秉性下等 作者:回南雀   文案:   为曾经的卑劣,为拆散了你和他,我诚心忏悔   在我查出身患绝症的那一天,我遇到了昔日的高中同学——冉青庄。   由于我当年的一场告密,对方人生全然变样,活成了垃圾一样的存在。   毫无疑问,是我毁了他……   我虽然是个卑劣的家伙,但在死前,多少也想弥补一二,好安心地上天堂。   我对他的耐心,对他的讨好,对他的顺从,都只是为了赎罪,然而……对方好像误会了什么??   ——————————————   *架空都市,非现实背景,文中出现的犯罪场景并不影射现实*   冉青庄x季柠野兽一样的攻x为了赎罪异常卑微的受   第一人称 HE 狗血 第1章 人类生来秉性下等   走廊上寂静无声,除了我,再无旁人。左右望去具是死气沉沉的黑,一眼瞧不见底。   冰纹一点点顺着地板向我蔓延,呼出的气都冒着白雾,眼前有一扇米黄色的木门,透过门上的玻璃小窗,可以看到里边被夕阳渲染成暖黄的教室。   与我身处的黑暗截然不同,那里看起来温暖又明亮,最中间的位置,坐着两个身穿校服的少年……正在肆意接吻。   这个时间段,教室里合该再无他人,“大家都走了,不会被发现的”,我是这样想的,想必他们也是这样想的。白日里压抑着无法显露的爱意,终于得以在这静谧的教室中尽情宣泄。   背对着我的少年身形纤细,右手无力地抵在面前人的胸口,像是无法承受这样激烈的亲吻,想要推拒。然而不等他动作,白皙手腕便被对方牢牢攥住,整个握进麦色的大掌里,不给他任何拒绝的机会。   不仅如此,对方还将手指插进少年如墨一般的发中,不断地收紧,迫使他们之间的吻更深入缠绵。   结实的臂膀青筋虬结,鼓起的肌肉线条流畅优美,充满了力量感。顺着手臂往上,那人的头发剃得非常短,看起来又硬又扎,却也格外利落,眉毛浓黑修长,显得眼窝尤为深邃。   分明是一样的校服,一样的年纪,一个连背影都透着少年的单薄,一个却已经有了“男人”的雏形。   冉……青庄……   双唇徒劳地开合,声音卡在喉咙里,没有发出一丝一毫。   这个名字就像一个禁忌,连在睡梦中也没有办法好好说出口。   我望着他,看他陶醉在甜蜜的吻中,看他满脸柔情。明明只是隔着一道门,却觉得我们好似身处两个世界。   忽然,像是感觉到了第三者的窥视,上一秒还沉浸在亲密行为中的冉青庄猛然睁开双眼,冰冷犀利的目光直直射向这边,好似发现猎物的猛兽,凶恶机敏的神情吓得我忙不迭往后退去。   下一秒,脚下的冰轰然破碎,我整个人坠进黑暗。   “47号季柠,47号季柠,请到1号诊室就诊。”   睁开双眼,心脏剧烈跳动着,仿佛下一刻就要跃出胸膛。   骤然从瞌睡中惊醒,我神智还有些迷糊,在原地缓了会儿,直到广播开始叫第二遍名字,我才急急起身,进了不远处的1号诊室。   诊室里坐着位上了年纪的老大夫,脸上架着金边眼镜,瞧着十分和蔼。他是崇海市数一数二的脑外科医生,也是我的主治医师,姓吴。   “小季啊,最近还头疼吗?”边说话,他边从我递过去的袋子里抽出两张CT片,插进诊台旁的观片灯里,仔细观察起来。   “有时候会疼,大概十几秒就会停,不是很难熬。”我坐在他对面,一点点回忆这段日子以来的健康变化,“就是……我发现自己记忆力变差了,从前的很多事情我都记不清了。”   好比昨天,我突然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以前就读的高中叫什么名字。明明在嘴边,就是说不出口,急得翻箱倒柜找了好久的毕业照,找到半夜想起来,照片在老家,我根本没带到崇海来。   吴大夫捏着支笔,在我的片子上比划了一圈,道:“肿瘤没有继续变大,这是好事,但鉴于它位置太危险,还是随时有‘爆炸’的风险。你想好了吗?是保守治疗,还是开刀做手术?”   这不是我第一次来找他,半个月前,他就已经清楚详细地将两条路给我指明——保守治疗,虽然不知道我什么时候会死,但起码还能有质量的活不少日子;手术治疗,虽然可以搏一搏生的希望,但有很大概率我怕是连手术台都下不来。   “如果保守治疗,我最多还能活多久?”盯着CT片上那块不详的圆形阴影,我问。   吴大夫沉吟片刻,道:“最多半年。”   半年,说不定可以撑到小妹高考完……我还能趁这段时间多赚点钱,把她大学的费用给挣了,这样就算我不在了,我妈也不会太为钱发愁。   “那就半年吧,够了。”我说。   吴大夫点点头:“你的健忘和头疼,应该都是肿瘤引起的。源头无法根除,我也只能给你开些止痛药。越到后头你的病症会越严重,多锻炼,保持心情舒畅,或许可以缓解一二。”   谢过对方,将CT片收进袋里,我捧着病历离开诊室,下一位病人在家人的陪伴下迫不及待挤了进去,身形消瘦,脸色苍白,模样憔悴得吓人。   不自觉代入自身,心里有些犯怵,不知道自己以后是不是也会变成这样。   刚回到租屋,方洛苏的电话就来了,提醒我晚上别忘了时间。   我顺势看了眼角落里摆放的大提琴,道:“晚上六点码头集合,记着呢。”   方洛苏和我同属一个交响乐团,都是大提琴手。她脑子活,认识的人多且杂,有时候团里没演出,她会自己接点私活,给酒会伴奏,在结婚宴上助兴。若是要的人多,她有时候也会拉着我一起,让我跟着一块儿赚外块。   “你和南弦说了吗?”我问。   南弦是我的大学同学,正宗崇海人,大学毕业后他回了崇海,我则因为工作地在崇海正好和他一块。他惯来是老好人的性格,见我只身一人在异乡,便经常找我吃饭,约我爬山。有时也会来听我们团的演奏会,一来二去,与方洛苏看对了眼,成就好事。   严格说来,我还算他们的媒人。   南弦毕业后没有进哪家乐团,而是在一家少儿机构担任大提琴老师。他性格温良,方洛苏明艳爽朗,两人十分般配,感情也一直很好。曾经,我以为爱情走到最后就该是他们这般模样。   直到两周前,我发现方洛苏出轨了。   那天我不小心落了个手机上的小玩意儿,我妹送的,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但因为有些纪念价值,我在发觉遗失的第一时间就开始回想可能遗落的地点,最后想到了剧场更衣室。   为了确认挂饰是不是掉在了更衣室,我都快到家了,又掉头回了剧场。   走廊铺着厚实的地毯,踩上去一点声儿也没有,更衣室的门泄开一条缝儿,从里头传出暧昧的声响。   即将握住门把的手触电一样收回,我惊疑不定地瞪着那道缝儿,只是几声,就觉得里头的女声有些熟悉。   “老辛,这次……怎么也该轮到我了吧?”女人的声音被撞得七零八落的,尾音带着勾。   我不是剧场保安,谁在里头寻求刺激都跟我无关,我本该转身就走,少惹麻烦。但就因为想确认里面女人到底是不是方洛苏,我不仅没走,还屏住呼吸,偷偷听了下去。   “放心,新首席必定是你。”男人粗喘着,声音猥琐,“我的大宝贝,看我为你做这么多的份儿上,你今晚可要好好伺候我。”   得了男人的承诺,女人似乎心情很好,撒着娇一样“嗯”了声。   “就知道你对我好……”   我从没听过方洛苏这样的声音,震惊夹杂恶心,胃部忽然一阵翻搅,我几乎是落荒而逃地扶着墙往外跑去。   直到呼吸到外头的新鲜空气,那股反胃感才一点点褪去。   乐团前首席大提琴手不久前因为一些个人原因离职了,对于新首席的猜测,团里呼声最高的几人里,就有我和方洛苏。   我知道方洛苏一直很有野心,想要首席的位置,但我没想到她为了这份野心竟能做到这种地步。   挂饰是不可能再去找了,我回了家,一夜辗转,第二天精神不济地去上班,正在调弦,方洛苏笑着来到我面前,手掌摊开,一颗小小的黄色柠檬垂落在我面前。   “你昨天落在更衣室了,我看见了就给你收了起来。”她说。   她看上起毫不心虚。   垂下眼,我握住挂饰,将它塞进裤兜:“谢谢。”   方洛苏:“不客气。”   她转身欲走。   “其实,我昨天有回去找过。恭喜你了,新首席。”   我一击重磅炸弹投下,炸得方洛苏措手不及。到现在我还记得她转身看向我时,那幅惊慌到脸上血色尽失的模样。   我给了她选择——我去告诉南弦,或者她自己去。她选择了后者。然而如今已是两周过去,她却始终没有行动。我不确定她是在故意拖时间,还是确实对南弦难以启齿,又或者两者都有。   “你再给我点时间。”方洛苏电话里的声音有些窒涩,“这种事,没那么好开口。我爱南弦,不想看他痛苦……”   我打断她:“我再给你一周。”   从前听她秀恩爱,我总是替他们高兴,现在却只觉得讽刺,甚至不堪入耳。   方洛苏话语一顿,气弱道:“我知道了。”   人类生来秉性下等,稍不注意就会行差踏错。任何的偏差,都会像指尖奏错的不和谐音符一样,瞬间将《人生》这首曲子毁于一旦。   从出生开始,我们都应该小心谨慎的做下每一个选择。自小我妈就是这么教我的,给出的反面例子也异常具有说服力——我爸,季学光。   我八岁那年,我爸在我妈怀二胎的时候外头找了个小三,常常假借加班之名去与小三私会。我妈挺着肚子总是等他到深夜,当他养家辛苦,还给他那段日子炖了不少补汤。   可能是补太过了,滋润日子过没多久,他就突遭天谴,一个激动,马上风死在了小三的床上。   何其荒唐,何其大耻。   我妈连追悼会都没开,直接将人烧了,骨灰全倒进了海里。   后来她就开始信教,总说些因果循环的东西,并且在我和妹妹的教育上逐渐极端。严厉到苛刻,不允许我们犯一点错误,似乎是要以此来杜绝我们骨子里的“下等”基因作祟。   我没有跟着她入教,但这些年被她在耳边念叨,思想或多或少同化了一些,别的不信,“报应”这种东西却还是信的。做错了事就会受到报应,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所以,要在事情没有发展到“更糟糕”前,尽可能地纠正它,改善它。   到了晚上六点,我穿着演出服,背着自己的大提琴准时来到港口码头。   我到的时候方洛苏已经到了,正在和码头上的其他人说话。她看到我,主动靠过来,自然地与我介绍这支临时组建的小型管弦乐团的其他成员。我和他们一一握手,做了简单的自我介绍,很快,负责接送我们的船员也到了。   虽然各个穿得都挺正式,西装加衬衫,但胳膊上、脖子上裸露的大面积纹身,还有他们脸上各种眉钉、唇钉、鼻钉,还是透露出这些人的不寻常。   “人齐了吗?齐了就走吧,别误了时间。”不寻常的年轻船员清点着人数,确认人都齐了,带我们上了停在一旁的一艘白色游艇。   游艇十分宽敞,内部装饰豪华,在海面上疾驰时,几乎感觉不到什么颠簸,也没有难闻的柴油味。   “今天要去的是那个传说中的‘狮王岛’吗?会不会有什么电影经典场景,什么逼良为娼啊,军火交易啊,赌徒砍手啊什么的?”怀抱小提琴的女孩瞥了眼合拢的舱门,小声问向方洛苏。   “你真的是电影看太多了,哪有那么夸张的。”方洛苏好笑道,“岛上是有座赌场,但在东边,我们今天不去。金家的人都住另一边的古堡里,我去了几次了,没遇见杀人放火,也没遭遇什么神秘事件。就跟普通有钱人差不多。”   “普通有钱人可不会手底下养这么多马仔……”女孩意有所指地扫了眼船头的方向。   金家?   我擦拭眼镜片的动作一停,问:“今晚举办宴会的是合联集团那个金家?”   我并非崇海人,但也对金家久闻大名,大学那会儿,南弦就总爱跟我们分享自己道听途说来的金家秘闻。   崇海金家,明面上经营着崇海最大的挂牌赌场——合联娱乐城。但一直有传闻他们与诸多政客相勾结,私底下做着不干不净的买卖,在远离崇海的小岛上铸就一个奢靡的金钱帝国,犹如木中白蚁,从内部一点点掏空着这个国家。   在崇海当地普通老百姓眼里,金家简直就是“神秘邪恶”的代名词,连跟随他们的人,都会被冠以“走狗”这样带着痛恨的称号。   “放心,没事的,今天是金夫人的生日宴,很多大人物也会到场,不会有什么危险性的。”方洛苏看出我的担忧,安抚道。   自从知道她出轨辛经理,我对她所有的话就都半信半疑,加上上船之后我的右眼就一直跳个不停,就算得她保证我也始终没办法心安。   好在游艇最终顺利靠岸,经过严密的安检,我们一行人来到了城堡的宴会厅。   排练了两遍,宴会在八点准时举行,每位客人看起来体面又……普通,就和那些来剧场听音乐的绅士淑女一样,丝毫看不出是动动手指就能搅得各个领域不得安宁的大人物。   比起剧场的演奏,这边的演奏只是充当背景音的作用,没几个人认真聆听,久了我也有点走神,开始好奇地东张西望起来。   宴会在金家的城堡里举行。据说这座古堡已经有百年历史,具体哪朝哪代哪个国王留下的我进来时也没仔细听,就听到带路的工作人员说了一句:“至今还完好保留着当年的原貌,包括地牢……”   地牢是无幸参观了,但从宴会厅也可以看出,保留的的确相当完好,甚至可以从富丽堂皇的装饰中窥见旧时王族的奢靡生活。   狭长的宴会厅,一侧坐落着数扇巨大的拱形落地窗,一侧则嵌满和拱形落地窗形状一模一样的镜子,天花板更是贴满能倒映出清晰影像的黄铜。当全部水晶灯打开,灯火映照在黄铜上、镜子上,整个宴会厅都会变得金碧辉煌,璀璨得犹如水晶宫殿。   正当我惊叹着这座宴会厅的豪华精美时,入口处厚重的大门再次敞开。   所有人的目光不自觉看向那头,看清来人后,不少人举着酒杯开始往他们方向移动。   瞧阵仗,应该是今晚的主角到场了。   演奏的舞台比地面高上些许,因此能毫无阻碍地看到入口处的情况。   打头的应该是金氏夫妇,男的温文尔雅,有股书卷气,虽说五十多岁了,脸上却并没有什么老态;女的一头长卷发,比男的还要显年轻一些,瞧着至多四十的样子,很漂亮。   紧随其后的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长相俊雅秀气,结合了金氏夫妇容貌上的优点,只是脸上隐隐透着股不耐,蹙着眉,显得不太好亲近。他手上牵着个七八岁的小胖子,与他五官颇为相似,一看就是他弟弟。   我记得南弦说过,金家有两位公子,大公子什么名儿忘了,这小公子的名字特别讨喜,就叫金元宝。   再后面,并肩进来两个男人,一个是眉骨上打了银环的光头,还有个……   还有个……身材高大,眉目硬朗,相较旁人衣着整齐得体,他在西服里只穿了件白背心,显得有些过于流气。头发很短,看起来又硬又扎,脾气不是很好的样子。   对方环伺一圈场内,很快又退了出去,没有多待,眉间微微蹙起,似乎是不太喜欢人多的场合。   眼见他消失在门口,我一下站起身,顾不得自己还在演奏就要追出去。可没等我完全站起,剧烈而仓促的头痛又迫使我坐了回去。   早不发病晚不发病,这时候竟然发病了?   我撑着额头,痛到手心迅速出了冷汗。   眼前闪过一幕幕凌乱的记忆碎片,麦色的手臂,凸起的骨节,充满爆发力的肌肉……   以及那句冰冷到骨子里的:“我不想再见到你,季柠。”   原本已经模糊的面容,因为突然的重逢又逐渐清晰起来。   “……柠?”   “……季柠,你没事吧?”方洛苏察觉我的异样,停下演奏凑过来询问我的情况。   我的脑袋还有些晕乎,但已经不怎么疼了:“我没事,就是有些肚子痛。我去下洗手间,马上回来。”   放下琴弓,不等方洛苏反应,我起身就朝宴会厅的入口快步而去。 第2章 再不松手,他就要揍我了   我一直相信,有因果循环,也相信,报应不爽。老季的死,还有我的病,就是最好的证明。   老季因为背叛了家庭,不忠于婚姻,遭了报应,死得难看。我……也是因为做了错事,才会受到老天这样的惩罚。所以我并不觉得自己冤枉,也不怨天尤人,反倒有种“终于还是来了”的解脱感。   从小,我妈就对我管得很严,后来我爸死了,全家都靠她一个人撑,她对我就管得更严,期望也更高。   大提琴是我四岁时开始学的,那会儿我爸还在,家庭条件尚可,学着培养下艺术细胞也没什么。可后来我家就剩我妈一个顶梁柱了,家庭收入锐减,本不该再学这种砸钱的乐器,我妈却不许。   有男人时这个家怎么样,没男人时这个家还得是怎么样。她虽然从来不说,但我能明白她的倔。她就是要让旁人都看看,她白秀英就算男人死了,一个人也能把我们培养成才。   我妈很辛苦,我妈不容易。为了让她省心,读书、练琴,我从不用她操心;照顾妹妹、包揽家务,我也不觉得为难,因为这都是我——这个家里唯一的男人,应该做的。只要能减轻我妈的负担,替这个家做些什么,任何事我都愿意去尝试。   也因此,当我知道学校拥有一个大学保送名额,这个名额还可以额外得到一笔优秀毕业生奖学金时,我才会那么高兴。   我想要争取这个名额,做梦都想。   但有时候,事情并不尽如人意。我的成绩虽然很好,可学校选人并非只看重成绩。   那会儿除了我,另一个最有希望获得名额的候选人是林笙,无论长相、家世,还是成绩,他都隐隐压我一头。而且和只顾埋头学习,不懂人情世故的我不同,他在学校人缘很好,老师们也都喜欢他。   某些人汲汲营营想得到的,辛苦维持的,另一些人轻轻松松就能拥有。从没有哪一刻让我那样明白一个道理——原来人和人的差距可以那么小,又那么大。   再不做点什么,我就要输了。可我怎么能输呢?   他明明什么都有了,为什么还要来抢我的?   不甘的情绪那样鲜明,灼烧着心肺,以致于如今回忆起来我自己都有点惊讶,自己会如此在意。   然后,遭报应的事就来了。   我忘了那天为什么放学了还没有回家,可能是在学校练琴吧。当我走过长长的走廊,停在一扇教室门前时,透过门上的玻璃窗,我看到了教室里的林笙和冉青庄。   两人忘我地亲吻着,完全没有意识到我的到来。   在一个男女都不允许早恋的环境里,两名男性之间的恋情,可想而知那是多么惊天动地、惊世骇俗的一件事。   我本可以选择只当无事发生,默默走开,可我没有。   我告发了他们。   这事闹得挺大,一个是大有前途的三好学生,一个是无父无母,整天惹是生非的坏小子,所有的矛头几乎都指向了冉青庄。   是他带坏了林笙,是他诱惑了他。他是毒瘤,他应该被拔除。   最后,冉青庄被迫退学,不知去向,林笙则被父母送出了国,再没回来。我成了此事唯一受益者,顺利获得保送名额,进入了一流学府的音乐系就读。而我妈因为那笔丰厚的奖学金,多年来也终于得以喘上一口气,暂时远离生活的重压,不再那么为钱发愁。   虽然再给我一次机会,我或许还是会那样做,但现在想来,那可能是老天给我的一场考验也不一定。它将两条路摆在我面前,我选择了错误的那条,成了一个可耻的告密者,所以活该疾病缠身,不得好死。   这是我的报应。   我用了不光彩的手段获胜,改变了两个人原本光明的前途,毁了一桩美好的姻缘。我享受了本不属于自己的一切,整整八年。现在,该是还回去的时候了。   在最后的日子里,在今天能够遇见冉青庄,一定是老天给我的另一个启示!如果我可以在死前得到他的宽恕,它便能减免我的罪。   快步走在回廊上,外头不知何时下起了雨,混合云层中耀眼的闪电,预示着不久后一场雷暴的到来。   雨滴打在庭院中硕大的芭蕉叶上,嗒嗒直响,是原始的乐曲,与远处悠扬的华丽舞曲形成鲜明对比,两种声音交汇在一起,钻入耳道,恍惚间给人一种神奇的割裂感。好像同时身处不同的次元。   “幺哥,今天看来客人是离不了岛了,马上风浪就大了。”   “前阵子刚出事,不要掉以轻心。”   “知道了。”   我一个人瞎走,也没人拦我,不知不觉走到了一处方形回廊。从二楼望下去,正好是一座种满植被的庭院。   透过昏暗的光线,可以看到斜下方的屋檐下立着几个身穿黑西装的男人,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说话间烟雾缭绕,全在抽烟。   我在二楼,加上植被与雨幕的遮掩,他们没发现我。   半眯起眼,我想看得更分明些,却怎样也没有办法看清里面是不是有冉青庄。   “幺哥,你怎么不在里面呆着啊?多好的机会,别人求都求不来呢。”   那个被称为“幺哥”的人有些冷淡地回道:“太吵。”   “幺哥这是淡泊名利,不像那条烂蛇,一天到晚就想在大公子面前表现自己,防我们跟防贼一样。兄弟间讲究的是义气,他倒好,跟宫斗一样,怀疑这个怀疑那个的。他要是哪一天翻车,我一定点炮庆祝!”   “加我一个,早看那个死光头佬不顺眼了。”   “他阿妈生他真不如生个卤蛋!”   “操,我爱卤蛋,你不许这么说它!”   他们几个越骂越来劲,将那“卤蛋”的祖宗十八代都要骂遍。可能嫌实在太难听,那幺哥将唇边烟蒂往脚下一丢,终于说了句:“行了,别说了。”   烟雾散去,那人眉眼逐渐清晰,比年少时更为深邃,也更硬挺,身量很高,起码有一米九……   是冉青庄没错。   “走吧,去外头转转。”男人说完,转身就要走。   不行,不能再让他走!   甚至忘了可以先出声叫住对方,我慌乱地急急朝身后楼梯冲了下去。   只是一层楼,我从没有觉得这十几米的楼梯竟是这样长。   所幸等我冲到楼下,他们几个也没有走远。   长廊的两端,我剧烈喘息着,没有再追,只是冲他的背影喊出他的名字。   “冉青庄!”   走在中间的男人一下停住脚步,以双手插兜的姿势回过头,眯眼朝我的方向看来。   距离近了,才发现他的脖子上有串黑色纹身,四个数字——0417。   南弦说过,合联集团的人,上到高层,下到马仔,每个人身上都有一串专属的数字纹身,这是他们社团成员的标志。   所以……冉青庄真的成了金家的走狗。   为什么?他明明说过不会再走他爸的老路……   不知是紧张的还是刚刚追得太急,我这会儿膝盖都在颤抖。   他朝我看了好一会儿,视线缓慢在我脸上、身上不断描摹,看得我很不自在。最后,可能是终于认出我了,他和身边人说了句什么,独自向我走过来,而其他人则很快离去。   “真晦气啊,”将一根烟叼进嘴中,他低头“啪”地点起火,停在距离我两米左右的地方,说话间从口鼻喷出一口白烟,“遇到你这家伙。”   呛人的烟味朝我飘来,迎面扑在眼镜上,像起了一层雾。   说话可真够难听的。   抿抿唇,好似没察觉到他的不善,我脸上堆起假笑道:“好巧,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你……你在这工作吗?”   他抽着烟,一言不发,视线往下,落在我胸口的紫色胸花上。那是一小簇葡萄风信子,上岛时乐队每个人都被分到一束,而宴会厅的贵客佩戴的则都是金色麦穗的胸花。   “我是,我是和朋友一起来的……”我摸摸那束胸花,道,“就在宴会厅里,做派对演奏……”   “你到底想说什么?”冉青庄歪着脑袋,不耐烦地打断我。   怔怔注视着他,我有些被他问住了。   外头的雨越下越大,走廊上的壁灯模仿着烛火的跃动,在冉青庄脸上投下忽明忽暗的光影。   “我……我就想跟你说声……对不起。”我不确定自己的歉意是否有好好传递过去,雨声太大了,而我的声音又太小了。   他久久看着我,手上夹着烟,举在唇边。   雨打进廊里,将半边身体都打得微微潮湿,眼镜片上也沾了细小的水珠。   “有病。”略有些嫌恶地丢下两个字,冉青庄倒退两步,接着转过身,大步朝前走去。   他根本不屑搭理我……   视线被雨水扭曲,冉青庄的身影渐渐迷糊。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胆子,在呆愣了两秒后,我撒腿追了上去,从后头一把拽住了他的手腕。   冉青庄低下头,看了眼自己的手,冷声道:“放手。”   我不受控制地瑟缩了下,但还是紧紧抓着他,没松手。   “你能不能原谅我?”   能不能宽恕我,赦免我的罪过,让我没有遗憾,安心的死去?   冉青庄下颚绷紧了,抬眸直直与我对视,没有说话,但恐怖的表情已经预示一切——再不松手,他就要揍我了。   “这样,你把你的手机号给我。我们,等你心情好些再联系……”我一手仍拽着他不放,另一只手摸进裤子口袋里,想拿手机出来。不想刚掏出来,身体便被一股力道粗暴地挥开。   我整个人狠狠撞到一边的白墙上,手机滑脱出去,摔在了不远处的地上。   肩膀一阵钻心的疼痛,我捂着伤处,无措地抬头去看冉青庄。   好似弹去什么脏东西似的,他理了理衣袖,随后看也不看我一眼便朝走廊另一端走去。   等再也看不到他身影了,我这才像上了油的老旧机芯,从静止状态重新艰难地运转起来。   自地上捡起手机查看,不错所料,屏幕从左上角一直裂到了右下角,中间跟鹿角一样分了两道小岔,好在不算严重,凑活还能用。   “我就是有病啊……”   叹一口气,手心一点点拭去屏幕上的水渍,我站在昏暗的走廊上,小声嘟哝道。 第3章 我们之间的事一笔勾销   由于突然的暴雨,所有人都被滞留在了狮王岛。所幸岛上紧邻着赌场就有家五星级酒店,客人并不愁没地方住。宴会一结束,金家便派人用豪车将他们一个个接走了。   反观我们这些“外来人员”就没那么好运,只是随意地被分配到了古堡边上的工人楼里暂住。   工人楼是专给在古堡里干活的工人们住的,设施莫说五星级酒店,就是连个招待所都不如,半夜上厕所还得打手电走十几米,到走廊尽头的公共洗手间上。   负责安顿我们的工人小可说,这层楼的走廊灯坏了有些日子了,报修了许久,一直也没人来修,反正就住一晚,让我们克服一下。   住宿条件不怎样,好在都是单人间,不需要挤大通铺,这大概算得上不幸中的万幸了。   昏暗的房间内,我将大提琴倚在角落,随后推开阳台门看了眼外头的天气。   阳台非常小,大概也就够站两个人的,一个个阶梯似的突在外立面上,相邻也很近。   雨还在下,但似乎有转小的趋势,可能不用等天亮就会停。   夜晚的小岛格外安静,不远处的古堡已然陷入沉睡,唯有地面上始终亮着路灯,可以看到每隔一段时间就有穿着塑胶雨衣的人来回巡逻。   小可领我们进工人楼前特地叮嘱了,让我们晚上不要瞎溜达,这边离主屋近,安保也严密,瞎走的话很容易被当不明人员处置。   他说这话时,大家不约而同地静默下来,谁也没勇气问对方口中的“处置”是几个意思。   左边传来开门响动,我循声望去,就见方洛苏裹着件毛线外套从屋里踏出来,手里拿着包烟。   她没想到我也在外头,愣了愣,冲我颔首打了个招呼。   “你身体没事吧?”说着,她熟练地从烟盒里抽出烟和打火机,低头点燃。   在今晚之前,我从来不知道她竟然抽烟。   “没事。”又一眼黑蒙蒙的天空,我转身打算回屋,“抽完就早点睡吧,外头凉。”   手刚握上门把,就听方洛苏的声音再次响起。   “你是不是觉得……我挺贱?”   我愣了下,视线盯着握把,没出声。   “真的……真的只有那一次。”方洛苏颤抖着道,“季柠,算我求你了,别告诉南弦。我把首席的位置让给你,我以后再也不争了。”   握着握把的手指紧了紧,我不可思议地看向方洛苏:“你觉得我做这些,都是为了首席的位置?”   方洛苏红着眼眶,指间夹着快要燃尽的烟,被我问住了。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她仓皇否认。   我叹了口气,有些疲惫地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梁道:“南弦有权利知道这一切,我是他的朋友,我不能当做什么也没发生过……”   “我怀孕了。”   揉捏鼻梁的动作一顿,我诧异地看向方洛苏,怀疑是不是自己听岔了。   方洛苏颤抖地抽了口烟,冲我露出一抹难看的笑:“放心,是南弦的,我们一直有要孩子的打算。我知道一切都是我的错,我真的不会再错了,季柠你信我。如果被南弦知道我和辛经理的事,他一定会和我离婚的,季柠,你忍心这个孩子生下来就没有完整的家庭吗?”   我盯着她苍白的面容,忽然觉得有些好笑。这事太好笑了。兜兜转转到最后,我竟然成了这件事中至关重要的一环。我的选择不仅关系到南弦,还关系到一个未出生的无辜生命。   方洛苏这招以退为进、以柔克刚着实下作。但不得不说,对我起效了。   一个完整的家庭,一对恩爱的父母,可以对一个孩子多重要,我实在太有发言权。   无数个我妈为了钱四处奔波,累得回来倒头就睡的夜晚,我都希望我爸还活着。哪怕他是个人渣,哪怕他满嘴谎言,活着好歹能出一份力,我们也可以活得不那么辛苦。   只要我闭嘴,当什么都不知道,大家就能阖家欢乐,皆大欢喜……   这不是一时就能决定的事情,我没有答复方洛苏,一声不响进了屋。又过十分钟,隔壁传来关门声,方洛苏也进屋了。   风吹着阳台门框框直响,吵得我难以入眠。加上可能是晚上见着冉青庄的关系,脑海里翻来覆去高中时那点事,越想越睡不着。   大提琴和别的任何乐器都一样,想学好就得勤学苦练,奈何我们家那楼隔音奇差,一点声儿都不行。装消音倒也能练,但到底没有听着声儿的准确。   为了不造成邻里纠纷,有时候我就背着琴等放学了在无人的教室里练。一来二去,老师也知道了,便请示学校,特地拨给我一间空教室,让我专门练琴用。   而我同冉青庄的相识,也要从这间空教室说起。   那是高二的某一天,老师突然将我叫到办公室,说要和我商量件事。   我惴惴不安,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结果听了半天才明白,是高二有个学生因为校外打架被学校处分,学校罚他一学期留校打扫,结果不知哪个老师突然想起了我,一拍脑袋,觉得我俩天造地设,便谏言年级主任,要我出任该名学生的监督员。监督对方完成打扫任务,顺便辅导对方学习,提高对方的成绩。   学校帮我良多,这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我没多想便答应下来,心道也不会比辅导小妹功课更难了。   于是那天下午放学后,我一如既往前往空教室练琴,一推开教室门,便见到了翘着椅子腿,百无聊赖转笔玩的冉青庄。   我走到他面前,客客气气做着自我介绍:“你好,我是季柠。有什么不懂的问题你可以问我,我会尽力为你解答。”   冉青庄扫了我一眼,放下椅子腿,两手交叠往桌上一趴,闷声道:“你练你的琴,我睡我的觉,别烦我。”   一开始,他的态度便极不配合。虽说每天都会按时到空教室报到,却从不和我交流,也不做作业,就只是睡觉。   老师也好像对他放任自流,秉持着一种他只要不惹事就谢天谢地的态度,从不过问我的辅导情况。   我一般会留到七点再走,而当我琴弓一收,冉青庄便也伸着懒腰起床,背着书包先我一步离开。   起先我也纳闷,不明白他做样子给谁看,后来才知道是做给他奶奶看的。   老人家可能也明白冉青庄不太好管,知道学校找人每天放学给孙子辅导作业就特别高兴,有一次下雨来学校送伞,拉着我的手谢了我许久。   后来冉青庄退学,我还去他家找过他,发现他奶奶已经过世,而他不知所踪。   屋外忽然传来一声古怪的轻响,就像是有什么东西打在了阳台门上,一下将我的思绪从旧日回忆中拉回了现实。   我没有开灯,戴上眼镜,穿了拖鞋下床查看。   阳台木门轻轻向内打开,外头的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下来,腥咸的海风卷着发丝,从楼下带来一些嘈杂的声音。   这么晚了,楼下怎么这么吵?   刚想探头下去看个分明,才踏出一步,口鼻便被一旁探出的大掌牢牢捂住,脖子上贴上冰凉的触感。   烟草的味道混合雨水的腥味窜入鼻腔,我睁大双眼,惊惧下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身体僵硬到连呼吸都要暂停。   夜黑风高,暴风雪山庄模式,孤岛杀人事件?   脑海里短短几秒闪过许多东西,乱七八糟,莫名其妙。   “别出声。”对方将我推进屋里,抵在墙角,压着嗓子道。   这声音……   我一下抬起头,借着外头的微弱光线,与对方四目相对。   冉青庄估计也没想到这么巧能遇到我,眼里闪过一丝错愕,脖子上的匕首稍稍移开了些。   这才12小时都没过,我们就在一个奇怪的地点再次相遇了。可他为什么会三更半夜出现在我的阳台上?越想越觉得我可恨,来杀人灭口吗?   不等我想更多,外头由远及近地传来了拍门的声音,像是有人查房。   捂着口鼻的力道骤然加重,冉青庄盯着房门方向,神情有些焦灼。   “开门开门!”   “别睡了,快开门!”   门外的声音越来越近了,冉青庄身上的肌肉一点点紧绷起来,仿佛一头进入了警戒的豹子,随时随地准备跃起攻击。   那些人是追着冉青庄来的。才刚起了这个念头,冉青庄便松开对我的桎梏,拉扯着将我一把推到了床上。   我摔进蓬松的床铺里,还没反应过来,他便骑到我身上,开始脱自己的衣服。   “帮我。”他喘息着,快速脱掉上衣,松开了裤子,神情中透着紧张,语气却很冷静,“今晚过后,我们之间的事一笔勾销。”   我的大脑被这一连串的突发状况塞满了,一时运作不佳,不能很清晰地明了他的意思。   然而还不等我说什么,冉青庄便开始扯我的衣服,动作太急,把我扣子都扯脱了两颗。   “开门!”这时,查房的人也正好到了门外。   隔着衣服,能感觉到冉青庄的匕首正顶在我的侧腰,仿佛一种警示,让我不要乱说话。   “快开门!再不开门撞门了啊!”   拍门的声音更大了,冉青庄无声地朝门的方向抬了抬下巴,示意我回答。   我仰躺在他身下,咽了口唾沫,扬声询问:“什么事?”   屋外那人重重拍了下门,道:“进来看一下,你快点开门!”   “现在,不……不方便。”   “他妈的有什么不方便的?你别腻腻乎乎,快给老子开……”   外头一静,忽然换了个男声,更沙哑,也更冰冷:“把门撞开。”   这道声音响起的瞬间,冉青庄重重抿了下唇,单手扣住我的手腕,将我两条胳膊举过头顶,低头咬住了我的脖子。   凌乱狭小的单人床上,冉青庄露着肌肉紧实的上身,压在我的身上,而我胸口衣襟大敞,胸膛剧烈起伏着,因为不明原因弓起了腰。   当我的房门被人从外头一脚踢开时,呈现在来人眼前的,便是这样一幅暧昧的画面。 第4章 为什么你会变成这样的人   冉青庄的唇摩挲着我的耳廓,用着彼此才能听到的音量道:“别动。”   因为太过震撼被他咬了脖子而产生的挣扎立即静止下来,我试着放松着自己,却根本无法阻止身体的颤抖。有那么瞬间我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触发了癫痫的并发症。   “幺、幺哥?”晃眼的手电灯光从门口直射进来,在我和冉青庄的面孔上定格。   我微侧过脸,避开那束强光。   “拿开。”冉青庄仍是按着我的双手,语调却陡然森冷起来,面向门外来人。   手电晃了两晃,惊慌失措地移开。   “对不住幺哥,我们……我们不知道你在……”   话还没说完,便被一旁人打断。   “你在这里做什么?”对方嗓音嘶哑冰冷,粗听会产生一种蛇类吐着信子爬过枯树叶的错觉,正是方才命令直接破门的那位。   我稍稍看过去一眼,借着微弱的手电光,认出声音的主人就是跟在金大公子身后,与冉青庄并肩进了宴会厅的那个光头。   “我在这里做什么?”冉青庄低低笑起来,产生的震颤通过彼此相连的肢体鲜明地传达到了我这边,“你觉得我在这里做什么?”   我下意识挣了挣胳膊,被冉青庄不动声色按了下去,扣得更紧,腕骨都在隐隐作痛。   “唔……”我忍不住发出一声痛吟,很快又咬着唇将声音都咽了回去。   可能是误会了什么,光头语气明显地一顿,随后用一种意外又揶揄的语气道:“这么多年,我都不知道你喜欢男人。老幺,行啊。”   两人关系莫测,似乎并不对路,短短几句话,给我听出了剑拔弩张之感。   “该知道的我都会让蛇哥知道,不该知道的,蛇哥也不需要惦记。这么晚来查房,是出什么事了?”冉青庄岔开话题。   “哦,没什么,看到只耗子,可能是想溜进主屋,以防万一,我搜一下。”光头倚在门边,没有想走的意思,“不用管我,你继续。”   这怎么继续?先不论我与冉青庄并非暧昧关系,本就没有什么可以“继续”的事务,就算有,众目睽睽之下,一般人哪能继……   双唇被整个含住,冉青庄蛮横地侵入,像一柄锋锐的剑,挑断我所有思考的神经。   鼻间、齿间,全是陌生的气息,不熟悉的触感。   晦暗的环境,紧张的氛围,让我不自觉产生一种荒唐的联想。自己好像沉进了海里,在黑风巨浪中越坠越深,口鼻涌进险恶的海水,一点点残酷地剥夺我的生机。   指尖痉挛着,想要抓住什么,却被牢牢钳制住自由,只能徒劳地抓握着空气。   我震惊地、一动不动地承受着冉青庄的吻。他就像名最敬业的演员,在观众面前全然投入,百分百进入状态,热情到让人根本无法相信我和他上一次谈话,是以我手机粉身碎骨作为结尾的。   “入夜后除巡逻人员,任何人不得随意走动,规矩就是规矩,明天你自己去跟大公子交代。”   巨大的关门声将我从梦游状态拉回现实,屋内重归寂静,唯余我和冉青庄两人。   危机解除,身上的男人等了片刻,确定不会有人去而复返,松开我的双手,毫不留恋地起身,对着合拢的房门长长吐了口气。   方才被堵着嘴,我连呼吸都快忘了,这会儿终于没东西堵着了,我一激动,喘得就有些急。气流窜入干燥的气道,产生无法抑制的痒意,一张嘴,连续的咳嗽声便在逼仄寂静的空间内显得尤为突出。   冉青庄像是才想起有我这么号人,往我这边看过来。   我瑟缩了下,努力将咳嗽声压低,却越想压越压不住,断断续续咳了许久。   兴许是被我咳得有些心烦,冉青庄蹙了蹙眉,表情显得有些不耐。   我更紧地捂住自己的嘴,感到指尖染上一点湿凉,晕头晕脑地想着,不知道是不是刚刚冉青庄留下的。   “今天的事不准说出去。”直到我不咳了,冉青庄才开始说话。   他收回匕首,长腿一跨,坐到床边开始穿鞋。   “再过一小时我就走,你自便。”   我摸索着去找手机,看了眼时间,已经是凌晨三点半。   手机莹白的灯光下,冉青庄的侧脸显得越发的坚毅莫测。   内心有许多疑问,观察他片刻,我忍不住出声问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不敢太大声,又因为刚才一直咳嗽的缘故,声音显得有些低哑。   冉青庄穿着一双黑色的作战靴,闻言系鞋带的动作一顿,看向我道:“我说了,今晚过后,我们之间的事一笔勾销。我为什么在这里,我在做什么,都和你无关。”   我抿了抿唇,怕他看不清,替他打了手电。他没有道谢,甚至没再往我这边看一眼。   手电下,他的身形越发清晰,大大小小的伤痕数都数不过来,有些像是刀伤,有些小一些的,呈烟花放射状,我不知道,但看起来像是枪伤。   这么多年,他到底经历了什么?   “你的手指怎么了?”先前初遇,事发突然,我也没闲心注意,这会儿手电打到冉青庄手上,才发觉对方左手的小拇指不自然地扭曲着,就像……骨折后没能好好养伤,最后长歪了。   他系完一只鞋,又抬脚系另一只,全当我不存在。   视线定在他脖子上那串黑色纹身上,手指蜷缩着,攥紧身下的床单。   “为什么你会变成这样的人?”   明明,你应该成为更好的人。是因为我吗?因为我告发了你和林笙,害你退学,你才会活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是我吗?   都是因为我。   “你记不记得你问过我,以后想成为什么样的人。我说只要能养活自己,养活家人就够了,你还笑我没有理想。”我梦呓一般,只觉得那些话有自己的主张,不经过大脑便吐口而出。   冉青庄突兀地停止动作,表情由冷漠专为一种戒备:“够了,别说了。”   “你说你以后绝不会走你爸爸的老路……”   “闭嘴。”   “你不要做制造罪恶的人,你要做惩治罪恶的人,要成为警……”   最后一个字尚未出口,冉青庄便似一头矫捷的豹,扑过来一把掐住我的咽喉,匕首钉进脑袋旁的枕头里。   手机落到地上,打出一束直冲天花板的光。   我出不了声,从气道里泄出怪异的音节,指尖不住抠挖着他的胳膊,试图让他卸力。   “我说了,今晚之后一笔勾销,但你如果你又惹我不痛快,我随时随地可以让你死得无声无息。”他俯低身体,威胁意味浓重地道,“这里每年都有不少人坠崖溺水,多你一个不多。”   少我一个也不少。   脖子上的手并非完全阻断我的呼吸,除了稍稍有些压迫感,只是在他吐出某些关键词的时候,会有意地加重力道。好像他告诉我——他可以扭断我的脖子,就跟扭开一瓶可乐那么轻松。   我忙不迭地点头,表示自己一定不再惹他不快。   “还有四十五分钟,你每多说一个字,我就在你身上开一个洞。”冉青庄先是抽回插进枕头里的匕首,第二步才是慢慢松开我的脖子。   冰冷的刀刃划过我的胸膛,短暂地停在心脏的位置。说不清是怕的还是冷的,我打了个大大的寒颤。冉青庄嗤笑一声,满意地收回了匕首。   穿上上衣,他双手抱臂站到角落,之后的四十五分钟再也没有和我说过话。宛如一尊没有呼吸的死物,一座不会说话的雕像,第一次走进这间房的人,甚至都不会第一眼注意到他的存在。   冉青庄什么时候走的我也不知道,睁开眼已是天光大亮,房间内并不见他的踪影。   房门不断被人拍打着,我忍着头疼过去开门。方洛苏站在门口,说外头浪小了,我们下午就能回去。   “知道了。”我正要关门,就见方洛苏一脸欲言又止,“怎么了?”   她盯着我的脖子,面色古怪:“昨晚,那些人没拿你怎么样吧?我以为他们都是一样的,查完房就好了。他们是不是打你了?”   我摸摸脖子,知道她是看到冉青庄留下的痕迹了,并不想解释,只是淡淡说了句:“不是打的。”便关上了门。   勉强整理好了衣着,捡起地上手机一看,果然裂得更厉害了。   黑屏反光下,能模糊看到脖子上有个红印子,应该是咬痕演变来的。   本来以为风浪停了,我们一行人也能走了。谁想金家大公子突然说要留我们吃一顿午餐,以表昨夜惊扰大伙儿的歉意。   一行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没有一个人敢出来拒绝,便就这么留了下来。   午餐在古堡内的其中一间餐厅内举行,在座的除了金大公子,还有他的弟弟。而昨夜那个光头也在,就立在一旁,跟壁花似的,不说话,光看着我们用餐。   左右不见冉青庄,多少有些失落。   “你在找人吗?”   勺子一抖,落下几滴汤汁在桌布上。   我抬头看向对方,有些紧张道:“没……”   金辰屿握着一把牛排刀,殷红的唇绽开一朵漂亮的笑花,道:“听说,你和老幺很熟。”   我一愣,没有即刻回答。   对方似乎是误会了,解释道:“就是冉青庄。他是合联集团干部中年级最小的,我父亲叫他老幺,其他人便也这么叫了。”   怪不得都叫他“幺哥”,原来是这个意思。   “嗯……我和他,认识好多年了,挺熟的。”我斟酌着开口,“对了,怎么……没见他?”   昨晚光头好像说过,冉青庄入夜还到处走,坏了规矩,让他自己去找大公子交代。   我总有种不好的预感,这个“交代”不是什么好事。   金辰屿用雪白的餐巾拭去唇边血渍,语气好似只是在谈论今天的天气一般随意。   “做错了事,自然是要受罚的。” 第5章 季柠,别再来了   手一颤,勺子落到地上。金大公子的表情没有问题,语气也没有问题,可两相结合起来,却叫人顿觉毛骨悚然。   “抱歉……”   我慌忙弯腰去捡,桌子下,与一双好奇的大眼对个正着。   金家的小公子金元宝不知什么时候竟然钻到了餐桌下头,这会儿到了我脚边,还替我捡起了银勺。   “谢谢。”我愣怔着冲他道谢,接过勺子。   “我昨晚见过你,就在那个台子上。”金元宝七八岁的样子,长得圆头圆脑,不说话时瞧着倒也机灵,一说话就有股憨劲,总觉得不太聪明。   “嗯……我是大提琴手。”我说。   “大提琴?”他看了眼靠墙摆放的一排乐器,忽然眯缝着眼笑起来,“我喜欢大提琴。”   他的笑纯真稚嫩,不含一点功利,要说之前看他模样还有些像他父亲兄长的地方,那这一笑,就半分相像的地方也没有了。   “元宝,你怎么吃个饭都不好好吃?快回来。”这时,金辰屿也发现自己弟弟不见了,语气里多了点无奈。   金元宝撇撇嘴,根本不听他的,矮着身从我这头餐桌蹿出去,很快就跑没了影。   金辰屿蹙了蹙眉,一个眼神给到身旁女佣,不用言语,对方便明了他的意思,快步追着小少爷而去。   等见不着女佣身影了,金辰屿才收回目光,对着桌上众人歉意道:“不好意思,让大家见笑了。”   方洛苏连忙摆手:“没有没有,小孩子嘛,坐不住也是正常的。”   其余人纷纷附和,全是让他不要放在心上。   我举起水杯象征性地轻抿一口,心神早就不知飞到了哪里。   这狮王岛好比龙潭虎穴,金辰屿又如鬼似蜮,餐厅虽敞亮,佳肴亦美味,我却如坐针毡,味同嚼蜡。   不知道冉青庄怎么样了,会不会有什么生命危险?   我应该做些什么才能帮到他呢?   他变成现在这幅样子,多少有我的责任,我不能坐视不理。   “大家也吃的差不多了,我这就叫人送你们去码头。”金辰屿手指微抬,一直作壁花状的光头便自动上前,听候差遣。   也不知金大公子与对方说了什么,光头点了点头,很快就出去了。我这才发现那光头的后脑勺上还纹了条弯弯曲曲的花斑蛇,看一眼都觉得恶心。   众人起身,拿上各自乐器,纷纷上前感谢金大公子的热情款待。   “希望我们还有机会见面。”轮到我,金辰屿伸出手,一派友好模样。   伸手不打笑脸人,纵使心中万般恶寒,我还是握住了那只手。很冷,触感不是很好,也就两秒我又给松开了。   这时,餐厅大门自外被人推开,一个高大的身影大步走来,停在了金辰屿身边。   “车已经准备好了,随时可以走。”冉青庄的视线淡淡划过我的面庞,未做任何停留。   他的脸色十分苍白,眉间下意识地隆起,像是在忍受某种痛苦。   裸露在衣服外的身体没有什么异样,但衣服下的部位,就不知道遭了怎样的酷刑了。   金辰屿没有开玩笑,冉青庄真的受罚了。   像是被一只巨掌捏住了心脏,让我有瞬间无法呼吸。   金辰屿看看我,又去看冉青庄,突然开怀大笑起来:“哎呀,原来你们真是老相好啊。”   说着他往冉青庄背上拍了两下,也不如何地重,就见冉青庄站立不稳似的向前栽了栽,脸色更难看了。   “你没事吧?”我连忙去扶冉青庄,被他避让着挥开了手。   “怎么?吵架了啊?不是我说你,你这性子一般人可受不了。”金辰屿不知为何心情似乎好了许多,揽着冉青庄的肩,也不管其他人便往门外走去。   剩下的人面面相觑,不知道什么情况,也只好跟在后头。   方洛苏与我落在最后。我背着大提琴,透过人群看着最前头的冉青庄,方洛苏就看着我。   “那人你认识吗?季柠。”她问。   “认识,是我……高中时的朋友。”我收回视线,盯着地面道。   “那是近几年金大公子身边的红人,合联集团的新贵。”方洛苏压低声音道,“你……工作是一回事,来往是另一回事,你最好别和他走得太近。他们这种人,和我们不一样。”   这是身为朋友的忠告,是好意,我该领她的情。但我又无来由地觉得她讲话刺耳,不太好听。   冉青庄也不比我多一条胳膊,更不比我少一条腿,怎么就和我不一样呢?   “我有自己的打算。”匆匆丢下一句,我加快步伐越过众人,到了冉青庄与金辰屿身后。   “这几日你好好养一养,公司的事先不用急。”金辰屿亲昵地说道。   冉青庄点点头,并不言语。   “我也是做给底下的人看,你可不能记恨我。”金辰屿说着,侧首往后睨了我一眼。   两相对视,心头重重落下一拍,对方上挑的眼尾像极了一只吃饱喝足,琢磨着怎么使坏的狐狸,叫我下意识地生出防备心。脚下一迟疑,便被后头的人一个不查撞上来。   “抱歉抱歉。”对方连连道歉。   我摇摇头,让对方先行。   大门外停着好几辆七座商务车,我随着冉青庄上了打头那辆,坐定了往车窗外看去,就见金辰屿仍站在原地,脸上挂着和善的微笑,冲我们挥手道别。   多疑的小狐狸……   到这会儿我也有些想明白了,他根本不是有心留我们吃饭,他就是想试我,试我和冉青庄是不是真的相熟。如果冉青庄昨夜进的不是我的房间,刚才怕是要露馅儿。   只是入夜行走都要这样重罚,如果被人知道他就是那只“耗子”……打了个激灵,我不敢再想下去。   冉青庄坐在副驾驶的位置,双手交叠,闭目养神,一路都没有说话。等到了码头,他率先下车,一个个去接其他人的乐器,方便他们下车。   我的乐器有些大,一早放在了后备箱里,我见冉青庄开了后车盖,正要帮我把大提琴拿出来,忙上前抢先一步将琴盒背到肩上。   “不用了,我自己来。”我总觉得他身上有伤,怕加重他的伤势,便不想麻烦他。   冉青庄瞥了眼自己抓空的手,哂笑道:“怎么?怕我弄坏你的琴?”   我一时茫然,不知道他怎么会生出这样的误会。   “我不是……”   他没想听我解释的意思,打断我,看着别处道:“季柠,别再来了。”说完这话,便掠过我去往别处。   我盯着他的背影,总觉得他说这话,并非出于嫌弃。   众人排着队,一个接一个上到游艇。   我走在最后,回头望向岸边,就见冉青庄燃着一支烟,双目黑沉沉地注视着这边。   不等我上船,他呼出一口白雾,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回到崇海,分明也就离开了一个晚上,我却有种重回人世之感。   与乐团众人一一道别,我拖着满身疲惫回到家里,刚一进门,就接到了我妈的电话。   一听,是小妹打来了。   我妈管我们管得严,小妹未满十八,连手机都不允许拥有。因此有事找我,多是借别人的手机。   她打来电话,是想就大学的选择询问我的意见。她想来崇海读书,妈妈却不放心她一个女孩子离家那样远。   “远一点怕什么,你不是也在崇海吗?哥,你帮我劝劝妈妈,让她同意我考崇海舞蹈学院吧,好不好?”   小妹自幼学舞,一直以来的梦想便是成为一名优秀的芭蕾舞演员。崇海舞蹈学院在国内舞蹈学院里数一数二,她想考到这里也不让人意外。   经不住她软磨硬泡,我让她将电话给到妈妈,承诺试着说一说。   一阵窸窣过后,换我妈接电话,一开口便是:“你觉得崇海好?”   “菱歌想考,就让她试一试吧。”   “你们既然都在崇海,那我也跟去得了。”   我有些哭笑不得:“我们都长大了,您不用一直跟着的……”   “我不放心。”   本来还想说更多,但转念一想,我妈做下的决定从来就没更改过,我说再多,不过是浪费口舌,也就不再劝了。   这个话题终结,无需再议,白女士开始关心起我的近况。   “你最近如何?”   我的病已成定局,也不想让亲人多受煎熬,便打算能瞒一时是一时,到万不得已时再说也不迟。   “挺好。”少有的,我对她说了谎。   又聊了几句,我妈打算挂电话了,我却不知怎地,嘴比脑子快地叫住了她。   她静静等在那头,没有出声询问,也没有挂断,似乎是知道,我接下来要说的话至关重要。   “如果……我曾经做了一件错事,导致了非常严重的后果,现在我终于有机会可以弥补,只是可能需要付出很大的代价。我应该不惜一切去弥补的,对吗?”   “是很严重的错事吗?”   “嗯。”   对面静默几秒,道:“是我没有教好你。”   握住手机的五指不自觉紧了紧,我垂下眼,内心被巨大的羞耻席卷。   “对不起。”   我妈叹了口气,道:“你记了这么多年,一定不是小事。如果它让你灵魂不安,你就必须去抚平它。人都是要为做错的事付出代价的,越是逃避,最后的代价就越大。你有承担错误的勇气,无论如何我都会为你感到骄傲。”   不知道为什么,听完我妈的一番话,忐忑焦躁的内心忽然就平静下来,好像终于在一片迷雾中找到了正确的出路。   “但是,”对面话锋一转,严厉起来,“不能再犯错了,明白吗?”   我的生命已经进入倒计时,最后的六个月,想来也不会再犯什么错了。   “好,我一定不再犯错。”我答应她。 第6章 不怪我没朋友   小时候,当我妈觉得我没能更好地达到她的期望时,就会打我。   打手练不了琴,打腿走不了路,所以她一般都是打我的背。   她会让我跪在地上,抱着椅子,露出背部,用皮带抽打我,直到她满意为止。   小妹看到我挨打,总会哭着来护我,拦着我妈不准她动手。可她不知道,妈妈每次打我,都是怒到极致,对我失望透顶才会打的。那不再是平日里的她,没有什么理智可言,越是拦着,只会打得越狠。   后来我有感觉我妈要打我了,就会让小妹去外头待会儿,等完事儿了再开门放她进来。   有一次我妈打我打得有点狠。她气急了没来得及找到皮带,用扫帚柄抽了我两下。到第三下时,扫帚柄没断,扫帚头整个飞了出去。也是因为这一飞,让她觉得可能有点过了,没再继续,将扫帚残躯往地上一掷,摔着门回了自个儿屋。   这一般预示着,今晚她是不会出来了。当第二天太阳升起的时候,她就会恢复正常,不再歇斯底里,不再怒气磅礴。她会消化掉所有的负面情绪,当做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我记得虽然只有两下,但特别特别的疼。疼到我的肩膀立马就不太能动了,连给小妹开门都有些勉强。   小妹那会儿只有十岁不到,瘦瘦小小的,力气却很大,是推药油的一把好手。   “哥,为什么妈妈这么讨厌我们?”   为了不影响我们的成长,也为了彻底摆脱我爸的阴影,自他离世,这个家便再也不允许出现有关“父亲”的话题。因此小妹始终不知道老季是怎么死的,他又是个怎样的存在。   我大部分时间都会觉得这样挺好,给小妹留个好念想,让她觉得自己爸爸是个正直的人,幻想对方是个救苦救难的大英雄,这些都挺好。但极少数的时间,当小妹向我表达对母亲的不满时,我又会觉得她可怜。   她不知道妈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也不知道是谁使她成为这样。她甚至不知道,妈妈并非讨厌我们,她只是讨厌从我们身上看到另一个男人的影子。   “严厉和讨厌是有本质区别的,妈妈对我们严厉,都是为我们好。”我艰难地抬起胳膊,摸着小妹的脑袋道,“她只是不想我们……走歪。”   我的话显然无法令她信服,她蹙着眉又问:“可是老师说,打人是不对的。她为我们好可以讲道理,为什么一定要打人?”   我有些被她问住了,当时还是高中生的我找不到更好的理由,只能用千篇一律的借口搪塞。   “等你长大了就会懂了。”我说。   第二天我带伤去到学校,老师、同学,没有一个人看出来我身上有伤。   我一整天安静地坐在座位上,忍受着后背传来的阵阵不适,到放学,如常背着琴前往空教室练琴。   “你今天的琴声怎么怪怪的?”   那是从我成为监督员,冉青庄成为被监督者后,他第一次主动与我说话。   我一下停住动作,没回话,只是疑惑地看向他。   他自交叠的臂膀中抬起头,脸上毫无惺忪之貌,视线上下打量我一番,猜测道:“你被人打了?”   我性格不算太好,练琴和学习占去了我太多的时间,让我无心再去社交,因此没什么朋友,在学校里总是独来独往。   一整天,老师、同学没有一个人看出来我身上有伤,冉青庄却从我的琴音里听出了我被人打了。   这耳朵,不学音乐可惜了。   “没有。”毕竟是家丑,我下意识就想否认。   冉青庄明显不信,继续猜:“是不是隔壁技校那些小混混?”   我们高中在当地算是不错的高中,历史悠久,师资强大,毕业生遍布海内外知名大学。在我们学校边上,还有个学校,不算太好的中职技校,校内混日子的多,认真学习的少。   两所学校屹立在那儿好多年了,也不知是哪一届结下的“世仇”,到我毕业,两家仍是水火不容的状态。估摸着,还要这样一直下去许久。   他们觉得我们假清高,我们觉得他们真低级,彼此看不顺眼,两校的学生经常发生摩擦,一言不合就打架。而冉青庄可以说是我校高中部的主力军了,从他入学以来,打过的架十七八场,有八成都是和隔壁打的。   他好像天生与那些人犯冲,见着了就别想太平的从眼前过。老师实在拿他没办法,便想着能不能将他与隔壁学生的放学时间错开,从根本上有效地阻止冲突发生。   此事本来有些难办,但因为有我,也就正正好好,皆大欢喜。这便是他在此被我“监督”的真正缘由。   “不是!”我怕他以为是隔壁学校打的我,闹出什么乌龙,赶忙如实以告。   “是,是我妈。我这次数学考得不是很好,她有点生气,就打了我……”我放下琴弓,用指腹轻轻扣着琴弦,低头小声道。   冉青庄略有些意外:“你妈打的?”以椅子的后两只脚作为支撑,他向后微微倾斜,语气骤松道,“哦,那没事了。”   被他这一打岔,我也无心练琴,干脆把琴放好,拿出作业开始写。   眼角余光里,冉青庄的那张椅子一直晃晃悠悠的,就没老实过。   “如果可以,我也希望我妈能打我一顿,但我从来没有见过她。”   笔尖顿在纸上,我侧头狐疑地看向冉青庄。见他翘着椅子,双手枕在脑后,耷拉着眼皮,一幅无精打采的样子,忍不住问:“她去了哪里?”   “没去哪里。”他也不看我,望着前方黑板,用着彼此都能听到的音量道,“我奶奶说,应该是我爸在外面认识的哪个不三不四的女人生下了我,又不想养我,就丢给我爸,自己跑了。我爸也不想养我,就把我丢给了我奶奶。”   如此突然得知他的身世,叫我一时有些错愕。   “啊……那你,那你好歹有爸爸,我爸爸在我八岁那年就过世了。”这种氛围我没经历过,总觉得应该是要说些什么的,又不知道到底要说什么。笨嘴拙舌之下,说了最不该说的。   不老实的椅子刹那间静止下来,冉青庄终于将视线落到我身上。   “我爸在我十二岁那年……被人开枪打死了。”他似笑非笑说完,从桌肚里抓出书包,背到肩上,往教室外走去,“我也没比你多享受几年父爱。”   他走后,我懊恼地一头撞在桌子上,不小心扯到背上的伤,疼得龇牙咧嘴。   “哎,不怪我没朋友……”   晚上演出完毕,我正与团内其他男成员在更衣室内换衣服,小提琴手胡雯忽然着急忙慌地推开门闯进来,吓得一众男士赶紧遮住自己的重点部位。   “胡雯你干吗呀?”   胡雯一手撑在更衣柜上,气喘吁吁道:“不好了,小方的老公……和,和辛经理打起来了!”   她进来时,我正在解领结,一听出事了,也顾不上好好解开,直接一把将领结扯下丢到一边,拔腿往辛经理办公室跑去。   远远的便看到一群人挤在楼道里,我拨开人群,挤到门口,就见方洛苏失魂落魄傻在门口,身后办公室门紧闭着,时不时传出一两声辛经理的惨嚎。   南弦虽然是个学音乐的文人,但到底也是个男人,辛经理被他这么打下去,难保不打出毛病。   “你先回避一下吧。”我扯开方洛苏就要去开门,手刚握上门把,就被方洛苏从旁猛地一推,毫无防备地撞到了墙上。   大脑在一瞬间剧烈疼痛起来,让我只能勉强倚着墙做支撑,视线都有些模糊。   “是不是你?是不是你告诉了南弦?”方洛苏厉声质问道,“我都说不跟你争了,你要首席我也愿意给你,你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你先冷静一下。”她现在怀着孕,不宜太过激动。   “你总是……总是这样,一副正人君子,没有任何污点的样子。你装什么呢?你不想当首席吗?不想当为什么不去和辛经理说直接把首席让给我?我知道你看不起我,觉得我下贱。”方洛苏泪流满面,用食指指着我道,“你也好不到哪儿去!你活得累不累?你虚伪!”   原来她一直是这么看我的。   剧痛很快过去,我却仍然觉得恍惚。   “我……”   办公室门倏地被人推开,长相白净斯文的男子面无表情站在门后,垂落的双手血迹斑斑,衣襟也被扯出破口。   他的身后,辛经理倒在地上,有气无力地呻吟,叫着“救命”,看起来暂时死不了。   “南弦!”方洛苏想要上前,被南弦直接无视,冷漠地推到了一边。   对方直直到我面前,冷声问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前因后果不提,种种打算暂缓,我的确是早就知道,这无可狡辩。   “……对不起。”我垂下视线,不敢与他对视。   南弦怒极反笑,冲我比了个大拇指道:“很好,你可以。季柠,你很可以!”   他转身朝楼梯口走去,拥挤的人群自动分开两边,为他让出一条道来。   方洛苏跟了两步,回头看了我一眼,最终叫着南弦名字追了过去。   我倚着墙,缓了许久,直到胡雯到我面前,询问我情况。   “你没事吧?”   “没事。”摇摇头,看一眼办公室内的辛经理,我建议道,“叫辆救护车吧。”   事后怎么打南弦电话都始终正在通话中,应该是被他拉黑了。   我只好给他和方洛苏分别发去信息,希望他们能像成年人一样好好交流,不要冲动。   信息发出去没两分钟就来了电话,我一喜,以为是他们夫妇俩其中一个打来的,拿起一看,却是个未知来电。   我失落地接起电话:“喂?请问哪位?”   对方自报家门,称是金家的大管家,姓冯。   “是这样,上次的演奏十分精彩,小少爷很喜欢。金先生与夫人一致认为小少爷的教育需要您这样的人才,因此遣我来问一问,您有没有意向跳槽?”冯管家侃侃而谈,“我们在狮王岛给您安排了一份更好的工作。无论是薪资待遇,还是福利补贴,绝对是您所能找到的……最好的。” 第7章 你真是为了钱什么都能做   昏昏沉沉地醒来,一坐起身,胃就觉得很不舒服。巨大的恶心感汹涌而来,拖鞋也没穿,我掀开被子便冲到洗手间,抱着马桶狂吐起来。   吐到脱力,将胃里最后一丝酸水都吐尽了,我坐在地上休息了几分钟,之后才磨磨蹭蹭起身洗漱。   恶心呕吐是药物正常副作用,也不是每天吐,服药至今也就吐过三四回,概率说不清楚,可能和那几天的身体状况有关。   打理完自己,换好衣服,最后看了眼被打扫得干干净净的房屋,我背好大提琴,拖着行李箱出了门。   坐电梯时,正好遇到邻居大爷牵着自己的狗出门遛弯。   狗是黑色的长毛狗,行走在地上时,一不注意还以为拖把成精。   我与对方统共见过没几次面,小区里迎面遇到往往也就点个头打招呼,最多再问一句“吃了吗”。微笑着点过头后,我便安静地退到电梯角落,以免等会儿有人上来挡着人家。   “出差啊?”可能觉得两个人站电梯里不说话有点尴尬,大爷看我提着行李,好奇地主动搭话。   我低头看了眼自己白色的巨大行李箱,道:“对,出长差。”。   “还是你们年轻人辛苦。不过赚钱的同时也要多保重身体啊,你看起来脸色不太好。”   我一怔,忍住去摸自己脸的冲动,干笑着点头道:“是,可能这两天没休息好。”   电梯一路下行,很快到达一楼,大爷牵着狗先我步出轿厢。我拖着行李落在后头,没走两步,发现前面那小黑狗在回头看我。   好可爱。   记得以前高中附近小巷子多,饭店多,野狗野猫也多。   通常来说,都是猫独来独往,狗和狗聚在一起。但学校附近有只小黑狗不同,它总喜欢和一只狸花猫待在一块儿。两只时常形影不离,靠着卖萌打滚,哄得学生给它们买香肠,骗吃骗喝好多年。   学校别的小猫小狗还有很多,但都没有这对组合来得印象深刻。不知道它们后来怎么样了,有没有分开,是不是还活着,会不会……被好心人收养了?   一如上周前往狮王岛的流程,等到码头,很快金家的船员便找到我,确认好身份后,对方带我上了船。   海上颠簸近一小时,游艇终于靠岸。可能早上吐过的关系,胃还没缓过来,上次明明没有反应,这次却坐得有些晕船。   到见金辰屿时,我的脸色还是很糟糕。糟糕到甚至他和我说了两句话后就不好意思再说,忙催着人带我下去休息。   “季老师你不要见外,就把这里当你自己家,把我和元宝当你的弟弟。”他揽着我的肩,一路到了大门口,身后跟着两个人,分别帮我拿行李和大提琴。   用我这幅坏掉的脑子也能明白,他不过在说客气话,当不得真。   “我一定会尽心教导小少爷,对得起金先生给我的这份工资。”他予我以场面话,我以场面话报之。   金家的橄榄枝,也算递得正好。一来团里乱糟糟的,辛经理虽不是被我打伤,但多少有我的关系,对方背景比我硬,再待下去也没有意思;二来我正愁没办法接近冉青庄,如今上了岛,同在一处工作,抬头不见低头见,总有机会接触;三来……金家给的工资很高,冯管家说我不可能找到更好的了,确实也是如此。   “我父母比较忙,有什么事你就和我说,但如果找不到我的话,也可以和冯叔说,或者……和冉青庄说,反正你们熟。”金辰屿笑着拍了拍我的肩,将我送上了车。   他分明也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字里行间却别有一股老江湖的调调,什么都喜欢拐弯抹角,什么都喜欢试探猜忌,和他说两句话,比和别人说一天话都累。   狮王岛一共分了两个区域,东边是赌场和豪华五星级酒店,西边则是金家人活动居住的场所。这里的“金家人”,包括但不限于金辰屿他们一家子四口。   距离古堡五百米,是一栋白旧的方楼,供工人们使用,也就是我上次来住的地方。离得稍远一些,两公里左右,还有一栋新一点现代一点的红楼,供集团内部人员使用。我如今要住的,便是这栋红楼。   车还没停稳,便见楼前小跑来一名染着黄头发的年轻人,穿着件涂鸦款的黑色卫衣,长得很小,瞧着可能连二十都不到。   他替我拉开车门,随后立在车边中气十足地做着自我介绍:“您辛苦了,我是被派来带您熟悉环境的菠萝仔,您叫我菠萝就好!”   我怔然看着他,有些被他的气势震慑:“啊,你好,菠……菠萝……”   对方兴许看出我的勉强,挠了挠头道:“算了,要不然您叫我阿桥吧,我本名叫陈桥。”   我大大松了口气,这次很顺畅地叫出了他的名字。   陈桥一手拖着我的行李,一手背着我的大提琴,领我进了红楼。我想自己拿,被他言辞拒绝了,那表情,好像不让他拿就是看不起他似的。   这些混江湖的,真是难懂。   “这栋楼就跟公司宿舍楼一样,有的家里离得远,就会住这边,但也不是所有人都住,很多都在崇海有房的,嫌弃岛上太无聊。”电梯上行过程中,陈桥尽职地与我介绍这边的情况。   “楼里有食堂,也可以打电话让他们送上门,味道不错的。这栋楼一共十八层,一半下是小弟们的住处,都是合宿上下铺,一半上都会随机分配给公司的高层,供他们上岛居住。”   “因为嫂子您跟我们幺哥的关系,所以就给您直接安排在幺哥一起了,他那套房是个套间,两个卧室呢,你们想一起睡一起,不想一起偶尔分开也挺清净……”   我打断他:“你叫我什么?”   他眨了眨眼,无辜道:“嫂子?”   我被这两个字砸得不轻,震惊过后,又觉得好笑。   “别这么叫我。”这岛上看来是有些无聊,我和冉青庄那点事这么快竟然就传开了,“叫我季柠就好。”   “哦哦,好的柠哥!”陈桥飞速改了口。   用密码开了门,陈桥让我先进,自己则在后边关门。   可能也就是个暂居点的关系,偌大的客厅内除了散落的一些健身器材,并没有别的什么个人物品。   将我的行李拖到其中一间房后,陈桥给我讲解了房内部分电器的使用方法,又替我录入了门锁指纹,一切都交代完了,刚要走,被我叫住了。   “等等,冉青庄……在岛上吗?”   陈桥扶着门,讪讪笑了笑道:“不好意思啊柠哥,我这个级别还没法知道幺哥的行程。”   是我唐突,考虑不周了。   “没事了,你走吧。”   陈桥应了声,带上门离去。   卧室与我在崇海租的房差不多大,干净整洁,窗外景色很好,放眼都是郁郁葱葱。   整理得差不多的时候,我听到外头门锁响动,知道是冉青庄回来了,顿时便紧张起来。   屏息听着屋外动静,迟疑着不知道该不该这会儿出去。   可能纠结了有十分钟,我往衣服上擦了擦汗湿的掌心,推开门快步走出。   冉青庄掀衣服的动作一顿,看了看我,很快又接着动作脱去上衣,脖子上用皮绳穿过的一枚银戒指跟着晃了两晃。   上回太黑,看不太真切,这回大白天的,他身上的累累伤痕越发触目惊心。   我住进来这么大的事,他应该一早就知道了,不然也不会这么镇定。只是,知不知道是一回事,高不高兴又是另一回事了。   将衣服丢到沙发上,他揉着脖颈,往我这边直直走来。   我不自觉咽了口唾沫,站在原地一动不敢动。   到了面前,他垂着眼,一幅居高临下的样子,睨着比他矮许多的我道:“别挡道。”   我这才发现自己是挡住了他去浴室的路,忙往边上挪了一大步。   “抱歉。”   位置变换的关系,让我得以看到他的背。他的背上还有未消退的青紫痕迹,像是被棍棒打的。我猜,这应该就是上次他坏了规矩的责罚了。   忽然,冉青庄停下脚步,我以为他是不悦我放肆的目光,他却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你为什么要接受这份工作?”   因为很多,但我觉得他可能没兴趣听,也不会理解。于是挑了最无懈可击,也是最简单直白的说。   “因为给的钱多。”   闻言,冉青庄当即发出一声冷嗤:“因为钱多。”他重复着,转过身,眼里含冰道,“你真是为了钱什么都能做啊。”   可能本来面对他就虚,我总觉得他话里有话,不光是在讲眼前的事。   “……我很需要钱。”   冉青庄道:“你的事,我没兴趣知道。”   我抿了抿唇,不再说话。   “井水不犯河水,只要你老实听话,不说不该说的,我们就能和平共处。记住,别挡我的道。”说完,他回身继续往浴室走去。   我追了他几步,急急表明自己的立场:“你放心,我不会乱说的。我、我可以帮你,就像上次那样替你打掩护。你有什么需求,都可以和我说的。”   冉青庄走进浴室,也不理我,好像完全没听到我的话。   浴室里很快传出水声,盯着紧闭的玻璃门,我叹了口气,转身看到沙发上散落的衣服,过去一件件抖开,重新叠放整齐,这才起身回自己的房间。 第8章 季柠,你到底要做什么?   我的大提琴课被安排在每天下午,金元宝小少爷上完英语课之后。   他这年纪学琴其实有些晚了,但金家让他学琴,想来也不是奔着学成音乐家去的。学得怎么样是其次,陶冶情操、培养艺术鉴赏力才是主要。   起初一小时,金小少爷对大提琴兴趣正浓,我教得尽心,他学得高兴。可随着时间推移,重复的动作多了,他便开始不耐烦起来。   学琴并非一蹴而就,一开始的新鲜感消失后,就必须靠着勤奋与汗水支撑,热爱与毅力维系,才能很好地坚持下去。小少爷显然既没有毅力,也缺乏爱,大提琴并不是他非坚持不可的事物。   在他撒泼耍赖手疼肚子饿要吃小点心后,我不得不停止今天的教学,让冯管家给他呈上点心和牛奶,暂作休息。   可能也知道自己做法不对,他有心讨好我,特地将点心盘里最大、最漂亮的一块蛋糕给了我,还主动与我聊天,似乎想拉近彼此的关系。   也是到这会儿我才知道,他长这么大竟从来没有离过岛,甚至也没去过学校,所有教育都在这座城堡里进行。   “爸爸说,出去会被怪兽抓走。像我这么大的时候哥哥就被怪兽抓走过,到现在肩膀上还有个好大的疤呢。”金元宝晃荡着双脚,吃着小饼干,嘴里含糊道。   “怪兽?”这事我好像听南弦说过,金辰屿七八岁的时候遭仇家绑架,虽然后来被救回来了,但金家损失惨重,死了不少人,金大公子也受了重伤,在医院住了许久。   大儿子差点遭遇不测,在小儿子身上谨慎点,也就不难理解了。   “多亏了铮叔,要不是他救了哥哥,哥哥就要被怪兽吃掉了。”怕我听不懂,他又多补一句,“铮叔就是老幺的爸爸。”   端起茶杯的动作微微停顿,我怕自己理解错了,特地问了一句:“老幺……就是高高的,头发短短的,这里有纹身的那个吗?”我指了指自己脖子的位置。   “对啊,就是他。铮叔是我爸爸的好兄弟,他为了救哥哥死掉了,哥哥说,老幺以后也是我们的好兄弟。”金元宝撅了噘嘴,一脸惆怅,“但他都不和我玩,我不喜欢他。”   冉青庄的爸爸为了救金辰屿死了?   我好像有些明白冉青庄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又为什么年纪轻轻就能成为合联集团的高层人员了。   铮叔是冉青庄的父亲,他早年便依附于金家,与当时合联集团的“教父”金斐盛称兄道弟混江湖。后来金斐盛可能风头太过,遭了仇家报复,让人绑去了他儿子。   中间如何不知,想必是经过一番激烈营救,最终铮叔为了救金辰屿不幸身死,冉青庄至此成了孤儿。   冉青庄一定是靠着这层关系受了金斐盛的另眼相看,金辰屿也因此才会扶持他成为亲信。   如此看来,因为我的关系他才会走了歪道,这个猜测基本就坐实了。   如果我没举报他和林笙,他不会被退学,他毕业了能去考警校,能成为他想成为的人,根本不会再和金家有关联。   是我害了他,真的是我害了他……   没滋没味地陪金小少爷吃完点心,他突然就困起来,一个劲儿打呵欠。冯管家不等小少爷吩咐,便让女佣带他回去睡觉。   我头一天上班,琴弦还没拉热乎就下班了,多少让人有些不安。   冯管家可能看出来了,宽慰我道:“季老师不用负担太大,一切以小少爷高兴为主。他喜欢您就教他,他不想学了,您安心休息就好。”   果真是大户人家,花巨资请家教,不为学有所成,只为开心乐意。   “季老师刚上岛,这两天可以让人带你多走走,熟悉下环境。”   冯管家说完,亲自送我出了门。   一个多小时前送我过来的黑色商务车仍停在老位置,陈桥正在车里打瞌睡。被我敲了车窗,慌里慌张惊醒,嘴角还留着哈喇子。   “柠哥,这么快就好啦?”他下车帮我将琴塞进后备箱,掏出手机看了眼道,“不是说要五点吗?这才三点。”   “小少爷困了,去睡了。”我道。   想到冯管家的话,上了车后,我询问陈桥是否能充当向导,带我游览下狮王岛的景观。他拍着胸脯答应下来,叫我保管放心,他一定做好向导工作,让我乐而忘返。   第一个景点,便是岛上最高处的一座灯塔。   灯塔高耸在陡峭山崖上,望下去是一片青翠山林,这个高度,登上灯塔想必可以望得更远,巡视整座岛屿,甚至周边海域也不是什么难事。   “到晚上,灯塔上的探照灯就会亮起。柠哥你看到那些人了吗?他们会拿望远镜一遍遍地检查海面和岛上,确保不会有耗子上来。”陈桥指着灯塔上站岗的两个人道。   我当然不会傻傻以为他口中的“耗子”是真的生物学上的意思。光头也将冉青庄称为过“耗子”,这应该是那些在夜晚乱窜、目的不明、试图躲避岛上巡查的人的代称。   我忍不住问:“如果发现耗子,会怎么样?”   陈桥双手环胸,认真思索片刻,道:“应该会抓起来沉海吧。”   我心中一凛,顿觉这个景点索然无味起来。   “开玩笑啦,柠哥你表情好严肃哦。”陈桥忽地哈哈大笑,“我瞎说的,我也不知道,我纹上这串数字才一年,还没有见过谁不要命地偷摸上岛过。”说着,他背过身,提起上衣,冲我露出腰间的四个黑色数字。   1113,和冉青庄的0417并不一样。   我裹着外套,迎着海风,往灯塔边上的一座小教堂走去。   “你这个是什么意思?你们每个人的纹身都是自己选的数字吗?”   陈桥放下衣摆,追上我道:“对啊,自己瞎选,反正也没人管。我的是生日啦,其他人有的是幸运数字,有的是家人生日,还有结婚纪念日的,反正什么的都有。”   陈桥说,一开始他们其实并没有需要纹身的硬性规矩,只是金斐盛虎口有个数字“8”的纹身,其他人为了拍老大马屁,便都去效仿,在自己身上纹上数字。一传十十传百,到后面就成了他们组织约定成俗的一样传统,也成了一种标志。   “冉青庄脖子上的数字是什么意思?”   陈桥惊讶道:“幺哥没跟你说过吗?”   我将手轻轻按在教堂的木门上,闻言用着尽可能自然的语气道:“他不太和我说这些。”   “也是啦,又不是什么大事,不说就不说吧。”陈桥道,“那个好像是他加入公司的日期。”   是他成为“老幺”,成为曾经最痛恨不屑的那类人的……日期。   教堂不是很大,统共也就六排座椅,可能太久没人来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灰尘的味道。   陈桥打了两个喷嚏,受不了地推开了耶稣像旁边的一扇小窗。   气流立即穿过小窗往门外涌去,狭管效应下,发丝被狂风吹乱,我眯着眼看向窗外,发现它正对大海,外头是一幅油画般的湛蓝海面。   “远远看着像不像墙上挂着一幅画?这幅画很有名的,是岛上的网红打卡点呢。”陈桥介绍道。   能在死前看到这么美的风景,可能是老天对我诚心悔过的奖赏吧。   我对着小窗拍了张照,打算集齐九张发个动态。   看完了西边的主要景观,陈桥本还想带我去东边的赌场长长见识,但我看天色已晚,就约着下次。   陈桥也不勉强,下山后便驱车将我送回了红楼。   我一进门,发现冉青庄已经在家,正在客厅健身。   他并不关心是谁进来了,也没抬头,始终心无旁骛地做着俯卧撑。身上的黑色背心已经湿透,汗水不断地从他毛孔中渗出,随着肌肉纹理缓慢行走,跨过山丘低谷,最终因地心引力砸向地板。   “啪”,好像都能听到声儿。   怕打扰到他,我放轻动作,蹑手蹑脚背着琴进到卧室,将大提琴放好后,又以同样小心的姿态开门出来,去到浴室。   这套房只有一个浴室,所以我和冉青庄是共用的。他的洗漱用品放左边,我的就放右边。   揉搓着肥皂,仔细洗完手,忽然瞥见洗手台左边摆放着一枚戒指。是昨天才看到过的,冉青庄用皮绳穿着戴在身上的银戒指。   我知道我不该碰,但鬼使神差地,当我回过神时,那枚戒指已经在我手里了。   银色的戒身微微泛黑,看起来有些年头了,表面有一圈复杂的花纹,内圈……   我缓缓转到内圈,两个嵌刻进戒身的字母映入眼帘——L.S。   林笙。   照理说,他该受到与冉青庄一样的待遇,甚至……对他我应该比冉青庄更愧疚才对,毕竟我那样下作是为了抢夺了他的名额。   但我没有办法……   怔忪地抬手按在心口。   没办法什么?脑海里像是有一团恼人的雾,牢牢遮住正确答案,怎么驱赶都不散。   “你在做什么?”   背后突然出现的声音叫我吓了一大跳,手一抖,戒指落进洗手台,骨碌碌滑向下水口。   洗手盆是最原始的那种用橡皮塞的款式,平时不蓄水时,便将塞子放到一边,要蓄水了再塞上,也没有防漏网。戒指要是掉下去了,就再难找回。   我徒劳地伸手去捞,反应却还是慢了一步,戒指落进下水口,转眼没了踪影。   我傻在那里,心里正乱作一团,冉青庄扯着我的后领把我粗暴地掀到一边,急切地将手指探进下水口,似乎是想确认戒指有没有卡在水管里。   但他注定失望,戒指早就顺着水管掉下去,除非砸开洗手盆,破开管道,不然绝无可能找到。   他掏了一阵,也认清现实,双手颓然地撑在洗手台两侧,垂着脸,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我这就去联系维修工,让他把管道砸开。所有的损坏我来赔偿,你先不要急。”   我慌忙去掏口袋里的手机,陈桥给过我大楼维修工的联系方式,我记着的,马上打给对方,很快就能把戒指取出来了……   “季柠,你到底要做什么?”在我翻找电话号码的时候,冉青庄忽然叹了一口气,用着堪称平静的语气问道。   我握住手机,一下愣住,不知道要怎么回答,又有点害怕,总觉得他现在这个状态很像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恐怕随时随地下一秒就会爆发,把我撕成碎片。   “对不起,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诚恳地向他认错,指尖犹犹豫豫,颤抖着想要碰触他的胳膊。   然而还没碰上,暴风雨就来了。   手机甩出去老远,冉青庄反扣住我的胳膊,五指抓住我的头发,用着不容反抗的力道将我揿在了洗手台上。   “你他妈到底要做什么?”冉青庄又问了一遍,语气截然不同,显是已经怒到了极致。 第9章 好狠,好快   脸孔被挤压变形,我本能地挣扎,却无法撼动冉青庄哪怕一丝一毫。   “就连他唯一留给我的东西,你也要毁掉吗?”冉青庄咬牙切齿地说着,抓着我的头发,迫我仰起头。   这样一来,镜子里如实映照出了两人的模样。   我因为疼痛与恐惧,脸色苍白到没有一丝血色,眼镜也歪斜着,狼狈地挂在脸上。冉青庄面孔微微狰狞,脖子上青筋浮现,两腮紧绷着,眼里黑沉一片,好似暗夜里结成厚冰的海面,除了冷,刺骨的冷,便再也感受不到别的。   感觉到他扣住我胳膊的力道在一点点加重,仿佛正琢磨着、犹豫着,要如何干净利落地扭断这条惹祸的手臂,替自己珍爱的戒指报仇雪恨。   疼痛感加剧,我慌了神,开始一个劲儿地求饶:“不要!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不好。我不该乱动你的东西,对不起……求你,求你不要弄断我的手……”   我的确说过希望尽可能地弥补冉青庄,无论付出任何代价。但真的到了这种“付出代价”的时刻,却还是无法自控地感到恐惧、痛苦,进而讨价还价。   “你可以……可以用皮带打我。”就像以前每次犯错,妈妈惩罚我那样,我与他打着商量,“但请不要……不要弄坏我的手,那样我就没办法……拉大提琴了。”   声音逐渐染上鼻音,眼里盈满泪光,我祈求着冉青庄能手下留情,就差痛哭流涕。   透过镜子,我与对方冷酷的眼对视到一起。他粗喘着,极力压制自己的怒火,有几个瞬间,脸都好像要因为内心揪扯的两股情绪扭曲变形。   一抬眼,他看到了镜中的自己。   就像在镜子里看到了完全陌生的东西,愣怔地,他松开对我的压制,闭了闭眼,双眸里汹涌的情绪就像天晴后的洪水,迅速地褪去,留下的只是破壁残垣、一片狼藉。   他摸了摸自己脖颈上的数字纹身,退到墙边,再开口时,声音已经恢复平静,甚至……更平静了。宛如一潭死水,没有半点波澜。   “你一个大男人哭什么哭?恶不恶心?”他靠着墙,摸了摸裤子口袋,似乎想要摸烟,摸了半天却什么也没摸到。   我从洗手台上小心撑起身,保持着动物受惊后的敏锐,视线始终在他身上,就怕错开一秒,就被他扑过来开膛破肚。   “我……我这就去联系维修工,帮你把戒指取出来。”我用指关节揩去眼底要落未落的泪花,重新戴好眼镜,见手机摔在冉青庄脚边,也不是很敢去捡,就准备亲自下楼一趟。   “不用了。”   我扶住门框,惊诧地回头。   冉青庄缓缓俯身,从地上捡起我的手机,看了一眼屏幕,抬手抛给我。   我手忙脚乱接住,就听他道:“你弄丢我戒指,我弄坏你手机,扯平了。这么多年,这戒指也早该扔了。”   说完,他直起身,擦着我大步进了自己的卧室,大力关上门后,久久都没再出来。   我怕他晚上饿着,去食堂打了饭放在餐桌上,第二天起来一看,原封未动。   好像从重遇开始,他就在极力与我撇清关系。那晚帮他打掩护,他说至此一笔勾销,现在弄丢了他的戒指,他又说扯平了。   仿佛我是某种沾到即死的病毒,他生怕一个不慎被我讹上,死得难看。   手机彻底坏了,连开机都没法开。我虽然不是那种一小时都离不开手机的人,但现代社会没手机终归是不方便,而且我也怕妈妈和小妹有事找不到我。   问了陈桥岛上有没有地方买手机,他想了想,说东边的赌场那边,连着酒店有一排精品店,买衣服买首饰的都有,可以去看看。   于是这天下班,陈桥便直接载我去了岛东的合联娱乐城。   娱乐城是赌场与酒店的统称,身处同一座巨大的华丽欧式建筑内,有一百多张赌台,四百多间客房,二十四小时全年无休。无论是来旅游的还是来赌钱的,住宿、娱乐两不误,都很方便。   除了酒店与赌场的入口,一楼全都是卖各种奢侈品的精品店,贴着橱窗走一圈,里面的成列贵得让人咋舌。   “真的有人买吗?”我问陈桥。   “有啊,赢钱的人。”陈桥笑道,“反正不管赢钱输钱,赚钱的都是我们。”   精品店里只有一家是卖电子产品的,我要了台他们店里最便宜的手机,付完钱本来都打算回去了,结果路过一家首饰店,见到橱窗里的一枚戒指时,又不走了。   我盯着那枚细细的白金戒指半天不出声,大概看了有三四分钟,看得陈桥都疑惑起来,问:“柠哥,你这是……想买?”   我又看了那戒指一阵,越看越是喜欢,轻轻“嗯”了声,往店里走去。   “外面那个男士戒指,多少钱?”我问。   销售迎过来,往门口看了眼,报了个数。   也还好,就一个月工资。买了戒指,还有五个月工资呢。等我死了,之前存着打算买车的钱就都给我妈,把这五个月工资给小妹。大学省着点花,应该也够了。   销售从柜台里拿出枚一模一样的给我,推销着说这是他们家的经典款,很多情侣都会拿来当婚戒。   她一定以为我这是要结婚。   “就要这个,麻烦帮我包起来。”看了看,觉得很满意,我将卡递给对方。   对方问:“一对吗?”   我摇摇头:“一枚就够了,给我男款的。”   销售没有再多说什么,表现出了绝佳的职业素养,确认好尺码,便拿着卡去给我开单了。   “柠哥,你给幺哥买戒指啊?”陈桥凑过来,看了眼那枚明显比我手指要粗一圈的戒指道。   合上红丝绒的戒指盒,我轻轻点了点头,没有向陈桥解释太多。   买完戒指,时间已经有些晚了,陈桥提议干脆在酒店餐厅吃顿晚餐再回去,我却心疼今天花出去的巨款,想着回去吃食堂。   “别走啊柠哥,去尝尝味道嘛。不要慌,可以报销的。”看出我的犹豫,陈桥勾着我的肩,硬是把我往酒店方向带去。   由于西餐上菜有些慢,吃完晚餐都要八点多,陈桥看一眼时间,祭出一句:“来都来了,不如去赌场转转,柠哥你看怎么样?”   不怎么样。   赌这种东西始终不是正道,是万万碰不得的,不能因为我快死了就放松警惕。   人性不可高估,多少惨剧便是因一时掉以轻心所致?恶的、坏的东西,连一丝一毫的好奇心都不该起。   我正要推拒,便听陈桥接着道:“正好幺哥今天在赌场帮忙,我们一道去找他,然后接他回红楼呗?”   我:“……”   这理由实在正当,我倒不好说什么了。   于是,二十五年来,我第一次踏进了一家赌场。   能容纳一百多张赌台的场地必定不会小,我有想过它的大,但我没想到它竟装修得这样奢华。   整个场子只能用“金碧辉煌”来形容。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天花板上满是描金的壁画,巨大的水晶灯垂落下来,将整座大厅照得犹如白昼。   荷官全是年轻漂亮的男女,不少男赌客身边还会坐一名打扮艳丽、穿着礼服的女孩,陈桥说那是“LuckyGirl”,就像是吉祥物一样,专门陪在客人身边,给对方增加运气的。如果客人赢钱了,女孩也能分到不菲小费,如果客人输钱了,就会怪女孩运气不佳,一分钱都没有。   说着话,一名LuckyGirl朝我和陈桥走了过来。   “小菠萝,我要你外面给我买的东西你买到没有啊?”对方大概与陈桥差不多大,脸上还残留着未褪去的婴儿肥,一双眼睛尤为出彩,大而有神,嘴很小,微微翘着,不说话的时候看就像在嘟嘴。   “买好啦,面膜和漫画都齐了,明天就给你送去。”陈桥显然与对方相熟。   “还是小菠萝你最好了!”阿咪搂着陈桥的胳膊,一副亲昵姿态,顾盼间视线落到我身上,娇滴滴地道,“小菠萝,这个好看的小哥哥是谁啊?我怎么以前没见过?”   她说着一双手柔弱无骨般,就要往我身上攀爬:“你要不要玩啊?我可以当你的幸运女郎哦,我今晚手气很好的。”   “我……”   我还没说什么,陈桥扯着阿咪的长裙肩带火急火燎将人扯开了。   “你疯啦,这是幺嫂,你别什么男人都发春好不好?”陈桥一脸受不了。   “幺嫂?他就是那个……”那个什么,阿咪没说下去,颇为尴尬地笑笑道,“不好意思啊大嫂,我无意的,你大人大量,不要同我小孩子计较。啊,那边有人叫我了,我先走了哈。”说完,提着裙摆健步如飞地跑走了。   “这么大的人了,怎么总是毛毛躁躁的。”陈桥难得一幅成熟口吻,与我打着招呼道,“柠哥你别介意哈,我跟她差不多时间上岛的,算是同期,所以比较熟。她人很好的,就是性子太活泼了点。”   “不会,小事罢了。”我笑着道。   我和陈桥在赌场里边逛边找着冉青庄的踪影,陈桥可能觉得来了不玩一把未免可惜,就说他可以给我去换筹码,问我要不要试试,被我婉拒了。   赌场里客人如织,声音嘈杂,也不知哪里出了问题,耳边突然就满是尖叫声、咒骂声,然后人群便乱了起来。   我被推推挤挤,与陈桥分散,回过神时,已站在一张巨大的德州扑克桌前。   桌子上站立着一名秃头的中年男性,胡子拉碴,神情萎靡,衣着也十分凌乱。   他挥舞着手上只剩半截的香槟酒瓶,脸上表情尽是疯狂:“不准过来,不准过来!这些都是我的,都是我的,谁也不能跟我抢!谁也不能跟我抢!!”他说着,不断弯腰捡拾桌上的筹码,将两个西装口袋都塞得鼓鼓囊囊。   就在桌子下面,倒着一名软倒在地的荷官,捂着胳膊,神情惊惶痛苦,从指缝里流出鲜血,显是被中年男刺伤了。   方才人群躁动,就是想要远离这里,我被突然推到近前,立时引起了男人注意。   他警觉地瞪着我,将尖锐的玻璃对准我道:“你别想抢我的钱!”   我举起双手,以向他表明自己的无害,道:“我没有想抢你的钱。先生,你冷静点,什么事都可以解决,不用搞成这样的……”   “解决不了!我输了几百万啊,回不了头了。”男人毫无征兆痛哭起来,“我没有脸见家人了,本来还想着来翻身,结果彻底玩完。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还有什么意思?!都是金家害我,都是你们这些吃人不吐骨头的吸血鬼害人!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们!”   他越说越悲怆,说到最后,竟跟着了魔一样,将酒瓶对准自己,想要引颈自戕。   周围一阵喧哗,我上前一步,慌忙阻止:“不要!”   这时,一道矫健身影如黑豹般轻松跃上桌面,从后头一把勒住男人脖颈,再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制住对方抓着酒瓶的那只手,轻轻一掰,男人发出一声惨嚎,酒瓶随即落地。   冉青庄神情冷冽,没有因对方的惨叫有半分手软,迫使对方趴下后,顶着对方腰眼,跟座山似的压得男人不住痛吟。   好狠,好快。   刚刚跨出去的一步吓得又收了回去,我不自觉咽了咽口水,有些后怕地将手背到身后。   好险,昨天我的手也差一点这么断了……   第10章 还是我的漂亮些   四周迅速涌上一群黑衣大汉,从冉青庄手中接过了对中年男人的控制权。   男人胡乱叫唤着,被越拖越远。   “你知不知道刚才有多危险?”冉青庄跃下桌面,蹙眉往我这边走来。   “我……”我是被挤到前面的,不是硬要出头。我也只是好心想要劝一劝他,没想到他会这么激动。如果知道这里有危险我就不来了,谁又能未卜先知?   本来还不错的心情一下子落到谷底。   要和他争说这些,当然也是可以的,只是他必定会认为我是在狡辩,结局注定是两个人都不痛快。   他讨厌我,所以无论我做什么、说什么都是错的。   “……对不起。”想明白了,我也不打算跟他争了,痛快道了歉。   冉青庄闻言未有展颜,反倒眉间隆得更紧,像是被我这一手打得猝不及防,一时满肚子骂我的话不知如何发泄。   “幺哥,没事吧?”   “我去,哥你动作太快了,嗖一下就不见了!”   我们说话间,从不远处匆匆跑来好几个小青年,面孔都有些眼熟,像是之前金夫人生日宴,我在冉青庄身边看到的那几个马仔。   “柠哥,柠哥你还好吧?没受伤吧?”从另一边,陈桥也终于找了过来。   众人汇合,几个小弟一见陈桥,纷纷跟他打招呼,问他怎么在这儿。   “我陪柠哥来找幺哥的。”陈桥见小弟们愣愣的,好似都没反应过来,恨铁不成钢地“啧”了声,提醒道,“看屁看啊,叫人啊,这是嫂子!”   小弟们该是之前就听过传言,经陈桥轻轻点拨,都回过味儿来,立马排成一排,双手贴住裤缝,恭恭敬敬朝我鞠躬。   “大嫂好!”   我缩了下脖子,耳朵都像是被他们震得有点嗡嗡作响。再看冉青庄,分明是不乐意的,但因着某种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原因,也只好心不甘情不愿默许小弟们认我做大嫂。   “别叫我‘大嫂’,叫季柠就好。”与陈桥一样,我没有接受小弟们对我的称呼。   “快点打扫干净,把碎玻璃都捡光,别再伤到人。”一名四十多岁,有着利落短发,穿着纤尘不染的白色西服套装的高挑女性,身后跟着几个保镖、助理模样的人,推开人群走过来。   小弟们见到她,嘴里叫着“华姐”,自动从冉青庄身边散开。   华姐没理他们,径直走到冉青庄面前,笑道:“今天多亏了你。”   “应该的,华姐。”冉青庄道。   华姐颇为赞赏地点点头,视线往我这一扫,挑起细长的眉尾,问:“这位是?”   冉青庄一个眼刀杀过来:“还不叫人?”   我恍惚间仿佛回到了小时候,父母过年带我去亲戚家串门,一大帮三姑六婆,这个是奶奶,这个是舅舅,辈分都不能乱,你不知道怎么叫,愣在那里,还会受到父母的斥责,说你怎么不叫人。   “华姐好!”我赶忙学着他们的样,乖乖叫人。   陈桥像是经常来这边,都是熟人,与华姐也不生分,凑过去一通叽里咕噜的耳语。说完了,华姐看我的眼神就变了,变得非常慈爱。   “哦,原来你就是小幺的老相好啊,哎呦我们幺儿原来喜欢这款的呀。”她上手就来掐我的脸,我一下有些懵,连躲都没来得及躲。“这小脸真滑,听说你是拉大提琴的,怪不得这气质和别人都不一样。”   “唔……嗯……”我被她脸都扯得变形,也不敢随便乱动,就只能支支吾吾冲她讪笑。   “性子真好。”她笑着拍拍我的脸,从长裤口袋里掏出枚金色的筹码塞到我手里,道,“乖,第一回见,我也没准备见面礼,这个筹码你拿着,去玩吧。小幺,你过来一下,我有话跟你说。”说完,如来时一般,带着一群人又风风火火地走了。   我握着那筹码犹如烫手山芋,便以眼神寻求冉青庄的帮助,他看一眼我,轻飘飘留下一句话:“给你的你就拿着。我去做下交接,你们外面等我。”随后便和小弟们一起走了。   “刚刚那个是赌场的负责人,金先生的左膀右臂,区华。我们都叫她华姐。”陈桥等人都走光了,开始给我补课,“人很爽快,只要不惹她生气就一切好办。”   受伤的荷官走了,赌台暂停营业,地上的玻璃渣全被清理干净,赌场重新恢复秩序。此时进门的客人恐怕是怎样也想不到,只是十分钟前,这里就差点酿成了一桩血案。   “那个人会怎么处理?”瞧着手上的筹码,我问。   “伤了人,还闹这么大动静,华姐不会放过他的。”陈桥看我盯着筹码,以为我是不知道处理这玩意儿,建议道,“金色筹码要五千块呢,你要是想玩我就带你去玩一局,反正现在幺哥还没好。不想玩的话,我就给你去换成现金,怎么样?”   我将筹码收进裤兜,摇摇头道:“不用了,就这样留作纪念也挺好。”   陈桥一脸不明白我这是什么操作的表情,但到底顾念我“大嫂”的身份,没有再行谏言。   我们在车上等了大概半个小时,冉青庄就处理完事务出来了。   到了晚上,狮王岛的东边与西边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氛围。由东到西,越是开,越是暗,到最后,打了远光灯都看不清前面有什么。   一路都是陈桥在说话,说刚才赌场里的事,说某个兄弟的事,说最近天气的事。冉青庄会不时回他两句,但大多时候都很安静。从头到尾,我们两个都没有对话。   到了红楼,各自回家,陈桥五楼就下了,我和冉青庄继续上行。进了门,冉青庄将自己外套脱在沙发上,去厨房冰箱开了罐冰啤。   像是渴极了,他仰头狂饮起来,喉结不住滚动,多余的酒液顺着脖颈滑落,差一点就要落进背心,他打了个酒嗝,粗犷地拭去脖颈上的液体,同时徒手捏扁了喝空的酒罐。   “你看什么?”他不爽地拧眉问我,我这才发现自己已经站在厨房门口看了他良久。   “我……”摸到上衣口袋里的戒指盒,我抿了抿唇,大着胆子走向他,“今天那个人,他本来可以不用走到这一步的。只要有人拉他一把,劝他一句,说不定一切都可挽回。”   所有的大错在微小时便有征兆,聚沙成塔,聚少成多,慢慢地,也就到了再难回转的地步。   冉青庄定定看着我,黝黑的瞳仁没有一丝情绪折射:“怎么,大晚上的你这是要给我上思想教育课吗?”   “这毕竟不是条正道。”   说的是今晚的事,又不是今晚的事。我们心知肚明,只是没人戳穿。   他将啤酒罐往垃圾桶里一掷,道:“既然走上这条路,无论何种结局他都得受着,没资格喊冤,也没有什么冤不冤枉的。”说着,他似乎准备终结对话,回自己卧室去了。   我也只是试着一劝,早已有心理准备,因此不算意外。   当他经过我身边时,我一把拉住他的胳膊,道:“我有东西给你。”   他回头看了眼我的手,还没言语,我就自觉松开了。   “什么?”还算好,他没看都不看就拒绝。   我垂着眼,有些紧张地从口袋里掏出戒指盒,打开呈到他面前。   “赔给你的。”   冉青庄半晌没出声,默默将戒指盒接了过去。   我好像一个被判了死刑的死刑犯,戴了头套,逼着上了绞刑架,脑袋已乖乖伸进套圈里,只等最后那一下。偏偏那一下,比什么都难等,比什么都磨人。   时间一点点得过,耳边都是“滴答滴答”的秒针行走过表盘的声音。   仿佛等了有一辈子,等到若虫都成了蛹,又从土里钻出来化成蝉。   然后,终于,在夏蝉嘹亮的鸣叫中,我的死期也来了。   “季柠,你是不是真的脑子有问题?”冉青庄一脚把我踹下绞刑架,让我死得很干脆,很安详。   他嗤笑着,从戒指盒里取出那枚白金戒指,道:“是,这戒指看着是比我那个破银戒指好多了,也贵多了。但你怎么会觉得,你送了我就会要呢?我连那破戒指都不要了,你觉得我会要你这冒牌货?”   “不要总是做些莫名其妙的事试图拉近我们彼此的关系,我说了,桥归桥,路归路,你是不是一点都没听进去?你要是真的想弥补我,求我原谅,那好,你明天就辞职,永远离开这座岛,离开我面前。”   他将戒指塞回戒盒,随手朝我一抛:“这东西,你自己留着吧。”   我直挺挺站着,任戒指盒砸在身上,又滚到了地上。   冉青庄转身离去,回了卧室,厨房独留我一人。   周遭再次寂静下来。这里本就安静,这会儿更像是天上地下只剩下我一个人般,连呼吸都觉得吵闹。   早知道他不会收的,但我总是不死心……想试试。   捡起地上的红盒吹了吹,将它收进了床头的柜子里。   我留着有什么用啊?还不如退了。但要退也很麻烦,得麻烦陈桥,他或许会因此生出怀疑。算了,还是不退了,留着当遗产吧,到时候随便小妹、妈妈怎么处理。小妹要是想送给未来老公,那也不是不可以。   第二天在睡梦中便听到外头大门开关的声音,想来是冉青庄大清早的出门了。   等我起来,试着去敲他的门,果然不在。   我联系了大楼的维修工,说自己戒指掉管道里了,让他带着工具过来一趟。   维修工上门查看一番,说由于洗手盆是立柱式的,管道藏在柱子里,要想查看管道,就必须先移开洗手台。   到这里,他犯了难:“管道都是做了弯道水封的,戒指应该还在,但我就怕把盆移开的时候扯着管道让戒指给滑下去了。”   我将锤子递给他:“砸吧。”   维修工一听我下令,接过锤子三两下就把洗手台砸废了。   陶瓷立柱内,管道打着S弯,维修工手电一照,弯肚里果真是有个黑黑的影儿。   之后的操作就很简单了,把管子剪开,取出戒指,完事。   而不等我提赔钱的事,维修工便收拾好家伙,说下午就给我换个新盆,让我不用担心。   如此倒也正好,省得我还要跟冉青庄解释为什么洗手台破了个大洞。   送走维修工后,我将那枚不见天日多时的银戒指拿进卧室,取出抽屉里的戒指盒,将它和那白金戒指放一起比了比。   怎么看……   “还是我的漂亮些。”   将银戒指塞进戒指盒,与白金戒指叠在一块儿,我重新将盒子小心摆放好,关上了抽屉。   等冉青庄回来就还给他吧,希望他能开心一些,别老板着脸。 第11章 恐怕岛上不止一只耗子   观星要数晴天最好,观竹当属细雨,观落日,则天气不好太晴,也不好太阴。最好天边有些细碎的浮云,随着东乌西沉,一点点变幻出由红到紫的霞彩。   这样的傍晚,最适合巴赫。   辉煌过后的萧瑟,喧闹褪去的孤独,仿佛量身定制的场景。当窗外的余晖洒进教室,洒在琴身上时,琴弦都像是在喜悦的震颤。   如果它能说话,一定会随我高喊:“巴赫是最好的!”   “你将来是打算当音乐家吗?”   美妙的乐曲中,突然插入一道低沉慵懒的嗓音,意外的并不突兀,反倒与大提琴的声音十分契合。   我睁开双眼,看向不远处撑着脑袋的冉青庄,道:“没想过,应该会考音乐学院吧。你呢?”   琴声并未就此中断,继续进行着,冉青庄陷入沉思,可能有一两分钟没有回我。   我没有太多与人相处的经验,总是很怕自己又说错话惹他生气。他这样长时间的静默,尤为让人不安。一分神,音准就出了问题,偏了一些,原本平滑的乐曲冒出不和谐的音符。   我很快调整过来,但心境还是受到影响,再不能好好享受这难得的落日美景。   “我想考警校。”   冉青庄望着窗外,大半边身体都被夕阳染成金橙。   “我知道,我考不上。最终我必定无法通过背景调查,他们不会让一个帮派成员的儿子进入警队,但我还是想要试试。”   “我奶奶总说我很像我爸,但我不想像他。我绝不会像他一样,成为这个社会的蛀虫。”   左手的动作逐渐跟不上另一只手,琴音一点点走样,终致曲不成调。我蹙着眉,只能懊丧地放下琴弓,终止练习。   与冉青庄高远的志向比起来,我的理想或许只能用“浅薄”形容。   学大提琴是父母的主意,坚持下来是因不忍我妈伤心,想考音乐学院……是顺势而为。这样想来,这一路竟没有哪样是我发自内心的渴望。   我其实不太理解冉青庄这种明知失败还是想要尝试的心理,我不懂他的执着,也不懂他的坚持。   “我不要做制造罪恶的人,我要做惩治罪恶的人。”冉青庄转过脸,唇角微微勾着,是少有的笑模样,“是不是觉得我很傻?”说着他轻笑起来,像是被自己逗笑。   “没有!”我紧了紧握着琴弓的手,用力摇了摇头,一时说不出什么漂亮话,只能笨拙地保证,“你一定能考上,一定能……成为你想成为的那类人。”   冉青庄一愣,笑得更厉害了。我被他笑得茫然不已,抠着琴弦胡思乱想,怀疑自己是不是又说错话了。   笑够了,也不看我,冉青庄拿起桌上的语文书,随便翻开一页阅读起来。   “借你吉言吧。”他说。   虽然我不懂他的执着,也不懂他的坚持,我们并不在一条“道”上,但这并不意味着他的道就错了。   千万大道,有些道虽踽踽独行、千难万阻,可只要在正的道上,就总能修得正果。   手机铃声持续地响着,连绵不绝,将我从睡梦中吵醒。   我挣扎着起身,摸过手机一看,发现竟然是方洛苏的来电。   “喂?”我按下接通建,因为刚醒的缘故,嗓音还带着浓重的沙哑。   那头传来方洛苏重重的一声叹息。来岛上这些日子,我想着她和南弦都是成年人了,应该是可以好好解决感情问题的,便没有再掺和他们的事。她如今突然来电,还这幅样子,倒是让我有些心慌了。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我问。   “我和南弦离婚了。”方洛苏答。   南弦是个眼里容不得沙子的性格,这倒并不让人意外。   “孩子呢,怎么办?”   方洛苏笑起来,不是那种愉悦、欢喜的笑,带着点无奈,带着点揶揄。   “你怎么这么好骗?根本没什么孩子,我骗你呢。你逼得那么紧,我只能想这种阴招了。”   万万没想到她这种谎也撒,我有些震惊,又感到一丝被欺骗的愤怒。   她听我不说话,可能也知道我生气,笑道:“我本来也不是什么好女人,很意外吗?我打电话来,主要是想和你道歉。那天我说的气话你不要往心里去,你是个很好很好的人,我不及你,是我虚伪。我不仅虚伪,我还虚荣。”   “我和辛经理的事是他老婆告诉的南弦,是我误会了你。这件事如今尽人皆知,辛经理停职回家,我也被辞退了。现在办好离婚了,我打算之后就回老家发展,再也不来崇海了。”   我统共也就几个月时间了,看来这通电话要成为我们之间的绝响。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都快死了,还跟她计较那么多做什么?况且我们间本没有什么深仇大恨。   想明白了,我也就不气了,道:“换个地方重新开始也挺好。崇海节奏太快,把人都变浮躁了。”   方洛苏淡淡“嗯”了声,道:“以后有机会再联系。”   她话虽这么说,但我和她都知道,我们是不会再联系了。   一阵沉默后,我们默契地选择结束对话,挂电话前,方洛苏像是忽然想到有事还没交代,叫住我道:“对了,南弦那边你不用担心,我和他解释过了。但他这个人你知道的,生气的时候横,气消了又怂,可能需要点时间才能面对你。”   那他自我消化的时间可要快一些,不然我不保证他能见到活着的我。   与方洛苏讲完电话,我起床准备洗漱,进到浴室,先看了眼脏衣篓。没见有脏衣服,知道冉青庄还没回来。   他已经有一星期不见踪影,据陈桥说好像是跟着金先生离岛去了外地,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刷着牙,一边回想梦里的场景。   那样的落日,很长一段时间好像再没见过。   我始终不知道那天冉青庄的心情为什么那样好,突然要与我谈论未来。但总觉得从那天起,我和他之间就不一样了。就像游戏里靠着刷好感度,把陌生人从“萍水相逢”刷到了“泛泛之交”。我和他也成了虽然交情不深,却可以成为“朋友”的关系。   也因此,显得我后来的所作所为越发龌龊与不堪。   元宝小少爷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级,每日学琴一小时已是极限,剩下的时间不是在吃东西就是在犯困,少数不饿也不想睡觉的时候,便是拉着我陪他玩猫捉老鼠的时候。   城堡里几乎是五步一岗,但因着小少爷的身份,没人敢拦他。   他满屋子胡跑着,有时候我都要被他转晕,在宛若迷宫的城堡里迷路。   “小少爷?小少爷?”穿过宴会厅,我彻底失去了金元宝的踪迹,只能一边叫着他的名字一边漫无目的地往前走。   走着走着,忽然听到有人声从前方一扇半掩的门内传出。   “这件事再办不好,你就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了!”   是金辰屿的声音,听着十分恼火。   “给我去查,消息是从哪里走漏的。”   脚下的厚地毯吸去了全部的足音,我走近了一些,对方却全然没有察觉。   “应该是赌场,那里人多嘴杂,是最容易传递消息的地方……”另一道嘶哑的男声道,“恐怕岛上不止一只耗子。”   我一下驻足,没有再靠近。   这声音我也认得,是那个光头。   从陈桥那边知道,光头叫孔檀,外号蝰蛇,冉青庄来之前,是合联集团内年轻一辈中最受金斐盛看中的。可等冉青庄来了,无论心智还是心性,孔檀都被他压一头。金斐盛更是对冉青庄青睐有加,迅速将其提拔成与孔檀平起平坐。   这便导致两人一直都不对付。近两年金斐盛渐渐放权给儿子,两人就也开始帮着金辰屿做事,表面兄友弟恭,背地里明挣暗斗。   前阵子金家生意上出了点纰漏,什么生意陈桥这级别不知道,我也没想知道,但因为这点纰漏,孔檀就觉得一定是出了内鬼,严查了好一阵。冉青庄那支的人更是受到了特殊待遇,弄得岛上人心惶惶的,都对他敢怒不敢言。   “老师,我在这儿呢!”身后骤然传来稚嫩童音,吓得我头皮都麻了。   “谁?”孔檀一把推开房门,见到是我,眯了眯眼,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捂着胸口,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我……我在找小少爷。”   金元宝从后头跑过来,扯住我的衣袖,大半个身体藏在我身后,用着胆怯又不太友好地语气道:“我和老师在玩猫捉老鼠呢,不关你的事。”   孔檀一挑眉:“小少爷?”   金辰屿这时从他身后转出来,脸上不见恼怒,只有令人熟悉的、像面具一样的笑容。   “元宝,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他招招手,小少爷便扑到他怀里。   “不是和你说过,这里是不能随便乱进的吗?”   小少爷仰起头,不是很服气:“这里是我家,哪里我不能进?”   金辰屿宠溺地摸了摸他的脑袋,好像拿这个弟弟一点办法也没有。   “你可以进,但你不能带别人进啊。你怎么知道那个人是不是坏人呢?”他说着,抬头看向我,唇边的弧度更明显了几分,“你说是不是啊,季老师。”   我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浑身发冷,感觉自己好像成了一只被丢进猛兽区的兔子——怎么蹦跶,死都是早晚的事。   “对不起,我不知道这里是不能来的。刚刚过来的时候,没人拦着我……”我一指身后来路。   “季老师不用紧张,你当然不是坏人了。你是老幺的人,四舍五入,也是我们的人。”金辰屿轻轻推着我的背,语气和善地叫人毛骨悚然。   他和我一边说着话,一边往外走。等离开那片不知名的“机要禁地”,送我们回到教学室,金辰屿说自己还有事,就不陪我们了,带着孔檀走了。   他一走,我立马脱力地一屁股坐到椅子上,这才发现背上的衣料早已被冷汗浸湿。 第12章 我的觉悟还不够   那之后,我就不再和小少爷玩猫捉老鼠的游戏了。怕猫没当好,自己反倒成了老鼠。   岛上的工作实在是很清闲,平日里大提琴课也就那一两个小时,还要算上吃茶点的时间。周六另有一天休息可以自由安排,随便待在岛上或者坐船回崇海。   原本我计划着周六这天离岛去采购松香与琴弦,可等到吃过午饭要出门,突然收到了南弦的信息,说自己上了狮王岛,正在合联娱乐城,希望能见我一面。   先前陈桥带我游览岛上风景时,我拍了许多照片发到朋友圈,还说这里空气好很适合工作居住,估计南弦便是由此确定了我的所在。   休息天我也不太想麻烦陈桥开车载我,就自己坐岛上的穿梭巴士去了东面。   巴士停在合联娱乐城大门口,下车抬头便是赌场金灿灿的门头。   “你在哪里?”我拨通南弦电话。   那头有些吵闹,能感觉到南弦一直在移动,说话也带着喘。   “我,我在大门口等你,你在哪儿?”   “我也在大门口。”   说完,听到手机与身后同时传来了南弦的声音。   “季柠,我这呢!”   我一回头,就见南弦笑容灿烂地站在门口台阶上朝我大力挥手。   收起电话,我朝他走过去。   十来天功夫,他像是瘦了一圈,原先清隽的面容两侧微微凹陷,显得疲倦而憔悴,所幸……精神看起来还是好的。   “你怎么上这儿来了?”在他面前站定,我问。   南弦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发,道:“给你赔礼道歉来了呗。上次是我不好,我乱说话,错怪了你,你骂我吧,我绝不还嘴。”   我看着他,骂道:“白痴。”   南弦万分惭愧,垂下头,大有任我羞辱的架势,结果左等右等,迟迟等不来下一句,疑惑抬头。   这件事里他受到的伤害远大于我,那天的误会也是情有可原,骂一句在理,再多就过了。   “这件事到此为止,别提了。”我岔开话题,问,“你来这里不会就是找我道歉的吧?”   南弦知道我是原谅了他,自个儿在那红了眼眶,一拳捶在我肩上,带着浓重鼻音道:“主要是找你,顺便放纵一下。”   他和方洛苏离婚,手续办得非常快,财产分割也很清晰。除了大提琴,方洛苏什么也没带走,车和夫妻共同的存款都给了南弦,差不多就是净身出户了。   车被南弦二手低价卖给了朋友,无名指上的婚戒挂网上卖了,房子到期之后也打算退租换新的。所有关于方洛苏的,他都要从生活里抹去。   “我要彻底忘了她,开始新生活。”南弦从裤兜里掏出个小袋子,在我面前单手颠了颠,道,“一起呗,分你一半?”   听动静,里面少说也有十几二十多个筹码。   “不必了,我看你玩就好。”我揉了揉被他捶痛的地方,道。   南弦将小袋子一甩,甩到肩上,另一只手拉着我往赌场里面走,道:“那你就做我的‘幸运男孩’吧。我跟你讲,我还是第一次知道有‘LUCKYGIRL’这种存在,枉我还是正宗崇海人,今天被她们围住的时候我都吓死了,还以为进了盘丝洞。”   他今天换好了筹码,一进赌场便被几个空着的幸运女孩围住,晕头晕脑听了半天科普,耐不住缠,最后只得选了个有眼缘的小姑娘。   “我看她最多也就十九,一问才十八,就觉得挺可怜的,这么小就要到这种地方讨生活。要是输了我也不怪她,运气这种事,本来就说不清的。”南弦道,“喏,就是那个白裙子的。”   我一看,南弦选的这只“蜘蛛精”竟然就是阿咪。   她盘着头发,穿着一条玛丽莲梦露式的白裙,显得格外甜美清纯。   “呀,嫂子好!”她也认出了我,先我一步打了招呼。   我张了张口,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瞬间有点尴尬。   南弦蹙着眉,表情莫测:“你们认识?不是,她刚是不是叫你‘嫂子’?”   我轻咳一声,道:“之前见过一面。她开玩笑的,你又不是不知道,小孩子总喜欢给人取外号。”   南弦闻言眉头皱得更紧,到了五官都变形的地步,显然不明白为什么我短短时间在岛上有了“嫂子”的外号。   阿咪是个聪明伶俐的,很快从我们对话中察觉了什么,火速改口道:“哎呀我瞎说的,哥你们别介意。”不等南弦再问,她一把勾住对方胳膊,死命往赌台拖拽,“别浪费时间了,我这会儿运气好着呢,快点,我们去玩牌,我给你赢个大的。”   南弦被她拽得脚步蹒跚,好几次差点左脚绊了右脚。   “行行行,你别拽我,我自己走……”   一个赌台又一个赌台,我陪着两人玩转一下午。也不知是阿咪果真运气好,还是有我这个“幸运男孩”的加持,南弦这样烂的牌技,最终也赢了不少钱。   除了应得的分成,南弦又多给阿咪一千,说是请她喝饮料。   阿咪一愣,接过塞进了自己的随身小包里,娇笑道:“哥哥,你是不是喜欢我啊?要不我俩留个联系方式吧,我出岛了找你玩啊。”   南弦别说这会儿刚离婚,情伤未愈,就是放到以前,阿咪这种甜美可爱的少女也不是他喜欢的类型。   果然,南弦想也不想拒绝了:“别随便乱要男人手机号,知道这世界其实很危险不?多得是长得人模狗样的变态,小丫头你长点心吧。”   阿咪垮下脸,噘嘴道:“不给就不给嘛,干什么教训人。我知道你看不起我,但我也没办法啊,我老家还有三个弟弟妹妹要养,我妈身体不好,我爸死的早,我们家只有我了……”说到最后,已经哽咽起来,“等我存够了钱,我就离开这个鬼地方。”   南弦和我一下也有点慌神了,我从兜里掏出纸巾递过去,南弦从裤兜掏出一张一百的纸币递过去。   阿咪抬头看了看我俩,眼珠子转了转,心安理得地将两样东西全都收了下来。   “谢谢。”她低头小心擦了擦眼底的泪,吸吸鼻子道,“那我去工作啦,下次记得还要点我哦!”说罢朝南弦飞了个眼,转身犹如一只欢快的小鹿般跑走了。   我与南弦并肩站立着,望着她雀跃的背影,陷入沉思:“你说她说得是真的吗?”   南弦也是同样迷茫:“谁知道呢。”   南弦赢了钱,晚上请我在赌场边上的高级餐厅里吃了顿海鲜大餐,还开了瓶四位数的红酒。结果因为我俩都不怎么能喝,最后剩了大半瓶。他不想浪费,硬生生灌下,买单时还清醒着,到走出餐厅就不行了,说着话赖在我身上痛哭起来。   “我那么爱她……我那么爱她!!三年一场梦啊!”他大喊着,下一秒更用力地抱紧我,“季柠,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   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俩有什么。   “幺哥,那不是嫂……柠哥吗?”   我正绞尽脑汁想着要怎么把这醉鬼送回房间,不远处就走来一群人,看样子是要进赌场的,为首那人格外的高大,穿一身黑色,再一看,是多日未见的冉青庄。   小弟们留在原地,看天看地看星星,就是不看这边。冉青庄独自朝我走来,眉心微微拧着,瞧着不太高兴的模样。   南弦下巴搁在我肩膀上,忽然打了个酒嗝。我立马感觉到颈侧一股热气,不自在地偏了偏头。由于重心变化,南弦不受控制地朝一边倒去,带着我也倒了下去。   我睁大眼,慌张地刚要惊呼出声,另一边胳膊便被人牢牢抓住,拽回了平衡点,身上沉重的人体也一下子轻了不少。   冉青庄见我站稳了,松开我的胳膊,替我扶住南弦,抬抬下巴道:“这谁?”   “我朋友,他……他刚刚失恋,心情不好,喝得就有点多。”   冉青庄闻言从嗓子眼里挤出一个轻浅的冷嗤,虽然一句话也没说,但展现了自己对南弦这种菜鸡装海量的极尽嘲讽。   “住哪里的?上面吗?”冉青庄问。   他说的上面,应该指的就是酒店上面。   我点点头,去摸南弦口袋,从他外套里摸出一张酒店房卡,还好他卡套没丢,上头有房间号。   冉青庄接过房卡,朝不远处的小弟喊了声。小弟们应声而来,冉青庄轻轻一推,将萎靡的南弦丢给他们,又将房卡拍在其中一人胸口,让他们尽快将人送回房间。   小弟们领命,不敢耽搁,呼啦啦架着南弦走了。   我本来不放心,想要跟过去,却被冉青庄叫住了。   他叫住我并不说话,只是往幽暗的角落走过去,我也就跟着走了过去。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们走到一处建筑与绿植的夹角,立在一丛巨大的芭蕉下。   可能是早上下过雨的关系,泥土还有些湿润,空气中飘散着一股淡淡的放线菌的气味。   “啪”,他点燃一支烟,靠着墙,道:“今天下午。”   “哦,”我点点头,又问,“你叫我什么事?”   他似乎有点不知道怎么开口,拇指搔了搔鼻尖,与我对视片刻,道:“起码在岛上,不要做惹人怀疑的事。”   我愣了愣,很快反应过来他是在说南弦,他觉得刚才南弦和我太惹人怀疑了。   “你跟别人说我们分手了,或者说……我们一开始就不是那种恋爱关系不就好了?也省得他们老是乱叫人。”最后一句,我说得格外小声。   冉青庄呼出口烟,没采纳我的意见:“一个谎好圆,一个谎套一个谎,圆起来会很麻烦。”   “那……”   “不是说要赎罪吗?怎么,这点事都不愿意做?”他打断我,语气并没有明显的不快,语调也未见起伏,但我还是瞬间像被当头打了一棒,立时僵在了原地。   是啊,我来这里本来就是赎罪来的,为什么这点事都不能配合?   我没有资格记恨他,也没资格跟他吵架,这些都是我欠他的。   我这样不行,我的觉悟还不够。   做了一些心理建设,再开口时,我已经找回上岛的初衷,乖乖应道:“知道了,我下次会注意的。”   冉青庄看着我良久,像是在观察我是不是真的听进去了。   “嗯。”半晌,他直起身,道,“我叫人送你回去。”   冉青庄让人开车将我送了回去,车一路开在黝黑的道路上,我有些昏昏欲睡。   不知开了多久,车停了下来。   我疑惑地坐直身体,看了眼周围,还是很黑,除了远光灯,不见别的灯光。   “怎么回事,是车坏了吗?”   司机一言不发,开了车门直接跑没影儿了。   我一怔,也想下车,但刚摸到门把,车门就被人从外头一把拉开。   惊惧之中,什么话都来不及问出口,一条帕子便捂住了我的口鼻。   香甜的味道吸入肺腑,只是几秒,我的思维越来越迟缓,眼前逐渐转黑,之后的事就再也不知道了。 第13章 我对你的忍耐有限   再睁开眼,我已经不在车里。身体残留着药性还十分沉重,思维更是迟缓僵化,像是喝醉酒微醺的状态。   双手被手铐束缚住绑在身前,动一动脚,也是一样的待遇。   “你醒啦?”   恍惚着抬头,视线在发声处聚焦。   昏暗的小屋内,只头顶亮了盏惨白的小灯。灯光打在我面前宽大的木桌上,将上头摆放的各类工具渲染得愈加森冷恐怖。孔檀蜷起一条腿坐在桌子上,正把玩着一把尖锐的长锥。   茫然了一阵,思绪渐渐回归,恐惧也油然而生。   “你……蛇哥,你这是做什么?”我意识到自己情况不妙,盯着他手里的长锥不自觉咽了口唾沫。   孔檀手一撑,跃下长桌,直接问:“你和老幺什么关系?”   对上他那双阴冷可怖的眼,我打从心眼里感到战栗,颤抖着道:“老……老相好的关系。”   “你们不像。”我的回答并不能让孔檀信服,他来到我面前,说话时拇指在锥尖不住摩挲着,脸上没有露出一丝一毫能让我探知拿捏的情绪。   我根本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他想做什么。   我只好尽可能地补充更多真实的信息,来取得他的信任。   “我们读书时处过一段,但他后来喜欢上了别人,我就……就把他告发了,害的他被退学。金夫人生日宴那天我们意外重逢,是我单方面纠缠他,他完全是被我缠烦了那天晚上才来见我的。后来……后来我就到了岛上工作了,我们身处一个屋檐,但他其实不怎么待见我,我只是他有需要时的……炮友而已。”   除了一开始和最后,其它差不多都是真话,而这两点,想来他也无法印证。   孔檀闻言半晌没说话,似乎在逐字逐句地推敲我的发言,寻找其中漏洞。   我紧张地浑身发冷,后脖颈到背脊一片却不正常地疯狂冒汗,短短几分钟就感到有汗珠顺着脊椎骨缓缓滑落,或没入裤腰,或浸湿衣衫。   “你把他告发了?”孔檀琢磨完了,那么大段,就关注到了这么一句。   他到底要做什么?为什么突然绑我?因为冉青庄吗?   我点头:“是。他喜欢上的,也是个男的。”   孔檀有些意外,牙疼似的“嘶”了声,随即轻蔑道:“看不出冉青庄真是个喜欢玩男人屁股的。”   他拎了拎自己的迷彩裤,往我面前一蹲,仰头忽地朝我露出一抹笑来。   这个动作并没有让我感到多少善意,反而生出一种面对险恶蛇类的警惕。他现在停止威慑,不过是在放松我的警惕,如果我真的露出破绽,他绝对会昂起上身,展露毒牙,一口将我毙命。   “你看到冉青庄那根小指了吧?”他举起尖锥,轻轻点在我的小指上,“是被我掰断的。”   因为他的话,也因为指尖上冰冷的触感,我被烫到一样往回缩了缩手,抖得更厉害了。   孔檀相当满意自己造成的效果,从喉头溢出令人不适的低笑,长锥慢悠悠地追过来,抵在我的腕部。   “你这么漂亮一双手,残了多可惜?”   我蜷缩着手指,紧紧握住,说话时上下牙齿都碰到了一起:“我说的都是实话……”   孔檀摇摇头,站起身,语气有些失望道:“我认为不是。”   他走到工具桌前,放下长锥,开始细细挑选起来,最后捏起根细长的银针,转身走回我面前。   银针大约1毫米粗,10厘米长,不若尖锥看着杀伤力那么强大,但由孔檀捏着,却一样令人胆寒。   “你……你这是要屈打成招吗?”   孔檀充耳不闻,握着我的手腕,不断收紧力道,命令道:“伸手。”   我咬唇忍耐着断骨一般的疼痛,将拳头握得更紧。   孔檀抬眼看过来,手上力道加重,道:“你不伸手指也行,那我就把你整只手都废了。”   不能再坐以待毙了。   我激烈挣扎起来,混乱中手铐打到孔檀的嘴角,将他的脸都打偏到一边。他下意识松开对我的桎梏,我趁机站起来就想往门口跑,奈何双脚也被铐着,几步便失去平衡倒到地上。   我像虫子一样在地上蠕动着,想尽办法逃命,但仍然逃不出孔檀的手掌心。   头发被人从身后暴力拽起,头皮传来撕裂一样的痛。   我痛呼着,抬高手臂想要去够头上的手,还没碰到便被拖着狠狠摔回椅子里。   椅子金属制成,被固定在地上,尤为牢固,我摔得背脊一阵锐痛,它却纹丝未动。   孔檀嘴角挂着一点血迹,眼神阴鸷得可怕。   “本来还想对你客气点,没想到你敬酒不吃吃罚酒。”说着他抬手给了我一巴掌,打得我耳边嗡鸣不止,半天都听不到任何声音。   我闭了闭眼,一时失去所有反抗能力。   孔檀牵起我的手,捏住我右手食指,道:“你知不知道,有种酷刑叫做‘十指连心’?我会一根根把针刺进你的指甲缝里,用针尖搅动你的血肉,将你的指甲与肉完全分离。然后轻轻一撬,啪,你的指甲盖就飞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下针。针尖戳进肉里,泛起鲜明而突出的痛,一下子盖过了脸上的火辣。   “……我说的都是实话,你到底要听什么?”我抽着气,从发根里渗出汗水,一颗颗地落进衣襟里。   岛上一向早晚温差大,气流从并不密封的四角八方吹拂进来,叫我像身上裹了件冰衣似的,止不住地打哆嗦。   血珠从伤口冒出来,顺着手指蜿蜒滑落。孔檀并未刺深,更没有如他方才所言掀飞我的指甲盖。针进了两三毫米便止住了,他就跟个听不懂人话的机器一样,一再地重复没有意义的问答。   “你和冉青庄什么关系?”   “我说了,我喜欢他,是我纠缠他。”   “他是不是岛上的耗子?”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他有没有另外的身份?”   “没有,我真的不知道……求你了,放过我吧……”   有生以来我第一次感觉到了绝望,就连确诊癌症那天我都没这么绝望过。未知的恐惧远比既定的死亡更折磨人心。   我不知道会不会有人来救我,也不知道这种拷问何时才会结束,只知道要咬紧牙关撑下去,决不能将生日宴那晚的事告诉孔檀。不然不仅冉青庄有危险,我更活不了,金家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疑的人。   “这才刚开始呢。”孔檀拔出针尖,换了根手指,威胁似的抵在指甲与肉之间,“再问你一遍,你和冉青庄是什么关系?”   我紧紧抿住唇,咬住内侧唇肉,闭上眼将脸撇到一边,已经不打算再回答他的任何问题。   “还挺硬气。”   感觉到那针又要缓缓刺入,我不由自主因恐惧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呜咽。   “等等,你们不能进去!”   “操你妈,跟谁说话呢!”   “滚开!”   屋外忽然喧闹起来,响起接连咒骂声。孔檀停下动作,像是被打断好事般不悦地“啧”了声,将我的手松开了。   下一刻,房门猛地被人踹开,门板应声倒地,头顶的三角灯也受到牵连,摇来晃去。   摇曳的灯光中,冉青庄踩着木门尸体走进来。   “孔檀,你什么意思?”他没有再假客气般叫孔檀“蛇哥”,而是直呼其名。   孔檀举起双手做投降状,退到一边,笑道:“别生气,你知道的,这是惯例,你也经历过的。一切都是为了公司,为了金先生。我们不可能留一个可疑对象在小少爷身边。”   冉青庄闻言表情未有丝毫变化,沉沉看了孔檀片刻,伸手道:“钥匙。”   孔檀脸上挂着笑,摸索一阵,从裤兜里掏出钥匙丢过去。   冉青庄接住了,往我这边走来。   由下往上,他先解开我的脚铐,再是手铐。当钥匙插进手铐锁眼时,他看到了我指尖的血,面色当即一凝,拿开手铐后便拉起我的手细看。   可能是冷到了,又或者吓得连手上都没了血色,我的手微微颤抖着,在白炽灯下显得格外苍白,从指尖到掌心的血痕便也尤为刺目。   冉青庄抓着我的手,半天没动静,只能通过他喷吐在我手腕上灼热的呼吸,以及起伏剧烈的胸膛来判断,他情绪不太好。   “我没事的。”   我缩了缩手,他更用力地握住,正好与先前孔檀捏过的地方重叠。这块皮肉虽然表面看不出什么,但内里还是被伤着了,从筋到肉的痛,要不是手还能动,我都怀疑骨头给孔檀捏裂了。这会儿被冉青庄不知轻重地一握,痛得我一下皱起脸,没忍住闷哼出声。   冉青庄松开手,盯着我的手腕陷入沉思。   他这个样子让我多少有些不安:“冉……”   一个字才出口,冉青庄毫无预兆地霍然起身,凶猛扑向一旁的孔檀。   两人在狭小的空间内打起来,掀翻了桌子,很快引来外头的人。   “幺哥,都是兄弟,我们也是奉命行事,别打了!”   “幺哥,有话好说!”   我急得不行,偏又挤不进去,只能眼睁睁看众人将他们死死架住,再远远分开。   冉青庄短短时间已经从地上拾起一把匕首握在掌中,就像头被激怒的野兽,黑冷的眸子中一片肃杀,蠢蠢欲动着要将孔檀饮血啖肉。   孔檀身手并不如冉青庄,除了开头几下还有招架余力,后头连挨了好几拳,这会儿被人架着都是龇牙咧嘴的,显是伤得不轻。   “放开!”冉青庄五指一松,匕首自由落体,掉到地上。他挣了一下,后头的人便不敢再架他。   他拍拍胳膊,拂去上头的灰尘,冷声对孔檀道:“你再敢动我的人,我不管谁下的令,绝对会让你十倍百倍的还回来。我忠于金先生,忠于大公子,但我对你的忍耐有限,你最好不要再挑战我的耐心。”   说完,他往我这边看过来,伸出手道:“过来。”   众人视线便一下集中到我身上,其中以孔檀的叫人尤为心惊胆战,阴毒、险恶,令人防不甚防。   心脏狂跳着,我快步过去一把握住冉青庄的手,被他拉着离开了简易房。   到了外头才发现,四周全被树木包围,似乎在密林深处,门前只有一条向下的土路不知通往何方。人工开辟出的一大片空地上,除了关我的铁皮小屋,还零散地停着五六辆车。   我几乎贴在冉青庄的身上,紧握着他的手,一刻不肯松开。仿佛松开了,他就要把我再次丢在这恐怖之地。   冉青庄牵我到一辆打着火的吉普旁,让我先上车,随后从另一边上了驾驶位。从后视镜里看到,冉青庄带来的人陆续上了后面的两辆车。   吉普一动,后头的车很快也动起来,安静有序地往山下行去。 第14章 你忘了?   一下车,陈桥就快步迎上来,满脸的担忧。   “柠哥你没事吧?”他上上下下打量我,没看到我手上的伤,但看到了我脸上的巴掌印,立时惊道,“我操,打人不打脸,蛇哥疯啦下手这么重?”   之后,他便一直自责,觉得是自己没有尽到贴身小弟的义务陪在我身边,才害我遭遇这些。垮着脸皱着眉,看起来比我还受伤。   无论哪个角度讲,这事怪天怪地怪孔檀那颗卤蛋都怪不到他头上,况且我预感就算有他,孔檀也是不会客气的,大不了两个一起绑。   “没事,都是小伤。”我安慰他。   “把车去停了,有事明天再说。”冉青庄走过来,将车钥匙塞给陈桥。   “哦哦,好的。”陈桥乖乖接过钥匙,“那幺哥、柠哥你们今晚好好休息。”   直到踏进家门,回到相对熟悉的环境,我的神经才算彻底松懈下来。   瘫软地一屁股坐到沙发上,我垂下脸,闭上眼,佝偻着静止在那里,只觉得今晚的一切都像个梦,一个光是回想就足以让人从心底里发出恶寒的梦。   一阵翻找过后,冉青庄坐到我身边。   我睁开眼,就见他不知道从哪里找出个急救箱。   他将箱子放到茶几上,从里面取出一支酒精棉签,示意我伸手。   “前阵子我们的生意出了点问题,孔檀怀疑有人通风报信,最近一直在严查这件事。”   冰凉的棉签轻柔地落在我的指尖,伤口其实很小,血早就凝住了,也不再痛了,只是有些痒。   我控制不住地蜷缩了下手指,被冉青庄又掰回去。   “动什么?”他抬眼。   我眼睫一颤,底气不足地吐出一个字:“……疼。”   他垂下眼皮,然后棉签就更轻,也更痒了。   可能是看在我受伤的份儿上,总觉得他对我像是有了“温度”,说话做事都不再冷冰冰的了。   静了片刻,我想起他的话,重拾话头道:“他……怀疑你?”   孔檀今晚虽然绑的是我,但问的每一个问题都和冉青庄有关,与其说是怀疑我,不如说怀疑冉青庄。   “他不是怀疑我,他只是恶心我,毕竟你名义上是我的人。”冉青庄将棉签丢进垃圾桶,从急救箱又取出一块创可贴,把我那根受伤的手指包了起来。“好了,这两天别进水,应该不会留什么后遗症。”   针戳进去的时候虽然疼,但其实伤口也就针尖大小。想来孔檀也知道要是真掀了我的指甲,就把冉青庄得罪狠了。而且那样我也没办法再教小少爷大提琴,金辰屿怕是要骂死他。   弯了弯处理完伤口的食指,除了弯曲的时候有点刺痛,问题不大。   冉青庄在急救箱翻找一阵,拿出一支凝胶给到我,叮嘱道:“还有这个,睡前记得涂脸上,明天就能消肿。”   我双手从他那里接过,好好道了谢。   冉青庄开始收拾急救箱,将东西一一归位。他的手和我的完全是两种风格,比我的黑,比我的大,骨节也更鲜明一些,用力时,手背上的筋和指骨便会突显出来,是一双充满力量感的手。唯一美中不足,可能就是左手小拇指的畸形了。   “他说,你的手是他弄的。”   冉青庄扣上箱子的动作一顿,显然转瞬便知晓我在说什么。   “嗯,是他弄的。这算是不成文的规定吧,对留在身边的人,金先生总是格外谨慎,要经过一系列的考核。大概是四年前,我刚加入合联集团满一年的时候,金先生对我各项考核都很满意,就让孔檀最后试我一下。”   就跟今天一样,冉青庄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被绑进了小黑屋,并在那里渡过了一夜。   孔檀对冉青庄并不像对我这样手下留情,可能是存了私心,也可能被冉青庄言语激怒,孔檀不仅生生掰断了冉青庄的手指,还让他在医院住了半个月。事后也就赔笑一句,称自己是为了金先生,为了大家,让他不要往心里去。   我被扎针都这么痛这么害怕了,难以想象冉青庄那时候是怎么熬过来的。四年前他也就二十出头,那会儿我和南弦才刚从学校出来,尚且不知社会险恶,满脑袋都是对未来的憧憬。   拿到乐团offer那天,妈妈特地买了一个蛋糕为我庆祝,小妹则用自己的零花钱选购了只非常漂亮的琴盒赠我,南弦为显地主之谊,替我出了前往崇海的机票钱。   我享受这一切的时候,冉青庄却被关在昏暗冰冷的简易房里,遭受孔檀的毒打刑讯。   曾经说绝不会走他父亲的老路,最后却仍然和他父亲进了同一个组织。子承父业,成了金家的狗。   而追根溯源,错不在孔檀,不在金斐盛,全都在我,是我害了他。   放在膝头的手一点点收紧,我哑声问:“你爸爸不是为了救金辰屿去世的吗?金家就这么对你?”   冉青庄朝我看过来,显得有些意外:“你还知道的挺多。”   我一愣,怕他以为我打探他隐私,又和我生气,忙解释起前因后果。   “我也是无意中听小少爷提起的……”   冉青庄听完后没发表什么意见,回答了我的问题:“我爸的确救了大公子,但那是他,我只是他的儿子。金先生能带我在身边,让我一个没资历没根基的毛头小子晋升这样快,已经是看在我爸面子上了。”说完他拎着急救箱站起身,往厨房走去。   我也跟着起身,缀在他身后,看他将急救箱塞进了高处的一个橱柜里。   “孔檀一直逼问我和你的关系,我就跟他说以前你和我处过,但目前是我单方面的喜欢你、纠缠你,你不过是被缠烦了才跟我做了……炮友。”说到最后一个字,不免忐忑,“你记一下,不要以后露出破绽。”   冉青庄光是听着,没有作答。   “其它的我什么都没说。”我又补充了一句。   扶着橱柜门,冉青庄背对着我,忽地重重叹了口气。可能是今晚受惊太过,光是这口气就叹得我心都跟着颤了三颤,开始迅速回顾自己哪句话又说错了。   冉青庄关上橱柜门,转身面向我,有些难以理解:“都这样了你还不走?钱有这么重要吗?”   我留在岛上,之前的确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这里工资高待遇好,但在经历了今晚的事后,脑子没问题的都知道要尽快跑路走人,毕竟命比钱重要。可我偏偏又走不了,因为冉青庄还在岛上。   就算告诉他,我是为了他留下来,他应该也不会信吧。多年不见的老同学,突然遇上了,突然说要赎罪,突然就甩不掉赶不走了,怎么看怎么可疑,还不如“爱钱”这个理由更有说服力。   而且,钱对我来说的确挺重要的。从以前到现在,都挺重要的。   “嗯,很重要。”我低低回答,多少带着点难堪。   冉青庄闻言微微蹙眉,虽然尽量掩饰,但眼神中还是流泻出些许无法抑制的反感。   我垂下目光,不再与他对视。   “那就随便你。”   像是再懒得管我,留下一句话,他擦着我往厨房外走去,行走间在我身侧卷起一道冰冷的风。   我望着他的背影,遗憾地发现,他身上刚升起的那点稀有的温度,这会儿又消散一空了。   金辰屿也是自知理亏,隔天就给我放了带薪假,让我好好休养,养好精神再回去上课。   可能是带着点安抚的目的在,又或许是有意将孔檀与冉青庄隔开,金辰屿不但给我放了假,还给冉青庄放了假,让他陪我一起养精神。   手指不过皮毛小伤,脸第二天也不肿了,加上南弦让我陪他爬山,我想了想这样也有助于放松心情,便知会了冉青庄打算让陈桥送我出门。   没成想冉青庄听到我要出去,放下正在练的哑铃,让我等他十分钟,竟是要陪我一起出门。   本以为昨天最后闹得有点不开心,他这两天不会再理我了。   看一眼传出水声的浴室,我靠在门边,默默等了冉青庄十分钟。   快速冲完澡,冉青庄湿着头发就出来了。   我盯着他还在滴水的发梢,道:“不吹头发吗?也不差几分钟……”   冉青庄穿完鞋,直接开门就出去了。我闭上嘴,跟着他进了电梯间。   陈桥开车去东边接好南弦,我们四个便又将岛上各个景点逐一游览了遍。   南弦不是个内向的人,得知冉青庄是我高中同学,直呼缘分,之后又迅速与同样外向的陈桥打成了一片,一口一个“崽”的叫着。   爬上灯塔所在的小山,陈桥领着南弦进教堂里参观,我去过了,就同冉青庄在外面等。   岛上小动物多,鸟类,松鼠,野兔,还有猫,非常多的猫。   冉青庄站在护栏前抽烟,一只不知从哪里来的小野猫喵喵叫着跑到他脚边,拿头各种蹭着,还躺到地上露出肚皮翻滚。   冉青庄吐出口烟,低头看了眼,不为所动,继续望回远处一望无际的碧蓝海面。   我觉得有趣,蹲下身观察起小猫,怕被抓,只敢拿手指碰它的尾巴。   小家伙是只正宗狸花猫,把自己喂得膘肥体壮的,肚子上都是晃荡的腩腩肉。   “我们读书时,学校附近也有好多流浪猫,你还记得有只狸花猫不?它经常跟一只小黑狗混在一块儿,骗学生给它们买火腿肠。两只比亲兄弟还亲,特别有意思,也不知道现在还在不在。”   要活到现在,都得十多岁了,流浪动物寿命都很短,多数是不在了。   冉青庄的脚动了动,小猫迅速翻了个身,仿佛才发现自己一直蹭着的柱子原来是个活物,小跑着一跃上了教堂边上的一张长椅,转悠一圈,趴上头晒太阳去了。   “你忘了?”   我仰起头,冉青庄背着阳,表情陷在阴影里,但我还是能通过语气分辨出,他有多错愕。   “什么?”   冉青庄怪异地看着我:“小黑早死了。我们一起埋了它。”   脑海里爆发针刺一样的疼痛,随之而来的,是大量碎片式的记忆。   黑夜,小巷,鲜血,狗的尸体……   我站起身,一时不察脚下踉跄,难以自控地向前栽倒,被冉青庄眼疾手快一把扶住。   “你没事吧?”   头痛很快消失,我站直身体,脱离他的搀扶:“谢谢,可能有点供血不足……”   过不多久,南弦他们便从教堂出来,我们又去了别的景点参观。可至此之后,我就有点心事重重,别说放松心情,就是专心游玩都做不到。以至于连南弦都察觉异样,问我昨晚是不是没睡好。   我有苦难言,嘴上承认没睡好,心里却在琢磨自己到底忘了多少事。会不会越忘越多,最后跟阿尔兹海默症一样,将自己的亲人朋友全都忘光了? 第15章 你到底喜欢林笙哪里?   休息了两天,手伤恢复后,我便重新开始给小少爷上课。   早上起床时,冉青庄已经出门,天气阴沉沉的,好像随时都会下雨。到下午时,风已经很大,刮着树冠,将枝条压得东倒西歪。云厚实地蒙住天空,仿佛转眼就到了晚上。   岛上安检一向严格,上岛要查,进娱乐城要查,给小少爷上课,自然也要查。   半路上开始下雨,车上就一把伞,陈桥替我撑着,我背着琴,两人快步跑进大门雨檐下时,身上都有些湿了。   陈桥送好我便走了,让我下课记得打他电话。   按照惯例,琴盒过安检机,我则举起双手到一旁接受全身检查。   而就在我检查到一半时,门外又来了辆车,这车我至今只在电视上见过,看款式和规格就知道坐里面的人必定身份非凡。   很快,司机撑着把黑伞从驾驶座下来,恭敬地拉开后车门,将伞完全倾向乘客。   一只纤瘦白皙,穿着细高跟的脚踏出来,我不由好奇地一路往上,顺着白色珠片裙,一直看到对方的脸。   脸蛋小巧,双眸明艳,唇边是招牌式的甜美笑容——竟然是阿咪。   阿咪下了车,并未直接往里走,而是弯腰又从车里小心扶出一名五六十岁的中年男性。   这名男性一头灰银的头发,整齐地向后梳理,露出瘦削又严厉的五官,唇上留着两撇精美的八字胡,胡尾卷翘上勾。穿着也十分讲究,燕尾服,白手套,左手持文明杖,皮鞋擦得光洁锃亮。   他下车后,由司机举着伞,被阿咪搂着胳膊,颇有气势地走进雨檐。   “蒋先生,我家主人已经在里头恭候多时了,这边请……”冯管家从门里快步迎出,弓着腰,陪着笑脸,为八字胡引路。   八字胡头都没低一下,更遑论与他交流,拄着手杖直直进了门里,别说安检,连停下意思意思举个胳膊都没有。   两人快要消失在视野里的时候,阿咪忽然回头,冲我俏皮地眨了眨眼,显然一早就发现了我。   我不由也冲她笑了笑,算作招呼。   安检完毕,我背着琴,在女佣的带领下来到小少爷的学习室,准备了十分钟,小少爷便蹦蹦跳跳进来了。   “老师,你前两天生病啦?”他自觉抱着自己的小琴,坐到凳子上。   “嗯……”我抬头看向他,突然从他脸上看到了一闪而逝的金辰屿的影子,瞬间嘴角的笑都要维持不住。   “之前不小心着凉,现在已经好了。”调整了心态,摒弃杂念,我走过去纠正他的姿势,开始了今天的教学。   之前我一直告诉自己,危险的是这座岛,有病的是金辰屿,小少爷不过是个孩子,所有的腌臜事和他都没有关系。   可我在刚才突然意识到,不可能没有关系。他迟早会成为这座岛的一部分,他迟早会长大。   他现在年纪还小,像只纯洁无害的小鹿,没有坏心眼,没有世俗的欲望,做什么都调皮又可爱。   但他的爸爸是狮子,哥哥是狐狸,身边环绕的尽是蛇虫鼠蚁,他又怎么可能单纯一辈子?过不了多少时日,小鹿就会长出锋利的犄角,变得好斗,变得凶猛。他会继承他父亲的产业,成为兄长的得力帮手,主宰这座金钱的帝国。   身处这样的环境,他就算做不成狮王,也绝不可能成为一只柔弱的鹿。   结束课程时,外头已是风雨交加,陈桥将雨刮器开到最大,仍然看不清前路,只能开得很慢。   枯枝树叶被风卷起,被雨托着,暗器一样胡乱飞舞,动不动砸到车顶窗前,恍惚间有种在龙卷风中心行驶的错觉。   记得以前有一次,高二那会儿,雨下得也很大,我和冉青庄被困在教室里,两个人都没带伞。   我正愁要怎么回去,冉青庄的奶奶就来送伞了。   老人家带了一把,自己另撑一把,本以为保准够了,没想到还有我。   “哎呦,我这不知道你也没带伞。”老人家看向孙子,“臭小子,你跟我一把伞,另一把给人家撑回去吧?”   “不用不用,我等雨小点自己回去就好!”我连忙拒绝。一来冉青庄个头那时候就很高,他奶奶只到他胸口,两人身高相差巨大,迁就谁的身高都不好撑伞。二来伞小也撑不了两个人,把其中一把伞给我,那他们两个这么长路走回家,肯定会被淋湿。   “叫你拿着就拿着,废话怎么这么多?”冉青庄抓过他奶奶手里的伞塞进我怀里,随后看了眼自天而下连绵不绝的雨,举起书包顶在头上,深吸一口气冲进了雨里。   “奶奶我先走了,你自己慢慢走!”雨声将他的声音变得模糊,他跑的很快,转眼便到了校门口。   他稍作停歇,抖落身上的水,还远远朝我们挥了挥手。   “啊这个衰仔,怎么好把书顶在头上,好歹把书给我嘛!”老人家骂骂咧咧撑着伞走进了雨里。   我愣愣看了眼怀里的伞,再看向校门口的高大身影。很快,休整完毕,冉青庄再次顶着书包冲进雨里,转眼消失在我的视野。   第二天,天气转晴,我去冉青庄的班级还伞,正巧在门口碰到了林笙。他问我找谁,我看了眼教室里,没见冉青庄,就把伞给他,让他代为转交。   放学后,冉青庄一如往常出现在空教室,我问他有没有收到伞,他反应有些迟缓,半天才“哦”了声,点头道:“收到了,林笙给我了。”说完他趴在桌子上,没什么精神的样子。   “昨天谢谢你。”我说。   他依旧趴着,垂在前方的手微弱的摆了摆,应该是“不用谢”的意思。   给琴弦抹了点松香,试拉了几个音,之后便一口气拉完了《那波里舞曲》。   再看冉青庄,还是没有动静。   想和他说话,又不知道说什么。我和他虽然同一个年级,却分属不同班级,平时也没什么交集。   绞尽脑汁,突然想到一个能说的。   “你和林笙关系很好吗?”林笙校草级的人物,成绩优家世好,向来是众人眼里的焦点,话题里的主角,我却将他当做与冉青庄建立联系的桥梁。   听到熟悉的名字,冉青庄有了点反应,抬起头,下巴搁在手臂上,懒洋洋道:“还行吧,他有一次被小混混纠缠,我看到了,就替他撑了下场面,对方不想闹大就走了。”   “小混混纠缠?”   “他和小混混的妹妹交往,没两天又把人甩了,就被小混混盯上了。”   冉青庄用平淡的语气说出了惊人的真相,我霎时呆愣不已,都要怀疑我们说的是不是同一个“林笙”。   “是有点活该,但他人还不坏,最后好像也顺利解决了。”冉青庄又道,“怎么,你们班有女生暗恋找你递情书?”   我回过神,连忙摇头:“没有没有。”   “那就好。”他复又趴回去,鼻音浓重道,“这家伙……虽然人不坏,但很恶劣,喜欢……得不到的东西。”   回到红楼,进门时,发现冉青庄房门底下透着光。   洗完热水澡暖和了身子,瞥见床头柜,想起那枚银戒指还一直在我这,便敲响冉青庄的房门,给他送了过去。   过了会儿,冉青庄来开门。纵然开着窗,房里烟味仍然很重,还很冷。   刚洗了澡,头发还有点潮湿,被风一吹,我不自觉地打了个颤。   “什么事?”冉青庄垂眼看着我。   手指摩挲着那枚银戒指,将它举到冉青庄面前。   “这个戒指,之前你不在的时候,我让维修工取出来了,还给你。”   冉青庄显然没想到是这出等着他,怔在那里,眼眸微微睁大,似乎连呼吸都有一瞬的暂停。   他迟疑着抬手,从我这里取回戒指,用拇指指腹一遍遍的抚摸,好似在安慰一只终于历经千辛万苦回到主人身边,正在委屈地呜呜哭泣的小狗。   是与对待我那只戒指,完全不同的态度。   “你到底……喜欢林笙哪里?”直到听到自己的声音,我才惊觉问出了多失礼唐突的问题。   这在冉青庄看来,无异于一种虚伪又做作的明知故问,一种可笑又无知的追根究底。   他就像只被冒犯了领地的猛兽,眼神立刻危险了起来。   我忙补充道:“我只是好奇,并没有冒犯的意思。”   冉青庄收起戒指,不耐烦道:“喜欢就是喜欢,就像飞虫都喜欢光一样,没有为什么。”   我轻轻拧眉,不是很认同:“飞虫喜欢光也是有原因的,他总有一些……一些让你格外心动、特别在意的点吧?”   冉青庄满脸的荒唐,一副“怎么会有这么可笑的人”的表情。   “他会替我打抱不平,会在我受伤时照顾我,会怕我低血糖每天为我准备早餐。我口渴了他给我递水,我失落了他安慰我。我奶奶身体不好那段日子,多亏了他,我才觉得不那么难熬。够具体了吗?”他一口气说完,注视着我,眼里闪过一抹讥诮,“他和你这种只知道钱的人不一样。”   言语如果能成为武器,他这张嘴一定是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夸个前任还要顺带贬低一下我,我就这么惹他讨厌吗?   林笙和我不一样,他不爱钱,因为他本来就有,当然不需要。   谁不想体面过一生呢?我也想跟林笙那么仙气飘飘,食花饮露就能活,可惜生来就是个大俗人,注定到死都要为钱奔波。   畅快地口出恶言后,人总会进入到一个相对平静的状态。怼完我,冉青庄语气也恢复平静:“但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季柠,别再提起他了。如果说我有什么需要你做的,那第一件就是……别再提过去的事了,不然对我们彼此都没有好处,听懂了吗?”   我还被他那句“你和林笙不一样”怼的胸口发闷,就没有及时回答。   冉青庄皱着眉,将房门拉得更开一些,加重语气道:“季柠,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我猛地退后一步:“哦……好,我知道了。”低低应着,我转身往自己卧室走去,握住卧室门把的同时,身后也传来关门声。   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发了会儿呆,拉开抽屉取出自己买的那只戒指拿到眼前细看。   因为我和林笙不一样,所以就算林笙送他个破戒指他都当宝贝,而我就算买再贵的,他都不稀罕。   我是有愧于冉青庄,想要赎罪,但不代表我毫无脾气,听到任何贬低都不会感到受伤。   戒指牢牢按进掌心,我翻了个身,将脸埋入枕头里,直到用尽全身力气,掌心生疼,这才松开五指。 第16章 你是不是…也是内应?   红楼的食堂设在一楼,正对外头苍翠的园景,视野良好,三餐自助,墙上还挂了面大电视,全天循环播放热点新闻,让人独自用餐时也不会感到无聊。   “近日,崇海城市建设管理局局长蒋阮棠因职务腐败被带走立案调查。蒋阮棠担任城市建设管理局局长期间,多次利用职务之便,不经招投标,私自将城市建设项目指派给相熟企业,从中牟取利益……”   勺子顿在半空,新闻里播出了落马官员被带走调查的画面。虽然穿着截然不同,但极赋特征的银灰色头发和尾端卷翘上勾的八字胡,还是让我一眼就认出电视机里这名憔悴的前城市建设管理局局长,正是前不久才来岛上与金先生会面的那位“蒋先生”。   当时这人何等风光,右手伴着美女,左手握着手杖,俨然是贵族老爷的派头,这才过去没多久,竟然就被带走调查了。   也真是,世事难料啊。   “我不要学了,手好痛哦!”金元宝噘着嘴将琴推到地上,不停揉着自己手指,已经到了极限,不肯再学了。   我看了眼时间,很好,两个小时,比一开始进步许多了。   “那就让冯管家送点心来吧?”从地上扶起那把幼儿大提琴,将它放回琴盒,我打算就此结束今天的教学。   “不饿,不想吃。”小少爷从凳子上一跃而下,跑到我跟前,扯了扯我袖子道,“老师,我们来玩游戏吧?”   一听游戏我就头大,忙拒绝道:“不行的,上次玩游戏你忘了吗?你哥哥都生气了。”   小孩儿撇了撇嘴,显得有些不以为意,但并未坚持。   他背着手,开始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小老头一样,也不知在琢磨什么对策。   我合上琴谱,收好自己的琴打算告辞:“那我走了……”   金元宝像是想到了什么好主意,眼睛晶亮地跑过来,一把拉住我:“老师,我带你去探险吧?”   “探险?”   “这次绝不会被哥哥发现的,我们走秘密通道。”他不管三七二十一,拽着我就走,我匆促之下只来得及将肩上的大提琴胡乱卸到地上。   他带我来到墙边一幅油画前。那是房间里最大的一幅油画,可能有两米高,画的是西方圣经题材。   金元宝将手按在画框上,用了点劲儿,往一个方向推去,没一会儿,一个黑洞洞的路口就呈现在我眼前。   “这是……”从门里吹出阴冷的风,我起了层鸡皮疙瘩,问向一旁金元宝。   小孩儿满脸得意:“很厉害吧?我小时候不小心发现的,里面跟大迷宫一样,可以去任何地方,还可以避开监控!我经常用这个逃到外面去,冯管家都不知道我怎么跑出去的呢。”   我听说以前贵族总喜欢设置这样的密道,让仆人们在里面活动行走,有需要会通过敲击管道呼叫仆人,没需要就最好一个仆人都不要出现在面前。   城堡沿用百年前的格局与装饰,每面墙都贴着精美的墙纸,挂着大量艺术品。整座城堡可能挂了上千幅油画、水粉,而就算福尔摩斯在世,也不可能知道哪些画作背后会出现一道暗门,联结复杂的密道。   又或者,金斐盛和金辰屿是知道这些密道的,一直保留,是为不时之需,只是没想到会被金元宝发现,还被当做游乐场所游玩这些年……   “老师,快进来,我带你去冒险!”不等我表态,金元宝已经踏进密道。   我犹豫了会儿,打开手机的手电功能,也跟着钻了进去。   通道很暗,但墙上装有感应灯,会在人体经过时亮起一盏微弱的灯。这就更坐实了我的猜测,这个通道金家是有维护过的。   金元宝看起来非常熟悉密道的各个角落,带我七拐八弯,也不知道到了哪里。方向感已经不起作用,只好调出指南针查看,发现我们这是在往西走。   密道中岔路众多,我紧紧跟着金元宝,就怕自己一个不慎跟丢了人,在密道里迷失方向。   走了可能有十分钟,通道开始变窄,盘旋着往下,在走过一条长长的楼梯后,前方的金元宝终于停了下来。   他指了指尽头的墙,示意我看。   我一看,那里悬挂着一幅一米多长的木制十字架,瞬间叫本就阴森的氛围更添上了几分恐怖。   大老远跑到这儿来就为了给我看这个?小孩子的世界真难懂。   我正准备招呼他往回走,忽然,隔着尽头薄薄的墙壁,我听到了一声女人的惨叫。   我手一抖,差点把手机给掉地上。   金元宝比我胆子大多了,踮着脚尖,不断往后退,似乎想要看到点什么。   我再一看,十字架正中有个小眼,另一头的光线通过这枚小眼投射进来,金元宝正是想通过它来探知另一头发生的事。   我忙按住他,想将他拉走,女人更多的声音传过来,带着绝望的哭喊。   “我真的不是内应,我没有出卖金先生,我真的没有……”   阿咪?   对声音,我绝不会认错。心头一凛,我屏住呼吸,小心翼翼靠近十字架,将一只眼睛对准了墙上的小眼。   那像是……一间牢房。阿咪头发凌乱地瘫在地上,紧紧抱着孔檀的小腿,身上全是血痕,衣服也破碎不堪。   她哭泣哀求着,满脸涕泪:“蛇哥,你相信我,我真的没有做。我家里还有弟弟妹妹要养,我不能死的……我什么都愿意做,你绕我一命吧,求你了,你饶了我吧!”   孔檀甩了甩手上马鞭上的血,看向一边,我顺着他目光看过去,这才发现牢房外还摆放着一张红丝绒的椅子。金辰屿一手托腮,翘着腿安坐其上,身后静立着几名黑衣属下,乍眼看去,若非头上无冠,简直像是一名傲慢的国王。   “如果不是有十足的证据,怎么会把你带到这里来?上次那批走私烟也是你通风报信的吧?”金辰屿用着最优雅的姿态,吐露着最险恶的话语,“你不认,我明天就让人把你的弟弟妹妹带过来,你说怎么样?”   “不不不不不!!”阿咪松开孔檀的腿,连滚带爬扑向牢门,隔着栅栏将手探向金辰屿,“大公子,不要,不要动我家人,我认,我全都认!是我见钱眼开,是我鬼迷心窍,我不敢了,都是我的错!这件事和我弟弟妹妹无关,他们什么都不懂,你……求你别伤害他们!”   金辰屿垂着眼,任阿咪如何祈求都不为所动,只是看着她的手指,看她如何极力想要够到他,却怎样也无法碰触。   最后他笑了,抬头对着孔檀道:“家人总是最好用的。动手。”   一声令下,孔檀已从阿咪背后欺上,双手持鞭,套过她脖颈,死死勒住了她。   阿咪一手抠着脖子上的马鞭,另一只手仍然伸向金辰屿,双腿踢蹬着,似乎到了这会儿生死攸关的时候,仍然想要求一句金辰屿对她家人的赦免。   孔檀单膝跪地,手臂肌肉暴起,后脑的盘蛇纹身在幽暗的环境下显得越发狰狞可怖。   “老师,你在看什么?”金元宝身高不够看不着,因此格外好奇,拉扯着我的衣袖小声问我。   我赶忙一把捂住他的嘴,食指颤抖地竖在唇边,示意他噤声。   金元宝可能也是被我吓着了,懵懂地点点头,乖巧地不再发出任何声音。   心脏剧烈跳动着,我再次看向那枚小眼。   阿咪的挣扎已经越来越弱,没多久,够着金辰屿的手指便无力地垂落下来。直到她完全不动了,孔檀才松开马鞭从地上起身。   “解决了就丢海里去。”金辰屿抬了抬手指,声调还是懒洋洋的,似乎死的只是一只老鼠一只臭虫,而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是。”他身后的两人进到牢房里,开始处理阿咪的尸体。   孔檀丢开马鞭,打开牢门来到金辰屿身边。   “岛上绝不止这一只老鼠,这婊子最多就是靠买卖情报赚点小钱。有些生意只有公司高层才知道,连华姐都未必清楚其中内情,她怎么可能有消息?”   “你又要说是老幺?”金辰屿揉着额头头痛道。   “夫人生日那天晚上,我看到的绝对是他!”   “我爸很信任他,你老是针对他,我很难跟爸爸交代。你上次动他的人,我爸已经知道了,还骂了我一顿。”金辰屿突然变换口气,学着他老子的腔调道,“冉铮跟我好多年,一起打天下,最后还为了救你而死。他唯一的儿子,形同金家半子,怎么可能是警方卧底?”   孔檀闻言倏地攥紧双拳,嘴角绷得平直。   金辰屿从椅子上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当然,小心点还是有必要的。”   “大公子意思是?”孔檀面上闪过一丝惊喜。   金辰屿凑到他耳边,小声不知嘀咕了什么,孔檀一个劲点头,说自己知道该怎么办了。   听到这里,我已是心中大乱,膝弯都在打颤。   低头看一眼金元宝,我牵着他就往来路跑,顺着蜿蜒的楼梯一路向上,到了上头便让他带路,赶快回去。   “老师,你看到什么了呀?那个女人为什么要哭?我还听到我哥哥声音了,他刚刚也在吗?”小少爷边跑边回头问我。   我抿了抿唇,不知道要怎么回答他。   去时用了十多分钟,回来却只花了几分钟。将画归位后,我扫视一圈屋内,没发现有人来过的迹象,稍稍松了口气。   拉着金元宝坐到椅子上,我蹲下身,认真而严肃地道:“小少爷,你哥哥刚刚应该是在在教训佣人,可能是……对方做错了事,惹你哥哥生气了。这件事你决不能跟任何人说,包括你的父母还有冯管家,知道吗?”   他憨憨地看着我,问:“为什么呀?”   抓着他胳膊的力道不自觉加重,他露出痛楚表情,我却没有松开。   “因为你哥哥会生气的,如果他知道你带我进了密道,就会把我赶走,我就再也教不了你了。”   他会把我赶走,赶到海里喂鱼。   小少爷听到这有些害怕了,忙不迭点头,表示自己绝不会将今天的事说出去,说出去了,就一辈子没有小饼干吃。   在目睹了杀人现场后,我虽然是害怕的,但还能冷静的思考,坐在陈桥车上时,也能和他正常交流。   可一旦回到红楼,只剩我独自一人,肾上腺素褪去,所有的情绪蜂拥而至。阿咪死前染血的手指,苍白的肌肤,不肯瞑目的眼,一幕幕在我眼前重现。它们绞成一团,于我的胃里翻滚,让我不住作呕。   冉青庄回来时,我已经将胃里能吐的都吐干净了,正抱着膝盖蜷缩在沙发上发呆。   “为什么不开灯?”   客厅一下亮起来,我抬起头,看到他出现在视野里的时候,不知怎么脑海里就浮现出“得救了”三个字。   我看着他,久久没有说话。他走向我,将外套往沙发上一丢,语气不耐道:“你又怎么了?”   他明明也是金家的人,也是这座岛上的一员,我却无端觉得他和其他人都不同。   “阿咪死了。”刚才吐得有些厉害,这会儿一开口,显得嗓音格外沙哑。   “阿咪?”冉青庄想了一会儿,“赌场那个luckygirl?”   我点点头。   幸运女孩,最后却并不幸运,多么讽刺,多么可笑。   我将今天所见所闻如实告知冉青庄,包括最后孔檀对他的怀疑,以及金辰屿的态度。   可能信息量有点大,冉青庄听后站在我面前,半晌没有动静。   我悄悄仰头看他,他垂眼思索着,陷入到自己的思绪中,直到感觉到我在看他才抬眼道:“除了博彩业,金家同时靠洗钱、走私和承包工程赚钱,这次蒋阮棠落马,对他们生意影响很大,阿咪也是因此才被锁定。你今天看到的,够你死三回了,我如果是你,明天就走。”   以前在提起金家,提起合联集团时,冉青庄总会说“我们”,来证明自己是这个组织的一份子,而今天,他说了“他们”。他将自己与金家区分开来,下意识地认为自己并不属于他们。   我福至心灵,忽然想到一种可能。   孔檀一直说岛上不止一只老鼠,如果他的怀疑不是毫无根据,如果冉青庄的理想从未改变……   一把抓住冉青庄的手,冰凉的掌心与他火烫的皮肤相触,我斟酌着,犹疑着开口:“你是不是,是不是……也是内应?”   他的肌肉瞬间紧绷起来,不等我反应,便用力掐住我两腮,阻止我再开口。   “这种话不准再说。”冉青庄抬起我的脸,俯下身,用恐怖的语气一字一句道,“你找死我不拦着,你别连累我。” 第17章 不愿意走,就只能习惯   他的力道很大,有一瞬间我觉得自己的下颌都要被他捏碎了。也因为这份疼痛让我整个清醒过来,意识到方才说了多要命的话。   这是狮王岛,表面上纸醉金迷,背地里罪恶滔天,走错一步路,说错一句话都有可能被沉尸海底。如果冉青庄真的是内应,别说金辰屿,怕是陈桥都不会容他。   忍着痛,我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绝不会再乱说。   冉青庄冷着面孔,过了会儿才将手一点点松开。   “你刚刚说,城堡里有密道通向外面?”他直起身,从裤子口袋里摸出烟夹在指间,却没有点燃,而是像转笔那样翻着花样旋转起来。   以前他也总这样,思考问题时,手上一定不能闲着,笔、橡皮,或者他用作业本折出来的纸飞机,就没有他不能转的。   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这个习惯还在。   “是,小少爷是这么说的,可以去外面。但他今天带我走的那条,应该是通往地牢的。我看过方向,从我们在的房间往西走大概十分钟,然后再向下,那个方位只能是地牢。”   第一次上岛时,带路的工作人员有简单介绍城堡的各个区域,还指给我们看过地牢的位置,我记得就在城堡最西侧。   “那里的确有个地牢。”冉青庄低声喃喃道。   那之后的几分钟里,他都没再出声,只不停翻动着手指。   可能是两分钟,也可能是四分钟,他手上动作突兀地一顿,随后长久驻立的身体也跟着动了起来。   “这就是狮王岛。你要是不愿意走,就只能习惯。”他转过身,将烟咬在嘴里,边低头打火点燃,边大步走向自己卧室。   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烟草味,我望着他的背影,直到视线被房门阻隔。   仰起头,靠在沙发背上,耳边不断回响冉青庄的话。   不愿意走,就只能习惯。   只能习惯……   也是,玄奘取经尚且要过九九八十一难,我这才哪儿到哪儿啊?   从前种孽因,今日食恶果,都是我活该,怨不得别人。   上个周六因为南弦到访,打乱了我的出行计划。这个周六,暌违半个月,我终于得以离岛,前往崇海采购所需物资。   我其实更想一个人行动,但陈桥说他正好也要去市里,就硬是要与我一道结伴同行。   乘船到了码头,他让我先等着,他去停车库将车开出来。也就五六分钟,一辆看着颇有气势的深蓝色SUV停到我面前。   这车虽算不上豪车,但也要好几十万了,我心下暗惊,瞬时对这颗小菠萝有点刮目相看。   “这车是幺哥的,他放着反正也不开,我就借来用用了。”结果一上车,陈桥便言明这车的真实所有者。   原来是冉青庄的车啊。   我顿时来了兴趣,这摸摸那看看,拉开副驾驶座前的储物箱扫了两眼,见里面躺着两包各剩一小半的烟和一支打火机。   打火机是那种最廉价的塑料壳的打火机,试了试,已经打不出了。   我将打火机丢回储物箱,说好时间,让陈桥在市中心的古来西洋乐器行将我放下。   “季先生,我还在想您也应该来了。”   乐器行的顾老板在崇海经营乐器行几十年,价格公道,童叟无欺。搬来崇海后,南弦便将其介绍给我,这些年我一直在他这边采买大提琴所需的配件,也算合作愉快。   知道我是来采买松香和琴弦的,顾老板一次性给我拿了许多,供我挑选。我选了惯用的牌子,让他给我包起来。   “好嘞,马上给您包起来。”他招呼着年轻的店员,让他替我将东西拿到收银台结账。   “对了,顾老板,您这里回收二手大提琴吗?”我走到一半,又回头去找老板。   顾老板仔细询问:“是您的琴要卖吗?”   “嗯。”   他有些惊讶:“啊,是要换琴了吗?”   之前我的琴不小心磕到一下,有了条小细缝,来找顾老板修过。当年磕到一下我都自责不已,恨不能以身代之,转眼却要将它变卖,顾老板有疑问也很正常。   “我想给它找个……更好的主人。”大学四年,各处奔波打工挣钱,勒紧裤腰才咬牙买下的琴,本以为能陪伴更久,想不到这么快就到头了。   它值得比我更好的主人,值得更大的舞台。我不想成为它的终点,不想让它以后只能在阴暗的角落里积灰。   顾老板也是知天命的年纪,做得又是迎来送往的买卖,很会察言观色,见我话有保留,便不再多问,只将寄卖规矩与我说了。   在心里记了下,我谢过他,去柜台结账了。   从琴行出来,隔壁就是家商场。离与陈桥约定的时间还早,我便进去逛了圈。   因为是周末,商场人流比较密集,多是年轻人三五成群。   随着导览图指引,我来到一楼角落里一家打火机的专柜,隔着玻璃一排排看着里头款式各异的翻盖打火机。   “先生想要了解哪个款式?我给您拿出来看一下吧?”销售小姐热情地拉开柜台,抽出一版打火机。   我忙阻止她:“不用,我就是……就是看看。你们这里销量最高的是哪一款?”   销售小姐仍是将那版打火机取出来,摆到我面前,将最中心那支金属黄铜外壳的递给我看,极力推销着道:“就是这款,经典复古,特别有气质,而且黄铜的声音也很好听。我给您试试哈。”说着她打开盖子,手腕一抖,再次合上,“啪”地一声,有种金石脆响,的确好听。   “经常抽烟的人会喜欢这种吗?”我从她手中接过,拿在手中试了试,点火的时候倒是和一般打火机没什么两样。   “您是要送人吗?”销售小姐问。   我默默将打火机放回托盘里,道:“我就是问问……”   “您要是送人,对方一定会喜欢的!这是每个抽烟的人都会想要拥有的梦中情机,用它打的火,都带着不一样的高级味道。先生,我做销售这么多年,从来不说假话空话。这个打火机,就好比打火机中的劳斯莱斯,没有男人可以拒绝的!”   我被她说得一愣一愣,最后也不知怎么地,莫名其妙就打包了一支。   与陈桥汇合后,他接过我的东西放到后备箱,让我先上车。   拉开前排储物箱,偷偷将那支廉价的打火机替换成了打火机中的劳斯莱斯,等陈桥钻进驾驶座,我连忙合上盖子,只当无事发生。   反正,就算冉青庄发现,也会认为是借用他车的哪个小弟留下的吧。   回到红楼已经是傍晚。将东西放好,洗了个澡,擦着头发来到客厅,打算看会儿电视。   看着看着,突然就觉得有些奇怪,左右环伺一圈,又没发现奇怪的地方。   可能是我多心了。压下心中别扭,我继续看电视。   十点多的时候,冉青庄回来了,停在门口半天没进屋,只是拿眼睛四下打量着屋里各处。好像一只机敏的猫科动物,就算看不见,也已感知到了潜藏在暗处的危机。   我见他神色不对,也生出点紧张,不由坐直了身子。   他踏步进来,走到他凌乱摆放的那堆健身器材旁,问:“你动过我东西了?”   我茫然地摇了摇头:“没有,我没动过。”   自从上次乱动他东西把戒指掉下水道后,我可不敢再随便动他的东西。   他没再说什么,转身进了屋。   很快,他拿着换洗衣服出来,往浴室走去。   又看了会儿电视,我已经有些困了,便打算关电视睡觉。刚起身,浴室那头传来冉青庄的声音。   “季柠,帮我拿下衣服,在桌子上。”   我一愣,都想掐自己一把看是不是在做梦了。   忘拿衣服不奇怪,送衣服也不奇怪,但以冉青庄的性格,哪怕自己全裸着出来都不会让我代劳才对。难道明天太阳要从西边升起了?   我在浴室外的餐桌上看到了冉青庄的衣服,扣了扣门,浴室打开一条缝,刚将衣服递进去,就被一只湿热的大掌握住手腕,强硬地拽进门里。   我一声惊呼就要出口,冉青庄将我抵在墙上,低声命令道:“别叫。”   我只能又给憋了回去。   浴室里又湿又热,水开到最大,冉青庄却并没有在洗澡,身上衣服都还整整齐齐的。   “今天有人来过,在客厅里装了东西。”他将声音压得很低,若非是贴着我耳边说的,几乎要被水声掩盖。   好痒。   我忍着掏耳朵的冲动,也同他一样压低声音道:“装了东西?窃听……还是监控?”   “还不清楚,多数是监控吧,这大概就是大公子的后招了。”冉青庄语气沉沉。   “那怎么办?”就算开着排风,浴室水汽仍是很重,不一会儿就沾湿了头发、肌肤,连身上的衣服也变得潮湿起来。   这样近距离看,才发现冉青庄的睫毛很密,密到甚至能挂上从额角滑落的,细小的水珠。   “本来我在明,敌在暗,还不太好办。现在大家都在明处,就是另一回事了。”水珠终是承受不住,从眼角滑落,他目光坚毅,直直盯视着我,语气镇定道,“季柠,我出事,你活不了,你有事,我也麻烦。我有我要做的事,你也有你要做的事,大家不如合作,好好把各自的事了了,怎么样?”   严格说来,我要做的事其实就是他要做的事,我现在唯一所求,就是希望自己能帮到他,让他做好自己的事。这也是我留在狮王岛的意义。   “我从一开始就说了,我可以给你打掩护的。”我说。   “好,那你记住,从走出这间浴室开始,你就必须给我提起十二万分的精神,不该说的不说,不该做的不做。你和我的关系,只能是你之前告诉过孔檀的那样,明白吗?”   告诉过孔檀的……以前和冉青庄处过,现在是我单方面纠缠他,他勉强跟我保持着炮友关系。   这不是真人综艺,也不是什么情景舞台剧,这是随时随地,哪怕只是说错一个字都会被抓住错漏,无情绞杀的残酷现实。   我死不要紧,但我绝不能连累冉青庄。   深吸一口气,我点点头道:“我明白的。”   冉青庄深深看了我一眼,似乎有些不确定,又有些不放心,但为今之计,也只能放手一搏。   “去吧。”他直起身,退到一边,让我离开。 第18章 那里的肌肉也可以练到啊   为了不露出马脚,从浴室出来后我并没有立即回卧室,而是在客厅沙发上又坐了会儿,假装玩手机。   手指无意识地滑动着,大脑飞速运转,回忆进门之后的每一处细节。   我的确感觉有些别扭,但到底是哪里别扭呢?   针孔摄像机似乎可以做任何的伪装,让人防不胜防,插座、电视、盆栽、装饰画……   等等,有什么思绪从脑海里一闪而过,被我急急扯住了尾巴,拖到面前。   我终于知道哪里出了问题。   我和冉青庄住的这套房,装修采用简约明快的北欧风,窗帘是轻薄的白纱,角落里种植着高大的琴叶榕,沙发后的墙面也颇符合风格地挂了好几幅大小不一的装饰画。内容清一色都是马赛克,各种不同色块拼接而成的马赛克。   因为太像体检时的色盲检测图,我当时还盯着研究了许久,将那些图案短暂地印刻进了脑海。   虽然不可否认,我的脑子是有点问题,导致长期记忆缺损,但我对短期记忆还是很有自信。   左上第一幅原本该是红多绿少,右中一幅是绿多红少,现在两幅画颠倒过来,交换了位置。显然装监控的人是个色盲,完全没意识到两幅画是不一样的。   想明白了,可能因为这事多少有点滑稽,我的紧张情绪也消散不少。就像冉青庄说的,敌暗我明,或许还不太好办,现在都已经知道他们在搞什么鬼,也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况且到目前为止,除了孔檀单方面的挑衅怀疑,冉青庄自身其实并没有露出过什么破绽。只要今后在屋里小心说话,不去提生日宴那晚的事和冉青庄的过去,适时再演一下我对他的纠缠,放松金辰屿的警惕,该就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缩在沙发里,我将食指抵在唇边,下意识地啃咬着指关节的部位。   浴室门开启,伴着一阵水雾,冉青庄从里头走出来,边走边用毛巾擦拭着刚洗好的头发。   我注视着他,视线随他移动,在他快要走到门边时,从沙发上站起身,自然地走了过去。   冉青庄感觉到我的靠近,握着门把转过身,放下了擦拭的毛巾。   一步比一步更接近他,我好像踩在自己的心跳上。   僵硬地抬手环住他的脖子,将他勾向自己,侧过脸,挡住装饰画的方向,营造出一种正在亲吻的假象。   “是装饰画……”我用着极轻的气音贴着冉青庄耳朵道。   他刚刚洗好澡,肌肤又热又潮,与我贴在一起时,温差大到不可思议。   也不知是被我手上的温度冻着了还是我朝他耳朵吹气让他不舒服了,他身上肌肉有瞬间绷得跟石头一样,直到听我说完了话才一点点放松下来。   他侧了侧脸,柔软的唇贴着我的耳郭,将一只手环在我的腰间。   胸贴着胸,胯抵着胯,除了冉青庄,这辈子我都没和别人这么近距离过。   “卧室里应该也有。”他的手按在我的后腰,可能是想增加点“亲密”的证据,开始不住揉捏那处单薄的皮肉。   好像有簇细小的电流从腰上升起,窜进心间,让我不受控制地打了个激灵,痒得直想躲。   冉青庄感觉到了,更紧地按住我,不悦道:“别躲。”   我咬着唇,忍得腿肚子都在打颤,觉得心里仿佛有一千只蚂蚁在爬。它们顺着血管,沿着神经,肆意占据我的感官,让我痒到了骨髓,偏偏又挠不到痒处。   “整个屋子,就浴室没有。”冉青庄继续道。   就浴室没装监控……该说金辰屿还算有点底线吗?给我俩保留了最后的一丝隐私,没把撒尿拉屎那些摄下来。   腰上的重量一轻,冉青庄放开我,抬抬下巴道:“今天我有点累了,没兴趣,你回去吧。”   我反应了两秒才意识到他在没兴趣些什么,点头“嗯”了声,转身刚要走,想起自己的“人设”,忙又转回去扑到冉青庄身上踮起脚尖亲了一口。   亲在脸颊上,带着响,冉青庄毫无防备,被我扑得往后倒退着撞到门上,闷哼一声,眉心紧蹙,看我的表情是介于被轻薄的震惊与想发火又不能发火的憋屈之间。   演戏而已,明明说好了互相合作,我合作了,他倒生起气来了。都是男人又吃不了亏,生日宴那天晚上他又是咬我脖子又是强吻我的,我不是也没说什么吗?   身处狮王岛,陷在罪恶里,本来已经很要命,如今还一脚踏进鬼门关,目睹凶案,参与内斗,这不是能笑得出来的处境。可这会儿……又确实是我这半个月来灰蒙蒙的心情中,少有的,能感到有趣的时刻。   我倒退着,举起双手表示自己的无害,含笑冲冉青庄道了声晚安。   冉青庄眉心虽然松开了,但也没什么好脸色,手背抹了抹被我亲到的地方,一言不发进了屋,将一个被骚扰、被强求的男人形象展现的淋漓尽致。   房门“碰”地一声阖上,震得我缩了缩肩膀,唇角的笑容却没来由更大了几分。   可能这两天经历得太多,睡眠就有些不好,特别是知道房间里还有个监控,就算没说梦话的习惯,也总怕自己在睡梦中说些不该说的。   睡得浅,梦就多,乱七八糟的,一会儿梦到被岛上的怪物追杀,一会儿又梦到高中运动会。   运动会上,我穿着运动服,手上握着接力棒,努力地往前递去;   下一个画面,我摔到地上,腿摔破了,掌心也受了伤;   最后一个画面,我站得远远的,看到冉青庄和林笙坐在观众席上。冉青庄脸上、脖子上,甚至连头发丝里都是汗水,正仰头大口喝着林笙递给他的矿泉水。林笙坐在他身边,手上拿着叠纸替他轻轻扇风,眼角眉梢全是缱绻情意。   梦里没有声音,只有画面,一幕接着一幕,剧情却不连贯,就跟坏损的老电影一样,到最后逐渐褪色。   一觉醒来,身体感觉更累了,脑袋也晕乎乎的。   我捂着脸,在床上休息片刻,等感到不那么晕了,这才下床洗漱。   运动会确有其事,应该是高二下半学期,春夏交替的时候。那年设置的项目比较多,学校希望每个人都参与进来,于是不善运动的我,也强制性地被分配到了4x100米接力的第三棒。   可是我搞砸了。跑到一半的时候,我摔倒了。摔破了膝盖,手心也流了血,致使本来占据领先的名次一下子垫了底。   当我从赛道上一瘸一拐走向观众席时,无一人上前关心我的伤势,众人只是冷漠地给我让开了一条道。我穿过人群,只觉得肌肤刺痛,好像在被那些视线凌迟。   “早知道不让他上了,真没用。”期间不知道谁说了一句,很快隐没在嘈杂的人群里。   我握紧拳头,加快步伐走到看台最边缘,找了个四周无人的位置坐了下来。   比赛还在继续,加油震天,少年少女们挥洒着激情的汗水,绝不辜负热血的青春。若干年后,这必然会成为他们美好的回忆,却不是我的。   仔细想想,我会成为边缘人物,与同学们关系淡泊,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要练琴,要学习,要省钱,这三点若只占据任意两点,倒还能余出点精力用来交友。可惜我三点全占。   阴沉、寡言还穷酸,约莫就是大家对我全部的印象了吧。   还好那会儿虽然同学不待见,老师却挺照顾我,日子倒也不算难过。   看了眼自己手心,如今只余淡淡掌纹,早已看不出一点受伤的痕迹。   奇怪,为什么我的梦里会有冉青庄和林笙呢?明明我都不记得那天有他们。   可是转念一想,没有也很奇怪吧?我们是一个年级的,我怎么会一点都没有关于他们的记忆呢?   难道我的记忆又出错了?   刷着牙,冉青庄的房门也开了。双眼带着些惺忪,他往浴室走来,见我在洗漱,原本要退回去,刚转过半边身子,似乎是想起以我们的“关系”不该退,只能抹了把脸,一脸忍耐地走进浴室,背对着我朝马桶扯下前档放起水来。   他刚刚绝对在心里骂脏话了。   仔细地用牙刷刷着自己的每一颗牙齿,我透过镜子观察冉青庄。   可能昨天也没睡好,放水时,他不停转动着自己的脖颈,发出“咔咔”的声响。   由于前档被扯下,腰线以下的部位也不可避免地裸露出一些,抖动时,那两块瞧着颇为坚实的肌肉亦会跟着微微收紧,露出两侧宛如酒窝般存在的小小浅坑。   原来健身到一定程度,那里的肌肉也可以练到啊……   拉起裤子,按下抽水键,他走过来的时候,我已经吐掉嘴里的泡沫。漱了漱口,用毛巾擦完嘴后,我便让开位置,进卧室换衣服去了。   难得一起起床,一起洗漱,虽然离我上课时间还早,但也不影响我同冉青庄一起出门去楼下吃个早餐。   要了碗面,找到冉青庄时,他独自坐在窗边,身前堆着两大盘的早点,一盘里都是水果,另一盘摆满豆沙包、枣糕、松饼等点心。一旁的杯子里,是一大杯鲜橙果汁。全都是甜的。   “你吃的好甜。”我自然地在他对面坐下。   早上温度有些微凉,但空气很好。窗外正对着一个人工池塘,不时会有叫不出名字的鸟儿停在护栏上,朝里头瞅两眼,喊两嗓子,等彰显够了自己的存在,又拍着翅膀飞远。   “早上我容易低血糖。”冉青庄叉起一块松饼塞进嘴里,吃得很快,吃相却不难看,而是兼备了教养,让人看了很有食欲,感觉“他吃得可真香啊”的吃法。   他盘子里的东西多,我一碗面也就二两,几口唆完了,他还剩不少水果。   擦了擦嘴,想到昨天的梦,我忍不住问道:“你记得我们高二时候的那场运动会吗?”   他稍稍抬了抬头,瞥了我一眼,大概意思就是嫌我烦人,说了别提以前别提以前还要提。   我也知道我自己有点烦人,但还是要问:“我摔了一跤,膝盖摔破了,手也流血了,你记得吗?”   他有序地进食,不一会儿扫空了剩下的水果。   “嗯。”   我见他没有明显排斥,接着追问:“你记得我受伤了?那天你见过我?”   冉青庄一口喝干杯子里的果汁,随便抽了张纸巾擦嘴,起身道:“你在明知故问些什么?那天是我给你包扎的伤口,你说我见没见过你?” 第19章 谁又能独善其身?   冉青庄所言,我完全半点印象都没有,但我的确也不记得自己的伤最后是怎么处理的。难道真的如他所说,是他给我包扎的伤口?   我们一起埋了小黑的尸体,他还给我包扎过伤口,我们的关系……那时候是这么好的吗?   我的记忆一直停留在与他不过君子之交的层面上。他的留堂只维持了一个学期,高二下半学期开始,老师看他表现不错,也就没再让我继续监督他。   除了运动会的零星记忆,那整个学期我与他的交集都很少,当中在医务室见过两次,他说他低血糖,但我总觉得他应该是为了逃课。再往前,就是文艺晚会了。   我记得彩排的时候发生了场意外,道具没有固定好,从天花板掉了下来,差点砸到我。还好有冉青庄在边上推了我一把,这才让我免于受伤。但冉青庄自己好像被剐蹭到了,那几天肩膀都不太能动。   事后负责道具的人被老师狠狠骂了通,晚会的安全注意事项被一再重申,冉青庄也因为受伤被放了大假,不再需要每天留下来做苦工。   然后就是高三了……有冉青庄的记忆更少,除了最后在教室外头看到他和林笙亲吻的那一幕,我就再也记不起别的。   那一年的冬天很冷,下了厚厚的雪。我心中有愧,在寒假里去找过冉青庄,印象里他已经不见了踪影,家里人去楼空。   但也不对。如果在告发了他和林笙后我没再见过他,那重遇他的那天,脑海里闪过的那句“我不想再见到你,季柠”,又是他在什么情况,什么时候说出的呢?   别人生个病是悲情剧,到我这,好家伙,成悬疑剧了。   “老师,你不吃吗?今天的小饼干是我最喜欢吃的。”金元宝晃动着双腿,递给我一块菱角形的饼干。   饼干外面裹着层薄薄的巧克力,点缀着一些银色的糖珠,是一块签语饼干。   我接过饼干,轻轻将它咬开,里头果然藏着一张纸条。   “老师,你的那张写着什么?”小少爷眨着好奇的小眼睛,双手撑在桌子上,往前倾向我。   我将纸条翻转,面向他,道:“你的笑容比阳光更灿烂。”   对方原本兴奋的表情立马垮下来,显得有些无趣。他坐回椅子里,一片片捡拾起被自己捏碎的签语饼干塞进嘴里。   “这张我已经有了。”他两腮吃得鼓鼓囊囊的,道,“我有好久都没抽到新的纸条了,再这样下去我就要不喜欢这个小饼干了。”   小少爷完全是把这当抽卡游戏了啊。不过,我挺能理解他的。   将纸条放到桌面上,看着上头的箴言,我想起以前有一阵我妈钻营副业,天天晚上出去摆摊卖小吃,客人买够一定金额,就会送他们一块签语饼。   虽然是不值钱的小东西,但因为有趣,有时就算金额没够,客人也会主动问她要。   那会儿家里一箱箱的签语饼,每天上学我都会拿上两块,也不是喜欢吃,就是享受拆小纸条的乐趣。   高中三年,压力几乎是呈阶梯式增长的,家庭压力,学业压力,以及无形的各种压力,把我压得都快喘不过气来。   高三时,压力到达巅峰,细的记不清了,就记得特别冷,也特别的苦。所有的景色似乎都覆着霜雪,所有食物,入口唯有苦涩。还好有这小饼干,靠着千篇一律的赞美与心灵鸡汤,让我产生一种罗森塔尔效应,受到莫大的鼓舞与支撑。   每天一块签语饼,每天一个小祝福。只有在拆纸条的时候,我的心才是平静的,是明朗的。   课程结束,冯管家照理是要将我送到大门口的,但今天不知怎么地,带着我一路往更深的方向走去,离大门越来越远。   眼看周围景色陌生起来,我有些忐忑地叫住了前方领路的冯管家。   对方回过头,半躬着身,仍是示意我向前走,脸上挂着礼貌的微笑:“夫人在前面等您。”   夫人?金夫人?   方才不清楚目的我还只是有些忐忑,现在清楚了目的,就更忐忑了。   金夫人找我做什么?我只在当初生日宴的时候远远见过一回金夫人,当时没什么想法,就觉得对方风采过人,看起来很年轻。来岛上后,金辰屿见了许多回,金先生和夫人还没见过。   难道是大半个月过去了,突然就想起来要见一见小儿子的大提琴老师?   还是说,小少爷不小心说漏了嘴,惹得金夫人怀疑,所以要亲自找我过去问话?   短短一段路,我思绪万千,想到了若干种可能,甚至在脑海里预演了自己惨烈的死亡。结果到了地方一看,万千种想法暂且退避,打量着眼前纯中式木质结构的佛堂,我内心只余震撼。   这佛堂在别的任何地方,我或许都不会这样反应。但我上一刻还身处西洋钟、水晶灯、圣经故事天花板的环境,下一刻就跨入一座满是红木雕刻,供奉着菩萨金身的佛堂,多少还是有点不习惯的。   佛堂燃着清香,金夫人跪在蒲团上,手中不住拨动一串细长的玛瑙佛珠,嘴里念念有词。   冯管家安静立在她身后,并未出声提醒。我也就只能跟着呆立在后头,不敢出声。   过了可能有五六分钟,金夫人终于停了念诵,朝一旁抬起胳膊。   冯管家立马上前搀扶,让对方借着自己的力从蒲团上起身。   “让你久等了。”金夫人一如初见时,高雅又美丽,穿得却不如生日宴那晚奢华,一身灰色的麻布衣,看着非常朴素。   “哪里。是我让夫人久等了,不知道您要见我,课程结束后我和元宝小少爷还用了点心。”我讪讪道。   “那点心总还是要吃的。”金夫人笑着招呼我来到窗边的太师椅前,让我将大提琴放到一旁。   我小心将琴靠在墙角,坐下后,金夫人亲自给我倒了杯茶。   紫砂壶里倒出来的,茶汤橙亮,喝着也香,就是不知道叫什么。   “这是金骏眉。”金夫人道。   我将茶杯放回去,词句贫乏地赞了一句:“很好喝。”   金夫人笑起来:“家里就我一个爱喝茶,他们不是爱喝咖啡就是喜欢洋酒,今天总算给我找到知音了。”   金夫人也是惯会说话的,我就简单的评价了句“很好喝”,连是红茶普洱都没喝出来,竟就成她的茶中知己了。   放松下来,聊得多了,发现金夫人同寻常母亲也没有什么区别。关心儿子,想知道儿子学得好不好,提起对方的学习态度就头疼,很是恨铁不成钢。   “我生元宝时年级已经不小,就有些波折,导致他先天不足,差点就活不下来。也因此,家里人对他格外宠溺,总是想要把最好的都给他。”金夫人忧心道,“我就这一个儿子,自然是不想将他养废。但回过神,似乎有些东西已经成型,再难改正。”   我就说金夫人看着年轻,不像有金辰屿那么大个儿子的样子,原来她是真的年轻。   金夫人道:“阿屿妈妈在我认识盛哥前就去世了。阿屿四岁时我便在他身边,一直将他当做亲儿子养大。这些年他很孝顺,待我很好,待元宝也很好。”   “家和万事兴,夫人的家庭真是让人羡慕。其实您不需要太过焦虑,人无完人,世上哪来那么多的天才少年?能健康长大,比什么都重要。”我搜肠刮肚地,将场面话说尽。   金夫人十分认同,点头道:“是,健康比什么都重要。我每日在此诵经祈福,就是想为元宝将来谋个福报。”   “心诚则灵,小少爷将来会有福的。”   “你信这些吗?”金夫人望向佛龛中端坐莲花的金身菩萨像,眼里满是虔诚,“我先生不信,他说这世上根本不存在什么因果循环。”   我不信,我就不会在这里了。   “我母亲也有信仰,她信,我跟着多少信一些。她总说:‘那行不义的必受不义的报应,主并不偏待人’,所以总要我和妹妹行好事,做好人。”   话音未落,金夫人手一滑,杯子不小心落到桌上,茶水泼脏了衣裙。   “瞧我笨手笨脚的。”她赶忙起身,看着衣服上的茶渍懊恼道,“真是不好意思,本来还想留你多坐一会儿的,但我现在这幅样子待客就太失礼了,下次有机会咱们再聊吧。”   她与我说完,便匆匆起身离去。   我知道,她不留我和失不失礼无关,和我戳她心窝子有关。   吃斋念佛,只为小儿子求福报,可阿咪的家人,又要向谁讨公道?   走前我又看了眼佛龛中的菩萨,半垂的眼无波无澜,无情无欲,芸芸众生,不过翠竹黄花。   狮王岛滋养着金家这棵庞然巨树,促它结出累累恶果。每一个受金家荫庇之人,皆受这果恩惠,谁又能独善其身?   冯管家送我出去时,可能也没想到避开某些机要禁地,或者已经想着避开了,结果没想到算有遗漏。   “金辰屿,合联集团还不是你的,你少给我摆出一幅老子我最大的架势。”   “区可岚,合联集团就算不是我的,也轮不到你做主,你少摆出一幅大小姐的架势。你姑姑看到我都得叫我一声大公子,你算什么身份,也敢连名带姓叫我?”   隔着门,屋里传出激烈争吵。金辰屿冷着声将人怼的够呛,那区小姐“你”了半天,砸了不少东西,直到第三道声音响起,才算停歇。   “够了,区小姐。”   本来只想快快通过,免得触了霉头,结果一听这声音,脚步不由一顿,就在门口停了下来。   而就这一耽搁,让我与夺门而出的区小姐撞了个正着。   她身量颇高,可能本身就有一米七,加上高跟,都快与我持平。   “滚开!”她低斥一声,伸手将我推开。   我背着琴,一个重心不稳,摇摇晃晃向后倒去,还好冯管家眼疾手快地扶住了我。   冉青庄紧跟着出来,见到是我有些吃惊,但没来得及说什么,便追着区小姐去了。   “这个区小姐……”冯管家咕哝一声,关心地询问我的情况,“您怎么样?没受伤吧?”   我摇摇头,笑道:“没事。就推了一下,能受什么伤?”   冯管家多的也没说,就稍微提了提这位区小姐的身份。原来对方是娱乐城负责人区华的外甥女,从小在金先生跟前长大,很受宠爱,之前一直在国外,最近才回来的。   我也有些稀奇,区华的外甥女……竟然就可以当面和金辰屿拍桌子,这么不客气地说话了?冉青庄还是金辰屿救命恩人的儿子呢,当初冉青庄受罚时也不见他手下留情。   到了大门外一看,区小姐与冉青庄竟然还没走。   区小姐手里夹着支烟,微微低头,正让冉青庄替她点烟。她长得与区华颇为相似,五官不算精致,但很耐看。   吐出一口烟,她看到我,却当做没看到,轻慢地移开视线,与冉青庄继续对话。   “听说你有相好了,还是个拉大提琴的男人?”   “嗯。”   “我竟然输给了一个男人?”   我感觉她似乎往这里看了一眼,后脖颈立刻汗毛都竖了起来。   “已经通知下去了,您的车应该很快就会来了。”冯管家没有马上回屋,而是陪我在门口一起等车。   我心里呼唤着陈桥开足马力赶紧来,嘴里却道:“不急的。”   听到声音,冉青庄回过头,这才看到我。   只是没等他多看两眼,区可岚便掰着他的下巴,强硬地将他视线转回到自己身上。   “看着也很普通,怎么?他床上功夫很好?”   冉青庄拨开她的手,看着有点不想理她,又迫于对方身份,无法像对我一样一走了之,便只能不甚走心地回道:“一般。”   “一般你为什么要喜欢他?”   “因为他是男的,我只对男人硬的起来。”   区可岚闻言脸都扭曲了一下,她夹着烟,满是嘲讽地冷笑了声,随即看向我,勾了勾手指,叫我过去。   今天注定是个多事之日。   我心里暗叹口气,纵使万般不愿,还是硬着头皮走到他俩身旁。   作者有话说:   罗森塔尔效应,又称皮格马利翁效应,大概意思就是“持续的赞美和期望,能改变一个人的心境”。“那行不义的……”一句出自圣经歌罗西书3:25。“芸芸众生,不过翠竹黄花”这句来自佛家里众生平等的典故,原句是“青青翠竹,尽是真如。郁郁黄花,无非般若。” 第20章 我也不喜欢男人   区可岚举着烟,上下打量我,目光挑剔,透着微凉。   “只要我向金先生讨,他总会把你给我的,我有很多种方法能让你硬起来。”她看着我,却是在和冉青庄说话。   我紧了紧肩上的琴盒背带,忽感自己此刻的处境十分被动——既不知道对方和冉青庄的关系,也不知道自己在这段关系里需要扮演的角色。   我到底不是专业演员,突然给个场景让我临场发挥,实在很难拿捏。   想了想,还是决定闭口不言。   “他不会。”冉青庄眼里涌现淡淡不悦,“别把我说得跟条狗一样。”   区可岚闻言挑了挑眉,随即轻笑起来,抖动着肩膀将一口烟结结实实呼到冉青庄面上。   “你不是吗?”她反问道,“你,你们,不都是金家的走狗吗?”   身前衣襟猝不及防被区可岚一把揪住,我不受控制地向前,刚稳住身形,就听对方问:“你喜欢他吗?”她下巴一抬,指向冉青庄。   我看过去,与冉青庄对视,并不能从他面无表情的面孔上看出什么指示,便只能点了点头道:“喜欢。”   “愿意为他死吗?”区可岚又问。   我停顿片刻,很认真地想了想,觉得也未尝不可。   还能再活五个多月,量已经恒定,质只会越来越差。是选择无声无息被病痛折磨而死,还是为了某人更有价值的死去,对我来说并不是需要犹豫太久的问题。   “愿意。”我回答。   区可岚勾了勾唇角,然后松开了我的衣襟。   我以为她是要放过我了,正要退到一边,就看到那只纤细白皙的手去而复返,往我胸口重重一推。   身后就是长长阶梯,我完全没有防备,慌乱下脚步踉跄,倒退着一脚踩空。   身体后仰,视线一点点抬高,耳边全是惊呼,我以为这下非死即残,摔下去却并没有预想到的疼痛。   “我去……”   琴盒倒在一旁,我忙撑起身回头看去,就见陈桥垫在我身后,被砸得呲牙咧嘴。   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我竟一点都没注意到。   “没事吧?”冯管家快步下了台阶,蹲到陈桥身边查看他伤势。   陈桥摆摆手,皱着眉道:“没事没事,就是腰有点扭到了。”   还好没骨折……   我见他没事,心下也松了口气,接着便感到恼怒。   我虽说可以为冉青庄死,但也不是这么个莫名其妙的死法。   望回台阶上,区可岚居高临下地睨着我,脸上丝毫不见歉意,仿佛方才不过随手弹走一只烦人的蚂蚁。伤就伤了,死就死了,一只小蚂蚁,难道还想要她生出愧疚?   要不是还记得这是哪里,我真想站起来冲她骂一句“神经病”。   “是他自己说愿意为你死的。”区可岚调开视线,冲冉青庄无辜一笑,满脸的不在乎。   冉青庄往台阶下扫过一眼,视线在我脸上停驻片刻,又漠然地移开。   “你弄死一个拉大提琴的,明天还会有弹钢琴的,吹笛子的,岛上这么多男人,你杀得光吗?”   区可岚似乎是没想到他是这么个反应,惊异道:“你不心疼他?”   这回换冉青庄笑了,仿佛是听到个还挺好笑的笑话。   他立在最高的那节台阶上,说话时垂下眼皮俯瞰着我,缓缓吐出字句。   “不是没死吗?”   我都不用琢磨就能知晓,这话必定完全真实,出自本心。   若我之于区可岚是蝼蚁,是空气,是微不足道的一缕风,那之于冉青庄,便是隔夜饭,墙角霉,下水道涌上的一股臭气。前者渺小却无碍,后者渺小但膈应人。   我和冉青庄现在的确是合作关系,可这种关系显然并不能抹平曾经发生的不快,更让冉青庄感到厌烦。忍受别人对我们关系的误解已是极限,再要他违心说些心疼我的话,是万万不可能的。   我被孔檀抓去,他会愤怒,是因为孔檀挑战了他的权威。而同样的性质,他现在没有生气,只可能是因为他并不想因为我得罪区可岚。   “没劲。”区可岚丢下抽了一半的烟碾灭,踩着高跟气势凌然地步下台阶,看也不看这边,上了门口停着的一辆白色跑车,没一会儿便引擎轰鸣着离去。   冯管家和我一人一边将陈桥从地上搀起来,见陈桥不太好动,冯管家就问要不要叫医生来看看。   陈桥一幅受到了侮辱的模样,挥开他道:“不用不用,这点小伤看什么医生啊?我睡一觉就好。您回吧,这没事了。”   冯管家松开手,没再坚持,但也没走。   我将琴盒从地上扶起,查看了下,发现只是有些轻微的剐蹭。   陈桥单手扶着腰,凑到我身边道:“柠哥,你别生气,幺哥刚刚一定是看到我过来了,知道我会接住你才没跟那女人计较。他故意那么说的,显得你很不重要,就是怕那女人以后针对你。”   冉青庄走到近前,他一大段话也正好说完了。   其实他大可不必如此搜肠刮肚地想词安慰我,我已经很清楚自己在冉青庄面前的定位。在场这几人里,如果硬要说谁是狗,那只能是我。我才是那只摇尾乞怜的哈巴狗。   将琴重新背到肩上,我冲他笑了笑,表示自己都懂。   “伤得怎么样?”冉青庄过来第一句便是询问陈桥状况。   “小意思!”陈桥仗义地拍拍自己胸膛道,“幺哥你放心,有我在,必定不会让柠哥有事。”   冉青庄伸手揉了两把他的脑袋,对一旁静立的冯管家道:“我送他们回去,大公子问起来,就说我很快回来。”   陈桥受了腰伤,车是不能开了,我又没驾照,便只能冉青庄代劳。   坐到车上,我依旧是副驾驶的位置,陈桥坐在后排。   冉青庄专心开车,没有多言区可岚的事,陈桥却闲不住,车子开了多久就说了多久,似乎要将对区可岚的不满在这小小车厢内发泄透彻。   我才知道原来这区可岚的身世并不简单。她根本不是区华的外甥女,而是区华与金斐盛早年苟且生下的私生女。区华这么多年也只是金斐盛身旁一介红颜知己,便是因为当年金辰屿的生母得知区华与自己几乎同时怀孕,悲愤以极,又清楚自己体弱难寿,就要金斐盛发誓,在她去后决不让区华代替她的位置。   金斐盛虽多情,但好歹守信,立誓之后这么多年,果然是没让区华进门,甚至也没认自个儿的闺女。   怪不得区可岚那样语气和金辰屿讲话,原来是仗着自己身上同样留着金家的血脉。   也怪不得,冉青庄都要忍她三分。   “柠哥你放心,虽然那疯婆娘一直对我幺哥有意思,但我幺哥完全不动心的。以前我还觉得奇怪,觉得幺哥可真酷,现在我懂了,幺哥不是酷,幺哥只是喜欢男的。”想了想,觉得有歧义,陈桥又补上一句,“他也不是所有男的都喜欢,他就喜欢你。”   这小孩都不知道是不是漫画小说看多了,怎么自己这么能瞎想?如果说我这头是悬疑剧,他那头就是妥妥言情剧了。   “嗯,我很放心。”看了眼身旁并不参与对话的冉青庄,我轻声道。   车里安静了大概十秒,谁也没说话。阳光透过树叶,在车窗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在我以为陈桥终于说累了要休息的时候,他又开口了:“幺哥,区小姐不是一直在国外打理生意吗?怎么突然回来了?”   这话明确在问冉青庄,他没法再沉默。   “听说金先生要金盆洗手,将产业全部交给大公子,坐不住了吧。”   “金先生要金盆洗手了?!”陈桥一下子凑到前排,不小心触到伤口,疼得五官扭曲,“哎呦,那以后合联集团就是大公子说了算呗?华姐那边能服气吗?”   “服气就不会让区可岚回来了。”   陈桥咋舌:“他们这是要谋朝篡位,改立女帝啊……”   我听的眼尾直跳,这也是胆大的,什么话都敢往外说。   “你真的没事吗?”我回头问他。   陈桥拍了拍自己的腰腹,尚显青涩的面容绽出抹灿笑道:“没事没事,真的没事。”   回到红楼,虽然陈桥说没关系,可以自己上楼,我和冉青庄还是不放心,两人一同将他送回了宿舍。   他那间屋住了四个人,有一个正好在,是个脸上满是雀斑,看着有些木讷的年轻人。见到冉青庄非常紧张,一个劲鞠躬,手都不知道放哪里。   陈桥介绍对方叫“麻薯”。   要不是时机不合适,我真想问一句冉青庄,他们集团是不是在取外号上也有什么不成文的规定,每一批次有一个主题,到陈桥正好是“食物”辈的。   嘱咐完麻薯好好照顾陈桥,我和冉青庄也一道离开了。   冉青庄还要回去,要下楼,我则是上楼,跟他不是一部电梯。上行电梯来了之后,我就先上去了。   “那我走了。”与冉青庄说完,我跨进电梯。   “季柠……”身后传来低沉男声。   我回过身,冉青庄眼眸深邃幽沉,平静地道:“无论你今天说的是不是真的,我都不需要。”   电梯门在他说完这句话后便缓缓合拢,留我呆立在电梯内,反复回味他的话。   今天说的话?哪一些?   我今天就早上和他说了些话,然后就是方才。思来想去,也只有在区可岚面前说的那两句话最有可能。   区可岚问我喜不喜欢冉青庄,愿不愿意为他死,我给了肯定的答案,而冉青庄这会儿告诉我,他都不需要。   他不需要我为他死,也不需要我喜欢他。   怎么说呢……   我今天的话,只能说半真半假。我确实可以为他死,但要说喜欢,那真的没有。   如果冉青庄的重点是后者,在担心我假戏真做,可以放一万个心。   我都快死的人,哪还有心思去想那些?   况且,我也不喜欢男人。 第21章 别浪费   区可岚回岛之后,冉青庄反倒不怎么在岛上了。陈桥说他是为了躲区可岚,我觉得倒不一定,也可能是在躲我。   日子平静了几天,我也逐渐习惯在监控下安然入眠。这天傍晚陈桥却突然来接我,说冉青庄打来电话,让我们去崇海。   这事来得急,透着古怪,我自然要问清楚。但陈桥也一知半解,只说似乎是孔檀做东,要为上次绑了我的事赔礼道歉。   孔檀这么针对冉青庄,必然不可能是自己想通了要低头赔罪,我想了想,觉得只可能是金斐盛发话了。毕竟像他们这样的社团组织,靠的就是稳固的“家族”关系,两人以后还要帮着金辰屿做事,表面的和气总要顾及。   而两人碍着老大的面子,就算内里再作呕,也会乖乖走完“和好”的全套流程。   海浪平稳,一帆风顺。待我与陈桥到崇海码头时,天已微微暗下,一下船,便见到冉青庄的那辆深蓝SUV停在路边。   除了冉青庄,车上还坐了两个小弟,一个皮肤黝黑,一个打了唇钉,见了我,齐齐喊“嫂子”。   我已经懒得纠正他们,冲他们点了点头,在副驾驶坐好。   “去哪儿啊?”陈桥一上车便和两个小弟聊起来。   “去星联会所,大部队已经在那儿了,我们是特地出来接嫂子的。”   “卤蛋准是没安好心,我看他那眼神就透着阴损,不知道要使什么坏招呢。”   “操,鸿门宴老子也不怕,大不了抄起酒瓶干他娘的,看谁先死!”   “就是,干他娘的!”   三人义愤填膺,越说越是激动,冉青庄只是安静开车,等到了红灯,停下车后,便淡淡开口,一盆冰水将后排正要雄起的小火苗浇灭。   “这局明面上是孔檀攒的,再往上,却是金先生和大公子的意思。谁敢在今天动手,谁就是活得不耐烦了。你们都给我老实点,别出岔子。”   三人一下噤声,跟幼稚园被老师训话的小朋友一样,前一刻还是混世小霸王,后一刻已经是全世界最乖的宝宝。   冉青庄的话也间接证实了我的猜想,今天这局果然就是做样子给金家父子看的,严格点说,是做给金斐盛看的。   照理说应该不会有纰漏,无论孔檀还是冉青庄都不可能在今天发难,但我仍是觉得心荡得慌,总有不好的预感。   冉青庄这辆车,档位后有两个杯槽,本来是用来放饮料的,这会儿却一边塞了包烟,另一边塞了个打火机。   打火机是最廉价的塑料打火机,蓝色的,外壳上还印着某某火锅店的小广告,一看就是吃完饭随手拿的……   我打开副驾驶前的储物箱,发现我那黄铜劳斯莱斯,男人的梦中情机不见了,只剩一个干瘪的烟盒。   “找什么呢?”红灯还没跳禄,冉青庄见我一顿翻找,蹙眉问道。   收回翻找的手,我将储物箱合上,状似不经意地道:“这里面,上次我看到有个打火机……怎么没了?”   “打火机?我这车经常借给别人,大概是被谁拿走了吧。”   拿走了?   我那么大个打火机,说没就没了?   “柠哥你要打火机吗?这不是有吗?”陈桥凑过来,将杯槽里的塑料打火机递给我,“你不抽烟不知道,打火机这种东西真的消失的特别快,一不注意就没了,再一不注意,家里就堆了好多。”   “我……之前不太抽,现在也开始学着抽了。”我怅然若失地接过陈桥给我的打火机,又从杯槽里抽出支烟,别扭地夹在指间,进退两难。   现在再说我那个打火机是特意买来给冉青庄用的,不免也太尴尬了些。   车辆开始缓缓前进,我暗叹口气,在后头三双眼睛的注视下,最终还是低头将烟点燃。   第一口就呛住了。辛辣的烟窜进肺腑,刺激着气道,咳得我停不下来。   “嫂子没事吧?”   “车上有没有水?喝点水。”   “没有啊,要不我下去买?”   在陈桥等人的七嘴八舌中,身旁车窗缓缓降下,新鲜的风涌入。   “不会抽就别抽。”冉青庄冷声道,“浪费我的烟。”   微凉的晚风吹散了车里的烟味,新鲜的空气抚平喉头的不适,几乎是立刻我就停止了剧烈的咳嗽。   指关节拭去眼角咳出的泪花,我转着手里的烟,觉得冉青庄说得对,人不能总是没有自知之明。   我总觉得我可以给冉青庄他需要的,其实并不然。他不需要,戒指,打火机,还有我所有单方面的给予,这些他都不需要。   于我是付出,于他……不过负担。   “给。”将烟递到冉青庄唇边,我说,“别浪费。”   可能有那么四五秒,冉青庄完全没有任何动作,沉默着,压抑着,而就在我以为他不会理我,打算收手时,他忽地凑上来,将我手中的烟咬走了。   指尖不可避免地被他的双唇碰到,鲜明的触感传递到大脑,柔软的,干燥的,带着潮热的气息。   “欸我去,这狗粮够味!”   “操,大意了。我刚还在想幺哥怎么这么小气,差点把自个儿烟掏出来给嫂子。”   “都学着点!”   我笑了笑,靠回椅背。微风拂过面颊,淡淡烟味在车厢里漫开,比我吸进去那口要柔和许多,闻久了竟然还有几分好闻。   开了大概半小时,冉青庄停下来,目的地到了。   兴许是常客,一进到会所里边,下到门童上到经理对冉青庄具是毕恭毕敬,一口一个“幺哥”地叫着。   经理亲自领我们到了包厢门前,由两名服务员一人一边推开了门。   据经理说,这是他们会所最大的一间包厢,听时没有概念,现在亲眼看到,才发现果然很大。不包括外面露台,可能有一百多平,就跟个小型酒吧似的,有吧台有卡座,台上还有钢管表演。灯光虽然略有些昏暗,但好在背景音并不嘈杂,不需要用吼的说话。   见冉青庄到了,先前还各自围坐打牌喝酒玩骰子的小年轻纷纷停下手头玩乐,起身叫人。   “幺哥,嫂子!”   “幺哥好,嫂子好!”   不知道是不是听久了,我竟然慢慢也开始习惯“嫂子”这个称呼,如今已能在立体环绕的“嫂子”声中做到心无波澜。   陈桥他们一进门就各自散了,喝酒的喝酒,打牌的打牌,我则跟着冉青庄直接去到孔檀坐的那张卡座。   “老幺,你们总算来了。”孔檀将腿翘在面前的茶几上,右边搂着一名身材丰腴的美女,左边还有另一名美女跪在地上替他捶腿。   冉青庄在他对面坐下,道:“路上正好有点堵。”   孔檀朝立在一旁的服务员打了个响指,道:“把人叫过来。”   服务员点了点头,迅速出去了。   “来一趟,总要玩到家,都是看着你们喜好挑的,这里最好的货色。今天我做东,都不用跟我客气,也不要跟我客气。”说话间,右手边美女将一杯威士忌递到孔檀唇边,他就着杯子轻抿了一口,脸上的笑透着股不怀好意。   他又是喜好又是货色,我一开始以为是酒,结果门一开,服务员领进来四个形容各异的少爷。   两个高大健壮的直接朝我走来,另两个秀气白皙的则自觉坐到了冉青庄身边。   我没想到还能这么玩,被两座高山夹在中间,很是无措地去看冉青庄,却发现对方适应良好,已经接过身旁少爷递上的酒和孔檀聊开了。其中一个少爷挨在他身边,搂着他的胳膊,他也没有挥开。   “哥,您喝什么,酒还是果汁?”   高山1号殷勤地给我拿来酒水单,我看了眼,随便点了杯苹果汁。   “哥,您第一次来这里吗?”高山2号问。   我点点头,被两人身上浓烈的混合香水味熏得鼻子发酸,感觉鼻炎都快犯了。   “不要这么紧张,没事的,我们就是陪您喝喝酒,聊聊天,再玩一玩游戏。”高山1号指了指隔壁桌玩嗨的几个人道,“就跟他们一样。”   隔壁桌似乎是在玩什么纸牌游戏,桌上堆满酒杯,一轮结束,输的人拿起酒杯一口闷下,不想喝或者喝不下的,就要脱一件衣服替代。公主们穿得少,脱不了几次就不好再脱,一通撒娇耍赖,赢的人便叫她们在脸上亲一口来抵。   想象了下两座高山一左一右亲上来的画面,我不禁打了个激灵。   “就聊天吧,我不会喝酒,也不玩游戏。”我说。   或许是职业需求,两座山看着跟冷酷型男似的,却异常地会聊天,不一会儿我的职业、年龄、籍贯都给他们套了出来。   可能是看我好说话,又很顺从,两人不再像开始那么拘谨,甚至……过于地放肆。   “我一看您就特别有气质,这果然是拉大提琴的,手真好看。”高山1号将我的手拉到眼前细细观察,呼吸尽数喷吐在我指尖,让我很不自在。   我刚想抽手,另一边的高山2号突然偎过来,托着我另一只手道:“琴弓是怎么拿的?是这样吗?您教教我吧。”   腰上不知道谁的手勾了上来,我头皮一下子炸开。   当初被冉青庄按着手强吻,虽然震惊,但可能他的行为并不带淫邪成分的关系,我也没有觉得很难受,就以为男人亲男人就是不会有什么特别感觉的。可是现在,我简直像是赤脚踩到了呕吐物一样,由内而外感到不适,恨不得站起来浑身上下拍打一通……   我一直感到不安的预感难道就是这?   我知道这里是高级会所,大家来都是找乐子的,少爷公主本身就是打擦边球的职业,与客人有些肢体上的亲密接触再正常不过。   冉青庄就很悠然自得,任那两个少爷对他上下其手也不见他甩脸。我也想做到他那样,但我不行。   可我要是突然把孔檀特地准备的人给撤了,孔檀怕是会觉得我故意落他脸,给他难堪。   冉青庄说今天不能出岔子,这才刚开始,我怎么也得忍下去。   “下次有机会再给你们表演。”我挣开两边纠缠,从卡座上起身,见冉青庄他们并未注意到我这边,询问服务员卫生间方向后,快步出了包厢。   呼吸到外头清新淡雅的空气,我不由长长吁出口气。   在洗手台稍微洗了把脸,正用纸巾擦手,隔间里出来个染着蓝灰色头发的年轻人。   这头发太出挑,我不由自主多看了两眼,结果和对方视线在镜子中对个正着。   “啊!季柠?”他微微吃惊地睁大一双杏仁眼,准确叫出了我的名字。   认识我?   我茫然地打量对方,脑海里一片空白,怎么也想不起能和他这张脸对上的人名。   “我,兆丰啊!”对方指着自己,说出了一个让我意想不到的身份,“南职的兆丰,你高中那会儿还给我补课来着,不会把我给忘了吧?”   他的名字宛若一把神奇的钥匙,在听闻的一瞬间打开了我尘封的记忆,让我想起许多。   我扶着洗手台,整个人都有些恍惚。   原来在我告发冉青庄与林笙之前,冉青庄就已经讨厌我了。 第22章 那只是一条狗   我的确和冉青庄一起埋了小黑。   更准确地说,小黑是死在我们面前的。   冉青庄很喜欢小黑,从学校附近出现这只小流浪开始,冉青庄见到它就总是忍不住停下脚步摸摸它,陪它玩一会儿。   我的座位在窗户边,正对着学校后门,那里靠近食堂,也是冉青庄他们班的日常值日打扫区域。   有阵子也不知道冉青庄是不是得罪了他们班主任,受了什么惩罚,一星期五天,我天天都能看到他在楼下扫地。说扫地也不贴切,因为他只是懒洋洋地摆弄着扫帚,或者撑着扫帚发呆出神。   那会儿我还只是知道有他这么个人,但与他并不熟悉,认知里,除了是我们学校的学生,他和南职那些整天不务正业,到处打架惹事的小混混也差不了多少。要不是他成绩还行,或许早就被学校开除。   每次见到他,他不是在被老师批评,就是在办公室门外罚站。虽然也没什么欺负同学的传闻,但每当他脸上带伤,一张臭脸地穿过走廊,学生们还是会下意识地紧贴墙根给他让道。   他总是没精神的,满不在乎的,冷漠的,暴力的。这就是起初,我对他所有的印象。   后门常年上锁,只在食堂运货时开启,但难不住小黑和狸花猫。它们自门缝钻进钻出,姿态娴熟老道,进来了也不瞎走,就在食堂后门乖乖等着,总会有好心的食堂大妈端出些残羹剩饭喂它们。   而只要小黑它们一出现,冉青庄可就不困了。   我记得,那天阳光很好,晨读间,我无意往楼下扫了眼,看到冉青庄手里拿着扫帚,正不停挥舞逗弄着小狸花猫。   小猫灵活地伸出爪子扑住竹扫帚的头部,有几次甚至挂在了上面,小黑狗则在不远处焦急地踏步旋转,憨憨傻傻,一副想加入又不知如何加入的模样。   冉青庄笑得明朗而轻快,阳光洒在他的身上,落在他上扬的唇角,说不清是谁的加持,让他看起来格外温暖。   原来他还可以这样笑。莫名的感慨一闪而过,只是在心间留下道淡淡的印子,并没有让我太过在意。   后来到了高二,老师将看管冉青庄的工作交给我。虽然就一学期,但也算有了接触,让我对他从“知道”变作了“认识”。   小黑和狸花猫依旧是学校附近的小流浪,冉青庄每次见到它们,也依旧会蹲下摸摸它们,和它们玩一玩,喂些吃的。   说得上话了,我也在极力寻找话题时问过他,既然这么喜欢小动物,有没有想过养一只。   冉青庄沉默了很久才说,他七八岁的时候家里也养过一条狗,一只白底黄斑的小土狗,他奶奶喂了好多年。   每天上学,它总会和老太太一道送他到学校,再陪着老太太回家。老太太做家务时,它就安静趴在边上守着。老太太睡觉时,它就蜷在床脚和老太太一起睡。无比信任人类,又无比深爱人类。   后来有一天,这只狗丢了,他们找了许久,可怎么也找不到。又过两天,它僵硬冰冷地被人抛进院子,浑身伤痕累累,已经死去多时。   江湖规矩祸不及妻儿,但没人说不能动狗。   这是一个警告。   冉铮从外头匆匆赶回来,老太太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红着眼打了他一巴掌。冉铮沉默地处理了狗的尸体,留下一叠钱,第二天就又走了。   那之后他们家就再也没养过宠物。   “不过,现在我老爸也死了,应该不会再有仇家找上门。我再做做我奶奶的工作,说不准她哪天就让我养了。”冉青庄说着话,将一架刚折好的纸飞机朝我投过来。   我捡起一看,是他的数学卷子……的一部分。满分150,他考了125,算是个相当不错的分数,同一张卷子我也就比他高18分。   “怎么撕了?”   冉青庄折着剩下那半,无所谓道:“都考好了,还留着做什么?”   我叹了口气,将手中纸飞机放到一边,等离开时趁冉青庄不注意,将它们统统收进书包带回家,粘好了第二天再还给他。   他看着重新粘好的卷子什么也没说,只是挑了挑眉,随后胡乱将卷子塞进自己书包,倒是没再撕坏。   到了高三,小黑和小梨花依然流浪在外,天气好就溜进学校晒晒太阳,天气不好就不知道在哪儿窝着。而不用问我也能猜出,冉青庄应该是没能说服老太太的。   小黑虽小,但格外勇敢,有时路遇别的流浪狗欺负同学,总会见义勇为,冲出来替他们赶跑“恶霸”。被救的同学便会以火腿肠作奖励,犒赏它的英勇。   因此,虽然同是流浪狗,小黑却在宏高的学生间颇具好评。   但也不是谁都喜欢猫狗,愿意善待它们。   有一回上学路上,我前头正好是几个南职混混。小梨花一如既往上前纠缠卖萌,那带头的混混看它一眼,便厌恶地将它一脚踹开了。   小梨花惊吓着跑到小黑身边,小黑绕着它呜咽两声,随即色厉内荏地朝混混们狂吠起来。混混一看小黑还敢朝他吠,作势就要冲上去追打,吓得猫狗夺路而逃,那群人便在原地哈哈大笑。   周围人敢怒不敢言,或者根本不关心。我本想追去查看下小猫的伤情,但由于它们跑得不见踪影,上课又快迟到了,便只好无奈放弃。后来放学见到小猫好好地在路边舔爪子,小黑则在边上大口吃着不知谁给的香肠,我才彻底放下心来。   然后,就到了那一天。   那天已经很晚了,我练完琴正要走,在校园里发现了眼熟的身影,定睛一瞧,是冉青庄。他猫着腰,不断翻找着食堂附近的角落,专心到甚至连我靠近都没发现,为此还吓了一大跳。   我问他在做什么,他犹豫了会儿告诉我,小黑它们已经消失两天了,他有些担心,晚上便想过来找找看。   他家离学校不算远,步行也就二十来分钟。   我安慰他小黑它们那么可爱,或许有人同他一样喜欢,所以被一起领养了回去。   “可能吧。”说这话的时候,冉青庄仍然蹙着眉,一副忧心的模样。   他没有继续找寻,而是与我一同出了校门。   或许冥冥之中有所安排,又或者小黑它们的确很有灵性。才出校门,我和冉青庄没走几步,便见到远处一瘸一拐走来一个小小的身影。   它也看到我们,远远就“喵”地叫了一声,尾音拖得极长,极哀婉。   冉青庄只这一声就认出对方,急急跑了过去。我也跟着过去,一看果然就是小梨花。   昏暗的路灯下,小梨花瘸着一条腿,闭着一只眼睛,冲我俩不停急叫。   冉青庄蹲下身查看它的情况,被它避开了,转身冲一个方向走了两步,又回头来看我们,似乎是想要我们跟它过去。   “你要带我们去找小黑吗?”冉青庄好像明白了它的意思,确认过后,便跟随它而去。   “等……”我犹豫片刻,怕有什么意外,也追了上去。   那是一条阴暗潮湿的小巷,靠着墙胡乱摆放着一堆旧家具,不规则的堆叠方式使最下面形成一个小小的空腔,小黑就那样安静地窝在里面。   要不是它听到小猫叫声呜咽着作出回应,我和冉青庄甚至都不会发现那里面有东西。   “小黑?”冉青庄小心翼翼地靠近,将手伸了过去。   小黑呜呜叫着,动了动,但仍然谨慎地不肯出来。狸花猫走到它面前,轻轻地叫了两声,仿佛在向它解释我们的身份。   冉青庄耐心地等待着,没有将手收回。   过了片刻,小黑将自己挪了出来。   用“挪”这个字眼,是因为小黑的的确确是靠着两条前爪支撑,将自己从窝里挪出来的。   任谁看到它的模样都要倒吸一口凉气,那只能用“凄惨”来形容。   两条后腿无力地拖在身后,肠子一样的东西脱出肛门露在外头,原本灵动圆黑的眼睛变得一片血肉模糊,像是被人戳瞎了。   场面太过血腥,我自心底生出一股寒意,简直不敢置信有人会这样残忍地对待小黑。   冉青庄颤抖着手,想要抱起它,可无论碰到哪里,小黑都会发出痛苦的哀叫。   “别怕,我带你去看医生,他们会救你的……”冉青庄不断轻声安抚着它,脱下自己的外套,将它从地上包裹起来。   只是两天,小黑就像是瘦了好多,小小一团缩在冉青庄怀里,看上去已经连挣扎的力气都没了。   冉青庄抱着小黑就往巷子外面跑,我刚要跟上,想起小梨花似乎也受了伤,便回身一把抄起小猫,抱着追了上去。   离暗巷最近的宠物医院也要七八百米,冉青庄一路狂奔,没一会儿便消失在前方。我背着琴,手里还抱着猫,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到医院时差点没跪地上。   小猫左前肢骨折,一只眼睛有些红肿,但所幸性命无碍。小黑的伤势却要严重得多,医生抱着进诊室查看了会儿,便出来朝我们摇了摇头,说抢救的意义不大。   小黑的眼睛是叫人用利器戳瞎的,肠子则是被人肛门里塞了鞭炮炸出来的,医生还在它体内找到了鞭炮的残留物。   医生建议给小黑安乐死,说如果不这样,它可能还要痛上好几个小时才会迎来死亡。   两天前它还是只快乐地摇着尾巴,整天跟着好朋友骗吃骗喝的小拖把狗。而现在,它只能虚弱地躺在医院的诊台上,痛苦地等死。   它努力的想要生存,这个世界却好像并不打算给它机会。   冉青庄像座雕像般静立在那儿,似乎一时难以接受这个消息。我有些担忧地轻轻拉扯他的袖子,他闭了闭眼,好半会儿才轻轻点头,接受了医生的提议。   我们被允许进到诊室里,见小黑最后一面。护士也抱着小猫来到诊台边,向小黑告别。   两只小家伙彼此间好像都有感应,小猫将脸挨到小黑嘴边,轻柔地用鼻子拱了拱它。好像在问,你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   小黑狗虚弱地伸出舌头,最后一次舔了舔小猫的脸,随后便躺在那里没了动静,只能通过皮毛微弱的起伏判断它还有气息。   医生拿着注射器走来,里面已经注满药水。   将注射器对接上留置针,医生道:“你们准备好了,我就推了。推下去之后它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再也不会有痛苦了。”   我去看冉青庄,由他做决定。   冉青庄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小黑卷曲脏污的被毛,接着紧握成拳,垂在身侧,缓缓吐出两个字:“推吧。”   药水顺着针管注入小黑的身体,只是几秒,皮毛的起伏消失了,小黑死了。   护士怀里的小猫突然挣扎着跃到了诊台上,看了看小黑,抬头朝冉青庄长长喵了一声。   并非寻常猫咪柔软的叫声,而是带着不解,带着不满。   它不明白,为什么小狗的气息消失了。   “它死了。”冉青庄告诉它。   小猫坐在小黑身边,不再叫唤,不知是不是理解了冉青庄的意思,开始低头舔舐小黑背上的卷毛,像在替它做最后的清理。   干干净净可可爱爱的来,也要干干净净可可爱爱的走。   最后我和冉青庄找了块空地把小黑给埋了,埋好后冉青庄就让我回家去。我问他小猫以后怎么办?他想了想,说等小猫好了,会把它带回家。   “昨天奶奶说,我可以收养它们了。”   心间一紧,我都不知道是不是该叹一句天意弄人。   有时候命运就是这样,充满不必要的戏剧化,以及堆叠的厄运。   我爸那件事上如此,冉青庄这件事上同样。   我以为这事就到这里了,毕竟我们谁也不知道虐杀小黑的是谁,而就算知道了,拿对方也没有办法。   没想到几天以后,事情又出现新的变化。   学校里开始流传一段虐狗视频。拍摄者绑住小狗的四肢和嘴,用着令人发指的残忍手段依次戳伤小狗的两只眼睛,又将一个个小炮仗塞进小狗肛门,随后点燃。   视频只有三分钟,全程充斥着狗的惨叫以及施虐者的狂笑。期间有只小猫冲过来,被毫不留情地一脚踹开了。能看出施虐者不止一个人,但因为视频经过了加速,并不能从声音上分辨他们的年纪和性别。   这样的视频或许会在网上流传,会在社会上流传,可为什么会在一群高中生间流传开?   因为视频里的小狗是小黑,也因为在视频的最后,画面中只出现了零点几秒的校服一角,属于南职。   宏高与南职是世仇,这在我入学前便已是定局。   两校学生多有摩擦,也是每届都会有的事。无视仇怨成为情侣和朋友的不是没有,但总要受点白眼。   如果说之前两所学校只是互看不顺眼,那到高三这年,就有了点势同水火的调调,而这个调调的发起人,就是冉青庄。   既然不知道垃圾是谁,那就整个学校划入垃圾的范围。两所学校火药味逐渐加重,一触即发。   老师不止一次地找冉青庄谈话,让他不要惹事,他表面答应得好好的,转头却依旧我行我素。   然后我就认识了兆丰。   我不太记得为什么会突然成了他的补课老师,但从某一天起,放学后他就会来学校找我,偷偷地翻进学校,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坐在冉青庄曾经坐过的位置,勤学好问却要胜过冉青庄百倍。   那时候他就爱染头发,但没有现在高调,染的是亚麻色。   兆丰比我小一岁,也算是南职的风云人物,在他们那个年级很说得上话。   宏高对南职是避而远之,南职却不一样,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并不把宏高的敌意放在眼里。   两所学校在必经路段上有所重叠,有时候兆丰遇见我,远远就会跑上来与我打招呼。久了冉青庄那边也听到风声,来找我算账。   他寒着脸将我叫出教室,又拉着我进厕所,反锁了门,问我和兆丰是怎么回事。   “我们就是……朋友。”   “朋友?你和那种垃圾做朋友?”冉青庄不敢置信地瞪着我。   他的用词多少让我有些不适,兆丰很用功,一直想考个好点的专科学校,不是他口中的垃圾废物。   “他不是你想的那种人……”   我向他解释,冉青庄却像个独裁的暴君,听不进任何谏言。   “和他断绝来往。”他命令道,完全不给我第二个选择。   我震惊于他的专制,畏惧于他蛮横的态度,但总觉得他不至于对我动手,还是大着胆子拒绝了。   “不要。”   话音刚落,一道凌厉的拳风擦着我袭向身后厕所隔板,发出一声巨响。   我微微睁大眼,呼吸都有一瞬的凝滞。   “我再说一遍,和他断绝来往。”冉青庄沉声道。   这不是打商量的态度,他完全是想用暴力镇压我。   我眼睫轻颤,咽了口唾沫,问他:“如果我不呢?你没有权利限制我和谁交朋友。”   他收回拳头,用一种仿佛不认识我的眼神打量我。   “你不?”他腔调古怪地吐出两个音节,漆黑的眼中一片冷凝。   我瑟缩了下,双唇嗫嚅着,总觉得那拳头再落下,就不是打在身后的板子上了。   “你听我说,他其实……”   “谁把厕所门锁了?快点开门!怎么这么没有素质?别人还要用呢!”   突然响起的拍门声打断了我要说的话,冉青庄扫了眼门的方向,再与我对视片刻,走过去开了门。   门外的人一见是他便立即噤声,大气都不敢喘的模样。   “不是上厕所吗?去啊。”冉青庄将门拉得更开。   那人慌慌张张进来,见到我,眼里闪过丝惊讶,但脚下步伐半分不停,逃也似钻进离门最近的一间隔间,下一秒就将门锁死了。简直像背后有什么凶猛的野兽在追赶。   此时的环境已经不适合再交谈,冉青庄最后又看我一眼,什么话也没说,转身大步离去。   这事不可能就这样结束。   我心里有这样的预感,但不知道它会以什么样的方式爆发。   战战兢兢度过一周,我尽量躲着冉青庄,就怕和他再起冲突。   兆丰一如既往放学后会来学校偷偷找我,我也不是没想过换个地方补习,但他说他是住校的,要是不介意,倒也可以去他们宿舍,只是人很多,气味也不怎么好闻。   我想了想,只得作罢。安静,敞亮,还近,的确没有比我们学校更好的补课地点了。   然后,我们就被冉青庄发现了。   我不知道他在门外看了多久,但当他一脚把教室门踹开的时候,我和兆丰都吓得半死。   兆丰抓起自己书包就想跑,跃过一排桌椅才发现后门被废弃的旧讲台堵得死死的。   冉青庄看他的目光就像在看一个死人。雄狮不会允许自己的领地里出现别的雄性,发现了,就攻击。   糟糕了。   我站起身,挡在他和兆丰之间,明明也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面对他却很心虚。   “你们在做什么?”他双手插在裤兜里,门神一样立在教室门口,视线从兆丰身上缓慢移到我身上。   我一激灵:“补课。”   “补课?”冉青庄重复着这两个字,脸上是明显不信的神色,“南职的垃圾找你补课,你就给他补了?”   兆丰一看不是老师,也没在怕了:“喂,别以为我怕你啊!”他撩起袖子,一副随时奉陪的模样。   “我知道你,南职的小混混头子。”冉青庄欣然应战,将手从口袋里抽出,也开始撸袖子。   “朋友多就是混混头子吗?那你不是也差不多?”兆丰将书包丢到一边,嘴上毫不客气地回道,“我是南职的小混混,你就是宏高的小混混。”   这句话简直是踩了冉青庄的雷区,他面色一变,作势就要上前。   年级主任为了震慑冉青庄此前已经下了最后通牒,如果他再打架,就要把他开除。   我马上拦在他身前,不让他靠近兆丰半步:“你别冲动。这会儿打架会引来保安的,要是陈主任知道了又要叫你奶奶过来,你……你忍心看她为你担心吗?”   冉青庄阴沉着脸,并没有就此罢休:“让开。”   兆丰还在那儿挑衅:“季柠你让开,我让他知道我的厉害。”   我简直都想冲过去打他一顿,冉青庄就算让他两只手打翻他那都是绰绰有余的,真让冉青庄过去,明天我就得去医院看他了。   “你再不走我就不给你补课了!”我回头朝兆丰吼道。   补课的威力还是很大的,兆丰“切”了声,捡起地上的书包,拍了拍背到肩上。   “那你可得防住了,他只要冲过来我就只能打了哦。”他绕开我和冉青庄,用着并不急迫,堪称从容的姿态走出教室,消失在了门外。   冉青庄期间有要冲过去的苗头,被我猛力按着胸口推到墙边。他似乎没想到我会和他动手,后脑勺重重磕在黑板上,脸上立时露出了痛苦的表情。   “对、对不起……”我手足无措,想去查看他的伤势,还没碰到就被狠狠打开。   “别碰我。”他摸着后脑勺,仍没有换过劲儿。   兆丰应该已经走远了。   我退开一步,远离他,再次解释道:“他真的就是来找我补课的,你相信我,他和那些人不一样的。”   冉青庄看了眼指尖,垂到身侧:“我凭什么相信你?你又凭什么相信他?”   他胡搅蛮缠着,似乎已经认定我是个私联外校人员,和对方里应外合意图捣毁宏高的叛徒。虽然没有明说,但话里话外表达得很清楚——我如果要和垃圾做朋友,我就是自甘堕落,也是垃圾。   “我……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这样,就为了一条狗吗?”   他眯了眯眼,语气森然:“就为了……一条狗?”   我知道小黑对他来说不止一条狗,那更像一个心结,一个从童年到少年的噩梦。   但我更知道,他这样的状态是不正常的。   我提高音量:“你说你和你爸爸不一样,可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暴力又不讲道理。你找到杀死小黑的凶手又能怎么样?杀了他们以暴制暴吗?那只是一条狗,你要为此断送自己的前途吗?”   如果是在别的情况下,我的话冉青庄或许还能听进去一些。但那会儿条件太差了,天时地利人和,没一样中。他完全就跟毫无理智的野兽一样,非但没冷静下来,还因为我的话更暴怒了。   赤着眼,他扑过来,揪着我的衣襟,粗鲁地将我按在课桌上。我以为要被打了,抬起胳膊护住头脸,双眼紧紧闭起来,身体都在微微颤抖。   拳头迟迟没有落下,我将眼睛睁开一条缝,看到冉青庄俯视着我,眼里盛着冰焰,另有一些我看不懂的情绪掺杂其中。   但很快,这些零碎的情绪就消失了,当他对上我的双眼时,眸子里便只剩下全然的冷漠。   他放开我,退后几步:“不要让我再在宏高见到他,不然我一定要他好看。”   我一下脱力,跪坐到地上,仰头看着他没有出声,害怕一出声就露了怯,没有办法好好说话。   他垂着眼与我对视半晌,默不作声地转身离去。   确定他再也不会回来,我一下子垮下肩膀,整个人扑倒在冰冷的地面上,就那样静静地保持了许久。   那之后,我和冉青庄的关系便从“泛泛之交”退化到了“形同陌路”,甚至……有往更糟糕的方向发展的趋势。学校里哪怕遇见我,他也会当做不认识,有时候碰巧对上视线,还会马上嫌恶地瞥开。   我虽然觉得苦闷,但也毫无办法。   别人就是讨厌你,不想跟你交朋友,你难道还能强迫人家跟你一起荡起友谊的双桨吗?   学校是不好再作为补课地点了,还好兆丰后来又找到个开小饭馆的同学,说是可以借用他们家的包间补课,但条件是要连他同学一起教。   一个是教,两个也是教,我自然是同意的。   又过半个月,虐杀小黑的人找到了,南职的学生,林笙出的力。不知道他怎么找到的,但证据确凿,有完整露脸视频为证。   林笙叔父是博城都市报主编,得知此事后,将事情前前后后详细做了报道,足足写满一个版面。南职迫于压力,只能将那几个学生开除处理。   又因为引起一定社会关注,几人家门口隔三差五就被人泼红漆,扔臭鸡蛋,邻居也怨声载道,没多久这几家人就灰溜溜搬走了。   然而这件事显然没有给够这群人渣教训。他们并不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懊悔,反倒怪冉青庄与林笙将事情闹大,让他们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有个叫高伟的怀恨在心,更是选了个夜黑风高的晚上埋伏在小巷,请冉青庄吃了击闷棍。   打完人高伟就逃了,所幸当时林笙正和冉青庄在一起,及时叫了救护车不说,还在医院照顾了冉青庄一夜,最后也是靠着他的口供锁定了犯人。   冉青庄再出现在学校时,后脑勺上贴着纱布,脸色看起来很差。   我见到他远远走过来,就想和他打个招呼,问问他身体怎么样了。   犯人找到了,和南职的仇怨没那么深刻了,我们也应该要……和好了吧?   手举起来,一句“早上好”来不及出口,冉青庄便看也不看我地擦着我往走廊另一头走去。   他没有想和我和好的意思,或者说,他并不认为与我的关系需要“和好”。   而就在这时,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我妈不小心摔了一跤,伤到了腰,家里失去唯一劳动力不说,照顾她也成了一个难题。   早些年,在我妈一把将老季骨灰全撒进海里的时候,我们家就和老季家断了联系。而我妈娘家又在外地,路途遥远,多有不便,关系普通,也不好麻烦。   我正处于高三,是关键时期,我妈是打死都不肯让我牺牲课业照顾她的。最后想出的办法,是买很多很多馒头放在冰箱里,早上给她热了摆到床头,她饿了就就咸菜吃。   但没几天她不吃咸菜了,光啃干馒头,因为咸了就要喝水,喝水就要上厕所。家里没人,她上不了厕所,于是只能尽量减少喝水,要上厕所,也总是忍到小妹下午四点回家。   我妈自己吃馒头,却不忍心我们也跟着吃,一度想要教小妹下厨。可小妹那时也才九岁,连刀都拿不动,我实在不忍心,就问兆丰的同学父母,能不能打包一些当天没卖出去的米饭凉菜带回家。   还好对方很好说话,不仅给我带回米饭凉菜,每天还会多炒一个热菜送给我。但这样一来,补课的事就不好推辞了,毕竟吃人嘴软。   我每天回去都要很晚,小妹和妈妈也就等我到很晚。吃饭时,妈妈还能顾及吃相,小妹就整个狼吞虎咽,像是恨不得将碗也吃下去。   这种时候,我总是很心酸。   如果我爸还活着,如果我没有学那么花钱的乐器,如果我学习能更好一些,如果我能得到那笔奖学金……   无数个如果在脑海里盘旋,化成乌压压的黑云朝我压来。   学校的保送名额迟迟未定,而冉青庄和林笙就在那时、那地、那样的出现在了我面前。仿佛夏娃摘下的那颗苹果,该隐咬住的第一段脖颈,促使我作出最错误的决定。   之前我以为我告发他们,是因为我的贪婪,我的嫉妒,可现在记起这一切,我又觉得那或许是在报复。   报复冉青庄对我的无视与冷漠,报复他……没有回应我伸出的手。   季柠的记忆可能有缺,但不会错。另外,就算是想起来的记忆,也不一定是完整的记忆。 第23章 是我没教好   我远比我自己想的,更为卑劣。   “季柠?你没事吧?”兆丰拿手在我面前晃了晃,道,“是不是喝多了?”   我怔怔看他,已是完全记起他来。   “好久……不见。”我说。   兆丰见我终于想起他,眼里显出喜色:“你一点都没有变,我一认就认出来了。你现在在做什么呢?”   碰上了也是缘分,奈何这里也没个清净地方,我们只能在厕所里闲聊起来。   “我最近在教小朋友大提琴。”   “老师啊?这职业适合你啊。你来这儿玩吗?”   “是,和……”我刚想说和冉青庄一道来的,临到嘴又想起他们以前不对付,于是改口道,“和朋友一起来的。你呢?”   兆丰指了指走廊另一头,道:“我们公司今天团建。”   还好……我心里暗暗松了口气。   他的穿着打扮实在过于像贴着冉青庄的那两个年轻男孩,让我方才一度产生了他是不是高考失利只能远走他乡陪酒卖笑的想象。   “当年多亏了你的补习,我后来考上了崇海的一所专科,进了热门专业,现在在广告公司当策划。”他简单说了下这几年的概况,掏出手机道,“你把你现在联系方式给我吧,我们找机会聚聚,我请你吃饭。”   从前不像现在,绑定个社交软件,不管怎么换手机联系人永远都在。早年的手机号码都存在手机卡里,换了卡,或者丢了手机,联系方式便跟着不见了。   大学开学的第一学期,我的手机就被偷了。因为本身就是我妈用过的二手机,卡也是以她名义办的卡,到去补办时,索性就用我自己的身份证换了更优惠的新卡。当时想着反正除了妈妈和小妹,也不会有人再用以前的号码联系我,倒是把兆丰忘了。   我赶忙报出自己手机号,另外跟他解释了下手机被偷的事。   兆丰单手快速输入号码,不一会儿,我裤兜里的手机响起来,我掏出看了眼,修改了来电人的姓名。   兆丰朝我晃了晃手机,颊边笑出两个酒窝道:“好了,记得联系哈!”   我答应着,见他将手探到感应龙头下准备洗手,便表示自己就先走一步了。   兆丰说了一连串好几个“再见”,直到我走出厕所才停歇。   我还有半年不到的光景,死前能够他乡遇故,和他再见上一面,老天也算待我不薄了。这或许就是我诚心悔过,积极赎罪的回报吧。   包厢一打开,扑面就是浓重的烟酒气息,猜拳声夹杂着男男女女的嬉笑,比音乐还闹腾。   我深吸一口气,走向原先的卡座。   “季老师,怎么去了这么久?我还以为你不喜欢我给你选的帅哥,自个儿逃跑了呢。”孔檀推开身边美女,将桌上两个盛着球冰的威士忌酒杯都倒到八分满,“回来就好。来,我敬你一杯,算是为上次的事给你赔个不是。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别放在心上。”说着,他端起两杯酒,将其中一杯递向我。   我忙上前接过,看了眼冉青庄,发现他也在看这边,但没有阻止的意思。   “哪里,蛇哥也是照规矩办事。”我盯着杯子里的酒,胃都开始抽搐。   乐团不兴酒桌文化,大家也顾及着时常有演出,就算应酬,至多也就喝两杯葡萄酒的程度。这威士忌我还从来没喝过,只知道它度数与白酒差不多,也是烈酒的一种。   这一杯下去,别的不怕,就怕酒后失态,说些不该说的。   “蛇哥,我不胜酒力,能不能……只喝一半?”我干笑着与孔檀打商量。   本以为他还会装着客气一些,想不到他拿眼一瞪,当即就拉下脸。   “怎么,不给我面子?”   我想过今晚不会很顺利,但我没想到孔檀能这么明显,层层叠叠设关立卡,说最漂亮的话,做最下作的事。   偏偏,他这样的人我最是得罪不起。哪怕没有冉青庄,我也不好和对方发生冲突。金家是我金主,孔檀四舍五入,也要算我半个上司。   升斗小民,晨兴夜寐,战战兢兢,不过为了糊口。   一咬牙,当着孔檀的面,我仰头喝干杯子中的酒。辛辣液体滑过喉咙,我五官控制不住地聚拢到一块儿,痛苦程度不亚于生吞活蛙。   倒转酒杯,我抹去流到下巴上的酒液,道:“喝完了。”   孔檀笑起来,干脆利落地一口闷下,随后拿起桌上酒瓶,又给自己满上。   “上一杯是赔罪,这一杯,是恭喜。”他将瓶口对准我,道,“恭喜季老师成为狮王岛的一员,以后就是自己人了,大家好好相处。”   分明是平白无奇的字句,由他嘴里说出却有种格外的惊悚感。可能潜意识里我便认定,蛇类不是能和其他生物好好相处的存在。   刚才喝的一杯已经慢慢上了酒劲,从四肢开始发热,脑袋也逐渐发沉,我知道我是不能再喝了。   将杯子往旁边让了让,我试探性地问道:“那个……我可以以茶代酒吗?”   孔檀酒没倒上,重新抬起瓶口,好笑地看了看我,回头冲冉青庄道:“老幺,你马子怎么回事?这么多年,还没人敢用茶敬我。”   冉青庄嘴里咬着一支烟,刚叫身旁少爷点上。那男孩柔弱无骨地黏在他身上,一双唇几乎都要凑到他颊边。   “是我没教好。”他吐出一个烟圈,隔着雾霭没什么表情地看着我。   这话真是比什么威力都大,紧了紧握着杯子的手,我主动夺过孔檀手里的酒瓶,给自己重新满上。   “蛇哥见谅,刚是我不对。”酒杯与酒杯碰撞发出轻响,酒液泼溅出来,淋了满手,“以后好好相处。”   孔檀满脸“早该如此”的表情,缓缓又将第二杯饮尽。   接着便是换个由头,换种说法的第三、第四杯,到第五杯时,我已经喝麻了,机械性地举起酒杯就要再灌,胳膊忽然被横伸过来的一只手掌拉住。   冉青庄从我手里取过酒杯,二话不说仰头喝了,随后将杯子里的球冰泼到一边,空杯子伸向孔檀,道:“剩下的我替他喝了。”   此时的酒瓶里,还剩下一半多的酒。   孔檀嘴角一抽,兴许是为了保证公平,也倒掉了自己那块冰。   可能换了人乐趣大减,也可能怕越喝越上火,到时候不好收场,又喝了两杯,孔檀便没再找名目灌酒,与冉青庄重新坐下说话。   我在冉青庄替我喝掉那杯酒后就倒在了座位上,被两座山夹着好一番嘘寒问暖,一个水果喂到嘴边,一个拿手给我扇风,服务地很到位。   我晕晕乎乎,处于一种仍可清晰思考,但无法控制思维走向和身体言行的醉酒状态。   “吃个草莓吧,吃点东西下去会好受点。”   “哥你脸好红啊,是不是很热?要不要我帮你把衬衫扣子解开?”   我感觉有人在解我的扣子,努力撑开眼皮,发现是高山1号。   按住他的手,我想推开他,但苦于身体无力,不听指挥,不像拒绝,反倒好似欲拒还迎。   “等……”我大着舌头,说话含糊。   “疼?哪里疼?”   那手贴着我脖颈,抚摸我的肌肤。   我皱起眉,觉得很不舒服,有点想吐。耳边嗡嗡作响,眼前天旋地转,看到冉青庄坐在那里,就想叫他带我离开。   跌跌撞撞起身,我朝他走去,结果一不小心左右脚互绊,整个人失去平衡朝前扑倒。   耳边响起男人的闷哼,鼻间全是烟味。我跌得结结实实,膝盖磕在沙发上,手指攀扯着冉青庄胳膊,耳朵贴在他胸口。   我迷茫地抬起头,见冉青庄蹙着眉,似乎对我的行为颇有微词。   又不是我自己想摔跤,凶什么……   我垂下眼,撑着手往上爬了一些,想起开,后腰却忽地一重,被冉青庄箍着压了回去。   我一屁股坐回去,臀部贴着大腿,膝盖分在他身体两侧。   “呆着吧。”他说。   我眨了下眼,身体自然前倾,额头一下落在冉青庄肩膀,脑子都快要不会转了。除了简单命令,已经无法处理更复杂的指令。   “季老师看不出,还挺会撒娇。”   孔檀好像个苍蝇啊,烦人……不想听到他说话。   我更加依偎向冉青庄,将脸埋进他颈窝,侧着脸,滚烫的呼吸全都打在他脖子上。   有那么个瞬间,我好像看到他脖子上的筋都绷紧了,过了会儿又松下来,泛起一片细小的鸡皮疙瘩。   真是苦了他了,要这样违心地与我假装亲热,如果只有我们两个,他现在估计已经狠狠推开我了。   “下去吧,这里不用你们了。”冉青庄说完,四周却没有动静,他声音陡然变冷,“怎么?我叫不动你们吗?”   “没有没有,我们走我们走。”   “那我们走了,您玩得开心。”   身边陆续有人起身,像是走了不少。   “看来还是季老师最得你中意。”孔檀笑道,“最近有批新货,你要不要给他试试?我用过一次,很好用,对方会扭得很厉害,爽度翻倍,也不会有副作用。试用装,两颗给你。”   有什么东西轻轻砸在我肩上,又掉到沙发上。   腰间的手猛地收紧,我看向身旁,黑色皮沙发上静静躺着一只塑料密封袋,里头装着两粒粉色的药丸。 第24章 致命的新娘   我好奇地伸手,想去拿那包药,半途却被冉青庄捷足先登。   那只手从我面前晃过,略有些畸形的小指格外显眼。   一定很疼……   我直起身,也不去管孔檀的视线,扯住冉青庄袖子一点点将那只手拉到自己怀里,紧紧护住,随后又窝了回去。   孔檀的笑声似乎更大了,但越发蒸腾的醉意让我无心分辨他的话。   之后的记忆,就有些模糊。   “这批……几时……来的?大公子……信任……告诉我。”   “你还……年轻……有机会……”   “呵……”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将我扶了起来。我不满地嘟哝一声,更紧地环抱住怀里的胳膊,不愿意离开让人安心的体温。   “走……走开!”我甩开那些纠缠着我的手。   “哎呦!”对方痛叫一声,“幺哥,怎么办?柠哥不让碰啊。”   怀里被我牢牢抱住的胳膊挣了挣,没挣开,轻啧一声,道:“算了,就这样吧,反正也不远。”   再有意识的时候,已经是到了酒店,被冉青庄放到床上。但因为他一直被我抓着手,我倒下时便顺带将他也带着一同倒下。   他急急撑在我上方,底底骂了句,抬眼对上我的视线,一怔,像是没想到我这就醒了。   “放手。”他说。   我置若罔闻,将他的手拿到眼前,抻开五指,细细抚摸那节变形的小指。骨节的地方比另几根手指都要粗大,应该是愈合的时候没有长好,摸起来也硬硬的,不像正常灵活的关节。   “疼吗?”问完了,我不等他回答,又接着自言自语,“怎么可能不疼?一定特别特别疼吧?我给你吹吹……”   我噘着嘴,朝那截小指轻轻吹了两口气。   小指轻轻颤动了下,接着五指收紧,冉青庄强硬地抽开手,扯过一边被子将我盖住,严严实实,连头也没露。   “乱发什么疯。”他留下一句就没再管我。   我在黑暗里待了会儿,觉得实在气闷,只得扯下被子露出鼻子呼吸。   冉青庄坐在床脚,低着头摆弄手机,不知道在和谁发信息。   房内灯光昏暗,屏幕萤蓝的光映照在他深邃的五官上,显得他侧脸尤为冷峻。   我一直一直看着他,也不出声,只是看着他。   过了几分钟,他可能被我看烦了,抬头看了我一眼,换了个方向,用背对着我。   哦,现在只是看看也不行了吗?   我将被子又扯下来一点,小声道:“……小猫怎么样了?”   冉青庄的背影动也不动,好像压根没听到我说话。   “就是那只狸花猫,它后来……后来伤好了吗?”   冉青庄还是没有动,要不是能看到他手臂小幅度地在动,我都要以为他是不是睡着了。   “你给它取名字了吗?它叫什么?”   “你有给它拍过照片吗?能不能……能不能给我看看?”   “它还活着吗?”   冉青庄停下动作,深吸一口气,像是在极力忍耐。   “没照片,不知道有没有活着。它不喜欢被人关着,领回家后逃了好几次,也不肯吃东西。最后一次逃跑的时候,我去找它,它只是远远地看了我一眼,转身就走了。”   竟然是这样的。看来比起温饱无忧,它更想要无拘无束。   甲之蜜糖,乙之砒霜,你永远不知道这些小猫咪心里想着什么。但其实也正常,人心都不一定能参透,更何况这些不会说话的动物呢。   “它不愿意被人驯养……”我说话特别吃力,好像舌头根本不受控制,要很费力才能正确表达自己的意思,“说不定它还活着,听说猫……最,最长可以活二十多年呢。”   小梨花十岁都不到,还只是个中年猫,感觉可以再浪个几年。   等我快不行了,我就回老家,去以前的学校看一看,逛一逛那些小巷,那些街道。希望到时候,能看到它趴在学校的草丛里,一如当年那样,懒洋洋的晒太阳。   “也许吧。”冉青庄沉默半晌,低声道。   酒意并未完全散去,只是清醒了片刻,我又感觉困倦。眼皮支撑不住,一点点落下,我强撑着,视野里最后的画面,是冉青庄不知为何看着格外孤独的背影。   第二天我独自在酒店大床上醒来,房间里已经不见冉青庄,但是按照另一边床凌乱的程度,他昨晚应该也是有睡在这儿的。   宿醉让我有些头疼,我扶着额起身,走进浴室,看到镜子里自己糟糕的脸色,不由吓了一跳。一时也分不清是酒精造成的,还是脑子里的肿瘤造成的。   我不会连五个月都活不到吧?   这脸色,简直有种马上就要去世的既视感。   昨夜的烟酒味加上不小心蹭上的香水味,发酵一夜,混合成了一种难言的恶心味道。我嫌弃蹙眉,脱掉衬衫,进淋浴房仔仔细细将全身上下都洗了遍。   然而身上洗干净了,衣服却只有一套。我只能朝空气中用力抖了抖自己衣服,将上面气味尽量抖去一些,忍着不适重新穿上。   再看镜子里,可能是洗了澡精神回来的关系,脸色也没那么差了。   检查手机,发现陈桥给我发了信息,说冉青庄有事先走一步,要我醒了联系他一道回岛上。   我打电话给他,他正好与其他人在酒店餐厅吃饭,我就也找过去吃了一些。   “昨天大家都喝得有点多,有几个还发了酒疯,幺哥怕这么晚坐船回去有风险,就让我们在会所楼上开了几间房一起住。”陈桥熟练地冲好一杯醒酒汤推到我手边,“柠哥,你喝这个,我们喝了这个都觉得好多了。”   我谢过他,将那杯味道上头的醒酒汤一饮而尽,瞬间感觉人都清醒了一些。   “昨晚我没发酒疯吧?”我记忆很模糊,只记得自己摔到了冉青庄身上,然后……然后就到酒店了,问了冉青庄一些莫名其妙的话,问他小猫怎么样了,问他有没有给小猫拍照片,还问他……疼不疼。   我问他疼不疼,还给他吹伤口……   我喝了口水,以掩饰自己受到的巨大冲击。   下次谁再灌我酒,我可要吐他身上了。   “没有没有,柠哥你没发酒疯,就是……嘿嘿,就是一直黏在幺哥身上,谁动你你就打谁,还说幺哥是你的,谁都不能抢。”陈桥笑道。   这个我有点印象,但喝醉酒的人本来就没有什么正常逻辑可言,我那也许只是被那两座高山给整的ptsd,拿冉青庄当救星了吧。   回到岛上已经是下午,还好是周六,不需要给小少爷上课。   我一回红楼就忍不住又洗了个澡,把身上衣服都丢进了洗衣机。   晚饭后,冯管家突然来电话,说今日岛上来了贵客,对古典音乐十分钟爱,大公子问我能否来一趟城堡,为贵客演奏几曲。   金家付我高额薪酬,而我每周工作时长可能都不到12小时,别说现在让我过去演凑几曲,就是以后每晚让我过去演奏几曲,也是合情合理的。   “好,知道了,我马上到。”挂了电话,我赶忙联系陈桥,让他送我过去。   陈桥也听说了岛上来贵客的消息,还说对方是坐直升机来的,由大公子亲自迎接。   上回那个落马的城市建设管理局局长都只是冯管家出门接而已,这次竟然惊动了大公子,看来对方的确来头不小。   大概十五分钟后,我背着琴在城堡门口下车。   门外安保都已经打好招呼,只是做了简单搜查便放我进去。   冯管家派了名女佣,将我领到了金辰屿他们正在用餐的餐厅。   比起宴会厅,它小了很多,更像是家庭聚餐的场所,但奢华程度却一点不输前者。胡桃木的装修充满复古韵味,墙上挂满说不上名字的各色艺术品,长桌精心摆放着娇艳的鲜花,没有一朵花瓣拥有瑕疵,酒杯相互碰撞发出的声音,都好像钱币被弹响时放在耳边的轻鸣。   餐桌上只有四个人,一边是金斐盛与金辰屿父子,还有一边坐着一男一女,虽然是东方面孔,开口说的却是英语。   口音听起来,像是东洋人。   我默默充当着背景音,本也无心听他们说话,但总免不了一两句要进到耳朵里。   东洋人好像在和金家做生意,他们将货称为“樱花”,说樱花在全球各国都颇受好评,简直是供不应求,如果金家想继续拿货的话,要提价20%。   一听20%,金辰屿就有些忍不住了,表示不能接受,最多10%。餐桌一下陷入僵局,双方都不肯让步。金斐盛姜还是老的辣,在眼看不好收场时,给了儿子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亲自出马扯皮,最后扯到16%。   但16%已是最低,对方说了,再低就没法做了。实在扯不动了,金斐盛换了策略,让金辰屿带两人先在岛上游玩两日,好好休息一下,等两日后再谈。   生意谈完了,几人开始聊些风花雪月的话题。   东洋人中地位看着比较高的那个,是名四十多岁的中年人,方才也主要是他在与金家两父子周旋,那名年轻的东洋女性几乎不说话。   “说起来,我还有个爱好,想必你们也有所耳闻。”男人举起红酒杯,先前严肃清癯的面容浮现出一抹微笑。   金斐盛道:“听说过,坂间先生还是位大师级的纹身爱好者,甚至有人开价七位数邀您给自己纹身,但您并没有接受。好的纹身作品可以成为活的艺术品,拥有不可估量的价值。坂间先生的作品想必就是如此。”   坂间先生被捧得十分高兴,笑容扩大了些,道:“不是谁都能让我产生创作欲的。首先要年轻,因为年轻人才能拥有完美的皮;其次要优雅,只有优雅的人格,才能承托出优雅的作品;最后,要耐得住疼痛,我不喜欢聒噪的‘画布’,如果对方哭泣惨叫的话,会影响我的创作。”   他似乎嫌说得不够具体,冲身旁女性说了句日语,片刻后,那个留着齐耳波波头,长得清丽淡雅的女孩站起来,开始在众人面前脱衣服。   扣子一粒粒解开,露出被丝质白衬衫包裹的美丽胴体。女孩没有穿内衣,里面是赤裸的。   手一抖,琴弓落在了错误的音域,好在没有人发现。连金辰屿都微微出神,好似被眼前一幕震得说不出话来了。   衣服落地,女孩面无表情地背过身,向众人展示自己的满背纹身。   从肩膀一直延续到臀,穿着白无垢的骷髅被鲜花簇拥着,嘴里咬着刀,眼里落下两行血泪。   我可以爱你,但需得交出你鼓动的心;我可以嫁你,彩礼就用你的命来替;你若反悔,我会将你埋在花下,装点我蓬勃的花园。   美丽又惊悚,危险四伏,色气横流。结合女孩这块完美的画布,成就了惊人的艺术性。   坂本先生不无骄傲地道:“《致命的新娘》,这是我最新完成的作品。”。   “碰!”   琴弦崩断,刺耳的声音在餐厅内突兀地响起,叫几人不约而同看向了我。 第25章 我喜欢男的,男的就很好   琴弦断了,演奏注定无法继续。   虽然在场几人并没有谁在认真听我演奏,但我还是立刻起身对众人表示了歉意。   金辰屿抬起胳膊,朝我随意地摆了摆,道:“算了,你先回去吧。”   我松了口气,弯腰开始收拾琴盒。期间一直能感到有股视线在盯着我,让我如芒在背,很不舒服。   “那我先告退了,诸位用餐愉快。”   我转过身时,女孩已经穿上衣服重新回到餐桌,那道打量的视线也消失了。   回去路上,陈桥问我客人怎么样。   脑海里闪过那副穿着白无垢的骷髅纹身,极致的恐怖美学,让人胆战心惊,又印象深刻。   “希望不会再见到了。”我说。   然而事与愿违,翌日给小少爷上完课后,金辰屿再次召见了我。   他坐在红丝绒的宝座上,支着下巴,唇边勾着另我毛骨悚然的亲和浅笑。   “昨天的演奏,坂本先生十分满意。”他使了个眼色,冯管家上前递给我一张支票,“这是酬谢,希望季老师你能收下。”   我看了眼上面的金额,有些被吓到了,连忙推拒道:“您不用再给我钱,这些都是我应该做的。”   金辰屿似乎早有料到,又无声递了个眼神,冯管家收回那张支票,呈上了另一张。我一看,金额竟然更大,足有六位数。   我有些被吓到了,不明白金辰屿这是何意。   “大公子,你……”   “实不相瞒,我有一个不情之请。通过昨天的演奏,坂本先生很欣赏季老师你,认为你是可以承载他作品的完美人选。”金辰屿直白地说出匪夷所思的请求,“合联集团与坂本先生之间此前有生意往来,这两天正在交涉,如果季老师你同意成为坂本先生作品的载体,不仅这笔钱是你的,坂本先生也答应同合联集团的新合作只加价13%。不知季老师意下如何?”   载体……也就是说,让我像昨晚那个女孩一样成为“画布”,供坂本在上头纹身?   六位数,买我一张皮。后脖颈汗毛直立,说不出的古怪。   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可一对上金辰屿似乎看穿一切,万事稳操胜券的双眸,又全数咽了回去。   我怎么会以为自己可以拒绝呢?   这明显是先礼后兵。我收了支票当然皆大欢喜,但如若我不收,他也多得是法子让我乖乖同意贡献出自己的皮。   威逼利诱算什么?岛上悄无声息的弄死一个人,都是再简单不过的一件事。   想到死在地牢里的阿咪,我舌头僵直,面对笑面虎一样的金辰屿,愈加没法将拒绝的话说出口。   “我知道这个要求实在有点过分,季老师没法一下子做决定我也能理解。”金辰屿端起面前红茶杯,一幅通情达理的模样。   虽然不知道他们这生意做得多大,但昨晚金斐盛参与谈判也只谈下4个点,想来也不可能是几百万这么简单。如今对面只要我点头献身,就轻轻松松自降3个点,金辰屿嘴上说着“理解”,却完全没有给我拒绝的选项。   “这的确……有点突然。”我嘴上干巴巴地道,心里已经有预感,这事我是推不了了。   “坂本先生只待四天,希望季老师在我喝完这杯茶后,就能作出决定。”   金辰屿表面好商好量,实则威逼胁迫,惺惺作态。   垂下眼,手指在膝盖上收紧,握成拳头。   现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和冉青庄都在金辰屿手里攥着,轻易得罪不起,再者我还有妈妈和小妹,我若拒绝,金辰屿迁怒我就算了,万一连累家人,那我……那我死都不会瞑目。   “此前与坂本先生的买卖,我一直交予孔檀负责。这样,如果季老师你今天答应下来,我就将今后的买卖交给老幺打理,他知道了一定会很高兴,待你也会不同。你看如何?”   可能是看我迟迟不出声,金辰屿再出一招,正中我死穴。   我闭了闭眼,预感“礼”的部分已经结束,再不点头,对方就要上“兵”了,到时纵使再答应,也总有不识好歹的观感。   思虑再三,抽走冯管家手里的支票收进怀里,我妥协下来,道:“听凭大公子吩咐。”   金辰屿满意地放下茶杯,笑道:“多谢季老师没有让我为难,我这就让人通知坂本先生。”   随后,他嘱咐冯管家,让对方带我下去沐浴更衣,静待坂本先生到来。   在可容纳四五人的泡池里洗了澡,再由专人替我吹好头发,剪完指甲,一切做完后,所有人退出房间,独留我一人穿着轻柔的蚕丝睡袍,坐在床边等待。   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要接客呢。   抬起袖子闻了闻身上的味道,刚才池子里放了好多玫瑰花,我还是第一次在除了电视剧以外的地方看到有用玫瑰洗澡的。没什么鲜花的芬芳,只有股很淡很淡的,属于植物的清香。   房间足有一百来平,同样是与城堡整体一致的复古欧式风格,除了拥有超大的浴室,床也是超大尺寸,四个成人并排躺在上头都不是什么大问题。   等了大半小时,门外仍然没有动静,我渐渐觉得累了,便在床上躺下,有些昏昏欲睡。   不知不觉睡着过去,听到开门响动再醒来时,我侧卧着,背对着门的方向,脑袋还有些迷糊,甚至有一瞬间忘了自己在哪儿,也忘了白天黑夜。   身后传来不加掩饰的脚步声,我正要转身去看,手腕便被人从后头一把攥住,用力拉扯着拎起来。   我惊惧地回身,就见冉青庄一张盛怒的脸。眉峰凛冽,眼瞳黑冷。   我重遇他以来,他就总是在生气,见到我也没什么笑脸,但这次的怒火却与之前的任何一次都不同。   以前他只是燃烧自己,让人不敢靠近,怕被他灼伤,这次他却像是要将火也烧到我身上,连我一同烧成灰烬。   “去和金辰屿说,你不干了。我不需要你帮我做什么,我的事我自己能处理,你别多管闲事。”他扯着我的手腕,语调切齿,显然已明明白白得到消息,知道我要“献身”替他谋富贵了。   我用另一只手手肘撑在床上,仰视着他,想抽手,反倒被他捏得更紧。   疼痛从他握着的地方蔓延开来,我不敢再挣,道:“答应都答应了,再改口大公子会生气的。”   “我会去和他交涉,其它你不用管。”冉青庄一幅拿定了注意不肯受我恩惠的样子。   然而,如今再去拒绝,不仅是我,冉青庄恐怕都会狠狠得罪金辰屿。   金辰屿那人本就行事阴毒,对冉青庄也不够信任,要是现在得罪他,他或许不会立马发作,但以后是不是会逮住机会借题发挥可就不好说了。   总而言之,拒绝已是不可能的了。   从坂本看上我这块“布”开始,我就注定没法拒绝了。   “也……不光是为了你,大公子还给了我好多钱。”我低声道。   疼痛骤然加重,骨头都好像要被捏断。   我痛苦地皱起眉心,痛呼出声:“疼……”   “疼?你这点就疼了?”冉青庄将手狠狠丢还给我,冷脸道,“你知不知道坂本信袁是谁?做他的画布,从来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有太多人因为无法忍受长达十几个小时的疼痛半路叫停,结果被他烫烂了背弄得半死不活的。他宁可重新再找人选,也不会要不完美的作品。季柠,你这么爱钱,总也要看自己有没有命留着花这些钱吧?”   冉青庄的话让我心惊不已,我之前对纹身没什么研究,总以为两三小时就能完成,皮肤表面也会敷上麻药,疼就疼最后那几下。但看来……是我天真了。   “很疼吗?”我略微忐忑地问。   冉青庄都要被我气笑了:“怎么?你眼里除了钱,其它一概不闻不问是吗?”   我被他刺得心很酸楚,垂下眼,掩饰性地整理了下被扯得有些凌乱的睡袍,将带子重新系好。   “反正,现在说这些也晚了,怎么样我都会撑过去的。”我说给他听,也说给自己听。   冉青庄不再说话,在我面前站了半晌,头也不回地转身大步离去。   听到开门声的一瞬间我抬起头,只来得及目睹他的一角衣摆自逐渐合拢的门缝间消失。   我长长叹一口气,也睡不着了,就坐在床沿发呆。大概又过了十五分钟,外头总算来人领我去见坂本。   也不知城堡内本来就有一间东洋风的卧室,还是金家为了讨好坂本特意重新搞了装修。女佣带我进到的房间,竟然是间铺着榻榻米的和室。   室内只有一张黑漆矮几,几上整齐摆放着各种各样的器械和颜料。坂本换上一袭黑色和服,衬得瘦削的脸庞越发严肃冷酷,波波头女孩则仍是常服打扮,站在他右侧靠后的位置。   令我意外的是,冉青庄也在场。   他立在坂本面前,和对方小声交谈着,不住点头应是。听到动静,短暂地回头看了我一眼,又若无其事转回目光,继续和坂本沟通。   “去吧。”坂本见我来了,冲冉青庄一抬下巴,指了个方向。   冉青庄目不斜视地从我面前走过,在黑几旁坐下,一条腿屈起膝盖,一条腿随意地弯曲横放,颇有大马金刀的气势。   “很高兴你肯做我的画布,承载我美丽的作品。一旦落针我就不会停下,所以要辛苦你忍耐十个小时左右。”坂本来到我面前,伸手解我的睡袍带子。   我下意识地拽住,看了眼背对着我的冉青庄,最后一点点松开了手。   我好像一块待下锅的五花肉啊……   睡袍堆到肘间,我稍稍挡了下自己的下半身,坂本观察着我的皮肤,满意地点头,让我转个身。   我听话地转身,露出自己的背。冰冷的指腹毫无预兆地落到我的肌肤上,如同一道惊雷,让我无法抑制地打了个哆嗦。   “美,太美了,我已经记不清有多久没遇到你这样完美无瑕的皮了。”坂本兴奋地朝一旁女孩高声喊道,“纱希,快把我的画拿出来。”   波波头女孩走到一扇移门前,轻轻拉开,显出里头的一个巨大的金属保险箱。按下密码,保险箱顺利打开,她取出一支长筒,拔开盖子,倒出一卷什么便又将长筒塞了回去。   “好了,你去那里跪好,把背露给我就行。”坂本指的方向正是冉青庄所在的位置。   我不明所以,茫然地看着他,没有动。   “我需要一个固定住你的支撑,免得你到最后乱动,金公子推荐了冉,说他可以让你安心。”坂本从女孩手里接过那卷画纸,小心翼翼展开,眼里皆是痴迷,“如果你不满意,不喜欢男的,我可以让纱希代劳。”   冉青庄闻言看过来。   我打了个激灵,连连摆手拒绝,道:“不用不用,就他,我喜欢男的,男的就很好。” 第26章 这就是他会做的事啊   我与冉青庄面对面一跪一坐,起初的时候,坂本只是让我将额头抵在冉青庄肩上来稳定身体,疼痛感并不强烈,最多只是像蚂蚁在背上爬。   但三个小时一过,到了上色阶段,不适感便慢慢浮现出来。   这种不适来自于长久维持一个姿势,体力的流失,以及不断被刺破皮肤填充颜色,痛感的堆叠。   我开始难以自控地颤抖,抖到坂本不得不暂停下来,要求冉青庄换一个姿势固定住我。   “可以喝一些葡萄糖补充体力。”在旁充当助手的纱希趁此递上杯子。   我向她道谢,接过玻璃杯时,却发现自己的手跟得了帕金森一样,根本握不住。   眼看里面的液体要洒出来,一只骨节鲜明的手伸过来,将那只杯子接了过去,下一秒又递到我唇边。   我一愣,看向冉青庄,他视线落在杯子上,并不与我相交。   就着他的手喝了小半杯葡萄糖,还没能喘口气,坂本便催促着要求马上继续。   为了更好的固定,坂本让我跨坐在冉青庄身上,胸膛贴着胸膛,下巴搁在他肩头,手臂则穿过腋下环抱住对方。   我要是树袋熊,冉青庄只是棵树,这姿势一点问题都没有。若是情侣,也属正常。偏偏我俩都是同性,又非情侣,关系甚至连朋友都勉强,这姿势就有些过于突然的亲密。   虽然之前醉酒我也坐过他身上,但那时是真醉了,人迷糊,羞耻心便跟着遭到麻痹。如今别说酒,麻药都没,脑子清楚明白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再要坦然就很难。   “这幅手稿我已经准备了三年,一直找不到合适的皮。污浊的人根本不配承载我的作品,他们的身体被尼古丁、酒精和各种欲望侵蚀,皮肤粗糙灰暗,身材变形,气质也是低俗不堪。”伴随机械轻鸣,坂本再次落针,“那天看到你,我就知道自己终于找到了。年轻,苍白,优雅,你就是为我而生的画布。”   可能是坂本的语气实在太过狂热变态,叫冉青庄生出反感,他背上的肌肉连着肩膀脖颈齐齐收紧,好似一只受到了威胁,弓着背,呲着牙的豹子,已经随时随地做好攻击的准备。   我怕他真的跳起来给坂本一拳,连忙扯住他背部的衣料,五指收紧。   不知是不是这一点微小的力起了作用,那之后他很快放松了身上肌肉,不再硬邦邦的。   此后每隔两小时,坂本都会允许我休息几分钟,补充些葡萄糖,而冉青庄也能活动下手脚。   到第五个小时,手心开始出汗,十指难耐地抓握着冉青庄的衣服,从没有觉得时间如此漫长。   一开始犹如蚂蚁爬过肌肤的刺痒感,渐渐变为一种被成百上千只蚂蚁撕咬啃噬,实打实的疼痛。   更要命的是,周围太安静了,耳边除了纹身针发出的动静再没有别的声音,想分心都做不到。   “坂本……坂本先生,我可以说话吗?”   我低下头,将额头抵在冉青庄肩上,因为忍痛,呼吸带喘,说话都不利索。   “你想说什么?”坂本问。   “我能喝点酒吗?”   喝醉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相当于另一种意义上的麻醉。最好给我一瓶五十度的,我对嘴喝个两大口,立马昏迷一觉到天明,管他要纹多久。   “不可以。”坂本毫不犹豫浇灭我的希望,表示酒精会加快血液循环,增加纹身难度,对伤口恢复也不利,所以不仅现在不能喝,今后一个月都是不能碰的,“还有烟,辣椒,性……所有会让你感觉到热的,刺激的,都不行。”   香烟、酒精、辣椒,这三样我本来就不喜欢,而最后一样……我目前也没有实施的对象,所以大体生活并不会受到影响。   “哦。”我低低应着,略有些失落。   坂本似乎新换了一种针头,第一针落下,比先前更强烈一些的痛感通过神经传到大脑,我顷刻咬住下唇,两腿不自觉夹紧了冉青庄的腰。   睡袍是丝绸质地,又滑又凉,站立的时候,足以遮住膝盖以上的部位。可一旦坐下,特别是以我这种两腿岔开的姿势坐下,两片下摆便会顺着地心引力自然滑落,露出整条大腿。   早知道就问佣人要条裤子了,这实在太不雅观了。   好痛啊,怎么会这么痛……真的有人能成功挺过十个小时吗?   对了,有的,在场就有,纱希背后那副纹身,怎么也要十个小时吧。   真厉害,她明明看起来这样娇小柔弱,但意志力意外地强大。要是小妹,一定会哭死在半途的。连我一个大男人,进程才过半,也不可抑制地生出了想要叫停的心。   果然如冉青庄所言,坂本的画布,并不是那么好当的。   可能是我动的太厉害,冉青庄一只手抓住我大腿,另一只手按在我后颈,像一台全自动的固定器,通过施加力道束缚住我,来确保不会影响到坂本。   “不想死就别乱动。”他用着在场只有我听得懂的中文道。   我用力揪扯着他脊背的衣物,脚趾都蜷缩起来,声音带颤道:“可是……很疼。”   疼到使纹身成了一种折磨,一种酷刑,疼到我情愿即刻就死,也不想受这蚁聚蜂攒的痛苦。   按住我后颈的力道一点点加重,有规律地揉捏着那处皮肉。   “忍着,很快结束了。”   这或许是我上岛后冉青庄第一次这么明目张胆地骗我,他看得到坂本的进度,可以推算出纹身剩余的时长,他清楚地知道根本没有“很快”。   之后的五个小时,一次又一次,冉青庄将我牢牢束在怀里,当我无法承受的时候,便会出声告诉我很快就能结束。然而很快很快,总是迟迟不来。   后来我疼到失了智,完全奔溃,在他再一次告诉我“很快”时,泄愤似地一口咬在他肩上。完全下了死力气,恨不得从他身上咬下一块肉来。   他闷哼一声,开始任我咬着,后来见我死不松口,便将五指插进我的发根,抓住头发动用武力提起来。   “松口。”他说。   我还是不松口,头发里,脸上,身上,全都沾满汗水。背上自然也出了汗,而每次出汗,纱希便会在坂本的提醒下用一块沾了消毒剂的纱布擦拭我的背。消毒剂本身并不具任何刺激性,可每当纱布刮擦过伤口,哪怕纱希并未用多大的力,对我也如同凌迟一般。   纹之前我还曾不自量力地想过,大不了就当被妈妈又打了一顿。可这哪里是一顿啊?我妈得多恨我才能连着打我十小时?   兴许是察觉我已经听不进话,冉青庄放弃与我沟通,转而询问坂本,道:“坂本先生,还需要多久?季柠可能撑不下去了。”   坂本道:“至少还需要一个小时。这次我用的是一种新颜料,由我出资研发,痛感可能更明显,但效果也更好。纱希,擦汗。”   随着他的命令,背脊上迅速升起一阵剧痛。   “唔……”我呜咽着,眼里不受控制地涌出疼痛的泪水,将嘴里的肉咬的更死了。   可能是一分钟,也可能只有几十秒,当我再次松开牙齿,牙根都微微发酸。   空腔里弥漫开一股血腥味,也不知是我牙齿出了血,还是我把冉青庄给咬伤了。   “对不起……”我下意识地道歉,却虚弱地根本发不出声音。   耳边传来一声叹息,冉青庄松开抓着我的力道,重新将手掌按到我的后颈,将我抱得更紧了些。   眼前出现不均匀的黑斑,意识好像在逐渐抽离,我知道自己要晕过去了,竟然发自内心地感到喜悦。   晕过去,就不用再撑剩下这一小时了。   手指一点点松开揪扯着的衣物,我怀着感恩的心陷入黑暗中。   “对不起!”负责道具的同学远远奔过来,“你们没事吧?”   我手肘向后撑着地,愣愣看着挡在我上方的冉青庄。一旁倒着用硬纸板做成的一丛道具草丛,若冉青庄刚刚再晚一秒扑过来,这东西砸到的就是我的脑袋。   “你,你没事吧?”我伸出手,又不敢碰他,急的都要结巴。   冉青庄双眉紧蹙着,试着直起身,移动手臂时,面上显出一抹痛色。   他够着自己的左侧肩胛骨,语气很是漫不经心:“没事,就是擦到一点。”   那么大个道具从天而降,就是擦到点也不得了。   “我送你去医务室吧?”我要去扶他,被他挥开了。   “都说了没事。”他活动了下关节,确认着自己的伤势,扫到一旁踌躇不敢近前的道具负责人,立马换了种态度,道,“你为什么还在这里?没看到那边躺着的道具吗?要我教你们怎么重新把它固定起来吗?”   对方被冉青庄问得脸青一阵白一阵的,又说了一连串对不起,招呼着人将道具草丛抬了起来。   “你手没事吧?”   收回视线,发现冉青庄在看着我,一愣,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他是在和我说话。   手?   我翻着自己手查看了下,在右手手肘部位检查到一处擦伤,不严重,连血都没出,就是皮蹭掉了点,红了一块。   应该是刚才摔到舞台上,不小心蹭掉的。   “没事,不疼。”我当着他的面活动了下手肘。   冉青庄见此眉心稍稍松开一些:“还好没事。”   后来老师过来查看进度,知道出了安全事故,大为震惊,特意批准冉青庄可以回教室休息,不用再出卖体力为晚会做准备。   冉青庄连假装推辞都没,丢下扫帚大摇大摆就走了。   文艺晚会除去高三,由另两个年级共同筹办,每个班级都会抽调五个人来帮忙,分成导演组、道具组、筹备组等等。   由于我晚会当天还有节目,分身乏术,便和冉青庄一道被分到了打扫组,负责在彩排阶段维护场地洁净。   擦着舞台边缘的一只音响外壳,我蹲在那里,就听到身后不远处传来两个高一女生的窃窃私语。   一开始也没注意,后来无意间听到熟悉的名字,才发现她们在说冉青庄。   “……学长刚刚飞身救人好帅啊。”   “学长一直很帅,就是脸臭了点。之前萍萍一直被南职的人骚扰,在路上被学长看到了,学长二话不说撸袖子就干,几下就帮她把人都打跑了,为此还被教导主任罚了留堂一学期。”   “英雄救美啊?这剧情太小说了吧,那萍萍有没有嘿嘿……”   “有啊,萍萍之后去学长班级找过他,表面是道谢,但你懂的嘛,就是想看有没有什么发展可能。结果……”   “怎么了?”   “结果学长完全把她忘了,问她‘你谁啊’,萍萍大受打击,还找我大哭了一场。”   “啊……”   “他应该是完全没有想过要萍萍报答他吧,单纯只是因为无法忍受不义的事在眼前发生,才会出手相助。就像今天,应该也只是看不得有人在自己面前受伤,才会想也不想扑过去挡住吧。”   “学长真是又酷又苏,感觉是那种打架打得满身伤,一看就是不良,结果下雨天会把自己的伞留给小野猫的那种人耶。”   “哈哈哈哈哈天啊我有画面了!”   她们嬉笑着打闹起来。我想象了下冉青庄青着嘴角,脸上贴着创可贴,下雨天路遇小流浪把伞留给它们的样子,忍不住也抖着肩膀笑起来。   以前觉得不可思议,现在想来……这就是他会做的事啊。 第27章 我是真的要死了啊   背上又痛又痒,想去挠,手一伸过去,立马就被人捉住了放回原位。   我不满地想要挣脱,对方丝毫不让。   越不让抓越是痒得厉害,我于昏沉中稍稍恢复些意识,睁开双眼,发现自己正卧趴在一张柔软的大床上。床头亮着一盏小灯,照亮的区域有限,但我还是认出这并非红楼,似乎是之前我洗澡待过的那间客房。   大脑还残留着浓浓倦意,以至思维迟缓。我转了个方向,发现冉青庄靠坐在我身旁,一只手握着我的手腕,另一只手正百无聊赖地翻着一本汽车杂志。   他看起来已经很困了,不停打呵欠,连我醒了都没察觉。   我不知道我晕了多久,但估摸着怎么也有七八个小时,如果冉青庄从一开始就在这看顾我,那他现在已经一天一夜没睡了。   我动了动胳膊,他条件反射地收束五指,皱眉往我这边看过来。   四眼相对,他松开手:“醒了?”   “嗯。”   我问他几点了,他翻出手机看了眼,说已经下午三点了。   撑坐起来,我后知后觉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发现别说衣服,连睡袍也没了,浑身上下就一条内裤。   “你一直没睡吗?”我看到靠冉青庄那边的床头柜,摆了一只还剩个底没喝完的咖啡杯。   冉青庄抹了把脸,将杂志丢到一边:“好不容易纹完的图,结果让你睡觉时候给抓花了,你猜坂本会饶了你吗?”   我猜坂本会活剐了我。   小心翼翼扭过头看了眼身后,只能看到花花绿绿一片。   “能洗澡吗?”   好像有点肿……   我刚想碰,被冉青庄严厉地呵止。   “别用手碰!”   我整个人都哆嗦了下,赶忙将手老老实实放在身前不再动弹。   “你……”冉青庄看了我半晌,似乎有话要说,但话到嘴边,不知怎么又改了主意。   “别用太烫的水,洗好记得擦干。”他躺下来,随意抓了被子披到身上,背过身道,“肚子饿就让他们送吃的过来。坂本要再留三天,大公子特准让我们在这里住到坂本离开。”   三天,也就是说这三天我都要和冉青庄同床共枕?   我倒是无所谓,以前宿舍呼噜声那么响,我四年也安然睡下来了,无论怎样的环境对我的睡眠质量影响都不大,打雷下雨我照样睡得香。就是不知道冉青庄能不能习惯……   但就算不习惯也没办法,只好暂时委屈他了。   至少这里没监控,睡得应该比红楼那里要踏实。   我见他被子盖得有点随意,耷拉在肩膀下面,就过去替他往上拉了拉。才两分钟,冉青庄呼吸匀称,竟就这样睡着了。   看来是真的累了。   在床头柜上摸到了自己的眼镜,我蹑手蹑脚下了床,第一件事便是跑到浴室里看自己的背。   我倒要看看这到底是什么货色,让坂本如痴如狂,甘愿赔上那么多钱来完成。   转过身,浴室内巨大的镜子如实映照出我的后背全景。   虽然皮肤有些红肿,但上头的纹身尚且清晰可见。   甫入眼的,是大片大片的红色山茶。单瓣的红山茶不似重瓣的茶花那样花团锦簇,但正因为单薄,盛开时能看到中心黄色的蕊。由此花叶相衬,绿色衬着红色,红色再衬着黄色,分明是艳丽的颜色,却又有种别样的素雅。   若都是这样的花花叶叶,倒也不错,可事情哪能尽如我意?   腰间的位置,透出花丛的,是一具死去多时的白兔尸体。   白色皮毛下露出嶙峋白骨,一条青蛇从它破开的腹腔中钻出,身体紧紧缠绕着兔子残破的尸体,似乎刚刚饱餐一顿,又或者借着兔子尸体,躲避了某只猛兽的追赶,更或者……我盯着白兔脑袋旁点缀的簪花,心想,这该不会在隐喻一对天人永隔的恋人吧?   白兔脸上一半都露出头骨,另一半却鲜活如初,红色的眼犹如宝石一样艳丽,与作为大面积背景的红色茶花遥相呼应着。零星几只素蛾落在尸骨上,花丛中,或在半空飞舞,仿若一支寂静的送葬队伍。   青蛇的尾巴从白兔身体上垂落下来,蜿蜒地盘在花上,随后独自顺着骶骨而下,在眼看要没入股间时,堪堪停下。   我掰着那两瓣肉看了又看,见没纹进里面,长长松了口气。   这图除了颜色漂亮,颇有浮世绘的风格,倒也没觉出哪里与众不同。   坂本说这颜料是他新研发的,也不知道安不安全,毕竟是刺到皮肤里的东西,总要谨慎些的……   哎,我想这些,操这个心做什么?都没几个月好活的人了,就算不安全,我估计也等不到毒发。   浴室里找了件浴袍披上,一探头,客房外守着的女佣便迎上来,询问我有什么需要。   我问她要了些吃的,之后就回去浴室冲澡。   水流打在背上,火辣辣的痛,水温一高,又会生出无处不在的痒意。最后我只能将花洒调节到最小的水流,用温凉的水快速洗了个把澡。   擦着头发跨出淋浴间,无意间瞥到镜子里的背,本来都移开了又看回去,觉出不对。   森冷可怖的兔子尸体与青蛇竟然不见了,大片山茶代替了它们原来所在的位置,简直就像是蛇把兔子尸体拖进了花丛一样。   我震惊地又仔细看了看,发现随着时间推移,山茶淡去,那两只动物便又显现出来。   难道,这纹身还能根据体温变化?   怀着探究的心,我再次进淋浴间冲了下水,出来去看镜子,果然又全是茶花了。   好神奇,新颜料指的就是这种效果吧。一种遇热消失,一种遇热出现,有点像小时候玩的温感画。   有钱人还真是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都能折腾出来。擦干身体,我心中不无感慨地想道。   洗完澡出去,发现偌大的房间被一分为二,当中拉上了槅门。穿过昏暗的卧室,到达相对敞亮的小厅。佣人已经将热腾的饭菜端了过来,筷子也整齐摆放好。   我错过好几顿饭,早就饥肠辘辘,端起碗就大口吃起来,不一会儿就将桌上饭菜全部扫完。   丝质睡袍虽然轻柔细软,但多少还是会摩擦到背部,吃完东西,我无事可做,找到自己手机就又躺回床上。   冉青庄睡相特别老实,几乎不动,也不打呼,始终维持着侧卧的姿势。若不是被子下有规律的隆起,我都要遗忘他的存在。   给小妹和南弦分别发去信息,关心了下他们的近况。无所事事,便拿起冉青庄丢下的那本汽车杂志看起来,看着看着,在翻过一页后,猝不及防地,大脑深处涌出剧烈的疼痛,迅猛地不给我一点准备的时间。   我捂着脑袋,痛得被逼出一两声低吟,又很快咬住下唇,担心被一旁的冉青庄听到。   挣扎着下了床,一路跌跌撞撞冲进浴室,那剧痛仍未消退。   本来最多只是痛个几秒,现在足足都有两分钟了,这是什么纹身的副作用吗?要痛一起痛?   若说纹身的痛是被蚂蚁啃噬的痛,那现在的头痛,简直就是被大象辗着脑袋的痛。   头骨都像是被踩碎,辗成了地上的一簇泥。   疼痛中,身体产生连锁反应,胃部突然一阵翻搅,我抱着马桶狂吐起来。   吐到再也吐不出东西,血气上涌,好似整个头都要爆炸。然后,就像它突如其来的来,那要命的疼痛又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我虚软地瘫坐在地上,缓了许久。确定一切恢复如常,起身按下抽水键,我漱口后摘下眼镜,洗了把冷水脸。抬头看到镜子里眼眶通红,肌肤惨白的自己,生出些久违的哀切。   我是真的要死了啊。   哪怕现在还在和亲人挚友正常地发着信息,关心着他们,但我的生命切切实实地已经进行到倒数阶段。   小妹会找什么样的男朋友?南弦还会结婚吗?妈妈会不会怪我走在她前面?这个世界以后是什么样的呢?会去到宇宙深处,找到另一个有智慧体的“地球”吗?   好想知道。但这些问题在我的人生里,估摸着只能留作遗憾了。   拖着疲惫的步伐回到床上,冉青庄仍然是之前的姿势,呼吸沉缓,睡得很熟。   他呢?他还会记得我吗?   卧到床上,盯着冉青庄的后背,我一点点挪过去,也不敢靠得太近,离他还差十多厘米就停了。约莫是一个……即可以感受到他体温,又不会与他肉贴肉的距离。   背上的不适加上头痛和呕吐,消耗了我为数不多的体力,很快我又昏睡过去。   梦里我好像变成了那条蛇,吐着红信,霸道地欺身而上,不管兔子如何挣扎,身体越缠越紧,仿佛恨不得与他融为一体。   兔子起先还不满地挣扎两下,后来似乎也累了,又或者死了,老老实实任我裹着,一动不动。   翌日,在浑身轻微的酸软中醒来,一睁眼,面前便是冉青庄放大的俊颜。我整个人钻进他怀里,手指抓着他胸口的衣襟,一条腿甚至伸进他两腿间,与他交缠在一起。   我悄悄看了他一眼,见他没有醒来的迹象,动作尽可能轻柔地松开手,又一点点拔出自己的腿。   腿在被子底下,我也看不见,感觉还差一点就要成功,忽地就被两条有力的大腿夹个正着。   我瞬间僵住,胆战心惊去看冉青庄,果然见他双眸清亮,已是醒了。   “你一天到晚,乱动些什么?”他声音带着刚起床的浓浓沙哑,手在被子里摸索一阵,捉住我的脚踝,将其干脆利落地从他两腿间扔了出来。 第28章 季柠,你在想什么啊   万没想到,睡相差的那个人是我。   “……对不起。”我小声说着,迅速拉开了与冉青庄的距离。   他没回我,从床上撑坐起来,垂着头,拧着眉,一时静止在那里,脸色看起来很差。   我以为他是被我打扰到没睡好才这样,整个早上都战战兢兢。他刷牙,我就给他挤牙膏;他喝咖啡,我就给他加奶;他出门,我赶忙拿过衣架上的外套递给他。   他看了眼我手里的外套,又看了看我,什么也没说,抓过外套穿到身上。   “你,你看起来脸色不是很好,要不要再休息一会儿?”我想着他们这种社团又不是朝九晚五性质的,也不会有人查岗,早去晚去应该没什么差别的。   “不用,低血糖而已,等会儿就好了。”冉青庄调整了下外套衣领,没有听取我的意见。   原来不是我惹他生气了。   暗自庆幸着,我转身快步去到餐桌旁,从桌上餐篮里拿了个白煮蛋,包上纸巾又回到门口,塞进冉青庄手里。   “拿着路上吃。你刚刚都没怎么吃东西。”印象里他好像就吃了两片夹着果酱的面包。   冉青庄维持着伸手的动作,垂眸注视手里的鸡蛋良久,久到我都怀疑是不是这颗蛋有什么问题,他才收手入怀,转身不打一声招呼地走了。   冉青庄离开后,没多久冯管家领着纱希小姐就过来了。   冯管家带来了一个精致的三层点心架,里头盛着三种不同样式的中式糕点,说是金夫人知道我这几日要留在这里,特地给我做的。让我务必好好休息,有什么需要尽可以说。   金家人真是深谙抽一记鞭子给一颗甜枣的精髓。金辰屿那边扮白脸,施展强压政策,金夫人这边就扮红脸,用怀柔之术。两人配合无间,让人挑不出毛病。   冯管家送好点心就走了,留下我和纱希两个大眼瞪小眼。   “我来看看你的背。”最终还是纱希先开口。   她走到沙发前坐下,拍拍身旁位置,示意我也过去。   我在原地踌躇不已,总觉得在完全不相熟的异性面前宽衣解带很奇怪。   纱希有一双不算纤细的眉毛,这让她挑眉的时候,有种别样的野性,就好像一只刚钻出巢穴,学会飞翔的,蓬松的小鸟。   “你在害羞什么?你和那个0417不是一对吗?”她食指比划了下自己的脖子,语带嘲讽道,“怎么,怕我占你便宜?”   她都说到这份上,再犹豫倒显得我扭捏了。   坐到沙发上,背对着纱希,我解开睡袍带子,露出整张背部。片刻后,属于女性的,柔软的指腹轻轻触碰脊背,我倏地打了个激灵,抓着衣摆的手都收紧了。   “你的皮肤很白,非常适合艳丽的图案,等伤口长好了,颜色应该会更漂亮。”她指尖一路往下,沿着脊骨落到蛇尾的位置,“这里被睡袍带子勒得有些红,反复摩擦对伤口愈合不是很有利,你要不要考虑在房间里全裸?”   “……”   我英语可能不是很好,我觉得自己应该是理解错她的意思了。   “……抱歉,你说让我在房间里干什么?”   纱希替我将睡袍拉起来,笑道:“很奇怪吗?也是,正常人应该不能接受无时无刻全裸的感受吧。”   我整理着睡袍,闻言讪讪道:“也不是,只能说有的人习惯,有的人不习惯。”和正不正常无关。   看完背,出于礼貌,她不说走,我也不好赶客,便问她要不要留下喝杯茶,吃点点心。   她看着桌上那三层点心架,欣然应下,之后我们两个就开始用英语尬聊起来。   纱希告诉我,她今年刚满20岁,母亲是生活在国外的日裔,父亲则是名北欧大汉。她16岁就开始跟着坂本,做他的“宠物”,在有需要时向他人展示自己的身体。她是坂本最得意的作品,最喜爱的女人。   说这些话时,她并不感到难堪,也不觉得羞耻,反而有种目空一切的坦率。   “我就是坂本先生养的一只小猫。”她懒懒地搅动着杯子里的红茶,道。   可能是年龄相当,又或者她言行中某种属于少女的天真烂漫太有既视感,总让我想到阿咪。   纵然是各取所需,你情我愿,但我想如果可以选择,谁也不会想要这样任人摆布地过一生吧。   纱希看着像个冷冰冰的机器玩偶,本质却还是个小姑娘,聊着聊着也不设防,漏了许多坂本的底细出来。   原来坂本和金家做的所谓生意,竟是走私违禁药品。   “就是这么小的,粉色的药丸。”纱希用拇指和食指比了个大小,道,“因为药效就是扩充血管,人吃下去后会很热,很兴奋,然后变得特别敏感。大家经常把它当做一种助性剂使用,由于药效强劲还不会上瘾,卖得特别好。”   粉色药丸……难道“樱花”就是那天孔檀给到冉青庄的那袋小药片?   我心情有些复杂,一方面觉得冉青庄染指这生意,差不多也预示着他已经接近金家的核心,是他所愿,能帮到他,我总是高兴的。可另一方面,这生意听起来就很危机四伏,冉青庄一个行差踏错或许就要步阿咪后尘……我又有些害怕自己帮他反倒害了他。   哪怕我对自己的死亡已能坦然接受,我也不想冉青庄受到一点伤害。   他和我不一样,他比我好太多了。我生病早死都是报应,他却不应该和我一起。   他要长命百岁,他要平平安安。   纱希吃完了点心,又坐了会儿消化,问我岛上有没有什么好玩的地方。这几天坂本忙着谈生意,无暇顾她,就让她自己找消遣。   我向她推荐了岛上的景点,她都不是很感兴趣,倒是想去赌场试一试手气。   纱希走后,我到浴室照了照镜子,背后腰带勒着的地方的确是红的,感觉再磨下去都要发炎了。可让我什么也不穿……我又实在做不到。   思来想去,找来女佣,问她能不能给我找一件大点的衬衫来,最好是超大码的。对方虽然觉得奇怪,但也给我去找了。   过了大概一小时,终于找来件超大码白衬衫。我穿上后下摆在膝盖上方一点的位置,十分宽松,很好的解决了腰带的问题。就是袖子有些长,需要折起来才能露出手腕。   我一个人呆在房里,能做的事有限,刷了会儿手机觉得无聊了,就开始练琴。   衬衫够大是够大,但它其实挺像睡裙,是直筒筒的,如果我要用腿架住大提琴,就必须松开最底下的几粒扣子。   所以当冉青庄突然推门而入时,便正好看到我露着两条白花花的大腿,一脸陶醉地练习巴赫。   我们俩同时愣怔当场。   “你……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我默默将腿往后缩了缩,用大提琴遮住。   冉青庄回身将门关上,已经迅速回过神来。   “赌场出了些事,我需要回来向大公子汇报。”   “出什么事了?”我放下大提琴,低头一粒粒扣好了衬衫下摆上的扣子。   冉青庄似乎是渴了许久,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水,喉结滚动着,几口就喝干了。   “区可岚和坂本带来的那个女孩起了冲突,区可岚动了手,把人家的脸划花了。”他放下杯子,用手背粗粗抹了下唇边水渍。   “什么?”我大为震惊,问,“她……她伤得严重吗?”   纱希好歹也是坂本的人,不看僧面看佛面,区可岚怎么回事,生意还没谈妥就这样不给对方面子?这打得版本的脸还是金斐盛的脸啊。   “已经请崇海最好的外科整形医生过来替她缝合伤口了,不是致命的伤,就是……可能留疤。”冉青庄道,“区可岚此前一直在国外替金先生处理生意,几次想要拜见坂本,与对方取得联系,都被坂本以各种理由拒绝了,就差明的说她不够格。然而坂本这次却接受了金辰屿的邀约,同意来到狮王岛谈生意。这已经是再明显不过的讯号,坂本站了队,他认可金辰屿,认同他金家继承人的身份,但区可岚不行。”   原来是这样。   一切不过借题发挥,纱希成了无辜的牺牲品,仿若一场陷入僵局的棋,王不见王,但小兵注定要被消耗。   冉青庄指尖有节奏地点着杯口,看着我道:“区可岚太小看坂本对自己作品的狂热,以为纱希不过一只无关痛痒的小宠物。这事还有得闹,你今天给我呆在房里哪里也不许去,听到没?”   他不说我也是不会乱走的,穿成这样要走到哪里去啊。   “听到了。”我点头道。   冉青庄没就这个话题继续,将手伸进外头兜里,摸索一阵,掏出一支半透明的白色小药瓶朝我走过来。   “把衣服掀起来。”他说。   直到他走到我面前,我还没反应过来,只是仰着头,不明所以地望着他。   “加快皮肤愈合的药。”他将那小瓶朝前递了递,好像非常不耐烦跟我解释这些,催促道,“快点。”   “哦哦。”我背对他,掀起衣服。   可能掀得不够高,冉青庄自己动手抓起衬衫下摆更往上提了提。   不多会儿,细密的喷雾落在背上,我哆嗦了下,分明应该感到凉,可身上却好似点着了火油一般,越来越烫,越来越热。   衣料堆在唇边,我闭了闭眼,有种想把整张脸都埋起来的冲动。   喷雾突兀地停止,后颈上抓着我衣服的那只手顿了顿,接着,属于冉青庄的声音带着揶揄道:“季柠,你在想什么啊?” 第29章 我床分你一半   想什么?刚才可能是我今天大脑最放空的时候了,随着冉青庄一个指令一个动作,完全不用想任何事。冉青庄问这个是什么意思?我有做错什么吗?还是说他问的并非我此时此刻的想法,而是在看到我背上的纹身后觉得仍然无法理解,所以发出的感慨?   “我……”我半侧过脸,余光瞥到冉青庄始终维持着半举药瓶的姿势,便也不敢随便把衣摆放下来,“……对不起。”   不管是哪种,先认错就对了。以前只要妈妈生气,不管是不是我错,我都会不停认错,不断求饶,这样她心软了,也不会打我打得太狠。   然而冉青庄对我这种动不动就认错的行为似乎并不买账。   他静了片刻,道:“你有没有发现你总是在说‘对不起’?这三个字仿佛成了你的座右铭。你其实知道自己什么行为惹人讨厌是不是?就像随意碰触我的戒指,又自以为是的买个更贵的赔我。你都知道,但你就是不想改,宁可事后再说‘对不起’,因为‘对不起’要比花时间改掉你那些破毛病更容易做到。”   我垂下头,盯着地毯上一簇花纹默默地听着,也不回嘴。   “对不起”的确是一句省时省力的魔咒,但我会挂在嘴上,也不完全如他所讲的那般。   我只是不想和他发生冲突,不想惹他不快。他要是生气,我就道歉。我无条件地认同他,包括他不认同我的部分。   他会觉得我总是在说对不起,是因为他总是和我生气,无论我做什么、说什么,他都讨厌。   就像现在,我甚至不知道我是因为一句话还是一个眼神惹到他了,才让他说话这样尖刻。   身体一点点变冷,房间里就这样安静下来,谁也不再说话。   过了会儿,冉青庄重重拉下我的衣服,将那瓶药从上方扔进我怀里。   “喷好了,这药你自己收起来。”   我手忙脚乱接住,抬头看他,见他大步往门口走,起身跟了过去。   “你这么快走了吗?”   冉青庄拉开房门,一言不发往外走去。   我们暂住的客房在走廊的尽头,外头是一条笔直悠长的走廊,一面是明亮的玻璃窗,一面是别的不知道用途的房间。   冉青庄走得不算快,但也不慢。落日透过窗玻璃洒在他高大的身体上,将他半身染成温暖的橙红,另半身则陷于阳光照不到的昏寐。   他行走在明暗之间,步履坚定,身形笔直,宛若一株不可弯折的松柏。   我扶着门,望着他的背影,就这么看了许久。他走到一半,似有所觉,突然停下回头来看我。   我来不及关门,被他抓个正着,有点窘迫,但只是稍稍挺直了脊背,并未移开视线。   他神情复杂地与我对视良久,见无法逼退我,便也随便我去。   他继续往前走,而我则目送他直到转角,再也看不到了,这才关门回屋。   从客房的大窗户望下去,正好能看到大门。也不知是因为区可岚的事还是往常便是如此,这一个下午热闹得很,我在窗边喝了两杯茶,站了半小时,都已经见三拨人进进出出。   喝茶喝太多,转身上个厕所的功夫,突然听闻一声巨响,像是有什么东西碎了。提了裤子匆匆到窗户边一看,只见右边不远处楼下的草地里躺着一尊哈巴狗大小的金狮子摆设,周围全是碎玻璃。   巡逻的人闻声而来,仰头看了眼楼上,不知看到或者听到些什么,面面相觑片刻,最后也只是叫人来打扫干净完事。   我好奇地走到最右边,将窗轻轻推开一条缝儿,激烈的争吵声立时涌入进来。听不清吵什么,但如冉青庄所说,看来是有得闹。   冉青庄一直到深夜才回来,回来的时候我已经睡了,只在床头亮了盏灯。   毕竟是相对陌生的环境,他一进屋,我听到动静就有些醒了。后面迷迷糊糊见是他,又闭眼睡过去。   期间睡得不是很熟,处于半梦半醒之间,到他洗完澡躺到床上,关了台灯,才算彻底安心,再次入眠。   第二天醒来,我又钻进冉青庄怀里,将他紧紧缠住。   冉青庄眉头紧锁,就算在睡梦中也不得展颜,一幅睡得十分辛苦的模样。   有了上一次经验,我没再贸然行动,感觉到冉青庄眼皮动了动,似乎有苏醒迹象,连忙闭上眼装睡。   从冉青庄呼吸的变化,可以感觉出他应该是醒了,并且对目前我俩的状态颇有点烦心。   掰开我的手,放下我的脚。我以为他会粗暴地将我推到一边,让我离他远点,他却只是轻柔地掀开被子起身下床。   我偷偷睁开眼,半张脸埋在松软的被子里。冉青庄立在床边,可能是以为我还在睡就没了顾忌,双手交叉,利落脱去当做睡衣的t恤,露出宽阔而又结实的脊背。   他的背上有不少陈年旧伤,深浅不一的疤痕一道道横陈在流畅的肌肉线条上,不会感到丑陋,反倒有一种“暴力”的美感。   如果说我背上的纹身是一幅作品,那冉青庄背上的疤痕也是一幅作品。前者充满幻想,后者充满故事。   冉青庄换好衣服便进了浴室,他出来时,我也装模作样起来了。   一起吃了早餐,问起纱希的事,他没说什么,只是让我不要多管。   快吃完时,他接到一通电话,看一眼来电人便迅速放下餐具走到窗边接听。   “华姐……我知道,我会尽力的……”   “您不用这样……金先生不一定听我的……”   通话持续了十分钟左右,再回到餐桌,冉青庄已经没心思用餐,将杯子里剩余的果汁喝完便起身要走。   我将手里鸡蛋最后一片蛋壳剥去,抽了张纸巾包裹起来,追到门边叫住他,一如昨日那样把鸡蛋塞进他手里。   只是一日他好像也习惯了,收了蛋,转身就走了。   这日纱希没来,天气也不好,到下午还有些起风。云层一点点转厚,酝酿着酝酿着,忽地噼里啪啦落下一连串翻涌的雷电,接着就开始下雨。   这雨大到不讲道理,仿佛谁一下子将天都捅破了,水流之急,歊雾蓬勃。   我正觉得这雨练琴不错,颇有意境,外头冯管家敲门,把金元宝送来了。   两天不见,他竟然也知道想我,带着一篮子小点心说来探我病。   我别别扭扭坐在他对面,用桌子遮住自己两条腿,特别怕他下一秒问我为什么不穿裤子。   所幸他到最后也没问,仿佛我这么穿着并无不妥,在他眼里算不上什么奇装异服。   “老师,这个给你,你要快点好起来。”小少爷将一枚签语饼塞进我手里,言辞恳切,“等你好了,以后我一定不偷懒了。”   我收了饼干,摸摸他脑袋,道:“再养几天我就回去给你上课了,你这几天自己好好练练,别懈怠了。”   也不知道金辰屿怎么和他说我这几天的旷工缘由的,他始终以为我是生了什么急症,家里没人照顾,这才不得不到他们家养病。   金元宝坐了一下午,直到将自己带来点心全部吃完了才起身离开。   我送他到门口,正说着告别的话,远远地就听到女人的嘶喊声。   “放开我!你们……你们敢动我?我是金斐盛的女儿,我是你们的主子!”   不多时,孔檀等人出现在走廊尽头。区可岚被人架着双臂,几乎是一路拖行地在移动,头发凌乱,妆容也花了。   孔檀不耐地卷着手里的一团布,抬手示意先停一停,区可岚一停下就挣扎起来,见到走廊这头的我们几个,简直叫到喉咙都破音了。   “元宝!是我啊,是姐姐啊!替我去找爸爸,快点替我去找爸爸!!”   冯管家挡住区可岚的视线,将金元宝护在身前,用自己两只手堵住小少爷的耳朵,不让他听,也不让他看。   孔檀看过来,没想到金元宝会在这里,低低咒骂一声,捏住区可岚的嘴,就要将手里布团塞进去。   区可岚倔强地躲避着,嘴里还在不住嘶吼:“帮我去找我妈,金辰屿不能这么对我,我是他姐姐,他不能这么对我!我妈不会放过他的,我不会放过他的唔唔……”   话还没说完,便被孔檀将嘴塞住,加快步伐离去。   直到再也听不到声音,冯管家才将手从金元宝耳边挪开。   “冯叔,她为什么说是我姐姐?我不是只有哥哥吗?”小少爷仰着头,一派天真地追问起来。   冯管家也不知要怎么和他说,支支吾吾,最后憋出一句:“她瞎说的。”   小少爷明显不是很满意他的回答,又问:“他们要去哪儿?”   冯管家看了眼方向,道:“应该是地牢。她做错了事,不管是谁的女儿,都是要受罚的。”   小少爷不过八岁的年纪,正是有问不完的为什么,又特别容易一个问题延伸到另一个问题的时刻。   “我做错了事也要受罚吗?”他问。   冯管家再次被问住,索性转移话题,让他跟我道别。   小孩儿注意力转得飞快,也不觉得是被冯管家岔开话了,乖乖地就朝我挥了挥手道:“老师再见。”   耳边仿佛还飘荡着区可岚愤怒凄厉的呜咽,我僵硬地回他一笑,等人走了反手关了门,抵着门板捂住胸口平复剧烈的心跳。   他们该不是要把区可岚杀了吧?不至于吧……坂本再暴怒,生意再重要,她毕竟是金家骨血,金斐盛难道真能下如此狠手?   但转念一想,他若不狠,怎可能做到如今的位置?这么多年他手下不知死去多少冤魂,想来也不差一个恃宠而骄的私生女。   区可岚认为自己被偏爱是因为“爱”,忽略了愧疚,忽略了怜悯,总想向世人证明她拥有更多。可事实是,金斐盛纵然爱她,却更爱自己,更爱利益。   她在与金辰屿的棋局里,是独一无二的“王”,然而在金斐盛眼里,她也不过一个可有可无,能够被肆意牺牲的“兵”。   暴雨落了一阵,逐渐转小,但仍然雨滴饱满,掷地有声。   区华便是跪在了这样的雨里,就跪在大门口,我从窗口就能看到。   她从天亮跪到天黑,没人敢上前。我都以为她要跪一夜了,冉青庄从门里出来,替她撑开了一把伞。   黑伞全都给了区华,冉青庄就站在雨里。   我看了眼天上仍旧厚实的云层,心里有些着急。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他这样是要生病的。   冉青庄给区华撑了多久的伞,我就在窗边看了多久。大概又过了半个小时,门里出来个人,传了什么话,区华一下子激动地站起来,因为跪了太久,失去平衡差点摔倒,还好被冉青庄扶住。   这时我才注意到,不远处还站着一些人,见区华起来了,连忙上前搀扶,将人都围了起来。   区华穿着白衣,在昏暗的光线里也十分显眼。推开众人便往西边跌跌撞撞而去,一群黑衣大汉就跟在她身后给她着急地撑伞。   冉青庄没动,仍是站在原地,直到区华进了西边的一扇门才撑伞往回走。   我有预感冉青庄是快回来了,赶忙去浴室放了热腾腾的洗澡水,又让佣人给准备些姜汤。   差不多十分钟左右,冉青庄果真是回来了。身上衣服全湿透了,头发尖还滴着水,靠得近了都能感到他身上的阵阵寒气。   我捧着浴巾迎上去,脑袋脖子一顿搓揉,没几下就被他推开了,说自己来就行。   我顺势去桌边端了佣人刚送来的姜汤,跟他说浴缸已经在放水了,喝了姜汤让他去泡一泡。   他一手搓着后脑勺上的湿发,一手接过姜汤,像只警觉的大猫,凑过去闻了闻味儿,瞬间眉心就皱起来,一脸嫌恶。   “喝吧,喝了就不会感冒。”我托着杯底,直往他嘴边送。   他不情不愿地,最后一闭眼,两口喝完了,把杯子还给我。   我放好杯子,见到桌上金元宝给我的签语饼,顺手拿去哄冉青庄,让他去去嘴里的姜辣。   冉青庄接过那块饼,表情有些奇怪,捏开了饼取出里头签条一看——风雨过后,彩虹总会对你笑。   他立时嗤笑一声,将碎饼与签条一股脑还到我手里。   我手忙脚乱接着,一个字都没来得及说,他已经快步进了浴室。   一块块将饼干吃了,吃完了我也没想明白他刚刚为什么那副表情,难道是不喜欢签语饼里的签语?   走到窗边,准备将窗帘拉上。看到楼下不知什么时候停了辆白车,西边地牢方向,区华急匆匆出来,身后男人背上背着个一动不动的人,看穿着像是区可岚。   一群人踏着雨水,踩着泥泞将区华与区可岚送上车,随后小跑着上了路边几辆黑色的小车,不一会儿就走了。   区可岚应该是没死,但绝对受了伤的。她划花纱希的脸,本想着杀鸡儆猴,结果场子没找回来,反倒害自己老娘跪在雨里替她求情,可以说面子里子都丢了。这样严厉的责罚,以后莫说同金辰屿挣什么,就是在岛上正常行走,怕也不敢那样嚣张了。   当天晚上,我又做梦了,梦到高中时的医务室。   春天最容易过敏,我就算成日戴着口罩也架不住铺天盖地的花粉侵袭,鼻子堵得受不了,就想去医务室要粒过敏药吃。   推门进去时,里头安安静静,一点声儿也没有,不见保健老师的身影。   唯一一张病床拉着帘子,我以为老师在休息,便小心冲那里头喊道:“老师,有人吗?”   “有。”那帘子下一刻便被人拉开了,冉青庄枕着一只手躺在床上,满脸都是惺忪睡意。   我扯下口罩,惊讶不已,将那帘子掀得更开一些:“你怎么在这?”   “低血糖。”   骗人。   可能我表情太过明显,冉青庄眉梢一挑,道:“真的,我没吃早饭。”   “怎么不吃?”   “来不及,赖床。”他大方承认,丝毫不做遮掩。   我觉得他这样不太好,劝道:“一日之计在于晨,早上一顿是最重要的,你这样对身体不好。”   冉青庄掏掏耳朵,好笑地看着我:“你怎么跟我奶奶一样。你来干吗的?”   我将口罩又戴回去,吸了吸快要完全不通气的鼻子,道:“花粉过敏,鼻子堵了,来要过敏药的。”   “哦,保健老师刚出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他让开一些,拍拍身边的床铺,调笑道,“不然你上来等?我床分你一半。”   我盯着他空出来的那一块床,看了片刻,最终还是摇了摇头道:“不用了,我下节课再来。”   说完不论他如何在身后叫我的名字,还是头也不回地走了。结果因为鼻子不通气,戴口罩又闷,走了没几步就开始喘,扶着墙拉下口罩歇了许久才叫心跳恢复正常。   午休时我再去医务室,冉青庄已经不在了。保健老师给了我一粒抗过敏药,到下午时鼻子虽没有完全好,但也不再那么堵了。   猛地睁眼,耳边尽是雨水打在窗户上,地上,屋檐上的声音,屋里一片漆黑,但仍能隐约瞧见床上另一个人的身影。   冉青庄背对着我,只委委屈屈在腰上盖了一角被子,睡得很沉。   上一刻还在高中,还在医务室里,我有些犯迷糊,过了好一会儿才回神。   原来过了这么多年了啊。谁能想到兜兜转转,我们终究还是睡在了一张床上……   胳膊伸出去,指尖犹豫着在快要碰到冉青庄时停下来,转了方向,落到被子上。   我缓慢地一点点蹭过去,将更多的被子盖到冉青庄身上,头枕着他的枕头,再次安然闭上了眼。   雨下了一夜,清晨才停,冉青庄早早出门,这日并未与我一起用餐。   纱希在午饭后来找过我,脸上贴着显眼的纱布,神态却很放松,一点不像是受了委屈的样子。   “医生说不会留疤,要留也就是淡淡的印子,平时可以用粉盖住。”她摸着那块纱布,撅着嘴,愤愤道,“我就是想拍一张赌场的照片,那个女人看到了就盛气凌人地走过来,不仅抢走我的手机把照片删光了,还骂我是看不懂字的蠢猪。我气不过和她吵起来,她竟然用碎酒瓶划花我的脸,还让人将我丢出了赌场。”   “幸好金先生和他的儿子非常明事理,昨天将那女人绑过来,说是任我处置。我用碎玻璃在她胳膊上、腿上划了好多道,还剪了她的头发,扇了她几十个巴掌。她死死瞪着我,一副要吃了我的样子。后来我说她在这么看我我就戳瞎她的眼睛,她这才怕了,不停求饶,说自己再也不敢了,还说自己是金先生的女儿,让我放过她。”   “可以折磨这样的大小姐,我为什么要放过她呢?”   说到这里,她脸上现出异样的神采,似乎是血液都要沸腾的兴奋,又像是得到了无上快感的满足。   果然能待在坂本这种人身边的,也不会是什么严格意义上的正常人。   在纱希看来,以暴力行报复是最简单明了不过的一件事。她的世界,权利就是规则,金钱能买到一切。   不,不光是她,这座岛上所有人都是如此。这里没有法律,只有可怕的阶层。金斐盛只手遮天,人命不过是他手中无足轻重的筹码。他身后堆着山一样的各色筹码,按照面值划分,有的值钱一些,有的廉价一些,他不断把他们推出去,输了就舍弃,赢了就随手扔到身后,继续下一场赌博。   面值大的筹码或许会得到他的一时偏爱,但也是一时罢了,等到需要舍弃的时候,他比任何人都要决绝。   “你害怕了。”纱希歪着头,似乎感到苦恼,一脸不解道,“为什么?”   因为你刚刚的样子太像个变态杀人狂了……   我当然不好这么说,便随口找了个理由搪塞:“我有点恐血……”   “光听也恐?”   “嗯。”   “你胆子真小。”   看过我的背,确认长势良好,再过几天就能完全恢复,纱希便起身告辞了。   “坂本先生比较忙,我们明天就要回去了。等你伤口长好了,他会派人来给你拍照,就拍背,拍完你就会成为他作品相册里最新的一员了。”   我不怎么走心地点了点头,将她送出门。   本来这事冤有头债有主,区可岚恨金斐盛,恨金辰屿,恨坂本恨纱希都不该恨到我头上。但偏偏有些东西没有道理可讲,区可岚脑回路异于常人,恐怕连诸葛亮在世都难以跟上她的节奏。   我怎么也没想到隔着走廊那一眼,我在这头,她在那头,只是目睹她狼狈,也会成为她日后报复我的缘由。 第30章 怎么会是他   坂本走后,我和冉青庄也回了红楼居住。虽说不用再日日待在屋子里,终于可以呼吸到外头的新鲜空气,可一想到红楼内到处都是监控,睡觉都有人盯着,又觉得各有各的糟心,着实没什么好期待的。   陈桥不知是不是被提醒过了,再见我态度自然,不该问的一句没问,好似我这几日只是回崇海休了个小假。   日子按部就班,回归正轨。冉青庄更忙了,经常早出晚归,甚至不回来睡。   据陈桥说,他一从孔檀那里接手新生意,就将许多孔檀之前立的规矩都废了,大刀阔斧的换了好一批人。   以前虽说俩人都是大公子的左膀右臂,但明显孔檀更得大公子信任,现在大公子把孔檀嘴里的肉夺下来转头塞进冉青庄嘴里,丝毫没有顾忌孔檀想法的意思,大家都在猜孔檀是不是要失势了。   孔檀那支在岛上向来横行霸道、趾高气昂,这几日却各个老实低调不少,毫无平日气焰。   而我这头,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冉青庄的缘由,总感觉连金家的佣人都像是比以前更殷勤了几分。   到了周五,南弦打来电话,要与我约饭。我想着他来岛上毕竟不方便,就说好周六到崇海见他。正好我的头疼药也吃完了,可以顺道去医院配一些。   晚上冉青庄回来,我便和他知会了声。   他将外套脱在沙发上,思索片刻,道:“你们约在哪里?明天我正好也要去一趟市里,可以送你。”   我又惊又喜,还有些受宠若惊:“你是有事要办吗?你要是上午没事,就跟我们一起吃顿午饭吧?”   自从回到红楼,虽然冉青庄对我说话时还是一如既往地冷冰冰,但就像金家佣人们不经意间对我态度的微妙变化,我总觉得他对我的态度也是有微妙变化的——变软了,变好说话了,变得不再动不动和我生气了。   “也不是什么大事。”冉青庄语气淡淡,“明天是我爸忌日,我下午要去墓园祭扫。”   啊,那确实也不是什么大事。   犹记得我爸刚死那几年,每逢清明冬至我妈都要给他烧纸。但不是纸钱,是不知道哪里来的公猪低价绝育阉割的小广告,一张接着一张,边烧还要边骂,让他好好享用,不要客气。   所以我总是对父亲的忌日没有好印象的,由于是海葬,也没有去祭扫过。   “那这样,我们先吃饭,吃好饭我去趟医院,很快就好,然后我们再去墓园,祭扫完就回来。”我掰着手指一一确认事项。   “你去医院做什么?”冉青庄问。   我顿了顿,随口扯了个谎:“我的过敏药没了,去配一些以备不时之需。”   他没有起疑,点点头,转身进了浴室,算是认同了我的安排。   翌日上午,我同冉青庄一道坐船前往崇海。吃饭的地方是我选的,就在我看病的医院附近,吃好饭走过去也就十分钟。   南弦得知我要带着冉青庄一起来吃饭并没有显得很惊讶,但在冉青庄中途去上厕所时,凑过来用一种半是戏谑半是认真的语气问我,是不是在和冉青庄交往。   我差点一口茶水喷到他脸上,呛咳着用纸巾捂住嘴,为他的异想天开感到不可思议。   “当然没有。”我说,“我们就是……朋友。”   南弦啧啧两声,满脸不信:“你自己听听,你说出‘朋友’两个字的时候是多么的无力,多么的心虚。我认识你七年了,你从来没恋爱过,也从来没喜欢过哪个女孩子,连女明星你都不喜欢,你竟然还有脸说自己是异性恋?我早就怀疑你了!”   不是,我心虚归心虚,但我心虚不是因为我喜欢冉青庄,而是心虚“朋友”二字于我和他之间,有那么点“无中生友”之嫌。   另外什么叫早就怀疑我了?   我擦了擦嘴,将纸巾丢到一边,道:“有什么好奇怪的?有人一生恋爱不断,有人注定单身到老。我不谈恋爱,你替我多谈几段好了。”   要说遗憾,也有一些,但更多的却是庆幸。庆幸这么多年都没有遇到中意的人,不用平白耽误人家。   “呸呸呸,谁要多谈几段,一段都够我受的了。”南弦晦气地连连摆手,随即用仍有些怀疑的语气又问一遍,“你和他真的不是?”   “真的不是。”   “那你刚刚点单一会儿问他吃不吃辣,一会儿问他喝不喝茶?每上一道菜都要催他多吃,就差上手给他剥虾,你对我这个朋友都从来没有这么热情过。”南弦拿起筷子点着桌上一道虾,用着刻意到极点的谄媚语气道,“你是不是不爱吃虾啊?我看你都不怎么动筷。要不要给你另点啊?”   他绝对是夸张了,我哪有这样的。   “人家特意送我过来的,帮我省了不少功夫,多关照关照不也是应该的吗?而且你我都是老相识了,你放屁说梦话的样子我都见过,还要我这么客气给你剥虾?”   南弦双手环胸,凝视我良久,像是想从我脸上找出破绽。   我端起茶杯喝茶,并不惧他的观察。   “行吧。”半晌,南弦似乎是放弃了,“不是就不是。他这样的,我反而有些担心你会吃亏。”   我好笑不已:“我真的不是同……而且我一个大男人能吃什么亏?”   南弦不认同地摇摇头道:“不要这么说,男人的心也是肉做的,被伤到一样会痛。”   冉青庄回来时,我们的话题都换过几轮了。   “我下个月有假,打算和同事去岛上玩一玩。”南弦道,“不知道上次那个阿咪小妹妹还在不在。她人挺有趣的,要是还在,我就再请她当一次我的luckygirl,蹭蹭她的好运。”   我一怔,差点要维持不住笑脸。   不在了,早不在了,或许这会儿尸骨都被鱼群啃干净了。   我低头喝茶,掩饰自己的情绪,没接南弦的话。   “这些女孩流动性很大,你到时找找看吧,不一定找得到。”整顿饭话都很少,除非问到他才会回答的冉青庄,这会儿却突然开口了。   南弦愣了愣,随即莞尔:“嗨,萍水相逢,找不到就找不到吧。”   吃完了饭,一叫服务员结账,才发现冉青庄已经买好了单。   回到车上后,我一直试图把钱转给他,让他打开手机,他都没理我。   “今天你已经浪费时间专程送我过来和朋友见面了,我请你是应该的,你怎么还把单给买了?”这不就变成冉青庄既免费当了我的司机,还请我白吃一顿?   “你手机打开,把码给我,我扫一下。”我将他放在置物格的手机递过去。   出停车场正好就有个红灯,驾驶座旁的车窗方才付停车费时被冉青庄放下了,一时还没升起来。他左手撑着额,手肘支在窗框上,另一手搭在方向盘上,闻言瞥过来一眼,无声看了几秒,又收回去。   “你是不是还没我联系方式?”红灯转绿,车辆重新起步。   自从重遇那天问他要联系方式,结果把屏幕都给摔裂了后,我就不强求这些了。平时陈桥会告诉我他在不在岛上,几时回来,有什么要事也可以让陈桥代为转达,其实没什么差。   “自己开。”   不等我回答,冉青庄自顾报出一串数字。   我迟疑地收回手机,试着输入六位密码,顺利将他的手机解锁了。   “打开了。”我也不敢随意进行下一步操作,就怕自己会错意,又成了自以为是。   “……存我的手机号。”冉青庄明显顿了顿。   我听出他咬字已经开始微微不耐烦,赶忙用他手机打我的电话,迅速存好了号码。   看着手机通讯录里的“冉青庄”三个字,心里不知道为什么,感觉有些酸,又好像有些涨。   “那我能不能……顺便加一下你的好友?这样以后转账方便一些。”我开始得寸进尺。   他只回了我两个字:“随便。”   然后我就把能加的都加了一遍,完了还将自己手机密码告诉了他。这样有来有往,才算公平。   冉青庄将车停到路边等我,因着事先有预约,看诊还算顺利。吴大夫问过我情况,稍稍调整了处方,给我换了一种效力更强的止痛药。   我这个病,都保守治疗了,医生能做的也有限。拿了药,我一边整理着单据一边穿过病号楼下的小花园,打算回车上与冉青庄汇合,一抬头,看到前方有两个人。一个穿着白大褂,推着轮椅,一个穿着竖条纹的病人服,被医生推着。   那坐轮椅的年纪可能有三十多了,看得出人很高,骨架很大,但或许是生病的缘故,瘦得都有些脱相,面色也很差。花园里姹紫嫣红,他却显得兴致缺缺,毫无心情欣赏,脸一直阴沉着,眼里没什么光彩。   而推着他的那个医生有一张白净面孔,长得十分俊秀,脸上始终挂着轻柔缱绻的微笑,耐心地像哄小孩那么哄他。   “傅慈,你看,池塘里的鱼都过来了。”   手里的袋子掉到地上,我跟被一块千斤巨石砸中脑门似的,砸得晕头转向,眼冒金星,除了惊惧的看着眼前的人,脑海里一片空白,再做不了别的。   两人听到动静一前一后看过来,那医生本只是随意一眼,过了几秒像是想起什么,又细细打量起我。   “季……柠?”他眯了眯狭长的眼,已经将我认出来了。   而我,也早在第一眼时就认出他了。   “林笙……”我气若游丝,宛如幽魂。   怎么会是林笙,怎么会是他?   他不是出国了吗?为什么回来了? 第31章 吃甜的心情会变好   林笙走过来,替我将地上的袋子捡了起来。   “好巧,没想到能在这儿遇上。”   盯着那只修长白皙的手,我僵硬地接过袋子,慢半拍才想起要回他的话。   “啊,是,好巧……”   八年过去,他好似已经完全忘记我曾经做过的事,对我就像对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老同学。客气,但不热络。   比冉青庄的态度好不是一星半点。   “你看起来脸色不好,是身体不舒服吗?”他双手插在白大褂的兜里,询问道。   “小毛病,有些感冒而已。”我下意识收紧了拎着袋子的手。   “哦,你……”林笙刚想再说些什么,口袋里的手机就响了,他看了一眼,马上接起来,“好……知道了……我马上回来。”   挂断电话,他歉意地朝我笑了笑,表示自己这会儿有急事要先走一步,然后掏出一张名片给我,让我联系他的话打上面手机就好。   “傅慈,你是现在跟我回去,还是等会儿自己回去?”林笙回头问向轮椅上的男人。   男人在我和林笙说话时,一直专注地盯着面前波光粼粼的水面,毫无声息又死气沉沉。林笙问他,他也没有马上给出回应,好似在周身设了屏障,自动将所有外物屏蔽。   直到林笙无奈地提高音量又叫了次他的名字,男人才眼睫轻抬,朝我俩这边看过来。   “滚。”他薄唇开合,音发得十分标准。   林笙并不生气,笑嘻嘻地举起双手,转身就要离去。   低头看了眼手里的名片,再抬头,林笙已经走出去好几米。   “等等!”脑子还没想好要做什么,脚跟嘴就先动了。   我追了两步,叫住林笙。他转过一丛矮灌木,回头看向我,带着些疑惑。   我犹豫着,还是问出口:“你还记得冉青庄吗?”   怪不得今天冉青庄突然就把联系方式给我了,原来一切自有天定。老天早就安排好了这出破镜重圆,我不过是一个传声筒,一支502,负责充当重要道具,见证主角们失而复得的可贵爱情。   我千方百计想要补偿冉青庄,可再多物质上的补偿,又怎么比得上将林笙还给他?   林笙闻言面上的表情立时变得有些淡:“我还在想你什么时候会问呢。”   只是几步路,几句话,他的态度便与方才天差地别,语调依旧轻柔,声线却陡然冷下来。   “你报复也报复过了,还想怎么样呢?”   我怔怔看着他,从兜里掏出手机的动作都顿住了,觉得错愕,又似乎……没那么错愕。   奇怪,我以前明明和他接触不多,只是通过冉青庄才对他有零星的了解,为什么一点不惊讶他会有两幅面孔?   “他还很记挂你。”想了想,又补了句,“还留着你的戒指。”   “谁,冉青庄吗?”林笙挑眉,随即一幅了然模样,“你们在一起了?”   我抿了抿唇,口袋里,摩挲着名片表面的手指指腹迅速出了层汗。   “没有。”   林笙哂笑着,忽然凑近我,用一副挑衅的口吻道:“那你可太废物了。我用个路边买的20块的破戒指都能让他记挂这些年,你做那么多,竟然都没和他一起?”   就知道那戒指那么难看,根本不值钱。   可有什么用?冉青庄喜欢,就算是20块的破烂货,他都如珍似宝;冉青庄不喜欢,万把块的真金白银,他也弃若敝履。   “当年的事,是我不对……”手指紧握成拳,名片一点点被我揉烂。   明明对冉青庄可以那样轻易说出口的忏悔,换到林笙面前却如鲠在喉,要一个字一个字挤出来。   我知道自己不该这样,当年他和冉青庄一样是受害者,是我的一念之差害他们彼此错过了八年。他是什么样的人不重要,冉青庄喜欢就够了。我要有身为“重要道具”的自觉,要做的只是修补当年造成的错误。至于对方值不值得……并不是我需要思考的问题。   而且作为受害者,他对我这种态度也是合情合理的,一开始那么友善礼貌才叫不正常。   “好了,做了就做了。既然决定是自己做的,就别一幅好像别人逼你的样子。”林笙打断我的话,重新拉开彼此的距离,往后倒退着道,“让冉青庄别记挂我了,我现在……已经有别的喜欢的人了。”说完,他冲我摆摆手,潇洒转身离去。   我往前踏了一步,想再追,又觉得没必要,最后还是收回脚,原地站了会儿,转身继续朝之前的方向行进。   “你是他之前的男人吗?”   路过那个坐在轮椅上男人,他忽地开口,声音透着一股艰涩与喑哑。   我停住脚步,回身看向对方。   男人支手撑在轮椅扶手上,托着下巴,静静望着池塘里悠然摆尾的鱼儿,好似扎根在岸边的一棵树。虽然外表依旧高大挺秀,内里却逐渐枯败,行将就木。   若非此地就我和他两个人,我都不敢信他会开口和我说话。   “你是林笙的……”   结合林笙临走前说的话,我对眼前男人的身份多少有了些猜测。他能问出这样隐私的问题,起码同林笙不会是普通的医生、患者关系这么简单。   “是我先问你的。”他朝我斜斜睨过来,哪怕病骨支离,也强势依旧。   “不是,”我说,“我们只是高中校友。”   他收回目光,继续看鱼。   “也是,你这种,他应该不感兴趣。”他用着平静苍白的面容,说出令人目瞪口呆的话,“他那种婊子,就喜欢碰自己不能碰的。别人的老公,父母的朋友,快死的病人……可能关系越悖德,越能让他在床上兴奋起来吧。”   我以为他和林笙是情侣关系,但看来……好像又不是?   我们不过狭路相逢的陌生人,说了两句,再没什么好说的,我向他微微颔首后,继续顺着小道往前走去。   经过一个垃圾桶时,我掏出兜里已经被我揉烂的名片,将上头手机号记进手机,随后将名片扔了。   回到车里时,冉青庄将椅背放低,枕着胳膊,打开车顶天窗,正一边听音乐一边发呆。   见我回来了,他坐起身,调直椅背,关上天窗,将音乐也随之调小。   “对不起,等久了吧?”说着,我系上安全带。   “还好,没有很久。”冉青庄发动车辆,缓缓驶出停车位。   话几次到嘴边,不知道该怎么出口。   林笙回来了,你要不要见见他?   我有他的联系方式,你打个电话约他出来吃饭?   不行啊。林笙如今已经另觅新欢,新欢虽然看着不怎样,两人却也算般配。我牵了这头的线,那头姻缘断了岂不也是我的罪过?   要不再观望观望吧……   冉青庄目前的状态也不太适合谈情说爱,再者他们来日方长,还有大把时间可供挥霍,晚几天重逢也不妨碍什么。   想明白了,心也定了。就着和缓的音乐,我打起瞌睡,不一会儿睡着了。   太阳悬在中天,操场上满是热烈的加油声。   我坐在观众席的角落,晾着受伤的腿和手,远远望着一个个冲过终点线的长跑选手,心里都是羡慕。   我要是和他们一样厉害就好了,这样刚刚的比赛也不至于输得那么窝囊……   垂下眼,见膝盖还在流血,我撑着前排座椅站起身,一瘸一拐往医务室走去。   轻轻推开医务室的门,一股淡淡消毒药水的味道扑面而来。   冉青庄倚在窗边,听到动静回过头来,嘴里还咬着一根巧克力棒。   他本来还有些漫不经心的表情,在见到我狼狈的模样后骤然一变,将手中巧克力棒丢到一边,马上跑过来扶住我。   “你怎么回事,摔了吗?”   他扶我在床上坐下,仔细翻看我的手腕,又检查了下膝盖上的伤,道:“还好都是皮肉伤,不严重。你怎么这么不小心?”说着,他熟练地从铁皮柜里取出急救箱,拖了把椅子坐到我面前,开始替我处理伤口。   每次他用沾了生理盐水的纱布擦拭我的伤口,我都要忍不住缩一下手,疼得五官都扭曲。   “我接力的时候摔了一跤,害我们班输了……”   冉青庄牢牢握着我的手腕,不允许我退缩,问:“输给哪个班了?”   “三班。”   “哈,你看我等会儿给你赢回来。”   他语气轻松,仿佛他说赢就一定能赢一样,完全没把别的参赛者放在眼里。   我不由好笑:“你赢了也不是我们班的分数啊。”   “敌人的敌人是朋友你懂不懂?”他清理完伤口,用棉签小心涂上碘伏,再贴上创可贴,接着继续处理我的膝盖,“还好手伤得不严重,万一骨折了怎么办?不擅长的东西就不要去碰,让擅长的人去做就行……比如我。”说到最后一句,他抬头冲我笑了笑。   午后的阳光明媚炙热,哪怕透过玻璃照射到皮肤,久了也会生出一种好似要被烫伤的错觉。   我蜷了蜷手指,问:“你又低血糖了吗?”   “没有,就是偷懒。”他坦坦荡荡,道,“最近每天都有人送我早餐,不知道是哪个女生,多亏她,我好久没有低血糖了。”   我睫毛一颤,因为疼痛,膝盖不受控制地往旁边避让。   冉青庄握住我的膝弯,将那条腿夹在他两腿间,下手更轻了几分。   “快了快了,再忍忍。”他轻轻吹了吹我的伤口,叫微凉的风带走些许痛楚。   我盯着他垂落的睫毛,又问:“你怎么知道是女生?”   他闻言唇角隐隐勾起:“男的送我香蕉奶、红豆面包?有毛病吗?”   他很快给我处理完了膝盖上的伤,这时外头也正好来人让他准备一下,说一百米跑的比赛马上要开始了。   他起身往外走,走到一半又回来将桌上那包吃了一半的巧克力棒扔给我。   “吃甜的心情会变好。”   我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直到再也望不到了,低头看着怀里的巧克力棒,抽出一根放进嘴里咀嚼。   好甜……   浓郁的甜化在唇齿间,流进四肢百骸,五脏六腑似乎都要被这甜同化,浸染,腌渍,呼吸间都是甜蜜的味道。   心情的确……感觉有变好一点。 第32章 你真的是小朋友吗   我骤然惊醒过来,发现车已经熄火,车内独剩我一人,而冉青庄不见踪影。   环顾四周,车子停在一个露天的停车场里,不远处可以看到墓园的门头。我下了车,漫无目的地往里走,思绪和记忆还有一部分停留在梦里。   原来冉青庄真的有替我包扎伤口,他还说要替我把分数赢回来,还把自己的巧克力棒给我吃,要我心情好一点……   想起越多,我越觉得自己卑劣不堪。运动会是高二的事,就算高三我俩因为小黑和兆丰渐行渐远,我怎么就能那样对他呢?   为了钱?为了保送名额?为了他不再理我?   我竟然为了这些东西向学校告发他……   如果能穿越时空,我真想回到八年前,撬开那时候季柠的脑壳,看看肿瘤是不是早就在里头生根发芽了,不然怎么能做出这么丧心病狂的事?   犹记得冉青庄被开除后,学校里谈论起他,语气总是不太好。那些人带着嬉笑,带着嘲讽,当花边新闻一样到处疯传他和林笙的种种。   他们将他当做笑柄,污蔑他本来就是学校的毒瘤,不仅自己腐烂生蛆,连带着还要带坏校草。   替他说话的声音不是没有,但很快就被淹没在茫茫人海中。   分明林笙也是当事人之一,可大家好像都下意识地把所有的错都归结到冉青庄一人身上。老师是,家长是,同学还是。   他们往他身上泼脏水,将他塑造成人人喊打的妖魔鬼怪,说他蛊惑人心,说他一无是处,说他秉性奇差。   而造成这一切的,是我,都是我。   可能没睡好,我走着走着就感到有些喘不上气,心口处一抽一抽的疼,好似犯了心疾。   难道是癌细胞扩散到脏腑了?   揪着胸口的衣物,我缓缓走到一旁,在路边花坛狭窄的边沿坐下。   蜷缩着,静坐了片刻,待那疼痛一点点消失,我长长吁了口气。抬起头,茫然地环顾周围,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走到了墓园深处。   由于并非清明冬至,虽说是周六,但墓园的人并不多。偶尔路过一两个人,都会好奇地朝我这边看上一眼。   我若无其事起身,随便找了个方向继续深入。寻找冉青庄之余,也仔细看起墓碑上的字。   有的人寿终正寝,有的人英年早逝。有的人孤孤单单,有的人一家三口齐聚。   不知我死后会葬在哪里,我妈会不会也把我撒海里?   现在一个墓好像挺贵的,撒海里其实也没什么不好。环保,还省力。   实在找不到人了,我掏出手机翻出冉青庄的号码,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按了下去。   铃响三声,对面接了起来。   “你在哪里?”不等冉青庄开口,我先一步问道。   他静了静,反问我:“你在哪里?”   搜寻片刻,找到路旁一个标识牌,写着“5-23”。手机紧贴耳畔,我报了坐标,乖乖等待对方指示。   “往前走,看到8-12左转。”   冉青庄说完并没有即刻挂断电话,我也就一直举着手机与他保持通话。   走了大概三四分钟,终于看到8区的指示牌。   “我找到了!”   加快步伐小跑着转进小道,远远就看到一名穿着驼色长风衣,带着时髦墨镜的年轻女人与我相对走来。   她的头发极短,短到甚至只能称之为板寸,下颌小巧,嘴唇丰润饱满,耳朵上戴着夸张的金属耳环。短短一段十来米的路,到我们擦身而过,哪怕她戴着墨镜,我仍能感觉到她持续的“注视”。探究的,好奇的,还有些警惕。   这注视太过莫名,我停下脚步不由低头检查了下自己周身,看有没有沾到什么奇怪的东西。   “季柠?”   兴许是见我迟迟不到又不出声,冉青庄忍不住在手机那头叫我的名字。而没贴着手机的另一只耳朵此时也听到了他的声音,我连忙应声,不再去管那个奇怪的风衣女人,朝冉青庄所在的方位快步走去。   墓园里每座墓碑旁都种着一株小小的塔柏,全被修成棒棒糖的造型。有的人家祭扫完毕,会将带来的花插在上头,乍眼看去,还以为是柏树开了花。   我就是在扫过这样一株“开花”的塔柏时,找到的冉青庄。   他听到声响转过头,见是我,将耳边手机收进兜里,又看回面前墓碑。   我同样收了手机,走到他身旁。   冉铮的墓是一座合墓,一块大碑上分了三小块,最左边是冉铮,当中空着,再过去是冉青庄的爷爷奶奶。   墓前点着两支红烛,放了一小瓶白酒,三颗苹果。香炉里青烟袅袅,叫墓上的照片都显得模糊了。   同样是宽眼皮,深眼窝,五官硬朗,鼻梁挺拔,冉青庄长得很像他爸爸,只是照片上的冉铮看着年纪要再大一些,气质更成熟,目光也更沉稳。   “我奶奶说不想离我爸太近,死了也成天替他操心,当中就隔了一个。”冉青庄盯着墓中间那块还没刻字的空碑,平静道,“这以后是留给我的。”   虽说在活着时就买好墓碑,或者亲人落葬时顺便把合墓买了,这种操作都是常有的事。但冉青庄的语气却让我格外不舒服,就仿佛……他已经随时随地准备好躺进这小小的墓穴,比我还要坦然面对死亡。   我抿了抿唇,抽出三支长香,就着蜡烛点燃,朝墓碑拜了三拜。   叔叔,虽说素未谋面,但我已久仰多时,再过不久我们或许就要在下面碰头了,先提前打个招呼,到时再登门拜访。   你在下面缺什么跟我说,我到时候看能不能带给你。你生前没怎么管过冉青庄,死后起码有个做爹的样子,好好保佑他,叫他无病无灾活到老。   心中默念完,将香插进香炉,直起身时,冉青庄与我交错着弯下腰,把一根点燃的烟摆放在了冉铮的墓前。   凝目伫立片刻,直到香全都烧完,烟也被风吹得燃到一半,冉青庄转向我,朝来路抬了抬下巴,道:“走了。”   回到墓园主道上,我与冉青庄并肩行在一地碎阳间,谁也没说话。   和缓的风吹过面庞,不知是谁家在烧纸钱,鼻端全是呛人的烟味。   冉青庄比我高许多,腿自然也比我长。他闲庭信步地走着,我若不刻意追赶,久了身形就会和他差半截。   “你在车里怎么不叫醒我?”我加快步伐追赶上去。   冉青庄双手插兜,看着前头的路,懒洋洋道:“你是什么还在喝奶的小朋友吗?到哪儿都得粘着?”   哪里就到哪儿都粘着了?都到门口了难道还能不进来吗?总是要讲礼数的……   我双唇嗫嚅着,想替自己争辩,又不知道除了“我没有”这种苍白无用的屁话还能怎么回复,最终只得选择闭口不言。   行到停车场,冉青庄说自己要抽根烟,让我先进车里。我看到不远处有间小卖部,就问冉青庄要不要喝水。   “矿泉水就行。”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烟和打火机,往角落的垃圾桶走去。   小卖部虽小,但货品丰富,除了祭扫用的香烛鲜花,饮料零食一样不少。   我拿了两瓶矿泉水去结账,路过零食货架,眼角扫到架子上摆放的熟悉红色包装,不由停下了脚步。   最后结账时,除了两瓶水,还多了一盒巧克力棒。   在车上又等了两分钟冉青庄才回来,一坐下,我就将手里的巧克力棒递了过去。   他皱着眉往后让了让,我追着送到他唇边。   他看清是什么,有些错愕,抬眸与我对视,但也没有张嘴的意思,似乎与我僵持住了。   “好吃的。”我哄着他,“吃了……心情会好。”   “我看起来心情很差吗?”冉青庄问。   这让我怎么回答呢,我就没见他心情好过。   我只能道:“吃了会更好。”   他毕竟也要开车的,不可能一直跟我这么犟下去,思索片刻,颇有些心不甘情不愿地咬住了巧克力棒。   我满意地收回手,重新取出一根塞进自己嘴里。   冉青庄发动引擎,但没有立刻驶离停车场。迅速将巧克力棒吃完,他拿起杯架上的矿泉水连灌好几口,似乎是要冲散嘴里的甜腻。喝完了水,他这才拉下手刹,驶出停车位。   他这模样不像在吃喜欢的零食,简直跟逼他服毒自尽一样。   我动作微顿,不确定地问:“你……不喜欢吃吗?”   冉青庄往我这边瞥了一眼,略有些嫌弃道:“你真的是小朋友吗?多大了还喜欢吃这种东西。”   我怔然少许,垂下头,望着手里的红色纸盒,嘴里原本全然的甜突然泛起丝丝苦意。   他忘记了……   他或许记得那天的比赛,记得在医务室偷懒,记得我狼狈地出现在他面前,他好心地替我包扎,但他不记得巧克力棒的事,也不记得和我说过吃甜的心情会好。   真可笑,我竟然以为从生灰的犄角旮旯里找回遗失的记忆,自己就可以通过一盒巧克力棒与冉青庄取得共鸣了。   结果人家根本就不记得这事。我这边心心念念,他那头莫名其妙。   我真的……永远学不乖,永远在自以为是。我怎么会觉得,他就一定也会记得呢?   转动着手里吃剩一截的饼干棒,我忍不住唇边泛起苦笑。   如果我今天没想起来,你这盒小饼干就真的谁都不记得啦。彻底消失在这世间,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还好我都想起来了。冉青庄忘了就忘了吧,只要我记得就好。   只要我记得他曾经给过我一盒很甜很甜的巧克力棒……就好了。 第33章 来嘛,好好表演给我看   一般商场、乐园之流,总喜欢搞一些周年庆来吸引消费,合联娱乐城也不例外。   20周年庆之际,合联娱乐城光邀社会各界人士,在岛上的酒店宴会厅召开了一场别开生面的庆祝酒会。与会人员除了传统的明星媒体,也不乏新兴产业的一些年轻企业家等等。   同之前金夫人生日宴那样的家宴不同,这次晚宴虽一样隆重,但明显商业气息更浓,金家父子来了一会儿就都走了,金夫人则是连面都没露。   现场倒也有乐队助兴,只是并非古典管弦乐队,而是一支近来正当红的流行乐队。   这样的周年庆酒会,本来是与我没什么关系的。但金辰屿前两天忽然找到我,说坂本寻了个中意的人像摄影师,会在今天上岛,参加完周年庆酒会后,就可以替我拍摄。   对方是个国际社会上都十分有名的华人摄影师,叫杨已,得奖无数,擅长拍人。无论男女明星都以被他拍摄为荣,但他本人更爱拍未经雕琢的普通人,认为通过摄影使人物呈现动态无法比拟的故事性,才是人像摄影师存在的意义。   杨摄影师工作繁忙,档期排得很满,据说坂本也是通过一些门路才得以让他空出了一天,而金辰屿为了让他的价值最大化,顺带还邀他参加了周年庆的酒会。   摄影棚搭在酒店会议室内,杨已说想与我在拍摄前先见个面,沟通一下细节,这样有助于他更好的做准备工作。时间有限,我俩只能在酒会现场见面。也因此,我才会出现在这本与我无关的酒会上,见识那些我从前只在电视上见识过的男男女女。   杨已应酬完了不断涌过来跟他打招呼拉近乎的明星网红各路人马,终于在酒会一角与我见上面。   一上来,就摘了我的眼镜。   “对嘛,你还是不戴眼镜比较好看。”杨已上下打量着我,评估着我。   从我答应成为坂本的画布起,我的身体就不再只属于我,所以对于杨已这样轻慢的行为,我也很看得开了,并没有表示不满。   “等会儿就别戴眼镜了。”杨已说着,将眼镜丢还给我。   重新戴上眼镜,世界复归清明。我的眼镜度数不算高,只有三百度,不戴也不至于什么都看不见,只是会很模糊。有想过一劳永逸去做激光,知道要好几万便放弃了。   说是“沟通”,其实不过杨已单方面的观察。他拉着我转了两圈,捏着我下巴掰过来掰过去地看,甚至还一根根地检查我的手指。   “听说你是个拉大提琴,手的确很漂亮。”他评价道。   我有些别扭地抽回手,对他的肯定表示了感谢。   验完了货,杨已带着助理就离开了,说先去准备,过半小时左右再让人来叫我。   我一个人晃荡在酒会现场,什么人都不认识,只是满场乱转,像个无家可归的孤儿。   挑了些水果,再拿一杯橙汁,我去到相对没那么吵闹的露台,寻了张空桌坐下。   今晚是个晴朗的天气,星星一粒粒点缀在夜空,看着格外多,风不疾不徐地,显得很温和。   不知道冉青庄现在在干什么。   把玩着手机,我犹豫着要不要给他发信息,又觉得自己若只是因为无聊给他发信息,这种行为本身也很无聊。   他说不准这会儿正忙着呢,突然收到信息,以为我是有什么要事,结果一看我问他在干什么,一定会把我拉黑的。   不过自从加了他好友,还没跟他说过话呢。转给他的钱他也没收,第二天又原封不动退了回来。   要不问问他今天回不回来?   【你今天回来睡吗?】   【你今晚回来吗?】   【你今晚什么时候回来?】   输入框删了又输,输了又删,来来回回,最后也没按下发送键。   “季先生,杨摄影师那边已经准备好了,特地让我来叫你过去。”耳边突然响起的人声吓了我一跳,手一哆嗦,最后输入的那条信息便发送了出去。   我慌乱地正想撤销,发现那头冉青庄已经正在输入中。   【什么事?】   他怎么回的这么快?   “季先生?”   我抬起头,冲来人不好意思地笑笑:“带路吧。”   站起身,随侍应生装扮的年轻男人一路出了宴会厅,乘坐电梯前往酒店最高层。   电梯里,我靠着厢壁,盯着冉青庄发过来的那三个字,苦思冥想该怎么回复。想了几个又统统打翻,不是觉得这不合适,就是觉得那不合适,反正哪哪儿都不合适。   侍应生走出电梯,我也跟着走出去。他一边在前头带路,一边往后头看我有没有跟上。我琢磨着回复,走得很慢,所幸酒店走廊宽敞明亮,没什么高高低低的起伏,也不怕走着走着被绊倒。   侍应生在走廊尽头一间大开的房门前停下,示意我朝里走。   【我等会儿就要拍照了,可能会拍到很晚,怕回来吵到你。】   走进房间的同时,我终于整理好文字,按下发送键。   大门在我身后合拢,我抬起头,发现自己身处一间巨大的复试套房内,灯光昏暗,装饰豪华,看着并不像是拍照的地方。   正要转身询问那名带我来的侍应生,从背后猛地扑上来两个身材健壮的男人,一人分别扭住我一条胳膊,将我粗暴地脸朝下按趴在地上。   手机摔出去,滑进茶几底下,没有在厚实的地毯上发出任何声响。   “想候你落单的时机真是不容易。”   这声音……   我吃力地抬起头,就见区可岚穿着条银色的丝绒长裙,手里拿着杯海水蓝的鸡尾酒,赤脚从楼梯上走下来。   她脸上的伤已经完全好了,只是胳膊上和裸露的小腿上留下许多还未来得及消退的疤,呈现淡淡的粉色,头发仍然是长发,但看上去似乎是假发。   “区小姐……你想做什么?”身后两个人比我都高大许多,轻松就能压制住我,我现在别说动,就是稍微呼吸用力点,胳膊都像是要被撕裂一样地疼。   “做什么?”区可岚坐到沙发上,优雅地翘起一双长腿,露出绑在大腿根处的黑色枪套,“没什么,就是找你玩玩。”   我心中一凛,直觉今晚自己要糟,只是想不明白她一个金尊玉贵的大小姐,为什么总喜欢和我们这种小角色过不去。   她有本事倒是去候金辰屿落单的时候啊。   “那天你看到我被孔檀带走,是不是觉得心里很痛快?认为我活该?”区可岚语调越轻柔,我心中越是感到不妙。   “没有……区小姐,我没有那么想过……”我忍着痛求饶,“您放过我吧,那天的事我都忘了,我什么都没看到……”   这简直是天降横祸,比孔檀绑我那次还要冤。   “你放心,我不会对你怎么样的。你现在是坂本的宝贝,弄坏了你,我可要吃不了兜着走。”区可岚指尖捻起酒杯里的红樱桃,放进口中吮吸,接着咯咯怪笑起来。   也不知道她是吃了什么药还是刺激受大了,总感觉她精神状况不太对劲,有点疯疯癫癫的。   “但……不教训教训你,我又实在咽不下这口气。你这么一个小虫子,这么一个低贱的东西,也配看我笑话?”   还来不及松下一口气,心又重新提到嗓子眼。   “你知道吗?这世上实在是有许多种方法,既可以让人痛苦,又不留任何伤痕。”说罢她摆了摆手,下一秒,我就被身后的两个男人拖起来。   眼镜在方才我被按在地上时就有些滑脱了,一站起来,没走两步便掉落到地上,被我踉跄着一脚踩碎。   我一路被压进浴室,来到浴缸旁。浴缸里盛满清水,一旁的水龙头里还在源源不断地涌出。   那两个男人揪扯着我的头发,迫我跪下,不由分说按着我的后脑将我没进水里。   我疯狂挣扎,气管呛进冰冷的水,眼前全是口中吐出的气泡,肺里的空气越来越少。   区可岚的确没在我身上留疤,她会在我快要到达极限时,让手下拎我起来,赐我呼吸两口珍贵的空气,再重复之前的动作,周而复始,对我实施可怕的水刑。   我渐渐没了力气,挣扎越来越微弱,本来只是半只脚踏进棺材的人,现在整个人都快躺了进去。   区可岚对我此时的模样颇为满意,叫手下拖我出浴室,把我跟条死鱼一样丢在了地上。   我趴伏在那里,全身只剩下呼吸的力气,连动一动手指都困难。   “听说你背后的纹身特别的神奇,会根据体温变幻。”区可岚在我面前蹲下,五指插进我的头发里,用力提起我的脑袋,笑道,“我给你准备了好东西,来嘛,好好表演给我看。”说着她将一口辛辣的酒液灌进我的嘴里。   我呛咳着,感到一股火焰从嗓子眼一路往下,到达胃部,接着很快觉得热起来。但这热又不同于酒精产生的活血作用,太快,也太猛。   没有一个地方不觉得热,连大脑都好像被架在火上烤。身上刚刚还冰冷的湿衣服,现在紧紧贴在皮肤上,不仅一点凉意都没带来,甚至有一种要被焐热焐烫焐出蒸汽的错觉。   我不受控制地开始颤抖,呼出的气都是滚烫的。   “你给我……吃了什么?”心脏剧烈跳动着,眼前一片模糊,感官被无限放大,血液在身体里奔腾,连身体与地毯随意的一个摩擦,都会使我兴奋莫名。   “唔……”我难受地低吟出声,想要通过咬破自己的唇肉保持清醒,但效果不大,并不能感觉到多少疼痛。   区可岚撑着下巴,似乎被我的模样逗笑了,笑得停不下来。   “好了,脱光他的衣服,把他丢到床上,我要开始看他表演了。”她站起身,命令着手下,没再理睬我。 第34章 冉青庄,帮帮我   视线出现斑驳的叠影,身下是柔软的床铺,我能感觉有人在脱我的衣服,但就是生不出多余的力气阻止。   区可岚给我吃的东西,不仅能让人发热,还能使肌肉松弛?   发热,兴奋,肌肉松弛……   我突然想到纱希说过,坂本批发给金家的“樱花”就有这种药效。   难道……区可岚给我喂的是樱花?   她给我喂助兴药??   “区小姐……你也说了,我就是……就是一个小虫子……你别跟我计较了……”   我苦苦哀求,却丝毫不起作用。那两个始终沉默的男人扒去我衣服后,就将我架起来,背对着床尾,形成一个半跪的十字形。   “你好吵啊。”区可岚的声音自我身后稍远一点的地方响起,飘飘忽忽,像是醉了,“一只虫子为什么能跟我说话?”   稍许,左侧的男人应该是得了什么指令,将我胳膊放开后,很快解下自己脖子上的领带勒进我的嘴里。领带在脑后紧紧扎住,抵住舌头,让我口不能言。   比起头脸浸在水里的窒息感,这点不适并不算什么,但由于未知,反倒更令人恐惧。   维持着十字架的姿势,身体越来越热,甚至开始不正常地出汗。而当汗珠顺着脖颈一路滑过脊背,生出的奇异麻痒简直叫人难以忍受。   那就像是……把原本的体感放大了几百倍,却唯独感觉不到疼痛。   我算是知道这药怎么流行开的了,磕了就嗨,除了爽没别的感觉,可不就是寻欢作乐必备佳品吗?   区可岚忽地哈哈笑起来,拍手道:“真的变了,蛇和兔子不见了,都成了花……怪不得坂本这么重视这幅作品,神奇,太神奇了……”   她的声音由远及近,像是要走近了细看。   尾椎处突然抵上一样金属质感的东西,轻易压过体表的热,让我清晰感受到了它的冰冷。   回想起刚进屋时瞧见的绑在区可岚大腿处的那把枪,我不自觉挺了挺腰,紧绷起浑身的肌肉,连呼吸都战战兢兢起来。   她是说过不会在我身上留伤痕,但她现在精神都跟不正常了一样,说的话又有几分可信?   “我从小就知道我爸爸是谁,但我不明白我为什么不能叫他‘爸爸’。我妈这么吩咐我,我也就听她的了……”随着区可岚的话语,冰冷的触感缓慢地顺着脊椎往上攀爬,“有一次,我实在忍不住,在大庭广众叫了他爸爸。当着所有人的面,我妈直接过来扇了我一巴掌,把我带了下去。那时金辰屿的表情,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为什么呢?同样是他的孩子,我不能叫他,不能认他,只能做一个无名无分的私生女。”她恨意切齿,说着将背后那东西更用力地抵住我。   睫毛不住轻颤着,我闭上双眼,恐惧已经达到顶点。   “我妈跟了他二十多年,二十多年啊。比一条狗都忠心,什么都不要地跟着他,还给他生了孩子。结果他为了生意,为了钱,让金辰屿那么对我们!”她情绪逐渐激动,歇斯底里起来,“他就是要让我死心,绝了我的念头,让我认清自己的身份!可他有没有想过,如果让金辰屿坐上他的位置,我和我妈还有活路吗?”   她肆无忌惮地朝我这只小虫子尽情发泄着长久以来积攒的不满,抱怨父亲的不公、冷酷与绝情。   “这些年我在国外替他打理生意,做的也很好啊,他为什么不多看看我呢?”   她也不想想为什么要给她支到国外,不就是怕她和金辰屿起冲突吗?她可好,自己上赶着回来送把柄,自以为挑了个软柿子捏,结果一脚踢到铁饼,把整条腿都给废了。   金斐盛放任金辰屿将她交给纱希处理,一部分原因或许是为了生意,但另一部分原因,我想也是想给她点教训,叫她长长脑子,学会谨慎行事。可没想到教训得有点过,刺激了她大小姐的自尊心,她学不来勾践的卧薪尝胆,只好学陈后主的醉生梦死。   无论是心智、城府还是心计,她都比不过金辰屿,金斐盛会将当家位置交给儿子,实在再正常不过。   她要是做了合联集团新首脑,以她小心眼的程度,别说金辰屿性命不保,怕是金元宝和金夫人都有性命之忧。   “说起来,我还没看过男人和男人上床……”她用枪抵住我后脑,话题跳跃度极大,一下子到了我混沌的大脑完全不能理解的领域。   “弄脏冉青庄的东西,感觉也挺有趣的。”脑后的硬物移开了,她指挥着我身旁的一个男人道,“你来,当心别留下痕迹。”   那男的也有些懵,闻言松开了些对我的钳制,为难道:“区小姐,我……我不好这口啊。”   区可岚一听他不愿意,声音都冷了八度:“我不能弄死他,我弄死你还不容易吗?给你选。想要活,就按我说的做,不想活,我马上送你走。”   那人还想挣扎:“区小姐,不是我不听话,但如果我真碰了他,明天幺……冉青庄不会放过我的。”   毫无预兆地枪声响起,擦着男人的耳边,打在我对面的墙上。   空气中似乎还能闻到硝烟的味道,我被这巨响震得神志都清醒了几分,盯着墙上的黑洞,身体霎时僵硬在那里。   男人没得路选,吓得屁滚尿流:“别开枪别开枪!我做我做!”   他再不敢违抗,从背后将我往床上一推,就要来脱我的裤子。   这实在超过我的想象。我翻过身,剧烈挣扎着,用仅存的力气从男人手下挣脱开来,不等逃下床,又被另一个人扯着头发拖回去。   双手被牢牢束住,耳边尽是区可岚畅快得意的笑声。   “这才对,这才是我的好狗。”   男人咬牙揪扯我的裤子,瞪着眼低声说了句:“对不住了兄弟。”   “唔唔……”嘴里发出含糊的嘶吼,我从没想过我一个大男人有一天竟然还需要担心自己的贞操问题。   这都什么事儿?这是什么事儿?   裤子最终抵挡不住暴力被撕裂开来,我绝望地闭上眼,鼻翼快速翕动着,感觉自己也快疯了。   忽然,楼下响起一道开锁声,随后便是大门被撞到墙上的巨响。压制着我的两个男人动作纷纷一停,看向区可岚,等着她下一步指示。   “区可岚,出来!”伴随上楼脚步声,冉青庄的声音出现在外头走廊,逐渐找过来。   区可岚脸上不见惊慌,甚至带着点兴致勃勃,提枪对准房门,在冉青庄步入的一瞬间,眼都不眨地扣下扳机。   “唔要!”我睁大双眼,大脑一片空白,挺起上身,几乎要挣脱男人的束缚。   所幸枪声之后,冉青庄并没有倒下。   他在进门瞬间便看到了区可岚对准自己的枪口,以极快的速度闪身避过后,不给区可岚任何反应的时间,冲上去两招卸去她的腕关节,一气呵成完成了夺枪、卸子弹、将枪身丢出门外这一系列教科书级的操作。   区可岚痛呼一声,捂着手腕跌坐到地上,脸色惨白。   都到这时候了,两个男人毕竟是区可岚手下,知道轻重厉害,松开我直接朝冉青庄冲了上去。   冉青庄对区可岚或许还留了余地,对他们就完全下手狠辣,毫不手软。   我被连番惊吓,又受药效影响,见到冉青庄没事放心下来后,扯下自己嘴上的领带便彻底没了力气,半趴在床上,只有一双眼能动。   “幺哥没事吧?”陈桥他们听到枪声冲了上来,见到屋内情况又都聚在门外,不敢随意进来。   冉青庄没空理他们,三两下干趴区可岚的一个手下,扯着另一个人的头发就往墙上撞。   “是我平时太好说话是吗?让你们一个个欺到我头上?”手臂肌肉鼓起,手背因为用力浮出青筋,他恶狠狠道,“我的人也敢碰?啊?”   那人被撞得晕头转向,很快头破血流,唇齿不清地开始求饶:“幺哥……不是我……我都是听区小姐的……都是她让我们做的……”   冉青庄拎着男人头发,将他的脖颈往后折,形成一个人体不太舒服的角度,同时往我这边看来。   我湿着头发,没穿上衣,浑身瘫软,皮肤还透着不正常的粉,任谁看了都能觉出不对。   冉青庄脸色愈发冷沉,问男人:“你们给他喂了什么?”   男人脸上流着血,含糊地道:“是区小姐……区小姐给他喂了樱花,说要看他纹身有多神奇,刚才还让我们……还让我们……”   最后三个字,他说的格外轻,但冉青庄显然是听到了。   他愣了片刻,脸上一点点凝结成霜,将男人掼到地上,随后仿佛陷入一种魔怔中,四下寻找合适地武器,拿起一样又放下,最后找到了一支细长的铁质落地灯——底座与灯杆是沉重的铁块,撤掉灯罩,完全就是一把异形长锤。   他试了试,终于觉得趁手,一步步拖着走向男人,不急不缓,游刃有余,手上滴着血,整个人好似凶神临世。   “你动了吗?”他问得很轻。   对方艰难地向后方蠕动着,害怕地声音都发抖:“幺哥,你饶了我,都是区小姐让我做的……”   “你动他了吗?”冉青庄充耳不闻,阴沉的目光落在男人两腿间,逐字逐句又问了一遍。   终于理解他的意思,男人疯狂地摇头:“没有,我没有……幺哥我真的没有!”   那急迫想证明清白的模样,就差指天发誓。   冉青庄垂眸看他半晌,似乎在分辨他话里的可信度,看得男人瑟瑟发抖,翻来覆去不断重复着“没有,我真的没有”。   终于,冉青庄放过他,视线转向一旁仍坐在地上的区可岚。   区可岚捧着受伤的手腕,并不惧与他对视:“看什么?就是我做的。我给他喂药,还让人把他的头按进水里,看他痛苦挣扎我就开心。怎么样呢,你要为他报仇吗?杀了我啊,你敢吗!”   冉青庄缓缓步向她,每听她说一句话,下颌便愤怒地更绷紧一分。他沉浸在完全的怒火中,理智全失,任凭冲动控制身体。   当他面无表情地举起手中落地灯时,区可岚不避不让,甚至还在激他。   “来啊!!”   “幺哥,不要!”   门外陈桥等人纷纷惊呼出声,我也跟着惊呼。   “冉青庄……”我强撑起身体,急急叫着冉青庄的名字翻滚到地上。   再抬起头,发现冉青庄被我吸引了注意,已经朝这边看来。   我姿势别扭地匍匐在地,仰头望着他,没有多余的话,只是叫他的名字。不断不断,宛如一只跌落巢穴,急切呼唤双亲的雏鸟。   不要做这样的事,你和他们不一样。   你不是滥用暴力的人,身体不该被愤怒支配。   我没有事,你不要生气了……   两相对视,他似是被我叫回了神,剧烈喘息着,高举起的落地灯虽然还是落下,却是落到一旁空地上,发出一声沉闷巨响。   看向区可岚,他嘱咐门外陈桥等人:“去别的楼层再开一间房,送季柠过去,你们在门口守着,除了我任何人不准进屋。再派个人告诉杨先生,人找到了,但今天恐怕不能再拍照,让他另外安排时间。陈桥,去请华姐过来。”说完,他转身走向我,扯下床上的床单披在我身上,将我从地上扶起来。   我站立不稳,没走几步便直接跌靠在他胸前。   他的体味,他的声音,乃至他心脏的鼓动,他触碰我时的力度都好像要将我体内的反应催化地更加猛烈。   我腿软地往下滑,叫他一把揽住了腰。心中暗自喟叹,忍不住地贴到他身上,往他怀里蹭,我好似一只发春的猫,连嗓音都像是泛着潮意。   “我走不动……”   冉青庄低啧一声,啧得我心头一颤,以为他是不耐,刚想退开,下一瞬身体就被一双结实有力的臂膀打横抱起。   门外小弟让开道,不确定地问道:“幺哥,等会儿华姐到了怎么办?”   冉青庄没有丝毫停留地往前走,只是简洁有力地交代:“让她等。”   我蜷缩在他怀里,光是忍着不呻吟出声就耗光了我所有心力,以至于连怎么下的楼,坐的电梯,进的另一间房都没什么印象。   反应过来,冉青庄已经将我抱进浴室,把我稳稳放在了马桶盖上。   “你自己……处理一下。”他意有所指地瞟了眼我的下身,语气多少有些尴尬。   我颤抖着点点头,道:“你……你有事先忙,我自己……可以。”   这种事,他也帮不上什么忙,跟大多数此类药物一样,除了发泄只有忍,忍过了药效也就好了。   冉青庄顿了顿,又道:“有什么事就叫外头的人。”   “嗯……”   心里默默祈求他快点走,我闭上眼,简直要忍不住身体里那股磅礴的念头。   静了片刻,身前掀起轻风,浴室门开启又关上。我睁开眼,冉青庄已经离去。   终于走了……   我虚弱地滑跪到地上,额头抵着冰冷的瓷砖,将手探向腿间。   我以为靠忍耐就可以熬过去,却小看了樱花的药力。那之后我虽然解决了两次,但仍然深陷火焰地狱,哪怕跪在淋浴间用冷水冲淋,也无法阻挡那股灭之不尽的燥热。   手指已经被烧得再也动不了,偏偏体感不减反增,连水流冲击肩背的力度,都能让我战栗不休。   脑袋不住磕着瓷砖,想让自己冷静下来,但因为痛感的降低,收效甚微。   脑子成了浆糊,好似被泰迪附了身,来来回回就想那一件事。   现在就是地上随便有个窟窿,我都能把地壳捅穿……   太难受了,谁来救救我?   耳边忽然响起浴室门被推开的声响,我抬头看过去,冉青庄不知何时回来了。   他拧着眉,朝我走过来:“季柠,你怎么……”   不等他说下去,我打断他:“救我……”我向他伸出手,哽咽着恳求他,“冉青庄,帮帮我……” 第35章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吻他   冉青庄盯着我伸向他的手,一时没有动作。   水从头上不断浇淋,遮挡住视线,我抹了下脸,突然觉得自己好像一条狗啊。淋了雨,夹着尾巴,一路溜达找地方休息,终于找到个看起来能接纳自己的屋檐,结果还没靠近就遭到嫌弃地驱赶。   怎么就沦落到这一步了呢?   垂下手,将额头再次磕到瓷砖上,我闭上眼喃喃:“好热……我要死了……我马上就要死了……”   不等我被癌细胞侵蚀,我就要死在今夜,死在这见鬼的樱花下。   虽说得脑癌死也不是什么好死法,但被憋死、被热死更不是什么好死法。我妈要是知道我这么死的,一定会将我的骨灰也撒到海里去……   “你先出来。”冉青庄朝我走来,伸手去关淋浴。   见他近在眼前,也不知道我从哪个角落找出来多余的力气,跟回光返照似的,瞅准了时机一把拽住他的手腕,猛地将他拉进了淋浴房里。   他踉跄着跌进来,五指划过玻璃门,没有抓住任何东西,与我跌作一团。   水流由落在我身上,改为落到他身上,使他的衣服顷刻间便湿透了。   他单手撑在我身后的瓷砖上,脸上是震惊夹杂着恼怒:“你……”   不等他骂我,我先一步认错:“对不起……对不起……”   一边说着对不起,一把勾住他的脖颈,阻止他离开。   “我没有力气了……你帮帮……帮帮我吧。”我眨去睫毛上飘零的水花,几近哀泣地呢喃。   哪怕已经发泄过两次,下身那物件还是坚挺依旧,维持让人害怕的硬度,仿佛再也不会服软。   冉青庄一手撑在我身后的墙壁上,另一手之前被我拽着,现在得了自由,垂在身旁。两条腿则—条跪在我身侧,一条插进我两腿间,堪堪抵着我的子孙袋。大腿难耐地夹紧,没有多少自主意识,完全是腰自己就动了起来,上上下下地磨着。   冉青庄被我磨得面色铁青,动了动就要退开。   我哪里能叫他如愿?按住他后颈不算,一条腿抬起架在他腰间,小腿蝎尾一样地勾起,勾着他不让他走。   只是磨蹭,始终挠不到真正的痒处。我顺着肩膀,一路摸到他垂在身侧的那只手,呵着气,在他耳边轻声地哄他:“就一下下……”   他没有再挣扎,也没有呵斥我,僵硬着浑身的肌肉,像是默许了。   我欣喜若狂,迫不及待牵着那只手落到腿间。   分明已经感到很热,感到身体里有灭之不尽的欲火,可当冉青庄的手碰到我时,我却还能觉出更热。   “唔……”我咬住唇,浑身都在打摆子。因为那灼人的温度,也因为我竟然用冉青庄的手做这么下流的事。   贪婪,总是从微小的事物开始,逐渐养大了胃口,到后来一发不可收拾。陈桥跟我说过,赌场那些老赌鬼,大多是如此。起先总是小打小闹,玩个几千上万,后头赢了钱尝到甜头便越赌越大,十赌九输,最后卖房卖女也填不上贪婪的窟窿。   我以前不理解为何这种东西碰了就戒不掉,现在由小见大,倒是有些明白了。—开始我也只是想蹭蹭就好,后来蹭觉得不够了,就想让冉青庄给我摸摸,现在摸的滋味还没尝够,我又想让他捏捏、揉揉、橹增……欲望永远没有尽头,一旦拥有了,就停不下来,想要更多更多。   “再用力一点……”我抓着他的手臂,足间弓起,双唇抵住摩拳着他的颈侧,贪得无厌地催促。   他动作一顿,像是也有些被我无语到,喉结滚动两下,冷声道:“闭嘴。”这药真的太要命了,连冉青庄这么凶巴巴的说话,我都觉得耳道一阵酥麻,忍不住想听他说更多。什么都好,骂我的,夸我的,无关紧要的,都可以。冉青庄的指腹并不柔软,带着些粗糙的纹路,虎口处略带薄茧,圈着从下往上,再擦过顶端最敏感的那块皮肉,简直叫人欲仙欲死,命都可以给他。   唔唔……怎么可以这么舒服,比我自己弄……舒服多了……   临近巅峰,我胡乱地摸着他的后颈与短硬的发茬,挺着腰臀将自己更往他手里送,呼吸紊乱,心脏都要炸裂。   另一条腿在此期间无意识地屈起,膝盖]顶到冉青庄下体。   掌下肌肉猝然绷紧,冉青庄五指一收,我惊叫着,蜷缩起脚趾,整个下半身,从两腿间为爆发点,再到大腿,辐射至足尖都在剧烈颤抖。   恍惚着,我仿佛飞到了天上,看到自己意乱情迷中将唇贴住冉青庄的喉结,用湿热的舌头一点点舔去上头细小的水珠。单腿紧紧缠在他腰间,双手抚过后脊,不知羞耻地挺动着腰胯,拿自己仍坚挺着的物件一下下往他手里戳。这要是平常,我非得找个地洞钻进去。但此等非常时刻,我已经不是我,是被药物左右的色情狂,我现在只想找个洞捅进去。   “你怎么还……”冉青庄懊恼地低头看了眼我那倔强的孽物,不由骂了句脏话,“那疯女人到底喂了多少?”   他直起身,抓住身侧淋浴龙头,似乎是要起来。我好不容易抓住这根救命稻草,哪这么容易放过?整个人都凑上去,缠住他,抱着他的腰不松手。“别走……”我就像个耍无赖的赌徒,“再一次就好,就一次……”   冉青庄喘息着,凝眸注视我:“放开。”我仰头看他,有些胆怯,又很委屈。哪有帮人帮到一半的?一次也是帮,两次也是帮,就不能多帮帮吗?   咬着唇,我不甘地更收紧了胳膊,打算就这样做一块狗皮膏药,黏在他身上。“放开……”冉青庄又说了一遍,这次带着点无奈,“我只是想把水关了。”说着,他关掉了不停流出冷水的花洒。   可能是刚发泄过的原因,智商短暂地回来了一下,觉得他不至于在这方面骗我,就缓缓松开了手。   他身上今天穿的是一件黑色的T恤,此时已经完全湿透了,贴在身上,显出流畅的肌肉线条。   我盯着他裤子里隐隐透出轮廓的一根猛咽了口口水,智商屁股还没坐热又开始离家出走。   好大……老天爷也太偏心了,为什么冉青庄连这方面都比别人强这么多啊?我的和他一比,就好像是红酒瓶里的橡木塞跟绣花针的区别。   冉青庄利落脱去T恤丢到地上,又想去解裤子,指尖落在拉链上却迟迟不下手。   “转身,别乱看。”他拉下拉链的同时,嗓音低哑地命令我。过了会儿见我还在看,不耐地掰着我下巴将我脑袋掰向一边。   小气……   我带着些许低落与可惜,挪着膝盖转了个身,面向墙壁。不一会儿,耳边传来惠窣声,一条巨大的浴巾盖到我头上,将我全身笼罩在下面。   拽着胳膊,冉青庄背抵着墙壁,让我靠坐到他怀里。背贴着胸,臀挨着他的胯,膝盖微微屈起,下半身都被他的两条长腿拢在中间。   他似乎只是解了裤头,并没有完全脱去长裤。我被冷水浇淋得十分苍白的一双腿经他深色的裤子一衬,显得越发的白了。   “好了,这样比较顺手。”   他的声音近在咫尺,只隔了层薄薄的浴巾。我紧紧抓着手里绵软的织物,只觉得那股从内由外燃烧的火焰再次卷土重来,烧着我的骨头,我的五脏,我的每—寸肌肤。   就着这个姿势,冉青庄又帮我纾解了两次才勉强平息了我汹涌的情潮。   最后一次我无力地单手抓住冉青庄落在我胯间的那只大掌上,脚跟难耐地蹭着地面,哽咽着—遍遍叫他的名字,另一只手摸向身后他的耳朵,他的面颊,想更多、更亲密地与他肌肤相贴。   “啊……”我挺起腰腹,臀部在半空颤抖着,最终落回他怀里。   我舒服地喘息着,身体懒洋洋的,像是被泡在一池温暖的水中,每个毛孔都张开了,欢欣喜悦地狂舞。   浴巾早就从头上掉落,卡在彼此身体半当中,是以我只是按着他的后脑,稍稍侧过脸,就轻易地吻到了他的唇。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吻他,现在我的脑袋就跟被泡发的裙带菜一样,想不了许多事。   或许这种时候就是要有一个吻的。   我从前不太喜欢“男人爱用下半身思考”这句话,但如今却也不得不承认,一旦爽过了头,的确是不太能用上面那颗脑子思考了。   我吻着他唇角,吻着他带着些许胡渣的下巴,觉得不够,试着将舌头挤进他的唇缝间。   勒在我腰间的胳膊骤然收紧,紧到宛若要将我嵌进他的身体里,又像是要靠蛮力将我勒成两半,叫我再也动弹不得。   我丝毫不惧他的警告,仍将舌头往里伸,最终找到空隙,叫我一举侵入,疯狂掠夺。   他城门失守,犹不甘心,还想做最后的反抗,抵着我的舌头就要将我赶出去。   一来一往间,也分不清是谁侵犯谁,又是谁更主动。彼此动作逐渐激烈,咬着舌头,啃着唇瓣,眼看又要把我的火给点起来,带着微凉粘液的手指掠过我的脸侧,缓慢上移,最终插进我的发间,将我扯了开来。   “行了,”冉青庄粗喘着,道,“再来你都空了,想精尽人亡吗?”   我舌尖还探在外头,闻言脑海里闪过我爸的死相,虽然我其实压根没见过他的死相,我妈也只是在殡仪馆见了他最后一面,但不妨碍我从小到大隔三差五地想。   那可真的是不太好看。   我老实了,缩回冉青庄怀里,眼皮疲累地耷拉下来,身体还是难受,不过已经好太多了,不再敏感到碰也不能碰。   冉青庄可能也是被我弄得耐性到了极限,浴巾重新包裹住我,裹得就跟蝉蛹似的,抱着我出了浴室。   放到床上,用被子又裹了一遍,让我彻底动都动不了。   所幸我药效也褪得差不多了,不满地嘟哝两声,发现没用,蹭着枕头很快迷迷糊糊睡过去,之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当中的部分微博自取 第36章 我在他没法冷静下来   一谈到“性”,总是要引得一帮人闻之色变,似乎它是毒蛇猛兽,是污泥浊水,大太阳底下说了,就要即刻化为灰飞消散。   学校教授的生理知识只是浅谈即止,并不会细讲这块。有时候越是朦胧,就越是引得人想探究;越是神秘,越是想要知道背后故事。   小妹上小学三年级那会儿,也不知怎么,班级里突然流行起探索男女之事,众人开始互相传阅租借来的言情小说和漫画,通过里头大量的直白描述,开启了新世界的大门。而小妹正是去往新世界的一员。   那会儿我高二,快要暑假了,天气逐渐闷热,我看像是快要下雨,便早早收拾东西回家,没多练琴。   看着空旷寂静的教室,自从冉青庄不再每天放学准时来空教室报道,我进门出门时都会很不习惯,觉得少了点什么。   回到家里,妈妈在厨房做饭,我放下琴去小妹屋子想检查她作业,一进去见她趴在那里,聚精会神看着什么。   小妹对各学科功课向来是秉持消极态度,抄写之类还好,解题类的能要了她的命,经常做着做着做哭了,还要被妈妈骂。她一反常态这么认真,我就觉得其中有异。悄悄摸摸上前一看,果然不是在做作业。   她津津有味地在看一本少女漫画,连我靠近都没发现。   “看什么呢?”   我突然出声吓了她一跳,手忙脚乱就要藏书,转头一看是我,惊魂未定,却是松下老大一口气。   “哥啊,你吓死我了。”她拍着胸口,看一眼门外,“我以为是妈妈呢,被她看到就完蛋了。”   “原来你知道。”我与她年龄相差许多,她一出生就没有爸爸,妈妈对我们又十分严厉,纵使这个家变成这样并不是我的错,我仍然会对她生出诸多愧疚。   我妈总说我过于溺爱她,我自己也承认,可溺爱就溺爱了,她一个小姑娘,总要娇惯一些的。   “哥,这个可好看了。”小妹将打开的漫画呈到我眼前,入目便是男女主情到浓时滚做一团,在床上深情拥吻。   我盯着画面中男主人公结实流畅的腹部肌肉,别扭地按下漫画,道:“好了,放起来,别被妈妈发现了。”   她吐吐舌头,将漫画书塞到床垫下。   本以为万无一失,谁想这天吃完了饭,我妈突然要给小妹换床单,一下子就发现了那本漫画书。   她翻了两页,怒不可遏,将书撕成两半摔到地上,质问小妹为什么要看这种乱七八糟的书。   小妹吓得面色惨白,一句话也不敢说。   这样下去,她一顿打肯定是逃不了了。   “是我,我买给她的。”我将小妹挡在身后,将事情全揽到自己身上。   “你买的?”我妈眯了眯眼,明显不信,抓着卷起的皮带指向小妹,问,“白菱歌,你说,这书哪里来的?”   小妹毕竟年幼,当即承受不了压力哇哇大哭起来。   “妈妈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我妈被她哭得也像是崩溃了,眼眶通红着,眼里却没有泪:“你总是这么说,你们总是这么说!!”   我不知道她口中的“你们”是谁,是我和小妹,亦或还有爸爸。   她高高举起皮带,眼看要狠狠抽下,我赶忙冲过去抱住小妹,替她挨了一鞭。   隔着夏季校服,皮带重重抽在肩胛骨上,疼得人眼前发黑。   “为什么总是不听话?啊?这些是什么东西?这跟学习有关系吗?”妈妈一下一下挥着皮带抽打在我身上,怒骂道,“你们爸爸就是不三不四的人接触多了才会死成一个笑话,你们也想学他是吗?”   “你们才多大就看这种东西?是不是想气死我?”   小妹嚎哭着,紧紧抓着我的衣服,害怕的瑟瑟发抖。   “妈妈……不要打了……不要打哥哥……”她抽噎着,似乎想要去阻止妈妈,才动了动胳膊就被我按着脑袋又护进怀里。   “龙生龙,凤生凤……老季家的种,我怎么培养,还是像他们家的人……”   我捂住小妹的耳朵,闭上眼,默默忍受背脊上连续升起的剧痛。   “龌龊!”   “下流!”   黑暗中,哭声渐渐消退,唯余我妈深恶痛绝,又掷地有声的呵骂。   我是劣种,所以如何矫正,我总是脱不开骨子里的龌龊与下流,只是一个疏忽,便会犯下无可饶恕的罪。   睁开双眼,从窗帘缝隙透进来的一缕阳光正好照射在我眼皮上,刺得我眉骨都在疼。   我挡住眼睛,从床上坐起来,发现自己浑身赤裸,周围环境也很陌生。   一眼望去房里只有我一人,按揉着太阳穴,记忆缓慢回笼。杨已,酒会,区可岚,樱花,然后冉青庄……   冉青庄……   帮帮我……就一下下……我要死了……我马上就要死了……   我跪在床上,上身前倾,一头栽倒在柔软的被子里,将脸深深埋入其中。   “我要死了……我马上要死了……”我气若游丝地呻吟出声。   我怎么能让他帮我做那种事,我怎么敢让他帮我做那种事?   我还抱着他的腰不让他走……我还……我还强吻他……   纱希竟然说这药没副作用?这药吃了铁定脑子会坏啊!   “杀了我吧!!”我朝棉被嘶吼,恨不得即刻去死。   门外突然响起敲门声,我瞬间噤声,接着便听到陈桥的声音。   “柠哥,你醒了吗?”   我连忙下床到处找衣服,脚一踩到地毯上,大腿到腰那片肌肉泛起的酸楚差点叫我膝盖一软直接跪下。   “来了!”咬着牙,揉着腰,我快速从衣橱里翻出酒店浴袍换上,给陈桥开了门。   “我听到动静就知道你该醒了。”他将手里袋子提到我面前道,“衣服,手机,我都给你送来了。”   这可真是解了我燃眉之急了。我谢过他,接过袋子,看了眼里头的东西,抬头又问他:“你有枪吗?”   陈桥吓了一跳:“没有,岛上安检这么严密,有多少把枪都是要登记的,哪能人人都有。”   我有些遗憾地“哦”了声,转身往浴室走去。   陈桥跟在后头,关了门,小心翼翼压低声问:“柠哥,你要去找区小姐报仇啊?”   没有,我就是想给自己一枪。   不等我回答,陈桥接着道:“华姐知道她又闯了祸,连夜就把她送出岛了。大公子好说歹说才让那个姓杨的摄影师再多留一天,憋了一肚子火结果找不到人,差点跟华姐闹翻。”   区可岚敢对自己人动枪,怕是再难回来了。金辰屿到如今已不会动她,但如果她日后想不开要主动招惹,就另说了。   “冉……冉青庄人呢?”掏出袋子里挂着柠檬吊坠的手机看了眼,还好屏幕没碎,就是电量所剩无几。   给冉青庄发完消息后我就中了区可岚的圈套,与外界失去了联系。想想也知道,我平白无故失踪,杨已那边迟早是要发现的。   最后一条信息之后,冉青庄给我打了五个电话,应该就是得知了我不见了的消息,到处找我人呢。   “大早上就在大公子和华姐间两头跑,现在和那个摄影师在一块儿,协助他做准备工作呢。大公子说不放心别人,让他盯着这事。”陈桥道。   我点点头,让他随便坐,自己进了浴室洗漱。   满地狼藉,潮湿的床单团在地上,被撕坏的裤子可怜巴巴蜷缩在角落,冉青庄的衣物夹杂其中,乍眼看去,还以为我俩是在里头大战了一场。   等等……   我俩的确战了,还不止一场。   表情僵在脸上,耳尖滚烫,我一件件捡起地上的衣物床单丢进浴缸里,毁尸灭迹,清出地面。   淋浴房实在太有记忆点,冲淋期间我几乎只能将视线放到天花板,以阻止自己想起在这里头发生的一切。   好不容易换好衣服,吹干头发,我边扣着袖子上的扣子边走出浴室,见陈桥正从餐车里往外端菜,满满一桌子,起码也有八九道菜。鲍生翅肚,道道硬核,都是大补之物。   “怎么叫了这么多,我们两个吃不掉吧?”   我起得晚,此时已是要十一点多,但算上早饭这量也有点超过了。   “我们两个?”陈桥端上最后一道例汤,摆到我面前,道,“不是啊,这些都是给你准备的。幺哥说你肾精亏虚,要多补补……”   我一口汤才咽下,闻言呛进气道,咳得昏天暗地,眼泪都咳了出来。   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些心理作用,一顿饭吃完,海参虫草下肚,就觉得小腹热热的,腰腿都没那么酸胀了。   推开会议室的大门,阳光充足的室内,正在谈话的冉青庄和杨已同时看过来。我一对上冉青庄的眼就不自在地瞥开了,往杨已走过去,感到自己浑身都在烧。   糟糕,早知道就不喝最后那碗人参鹿茸鸡汤了,好像有些补过头了。   “你没事就好,不然坂本先生说不好要连我一起迁怒了。”杨已上下打量我道,“我的时间有限,晚上就要赶往另一个城市,现在就开始吧。”   毕竟还算比较隐私的部位,我也不是专业模特,考虑人多了容易紧张,杨已直接清了场,只留下冉青庄。现场只剩他,有时候就需要他做一些助理的活儿,调整下灯箱位置,或者拉扯一下我的衣摆。   每当他靠近,我的呼吸就开始不顺畅,也不知是自己臆想出来的还是确实如此,总能感到他的气息落在我的后颈,我的肩胛……痒得人受不了。   那药该不会还有后遗症吧?   身后不断传来快门声,我庆幸于不需要拍摄正面,不然我怕是没法好好摆出自然的表情。   “奇怪,怎么都是花?”杨已疑惑不已,“不是说体温正常时能看到蛇盘花兔吗?蛇呢?兔子呢?你是在发烧吗?”   我微微偏头,低声窘迫道:“没……我去外面吹个风就好。”   我只是总忍不住要去在意冉青庄的存在,一在意就要去想昨晚的事,一想就控制不住地浑身发热,臊得慌。   “不用,我出去吧,你换个人进来。”冉青庄从灯箱后走出来,淡淡扫我一眼,对杨已道,“我在他没法冷静下来。” 第37章 你相信这个世界有天使吗   杨已并没有叫别人进来,冉青庄离开后,屋里只剩我和他二人。   “要不要喝水?”他从后头递过来一支没开封的矿泉水。   “谢谢。”我从他手里接过了,拧开喝了两口,慢慢平复心情。   大概过了两分钟,杨已吃惊地“啊”了声,朝我脊背连按快门,道:“真的显出来了,蛇和兔子!”   我将手中的矿泉水瓶滚到一边,知道已经差不多了,松了松肩膀脖颈,道:“开始吧。”   杨已说我的背已经很花,背景尽可能的简单就好,所以背景幕布选用的是纯白色的,只在两旁各加了盏使画面不至太冷的暖色补光灯。   “好了,把衣服脱了甩到一边去,再站起来把裤子脱下来点,不然蛇尾巴拍不到。”伴着快门声,杨已道。   我按照他的吩咐,脱了衣服,又解开裤子稍稍往下拉了些,露出骶骨。   “要是能拍你坐在凳子上,裸着上半身拉大提琴,或者你像恋人一样搂着大提琴躺在地上,照片一定会更好看,也更有故事性,可惜坂本先生不需要。”杨已哂笑道,“每个人都想要自己的作品更完美,这大概就是人性吧。”   的确,就像我完全不想要我的大提琴陪我拍这种照片一样,这可能就是人性吧。   坂本需要的不过是能呈现他作品细节的完美高清照,基本没有拍摄难度,很快杨已就拍完了。   “都不知道为什么非得我拍。”杨已低头看着相机屏幕,要我穿好衣服过去看一看。   我就是个摆件,光是摆姿势就好,哪有什么置喙的余地?杨已翻了几张,我都觉得没什么区别,嘴里翻来覆去点头说着“不错”、“挺好”。   杨已当然也不需要我的认可,他放大纹身的每个细节,最后停留在我腰部的兔子和蛇身上,问:“你知道你背上这幅纹身的寓意吗?”   我摇了摇头,表示并不清楚。坂本一开始连纹的什么都没告诉我,怎么会特地跟我解释寓意?   我只是画布,布是不需要知道那么多的。   “蛇、花、骷髅,这三样在纹身里是十分常见的素材,但死兔子却不多见,还是被蛇缠绕的死兔子。坂本说,兔子代表纯真。”杨已指着画面里的兔子和蛇道,“智慧从纯真的枯骨中诞生。”   “那……山茶花呢?”   “山茶在日本那边又称为‘椿花’,由于凋谢时并非一片片凋零,而是整个花萼连同花冠掉落,被认为是一种颇具气节又凋谢的十分壮烈的花。”杨已调出一张满背红色山茶花的照片道,“一般……暗喻死亡。”   死亡……倒也很符合这幅作品的基调。   拍摄完毕,与杨已道别后,冉青庄亲自驱车将我送回了红楼。   在车上时,我沉浸在自己的尴尬中,一眼都不敢往他那里瞟,脑子里思绪混乱,也没多注意他的身体状况。等到了电梯里,空间更小了,他又站在我前头,一咳嗽我就注意到了,回想起来,才发觉他在车里……不对,在拍照的时候就开始咳了。   “你……你是不是着凉了?”昨天我把他拉进淋浴间害他也淋了不少的冷水,后头他用浴巾将我围起来,自己却穿了许久的湿裤子,的确是很容易感冒的。   “没有。”说是这样说,电梯门开的同时,他又拳头抵在唇间低低咳了两声。   什么没有,这明明就是生病了啊?   我急急追出去,顾不得尴尬羞愧,一把抓住他垂在身侧的手掌,感受了下他掌心的温度。   还好,不是很烫。   家门近在咫尺,但考虑到里头还装着监控,讲起话不方便,有些话我只能与他在走廊里说。   “昨天……对不起。”我盯着他指尖的纹路,不敢看他。   指尖微动,冉青庄似乎想收回手,犹豫了会儿,又放弃了,安安静静任我握着。   “比起对不起,你是不是更该和我说谢谢?”   哦,对。谢谢……谢谢肯定是要说的,冉青庄帮了我好大的忙呢。我长这么大,除了小时候我妈给我把屎把尿,也就他这样照顾我那二两肉了。   我抬起头,乖乖对他小声说了句:“谢谢……”   他看了我片刻,缓缓抽回手,回道:“不客气。”   轰轰烈烈的一晚,在我俩一来一往的谢谢、不客气中,就这样轻描淡写地揭过了。   进了屋,冉青庄说自己有些累,要早点休息,让我没事别吵他。   我答应着,等他房门一关,打电话给楼下餐厅,问他们有没有姜汁。   “姜汁?有生姜,可以叫厨房给您鲜榨一杯。”   我谢过对方,让他尽快给我送来。   十五分钟后,门外门铃响起,我叫的特制生姜汁到了。   厨房也是非常实诚,榨了满满一大杯,还是滤去残渣的。   我怕这一杯有点太厉害,倒进锅里加热煮熟后,分出三分之一又倒回杯子里。   端着小半杯姜汁,我敲响冉青庄的房门,等了片刻,没听到里面任何动静。有些担心,更用力地再敲了一次,还是没动静。   不会晕了吧?   也管不得他会不会生气,我直接拧动门把推门而入。   冉青庄拉着遮光帘,卧室内伸手不见五指,还好我那房间与他格局相同,开关也在同样的位置。   按下开关,灯光乍亮,床上的一坨小山动了动,冉青庄将脸更埋进被子里。   好了,我可以确定,他没有晕,刚刚就是不想给我开门而已。   抿了抿唇,我走到床边,将杯子放到床头柜上,轻轻拉了拉冉青庄的被子。   “我问厨房要了些姜汁,喝了再睡好不好?”   他就跟只倔强的牡蛎一样,打定主意缩在自己温暖的壳里,谁也别想把他挖出来。   “就一小口……”我坐在床沿,软言哄劝着,拿出了幼时哄小妹喝药的耐心,“我加了糖的,不难喝。”   终于找到可以撬动的缝隙,我扒拉着,最终将冉青庄的脑袋从被子里扒了出来。他闭着眼,眉心微微拧起,也不知是身体不舒服,还是因为我的聒噪。   我摸了摸他的额头,确认他确实没有发烧,放下心来。   “你喝了我就不吵你了。”   隐隐的,好像听到他叹了口气。探出手,他将我落在他额上的手拿开,随后睁着一双毫无睡意的眼,从床上坐起身。   “拿来吧。”他嗓音含着一点哑意道。   我赶忙将床头柜上那杯姜汁递给他,他嫌弃地嗅了嗅,眉头蹙得更紧了几分,我以为他不肯喝,正要再哄,下一秒却见他干净利落地仰头一口吞下。   “就一小口……”他将杯子塞回给我,用一种上当受骗的语气道,“就一下下……啊?”   我以前的记忆想不全了,昨晚发生的却还没那么容易忘,甚至可以说是历历在目。他只是说了其中一句台词,我就能想起整个场景,从第一次到最后一次。   这样的结果是,我的整张脸都跟爆炸似的在瞬间升到了前所未有的高温。   我当然听出来,他这是在拿昨晚和此刻的事揶揄我讲话不可信呢。   “男人……”我将杯子牢牢按在怀里,为自己争辩,“有时候总是难免要信口开河的。”   他轻笑一声,重新躺回被子里,赶人道:“行了,出去吧,别烦我了。”   我站起身,给他整理了下被子,掖紧了不让风进去,随后便出去了。   冉青庄一觉睡到半夜十点才醒,起了见我还在客厅看电视,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问我为什么还不睡。   我打了个呵欠,关了几乎听不到声音的电视节目,自沙发上起身,摇摇晃晃往自己卧室走。   “冰箱里有粥,我怕你醒了不知道……”   走到房门口,身后冉青庄突然叫住我。   “季柠……”   我回过身,他又好似不知道接下来要和我怎么说,目光复杂地看着我,就这样长久地静默下来。   “怎么了?”我被他看得心头打鼓。   “……谢了。”他终于启唇,说完留下呆愣的我,转进了厨房。   原地站了会儿,我跟个程序错乱的机器人一样,同手同脚回到卧室,还算冷静地关了房门,然后顺着门板缓缓滑坐下来,抱着膝盖开始傻笑。   冉青庄……会跟我说谢谢了?   他刚刚竟然谢我了……   那是不是说明,他快原谅我了?   不说高中的事,就是昨晚那事儿,换做是我被别人那么缠着不放,流氓似的轻薄,哪怕对象是南弦,我都不一定第二天能跟他继续做朋友——这跟乱伦有什么区别?   可冉青庄不仅很好地帮我解决了生理需求,甚至为此染了风寒,我于情于理出于愧疚照顾他,他不迁怒我就算了,竟然还因此感谢我……   我掏出手机,只觉得自己脑子里有很多情绪充斥,很多话语交织,化成文字,却只是简简单单的一句话。   【南弦,你相信这个世界有天使吗?】   南弦正好也没睡,回的很快,先是发来三个问号,又问我:“你是要跟你妈信上帝了吗?”   我颤抖着手,完全不管他发了什么,问了什么,自顾自继续。   【我相信。】   南弦发来更多的问号,显然被我弄得一头雾水。   他真好。   我不再理睬南弦,将手机按在心口,后脑抵着门,心里不住想着。他真的……特别特别好。 第38章 难道你想看我尿?   岛上吃喝玩乐一应俱全,却没有配眼镜的地方。我虽然少了眼镜也不至于什么都看不清,但总是不太方便,周六就又同陈桥一道出岛去了市里。   我去眼镜店,陈桥去隔壁银行办理业务,说是要给在老家的奶奶和妈妈打钱过去。   “柠哥,晚上有空不?请你吃饭。”陈桥往常都是大大咧咧的,说这话时却显出一些符合他年纪的腼腆。   “请我吃饭?你生日吗?”也不对,之前他给我看过腰上的纹身,说是纹的生日,好像不是这个月份的。   “不是。”他挠挠头,嘿嘿笑道,“是我升职了,以后能跟着大公子干更多大事了。我能有今天多亏了你和幺哥,就想请你们吃个饭。”   也是上了岛我才知道,他们这种社团竟然还有严格的晋升制度,一级一级,看资历看贡献,轻易无法越级。要不是冉铮有护主大功,冉青庄也不能年纪轻轻成了集团干部。   “我也没帮你什么,怎么是多亏我呢?这段时间我还要谢你对我的照顾,天天来回接送我的,应该是我请你才对。”无功不受禄,陈桥存点钱也不容易,我就不想让他破费。   陈桥看出我心思,直言道:“因为你这个任务完成的好我才升职的啊。哎呀不花什么大钱,我带你们去吃个特别绝的大排档,便宜又好吃。去嘛,我难得请一次客的。”   他都这样说了,再者知道不用花很多钱我也放心下来,便点头答应了,让他去办业务,自己则进了眼镜店。   陈桥心情大好,咧着嘴一边挥手一边叮嘱我:“我很快过来找你的,你别乱跑哦!”   出了两次事后,我现在走到哪儿几乎都有人跟着,仿佛三岁小童,受到严密的全方位保护。   “好。”我无奈地与他道别。   陈桥升职怎么也算喜事,我配好眼镜,填完快递地址,见旁边有卖太阳眼镜的,样式新潮,很适合陈桥这样的小年轻,就想给他买一副作为他请客的回礼。   挑了几副都觉得不错,一时难以选择,便拍下来发给了冉青庄,让他挑一副。   【第二副。】   等了几分钟,冉青庄给了回复。   那就第二副吧。   叫营业员包起来,没多久陈桥那头办好业务,推门进来与我会合。   “柠哥你还要买啥东西吗?我们这边过去可能要一个多小时。”陈桥看着手机上的时间道。   “不用了,我们走吧。”拿好袋子,我没立即给他,打算吃饭时再给他个惊喜。   对陈桥,我一直观感复杂。他年纪不比小妹大几岁,小妹还在学校里读书,他却已经在社会上早早讨生活。   明明就跟旁的小孩子没两样,阳光爱笑,也没有暴力倾向,偏偏要学人加入社团,到现在也不敢跟亲人说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有一次他跟家里人打电话,我听他用浓重乡音告诉他奶奶,自己在一家公司做司机,天天开车接送老板娘。   羞于启齿,说明他也知道自己在做的不是正道。   有了阿咪的前车之鉴,我总是想劝他不要再待在狮王岛,试试去做些别的,又怕太过直接惹他反感,毕竟我们也不过才认识两个多月而已。   罢了,各人有各人的缘法,我自己都离不了岛,上不了岸,又怎么去劝别人上岸呢。   也不知怎么的,周六高架都堵,堵了整整两个小时,等我和陈桥到吃饭的排档时,冉青庄已经到了,同桌的还有陈桥的室友,那个看起来老实憨厚的麻薯。   “你们总算到了,我花生米都要三回了。”麻薯说着叫来服务员点单。   “这不是堵车嘛,渴死我了。”陈桥粗粗荡了荡杯子,给我和自己分别倒上凉茶。   我坐到冉青庄身边,小声问他:“你们等很久了吗?”   冉青庄剥着花生,道:“没有,我也就比你们早十分钟。”   服务员很快拿来一纸菜单让我们勾选,麻薯接过直接给了冉青庄,冉青庄看也不看,下巴往我这抬了抬,道:“给他。”   麻薯一愣,马上反应过来,把菜单递到我面前。   “嫂子请!”   我讪笑着接过菜单,问过陈桥和麻薯有没有忌口的,点了几道热推的菜,又点了条上次和南弦吃饭时冉青庄吃的比较多的鱼,一数五道大菜了,便叫来服务员将菜单还给对方。   “再来两瓶冰啤!”陈桥追加道。   服务员确认好菜品,放下沙漏,直接冰箱里拿出两瓶啤酒给我们这桌开了。   麻薯把杯子里的凉茶泼了,给自己和陈桥一一满上,又举着酒瓶对冉青庄道:“等会儿吃完饭叫代驾吧?今儿个高兴,幺哥你也喝点?”   不等冉青庄回答,我先一步捂住他的杯口道:“不要冰的,他感冒呢。”   麻薯看了看我,又去看冉青庄,像是等他拿主意。   我也去看冉青庄,冲他讨好地一笑,道:“喝常温的吧,常温也一样的。”   冉青庄将一粒花生丢进嘴里,对这方面没有什么坚持。   “随便。”他道。   我忙招手让服务员又给送了两瓶常温的啤酒过来。趁冉青庄不注意,对面陈桥暗暗从桌下伸出一只手,朝我比了个大拇指,等冉青庄看向他,又飞快把手放下。   我取过脚边纸袋给到陈桥,说是给他的礼物。   他受宠若惊,一边说着怎么还给我买礼物呢,一边笑着打开了袋子。   “钱是我付的,礼物是你幺哥选的。”我说。   陈桥戴上墨镜,笑着冲我俩抱拳道:“谢哥哥嫂嫂厚爱!”   之后吃饭陈桥便一直戴着墨镜,架在头顶,没再摘下来过。   兴许是离了岛,大家都比较自在的缘故,一顿饭吃得十分尽兴。   “阿咪也真是的,说走就走,也不打个招呼……本来她在的话,今天也有她一顿的。”吃着吃着,陈桥也有些微醺,摇晃着酒杯突然提起阿咪。   我夹菜的手微微一顿,过了会儿才若无其事送进嘴里。不管是南弦还是陈桥,吃饭时都提起了她,由此可见,阿咪真是个惹人喜爱的姑娘,总是让人忍不住要挂念她。   “她说不定是找到好男人回老家结婚了,你操这心干吗?”麻薯吐着鱼骨头道,“做她那行毕竟也不是长久之计。”   “那就祝她幸福了。”陈桥遥遥向半空敬了一杯,“希望有机会再见。”   我微微抿了口茶,岔开话题:“你们……都是怎么加入和联集团的?”   “没文化呀,就想混口饭吃。从小我就不学好,整天打架惹事,然后别人就介绍我进公司了,说适合我这样的。我一看,还真挺适合的,自由,都是兄弟,还包吃喝。”陈桥直白道。   “我和菠萝仔差不多,也是别人介绍进来的。”麻薯可能也是喝多了,红着面颊,一反常态,语气强硬道,“我是个孤儿,从小没有家,狮王岛就是我的家。那些说狮王岛不好的,根本不了解狮王岛。他们算什么?他们知道个屁!谁要跟狮王岛过不去,谁就是跟我过不去,谁跟我过不去,我就弄死谁!”   陈桥搂着他的肩,与他碰杯,志同道合地一块儿大骂着那些“他们”,扬言要一个个弄死。   这时节崇海已经很暖和,照理我不该觉得冷,可当陈桥他们高喊出“弄死他们”的口号时,我仍不自觉打了个寒颤。   那不是外在体感带来的冷,而是从心脏蔓延至全身每根血管、每个毛孔的一种冷。寒意透骨,令人生惧。   如果他们知道阿咪已经死了,或许会为她感到难过,替她惋惜。但要是他们知道阿咪是因背叛狮王岛,背叛金辰屿被处死的,会不会不仅一点都不为她感到伤心遗憾,反而觉得畅快呢?   我不敢问,也不可能问。总觉得,答案不会是我所希望的。   忍不住去看一旁的冉青庄,他手肘支在桌面上,指尖夹着烟,眼皮微垂,呼出的烟雾缭绕在他周身,使人很难看清他眼底的情绪。   周围全是嘈杂人声,头顶是蛛网一样的串灯,鼻端萦绕各种烟酒饭菜的味道,置身这样热闹的环境,他却显得很孤独。他看起来好像谁也接近不了,谁也无法理解,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抛下了。   仔细想想,岛上人人叫他“幺哥”,可真的能与他建立联系的,似乎一个都没有。   感受到我的目光,他抬眼看来,与我无声对视片刻,又先一步移开。   “喝!”   好似要反驳我内心对他的揣测,他直接举起酒瓶,加入到陈桥他们,粗犷地一口气喝光了瓶子里剩下的酒。   他喝得太快,以至于酒液顺着唇角漫过喉结,都要流进领子里。我见状忙抽过纸巾替他擦拭,他用力放下酒瓶,一把攥住我的手,注视着我的双眼一点点将我的手扯下来。   “我自己来。”他取过纸巾,拭去脖子上的酒液。   我捻了捻湿润的指尖,给他夹了一块鱼肚子上的肉。他起初没有动,后来我再看碗里,他不知什么时候就给吃掉了。   酒足饭饱,陈桥叫人来买单,冉青庄起身去洗手间,我急急跟着也去了。   大排档的洗手间在店里,要穿过厨房,十分狭小简陋,里面就一个马桶外加一个洗手台。冉青庄进门后,我直接跟在他后头一起挤了进去,反手锁了门。   他错愕地看向我,不明白我这是做什么。   “你急你先来。”他作势要去开门。   我先一步挡住门,后背抵在门上:“你是……怎么习惯的?”   他动作一顿:“什么?”   洗手间本就逼仄,两个成年人一站,转身都很困难,他有意拉开一些距离,但收效甚微,还是与我贴得极近。   “你之前说过,如果我不愿意走,就必须习惯。那你呢?你是怎么习惯的?”隔着门板,可以听到外头厨师颠勺爆炒的声响,明明在一个空间,又好像不在一个空间,里头太静了,静到我甚至都能听到冉青庄的呼吸声。   “你把我堵厕所里,就问这个?”他难以理解地看着我。   我被他说得有点窘迫,解释道:“因为之后……之后我们都没有独处时间,回岛上到处都是人,还有监控……”   我越说越小声,反思自己是不是太小题大做了,毕竟就算不能独处,这个世界有样东西叫做手机,还是可以发信息问的。   但转念一想,万一手机也不安全呢?金辰屿既然能想到在我们住处装监控,就能在手机里装窃听。   所以……还是这样最稳妥。   “是因为阿咪吗?陈桥他们的话,让你想到她了?”冉青庄直击重点,一下子挑明症结所在。   我垂下眼:“她没有做错任何事……”   警方通过她提供的线索将腐败的官员绳之以法,她没有做任何需要让她付出生命代价的错事。相反,她做了件好事,天大的好事,她不该受到那样的待遇。   “背叛既死,规矩如此。”冉青庄的语气冷静又冷酷,“我知道你看不惯这些,但你不是来改变他们的,记住你自己的身份,记住你是来做什么的。”   记住我的身份,记住我是来做什么的。   我是季柠,一个大提琴演奏者,一个癌症病人,一个忏悔者;我来是教小少爷大提琴的,是来工作的,是来赎罪的。   我无法改变一座岛的思想,我只能努力让自己不被改变。   “我明白了。”眼前闪过方才冉青庄寂寞的身影,忽然很想碰碰他,指尖划过他的胳膊,我轻轻拉拽着他的手腕,道:“你是不是也总是这样提醒自己?”所以看起来才会如此孤独,如此格格不入?   他扫了眼被我拽着的手,挣开了,重新放回原位,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你问完了吗?问完能不能快点出去?我还憋着尿呢。”他顿了顿,微微眯眼,露出点一言难尽的表情,“难道你想看我尿?”   那些满涨的,又或是失落的情绪暂时一扫而空,我一愣:“没,没有没有!”   我慌忙转身要走,无意瞥见镜子里的自己,面颊带着脖子,连耳朵都红了。   “等等,季柠,我有话要对你说……”背后冉青庄叫住我,欲言又止。   我回过头,等他后续。   冉青庄思虑再三,还是直言道:“你能不能收敛一下,不要老是对我动手动脚?” 第39章 我永远习惯不了   我一直对他动手动脚?   有吗?   怀着这一疑问,我开门出了洗手间。   外头正好过来一名上厕所的食客,见我出来了就想要进去,被我及时拦住了。   “不好意思,里面还有人。”   对方闻言满脸古怪,看了看厕所方向,又看了看我,站原地没再动。   回去路上海浪有些大,船颠簸得厉害。我被颠得很不舒服,开始闭目养神。   摇晃加上刚吃完饭容易犯困,不知不觉就睡着了,再醒来发现自己头枕在冉青庄肩上,而船已经要靠岸了。   我连忙坐起身,十分地忐忑,瞥了眼不远处睡得四仰八叉的陈桥和麻薯两人,小声冲冉青庄道:“我不是故意的……”   冉青庄见我醒了,什么也没说,活动了下肩膀,始终眉心轻拧,瞧着很不舒服的样子。   我抬了抬手,想给他按按,忆起不久前他才说过不要对他动手动脚的话,又给生生忍住了。   他既然不想跟我有肢体接触,那我还是不要讨嫌了。   冉青庄几个都喝了酒,哪怕在岛上也不好开车,陈桥一早另外联系了人来接我们。   车是七人座的,还算宽敞。一上车,冉青庄与司机打过照面后便双手环胸,靠在座椅里假寐起来。   陈桥坐在副驾驶座上,可能船上睡过一觉的缘故,车上显得很精神,一直在和司机说话。   司机真名不知,外号大胡子,脸上毛发浓密,下巴连着腮黑绒绒一圈,两条眉毛也快连在一起,倒也名副其实。   大胡子道:“听说你小子升职了,现在也是个小队长了?”   “还好还好。”说着还好,但陈桥话语里的嘚瑟都要满溢出来。   “以后发达了可别忘了兄弟。”   “那一定,忘了谁也不能忘了你啊。”   社团内部结构呈金字塔型,金斐盛是老板,也就是教父,再下来是他的儿子金辰屿,被称为小老板。金辰屿往下,便是集团的元老以及核心人物,如区华、孔檀、冉青庄之流,是金家最锋利的爪牙,也是他们饲养的头狼。   头狼作为指挥,下头又是以他们为顶端呈现的金字塔结构,分为中队长、小队长、普通士兵。组织看似松散,实为严密。最底层很难知道高层的决策,真正重要的生意,教父也只会交给自己最信任的属下。   陈桥晋升小队长,只是他在合联集团迈出的第一步,此后他只要仍在这条道里浮沉,便会一路朝着中队长和头狼进发,若干年后,说不准会成为像孔檀那样的高级干部。   车里没有开灯,只是靠着外头映射进来的一点朦胧月光与车灯照明。前头陈桥的小半张侧脸被微光烘托着,显得格外稚嫩,跟个孩子似的,我简直不能将他与那个毒蛇孔檀放到一块儿比较。   四人下了车一道进入电梯,陈桥快到楼层才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般“啊”了声,回身对我道:“柠哥,这两天我得带队出个差,先让麻薯跟着你。你放心,麻薯很可靠的,开车特别稳。”   “你去哪里出差,我怎么不知道?”我还没开口,一旁冉青庄突然出声。   陈桥双手食指在自己嘴巴前面打了个大大的“×”,道:“幺哥,你知道规矩的,这个我不好说。”   本来我以为,这些道上的是最没规矩的,可渐渐地又发现,这里到处都是规矩,行差踏错一步,不小心坏了规矩,说不准就要万劫不复。   冉青庄不再询问,电梯门打开,陈桥戴着我给他买的那副墨镜,冲我俩帅气地比了“回见”的手势,与麻薯一道下去了。   臭美。   我好笑地挥挥手,与两人说再见。   “自己注意安全。”向来冷言少语的冉青庄一改往常硬汉作风,竟然贴心叮嘱陈桥,叫我等三人都有些意外。   眼看电梯门就要合上,陈桥这才回过神,笑得格外灿烂。   “好嘞!”他大力挥着手,直到电梯完全闭合。   轿厢里寂静下来,我见冉青庄长眉紧锁,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有心调笑两句,缓解气氛。   “我们好像一对送孩子远行的父母啊。”我说。   冉青庄闻言眉头并未舒展,横过来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神经病。   我一下子闭嘴,知道他不喜欢这个形容,识相地没有再多说什么。   麻薯如陈桥所说,车开得很稳,人也可靠,从来不迟到,只是与我话很少,始终保持客气又疏远的态度。   陈桥走的第三天,我正纠正金元宝的握弓姿势,金辰屿突然到访,什么也不说,只是静静坐在一旁听着。   我紧张,金元宝比我更紧张,拉了两个音就不干了,让他哥赶快走。   “你不是说要练好了曲子拉给我听吗?怎么我坐在这你就练不好了?”金辰屿嘴角啜笑,优雅地端起一旁小几上的红茶杯轻抿了口。   “你走开啦。”金元宝跑去拉他胳膊,将他往门口拽,“我要你听的时候会通知你的,没让你听你自己不要过来!”   整个金家,不,整座狮王岛,恐怕也只有这位小少爷敢对金辰屿这么说话了。   “行了行了,你别拽我,茶都泼出来了。”金辰屿小心维持着平衡,将茶杯送回小几上,回头就是冲着他弟弟的脑袋一顿揉搓,把金元宝搓得尖叫不已。   “你等着,我要告诉爸爸你欺负我!”金元宝双手护住自己头发,气得脸都红了,活像只炸毛的小刺猬。   “你还告状啊?你多大了还老是找爸爸给你出头?”金辰屿轻轻弹了弹金元宝的额头,笑道,“我就在你面前,你自己不会找我报仇啊?”   金元宝捂住被他弹痛的额头,撅着嘴,眼眶都微微润湿。   我怕小少爷哭起来一发不可收拾,就想做和事佬,劝一劝这兄弟俩。不想还未开口,金元宝一声大喝,炮弹一样冲向金辰屿,扑上去就咬他的胳膊。   “欸?你怎么还咬人呢?”金辰屿嘴上说着,脸上却并未见几分恼怒,也没有急着挣脱。   就像……在陪一只换牙期的小奶狗戏耍,所有的扑杀啃咬,都在容许的范围内,不过是为它长大了能更好地捕获猎物所进行的一种训练。   金元宝紧咬牙关不松口,口水都沾湿了金辰屿的袖子。   正在这时,门外冯管家忽然匆匆走进来,弯腰凑在金辰屿耳边说了些什么。金辰屿脸上笑容一顿,几乎是顷刻间眼神便冷下来。   他勾着金元宝后领将人扯开,随手拿纸巾擦了擦袖子,站起身道:“好了,不跟你闹了,好好和季老师学琴,我下次再来看你。”   小少爷踉跄着向后跌坐到地上,胡乱抹了抹嘴,呸掉嘴里的纤维,仰头朝金辰屿做了个怪脸。   “你不要来了,再来我还咬你!”   金辰屿看着是真有急事,连招呼也来不及和我打,转身就大步走了出去。   我一直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直到下了课,我一如既往背着大提琴等到大门口,却不见麻薯身影时,心中这才觉出不安。   照理我不该将这么小的两件事连在一起,麻薯可能是因为不小心睡着了才没有及时赶到,金辰屿也可以是因为相熟的哪位官员又落马了才面色骤变。可不知怎么,冥冥之中似乎有种第六感,牵扯着我的思绪,让我控制不住往最糟糕的方面想。   是冉青庄出事了吗?他的身份被发现了?还是孔檀又要搞事情?   我慌乱地摸出手机,正想给冉青庄拨去电话,麻薯的车姗姗而来,停到了我面前。   他快步下车,替我将琴放到后备箱,低着头,音色古怪地说了句:“抱歉,柠哥,我来晚了。”   我见他鼻头微红,眼底也全是红血丝,一座定便忍不住追问:“出什么事了?”   车辆缓缓驶出,麻薯一面开车,一面眼泪又止不住地落下。   他好歹也是个堂堂七尺男儿,忽然哭得跟金元宝似的,叫我如何不心慌?   “到底怎么了?”我拧着眉,又问了一遍。   “柠,柠哥……”他哽咽地语不成调,最后车也开不下去,只好打了双闪停到路边,“菠萝仔,死了。”   他落下一道惊雷,我愣怔半晌才反应过来他是说陈桥死了。   一切都太突然,震惊压过了所有情绪,我只觉得不可思议。   他说的陈桥,是前两天还在和我们一起吃饭的陈桥吗?是那个活泼开朗,第一回见面就介绍自己叫菠萝仔,让我管他叫菠萝的那个陈桥吗?   “怎么……”我一开口,才发现自己嗓音嘶哑难辨,只得清了清嗓子,再次尝试,“怎么会?”   “具体的……我也不清楚,只知道他,他负责押送一批货物去北方,结果被条子盯上了。他们设卡拦截他,要他停车……他没停,开车冲出了公路,后来……”麻薯涕泪横流,哭得不能自已,“后来车子失控,他就连人带车翻下了悬崖。”   麻薯在一旁哭了许久,我坐在副驾驶,没有催促他,任他尽情发泄满溢的悲伤。   可能有十多分钟,哭声才渐渐小了,麻薯抹了抹脸,重新发动引擎。   “总有一天,我要弄死那些臭警察,替他报仇!”他脸上悲痛尚在,咬牙切齿地一拳击打在方向盘上,带着令我心惊的恨意。   回到住处,我仍像做梦一样,没有什么实感,总感觉陈桥是在和我开玩笑。只要我放心警惕,他下一刻就会从房屋的哪个角落跳出来大叫“surprise”。   然而左等右等,房子里安安静静的,没人出来。   这世界就这样少了一个叫陈桥的年轻人……   我以为他比我小,合该比我长寿才对,可世事难料,他竟然比我这个得病的都要短命。   我才……刚给他买了新墨镜呢。   如果早点劝他脱离金家,离开狮王岛,结局会不会好一点?   我那天应该劝他的。   晚饭没什么胃口,叫了厨房的送餐服务,随便吃了两口面便吃不下了。   盲目地不停转换着电视频道,反复数次,最后选定一档喜剧综艺,本想转换心情,结果根本笑不出来。   我缩在沙发上打着瞌睡,直到深夜听到门锁响动,一下子清醒过来。   冉青庄推门而入,与我四目相对。在门口停驻片刻,他什么也没说,走进来将外套脱在沙发上,随后转进浴室。   水声持续了一个小时,我见他迟迟不出来,有些担心,去敲了门。   “冉青庄?”   里头没有回复,我猜跟之前给他送姜汁那会儿差不多状况,听到了,但就是不想理我。   我直觉推门进去,门一开,便被里头翻涌的水汽与浓烟呛得不受控制地咳了两声。   冉青庄赤着脚,屈起一条腿,颓然地靠墙坐在地上,身旁落了不少烟灰和烟屁股。   他抬头看向我,薄唇间徐徐吐出一口白雾,分明没有任何话语,眼底干燥,眸光清亮,奇怪的,我却有种他马上要撑不下去的错觉。   他的身体充满力量,他的意志坚不可摧,但他确实已经筋疲力尽,无法再继续人前的伪装,所以只好用这样笨拙的方式,躲在这个唯一没有监控的空间里,暂且偷得半晌的喘息。   我反手关了门,走到他面前,问:“你还好吗?”   长久地待在浴室里,使他头发上都带了点湿润的潮意。他夹着烟,就这样仰头看着我,一句话也不说,就这样直直地、一眨不眨地看着。   我心脏抽紧了,实在受不了他这样,有过犹豫,但还是蹲下身,张开双臂轻轻将他揽到怀里。   他温驯地任我揽着,手举在半空,指尖仍然夹着未燃尽的烟,没有呵斥我,也没有推开我。   我抚着他的后颈,以及后脑上短短的发茬,鼻间全是浓烈的烟草味。   久久,他语带沙哑地开口:“车里根本没有货……金辰屿拿他做诱饵,他就那样傻傻的,为了一个空箱子送了命。”   要不是就在我耳边,他的声音几乎要被水声掩盖。   “你问我是怎么习惯的?”   后心猛地被按住,冉青庄回抱住我,紧紧地,不留一丝空隙地,像是即将冻死的人在汲取活人的最后一点温暖。   “我没有习惯。”环抱着我的力道越来越大,他说,“我永远习惯不了。” 第40章 他无路可退   他抱得我太紧,以至于我整个人都贴住他,隔着胸膛似乎都能感觉到那头的心跳。   可能有好几分钟,我们就这样沉默地相拥着,耳边只有连续不断的水声与轻浅的呼吸声。   我不敢挣扎,甚至不敢太用力的呼吸,生怕惊动了这只好不容易袒露脆弱,在我面前卸下心防的巨兽。   有那么瞬间,想叫他离开这里,离开金家,张了张口,又不知道该用什么立场什么身份劝他。一个室友?一个有过节的老同学?想想都觉得可笑。   而且……如果他真的有另外一个身份,那个身份还与金家对立,那他如今选择的一切便不单单是他自己的选择。   渐渐地,背上的手移开,他松开了我,我们各自都退后了一些。   视线交错的刹那,我注意到他眼底的微红,以及那双眼眸更深处的,复杂莫测的东西。但就像是阳光下破碎的湖面,你很难透过层层涟漪看清水下的东西,我也很难看清他。   而只是眨眼的功夫,那些东西就都不见了,他移开视线,看向了别处。   “出去吧,我没事……”在短暂的失态后,他又恢复成了往日的模样,好似那些不确定的,迷茫的,都随着刚刚的那个拥抱被重新定义、再次稳固。   见他情绪有所改善,我稍稍放心下来,起身准备离开。   “我给你热杯牛奶,你等会儿出去喝了,睡觉会好一些。”   他没有说好,也没有拒绝,但第二天醒来,餐桌上的牛奶不见了,杯子则被清洗干净重新挂了起来。   那之后没两天,金辰屿被警方传讯协助调查,然而不到12小时,在集团律师的熟练操作下,又毫发无损地回到岛上。   崇海本是各种势力盘踞的城市,可通过多年的厮杀整合,如今便只剩下金家这一支。南弦说,“狮王岛”原先不叫狮王岛,因为金斐盛自认成了兽中之王,才改叫了狮王岛。   如此也能看出他的自负。   随着金家日益壮大,警方对他们的严密盯守从未停歇。但因为金家行事谨慎,又替死鬼众多,就算偶尔抓到一条有用的线索展开调查,每次都只是伤其皮毛,不能毁其根本。   两方胶着着,金家两代人靠着二十多年的经验积累,早已摸出如何应对警方的一些策略。   陈桥的死,并没有带来任何改变,岛上始终风和日丽,金家依然稳如泰山。   又过两天,我和冉青庄一道去了陈桥的老家,给他家人送抚恤金。   照理我不用去,但我总念着与陈桥相识一场,想为他最后做点什么。   去之前和冯管家请假,冯管家闻言叹了长长一口气,让我只管去。   “我和他虽然不熟稔,但偶尔在门口碰上了,他总会热情地跟我打招呼,是个有礼貌的孩子。”冯管家唏嘘道,“没想到啊,这么年轻……”   “他本来可以不用死。”只要配合检查,什么事都不会有,哪怕货柜是满的,查出了违禁品,他一个小喽啰,最多去坐牢,哪里就用死?   冯管家摇摇头,道:“我伺候金家大半辈子,看着大公子长大,只能说,他某些方面犹胜其父啊。”   记得陈桥死那天,进来给金辰屿传消息的正是他,多少应该也是知道其中内情的。   这话明面上听着像是夸金辰屿,可仔细一琢磨,又像在说他心狠凉薄。   “再过两年我也退休回老家了,希望能平平安安活到那会儿吧。”说完这话,冯管家背着手,沿着走廊慢步离去。   陈桥的老家在距崇海五个小时车程的一个小乡镇里,起初都是公路,越到后头路越窄,进他们村的时候,就成了崎岖的土路。   我们是近中午出发的,到的时候已经是傍晚,天将暗未暗,风卷着沙土刮到脸上,迷得人眼都睁不开。   村里大部分人家都是两层的小楼房,但陈桥家只有一层,几间屋子连在一起,外墙贴着彩砖,低低矮矮的,屋顶甚至还晾晒着来不及收起的玉米腊肉。   陈桥的母亲四十来岁,皮肤是常年阳光下劳作的粗糙暗红,我们进门时,她呆呆愣愣地坐在一张小椅子上,眼里已经没有泪。身旁有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头上别着白花,跪坐在蒲团上,一边往身前铜盆里烧纸,一边低头抹着眼泪,看长相,应该是陈桥的妹妹。   还有一些,胳膊上戴着黑袖章,分不清是陈家的亲戚还是村里的乡亲。   陈桥的遗像摆在厅堂尽头的方桌上,似乎是张证件照,头发是黑的,笑的也收敛。   我与冉青庄分别给陈桥上了香,抬头隔着烟,注视着照片里不再灵动的双眼,“陈桥死了”这一认知多日来真正直观又迅猛地袭向我。好像是大梦初醒,不得不认清现实,让我呼吸都有点窒塞。   留冉青庄与陈家的那些亲戚交涉,我出了屋子透气。附近正好有两个在外头抽烟闲聊的村民,小声说着陈桥家的事。   “可怜啊,一早没了老公,现在连儿子都没了。”   “老太听到消息立马就不行了,这两天都起不来床,不知道会不会跟着一块儿去……”   “陈桥这小子也是命不好,给人开车都能开沟里。”   “听说是疲劳驾驶,你说说……这找谁说理去。”   两人没聊多久,抽完烟便进屋去了。   陈桥家院子里养了些鸡仔,不知道是不是有几天没人喂了,饿得不停啄我的鞋子,赶了几次都不走。我索性也不赶了,任它们啄着,它们啄得无趣,自己就又散开了。   等了十来分钟,冉青庄由一名中年男性送了出来。   “谢谢谢谢,我替他妈妈谢谢你们。”他紧紧握着冉青庄的手,脸上是真切的感激。   我走近了,对方便转而来握我的手,同样的说辞,同样的感激。   他们不知道陈桥是为了一只空箱子死的,他们也不知道金辰屿,不知道合联集团,甚至连什么是狮王岛他们都不知道。他们只知道陈桥给人开车,死于疲劳驾驶,公司现在派人送来丰厚的抚恤金,已经仁至义尽,没有什么可以怨怪的地方了。   他们这一生都将被蒙在鼓里,不明真相。   实在说不清,这是一种幸,还是不幸。   天已经晚了,吃过饭再往回开,到崇海都要半夜,若要坐船,就更晚。思量过后,冉青庄开车到了镇上,打算休整一晚,第二天再走。   镇上只有一家旅馆,开了有些年头了,房间不算小,但只有大床房。   我和冉青庄也不是没有在一张床上睡过,大床房就大床房了,总比没地方睡好。可等快入睡的时候我突然回过神……为什么我们不订两间大床房呢?我们俩竟然谁都没想到这种操作,顺其自然地就决定两个人睡一间了。   或许……是陈桥的事让我们都不太有心情去想别的吧。最后,我也只能将事情归结于此。   可能是心情还没有完全平复,我躺在床上久久难以入睡,盯着黑黝黝的天花板,脑海里全是陈桥,陈桥的母亲,他的家人,那两个村民的话。   “你睡了吗?”我睡不着,就想找冉青庄聊聊天,但又顾及他今天开了长途,正需要休息,因此只敢很小声地问,怕他睡着了被我吵醒。   身旁的人动了动,像是翻了个身。   “没有。”   我侧过脸,在黑暗中看向他。旅馆的窗帘是普通的单层窗帘,不含遮光布,因此外头的光线很轻易便能透进来。微微弱弱的,刚好够我看清他的侧脸轮廓。   “为什么……金辰屿要故意设计诱饵?”   我一直在想这件事。诱饵这个行为本身就能说明很多问题,金辰屿故意设置了一个假的货箱去诱导警方,把真的藏匿了起来,又或者根本没有真的,那他难道早就已经知道消息会被泄露吗?   “因为他一直怀疑身边有内鬼。”冉青庄的声音自黑暗中响起,“他事先放出假消息,让内鬼以为真的有一批货等着运到北方,等警方盯上了那批货,又故意派出陈桥他们假意运送,诱导警方追缉。从头到尾,不过是他的圈套。”   我心中一凛,不由紧张起来:“那这次的事……不就,不就坐实了内鬼的存在?”   冉青庄没有否认:“以前只是怀疑,现在彻底确认了。”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还能这么冷静,微微撑起身子,语气有些着急:“那内鬼还不快逃?”   他静了半晌,极低地笑了一声:“除非他一个个杀光身边的人,不然内鬼还没这么容易被揪出来。现在逃……不是前功尽弃了吗?”   多少能猜到他的回答,但真的听到了,还是会觉得怅然若失。   “所以他不会逃。”我说。   “他不会。”   “被抓住了怎么办?”   这次他停顿的时间更长了,过了片刻,满不在乎地吐出三个字。   “那就死。”   我不明白他怎么能这么轻易地说出“死”这个字眼,它刺痛着我的神经,挑动着我岌岌可危的情绪,几乎是下一秒,我的手便颤抖地捂上了冉青庄的唇。黑暗里没什么准头,开始就那么几根手指贴在上头,后来摸索着给捂严实了。   “不要这么说。”心里头有些怨他出言无忌,语气都不免加重了,“难道你……内鬼就没什么值得留恋的吗?”   冉青庄不再言语。   咬了咬唇,我移开手,重新躺回去:“算了,不聊这个了,睡吧。”   我背过身,仍是睁着双眼,压根睡不着。   过了不知多久,在我以为冉青庄早就睡去的时候,黑暗中再次响起他的声音。   “选他,就是看中他没有留恋。狮王岛或许危机四伏,但他……无路可退。” 第41章 我们之间不可能   一夜辗转,翌日一早,吃过早餐,不打算再多停留,我和冉青庄准备出发回崇海。   “你在这等着,我把车开过来。”冉青庄叮嘱过后,拿着车钥匙离去。   小旅馆门前的道路人山人海,沿街都是叫卖。我听着声音热闹,随意扫了眼,发现鸡鸭鱼肉一应俱全,甚至还有卖水果糕点锅碗瓢盆的。   “那是赶集,你们大城市没见过吧?”老板娘正吃早饭,见我好奇,端着碗到门口跟我解释,“就是好多人赶到一块儿,每天都在不同的地方卖东西,今天这里,明天那里,就叫赶集。今天正好轮到俺家门口这条街,明天这些人就去别的地方了。”   原来如此。   不远处忽地传来一声炸响,香甜蔓延,是新的一炉爆米花出了膛;一个高壮大汉两肩各扛着一大袋新鲜白菜,嘴里嚷着“让一让,让一让了”从旅店门口大步走过;老太太推着辆小车停在卖麻花的摊位前,车里白绒绒的一坨,定睛一瞧,是只白色的小狗。   熙熙攘攘,车水马龙,鱼盐满市井,布帛如云烟。这里或许不如崇海繁华,倒也别有一番热闹景象。   当我抱着一袋爆米花坐上车时,冉青庄的视线往我怀里的塑料袋上停留了两秒,随即又移开,没说什么便发动车子沿着拥挤的道路缓缓前行。   “吃吗?甜的。”我举着爆米花凑到他唇前。   可能是有了前两次经验教训,冉青庄这次张口特别快,都没让我怎么哄就自觉地把爆米花吃掉了。   柔软的唇不经意碰触到手指,我触电一样飞快地收回,完了又觉得大惊小怪,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反应这么大。   从袋子里再捡起颗爆米花塞进嘴里,甜蜜的滋味自口腔化开,可是奇怪的,脑海里并没有出现多少关于爆米花的评价,反而莫名其妙弹幕一样跳出一行字——刚刚也是同样的位置。   我低下头,盯着还留有触感的食指略微出神。车里的广播突然响起,我心脏猛地一跳,手指都插进爆米花里。   “巧克力棒、爆米花……看来你是真的喜欢吃这些。”一名白胡子老汉赶着两头羊从车前经过,慢慢悠悠的,也不急。冉青庄索性挂了空档等他,顺便打开了车载广播。   其实我不喜欢。以前我爸还活着的时候,倒是经常给我买糖果饼干这些零嘴,后来他不在了,小妹出生,我妈恨不得一分钱掰成两半来用,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自然是要舍去的。舍的久了,也就不会想再捡起来。   买巧克力棒,买爆米花,不是因为喜欢,不过是记着冉青庄忘记的那句话,想他能开心一点。   我知道自己不讨他喜欢,便只能寄希望于别的东西来让他的心情好一些。   但以上这些,都无法说出口,也不需要说出口。   “嗯,很喜欢。”我说着,又塞了颗爆米花给他。   回崇海的公路有一段没什么车,两旁都是荒草地,太阳高照着,前方起起伏伏看不到头。恍惚间,有种天地间只剩我们这辆车,只剩眼前这条路,可以一直顺着路开下去,开到世界的尽头的错觉。   我按下车窗,灼热的风吹袭进来,噪音一下子变得很大,加上车内的音乐,让听到彼此的说话声变得十分困难。   我忽然转向一旁冉青庄,用着正常的音量道:“我们不要回去了。”   他听不清楚,扫了我一眼,疑惑地蹙起眉,大声问:“什么?”   我们不要回去了,就这样沿着这条路随便去到哪里,然后找个地方住下来。每天可以去赶集,可以买甜甜的爆米花,可以为了一斤猪肉和老板讨价还价……那里没有人认识我们,没有人知道合联集团,不会有很多的危险,也不用担心随时随地被沉海。   想的很多,可望着冉青庄的侧颜,那些天马行空、不切实际的想象又全都堵在喉咙口,怎样都没法顺畅地说出来。   那是连做梦都会嫌离奇的情节。   我们一起亡命天涯,不管金家,不管狮王岛,不管明天会不会死,不管亲人会不会着急……除非我们两个现在马上双双失忆,不然绝无可能。   靠回椅背,升起窗户,车内瞬间安静不少,只余轻快的音乐声。   那些被狂风吹动的蠢蠢欲动、呼之欲出,再次蛰伏起来,躲进连我自己都找不到的幽暗角落。   “没什么。”我轻声说着,“就是想问问你,还有多久的路?”   冉青庄看了眼车上的时间,道:“大概还要三个小时,你可以睡一会儿。”   我的确觉得困倦,但不是因为小旅馆的环境,主要是昨晚冉青庄说完那话后,我实在难以入眠。   也不知道他是以为我睡着了才说的那话,还是确实就是说给我听的。   毫无留恋,已无退路。短短两句话,震得我脑子乱七八糟的,竟然一时不知道要怎么回他。想过直截了当问他是不是内鬼,又觉得这不是我该知道的事。最后也只能背对着他,一声不吭地装睡。   调低椅背,我双手环胸稍稍眯了会儿,迷迷糊糊竟然也睡着了。再醒来时,已经身处一个加油站,冉青庄手里握着油枪,正在给车子加油。   看到不远处有厕所,我伸展着有些酸痛的筋骨下了车,与冉青庄打过招呼,往那边走去。   厕所环境还算干净,放完了水,我走到洗手台前,见镜子中自己面色苍白,眼底布满了红丝,一幅憔悴疲惫的模样,也有些被吓到。   真不知道还能撑多久……   脱下眼镜放到一边,弯腰洗了把脸醒神,没怎么注意,让水顺着脖颈滑到了衣襟里,湿了一小片。   我没有管,粗粗擦拭脸上的水珠,戴上眼镜后离开了厕所。   冉青庄已经加好油等到一边,我打算再去便利店买两瓶水,敲了敲车窗,问他有什么要带的。   他抬头看了眼便利店的方向,从钱夹里抽出张一百给我:“红豆包,谢谢。”   我没接:“红豆包用不了这么多钱。”   十块都嫌多了。   他将那纸钞更往我面前递了递,道:“剩下的你想吃什么自己买,路上就不再停了。”   已经快要12点,也是该吃午饭了。   我点点头,拿着那一百进了便利店,买了两瓶水,两个红豆包,路过零食货架,又加了两条巧克力和一袋水果硬糖外加一个饭团。   拎着袋子回到车上,冉青庄捡出自己的红豆包,拧开水安静地吃起来。快速吃完后,他抽纸擦了擦手,抬头看我一眼,给我也抽了一张。   “啊,谢谢……”   我以为是自己饭团吃到嘴角,接过纸抹了抹。   他不轻不重地“啧”了声,像是嫌弃我笨手笨脚,一把夺过我手里的纸巾,直接往我额头上按。   “你是去厕所洗了个头吗?”他不怎么温柔地擦拭着我的额发,纸巾一角拂过左侧的脸颊。   “刚刚……洗了把脸。”我下意识地闭起一边眼睛,觉得有些痒。   擦完了头发,他没有停留地再次将纸巾落到我的锁骨,似乎是想要汲取衣襟上的水分。   纸巾扫过喉结,摩擦着肌肤,让我无法抑制地开始颤抖,我不得不紧紧攥住他的手,迫使他停下动作。   他抬眼看过来,不见多少惊讶,表情淡淡的。   我刚想解释是因为他弄得我很痒,嘴都没张开,整个人便被一股力道拽着往前。   冉青庄的俊脸骤然放大,他揪着我的衣领,与我挨得极近,几乎到了鼻子碰鼻子的程度。   加油时广播被冉青庄关了,还没来得及打开,因此车里除了我俩交织在一块儿的细微喘息,再没有旁的声响。   他好像在打量我,又像是在犹豫,犹豫要给我怎样的教训,才能让我好好记住不要对他动手动脚的告诫。   我不自觉咽了口唾沫,虽然被他说过我的道歉不过是知错不改的产物,但这种时候除了道歉我似乎也没有别的招。   “对……”   他视线落到我的唇上,主动又凑近些许,让我一下噤声,微微睁大双眼。   为什么……为什么觉得……他要……吻我?   彼此近到呼吸可闻,我僵直在那里,上一秒还在想要是冉青庄真的吻我怎么办,下一秒就被毫不留情地重重推开。   背脊撞在车门上,我带着些痛楚,茫然地看向对方,不知道他这是什么意思。   冉青庄怔怔与我对视,瞧着比我还要茫然,仿佛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   “你……”他顿了顿,丢掉手里的纸巾,没有继续说下去,好似在斟酌用语。   过了会儿,他斟酌完了,发动车辆道:“我们的确做了许多在普通人看来过于亲密的事,但那是形势所迫,逼不得已。我说过的,无论是真是假,我都不需要你对我的任何付出。”   最后一句话,他踩下油门的同时,一字一句道:“我们之间不可能,永远不可能,你最好不要有什么误解。”   我一下愣住,有点接不住话。   车辆再次行驶到公路上,两边景色已从荒芜过度到逐渐有住家楼房,预示着我们离狮王岛越来越近,也离平和安逸越来越远。 第42章 拓出一条前路   南弦之前就觉得我是同性恋,冉青庄现在也觉得我是,偏偏我还没什么有力的证据证实自己不是。   怎么解释呢?说自己其实快死了,所以良心发现想在生命最后的几个月为从前犯下的错赎罪?   没法儿这么说。   “我……”直到到达崇海,冉青庄将车交给泊车小弟,我们俩一前一后走在狭长的码头上,我才终于找到合适的机会开口,“……我知道我们不可能。”   冉青庄停下步伐,回头看向我。   海风腥咸,吹得我外套下摆不住在风中翻飞,头发也扑到脸上,遮挡视线。   “你不喜欢我这样的,我知道。放心,我不会误会的。”我走近他,抬头冲他笑笑道,“演戏嘛,我懂的。”说罢不管他反应,独自往前头走去。   虽说两人没吵起来,但多少有些尴尬。我怕自己多做多错,上船后便避免与冉青庄接触,不同他挤到一起,坐的很开,回到住处也是直接进屋,一句话都没有多说。   当天晚上,我又梦到了高中运动会的事。   艳阳高照的午后,篮球场上全是围观的人,冉青庄高高跃起,仗着身高优势,跟堵墙似的一个盖帽将对手灌篮死死按住。两人落回地上,球被冉青庄一捞,到了他手上。随后根本不给对手反应机会,他再次跃起,重重将球灌进篮筐。   整个篮筐都在颤抖,那气势太过震撼人心,当他落回地面,离他最近那名球员甚至下意识退了一步,露出惧怕的神情。   我扶着墙,远远看着他,心中有些说不清的情绪翻涌,既替他高兴,又觉得羡慕。   冉青庄像颗蓝色的太阳,没靠近之前,只会以为他是冷的,可一旦靠近,就能感受到他身上源源不断的热度。那热度不仅让他变得耀眼,成为焦点,也感染着身边的人,使他们变得灼热。   我永远也无法成为像他那样的人,我甚至连一粒星子也不是,更像是晴朗夜空中的一朵云。永远缩在角落里,无法发光,成不了主角,更无人在意。   “他是不是很帅?”   我吓了一跳,忙转过头,就见林笙背手站在我身后,正笑意吟吟注视着我。   看冉青庄比赛看得太专注,我竟连他什么时候靠近的都不知道。   “嗯……”我点点头,毫不避讳地承认冉青庄的帅气。   林笙闻言笑容更大了一些,瞥了眼我的膝盖,道:“你受伤了?”   我不自在地动了动已经被冉青庄处理妥当的那条腿,再次轻轻“嗯”了声。   和他,我本身就没有太多交情,上次说话还是托他还伞给冉青庄那会儿,算不上朋友,最多就是眼熟的陌生人。他突然找我说话,受宠若惊不至于,诧异却是有的。   人际交往本来就是我的短板,面对不熟悉的人,我的话一向很少。不是冷漠,只是不知道要如何妥帖的回复,害怕一不小心说错话反倒让对方不适。   “我也觉得他很帅。”林笙礼貌性地问了下我的伤势,下一句话又回到冉青庄身上。   那时的我完全不觉得一个男生夸另一个男生帅有什么不对,只以为是冉青庄替他们班赢了比赛,他有感而发。   “他很擅长运动。”我说。   说话间,哨声响起,比赛结束,周围一小簇人欢呼起来,其余人则垂头丧气。   冉青庄说到做到,果真是将三班打得落花流水,一场三对三的比赛仿佛成了他的个人秀,在场上出尽风头。   与队友碰拳庆祝后,冉青庄穿过人群往场下走去。   汗水成串自他鬓角发根滑落,脖子里全是汗,领口一圈都湿了。   他大口喘息着,一屁股坐到观众席上,撩起t恤下摆粗鲁地擦了把脸,露出的小腹肌肉紧实,相当有料。   怎么都没人给他送水?他出这么多汗,一定要及时补充水分的……   我扫了眼场边,迟迟不见人给冉青庄送水,忍不住皱了眉。   低头看了眼自己受伤的膝盖,我回头对林笙道:“我……我去趟小卖部。”   他笑着点头,与我道别。   小卖部离操场不算远,但对受伤的我来说,那是个非常恐怖的距离。走到那里时我看了眼自己的膝盖,发现凝结的伤口又渗出了一点血。   咬了咬牙,我没多做休息,买完水就一瘸一拐地往冉青庄所在的观众席赶去,想尽快将水送到对方手里。   然而还不等我走近,透过人群见到的一幕便让我不自觉停下了脚步。   冉青庄仰头大口喝水,林笙坐在他身旁,一边笑看着他,一边替他扇风解热。两人不知道聊了什么,冉青庄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一拳捶在林笙肩上。两人看起来姿态亲密,异常熟稔。   他们才是一类人……   一个宛如太阳,一个好似月亮。   而我,只是一朵像小丑一样的云。   握着水的那只手垂落身侧,瓶身压着掌心的伤口,升起一片绵绵的刺痛。   我拖着脚步转身朝相反方向离去,路过一个刚跑完一百米的低年级学弟,将水送给了对方。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同类和同类才会在一起。像冉青庄这样的人,眼里自然只会看到和他一样的发光体。他会喜欢林笙,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   他没有道理不喜欢的。   就和飞蛾会被光吸引,我们也总会被那些优秀的人吸引。他会喜欢上他的,这是迟早的事。可以说是一种命中注定,也可以说是一种既定的命运。逃不开,挣不脱,在看到对方的第一眼就已经书写好了结局。   我是被痛醒的。   剧烈的头痛在短时间内将睡意一扫而空,我在床上不断变换着姿势,试图减轻痛苦,但都无济于事。   最后我只能蜷缩在被子里,徒劳地从口中发出疼痛的低吟,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不知道过了多久,可能有十分钟,也可能只有两分钟,那股折磨我的剧痛才渐渐消失。   从床上坐起身,发现自己背上冒着层薄薄的细汗,连睡衣都微微汗湿了。   梦里的一切还很清晰,连膝盖上的伤痛都因为现实中的疼痛变得格外真实。   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我扶着额,下床给自己倒了杯温开水,喝完了躺回床上想继续睡,又怎么也睡不着了。   拿出手机,翻到通讯录里林笙的名字,盯着看了两分钟,又给放下了。   手机屏幕朝下,扣在床上,我翻了个身,整张脸埋进被子里,头脑彻底放空。   算了,太麻烦的事暂时还是不要想了,感觉脑容量快不够了。   那之后的几天,我和冉青庄的相处都很微妙,介于僵硬与尴尬之间。   当然,僵硬是我,尴尬也是我,冉青庄其实没什么变化,一如既往的冷淡,早上出门很晚才回来,一般和我碰不到头。   岛上氛围开始变得紧张起来,安检更严密,巡逻更勤快,也不允许随意离岛了。如果一定要离岛,需要说明离岛缘由,两人一组行动,变相互相监视。   不是没有人抱怨,结果直接就被孔檀关小黑屋审问,关了三天,出来后人都傻了,让做什么做什么,再不敢随意置喙大公子的决策。   “大公子也是为了大家好,内鬼不除,岛上一天不能安宁。”麻薯和我说这些时,全然没有觉得任何不妥,甚至还责怪那人太不懂事,“这种人就该好好查查,不然谁知道他有没有问题?”   陈桥出事后,麻薯彻底接替他的工作,开始日常接送我上下课,充当我在岛上的生活助理。   与陈桥不同,麻薯几乎将金家、将金辰屿当做自己的信仰,全然认可对方的每个决定,不会质疑,也不容别人质疑。   我和他总是话不投机,往往没聊两句就开始出现分歧,渐渐地就不怎么聊了。   也是到这时我才意识到,我从上岛就开始接触的冉青庄与陈桥,虽然外表很像那么回事,但其实内在并不那么像真正的社团成员。麻薯才是典型的门徒走狗,而岛上大部分人,都是他这样的。   上完了课,照例陪小少爷用下午茶。一边吃点心一边听小朋友说些奇奇怪怪的日常烦恼,虽然大多都很让人摸不着头脑,但也别有一番乐趣。   “哥哥说,有小偷想偷东西,所以要好好派人看住。”金元宝晃着两条小短腿,一口咬下叉子上的蜜瓜,得意道,“但他们不知道,他们都拦不住我,我有秘密通道,可以去任何地方。”   岛上防卫升级,城堡里自然也不遑多让,安保人员多到几乎要用“拥挤”形容。   我一个外人无所谓,金元宝却很烦恼,觉得人多了很不自在。   因为不想让一大帮人跟着,他甚至半夜会利用自己房间的秘密通道偷偷跑到厨房偷东西吃。   他把这种行为当做一种冒险,为从未被人抓获感到自豪,并乐此不疲。   “你知道……小偷想偷什么吗?”我尽量问得随意。   记得金夫人生日宴那天,冉青庄半夜无故出现在城堡附近,惊动了孔檀,这才误闯入我的房间。合情合理的推测,他是想潜进城堡里。而这种情节放到电影中,不是刺杀就是偷盗。基于冉青庄的隐藏身份,我更倾向于后者。   加上上次阿咪事件中,我一透露出城堡密道的消息,他就显出异常的兴趣。十有八九,有一样非常重要的东西,他知道在哪里,但没办法拿到。   拿到了……说不定这一切就能结束。   “不知道啊,哥哥没告诉我。”金元宝咬着勺子道,“但应该是在书房吧?书房好多好多人看着呢,平时我都不能随便进去,被爸爸知道会被他骂。”   书房?倒不是个令人意外的地点。   做决定只用了两秒:“元宝,练琴是不是很没有意思?”   金元宝略微迟疑,不敢看我:“我喜欢老师,但练琴是挺没意思的,和我一开始想的不太一样。”   我笑了笑,提议道:“那以后,我们不要练琴了,用那个……”我指了指右侧墙壁上遮挡着密道入口的巨大油画,道,“来玩捉迷藏吧?但你不好告诉别人,要是让第三个人知道,我就不能再呆在岛上了。”   要是让第三个人知道,我只能去沉海了。   小男孩眼眸一亮,兴奋道:“老师是说,我们偷偷进密道玩捉迷藏?不上课了?”   我点点头:“嗯,不上课了,你不喜欢,我们就不上了。”   我不知道还能为冉青庄做点什么,但如果可以摸清城堡中的密道,说不定对他会有帮助。   既然已没有退路,便只能努力披荆斩棘,拓出一条前路。 第43章 这幻觉也太逼真了   深夜,我听到外头动静,知道是冉青庄回来了。   他有个习惯,回来第一时间要先洗澡。我等了会儿,确定他已经进了浴室,这才推开卧室门出去。   屋子里都是监控,实在很不方便,所幸浴室里还有一块净土,不然真不知道两个人要怎么沟通。   我开门进浴室时,冉青庄正在脱衣服,感受到气流的一瞬间便停下动作,目光犀利地射向我。   叫大型食肉动物瞄准的惊惧感扑面而来,我被钉在原地,心脏重重一跳,几乎要跃出胸膛。   但很快,在看清是我后,冉青庄那满身紧绷、蓄满力道的肌肉便一点点化开,眼里的杀性也急速消退。他微微拧眉,脱掉衣服,露着精壮的上身,转身打开了淋浴房的花洒。   他一言不发,靠到墙上,耐心等着我自己开口解释,同时从裤兜里摸出烟盒,在我面前吞云吐雾起来。   后脊抵住门板,我掌心汗湿,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就这么僵持了半支烟的功夫,冉青庄先忍不住了,将烟灰抖落到马桶里,打破沉默道:“什么事?”   我暗暗握了握拳头,走过去,凑到他面前,用着极小的声音问:“你确定这里没有任何监听或者监控设备是吗?”   他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这事内容太过敏感,就算得他确认,我仍然不敢大声,只将身体更挨向他,用着接近气音的音量道:“如果……如果我被金辰屿当做内鬼抓住,你有办法和我撇清关系安然脱身吗?”   冉青庄闻言半眯起眼,露出一点迷惑的表情。   “你想做什么?”   “我和你是多年未见、旧情复燃的老情人,这些年我们从来没有见过面,你完全不知道我除了乐团的工作还有另一个身份。我从一开始就在利用你,对你所有的讨好,不过是想从你身上套取合联集团的内部消息。”我握住他夹烟的那只手,用拇指指腹轻轻刮擦他的手背,“或者也不需要解释,让他们查,毕竟我很清白,这些年又的确和你没有交集,从我这边是查不出任何东西的。你只要咬死了说不知道我想做什么,他们就没办法动你。”   他没有管我在说什么,只是用另一只手一把攥住我的衣襟,将我拽向他,嘴上一味地重复:“你想做什么?”除了咬字更重,其余都没有变化。   我姿势别扭地仰头注视他,都到了这个地步,也打算彻底敞开天窗说亮话。   “我会想办法把密道地图画给你,有了它,你就能更方便的行事了。”   冉青庄终于把我说的话前后关系理顺,怔然了片刻,松开我的衣襟。扫到另一只手,发现我仍握着,一抬手给挣开了,随后将烟头丢进了身旁抽水马桶,很快给出答案。   “不需要。”他一口回绝,靠回墙上,“我说过的话你为什么总是不听?你把密道地图画给我?怎么画,自己走一遍?上次没被人发现是你运气好,你觉得你次次都有这样的好运吗?”   我已经将各种可能都想过一遍,他说的我当然也有想到。   “我会很小心不牵连到你,如果被人发现,我就说是在陪小少爷玩游戏。我之前就经常陪他玩捉迷藏,秘密通道也确实是他主动告知的,他们要是不信,最糟糕不过我被拉去喂鲨鱼,你还是可以全身而退的。”   “你不许去。”冉青庄根本没有考虑我在说什么,只是全然的否定,一点不松口。   他若是说自己还有别的打算也就罢了,如今这样,倒像是无意中被我正中了他的下一步。   他十有八九也想到了从密道入手,却一直不得其门而入,正束手无策,我突然主动请缨了,照理这是天赐的好机会,他却没有办法心安理得让我涉险。   我抿了下唇,没有和他争论的打算:“我已经决定了。”   金辰屿的确没法一一杀光身边的人来清除内鬼,但他仍然可以通过各种排除法将冉青庄这只隐藏在身边的老鼠抓出来。一切不过时间早晚的问题,或许是今天,或许是明天,他总是会暴露的。越待下去就越危险,金辰屿不揪出内鬼绝不会罢休,这甚至已经紧迫到了争分夺秒的地步。   冉青庄额角青筋浮现,怒瞪着我,连声音都不自觉地提高:“不行!你给我马上走,明天就离开这里!”   我笑起来:“嗯,等我做完这件事就走,一定走。”   他完全不明白我怎么还能笑出来,他简直快被我气死了。   “季柠!”   我怕他声音太大,外面也要听到,忙伸出手指抵在他唇上。   “我不要紧的,你可以尽情差使我,利用我,让我帮你做事,没有关系的。”食指与无名指落在他柔软的唇峰上,我盯着那处,轻声道,“你忘了我是怎么对你的吗?我为了一点奖学金害你退学,害你和林笙分开,我就是个卑鄙小人,你有什么好顾忌的?”   “记住你是来做什么的,记住你是谁。”   冉青庄浑身一振,扯下我的手,紧紧攥在掌心,咬牙道:“你可能会死。”   “我不在乎。”仔细想想,这或许也是老天的安排。设计让我得病,让我们重遇,让我为他在最后做点什么,好赎那过去的罪。这件事就必须是我,其他人都不行。这是宿命,也是必然。   “那你在乎什么?”   我抬眼与他对视,望进他漆黑的眸子里,那里酝酿着浓烈的情绪,好似被汹涌的暗潮席卷,终于从内部开始瓦解的冰面,寸寸龟裂,不复以往的平静。   “我在乎你最后能不能活着。”   包裹着手指的力道更重了,我睫毛轻颤了下,还没来得及喊疼,冉青庄就又松开了。   我只当是我们已经说好了,说明白了,冲他微微笑了笑,转身就要走。   才到门口,胳膊再次被拽住,拖拉着向后,回过神时,背脊抵住潮湿的瓷砖,身前冉青庄已经压了上来。   他吻住我的唇,凶猛地,毫不温柔地撕咬着,仿佛恨极了我,恨不得能将我饮血啖肉,撕成一条条的拆吃入腹。   我吃惊地睁大眼眸,僵在那里一动不敢动,脑子完全宕机,混乱不堪。   怎么……难道继失忆后我又开始产生幻觉了?   但如果是幻觉,这幻觉也太逼真了。   不好意思,有点短小,明天争取更多点 第44章 你真的很喜欢道歉   指尖陷进手臂结实的肌肉里,我半仰着头,艰难承受冉青庄狂风暴雨般的掠夺,呼吸渐渐困难起来。   “唔……”膝盖发颤,我没用地抵着墙慢慢往下滑,被冉青庄发现了,揽住后腰又给托起来。   松开我的唇,他粗喘着,一时只是看着我,没有说话。   我大口呼吸着,也只是看着他,没法儿说话。   不是幻觉,这竟然不是幻觉。   我们明明刚才还在谈正事,很正的正事,怎么突然就亲起来了?冉青庄吻我之前我说了什么?   我记得是……我在乎你最后能不能活着。这话有什么问题?我反正是肯定要死的,在乎的可不就只剩他了吗?   但……等等,他是不知道我要死的,也不知道我这么做是为了赎罪。在他看来,我做那么危险的事,致自己生死于度外,几次三番的帮他,完全不求回报,只可能是因为……我喜欢他。   我混沌的大脑尚没来得及想清楚,冉青庄按下我的后颈,与我额头相抵,叹息着道:“季柠,千万别死。”   他没有解释,也没继续这种亲昵的行为,我想可能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吻我。危险的环境,浓烈的情绪,加上一点点误会,大概率是触发了所谓“吊桥效应”。   无需追根问底,更不用放在心上,等离开这里,造成错觉的因素消失了,不用我提点,他自己就会离我远远的了。   一定是这样。   肯定是这样。   “嗯。”我闭了闭眼,摒弃杂念,答应他,“我一定小心。”   金辰屿与金斐盛从明天起正好有三天不在岛上,冉青庄认为这是最佳的行动机会。   往日授课,除了金辰屿,也就冯管家会在课程结束后过来送个茶点。冉青庄以防万一,将我进入密道的时间控制在20至30分钟左右,一旦到时间,我就必须回去。   “我会设法引开冯管家。”冉青庄道,“但是西边的安保一向是孔檀负责,我要是做得太明显,恐怕会引起他的怀疑,所以你一定不能在里面待太久。”   我点头一一记下,让他放心。   第二天是个阳光晴朗的好天气,好到让我甚至有种做什么都会一帆风顺的感觉。   金家父子一早便离了岛,金元宝说原本他也想跟着去的,结果金辰屿怎么都不肯带他一起。他气得不行,哭得眼都肿了,和我说话的时候眼眶还有些微微泛红。   “爸爸都同意的,说只要哥哥也同意了,他就带我出去看看,结果哥哥说什么也不同意。”小孩儿气鼓鼓地在前头走着,手掌一路抚过粗糙的墙面。   “你不是说外面有怪兽吗?他们可能也是怕你被怪兽抓走。”我一边与他对话,一边暗自记下每个岔口。   “可他们就不怕怪兽。怪兽为什么只抓小孩子?”   “可能是小孩子比较好抓吧。”   金元宝停住身形,回头忽地冲我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才没有,我就不好抓,老师你来追我吧!”说着拔腿就跑,在黑暗的密道内畅通无阻,不一会儿就跑出老远。   我赶紧追上去,手电一直打在前方,生怕将人跟丢。   “元宝,慢点……”我压着声音,很快就跑得气喘吁吁。上一次这么跑,可能还要追溯到我的学生时代。   就这么跑了十来分钟,我追不动了,弯下腰,撑着膝盖叫停。   “我们……我们回去吧。”   金元宝本来都没影儿了,我此话一出,忽然就从不远处的一个岔路口探出头来。   “这么快啊?”说是这样说,但还是乖乖往我这边走来。   我喘匀了气,摸摸他的脑袋,与他一道往回走。   “要是被人发现我们偷偷溜进来,我们以后就不能这么玩了。”   金元宝仰起头,问:“那回去还练琴吗?”   “不练总要做点什么,你想做什么?”   他沉吟片刻,道:“我喜欢看你拉大提琴。第一次见到你,我就觉得你拉大提琴的样子好好看啊,所以才会跟妈妈说要学琴,想不到学琴这么麻烦。”他挽住我的胳膊,撒娇似的轻晃,“回去你练琴给我看吧。”   面对他天真无邪的笑颜,心间不禁产生一丝罪恶感,自然是他说什么是什么。   从密道出来后,我立马将画复原,看了眼依靠在门口的大提琴,确认没人进来过,这才彻底放下心。   剩下的时间,金元宝都坐在我身旁的地上,抱着个抱枕,将下巴搁在上头,一脸认真地看我拉琴。   拉了几首曲子后,我感到脚边一重,低头看去,只见他歪斜着倒向我,双唇微张,睡得香甜。   我将大提琴暂时靠到一旁,小心放平他,再抽出他怀里的抱枕垫在脑袋下面,做完这一切,我重新架好琴,又拉了两首相对和缓的曲子。   之后的两天都格外顺利,到第三天我已经差不多将密道记熟,甚至不用金元宝带路都能在里头找到出路。   地图到手,也就不需要再进去,我同金元宝商量道:“明天你爸爸和哥哥就回来了,咱们先别玩了,等下次他们离岛再继续吧?”   金元宝一下子垮下脸,噘着嘴问:“那我又要练琴啦?”   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天天练琴,一练就是好几个小时,练得手上都生了茧子。他之前虽说每天上一小时的课,但多也是闹着玩的,放松了几天,竟连这一小时都不肯练了。   我心里暗暗叹息着,道:“你哥哥来的话还是要装装样子的。”   他咬了口小蛋糕,很勉强地点了点头:“那好吧。”   晚上,我趴在洗衣机上,回想密道的每一条分叉,将它们一一拓到纸上。   冉青庄抱臂立在我身旁,凝眸注视着那些线条,似乎打算在我画出密道的同时,把它们一点点刻进脑海。   “这是书房。”冉青庄指着我刚画出来的一块区域,指尖敲击着道。   我抬头看他:“你要找的东西在这里?”   他没回答,直接跳过这个话题,转而让我明天找个由头快点离岛。   “现在离岛都要好长的手续,也不是说走就能走的。”而且这样敏感的时候我一下子说走,不知道会不会引起金辰屿的怀疑。   这只狐狸太狡猾了,我实在不敢有一点大意。   “你是我的人,他们不会卡你。”冉青庄抽过我画好的地图仔仔细细看起来。   我仍是趴在洗衣机上,小声问他:“关于怎么偷东西,你有计划吗?”   他睨我一眼:“谁说我要偷东西?”   不偷东西我做什么画密道给他,用来健身吗?不说就不说吧,反正我知道了也没什么用。   “猜的。”   “别瞎猜。”他揉碎地图,当着我的面将它们冲进马桶。   “啊!”我一惊,忙撑起身,“你……你全记住了?”   他“嗯”了声,道:“之后的事就和你没关系了,我也和你没关系了。”   我迷茫了一瞬,反应过来他这是在跟我道别。   此经一别,死生不知,或许……就再也见不到了。   一想到这可能是死别,我的心就一阵剧烈的紧缩:“你有多少把握?”   “我已经安排好,就算我最后失败了,也会有人保护你和你家人的安全。”他轻描淡写地说着,依然拒绝正面回答我的问题。   这简直就像是在交代后事……   我心里越发没底,问道:“七成?”   他不说话,似乎打算结束话题。   我看他要走,忙拦住他的去路,挡在门前,不死心地追问:“六成?”   他抿着唇,来拽我的胳膊。   “……五成?”我反手抓住他拉扯我的手腕,颤声吐出这个让我已经很难接受的概率,“你总不至于一半的把握都没有吧?”   他叹了口气,再出声嗓音已经很哑:“这又不是比赛,哪里来的把握?不是生就是死,不到最后,谁也不知道是哪个结局。”   双手紧紧握着他的手腕,我从未觉得自己这样无用和无力。   我以为我可以帮到他,让他不必那样冒险,但其实我只是达成了最容易的那个环节。或许是为他省了点时间,但并没有好到哪里去,该冒的险他仍得自己去。   “让我替你去吧……”我反正都病这么重了,失败了也不在乎早死那么几个月,还能在死前为这个世界做点贡献。   我捧着冉青庄的手掌,贴上自己的面颊。   “我没关系……我可以替你去的……”   他的手指虽然修长,但指尖带着薄茧,掌心也不似我的那么平滑柔软,是一双光是触摸就能感知到力量的手。   他动了动手指,拇指指腹上移,揉搓着我的眼尾,毫不留情地戳穿道:“你去,就只会有一种结局。”   我去,肯定就是死路一条。   闭上眼,我牢牢按住他的手,内心骤然被一股巨大的懊丧侵袭:“对不起……”   话音未落,头顶上方传来一声轻笑,随即额头上落下浅浅一吻。   “你真的很喜欢道歉。”   看来他的吊桥效应还没有结束。我面颊微烫着想。   我不愿成为冉青庄的拖累,翌日便提了辞呈,打算离岛。然而这封辞职信却被冯管家原封不动又退回来,告知我如要离职,需按照程序,一个月后等找到接替我的人才可以走。   而孔檀那边也明确表示,我若要离岛,可以,但需要他的人贴身跟着。这简直就是变相的监视。   忙了一圈没走成,我不得不认清现实——不找出内鬼,金辰屿是不会放任何一个人离开的。 第45章 你无须介怀   金辰屿喜欢枪械,岛上有个专供他练枪的室内靶场。虽然也对外开放,但上岛的大多都是冲着娱乐城去的,大老远跑这儿练枪的不多,久而久之,这处靶场便成了集团内部人员的休闲娱乐场所。   这天我下课后,冉青庄来电话,要麻薯直接送我去靶场。   “幺哥从以前就喜欢去靶场,几乎休息就去,枪法还特别准,兄弟们没一个能赢得过他的,简直就是神枪手。之前大公子不信邪,跟他比了一场,结果输惨了,气得他把耳机都给摔了。”麻薯说完哈哈大笑起来。   转过一片林荫,前头出现几栋连着的单层棕色建筑群,外观普普通通,停车场就二三辆车,直到走进大门也没听到任何枪声,隔音做得极好。   麻薯说要送我进去,我直接让他回去了,一个人由工作人员领着往里走。   穿过一间间紧闭的靶室,可以听到里头偶尔传出的一两声沉闷枪响,虽然外表冷清,但看来里头还是有些生意的。   “就是这边了。”工作人员带我来到一扇门前,替我开了门。   一道落雷般的枪声响起,震得我耳朵都嗡嗡作响。冉青庄放下枪,退后一步,去看上方显示器的成绩。瞥到门口来了人,拉下降噪耳机看过来,朝我招了招手,示意我过去。   “怎么叫我来这边?”我盯着他手上的枪,有些好奇,又有些出于本能的畏惧。   在我还是小男孩的时候,也有过一两把塑料枪、木头枪的玩具。我总喜欢用它们和爸爸玩互相“射击”的警匪游戏,用沙发、衣柜当做掩体,嘴里发出各类嘟嘟嘟、啪啪啪的音效,最后总是以我爸“中弹身亡”作为结局。   开始练琴后,这些玩具渐渐就都消失了,再后来我爸也死了,就更没人陪我玩了。   “教你打枪。”冉青庄将手里的枪倒转过来,递到我身前。   我瑟缩了下,心里明知道它不是碰一下就会炸的危险品,脑海里却仍不可避免地生出各种夸张的想象,一遍遍播放它在我手里炸开的场景。   冉青庄见我不接,没什么耐性地直接把枪塞我手里,接着绕到我身后,握住我的手,教我怎样调整姿势。   “你抖什么?”他环着我,很清晰便能感知到我身体的反应。   “有点……”我舔了舔干涩的唇,老实道,“有点害怕。”   我只是个普通人,一个只在影视剧作品中才见过这种真家伙的普通人。   “别怕。”冉青庄抬起我的手,助我瞄准前方人行靶,再从一旁取过另一副耳机给我戴上,“有我在。”   “在”字入耳,之后我就什么都听不到了。   或许也不是所有,耳机屏蔽一切噪音,独独放大了心跳。被冉青庄搂着,被他握住手,在他的教导下打开保险,扣下扳机,整个过程就是一个心跳逐渐加快变得吵闹的过程。就像有人提着两杆大锤在我耳边打鼓,聒噪得我甚至都没办法听清枪声。   后坐力使我往后更撞进身后的怀里,冉青庄单手揽住我的腰,固定住我,连着又开了好几枪,震得我手都发麻才松开我。   他从我手里接过枪,退出弹匣,说了些什么。我茫然地看着他,直到他皱眉才想起自己没摘耳机。   我慌忙摘下耳机,不好意思道:“你……你再说一遍。”   冉青庄也不言语,沉默地演示着怎样将子弹塞进弹匣,弹匣又如何归位,如何上膛的一系列操作。   “珀莱特92f,射击精准,瞄准快速,比较适合你这种新手。”说话间,他又将弹匣拆卸下来,一颗颗子弹丢进一旁的铜盆里。   盆不算大,但盛了少说三四十颗子弹,丢进去一颗,便发出“啪”地一声脆响。   清光了子弹,他把弹匣再次塞回枪里,递过来给我:“你来。”   来什么?   刚才那个吗?   我略有些笨拙地摸索着银色的枪身,寻找能将弹匣退出来的正确方式。冉青庄虎视眈眈地看着,见我久久不得窍门,脸色微妙起来。   他一微妙,我就开始着急,一着急,手都打滑,差点把枪给摔出去。好不容易退出弹匣,我额角都要冒汗。   “是这样吗?”我两只手摊开了,分别呈着枪的两部分给他看。   他神情略有和缓,点点头,要我继续。我只好硬着头皮数着数儿将子弹一一塞进弹匣,再学着他的样子装回握柄里。   我好像回到小时候,每次去上大提琴课,都要战战兢兢的在老师面前将她上次布置的曲子拉一遍,若是拉错了,或者拉得不好,就要受她的批评,被她数落一番。   我一直觉得我的这位大提琴老师是缺乏耐心并且过于严厉的,不适合做老师,想不到冉青庄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次你自己来。”冉青庄按下墙上红色按钮,下一秒远处的人行枪靶便移动着替换成了新的。   我才进这间屋子十分钟都不到,他竟然就要我自己打枪了,拔苗助长也不过如此了吧。   两腿分立,与肩膀同宽,我重新戴上耳机,抬起胳膊,瞄准了前方。   保险已经打开,却始终无法扣下扳机,我看了眼身旁冉青庄,他沉着脸,不发一言,没有叫停,也没有催促。   我闭着眼扣下了扳机,因为太紧张,枪直接从指间滑脱出去,摔在了面前的地上。   我愣愣看着那枪,脱下耳机,第一反应还是去看冉青庄,急着想跟他解释自己不是故意的。   冉青庄没有要听我解释的打算,直接命令道:“捡起来。”   我不敢有一秒耽搁,迅速捡起枪,对准前方便连射两枪。   巨大的枪响冲击着鼓膜,我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忘戴耳机了。   捂住嗡鸣的耳朵,余光瞥到冉青庄气势汹汹走过来。我整个不知所措,差点丢下枪夺路而逃。   一手握住我持枪的手抬高,让枪口对准别处,另一手抓住我后颈,冉青庄粗暴地控制住我的要害,按压着向前。   “季柠,你必须学会它。”他说,“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但你今天必须学会,明白吗?”   感到后颈掐在骨头上的压力,我忙不迭点头,向他保证一定不会再失误了。   威慑够了,他由强转弱,放松了力道,揉捏着我的脖颈皮肉,望向上方显示屏道:“剩下的子弹,我希望你最起码有一半能打在靶上。”   我跟着看过去,那靶子干干净净,一个弹孔都没有,显然前几发我都脱靶了。   心中暗自觉得羞愧,又有些为难。这二十多年来我除了拨弄琴弦,手里握过最像凶器的事物便唯有菜刀了,突然就升级到这么高端的热兵器,让我确实一下子很难适应。   但我也不敢反抗,自从知道我走不掉后,冉青庄就非常焦虑,肉眼可见的暴躁起来。   相比起他,我自己都还算好的,只是用很短的时间就接受了现实,并且还花一晚上写好三封遗书,将它们设置成七天后定时发送。   要是七天后我还活着,可以取消发送再定七天,但如果我不幸在这七天里死了,它们就会按照事先设定的邮箱地址发送给南弦。   三封遗书,一封给他,另两封则需要由他代为转交给我妈和小妹。里面详细写明了我的身体状况以及银行卡密码等信息,希望他们在我死后也能好好生活,不要让我担心。   戴上耳机,世界复又安静下来,深吸口气,我尽量保持平稳地对准前方扣动扳机,每射出一枚子弹都会微微调整因后坐力偏移的平衡,直到枪膛弹出,子弹用完。   忐忑地看了下屏幕上的成绩,惨不忍睹,十枪只有一两枪射中身体,其余都不知道射去了哪儿。   “还练吗?”我转头小心翼翼问冉青庄,脑海里闪过金元宝这么问我时的表情。万万没想到,我也有今天。   “我不说停,你不许停。”他一副有被我的成绩辣到眼睛的模样,一秒都不愿多看地收回视线。   我只好乖乖重新装弹,再次瞄准。   他靠过来,调整我的胳膊,踢开我两腿的距离,掌心抚过后枕再到后颈,揉捏两下就又退开了。   心脏剧烈跳动着,又开始吵闹起来,喉咙干渴,很想喝点什么。   子弹用尽,这次的成绩要好一些,起码一半都能射在靶子上了。   我要求中场休息,跑到墙边饮水机旁给自己倒了杯水,结果手抖到惨不忍睹,水都要泼出来。   我错愕地盯着自己细细颤抖的右手,无奈下只好换另一只手执杯。   “你过来坐下。”冉青庄发觉了我的异样,让我坐到一旁休息用的皮沙发上。   我端着水坐过去,他握住我的右手,单膝跪在我面前,从腕部开始一点点按摩我的肌肉。   “可能是太紧张了,肌肉有点痉挛……”我替自己找借口道。   虎口的位置被磨得通红,冉青庄按到那地方时,会将力道放的很轻。   “怪我吗?”他眼眸轻抬,没在我脸上停留多久,又落回到我的手上。   握住纸杯的手紧了紧,我摇摇头:“我知道你的用意,你也是想我能有自保之力。”   冉青庄一哂,道:“不,我是说这整件事。没有我,你也不需要被困在这里,你难道就不怪我吗?”   他正好按到我的掌心,我手指一收,便将他紧紧握住。   “一切都是我自愿的,你无须介怀。能再遇到你,我很开心。”我朝他笑笑道,“你不知道……我有多感谢老天。”   冉青庄看着我,久久不言,只是收紧手指,将我的手牢牢握进掌心。   “季柠……”他唇角勾起,露出一点笑意,“你该不会从以前就一直喜欢我吧?” 第46章 你们是哪个部门的?   大脑深处突然升起一道尖锐的刺痛,随之而来的事许多零碎又陌生的画面。   冉青庄不省人事地倒在血泊里……   林笙勾着我的肩膀唇角带笑道:“帮你可以,但我们约好了,这件事里不能出现你。”……   黎明时分,兆丰蹲在马路牙子上,手里捧着一册英语书,抬头看向我……   旧日记忆混乱不堪,朦朦胧胧,与现在的我始终隔着层无法穿透的纱,好似近在眼前,伸手触碰又全都归于虚无。   “我……”一个力道不稳,纸杯被我捏扁,里头的水满溢出来,泼在了我的裤子上。   我连忙将水杯移到一边,冉青庄也第一时间起身抓来茶几上的抽纸为我擦拭。   “有这么激动吗?”他抽了好几张纸巾按在我湿掉的裤子上,水洇的很快,一会儿便扩散到了大腿跟部。   虽然我俩也是坦诚相见过的关系了,但被他碰触这个位置多少还是有些奇怪。   我一把按住他的手,接过纸巾,尴尬地从沙发上站起道:“我去……我去洗手间处理一下。”      还好今天没穿浅色的裤子,不然裤裆湿一块也太不像样了。   在洗手间擦了半天,终于把水吸得差不多了,手机收到冉青庄的一条短信,说在大门外等我。   林间植被茂密,空气清新,高大的杉木直冲云霄,耳边全是小鸟嘹亮的鸣叫。走出靶场,我做了两个深呼吸,伸手拉了拉肩颈僵硬的肌肉。   冉青庄立在不远处的一只垃圾桶旁,就在停车场门口,嘴里一如既往叼着烟,见我出来了,对视间大步往停车位走去。   我跟着也往那边走去,两人最终在他的车旁汇合成功。他咬着烟,打开后车盖,将后备箱垫子往上一提,露出下面的隐藏空间。   我暗暗吸了口气,里头原本放备胎的地方经过改造,成了一个小型武器库,枪械、匕首、甩棍,一应俱全。   “军用刺刀,两侧都有血槽,可以轻易割开皮肉,刀柄能砸碎人的头盖骨。”冉青庄从里头取出一把黑色匕首,来回翻转着为我介绍。   他的语气一点都不像是在谈论一把吹毛断发的杀人利器,甚至让我想起南弦第一次给我介绍他的宝贝大提琴时的模样。   “云杉面板,枫木琴头,乌木配件,大师级纯手工制作,音色浑厚,首席必备!”   唯一区别,大概就是南弦音调更上扬一些,显得十分雀跃,而冉青庄要冷静得多。   “穿在小腿上,除了洗澡,没事别脱下来。”他另外抽出一根橄榄绿的紧固带,将匕首塞入其中,随后蹲下撩起我的裤腿,作势要替我穿戴。   我赶紧提起大腿附近的布料方便他动作。他将紧固带卡在我膝弯下边一点的地方,匕首转至腿侧,由于匕首和紧固带都很单薄,裤腿放下来后就什么都看不出了。   “你打算什么时候动手?”我动了动腿,试着原地踏了两步,没什么感觉。   冉青庄又从后备箱掏出一把银色的手枪递给我,道:“很快。这是刚才你在里面用的那款枪,弹匣是满的,一共15发,也随身带着。”   我摸着冰冷的枪身,点了点头,将它塞到了自己的后腰,用外套遮住。   “每天上课我都要过安检怎么办?”别说刀枪之类,就是大提琴用的金属线都要一再被检查确认,贴身带着这些谈何容易?   他闻言蹙了蹙眉,好像才想起有这茬。   “那就除了洗澡、上课,其它时候这两样东西都随身带着。”他重重关上后备箱盖,说道。      上车后,冉青庄并没有将车开回红楼,而是沿着山路盘旋,一直开到了一处山崖峭壁上。   脚下海浪拍击着笔陡的崖石,远处是逐渐沉入海平面的落日。   冉青庄停靠的这处地方甚至没有护栏,咸涩的风从四面八方吹过来,吹得人发丝狂舞,衣角翻飞。站在悬崖边,会有种随时会被风吹下去的惊悚感。   今天的天气很好,天际没什么遮挡,夕阳将半边天空染成温暖的橙色,海面则倒映出细碎的金芒。我不知道冉青庄为什么突然带我来这里,但这的确是难得一见的美景。   “我偶尔喜欢来这里吹风,往右一点,就是崇海的方向。”我回过头,冉青庄靠着车门,用手拢住打火机上的火苗,在风里点燃了一支烟。   “啪”地一声,打火机盖关上,发出金属脆响。   我不由睁大眼,失声道:“这个打火机……”   冉青庄看了眼手里古铜色的打火机,熟练地将盖子翻开又合上,问:“打火机怎么了?”   还问我怎么了?他简直是明知故问。这不就是我之前买的那只劳斯莱斯打火机吗?他还说不知道被谁拿走了,拿走了现在怎么会在他手上?   “你一直知道是我买的。”我用上肯定句。   他眼里闪过笑意,将打火机塞进裤兜:“哪个小弟没事会买这么贵的打火机还随手放在我的车里?”   我抿了抿唇,无言以对。   他之前就是故意的,好恶劣……   我有些负气地转过身,不再理睬他。夕阳无比短暂,只是几分钟便完全消失在海面,梦幻的霞彩也随之替换成深沉的蓝。远处的崇海亮起百家灯火,远远看着,与天上的星河遥相呼应,仿若倒映在人间的点点星子。   看着看着,心境奇异地平和下来。   “每一盏亮着的灯背后,都有一个小小的家庭。我总是很羡慕这样的小家庭,父母具在,儿女可爱。”冉青庄的声音伴着风落进我的耳朵里,“你怎么能坐视,他们被黑色的海淹没?”   他用的是第二人称,但显然,这话并不是在问我。“你”是谁,“黑色的海”又是谁,稍一思考便不言而喻。   这是他一直坚持至今的动力,他没有留恋,但他有无可摧毁的信念。它迫使他一路走来,在这吃人的岛赢得一席之地。   这时,背后射来一道颇有穿透力的耀眼光束,照在眼前的海面上,我吓了一跳,回头看过去,发现是最高处的灯塔打开了巡视的探照灯。   夜晚来临,岛上要宵禁了。   “走吧,被照到会很麻烦。”冉青庄拉开驾驶室的门,招呼我上车。      回到红楼,简单吃了点东西,今天颇为充实,我有点疲惫,就准备早点睡了。正要洗漱,冉青庄进来了,食指竖在唇前,示意我噤声。   我抽出后腰的手枪摆到洗衣机上,非常自觉地走去打开了淋浴花洒。   冉青庄翻下马桶盖,赤脚踩到上面,双手托举着天花板上的铝扣板,轻轻一用力,将一块板子卸了下来。   伸手探进夹层中,摸索着掏出一包密封严实的电子设备。   分给我一只小巧的黑色耳机,他走到窗边,寻找到一个讯号最好的位置,打开了手里长得跟旧式按键手机似的通讯器。   按下也不知是密码还是号码的一串数字,刺耳的电流音过后,冉青庄开始说话了。   “母巢,这里是苍鹭,听到请回答。”   等了片刻,又一阵电流音后,耳机那头出现一道低柔的女声:“苍鹭,这里是母巢,请解释为什么在非约定联络时间联络我。”   冉青庄靠着窗,随意地用拇指挠了挠鬓角道:“金辰屿已经开始怀疑我,我不能再等了,未免夜长梦多,后天我就动手。”   沉默了几秒,女声再次开口:“明白了,我会尽量配合你。密道摸清了吗?金家的安保系统全球顶尖,我全力以赴也只能黑掉五分钟。你需要在这五分钟内打开保险箱,找到那块记载合联集团犯罪记录的移动硬盘,将里面的资料传输给我。”   “已经得到密道地图。多久能派增援?”   “一旦破解账本信息,即刻就会增援。”女声微顿,道,“但如果有机会在此之前离岛,请以自身安全为主,无需再继续卧底任务。以上,是大将军让我传达的。”   冉青庄唇角露出些微笑意:“告诉他,我会的。”   “除了这件事,还有别的吗?我们的通话时间越短越好,以免被金家截获。”   “还有一件……”冉青庄沉吟着,打了对方一个措手不及,“我决定加一个人进来。”   对面这次停顿的时间更长了,要不是冉青庄神色镇定,通讯器上的绿灯又一直亮着,我都要以为是不是对方掉线了。   “苍鹭,我不是很理解,请你再说一遍。”   她要再说一遍,冉青庄就依言再说一遍,坦坦荡荡,理直气壮:“明天的行动,我要加一个人进来。这里到处都是监控,我需要一个人掩护我。”   “苍鹭,这是绝密行动,你无权私自透露你的任务细节给任何人!”第一次,女声流露出了明显的情绪起伏,语气沉冷。   冉青庄看了眼我,淡淡道:“我没有透露过,都是他自己猜出来的。”   “什么?”那头响起连续不断的键盘敲击声,“我需要他的名字,立刻,马上!”   “季柠……”不等冉青庄回答,我弱弱报上自己的名字,“你好,我叫季柠,今年25岁,是冉……苍鹭的高中同学。你还想知道什么?我父母的名字要吗?”   “母巢”像是彻底失语了,半天没有动静。   冉青庄道:“我知道我不该把平民牵扯进来,我愿意接受一切惩罚。当然,前提是我能活着离开这里。”   活着离开这里后他还要接受惩罚?   我无法理解,替他申辩:“我,我可以作证,是我自己猜出来的,和他无关,你们不能随便惩罚他。”我越说越急,“你们是哪个部门的?我保留投诉的权利……”   冉青庄将通讯器留在窗边,走过来抬手捂住我的唇,不让我继续说下去。   嗅到他掌心的烟草味,我瞬间冷静下来,想起对方好歹是他上峰,怎么也算半个领导,就有些紧张,怕刚才说错了话。   “没事。”冉青庄渐渐松开力道,无声用口型冲我说了两个字,完了继续之前的话题,与“母巢”对话,“我让你查过他的,你说没有问题。”   “对不起。”我满怀愧疚地也无声回了他三个字。   他揉了把我的脑袋,什么也没说。   通讯那头很久才传出一声长叹:“知道了,这些年你从未出过错,我相信你的判断。现在,说说你的计划。”   冉青庄没有耽搁,快速而缜密地说出了自己全套计划。我听得颇为震撼,但老半天也没听到我的部分。   不是说需要我的掩护协助吗?   最后的最后,眼看要结束通话,我忍不住开口:“需要我……做什么吗?”   没人回答我,冉青庄看了眼时间,按住耳机道:“时间差不多了,后天凌晨我再联系你。再见,母巢。”   “再见,苍鹭。”   关掉通讯器,冉青庄摘下耳机,将手探向我。   我慢半拍反应过来他是要耳机,忙摘下放到他掌心。   把东西重新密封好,冉青庄再一次踩上马桶盖。   “明天我要做什么?”我在下面仰着头看他。   他勾着手,放完东西后小心将吊顶复原。   “你和人做过吗?”他说这句话的语气,比他介绍刺刀时还要平淡如水。   双唇微张,我怔然发出一个愚蠢的单音:“啊……” 第47章 那就学一下   在学校时忙学业,出了学校前一两年忙事业,后头不那么忙了,倒也有人给我介绍过几个对象,但都在短暂的相处后无疾而终。   她们无一例外觉得我人很好,性格也不错,只是很难懂。   连着被发几张好人卡,渐渐的给我介绍对象的就少了。而我也没觉得一个人有什么问题,单身了这些年。现在想想,南弦或许就是因为这样才会觉得我的性向有问题吧?   “做过吗?”冉青庄下到地面,又问了一遍,眼里没有任何戏谑的成分。   他这么正经,搞得我都有点怀疑是不是自己太下流,把“做”的含义给弄错了?   “你是指什么?”我总得问清楚,免得出乌龙。   他的视线从上往下,缓慢落到我胯间的重点部位,笑了:“你觉得还有什么?”   明明是毫无实质,没有重量的目光巡礼,我却有种被什么东西勾了下的错觉,局促地差点拿手去挡。   “做过怎样?没做过又怎样?”这和明天的行动有什么关系?   冉青庄伸出拇指指了指浴室里唯一的那面窗,道:“那扇窗只能往外推三十度,不够我迈一条腿的,也没有合适的落脚点可以下去。”   他的卧室外头倒是有一根雨水管可以借力,但这里是十六楼,而且除了浴室,整个房子都密布监控,就算能出去,又怎么能瞒过监视器那头的人?   好像能听到我心底的疑惑,冉青庄接着道:“所以我需要你……跟我合演一场戏。”   我集中注意力,不敢有一丝懈怠:“怎么演?”   “你得让所有人都觉得,那个时间段我哪儿都没有去,我和你在一起,在床上,在……”他直直盯视着我,停顿了片刻,极轻地吐出两个异常粗鲁的字眼。   我睫毛颤抖着,不受控制地避开了他的目光。   这种时候,我会非常讨厌人类过于优秀的想象力。几乎是冉青庄说出地点人物的下一秒,我的脑海就开始自动生成影像,到他说出“干什么”时,影像也在干什么。尖叫着想刹车已经来不及了,那副画面刻进脑海深处,直挺挺的杵在那里,彰显着自己突出的存在感,如无意外,会这么杆到我死。   “我大致明白你的意思了。”手指盲目地抠挖着身后的瓷砖缝,我简单明了地概括自己的职责,“我需要制造你的不在场证明。”通过让别人以为我们一直在做些什么的方式。   “你做得到吗?”冉青庄问。   我现在有种游戏小白被电竞大神强拉上场参加总决赛的恍惚感。大神问我你行吗,我也想行,但难道这东西是只要知道怎么前进后退、理论知识足够就能胜任的吗?   “我不知道,我没和男人做过。”想了想,觉得有必要做个补充,让他清楚一下我的基本情况,于是抬头道,“也没和女人做过。”   冉青庄挑起一边眉毛,显得有些吃惊。   “我……工作比较忙。”不解释还好,一解释,感觉更尴尬了。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脸红,但我脸真的烧到不行。   所幸冉青庄并没有因此嘲笑我,静静伫立在我身前,半天没言语,看着我又像没看着我,仿佛陷入了某种沉思。   “怎么……”话还没说完,我就被扯着胳膊大力按趴在洗衣机上。   弓着腰,我晕头转向地回头,冉青庄面无表情站在我身后,推高我的衬衫下摆,踢开我的两腿间距,以一种训练我打枪的严格态度要求道:“那就学一下。”   开枪我还能学,这东西要我怎么学??   不等我将疑惑问出口,冉青庄掐住我的后颈,强硬地把我又给按了回去。   脸颊贴住洗衣机冰冷的机身,与此同时,背脊被灼热的大掌由下至上抚过,不自觉打了个激灵。   “等……”什么啊?难道他准备亲自上阵让我“学”一下?这也太荒唐了吧?   我惊慌失措地挣扎起来,但就像蚂蚁无法撼动大树,我也没法撼动冉青庄分毫。   他死死地钉住我,让我维持着一个十分羞耻的姿势。透过薄薄布料,我能感觉到身后有什么东西抵着我。想象力再次发挥作用,那可不是我能招惹的大家伙。   我开始颤抖:“不要……冉青庄,你先停一下唔嗯……”   他俯下身,直接用行动回答我,一口咬住了我的耳廓上。   湿润的,疼痛的,干燥的唇上下摩挲时,又是麻痒的。   他玩弄着我的左耳,用各种我能想到的,不能想到的技巧对它。我无助地抓着掌下洗衣机平滑的机身,想要找一个能够让我抓住、依靠的点,但一无所获。   我只能将手探向身后,试着去推开他,却在触碰到他腰侧硬如岩石的肌肉时,被一口含住了耳垂。   指尖痉挛,我挺了挺腰,一瞬间失了力道,手指改而无力地攀扯住他的衣服,攥进掌心。   沉重的身体更挤压过来,拉链被拉开,内裤扯到一边,冉青庄掏出那根半硬的东西,完全不给我反应时间就开始熟练地做起手活。   “冉青庄……”我艰难地挤出他的名字,一只手紧紧扣着洗衣机的边沿,另一只手虚弱地离开他的侧腰,抓握上了他不断耸动的胳膊。   “别动了……求你,别动了……”我哀声求饶,只觉得自己的神经岌岌可危,已到了即将崩塌的边缘。   “叫出来。”他大发慈悲地放过我早就滚烫充血的耳朵,但态度依旧没有转圜,甚至冷酷到令人发指。   眼角溢出泪花,我颤声拒绝他:“不要……”   “不要?”他两只手都松开我,直起身,带着点意外道,“你还挺能忍。”   我以为他的“教学”已经结束了,勉强撑起身,身体抖得还很厉害。想让他出去,半侧过脸,刚要开口,他便重新压上来,撩高我的衬衫,从靠近肩膀的那节脊骨一路吻到腰间,再是扯下我的裤子,将最后一个吻落到了……大概是蛇尾的位置。不过,他吻的时候应该都被山茶花覆盖了。   “哈啊……”无法忍耐的呻吟脱口而出,我用手肘狼狈地撑在洗衣机上,双手交叠着捂住自己的嘴,却只是使那声音听起来更暧昧了。   “你看,不是做的很好吗?”就像一名耐心的,替学生纠错的老师,冉青庄放软语气,拍拍我的腰,让我转过去。   脑袋一片混乱,我没多想就转了,换了个面才发现……自己身前的状况也太不检点了些。   上身还算整齐,只是衣服稍许凌乱,下半身裤子褪到大腿,那根东西一柱擎天地从内裤里支出来,顶端还漏着可疑的粘液。   我抖索着想要穿上裤子,起码把那根放肆的玩意儿塞回去,冉青庄却拍开我的手,双手按在我身后的洗衣机上,将我圈在其中。   “季柠,记住这种感觉,记住给……带给你的快乐。”   他跪在我面前,从下往上看着我,说话的气息尽数喷吐在我的下体。说完最后一个字,张口将我那根东西纳进口中。   双眸微微睁大,我不可思议地感受着那股直冲天灵盖的舒爽,头皮都要炸开。   “别……”手背抵住双唇,我简直要无法呼吸,“冉青庄……够了……别再……唔……”   身体变得无法控制,大脑也逐渐随着欲望堕落,暂时放弃思考。咬住手背的皮肉,不是想让自己更清醒,而是因为体内的情绪过于充盈,所以只能通过这种方法宣泄。   手指胡乱抚摸着他的眼尾,他的鬓角,插进他的发中,却不是为了拉开他。   人类有时候意志力惊人,有时候又意志力薄弱到可怜。   我甚至生出怀疑,自己难道真的是老季家种的关系,所以特别容易沉溺在性这件事上吗?   为什么可以这么心安理得的接受这种事……   我并没有坚持太久,不是说冉青庄的活儿有多好,而是单纯的,看着他的脸,一下子就不行了。   出来的时候,我和他同时愣了愣。   我不知道他当时在想什么,我反正跟着魔似的,脑海里翻来覆去全是一句话——我射他嘴里了。   他吐出我软下来的物件,指尖沾了点从唇角流下来的粘液,捻了捻,拉出一根旖旎的银丝来。   “操……”他突然低低骂了一声,像是才回过味来自己做了什么。   腰软,腿也软,我咬了咬牙,当着他的面一点点穿好裤子,拉好拉链,再将衬衫下摆塞进裤腰里,全程都没有看他。   他站起身,将嘴里的东西吐进水槽,又用刷牙杯漱口。   我取下他的毛巾递过去,他看了眼,接过擦了擦嘴,随手放到一边。   “学会了吗?”他问。   我忙不迭点头:“会了。”   “那你出去吧。”   我一愣,看了眼自己挂在墙上的换洗衣物。他进来前,明明是我在准备洗漱啊?   冉青庄才不管那么多,已经开始脱衣服。   “怎么,要学以致用?”他脱去上衣,顷刻露出一身结实饱满的肌肉。   眼看要脱裤子,我火急火燎拉开门跑出去,躲进卧室时,还处在如梦似幻阶段。   有监控在,也不好表现的太反常,我装模作样拉了拉筋,扭了扭腰,然后趴下开始做俯卧撑。   直到做得筋疲力尽,我躺在地上彻底没力气去想别的,外头浴室门也开了,冉青庄终于洗好澡出来。 第48章 不用管我   起风了。   望着远处被风吹卷的东倒西歪的大树,我不禁为即将到来的夜晚感到担忧。   要是下雨,不知道会不会对冉青庄的行动产生影响。   “季老师,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   听到背后的声音,我转过身,见金夫人带着一名女佣朝这边走过来。   “这是我今天刚烤好的蛋糕,拿回去和小幺一块儿吃吧。”她从女佣手里取过纸盒递给我。   今天课程结束后我正准备走,冯管家叫住我,说金夫人有事找我,让我等一会儿。   我本来还有些紧张,想了许多,原来只是小蛋糕。   我接过纸盒,向金夫人道了谢。   “最近岛上不太平,我这眼皮一直在跳,总觉得有事要发生。”她看向窗外,纤长的柳眉轻轻隆起,“今早上我先生又离岛了,估计没几天回不来,他不在的日子,就要劳烦小幺多上心岛上的事了。”   “夫人言重了,这都是他应该做的。”我冲她笑了笑道。   金夫人本就是大气端庄的长相,年纪大了之后脸颊也圆润起来,看着就更富态了。又可能跟常年信佛有关,周身总围绕着一股平易近人的气场,不像社团大嫂,甚至不像个富太太。   但……如果不说话,光看外表,谁又能知道金斐盛那样普普通通的中年人会是叱咤风云的黑道教父,金辰屿年纪轻轻就可以杀人不眨眼?这座岛上有太多戴着人面的鬼,光用一双眼,已经无法分辨好坏。   从城堡出来,麻薯照旧将我送到靶场,下车前,我将那盒蛋糕留给了他。   他高高兴兴开着车离开,我则进靶场跟冉青庄汇合,还是跟昨天那么练,一直练到太阳下山才走。   “如果我失败了,你就逃,不要犹豫,马上拿着枪开我的车上山。”回去路上,冉青庄将晚上的计划从头到尾又给我梳理了遍。   “上山?”   “我昨天带你去的那个悬崖,退潮后底下会出现一个空腔,涨潮后外面看不到,但里面还有一点空间可供藏身。我事先已经放好了水和食物,你就躲在那里,他们短时间没那么容易找到你。母巢在我死后会想办法救你,只要你能撑到救援到来。”   看得出他的计划非常详尽,详尽到给我安排得明明白白的,连藏身的地方都准备好了。   “好,我知道了。”如果这是他的期望,他想让我活着,那我就活着,哪怕几个月后我们依然会再次相遇。   不,也不一定。他要是死了,肯定是要上天堂的,我的话……说不准就去地狱了吧。   早早洗漱完,我在客厅练琴,冉青庄就在一旁用他的健身器材举铁,大概到十二点多,两人各自回了房。   我在床上发了会儿呆,把自己写的三封遗书都回忆了遍,确认没有什么遗漏,拿出手机刷起新闻。   现任罪案调查局反黑处处长江龙骏,拟任罪案调查局局长一职,公示十天……   反黑处的?会不会是冉青庄的上司?   公示照片上,江龙骏大概五十多岁,一头白发,脸有些胖,笑起来颊边荡着两块肉,眼眯缝着,跟弥勒佛似的。   果然啊,人不可貌相,这慈眉善目的,比金夫人都像个修佛的俗家弟子,哪里看得出是成天到晚与那些穷凶极恶之辈打交道的人?   江龙骏……会是母巢提到过的“大将军”吗?   硬是熬到凌晨两点,我动作自然地从床上掀被而起,走出卧室,敲响冉青庄的房门。   “你睡了吗?”等了会儿,房里没有动静,我更重地敲了敲门,“我睡不着。”   门缝透出亮光,没多久,冉青庄赤着上身过来开门。   房间的窗大敞着,因此他一开门,就有凉爽的风汹涌而出。   “做什么?”他头发睡得有些乱,脸上还带着些被吵醒的不悦,就像……真的睡着了一样。   “做……开心的事。”我搂上他的脖子,勾下来与他亲吻,心里还在想他刚刚是不是真的有在睡。   我都要担心死了,他竟然还睡得着?心态真好。   一不小心,齿间力道没控制住,大力了点,咬疼了冉青庄。   他闷哼一声,眼眸幽深地盯住我,叫我心虚地缩了缩脖子。   “对不起……”我抚着他的脸颊,讨好地舔了舔他的下唇。   他呼吸粗重起来,按着我的后脑,蛮横地吻上来。好似是出于报复,更重地咬住我的唇肉,我疼得不住推他,心惊胆战,都有些害怕他真的把那块肉撕下来吞了。   身体骤然腾空,冉青庄托住我的臀部,将我整个抱离地面。我扶着他的肩,唇还与他粘着,下意识地用腿勾住他的腰。   背脊撞上墙面,我抓着他的肩膀,掌心都在颤抖。我们一路跌跌撞撞,撞翻了许多装饰,包括角落里那盏装了监控的落地灯。   他就这样与我一道倒到床上,继续压着我亲吻。   我被他亲得晕晕乎乎的,腿仍旧夹着他的腰,也没想到要松开。   冉青庄替虚软的我脱了衣服,手一扬,格子的睡衣便准确落到地上那盏落地灯上,严严实实遮住灯头。   做完这一切,他急喘着直起身,道:“来点音乐吧。”   我跟着喘了片刻,被窗外吹进的凉风惊醒,忙掏出手机,开始播放我的古典乐歌单。钢琴大提琴小提琴,管弦交响,各种乐器轮番上场,激昂磅礴,足够遮掩任何声音。   “你这音乐……”冉青庄低笑着,从裤兜里掏出一枚袖珍耳机给到我。   这耳机是三向的,我可以听到冉青庄和母巢的对话,他们也能知道我这边的情况。   我点了点头,接过戴好,张口喘了一下,颤声道:“不觉得比较有情调吗?”   冉青庄打开衣柜,选了件黑色t恤穿上,又将抽屉里的枪和匕首,以及一块电子表穿戴到身上。   他动作很快,不一会儿便全副武装。   最后换上半指手套,他往窗边走去。   “冉青庄……”我坐起身,忍不住叫住他。   冉青庄按下腕表上的按钮,佩戴上与我同款的耳机,长腿跨出窗外。   “回见。”他无声说完,向后一倒,人便消失在了窗边。   我趴到窗边查看,冉青庄趁着夜色,敏捷地顺着下水管道一溜烟地向地面滑去,很快就出了我的视野范围。   悲怆的命运交响曲下,夜显得那么深,那么暗。这只是开始,是第一步,而之后的每一步,都惊险万分,不容有一点差错。错一点,就是彻底的gameover。   “连接通畅,这里是母巢。苍鹭,听得到吗?”耳机里传出之前听到的女声。   “嗯。”冉青庄说话间,可以听到风声,“我快到地面了,计算一下最优路线。”   “知道了。根据你之前提供的巡逻排班表,按照步行速度计算每支队伍的进行路线,交叉比对……三分钟之内落地,往东穿过小树林。”母巢那边传来连续键盘声。   我紧张地听着他们对话,指关节抵在唇间,为缓解焦虑,时不时神经质地咬上一口,回过神时,指关节已被我咬得红肿不堪。   “季柠,我昨天怎么教你的?”   被突然点名,我一个激灵。   冉青庄应该已经到了地面,正在快速移动,能听到细微的踩在植被枯叶间的脚步声。   昨天怎么教我的?想到那场“教学”,我连指尖都要充上热血。   他是不是在婉转的告诉我,我该表现得再逼真一点?   想着,变换姿势,我跪在床上,双手拍打床铺,弄出声响,嘴里开始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   因为羞耻而张不开嘴,那些声音听上去像是隐忍着什么,反倒跟真的一样。   耳机里,一直没有中断的键盘敲击声突兀地静止了两秒,又若无其事地接上。   “接下去往北。”   我将脸埋进被子里,自暴自弃地提高音量。   “救命……不要……”   冉青庄磁性低沉的笑声通过耳机直接传达过来,赞许道:“很好。”   经由母巢的指引,冉青庄避开巡逻,找到了城堡外围的某个密道入口。那应该是个伪装成排水口的长方形孔洞,覆着铁质的漏网型盖子,只要将盖子搬开,就能进入城堡内部。   金元宝经常通过此处溜出城堡,是以盖子已经很松,几乎轻轻一掰就能搬走。   他曾告诉我,还有个口子在城堡的另一面,但那边面着海,过去要绕很远的路,冉青庄时间不够。   “金斐盛真是准备万全。”进入密道内部后,冉青庄那边的杂音便消失了,说话时还能听到一点回声。   “亏心事做多了,自然怕死。”母巢道。   冉青庄没有浪费一点时间,很快根据记忆找到书房所在,前后用了还不到十分钟。   而随着他离目标越来越近,我的焦虑也卷土重来,心脏抽紧了,想要摘下耳机,又不敢摘下。   “确认了,没有人。母巢,开始吧。”   冉青庄一声令下,母巢那边键盘声响得更勤快了,噼里啪啦没有停歇的时候。   我都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做到的,可以这么冷静,难道这就是专业和非专业的区别吗?   “可以了。”女声就像个精密的机器,完全公事公办,不带任何感情,“五分钟开始计时。”   我大气不敢喘,手指紧紧攥住手下的床单,从没觉得五分钟这么难熬过。   耳机里传来物体移动声,应该是冉青庄进入到了书房。   每过一分钟,母巢就会报时,冉青庄花了三分钟才打开保险箱,这似乎有点超过他的预期。   “已经连上数据盘,开始传输。”   我心里暗暗数着时间,想要叫他赶快离开,不要再留在那里,却因为条件所限,没法出声。   歌单正巧播放到《月光奏鸣曲》,急促的音符更渲染了紧迫的氛围,激烈的快板仿佛预示着敌人逼近的脚步。   “传输可能会超过两分钟。”母巢的声音宛如狂风暴雨中,一道劈裂天空的雷电。   冉青庄没有回应,不知道是太过专心于传输数据,还是内心早已有了决断。   放弃传输,或许还有命活,但任务注定失败;坚持传输,大概率会死,任务却能够得以延续。   他会怎么选?   不用想我都已经猜到了。   他当然不会逃。之前他都没逃,到这时候了,怎么可能放弃?   “百分之55%……”   一分钟。   “65%……”   四十秒。   “75%……”   三十秒。   “85%……”   二十秒。   “95%……”女声终于带上点个人情感,“苍鹭,你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最后十秒。   “不用管我。”冉青庄的声音镇定依旧。   而我的心随着他的话语,随着最后一秒的临近,一点点沉入冰冷的深渊。 第49章 你做得很好   “100%!”   倒数五秒的时候,进度条终于加载完毕,然而冉青庄既要还原保险箱,又要跑回密道,这最后五秒无论如何是不够的。   掌心到指腹源源不断溢出冷汗,乐曲声渐渐远去,沉重的呼吸声充斥鼓膜。分不清是我自己的,冉青庄的,或是母巢的,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样漫长。   “我黑进了管理员系统,暂时他们发现不了你。”母巢语速飞快,“快点离开,我撑不了多久!”   五秒已到,但多亏有母巢竭力争取时间,安保系统暂时仍处于沉睡中,并未重新启动。   冉青庄那头一直没有说话,听声音应该是在还原保险箱。   又过了大约十秒,母巢那头敲打键盘的速度听着简直要冒出火星:“我要被发现了,三秒后断开连接。三、二、一……”   最后一个字落下,耳机里倏地安静无比,连呼吸声都消失了。   我颤抖着双唇,按紧耳机,不放过对面一点细小的声音。   大刀悬在头顶,躲不了,避不过,只能瑟瑟发抖地等着刀落。   “我没事……”终于,冉青庄略微带喘的声音打破寂静,“现在就往回走。”   窒闷感后知后觉涌上心头,猛地倒吸一口气,我才发现自己刚刚紧张得竟然都忘了呼吸。心脏剧烈跳动,我按着胸口,脱力地一头磕在床铺上。   太好了……   太好了。   肩膀抖动着,我无声笑起来,也不知道为什么笑,反正就是想笑。仿佛刚才灵魂的一部分,生命的一小簇,也同冉青庄一道有惊无险,劫后余生。   “苍鹭,信息经过多重加密,我会即刻开始破解,未免打草惊蛇,收网前需要你继续潜伏。”母巢声音复又松懈下来,恢复成冷静的机械样。   “多久?”冉青庄问。   “三天。”   “太久了。”   母巢静了静,道:“我们这边也需要时间调动人马。”   冉青庄一路奔跑,喘息着道:“金斐盛不在,狮王岛群兽无首,正是攻打他们的最好时机。等他回来,一切就不好说了。   母巢不予置否,只是表示:“我会将你的话转告大将军。”   对她模棱两可的态度,冉青庄似乎有些不满,但可能也知道她做不了主,便选择不再深究这个话题,之后都闭口不言。   耳机里很长一段时间只剩下母巢宛如导航音一般的方向提示,直到屋外突然传来敲门声。   “嘭嘭嘭!”大力而急促,显得来者不善。   此时已经凌晨三点,无论是谁在外头敲门,这个时间段都十分诡异。   母巢一下子噤声,冉青庄那头的喘息声和风声也听不到了,像是下意识停下了脚步。   我呆坐在床上,鸡皮疙瘩瞬间席卷全身,眼珠子落到下方,看向倒在地上,被衣服蒙住的那台落地灯。   强烈的预感告诉我,是监视器那头的人起疑了——长久的遮挡画面,隐去声音,让对方多少感觉到了不妥,因此决定过来看一眼,确认实情。   敲门声再起,这次更用力了,并且伴随一个陌生男人粗声粗气的呼喊:“有人吗?开一下门!”   那敲门声一下比一下更疾,再不应声我怕门外的人就要破门而入了,忙下床将卧室门拉开道缝儿,扬声询问来人都是谁。   “我们夜间巡逻队的,例行巡逻检查而已,开门让我们看一下就行。”回答我的不是前一个声音,门口不止一个人。   “季柠,尽量拖时间,实在不行……”冉青庄咬牙道,“就开枪。”   由于开了门的关系,屋里的气流骤然流通起来,汹涌地吹拂在身上,泛起阵阵凉意。   云层里底闷地传出雷响,预示着一场大雨即将来袭。   “巡逻队的?你们知道这是谁的住处吗?孔檀没跟你们说过?”我仍是隔着门与他们对话,左右看了看,抓过衣架上冉青庄的一件外套穿到身上,又弯下腰,抽出绑在小腿上的珀莱特。   两只手都在颤抖,我抻了抻手指,做了几个深呼吸,效果不大。   “这是岛上的规矩,谁都要遵守。不如你去问问幺哥,看他要不要开门。”第一个声音道。   我上哪儿去问?   “你等等,我……我们穿衣服呢。”   银色的枪身在昏暗的光线下也颇为抢眼,我将它插在腰后,又回望了眼窗外漆黑深沉的夜。除了厚实云层间乍隐乍现的亮蓝闪电,就只有不断呼啸而来,带着水腥气的风。   “好了没?”外头催命一样,又开始敲门。   “往北可以绕开巡逻,不过花费更久,直行最快,但可能撞上红楼附近的巡逻人员。”耳边,母巢尽职地告知最优路线。   “直行!”   冉青庄的急喘与风声几乎融为一体,忽然,像是耳机挂到了树枝,连续的杂音后,啪地一声,密集的脚步声越来越远。   母巢呼叫了两遍,冉青庄都没有回应,三向通话成了双向。   敲门声还在持续,甚至有愈演愈烈之势。   “来了!”知道再不能装聋作哑,我用力握了下门把,步出卧室。   “我一直在这里。”耳机里的女声平静道。   我一愣,这好像还是她第一次直接与我对话。   照道理,冉青庄才是她此次任务的联络对象,现在那边通讯中断,她其实可以结束通话马上下线的。可她没有,不仅选择保留通话,还告诉我她会一直在。   我曾经真的怀疑过她是不是政府研发的高智能ai,但我现在确定了,她不是,机器人才不会这么温柔。   想说谢谢,环境却不允许。我只能轻轻“嗯”了下,随后摘下耳机放进裤兜里,走去开门。   门一打开,外头两个人就想往里面挤。   我挡住他们,蹙眉道:“你们干什么?”   带头那个脸上有道疤,贯穿左边嘴角:“幺哥呢?”听声音,是一开始砸门的那个。   “里面睡觉。你还要他起床来见你们吗?”我心里直打鼓,怕他们直接推开我闯进卧室,结果看到一室空空如也。   他们要真的去开门,我就趁机往外跑,顺着安全通道一路往下,开车去接冉青庄,然后两个人一道躲到山上,躲到悬崖下的空腔里去。撑个两天,省着点食水,总能撑到救援。   “我们也可以进去见他。”疤脸身后,块头更大,身量更高那人打量着客厅,开口道。   “深更半夜突然就说要检查,我上岛这些天从来没听说过还有这种规矩。不查别人就查这里,怎么,你们蛇哥这是故意找茬吗?打电话给他,我要亲自问问是不是他允许你们这么做的。”我暗自咬牙,左手伸进口袋,抓住车钥匙,右手背到身后,准备掏枪。   疤脸和大块头面面相觑,似乎因我的话生产生了一丝迟疑。   有戏。   “你们不肯打给他,那我打给冯管家,让他把电话给到大公子也是一样的。”我作势要去屋里拿手机。   疤脸连忙叫住我,口气已经和缓下来:“这点小事就不要劳烦大公子了吧?我们也是奉命行事,大哥你行行好,就不要为难我们了。”   “不是我为难你们,是你们做事实在太过分。从之前绑我到现在半夜查房,哪里有把我们放在眼里?我可怜你们,谁来可怜我?”   疤脸一下子被我问住,半天说不出话来。   “你不让我们进去,是不是因为里面没人?”从方才一直沉默不语的大块头拨开疤脸,瞪我一眼,直接就要去开门。   完了……   我看向半开的大门,正准备拔腿开跑,身后那卧室门却没等大块头去推就开了。   风从后头吹散头发,大块头像是受到了惊吓,不自觉退后一步,疤脸直接僵立当场,脸上一副尴尬神情。   “你们好威风,大半夜的还要我亲自起床来见你们。”冉青庄的声音冷冷懒懒地响起,“我不在这能在哪儿,啊?”   我蓦然回眸,就见他立在卧室门后,上身赤裸着,下身松松套着一条牛仔裤,眉眼间全是不耐,脸上黑沉带煞,看着就跟真的是被从床上吵起来的一样。   他赶回来了!   “我……”大块头一咬牙,二话不说往自己脸上左右开弓,啪啪就是两耳光,“是我说错话了,幺哥您别生气,我们这就走。”   他完全没收力,脸霎时便肿了起来,显出清晰的五指印。   疤脸马上学着同伴的样儿,也给了自己俩巴掌,打完了觍着脸笑道:“误会,都是误会。既然查过了,我们这就回去复命,不打扰两位了!”   冉青庄冷笑着,薄唇轻吐:“滚”   两人一刻不敢多留,灰头土脸地掠过我,走时连门都急的忘了关。   就这样……过关了?   我伸手将门带上,回身再次望向冉青庄,到这会儿还有些恍惚。   他遥遥地与我对视,眼里的寒芒逐步褪去,化为更为柔和的,饱含抚慰的笑意。   我平静地朝他走去,进到屋里,反手将门合上。   风卷着脱开束缚的纱帘,好似一位缱绻的情人,痴缠着在空中飞舞盘旋,难舍难分。只是门一关上,风这位情人便又悄无声息地走了,终只留白纱孤孤单单落回原处,变作普通的一块白布。   抚着冉青庄的面颊,莫名其妙的,眼底就生出热意。   本来还能忍住,结果他朝我笑了笑。   这一笑,我鼻头止不住地发酸,喉头发哽,脸颊的肌肉都开始颤动。   他的笑又一点点消失,转换成眼底近似于“痛苦”的一种情绪。   在我发出第一声失控的抽噎时,他猛地将我抱住,按住我的后颈,像一幅有力的,拥有钢筋铁骨的外骨骼,支撑着我不至于显得那样软弱。   “你做得很好。”伴着仍未关闭的音乐,他附在我耳边小声道。   我双手攀扯着他的背,将哽咽全都压在喉间。   大雨倾盆而下,与万物凑响无可复制的一曲。   今夜过去了,但一切却仍未结束。 第50章 不祥的征兆   我太累了,累到甚至都不愿意面对外头的监控,干脆直接就睡在了冉青庄的屋里。   落地灯倒在地上,始终无人去扶。雨水被狂风吹乱,猛烈地打在窗玻璃上,发出一波波密集的鼓点声。   可能是被接二连三的险情耗光了精力,伴着雨声,我很快便睡着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感到身旁床铺轻动,睁开眼,发现是冉青庄起来了。   一点天光从窗帘外头照射进来,可以从缝隙里看到灰暗依旧的天空。雨虽然小了,但淅淅沥沥的,不知道要几时才能放晴。按照往年来看,搞不好会阴好几天。   冉青庄捡起地上一件t恤套上,见我醒了,道:“你再睡会儿吧,大公子召集了所有高层,我现在要去城堡开个会。”   我一听哪里还睡得着,立马就紧张起来:“开会?”   “只是例行会议。”冉青庄再次弯腰,捡起我的睡衣放到床尾,又将那只落地灯扶起来。   看了眼手机,才早上九点。虽然也就睡了五个多小时,但可能昨晚发生太多事的原因,身体还很疲惫,脑子却乱乱的,醒了就没什么困意了。   与其在床上硬躺,不如直接起了。这样想着,我坐起身,去够床尾的衣服。   “不睡了?”冉青庄拿了递给我。   “嗯,睡不着了。”   我没他们专业人士心理素质这么好,今后几天应该都是这样一个状态了。还好我本来就不怎么健康,倒也不用怕失眠伤了身。   洗漱完,换好衣服,我同冉青庄一道到楼下吃了个早餐。随后他去开会,我则回到楼上练琴。   下午去上课,入口安检处,我将身上的匕首和枪装进背包里,暂时交由门口守卫保管。正搜身,远远便看见好些人乱乱糟糟的,两个押着一个,就这么好几组人往地牢方向去。   “那是……干什么?”我问检查我的那个守卫。   他一边摸索着我的身体各处,一边往那些人的方向瞥了眼,道:“哦,那个。那些人是初步筛查后蛇哥觉得有疑点的,就给抓起来了。没事,就是关几天,没问题自然就放出来了。”   他语气这么轻描淡写,好似那些人不过是去酒店隔离两天,很快就能出来。若非我早已见识过孔檀的厉害,差点就信他了。   既然可疑,当然是宁可错杀也不放过。不是每个人都像冉青庄这样有金斐盛当靠山,对于社团里的蝼蚁,孔檀也好,金辰屿也罢,是绝不会手软的,阿咪和陈桥便是最好的例子。   这几个被拉进地牢的人里,都不知道能有几个活着重见天日。   我之前为了离岛,特地向冯管家提了离职,虽然最后也没走成,但离职一事并没有因此收回。   金元宝这几天表现如常,我以为冯管家他们是要一直瞒着他直到我走的,所以就没有主动告知。想不到今天一进教室,就看到他闷闷不乐坐在凳子上,叫他也不理我。   我心觉有异,就蹲在他面前,耐心地询问他到底怎么回事。   “老师,是不是因为我太调皮,你不喜欢我了,所以不愿意当我的老师了?”小孩儿噘着嘴,一幅不大高兴的模样。   原来是这么回事。   我摸摸他的脑袋,道:“不是的,是老师家里出了点事,所以需要离开一阵子。是我的问题,和你没关系。”   “那你还回来吗?”他本就长得圆润可爱,如今眨巴着一双小鹿般的纯真大眼,实在叫人很难说出什么打击他的话。   “我……如果到时候处理好了,我会回来的。”最后,我还是决定撒下善意的谎言。   但想不到,金元宝情绪并未因此平稳下来,反而更激动了。   “你说谎!”他一跃落到地上,这会儿比谁都敏锐,“爸爸妈妈骗我的时候,就是你刚才的表情。你骗我,你根本不会回来了!”   他咬着唇,委屈地红了眼眶。我吓了一跳,连忙想再说些话哄他。   “我……”   “你们大人就喜欢说话不算话!我讨厌你们!”他愤愤打断我,抬起袖子抹了抹脸,转身就跑走了。   我起身要追,好巧不巧,这时候眼前突然一黑,身体失去平衡又摔回去,所幸手及时撑住了地才没狼狈地一头栽倒。   我疑惑地甩了甩脑袋,下一秒,双眼便又重见光明。   这不可能是脑供血不足造成的眩晕,方才那一瞬间我眼前一片漆黑,简直就像太阳突然从这个世界消失,所有物体都陷入了黑暗。   难道……这也是我的肿瘤引起的?   两只手十指曲张着,正反翻转,视野里如实呈现出这一幕,没出现任何黑斑或者遮挡。   症状增加了,除了剧烈的头痛,还出现了短暂的失明……再来,是不是就要迎接死亡了?   我踉跄着从地上起来,冯管家也正好推门进来。   “季老师实在抱歉,我不知道小少爷会对你离职这件事反应这么大。”他满脸歉意道,“往常别的任课老师离职,他高兴都来不及呢。”   收敛心神,我撑起笑脸,道:“这怎么能怪您?是我……是我自己没处理好。”   我倒宁可他像对别的老师那样对我,也好过现在这样有负罪感。   课是上不了了,我背着琴,呆不到半小时,原路又离开。   冯管家亲自送我到门口,安慰我道:“你放心,明天应该就能好了,那孩子一向气性小,生气都不过夜的。”   我点点头,与他告别后上了门外的车。   麻薯对我今天这么早就下课有些惊讶,我没多说,直接让他送我回了红楼。   雨一直断断续续的下,中午好像是快停了,结果只是虚晃一招,下午又转到了中雨。   还要在这座岛上继续熬三天。只希望母巢能尽快破解账本,希望金辰屿这几天不要作妖,希望一切顺顺利利,不要再有波折。   深夜冉青庄才回来,一回来就将我从沙发上拖起来,拉进了浴室。   “你明天就走,我安排好了,上午的船。”冉青庄道,“一到崇海,就会有人来接你,你只要跟监视你的人说那是你朋友,然后跟着对方走就行了。剩下的自会有别人来做,你不用操心。”   我一愣:“我走了你怎么办?”   如今要离岛都需要贴身带着孔檀的人,让对方监视着,并且说明事由,定好外出天数才行。听冉青庄的意思,我明天一上岸就算是安全了。可我这边一走,他不就危险了吗?   冉青庄看着我,顿了顿,道:“我很快会去找你,分批走才不容易引人怀疑。”   绝对是在哄我。   走一个我尚且无关紧要,可他一旦失联,金辰屿必定就会起疑,继而猜出他的身份。若金氏父子决定弃巢而去,到时候收网网到一群虾兵蟹将,不是白忙活一场?   母巢让他继续潜伏,不就是怕出现这种情况吗?最难的部分已经过去,要是这时候出问题,真就是多年心血毁于一旦。   他怎么可能在这时候走?别说明天不会走,后天他也不会走,他一定会留到最后,直到合联集团被一网打尽。   张了张口,想说的话一句没说:“那好,我明天先走,你自己……千万注意安全。”   但我留下来,也确实无法再帮到他什么。与其做个拖累,不如早点上岸,让他省心。   到了这一步,我只能放手。   只能留他一人。   见我同意下来,他唇角略微勾起,现出一抹浅淡的笑来:“嗯,你也要注意安全。”   我们就这样,共同维护着一个谁都知道是谎言的谎言,彼此都没有戳破。   就像元宝说的,大人总是喜欢说话不算话。我得承认的确如此,因为有时候谎言实在太方便了,或许违心,却能轻而易举解决很多难题,比如……让你在乎的人心安。   最后一晚,我没经过冉青庄同意,洗完澡趁他进浴室,直接就跑他床上睡了。   等他从浴室出来,看到我已经占了他半张床,挑了挑眉,眼里闪过一丝错愕。   我有些忐忑:“今晚我想和你睡……”   这样紧张的氛围,我一个人胡思乱想怕是要睁眼到天亮,但在他身边,闻着他身上的气味,感受他的体温,总感觉能安心一点。   冉青庄没说什么,关了灯,片刻后躺到了我身旁。   我调整了下姿势,侧躺着,挤到他身旁,以为会很难睡,结果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翌日醒来,竟然也一觉睡到十点。冉青庄不在屋里,看了眼手机,发现他给我留了言,说已经嘱咐麻薯11点送我去码头,他有事,就不送了。   我捧着手机,叹了口气,心想也好,免得我演技不佳,离愁别绪太多,叫人看出端倪。   可能刚起床手脚无力,喝水时好端端手滑,不小心打碎了只杯子。   捡起碎玻璃,我将它们丢进垃圾桶,忽地感到手指刺痛,仔细一看才发现食指上被划了道浅浅的口子。   来不及处理,粗粗洗了个手,用纸巾拭去血迹。没带大提琴,也没带行李,我只是带上自己的证件,轻装简行便坐上了麻薯的车。   看着后车镜里不断缩小的红色建筑,心里无限感慨。当初走进它时,我以为我只是上岛赚个钱,赎个罪,哪里会想到是这么惊心动魄的?   还好,一切很快就要结束了……   快到码头时,麻薯手机铃声忽然响起。   他看了眼很快接起来:“是,正要去码头……啊?现在吗?这……好好好,我知道了。”他面露难色,说着说着还往我这边瞟来。   我直觉不好,有种强烈的预感,等会儿怕是走不掉了。   果然,麻薯挂了电话,讪笑道:“柠哥,大公子那边想请你过去吃个午饭再走。”   一听是金辰屿,我胃都在抽搐。   “怎么……怎么突然要请我吃午饭?”   麻薯掉转车头,往城堡开去:“好像是要跟你谈小少爷的事。”   握紧拳头,指腹上伤口升起刺痛,我粗暴地按压那处,只觉得一切早有征兆。   不详的征兆。   迅速给冉青庄发去短信,之后我便如坐针毡,越是接近目的地,眼皮越是跳得厉害。 第51章 我本来就是要死的   餐桌上摆放新鲜的花材,精美餐盘里,是鲜嫩多汁、火候刚好的牛菲力。   用餐刀切开,能看到漂亮的粉色横截面,是标准的五分熟。而金辰屿那块,外表虽然也呈现出焦褐色,内里却完全是生的。   鲜红的牛肉被切成小块,送进口中,金辰屿细嚼慢咽着,看起来十分享受。   感觉我在看他,他抬起头,冲我笑了笑道:“季老师怎么不吃呢?”   我握紧银叉,马上将一块牛肉塞进嘴里,却味同嚼蜡,丝毫无法享受它的美味。   “可能是早饭吃晚了,现在一点都不觉得饿。”饮一口柠檬水,冲淡嘴里的油腻,实在没有胃口,我干脆彻底放弃,不再进食,“听说您是为了元宝小少爷的事要见我?”   一直这么拖着也不是办法,既然对方不主动提,也只有我来开这个口了。   金辰屿仰头喝了口杯子里的红酒,闻言轻轻将酒杯放下,道:“啊,对。元宝今天早上哭着来找我,说不想你离岛,要我想办法把你留下。”   我心里叫苦不迭,这小少爷的宠爱真是把双刃剑。上岛时我只觉得幸运,高薪工作还能接近冉青庄,简直是瞌睡了就给我递枕头。可如今,幸运成了负担,枕头……也成了甩不掉的催命符。   “我今天离岛只是为了去见一个老朋友,也不是……去了就不回来了。”努力牵动唇角,妄图靠真诚来取信对方。   金辰屿表情莫测,殷红的唇微微上翘,道:“但你还是想要离职。”   “我不是崇海人,离家多年,也该回到家人身边陪伴他们了。”   “哪怕冉青庄在岛上?”   “我和他,一直是我单方面的死缠烂打,我也累了。”   金辰屿点点头:“你也累了……”   面对这水火不侵,油盐不进的小狐狸,我都快维持不住笑脸。孔檀的恶毫不掩饰,让你一眼就知道他不好惹,金辰屿的坏却藏得很深,叫人一不留神就要着他的道。   “元宝有很多老师,但他唯独对你不同。我觉得很奇怪,就问他,为什么特别喜欢你。元宝说,大家都很忙,所有的大人都不爱和他玩,只有你愿意陪他玩。”   “我又问他,季老师是怎么陪你玩的,他就不肯说了。”金辰屿轻轻摇晃着杯子里的红酒,道,“我想,肯定是你们做了什么约定吧?于是就承诺他,会帮他把你留下,但交换条件是……必须告诉我你们之间的小秘密。”   鬓角落下一滴细小的汗珠,我缓缓握住桌上的餐刀,已经彻底敛起表情。   “放心,元宝什么都没说。”他目光落在我的脸上,一点点喝光杯子里的酒液。   他身后站立的两名保镖犹如两座石像,不仅脸上没有丝毫表情,视线也始终保持望着对面未知的某点,一动不动。   这会儿动手,不过白送人头。这样想着,我又缓缓松开了手里的餐刀。   “但我又想到,最近家里安保这么严密了,下人们却总是会看丢元宝。有时候看着看着,就让他去了外头,到底是为什么呢?跟你们的小秘密有关吗?”金辰屿边说着,边站起身,绕过餐桌,来到我身后。   “你应该听说过我小时候被绑架的事吧?”他用双手按住我的肩膀,分明也没多用力,还是让我升起一种被巨型深海章鱼缠住身体的惊悚感。   恐惧使我下意识绷紧全身的肌肉,脑子飞快运转着,想对策,想借口,想怎样能够顺利骗过金辰屿。   “听过一点。”   金辰屿俯下身,凑到我耳边道:“他们在放学路上绑架了我,之后便天天折磨我,喂我喝尿,扇我耳光,还拿烟头烫我。我现在肩膀上,都还有好大的一块疤呢。后来谁救了我,不用我说你也是知道的吧?”   他的语气始终是带着点笑意的,好像只是在谈论某件无关紧要的家庭琐事。   “我父亲总要我记住是谁为我而死,记住冉青庄是谁的儿子。从小到大,我一直想要做到最好,让他为我骄傲,但他永远对我只有数不尽的要求,很少夸奖我。他能给区可岚那个野种关爱,给元宝关爱,甚至给一条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野狗关爱,却唯独对我严苛又吝啬。”   冉铮为救金辰屿而死,冉青庄至此成为无依无靠的孤儿,金斐盛感念冉铮恩情,这才格外重用冉青庄,使他能年纪轻轻便晋升集团高层。但那会儿金辰屿年纪尚幼,对冉铮或许都没多少感情,就更不要说冉青庄了。   这么多年,金斐盛的强调和一再重申,并没有让金辰屿如他所想一般,将冉青庄视为自己的异姓兄弟,如同当年的他和冉铮。相反,金辰屿产生了一种逆反心理,厌恶父亲一遍遍地提及当年的事,也厌恶冉青庄的存在。   这才是他重用孔檀,更信任他的根本原因。对他来说,冉青庄不过是一条突然窜出来,仗着有恩于他就肆意打扰他生活的“野狗”罢了。   “扯远了。”金辰屿直起身,拍了拍我的肩膀道,“自从那次绑架后,我就再也没去过学校,而到元宝出生,我父亲就更谨慎了,八年来始终将他圈养在岛上。但是你知道的,有些事防不胜防,万一他在岛上被人绑走了呢,是吧?于是……我们在他身体装了追踪器。”   “就在这里。”冰冷的手指触上后颈,我猛地回头,不小心扯落桌上的餐巾,一瞬间叮铃哐啷,盘子碎了,杯子倒了,刀叉全都掉到了地上。   我捂住后颈,惊惧看着眼前的金辰屿,只觉得凉意彻骨,寒意透心,身体都开始止不住地发颤。   他垂眼睨着我,缓缓收回苍白的手指,继续道:“我翻查了元宝这一个月来所有的行动轨迹记录,发现了非常有意思的东西。有几天明明是上课时间,他却游走于城堡的各个角落,而门外的下人们毫无所觉,连他出门了都没反应。季老师,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他知道了。   我很确定,他已经知道我进入密道的事。   明明可以从一开始就抛出这颗炸弹,但他偏偏要铺垫这么久,现在还要明知故问……他就是在戏弄我。就像一只抓到老鼠却不那么饿的猫,爪子反复放开又按下,欣赏着老鼠为了活命费尽心机的表演,直到将老鼠玩弄的筋疲力尽,再一口吞下。   “我们在玩游戏……”直视金辰屿深不见底的眼眸,我从喉咙里艰难挤出声音,“玩捉迷藏,玩猫捉老鼠,他告诉我壁画后有扇门……对不起,我只是想让小少爷开心一点。是我没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我会……会把工资全吐出来的。岛上发生的事,出去后我都会忘光,绝不会乱说,大公子您不用担心!”   金辰屿笑了:“你还想要出去?”   他抬起头,给了对面两座石像一个眼神,紧接着,好似被施了复活术,石像动起来,一左一右朝我包抄过来。   心整个一沉,我试图去抓金辰屿的手臂:“您相信我,我真的只是在和小少爷玩游戏!”   他退后一步,游刃有余地避开了。   高大的保镖一人制住我一条胳膊,强硬地将我按跪在地上。身上仿佛背负千斤重石,刹那间动弹不得。   金辰屿拖着椅子,在距我两米处坐下,优雅地翘起长腿,观摩我的狼狈。   “那条密道是我父亲用来以备不时之需的,连我继母都不知道,想不到被元宝发现了。小孩子有时候真的很聪明,不是吗?”不等我回答,他接着道,“不是我不信你,可你也要看这是什么时候啊。我在抓内鬼,结果你进了不该进的地方,你让我怎么办?就这么放你走吗?”   被反扭的肩膀疼痛不已,我瑟瑟发抖,短短几分钟已经汗湿重衫。   “我们只是玩游戏……”我哑声重复着,咬死了玩游戏这一说。   餐厅的门在这时被人推开,冉青庄神情冷凝地大步走进来,身后跟着一脸看好戏的孔檀。   “规矩就是规矩,你坏了规矩,怨不得别人。”金辰屿转过头,看向冉青庄,笑道,“老幺,你的人,你亲自动手吧。”   冉青庄在离我不远处站定,还没说什么,孔檀便掏出腰后的枪递到他面前。   冉青庄看着那枪,没接,转向金辰屿道:“既然可疑,不如关起来审两天?”   孔檀阴笑一声:“你是不是不舍得?还是……跟他其实是一伙儿的?你不来我来!”说着就要朝我举枪。   冉青庄眼里狠戾一闪而过,一把按住他,从他手里夺过那枪,又回头看了眼金辰屿。   金辰屿但笑不语,比了个“请”的手势,意思已经很明确——并不需要再审,他只想要即刻行刑。   冉青庄抿了抿唇,握着枪,一步步朝我走过来。   最后竟然是,他来动手……   原本只是恐惧,现在却因手握武器的是冉青庄,我的内心不可抑制地生出怒火,甚至想要破口大骂金辰屿不是东西。   他怎么能让冉青庄动手呢?   连一只小狗的死亡都无法接受的人,这么多年都无法习惯这座岛的人,对我这个旧仇都那么心软的人……这样的人,怎么能让他亲手杀死我呢?   心分成两半,一半在疯狂叫嚣,金辰屿就是个垃圾,一半又冷静的分析,只有这样冉青庄才能洗清嫌疑。   胜利就在眼前,活一个……也是好的。   我一眨不眨地盯住冉青庄的脸,泪水积聚在眼底。   他来到我面前,缓慢地抬起枪口。   泪水划过面颊,我试着安慰他:“不要紧……我……我本来就是要死的。”   哽咽着,在他冰冷的注视下,我紧紧闭上眼,等着结束自己生命的枪声最终响起。 第52章 三刀六洞   枪声迟迟没有响起,取而代之的,是冉青庄的一声叹息。   “你为什么觉得……我会对你开枪呢?”   我倏地睁眼,就见他已经抬起枪口,瞄准我左边那个大高个,不假思索扣下了扳机。   枪膛内没有任何子弹射出,他又连扣两下,还是没有。冉青庄看了眼手里的枪,电光火石间似乎已经明了这整件事。   而他背后,孔檀悠悠举起另一把枪,对准了冉青庄的后脑。   “你猜,这支枪里有没有子弹?”说着他打开保险,一幅随时随地都会扣下扳机的模样。   “不要!”   我挣扎着想要起来,压制我的人力气极大,更用力地往下施力。膝盖重重磕向地面,背脊弯曲,一瞬间,我连抬头都变得吃力。   突兀的掌声响起,金辰屿拍着手,声音带笑道:“好感人啊。老幺,你真是让我看了一出好戏。”   孔檀举着枪,命令冉青庄转身。   冉青庄深深看我一眼,丢开枪,两手抬高,缓缓转过身去。   “跪下。”孔檀的神情含着一丝兴奋,仿佛已经等了这天许久。   冉青庄不为所动,依旧站得笔挺,犹如一株不会弯折、迎风傲雪的松柏。   金辰屿微挑起一边眉毛,只是轻轻抬了抬手,我的手臂便一阵剧痛。他们按着我的肩膀,将手臂以违反生理曲度的方式向后抬高。   “唔……”我狠狠咬住唇,却仍无法阻止疼痛的音符自唇齿流出。   冉青庄听到我的声音,背脊一颤,下一秒屈膝缓缓跪下。   我更紧地咬住下唇,禁止自己发出任何一点声音,咬得嘴里满是腥锈。眼里的泪不受控制地划过脸庞,汇聚到下巴,再一滴滴掉落。我一瞬不瞬地盯着冉青庄宽阔的背脊,恨不得自己在十分钟前已经死了。   最终还是我连累了他。   金辰屿今日种种,显然都是为了试探冉青庄。杀我不是主要,主要的是冉青庄,是他,会不会杀我。   显然,冉青庄最后没有通过考核。他不愿意杀一个可疑的“变数”,不但不愿意,甚至还对自己人拔枪相向。   上次区可岚这么做之后,区华甚至都没去跟金斐盛求情,连夜就将她送出了岛。可见在他们看来,这是条不能触碰的底线。   “可惜啊,你要是狠一狠心,朝季老师开枪的话,两个人就都能活了呢。”金辰屿不带什么真情实感地惋惜着,“虽然我早就有点怀疑你,但真的是你……怎么说呢,我还是有些意外的。”   他变换坐姿,放下翘起的腿,身体前倾,脸上已经不见丝毫笑意。   “冉铮的儿子竟然是个条子,你还真是基因突变啊。”   都到这样危机的时刻了,冉青庄照旧四平八稳,镇定道:“你们故意设计陷害我,我说什么,反正都是错的。”   此话一出,孔檀怪笑一声,上前扬起握着枪的那只手,狠狠给了冉青庄一拳。   “你他妈到这会儿了还嘴硬!”   坚硬的金属直接砸在冉青庄的额角,他受此重击,整个人失去平稳摔向地面。   拼花的木纹地板上落下一滴滴鲜红的液体,他甩着头,半天没有起来。   下意识地向前,想要替他挡住那些攻击,奈何我这条砧板上的鱼已经被牢牢钉住,连扑腾都扑腾不起来,所有挣扎反抗,不过是捕杀者眼中可笑的垂死挣扎罢了。   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大概就是如今我和冉青庄的境况吧。   “那我再给你一次机会。”金辰屿站起身,走到餐桌旁,拿起一把尖锐的牛排刀,指尖抚摸着锯齿状的刀刃,道,“第一刀,你来还是他来?”   盯着那把锋利的刀,我一下子想起以前南弦说过,他们社团组织间有不成文的规矩,叫做“三刀六洞”。犯大错者,只要挺过三刀,便算是老天也要让他活着,成员们不可再生怨恨,需当这件事从未发生。   这三刀,刀刀都要透体而出,形成六个血窟窿。常人刺一刀都不可忍受,更何况要三刀?是以长久以来,受此刑法的,最后活下来的并不多。   “挨过三刀,你就会放了我们?”冉青庄显然也已猜出金辰屿的意图。   金辰屿信步走回我们面前,蹲下身道:“一个人三刀,两个人……就是六刀。”   “我来!”唯恐冉青庄比我快,我忙不迭开口道,“六刀全我来!”   不管金辰屿说的是真是假,总是一条出路。我和冉青庄已到了穷途末路,为今之计,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我身如半枯之木,再难回春,三刀还是六刀,就如今日死还是明日亡一样,对我并无多大区别。   然而我有心一命换一命,金辰屿却不想如我的愿。   “季老师,优先选择权不在你这儿,我还没问你呢。”他使了个眼色,“把他嘴堵上。”   话音方落,身后探过来一只黝黑粗大的手,紧紧捂住了我的嘴。至此除了模糊的音节,我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指腹抵住锐利的刀尖,金辰屿再次看向冉青庄:“你的回答呢?”   冉青庄沉默半晌,朝他伸出手:“把刀给我。”   “大公子……”孔檀微微蹙眉,看着不太认同金辰屿的这样冒险的做法。   金辰屿偏过头,只是轻轻浅浅看他一眼,他便面色一变,霎时不再多语。   “你们往后。”   金辰屿一摆手,我便被拖着远离了冉青庄。   “你一有异动,他们就会扭断季老师的脖子。而如果你想劫持我,就必须快过蝰蛇的枪。但这样近的距离,以他的枪法射中你的要害还是轻而易举的。”说完,他将刀丢到冉青庄面前。   他并不是在冒险,他已经看穿了冉青庄的本质,将他的软肋捏得死死的。他也并不是真的想要放过我们,所有所有,不过他的一场游戏。   他在折磨我们,他在以我们的痛苦为乐。   “唔唔……”我大声呼喊着,想要阻止冉青庄,嘴里却只是发出支离破碎的声音。   冉青庄捡起那刀,拿在手里颠了颠。   “选择权在我这是吗?”他回头看了眼我,“六刀全归我,前三刀换季柠的命。”   我不住摇头,目眦欲裂。   而说完这句话,冉青庄便收回目光,将左手按在地上,接着高高举起牛排刀,再是用力刺下。   耳边仿佛能听到利刃入肉的声音,我整个静止下来,眨了眨眼,下一秒猛地向前,疯了一样的挣扎,几乎都要挣脱束缚住我的双手。   那两个人见快压不住我,其中一人用膝盖抵住我的脊骨,用自身重量把我按趴在地上。   嘴上的手拿开了片刻,我趁此机会,极力抬起头,向冉青庄嘶吼:“别管我……我说了,别管我!你他妈听到没有!!”   成年男人百来斤的体重压在背上,使我呼吸都费力,吼了两句就跟没气了一样,再也发不出声音。   “冉青庄……你……”脑袋上落下一只手掌,强迫我的侧脸贴住地面,我喑哑地哽咽道,“别管我……”   身体,四肢,包括脑袋,除了眼睛,我再没有哪里能够移动。   面颊摩擦着冰冷的地面,升起火辣辣得疼,我转动眼珠,努力去够冉青庄。   他好像完全没听到我的声音,不回头,不回应,没有痛觉似的,将插进左手的刀再次拔出。   鲜血顺着指尖成串滴落,在手背和手心形成两个狰狞的血洞。   “聪明啊,选这种地方。”金辰屿抚掌赞道,“第二刀呢?”   冉青庄支起右腿,手起刀落,一刀横着贯穿腿腹。这次的伤口更深,也更疼痛,垂在身侧的左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他没有休息多久,一口气拔出尖刀,整个人脱力往前栽倒下去。他勉强用手撑住,却半晌没法动弹。   金辰屿支着下巴,冷酷地催促:“第三刀。”   我睁大双眼,死死瞪着他,第一次如此后悔。   有那么多机会,为什么之前我不杀了他?我应该杀了他的。用琴弦,绞住他的脖子,勒断他的气管。我应该杀了他的,用桌上的花瓶,用壁炉上的烛台,用我能找到的一切凶器……   我该杀了他的,我该杀了他的!   我从不知道自己能生出这样阴暗的一面,但那一瞬间,我的心中除了对金辰屿,对金家所有走狗的恨意,确实别无其他。   冉青庄缓了好一会儿才再动起来,这次的目标,是左腿。   第三刀眼看要落下,餐厅大门忽然被人重重推开,金夫人快步走进来,看到冉青庄惨状,立即道了声“阿弥陀佛”。   “阿屿,你这是做什么?”   金辰屿从地上站起身,皱眉道:“您怎么来了?”   兴许是见不惯如此血腥的场面,金夫人白着脸斥道:“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你非得动刀动枪的?”   “我都是按照规矩办事,您不了解这些,就别瞎参合了。”   金夫人看了眼冉青庄,一咬牙,使出杀手锏道:“他是冉铮的儿子,是你救命恩人的儿子,你欠他们家一条命,他犯了再大的错,你总要等你父亲回来定夺。你现在把他杀了,难不成想让别人说你父亲,说我们金家都是忘恩负义之辈?”   这话直击金辰屿痛点,却也叫他无可反驳。   思索片刻,他扫了眼冉青庄和我,大发慈悲道:“那就暂且留他们一命。” 第53章 丧家之犬   由于金夫人的求情,我和冉青庄暂时性命得以保全,被关押在了城堡西侧的地牢内。   冉青庄的伤口一直在流血,他用皮带扎住自己右腿膝弯上方的位置,再撕下衣服给两处伤做了简单的包扎。一段时间后,血貌似是止住了,但他的面色还是肉眼可见的一点点惨白下来。   我又怕又急,呼喊着寻求帮助,想要一些纱布和消毒药品,但除了激起昏暗走廊内空荡的回音,并没有人理我。   冉青庄背靠粗糙的墙面,眉心紧拧,双眼闭起,呼吸粗而沉,嘴唇一点血色也没有。   我脱掉自己的外套盖到他身上,触到他随意摆放在身前的右手,只感觉指尖冰凉,跟寒冬腊月里站了一宿似的,再一摸掌心,全是冷汗。   “只是皮外伤而已,我有避开主要血管和一些重要神经。”他抬起手,抹了抹我的眼下肌肤,“不会死的,别哭了。”   我其实没再哭了,但可能这里光线昏暗,我眼眶红着,脸上又泪痕未干,所以让冉青庄误以为我还在哭。   他越安慰我,我心里越是酸楚,捧着他的手紧紧贴在脸侧,恨不得将他的伤全都转到自己身上,好让他不要受这样的罪。   “对不起……是我连累了你。”   我如果能好好跟元宝解释离岛的事,或许他就不会去找金辰屿,不去找金辰屿,也就不会引起金辰屿的怀疑,不会有今天这一出。   归根结底,纰漏还是出在我这里。   冉青庄微弱地牵动唇角,轻声道:“季柠,有时候我真的觉得……你是个奇人。”他眼里透出一点迷茫,“一个男人,怎么能对另一个男人这么死心塌地?”   我也迷茫了一瞬,半晌反应过来他应该是在说我对他的种种。   “死心塌地”这个词用的有些奇怪,但我一时也想不到更准确的。   我对他,确实有那么点死心塌地的意思,但我的死心塌地,全是因为想让自己安心的去死。说到底,还是为了自己。   垂下眼,我心虚道:“也没有很奇怪吧……岛上的人,不也对金家死心塌地吗?”   他像是不满于我拿他和金家做比,扯了扯我的耳垂,道:“他们是他们,他们银货两讫,谁也没占谁便宜。可我……没什么能给你的。”   握着他的手,我换了个方向,与他并肩坐着,听他这样说,心里不是没有惊讶。   他竟然觉得占了我便宜?普通人多个死心塌地的小弟,让干嘛干嘛,还是以前顶讨厌的对象,就算不往死了使唤,也不可能像他这样生出“占了便宜”的想法吧?   我以前听说过,在警校期间学员就要开始定期进行大量的心理测试,比起体能,这是更为重要的合格指标。警员的选拔异常严格,内心只要有一点灰暗,一点倾斜,就会马上被淘汰。他们是国家秩序的守护者,他们必须正义、善良,拥有坚定的信念,并且乐于奉献自我。   现在看来,还真是这样的。   作为卧底被选出来的冉青庄,我想除了他所说的,选他是看中他没有留恋这点,更重要的可能是他很“完美”。   绝不趋向黑暗,绝不沉溺浮华,无论经历几何,永远站在光明处,心怀悲悯。   他是一个再完美不过的守护者,就像……圣经里有着圣光六翼,守护着纯洁伊甸园不被外敌侵扰,信奉无上正义的战斗天使。   所以哪怕我这片乌云曾经深深的冒犯他,淋湿他的羽毛,赶走了他钟爱的白玫瑰,可只要他发现原来我也滋养伊甸园中的万物,与他一起呵护它们茁壮成长,他就会完全忘了过去我是多么讨厌的一片云,甚至还想着能不能给点好的感谢我。   但我哪里有资格要他什么?和他比起来,我太不如了,远远不如。   “其实你已经给我了。”我靠着他,脑袋歪在他的肩上,由衷道,“只要能帮到你,我就很开心了。”   冉青庄闻言五指一收,静了片刻,再次开口,用着无比坚定的语气道:“你一定会安全离开这里。我发誓。”   我想说我能不能离开不重要,反正我也活不久,但又觉得这会儿说这些未免太过丧气。战前动员,当然是捡最能鼓舞人心的讲。   于是我顺着他的话道:“嗯,我们一定会安全的离开。我们两个一起。”   我们靠在一处,断断续续的休息,彼此睡得都不是很踏实,但为了养足精神,只能逼着自己闭上眼。   手机都被没收,也不知道到底过了多久,只能凭自身对于时间的感知,猜测应该是到了深夜。   冉青庄身体不再冰凉,却出现了更让我担忧的症状——他发烧了。   脑海里涌现许多可怕的症状,包括但不限于因伤口感染而导致的各种并发症、截肢以及死亡。   看着他昏昏沉沉,面颊显出病态的霞红,对我的呼唤也没什么反应,急的再次扑到门口大力拍打铁门,嘶喊着需要帮助。   “有没有人?我需要药!”   拍了有十来分钟,手掌都拍得红肿,却一个人都没出现。   我开始陷入奔溃,恐惧全都化为愤怒,双手成拳,疯了一样将铁门砸得哐哐直响。等全身力气用光了,愤怒又变为更深的绝望,拖拽着我整个人往下,沉入最黑的海里。   “求求你们……来个人帮帮我……”   而就在我绝望之际,隔着铁门,外头忽然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我一下子振作起来,死命叫喊着,想要引起对方注意。   脚步停在门外,过了会儿,门最底下,用来给囚犯送餐的方形小口打开了,从外头塞进来一只纸袋子。   “别声张,夫人要我给你们的。”门外的女人说着,不作停留,如来时一般,匆匆离去。   我赶忙打开袋子,看到里头装着一些绷带和药物,以及两瓶水、几块压缩饼干。   拧开水,我将消炎药送到冉青庄嘴边,叫了他几次,他终于慢慢睁开双眼。   “吃下去。”把瓶盖里的药往他嘴里塞,他愣愣看着我,好似醒的只是一具空荡荡的躯壳,灵魂早已不知去向。   我咬了咬唇,颤着手将胶囊含进嘴里,接着仰头灌了口水,按住他的后脑,唇贴着唇,舌尖抵开他的齿关,把药渡了过去。   还好他十分配合,很快吞下了那粒药,甚至会迷迷瞪瞪地搜刮我的口腔,主动向我索取更多的水。   “唔……”我推着他的胸膛,艰难地拉开彼此的距离。   他拧眉再要凑过来,我连忙送上矿泉水,喂他喝了大半瓶。   他解了发烧带来的干渴,复又昏沉着睡去。   我喝了点水,吃下小半块压缩饼干,从袋子里翻出一小瓶双氧水,看一眼冉青庄粗糙包裹的伤处,决定重新给他处理一下。   手上的创口相对较浅,又因为冉青庄避开了主血管,伤口已经凝血。这也意味着,如果我要清洗伤口,就必定要撕开黏在一起的布料和创面。   这对我是极大的挑战。我屏息着,用保养大提琴的小心与细致,一点点撕去包扎用的衣服碎布。每当感觉冉青庄有挣扎,就停下来缓一缓,轻轻吹吹他的伤口,待他平静下来再继续动作。   伤口因为撕扯再一次开始流血,我加快动作,用双氧水冲洗过伤处,手口并用着,替他重新用干净的绷带包扎好。   处理完手上的伤,我移到他脚边。   腿上的贯穿伤更严重一些,为了止血,冉青庄之前用皮带扎了起码一小时才解开。我怕我清理伤口又会引起大量出血,以防万一,还是给他扎上了皮带。   虽然我已经有了经验,但仍旧手抖得厉害,揭一点看冉青庄没有反应,我自己都要歇一歇。   手上满是血污,脖子、鬓角全是汗水。等依样处理好了腿上的伤,我长长吁出一口气,抹了抹额上的汗。   歇了片刻,挪移着蜷到冉青庄身边,我偎着他,闭上眼疲惫地睡去。   或许是药起了作用,当我再一次醒来,去探冉青庄的额头,发现他已经退烧。   轻轻推了推他,他悠悠转醒,双眼仍带着一丝朦胧。   “我梦到……你喂我喝水。”顿了顿,他补充道,“用嘴。”   我摸了摸他的脸,将剩余的小半瓶水喂给他:“那不是梦,你发烧的时候我的确用嘴喂你吃药了。”   “不……”他就着我的手喝了两口,自己也很迷惑,“那像是很久以前……我记不清了,你看起来只有十几岁。”   他这是烧糊涂了。   我没有接他的话,而是又递给他一块压缩饼干。   他不再纠结自己的梦,从我手里接过饼干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前路茫茫,他需要尽可能的恢复体力,养精蓄锐。毕竟我们两个里,我的战力基本为零,也只能全靠他了。   如果按照母巢事先的计划,今晚凌晨就该开始收网。而现在我和冉青庄都被当做可疑对象关押着,我分析了下,到时候岛上乱起来,会有三种可能。   一种是无人关心我们,这当然是最好的,我们可以安安心心等救援,不必再去搏命;第二种,是金辰屿良心未泯,放我们出去与他一块儿逃。这也不错,生还几率同样很高;第三种,是最糟糕的——金辰屿不改本色,死前也要拉两个垫背,特地过来将我们击杀。   无论如何,三种可能,两种都能活,粗粗算来,已是大概率能活着离岛了。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急也没用,也只有走一步看一步。反正,办法总比困难多。   然而让我万万没想到的是,现实的发展偏偏出现了第四种可能。   当天晚上,孔檀带着人来到地牢,不由分说要将我带走。   “你们要带他去哪里?”冉青庄被人死死按在地上,不甘地剧烈挣扎着,五指抓过地面,因为用力,使得绷带下重新透出血迹。   孔檀满脸轻蔑,一脚踩在冉青庄的伤口上,鞋底用力碾动:“去哪里都和你无关。”   冉青庄闷哼着,抬头看向对方,染着鲜血的面容凶恶无比,眼里寒光凌冽,像一头重伤狂暴,马上要噬人的兽。   “你别动他!”我冲孔檀怒吼。   下一瞬,冉青庄低吼着,几乎是以一己蛮力挣开身上的重重束缚,整个人都要跃起扑向孔檀。   孔檀下意识退后一步,脸上显出少许惊惧。   但可惜,很快冉青庄便又一次被束缚住,这次他们一个人压背,两个人压手,彻底将他镇压在肉山之下。   孔檀黑着脸振了振自己的外套衣襟,冷哼一声:“丧家之犬。”说罢转身带着我离开了地牢。   我不住回头,冉青庄额角青筋暴起,双眼满是红丝地紧紧盯住我,这样的情况下仍旧试图挣扎。   我强撑着冲他笑了笑,甚至来不及说什么便被拖到门外幽深的走廊。冉青庄的身影自此消失在眼前。 第54章 我想起了一切   我被押着来到一间书房,金辰屿坐在一张绿皮老虎椅上,身前不远处是一整面墙的巨大投影。坂本端坐其中,双手十指交扣,静静置于桌面,双眼微闭,一声不吭。   要不是他胸膛有明显起伏,我都要以为这是暂停的录像。   “看,活着呢。”金辰屿回头看我一眼,用英语道,“没有受伤,也没有生命危险。”   坂本缓缓睁开眼,朝我看过来,确认我的确完好无损,板着脸对金辰屿道:“我不管你把我们的生意交给谁接手,你们自己的事自己处理,但这个人是我的作品,当初我用让利的方式问你们买下了这块‘布’,你们无权越过我随意毁坏他。”   金辰屿点点头:“知道了,我们会好吃好喝供着他的,坂本先生。”   坂本从鼻腔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冷哼,配合他的表情,潜台词简直呼之欲出——算你识相。   金辰屿勾起唇角,冲对方露出抹假的不能再假的微笑,以至于转头时那笑就消失了。   “带季老师下去,给他找间客房休息。”他吩咐孔檀。   孔檀阴恻恻地看了眼坂本,带着我离去。   我十分担心冉青庄的伤,并不想跟他们去什么客房,于是半路提议让他们送我回去。   “蛇哥,反正坂本也确认过我的安全了,不如你送我回地牢吧?不用麻烦给我准备客房了。”   孔檀大步走在我的前头,始终只是拿他那颗布满刺青的后脑勺对着我,没有想要和我交流的意思。   我不死心,继续交涉:“那能不能给冉青庄带个话?让他知道我没事。”   孔檀往前走着,并不回头,但终于开口。   “坂本只保你一个,他可不管冉青庄死活。你再多说一个字,我就在你相好的身上多开一个洞。”他半侧过脸,冷冷瞪着我,“你可以试试。”   我一下子噤声,背上冷汗直冒。   他会做的,他绝对不是开玩笑。金辰屿现在不过碍着金夫人的情面才没处死冉青庄,只要孔檀不做的太过分,他就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做什么也不知道。   认清现实,我泄了气,不再试图沟通,乖乖任他们拖着走。   孔檀给我找的客房没有窗,唯有扇厚重的大门,并且只能从外面打开。   我在床边坐下,不多时有人来送饭,是个年轻的女孩。我问她几点了,她看了看我,一边将托盘里的吃食摆到桌上,一边谨慎地回答。   “九点了。”   竟然已经九点了。   女孩放下食物便快速离去,我看了眼热气腾腾的饭菜,没什么胃口,穿着鞋蜷到床上,双手交叉环胸,闭眼小歇起来。   鹿死不择荫,到如今除了静观其变,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希望母巢联系不到冉青庄可以猜到我们目前危急的情况,继而加快计划进程。   越快越好。   冉青庄背对着我,与林笙一道走在前边。   身穿黑色连帽卫衣的年轻男人像一抹鬼魅,悄无声息地接近两人。   下一秒,男人对着冉青庄后脑扬起手上一米多长的水管,毫不犹豫地挥下。   金属与头骨隔着皮肉碰撞出可怕的闷响,冉青庄因着惯性朝前跪倒下来。   双手撑在地上,他摇晃着努力想要起身,却只是更用力地摔向地面。   鲜血慢慢自他身下洇开,林笙惊恐地后退,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吓得不轻。   黑卫衣一招得手,并未收手,急喘着,再次高高扬起手中长棍,对准了不省人事的冉青庄。   “住手!”   我猛地坐起,思绪还在梦里,一只手伸向前方,满心都是想要阻止黑卫衣的急切。   大口呼吸着,眼前是陌生的陈设,桌上仍旧摆放着早已冷却的饭菜。   好一会儿我才慢慢回神,想起自己身在何处——我在狮王岛,被金辰屿关在客房。   扶了扶额,我下床来到桌边,直接拿起桌上的茶壶,就着壶嘴一口气灌下大半凉茶。   茶水顺着唇角滑落,我放下茶壶,抹去下巴上的水渍,混沌的大脑终于彻底清醒。   刚才的梦实在太逼真了,逼真到就像我曾经亲身经历过一样。   到底是我又忘了,还是因为我太过担心冉青庄,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所以才做了那样的梦?   可我担心冉青庄关林笙什么事?为什么连他也在?   自从得了这个毛病,我已经逐渐丧失对回忆与梦境的分辨力,只要一做梦,做关于冉青庄的梦,都要疑神疑鬼,觉得那是不是自己失落的记忆。   哎,要是我有记日记的习惯就好了,往前翻个八年,也就知道到底是梦还是现实。   “砰!”   整栋大宅的寂静骤然被一声枪响打破,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门外渐渐人声喧杂,不时有凌乱的脚步经过门前。   我一惊,迅速靠近房门,将耳朵贴到门上,尖叫、怒骂,隐隐还有痛苦的惨嚎透过门板传过来。   出事了!   下一秒,门后传来更多人的脚步声,接着是金辰屿的声音:“开门!”   我忙往后退,门锁转动,金辰屿手里握一把枪,面色黑沉地快步进来,拽着我胳膊就往外拖。   “外面怎么了?”我跌跌撞撞地跟在他后头。   金辰屿回头狠狠刮我一眼,五指收紧,力道大得像是要掰断我的骨头。   “季老师,你以为没了狮王岛,这世界就清白干净了吗?”他冷声道,“今天狮王岛消失了,明天还会有熊王岛、虎王岛雨后春笋一样冒出来。有白就有黑,人性如此,你们又何必逆天而为?”   我一愣,之后便是狂喜。   收网,收网行动开始了!有人来救我们了!   我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而金辰屿早已认定自己的道才是正道,根本无需我的回答,说完了便拉着我继续往外。   门外另有几个手里拿枪的小弟等着,见他出来了便纷纷围拢过来,将他簇拥在中心,往走廊另一端而去。   走廊没有亮灯,靠窗外投射进来的一点月光照明。行至一个岔口,穿着睡衣,长发披散的金夫人,手里牵着睡眼惺忪的金元宝,由孔檀护送着跑过来。   “阿屿,到底怎么回事?”金夫人裹紧了睡衣,神色惊惶不定。   金辰屿松开我,一把抱起还在揉眼睛的金元宝道:“条子偷偷上岛了,我们得尽快离开这里。”   金夫人怔然片刻,条件反射地看了我一眼,虽很快移开,但还是被金辰屿敏锐地捕捉到。   “他还有用,我们需要带他一起走。至于冉青庄……”金辰屿看向孔檀,眯了眯眼道,“你去动手。”   孔檀转身就走,一句多的话也没有。   “等等!”我追着孔檀踏出两步,被人从身后拽着两条胳膊拖回去。   一拳重重击打在胃部,我痛苦地躬身,捂着上腹,痛到一句话也说不出。   “里面的人听好了,你们已经被包围了,放下武器,靠墙双手抱头蹲下!不要做无谓的反抗!不要做无谓的反抗!”   窗外扫来一束亮白的灯光,一架警用直升机悬停在半空,巨大的螺旋桨轰鸣着,警察正通过机身上的扩音设备朝建筑里的所有人喊话。   金辰屿低低咒骂一声,抱着金元宝小跑着推开一扇房门。转开墙上机关,书柜平滑地向一侧移动,露出背后昏暗的密道。   一群人进入密道,由金辰屿带路,畅通无阻地在黑暗中穿行。   我被人大力拖拽着,每当想要挣扎着逃跑,就会被铁拳伺候。   走着走着,金辰屿突然停下。   “密道里还有人。”他话音方落,前方便听到有脚步声靠近。   一定是母巢早就知道金辰屿会从密道离开,派人提前蹲守在了里面……   “当心!”眼看两拨人要碰头,我赶忙扬声提醒对面的人。   枪声四起,我的警告犹如一击响亮的哨声,混战至此开始。   枪声中不断有人倒下,金辰屿一手抱着金元宝,另一只手握着枪不太好操作,便将弟弟又还给了继母。   金夫人紧紧抱着儿子,口中不断念着佛号,声音都在颤抖。   “大公子你先走!”   不知谁喊了一句,金辰屿粗喘着提枪回到后方,脸上肃杀一片。   “跟我走。”他走到最后,另换了个方向,转过两个拐口,突然掰了下墙上的一盏壁灯。   片刻后,从上方缓缓降下一块巨石,不一会儿便落到地上,将密道彻底隔断。   密道里竟然另有机关!   枪声在另外一边已经渐渐止息,显然是其中一方弹尽人绝了。   金辰屿面无表情,放下一面墙后便继续往前走,一路又放下许多同样的石块。   他比元宝更熟悉密道,也更知道如何善用其中的机关,到最后竟甩脱追兵,将我们几人顺利带出了城堡。   爬出排水口,腥咸的海风扑面而来。不远处海浪滚滚拍击着礁石,一段十来米的码头尽头,停靠着一艘蓝色的快艇。   “妈妈,我害怕。”元宝早就已经醒了,趴在金夫人肩上,小声嘟囔着。   金夫人安慰他,轻拍他的脊背道:“没事的,妈妈在呢,不怕啊。”   金家三人,加我和一个国字脸的马仔,五人一道坐进小艇。   国字脸坐在最尾,发动着引擎。金辰屿立在靠尾端的位置,远望枪声此起彼伏的古堡,像是在警戒,又像是要牢牢记住这一幕,将来好十倍百倍奉还。   “大公子,要不要等蛇哥?”国字脸不确定地问道。   金辰屿半晌没说话,盯着黝黑的悬崖草木又看了会儿,下令道:“不用,我们走。”   国字脸垂下眼,点点头,操控着方向将快艇驶出码头。   这两天天气都不好,海上风浪很大。   我见海岸越来越远,知道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怕是真的要和他们亡命天涯,不知归期了。   一个大浪袭来,浪花扑到脸上,我还没跳,眼尾便瞥到坐我后头的金元宝一个身形不稳栽到海里。   海浪瞬间淹没了他。   “元宝!!”金夫人尖叫着,想也不想跟着跳进海里救他。   金辰屿立刻大喝着要国字脸停船,国字脸手忙脚乱想要往回开,这时一艘打着探照灯的白色大船绕着岛屿朝我们这边驶来,甲板上隐约可以看到站着不少人。   “是条子!”国字脸认出船身上的标志,面色骤变。   “阿屿……阿屿!”金夫人托着儿子在海里浮沉,一靠近就被海浪打得更远,只能无助地呼喊金辰屿的名字。   若回头救援必定会浪费时间,说不准还会被大船发现。不回头,就势必要牺牲金夫人与金元宝的性命。   如何取舍,瞬息间,巨大的难题便摆到了金辰屿眼前。   面对不断逼近的白色大船,他没有浪费太多的时间,咬了咬牙,做下决断。   “不用回头,我们走!”   忠心的下属,他毫不犹豫舍弃;挚爱的亲人,他也可以离弃。带着我,恐怕也是为了我的这张皮,为了以后找坂本换取东山再起的资本。   他说我和冉青庄是逆天而为。人类欲望众多,的确容易行差走偏,所以才更应该约束自己,不踏外道,不成邪魔。若人人都像他一般胡作非为,视人命如草芥,人与禽兽又有何区别?   他只看到我和冉青庄的狼狈,却没有看到自己越往前,越是孤立无援。   冰冷的海风拂过面颊,我望着金辰屿,一只手搭上船沿,有些幸灾乐祸道:“如果老天真的助你,又怎会让你遭遇这些?”   我坐在船头,金辰屿坐在船尾,当中隔开一段距离,是以我跳入海中,他扑过来想抓我已经来不及。   海水透骨冰凉,我划动四肢,拼命往大船方向游去。   “季柠!”身后是金辰屿怒不可遏的低吼。   我不管他,更卖力地往前游。他既不敢鸣枪,也不好久留,纵使不甘,也只能丢下我悻悻而去。   最后的最后,他终是连我这枚筹码都失去了。   “这里……这里有人!”我边游边喊,奈何大船看着近,其实离得还很远,我的声音被海浪覆盖,根本传递不到那边。   在我身后一些,是金夫人哽咽的呼救:“救命,救救我们……救救我儿子!”   她毕竟是名四十多岁的女性,没有那么好的体力,又托着个孩子,已经快要支撑不住。   金家是很可恶,但元宝……他才八岁……   闭了闭眼,我实在做不到见死不救,转身艰难地朝金夫人他们游去。   游到金夫人身旁,从她手里接过昏迷的元宝,我单手环抱住他,往大船方向倒游。   游到一半,体力渐渐无法支撑,环视四周,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金夫人不见了。   “……夫人?”   太黑了,根本看不清人在哪里。   我正要再喊,一个大浪打来,我被拍进水下。嘴里成串吐出气泡,我努力托举着元宝小小的身体,直到肺里的空气一点点用尽。   海水涌入口鼻,窒息中,我的身体开始往下沉。   视线越来越模糊,望着掠过海面的灯光,不知道是不是缺氧的刺激,大脑深处忽然炸开一样剧痛起来,接着……我就想起了一切。   那些我忘记的,失去的,遗落的记忆,全都各归其位。 第55章 我总是在远处看着他们   说是恢复记忆也不准确,那更像是一场人生的走马灯。   四岁时,我妈带着我走进乐器行,买了第一把幼儿10/1大提琴,此后我便彻底与大提琴结缘。它成了我的爱好,也成了我的职业。   八岁时,家庭遭逢巨变。要说八岁前,我的人生是严母慈父、阖家欢乐,那八岁后,就是彻底的颠覆。   记得那天吃过晚饭,我正在做作业,家里座机响了。我妈接起来听了几分钟,什么也没跟我所,挺着大肚子就慌慌张张出了门,炉子上甚至还炖着给我爸准备的补汤。   我自己做完了作业,一个人害怕得睡不着,将家里的灯全打开了,睡在客厅里就着电视的声音等父母回家。   大概到凌晨一点的时候,我妈才拖着疲惫的身躯进屋。   我听到声响揉着眼睛从沙发上爬起来,电视屏幕上显出“谢谢观看”的字样。我妈游魂一样放下钥匙,坐到我对面的沙发上,面容在短短几个小时内像是老了十岁。   她佝偻着背,痴痴盯着茶几上的一点,除了胸口的正常起伏,连眼都很少眨。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她这样多少让我有些惊慌。我爬下沙发,小心翼翼靠近她,问她怎么了。   她迟缓地抬头,怔怔看我半晌,展臂将我抱入怀中。从隐忍的啜泣,到不管不顾的嚎啕大哭,长到八岁,我还是第一次看她哭成那样。   我永远记得我妈被推进产房生产时,我一个人坐在空荡的医院走廊,那种孤独,恐惧,打心底里感觉到的“冷”,而那时甚至还是夏天。   往后的几年,我妈想尽办法养育我和小妹,最拼的时候,一个人打几份工,累到做饭都能睡着。   为了供我学大提琴,供小妹学跳舞,她完全放弃了自己的人生,整日钻营赚钱之道,日复一日,起早贪黑。生活的重压摧残着她,让她难有喘息的时候。她的确很爱我们,但她也的确被我们拖累得很惨。   我想过,她后来信教,可能也是因为她需要一个“支撑”,不然这样无望的人生,实在很难让她撑下去。   十五岁那年,我听从我妈的安排,顺利考进宏高,成了众多高一新生中的一员。   学校挺好,离我家几站公交的距离,不算很远,只是隔壁就有家风评不太好的高职。我妈为此颇为忧心,还特地警告过我,让我离那些人远一些,不要被带坏了。   “那些喜欢打架生事的,一天到晚流里流气嘴里叼烟的,就不是‘学生’,哪个学生不学习专门学小混混的?季柠,你可千万别跟那种人做朋友,知道吗?”   我妈对我耳提面命,我嘴上答应着,心里却觉得她太夸张。就算我想被带坏,我又能怎么和这种人接触?宏高管得那么严,平日里进了校门不到放学就别想出去,人家难道还特地翻墙进来和我做朋友吗?   眼角贴着创可贴,嘴角淤青了一块,冉青庄垂眼盯着地面,没什么正形地靠在墙壁上。路过办公室门口的人都会不由自主看他一眼,他毫不在意,始终维持一个姿势,昏昏欲睡。   第一眼见到他,脑海里便不自觉闪过我妈的话,这大概就是她口中那种千万不能做朋友的人吧?   “他又和南职的人打架啦?”   收回视线,我继续往前走,经过前边两个女生,正好听见她们谈论关于冉青庄的话题。   “刘老师都头痛死了,他好像家里就一个奶奶,也管不住他。”   “他看起来好凶哦,以后没事还是离他远一点,谁知道他会不会突然发神经变身暴力狂?”   “我看他真的进错学校了,应该进隔壁才对。”   “那他成绩还是很好的,不然刘老师也不会头疼了……”   我转过一个弯,与她们分道扬镳,渐渐越离越远。   没过几天,我从窗户望下去,正好看到那个“凶狠”的,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发神经”的“暴力狂”拿着扫把在和小黑狗玩“拔河”。   这一看,就是一个学期。   说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或许是看到他一脸温柔地和小黑玩耍的时候;或许是他独自跑进雨里,将伞留给我的时候,或许是他推开我,自己被道具砸伤的时候;又或许是他只从琴音就能听出我受伤的……那个时候。   我的心一点点沦陷,被不知名的陌生情绪占据,而我这个傻子,一开始甚至只是把它当做对冉青庄的“友情”。   知道他因为来不及吃早餐经常低血糖后,我开始每天给他偷偷送早餐。   练完琴要离开学校前,我会将书包里用袋子装好的早餐放进他的储物柜里。储物柜就靠墙立在走廊,他的柜子从来不锁,里面也只是放些书本,乱七八糟的。   早餐包里有两个红豆面包,一盒早餐奶,以及一枚签语饼干。那时候我妈晚上会去夜市摆摊卖小吃,东西都是家里现成的,我多拿一份,我妈也只当我是练琴的时候肚子饿要吃。   冉青庄一直不知道是我在给他送早餐,运动会时还说不知道哪个女生送的。   “男的送我香蕉奶、红豆面包?他有毛病吗?”   我怔然地看着他,胸口闷到发疼,甚至一度盖过了膝盖上的痛。   原来男生给他送早餐,会让他这么反感啊。   到嘴边的话又咽下去,最终我什么也没说。   早餐照旧每日送着,只是更小心了。怕被他发现,觉得我有病。   那年的暑假,虽然开学就是高三,我仍执意晚上要和我妈一起去夜市,帮她打下手。   她拗不过我,加上暑假的确人更多,生意更好,也就同意带我一道。但她并不让我干重活,只把最简单的交给我。   她在前头炸酥肉,我就在后头准备食材。坐在一张小凳子上,将各种食材调料往盆里一倒,戴着手套搅拌均匀,然后就完事儿了。   其实我并不觉得自己做这些丢脸,堂堂正正地赚钱,没什么好丢脸的。可当远远看到冉青庄与林笙并肩往这边走时,我仍然下意识地转身,不愿意自己满身面粉油污的样子被他们看到。更准确的说,不愿意被冉青庄看到。   这双手也没有很精贵。握了握戴着橡胶手套的双手,我自嘲地想。   “你要不要吃这个?”   林笙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一个激灵,简直想要夺路而逃。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夜市这么多摊位,为什么偏偏就停在了我们这里?   我闭了闭眼,内心祈祷他们千万别往这边看,千万别看。   “不要,你要吃你自己买。”冉青庄的声音接着响起。   “那算了,走吧。”   “好热,想回去了。”   “我们才逛了半小时……”   “回去了。”   “啊?”   可能是我的祈祷有了效果,两人没作停留,我悄悄回头看了眼,只在拥挤的人群中看到他们的一点背影。   我总是在远处看着他们。   我盯着冉青庄因身高而显得格外醒目的背影,直到彻底看不到他。 第56章 谢谢你   可能因为冉铮的关系,冉青庄潜意识里也会有一种“地盘”的概念。   他像一头还未长成、懵懂稚嫩的兽,走到哪里,便将哪里圈成自己的领地,本能般保护着领地里的事物不被外敌侵扰。   又像是为了和父亲划清界限,他近乎执拗的维护着一种简单粗暴的“正义”,靠拳头,靠肉体,靠那些在别人看来不过是胡乱生事的“暴力”。   小黑的死对他刺激巨大,特别当那支虐狗视频在学校里传播开的时候,简直是往他狰狞的伤口上又撒了一把盐。   他的领地被无情践踏,那些人肆意蹂躏着他一直小心守护的事物,挑战他的理智,拨动他的神经,让他骤然从一名沉默可靠的守护者,变为悍戾蛮横的暴君。   他开始无差别的敌视一切可能杀害小黑的存在,排挤一切潜在的危险,对“领地”的保护到了专断的地步。   而我与他的决裂,也正由于此。   我会给兆丰补课,纯粹是一场巧合。   小黑死后,我知道冉青庄心里难受,就想为他,为小黑做点什么。但那会儿我只是个学大提琴的穷学生,法律都没办法做到的事情,我能做的也有限。   想到最好的方式,也不过是将事情经过打印成一张张大字报,贴到南职的校门口,妄图用口诛笔伐,从心理层面打击凶手。   我打了十几张a4纸大的告示,天不亮就独自去了南职。那会儿已经十月份,天渐渐亮得晚了,五点路上还是昏蒙一片,只天际泛一点微白。   我卷着大字报,偷摸着掏出胶水在南职大门外的告示栏画了个大叉,正要将纸用力拍上去,一旁忽地响起一道陌生的声音。   “像你这么年轻就开始贴‘牛皮癣’的,实在不多见。”   我吓得一哆嗦,大字报脱开手,飘散一地。看向发声处,才发现不远处的绿化带前,路灯下头,马路牙子上蹲着个穿着南职校服,染着亚麻色头发的少年。   我前头兴许是太紧张了,一直水平扫视四周,没想着往下看,竟把这“灯下黑”给漏了。   对方手捧一本书,半仰着头看我,忽地一巴掌拍在自己颈侧。   “操,这天还有蚊子?”他瞄一眼掌心,骂道。   我被他那一巴掌拍得心都晃荡了两下,正准备以百米冲刺的速度逃跑,他捡起一张落到身前的大字报,拿起来看了两眼。   “哦,这事儿我知道……”他甩了甩那张大字报,问,“你是宏高的?”   我紧了紧外套,更严实地遮住里头校服,见他没有攻击的意图,弯腰一张张将地上的纸捡起来。   “你写这有啥用?让那几个人良心受到谴责,自己跑你面前痛哭流涕啊?他们自个儿都把视频发出来了,还怕你这大字报?”   我自顾捡我自己的,并不理睬他,捡到他面前,伸手试图拿回他手上那张,结果被他一扬手避开了。   “这样,我帮你查凶手是谁,你到时把他们几个名字曝光了,让他们无地自容……”他一抬下巴,指着我手里的大字报道,“不比这几张牛皮癣带劲儿?”   无事献殷勤,我又不是傻子,猜到他肯定有所求。   “你帮我?你为什么帮我?”   他嘿嘿一笑,道:“也不白帮,你还是需要付出些代价的,你得给我补课。欸,你什么眼神,你以为我大清早在这喂蚊子是干吗?我是为了学习,学习!要不是寝室实在呼噜吵得我看不下书,我至于躲这背单词吗?”   他手里确实拿着本英语书,但我仍然将信将疑:“你要参加高考?”   “多稀罕?不然我让你给我补课是为了玩吗?”他挑挑眉,道,“南职人也有梦,有梦谁都了不起。我虽然觉悟的有些晚,但也不算迟啊。”   我犹豫起来,诚如他所言,我这的确不是什么好手段,或许根本无法对凶手产生任何震慑效果。   “不把他们找出来,可能会有更多的小狗狗受害哦,你忍心吗?”少年再接再厉,十分知道要怎样才能精准地触动我的心,“一个月。你给我补课,我一个月内把那些人名字给你,怎么样?”   我仍有些顾虑:“如果你到时候胡乱给我几个名字怎么办?”   “你这人怎么这么不信别人呢?我是那种人吗?”他皱着眉,不太高兴的样子,“我发誓行了吧?要是我随便拿几个名字糊弄你,高考当天出门被车撞死!”他并起两指对天发誓。   他只是要我补课,算起来我也不亏什么,一个月而已,到时如果他没查到凶手信息,大不了我就不给他补了。   最终,我与他达成交易:“每天放学后,你给你补两个小时的课,语数外三门,怎么样?”   “成交!”他将手里那张纸递到我面前,笑得见牙不见眼的,“兆丰,怎么称呼?”   我伸手拿回那张纸,与怀里的那叠卷成一卷,淡淡报出自己名字。   “季柠。”   那之后不久,我们的事就被冉青庄发现了。他惊怒于我的背叛,警告我不许再和兆丰来往。我想跟他解释,却一直找不到好的机会。   他完全不相信“敌营”里也会有正常人,认定我被蒙骗,被蛊惑,听不进任何话。   我不愿跟他起冲突,开始处处壁着他。这事不知道怎么,也传到了兆丰耳里。   “他有没有打你啊?你要是因为我被打,我可过意不去。”   桌上铺着一张数学卷子,兆丰就坐我边上,因为要给他讲解,彼此凑得比较近。我一边批改题目,一边跟他解释,冉青庄不是那种随意使用暴力的人,让他无需为我担心。   “……倒是你,别忘了答应我的事。”我提醒他。   他笑嘻嘻的,拍着胸脯道:“知道了,放心吧,我已经有点数了,包在我身上。”   兆丰平日里说话虽然没个正形,但学习却非常认真刻苦,一段时间下来,让我对他改观颇大。   要是冉青庄能静下来好好听我说话,摒弃偏见,抛却先入为主,一定就会明白,兆丰和那些人不一样,他不是垃圾。   眼睛突然一阵不适,我难受地揉了揉眼,但仍然异物感明显。   “进灰了?”兆丰握住我的手,“别用手揉,多脏啊,我给你吹吹吧?”   说着他扒拉开的眼睛,朝我脸上吹气。   眼里迅速积聚起水汽,我感觉应该是好了,正要推开他,教室门在这时猛地被人一脚踢开,直接重重撞到墙上,突如其来的巨响吓得我和兆丰齐齐一哆嗦。   “你们在做什么?”冉青庄立凶神恶煞立在教室门外,冷着脸问。   那天的一切,回想起来都像是一场可怕的噩梦。激烈的争执之后,冉青庄单方面和我断绝了来往,彻底形同陌路。   没过多久,学校里开始流传冉青庄被南职报复的传闻。有人深夜往他家院子里泼了红漆,他奶奶第二天醒来推门一看,被满目鲜红吓得直接犯了病。   他唯有奶奶一个亲人,老人家便是他的逆鳞,他不可触碰的禁忌。冉铮在世时,仇家杀了他们家的狗,半夜抛进院子以作威胁,让他奶奶担惊受怕,这几乎成了他幼年的心结。   他明明那样讨厌和冉铮扯上关系,可如今却同样因为与人结仇,被人以差不多的手段在院子里泼了红漆,害最在乎的人受惊犯病。   我不敢想他该有多自责,又该多痛苦。   一连几天他都请假没来学校,柜子里的早餐包我每天会替换成新的。换了也不浪费,背着琴,一路吃着,步行前往学校附近的小饭店,给兆丰和他那同学补课。   几天后,冉青庄回了学校,一改先前狂躁,变得平和不少,只是仍然不理我,路上看到也会冷漠地移开视线。   他不会原谅我了。我内心酸楚地想着。在他看来,我亲疏不分,背信弃义,已经不值得他再施舍一个眼神。   他不肯和我说话,我只能去找他的朋友打听他的情况。而和我唯一算得上有些交情的,就是林笙。   我偷偷找他,避开冉青庄,问他关于冉青庄奶奶的情况。   “他奶奶?”林笙靠着栏杆,诧异道,“你关心这个做什么?”   我双唇嗫嚅着,道:“我……以前见过他奶奶,老人家人很好,我听说她住院了,就有些担心她。”   “好像是心脏的问题,受不了刺激。”林笙指了指心口道。   心脏的问题……   我得到想要的答案,谢过他,转身欲走。   “季柠。”林笙忽然叫住我。   我回过头,等他说话。   林笙道:“既然这么担心他,为什么要做让他讨厌的事?”   他虽然脸上在笑,仿佛特别友善,我却无端升起一股被冒犯的不适。   “其中有些误会,我会找机会自己跟他解释。”说完,我冲他一颔首,不再停留,头也不回地离去。   我连夜查了许多关于心脏方面的文章,将靠谱的打印下来,一篇篇汇集成册,用夹子夹好,做成一本“心脏病人养护手册”,第二天同早餐一起放进了冉青庄的柜子。   又过一天,当我再次打开柜子时,早餐和手册都不见了,柜子里放了张字条,上头笔锋有力的用黑色水笔写了三个字——谢谢你。   我愣怔地将那纸条拿出来,捏在指间,拇指摩挲着那三个字,唇边不自觉泛起傻笑。   好在他讨厌我,但不讨厌给他送早餐的“田螺姑娘”。   没过几天,一个月期满,兆丰信守诺言,给了我一份凶手的名单。一共五个人,都是南职二年级的学生。   “这一个月我一点一点不动声色摸到了视频传播的源头,就这五个傻屌,不会错的。平时他们几个就特别讨人嫌,在我们那儿都是人人避让的货色。”兆丰点评道,“正宗的混子。”   他问我接下来准备如何,但老师说我也没什么确切的计划。   心理战对这些畜生是不会有作用的,经过这一个月,我已经明白过来,这些人不能以常人论之。我思考着怎样公开这些名字才能起到最好的“惩戒”效果,兆丰在边上给了我一些灵感。   “你们学校不是号称精英子女学校吗?那么多社会精英的孩子,就没一两个爸妈在社会上说得上话的?什么知名记者,著名主播,优秀撰稿人,一个没有吗?”   有,还真有。   林笙的叔父,博城都市报的主编,同样是宏高毕业,去年曾经作为优秀校友回来给我们做过演讲。   配合第 22 章食用更加 第57章 好喜欢他。好想要他。   “我为什么要帮你?”   僻静的操场一角,林笙靠在单杠上,视线望着远处的篮球场。虽然猜到他可能不会轻易帮我,但被这么直白的反问多少还是让我有些意外。   一阵难堪涌上心头,面皮都在发烫。他说得对,他的确没什么理由一定要帮我的。不过是死了一只无主的流浪狗,凶手还是群不满十八的小混混。这样的事一年不知道要发生多少起,对于新闻报道来说,内容未免太过贫乏,没有爆点。   想明白了,我也不打算继续求他:“抱歉,是我强人所难了,就当我没有提过……”   “帮你也不是不行。”林笙忽然改口。   我脚步一顿,诧异地看向他。   他收回放在远处的视线,与我对视,道:“但我有个要求。”   这世道,要求别人给你办事,总不可能白白给办的。兆丰如此,林笙也是如此,我倒是没有太惊讶,或者说这才是人之常情。   “只要我能做到的,你尽管说。”   林笙笑笑,过来勾住我的肩膀,道:“帮你可以,但我们约好了,这件事里不能出现你。”   对于他故作亲昵的姿态,我有些别扭,正要不动声色挣脱他的桎梏,就听到了他说的话。   我不由怔了怔:“不能……出现我?”   “对,不能出现你。”林笙捏捏我的肩膀,语气一派和善道,“你的功劳要全都归我。不然我辛辛苦苦为你做嫁衣,不是也太亏了吗?”   原来是这个意思。   这种事能有什么功劳,难道他还要靠这个评三好学生吗?   我本来就不是为了从中得到什么才去追查这件事的,不过是想还小黑一个公道,想给冉青庄一个安慰,想用非暴力的手段了结这件事。能不能在这当中拥有姓名,我无所谓。   “好,一言为定。”我几乎没有犹豫便答应下来。   林笙见我答应,进一步扩充他的条件:“这事你不能告诉任何人,包括冉青庄。”   听到冉青庄的名字,我眼尾条件反射似的抽动了下。   “这件事我找了南职的人帮我调查,他也是知道的。”   林笙挑了挑眉,似乎觉得麻烦:“那就除了他,别再让别人知道。你能做到我就帮你,不能做到就另请高明吧。”   我能找的也只有他了,哪里还有第二个选择?但凡有第二个选择,哪怕次一点的,我都不会来找他。   “我明白了。我不会再让别人知道的,包括冉青庄。”   林笙满意地拍了拍我的肩,留下一句“交给我吧”便往篮球场跑去。   远远看到他似乎是与人迎面击了击掌,换了场上的一个人下来。篮球场上都是他们班的人,看不清楚是不是有冉青庄,但有个身影异常高大,跳得也很高,看着像是。   我站在原地看了许久,直到上课铃响起,这才缓步往教室走去。   当晚我就写了封三千字的长邮件,将来龙去脉全都写明,并附上兆丰好不容易找到的没有经过剪辑的完整露脸视频,发到了林笙的邮箱。   林笙没有回复我,但几天后,《博城都市报》便将南职几人虐狗的事做了详细地刊载。其中还加了不少匿名学生abcd的证词,证明以高伟带头的那几人平日里就是欺男霸女的存在。老师懒得管他们,家长更是直接放任自流,他们整日混日子,敲诈、霸凌、打架斗殴,俨然就是个黑恶小团体。   【许多变态杀手也是如此,起初只是虐待动物,发现没有人管,他们就逐渐开始嚣张起来。越是嚣张,便越没人管,如此恶性循环下来,就使得他们的行为一次次升级,逐渐朝犯罪发展。】   文章大部分用的都是我的稿子,只是加入了更多“残忍”、“血腥”、“变态”、“罪犯”等等这样的词汇,刺激人的眼球。   最后的主题,从虐狗又拔高到现代教育上,质问社会到底怎么了,为何会培养出这样一个又一个的潜在犯罪者。   《博城都市报》虽然只是地方报纸,但创刊已有四十多年,在博城人心中地位非凡,具有深远的社会影响力。   报道一出,虽说没到登上晚间新闻,掀起全民热议的程度,在我们当地却也造成不小的讨论度。   “听说了吗?虐狗的找着了,是南职的学生。”   午间休息,我翻开练习册,笔尖落在纸上,听到身后的交谈声,不自觉停下动作。   “肯定就是南职的啊,都穿他们校服了。恶心死了跟这种学校做邻居,看到他们就心烦,把我们学校的档次都给拉低了。”   “谁说不是呢,我朋友知道我是宏高的,还跟我打听隔壁南职是不是真的有人吸毒卖春?靠,我怎么知道?我跟他们又不熟!谁会跟那群乌合之众有来往啊……”   “嘘,小声点,我们班可还有乌合之众的朋友呢。”对方虽是这样说,声音却不见得有压低几分。   “怕什么?我敢说他敢认吗?通过这件事我算是知道什么叫‘身在曹营心在汉’了,要放以前两军对垒的时候,这种人就是要被拖出去乱箭射死的。跟人家林笙一对比,人和人的差距也太大了吧?都不知道怎么想的,吃里扒外的东西。”说到最后,逐渐义愤填膺,就差对着我的后背啐上一口,骂一声“狗贼”了。   “要不怎么没人跟他做朋友呢?一天到晚这也不能做那也不能干,比女孩子都娇弱,跟谁没学过乐器似的。”   “可能就是我们学校没人愿意和他做朋友,所以才去隔壁发展的吧。一天到晚闷不吭声的,像个背后灵一样……”   两人窃笑起来,丝毫不掩饰话语里的恶意。   握紧拳头,霍然起身,身后的笑声消失了,我却没有勇气转身,只是快步离开了教室。   说来也巧,一出门便碰上冉青庄、林笙几人从走廊另一边走来,脸上不约而同挂着汗水,似乎是刚打完球要回教室。   “还是林笙有本事……”   “这次真是大快人心。”   “长得帅,成绩棒,心地善良,有勇有谋,打篮球还总是投三分球,世界上怎么会有你这种人啊!”那人越想越气,一把勾住林笙脖子,死命挠他的头,挠得林笙哇哇大叫。   冉青庄脸上带着浅淡的笑意,嘴里说着别闹了,出手拽住那人后领,轻轻一扯,将林笙解救出来。   几人打闹间,冉青庄无意地一扫,终是发现了前头愣愣站着的我。   唇角下压,他若无其事收回视线,笑容已经从脸上消失。   他也和他们一样。   他也和他们一样看我。   我闭了闭眼,将脑袋垂得很低,缩在一边,让他们先行通过。   两方交汇,我迈开步子,继续往前走,越走越快,最后几乎是用跑的冲进厕所,将自己锁在了隔间里。   对着门缓缓蹲下,我将脸埋进双臂间,只想一辈子呆在里头,再也不要出去。   众口铄金,积非成是。我算是知道言语化为利刃,一把把戳在身上到底有多痛了。   然而就算我现在跑出去大喊:“你们都误会我了!我不是叛徒,兆丰跟我只是互相合作!”有几个人会信?又有几个人会当我是神经病?   这件事里最悲哀的,已不是众人对我的误解,而是就算我想解释,也无人可说,更无人愿听。   “季柠可以啊,高伟那几个瘪三这次真是踢到铁板了。”兆丰朝我竖起大拇指,“这件事影响太差,学校再不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已经把他们几个开除了。收拾东西离开的时候,你是没看到他们一个个臊眉耷眼的样子,恨不得把书包套在头上走。”   “该!”一旁周辰亦嗑着瓜子道,“这么变态的人,我都没脸说自己跟他们是同校。”   周辰亦和兆丰是同班同学,家里就在宏高和南职后头的那条街上开小饭店。学校不能补课后,兆丰说他去想办法,随后便找到周辰亦,问能不能借他家饭店补课。   周辰亦与兆丰关系极铁,回去就跟他爸妈提了。每对父母都有颗望子成龙的心,一听是宏高的学生给补课,周爸周妈当即就拍板同意了,只是有一个条件,希望补课能捎带上他们儿子。   一个两个都是补,对我来说没什么差别,也就答应下来。   与兆丰相比,周辰亦没有太多的上进心,基础也差得多。我同兆丰讲题,他一般就在旁边嗑瓜子,或者吃他妈送来的糖果点心。   “我听我妈说,这几天好多人往他们家门口送花圈,泼红漆,还丢臭鸡蛋。几家人家好像都准备搬走了。”小饭店做的都是周围本地人的生意,街里街坊出了什么事,彼此互相说一嘴,没几天就全传开了。   “搬走了?搬走好啊,搬走这地方就清净了。”兆丰用涂改液修正卷子上自己写错的地方,头也不抬地道。   “搬走了是挺好的。其他几个不怕,但我感觉高伟那个人多少脑子有点问题,被开除后没来学校拿过东西,另四个人也不知道他怎么样了。这人我看着就瘆得慌,搬走了好,不然我都怕他知道是你背后算计他,给你套麻袋。”周辰亦道。   兆丰不屑地嗤了声:“这怎么能叫算计?这是正义的铁拳你懂不懂?”他抬起头,亮出自己的拳头道,“况且我会怕他?你让他来,看老子不把他打得哭爹喊娘!”   我听他们越说越不像话,用笔尾轻轻敲了敲桌面,打断两人的对话道:“好了,别聊无关的了,快做题。”   周辰亦赶紧把眼转开,撑着脑袋,继续嗑他的瓜子。   兆丰经我提醒,注意力再次回到面前试卷上,不一会儿凑过来,指着试卷上最后一道题问我该怎么做。   一月份的天,六点以后就很暗了。   自从开始给兆丰他们补课,我都会用利用课间休息把作业做了,实在做不完的,就带到小饭店去做。   六点放学,我总会练琴练到七点,给冉青庄送完早餐包,再去找兆丰他们。补课补两小时,差不多九点结束,到家紧赶慢赶也要九点三刻左右。洗漱一番,躺到床上已经是十点半,一天的时间排得相当紧凑。   这天我照常练完琴,临走前去给冉青庄送早餐。将袋子放进柜子里,正要关上,斜后方突然响起一道人声。   “你在做什么?”   我吓得差点夹了手,忙退后一步,惊惧地看向来人。   林笙站在我身后不远处,瞥了眼半开的柜子,道:“我回来拿东西的。你在我们教室门口做什么?”   “我……”我手心全是汗,脑子里乱糟糟的,一时根本找不到合理的解释。   林笙直接过去打开了冉青庄的柜子,我想阻拦已经来不及了。   “是你在给他送早餐吗?”他拿出那只看起来廉价又简陋的红色塑料袋,递到我面前,“别送了,整天红豆包多没营养?以后我会给他带别的早餐的。”说完不等我反应,直接松开了手。   我狼狈地接住,将袋子捧在怀里,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羞愧得简直要无地自容。   紧抿住唇,我盯着鞋尖,无法反驳,也不知道如何反驳。   “不要告诉他……”   从喉咙里挤出微弱的声音,我祈求着林笙,不要将这件事告诉冉青庄,不要让他更讨厌我。   林笙沉默半晌,忽地笑了:“放心吧,我不会说的,谁都不会说的。”   得他承诺,我松了口气,正要离开,他抬手拦住我。   “他在门外等我,你要不要等会儿出去?他看到你会不高兴。”   我更紧地抱住怀里的袋子,愣愣看着他,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啊,好……我过会儿再走。”   我找了处台阶坐下,开始发呆,等回过神的时候,发现自己嘴里塞满了红豆面包,手上还握着喝到一半的早餐奶。   一个没控制好力道,半满的早餐奶从吸管里飞射出来,弄得满手都是。   我慌忙起身,进厕所洗了个手,出来时,将早餐袋子顺便丢进了垃圾桶。   已经够久了,他们应该走了吧?   我往楼下走去,行到底楼,兆丰突然来了电话。   我以为他是问我到哪儿了,一接起来,却听他慌里慌张地要我赶快去找冉青庄。   “高伟回来了,到处找冉青庄说要弄死他。你有没有冉青庄电话?让他注意着点,晚上别出门了。喂?季柠?你听到没?季柠!”   我背着琴,往校门口狂奔而去,冷风刮着面颊,刀割似的疼。   大提琴加琴盒七公斤左右,平日里背着不算很沉,这会儿跑起来却相当要命。我急喘着,一路不停歇地跑出校门,四下寻找着林笙和冉青庄的身影。   所幸学校前头那条路一到晚上就十分僻静,没几个人,一眼就能望到底。   我看了左边没人,马上去看右边,恰巧看到冉青庄和林笙的身影消失在转角。   “冉……冉青庄!”我跑得太急,气力不足,又离的太远,声音根本传递不过去。   见他们没有停留,我咬紧牙根,只得继续奋力追赶。   那条路非常窄也非常暗,两边都是绿植,大晚上不注意的根本发现不了里头藏了个人。   等我赶到转角时,便正好看到穿着黑卫衣的高伟跳出来伤人的一幕。   冉青庄似乎感觉到什么,刚想回头,已经来不及。对准要害,重重一击,毫不手软,高伟是真的想要冉青庄的命。   眼见他再次扬起手里的金属水管,而林笙只是脸色惨白地傻傻站在一边。我捡起一块绿化带里的石头,疯了一样跑过去。   “滚开!”我怒吼着,手里的石头朝高伟扔过去,准确地击中他的头部。   高伟整个一踉跄,捂着被石头砸中的地方,冷冷瞪向我。   “我已经报警了,你有种别逃!”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抡起背后琴盒就要打他。   他兴许是叫我的气势震住了,也可能是听到报警就慌了,没有恋战,拎着水管转身就跑,没一会儿便消失地无影无踪。   我见他被吓走了,赶忙丢下琴盒扑到冉青庄身边,查看他的情况。   他头上泊泊流着鲜血,已经失去意识。我颤抖地伸手去探他的鼻息,发现还有呼吸时,整个人一松,近乎停止的心脏得以继续跳动。   “他没死吧?”林笙终于回神,蹲下身焦急询问冉青庄的情况。   我瞪他一眼,颤着手脱下外套,小心搬动冉青庄的脑袋,将衣服垫在他的伤口处。   林笙报了警,随后救护车赶来,我们俩一道将冉青庄送到了医院。   我身上没有很多现金,钱都是林笙垫的,字也是他签的。   冉青庄被推进急诊室,林笙到外头跟赶来的警察说明情况,我一个人坐在医院的走廊里,注视着满手鲜红,重温八岁那年的噩梦。唯一不一样的,是这次真的很冷。   也不知该说冉青庄命硬还是幸运,检查过后,医生说他没什么大碍,只是头皮撕裂伤,或许会有点脑震荡,但不危及生命。不过整晚他都需要待在急诊室里留观,直到醒来。   “要通知他奶奶吗?”林笙站床边问。   我看了眼躺床上无知无觉的冉青庄,忧虑道:“先不要说吧,他奶奶心脏不好,受不了刺激的。”   上次老人家犯病就是因为受了惊吓,冉青庄现在这个样子任谁看到都要吓一大跳,奶奶万一再犯病,说不准比冉青庄目前的状况还要凶险。倒不如等明天人彻底醒了再通知她,也好让她今晚睡个安稳觉。   “那我想办法瞒一下吧。”林笙点点头,也觉得有些道理,拿手机出去,过十来分钟回来跟我说,已经搞定了。   “我跟他奶奶说他和我吃饭被我灌醉了,今晚住我家。”他说着掏出几张一百的纸币塞到我手里,道,“这些给你,我有点事,我妈催我回去,你给他找个护工吧,我明天再来。”   还不等我说什么,他看着手机上的时间,匆匆离开了急诊室。   急诊室有七八床床位,每个床位都躺着一名病人。   伴随仪器的轻鸣,三号床的病人忽然呻吟着要上厕所,可护工在处理六号床的呕吐物,直到那呻吟都快成嚎叫了,护工才赶来将病人扶下床。而他们才走出门,六号床“哇”地一声,又吐了满地,引来周围一片怨声载道。   我低头盯着手里的钱,将它们整齐地叠起来,塞进了裤兜里。   给兆丰发去短信,简单说了下事情大概,让他不用担心。随后我离开急诊室,到走廊里给我妈去了个电话,告诉她我今晚可能要在医院里照顾同学。   “怎么回事?”她一下紧张起来。   “有个同学摔了一跤,伤到了头。”除了起因简化了些,其它信息我都照实说了,包括冉青庄家里的情况,以及这边急诊室的情况。   “柠柠真是长大了。”我妈的声音柔和下来,带着点欣慰道,“这是好事,你做得很好。明天反正是周六,也不用上课,你照顾他吧,妈妈早上来接你。”   “不用了,我自己坐车回去就好。”难得的休息,我也想让我妈好好睡到自然醒。   她不再坚持,叮嘱我几句要注意安全,结束了通话。   冉青庄躺床上昏睡着,我就坐床边背英语单词。到了半夜,他突然梦呓着喊热,我一摸他的手,滚烫滚烫的。   急忙找了医生来看,说是正常的现象,给打了针退烧针。   我看他嘴唇都干裂了,问医生能不能喂水。   医生道:“给他嘴上沾点水吧,主要是他现在没有意识,容易呛到。”   于是我拿了棉签,每隔几分钟便一点点小心地将他的双唇沾湿。然而这点湿润并不能满足他,他舔了舔唇,眉心紧促起来,很快又嚷嚷着喊渴,要喝水。   他先前挂了水,身体是不会缺水的,只是这会儿高热才让他这么不舒服。   我抚着他苍白的面颊,替他擦去汗水,轻声哄道:“等你醒了就能喝水了,你乖啊,忍一忍。”   他好像听到了我的声音,没一会儿渐渐平静下来。   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冉青庄的眼睛总是很有生气,睁开的时候,会从中流露出各种情绪。冷漠的,温柔的,伤心的,愤怒的……我差不多把他所有的情绪都见识完了,特别是发脾气的时候,他眼睛里冷冰冰的,没有一点温度,让人两股战战,膝盖都要发软。   “快点好起来吧。”轻声说着,我鬼使神差地覆上去,吻住了他的唇。   深夜时分,急诊室也安静下来,病床两边拉着隔断帘,除了仪器发出的声响,不时会传来几米外工作台护士们的小声交谈声。   我魔怔一样,捧住他的脸,渴求地吻着他。   内心浓烈的情感毫无预兆冲破枷锁,嘶号着控制我的大脑,让我根本无法停止这近乎变态的行为。   好喜欢他。   好想要他。   我顶开他的齿关,将舌头探进对方灼热的口腔,完全已经忘了这是医院,忘了随时随地都会有护士过来查看这床的情况。   意乱情迷地,不知道吻了多久,耳边突然响起刺耳的鸣叫。我猛地睁开眼,恰好对上冉青庄微微半张的,还显得十分迷茫的双眸。   他一只手抬起,松松抓着我的手臂,似乎是想要推开我。   宛如一盆冰水兜头泼下,从头顶到脚底,冰冷彻骨。我狼狈地退开,带倒了身后的椅子,护士很快赶过来,检查了冉青庄情况后,给他重新戴好了心电监护仪。   “没事的,就是夹子掉了,重新夹好就行。”护士以为我是被仪器声吓住了,忙安慰我,“你要不要去外头休息一下?里面有我们在,有什么问题我会去外面叫你的。”   偷偷瞄一眼冉青庄,他闭着眼,静静躺在那里,没有清醒的迹象,仿佛刚才的一切不过我的幻觉。   “不用了,我……我想在里面陪着他。”我扶起椅子,谢过护士的好意。   护士走后,我给了自己一巴掌。后半夜都老老实实,再也没有对昏迷的冉青庄下手。   林笙是第二天的一早来的,见到我时非常惊讶,问我怎么不找护工。   冉青庄彼时已经退了烧,只差清醒。我将钱还给林笙,犹豫了会儿,走前让他不要跟冉青庄主动提起我,如果冉青庄问起,就说压根没见过我。   “为什么?”林笙歪着头,不是很明白。   因为怕他知道是我非礼他。   我抿抿唇,想了个似是而非的理由:“说了他也不会领情。”说完背着琴转身离去。   周一到了学校,大家都在讨论高伟被抓起来的事,说搞不好还要判刑。   兆丰一见到我就问我周五那天的具体情况,听到我说高伟一击得手还想来第二下,直呼不得了。   “这可太惊险了。”周辰亦嗑着瓜子道。   冉青庄休养了没几天就回来上课了,后脑勺贴着纱布,脸色不知是心情不好还是身体不舒服,反正不大好看。   我送作业到老师办公室,无意中听到他们班主任聊起他,说他被那一棍打得有些狠,醒来不仅把周五那天的事忘了,之前两天的事也都记不清了。   到此我心头一松,这几天压得我喘不过气的大石头终于落了地。   犯人找到了,高伟伏法了,和南职的仇怨也该告一段落。我天真地以为,只要自己先开口,哪怕无法和好如初,也总能与冉青庄回归到和平相处的状态。   那天他远远走来,我举起手,想跟他问好。问问他身体怎么样了,问问小梨花怎么样了,问问他奶奶怎么样了……   张开口,手仍举在半空,冉青庄与我擦身而过,没有任何停留地往走廊另一端而去。   我这朵乌云,微不足道,甚至都没办法让他为我停下脚步。   怔然放下手,紧紧在身侧握成拳头,我回头望着冉青庄的背影,第一次对他生出了类似“怨恨”的情绪。   也是我那阵子和医院特别有缘。没过多久,我妈在家里滑了一跤,摔伤了腰,只能躺床上静养,什么活儿都做不了了。我请了三天假在家照顾她,到第四天时,她怎么也不肯再耽误我的学业,咬牙切齿地将我骂出了家门。   我妈行动不便,做不了饭,白天光吃馒头,水都很少喝。到了晚上,由于周辰亦的关系,我得以占一点便宜,每天能带三个菜回家。   虽说兆丰体谅有老有小在家等着我,将补课时常缩短到一小时,但我总觉得别人体谅是别人心善,我却不好顺杆子往上爬,占了一点便宜还要再占一点。   说好了两个小时,就是两个小时,一分一秒都不能差。   可这样一来,回到家也要九点多。   “哥,你每天带回来的菜都好好吃呀。”小妹嘴边沾着米粒,吃得两腮鼓鼓。   虽说她也会在我没回家前吃些饼干面包之类的点心垫肚子,但仍旧饿得厉害。   “慢点吃,没人跟你抢。”我为她摘去那粒米,心里想着:这个小妹妹啊,投到我们家真是很倒霉。我好歹还享受了八年父母双全、衣食无忧的日子。可她呢,一出生就没了爸爸,妈妈忙着养家,少有温馨陪伴的时候,现在竟然连顿饱饭也吃不到了。   我这个做哥哥的可太没用了。   但凡我有用一些,也不至于让她吃这残羹剩饭。   只要得到学校的保送名额,我就能拥有一笔不菲的奖学金。钱有时候不是万能的,但对那时候的我来说,却如雪中送炭,绝渡逢舟,是至关重要的。   名额迟迟不下来,我着急地找班主任打听,最终得到消息,那唯一一个名额,会在我和林笙中产生。   那笔钱可能连他一个月零花都不够,他却仍要和我抢。   林笙就像我眼里的一根刺。   那一刻,他的存在越发地让我感到不适。   那天早晨,捏碎签语饼干,里头的纸条写着——你可能在等待救赎,可你怎么知道,你不是其他人的救赎?   有没有人来救我我不知道,但我肯定不是冉青庄的救赎。   我只是习惯性地离开前经过那条走廊,看一眼那个柜子,然后……就看到了教室里的冉青庄和林笙。   透过门上的小窗,我不敢置信自己目睹的一切。   两人肆无忌惮地亲吻着,完全没有发现我的到来。   原来他不是恶心男人,只是恶心我。   被抢走了,他被抢走了……   为什么要来抢我的?家世,样貌,林笙明明什么都有了,为什么还要来抢我的?   他是我的,他本该是我的。   无数念头涌上脑海,痛苦却很少。   我一直盯着他们,直到冉青庄抬眼看向我。   他发现了我,却不准备停止。好似挑衅一般,手指更深地插进林笙发间,另一只攥在腕间的手更用力地将对方扯向自己。   林笙仿佛无法呼吸似的,指尖都微微痉挛。白皙脖颈战栗着向后仰着,毫无招架之力的姿态,仿若一只脆弱的,被猛兽一口咬住了脖颈的白天鹅。   喉结滚动着,像是要把那些即将冲口而出的怒吼与质问全都压回去。我退后一步,又退后一步,远离那扇可怕的门,直到再也看不到门里的两人,这才转身仓皇逃离了学校。   那之后,我就像具行尸走肉。按照程序去补课,拿着饭菜回家,洗漱完躺到床上,睁眼到天明。   闹铃一响,我起床去学校,到大门口才觉出有哪里不对,想了一圈,发现是忘了带大提琴。   十几年来,我去哪儿都带着它,它已宛如我的半身。我却把它忘了。   我捂着脸,头疼欲裂。眼前一会儿是小妹扒着饭,吃得狼吞虎咽的画面;一会儿是妈妈躺在床上,倔强地朝我丢枕头,让我滚去上课的画面;一会儿又是林笙与冉青庄在教室亲吻的画面。   回过神时,我已经稀里糊涂地站在了教导主任的办公室门前。   我告发了他们。   将我所看到的,关于林笙与冉青庄的种种,全数告知了教导主任。   我平静地掀起惊涛骇浪,将他们一个个卷进深渊。   痛苦更少了,晚上我甚至能睡得着觉。没有愧疚,不会自责,我变得麻木不仁,没有良知。   现在看来,那更像是一种自我保护机制,大脑觉得我可能无法承受那些复杂的情绪,未免身体崩溃,便暂时替我隔绝了它们。   林笙转学出国后,我顺理成章得到了心心念念的保送名额。周末在家收到保送通知的那一刻,所有的情绪蜂拥而至,猝不及防地又都回来了。   我颤抖地捏着那张纸,被那些复杂的,揪成一团的情绪击倒,跪在地上泣不成声。   小妹惊恐地跑来,问我发生了什么,结果看到我手里的保送通知书一下子欢呼起来。   “妈妈,哥哥拿到名额啦!”她跑进卧室,同妈妈一起分享这份喜悦。   是,我拿到名额了,用不光彩的手段,卑劣的,藏着私心的,靠告发竞争对手……拿到了最终的名额。   我摇摇晃晃起身,没和家人交代一句便冲出了门。   之前冉青庄留堂,曾跟我说过他家大概的位置。我知道他家在哪个小区,也知道约莫是哪一栋,只是不清楚是一楼的哪一家。   我这头看看,那头望望,在两家人窗外探头探脑,没多久便被冉青庄发现。   他开门出来见我,站在台阶上,问我想做什么。   “对不起……”   我刚走向他,他就退后一步,嫌恶地蹙起眉。   我无措地停下脚步,痛苦于他对我更不如前的态度。   “你只有这些要说吗?”他站在高处,冷漠地看着我。   我也不知道除了道歉我还能说什么,如今再说任何的话都像是狡辩,甚至连道歉本身,都透着一股虚伪做作。   “对不起……我,我很需要钱。”   我将自己的无耻说的这样理直气壮,连冉青庄都有些出乎意料。   “你很需要钱。”   他平淡地复述完我的话,没有再说什么,转身往屋里走去。   我追上去一把拉住他的手,他猛然回身挥开我,似乎连我一丝一毫的触碰都无法忍受。   拳头已经扬起,手臂肌肉紧绷着。我仰着脸,闭起眼睛,不躲不闪,等着他的拳头落下,希望他的拳头落下。   但预想中的疼痛没有来临。   “我不想再见到你,季柠。”   胸口被不轻不重推了一下,我往后退了好几步才堪堪稳住身形。   再抬头,冉青庄已经关了一楼的入户门。   “咳咳……谁啊青庄?”年迈虚弱的声音自屋里传出来。   “没有谁,推销的。”冉青庄走至窗前,一把拉上窗帘,隔绝了我的窥视。   隔了几个月,我又去找过冉青庄一次,从窗户看进去,里头家具都搬空了。   我着急地向人打听怎么回事,邻居说冉青庄奶奶上个月去世了,冉青庄卖了房子,之后就不知道去了哪里。   他走了。   彻底的,走了。   他说不想再见到我,就真的再也不见我了。   那天春光明媚,街头开着大片大片拥挤的樱花,我走了一个多小时,一个人独自走回了家。到家就发起高热,病了许久才好。也不知是不是刺激太过,病好后就想不太起来关于冉青庄的事了。   我以为是癌症,是肿瘤让我失去了记忆,但其实不是。   我没有失忆,我只是在一点点想起来,想起我曾经是那样孤单地喜欢着一个人,那样迫切地渴望着一个人,那样痛苦地觊觎着一个人。而因为这份喜欢、渴望与觊觎,自己又变成了多卑鄙、多自私、多可怕的一个人。   腥咸的海水从喉咙里呕出,我大口呼吸着,眼前被明亮的灯光照得很不舒服。   “醒了醒了!”有谁在说话,“没确认身份前,把他拷到里舱。”   “这个孩子还有女人怎么办?”   “分开关押。”   这是三天的量,前天昨天今天。 第58章 本来不该是他的   白炽灯不停摇摆,起初我以为是我的视线在晃,等完全睁开眼,才发现在晃的是整个身处的空间。   吃力地撑起身,手腕传来牵扯感,我低头一看,发现自己的左手被拷在了墙角的一根管道上。   衣服还在滴水,外头隐隐传来海浪声,加上颠簸的空间,我应该是在船上……   “别乱动,醒了就靠墙坐好。”   眼镜早些时候在餐厅就掉了,是以我现在看什么都有点模糊。   眯着眼看向发声处,瞧见门边站着个二十来岁的娃娃脸年轻人,站的笔直,表情严肃,身上穿着深蓝色的作战服,头上戴一顶配护目镜的头盔,侧面有“特警”二字。   这两个字刺激着我的眼球,让我瞬间激动起来。   “冉青庄,快去救冉青庄!”我拉扯着手铐,朝对方喊叫着,完全不顾手腕上的疼痛,“他在地牢里,受了很重的伤,金辰屿还派了孔檀去杀他,快点……再不去救他就来不及了!”   对方闻言眉心一凝,往我这边走来。   “你叫什么名字?”他一只手警惕地搭在腰间的枪套上,似乎我一有异动,就会拔枪毫不留情地朝我射击。   “季柠。”我怕他不信,一口气报了自己的身份证号。   他点点头,转身往外走,边走边按住肩上的通讯器:“帮我接一下总指挥,我这里捞到一条小鱼……”   对方离开了十来分钟,回来时一手拿着食物和水,另一手拿着条保温毯,已经确认好我的身份。   “不好意思兄弟,我这就给你解开。”他将东西一股脑塞进我怀里,随后掏出钥匙打开了我的手铐,“你先在里头休息一下,靠岸了我来叫你。和你在一起的是金斐盛的老婆跟孩子吧?他们也没事哈,就在隔壁,我同事看着呢。”   听到金夫人和元宝没事,我稍稍松了口气,但心里头却还是为冉青庄的安危感到担忧。   “那冉青庄那里……”   “其他人已经去救他了,没事的。”他撕开一块巧克力,笑着递给我,“给,先补充一点体力。”   “谢谢。”虽然接过了,但我只是拿在手中,没什么胃口。   冉青庄一刻不脱险,我便一刻不得安宁。   娃娃脸特警叹了口气,替我展开保温毯披上,站起身道:“我叫陶念,你有事叫我。”说罢转身出了门。   在海上航行了一个小时左右,船终于靠了岸。没有冉青庄消息的这一个小时,每分每秒都是煎熬。我不止一次追问陶念冉青庄那头的消息,他都只是无奈地摇头,告诉我他无权探听关于其他队伍任务中的情况。   我问他能不能和母巢对话,仍然得到否定的回答。   崇海码头已经全部警戒起来,远远就拉起黄色警戒线。线内停放诸多特种车辆,医护人员随时待命。   我一下船,便被陶念推上一辆救护车。他让我待在这里,随即不知去了哪里。   “有没有觉得头晕胸闷?”手电照过我的眼睛,医生问我。   我摇摇头:“没有。”   医生用听诊器又听了下我的心音,确认我没有大碍后,让护士给我处理了脸上和四肢的擦伤。   “可能会有些痛哦。”护士替我做伤口的消毒,镊子夹住棉球,轻轻擦过我的颧骨。   我盯着码头的方向,看不断有人被船运过来,有的是已经无法行动的伤员,有的是戴着手铐的犯人……然而来来往往这么多人,却始终不见冉青庄的身影。   手指紧扣着,指甲无意识地刮擦着指关节,直到被护士制止,我才发现自己的指关节已经整个红肿起来。   “你在等人吗?”对方没有责备我的行为,只是轻轻牵起我的手,继续替我处理手上新增的伤口。   “……嗯。”   她冲我笑笑,安慰道:“没事的,对方一定会平安回来的。”   温柔地替我处理完身上的所有伤口,她又匆匆跑去下一个伤员那边。   陶念这时候也回来了。   “季柠,快过来……”他拉着我就往码头深处跑,保温毯没跑几步就掉了,我茫然地一路跑过一个又一个船只停泊位,最后在一艘警用艇前止步。   不少医护人员簇拥在下船的出口处,似乎在安抚担架床上情绪激动的伤员。   “他在哪里?”   “你先冷静下,这样对你的伤口不好……”   “他在哪里!!”   远远的,我盯着担架上的人,一瞬间甚至忘了呼吸。   冉青庄挺起上半身,挣扎着想要从担架上起来,一旁医生见状赶忙按住他,却只是让他更狂躁了。   他嘶吼着,像一只负伤的,完全陷入无差别攻击的野兽。虽然看着清醒,其实已是强弩之末,完全是凭一股毅力支撑才没有失去意识。   那一瞬间,人体内最精致复杂的存在,我的大脑,对我发出了一个简单粗暴的指示——奔向他。   它不断地命令我:奔向他,快去!优于别的任何事,呼吸、心跳、思考,都可以暂停,但你必须奔向他!不存在第二样事情要做,你必须去到他身边!   这个念头强烈到甚至让我直接忽略了陶念的存在,只是迈开步伐,以最快的速度奔过去。   海风呼啸着,刮过耳畔,我张开口,急急呼唤冉青庄的名字。   暴躁的野兽骤然安静下来,双眼四下搜寻着,急切地想要确认声音的来源。   众人看向我,像是找到了救星,纷纷为我让开一条道。   冉青庄终于找到我。   “……季柠?”   他不确定地朝我伸出手,我几步上前一把握住,凑得近了,才发现他比我想象中伤得更重。   仿佛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贴肉厮杀,他身上几乎没有一块完好的地方,处处缠着绷带。腰腹不知是中了枪还是刀,从绷带下逐渐渗出血迹。一只眼睛的眼白完全是鲜红的,看起来特别的可怕。   他猛地将我拉向自己,用力抱住我,以自身为壁垒,把我护得密不透风。   “别怕……”他说,“我找到你了。”   虽然已经离开了狮王岛,他的思绪却像是仍然留在上头。哪怕伤成这样,也没能叫他放下警惕。   我怕碰到他的伤口,根本不敢回抱他,只是温顺地任他一点点收紧手臂,柔声向他一再确认自己的存在。   “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他稍稍平静下来,一旁医生趁机往他胳膊上注射了一剂针剂。没一会儿他便软倒下来,松开了环抱住我的胳膊。   “镇静剂,没事的。”医生解释道。   倒下去时,冉青庄仍是紧紧握着我的手,但因为药效的关系,哪怕他极力想要抓住我,手指仍无力地垂落下去。   手指滑落的一瞬间,我追上去,反手牢牢握住。   他强撑着,眨了眨眼,最后还是不甘地昏睡过去。   冉青庄身上多处伤口需要手术治疗,救护车将他送到最近的医院接受治疗,正是我一直看病的那家医院,也是林笙在的那家医院。   他在手术室里做手术,我就坐在外边的走廊上。   突然身前投下一片阴影,我抬头看去,是个五十来岁,拄着拐杖的中年人。一头白发,眼眯缝着,未语也笑的模样,瞧着和蔼可亲,特别像尊……弥勒佛。   他的形象太有特点,以致我一下子就认出来了。   是罪案调查局的局长江龙骏,我之前读过他的升职报道。   我连忙要站起身,被他按着肩膀按了回去。   他坐到我身旁,撑着手杖,道:“我听严霜说了,这次行动你的帮助至关重要,没有你,也不可能这么轻易地收网。代表罪案调查局,我要向你说声谢谢。”   严霜应该就是母巢,果然,他是冉青庄的顶头上司。   “不……我也没做什么,不用谢我。”我是真的觉得自己没做什么,而且我的目的也很简单。我是为了冉青庄,只是为了他而已。   没有什么家国大义,不过一些儿女情长。   “本来不该是他的。”江龙骏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但他又实在太合适了。他的身世,他的性格,还有他忠诚度,都让他成为最好的卧底人选。”   “我记得,当我告诉他可以给他一次机会的时候,他甚至没有问我为什么。”   冉铮虽然死了,但他拥有黑道背景是不争的事实,照理冉青庄并没有资格报考警校,也没有可能成为警员。   “他真的很像他的爸爸,坚韧,勇敢,重情……”   我有些意外:“您认识冉青庄的爸爸?”   他沉默片刻,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   “卧底任务危险至极,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整个调查局,只有我和严霜知道冉青庄的存在。冉青庄代号‘苍鹭’,负责潜伏合联集团,从他二十岁起,至今已有五年。严霜作为联络员,负责与苍鹭接头,代号‘母巢’,有着非常优秀的黑客技术。而我则隐在幕后,负责下令,被他们叫做‘大将军’。”说到最后,他笑了下。   “而在成为大将军前,我也做过联络员……但我没有严霜幸运,我的探员死了,没有等到收网,任务就失败了。”   我愣了下,随后回过味儿来,瞪着他,一时震惊地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为什么冉青庄能够通过测试?   为什么明明是社团成员的孩子,他却可以成为警方卧底,担负如此重要的任务?   江龙骏说本不该是冉青庄的,到底是什么意思?是“他本没有资格”,还是……“不能再是冉铮的孩子”? 第59章 不要随便离开我身边   我喉咙干涩,几乎没办法发出声音:“冉青庄的父亲是……”   江龙骏打断我:“我永远欠他一份情。”   满头白发,瞧着比他实际年龄还要苍老许多的江局长没再继续深入这个话题,点到为止,留给我无尽的想象空间。   冉铮若也是警方卧底,就不怪一个个都说冉青庄和他像了。撇去性格,单论对人生道路的选择,两个人也是惊人的相像。   你没做完的事,我来做完;你没能继续守护的人,我来守护。一往无前,虽死不悔。这轮回般的宿命感,简直让人头皮发麻。   冉青庄到底是以怎样的心情继承这份工作的呢?   当他知道自己一直痛恨的父亲到死都在被人误解,被最亲近的亲人痛恨,所作所为无法公诸于世,只能顶着污名落葬……那该是怎样的懊悔与痛苦?   他只身一人这些年又是怎么过的?   我紧紧抿着唇,舌尖抵着齿缝,心脏深处传来针扎似的刺痛。起初并不显著,还可以忍受,但随着时间推移,连绵地刺痛逐渐堆积成了腕骨割肉般的疼痛。   “你们的确不该选他。”我攥住身前衣襟,冲动地开口。   我无法控制自己的语气,纵然知道毫无立场,却还是忍不住埋怨。埋怨他们让他经历这样的人生,让他这五年来始终立身悬崖峭壁,受饿狼猛虎环伺。   江龙骏沉默下来,不做任何反驳。   我们停止交谈,安静地各自坐在走廊上,等着手术室的门再次开启。   过了十多分钟,手术没有结束,江龙骏被匆匆赶来的下属接走了。   他的身份级别摆在那里,注定今晚会十分忙碌,能抽出二十分钟等在冉青庄的手术室外,都已经算是重视了。   “等事情办妥了我会再过来,你也不用太担心,那小子命硬,死不了的。”走前,他看了眼紧闭的手术室,说是这样说,表情却不见轻松。   冉青庄的手术进行了五六个小时才结束,出来后直接被推进了单人病房。   门口有持枪特警守着,病床上冉青庄生命体征平稳,紧绷了几天几夜的神经终于得以松弛。趴在床边,我握着冉青庄的手,注视他苍白的面容,大脑一点点被困意席卷。   几乎可以用“断片”形容,直到窗外的晨光照射进来,杂乱的鸟鸣涌进耳道,我才自沉重的睡眠中苏醒,意识里甚至只是觉得过去了几秒钟。   我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看一眼冉青庄,发现他还没清醒,起身出了门。   睡过一觉后,这几天不断挑战身体极限的后果就全部显现了出来,身体每寸骨头都酸痛到好像浸泡过浓硫酸一样。   与门口的特警打过招呼,我下到医院一楼,在门口便利店买了杯咖啡续命。   坐在靠窗的位置上,面对马路上人来人往,我胡乱塞了两个包子,仰头正要喝干最后几口咖啡,路边出租车上下来一个神色焦急的人影,差点没叫我嘴里一口咖啡喷出来。   那人没看到我,快步避过密集的行人往医院里走去。   我连忙放下杯子追过去,最终在对方即将跨进门诊大楼的瞬间叫住了他。   “南弦!”   南弦脚步一顿,随即惊喜地转向我。   他大步走过来,不敢置信一样上下打量我:“太好了,太好了……”   他嘴里翻来覆去呢喃着这三个字,脸上急切的表情逐渐褪去,全都化为对我劫后余生的欢喜。   可欢喜没多久,他又红了眼眶,怨怪道:“我收到你的邮件了,你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你真的……真的太乱来了!”   我之前以防万一,设置了邮件七天自动发送,一旦遭遇意外,南弦就会收到我的遗书。被金辰屿关起来这几天,手机给没收了,我也就没能重新设置邮箱。算了算时间,南弦应该是昨天晚上收到的邮件。   “我一收到邮件就给你打了许多电话,但怎么也打不通……”南弦将他这一晚的心路历程略显委屈地说与我听。   他原本都要睡了,结果突然收到了我的绝命遗书,跳起来就给我打了几百个电话,接不通他又想亲自上岛来找我,奈何一靠近码头就被拦在了警戒线外。   他徘徊了一夜,见到穿制服的就跟他们打听我的消息。可是现场太乱了,许多人和他一样也在找人,大家挤做一堆,得到的消息非常有限。   “后来我知道伤员都被送到附近的三家医院去了,我就一家家的找,找到现在……”仔细一看,他眼下乌青,嘴唇干裂,瞧着确实是没有好好休息的模样。   “辛苦你了。”我拍拍他的肩膀,不好意思道,“我这里还有点事,具体的以后再给你说,你先回去吧。”   南弦不可理喻地看着我,拉下我的胳膊,拽着我就往医院的大门外走:“你都这样了你还有什么事?你跟我回去好好休息,我明天带你回博城,找那边的医生再仔细看一下。”   崇海的医生也是全国顶尖的,换一个地方,也不过是多收获一份失望。   “南弦……”我无奈地叫住他,“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选择保守治疗,选择就这样静静等待死亡。   南弦脚步一刹,回头瞪向我,带着些懊恼和愤怒地骂道:“狗屁你自己的选择!”   他少有这样不文明的时候,看来是真被我逼急了。   我心里暗叹一口气,抽回自己的手,和他打着商量:“冉青庄还没醒,总要等他醒了我才能走吧。”   南弦显然也有点被自己方才的粗俗惊到了,眉心仍是紧蹙着的,语气倒是和缓下来。   “他怎么样了?”   “伤得有些重……”边往住院楼走,边与他说起这几天的经历。因为怕他担心,也没说的太细,但只是听个大概,也足够他频频抽凉气了。   到了冉青庄病房门口,又多了两个穿着便衣的男人,拦着我们,说长官在里头,让我等一下进去。   我猜应该是江龙骏来了,就对南弦道:“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你先回去吧,我真的没事。”   南弦哪里肯这样轻易被我打发,坚持让我和他一块儿走,结果说着说着一激动,一管鼻血流了下来,把我和他都吓了一跳。还好护士站就在旁边,我赶紧取了止血棉给他。   “你回去吧,你看着才更像那个需要休息的。”替他止住血,我再次劝他。   南弦颇为挫败地摸了摸鼻子,再开口时不再坚持:“那我回去睡一觉,晚上再来接你。”   我点点头,表示认可。   他愁眉苦脸地被我送到电梯口,进电梯时,我想起一件重要的事,叫住他。   “暂时不要把我的事告诉我妈她们。”想了想,补了句,“我会自己和她们说的。”   南弦看着我,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关门走了。   我回到病房门口,在外头坐了会儿,大概五六分钟的功夫,江龙骏和一名高挑的年轻女性,两人一前一后从屋里走了出来。   我站起身,与走在后头的年轻女人打了个照面。虽然仅有一面之缘,但对方过于出类拔萃的气质与打扮仍叫我一下子就认出来,她就是那天在墓园,透过墨镜奇怪注视我的女人。   感受到我目光的长久停留,剃着板寸的女人朝我点了点头,自我介绍道:“严霜。”   一听她的声音,我就知道她是母巢。   “你好。”我伸手与她交握。   “你进去吧,青庄已经醒了。”江龙骏道,“之后你的吃穿住行,都会有专人负责。我们找了个临时的安全屋,这两天委屈你先将就一下,等青庄好了,我们再一块儿进行转移。”   我有些迷茫:“安全屋?”   他回头与严霜对视一眼,严霜接收到指令,代为与我解释道:“合联集团虽然被捣毁,金斐盛也已到案,但……金辰屿逃了,目前下落不明。区华在行动中被击毙,她的女儿身在国外,不排除会对你们展开报复行为。”   我以为随着昨晚的过去,事情已经都结束了,冉青庄也可以重新拥有自由,但现在一听,却似乎仍然危机重重。   一切都没有结束呢,或许……永远都不会结束。   告别江龙骏与严霜,我轻轻推开病房门走了进去。   房间里充斥着各种药品消毒剂混合在一起的味道,冉青庄靠坐在床头,手上打着点滴,正专注地望着窗外蓝得没有一丝杂质的天空。   听到声响,他回过头,见是我,微微怔了怔,随即又不满地皱起眉。   “你去哪里了?”   “楼下……吃早餐。”我关上门,忐忑地立在原地,不敢上前。   冉青庄看起来更不满了,左手受伤抬不起来,他只能抬起打着点滴的右手伸向我:“过来。”   细小的输液管因为他的动作迅速回血,我快步过去将那只手一把按下,他反手捉住我,牢牢握紧掌心。   “不要随便离开我身边。”   我一颤,那层被他碰触的肌肤就像被火燎了一样,疼痛顺着血管直涌到心里,我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没有立刻抽回自己的手。   如果我健健康康,无病无痛,管冉青庄对我是吊桥效应也好,对弱小者的怜悯也罢,只要抓住他的手,我就不会再松开。   可是现在……我马上就要死了,我没办法,也不可以让他继续在我身上倾注更多的感情。   那样是不对的,那样太不负责任了。   这样想着,指尖却违背大脑的意愿,更紧地缠绕住冉青庄骨节宽大的手指。 第60章 有些缘分不可斩断   冉青庄的伤多是皮外伤,不致命,但需要长期卧床静养,慢慢把皮肉养好。   他身上最严重的,是腹部的一处刀伤,有四五公分那么长,与孔檀搏斗时被对方用匕首捅伤的。   “他太自负了。”说起这段惊心动魄的经历,冉青庄显得很平静,“如果他直接开枪,我未必能活。”   孔檀兴许是觉得一枪了结冉青庄不够解恨,便选择了用匕首,准备割喉。谁想武艺不精,反被冉青庄夺去匕首。一番厮杀,人虽然没死,但伤得比冉青庄还重,目前在另一家医院进行治疗,不躺个小半年好不了。   这样看来,我俩能活着重逢,实在是中彩票般的运气。   “你呢?有没有遇到什么危险?”冉青庄躺在床上,有些昏昏欲睡。   我替他掖了掖被子,摇头道:“没有,我身上有坂本的纹身,他们不敢动我,我一直很安全。”   听到我的回答,他眉心缓慢地舒展,像是放心了,轻轻“嗯”了声,闭上眼睡去。   冉青庄的单人病房不算豪华,但胜在宽敞,沙发拉开就能变成一张沙发床,洗手间也有卫浴设施。   我这身衣服穿了有好几天了,又泡过海水,都快馊了。实在穿不下去,就问门口特警小哥有没有替换衣物给我。两人很快找来一套我能穿的病人服,说因为狮王岛还在调查取证当中,全岛封闭,目前也不能去拿我们的私人物品,衣服之类的日用品他们同事已经在采购了,晚些时候就会送来,让我暂时委屈一下。   衣能遮体,屋能遮雨,已经不错了,没什么委屈的。   好好洗了个热水澡,擦着头发走出浴室,冉青庄还睡得很熟。   拧了条热毛巾,将他身上已经发黑的血迹擦干净,擦到手指时,没忍住,轻轻吻了吻他有些畸形的小指。   吻了几下,再眷恋地用脸颊蹭了蹭,要不是怕碰到他的留置针弄疼他,我甚至想一直抱着这只手不松开。   毛巾凉了,我的头发也干了。看了眼仍在熟睡的冉青庄,我去到外头走廊,问特警小哥借了电话,分别打给我妈和南弦。   新闻可能还没报道狮王岛的事,或者是报道了但暂时还没传到我妈那边,她收到我电话有些惊讶,一听是狮王岛被抄了,立马紧张起来,问我有没有受伤。   “没有,我很好。”我安抚她,“和我也没什么关系,就是事情发生的太突然,我手机什么都落岛上了,你暂时这几天先不要联系我,等我明天去补个卡。”   小妹正是高考最后的冲刺时期,我让我妈先不要跟她说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以免影响她心态。   “知道了,不跟她说。你自己在外头注意安全,等菱歌考完试,我们就去崇海找你。”   我已经有些日子没见她,絮絮叨叨说了许多,到要挂电话了,几次想开口,又实在不知道怎么跟她说自己身患绝症,命不久矣这件事。   她辛辛苦苦一个人将我养大,我都还没来得及孝敬她,就要她白发人送黑发人。   她把青春,把所有的心力都投注到我和妹妹身上,尽心地培养我们,现在我如何忍心告诉她,这些都浪费了?   琴白学了,钱白花了,这个儿子白养了。   我说不出口,这远比我想象的要难。   最后挂了电话,仍是报喜不报忧,该说的什么都没说。   长叹口气,我又拨通南弦的电话,他迷迷糊糊接起来,听声音是睡着了被我吵醒的。   “你别来接我了,我暂时走不了……”   南弦一下清醒过来:“怎么个意思?”   我将严霜的说法告诉他,他静了静,问:“你是不是也没跟冉青庄说你得病的事?”   我看了眼病房门的方向,分明离得那样远,还是不自觉压低了声音。   “我生病为什么要告诉他?我知道你担心我,想要我积极治疗对抗病魔,但我真的……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并不是盲目的放弃治疗。”   在得知自己生病时,我上网查了许多资料,已经很清楚这种病的可怕之处。   我知道南弦作为朋友,他很难接受我即将不久于人世这件事。他不想让我放弃,他想要我战斗到最后一刻。   然而我这个人,比起经历长时间的抗争到最后还是要失败,更愿意选择一开始就接受自己会失败这件事。   “我的肿瘤生长部位特殊,切除难度大,预后差,复发率高,如果进行手术,还会损伤大脑功能区域。我可能会瘫痪,可能会说不了话,可能会失明,甚至可能变成痴呆。而这种肿瘤的术后生存期,在最好的治疗下,也不过两年。”   如果活下来也只是别人的负担,那不如一开始就不要活下来。   “南弦,我情愿有尊严的度过最后的这几个月,也不要躺在床上毫无尊严,痛苦的死去。”   听完我的话,南弦久久没有出声。   我安慰他,语调轻快:“我的病程发展的也不是很快,说不准还能再活个一年半载的。”   “别这么说……”南弦音色带着些许痛苦地道,“别这么说。”   我闭上嘴,不再多言。   南弦过了会儿缓过劲了,告诉我他会尊重我的选择,但如果我有任何需要他帮助的地方,希望我不要吝啬,尽可能地给他打电话。   知道他是接受现实了,我笑着答应他:“好。”   冉青庄恢复力惊人,一个星期已经能扶着墙壁下地。严霜打算将我们转移到安全屋,提前一天通知我们收拾行李。   衣服鞋子连手机都是他们给买的,也没什么好收拾的,就是我好多天没吃药了,就想着走前去配一些,对冉青庄就说要去便利店买吃的。   吴大夫还记得我,对我目前的状况有些意外。   “只是间歇性的失明,没别的了?头疼有加剧吗?”他问。   我摇摇头:“没有。”   他嘶了声,开了张单子,让我再做一遍磁共振。   做完检查,他看着电脑里的影像图,眯了眯眼,道:“还是原来的大小,没有变化。”   我一听,像是好事:“是不是说明,我能多活几个月了?”   “也可以这么说吧。”吴大夫道,“你还是不打算手术治疗是吗?”   “手术风险太大了。”   他摇了摇头,语气无奈道:“你们这些病人啊,总是想要百分百的保障,但怎么可能呢?手术都是有风险的。”   他刷刷两下给我开好了药,要我最好每半个月来复诊一次。   我接过处方单,谢过他后离开了诊室。   便利店买了两盒巧克力,将药盒拆了,单子丢进垃圾桶,药瓶能塞口袋的塞口袋,不能塞的装便利店的袋子里,免得引起冉青庄怀疑。   往住院楼走去,我抄了近道,穿过医院花园时,还是在上次一样的地方遇到了傅慈。   他看起来精神好了一些,脸也没那么瘦削了,一个人坐着轮椅,在池塘边看鱼。   说看也不准确,他只是托着腮,百无聊赖地盯着池塘里不断浮出水面,争先恐后讨要吃食的鲤鱼。   他就在我必经的路上,怎么也算是有过一面之缘,就这么不声不响走过去似乎不大礼貌。   想着,我主动上前打了招呼。   他听到声音看过来,视线在我脸上徘徊许久才想起我是谁。   “你又来看病吗?”他扫了眼我手里的袋子。   “没有,我朋友住院了,我是来看他的。”我下意识地隐瞒自己的病情。   “哦。”他看回水面,似乎是不准备再和我说话了。   我又看了一眼他阴郁的侧脸,抬腿正要走,他忽然开口,话题跳跃到我差点跟不上。   “我以前也养鱼,金龙鱼。攻击性强,一条鱼只能养一个缸,和这些鲤鱼完全不一样。你说它们被困在一个狭小的容器里,整天被围观,被饲养,难道不会觉得恶心吗?”   我没养过鱼,不知道要怎么回答他。而且就算鱼会觉得恶心又能怎样,给它们请心理医师吗?   “可能习惯就好。”我说。   他嗤笑一声,点头道:“是,习惯了就什么感觉也没有了。”   我上次来他在,这次来他还在,说的话又这么悲观厌世,让我不免有点好奇。   “您是……生病了吗?”   他闻言微微偏过脸,睨向我,表情似笑非笑。   我一激灵,忙不好意思道:“抱歉,我唐突了。”   他没有生气,看起来还挺高兴:“不,不是生病。”他扯开自己的衣襟,露出苍白胸膛上一道狰狞的疤痕,“我是病好了。”   傅慈这人真是阴沉地叫人心里发憷,匆匆与他道别,我快步穿过花园,有两名护士正好相对走来,边走边互相打招呼。   “去哪儿啊?”   “去叫傅先生回去吃药。”   两个人碰到一起,小聊了两句。   “就是那个……换了未婚妻心脏的那个检察官啊?”   “对,就是他。”   “真是怪可怜的,未婚妻当年才二十多岁吧。据说两人都快结婚了,结果因为他遭黑社会报复,被撞成了植物人,躺了十年没醒,死了还把心脏给了他。”   “傅先生这十年也没有再娶,还是很深情的,现在移植了未婚妻的心脏,也算另一个层面上的和心爱的人永远在一起了……”   傅先生?难道是说傅慈?他胸口那道疤原来是心脏移植手术造成的吗?   两个人又继续说了些什么,我脚步不停,没有再听下去。   回到病房,冉青庄问我怎么去了这么久。   我骗他说路上遇到个老奶奶不知道怎么挂号看病,就陪她一起去看了医生。他不疑有他,轻易相信了我。   第二天一早,冉青庄坐在轮椅上,我推着他,特警小哥替我们拿着行李,一行几人下到停车场,坐车前往安全屋。   车是七座的,冉青庄靠窗单独坐着,倒也宽敞,不会挤到他。   “冷吗?”车里开着冷气,我怕冉青庄气血虚受不了,摸了摸他的手。   他捏了捏我的指尖,道:“还好。”   医院的停车场只有一个出入口,行径道闸,车速慢下来,等待升降杆放行的过程中,对面有一辆车正好下来。   那是辆漂亮的黑色奔驰g级越野车,任何男人看到都要忍不住多看上两眼的车型。   辆车交汇,我与冉青庄同时看了眼对面车的驾驶座。   我不知道冉青庄那一刻是怎样的心情,但当我看到驾驶座上的林笙时,我仿佛听到了命运的号角声。   林笙没有看到我们,直接走了,冉青庄愣怔一瞬后,猛然回头,视线牢牢粘着那辆车而去。   他没有叫停,我们的车缓缓前行,很快离开了车库。直到再也看不到道闸,出了医院大门,冉青庄才出神地收回自己的目光。   我垂下眼,注视着被冉青庄松开的手,慢慢握紧成拳。   有些事情无法阻止,有些缘分不可斩断。   命中注定的人,就算千难万阻,离散多时,也会在一个小小的道闸前擦身而过,一眼万年。命中无缘的人,哪怕死缠烂打,历经艰险,最后也要死于癌症。 第61章 只是让你擦背,别乱摸   安全屋在崇海的郊区,非常偏僻的地方,从市区过去足足开了两个小时。   道路两旁放眼望去全是大片的金黄色油菜花,一栋栋两层小白楼零星散布其中。   有妇人在院子里晾晒衣物,看到我们的车,随意地瞟了一眼,回头盆里抖出件衣服又继续挂上晾衣绳;脏兮兮的大黄狗在河边翻找垃圾;男人们端着碗藏在阴凉的树荫下下棋;手持水枪的孩子互相追逐打闹。   倒的确是一个看起来就挺安全的地方。   “这是大榕村。”停在一栋小楼前,特警小哥让我们下车,“你们住这栋,我们就在对面那栋。平日里窗口都会有瞭望,两人一组轮换,24小时有人,有事电话联系。”   安全屋是与村子里其它建筑瞧着差不多的两层小楼,外墙灰白,半边爬满爬山虎。院子设有一道大铁门,四周用砖石围砌起来,里头的花草除了一棵枫树全都枯死了,米白的花岗岩石桌上都是枯枝杂叶,墙面长满青苔,地上野草横生,看上去颇为萧条。   下了车,我直接转到车后,抢在特警小哥之前便将行李拎下了车。   门半开着,我用肩膀推开,一进屋便看到有个人叉腰站在客厅里。   听到动静,对方转过身,圆脸圆眼,笑起来颊边有两个酒窝,一幅不显年纪的娃娃脸长相。   “……陶念?”我愣愣站在门口,愕然不已。   那天晚上乱成一团,最后我随冉青庄的救护车去了医院,匆忙间都没来得及跟他道谢,以为没机会遇见了,想不到竟然在这里重逢。   “你们可来了。”他抹了抹额上的汗,笑着道,“我打扫半天了。”   两人一组,一共四名特警,陶念便是这四人中的队长。   “毛斌,张庆,卫大吉。”陶念简单地一一为手下队员做了介绍。   毛斌搀扶着冉青庄,进了一楼唯一的一间卧室。张庆后头推着轮椅,轮椅上放满了行李。卫大吉是刚才的司机,一进屋便将车钥匙给了陶念。   陶念收下了,另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小些的车钥匙丢给我,道:“车库里的车是给你们用的,你们平时要是去市里可以开那辆。狮王岛上你们的私人物品全都给搬来了,你们看还缺什么,我回头再让人去找找。”   茶几上摆放着几个大纸箱,打开其中一个纸箱盖,是一些零碎的杂物。我的手机安静地躺在里头,虽然已经没电了,但还算完好无损。   一旁的空地上横卧着一个扁长的大纸箱,我预感到那是什么,丢下手机便扑了过去。一番手忙脚乱地拆箱后,熟悉的银灰金属琴盒映入眼帘,颤抖着手,我拉开琴盒,老伙计静静躺在那里,久未见人,闷出了一点木头的清香。   离开它的时候,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它了呢。   抚了抚琴弦,我抬起头,眼底含着点热意地冲陶念道了谢。   “小事一桩。”陶念不在意地摆摆手,“那我们先走了,剩下的你慢慢整理。每天村头那家小饭馆的伙计会送三餐过来,你们没事可以在村子里走走,但尽量不要走远。”   我送他们出门,看着他们直接进到对面的院子里,随后关上了院门。   从纸箱里翻检出自己的东西,与冉青庄分开两个纸箱存放,理了大半个小时,终于理完了,我将自己的东西全都拿到二楼。   二楼有两个房间,一个卧室,一个书房。书房小小的,阳光很好,可能怕我们无聊,书柜里塞满了各式各样的书籍,还配了台电脑。   再往上,是个顶楼的大露台,摆着落地衣架,是用来晒衣服的。   粗粗整理了下自己的行李,额头上都出了层细汗。我卷起袖子,快步下楼,将冉青庄的东西都给他搬到了屋里。   “你放着,我等会儿自己收拾。”冉青庄靠坐在床头,声音有些低沉,听起来很疲惫。   两小时的长途颠簸,彻底颠散了这两天他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一点气色,眉心紧隆着,双唇泛白,看着就很不舒服。   都这样了还怎么收拾?   我只做没听到,背对着他,照旧一件件将箱子里的东西取出。   衣服塞进衣柜,证件放进抽屉,手机插上线充电,林笙的戒指……   林笙的戒指……   蹲在纸箱前,我捏着那枚古旧的银戒指,闭了闭眼,轻轻呼出一口气,再睁开时,已经将那些复杂的、灰暗的、不必要的情绪全都扫到角落。   “这枚戒指放哪儿?”我起身走向冉青庄,语气尽可能地自然,脸上甚至还带着微笑。   他靠在床头,从假寐中睁开眼,视线自我脸上,缓缓下移,落到我的指间。   他长久地盯着那枚戒指,伸出手,从我手中接过了它。   我们谁也没提道闸前的那个擦身而过。他不主动提,可能是觉得与我无关,我不主动提,单纯是不知道要怎么跟他谈论林笙。   强迫自己挪开视线,我捡起地上的纸箱,往门口走去:“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我……我去休息了,你有什么事叫我。”说完飞快带上门,生怕眼角余光刮到一点他深情款款的模样。   给手机充上电,开机后跳出了99+的未接电话,点开一看,都是南弦的。   上网看了几篇新闻报道,狮王岛的殒灭毫无征兆,但又似乎在所有人的预料之中,哪怕过去一周,社交媒体上仍然讨论激烈。   【这么大的行动,策划了这么久,竟然也能让金辰屿那厮逃了,组织内部是不是有叛徒啊,无语。】   【楼上别什么都张口就来好吗?你知道为了这次行动牺牲了多少人吗?金家火力强劲,攻下狮王岛实属不易。光bb谁不会?你这么牛你发个金辰屿定位来啊!】   【虽然狮王岛打了个寂寞,但抓到金斐盛也不算亏吧,希望能赶快定罪,把他关到死。】   【我表哥当晚就在狮王岛上,不过他不是岛上的人,是去赌钱的游客。据他说当晚jc冲进来的时候,他差点都吓尿了,抱头蹲在墙边蹲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差点腿都直不起来。不是我说,能不能考虑下平民的安全?行动前就不能疏散下游客吗?万一中枪了怎么办?】   【感恩所有在狮王岛行动中牺牲的、受伤的警员,感谢他们的付出,没有他们就没有我们和平安定的社会[祈祷]】   各种流言蜚语,满屏据说好像,越看越烦躁,索性丢开手机起身去书房找书看。   随便挑了本散文集,陷进柔软的懒人沙发里,看了一会儿,困意上涌,书本倒扣在胸前,渐渐睡去。   再醒来,窗外已经日头西斜,看一眼时间,都要下午五点。   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书本砸到地上,我迷迷瞪瞪就往楼下跑。   冉青庄右手肘部支着拐杖助步器,立在水池前,正用水壶接水。桌上摆着用塑料盒盛放的饭菜,还未动过,隐隐冒着热气。显然刚刚有人来送过饭了,还是冉青庄开的门……   “你怎么……怎么不叫我?”我上前夺过他手里的水壶,填满水后放回底座上加热。   “接完水本来打算上去叫你了。”他撑着助步器,在桌边坐下。   “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有什么事要叫我啊,你这样动来动去伤口不容易好。”我跟着来到桌边,替他掰开一次性筷子,递到他手边。   我知道他不习惯麻烦别人,但他手上一刀、腿上一刀怎么也是为我受的,于情于理,我照顾他都是应该的。   他没再说话,接过筷子,低头安静吃饭。   睡过一觉,那些被颠去的精气神似乎又回到他身上。一人一盒的米饭,我只能吃掉半盒,他一个人就吃了整一盒。米饭吃完了,他好像也只是吃了七分饱,仍然不停扫荡桌上剩下的一点菜,吃得格外香。   “不吃了?”他看了眼我那半盒饭,伸手讨要,“给我。”   我盯着自己沾了菜汁的饭,道:“我吃过了……”   他专心夹菜,头也不抬地勾勾手指,示意我“来”,我只好将那吃剩的半盒饭都递给他。   仿佛秉持着吃得多睡得多就能好得快,自从能进食了,他的饭量越发大起来,比以前都要大得多。   风卷残云地将最后一点汤汁都吃完,他利落地收拾起桌上残局。   我忙让他坐下:“都说了让我来……”   将餐盒归进垃圾袋里,再丢到外头的垃圾桶,回来时,便见冉青庄拿着衣服往浴室走。   我立马有些头疼,向他跑过去。   “你做什么?”   他回头看我一眼,眼里满满的“你在问什么屁话”。   “洗澡。”他简明扼要丢下两个字,继续往浴室里走。   “你……你伤口不能沾水的。”我一把拉住他。   他转过身,看了看被我抓住的胳膊,又看看我,突然笑了:“那你说怎么办?”   薄薄的背心贴着皮肉,若隐若现地显出胸肌的轮廓,胳膊上残留着一些血痂和淤青,一只眼还带着未褪去的血色。虽说这几日因为受伤稍有清减,但绝不会有人将他与“脆弱”挂钩,相反,因为这些伤,他看起来更危险了。   我咽了口唾沫,踌躇片刻,顶着压力道:“你躺到床上去,我给你擦擦?”   他垂眼看着我,微一挑眉,挣开我的手,转过了身。   我以为他不听我的,还欲再拽他衣服,就听他道:“去拿个凳子过来,澡可以不洗,但我必须洗头。”   手一下松开了,我在原地愣了几秒,跑去厨房拿了只塑料圆凳过来。   这小楼上下有两个浴室,上头的小一些,下头的那个大一些,不仅有淋浴,还有个大浴缸。   给冉青庄肩上披上毛巾,让他弯腰冲着浴缸。我挤了些洗发露在手心,轻柔地抹上他的发梢。   他的头发又粗又硬,浸了水都有些扎手。好像听说过,头发硬的人,脾气都不会太好。   “疼吗?”我问他。   “你可以再重一些。”   “我是问你的伤,你这个姿势疼吗?”   他顿了顿,道:“不疼。”   虽然他说不疼,但我想了想,他是可以面不改色往自己身上捅刀子的人,疼了应该也是不会承认的。   未免压裂伤口,不管他疼不疼,我还是加快了手上的动作,速战速决替他洗完了头。   搓揉着他的湿发,本还想给他吹干,但他说自然干就好。近几天温度已经很高了,他这么短的头发应该很快就能干,我就没有勉强。   “要我给你擦身吗?”说着我动手去扯他下摆。   他乖乖让我脱去背心,背对着我,叫我给他擦一下够不到的后头就好。   覆着均匀肌肉的脊背新伤旧伤交错,青紫一片。我小心地擦拭着,回过神时,指尖已经颤抖地抚上肩胛骨下端,一大块刺目的淤痕。   骗人,这怎么可能不疼呢?   当初背上纹身的时候,那么细的针我都好疼的……   被我抚过的肌肉全都反应剧烈地绷紧起来,显出更清晰的轮廓线条。   “季柠……”冉青庄不胜其扰,蹙着眉回过身,捉住我的手腕,嗓音微哑着道,“只是让你擦背,别乱摸。” 第62章 他对你不好!   这就好比性骚扰被抓个现行。   我尴尬地挣了挣手,小声为自己辩解:“没有乱摸,我就是看看……”   他像是不太满意我的回答,一下子更紧地抓住我,往自己身前带了带。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条件反射地往相反的方向用力,脚下抗拒地不再往前。   他见扯不动我,看着我,没有继续使劲,过了会儿慢慢松开了手。   “剩下的我自己来,你出去吧。”   双唇嗫嚅着,本还想留下来帮忙,可一触到冉青庄那双格外深邃的眼眸,喉头便紧的一个字也发不出来了。   我将毛巾给他,讪讪地走了出去。   天气逐渐闷热,今天干了不少活儿,出了几轮汗,给冉青庄洗头时,裤子还弄湿了一些,我索性回二楼自己也洗了把澡。   换完清爽的衣物,擦着头发走出浴室,一眼便扫到床头柜上还在充电的手机。我一下定住脚步,远远地注视着它,有那么好几分钟都静止在那里,维持着同一个姿势陷入沉思。   既然不可斩断,为什么要拖拖拉拉?我还在等什么?   不该是我的就不是我的。   我之前做了一次小人,愧疚了八年,这次怎么也不能把愧疚带到地下去了。   林笙虽然不怎么样,但谁叫冉青庄喜欢?   要是冉青庄拿着戒指去找他,我就不相信他能拒绝。不可能的,不存在的,他想也不要想。   我憋屈不要紧,冉青庄高兴就行啊。   我脑子里乱七八糟地想着,开始翻箱倒柜地找笔和纸。卧室找不到,还去书房找。找了一圈,终于在电脑桌的抽屉里找到一支圆珠笔和一本巴掌大的笔记本。   撕下一页纸,点开手机通讯录,记下林笙的手机号码。写完了,我久久盯着那小片带着粉色花纹的纸,将它对折起来,拿在手里。   世人常说“死者为大”,这是站在活人的角度。别人怎样我不知道,但就我一个快死的人来说,我觉得还是“生者为大”。   活着才有未来,活着才有希望。死了就是死了,一捧黄土,一座孤坟,不会再有任何变化。   所以,我理应要为活着的人多想一想的。   我妈没了我,还有小妹,我给她们留了足够的钱,到小妹工作,没有大的波折,这些钱应该是绰绰有余的。她们彼此依靠,问题不大。   南弦虽然婚姻不顺,但好在双亲俱在,年轻有为。我打算把我的琴留给他,随便他是自己用还是赠与有缘人,也算是一份宝贵的遗产。我死了,他或许会悲伤,但总会振作起来。   我的至亲不多,朋友寥寥,如此便算是大部分都照顾到了。只有冉青庄,只有他,让我很放心不下。   或许他压根不需要我的“放心不下”,但如果能在死前把他的终身大事也照顾一下……在他,能获得幸福,在我,能了却一桩心事,怎样都是不亏的。   下到一楼,见门开着,冉青庄不再屋里,我出去一看,发现他正坐外头石凳子上抽烟。   “你怎么伤没好就抽烟?”我抢了他桌上的烟和打火机塞进裤兜,打算找个地方藏起来。   他淡淡瞥我一眼,不以为意道:“你没收吧,收走了我让陶念明天给我再送来。”   你能再送,我难道不能再收吗?   心里暗暗腹诽着,将手里的纸条递到他面前。   他看了眼上头的长串数字,不明所以,没接,只是徐徐吐出一口烟,用眼神示意我解释一下。   “林笙的手机号。”我说。   他整个人一怔,抽烟动作都停了,唯有嘴里的薄烟被气流带动着,仍旧生动灵活。   “我早就知道他回国了,他是新和医院的医生。”说着,我又将纸条往他眼前递了递。   他左手虽然受伤,手指却还能动弹,伸过来夹住那张纸片,看了两眼,放到桌上,问:“你早就知道他回国了?”   我心虚地垂下脸,不敢看他,点头道:“嗯。”   “你之前没有告诉我,现在又为什么要说?”   我仍是低着头不说话,一副知道自己做错事认骂认罚的模样。   过了会儿,他沉声又问:“你想让我联系他?”   我盯着地上一片不知年头的枯叶,低低道:“在岛上,我们那是为了任务逢场作戏,是吊桥效应,我都知道,不会放在心上。当年是我不好,拆散了你们,现在你们好不容易重逢,这是老天做媒要你们再续前缘……你应该联系他的。”   静默许久,一直等不到冉青庄出声,鼻间闻到一丝若有似无的焦糊味,我一下抬起头,就见他将烟头按在那张纸片上,任高温一点点吞噬上头的电话号码。   “你……”   “真是谢谢你这么为我着想。”他唇角勾起抹笑意,嘴上说着谢谢,眼底却平静无波,无端让我觉得寒冷。   然而只是一个对视,他便垂下眼皮,撑着助步器站起身,不再让我窥视他的情绪。   “但我和他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我不想突然出现打扰他的生活,他应该也不想看到我。这样是最好的。也不是小说,就不要动不动再续前缘了吧。”说完,他掠过我,径直往屋里走去。   之后的几天,他都不太理睬我,好像是怪我多管闲事,同我生了气。   一早起来,厨房、卧室、院子里都找不到人,推开后门往车库一看,车不在了。打了个电话给今日值守的卫大吉,对方一听我是打探冉青庄去向,有些惊讶。   “他没说啊?老大一早送他去医院拆线了。”   “哦,好……”我讷讷挂了电话,坐在沙发上开始出神。   我这么操心是为了谁?没良心……   我算是明白有些个家长忙着帮子女张罗对象,结果遭到子女冷脸对待后那种委屈又失落的心情了。   辛辛苦苦,还不是为了你好?难道是我要结婚吗?你不找对象,我死了你怎么办?谁来照顾你?   冉青庄虽然不是我的崽,但我现在俨然已经是一副慈父心态。   手机铃声忽地响起,打断我的思绪。   一看来电,是个意想不到的人名——兆丰。   “喂?”我按下接听键。   “季老师,没打扰到你吧?这两天有空吗?出来聚聚啊。”兆丰一开口便直奔主题。   这两天我倒是很空,也挺想跟他叙叙旧的,可是大榕村地处偏远,我又不好随便走动,怎么聚是个难题。   “大榕村?”想不到这在兆丰看来根本不是难题,“巧了,我今天正好在附近考察新项目呢,晚点我来找你?你把定位发我。”   虽说我确实想跟他临走前叙一下,但说来就来也太让人猝不及防了,而且……冉青庄是另一个难题。   “我现在不是一个人住……”我委婉提出。   “和对象一起呢?”   “不是,是……”   “那有啥关系?”他大咧咧地表示并不介意,“说好了啊,我大概12点到。”   他飞快挂了电话,最后也没听我把话说完。   哭笑不得地看着手机屏幕,想着要不要给他发条短信说一下,犹豫片刻,还是作罢。   算了,提了冉青庄就要提别的,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等会儿直接带他去小饭馆坐坐吧,别跟冉青庄撞上就好。   看时间差不多,与卫大吉打了声招呼我就出门了。小饭馆在村里最繁华的一条小道上,与它并排的还有卫生所,五金店和一家修车铺,前头就是村子里标志性的大榕树。   小饭馆本身不大,还兼具小卖部的功能,柜台后头摆满了烟酒零食。   我进到饭馆里,卫大吉就在外头榕树下蹲着,看老头们下棋。随便选了张靠窗的桌子坐下,过了半个多小时,兆丰也到了。头发比之前见到的时候长了不少,颜色掉的差不多了,下半截显得有些枯黄,上半截则是新长出来的黑发。   他一坐下就叫来伙计,点了不少的菜,还要了酒,说要和我不醉不归。   “你怎么住在这里?隐居啊?”他环顾着四周问。   伙计很快上来两瓶冒着冷气的啤酒,我替兆丰满上,开玩笑道:“采风。”   “采风?你拉大提琴也要采风哦?”他笑着,明显地不信。   菜陆陆续续上来,我们边吃边聊,聊补课那会儿的事,也聊他后来考上专科的事。   他在崇海打拼多年,存了一些钱,明年想买套房,在这里安居下来。   周辰亦继承了父母的饭店,去年结了婚,今年老婆孩子都怀上了。在博城过着自己的小日子,一直说要减肥,但还是一年更比一年胖。   “你记不记得当年那个你们学校的……”聊高兴了,兆丰一杯接一杯下去,人就有些微醺,“打架特别厉害,差点还跟我打起来那个……叫啥来着……冉啥……”   我虽然也喝了点,但一直很节制,只是面颊微烫的程度,大脑还很清醒,是以一下子就猜出他说的谁。   “冉青庄。”我笑着道。   “对,对,冉青庄!就是他……”   说话间,兆丰背后的玻璃门从外头被人缓缓推开,冉青庄撑着助步器走进来,本来直直走向柜台的脚步,在听到自己的名字后,下意识一顿,往这边看来。   而我也在第一时间发现了他,隔着兆丰,恰好与他四目相对。   “他真不是东西,他对你不好!”兆丰义正言辞道。 第63章 他是不是比我重要?   这真是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抓包现场。   冉青庄虽然左手仍缠着一圈绷带,但看起来比之前要轻巧灵活许多。不过不知道怎么回事,脖子上原本纹身的地方贴了一块纱布,跟受伤了似的。   “一包玉溪……”冉青庄视线看着这边,嘴里对坐在柜台后的老板娘说道。   面对巨型猛兽时,无论心里怎样胆怯尖叫,起码表面上要作出一幅游刃有余,与他势均力敌的模样。不能移开目光,不能转身逃跑,不然等着你的只有死路一条。   与冉青庄对视时,脑海里不自觉浮现以上文字,此后我便一直维持着看向他的姿势,仿佛忽然被人点了穴。   “季柠?”兆丰见我久久不应,又一直呆傻地看向他身后,疑惑地顺着我的目光回头看去。   然后,他就也看到了冉青庄,并且认出了对方。   背脊一僵,兆丰很快转回来,边用手掌敲打自己脑门,边惊恐地说道:“我擦,我出现幻觉了!”   我冲他笑笑,虚弱道:“不是幻觉。”   “啊?”兆丰抬起头,一脸茫然,“可是……”   冉青庄买完了烟,朝这边缓步走过来,而随着他的靠近,我的背不断弯曲,脸都要凑到碗里。   恍惚间,仿佛历史重演,魂穿八年前被他抓到我给兆丰补课的那一幕。   “好久不见,兆丰。”他在我们桌边停下,准确叫出兆丰的名字。   “冉、冉青庄?真是你啊?我他妈还以为自己喝多了出现幻觉了!”兆丰终于回过味儿来,“等等,季柠你说的同居对象不会是……你们住一起?!”他震惊不已。   我稍稍抬起脸,含糊地点头。   随后,冉青庄与兆丰二人便陷入到了在外遇到老熟人时,常常会触发的经典对话中。   “在吃饭吗?”   “……啊,是啊,你吃了吗?”   “还没。”   “不然……一起?”   冉青庄没有立刻答应下来,看着我道:“会不会打扰到你们?”   “不会不会,加一个人也热闹些!”兆丰抬手叫来伙计添加餐具,我默默不语地自觉让出座位,往里头挪了挪。   冉青庄不再说什么,从善如流地坐下。   “哎呀,季柠早点不说,要不然就叫上你了。”兆丰拿起酒瓶给冉青庄倒酒,话语间全是社会人的圆滑,“他可能也是怕我们尴尬,但以前的事是以前的,都多少年了,早就过去了。男人嘛,说开了都是好兄弟,是吧?”说罢端起自己的酒杯,要与冉青庄碰杯。   不得不说兆丰也是成长了不少,都能面不改色说瞎话了,仿佛刚说人家不是东西的不是他一样。   “是,以前是以前,说开了都是好兄弟。”冉青庄与他碰了碰杯,一口气将杯子里的酒饮尽。   见他喝得这么猛,我在桌子下轻轻扯了扯他的衣摆,小声劝道:“你伤还没好呢,少喝一点吧?”   冉青庄看了我一眼,我手一抖,松开了他的衣服。他放下杯子,给兆丰满上酒,又给自己满上,但这次喝得很慢,每次都是一小口。   “你这是怎么搞的?”两杯酒化解了彼此间的过节,兆丰本也是个活泼外向的性格,马上不见外地打探起冉青庄一身伤的由来。   “从楼梯上摔下来摔的。”冉青庄眼也不眨地骗人,“不是什么大伤,已经快好了。”   “那就好。你还真是多灾多难,从以前就老进医院。”   惊吓褪去,酒意便又涌上来,加上兆丰一杯杯的始终没停过,醉得也就更快了。聊着聊着,前一刻还在说自己工作,后一刻毫无预兆跳跃到学生时代。   “你那会儿贴狗皮膏药被我发现,算是我运气,不然你也不会给我补课,我也不能考上大学……”他打了个酒嗝,举杯要敬我。   “你少喝些吧,都开始说胡话了。”我意思意思咪了一小口,表面尚还能维持云淡风轻,心里却有些怕他说着说着把当年的事抖落出来。   如今再说那些,不过平添烦恼,毫无意义。   “季柠真是特别好的一个人。”他撑着自己下巴,神色迷离,一根食指摇摇晃晃点着冉青庄,道,“你真不是东西,当初季柠一听高伟要揍你,飞地就过去了……你看他对你多好,你再看你自己怎么对他的?你没有心!”   刚还夸他成长了,结果几杯啤酒下肚就原形毕露。这样的酒品他竟然也敢喝这么多?   冉青庄闻言杯子举到半空,眯眼看向我:“那天你也在?”   “啊?”他的注视魄力十足,好似能穿透人心,我努力克制着自己才没胆怯地移开视线。   “哦哦,是那个!我想起来了……”我作出恍然大悟状,“那天我没赶上。”   “你还要打他!你不配得到他的友情!你有本事跟我打啊,谁怕你啊!”兆丰继续说着醉话,情绪激动起来,手指往冉青庄面前挑衅地勾了勾。   卧底五年,冉青庄的脾气收敛许多,能忍常人不能忍,但面对兆丰探到鼻前的这根手指,他并没有很想忍。   五指收紧,握着那根手指用力往下,兆丰“哎呦”一声,脸上显出一点痛色。   我吓了一跳。刚刚还好好的,怎么说动手就动手了?   “他喝醉了他喝醉了,你别跟他一般见识!”我连忙去掰冉青庄的手。   我不说话还好,一说话兆丰叫得更大声了,致使店里另一桌客人频频往这边看来。   怕冉青庄一冲动真把兆丰手指给掰断了,我急起来,拍了桌子,语气也不免严厉几分。   “冉青庄!”   他一下松开力道,兆丰满脸痛楚地缩回手,捂着食指在那儿直抽气。我想过去看看他有没有事,刚起身,冉青庄一把拽住我的手腕。   抓着我,又什么也不说,只是仰头望住我。   “我去看看他……”语气软和下来,见他没有反对,我挣开他的手,蹲到兆丰身边,询问他的情况。   “啊?我没事啊。”兆丰不解地抬头,完全是记吃不记打的傻样,“我们俩闹着玩呢,季柠你干嘛这么严肃?”他勾着我的肩,几乎要跟我额头碰额头。   我往后仰了仰,这边才松一口气,那边冉青庄撑着桌子站起身,在我和兆丰头上投下一道阴影。   他本来就高大,又长得一副冷冰冰、凶巴巴的样貌,没什么表情地从上俯视下来时,便格外得有压迫感。   我一激灵,就听他道:“我还有点事,先走了,你们慢慢吃吧。”   说完不再看我,拄着助步器,擦过我身边,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欸?这就走啦?酒都还没喝完耶?”   兆丰屁股离凳,一副要去追的模样,我牢牢拉住他,把酒瓶里剩下那点酒全都倒进吃剩的菜里。   “行了别喝了,我叫车送你回去。”   冉青庄走了,兆丰醉了,我也没心情继续吃下去。买完单,我扶着兆丰东倒西歪地出了小饭馆,卫大吉见状远远跑过来,帮了把手。   叫的车没几分钟就到了,我送兆丰坐上后排,随后挥手与他道了别。   回到住处,一进门就见冉青庄正靠在石桌旁抽烟,小小的院子满是缭绕的白雾,味道呛人。   想着好歹两个都是我朋友,朋友和朋友闹了矛盾,我这个中间人怎么也要调和一下的。   踌躇着,我主动走过去,道:“兆丰喝醉了,不是有意说那些话的,你别放在心上。”   他用左手夹烟,右手翻着花样地把玩着自己新买的打火机。   “你知道我们现在为什么要待在这里吗?”   我一愣:“预防……合联集团的余孽报复?”   烟雾上行,将他笼罩其下,幽暗的瞳仁仿佛也沾染了一点灰蒙,显得冷冽异常。   “那你还带别人过来?就这么信任他,迫不及待要见到他吗?”   卫大吉没有阻止,加上就在村子里,兆丰又是知根知底的,我以为不要紧,经他这样一说,我也吓一跳,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闯祸了。   “我,我不知道你们会撞上,而且……而且我也没想往家里带。”在他的逼视下,我越说声音越小,到最后都要轻若蚊吟,“对不起,以后不会了。”   或许是见我认错态度良好,听了我的话,他眼里冷色稍有和缓,但眨眼间又覆上更厚的寒冰。   “你们一直有联系。”   他语气笃定,仿佛看过我和兆丰的聊天记录。   “没有,就……不久前才重新遇上的,今天他才联系我……”我大概说了下和兆丰重遇的过程。   他点点头:“哦,你们好不容易重逢,这是老天做媒要你们再续前缘,你应该联系他的。”   我就觉得这话耳熟,一回忆,想起是之前给他林笙手机号时我自己说的。   他竟然也会拿话刺我?   知道他这是说反话,其实还是在怪我私自联系兆丰,但因为我有错在先,也只好乖乖任他刺。   低垂着头,我又说了遍:“对不起,我错了……”态度诚恳,心口如一。   半晌无话,我偷偷抬眼看他,见他视线落在别的地方,脸虽然还是很黑,但像是也没什么要盘问的了,就想悄悄溜走。   指尖才触上门板,身后便再次响起冉青庄的声音。   “季柠,你当年为什么要给他补课?”   我紧张地浑身一颤,稀里糊涂发了张好人卡:“……他人不错。”   身后静了片刻。   “不错?不错到你宁可跟我闹翻也要给他补课,那是真的不错。”他极短促地笑了声,顿了顿,语气微沉地问我,“季柠,在你心里,他是不是比我重要?” 第64章 我怎么变娇气了   在岛上,那会儿我记忆缺失,对冉青庄爱而不自知,做了许多披着赎罪外衣,实则一往情深的事,没有一点悬念的把自己的内心暴露了个干净。   冉青庄起初一直拒绝我,也再三警告我不要对他心存妄想,直到我掺和进他的任务。   那时候他对我到底是感动多一点,还是吊桥效应多一点,亦或两者都有,现在谁也说不清楚,我觉得连他自己可能也分不清。   然而这种突兀的激情,注定无法长久。如此一想,这些天他的冷漠或许也不是因为怪我多管闲事,只是错位的情感归位,形似爱情的东西不见了。他在慢慢恢复理智,重新拉开与我的距离。   但就跟许多心理上的疾病一样,治愈需要时间,也需要一点机缘,不能刺激,一刺激就容易反复。   本来,他已经走过桥的大半,要是没意外,估摸着再十天半个月便能彻底走出这座摇摇欲坠的桥。结果偏偏这时候,杀出个兆咬金,拦在桥头,一脚把他踹回了桥当中。   危桥再起波澜。我到底为什么弃他选了兆丰?在我心里是不是兆丰比他重要?这些问题,源于八年前的心病,也源于那点仅剩的、虚妄的错觉。   兆丰跟冉青庄比有没有可比性?   我对兆丰并无意见,也很尊重他,可他跟冉青庄确实没什么可比性。   但我能不能就这么承认?   不能。当然不能。   于是我握着门把,背对着冉青庄道:“你和他都是我的朋友,没有谁比谁更重要,在我心里,你们是一样的。”   身后又是一静。   “我和他是一样的……”冉青庄喃喃着,嗤笑一声,像是觉得可笑,又像是无法接受我将兆丰与他并列。   我忍着回头的冲动,咬牙道:“是,都一样的,为你做的事,我也会为他做。”说完推开门快步进屋,一口气跑上了楼,生怕冉青庄还要追根问底,问些我难以作答的问题。   自此以后,我与冉青庄的关系就更冷淡了,除了吃饭碰不到一块儿。有时候为了与我不坐在一张桌上,他还会在餐前故意出去抽烟,等我用完了餐再回屋。   撕裂与他的联系,远比我想象的更痛苦。   心脏上生出的,原本与冉青庄相连的那根线,现在连着皮肉,鲜血淋漓的被拔去了。那里缺少了一块,持续地疼痛着,伤口一天更比一天恶化。   无时无刻,我都在压抑自己,不去看他,不去碰触他,不去在乎他。有那么几个瞬间,躺在床上难以入眠的时候,甚至会期盼最后一刻的来临。   是不是死了就不会这么辛苦了?   赶紧的吧,我太累了,也太疼了。   夏日一场骤雨过后,滚烫的大地终于得以降温,体感也舒适许多。   严霜在傍晚时分来到大榕村,踏着半干的水迹,按响了小楼的门铃。   她与冉青庄坐在餐桌边谈话,我就在后头给他们烧水沏茶。   这次来,严霜带来了合联集团一案的最新消息。   经过一系列的劝说,金夫人目前已经同意做为污点证人出庭作证,来换取与儿子的平静生活。   区可岚搭上了国外臭名昭著的黑手党家族,放话谁能替她母亲报仇,谁就能获得一百万美金的酬劳。   金辰屿还在追捕中,线索一直有,但他非常狡猾,在一个地方不会停留超过三天,往往查到一个落脚点冲过去围捕,他早就已经人去楼空。而就像耍着人玩一样,这种事一再发生,周而复始,叫警方恨得牙痒。   “局长会为你授勋,仪式不对外,不公开。等开庭你做完证,案子了结,我们会给你新的身份,新的名字……”   将沏好的茶一杯给严霜,一杯给冉青庄,听到这里,忍不住插嘴:“他不能……回去继续当警察吗?”   严霜谢过我,耐心解释道:“那太危险,目标也太大了。虽然对外,我们宣称老幺已经死了,但一旦开庭,消息就会走漏。背叛社团,出卖兄弟,这是犯了大忌,哪怕不是合联集团的人,也能得而诛之。”   我怔然地听完,去看冉青庄的脸。他垂着眼,盯着茶杯中悬浮的茶叶,面色平静,毫无反应,显然早就知晓不光是现在,就算很久的以后,自己也会一直持续这样的生活。离群索居,受人保护。   这是铲除金家这棵庞然大树必须付出的代价,想来在成为卧底前,他已经将这些想得很清楚了……   “不光是冉青庄,我们也给你安排了新的身份,同时会派人在暗处保护你的家人。”可能想安慰我,严霜道,“你相对好一些,只要不想与坂本信袁结仇,道上的人就不会主动招惹你。”   纹身竟成了保命符。那我要是一直和冉青庄在一起,是不是也能替他挡一些灾?   可我马上要死了,死了这张皮也就没有价值了。   我心事重重地离开餐厅,瞥见厨房里的刀架,脑海里阴暗地生出一些血腥可怕的念头。   能不能我死了……但纹身留下?   停停停,不行,这也太变态了。我甩甩头,将还没成型的念头甩出脑海。   就算我愿意冉青庄也不能愿意,我想什么呢。   晚饭前严霜就走了,我与冉青庄一道将她送到门口。   “对了,过几天主诉检察官会过来,我等会儿把他联系方式给你,你记得接他电话。”她叮嘱冉青庄。   “叫什么?”冉青庄问。   她打开车门上车,想了想道:“傅慈。你可以在网上查到他。”   听到这个名字,我不由自主“啊”了一声,冉青庄看向我:“你认识?”   我连忙摆手:“没,不算认识,就是在医院里见过两回。”   这也太巧了。   晚上我偷偷上网查了查,还真查到了傅慈的相关信息。   罪恶克星,悲剧检察官,身残志坚,浴火重生……都是网上对他的标签。   傅慈从小患有心脏疾病,身体虚弱,但凭着惊人的毅力,仍旧完成了学业,成了一名优秀的检察官。他对罪犯从不手软,总是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在他人生的前二十七年,虽然有波折,但事业顺利,爱情美满,也算是过着令人称羡的生活。   但就在他二十七岁那年,一切朝着最坏的方向策马狂奔。由于拒绝了犯人的贿赂,他被人在车子里动了手脚。未婚妻开着他的车出了意外,命救回来了,人却再也没醒过来。   十年后,未婚妻死于多器官衰竭,基于她意识清醒时签下的器官捐献协议,医生将她的心脏给了傅慈。   十年浴火,一朝重生。去年一整年傅慈都在医院休养,等身体恢复的差不多了,一回归,上头便将金斐盛的案子交给了他,足见对他的期许。   无论冉青庄还是傅慈,一个个真是硬骨头。似乎……就算失去再多,也不会动摇他们仗节死义的决心。   看了傅慈的相关报道,我心绪难平,有点睡不着,就想下楼倒水喝。   一到楼下,没想到冉青庄也没睡,正裸着上身在客厅中央做俯卧撑。不知道已经做了多久,满背的细汗密密覆在他麦色的皮肤上,再顺着肌肉起伏凝结成更大滴的汗水坠到地上。   感觉喉咙更干了。   我舔了舔唇,转去厨房。从冰箱里拿出事先冰的凉水,大口大口灌下肚,喝了整整一杯,才像是压下了一点心里头乱窜的邪火。   门边传来响动,我握着杯子看过去,冉青庄做完俯卧撑进来了。   他往我这边走过来,热气腾腾的,鬓角发根全都是汗,朝我伸出了手。我僵硬地定在那里,一动不敢动,直到那手越过我,去够料理台上的玻璃水壶。   “还喝吗?”他问我。   凑得近了,我甚至能看到他勃颈处随着呼吸起伏不断隐没又浮现的细长脉络,再凑得近一些,应该就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汗味了。   “不喝了。”   我才说完,杯子就被他夺走。毫不顾忌地,就着我那杯子,他一连喝了两大杯冰水,直接将壶里的水都喝干了。   “明天我要去一趟医院。”喝完了,他用手背抹去下巴上的水道。   我看了眼他脖颈处还留有一点黑色痕迹的纹身残留,道:“去洗纹身?”   数字纹身是合联集团的标志,他都已经不做卧底了,留着没用,看了还糟心,再说这个纹身对他隐秘行踪也很不利,是应该早点去掉的。   “0417,这四个数字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吗?”我有些好奇。   冉青庄走到水池前,打开水龙头,冲了冲杯子道:“是我加入他们的日期。每天照镜子,这个数字都在提醒我,我不属于他们,我有自己要做的事。”   从那一天起,他成了金家的走狗,戴上了属于金家的项圈。而这个日期,是他给自己项圈上通的电。每天看着,每天警醒着,确保自己永远清醒,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天之前,他是谁,他为了什么来到狮王岛。   “我会去找林笙。”冉青庄关了水,将杯子轻轻放到一边,“会请他吃饭,和他聊天,跟他……再续前缘。”   厨房没开灯,只是靠着客厅的一点灯光照亮,显得昏暗难明。   “你觉得怎么样?”   我眼前一花,往后跌了一步,靠住料理台。发病发的不是时候,我一下子什么也看不到了。   “那很好啊……”我陷在黑暗里,耳边嗡嗡的,显得声音很远。   看来他终于明白过来,谁是蚊子血,谁是朱砂痣。这座桥,到底是只剩下我一人。   这很好,特别好。他能“康复”,我也为他高兴。   “你真这么觉得?”   手指紧紧抠着身后的台面,我勾起唇角,用力点头:“嗯。”   黑暗里不再传来对方的任何声音,片刻后,沉而疾的脚步声逐渐远去,离开了厨房,很快,浴室方向传来响亮的关门声。   我静静站了片刻,眼睛还是看不见,只好摸索着走出厨房。我不适应黑暗,走得很艰难,走到门口时还不小心被高出来一点的门槛石绊了一跤。   好疼啊。   我坐在地上,捂着被磕到的掌心,怀疑是不是骨折了,疼得差点掉了眼泪。   所幸没过多久,眼前一点点出现光感,很快我又恢复了视力。   再一看掌心,只是挫破点皮,连血都没流一滴。   我怎么变娇气了……   吸吸鼻子,我从地上爬起来,看一眼传出水声的浴室,默默上了楼。 第65章 我为什么一定要当好人   车库的卷帘启动时,会发出“咔哧咔哧”的声响,这个声音在二楼也能听到。   我本来睡得浅,听到响动的一瞬间就睁开了眼。   他走了。   看了眼时间,才早上八点。   这注定是难熬的一天。   吃完早餐,我练了一上午的琴,下午实在无所事事,开始清理庭院。   枯败的植物拔出来丢到一边,角角落落的灰尘垃圾扫干净再用拖把拖了一遍,石桌石凳擦得光可鉴人。   打扫完毕,院子虽然还是冷清,却不至于显得萧瑟。   将大袋垃圾丢到外头垃圾桶里,伸着筋骨回到院子,坐到桌边,看着自己的劳动成果,吹着徐徐夏风,虽然又热又累,但也算惬意。   忽然一颗黄色小球由门外滚进院子里,滴溜溜到了我脚边。我低头看了眼,将其捡了起来。   小球表面光滑,充满弹性,拍了两下,弹得还挺高。   扒着院门,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探头探脑往里头看,黑而亮的大眼睛怯怯盯着我,欲言又止。   “这是你的吗?”   我一跟他说话,他就将脑袋缩了回去,好一会儿才又一点一点探出来。   好像只小蜗牛啊。   我举着小球伸过去,示意要还给他。   “来,还给你。”   他踌躇着,两只手不断揪扯着下摆,小心翼翼往我跟前挪。我也不催他,任他缓慢而谨慎地靠近。   好不容易走到我面前,他没有先去接球,而是小声地与我道了谢:“谢谢。”说罢不等我反应,飞速夺了球转身就跑,跟有头大老虎在后头追他似的。   我收回手,哑然失笑。   可能是两个孩子年龄相近,又都长得白白胖胖的关系,望着小男孩离去的方向,我不由自主想到了金元宝。   此生恐怕是无法再相见了,只希望他跟着金夫人能过上远离纷争、太太平平的日子,健康平安的长大,不要走上父兄的老路。   冉青庄一直到夜里也没回来,我擦着琴,留意着床头柜上的手机,始终没收到任何信息。   身为同住人,在外头过夜好歹要打个电话回来吧?我也体谅他们久别重逢心情激动,但现在特殊时期,这样长时间的没有音讯,难免要让人担心。   不然……发个信息问问陶念?   正这样想着,楼下传来卷帘升起的动静。我一下挺直了腰背,竖着耳朵细心分辨。   陆续传来汽车引擎声以及开门声。   回来了?   放下琴,我蹑手蹑脚开了卧室门往楼下看去,客厅里没亮灯,但能听到一些细碎的声响。   听了片刻,确认是冉青庄回来了,刚要拉上门回屋里,楼下猝然响起一声玻璃碎裂的巨响。   冉青庄手上和脚上的伤虽然痊愈了,但毕竟是贯穿伤,仍需要长时间的复建才能恢复如初。我怕他是不是不小心撞到什么东西摔倒了,一个箭步便冲下了楼。   到楼下一看,冉青庄的确撞坏了东西,是一只装饰花瓶。原本摆放在靠墙的边桌上的,现在成了一滩碎玻璃渣。冉青庄摇摇晃晃撑着桌子,花瓶的残尸就在他脚下,眼看就要毫无所觉地一脚踩下。   “别踩别踩!”我忙过去拦住他,走得近了,才闻见他身上满是酒气。   他进屋时没有开灯,此时视物,便全凭室外一点月色以及路边的几盏路灯照拂。   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凭手下火烫的肌肤,以及耳边含糊的笑声,猜测他应该醉得厉害。   陶念怎么就这样放他一个人进来了?   我心里嘀咕着,架起他胳膊,往他房间带。   成年男子本就沉重,更何况冉青庄这样高大。好不容易给他扶到床边,放下他时,由于他手臂始终勾着我的肩,一下子就把我带倒了。   我摔在他身上,摔得结结实实,面颊贴着前胸,鼻子被硬邦邦的肌肉撞得发酸。   晕头晕脑间,听到身下人闷哼一声,像是被压疼了。   我慌忙撑起身查看对方的情况,关切道:“怎么了?是不是压到哪儿了?”   有些粗糙的手掌抚上侧脸,沙哑着嗓音,冉青庄用手指一寸寸描摹我的五官。   “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肌肤相触的瞬间,喉咙里几乎要忍不住发出喟叹。我任他抚过自己的眉眼、鼻尖,下意识地往他手边蹭去。   “能再见到你,我很高兴……”   他的动作逐渐带上一丝没有头绪的焦灼,拇指按压着我的唇峰,似乎急切地想要探寻什么,又不得其门儿。   他认错人了。   终于找着了门道,指尖挤进唇缝间,冉青庄祈求般地命令道:“不要再离开我了……”   他一定是把我认成了林笙。   他去见了他,和他喝了酒,现在醉醺醺回来了,看谁都是他的心上人。   这些话根本不是对我说的。   一想到这些可能,胃里就像吞了块铁,又沉又冷,让我只想蜷缩起身体,痛苦地干呕。   为什么他总是看不到我?   闭上双眼,睫毛不住颤抖着,我的心仿佛裂成了两半。一半卑劣自私,贪恋着冉青庄的温度,不愿就此放手;另一半善良理智,告诉我这都是不对的,我必须放手,不然要铸成大错。   拇指撬开齿关,按揉我的舌尖。他昂起身,捧住我的脸,亲吻我颤动的眼皮。   “别怕我……”湿热的舌舔去眼尾溢出的泪花,他的声音仿佛带着让人上瘾的毒,每当心里头善良的那半说动了我,他的声音便来为卑劣的那半加法加码,拖着我更往深渊里头坠。   别继续了别继续了,站起来转身离开,就当今晚什么也没发生过。   但兴许是仍心存一丝侥幸,我往后仰了仰身体,挣脱开他的手,明知道不该问,还是颤声问了:“冉青庄,你知道我是谁吗?”   他好似根本没有听到我的问话,只是一味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自己的幻想中。   “别再离开我……”他不肯罢休地追上来,摸索着按住我的后颈,吻在我的喉结上。   牙齿研磨着,不至于真的咬伤,但也绝不算轻柔,他在我身上各处点火,让我心中的天平渐渐发生倾斜。   他醉了,把我认错了,我要是继续,任凭错误发展下去,就是乘人之危,非君子所为。   乘人之危……   我妈从小告诫我们,要做好人,行好事。乘人之危,必定不算是好人好事。   可是……我为什么一定要当好人?   从善如登,从恶如崩,黑暗的念头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   我为什么不能卑劣?为什么不能自私?凭什么别人可以我不行?   我都要死了我忍什么?当什么正人君子?   是他先认错人的,都是他的错。   我这么痛,我这么痛……   这段日子压抑的痛苦与忿恨,火山爆发一样喷发。   五指插进冉青庄汗湿的发里,强硬地将他扯离自己的脖子。他微张着唇,呼吸急促,从喉咙里发出不满的咕哝。   按着胸口,将他按回床里,他还想起来,我直接骑在他腰间,俯身吻住了他的唇。   我要得到他。   我要得到他。   脑海里疯狂盘旋的,唯有这五个字。   哪怕做一个小人,哪怕万劫不复,我也要得到他!   世界都像是陷入到了水汽里。眼前,脖间,手掌,背脊,全是汗津津的,连呼吸间的喘息都像是含着格外多的水分。   我撑着床,从手臂到小腿抖成一片,视线朦胧。原本身体里那种不确定的痛,像是都落到了实处,一些落到嗓子,一些落到腰上,剩下大半都在身后那处。   睫毛上的汗眨眼间融进眼里,胳膊再也撑不住,上半身就着猛烈的冲撞塌陷,连声音都是破碎而断续的。   “唔……慢点……”将眼泪蹭在床单上,我摸索着一只手探向冉青庄,抓在他的腕间,想要推拒,指尖却像是打了滑一样,生不出一丝力道。   冉青庄根本没拿这点微小的阻力当回事,抓握着我的腰,不仅没有慢下来,进出的力道反倒更重了。   我紧紧抓着身下的床单,脑袋里炸开了烟花,嘴里发不出字句,只能吐出含混的呜咽。   “不喜欢,我就停下。冉青庄粗喘着,手掌抚过汗湿的脊背,说话间缓缓地退出。   脚趾舒展又蜷缩,到他完全要离去了,忍不住加重指尖的力道,出声挽留:“不要……”   他退到外头,灼热的掌心覆在臀部,拇指不轻不重地隔着皮肉揉弄尾骨。   “不要什么?   我的大腿抖得更厉害了,几乎要跪不住。   身上热气蒸腾,逐渐无法思考,我讨好地摩挲他的手背,拉着他往身上带:“不要走……”   腰上的手一紧,揉弄尾骨的力道更大了。   “喜欢吗?”   冉青庄喝醉起来,和往常不大一样……酒精似乎放大了他骨子里的悍野,解放了他平日里始终被好好压制的恶劣。   更绝的是他会用状似温柔体贴的言语包装自己的恶劣,为其披上冠冕堂皇的外衣,叫人完全抓不住他的错处。   就像现在。   不给明确答复,他就不再继续。   咬着唇,忍着羞耻,我将半边脸埋进枕头里,无可奈何地点头:“嗯……”   下一瞬,他迅猛地撞进来,不给我一点。   准备,直接进到最深。我一口气哽在喉间,简直三魂七魄都要被他撞散。似乎还觉不够,他掐着我的膝弯,抬起一条腿,拉开腿间的距离,使自己能更大程度地进入我。   好可怕……   分不清是在怕不断堆叠的快感,还是这样彻底的占有,我一遍遍叫着冉青庄的名字,好像只有这样才能感到一点安心。   下体挺翘着,硬邦邦指着床铺,顶端在身体激烈的起伏中不经意地擦过床单,酥麻的快感顷刻间流窜至四肢百骸。   要死了,真的要死了。   大脑混沌不堪,只觉眼前一片白光闪过,肌肉绷到极致,无需人碰,粘稠的白浊股股射出,弄脏了床单。   身体绵软,整个人摇欲坠,冉青庄发觉了,放下我的腿,将我翻了个身。   我呼吸仍然没有平复,急喘着,伸手抚上他的面颊,再是扣住后脑,要他低头。   他顺势俯下身,一点点压下来,重新进入我的体内。   我吻着他的唇角,细细地颤抖,双腿不自觉夹紧了他的腰。   顶开唇齿,搜刮津液,他轻咬着我的下唇,一路往下,吻过脖颈、喉结、再是锁骨。而与嘴上还算缱绻缠绵的吻戏不同,他腰部的动作堪称凶狠,每一击顶撞都似乎是冲着要让我崩溃失态去的。   “停,停一下……”胡乱抚过他的脊背,手上分不清是他的汗还是我的汗,眼里全是被逼出的泪水。   “停不了。”他粗哑地说完,咬住我的唇,将我的抗拒求饶全都堵在喉间,恍惚间,我好像又回到那个惊心动魄的夜晚,身体被海浪无情地拍击着、卷席着,无能为力地仍由幽深的海吞没。只是今夜的海并不冰冷,我沉沦坠入的,也不再是死亡的深渊。   大脑被摧折心智的巨大愉悦所折服,欲望无休无止。身体已经酸软无力,明明到了极限,可只要冉青庄一停下,我就会再次缠上去,亲吻他的眉眼,颤抖着让他继续。   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我抱着一种自助餐扶墙进扶墙出的心态,明明已经撑到不行,却不甘心就这样轻易结束。   “别出去……”腹部一片粘稠,我用着为数不多的力气扯住冉青庄的胳膊,不允许他离开我。   他静止在那里,剧烈喘息着,手掌滑过我的侧腰,引得我战栗不止。   “填满我,占有我,让我……死在床上。”   话音刚落,他仍埋在我体内,还未失去硬度的物件便又胀大起来。   “唔……”我闷哼着,再一次陷入到令人目眩神迷的巨大浪潮中,身不由己地狂颠起伏。   海浪拍击着肉体,发出不堪入耳的声音,汗水交融,冉青庄垂眼睨着我,表情在暗处看不分明,唯有从他逐渐粗重的呼吸,乱了分寸的撞击中,才能窥见一点他也深深沉溺其中的证据。   “喜欢你,好喜欢你.……”我着迷地抚着他的侧脸,带着哭腔哀求他,“你不要喜欢别人好不好?”   冉青庄的动作刹那间就乱了,他拉下我的手,吻在我的指尖,接着将我的手扣在床上,加快了身下的动作。   我难耐地咬住他的肩膀,没多久哽咽着绷紧身上的肌肉,挺起小腹,再一次攀上高峰。   我失神地松开紧咬的皮肉,久久落不回地上。   冉青庄也已到了最后的关键时候,啃咬着我的耳廓,吮吸着耳垂,滚烫的喘息全都喷吐在我耳畔颈侧。   “我和他一样……”他咬牙切齿地啃了口我的下颌,恶狠狠地道,“你竟然说我和他一样?”   我迷迷糊糊地听到他在说着什么,但已经没有几分清醒的神智去处理这条信息,只觉得满身疲惫,骨头都酥了,化了,再也拼不成原来的形状。   伴随一击重重地顶入,冉青庄牢牢抵住我,抖动着泄出精华。   我的身子骨实在扛不住这样的纵情欢乐,心里还想着再来点,意识却已经坚持不住,先一步溃散。   “你会和兆丰做这种事吗,季柠?”最后被黑暗吞噬前,我听到冉青庄这样问。 第66章 你就是那只可怜的白天鹅   从教室窗户望下去,冉青庄带笑的脸;篮球场上矫健的身姿;空荡教室内,托着下巴发呆;面色苍白地躺在病床上;满是镜子的舞厅里,投影出的高大身影;教我开枪时,背脊抵着的,坚实的胸膛……   我不确定这能不能叫做梦,脑海里翻来覆去都是冉青庄,不同时期的他,不同场景的他,最后画面定格在他对金辰屿说,用三刀换我的命。   一刀扎透掌心,我的心脏紧缩起来,猛地从浅睡眠中惊醒。   窗帘缝隙中透进来一点明亮的光,能听到外头响亮的鸟鸣,我眨了眨眼,心跳因梦到的内容久久无法平复。   缓缓撑起身,薄被从肩头滑落,四周扫视一圈,记忆慢慢复苏,开始想起自己干的好事。   我捂住脸,从头顶到脚底心都在发烫,整个羞愧不已,不明白怎么就到了这个地步……   季柠,你真的是老季家的种,纯的!等下去了跟老季也算是有共同话题了。   冉青庄不在屋子里,身旁床铺没有余温,不知道是不是醒来看到我刺激太大一气之下走了。   身上除了睡觉闷出来的些微细汗,腹部腿间都很清爽,床单也换过了,应该是冉青庄酒醒后做的清理。   他竟然还给我做清理?   我一个乘人之危的,他不恶心得打我一顿出气就算了,竟然还给我做了清理……这样一对比,显得我越发不堪了。   我可真是个人渣啊。   捡了放在床尾的衣服穿上,我双腿虚软地下了床,没走几步,小腿肚开始打颤。   扶着墙走出卧室,客厅里安安静静的,地上还残留着昨晚那只玻璃花瓶的残渣,仍然不见冉青庄的踪影。   他该不会真的走了吧?要走也是我走啊,我去医院看看脑子,看是不是更严重了,不然怎么能做出这么没人性的事?   从厨房搬来垃圾桶,小心捡拾地上的玻璃碎片,太过于沉溺自己的思绪,连身后什么时候来了人都没察觉。   “小心弄伤你的手。”   手一抖,一大块玻璃碎片从指尖滑落,砸在地上,碎成了更小的几块。我尚在怔愣中,身体便被人打横抱起,轻柔地放到了一旁的边桌上。   冉青庄好好站在我面前,手上没有行李,脸上也没有控诉的泪水。   他抽过两张纸巾,一点点将地上的碎玻璃渣捏住了团进纸巾,丢入了垃圾桶。   我呆呆看着他,一时都忘了从桌子上下去。   他清理完了玻璃渣,抬头见我还坐在上头,有些诧异:“下不来?”   他态度这么自然,要不是我现在腰腿还疼着,花瓶也确实打碎了,都要怀疑昨天喝醉的是不是我。   “你刚刚去哪儿了?”我勾住他的脖颈,任他揽着我的腰将我从桌子上抱了下来。   放我到地上,他没有即刻松开手,而是隔着T恤揉了揉我的侧腰:“洗床单,天台上晾衣服。”   腰本来就酸痛,被他一揉膝盖越发软得根面条似的,站都站不住。我只好靠在他身上,双手攀附着他,仰起头与他说话。   “你要是气不过想打我一顿,我绝对不会反抗的。”   他手上动作一顿,面色古怪道:“……我为什么要打你?”   全身的血液都好像要烧起来,烧得我眼底都微微发热,颤着指尖,我垂下眼,难以启齿道:“就是……我……我知道你认错了人,但我……没经受住诱惑……这样,你打我一顿吧,昨晚的事我保证不说出去……晚上我搬去和陶念他们一起……你看,你看怎么样?”   腰上的力道陡然增加,使我整个腰腹都牢牢地贴着冉青庄,不留一丝空隙。   “季柠,你昨晚还记得多少?”   还记得多少?   前头都是记得的,包括相互摩擦,再是利用摩擦所得进一步探索人体极限。因为初始真的又涩又疼,所以印象也就格外深刻。   后头老实说记忆便有些断断续续了,很多时候脑子都一片空白,完全陷于肉体的快乐,没办法集中思想。   “记得几次?”见我久久不答,冉青庄又接着问。   什么几次?   我不解地抬头,冉青庄紧拧着眉,恨铁不成钢似的叹了口气,道:“一次都不记得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总觉得点头的话,他会更生气,便只是嗫嚅着发出无意义的“呃”和“啊”,尴尬地试图逃避这个问题。   他松开环在我腰间的手,扯下我的胳膊,拉开彼此距离打量我:“所以你是打算让我打你一顿,之后就两不相欠了是吗?”   他的目光太锐利,我简直不能与他对视。   “你想多打两顿……也不是不可以。”我甚至可以递上皮带让他打。   他嗤笑一声:“你想得倒很美。”   听他这样说,我越发羞愧地低下了头。我做的事确实没办法用打一顿来解决,太恶劣了,打死也不为过。是我没有把持住,都是我的错,我该死,我活该……   冉青庄一把揪住我的衣领,气急败坏道:“季柠,我之前怎么没看出来你是这种人呢?啊?昨天还在床上说喜欢我,让我不要喜欢别人,今天提上裤子就不认人,你到底什么意思?”   “……”   我说喜欢他,让他不要喜欢别人?   我说过吗?回忆了下,记不清了,但应该是说过的,男人嘛,那种时候真的什么话都往外说……等等,昨天喝醉的是他不是我,为什么我都不记得了他却能记得这么清楚?   我想到一个惊悚的可能,睁大眼道:“你昨天没喝醉?”   他唇边勾着笑,理直气壮地回我:“我有说过我喝醉了吗?”   巨大的信息量使我本就不大灵光的大脑雪上加霜,我瞬间就宕机了。   而就在我陷入到对人生的怀疑时,外头的门铃响了起来。   冉青庄与我对视一眼,松开手,走过去开门。   傅慈提着个公文包,衣冠楚楚立在门口,比上次我见到他时气色又好了不少,只是表情仍然森冷而阴沉,配上他象牙白的肤色,简直像只终年不见阳光,极度厌恶人类的吸血鬼。   “你好,我是傅慈,金斐盛一案的主诉检察官,之前有打电话联系过你。”   没有人动。   我和冉青庄望着他的身后,而他身后的人也看着我们,彼此都有些震惊。   傅慈觉察出异样,回头看了眼林笙,向我们介绍道:“我的身体不太好,这是我的随行医生,姓林名笙。我们对他做了详尽的背景调查,签了保密协议,他是可以信任的。”他顿了顿,“但我猜,你们在意的不是这个。”   林笙一袭淡蓝色的衬衫,袖子卷到手肘,脸上笑意一点点褪去,道:“我在门外等你。”   检察官是傅慈,而林笙作为他的医生竟然也来到了安全屋。我、冉青庄、林笙,虽然我们各自已经见过,但三个人共同身处同一屋檐下,多少还是有些突然。加上昨晚我才和冉青庄睡了,而睡之前,冉青庄又刚好跟林笙吃了饭……我又开始头痛了。   “进来吧。”冉青庄侧过身,让傅慈进屋,没有招呼林笙,但也没有关门。   冉青庄与傅慈在餐桌旁坐下,我替他们分别倒了凉茶和凉水。   冉青庄疑惑地看我一眼,我解释道:“心脏不好不能喝浓茶。”   高中时他奶奶心脏不好,我有查过资料,记不得全部了,但这条还有些印象。   傅慈端起水杯喝了口水,道:“谢谢,我的心脏已经好了,不过我现在在服用免疫抑制剂,确实要保证饮食清淡。”   外面日头火辣辣的,也没个遮凉的地方,林笙坐在外头的石凳上,一个人自顾玩着手机,不一会儿后背的衣料便湿了大块。   本来没想管他,但他和傅慈好歹也是客人,眼看他的汗越出越厉害,怕他中暑,我拿了杯凉茶去到院子,用指背推到他面前。   他缓缓抬起头,白皙的面皮上泛起潮红,鼻尖上全是汗水。   “为什么不进去?”我问,“昨天才见过不是吗?”   我猜测他是想要在傅慈面前撇清和别的男人的关系,心里越发为冉青庄感到不值。   林笙看着我,忽然笑了:“我和谁见过?”   “冉青庄。”我蹙了蹙眉,不知道他有什么好笑的。   “啊……你是指,他让人转交给我的戒指?昨天服务台说有人捡到了我的戒指,我一看,是当年送给冉青庄的那枚,但我确实和他没有见面。”   “什么?”我一怔。   他们昨天没见过?   “他把戒指还给我,应该是知道当年的事了吧,那我进去不是讨嫌……”他注视着我的表情,忽地一顿,看外星人一样看我,“你们不会到现在还没说开吧?你到底在干什么啊,季柠?你在等我把他抢回去吗?”   他将手机往桌上一丢,道:“知道当年为什么我能追到他吗?因为他以为送早饭的是我,追查出虐狗凶手的是我,在医院里彻夜照顾他的是我,为他剪那本愚蠢的心脏病人看护手册的是我。”   “季柠,你应该看过《天鹅湖》吧?白天鹅先与王子相爱,但黑天鹅却伪装成她的样子参加舞会,致使王子对错误的人发下爱的誓言。你就是那只可怜的白天鹅。”   “现在你在干什么?自以为是地为我和冉青庄牵线搭桥?你真的是少恶心了。我只是被送出国,不是被送去坐牢,你知道我有多少次机会联系他吗?”他沉下脸,冷声道,“别把你不要的东西塞给我,我又不是垃圾桶。”   端起冰水泼到他脸上,瞬间打湿他的头脸。要不是冉青庄他们在里面,我真恨不得扑上去掐死他。   我忍痛滴血地把冉青庄送到他面前,他竟然说那是我不要的东西?   “像你这种人……就该一辈子孤独终老。”我怎么会觉得可以把冉青庄托付给他?我真的脑子病糊涂了。   林笙低头扫了眼自己透出肤色的前襟,吃吃笑起来:“终于不装了啊季柠?你现在比刚刚有意思多了。”   我拿起杯子,压着怒火转身进屋,一开门,差点撞上冉青庄。他像堵墙一样档在那里,脸黑得吓人,也不知听了多久。 第67章 从今天起,我就是你的人   “你,你怎么出来了?”我将杯子往身后藏了藏,有些心虚。   冉青庄没有回我,抬手朝林笙抛出一枚黑影:“傅检让你去车上等他。”   林笙轻松接住,抄了把湿淋淋的头发,露出光洁额头,笑道:“我先太阳底下晾晾。”   冉青庄对他狼狈的模样视若无睹,什么话也没说,直接扯着我的胳膊进了屋。   躲进阴凉里,吹着空调风,身上顿时凉爽不少,因林笙掀起的恼怒也不由平息下来。   “去休息吧,这里有我。”他拿走我手里的杯子,揉了揉我的脑袋,将我往楼上推。   我迟疑地回头,想问他刚刚听到多少,又觉得这问法就很不高明,太过此地无银三百两。思索再三,还是作罢,朝他点点头,独自上了楼。   好累啊。我倒在床上,只觉得浑身骨头酸痛不已,特别是腰,都快断了。   昨晚没睡好,加上身体实在疲惫,很快我又昏昏欲睡。而就在我即将睡着之际,突然想到件事,挣扎着翻出手机给陶念打去电话。   陶念今天并不轮值,接到我电话还以为出了什么事。   “没事,就是……”   我问他冉青庄昨天是不是去了医院,他说是,我又问他晚上冉青庄和谁喝了酒,他开始有点顾虑,不愿意多说冉青庄的隐私。   我一想也对,就没勉强他,折中了下,转而问他回来时冉青庄是不是醉得厉害。   “他醉了吗?”陶念愕然万分,“完全没看出来啊。”   好了,可以确定冉青庄是故意做戏诈我了,他不仅没去见林笙,也压根就没醉。   我以为自己就挺无耻了,想不到冉青庄比我还无耻。   结束与陶念的通话,我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有些难以回神。从昨天到现在,一桩桩一件件,就这么急促而迅猛地砸向我,丝毫不给我喘息时间,我一件事没想明白呢,就又来第二件事。   算了,船到桥头自然直,一件一件来吧,先睡一觉再说。   这样想着,我十分鸵鸟心态地裹紧了被子,将空调温度打得更低,闭上眼安然睡去。   忧思便会多梦,这段时间我想了太多冉青庄的事,做梦也总是出现他。   我仿佛化成了天空中的一朵云,又或者是一缕思绪,没有形体,不能说话,对梦里的一切只能旁观,不能参与。   梦里天气阴沉沉的,冉青庄穿着一件黑色大衣,手里拿着一束由各种白花组成的花束,停在了一座造型独特的墓碑前。   墓碑上树立着由白色大理石雕刻而成的一把1:1的大提琴,下方的同色墓座盖板上,是简简单单的“季柠之墓”几个大字。   我妈真是好奢华,竟然给我买了这么大块墓,这得花不少钱吧?   冉青庄缓缓蹲下身,将花放在了墓前。这么冷的天,都不知道他哪里找来这么一束生机勃勃的花。   “我又来看你了。”说话间,嘴里吐出连绵的雾气,被冻得通红的指尖眷恋地抚过“季柠”二字,无名指上,戴着一枚细细的白金戒指。   “我来看你这么多回,你就不能来看看我吗?”   天气太冷,使他说话也带上浓浓鼻音,加上他嗓音本就低哑,乍一听,就跟马上要哭出来似的。   “你还要气多久啊?以前都是我不好,是我对你太差,我每天都在反思了,你就不能原谅我吗?”他摸索着自己的大衣口袋,劝哄着道,“别气了,我给你带了巧克力。你多吃点,心情就会变好了。”   他翻找着口袋,里里外外地摸着,却始终没有摸出任何东西。   他表情逐渐焦躁起来,嘴里嘟囔着:“明明带了的……”   最后他几乎把大衣夹层和两个裤袋都一寸寸摸遍,仍是没找到,只好作罢。   他愣愣跪在我的墓前,好像有点不敢置信自己竟然会把那么重要的东西忘了。   “没关系的,你来我就很高兴了,我不喜欢巧克力,一点都不喜欢。没事啊,你不要难过,地上那么冷,你先起来,会生病的……”我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着急地朝冉青庄喊着,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他好像彻底被这件事压垮了,虽然我不认为他会被一条巧克力压垮,但他确实慢慢弯下了脊椎。   将额头抵在冰冷的盖板上,他身体微不可查地颤抖起来。   “季柠,我想你了。”   我身在梦里,本不应该有任何知觉,可看到这样的他,还是感受到了巨大的“疼痛”。   曾经的他就像太阳一样闪耀,是让我仰望的存在,我以为他不会被任何事物打败,我以为他永远强大不可摧折。但其实不是,他也是肉体凡胎,他也会痛苦失意,他只是习惯性地将自己的苦痛疲惫全都隐藏起来,不让外人察觉。   而他最大的宣泄,也不过是对着一座冰冷的墓碑,颤声说一句“我想你了”。   裹着灰色大衣的小个子人影无声无息出现在冉青庄身后,头上戴着顶鸭舌帽,领子竖起,将大半容貌都隐藏在阴影里。   我第一反应便是觉得对方可疑,想要提醒冉青庄。可没有用,我无法主宰这个梦,无论发出多大的声音,全部传递不到冉青庄那边。   小个子男人将手从大衣口袋里抽出,掌心赫然握着一把消音手枪。枪口对准了冉青庄的脑袋,他打开保险,但没有立刻扣下扳机。   冉青庄听到响动,如同上了油的老旧机芯,迟缓地直起身,转头看向对方。   “你是谁派来的?”他的眼尾微微泛着红,表情没有任何惊讶意外的成分,甚至可以说是……麻木。   肌肉完全松弛着,并不是想要反击的模样。毫无求生欲……怎么也没想到,我会看到这样的冉青庄。   “区可岚。”对方嘶哑地吐出区可岚的名字后,干脆利落地开枪。   子弹高速旋转着射出,我甚至能闻到了的硝烟味。   一声闷响过后,冉青庄额头正中出现一枚狰狞的血洞,鲜血泊泊而出,他骤然倒下。   白色大理石上溅染上猩红血液,我在梦里哀嚎着,努力地想要拥抱他,却连他的一根发丝也没牵动。   摔下床从梦里惊醒时,我的思绪仍停留在梦境中冉青庄身死的那一幕。整个人被山呼海啸般的悲恸席卷,手指紧紧攥着薄被,眼泪无法控制地一滴滴落下。   “季柠?”可能是听到我摔下床的动静,冉青庄推开门急急走了进来,发现我连人带被子趴在地上,赶忙蹲下查看我的情况。   “哪里摔痛了?手吗?”他抹去我脸上的泪痕,眉心紧蹙着,从指尖开始一点点捏起,检查我的骨头。   他若不来我还能忍,见到他真人我哪里还能忍得了?   我含糊地摇头,带着回到现实的庆幸与无处发泄的苦闷,扑上去牢牢抱住了他。   “我梦到你……”我有些忌讳,没有说的很详细,“梦到不太好的事。”   他抚着我的后脑,笑了:“你哭成这样,是我死了吗?”   眼前再次闪过他中枪倒地的画面,好不容易止住的泪又开始大颗大颗掉落。   我有点生气,我简直心疼到快要死了,他竟然还能笑得出来?   “不许胡说!”我哽咽着,攥着他背上的衣服,斩钉截铁道,“你一定会长命百岁,活得比谁都要长久!”   “活得比谁都长久……那多寂寞?”   我推开他,不满地拿眼神控诉他。   他很快败下阵来,替我抹去眼角的泪,无奈地改口:“知道了,我一定长命百岁,活得比谁都要长久。”   我满意了,情绪渐渐平复下来后,便觉得因为一个没头没脑的噩梦哭得那么伤心,实在是非常丢脸的一件事。   抱着被子放回床上,我假意整理床铺,背对着冉青庄,不好意思看他。   “傅检察官他们走了吗?”我问。   “早就走了。”   “哦……”   整整齐齐将被子叠成四方形的,跟豆腐块似的,冉青庄立在原地,仍然没有要走的意思。   “季柠,林笙为什么说你是白天鹅?”   我一哆嗦,豆腐块便塌下一角。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该来的还是来了,不过还好,他好像没有听全,只听到关于《天鹅湖》的那段……   我支支吾吾:“哦,就是……当年,其实……”搜肠刮肚地想词,最后决定吐一点,但不全吐,“我替兆丰补课,其实是为了追查虐杀小黑的凶手……”   我转过身,在床边坐下,将当年的事来龙去脉一一与他说清。   “所以,你不是因为兆丰人不错才给他补课的,你们有交换条件。”我以为他会愤怒,会震惊,就是没想过他的关注点会这么出乎我的意料。   我愣了愣,道:“……是。”   他表面上没有多少愤怒和震惊,反倒可以说很冷静:“你当年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苦笑起来:“你给我解释的机会了吗?你没给我解释的机会,你甚至不拿正眼看我。”虽然已经时过境迁,但一想到当年他一看到我就冷脸的模样,心里还是怪不是滋味的。   他垂下眼,很久才说了两个字:“也对。”一旦得知事情经过,他便轻易地猜到了各种细节,“你和林笙……也有交换条件是吗?”   我垂下眼,盯着自己的指尖道:“嗯,他答应帮忙的条件,就是我不可以出现在这件事里。其实也无所谓,只要那些人渣得到惩罚,有没有人知道是我做的对我来说都不重要。”   冉青庄没再说话,听动静,像是徐徐吐了口气。   我继续道:“也算多亏了他,不然我空有名单也没有用……”   有一说一,这件事上林笙还是出了力的。   “原来是这样……”冉青庄轻声喃喃着。   我抬头看他,只觉得他的表情晦涩难懂,像是有些意外,又像没那么意外,粗看冷静自持,细看又仿佛怒不可遏。   不过林笙怎么也是他喜欢了这么多年的人,突然知道对方和自己想的其实不一样,受打击也是人之常情。   “你,你还好吧?”   冉青庄闻言一振,从自身情绪中回神,再看着我时,眼神变得复杂。   “他说他做那一切是为了我,为了让我高兴,我相信了……”他抚上我的面颊,“我竟然相信了,实在太愚蠢了,活该被他耍的团团转。”   他不自觉加重手上力道:“我错了,这件事上,我错的太多了。”   他没有解释“这件事”是哪件事,小黑这件事,还是喜欢上林笙这件事,又或者都有一些。   握住他的手,我摇了摇头道:“都过去了。”   无论曾经有没有因为这件事怪过他,怨过他,这一刻也全都烟消云散了。我连梦里都不舍得他伤心难过,这会儿又怎么舍得为了多年前的旧事苛责他?   “只有这个吗?”他轻柔地摩挲我的耳垂,“除了这个,你还有别的瞒着我吗?”   有啊,还不止一件。   “……没了。”我顶住压力道。   他低垂着眼,注视我半晌,拍了拍我的面颊,四下扫视着道:“你之前买给我的那枚戒指收哪儿去了?”   “戒指?”我指了指床头柜方向,“抽屉里。”   他大步走过去,抽开抽屉翻找起来,没一会儿找到了那只红丝绒的戒指盒。   拿出那枚戒指,他很快回到我面前,戒指塞到我手里,半跪下来,他伸出手道:“给我戴上。”   我捏着那枚小圈,有点震惊,虽然这戒指的确是要送给他的,但这也太突然了。难道就因为我是“白天鹅”吗?他觉得他要补偿我,林笙有的我也要有?   “你其实不用这样……”   “昨晚的事你认吗?”他根本不听我的。   昨晚大家谁都没喝醉,我不认行吗?   我心里腹诽着,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   “好,你认就好。”他又问,“那你还想让我和林笙再续前缘吗?”   林笙都说到那个份儿上了,我怎么还可能将他与冉青庄凑作对?眼瞎我都不会让冉青庄再和他在一起!   这次我没有犹豫,果断摇了头。   冉青庄得我答复,伸出左手无名指递到戒指前方,右手捉着我的手,不容反抗地迫使我替他戴上了戒指。   “那从今天起,我就是你的人了。”他冲我展示着自己的左手,平静宣布道,“别再把我推给别人。” 第68章 这是最后的机会   竟然就成了这样。戴上戒指后,我和冉青庄的关系就变得多少有些奇怪。   我的计划本不该如此的。   好几次我都想冲到冉青庄面前,让他把戒指摘下来,告诉他那晚我说的都是无心之言,什么喜欢他让他不要喜欢别人的,全是浑话。可他一靠近我,摸摸我的脸,揉揉我的头,甚至无需说话,我就什么也不记得了。   他的触碰,他的言语,他的整个人,都在侵蚀着我岌岌可危的理智,带着魔力一般,让我说不出任何违背他心愿的话。我甚至觉得,他就算要我死,我也是不会有二话的。   不然……就七天,再和他待七天,我就走。   虽然没有任何计划,也不知道能走去哪里,但我告诉自己,最多七天,七天后就得离开。   这七天我得使劲作他,让他恨我,让他和我老死不相往来,最好恨到知道我死了都庆幸没跟我处的长久的那种,刻骨铭心的恨。   我不要他变成梦里那样,我不要他喜欢我。   第一第二天还有点蒙,第三天,我终于找到点节奏。   “你觉不觉得,外面有点秃?”   和冉青庄坐着一起看球赛,中场休息期间,他起身去洗手间。我看了眼窗外的小院,路灯下那么冷清,花坛里只一颗枫树,孤零零的太难看了。等他回来,便提议要不要买点花草补种一下。   他拿着一碗洗过的樱桃重新坐回我身边,闻言点头道:“附近好像有集市,明天我让陶念去买些花回来。”   他将碗递到我面前,我接过了,捧着拿了两颗樱桃塞进嘴里,瞬间酸甜的滋味在口腔蔓延。吃了小半,发现始终都是我在吃,冉青庄一动未动。   “你怎么不吃?”我捏着颗樱桃送到他唇边。   他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眼那樱桃,张嘴咬住了,顺便用舌尖卷了卷我的手指。   我一下收回手,被他搞得心猿意马,连看球赛的心情都没了。   他吃完那颗樱桃,吐掉了核,视线集中在前方大屏幕上,倒是看得很认真。   我又喂他一颗,这次他看也不看,由着我将樱桃抵进嘴里,机械地嚼动两下,再将核吐掉,全程都没有移开视线。   两支队伍的比分陷入胶着,致使双方进攻越发激烈。   将碗放到茶几上,我含住一颗樱桃,扭身捧住冉青庄的脸,覆上双唇。   他向后靠进沙发里,一只手揽住我的腰,与我唇齿交缠起来。   “……这球可以,有戏。”   他分了会儿神,我咬住他的舌头,碾碎果肉,吻得更加深入。果汁充盈着口腔,溢满每一个角落。我跪在他身体两侧,手掌按在他的胸口。   他被动地任我进行名为“喂食”,实为“性骚扰”的行为,不紧不慢地回应我,手掌不断揉捏我的腰肉。   “进球了进球了!”   他动作一顿,仍是吻着我,脸却往一边歪了歪,看向电视。   我蹙着眉直起身,偏头吐掉樱桃核,将他的脸掰回来,再次俯下身,更卖力地骚扰他。   他被我吻得呼吸逐渐急促起来,手指的力道加重,探进衣服下摆。   眼看要一发不可收拾,我手掌抵住他胸口推开一些,唇若有似无擦着他的下颌与脖颈交界的地方:“我没有拉窗帘。”对面的陶念他们,说不定已经看到了。   “那就去他们看不到的地方。”冉青庄沙哑着嗓音,下一秒托着我的臀部将我稳稳抱了起来。   我勾住他脖子,明知故问道:“球赛不看了?”   “不看了。”他一口咬住我喉结,含糊道,“这还怎么看?”   我仰起头,按着他的后脑,战栗地呼吸。   起先我也就想烦他让他看不成球赛,不知怎么就烦到了床上,两个人滚做一堆。   第二天起床,已经接近下午,坐起身时,背后一阵牵扯的疼痛。   我摸着肩膀往后看了看,只看到肩胛处的一个红印子。   昨天冉青庄简直是发了疯,几乎要将我身后的每一寸都咬遍。特别是接近尾骨那块儿,他翻来覆去地啃咬舔舐,爱不释嘴,我都有种要被他舔破皮的错觉。   一步一缓地走到门口,冉青庄正在大太阳底下种花。汗水爬满脖颈,露出的锁骨上有枚鲜红的牙印,是我咬的。   经过昨晚,我更确定了男人这种生物真的是只要快乐便什么都能往外说的。   我简直不敢回忆昨晚都胡言乱语地跟他说了什么,喜欢和爱已经不值得惊讶,最过分的是我竟然还叫他“我的宝贝”……   真是恨不得再失忆一回。   “这样拍一下……”冉青庄种下一颗绣球,转头向什么人演示似的用铲子拍了拍底部的泥土。   我稍稍又往前走了两步,看清他另一边蹲着个小男孩,正是上次皮球滚到我脚边那个。   小男孩手里拿着把更小的铲子,学着冉青庄的样子,将一株小小的麦冬种进土里。   “这样吗?”他不确定地问道。   “对,你做得很好。”冉青庄毫不吝啬地夸奖他。   小男孩脸上显出灿烂的笑容,低头更勤奋地种草。   我看着这幕,觉得心里头涨涨的,不自觉跟着微笑起来。   曾经我想和冉青庄一起逃跑,跑到谁也不认识我们的地方,每天赶集,买甜甜的爆米花,和老板讨价还价。那时候心里想着不要管金家,也不要管自己还能活多久,现在愿望算是达成了一半,有些事却不能不管。   望着玩泥巴的小男孩,我轻轻叹一口气。哎,还是小孩子好。   小时候羡慕大人自由自在,等真的长大了,反倒羡慕小朋友无忧无虑。   就这么看了会儿,我默默转身进了屋。   洗漱完毕,桌上随手拿了个肉包,我也加入到改造庭院的队伍中。   小男孩就住在隔壁,小名叫皓皓,父母都在外地打工,家里就他和奶奶两个人,今年六岁。   可能是没什么同龄玩伴的关系,他性格比较腼腆,说起话来细细弱弱的,跟小猫叫似的。在我们这儿玩了一会儿,天气太热,加上他要睡午觉了,便被奶奶叫了回去。   我和冉青庄继续挖坑种花,他负责挖坑,我负责把花苗递给他。   他不允许我碰铲子,也不允许我碰带刺的花,仿佛我只要碰一下手指就会骨折。   “不知道明年这个院子是什么样的。”我大概率是看不到了,冉青庄的话,可能也不会一直住在这边,我们今日的劳动成果,明年不知道会便宜了谁。   “可以每年都回来看一看。”冉青庄将最后一棵月季靠墙种下,用脚踩实泥土。   他拍了拍身上的泥,过来与我一道并肩站在屋檐下,望着重新焕发生机的院子,感慨道:“我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也会有闲情逸致养花种草。”   我握住他沾了泥的手,看着满园新成员,心情格外的好:“日暮时,不惧怕黑夜;黎明时,感恩新的一天。日升月落不可改变,焦虑忧心也于事无补。你要学会放松,因为以后这样的日子还有很多。”   他久久不言,但我能感觉他一直看着我。   “怎么了?”我转头问。   “日暮时,不惧怕黑夜……”他重复我说过的话。   我以为他是觉得这话太有道理,笑道:“黎明时,感恩新的一天。这话不是我说的……”我想了想,但没想起来谁说的,只记得好多年前在哪里看到的句子,觉得不错,便记到现在,“我也是看来的。”   他思索片刻,点点头,没再说什么,收拾完工具,进屋去洗了澡。   晚上,除了小饭馆送来的饭菜,冉青庄亲自下了一碗素面端到了桌上。   “今天是我的生日。”他解释道。   “生日?”我一惊,有些手足无措,“你怎么不早说?我都没准备礼物……”   怪我没把他生日记下来,我应该提前订蛋糕的。这还是我跟他度过的第一个生日,竟然就这样简简单单、朴朴素素的过了……   等等,我猛然回神。   季柠,你能不能暂时摆脱一下冉青庄的魔法?说好的要让他受不了你让他讨厌你呢?再过几天就要到约定的时间了,你该不是要反悔吧?   “不需要礼物。”冉青庄分出一小碗面给我,“有你在就够了。”   你清醒一点!你又开始目光涣散了,你的定力呢?你忘了你做的噩梦了吗?你想让他一辈子忘不掉你,一辈子痛苦吗?   只有这一点,求求你别动摇了,千万别动摇了!   我的思维在高尚的情操与低劣的品性中来回拉扯,还没分出个胜负,就被冉青庄的面暂时统一了局面——生日的人最大,这碗面还是要吃的。   冉青庄的手艺不算很好,味道稍淡,面也硬了,但这碗生日面,仍然是我吃过的最好吃,最美味的。   “我不要礼物,我们来玩我问你答的游戏吧?”   往日冉青庄食量惊人,吃东西时都很专注,今日不知怎么,生日反倒饭量小了,筷子也不动了。   我吃着面,点头道:“你问。”   他夹了口青菜给我:“姓名?”   这算什么问题?   “季柠。”看不透他卖什么关子,但我还是配合地报上自己姓名。   “年龄?”   “25。”   “最喜欢的水果?”   “梨。”   “最喜欢的颜色?”   “白色。”   “日暮时,不惧怕黑夜……”   “黎明时,感恩新的一天。”   “你可能在等待救赎,可你怎么知道……”   “你不是其他人的救赎。”说完我就一愣。   上一句我忘了在哪儿看到的,这一句我却印象很深——那是签语饼里的箴言。得到它的那一天,对我来说像噩梦一样。我目睹了教室里冉青庄和林笙的幽会,嫉妒心驱使下,我做下了错误的决定,告发了他们。   冉青庄放下筷子,分明也不是多大的动静,但当筷子与桌面两者相碰发出“啪”地一声响时,我还是控制不住地哆嗦了下。   “季柠,这是最后的机会……”他一字一顿,加重读音地说道,“你还有事瞒着我吗?” 第69章 那不一样   面对他的逼问,我情不自禁咽了口唾沫,开始装糊涂。   “什么呀?”我努力牵起嘴角,尽可能自然地问道。   “林笙始终给我一种分离感,从前我不明白这种分离感是什么,直到听到你们的争吵。”冉青庄不紧不慢地说道,“如果小黑的事不是他做的,那别的事会不会也不是他做的?从那时起,我经常有这样的疑问。”   “不会吧……”我埋下脸专心吃面,避免与他的眼神交流,也免得露馅儿。   “早餐奶、红豆面包、还有带签语的小饼干,现在想想,那确实不是他的风格。”   我卷了一筷子面进嘴里,明知道这时候最好不吱声,但还是忍不住好奇问道:“他是……什么风格的?”   冉青庄的声音停顿片刻,道:“各种不重样的饮料、点心、三明治。”   那我确实好穷酸,我甚至连早餐奶都不带换口味的……   那时候没有想很多,自己吃什么也就给他带什么了,一厢情愿地认为他跟我一样,天天吃同一款早餐,一连吃几个月都不会腻的。往回再看,天天红豆面包真是又单调又没有营养。   “还,还好吧,也没有差很多。”我面不改色地胡诌。   面本来就一小碗,很快见了底。我捧起碗,连汤都不放过,咕咚咕咚几口下肚。   “我很喜欢那些签语饼干。捏碎它们获得不同的箴言,会让我觉得是在跟给自己送早餐的那个人对话。季柠,你数过一共有几条箴言吗?”   我不小心呛了一下,捂着嘴咳起来:“我……咳咳,去下洗手间。”   我起身就往洗手间走,冉青庄也跟着起来,并且没有要结束早餐话题的意思。   “一共二十条,每一条我都能背出来。”   我快步进到洗手间,想要关门,冉青庄先一步把住门框,不让我阖上。   “日暮时,不惧怕黑夜;黎明时,感恩新的一天。是我最喜欢的一句。”他逐渐褪去迂回,变得直接,“红豆面包是你送的,那本心脏病人的养护手册也是你剪的对不对?”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用脚抵着门,提防着他进来,嘴上坚决不承认道,“这句话是我从书上看来的,另一句话也是。我根本没送过你早餐,红豆面包什么的,就算不是林笙送的,也和我没关系。”   “书上看的?哪一本书?”他咄咄逼人道。   “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他冷笑起来,“你不是不记得了,你是没话编了吧。”   被他猜中了,我的确没话编了。为今之计,也只有争取一点时间是一点了。   “你先让我上厕所,我急。”   “把话说清楚再上。”冉青庄寸毫不让,推了推门,作势要挤进来。   我怕真的夹到他手,没再用力,退后着将他放了进来。而等他一进来,我擦着他趁机就想溜。奈何才走两步,腰便被一把勒住,又拖了回去。   “不说清楚不许走。”冉青庄一掌拍上门,将我夹在他和门之间。   我掰着他勒在我腰间的手,气弱道:“我真的要上厕所……”   他低下头,柔软的唇沿着我的耳郭游走,温热的呼吸吹拂在耳畔,生出阵阵麻痒。   “那就上,你身上哪里我没有看过?”他说着,竟真的要来扯我的裤子,“要我把着你吗?”   “不用……不用了。”我手忙脚乱地抓住他的手,想要制止他,结果还是被他拉下了拉链。   手指泥鳅一样钻进去,我倒吸一口气,额头磕在门板上,膝盖颤抖得都要打弯。   “不急了?不急就回答我的问题。”他故意曲解我的意思。   “不是……我是说,不要你帮忙。我自己来,你……你出去好不好?”我抠挖着他的手指,想让他出去,可越动他就钻得越厉害,而更要命的是,我确实想上厕所了。   冉青庄没有回答,但手上加大的力道已经用实际行动告诉我——不好。   这简直就是“严刑逼供”,是“屈打成招”!   “唔……真的不是我。”   他还是不说话,似乎觉得他只要挤出点什么,就可以挤出点什么。   我咬着唇,扭身去推他。他反手就将我的手扣在身后,不费吹灰之力。   扣住我的手,他把我更往门上抵,我下意识用另一只手去撑,至此完全失守,让裤子里的“泥鳅”撒了欢。   体温一点点升高,面颊整个贴上门板也还是觉得热,指尖无处着力,颤抖着往下滑。   再下去真的要不行了……   “你再这样……再这样我要生气了。”我警告他,为了显出气势,故意压低了声音。   这一招颇有成效,冉青庄闻言动作一停,果真没有继续。   我心里松了口气,正要叫他放开我,他却猛然一口咬住我的后颈,疼得我一下子就叫出了声。   所幸他只是咬一下就松开了,疼痛感虽然很鲜明,但没有什么伤害性。   “今天是我生日。”轻轻舔了舔那块皮肉,他有些不满地道,“你确定要在这天跟我生气?”   我被他一口咬得又惊又怕,又觉得他实在很不讲道理。他竟然倒打一耙?是我要跟他生气吗?明明就是他“咬”着我不放,我没办法才出此下策。   方才饭桌上压下去的那点心灵之声又冒出来:季柠,你还等什么?这种时候不跟他翻脸还等什么时候?快点骂他,然后跟他吵架,说你最讨厌别人逼你,说对他全都是愧疚,说不过是贪图他的肉体才跟他睡!   是,我要跟他吵架,我要让他讨厌我。生日有什么了不起,谁还没个生日?我要骂他,我要跟他闹!   “对不起……”我绝望地一头磕在门板上,知道没什么用,还是试图磕掉脑子里的水,让自己清醒一点。   冉青庄轻笑了声,吻了吻我的后颈,像是对我听话的奖励。   大榕村本就地处偏僻,一旦入夜,除了偶有两声狗叫便不太有别的声音。太过安静有好也有坏,好的地方是清净,不会吵,坏的地方……我会担心自己的声音吵到邻居。   就像现在,分明我们是在浴室里,隔着几道墙,该不会被人听到,但我还是尽量压抑自己的声音,以至于说话都断断续续。   “为什么不承认?这件事你和林笙难道也有交换条件吗?”冉青庄还想刨根问底。   我不断往下滑着,脑子已经不太够用,很害怕下一秒自己就憋不住了。   “谁送的……谁送的有那么重要吗?林笙不也……给你送了吗?”   “那不一样。”他松开我的胳膊,转而重新托住我的腰,在我耳边说着,“那不一样……”   到底哪里不一样,他没继续说,我也没工夫想。   最后我预感实在憋不住了,挣扎起来,全部被他轻松镇压。我低低叫着他的名字,语带哀求,他丝毫不为所动。   仿佛是对我嘴硬的惩罚,他带着点明知故犯地劲道,我越是挣扎,他缠得我越紧。   一阵颤抖,我再也站不住,慢慢跪坐到地上。他掰过我的脸,亲吻我的眼角,小心托住我,让我靠在他身上。   我柔顺地任他吻着,庆幸膀胱里那点晃晃荡荡的液体还算富有谦让精神,没在这场刺激的比赛中一马当先冲过终点,不然局面就太尴尬了。   经此一役,冉青庄像是没了探究真相的兴趣,或者说,他将此事暂时搁置了下来。   替我整理好衣物,他抱我坐到马桶上,洗了手,看我还是痴痴愣愣,用沾了水的手指拨了拨我的额发,道:“剩下的你自己来?”   我点点头,身体还很无力。   这次他爽快地转身离去,走时还顺带替我关上了门。   直到他脚步走远,我才彻底松懈下来,对着空气长长呼出口气。   背对镜子,查看了下后颈,能看到一个浅浅的牙印,有些红肿,不过到明天应该就没什么痕迹了。   现在天气这么热了,他总是在这么显眼的地方留痕迹,被陶念他们看到像什么样子。   上完厕所,终于将水排空,洗完手走出浴室,见冉青庄已经收拾好碗筷,正在洗碗,凑过去想帮他洗,被他避开了。   “我知道你还有事瞒着我。”我僵硬一瞬,刚想狡辩,就听他接着道,“我不逼你,但你最好尽快告诉我。”说完他弯腰将碗塞进橱柜,之后就不再理我。   回卧室拿了衣服,他进浴室洗澡,出来后也是光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没有和我说话。似乎打定主意,只要我不坦白,他也就不沟通。   这哪里是不逼我?明明就是以退为进,对我实施软暴力!   我吃着葡萄,坐在距离冉青庄一个手臂的位置,没什么心思在电视上,总是控制不住拿眼尾瞟他。   剥了一颗葡萄递到他嘴边,他看也不看躲开了。我抿了抿唇,只好收回来自己吃。   到了睡觉时间,他关了电视,起身往卧室走。我自然地跟着他也往卧室走,结果被他拦在门外。   “你自己睡。”   房门在我眼前干脆利落地合上,我瞪着它,好半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这是被冉青庄拒之门外了。   他生气了,所以不要吃我的葡萄,也不跟我睡觉了。   还有两天我就走了,算算日子也挺正好的。我本来不就是这么打算的吗?和他吵架,惹他生气,让他恨我……顺着这个节奏,成功近在眼前。   拖着脚步转身,没走两步又转回来。   “生日快乐。”轻声说着,房门内毫无动静。   我慢吞吞上楼,回了自己房间,只是几步楼梯,心口就很不舒服。   再醒来时,冉青庄不见踪影,桌子上留了张纸条,简单地写着“有事勿找”几个字。   之前好像听他提过,今天江局要给他授勋来着。   哎,好可惜,仪式不对外,看不到他穿制服的样子了。   吃了桌上留的早点,包子的味道有点奇怪,跟往常不是一个馅料,但也不难吃。   再过几天就要考试了,小妹不再争分夺秒复习,为了调整心态放松心情,这几天反倒有空用妈妈的手机给我发信息了。   翻开早上收到的信息,她说考完试就要来找我,让我带她去哪里哪里玩。我将这些地方记下来,全都转发给了南弦,让他到时候记得替我带小妹游玩。   他完全没有怨言,也不再自欺欺人地说些让我身体好了自己带她去的话,只是回我“知道了”。   【你告诉冉青庄了吗?】   【没有。】   【阿姨和妹妹呢?】   【也没有。】   【你这样对他们不公平。】   我盯着那行字看了许久,忽然被猛烈的头痛侵袭。手机掉到地上,我闷哼着蜷缩在沙发上,疼得连声音都发不出。   发作了可能有两分钟,那股要命的疼痛才有所减缓。   我颤抖地捡起手机,这时候门铃响了。   强撑着给送餐小哥开了门,由于我的手还在抖,身上冷汗也冒个不停,就请对方替我把饭菜拿到屋里。   “欸好,我给你放到桌上。”他不仅替我拿进屋,还替我将袋子里的菜一一取出,摆到桌上。   看着一道道不同于以往的菜色,我问他是不是厨师换人了。   “啊,对,厨师昨天新换了,之前的师傅家里出了点事,回老家了。”   我没什么胃口,只是简单吃了两口便放下不动了。   小哥走时没有关门,一只皮球从门口溜进来,滚到客厅中央,皓皓在门口探头探脑,想进来又不敢的样子。   我冲他招手:“来,进来。”   他迟疑片刻,还是朝我走过来。   “吃饭了吗?”我问他。   他瞥了眼桌上的菜,盯着一道炸鸡翅咽了口口水,摇头道:“没呢。”   我将鸡翅递给他,让他自己拿。   他明明很想吃,却还是摇头不肯要,我只好跟他说自己不喜欢鸡翅,他不吃的话这道菜就浪费了。   一听要浪费,他终于被我说动,小心地伸手拿了一个,细声细气道:“谢谢哥哥。”   他一连吃了三个鸡翅,吃完了我带他去洗手,洗着洗着就觉得意识模糊,困得不行。   我以为是发病的后遗症,忍着困意牵皓皓到门口。   “今天哥哥身体不舒服,不能陪你玩了,你自己去玩吧。”突然想到球还没有拿,我让他等一下,转身去拿球。   拿着球,背后传来沉闷地声响,我回头一看,皓皓已经倒在地上。   “皓皓?”我着急地站起身,眼前一黑,整个人踉跄着地往前扑倒。   重重摔到地上,皮球滚远,我觉出不对,试着呼救,发出的声音却小得可怜。   只是几秒,我彻底失去了意识。 第70章 好戏才要上演   耳边是小孩子压抑的哭声,我从昏沉中醒来,低垂着头,视线模糊,意识不清。   “哭什么啊?不是给你苹果了吗?吃啊。”   这个声音……   视线一点点清晰起来,甫映入眼帘的便是一个复杂的装置——颜色不一的六根引线被连接着一块巨大的灰色橡皮泥上,橡皮泥中央嵌有一块电子屏幕,此刻显示着鲜红的数字“2”。通过交叉缠绕的透明胶带,这个装置牢牢与我捆绑在了一起。   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意识到这可能是什么,我瞬间清醒过来,头皮都要炸开。   猛然抬头,发现还在安全屋里,窗帘全被拉了起来,显得室内很暗。身上缠满胶带,嘴上也不放过,我被单独地绑在一张餐椅上,整个人动弹不得。   而皓皓则坐在不远处的沙发上,手里捧着一只红彤彤的苹果,一幅想哭又不敢大声哭的模样,小脸憋得通红。所幸除了眼睛有些红肿,暂且没看出他身上有什么别的伤痕。   “老实待在这里,饿了就吃苹果,要是敢动就打死你,听到没?”男人威慑性地扬起手,看到小男孩瑟缩着连连点头后,满意地转过身。   面孔老实而敦厚,给人没什么攻击性的观感,肤色比以前黑了不少,眉尾还多了条疤。虽然我已经从声音隐约认出对方,可真当发现是麻薯时,还是感到震惊。站在我面前的哪怕是金辰屿,我都不会这样的震惊。   到如今我还能清晰地记得陈桥死前,我们四个一起在大排档吃饭的场景。我知道他对金家忠心耿耿,我也知道他打从心眼里憎恶警察。但我还是没想到他会做到这一步。   “哎呦,柠哥,醒啦?”他朝我对面走过去,打开了边桌上的一只正对着我的摄像头,“劝你不要乱动,椅子下面有触发器,你一站起来就会爆。”   本来还存有一丝侥幸,他这样一说,也算是坐实了我身上捆的的确是炸弹这件事。霎时间,别说低头,我连呼吸都开始小心翼翼。   视线下移,只能看到有三根引线往下延伸,似乎是连接到了椅子的一只脚下。   “知道这是什么吗?”麻薯走到我面前,往我耳朵里塞了只无线耳机,下一秒,他的声音与金辰屿的声音重叠在了一起。   “全世界都会看到你是怎么被炸成碎片的。”   “欢迎来到我的直播间!”   我一愣,慢半拍才理解摄像头的作用以及他们这两句话的意思。   摄像头是用来直播的,金辰屿要向全世界直播这场复仇,让所有人都知道违逆了他们金家的人,是什么下场。   疯子……他跟区可岚果然是姐弟,都是疯子。   “季老师,你在听吗?”金辰屿声调上扬,显得十分愉悦,“想不到我们还能通过这样的方式联系上,现代科技真是神奇,不是吗?”   我嘴上缠着胶布根本没法回答他,而他也不需要我的回答,自顾自地与他那些“观众”互动起来。   “向大家隆重介绍一下,这位就是坂本信袁先生引以为傲的新作品——《纯真》。相信有些人已经从特殊渠道看过这幅画了,的确非常美丽,不过可惜,这份美丽注定只能留存到今天为止了。”   背景音传来隐隐钟声,浑厚而绵长,一共敲了三下,代表下午三点了。   “哦,坂本先生好像也进入直播间了,看起来很生气的样子,好可怕。”嘴里说着可怕,行为上却丝毫没有收敛,“合联集团已经不复存在,与您的合作也就此结束,我不认为我还有义务遵守当初定下的承诺。您如果不能做一名安静的观众,我就将您踢出去咯。”   这不是普通的直播。   我想起曾经看过的一些报道和电影,网络之外的网络,无法被搜索引擎搜索,需要通过特定软件才能登入的加密网站。那里是犯罪者的天堂,也是罪恶的摇篮,为区别于明面上的网络,被称之为“暗网”。   金辰屿一定是在利用暗网直播,所以坂本才会这么快收到风声。   既然如此,那严霜呢?她那么精通黑客技术,是不是也已经察觉到了这场特殊的直播?   望着桌上那只小小的摄像头,我一想到透过黑洞洞的镜头,冉青庄或许也会看到这边的情况,便尽可能地让自己镇定下来,不要显得过于恐慌。   深呼吸,冷静一点,不要抖,不要怕。我越恐惧,金辰屿就越开心。该交代的都交代好了,就算今天真的死在这里,我也已经没有遗憾了。   “对了,提醒一下。季老师,你可千万别想不开自爆,你身上的是塑胶炸弹,一旦触发雷管,爆炸威力足以炸塌整栋楼。”说着,摄像头往左移了移,对准了沙发上的皓皓,“那个小男孩也会死。”   如果只有我自己,与其被他这么直播玩弄,倒不如同归于尽,但有皓皓在……他还那么小,他还什么都不懂。   不得不说,金辰屿实在很知道该怎么用一方牵制另一方,之前冉青庄和我是这样,现在我和皓皓又是这样。   只是我不明白,平时小饭馆除了给我和冉青庄送餐,也会给陶念他们送餐,既然能迷晕我潜进来,那他们肯定也迷晕了对面的“守卫”。这样的话,为什么不直接把我带走?带到安全的地方慢慢折磨我不好吗?为什么要冒险留在原地?   从我昏迷到现在,这么长的时间足够对面反应了。说不准外面早被围成了铁通,枪都不知道架了几把。这样的情况下,麻薯就相当于金辰屿的弃子,根本不可能逃掉。这种一换一的意义到底在哪里?   金辰屿似乎在等更多的人进入直播间,一直在暖场子。   忽然他话音一顿:“……哦,有条子进来了。要谈判?好啊,我倒想听听我们的季老师能值几个价。”   耳机里传出鼠标点击的轻响,一阵沙沙声后,响起冉青庄低沉有力的声线。   “放了小孩儿,我进去换他。”   “小孩儿?”金辰屿静了片刻才像是喘不过气般的笑出声,“哈哈哈哈你们这些人……你们这些人真是恶心又虚伪,你明明想救季柠想的要死吧,开口竟然就要拿自己换小孩?还有比你们更伪善的人吗?”   “你想报复的人是我,放了无辜的人。”   是了,冉青庄的话彻底点醒了我。为什么麻薯没有劫走我?为什么金辰屿宁可牺牲一个下属也要把我留在这里?因为他的主要目标从来就不是我。   他要直播杀死的、玩弄的,是作为叛徒,作为卧底,作为警察的冉青庄。他当然不需要费尽心思的移动——移了还得找,多此一举。有了麻薯这个斥候,他只需躲在幕后,等冉青庄乖乖上门送死就好。   “唔唔!”我冲镜头不住摇头,想让冉青庄不要过来,几乎都要顾不得椅子下的触发器。   麻薯过来一把按住我的肩,骂道:“你他妈真的不想活了?”   “别动!”冉青庄隔着金辰屿与我对话,“放松下来,别乱动,我马上来。”   他的安慰不能使我心安,反而更让我陷入焦灼。   耳边再次响起金辰屿完全被取悦到的桀桀怪笑。紧紧咬住压根,因为太过用力,口腔中弥漫开淡淡血腥味,我闭了闭眼,再睁开时,情绪已经基本恢复平静。   不能乱,不能乱,不能如他的意。   “好啊,你一个人进来,不准带武器,把手反铐住。”随着鼠标再次一点,直播间又重新只剩金辰屿一人的声音,“麻薯,去开门,当心狙击手。”   “是。”麻薯从腰后掏出枪,走到门边,将门锁拧开。过了两分钟,冉青庄到了门外,他小心地拉开门,隐在门后,并不探头。   冉青庄双手背在身后,抬腿跨进屋里。兴许是猜到金辰屿有折辱警方的打算,他脱掉了外套,上身只穿一件衬衫,尽量减少了身上“警务人员”的标志。   麻薯拿枪指着他,同时招呼沙发上的皓皓道:“小孩儿……对,就是你,快滚!再不滚当心抽你!”   皓皓吓得直抽噎,哆哆嗦嗦爬下沙发,抱着啃了一半的大苹果,迈开腿飞也似地掠过冉青庄就窜出了门。   不多会儿,外头传来皓皓奶奶欣喜地呼喊。   “皓皓啊……”   由于这声突然的呼喊,麻薯的注意力短暂从冉青庄身上移开了一瞬。而就在这一瞬间,冉青庄趁机发力,用膝弯夹住麻薯握枪的手,狠狠一拧,麻薯的小臂立马没有骨头一样耷拉下来。   他惨叫出声,又被冉青庄顺势一膝盖顶在腹部。这记膝撞又重又准,一时他连叫都叫不出,只能垂着一只手捂住上腹,面露痛苦。冉青庄乘胜追击,一脚踹翻他,朝他颈侧用力踢去。   生死一刻,麻薯往旁边一滚,险险躲过。狼狈爬起来,拉开与冉青庄的距离,他在这一过程中耳机掉到了地上。   不久前还稳占上风,现在不仅断了胳膊,还失了武器,这样的失败显然是他不能接受的。   “啊啊啊!!”眼底怒红着,他失去理智地朝冉青庄冲过去。   “真是沉不住气的废物。”耳机里,金辰屿语调冰冷,“不过算了,这反正也是枚废棋子。”   他话音方落,冉青庄那边大吼一声:“开枪!”   一枚子弹透窗而入,伴随着玻璃碎裂声,撕开窗帘,射入麻薯的左肩。他因冲击力摔到一边,半天都爬不起来,左肩迅速被血染红,没一会儿人就晕死过去。   原来冉青庄激怒他,将他引到窗户边,不过是为了方便狙击手射击。   我的心才落回胸腔里,耳机那头的金辰屿就又开始作妖。   “好戏才要上演。季老师,我并非不知感恩的人。你救了我的弟弟和继母,作为回报,我会给你一点提示。”   “你可以看到炸弹上有六根引线,分别是红黄蓝色,三根一组,一共两组,一组连接计时器,一组连接你椅子下的触发器。只要剪对两根雷管线,炸弹就不会引爆,而这两根雷管线,是不一样的颜色。好了,提示就到这里,愿幸运之神眷顾你。”   说完,长久停格在“02:00”的数字开始倒计时,变为了“01:59”。 第71章 音乐家的听力   冉青庄指尖摸索着从后裤袋夹出手铐钥匙,迅速解开后,他快步走向摄像头,一把拔去电源,转身来到我身边。   “可惜,直播画面被迫中断。”金辰屿似乎早有预料,语气轻松道,“那接下来的一分半钟,我们来有奖竞猜吧?看炸弹到底是爆还是不爆?”   冉青庄蹲在我身前,观察着我身前的引爆装置,当看到计时器上的时间所剩无几时,向来处变不惊的面色也带上些许焦躁。   “排爆手呢?”他的右耳戴着一只透明耳机,细长的空气导管顺着后颈延伸到衣服里,应该是用来与外面同事联系的对讲。   “唔唔!”我示意冉青庄替我撕下嘴上的胶带。   “这种炸弹很稳定,别怕,不会有事的……”说着他抬手替我撕掉了胶带。   其实到了这样千钧一发的时刻,随着肾上腺素的飙升,人反而感觉不到什么恐慌。因此我尚有余力平静地劝说他,让他别管我。   “来不及了,要剪断两根线炸弹才会停,你赌不赢的,快走吧!”   冉青庄没有回我,低头专心研究连在我计时器上的引线,耳机里不知说了什么,他脸色难看地拔掉了,没有再继续听下去。   “他们是不是要你赶快走?”时间这样短,排爆手也已经无能为力,冉青庄留在这里不过是白白送死。   “我不会走的。”他小心排摸着引线,言简意赅地表明自己的决心。   到这一刻我才真正体会到金辰屿的用心歹毒——今天他策划这一切,说白了都是为了最后的两分钟。   他当然可以更轻易的杀死我们,但又怎么能比这样折磨我们更令他满足呢?   他就要我们眼睁睁地看着对方死去,什么也不能做,谁也救不了,椎心泣血,肝肠寸断。   大颗大颗汗珠顺着鬓角滑落,还剩一分钟时,肾上腺素已经有点不起作用了,我开始着急:“你听我说,你听我说……我得了脑瘤,我脑子里有个肿瘤,是绝症,治不好的,很快就要死了。”我将自己的身体情况和盘托出,不再有任何隐瞒,“你不用救我,我反正都是要死的,求你了,快走!”   金辰屿为我精彩的发言鼓掌,他似乎以为这些都是我编出来骗冉青庄的,还夸我实在是敢言敢想,成功使这场只剩声音的直播不至于太过无聊。   我这边生死关头,他那边有奖竞猜。无论我今天死不死,只要我死了他没死,那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他。   冉青庄闻言一怔,抬头看了我一眼。我不知道他从我眼里看出了什么,但他忽然冲我笑了。   这种时刻,这种性命攸关的时刻,我根本无法理解他为什么会笑,可他就是笑了,笑得还特别好看。像是终于解了多日的疑惑,释然了,眉间舒展,表情也不再紧绷。   “这就是你瞒着我的事吗?”   他完全没有怀疑我是骗他的,或许在他心里,我并不具备在此刻说谎骗他的能力,又或许他已经能轻易分辨我的真话与谎言。   掌心贴上我的侧脸,拇指揉搓着肌肤。当彼此的体温交融在一起,肾上腺素彻底失去作用,心理防线崩塌得迅捷而轻易。我再也无法维持自己的平静,颤抖着哀求他。   “求你了……”我胡言乱语着,一会儿悲痛欲绝,一会儿又牙咬切齿,“求求你走吧!我根本不喜欢你,我对你就是愧疚,是同情!你少自作多情了……快走,快滚!我不要和你死在一起,滚啊!!”   我想尽了狠绝的词汇,想要赶走冉青庄,但效果并不怎么好。   “我说了,不会再丢下你。”他替我擦掉不断溢出的眼泪,柔声道。   今天他才授勋,获得了自己应有的荣耀,往后人生合该一帆风顺,再无风雨。   今天他才授勋,却要陪我死在这栋荒僻的小楼里了,陪我这个……本来就活不了多久的人去死。   院子里的绣球和月季,明年怕是看不到它们开花了,早知道就不让他辛苦地种下了,白浪费这么多力气。   早知道……早知道……昨天我再多亲亲他就好了,这样他就不会跟我生气,我们也不至于到快死了才和好。   我应该在他出门时好好抱一抱他的,我甚至连恭喜的话都没来得及说呢。本还想摸一摸他的勋章,现在看来也变成了奢望。   倒计时还剩十秒,金辰屿已经开始狂欢。   “感人的爱情剧即将落下帷幕,让我们接下来静静欣赏这首美妙的片尾曲!”从十往下数,他兴奋地爆出一个个数字。   “赌一把。”冉青庄选择了一根连在计时器上的黄色引线,绕在指尖,抬头与我对视。   最后的几秒,我们只是这样专注地凝望着彼此,谁也没说话,仿佛唯有这样才能将对方的模样全力烙印在脑海里,来世好不忘记。   用力一扯,冉青庄断开引线。   我眼尾一颤,嘴角抿得平直。   倒计时归零。   预想中的爆炸并没有发生,计时器发出一声轻鸣,闪了两下,定格在刺目的四个“0”上。   “哦?竟然选对了。”金辰屿的声音变得阴恻恻的,带着浓浓的情绪被打断的不悦。   可能是已经做足了赴死的准备,将期望值放到最低的关系,骤然反应过来这是三选一选对了,我没有狂喜,只是不敢置信。   选对了?不用……死了?   然而还没等我高兴起来,金辰屿便泼下一桶冰水:“不要以为停了计时器就能安枕无忧了。你们还需要选出另一根雷管线,这次,时间会更少。”   他才说完,显示屏上的数字有了新变化,一跃又开始倒计时十秒。   一个危机才刚解除,就迎来了另一个危机。这不是时间更少,这就是不让人有任何思考的时间。大喜到大悲,反复来回的拉锯着你的神经,刺激你的情绪,让你完全崩溃,再也找不回求生的意志。这便是金辰屿的手段。   但他显然错估了我和冉青庄的抗打击能力。他多年卧底,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而我绝症缠身,也已全然接受自己随时随地会死的命运。   所以当计数器重新开始倒数,我和冉青庄谁也没有被击溃。   “你喜欢什么颜色?”冉青庄盯着另一组的三色引线,这次让我来选。   脑海里闪过金辰屿给的提示,他说两组的雷管引线是不一样的颜色,可他真有这么好心会给我准确的提示吗?他一个连亲人死活都可以不顾的人,复仇时会为了亲人获救而特意回报我?   电光火石间,我做出了自己的判断。   “黄色!”我就赌一把他说的是反话。   冉青庄没有犹豫,在听我喊出“黄色”二字时,便扯断了相应的引线。与此同时,耳机里响起什么东西被掀翻的声音,随后便是疯狂的破坏。   “别以为这就结束了!”金辰屿急促喘息着,丢下狠话,“往后余生你们都别想好过!只要我活着,绝不会放过你们!”随即通话结束。   他的愤怒已经表明一切,我们又赌赢了。   显示屏完全熄灭,冉青庄确认不会爆了,戴上导管耳机,汇报里面的情况。   “让排爆手进来。”   过了两分钟,穿着厚重装备的排爆手推开房门缓缓走进来。   对方让冉青庄先离开,说需要看一下有没有后续引爆风险,再将炸弹从我身上拆除。   冉青庄摇了摇头,让他只管拆。   排爆手无奈,不再多说什么,转而开始自己的工作。   查看完我身上的炸弹装置,确认雷管引线已经全被扯断,他取出工具,小心将胶带一点点剪开。完整“剥”下炸弹,他像拿着件衣服一样,小心拎起。   冉青庄早已等候在一旁,手扶着防爆罐,排爆手一把炸弹放入其中,就紧紧拧上了盖子。   “安全。”   当排爆手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我坐在椅子上都觉得身体一软,不受控制地就要往下滑。   冉青庄架起我一只胳膊,几乎是拖拽地带着我迅速出了屋子。   夏日炽烈的阳光笼罩全身,我眯了眯眼,只觉得温暖极了。   “你先在这里待一会儿。”冉青庄送我到救护车上,按住我的后脑,快速在我额头印上一吻,转身急匆匆离去。   我本身多是些擦伤,并不严重,在救护车上做了简单的消毒包扎后,补充了些水分,远远透过人群看到冉青庄正站在一辆开着门的黑色指挥车前,便起身过去找他。   “……后期我关闭了网站入口,没有让更多的人进入直播间。如果有人下载视频,只会下载到一段木马。”严霜坐在车里,不断敲击着键盘,十指如飞。   “能查到他在哪里吗?”冉青庄问。   “他选择暗网直播,就是因为不容易被查到。多重加密技术,就算是我,也只能大概确定他没有离开崇海。”   捏着手里的矿泉水瓶,我走近两人。   “金辰屿……我,我可能知道他在哪里。”   一瞬间,冉青庄和严霜同时看向我。   “你知道?”冉青庄意外道。   我点头:“崇海货运码头附近,我听到了货运码头对面那口大钟的声音。”   那口大钟已经有百年历史,是崇海的地标建筑,算是游客的经典打卡地,逢年过节还会变幻相应的灯光。   大学时,每年圣诞南弦总会拉我去钟下倒数。毕业后,他和方洛苏双宿双栖了,不再叫我,我却一时改不了这个习惯,仍是年年会去,因此它的钟声我已经很熟悉了。   “你就凭一口钟的声音确定他在那儿?”严霜搜索了下,将屏幕转向我,“崇海的报时钟不多,但也有23座。”   我点了点自己的耳朵,向她解释:“每口钟的声音都不一样,就像每把大提琴的声音都各有特色。”   别的我不敢保证,但对声音,我还是有自信的。   严霜了悟:“音乐家的听力。” 第72章 兆丰说得对   严霜用电脑分析出钟楼附近金辰屿可能藏身的建筑,下令展开追捕行动后,很快驱车离去。   麻薯被人抬出屋子时,已经失去意识,两只手都受伤严重,但没有生命危险。   安全屋暴露,大榕村再不能待,冉青庄接了好几个电话,沟通完毕后,让我简单收拾东西,说要转移。   走前我问起皓皓的情况,冉青庄说他和同样吃了加料饭菜的卫大吉已经被送往最近的医院检查身体,毕竟是可致人昏迷的不明药物,还是需要谨慎一点。   果然对面的也中招了,只是不知道金辰屿是怎么查到我们所在的。不仅知道我们在哪儿,他还知道冉青庄今天不在家。   难道他有派麻薯一直盯着我们,随时随地准备着动手吗?那陶念他们怎样也该发现了才对啊。   毛斌因为一早送冉青庄去授勋的关系,出事时不在村子里,幸免于难。陶念和张庆本来今天休息,一听到我被挟持了,纷纷从家里赶来,这会儿坐另一辆车跟在我们后头一起转移。   “联系不上大吉我就知道不对了。”毛斌一边开车一边道,“看到他倒在那儿的时候,我心都凉了,以为他是没了。结果一探鼻息,还有气,我差点就想抱着他亲一口了。”   “冉哥当时不知道你什么情况,急得赤手空拳就想冲进屋,被我死命拦下来了。他那力气你不知道多大,我整个人压上去才把他给压住的。”   “后来大部队到了,严队也到了,要冉哥暂避,他没同意,还主动提出用自己换小孩儿。”   “进去前就计划好了,让他设法将犯罪分子引到窗前,他里面一喊开枪,外面就射击。我本来心里还有些打鼓,结果位置半点不差,狙击手一枪就中了。”   毛斌的话补完了我所不知道的那部分内容。我看了看身旁环抱着胳膊,闭目养神的冉青庄,他不知道是真睡着了还是装没听到,不接话也不发表评论,从上车就很沉默。   “拉着窗帘也能看到?”我问。   “有高精装备,可穿墙雷达成像仪,能看到大概的人形,配合重型狙击枪,隔着30厘米的墙击中目标都不是问题。”毛斌道。   真厉害啊。   刚解除危险时,觉得很幸运,但这会儿听了毛斌的话,又觉得不全然是幸运,还有层层精准配合下的必然。就像一幅秩序井然的多米诺骨牌,缺了其中的任何一块,整副牌便会毁于一旦。   在车上靠着冉青庄睡了一小觉,再睁眼时,我们已经到了目的地。不是哪个偏僻的小村落,也不是闹市的居民楼,而是一家叫“康都”的民营医院。   起先我以为这只是中转站,皓皓他们吃了加料的饭菜都做了检查,我跟着做下检查也不奇怪。可我们一下车,就有专人过来接待,直接领着我和冉青庄进了他们的VIP病房。   病房不似一般公立医院的那么拥挤,一室一厅,有带水槽的吧台,浴室配洗衣机,病床也很大。总体而言,条件设施都非常不错。   我一看这是要长久住下来的意思,疑惑问道:“我们住在这儿吗?”   冉青庄从行李袋里取出换洗衣物,点头道:“是,从今天起就住这儿了。”   我坐在床沿,看他将衣服一件件挂进衣橱,无名指上的戒指散发着柔和的光泽,衬得他五指修长,骨感有力。   手腕的地方,有一圈泛紫的淤痕,是手铐留下的痕迹。胸口衣襟处被溅上的零星血迹,原本平整的面料也多了许多褶皱。   看着这样的他,才惊觉我们是过了多狼狈的一天。   他身上又是血又是汗的,我就让他先去洗澡,把衣服换下来,剩下的行李我来整理。   差不多整理完了,外头护士敲门进来替我采血检验。   坐到客厅的圆桌旁,抽完两管血,护士要我按住针眼,接着给了我一张明天的检查单,让我务必按照上面的时间前去拍片。   我一看都是拍脑子的,知道这不单单是检测不明药物,也是要给我检查肿瘤的。   冉青庄真是行动派,竟然这就给我安排好了。   我长叹一口气。算了,拍就拍吧,好不容易死里逃生,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对我做什么也做什么,我不会再反抗了。   护士离去没多久,陶念送来了晚餐和冉青庄的外套。由于被毛斌全力“压制”的关系,外套沾了许多尘土,右胸上别着一枚雪花状的金红勋章,上部的绶带是一种鲜亮的蓝。   真漂亮啊。   我摸着那枚勋章,有些爱不释手,一想到差点就见不到它了,越发抓紧了每一分每一秒与它“亲热”。   拿手摸摸,拿嘴亲亲,再拿脸蹭蹭,太过专注,以至于冉青庄那么个大活人站我身后我都没发现。   “这么喜欢吗?”   我一激灵,蹭脸的动作霎时僵直在那里。拍拍衣服,拎着领子挽在臂间,我站起身,热着脸若无其事往卧室走。   “我给你去放好。”   他扯住我的胳膊,将我一把拽进他的怀里。   他抱着我,按住我的后脑和腰背,一再地收紧力道,没有多余的言语,鼻间的呼吸又重又沉。   我闷在他的肩颈处,手臂姿势别扭地蜷缩着,夹在两人的身体之间。最初的惊愕过去,闻着他身上清新的沐浴露气息,我一点点放松了紧绷的肌肉。   大概有两三分钟,他都只是抱着我不说话,仿佛在用这种方式宣泄自己的情绪。   胳膊因为血液不畅渐渐发麻,我闭上眼,很享受这个怀抱。   等宣泄够了,他松开了劲儿,但没有完全松开胳膊,偏头吻着我的额角,道:“你喜欢就送给你。”   我愣了会儿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忙推拒道:“太贵重了。”   “戒指也很贵重。”   这能一样吗?戒指贵在价格,这枚勋章可是无价之宝,是他用命换来的!   “可是……”   我还想婉拒,他直接打断我:“我是你的,我的勋章,当然也是你的。”他退开一点,注视着我的双眼,“你不要它,就是不要我。你不要我了吗?”   他这么一说,这件事的性质就不太一样了,忽然就拔高到了另外的层次,我不收也得收。   最后,我只能无奈道:“那好吧,我替你收起来。”   反正我死了,他还是可以拿回去的,放在谁那里都无所谓。   晚上睡觉时,我睡病床上,冉青庄睡在一旁的沙发床上。其实床够大,再睡一个人也没事,但他说怕打扰我休息,坚持只睡沙发床。   一片黑暗中,我俩互道晚安,之后便是一片寂静。   “兆丰说得对……”   在这样长久的寂静中,我已经有些睡意朦胧,这时候突然听到冉青庄开了口。   这怎么还有兆丰的事?   我一下警惕起来,睡意都消散一些,就听他接着道:“我对你一点都不好,我太不是东西了。” 第73章 季柠,你是不是快死了   我不清楚他是不是以为我睡着了才说的这话,也不确定他需不需要我的回应,犹豫间,就这么错过了开口的最佳时机,对着黑暗失了眠。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有时候并不能简单粗暴的归为“好”或“不好”。若非全然的“好”,就一定是“坏”的,这世间又能有几个真正的好人?   就像我妈。她辛苦养大我,自己从来新衣服都不舍得买一件,却愿意花几万块给我买琴,无疑是对我非常好的。可在我没有达到她的某些期望时,她又会对我动辄打骂,将一切归结于我体内另一半基因的“劣等”。   又比如我爸。我的记忆里,他总是风趣幽默、开朗健谈的,对我从来很耐心,只要我提出的愿望,他都会尽可能满足。但他出轨时却并没有考虑到他的两个孩子,甚至,我觉得他可能都没意识到自己是个“父亲”。   再说我。我钟情于冉青庄,心心念念在他,甘愿为他做那许多事。然而与他的相处中,我却不止一次地出现灰暗的念头,将他的感受放在次要。我告发他和林笙,我弄丢他的戒指,我隐瞒林笙回国的消息,我趁他醉酒行不轨之事……   他要说他不是东西,那我其实也挺不是东西的。   摸着枕头下触感冰凉、棱角分明的金属勋章,我朝不远处那个模糊的隆起小声开口:“他说得不对,你很好。”   在我心里,他永远都是很好的。   上头吸取大榕村的教训,可能觉得四个人有点不行,就给陶念又加了两个人。病房门口站两个,医院门外车里坐两个,四个人看着我和冉青庄,实行24小时严密保护。   我做检查时,冉青庄、陶念和张庆三个大男人就陪我一起做检查,做完了要等报告,陶念让我们先回去,说他随后会替我拿到病房。   冉青庄转身的时候有些迟疑,坐旁边同样等候报告的两名大妈停下交谈,好奇地打量我们几个。   “你们是朋友还是兄弟啊?一个人看病还能这么多人陪着,你们感情真好啊。”   “朋友。”我冲她们笑笑道。   “哦哟,那真是不容易的,这么好的朋友……”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的感慨起来,说现在人情冷漠,这样重情的年轻人实在少有,有时候亲人还不如没血缘的外人。   冉青庄看了看她们,视线转向我:“你们先走吧,我和陶念一起等。”   我想说报告也不多,就两张片子,不用两个人拿的。可冉青庄已经走到陶念边上坐下,显然只是知会我一声,并不是在问我意见。   最后我只能与张庆两个人回了病房。   等待的过程有些漫长,我从角落搬出大提琴,怕打扰到别人,没有运弓,而是改为弹拨。   大提琴的弦很硬,拨揍时泛音不充分,很容易找不到音准。但此时没有听众,也就无所谓好不好听了。   左手按弦,右手拇指向下斜扫过琴弦,低沉圆润的音符像雨滴砸落在石阶上,一个接一个蹦出。   一首简单的《Happynewyear》,翻来覆去拨揍了十几二十遍,到后来指腹都快拨肿了,冉青庄还是没有回来。   右手拇指一如既往扫过琴弦,这次却扫出了一段不和谐的音符。   我蹙了蹙眉,疑惑地看向右手,发现自己竟然在不受控制地颤抖,想要站起来,一脚踩下去,右脚软得跟面条似的,一下子连人带琴跌到了地上。   房里的异响马上引起了外面张庆的注意,他敲了敲门:“季柠,你没事吧?”   我的右半身无法自控地抽搐起来,舌头发麻,喉咙里艰难地发出“咔咔”的声响。视线牢牢望着门口,我试着呼救,但很快意识涣散失去了知觉。   当我再醒来时,已经被转移到了床上,身上肌肉酸痛不已,动一动手指,最多只能抬起几厘米。   正在给我调试心电监测设备的护士一见我醒了,立刻朝外头喊道:“解医生,病人醒了!”   第一个冲进来的就是冉青庄,后面跟着位四十多岁的女医生,面容瞧着和善端正,虽称不上漂亮,但眉心正中有粒鲜红的小痣,十分特别。我刚醒还有些晕乎,乍眼看去,都以为自己见到了菩萨。   “你觉得怎么样?有没有哪里难受?”冉青庄来到我身边,摸着我的额头问道。   我摇了摇头:“渴……”   只一个字,我都要被自己的声音吓到,那简直就像是石头磨过粗粝的砂纸,哑到不行。   冉青庄回头去看那名“菩萨”,似乎是要询问对方的意见。等女医生点头了,他才敢将我扶坐起来。   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大杯水终于解去干渴,我舒爽地呼出口气,再开口时嗓音果然没那么吓人了。   “我怎么了?”   “你晕倒了,昏迷了两个小时。”冉青庄放下水杯,向我介绍面前的女医生,“这位是解蓉解医生,这里的神经外科主任,以后也是你的主治大夫。”   “您好……”我试着抬手,手却抖得很厉害,别说握手,伸直都很难。   解医生忙制止我:“你刚发作,需要好好休息,不要心急。”   我盯着自己颤抖不止的手,点点头,收了回去。   在我昏迷的这两个小时里,解医生已经看过我的检测报告,并且与之前医院的诊断结果基本一致,左脑有占位灶,从影像特点以及我的临场症状来看,考虑胶质瘤。   这是一种极易复发的颅内恶性肿瘤,由于它的侵袭式生长,使得正常组织与肿瘤组织没有明显的边界,手术往往并不能完全清除病灶,放、化疗的效果也非常差。   更糟糕的是,我的肿瘤位置不太好,没办法做定向活检,要想取得病理结果,只有开颅这一条出路。而又因为它的位置不好,使得手术风险巨大,直接就奔着九死一生去了。   能活着谁想死?但确实,作为一个普通人,放弃治疗是我能想到的最不痛苦,也是最不拖累家人的选择。   “我明白你的顾虑,关于手术的事,你可以再考虑看看。之后我会把你的检测报告发给国内外的几个神外专家,听一下他们的意见,希望会有更好的治疗方案。”分析完了病情,见我难以抉择,解医生没有为难我的意思,留给我充分的考虑时间,颔首示意后,带着护士小姐离去。   病房里只剩我和冉青庄两人,一时变得很静。仪器发出“滴——滴——”的规律声响,像某种奇特的白噪音,反倒更突显了这种静。   “你……”   “我……”   两人同时开口,又齐齐闭上。   过了会儿,冉青庄问:“你饿吗?”   我晕的时候十点多,现在应该快一点了,虽然身体被浓浓无力与疲倦占领,旁的感觉都很淡,但我还是朝他点了点头。   他去到外间,过了两分钟,端了一只餐盘进来。有鱼有虾还有肉,菜色相当不错。   我没有力气,他就一勺勺喂我,鱼挑了刺,虾剥了壳。   “你吃了吗?”我咽下嘴里的饭,问他。   又一大勺饭递到唇边,他回答道:“你吃完我再吃。”   我其实没什么胃口,吃到一半就不想吃了,可因为是他喂的,硬生生将一盘饭全都吃完了,结果撑得厉害。   “难受?”他可能看我脸色猜出来了,伸了只手进被子里,轻轻替我揉胃。   隔着薄薄的衣料,能感到对方比我的体温更高出一些的掌心温度,熨贴地覆在胃部,舒服地叫人昏昏欲睡。   可能是吃太多了犯困,又或者今次的发作确实过于消耗我的精神,我很快又昏睡过去,这次到晚上才醒。   我不知道冉青庄在这中间有没有休息,但我一睁眼他就在我面前了。   可能得到充分休息的关系,我的手脚除了还有些微的无力,已经没有大碍。   晚饭我是自己下床吃的,没叫冉青庄再喂。   我和他好像达成了一种奇异的默契,谁也没提肿瘤的事。小心翼翼地,共同呵护着一个易碎的泡沫,仿佛不去触及,它就永远不会破碎。   洗澡时冉青庄问我要不要帮忙。虽说都是看过方方面面的人了,但我这么大个人还要他替我洗澡,到底怪不好意思的,于是大手一挥,独自进了浴室。   逞强的下场就是闭眼冲水的一瞬间,整个人失去平衡摔下去,不小心还扯下了浴帘。   冉青庄几乎是在我摔倒的下一秒就从外面冲了进来,我都怀疑他是不是站外面偷听了,不然怎么能行动这么迅速?   “又发作了吗?”他扶着我坐到马桶上,来不及关花洒,身上头发上都被淋湿了大片。   “没有,就是不小心。”我不想让他担心,只说是意外。   他盯着我的腿,半跪下来,缓缓伸手触碰。我低头一看,是一块发紫的淤青。   记不清是昨天晕倒时摔伤的,还是今天晕倒时摔伤的了,明天起床,应该会有更多的淤青。   他的动作宛如羽毛滑过,有些痒,但不疼。一路往上,他检查着我的身体,可能摔倒时是右侧身体失去控制的关系,我的右半边摔得特别严重,从肩膀到胳膊再到指关节,全都泛着紫。   轻柔地抚过我指节上的淤紫,他垂眼看着我的伤处,忽然喑哑地开口:“季柠,你是不是快死了?”   我怔了半晌,注视他不断颤动的睫毛,一下子意识到,他并不是在问我问题。   其实他都明白的,他只是想要我亲手戳破这个泡沫。 第74章 打得好   是啊,我快死了,可能是明天,也可能是下个星期。不确定是哪一天,但我确实快死了。   两片嘴唇像是粘了强力胶,怎样也无法张开,我没想到承认自己快死了有一天竟会变得这样艰难。明明之前与南弦聊起这些时,我还振振有词,说自己已经想得很清楚,要放弃治疗,要有尊严的死,转眼好像都成了假大空。   “每个人……都会死的。”我干巴巴地说道。   温热的水流打在瓷砖上,水声嘈杂,狭小的浴室里又闷又热。   水珠从冉青庄被打湿的头发上滴落下来,他缓缓用额头抵住我的手腕,问:“你在狮王岛遇到我之前,是不是已经知道自己生病了?”   “……嗯。”   得到我肯定的回复,他更紧地握住我的手,没有再说话。   鼻尖贴着手背,他张开嘴,颤抖地吐息,一下比一下更急,像是被什么扼住了喉咙,逐渐到了难以呼吸的地步。   我担心地用另一只手摸了摸他的脸,他浑身一振,打在手背上的呼吸都短暂地停滞了刹那。   “我不是有意要瞒着你的,这件事也就南弦知道,我妈和我妹我都没说呢。”我摸着他的耳垂,尽量用轻快地语气道,“人各有命,寿数天定。我就是……从一个地方到了另一个地方,早晚都能再见到的,没什么可为我难受的。”   他徐徐吐出一口气,随后松开我的手,从地上站了起来。   “我替你洗吧。”   关于死亡的话题就这样戛然而止,他转身拿来架子上的花洒,调了调水温,示意我背过身去。   除了眼尾有一点微红,他的表情看不出任何破绽,仿佛无风无雨的雪原,一眼望去,便只觉得静。静到让人不敢发出丝毫声音,就怕惊动了霜雪,引起毁灭性的雪崩。   坐在马桶上,他替我细致地洗了头发,又洗了身体,期间没什么话,有也是简单地让我闭个眼、抬个手之类的。   洗完澡,帮我穿好衣服吹完头,不顾我的阻止,他将我拦腰抱起,步出浴室稳稳放到了外头的病床上。   背脊触到柔软床铺的一瞬间,松开冉青庄的脖颈,我简直有种自己已经不良于行全靠他照顾的错觉。   “你衣服都湿了。”冲进浴室时,他衣服就被淋湿了一些,后来给我洗澡又淋湿了一些,现在大半衣服都是湿的,看着都觉得难受。   他闻言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道:“我去洗一下。”说完再次进入浴室。   可能白天睡太多的关系,晚上我睡得就不是很熟。也因此,冉青庄每一次起身我都有所感知。   几乎是每隔一两个小时,他就会过来确认下我的情况。替我掖一下被子,探一下体温,像是怕我在他睡着的时候偷偷摸摸就死了。   我又好笑又觉得心酸,忍了大半夜,在天幕微微发白之际,终于忍不住,一把将他拉上床。   他愣了愣,下意识就想起来,被我无尾熊一样的抱住。   “这么担心就跟我一起睡吧,反正床很大。”   他撑着床,似乎没想到会被我这么直白的拆穿,过了会儿才道:“被护士看到会挨训的。”   “那就在她来之前起床。”我蹭着他的下颌,将他更往床上带了带。   这次他没有再挣扎,顺从地躺到我身边。   就这么安稳地睡了几个小时,再睁开眼时,发现冉青庄从后头整个人贴着我,将我牢牢箍在身前。我一动,他就不安地收紧手臂,呼吸也粗重起来。   好像只有这个姿势才能让他感到安心。认识到这一点,我便又躺回去。   就这么干熬着,直到外头护士敲门,冉青庄悠悠转醒,我才急急下床去上厕所。   在医院住了几天后,严霜来了一趟,带来了金辰屿的最新消息。   他们在海运码头附近的一栋老旧建筑里找到了他,双方当即展开了激烈的枪战。金辰屿腹部中枪,驾车逃离时不慎坠海,经过几天的全力抢救,命救回来了,人不知道还能不能醒。   这个结局也算是意料之中,我并没有太多惊讶,但严霜接下来说的事,却有些超出我的预料了。   “有内鬼?”我差点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严霜与冉青庄对视一眼,道:“狮王岛上让金辰屿逃脱,之后追捕他多次失败,加上你们大榕村遇险,一次可能是偶然,这么多次已经无法再用偶然解释。不过你放心,我们大概锁定了目标,相信他很快就会露出马脚了。”   她的话也算是解了我之前的疑惑,为什么金辰屿开直播那天好像知道冉青庄会不在大榕村一样。因为他确实知道,内鬼告诉他了。   “你是不是早就猜到了?”严霜走后,我问冉青庄。   他收着桌上的杯子,道:“我们有卧底有线人,犯罪分子也会有,这很正常。”   还很正常?我以为黑警只存在电影里,原来真的有啊。   我出神地想着,忽然听到冉青庄道:“明天,傅检察官会来一趟。”   我抬头看向他,他拿着杯子正在吧台那儿冲洗,见我半天没反应过来,只好进一步补充:“林笙也会来,你要是不想见他,我就另外找地方见傅慈。”   哦,原来是这个。   “没关系。”我指指里间,冲他笑笑,“我到时候躲里面去就好了。”   冉青庄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翌日一起床,眼睛就感觉有点模糊。我双眼度数并不高,离开狮王岛后觉得麻烦,就一直没去配新眼镜,除了看电视不太清晰,对日常生活基本没什么影响。   正常来说,近视是不可能一夜之间升高几百度的。   “你的眼睛怎么了?”在我连续撞到床脚墙壁后,冉青庄也察觉到了异样。   “我……我看不太清。”我眯起眼,连他的脸都很难看清。   冉青庄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将我按坐下来,自己快步出去叫人。   解医生还没上班,值班医生用手电照过我的眼睛后,没看出什么,让我先去做个检查。   眼科走一圈,仪器体验个遍,最后确定不是眼睛本身的问题,说可能是视神经受到了挤压,简而言之,是肿瘤引起的视野模糊。   这几天我的病程发展突然变得比过去半年都要快,这让我有些担心,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撑到秋天。   本来还想着撑过今年,和冉青庄、妈妈还有小妹一起过个年呢,现在看来有点悬了。   回病房的路上,冉青庄一直牵着我的手,每到前面有台阶或者障碍,便会出声提醒。   就是这么巧,进电梯的时候,正好遇到了傅慈他们。   我其实一开始没认出来,只是觉得前面两个人都挺高的,直到傅慈开口,说了句“滚开”,我才一下子认出来。   “我就是开个玩笑,别动气嘛傅叔叔。明天我爸妈让你去吃饭,你看你有没有空……”林笙说着,应该是看到了我们,没再继续说下去。   傅慈背对他按下电梯键:“要是让我发现你再假借你爸妈的名义让我去你家……”   “傅检。”冉青庄出声叫他。   傅慈回过身,这才发现我们:“……好巧。”   “正好做检查。”我说。   没多久,电梯来了。我、冉青庄,加上陶念和卫大吉,以及傅慈与林笙,一行六个人进到电梯,往同一楼层而去。   上升过程中,本来挺安静的,直到林笙突然开口:“你们还真是医院常客啊。上次是他,这次是你。”   我转头看向他,辨不太清他的表情,只看到他的嘴一直在动。   “我们医院的神经外科也很有名,你有需要的话我可以帮忙……”他仰头看着不断跳动的楼层数,道,“这次免费。”   “叮”地一声,电梯门缓缓开了,我刚想说不用了,我已经在你们医院看过了,话没出口,身旁冉青庄也不知被林笙哪句话触怒了,又或者隐忍许久,忍无可忍,掠过我,直接抓着对方衣襟便强拖着出了电梯。   “你干什么?”   林笙想甩开他,被一拳凑歪了脸,差点站不住摔到地上。   “这拳是替季柠打的。”冉青庄说着又要扬拳,叫反应过来的陶念与卫大吉冲过去一左一右拉住。   “冉哥,别动手别动手!”   “有话好好说,怎么说动手就动手了呢?”   冉青庄被他们架住动不了手,直接一脚将林笙踹到在地。   “这脚是替我自己踢的。”他声音冰冷道。   林笙捂着肚子坐在地上,拿手抹了抹嘴角,不知道是起不来还是不想起来,就那么坐着发起笑。   “王子终于醒过神啦?你自己蠢到连真正喜欢谁都不知道,怪我?”他支着膝盖,不断火上浇油,“迟来的深情比草贱,人快死了才知道珍惜,你他妈做样子给谁看呢?”   他仿佛不怕死一样,陶念他们几乎要抓不住冉青庄。我扶着墙,眼睛看不清,也只能在一旁干着急。   渐渐有人听到动静围了过来,身后方传来一声叹息,下一刻,傅慈大步走过去,挡在了冉青庄和林笙之间。   “够了,我不是来围观你们演偶像剧的。冉先生,请你注意自己的身份,也注意我的身份。”他对冉青庄说完,又回头警告林笙,每个字都咬得很重,“今天剩下的时间,不要让我再听见你说一个字。你父母的面子是有限的,别逼我跟你撕破脸。”   林笙仰头与他对视片刻,自己默默扶着身后的墙站了起来,之后果真没再发出任何声音。   林笙和陶念他们一同待在病房外头,傅慈则和我们进了屋。   “这次来,是还有些证词需要跟你确认。”他往沙发上一座,自顾打开公文包往外掏文件。   冉青庄让他等一下,扶着我进了里间。   “我就在外面,有事叫我。”替我掖好被子,冉青庄转身就要走。   我从他声音里听出他情绪不太高的样子,悄悄拉住他手指,捏了捏,道:“打得好。”   他似乎是笑了下,抬手使劲揉了揉我的脑袋,出去了。 第75章 不要死   眼睛的症状在晚上打了两瓶点滴后,第二天就缓解了一些,总算不再是高糊的世界了。   病房里闷着太过枯燥,冉青庄不知从哪里弄来许多适合两个人玩的益智游戏,什么叠叠乐,弹弹棋,消消乐,敲冰块……没事就拉着我一个个玩过去。   看着包装盒上“适合亲子互动”的字样,我都怀疑他是不是要提前训练我的思维能力,防止我病着病着就痴呆了。   一众游戏里,我最喜欢敲冰块。蓝白两种颜色的磁吸冰块拼成一个破冰台,玩家通过转动转盘来得到各种游戏指令,敲落指定颜色的冰块,谁先让冰台上的企鹅落地,谁就算输。   开始我总是输,输到冉青庄都劝我要不要玩别的,但我想着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拒绝了,死磕在敲冰块上。   玩到后来不知是我真的变厉害了还是冉青庄放水了,五次总有三次笑到最后。   赢得多了就觉得输赢都那样,不够刺激,于是向冉青庄提议要不要玩点不一样的。   “不一样的?”他重新拼好了冰台,问我,“怎么不一样法?”   其实我对“不一样”也没什么具体的概念,记忆里对游戏的印象全都停留在大学时同学聚会以及后来工作时团建的那些花样,不是真心话大冒险,就是输了喝酒。   在医院里喝酒总是不合适的,而且我现在的身体也没法喝酒。去掉其一,能做的选择就很少了。   “真心话吧。”最后冉青庄拍板。   我没什么犹豫就同意下来。   可能是受了“不一样”玩法的刺激,我首战告捷,赢了敲冰块比赛第一局。   想了想,我问:“你装醉那天到底和谁喝酒了?”   这也是我多日来心底的一个疑问,他既然那天没有见林笙,那他喝酒到底跟谁喝的?   “没有和谁,就我一个人。”冉青庄边还原冰台边回答我的问题。   “你一个人喝到那么晚?”   他睨我一眼:“一个人不能喝闷酒吗?你要是怀疑,可以让陶念给你调监控去。”   倒也不至于。   我摸摸鼻子,觉得自己这个问题问得好像浪费了。   还原了冰台,他将破冰锤递给我,开始下一轮游戏。   第二轮一上来,我明显感觉到了冉青庄的不同,对方盯着冰块的眼神都像更认真了几分。   转了几圈转盘,敲落了大片冰块后,只留下两块岌岌可危的冰块托着企鹅。我咬了咬唇,没有办法,一锤下去,直接企鹅落地,输得显而易见。   输的人拼破冰台,这是从一开始就定下的规矩。愿赌服输,我低头拼着冰块,让冉青庄想问什么尽管问。   “再见到我时,你心里想的是什么?”   拼接的动作一顿,我抬头看了眼对面,冉青庄将两块不同颜色的冰块拼到一起,递给了我。   “我想……”我接过了,垂下眼,一点点拼剩下的部分,“我终于能赎罪了。”   冉青庄半晌没接话,到我拼完整个冰台,他将小企鹅放上,仿佛终于认清现实般地自嘲一笑道:“所以你一开始对我只是赎罪心理,确实没有非分之想。”   那会儿我记忆缺失,连自己曾经喜欢过他都不知道,一心认为还没谈恋爱是命中注定的真命天女没有出现,对他全是朋友之情,甚至多次在心里让他放宽心,称自己绝不会喜欢他。因此他这么说也可以,我那时候,的确是没想泡他的。   “有贼心也没贼胆啊,你那么凶……”嘀咕着,我敲下了这一局的第一锤。   好运不常有,可能在前几轮的时候赢得太多,把运气用光了,这次又是冉青庄赢。   我输得有些没劲,不再第一时间去拼冰台,而是端起杯子喝了口水。   “你当年告发我和林笙,真的是为了钱吗?”   我呛了一下,被冉青庄如此腥辣的问题打得措手不及。要不是这个玩法是我自己提出来的,都觉得是不是他专门挖了坑在这里候着我呢。   我放下杯子,注视着透明材质中的透明液体,道:“一半一半吧,我妈那时候正好受伤了,家里很需要钱,保送名额对我来说真的非常重要。当时特别阴暗,觉得林笙什么都有了,为什么还要抢我的?抢我的名额,抢我的功劳,还有你,他把你也抢走了。”最后一句话,我说得又快又轻,“特别是你。”   这是我首次将内心那些纠结的、复杂的、苦闷的黑暗面展示人前,这个“人”还是冉青庄,不可谓不是一种巨大的突破。   说完了,我忐忑地偷偷抬眼瞥了他一眼,在他注意到我之前又飞快收回。   “每个人的人生里,多少都会有被负面情绪攻占的时候。人类的智商决定了我们生来就会比别的生物情绪更丰富,更细腻,也更古怪。”冉青庄说着,接手了拼冰台的工作,一点点,一块块将冰台衔接了起来,“这没什么。问题是我问的,你不用这样小心翼翼。”   “你不觉得我品性卑劣吗?”我也开始和他一起拼冰台。   “和我这些年遇到的家伙比起来,你简直就像初生的婴儿一样善良。”   只听说帅哥是对比出来的,在他这好人竟然也是可以对比出来的。谁跟孔檀、金辰屿那种穷凶极恶之流比起来,都会显得善良又可爱吧?   他继续道:“我的思想也很阴暗,你看不出罢了。”   我一听就觉得他是在安慰我。谁阴暗我都信,可他?他能卧底五年,就足见心智坚韧。既然坚韧,又怎会放任自己沉溺阴暗情绪之中?   “是什么?”我笃定他答不出。   他也的确不准备回答:“赢的人才能问问题。”   我撇撇嘴,拿起锤子,打算大干一场:“那开始吧。”   这回老天都帮我,转盘轮到我就特别好使,两次都转到“休息一轮”,只要看冉青庄抡锤子就好。没多久,小企鹅可怜兮兮摔下冰台,一脑袋扎在桌子上。显而易见的,是冉青庄输了。   “好了,这是最后的问题了。”时间已经不早,问好冉青庄问题,这个游戏也可以结束了。   他身体舒展地向后靠去,右手仍握着那把小锤子,一下一下敲着桌面:“问。”   “你心中的阴暗想法是什么?要说现在的,不能是以前的。什么看兆丰不顺眼这种,不算。”   他勾了勾唇,想了片刻,没有立刻回答。   我也不催他,端起杯子将剩下的半杯水喝完了。   “我时常会想,为什么只有我,要经历那么多场死亡,那么多次分别?”   喝进嘴的是水,我很确定,但我仍然无法避免的,生出种被喝进去的液体噎到的错觉。它梗在喉间,咽不下,吐不出,浓酸一样腐蚀我的声带,要我纵使痛到发疯也发不出一点声音。   父亲、奶奶、小黑,还有这五年间,不知存在着多少的,像陈桥这样的人,现在又要加上一个我。比起普通人,他经历的死亡好像是多了点。   “每当我以为自己还有很多时间时,老天就会给我当头一棒。”   “如果选择权在我,哪怕对方不能说话,无法行走,连基本的排泄都控制不了,我也会毫不犹豫地让对方活下去。”他这样说着,脸上表情很淡,没有一丝玩笑的成分,“我想要他为了我活下去,就算他会痛苦,会生不如死,也想。”   “这就是我脑海里经常萦绕的……阴暗思想。”   我紧紧握着杯子,闻言不可抑制地打了个小小的寒颤。   冉青庄松开锤子,从椅子上起身,瞬间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我下意识就捧着空杯子往后靠了靠。   做完了又觉得自己是不是太明显,赶忙将杯子放回桌面,起身同冉青庄一道收拾起桌上的玩具。   我是个很怕赌的人,总觉得自己运气不好,容易赌输。解医生擅长显微镜肿瘤切除术,说可以最大限度减少手术带来的创伤,但仍无法保证手术过程不会伤害到脑部功能区。   这就意味着,我若能侥幸不死,也有很大概率不能像个正常人那样生活。我可能没办法说话,没办法走路,因为瘫痪大小便失禁,只能躺在床上毫无尊严的等死。而这些冉青庄说他都不在乎,他只想我活着。   这就是他无法宣之于口的阴暗面——无论如何也希望我活着,痛苦也要活着,剩一口气也要活着,因为他需要我活着。   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有些高兴,奇异地生出一种“他终于被我拉下来”的想法。   小企鹅从冉青庄的指间不小心滑落,蹦蹦跶跶跃下桌面,钻入沙发底下的缝隙,像是也呆腻了脆弱的冰面,要去往别处冒险。   我盯着它消失的方向,正要弯腰去拾,冉青庄忽然拽着我的胳膊将我拉入怀里。   “是你要我说的。”他懊恼道,“不许怕我。”   “我没怕你……”我有点气虚地道。   “你刚刚明明都在发抖了。”   我一噎,不动声色转移话题道:“我不太会看人脸色,所以你必须要明确地跟我说该做什么,该干什么,我才能懂。我说过,你可以要求我做任何事的,对我你不需要有顾忌。现在,你只要告诉我,你最想让我做的是什么就行了。”   冉青庄不再说话,有那么几十秒,只是安静地抱着我。   久久等不到回应,我疑惑地叫了他一声。   没多会儿,头顶传来冉青庄声音,简单明了吐出三个字:“不要死。”   还真是字儿越少事儿越大。我有些好笑地想着。   面对南弦时,我尚能理直气壮地表示自己已经想得很透彻,只想从容赴死,不想狼狈苟活。可是换做冉青庄将同样的问题抛给我,我却没法儿狠心让他独自消化我注定要死这件事。   “好,不死。”我闭了闭眼,答应他。   睡前,卫大吉送来两杯果汁,说是他们几个点了外卖凑单多出来的。两杯都是西瓜汁,看着格外消暑解渴。   我谢过他,接了两杯果汁,转头拿进了里间。   “大吉送我们的果汁。”我朝冉青庄方向举了举,将一杯放到了床头柜上,正要喝手上那杯,冉青庄过来一把掐住我的吸管,两杯都拿起来,走进了洗手间。   我奇怪地跟过去,就见他将两杯饮料都倒进了马桶。   “你干嘛?”我大惊。   空杯子丢进垃圾桶,他按下冲水键,道:“不干净。”   不干净?我以为他嫌外卖的东西不干净,虽然觉得他有点夸张,但也没说什么。   晚上睡到半夜,突然毫无预兆地醒过来,接着就感觉有人开了病房的门。   还没来得及作反应,一只大掌从后头伸过来,牢牢捂住我的嘴。   “嘘。”冉青庄在我耳后吹着气道。 第76章 你也甜   黑影缓步走到床前,抬起了胳膊,昏暗的光线下,我只能看到他手里拿着什么东西,像是把枪。   难道是区可岚的杀手找过来了?   我正惊疑之际,冉青庄猝然发力,犹如猛虎一般从床上跃起,抓住黑影的手就整个人扑到了对方身上。   两人在黑暗中扭打起来,我摸索着边往床的另一头爬,边大声喊人:“快来……”   才喊了两个字,门外冲进来一拨人,房间灯光大亮,刺得我不由眯了眯眼。   陶念握着枪,气势汹汹进来,看到那个已经被冉青庄制服,反手压在地上的人时,脸上的表情只能用痛心疾首来形容。   “卫大吉,真的是你。”他无处发泄地来回踱了两步,实在想不明白,怒道,“你他妈对得起你身上这身制服吗?”   卫大吉被冉青庄用膝盖顶着后腰,趴伏在地面上,此时唯有努力将头昂起才能看清陶念。   “陶队,我没有办法了,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卫大吉痛哭流涕,“我一开始只想玩玩的,没想到越赌越大,欠了一大笔钱……他们抓到我的把柄,让我替他们做事,不然就要告发我。我不想做黑警的,但已经回不了头了……只能越陷越深……”他说着,大力用头去磕地面,没一会儿就磕得头破血流。   显然,一直以来给金辰屿通风报信的内鬼是他无疑了,而一切的起源竟然是因为赌博。   一步错步步错,有些东西如果无法在一开始抵住诱惑,后头等着你的,只能是万丈深渊。   卫大吉垂着头,被铐上手铐带离了病房。冉青庄捡起地上掉落的一把装着消音的手枪,递给一旁搜证人员。   我裹着被子,心有余悸挨到他身边:“你早就知道他有问题?”不然怎么会说他送的果汁不干净?   冉青庄偏头看向我道:“也就比你早一些吧。”   一知道可能有内鬼泄密,江龙骏便马上令严霜秘密调查此事。在排查了所有可疑人员名单,确定了大致目标后,由于没有直接证据,严霜只好设计让内鬼自己跳出来。   她故意对外隐瞒了成功捕获金辰屿的消息,黑了他的暗网账号,再给内鬼发去指令,催促对方动手杀死冉青庄。   卫大吉只以为是金辰屿给他发的指令,害怕不服从命令惹怒对方受到报复,只好在仓促下制定出一个错漏百出的杀人计划。   但他不知道,他的枪早就被换成了空包弹,他经手的食物也没人会动。   “所以,今晚大家都在守株待兔,只等他傻傻撞过来?”   “可以这么说吧。”冉青庄揽着我,送我回床上睡觉。   我打了个呵欠,见他没有上床的意思,问他要去哪里。   冉青庄道:“我去找陶念说两句话,严霜那边也交代一下。你先睡吧,我马上回来。”   说是马上,结果可能有一两个小时他才回来,躺到床上时动作很轻,但我觉浅,还是醒了。他从身后抱住我,用的仍是那种缺乏安全感的抱法,胸口贴着后背,仔细分辨,甚至能感知到对方的心跳。   鼻间嗅到若有似无的烟味,从我住进这里以来,这还是第一次从他身上闻到烟味。也不知是跟陶念聊卫大吉的事抽上的,还是因为更早那个敲冰块游戏的后遗症。   翌日一早,解医生来查房,可能是听说了昨晚的小骚动,还特意问我有没有受到惊吓。   “没有。”我瞟了眼一旁的冉青庄,道,“我很安全。”   解医生又问我手术考虑的怎么样了,这个问题她几乎每天都问,以往我总是摇头,这次却笑着表示希望她能尽快安排手术。   “你确定要做手术了?”她有些惊喜。   冉青庄本是靠墙站着,闻言不由直起身,面露惊异地看着我。   “我想了下,还是放不下人间。”我道。   解医生哈哈一笑,道:“人间这么好,放不下也正常。”   既然我要进行手术,就需要直系亲属在身边,正好这几天小妹高考也考完了,我就给我妈打了个电话。怕吓着她,只说要动个手术,让她来崇海一趟。   “严不严重啊?医生怎么说的?”   “没事,就是个小手术,小妹不是早就想来崇海看看了吗?你带她一起来吧,我到时让南弦去接你们。”   知子莫若母,可能是从我语气里听出些粉饰太平的意思,她一再追问:“真的没事?你别骗妈妈。”   我也只好一再承诺:“真的没事。”   “那好,我马上买机票去你那里。有人照顾你吗?”   “有的。”   “谁?南弦吗?”   冉青庄坐桌边削着苹果,阳光打在他半侧身体上,中和了他冷硬的气质,叫他整个人都显得温暖不少。   “不是,是……”本想说“朋友”,临到嘴边又突然改了主意,“一个很重要的人,你来了我给你介绍。”   我妈直接就笑了:“神神秘秘的,你交女朋友了?”   冉青庄将一半削好的苹果果肉递到我唇边,我伸手接过,一口咬下去,脆甜无比。   “你来了就知道了。”我嘴里鼓鼓囊囊地说。   挂断电话,给南弦发了条信息,跟他说了我妈她们明天要来崇海的事,希望他能代我照顾一下。   南弦直接一个电话打过来,问我是不是说了生病的事。   “没说,来了再说吧,我准备做手术了。”   南弦一愣,忙问我是哪家医院,医生有没有说有多少把握,是不是做了病理切片。   我一一跟他说了,期间又吃了冉青庄递过来的半个苹果,到结束通话,手里只吃剩下小半块了。   “你怎么只给我吃,你也吃啊,可甜了。”我将那小块苹果递到冉青庄唇边,他看了眼,张口咬进嘴里。   “甜吗?”我问。   他点点头:“甜。”   “是吧……”   话说一半,他忽然凑过来往我唇上轻啄了一口。看着我的双眼,见我没有反应,他又低头吻上来,这次不止是啄吻那样简单。   自从住院我们虽然每天吃住在一起,亲密行为却很少,这样的吻,已经许久没有过了。   有力的舌扫过口腔,汲取着不断分泌的津液,牙齿咬着唇肉,偶尔控制不好力道,会咬得很痛。   冉青庄的动作始终克制,没有让我产生太大的负担,到结束这个吻,我也只是微微晕眩,并没有极度缺氧的感觉。   “你也甜。”他拇指抹过我的唇角,嗓音低哑道。   身体里的血像是在一瞬间全涌到了脸上,我一脑袋磕在他肩上,都不好意思与他直视。   “为什么不直接和你妈妈说,我只是个朋友?”他抚着我的靠近脖颈处的发梢,问道。   为什么啊……其实也算是我的一点小心机吧。   我不想让冉青庄在我的家人面前,永远都只是一个“朋友”。   我了解她们,小妹从小和我亲,是不会管我喜欢的到底是男人还是女人的。但我妈不同,她思想保守,连现在小年轻们的婚前性行为都不能接受,更不要说同性恋这码子事了。   如果我没生病,要和冉青庄在一起,我妈那儿就是个无解的难题。然而现在我生病了,这道题便有了突破口。我都要死了,她应该也没闲心再计较冉青庄是男是女。   这大概是最好的出柜时机了。   “朋友是不会像刚刚那样吻我的。”我侧过头,视线从他线条流畅的下颌,上移到饱满性感的唇。   我仍靠在他的肩头,他只要头偏一点,低一点,就能直接吻到我的鼻尖。   “下午想玩什么?”他没有吻我的鼻尖,倒是吻了吻我的额头。   我扫过角落里堆着的一只只花里胡哨的包装盒,想了想道:“叠叠乐吧,输的人要做十个俯卧撑。”   叠叠乐这种讲究手稳心细的游戏,我以为自己稳操胜券,结果冉青庄比我还要稳,赢了我一盘又一盘。   我做了几十个俯卧撑,实在做不下去了,就与他讨价还价。他思索片刻,表示可以用十秒钟的吻来换十个俯卧撑,我想也不想地答应了,到晚饭时吻得嘴都要肿。   我妈订了一早的飞机,中午就能到。冉青庄为此早早就起来了,将外头那些游戏收拾了下,整齐地摆放好。   到中午时,南弦发来信息,说人已经接到了,他会在车上先给打点预防针,免得突然给我妈吓着。   一个小时后,他又发来消息,说已经到地下停车库,马上上楼了。   “快到了。”我给冉青庄看手机,如实转述我妈她们的方位。   冉青庄脸上少有的显出点紧张的情绪,从沙发上起身,走到吧台前拿出一次性杯子摆放好,开始烧水。   我妈是在水壶呜呜冒着热气时冲进来的,彼时冉青庄捏着茶叶的手一抖,差点没把杯子打到地上。   我起身迎向她:“妈……”   “季柠啊,你到底怎么啦?”她红着一双眼扑过来抓住我的双手,颤声问道,“你到底生了什么病?南弦不肯告诉我,真是急死我了。是不是很严重?你不要吓我。”   “哥!”小妹也冲进来,“你怎么了嘛,之前不还好好的吗?怎么突然就病这么严重?”她语带哭腔地握住我一只胳膊。   南弦跟在最后,默默关上了门。   我拉着我妈和小妹,让她们坐到沙发上:“之前怕你们担心才没说的……”   冉青庄端着新沏的热茶,在两人面前各自放了一杯。一老一少两个人,四只眼睛焦急地注视着我,根本没有多余的注意力分给他。   我斟酌了下语句,继续道:“我的脑子里长了一个肿瘤,需要开刀,但非常危险。可能会残疾,也可能……会死。”   我妈睁大眼愣愣看着我,像是呼吸都暂停了,面色苍白的跟纸一样。   过了会儿,我发现不对,她是真的没在呼吸。   “妈?”   我急忙上前,坐在她身旁,一边拍她的背,一边给她顺气。冉青庄不知道从哪里拿来一本杂志,冲我妈扇起风。   我不敢再刺激她:“你别急,没事的,能看好的……”   气流划过声带,我妈虚弱地发出一声长吟,终于开始正常吸气。   她大口呼吸着,眼里渐渐溢满了泪,不等我再说什么,展臂紧紧抱住我,伤心地嚎啕大哭起来。   长到二十五岁,这是她第二次在我面前哭成这样,上一次,还是我爸死的那晚。 第77章 别再让我一无所有   我妈痛哭过一场,情绪得以稳定,抹了抹眼泪,就说要见一面我的主治医师,了解一下我的病情。   这个世界从来不曾善待她,但她好像怎样都不会被打倒。明明那样瘦弱,那样无助,却因“母亲”的头衔,承担起所有苦难。   到这会儿,我才觉得自己天真。   哪怕没有冉青庄,我也不可能甘心离开这个世界的。无论之前想得多好,多么潇洒,在亲人的眼泪下,一切安然赴死的从容都会烟消云散,独独留下对这世界无限的眷恋。   冉青庄和南弦陪着我妈去见解医生,小妹则与我继续留在病房里。   比起妈妈,小妹要脆弱许多,哭得简直停不下来,纸巾一张接着一张,很快堆成小山。   “要不要玩游戏?”为了分散她注意力,我指着墙角那堆益智游戏问道。   她抽噎着看也不看地摇了摇头,眼泪刚收住一些,视线转到我脸上,哇地一声哭得更凶了。   我头痛不已:“别哭了,我这不是还好好的吗?”   她擤了擤鼻涕,说话时带着浓重的鼻音:“都是我不好。”   “你怎么不好了?”我有些哭笑不得,“我生病又不是你害的。”   “要是没有我……你和妈妈……你和妈妈一定能过得更好。你这病,就是累出来的!”她哭得肝肠寸断,五官都扭曲变形了,是真真觉得我这病她得付大半责任。   我与菱歌从小没有父亲,母亲含辛茹苦将我们养大,非常不容易。我上大学后就开始在外打工挣钱,每月确实会给家里打一些钱回去,但都在我能力承受范围内。   作为家庭的一份子,我不觉得这是种“痛苦”,更不会将生活的不如意归罪于自己的亲人。   我叹息着道:“你好歹也快是个大学生了,讲点科学依据,我这病和累不累的没关系,而且我真的不累。你要这么说,那没了我,你和妈妈是不是就更轻松了?”   “你不要胡说八道!”菱歌红着眼,大声盖过我,眼泪无声地沿着面颊的泪痕滑落。   看她哭得停不下来,我有心分散她注意力,给她又抽了张纸,道:“好了,别哭了。跟你说件事,我谈恋爱了。”   她闻言动作一滞,睁大眼看着我,果然是没再哭了。   “什么……什么时候的事啊?”   “我们两个高中时候认识的,半年前又遇到了,最近才确认关系。”我说。   “哦。”她攥着纸巾点了点头,过了会儿提着音调“嗯”了声,回过味儿来,“那她知道你生病吗?”   “知道。”我也不跟她兜圈子了,“他刚刚就在这里,你们见过了。”   小妹表情空白了一瞬,眼泪彻底收了回去。   “刚刚……”她看了眼茶几上的茶杯,满脸的不可思议,“那个……那个男的?”   我微微笑了笑,问:“不好吗?”   她看着我,像是在仔细分辨我是不是跟她开玩笑。   “你以前……你从来没说过……这种……”   我从她磕磕巴巴的话语里琢磨出大概的意思,直言道:“遇到他之前,我也不知道自己喜欢男的。”   她愣愣的,盯着茶几上那杯茶看了半晌,问我:“他对你好吗?”   “嗯。”   她自我消化了一阵,道:“那就没事了,他对你好就行。”   我笑着摸摸她的脑袋,揉乱了她一头长发,往常她早该尖叫了,今天却特别乖巧,一点不挣扎。   从解医生那边回来时,我妈情绪尚可,就是眼圈有点红。   “解医生说,后天可以安排手术,你看怎么样?”才听闻我的噩耗,她转眼就能冷静地与解医生商谈手术的事了,“拖太晚,我怕有什么变化。”   后天啊……   要是我没撑过手术,这就是我的最后两天了。但肿瘤这种东西,确实不宜拖太久,既然做了决定,就不好犹犹豫豫了。   看了眼沉默站在一旁的冉青庄,我点了点头道:“好,就后天。”   我妈和小妹一下飞机就往这里赶,饭也没吃,行李也没放,我怕她们饿着,就提议让南弦带她们去吃点东西。   “那我们先去酒店放东西,晚上再来看你。”我妈摸着我的脸道,“你下午好好休息,别太累着了。”   我将他们送到电梯口,等他们坐进电梯,才与冉青庄一同往回走。   “我跟小妹说了我们的事。”   冉青庄脚步一顿,又很快接上:“你妈没问。”   “她现在应该没心情问。”我伸了伸懒腰,眨眼间,眼前越来越模糊,只是几秒便什么也看不见了。   我猝不及防,脚下绊了一下,整个身体控制不住地往前倾倒。   “季柠!”还好冉青庄眼疾手快,一把将我托住。   我紧紧攥着他的衣服,用力闭了闭眼,眼前还是一片黑暗,看不见任何东西。   “你的眼睛……”冉青庄应该是看出来了,二话不说拦腰将我抱起来,快步往病房而去。   之前看不见,最多两三分钟也就恢复了,这次却格外久,直到晚上也还是这个状态。   解医生认为这是个危险的信号,要我们考虑明天就进行手术。我妈她们从酒店赶过来,看到我这个样子,都有些受不了,病房里待了一会儿就和解医生一道出去了。   三个人不知道在外面说了什么,我始终握着冉青庄的手,借由他的体温,他的脉搏,让忐忑的内心平静下来。   “别怕,我会一直在你身边。”他牵起我的手,吻在手背。   “季……”我妈声音出现在病房门口,明显停顿了片刻才继续,“季柠啊,我跟医生商量了下,觉得把手术改到明天比较好,你怎么看?”   这种事,医生毕竟是专业的,我当然无条件地听她的意见。   “好,就明天吧。”   敲定了手术的事,我让我妈和小妹到我病床边上,开始该交代的交代了。南弦回家去了,明天才再来,我怕等不到他,就跟我妈说,如果我有个万一,让她把我的琴给南弦。   耳边传来小妹压抑的哭声,可能是被我妈瞪了,很快又消失。   “你先别想这些,解医生说了,病理报告出来前,什么都说不准的。”我妈颤着声音道。   这最后一夜,总不好都在哭哭啼啼中度过。遗言交代的差不多了,我便主动换了更轻松的话题。   聊以前的老邻居,聊小妹的同学,当故事一样聊狮王岛的覆灭……冉青庄始终安静地听着我们闲聊,不插嘴,不搭话,要不是我握着他的手一刻也没松开过,都要以为他不在病房里了。   “你们两个……是怎么认识的?”我妈突然问。   我一愣,听出她语气里的微妙,但转而想道,我都这样明显了,我妈要是还看出来,那也太自欺欺人。   正要回答,冉青庄抢先一步回道:“我和季柠是高中同学,当中分开了几年,在狮王岛上又遇见了……”他简单说了我们的重遇过程,又将现在正在接受严密保护的原因说了一下,中间去掉了许多惊险的环节,“……事情就是这样的。”   “高中同学?”我妈喃喃着,瞬间打开了旧日的回忆,“季柠,他是不是那个你在医院照顾了一夜的同学啊?”   屋内一静,简直到了落针可闻的地步。   我脑子嗡地空白一片,咽了口唾沫,还没来得及想好怎么糊弄过去,就听冉青庄开口问:“医院?什么时候的事?”   我妈想了想,道:“就是高三那会儿,好像是一月份吧,我记得特别清楚,没多久我就摔了一跤,把腰摔坏了。那天季柠很晚没回来,我还当出了什么事,结果就接到他电话,说有个同学受伤了,没人照顾,要在医院里照顾他。他以前朋友不多,也就听他提过这么一回,是你吗?”   我的亲娘啊,这简直是瞬间把我老底都揭了,还揭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一点狡辩的空间都不留给我。   “啊,我也记得。那天哥哥一晚上没回来,妈妈又去外面摆摊了,害怕的我都不敢一个人睡。”小妹再补上一刀。   我现在倒是有些庆幸看不到了,这样就不用直面冉青庄不敢置信的目光。   我甚至都能感觉到一道尖锐的视线投在我的脸上,好似想要灼穿我的脑壳,看看我脑子里到底怎么想的。   “……是我。”过了好一会儿,冉青庄才沙哑地开口。   我妈和小妹待到晚上九点,探视时间结束了才离开病房。   冉青庄送她们到门口,因此松开了我的手。   我一个人深陷在黑暗里,内心惴惴,等听到外头关门声,感觉到冉青庄回来了,马上摸索着将手往前探,想要碰触他。   “你听我解释……”   他的脚步声在离我有些距离的地方停下。   “你说。”他冷冰冰地吐出两个字。   我一下更慌了。   “遇到你的时候,我其实忘了很多事。”也不管他信不信了,我将当年大病一场,病好后就不大记得他的事说了,“……到后面坠海我才把关于你的事全记起来的,你相信我。”   “在大榕村,我一再的问你,你那会儿记起来了,为什么不说?”他似乎真的生气了,一步都不肯向我靠近,“怎么,怕我更爱你吗?”   我一点点攥紧手里的薄被,被他问得哑口无言。确实,也可以这么说。   要是这个世界有魔法,可以肆意清除所爱之人的记忆,我一定会在死前毫不犹豫地施展这个魔法,让所有人都忘记我的存在。   如果记得我会让他们痛苦,我宁可从来不曾存在过。   我咬了咬唇道:“好,好啦,我知道错了。”我干脆地向他认错,施展苦肉计,“我明天就要动手术了,你要跟我生气到什么时候啊?我保证,这是最后一件瞒着你的事了。”   我再次摸索着,将手伸向他的方向。   黑暗的世界里,他久久没有回应。我的心逐渐下沉,胳膊也失落地垂下。   苦肉计也没有用了啊……   手臂完全垂落之际,前方传来重重“啧”地一声,下一瞬,我的手便被另一只宽大的手掌握住。   冉青庄最终还是没能狠得下心,回应了我。   “我跟你说过的,他们选我,是因为我在这世上已经没有留恋。”他牢牢握紧我的手,力道大到我都有些疼痛的地步,“我留着林笙的戒指,是为了不迷失自我,是为了让自己记得这世上仍有美好的事物。看着戒指,我总能想到曾经给过我无限力量的那些箴言。我以为让我不惧怕黑夜的是林笙,需要感恩的也是他,但其实是你,从来都是你……”   “季柠,再次遇到你之前,我在这世上确实已经没有留恋。”他抚着我的后颈,与我额头相抵,哑声道,“所以求你了,别再让我一无所有。” 第78章 我一直看的是你   手术被安排在下午,上午做的术前准备,冉青庄亲自给我剃的头发。   推子嗡嗡地在耳边轻响,所过之处寸草不生。   “你有没有觉得我头发很软?”   听到我提问,冉青庄将推子的档位调低了些,声音一下子小下来。   “有。”他拨了拨我还没被剃掉的那一半头发,道,“像羊毛卷。”   我被他的比喻逗笑,手伸出围布,摸着掉落的头发,道:“你别说,我刚生那会儿真的是自然卷。我们那儿有个说法,不剃胎毛的孩子头发会又软又细,但我妈觉得我的卷儿好看,硬是没给我剃。谁想到后来长大了,头发软了,卷儿也没了。”   好在发质虽软不细,量也足够,每次洗完头发一吹,就挺蓬松的。   “那我的头发这么硬,可能是小时候我奶奶给我剃头剃多了吧。”他说话归说话,手上的活儿始终不停,两句话的功夫,我就感觉整个头都凉飕飕的了。   我忍着笑道:“不,你是因为脾气大才头发硬。”   推子的声音彻底消失了,冉青庄静了会儿,问:“我脾气很大吗?”   我头皮一紧,意识到自己可能说错话了,回答地很谨慎:“……就一点点。”   平时没什么,就是生我气的时候不理人、摆臭脸,这里有一点点。   他好半天没说话,只是沉默地替我用干毛巾扫去脸上与脖子上的碎发。   我心中越发忐忑,正想着是不是补点好话,他解开我身上的塑料围布,轻声说了句:“那我以后改。”   我差点都以为自己听错了,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性格,我只是随口一说,没想过要他改变什么,谁想到他竟然当了真。   怕他误会我嫌他脾气差,我急急开口解释:“我瞎说的……”   话才说一半,我妈从外头进来了:“剃好了没?哎呦,我儿子头型真好看。”   我只得把剩下的话又咽了回去。   快手术时,该在的都在了,连南弦也特地请假过来了一趟。大家言语上表现得十分轻松的样子,但其实包括我自己都很紧张。   到我要被推进手术室了,小妹先绷不住,哭着一遍遍叫我,一直把我哭着送了进去。   黑暗中,周围全是陌生的人和声音。   麻醉师道:“要给你麻醉咯,跟着我数三下。来,一、二……”   我跟着对方数到了三,然后就失去了意识。   我做了一个非常长的梦。   梦里,我上一刻穿着西装参加南弦与方洛苏的婚礼,下一刻又坐在餐桌旁,与妈妈和妹妹一起吃饭。   “请为对方戴上戒指。”   热闹的宴会厅,鲜花,掌声,礼炮。新郎与新娘在亲朋好友的见证下,为另一半戴上象征着爱与忠诚的婚戒。   南弦斯文英俊,方洛苏美丽自信,虽然这对夫妻最终并没有走到一起,但当初婚礼时,确实是非常相配的。   我站在一旁,注视着两人甜蜜拥吻的模样,拧动手里的拉炮。“砰”地一声,粉色夹着紫色的小纸条瞬间漫天飞舞,将婚礼现场渲染得愈加梦幻喜气。   “哥,你有想过将来找个什么样的女朋友吗?”小妹穿着贴身的形体服,在一旁做着热身运动。   难得过年回一趟家里,因为根本没亲戚可走,白天太过无聊,小妹便提议让我替她伴奏,说要练舞。   我调试着琴弦,闻言认真的想了下,脑子里却一片空白。   “没怎么想过,你呢?你都十七了,有人追你吗?”   “我才看不上他们。”她冷哼着,故意用夸张地语气道,“男人只会影响我的学习,我以后是要赚大钱的人,怎么能被他们拖累?”   听了她的话,我既觉得好笑,又有些心酸。   几个月前她有天突然哭着打电话给我,说自己不想学舞了,也不想考大学,要出去工作。我知道肯定是发生了什么,耐心询问半天,她才断断续续地告诉我,是因为一双鞋。   妈妈给她买了双新舞鞋,特别漂亮,她很喜欢。她拿着那双鞋,早上高高兴兴出门上学,弯腰系鞋带时,看到妈妈自己穿的鞋子不仅洗到发黄,鞋底的胶也开裂了。   妈妈的鞋成这样了都没想着换新的,却花钱给她买了新舞鞋。强烈的对比瞬间击垮了她的内心,让手里崭新的舞鞋仿佛一块烧红的烙铁,拿着都觉是种煎熬。   最终,我劝了她许久才叫她打消了放弃学业的念头,那之后她就加倍的努力,刻苦勤勉,连我妈都说她像是换了个人似的,一心扑在学习上。   她好像存了股劲儿,一股绝不允许自己给我和妈妈丢脸的劲儿。   “你开开心心就好,我们也不用你赚多少钱的。”我按住琴弦,缓缓起了个调。   弓与弦摩擦,声音经由琴箱发生共振,形成独特的低音。   “我不,我得让你们过上好日子。”当音乐响起,小妹也踮起足尖,翩然起舞。   “这条路最难推了,你帮着我还好些,我一个人推两分钟得歇五分钟。”   我妈的小吃摊是由一辆三轮车改装成了,加了雨棚和桌板,体积不算小。   夜市离我家有三四公里,必经之路上有道坡,去时是下坡,非常轻松,回来就成了上坡,她骑不动,每次都要推好久。   冬天还好,夏天一推就满身的汗,连衣服都能拧出水来。   “我以后……每天都帮你推……”我妈把着车头,我推着屁股,凌晨两点多的马路基本看不到什么行人,偶尔会有车经过,大灯照得人眼都睁不开。   “开学了你就给我好好上学去,谁要你每天都来。我这么辛苦干活儿养你们兄妹两个,是让你们跟我一起来出摊的?”她回头瞪我一眼。   我知道她没有真的生气,抹了抹满头大汗,改口道:“那我假期里每天帮你推。”   她闻言什么也没说,视线转回前方,继续努力将车推上坡。   许久之后,她长长叹了口气,有些感慨道:“还好有你们……”   汗水顺着下巴滴落,虽然她没说完,但我大概能明白她的意思——还好有你们,不然我一个人恐怕撑不下去。   “一肌一容,尽态极妍,缦立远视,而望幸焉……”   卷着书晨读,视线落到窗户外头,一眼却没瞧见以往都会在的那个人。   今天怎么这么晚?   心不在焉地翻过一页,又翻过一页,到晨读都快结束了,冉青庄才拿着扫帚姗姗来迟。   朝后门方向喊了什么,不一会儿,小黑狗摇着它的旋风小尾巴出现了,一个劲儿往冉青庄脚边蹭。   冉青庄蹲下身,两手插入小狗的腋下,将它整个抱了起来。   他一边笑着一边和小狗说话,还拿鼻子去碰小狗湿漉漉的鼻头。远远地看着,我不自觉也笑起来。   当时不明白心中那些蠢蠢欲动的,顺着血管涌进大脑的是什么,现在想来,应该就是“欲望”吧。   和肉体无关,也和野心无关,只是一种模糊的、隐晦的欲求,想要亲近,想要和他成为朋友。   冉青庄好像感觉到了什么,抱着小黑,突然抬头朝我这边看来。   我来不及收回视线,被他抓个正着。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看不出是否有因为我的窥视而生气。   对视片刻,我心跳如鼓,正要移开视线,就见他握着小黑的爪子,冲我打了个招呼。   他似乎以为,我是在看狗。   打过招呼后,他并没有与我再有其它互动,之后该干嘛干嘛,象征性扫了两下地,晨读结束的铃声响起前便扛着扫帚走了。   迷迷糊糊的,我从一个接一个的梦里醒来,眼前仍然一片黑暗,但能够听到很多声音。   “听得到我说话吗?”解医生的声音响起。   我的意识还有些混乱,过了好一会儿才回想起来自己这是在哪儿。   “嗯……”我从喉咙里努力发出声音,“手术……成功了吗?”   “有个好消息告诉你,我们做了术中病理切片,发现你得的并不是胶质瘤,而是一种炎性假瘤。”解医生带着兴奋道,“这种炎性假瘤影像表现上与胶质瘤十分相像,又因为特别罕见,发病原因不明,所以很容易被误诊……”   她后头又说了一大堆专业名词,我刚刚从麻醉中苏醒,并不是很能理解透彻,但我还是听明白了最重要的一条讯息——我得的不是胶质瘤。   而且解医生语气这样乐观,这什么炎性假瘤应该是比胶质瘤好治许多的病。   “现在就推你回病房,之后进行抗炎、抗病毒和脱水治疗,相信很快就你的病情就会有起色。”   没多久,身下的推床动起来,应该是出了手术室。   刚刚我强撑着听了解医生说了好多话,把为数不多的精神都用得差不多了,现在就有些昏沉。   能听到小妹一个劲的在叫我,我想回应她,手试着抬起,下一瞬便被一只更宽大有力的手握住了。   这可不是小妹的手。   我动了动手指,笑着叫冉青庄的名字。   “我在这里,你要说什么?”他俯下身,仔细地听我说话。   我小声地,用着只有我俩能听到的音量,一字一字吃力道:“我没有看狗,我一直……看的是你。”   随后也不管他听不听得懂,再次屈服于麻药的余威,陷入昏睡。 第79章 或许太阳也在仰望着云   由于发病机制不明,又十分罕见,对脑部炎性假瘤的治疗国际上并没有统一的方案。解医生不主张手术治疗,认为既往病例手术治疗效果并不理想,有复发风险,建议先进行药物控制。   在一系列的复合治疗后,我的眼睛在第五天的时候出现了光感,此后一天比一天看得更清晰,到第十天时,已基本恢复了往日的视力。   一个月后,我的临床症状全部消失,MRI复查病灶明显缩小,解医生认为我已具备出院的条件。   出院前,我妈带着小妹先回了博城。我在崇海,小妹以后也要在崇海上学,她之前就有想法要跟过来。这次我生病,她在酒店住了一个多月,深觉不便,干脆把想法付诸行动,叫南弦找好了房子,回去整理了东西马上就搬。   新的安全屋在一栋高层的中间楼层,对面就是崇海市第一法院,冉青庄即将开庭作证的的地方。   金辰屿一直没有苏醒,严霜说,对方可能就这样维持植物人的状态,不会醒了。他做了那么多伤天害理的事,如今变成这幅不死不活的模样,也算是报应不爽。   八月最热的时候,小妹等来了心仪大学的录取通知书,金斐盛也等来了属于自己的审判。   开庭的当天,外头来了许多媒体,旁听席上坐满了人,有些面目阴沉,身上还有纹身,一看就不是普通民众。   “金家势力盘根错节,生意伙伴更是遍布全球,今天不知道来了多少道上的家伙。”陶念坐我边上小声道,“不过是兔死狐悲还是幸灾乐祸,就不知道了。”   见时间差不多了,法警关了大门,书记员上前宣读庭审纪律——不得大声喧哗,不得拍摄、拍照,不得藐视法庭,不得吸烟、喝酒。   如犯,第一次会进行警告,第二次赶出法庭,严重干扰庭审的,将采取刑事措施。   为确保有人没明白,书记员念了两遍,对着那些疑似社团成员的旁听者,更是就差走到他们面前扯着他们耳朵要他们遵守纪律。   但就算如此,当金斐盛被带上庭时,旁听席还是爆发出了不小的骚动。口哨声、掌声、欢呼声,仿佛他不是一名罪大恶极的犯罪分子,而是一名屠龙的勇士,是含冤的英雄。   “肃静!”审判长脸色难看地敲响法槌,“再喧哗我要赶你们出去了。”   那些人安静下来,但表情并不服气。   金斐盛看起来精神尚好,虽然穿着囚服,却并不颓靡,白发更多了,下巴上续起胡子,不知道是不是作息规律的关系,甚至胖了些,瞧着已经是个“老人”的模样了。   他始终表现的很平静,无论是面对傅慈的诸多指控还是金夫人的证人证词,他仿佛全不在乎。   “城南编号T543的那块地,金斐盛是否亲口告诉过你,是他靠贿赂城市管理局前局长蒋阮棠,以远低于市场价的金额拿到手的?”   金夫人低垂着头,面色苍白地回答傅慈的提问:“是。”   几个月不见,她消瘦不少,长发简单地束在脑后,凌乱地落下几缕,从她身上已经很难看到从前“金夫人”的影子。   庭审有条不紊地进行,场上除了傅慈与金斐盛律师的唇枪舌剑,便只有媒体与庭上速记员忙碌而微弱的打字声。   金斐盛这个级别的案件,注定是需要打持久战的。两个小时不知不觉过去,审判长宣布休庭十分钟,让众人得以上厕所的上厕所,抽烟的抽烟。   在法院内部料想不会有什么危险,我按下陶念,自己去了洗手间。   上完厕所,回法庭的路上,途径一个吸烟点,看到傅慈竟然在抽烟。   他是换过心脏的人,照理是不能抽烟的,我盯着他一时看得有些投入,结果被他发现了。   他毫不心虚地呼出一口烟,冲我招手。   我茫然地指了指自己,见他点头,朝他走过去。   “听说你的病好了?”到他面前,他扫了眼我已经长出板寸的脑袋,问。   我一愣,忙道:“嗯,好了。”   “祝贺你。”   “……谢谢。”   我和傅慈也不算很熟,聊了两句没话了,场面就有些冷。我正想着是走还是继续找话题瞎聊,就听对方再次开口。   “你之前不肯手术,为什么后来又肯了?”   我不太好意思地清了清喉咙,道:“因为有个人说,无论我变成什么样,都想要我活下去,哪怕不能走路,看不见东西,变得痴傻。”   傅慈在垃圾桶上按灭烟头,扬了扬唇角,话里有话道:“确实,有时候……别的都不重要,活着就行了。”   我几乎是立刻就想起了他的未婚妻,那个昏睡了十年的女孩儿。对傅慈来说,或许醒不醒来已经是次要,他想要她活着,哪怕成为永远无法醒来的睡美人。   “你应该知道我的事吧。我曾经也想过死就死了,活着可太累了,结果我的未婚妻把心脏留给了我……”他手掌按住心脏的位置,虽然在笑,眼里却一片郁色,“现在,我连死也成了一种奢望。你说,这是不是她在报复我?我不让她解脱,所以她也不让我解脱。”   这脑回路直接把我说蒙了,怔然稍许才道:“不是的。她怎么可能预见自己会沉睡十年呢?她把心脏给你,肯定是希望你能代她好好活下去的。活得开开心心,再也不用为疾病所苦。”   他表情淡淡的,不知道听进去多少。忽然,他看着我身后的某个方向,唇角缓慢下落,最终定格成了一个冰冷的表情。   “小垃圾找来了。”他说。   下一秒,林笙的声音从我背后转来。   “我就知道你在这里。”他走到我们边上,盯着垃圾桶上刚刚熄灭的烟蒂,蹙眉道,“不是让你别抽烟的吗?”   在里头我就看到他了,坐第一排,离傅慈最近的那个位置,所以这会儿见他也没有很惊讶。   傅慈根本看都不看他,对我颔首道:“马上开庭了,我先回去了。”   他绕开林笙,头也不回地走了。   “你做任何有损健康的事,就是在杀死瑛琪姐。”林笙注视他的背影,沉着脸道,“你已经害死过她一次了,还想再来一次吗?”   傅慈猛然回过头,瞪着林笙的目光像是恨不得撕碎他。那真是一种要杀人的眼神,阴鸷可怖,让人只是旁观都毛骨悚然。   林笙毫不畏惧地与他对视,一幅“有胆就动手”的模样。   我正思索等会儿两人打起来要怎么拉架,傅慈却率先找回理智,压抑着怒火缓慢吐出口气,一言不发地转身再次离去。   见打不起来了,我松了口气,也打算走,林笙却把我叫住了。   “你们刚才在聊什么?”   我对他的态度永远是没有好感,不想深交,但我同时又觉得,有必要告知一下他傅慈的心理状况。   “作为他的医生,我不确定你有没有注意到他的厌世情绪。”我斟酌着道。   “哦。”他似乎早有预料,“有啊,十年前就注意到了。放心,他不会死的。现在就算把他丢进海里,他也会不惜一切爬上岸的。”   语气完全不像是对一个喜欢的人,没有关心爱护,唯有一贯的凉薄。   我忍了忍,没忍住,问他:“你到底是喜欢他,还是喜欢他永远不会喜欢你?”   话虽绕口,但我确信他听懂了。   他拨弄着烟灰缸里的白沙,捻起那支抽了一半就被傅慈按灭的烟丝毫不忌讳地咬在嘴里。   “告诉你个秘密,他的未婚妻,是我的远房堂姐……”他注视着我,嘴角勾笑道,“也是我爱上的,第一个女人。”   我一开始没想过他会说什么真的秘密,结果他一道惊雷劈下来,霎时把我惊得没了言语。   “所以他喜不喜欢我有什么重要呢?我喜欢他就好了啊。你们都把我当毒蛇猛兽,但我要的其实从来都很简单。”   他喜欢的难道只是一颗心脏吗?   瞬间我后颈汗毛都竖了起来,一秒钟都不想再停留,转身就走。   “别把冉青庄当小白兔了,当年他也不见得有多喜欢我。问问他,那会儿在教室为什么没有推开我。”   他阴魂不散似的说个不停,我只好加快步伐,生怕走的慢点被他传染上了神经病。   我错了,我以为有问题的是傅慈,现在看来,最该看心理医生的是林笙才对。   休庭结束,傅慈再次要求传唤证人。冉青庄穿着一袭正装,从证人等候室缓缓步出,站到了证人席上。   始终游刃有余,没有在人前显露一点非必要情绪的金斐盛,在见到冉青庄后,首次违背法庭纪律,不经问询私自开口。   “真的是你……”   他眼里有泪光,似乎冉青庄的背叛要比金夫人的背叛更让他难以接受,又或者,他能理解金夫人的背叛,但他无法理解冉青庄。   审判长敲了敲法槌,让他不要再说话了。   他像是没听到一样,望着冉青庄,还要说下去:“我拿你当亲儿子一样啊,没想到……没想到……”他脸上露出似哭似笑的表情。   冉青庄没有任何回应,但也不回避他的目光。   “所有人听着!”金斐盛发狠似的握着犯人席的铁栏,用着全场所有人都能清楚听到的声音喊话。   审判长意识到什么,法槌都不敲了,急急冲他身旁的法警道:“快把他带下去!”   我也意识到了,他不是真的要和在场所有人说话,他的说话对象,是在现场的那些道上的人。   我紧张地盯着金斐盛不断开合的嘴,各种狠话闪过脑海。他要说什么?让所有人追杀冉青庄,不要放过他?让他们带话给区可岚,一定要为家人报仇?还是告诉他们,自己一定会东山再起?   法警架着金斐盛倒拖着将他拖离了犯人席,但他仍然靠着这一会儿工夫说出了下一句话。   “金家的仇,从此一笔勾销……”   连法警都愣了下,没有立刻去捂他的嘴。   “一命还一命,我欠了冉铮的,我还给他儿子!我还!”他边说着边仰天大笑起来,很快被法警拖离了法庭。   庭审被迫中断,我和陶念在案件研讨室外头等了快一个小时,冉青庄才与傅慈谈完话从里面出来。   金斐盛认罪了,完完全全,彻彻底底,什么都认了。没有任何条件,给他认罪书非常爽快就签了,实在是意想不到的发展。   “还以为这是场持久战呢。”回去的路上,我问冉青庄,“你说,他们真的会听金斐盛的吗?”   冉青庄沉思片刻,道:“其他人或许会听,区可岚不一定。”   也是,她之前就不怎么听金斐盛的,如今怕是更不会听了。   林笙让我问的问题我并没有问,一来我并不信他,二来知道答案又如何呢?过去就过去了,我都是阴曹地府走过几圈的人了,不想再纠结多年前那点旧事。   金家的事,算是彻底告一段落了。我和冉青庄又搬了新的地方,是一栋刚刚重新装修好的郊区老宅,装了全屋安保系统,只要有暴力入室,就会直接向接警中心报警。   陶念等人仍旧守护在我们附近,过几年确定不会再有人对我们不利,或许他们也可以不用这么辛苦,但目前显然不行。   屋子周围是一大片农田,正值夏末,是冬小麦成熟的季节。风吹过麦穗,便会掀起一波波金色的浪潮。   沿着大门进去,一眼就看到个大院子,花镜布置的相当讲究,植物错落有致,前中后景一个不缺,看着已经不少年头了,估计是前主人留下的。   楼上楼下四个房间,两个卧室,一个书房,一个健身房。装修应该也是前面主人装好的,但家具是新的,主卧的床躺着特别舒服,一躺下去就不想起来。   前屋面对花园的方向,转角由两扇巨大的玻璃移门构成,雨檐下方做了条塑木地板铺就的走廊,这样无论是雨天还是晴天,都可以肆意地推开移门形成开放式的空间,而不用担心花园里的泥水灌入家中。   这简直是我的dreamhouse。   “喜欢吗?”冉青庄从后头抱住我,“这里以后就是我们的家了。”   我听出他话里的不同,回头看向他:“这不是上头分的房子?”   “我买下来的。”他说。   “你买下来的?”我睁大眼,重复他的话,想到某种可能,连忙压低声音小心翼翼道,“你偷偷藏钱了?”   他给金家干了五年,金斐盛当他儿子一样,总不可能一分钱不给他的。这房子虽然偏,但面积大,装修的也很讲究,少说也要几百万。难道他私藏了一些款项没有上交?不然他哪来这么多钱买房子?   “你想什么呢?”他一巴掌拍在我的屁股上,“我怎么可能做那种事?”   他解释道:“这些年我爸和我奶奶留下的钱我没怎么动过,加上这次上头又奖励了我一大笔奖金,买下这套房子并不吃力,还剩了不少。”   原来是这样。   我顿感羞愧,讨好地亲了亲他的唇角道:“你怎么都不跟我说一声,我也好出点力啊。”   虽然我那儿的钱也不多,但既然是我和他两个人的家,总不好让他一个人花钱的。   “跟你说了哪还有惊喜?”他看向外头的花园,道,“我让严霜找了不少地方才找到这里,一看到这个花园,我就觉得你一定会喜欢。”   我的确很喜欢,他花一个多月找到这个地方,实属不易了。   我们什么也不做,就这么静静地盘腿坐在廊下,望着院子里的阳光、鲜花,以及大门外成片的金色麦田。   经过风浪摧折,才会懂得岁月静好是多么来之不易。任何一点微小的美丽,都是值得被看见,被记下的。   湛蓝的天值得,开得热烈的绣球值得,空气中麦子被收割的气息值得,身边的人更是值得。   “季柠……”   一阵微风吹拂过面颊,我转头看向冉青庄,等他的后话。   他也看向我:“谢谢你。”   我有些错愕,突然没头没脑地怎么谢起我来了?   “谢我什么?”   他再次看回前方,视线落在院子里一口盛满水的石槽上。   “一切。”   他顿了顿,从怀里掏出一只红色的戒指盒,打开后,里头出现一枚款式与他手上那枚几乎一模一样的戒指。只是戒指盒里的戒指更小一些,也更细一些。   “感谢你出现在我的生命里,感谢你原谅我的愚蠢,感谢你为我留下来……我没有什么可以给你的,但只要我拥有的,都是你的,包括我这条命。”   他郑重地问道:“季柠,你愿意永远和我在一起吗?你愿意……接受我吗?”   毫无预兆地,我也不知道被他哪句话、哪个字戳中了泪点,鼻头一酸,眼泪无需酝酿就自己落了下来。此后更像是开了水闸一样,刹都刹不住脚。   我觉得丢脸,想背过身抹去,被冉青庄掰着肩膀又掰回来。   “对不起,对不起……”他揩去我脸上的泪,不断亲吻我的额头。似乎是在为弄哭了我道歉,又似乎是为更早前的,任何他说过的、做过的,伤害过我的那些事道歉。   我忍不住抱住他,两只手紧紧抓着他后背的衣料,无声地落下更多的泪。   仿佛所有的苦楚都有了尽头,你终于明白,那些磨难都不是毫无意义。   我曾经以为生病是报应,再次见到冉青庄是老天要我赎罪。但现在看来,更像是老天爷可怜我们两个,所以给我们机会让我们重逢。   我怎么可能不愿意?我怎么可能拒绝得了呢?   “嗯……”我带着浓重鼻音道,“我愿意的。”   戒指套进左手无名指,大小正好,一分不多一分不少,都不知道冉青庄几时量的尺寸。   我有些爱不释手地摸着戒指,冉青庄凑上来,手指抻进我的指缝,与我十指相扣。   “好了,交换完戒指,可以亲吻对方了。”说完,便将我扑倒在长廊上。   过去我觉得自己是一朵小丑云,黑漆漆,阴沉沉,总是独自下雨,冉青庄离我那样的远,他永远都不会注意到我。可他不仅注意到了,如今还拿绳子将我绑了起来,系在他的无名指上。   所以这世上也不是所有事都算得准的。   云仰望着太阳,羡慕他的炙热,或许太阳也在仰望着云,渴求他的停留。   地球距离太阳1.5亿公里,如无意外,两者此生不会相遇,但……我和冉青庄从此以后,再也不会分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