接相拥着接吻更容易有感觉,他们都想靠近对方,隔着玩偶挤压摩擦,最后停下时,他们都不得不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才能离开这里往前走。   但他们没有原路返回,本来就不想回到热闹人潮中去,而且手机地图显示,前往河川边观看花火的好地点,从这条安静的小巷直接走出去,还能更快到达。   于是伊集院将面具拿在手中,另一只手牵着慈郎的手,两人慢慢往前走着,中途也有人从这条近路通过,但慈郎想收回手时,被伊集院牢牢握住了,于是他们竟然就这样堂皇地牵着手,那路人似乎被他们的身高震慑,经过他们时,几乎是贴着墙远远走在另一侧,视线也躲着他们,一句话也没说,飞快小跑着走了。   当那个路人从视线中离开,慈郎惊觉自己手心里全是汗,也不知道是太紧张,生怕连累伊集院被人嘲讽,还是被伊集院握得太牢。   然后,心里却意外的越来越安宁。   他们慢慢走着,这条小巷中途有个弯不大的转角,转过去,不远处竟有一家闹中取静的二手书屋,敦实的灯牌摆在门口,玻璃门映出温暖的老式灯光,里面传来的流行乐也很有年代感,好像是一首家喻户晓的老歌。   “我想进去看看,”慈郎很感兴趣。   “嗯,”伊集院这样应着。   说着打扰了,他们推门进去,店主冷淡地招呼了一声又低下头去看书,一点没有介绍的意思,但这反而更好,慈郎感到自在,甚至大胆地拉着伊集院的手,在三张密密麻麻摆满了书的巨大木桌间浏览。   店主好像根本没有给二手书分类,慈郎感觉像是在玩机率渺茫的淘宝游戏,把大猫玩偶交给伊集院抱着,慢慢在木桌间移动。   偶尔看到似乎会有趣的书名或封面,轻轻翻开封皮看两眼内容,然后再往前走。   他们进门时,那首小音量播放着的流行乐,已经到了尾声,此时又从头来过,听到熟悉的歌词,慈郎才把歌名记起,小声跟伊集院说:“我还想了半天,原来是中岛美雪桑的《骑在银龙的背上》。”   这是一部古早医疗剧的主题曲,初中时,音乐老师很怀念地播放给他们欣赏,还特别解释说歌名中的“银龙”,灵感是医生手中的银色手术刀。   慈郎只是随意说起,却听伊集院应道:“大河内教授很喜欢这首歌。”   闻言,慈郎略有些惊讶地回头。   伊集院也只是随意回应一句,见慈郎回头,不解地问:“怎么了?”   大河内教授,是伊集院在东大医学院就读时的恩师,听伊集院说,是位正直的有理想的医者,曾经非常看重伊集院,因为伊集院选择继承家业,一度失望地与伊集院断绝往来,很久后才略微缓和,到现在,关系也没有完全修复。   不论伊集院怎么说他自己没有感情,可慈郎总觉得,即使伊集院自己感受不到,或者伊集院不觉得那是伤心,但事实上还是会伤心的,伊集院大宅那些糟心事是这样,被大河内教授决裂的事也是这样。   就算是慈郎自作多情,就算伊集院自己真的感受不到,慈郎还是想替他感受到。   慈郎笑了一下:“只是觉得,是首很好的歌呢,歌词写得很好。”   不知藏在哪的音响中,那位国宝级女歌手正唱到:即使一再失去,一无所有/还是会有某人伸出援手/而人之所以只拥有柔软的皮肤/是为了能够理解他人的苦痛。   “嗯,”伊集院简单回应。   他们绕过一张书桌,来到另一张书桌边,慈郎拿起一本书,状似无意地提议:“年底的时候,去教授家拜访一下吧?”   伊集院看了他一眼:“……嗯。”   慈郎带着选好的几本旧书结账。   快要走出小巷时,他们不约而同地停下来。   慈郎在伊集院的侧脸亲了一下,给他戴好狐狸面具,忽然笑道:“感觉像在和帅气的狐妖约会呢。”   没想到,伊集院竟然在面具背后冷淡地“喵”了一声,好像在说:不是猫吗?   慈郎靠着伊集院笑了好久,才接过大猫玩偶抱着,而伊集院帮慈郎拿着团扇和装书的纸袋,两人肩并肩,向观看花火的好地点走去。   最佳观赏点,是河川边一大片辽阔的草坡。   还有十五分钟,花火大会就要开始,离得近的地方,已经有很多人在占位子,他们不想离人潮太近,脚步不停,默契地顺着河边路继续向前走,寻找空地。   一个似乎是在找人的年轻男子,从身后撞到了慈郎,让毫无防备的慈郎踉跄了一步才站稳。   “对不起,”那年轻男子好像很赶时间,匆忙道歉就要离开,但在看到慈郎身边的男人时,猛地停下脚步,紧盯着男人问,“伊集院桑,是你吗?”   伊集院不悦地扶着慈郎,没有说话。   慈郎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客气地问:“你是?”   那年轻男子傲气道:“在下松本有雀。”   然后他停顿下来,他的神情,就好像在说:听到这个名字你就知道我是谁,现在,你可以为我尖叫了。   可慈郎完全不知道他是谁。   慈郎看向伊集院,伊集院在他耳边说:“是歌舞伎表演者。”   这说了和没说一样。   慈郎狐疑地看着伊集院,小声在伊集院耳边问:“你做什么了?”   怎么看了场歌舞伎,就把人招惹得找来了?   这大猫骗小鱼干不至于跨行骗到歌舞伎行业去吧!   伊集院非常无辜,低声在慈郎耳边说:“我什么都没做。”   那慈郎当然是相信自家大猫,于是又小声在伊集院耳边问:“那他怎么找过来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慈郎多心,总觉伊集院的回答听上去还有点委屈:“我不知道。”   松本有雀都看傻了。   他当然是追着伊集院来的,为了得到伊集院的动向,他甚至还拉下脸去找粗俗的地头蛇帮忙。   因为他是《战国贵公子~医道武士》这部少女漫及衍生电视剧的死忠粉丝,对男主迷恋得不得了,昨天,才会破天荒做出主动相邀的行为。   虽然伊集院婉拒了,可是伊集院夸他长得像母亲!要知道,《战国贵公子~医道武士》里面,男主也曾经夸女主长得像自己母亲!   松本有雀越想越觉得不能就这么放弃。   伊集院和臣,可是比电视剧男主更符合漫画男主的形象,是灵感原型,漫画作者亲口承认过。   可谁能告诉他,为什么本应该看似冷漠实则待人温柔的伊集院桑,对他会那么冷漠?见到他,连面具都不摘?   而且,伊集院桑身边那个男人到底是谁?为什么伊集院桑对那个男人那么亲近?   松本有雀是松本家这一代的长子,又极具天赋,出生到现在,还没被忽视到这种地步过。正要发怒,却听见伊集院桑冷漠地问:“你有什么事?”   终于听到伊集院开口,居然是被这么冰冷的语气,伊集院竟然和漫画男主如此不同,直崩人设,松本有雀难过得眼圈都红了,语无伦次地说:“我,我一直很喜欢你,漫画看了很多遍,你……”   慈郎诧异道:“漫画?”   松本有雀惊觉失言,咬着嘴巴沉默起来。   这时,慈郎才想起那部早就被他忘了的少女漫。   原来这位是漫画粉丝?   为了漫画追着伊集院跑?   慈郎看着年轻男人的美貌,一时都不知该说什么好,虽说还年轻,可毕竟也是成年岁数,居然这样天真,看来家里是很宠爱的。想到这里,慈郎立刻走神想到自家大猫在伊集院大宅度过的幼年,想着想着又心疼起来。   松本有雀也在打量着慈郎,因为对话的关系,慈郎很礼貌,没有用大猫玩偶遮着脸。   在松本有雀看来,伊集院桑身边这个男人,即使是他,也不得不承认确实是个万里挑一的美男子,看上去大学毕业不久,能够跟在伊集院桑身边,会是个什么身份?才大学毕业,肯定不够资历当伊集院财团的助理,而且助理应该恭恭敬敬,怎么会抱着大猫玩偶?从外表看,这个男人就不像是学财经医学等相关专业的,更像是明星或者模特,对伊集院桑言行也一点都不庄重。   所以,就只有一个可能性了,这个美男子,一定是伊集院桑包养的情人。   身为歌舞伎世家的传人,松本有雀当然觉得自己比这种小明星小模特更有才能、地位,结果竟是这种空有美貌的美男子被伊集院亲近,此刻已经不仅是难过了,自尊和醋意都让他全然失态,脱口而出:“昨天,伊集院桑夸我是‘有才有颜的役者’!还夸我说,我让他想起了他的母亲!”   这还了得?   慈郎还在走神,猛地听到这么损一句话,赶紧回道:“对不起啊,我会好好说他的!”   松本有雀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两个人。即使再蠢,看到美男子这样下意识的反应,也能意识到那恐怕不是一句好话。   慈郎谴责地看着自家大猫,不管这年轻人做了什么,也不管那位伊集院夫人多不称职,但再怎么,也不该把自家母亲搬出来一句话骂两个人啊。   被大猫隔着面具看似无辜委屈地回望着,慈郎用不赞同的语气喊:“和臣。”   伊集院垂下头,他依然没有摘下面具,这么看着,就好像是在低头认错似的,他从身后半揽着慈郎,把手表抬起来给慈郎看,声音不可思议的柔和,简直像在卖乖:“时间快到了。”   对哦,是来看花火大会的。   慈郎转过头,想给那个年轻男子一个解释,却发现人不知何时不见了,他疑惑道:“人呢?”   哭着跑了。   但伊集院是不会告诉心软的大狗狗的。   “那边不错,”伊集院指着右前方一片空地说。   慈郎循声望去,果然不错,一边跟着伊集院往那边走,一边哼哼着说:“乱招惹人的狐狸妖怪。狐狸精。坏猫。”   虽然不是故意招惹,刚才有外人不好生气,现在么,该吃的醋还是要吃一下的。   伊集院低声笑,去勾他的手。   距离燃放花火还有半分钟时,人们大声倒数起来:“29,28,27……8……5,4,3,2,1!哇啊!!!”   pon!   漂亮的花火在夜空中倏然绽放。   河川草坡无人注意的角落,一个男人摘下狐狸面具,在漫天烟花下,亲吻他在这世上唯一的爱人。   “以后有机会,再一起来吧?”   “好。”   “我要画个狐妖的故事。”   “……好。”   “从前,有个长得特别好看的妖怪,叫和臣,大家都猜他是狐妖。有很多人都想和他约会,和臣说,你们谁能猜出我是什么妖怪,我就和那个人约会,但是如果猜错了,你们要留下最宝贵的东西才能走。有些人吓跑了,有些人留了下来,这时候啊,有个人率先站出来……”   花火一朵又一朵绽放,有个人随口乱编着故事,有个人耐心地听着,一直听到人潮散去,一直听到回家。   像他们十三岁那时一样。   *   学校天台。   “伊集院君,”望月慈郎把作文簿挫败地拍到自己脸上,格子纸上画了只很可爱的金毛狗狗,但该写的征文,他一个字都没写出来,烦闷得已经完全不想写,胡乱开口,“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伊集院和臣的视线,根本没从看的书上移开,语气凉凉道:“不如我先给你讲个故事。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男孩,专门训练自己在作文簿上画金毛狗,每只金毛狗都画得不一样,通过日复一日训练,后来,他成了一位著名画家,他的名字,叫做达·慈郎·芬奇。”   作者有话要说:*慈郎:这坏猫,夺笋呐 第66章 工匠与鬼六   被伊集院挖苦,   让慈郎有点不高兴,这位备受全校女生喜爱的校草帅哥,在伊集院面前完全没有表情管理,   不自觉地微鼓着脸,还击道:“嘴巴真坏啊你。”   将手中的书又翻过一页,   伊集院像是没听到抱怨,   泰然自若。   他无需抬头就知道望月慈郎没有真的生气,这是个很好猜的人,而且他清楚意识到,望月慈郎对他非常信任,这种信任甚至已经演变成了依赖,超出了普通范围。   尽管,他们两个,会成为目前这种类似朋友的关系,是伊集院迅速看穿望月慈郎的性格后,半强硬地故意引导出的结果,   但身为校园王子、显然清楚人心善变的望月慈郎,   竟然对他这么依赖,   却是出乎他的意料。   直到现在,   伊集院都没弄清楚其中缘由。   观察弱点、误导他人、招揽人心这类事,   他无师自通,从小就做得得心应手,可是对望月慈郎,   除了条件反射地设计接近,   他根本都还没确定后续计划,也没有为望月做什么特别的事,他们只是在天台见面聊天罢了,   望月对他为何如此依赖,他实在不明白。   或许是待在望月身边就能产生困意,比如现在,只是一同坐在天台上,也不是紧挨着,就足以让他产生舒适的想要陷入浅眠的感觉,所以他才迟迟没有想好,到底该如何安排望月慈郎。   倒不是说他对现状有什么不满,能够得到这位漂亮校草如此特别地赤诚依赖,想必任谁都会洋洋自得。望月看着他的眼神,时常让他想到望月爱画的金毛狗——真是贴切的自画像。   这么忠诚、信赖、漂亮的狗狗,若是以后遇到了坏主人,恐怕会很凄惨。   伊集院无心却也无恶意地如此随意乱想着,下一秒又完全理性起来,在脑内自我揣测,这些想法,会不会是他自己下意识在为把望月慈郎绑在身边的念头找借口?   有意思。   并不知道自己在伊集院脑内已经成了金毛狗狗的慈郎,确实如伊集院所料的那般,并没有真的生气。   毕竟没在好好写征文,反而在作文簿上画画的,是他自己。   慈郎见伊集院看书不理人,半是抱怨半是苦恼地说:“可是,想不出来。我本来就对幕末时期不太了解,虽然恶补了很多书,却不知道要写什么。”   “那为什么要参加?”伊集院毫不客气地点评,“自寻烦恼。”   伊集院说得对,慈郎只能没什么底气地低声解释:“因为被老师拜托了……”   这好像反而印证了伊集院的话,慈郎咬了咬嘴巴,没有继续说下去。   伊集院会不会觉得他很蠢,不想和他成为朋友了?   白云一朵朵飘在蓝天上,明明是好天气,慈郎却满心烦恼。   伊集院把书放下,面无表情地说:“所以,你刚才想讲个什么故事?”   慈郎一骨碌坐起来,两眼亮亮地看着伊集院:“是我最近最喜欢的绘本!叫《工匠与鬼六》的故事。”   伊集院没做评价,眉心微挑,示意自己在听着。   故事是说,从前有个工匠,被命令造一座桥,可是河里有一只鬼,鬼总是阻挠工匠,不让他造桥。   工匠没办法完成命令,只能问鬼,你到底想干什么?   鬼说,如果您一定要在这造桥,必须先猜出我的名字。   工匠只得四处奔走打听,最后终于得知,这只鬼的名字,叫[鬼六]。   你的名字是鬼六,工匠回到河边告诉鬼。   于是鬼谢过工匠,消失了,工匠造好了桥。   这是个简单的故事,绘本故事都是如此,不过还挺有意思,伊集院颇有兴味地想,死后遗忘自我的鬼,还执着地让人去找回名字,如果人真的就连变成鬼了,还在被“我是谁”的问题困扰,那可真是有意思极了。   只是伊集院没想到,望月慈郎喜欢的,是这样一个略微悲伤的故事。   “……你,觉得还有趣吗?”说完故事,慈郎那发亮的眼神就渐渐平静,甚至变得不确定起来,因为他拿不准伊集院对这个故事的感受,伊集院总是让人看不出情绪。   “很有意思,”伊集院实话实说,“我只是没想到你喜欢这种类型。”   感觉像是有烟花绽开那么开心,慈郎瞬间神采飞扬,毫无自觉地喋喋不休起来:“我特别喜欢!首先画的很好啦,下回我拿来给你看!然后工匠,他是个大好人啊,他没有找人来驱逐鬼六,而是听从了鬼六的愿望,历经了那么多困难,虽然是为了造桥,但他真的帮鬼六找回了名字!然后鬼六,他一定是太想把名字找回来,才会去阻挠工匠的吧,能够达成心愿、好好成佛的结局真是太好了!”   慈郎的看法,果然要乐观开朗得多,伊集院想。   讲到这,慈郎似乎有些犹豫要不要说出来,他看了眼伊集院,才继续开口,声音变小了也变轻了,像是在诉说心事:“我看完时想过,如果鬼六不是真的忘记了自己的名字,而是太过孤独了呢?或许,他是不想大家都忘记他,才会去阻挠工匠,叫工匠去找他的名字。他其实是想让工匠四处去打听,让大家想起来‘好像是有个这样的人’,然后慢慢的各种各样的线索汇集起来,至少工匠就知道,‘啊,阻挠我修桥的鬼,原来生前是这么一个人’。这样,鬼六达成心愿,就消失了。这不也是个很好的故事吗?”   这个版本不是更悲伤了吗?不过,似乎也更细腻温柔了?   伊集院看着慈郎亮晶晶的渴求赞同的眼神,视线变得越发感兴趣。   或许该说是变得柔和。   “确实是个很好的故事,”伊集院相当真诚地肯定道,“你在这方面是有天赋的。”   心脏因为太开心了快速跳动着,慈郎调整了下呼吸,不好意思地笑着。   这时,伊集院拖着音,慢慢地说:“那么,我也给你说个故事吧。”   慈郎顿时变得防备起来,不相信道:“你不要又挖苦我!”   伊集院卷起手里的书,在他脑袋上敲了一下,并没有回复他的言论,而是冷淡地继续道:“我给你说一个,‘该怎么确定征文主题并围绕核心搜集资料最后如何写成一篇征文’的故事。”   “啊啊啊啊伊集院万岁!”   “你……不要突然扑过来。”   *   不知怎么就回想起了初中相处片段,反正书房没其他人,慈郎对着没太大进展的草稿做了个鬼脸,等晚上和臣回来,或许他们可以再聊聊《工匠和鬼六》的故事,然后再聊聊“初中生伊集院和臣是如何挖苦朋友望月慈郎”的故事。   摇头笑笑,停顿许久的画笔,又继续在草稿上活动起来。   初夏从京都回来后,慈郎有了不少灵感,原本打算立刻开始新系列绘本创作。   可因为填色本风潮又在年轻世代中兴起,而猫&狗系列绘本中不少场景都被盛赞为“治愈温柔风”,近来被不少ins博主拿来示范填色,又获得了很多人气,因此很多读者发邮件给出版社要求单独出填色本,出版社当然是抓住这个机会,又找慈郎约了一些新图,集合成空白填色本《伊集院晴的治愈色彩》发售,还同步与知名填色游戏惊喜联动。   结果,等慈郎忙完填色本这一系列事,已经到了秋天,他才有时间继续着手新系列绘本的创作。   可惜的是,之前积累的灵感,都被慈郎自己全部否决,创作得重新从零开始。   漫无目的地在纸上乱画时,慈郎的手机响了。 第67章 金鱼的礼物   这个提示音,   是别墅门禁系统的通知,意味着有来客到访。   同时,书房的智能面板也亮了起来。   慈郎走过去,   接通即时通话。   保镖:“望月桑,夫人的助理到访,   带着夫人的慰问礼物。风早院长不在,   我们不敢擅作主张。请问您是否给她进门许可?”   前些日子以来,因为丈夫身体不适住院,风早婆婆留在医院照顾,家里事务都由慈郎完全接手。   本来慈郎就拥有别墅的最高权限,又受到风早婆婆手把手的教导,再加上这一年多来,为了不让风早婆婆劳累,很多事其实都是慈郎在做,因此慈郎完全接手后,一切都在正常运转。   这也让慈郎后知后觉意识到,   原来从他来到别墅的第一天开始,   伊集院就已经让风早婆婆将他当作[别墅的另一个主人]来培养。   向来冷静理智的和臣,   居然也会做出这么冲动的决定,   慈郎真是不知该作何反应,   即使好奇原因,可实在是不好意思开口问,所以一直都没提起这个话题。   不过,   相对于其他事务,   尽管伊集院和臣是出了名的不喜在家见客,时不时还是会有访客上门,其中绝大部分都会被安保直接挡掉,   但有些还是得询问主人意见。   这位伊集院夫人的助理,虽然风早院长之前勒令过不许让她进门,但安保负责人隆一先生的考虑是:这位助理是代表伊集院夫人来的。如果风早院长还在别墅中坐镇,那么根本不必通传,直接让她离开就是。可现在是风早院长长期不在别墅、转由望月先生全权负责的状态,而且不准对方进门的命令毕竟不是boss本人直接下达的,万一大宅那边有所不满,那么不满是直接针对望月先生。尽管今日让助理进门,或许会生出事端,但应该不会有大问题。而且这之后,boss必然会亲自处理,大宅那边是不敢违抗boss的。更何况,今天是周六,弓弦大小姐在,想必望月先生也不会吃亏。所以,或许对望月先生来说,这样才是最好的路线。   隆一很清楚boss的原则,所以,他经过思考,还是选择让保镖通知望月先生。   听着保镖的通知,慈郎已经在屏幕上看到了实时监控的画面,站在院外等候的助理,正是代表和臣母亲来送过“卖身契”合同的那位,她抱着一个大礼盒,看上去好像很重,但拒绝保镖帮忙拿,在秋日艳阳下显得有些狼狈。   慈郎微微皱眉,虽然不喜欢伊集院大宅那边的人,他也不愿平白生事,于是说:“可以,请将她领到小客厅,嗯,打开小客厅的监控,我马上就……”   这时,大概是楼下做作业的弓弦听到了通知,此时插入话头:“您不用急,我来接待她。”   明显是斗志昂扬的语气。   但她说完就切断了通话,所以慈郎没能阻止她,只得尽快下楼。   弓弦会如此反应,倒不是毫无理由。   一方面,她的父亲,伊集院真一郎,去年新娶了一位妻子,据说是数位女友中幸运怀孕的那一个,他一直等到胎儿稳定了才将女友带回家。而早就知情的伊集院夫人,早早就对弓弦多次训导,话里话外都是让弓弦不要生事的意思。所以,重返东京后本来就很少回大宅的弓弦,当众宣称为了避免“万一倒霉事发生被人猜忌栽赃”,从此再也没回去过,把大宅那边气得够呛。   而来的这位助理,据风早婆婆说,一直扮演着对伊集院夫人太过忠心,会做护主蠢事的冲动角色,相当于“无脑打手”。所以,以弓弦在大宅的处境,这位助理很可能做过令弓弦不悦的事。   另一方面,慈郎发现,弓弦似乎对他与和臣的感情,抱着不知该如何相信、又不愿见到他们的感情产生波折的矛盾态度。就像那次京都之旅,弓弦告诉他已经“自由”了的真相后,看到他们不仅没产生矛盾反而变得更加亲密,这位少女竟露出了长辈般的满意神情。这让慈郎尽管感念她的善意,但还是狠心把话说开,温言告诫她不要挑战和臣的底线,这不是出于傲慢或别的什么,而是真诚地出于对她的保护。在那之后,弓弦不仅更加收敛了态度,还像是把别墅当作了某种类似“家”般的存在,偶尔,放假或周末闲暇,只要获得家主的许可,她就会过来。   尽管慈郎自己说来显得奇怪,但事实就是,弓弦在一定程度上对他有保护倾向。   或许,打比方来说,这头还没长成的幼狮,内心对挑战狮王的位置跃跃欲试,尽管被狮王严厉打压过后,没了嚣张气焰,却依然自认强者,对狮王家属这种受她认可的弱者,在狮王不在场的情况下,她有身负照顾职责的自觉。   对慈郎来说,被小辈视为“需要保护”,感觉实在是别扭,但他也明白,这并不是个单一问题,而是与天性有关,他根本就不知道该如何纠正,也不确定自己有这个资格。   而且,他几乎把绘画以外的所有注意力都给了和臣,对他来说,和臣的一切才是最重要的。   所以对弓弦,除了日常关心,他也做不了太多,和臣才是她的教育者,慈郎只希望,能有机会能向她证明自己并不是需要照顾的弱者,而是她叔叔的伴侣,是她的长辈。   慈郎进入小客厅时,那位助理刚进门不久,弓弦在她对面坐着,很有礼貌的样子,对话也才刚刚展开。   看到他,弓弦偏过脸,趁助理不注意,给了他一个“为什么不让我玩她”的郁闷控诉眼神。而助理则是一副终于见到任务目标的神情。   慈郎无奈地笑了下,坐了主位。   看他坐了主位,助理一瞬间视线有些带刺,但还是看似礼貌地问候道:“望月先生,好久不见。”   慈郎简单点头:“您好。有什么事?”   而弓弦即使不甘心,心底还怀疑望月根本斗不过伊集院夫人这只得力斗犬,她还是稍稍调整了坐姿,面对望月,略微侧过身侧坐着,如温良仕女般颔首低眉,是尊崇之礼。   这是对家主夫人才该有的礼节,而且做出这番礼节的是从小就桀骜不驯的弓弦大小姐,助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竟然失态,没有第一时间回复慈郎。   “啊,是这样的,”助理及时补救,恢复了表面礼貌的神情,将保镖检查过的礼盒打开,取出里面的礼物,开始说明,“这是夫人特地为望月慈郎先生送来的谢礼。”   那是一个看一眼就知道价格不菲的金鱼缸,外面是圆扇形名贵木雕,将水晶鱼缸完全包裹于其中,里面游着一条非常漂亮的红色蝶尾金鱼,品种应该是[土佐锦]。   它看上去,就像是漂浮着金鱼的中式花窗。   虽然金鱼和鱼缸都很美,但“谢礼”是什么意思?   慈郎注意到刚才还很克制的弓弦,听了助理的话,神色变得很不稳定,像是分分钟就要爆发、只是在强行忍耐的样子。   金鱼有什么不对吗?   他不知道,金鱼在江户时代是客人送给游女的礼物。   慈郎注意到她的手已经握成了拳头,于是在开口前,轻轻拍了下弓弦的衣袖,以示安抚。   慈郎:“真美。但是谢礼是什么意思?我不记得我做了什么值得伊集院夫人感谢的事。”   助理好像就在等他开口问,闻言立刻看似恭敬地解释起来:“夫人说,近来伊集院家终于走了好运,刚办了大少爷的婚礼,孩子不久就将出世,二少爷的婚事也有了消息。因此,夫人抱着感谢的心情,想到了望月慈郎先生,二少爷一直受到您各种照顾,夫人觉得,就算以后您与伊集院家再无瓜葛,现在还是应该对您表达感谢。所以特意命我挑选了一尾美丽的金鱼,这样一个与您相配的礼物,前来送给您。夫人也是考虑着,以后或许不会再相见,但不论您去向何方,都愿您如鱼缸中的金鱼一般,过上无风无浪的好日子。”   婚事?   原来他家大猫最近不开心是因为这个,说是被人当挡箭牌很恶心,连具体发生了什么事都不想说。   慈郎还没说话,弓弦已经忍不住了,故意森冷道:“将送妓_女的礼物送给家主的伴侣,特意上门侮辱家主,真是条好狗!若是斩了你的头用这个礼盒装着送回去,那位完美夫人或许会冒着长皱纹的风险,为你痛哭三个小时呢。”   助理被弓弦的威胁吓了一跳,仗着有伊集院夫人撑腰,依然优越感爆棚,语带内涵地说:“怎么,难道有什么不自量力的前科犯,被送去歌舞伎町陪酒过,竟还仗着一时宠幸,以为自己比得过西园寺家的大小姐吗?鱼缸里的金鱼,终究只是玩物罢了。”   果然是西园寺,难怪之前和臣特别提醒过,最近会有风言风语,或许会在网络或媒体上看到不实传闻。慈郎脑内回想着和臣说过的话,连起线索,大概推测出发生了什么事。   “你……”弓弦咬着牙,气得要站起来,却被按住了肩膀,她转身看,发现被送了这种侮辱礼物的慈郎,竟然非常平静。   于是她若有所思,也冷静下来。   慈郎看着助理,摇了摇头。真是无聊,而且坏得叫人厌恶。   他家大猫的坏心眼都是很可爱的,哪里会像这样。   慈郎有礼貌地说:“请转告那位夫人,不论是伊集院大宅里的人,还是西园寺小姐,都与伊集院和臣毫无瓜葛。这世上,和伊集院和臣有关系的,只有我一个人而已。这里不欢迎你们,你该离开了。”   然后慈郎通知保镖:“请带这位助理小姐离开,以后……”   他本想补充“以后不要再让她进门”,但他迅速意识到,和臣是不会再让这个人出现的。   于是他没有说下去,只是结束道:“没什么了,以上。”   他话音刚落,来处理助理的保镖已经进了门。   助理似乎早就料到会被请出门,她并不惊讶,甚至依然保持着优越感满满的神色,心底还在嘲笑望月慈郎刚才那番大话:不过是一个玩物,竟然还幻想被伊集院家主当作唯一,真是天真愚蠢到了搞笑的地步。   直到她认出和保镖一起进来的是隆一先生。   这位隆一先生,在跟着二少爷离开前,曾是伊集院大宅保镖队长,是前任家主和夫人都非常尊敬的能人,夫人一直想用重金把他挖回大宅,为大少爷做事。   她正想代表夫人对隆一先生说些什么,却惊愕地看到,神色极度紧绷的隆一先生迅速走到望月慈郎面前,对望月慈郎深深鞠躬。   “对不起,望月先生,是我判断失误,让你遭受此等不快,在下非常抱歉。”   慈郎赶紧摆手:“这不是您的错,没有什么,您无需自责,我会和和臣说明清楚。”   隆一摇头:“是我失职,您不必为我说情,boss也不会接受这种借口。”   慈郎想了想,安慰道:“谁都想不到会发生这种事,和臣不是苛责下属的人,这一点,我与您应该都无异议。”   隆一完全绷紧的神情这才稍稍轻松了一点,感激地又一鞠躬:“您所言极是。”   助理登时变了脸色,她意识到夫人的判断有误,而且是非常有误。   这就代表,她今天的言行,彻底得罪了现任的伊集院家主,伊集院和臣。   她突然虚弱得像是站不住,嘴唇都白了,整个人开始发抖,可这时保镖已经把她架起来,非常迅速地将她带走,在察觉她突然挣扎起来想再说话时,完全没有给她发声的机会。   眨眼间,事情过去,小客厅里只剩下慈郎和弓弦。   慈郎走到桌边,想着这缸金鱼该怎么处理,这才发觉弓弦正撑着脑袋看着自己。   “怎么了?”   弓弦唇角微勾:“没什么。不过,你还真是相信叔叔啊。”   “这是当然的吧,”慈郎理所当然地回答。   弓弦耸了耸肩,困惑地自言自语:“啊,啊,果然还是不明白。”   慈郎只能说:“你还小。”   弓弦偷偷翻了个白眼,然后嫌恶地看着鱼缸:“扔掉吧。”   曾生活过苦日子的慈郎,当然舍不得,犹豫道:“意图是很坏,但鱼和鱼缸是无辜的吧。而且这么好看……不过留在家里是不行,和臣或许会生气。”   不,慈郎话说出口就否定了自己,和臣不会生气,他大概会表现得不在意,某天突然把它推到地上,然后装无辜说是鱼缸自己倒了。   越想越觉得这才是正确的发展。   大猫真可爱,不,不对,他都在想些什么啊。   弓弦哈地笑了一声,吐槽道:“叔叔才不会对你生气。不过,你要是留在家里,它是活不成的。叔叔连你喂隔壁的黑猫都吃醋,何况是那边送来侮辱你的鱼。”   被弓弦一语道破,慈郎讪讪地咳了一声,转移话题,思索着说:“或许可以拿去送人,看上去很贵重呢,虽然转手是不太好,可是本来也不是什么好心礼物……”   弓弦不太感兴趣,懒洋洋地问:“这就是平民说的‘废物利用’吗?把不想要的礼品转手送给他人。”   慈郎无奈地说:“说法倒没错,普通人家收到价格不低的礼物,如果自己家用不上,会转手送出去,这样不浪费,还可以省掉一份礼品钱。可能在豪门看来是不体面,却是节省开支的实用技,不要小瞧我们平民的生活智慧。”   心底对慈郎还自认是平民这件事深感无语,弓弦不动声色地出主意:“你不是要帮高尾当模特拍照吗?带过去送他,祝他创业顺利。”   这是个好主意,金鱼象征着财富,作为创业礼物,正好合适。   高尾毕业前和三个好友组团参加了设计大赛,一举夺魁,拿了奖金后,他们四个都没有选择加入大公司,而是一起自创服装品牌,走上了创业的道路。   因为种种原因,慈郎明天要去帮高尾拍几张不露脸的模特照。   “高尾君比你大,要用敬语。”慈郎在少女脑袋上轻拍一下,假装严肃地教育,“不过,确实是个好主意,谢谢。”   得了感谢,弓弦一时没说话,片刻后说:“想吃秋刀鱼。”   小猫很别扭。   慈郎笑了:“那么,吃过晚餐再走吧,正好有秋刀鱼呢。”   “……嗯。”   等弓弦吃完晚餐回校,又过了两个多小时,和臣才到家。 第68章 西园寺小姐   慈郎看了眼时钟,   有些惊讶:“不是要到很晚才回来么?”   伊集院只说:“忙完了就回来了。”   正在解领带、脱西装外套的男人,其他人或许看不出,但在慈郎眼里,   显然是有些不悦的样子。   让伊集院不悦的原因,下午发生的事,   大概算是其中之一。   “怎么了?”慈郎两手抱住伊集院的腰,   心里清楚自己有些明知故问。   他是想引导伊集院把细微的不悦说出来,不要因为可以轻松处理掉这些事端,就忽略掉这些细微的情绪。   尽管情绪并不等于感情,慈郎只是觉得,任何人的承受能力是有限的,对和臣与弓弦这样的人来说也不例外,他们的感情缺乏,或许更会让他们积累情绪压力而不自知,所以慈郎平日里就很注意,努力让大猫脱离出不好的情绪。   当然,   以上用风早婆婆和弓弦的话来说,   就是:慈郎太惯着少爷/叔叔了!   伊集院自然也知道他想干什么,   抬手捏着他侧脸,   是用了点力气但又不是真的很用力的力道,   眉心微挑:“这都没生气?”   被伊集院捏着脸,这种不该是成年男性间做出的幼稚动作,此时忽然蕴含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思,   慈郎感觉到脸在发热,   断开与伊集院交缠的视线,看着伊集院的下巴,轻声答:“怎么会一点都不生气,   但是,又没什么好在意的,只是些与我们无关的人。”   他听到伊集院低沉的笑声,然后伊集院低头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   明知慈郎的考虑,伊集院却像故意想听他说出来,追问道:“那既然没什么好在意的,为什么还问我?”   那声线依然冰冷,却隐约带着一丝促狭捉弄的意味。   “你好烦,”慈郎又不是面对心上人的初中小女生,才不会如愿表现得太害羞,让大猫得意洋洋,反而瞪着伊集院,“问你,当然是觉得,让你不高兴的不止是这件事。”   伊集院闻言,放松捏脸的手,大拇指在慈郎侧脸轻轻摩挲,夸奖道:“真聪明。”   无论什么情况,被伊集院夸奖都能让他开心,慈郎能感觉到自己的脸又烫了一点,他真是拿大猫没有办法。   但慈郎还记着关心的问题:“所以是什么事?”   不知想到什么,虽然很快就恢复了没什么表情的样子,但慈郎很确定,伊集院有一瞬神情变得很厌烦。   听完伊集院极其简单的讲述,慈郎明白了这厌烦的来由。   原来那位西园寺小姐,并不是真的痴恋伊集院,而是为了掩盖野心和暗地争权,故意装成花痴,很早就把伊集院当做挡箭牌。   伊集院一直没真正处理她,是因为对无情的他来说,这些风言风语不算什么坏事,也有可利用之处。而且她做得还算聪明,一直没有惹怒过伊集院,他不介意给聪明人一点可以在日后回收利益的方便。   直到她在[时烟去]挑衅了慈郎。   那之后,竹屋助理向她摆明了态度,她尽管不相信伊集院会对一个平民帅哥视若珍宝,却也不敢再轻易打着痴恋伊集院的名头生事。   然而,事情从那时发展到现在,到了西园寺家内斗的白热化阶段,西园寺小姐不可能再装疯卖傻,关键牌打出了一大半,这种即将登顶的紧要关头,她不想直接亮明底牌,那么,对长期拿伊集院当挡箭牌的她来说,最好用的,自然还是伊集院和臣这个名字。   但这一次,不能再表演花痴自损名声,也不敢向伊集院身边人动手,她凭借这些年对伊集院大宅的了解,将没有实质权力的伊集院夫人定为了利用目标。   或许她没想到,伊集院夫人看似是个传统花瓶夫人,实际却是个无风起浪的人物。   于是这段时间,伊集院和臣被大小姐的苦恋打动、即将与西园寺家联姻的消息,眨眼间传遍了豪门社交圈。   归根结底,还是和下午的事联系上了。   其实,对一般人来说,这种事实上掌控着全局、随时可以澄清的状况,不至于到那么厌烦的地步。   对过分骄傲又极端冷眼挑剔的伊集院来说,被流言认真地和西园寺小姐扯上“关系”,却是件极度难以容忍。   慈郎抬起手,摸摸伊集院的脑袋,半是诚恳,半是还击刚才捉弄,哄孩子般唏嘘道:“哎呀,真可怜啊我们和臣。”   伊集院眼神一暗,忽然动手把他扛了起来。   “喂!”伊集院扛得稳稳的,慈郎还是下意识赶紧拽住伊集院的衬衫,“别闹。”   大猫不为所动。   扛着人就要上楼。   智能面板响起了门禁提示。   伊集院脚步一顿。   慈郎听到伊集院从喉咙里发出兽类般的不悦嘶声,闷声直笑。   不过,这么晚了,会有谁来?   伊集院不情愿地放下慈郎,走过去接起通话,慈郎眼睁睁看着刚摸顺毛的大猫脸色又沉了下来。   不管来者是谁,慈郎都决定讨厌ta。   然而客人实在出乎慈郎的意料,来的竟然是他们刚才聊到的,西园寺家的大小姐。   不过转念一想,若西园寺小姐确实是个聪明人,那不论伊集院夫人搅风搅雨的行为是自作主张还是受她推动,她必然能猜到伊集院的不悦,登门道歉是顺理成章。   果然,西园寺小姐进入小客厅后,毫不犹豫地土下座道歉。   她双膝跪地,呈正座之姿,然后双手向前贴地,倾身叩首,沉声道:“伊集院家主,在下前来,是为一直以来,刻意牵扯您的各种举动,对您和您的恋人所造成的一切困扰,向您表示真诚的歉意。待我执掌家族,您提出任何要求,只要不伤害西园寺家百年根基,在下都愿意效劳,此誓终身不毁。”   慈郎一惊,随后,感叹起被这份常人难有的果断。而且她这段道歉,没有一句触到伊集院的雷池,这也很了不起。   西园寺小姐到底想干什么,慈郎不知道也不感兴趣,豪门家族内斗什么的,对他来说还是太遥远了,不过,光是进门这些动作,就能看出,这确实是个聪明利落的狠角色。   “空头支票,没意思,”伊集院却丝毫不为所动,仿佛未来西园寺家的家主跪在他面前也是理所应当,语气冷漠,“敢利用我,就该想到,我要拿多少,你拦不住。不过,我目前对吞掉西园寺家还没有兴趣。你最好清楚你该做什么。”   慈郎内心纠结,放狠话的大猫确实很帅,可也确实很狠,他没听懂大猫最后是在说什么,好像很有默契似的,所以还生出了一点点酸意。   然而,西园寺小姐确实听懂了伊集院的话,她犹豫片刻,咬牙对着伊集院身边那个平民又是一叩首,道歉道:“望月慈郎先生,造成您的不悦,实在抱歉,请您原谅。”   慈郎愣住,反应过来立刻斜跨了一步,躲开她的磕头,慌忙摆手:“不用这样。你快起来。”   然而,西园寺小姐并没有立刻起身,而是小心观察着伊集院的表情,似乎没有反对之意,她才站了起来,垂着眼眸。   对一个平民大礼道歉,是眼前形势所迫,她内心是不甘心的。   她忍了这么多年,就是为了一朝登顶,任谁都不会想到,在舅舅与母亲的指导下,她从初中就开始布局,利用那个无事生非的春日美怜,不惜任由对方散布偷拍的她主动献身被拒的耻辱照片,制造出一副只会追着伊集院和臣跑的花痴大小姐假面。   她已有忠心爱人,但她对伊集院和臣,并不是从始至终都没有倾慕,只是这么多年的假意追逐,足够让她看清这个男人的无情冷酷。   所以,当她发现伊集院和臣破天荒把情人带回家,而这个情人不仅是个平民男性,而且居然还曾是春日美怜那个恶心货色的裙下之臣,就算这个男性长得再好看,都让她不能接受。   或许是正是因此,再加投机的侥幸心理,让她没有阻止伊集院夫人,以至于落到现在向平民土下座道歉的耻辱下场。   她不敢泄露心绪,只能咬紧了牙根。   被人大礼道歉,慈郎感觉很奇怪,浑身不舒服,都不想再在小客厅待下去了,可他注意到,伊集院忽然微微眯起眼睛,眼底情绪变得恶意起来。   这又是怎么了?   伊集院忽然冷冷开口:“给我造成了这么多麻烦,若让你功亏一篑,是更无聊。我给你一个提醒,世上大多数男人都有一个缺点,那就是,当一个女人跟他相爱的时候,他会自然而然地以为自己拥有了摆布她、支配她、罔顾她意愿为她做主的权利。”   慈郎看到西园寺小姐瞪圆了眼睛,随后突然面目狰狞,不相信道:“不,你在说谎,他绝对不会背叛我!”   如意料中看到她暴露狂态,伊集院恶劣地勾起唇角,冰冷地问:“注意你的语气,你是在指责我吗,西园寺?”   “不,当然不是,我……”西园寺小姐面色一白,努力镇定下来,才又开口,鞠躬道,“我失态了,请您原谅。”   伊集院面无表情地冷漠道:“你该离开了。”   西园寺小姐再度深深鞠躬,等她直起身,在别墅保镖的引领下向外走去时,神色已恢复了优雅冷艳,仿佛从来不曾失态过。   她走出院门,下坡上车,车中等候的男人关怀道“如何?”,她笑了笑,温柔地依偎向男人“算是取得了伊集院家主的谅解吧”。   男人面色不悦:“我早就说了,你根本没必要这么做,你不听。拿到遗产已经够我们舒适生活了,何必学男人争权夺利,不如让给你兄长。我的意思是说,我不想你太辛苦,我会心疼。”   说到最后,他察觉到自己失言,不用心地粉饰起来。   “亲爱的,你对我真好,”西园寺小姐羞涩感动地说。   与此同时,她在思考:这个墙头草废物,在丢弃前,还能派上什么用场?   别墅中,被扛起来的慈郎,无奈地抓着伊集院的衬衫,视线随着伊集院上楼的脚步摇晃,想到刚才的访客,试探着建议:“毕竟是女性,告诉她她爱人有问题的时候,态度没必要那么坏。”   何止是坏,大猫刚才根本是幸灾乐祸。   伊集院冷淡地揭露道:“权势地位到了一定程度,下场厮杀的人就没有男女之分,只有大鱼小鱼的区别。把她视为社会认知中的‘女性’,你还是没吃够亏。”   无法反驳,慈郎语塞。   直到被扔上床。   “明天要拍照,”慈郎及时格住一副要吃人模样的大猫,商量起来,“不要亲显眼的地方啊,会被看到。”   伊集院从善如流:“不显眼的地方都能亲?”   “也不、和、和臣……”   夜色如水。   助理被家主保镖扔回大宅,自然惊动了大宅的主人。尽管伊集院夫人小心解释,她的丈夫依然神色不快。   伊集院夫人心里很清楚,她这番作为,确实违背了丈夫对女人温顺的要求,但她实在没想到,一直宠爱她的丈夫,竟然直接对她摆了脸色。   说到底,她也不过是为次子的婚事着想,身为母亲,难道她没有这个权力?   因此,本就心气不顺的她,故意没有回主卧,而是睡在女主人卧室,但她的丈夫好像根本不在意。   她怄得更睡不着了。   她完全想不明白,就算她故意给那个攀附儿子的男人一个教训,这也只不过是家庭内务,为什么她的丈夫不悦到这个地步?   火上加油的是,此时,楼下传来了掘地施工的声音。   这些人是不把她放在眼里?!   伊集院夫人拉开沉重的遮光窗帘,推开窗,发现花园中竟然真的在施工,似乎是在安装灯具,她立刻愤怒质问:“怎么回事!为什么这么晚打搅主人安睡?!”   但正在安装灯具的那些人,并没有立刻对她道歉,居然只是平常回答:“家主让我们安装一些灯具。请您休息,不必在意。”   不必在意?!   伊集院夫人怒火中烧,正要把怒火全都朝这些下人发泄出来,一种异样感忽然击中了她。   她一直奇怪,为什么大宅外部要安装那些射灯,晚上不拉上窗帘都无法安睡,她向丈夫优雅地转弯抹角抱怨过,可他不悦地沉默不答。   此刻,深夜中,射灯的强光映照下,花园中枯山水、草木,影影绰绰,就好像鱼缸底部的卵石和水草。   她忽然明白了。   她的丈夫避而不答,是因为他根本说不出口。   伊集院大宅才是鱼缸。   家主将他们弃于鱼缸,他们才是金鱼。   安装好的射灯,打开测试,亮光猛然打上她的脸。   她大睁着眼睛,为她自认醒悟出的真相,无法自控地不断掉下泪水。   她此生所有的骄傲,都来自于她的丈夫,来自于她的丈夫是伊集院家主。为此,她忍耐顺从,她压抑着自我,只为了让她的丈夫满意。   这束强光,似乎是在告诉她,她的丈夫,早已不是伊集院家的主人。   现如今,她不过是金鱼饲养的金鱼。   她痛哭着,呆坐于地。   *   “哇,真是恩爱啊,”高尾将衣服递给帘后的慈郎,不小心看到那么多吻痕,笑嘻嘻地说。   慈郎脸都红了:“喂!” 第69章 潮服的挑战   高尾吐了下舌头,   闪了出去。   慈郎想赶紧穿上衣服,却发现高尾拿来的这套初版潮服,样式确实是奇怪得别出心裁,   他一时都没找着上衣的领口在哪。   看来,这个名为[hazaad]的潮服设计工作室,   确实如高尾所说,   严格贯彻着“因为没钱打广告,总之先用各种奇怪方法让大家知道我们品牌”的起步运营方针。   不知该如何穿上衣服的慈郎,幸运在背面发现了用线勾在衣架颈子上的塑封照片。照片上是这套潮服的设计图,慈郎按图索骥,终于穿好。   对着镜子检查一番,慈郎松了口气。   因为这套潮服的神奇配色和大胆剪裁,他又不是真正的模特,而且都三十多岁了,难免心底忐忑,觉得自己肯定穿不出这类衣服的设计感,   担心会很奇怪。   现在看来,   尽管还是觉得奇怪,   却意外地并不难看,   至少不算因为自己连累潮服效果?   走出换衣区的慈郎,   脚步还是犹豫不自信的,幸好外面只有高尾在。   今天是周日,其实他们工作室来去自,   是高尾为隐瞒慈郎的身份,   特地清了场。   “wow,慈郎大哥好帅好帅!!!!”   高尾把手像喇叭一样放在嘴边,吵闹地制造起气氛来。   “太夸张了你,”慈郎笑了下,并不当真,而且担忧地再次确认,“你确定找我拍就可以吗?”   高尾看着终于把自己这套衣服穿出帅气和气质的慈郎,简直泪流满面:“可以?可以?我根本是得救了啊!”   这个潮服工作室,是高尾和另外四个大学好友一起创办的,他们都是新人设计师,虽然拿了大奖有奖金,但显然,创办品牌比他们预料中更加烧钱,所以,他们这次绞尽脑汁,是想办法尽量省钱地推广品牌和第一批潮服。   因为母校美大的特殊性,他们有不少同学是网络红人,设计师圈内交到的朋友也都有粉,他们就想到发起一个网络挑战。   本来,第一批时装,为抓人眼球,他们都拿出了每个人最奇诡的潮服设计,一般人很难驾驭。   这个挑战就是,他们每个都选出这系列中最难驾驭的设计,也就是五套潮服,让工厂赶制出一定数量,然后,寄到网红同学、设计师手中,让他们穿上,带#hazaad#的话题发出照片/视频,如果网友想参加,也可以向[hazaad]的主页申请,只要符合一定条件,他们会把预留的潮服寄给网友。   挑战为期一个月,由网友们选出每件衣服穿得最好看的那个,也就是最终会有五位胜出者。   奖励是成为[hazaad]合作模特两年,无论品牌做得多大,每季度新款宣传都一定会让这五位胜出者参与。   为推广品牌和设计师本身,他们五个也会发出照片,一张是他们穿自己的设计,走搞怪讨喜路线;另一张找模特朋友穿,是作为示范,在照片上添加文字说明,告诉大家参加这个挑战的照片/视频,对时装进行什么程度的再造型是可以接受的——毕竟主要还是为了推广品牌和时装,如果获奖照片看不出原始设计,那就没有意义了。   其他四个都顺利找模特朋友拍好了照片,因为服装本身设计就很出位,为了避免被带出不好的节奏,他们当然都选择了能完美展现出服装特点的模特。   结果,高尾连续拜托了好几个朋友,不论是狂野型男,还是气质酷哥,一穿上他这套时装,倒不至于说丑,但要么气质降格,要么颜值缺点突然变明显,谁都想不明白为什么。   “高尾,你这是设计出了一件魔服啊!”其他四位设计师甚至如此调戏他。   于是,不服气的高尾,找到了他的设计灵感,也就是慈郎。   据高尾说,这套潮服的设计图,是想着那日天神降临般救了自己的慈郎大哥画出来的,可以说是既帅又强,非常酷炫,绝对适合慈郎大哥穿。   然而,听说这件事,尤其是看到这套潮服的照片后,慈郎全身心都是拒绝的。   理由很显然,他不想在公众面前再曝光,而且,他对着照片认了很久,竟然没认出那是一套衣服。   连他家和臣都没认出那是一套衣服。大猫甚至语气平板地揶揄他:“这套‘衣服’是以你为灵感设计的?真是奇特。”   但是高尾连续找了一堆男模还是失败后,时限将近,不得不又回头求到慈郎这边,保证让慈郎戴上超级大的口罩,尽一切努力让慈郎不被认出来。   最后慈郎还是答应了。   毕竟事件早已过去,春日美怜出风头是两年前的事,后来,她似乎没能再出现在媒体上,两年空白期,就算是明星都会被人淡忘,何况是一介素人。   而慈郎不过是她博出位言行的附属品,应该就更不会被记住。   现在的他,已经没有再染发,头发由专业造型师打理,也不吹吹烫烫,只是定期修剪护理,比起之前,是更适合他的清爽发型,就这样毫无伪装,戴上墨镜去逛书店或半日旅行,慈郎都没被认出来过。   所以,帮高尾一个忙,不露全脸,应该问题不大。   听到高尾夸张的肯定,又看到了高尾拿出超大口罩,慈郎彻底放下心来。   那是个同样不平常的黑色口罩,正面印着[hazaad]的涂鸦logo,慈郎试了一下,它占了慈郎大半张脸,而且很紧贴,把慈郎的面部线条全都强调了出来,但几乎只让人看到他的眼睛。高尾说待会儿上妆会很快,因为只要强调眼睛就好。   高尾:“哇,简直是《什么忍者》里面那个‘什么眼的卡什么’帅哥嘛!”   慈郎:“完全不像吧?而且你那是什么说话方式?”   高尾窃笑着说:“我可是学了很多呢,不注意规避版权是不可以的哦。”   然后高尾让慈郎站好,将准备好的一桌子配饰在他身上反复实验起搭配,神色逐渐严肃。   慈郎才知道男装竟然也有这么多不同种类的配饰。他不懂潮服,高尾正纠结着的两条金属重工感的腰带,在慈郎眼里几乎一模一样,可高尾却眉头紧皱,像在做一道送命题。   他认识高尾以来,还是第一次见高尾如此专业严肃,这让慈郎更深刻地意识到,高尾是在认真拼搏事业。   因此,即使不是专业模特,慈郎还是尽全力配合高尾。   定装时,慈郎身上并没有很多花哨东西,准备了那么多,最终只使用了五样,除了腰带外都是点睛之笔的小配饰。   真正开始拍照,他按照高尾的指引,站到绿幕前方。虽然摄像机后的是高尾,他还是难免紧张。   高尾试拍了几张,在摄像机后面笑起来:“慈郎大哥,太紧张了你!不过话说,为什么这么紧张表现出来还是柔和气质啦,要耍帅、扮酷才对!你长这么帅,中二期一定耍过帅的吧,应该有经验才对。”   闻言,慈郎在口罩后面闷声回答:“没有。”   “没有?!”   没想到高尾笑得更厉害了,跑过来给他凹造型,调整半天,忽然两手一拍,仿佛想到了好主意一般:“有了!慈郎大哥,模仿伊集院桑的表情,模仿他就好!”   啊?   ……   总之拍完了照片,慈郎确认没有问题后,换回自己的衣服,在高尾的指导下卸了妆。   “太感谢你啦,慈郎大哥,”高尾递给慈郎一杯红茶,在他示意慈郎坐下的圆桌上,有两杯外栗子布丁,包装上有雅克奇尼甜品店的logo,“嗨,这是感谢礼,我早上特地买来放在小冰箱,是秋季新品!”   “太客气了,”慈郎尝了一口,有些怀念,“老板手艺还是这么好。”   因为有了绘本收入,又忙于创作,他不再需要打零工,从甜品店辞职很久了,不过,他每季度都会尽量光顾,而且辞职一段时间后,用[伊集院晴]的ins关注了甜品店,作为对老板桑的感谢。   高尾是在参加设计大赛前辞职的,虽然需要工资,但实在没有时间兼顾。   闻言,高尾连连点头:“是的!ins上的知名甜品店,只有雅克奇尼这些年一直都排在前十呢,老板桑还说要帮我宣传品牌哈哈哈。”   “老板桑一直都很热心,真是个好人,”慈郎回想起往事,意识到甜品店离这不远。   明天是秋分,按照节礼要去祭祖,慈郎早就被父母弃置,那边没有要做的事,所以秋分都是与和臣去拜祭他祖父母。   想到明天大猫又会见到大宅那边的人,慈郎决定回家前去甜品店一趟,至少让大猫今晚开心。   不过,慈郎抬眼看着高尾,总觉得高尾像是有些烦恼的样子。   通过这些年的了解,慈郎清楚,这孩子总是表面嘻嘻哈哈的,事实上也很直率,可一旦自身遇到问题,这孩子很能藏在心里一句话不说。   “有什么苦恼吗最近?”慈郎关心地问。   “那个啊……”高尾挠了挠脑袋,眼神泄露出迷茫,犹豫了很久,才下决心说,“慈郎大哥,你跟伊集院桑的差距,只是说钱啦那些东西,也很大吧。这种情况,虽然因为感情很好,别人说什么,大概都不重要。可是,自己本身,就是,不可能不受影响?啊我都在说什么。”   慈郎听明白了。   只是,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若说差距,与和臣重逢时,他是个一无所有的前科犯,而和臣是伊集院家主,他们之间还有六千万的巨额债款,这种天渊般的差距,比高尾和竹屋助理要严重得多。   但是,他的崩溃失语也好,和臣的失眠无情也好,因为他与和臣都不算“正常”,两人的“地位差”,尽管也让当时的他无地自容,可那不是当时最让他困扰的问题,受了恩却没能力还钱才是。而后来,他们相爱后,即使他能够赚钱了,“地位差”其实一直存在,但对有病的他来说,这已经不是问题了。   他看向高尾,明白自己受到这孩子的信任,想了想,最终诚实地说:“直到现在,我还是时不时会感觉到,我与和臣来自地位财富完全不同的家庭,这是无法避免的。你知道我的过去,在社会眼里我是个‘病人’‘恋爱脑’,不管怎么称呼吧,但我对爱人确实是这样,和臣就是我的世界中心,我做其他事情都是为了更好地爱他,我不觉得有什么不对。所以我没办法给你建议,因为上一段感情把我送进了监狱,如果没有和臣,我会吸取教训,知道这样爱人是不行的,但因为有和臣,所以我觉得我就这样也没关系。”   慈郎停顿了一下,才继续道:“不过,我也曾经苦恼过我们之间的差距,或许有些答非所问,但是我是这么想的,因为我再努力也不可能比伊集院财团更有钱,我与和臣的地位差距是事实,只要我和他都不觉得这是个‘问题’,而且其他人也不能用这个事实给我和他制造‘问题’,它就只是个事实,而不是‘问题’。”   高尾听完,想了很久,嘻笑起来,伸出大拇指道:“果然是大先生!说话就是有道理!顺便一提,我们莉香小公主对填色本绝赞好评,很想要伊集院晴老师签名~”   看来是没有问题。   慈郎接过高尾准备好的笔,摇头笑了笑,熟练地签起名来。   作者有话要说:*和臣桑,你是想吃这个栗子布丁,还是这个南瓜布丁,还是这个慈郎布丁? 第70章 密会的场所   在这种地方密会,   实在非我本意,也知道你不喜欢,”密谈结束,   正直的男人皱着眉,再次对伊集院致歉,   “但眼前的事态,   这种你我原本都不出入的场所,更安全些。”   森山要一的**事实被爆出后,四处碰壁,可惜谁都不搭理他这艘必沉的漏船,他偷偷向伊集院求救,在伊集院的指点下,将顶头“那位”咬下了水。   那次,森山党派想转移公众注意力,把春日美怜和岸尾诚推出去当挡箭牌,是通过“那位”背后掌握传媒的旧财阀做到的。“那位”当时也急需转移公众对海外谈判失败的怨气,   两方一拍即合,   但还是没少从森山那收取好处。   所以,   森山这只老狐狸手上,   留有通过借贷公司给“那位”送钱的证据。   现在森山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用任何手段都在所不惜,只求全身而退。   虽然“那位”不得民心,支持率岌岌可危,   绝无连任可能,   但眼下这种情况,怕森山狗急了跳墙,也只能倾力保住森山,   不然真的被咬下水,任职到期下台和被**倒台,那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   如此一来,明面上森山是以**生命彻底死亡为代价脱身大吉,实际上,伊集院也达到了目的:“那位”插手森山**案,捞出森山,**案就和“那位”联系了起来。而证据伊集院也有,甚至更完整。   风雨已经在阴云中蓄势,只待田村以揭露者的正义姿态站出去,彻底掀起风雨,将森山、借贷公司和“那位”一网打尽。   到那时,就是田村登顶,改旧换新的新气象。   又或者是换汤不换药?   伊集院明明是始作俑者,却如旁观者一般,事不关己地这样思考着。他表面上不在意地笑了笑,温雅道:“我明白的,你不必过分顾虑我,田村桑。”   于是田村也笑了一下,压抑着激动说:“想不到机会就这么来临了,我一定会把握住,完成你我的梦想。”   此时,轻轻的叩门声响起。   伊集院对田村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他不耐烦继续待下去,该说的都已经说了。   侍女在外面小心通报,说客人殿下的车已经等在外面了。   于是伊集院顺理成章地点头辞别,戴上手中的灰色绅士帽。   田村亦颔首为礼,清清嗓子,压粗声音道:“知道了,开门。”   纸门被侍女低着头恭敬拉开,伊集院走了出去。   月色莹白,围绕着巨大庭院的木板走廊很是曲折,身穿和服的侍女在前面引路,伊集院的脚步不快不慢。   他穿着一身时尚西装,头戴灰色绅士礼帽,是与平日不同的都市雅痞风格,就像真的是来这饮酒放松的熟客。   确实如田村所说,他并不喜欢这种地方,很少出入,上次来这还是为了救人。   那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   想到慈郎,伊集院看向天外的月亮,嘴角不明显地勾起。   这时,一个微醺的老者,以颇为露骨的亲热姿态搂着一个浓妆女郎,从相对的方向走来。   显然,这是来这喝今晚第二场甚至是第三场的客人。   伊集院微微皱眉,他讨厌不洁的气味,更不要说是老男人的酒气,侍女按店内规矩让到一边,伊集院也选择站在走廊最外侧。   老者满意地看到别人识相给自己让路,扫过去一眼,登时醒了酒,连忙停下,鞠着躬殷勤道:“哎呀,和臣桑,竟然又在这与您相遇,真是在下的福缘呐。”   “野田事务长,”伊集院嫌恶地将呼吸放到最轻,简单点头,对已经走到悬崖还不知的蠢货,他不介意表现出礼貌。   老者上次借花献佛,痛失美男,结果也没得什么好处,他觉得他好歹也和伊集院和臣的恩师森山是同党派,他们算起来是自己人,这次咬住那位,他可是冒大风险出了力,伊集院和臣实在不该对他这么冷淡。   于是,为提醒旧交情,老者殷切地问:“那位美男,不知道和臣桑还满意吗?那可是绝无仅有的好货色,我至今都念念不忘呢。”   伊集院眼神变冷,没有说话。   倒是老者身边的浓妆女郎,忽然开口:“抱歉,伊集院?是伊集院和臣桑吗?”   老者惊讶地看向她。   不会这么巧,他在歌舞伎町酒吧点的陪酒女郎,竟然认识伊集院和臣?伊集院不是出了名的挑嘴,送上门的高级肉都挑剔得不下口吗?怎么一个两个都认识他?   然而伊集院还是没什么表示。   浓妆女郎并不介意伊集院的忽视,她哀伤地垂下头,对伊集院展现她最好看的侧脸角度,自我介绍道:“您应该不记得我了,也是呢,我这样微不足道的存在,怎么会被您记住呢……我,其实和您是初中同学,真是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与您重逢,我一直对您,一直对您……或许,您听说过我的名字,虽然被媒体抹黑得不剩什么名声了,我是春日美怜。能够再次见到您,一定是神对我的怜悯。”   微醺的老者听着大感有趣,视线在两人间看来看去,试图看出点桃色意味。他当然知道这个陪酒女就是那个大名鼎鼎“恶女”,因为这个名头,点她陪酒可是不便宜,更不要说把她带出酒吧外卖,他怎么都想不到,恶女竟与伊集院和臣是初中同学。   春日美怜演技稳定,心里却是着急。   她借的**太多,被催债催得没办法,她又不可能去干**的粗活,好在她还有美貌,催债人对她一提建议,她就动了心,到歌舞伎町陪酒赚快钱。没想到,她很快就凭借“恶女”的名号风生水起,成了酒吧头牌,她过生日那天,客人们一晚上送给她的名牌礼物,就是以前岸尾诚送的全部礼物价值的十几倍。   她对现在的奢侈生活很满意,然而,不久前,她从客人那里听说,初中被她偷拍了照片的西园寺大小姐,原来并不是个草包花痴,在家族内斗似乎还占据了上风,这一下子,就给她现在的好日子泼了盆冷水。   她偷拍的照片,可不是什么简单果照,而是西园寺在学校天台对伊集院和臣投怀送抱却被狠狠推开的究极丢脸黑历史。当时她只是嫉妒西园寺有钱,讨厌西园寺胆敢觊觎伊集院和臣,想要她社会死亡而已。   尽管她自认做得很隐蔽,匿名散播女生黑历史照片她是很有经验的,可如果西园寺真的掌握了权势,想起清算黑历史,一旦被查出来是她干的,西园寺要对付她,那简直比踩死一只蚂蚁还简单。   或许是老天有眼,竟然在这种情况下,让她遇见了伊集院和臣。   她必须抓住他,这是她翻身的唯一希望!   如果能钓上伊集院和臣,西园寺又算得了什么?到时,她还能背靠伊集院财团,想怎么肆意报复岸尾诚和望月慈郎这两个负心汉,都没问题。   她眨了下眼睛,泪水有技巧地滚落,她拿出手帕轻轻拭去,用朦胧的眼神,忧伤而又勾人地望着伊集院。   伊集院却自顾自拿出振动的手机接电话。   没有人离开,自觉地安静下来,等他接完电话。   这才是绝对的上位者,是最高等级的上流人士,春日美怜在心中艳羡,望向伊集院的眼神更加热切。   “布丁?”伊集院忽然笑了一下,让在场的人都亮了眼睛,“如果像上回那样,我是很想吃。”   布丁?上回那样?春日美怜紧咬后牙,什么不知廉耻的女人如此露骨地勾引伊集院。   伊集院最后说:“我这就回家,记得把俊太郎赶出去,你最近太娇惯它了。待会见。”   老者再微醺,毕竟也是在官场花场混了这么多年的男人,他看得出伊集院对这位恶女是完全没有兴趣,而且能让伊集院说出“回家”这种词的,绝不可能是外面的情人。   何况从对话听来,这种情况,任何男人都想赶紧回家共赴良宵,为免引起伊集院的不快,他殷切地准备告别,鞠着躬道:“是女友来电吗?想必是位名门闺秀,一定替在下代为问候,就不拖延您了,请慢走。”   春日美怜在头脑中疯狂地计算着,一时想不出什么计谋把伊集院留下,也只能顺着老者的话,忧伤地说:“不知道是谁家大小姐,竟然能获得您的青眼,真是幸运的女性,也请代我问候。”   伊集院终于看她一眼。   这个女人,唯一有意思的一点在于,她有种通常男人才会有的自信,她似乎认为她可以轻易俘获异性,并对占据异性的财产和权势有种理所应当的坦然。女性,即使是专钓富豪的拜金者,都很少有这份坦然。   西园寺不会放过她,他没必要多做什么。   眼前这两个,都是站在悬崖边的人,只需要轻轻一推……   就像猫忍不住扑蝴蝶,谁让它非在猫的眼前飞来飞去?   然而伊集院想到慈郎不赞同的眼神,只得露出无聊神色,对老者微一点头:“告辞。”   但经过浓妆女郎时,他还是没忍住恶质,轻快地低语:“我爱人,他姓望月。”   什么?!   春日美怜死死地瞪着伊集院的背影。   这什么意思?姓望月?望月慈郎?他们两个竟然,望月慈郎他竟然……?!   老者不悦地在她身上用力揉捏:“看什么呢!头牌对客人就这种态度?!”   她恍惚地看着令人作呕的老者,半小时前,他还是让她喜出望外的多金贵客,此刻,突然变得难以容忍。   凭什么?凭什么?   她捂着脸倒在地上哭起来。   *   慈郎拉着俊太郎的项圈,把眨巴着眼装可怜的俊太郎往外拖。   “对我装可怜是没用的,”慈郎跟它讲道理,“等和臣回来,看到你还在家里,你的高级牛排就没有了,苹果也没有了。”   俊太郎呜呜两声,虽然还是不情愿,却合作地贴着慈郎,往外一小步一小步,小碎步式前进。   慈郎给它逗笑了,心软地配合着它,一小步一小步慢慢往外挪。   结果,一转弯,伊集院在玄关换鞋。   俊太郎忽然昂首挺胸,迈着护卫犬该有的矫健步伐,向外跑去。   这狗腿。   “f……”慈郎险些骂出一句英文脏话。   伊集院眉心微挑:“伊集院弓弦真是个好榜样。”   完了。 第71章 夜闯的歹徒   “我是成年人,”慈郎为了不让弓弦躺着中枪,跟刚回家的大猫讲道理,“我有说脏话的正当权力。”   虽然诚实地说,他确实是受了弓弦影响,本来慈郎是不说脏话的。   弓弦熟练掌握各国脏话,在外面一句不说,回了家把fxxx当口头禅,偶尔换法语西班牙语调剂心情。   虽然在伊集院和臣面前,她还是不敢用的。   慈郎一度以为她在学校被欺负了,结果专门去学校看了看,   发现老师同学没有不喜欢她的,连高年级前辈都对她毕恭毕敬,简直是校园女王。   后来他想,估计是少女自我要求太高,所以用说脏话的方式发泄一下压力,于是,慈郎只是提醒提醒,没强硬干涉她。   结果没想到,不知不觉就给带跑了。   “确实。”   伊集院不否认这一点,他换上室内鞋,   西装外套在回程车里就脱了,这时随便挽在手里,慢慢走向慈郎,懒洋洋地说:“女性在成长过程中,普遍会在开始发育的青春期,感受到社会文化对她们的‘塑造’,不论她们是否有足够觉醒的自我意识去察觉这一点。无论是社会上的标签化讨论,   还是生活中察觉到异性目光,甚至年长者教导的例如‘女人/少女该如何’的默认常识,都会让她们日益明显地认识到自己的女性身份,以及随之而来的压迫。所以,不少女性在青春期时会喜欢上说脏话,脏话能够带来控制感和力量感,即使那不过是虚幻的精神安慰。男性情况虽有不同且较轻微,但也是同理。望月慈郎先生,你是需要虚幻力量感的青春期少年吗?”   慈郎用“= =”的无语眼神看着走到自己面前的大猫。   不是因为伊集院这番话没有道理。   只要伊集院想,伊集院可以说出比任何人都三观正、都体贴入微的道理。   这一点,慈郎很早就发现了。   因为伊集院是没有立场的,漠不关心也就意味着没有偏向,一个冷眼旁观却又聪明透顶的人,当然比普通人看得透彻、想得明白。   但是!慈郎更明白,大猫说了这么一大段慈郎听得都有点感动的大道理,并不是因为大猫真的关心这些,而是因为,这只大猫有一定程度的精神洁癖,不喜欢听人说脏话。   他绕了这么一大圈,都只为了逗他认错。   慈郎抬头看他,无奈地说:“你啊……我错了,我不说了。”   伊集院满意地眉心微挑,竟还卖乖:“为什么认错?这不是你的正当权力吗?”   “适可而止啊你!”慈郎忍不住伸手去捏和臣的脸,假装生气,“假惺惺卖乖的是这张嘴吗?嗯?是这张嘴吗?”   伊集院捉着他的手,低头亲他。   “甜,先偷吃布丁了吗?”   “你、才没有啊……在冰箱里……”   很舒服的,温和的,断断续续地吻,就这样靠着墙厮磨着。   忽然间,整栋别墅警铃声大作。   是安保系统的最高警报!   有歹徒入侵!   慈郎一愣,伊集院已经接起了手机:“什么情况?”   那边在陆续报告着什么。   伊集院最终点头:“等我处理。”   然后他挂断系统通讯,在手机上操作两下,与刚才厉啸的警铃不同,这次响彻别墅的是:du——du——du——,又沉又重的三声提醒后,慈郎听到机械运作声,是各层落地窗外的防弹板在收回。   “抓住了?是小偷?”慈郎根据听到的内容判断。   “大概吧,”伊集院平静地说,他把掉地上的西装外套捡起来,扔向沙发,“我出去看看。”   “我也去。”   慈郎不放心跟上。   从别墅出来,庭院里每隔一小段距离就有一个保镖,他们纷纷向伊集院和慈郎点头致意,从后院花园传来哀嚎声和狗叫声。   那哀嚎惨得让慈郎心惊。   怎么了?   他们往花园走,隆一先生小跑过来,向和臣报告:“入侵者是青年男性,带着刀,目的似乎是入室抢劫,目前还无法确定其真实意图,被发现后仓惶逃跑,爬上花园栅栏时,被护卫犬咬住裤腿,脚滑下跌,下颚被栅栏尖端刺穿,已经报警说明情况……望月先生或许还是不必过去?”   伊集院停下脚步,看向慈郎。   慈郎摇摇头:“我跟你一起。”   于是伊集院继续往前走,他一只手插在西装裤袋里,他走得不紧不慢,好像对哀嚎声充耳不闻,就像在花园闲逛。   花园东北角是那株樱花树,就在樱花树不远的栅栏上,歹徒下颚被刺穿,挂在那里不敢松手,更让他情况雪上加霜的,是咬着裤腿不松口、不停甩着脑袋想把歹徒扯下来的俊太郎,每一下都拉扯着被刺穿的血肉,所以歹徒才不停地哀嚎。   而俊太郎无法把歹徒制服于地,也不停从嗓子里发出威胁的怒吼。   这是慈郎第一次真正意识到护卫犬的威力。   包围歹徒的保镖们不想看这血腥的一幕,隔了段距离背对着。   站定的慈郎,也不忍地偏开视线。   隆一先生为他解释道:“歹徒手上有刀,被发现时曾试图攻击护卫犬,所以护卫犬现在是迎敌状态,我们不是主人,它不会听我们的命令。不过,boss教导得很好,护卫犬没有咬人,也并不是失控,它只是在履行职责,望月先生不必害怕,我们是有戒备的,那是□□。”   顺着隆一先生的指点,慈郎看到隐蔽处,正将枪口对准俊太郎的保镖。   只有和臣能让它停下。   得赶快让俊太郎停下。   慈郎去看伊集院,发现伊集院正看着栅栏,眼神幽暗。   伊集院似乎在思索,却又不太像慈郎熟悉的思考表情,片刻后,伊集院平静地问:“他带了什么刀?”   慈郎想,难道伊集院看出了异常?要从刀上寻找证据?   隆一先生指着栅栏不远处的地上:“在那里,等警方来了处理,是一把家用刀。”   伊集院点头以示明白,甚至没有走过去看,想了想,又问:“身份还是没有确定吗?”   隆一先生回头询问手下,过了会儿,遗憾报告:“属下无能,目前还是没有线索。”   “不必自责,”伊集院看着栅栏,倒不苛责隆一先生,“或许真的只是普通蟊贼而已。”   慈郎忽然明白了。   和臣不是看出了异常,也不是真的在关心那些问题。   这只大猫,只是终于看到了有意思的东西,只是在故意拖延时间。   无论伊集院能言之凿凿地说出多么正确的言论,无论伊集院能表面伪装出多么正确的三观,这都改变不了一个无法改变的事实:伊集院并不将其他人类视为同类、视为对等,他是一只本能渴望玩弄猎物的猫,是一只因为时刻束缚着本能而百无聊赖的野兽。   但这只大猫爱着慈郎。   慈郎近乎恍惚地想,他爱我,只爱我,我也只爱他,我是他的牢笼,因为他爱我。   “和臣,”慈郎听到自己平静地请求,就好像是日常闲话,谁都看不出他整颗心脏都在发烫,“让俊太郎停下。”   伊集院眉心微挑,走上前去。   伊集院抬起手,拍了两下手掌,果断的两下掌声,冷静、从容、一点都不拖泥带水,仿佛专业驯兽师。   俊太郎停下怒吼,竖起耳朵。   伊集院并没有抬高音量,他只是不轻不重地命令道:“steady.”   俊太郎立刻一动不动,它不再用力咬住歹徒往下扯,而是稳定保持听到命令时的状态。   伊集院接着命令道:“let go.”   俊太郎松开嘴。   “come here.”   俊太郎小跑过来,伊集院揉了揉它巨大的脑袋,夸奖道:“good.”   俊太郎从喉咙里发出欢喜的声响,尾巴狂甩。   然后俊太郎又蹭到慈郎这边来,慈郎摸摸它,心里道歉自己满手是汗。   没多久警察就来了,救护车也来了。   伊集院是户主,被警察恭敬地请到一边问话,慈郎贴着俊太郎站着,看着纷乱的花园。   急救人员费了一番劲,终于把歹徒从栅栏上弄下来,担架匆匆从慈郎身边路过时,慈郎看到他的脸,呼吸一滞。   那张脸,慈郎似乎在监狱看到过,是别的牢房的犯人。   慈郎并不真的认识他,但他在牢里也很霸道,是慈郎不敢惹的刺头,为了躲避他,慈郎记住他的脸。   所以,这个人出狱了,并没有改好,还是在犯罪。   等到救护车和警察都离开,夜晚恢复平静,他们回到别墅里。   伊集院在吧台,给他自己倒了杯酒。   “抱着我,”慈郎隔着桌子,碰了下伊集院的手,直白地要求道。   伊集院将酒杯轻轻滑到慈郎那边,圆球冰块撞击杯壁,发出好听的碎响,而他自己绕过来,依言从身后抱住慈郎,与慈郎侧脸相贴,伊集院压低了声音问:“怎么了?吓到了吗?”   被温热的身体圈住,慈郎贴着伊集院的侧脸,深深呼吸,向后更紧地靠进伊集院怀里,开口时,却说起了半个月前的事:“之前,就是那个拍摄纪录片的导演,我拒绝是因为我觉得你说得对。”   那个导演通过法庭关系,找到了慈郎的联系方式,想邀请慈郎加入有关因伴侣巨额借贷无辜入狱的访谈式纪录片拍摄。   因伴侣巨额借贷入狱,并不是罕见案例,以女性受害者为大多数。一直有社会活动家为此发声,但因为涉及到保护债主财产的问题,法律迟迟没有修改的意思。   那个导演似乎很诚实,开门见山地说,因为慈郎是唯一受到社会广泛关注的案例,是想利用这个关注度,为更多蒙冤的女性发声,甚至导演认为,慈郎是受害者中唯一受到瞩目的这个事实本身,就应该引起人们的反思。   刚开始,慈郎很被导演的情怀演说触动,也认为导演说得对,所以尽管内心不愿意再被曝光,却没有第一时间拒绝,于是导演更加慷慨陈词,越说慈郎越觉得应该为了其他女性受害者拍这部纪录片。   然后慈郎询问伊集院的意见,伊集院让慈郎直接问导演:已经拍摄了几个案例?这些案例是否是针对这条法律漏洞选择的,是否有代表性?   结果,那个导演支支吾吾的,只敢回答:是想以望月君为主打,所以还没开始联络其他受害人。   慈郎很是失望,但伊集院却并完全不惊讶,分析直白得都有些露骨:   他说,慈郎的案例受到关注,是因为慈郎的脸,和与政治家扯上桃色新闻的关系。这些关注并没有在庭审中给慈郎带来半点好处,反而还让慈郎受到全社会的羞辱,因为媒体关注这件事并不是为了给慈郎平反,而只是单纯地炒作恶俗八卦,所以慈郎根本不欠其他受害者什么,单从这一点,就能看出那个导演是蓄意引导慈郎产生愧疚心态,居心不良。   他还说,那个导演将这个纪录片的主打设定为慈郎,就更站不住脚,慈郎的案例牵扯了八卦新闻,确实很受瞩目,但案例本身不够有代表性,慈郎从本心来说是很无辜,可虽然慈郎不知道那是巨额贷款合同,是被春日美怜和岸尾诚连手诈骗,慈郎当时签字的意图却确实是帮女友贷款,证据俱全,按照现行法律判刑没有任何问题。这条法律是为了保护债主利益,最大争议在于不知情/被威胁被告人如何证明对借款不知情/被威胁+贷款非自己使用,慈郎并不属于这里的‘完美受害者’,将慈郎推出去,只是用他这张脸作为卖点,让他去迎接另一轮羞辱而已,这种从基调就走偏的伪关注,对其他受害者帮助不大。   这已经半个月前的事,伊集院不是没有印象,只是不知道慈郎怎么会在这时想起:“然后呢?”   慈郎继续说:“那个导演是个满嘴谎言的骗子,但是,‘纪录片’和‘想做些什么’的概念,启发了我。我一直在犹豫,因为之前的绘本,是适合所有人看的,儿童看起来也不费力。可是这次,我想画一本更偏向成人的绘本,我想把那些孤独的、感到格格不入的、但最终还是能抓住一线希望的时刻都用故事讲述出来。我犹豫,是因为我觉得,我有很多问题,却给不出答案。   “比如说,因为我不承认我犯了罪,我也讨厌狱友那些不把犯罪当回事的聊天,所以我排斥前科犯,我觉得他们不值得原谅,我知道这是歧视,是不对的。但是刚才那个歹徒,似乎是和我在一个监狱服刑的狱友,我看到他时,我还是忍不住想,他果然没有改好,果然又犯罪了。知道什么是正确的,却还是难免冒出错误的想法、甚至做出错误的事,我很迷茫。然后我又想,是就我这样,还是每个人都曾感受过这种迷茫?”   如果让伊集院来说,这并非什么错误,只是不那么正确的人之常情,真正善良的人容易对自我苛刻,但他没有打扰慈郎,只是让慈郎继续说。   说到这里,慈郎的语气变得坚定起来:“然后我突然意识到,我想画的,并不是这个问题本身,因为这是我的经历、是我才有的问题,大多数人都没有被设计入狱的经历,他们是很难对这个问题产生共鸣的,就好像你上次说‘不具有代表性’,我想画的,恰恰是这种迷茫,是‘知道什么是正确的,却还是难免冒出错误想法’的迷茫,是‘是就我这样,还是每个人都曾感受过这种迷茫’的迷茫。”   慈郎转过头,看着和臣,眼睛里满满都是爱意:“初中时,我常常感到格格不入,觉得集体主义很可怕,我怀疑自己是个奇怪的人,那时,是你告诉我,这些迷茫是正常的,你说我只是善良。如果没有你,我在心里一直很害怕,会一直怀疑自己。所以,我想把我所有孤独的迷茫都画出来,或许它可以告诉其他正在孤独的人,告诉他们,他们的迷茫是正常的,他们并没有那么孤独。但是,这样一来,或许这本绘本不够商业化,或许我根本画不好它,或许不能像猫&狗那样赚很多钱还给你……”   就是这个眼神,伊集院想,初中时,慈郎用来望着他的,就是这样的眼神。如果他不曾被望月慈郎用这样的眼神注视着,他或许不会是今天这样的伊集院和臣。   “那无关紧要,我已经在期待了,”伊集院打断慈郎变小了的犹豫话音,他抚上慈郎侧脸,拇指爱怜地摩挲着颧骨,“画吧,我想看。”   慈郎转过身来,情难自禁地抱住伊集院的脖子,把脸埋进去,像狗狗一样,用鼻尖去磨蹭伊集院。   伊集院用那冷漠的声线,暗示说:“不过,你无论如何都想补偿我的话,用布丁就可以,上次那样。”   慈郎抬手就捶了他一下。   上次他们吃布丁,伊集院要慈郎自己动手喂猫,这个“自己动手喂猫”的意思是让慈郎自己把布丁涂在身上,不准重复涂在同一个地方,然后大猫会把布丁舔掉。   何止是羞耻,等伊集院把布丁吃完,慈郎整个人都要冒烟了。   然而,慈郎还是喂大猫,把冰箱里的四杯布丁,像上次那样,吃完了。   因为不准重复涂在同一个地方,最后涂的那些部位,慈郎希望立刻失忆,往后余生都不要再回忆起来。   但次日一早,醒来的慈郎,还是瞬间想起了昨晚的布丁。   他感觉他以后都没脸出门见人了。   然而,更加重这种羞耻感的是,今天是秋分,他们要穿正式和服,去祭典伊集院的祖父母。   作者有话要说:*慈郎布丁好吃吗和臣桑ww 第72章 伊集院墓地   洗漱时,慈郎对着镜子做了一番心理建设。   慈郎严肃地与镜中的自己对视,在心中给自己打气:只要不尴尬脸红,大猫调戏失败,应该就会放弃。   洗漱完毕,距离出门还有一段时间,慈郎先穿着家居服下楼。   玄关传来陌生的声音,和伊集院在说话,似乎是位老年男性。   这么早有客人?   慈郎自觉穿得不宜见客,收住脚步,但他想到,和臣不爱见客是出了名的,很少有客人能进别墅,何况还是清晨这样不适宜访客的时间。   于是慈郎好奇地探头看了一眼。   那位客人正在换鞋,原来他不是刚到访,而是已经要离开,男性老者头戴渔夫帽,身穿运动套装,整体打扮很像普通退休职员。   然而,慈郎认出了对方的身份。   森山要一。   即使不爱看新闻,慈郎也知道之前轰动一时的东京都知事**事件,目前的处理,似乎是以免职告终,民众对此颇为不满,怪不得森山打扮得如此朴素低调。   慈郎听到森山轻松地笑着说:“今日前来,与你话别,老夫在东京的心愿就都了结了,这就启程,悠哉的回乡度过晚年,若有机会,他日你去北海道,老夫再一尽地主之谊。”   伊集院回答的语气很是礼貌:“还劳您特意前来,实在惶恐,北海道是个好地方,有机会一定前去拜访,请您珍重。”   森山爽朗大笑:“那么,就不耽误你了。再会。”   伊集院:“您慢走。”   然后是伊集院嘱咐保镖好生护送森山出门,然后是关门声。   什么啊,慈郎几乎有些孩子气地想,大猫干嘛对个**犯这么殷勤。   转念一想,这必然又是在骗小鱼干。   “怎么了?”发现慈郎藏在转角,看上去本就心情愉快的伊集院,还勾起了唇角,壁咚过去问。   慈郎做了个鬼脸:“你心情很好啊?”   他们两个独处时,时不时有些幼稚,像重回初中似的。   伊集院低笑起来:“他以为他能带着赃款悠哉回老家养老,事实上……我心情怎么会不好?”   果然就是在骗小鱼干。   虽然内心隐有猜测,但真正被证实,慈郎还是忍不住听得直摇头,在大猫额头拍了一下:“坏猫。”   伊集院更靠近了一点,把慈郎整个夹在他与墙之间,一脸无辜地低头:“坏?我哪里坏了?昨天晚上,我都还特别纵容你说脏话。”   想起昨晚被逼着说的那句话,慈郎脸瞬间爆红,羞恼道:“你啊!你不要以为我英语很差劲!fxxx me才不是脏话,fxxx you才是脏话!”   伊集院倒很大方:“好的,来吧。”   慈郎气得抬头去咬伊集院的下巴。   这时,他们旁边墙上的智能面板,响起了门禁系统的接通音,少女的声音从中传来:“摩西摩西?事先声明,虽然我有进门密码……但是我很怕你们在……所以我现在要进门了,如果你们在做什么不适宜青春期少女目睹的事情,请务必给我一个‘站在院子里等’的cue,谢谢合作,我倒数十下,十、九……”   伊集院按上通话触键,冷漠道:“站在院子里等。”   弓弦乖乖应声:“遵命。”   通话切断。   慈郎着急:“你这么说她会以为我们在干什么奇怪的事啊!”   伊集院的神情无辜正直:“你不是要fxxx我吗?”   啊啊啊啊啊这只坏猫!慈郎在内心抓狂。   一直到他们穿好和服,坐进车子,准备启程去伊集院家族的墓地,慈郎的耳朵都红得很好看。   弓弦是早上坐她的车过来的,现在上了他们的车,因为还要顺路去接风早婆婆和绫小路先生,所以司机先生今天开的是一辆加长迈巴赫。   慈郎试图跟弓弦解释:“……总之,不是你想得那样,我们只是需要时间换和服。”   他与和臣今日穿的是一样的纹付羽织袴,上面绣有伊集院家徽。慈郎这件,是去年秋分,慈郎第一次跟着和臣去伊集院家族墓地之前,伊集院找人做的。   而眼前的弓弦,穿的是未婚女性的礼服大振袖,整体虽是素色,还是比起主体为黑色的男士纹付羽织袴要华丽得多,同样绣有伊集院家徽。   弓弦笑得温柔又淑女,微微躬身道:“您不必解释,我们老师说,家长感情甜蜜是好事。”   他忘了这也是只猫,虽然还只是小猫。   慈郎放弃了,不想看猫,望着汽车顶。   车子开进绫小路医院,因为绫小路先生正在住院,身为绫小路医院的院长,当然是在自家医院看病,风早婆婆一直在照顾他,慈郎感念风早婆婆对和臣的多年照顾,而且他们夫妻两个都很喜欢慈郎,所以慈郎隔一两天就会过来探病,对这里已经不陌生。   有保镖事前通知,绫小路先生和风早婆婆已经等在住院楼楼下,他们的长子,也就是现任绫小路院长,搀扶在父亲身侧。   慈郎和伊集院都下车,弓弦自然也下了车。   绫小路院长率先对伊集院鞠了一躬,恭敬道:“许久不见,伊集院桑。今日父母随家主您前去拜祭姑姑,感谢您的允许。我父亲身体状况还是不佳,恕我厚颜,拜托您照看一二。”   “哪里,”伊集院淡然应道,“风早与绫小路先生对祖母来说是极为重要的亲人,也就是我的亲属,算来您也是我的长辈,实在不必如此客气。与长辈一同出门,我理应小心照看,请放心。”   绫小路院长显然松了口气,微笑起来。   等他们客气完,慈郎才对风早婆婆和绫小路先生笑起来:“早上好,您今日看上去很精神呢!”   他倒不是客套,绫小路先生确实比慈郎两三天前去病房探病时精神许多,看上去病情大有好转。   风早婆婆和绫小路先生相视一笑,然后风早婆婆才掩嘴笑道:“耕太桑今天当然精神啦,因为要去见姐姐嘛。”   绫小路先生眨了下眼睛:“纱织姐是吃醋了吗?”   “谁知道呢~”风早婆婆故作神秘地答。   弓弦用颇为柔和的语气提醒:“我们上车吧,我想,绫小路先生不适宜久站。”   确实是这样,慈郎与绫小路院长交接,帮忙搀扶着绫小路先生上车,他们算是熟识了,绫小路院长感谢地对慈郎微微颔首,慈郎也点头回礼。   等绫小路先生与风早婆婆都落座,慈郎帮忙关车门时,听到绫小路先生与风早婆婆低声对话,“不像呢”“是啊,不像呢”。   什么像?   慈郎有些疑惑,不过无心八卦他人私语,甩甩脑袋忘掉。   他回到自己的座位,关上车门,视线落到斜前方的弓弦身上,忽然想起,弓弦长得很像伊集院的祖母。两位长辈看到她,心情会很复杂吧?但这是不好问出口的。   想起这些纠葛,让慈郎还没到墓地,就有些提前悲伤起来了。   车子行驶着,不仅没有往都外走,反而接近了传统上流地段。   因为伊集院家墓地,就在他们家祖屋。   在伊集院曾祖父及之前的年代,这块地段的祖屋,才是伊集院家主居住的地方,当时伊集院大宅所在的位置,不如这块地段好,只是买下作为投资。   直到伊集院的祖父掌家,认为伊集院大宅所在的位置会迅速繁华起来,于是力排众议将大宅修整一新,搬了过去。   这样一来,祖屋就空置了。这块地段越来越没落,却依然是传统上流区域,这里的房产意味着身份地位,轻易不会卖出。   伊集院祖父认为,如果后辈落魄到了变卖祖产的地步,也不会有祭拜祖先的余裕,而就算落魄之后,后辈有朝一日东山再起,那也是靠个人能力,而不是祖先保佑。所以,他推平了祖屋的主屋,清理出一半面积,直接把他父母葬在这边,因为面积很大,就规定以后作为家族墓地使用。   而伊集院说,实际上更直接的原因是:伊集院祖父不喜欢念经法会和祭拜舞蹈,所以非常讨厌去公墓。   第一次听说时,慈郎目瞪口呆。   就为了不去公墓,竟然把祖屋的主屋推平了建墓地。   伊集院祖父的任性,比和臣更严重。   当时慈郎想到:“那邻居不会有意见么?”   伊集院淡然道:“没有没落的邻居都搬家了,没落的把房子卖给新贵,他们恨不得登门烧香,谁还有意见?”   太过真实。   慈郎感受到阶级差距,也就不问了。   而实际上,去年慈郎亲眼见到伊集院祖屋后,对阶级差距的感受更为深刻。   伊集院祖屋四周环绕着高大的围墙,圈出的面积足够建好多个篮球场。   整体可以粗略分为前中后三个部分,前方是停车区域和原先的佣人住房;中间以前是主屋建筑群,现在是家族墓地;后方是比普通公园还大的日式园林。   这么大面积的园林,其实完全可以分出一块作为墓地使用,但伊集院祖父之所以特地推平主屋,就是因为不想破坏大师打造的日式园林。   慈郎去年在震惊之余,给过于美丽的园林拍了很多张照片,没忍住晒了两张在[伊集院晴]的ins上,结果引来了众多园林爱好者,他们认出这是历史上有名大师的手笔,这位大师打造的园林,保留完好的屈指可数,网友们很快就八卦到了伊集院家,慈郎赶紧删除。   但从那以后,[伊集院晴]老师的丈夫可能是伊集院财团高层这个八卦,在网络上越传越广,使得慈郎更加小心,再也不敢乱晒照片。   车外的道路变宽了,车流却明显减少,往来经过的都是豪车,这里就是祖屋所在的旧式豪宅区。   祖屋平日只有数位巡逻安保,今日祭祖,保镖和必要的使用人早就先行过来准备。车子顺利驶入院门,停车区域已经停了一辆车,是伊集院父母和大哥所乘。   从停车区域沿汀步进入,前方是以前的佣人住房,经过修整改建,眼前的木制大屋,放到外面已是相当豪华的正经住宅,现在是作为祭祖时歇脚的场所使用。   木制大屋中,前任伊集院家主和他的妻儿,都已在这里等候家主到来。他们必须得等家主祭拜完毕,才能前去祭拜。   当伊集院和臣进入大屋时,他的父母、大哥都保持正坐,低头俯身,向现任家主行礼。   伊集院和臣并没有停留,甚至没有问候一句,只是直接带着他的人穿过木质大屋。   按礼仪,伊集院和臣身为家主,这么做完全没有问题,可是,看到望月慈郎和绫小路夫妇从自己眼前经过,比自己先拜祭,伊集院真一郎还是不忿地咬紧了牙。他依然不能接受弟弟将这些人视为家人,而对真正的家人冷眼相待,但伊集院和臣作为家主,已经独立于父母大哥单独为家,并拥有说一不二的权力,伊集院真一郎再不忿,也只能低头等候。伊集院夫人近来憔悴很多,似乎也不如以前那么精心打扮,言行透着一股子颓丧,此时心不在焉地垂着头,也不知在想什么。前任伊集院家主依然是面无表情。   一路上都有侍人跪在门边,配合他们前进的速度提前拉开纸门。虽然已经是第二次见识,慈郎还是觉得这仪式感简直夸张得像是大河剧。   原先祖屋建筑群所在的地方,如今已是一片巨大的平地,遍地绿草,中间最显眼的,是伊集院的曾祖母,那位异国夫人的墓。   在她的墓边,有一块普通大小的墓碑,去年慈郎第一次来,还以为这是伊集院曾祖父的墓,然而,这是伊集院曾祖母的爱猫,名为[雪子]的波斯猫的墓。   伊集院曾祖父的墓,远远的在平地角落,墓碑还没[雪子]的大。   这样的墓地安排,让慈郎对伊集院祖父的我行我素有了更深的认知。   他有些遗憾没能和伊集院祖父见上一面。   慈郎画给伊集院看过,他脑海中,那位异国夫人是猎豹,伊集院祖父则是豹猫,伊集院祖母是温柔的樱花。   距离伊集院曾祖母墓碑不远,就是伊集院祖父与祖母的合葬之墓。   奇怪的是,慈郎注意到,伊集院祖母的墓碑边,比去年来时,多出了两块普通大小的无字墓碑。   难道伊集院祖母养了什么长寿的宠物,最近才去世吗?   因为严肃的气氛和祭拜流程的进行,慈郎只是在脑内疑惑着,没有提问。   他与风早婆婆一人一边搀扶着绫小路先生,帮助他完成祭拜。   直到祭拜结束,离开祖屋,把绫小路先生和风早婆婆送回绫小路医院后,慈郎才问伊集院:“祖母墓边,怎么多了两块墓碑?”   伊集院看着他,没有说话。   “为什么不……”慈郎话没说完,望着伊集院鸦羽般的墨色眼眸,瞬间哽住。   那是为风早婆婆和绫小路先生准备的墓碑。   绫小路先生今天这么精神,并不是病情好转,而是回光返照。   他早该想到,或许是不愿意接受,所以蒙骗自己。   究竟是多么深刻的感情,让他们二位,竟愿意葬在伊集院祖母身边?   伊集院将慈郎揽入怀中,安慰道:“不要难过。”   慈郎沉默地靠在伊集院的肩膀。   生离死别,都太过沉重。   飞蛾扑火般的爱,更甚。   他紧握着伊集院的小臂,仿佛一松手人就会不见了似的。   车子向伊集院大宅驶去,弓弦要趁大宅没人,(伊集院真一郎的现任妻子在伊集院医院待产,其他人还在祖屋),收拾一些之前没带走的行礼。   她似乎打定主意再也不回大宅了。   慈郎和伊集院都没下车,只是坐在车上等待,伊集院低头亲了亲慈郎,慈郎不愿意大猫担心,勉强自己打起一些精神。   他看向车窗外,注意到隐藏在草木间的那些射灯,虽然现在是白天,它们没有亮起,慈郎回想曾经夜宿大宅的经历,还是觉得很奇怪,问:“住宅又不是体育馆,为什么外墙有那么多装饰灯,还有射灯?”   明明是家,却弄得像是昂贵的展示模型。   难道是豪门与众不同的喜好?   “这样不是很像玩具屋吗?”伊集院懒洋洋地说。   “就是因为像所以奇怪啊。”慈郎想到大宅中过于塑料的亲情关系,觉得和臣用玩具屋来比喻是贴切得不得了。   伊集院还是懒洋洋地接口:“让玩具屋有玩具屋的样子,不是正好吗?”   ?这是什么说法?   等等,慈郎诧异道:“这么说,这些灯其实是你装的?”   伊集院没有否认。   慈郎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联想到伊集院祖父的任性行为,伊集院装灯和伊集院祖父推平祖屋建墓地比起来,根本是不值一提。但是就这么放着不管,好像也不太对。   慈郎想来想去,最后说:“这样的话,夜晚被强光照射着,住里面的人,如果不喜欢拉窗帘,会感到困扰的吧?”   伊集院无所谓地说:“那他们可以拆掉。”   如果困扰,就拆掉。   乍一听是再正常不过的思路,这也不算什么大事,但慈郎把伊集院父母与大哥的性格想了想,总觉得,这些人很可能会因为想太多,气得不行,却不拆灯。   慈郎发觉自己无法对这些人产生同情情绪,因为这些人欺负幼年和臣,对和臣很不好,所以即使他心底还是为这样幸灾乐祸的念头而心生惭愧,却不后悔。   他抬头去亲蔫儿坏的大猫。   弓弦回到车上时捂着眼睛:“我什么都没有看到。”   伊集院:“那你该一直闭着眼。”   弓弦闭上眼。   慈郎感觉自己逐渐被大猫锻炼出了厚脸皮,此时竟然想笑。   把弓弦送回她的公寓,弓弦下车后,慈郎问:“回家吗?”   他有些累了。   伊集院将慈郎的手握在手中,举到唇边,落下轻吻:“再陪我去个地方吧。”   去哪?   作者有话要说:*伊集院猫猫家族演化史:豹子[曾祖母]→豹猫[祖父]→长残的玳瑁猫[父亲]→黑猫[和臣]→有点“返祖”的狞猫[弓弦] 第73章 没救的快乐   车子向偏僻的远郊开去,   中途伊集院让司机停下,慈郎跟着下车,发现是花店。   或许是因为偏僻,与都内那些时尚的ins风花店不同,这间花店,更像是慈郎小时候放学路上会经过的那种,以现在眼光稍显过时了的老花店。   店内播放着歌曲,歌也很老,是中岛美雪的《世情》。   “人世本就在不断变迁/只有固步自封的顽固者,才会为此悲伤/若要说世上真有什么从不曾改变/那就是每当败象显露,   便将错误都推给他人……”   伊集院买了一束花。   是洁白的百合。   慈郎推测:“是要吊唁谁吗?”   伊集院伸出右手食指,指侧碰了碰唇,说待会儿再告诉你。   车子在公墓的停车场停下。   这处公墓相当偏僻,明明是秋分日,却看不到多少前来吊唁的人。从山野吹来的风带了些秋凉,虽然阳光照着,还是让人忽然感受到秋日的萧瑟。   幸好他们穿的是全套的纹付羽织袴,之前在祖屋还有些热出汗了,现在倒是正好。只是以这样的正式打扮出现在此,大概有些突兀,   一个路人匆匆经过,忍不住对他们侧目而视。   慈郎跟随伊集院,踏上顺山腰铺设的石阶。   伊集院说,葬在这里的,是大河内教授的兄长。   知名教授的兄长竟然葬在这样的荒凉公墓,让慈郎有些惊讶。   大河内教授是伊集院的授业恩师,伊集院在东大医学院上学时,大河内教授对他寄予厚望,没想到毕业后,伊集院先是考入霞关、后来又继承家业,让大河内教授很是失望,不愿再见伊集院,后来虽有缓和,依然是不复如初。   尽管慈郎劝说过,伊集院答应尽力与教授重修旧好,年节也有致电问候,但由于财团事务太忙等种种原因,一直没有见面的行动。   怎么今日来见?   而且还是在公墓?   一般来说,数年不见面,一见面就是打扰他人扫墓,说不合礼数,都是轻的,根本是乱来。   但伊集院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   看出慈郎的疑惑,伊集院没有直接解释,而是平静道:“教授是老来子,他的兄长比他年长许多,当年也在东大就读,却在[安保斗争]中不幸去世了。”   安保斗争是战后,民众对新《日美安保条约》不满,不愿被卷入美苏战争,由学生和工人率先展开的反战斗争,也是这个国家左派运动最后的巅峰。   此次斗争中,由东大医学部占领安田讲堂开始的[东大纷争]事件,是学生运动中极为重要的一笔,事件造成375名学生被捕。   然而,不是真正反思战争的反战思潮,不是真正深入民众的左派运动,终究是跛脚臆想,孕育出的不是果实,而是怪物。在美日政府的联合绞杀下,斗争最终走上了不可饶恕的极端道路,以[浅间山庄事件]这样的惨案宣告彻底的失败,被民众视为恐怖组织,左派从此一蹶不振。   投身此次运动的人,即使没有参与后来的极端事件,此后也普遍在生活中饱受冷眼,终生郁郁。   慈郎对这段历史不算多了解,因此只是安静听着。   “大河内教授与兄长一样优秀,却险些因兄长这段过往无法入学东大,所以在这方面异常小心谨慎,为避免牵累妻子儿女,每年都是独自前来拜祭。”伊集院这样解释。   慈郎以前听伊集院描述,知道大河内教授当年待大猫很好,却也没想到曾经亲厚到了这等地步,诧异道:“教授能将这样的亲人往事告诉你,真是非同一般的信任。”   伊集院点头。   “如此境况,教授每年都来拜祭,”慈郎感叹,“他对兄长的感情一定很深。”   伊集院的语气依然平静:“就我所听闻的来说,算是爱恨交织吧。教授非常珍爱生命,正是因为过于敬爱兄长,他无法原谅兄长竟冒险加入那种危险运动,对兄长的早亡始终无法释怀。连带着,对他眼中导致兄长死亡的左派,也是深恶痛绝,但每当遇到因那次事件而潦倒一生的病人,又总是会暗中给予帮助。”   这么听来,大河内教授确实如伊集院以前评价的那样,是个正直的好人,慈郎想。   因为是偏僻的公墓,整体规模还是蛮大的,他们沿着山腰石阶上去,到了山的另一面,这边一直到山脚都是一排排的墓碑,香火寥落,慈郎不清楚具体方位,只是跟随伊集院开始往下走。   “说起来,那个运动,”慈郎轻声问,“你是怎么看呢?”   慈郎对政治历史并不怎么感兴趣,但他已经养成了习惯,在他俩私下聊天时,提到的一些事物,他会单独拎出来问问伊集院的想法。   慈郎是觉得,无论伊集院给出的答案,是伊集院认为应该这么对慈郎说、多少带有安慰慈郎意味的答案(这大部分是与慈郎人生低谷相关的问题),还是伊集院真正的想法,都没关系,他只是想更了解伊集院。   伊集院无所谓地说:“这个国家的秉性就是反复的,今日那里强大了,就跟着学那里的主义;明日这里强大了,就立马调转一百八十度,去学这里的思想。不论表面如何改变,都不是真正的改变,改变的只是手段而已,始终不变的只有骨子里的偏激和自哀自怜。所以集体一致在这里才会如此重要。”   四面环海的岛国,无法抹消灵魂深处的不安感,所以必须团结一致,对那些不能快速跟上集体风向的人,报以排挤和敌意,这样才能确保危机来临时,每个人都会狂热地付出,不计代价地生存下去。   肤浅而又极端,狂热而又脆弱。   恰如樱花。   “你不喜欢这里吗?”就算慈郎习惯了伊集院的冷眼旁观,听到这样对国家毫不留情的批判,还是有些吓到。虽然慈郎从本身经历出发,对这段话并非没有共鸣。   慈郎看着伊集院,他知道自己从少年时期开始,在社会看来大概是过于感性,即使身为校园偶像般的存在,被大家偏爱着,却总会因为感知到集体潜藏的冷漠和恶意而悲伤。而伊集院在社会看来又过于冷漠,即使伊集院伪装得很好,从未被外人发觉。   奇异的是,从少年相处时一直到现在,对社会人心的想法,他们总能产生或多或少的共鸣。   这是因为爱,还是因为别的什么,慈郎并不清楚,却不可自抑地为此欢喜着。   “怎么会,”伊集院勾起唇角,“世界那么大,我可是幸运出生在了最适合我的地方。”   慈郎觉得,这样都觉得大猫非常可爱的自己,大概是病入膏肓,彻底没救了吧。   慈郎忽然想到一点,不无担忧地问:“……你没有把这些话跟教授说吧?”   那时候大猫才是大学生,或许伪装得没有那么好?   伊集院摇摇头:“当然不会。”   “就是说,只对我说过?”话一问出口,慈郎就难为情地红了耳朵。   明明是在说这样庄重的话题,自己竟然只在意伊集院是不是只告诉了自己。   伊集院低笑了一声,肯定道:“啊。”   好开心。   真是不能好了。   慈郎欲盖弥彰地清清嗓子,想了想,才问:“你特意选这种状况来,是知道今天教授不太会生你气吗?”   被慈郎猜中心思,伊集院满意地微微眯起眼睛,口中却狡猾道:“大概吧。”   慈郎无奈地看着男人英俊的侧脸,虽然是他一直鼓励大猫与教授重修旧好,事到临头,却还是为大猫忧虑起来:“可是,如果教授是因为你没有从医所以生你的气,那现在……”   “其实,这个原因并不准确。教授应该多少察觉了一点,”伊集院平静地揭露,“毕业前,他告诉我,他无法从我的眼神中看到对生命的敬畏,所以,即使他将我视为半子,却犹豫是否应该让我毕业,他怀疑我无法成为合格的医者。然而我作为本届最优秀的学生,而且是伊集院家的次子,即使以教授的地位,在没有正当理由的情况下,也无法强行勾销我的毕业证。”   竟是这样。   慈郎并非业内人士,无法对教授的看法做出评价,联系到伊集院对教授颇为褒奖的描述,还有主动示好的行为,也就是说,伊集院并没有记恨教授的这番评价。   “因为这样,所以你更加认为教授是个正直的人,对吗?”慈郎猜测道。   伊集院微微颔首。   大猫果然是非常可爱。   沉浸在这样的想法中,慈郎跟着伊集院转进横排小路,不远处,有个身穿旧式西装、花白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老先生,他单膝点地,蹲在墓碑前,正在用手帕擦拭眼镜。   伊集院示意慈郎停步,自己走了过去。   伊集院行礼招呼道:“大河内教授。”   “是你啊。”   戴上眼镜的大河内教授有些许惊讶。   伊集院尊敬地应道:“是我。”   大河内教授:“穿成这样,是祭祖后直接过来的吗?”   伊集院:“是的。”   大河内教授重新看向墓碑:“有,好几年没见了吧?”   伊集院:“是的。”   大河内教授:“也难为你还记得。”   闻言,伊集院只是点了头,上前轻轻放下那束百合花。   片刻沉默。   大河内教授叹了口气,看着墓碑问:“还是睡不着吗?”   伊集院:“好很多了。”   大河内教授:“哦,这是好事。”   就在慈郎为这颇为温情的对话满怀欣慰时,他听到大河内教授冷不丁地问:“那么,病情呢?”   伊集院竟然还笑了一下:“您应该查过文献了,这是天生的,无法改变。”   又是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大河内教授终于又转过头来,抬起眼睛看着伊集院,严肃地问:“你还是无法珍惜生命吗?”   伊集院有些回避地答:“我有了想要珍惜的生命。”   大河内教授惊讶:“你有孩子?你结婚了?”   “不,”伊集院侧过身,向大河内教授示意站在三步外的慈郎,“我是说我的爱人。”   不知为何,有种见家长的感觉,慈郎慌忙鞠躬行礼。   “你的爱人?”大河内教授看了一眼慈郎,第一眼注意到的,便是对方过于出众的容貌,大河内教授不自觉微微皱眉,口里重复了一遍这个称谓,片刻后,态度不置可否地重新看向伊集院,语气更加严肃,“那么,你自己的生命,你打算珍惜它了吗?”   这一回,伊集院出奇的诚实。   伊集院冷静回答:“我爱他,不想离开他,所以会极力避免造成恶劣后果的冲动或死亡,这算吗?”   第三次沉默降临了。   不知多久,大河内教授站起来,简短道:“既然来了,就烧柱香,你们两个。”   慈郎忽然惊醒,与伊集院一起,对着教授兄长的墓碑,恭敬地上香拜祭。   他们离开时,教授说:“年底,你们,来家里吃个饭吧。”   慈郎心急抢答道:“谢谢您,和臣和我一定会去的。”   话音未落,他就发现教授与伊集院都看着自己,顿时红了耳朵。   教授看看慈郎毫不作伪的真诚神色,对伊集院说:“你是有运气的。”   “确实如此。”   伊集院的语气似乎有些得意,他勾起唇角,拉着慈郎对教授又鞠躬行礼,正式告辞:“那么,冬日再见了,教授。”   “啊,”大河内教授以语气词应允着。   两位身穿正式和服的英俊青年相携而去。   大河内望着他们的背影,复又蹲下,望着墓碑上兄长年轻的容颜,叙家常似的说道:“嘛你见到了,先前说过叫我束手无策的,就是这个了。看样子,也找到好孩子成家了,真是奇迹。”   说到这里,年迈的教授摇头笑笑:“孩子们长大,我老去。兄长,新生逝去,这就是生命啊。真了不起啊人类。”   风吹得烛火抖动起来。   家乡风俗中,这是逝者在表达喜悦。   于是大河内教授也笑了。   而此时跟随伊集院下山的慈郎,脑海中依然被伊集院的那句回答充斥着:我爱他,不想离开他,所以会极力避免造成恶劣后果的冲动或死亡,这算吗?   世界上怎么有这么好听的情话?   他仿佛听到医生诊断:这个患者已经是绝症末期,没救了。   这样才好,慈郎想,不需要有救,不要救我。   上车时,不等伊集院坐好,慈郎就在伊集院的侧脸,光明正大地偷亲了一下。   伊集院低声问:“这下,是为什么?”   慈郎认真答:“为你跟我都再也不能好了,没救了。”   “哦?”伊集院拥住他,“那确实是值得庆祝。”   慈郎靠向伊集院,两个大男人,却像初中生似的,也像是被人丢弃在同一个纸箱中的小猫小狗,额头抵着额头,亲昵地相拥而笑。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落幕章,让他们回到[时烟去]泡温泉~   *中岛美雪这首《世情》,被称为日本左派鎮魂曲,是她同情安保斗争参与者所作,阿姨一些歌有同情左派的时代人文关怀色彩,她本人是否是左,我不清楚,我感觉这也不重要。网上关于她有不少找不着出处的谣言,不必当真。   *本章中提到的战后日本左派运动相关史实(可参考《安保斗争与美国对日政策》等论文)、日本战后思潮因美国的冷战政策导致急转弯从不曾真正反思反战(可参考《拥抱战败》等美国日本作家所著对战后日-本社会、思潮的观察作品),当然这些都是我通过查找资料和论文得出的思考,可以不赞同我,我不是专业人士。   *本章中教授兄长的剧情,是从我决定给伊集院按上我的psychopath萌点就确定了,伊集院的整个人格就是从我对这些方面的思考而来,写这个情节就是为了写他们之间的理解和共通,我认为是必要的。   *别人可以在作品中恶意内涵我们,我们也可以作品中评价他们,有来有往,我个人认为合情合理。 第74章 完结章   时烟去。   今年是个寒冬,圣诞节的轻井泽,在下很大的雪。   还是在那间温泉私院,还是慈郎与伊集院两个人。   绫小路先生去世后,风早婆婆回到了别墅居住,圣诞弓弦学校放假,她和俊太郎在家陪伴风早婆婆。   高尾顺便随竹屋助理来度假,小公主莉香也在,他们住在隔壁私院,只在刚抵达时过来打招呼问候过,竹屋助理知道boss这两天厌恶被打扰,但他本来是准备尽职随时待命,让高尾和莉香去玩,不过慈郎说“陪他们去玩吧,这边有我在就可以”,boss没不同意,他也就捞了个带薪假。   所以内线电话打来,向慈郎报备晚餐。   晚餐是烤羊腿佐以烤时蔬,因为之前和臣说晚上是想喝一点酒的心情,所以慈郎对这个菜单没什么不满意。   大厨说,现在羊前腿已经用蒜片、迷迭香、盐、孜然、胡椒、辣椒、百里香和橄榄油“按摩”过,罩好了锡纸,马上就要放入烤箱了,因为要用不同的火力烤将近四个小时。   “……这样安排很好,   您费心了,”慈郎被说得都馋了,对电话那头的大厨礼貌地提醒,“不过调味上还请注意,像胡椒、孜然这样粉状的调味料,他没有忌口,但务必不要在上菜前再洒在表面,那个人嗅觉太灵敏,不小心吸入就会很难受……哈哈是的,您理解就好,那么我们就期待晚餐了,再见。”   挂了电话,慈郎揉了揉肩颈,走回和室中,在矮桌前重新坐下。   他抬头看向纸门外。   白茫茫的飞雪落进温泉,发出细碎的轻微簌响,飘起湿润温暖的白雾,随轻风在温泉上方徊荡。   矮桌靠近慈郎的这半边,有个支撑架,上面放着平板,平板屏幕上,正是画了一半的眼前景色,慈郎打算画一系列猫猫狗狗在温泉滑雪度假的图,更新到ins上。   刚拿起笔,手机却响了。   是慈郎在出版社的担当编辑武内小姐。   伊集院晴本月初出版的绘本新作,名为《lost&found》,按词组是[失物招领处]的意思,按表面文义是过去式的[迷失与发现]。   在前言中,伊集院晴写到,这两种解释都符合想表达的意思,这本绘本,像一个装满能引起大家共鸣的各种人生迷茫的[失物招领处],但同时也是对人生迷失境况的再发现,每段迷茫都留有带着希望的思考或转折。   当初,慈郎决定要以这样的主题开始新创作时,虽然得到了伊集院的鼓励,但真的向武内编辑报告选题时,内心还是有些忐忑的,因为他认为这个主题不够商业。   武内编辑的反应大大出乎慈郎的预料,她非常激动,不仅认为这个主题非常契合眼下的都市人心理,而且还很好地延续了《猫&狗》系列为伊集院晴树立起的“都市治愈”口碑,她断言,这部新绘本一定能够拥有不俗的成绩。   她这样大力的肯定,反而让慈郎更加谨慎用心,生怕辜负了编辑的期待,初步完成还没精修时,慈郎特地给她先看过,结果武内编辑提出了一个更加大胆的提议:就用这些稿件,直接装帧后下场印刷。   饶是慈郎一直以来十分的合作,基本上没怎么反对过武内编辑的意思,却实在不敢同意这样的大胆行为。   要知道,这份初步完成的稿件,精细度实在不够,有两三页很郁闷的场景,慈郎打算重新画,目前只是添加了少许文字描述的意识流画面;而且几乎每一张上面都有慈郎自己随手写下的思考、灵感甚至是琐事。   慈郎记得很清楚,有一张上面写着[坏猫骗到了一大块小鱼干。正义?鱼干?],因为那天他画画时,手机弹出了“那位”被弹劾下台的消息。   还有一张,右下角写着[两个人一起做了日式火锅],后面还画了个爱心,因为,嗯,因为那天与和臣两个人一起做了日式火锅,大猫做家事意外的利落。   再说,慈郎的字,虽然分开看都还算漂亮,但连在一起,不知为何,看上去每个字就都有点圆圆的,不那么正规。   但武内编辑说,正是因为如此,让这本旨在描绘人生片段的绘本,更符合生活感悟,对读者来说,如同观赏着作者在创作过程中的思绪,更有亲近感,而不是一本冰冷的精致印刷品。   经过她的反复劝说,慈郎最终同意了这项冒险举措。   武内编辑的眼光,被证实是明睿的,月初,这本《lost&found》一经发售,源源不断的好评就涌现出来,“回想起某个时刻的自己”,“共同的迷茫,深刻的共鸣”“悲伤而又温柔,晦涩而又留有希望”这些词汇,以很高的频率出现在该绘本的读者评价中,成为对这本绘本的公认印象。   如武内编辑所愿,“都市治愈系绘本大师”这个称号,成为了伊集院晴的市场标签。带起了一波都市购买风潮,ins上、推上相关话题热度一直居高不下,甚至《猫&狗》系列的销量也在显着上升。   一时间,各种杂志、报刊访谈邀请,还有知名tv节目的录制邀约都纷至沓来,[伊集院晴]成了时下讨论度最高的文化界名人,听武内编辑说,甚至有不少专业奖项的获奖可能。   这些是慈郎万万没想到的意外之喜,但这样鲜花掌声的情况持续了十几天后,慈郎发觉自己实在是不喜欢受到公众关注,即使隔着网络,都让他感到疲累,这时候,跟随伊集院来到[时烟去],真是让他松了口气。   武内编辑这次来电,是通知慈郎一些安排,一家文艺周刊同意了通过网聊进行采访,但两家在文艺界地位雄厚的杂志/报纸不认可网聊这种形式,它们答应不拍摄慈郎的照片,也可以由慈郎选择场地,但必须由记者通过面见慈郎的形式进行采访。   这样的结果,也在慈郎的预料之中,他向因为自己的特殊情况而努力向相关人士争取的武内编辑诚恳道了谢,并答应会尽快将安排好的采访时间、地点以邮件方式告诉她。   又要麻烦藤原助理和竹屋助理了,慈郎挂断电话时,这样抱歉地想着。   明明伊集院就坐在对面,他却没有第一时间告知。   而是抓起笔,专心在平板上描绘起来。   完成一张,他打开ins,忽视数量多到不可思议的各项提示,把这张“猫狗依偎着,它们背影前方,是纸门外的温泉雪景”的画,上传发布。   刷新的瞬间就有数百点赞,慈郎赶紧退出软件,这时手机上方通知,有新邮件,来自高尾,里面是他截图的魔服挑战惨状,主题是:怎么办啊慈郎大哥,你要赢了_(:зゝ∠)_   高尾那套,据说以慈郎为灵感设计潮服,因为没有人能穿好看,挑战照片都丑得千奇百怪,反而跳出了原本的小圈子,网友自发将#魔服挑战#刷成了热门话题,引得各路时尚博主纷纷下场参与。   惊喜于突来的流量,[hazaad]一开始还开心地延长挑战时间,把赛期扩展到年底,但很快就不得不发公告解释初版打样没做那么多套、已经没有库存了。没想到,时尚博主们为了追赶热门话题,宁愿付费购买都要参与,[hazaad]狠心赌一把,火速联系工厂加急下订单。   结果,[hazaad]不仅挣到了第一桶金,#魔服挑战#的话题还越来越火,甚至引来了小明星参与,[hazaad]、高尾和这套“魔服”可以说是一炮而红。   然而,除了高尾自己发出的示范照,也就是慈郎帮忙拍的那张模特照,穿出了“魔服”的帅气,截止目前为止,没有第二个人能说穿得好看。   这里面,或许有后来的参与者,为迎合话题,故意扮丑搏关注的成分,但事实上,确实就是只有示范照帅得特别突兀。慈郎这张照片的票数一骑绝尘,是第二名的三倍,很多人都在好奇模特是谁,可惜照片里挡得太严实,大家猜测纷纭。   如果到月底31号,局面没有出现奇迹般的逆转,慈郎就会在高尾这一组胜出,奖品是成为[hazaad]的御用模特两年。   慈郎才不想当御用模特,他对着手机屏幕露出无语的神情,回复:我不管,你自己想办法 = =。   高尾秒回:TAT   慈郎忍不住笑了下,但是不打算再回复高尾,他把手机放在矮桌上,站起来,扭扭头活动肩颈。   他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伊集院,想了一下,打开电视,当前台正在放映一个娱乐节目,屏幕上用彩字打着嘉宾介绍:芸能界大物!国宝女形!高桥屋本代の松本有雀!   打开电视就是曾经见过的人,这是什么运气。   而电视上,那位曾见过的漂亮男青年,似乎是被主持人问了恋爱理想型之类的问题,没想到他认真地说:“唯有纸片人不会崩人设!纸片人才是最好的!”   反差剧烈的宅男回答引起全场爆笑,主持人做出难以相信的夸张表情,屏幕上出现衬托气氛的抖动大字:冲击性的宅男宣言?!二次元的胜利?!   慈郎简直想捂脸,他又看了一眼伊集院,内心吐槽:这是我家大猫造的孽啊。   他按下换台,却一不小心调到了成人频道,画面刺激,激情的声响瞬间充斥整个和室。   慈郎赶紧扭过头不看,正对上伊集院戏谑的眼神,立刻红了脸,完全没注意到屏幕最下方的滚动小字:激!元政要不伦相手、tv有名人、美人悪女!今名前は   [春日香]!デビュー本番解禁!   “我是按错了!”慈郎关掉电视后解释。   “我懂的,”伊集院却故意暧昧地说,搞得好像慈郎在说谎一样。   慈郎气得牙痒痒。   尤其是对面那个正在写遗书的伊集院。   慈郎决定去浴室洗个澡冷静一下。   洗完澡,换上浴衣时,慈郎忽然想起,前年第一次来这里时,自己还对浴衣有阴影,不知不觉间,早就习以为常了。   这件浴衣是伊集院送给他的,天蓝色底,有大朵的向日葵图案,因为他觉得有些太鲜艳惹眼了,虽然很喜欢,但不管伊集院怎么说,慈郎都只在不出门的情况下穿它。带来[时烟去]是正好。   他换上浴衣,看向镜子。   其他人总爱夸他不老,可是,或许这么说有些不知好歹,但慈郎真的不是很喜欢这样的评价,他觉得,自己有在努力变成熟,也有在努力变好。   伊集院应该是清楚他的想法,所以从来不这么夸他,慈郎一直为此暗自开心着。   和臣了解他,很爱他。   他也了解和臣,很爱和臣。   和臣说过,他不必担心在和臣面前“得意忘形”,因为大猫表现出的那些猫态,早就是在他面前“得意忘形”。   ……   慈郎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反复想着这些肯定,像是给自己打气。   然后他下定决心,走出浴室,却没有走向伊集院。   慈郎走到了和室另一端,是卧室门口。   卧室也是纸门。   慈郎并没有打开门进去,而是转过身来,靠在纸门上,两只手都背在身后,扣着推环。   “我一直在想,你会在遗书里写什么,”慈郎望着伊集院,忽然开口说。   伊集院抬起头来看向他,眉心微挑。   身穿蓝色向日葵浴衣的慈郎,靠着木框白格的纸门站着,是幅不容置疑的美景。   慈郎迎上伊集院的视线,尽管背后的手指都已经紧张得蜷了起来,他接着说:“以前我觉得,或许是写了有关财团的很重要的事情,但是后来想想,那些公事,你是会在有法律效力的遗嘱里交待清楚的,不会在遗书里提。”   伊集院并没有否认,反而唇角微勾,鼓励慈郎继续说:“然后呢?”   “然后,我就想到‘遗书’是什么?遗书是死前留下的书信,既然你已经有交待公事、财产安排的遗嘱,那么,遗书,就只有一个作用,是给人世最后的留言。”   说到这里,慈郎断开与伊集院的对视,垂下视线,看着榻榻米的地面说:“可是,我姑且厚颜这么说,在这两年之前,你对人世,难道有什么临死时会留恋或放心不下的人事吗?你不喜欢这个人世,高傲地不屑于被理解,那你的遗书是写给谁?写了些什么呢?我想来想去,总觉得,你要么放了张白纸,要么写了气人的话,把那些在你死后,急着想从你的遗书里找好处的人气得七窍生烟。”   伊集院低笑起来。   “真聪明,”片刻后,伊集院如此夸奖道。   即使是这种情况,被伊集院夸奖,依然让慈郎高兴,脸颊染了樱色。   慈郎镇定了一下,才继续说:“那么,现在,你的遗书里会写什么呢?我总忍不住想,可是我发现,我不愿意想这件事,我想,我也没必要去思考这件事。”   说到这里,慈郎的声音竟然轻颤。   然后他终于抬起头,发现伊集院正看着他,眼神还略带诧异。   于是慈郎抿着唇笑了起来,心底有恶作剧成功的感觉,尽管这并不是一个恶作剧。   再次开口前,慈郎稍做了个深呼吸。   “我没有必要思考你在遗书里写了什么,因为,”慈郎面对着伊集院的视线,第一次笑得如此张扬,比他身上的鲜艳图案还要明亮,“如果这个世界将你从我身边夺走,你先我而去,那对我来说,就是此生最残忍的遭遇。我不会继续活下去,也无法继续活下去,如果心碎不能自然死亡,那无论用什么办法都可以,我必将随你而去。有什么话,等到了下面,你直接对我说好了。”   慈郎慢慢打开身后的纸门,向后倒退着走进去:“所以,你为什么还要坐在那里?到这里来,来爱我。”   他向后倒进柔软的床铺。   慈郎闭上眼。   他听到自己剧烈的呼吸。   而眼前是一片黑暗。   然后,他的和臣来了,覆上来,吻咬住他的咽喉。   得救了。   他笑着睁开眼,抱住他的大猫。   然后,意乱,神迷。   和臣伸手够向床边时,他搂紧和臣的脖子,借力将唇凑到和臣耳边,忍着羞耻说:“不用……我已经,在浴室……直接……”   再然后,就都疯了。   *   事后泡温泉时,雪恰好暂时停歇了会,慈郎有些站不住,一直靠在伊集院身上。   但是心情很好。   那株梅树今年也开得很好,虽然被下了一天的雪盖住,但风送来了带着寒意的冷香。   刚下池不久,暴露在温泉外的部分,还是会有一点冷,承载着慈郎重量的伊集院调整姿势,让他们更多部分进入温热的泉水中。   大猫非常非常听话,慈郎说什么大猫就做什么,所以慈郎玩闹地支使着大猫,两个人幼稚得跟初中生一样。   “和臣,和臣,”慈郎拍拍他的有求必应大猫,又想到一个主意,“给我念首诗。”   大猫事后的声音很好听,慈郎是向来都这么觉得,虽然没对大猫说过。   于是伊集院给他念了首诗。   慈郎听着耳熟,他不爱读诗,那就很可能是高杉晋作的诗了,一问果然是。   “是他临终前写的,”伊集院给他补充创作背景。   慈郎张开嘴,就近对着伊集院的肩膀就是一口。   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伊集院提到的那句诗,似乎也是高杉的绝作。   这人怎么这么喜欢绝作啊……   慈郎松口,在牙印上舔舔:“那这首诗是什么意思?”   伊集院眉心微挑,问:“听完再咬一口?”   慈郎反问:“不行吗?”   那有什么不行。   伊集院平静解释:“这首诗,是他病重卧床,一只林莺连着数日飞到檐前陪伴他,所以他写来赠给这只林莺,他对林莺说,我素来是个为人间所不容的人,故交斥责我诡计多端,同族责怪我放肆任性,连故交和同族都容忍不了我,你怎么对我如此亲厚,竟日日飞来相伴?我死后,你不要留恋我这枯死的梅树,去水草相交的溪畔栖居吧。若不是在这种境况相遇,我真想为你执鞭牵马,寒香澹月般伴你度过一生。”   慈郎张开嘴,想了想,没有咬,低声说:“最后一句,再念一遍。”   “‘寒香澹月我所欲,为君执鞭了生涯。’”   慈郎就着靠在伊集院肩头的姿势,亲了下伊集院的侧颈:“是首好诗呢。”   “嗯。”   “不过,果然还是不要再说绝作了,”慈郎又亲了一下他的大猫,给出一个提议,“我来亲你吧。”   伊集院失笑,用那犯规的声音故意问:“只是亲吗?”   慈郎贴着伊集院的唇,大狗狗似的漂亮眼睛看着伊集院,耳朵又红了起来,轻声答:“那,其他也是可以的啊……”   他们亲吻起来,有时轻,有时重。   却不着急下一步。   因为还有一生的时间,可以慢慢来。   作者有话要说:*正文完结~感谢支持正版!这篇文是放飞自我,没想到能有这么些读者,很意外很高兴   *【想看什么番外可以提,我会看着写(单独bg番外不写),本周末会更新番外】   *如无意外,六月1日开新文《被恶龙抢走的美人道长[穿书]》   *我对高杉的诗感兴趣过,(而且他离世早,没活到敏-感时期),不过我跟伊集院喜欢的不同,我更喜欢“俗客叩扉惊醉眠,醒来不答笑吹烟”“过眼景光无限恨,此生到处是天涯”“春去秋来几回时,与君游侠乐酒诗,一朝离别三千里,明月红花各地思”“明伦馆里谈经义,毕竟明伦有几人”这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