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敏疗法by卷卷耳   文案:   爱你的副作用   已完结。   分开八年,方知潋以为自己已经对宋非玦脱敏了。直到后来他才发现,那不是过敏,而是一场没有期限的迷恋。   宋非玦x方知潋   (打碎的月亮)x(勇敢的小狗)   “那时很多事还没发生。但有的事还是提早发生了。你还不懂得时间的微妙。它不是只会流逝,还会回卷,像涨潮时的浪。”--黄锦树《雨》   *分卷名代替三个阶段依巴斯汀/重逢阿司匹林/破镜阿普唑仑/重圆   破镜重圆狗血HE   依巴斯汀 第一章   临川的一月末正是隆冬。   方知潋对冬季冷空气中的味道格外敏感,首先是嗅觉,然后传到中枢神经,再接下来就是无休止的咳嗽。季节更迭交替时,他所感知到的总是比天气预报里的温度变化来得更早一点。   或许是这两天起了寒潮的缘故,伴随着降雪与霜冻的黄色预警,风一吹,总有股渗进骨头缝儿里的冷意。   周末的二环路没有早高峰晚高峰这个说法,仿佛一天24个小时都在堵车,方知潋从车库一出开始堵到了现在,早就没脾气了。   他一只手搭在方向盘上,细长的手指屈起,毫无节奏地叩打,发出“嗒嗒”的噪音声响,另一只手腾出来握着手机,给祝闻发微信:“我可能晚十多分钟到。”   祝闻回得很快,一个OK的表情。   方知潋放下手机,开车往前蹭了几十米,又停下了,继续堵车。   剩下五百米不到的车程,就这么断断续续地堵了半个小时。方知潋按照导航指的停车场地址往地下开,结果地下车位满了,他转悠了一圈,又回到了酒店门口。   兜兜转转总算停完了车,方知潋从酒店的旋转门进去,还没等找见A座的电梯,就先听见一个声音喊他:“方知潋!”   方知潋循着声源的方向望过去,祝闻站在不远处,正满脸带笑地朝他挥手。   祝闻站的位置在大厅中央最醒目的吊灯下方,一眼就能看见。他穿了一身休闲装,皮肤比以前黑了点,头发比以前短了点,除此之外好像没什么变化。   方知潋也露出些微的笑意,朝祝闻走过去:“你怎么下来了?”   “怕你走错啊,这酒店还分ABCD座的,麻烦。”祝闻边说边打量他,半晌,才大惊小怪道,“你变了好多啊?”   变了很多吗?方知潋不确定:“我看你倒是没什么变化。”   祝闻充满认同地点点头:“我也觉得我和以前一样帅。”   方知潋哑然,他先前想象中尴尬和沉默的场面都被祝闻一开场的自信发言冲刷得一干二净。祝闻领着他往A栋的电梯走,等电梯的间隙,才想起来问:“你这次回来要待多久?还回美国吗?”   方知潋说:“不回去了,但是应该也不会待太久吧,先在这边过渡一段时间。”   “对了,你介绍给我的那个房地产中介,”他犹豫了一下,没有生疏客套地说谢谢,“人挺好的,帮我找的房子也很好,等有空你来玩,我请你吃饭。”   祝闻立刻来了精神:“蹭饭我哪儿能没空!下周过节,那就年后吧。”   “行啊。”方知潋说。   恰好这时候电梯来了,祝闻先进了电梯,帮他按着开门的按钮,随口问道:“不过你在那边那么多年了,不是都习惯了吗,怎么突然就回来了?”   方知潋的身体微微前倾,几乎已经迈进电梯轿厢,冷冰冰的金属墙面映出他模糊的影子。   他没有立即回答。   在回答前,他又想起了跨年夜的那个晚上。   纽约的时代广场上人潮拥挤,三三两两的人们靠在一起借牵手拥抱取暖,巨大的LED屏不遗余力地亮起,属于这座城市的光均匀地洒落在每一个人的头上。   方知潋穿了一件长到膝盖以下的羽绒服,也拥挤在人潮中。冷空气沉下去,他揉了揉冰凉的额心,呼出一团湿漉漉的白气,很快就消散了。   不知道挤了多久,大概是当方知潋第二十一次后悔为什么要来这里的时候,屏幕上打出数字,同时响起了稀稀落落的倒计时声音。   时间总是不讲道理的,零点前的最后一分钟好像格外的漫长,他身边的那对情侣已经开始迫不及待地接吻。   倒计时的最后十秒,方知潋费劲地把手伸进羽绒服的口袋里摸索手机,他想拍下烟花绽放的那一刻,尽管他并没有可以发送照片的人。   周遭倒数的声音变得纷杂,不同语种、不同肤色的人仰望着同一个方向,为了同一个值得被期待的新年。   钟声敲响时,烟花怦然绽放,漫天的彩色纸带落下,方知潋把手从空荡荡的口袋里抽出来,耳边充斥的是不同语言的“新年快乐”,他却好像没有听见,捡起一片落在脸上的彩色纸带,怔怔地注视。   方知潋想起了时常梦见的那个夜晚。空荡荡的包厢,满地都是锡纸彩带,他坏心眼地拾起一片叠成星星,贴在宋非玦的眼尾。   宋非玦拂开他的手,贴在脸上的星星轻飘飘地落在了地上,他听见宋非玦说“结束了”。   盛大过后,留下的只有空落落,像地面上来不及清理的彩色纸带。即使一遍又一遍地回想,方知潋依旧分不清眼前的是虚幻还是真实。   电梯发出的警报声将方知潋拉回了现实,他抬眼,看见祝闻茫然地张望过来:“进来啊?”   方知潋回过神,进了电梯,替祝闻按下了七层的按键。   电梯门缓缓合拢。   他还没忘记回答上一个问题:“因为跨年夜那天,我手机丢了。”   “啊?”   “手机里有我从纽约到西雅图的回程电子机票,还有很多……没什么,还好钱包没丢,我站在机场的屏幕前想来想去,就买了一张回来的机票。”   “……”   祝闻半信半疑地问:“机票不是在机场也能打吗?真的假的,就因为这个?”   叮,电梯停在了七层。   方知潋率先走出了电梯,他按住电梯开门的按键,让金属门不至于合上,又望向还站在电梯里一头雾水的祝闻,歪着头笑了。   “假的,开玩笑的。”他说。   酒店的七层是小型宴会厅,方知潋跟在祝闻身后往左侧走,穿过一条直直的走廊,水晶灯壁的光束有意无意地落在他的侧脸上。   宴会厅的两扇门敞开着,从里面传出舒缓的爵士乐。   方知潋仿佛走马观花地见了许多或者熟悉,或者不熟悉的脸,当然不熟悉的居多。而祝闻显得比他游刃有余得多,边往前走,边熟稔地一一打过招呼。   “方知潋?”有人用不太确定的语气叫他。   方知潋停下脚步,走在旁边的祝闻也停下了,笑嘻嘻地揽过他的肩:“小尤,你还认得他啊?”   “差点不认得了,我看了半天,”被祝闻叫做小尤的女孩笑了一下,朝方知潋象征性地举了举手中的高脚杯,“你变化好大啊,我刚刚就在看了,还一直想是不是你呢。”   “不过更帅了。”她吐了吐舌头,补充一句。   方知潋也礼貌地笑笑,三个人聊了几句,祝闻带着他继续往前走,走出了一段才小声提醒:“尤丽,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方知潋的目光在祝闻与已经走远的尤丽之间游离片刻,转而又问,“我变了很多吗?”   毕竟八年没见了,不同于常常参加高中聚会的祝闻,方知潋是高三才转学过来的,唯一有联系的就是祝闻。朝夕相处的尚且渐行渐远,其他人这么多年没见,能勉强想起个名字,已经算是曾经关系不错的了。   祝闻说:“是啊,估计好多人都认不出你了,尤丽居然还能认出你来,稀奇。”   话音刚落,前面的几个人忽然转过头来,祝闻便停下和他们打招呼,有人用疑问的眼神打量他身后的方知潋。   祝闻向他们一一介绍过去,双方互相“噢噢”地应了,也不知道想没想起来,总之又是一阵寒暄。   方知潋寒暄了半天,再加上大厅里那股清新剂的香味让人晕乎乎的,不肯满厅晃悠了。于是祝闻拿了两杯香槟,和他一起移到了一个不太显眼的角落。   “每年都办聚会吗?”方知潋接过香槟,随口问道,“谁带头办的?”   祝闻又说了个名字,方知潋完全没印象了,祝闻解释:“他现在生意做出名堂来了,听说公司一年流水能有个几千万,每年都是他张罗。”   不远处,刚和他们打过招呼的尤丽正站在大厅门口,她似乎在等谁,一直张望着。   不过没几分钟,尤丽等的人就来了,来人面对着尤丽,朝向方知潋这边就只露了个背影,黑裙子,浅褐色卷发。   “陶佳期也来了。”祝闻见方知潋朝那边看,以为是他又不认识了,便解释了一句。   方知潋点点头,没说什么。   尤丽和陶佳期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就一齐往甜点台去了,没注意到这边。   与此同时,一个穿黑西装的男人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宴会台上,他手中拿着话筒,轻咳了两声,似乎在调试麦克风。   底下有人吹口哨,喊“徐总”,祝闻撇嘴道:“他就爱这样,每次开始前先发言,搞得和领导年终总结一样。”   方知潋心中了然,晃了晃玻璃杯里的香槟,没喝。   然而今天的话筒似乎不怎么买账,那位徐总发言了几句,麦克风始终没声音,他便不得不先下台换话筒了。   他下台后,大厅里的声音小了许多,大概是因为聚会即将开始的缘故,不少人纷纷开始找位置落座。   “我去找个位置。”祝闻说。   方知潋说“好”,他懒洋洋地倚在墙边,低头盯着香槟里金黄色的气泡,视线却并没有完全聚焦。   两个声音的响起在这种安静的氛围里显得异常突兀。   “宋非玦不是已经刑满释放出狱了吗?”   “有案底了就是一辈子的事,你以为陶佳期还能看得上他?”   像是定格动画中被冻结的一帧,空气忽然变得很安静。   几秒间,没有人再开口。但是不少人都听见了对话的内容,有人去看发出声音的两个人,也有人回过头打量陶佳期的表情。   方知潋条件反射地抬起头,他并不好奇陶佳期的表情,这只是一种听到一个熟悉的名字时,下意识的反应。   陶佳期没有落座,她还站在刚才的甜品台边上一角,手上拿了一小碟马卡龙。   她的脸色很难看,端着碟子的手都微微发抖。   尤丽站在陶佳期旁边,似乎也有些无措,她小声在陶佳期耳边说了句什么,陶佳期才勉强撑着桌子转过身,将那些微妙的打量都隔绝在身后。   然后她抬起头,隔着一段距离,正好迎上了方知潋的视线。   方知潋不知道现在应该露出什么样的表情,而陶佳期的表情却已经从单纯的难看转变成了讶然,复杂,或许还夹杂了那么一点难过。   陶佳期喜欢过宋非玦,当时在全年级几乎人尽皆知。   宋非玦与方知潋曾经是一对不见光的隐秘爱人,只有陶佳期知道。   作者有话说: 第二章   聚会刚开场不久,方知潋借口出去了一趟,他这一趟去得久,回来的时候祝闻已经坐到了别桌,正在和那位徐总推杯换盏,显然已经喝了有一会儿。   祝闻没喝上头,一瞥眼瞧见方知潋回来了,对着徐总说了句什么,就往这边过来了。   “你怎么跑他那桌去了?”方知潋想扶祝闻一把,然而手伸出去一半,又僵直地停在了空中。   “我没醉,”祝闻摆摆手,示意自己不用扶,压低了声音,“刚他跑过来要灌小尤和陶佳期呢,那我哪儿能让?看我不把他喝趴下。”   祝闻说着不用扶,往前一步,却差点一个踉跄,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站直了问:“你刚才去哪儿了?”   “洗手间。”方知潋说。   他似乎刚掬了水洗过脸,一缕半湿的黑发垂在额际,衬得苍白的脸色像是糅合了一种濒碎的透明感,漂亮得单薄而轻盈。   “哦,”祝闻点点头,没多在意,“刚才陶佳期还问你去哪儿了,你去得也太久了。”   方知潋迟疑了一下,他环顾四周,只见尤丽在另一桌无聊地挑花生米吃,却没见陶佳期,转头又问:“陶佳期呢?”   “好像……走了吧,她说她先回去了。”祝闻说完,才后知后觉地从陶佳期的提前离场联想到刚才的事,低声说,“刚才那两个人……嘴可真够碎的。”   方知潋似乎没听到后半句:“那我也先走了。”   “好啊,啊,”祝闻终于反应了过来,“啊?这就走了?”   方知潋弯了弯眼,却没见多少笑意:“年后见。”   他走了没两步,又不太放心地倒回来,提醒祝闻:“你少喝点,等下别开车了,找个代驾。”   祝闻一口答应下来,挥挥手,又晃晃悠悠地往回走,去践行把徐总喝趴下的承诺了。   方知潋在原地看了一会儿,过了须臾,才转身朝电梯的方向走。   从七层到一层很快,只需要短短十几秒。方知潋迈出电梯轿厢,远远地,他看见陶佳期站在自动旋转门的一侧。   冬季天黑得早,刚过六点半,窗外已经是一片确凿无疑的黑,像一片蛰伏的夜鸦群在伺机而动。   方知潋靠近了旋转门,才发觉门外街灯下涣散飘过的一星半点的白,他说:“下雪了。”   陶佳期没说话。   “你和他还有联系吗?”方知潋又问,他没说名字,但他相信陶佳期知道。   陶佳期沉默了一会儿,明知故问:“谁?”   “宋非玦。”方知潋说。   这次沉默的时间更长,方知潋很有耐心地等待陶佳期的回答,而陶佳期沉默片刻,再次反问:“为什么要问我?”   “随便问问,”方知潋眼睫低垂,“没有联系就算了。”   他推开了厚重的旋转门,却不着急迈步,果然陶佳期语气急促地叫住了他:“等一下!”   方知潋转过头,相比刚才的淡然,陶佳期完美无瑕的表情好像裂开了一道缝隙,她又换上了刚才那种让人无法形容的,充满遗憾和复杂的眼神。   “你不要去找他了,”她说,“他已经有女朋友了,过得很好。”   方知潋神情未变,只反问:“是吗?”   陶佳期咬了咬嘴唇,没有回答,却又抛出一个新的问题:“你为什么要回来?”   最近见到的每一个人好像都在这么问:你为什么要回来?   方知潋说了很多个理由,总是有新的人问,他也总是有新的理由来回答,但他现在不想随口编出一个理由来搪塞了。   “我以为你等我,是还有别的话想告诉我。”方知潋顿了一下,才说。   “你想多了,我没有在等你,”陶佳期这次回答得很干脆,她晃了晃亮着的手机屏幕,强调道,“我只是在等网约车来。”   方知潋说:“那就是我想多了吧。再见。”   陶佳期这次没有再叫住他,在方知潋走进旋转门的那一刻,她忽然小声地开了口:“临川很小。”   她的声音很轻,就像相隔一扇玻璃门外细碎的雪籽,风一吹落了地,就尽数变成了水,化得无影无踪了。   但方知潋听见了。   雪渐下渐大了,扑簌簌地落。车辆驶过跨江大桥,沿街飞退的街灯影影绰绰,吞没远近参差的高楼。   方知潋将车窗降下,不同于夏夜的波光粼粼,冬夜的江面很安静,黑暗把一切都淹没了。   穿过隧道时,方知潋刻意放缓了车速。导航显示偏航,他盯了一会儿,没能看出个弯弯绕绕,也懒得原路返回了,干脆切了条新路线,继续走未知的单行道。   总之也走不丢。   新换的路线比原来的多绕了个几公里,方知潋不着急,慢悠悠地跟着绕。   路口中央等绿灯的间隙,他开了会儿小差,想倒是没想什么,就是纯粹的发呆。   眼见还是红灯,下一秒,却听见后方传来一声巨响,车身猛烈地震动一瞬,方知潋不受控制地重重撞向座椅靠枕,他懵了几秒,才清醒过来:追尾了?   后方的车显然和他一样还没反应过来,但绿灯已经变了,方知潋不好挡着后面,只好朝后面的车喊了一句“去路边再检查”,也不管对方听没听见,兀自开过了路口。   那车主大概是听见了,也跟在后面过来了。   方知潋把车停在了路边,熄火下车检查了一遍,保险杠凹了,后尾灯的灯罩也撞得稀碎。   追尾的车主也下车了,是个局促的中年男人。方知潋又看看他的车,一时没看清撞的在哪儿,凑近看了看,才发现只有车头刮掉了点车漆。   “这变灯可赶巧了,”中年男人装模作样地叹口气,“还好人没出事。”   方知潋在心里冷笑了一声,没有接话。   那中年男人见方知潋不答,略有些不安地搓了搓手,又瞟了一眼方知潋的车,缄默片刻,试探性地问:“天儿这么冷,不然我们就私了?早点处理完,都早点回家。”   方知潋闻言一抬眼,说:“行啊,怎么私了?”   怎么私了……中年男人笑了一下:“就各自修各自的,也没什么大事,没问题吧?”   “可以。”方知潋也觉得站外面冷了,有雪花落在他的肩头,很快又销声匿迹,像是从没出现过一样。   但黑色大衣上濡湿的痕迹却怎么盖也盖不掉。   中年男人面露喜色。   “不过,”方知潋还没说完,他拉开车门,“闯红灯追尾您得负全责,交警来也是这么判。您要是急着回家也可以先走,我报您交通事故肇事逃逸,没问题吧?”   中年男人的脸色红白变幻,似乎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出,刚想说点什么,方知潋却已经没兴趣听了,他钻进驾驶位坐下,还给自己披了条毛毯,才点亮手机先找保险公司的号码。   “不然我赔你三百,”中年男人仍旧站在车外,仿佛下定了决心,咬着牙说,“大冬天的,谁也不想出事故,咱俩都不容易……”   方知潋已经拨通了电话,即使听见中年男人的絮絮叨叨,也全当没听见,他做了个停的手势,意思是毫无商量的余地了:“您先报警。”   他说完就不管对方的反应了,报了车牌,开始向保险公司转述事故的发生过程和结果,隐约间,他听见外面传来了一个带着冷调的声音。   “……保险杠的问题不算严重,尾灯罩可以单换,这附近有修理厂。”   轻飘飘落下的尾音像一把沉重锋利的铁钩,又或者一张细密的网,缓慢却有力度,让方知潋无处可躲。   紧接着是中年男人的声音,他们在对话,方知潋却仿佛陷入了晕眩的沼泽,听不清晰。   他缓缓降下车窗。   那人侧身对着他,从这个角度看不清面孔,只露出一截灰风衣和撑着伞的手臂。   夜晚的反差色将那截小臂衬得格外的白,偏偏又不是孱弱的苍白,反倒有淡青色的经络若隐若现。   方知潋迟钝地向下望去,看见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握住黑色的伞柄,一颗莹白的珠子仿佛嵌在他露出的手背上,密不可分,平白晃了人的眼。   不是的。   那是一根普通的黑色细线,并不显眼,上面却系了一颗再显眼不过的白珊瑚,是方知潋自己亲手串上的,错认不了。   方知潋下意识地想站起来,却忘记了自己正处于车内狭小的一方空间,刚直起上身,就不小心撞上了头顶上的车灯。   那人本来站在身后一条电线杆的阴影里,瞧不清个中虚实,忽然听见突兀的声响,却也抬眼望了过来。   黑发黑眼,侧脸和下颌线的线条漂亮得近乎锋利,眉眼的轮廓熟悉又陌生。   他整个人都很淡,眼神漠然,表情也冷淡,浑身裹着一层薄薄的距离,像是春天湖面上的最后一块冰。   只消一眼,方知潋以为自己又出现了幻觉,可眼前的分明是鲜活的真实,落在心底的是炙热的疼痛,是爱而生畏的细枝末节。   他这一生的念念不忘被记忆拉扯成恒久,成为一盘老旧磁带空转的背面,被掷入暗不见底的深海下。   方知潋怔怔地望着他,半晌,才再开口。   “宋非玦。”   潮起潮落,日复一日,水流撞击暗礁,又回转。   作者有话说:   推荐一首很适合搭配这章氛围一起听的歌结冰水的《Credulous》 第三章   方知潋是想过很多次的,和宋非玦重遇的场景。   经过熟悉的街角时想过,回到学校的那条巷子时也想过,那些飞驰而过让他想起宋非玦的瞬间,都比不上现在的哪怕一秒。   四目相对,一个是平静淡漠,一个是恍然怔忡。   方知潋的心好像变成了一颗最沉的铅球,只能不断地下坠,他早就想好的对话开场白,也随之沉得一干二净了。   几秒,又或者是十几秒,几乎是跟随本能的,方知潋拉开车门,站了起来。   宋非玦的眼里漆黑一片,他敛了眉眼错开,吐字轻飘飘的:“好久不见。”   这场面说是对峙太牵强,说是叙旧又太荒谬。   方知潋又想咳嗽了,冷风吹得他的五脏六腑都发痒了起来。他的双手背在身后,右手不被察觉地盖在左手手腕上,微微战栗。   他想,至少陶佳期有一句话是对的。   临川的确很小。   中年男人也愣了两秒,转而选择去问方知潋:“你们认识?”   方知潋没有回答,他沉默了片刻,直到中年男人再次小心翼翼地叫他时才蓦然回神,他没头没脑地问:“支付宝还是微信?”   这次轮到中年男人没反应过来了:“什么?”   “私下解决。”方知潋的前半句话是对他说的,眼睛望向的却始终是宋非玦,“附近的修理厂,你能带我去吗?”   直到坐进副驾驶的那一刻,方知潋仍然没有实感。   五分钟前,送走了那个中年男人的车,宋非玦率先打破了沉默:“走吗?”   方知潋想说“好”,一垂眼,又改了口:“我不认得这附近的路,你开车吧。”   说是不认得路也好,说是刚追尾出事故后的应激反应,都再正常不过了。   可方知潋总是疑心,他觉得宋非玦早就看出了他想掩饰的东西,或者更早,从那句冠冕堂皇的“私下解决”开始,他的意图就已经昭然若揭了。   宋非玦没有拒绝,他坐进了驾驶座,启动了引擎。   方知潋也慢吞吞地钻进副驾驶座,忽冷忽热的温度交替使他头脑发胀,意识变得越发混淆。   那条坠着白珊瑚的细黑线又明晃晃地撞进了方知潋的视线里,宋非玦似乎并不介意被他看见。   你为什么还在戴八年前的手链?方知潋想问,但他知道他不能。   这句话像一记不留情面的耳光,无时无刻提醒的从来都不是宋非玦,而是他。   方知潋开始回想起那些零碎的片段,八年前在临榆岛的那个夜晚,暴雨的天气是合时宜的昏暗,轰隆作响的雷电虚构出割裂的错觉。他们躲在没有开灯的小旅馆摸着黑接吻,他把那条手链系在宋非玦的手腕上,打了一个又一个的死结,梦里梦外雨声响成一片。   能想起来的好像只有这些了。   方知潋往下拉了拉袖子,遮住了手上那串念珠。   你过得还好吗?这种旧情人重逢的客套话不适用于他和宋非玦。   怎么能过得好,光是想想,方知潋都无法发出一个字音,像是有人用剪刀划开他的喉管,他开始咳嗽,无法控制的,恨不能连肺叶都咳出来。   倒是宋非玦开了口:“开暖风吗?”   他的声线冷淡而平静,没什么起伏。   “不用了,”方知潋有些难堪地转过头,他用手捂住嘴唇,试图掩盖无休止的咳嗽声,却让解释的声音变得更模糊了,“等下就到了。”   宋非玦不置可否,单手打方向盘左转过路口,腾出另一只手开了加湿器。   加湿器喷出弥散的白雾,咕噜咕噜。   方知潋忍着喉腔些许的痒,换了另一种说法:“这两年,你还好吗?”   “还好。”宋非玦直视着前方,依旧面不改色。   方知潋又不知道说什么了,他低下头盯着自己大衣的一角。宋非玦的漠然让他觉得无力,爱也好,恨也罢,至少是记忆留下的深刻烙印,不该就这么轻描淡写揭过。   然而,然而。   方知潋犹豫了片刻,还是问出口了:“你现在在做……”   “车托吗”三个字到了嘴边,没能说出来,还来不及被他换成一个更合适的词,宋非玦却已经别过了脸,他一只手搭在驾驶座的靠背上,转过半个身子去看后面。   “到了。”他说。   方知潋未说完的话被打断了。   宋非玦却已经推开了车,几乎是他推开门的同时,方知潋看见一个年轻男孩儿三步并两步地跑了过来:“宋哥!”   离得近了,方知潋才看清他的脸。男孩儿看上去大概十七八岁的年纪,一张神采飞扬的脸上充满了活力与生机,头发是挑染的墨绿色,间杂着黑发,很抢眼。   十七八岁。   方知潋怔怔地注视着前车玻璃镜里的自己,但只看了两秒,他就把视线移开了,低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宋非玦在和那个男孩儿讲话,方知潋听见他叫那个男孩儿“阿锐”。   那个叫阿锐的男孩儿频频点头,还打了个响指:“没问题。”   他绕到方知潋那边的车窗,挺自来熟地喊他:“哥!你先进去吧,里面暖和,我给你检查一下车。”   方知潋本来还在副驾驶茫然所失地坐着,没防备有人忽然凑过来,下意识地往后缩了一下。   阿锐见方知潋没理,有点尴尬地摸了摸头顶的发旋,往后退了一步。   宋非玦也撑开伞走了过来,他拉开车门,方知潋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朝阿锐说了句“不好意思”,解开安全带匆匆下了车。   站起来的时候,方知潋的额发不小心蹭过宋非玦的手心,他停顿了一下,感觉到宋非玦很自然地松开了抵在车框上的手。   他们离得很近,近到方知潋闻见了宋非玦身上的味道,像混着薄荷叶气味儿和雪融的清冽气息,若有若无的。   气味穿越长长的时间线,把他一下拉回原本的记忆里。   阿锐在外面检查,于是宋非玦先带方知潋进了车厂,他似乎对这里很熟悉,随手翻出两瓶矿泉水:“喝吗?”   方知潋摇了摇头。   空旷的车厂里并没有多暖和,半暗半明的白炽灯滋滋地闪着,给破旧的零件器材们镀了层老照片的叙事颜色。   唯一能坐的一张长藤椅被堆得满满的,宋非玦就随意地靠在斑驳掉漆的白墙上,拧开瓶盖仰起头喝水,光线有些昏暗,打在他冷淡而失焦的半张脸上。   方知潋安静地望着他,眼前的身影和记忆里的那个影子渐渐重叠。   是一样的,是不一样的。   不一会儿,阿锐也进来了,他朝方知潋露出一个大方的笑容,捂着羽绒服靠到了宋非玦旁边,他声音不大,方知潋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宋非玦只听了两句,就打断了阿锐,抬眼看向方知潋:“你直接和他说就行了。”   “噢。”阿锐有点意外,但瞄了方知潋一眼,没说什么,他凑过来熟练地把藤椅上堆着的杂物往旁边一拨,示意方知潋坐下,“哥,我跟你说一下车的情况啊。”   “你这个问题不严重,尾灯我们给你换个总成,但是后杠需要拆下来换个新的重新做漆,加起来估计怎么也得个两千打底——”阿锐抻长了声音,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宋非玦,“不过你是宋哥的朋友,放心吧,肯定不能坑你。我尽量压压价,到时候成本价给你。”   后半句水分有多少就不知道了,但方知潋也不在意,他点了点头,失魂的理智终于回来了一点:“那就谢谢你了。”   阿锐表面工夫做得滴水不漏:“哥你客气了,宋哥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啊。”   朋友?方知潋想笑,牵了一下嘴角,却只露出一个不尴不尬的表情。   “要多久才能提?”一直没说话的宋非玦忽然问。   阿锐想了想:“估计得年后了。对了,哥,我留个你电话,到时候修好了我给你打电话。”   方知潋念了一遍号码,阿锐记下了,反手又给他打了一通:“我叫许成锐,你和宋哥一样叫我阿锐就行。”   外面雪势不减,比刚下的时候厚重了许多。   阿锐把方知潋送到门口,一望天,才想起来感叹:“这个雪势估计不好打车吧,哥,你怎么走啊?”   方知潋说:“我住的地方离这边不远,走回去就好。”   他刚说完,本来抱着手臂倚在一旁的宋非玦却递过来一把伞,是刚才他撑的那把黑色长柄伞。   方知潋只怔了一秒,就接了过来。   触手可及的是一片冰凉。   奇怪的是,方知潋看着那把伞,想起来的却是很不相干的一个场景。   那是高三上学期的一次体测抽检,祝闻刚跑完一千米,靠着垫子累得瘫在了地上,被方知潋一拍后背,一口水呛了好久。   “背挺直!”方知潋没事找事。   “刚跑完一千!”祝闻很愤怒,“你看谁能直得起来!”   方知潋理直气壮:“有啊。”   下一秒,像是心有灵犀,方知潋和祝闻同时转过头,望向远处的宋非玦。   宋非玦在和一个送水的女生说话,只露出半张侧脸,他身形修长而挺拔,丝毫看不出刚参加过短跑的疲惫。   他好像总是这样,方知潋莫名其妙地想,一尘不染的、完美无瑕的、更不会为谁弯腰的,宋非玦该不会是AI吧?   缄默了片刻。   方知潋说:“他就从来都不那样。”   祝闻说:“我靠,还有女孩儿送水啊,长得帅真好。”   似乎察觉到了方知潋探究的目光,宋非玦漫不经心地抬眼,他们对视了几秒,方知潋先移开了视线。   “伞……怎么还你?”方知潋问,他知道自己想问的不是这个。   不等宋非玦回答,阿锐抢先说:“没事,哥,你到时候来提车顺便带过来就行,别特意跑一趟了,麻烦。”   方知潋深呼吸一口气,在某些方面,他觉得祝闻和阿锐还挺有共同语言的。但他想了想,又觉得还是欲盖弥彰的自己更好笑一点。   宋非玦没接话,他斜倚在塑料卷帘边,沉默得别有意味。   阿锐喊:“哥,有空来玩啊!”   方知潋撑开那把伞,铜质伞柄的凉蔓延到指尖,他没有郑重其事向宋非玦告别,而是似是而非地挥了挥手,便转身走了。   鞋子踩在松软平整的积雪层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凛冽无声的风裹挟着雪粒,漫无目的地覆下。   直到一粒细雪落到他的鼻尖上。   方知潋停住了脚步,他很慢地回过头,看见远处的宋非玦还伫立在原地。   还好他没有望过来。   阿锐站在他的身边,似乎在说些什么,边比划边掏出一盒烟,抽出一根递给了宋非玦。   宋非玦只是安静地听,他垂下眼帘,嘴里咬着那根没有点燃的烟,手上把玩着一只打火机,一忽一闪。   沉默的夜色在他背后缓慢而虔诚地晕开。   作者有话说: 第四章   回到家的时候,方知潋的鞋子与裤脚已经湿了个彻底,他在玄关处换了双棉布拖鞋,又把那把湿漉漉的长柄伞挂在了衣帽架上,才起身往里走。   屋里屋外漆黑一片,隔绝了窗外的风雪,静悄悄的。   方知潋朝着空荡荡的客厅喊:“月牙?”   一点回音都没有。   已经是司空见惯了。方知潋不紧不慢地把大衣脱了,又转身去洗手间洗漱,一道黑影始终跟在他身后,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做完这一套流程,他终于去橱柜上把猫粮的袋子翻了出来。袋子上有几个小小的牙印,显然是对方努力过但最终失败了的过程中所留下的。   回到客厅,方知潋把两勺猫粮倒进粮碗里,他没有回头,对着空气说:“吃晚饭了。”   一只三花猫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他的身后。三花猫通体雪白,间缀着几块黄色斑点,只有头顶一小簇倒月牙形状的毛和尾巴是黑色的。   方知潋转头看那只叫月牙的三花猫,一人一猫对视了几秒,气氛微妙而平衡。   最终是方知潋先收回视线,拧开瓶盖往水碗里倒水。   月牙的视线倒是一直没移开过,看起来很严肃,但当这种表情出现在一只猫的脸上,又实在令人发笑。   倒完粮和水,方知潋就不再管猫了,他给自己也倒了一杯水,然后回了卧室。   床头柜上放着一个黄色的便携药盒,方知潋坐在床沿,把药盒打开,左边的透明盖下是几颗排列得整整齐齐的白色椭圆形药片,右边的透明盖下却是空荡荡的。   他犹豫了一下。   客厅传来一阵窸窣清脆的咀嚼声,在寂静的房间里尤为清晰。   方知潋的手在空中停留了一会儿,他放下药盒,转而摘下手上那串念珠。   那是一串厚瓣乌木串成的手串,戴的时间久了,透出一层浅浅的黑亮。他凝视着乌金木色的珠子,半晌,忽然往地上重重一掷。   念珠被摔在木地板上,砸得叮当一响,孤零零地独自躺在地上。   客厅的咀嚼声停止了。   静默片刻,方知潋又颤着手捡起那串念珠,珠子完好无损,他却止不住地抚摸过每一颗珠子,像是要拍去什么并不存在的灰尘。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像是活在一段又一段的非线性时间里,即使直到现在,记忆也仿佛依旧停留在二零一三年。他曾经试图挣脱时间的桎梏,到头来却依旧被洪流裹挟着向前。   都说时间在流逝,但实际上只不过是他们在流逝而已。   说是走出来,哪有这么容易,用死里逃生来形容也并不为过。   方知潋就着水吞下两颗药丸,把卧室的灯关了,钻进被子里。   室内的地暖开得很足。他曾经抱怨过北方这种奇怪的室内外温度差,在家被暖气烘得晕乎乎犯困,一出门又冻得头脑发僵,连个缓冲的机会都没有。现在却已经在不知不觉中习惯了。   月牙不知道什么时候溜了进来,伫在门边,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床上的方知潋。   方知潋没有睡着,他望着对面空白的墙壁怔了一会儿,转眼就看见了门边的月牙。   沉默了几秒,他问:“你是真的吗?”   月牙当然不会回答,她连喵喵叫一声都吝啬得很,闻言也只是后退了一步,前爪着地,摆出了一个警惕的防御姿势。   “过来一点,”方知潋并没有想下床的意思,他依旧坐在床上,做出一个半拥抱的姿势,歪着头,看似懵懂地威胁,“你再不来,我就要下雪了。”   月牙一动不动。   “还是睡觉吧。”   “好嘛,不来就不来。”   他小声说:“不来就拉倒。”说得潇洒,刚一头栽倒躺下,又像忽然想起来了什么似的,直直地坐了起来。   “尾巴呢?尾巴怎么没了?”   月牙理解不了反复无常的人类,甩甩藏在暗处的尾巴,昭示了一下存在感,摇头晃脑地走了。   方知潋依旧注视着空无一人的门边,过了很久,他才重新躺下,用手臂挡住眼睛,近乎执拗地对着天花板呢喃自语。   “抓住了,我不会再放手的。”   第二天上午,方知潋一觉睡到自然醒,他浑浑噩噩地起床洗漱,一进洗手间就被镜子里的自己吓了一跳。   眼下的乌青和皱巴巴没换的毛衣暂且不提,他凑近了一点,仔细瞧了瞧脸颊下方的两团红疹。   果然过敏了。   方知潋打了个哈欠,掬了一把冷水扑在脸上,又望着镜子里湿漉漉的那张脸,自言自语道:“不能存侥幸心理啊。”   他嘴上这么说,实际上没太当回事,这种过敏的程度不是第一次第二次了,几天就又好了。   昨夜的雪不知道是几点停的,客厅洒着大片阳光。方知潋洗漱完就窝到沙发上点外卖,他一打开手机,十几条消息蹦出来,有同学群和家人群里的,也有私聊,其中好几条都是唐汀发来的。   私聊的主题不外乎只有一个:“哥,回家,发红包,请客。”   但发在家庭群里的倒是委婉了点:“哥,我都想你了,什么时候回家?”   见他没回复,唐汀还单独艾特了他。   方知潋往下翻了几条,全是唐汀的表情包刷屏,他刚想退出当没看见,一往下瞥,忽然看见紧接着一条是他继父唐季同发的,一个小熊表情包,下面俩字:期待。   他妈程蕾倒是一句话没有,表情包也没有。   这下方知潋不得不回复了:“下周回去。”   唐汀在放寒假,估计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在抱着手机,秒回:“周几?可别等到过年才回。”   方知潋想了想,回了个星期三,这下唐汀终于消停了。   他自己承诺完,一想到过敏的脸,才发觉把这件事忘了,吃早餐的心情也没了,想着早不去晚也得去,干脆收拾了一通,打车出门去医院了。   出租车司机是临川本地人,一听方知潋的口音,就断定他是外地人来玩的,任他怎么解释自己也算半个临川人都不信,一路上热情十足地介绍当地吃喝玩乐的好去处。   方知潋一边嗯嗯啊啊应付,一边在网上把号给挂了,等到了医院下车,司机还塞给他一张名片:“小帅哥,你去哪儿玩要包车的话随时叫我哈!”   外地人方知潋哭笑不得地接过,随手揣在大衣口袋里,和本地人司机告了别,径直进医院上了三层的皮肤科。   中午的医院人不算多,方知潋在外面等了半个多小时就排到号了。   坐诊的是位三十出头的男医生,公事公办,一进来先问:“过敏了?”   方知潋点了点头。   医生问:“什么过敏?”   方知潋随口一扯:“尘螨过敏吧。”   那个“吧”显然让人不能信服,医生抬头看了他一眼:“查过过敏原吗?”   “没有,您给我开两盒依巴斯汀就好。”   “你吃过吗?”   “在国外吃过。”   “开过处方?”   “没有。”   “哦,”医生晃了晃笔杆,“那还是您厉害,久病自成医啊?”   方知潋哑然,他抬眼看医生的表情,见没太大变化,显然是玩笑话,便也笑了笑:“那……先做个检查?”   医生给他开了两张单子,让他去缴费,然后回来做过敏原检查和血检。   方知潋来回跑了两趟,终于把检查的流程全做好了,取了处方单开了药,才算完。   除了常吃的依巴斯汀,处方单上还额外开了两盒左旋西替利嗪。   方知潋去一层的自动售货机买了瓶水,回来开了两板、四粒药,一股脑吃了,连带着早上的份。   药片很苦,他一不小心没吞下去,在喉咙和舌根打了个圈。   方知潋又喝了几口水,把那股挥之不散的苦味咽下了,舌尖依旧苦得发麻。他环绕了一圈四周,想也知道医院里是没有超市的,干脆又去买了一瓶柠檬饮料,坐回来一尝,酸的。   酸甜苦辣,辣是痛觉,酸甜苦是味觉,方知潋却从来都不这么觉得。如果按他的心理依次排序的话,那就是甜大于酸,大于苦,再大于辣,偏偏吃一块糖余味儿甜不了多久,而苦和辣却弥久不减,按他的想法,应该都归到痛觉。   但酸总比苦好。方知潋打开手机,他边小口小口地抿着柠檬饮料,试图从中发现那么一点甜味,边找出昨天存的阿锐的手机号,打开短信界面。   删删减减,他还是选择了一个最老套的开场白:“在吗?”   作者有话说: 第五章   星期三下午,方知潋抽空回了一趟家。   说不清是近乡情怯,还是其他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在作祟,他在大堂的电梯口附近徘徊了十几分钟才上楼,结果一敲门,只有唐汀蹦蹦跳跳地跑来开门。   方知潋探头一看,程蕾和唐季同根本不在家,白做心理建设了。   “你怎么回来这么早啊?”唐汀一开门发现是他,也有些出乎意料,“还以为你要晚上才回呢,爸妈都上班去了。”   唐季同是外科医生,一直忙得很,不论年前还是年后,就连年三十当晚值班都是常有的事。但程蕾不同,这几年事务所案源稳定,挂靠的律师也逐渐增多,她就退居业务管理了,一年也接不上几个案子。   方知潋掩上门:“妈最近有案子?”   “不知道,反正她一大早就走了。”唐汀说,她刚想打开柜子找拖鞋,一拍头,忽然想起来了什么,“你别换鞋,等我一下!”   方知潋眼看着唐汀又跑回房间里翻箱倒柜地找东西,问她找什么也不理。   过了几分钟,唐汀再出来已经全副武装换好了衣服,还拿着两张红色的票子:“走吧,哥,今天我带你玩!”   方知潋接过她手里的票,定睛一看,上面明晃晃的几个大字,盛江大剧院。   现在的高中生都爱听戏曲吗?方知潋不大了解,但他了解唐汀,估计十有八九不是她自己买的:“谁送你的?”   “同学,”唐汀眨了眨眼,推着方知潋往外走,不再给他问下一句的机会,“走啦!”   那两张票是通票,没有指定的日期和场次,方知潋和唐汀打车到了剧院,去换票的时候才发现不只一场。   唐汀不懂戏曲,方知潋也不懂,两个人在外面的换票处冻得哆哆嗦嗦,最终稀里糊涂地选定了一部开场时间最靠近的评剧。   离开场还有不到一个半小时,唐汀提议去旁边的商场吃饭,方知潋当然没意见,谁知道唐汀不奔顶层的餐厅,倒是直奔地下一层的小吃区。   “我太想吃垃圾食品了,”唐汀左手一把羊肉串,右手一根糖葫芦,桌子中央还摆着杯冰奶茶,边吃边含糊不清地嘟囔,“令人发指,在家妈都不让我点外卖,你能相信吗?”   方知潋对此倒没什么同感,程蕾这几年闲下来了,才对唐汀处处上心,换了以前,因为关系尴尬再加上工作忙,还真没关注管制过他吃什么。   但他还是说:“那你多吃点。”   “你不吃吗?草莓的好吃。”   唐汀晃了晃糖葫芦。   “不吃,”方知潋不为所动,“酸的有什么好吃。”   对于糖葫芦,方知潋初来临川的第一年还尝过个稀奇,后来就不以为然了。当时不外乎就是冰糖草莓、山楂、青葡萄、山药这一类的,没想到现在生肖转了大半圈,种类还是这些种类。   “甜的。”唐汀反驳,脸都鼓了起来,“对了,你和月牙和解了吗,人家要是实在不喜欢你,你就给我送回来呗。”   方知潋撑着下巴,有一搭没一搭地屈起手指叩桌面,这是他心烦的时候不自觉的习惯:“我也奇怪了,她小时候那么乖,怎么长大了不但不认识我,还不让我摸了?”   唐汀说:“嘁——就是和你不熟呀,你走了八年,她要是记得你才怪呢。”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方知潋脸色霎时变得苍白,他想到了些旁的,垂下眼睫,没有说话。   唐汀没察觉到方知潋脸色变了,但也懂得见好就收,给他出主意:“你对她好一点啦,她不理你也黏着她,死缠烂打。还有多给她买好吃的,天天喂冻干罐头,这还不简单?”   方知潋却摇了摇头,意味不明道:“哪有这么简单?”   临开场前,方知潋和唐汀提前了十分钟从商场出去。这一星期温度都不低,唐汀穿得少,刚又喝了满满一杯冰奶茶,刚进剧院就说闹肚子,去洗手间了。   方知潋坐在进场口边上的长椅等她,掏出手机给前两天刚加上微信的阿锐发消息:“阿锐,晚上你有时间吗?我在附近,去找你玩?”   阿锐没过两分钟就回了:“我随时有啊!不过宋哥不在,哥你几点来?”   醉翁之意不在酒,方知潋马上问:“他去哪里了?”   他发完才觉得不太妥当,想了想又补漏订讹地回了一句:“今天晚上我看看时间,如果来不及可能过两天去。”   阿锐只回了第二条:“没问题。”   不远处,唐汀已经出来了,正东瞄西瞄一脸鬼鬼祟祟地往这边来,方知潋刚想叫住她,手机却一震,屏幕上赫然是阿锐发来的新消息。   “宋哥这两天去约会了。”   方知潋怔怔地望着屏幕,身体如坠冰窟地发冷,握着手机几乎出汗的手却又滚烫,一冷一热,烧得他麻木而清醒。   宋非玦有女朋友,这个事实是早在先前聚会那次陶佳期就说过的。   唐汀已经悄悄摸过来了,她没注意到方知潋的神情,小声说:“哥,我刚才在那边听到一对情侣说话,不对,可能是相亲对象那种,那个男的好帅啊,还有点眼熟……”   方知潋耳边嗡嗡作响,一句话也听不进去。   “他们一直堵在那儿,我偷听也不好意思出去也不好意思。哎,反正大概就是那个男的和女的道歉,说自己没有想法,应该是相亲吧,好尴尬啊……但是那个女的脾气也蛮好的。我一出来,正好撞上他俩还没走,我就看了一眼,那个男的好好看,气质也好,像爱豆……”   “进场了。”方知潋置若罔闻,打断了唐汀。   唐汀一愣,还没等她反应过来,方知潋已经站起来了,她只好把刚才奇妙的偶遇经历抛在了脑后,和方知潋一起去检票了。   方知潋心不在焉地进场落了座,他没再回复阿锐,乍一看起来好像在专心等开场,但实际整个人一副不在状态的样子。   唐汀虽然不知道怎么回事,但也不好向他讲什么八卦奇遇了,于是一落座拍了两张剧场内部的照片,就低下头自顾自地玩手机。   他们进来的时间刚刚好,不早不晚。   还有五分钟开场,该入场的人也已经进得七七八八了,隔两排零星散着几个空位置。   方知潋始终注视着前方的舞台,铺着红色地毯的过道边时不时有人经过,他像是一概视而不见,只失神地盯着空无一人的舞台。   直到那个高挑的身影经过,那个人擦过他,没有停留地向更前排的方向走去。   那张侧脸短暂转过的一瞬间,方知潋的心跳也停了一拍。   深邃的眉眼,线条疏朗分明的侧脸。   不等方知潋看得更清一些,两侧的灯光已经暗了下来,那个身影也坐下了。   浓稠的黑暗中,方知潋的心跳声如同一声声绕越的重鼓,让他坐立难安,又挣脱不得。   他更低地俯下头,闭上眼,那双缠绕着念珠的左手,紧紧握在座椅的扶手上。   黑暗只持续了不到半分钟,俄顷,舞台的灯光重新亮起了。   宋非玦坐在第三排的靠右侧,从这个角度望过去,只露出挺括的肩和背影,而他右侧的位置坐着一个穿驼色大衣的女孩子,同样只露出背影。   两个人之间毫无交流,比起约会的氛围,倒只像是礼貌而有距离的同行人。   方知潋觉得自己卑鄙极了,他的心里不可控制地浮现出那么一点无法说出口,不见光的的希冀。   唐汀也终于把视线投回了舞台,她把手机开飞行静音了,又瞥了一眼身边的方知潋,问了一个很没营养的问题:“哥,你猜我几分钟会睡着?”   意料之外的是,方知潋回答了:“五分钟吧。”   “那你呢?三分钟?”   “我不会睡着。”   唐汀不相信,还想说点什么,音乐已经徐徐地响起,舞台边上的小屏幕打出评剧的名字,良宵。   她收回了话茬,安安静静地坐直准备听剧了。   《良宵》讲的是狄仁杰少年时期的一段爱情故事。唐汀这个年纪,和爱情沾点边的都好奇,尽管她开玩笑问了方知潋几分钟睡着,但真一开场了,反而听得饶有兴致。   方知潋也一直望着前方,没有移开过视线。   但要是真有有心人仔细看的话,就会发现他专注望着的根本不是舞台,而是一个背影。   台上人慢悠悠哀戚戚地唱:“对那人你确生了倾慕,有了贪图。”   尾音缠绵,方知潋的身体却变得僵直。   第三排,宋非玦旁边的女孩仰起头,她微不可察地转过脸,望向身边的那个人。   台上的人依旧唱着旧伦理的爱情,台下的人各怀各的心事。   方知潋指节掐得泛白,绷紧的手指一根一根松开,最终无力地垂下了。   作者有话说:   “对那人你确生了倾慕,有了贪图。”   出自评剧《良宵》 第六章   演出过半,宋非玦的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是温沛棠发来的消息,不一会儿又暗了下去。   “是阿姨吗?”坐在他右侧的郁秋也看见了,轻声问道。   宋非玦不答,只低声对郁秋说了句抱歉,郁秋摇摇头,做了个没关系的口型,善解人意地偏开身,让他从右侧无人的过道离开。   温沛棠大概是怕打扰了他,没有发来语音,而是发的文字消息,委婉地问了一下他和郁秋相处得如何,晚上要不要一起回来吃顿饭。   剧场外的信号不好,宋非玦回复的消息打着转,迟迟发不出去。他顺着标牌指示的方向往外走,直到走到天台门口,消息旁边凝滞的圆圈才终于消失了。   宋非玦没有回剧场,他推开天台的门,直直地向前走了过去。   天将暗未暗,西边的太阳沉没在檐角,一点光从地平线缠绕着落下,像一泼烧穿胸腔的岩浆,丁点余烬都不留。   宋非玦倚在锈迹斑驳的栏杆上,他随手将手机揣进外套的口袋,再往里,却摸到些硌手的东西。   打火机和烟盒。   那盒烟不是他常抽的牌子,宋非玦记不清是什么时候放的了,他把那盒深蓝色的烟盒拿在手中,仔细地端详。   身后传来铁门被推开时沉重尖锐的摩擦声。   宋非玦转过头,方知潋的手还搭在门柄上,他弯起眼,朝宋非玦笑着说:“好巧。”   暮色四合的天台楼顶,他们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对视。   起风了。   风吹起方知潋的发梢,他没有向前,更没有向后,单薄地只身伫立在原地。   静止的铁门后仿佛是光影陆离的另一个世界,只有眼前的才是唯一的光亮。   宋非玦的指腹擦过烟盒平整的棱角,他把这句话原封不动地还了回去:“好巧。”   方知潋松开了门柄,沉重的铁门在他身后缓缓阖上。   他转过身,朝宋非玦一步一步走了过来:“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   “前两年。”宋非玦漫不经心地说。   方知潋停下了,不知道在想什么,沉默了半晌,才继续向前:“刚出狱那会吗?”   “嗯。”   宋非玦答得干脆,他没等方知潋慢吞吞地走过来就先转过身,面朝一片橘红的余晖,低头点了支烟。   点燃的火星也是橘红的,像是要与天色融为一体。   方知潋已经走到了宋非玦旁边的位置,他盯着那支点燃的烟,轻声问:“能给我一支吗?”   “你会抽?”宋非玦别过脸,他的眼睛很漂亮,静静地聚焦看过来的时候,却是冷漠锐利的,像是类似蜥蜴的冷血动物,披着一层捉摸不定的皮。   方知潋没有穿外套,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白色毛衣,风一吹就打透了。他动了动僵硬的手指,没有正面回答。   “我想抽。”他答非所问地说。   宋非玦不语,从烟盒抖出一支细长的烟递给他,方知潋接过时碰到了宋非玦的手指,很凉。   有夕阳的光点落在方知潋的睫毛上,他一眨眼,都像是蝴蝶的翅膀扇动落下的磷粉。   “我没有打火机。”方知潋捻起那支烟咬在嘴里,含糊不清地说。他知道自己现在应该是很难堪的,从失控地追来天台开始,或者再早一点,从八年前的一念之间开始,他就已经成了输家。   宋非玦不说话了,他吐出一缕烟雾,居高临下地,一寸寸看过眼前这个人。   就在方知潋以为宋非玦不会再有动作的那一刻,宋非玦却忽然俯下身。   他掐住方知潋的下巴,迫使方知潋抬起头,用那半截烟对在未燃的烟头上。   距离太近了,宋非玦额前的发擦过他的眼睛,有点痒,方知潋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睫毛微颤。   香烟顶端相接,宋非玦清冷的声音传进方知潋的耳朵里:“吸。”   方知潋后知后觉地吸了一口,零星的火焰燃起,那股冷冽的薄荷味却变得远了,他睁开眼,望向黄昏中宋非玦晦暗不明的侧脸。   他的喉咙里凭空生出了一团火,像是要把灵魂都烧出个窟窿。   可宋非玦却始终没有看他一眼,下巴上用力箍过的疼痛似乎只是方知潋的一场幻觉。   方知潋深吸了一口气,只能闻到淡淡的烟草,夹杂着尼古丁燃烧的味道。   不知道对于第一次抽烟的人来说,不呛不咳算不算是天赋异禀,方知潋想,大概是不算的,烟根本没过肺,他只是在嘴里过了一遍烟味儿,又吐出来,傻得透顶。   宋非玦捻灭烟蒂,一扬手,掷进了垃圾桶里,朝门外走了。   “你不抽了吗?”方知潋一怔。   宋非玦平静地说:“这里禁止抽烟。”   方知潋睁大了眼睛,手忙脚乱地学着宋非玦用手捻灭烟蒂,却被燃烧的火星烫得嘶的一声,落了满手的烟灰。   宋非玦听到声音脚步顿了一下,但没回头,径直开门走了。   疼痛使人格外清醒,方知潋一抬头,看见正对面的墙壁上写着几个大字:严禁乱丢烟蒂。   根本没写禁止抽烟。   方知潋盯着熄灭了的那支烟,过了几秒,他慢慢地合拢手掌,将剩下的半截烟紧紧攥在手心里,抬脚追了过去。   宋非玦好像一点都不意外方知潋会追过来,他从镜子里看见身后的方知潋时,和看见一个不相干的路人甲乙丙丁没什么区别。   “你喜欢女孩儿吗?”方知潋站在他的背后,忽然开口问道。   水流声规律而急促,宋非玦没有分半个眼神给他,自顾自地抽了一张纸。   “你喜欢女孩儿吗?”   方知潋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他额前的刘海被风吹得乱七八糟,像只毛发打结的小狗、落魄的、伤心的。   “喜欢,”宋非玦终于擦干了手,那张纸被他揉成了一个纸团,他转头对上方知潋的目光,轻描淡写地反问,“完了吗?”   没完,也不可能完,方知潋的嘴唇咬得通红:“刚才坐你旁边的,是你女朋友吗?”   宋非玦弯了一下唇角,眼里却没什么笑意。   其中的意味不言而喻,无论答案是什么,都与方知潋没半点关系。   方知潋不知道自己是以什么立场问出这句话的,前男友?或者是老同学?他心里明明白白,无论是站在哪一个立场,他都没资格问。   但他冥冥之中有种预感,也许这次放手了,就没有下一次了。   “你不喜欢女孩儿,”方知潋扯着手腕上的念珠,很慢地说,“也不喜欢我了,我知道。”   宋非玦漠然地抬眼,他重复了一遍那句“知道”,说不清是陈述,还是反问的语气。   方知潋读不懂。   “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你特别怨我,可我每天都想你……”方知潋一番话说得颠三倒四,他垂下头,越发越没底气,“你别祸害别的女孩儿,你祸害我……行吗?”   爱是占有、是嫉妒、是欲望、是痛苦。   这话还是方知潋第一次放言要追宋非玦的时候说的,不过那时候的方知潋还是个会说“千好万好,不如我好”的自信小男孩儿。但现在他没了半分底气,灰头土脸地再说这话,就只剩一份既胆怯又骁勇的决心了。   他听见宋非玦沉沉地叹了口气。   “方知潋,”宋非玦一字一顿,说出的话像是一把钝刀,缓慢地凌迟着方知潋,“是谁祸害谁?”   方知潋呼吸一滞,他想开口,却半天说不出来话,只能死命地去拽手腕上的念珠。   那根脆弱的红线终究还是被扯断了。   珠子哗啦啦地散落一地,有几颗弹到墙角,发出清脆的响声。   宋非玦的视线也随之投向他手上那根虚虚挂着的红线。   方知潋一直捂着的、藏着的,被看清了个彻底,他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头脑嗡嗡作响。   他看见宋非玦停顿了一下,而后没什么表情地低垂下头,似乎要弯下腰,去拾那些散落了一地的珠子。   也许是有人鞋面上踩过积雪带进来又化了的缘故,地面上来不及清理,有几滩不大不小的水渍,上面叠了黑色的鞋印。   那几颗珠子就静静地躺在污迹里。   方知潋忽然心口一窒,几乎是条件反射,他一把拉住宋非玦的袖子,用近似祈求的语气说:“别捡了,不要了……”   宋非玦的动作停了,他直起身,对上了方知潋的眼神,那双眼里有不安,有痛苦,也许还有很多他所不能理解的东西。   方知潋怔怔地望着他,半晌,他回过了神似的,转身跌跌撞撞地跑出去了。   过了很久,都没有人再进来。   宋非玦缓缓蹲下身,他把落在地上的珠子一颗一颗捡起来了,连同弹到角落里的那几颗。   指尖和掌心沾上了浑浊的污渍,宋非玦却仿佛视而不见。他把握在手里的珠子摊开,放在清水下一遍又一遍地冲洗,神情疏离而专注。   作者有话说: 第七章   方知潋的跑带了点落荒而逃的意味,他一直头也不回地跑到剧院门外才停下,一张开手心都是黏腻的冷汗,混合着碎得不能再碎的那一半烟蒂。   心脏跳动的声音像剧烈的喘息,方知潋紧紧拢着一手心的烟蒂,眼神失焦地蹲在剧院的门口。   不知道过了多久才结束散场,渐渐有观众往外出来了,唐汀也混在零星几个往外走的人中,怀里抱着方知潋的大衣,探头探脑地四处张望。   在唐汀看见他之前,方知潋先一步站了起来,他绕到侧门把烟蒂扔了,才走出来拍了拍唐汀的肩。   “你干嘛去了,上个洗手间上这么久?”唐汀不用猜就是他,一转身,忽然警惕地问,“你身上怎么有股烟味?”   方知潋面不改色地说:“刚才有人在外面抽烟。”   唐汀半信半疑“哦”了一声,还想问点什么,方知潋却已经往前走了几步,拦了一辆出租车:“你到家告诉我一声。”   “好,”唐汀顺口应道,一拉开车门才觉出不对劲,“什么啊?你不回家吃晚饭了?”   “不回了,除夕回。”   “今天回和除夕回有冲突吗……”   方知潋没回答,他接过唐汀抱着的大衣,看着她闷闷不乐地坐上后座,转头向前座的司机报了地址。   唐汀降下车窗,露出半张不太高兴的脸:“哥,那你除夕早点回来,早上就回。”   “行,”方知潋说,想了想又补充一句,“带月牙回去。”   唐汀的小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闻言心情好地朝他摆摆手,安心走了。   方知潋目送那辆车消失在了拥挤的车潮中,拍了拍手上残留的烟灰,又伸手拦了一辆出租车。   回到家已经是七点多了,月牙照例没来迎接,也不知道钻到哪儿去了。方知潋给她加了粮和水,回卧室蒙着被子睡觉了。   他本来以为会睡不着,但不去想,好像也就能暂时掩耳盗铃了。   这一觉睡得久,没做什么梦,方知潋再醒来时还是一片黑暗,一时让他分不清是几时几刻。   手机屏幕是亮着的,方知潋大致翻了一下,有唐汀说回家了的,有阿锐问他晚上过不过去的,还有陈朗清打来的语音,两通,全没接到。   方知潋先回了阿锐的,他告诉阿锐这几天有事先不去了,然后又回了陈朗清一个问号,没想到他刚发过去几秒,陈朗清就打来了电话。   陈朗清是方知潋在平宜的初高中同学,后来到了美国,又恰好在同一个州阴差阳错地碰上了,算得上交情甚笃。   方知潋迷迷糊糊地接了电话,抬眼瞥见顶端显示的时间,凌晨两点半。   通话那端陈朗清已经噼里啪啦讲起来了,方知潋根本没听清他在说什么,嗯啊嗯啊敷衍了两句,把手机开了免提,去厨房倒水了。   再回来的时候月牙正趴在他的位置上,好奇地用爪子点着手机屏幕,见他回来,轻巧地跳下床跑了。   “你把你的身份证号发给我,我给你订个初一的机票……”陈朗清还在那端说着。   方知潋一头雾水:“买什么机票?”   那端静了两秒,咬牙切齿道:“方知潋,你不会答应我的时候根本没睡醒吧?”   陈朗清又从头到尾和方知潋复盘了一遍,这回方知潋听清了。   前不久陈朗清就和他提过让他年后来燕京新开的工作室看看,一起研究一下合伙,方知潋那会儿答应了,但没当真,现在早就忘干净了。   “初一是不是太早了?”方知潋揉了揉额心,彻底清醒了。   陈朗清本人是个名副其实的草包富二代,刚回国那阵搞餐饮,赔了;后来琢磨过一阵加盟项目,又赔了;这回开了个景观类的设计工作室,半年还没倒闭,但也不知道能支撑多久。   但方知潋并不只是担心赔钱,他犹豫多半是因为朋友一合伙扯上钱什么都理不清,陈朗清大概也知道他的顾虑:“你就来看看环境,我再带你在燕京玩一圈,别那么大心理负担,成就成,不成就不成呗。”   方知潋找不到拒绝的理由了,潜意识里他也不想找了,与其留在临川天天想着宋非玦和那点微乎其微的可能性,他现在更趋向于自欺欺人的逃避。   他答应了陈朗清,挂了电话,怔怔地盯着天花板,却是怎么也睡不着了。   除夕当天晚上,方知潋带月牙还有一堆猫砂猫粮回了趟家。来开门的是唐季同,方知潋客客气气地与唐季同打了招呼,换了拖鞋进门。   唐汀本来在卧室打游戏,一听见敲门声连忙跑出来,她把月牙从便携包里放了出来,月牙显然对这个家更为熟悉一些,嗅了嗅唐汀的裤脚,用头蹭了两下,呼噜呼噜撒起娇来了。   方知潋看得羡慕又稀奇,蹲下想摸摸她,月牙却不给面子,跐溜一下跑了。   程蕾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书,她戴了一副银丝边框的眼镜,端着马克杯慢条斯理地喝咖啡。   “妈。”方知潋叫了程蕾一声,程蕾抬头看了他一眼。   方知潋顺势在她对面的沙发坐下了,两个人沉默一会儿,皆是无话可说。方知潋在心里倒计时,刚想找个借口去和唐汀一起逗月牙,程蕾却忽然开口了:“找到工作了吗?”   “没有,”方知潋说,“不过年后可能去燕京。”   程蕾的神色缓和了点,她放下马克杯:“去燕京也好,以后你在那边工作结婚成家了,我带汀汀去看你也方便。”   她当时可不是这么说的,方知潋没由来地想到回国那天程蕾在电话里歇斯底里地大喊,问他是不是回来找宋非玦的,问他是不是铁了心恨她,才要当同性恋的。   十八岁的方知潋没有能力和底气在与程蕾的争吵中取胜,而二十六岁的方知潋也没有理由和必要再与程蕾争吵了。   于是方知潋点了点头,说是的。   “你回来以后和方霍,”程蕾顿了一下,改了口,“和你爸联系过了吗?”   “还没有。”   “今天晚上给他打个电话拜年,省得外人在他耳边煽风点火,说你没礼数。”   “好的。”   两个人一板一眼地吩咐和应允,然后又是一阵无话,好在这种尴尬的氛围没能持续太久,唐季同和唐汀就换好外套出来了。   年夜饭是在酒店提前订好的,有了唐汀在餐桌上活跃气氛,一顿饭也算是吃得开开心心。   出门时下了雪,唐季同去开车,方知潋掏出手机用软件打车,唐汀凑过来看他的手机屏幕,好奇道:“哥,你今天不回家住啊?妈把你房间都收拾好了。”   方知潋还没想好怎么开口和程蕾说,就被唐汀抖了出来,他瞥了一眼程蕾的脸色,果然变得很不好看。   程蕾这几年的心情常常是阴晴不定的。方知潋在美国独居的时候,几次深夜接到她的视频,视频里程蕾神经质地让他用摄像头拍遍房间的每一个角落,确认了没有男人在,她又会平静下来,问方知潋最近过得好不好,有没有交女朋友,钱还够不够。   一开始,方知潋每每在深夜接到她的视频通话还会心悸,后来成了习惯,也就麻木了。   “我明天早上去燕京的飞机,”方知潋扯了一下唐汀的马尾,不让她继续说了,对程蕾解释道,“我朋友的工作室,我想和他一起合伙,这次去是考察一下。”   程蕾脸上的表情总算平和了点。   恰好唐季同的车开过来了,程蕾道:“上车吧,送你回去。”   方知潋撒了个无伤大雅的小谎:“不用了,我叫到车了。”   程蕾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拉开车门进去了。   “记得给我带特产。”唐汀晃了晃被方知潋拽松的马尾,趁机偷袭了他一下,转头一溜烟跑上车了。   除夕不好打车,再加上下雪,方知潋在酒店门口冻了将近一个多小时,才有司机接单。   回去的路上倒是不怎么堵车,一路通畅。   直到进了电梯间,方知潋才发现自己忘了带门卡,他慢悠悠地走出来,想着除夕夜还有没有人在值班的可能性。   所幸楼道间的门没关。   方知潋一层一层地顺着楼梯往上走,这座公寓楼虽然位处中心街区,但有了一定年头,再加上户型偏大,因此独身住的很少。   经过五层,方知潋听见春晚捧哏儿的播放声从楼道间传来,混杂着交谈碰杯的声音,热热闹闹。   他在楼道间安静地站着,过了一会儿,慢慢地低下身,抱着膝盖在台阶上坐下了。   深夜的楼道,一点点声音都会被无限放大,清晰可闻,但此刻却又是分明的沉默静谧。   仿佛真空的一小格空间。   方知潋把头枕在折叠起的膝盖上,像取暖的小狗,瑟缩的,可怜见儿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方知潋快要晕晕沉沉地睡着,他打开手机,还有几分钟就是零点了。   拨号键盘的界面闪着荧荧的白光,方知潋输入了一串熟悉的号码。在八年间,他被艾宾浩斯遗忘曲线反复折磨无数次以后,仍然对这11位数字烂熟于心。   像梦里的那样,他按下了拨通。   窗外忽然响起爆竹的声响,方知潋恍然抬头,好像闻到了硝化物夹杂着空气的味道。   他没有注意到,屏幕上的正在呼叫,已经变成了00:02。   “这是最后一年了,明年开始就不能在市区燃放烟花爆竹了,”方知潋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谁的剖白,“没能和你一起看最后一年的烟花,真可惜。”   爆竹声又响起了,五层那户的人家似乎正准备出门,方知潋听见脚步声和电梯运行的声音,还有女主人在提醒小孩子,放烟花的时候注意安全。   “生日快乐。”方知潋说,“当不了第一个祝你生日快乐的人,就当最后一个吧。”   电话的那端,自始自终都是沉默的。   宋非玦握着手机,耳边的是偷来的时间,让时空有了定格静止的力量。   零点的那一秒,他听见方知潋含着鼻音的咕哝。   “新年快乐,这次是第一个。”   作者有话说: 第八章   年初一,方知潋搭了一早的飞机去燕京。   陈朗清来接的机,两个人出机场直奔市中心,先就近找了个茶餐厅吃早茶,边吃边聊。   吃过早茶已经是下午时分了,陈朗清带方知潋去了工作室。工作室在CBD的一栋5A写字楼里,赶上年初一大多放假,平时熙攘的写字楼显得冷清不少。   工作室在四十二层,基础公共空间不小,从深色的落地玻璃窗可以俯瞰中心商务区的车水马龙,仿佛站在了整座城市的心脏上。   陈朗清示意方知潋随便坐,自己先出去接电话了。   方知潋把办公区域转了个遍,陈朗清还没回来,他便随意找了个工位坐下,一抬眼,瞥见办公桌上放了一沓方案文件和两张零散的扩初草图。   扩初图画得工整规范,方知潋盯了一会儿,看出点路网的问题,习惯性地想下笔改,才忽然想起来这是别人的工位。   他停下笔,找了张半透明的硫酸纸覆在草图上,勾了张大概的设计构思。   陈朗清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过来的,还带回来两杯咖啡,方知潋后知后觉地抬起头,接过了一杯。   “你还真会找,”陈朗清指了指没动过的文件,“随手一翻都能翻到我们最大的项目。”   方知潋问:“这是度假村的项目?”   陈朗清打了个响指,顺手打开主机,给他看方案和彩色平面图。   两个人就方案和设计想法你来我往地交流了许久,聊到不知不觉天黑了,方知潋才觉出疲惫来。   陈朗清还要请他去一家有名的日式料理店吃晚餐,方知潋却已经走不动了,道:“随便吃点什么吧,我酒店就在附近,等下直接回去了。”   “那叫海鲜?”陈朗清提议,“这附近有家酒店的甜虾和生鱼片不错,不过没有提前预约,只能叫外卖了。”   方知潋点了点头,表示没有意见。   陈朗清点完了餐,往沙发上一瘫,闲着没事又开始说服方知潋:“这次我有信心,只要我们俩一起做业务组合,等规模再扩大点,简直未来可期。”   “你给你的员工也是这么画饼的?”方知潋笑了一下,不答应也不拒绝。   陈朗清挑了挑眉:“我要是这么能画,也不至于开工作室,早去干传销了。说实话,你回临川有什么发展前景啊?”   方知潋笑而不答,陈朗清倒自顾自猜上了:“不会还是为了你那个初恋吧?”   这回方知潋不笑了。   “真的?”   “……”   “你那个初恋叫什么来着?”   沉默了一会儿,方知潋回答了:“宋非玦。”   “名字倒是挺好听,”陈朗清评价,“寓意不错。”   方知潋一怔:“什么寓意?”   陈朗清说:“我猜的。非玦,玦不是指有缺口的玉器,那换句话说,不就是完美无缺的意思吗?”   完美无缺,这四个字重重地压在方知潋心尖上,他恍惚地想,也许给宋非玦起名的人真的是这么想的,想他成为一轮永远挂在天上的月亮,想他成为一枚完美无瑕的珍玉。   但月亮最终落了下来,珍玉也成了有缺口的玦玉。   方知潋在燕京待了一个多星期,临走前,陈朗清还一而再再而三地明示,让他好好考虑一下。   上个星期和祝闻约好的吃饭因为这趟临时去燕京的行程泡了汤,回到临川,方知潋第一件事就是给祝闻发了消息,问他什么时候出来吃饭。   祝闻一拍板:“就今天吧!择日不如撞日!”   结果两个人就吭哧吭哧地去爬山了。   方知潋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早上十点多才刚到临川,回家放了个行李,就赶到了和祝闻约好的地点,本来想着吃完回家补个觉休息一下,这下是干脆想都别想了。   “来都来了,”来给女朋友代购香囊的祝闻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爬吧。”   绀积寺在景区的山顶,好不容易爬上去,祝闻问方知潋一起去求香囊吗,方知潋扶着膝盖挥了挥手,祝闻只当他不信这些,自己去求了。   方知潋坐在石凳上休息了一会儿,待呼吸平稳了,才进了庙宇烧香礼佛。   他并不是完全不信这些的,就算以前不信,现在也信了。   绀积寺的佛主很多,方知潋每一位都拜了。   叩拜时,方知潋把高香举在手中,闭上眼。再睁眼时,阳光为他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淡蜂蜜色的暖色调。   庙宇外,有僧人在赠予来往的游客祈愿符,寓意是结缘八方香客,加持护佑于缘者。   方知潋也得到了一张,他向和善的僧人道了谢,去了一旁的凉亭坐下。   愿望只有一个,不需要多加思考。方知潋首先写下宋非玦的名字,一笔一划,尤为认真。   庙宇的右侧是一大片竹廊,绀积寺的祈愿符向来不挂在树枝上,而是挂在长廊的竹枝间。赭色的祈愿符并着苍绿的竹叶,显出软质的腐朽。   方知潋把祈愿符系在齐顶的竹枝上,闭上眼,一如在庙宇里那样虔诚地祷告。   他像一个朝圣的信徒,三步一拜,九步一叩。这么多年,是愚钝还是欺人自欺都无法言说,只知道勤勤恳恳地当个好人,有朝一日才能重新遇上宋非玦。   临下山前,他们在绀积寺边上的面馆一起吃了两碗素面,祝闻把求的香囊给方知潋看,还建议道:“你不然去请个转运珠手串,我听不少人说这个寺庙还挺灵的。”   方知潋碰了一下空荡荡的手腕,摇了摇头,说算了。   下山的路多是小道歧路,两个人深一脚浅一脚往下走,方知潋忽然问:“一个合格的前男友应该是什么样的?”   “不知道,我又没有前男友。”   “假如你就是那个前男友呢?”   “站在我前女友们的立场上考虑的话,”祝闻略微思考了一阵,才郑重其事地回答,“应该是……像死了一样吧。”   方知潋动作一滞,好在祝闻又补充了一句:“不过得看是怎么分手的了,你没听说过一句俗语吗,好聚好散,再聚不难。”   “……有这句俗语吗?”方知潋迟疑地问。   “有啊。”祝闻摸了摸鼻子,回答得也不是很肯定。   方知潋暗暗掐了一下指尖,过了几秒,又问:“如果,散得不好呢?”   走在前面的祝闻回头看了他一眼,又转过去了,语气轻佻,说不清是认真的,还是插科打诨。   “好聚好散再聚不难,重点是好散吗,是再聚啊!你管他难不难的,难你就不聚了吗?”   他还没说完,又举了个八杆子打不着边的例子:“像我,都说高考是罗马大道,那我年幼无知考了三百分掉水里了,也不能一辈子就待水里吧,抖抖水上岸继续走啊。”   不等方知潋品出个中意思,祝闻已经斩钉截铁地下了结论。   “再说了,像死了一样,那死就死呗。你没看过恐怖电影吗?当然是做鬼也不要放过他了!”   作者有话说: 第九章   不出正月都是年,店铺基本上都还没开门,一条街尽显萧条冷落。杨树赤裸的枝桠扎进天幕,只余地上的枯枝败叶与行人擦肩而过。   车行在一排路边小店中的尽头,平日里顾客就不多,这会儿更是没什么人了。   阿锐乐得清闲,全身裹得厚厚地卧在长藤椅上,时不时抓两颗花生糖去吃。左耳边是不知道哪个店里大声公放的流行歌曲,右耳边是游戏里喧杂的音效声响。   他打游戏打得专心致志,连方知潋进来都没发现,直到打完一局,阿锐放下手机一伸懒腰,才看见方知潋站在门口,不知道来了有多久了。   “哥?”阿锐连忙把游戏界面关了,“你站门口干嘛呀,快进来。”   方知潋笑了一下:“我也刚来不久。”   阿锐把藤椅上堆着的东西一推,给方知潋腾出来了个位置坐下,又把电暖炉抱来了,正面朝向他。   “宋非玦呢?”方知潋扫了一圈周围,状似无意地问。   “刚走,送货去了。”阿锐大概以为他只是随口一问,没多说,又从一堆乱七八糟的桌面上把果盘扒拉过来,示意他吃开心果。   “哥,你那车还差一个零件没配着,等过两天出了正月才能提。”   方知潋说:“我不着急。”   “那就行,我就怕耽误你的事。”阿锐轻松了一些,把电暖炉温度调高了,瞄了一眼方知潋,忽然小声问,“哥,我能冒昧问你个问题吗?”   “问吧。”   “你多大了啊?怎么看着比我还年轻,我这个哥是不是叫倒了?”   方知潋一怔,他今天穿了件羊绒大衣,里面搭了身浅米色开衫配水洗牛仔裤,完全是为了坐飞机舒服,但看起来显得年纪很小,像懵懵懂懂还没走进社会的大学生。   “我都二十六了,”方知潋哭笑不得,被十七八的小男孩儿暗暗夸年轻实在不知道是该说欣喜还是荒诞,“你呢?”   阿锐说:“那你还是我哥,我十七。”   光照让周围的热辐射升温,方知潋不自觉地放松了点,他问:“十七岁,不是还在上高中吗?”   “我上的是职高,没什么劲儿,毕业了出来也是干这些,还不如早点工作早赚钱。”阿锐老神在在地说,“学历现在根本不重要了,有能力才重要,宋哥不也没上过大学,现在照样过得好好的。”   方知潋没有接话,他把手心朝上,像是畏光似的,虚虚搭在额间,半晌,忽然笑出了声。   “他当年参加竞赛,能保送Z大,”方知潋的声音轻得像羽毛,“高考是市理科状元,半只脚迈进T大。”   但差了那么一点。   零碎的新闻报道以片段的形式出现在他的脑海里,生硬无机质的声音在播报:“近日,临川市中级人民法院对网络热议的高考状元杀人一案做出二审判决,撤销原一审判决,以故意杀人罪,判处宋某有期徒刑六年……”   宋非玦的人生从来不应该是现在这样的,方知潋想,这是多荒谬的一场迷宫游戏,它设了重重陷阱,把每一个通向圆满结局的路都堵死了。   阿锐也愣了一下,显然是从没听宋非玦提起过这段,想了想道:“太酷了!所以宋哥拒绝了Z大的保送和进T大的机会,直接出来闯荡社会了?”   酷?   方知潋没有想到阿锐会用这个词来形容概括宋非玦的十八岁,他摇了摇头,却又不知道从何解释,干脆换了个话题。   “你们车行还有送货的跑腿业务?”   “我们车行?”阿锐没反应过来,“没有啊。”   “你刚才不是说宋非玦去送货了吗?”方知潋反问。   阿锐有点迷茫:“那是宋哥他们公司的文件啊,跟车行有什么关系……”   方知潋也是一副怔然的样子。   两个人对视几秒,方知潋终于明白了:“我一直以为,他是你们车行的车托。”   “怎么可能,宋哥的摩托车常年停我们行里,算是半个客户了,”阿锐脸抽了两下,“都什么年代了,干车托,不早饿死了……”   方知潋打断了阿锐:“那他现在在上班?还是开公司了,在哪个公司?”   “你猜啊,”阿锐还卖上关子了,他从头到脚把方知潋打量了一遍,忽然语出惊人道,“哥,你是不是想追宋哥啊,怎么这么关心他?”   话里话外开玩笑的成分居多,好奇的探究,也有。   沉默了几秒,方知潋干脆地承认了:“是,我喜欢他,所以我想追他。”   阿锐只是多疑他常提起宋非玦,随口开个玩笑,没想到方知潋倒真承认了,恍惚了两秒,下意识从椅子上蹦起来了。   “我没听错吧……”   “没听错。我想追他,你觉得我们合适吗?”   “合适不合适……也不是我说了算啊。”   “那你觉得我有希望吗?”   阿锐噎了一下,委婉道:“哥,宋哥他不喜欢男的,你这不是做无用功吗?”   方知潋不动声色:“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阿锐毕竟还是小孩儿,心思不重,一套路就全抖出来了,“宋哥前段时间还和小秋姐约会呢,这两年也从来没见他身边有过男的。哎,哥,你和宋哥真的不可能。”   “小秋姐是谁?”   “宋哥他妈给介绍的,好像啊,宋哥很少提,我也不知道。”   介绍的,方知潋舒了口气,那还不一定是女朋友呢,他无数次避开过这个问题,万一真是女朋友,他有坦然当第三者的决心吗?   答案是模糊的,方知潋不愿意去想,他只有咬定青山不放松的决心,别的心思不够坦荡,都不作数。   “你别管了,”方知潋把手揣进口袋里,“也别告诉宋非玦,我心里有数。”   大衣口袋里有张硬硬的卡片,方知潋一掏出来,才发现是前几天坐出租车时司机塞给他的那张名片,他瞥了一眼,刚要揣回口袋,却忽然停住了。   名片上有一行小字:临榆岛、清河露天温泉、七星山等包车事宜请联系电话139XXXXXXXX。   阿锐还在试图劝他回心转意:“哥,你真的再想想吧,我觉得你和宋哥不配啊,再说了你们两个男的在一起,总觉得挺奇怪的……”   “哦?”方知潋回过神,“那你觉得他和谁配?”   阿锐没注意到他的语气已经变了,沉思了一会儿,谨慎地说:“我还是觉得宋哥和小秋姐更配。”   “配个屁!”方知潋恶从胆边生,一拍桌子,终于撕开真面目了,“我告诉你,你宋哥不喜欢女孩儿,他要喜欢也只能喜欢我,你别瞎配了!”   他变脸变得毫无征兆,阿锐毕竟还是个十七岁的小孩儿,被他原形毕露的一吼吓得一哆嗦,好半天才缓过劲,眼神投向的却是他身后:“宋哥,救救我……”   方知潋一愣,嚣张的气焰被当头全浇了个干净。   他回过头,目光在门口处的位置定住了。只见宋非玦站在那儿看着他们,旁边还停了一辆黑色的摩托车。   宋非玦利落地摘下了头盔,他看了方知潋一眼,神色淡淡地开口,却是对着阿锐说的:“救你?”   阿锐莫名其妙怂了:“没事,没事,我们闹着玩的呢。”   那句“我们”说得再顺口不过了,宋非玦透出的神情松了一下,似笑非笑的,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阿锐,”没有作声的方知潋也开了口,他好像刚学会说话一样,很慢地问,“车还要多久才能提?”   阿锐满脸茫然,他想问刚才不是刚说过吗?转念一想,还是干巴巴地重复了一遍:“估计得再过两天,出了正月的。”   “可我今天要去一趟临榆岛,怎么办。”方知潋的语气平平,他像是在问阿锐,眼睛望向的却是宋非玦。   “你能带我去吗?”   作者有话说:   下星期准备开始申榜了大家如果有多余的海星可以给我一点吗感谢感谢☃︎ 第十章   暮色渐合,沉沦的黄昏在公路上烧得粲焕,散射出高饱和度的色彩。   落日涂影摇摇欲坠,像世界末日来临的前兆。   疾驰而过的风带起了沿途漫山遍野的宽叶芒草,他们穿越一望无际的笔直公路,隆隆的马达声与摩托车轰鸣的引擎声被远远甩在身后,唯一清晰可闻的只有沿着心跳行进的风声。   方知潋第一次有种落日伸手就能碰到的错觉,如果真的是世界末日就好了,他在心里说,等天空再燃烧得红一点,他们就背离城市开始逃亡,像私奔一样。   油箱永远不会耗尽,公路永远没有尽头,他们永远在一起。   可惜玛雅文明预言的2012年不是世界末日,2021年也不会是。   两个小时前,当方知潋问出那句话时,他其实是不安的。   宋非玦拒绝得干脆利落,说没有第二个头盔。   一瞬间,方知潋居然有点不合时宜的高兴,他想自己可能是个天生的乐天派,连被拒绝,都能联想到只有一个头盔是因为从来没有人坐过宋非玦的后座。   “我可以不戴,”他小声地补充一句,稀里糊涂的,“签意外事故协议书的那种。”   阿锐也小声插嘴:“不是怕你出意外,是怕被交警拦住,要禁摩的。”   “……”方知潋狠狠地瞪了阿锐一眼,阿锐被他刀剐似的眼神盯得不寒而栗,连忙转过头。   不等方知潋再试图开口,宋非玦已经把头盔扣他头上了,说是扣,实际上动作不重,挺温柔的。方知潋的刘海被压得盖住了眼睛,他胡乱拨了两下,喜悦大于惊讶地问:“你愿意和我——”   “签吧,意外事故协议书,”宋非玦说,他没再看方知潋,好像刚才给人戴头盔的不是他一样,“仓库里还有多余的头盔吗?”   阿锐直愣愣的,还没反应过来:“有吧,我,我找找。”   “协议书怎么签?”方知潋还追在后面问。   宋非玦径直进了仓库,没回答他,倒是阿锐抽空回头喊了一句:“签个名字,再印个血手印就行了!”   方知潋当然没听阿锐的废话,自己乱七八糟地写了几行不知道是什么的,落款署上名字,等宋非玦找到头盔出来了,又把笔递给他。   宋非玦接过那支还带着温度的水性笔,他顿了一下,在方知潋三个字的旁边留出的空白上,并排签下了名字。   “哥,你的字和宋哥一对比显得好抽象。”阿锐客观评价道。   方知潋没搭理他,小心翼翼地把那张纸折起来,收好了。   纸上并排的两个名字让他的心空了一拍,蜜里还带一点捕风捉影的酸和涩,不为人知晓。   从市区到临榆岛开车不过两个半小时,摩托车要更快一点,尽管方知潋希望时间过得慢点,再慢点,但总有到达终点的那一刻。   夕阳还将尽未尽,远处,绯红的落日贴近海平面。方知潋摘下头盔,像宋非玦一样挂在摩托车把上。   他们沿着环海公路走,一路上方知潋一直想着,如果宋非玦问他为什么要来临榆岛,他应该怎么回答。   可惜宋非玦没有问,他的借口也白找了。   于是方知潋低垂下眼帘看宋非玦戴在手上的那根白珊瑚手链,白珊瑚一晃一晃,他也有意无意一晃一晃地摇着手臂,随着那颗珠子的频率,像牵手,又没碰到。   “你还记得这里吗?”方知潋尽量找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无关于这空白的八年,也无关于那些避而不谈的旧疾,“祝闻说有生之年一定要在海边吃一次烧烤,结果全烤糊了,他一嚷嚷完,一堆人追着他跑,说公布成绩前不能说考糊这两个字,不吉……”   方知潋的声音越来越小了,到最后戛然而止,他似乎意识到这并不是一个好的话题。   “有印象。”宋非玦反应平淡。   他们经过那片沙滩,没有停下。冬日的海边通常是没什么人的,连贩卖游泳圈泳衣和纪念品的小商小贩都销声匿迹了。   方知潋又想起那个卖手链的小摊上,他从一堆质量参差不齐的珠子里挑出最漂亮称心意的两颗,一颗红珊瑚,一颗白珊瑚,是秘而不宣的对称爱意。结账花了六百,他还觉得自己赚到了。   结果刚戴上没一会儿就被尤丽发现了端倪,方知潋表面平静,背地里勾着宋非玦的手指使劲地摇,又被宋非玦紧紧反握住。   谁知道尤丽根本没发现这是两条情侣手链,而是打开手机界面大呼小叫道:“你这个买赔啦,淘宝六十块一条包邮呢!”   回忆像一场阴晴不定的暴雨,路过的行人都打着伞,唯恐被淋湿了,只有方知潋偏偏逆着人群来,任暴雨如注将他打湿。   方知潋偏过脸,不易察觉地抬眼看了一眼身边的宋非玦,只觉得连幻觉都不会比现在更好。   他险些要问,你是真的吗?可直觉让他止住了声。   方知潋顿了顿,换了个话题:“我上次路过校门口,发现以前那家老式麻辣烫店已经停业好长一段时间了。”   “现在很少有那种了。”宋非玦平静地说。   方知潋点点头,小声嘟囔:“我还挺喜欢吃那种老式麻辣烫的,现在的麻辣烫都放了麻酱和牛奶,一点都不够辣……”   “喜欢?”宋非玦却停住了,反问他。   方知潋一怔,也跟着停下了。   宋非玦说:“你以前说过吃不惯的。”   这是他的第一次直面。   你、我、我们。   方知潋想说点什么,但他的心脏跳得过快,已经超负荷运载了,他来不及开口,宋非玦已经朝另一边过去了。   同样是海,刚才经过的是一片沙滩,现在脚下的却是一堆礁石。   方知潋没来过这边,他唯一来过那么一次临榆岛,待了不到一天一夜就走了。   灰黑色的礁石上布满了密密的青苔,方知潋下来的时候不小心滑了一下,耳边尽是呼啸的风声和海浪撞击礁石而发出的低沉声音。   天色逐渐暗了,天际线和海平面交织,像是不着影的海市蜃楼。   宋非玦面朝混芒的夜色,被一抹月色照下的皮肤呈现出常年不见天日的白,几近透明。   方知潋看不清他的表情,沉默了几秒,终于接上了刚才的话题:“刚开始的时候是吃不惯的,后来走了,才发现我大概早就习惯临川了。”   “是吗?”宋非玦神色依旧。   “是,我前两年在国外还想试着自己做,都做不出那种味道。”   “你在美国过得好吗?”   方知潋没有立刻回答,沉默须臾,他才说:“我过得挺好的。”   这个回答与第一次重逢宋非玦对他的回答如出一辙,方知潋没注意,又问:“阿姨呢?这几年还好吗?”   “刚开始不太好,”宋非玦却说,“这两年大概好了。”   他说得语焉不详,方知潋不知所措地追问:“为什么刚开始不太好?我妈不是已经……”   后半句话没能说完,实在太像推卸责任,方知潋懊悔地掐了一下指尖,语无伦次地解释:“对不起,我刚出国那时候很忙,很多事都没顾及到,我……”   “和你没关系,”宋非玦别开眼,说,“应该谢谢阿姨,二审的时候。”   方知潋没应声,仍沉浸在那句不太好中,他缓缓摇了摇头:“……不是的。”   不是什么呢?他也说不出来。   “美国好玩吗?”宋非玦忽然问。   方知潋回过了神,想了想:“我也不知道算不算好玩,也很少去玩,上学就上学,工作了就工作。我……之前留在西雅图工作了一段时间,年初才刚回来。”   “嗯,”宋非玦回答得漠然,“我知道。”   “你知道?”方知潋有些迟疑。   宋非玦嘴角噙着一点淡淡的笑意,他的眼睛很漂亮,幽幽的黑,像一片静谧的、冷淡的湖水。   “阿姨告诉我的。”他说。   几乎是宋非玦回答的同时,方知潋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脚底是湿滑的青苔,他听见宋非玦提醒他:“后面是海。”   方知潋好像没听见一样:“她联系你?她和你说什么了?”   宋非玦没有回答,于是方知潋的语气变得急促了些,又重复了一遍:“她和你说什么了?”   “让我离你远点,说你要去燕京了,不会再回临川,还有。”宋非玦似笑非笑地回答,“哦,还有她说,做人要知恩图报,申诉翻案这种事,对她来说再容易不过了。”   每一个字都是轻飘飘的,温柔又残忍,像是有一枚秤砣重重敲在方知潋的心上,他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宋非玦就这么站在他的对面,眼前是一团模糊的雾气,很不真切。方知潋怔怔地看着他,直到眼泪掉在手背上,他才意识到自己哭了。   “哭什么?”宋非玦还是用那种温柔的语气问他。   方知潋拼命摇头,他想说对不起,可是有用吗?这算不算是弄巧成拙,又或者天意难违,他那么绝望地爱着眼前这个人,可也是他又一次把这个人推进了死胡同。   “不会的,”他胡乱抹了一把眼泪,“我一定不会让……你相信我吗?”   宋非玦没有回答。   沉默片刻,方知潋忽然笑了,他的眼睛是亮的,还含着泪光,神情却是执拗无比。   “你相信我。”他后退一步,坚定得像是在说一个既定的事实,“至少这一次,相信我。”   就像现在。   方知潋向后倾倒,他知道身后是一片不着边际的白色浪涛,却一点都不觉得害怕。   他像一条抛物线一样在下坠,过程很短暂,灵魂从本体抽离出来,他看见一只修长的手贴在他的脸上,划过坚硬的礁石,然后他重新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   冰冷的海面刚刚好没到方知潋的人中,让他能呼吸,又能窒息。   方知潋感觉到一个人扳过他的脸,在吻他。也在给他输送氧气。   这个吻并不温情,在一股淡淡的血腥味中扼住他的咽喉,吻得风声鹤唳,吻得过犹不及,是真实的,滚烫得燃进心脏的疼痛感。   方知潋已经分不清脸上湿的咸的是眼泪还是海水了,他只能攀住宋非玦的肩,用力地回吻。   你相不相信有神明,能带我去你的十八岁。   作者有话说:   重逢卷结束啦下章先去十七岁看看另外附一份阅读指南:   全文一共三卷,分为三个阶段:依巴斯汀/都市重逢,阿司匹林/校园破镜,阿普唑仑/都市重圆。   校园部分前期偏平淡慢热,酸甜狗血爱好者可以直接从C27开始阅读。   感谢每一个收藏评论每一颗海星!   阿司匹林 第十一章   九月的天,冷和热都不会太极端。   方知潋按下车窗,正值早高峰,出租车匀速缓慢地向前滑行。银杏叶的气味裹着昨夜雨水的湿气,像一阵穿堂风扑面而来,一阵一阵的,又是天凉好个秋。​   昨晚的雨停停歇歇下了一整夜,然而这会儿又是一片蓝白晴空。   临川的天气简直比他那位孕妊反应明显的小妈还要阴晴不定,方知潋不着边际地下了定义。   喜怒无常,说变就变。   唯一不同的是,临川的好天气与坏天气是一半对一半,而那位小妈一见到他就发脾气的概率是百分百。   路上堵了很久,果不其然,方知潋到学校的时候已经迟到了两分钟,再加上没穿校服被门外拦在了校门口做登记,他干脆更不着急了,做完登记,背着书包慢悠悠往教学楼里走。   好巧不巧,方知潋一拉开教室前门,正好撞上在讲台盯早自习的英语老师。   还没等方知潋解释迟到的理由,英语老师先摆了摆手,示意他去座位上。   方知潋刚落座,他的半个同桌祝闻就借着书本的掩护,探过头来朝他小声抱怨。之所以说是半个同桌,是因为他们中间还隔着一条过道,一中都是单人单桌。   “你运气也太好了,上次我迟到正好赶上廉老师盯早自习,他骂了我十分钟,还让我用英文写八百字检讨。”   方知潋笑了一下,也不答话,默认了运气好这个说法。   前桌的短发女生尤丽听见了,也转过头来加入了谈话,她的发色是天生的微黄,脸颊两侧有点浅浅的小雀斑,挺可爱的。   尤丽伶牙俐齿反驳道:“还不是你一个星期迟到了三次,廉老师都看不下去了,为民除害。”   祝闻嘴硬道:“才三次而已。”   “是啊,一周才五天,你迟到三次而已。”   “说得像你没迟到过一样!”   “我迟到又没被廉老师罚写检讨呀。”   两个人一来一去吵得热火朝天,方知潋已经看见英语老师的目光锁定在这边了,只好无奈地打断:“你们先别……”   谁知道英语老师的反应比他更快,他用黑板擦用力地拍了一下黑板凹槽,以示威慑:“祝闻!尤丽!”   尤丽立刻转回去了。   祝闻浑身一哆嗦,又想起被八百字检讨支配的恐惧来了,腰板挺直,嘴上却不闲着:“都没点你名,看吧,我就说你运气好。”   但方知潋的好运BUFF只维持到了午间下课。   上午最后一节是班主任的数学课,班主任姓段,叫段嘉誉。据说刚毕业没两年,从高二分班开始带他们,人成天笑呵呵的,对学生的态度也亦师亦友,就差打成一片了。   下课后,段嘉誉把方知潋叫到了办公室,像是拉家常一样,语重心长地询问他:“来一中也有段时间了,最近有没有什么不习惯的地方,和同学相处得还好吗?”   方知潋眨了眨眼:“没有不习惯,大家都很好。”   段嘉誉点头,扫了一眼他身上穿的便服,又问:“校服有什么问题吗?”   这话问得含蓄,一中从这几年扩招开始,对借读生和择校生的态度向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只要安分点不打扰本部考进来的学生,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   但段嘉誉不同,他把所有学生一视同仁,转学借读的方知潋当然也不例外。   方知潋眨了眨眼,一脸无辜地说:“段老师,我的校服尺寸不合适,已经拿去改了。”   才怪呢,他只是单纯嫌弃临川一中的校服土。   原先在平宜念高中的时候,平宜所有高中的校服统一都是蓝白配色,不说多好看,至少干净顺眼。现在到了临川,换成了藏青色配白色的运动服,连面料都是光滑的涤纶,赶上上下学,看上去像一片乌压压的鸦群。   都说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但方知潋的脑回路和别人不一样,他想的是,躲到十四也行啊。   段嘉誉了然,刚想说点什么,却被敲门声打断了。   方知潋循着发出声响的所在望过去,看见个身型颀长挺拔的少年站在门口,然后怔住了。   刚刚被方知潋在心里吐槽过的校服被他穿上倒是一点都不违和,别人穿是无精打采灰突突的乌鸦,他穿是青春剧里姿态漂亮矜贵的小白杨。   段嘉誉说:“宋非玦?进来吧。”   宋非玦,方知潋在心里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还好段嘉誉并没有因为宋非玦来就让方知潋离开,只是让他在旁边稍等一下。   方知潋站在一旁,百般无聊地小心打量宋非玦,他的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些零碎的片段。   昏暗偏僻的小巷,闪着艳俗玫粉色霓虹灯牌的情趣酒店,不断回头张望的少女,和被她亲昵挽住胳膊的少年。   想到这里,方知潋忍不住又抬眼看了一眼宋非玦,这次是光明正大的。   对方敏锐地察觉到了他投来的视线,嘴角微微翘起,朝他露出一个疏离礼貌的笑。   方知潋也回了一个笑容过去,只不过皮笑肉不笑的。   宋非玦偏开视线,继续与段嘉誉说话,他不笑的时候显得有点冷淡。   通过他们的谈话,方知潋才听明白了个大概,是段嘉誉叫宋非玦来的。   “你和你家人商量过了吗?已经决定今年退出竞赛了?”段嘉誉问。   宋非玦颔首:“是的。”   话已至此,段嘉誉仍有些遗憾,但也没再说什么,只象征性地说了几句鼓励的话。   他们谈了没多久,宋非玦就离开了,段嘉誉一回过神,才发现方知潋还站在一边。   他有点忘了自己刚才想说什么了,只好下了个总结:“不管以后生活上还是学习上有什么问题,都可以随时来找老师说说。”   方知潋礼貌地笑笑:“好的,谢谢段老师。”   这个时间去食堂已经太晚了,方知潋索性去小卖铺买了袋红豆面包和养乐多,边吃边往教室走。   教室里人不多,这会儿还是午间休息。陶佳期坐在第一排低头写试题,扎得松松的马尾散在颈间,只露出一小截尖尖的下巴。   不同于其他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的女生,陶佳期好像总是一个人。   陶佳期似乎没有要和他搭话的意思,神情专注,视线像是黏在了作业纸上。   方知潋不动声色地瞥了她一眼,绕了过去。   正好尤丽也没去食堂,方知潋把拆下来的一排养乐多分给她一个,压低了声音,状似无意地问:“你知道宋非玦吗?”   尤丽正在减肥,午饭都没吃,挣扎了半天才接过那瓶养乐多,答得坦然:“知道啊,实验班的校草嘛,我的明恋对象,怎么啦?”   她说起“明恋对象”这四个字时脸不红心不跳,比起真的明恋,倒更像调侃。   “我刚在段老师办公室见到他了,”方知潋只挑重点,“他成绩很好?我听见段老师问他数学竞赛的事了。”   尤丽说:“当然,宋非玦高一的时候竞赛就拿国一啦。本来能保送的,他都没去,厉害吧?”她的语气活脱脱像自己拿了国一保送。   方知潋没说厉害,也没说不厉害,他用手拄着下巴,有意无意地用笔柱敲击桌面。   直到尤丽觉得无趣了,又转了回去,他才终于着手拆开那袋红豆面包。   嘶啦一声,透明的外包装袋被扯开了。   方知潋若有所思地想,也许他抓住了宋非玦的把柄:宋非玦根本不是表面上看起来的那种好学生。   作者有话说: 第十二章   方知潋第一次见到宋非玦是上周五,在学校后街那棵丹桂树下。   晚上的风是温热的,地面却不像白天时那样灼人了。方知潋把手机放在稍稍远离耳畔的位置,他估计着时间,平均方霍每说三十秒,他才爱搭不理地回两句话。   通话的内容无非是方霍问他适不适应临川的生活,继父对他的态度怎么样,学业还顺利吗。   末了,方霍还要叹息一声,抱怨一番自己现在的处境有多不容易,再加上一句保证。   “你在那边也得好好学习,等你弟弟出生了,爸爸说什么也要把你接回来。”   五个月都不到,哪儿来的弟弟?   方知潋扯了扯嘴角,不过没笑出来,沉默须臾,他说:“知道了,我先上晚自习了。”   该说的全说完了,方霍赶紧接道:“好好,那爸爸就不打扰你了,有事给爸爸打电话。”   方知潋没说话,索性直接按下了结束通话。 第一节 晚自习刚结束,通常这个时间是没什么学生在外面游荡的。一中是名副其实的省重点,能考进来的都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较着劲儿地比成绩。   其中当然不包括方知潋,也不包括交择校费进来的祝闻,祝闻连第一节 晚自习都没上完就先溜了,方知潋至少还坚持上完了一节。   他不适应临川,临川也不欢迎他,学业并不顺利,这些方知潋都不会告诉方霍。   方知潋踢了一脚路边的小石子,赌气地心想,就让方霍继续去做他考上名校出人头地,和和睦睦父慈子孝的春秋大梦去吧。   他打开手机导航,准备去坐公车回家,一抬头,看见一个穿着一中藏青色校服的高个子男生站在对面那棵丹桂树下,隔着一条人行道的距离,像是在等人,或者等车。   四目相对,稍纵即逝。   也可能压根没对上,方知潋天生弱视,右眼还散光,远的近的都能看见,远的近的都看不清。   在他看来,就是一个面部打了马赛克的高瘦男生朝这边看了一眼,又率先偏开了脸。   丹桂的叶子飘飘悠悠地落,又被一阵风扬起来,仿佛永远都飘不到地面上。   方知潋没在意,停顿了两秒,继续低头按导航指引的路往前走。   作为一个自认为方向感不错的人,方知潋对自己的记路能力也同样自信,他开着当摆设的导航,硬生生凭着记忆中的路线离导航上的公交车站越偏越远。   直到偶然间,方知潋一瞥手机,才发现已经偏离路线七百米了。   “怎么导错了?”方知潋自言自语,又关上了导航重新打开,这次定在了新的位置上。   方知潋对自己的记忆产生了一点不太确凿的质疑,他没有再按照记忆的路线瞎走,而是规规矩矩地跟着导航走——然后又绕回了后街。   屏幕上方赫然显示着几个小到不能再小的米粒字。   方知潋凑近了,一个字一个字地读出来:“我的位置,输入终点,临川市第一中学南门……”   “……”他终于反应过来了,导航又自动把他导回了收藏夹里的常用地点,“什么破导航!”   方知潋忿忿地把导航页面关上了。   兜兜绕绕了一圈,最终又回到起点,方知潋本来就郁结的心情更雪上加霜了。他抬头张望,意料之中的,没有出租车经过,倒是丹桂树下的那个高个子男生还站在原地。   方知潋思索了一会儿,决定过去问个路,刚要从人行道穿过去,对方忽然一转身,径直向前走了。   算了吧,方知潋收回了迈出去的一步。   可下一秒,他又想到,这个时间出来的一中学生,说不定也是去公交车站的呢?   又或者是地铁站。   行动快过思考,方知潋抬步追了上去,说是追,实际上是保持了一段距离的。   他往前追了两步,才发现前面的人举了个手机在耳边,似乎在与谁通话。   前面的个儿高腿长,步伐也快,方知潋隔了一段距离,怕跟丢,还怕吓到人,只能一路小心翼翼地跟着小跑。   夜色缓慢覆下,周围的环境从半熟不熟转换到全然陌生。   拐进那条巷子的时候,方知潋才意识到好像哪里出了错。   他望着眼前一片苍白的住宅楼,迟疑了两秒,继续跟上前面的人,同时打开了导航。   导航上亮着一个偏离路线的小红点,和一个目标车站的小绿点,方知潋又往前走了几步,小红点也继续偏离小绿点。   这次偏得更远了,都快有一公里了。   与此同时,前面的人也停下了。   方知潋还来不及思考一下到底是怪自己还是该怪不知情领路的人,身体下意识地往旁边一偏,躲进了路灯的阴影后方。   他躲完才觉得更不对劲了,搞什么,像坐实了尾随的罪名一样。   好在前面的人并没有回头。   方知潋探出头一看,前面是栋居民楼,再往左拐,有条岔道。但对方已经停下了,显然是住在附近。   他不知不觉跟着人家绕回家了。   方知潋闭上眼睛,揉了揉额心,半晌又睁开,视线下移,忽然瞟见一个分明存在感强烈,却一直被他忽略了的霓虹灯牌。   上面四个大字:万爱情侣。   还闪着扎眼的玫粉色荧光。   方知潋脸色变了又变,他向前方的背影投过去一个复杂的眼神,可惜对方背对着他,没能接收到。   省重点第一高中,同龄人中的佼佼者?   方知潋扭头就要走,他就算再傻,也不可能还猜不出对方来这里的目的了。   这个年纪的青春期男孩儿大多荷尔蒙分泌旺盛,一股冲动劲儿没地方用,话题也常常围绕异性探讨。但方知潋并不好奇,原先在平宜念书,每次讨论到这种话题,他总能心如止水地把自己撇到话题圈外。   还没等方知潋走出去一步,左边的岔道口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方知潋又缩回去了。   来的是个女孩子,声线清甜,语气里却带着些焦灼慌张。   她不知道在说什么,声音太小,方知潋模模糊糊只能听清对不起什么的,大概是在为来晚了而道歉。   方知潋越听女孩子的声音越觉得好像在哪儿听到过,又一时想不起来,只好伸长脖子偷偷摸摸地看过去。   眼前的人的确是他认识的,不仅认识,还同班。   是陶佳期。   方知潋之所以记得她,还是因为常听尤丽说起她,高冷漂亮的班花。   陶佳期只露出一半侧脸,紧紧挽在高个子男生的手臂上,不断回头张望,而高个子男生倒是看不清神情。   “可以先出去吗,别在这里……”陶佳期的声音都在哆嗦,好像快哭了。   高个子男生没说话,但大概是同意了,因为方知潋听见了两个脚步声在向这边靠近。   怎么就要走了?   方知潋一怔,手忙脚乱地向后退一步,却不知道往哪儿躲。   他没注意到后面有个隐蔽的排水道,下意识地后退,踩中了排水道的空隙。   鞋子一歪,失去了平衡点,方知潋毫无防备地摔倒在了地上。   手机也被重重地摔了出去,啪嚓一声,他恍惚间感觉听到了屏幕玻璃碎裂的声音。   陶佳期本来就情绪不对,一看见突然扑出来个人,更是吓了一跳,捂着嘴叫了一声,直直往后退了几步。   方知潋摔得眼冒金星,下巴硌在碎石子上,生疼。   他顾不得考虑是自己撞破了不太熟的同班同学的秘密这件事更尴尬,还是自己鬼鬼祟祟摔到同班同学面前这件事更尴尬,满心满眼只有一个念头。   下巴好疼。   那个高个子男生显然要比陶佳期淡定点,俯身去捡了摔在面前的手机,然后慢悠悠地过来了。   方知潋疼得几乎泪眼婆娑,他抬起头,用手撑着地面想站起来,谁知道那个高个子男生却在他面前蹲下了,还伸出一只手。   骨节赤白干净,带着几分这个年纪的男孩儿独有的细腻。   方知潋的视线向上,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那双眉眼慵懒舒展,偏狭长,无论是立体的五官,还是流畅的轮廓线条,都无疑是漂亮且浑然天成的。   宋非玦垂眼微笑,伸出的手依然笃定地停留在半空中。   “你还好吗?”他问。   作者有话说: 第十三章   经过一个周末,方知潋磕伤的下巴总算消了肿,但积的淤青还没散完,瓶盖大小的一块青青紫紫,像掉了色的碘酒印。   好巧不巧,淤青的位置正好处于下巴往下延伸一点,稍微一个正常的抬头动作就一览无余了。   方知潋对着镜子照了好几遍,最后选定了一个最合适的仰头姿势,既看不见淤青,又不至于太端着而显得僵硬。   桌子上的手机嗡嗡地震动起来,方知潋点开看,是班级群的消息,英语课代表徐康发了作业答案,底下跟了一串谢谢徐哥。   他翻了几下消息,手指划到了群成员列表。   陶佳期不在这个群。   距离那天晚上方知潋撞破宋非玦和陶佳期在情趣酒店门口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三天。   这期间谁也没来找过他。   那天晚上,方知潋一骨碌跳起来就跑了,也不知道陶佳期认没认出来他。方知潋忐忑了一个周末,结果周一来了,什么事都没发生。   陶佳期一如平常。她平时坐在第一排,性格安静内敛,方知潋与她没什么交集,只有在收作业的时候讲过几句话。   而宋非玦就更古怪了,像根本没见过他一样,在办公室还对他笑。   陶佳期这种好学生……图什么呢,方知潋百思不得其解。   这件事他没告诉任何人,包括祝闻。一来是女孩子的名声不能瞎造谣,二来是摔得四分五裂的屏幕和淤青的下巴告诉他,别多管闲事。   方知潋摆弄了两下手机,抬头往镜子里一瞥,看见唐汀正站在门外,不知道已经站了多久。   门被悄悄拉开了一条缝,唐汀站在柔和的灯光里,表情很严肃。   方知潋在镜子里和她对视一眼:“你站外面干嘛呢?”   “看哥哥臭美。”七八岁小孩直白得很。   “……”方知潋也懒得和唐汀解释,又背过去了,“吃饭?你先吃吧,我等下下去。”   唐汀点点头,抓着门把手一晃一晃地摇,撒娇似的:“常姨做的糖醋鱼和软炸里脊,好香的。”   方知潋敷衍道:“那你快下去吃,晚了就没了。”   唐汀撇了撇嘴,见方知潋不打算理她了,也不走,依旧在那里晃悠门把手,半晌,才又扭扭捏捏地问:“哥,你有时间能不能来接我放学啊?”   “不是常姨接你吗。”方知潋抬了一下眼皮,没答应。   唐汀读的小学就在家附近,程蕾和唐季同工作忙,每天早出晚归,通常都是常姨接送她。   这个年纪的小女孩儿总爱幻想些有的没的,比如自己是抱错的豪门真千金,再比如天降一个温柔好看宠爱自己的亲哥哥,唐汀也不例外。   尽管这个好看的亲哥哥根本谈不上温柔,更离宠爱妹妹差了个十万八千里远。   但小女孩儿喜欢好看哥哥,天经地义。   唐汀藏着掖着半天,终于磨磨蹭蹭说了:“我说我哥比我们班最帅的男生还要帅,我同学都不信,你去接我让她们看看嘛。”   和小学生比美实在没什么成就感,方知潋无动于衷:“再说吧。”   唐汀听不懂其中拒绝的意味,只当方知潋答应了,正好常姨在楼下喊她吃饭,她回了句来了,就蹦蹦跳跳地下楼了。   楼下隐约传来常姨担忧的声音:“小祖宗,慢点下楼,别摔着……”   方知潋将视线移回碎得让人糟心的屏幕上,托着脸,叹了口气。   星期二,方知潋一改作息地提前半个小时到了学校,校服依旧是没穿,门卫已经认识他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直接让他进去了。   到教室的时候,零零星星的没几个人,放眼一看,唯一来了的几个全都是班里数一数二成绩好的。   方知潋夹在里面觉得有点格格不入,还莫名其妙有点羞愧。   陶佳期坐在第一排,她向来是自主学习的好学生类型,早自习第一个来,晚自习上到最后一节才走。   方知潋经过她的时候停顿了一下,他不自觉地想起尤丽和别的女生偶然间说起的八卦,说陶佳期从高一刚入学开始就是实验班的,要不是高二分班考试失误了,也不会来普通班。   当然原话不是这样的,那个女生说陶佳期心高气傲,不屑于和普通班的人来往。   尤丽当时虽然没插话,但显然也是默认的意思。   方知潋想得出神,没注意到陶佳期已经停了笔。   “有事吗?”陶佳期问。   “没有。”方知潋终于回了神,他犹豫了一下,没走,还想说点什么。   陶佳期已经放下了笔,她没开口,双手抱胸靠在了椅背上,就这么直直地看着方知潋。   这是个具有防备性意味的动作。   方知潋不打算说了,索性直接回座位了。   过了片刻,陶佳期低下头,继续埋头写练习册。   笔尖在光滑的纸面上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   比起陶佳期那种自主学习的类型,方知潋显然属于没法自主学习的类型。他第一次在早自习开始前就来学校,难得无所事事,盯着课本看了一会儿,又困了。   离早自习开始还有一段时间,方知潋看不下去书,干脆揣着保温杯从后门出去了。   水房在走廊的尽头,石英石水槽里堆积着茶水和咖啡渍,开启了一个又一个不至于让人昏昏欲睡的早晨。   身后有人进了水房,方知潋没注意,把保温杯从里到外仔细清理了一遍,才拿过去接水。   饮水机有两台,其中一台被人占了,他就绕到另一台旁边。   然而冷水的装置不知道怎么按不下,方知潋按了几下,以为坏了,又试着按了一下热水,结果热水装置没坏,差点溅到他手背上。   “用这台吧。”旁边的人开口说。   这道声音介于清朗的少年音和变声期之间,调子偏冷。   方知潋条件反射一抬头,正对上了宋非玦的目光。   宋非玦嘴角上扬,眼睛弯成了好看的弧度,露出一副友好的姿态。   他已经接完水了,随手把杯子放在了大理石台面上,很自觉地偏开身,让方知潋过来。   方知潋僵在原地,过了两秒,慢吞吞地挪了过来,说了句谢谢。   陶佳期图什么呢,图宋非玦长得好吧,他总算明白了那么一点。   “不客气。”宋非玦笑意未散,漫不经心地撕开一袋咖啡粉,往杯子里倒。   方知潋没接水,用余光留意了一下宋非玦的动作。那袋咖啡粉黑乎乎的,好像没放奶精,也没放方糖,看得他直皱眉。   这能喝吗?   宋非玦注意到了,晃了晃咖啡粉的袋子:“你要试试吗?”   方知潋拒绝了宋非玦的好意:“不用了。”   他转过头,刚打算继续接水,忽然一只手伸过来,方知潋反应快,一下子躲开了。   “你干嘛?”方知潋警惕地向后退一步。   他朝四周围扫视一眼,朗朗白日,就算杀人灭口,也不该选现在吧?   “衣领。”宋非玦收回了手。   方知潋条件反射地低头,发现衣领窝进去了,赶紧手忙脚乱地扯好:“哦……”   宋非玦若有所思:“淤青还没消。”   方知潋一摸下巴,赶紧端成标准角度,又觉得低着头说话有点气势不足,干脆将错就错,一仰头决定说个明白:“这位同学,我很有原则,不该说的我不会瞎说。”   他自觉该暗示的都暗示了,不管是校园小情侣恋爱也好,还是情不自禁看对眼干柴烈火也好,都和他这个不小心路过摔了下巴的倒霉路人没关系了。   纪检老师有工资,他又没有。   宋非玦却装听不懂:“什么是不该说的?”   方知潋卡住了。   你永远和一个揣着明白装糊涂的人说不通,就像你永远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一样。   想通了这个道理,方知潋也不打算非要和宋非玦说明白了,他没搭理宋非玦,一把揣过保温杯,水也没接,头也不回地匆匆走了。   回到教室,祝闻已经来了,正坐在隔个过道的位置上,见方知潋抱着保温杯回来,特别自然地把自己的杯子递了过去:“帮我也打一杯。”   “你自己去。”方知潋没好气。   他趴在桌子上,手里握着的保温杯掩在桌子底下一晃,空空的,连点水声都没有。   还打水呢,方知潋心说,他现在一看见宋非玦,心里都直打鼓。   作者有话说: 第十四章   中午的最后一节课是语文,下了课,陶佳期照例跟着语文老师去办公室取练习册。   练习册太多,陶佳期抱得有点吃力,但她还是故意绕远了一圈,经过三楼的班级前门时,装作不经意地瞥去一眼。   可惜宋非玦没在班里。   陶佳期脚步微顿,继续泰然自若地向前走,放在最顶端的练习册因为她短暂的停顿稍微倾斜了一些,呈现出即将滑下去的趋势。   一只白皙修长的手忽然搭在了最上面的练习册上,让练习册不至于往下滑落。   “我帮你拿吧。”   陶佳期一抬脸,恍然看见刚才还心心念念着,让她为此绕一大圈多看一眼的人,就出现在眼前了。   宋非玦说着帮忙拿,但在得到允许前并没有直接拿过来,压着练习册的动作仍没变。   “麻烦你了。”陶佳期后知后觉,无措地拨了一下耳边的刘海,把练习册分给他一半。   和这种在学校里闻名遐迩的男孩子并肩走在一起,陶佳期知道路过的学生都免不了会多看她两眼,但她并不完全知道意味着什么。   在上周五以前,她还和宋非玦称得上是毫无交集,只知道宋非玦成绩好、长得好、性格温柔平和,在一片咋咋唬唬的男高中生里是鹤立鸡群般的存在。   但也只局限在听说的范围内。   下楼梯的时候,陶佳期亦步亦趋地跟在宋非玦后面,她犹豫了好久,最终还是开口了:“上次,谢谢你。”   宋非玦停了一下,等她跟上了,才又继续向前走。   “你和你父母说了吗?”他没说没关系,而是反问了一句。   陶佳期一想到那几个人仍心有余悸:“我说了……”   “他们打算怎么办。”   “我不知道。”   宋非玦又停住了,他偏过脸,看见陶佳期的表情写满了局促不安。   “我父母工作很忙,不能每天都来接我。”陶佳期小声解释道,“如果报警的话,偷拍和尾随也没有造成实质伤害,就算能关几天拘留所,我怕万一到时候他们出来报复我……”   陶佳期越解释越语无伦次,像是怕被宋非玦误会。   宋非玦心中了然,不是每个工薪家庭都有条件把所有时间和资源都倾注在子女身上。   他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只提了个建议:“以后放学别再走小路了。”   “好,我以后不上晚自习了,早点回家。”陶佳期想了想,有点紧张地问,“他们,没有找过你吧?”   宋非玦“嗯”了一声,正好也到了教室门口,陶佳期想接过那一半练习册,却不小心碰到那片轻飘飘的校服衣袖,像触电了一样,倏然收回了手。   “给我吧。”陶佳期心有戚戚焉。   宋非玦把那一沓练习册递给她,目光漫不经意地扫过教室,现在正是午休时间,大多数人都去食堂吃饭了。   有三两个坐在前排的往门口望过来,见宋非玦和陶佳期面对面在前门站着,皆是一愣。   陶佳期再次郑重其事地道谢:“谢谢你。”   “不客气。”宋非玦眼角延伸出笑意,他展开掌心,露出握着的东西,“能帮我把这个给你们班的方知潋吗?”   话题转得太快,陶佳期盯着他掌心里的东西,疑惑地重复一遍:“给方知潋?”   宋非玦也微笑重复了一遍:“嗯,给方知潋。”   一中午休有一个小时零十五分钟的时间,非住校生可以出校去离得不远的巷子吃饭,一来一回,时间绰绰有余。   尽管时间限制宽松,也没有太多学生出来吃饭,其中出来的大多是高一高二,高三的学生是没那个时间的。   但方知潋有的是时间。   他纠结好久,还是不想问方霍额外要钱,便一早向祝闻打听好了,得知学校后街一直往外走就有一家手机维修店,虽然价格不清楚,但总比换一个新手机便宜。   方知潋的手机是来临川前方霍给他新换的iPhone4S,用了还不到三个月,方知潋不想问方霍再要钱,更不好意思问程蕾要钱,想来想去,最终决定只换屏幕。   手机维修店店面不大,店员态度倒是挺拽的,眯着眼睛看了手机两眼,就下了价格通知:“得一千二。”   方知潋欲言又止:“……这么贵?”他手机买的时候才刚五千多。   店员指着手机屏幕,说得头头是道:“光换外屏便宜,几百块钱,但你这个内屏也摔着了,如果不换,以后触控显示都得出问题。”   方知潋对这些一窍不通,被对方一通弯弯绕绕的讲解绕进去了,直接留下机子交了钱。   “你晚上放学来拿就行,”店员信誓旦旦地说,“肯定给你弄好,放心。”   这个保证还是有点用的,方知潋放心下来,往学校回的路上在心里盘算了一遍,觉得好像也不算太亏。   回到教室,离上课还有十多分钟,方知潋顺便路过小卖铺买了袋杏仁当午餐吃,他边吃边回到位置上,一坐下才看见书桌右上角摆着的东西。   一盒膏药贴,还有一管芦荟胶。   祝闻腿一迈,凑过来问方知潋要杏仁吃,方知潋给他倒了一半,问:“这个是谁放我桌子上的?”   一下课祝闻就直奔食堂了,刚回来没多久,他把杏仁嚼得咯吱咯吱响:“我哪知道,你待会儿问问尤丽。”   尤丽没在座位上,方知潋略微思考了一下,心里有了点不可思议的猜测,又觉得不太可能,下意识抬头去看陶佳期的位置。   平时这个时候,陶佳期都是独自坐在位置上学习的,可今天不知道怎么,有三三两两的女生围着她的桌子在说话。   距离不算近,方知潋也听不清她们在说什么。   临上课前,尤丽总算回来了,几乎是她刚进教室的同时,段嘉誉也从前门进来了。   “尤丽,”方知潋轻轻戳了一下尤丽的后背,等她转过来了,才指了指桌子上一动没动的东西问,“这个,你有看见是谁放在我桌子上的吗?”   尤丽偷偷摸摸地转过来,背对着段嘉誉,挑眉看了一眼方知潋,笑得有点暧昧。   “看见了啊——”她声音抻得很长,“陶佳期给你的。”   作者有话说:   感觉大家好像都不太喜欢校园回忆部分的样子,但对于我来说,这篇故事想讲的很多,有太多前期对应的小细节都想写出来,如果回忆不够深刻,那破镜就太轻飘飘,重圆也成空中楼阁了。所以想了一下,校园回忆的节奏可能还是没办法走得太快,唯一可以保证的是后面的故事一定很精彩,不论是决定养肥还是追更,感谢每一个收藏每一个评论。 第十五章   “陶佳期?”猜测成真了,方知潋依旧心存犹疑。   尤丽朝他挤眉弄眼,语气是掩饰不住的揶揄:“你哪里受伤啦,还被陶佳期看出来了?我都没看出来。”   方知潋皱了皱眉,自然而然地联想到了下巴上的淤青,但是前一天陶佳期对他的态度,又分明是像以前一样,没什么变化。   所以陶佳期知道那天的人是他?   没得到答案的尤丽依然满脸探究八卦的表情,方知潋斟酌了一下,否认了:“没有的事,兴许她放错了。”   尤丽一挑眉,显然不信:“怎么可能放错?不过……算了,还是不告诉你了,免得你太失落。”   方知潋被她吊起了好奇心,刚要继续追问下去,段嘉誉先敲了敲讲台,咳嗽一声。   “尤丽,方知潋,有什么好事让我也听听?”   这句话说得没什么震慑力,但尤丽还是赶紧转回去了,翻出卷子,作出一副准备认真上课的样子。   方知潋也把卷子平摊在了桌面上,眼神却不由自主地飘向右上角放着的东西。   膏药贴和芦荟胶都是很常见的牌子,街边的药店能买到,学校的医务室也能买到。   良久,他又收回了视线。   方知潋原本想找陶佳期问一下,结果直到晚自习前,他都没能找到机会。   说巧也巧,要么是两节数学课连上拖堂,要么是陶佳期一下课就出去了。 第一节 晚自习前,方知潋被段嘉誉叫到办公室取新的校服,他当初随口扯的谎被当了真,段嘉誉真的找来了一套尺码合适的新校服。   这下方知潋彻底失去不穿校服的理由了,他打蔫地抱着那套校服回了教室,祝闻还在理书包,见他回来,热情地邀请他一起去公交车站。   “我上完这节晚自习再走。”方知潋口不对心地搪塞,目光瞥向前排,却发现陶佳期的书桌收拾得干干净净,连书包都不见了。   “陶佳期呢?”   “走了啊。”   祝闻有问必答,他神经粗,没有尤丽敏感,听方知潋提起别人,不至于联想到那么多。   方知潋一拎书包:“走吧,不上晚自习了。”   祝闻不明所以:“哦,走吧。”   两个人出了校门,方知潋要去拿修好的手机,维修店离公交车站不远,于是祝闻陪他一起去拿了。   结账时,祝闻一得知花了一千二,惊愕到久久回不了神,一出门,才精神恍惚地对方知潋说:“你爸妈真好,我爸要知道我把五千块钱的手机摔了,估计得先揍我一顿。”   方知潋不知道该回什么,他想象不出来方霍会因为五千块钱揍他,事实上是方霍从小到大都没打过他。说到底,并不是说方霍是位多好脾气的父亲,只是因为漠不关心罢了。   有几个穿着同款不同色衣服的学生从对街经过,看起来不像本校的,方知潋顺势转移了话题:“这是哪个学校的校服?还挺好看的。”   祝闻瞟了一眼。   “哦,不是校服。”   “不是校服?”   “对,我们隔壁的职高,这种一般是定制的班服,当然好看了。”   “真好,”方知潋想起了书包里的新校服,遗憾地说,“我真不想穿校服。”   祝闻安慰他:“知足吧,秋冬校服够好看了,等到夏季的更丑。”   和祝闻在公交车站分别,方知潋顺利坐上了回家的公交车。   这回他很谨慎地把导航打开了,不怕走错,但怕坐错站。   一闲下来,方知潋就又忍不住想中午的事,潜意识里他总觉得不太对劲,想求证,可惜陶佳期提前走了。   正是黄昏时分,落日余晖映在车窗外一排杨树隐约的枝叶后面,把被杨树覆盖的楼房灰墙涂成米白和橘红相间的色调。   这辆公交车要经过跨江大桥,然后是隧道,方知潋把头靠在车窗上,戴上了耳机。   一扇扇透明的玻璃车窗被飞速的光线掠过,像广角镜头畸变失真的边缘。   方知潋在想,到底有什么被他遗漏了。   他不再只围绕着陶佳期想,而是索性开始回想上周五那天,从他跟上宋非玦开始,到宋非玦拐进小巷子,在情趣酒店的门口等候。   然后陶佳期就来了,她迟到了,所以是跑着来的,他们并没有在情趣酒店的门口停留太久,因为陶佳期声音带着哭腔。   她说什么来着?   先出去,别在这里……   刚有点思路了,公交车一个急刹车减速,方知潋惯性向前,撑住了前面的椅背才没撞到头。   他彻底想明白了。   前面的司机还在高声咒骂,似乎是有车不打灯加塞才导致的急刹车。   方知潋全然当作没听见,他把耳机的音量调高了点,继续试图还原事情的整个经过。   陶佳期是不愿意的,方知潋因为她挽着宋非玦的手臂,所以一直没看出来这一点,但从她拒绝在情趣酒店的语气中显而易见。   至于药膏贴和芦荟胶,显然陶佳期那天是看清了是他才给的,但陶佳期对这件事避而不谈的原因,方知潋想了许久,只能想出一个来。   因为陶佳期遭到了宋非玦的胁迫。   宋非玦很有可能胁迫陶佳期和自己在一起,不许向任何人提起,但陶佳期不愿意,恰好有人成了唯一的目击者,所以她在隐晦地向方知潋求救。   方知潋晃了晃脑袋,正好到停站点了,一位孕妇小心地进来了,方知潋离她最近,于是站起身,给对方让了座。   车门再次关上了。   方知潋拉着扶手,细细的胳膊随着车辆的行驶摇摇晃晃,一个新的问题产生了。   宋非玦又图什么呢?   晚饭时间,难得程蕾和唐季同一齐早回家了,常姨特意多做了两个菜,搞得普普通通一个星期三像过了节。   唐汀也很兴奋,平时父母聚在一起陪她吃饭的时间寥寥无几。好不容易有机会一起吃晚饭,她一直在厨房和餐厅之间来回跑,还殷勤地要帮常姨端盘子。   常姨从小带大唐汀,基本是当作和自己的小孩没差了,从来没让她做过家务,这会儿当然也是,点了点她的额头,假装嗔声道:“快去坐好,别帮倒忙了!”   方知潋坐在位置上,听着厨房传来的声响,垂下眼盯着碗筷,默不作声。   他更习惯程蕾和唐季同晚回来,这让他不会感觉无措。   唐季同性格温和,本着不冷场的想法,挑了几个无足轻重的问题问他,方知潋一一拘谨地答了。   有问有答,虽然说不上多热络,但至少发出点声音就意味着没那么尴尬。   程蕾却打断了一来一回的问答。   “方霍联系过你吗?”   话音落下的几秒内,没有人再出声。   方知潋一怔,还是回答了:“上周联系了。”   程蕾微微一笑,显然对有或者没有这个答案并不感兴趣,只是借题发挥:“他把你撵出家门,还能记得给你打个电话,实在是费心了。”   方知潋没说话。   程蕾显然还在耿耿于怀,她说的话也没错,方知潋那位小妈的怀孕只是个催化剂,要是方霍坚定站在儿子这边,方知潋也不至于到了高三还要出去外面租房子住。   不过方知潋对这件事心里毫无波澜,他甚至想过,出去租房子更好,起码是在平宜,也不用看见他那位动辄发脾气的小妈。   程蕾执意要接他来临川借读,倒像是与方霍在较劲,把对方知潋的爱当成砝码,放在天平上秤上一秤,比出个结果。   可方知潋并不想当天平两端的砝码。   早在五岁时,程蕾和方霍离婚抛下他回临川的那一刻起,方知潋就这样想了。他对不负责任出轨又再婚的小白脸父亲没什么感情,并不意味着对几年没见的母亲就有感情了。   气氛凝滞几秒,还是唐季同打破了沉默:“好了,知潋快吃饭,常姨做的辣子鸡丁是拿手菜。”   边说边夹了一筷子放到方知潋的碗里。   方知潋木然地端起碗,扯了扯嘴角,对唐季同说谢谢。   他把那筷子辣子鸡丁就着米饭一起塞进嘴里,胡乱嚼了几下,辛辣的味道刺激着喉咙和胃,但他面不改色地咽了下去。   常姨的手艺的确很好,可惜方知潋不能吃辣。   晚饭后还有水果拼盘当甜点,方知潋借故找了个写作业的理由回了房间。   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写完作业,已经是深夜了,中途唐汀上楼过一次,给他送水果拼盘。   方知潋挑食过头,辣的不吃、苦的不吃、酸的不爱吃。能吃的没几样,胃口还小,所以只捡了两块雪梨吃完,就放在了一边,去洗漱了。   洗漱完,方知潋躺在床上给闹钟定时,他头发还没干,发梢湿漉漉的,但这个时间不适合开吹风机扰人。   手机屏幕已经修好了,表面光滑平整,完全看不出曾经摔出的裂痕。   方知潋定好闹钟,把台灯关上了,夜色融成静谧的一团,他在静寂的漆黑中又思索起上周五的那件事。   尽管有了思路,但方知潋仍然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想偏了,他决定明天还是去找陶佳期问个清楚。   这次他没思考太久,就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不算安稳,但中途一直没醒,方知潋做了个梦中梦,再睁眼就是天亮了。   他习惯性地先去摸床头柜上的手机,手机是黑屏的,方知潋迷迷糊糊地想,他明明昨天晚上没关机。   但闹钟没响,应该时间还早。   方知潋又在床上瘫了一会儿,慢吞吞地从被窝钻出来,刚准备穿上拖鞋去洗漱,一揉眼睛,却看见了门边的时钟摆件。   指针赫然指向十点的位置。   作者有话说: 第十六章   十点了。   方知潋的第一反应是继续揉眼睛,他怀疑自己又做了个梦中梦。   然而一放下手,眼前的时钟连个虚影都没有,是真的。   回过神,方知潋转身去找手机,黑屏的手机原封不动地躺在床头柜上,任他怎么按开机键都没反应。   楼下传来吸尘器轰隆隆的声响,方知潋没再管故障的手机,忙不迭下了楼。   常姨正在客厅做清扫,见他慌慌张张跑下楼,并没露出多少惊讶的神色:“小方醒啦,还吃早饭吗?”   她只是象征性一说,早饭做的是唐汀最喜欢的奶黄包和红枣甜粥,唐汀连吃带拿,这会儿早就一点不剩了。   方知潋神情一怔,他当然不是为了吃早饭下来的,但原先那句“常姨你怎么不叫我起床”被哽在喉咙里,他忽然意识到,说这句话是不合适的。   这是在别人家。   早就不是第一次了,原先在平宜,家里的阿姨是他小妈招来的人,态度当然不用说,同他小妈如出一辙。   而到了临川,方知潋又敏锐察觉出常姨对待他的态度,不至于像原先的阿姨一样,但在还没弄清楚家里男主人的想法之前,常姨选择了静待旁观。   静待旁观最明智的做法就是忽视,不热情,也不完全漠然。   “常姨,”方知潋把原本的那句话咽了回去,“可以告诉我一下我妈的号码吗?”   给程蕾打完电话让她帮忙请了半天假,方知潋没吃早饭,匆匆收拾了一下就出门了。   现在打车过去刚好能赶得上午休,方知潋上了车,习惯性地戴上耳机,然后把头靠在窗户上给人家擦玻璃。   书包里还揣着那部开不了机的手机,和额外备用带的一个iTouch。方知潋不知道去找那家维修店理论会不会有结果,如果没有结果,那他就又要问方霍要钱了。   一想到这里,方知潋就忍不住沮丧,他不想给方霍打电话。   低气压的心情一直持续到进学校,一上二楼,方知潋就看见了迎面而来的宋非玦。   晌午的光线渐次照向阳台,窗外是一望无际的暖阳绿荫,耸立的白杨树,缠绕着教学楼开得正旺的爬山虎,和铺满整片地面的银杏叶。   光线明亮而刺眼,方知潋停住了,用手挡了一下。   不远处,忽明忽暗的光影包裹在宋非玦的周身,他站在那儿,好像连光都更偏爱他一点,不舍得晃他的眼。   方知潋没有停驻太久,最多三五秒,就继续向前。   耳边的是不知名的调子。   宋非玦望着方知潋一步一步走过来,他的头发翘起来一绺,显得乱七八糟的,让看的人心里的情绪也乱七八糟。   第一次见面,宋非玦觉得他跟在后面的样子像猫和老鼠里的杰瑞,那只偷偷摸摸,总是掉进奶酪陷阱的小老鼠。   而现在,宋非玦又觉得他像炸了毛的小狗,有着自己星球法则的小狗。   宋非玦对小狗笑了一下。   小狗心情不好,不太想笑,目不斜视地往前继续走。   擦肩而过的瞬间,宋非玦好意提醒:“头发翘起来了。”   方知潋戴着耳机,理所当然没听见,就这么擦肩过去了,宋非玦回头,那绺翘起来的头发正耀武扬威地晃悠,一颠一颠的。   宋非玦嘴角仍旧上扬着,视线却漠然下垂,不出两秒便收回目光。   方知潋的坏心情一直到放学才多云转晴,因为祝闻答应了放学陪他一起去找维修店理论。   “这可是一千二!”祝闻表现得比他还愤怒,“又不是一百二,怎么能当冤大头!”   比起愤怒,方知潋更多的是不想找方霍要钱的头疼,他感激地握住祝闻的手:“以后你有难找我,随叫随到!”   祝闻一激灵,赶紧把手抽出来:“还是别有难了,请我吃饭就行。”   两个人放学直奔维修店,方知潋也没再找陶佳期问膏药贴和芦荟胶的事,本来他还怀疑过有没有可能是宋非玦放的,但一想中午连招呼都没打的情形,又觉得不太可能。   维修店的店员还是昨天那个,退钱是不肯的,但答应了留下手机重新修。   方知潋也没辙,只能答应了。   祝闻气定神闲地在店里绕了一圈,拿着自己压根没亮的手机装作打电话:“喂,龙哥,对,我朋友手机在学校后街这家维修店给修坏的,你说怎么办?啊,如果再修不好,你来找他啊?”   方知潋远远地听见祝闻在那儿瞎掰胡扯,店员的表情有了点变化,不知道是信了还没信。   祝闻先把自己骗信服了,一放下电话,高声装模作样喊了两句:“虎哥!我认识的隔壁职高老大,打架特厉害!”也不知道是对谁喊的。   如果说刚才店员还是半信半疑的态度,那从龙哥变虎哥的这一刻肯定是完全不信了。   方知潋和祝闻悻悻地出了店门,祝闻完全没觉得有什么不对,还在找补:“没事,他要再修不好,我告诉段老师!”   “谢谢你啊。”方知潋已经在心里打草稿了,想到时候怎么和方霍开口。   “别客气,你的事就是我的事!”祝闻虽然傻了点,但人仗义得很,“去车站不?”   方知潋刚想答应,一抬头,看见宋非玦悠悠然从对面过去,然后拐进了路口的巷尾。   怎么哪儿都能看到他?   “不是请你吃饭吗?”方知潋没太当回事,宋非玦没看见他,他就当也没看见宋非玦。   “哦,差点忘了,”祝闻说,“你吃什么?这附近有个特好吃的馄饨店,玉米鲜肉馅一绝。”   “都可以。”方知潋想说就吃那个吧,再一望对街,忽然看见好几个染着黄色头发的人也拐进了那条巷尾,乍一看,浩浩荡荡的。   祝闻还在说:“吃抻面也行,老字号,那家抻面汤可鲜了,再配上香菜,特别……”   方知潋不吃香菜,而且现在有比馄饨抻面二选一更重要的事情。   他拽紧了书包两侧的绑带,转过头对祝闻说:“改天两样都吃,我今天有事先走了!”   来不及听祝闻的回答,方知潋趁着绿灯,已经一股劲儿跑了过去,   巷子里头七弯八绕的,再往前走,都是长得一模一样的居民区。   方知潋不敢大摇大摆地跟着那群人一起进去,刻意落在了他们后面几分钟。   他搞不清楚为什么要跟进来,就像上周五那天,他也同样搞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宁愿相信一个不知道要往哪儿走的陌生人,也不相信导航。   不太准的直觉告诉方知潋,刚才那群人就是跟着宋非玦进来的。   意识到这一点,方知潋更加放轻了脚步,然而他不知道怎么走的,越往巷子里走就越狭窄,宋非玦没找到不说,连那群人都跟丢了。   放弃也是一种美德,方知潋在心里告诫自己,转头往回走了,刚走没两步,忽然被一只手从后面捂住了脸。   准确来说,捂的是上半边脸,方知潋两眼一蒙黑,条件反射惊了一下:“谁——”   那只手精准下移,又捂住了他的嘴。   那只手上有好闻的薄荷香气,像刚吃完薄荷糖残留的味道,甜蜜又清爽。   方知潋又使劲闻了一大口,像小狗一样,鼻尖碰上了冰凉柔软的指腹。   “小声点,”后面的人说,“他们刚过去。”   方知潋别过脸,意料之中的,他看见了宋非玦隐藏在阴影下的侧脸。   巷子太暗,没有灯,宋非玦的皮肤在映衬下白得近乎半透明,自下而上,变成电影里缓慢而不可或缺的长镜头。   如果电影里的长镜头都美得这么理所当然,方知潋就不会一看电影就打瞌睡了,他想,宋非玦的鼻梁原来这么挺。   方知潋不说话了,他乖乖向后缩过去一些,好像这样,就没人能看见他们了。   宋非玦依旧没有松开手。   而方知潋也忘了提醒他。   作者有话说: 第十七章   半个世纪过去了。夜色笼罩城市,巷子外头,藏匿在树枝中间的路灯零零落落地亮起来,灰白的、冷调的,像是伪装的月亮。   方知潋脚都站麻了,试探性地问:“他们应该走了?”   他的声音隔着手掌,显得有些沉闷,呼出的吐息均匀地覆在宋非玦的掌心。   “嗯,”宋非玦松开了手,“走吧。”   柔软的触感和香气倏然离得远了,方知潋回过神,发现宋非玦很自然地后退了一步,拉开了他们之间的距离。   那双眼是淡漠的,虹膜很黑,深得不见底,也看不出情绪变化。   他们穿过巷子往外走,路过单元楼间,能听见一楼起锅炒菜的声音,孩童嬉闹的声音,很多声音糅杂在一起,构成了这条偏窄小巷子独有的烟火气。   方知潋终于忍不住问了:“他们为什么要跟着你?”   “不知道。”   “那你躲什么?”   “不然呢,和他们打一架?”宋非玦回答得轻巧,谈不上认真。   方知潋怔愣两秒,觉出宋非玦在敷衍他,表情变得不太高兴。他小时候因为营养不良,发色和瞳色偏浅,浅色虹膜的人就是这点不好,高兴和不高兴都显现在眼里。   “你都知道是打架了,”方知潋扁了扁嘴,“还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跟着你?”   宋非玦嘴角翘起,似乎笑了,总算正面回答道:“大概是他们认错人,把我当作情敌了吧。”   这句话没有指向,方知潋却莫名其妙联想到了陶佳期,真相就摆在眼前了,他掐了一下指尖,小心翼翼地问:“所以你是吗?”   宋非玦没答话,轻飘飘地反问:“什么?”   方知潋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他:“陶佳期。”   “不是。”这次宋非玦没再吊他胃口,直接否认了。   方知潋舒了口气,他好像大概搞清楚整件事的经过了。   果然想偏了。   宋非玦的大概不是空穴来风,自从那天晚上以后,他就不断收到来自陌生号码的短信,主旨无非一个,警告他离陶佳期远点。   那个职高的小混混放狠话厉害,但一直都没采取实际行动,直到今天晚上的围堵。   宋非玦话不多,好在概括能力挺强的,等走出巷子,方知潋已经彻底听明白了来龙去脉。   “报警了吗?”他最关心这个。   宋非玦说:“没有。”   方知潋又露出点懊恼的神情:“这样不行,他们学校就在隔壁,也不能总躲着……”   风乍起,带着点若有若无的凉意,宋非玦没有回答,只说:“走吧。”   “去哪里?”方知潋下意识问。   “你本来要去哪里,”宋非玦停顿了一下,似乎没明白他的意思,“就去哪里。”   这是要分开的意思,方知潋噎了一下,他本来就是跟着宋非玦来的。   “你饿了吗?”方知潋顾左右而言他,把祝闻的话原封不动地搬过来借花献佛,“这附近有个特别好吃的馄饨店,我请你吃馄饨吧。”   然而事实上方知潋也不知道这家所谓特别好吃的馄饨店在哪里,最后还是宋非玦带他来的。   “一份玉米鲜肉的,不放香菜葱姜蒜,不要辣,”方知潋点完才想起来对面还有个人,“你吃什么?”   宋非玦点的是芥菜馄饨,听他这么一长串说完,漫不经心评价一句:“不吃的还真多。”   要放别人,方知潋免不了觉得对方在嘲讽他,但一听宋非玦说,就觉得好像没那个意思。   方知潋对事不对人,先前单方面对宋非玦的误会让他有那么一点愧疚,现在误会解开了,没由来的敌意也就烟消云散了。   尽管宋非玦不知道,他还是决定用请客来多少弥补一下。   刚好是饭点,不大的小店里挤满了学生,有一中的,也有隔壁职高的。   馄饨很快就端了上来,芥菜馄饨上铺满一层辣椒油,宋非玦很自然地抽出一双方便筷子,又往里倒了两圈醋,看得方知潋牙酸。   吃饭的时候寥寥无话,方知潋倒是还想说,但宋非玦吃相太斯文,一看就是家里教导食不言寝不语的类型,再加上一开始说话老板娘就端着滚烫的馄饨从他身边路过,其中的意思不言而喻——   早点吃完早点出去。   方知潋生怕一个吃得慢被老板娘当头浇馄饨汤,第一次没边吃饭边东张西望,吃得飞快。   吃完去结账,方知潋一掏书包,才知道什么叫当头一棒。   空空如也,钱包落在书桌里了。   宋非玦递过去一张卡,方知潋看他自然而然地结了账,心里的愧疚放得更大了:“下次我请你。”   “不用。”宋非玦说,也不知道是客套,还是单纯指下次不用一起吃了。   结完账,宋非玦走在前面,先出了门,方知潋又闻到他身上那股好闻的薄荷香气。   “你身上的香味,”方知潋想了一下,还是问了,“是柔顺剂的味道吗?”   宋非玦似乎怔了一下,随即很快了然,掏出一个蓝色的小盒子:“你说这个?”   方知潋凑近了看,他有点夜盲:“这个是什么?”   宋非玦不答反问:“要试试吗?”   蓝色的小盒子上只标了一个单词,方知潋半天没看清,正等着这句话呢,闻言立刻答道:“好啊!”   他摊开手心,宋非玦给他倒了两片,糯米纸似的薄厚,泛着透明的蓝色。   居然不是薄荷糖,方知潋想,那两片薄荷纸一抵上舌尖,泛起强烈的辛冽感,连着舌尖都发麻,丁点甜味儿都没有。   “还要吗?”宋非玦问。   “不要了。”方知潋赶快摆手,用舌根把入口那两片薄荷片的气味压下去了,含糊不清地咕哝:“闻起来那么好闻,怎么吃起来那么难吃,一股牙膏味……”   闻言,宋非玦笑了一下。   “我先走了。”他一边的肩膀上随意搭着一个双肩包,垂下眼帘道。   “哦,好。”方知潋点了点头,又忽然想起来了什么似的,一把抓住晃悠的书包肩带。   宋非玦回头:“嗯?”   方知潋抓着书包肩带的手有点出汗了,他偏过头,没去看宋非玦的表情:“我能加一下你微信吗?”   回去的路上,方知潋一直摆弄着备忘录里的微信号,关了开,开了又关。   等回家一连上了网,方知潋回到房间关上门,坐在地板上,低头给iTouch下载微信。   网络很快,没一会儿就下好了,方知潋按备忘录上的数字一个个输入到了添加朋友上,还对照了好几遍,才按下了搜索。   映入眼帘的是宋非玦的微信名,一个字母S,方知潋点开他的头像,大面积的深蓝色天空背景,左上角有一角小小的月亮,不知道是网图还是他自己拍的。   方知潋发送了好友申请,然后眼巴巴地等着通过。   但宋非玦好像故意在吊着他,一直到十一点多都没通过申请。   方知潋写完作业,蜷缩在被窝里打哈欠,眼前的屏幕都变得模糊不清了,他想,再等最后十分钟,宋非玦再不通过就拉倒,睡觉。   他的心声像被听到了似的,再一睁眼,屏幕上已经跳出来了宋非玦的对话框。   方知潋一下子不困了,他打开宋非玦的朋友圈,然而一条竖线和空白表明,宋非玦的朋友圈没有动态。   满怀期望的方知潋蔫了,他退出宋非玦的朋友圈,又打开了空荡荡的对话框,思索要不要发点什么过去。   犹豫的空档,对方先发来了一条消息:“谢谢你请客的馄饨,很好吃。”   话说得像抬杠,但方知潋全然没察觉出来,一点都不害羞地给宋非玦回:“不客气,下次我结账。”   这次宋非玦没回了。   方知潋又对着对话框发了一会儿呆,实在觉得困了,才放下屏幕准备睡觉,想了想,又按亮了屏幕。   他打开搜索引擎,搜月亮的表情符号,弹出来的结果有一堆。   方知潋挑了个最好看的半月牙形月亮,复制下来,又粘贴到宋非玦的微信备注上。   再返回对话框,前面的字母S不变,后面却跟了一个小月牙符号。   这回他满意了,手指贴在月牙符号上点了点,自言自语地说:“睡觉。”   作者有话说:   这周没有更新啦提前祝大家新年快乐!PS月牙符号:☾ 第十八章   午后总是让人提不起精神。   在食堂吃过午饭,方知潋顺着藏青色汇集成的河流往外走,他终于也穿上了那套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的校服。   祝闻托着餐盘跟在后面,哈欠连天。   这几天气温回升,教室里闷得不像话,堪比夏天正热时的温度。偏偏早晚温差极大,现在是热,但上完晚自习回家又能冻得直打哆嗦。   还有一段时间才上课,谁也不想回教室,祝闻干脆带方知潋到操场旁边的树荫下坐着了。   有三三两两的男生在不远处打篮球,不用看都知道,一定是高一高二的。   祝闻一直盯着那颗篮球,挺羡慕地说:“我想降级。”   “不用降级,”瓶盖像是存心别了劲儿,方知潋拧了半天都没拧开,“你现在就能加入他们。”   祝闻老神在在地叹了口气:“你不懂,我肩上承载了高考的责任。”   午间广播的前奏准时响了起来,比起每天大同小异的演讲内容,更让人在意的是报时的作用。   已经是一点了。   方知潋很自觉地站了起来,往教学楼里走,祝闻也不情不愿地跟在了后面。   和每天的午间广播一样,前半段是励志正能量的文章朗读,后半段是两首点歌。唯一不同的是,播音员在点歌前停顿了两秒。   “接下来的这首歌,送给高三一班的宋非玦同学。”   歌名没听清,但方知潋听见了宋非玦的名字,他刚想问祝闻确定一下,就听见祝闻在背后慢悠悠地开了口。   “广播台夹带私货啊,人家可都是过生日才给点歌,校草有特权?”   “是吗?”   方知潋没太注意过午间广播,偶尔听进去了的几次,好像的确都是千篇一律的祝福语“生日快乐”、“天天开心”。   经过教室后门,语文老师正在班级前面转悠,祝闻早上语文作业没交,这会儿还心虚着,一把扯住方知潋的校服:“听完这两首歌再进去吧。”   “好啊。”方知潋不懂祝闻心里这些弯弯绕绕,但也停下了。   广播里放的是首韩文歌,尽管歌词听不懂,但调子叮叮当当的,轻松又温柔。   “很多人喜欢宋非玦吗?”不知怎么,方知潋又想起了这回事,他一想到当时误会宋非玦胁迫,就不觉好笑。   “那可不,德智体美劳占全了,家里还有钱,女生不都喜欢这种吗?”   “家里有钱?怎么看出来的。”   “高一开学发言,宋非玦他爸来做过演讲。”   祝闻说到这里忽然停了,挤眉弄眼地暗示方知潋,可惜方知潋还在和没拧开的瓶盖较劲儿,没接收到他的暗示。   “他爸怎么了?”   祝闻不知道那个传闻是真是假,想了想,还是决定不误导他了:“都说他爸在临川挺厉害的,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反正他爸一看就是有钱人,戴的那个手表好几十万,简直……”   怎么厉害?方知潋似懂非懂,话到嘴边,又跳成了另一个问题:“为什么不是他妈妈来演讲?”   祝闻正讲到兴头上,一下子被打断了,也忘了刚想说什么了:“他妈为什么来?”   “一般不都是丧偶式教育吗,爸爸不管妈妈管。”方知潋随口道。   这个问题还真问住祝闻了,人家家里怎么回事,他怎么可能知道,祝闻说:“不知道,兴许是因为他爸更有名呗。”   方知潋就是随口一问,也没打算深入研究宋非玦的家庭构成,等到播放下一首歌时,跟着换了话题。   这个话题不像上一个话题那么轻松,方知潋斟酌了一下,才试探性地问:“一中和职高离这么近,之前如果起了冲突,一般怎么办?上报给教导处有用吗?”   祝闻平时学习头脑不太灵光,一到关键问题上却异常敏锐:“你拧个瓶盖都费劲儿,能和谁起冲突?”   方知潋冷静地为自己辩驳:“这个瓶盖有问题,不信你试试。”   他把汽水瓶递给祝闻,心里在天人交战。   果不其然,祝闻也没拧开。   “别喝了,”祝闻嘴角抽了抽,把汽水瓶抛给他,话锋一转,“你替谁问的啊?”   方知潋心里早有了结果,他想来想去,觉得祝闻算是个靠谱的人,就算解决不了问题,至少不会出去瞎说。   于是他组织了一下语言,把陶佳期被职高那群混混尾随骚扰的事说了,其中省略了宋非玦和他瞎想导致的乌龙。   本来是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聊着聊着就扯出了一件不好做决策的事。祝闻显然也发愁了,只说了句估计教导处不管校外的事,开始低头沉思。   “怪不得陶佳期不上晚自习了。”一个突然冒出来的声音说。   方知潋一回头,看见尤丽也捏着下巴在沉思,不知道已经在背后站了多久。   尤丽比祝闻沉思的时间要短得多,几乎是祝闻脱口而出“你什么时候来的”同时,她打了个清脆的响指:“不用你们管啦,我有办法。”   “什么办法?”方知潋问。   尤丽只露出一个不可说的笑容,踩在打铃前蹦蹦跳跳进了教室。   “秘密。”   秘密的答案很快就被揭晓了,一点悬念都没有。   倒数第二节 课下课,尤丽跑到了第一排和陶佳期接头说话。   陶佳期之前和尤丽不熟,显然没想到她会主动过来搭话,沉默一会儿,点了点头。等尤丽回后排了,还愣愣地回头看了一眼。   “你和她说什么了?”祝闻好奇地问。   尤丽嫌弃地把祝闻凑过来的脸推开了,敲敲方知潋的书桌,不无得意地卖关子:“我就问她家在哪儿,也太巧了,离我家不远哎。”   “然后呢?”祝闻锲而不舍地再次凑上来。   “然后?”尤丽自说自话,“我听说智商不高的人一般情商会高点。”   “哈?”   “怎么你智商低情商也低啊?”   祝闻夸张地跳脚,坐在一旁的方知潋也忍不住翘起嘴角,一半是因为尤丽和祝闻的插科打诨,一半是因为宋非玦回复的微信。   起因是方知潋先发过去的一条微信。   早上出现了难得一见的火烧云,方知潋听说过一个说法,早上出现火烧云意味着第二天会下雨。   他倚在窗台上拍了张照片,顺手给对话框在前面的宋非玦发了过去。   说不定明天要下雨。方知潋打了一句话,又嘀咕着封建迷信要不得,删掉了。   删删减减,最终发过去了一句很无厘头的话:晚上会不会出现一模一样的火烧云?   宋非玦一上午都没有回复。   方知潋并不气馁,他总爱聊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没得到过几次认真的回答,聊完也就忘了,还不如金鱼的记性。   直到三分钟前。   宋非玦的第一条回复是“帮你看了”,方知潋那时候还以为他发错了,刚想回复,第二条紧接着来了。   是一张日落的照片。   玻璃窗明净透亮,再往外延伸,夕阳沉没在远处高耸的建筑物之间,恰到好处地泛着橙粉色,隐约可见停留在对面教学楼斜阳光影里的飞鸟。   拍摄的人大概多少有点强迫症,露出的方形玻璃窗与照片的水平线条垂直,角度看起来很舒服。   还有宋非玦最后发来的一条回复:不一样。   下课铃响了,尤丽第一时间拎着整理好的书包去前排等陶佳期,等陶佳期收拾书桌的空档,她朝方知潋比了个没问题的手势。   陶佳期慢吞吞的动作里还带着点僵硬局促,可能连她自己都搞不清楚,一个毫无交情的同班女生为什么突然要邀约自己一起回家。   但架不住尤丽太热情,硬是挽着她的手晃来晃去地催促。   方知潋歪着头,心照不宣地朝尤丽笑了一下。   祝闻把卷子一股脑往书包里塞,还不明就里:“尤丽什么时候和陶佳期关系这么好了?”   “谁知道呢,”方知潋敷衍道,“一起吃饭?”   “走!”祝闻的注意力很快就被转移了,瞥见方知潋露出屏幕的iTouch,有点好奇地问,“你壁纸怎么有点像我们对面的教学楼?”   方知潋按亮了手机,笑道:“好看吗?”   教室前门的尤丽和陶佳期已经走了,祝闻伸着脖子目送她们出教室,嘴上根本不着调:“好看好看。”   方知潋满意了,拎起书包,和祝闻一起从后门下楼。   祝闻自来熟地搭上他的肩,单腿蹦着往台阶下跳:“今天你必须请我吃抻面,不能跑了!不过馄饨也行,二选一……”   “跑不了,”方知潋的心情莫名好了一点,大方承诺,“不用二选一,两个都请你吃。”   祝闻一高兴,越过三个台阶往下蹦,差点崴了脚。   方知潋好笑地去捞他,握在手上的屏幕不小心被按亮了。   对话框里,最下面的两条是方知潋回复的消息,第一条是一张相差无几的日落照片,第二条是一句话。   “但我们看的是同一个日落,一模一样的。”   好像,方知潋在心里强调,只是好像。   他好像稍微不那么讨厌临川了。   作者有话说: 第十九章   火烧云出现的预兆是巧合还是必然不得而知。第二天晚上下了场暴雨,这场雨带来的效应不仅是温度骤变,从四月开到九月的洋红色夹竹桃经过暴雨洗礼,终于快落光了。   课间休息,宋非玦出去了一趟,再回来时,原先好端端放在桌面上的耳机线又缠绕在了一起。   隔桌戴眼镜的女生正好看见了,提醒了一句:“张明濯刚才试听力,用了一下你的耳机。”   前桌的张明濯正在争分夺秒刷题,被叫到名字头也不抬:“哦,我刚借用了一下。”   宋非玦微微颔首,没去碰那堆缠绕的耳机线,自然地坐下了。   戴眼镜的女生看了宋非玦一眼,语气不太好地问:“不请自拿叫借用?”   张明濯一点都不见外,回头笑嘻嘻辩解道:“我们男生都不拘小节,互相借个东西怕什么,是不是,宋非玦?”   “嗯,”宋非玦嘴角还是扬着笑意,“没关系。”   午间下课,宋非玦照例去阅览室自习,他揣上了那对一直没再碰过的耳机,直到下了一楼,才随意将耳机扔进废纸篓里。   一起被扔进去的还有几张写满公式推导演算的草稿纸,那对白色耳机就安静地仰面躺在一堆揉皱的废纸团中。   宋非玦收回了视线,目不斜视地继续向前走。   还没等走出教学楼,背后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宋非玦惯性回头,看见方知潋正站在离他不远不近的位置,手上还举着根没吃完的江米条。   看起来有点傻。   “这个是你的吗?”方知潋把江米条塞进嘴里,右脸颊立刻鼓起来一块。   宋非玦的目光从他鼓起来的脸颊,转移到了另一只手上挂着的耳机线。   “嗯?”   “我没掏垃圾桶,”方知潋好像慢半拍反应过来了,指了一下后方的废纸篓,“我去扔零食袋,刚好你在前面扔完草稿纸,这个耳机放在最上面,不脏。”   这就是掏垃圾桶,宋非玦笑了一下。   他抬了抬眼皮,说:“是我的。”但没接过来。   “坏了吗?”方知潋自我怀疑地把耳机倒过来检查,“我还以为是你顺手扔错了……”   “是我扔错了,谢谢。”宋非玦打断了方知潋没说完的话。   宋非玦说话的时候喜欢先盯着别人的眼睛,再缓缓下移至嘴唇,显得尤为真挚,又不至于压迫感太强。   方知潋刚好相反,他被盯哪儿都有些不自然,于是眼睛睁得很大,目光飘忽不定地躲闪开了。   一般人所谓的睫毛长都是上睫毛长,而方知潋偏偏是下睫毛长,一睁大眼睛的时候,显得毛绒绒的,有种稚气的无害感。   “我一猜就是!”方知潋扬起脸笑了,把耳机递给宋非玦。   神情活像一只屁颠屁颠叼飞盘回来的小狗,一脸高兴得意都掩饰不住了。   他的手指上还沾了点江米条残留的糖霜,是淡淡的豆粉味,掺着甜味。   相触的掌心温热柔软,宋非玦接过耳机时不小心蹭上了糖霜,不动声色地用余光瞥见,却也没拍掉。   方知潋还无知无觉呢,傻乎乎地笑着说:“不客气。”   回教室的时候,尤丽和陶佳期刚一起从食堂回来,女孩子的友谊建立得飞快,才刚一个晚上,就已经从无话可说进化到了一起吃饭去洗手间小卖铺的程度。   尤丽的减肥计划早被抛到了脑后,刚吃完午饭又买了一盒巧克力派,她回到座位上第一件事就是分给方知潋一袋,顺带小声道:“以前判断错误了,我发现陶佳期好好相处啊,一点都不高冷。”   她从昨天晚上一起放学讲起,又讲到陶佳期帮忙讲题捎水,最后下了总结:“陶佳期人美心善!”   陶佳期好像听见自己名字了,满脸疑惑地转过头,没听出个所以然来,尤丽朝她摆摆手笑了一下,于是她也笑了笑,又转回去写题了。   方知潋咬着百奇含糊地问:“那昨天你们俩一起回家没遇到那些人吧?”   “没有,我聪明着呢,走大路也没有人敢跟着,”尤丽换了个话题,神神秘秘道,“对了,告诉你一个重磅秘密。”   秘密快成了尤丽的口头禅,已经不稀奇了,但方知潋还是很给面子地问:“什么秘密?”   尤丽勾了勾手指,示意他靠近一点。   “我听陶佳期说,那盒膏药贴和芦荟胶是宋非玦托她转交给你的,你们俩怎么认识的?”   的确称得上是重磅秘密。   方知潋愕然:“他给我的?你不是说陶佳期给我的吗?”   他早前不是没有想过这个可能性,但宋非玦没提,陶佳期也没提,这个可能性被他自顾自否决了。   尤丽理直气壮:“我亲眼目睹陶佳期放在你桌子上的,又不知道是转交。”   请一顿饭够吗?回过神,方知潋耳朵一烧:不然两顿?   这回宋非玦在他心里的高度又上了一个台阶,从最开始不太行的表面好学生,到也还行的见义勇为好学生,再到真挺行说不定能当个朋友的面冷心热好学生。   尤丽还在追问:“你到底怎么认识的宋非玦啊?”   方知潋不太好意思说是自己尾随出来的缘分,想了半天,故作玄虚地回了一句:“缘分到了,想挡也挡不住。”   说完就低下头继续写卷子,留下尤丽一个人对着挡不住的缘分瞎琢磨。   隔天早上是一个晴天,宋非玦照例在早自习前半个小时到了教室,习惯性把书包放进桌洞,却发现里面放了个牛皮纸袋。   纸袋没有封口,一眼就能望到底:一个圆鼓鼓的奶酥包、一块三角小芝士、和一袋咖啡牛奶。   还贴心地附赠了根吸管。   这不是宋非玦第一次收到早餐,早在高一高二几乎隔三差五就能收到,但他拒绝得明确,所以渐渐鲜少有人送了。   宋非玦把纸袋重新折上了,刚要起身,纸袋上贴着的便利贴飘飘然落下来了。   便利贴上的字迹谈不上难看,但有点像小学生那种一笔一划的稚拙,字体胖乎乎的。   “谢谢你的膏药贴和芦荟胶,下次请你吃饭。PS:草莓小芝士塞进奶酥包里好吃加倍。”   落款是方知潋的名字,名字上方还有一个被划掉的FZL,估计是方知潋写完缩写觉得不太对劲,又划掉了。   宋非玦摩挲着那张便利贴,难得停顿了两秒,把便利贴折起来放回了桌洞。   剩下的牛皮纸袋被他抱在怀里,与衣角摩擦出低沉的簌簌声。   他走向教室前方,拉开教室的前门,门后有一个被遮住的垃圾桶。   恰好有人从前门进来,宋非玦礼貌地挡住门让对方先进,然后顺手把怀里的那只纸袋扔进了垃圾桶。   空无一物的垃圾桶里发出短促沉闷的撞击声,继而再次归于平静。   作者有话说:   现阶段宋非玦的心路历程:   会叼飞碟回来的小狗可爱吗?可爱。   会叼飞碟回来的小狗特别吗?好像也没那么特别。 第二十章   拉长的下课铃响伴随着讲台上段嘉誉的收书声一起结束了。   方知潋一早就正襟危坐准备好了,待下课铃刚响,就偷偷摸摸地从后门绕了出去,直奔三楼。   实验班的氛围果然和普通班不同,方知潋透过后门的玻璃悄悄往里望,教室里依旧悄无声息,连最靠近后门的学生都在低头刷题,没空抬头瞟一眼走廊外面。   方知潋垫着脚尖锁定了宋非玦的书桌,只看到一个挺直的背影。   书桌上干干净净,只有练习册和摞好的卷子。   那个牛皮纸袋已经不在了。   方知潋难得过了一个快乐的周末,甚至周六还陪唐汀去上了一节少年宫的芭蕾课。唐汀在舞蹈室里上课,他在舞蹈室外打着哈欠写作业。   一下课,唐汀练习服都没来得及换,拉着几个小姐妹一起冲出舞蹈室,挨个给她们介绍:“这个是我哥哥!”   “你哥哥好漂亮!”白天鹅一样的小女孩儿们一齐笑眼弯弯地欢呼,还挺给面子。   “是帅。”方知潋纠正道。   他很有眼力见儿,等唐汀下课的期间去买了一兜酸奶,请小女孩儿们一人喝了一瓶,极大程度满足了唐汀小小的虚荣心。   回家的路上,唐汀眼巴巴地拽着方知潋的手问:“哥,你下次去学校接我好不好?”   方知潋依旧是那一套说辞:“再说吧。”揉了揉因为弓着身补作业发酸的脖颈,心里想的是再也不来了。   但方知潋没能高兴太久,星期三,国庆假期的前一周,开学的第一次月考开始了。   一中向来高效率,各科成绩在考试第二天就出来了,这还不算完,当天又召开了月考分析总结会。   方知潋把发下来的成绩单倒扣在桌面上,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真正的水土不服。   “一中的月考题是会难一点的。”发卷子的陶佳期路过,顺口说了一句。   自从她和尤丽开始一起玩,也开始能和方知潋或是祝闻说上几句话了。方知潋过了两秒才反应过来,陶佳期好像是在隐晦地安慰他。   “我觉得挺好啊,”祝闻掀起他的卷子看了一眼,又大大方方地举起自己的对比,“你数学比我高三十来分呢。”   方知潋并没有被安慰到。   到了下午倒数第二节 课的自习,段嘉誉开始断断续续地喊人到办公室商谈了。   方知潋是第五个被喊到的。   办公室里的空调吹得人昏昏欲睡,方知潋困得想揉眼睛,这一刻他没有想过去,也没有想未来。   段嘉誉的嘴唇张张合合:“我看了你的档案,在以前的高中成绩都很不错。这次的月考你不光要考虑成绩,更要考虑的是调整心态,以及如何去面对最紧张的下学期和高考。老师想问问你,你以后想做什么?”   不是谈成绩分析吗,方知潋似懂非懂,怎么谈到未来了?   段嘉誉刚才说的一大串开场白全没听清,方知潋谨慎地斟酌了一下,回答:“我以后应该出国留学吧……”   这话不假,无论是程蕾还是方霍,对于他的未来早就统一规划出一个最具备瞻远可能性的选择:出国留学。   但段嘉誉噎了一下。   他本来想从未来与理想入手,再谈大学的专业,还有高三应该如何为了目标学习和前进等等。   段嘉誉暂时卡壳没话说了,还好办公室的门及时被敲响了,他咳嗽一声:“进来。”   门把手下压,宋非玦站在门外,礼貌地向段嘉誉问好,但他要找的不是段嘉誉,而是和段嘉誉同一个办公室的物理老师。   方知潋看见宋非玦低声和物理老师说了句什么,物理老师点了点头,开始低头翻找。   另一端的段嘉誉清了清嗓子,继续语重心长道:“你的英语成绩不错,出国留学完全是可行的方案,但是其他科目……”   方知潋偷偷偏头看了宋非玦一眼,正好被同样看过来的宋非玦捕捉到了视线。   宋非玦垂眼微笑,朝他眨了眨眼。   方知潋稀里糊涂地也跟着眨了眨眼,他不确定宋非玦刚才在门外有没有听见段嘉誉点评他的成绩,耳朵尖不自觉地红了。   好在宋非玦拿到物理卷子就走了,留下方知潋继续和段嘉誉谈心。   段嘉誉又说了一堆,类似于就算不高考准备出国也不能放弃其他科目云云。   方知潋不断点头,从善如流地接道:“好的,段老师。”   比起方知潋,祝闻显然就没那么好运了,他是最后一个被喊到名字的。   临去办公室前,祝闻一副英勇就义的样子:“你今天晚上别等我了,没一个点儿我估计出不了教室。”   方知潋瞥他一眼:“至于吗?”   事实证明真的至于,直到下课铃响二十分钟祝闻还没回教室,方知潋慢悠悠地收拾好书包,自己走了。   这个时间,不上晚自习的差不多已经走光了,上晚自习的又乖乖在教室里待着,走廊里空荡荡的。   楼梯的拐角处,宋非玦站定在最高阶的台阶上,太阳斜斜的红光照在墙上,像八佰伴的浅赭色弧形墙面。   安静的时间太有限,方知潋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还是叫了他的名字。   没有谁先说要不要一起走,就这么顺其自然地,他们并肩下楼。   “奶酥包好吃吗?”方知潋问。   宋非玦不答反问:“是岙禾路上那家面包店买的吗?”   方知潋的注意力被转移了:“你也去过?”   “经常路过,”宋非玦弯了弯眼睛,“谢谢,我很喜欢那家。”   这个回答无非是好吃的意思,还附加了一个喜欢。方知潋不自觉地笑了,眼角眉梢都带着高兴,还有点不好意思:“我第一次吃到那家面包店的奶酥包就在想,如果说以后离开临川能让我惦记的,估计只有那家的奶酥包了。”   宋非玦却问:“只有奶酥包?”   方知潋怔了一下,他放慢了步伐,很认真地回答:“现在不止奶酥包了。”   还有很多人,他在心里想,已经成了好朋友的、还没成好朋友的,爱咋呼的唐汀勉强也算一个吧。   “其实我也没有那么不喜欢临川。”方知潋欲盖弥彰地补充一句,“可能只是还不习惯北方的天气。”   宋非玦不戳穿他,眼睛弯成好看的弧度,漫不经意“嗯”了一声。   白昼随着秋天的到来变得越来越短了,原本明亮的天空和成团的白云被染得晕黄,沿着围墙的那一排梧桐树不知道何时已经探出了头,落下泛黄的叶子,随风在地上打转。   方知潋和宋非玦沿着围墙外的小石子路漫无目的地走,他没有问宋非玦要去哪儿,只是直觉想把这条路走得更长。   “你刚才在办公室门外站了多久?”   “没有很久。”   方知潋舒了口气,那应该是没听见他的成绩。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被宋非玦听见成绩,比被祝闻陶佳期听见更让人羞赧。   可能是宋非玦的成绩太好,无形中让人有压力,方知潋总结。   不过他只庆幸了几秒,又更深地垂下了头。   “其实我也不知道,每次一提到未来理想这种话题,我就下意识想避开。”   “你大概就不会这样吧。”方知潋低声说。   从某种程度上来讲,尽管不想承认,但方知潋一直觉得自己更像方霍,程蕾的聪明头脑和井井有条的规划,他没有遗传到半点。   比如刚来一中借读,分班成绩出来的那一天,程蕾盯着他半天,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方知潋就会不由自主地想,程蕾大概很遗憾,他为什么只遗传到了方霍那张小白脸和平庸的人生轨迹,不上不下。   这个话题开始得有些没头没脑,但宋非玦听懂了,他说:“我会。”   “会?”   “刚决定退出国赛的时候,”宋非玦说,“很多人谈起过这个话题。”   “所以你为什么退出国赛?”方知潋不假思索地顺口问道。   他问完就后悔了,恨不得咬舌自尽,立刻找补地说:“不是……”   宋非玦好像并不太在意。   “哈库那玛塔塔。”他说。   “什么意思?”方知潋讷讷地问。   宋非玦偏过脸,绯红的光晕倾泻而下,照在他柔和的侧脸上,温柔得不像话。他很有耐心地解释:“Hakuna Matata,斯瓦西里的一个单词。所有问题都可以用这个单词来解决,也就是不用担心。”   停顿了一下,他又说:“我和你一样。”   方知潋发懵地看着宋非玦:“和我一样?”   宋非玦垂下眼睫:“想离开临川。”   他没有再解释,像是任由方知潋怎么理解,而方知潋却更加糊涂了。   草丛中忽然传出窸窣的声响。   方知潋下意识往后缩了一下,却被宋非玦挡住了:“是猫。”   定睛一看,方知潋才发现前面的草丛中藏着一只黄白相间的猫,那只猫显然察觉到自己被发现了,抬起了圆圆的脑袋,露出头顶一小簇倒月牙形状的黑毛。   刚才的话题顺其自然地被中止了。   “居然有三种颜色,”方知潋轻声呢喃,尽量放低了音量,“你看它的尾巴。”   “应该是三花猫。”宋非玦说。   那只三花猫很警戒地盯着他们,圆球状的金色眼珠在光线的折射下变成了竖瞳。   “它好瘦啊,可是我没带吃的。”方知潋不敢轻举妄动,僵在原地和猫对视了一会儿,“你觉不觉得它头顶上的毛……有点像露娜。”   宋非玦的神情有些莫名:“露娜是谁?”   “就是《美少女战士》里的那只小黑猫,头顶上也有一簇月牙形状的毛。”方知潋完全没意识到有什么问题,比比划划地形容,“你没看过《美少女战士》吗?”   宋非玦不说话,方知潋奇怪地回头去看,对上了他似笑非笑的目光。   “我为什么会看过《美少女战士》?”   作者有话说: 第二十一章   方知潋腾地烧红了脸。   好比不兼容更新系统的旧机子,几乎是宋非玦刚开口的第一秒,方知潋就黑屏了,不仅发热,还连带着嗡嗡嗡地冒烟。   趁他发呆的空档,三花猫跐溜一下跑了,动作迅捷,追都来不及。   他有点不知道从何说起。   如果说得酸点,就是方知潋小时候因为长得漂漂亮亮,像个混血洋娃娃,才总混进小女孩儿堆里一起玩;如果说得可怜点,就是因为同院的小男孩儿都骂他没妈,不乐意跟他一起玩。   幼儿园小女孩儿的娱乐活动花样不多,租碟片聚在一起看是其中一个,那时候在小女孩儿中最热门的动画片有两部。   《美少女战士》和《数码宝贝》。   方知潋有点后悔了,他还不如说那只三花猫像迪路兽呢。   “我有个妹妹……”方知潋搞不懂自己为什么半真半假地说谎,就像机子死机前屏幕上的假性转圈,但转了总比黑屏好。   “比我小几岁,特别黏着我,”方知潋不知道自己是在说唐汀,还是在想象另一个从未谋面过的小妹妹,“小时候电视上的动画片还没那么多,如果有特别想看的动画片,可以去租碟片。她特别喜欢《美少女战士》,每次不光跟我抢电视,还要拉着我一起看,我到现在还记得夜礼服假面、水冰月、露娜……”   他絮絮地说了很多,越说话题越跑偏,最后都偏到《数码宝贝》第二季不如第一季好看了,才终于止住话匣。   宋非玦的表情竟然很认真,唇角还噙着淡淡的笑意,让方知潋更挫败了。   “……你别笑话我。”方知潋底气不足地咕哝,尾音软绵绵的。   宋非玦笑了:“为什么笑话你?”   因为是我编的。方知潋咬着嘴唇想,头更深地垂下去了,像只偷埋骨头被发现了的沮丧小狗。   “我很羡慕你,”宋非玦却说,“我小时候没有看过动画片。”   “啊?”方知潋如梦方醒。   “什么动画片都没看过?《西游记》呢?”   “没看过。”   “真的假的……”   “真的。”   宋非玦注视着方知潋,眼梢的锋利柔软下来,含情的眉眼像一朵揉皱的白色洋桔梗,让住进他眼里的人连声息都放轻了。   “好惨啊……”鬼使神差地,方知潋伸出手揉了一下宋非玦的头发,说是揉,其实只是轻轻碰了一下。   很软,方知潋的想法只有这一个。宋非玦个子高,他不得不踮着脚,却偏要装出一副轻而易举的样子。   宋非玦没有躲开,只是快速地眨了两下眼睛,脸色如常,扬起的笑容也丝毫不变。   兴许是鬼迷心窍了,方知潋垂下手的那一刻心空了一拍,他故作玩笑地补充:“不过你以后想看动画片的话,可以来我家看。”   “好啊。”宋非玦答应了。   大概是宋非玦的眼神太具有迷惑性,方知潋有一瞬间真的相信了。   宋非玦并没有随口敷衍。   沉默几秒,方知潋突然笑了一下:“我们算不算交换秘密了?”   “看过《美少女战士》的秘密和没看过动画片的秘密吗。”   “不,还有一个。”   宋非玦停下了,又重复了一遍:“还有?”   “是啊,还有一个,”方知潋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指了指前面不远处的长椅,“那我附加一个秘密吧,这个秘密有点长,你要听吗?”   夕阳尚且刚好,对楼的灯却已经一盏盏亮起来了。   方知潋给宋非玦讲了一个很长的,从来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的秘密。   他有两个妹妹。   方知潋五岁那年,程蕾又怀孕了。怀孕第三个月的时候,她去做了超声检测,得知这次怀的是个女孩儿。   程蕾喜欢女儿,方知潋也喜欢妹妹。   但方霍不喜欢。   最开始只是不痛不痒的争执,方霍喜欢把程蕾拖累了他挂在嘴边,因为他理所当然地认为,如果当时不是为了对不小心怀孕的程蕾负责,现在早就娶上条件好千倍万倍的厂长女儿了。   程蕾不是没有过不甘心,比如为了方霍放弃在家乡的工作当全职太太,比如为了结婚违抗父母,方霍挂在嘴边的那句话成了争吵爆发的燃点。   后来方霍出轨了。   方知潋对那段记忆很模糊,或许是程蕾刻意不想让他受到伤害。但结果就是程蕾终于做出了一次正确选择,去做了引产,和方霍离了婚,到最后离开平宜。   妹妹没有了。直到十七岁的方知潋在临川的机场再一次见到程蕾,程蕾指着旁边的小女孩儿说,这是你妹妹,唐汀。   这个秘密的确很长,方知潋讲得断断续续,尽量缩短概括了。   其中模糊了很多细节,他还是没办法那么坦然地全盘托出,只大概总结出了前因后果:他有一个还没出生就因为种种原因夭折了的妹妹,还有一个不知道怎么相处的妹妹。   “是不是很无聊,”方知潋晃悠着腿,讷讷道,“其实我也知道,几个月的小孩又没有自我意识,不过潜意识里我总觉得自己有一个妹妹了,对另一个妹妹……不知道怎么说。”   方知潋说得别扭,宋非玦却明白了他的意思。   对另一个妹妹好,总要觉得愧对没能出生的那个妹妹;对另一个妹妹不好,又做不到。   就像是衣领后面那块小小的商标,无论剪掉还是不剪掉,都只是残留面积大小的不同,那块商标无时无刻不彰显着存在感,隐隐发痒。   幼稚又真实的困惑。   沉默须臾,宋非玦说:“我觉得你对你现在的妹妹很好。”   “好吗?”   “嗯,”宋非玦复述了一遍他刚才的话,“陪她玩,不和她抢遥控器,陪她看动画片,不好吗。”   方知潋没好意思说一半都是编的,他早就过了和唐汀抢遥控器的年纪,还有如果唐汀看《喜羊羊与灰太狼》的时候他正好路过看了两分钟,这也能算陪看动画片的话。   “那就算吧……”   “算的,”宋非玦的语气是不带恶意的调侃,“毕竟陪看了那么多集《美少女战士》。”   “别提《美少女战士了》!”方知潋一下子跳了起来,面红耳赤地捂住脸。   “不提了,”宋非玦不逗他了,咬重了字音,“秘密。”   方知潋总算消停了下来,一只手不断地在脸颊边上扇风,想让那股热意尽快消退。   什么都没改变,但说出来好像就轻松了点。   “好了,回家。”方知潋边降温边自言自语,“不知道下次还会不会遇到那只猫。”   他刚想问宋非玦怎么回家,就听见前方传来一声鸣笛,一辆黑色保时捷已经在那里停了许久。   “我先走了。”宋非玦敛了神色。   “你爸爸来接你吗?”方知潋想到了前不久听祝闻提起的宋非玦父亲。   “司机。”宋非玦没多解释,颔首垂眸道,“再见。”   方知潋乖乖挥手:“拜拜。”   他目送宋非玦上了后座,那辆保时捷始终是沉默无言的,只有在发动引擎时发出一阵短促的嗡鸣,然后留下了一排车尾气,离开了。   方知潋收回视线,朝相反的方向走去,书包松松垮垮地挂在他的肩膀上,一晃一晃。   在这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黄昏夜晚,他知道了宋非玦的两个秘密。   第一个,宋非玦小时候没看过动画片。   第二个,宋非玦好像不习惯肢体接触。   作者有话说:   小方很聪明的才不是笨笨小狗   PS:换了个新封面对应的是C10那一章在临榆岛的黄昏海边和礁石 第二十二章   回家以后,方知潋做的第一件事是打开顺道从维修店拿回来的手机,在网络上搜索:不习惯身体接触是什么原因。   搜索引擎蹦出来的答案五花八门,洁癖、强迫性神经症、精神紧张……   方知潋一个个看过去,觉得哪个都有道理,哪个又都不太像。   他开始仔细地回想,第一次在巷子里见面宋非玦伸出的手,还有在水房里那次,宋非玦抬手提醒他衣领窝进去了,怎么想也不像单纯的讨厌身体接触。   想来想去,方知潋长按删除键把那行字删掉了,又改成更长一点的搜索:不习惯别人对我身体接触,但可以接触别人是什么原因?   这次搜索的范围更小了,方知潋往下拉了两页就到了底,其中大多数内容还都是一些无意义答案。   有一条求助提问吸引了方知潋的注意力。   提问者和他的问题差不多,写得更为详细,明确指出了自己可以主动碰触别人,但对来自别人的触碰会感到不自觉的心烦和抗拒,导致正常社交出现问题。   底下只有一条没被采纳的答案:哈哈哈,题主是不是有隐藏的抖S属性,习惯占据主导地位啊。   这条回答还有两个点赞。   方知潋也跟着凑热闹点了个赞,然后又按回车键在网上搜索:什么是抖S。   搜索的结果让方知潋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过完国庆假期,星期二上学的时候,教导主任在广播里宣布了一则重要通知:不论走读生还是住校生,从本周起,集体高三学生延长至晚自习第二节 下课放学。   “我靠!”祝闻不满地砰砰捶桌子,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朝着广播嚷,“国庆就放一天假,平日还要上晚自习,一中,你没有心!”   尤丽难得附和了一句:“不光没有心,还没有人性。”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把一中骂了个狗血淋头,祝闻还不满意,又探过半个身子去寻找革命战友的认同,却看见方知潋在那儿用笔杆敲手指关节。   指节被敲得泛红了,他还无知无觉似的,继续保持着不紧不慢的频率敲击。   祝闻匪夷所思:“你干嘛呢?”   “测试一下我有没有当抖M的潜质,”方知潋说,“不过似乎没有。”   “什么玩意儿……”祝闻没听懂,瞟了一眼方知潋从里到外通红的指节,脸抽了抽,“我打个医大四院的电话,把你送走得了。”   “这么点红印,还用得着去医院啊。”   “你瞧,没听懂吧?医大四院是精神病院。”   “……”   方知潋总算不敲了,把头扭到一边,懒得搭理祝闻。   祝闻这人就是别人越不搭理他越来劲儿,等过一节课下课想通了,又主动凑上来了。   “我想了一下,上晚自习这件事勉强可行,”祝闻喜滋滋地分析,“正好趁晚自习溜去后街吃烧烤呗,吃完再溜回来收拾书包放学,完美。”   所谓的溜出去,无非就是翻墙。   虽然有点费劲,但小树林那片围墙下垫了不少捆绳,胆子大点的男生踩着就能翻过去。   方知潋兴致缺缺,他打小体质差,毫无运动细胞可言,但他不乐意承认自己翻不过去,只能换了个借口。   “你自己溜吧,”方知潋装模作样地翻开练习册,“我热爱学习,没空。”   祝闻在无关学习的事上行动力极强,一打下课铃,还没等段嘉誉回班,就已经先溜出去了。   失去了一个饭搭子,方知潋不得不自己去吃晚饭了,刚出教室门准备下楼,转念一想,又转过身上楼了。   他轻车熟路地走到实验班门口,果不其然,宋非玦仍坐在位置上。   有三两个人正好从前门出来,方知潋麻烦了一个戴眼镜的女生帮忙喊一下宋非玦,对方显然见怪不怪,好脾气地回去喊人了。   方知潋透过后门上的玻璃挡板看见眼镜女生低头和宋非玦说了句什么,又指了指后门。   宋非玦像有心灵感应般抬眼望了过来,眼神相对交错的瞬间,他很轻地笑了一下。   方知潋往后退了一步,靠着墙等宋非玦出来。   宋非玦没有让他等太久,出来时,方知潋正捏着手指玩,一抬头看见宋非玦过来了,立刻背过手,抢白似的说:“我请你吃饭!”   好像生怕宋非玦拒绝一样。   “好啊,”宋非玦顿了一下,“去后街吧。”   一天内,去后街这个提议出现了两次,但这次方知潋却没有犹豫地说了“好”。   一中有一条很美的路,从高三教学楼的左侧延伸到小树林边上的围墙。   天气好的时候,日光从树缝穿过,均匀地投射下来,被晒过的青草味干净而饱满。   恰好今天是个好天气。   不过方知潋没心思欣赏,他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面红砖墙上了:“怎么爬?”   宋非玦踩上了捆绳,方知潋还没看清,宋非玦就已经轻而易举地翻过去了。   “你真的是第一次翻墙?”他有点难以置信。   “真的。”   方知潋不敢学宋非玦,又多垫了几捆绳子才爬上去,然而当他颤颤巍巍站在围墙上,才发现什么叫赶鸭子上架——   办不到。   “我好像跳不下去。”方知潋眼睛都不敢看下面,试图慢慢蹲下,用滑滑梯的姿势往下滑,被宋非玦制止了。   “别滑,会擦伤后背。”   “我不敢跳……”   “放低一点,”宋非玦很有耐心地做出承诺,“我会接着你。”   方知潋觉得自己可能被灌了迷魂药,不然该怎么解释,他就那么完全不假思索地往下跳了。   宋非玦说到做到,几乎是在他刚往下跳的那一刻,向前了一步。   下坠的那一秒,方知潋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一片轻飘飘的羽毛,感官系统全部失灵了。直到他稳稳地落了地,在惯性力的作用下,不受控制地向前踉跄两步,落进一个柔软的拥抱。   心脏来不及收缩的跳动声像老旧收音机出错的波段,真切而有力。   方知潋甚至混乱到忘记数这是宋非玦没有推开他的第几秒,耳边的声音太喧闹了,扰得他心烦意乱。   下一秒,方知潋无处安放的目光穿过那条狭窄的街,不偏不倚,落在了对街的烧烤小店外面搭的塑料桌上。   隔着一条街,祝闻张着嘴,手上举着一串烤鱿鱼的动作仿佛被人按了暂停键,有点滑稽,让人忍不住发笑。   但方知潋笑不出来。   终于,静止的画面被按了继续播放的按钮,祝闻举着的烤鱿鱼掉桌上了。   啪嗒。   作者有话说: 第二十三章   “茕茕白兔,东走西顾。”   祝闻摇头晃脑地在一堆英文阅读理解的朗读声中浑水摸鱼,方知潋即使捂着耳朵,也能听见祝闻特意大声加重了后两句:“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尤丽回头剜了一眼:“小声点!”   祝闻自觉放低了声音:“人不如故,人不如故,人不如故……”   尤丽又骂:“你复读机啊!”   祝闻终于不干了:“你怎么就骂我啊!”   方知潋夹在他俩中间,用英语卷子遮住脸,假装自己失聪了。   午休时间,方知潋第一次积极邀请祝闻一起去食堂,还主动刷了饭卡请客。   祝闻不高兴归不高兴,吃还是要吃的,边往嘴里塞鱼香肉丝边意有所指地念叨:“哎,家里的烧烤,就是没外面的麻辣烫好吃。”   这是鱼香肉丝,方知潋忍住了没说。   前一天晚上,方知潋吃了有史以来最难以下咽的一顿饭。麻辣烫和卖烧烤的店正好挨着,他只要一抬头,就能看见祝闻一边嘴里塞着烤鱿鱼,一边投过来哀怨的眼神。   关键麻辣烫还不好吃,辣得他喝了两瓶橘子汽水。   “那不然再给你打个糖醋排骨?”方知潋转移话题。   “不必!”祝闻见方知潋不接茬,终于憋不住了,一撂筷子,表情严肃道,“你都不知道我生什么气!”   祝闻没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幽怨得比和直男冷战中的女朋友还有之过而无不及。   “我知道。”   “你不知道!”   “那你生气什么?”   祝闻还没发现被套路了:“你怎么能拒绝我的邀请完了还和宋非玦一起出去,这说明你把和宋非玦的友情凌驾于我们的友情之上了!”   方知潋不用猜就知道是这个,祝闻心里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估计这会儿早就不气了,但又非想借题发挥一下。   “没凌驾,”方知潋早就编好了一套说辞,心虚道,“你说想吃烧烤,但我前段时间为了月考上火吃不了,也不能总让你迁就我。”   祝闻半信半疑:“就因为这个啊?”   “不然呢。”   “你早说啊,”祝闻变脸比翻书还快,不到两秒又换成笑嘻嘻的表情了,“下次我带你去另一家麻辣烫店吃,后街那家是出了名的不行,特难吃。”   方知潋深有同感:“是挺难吃。”   星期五上了半天课就放学了,据说是有学生因为国庆假期只放了一天假的事去教育局投诉了。再加上下周紧接着又是期中考,校长为了安抚民心,特意多放半天的假,连着周末,当成给高三学生减压了。   “哈哈哈,”尤丽皮笑肉不笑地评价,“半天假寒碜谁呢,真想减压还不如把期中考取消了。”   “有总比没有好。”方知潋倒是很容易满足。   为了巩固差点被凌驾了的友情,他本来约了祝闻下午一起去看电影,不凑巧的是祝闻犯了阑尾炎,今天干脆没来上课。   尤丽没得到一致的认同,恨铁不成钢地叹口气,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走走走!”   方知潋弯起眼:“你不走?”   “我等陶佳期呢,”尤丽眼珠转了转,声音越来越小,“不过要是有好消息的话,估计她就不跟我一起走了……”   方知潋没听见后半句话,拎起桌洞里的书包,朝她挥挥手走了。   国庆放一天假的方针只针对高三,变成了减负的半天假当然也局限于高三。一路上,方知潋逆着从食堂回来的人流往外走,收获了不少高一高二艳羡的目光。   方知潋的步子轻飘飘的,他不着急回家。   九月十月上映的片子不少,方知潋坐在小树林的长椅上翻影评,翻完又打开地图开始导航市中心的商场。   他按原计划给自己列了个行程单:先看电影,然后去电玩城打三十个币,最后去麦当劳吃饭。祝闻不在,他可以吃两份,吃完再打车回家。   盘算得不错,方知潋掂了一下书包,准备出校门打车,忽然瞥见远处的小树林站着两个人。   正对着他的人隐隐约约看得清,有点像陶佳期,方知潋犹豫了一下,又仔细看了一眼。   正对着的是陶佳期无疑,她没背书包,只身站在那儿,双手互相绞在一起,似乎有点紧张。   至于背对着他的,方知潋扫了一眼就知道是谁了,除了宋非玦,他还没见过有谁能光是站在那儿露个背影就好看得出类拔萃的。   离得太远了,能看清已经是勉强,方知潋没有偷听别人谈话的爱好,看了一会儿就准备走了。   可谈话的时间远比他想象中的更短。   陶佳期匆匆从小树林出来时还捂着脸,她似乎没想到会有人在这里,脚步顿了一下。   方知潋刚站起来,还没来得及走远,他迟疑了两秒,怀疑眼前所见的是他的错觉。   陶佳期的眼睛怎么好像有点红?   而迟疑的空档,陶佳期却已经先反应了过来,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开了。   方知潋伫在原地,不管怎么冥思苦想,都想不出个中缘由。   直到宋非玦从小树林走出来。   宋非玦没有问他为什么在这里,好像这是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要回家了吗?”   “是,”方知潋条件反射地点点头,又慢一拍地摇摇头,“不是,去看电影。”   宋非玦低垂眼睫,“嗯”了一声,又问:“你自己吗?”   “对。”方知潋心不在焉地问,“你要一起吗?”   他没抱多大希望,纯属是随口一问。   宋非玦却像是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下,然后回答:“好啊。”   方知潋一怔,说出的话不好收回,也没必要收回,他掐了一把手背,把对刚才看见的疑问都压下去了:“走吧。”   他们一前一后地往校门外走,方知潋开始报电影名分散注意力:“我本来想看《二次曝光》,但是……你想看什么?最近上映的还有《敢死队2》、《环形使者》……”   宋非玦很有耐心地听他像报菜名一样把所有电影名报了个遍,最后答了和不答没区别:“那就看你喜欢的那部。”   没区别。方知潋特意强调了一遍,还是忍不住心旌摇曳。   宋非玦是不是看过图书馆里那本《说话的艺术》?   方知潋的思绪又飘到千百里外了,他思考得认真,以至于没注意宋非玦的脚步停了,更没注意到莫名其妙出现在前方,背着粉色小书包的唐汀正朝他飞奔而来。   伴随着异常响亮的嗓门儿。   “哥!我来接你放学啦!”   作者有话说: 第二十四章   方知潋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发展成宋非玦陪他一起带孩子玩。   准确一点来说,是只有宋非玦在带孩子。   方知潋用胳膊拄着栏杆,眼巴巴眺望了一会儿在换滑冰鞋的宋非玦,百般无聊地叹了口气。   唐汀对宋非玦称得上一见倾心,宋非玦简直满足了所有小学女孩儿的理想型:友好、个子高、长得好。   和方知潋比起来,除了差个亲哥的名号,其余的全没差了。   想都不用想,唐汀理所当然地倒戈了。   方知潋目送宋非玦牵着唐汀的手一起进了滑冰场,转而拨通了家里的座机。   刚开始接电话,常姨的语气里本来满是焦灼,一听唐汀和他在一起,才稍稍放心下来。   方知潋听常姨絮叨了好久才听明白,唐汀今天原本有节少年宫的调课,结果常姨送她上课前去楼上打扫个房间的功夫,唐汀就自己背着小书包偷溜出来了。   他安慰了常姨几句,保证尽量早点带唐汀回家。等挂了电话,唐汀刚好滑够了,正自来熟地拽着宋非玦的胳膊说要吃油炸冰激凌。   “还油炸冰激凌,”方知潋咬牙切齿地把她提溜过来,“你不告诉常姨一声就敢偷跑出来?怎么过来的?”   唐汀搞不懂方知潋怎么突然变脸,还很理直气壮:“打车来的!”   她说完就不搭理方知潋了,跑过去和宋非玦撒娇:“小宋哥哥,我能吃油炸冰激凌吗?”   “你哥哥同意吗?”宋非玦倒是没有立刻答应,气定神闲地瞥了一眼方知潋。   “哦,”唐汀不太满意地撇了撇嘴,还是乖乖问了,“哥,你同意吗?”   呵呵,听名字就不好吃,方知潋在心里冷笑一声:“我不同意!”   半个小时后,方知潋坐在鬼屋外面,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盒子里的油炸冰激凌。   小姑娘变心快,吃什么都是尝个新鲜,油炸冰激凌也是吃一个就不肯吃了,非拽着宋非玦去玩鬼屋。   方知潋向来害怕那些鬼怪志异,只好在外面委曲求全当个免费看包的。   鬼屋边上有个鬼推磨的假模型,五块钱一次,只要投五块钱就能看到鬼模型绕着轨道推两圈磨,简称有钱能使鬼推磨。   方知潋闲得无聊,边吃油炸冰激凌边看了六圈假鬼推磨,唐汀才终于从鬼屋的出口跑出来了,还不忘拽着宋非玦,猛拍心口。   “吓死我了!”唐汀心有余悸地大喘气。   “真有那么吓人?”方知潋来了精神,立刻不觉得看鬼推磨无聊了,庆幸道,“幸亏我没进去。”   唐汀惊魂未定,使劲儿点头:“真的!你问小宋哥哥,太恐怖了。”   宋非玦似真似假地点了点头:“是真的。”   唐汀露出一副“你看吧”的表情,舒了口气,继续东张西望地拍心口,寻找下一个游乐项目。   宋非玦却靠近方知潋的耳畔,含着些许狎昵的意味,用唐汀听不见的音量轻声说了句:“哄小孩儿的,不吓人。”   方知潋本来没想求证,更没预料到宋非玦会忽然靠得这么近,下意识想往后退,却被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落下了一句轻飘飘的耳语,宋非玦很从容地拉开距离,好像根本没注意到刚才的距离有多挨近,也没注意到方知潋耳朵上那抹不大自然的红晕。   把顶层的游乐设施玩了个遍,唐汀终于暂时消停了。   方知潋陪玩陪到底,带她吃了一堆小吃,又到地下去看电影。   原本想看的肯定是没法看了,电影票是宋非玦去买的,九月上映的动画片《秘鲁大冒险》。唐汀被迷得晕晕乎乎,抱着人家胳膊不放:“谢谢哥哥,我从上个月就特别想看这个啦!”   方知潋抱着胳膊在一边冷眼旁观。   等进了电影院,唐汀最开始还看得聚精会神,到后来眼睛半睁不睁,大概是玩得太累的缘故,电影进度播到一半,她就睡着了。   同样睡着的还有方知潋,因为动画片太无聊。   半梦半醒间,他被人轻轻拍了一下手背。   方知潋一向浅眠,在外面睡不踏实,几乎是刚被拍手背的同时就睁开了眼睛。   他条件反射地低头,看见宋非玦越过中间位置的手悄然收了回去。   “快开始了。”宋非玦说。   “结束了?”方知潋没听清,迷迷糊糊地抬眼看大屏幕,上面却投出了熟悉的绿底金龙开场。   他真有点崩溃了:“还看一遍啊?”   “我买了联票,”宋非玦的声音有点模糊,好像是笑了,“是你想看的那部。”   “啊。”方知潋又靠回了椅背,直愣愣地点了点头。   恍惚间,他觉得自己像个被充足了气而膨胀的氢气球,落不下来,只好晕乎乎地飘着。   这个场次的观众不算多,方知潋趁刚开场出去买了爆米花和可乐,再回来的时候唐汀已经睡得七扭八歪,顺带把旁边他的位置给占了。   荧幕上正好播放到一场吻戏,方知潋怕影响后面的观众,没办法地坐到了宋非玦另一侧的空位上,然后递过去一杯可乐,装作专心致志地低头吃爆米花。   爆米花是焦糖味和奶油味双拼的,本来是唐汀软磨硬泡说想吃,但看她一时半会儿醒不来的样子,方知潋干脆自己吃了。   他吃完两颗,又掀开可乐杯插吸管,后知后觉想起来拽了一下宋非玦的衣角:“你吃爆米花吗?”   为了方便区分口味,卖爆米花的店员把两个纸筒摞在了一起,方知潋原本还在想要不要给宋非玦倒一桶,宋非玦已经漫不经心地说了句“好啊”,伸手捻了一颗。   方知潋的手还虚虚搭在纸桶边缘,不小心和宋非玦的手指擦过,宋非玦还没什么反应,他倒先触电般地一抬手,打翻了敞盖的可乐杯。   可乐杯的杯口一歪,里面冰凉的黑色液体滴滴嗒嗒,倾数往下流了一地。   宋非玦适时地扶正了可乐杯,俯身去擦拭,方知潋也反应过来了,赶紧蹲下来一起擦。   前排的观众还浑然不知地沉浸在电影的剧情中,后排却已经陷入了一场兵荒马乱。   可乐洒在暗红色绒毯上,怎么擦也擦不干净。   电影院的光线昏暗错落,方知潋摸着黑乱七八糟地擦,而宋非玦显然同样看不大清,因为他们好几次都不小心碰到了手指。   沾满可乐的掌心与手背,短暂相碰一瞬,又悄然无声地分开。   方知潋已经分不清了,胸膛里那颗剧烈跳动着、胀满又收紧的心脏,到底是为了洒满可乐的黏腻地毯,还是为了不经意间的频繁相触。   作者有话说: 第二十五章   唐汀这一觉睡眠质量极好,直到第二部 电影播完散场了,她才悠悠然转醒,意犹未尽地揉了揉眼睛。   方知潋承诺了早点带唐汀回家,不管她怎么拐着弯说想吃肯德基,权当耳旁风,一坐电梯下楼就直接去打车了。   七点多刚好是上下班堵车的时间,方知潋自顾自站在路边,打了半天没打到车,就晕晕沉沉地吹着风发怔。   跟在后面的宋非玦不知道和唐汀说了些什么,唐汀嘴巴翘得都能挂油壶了,但还是乖乖点了点头,扭扭捏捏往前跑了两步牵住方知潋的书包带。   “哥哥,”唐汀嗓音甜甜地喊他,“谢谢你今天带我出来玩。”   “不用谢。”方知潋微笑,“等回家常姨要是骂你我可不帮你。”   话是不留情,但常姨哪里真的骂过唐汀,还不总是哄着的。   方知潋表面说说,心里难得冒出了零星感动的小火花。   “我就知道!”唐汀却跺起脚,又躲回宋非玦身后拽着人家袖子不放了,“小宋哥哥,不然你陪我回家,给我当哥哥吧!”   方知潋心里那么点感动的小火花又熄灭了。   周末的两天,方知潋过得异常充实,白天一整天复习刷题,晚上和宋非玦发短信外加夜里辗转反侧。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像只心甘情愿的陀螺,不停地转来转去做任务、完成任务,还是没有奖励的那种。而宋非玦就像他的休息中转站,让他能在一隅不断周转的传送带上短暂停留那么一小会儿。   周一,为期一天的期中考试考完,学生各回各班开始上晚自习。   刚做完手术归来就迎接了期中考试的祝闻脸色灰白:“我的阑尾炎到底是为什么不晚两天再犯,这样我就能不用期中考试了……”   方知潋用身体力行得来的经验告诫他:“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说不定晚两天再犯你还得补考。”   祝闻哀叹一声,觉得好像确实是那么回事,眼珠一转,又伸胳膊拍了拍尤丽的后肩。   尤丽的成绩一直还算不错,但从早自习开始就没见她露出好脸色,祝闻好事儿,见她不回头还拍个没完了,幸灾乐祸道:“尤丽,没考好啊?”   方知潋斜瞥了祝闻一眼,又有意无意朝前望了一眼,陶佳期正伏在桌子上。   “没考好有什么的啊,你和陶佳期,简直就像那个……痴女怨女,大不了期末好好考回来,放宽心放宽心。”   “你会不会用词!”   尤丽果然沉不住气了,回头翻了个白眼:“我这次考得好着呢,少咒我。”   “哦,”祝闻恍然大悟,“那是陶佳期没考好。”   连祝闻这种神经大条的人都看出来了,陶佳期今天的状态不太好。   方知潋当然也看出来了,他瞥了一眼尤丽,果然,尤丽的表情僵了一下。   这次尤丽没有回答,她似乎有些欲言又止,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赶苍蝇似的摆了摆手:“别问了。”   一转眼到了周三,期中考试的成绩放榜了。   方知潋和尤丽考得都不错,只剩下祝闻发挥稳定,继续在倒数原地踏步。   不同于月考的小打小闹,这次期中考的成绩单贴在了教室前方最显眼的位置,凡是各科老师一进教室,第一眼就能看见。   方知潋路过的时候看到了陶佳期的成绩,全班第十一,理科第七十多,比起月考退步了很多。   晚自习下课,方知潋照例和祝闻一起去公交车站,祝闻说想喝汽水,于是他们中途绕了个圈去小卖铺,再一出来,正好迎上了在收发室旁边徘徊不定的尤丽。   “你自己在这儿干嘛呢?”祝闻嬉皮笑脸地把汽水递给她,“给你喝?”   “不喝,”尤丽不搭理祝闻,对方知潋的态度倒是正常,“陶佳期说她有事让我先走,但我想想,总觉得她自己太晚走不安全。”   祝闻脑子转得快,莫名其妙紧张起来了:“不会因为一次没考好,去天台跳……”   “回去看看吧。”方知潋打断了祝闻。   介于祝闻一贯不靠谱,尤丽怕他在陶佳期面前喊什么“冲动自杀亲人泪两行”的鬼话,把他一个人扔校门口,和方知潋一起回教室了。   晚上的教学楼不比白天,无形中营造出一种阴森森的氛围,一片寂静。   偏偏尤丽还催促着快点走,她刚听完祝闻那番话多少受了影响,也有点后怕起来。   “听说前几年我们学校就有一个高三的学生,当时二模没考好,结果……”   “陶佳期是因为没考好吗?”方知潋忽然问。   楼梯间安静了两秒,尤丽犹豫地摇了摇头:“不是我不想说,是因为我觉得陶佳期应该不想被人知道。”   方知潋心里已经有了猜测,闻言只是点了点头,没有再问。   两个人悄无声息地上了楼,刚一放慢脚步靠近教室,就听见隐隐约约的啜泣声。   尤丽估计是想到了什么鬼片里的情节,浑身一颤。   方知潋拽了她一把,做出口型:陶佳期。   尤丽一愣,随即反应了过来,轻轻踮着脚走到后门,透过玻璃窗向里看。   教室里,陶佳期正背对着她站在讲台上,注视着那张成绩单。   方知潋也看了一眼,很快又收回了视线,抱着胳膊靠在墙上。   陶佳期一直安静地看着那张成绩单在掉眼泪,不知道在想什么,直到过了几分钟,才轻声地自言自语:“我好喜欢他……”   方知潋和尤丽对视了一眼。   不知道为什么,方知潋的心像是被人揪了一把,不至于多疼,但是酸、且涩。   他不是为了陶佳期,而是为了在这一刻莫名产生的,相同感应的情绪。   陶佳期的啜泣声渐渐止住了,尤丽指了指走廊尽头,意思是先下去。   按照来时的路,方知潋和尤丽悄无声息地下了楼。   “你可别问她喜欢谁,”一出教学楼,尤丽先抢白强调道,“这是隐私。”   尤丽神情严肃,显然是坚决不肯透露,但方知潋已经知道陶佳期所说的“他”是谁了。   “嗯,我不问。”方知潋说。   “哎,”尤丽努了努嘴,眉宇间满是愁色,不自觉地说漏了嘴,“所以说,告白都得挑准时机。等期末考完试多好,起码成绩不用下滑……”   “不一定。”方知潋想。如果喜欢的是别人,告白被拒绝,接下来就是假期了,说不定过完一个假期,喜欢的人都忘了长什么样了。   但如果那个喜欢的人是宋非玦,恐怕怎么也忘不了。   尤丽忽然想起来了什么似的,一拍头,开始翻书包:“对了,你爱看书吗?”   “还好。”话题转换得太快,方知潋还有点发懵。   “那这个给你吧,”尤丽恹恹地从书包里掏出了一本深色封皮的书,递给方知潋,“我好不容易买到一本,本来想送陶佳期的,不过她估计也用不上了……”   那本书看上去有一定年头了,书封都带着轻微的折痕。方知潋接了过来,特意往前了一步,借着皎白月光,看清了书名。   那本书的下方赫然排列着几个黄色的大字:   如何征服英俊少男。   作者有话说: 第二十六章   夜幕降下时,窗外街灯与车灯交相辉印,仿佛一条缓缓流动的水银灯河,悄无声息渗透进夜色的罅隙。   方知潋的心思不在卷子上,一直坐不住,写一道题就忍不住抬头看一眼桌角倒扣的书。   犹豫半晌,他还是翻开两页,定睛一看,扉页的下一张上竖列着两排黑字:   英俊少男在向你挥手。   方知潋的脸色变幻莫测,啪的一声,又把书倒扣过去了。   隔天午休,从食堂回教室的路上,祝闻鬼鬼祟祟地把方知潋拉到一个角落,故作神秘道:“你知道我上午听见什么了吗?”   “什么?”方知潋毫无波澜,还打了个哈欠。   祝闻扭头朝周围巡视了一圈,确认安全,才压低声音:“陶佳期不是因为考试心情不好,是因为她向宋非玦表白被拒了。”   方知潋早就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你怎么知道?”   “好像是有人看见了,那些女生都这么说,全年级应该都知道了吧。”祝闻虽然平时不正经,但关键时刻还挺一致对外,“不过我看陶佳期今天心情不错,估计也不在乎了,毕竟陶佳期长得漂亮,拒绝她百分百是宋非玦的损失。”   方知潋没理祝闻后面的话,继续往前走:“别提这个了。”   “我只跟你说了,”祝闻跟上来,“哦对,还有上节下课她俩以为我睡着了,在那儿说悄悄话。”   “说什么悄悄话?”   “就是尤丽说,陶佳期那根本不叫喜欢,叫雏鸟情结,因为宋非玦偶然间出现帮了她才以为是喜欢,我觉得也差不多。”   “陶佳期怎么说?”   “否认了呗,她说宋非玦很好,尤丽说拒绝你了还好啊?陶佳期说宋非玦只是不喜欢她,但是他还是很好……哎,我看她是被宋非玦灌迷魂药了,过一阵就清醒了。”   方知潋心想,被灌迷魂药的说不定不止一个呢,祝闻要是知道了得多痛心疾首。   和他想的差不多,宋非玦就连拒绝人都拒绝得温柔,到最后还能在被拒绝的人口中讨得个不舍。   一进了教室,这个话题自然而然地被揭过了。   陶佳期昨天哭过一场,大概是彻底发泄过了,今天状态好了很多,来后排找尤丽的时候还带了苏打饼干问他们吃不吃。   祝闻受宠若惊地拿走半包,直朝人家抱拳。   方知潋没吃,他昨晚看了半宿的书,现在有点昏昏欲睡的架势,他盯着祝闻,忽然又想到了那本书上的内容。   “祝闻,”方知潋迟疑两秒,还是决定找个小白鼠来验证一下,“借支笔好吗?”   祝闻眼皮都没抬:“不好,你不一堆笔吗,我就带了一支你还和我抢。”   这个不行,下一个。方知潋把书里的招式原封不动地搬过来,露出一个自我感觉良好的微笑:“让我给你看看手相吧,我很有经验的。”   “……不用了吧。”   方知潋使出了书里的杀手锏:“你肩膀好宽哦。”   祝闻总算正眼瞧他了,只是脸上的表情极其费解:“又想去医大四院了?”   算了。方知潋别过脸,面无表情地想,肯定是小白鼠找错了。   归根究底,祝闻不符合英俊少男的标准。   晚自习祝闻照例溜去了校外,点儿背的是,晚上看自习的是班主任段嘉誉。   一直到晚自习下课,祝闻都没回来。   方知潋眼睁睁看着段嘉誉坐到了祝闻的位置上守株待兔,一出教室,立刻发了条微信让他自求多福。   走廊里陆陆续续有人往外走,方知潋估算着时间,在楼梯口磨磨蹭蹭,终于等到宋非玦单肩背着书包下楼。   冬季的校服实在很普通,比夏季的POLO立领衫配藏青色的长裤更不好看,松松垮垮。方知潋个子不高,骨架也偏纤细,一副纸片人身板,即使挽起点袖子和裤脚,穿上校服也有股懒懒散散的劲儿。   但宋非玦不一样,他个儿高腿长,清瘦又不至于太单薄,总能把普普通通的校服穿得挺拔清俊。   “你肩膀好宽。”方知潋趁机见缝插针。   “谢谢。”宋非玦波澜不惊地接受了夸奖。   这才是真正的英俊少男,方知潋肃穆地在心里记上了一笔,顺带波浪线标注:初有成效。   校门口外面新开了一家奶茶店,据说除了招牌饮品,炒冰也不错。   方知潋买了一碗西瓜炒冰,等待的期间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宋非玦讨论上周的电影剧情。   没由来的,方知潋总觉得从看电影那次之后他与宋非玦的关系拉近了一点。可惜这个一点是多少,他心里也没有底气,毕竟人和人的关系无法用一把尺子来精准测量。   临川的十月中旬已经有些冷了,还没吃上炒冰,方知潋刚拿到就先冷得一哆嗦,宋非玦察觉到了,递给他一张餐巾纸垫在下面。   “现在居然还有卖炒冰的,在平宜都好多年没见过了,”方知潋垫住炒冰碗,感叹道,“如果今年真是世界末日,能吃到炒冰也不遗憾了。”   玛雅文明预言2012年是世界末日,地球毁灭后进入新纪元,距离2012年结束,还有两个月不到了。   “说不定因为你买的一碗炒冰,已经避开了世界末日的预言。”宋非玦平静地说。   “啊?”方知潋没听懂其中的因果关系。   “假设每当你做出一个选择,宇宙就会分支出一个平行时空。选择买炒冰,选择不买,选择向上走,选择向下走,都会出现不一样的变数,”宋非玦漫不经心地胡说八道,“现在,我们已经通往另一个平行时空了,也许这个时空没有世界末日。”   方知潋不自觉被他绕进去了,愣愣地眨眼:“那如果我选择向下走,不买炒冰呢?”   “我们会在校门口遇到,”宋非玦替方知潋抽出一只塑料勺,“因为平行时空的地球也是圆的。”   有一刹那,方知潋的心跳节拍几乎停滞了,像本来好好运转的中子星忽然绕着黑洞把自己给转晕了,嘭的一下撞上地球。他开始横不好竖不好地猜测,宋非玦是不是看见了他在楼道口磨磨蹭蹭的那一幕。   他接过那只塑料勺,又抬眼看宋非玦那副淡然的表情。   “你说的话怎么都像谜语?”走出奶茶店,方知潋还是忍不住问。   宋非玦侧过头,有意无意地直视着方知潋。他的睫毛很长,垂着眼睛看人的时候,有种居高临下的意味。   “因为我有全部的谜底。”他说。   方知潋还想说点什么,又语塞,一推开奶茶店的玻璃门,看见沿街停着辆黑色宾利。   宾利后座的车窗稍稍降下了小半,露出一丁点猩红跳跃的火光和一个相貌英俊的中年男人的侧脸。   似乎察觉到了有人望向这边的视线,那个中年男人熄灭了烟蒂,将车窗降下。   “是你爸爸吗?”方知潋小声问。   但是宋非玦好像并没有回答的意思。   看清中年男人正脸的第一眼,方知潋就确定了,对方是宋非玦的父亲。   平心而论,眼前的中年男人与宋非玦有四五分相像,只不过宋非玦的眉眼轮廓偏向尖锐冷淡的漂亮,面无表情的时候让人发怵。而中年男人的轮廓偏钝,五官属于英俊儒雅那一挂,即使不笑,看起来也是一副温和的派头。   “我是宋聿名,小玦的父亲。”对方并不因为站在面前的是个高中生而态度倨傲怠慢,反而先彬彬有礼地自我介绍一番,才转而问宋非玦,“小玦,不介绍一下你的同学吗?”   宋非玦没有说话。   宋聿名眯了眯眼睛,神色自若地重复了一遍:“小玦。”   从这个角度,方知潋看不清宋非玦的表情,但他忽然有种莫名紧张的错觉,连忙打破沉默,问好道:“叔叔您好,我是宋非玦邻班的同学。”   宋聿名不答话,方知潋看见他的手指在车窗上轻叩了两下,才慢条斯理地回答:“你好。”   前座的司机一直不曾回头,也没有插话的意思,恪守本分地坐在原位。   “还不上来吗?”见宋非玦迟迟没有反应,宋聿名提醒了一句。   一种无言的紧绷感包围在方知潋的周身,好在这次宋非玦没有沉默太久,径直拉开副驾驶车门,坐了进去。   “叔叔再见。”方知潋后知后觉地向宋聿名道别,又朝没望向这边的宋非玦晃了晃手。不知怎么,他不记得自己见过宋聿名,又分明对这个名字有些耳熟。   “再见。”宋聿名对他微笑,然后缓缓升上车窗。   那辆黑色的宾利再次启动了,然后重新遁入漆黑的夜色中。   车窗外的街景由熟悉的街头巷尾、参差不齐的高矮建筑,变成一排排模糊斑驳的相同树影。四周静寂,车子驶上平阔的高速公路,前方是仿佛走不到底般冗长的黑暗。   宋聿名扯松了领带,随意地靠向身后的头枕,从后视镜凝视着宋非玦。过了良久,他轻笑一声,吐出的字眼却像淬毒的软刃。   “养不熟的狗。”   作者有话说:   “可是你说的话为什么总是像谜语?”   “因为我有全部的谜底。”   出自《小王子》中与蛇的对话。 第二十七章   曲老的八十寿辰宴会在半山的一处旧别墅举行,邀请的都是政界有头有脸的人物。早在两个余月前,宋聿名特意差人在古董行的拍卖会上拍了一只上好的金莳绘松鹤香合当作贺礼,足以见得对这场宴会的重视。   抵达半山府邸,宋非玦换上一身准备好的妥帖西装,随宋聿名一起进了别院。   这场宴会说是曲尧为了父亲的八十寿辰庆祝而举办,其实也不尽然。至少来往的宾客间都心知肚明,势头正好的曲尧才是宴会真正的主角。   而此刻,曲尧正被簇拥在宾客中央,边与人谈笑风生边举杯致意。宋非玦用余光瞥见宋聿名的脸色阴沉了一瞬,又很快恢复了平常。   不远处,曲太太与温沛棠在一隅角落里低声交谈,大多都是曲太太在说,温沛棠轻轻点头,或是简短地回上两句。   宋聿名的脚步停顿片刻,随即大步朝那个角落走了过去。   温沛棠也瞧见宋聿名过来了,她整个人都微不可察地轻轻一颤,又竭力稳住了,将视线定在了紧随其后的宋非玦身上。   宋非玦向曲太太颔首问好,他的视线略过温沛棠身上穿着的酒红色礼服裙,没有停留。   温沛棠气质温婉,向来只爱浅色,不爱亮色,想来也该知道她身上的礼服出自谁的手笔。   更何况今天是温敬良的忌日。   双方互相打了招呼,曲太太极会审时度势,也清楚宋聿名的出席是为了什么,说的都是宋聿名惯听的漂亮场面话,然而曲尧似乎始终没有过来打招呼的意思。   宋聿名面色不改,温沛棠的脸却越来越苍白。   好在宴会很快就开始了,待主持人宣布开幕,刚刚还在宾客中央谈笑的曲尧同曲老一起出场了。   曲老虽然已有八十,但一副精神矍铄的模样,作为台面上的主人公,他率先发言了一段,然后由曲尧致辞。   “还好吗?”宋非玦听见曲太太在后面轻声问温沛棠,“三楼还有客房,等下开始了你先去歇一歇。”   温沛棠拒绝了,只说自己无碍。后半句的话有些模糊,宋非玦不用想都知道,温沛棠此刻一定是面色惨白,连身形都稳不住的状态。   可她一刻也不能放松。   宋非玦抬起头,望向台上的面带笑容的曲老。   他想,温沛棠望向台上的人时,或许在想——   有人在父亲的诞辰举办宴会,有人在父亲的忌日为别人的父亲庆祝诞辰,这多荒诞。   直到曲尧致辞结束,侍者将馥郁的浅金色液体倒入最上层的香槟塔,一层满了,继而流向下一层,宴会宣布开始。   温沛棠挽着宋聿名的手臂,宋聿名与谁攀谈,温沛棠就做出一副强颜欢笑的笑脸。   光看背影,两个人完全是一对毫无间隙的亲密爱侣。   宴会进行过半,宋聿名询问侍应生休息室在哪里,他用含情脉脉的眼神看向温沛棠,体贴地解释:“我夫人有些累了,需要休息一下。”   侍应生了然,躬身为宋聿名指了一个二楼的房间。   宋聿名微笑道谢,而后转头看了一眼温沛棠,抬起手臂,示意温沛棠挽上来。   温沛棠身体紧绷,下意识后退一步:“等一下,再等一下,我现在就去找曲太太,她已经答应我……”   “说什么呢,”宋聿名箍住温沛棠的肩膀,手上微微用力,脸上笑意不减,“你累了。”   温沛棠的眼睛彻底黯淡了下去。   休息的房间在二楼倒数第三个,温沛棠挽着宋聿名走在前面,宋非玦跟在后面。   宋非玦始终是沉默无言的,方才有两个别家的小姐主动来与他聊天,宋非玦瞥见宋聿名有上楼的意思,一改常态连敷衍都懒得敷衍,径直跟着上去了。   宋聿名知道宋非玦跟上来了,依旧不露声色,只有在进门的那一刻挡了一下。   宋非玦及时扶住了门框,让门不至于完全合上。   “我休息一下就好了。”隔着一扇薄薄的门,温沛棠仍在哀哀地自欺欺人。   宋非玦不说话,直视着宋聿名的眼睛,依旧没有放手。   半晌,宋聿名先笑了一声,松开了手。   宋非玦侧身进了房间,掩上门。   “关上门。”宋聿名命令。   宋非玦不动,于是宋聿名又重复了一句“关上”,这次不等宋非玦有动作,温沛棠先向前几步,急急地压下把手。   温沛棠似乎忘记她的儿子已经比她还高了,她转过身,像小时候一样,潜意识地挡在宋非玦身前。   比起真正的客房,这个房间更倾向于一个不常用的休息室。空间不算太大,角落里甚至还放了一根电击棒,大概是巡逻保安的东西。   宋聿名对那根电击棒起了兴趣,他先是拿在手中把玩,而后又坐在沙发上,为自己斟了一杯红酒。   “坐下吧。”   温沛棠对宋聿名惟命是从,却从不让宋非玦与她一样。比如现在,她犹豫两秒,便依言在一旁的沙发坐下了。   宋非玦直直伫立在她的身侧,心中有了预感。   果然下一刻,宋聿名握在手中的高脚杯就掷了过来。   宋非玦反应快,伸出手挡了一下,那支高脚杯砸在他的手背上,又落下,在他脚下摔了个粉碎。   “我说过的,”宋聿名扯了一张纸,缓慢擦拭不小心滴在手上的红酒,“小心一点,你为什么就是不听话?”   这一次的避开远不如上次容易,宋聿名站了起来,俯身越过碍人的方桌,揪住温沛棠的头发,迫使她说话。   宋非玦下意识倾身去阻挡,却被宋聿名示威似的,狠狠抓住温沛棠的头发往下砸。   温沛棠的额头重重砸在方桌的棱角上,她不敢大声呼救,也知道不回答会让宋聿名更加暴怒,只能吃痛地小声回答:“曲太太答应过我了,只要再等一下……”   话还没说完,被压制的疼痛感就忽然一轻,温沛棠预感不好,抬起头看见宋聿名已经仰倒在了方桌旁,桌上散乱一片,而宋非玦挡在她的前面。   “够了吗?”宋非玦问。   宋聿名的领带歪了一点,露出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眯着眼睛死死地盯着宋非玦。俄顷,他干脆扯下了领带,大笑出声。   无形的恐惧攥紧了温沛棠的一颗心,她惊恐不定地想要解释,门外却忽然传来了侍应生的声音。   “宋先生,曲先生在庭院等您。”   对方好像没听到刚才的声响一样,语气稀松平常。   宋聿名的动作顿了一下,嘴角讽刺地翘起,回答了句“知道了”,把那条领带上的褶皱抚平,慢条斯理地再次系上了。   房间内仿佛一出闹剧落幕,漫了半张地毯的红酒和破碎的玻璃高脚杯,还有满桌狼藉,隔着一张方桌对峙的宋非玦与宋聿名。   系好了领带,宋聿名从容地站了起来,捡起那根电击棒,绕过那张方桌,慢悠悠地走到宋非玦右侧。   第一次的电流不大,宋非玦的膝盖被重重一击,他听见宋聿名冰冷的声音:“跪下。”   见宋非玦没有反应,宋聿名冷笑一声,这一次他调了最大的电流。   先是不受控制的疼痛,然后是麻木的条件反射,宋非玦平静的表情终于出现了一道细微的裂缝。   电流流经他的膝盖,再往下到无知觉与抽搐的撕扯。   在电击棒第三次扬起前,宋非玦直直跪在了那滩玻璃高脚杯的碎片上。   透出黑色西装裤的,是红酒渍,还是洇出的血迹,没有人能分得清了。   温沛棠的反应远比刚才更大,她向前扑了过来,哆嗦着手想拉起宋非玦,却又顾及着已经扎进去的玻璃碴,肩膀不住地发颤。   “想跪就跪得久一点,”宋聿名刻意压低声音,不急不缓地正了正身上的西装,把那根电击棒随手扔到沙发上,“还真是训狗的好东西。”   隐约间,宋非玦听见宋聿名打开门,对门外的侍应生嘱咐:“犬子莽撞,不小心打碎了休息室的高脚杯,还要麻烦你们收拾了。”   对方说了什么,宋非玦已经全然听不清了,迟来的疼痛已经蔓延到了他的全身。他麻木地直起身,片刻后,外面的侍应生敲了敲门,问是否能进来收拾。   温沛棠没有立即回答,她慌乱擦干脸上的泪痕,踉跄走到门外开了条小缝,麻烦对方准备酒精和棉片。   侍应生似乎并不好奇里面发生了什么,礼貌地应了。   宋非玦僵硬地俯身捡起刚才不小心滑落到地上的手机,屏幕亮起,显示有新的消息,来自方知潋。   他没有兴趣查看,直接按了关机。   温沛棠嘱咐完需要的东西,转过身正好对上宋非玦的目光。她的眼睛因为哭泣还红着,而宋非玦的眼里却是望不清虚实的安静,像一滩再也起不了波澜的死水。   久久对视一眼,温沛棠先别开了目光,她背过身,近乎崩溃地捂住脸,不让哭泣漏出一丁点声响。   宋非玦收回视线,半晌,他向后陷进沙发,慢慢阖上了眼。   作者有话说: 第二十八章   凌晨四点,方知潋被发炎的智齿疼清醒了。   起初是一周前下午某一节课时开始的阵痛,当时方知潋并没有在意,吃了一粒尤丽给的止痛药,就把这件事抛到脑后了。   第二次是前两天,他给宋非玦发了几条微信,直到临睡前宋非玦都没有回复,方知潋捂着左半边脸,在隐隐约约的疼痛感与不着边际的猜测中睡着了。   第三次是现在。方知潋打开台灯,他把对话框翻出来,最后一条消息还停留在前两天他发过去的那张照片。   照片拍的是书的一页,其中有一句话被深灰色的铅笔勾出来画上了波浪线。   “平行宇宙有可能是线性平行存在,或者是球型平行存在的。”   方知潋往下拉对话框,露出被消息挡住的背景,好像非要从没有回复的空白对话框中找出什么似的。   他的智齿又开始隐隐作痛了。   持续的疼痛感并没有因为白昼的来临而缓解,反而更加强烈。   捱过第一节 课,方知潋问尤丽要了两片止痛药,但这一次止痛药对发炎的智齿来说只是杯水车薪。   课间休息,祝闻过来关心他:“真这么疼啊?”   “疼。”方知潋连说话的力气都快没有了。   唯一的好处是因为太疼了,牙疼共振着神经也疼,他没空去想宋非玦为什么不回复他消息这种乱七八糟的事了。   “你们知道吗?”尤丽转过来,竖着根手指说,“在韩国,第一颗智齿的意思等同于初恋。”   尤丽最近在追一个韩国当红的偶像组合,桌洞里全是韩流杂志和海报,还跟着学了点半吊子韩语,插空就要炫耀一下。   方知潋兴致缺缺:“所以呢?”   尤丽兴致勃勃:“恭喜你啊,马上就要迎来一段初恋了!”   算了吧,方知潋把脸埋进曲起的手臂间,失恋还差不多。   不对,他又猛地抬起头,什么乱七八糟的,还没恋上呢。   祝闻难得求知欲旺盛:“为什么第一颗智齿等同于初恋?”   为什么……尤丽那点半吊子韩语哪里会知道,她想了一下,理直气壮回答:“笨死了,初恋什么意思你不懂?就是方知潋这种,酸酸疼疼,等下定决心一拔掉就无疾而终了嘛!”   方知潋出了神,他只听见其中几个关键词:初恋、方知潋这种、酸酸疼疼、无疾而终。   祝闻恍然大悟:“有道理啊!”   见方知潋一副神魂出窍的样子,尤丽却起了疑心,并起手掌在方知潋眼前晃了晃,见他还是没反应,满脸怀疑地问:“你想什么呢,不会心里有鬼吧?”   方知潋心里的确有鬼,还是个不能说出名字的鬼。   那颗智齿越来越疼,终于熬过上午,方知潋向段嘉誉请了个下午的假,去牙科医院拔智齿。   拔智齿的过程不需要多赘述,要多血腥有多血腥。等到方知潋精神恍惚地捂着肿胀的半边脸出来,那颗作乱的初恋已经彻底被根除了。   医生甚至还问他需不需要把阻生齿带回去留作纪念,方知潋头摇得比拨浪鼓还勤快。   拉倒吧。   一出医院门,方知潋就拦了辆出租车打算回家,他刚坐上后排的位置,才发现手机上显示了好几条未读微信。   最顶上的两条是祝闻发过来的,还有程蕾的。   然后是宋非玦。   方知潋的心跳漏了一拍,他故意装没看见,回了祝闻,又回了程蕾,才不紧不慢地打开和宋非玦的聊天界面。   宋非玦发来的是一个系统自带的企鹅表情。   什么意思?方知潋麻药上头,手比脑子快,先发出去一个问号。   这会儿还在上课,宋非玦没有回复,方知潋闲得很,又开始百度搜索:微信的企鹅表情是什么意思。   好在这次宋非玦没再让他猜谜猜个两三天,等到课间就回复了:“发错了。”   收到宋非玦回复的时候,方知潋本来准备付钱下车,一看到这条消息差点心肌梗塞,手机啪唧一下掉车毯上了。他条件反射伸手去捞,扬着的钱包又歪了,洋洋洒洒掉出一堆纸币。   方知潋赶紧对司机道歉,捡完钱和手机付钱下车了,一看手机屏幕,宋非玦又发过来一条微信,一个不同的企鹅表情。   “又发错了?”方知潋回他。   宋非玦回:“开玩笑的。下午发了张数学重点题试卷,你明天晚自习来找我,我给你讲一下。”   方知潋不用猜都知道,肯定是段嘉誉让的,全一中找不出第二个比段嘉誉热爱小组互帮互助讲题的老师了,谁能想到都互助到不同班去了。   脑子一抽筋,方知潋故意发过去一句:“那也太打扰你了。”   这回宋非玦久久没回,方知潋在小区的运动器材区磨蹭着等了半天,最后还是不情不愿回家了。   刚出电梯,宋非玦就回复了。   一个问号,和方知潋第一句回复的如出一辙。   仿佛在心口挠痒的一个契机,方知潋揉了揉左半边脸,他不知道自己现在笑得实在有点傻气。   但他好像莫名其妙从那一个圆滚滚的问号里看出了宋非玦的表情,一定是有些疑惑的,眼神清亮,又无辜。   “知道了,”方知潋边敲门边抿起嘴打字,“明天去找你。”   来开门的是常姨,她大概已经听程蕾打电话说过了,并没有对方知潋这个时间回来表现出诧异。   还不到五点,连唐汀都还没放学,常姨独自在客厅看电视。   常姨替他摆正了鞋子,客气地问:“小方想吃点什么?”   “不用了,常姨,”方知潋深知麻药劲儿过了还要疼上一会儿,没什么想吃东西的欲望,“我先上楼了。”   常姨似乎松了口气,点点头,又坐回去了。   方知潋拽了一把书包带,正要往楼上走,忽然瞥见电视上正播放的画面。   03年版的《倚天屠龙记》。   张无忌皱着眉:“可是我们问心无愧,旁人言语管它做什么?”   周芷若说:“倘若我问心有愧呢?”   电视里的张无忌怔住了,电视外的方知潋也怔住了。   是啊,因为问心有愧,因为心里有鬼,为什么不敢随便开玩笑,为什么因为一个回复患得患失。   方知潋揉了揉酸麻的左半边脸,好像忽然明白了。   他对宋非玦的感情就像那颗长歪的智齿,在经历了无数冗长的期盼与怯意中发荣滋长,最终伴随着绵延的生长痛,成为了骨骼的一部分。   作者有话说: 第二十九章   初霜的出现意味着秋天的结束与冬天的开始。   年年霜降都要变天,今年也不例外。一清早,临川气象台就发布了寒潮的蓝色预警信号,气温相比前两周骤然下降。   方知潋早上出门穿了单件校服,还没等出小区就被冻得直哆嗦,又不情不愿回去套了件摇粒绒外套。   果然还是在平宜暖和。方知潋心想,他拢紧毛茸茸的外套,心情和身上穿的外套一个颜色,灰扑扑的。   然而当方知潋发现宋非玦也穿了一件深灰色外套时,灰扑扑的心情变成了五颜六色的心情。   中午从食堂吃完饭回教室,方知潋特意绕到小卖铺买了几盒白桃味百奇。   他在桌洞里捂了一下午,坚决遏止了祝闻蠢蠢欲动想伸过来顺一盒的心思,等到最后一节课打下课铃,揣着卷子和那几盒百奇跑了。   或许是刚认清对宋非玦的不同感情,方知潋一醍醐灌顶,反倒比先前更紧张了,在后门犹犹豫豫了好久才偷偷溜了进去。   实验班的最后一节课是自习,但被段嘉誉临时征用了。此时段嘉誉刚好讲完卷子,在讲台上收拾讲义准备离开了,一瞧见个熟悉面孔,忍不住调侃道:“方知潋,来得可真早啊,平时让你来办公室听我讲题怎么不见你这么积极?”   台下的实验班学生很给面子地哄堂大笑。   方知潋刚搭好的心理建设瞬间倒塌了。   宋非玦别过脸看方知潋,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倒是没笑,但方知潋不好意思跟他对上眼。   “下次一定积极,”心理暗示好像有点用,方知潋默念了三遍尖子生也是同龄人,眨眨眼朝段嘉誉卖乖,递过去一盒百奇,“段老师,请您吃百奇。”   段嘉誉不吃这一套:“我不接受贿赂啊。”   “不光贿赂您,”方知潋歪头道,又动作迅速地往前排各发了几盒百奇,“请大家吃百奇了。”   没关系没过儿的,方知潋在实验班也就认识那么一个人,突然请吃零食,谁都不知道什么意思。但是免费的零食不吃白不吃,有几个后排的男生带头边抢边开始起哄,闹得一团乱。   段嘉誉笑呵呵接过那盒百奇,没说什么,抱着讲义和保温杯兀自回办公室了,剩下方知潋揣着最后一盒趁乱钻到宋非玦旁边。   “给你。”方知潋假借请客之意,其实就想给他一个人。   宋非玦这次没说谢谢,而是接过收进了桌洞:“你喜欢白桃味?”   方知潋摇了摇头:“我觉得你会喜欢。”   兴许是隔了几天没和宋非玦说上话,方知潋这会儿看着他竟然有点恍惚,外加没由来的晕眩,“别的味道都太甜了。”他补充说。   早在第一次一起在那家馄饨店吃饭的时候,方知潋就注意到了,宋非玦不爱吃甜,爱吃酸。   前桌戴眼镜的女生微微侧头看了过来,好像表情有点疑惑,方知潋认出了她是帮忙叫宋非玦的那个女生,刚准备打个招呼,对方已经转过去了。   还有几分钟,晚自习的上课铃就即将打响了。方知潋环顾一圈四周,想问宋非玦他们班有没有多余的桌椅,却被宋非玦拉着手腕站了起来。   “去哪里?”方知潋茫然地站起来,只顾着盯宋非玦握住他手腕的那只手。   “天台。”宋非玦说。   其实问了也是白问,方知潋估计宋非玦就算要说去上吊,他也能鬼迷心窍地跟着去,还顺带捎根绳子。   比如现在,他像捎绳子似的顺手地把卷子和练习本一起顺上了。   他们一起从后门离开,教室内还在乱糟糟地分百奇,混合着聊天声和喧闹声。方知潋想起第一次来实验班,教室里静悄悄的,现在要比那时候多了不少鲜活气儿。   宋非玦前桌戴眼镜的女生终于回过头了,还在朝门上的玻璃窗往外望,方知潋朝她挥了挥手,如愿以偿地打了个招呼。   戴眼镜的女生一愣,露出一个腼腆的笑容,也轻轻朝他挥了挥手。   日暮月升,傍晚的风有些凉。方知潋绕回班把外套披上了,顺便抢走了祝闻管他借的iTouch。   天台不像方知潋想象中的那么黑灯瞎火,借着不远处图书馆成片的白炽灯与走廊的光,显得亮堂不少。   宋非玦公事公办,先给方知潋讲了一道重点的导数大题,剩下的让方知潋填完。   方知潋点了点头,忽然想起来口袋里的iTouch,又问:“要不要一起听歌?”   他攥紧了口袋,不像在等到某一个答案,而是仿佛在等待什么山洪猛兽,连手心都浸了湿意。   料峭轻寒的晚风吹过,方知潋的影子在银白地面上被咬得好长好长,他听见宋非玦说了“好”。   耳机线是宋非玦解开的。方知潋一向不擅长解东西,越绕越紧,最后是宋非玦接了过来,手指轻轻拨了几下,耳机线就恢复如初了。   方知潋把一只耳机分享给宋非玦,另一只自己戴上,他们中间横亘着一条一扯就断的耳机线,只有寥寥几厘米。   音乐库里有祝闻下载的歌,但大多是方知潋下载的。他把歌单调成了随机播放的模式,然后专心致志低头写题。   除去那道最难的导数大题,一张卷子方知潋慢慢悠悠写了四十分钟。   等待宋非玦批改的过程,方知潋将视线投向远处。   天不是完完全全的黑,更接近于暗蓝的釉底色,一角玉白的扇形贝母石贴在上头,紧挨着高耸的裕彩塔,是月亮。   耳机里的男声还在悠悠地唱,调子并不熟悉。   歌词听得方知潋有点恍惚,他按亮了屏幕,才看清歌的名字叫《冬天的秘密》。   冬天快要到了。   “在看裕彩塔?”宋非玦已经批改完了,站到他身边。   不是的,方知潋想说,他在看月亮,然而问出口却变成了另一个问题:“你的腿怎么了?”   从刚才他就隐隐约约注意到了,宋非玦走路的姿势好像和平常不太一样。   “昨天做了体测,”宋非玦轻描淡写地绕过这个问题,“你想去裕彩塔吗?”   “也不是,”方知潋摇了摇头,被宋非玦转移了注意力,“临川的本地人,是不是都去过裕彩塔?里面很好玩吗?”   裕彩塔高达三百余米,对于不大不小的临川来说,算是一个标志性建筑物,里面有旋转餐厅和空中观览台。唐汀每次路过看见都要嚷嚷一回想去,然而裕彩塔只有每年六月到九月开放,等程蕾想起来,早就过了开放时间了。   宋非玦淡淡地说:“没什么好玩的。”   方知潋茫然地点了点头,他对裕彩塔本身兴趣不大,只是随口一问:“我错的多吗?”   “不多。”宋非玦转过身,把卷子递给他。   方知潋接过卷子扫了一眼,错了的题被宋非玦圈起来了,旁边一个大题还写了步骤。   “谢谢啊。”方知潋对比了一下自己的字和宋非玦的字,小心翼翼地把卷子折了起来。   宋非玦不说不客气,反倒摊开手心:“奖励。”   “你想要什么啊……”   方知潋还以为宋非玦在讨奖励,无措地垂眼,却看见一朵纸玫瑰放在他的手心里。   月亮的倒影也落在他的手心,明堂堂地照着那朵洁白的纸玫瑰。   “奖励我的吗?”方知潋又晕晕乎乎了,顿了一下,他轻轻用指尖碰了碰纸玫瑰,才勉强压抑住恨不能跳起来抱住宋非玦的雀跃,“我的!”   “嗯,”宋非玦好像笑了,“你的。”   自从上次被段嘉誉当场抓获以后,祝闻学乖了,等到第一节 晚自习上完才溜出去吃饭,估计着时间,再在第二节下课前回来。   祝闻回来的时候,恰好段嘉誉还没回教室,祝闻鬼鬼祟祟地带上后门,放轻脚步回座位,还不等坐下,突然被横在过道的书包绊了一跤。   “我靠!”祝闻差点一个前扑摔在地上,没忍住出声了,“方知潋你把书包放地上干什么!”   “不好意思啊。”方知潋没什么诚意地道歉,看都没看,单手拎起过道的书包塞在背后,另一只手依旧藏匿在黑黝黝的桌洞里。   桌洞被他腾得空空荡荡,成摞的卷子、书包、保温杯,都被一概清空了出去。   方知潋抚摸着那朵藏在桌洞里的纸玫瑰,把脸埋在臂弯里,闷闷地笑了出来。   谁都不知道,他拥有了全世界最隐秘的快乐。   作者有话说: 第三十章   伴随初霜那天晚上一起降临的还有一场突如其来的意外事故。当天晚上,事故当事人的照片被各个微信群传来传去,成为了小范围内引爆话题的导火索。   方知潋前一晚睡得早,第二天起来看见群里99+条的消息,只以为是在对作业答案,没多留意。   早自习开始前的教室远比以往更吵闹,方知潋还没放下书包,先看见尤丽神情复杂地转头问他:“你看群里了吗?”   “没有,对答案了?”   “什么答案?不是,十七中有个男生表白被拒跳楼没了,贴吧上都在传,听说都有记者堵到被表白的女生家里采访了。”   临川一共就这么大,出了这么大的事,几乎是立刻就传遍了各个高中的贴吧和微信群。尤丽找了个详细的帖子给方知潋看,发帖的人自称是表白男生的哥们儿,称表白男生临跳楼前特意叫了女生来顶楼说清楚,但对方根本没来,表白男生才一时想不开心灰意冷跳了楼。   发帖人的字里行间无一不暗示了造成悲剧的主使是被表白的女生,帖子下面有不少人跟着附和,反驳的评论也不少,一刷下来有七八页。   尤丽不无惋惜:“听说那个男生当场就走了,他父母到学校的时候哭天抢地,真是……”   方知潋抿着唇,沉默片刻才说:“不知道那个女生怎么样了。”   尤丽一愣,很快就明白了他的意思:“突然摊上这一遭……哎,都是无妄之灾。”   毕竟关乎一个人的生死,这个话题太过沉重,如何评论都不合适。尤丽叹了口气,不打算再多谈这件事了,旁边却响起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还不是那个女生造成的,她不拒绝也就没这个事了。”   方知潋和尤丽同时抬起头,看向站在过道的徐康。   徐康显然是收英语作业顺便路过,非要嘴欠那么一句,见两个人都不回答,徐康还自顾自说上了:“这回活该了吧,我要是那个男的,做鬼都要缠着她。”   尤丽面无表情地盯着徐康,方知潋看出来了,她已经在濒临发作的边缘了,偏偏徐康还瞟了一眼前排,意味深长道:“还好陶佳期心理素质强。”   徐康喜欢过陶佳期,在班里的小范围内是公认的事实。   “呵呵,”尤丽本来要发作,一听徐康的话,反倒压下来了,她阴阳怪气地回答,“是啊,还好你心理素质强。”   方知潋听见她咬牙切齿地快速补充一句:“不然你要是跳楼做了鬼,我能把你魂儿都给打飞!”   徐康没听清:“你说什么?”   尤丽这次彻底懒得搭理徐康了,她一扭头,幽幽地对着方知潋说:“假如世界上就剩徐康一个男的了,我宁可死了也不找他这种。”   方知潋想象了一下这个画面,深有同感:“我也是。”如果全世界真只剩徐康这种男的了,他拿尺子掰也得给自己掰直了。   两个人一达成共识,尤丽开始翻书桌上的韩流杂志,方知潋开始摸桌洞里的纸玫瑰,然后对视一眼,再看满脸迷惑的徐康,均是长舒一口气。   多亏世界上有一个宋非玦,他还能暂时弯一会儿,方知潋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下午临上课前,方知潋醉翁之意不在酒地拎着卷子到楼上找宋非玦讲题,隔着后门,他刚压下门把手,就看见那个戴眼镜的女生正坐在宋非玦前桌,回头向宋非玦问题目。   方知潋本意不在问题,见状准备偷偷离开,一松开门把手,却听见广播里传来了教导主任的清嗓声。   以往这个时间都是午间广播,或许是多少受了十七中那件事故的影响,教导主任在广播里态度严肃地宣布以后的歌曲点播全改为英语朗读,并且学校将着重严查校内早恋情况。   方知潋仰天听了一会儿,觉得这个广播不像警告,倒像那种大学里检查违规电器时的提醒:我们要检查违规电器啦,有违规电器的寝室赶紧收起来,小心被抓到。   想到这里,方知潋觉得有点好笑,忍不住扬起嘴角,然而当他的视线重新移回教室里,却怔住了。   教室内,戴眼镜的女生显然也听见了广播的内容,她的第一反应是抬起头,望向对面的宋非玦。   那个眼神方知潋再熟悉不过了,因为他在陶佳期的眼睛里见过相似的情绪。   似乎感觉到对方投来的目光,宋非玦也抬起眼,从这个角度方知潋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见戴眼镜的女生慌乱地移开视线,说了句什么,又起身坐回了隔桌的位置。   方知潋背过身,走廊的广播里依然在播放着教导主任的通知,他抬起手臂,轻轻拍掉手背上不小心蹭到的一点白墙灰。   早恋能扼杀在摇篮里,可暗恋能吗?   一直到晚自习放学,祝闻要去网吧打游戏,一打下课铃就走了,剩下方知潋一个人慢悠悠往校门外走。   不远处,宋非玦站在收发室旁边与眼镜女生在说着什么。方知潋停下脚步看了一会儿。   这是他第一次看见那个女生的脸,厚厚的刘海和反光的眼镜,一副扔在人群里就再也找不出的好学生模样,让方知潋之前从来没有注意到原来她就坐在宋非玦的隔壁。   察觉到了方知潋在朝这边看,眼镜女生朝他笑了一下,又对宋非玦说了句什么。   说完这句话,她就主动和宋非玦拉开了距离,用那种很平和的眼神看了方知潋一眼,然后转身走了。   很奇怪,方知潋发现,她的眼神好像又和陶佳期的眼神有些不同了。   宋非玦侧过身,等方知潋走近,与他一起并肩走出校门。   “原来她就坐你隔座,”方知潋有意无意地低下头说,“上次我还麻烦了她叫你。”   宋非玦好像有点心不在焉,“嗯”了一声。   “她叫什么?”方知潋问。   如果是祝闻,方知潋想,他向祝闻打听一个女孩子叫什么的话,祝闻一定会咋呼着问他是不是对人家感兴趣。   再不济,会是尤丽的反应:“问这个干嘛?”   但宋非玦通通没有,他好像根本不在意,也并不好奇方知潋一举一动的原因。   方知潋又问了几个关于眼镜女生的问题,宋非玦都回答了,到最后问无可问,方知潋终于停下了这场早就有了结果的试探。   “我以为她喜欢你。”沉默片刻,方知潋说。   就在刚刚,他好像突然醒醐灌顶,明白了那个眼神里的相同与不同。   相同的是自信,不同的也是自信。   陶佳期知道,并且听过来自于别人无数次的夸赞,她明确自己的漂亮而产生自信,尽管这份自信并不那么纯粹,还夹杂着胆怯。   戴眼镜的女生同样拥有这份自信,只不过她的自信来源于,决心一辈子都不会将喜欢说出口的自信。   方知潋以为宋非玦会回答“是吗”这种模棱两可的答案,又或者是“我知道”,但宋非玦没有。   他只是弯起了眼,语气很轻松地说:“你想多了。”   方知潋停住了脚步,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因为一句“想多了”。   真的想多了吗?方知潋觉得自己今天像是中了邪,已经不受控制地追问出口了:“你真的不知道吗?”   这次宋非玦没有再履行有问必答的义务,他平静地低头看了方知潋一眼。   方知潋避开了来自那双深黑眼眸的直视,摇了摇头,想把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晃出脑海:“我早上听了一个新闻,说是十七中的一个……”   “所以呢,”乍一听,宋非玦的语气里好像还含着笑意,颇有调侃的意味,可方知潋不知怎么,似乎从他层层叠叠的掩饰里听出了冰冷与不耐,“怕谁被我拒绝了,然后去跳楼?”   宋非玦神色懒懒,仍然在笑。   “你在担心我吗?”他顿了一下,“还是担心谁?”   明明还不到严冬,方知潋却觉得周身仿佛都结了一层薄冰,停顿的那一秒,他几乎以为宋非玦要说,还是担心你自己?   然而下一秒,宋非玦翘起了唇角:“开玩笑的。”   不是开玩笑,方知潋有种荒谬的预感,或许在刚刚很偶然的一瞬间,他透过不那么完美的裂隙,看到了一个完整的宋非玦。   “我只是想说,”方知潋说得很慢,一字一顿,“如果你知道的话,至少不要给别人错觉。”   到此为止,方知潋已经不知道是站在谁的角度上说这番话了。   宋非玦没有回答,他直视着方知潋,沉默得别有意味。   方知潋像是那只慢慢胀满气的氢气球,在电影院的那次,标注着“心动”的打气筒将他这只氢气球注满了勇气。或者更早,从遇见那只三花猫剖白的那次,再或者是一起翻墙的那次。   但方知潋不懂,他赋予纸玫瑰的意义与会错意的心思都是多余的氢气。饱和的氢气球不会越飞越高,而是会在抵达顶点前的那一刻爆裂开来。   “宋非玦,”方知潋很小声地叫宋非玦的名字,声音翁翁的,“你别祸害别的女孩儿,你祸害我,行吗?”   作者有话说:   其实写到现在已经有一点苗头啦,小宋的性格并不像展露出来那样完全的温柔或者冷漠,家庭和后天影响已经注定了他是一个很复杂的人。而小方现在也是不太自信加一般般可爱的小狗,要经历一些事才能变勇敢嘛。   周五入V了,双更七千字,会有一个小小突破点,大家有空的话可以来看一下>< 第三十一章   方知潋打过一种花牌,规则很简单。首先按照花牌代表月份的点数比大小,然后由月份小的庄家打出初牌,双方每回合轮流出牌,通过与桌面明牌配对成功得分,直到牌堆全部打完。   打花牌不需要多少技巧,赢面的关键在于运气占一半,心理战术占另一半。   可惜方知潋牌运太差,心理战术也玩不来,每次一拿到暗牌,别人看他的表情就能对牌面知晓一二了。   比如现在,方知潋说出那句话的同时,就像是把全部手牌明明白白地罗列在牌桌上,输赢已经昭然若揭了。   说出来的那一刻,方知潋因为紧张而攥紧的手心反而松开了。他深呼吸了一口气,内心只有一个声音。   那就是,该来的总算来了。   从方知潋察觉出对宋非玦感兴趣开始,后来到举棋不定的心动,在被窝里循环播放一晚上《冬天的秘密》,他早就该知道了,该来的躲不掉。   沉默了十几秒,又或者只是几秒,时间被等待无限拉长,宋非玦说:“抱歉,我不是同性恋。”   远处的路口一辆出租车驶过,按了一下喇叭,发出短暂的嗡鸣,给了方知潋缓冲的时间。   “嗝——”不在预料之中的是方知潋不合时宜地打了个嗝,把心里过了一遍的草稿噎得七零八散,“我,我也不是同性恋。”   方知潋还不知道接下来的这句话会在几年后成为一句烂大街的话,至少这一刻他是真心的:“我只喜欢你。”   他说完这句话,宋非玦难得停顿了一下,没有接话。   这次方知潋决定趁下一个嗝来临前把该说的都说完,然而告白是临时起意,被拒绝是板上钉钉,他来不及思索,只好有一句说一句地往外冒。   “我知道有点突兀,但你可以考虑试一下。”   “没有人天生就是同性恋,但有人试一试以后才知道自己不是同性恋。不是,说反了……”   实在无话可说,方知潋开始一一数起来自己的优点,两只手数不过来,连不挑食能吃苦耐劳都算上了。   “反正,嗝……”方知潋终于编不下去了,硬着头皮总结,“千好万好,不如我好。”   缄默半晌,对面没了动静。   方知潋犹豫好半天,惴惴不安地抬起头,看见宋非玦正歪着头,眼里含笑地望着他。   “不吃葱。”宋非玦竖起一根食指。他的手指骨节分明且细长,腕骨形状清晰,称得上漂亮,让方知潋移不开眼。   “姜。”   “蒜。”   “香菜。”   宋非玦每提及一个,就漫不经心竖起一根手指。   “对了,还有不吃辣,”他似乎想起了什么,竖起最后一根手指,然后用似笑非笑的神情望向方知潋,重复了一遍,“不挑食吗?”   方知潋被宋非玦这么轻飘飘看一眼,三魂七魄丢了一多半,愣愣地盯着他光洁白皙的手心,心里冒出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   假如他是流浪小狗就好了。方知潋想,在偶然遇见的时候,可以用湿漉漉的鼻尖蹭一蹭宋非玦的手心,又或者深深低下头,把毛绒绒的后脑勺埋进宋非玦的手掌。   可惜方知潋不是小狗,宋非玦也不太像会主动去摸流浪小狗脑袋的好心人。   宋非玦是那种,好像很喜欢看灰头土脸的小狗因为他一句话就露出迷迷糊糊的样子,但是等真看到了,又会毫不留情收回手,拍拍衣服上的灰尘扬长而去。   “我也可以不……”方知潋欲言又止。   “抱歉,”宋非玦敛了笑容,“我们还可以继续当朋友。”   他说“朋友”这两个字的时候似乎轻微卡顿了一下,如同学校中午的午间广播,偶尔会由于信号造成吞音卡顿。   没有被摸到头,还沉浸在伤心情绪里的小狗是不会察觉到这些的,甚至还又打了个嗝。   宋非玦有属于自己的一套规则。   被表白的时候,在该微笑的情况下露出一个饱含歉意的模式化笑容,在已经拒绝了对方伤心的情况下提议继续当朋友,尽管对方可能是他印象中第一次见面的人,但宋非玦已经相当熟练地习惯了使用这个中性词。   通常下一步需要再重新挂上笑容,不同于之前的笑,这次只要稍微扬起一点弧度,眼睛直视着对方,会显得更真诚。   然后方知潋却打断了下一步的进行。   “那我可以追你吗?”方知潋猛地抬起头,已经全然不是刚才那副灰头土脸的模样了,眼神异常明亮,“我想追你!”   宋非玦露出了一种方知潋看不懂,很奇怪的神情。   是尚在掌控之中,又在意料之外。   然而下一秒,宋非玦的神情重新恢复了平常。   “可以。”   宋非玦回答得平淡,他侧过脸,用很轻松的语气对方知潋说:“不过最好不要。”   直到磨磨蹭蹭快到家,方知潋还是没想明白宋非玦的那一句话是什么意思。   可以,不过最好不要,为什么不要?非要会怎么样?   让人忍不住浮想联翩。   方知潋漫无边际地想,宋非玦好像一幅复杂的拼图,也许有214块,也许有216块。而他只是碰巧捡到其中一块的人。   模棱两可的轮廓,似是而非的遐想。宋非玦总是喜欢抛出一个旖旎的缺口,让方知潋对着那一块仅有的拼图,痴人说梦地妄想拼凑起一整幅完整。   从公交车站到家会途径私立幼儿园门口,发电站的电线上满是回巢的鸟,一条街上,有卖养乐多的冰箱小推车,有像绿色邮箱的小报亭。   比起临川繁华的市中心,这里更像是不褪色的,属于老城区的遗址。   方知潋从冰柜里拿酸奶的时候动作豪气,到了结账窗又变得小心翼翼了。   “八、九、十……一共十瓶,您看对吗?”   “对,”结账的阿姨数了两遍,也不问买这么多做什么,只管收钱,“要袋子不?”   方知潋拒绝了,费劲地把玻璃瓶子一个个往外拢。   两排整齐的酸奶玻璃瓶摆在结账窗外,结账的阿姨斜了他一眼,也不嫌他挡了视线,看热闹似的捡起瓜子边看边嗑。   方知潋拧开一个瓶盖,自己碰了一下摆在最前面的玻璃瓶。   玻璃瓶碰撞发出咣当一声,方知潋理都不理,仰头把一瓶酸奶灌了个干净。   结账阿姨眼看着他把一瓶灌完,看热闹的同时还不忘热心道:“小同学,给你根吸管?”   老式的玻璃瓶酸奶又稠又黏,方知潋喝完更想打嗝了。他摆了摆手,说不用不用,转眼又想起来了什么似的,掏出手机拍了张整齐罗列的酸奶瓶照片发给祝闻。   还附了一句:借酒消愁愁更愁,   祝闻消息回得快,但实在没什么眼力见儿:酒在哪儿呢?   方知潋懒得搭理祝闻,又拧开两瓶咕噜咕噜灌下去,在心里自我攻略:古代娶老婆还要八抬大轿呢,他能这么随随便便表个白,宋非玦肯定不能随随便便地接受啊。   但是心情还是好不起来。   自我攻略完一看还有七瓶酸奶,方知潋更惆怅了——他喝不动了。   他在心里盘算着还是再问结账阿姨要个袋子,结果结账阿姨先他一步,一伸手捡起两个拧开的瓶盖,眉开眼笑道:“你这个中奖了啊。”   “还有奖?”方知潋一头雾水地凑近看,才发现瓶盖上印着四个小字:   再来一瓶。   来不及阻止,结账阿姨已经回收了两个瓶盖,又拎了两瓶酸奶递出结账窗外:“小同学尽管喝啊。”   “……”方知潋不想喝了。   勉强又喝完两瓶酸奶,方知潋皱着脸一看瓶盖,结果又是两瓶都中奖了。   这次他比结账阿姨的速度更快,手心一扣,把俩瓶盖摊开,一脸真挚地递给结账阿姨:“阿姨,这两个送您,祝您也有再来一瓶的好运气。”   结账阿姨一愣,没多想,笑呵呵地接过去了:“那就谢谢你了啊,小同学。”   “阿姨您客气了,”方知潋终于趁机说出了一直想说的话,“能给我一个塑料袋吗?”   回家的路上,方知潋拎着一大兜酸奶往家走,玻璃瓶在塑料袋里撞得叮当响。   他打了个酸奶味儿的嗝,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和宋非玦聊天对话框里三分钟前发过去的“不醉不归”,还有一排酸奶瓶的照片。   停顿了两秒,方知潋找补似的在后面添了一句:“发错了。”   作者有话说:   为学人精笨蛋小狗点播一首《相爱没有那么容易》 第三十二章   追人有三大法宝:送早餐(划掉)、写情书(划掉)、为你心里的那个他遮风挡雨(雪)。   这是方知潋单方面通过那本《如何征服英俊少男》总结出来的。   事实证明书上写的也不一定全对,比如推拉,不然为什么方知潋的微信置顶对话框还停在上周那句欲盖弥彰的“发错了”。   在信纸上留下最后一个胖乎乎的爱心落款,方知潋小心翼翼地将信纸折了起来,塞进奶白色的信封。   算上这封,他一共给宋非玦送过六封情书了,还有六天的早餐。   阿门。方知潋钻进被窝里闭上眼睛,不太熟练地对着天花板上的不知道哪路神仙祈祷,希望明天下雪。   这样他就能为宋非玦遮风挡雪了。   大概是不知道哪路的半吊子神仙听见了方知潋诚心的祈祷,但实在有心无力,勉强满足了他的一半心愿。   凌晨四五点左右下了一场阵雨,方知潋再迷迷糊糊睁开眼时,惊觉被窗帘遮住的房间一片阴沉。   伴随降雨的还有倏然冷下来的温度,方知潋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一条胳膊都没露出去,盯着黯淡的天花板出神。   我不想上学了,他皱着脸自暴自弃地想,我太困、太冷了,学校里也没人喜欢我。​   然而最终方知潋还是爬起来了,因为他发现天气预报显示下午还会有一场暴雨。   临川的每一场雨,都代表着冬天离得更近了一点。出门前,方知潋特意拿了两柄伞,和往常一样,程蕾与唐季同早就出门了,只剩还没起床的唐汀和在厨房做早餐的常姨在家。   雨天路面湿滑,公车等待的时间也被延长了,好在方知潋提早出了门。他抱着一点也没被雨淋湿的早餐牛皮纸袋从后门进教室时,教室里只有零星两三个人。   前桌的张明濯转头看着他把牛皮纸袋理好放进宋非玦桌洞,面带揶揄道:“小学弟,又来送早餐了?”   方知潋对宋非玦的这个前桌有点印象,前几次他都是放完纸袋就走,没有人多问。只有张明濯,三番两次问个没完。   “我们同级,”方知潋也不憷,落落大方把纸袋折好,“是帮忙带的。”   “哦?”张明濯似乎不太相信,干脆整个上身贴了过来,伸头要扒拉宋非玦的桌洞,“那我看看你帮忙带的什么。”   方知潋反应慢一拍,眼看着张明濯撕开纸袋,里面压着的拿铁塑料瓶咕噜咕噜从敞开的封口滚到了椅子上,他才下意识压住了纸袋:“你干什么?”   “拿铁和面包?”张明濯似乎根本没听见方知潋带有情绪的语气,弹了一下塑料瓶,“宋非玦乳糖不耐受,你说是他让你帮忙带的?”   方知潋捂住纸袋封口的手指一滞,他茫然地反问:“宋非玦……乳糖不耐受吗?”   窗外的枯叶微微发涩,下过骤雨的空气透过教学楼的墙壁渗进来,在潮湿的走廊弥漫起一股类似湖面蒸腾的放线菌气味。   膝盖传来隐隐约约的疼痛感,明晃晃地昭显着雨天的存在感。   每到下雨天,温沛棠的旧疾就会复发,长年累月的旧病还来不及愈合,又添上了新伤。   宋非玦不喜欢下雨天。   他抖落了伞面上透明的水珠,将雨伞支开,放在走廊澄亮的地面。   教室内一片静寂,只有偶尔书页翻动发出的细碎声响。   宋非玦从前门进来,穿过张明濯的书桌旁边时垂眼看见了那副原本应该放在桌洞里的耳机,他不动声色地绕了过去,把书包放在桌面上。   “你那套《真题分类全刷》借我一下。”张明濯转过头,一只手拧开瓶盖。   张明濯一口气喝了小半瓶,再抬起头时,发现宋非玦的视线落在他手中握着的塑料瓶上。   “哦,”张明濯晃了晃还剩半瓶的拿铁,戴着的耳机不小心滑下来一只,“早上那个七班的给你送的,我看你从来也不喝,给我呗。”   宋非玦好像对这个问题不太感兴趣,点了点头:“你戴的耳机是我的那副吗?”   “对,刚用完。”张明濯扯下另一只,边递给宋非玦边又喝了一口,“你要用?”   “不用。”宋非玦微微笑了一下。   但他还是接过耳机,慢悠悠地把缠在一团的耳机线解开,又重新放进耳机盒。   “我找一下那套真题,”张明濯大大咧咧把那瓶没盖上盖子的拿铁夹在腿间,伸手去翻宋非玦的书包,“我昨天看到小段给的那道附加题,和你那本……”   还没等说完,张明濯忽地感觉到胸口一疼,一个坚硬的小盒子顺势弹到他的腿上,撞洒了那瓶没夹紧的咖啡。   咖啡顺着张明濯的校服裆部往下流,位置尴尬,在白色的校裤部分洇出一片褐色污渍。   “适可而止吧。”宋非玦笑意不减,他很慢地眨了眨眼,睫毛无辜地投下一抹扇形阴影。   “送给你了,”他用很随意的口吻提醒,意有所指,“不过下一次扔的就不一定只是耳机盒了。”   张明濯足足愣了几秒才回过神,潜意识里以为宋非玦说的是耳机,连裤子都来不及擦,怒道:“你有病吧?”   凭空响起的吼声不亚于在平静水面掷下的巨石,有不少人循着声响奇怪地望过来。   宋非玦扬起的微笑未变,仿佛张明濯的怒吼只是一场独角戏。他垂下眼睫,用礼貌的语气询问:“需要纸巾吗?”   天气预报里预告的暴雨迟迟不下,直到下午第二节 课,天色毫无预兆变得越来越暗了。   中午还是正常的阴雨天色,铅色乌云密布。到了现在,却已经黑得仿佛夜晚七八点钟的天色。   还没打下课铃,有学生频频向窗外看去,外加交头接耳两句。方知潋恹恹地盯着书本上模糊零落的文字,听见祝闻小声自言自语:“还没见过下午天就这么黑的。”   段嘉誉见他们心思不在学习上,再加上也快要下课了,索性敲了敲黑板:“想看的可以过去看,不准开窗啊,注意安全。”   要是搁别的老师这么说,没准儿是反话,但段嘉誉不一样。话音刚落,一堆学生就挤到了窗台边上。   “不会真是世界末日吧?”祝闻虽然没跟着挤过去,但远远眺望一眼,还挺担忧。   “黑云飘过去了而已,”尤丽撇了撇嘴,拧开保温杯才发现里面没水了,又放回去了,“真替你地理老师担忧。”   祝闻乐观道:“还好我选了理科。”   恰好下课铃响了,祝闻眼尖,自然地抢过尤丽手里的保温杯,说了句“打水去”,便扯着方知潋往外走。   “等一下!”尤丽猝不及防地被夺过保温杯,还有点懵。   奈何祝闻跑得飞快,还没等她说完后半句话,已经溜出了教室。   方知潋一整天都魂不守舍的,杯子也没带,他浑浑噩噩地跟着祝闻走到水房外,祝闻忽然想起来了什么似的,扭头问他:“尤丽下午是不是一般都得喝咖啡?”   “不知道。”方知潋心不在焉答道。   祝闻把保温杯往他怀里一塞,丢下一句“我回去拿咖啡粉”,又风风火火跑了。   方知潋抱着保温杯,闲得无聊,干脆靠着墙壁闭上眼,有一句没一句地默背《蜀道难》转移注意力。   隔着一道薄薄的墙,一个熟悉的名字却如一阵风般轻悄悄钻进他的耳朵里。   “早上?我哪知道因为什么,不就借用一下他耳机,宋非玦自己犯病,真他妈的疯狗一条……”   另外一个声音似乎在劝诫对方,象征性说了几句安慰的话。   刚才骂的人似乎也渐渐平静下来了,啐了一口:“也就是我不和他计较。以为自己有个当官的爸了不起啊?他爸在外面养了多少女人,多少个私生子都说不定的事呢。”   “还有,”那道声音似乎并没有收敛音量的意思,“七班那个小白脸,一看就是同性恋。”   被提到的方知潋睁开了眼,手心里一片粘腻。   “……男的给男的送早餐,还好意思天天来呢,我都替他害臊,”张明濯幸灾乐祸地嗤笑一声,按下热水的按钮,大放厥词道,“你看宋非玦那样,八成也是个同性恋。他爸混得再如日中天有什么用?等我哪天心情不好找到证据往上面一递,等他跪下来给我磕头叫爷爷,还不……”   话没说完,张明濯的脸被打得一歪,身形踉跄,握着杯子的手骤然松开了。杯子咣当一声砸在地面上,又滚出去好远。   热水缓缓流向饮水机的接水盒,水汽升腾,没有人去管它,任由接水盒蓄满了,再源源不断溢出。   那些嘈杂的声响被漫起的白雾吞没了。   程蕾冒着暴雨开车到学校的时候已经快四点了,天色比刚刚更黑,连走廊里都开了白炽灯。   她踩着一双黑色的高跟鞋,步子不急不缓,在空荡的走廊留下一串清脆的回音。   教导主任的办公室在三层中间,靠近左侧楼梯的位置,程蕾停下了脚步,从包里掏出眼镜布擦干眼镜上的水汽,继而重新戴上。   走廊的尽头处,一个高瘦的身影伫立在那里,或许是背光的原因,他的脸在投射的阴影下显得晦暗不明。   程蕾抬起眼看了两秒,不着痕迹地移开目光,转身敲响了办公室的门。   宋非玦站在不远处,身后的是阳台,阳台下方是一排铁锈色的暖气管。等到十二月初开始供暖,这排暖气管会变得很暖和,不少学生下课时喜欢靠在这边眺望窗外的风景。   可惜现在触手可及的只有一片冰凉。   从这个角度,宋非玦刚好可以看见办公室后门的光景,那个穿驼色风衣和黑色高跟鞋的女人,就站在方知潋的身侧。   方知潋垂下脸,看不清表情,一直在沉默。而他身侧的程蕾态度平和,嘴唇张张合合,似乎在说些什么。   眼前的程蕾与宋非玦印象中的那个女人渐渐重叠,唯一相似的只有那对反光镜片下平静无澜、微微眯起的眼睛。   这不是宋非玦第一次见到程蕾。   不同于现在,十一年前的程蕾穿着一身黑色套装裙,头发松松地挽成一个发髻,眼神游离不定。她跟在真正游刃有余的专职律师身后,俨然一副刚出茅庐的新人模样。   那是宋非玦对程蕾的第一印象。   当时他被温沛棠紧紧地攥住手,温沛棠的手里还包着一个小小的U盘,她像握住唯一的力量一样,始终没有松开宋非玦的手。   U盘尖锐的棱角卡着手背,很疼。宋非玦看着那位坐在对面的律师,并没有抽出手。   不知道该说是太巧合,还是温沛棠的运气太坏,正好找到了与宋聿名相识的律师。   温沛棠的手一直在颤抖,宋非玦感觉得到。然而当他望向温沛棠时,温沛棠看着他额头上触目惊心的绷带,仍是固执地重复了一遍那句话。   “……我有他家暴的证据,我要离婚。如果你们办不到,我会去咨询别的律师事务所。”   对面那位律师不可察觉地皱了皱眉,他落下几句暂时性安抚的话,然后转身带上了门。   宋非玦动作很轻地拽了一下温沛棠的袖子,他想说,去别的事务所,嗓子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对了,他迟钝地想起来,医生诊断的时候好像说过,因为精神刺激导致的功能性失音。   对面被认作新人律师的程蕾率先开了口:“作为一位律师,于情于理,我认为你应该通过离婚诉讼保护自己。”   温沛棠愣住了。   刚刚那位男性律师的言辞中,不外乎是绕着弯建议她不要打这场官司,突然得到了认同,温沛棠轻声问:“你也觉得……”   “但作为一位母亲,”程蕾打断了她,“我不建议你离婚。”   宋非玦望向那双反光镜片下的眼睛,仿佛饱含恳切。   “我也是一位母亲,很了解你的心情,但是你想过吗?如果离婚,按照你的经济水平,你的孩子没有可能判给你。”程蕾推了一下眼镜框,瞥了一眼宋非玦,镇定自若地反问,“你逃脱了,那么你的孩子呢?”   她的目光停留在无法开口的宋非玦身上,充满怜悯和同情。   温沛棠的手抖得不像话,她握着的唯一的力量,在程蕾的三言两语下,变成了沉重的阻力。   宋非玦定定地注视着那双隐藏在反光镜片下,勾起的眼尾。   好像已经笃定,温沛棠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就像现在。   宋非玦从后门的玻璃窗框望过去,程蕾只露出一半侧脸,尽管是为了身旁这个不成器的儿子在辩论,但她依旧大方得体,眼尾微微勾起。   那是一个胜券在握的微笑。   猛烈而短暂的暴雨已经停了,伴随雨停,天空慢慢重新亮了起来。   程蕾并没有注意到,她身侧的方知潋似乎在盯着后门发呆。   四目相对,方知潋的表情有点不知所措,受惊的小狗一样,睁大了又圆又亮的眼睛。   宋非玦却笑了,眉眼舒展,像不合时宜的好天气。   作者有话说: 第三十三章   方知潋走出教务处时,被张明濯狠狠瞪了一眼。   其实瞪回去也不会怎么样,顶多有点像幼稚的小学生互翻白眼。但方知潋没有,他一想到刚才宋非玦那个意味不明的笑容就偃旗息鼓了。   程蕾跟在他身后,轻轻带上了教务处的门,她同样看见了张明濯不怀好意瞪过来的那一眼,却没当回事,只是不动声色瞥了一眼无人的走廊尽头,又收回视线。   先瞪过来的张明濯并不算赢。他身后皱着眉头的女人推了他一把,丝毫不顾教室里探头探脑的学生投过来的好奇注视,用恨铁不成钢的语气斥责:“和你爸一样,一天不给我找事就难受!”   方知潋侧过脸,看见程蕾若有若无地轻笑一声,是那种作为旁观者轻描淡写的笑,稍纵即逝。   然而程蕾很快便收住了表情,转身朝向方知潋。   方知潋个子不算高,随方霍,只有一米七六。   偏偏程蕾净身高都有一米七,再加上踩着一双高跟鞋,一站在方知潋面前,有种高高在上审视的意味,让他没由来一阵心虚。   “我们刚才……”方知潋试图含糊解释。   张明濯挨打得窝火,方知潋打得也没多痛快,他们俩只能称得上是菜鸡互啄——都挂彩了,都没大伤。但是当教导主任和段嘉誉问起打架的缘由,两个人难得一致地保持了沉默。   一个是口嗨随便造谣,一个是没有道理可言,最终方知潋松口不明不白地承认了,说是因为张明濯的热水先泼到他身上。   张明濯心里明镜,勉为其难接受了这个说法,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又被他妈照着后脑勺打了一巴掌。   按照学校规定,方知潋应该算是主动挑衅的一方,记大过。但他是借读生,学籍都不在临川。再加上方知潋天生长得白净,显得嘴角旁的瘀伤愈发触目惊心,对比皮糙肉厚、看上去只是碎了个眼镜片的张明濯,反倒更像是受害者。   程蕾说了些什么,提出了什么解决方案,方知潋根本没注意听,他的魂儿都系在后门外的宋非玦身上了,直到宋非玦离开。   好在程蕾似乎对他打架的原因并不感兴趣,不等方知潋吞吞吐吐想好措辞,程蕾已经站定了,伸出一只手。   方知潋下意识一耸肩,把半张脸埋进校服衣领。   程蕾停在半空的手顿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地落在他折起的校服衣领处。   “去上课吧,”程蕾仔细地帮他正好了衣领才收回手,语气平淡,“有事给我打电话。”   方知潋顶着一张挂了彩的脸回了教室。正好是数学课,段嘉誉还在教务处没回来,于是这节课理所当然地变成了自习。   都是同一楼层的,就算没亲眼看见也多少听说了点,没人闲得无聊去问方知潋到底怎么回事。   就连祝闻也罕见没多嘴。   方知潋破罐子破摔,干脆不装模作样写卷子了,把脸往胳膊上一埋,摆明了心情不好生人勿近。   实际心里想的却是:不然还是不追了吧。   他鼻子有点酸,怪谁呢,反正肯定不怪宋非玦,怪张明濯——算了,还是别提起这个人了。   非要怪的话,只能怪他鬼附身一样莫名其妙开始送早餐,怪奶酥包,怪加牛奶的拿铁。   方知潋很不讲理地想着,突然胳膊肘被人碰了一下,他后知后觉地抬起脸,对上了眼前的保温杯。   “红糖是陶佳期提供的,”尤丽快速回过头,把保温杯又往方知潋面前推了一下,压低声音道,“水是我帮你打的,热的呢,你尝一下。”   “……谢谢。”方知潋其实不怎么渴,但也不想辜负她们的好意。看着尤丽转了过去,他才拧开杯盖,慢吞吞地抿了一小口。   刚才一直没动静的祝闻也凑了过来:“怎么样?”   “有点……”奇怪,方知潋硬生生咽下了,红糖是这个味道吗?   “多喝点,”祝闻似乎有点欲言又止,但还是拍了拍方知潋的肩膀,“男人每个月都有那么两天,我理解。多喝点菊花茶,清热败火的。”   败完火的方知潋乖乖消停了两天,不知道是碰巧还是刻意,又或者是本来就不在同一楼层没有交集,他没再遇上过宋非玦。   经过几天的自我检讨,方知潋把那本《如何征服英俊少男》扔到了一边,开始认真思考了一下。   如果说推拉是暧昧和追人不可缺少的一环,那方知潋早就走进此路不通的死胡同了,他只会拉,没有推。   方知潋只知道追宋非玦要对他好,可嘘寒问暖太肤浅,宋非玦不缺这点廉价而让人困扰的好。   时间滑进了十一月初,比起方知潋微不足道的烦恼,尤丽和陶佳期的烦恼更为真实。   再过两周就要月考了。   这次月考是高三上学期的最后一次月考,紧接着一月份是期末考。等期末考考完,假期过完,高三下学期也到了。   或许冬天更容易使人下定决心,方知潋发现越来越多人开始在早自习一小时前到校,课间休息或者午休,也总有人无视下课铃继续留在座位上奋笔疾书。   方知潋就不一样了,他人如其名缩写,非主流。思考了一个多星期硬是思考出了个忠于初心的结果。   “为什么大家都这么有冲劲,”早自习,方知潋萎靡地撑着头往卷子上写鬼画符,一不小心把心声说出口了,“而我只想当一个平平无奇的恋爱脑。”   他说完就后悔了,还好祝闻总是能在关键时刻出现,让事态变得更尴尬:“还恋爱脑呢,也得有人跟你恋啊。”   尤丽倒没打击方知潋,她只是故作深沉地点了点头,然后转头给方知潋桌子上拍了张卷子:“哦,恋爱脑。告诉你一件事,还有两周月考排大榜。”   完了,方知潋这个恋爱脑是暂时当不成了。 第一节 课结束,方知潋捧着保温杯出教室,为了避免再遇见张明濯那种晦气的人,他特意多上了两个楼层,舍近求远跑到五层的水房打水。   时雨楼的五层多是文科组办公室和不常用的多媒体教室。兴许是临近冬季的缘故,北风刮走枯黄的叶子,斜坡两旁的小树林显得萧瑟不少。   从楼顶俯瞰空旷操场,映入眼帘的只有一片规则的红色塑胶跑道。方知潋站在窗边看了一会儿,想象着等一场雪覆盖下来又会是怎样的光景。   平宜冬日无雪是常态,偶尔下过那么两次雨夹雪,都不是方知潋心里想要的那场雪。   不知道看了多久,保温杯里升腾的水汽渐渐散了,方知潋才回过神来,一转头,却看见宋非玦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他的身后。   视线交错,宋非玦的声音带着笑,眼神却毫无温度:“在想什么?”   “在想什么时候会下雪。”   方知潋很如实地回答,他避开了宋非玦坦荡的目光,无所适从地扯了扯校服袖子。   “快了,”宋非玦偏头看了他一眼,脸上的表情没什么变化,“等到十二月中旬。”   方知潋低着头,机械般地点了点头,走廊的风吹过,掀起一小绺浅棕色的刘海,又软软地耷回他的额头。   那块嘴角的瘀伤已经不太明显了,仔细看的话,才能看出一点淡青色的痕迹。   “快上课了,”方知潋的声音散落在风里,“我先走了。”   他匆匆说完,也不管宋非玦的反应,只顾着埋头向前走。   “不是说要追我吗?”   宋非玦当然不会拦住方知潋,他只会在方知潋搞不懂自己为什么要躲开的时候轻轻说上一句,就能把方知潋重新钉在原地。   方知潋的动作僵硬,他像没上发条的小机器人,一节一节地转过身体,凭着残存不多的意念问:“你不是不答应我……”   宋非玦没有接话,他垂下眼,看了方知潋几秒。   也许宋非玦实在长了一双太容易让人产生错觉的眼睛,比如现在,方知潋再一次怀疑所听见的话是自己在臆想。   “不答应就不追了吗,”宋非玦对上方知潋的眼睛,用很随意的口吻说,“那我考虑一下。”   作者有话说: 第三十四章   近一周都是多云阴天,室内外的温度差使落地窗玻璃蒙上一层消不去的水雾,偶尔还能从中看见空气里悬浮的絮状物。   温沛棠披了一件深蓝色的羊绒披肩站在落地窗边,她轻轻伸出手指,在窗玻璃上抹开两行突兀的渍印,依稀映出背后茶几花瓶中洋甘菊的投影。   厨房的烤箱已经结束工作了,发出“叮”的一声,在寂静的室内显得格外响亮。   温沛棠收回了手,把滑落的披肩往上拢了拢,转身往厨房走。   经过玄关时,她的脚步顿了一下,目光不由自主地移向那柄被裱在玻璃框里的紫铜裁信刀。   温沛棠与宋聿名结婚前,温敬良看遍了临川风水地处最好的别墅区地段。宅后靠山,宅前明堂,最后千挑万选了这一套,作为送给唯一小女儿的新婚礼物。   别墅的装潢是温敬良吩咐人一手布办的,每一个角落、家具的摆放方向、大的小的物件,无一不经过他的应允。   包括一进玄关处挂着的那幅水墨山水画,那是温敬良费了不少功夫,特意向一位旧友设法讨要来的珍藏。   当温沛棠挽着宋聿名第一次进门时,温敬良着重介绍了这幅山水画,他话音刚落,忽然转过头,盯着浑身僵硬、脸上挂着格格不入的讨好笑容的宋聿名,意味深长地说:“聿名,你要对棠棠好,别让我失望。”   宋聿名被温敬良锐利的眼神盯得身体几乎绷成了一条直线,伪装出的翩翩风度败落得早已失了七八分。   而当时的温沛棠则温柔依偎在宋聿名的身边,同样期许地仰起脸,等待得到心上人开口对自己的一份承诺。   也许宋聿名知道再不应声,就错过了最好的时机,他的视线游离不定,嘴唇微张,似乎想说些什么。   温敬良却已经收回了视线,不冷不热地说:“进去吧,带你们看看会客厅。”   可惜那幅山水画没能在这栋房子里挂多久,没过两年,温敬良去世后,宋聿名借着他的势一路青云直上。   那幅山水画被宋聿名剪了个稀烂,换成了这柄从某个拍卖会上拍来的古董裁信刀。连带着温敬良当时布置下的每一个物件家具,装潢布局,全被宋聿名勒令换得一干二净。   宋聿名的自卑与傲慢,就好像是天生从骨子里带来的。这两种复杂而矛盾,本不该出现在一个人身上的特质,随着久而久之的压抑,变得愈发喧嚣。   而这只是一个连开始都算不上的征兆。   温沛棠思绪渐远,直到厅外响起的解锁声响将她拉出回忆。   进门的是宋非玦。   几乎是潜意识,温沛棠松了口气,她不敢再看那柄高高悬挂的裁信刀,错开视线接过宋非玦手里的书包,轻声问道:“妈妈做了糖水和提子酥,要不要吃一点?”   宋非玦的视线不经意掠过那柄裁信刀,没有片刻停留,他点了点头,说“好”。   他当然清楚温沛棠为什么不敢多看一眼,不敢说出口。   这栋房子里布满了虎视眈眈亮着红色光点的摄像头们,仿佛是一群野兽的眼睛,时刻为宋聿名监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温沛棠的厨艺谈不上多好,她从小养尊处优,直到温敬良去世后生活彻底变了个样,更是被禁锢在了这栋宅子里。每天的生活除了插花清扫,就是做点甜品,再不然就是抛硬币,运气好的那一面是好心情的宋聿名,运气不好的那一面是阴晴不定的宋聿名。   煮苹果糖水和刚出炉的点心还是热的,显得那股甜味儿越发腻人,宋非玦象征性吃了几口,搁在了一边。和往常一样,他打开台灯,开始写题集。   今天抛的那枚硬币大概是好运的一面,一直到零点过了,宋聿名都还没回来。   出门接水时,宋非玦在楼梯的拐角站定一会儿,看见二层温沛棠房间的台灯从昏黄的亮光到熄灭。   他握住手中冰凉的玻璃杯,安静地在原地伫立片刻,转身回了房间。   放在桌子上静音的手机不停震动了起来,宋非玦没去管它,仰头把一杯水喝完,才漫不经心地瞥向屏幕。   是方知潋发来的微信。   早在说出考虑的那句话以前,宋非玦就很清楚方知潋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了。   事实上方知潋也的确露出了与宋非玦想象中别无二致的反应——先是迷惘,带着些难以置信的糊涂,然后是惊讶,笨拙的欣喜。   唯一不在预料之内的,是方知潋拒绝了他的提议。   方知潋露出的表情只持续了几秒,他微微仰起头,回答的却是一个不相干的答案:“不是呀。”   方知潋好像一紧张就很爱眨眼睛,就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这一点。   宋非玦注视着他浅色的瞳孔,那双眼清凌凌的,纯情如雏鹿,将还没说出口情绪表达得一清二楚。   “不是的,”方知潋又说了一遍,似乎怕宋非玦没能理解,他放软了声音,很慢地讲,“不答应也要追的。”   这句话好像打开了方知潋心里名为勇气的小匣子开关,他接着说了下去:“我要追的,你帮我……充一下电。”   不等宋非玦作出反应,方知潋先迅速伸出手拽了一下宋非玦的袖子,然而他似乎太紧张了,手指哆嗦着离开时不小心往下碰到了宋非玦的手背,触电般地又收回去了。   “充好电了。”方知潋的视线僵硬地固定在窗外,没有着落点,仿佛刚才还勇气满格的人不是他一样,避开了宋非玦的眼睛。   “你慢慢考虑,很慢很慢也没关系,”方知潋的呼吸有点错乱,尾音发黏,“我也慢慢追你。如果有一天你觉得好像喜欢上我了……再告诉我答案吧。”   他惴惴不安地等待了一会儿,听见宋非玦平静地问:“如果没有那么一天呢?”   这个问题和刚才确切的考虑相比,如梦幻泡影。不亚于一杯掺了冰糖的苦茶,浮在最上头的冰糖吃完了,剩下的茶水苦得方知潋从嗓子眼儿里生出发涩的味觉。   方知潋的声音变得干涩,他把下唇咬得通红,用力地眨了眨眼:“那说明……我追得不好,不怪你。”   “但是,你不能给我下绊子。”方知潋忽然歪了一下头,直面迎上宋非玦的视线,“比如你乳糖不耐受。那你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可以都告诉我吗?”   宋非玦垂下眼,他沉默了两秒,没有回答方知潋的问题,而是平静地吐出了两个字。   “成交。”   方知潋发来的微信很简短,第一条:D-1,第二条,一个系统自带的瞌睡小黄脸表情,加上半月牙形符号。   翻译成宋非玦所理解的意思,第一条代表:开始追你的第一天。   第二条代表晚安。   宋非玦可以解读方知潋每一个表情、语气的意思,了如指掌的同时,并不代表反过来也是同样。   他喜欢让方知潋一无所知。   宋非玦没有回复,他按了锁定屏幕,抬眼望向桌子上的那张演算纸。   那张演算纸上写满了杂乱无章的数量关系和推导,只有最下方唯一一处狭小的空白上写了一句话。   “人是一堆无用的热情。”   作者有话说:   “人是一堆无用的热情。”——萨特   还没有那么快呢等小狗的热情再燃烧一下下这几天都是七点更新 第三十五章   真正的冬季来临的时候是悄无声息的。   斜坡旁那片小树林的叶子几乎全落尽了,余下一截截空空的树枝与偶尔几只垂首的灰雀,荒凉稀疏。   但方知潋喜欢在早上抄近道绕去那条长长的小石子路,每次小跑着穿过疏密的树隙时他总是仰起脸,树枝在打转,他也是。   早上下楼临出门前,方知潋意外被程蕾叫住了,以往这个时间早就去律所的程蕾正捧着一杯咖啡坐在餐桌边,顺带叫住他:“医生不是说拔完智齿得喝一段时间粥吗,怎么不在家里吃早餐?”   程蕾话一问出口,准备出门的方知潋和在厨房忙碌的常姨皆是一愣。   刚来临川的时候,常姨偶尔还会照顾方知潋的口味特意做点什么,但后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又或者是她觉得麻烦了,再加上方知潋不提,常姨便又心照不宣地做回了以前的口味。   方知潋手指卷着书包带,又松开,神色茫然地说:“我一直都是在外面……”   “这孩子,”常姨发慌地出声打断了方知潋,她从厨房走出来,浸过凉水的手指还在滴水,显然是忙乱之间还来不及擦,“怎么不叮嘱我一声?早知道给你做点粥喝了。”   常姨边说边伸出手轻拍方知潋的肩膀,话里话外,像是有意无意的埋怨。   方知潋透过一层校服感觉到了水珠晕开冰凉的触感,他半边身子发麻,却不好躲开,只好僵硬地笑笑:“都拔好久了,没事。”   “嗯,”程蕾不可置否,用搅拌勺搅了搅咖啡杯里没融化开的方糖,语气不变地对常姨说:“以后做菜以他的喜好为准。”   常姨面露尴尬,但依旧赔着笑脸应了几声。   程蕾表情平淡,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自然地询问方知潋:“今天我开车送你去学校?”   “不用了。”方知潋顿了一下,还是拒绝了。   金属门缓缓在眼前阖上,方知潋按下通往一层的按键,忽然低头打了个喷嚏。   昨天的晚饭时间,方霍打来了一通电话。   可能是良心发现,又或者是故意挑这个时间打来,方霍在通话里高声问方知潋最近怎么样,钱够不够花,有没有继续在吃药。   好像唯恐程蕾亏待了他。   方知潋小时候体质不好,大病没得过,小病倒是一直不断。小学的时候他患了过敏性哮喘,但已经有几年没犯病了,除了冬天不能剧烈运动以外,其余的和普通人没什么差别。   多少年都没吃过药了。方知潋放下碗筷,捂着手机随口“嗯嗯啊啊”敷衍方霍。   他清楚得很,方霍并不一定是真心关心犯没犯病,更多的是见缝插针想指责程蕾,好为自己的“不称职”扳回一城。   程蕾一向敏锐,更何况方霍在通话那端刻意提高的音量,她脸色沉了沉,夺过方知潋的手机,不快地问:“吃什么药?”   方霍的声音一下子拔高了,方知潋看见程蕾皱了皱眉,随即起身离开餐桌。   唐季同晚上有夜班不在家,常姨懂得看人脸色,只有唐汀一脸好奇,咬着筷子频频往客厅瞧。   客厅里终于传来程蕾压抑不住怒气的回呛,伴随着一句“你关心?你关心至于因为那个女的把他扫地出门”,唐汀抻着脖子使劲儿转过头去看,被常姨敲了敲碗:“好好吃饭。”   门开了,方知潋提了一下滑下来的书包肩带,走出电梯轿厢。   他没有承认过方霍那点微乎其微,像对小猫小狗,想起来才掬起一捧食物的父爱。   但他至少还抱有一点期待,程蕾的关心是真的,而不是为了证明给谁看。   下午几百年没上过的体育课上,学校广播宣布教育局临时要搞体测抽检,被叫到号码的班级去操场上集合,没叫到号码的班级在班里原地等待。   方知潋竖起耳朵仔细听了一遍,确定实验班和七班的号码被一同叫到了,才眉飞色舞地叫醒趴在桌子上睡觉的祝闻:“我们班下楼做体测!”   祝闻还没睡够,满脸写满萎靡不振,他伸了个懒腰,匪夷所思地问:“得跑一千米,不是自由活动,你高兴?”   方知潋笑眯眯地说:“高兴啊。”   祝闻很快就知道了方知潋在高兴什么。   当七班所有男生女生排列站好时,方知潋慢悠悠地迈出队伍,朝祝闻送上一个加油的手势。   祝闻惊呆了,顾不上段嘉誉还在一边,脱口而出:“为什么你不用跑?”   方知潋早在入学就交过了能证明过敏性哮喘的检测单,本来是为了避免一中搞什么长跑锻炼身体的形式主义,没想到现在派上了用场。   “不知道啊,”方知潋摊了摊手,露出很无辜的表情,“可能我运气好吧。”   一中的操场不算宽敞,不能分为两个跑道,只好男生先跑,女生准备。   跑完一千米下来的祝闻已经只有进的气儿没有出的气儿了,虚弱地靠着垫子瘫在地上,还被方知潋没事找事地拍后背让挺直。   祝闻和他插科打诨两句,忽然望向远处的单杠,一个不知道是几班的女生正在给宋非玦送水。   “我靠,还有女孩儿送水啊,”祝闻感慨,“长得帅真好。”   方知潋却说:“他就从来都不那样。”   哪样?祝闻的金鱼记性完全忘了刚才方知潋让他背挺直的事,刚准备问出口。   方知潋已经一骨碌站起来,不给祝闻反应的时间:“我先走了。”   送水的女生身型瘦高,一个单马尾绑得好看利落,举止也落落大方,送完水和宋非玦打个招呼就回队伍做准备了。   方知潋捡了个漏,等人家走了才慢吞吞晃过来,瞄了一眼宋非玦手里的矿泉水瓶,问了句没意义的废话:“好喝吗?”   宋非玦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抬了下手,其中意味不言而喻——你试试?   “不用不用。”方知潋摆摆手,一跃坐到了单杠上。   他看着宋非玦仰起头喝水,从高挺的鼻梁下滑到流畅清晰的下颌线,最后是颤动的喉结。   宋非玦当然注意到了视线的来源,他慢条斯理地拧上瓶盖,有意无意地问:“不怕掉下去?”   单杠并没有那么高,但方知潋还是点了点头,说:“好像有一点。”   他用手臂撑住单杠,身体微微后倾,故意把自己置于很危险的境地似的,嘴上却说着无关紧要的话题:“薯饼好吃吗?”   “不好吃。”宋非玦十分坦然。   “那我下次送别的。”方知潋接得毫无悬念。   宋非玦停顿了一下,又说:“我不喜欢吃早餐。”   “嗯嗯,”方知潋快把不走心三个字写到明面上了,“我理解,长得好看的人都不爱吃饭,靠光合作用嘛。”   这纯属抬杠了,但方知潋说得理直气壮,眼角眉梢还带着笑意。   好像自从彻底说清楚要追宋非玦以后,方知潋的害羞就全收起来了,取而代之的是直白而热烈,带着一往无前与横冲直撞的勇气。   他很有追人的自觉,被风霜雨雪打过一场,反倒更明亮了。   宋非玦垂下眼笑了,却不是无可奈何,再抬起头时唇角还微微翘着,漂亮得生动。   “方知潋,”宋非玦叫他的名字,用那种让方知潋浮想联翩的语气说,“除了早餐,还有很多别的追人方法。”   “啊,是吗?”方知潋很懂得见好就收,他没打算让宋非玦手把手教自己怎么追他,于是也跟着笑笑,眼波流转,“那我试试。”   宋非玦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而是向前一步,抬起手,把冰凉的矿泉水瓶贴在了方知潋的脸上。   方知潋还不知道他的脸已经红得不像话,再怎么装作游刃有余,有些反应就算不从语气里流露出来,也会遵循身体的本能。   那个矿泉水瓶贴上来的时候,他只是飞快地眨了眨眼睛。   “我只参加过中考前的体测,”方知潋没头没脑地岔开了话题,“没想到高中还要测,总有种快高考了的错觉。”   不等宋非玦回答,他立刻抢白问道:“你有想去的大学吗?”   想要了解一个人,话题无非只有三个,过去、现在和未来。   宋非玦不辩情绪地反问:“问这个不会太早吗?”   “不早啊。”方知潋一下子松开了手,轻巧地向后一仰。   宋非玦反应及时,想捉住他的手腕避免他摔下去,方知潋却已经荡了一圈,又稳稳当当地坐回了单杠上。   “我想和你去同一个城市。”方知潋说。   宋非玦语气淡淡,好像在明知故问:“为什么?”   容易害羞的小狗会用汪汪汪来代替我想你了,大多数人都听不懂。   但如果你蹲下来摸摸小狗的头,问他为什么汪汪汪。   小狗会说汪汪汪,因为啊,我想你了。   方知潋弯了弯眼睛,没有直面回答,语气轻快:“我以前只打算循规蹈矩出国,学什么专业不知道,去哪个国家也不知道。”   “但现在知道了,我想学摄影。”他的视线跟着宋非玦,比出两个L型相接的拍照手势。   “框住你。”   作者有话说: 第三十六章   等操场上的四个班级全录完体测成绩了,各班的班主任开始组织队伍回班,广播重新响起,被叫到号的班级又是一阵不情不愿的哀嚎。   实验班站在操场中央,有最早回班的优先权,于是一群同样穿着藏青色和白色拼接的实验班学生稀稀拉拉地往教学楼里走,分不清都谁是谁。   可方知潋天赋异禀,偏偏能从一堆人里锁定宋非玦的位置。他费劲儿地垫起脚,看着宋非玦的背影慢慢缩成一个小黑点,直到消失,才收回视线。   风从方知潋的额边拂过,他随手拨了拨凌乱的刘海,低下头笑了。   十五分钟前,方知潋抬起手比了一个拍照的姿势,他歪了歪头,透过指间空出的小方格缝隙直视着宋非玦,给自己配音:“咔嚓。”   方知潋太过得意忘形,两条荡着宽松袖管的胳膊都抬了起来,身体下意识后倾,失去了平衡。   但预想中的失重感并没有到来,因为宋非玦握住了他的手腕。   宋非玦的手指很凉,方知潋的也是,但被圈住的手腕却在不争气地发烫。   方知潋没有挣开,更没有得寸进尺地反握住宋非玦的手,而是顺从地借着力从单杠上跳了下来。   “好啊。”宋非玦松开了方知潋的手腕,向后退一步,嘴角挂起点笑,像冷空气席卷而来前的晴天。   “那你加油。”   他的声音很轻,不知道是在回答学摄影的那句,还是在回答框住的那句。   操场上的学生一拨拨往教室走,剩下七班是最后一个回教室的。在操场上冻了半天,又没拿外套,祝闻把脖子使劲儿往校服衣领里缩,活脱脱像只冻僵了的鹌鹑。   方知潋倒是脚步轻快,还有聊天的心情:“你以后想去哪里上大学?”   祝闻嘴上没个正经:“说这个可就打击人了!”   说是这么说,但祝闻还是挺欠儿地捅了一下走在前边的尤丽:“哎,你以后去哪儿上大学?”   尤丽刚跑完八百米,脸色苍白,还没缓冲完呢,看了祝闻一眼,有气无力地回答:“洲南或者平宜吧。”   “我和她成绩差不多,”祝闻笑嘻嘻地收回手,转头对方知潋说,“那我也去这俩地儿吧。”   “……”尤丽估计累得都懒得骂他了,翻了个白眼,转回头。   祝闻没完没了,还畅想上了:“据说洲南美食盆地,不太行。我觉得平宜就挺不错,好吃的多,到时候我们要是上平宜去了,你可得好好招待我们啊。”   “行啊,”方知潋语气一顿,又说,“我要去燕京。”   “不出国了?”   “不出了。”   “有梦想还是好的,咱们学校估计90%的人都想去燕京。”   “那我是10%。”   “哈?你不也去燕京吗,”祝闻没听懂,“那不是90%吗?”   方知潋嘴角挂着点狡黠的笑,眼神明亮。   “我是为了那90%的人去的。”他说。   来自本学期最后一次月考的审判很快就到了,从考试到出结果只隔了一个周末。   周一早上,年级大榜已经明晃晃地贴在了学校的公告板上。   失恋的难过劲儿过了,陶佳期又光荣重回理科前五十,作为庆祝,还请尤丽和方知潋祝闻一起喝了果粒橙。   比起上次月考的缓慢进步,方知潋这次迈了个大步,留下祝闻一个人对着班级里和尤丽差了几百名的大榜叹气。   “加油,”方知潋鼓励他,“还得去平宜呢。”   祝闻看着大榜发呆:“下辈子再去吧。”   下午的自习课被段嘉誉征用了,这次七班的数学平均分不错,段嘉誉脸上有光,心情也不错,进教室的时候甚至还哼了首不知名小调。   “不能松懈,期末考试必须继续进步。”段嘉誉边敲打他们边摊开答题卡,“这节自习课我们讲一下月考卷子。”   “秦跃,”段嘉誉刚想叫数学课代表上来发卷子和答题卡,一仔细看,却发现了不对,“大家等一下啊,拿成实验班的答题卡了。”   祝闻反应快,捂着肚子往桌子上捶:“哈哈哈哈哈!”   “乐什么?祝闻你考的分儿高?”段嘉誉一拍讲台,也有点不好意思了,赶紧小跑着回办公室换答题卡。   这回换成全班一起笑了,只有祝闻笑不出来。   不出五分钟,段嘉誉再次抱着一摞答题卡回来,交给数学课代表发下去。   方知潋拿到答题卡和卷子,随便瞟了两眼错题,忽然发现了什么似的,盯着一道题看了半天,又快速翻到答题卡背面。   “大家不要光看分数,”段嘉誉苦口婆心地在过道间巡视,“着重分析错题,为什么错?该讲的题型上课都讲了,到底是因为马虎还是……”   剩下的话还没说完,段嘉誉看见方知潋高高举起的手,又憋了回去:“什么事?”   “段老师,”方知潋的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迟疑,“这次有专人……改错题吗?”   段嘉誉一头雾水:“改什么错题?”   祝闻好事儿地伸头瞧了一眼:“哎,还真是,我怎么没有啊?”   段嘉誉听得稀里糊涂,特意到方知潋座位旁边拿起答题卡看了一眼。   除了正常的批改痕迹,其中一道错题旁边还用铅笔字写了正确步骤,字迹很轻。   批了这么久的作业和卷子,段嘉誉看一眼就知道出自谁的字迹了,他无奈地摇了摇头,声音里带着点无可奈何的笑意:“一看就是宋非玦写的……奇怪了,我下次好好说他,你拿橡皮擦了吧。”   方知潋的耳根可疑地红了一片,他没接话,乖乖接过了答题卡。   “不过你这道题错得非常典型——”段嘉誉话锋一转,拍了拍手,示意大家往黑板上看,“这道题很多同学都错了,来,我先讲一下……”   方知潋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他悄悄翻开答题卡的背面,上面画了一个进度条。   最左边的时间点写了开始日期,11月12日。   那是方知潋在数学考试写完答题卡以后随手在上面写下的。   开始追宋非玦的D-1。   右边的时间点是一条横线,旁边写了一个小小的D-DAY,代表追到的日期,目前还是个未知数。   两条时间点中间画了一条直线,直线中间偏很左的位置描了一个涂实的心形,下面对应一个坐标点。   任谁看都看不出画的是进度条,还不如说是随笔涂鸦。   只有方知潋知道,随笔是真,进度条也是真,只不过确切来说,是追宋非玦的进度条。   他猜宋非玦也一定知道。   因为那个坐标点的右侧,又被添上了一个铅笔印儿的坐标点,不多不少,刚好只比原先的坐标点远一点。   而取代心形的是一个问号。   “恭喜恭喜,”祝闻佯装抱拳道,“国一给你写解题步骤,中奖了。”   方知潋把脸埋进手臂里,只露出一对通红的耳朵,心跳声被放大得异常清晰,他不知道是在回答祝闻,还是在呢喃自语。   “是啊,我中奖了。”   作者有话说:   有人说好奇就是迈出爱情的第一步(我说的) 第三十七章   风吹来了十二月份与零下的体感温度。   到了年底,冬眠的季节,人往往容易产生「来年再努力」的隋怠性,但这个定律对一中的高三学生来说并不适用。   还没到下学期,实验班的氛围已经全然变了。像同样一拨等待春天的幼芽,总有一些能提前感知到空气湿度变化,自觉先冒出了头。   在这种氛围下,张明濯显得异常格格不入。   前几天科创赛的获奖名单刚公布,张明濯在课堂上光明正大翘着腿查完名单,转眼就被班主任叫去了一趟办公室,再回来的时候脸上挂着明晃晃掩饰不住的喜色。   “我保送N大估计八九不离十了,”课间休息,张明濯得意洋洋地站在讲台上宣布,“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们,你们继续努力啊,我先撤了。”   回应他的是前排几个学生稀稀拉拉的掌声,还有几句敷衍的“恭喜”。   也有几个竞赛生脸上挂着微妙的表情,互相对视一眼,眼里都映出了同样的想法——相比走竞赛保送的路子,张明濯的这个保送水分有多少,彼此心知肚明。   坐在座位上的宋非玦眼皮都没掀一下,依旧低着头写字。   张明濯炫耀完了,吊儿郎当地回了座位,还不忘瞟一眼宋非玦正在写什么。   “哎,宋非玦,”张明濯装作唉声叹气,不见外地念叨,“你说你要是不退竞赛,这会儿跟我一起保送了,多好。”   自从前段时间那件事以后,张明濯基本上就不和宋非玦说话了,一方面是心虚方知潋把他在水房那段话告诉宋非玦,一方面是较着股不甘心的劲儿。   但方知潋那边迟迟没动静,宋非玦也不像知道了那些话的样子,久而久之,再加上这次得奖有了保送资格,张明濯有种拨开云雾见天日,扬眉吐气的感觉。   “不过——”张明濯故意卖了个关子,冷嘲热讽道,“听说竞赛想保送还挺难的,你要是去了真不一定怎么回事,说不定一个担子两头挑,全落空咯。”   张明濯说完特意抬头去瞧宋非玦的表情,哪知道宋非玦都没抬眼,仿佛耳旁风似的。   倒是前后桌的几个人看了过来,张明濯被这么多视线盯着,有点无所适从的尴尬。   “跟你说话呢,聋了?”张明濯脸上挂不住了。   已经有人开始窃窃私语了,投向张明濯的目光里带着点不屑。   这种目光张明濯不是第一次见了,从比他成绩好的尖子生眼里、从比他家境好的富二代同学眼里。   以前能既往不咎,但现在他是走在这个班最前头的“保送生”,这种鄙夷的目光让他无法再压抑心里长久以来的火气,狠狠踹了一脚宋非玦的桌子。   “*你妈,傲个什么劲儿!”   书桌被突如其来的一踹震得一抖,最边上的中性笔帽骨碌骨碌滚到了地上。   几乎是在张明濯说出前三个字的同时,宋非玦终于抬起了眼,眼神冷漠而锐利。   张明濯直直地盯着他,丝毫不怕:“想打架?来啊,成天装得跟个什么似的!”   四下一片寂静,有人转头等待宋非玦的回应。   “行了!”宋非玦隔座戴眼镜的女生听不下去了,用力地拍了一下桌子,声音尖利,“张明濯你有病去治病,非得全世界恭喜你保送才行吗?啊?”   张明濯忽然闭上了嘴,半晌,醍醐灌顶般嗤笑一声。   “你俩什么关系啊,你替宋非玦说话?”张明濯的视线在宋非玦和眼镜女生之间游离了个来回,好像发现了个大秘密,恶意地笑出了声,恨不得昭告全世界。   “你喜欢他?”   午休结束,祝闻带回来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新闻。   陶佳期听完祝闻讲的前半段,脸色一变,刚要往外跑,被尤丽及时拉住了:“所以他俩打了一架?”   “哪儿能啊,”祝闻大喘气道,“没打起来。他们班班主任去了班里一趟,把他们班那个保送的骂了一顿,都散了。”   尤丽问:“这就结束了?”   “对啊,不然呢?”   “好吧……”   “要我说,就应该像方知潋一样先打那人一顿,别管结果怎么样,爽了再说!”   陶佳期摇了摇头:“那个人都能保送了,打一架没什么,宋非玦要是打一架,说不准要被处分了。”   祝闻想了想:“好像是这么回事。”   他捅了一下一旁没参与对话的方知潋:“还睡着呢?听没听见啊?”   “听见了。”方知潋翻了个边,一张漂亮脸蛋被校服的褶皱压出了道清晰的红印,他却无知无觉,还打了个哈欠。   陶佳期说得对,冲上去打一拳再把家长叫到教务处挨处分那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方式实在傻透顶了。   可谁能说,让张明濯不顺心只有打架这一种方法呢?   晚自习下课,方知潋找了个借口扔下祝闻先跑了。   他在三层的洗手间旁边晃了几圈,直到有人陆陆续续往外出了,才借机回到实验班的后门,透过玻璃框往里看。   实验班的学生差不多走了一半,剩下一半还在慢悠悠自习,方知潋扫视一圈,发现宋非玦已经走了,才安下心来。   唯一让他感到有点奇怪的是张明濯的座位也是空着的,人不在,但是书包却还放在桌面上。   方知潋没多想,心里的小恶魔蠢蠢欲动,贴着楼梯边儿溜了下去。   一中骑车上学的不多,冬天还坚持骑车上课的就更没几个了。   方知潋从收发室路过绿顶车棚都会看见一辆放歪的银色自行车。直到有一次下过雨的早上,张明濯骑着那辆银色自行车经过他身边,挑衅似的碾过一滩积水坑。   溅起来的雨水没泼到离得远的方知潋,倒是溅了张明濯自己一裤腿。   反应慢一拍的方知潋注视着他得意洋洋地昂首骑过,好像占了多大的便宜。   那辆自行车依旧东倒西歪地停在车棚,都不用花时间去找。方知潋瞥了一眼不远处正对的收发室,鬼鬼祟祟地蹲下来开始行动。   违法犯纪的事他不敢做,真要闹出车祸就完了,但拔个气门芯让张明濯气得跳脚还是绰绰有余。   方知潋说不清心里那点报复的心思是怎么产生的,宋非玦不屑于做的,他都愿意去做。   计划容易,但实际操作比预想中更困难。   方知潋既要防着收发室的大爷看见,又要探头探脑怕张明濯随时出现,再加上他业务水平不熟练,被车链蹭了满手擦不掉的黑印,弄了好久才终于拔下来了。   任务完成,再留下恐怕夜长梦多,方知潋一捞书包,转头往洗手间跑。   时雨楼是不能回的,万一撞上谁,手上的黑印洗不清。   方知潋在心里分析一通,径直往另一栋综合楼的方向过去,这个时间操场上已经没人了,留下他一个人拖着长长的影子往前走。   但走了没几步,他就看见了另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背影。   刚好是夜色接替暮色的时候,斜打的光线半暗半明,一簇一簇匐下,撷取快消失了的白昼溢出的生机。   宋非玦站在黄昏与黑暗的边界,似乎察觉到了背后投来的视线,他侧过身,露出玻璃公告栏下面那两张拼在一起的白纸。   方知潋的视力不太好,以至于他看不清旁边几张陈列着密密麻麻文字的公告。   很奇怪,可他偏偏看清了宋非玦想让他看清的那两张白纸。   那是两张相似的装置图,左边的那张图下方附了专利发明项目名称和申请者,以及申请日。   而右边的那张图则只附了一排字:全国科创赛一等奖,获奖者,张明濯。   方知潋怔怔站在原地,隔着稀薄的空气与宋非玦遥遥相望。   他做贼心虚,没来得及把沾满黑色印迹的手心藏在身后,也没有注意到——   目光流转的倏然间,宋非玦的视线已经下移至他的手心,那双漂亮含笑的眼睛里闪着捉摸不透的光。   从某种本质上来说,他们是同谋,也是共犯。   作者有话说: 第三十八章   根据临川气象台的天气预报显示,受冷空气影响,本周二的降雪概率将高达80%,偏北风二到三级。   方知潋没能第一时间看到初雪,等他凌晨起夜接水的时候,白色已经充斥四下,明暗掩映的街灯下清晰可见细雪翻飞的踪迹。   他停在窗边看了一会儿,转过头,发现唐汀正揉着眼睛探出半个脑袋,显然一副还没睡醒的样子。   大概小孩子对雪都是没有抵抗力的,唐汀掩饰不住雀跃地压低声音:“哥,我们出去堆雪人呀!”   “几点了,”方知潋瞥了一眼钟表,不为所动,“赶紧回去睡觉。”   十分钟后,全副武装的方知潋和唐汀一起蹲在玄关门口换鞋。   “只玩半个小时,”方知潋放轻了动作带上门,转头就对唐汀约法三章,“你这个手套怎么回事,两只还不一样颜色?”   唐汀快把围巾系成个死结了,不拘小节摆摆手道:“时间紧迫,不要在意这种小事!”   方知潋说不过小学生,一把给唐汀的毛线帽拍下去了:“帽子戴好。”   雪下的厚度远远不到堆雪人的程度,但有一句话叫来都来了。方知潋把从冰箱里拿来的胡萝卜和衣服上硬拽下来的纽扣递给唐汀,让她去边上站着,自己开始拢雪团。   唐汀跑到一边去不知道捣鼓什么了,留下方知潋矜矜业业干了一会儿苦力,忽然想起来了一件事。   拢起来的雪团被堆在一边准备等下做雪人身体,他又往前走了两步,用树枝对着一块没被踩过的干净空地画了颗心。   画出来的心圆鼓鼓的,方知潋很满意,哆嗦着扯下手套用手机拍了一张。   他熟练地打开微信,把照片发给了宋非玦。   本来还想打几句什么,但方知潋犹犹豫豫,越想越觉得发雪地画画照片这个行为都有点像小学生。   迟疑的空档,方知潋被一团从身后掷过来的雪球偷袭中了,雪球不偏不倚,正好砸在卫衣的连帽上。   方知潋后颈一凉,咬牙切齿地转过头:“唐汀——”   雪人是没堆成,最后发展成了打雪仗。   原本准备被当作雪人身体的雪团物尽其用,全成了一个个柔软蓬松的小雪球,在掷来掷去的过程中飘散在橘色的街灯下,又重新落回了雪地。   方知潋提着唐汀往回走的路上还不忘把她身上的雪全抖完再进门:“身上还有雪吗?”   “没有!”唐汀没玩够,现在还兴奋着,拽着方知潋的袖子使劲儿晃,“哥,我们明天还出去堆雪人吧!”   方知潋哄她:“看你表现,好好睡觉就给你堆。”   唐汀眼冒小星星直点头,攥着被子角,兴奋得不行。   好不容易等唐汀睡着了,方知潋把那根没用上的胡萝卜塞回冰箱上楼睡觉,走到最上的台阶时,他的脚步顿了一下。   主卧的台灯还微微亮着。   沉默半晌,方知潋没有去敲卧室的门,径直右拐回了房间。   第二天早上起来,方知潋有种头重脚轻的感觉,他慢吞吞穿衣服下楼接了杯热水,再回到客厅,却见常姨颦着眉从唐汀的房间里出来。   方知潋向常姨道了声早,常姨的表情不太好看,直直越过他往楼上走,嘴里念叨着:“这可怎么办,怎么还发烧了……”   “唐汀发烧了?”方知潋一怔,“昨天晚上还……”   常姨动作停住了,语气不善地问:“昨天晚上?你是不是带汀汀下楼玩雪了,我就说怎么枕巾上全是水!”   方知潋全身软绵绵的,思绪也慢了半拍。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先听见常姨的一通指责:“你安的什么心,玩雪至于往你妹妹头上糊雪?高烧三十八度八!”   常姨语气里的焦灼不是假的,她从小带大唐汀,照顾唐汀的时间比程蕾还多几倍,小时候连咳嗽打喷嚏都紧张得不得了,更何况现在。   她的火气与焦灼无处发泄,只能不管不顾地宣泄在了方知潋身上,也忘了要先找唐季同看看这回事,就这么堵在了楼梯上。   “行了,”不等方知潋解释,程蕾倒是先听见动静下来了,她没看方知潋,径直对常姨说,“先给她吃点退烧药,等老唐起来再让他看看。”   唐季同昨晚有一台紧急手术,凌晨五点多才回家,现在刚睡下。常姨慌张地点了点头,没空再管方知潋,赶紧去找药了。   程蕾转头看了一眼方知潋,语气平平地说了句“没事”。   方知潋现在才后知后觉想起来,估计是昨天晚上落的雪没擦干净,加上受凉才导致的发烧。   他没心安理得点头,咬了一下下唇,跟在程蕾身后一起进了唐汀的房间。   唐汀没有完全烧得意识不清,看见程蕾进来了,还知道用脸蹭蹭程蕾的衣角,难得乖巧,还有点讨好的意味。   “妈妈,”唐汀的声音很细,像小猫撒娇似的,“我想吃黄桃罐头。”   方知潋站在门边,看见程蕾给她掖了掖衣角:“妈妈给你买。”   “我难受,还要妈妈陪……”唐汀揪着程蕾的裙角,不太舒服地干呕一声,有点委屈,“妈妈一天都陪我……”   程蕾语气温柔:“妈妈陪你。你先好好睡觉,发发汗病好得快,妈妈去给你买黄桃罐头,好不好?”   唐汀点了点头,又闭上了眼睛。   方知潋站在程蕾背后,他看不见程蕾的表情,但也听得出程蕾语气里的耐心。   恍惚出神的刹那,他有种回到了五岁以前的错觉,唯一一次高烧,程蕾那时候也露出了同样温柔耐心的表情。   但这个画面好像已经很遥远了。   程蕾带上门,又对常姨嘱咐了几句,转身披上了大衣,面色如常地对方知潋说:“走吧。”   车子行驶出去几分钟,方知潋迷迷糊糊闭了一会儿眼,再睁眼时发现导航有点熟悉,才意识到程蕾正在往学校开。   “我打个车去,”方知潋睁大眼睛,让程蕾掉头,“把我放在路口就行了。”   “马上到了,我正好也要去法院经过,九点第一庭。”程蕾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又瞥了眼时间。   “不是去买黄桃罐头吗?”   “常姨会去买的。”   方知潋动作一顿,他想起昨天晚上主卧亮着的台灯,又想起刚才程蕾伏在唐汀床边对她做出的承诺。   剩下的那句话已经没有问出口的必要了。   因为积雪的缘故,路上稍微堵了一段时间,到校门口的时候刚好快到早自习了,一排排车堵在路口,夹杂着乌泱乌泱的一中学生。   方知潋让程蕾停在了路口外面,他看见程蕾的手机亮了一下,上面显示来电是常姨。   程蕾按了免提,顺手拿出粉饼补妆。   常姨的念叨无非就是唐汀烧糊涂了要找妈妈,一会儿哭一会儿蹬被子的,程蕾手上动作没停,随口敷衍了两句尽量早点回去,挂断了电话。   车内重新归于安静。   “妈。”方知潋的手搭在把手上,没头没脑地叫了一声。   程蕾身形稍僵,手上的动作一滞,侧过脸看他。   不知道是刻意避开尴尬还是巧合,从刚来临川到现在,方知潋从来没有开口叫过她,而程蕾也同样没有在他面前自称过“妈妈”。   “刚开始我很羡慕妹妹,”方知潋不知道为什么要说这些,或许是被唐汀传染了,思维开始迟钝,“因为觉得我没有的,妹妹都有。”   停顿了两秒,他轻声说:“不过后来,我觉得这样很好,我也想把我没有的都给妹妹。”   程蕾似乎已经知道了他想说什么,眼神微动,却没有开口打断。   “可是我突然发现,原来我没有的,妹妹也没有。”方知潋用力地眨了眨眼,声音哑极了。   他推开车门,对程蕾说:“我去上学了。”   下过雪后的第二天往往更冷,一上午过去了,方知潋听见尤丽和陶佳期讨论起昨晚的初雪,才想起发给宋非玦的微信。   可惜早上走得匆忙,方知潋翻遍书包,发现忘带手机了。   这么冷的天,没人愿意出去冻个半小时吃饭,祝闻也不乐意,特意点了几份麻辣烫外卖送到小树林围墙边。   但人算不如天算,上午最后一节课是英语老师的课,祝闻上课玩手机撞枪口上了,一下课就被黑着脸的英语老师带回了办公室。   方知潋没法让女生出去受冻,于是拿着祝闻的手机慢吞吞下了楼,外面的冷风一吹,他觉得头更疼了,困意黏稠。   短短一段路,方知潋几乎是飘着走到围墙边,外卖员迟迟不打来电话,他就蹲在那里,看着红砖瓦墙发呆。   他蹲下才发现,与视线平行的捆绳上还窝着一只猫,再仔细一看,是先前见过的那只三花猫。   那只三花猫好像比上次见到的时候更懒了一点,也更圆润了一点。察觉到方知潋看过来了,并不躲,继续不紧不慢地舔毛。   方知潋看得专注,连宋非玦站在他身后都没注意到。   直到宋非玦叫了他的名字。   方知潋愣愣地抬头,看见宋非玦垂下眼帘,视线已经从他的头上移到了那只三花猫身上。   “你来这里干嘛?”   “拿外卖。”   “你也叫了外卖啊……”   “没有,”宋非玦吐字轻飘飘的,“我猜拳输了。”   方知潋脑子有点混乱,他想象不到宋非玦和人划拳输了然后乖乖过来跑腿的场景,只好“啊”了一声。   他们很默契地没有提起上次在操场边的事。   “宋非玦,”方知潋垂下头盯着红砖,声音很轻地问,“你小时候生病会吃什么呀?”   他感觉到宋非玦俯下身,很有耐心地回答了这个无厘头的问题:“煮苹果汤。”   “……”方知潋想成了那种加盐的咸苹果汤,呆呆地自言自语,“果然还是想吃黄桃罐头啊……”   宋非玦没有答话。   方知潋把注意力重新放回了三花猫身上:“你有没有觉得……这只猫肚子有点大?”   “嗯。”宋非玦和三花猫对视一眼,三花猫竟然凑近闻了一下宋非玦的手背,又伸出毛绒绒的小脑袋往前蹭了蹭。   宋非玦任由三花猫蹭个没完,另一只手拽着它的前爪,摸了下它的肚子。   这下三花猫不干了,不满地边挣扎边“喵”了一声,向后倒退好几步,一双竖瞳格外警惕。   “我不摸你肚子,”方知潋看得羡慕,也试图伸出手,小声地哄,“就摸摸头。”   三花猫“喵”都懒得了,干脆哈出一口气,尾巴直直竖起来炸成一团,离他们靠得远了点,又趴下了。   “应该是怀孕了。”宋非玦说。   “啊,”方知潋看了三花猫一眼,又看了宋非玦一眼,露出无措的表情,“那怎么办啊?”   宋非玦对上了他投来的求助视线,眼神很奇怪,把这个问题原封不动地反问了回来:“怎么办?”   方知潋迷迷糊糊的,想到什么就全说出来了:“不然先给小猫找领养?它一直流浪在外面,怀孕了又没有营养补给,而且现在天气这么冷,小猫不是刚生下就要……”   “不用担心,”宋非玦打断了他,“动物有动物的生存法则,如果没有足够的食物,猫会吃掉幼崽补充营养。”   方知潋陡然抬起脸,睁圆了眼睛。宋非玦发现他的脸有点红,微微张开的嘴唇也很红,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   “怎么可能……”   “这是动物的本性。”   “这样,这样对小猫不是很残忍吗?”方知潋说得断断续续,眼角潋红。   “残忍吗?”宋非玦却笑了,他凝视着方知潋那双迷惘的眼睛,语气像诱哄,却少见地多了种凉薄的讽喻意味,“但是残忍能让她活下去。”   方知潋怔住了,头晕目眩,膝盖发麻发僵,发不出一丁点反驳的声音。   他仿佛陷入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假性幻觉,而宋非玦是他身旁那根抓不住的浮木,只能任由海水漫过胸膛。   宋非玦说的不对吗?他直觉宋非玦不只在说猫,又好像只是单纯在说猫。   不知所往的风钻进方知潋折起的衣领里,交错的吐息间都是雾里冰凉的气味。   宋非玦好整以暇地站起来,无形中拉开了和方知潋之间的距离,方知潋听见他平淡地问:“对自己负责不好吗?”   沉默了许久,方知潋把脸埋进衣领里,抱住膝盖。   “没有不好……”他的头越埋越低,脸颊贴着发麻的膝盖,好像重新回到了蜷缩的婴儿形态,用唯一自我保护的方式抵御伤害,“只是她忘了带上我。”   方知潋的耳边是嗡嗡作响的白噪音,他听不清晰宋非玦说了什么,而短暂的失神过后,他的两颊被强硬地钳着抬了起来。   一双手覆上他的额头,很冰,让方知潋在慢半拍的晕眩中却并不想躲开。   他下意识地抬起脸往那双手上蹭了蹭,用干燥的鼻尖,和微颤的睫毛。   那双手却松开了。   “方知潋,”他听见宋非玦很平静地叫了他的名字,“你发烧了。”   作者有话说: 第三十九章   方知潋再醒来是在医务室,他浑身绵软无力地躺在支架床上,眼前是干净的白色天花板,一侧的柜门玻璃折射到天花板,映出几道暖色调的格影。   白日的光线格外亮堂,透过遮不住的窗帘缝隙倾泻而下。   医务室里没有人在,只有方知潋因为从床上坐起来而发出的咯吱摇晃声。   他偏过头去看窗外,一扇透明的窗户阻断了窗外的萧条,而窗棂边的瓷砖上放了几盆绿植,模糊间容易让人产生已经是春天的错觉。   最中央的绿植旁,还放了一瓶不该出现在这里的玻璃罐黄桃罐头。   下午第二节 课下课,祝闻和段嘉誉代表全班一起前来探望拿个外卖拿进医务室的方知潋。   方知潋边吃黄桃罐头边听段嘉誉苦口婆心地念叨点外卖的坏处,剩下一个祝闻在一边丝毫不心虚地戳花盆,不知道是来探病的还是来捣乱的。   段嘉誉下午还有两节课,没念叨多久,又嘱咐了一番医务室的老师,才不太放心地走了。   祝闻没走,他说回去了自习课也是打盹儿看鸽子,还不如留在这里看护。听得段嘉誉又好气又好笑,最后还是手一挥,准了。   段嘉誉一走,祝闻总算是放轻松了,往软椅上一靠,不见外地抢过方知潋的塑料勺子:“给我吃两口。”   方知潋眼疾手快要抢回来:“你都吃两份麻辣烫了还和我抢?”   “你怎么知道我把你那份吃了?”祝闻没个正经,装作嫌弃地把勺子扔还给他,“我还嫌弃你呢,你个病号。”   方知潋不搭理祝闻,把玻璃罐的盖子扣上了,小心翼翼放在桌上,一副还打算把剩下的半罐带回家的意思。   他做完这些,低头沉思一会儿,忽然问祝闻:“你家能养猫吗?”   “我以前特想养狗,”祝闻心不在焉地按亮手机屏幕,“结果我妈说,家里只能存在一个智商低于70的生物,所以有狗没我。”   “那猫呢?”   “一个意思呗。”   “……”   方知潋又不说话了,他往床上一躺,发怔地盯着天花板呢喃:“那只有我对它们负责了。”   祝闻还没听明白:“谁们?”   陪完一节自习课,祝闻先回教室上课去了。   方知潋吃完药又一动不动地躺了两节课,期间睡了一会儿,直到医务室的老师给他测了第三遍体温显示正常,才总算能回教室。   一下午,宋非玦连个脸都没露。要不是方知潋没烧成失忆,很清楚是宋非玦送他来医务室的,都快要自我怀疑是不是在做梦了。   方知潋想起那句脱口而出的“她忘了带上我”,还有早上下车前程蕾错愕的表情,外加后悔错误的情绪,更觉得思绪乱成一团麻,理不清。   他掩上医务室的门,转向走廊另一端,刚走出两步,却盯住地面发现了什么似的,急急地回过头。   宋非玦倚在虚掩的门后,半张脸藏在明暗交界的阴影里,朝他微微一笑。   从医务室回时雨楼要穿过操场,伴随着微醺的余晖,直射南回归线的落日恰好落在视野内的建筑上,为其镀上了一层蜂蜜色的光边。   “那只猫还在吗?”   经过小树林的时候,方知潋抬起脸问宋非玦,他的睫毛密而翘,还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绒质感,背光下流露出一种天真的神态。   “不在了。”宋非玦说。   方知潋有点失落,但也在预想之中,他点了点头:“我刚才下午一直在想,如果实在没办法,小猫就找……”   “烧退了?”宋非玦似乎对这个话题漠不关心。   方知潋一怔,不觉有他,还是乖乖点点头:“退了。”   他用余光瞄了一眼黄桃罐头上的商标,又补充一句:“谢谢你,黄桃罐头很好吃。”   “你烧糊涂的时候,一直在说想吃,”宋非玦松松地勾了勾嘴角,“有那么好吃吗?”   这个时候的正确答案应该是“好吃”,但方知潋认真思考了一下,选择了一个背道而驰的答案:“其实还好。”   “我妹妹前不久也发烧了,她一直说想吃黄桃罐头,”方知潋歪着头,选择性地撒了个小谎,“所以我有点好奇,生病了吃黄桃罐头就会好吗?”   他们正好走到了上次偶然遇到的公告拦下,就连落日都几乎与那天的重叠了。   黄桃罐头的话题被自然而然翻了篇。   公告栏玻璃下的那两张装置图对比已经换成了高一学年关于周五远足拉练的活动通知。   之前闲聊方知潋偶然间听尤丽提起过,张明濯的保送资格已经取消了。本来就是还没确定下来的事,再加上确认抄袭,这回彻底没戏了。   缄默片刻,方知潋别过头看宋非玦的侧脸,眨了眨眼:“如果当时学校不管,或者有意包庇,你要怎么办?”   宋非玦没有回答,睫毛微微翕动,似乎笑了。   方知潋已经明白他的答案了。学校可以包庇,再离谱点,或许比赛也可以。   但流言蜚语不能。   “不奇怪吗,”宋非玦的脸上挂着一层薄薄的笑意,话里的情绪却很淡,“我还以为那天你已经想问了。”   方知潋想起那个天色未暗的夜晚,他后知后觉把满手的污迹藏到身后,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地对宋非玦说“拜拜”。   “为什么奇怪?”这次终于轮到他反问宋非玦,“又不是你让他抄袭的。”   宋非玦神色平静,定定地注视了方知潋一会儿,收敛了笑意。   方知潋以为宋非玦不会再继续这个话题,就像之前的每一次一样,在点到为止以后变成另一个百思不得其解的谜语。   但宋非玦没有。   “那你应该知道了,和你想的不一样,”宋非玦的声线没有起伏,仿佛意有所指,“我是个很爱报复的人。”   他手上转着一串钥匙,相互碰撞发出无规律而聒噪的声响,语气漫不经心:“这样也喜欢吗?”   宋非玦的确和方知潋想的不一样,就像方知潋答错的那道数学大题,在否定了一个又一个错误的解题过程,终于浮现出了标准答案。   尽管过程和结果再费解、再不可思议,至少方知潋知道,这是唯一的正确解法。   如果时间倒着转几圈,方知潋会在那天晚上的操场上伸出掌心,对宋非玦招手:看,我们简直天生一对。   但现在也不晚。   “喜欢啊。”   方知潋眼睛弯弯的,气声里带着笑意重复了一遍:“当然喜欢。”   他早就该知道,宋非玦不是什么高高悬挂的天上月,而是让他踉踉跄跄,一头栽进去的水中月。   作者有话说: 第四十章   “我和你一样。”   方知潋终于说出那句迟来的话,他伸平手指,露出干净的掌心,上面已经没有了车链蹭上的黑印,纹路清晰。   “你为什么不觉得我奇怪?”他晃了晃手指,坦诚地说,“而且不一样就不一样,每次彩票的中奖号码不也和我想的不一样嘛。”   “而且我喜欢你,又不是评选感动十大人物,比谁更善良更无私。”   这两个类比形容得实在很抽象,但方知潋满脸写满了真诚,从眼睛到怦怦跳动的心脏畅通无阻,上面还挂了个标牌:童叟无欺,假一赔十。   过了良久,宋非玦垂下眼笑了:“这么会说,看来是真的不烧了。”   方知潋假装没听懂,含糊地转移了话题:“我觉得你说的对。”   “嗯?”   “负责啊。”   宋非玦又不说话了,方知潋没察觉出什么不对劲,继续往下说:“做不做妈妈也不是它能决定的,所以它只需要对自己负责,但换一个角度,我可以对它负责。”   他直起身子,认真地宣布了一个决定。   “我想领养那只猫。”   方知潋说到做到,当天晚上回家,他不仅带了两罐黄桃罐头给唐汀,还绕去花鸟晚市买了一堆宠物用品。   唐汀下午退了烧,也不哭着说要找妈妈了,只是神色恹恹,像打蔫儿了的骨朵儿。甚至程蕾难得赶在晚饭前回到家,她也没露出多欣喜的表情,反倒闷闷地扒了两口饭就下桌了。   常姨担心唐汀吃得太少,又去厨房煮了碗黄米汤圆追到客厅哄着她吃,只留下方知潋和程蕾唐季同在餐桌上。   大概碍于唐季同在场,程蕾没有提起早上发生的插曲。   宋非玦那句“对自己负责不好吗”,像是当头一棒打醒了方知潋。   他忽然意识到,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程蕾做出的选择也只是对自己负责而已。   晚饭结束,在程蕾回房间前,方知潋问了她可不可以养猫的事。   程蕾被他叫住的那一瞬间身形僵直,但当他说明了想养猫的事,程蕾的神色又渐渐恢复了平常。   她揉了揉额角,语气平淡:“你自己决定吧。”   方知潋点了点头,他看着程蕾慢慢上了楼梯,还是没能说出剩下的话。   前期准备工作齐全,万事俱备,只差猫了。   方知潋把笼子寄存在收发室,连着一周放学都在围墙边守株待猫,其中祝闻还好奇地陪他等了两天,结果那只三花猫连个影儿都没露。   周一的晚自习下课,宋非玦照例收拾好课本,打开手机看有没有司机的短信。   临近年末,宋聿名忽然变得忙了起来,为数不多几次回家也都是深夜。惹得温沛棠每天胆颤心惊,越发越神经焦虑。   司机并没有发来短信,宋非玦熄灭手机屏幕,有所察觉似的,瞥向敞开的后门。   方知潋就站在那里,手上空空。明明门是敞开的,他却没有迈进来一步,像在等待主人允许才能进来的守门小狗。   见宋非玦望过来,守门小狗笑眯眯地大幅度挥了挥胳膊,一下子撞在门框上。   撞的力道不轻,哐的一声响吸引了几个后排学生的注意力,方知潋吃痛,却也不敢喊出来再引起前排的注意了,只能委屈巴巴地揉揉胳膊。   宋非玦没有注意那些视线,拎起书包,朝方知潋走了过去。   走得近了,他才发现方知潋露出的小臂上布了两道深红色的抓痕,方知潋皮肤白,显得抓痕格外狰狞,甚至有一道隐隐透出些血迹。   “我找到那只猫了!”方知潋好像根本不在意受伤的小臂,前半句的声音无比雀跃,后半句却显得小心翼翼,“你能陪我去一趟宠物医院吗?”   学校附近没有宠物医院,方知潋在地图搜了家最近的,和宋非玦一起打车去了。   那只三花猫被放在笼子里,不甘心地时不时用头撞一下。临下车前,方知潋一个没注意,还差点被它隔着笼子咬上一口。   “好凶啊。”方知潋戳了戳它的尾巴,引得三花猫又是一阵警惕的低吼。   “你拿着吧,”他自觉把笼子递给了宋非玦,“它好像更喜欢你。”   进了宠物医院,方知潋直奔诊室做检查,确定了已经超过预产期,并且可以同时做刨腹产和绝育的手术后,医生把三花猫推进手术室,方知潋则被安排到另一个房间打疫苗。   给他打疫苗的是个温柔又动作利落的女医生,方知潋不敢看针头,刚磨磨蹭蹭把脸转过去,还没来得及喊疼,人家已经打完了。   方知潋后知后觉才察出那么点疼来,开始装可怜:“好疼啊……”   宋非玦看了方知潋一眼,没说话,却抬起他的手,仔细地就着打针的那圈揉了揉。   被揉过的皮肤不自觉发痒了起来,方知潋心里百花齐放锣鼓喧天,他傻乎乎地低下头,看着宋非玦的手指在那一小块打转。   “小时候我妈妈说,”方知潋好像没发现这句话有什么歧义,“打完针揉一揉就不疼了。”   宋非玦很清楚他说的是程蕾,沉默几秒,只是“嗯”了一声。   “其实我还挺健忘的。”短暂的寂静过后,方知潋自言自语道。   宋非玦的动作停了,他依然握着方知潋的手腕,再往下一点就能握住手。方知潋的手指细长,手掌却很小,天生比同龄的男孩子都要小一号似的。   “好的事我都七七八八记得,不好的偶尔想起来,也当作忘了。”方知潋说起这些的时候露出的表情不是难过,只是有点怅然,还有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的一些情绪。   “他们刚离婚的时候,我爸不去找工作,天天去花天酒地约会吃饭,同院的阿婆说他是咬老软,我是咬老软的细蚊仔。”   或许是方言音韵使然,方知潋说起来这些的语调也软绵绵的:“他想起来才会丢给我几块钱去买吃的,像哄小猫小狗。还有带人回家,有一次我和朋友一起在家玩,他带了个不认识的阿姨回来,我的朋友讲这个好像不是我妈妈,我当时在想——”   他停顿了一下,神情困惑。   “很奇怪,我当时没有觉得不好意思,也不是丢脸。而是在想,我妈走了,那她为什么不带我走?”   宋非玦似乎从方知潋的脸上看到了五岁的他,困惑、不解、失落。天大的事落在头上,久而久之没有消失,而是变成了九十九层床垫下的那颗豌豆。   扪心自问,宋非玦看见方知潋的时候,不止一瞬间生出过报复程蕾的念头。   他不是好人,和宋聿名一样,他遗传了宋聿名一半的劣质基因。   “我爸说,因为她觉得我是负担,我也一直这么认为。”   方知潋还在低声自言自语。   “但是,不会很奇怪吗?”他忽然抬起了脸,好像很费解,“始作俑者是我爸,出轨的人是他,犯了错的人是他。我妈只是在唯二能选择的两条路中间选择了最正确的那一条,也算有错吗?”   宋非玦对上他的视线,没有回答。   “你说的对,”方知潋已经清楚了答案,“她只是选择对自己负责,没有错。”   他说完这句话以后,宋非玦沉默了很长时间。   宋非玦的记忆被扯回了十一年前的那间办公室,程蕾居高临下地说完那番话,温沛棠花了很长的时间去思考。   她握着宋非玦的手很松,轻轻一扯就分开了,但她没有。   当温沛棠重新紧握住宋非玦的手时,宋聿名推开了办公室的门。   那是宋聿名第一次在外人面前撕下伪装的假面,他目眦尽裂地扯住温沛棠的头发,一下又一下拖着她往办公桌上撞,恨不得温沛棠头破血流他才痛快:“离婚?你想都别想!”   一扇门无法隔绝摔打的动静和温沛棠的哭声,但门外却仿佛没有人听见,一片死寂。   宋非玦最后的视线停留在重重摔在地上前的那一刻,程蕾也恰好望了过来。   程蕾关门的动作一滞,她的眼神里或许有不忍,和一点背离本意的矛盾,但她注视着宋非玦的眼睛,还是关上了那扇门。   下一秒,宋非玦错开眼,扑向眼前正在继续施暴的宋聿名。   帮凶有错吗?   宋非玦看着方知潋,就像方知潋说的那样,他也生出了一个存在细微差别的答案。   有错,但帮凶永远都不是始作俑者,而是在唯二的两条路上,选择了错误的那条。   方知潋刚刚还是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再一抬头却又变了表情,故意缓和气氛似的,抛出一个新的问题:“小猫要叫什么呢?”   宋非玦从短暂的迟疑中抽离出来:“你自己想。”   “好吧……”方知潋托着脸,想了好一会儿,才斩钉截铁地定下一个名字。   你是月亮,那它是……方知潋眼睫忽闪。   “就叫月牙。”   月牙做完手术出来已经是两个小时后了,手术室外有一个个小格子间一样的保温箱,方知潋看着虚弱的月牙被抱进保温箱里,又忧心忡忡地跑去追问医生术后护理的问题。   宋非玦隔着一层保温箱的外壁和月牙对视一眼,做了个口型。   事实证明方知潋完全是多虑了。   不到一个小时,月牙就恢复了一半精神,虽然没有手术前那么活蹦乱跳,但至少边骂骂咧咧边吃完了半个罐头。   方知潋缴费回来,那几只刚出生的小猫已经被放进保温箱围着月牙喝奶了。   而月牙一脸万念俱灰的表情望着保温箱外面,突然呜哇呜哇地制造了几声噪音。   方知潋还在奇怪他是怎么从一只猫的脸上看出万念俱灰,一听到噪音更奇怪了,转头问宋非玦:“她不会又饿了吧?”   宋非玦的那句“它在骂你”到底还是没说出口,他摇了摇头,表示不太清楚。   方知潋来了精神,隔着保温箱叫月牙的名字,他仰着笑脸叫一声月牙,月牙就骂骂咧咧地骂他一句,有来有回,像是在应声。   静了几秒,宋非玦的视线落在方知潋的侧脸上,忽而笑了。   科学研究表明,按照现在全球气温升高的速度,冰山彻底融化可能需要几十年、几百年、几千年。   但只有宋非玦知道,有时候冰山的融化,只需要一丛火。   作者有话说: 第四十一章   十二月如约而至的不止冬天第一场雪,还有平安夜,以及不吃药的报应。   方知潋断断续续咳嗽了一周左右,终于聊胜于无地开始吃药了,可惜靠吃药勉强挺着过了周末,晚上又开始呼吸困难。   先注意到这点的是唐季同,或许是临床医生都异常敏锐的缘故,他给方知潋约了个本院周一的号,叮嘱方知潋记得去检查。   平安夜那天恰好是周一。方知潋提前向段嘉誉打好了请假报告,上午在家里和月牙大眼瞪小眼咳了半天,下午去医院半日游。   祝闻这边还在羡慕他不用上课,方知潋一边输血,一边有气无力地回:“别羡慕了。”   做完雾化开完药已经是五点多了。   方知潋离开医院时傍晚将近,他穿过一条街到对面打车,路过医院门口的水果摊,却不知觉停下了。   平安夜总是赋予普通的苹果不同的含义,加上玻璃纸与蝴蝶结的包装就能摇身一变,卖出双倍的价格。   但医院门口水果摊的苹果却不被赋予多特殊的含义,生老病死面前,大多数人并不在意这种西洋节日所带来的寓意,或者说无暇在意。   “阿姨,”方知潋轻轻摸了摸躺在水果摊边上懒洋洋的黑猫,礼貌地询问,“可以帮我拿个袋子吗?”   宋非玦回家的时候宋聿名正在一楼的别厅沙发上打电话,脸上挂着些微古怪的笑意。   茶桌很低,温沛棠就伏在他的脚边沏茶,神情恭顺,动作轻缓。   宋非玦在厅外看了许久,直到宋聿名脸上的笑意渐渐淡了。   “齐局,”宋聿名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口吻意味深长,“这个项目的指标审批您可是早就过目了,现在说不行,是不是有点晚了?”   通话对面解释了几句,温沛棠一不留神,手上的茶夹一歪,上壶盖顺着桌沿儿滚了下去。   好在有一层绒地毯挡着,上壶盖只是在上面滚了两圈,发出闷闷的声响。   宋聿名瞥了一眼,没什么反应,又收回目光继续与电话里的人周旋。   温沛棠并不敢彻底松口气,而是如履薄冰地捡起壶盖,准备重新按照刚才的步骤醒茶。   但还没开始,温沛棠先在余光里看见站在厅外的宋非玦,她倏然直起了背,用眼神示意宋非玦回房间。   但宋非玦不动,只是沉默。   没过几分钟,宋聿名打完了这通电话,端起茶杯吹了吹,忽然笑了。   “跟我拿乔。”   宋聿名分明是笑着的,可这句话的语气已经暴露出他的不耐与烦躁。   温沛棠迟疑地抬眼,她知道现在已经到了回答的时刻,无论回答些什么,先得发出声音。   宋聿名的规矩有很多条,在温敬良去世前,其实就已经有了苗头。   比如宋聿名不允许家里有保姆或者不住家的清扫阿姨。   没有人知道温沛棠这种惯来养尊处优的大小姐是怎么被说动的,也许是在无知无觉的潜移默化中。   再比如宋聿名不知所谓的自尊心,这一点体现在与温敬良,以及任何外人的交谈中。   就连温敬良去世前的那次争吵也是这样。   温敬良得知宋聿名借着他的名义私自替人免除三百余万滞纳金的那次,发了有史以来最大的一次脾气。他当着温沛棠的面大骂宋聿名是个废物、蠢货,气得浑身发抖。   而那个时候的宋聿名早就不是温敬良拿捏得住的了,当温沛棠在一旁为了宋聿名轻声与温敬良辩解时,他攥紧了拳头,又松开了。   不出半个月,温敬良偶然在家心肌梗塞突发,因抢救无效去世。   温沛棠终于看清了宋聿名层层伪装下的面具,只不过太晚了,并且是以唯一的亲人作为看清的代价。   “是那位地税的齐局吗?”温沛棠斟酌着开口,“我上次听齐太太说,以现在的情况的确……啊!”   一泼滚烫的茶水止住了温沛棠接下来的话。   宋聿名扔的位置讨巧,带着故意羞辱的意味。刚沏的茶水从温沛棠的胸口漫下去,沾湿了整片睡袍。   小巧的茶杯顺势滚到了地毯上,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温沛棠痛极了,被茶水泼过的位置火灼般地疼,她却不敢出声,怕宋聿名发作得更厉害。   “连个茶都沏不好,”宋聿名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了起来,淡淡睥睨一眼,“蠢货。”   温沛棠没来得及道歉,她想开口,嗓子眼儿却仿佛被堵住了一样,发不出声音。下一秒,她被扶着站了起来。   宋非玦不发一言地环住她的肩膀往洗手间走。宋聿名并没有追过来,反倒挑了挑眉,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衣领,抬腿向楼上走去。   茶水泼的面积不算大,但毕竟是刚沏好的茶水,温沛棠胸口的皮肤一片通红,触目惊心。   宋非玦背过身,耳边是淙淙的水流声。   大概几分钟,水流声停了。宋非玦转过身,他看见温沛棠对着镜子在发呆。   温沛棠的指尖还滴着水,那一片烫伤的皮肤被纽扣系到最上面的领子遮住了一半。她神色怔然地望着镜子,眼眶发红。   “还好,不严重。”温沛棠强挤出一个笑来。   相隔一个房间的别厅隐约传来皮鞋踏下楼梯的声音,温沛棠瑟缩了一下,很快又意识到宋聿名似乎是要出门,掩饰般将散落在耳旁的卷发别到耳后。   宋非玦透过镜子看着温沛棠,刚才她被卷发遮住的额边现在已经露了出来,那是一块刚刚结痂,却永远不会彻底痊愈的疤痕。   对比那句没事,显得异常讽刺。   宋非玦转身推开门往外走,却被温沛棠从身后拉住了手臂。   一向弱不禁风的温沛棠仿佛使出了全身的力气,她攥紧了宋非玦的袖子,泪水夺眶而出:“就算妈妈求你了,别去。”   宋聿名把整理好的合同放在一起准备出门的时候,玄关柜上的手机突然悄然无声地亮了起来。   让屏幕亮起来的是一条短信,宋聿名的手机也是同款的黑色,他拾起那只手机刚准备出门,定睛一看才发觉出不对。   方知潋:你现在方便下来一躺吗?   宋聿名不感兴趣地扔回玄关柜,返回客厅茶桌去拿手机,他再回来时,那只手机的屏幕又亮了。   方知潋:[跳跳]   直到关门的声音传来。   温沛棠终于舒了口气,她松开紧紧拽住宋非玦的手,腿一软,瘫在了冰凉的瓷砖上。   “再等半年,”温沛棠似乎感觉不到冷,她垂下头,凌乱的卷发盖住半张泪流满面的脸,“等你上了大学,妈妈陪你一起去国外,以后再也不回来。离他远远的,再也不用怕他……”   宋非玦轻轻伸出手,替温沛棠拢起被眼泪黏在脸上的头发,他的声音低哑,仿佛磨过的砂纸。   “真的能吗?”   温沛棠没有立刻回答,她捂住脸,却压抑不住从指缝间漏出的抽泣声。   像程蕾一样,温沛棠也遇见过唯二能够选择的两条路,但温沛棠选择了对宋非玦负责的那条。   宋非玦不知道温沛棠有没有后悔过。现实中,他总能在四选一的选择题中做出正确选择。但同样因为是在现实中,他无法回到十一年前,替温沛棠做出那个正确的选择。   他痛恨过温沛棠的懦弱,却又在此刻悲哀地发现。   正因为他是温沛棠的软肋,温沛棠才会义无反顾地撞进地狱的牢笼。   缄默良久,温沛棠红着眼重新抬起头,她像是在说服宋非玦,又像是在说服自己。   “很快就结束了,”温沛棠声线颤抖,“忍一忍,再忍一忍。”   作者有话说: 第四十二章   方知潋与别墅区外保安的第三次交涉再次以失败告终。   “小同学,园区不允许外来人员入内,”保安好声好气地告诉他,“你可以先给你的同学打个电话,如果业主允许,做了登记才能让你进去。”   “我发了短信,可能他没看到。”方知潋无奈地晃了晃手机。   方知潋在园区外冻了将近一个小时,好在保安善良,看他一个人拎着大袋子站在门口吹冷风怪可怜见儿,让他进了保安室取暖。   可温度一忽冷忽热,方知潋又开始咳嗽了。   他怕人家以为是感冒,自觉挪到了门口隔着一段距离。   “光做登记不行吗?”   “这个真不行。”   外面恰好有辆黑色宾利进来了,方知潋托着脸问:“人不能进,车行吗?”   保安无情地否定了他:“这是我们业主的车,出租车不行。”   那辆宾利刚进去没几分钟,又去而复返,这次司机没有直接开走,而是降下了车窗。   保安推开门走到车边,宾利的司机探出头同他小声叮嘱了几句。   方知潋隔着一层绿色玻璃听不见他们的对话,他随意瞥了一眼,却觉得坐在后排的人有点眼熟。   前几秒内,方知潋没有想起关于后座的人到底是哪里眼熟,然而当他的视线落在桌子上嗡嗡作响的小电视,那张格外清晰的脸与后排的人渐渐重叠了。   怪不得祝闻说宋非玦他爸有名了,他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偶然见过的那一次。   方知潋打量宋聿名的同时,宋聿名也在打量他。   只不过那扇绿色的玻璃门从外面看里面不清楚,宋聿名扫了两眼,又将视线挪开了。   保安再次进来了,推门的空隙还带进来不少冷空气,让坐在门边上的方知潋又想咳嗽了。   “哥,”方知潋把保安叫年轻了一倍,“你们这里住的都是市委的啊?”   要是一个陌生的成年人问这话,难免让人觉得不怀好意,生出些警惕心。   偏偏方知潋生了一副好皮相,一双杏眼无辜又纯良,又是个不懂事的高中生,好像只是单纯对这个问题好奇。   保安笑而不语地摇摇食指,顺手从柜子下的小冰箱翻出两只绿色包装的冰糕来,仿佛作为开启聊天的某种介质。   “小同学,吃根雪糕?”   温沛棠过了许久才平复下来情绪。   她慢慢站起身,准备回到别厅收拾那些茶具与翻倒在地上的茶杯,起身时却轻微皱了皱眉,脸色不太好地揉了揉腰际。   “腰怎么了?”宋非玦察觉出了她动作里的不适。   “没事,”温沛棠不想叫宋非玦担心,扯了扯嘴角露出个勉强的笑,“估计就是累着了,等下收拾完我去休息下就好了。”   “我来收拾。”宋非玦说。   实际上也没什么好收拾的,温沛棠把洒上茶渍的地毯卷起来递给宋非玦。   今天的宋聿名还不算是过分的,换了往日动怒起来,就不是摔个杯子泼茶水的事了。   温沛棠庆幸于这一点。   收拾完茶具,经过水族箱时,温沛棠无意中抬头看了一眼,赫然发现其中一条雄短尾琉金翻着白肚浮在水面上,两只琉璃眼已经被吃空了,只剩下空荡荡的眼眶。   温沛棠一脸错愕,连忙打开照明把那条短尾琉金捞了出来。   她把抄网凑近瞧了一眼,果然已经死透了。外面恰好传来了宋非玦的声音:“妈,我先下楼一趟,你早点休息。”   温沛棠握着抄网的手一歪,那条短尾琉金顺着抄网的倾斜掉到了地板上,啪嗒一声。   “好。”温沛棠来不及说别的,只慌乱应了一声,外面开门的声音顿了一下,随即阖上了。   恍神间,温沛棠好像还看见分明已经死了的那条短尾琉金在坠地的那一瞬间扑腾了一下,可再转眼,地板上留下的只有金鱼一动不动的尸体与一滩不大不小的水渍。   温沛棠将目光投向水族箱里,剩下的几条金鱼看起来和往常没什么不一样,游弋过的尾翼在水中划出一道浅浅的波纹。   “怎么就死了?”她自言自语地摇了摇头。   方知潋和保安畅谈了一晚上,从南边那两栋别墅的主人聊到西边那栋,宋聿名的消息没套出来几条,倒是知道了前两年一个挺红的女明星不少八卦。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下雪了,室内的电暖炉把方知潋浑身烘得热乎乎的,眼皮一耷一耷,快睡着了,瞧见外面零星的雪片才意识到时间不早了。   “几点了?”方知潋自问自答,捡起手机一看,“都零点啦!”   保安也反应过来:“你们高中是不是明天还有课?赶紧回去吧,下回有空再来啊。”   有空是有空,方知潋似是而非地眨了眨眼,但是来就不一定了。   宋非玦连他的短信都没回,这回估计彻底完了,说不准还要把他当成不知道通过什么手段得到地址的跟踪狂。   说出来太扫兴,方知潋嘴上应了,拎着袋子费劲推开门,转头朝保安告别。   有几粒调皮的细雪落在他的鼻尖上,很快就融成了水,湿漉漉的。   无孔不入的冷空气让方知潋感觉鼻子有点发痒,他赶紧转过头,这次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冬天可真让人讨厌。   方知潋整张脸都快皱起来了,他把袋子松松地往手腕上提了一下,再抬起头,看见了正站在他面前,穿着件黑毛衣的宋非玦。   刚刚那句话,能收回吗?方知潋问天问地,冬天可真让人欢喜。   夜幕下的临川好像慢了下来。雪下得细且密,揉碎的晕黄灯光落在雪上,像一幕无声而流淌的默剧,让人分不清哪里是光,哪里是雪了。   方知潋没空咳嗽了,他忙着看宋非玦。   宋非玦似乎下来得很匆忙,大衣也没披,只穿了一件单薄的黑毛衣,还若隐若现露出清晰而平直的锁骨,见棱见角。   反观方知潋穿了一件厚厚的白色羽绒服,毛绒绒的领子立了起来,衬得一张脸不过巴掌大小,耳廓透着点儿红。   傻里傻气像个小面包,宋非玦的心里没由来冒出一个可爱的比喻。   而此刻,内馅儿足料的小面包并不知道宋非玦要带他去哪儿,他大着胆子勾住宋非玦右手的食指骨节,轻轻捏着拽了一下。   宋非玦果然停下了,转过头。   “你来多久了?”不等方知潋开口,宋非玦呼吸顿了顿,先问道。   “没多久,”方知潋撒谎了,“其实刚到,我给你发短信那时候才刚出门呢。”   宋非玦不知道是信了还是没信,神情不变,一双眼里是纯粹的黑,像慢慢化开的污冰。   “还有地址,是问段老师要的。”   “嗯。”   脚下是一层吱吱呀呀的绵密,错落的灯光如水中月,溅落在深浅不一的薄薄雪面。   “平安夜快乐!”方知潋松开了手,故作雀跃地跳了起来,手上拎着的塑料袋也随着他跳起来的动作哗啦啦振了几声。   宋非玦脸是冷的,漂亮得称意相宜,眼却是热的。   “好像已经过了,那就当我是最后一个祝你平安夜快乐的吧,”方知潋哈出一口白气,眼睫弯弯,把手里的塑料袋递了过去,“送你的礼物,圣诞节快乐!这次是第一个。”   宋非玦依然没有答话,他接过方知潋手上有一定重量的袋子,看见里面实诚地放了许多只圆滚滚的红苹果和橙子。   “苹果就是平安果,橙子是心想事成。加在一起寓意双倍平平安安,心想事成。”方知潋在一边解说。   宋非玦望着那只袋子,他垂下眼帘,第一次没有露出那种漫不经意的笑容,脸上紧绷的表情介于克制与松开的临界点中间。   “我没有什么能给你的。”他说。   “没关系啊,”方知潋傻乎乎地笑,像只憨态十足的小狗,凭着一股真诚劲儿扑蝴蝶叼飞盘,“圣诞节能见到你,我赚了。”   瞥见宋非玦落在身侧的手,方知潋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把右手的手套摘下来一只,自顾自地给宋非玦套上了:“你冷不冷啊?分你一只,我得走了,明天早上还要……”   下一秒,嘴唇上冰凉的触感让方知潋失去了言语的能力。   那是一个水到渠成的吻。   方知潋感觉到左侧脸颊是一片凉意,而他为宋非玦戴上手套的另一边却是柔软而粗糙的质地。   他被捧住脸,过了很久才学会懵懵懂懂地回吻。唇齿间是刚吃过的绿豆沙雪糕的甜味儿,呼吸间是来自宋非玦特有的薄荷叶气味儿,混着一场让人心旌摇曳的雪。   那场雪在冬日中途径了他们。   方知潋抬起手,他抱住宋非玦的肩膀,鼻尖抵着鼻尖。   密不透风的吻里,他赖以生存的是那轮水中月渡给他的氧气。   谁说小狗不能住在月亮的眼睛里呢?   方知潋不在意今天到底是不是玛雅文明所预言的世界末日,也不在意宇宙会不会在二十一世纪末消亡。   他在意的只有永恒的每一秒,知名不具的眼前人,和那个傍晚路灯阴影下缠绵又悠长的吻。 第四十三章   羟色胺会让人失去理智。   可宋非玦恰恰觉得,在俯身吻下去的那一刻,是他人生中最理智清醒的瞬间。   雪下得很慢,沿着路灯细密地落在脸上、嘴唇上,很冰。   方知潋的唇瓣却被厮磨得温热,他不敢睁眼,大脑里漫着阵纷乱的白噪音,心也跟着漂浮不定,紊乱的思绪像灵魂打的死结,解不开,落不下。   不知道是谁先分开的。   方知潋缓缓睁开眼,目光流转的刹那,宋非玦的眼睛映着路灯亮了亮。   他们依旧离得很近,近到宋非玦可以看清方知潋泛着水光的浅红色嘴唇,鼻尖是红的,耳垂也是红的,像淡奶油上那颗熟透了的糖渍樱桃。   方知潋的手还搭在宋非玦的臂弯上,半虚半实地抓着毛衣。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很轻,像踩在棉花里,迟钝的尾音衬得这句疑问理不直气不壮了。   “你为什么亲我啊?”   “为什么?”   宋非玦神情松了一下,他重复了一遍,不是带有调侃意味的反问,而是真心实意,连他也搞不懂的疑问。   他卸下了向来无懈可击的从容,自上而下,对上了方知潋的视线。   四目相对,方知潋已经替他说出了答案。   “因为你好像有点喜欢我了,”方知潋用不正常的速度眨了眨眼,似乎有点紧张,又不太肯定,“我追到你了,是吗?”   宋非玦垂下眼看着方知潋,修长干净的手指轻轻擦过了他柔软的耳垂。   那么冗长的黑夜里,只有路灯和他的眼睛是亮的,一个眼神就能让方知潋由不得情衷。   “是,”宋非玦顿了一下,又说,“圣诞节快乐。”   他们还保持着互相依偎的姿势,路灯下的影子也黏连在一起。   宋非玦的鼻梁很高,鼻尖凑着鼻尖,呼吸黏着呼吸,狎昵得很,让人浮想联翩。   可宋非玦始终没有再吻下来。   “那,为了庆祝圣诞节,”方知潋举手投足是慢半拍的晕,他被吹得轻飘飘的,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像无章法的撒娇,“也为了庆祝我追到你。”   “能再亲一下吗?”   方知潋忘了那天最后是怎么飘回家的了,只记得他捂在被子里把宋非玦的备注改成男朋友的时候,手机震动了一声。   屏幕上赫然是宋非玦发来的晚安。   兴许是被窝里氧气匮乏,方知潋晕乎乎地回完短信冒出一颗脑袋到外面,看着外面的雪,都觉得下的不是雪,是糖霜。   月牙不知道什么时候跳上了床,一脚踩过方知潋的手机,又把屏幕弄亮了。   微信页面上,右边的网红小狗头像和他现在的表情如出一辙。   方知潋又掏出手机,把微信的签名改成了一句话:小狗栽进了月亮里。   圣诞节过完就是元旦了,新年伊始,一群半大的高三学生跨过十七岁的坎儿,正式迎来了十八岁。   2013年的除夕过得晚,一中从16号开始期末考试,周五出成绩放寒假,等过完年没多久又要开学了。   祝闻最烦过年的时候被一堆认识不认识的亲戚问成绩,这下好了,过年肯定是安生不了。   方知潋去水房前还在听他嘀咕:“我看2012年不是世界末日,2013年才是。”   哪有这么美好的世界末日啊?方知潋没敢说,他悄悄从后门绕出去,带上了门。   和宋非玦谈恋爱这件事比想象中要来得顺理成章,好像除了相处模式更轻松了点,别的什么都没变。   方知潋甚至更努力学习了,为了那个不着边的“框住”宋非玦的梦想。   唯一让他有点分心的就是圣诞夜的吻,和宋非玦接吻的感觉好像能让人上瘾,但方知潋脸皮薄,那天晚上问出那句“能再亲一下吗”已经用光了他全部的勇气了。   下次吧,方知潋自暴自弃地把脸埋在胳膊里一会儿,又抬起头唰唰唰写题,他在心里想着,等下次充完电再亲。   期末考试的日子很快就到了,不管有没有准备,一转眼考完就到了新年。   方知潋考完的心情本来不错,期末成绩出了,他比刚入学那阵排名前了不少,但高考不看排名。   寒假的第二天早上,程蕾平静地在餐桌上宣布了给方知潋和唐汀各报了寒假补课班的事。   程蕾给方知潋报的其中一个是一对一强化补课班,一共三科。还有个英语的综合大班,据说去上课的学生都是下学期准备考雅思托福出国留学的。   方知潋早就不想出国了,尤其是因为宋非玦有了未来的计划以后,但他不想让程蕾失望,只好违心答应了下来。   唐汀倒是一副已经习惯了的样子,小手一伸:“有奖励吗?”   程蕾说:“当然。”然后掏出了两个iPad分给他俩。   然而最让方知潋郁闷的还不是补课,而是他委委屈屈地在电话里告诉宋非玦自己要上一个假期的补课班以后,宋非玦缄默了片刻,告诉方知潋他要去澳大利亚一趟。   “要去多久啊?”方知潋晃悠的小腿停了下来,“一个假期都在澳大利亚?”   宋非玦没否认:“有可能。”   方知潋的心情本来是晴有时多云,这会儿变成彻底下雨打雷了,不过他想了想,还是告诉宋非玦:“那你要玩得开心。”   不就一个假期吗?方知潋在心里安慰自己,明年上了大学也有寒假,到时候他要和宋非玦一起去澳大利亚,夏威夷也行。   “我会每天想你的,”他把手机倒过来,对着辅助麦克风,很郑重其事地强调,“很想很想你。”   除夕夜当天,难得程蕾和唐季同都在家。唐汀一早就收拾得漂漂亮亮,还换了件新买的针织连衣裙,巴巴地坐在客厅等着外婆来。   常姨早就回老家过年去了,程蕾原本计划着去酒店订一桌年夜饭,但方知潋外婆不许,老人家总觉得过年还是要在家才有年味儿。   程蕾无奈妥协了,但因为她要去车站接老人家,于是唐季同被迫成了年夜饭的掌勺人。   下午临出门前,程蕾还嘱咐方知潋带着唐汀把今天份的作业写完才能打游戏。   唐汀正在用iPad玩切水果呢,一听见学习嘴角迅速耷拉了下来:“过年还得写作业啊?”   “天塌下来都得写作业。”方知潋把她手里的iPad抽了出来。   唐汀不怎么乐意地写了会儿作业,一溜号瞄见方知潋正在玩植物大战僵尸,看得眼馋:“哥,剩下的你帮我写行吗?”   “不行,”方知潋瞥了她一眼,非常冷酷地拒绝了,“赶紧写。”   唐汀振振有词:“老师没让我写那么多。”   方知潋说:“老师还没让你玩一整天游戏呢。”   话虽如此,但为了避免唐汀眼馋游戏,方知潋也不玩了,把iPad往旁边一放,坐在床角写习题。   但他心思不集中,一看题都觉得头晕,写了没几题偷偷打开手机,翻出和宋非玦的聊天页面,拍了半张卷子过去。   澳大利亚和国内时差只有两小时,四舍五入约等于没时差,宋非玦很快就回复了:“哪道题?”   方知潋做题懒得做,学唐汀那一套倒是活学活用:“男朋友,剩下的你帮我写行吗?”   宋非玦不拒绝,也不答应:“我教你。”   好吧,方知潋认命地拔开笔帽继续边听宋非玦同步教学边写题,顺带偷看了一眼背对着他同样愁眉苦脸的唐汀。   他在心里美滋滋地自我安慰,比唐汀多了个男朋友同步教学呢,挺好。   外婆是晚上六点左右到的,不同于唐汀的喜悦,方知潋从小见外婆的次数屈指可数,这会儿更多是紧张。   唐季同的厨艺谈不上多好,但一桌菜做得卖相不错,还特意做了两道平宜的特色菜。   吃过年夜饭,一直没机会和方知潋聊天的外婆终于把他拉着好好坐下了,还拿出两个红包分给他和唐汀。   唐汀大方接了,甜甜地拜年道:“祝姥姥福如东海寿比南山,新年快乐事事顺心!”   方知潋不好意思接,连连推辞:“外婆,我都不是小孩子了,不能收。”   比起程蕾随外公冷淡强势的性格,外婆显然性子更温和,说话总是笑眯眯:“多大在我眼里都是小孩子,快收下。”   方知潋只好说了句“谢谢外婆”,暂时收下了。   这还不算完,外婆摸了摸他的手,又叹了口气,惹得方知潋心里七上八下的,不知道怎么回事。   “这么多年在外面,也不知道你过得好不好,受没受委屈,”外婆的眼神很慈祥,她看着方知潋,就好像透过遥远的记忆在看小时候的他,“都是大人不好,让囝囝受委屈了。”   方知潋没想到她会这么说,没由来鼻子一酸,但还是摇摇头:“没有受委屈。”   外婆笑笑,眉宇间布满复杂的神情,再抬头时,却都收起来了。   她颤颤巍巍地从小包里掏出点什么,弓下身在方知潋的脚腕上系上了。   方知潋懵懵懂懂,来不及拒绝,等外婆系好了,才发现是条玉脚链。   两颗青色的玉珠系在一根银链上,被那抹底色的白衬得格外通透。   “外婆欠了你十七年的红包,先用这个补上了,”外婆摸了摸方知潋薄薄的腕骨,眼角的皱纹拂开了,“欢迎囝囝回家。”   将近九点多的时候,方知潋带唐汀下楼放了仙女棒。   唐汀手上拿着仙女棒,眼睛却东张西望地盯着天空上燃放的烟花。   方知潋给宋非玦打了通视频,等宋非玦接了,他一下子切换到了后置摄像头。   “新年快乐!”方知潋怕宋非玦听不清,喊得格外大声。   “新年快乐。”宋非玦说。   他似乎独自在房间里,没有开灯,对比方知潋这边的喧闹显得有些寂寥。   方知潋本来想说很多,可是他一看见宋非玦的脸,又说不出了,眼睛一眨也不眨盯着对面,好像看不够似的。   “哥!”唐汀也不管他在跟谁打电话,“你拍天上的,大烟花!”   方知潋说:“还没仙女棒好看呢。”   唐汀翻了个白眼,嫌他没品位,自己欣赏去了。   恰好手上那枝仙女棒灭了,方知潋重新点了一根,他主动问宋非玦:“你要看大烟花还是仙女棒?”   “你想看哪个?”宋非玦不答反问。   “仙女棒,”方知潋如实回答,他突然想起了小时候一件趣事,用开玩笑的口吻说,“小时候那种大烟花要大几百,我爸买不起,只能给我买仙女棒,还有几种只能喷到半空的小礼花。”   宋非玦没有打断方知潋,安静地听着他说完。   “但是小时候嘛,还有别的亲戚家小孩子一起过年,每次放小礼花的时候,如果不凑巧,就会赶上正好有大烟花一起放,别的小孩子都抬头去看大烟花了。”方知潋边点仙女棒边说,“但是我不看,我怕我爸伤心,所以每次都很执着地盯着小礼花看。”   但其实,我爸根本就不在乎——剩下的话方知潋没说出来。玩笑归玩笑,伤心的事不算,还不如停在上一句。   “很幼稚吧?”方知潋笑着问。   对面沉默了两秒,他听见宋非玦回答:“很可爱。”   方知潋怔住了,心脏好像被谁捏了一下,不疼不酸,只是变得软乎乎,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胀。   一个没留神,仙女棒的火星落在他的手背上一点,方知潋后知后觉地甩了两下手:“啊……”   “怎么了?”   “火星掉手上了,”其实不疼,方知潋故意装可怜,“好疼,都怪你。”   那端好像是笑了:“怪我什么?”   “我总分心。”方知潋说。   “有什么可分心的?”宋非玦顺着他说。   方知潋停顿了几秒,他把脸颊贴在手机上,语气放软了:“有你啊。”   “我每天都想你了,”方知潋弯着眉眼,轻声说,“准时准点,一天三次。”   方知潋没有说早点回来,也没说其他的,但宋非玦知道。   隔着9000公里的距离,宋非玦的脸在唯一的月光下显得忽明忽暗,他说:“我很快就回来。”   作者有话说: 第四十四章   “又在和你女朋友打电话?”   宋非玦挂断通话的时候,叶惜灵恰好路过他身边,眼神暧昧地飘向已经恢复锁屏的屏幕。   “你女朋友还真粘人,”叶惜灵在对面坐下了,她托着下巴,有意无意地开玩笑道,“比我男朋友电话打得都勤,查岗啊?”   宋非玦并不回答,他慢条斯理地低头切培根,放在雪白桌布上的手机又震动了一下,是方知潋发来的照片。   照片中,月牙被捕捉到了打哈欠的那一刻,眼睛微微眯着,嘴巴张大的表情滑稽又可爱。   叶惜灵显然也看见了,但她不是自讨没趣的人,宋非玦三番两次的无视已经让她失去了乐趣。   正好早餐被端了上来,叶惜灵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对面手机上的猫片,兴致寥寥地开始解决早餐。   酒店的早餐是自选菜单,但叶惜灵只点了份水波蛋和蔬菜沙拉,外加一杯冰椰子水美式。   “他们下午要去自由潜,”叶惜灵有一搭没一搭地把水波蛋戳开,不太有诚意地发出邀请,“你要去吗?”   随着戳开的动作,金色的蛋液缓缓流淌到下层的牛油果切片上。   叶惜灵似乎没什么胃口,又用叉子沾了点蛋液,嘶啦嘶啦地划盘底发出噪音。   “不用了。”宋非玦拒绝得干脆,他站起身,朝叶惜灵微微颔首,“你慢慢吃。”   来到这座海岛已经有一个多星期了,这期间,宋非玦只见过宋聿名两次。   第一次当然是在初到海岛的时候,不仅一同的宋聿名,宋非玦还见到了邀请他们前来度假的东道主叶正擎、格外年轻的叶太太、以及他的女儿叶惜灵。   叶正擎是近几年来圈子里有名的地产大亨,只不过此圈子非彼圈子。宋聿名是怎么和他打上交道,又是怎么混进来的,就不得而知了。   这座海岛是叶正擎租下来的,同样被邀请的还有叶正擎那个圈子里的几位。   第二次是在当天晚上的Fine Dining,温沛棠身体不舒服,提前回了房间。   那天晚上,作为主人的叶正擎在宴会中央侃侃而谈,祝福各位来客此次度假愉快。   穿了一身浅香槟色礼裙的叶太太恰巧站在宋聿名身侧,她适时地转过身,对宋聿名举杯致意。   宋聿名当然不会拂了这位美丽女士的面子,酒杯相碰的瞬间,叶太太的小指暧昧地擦过他的虎口。宋聿名仿佛没有察觉到,依旧保持着得体的微笑。   他并不知道,不远处宋非玦的视线正落在他们昭然若揭的龌龊事上。   “你会觉得这次的度假愉快吗?”叶惜灵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宋非玦身边,她望向已经分开,各自举杯的叶太太与宋聿名,耸了耸肩,“反正我不会。”   这是叶惜灵上岛以来对宋非玦说的第一句话。   海岛上的度假的确称不上愉快,短短一个星期,岛上原有的游乐项目基本上被开发了个干净。   温沛棠喜静,偶尔才出房间看看日落。好在宋聿名并不和她住在同一层,一周都不见人影,温沛棠在酒店待惯了,也慢慢安心下来。   大概是连叶正擎过烦了重复的日子。在岛上的第二个星期,他包了一艘游艇,邀请所有来客一起体验游艇之夜。   “真没意思。”叶惜灵对此评价道。   在岛上的这段时间,她不止坐邮轮出海过一次,新鲜劲儿早就过去了。   “就是,”一个看上去年纪不大的男孩子附和了一句,他身型较胖,一身挺括西装被撑得鼓鼓的,“还不如去漂流野餐。”   叶惜灵撇了撇嘴。她比这群所谓的同龄人都大上几岁,心智也成熟不少,有话聊仅限于对特定感兴趣的人,而这个不在她审美范围内的小胖子显然不属于。   “走吧,去甲板上吹吹风。”叶惜灵对宋非玦说。   她没搭理小胖子,转头往外面走,只是走了两步才发现宋非玦不但没跟上来,还往相反的方向走了。   叶惜灵挑了挑细眉,望向入场处满脸写满局促的温沛棠。   温沛棠的确有些局促了,这不是她第一次出现在这种场合,但周围的人全是陌生面孔,宋非玦是她唯一能抓住的稻草。   “头晕吗?”宋非玦扶住温沛棠,一眼就看出了她不太舒服。   “稍微有些,”温沛棠犹豫地点了点头,她注意到了正朝这边看过来的叶惜灵,露出了个清浅的笑容代替招呼,“侍应生说晚餐过后会回岛上,我先去楼上的客房休息下,你和朋友好好玩。”   叶惜灵也隔着一段距离对温沛棠微笑致意,俨然一副教养良好的乖乖女模样。   宋非玦懒得解释是不是朋友这种无足轻重的小事,他把温沛棠送到了客房,回到餐吧的时候,叶惜灵还站在原先的位置,小胖子却已经不见踪影了。   “阿姨不舒服吗?”叶惜灵问。   宋非玦抬眼打量她一眼:“还好。”   “你妈妈长得真好看,”叶惜灵没有继续刚才的话题,很自然地改了口,“不过你长得不像她,更像你爸爸。”   这次宋非玦不打算回答了,他端起一杯调好的鸡尾酒,任由叶惜灵又追问了一句:“你觉得呢?”   见宋非玦不接话,叶惜灵也不恼,依旧笑盈盈的。   “长得不像也是好事,”她自说自话道,“长得美又没本事的女人,一般下场都不会太好,对吧?”   叶惜灵说这话时尾音上翘,似乎很愉悦,又故意想暗示点什么。   她关注着宋非玦的脸色。很可惜,宋非玦神情不变,反倒平静地对上她的视线,轻轻晃了晃杯子里的鸡尾酒。   “你和叶太太倒是长得很像。”   气氛骤然冷了下来,叶惜灵审视的目光里多了几分厌恶的意味。   “她不是我妈。”叶惜灵冷冷地说。   宋非玦露出点恰如其分的意外表情来:“不好意思。”   他分明说着“不好意思”,眼睛里却带着漠然的笑意。   叶惜灵知道自己被他耍了,脸色顿时阴沉了下来,但什么都没说,紧跟着宋非玦去了甲板。   宋非玦很清楚叶惜灵跟在后面,他同样没有做出多余的反应。而是在甲板上拍了几张夜晚的海,把照片发给了方知潋。   方知潋回复得很快,还带了好几个雀跃的感叹号。   叶惜灵勉强压抑住了怒气,她没看清屏幕上的微信页面,但猜也知道宋非玦是在和女朋友聊天。   “跑到这儿来和女朋友聊天啊?”叶惜灵扬起一个无害的笑容,“也是,这儿信号好点。就是太晃了,晃得我头晕。”   她顿了一下,不紧不慢地问:“不知道阿姨受不受得住?在酒店也就算了,到这儿来还得……”   “你想说什么?”宋非玦打断道。   叶惜灵的口气变得很古怪:“你问我想说什么?”   紧接着,她似乎想到些什么,神情一紧,不假思索道:“该不会你们根本不知道这次……不可能,你在装傻吗?”   宋非玦转过身直视着叶惜灵,他仍旧面无表情,身体却像绷紧的弓弦:“我应该知道什么?”   短暂停顿几秒,叶惜灵动了动嘴角,笑意微凝。   “Wife Swap,换妻游戏,”她的表情很复杂,“你真的不知道?”   作者有话说: 第四十五章   门外的敲门声又重又急,还搀杂了几句不满的诟骂。   温沛棠刚进客房闭眼小憩了一会儿,睡得不沉,几乎是一听见门外传来的敲门声就醒了。   隔着一扇薄薄的门,温沛棠犹豫地问了两遍是谁,却没有得到应答,敲门声反而更急促了。   尽管怀有疑问,但温沛棠还是试探性地打开了一条小缝。站在门外的是个陌生面孔,似乎是喝醉了走错房间,浑身上下弥漫着一股熏人的酒气。   在温沛棠打量对方的同时,那个陌生的中年男人也同样在缝隙中打量着她。   “宋太太?”醉酒的男人说话有些口齿不清。   温沛棠并不习惯被冠上这个称呼,勉强扯起嘴角笑了一下:“您走错了。”   但接下来发生的一切都颠覆了温沛棠的认知。   男人的胳膊挡在了那条缝隙里,他扯了扯皱巴巴的领带,呼出的口气让温沛棠忍不住倒退了一步。   “走错?”对方趁机向前一步挤进了房间,门被轻飘飘带上,发出咔嗒一声的脆响,“没走错啊。”   叶惜灵匆匆上到二层的时候,宋非玦正在砸门,她顾不得喘匀气,先递出掌心的东西:“钥匙。”   房间的隔音很好,从走廊几乎听不见房内传来的声响。但当宋非玦打开门,看见那个压在沙发上的男人背影时,只有一个想法。   而他确实也这么做了。   花瓶的碎片迸开在那个男人头上的前一秒,那个男人刚刚急哄哄地伸出舌头,而下一秒,他就已经直直栽倒在了沙发上。   温沛棠被对方压住了下半身动弹不得,她满脸都是眼泪,礼服从肩头滑落下来,拼命地抗拒着已然悄无声息的男人。   好在宋非玦一脚踢开了那个男人,温沛棠的视线终于逐渐变得清晰,但当她看见男人后脑勺晕开的血迹时,表情却骤然一变。   “他死了吗?”温沛棠看着地上一动不动的人,颤颤巍巍地想去探他的鼻息,可突如其来的恐惧使她不敢去探求一个结果。   宋非玦没有回答,他的视线落在温沛棠因为用力而被掐红的肩膀,落在身侧的手臂微不可察地颤抖着。   “还有呼吸呢,”叶惜灵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她蹲在地上,笑眯眯地抬起脸,代替宋非玦回答,“放心吧,阿姨。”   温沛棠呼吸一滞,难以置信地望着她。   “你……”   叶惜灵好像没看见温沛棠脸上惊恐的神情,慢悠悠直起身,迎上了宋非玦悬而未决的目光。   那双眼睛里终于不再是波澜不惊的一潭死水。   “我爸有很多儿子和女儿,但你知道他为什么只带了我来吗?”叶惜灵微笑着抛出一个不合时宜的问题,用只有宋非玦能听清的音量低声说,“因为在他眼里,我足够乖。”   她说的话像在打哑谜,而巧合的是宋非玦恰好很擅长猜谜。   “两个人能够成为同盟,那就说明他们之间一定存在能获得共同利益的纽带。”   “如果你愿意成为我的同盟,”叶惜灵顿了顿,终于为这些天过于明显的反常行为做出了一个合理的解释,“祝贺你,可以提前结束这场无聊的度假了。”   凌晨五点半,宋非玦和温沛棠从布里斯班抵达悉尼转机。   岛上只有一个入口,只能等到游艇靠岸才能离开。叶惜灵负责帮他们联系水飞出岛,以及一些善后的工作。   温沛棠的情绪一直不太稳定,从离开海岛的那一刻开始,一直到抵达临川,她始终保持着惴惴不安的状态。   “那个人是我打的,和你没关系……”直到坐进出租车里,温沛棠还在念叨着这几句话,她猛地抓住宋非玦的手,却又不得不压低声音,警惕地望向前排的司机。   “对了,告诉你爸爸,告诉他。他最多打我一顿消消气,现在只有这个办法……”   “妈。”宋非玦垂下眼看着温沛棠,他眼含倦意,却又无比笃定地承诺,“你相信我。”   温沛棠的肩膀塌了下去,投向前窗的视线始终无法聚焦。   或许是熟悉的环境带给了温沛棠久违而短暂的安全感,她终于安静下来。过了许久,缓缓阖上了眼。   回到近郊的宅子已经是晚上了,温沛棠恍惚地进了门,她注视着眼前熟悉的装潢与物件时,心里只有一个悲凉的想法。   又回到这座笼子里了。   每当她试图逃离这个地方,最令人恐惧的不是无处可逃,也不是永远都逃不掉。而是宋聿名总能在无微不至的掌控下昭告她,原来比起外面,这座给予她全部痛苦的笼子竟然是最安全的地方。   宋非玦没有催促温沛棠,他静静地看着温沛棠错开眼,进了客厅。   一直没开机的手机屏幕忽然亮了起来,通知栏涌进了几条消息。   宋非玦抬眼,映入眼帘最前几条的是方知潋的消息。   从出岛到转机,再到回来总共花了不少时间,先前方知潋只是以为是他在忙,但后来察觉出不对,又发来了几条。   宋非玦的手指覆上屏幕,刚准备回复,通知栏突然跳出了一条新的消息。   发来消息的是个陌生号码。   宋非玦大致扫了一眼内容,再抬眼时,恰好对上了一个在闪着红点的监控摄像头。   他将视线不着痕迹地错开,睫毛黑沉沉的。   “可以。”第一条消息显示正在发送。   宋非玦的手指顿了顿,他继续打字:“但不是现在。”   兴许是疲惫加上受了惊吓的缘故,一向有洁癖的温沛棠只是简单洗漱了一下,就回了房间休息。   宋非玦给方知潋回了条微信,洗漱完回到房间,见方知潋迟迟不回,又打了通电话过去。   第一通没有被接通,宋非玦把手机放在膝盖上,任由屏幕的光熄灭了,又按亮拨了第二通。   这次方知潋很快就接了,只不过他那端声音有些急促,伴随着窸窸窣窣的衣物摩擦声:“我刚准备打给你!”   宋非玦声音低着:“打给我?”   “对呀,”方知潋好像犹豫了一下,声音带着点迟疑,“不过你是不是刚到家?阿姨睡了吗?你们坐了一天飞机很累吧?其实我也没什么事……”   “你在哪里。”宋非玦却问。   对面安静了两秒,词不达意地回答:“我在……夜跑?”   现在吗?宋非玦不说信或是不信,他好像笑了,但唇角扯开,又仿佛只是意兴阑珊的错觉。   “真的,”方知潋补充了一句,“你要睡了吗?”   宋非玦倚在飘窗边,窗外是黑色里掺杂着暗蓝色的夜晚,静悄悄。绰绰的月影像打碎的镜子四处溅落,触手可及。   但他也七零八落的,捡不起任何人。   “还没有。”   宋非玦把手指伸平,擦过飘窗的窗框,映在外面的微弱月影折射进来,与他形影相依。   对面深呼吸一口气。   “其实我想说,”方知潋说,“生日快乐。”   “我是第一个吗?”   宋非玦的手停在了冰凉的窗框上,将落未落。   方知潋似乎在边喘气边笑,忍不住咳嗽了两声:“刚收到微信的时候,我就出来了。想着就算没法祝你生日快乐,像圣诞老人一样,偷偷把礼物塞到窗户边也不错。”   “但一听到你的声音,我又改变主意了。不仅想祝你生日快乐,还想当第一个对你说生日快乐的人,”方知潋的声音分明很轻,落在宋非玦的耳边却格外清晰,“可以帮我开一下窗吗?”   这一次宋非玦没有再回答,他拉开闭合了许久的窗框。   悬在天穹的月亮顺着窗框倾泻而下。   不断有冷空气涌进来,方知潋隔着蒙蒙的雾气仰起脸朝他笑,手指还停留在玻璃窗哈气上那颗爱心的最后一笔。   有那么一秒,宋非玦想到了绿野仙踪那个故事里的铁皮人。他困在暴风雨中,金属做成的关节生了锈,被诅咒的斧头不断地砍断他的身体。   尽管这样,铁皮人依旧想寻找一颗心脏。因为没有一个人会爱另一个没有心的人。   于是铁皮人翻山越岭,盲目地在世间游走。   而现在,他终于找到了那颗心脏。   作者有话说: 第四十六章   如果方知潋的眼睛是一台摄像机,那此刻他记录下的将会是通常电影转场前珍贵且唯一的画面。   月亮是唯一的打光,方知潋摄像机里的镜头质感带着郁达夫式的忧郁,连滤镜都是灰蒙蒙的一层,而镜头下的宋非玦则是其中最捉摸不透的概念。   他像是临川本身的雾,从上至下投来的视线看不清虚实,一不留神就会被卷进汹涌暗流。   可当方知潋被宋非玦握住手腕腾空抱起放在飘窗上的时候,他又觉得宋非玦像日复一日被困在高塔上的长发公主。   方知潋坐在铺了柔软毯子的飘窗上。他出门太急,只穿了件灰色的兜帽卫衣和牛仔裤,再往下露出一截莹白的脚腕,不安地在晃悠。   “我衣服上有小猫味儿吗?”方知潋抬起手臂,用鼻子嗅了嗅卫衣袖口。   他不太好意思地勾住宋非玦的肩膀,脸却朝另一边偏着,一半是想念,一半是多日不见的畏羞:“刚才月牙钻我被窝,弄了我一身猫毛。”   宋非玦俯低身体。铺开静谧的房间里,他们的影子挨得很近。   “没有。”   但他转而又说:“有股小狗味儿。”   小狗什么味儿啊?方知潋笑了,用鼻尖碰碰宋非玦的鼻尖,很配合道:“汪汪汪。”   “小狗还爱咬人呢。”方知潋不太讲理地嘀咕着。他凑近咬了一口宋非玦薄薄的下唇,又露了怯似的,快速撤开了。   宋非玦的嘴唇很凉,他抬起眼,就这么定定地看着方知潋。   方知潋刚尝着点甜味儿,却又不得不晃了晃脑袋,把乱七八糟的甜蜜设想都抛到脑后,给第一位的正经事让步。   “生日快乐。”方知潋抓过一边被压得扁扁的叶枝圈,半跪在柔软的毯子上给宋非玦戴上了。   “2月4号,我记着呢,”方知潋正了正那个叶枝圈,抚平上面褶皱的叶子,“没有生日帽,月桂冠能凑合一下吗?”   “为什么是月桂冠?”   “嘉奖你啊。”   方知潋不说嘉奖什么,变戏法似的,又从背后掏出一簇叠好的川崎纸玫瑰。   纸玫瑰是蓝色的,一共十七朵,衬着浅灰色的包装纸与蝴蝶结缎带。   方知潋不忘解说:“每朵纸玫瑰我都在背面上写了想说的话,连在一起就是一封信。17朵呢,意思就是……祝贺你成年快乐!”   “再……等等我。”   该说的都说完了,方知潋心一横,抬起脸亲了一下宋非玦的下巴,然后摸索着又亲亲脸颊,像占地盘的小狗,毫无章法地留下一圈口水印。   这种纯情的吻法没能持续太久,宋非玦接过了主动权。   白色的纱帘隐约透进来点月光,他们就在那片月光下接吻。   方知潋坐在高度极占优势的飘窗上,偏过头与宋非玦接吻。身后是暗涌的风,将他吹往唯一的方向。   宋非玦突然捏住了他的鼻子,氧气与空隙被无限挤压。方知潋的手臂无力地软了下来,他汲取着那个吻里渡过来的空气,灵魂短暂地飘在半空中,被吹得越来越远。   这个带有侵略性的吻结束的时候,方知潋几乎有种劫后余生的错觉。   他像喘不上来气似的,垂下眼睫贪婪地呼吸,有一下没一下,过了好久才缓过来。   宋非玦的手指还插在方知潋柔软而密匝的发丝间,他听见方知潋自言自语地说:“我发现你可能真的有点……”   “有点什么?”宋非玦却好像心情很好,一改沉默,气声里带着点笑意。   可能真的有点抖S,方知潋胸闷气短。他发现自己居然有点爱上这种被控制的感觉了,真荒唐。   但小狗是只诚实的小狗,他凑上前蹭了蹭宋非玦的鼻尖,含糊地转移话题:“现在你也有小狗味儿了。”   “你的味儿。”宋非玦的半边脸没在阴影里,很浅地勾了勾嘴角。   情浓时无需光亮,眼神与呼吸胶着,就又吻到一块儿去了。   方知潋第二天还要上补习班的课,他一声不响地从家里跑出来总归是心虚,这会儿干脆平躺在床上,自暴自弃地放空。   宋非玦的枕头有股好闻的薄荷柠檬香气,大概来自沐浴露。方知潋抱着他的枕头闻了又闻,自己都觉得有点变态了,一见宋非玦从洗手间出来赶紧松开手。   宋非玦动作微顿,却仿佛没看到似的,平静地问:“关灯吗?”   “……关吧。”方知潋刚说完,室内蓦地一片漆黑。   他有点庆幸,还好宋非玦关得快。不然接吻的时候没脸红,一提到关灯耳朵却烧得这么热,彻底洗不清了。   一阵窸窣的动静过后,宋非玦在他身侧躺了下来。   “早上几点的课?”   “八点……得六点半起来吧。”   “我送你。”   “送什么送……”方知潋直挺挺地躺着,他不敢翻身,心跳如擂鼓,“我,我睡觉了啊。”   宋非玦似乎笑了,声音很低:“紧张?”   “不紧张啊,紧张什么?”方知潋明知故问,他慢慢把脸转了过去,避开宋非玦的视线,手指在被子里绞着,装模作样地打了个呵欠。   宋非玦也不戳穿他,任由方知潋自欺欺人地闭上了眼,谁都没有说话。   原本只是装睡,但方知潋闭着眼,不知怎么真的生出了一股困意。睫毛上压着厚重的空气,他努力眨了眨眼,眼皮却越来越沉。   他做了个绮丽的梦境,像童话书上的世界。梦里没有他,也没有宋非玦,但是有一动不动的铁皮人,和被困在高塔上的长发公主。   方知潋的眼睛终于变成了一台摄像机,他记录着童话世界里一帧一帧的场景。这些场景大多无意义而重复,就连鸟语花香的绿色背景也好像只是一幅幕布。   直到有一天,童话世界里的长发公主突然放下了长发,一动不动的铁皮人也有了动作。他转向摄像头,胸膛里隐约跳动着一颗鲜活的心脏。   “我一直觉得爱情是个假象,不过是多巴胺分泌过多而产生的自我欺骗。”铁皮人锈色的嘴唇一张一合。   “很多人容易误解成那就是爱情,其实这只是一种化学反应。等到或长或短的有效期限过了,大脑产生疲倦感,这种情感也就结束了。”   方知潋是一台合格的摄像机,他安静、又莫名其妙地期许着铁皮人接下来的话。   缄默了很长时间,铁皮人注视着摄像头。   他说:“但如果那个人是你,我宁愿假装不知道是被它欺骗。”   作者有话说: 第四十七章   四月份,春天主场到来的迹象便是多雨。每个有雨的周一清晨,方知潋坐公车时都会经过熟悉的高架桥,他坐在第二排的靠窗座,一扇扇窗户被密集而急促的雨滴掠过,嘀嗒声越来越清晰。   方知潋最讨厌倒春寒的时候,不论在哪个城市。自从暖气停了,昼夜温差也拉大了,季节的过渡缓慢得仿佛停滞了似的。   他的十八岁就是在这样一个雨季里拉开序章。   不同于连绵的雨季,高三下学期的时间流速却变得更快了,从放寒假回来开始,到前两天的二模,再到黑板上擦了又写的高考倒计时。   二模结束的周五是家长会,高三下学期的第一次家长会,无论是学校还是段嘉誉个人都极为重视。听班长说,为了这场家长会,段嘉誉还特意用了一节自习课的时间在办公室模拟演讲。   方知潋的二模成绩和一模差不多,不多不少,正好压在一本分数线上面三分。   倒是祝闻一直起起落落,一模刚见有点起色,结果二模比一模还降了三十多分,又落下去了。   “你还想不想考平宜的大学?”二模分数线出来的当天,下课时,尤丽转过头心平气和地问祝闻。   祝闻充耳不闻,他把头转到另一边去,半阖着眼睛,好像睡着了。   方知潋正在转笔,他低头心不在焉地看着卷子,闻言也怔怔抬头看了尤丽一眼,手上的动作停了。   那支水性笔被惯性甩到了地上,啪的一声。   除了方知潋,没人注意到那支笔。   尤丽说:“说话。”   “就那么说说,我哪儿考得上啊,”祝闻终于回答了,他咧着嘴对尤丽笑了,语气里带着一贯的不正经,“你还真信了?”   尤丽面无表情地盯着祝闻,也许是几秒,她咬着牙骂了句狠话,快速用手背抹了一下眼睛,转回去了,背挺得直直的。   方知潋看见祝闻一言不发地垂下头,把脑袋埋进胳膊里,久久没再抬头。   地上那支水性笔孤伶伶地躺在泛黄的地砖上,笔尖的方向直直指向黑板,上面写着高考倒计时,还有六十天。   方知潋看了一会儿,俯下身把笔捡了起来。   他忽然一阵没由来的心慌。   到了晚上放学前,祝闻又恢复了往常的嬉皮笑脸,好像上午和尤丽闹的别扭只是方知潋的一场幻觉。   家长会要摆桌子和简单清扫,祝闻就在一边给往黑板上写家长会通知的文艺委员讲笑话,惹得人家憋不住笑,好端端一排字写得歪歪扭扭。   方知潋看着尤丽难得沉默地收拾书包,在前门等她的陶佳期一脸局促,视线不断在祝闻和尤丽之间徘徊,仿佛他们之间有什么看不见的屏障,泾渭分明。   但尤丽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背上书包和陶佳期一起走了。   “祝闻,”方知潋叫了祝闻一声,“走吗?”   祝闻恍然回过神:“哦。”   他从讲台上蹦下来:“你先走吧,我陪郑嘉雯写完再走。”   “美得你,”讲台上的文艺委员一听,直朝这边翻白眼,“用得着你陪!”   “开玩笑呢!我才不陪你!”祝闻也朝人家乐,转头对着方知潋,那副笑脸还没收回去。   “我得等我妈开完家长会和她一起走,顺便问问段老师单招的事儿,说不定还有希望呢。你先走吧,别等我了。”   祝闻大大咧咧地坐回座位,他把卷子一摞一摞往桌洞里搬,头也不抬地说。   方知潋伫在原地很长时间,才回答了句“好”。   他拽了一把书包带,刚准备往外走,却听见祝闻的声音闷闷地传来:“方知潋。”   “你说,”祝闻的声音很低,带着点迷惘,“我能考上平宜的大学吗?”   时雨楼一楼北面的楼梯灯常年都是关着的,偶尔三楼往上有人经过,打下来点白炽灯都是发灰的。   “阿姨到了吗?”方知潋扶着光滑的楼梯扶手,不安分地晃悠。   “还没有。”宋非玦收起手机。   方知潋点了点头,他慢悠悠地晃悠了好久,才若有所思地说:“估计等不到下个月,我就得回平宜了。”   宋非玦垂眸看他把全身的重量都靠在楼梯扶手上,往后仰一下就是掉下去,一副岌岌可危的样子:“不冷吗?”   “不冷啊,”方知潋莫名其妙,但是当宋非玦把手递过来的时候,他还是握住了站起来,“你手更冰。”   宋非玦作状要抽回手,方知潋却眨了眨眼,不肯松开。   “真不想回去,要是我户籍能迁到临川就好了,在临川高考。”方知潋自言自语,净说些痴人说梦的话。   “很快,”宋非玦说,“不到两个月。”   “一点都不快。”   “是吗?”   “按一个半月算吧……四十五天,那就是1080个小时,64800分,3888000秒。还有毫秒,这个就不算了,太复杂。”   “数学进步了。”   “……”方知潋瞥了一眼宋非玦淡淡的表情,脸一垮,更惆怅了,“你嘲笑我。”   宋非玦似乎笑了,探过身捏了一下方知潋的耳朵,很软。   方知潋扁着嘴任由他捏,左摇摇头右摇摇头,还给做反应,像个小机器人:“超时请投币。”   “很快了。”宋非玦收回了手,敛去笑意,他定定地看着方知潋说,“等高考完,我们一起去燕京。”   方知潋又想起了刚刚在教室里祝闻问他的那句话,还有尤丽,以及下课掉下去的那支让他心慌的水性笔。他暂时把这些想法抛在了脑海另一侧的空白位置。   没有逻辑,没有犹豫,没有权衡利弊。   他不假思索回答宋非玦道:“好啊。”   “不过你还是得投币,”小机器人挺公正无私,“不能逃币。”   宋非玦唇角带着点薄薄的笑意,他垂下眼帘,用作弊的吻代替了投币。   他们交换了一个温情的吻,浅尝辄止,馥郁生香。像春夜里盈满的渠塘水影,风一起,吹皱满池。   这个吻的滋味好到不可思议,以至于楼顶的白炽灯倏然间亮起的时候,方知潋还沉浸在眩晕的吻里,没有第一时间睁开眼。   直到楼梯拐角传来古怪的脚步声,方知潋后知后觉地睁开眼,看见陶佳期双手交叉,不自觉地后退一步,满眼的无法置信。   “你们……”陶佳期还处于震惊的状态中,她不知道该看宋非玦还是该看方知潋,视线无处可放。   方知潋一下子松开了手,他求救般地将视线投向宋非玦,却在看见宋非玦脸上平静的表情时哑口无言了。   “你不是陪尤丽走了吗……”说出来的话快于思考,方知潋话一出口才觉出有点像质问,立刻纠正道,“不是这个意思……”   好在陶佳期显然也没反应过来,居然磕磕巴巴地回答了:“我,我图书馆的卡落在自习室了,回来取。”   这么晚了还去图书馆啊,方知潋肃然起敬,他想了一下又觉得不对劲,现在是向人家学习的时候吗?   “你们两个,刚才是在……”陶佳期好像反应得比方知潋正好快点,神情错愕。   “是。”不等方知潋回答,宋非玦先接了话,“可以帮我们保密吗?”   陶佳期睁大了眼睛,她对上宋非玦的视线,脸莫名其妙地烧起来了,所幸黑暗中看得不明显。   方知潋心里七上八下,他还想说点什么,却又哑火了。   “知道了。”陶佳期条件反射地点了点头,没再看宋非玦,咬着嘴唇说,“我先……走了。”   她往墙角蹭了蹭,好像受了刺激故意避开他们俩似的,一溜烟儿往下跑了,头也没回。   留下一楼梯间的寂静。   缄默片刻,方知潋说:“完了。”   一路上,方知潋一直嘀咕着“完了”两个字,这种症状截止到见到温沛棠之前。   温沛棠穿了一身浅紫色的长裙,配上一件珍珠白针织开衫,看上去格外温柔。   她站在教室门口,却不进去,朝方知潋露出一个柔柔的笑容。   方知潋晕是晕,但还没昏了头,连忙从上一份紧张里跳到下一份紧张,礼貌问好道:“阿姨好。”   他一想到刚才还和宋非玦在楼道间接吻,这会儿又突如其来见家长了,一时间竟然有种背德的错觉,莫名神色一紧,偷偷在背后勾住了宋非玦的手。   温沛棠笑意清浅,她的左手紧紧抓在右手手臂的袖子上,扬起的笑容里带着些紧张拘谨,但还是朝方知潋点点头:“你好。”   他们在教室外有来有往地寒暄一番,大多都是温沛棠问,方知潋回答。温沛棠不是健谈的人,但难得见到宋非玦身边有朋友在,忍不住多问了两句。   家长会还没开始,陆陆续续有人从他们的身边经过。   或许是温沛棠温和的性格使然,方知潋聊着聊着也放松了下来,连握着的手机亮了又灭也没发现,还是温沛棠提醒了他一句。   “好像有电话?”温沛棠别了下耳后的头发,关切地问。   方知潋隐约看见一抹青色从眼前闪过,却没在意,他按亮手机,说:“是我妈。”   他没注意到宋非玦突然变得锐利的眼神,还在背后轻轻拽了拽宋非玦的手指,有意无意的。   “是不是在找你?”温沛棠善解人意道,“真不好意思啊,耽误你这么久。”   方知潋边否认边给程蕾回电话:“不是不是,我妈问我在几层几班。”   温沛棠了然地点了点头,她向教室里望了一眼,再次拢了一下耳边的碎发,不经意间露出手肘内部的大片青紫。   对面始终是嘟嘟嘟的忙音声,方知潋嘀咕了两句怎么不接,再一转眼,视线却仿佛被定住了。   那片青紫的痕迹实在过于突兀,温沛棠垂下手臂的时候还看不出个究竟来,现在却是明晃晃地昭显着存在感。   方知潋来不及将疑问的目光投向宋非玦,只感觉到手上骤然一松。   宋非玦松开了他的手。   方知潋有所感觉般地回过头,他看见程蕾站在楼梯的拐角处,正朝他们一步一步走过来。   如果现在方知潋错开眼,他一定会看到宋非玦脸上趋于冷漠的、微妙而讽刺的表情,那是他从来都没见过的,最接近真实的一面。   但是他没有。方知潋的手心冰凉,头皮也发麻,他唯一能够思考的那根神经紧紧绷住了,还停留在他和宋非玦在背后相握的那只手上。   程蕾看到了吗?   越来越近了,程蕾却短暂停下了脚步,不过两秒,她的神情就再次恢复了淡然。   温沛棠一开始并没有看清对面的人是谁,毕竟过了太久,她们都变了不少。   但当程蕾真正站在她的面前时,她终于隐约想起十一年前的那间办公室,对面那位严肃镇定的新人律师。   “程律师?”温沛棠的语气里带着几分不确定,或许还有惊讶。   高跟鞋与地面的敲击声停下了。程蕾推了一下冰凉的银丝边镜框,视线短暂掠过宋非玦,平静地对他身侧的温沛棠点头致意。   “你好。”   作者有话说: 第四十八章   方知潋一路心虚到回家,一直到程蕾把车开到地下停车场,熄了火,他坐立不安地准备下车,却见程蕾在前排熟练地点了支烟。   程蕾从未在方知潋面前抽过烟,但此刻却毫无掩饰的意思,她指间夹着支细烟,一言不发地陷入了沉默。   纯白的烟雾飘浮在狭小的车内空间,方知潋开车门的动作一停,不自觉咳嗽了两声。   “你先下去吧。”程蕾似乎才回过神,她呼出一口烟雾,却不看方知潋。   方知潋稍稍一怔,伸出去的胳膊又收回来,把车窗降了下来。   “妈,”他略显迟疑地问,“你和温阿姨认识吗?”   刚才在走廊上程蕾与温沛棠遇上的那一瞬间,方知潋的心跳几乎悬停,可当温沛棠带着几分拘谨的神情向程蕾打招呼时,他又不可避免地产生了一个疑问。   “不算认识。”程蕾说。   那支烟零星的火点微微倾斜,有烟灰落了下来,程蕾好像并没有察觉,她神色如常地补充一句:“工作上有过联系。”   车内没有流动的空气中盈漫着一股淡淡的烟草味儿。   方知潋想到温沛棠那句脱口而出的“程律师”,还有手臂上淤的伤痕,自然而然地把两件事联系到了一起。   “工作上?”仅犹豫一秒钟,方知潋就再次问出了口,“是不是温阿姨被……”   “这个月末回平宜。”   方知潋的后半句话被程蕾打断了。程蕾摆明了一副不想回答的态度,她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在座椅靠垫上,神态疲惫。   “两个城市的试卷水平不一样,你回去还要适应一阵子,”程蕾揉了揉眉心,“我和你爸爸商量好了。没几天了,你好好准备一下,收拾收拾。”   车内戛然安静,方知潋缄默几秒,回答了句“好”。   “妈,你少抽点烟。”顿了顿,他又说。   那支烟已经燃到了尽头,程蕾没有回答,她最后深吸一口,然后把烟蒂捻灭在了车载烟灰缸上。   半个多月说慢也慢,说快也快。方知潋离校的那天,段嘉誉占了半节自习课,自费给他开了个小型欢送会。   说是欢送会,实际上性质和自由活动差不多,想自习的去图书馆自习,想参加欢送会就留在教室吃零食说说闲话。   方知潋去了一趟教务处取档案,回来的时候段嘉誉已经把零食买好了。一大兜儿,都用不着发,留在教室的学生已经自觉一哄而上了。   祝闻抱了满怀的零食回来,第一个不是分给欢送会的主角方知潋,而是先放尤丽桌上一瓶AD钙奶,外加一盒巧克力派和薯片。   因为要开欢送会,并排的桌椅全拼到了一块儿,陶佳期换了座位,正坐在尤丽隔壁的位置。   祝闻又把抱着的零食分了陶佳期一份,最后才轮到方知潋。   “我不吃。”尤丽语气生硬,转身一股脑儿把桌上的零食全腾到了方知潋的桌子上。   祝闻动作一滞,装作若无其事道:“不吃就不吃。”   还冷战呢?   方知潋一歪头,正好与斜前方转过头的陶佳期心照不宣对视了一眼,不过两秒,两个人的视线又很有默契地匆匆移开了。   段嘉誉在一片闹闹哄哄的嘈杂中发完零食,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他站到讲台上,敲了敲黑板示意台下的学生看过来。   “下面我宣布,本次欢送会正式……”段嘉誉刚说了一半,忽然像卡壳了一样,打开了身边不知道什么时候架起来的摄像机,“忘录了,重来一遍啊。”   有几个前排的女生不太好意思地捂住脸,段嘉誉注意到了,赶紧保证把她们每一个人都拍得漂漂亮亮。   “同学们,”段嘉誉清了清嗓子,“本次欢送会呢,大家都是主角,录像的目的也不是别的,就是为了给你们的青春留下一个记录。”   台下的声音渐渐小了。   “你们此刻身边的同学,有可能在高考完会一直联系,成为人生中最好的朋友,也有可能呢,就不再联系了。缘分有长有短,有的继续,有的就到这儿了。但不论如何,你们都一起度过了最珍贵的三年。”   台上段嘉誉还在讲话,台下祝闻却手欠地拽了一下尤丽的校服:“真不吃啊?”   尤丽使劲儿把祝闻的手拍了下去:“不吃!”   祝闻悻悻地缩回了手。   “太好了,”方知潋开玩笑道,“那我吃两份巧克力派。”   这下尤丽不干了,她赶紧转过头把那盒巧克力派截住了,脸上是要绷不绷的笑:“想得美!”   祝闻一看有戏,赶紧又戳戳前桌的陶佳期:“姐姐,换个位置,大恩不言谢!”   陶佳期不明就里,但还是悄悄蹲下了身和他换了。祝闻大摇大摆地换到了前一排,一抬头,发现段嘉誉也不演讲了,正盯着他。   “祝闻,你干嘛换位置?”   祝闻反应快,立刻道:“和珍贵的高中同学交流感情啊!”   全班一阵哄笑,还有些人心领神会地去瞧班里几个成了和快成了的班对儿。   尤丽脸上挂不住,在桌下狠狠踩了祝闻一脚。   段嘉誉咳嗽一声:“还早着呢,你等高考完再交流。”   “也是,不然等高考完我们全班一起去临榆岛交流下感情?”祝闻见好就收,还不忘笑嘻嘻地问一句,“段老师,你跟我们一起去吧?”   这个提议得到不少人的赞同,有几个男生在一旁起着哄:“临榆岛好啊!”   方知潋边吃好多鱼边看热闹,陶佳期坐在他身边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忽然轻声问:“你们真的在一起了?”   “啊,”方知潋条件反射地应了,再改口显得刻意,他顿了一下,才说,“是在一起了。”   陶佳期“哦”了一声,下巴很低地压在手臂上,看不清表情。   方知潋心里有点说不上来的抱歉情绪,他怕陶佳期又哭了,只好偷偷偏过脸去打量她的表情。   “怪不得他不喜欢我。”陶佳期声音有点闷。   方知潋想了半天安慰人的话,半天只挤出来一句:“你这么好看,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枝花?”   “已经摘到花的人当然会这么说。”陶佳期撇了撇嘴,总算把头抬起来了,脸上干干净净的。   还好没哭,方知潋松了口气:“你的花也在前头呢。”   他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眨啊眨,把好多鱼的盒子递过去,好声好气道:“吃好多鱼吗?”   陶佳期鼓着脸看了他一眼,泄了气似的:“吃。”   窗外的太阳正在楼宇间缓缓下降,蜂蜜色的光线淌进教室里,方知潋的影子被黄昏拖得很长。   他推开门,看见宋非玦正站在门外,像斜进走廊里一束醉醺醺的光。   方知潋眼前一亮,不假思索地扑了上去。然而紧接着前门传来的声音让他接下来的动作不得不被打断了:“你俩干嘛呢?”   段嘉誉虽然嘴上说着今天的欢送会所有同学都是主角,但还是单独把方知潋留下拍了段视频,美名其曰寄给十年后的自己。   方知潋一口气没提上来,拥抱硬生生改成了兄弟好的拍拍背,他僵硬地扭头对段嘉誉打招呼:“段老师,我们告别呢。”   宋非玦好像没忍住,笑了起来。方知潋感觉到他的手轻轻在自己背后拍了两下,微微颤着,却让人不由自主地安下心。   “哦,”段嘉誉没起疑,“你俩这个姿势不错,给你们拍一张?”   还是别了!方知潋赶紧跳远了,他一紧张就爱眨眼睛,睫毛扑簌扑簌,看起来慌张又纯情:“不用了不用了,段老师您赶紧回家吧。”   “没事,我不着急,”段嘉誉笑眯眯的,还挺热情,他把挎在脖子上的相机举起来,“这个角度和光线很好啊。”   方知潋晕了,他眼睁睁看着段嘉誉再次举起了相机,来不及推辞,肩膀突然被环住了。   隔着一层相同的校服面料,他们的骨骼却仿佛紧紧抵在一起。   这次是一个货真价实的拥抱。   方知潋仿佛摸到了宋非玦背后那两片薄薄的蝴蝶骨,振翅欲飞,又脆弱得摇摇欲坠。   “别忘了月牙。”宋非玦的声音就在耳畔,轻得像是从他身体里发出来的。一阵风吹过去,树叶哗啦啦作响,但等到那阵风过去了,最终又都归于安稳,笃定。   “也别忘了我。”他说。   作者有话说: 第四十九章   临川的五月份不冷也不热,天一放晴,很快就是夏天。   方知潋离开临川的第二个星期,一中举行了高三毕业典礼暨成人仪式。   毕业典礼上,宋非玦作为学生代表上台致辞,当念完最后一句“祝2013届全体毕业生得偿所愿,前路平坦”,台下响起一阵热烈掌声。   演讲台一侧的摄像师不停地按着快门,捕捉下了台上的少年微笑的一幕。   如果顺利的话,在高考录取结果出来的不久之后,这张照片将会和宋非玦的录取结果一起,被张贴在学校的公告栏。   宋非玦回到宅子的时候已经不早了,他在玄关处换好鞋子,一进别厅,看见温沛棠正俯下身注视着水族箱里的金鱼。   说来也是奇怪,自从第一条短尾琉金死了开始,剩下的金鱼陆陆续续又死了几条,原因不明。   温沛棠不懂养鱼,原先这里放的是架钢琴,后来宋聿名把宅子里的物件装潢换得一干二净,那架钢琴就被替换成了水族箱。宋聿名对这些小事漠不关心,鱼死了也不稀罕,只有温沛棠真心实意地在为这些鱼而发愁。   “回来了?”温沛棠听见动静,将目光移向进门的宋非玦,她看见宋非玦的视线瞥向二楼,便轻声道,“他今天大概不会回来了。”   宋非玦只是点了点头,   他早就有所耳闻,和宋聿名交集不少的一位局长最近被告发,连带着宋聿名的处境也不太妙。   宋聿名最近一直忙得焦头烂额,温沛棠倒松了口气,暂时免去了受折磨的担忧。   “氧气泵和滤泵都开着,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今天早上起来发现又一只死了。”温沛棠自言自语道。   宋非玦没有说话,他屈起手指,弹了一下水族箱的外壁,不轻不重。   金鱼缸效应,他漫不经心地想,宋聿名也快了。   一切都快结束了。   温沛棠叹了口气,她直起身,忽然脸色一变,略带痛苦地皱了皱眉。   宋非玦敏锐地察觉出了温沛棠的不适:“哪里不舒服?”   “老毛病犯了,”温沛棠勉强地挤出一个笑容,用手心揉了揉腰部,“有时候呼吸疼,胸闷,没什么大事。”   她的手臂随着动作露出内侧,上面有一个新添的烟头烫出来的疤,是先前作为提前离开海岛的惩罚。烟头烫的疤消不掉,也遮不住,只有温沛棠才会一厢情愿地把它当作最低程度的惩罚。   “去医院看看吧。”宋非玦的视线避开了那块疤痕。   他垂下眼帘,看不清神情,手指依旧不紧不慢地叩着水族箱,像是在倒计时。   温沛棠应了一声,刚想去厨房端出晚餐,一直起身,头顶上的吊灯却倏然间暗了下来。   仿佛连串反应,吊灯熄灭的同时,其他亮着灯的房间也一起陷入了静谧的黑暗中。   “怎么……”温沛棠话音未落,宋非玦已经打开了手机的手电筒灯光。   好像对这场停电早有预料。   怎么可能?温沛棠看着宋非玦,又摇了摇头,只怪自己的疑心病在不该犯的时候犯了。   “联系一下物业室。”宋非玦冷静地说。   “我先下楼看看,”温沛棠轻声细语道,她借着手机的亮光在一旁的储物柜里翻出只手电筒来,“是不是跳闸了。”   宋非玦“嗯”了一声,继续为温沛棠照着亮,直到温沛棠阖上门,脚步声越来越远。   手机的亮光被无声地熄灭了。   失去了唯一的光亮,别厅里的空气都是阴暗沉闷的。在夜色掩映下,像一个不清不楚的黑笼。   宋非玦抬起眼,望向监控上同样漆黑一片的摄像头——   上面的蓝玻璃滤片反射出了他面无表情的一张脸。   宋聿名的戒心一向很强,最直观的一点体现在书房里上了锁的保险箱。   但宋非玦知道,鬣狗的戒心线里或许包括狼、猎豹、狮子,但一定不会包括柔心弱骨、没有丝毫威胁的兔子。   保险箱里是一沓文件,用牛皮纸文件袋整整齐齐地装好了。宋非玦挑出几张,是房地产项目开发审核和计税的申报文件。   底下的签名是叶正擎的,宋非玦多少明白宋聿名留下这份文件的原因,同时他也很清楚,这还远远不够。   他打开照相,把那几张文件拍下来发给了叶惜灵,然后放回了桌子上。   放回桌面上的手机屏幕忽然震动一声。   这只是一个开始,在短暂的一声过后,手机与桌面接触的部分不断发出连续的嗡鸣声。   宋非玦翻动文件的手指一滞,他瞥向手机屏幕上显示的名字,停顿几秒,移向了接听键。   通话的那端是方知潋清亮的声线,伴随着一些含糊不清的声响:“你猜我在吃什么?”   “鱼皮角。”   宋非玦快速翻开几页文件,他从上至下扫视着文件的内容。   “……你怎么知道,”对面似乎吃了瘪,半晌才再传出方知潋的声音,“吓我一跳,你不会在我身上安了监控吧?”   “你找找有没有。”宋非玦半真半假地答,手上翻页的动作没有停下。   就算看不见,他也大概想象得出方知潋的表情。   果然方知潋说:“不找了,要是你真在我身上安了监控就好了。看一遍监控画面就想我一遍,是吧?”   话里话外,无不带着心照不宣的自矜与洋洋得意。   宋非玦的目光忽然在其中一张文件上定住了。   那是一份很普通的项目开发记录,包括工程承揽、工程款拨付、承包征地,旁边标了一个5%的字样。   他往后翻了几页,大概估算了一下,记录从2008年开始至今为此,多达十几个大大小小的工程项目。   宋非玦有种预感,也许从这份记录往下,是他即将能够结束掉这一切的机会。   也是唯一的机会。   方知潋大概还在奇怪宋非玦为什么久久不回答,试探性地对着话筒“喂”了一声。   闪光灯短暂闪了一下,宋非玦的半边脸被照亮,下颌线的线条漂亮得凌厉。   “嗯,”他似笑非笑的弧度挂在唇角边,不动声色地对着通话那端说,“猜对了。”   作者有话说:   大概六章之内破镜再甜一下下哈 第五十章   去临榆岛的日期定在了6月21号,方知潋生日的前一天,同时也是高考公布成绩的前一天。   按祝闻的话说,这个日期安排得刚刚好,考得好的查完成绩玩个痛快,当庆祝度假了;考得不好就往下一跳,一了百了。   祝闻话音刚落就被尤丽用胳膊肘狠狠凿了一下肚子,五官扭曲地蹲下扶住车把手:“你好毒……”   “哈哈哈,”尤丽皮笑肉不笑,又掐了一把他的手背,“还说吗?”   “不说了……”   一阵起哄的喧闹声中,方知潋在空调毯的遮掩下不自觉地勾住宋非玦的手指。   十指相扣,是放松而不为人察觉的亲密。宋非玦轻轻屈起手指刮了一下方知潋的指腹,仿佛在心口挠痒的一个契机,方知潋烧着耳朵想抽回手,却被牢牢地抓住了。   “别动,”宋非玦握着他的手腕向后椅靠了过去,眼底浮起笑意,“我晕车。”   方知潋一听倒是不敢动了,他兢兢业业挺直腰板任由宋非玦握了一路,直到手腕发麻。   再瞧一眼宋非玦,发现声称自己晕车的人已经安静地睡着了。   搭乘巴士从临川到临榆岛大约两个半小时,他们坐的是早上八点半的那班,这会儿到了临榆岛还不到中午。   刺毒的太阳正晒着,有几个真晕车的一下巴士就吐了。于是徐康手一挥,自觉担任了导游的职责:“大家先回旅馆休息一下,下午四点准时在旅馆一楼集合。”   “我看徐总真挺会摆谱儿,”祝闻在后面,也不知道是夸人家还是骂人家,“以后是块当领导的料。”   陶佳期真心实意地劝他:“你小点声。”   不得不说,祝闻这个不会摆谱儿的还没徐康安排得好,方知潋一进旅馆就忍不住捂了下鼻子。   尘螨混着樟脑丸的气味儿、一踩上去咯吱咯吱年久失修的木地板、堆满灰尘的窗框,都昭显着这家旅馆除了便宜省钱,其他都一无是处的特点。   好在出来玩的高中生对住宿没那么计较,叽叽喳喳地挨个领了房卡便上楼了。   旅馆的房间大多是双人房,祝闻发房卡发到最后发现还剩两间,再一看方知潋还在门口磨磨蹭蹭,朝他嚷了一句:“方知潋,我们仨挤一个房间行不?半夜再凑个人打扑克!”   方知潋慢了一拍,呆呆地抬眼去看宋非玦,才反应过来祝闻说的家属是指谁。尽管宋非玦在七班的集体出游中的确称得上“家属”两个字,但他还是不可避免地想歪了,脸腾地一红。   犹豫的空档,宋非玦已经代替他回答了。   “不了,”宋非玦仍微笑着,“我和方知潋一间,他有洁癖。”   “哦。”祝闻愣愣答了一声。   他把门卡抛给宋非玦,一边嘀咕着“我也挺爱干净啊”,一边摇头晃脑地上楼了。   方知潋转过头,有点迟钝地迎上宋非玦的目光:“我怎么不知道我有洁癖?”   “是吗,”宋非玦的表情显得很无辜,“可能我记错了。”   兴许是刚才睡过一觉的缘故,宋非玦一改在巴士上的疲惫。他们把行李放到楼上,又下楼到附近的沙滩转了一圈。   方知潋还买了两条手链,一颗缀着白珊瑚,一颗缀着红珊瑚。沙滩上有不少小摊贩卖这种纪念品,但他坚称这两颗是最圆润最漂亮的,捡到了宝。   “你要红的还是白的?”方知潋躺在床上举着两颗珊瑚使劲儿瞧,放轻声音自言自语,“定情信物呢。”   “定情信物不是纸玫瑰吗。”宋非玦恰好听见了。   方知潋眨了眨眼:“两样三样不嫌多。”   他把浅蓝色牛仔裤的裤腿往上拉了一点,露出脚腕上系的玉脚链,炫耀似的晃了晃:“不然红的给你?我有一条红绳了,我外婆说十八岁容易冲太岁,系红绳能解灾求平安。”   明明是封建迷信,方知潋却仰着脸说得极为认真,睫毛一抖一抖,像蝴蝶的翅膀扑棱进人的心里。   “好看,”宋非玦对赞美从不吝啬,他说,“很衬你。”   “你戴也好看。”方知潋作势要坐起来,给宋非玦戴上那串红珊瑚手链。   宋非玦却笑了,他紧了紧环着的手臂,垂下眼撞进方知潋的视线。   隔着半个手臂的距离,方知潋被困在桎梏间,别过脸不是,直视也不是。   这样的气氛该是十足暧昧的,可他惴惴不安地等待几秒,偏偏没能等到一个吻的落下。   “睡一会儿。”他听见宋非玦说。声音很轻,像春天融化了的冰面化成汩汩溪水,漫过方知潋心脏跳动的位置,却不觉得心慌害怕。   因为他知道,宋非玦不会让他成为那个溺水的人。   愈发粘稠的困意袭来,方知潋用脸蹭了蹭宋非玦的手背,又亲了亲他的手心,竟然真的就这么枕着他的手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很安稳,始终无梦。方知潋再醒来时,房间内却是满携寂寥的昏暗,他茫然地起身,恍惚间生出一种落在幻境中的错觉。   密集的雨滴打在窗户上,沉重又尖锐。偶尔像泡在水中的闪电照亮房间,连带着划过沉闷的一声惊雷。   宋非玦站在窗边,清瘦挺拔的背影与落下的雨帘几乎融为一体。似乎听到了方知潋起身的声响,宋非玦错开眼,转眼望向他。   “怎么下雨了,”方知潋还有点迷糊,他没穿拖鞋,慢慢下了床走到宋非玦身侧,“明明刚才还是晴天。”   “阵雨,等下就停了。”   “啊。”   方知潋揉了揉惺忪的眼,忽然觉得不太对劲,抬起手腕才发现上面系着那条红珊瑚手链。   他反应有点慢:“你给我系上的?”   宋非玦唇角微微勾起,并不答话。   方知潋知道这是默认的意思,他晃了晃手上的红绳,意外觉得还不错:“我给你也戴上。”   “嗯。”宋非玦说。   那条白珊瑚手链放在床头柜上,黑绳是活扣,方知潋不会系活扣,弄了半天,只系成了个松松的蝴蝶结。   他听见宋非玦低低地笑了一声。   “别笑,”方知潋不气馁,手指一勾,又把蝴蝶结解开了重系,“不然给你系个死扣得了,系住你。”   “好啊。”宋非玦用那双含笑的眼睛望着他,回答得真心诚意。   方知潋手上的动作停住了,抬头直勾勾地对上宋非玦的视线:“真的?”   “真的。”   尽管下了雨,但室内仍旧又潮又闷。方知潋露出的皮肤发黏、发热,心好像也塌了一角。   他抬起脸,很轻地吻了一下宋非玦的嘴唇。   宋非玦的嘴唇永远是冰凉的,即使是在夏天。方知潋的手指流连在他手腕的皮肤上,但哪怕是千堆雪,方知潋也有捂热他的决心。   我喜欢的男孩儿是冰激凌味儿的。方知潋毫无章法地啄吻着宋非玦的嘴唇,在心里想,他很冷,也很甜。   这个吻从温情开始,但绝不是以温情告终。   宋非玦用力地叩住方知潋另一只手的手腕,舌尖描摹着他的唇线,在他的口腔里搅弄,从里到外都亲密无间。   方知潋只觉得天旋地转,浑身软得不像话,唇齿间没有空隙,他只能呼吸着宋非玦喉管里渡过来的氧气。   在意乱情迷的失神中,他将那条白珊瑚手链系在宋非玦的手腕上,打了一个又一个的死结。   门外忽然传来笃笃的敲门声。   “有人……”方知潋含糊不清地说。   敲门声又响了两声,伴随着徐康陡然拔高的音量:“谁住这屋啊?集合了!”   晚上是在沙滩上架了烧烤架吃的BBQ,刚下过一场大雨,黏糊糊的沙子踩在脚上的感觉实在算不上好。   但祝闻说了,有生之年必须到海边吃一次烧烤,不然不算来过。   一群人里没几个会弄这种原生态烤架的。一盘鸡翅,烤得两面焦黑,没办法,只能找了店家帮忙拿去烤。   祝闻瞎嚷嚷:“我靠,都烤糊了!”   数学课代表秦跃恨不得把烤盘拍他脸上:“公布成绩前别说考糊这两个字!”   “迷信!”祝闻做了个鬼脸,一没注意踩了后面的人一脚,被一堆人摩拳擦掌地满沙滩追着跑。   方知潋坐在塑料小板凳上,看祝闻被追杀得好笑,忍不住傻笑两声,扯到了嘴唇上的伤口。   刚才徐康在外面叫个没完,方知潋一着急想推开宋非玦,谁知道宋非玦直接在他嘴唇上咬了一口。   方知潋当下就痛得停下来吐着舌尖吸气,宋非玦却问:“喜欢吗?”   嘴唇上破了的伤口涌出一滴血珠,方知潋傻乎乎地盯着宋非玦的眼睛,像被灌了迷魂汤一样,顿了顿,居然点了下头。   完了,宋非玦不一定有S的潜质,但他可能真的有M的潜质。方知潋一下子生出了点微妙的警惕心。   宋非玦好像笑了,他掐着方知潋的两颊,再次凑了上来,温柔地替他舔掉了那滴血珠。   祝闻被群殴了一顿,苟延残喘地爬回来管尤丽要鸡翅吃,尤丽不搭理他,倒分给陶佳期一串。   方知潋心软,把手上的对虾递给祝闻,哪成想祝闻吃都堵不住嘴,眼睛还挺尖:“你嘴唇怎么破了?”   祝闻话一出口,绕成圈坐着的几个人都盯住了方知潋的嘴唇。   方知潋突然有点后悔给出去的那串对虾了,还不如自己吃了。   宋非玦也在一旁看着方知潋,唇角噙着淡淡的笑意,丝毫没有帮他解围的意思。   “刚才烧烤签子,不、不小心戳到嘴了。”方知潋磕磕绊绊地回答。   “哦,”祝闻点点头,没起疑,“那我小心点吃,谢谢兄弟。”   谢你个头,方知潋忿忿咬下一口扇贝。   他转过头去看置身事外的宋非玦,故意凑上去,语调黏糊糊的,假装有点做作地撒娇:“你好凶啊。”   要是祝闻听见他这么一声,都能起浑身的鸡皮疙瘩。   但宋非玦只是看着他笑,眉梢微抬:“你不是喜欢吗?”   方知潋灰头土脸地缩了回去,完了,好像确实还挺喜欢。   他一抬头,又对上了陶佳期的视线,陶佳期一脸的一言难尽,眼角微微抽着。   方知潋心虚地躲开陶佳期的视线,规规矩矩把签子端起来,开始乖巧吃烧烤。   “等一下。”尤丽忽然开了口。   她盯着方知潋与宋非玦手腕上的红珊瑚手链,面带疑惑地问:“你们刚买的手链吗?”   不愧是尤丽,和祝闻一样眼尖,简直天生一对。方知潋在头皮发麻的同时肃然起敬。   “对啊……”方知潋硬生生措辞道,“看着好看就买了。”   他面上神情不变,背地里却勾着宋非玦的手指使劲儿摇了摇,求他说点什么救个场。   “是吗……”尤丽颦着眉。   陶佳期都快看不下去了,她的视线在方知潋与宋非玦之间游离片刻,刚打算开口换个话题,只看见尤丽突然打开了手机页面。   “你这个买赔啦,”尤丽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语气,“淘宝六十块一条包邮呢!”   日落将近,夕阳像被打散的流心荷包蛋,兀自与泛着金边儿的海平面融在一起了。   光线照射到皮肤上有微微的灼热感,方知潋的手指动了动,指节贴上可乐罐冰凉的、沾着水珠的外壁。   人生有几万次日落。但随着日历翻过一页又一页,季节更迭一次又一次,现在坐在一起的人,能一起看的又还有多少次。   祝闻面朝着余晖流泄下的大海,突然站了起来。   “尤丽!”他把双手贴在一起,拢成喇叭状,眼睛却心虚地四处游离,唯独不敢看着那个被叫了名字的人。   有人起哄,有人发笑。   尤丽怔怔地望着祝闻的背影,她脸上的表情是一种让方知潋无法形容的,错愕?又或者是怅然、感伤。   但接下来的并不是表白。   祝闻的后背绷得很直,他对着不远处的大海喊道:“我一定会去平宜!”   方知潋知道他没说完的后半句话是什么。   ——和你一起。   尤丽的眼睛亮晶晶的,她抿着唇,难得就这么安静地注视着祝闻的背影。   方知潋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他站了起来,像祝闻一样,面朝着大海。   “我们一定会!”他大声地做出承诺。   潮热的季风吞没了那个多出来的字眼。   祝闻转头看了他一眼,眼睛里有如出一辙的心领神会,还有一点疑问。   一定会什么?   但这次方知潋没有回答祝闻,也没有向大海许愿。   方知潋别过脸,有风拂过他的耳边,带起一点额际的碎发。   他回头,对着伫立在他身后的宋非玦,用只有他们互相才知晓的口型,虔诚地许愿。   “我们一定,还会有无数次的日出与日落。”   作者有话说:   大家如果有多余的海星可以投给我一点点嘛 第五十一章   临榆岛的夜晚基本没有什么夜生活可言。白昼落下去了,星子盘旋在遥远的海面上,梦游似的打着圈儿转。   祝闻不知道从哪儿搞来了一块野餐布,一群人坐在上面,就着一个喝光的酒瓶玩起了真心话大冒险。   方知潋一开始还很有兴致地跟着玩了几局,但他的运气实在说不上好,过了几局自觉没意思了,干脆拉着宋非玦一起去便利店买冰激凌。   临榆岛不大,便利店分散得零零散散。他们越走越远,直到快走到旅馆的时候才找到一家还在营业的便利店。   夏夜蝉鸣里,一阵推门而来的穿堂风扰乱了悬梁上的风铃,叮铃叮铃不住地响。   冰柜里的冰激凌只有寥寥几种,方知潋随便挑了几支,又绕去零食货架闲逛。   “有消炎的药膏吗?”他听见宋非玦问收银员。   “没有,药膏得去药局买。这个点儿估计已经下班了。”   方知潋探出头插了一嘴:“买药膏干嘛?”   宋非玦不回答,用指尖轻描淡写地点了点下唇。   方知潋一下子就懂了,方才嘴唇上的痛觉本来已经不太明显了,但他抱侥幸心理吃了串辣烤肥牛,这会儿又痛起来了。   “不用吧,也不是很疼,”方知潋口是心非,“明天就好了。”   宋非玦不置可否,转身又去另一排货架了。   该买的冰激凌已经挑完了,方知潋去结账台买了单,边等宋非玦结账边拎着袋子在货架中间晃悠,晃着晃着,忽然抬眼看见成人用品的货架。   方知潋睁大眼睛,视线定在那儿不动了。   不同于冰激凌,安全套和润滑剂的种类倒是多得让人眼花缭乱,方知潋看得头晕眼花,胳膊犹豫地抬起来又放下。   “一起结账?”宋非玦的声音不紧不慢地响起。   他手一抖,货架上的安全套被不小心碰掉了一盒。   方知潋做贼心虚地缩回手:“……我结完了。”   宋非玦别有深意地反问:“不是还有吗?”   他明明看见了那盒掉在地上的安全套,却仿佛视而不见,说完便径直去结账台了。   方知潋顾不得慢慢挑选口味了,在心里学着海绵宝宝的语气默念几遍“我准备好了”,心一横,捡起了地上的安全套盒子。   他过去的时候,收银员正在扫码,宋非玦只买了一小玻璃瓶的蜂蜜,看起来很袖珍。   “四十六块。”收银员说。   方知潋目不斜视地把手里的两样也放到了收银台上,润滑剂的包装盒上面画了一个很大的柚子标志。不过收银员只是看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   他们拎着塑料袋一起离开便利店,那排风铃声又开始响了。   宋非玦瞥了一眼不透明的袋子:“够吗?”   方知潋从脸红到了脖子根,还硬要佯装镇定:“一盒十个,够吧。”   潮湿的海风拂过他身上穿的白色T恤,在背后鼓成了一团。   “我的意思是,”宋非玦的眼睛里却有促狭的笑意,还有点无奈,“冰激凌够吗?”   方知潋终于装不下去了,垮起一张脸:“你故意的!”   他耍赖似的蹲下了,因为过于紧张,攥着袋子的手心里黏腻成一片。   宋非玦忽然笑了,他凑近方知潋的耳边,放低声音问:“还回去玩真心话大冒险吗?”   在模糊而湿热的夜晚,宋非玦的声音、风铃的响声、不止的蝉鸣,似乎都交织在了一起。这一切在方知潋的大脑皮层产生了剧烈的化学反应。   方知潋鬼迷心窍地做出了回答。   “不回了。”   房间里的灯光并不明亮,方知潋揉着半湿不干的头发走出浴室,一张脸被烫得晕出粉色蒸汽。   “你去洗吧。”他含糊不清地对宋非玦说。   “嗯,”宋非玦抖了抖浴巾,“蜂蜜记得涂。”   方知潋点了下头,等宋非玦进去了,他在床上迷迷糊糊地坐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刚才买的冰激凌。   可惜被遗忘的冰激凌早就化了一袋子,无法抢救。   好在安全套和润滑剂已经被拿出来了,正放在床头柜的一角。   方知潋把袋子系上了,一想到接下来会发什么,不可避免地神游好久,才又慢吞吞地挪回床上。   祝闻十分钟前发来了几条微信,问方知潋怎么买个冰激凌买到人没了。方知潋回复完他,后知后觉发现浴室里的水声已经停了,取而代之的是吹风机嗡鸣的声音。   涂蜂蜜,方知潋总算想起来了。   他把蜂蜜瓶拧开,看见床头柜上还放了一盒棉签,大概是刚才他洗澡的时候宋非玦下楼问旅馆前台要的。   蘸了蜂蜜的棉签涂到嘴唇上微微发痒,还有点密密的疼。方知潋舔了一下嘴唇,把那股甜味儿抿掉了。   仿佛发现了什么新大陆,方知潋又涂了点蜂蜜舔掉,和超市里的蜂蜜味道不同,临榆岛便利店里的蜂蜜还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柚子香味。   就像那支润滑剂。   方知潋的视线飘飘忽忽地移向床头柜上的袋子,   他一个没留神,手上微微倾斜,几滴蜂蜜顺着瓶口滴到了腿根上。   浴室老旧的木门被推开了。   冰凉又粘稠的触感让方知潋一怔,下意识地抬起脸。   他看见宋非玦倚在墙边,低垂着眼,神情明暗难辨。   ……   ……   ……   放在桌子上的手机震动了两声,继而悄无声息地在夜色中遁入沉寂。   过了许久,屏幕又亮起来了。   是一条短信。   发件人:温沛棠   作者有话说: 第五十二章   从凌晨开始,雨一直时下时停。   方知潋坐在床边,只穿了件皱巴巴的白T恤,对比宋非玦身上的那件黑色T恤,有点像情侣装。他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滴着水的头发,探头探脑去瞧宋非玦的手机屏幕。   温沛棠的未接通话是在两个小时前打来的,还有一条短信,问宋非玦和朋友在一起玩得开不开心,明天什么时候回家。   而宋非玦几分钟前才看见短信,他当即给温沛棠回了电话,但温沛棠始终没有接听。   窗外的雨依旧下得沉闷,偶尔雷声隆隆,令人心生不安。   “都快两点了,”方知潋看了一眼正对面墙壁上的挂钟,“阿姨是不是睡了,没听见?”   宋非玦眉间豫色不减,否认道:“她经常失眠,半夜总会醒几次。”   方知潋摆弄刘海的手指一滞,有点担忧地问:“那不然……”   不然应该打电话给谁?他一时想不出。   “我得回去一趟。”   宋非玦侧过脸,收紧了手心,冷静地直视着方知潋说。   方知潋还在愣神,但一听见这话,几乎不加思索,立刻拽住了宋非玦的手腕。   “我和你一起回去!”方知潋的声音有些发紧,他拽着宋非玦的手掌,像是小孩子依赖谁才会做出的姿势——牢牢抱在怀里,然后拉近。   “现在。”   从临榆岛到临川,巴士最早的班次是在早上六点半。而由于下雨的缘故,周边也都看不见出租车的踪影。   最后还是旅店的老板帮他们找了一辆能立即出发的包车。   包车的司机不太爱说话,但看起来面相很和善,大概是在岛上土生土长的本地人。   省去了交流的时间,方知潋慢慢放松了下来。他握着宋非玦的一根手指,头往车窗的方向一点点耷下去。   不知道是不是第一次就做得太狠了,直到这会儿,方知潋才觉出身体的不适来,哪儿哪儿都酸,下面还有点又疼又痒的空虚感。   眼看着他的脑袋要往车窗上撞了,宋非玦把方知潋的脸扳过来一点,让他靠在肩上。   “睡一会儿吧。”   “我不困……你困吗?”   宋非玦没有回答,他在方知潋的手心里捏了一下,说:“到了叫你。”   方知潋闭上了眼睛,不确定自己有没有点头。   “你下次轻点折腾我……”他很含糊地咕哝,“限量版的,玩坏了就没了。”   宋非玦竟然笑了一下,用带着凉意的指腹轻轻揉了揉方知潋的耳垂肉,“嗯”了一声。   虽然这个笑很短暂。   但是笑总归是笑了。方知潋心满意足地想,他嗅着那股让他安心的薄荷叶气味儿,慢慢睡着了。   在车上没法睡得太踏实,但方知潋枕在宋非玦肩上,一路上晕晕乎乎地睡到了终点。   恍惚间,前排的司机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问道:“你们俩都在这里下车?”   宋非玦好像回答了什么,方知潋没听清。他的一半意识仿佛漂浮在空中,黯淡的钨丝灯下,一块看不清模样与重量的秤砣被透明的丝线悬在空中,摇摇欲坠地往下沉。   如果那块秤砣砸下来,会发生什么?   方知潋猛地从梦中惊醒。   “到了?”车子已然停稳,方知潋看着前方没有下雨痕迹的地面与现实渐渐重合,却仍旧心有余悸地抓住宋非玦的手掌,“我和你一起下车。”   前排的司机似乎从前车镜里看了方知潋一眼,但什么都没说。   宋非玦拉开车门的动作微顿,他回过头,用再寻常不过的平静语气说:“你先回家。”   “你呢?”方知潋没松手,心中忽然升起某种惶惶不安的预感。   “不是说月牙要做PCR检查,”宋非玦答非所问,他对上方知潋犹豫的目光,神情不变,“明天我去找你,带它一起去医院。”   方知潋不知道宋非玦为什么会突然提起月牙,但他紧紧绷着的手指的确松了松。   “明天?”方知潋的表情很茫然地重复了一遍。   宋非玦低低“嗯”了一声,他靠近方知潋的耳边,落下的尾音很轻,让方知潋有种他贴着自己的耳边落下了一个吻的错觉。   “我走了。”宋非玦垂下眉眼。   然而在鬼使神差的一念之间,方知潋忽然用力地握住宋非玦的手腕。   “我们明年冬天一起去夏威夷过冬,好吗?如果你不喜欢……在国内也可以,找一个暖和的地方,还要放烟花。”   一番莫名其妙的话让司机忍不住频频回头,但方知潋仿佛没看见,执拗的视线始终追着宋非玦。   “别为了谁搭上你的一辈子,”方知潋仰着脸看宋非玦,没由来的预感渐渐有了形状,而他唯一能做的只有相信面前的这个人,“我喜欢你。哪怕和你分开一天,我都不想。”   宋非玦碰了碰他的脸,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沉默了。   缄默几秒,宋非玦低声做出了回答。   “好。”   别厅的光线很暗,只有玄关的自动吸顶灯亮了几秒,顷刻间又恢复了黑暗。   二楼的啜泣的声音不远不近,夹杂着桌子带翻的声音。有既定的质问,也有仓皇的否认。   宋非玦的手虚虚搭在门把手上,他花了很长时间去适应光线的变化,直到楼上的房间只剩下隐约传来的泣声。   他对那道声音再熟悉不过了。   那道声音来自于温沛棠隐忍的哭泣——她忍了这么多年,甚至从不敢大声一点哭,像是怕再激起谁的怒气,又像是怕惊扰了谁。   宋非玦抬起头,平静地注视着眼前,被裱在玻璃框里的那柄紫铜裁信刀。   这柄刀,说是裁信刀,刀刃却比普遍的裁信刀长了不少,也厚重锋利了不少,流畅的刀柄连接处附着雕刻精巧的浮雕,不大适合像别的裁信刀那样拿在手上把玩。   如果温敬良在,看见这柄刀被挂在一进门最醒目的地方,一定会摇摇头感叹一句坏了风水,再命人撤下的。   不过如果温敬良在,这柄刀也是没有机会堂而皇之被挂上来的。   宋非玦注视着那把裁信刀。他的视线掠过雕着镂空花卉的刀柄,也掠过鎏金与紫铜勾勒的连接处,最后停留在了弧形的,反射出一道银白亮光的刀刃上。   作者有话说: 第五十三章   如果用一个具象来形容宋聿名,温沛棠会选择暴风雨。   从最早坠入爱河开始,那时候的暴风雨代表萌生的心动,她被暴风雨的洪流裹挟着,一步步踩进甜言蜜语的陷阱。   到现在,甜蜜的陷阱随着时间的驳落变回了原本的样子,深渊露出真面目,她才惊觉回头路已经不见了。现在的暴风雨代表恐惧。   宋聿名成了温沛棠人生中永远不会停歇的那场暴风雨。   就像现在。   温沛棠满脸都是眼泪与汗液的混合物,她能感觉到那只皮鞋的鞋尖碾上她的小腹,然后更用力地往下压。   那只皮鞋往下踩了几秒,终于不紧不慢地挪开了。下一秒,温沛棠的头发被揪住了,她的脸狼狈不堪地贴在木质地板上,太阳穴像是被挤压般地持续性发出耳鸣。   宋聿名屈起膝盖,他扯住温沛棠的头发,仍是居高临下的一副镇定姿态,只有手上愈发加重的力度和嘴里浓烈的酒气暴露出他此刻懆急的情绪。   “你以为检举有用?”宋聿名挑了挑眉,他的五官很英俊,但眉宇间总是藏着一种神经质的阴郁,“要不是曲尧暗中提醒我了,你想把那份文件继续上交给谁?”   温沛棠的面部由于用力拉扯显得近乎扭曲,但神情却是哀哀的:“我不知道……”   “不知道?”   宋聿名嗤笑一声,慢悠悠地站了起来,手上的力道却丝毫没松。   “那看看监控吧,”他扯着温沛棠的头发往外走,“看看你到底知不知道。”   温沛棠已经全然听不清楚宋聿名在说什么了,楼梯坚硬的棱角划过露在外面的皮肤,她的耳背流了很多血,黏在一绺一绺的卷发上。仿佛沼泽地濒死的水鸟从胸膛中渗出一腔鲜红的血,温沛棠只能发出无意义且痛苦无比的哀号。   然而宋聿名却松开了手。   从楼梯滚落下去的那一刻,温沛棠以为这会是她离死亡最近的一次。   温沛棠的眼前霎时一片空白,似乎连痛觉都消失了。可缓冲的几秒过了,她再看见眼前的宋非玦,却真真切切感觉到从五脏六腑传来的疼痛。   有一个瞬间,温沛棠想到了很久以前的那个夜晚。那一年温敬良刚刚去世,她被宋聿名打得鼻青脸肿,跪在地上求宋聿名要去守夜,又被一脚踢开。   那晚宋聿名走后,温沛棠第一次想到了死。她做好了全部的决心,选择用一把水果刀割开了手腕。   水果刀的刀刃并不多锋利,于是温沛棠机械地重复着更深地划开血管的动作,直到她别开眼,看见宋非玦站在别厅吧台的角落阴影里,神情怔怔地看着她。   还不能死,那时候的温沛棠满心只有这一个念头。   温沛棠不会想到,在冥冥之中,十几年后的某一天,她会再次产生与后悔了十几年的那一天同样的念头。   宋非玦的眼神很冷,他缓缓扶着温沛棠从楼梯上站了起来,直直地对上宋聿名投过来的目光。   “肯回来了?”宋聿名眯起眼睛,轻笑一声。   “回来得正好,”宋聿名慢条斯理地把西装的袖口挽上去,不冷不热道,“毕业旅行玩得开心吗?”   宋非玦没有说话。   温沛棠勉强借着力站了起来,她慌张地摇摇头:“他前段时间一直在准备高考,根本没有时间……”   楼下下方的吧台灯被按亮了,宋聿名勾着笑的一张脸在白炽灯下显得极为阴翳,他抚摸着吧台上没收起来的高脚杯,动作轻柔。   “准备高考?”   宋聿名用赞许的语气问:“准备去哪个学校?”   宋非玦依旧不答,他把温沛棠挡在身后,眼神戒备。   “我猜猜。想举报我,把我送进去,然后去国外?”宋聿名的口吻再轻松不过了,但配上他抑制不住上扬的嘴角,就变得格外毛骨悚然了,“果然还是小孩子心思,把事情想得非黑即白,太轻易了。”   “想跑?”   宋聿名终于忍俊不禁地大笑出声:“这辈子都别想!”   他发作得毫无道理可言,手里的高脚杯朝外重重一掷。   高脚杯的碎片迸裂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宋聿名向前一步,狠狠地掐住了宋非玦的脖颈。   然而在宋聿名的手指用力捏紧的同时,他感受到了穿过腹部的,来自刀刃的冰凉。   宋非玦不受控制地向后两步,脖颈被挤压的窒息使他短暂恍神了一秒,然而等到下一秒清醒过来,那柄刀刃被他更深地往里推了进去。   那一秒,宋非玦由衷地露出一个笑来。   他曾想过无数次杀死宋聿名的方法,毫无纰漏的,天衣无缝的,但都不比现在。   看他从绝望愤怒的嘶吼到生命体征慢慢消失,表情不甘心地死去。唯有刀刃见血,才能叫人痛痛快快。   可惜的却是那一秒。   宋聿名再怎么样也是个强壮的成年男人,尽管因为醉酒的缘故警惕性不强,但在伤口暴露在空气中的同时,他顿时反应了过来。   温沛棠尖叫了一声,她捂住嘴,慌乱地看着宋聿名掐着宋非玦的脖颈把他抵到了墙壁上,然后无力地松开手,神色发紧地倒退一步。   那柄刀造成的伤口不算小,但不是致命。宋聿名显然意识到了威胁性,咬着牙再次扑向宋非玦。   “你身上流着老子的血,还敢反咬我一口?”他们扭打在一起,宋聿名终于在这一刻露出了最原始的面貌。   粗鄙的、卑劣的。   他啐了一口,冷笑道:“老子早就说过,你这条养不熟的狗。”   宋非玦却笑了。   “得意吗,”宋非玦的唇角洇着一抹红,唇齿间都是血液的铁锈味儿,那柄刀被他牢牢锢在手里,像是要嵌进骨骼里,“这条你养不熟的狗,就要咬断你的脖颈了。”   他发了狠,一直以来伪装在皮囊之上平静淡然的神情终于不复存在了。   那柄刀被高高举起。   也许是错觉,刀尖落下的那一秒,宋非玦在感到快意的同时,却仿佛落进了一个漆黑的隧道。   隧道很长,回头看是一望无际的黑暗,再向前看,不到几米就是光亮的出口。   宋非玦没有犹豫,他抬步朝出口迈了一步。   但是一个声音的响起打断了他。   那个声音在说:“我喜欢你。哪怕和你分开一天,我都不想。”   宋非玦停住了,他蓦地错开眼,抬眼望向声音的来源。   然而这次,却是连透出光亮的出口也消失了。   那柄刀刃在距离插进宋聿名心脏的前一刻停下了。   也许是鬼使神差,也许是出口的光亮太虚无,有太多似是而非的原因,就连宋非玦也想不通停下的理由。   可惜宋聿名并不会给他回过神的机会,刹那之间,宋聿名反夺过那柄裁信刀,将他压制在了地板上。   没有任何一个想活着的人会在死亡来临前完全无动于衷,宋聿名也是。   仿佛丧失了理智的野兽,他双眼猩红,双手抓着刀柄,重重向下刺去——   宋非玦听见温沛棠歇斯底里的尖叫。   也许是现在。直到现在,宋非玦竟然有种想笑的冲动——结束了。原来这么简单,不需要举报宋聿名受贿,温沛棠就能重新获得自由。   如果他早就能想到。   预想中尖锐的疼痛感并没有到来,取之代替的是一声裂帛般响亮的碎裂声。   有玻璃碴溅到宋非玦的脸上,在他的皮肤上划下细小的血印。   足足过了几秒,宋非玦才重新睁开眼。   他费劲地支撑着上半身坐起来,第一眼看见的是还保持着砸下花瓶那一刻姿势的温沛棠,她的手微微颤抖着,神情几近崩溃。   第二眼看见的是地上那枝溅了一圈水渍的黄玫瑰。   最后一眼,他望向倒在地上,双眼不可思议地睁大,已经悄无声息的宋聿名。   “怎么办……”温沛棠的膝盖彻底软了下去,她去探了探宋聿名的鼻息,跪在地上,仿佛抽去了全身的力气,盯着自己的掌心,“我杀了他……我……”   不该是这样……温沛棠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她仓皇地垂下头,目光所及之处只有大片的深红色。   她不断地自言自语,呢喃着、梦呓着,双肩肉眼可见地颤抖。   宋非玦缓缓站起了身,不小心踉跄一步,又扶着墙稳住了身形。   缄默片刻,他越过眼前的一片狼藉,再次俯下身,抱住了温沛棠。   拥抱好像能短暂带给温沛棠一些慰藉。宋非玦收紧手指,轻轻拍了拍温沛棠的背,像小时候温沛棠抱住他那样。   “结束了。”他说。   白色的纱帘飘起来了。落地窗外,取代月亮的一团火球裹挟着热浪烧开云层,点亮了室内沉寂的色块。   宋非玦最后回头看了一眼,攥紧了刚刚拾起的碎玻璃。   昏暗的房间、一地的碎玻璃、只剩下短暂寿命的黄玫瑰。   他慢慢抬起手,手心里沾上血的碎玻璃一点一点向下倾斜,扎碎了他背后那道黑色的倒影。   日出就快要来了,宋非玦知道。   太阳升起来了,黑暗留在后面。   但太阳不是他的,他要睡了。   作者有话说:   太阳升起来了,黑暗留在后面。但是太阳不是我们的,我们要睡了。——曹禺《日出》 第五十四章   凌晨五点半。   方知潋从一场噩梦中惊醒,睁开眼才发现月牙正安安稳稳地趴在他的胸口上。   自从结束流浪生涯回到家,月牙至少胖了三斤。这会儿一大坨压上来,暂且不说噩梦带来的心慌,方知潋总觉得胸口透着股说不上来的闷。   月牙倒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还凑近闻了闻他的下巴。   方知潋把月牙抱到枕头旁边,又打开台灯,然后坐起来发了会儿呆。   从他睡下到现在,拢共也不到一个小时。   手机上的短信页面还停留在一个小时前发过去的那两条消息,方知潋手指往上翻了几页,又回到了原先的位置。   第一条:我好像有点发烧了。   第二条:想吃黄桃罐头。   宋非玦都没有回复。   方知潋抱着膝盖想了无数种可能性,却始终没能按下通话的按键。   月牙在枕头边上拱啊拱,终于找到了一个最合适的位置。   “他答应我了,”方知潋强迫症似的把短袖边儿卷起来,再一点点抚平放下来,他垂下头,自言自语地呢喃,“可能只是睡着了,对不对?”   月牙当然不会回答他。   方知潋自顾自地咕哝了几句就息了声,重新躺回床上。   然而这次是无论如何也没了困意,他在床上辗转反侧许久,最后连月牙都无法忍受,轻盈地跳下床踩着猫步走了。   已经是日出了。   方知潋叹了口气,他光着脚下地拉开了窗帘,顷刻间,一束醉醺醺的光线透过缝隙倾洒进来。   放在床上的手机铃声响了。   方知潋转过头,看见屏幕上跳着一个月亮的来电备注。   他顾不得什么日出了,急急地扑到床边按下了接通。   膝盖不小心撞到木质床角,方知潋却仿佛毫无知觉似的,只有脸微微皱了一下:“阿姨还好……”   “分手吧。”对面的声音说。   宋非玦的声音是一如既往的冷静,好像说分手这件事对他而言就像说“明天在哪里见面”一样简单。   有那么几秒,方知潋的大脑都是空白的,做不出任何反应。   “你怎么了?”方知潋大概没有察觉到他的声音一直在颤抖,但是宋非玦听得很清楚,“你爸爸呢?你现在在家吗?我过去找你,你……”   “别再来找我了。”   “你不是答应我了吗?”   “……”   方知潋问出这句话的同时眼泪也掉了下来,他慌乱地用胳膊去擦,却好像怎么也擦不完。   宋非玦的呼吸声很深,如果方知潋站在他的面前,就会看见那双黑沉沉的眼睛里无法掩盖的情绪。   对面沉默了几秒,宋非玦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我们分手吧。”   他并没有挂断电话。   这一次沉默的时间更久了,方知潋的眼泪一滴一滴砸在床单上,晕出深浅不一的痕迹。他的嗓子好像生了锈,连一个字眼都发不出来。   “不”,又或者是“别分手”,他都说不出来。   就像一个执着于父母买玩具承诺的小孩子,知道对方已经毁约了,知道对方已经改变心意了。他不敢争取,于是只能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已经无效的承诺。   无声的缄默仿佛沙漏的倒计时。   方知潋终于赶在沙漏停下的那一刻开了口,他的声音哑极了,却依旧执拗:“我不分手。”   电流的杂音穿过麦克风,沙沙作响。   一秒,两秒。他听见宋非玦低下去的声音:“这是你说的。”   “说话要作数,方知潋。”   “那你说话作数了吗?”方知潋哑声喊道。   然而这次宋非玦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没有犹豫地挂断了电话。   几乎是宋非玦挂断电话的同时,方知潋就抓起手机往楼下跑。   楼梯上刚喝完水回来的月牙被他吓了一跳,尾巴骤然粗了一截。方知潋却顾不上注意旁的,跌跌撞撞地跑到玄关,险些摔倒。   越心乱反而越容易出错,方知潋的手一直在抖,密码输错了好几次,直到门锁发出警报,他听见后面传来一道声音:“你去哪里?”   方知潋浑浑噩噩地回过头。   是程蕾。   程蕾穿着一身深灰色的睡袍,没有化妆,脸色很阴沉。她抱着胸站在方知潋身后,死死地盯着方知潋搭在门锁上的手指。   方知潋满心满眼都是门锁,甚至来不及开口找一个合理的解释,又将视线投回密码锁。   他重新输下一串数字,密码锁警报的噪音终于停了。   但是程蕾却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   “说话!”   不同于平日里的平静冷淡,程蕾的声音里带着从未有过的怒气与绝望。   她不给方知潋反应的时间,箍着他的胳膊直直走向客厅。   程蕾的指甲很长,深深地嵌进方知潋的皮肤,扎得他生疼。   但方知潋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他眼睁睁地看着程蕾举起一个iPad,然后重重砸在地面上——亮起的屏幕摔得四分五裂,上面是满屏的聊天记录。   东西摔在地面上发出的声音很大,但无论是楼下还是楼上,都始终悄无声息。   方知潋终于迟钝地想起来了,刚才常姨给他开门时一脸欲言又止又带着点嫌恶的神情,还有凌晨四点,程蕾房间依旧亮着的灯。   “如果不是常姨收拾房间发现了,”程蕾抓着他的手骨节泛白,“你到底打算骗我多久?”   方知潋回答得机械:“我没打算骗你。”   程蕾的表情凝固在脸上:“没打算骗我不出国,还是没打算骗我你不正常,和男的搞同性恋?”   她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   “你恨妈妈,在用这种方式报复妈妈吗?”   不正常。   报复?   方知潋好像已经听不懂程蕾的话了,今天晚上的一切都发展得太过突然,就像那个悬在空中的砝码终于落下来,把完好的太平表面砸了个稀烂。一切都在朝着无法预期的方向越走越窄。   他看着程蕾眼泪横流地瘫在地上,说不出一句否认。   这是程蕾第一次露出失态的样子。   “你恨我?你知道我那几年过的是什么日子吗?”她几近声嘶力竭,“我为了生你耽误了最好的几年时光,一开始回来只能当个挂牌顾问从头开始!方霍呢?你觉得他好吗?他再婚前没有钱,天天就是打麻将问我要钱,你吃的住的用的每一样都是我在外面拼了命赚钱给你的!到头来你恨我,想报复我?”   程蕾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她撑着地板,止不住地摇头,像是在嘲讽自己。   “你现在觉得方霍支持你出国留学,对你好了?你觉得我对你不好,一次又一次翻旧事来提醒我,现在干脆去和男的搞同性恋,就是为了看我现在这样,对吗?”   不对,不对,全都错了。方知潋怔怔地对上程蕾的目光,他想反驳,可问出口的却是另一句。   一个他想过很多次的问题。   “你当时为什么不带我走?”   沉默许久,程蕾擦干眼泪,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她好像抑制不住胸腔里发出的笑声,边咳嗽边笑了出来,回答的却是另一个问题。   扪心自问,当程蕾看到iPad上聊天记录的那一刻,她的第一反应是恍惚。   她在想,如果她当年帮助温沛棠离婚,结果会有什么不同。温沛棠是否不会变成现在的样子,她的儿子是不是也不会遇上宋非玦,后面的连锁反应也都不复存在了。   “断了吧,”程蕾别过脸,“你以为你在报复我,但你从头到尾都被他骗了。”   方知潋迟疑地问:“……什么?”   程蕾仿佛卸下了全身的力气,她慢慢坐进沙发里,做出了回答:“宋非玦。”   这个名字她读得有些拗口,在此之前,她从来没有对这个名字有任何印象,直到那次的家长会。   记忆中陪在温沛棠身边的那个小男孩并不清晰,程蕾隐约记得十一年前的那个男孩额头上缠了厚厚一圈绷带,因为受到精神刺激而短暂失声。   而十一年后,那个小男孩变成了依旧沉默寡言,却更加清瘦好看的少年模样。   程蕾看见他们在背后牵在一起的手,但是很快,宋非玦就松开了握住方知潋的手,微笑着用毫无起伏的声线向她问好。   方知潋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程蕾的语速很慢,她把十一年前在那间狭小办公室发生的事全部还原了,没有任何省略。   方知潋安静地听她说完了,他想到了很多事,有关联的,没有关联的。比如那天宋非玦松开的手,比如宋非玦说的那句“对自己负责不好吗”,再比如雪地里的第一个吻。   宋非玦有想过报复吗?或者他们在一起的原因,本身就是报复的开始。   方知潋不知道。他抬起眼,声音很轻地问程蕾:“你为什么要告诉温阿姨那些话?”   “那是我的工作,在当时的情况下我没有办法,”直到现在,程蕾仰起脸,仍旧在自欺欺人,“最终做决定的人是她自己。”   “你有办法,”方知潋的刘海湿漉漉地贴在额头上,他茫然地抬眼看着程蕾,“你的工作是帮温阿姨打赢官司。”   程蕾徒劳地闭上眼,没有说话。   良久,都没有人再发出声音。   “妈。”方知潋声音哑涩。   他慢慢屈起膝盖,跪在地上,以一种仰视的角度望着程蕾。   是报复,不是报复,都不重要了。   “还来得及,你帮帮温阿姨。”   “你帮帮他,”方知潋用力地咬了一下舌尖,口腔里布满了血腥味儿,从舌根泛到心口,“他答应过我的。”   作者有话说: 第五十五章   看守所工作日的会见时间最早从九点开始,只有半个小时。   还不到九点,程蕾刚去登记完会见手续,再回来时看见温沛棠正低声下气地对着一旁的律师助理说着什么。   对方显然一副不知所措的表情,不知道如何回话,只能不断摇头,一抬眼望向远处的程蕾在往这边走,才求救般地叫了一声:“程律师?”   温沛棠无力地垂下了手臂。   程蕾走近应了一声,并没有问刚才发生了什么。   不用猜也知道,从案发到现在已经过了五天,审理期间不允许亲属探视,温沛棠能坚持到现在还没精神崩溃,已经算是不容易了。   不知怎么,程蕾的心里也生出一股无法言喻的烦闷。她从包里掏出一盒香烟,用指腹擦开烟盒翻盖,忽然想起这里不能抽烟,动作又停住了。   “程律师,”助理不好当着委托人的面多说什么,只能委婉提醒程蕾,“快到会见时间了。”   程蕾把烟盒拿在手里端详片刻,又收了回去:“我知道。”   一旁的温沛棠一直保持着安静,手指紧紧按在裸露的胳膊上,几乎快按出红印。她却仿佛没有察觉,只是低垂着头。   程蕾用余光打量温沛棠。此刻的温沛棠比她见过的任何一次都要脆弱,眼下是遮住的疲惫与乌青,那双眼在短短几天内不知道哭过多少次了,始终是肿着的模样。   不过这些都没有在事务所第一天见面的那次来得震撼。   见到程蕾的那一刻,温沛棠的眼神里有惊愕,她大概没有想到最终接下来这个案子的会是程蕾。而程蕾身侧的助理看向温沛棠暴露在外面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完好地方的伤口时,眼里也是相同的惊讶。   一直等到九点,程蕾和助理准备进去会见的前一刻,温沛棠终于叫住了程蕾。   “程律师,”温沛棠似乎有犹豫,她眼含泪意,却又勉强地撑出一个笑,“就麻烦您了。”   程蕾的脚步顿了一下,她最终还是没有回头看温沛棠一眼,只是回答了一句“我会的”。   助理好像回了一下头,等反应过来程蕾已经走远了。   她小跑几步追上程蕾,声音压得很低:“太可怜了……”   程蕾没有应和。   第一次在事务所见到温沛棠,助理也是这么说的:太可怜了。   尤其是温沛棠陈述案件经过的时候。也许是亲眼目睹儿子杀了丈夫的悲剧太让人无法置信,温沛棠陈述的内容开始变得混乱,一会儿说宋非玦是从前面正当防卫不慎杀害宋聿名,一会儿又改了口,说是宋聿名先抄起了花瓶。   助理的表情慢慢变得欲言又止,她几次想开口打断温沛棠维护意味越来越明显的伪造说辞,却又顾及面无表情的程蕾。   到最后,温沛棠说不下去了,她几近崩溃地捂住脸,把哭声埋在手掌里。   “如果你不能真实有效地提供陈述,”程蕾终于开了口,“那我也无法保证能在法庭上为你的儿子提供有利的辩护。”   温沛棠蓦地抬起头,模糊的视线逐渐聚焦。   然而过了许久,温沛棠还是摇着头,只说了一句毫无意义的话。   “他什么都没做错,求您帮帮他。”   那天结束会面,程蕾与温沛棠站在办公室门口,温沛棠一直对着对面的助理机械而恳切地说着祈求的好话。   助理点头连声应了好半天,直到程蕾让她可以先走了,她才松了口气,赶紧朝温沛棠鞠了一躬,一溜烟儿跑了。   程蕾与温沛棠面对面站着,皆是相顾无言。   俄顷,程蕾忽然开口道:“我很抱歉。”   温沛棠神色怔然,连忙否认:“哪里的话,这次多亏了程律师。”   常说树倒猢狲散,但宋聿名这棵树倒下了,却连带着别的树也露出了马脚,更让人避之不及了。   “十一年前的事,”程蕾没有去看温沛棠的眼睛,她用平平的语调对着温沛棠道歉,内心却并不如语气那样平静,“我很抱歉。”   温沛棠一愣,显然是明白了程蕾在说什么。   然而她也只是怔愣两秒,继而苦笑着摇了摇头:“怎么能怪您呢?从来都是我的选择。”   程蕾没有说话。   无数次,程蕾在心里无数次这样安慰过自己,甚至在反驳方知潋的时候,程蕾也都的确是这么说的——   那是她自己的选择。   “是我的选择害了他。”温沛棠轻声说。   程蕾当然知道那个“他”是指谁,但她心里竟然有那么一丝庆幸,宋非玦杀了宋聿名,这至少意味着温沛棠解脱了。   也意味着她十一年前错误的推波助澜并没有那么无可救药。   于是她想过用道歉解决问题,然后告诉温沛棠,我对不起你,并不意味着你的儿子可以报复我的儿子。   但此时此刻,程蕾看着温沛棠的脸,竟然说不出一丁点残忍的话了。   “我会尽全力的。”她说。   与涉嫌杀人的犯罪嫌疑人会见时需要有侦查机关的派员在场。程蕾看着一身蓝色狱服的宋非玦铐着手铐从里屋出来,直到派员示意可以开始了,一旁的助理才手忙脚乱翻开询问笔录。   隔着一层透明玻璃,宋非玦没有多少情绪地注视着对面的程蕾。   他没有多余地问程蕾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而程蕾也没有闲聊的意思:“开始吧。”   “根据相关规定,你的母亲温沛棠暂时无法见到你,所以我接受了她的委托,在你被采取强制措施后依法来见你,并为你提供辩护,你是否同意?”   宋非玦没有回答。   他的皮肤白得近乎透明,在光线并不算明亮的室内显得死气沉沉。   助理盯着宋非玦,快速地低头写下了几个字。   程蕾语气淡淡地重复了一遍,直到宋非玦声音沙哑地答了一个“嗯”,才继续往下问。   “你在被采取强制措施时的具体情况是?”   “你被抓捕的时候扣押了什么物品?是否有证据向你出示辨认?”   “在会见你之前,总共接受过几次侦查审讯?提审过几次?请将你陈述的笔录内容详细重复一遍。”   宋非玦一一不带起伏地回答了,就连笔录内容和接下来的陈述也别无二致。宋非玦的逻辑很清楚,包括他是怎么用花瓶击中宋聿名的头部导致对方死亡,到发生摩擦的过程中那把没有造成致命伤害的裁信刀,详细到他是如何打碎裱框取出的,都和目前所有的指纹证据一一对应上了。   程蕾却觉得有点不对劲,这种不对劲她说不清楚具体来自于哪里,归根究底,只能算作直觉。   助理还在一旁勤勤恳恳地写调查笔录,程蕾随意瞥了一眼,视线落在了另一页上。   笔录很详细,从提纲到记录,助理甚至还把宋非玦一些简短回答的表情也用括号概括加上了。   但程蕾看的并不是那一页。   为了参考对照另一个在场当事人的陈述,助理把另一份温沛棠的陈述也带上了,但显然温沛棠的陈述太过混乱,并不能作为对照参考。   程蕾死死盯着那句温沛棠无意间说出的,同时被助理无意间记下的那句“他什么都没做错”。   旁边的括号里还附加了助理对温沛棠当时动作和表情的概括:摇头,悔意。   既然是杀了人,怎么可能什么都没做错?   程蕾先前听到这句话时,只以为温沛棠的意思是宋非玦出于迫不得已。   她忽然想到方知潋跪在她脚边,不住地重复着那句“他答应过我的,他不可能杀人”。   程蕾在那个瞬间冒出一个不可思议的联想。   助理还在奇怪程蕾怎么问着话忽然停了,下一秒,她却听见程蕾用压抑的声音问宋非玦:“你的意思是,造成宋聿名死亡的脑部击伤是你在与他推搡的时候抄起花瓶重击导致的?”   这不是刚刚问过吗?助理愣住了。   宋非玦抬眼,一道稍纵即逝的光线照在他锋利的下颌线上:“我已经回答过了。”   “那么我换一个说法,”程蕾迎上他的视线,她用余光瞥了一眼站在后面的侦查派员,屏住呼吸,用平铺直叙的语调,却刻意咬重了最后两个字,“这个问题在于主语,是谁?”   这次宋非玦没有立刻回答。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程蕾,近似缜密的平静情绪仿佛被打破。那双黑沉沉的眼睫定住了,剩下的只有一种情绪。   是警告。   方知潋出国的那天,只有祝闻去送了他。   他拖着一个行李箱来临川,拖着一个行李箱离开临川,什么都没变。   办完登机手续,他们一起并排坐在进关旁边的麦当劳座位上。   沉默了许久,祝闻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你看前几天的新闻了吗?”   2013年10月,叙利亚战争的范围已经扩大到了首都大马士革,造成五千余人伤亡。连续很长时间,无论是电视新闻还是网络新闻的版面都在报道战况的最新进展。   刚出事那会儿,方知潋在网上看到过关于宋非玦的新闻,在一个网站上社会新闻的小版块。宋非玦理科高考状元的头衔和弑父,又或者是杀人两个字连在一起,变成了新闻标题最吸引人眼球的部分。   下面有人评论把孩子培养成绩好了有什么用,性格都扭曲了,生个孩子不如生块叉烧之流的。方知潋不敢多看,他把网页关掉了,在紧紧拉着窗帘,没有一丝光线的昏暗房间里抱着膝盖发呆。   有很长一段时间,方知潋不敢出门。他怕看见这座城市的哪怕一个人,对着那段时间的新闻上的宋非玦指指点点。   这件事的热度短暂过去了一阵子,直到前不久一审判决结果出来,程蕾申请了二审再上诉,陆续开始出现了宋聿名死亡前持续多年家暴隐情的报道。   方知潋摇了摇头,没有回答。   祝闻跟着沉默了一会儿,生硬地转移了话题:“你到那边人生地不熟的,租房子了吗?”   “中介帮忙联系了Homestay。”   “哦……那就好。也就四年,眨眨眼的功夫就过去了。”   “是啊,也就四年,”方知潋低声说,“多在一起四年就补回来了。”   祝闻闲得没事用鞋尖去蹭地面,没听清他的后半句,自言自语道:“可能我们都太年轻,把四年想得太重要了。”   “我和尤丽说,”祝闻抬起头,“等寒暑假我就去平宜找她,十一五一什么的都去。距离算什么啊,别人我不知道,反正消磨不了我的喜欢。”   方知潋看了祝闻一眼。   高考分数出来的那天,他们一群人还在临榆岛,具体发生了什么方知潋不得而知,最后只知道祝闻上了平行志愿的最后一档学校,留在了临川。   方知潋拍了拍祝闻的肩膀,以示安慰。   离登机还有一个小时左右的时候,方知潋在关口向祝闻告别。   祝闻好像从来不会丧气似的,他夹在送机的人潮中,穿了一身五颜六色的夹克,格外鲜活醒目地朝方知潋挥手。   方知潋也朝他挥手,然后转身离开。   他把指尖掐得发红,迟钝的疼痛感涌上来了,用力地阻止着他最后一次回头。   过海关一切顺利,安检也是。   方知潋把经过安检篮子里的外套拿出来重新穿上,安检人员是个女孩子,还微笑着说祝他一路平安。   他同样回复了一个笑容,说谢谢。   然而再低下头,方知潋却怎么也无法迈出下一步。   安检地面上的瓷砖贴了一排标语,上面写着:请往前走,不要在此停留。   方知潋慢慢蹲下了。   他用手指轻轻摩挲着那张粘在地面上的标语,耳边是安检人员有些担心的声音,问他需要什么帮助吗。   方知潋想摇头,然而事实上是他无法发出任何声音,也无法做出任何动作,唯一能感知到的,只有眼泪流进领口的滚烫。   他在向未来走,宋非玦却停在了他身后的那一步。   永远停在了那里。   同年12月,临川市中级人民法院对网络热议的高考状元杀人一案做出二审判决,撤销原一审判决。   以故意杀人罪,判处宋某有期徒刑六年。   作者有话说:   阿普唑仑 第五十六章   记忆深刻到一定程度的时候通常都会带有副作用,比如久而弥深的悔意,比如不停地做同样的梦。   方知潋从一场无限接近于失重的梦里醒来,浑身冰凉,只有额头被那梦烙得发烫。他撑起上半身坐起来,搭在身上的薄被松松滑了下去。   古铜色的挂钟立在四四方方的空白墙壁阴影下,秒针慢吞吞打着圈,城市依旧在无声地运转。   窗外天色不明,隐约可见在下雨。有飓风敲打在玻璃幕窗上,叩下的声响很重。   眼前的房间是陌生的,雨也是不尽相同的。   方知潋听见自己压抑的心跳,在狂风骤雨的掩映下显得很微弱,他用手指轻轻碰了一下压得变形的枕头,上面还残留着一小块莫名被洇湿的水渍。   眼前的一帧渐渐与八年前在临榆岛的那场雨重叠了,方知潋盯着手腕,过了许久才移开视线。   只是十八岁的雨季来了又走了,像是从来没有来过一样。   门把被压了下去,随着门框摩擦地板发出的声响,一个高挑纤细的身影探进房间,语调上扬:“这么快就醒了?”   方知潋转头去看来人。对方是个穿咖啡色高领毛衣裙的女人,长卷发拢在一侧,眼线勾得很长,有种说不上来的韵味。   不等方知潋回答,女人已经兀自掩上门进了房间,她自言自语道:“早知道就告诉他不用去买药了。”   “你是?”方知潋迟疑地问。   女人不理方知潋,自顾自坐到床边翘起腿,探出一只手捂在他的额头上。   方知潋条件反射地躲开了。   “没有体温计,凑合一下看看你还烧不烧,我对你这种……”女人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合适的措辞,勾起唇角暧昧地笑了,“小男孩?放心吧,我对你这种小男孩不感兴趣。”   方知潋果然不动了。倒不是对方不感兴趣的发言多令人惊讶,而是因为他看见了女人另一只手上端着的玻璃广口瓶。   女人用手背碰了碰他的额头,又碰了自己的,没觉出有什么不同来,便草草下了结论:“应该是退烧了。”   方知潋有几年没吃过这种黄桃罐头了。广口瓶的外壁上还沾着水珠,显然是放在冰柜里很久,又拿出来在常温处放了一段时间导致的。   高个子的女人是民宿的老板,叫裘韵,此时她正有一搭没一搭地叩着玻璃窗。   “你们还真是倒霉,”裘韵的口气里有幸灾乐祸的意味,“难得一遇的强台风,就叫你们遇上了。”   方知潋注意到了裘韵说的“你们”两个字,他放下勺子,有些犹豫地开口:“和我一起来的……那个人呢?”   他记忆里的最后一幕还停在闭上眼前的那一刻,有咸湿的眼泪,还有咬破舌尖的疼。他没在汹涌的海水里,吻住了那颗苦涩的核。   裘韵瞥过来一眼,轻描淡写道:“出去了。”   方知潋下意识想问去哪儿了,可话到嘴边,他又想起了宋非玦说起翻案的时候那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他们早就结束了——如果说先前还有那么一丁点的可能性,但是在程蕾决定用重新翻案的事来威胁宋非玦时,连那么一点微乎其微的可能性都消失了。   方知潋没有一刻比现在更清楚地明白这一点。   裘韵却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他僵硬的停顿。   “这次的雨恐怕有得下了,”裘韵转过身刮了刮玻璃窗的窗棱,玫红色甲油反射出的亮光倏然间暗了暗,“记得把窗户关严。”   “殉情也别在我这儿。”她说。   裘韵说完一番莫名其妙的话就走了,留下方知潋独自在房间胡思乱想,到后来干脆也懒得想了,又躺了回去。   这期间程蕾打来了一通电话,第一次方知潋按了挂断,可程蕾很快又打了过来。   那串白色的数字始终盘旋在屏幕上最显眼的位置,屏幕暗了又亮。   方知潋数不清程蕾究竟打了多少次,她总是这样,刚到美国的时候也是。如果方知潋不接,她就会想方设法打电话给住家,那个白人男人每次把电话递给他时,嘴角总是带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方。”那个男人总是用最冠冕堂皇的理由与熟稔的语气叫住他。   方知潋阖上眼,仿佛回到了那个暖黄吊灯倾泻下的客厅,女人和孩子背对着他们,那个男人抓住他的手腕,暧昧地摩挲着他的腕骨。   电话线连着几乎垂到地面的听筒,方知潋猛地挣开了,背景音是程蕾穿破话筒歇斯底里的质问。   他的手指悬在半空许久,最终还是按下了关机键。   大概晚上十一点左右,楼下传来了一阵不大不小的动静。   房间里没有开灯,静谧的黑暗让一切声响都放大了。方知潋坐在床尾,他睁着眼,静静地听着那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又消失。   宋非玦的房间在二楼,和方知潋不同层,这是他问过裘韵才知道的。   台风的登陆是有预兆的,气象台早就发布了橙色预警。除了方知潋这种临时起意的,还有一对倒霉蛋情侣和他们一样,也被迫在台风登陆前紧急入住了裘韵的民宿。   但裘韵似乎并没有对上门的生意产生什么高兴的情绪,刚才经过二楼走廊,方知潋还听见裘韵理直气壮地指挥小情侣里的男生搬物资。   走廊里铺了一条长长的地毯,方知潋很轻易地顺着地毯淋湿的痕迹找到了宋非玦的房间。   宋非玦的雨伞还靠在门外的墙壁上,方知潋蹲下摸了摸伞柄,他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理,凑近嗅闻了很久。   不知道是房间的隔音太好,还是宋非玦太安静,方知潋一直没有听见房内传出任何声响。   他把雨伞放回原处,试探性地敲了一下房门。   等待的时间并不算长,宋非玦没有给方知潋太多胡思乱想的时间,房门很快就开了,尽管只开了一道小缝。   宋非玦用右手抵住房门,就这么倚着门看方知潋。他浑身都湿透了,却并不显得狼狈,湿漉漉的黑发垂在额际,又被他拢起手指尽数撩了上去,露出那双没有遮挡的好看眉眼。   他的头发是不是短了一点?方知潋恍惚地想,他在心里张开手掌小心翼翼地比划,又好像没有。   横亘八年的变化,从细微的方方面面、边边角角,都是方知潋用肉眼或是摄像机所无法捕捉的。   “有事吗?”相视无言,宋非玦率先开口打破了沉默。   方知潋很慢地眨眼,似乎试图用这种徒劳的方式记下每一帧的画面。   “……没有,”他蜷起手指,“台风好像晚上要登陆了,我怕你还没回来。”   他到底在说什么?方知潋忽然觉得自己有点荒谬到可笑。   然而宋非玦却只是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他礼貌而冷淡地对方知潋说:“没事的话我就先睡了。”   有的。你喜欢过我吗?为什么要买黄桃罐头?你还记得八年前的短信吗?你恨我吗?   方知潋想说,可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很用力地点了点头,小声说了晚安,然后看着宋非玦关上了门。   好像在礁石海边的自白,黄粱一梦般带着报复意味的吻,都只是他的臆想。   方知潋在门外站了很久,又慢慢蹲了下去。他把那柄和他一起被遗忘在了门外的雨伞环在肘弯里,然后并紧,抱住了膝盖。   他像是一个即将溺亡的人,而宋非玦是出现在他面前的一座孤岛,一块浮木,一支凭渡的桨。   方知潋无时无刻不在担忧海浪再次袭来,淹没这座仅存的孤岛。   可是明明没有孤岛,没有浮木,没有桨。更没有海。   明明什么都没有。   作者有话说: 第五十七章   台风登陆总是伴随着无休无止的雨,昨晚暴风骤雨下了一夜,窗子上都是覆倾而下的湍急河流。   裘韵站在落地窗边上抽烟,呼出的白色烟雾映着后方窗外扰人心绪的雨,像河流中翻腾冲刷出的一波白浪。   一直到下午,宋非玦才从房间里出来。他换下了昨天那套被淋湿的衬衣,只穿了件简单的纯色T恤和牛仔裤。   方知潋正在客厅看天气预报。这次的八号台风最强可达强台风级,其中沿海局部有暴雨。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临榆岛进入了暂时封岛的状态,他们只能等到后天台风走了才能离开。   宋非玦下楼的时候,方知潋绷直了后背,竭力控制着视线集中在电视画面上。   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宋非玦的视线也不偏不倚地越过了空气层里不安分的因子,径直走向了餐桌那边。   一切又好像兜兜转转回到了第一次重逢,他们心照不宣地戴好了面具,各自回到了本来的位置。   方知潋耳边充斥着如同电视机坏了所发出的波段声,还有宋非玦打开冰箱再合上的声音——嘶啦一声,大概是面包外面那层透明的塑料袋被撕开了。   他听见宋非玦与裘韵说话的声音,裘韵在轻笑,她的声音是带着点浑然天成的烟嗓,温热而酥麻。   “你转我微信吧。”裘韵的声音很模糊,方知潋只听清了这一句。   他摆弄着手机,翻来覆去地按亮又熄灭,手机上的页面还停留在微信里的通讯录上。   那个微信,他还在用吗?方知潋一阵恍神。   宋非玦回答了些什么,方知潋没有听清,等他再回过神来,裘韵已经走过来打开了客厅的吊灯。   光亮让所有的面具都无处遁形,方知潋甚至来不及整理好脸上的表情。   “既然很无聊,”裘韵熟练地从柜子后面掂出一个黑色的球杆袋,“要不要一起打台球?”   宋非玦半倚在窗框上,似乎还没有适应突然亮起来的白昼灯,他微微眯起眼睛,过了两三秒才掀起眼皮。   他们猝不及防地对视了一瞬。   方知潋的眼神里还残留着尚未褪去的情绪,或许是茫然,或许是酸涩,再或许是连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过的迷恋。   宋非玦神色如常,他淡淡地抬起眼注视着方知潋,却是在回答裘韵:“好啊。”   天气预报显示晚上还有一阵强风加暴雨,好在小情侣里的男孩蒋叙趁着早,没过多久就披风戴雨地回来了。   “走不了,”蒋叙拎着一大袋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苦着脸朝方知潋抱怨,“都封岛了,高速也没法走。”   不远处裘韵正俯身贴紧台球桌准备瞄球,闻言眼皮都不抬,不冷不热地警告道:“把身上抖干净了再进来。”   “姐,我再续两天房,”蒋叙顾不得多说,把塑料袋往地上一扔,赶紧点头哈腰去给裘韵转账,“打个折呗?”   “别叫姐,”裘韵这杆没进,正好没处阴阳怪气,“叫阿姨。”   蒋叙一愣。   恰好裘韵这时直起身,吊带裙歪了点,她却毫不在意,抬起手腕咬下上面系着的黑色发绳,随意地把头发一拢,对宋非玦说:“到你了。”   宋非玦没有说话。他垂下眼睫,屏息片刻,打出了一个漂亮的清台。   蒋叙一开始是看裘韵看愣了,这会儿又是看宋非玦看愣了,一回神才想起来之前第一次见面不小心眼瞟管裘韵叫阿姨的事,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方知潋一直在摆弄手机,刻意没往台球桌那边看,等蒋叙好说歹说总算续交了两天房费,又灰溜溜地回来了。   “哦,对,”蒋叙收拾塑料袋的空档一拍脑袋,忽然想起来方知潋交代他帮忙的事,“你说的那个安眠药,药店还真没有。”   方知潋早就猜到了,无非是抱着点微乎其微的可能性,闻言只是点头道了声谢,便继续抬眼看电视。   但耐不住蒋叙热情,边收拾边不忘搭话:“你失眠啊?”   方知潋不想让宋非玦听见,刻意压低了声音:“偶尔。”   “也是,”蒋叙深有同感,“我们这一代的,有几个不失眠。”   “是啊。”   “不过安眠药副作用太大,你试试褪黑素呗?正好我女朋友带了一瓶,效果一样的。”   “不用了,我这两天……睡得还可以。”   “哦,”蒋叙点了点头,不疑有他,但目光再往下挪,眼神就又不对了,“你不热吗?”   论季节来说,现在勉勉强强算是春天,虽然气温依旧不高,但也许是裘韵穿得太少怕冷的缘故,民宿的每一个房间地暖都开得很足,平均温度足有二十七八度上下。   蒋叙刚从外面进来,脱了一身雨衣,下面就是件薄T恤。和蒋叙对比起来,一直在屋子里却穿了身连帽长袖卫衣的方知潋显得格外突兀。   “我比较怕冷。”方知潋解释道。   他隔着一层棉布料抚摸空荡荡的手腕,顺势转移了话题:“买了什么?”   “便利店买的零食,都是我女朋友爱吃的,昨天买得着急只买了点速食。”蒋叙翻出来几袋擦干放到茶几上,“我们俩高中同学,在一块儿都五年了,这回趁放假就近回定情岛旅游一下,谁知道还正好赶上台风。”   方知潋听着蒋叙滔滔不绝地讲,没由来地想起了祝闻和尤丽,还有那场在很久以前日落下的隐晦告白。   “我们准备毕业就结婚了,”蒋叙的音量骤然低了下去,方知潋还不明所以,一抬眼看见揉着眼睛的女孩正边打哈欠边下楼梯,“郑馨语,你是猪啊,睡一下午!”   叫郑馨语的女孩翻了个白眼,还没来得及回答,不远处那端忽然响起一声闷响,随即是吊灯哗啦啦晃动的声音。   蒋叙差点跳起来:“我给喊地震了?”   没人搭理他,方知潋和郑馨语看着同一个方向——裘韵凑巧打进了一杆不错的防守,结果太过得意忘形,不小心打晃了头顶的吊灯。   “吓我一跳。”蒋叙劫后余生般拍了拍心口。   “不恭喜我吗?”裘韵不关心观众席的反应,摊开手掌,做了个耸肩的动作。   蒋叙把一切尽收眼底,忍不住多了句嘴:“看来这场台风还促进一段爱情故事了。”   方知潋的瞳孔缩了缩,脸色已然变得煞白。   话音刚落,宋非玦就很自然地抬起手,和裘韵击了个掌,神情淡淡。   “还挺帅,”蒋叙不知道是在评价球还是在评价谁,用肩膀撞了方知潋一下,语气里不无骄傲,“你看他俩,还好我女朋友不喜欢那样的。”   方知潋不知道他现在应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才最符合正常,只觉得生理性反胃想干呕,嘴角向下垂了垂,好在郑馨语及时接过了话茬。   “我以前喜欢啊!”   大概是觉得当着人家的面评价多少有点离谱,郑馨语拽着蒋叙往沙发那端边走边说。剩下方知潋垂着头伫立在原地几秒,才抬脚跟上他们。   蒋叙还在不依不饶追问:“你以前不喜欢我这种运动系男孩儿吗?”   郑馨语吃吃地笑:“买个球鞋就运动系男孩儿了?”   他们并排在沙发上坐下,郑馨语随手拆了包零食,声音含糊:“就是那种……小时候看的青春疼痛小说里很冷漠的透明感、易碎感……男主?哎呀你又没看过懂什么?”   蒋叙嘴角抽了抽,估计是没理解什么所谓的透明感易碎感,伸出一条胳膊开始耍无赖:“你看我够不够碎,你拍拍?”   方知潋坐在了他们对面的沙发上。从这个角度,刚好可以看清宋非玦的侧脸,还有那条明晃晃的白珊瑚手链。   两个人吵吵闹闹地拌起嘴来,谁都没有注意到方知潋垂下眼,有点强迫症性质、焦躁地用指尖在手腕裸露的疤痕处绕着圈打转。   “打碎才能重建,”他很轻很轻地,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音量说,“虽然我希望他从来没有被打碎过。”   作者有话说: 第五十八章   台风离岛的前一晚,裘韵亲自下厨做了一桌烛光晚餐。   说是亲自下厨,其实不过是把速冻半成品加热再装进浮雕餐盘。唯一称得上花心思的只有裘韵随手从花盆揪来做餐品装点的几撮迷迭香,配合影影绰绰的烛光,白色餐布上压着的一支玫瑰,颇有几分悠长假期的氛围。   郑馨语围着餐桌拍了不少照片,等拍完了又忙着调色裁图,蒋叙坐在她旁边的位置,边利索地切羊排边和方知潋扯东扯西。   “我们明天早上七点就走,已经买完车票了,”蒋叙插了一块切好的牛排递给郑馨语,然后抬起头,用很熟稔的语气问对面的人,“你们俩呢?”   方知潋低着头挖沙拉,含糊地答:“估计也差不多。”   宋非玦就坐在他身侧,肩膀稍微一动就能碰上的距离,可偏偏谁都没逾越过那条线。   大概女孩儿天生就比同龄男孩儿多几分敏锐的直觉,郑馨语嘴上说着喜欢宋非玦这种类型,但也看出了对方不算多好相处,自觉从不搭话找没趣。倒是蒋叙神经大条,把楼上楼下这几个人的微信加了个遍,还建了个叫相遇就是缘的微信群。   比如现在,蒋叙又对着宋非玦追问了一遍:“你也这个点儿走?”   “嗯。”宋非玦说。   “那敢情好,”蒋叙还挺高兴,“我定个闹钟,明天早上大家搭个伴儿一起走,别晚了。”   这回连唯一还算捧场的方知潋也不说话了,他说不清到底是想离开临榆岛还是不想离开,只能一个劲儿戳着盘子里的生菜叶。   宋非玦站起来,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我去拿饮料。”   蒋叙压根没发现没人响应他:“行啊,帮我拿罐椰汁。”   方知潋感觉到宋非玦的衣角擦过他的手臂,有点扎,有点痒。   “我也去拿。”他眼睫忽扇,慢吞吞起身敷衍一句,不等蒋叙说什么,起身便往厨房走。   一直没出声的裘韵忽然问道:“你们谁喝红酒?”   方知潋已经走出了客厅,身后的声音通通都显得很遥远了,隐约还能听见蒋叙得寸进尺地问“有啤的吗”。   厨房正靠院子,从窗子清晰可见外边滂沱的暴雨,再远一点,还能看见海岸边的礁石堆,却听不见声响。   也许是方知潋的错觉,这一个部分的角落仿佛处在真空里,屏蔽了通向现实中的所有信号。他能够嗅到一股浓郁的水草腥味儿在空气中缓慢地蒸腾,然后向着溢水孔的深处跌堕。   宋非玦背对着他在打视频电话,手上捏着一罐凝了水珠的椰汁罐。   屏幕上一直都是断断续续的画面残影,有时候是地面,有时候是墙壁,温沛棠那边的信号不好,总是卡住。   方知潋听见宋非玦低声嘱咐着温沛棠,温沛棠用很温柔的语气说不要紧,又说了些日常琐事。他们说了有多久,方知潋就在厨房外听了多久,到后来温沛棠说要去烧开水,画面一转,她出现在前置摄像头里,笑着对视频这端摆了摆手。   从这个角度,方知潋恰好能看清宋非玦的手机屏幕。   然而看清的下一秒,他如坠冰窟。   如果他没有看错,温沛棠是坐在轮椅上的。   温沛棠大概不太经常用手持手机的方式视频,于是特意把手机固定在了支架上,她把轮椅往后倒了两步,露出点周遭的背景环境——   那显然是个很狭小的房间,不该出现在同一空间的微波炉和洗衣娄都放在温沛棠身后的架子上,还有一些看不清的杂物堆积在一起,尽管收拾得很干净。   温沛棠的声音依旧轻柔,面容却苍老了不少。   方知潋定定地看着宋非玦还没挂断的屏幕,那边似乎又卡了,画面还显示在温沛棠最后招手的那一秒,倏然间又灭了。   宋非玦冷不防地开了口:“看够了?”   他没有转身,握着手机的那一侧手臂慢慢垂了下来。   “阿姨在坐轮椅,”方知潋从头到脚冰凉得彻底,“这是你说的不太好吗?”   宋非玦头也不抬,停顿了一下,才说:“和你没关系。”   “她以前经常说呼吸疼,胸闷,”他没有看方知潋,用毫无起伏的语调陈述,“最后一次摔下楼梯导致胸椎错位压迫到骨髓,腰部以下瘫痪。”   方知潋的嗓子眼儿里好像堵了一块水泥,咽下去消化不了,吐出来又胆怯,呼吸扯着胸腔不断发出哮鸣音,疼得要命。   宋非玦说得没错,不怪他,但也的确和他没关系。   “对不起。”方知潋头脑嗡嗡作响,沉默须臾,还是只能说出这一句话。   “我说了,和你没关系。”   宋非玦终于肯转过身直视方知潋了,那双眼里没有情绪,没有爱,更谈不上恨:“你没有对不起我,好聚好散,很正常。”   好聚好散?方知潋的眼神很涣散。   “至于翻案,”宋非玦错开眼,“你不需要为还没发生的事道歉。”   方知潋不知道应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他攥紧袖子,很语无伦次地保证:“没有翻案,不会翻案的。”   他还想说什么,或者是问什么,但是宋非玦并没有给他机会。   “那就好,”宋非玦垂眼看着方知潋,脸上忽然露出一个很标准化的礼貌微笑,“谢谢。”   “拿饮料需要这么久吗?”   一个懒洋洋的声音打断了他们。   方知潋的嗓子有点哑,他不知道裘韵听进去了多少,蓦地低下头咳嗽了两声,没有回应。   裘韵当然不在意方知潋的沉默,她的猎物也从来都不是看起来不谙世事的小男孩。   “让一让,”裘韵对方知潋说,“我要拿开瓶器。”   方知潋没有再抬头去看宋非玦的神情,而是侧开身,逃跑似的匆匆离开了厨房。   他浑浑噩噩,好像只剩下前进一个目标,可没往前几步,就听见裘韵用不大不小的音量开了口。   很直白的,懒得拐弯抹角。   “如果你想拥有一个愉快的夜晚,”裘韵没有刻意压低声音,她显然不是说给旁人听的,但也不怕旁人听见,“晚上十一点,可以直接来房间找我。”   方知潋忽然停住了。   宋非玦好像回答了什么,但他没有听清。   相对的直角线处,裘韵果然听清了宋非玦的回答。她耸耸肩,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并不多出乎意料。   “Yes or No,选择权在你,”裘韵踮起脚,伸手抽走了那罐已经不再冰凉的椰汁,用暧昧的耳语提醒他,“但是,过时不候。”   作者有话说: 第五十九章   密重的乌云压下来了。   窗外红透了的三角梅被这场薄灰灰的台风雨浸微浸消,几乎连根拔起低埋到水洼里,化泥化土,只留下一团暗青色的渍。   房间没有开灯。宋非玦站在阳台向下看,窗子外分明鼓着一团消不散的雾,他的手指搭在烟盒上,却久久未动。   背后的挂钟无声指向十点过五分的位置,距离突发停电到现在,过了大约一个小时。   他把打火机和烟盒扔在桌上,烟盒很轻,悄无声息地顺着桌角滑了下来。   床上的手机屏幕亮了,一小块白色的通知栏里,蒋叙在群里问裘韵什么时候才能来电,他们还等着洗漱。   宋非玦瞥了一眼,不感兴趣地收回视线。   他走到门边,压下把手往里拉开门,有带着温度的绒棉触感擦过手背,然后撬开他紧握的掌心,捉住他的手指。   “来了。”方知潋仰着头看他。   宋非玦垂下眼,用同样的眼神看着方知潋。   方知潋看起来很困,好像随时都要睡着了,但他没有,而是用那种很平静熟悉的眼神注视着宋非玦。   “你是真的吗?”   方知潋眨巴着眼,松软的发丝蹭在宋非玦的掌心。   他看起来很不对劲,像是喝醉了,少了几分胆怯,多了几分游刃有余,可偏偏眼底又依旧清明澄澈。   宋非玦不说话。但是方知潋似乎已经习惯了,他站起来去摸那双乌黑的眼、鼻梁、耳垂,很肯定地自言自语:“假的。”   他要的从来就不是一味的好,而是病态地、摇曳地寻找着失而复得的喜悦。   走廊里很黑,只有紧急逃生的绿色标牌灯幽幽地亮着。宋非玦却看得很清楚,方知潋被打湿结成一簇的睫毛像潭水里水草的轮廓,正缠绕着刮住了什么东西的某一部分。   他改变主意了。   宋非玦没有关门,于是方知潋很自觉地跟在他后面一起进了房间。   小狗好就好在这里——它们总是比猫多了种天生就会讨好人的机灵劲儿。方知潋没有踩着地毯进来,他蹲在门口,就这么可怜巴巴地看着宋非玦,好像在等待进门的许可。   “我可以进来吗?”方知潋终于忍不住问道。   “嗯。”宋非玦的语气算不上多明朗。   “谢谢。”方知潋还挺有礼貌,把鞋子脱了,裤脚也卷起来,小心翼翼地踩上地毯。   宋非玦用余光瞥了一眼,才发现他光着脚,裤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淋湿了,上衣倒没什么淋湿的痕迹。   “你刚才准备出门吗?”   “是。”   “那为什么不出了?”   这次宋非玦没有回答,他说:“我以为我刚才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啊,”方知潋茫然地点了点头,但眼神却并不像真听懂了的样子,他似乎怕宋非玦觉得他敷衍,又补充了一句,“但我很后悔。”   “后悔什么,”宋非玦漫不经心地反问,“答应不分手吗?”   方知潋好像怔了一下,没有全部理解他的意思,只是摇了摇头:“我后悔的,是不管当时有多尽力,都没能更爱你一点。”   宋非玦停了两秒。   这一次他抬眼,真正地回望向方知潋。   空调的温度开得很高,方知潋很慢地朝宋非玦一步一步走过来,像看着一座高耸的塔一样仰望着他。高塔是看得见摸不着的,但只要他还在那儿,方知潋就忍不住燃起一丁点空中楼阁般的希冀。   “你抱抱我,”方知潋的膝盖曲在地毯上,仰脸还是纯情如雏鹿的眼,“亲亲我。”   ……   ……   ……   那阵若有若无的薄荷叶气味离开了,方知潋茫然地睁开眼,看见宋非玦好整以暇地站了起来,正在慢条斯理地用纸巾擦手。   “我不知道,”方知潋的声音有点哑,他想不通,为什么这一次和每一次都不一样,好得像梦,坏得也像梦,“为什么不一样了?”   宋非玦没有理会方知潋的胡言乱语,手背上粘腻的触感还在,怎么擦也擦不掉。他干脆放弃了,转身准备出去洗手。   可是方知潋却很紧张地喊住了他:“你去哪里?”   宋非玦侧目回望过来,手指并拢晃了晃,意思再明显不过。   他把门把手下压,刚打开门,背后却忽然被一股冲撞过来的力量箍住了。   方知潋很用力地抱住宋非玦,他不知道自己是哪儿来的勇气,只能不断地摇头:“别去。”   宋非玦没有动作,于是方知潋毫无章法地去扯他的衣服:“我帮你咬出来……”   但宋非玦只是抬起了手臂,避开了。   “你怎么报复我都好,”方知潋有点慌了,他梦呓着,猝不及防地扯住宋非玦的衣袖,“别去找别人。”   宋非玦转过身,神情是那种方知潋看不懂的冷淡。   “报复你?”他问。   他们之间的距离很近,只要一个人抬起头,或者一个人垂下头。方知潋环住宋非玦的肩膀,第一次有种想避开宋非玦视线的冲动,那视线像是一场审判,无言地拷问着他。   “你有没有爱过我,有没有喜欢过我?”方知潋想弯起眼睛笑,用一种装作无所谓的态度来说出真心话,然而事实上是他笑得很拙劣,连尾音都在颤,“哪怕一点点,无关于报复的。”   方知潋等了很久,他听见宋非玦笑了。   “没有。”宋非玦说。   方知潋浑浑噩噩地抬眼,他看见眼前永远冷心冷肺冷情肠的人用那种直勾勾的眼神注视着自己,嘴角扬起的笑像是不知道对谁的嘲讽。   宋非玦向前,又重复了一遍:“没有。”   可是下一秒,宋非玦却忽然掐住他的脖子。方知潋的后背撞在墙壁上,硬梆梆地顶得生疼。   但方知潋没有躲。   嘴唇被咬破,苦涩的腥味像羽毛一样漂浮在狭小的空间。   方知潋忍着痛,踮起脚,眷恋地用鼻尖蹭了蹭他的下巴。   宋非玦忽然停了下来,他抬起手背,力度很重地擦掉方知潋嘴唇上的血。   房顶摇晃的白炽灯终于亮了。   台风过后的第二天是个晴天,天幕是鱼肚白与釉蓝色交汇的明亮,一直聚散了几天的雾气也缓缓散开了。   停运许久的临榆岛码头好不容易热闹了一阵,等到下午,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裘韵从杂货店买了包水烟,一出来就看见方知潋正面朝轮渡蹲着发呆,她走过去,顺口一问道:“小朋友,抽吗?”   “我不会抽,”方知潋大概没想到会有人来,迟疑地摇了摇头,好声好气地说,“我都二十六了。”   “二十六?不就是小朋友。”裘韵不以为然道。   方知潋不知道打哪儿捡了根树枝,在地上划了一圈,没头没脑地问:“那你多大?”   裘韵笑了:“没人告诉过你吗,女人的年龄是秘密,说不得。”   方知潋“哦”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裘韵把那根烟抽完,站了起来,拍了拍因为蹲下而泛出褶皱的裙摆,她不看方知潋,话却分明是对着他说的:“早点回去吧,别没事来跳海殉情了,凡事想想值不值得。”   方知潋并不反驳:“为什么说我是殉情?”   “是人都有遗憾,见得多了,还不知道吗?”裘韵挑了挑眉,话锋一转,“就应该往这边多围点围栏,减少安全隐患。”   方知潋也弯起眼睛笑了。   “是啊,”他说,“得有多少人像我一样,看了就想往下跳啊。”   这次轮到裘韵缄口不言了。   沉默了很久,方知潋说:“从十八岁以后,我常常觉得,我的一生就是由一个一个选择构成的,没有绝对的正确或者错误,只是通往不一样的遗憾。”   复杂的用药,臆想的恐怖,方知潋每一次想起宋非玦的过程都像亲手把过敏原注射到身体。他抚摸着空荡荡的手腕,长袖下都是他这八年间的不堪。   “其实我有时候理智一点,也会想,分开是不是让我们都更好过的选择。他会在某个不一样的地方,过着另一种截然不同的生活。”   裘韵似乎来了兴趣:“这么说,你是想开了?”   方知潋自言自语道:“想开?”   他摩挲着手里的药盒,里面空空荡荡,最后一颗刚好在昨天晚上吃完。   很多人说,想开了就好,可方知潋总是疑惑什么叫好呢?就像把打乱的拼图重新拼回原位,做对了,不会难过,但也不会快乐。   “如果想开的广泛意义是这样,”方知潋似是而非地回答,“那我大概还是没想开的。”   “只要还剩下一点把他捂热的决心,我就没办法放手。”他说。   如果宋非玦是一艘注定要远航的船,那他就是为宋非玦而左右的锚。   裘韵脸上的表情很错愕,似乎愣了很长时间,最终还是哑然失笑着摇了摇头。她不评价对,更不评价错,而是点燃一支水烟,再一次递了过去。   方知潋接过了。这次真的过了肺,眼前烟雾缭绕,他握着剩下的半截烟,止不住地咳嗽。   杂货店在循环播放杨宗纬的歌,正好唱到那句“我做了那么多改变,只为了我心中不变,默默地深爱着你,无论相见不相见”。   无论相见不相见。   作者有话说: 第六十章   从临榆岛回来以后,方知潋的生活重新走上了正轨。   闲下来的时候,他认真考虑了一下参伙陈朗清工作室的事,期间还往返了两次燕京,再三斟酌下做出了决定。   最后一次回临川是在三月末,方知潋回家接月牙,碰巧那天程蕾也在家,他们爆发了有史以来最激烈的一次争吵。   说是争吵,其实只是程蕾单方面的宣泄。唐汀抱着月牙小心翼翼地拉住她的手臂,却被一把挥开。   程蕾通红着眼问方知潋:“你是不是还没被他骗够,没受够教训?说话!”   她多敏锐。从方知潋回到临川那一刻开始,怀疑的种子就在她心里生了根发了芽。方知潋挂断的电话算是一个催化剂,让一直以来平衡在他们之间的天平岌岌可危。   方知潋没有辩解:“你会翻案吗?”   程蕾死死地盯着他:“你以为我不敢?”   “不是不敢,”方知潋的声音很轻,“温阿姨一直都在坐轮椅,她胸椎错位导致腰部以下瘫痪,现在站都站不起来。”   “这是我造成的吗?”程蕾诘问的语气一顿,溢出一声冷笑。   方知潋注意到了那两秒短暂的停顿,他直视着程蕾。也许是太久没有这样面对面过了,他才发现,程蕾的眼角早就添上了不止一抹皱纹。   自己的儿子是个同性恋,喜欢上一个男人——这在程蕾尽善尽美的人生中算得上抹不掉的污点。只是花草长歪了可以修缮枝叶,再或者干脆换一盆,但方知潋不能。   沉默须臾,方知潋回答了她:“当然不是。”   “但我以为作为母亲,你同样能明白,”他的语速很慢,“她所遭遇的不公平,不应该。”   程蕾能明白吗?   方知潋想到程蕾决定离开平宜的那一天,那天是个好天气,程蕾牵着他的手,给他买了一支绿豆冰糕。他们一起坐在小屋门口的板凳上,程蕾身侧放了一个笨重的行李箱。   那时候他还不知道程蕾下了怎样的决心,只记得夏天晌午没完没了的蝉鸣,同院的阿婆边晒衣服边闲聊。她们讲,那个外省女仔还真是个不省心的,只不过是男人出去偷食,就闹着要离婚,太唔似样了。   绿豆冰糕化掉的糖水落在方知潋的手背上,他把那滴糖水舔掉了,再抬起头,看见程蕾的视线没有焦点地落在前方。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温沛棠就像是程蕾的B面人生,她对温沛棠的态度有多横眉冷眼,就有多怒其不争。   她能明白吗。   程蕾最终还是没有回答方知潋,房间里空落落只剩下摔门的回响。   月牙轻巧地从唐汀怀里跳下来,摇着尾巴去喝水了。唐汀还一脸懵懵懂懂的神态,犹豫半晌,只能转而来劝方知潋:“妈更年期,你体谅体谅她……”   方知潋说:“我知道。”   唐汀点了点头,叹了口气,说了句“我去拿猫窝”,转身去收拾了。   月牙喝饱了水,大摇大摆地跳到沙发上摊肚皮。或许是在熟悉的环境更能让它放松,它居然也不怕方知潋了,小声地呼噜起来。   “你愿意和我一起去燕京吗?”方知潋戳了戳月牙柔软的肚皮。   月牙理都不理他。   方知潋又摸了一下它的耳朵,软乎乎的,他突然很认真地把月牙从头到脚都端详了一遍。猫是看不出年纪的,但一两岁的小猫和十来岁的老猫,还是一眼就能从眼神看出不同。   方知潋才发现,原来月牙已经十岁了,换算成人的年龄已经到了老年,经不起折腾了。   月牙被方知潋骚扰得不高兴了,装模作样地张开嘴往他的手指上咬了一口,没出血,只留下个小牙印。   算了,方知潋想,也许喜欢才是一定要留在身边,爱反而不是。   “记得要想我。”他摸了摸月牙毛绒绒的脑袋,换来了一声不耐烦的“喵”。   临走前,方知潋去见了祝闻一起吃了顿饭,还去了一趟阿锐的车行。   车行说不上淡季旺季,一年到头拢共就那么点熟客。方知潋去的时候,车行只有阿锐一个人在,他问阿锐宋非玦呢,阿锐先前守口如瓶,到后来忍不住透露了点消息:宋非玦公司最近在负责一个项目,他得出个长差,已经好久没来车行了。   方知潋若有所思地应了一声,他没说信不信,因为没有必要,宋非玦当然不会躲着他。   倒是阿锐怕方知潋不信,一脸紧张兮兮地保证了好几遍。   就连送他出门前,阿锐还语重心长地劝他:“哥,你俩真的不配。与其吊死在一棵树上,不如去寻找更广阔的蓝天。”   这句话方知潋不是第一次听阿锐说了,但他这一次表现得很平静。   “是吗?”方知潋漫不经意地反问。   阿锐点头如捣蒜:“是啊!”   “那等我追到他再说吧,”方知潋笑了,他熟稔地拍了拍阿锐的肩膀,“等我们一起站在你面前的时候,你再评价配不配。”   然后方知潋吹了吹碎刘海,走了。   剩下阿锐目瞪口呆地望着他扬长而去的背影。   方知潋回燕京没两周,就开始着手准备度假村的项目。四月初,他和陈朗清订了去荔湾的机票实地考察。   对于工作室来说,这是第一个称得上投资规模较大的项目,谁都不敢怠慢。就连陈朗清也是,虽然专业知识没多少,但成天研究着怎么增加员工福利,动员大家的积极性。   陈朗清一个草包富二代配不上助理,只好对一些小事亲力亲为,比如订机票,可惜这次他订票的时间太晚,商务舱早就没了。   一直到值机柜台,陈朗清还不死心地问:“您帮我查查,这个机票能升舱吗?”   负责值机的工作人员是个长相甜美的小姑娘,微笑着应了声。   “奇怪了,”荔湾这时候的高温太折磨人,陈朗清特意穿了个满是LOGO的印花T恤和骚包花短裤,这会儿冻得直哆嗦,“我当时还问航空公司了,他们说一般都能候补上,结果临出发了还一直没通知我,这个地方有这么火爆?”   方知潋无所谓:“坐经济不行吗?”   陈朗清从上到下扫视了他一眼:“你行,我这么长的腿放不下。”   方知潋嘴角抽了抽,他今天穿了件灰调的浅蓝色衬衫搭米白色休闲裤,怎么也比陈朗清那件花短裤显腿长。他刚想还句嘴,值机的小姑娘却忽然开口道:“先生您好,可以升舱的。”   陈朗清赶紧把卡递过去:“升两个后舱连座,你们这个航班怎么回事啊?这也不是旅游旺季啊。”   小姑娘也是个爱聊天的:“可不是嘛,听说原本这班有明星,好多粉丝买。”   “哪个明星啊?那怎么又有位置了?”   “听说是个男团,改航班了,粉丝都跟着退票了。”   陈朗清还想追问,但小姑娘已经低下头,开始噼里啪啦给他们办升舱了。   早班机只提供饮料,没有早餐。陈朗清饿得头晕眼花,拖着方知潋提前进了关准备吃赛百味。   商务舱的安检是单独的通道,陈朗清本着早进去早吃两口的想法,但排在前面戴墨镜的两个男生却不这么想,动作一直慢慢悠悠,摘个墨镜都能摘成慢动作。   陈朗清跟在后面生怕人家听不见:“快点啊快点啊。”   没人搭理他,前面的男生继续慢悠悠摘手表。陈朗清翘着脚在后面等,一开始还没发现什么不对,到后来围过来的女孩越来越多,伴随着快门不断的拍照声,那两个男生终于安检完,压低帽子走了。   陈朗清还对其中一个镜头比了个剪刀手,也不知道拍没拍到。   方知潋倒是一直躲得很远,直到买早餐的时候才和陈朗清站到一块儿。他咬了一口白面包,听见陈朗清唠叨:“那俩男团的长得好像挺好看,我觉得你也能去当男团。”   “不然去选秀?”陈朗清还真敢想,“给你黑幕投个第一,红了赚钱包养我,就不用为了省六百块钱买早班机了。”   陈朗清自言自语说了半天,一回过神才发现方知潋正盯着他手上举着的包装纸发呆:“给你一口?”   方知潋反应过来了,有点嫌弃推开:“不用了。”   “我只是忽然想到Cara,”他的语气里说不清是怅然还是释怀,“她也喜欢像你这么点,鸡腿排,蛋黄酱加黄芥末酱。”   陈朗清的动作很奇怪地顿了一下:“Cara?”   这个话题没能继续下去,陈朗清下一秒就听见了广播里传来登机通知。   陈朗清把最后一口三明治塞到嘴里,自己也戴了个墨镜,敲了敲桌子便推着方知潋往前走,他生硬地转移了话题:“我就说了吧,knock on wood,跟着我总有好运。”   “什么好运?”方知潋无奈地笑了。   他们正好走到登机口,陈朗清把机票递过去,跟着方知潋一起往里走:“舱也升了,还见着明星了,虽然不认识吧……这还不好运啊?”   方知潋走在前面,他半侧过脸,尾音扬着:“这就算好运啊?”   “这还不算啊,”陈朗清提醒他,“找什么呢,我们位置在后舱,你在前舱看个什么劲儿。”   方知潋突然不动了。   陈朗清差点撞上他后背,刚想探出个头问怎么了,却被急急转过身的方知潋一把握住手腕。   “算。”方知潋的语气很真诚,他直直地对上陈朗清纳闷的目光,一点余光都不敢分给身后,好像身后是什么洪水猛兽。   然而他的眼神却格外明亮,眼里跳跃的光斑如形捕影。   “谢谢你分给我的好运。”   作者有话说: 第六十一章   前舱和后舱间隔着段不长的过道,方知潋在靠近过道的位置坐下,趁帘子还没拉上,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前方的人。   座椅遮挡了大半视线,方知潋只能看清宋非玦双腿交叠的姿势,还有露出的半边肩膀。他穿了件合身剪裁的灰色西装,肩若削成。   陈朗清自觉挤进了靠窗的位置,也管不上座椅能不能放平,腿能不能抻开了,赶紧抽了把纸巾擦冷汗。   “倒霉催的,”陈朗清小声道,“怎么正好和我小叔买上一趟飞机了。”   几分钟前,他们从前舱经过,不等一头雾水被拉住手感谢的陈朗清回过神来,先看见了一个冷脸的高个子帅哥正对上来的视线。   陈朗清的目光在他身上停顿两秒,再然后,缓缓挪到一边的吴牧为身上。   “小叔?”陈朗清张开了嘴,好半天,才吐出来一句。   吴牧为说不上英俊,但是五官周正,打量人的时候有种天生上位者的审视感。   方知潋没察觉到对方打量自己的眼神,他满心满眼都是宋非玦。这几秒怎么这么长,直到宋非玦错开眼,他才听见自己激烈的心跳声慢慢平复下来。   陈朗清给双方都互相介绍了一番,方知潋才干脆听明白,吴牧为不仅是陈朗清的小叔,更是这次度假村项目的地产运营商,也就是他们的甲方。只不过和他们此次前来的目的不同,吴牧为来的目的是为了那几家外包出去的度假酒店。   吴牧为先前不冷不淡,大概只是把方知潋当成和陈朗清一样把项目当玩票的纨绔子弟,但是一听陈朗清介绍他既是工作室合伙人又是这次项目的主设计,态度一下子转变了不少,还主动和方知潋握了手。   方知潋当然不会拂了甲方的面子,只是握手的时间稍长,他抽回手时神情不太自然。   陈朗清的视线游离在高个子帅哥和吴牧为身上几个来回,见吴牧为好像真没有介绍对方的意思,不由露出一个有点尴尬的微笑。   但方知潋没看见,宋非玦就在眼前,他眼里装不下别的。   陈朗清不断地用絮叨掩饰尴尬,他一直没和方知潋说这个唯一的大项目来自套关系这件事,就怕方知潋多想,担忧工作室没单子倒闭。   谁知道方知潋提都没提这茬,直到空姐来送欢迎饮料还保持着一副灵魂出窍的状态。   “他要咖啡,再要杯冰块,”陈朗清自作主张替方知潋决定了,他对着空姐指了指方知潋别过去的侧脸,善解人意道,“没睡醒。”   方知潋忽然问:“你相信天意吗?”   陈朗清接过杯子的动作顿了一下,手指往上一翘,这回指的是他的脑子了。   “这回是真没……”   “我刚才脑海里浮现的只有两个字。”方知潋打断陈朗清道,他接过空姐递过来的咖啡,说了声谢谢,往后面靠了下去,眼角眉梢都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笑。   “天意。”   飞机抵达荔湾机场的时候正好是晌午时分,太阳的光线直射下来毒辣得很。   陈朗清装酷的墨镜终于派上了用场,可他高兴不起来——机场外面排队打车的队伍已经甩到第三出口了,他们少说还得晒半个小时才能打上车。   吴牧为有专人接机,一出机场就有辆黑色的商务车等在外面了。陈朗清看得羡慕,但还没来得及厚着脸皮提出捎他们一程的请求,吴牧为先接了通电话,走远了。   陈朗清没办法了,又不甘心排队,只好走到机场里面蹭着空调用手机软件叫车。   方知潋也热,但他不想进去。他和宋非玦并肩站在航站楼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这样的天气,饶是穿了短裤的陈朗清额头都沁出点细汗来,宋非玦身着西装笔直地站在那儿,却一点汗都没出,好像周身自带制冷机似的,清清爽爽。   方知潋一想到这里就忍不住放松了点,光明正大地瞄了宋非玦一眼。   “你以前说过要去燕京,”他尽量用轻快的口吻挑起话题,“果然说到做到了。”   宋非玦垂下眼:“你以前也说要学摄影。”   方知潋一怔,记忆模糊闪回那次坐在单杠上对未来的畅想。只是他们当时正年少,还无法理解,原来命运的洪流堤泄的时候没有一个人能够幸免。   “你还记得啊。”他故作轻松道。   “记得。”宋非玦神情不变。   好像这对他来说是再稀松平常不过的事,就像身体记忆的某一部分。   他们平静的寒暄到此为止了——吴牧为打完了电话,朝宋非玦做了个手势,示意他上车。   宋非玦微微颔首,继而拉开车门,他对方知潋留下最后一句话:“再见。”   有风攫过绿意的季节,小城弥漫着割草机和香樟叶子的气味。   方知潋把行李箱拖进房间。酒店的房间不算大,胜在位置就在度假村旁边和装潢干净,还自带了一个小露台和面朝窗外的藤木摇椅。   陈朗清住在他楼上两层,不知道怎么搞的,陈朗清订房间的时候分明下的是同一个订单,结果一领门卡才发现隔了好远。   “我感觉我也需要个助理了,”陈朗清隔着快关的电梯对方知潋说,“像我小叔那样的。”   方知潋不乐意他先入为主把宋非玦当助理,电梯一开自顾自拉着行李箱走了,头也不回。   这会儿,方知潋刚换上床单,陈朗清的微信又来了,是一段长长的语音。   方知潋按了转文字,得益于陈朗清普通话标准,意思没什么差错地全显示出来了。   陈朗清说晚上七点酒店有水舞烟花秀,问他下不下去边吃自助餐边看。   离晚上七点还有四个多小时,短暂休息一下是足够了。但方知潋本来已经计划好了今天晚上要好好休息养精蓄锐,明天好展开工作。   他这种心态和幼稚园大班的小男孩没什么差别,遇见喜欢的小姑娘,就非要劲儿劲儿地表现,拿个小红花跟拿了金牌似的。   不去了吧。方知潋兴致缺缺地打字回复。   微信刚发出去几秒,陈朗清又回了,方知潋刚按了转文字,露台外面忽然传出一声什么东西在空中迸开的声音。   方知潋不管手机了,拉开露台的玻璃门走了出去。   声源来自于面朝露台的喷泉水池。或许是酒店工作人员的错误操作,把喷泉开放的时间提前了,那座喷泉喷起的水流只持续了几秒,便渐渐停了。   方知潋把胳膊拄在栏杆上,托着脸看了一会儿,直到喷泉的水流停了,他才转过身准备回房间。   然后当他看见左侧露台上站着的人时,却怎么也迈不动步子了。   方知潋没有任何一刻比现在更喜欢“再见”这两个字,这两个字并不意味着遥遥无期,当爱神那支射向他们的淬毒的弓箭被拔出来,这两个字的含义变成了很快。   很快就会再次见面。   宋非玦站在露台上,同样倚着栏杆侧目望过来。他换下了本来穿着的西装,露出一截被风吹鼓的开领衬衫,五官被日光打得透明,像从泡沫中升起的阿芙洛狄忒。   连风好像都更眷恋他,明明对方歪着头,可风偏偏只吹过衬衫的一角,和那条摇曳的白珊瑚手链。   宋非玦的神情很松,不知道在想什么,捉不住也猜不透。   那眼神百转千回,如沉滓泛起,却又无处可寻。   他们同时停在那儿,彼此目光相接,风声成了陪衬的背景音。   过了许久,方知潋抬起手臂,比出一个框起来的拍照手势。   咔嚓。   作者有话说: 第六十二章   荔湾的春天在气温差下显得很不明朗,季节之间没有绝对的分界线,生长或是凋谢都在一念之间。   棠颂在度假村的景区里,从酒店走过来不过五分钟。方知潋顺着旋转自动门往里走,第一眼看见的是坐在餐厅靠窗位置的宋非玦。   他在听吴牧为说话,神情放松,偶尔讲话的间隙眼神游离到远处,黑沉的眼睫垂下,片刻又不着痕迹地转回视线。   方知潋和陈朗清走过去的时候,他们正在谈论着什么。   “我还是倾向单独建成经营,可以避免二次分拆涉及的缴纳差额,如果是分中的情况下租金需要重新设计。”宋非玦说。   吴牧为点了点头,示意方知潋和陈朗清在对面坐下,继续和宋非玦讲供需预测模型,讲投资效益比较。   陈朗清听不懂,又不敢当着吴牧为的面光明正大翘着腿吃早餐,一顿早餐下来依旧胃口不佳。   方知潋倒是一直很感兴趣地在听,但与其说他是对谈话的内容感兴趣,不如说是他着迷于宋非玦专注的样子。   一顿早餐吃到快结束,吴牧为才终于中断了工作的话题,转而与方知潋攀谈起来。   陈朗清面对家里的长辈时有种天生的畏惧感,更何况他对吴牧为的观感复杂,这会儿只敢端端正正坐好了溜号儿,偶尔才插上几句话。   不知道谈到什么话题,方知潋说了自己的见解,吴牧为却发出爽朗的笑声,直摇头道:“你们俩这个年纪,太年轻,和我女儿一个样。等再过几年才能有新的体会。”   “……”陈朗清极小声地对方知潋说,“他女儿才四岁,幼儿园小班。”   方知潋脾气好,也不觉得被冒犯了,并不辩解,只是笑笑。   吴牧为似乎对他这一点青睐有加,等早餐结束,还邀请他晚上一起去棠颂顶层的水疗中心做SPA。   方知潋不带犹豫地拒绝了,他还是在笑着:“抱歉,我晚上约了人。”   “你约了人?”陈朗清靠在门口等方知潋拿防晒霜的时候,突然想起来还有这么一回事,“我怎么不知道?”   方知潋正在翻行李箱,闻言敷衍了一句:“随便说的。”   陈朗清深有体会:“也是,我也不想跟我小叔单独相处,压力太大。”   “不过你没觉得吗,”陈朗清又想起来了,“他那个助理也挺奇怪的,连个餐盘都不收,说话也……”   方知潋装作没听见,把防晒霜往门口一掷,打断了陈朗清:“给。”   陈朗清果然忘了接下来要说什么,大摇大摆地进了房间,坐在床上涂起防晒霜来。   “别蹭我被子上。”   “放心……哎,你还带了这么多药啊?”   陈朗清眼尖,一眼看见床头柜上摆满的各式药瓶。   “不全是,还有维生素片什么的。”方知潋摆弄着手里的胶片相机,随口答道。   陈朗清说“哦”,抬头看见那个小巧的胶片相机,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大咧咧地比了个剪刀手:“你还带相机了?给我拍一张,开个光。”   “没带,早上去市中心买的,”方知潋说到这里打了个哈欠,“胶卷不够用。”   陈朗清涂完防晒霜,胡乱在腿上抹了两把,起身跟着方知潋准备下楼。   “胶卷才几个钱?我给你报销。”陈朗清不以为意道。   方知潋按了一下电梯按钮。   “你知道吗?”他没有正面回答,“我以前想学摄影的。”   陈朗清说:“就你那个拍照姿势?一看就不专业,没戏。”   方知潋满怀的情绪被噎了回来,不服气道:“你长得不好看,我拍好看的人就好看。”   “我还不好看啊,”陈朗清一摊手,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那你拍谁?拍小帅去呗。”   方知潋一怔,才意识到陈朗清说的小帅是谁,他仔细想了想,竟然莫名觉得这个称呼恰如其分,可爱又贴切。   恰好电梯停在了这一层,陈朗清慢悠悠地走进电梯轿厢。   方知潋慢了一拍,落在了后面。   他在陈朗清的催促下走了进去,用微不可闻的音量小声咕哝道:“本来就是要拍小帅的。”   一整天的时间,方知潋绕着景区走了小半圈,等到晚上回房间坐在藤木摇椅上,开始用iPad画平面方案图。   他一开始画图就无法一心二用,等到画完主题乐园的草图才发现已经是八点多了。   隔壁迟迟没有传来开门关门的声响,又或者是已经被错过了。   方知潋把相机的带子缠在手腕上,动作很轻地溜出房间,直接坐电梯奔向顶层的游泳池。   说约了人恐怕不那么恰当,他全神贯注地看着不断上升的数字,直到金属门再次开启。   昨天晚上七点多,方知潋听见隔壁房门打开的声响。   房间内部的隔音太好,方知潋听了半天都没再听出半点声响,他把门悄悄开了条小缝,顺着缝隙望过去,才看见门外地毯有几滴被水渍晕深的痕迹。   他以为自己猜对了,然而好像并不是。   夜晚温度偏低,很少有人会到顶层来,方知潋放眼望去,泳池里的水没有丝毫波澜,静悄悄的。   方知潋蹲下把手指尖探进泳池,水很冰,他很快又缩回了手。   他总是这样。小时候和同院的女孩子一起玩咬手指的玩具小恐龙,他总是最小心,却频频运气不好被咬的那个。   但在某种方面,他却又能一直固执地伸着手指,疼了也不松开。   总归是没有人的。方知潋干脆自暴自弃地在泳池边坐下了,晃悠着腿,好在泳池有足够的高度,他的鞋袜不会被沾湿。   今晚的月亮是半月,躲在树影婆娑间,像被谁打碎了另一半。   方知潋仰起脸看了好久,才想起来还抱着的相机,他把开关键打开,循着当时看说明书的记忆开始调焦。   泳池里的水面上垂着那轮半月的影子,像沉落在鱼缸里的一尾金鱼。   方知潋举起相机,他犹豫地寻找着最佳构图,却在下一秒,感觉到了脚腕被环握住的凉意。   水面掀起一圈圈不规则的波浪纹,恍恍荡荡。   作者有话说: 第六十三章   方知潋跌进泳池的那一刻好像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想。   池水已经没过了下颚,方知潋浮浮沉沉地呼吸,该怎么做,游泳吗?潜水吗?但方知潋都没有。他能感觉到宋非玦的手指扣在他的后颈,力道很重,这种认知让他动弹不得。   宋非玦是一个陷阱,一片沼泽,是逐寸向洪水深处跌堕的催化剂。   这样不好吗?方知潋的耳鼓边是池水挤压肺部所发出的哮鸣音。   人的一生从出生开始,死亡结束,总归是一场腐烂。一起无可救药,好不了,也走不了。   但他在解读宋非玦这门课程上永远都存在那么一点偏差。   宋非玦扯他落水,又救他上岸。他们一起躺在白色的大理石平台上,看着同一个未落的半月。   方知潋殉情在游泳池的心理建设算是白做了,好在他均匀呼吸了一会儿清醒不少,想象了一下酒店的工作人员发现他们在池底时的场景——尸体都泡一晚上了,肯定很惨不忍睹,估计是没人肯亲自下水的,说不定会在用捞网捞上来之前先围着喷一圈消毒剂,滋滋滋。   宋非玦先坐了起来,手里还松松握着那台竟然没有进水的相机。有柔和的月光打在他的眉骨上,削弱了点带着距离的冷淡感。   他侧过脸,敛下眼睫看着莫名其妙咧开嘴角在笑的方知潋。   “我在想上一次的事,裘韵让我不要没事跳海殉情,”方知潋很清楚他在想什么,费劲地撑起上半身,接过相机道,“还好没进水。”   “殉情需要两个人。”宋非玦说。   方知潋仰起脸看宋非玦,忽然迟疑了一下,不知道从何开口。想说让他不要担心翻案,又觉得没有必要。   春寒料峭的晚风吹过,他们并肩坐在泳池旁,刚才还激起层层水波的池面在此刻安静得不像话。   “你什么时候回去?”方知潋把袖子往下拉了点,湿湿的布料贴着皮肤,很不舒服。   “大概下周,”宋非玦移开视线,“相机还能用吗。”   方知潋在估算着离开的日期,回过神才道:“应该可以,给你拍一张?”   宋非玦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是用那双黑沉沉的眼睛注视着方知潋。   方知潋打开相机,往旁边坐得稍远了点,把对焦点对准宋非玦,可在按下快门的前一秒,宋非玦却忽然别过了脸。   相机捕捉下了这一秒他的侧脸。   “你为什么学景观设计?”宋非玦用很平静的声音问。   “不知道,”方知潋眨了眨眼,很坦诚地回答,“可能是中介说这个专业在美国的大学很热门,她就帮我报了。”   这个“她”是谁不言而喻,宋非玦脸上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他抬起手臂,似乎想碰一下方知潋翘起来的头发,但最后还是垂了下来。   他提醒道:“头发。”   方知潋的头发很软,沾点水就翘得乱七八糟,即便使劲往下压也还是会翘起来,干脆不管了。   “没关系。”   “都说发质也会遗传,”宋非玦看了他一眼,“但你们不像。”   方知潋想了一下,好像的确是这样的,程蕾的头发有点自来卷,长发极难打理,干脆常年都剪成短发。至于方霍,方知潋对他的印象太模糊了,应该也是称不上发质软的。   “我和他们都不像。”方知潋下意识摸了摸刘海。   “可能遗传学到我这里出了错,还有性格,”方知潋只能这么解释,“我妹妹也是遗传了自然卷,还有点沙发……不对,但她的性格很像我继父。”   宋非玦没有接话,沉默了两秒,忽而笑了。   “你知道恒河猴实验吗?”他说。   安静大概持续了一分钟,方知潋回答:“看过一点。”   宋非玦嘴角还挂着点很淡的笑,他直视着方知潋的嘴唇,上面两次被咬破的伤疤几乎都已经看不出了。   “普遍性的实验结果有两种,”宋非玦的眼睛弯了一下,“第一种,在建立了依恋关系以后,即使遭遇施虐和驱逐,也不会离开。”   方知潋对上他的视线,声音终于有了波动,发出来的却不是真正想问的:“第二种呢?”   但宋非玦没有回答。   “你听说过吗,”他错开眼,轻飘飘地带过这个问题,“施虐倾向也会遗传。”   方知潋怔住了,好像懂了,又好像没有懂。他很想反驳,却找不出任何能够支撑起这个理论的方法。   宋非玦站了起来,衣袖上的水珠掉下来,砸到方知潋蜷起来的手心里。   “有些人能爬出泥沼,有些人不能。”   宋非玦用那种凝视的眼神看着他,嘴角弯了下去:“你该回去了。”   连着几天都是晴天,陈朗清先前还惊奇着荔湾的春天雨水不多,到现在却也见怪不怪了。   冷泡茶在气温中变得温热,方知潋去便利店买了盒冰块,再回来时看见陈朗清正盯着远处和酒店经理谈笑风生的吴牧为。   “他怎么还不走,”陈朗清自言自语道,“就几家酒店,犯得着谈这么久?”   方知潋也望了过去,他看的是宋非玦,只不过没看几秒就收回了视线:“他谈他的生意,你玩你的,互不打扰。”   陈朗清看见他一直拿玻璃吸管敲指节,注意力短暂被转移了:“你敲什么呢?”   方知潋缩起通红的手指:“无聊。”   “说得倒也是,我就是奇怪。”   “奇怪什么?”   “我小叔,”陈朗清苦着脸,直勾勾地盯着人家,“他不带那个经常跟在他身边的女秘书来,带个男的,还不耐人寻味吗?”   “兴许是同性方便吧。”方知潋没在意。   “带男的才不方便。”陈朗清说。   “我小叔他……”陈朗清似乎有点难以启齿,但一拍大腿,还是说了,“他就喜欢男的啊!”   方知潋一愣,心里想的事也暂时被打断了,他瞥了一眼远处的吴牧为,捏了捏手机壳,倒是没说什么。   陈朗清还在絮絮叨叨:“虽然不关我的事吧,但要是我叔母……哎,反正他要是真工作还带个男小三出来,我必须得……”   “放心吧。”方知潋歪着头打断了陈朗清,又开始拿吸管使劲敲指节。   他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很小声地说了句“好像也没有很难接受”。   远处的沙滩上,恰好前方的经理转头说了些什么,宋非玦微微笑了一下,礼貌而疏离。   陈朗清还没搞清楚状况:“放心什么?”   方知潋接着刚才的思绪继续想,他把吸管扔到一边,很敷衍地说:“你担心的事。”   作者有话说: 第六十四章   紧挨露台的一丛迎春开得肆意张扬,拉开白纱帘,满眼皆是呼啦一大片金黄。   宋非玦踩上拖鞋,在桌子下边的小冰箱里翻出来瓶矿泉水喝了两口。他把半沉的瓶子顺手扔到床尾,走到露台栏杆边,从烟盒里抖出一支烟,却不点燃。   前两天,温沛棠又打来了通电话。她说今天郁姨推她去了公园,柳树都抽条了,还说郁秋,最近好像刚处了个不错的对象,郁姨终于能放下心了。电话的最后,温沛棠轻声问他最近工作忙吗,嘱咐他少抽点烟。   宋非玦把手机贴紧耳边,说了声好。   从出狱到现在,温沛棠几乎没有干预过他任何事。   除了抽烟。   温沛棠第一次看见宋非玦抽烟是在去年年末的一个晚上,那天晚上郁姨推她去超市,比预计的时间提早回来了一个小时。她们从小区后门进来,途径花园,郁姨突然指着不远处小声地问:“那个是不是小宋?”   宋非玦背对着她们,靠在墙上抽烟。旧小区的配套设施坏了也常年不修,没有光照着,温沛棠好半天才看清那个背影。   他整个人像是融入了夜色的一隅,很静谧。   同样是那天晚上,温沛棠犹豫了很久才在临睡前敲开宋非玦的房门,问他有没有想过找个伴儿一起过。   宋非玦看着她,还是说好。   可前不久和郁秋的事告一段落后,温沛棠再打给他,他只是笑笑,说算了吧。   于是温沛棠退而求其次地开始劝他戒烟。   宋非玦每次都答应得好好的,也会注意不在温沛棠面前抽烟,但一离开她的视线,反而抽得更凶了。   隔壁的露台传来断断续续的说话声,方知潋好像还没睡醒,说话的语气黏糊糊的。   宋非玦咬破了那支爆珠。   直到现在,他才发现其实他并没有烟瘾,让他上瘾的也根本不是烟。   薄荷的香气漫了出来,隔壁的说话声还在继续。   “我为什么要回去?”方知潋大概还不够清醒,他拉开露台的玻璃门,把胳膊搭在栏杆上,一边脸颊歪歪地贴下去。   好像贴着冰凉的栏杆就能更清醒一点。   他不知道是在和谁打电话,讲话的语气平淡,挑眉的神态却显得很生动:“少来了。”   “我忙得很,没有时间去看你,最好电话也少打,”方知潋把音量调小了点,“啊,聊什么?如果你很闲的话可以去跳广场舞啊,你年轻的时候不是最喜欢去俱乐部跳双人拉丁吗?虽然现在也不见得会有人理你就是了。”   对面那端忽然没了声音,他看了眼屏幕,自言自语道:“挂了?”   方知潋打了个哈欠,慢吞吞把手机屏幕按灭了,刚要往回走,一抬眼才发现宋非玦正倚在隔壁露台的栏杆上看着他。   穿堂而过的风撩起那丛迎春,连着枝晃悠。   方知潋弯起眼睛,动作幅度很小地朝宋非玦晃了晃手机,充当打过招呼了。   “我爸,”他不知道是在解释,还是很随意地挑起一个话题,“他还在做梦呢,要我回平宜看他。”   方知潋花了五分钟向宋非玦讲了一个很短的故事,总结起来大概是恶有恶报,罪有应得。   他说,方霍的新妻子其实在孕期就已经出轨了,他刚出国那几个月,正是方霍刚发现,并且闹得人仰马翻的一阵子。很讽刺的是,靠吃软饭才有了现在一切的方霍当然没办法选择离婚。   程蕾当然是不会对方知潋说这些的,但是方霍不一样。方知潋起初接到方霍的电话时还不懂他的意思,但方霍哄了他几句,他很快就明白了。   方霍大言不惭地对他说:“我就你这么一个儿子,以后东西和钱不留给你给谁?”然后说了没几句,又开始骂出轨的妻子,骂不知道是哪个野种的女儿。   “我当时是这么说的,”方知潋半撑着脸朝宋非玦笑,换了种口吻,“我说,只不过是女人出去偷食,就闹到七彩,太唔似样了。”   宋非玦似乎也很淡地笑了,眉眼舒展,像放晴的春天。   方知潋说这话的语气活脱脱像个碎嘴的小老太太,但眼睛却很明亮,比那丛迎春更甚。   “然后他就挂了,”方知潋摊了摊手,“直到回国才联系我。”   “真希望这个世界多讲点因果,或者多讲点道理。不要总是在该讲因果的时候谈包容,该讲道理的时候谈感情。”他说。   故事讲到这里就结束了,方知潋眨了眨眼,舍不得停下。   但停下才能重新开始。   早餐是酒店送上来的,方知潋边吃边窝在床上画图,间隙听见走廊传来隔壁的关门声,他没有出去看,而是安安静静地吃完了早餐。   下午,吴牧为给他发来了微信,问他晚上八点有没有空,想看看项目的平面效果图。   涉及工作方面,方知潋不好拒绝了,只能给陈朗清发了个微信,问他要不要一起去。   陈朗清还没醒,他这几天在荔湾玩得正尽兴,每天到了凌晨才从市中心回来。   方知潋给他打了两通电话,全都没接通,干脆放弃了,在房里闷了一下午画图。   这几天,他早就把还没成型的度假村从里到外绕了个通透,多余的时间就用来画草图。要不是陈朗清玩上瘾了,他们早就应该回燕京了,也不会刚订上后天的机票。   方知潋把吃完的早餐托盘放回门外,再转身回房间,刚刷了门卡按下把手,却忽然发现把手上挂着一串东西。   八点整,方知潋准时到了棠颂顶层的酒吧。   酒吧里很安静,零零星星没几个人。侍应生早有准备地等在门口,为他指路吴牧为所坐的位置。   吴牧为挑选的位置很好,离门口不算太远,但因为有一圈绿植的遮挡,又足够隐蔽,不至于被旁人听去了对话。   方知潋开门见山,一落座先把iPad里的草图一一翻给吴牧为。尽管现在的草图甚至无法称为平面图,只能算是部分区域的大致构思。   吴牧为却不着急,他把提前点好的鸡尾酒推给方知潋一杯,面带笑意道:“吃饭了吗?”   方知潋同样笑笑:“在酒店的餐厅吃过了。”   吴牧为点了头,指腹有意无意地摩挲着酒杯,叹了口气。   “在荔湾这么久,叔叔也没能好好招待你,等回了燕京再请你吃大餐。”   方知潋不接话,只否认道:“哪里的话。”   他们不痛不痒地聊了几句,话题不知道怎么又被拐到吴牧为女儿身上了,吴牧为知道方知潋是从美国回来的,问他有没有意向教自己女儿学英语。   方知潋嘴角抽了抽,脸不红心不跳地撒谎,做出一副懊恼的神态:“恐怕真不行,我英语基础本来就差,回国这几个月都忘得差不多了。”   吴牧为摇头笑了:“教学倒是其次,主要是我看见你,就像看见我女儿一样。”   他女儿四岁,幼儿园小班——方知潋一恍神又想起了陈朗清说的话,没注意到吴牧为的手指微微动了动。   “你可以慢慢考虑一下,当个兼职。”吴牧为的手离方知潋的手很近,再往前一点就能抓住了。   吴牧为没有说错,他和吴牧为的女儿浑身上下只有这么一点是像的——手很小,好像没有骨头似的。轻轻一抓就能包裹在手心里揉捏。   “你们一定能相处得很好。”   吴牧为最后一个字音落下的同时,酒吧的门被拉开了。   门轴声紧涩,风铃叮当响。   作者有话说: 第六十五章   当蓝色的夜晚降落在这座水泥森林时,他们正经过机器轰鸣的街道,要在某一处停下。   车窗外的月季被飞速后退的光线掠过,明明灭灭。方知潋含着柠檬含片往外瞧,后知后觉地问:“有薄荷味儿的吗?”   前方路口是红灯,宋非玦停了下来,侧目看了他一眼:“没有。”   “那我可以抽这个吗?”方知潋的视力总是在不该好的时候格外好,他得寸进尺地指了一下拆开的烟盒。   “可以。”宋非玦错开眼,直视着前方的信号灯。   方知潋捏出一支爆珠,他想装作游刃有余地捏开爆珠,可捏了好几下都没听见那声响。   “怎么捏?”他终于放弃了。   宋非玦没有说话。   方知潋仰起脸,才发现红灯只剩下不到五秒了。   眼前的视野蓦地一暗,那声清脆的破裂声在狭小的车内空间显得格外突兀。方知潋的指尖像是快被烧着了。烫的、黏的,他感觉到宋非玦的头发滑过他的掌心边际。   “好了。”   宋非玦重新直起身,声线平稳。   路口的红绿灯变了,他们继续跟着流淌的车灯向前。   方知潋不想问去哪里这个扫兴的问题,去哪里都好,比这个问题排序更前的还有很多。   但不是现在。   一个小时前,方知潋和吴牧为同时因为门口的声响转过头,看见宋非玦穿过吧台朝这边走过来。   酒吧门口的风铃,便利店的风铃,方知潋居然在这种时候还在想无关紧要的事。他在酒吧洄游的光线里与宋非玦对视一眼,似乎感官知觉全都失去了一样,做不出反应。   直到宋非玦懒懒地越过桌子把他拽起来,用不紧不慢的口吻问他:“还不走吗?”   “走。”方知潋反手拽住他的手臂。   “小宋,”吴牧为放在桌面上的手早就收回去了,视线在他们两个之间来回打量,脸上笑意不改,“我告诉过你,今晚已经有约了。”   吴牧为似乎还没搞清楚状况。毕竟他身边的这位得力的助手一向是沉默寡言,却从不出纰漏的。   宋非玦好像笑了一下,很轻,风似的虚无缥缈。   他覆上方知潋的手背,一寸一寸向指节下移,手指滑到掌心,不轻不重地按捏。   好像在催促谁做出一个选择,留在这里,还是离开。   “还是算了,我很不讨小孩子喜欢,”方知潋回过神笑了,指尖滑进指尖,十指相扣,他对吴牧为保全了最后的礼貌,“再见。”   他们在一座高架桥洞停下了。宋非玦解开安全带,把车窗降下了一半。   有春天气味的风顺势钻进来,吹得方知潋嗓子发痒,又想咳嗽了。他攥紧握在手心里那根没抽的薄荷爆珠,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种熟悉的气味可以和爱划上等号。   “别憋着。”   宋非玦察觉到了,但这一次方知潋反应更快,在车窗升上去之前已经先按住了他的手。   他终于可以问出口了。   “你刚才是在担心我吗?”   或许,或许宋非玦会回答——方知潋想,他只是抱着一半的可能性。   微弱的一小撮光线打在宋非玦的侧脸上,他抬眼,对上方知潋的视线。   飞蛾扑火,方知潋在这一刻终于明白真正明白了这个词更深一层的含义,不是自取灭亡。   在黑暗里,飞蛾追逐火光的时候一定在想——他是值得追逐的,值得为之付诸一炬的。   静了两秒,方知潋自言自语地补全了答案:“我知道。”   宋非玦说:“嗯。”   他们几乎是同时说出口的。   方知潋一怔,好像呼吸都停了。   手腕上的茉莉花串被他强迫症似的打着圈骨碌骨碌转,骨朵脆弱,经不起这么折腾,方知潋终于放开手。   “我哪有那么笨啊,”他笑了,口吻轻快,“但是没办法,还是要去,毕竟要吃饭嘛。”   宋非玦的视线投向那朵被方知潋戴在手腕上的茉莉花串,茉莉花是白的,方知潋露在夜色中的手腕也是白的。   “那你呢,还能留下吗?”方知潋又问。   方知潋莫名其妙想起来他第一次去车行找阿锐的时候,阿锐理解错误脱口而出的那个“酷”字,换到现在是不是也依然合情合理?   有今天,没有明天。   如果二十六岁的他们能回到十八岁,是不是回忆也能换个样子。   宋非玦不答话,方知潋就开始自顾自地往下说。   “我赚的好像也没有很多,但是可以慢慢赚,之前还有点存款……对了,虽然在燕京买不起房子,但是可以去临郊的地方买,四五十坪就够了,我喜欢小房子,你呢?”   他自己说完都忍不住笑了,这是彩礼还是嫁妆?好在总算是说完了。   “方知潋,”宋非玦声音很低地叫他的名字,“我以为你听懂了。”   这次隔了几秒,或者是十几秒,方知潋再抬起头。   “已经铐牢了,”他举起手腕上的花串,好像很急切地想抓住什么,证明什么,“你不能反悔。”   天知道他在看见那串茉莉花串的时候在想什么,为什么是花串呢?也不是非要金子银子……就算是铜做的手铐也好,坚固一点,把他们之间的关系再铐牢一点。   宋非玦还是用那样的眼神看着他,方知潋知道他得回答了。   他很慢地低下头:“我听懂了。”   “你说我因为小时候的家庭环境才对你产生了依恋心理,你说你会遗传你父亲的施虐倾向,我都听懂了。”   “你相信那个实验结果,怕我成为第二个温阿姨吗?”方知潋眼睛很热,他笑着去抓宋非玦的手,还是很冰,“就算对我没有信心,也该对你自己有点信心吧?”   车流声充耳,方知潋的声音却格外清晰:“我可是对你很有信心的。”   高架桥上,一辆辆飞驰而过的车子掠过矗立的楼宇。   高架桥下,方知潋仰着脸看他的月亮。透过间隙也能看见镶在天上的月亮,但他们不一样。宋非玦是他摸得着扑得见的,独一无二的。   宋非玦的手指并拢按在他后颈凸出的骨头上,力道并不多重,硌手。   方知潋没躲,他听见宋非玦反问:“不笨吗。”   “还好吧,”方知潋往前走了半步,只有半步,算不上距离太近:“虽然没你聪明。”   他的口吻很笃定。   “但是笨蛋不会权衡利弊,我只选你。”   宋非玦忽然松开手,垂下眼笑了。   他朝后退一步,手指收紧,用再平常不过的语气问方知潋。   “我没办法保证不会像他一样,也有可能会做出伤害你的举动,”宋非玦的声音好像隔着一层风飘过来,又或者是雾气,某种朦朦胧胧的介质,“即使这样,你也不会走吗。”   不需要考虑,方知潋咬住下唇,几乎脱口而出答案。   “这次你可以考虑很久。”宋非玦说。   方知潋怔怔地抬头看着他,睫毛微颤。   “想好了再来找我吧,”他看向方知潋,嘴角扬起的笑意渐渐淡了,“这次想好了,就没有再一走了之八年的机会了。”   作者有话说: 第六十六章   “早上好,”陈朗清溜达着挨个打了圈招呼,又特意绕到最里侧的办公桌,探进去半个脑袋,“又看猫呢?”   方知潋应了一声,他捧着杯牛奶麦片囫囵吃了两口,把手机倒过来按了麦克风,对屏幕里露出一张大脸的月牙说:“叔叔跟你说两句。”   陈朗清嘴角抽搐着摆手:“客气了,不用不用。”   方知潋说哦,又把手机摆正回来,快速解决掉了剩下的半杯麦片,关掉监控前还和月牙说了句拜拜。   远程屏幕里的月牙用毛绒绒的脸蹭了蹭监控,一脸茫然,好像不懂这个怪机器为什么会发出方知潋的声音,但还是难得配合地跟着“喵”了一声。   方知潋关了监控准备开始工作,一抬眼看见陈朗清还站在原地:“怎么了?”   “我们公司要招实习生了,”陈朗清搓了搓手,莫名其妙满脸的春风得意,“你下午陪我面试一下?”   方知潋没当回事,随口道:“行啊。”   中午午休,方知潋和陈朗清一起去楼下的西餐厅吃午餐。陈朗清最近在增肌减脂,只吃轻食沙拉,方知潋倒是无所谓,也就陪着一起吃了。   对着一碗绿油油的蔬菜沙拉,陈朗清嘴角都耷拉下来了。   方知潋叉了一小块芒果,有意无意地问:“度假村那个项目最近不需要对接了?”   “还对接什么啊,”陈朗清苦着脸,没听出他的言外之意,“Viva上周不是来过了吗?”   方知潋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从荔湾回来以后,他几次想去找宋非玦,但冷静下来又总觉得有什么还不够充分。   吴牧为懂得见好就收,没有再就这个项目联系过方知潋。倒是上周有位代替吴牧为来做对接工作的短发女孩来过,陈朗清叫她Viva。他也拐弯抹角地问过Viva这个项目以后是不是只有她一个人负责,但对方好像没有听懂他的意思。   方知潋也想过给宋非玦发微信,但他打开聊天对话框,宋非玦的头像还是八年前那张,再打开朋友圈,空空如也。   怎么看也不像还在用的样子。   陈朗清继续苦大仇深地吃菜叶子,方知潋坐在他对面,有一搭没一搭地把沙拉里的水果挑着吃完了,正好唐汀发来了微信,催他把在荔湾拍的风景照发过来。   也许是方知潋真有点拍照的天赋,又或者是胶片相机有自带的氛围感。他回燕京以后特意去了趟冲片馆,把照片都扫描了一遍。   方知潋大致扫了一眼,把相册里的照片全划选上发过去了。   唐汀没过两分钟就回复了,还发回来一张。   方知潋定睛一看,才发现他不小心把宋非玦的那张侧脸也发过去了。   他刚要回复一句发错了,唐汀却先打过来一句:“这不是上次在剧院遇到的那个像爱豆的哥哥吗?”   方知潋一怔,反应过来:“你什么时候看见他的?”   唐汀回复:“我不是跟你说了嘛,堵洗手间门口,好像是相亲但双方都没意思的那个,你不记得了?”   陈朗清戳了戳盘子里剩下的沙拉,终于放弃和菜叶子和解了,他敲了敲桌子,对盯着手机不知道在看什么的方知潋说:“还看猫呢?买单走了。”   方知潋蓦地仰起脸,嘴角的笑意还没消散。   “只有我一个。”他小声嘀咕了一句,连着不安分地晃了晃椅子,陈朗清都有点担心他太过得意忘形晃倒椅子了。   方知潋的声音实在太小,陈朗清压根没听清,只被他古怪的笑容吓了一跳:“看个猫这么高兴?”   方知潋没搭理陈朗清,反而按了一下桌子上的按铃。   “直接去门口的结账台结就行。”陈朗清摸不着头脑道。   方知潋往前凑了点,用蛊惑的语气问:“你不是不想吃沙拉吗,加点别的?”   “虽然我也很想加,”陈朗清坚持着岌岌可危的原则,“但是……”   他还是晚了一步,方知潋已经翻开菜单了。   陈朗清盯着菜单上的图片,剩下的“不行”硬是说不出口了。   “想吃什么随便点,”方知潋把菜单倒过来让陈朗清自己翻,神情活脱脱像只尾巴翘上天的小狗,“我请客。”   面试时间在下午两点。直到坐到办公椅上的前一秒,陈朗清还在摸着圆滚滚的肚子抱怨方知潋破坏了他的增肌减脂计划。   方知潋冷漠回应:“我又没让你点三份牛排。”   插科打诨没几句,已经有人在外面敲门了,陈朗清立刻坐直了,摆出一副有专业态度的样子。   来面试的是个燕京本地的男孩子,姓袁,大三在读。陈朗清特自来熟地叫人家小袁,殊不知一张口就暴露了工作室规模太小没有HR的事实。   小袁也是个好相处的,一直笑眯眯,陈朗清叫他他就应着。   他们有来有往闲聊几句,终于切入正题,陈朗清偷看一眼手机备忘录上提前记的问题,咳嗽一声,开始第一个问题。   “我已经看过你的作品集了,你在大学期间是有过相关实习经验的对吗?”   “对的。”   “那你的上一份实习主要工作内容是什么呢?”   小袁好像迟疑了一下,但还是说了:“情趣/用品分销。”   陈朗清瞳孔放大,笑容僵硬地问:“什么分销?”   “情趣/用品,”方知潋友情提示道,他似乎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你说的分销是指在校内售卖?”   小袁说:“不是的,是对固定电商平台和实体店进行销售。”   方知潋还想问下去,又有点犹豫。小袁没注意到陈朗清的表情,把方知潋想听的正好补全了:“主要销售的是肛/塞、龟/甲/缚、口/球、情趣/制服等比较常见的商品,我负责的是对接供应链和经销商。”   方知潋托着下巴,一脸打开新大陆似的表情。   “但是,”他敲了敲桌子,还是问出口了,“这种特殊癖好的人群,不是还是少数吗?”   小袁纠正他:“这不是特殊癖好。”   一旁的陈朗清不懂这两个人怎么聊上了:“不是特殊癖好是什么?不对,我也没想问这个啊?”   “当然不是,这只是一种情趣,”小袁摊了摊手,理直气壮道,“就像你不能把情侣之间挥皮/鞭玩滴/蜡的行为叫作家暴一样,就算你认同,人家自己都不会认同。”   “见鬼了,我为什么在和他讨论这个话题。”陈朗清眼神呆滞地自言自语道。   他看了一眼话题发起的始作俑者——方知潋却敛下眼睫,好像在思考什么。   陈朗清终于忍不住了:“我们能换个话题吗?”   小袁点点头:“当然。”   陈朗清松了口气,翻开备忘录继续下一个问题:“你在上一份实习中得到了什么……算了下一个,你对实习补贴有什么要求?”   面试还在继续,方知潋却已经没有关注旁边的动静了。   他回想着小袁刚刚说的那句话,好像心里某种不知名的开关忽然被打开了,一时间豁然开朗。   方知潋的皮鞋尖一翘一翘,心里彻底拿定了主意。   作者有话说:   过渡一下和好在即啦 第六十七章   周五,阴雨天。水箱厂桥洞下没及时清理的污水围着一小圈稀泥巴路,老旧小区整改个没完没了,再加上下雨路面泥泞,稍有不慎就免不了摔个跟头。   马路对面的地都被推平了,原先的麻将社暂时搭了个台子被挪到台球厅的外屋,一天也就能凑成那么一桌,从早打到晚不带换人。   台球桌前烟雾缭绕,齐卓吐出一口烟圈,把球杆往上掂了掂:“这就不打了?”   “不打了。”宋非玦倚着台子,熟练地给球杆擦粉。   “都不打了还擦什么?”齐卓光明正大地笑话他,用指缝夹着烟,俯身找准角度。   宋非玦不答,等齐卓一杆进洞了,才慢悠悠地提醒:“烟灰掉台布上了。”   “我靠,”齐卓一把扔下球杆,手忙脚乱用胳膊肘去擦,“你不早说!”   宋非玦拆了颗薄荷糖含在嘴里,薄荷糖是带圈儿的,小饭店前台任由人一抓一大把的那种,廉价的凉丝丝的甜。他很有闲情逸致地看了几秒齐卓擦台布,招呼也不打,转身往外走了。   屋子外头,老赵坐在正对着门口的位置上打麻将,一见宋非玦出来,笑呵呵地撂下一声招呼跟着走人了。   一旁立马有人补上位置,离老赵最近的人唾他牌品不行,那人也没露出不乐意的表情,照样眉开眼笑。   在背后“幺鸡二条不打要遭”的吵嚷声中,老赵跟在宋非玦身后一起走出了这间乌烟瘴气的屋子。   “你上次给我说的那只股票,”老赵亦步亦趋地追上他的脚步,神神秘秘道,“你猜赚了几个点?”   雨还在下,只不过比刚才的阵势小了不少。   宋非玦把薄荷圈压在舌根底下:“你买了多少。”   老赵压根不在意他回答什么,嘴上说了句“没多少”,又得意洋洋地比出个三的手势。   “卖了吧,”宋非玦往后抹了一把淋湿的头发,“再往下就是空仓了。”   随着动作,他手腕上的黑线晃晃悠悠地往下坠。   “我一见这阵仗就卖了。”老赵难得有一次和宋非玦想法一致,不免得意起来。   “哎,”老赵用肩膀撞了一下他的肩,“有好股的话记得再想着点哥。”   宋非玦偏开点肩,语意不明:“嗯。”   老赵最初是吴牧为的客户,宋非玦也是因为这个才和他打上交道的。这人刚开始认识的时候看着像个一夜暴富的拆迁户,其实不然,炒房热潮时他跟着买房,古玩正热时他手上成天盘着两个文玩核桃,什么都要掺一脚,但什么也都懂得见好就收。   穿过小胡同就是菜场,赶上下雨没几家出摊的,但地面上踩烂的菜叶子混着雨水腐烂的气味实在不算好,老赵捏着鼻子落在后面,好不容易等过了这段路,才松了口气。   “你还跟着老吴呢?说实话,你这个脑子做什么统计,亏了。”   “不然呢。”   “做股票分析呗。”   老赵说完又觉得不对,大材小用了,赶紧打住:“现在不是都搞那些个什么,叫量化投资?琢磨琢磨,我看你没问题。”   “行啊。”宋非玦答得倒是轻巧。   老赵就是随口一说,没想到宋非玦还真答应了,他有些诧异地抬起头,刚想问,却发现已经走到楼道门口了。   宋非玦停都不停一下,只懒洋洋地举起条胳膊象征性挥了挥,当作是告别了。   老赵目送着他进了黑黝黝的楼洞,抬头打量了一眼四周破旧的环境,心里知道宋非玦那是敷衍呢,但也只是摇头笑了笑,回身走了。   宋非玦租的房子在三楼,一千五一个月,开间,除去装修差位置偏小区老旧等等一堆缺点,还算是划得来。   他掏出钥匙开门进屋。一进门就是床,对着冰箱和电磁炉,留出供人通过的空隙很窄,好在干净,即使一个月没回来也没落太多灰尘。   从去年开始,他经常往返于燕京和临川两地,索性租下了这个开间。温沛棠近几年腿脚不便,人也爱想东想西了,宋非玦不止一次听郁姨偷偷和他说,温沛棠在和他挂了视频以后默默流眼泪的事。   宋聿名一死,没人肯再帮他遮着受贿的漏洞了,钱和房子该收的收,该还的还。温沛棠治病不舍得花钱,宋非玦在牢里不好过,她在外面同样不好过。   但即使是这样,温沛棠依旧还残留着那么一点天真的期盼——她还是希望她的儿子像以前一样,能自由地甩掉那六年的包袱,重新开始,并且不用吃苦。   然而事实让她难过了。   宋非玦知道温沛棠所有的想法,不同的是他心里生出一种近乎讽刺的庆幸。   无论是宋聿名这个人,还是他留下的脏钱、东西,终于都彻底消失在他们的生活中了。   冰箱之前一直在断电,里面什么都没有。宋非玦关上冰箱,把桌子上的水壶插上了,或许是太久没用的缘故,水壶插电的地方发出“滋滋”的声响,提示灯变红。   他把电排扯过来,刚要仔细看接口处有什么问题,门外却响起敲门声。   “快递。”   门口的人刻意压长了尾音,很有耐心地敲三下停一下:“有人在吗?”   宋非玦把电排放回原处,水壶还在持续地发出噪音,门口的人似乎听见了,蓦地安静下来。   “放门外吧。”宋非玦很慢地走到门边,他靠着墙,对门外的人说。   “需要您亲自签收的。”门外的人不依不饶道。   宋非玦不再与他绕圈子了,手指往下压,开了门。   门外的人似乎没想到这么容易,他把卫衣的连帽撩下去,露出一张白净的脸,期待着宋非玦露出什么诧异的表情。   但是没有。   宋非玦看着眼前的方知潋,他穿了件灰色连帽卫衣,抱着个很大的纸箱子,看起来和高中那会儿没什么差别。额前的刘海沾湿了点,大概是淋了雨。   视线下移,宋非玦的视线停在了方知潋脖颈上的项圈。   那是条银色的项圈,像大一圈的手铐质地,反射着软质的光。项圈扣起来的地方系了条链子,上面坠着一把不大不小的锁头。   方知潋好像很冷似的,的确,今天的温度比前几天下降了不少。他把手指都缩在袖子里,脸却仰着,故意让宋非玦看见那条项圈一样。   “不是说想好了让我来找你,”方知潋把敞开点口的箱子往上掂了一下,很费劲儿地托住,“我想好了。”   宋非玦没有去看那个碍事的箱子,他的视线从项圈回到了方知潋的眼睛:“是吗。”   “我这个人毫无远见,目光短浅,但只有那么一点好,”方知潋朝宋非玦笑,“决定了的事绝对不会后悔。”   “八年前除外。”他说。   躲在衣袖下的手指缩了缩,仿佛触见了雨后空气中漂浮的寒气,是一点点刺痛,一点点怨。   宋非玦用很平静的语气问他:“你怎么知道八年后不会变成除外。”   就像他想过无数次的那些自问自答。   方知潋不笑了,他用手指攥住项圈上坠着的锁头,举起来。   “你可以锁住我,”他终于又弯起眼睛,一字一顿,“所以你要签收吗?”   堆满杂物的走廊很深,很黑,只剩下他的回音。   静了两秒,宋非玦没有回答。   方知潋攥紧手指,还是用那种很固执,坚定的眼神看着他。   窗外的雨好像又变大了,但方知潋知道,只有这里不会淋湿他。   下一秒,宋非玦握住那把项圈上坠着的锁头,用力把他扯进了房间。   作者有话说: 第六十八章   墙壁上的两道影子交叠了大半,方知潋努力仰着脸去回应这个又凶又疼的吻。疼痛使他清醒,宋非玦使他沉沦,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他的呼吸乱得一塌糊涂,舌尖却是软的、烫的。   箱子里的东西散落了一地,在暗流涌动的空气中翻起一层看不清的薄灰。   宋非玦分出两成余光去瞥一眼地上散着的情趣/玩具,视线又转回方知潋沉沦动情的眼,勾紧的手指微微松了点。   “感觉你好像会喜欢,”方知潋不肯让他松开,偏开头,讨好似的亲亲宋非玦的嘴角,“喜欢吗?”   宋非玦不说话,他总是喜欢让方知潋猜。但这次方知潋眨巴着眼睛笑,知道自己猜对了,任由手腕被轻而易举地套上枷锁。   再然后是眼睛,方知潋的双手被牢牢缚住,眼罩遮挡了他的视线。他能感觉到宋非玦在他的腕骨上烙下一个吻,唇角若即若离地擦过腕间脉搏、疤痕,隐晦又疯张。   疤痕?方知潋来不及想起那个不对劲的地方,又陷入了一圈新的漩涡。   宋非玦的手指搭在他扬起的脖颈上,刚刚好的窒息感席卷了方知潋的全身。他已经陷进晕眩的沼泽,柔软的枕头、咯吱咯吱的床板响是燃料,欲望变成滚烫的不由自主的情感和跳动的心脏,他只觉得自己在不由自主地张开,变得柔软。   “疼吗。”方知潋听见宋非玦依旧用那种温柔的语气问他。   好像那个占据着绝对的高姿态,让方知潋支离破碎,又六神无主的人根本就不是他。   他知道宋非玦是危险的甲基苯丙胺。   方知潋含着宋非玦的指尖很笨拙地吃,像收起尖利牙齿的小狗,匍匐地、虔诚地吻他的指节,声音含糊不清:“我好像还是不喜欢疼。”   宋非玦前倾的身体绷直了,他看着蒙在方知潋眼睛上的黑色绸带,指尖更往里捣,笑不抵眉:“又后悔了?”   太深了。方知潋忍住想干呕的条件反射,有津液顺着他咬红的嘴角流下来,很狼狈。   他摇了摇头,却不着急解释。眼前一片漆黑,沾湿的睫绒打成结,他却那么容易就捧住了宋非玦的脸。手指没有章法地摸着那双漂亮眉眼、鼻梁,再落到薄薄的一张唇。   “但是我喜欢你让我疼。”   ……   ……   ……   夜半的雨不眠不倦地下,宋非玦抬手熄了台灯,身后一双臂弯用力地抱了上来。   方知潋还醒着,小狗似的眼巴巴抱着他不松手,头发被枕头蹭得翘起来。   床单湿得一塌糊涂,乱七八糟的,甚至床尾还堆了几件衣服,分不清是谁的。没人去管这些,他们肩抵着肩,在同一个渗着凉意的雨夜里解渴取暖。   “像梦一样。”方知潋说。   他的心脏好像在慢慢发芽膨胀,就快要从肋骨的缝隙里挤出来,无法抑制地发荣滋长。   这种过程是缓慢的、平和的,是不疼,但让人上瘾的迷恋。   “不是梦,”宋非玦顿了一下,告诉他,“睡吧。”   方知潋说好,他很乖地闭上眼,像以前的每一次一样渐渐放稳呼吸。   宋非玦的房间里有股淡淡的植物香味,很陌生,方知潋花了很长的时间去想这种香味到底来自于哪里,但都无法想象出一个具象的解释。   于是方知潋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宋非玦削瘦的后背。他坐起来,很谨慎地没有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   又失败了。他看着宋非玦安静的侧脸,这样想着。   但也是因为这样,他终于能够好好打量一遍这个明明一眼就能看到底的房间。   这个房间连宋非玦前八年里生活的一个角落都不算,但方知潋依旧想了解,哪怕只是拼图最不重要的一小块,他都无比珍惜。   刚才蒙着眼睛,方知潋什么都没能看见,他小心翼翼地绕到床尾下了床,从刚进门的地方开始看。   他们靠在那面墙上接了吻。然后再往前,是低矮的木茶几,上面摆了水壶和一些杂物,他刚刚差点不小心被磕到了小腿,现在大概还淤着青。再往前就是床了,狭小的,却给了他全部安全感的。   欲望和疼痛挂钩的,欲望和爱是挂钩的,那么疼痛和爱也是挂钩的。   爱是留在身体记忆的疼痛,是跪疼的膝盖,是勒红的手腕,是分开的腿。   方知潋屏住呼吸,慢慢地在床边蹲下了。他看着宋非玦没有颤动的睫毛,想伸出手指,但最终还是缩回去了。   他想,但是爱从来都不等于疼痛,爱只等于眼前这个人赐予他的疼痛。   宋非玦始终闭着眼,睡得很沉。方知潋怕吵醒他,刚准备从床尾绕回去,一别开眼,却突然看见冰箱上放着的一盆绿萝。   那盆绿萝蔫巴巴的,叶背也有些泛黄了。   方知潋用手指拨弄叶片,在心里想着明天空了要查一查绿萝的养殖方法。   他没有注意到,宋非玦已经睁开了眼,正平静地注视着他的背影。   方知潋一晚上都没有合眼,眼见着天渐渐亮了,睡在他身侧的宋非玦起了身,他装作睡眠浅刚被吵醒的样子,用脸颊蹭了蹭宋非玦的手臂。   “去哪里?”   “买早餐。”   “不吃了,”方知潋缠着他,“再躺一会儿。”   宋非玦不说好也不说不好,掐住方知潋的鼻子不让他呼吸,方知潋笑着往后倾,不管还有没有余地呼吸,先吻住了他。   他们在凌乱的床单叠着乱七八糟的衣服上又做了一次。方知潋把喷洒在口腔里的东西咽下去,更用力地收紧手臂抱住宋非玦。身体只能感觉到他的体温和心跳,嘴里也只有他的味道。   这一次做完,方知潋是真的觉得累了,他久违地没有借助药物作用,就这么晕晕沉沉地睡了过去。   说是睡着,其实也不过一个多小时。方知潋再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亮了,他在没有温度的床上躺了一会儿,起身去了卫生间。   宋非玦还没回来。换下来的床单皱巴巴地团在一起,被随意扔在洗衣机里。方知潋往里面加了洗衣液,然后按了开关键。   他花了一会儿时间去找热水器的开关在哪儿,然后进去洗了个澡。快洗完擦头发的时候他听见放在外面的手机响了,才迟钝地想起来应该是每天早上的例行闹钟。   方知潋隔着扇门对Siri喊关掉闹钟,可是距离太远了,闹钟的噪声还在持续。   他又喊了两声Siri,感觉自己比闹钟还扰民,索性放弃了,胡乱擦了两把还滴着水的头发就要往外走。   闹钟声由远及近,却在推开门的一刹那了无声息了。   宋非玦的毛巾还搭在方知潋的头上,方知潋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宋非玦伸出一只手,那只手机就这么静悄悄地躺在对方掌心。   “我才是你的Siri吧。”宋非玦说。   他手上还拎着两个塑料袋,里面估计是早餐。   方知潋把手机接过来,胡乱地擦了两下头发,跟着宋非玦出来。   早餐是皮蛋瘦肉粥和青菜包,他们围着那个低矮的木茶几面对面吃。   方知潋没什么胃口,但还是尽量多吃了几口,他的腿还酸着,这么盘起来简直要命。   宋非玦好像看出来了,从衣柜里翻出一个垫子给他。   方知潋总算舒服了点,他坐在垫子上一小口一小口喝粥,表情有点呆,似乎在想什么,又似乎只是单纯发呆。   “昨天睡得好吗?”宋非玦问他。   方知潋还在愣神,反应慢一拍地点了点头:“很好啊。”   宋非玦不再说话,温沛棠从小教育他食不言寝不语,但方知潋家里没有这种规定,他把手机打开,边看早间新闻边慢吞吞地吃。   吃完早餐,宋非玦简单收拾了一下餐盒准备下去倒垃圾,方知潋突然叫住他。   问出的却是一个有点莫名其妙的问题。   “你还想出国吗?”   他似乎深思熟虑了很久,神情还有些忐忑,斟酌着接下来怎么说似的。   宋非玦看了他一眼,没什么表情:“不想。”   方知潋“啊”了一声,有点急了:“为什么啊?”   宋非玦把塑料袋挂在门把手上,伸出两只手使劲揉了一下方知潋的脸。他一点都没手下留情,方知潋“嘶”地一声,好像真的很疼。   “没有为什么。”   他最后用力捏了一把方知潋的耳垂,眼神懒懒的,不等方知潋反应过来,转身下楼了。   作者有话说: 第六十九章   方知潋在那间不到二十坪的小房子里窝了一个周末。   下午宋非玦通常会出门,方知潋就在家里昏昏沉沉地睡上一小会儿。晚上他们会一起喝酒,吹着窗子外飘进来的风捂着被子看《戏梦巴黎》。   镜头对准Matthew对Isabelle说出“I love you”的时候,方知潋察觉到宋非玦的视线落在他的侧脸上。很久,像一个漫长的错觉。   但他知道那不是错觉。   画面已经跳转到了Matthew跳出浴缸的那一幕。Matthew对那对兄妹说,他想听的是他们说我爱你,而不是我也爱你。   方知潋照模照样地改写。他偏过脸,声音很清晰地对宋非玦说:“我非常爱你。”   周一,方知潋难得一次踩点到了工作室。宋非玦家离工作室太远,再加上早上堵车了一路,他到的时候小袁已经坐在工位上了,还特意抻长脖子跑过来,挤眉弄眼地问他东西好不好玩。   方知潋弯起眼睛笑了笑,也不回答,只是道谢:“谢谢啊。”   小袁一副我懂我懂的样子,摆摆手说不用谢,回工位了。   方知潋重新坐下,慢悠悠地开机准备开始工作,忽然听到几声刻意的咳嗽声,一抬头才发现陈朗清就站在旁边,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   “什么东西啊?不会是……”   “就是你想的那个,”方知潋坦坦荡荡地承认了,“杵这儿干嘛?我工作了。”   陈朗清张大了嘴,似乎很不可思议:“你谈恋爱了?”   他刻意没提起方知潋说过的那个初恋,谁知道方知潋却点了点头,自己主动提起来了:“我们也没分手过。”   “没分手过你怎么还……”陈朗清彻底混乱了,但仍旧没忘了正事要紧,“算了,等下班一起吃个饭你再慢慢讲吧,先把活动中心的那个方案发给我。”   “不好意思,晚上没空,”方知潋提醒道,“周五下班前就发给你了,看看你的邮箱垃圾箱。”   他说得肯定,陈朗清也有点疑惑了,又回办公桌打开电脑翻了一遍,还是没有。   最终是方知潋重新发过去了,陈朗清在他“工作邮箱请不要用QQ邮箱”的友情提示下,灰溜溜地迈着内八步走了。   晚上下班,方知潋照常回了趟公寓。   他在工作室附近的两站地租了个酒店式公寓,本来是为了应急租的,所以也只租了半年。这会儿他莫名庆幸起当时的决定了。   二十坪的小出租屋也好,未来还不知道方向的临郊四五十坪小房子也好,哪里都好。他可以把月牙接到燕京,总会有一个目的地能接纳他们的。   方知潋按下电梯按键,金属门在他眼前缓缓合上了。   还有那些药,他摸着包里凸出来的便携药盒想,一天两天,一个月两个月,甚至更久——但都没有关系,他再也不用为了见到幻觉而一次又一次地吃药了。   至少人是不会因为失眠而死的。   电梯门开了,路过楼道口的垃圾箱时,方知潋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把包里的药盒扔掉。   等收拾好行李箱里全部的药再一起扔,他安慰自己。   只是隔了一个周末没回家,方知潋再面对着门外的门牌号竟然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他习惯性地想从包里掏出门卡,却发现门卡不在。   方知潋把包翻了个遍,真的没有,他甚至不记得门卡是不是被他落在家里了,又或者是公司?他想起上一次补办门卡的时候,保安把新的门卡递给他和房东一人一张,用无可奈何的语气说“这是最后一次了”。   明明还不到三十岁的年纪,他的记忆力却已经衰退到了称得上严重的程度。   方知潋不好意思再麻烦保安,他试着给房东打了一通电话,然而那端的机器女声始终重复着那句“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   楼道里很静,偶尔才能依稀听见隔壁房间发出的零星响动。   方知潋靠着墙角蹲下去,他把手机举起来,看着休眠的屏幕上无家可归的自己发呆。   黑下去的屏幕映出一张垮起来的小狗脸。   宋非玦是在晚上十点多回家的。   楼道里漆黑一团,有几层的声控灯好早就坏了。不是没有住在这里的居民抱怨过,但老房子连个物业都没有,没人愿意当那个先出头出钱换的人。于是抱怨依旧照常,修也依旧是没得修的。   宋非玦的手机快没电了,他没有打开手机的手电筒照亮台阶,就这么就着没光的楼梯上了三楼。   直到停在门边摸出钥匙,宋非玦把屏幕映出的亮照进锁孔,才注意到了蹲在门口抱着膝盖打瞌睡的方知潋。   方知潋大概也感觉到了光线的刺眼,下意识用胳膊挡了一下。   “你回来啦。”声音里还含着点疲惫的倦意。   宋非玦拽着他的手腕拉他起来:“怎么来了。”   这里的楼道不比公寓酒店的楼道,方知潋穿了一件黑色半袖,蹭得后背都是白墙灰。他自己够不着,宋非玦帮他拍了几下,只摸到两块硌手的肩胛骨。   “刚才不是和你说了,”方知潋站不稳似的,打了个哈欠,“我忘带门卡了。”   他们说这两句话的空档,宋非玦的手机终于把剩下的电量彻底耗完了,唯一的一簇亮也跟着熄灭了。   方知潋也因此没有看到宋非玦在黑暗中古怪的眼神。   他很自然地把手电筒打开,给宋非玦照着亮。   宋非玦顿了顿,把钥匙插进锁孔转了几圈。门开了,他打开玄关的顶灯,让方知潋先进去。   房间里和早上走之前一模一样,就连换下来洗过的床单也还挂在晾衣架上。   方知潋把手上拎的袋子放在茶几上,摸了摸床单,已经干了。房间里还残留着一点洗衣液的化学香味,方知潋忍不住凑近源头闻了又闻,才依依不舍地折起来放回衣柜。   宋非玦的手机放在床头上充电,他去洗了手,回来才注意到茶几上放的袋子:“买了什么?”   “芥菜馄饨,虽然是速冻的,”方知潋拆掉塑料袋,露出里面馄饨的外包装,“你刚才在电话里不是说想吃嘛,这个电磁炉怎么开?”   他往煮锅里倒了一半水,电磁炉插上电源,然后专心研究液晶屏上显示的数字档位。   “我想吃?”   宋非玦抬头凝视着方知潋的侧脸,呼吸轻微,他的语气实在太不像疑问,于是方知潋理所当然地误会了。   “我知道,要加醋,刚才顺便买了,”方知潋没有抬头,“调到P11可以吗?”   宋非玦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说话,时间长到方知潋终于觉出了异常,很奇怪地问他怎么了。   “可以。”宋非玦的声音低着。   方知潋点点头,又低下头往里下馄饨。   宋非玦的视线停留在方知潋软乎乎的发旋上,只有一瞬。   他转身回到床边,已经开机的手机屏幕重新亮起来了。   宋非玦打开通话记录,他的手指擦过冰凉光滑的屏幕,最终停在了顶上的最后一次通话,下午一点。   在这之后,再没有任何一通电话打进来。   作者有话说:   半个月的日更到这里就结束啦,之后还是一周万字以上的频率。不过估计还有十来章就完结了,月末或者最晚下个月初的样子,接下来尽量每章字数多一点,感谢大家追更! 第七十章   有了前一天的教训,方知潋特意提前了半个小时出门,到工作室还抽空打了一小会儿盹。   倒是陈朗清一点都不靠谱,九点过一刻才匆匆拎了两纸袋的咖啡进门。   陈朗清挨个工位发过去,等发到方知潋这边,他一看陈朗清眼下的乌青就了然道:“你又通宵打游戏了?”   “了解我,”陈朗清把纸袋里的冰美式递过去,顺带打了个哈欠,“你不也没睡好吗。”   方知潋揉了揉眉心,一脸遮不住的疲态,语气却很轻快:“还好吧。”   陈朗清似乎犹豫了一下,但环顾一下四周,见没人往这边看,还是凑近问了一句:“你最近不吃那个了?”   “哪个?”方知潋被陈朗清小心翼翼的态度逗笑了,嘴角微微扬着,“说得那么隐晦,早就不吃了。”   陈朗清瞥了他一眼,压低声音道:“你实在不行去看看医生,失眠的事是可大可小,万一还有别的……我给你介绍个我认识的心理医生?”   “没事,”方知潋把吸管插进杯子里,美式里加了小半杯冰块,让他一下子清醒了不少,“停药也需要一段时间的恢复期,等过段时间就好了。”   陈朗清点了点头,手里却捏着纸袋子,依旧没走。   方知潋察觉到了陈朗清的欲言又止,抬头看了一眼,笑容淡了。   “我最近不怎么发病了,”他半真半假地开玩笑,“别怕我啊。”   “说什么呢!”   陈朗清不高兴了,也不管周围的人能不能听见了,一拍桌子,塑料杯里满到快溢出来的冰块都震得晃悠两下。   “就你这个小体格,还怕你,”陈朗清没正形地伸出胳膊搭住方知潋的肩膀,同样用开玩笑的方式化解了,“我一拳能放倒五个。”   晚上是久违的犒劳聚餐,陈朗清请客。结束聚餐回家的路上,方知潋又顺路去了一趟超市,拎了两兜东西回宋非玦家。   宋非玦早上刚把家里的钥匙给了他一把。他怕弄丢,特意塞到了手机透明壳后面,手机在钥匙就在。   方知潋回家的时候宋非玦还没回来,于是他熟练地开了灯,把在超市买的东西一股脑儿塞到了冰箱里。   他喜欢塞得满满当当的冰箱,倒不是囤积癖,只是觉得这样更有家的感觉。   宋非玦回来的时间比方知潋预期中的更早一点,他们面对面一起吃了方知潋用超市半成品捣鼓出来的晚餐。   吃到一半,方知潋打开了监控,他很自然地凑到宋非玦那边,把手机倒过来递给宋非玦。   屏幕上是月牙挠猫爬架的监控画面。自从唐汀开学以后就少了很多陪它的时间,月牙每天独自一只猫无聊得很,就连见到不怎么搭理它的程蕾都会亲热地过去蹭蹭裤脚。   但是监控只安在楼上的房间,方知潋是没怎么见过这一幕的。他看到的画面大多数是月牙独自在房间里打滚儿、吃饭喝水、挠猫爬架、睡觉。   方知潋打开麦克风,对着手机叫了月牙一句。画面上的月牙听到熟悉的声音立刻抬起了头,朝一个空荡荡的角落凭空喵了一声。   “等有机会的话,我们就把月牙接过来吧。”   方知潋不由自主地想象着以后的场景,又突然想到不知道这里能不能养猫,立刻改了口:“不过现在还不知道,等……”   “好,”宋非玦很轻松地接受了这个提议,“碗给我。”   方知潋补充的话还没说完,愣愣地看着眼前的碗筷被收走了。他回过神,看着画面上的月牙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蹲到了监控前面,一双大眼睛紧盯着监控,好像非要看穿这是个什么东西才肯罢休。   他把脸埋进臂弯,不自觉地弯起眼睛笑了,手指搭在画面上月牙立起来的小耳朵上,心情很好地隔空摸了摸它的耳朵。   今年五月份的天比往年都要来得更热一些,只有晚上的温度才称得上刚刚好。吃过晚餐,方知潋缩在床上挑晚上要看的电影。   手机被静音了,他挑挑选选好久才选定了一部,再看手机,才发现有五通未接电话。   都是程蕾打来的。   方知潋犹豫着要不要回拨,这是继他们在临川最后一次争吵后程蕾打来的第一通电话。   犹豫的空档,程蕾又打来了第六通电话,这一次是视频通话。   他的手指悬在绿色按键上将落未落,最终还是在这通电话挂断之前接通了。   程蕾大概并没有想到他会接通,手机前置离得很近,但她很快反应了过来,把距离移得更远了点。   方知潋把手机举起来,让身后的画面固定在了这一面白墙上,低声开口叫她:“妈。”   厨房里微弱的水流声断断续续。   “嗯,”程蕾应了一声,她沉默了几秒,声音在电流的夹杂下有些失真,“方霍前不久给我打了电话,不过我最近一直很忙,没时间问你。”   方知潋不用猜都知道方霍打电话过去会说什么,无非是怨程蕾没有教好他,说他没教养,这么多年的钱就当打水漂喂了狗。说到最后他们一定又会吵起来。   果然,程蕾平静地告诉他:“你不应该那样和他讲话。”   他毕竟还是你父亲——方知潋以为程蕾会这样说,但她只是顿了顿,并没有继续往下说。   “我以为你也是这么想的,”方知潋的语速很慢,带着点迟疑,“不是吗?”   程蕾说:“想的不一定要说出来。”   “他现在觉得你是他唯一的儿子,也只有你们有血缘关系,”她的声音不疾不徐,“你怎么想方霍无所谓,我也管不了你,但至少面子功夫要做足,把该拿的东西都拿回来。”   “我不需要。”方知潋说。   “那你需要什么?”程蕾反问他。   他们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这么平静地对话过了,方知潋不想打破这份平静。他静了两秒,把原先想说的话全咽了回去。   碗筷被整理好擦干净放回了橱柜,宋非玦扯了一张湿巾,慢条斯理地擦干湿漉漉的手指。   不轻不重的脚步声被程蕾听在耳里,她敏锐地察觉到了发出声响的另有其人,语气冷硬道:“你旁边有人?”   方知潋没有回答。   程蕾好像已经意识到了他的沉默意味着肯定,呼吸更加急促:“把摄像头转过去,我要看你的房间。”   方知潋依旧没有动作,他对上宋非玦投过来的视线,把手机屏幕扣在了隔着一层衣料的胸口上。   “说话!”程蕾尖利的声音通过扬声器穿透进来,“你身边是不是宋非玦?我一而再再而三地让步,就是为了让你继续重蹈覆辙搞同性恋报复我?”   “等你平静下来再聊吧。”方知潋对着手机的另一端说。   他没有再等程蕾发出任何声音,先挂断了通话。   然而程蕾却不肯罢休,紧接着又打来一通视频,方知潋按掉了,直接关了机。   恐惧,又或者是茫然的情绪攥紧了方知潋的整颗心脏,他把脸埋进膝盖,感觉到心脏还在剧烈跳动。   而控制这颗心脏节拍快慢的开关是程蕾。   过了很久,方知潋感觉到脸颊被一双冰凉的手捧住抬了起来。   他猝不及防地撞进宋非玦的眼睛里,那双眼里没有太多情绪。   宋非玦还会相信他吗?方知潋心里忽然生出一股害怕的错觉。   “她不会翻案的,”方知潋抓住宋非玦的掌心,好像很急切地想证明什么,“你相信我。”   宋非玦“嗯”了一声,他的回答太简短,听不出多余的意味。   方知潋还想说点什么,但宋非玦的手指轻轻搭在他的后背上,轻轻拍了两下,像不太熟练的哄人。   “相信你。”他说。   那天晚上,方知潋趁着宋非玦睡下了才偷偷去卫生间吃了药。   连续几天的睡眠缺失和程蕾的通话几乎把他逼到了临界点。他哆嗦着手把药片一粒一粒塞进嘴里,没有借助水的润滑,只是拼命地往下干咽。   方知潋出来的时候宋非玦还在睡,他松了口气,把剩下的一板药扔进垃圾袋的下面,悄悄翻身上床闭上了眼睛。   宋非玦侧身背对着方知潋,他睁着眼,听见床板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还有方知潋动作很轻把被子翻起来的摩擦声。   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十几分钟。   一双手臂从背后抱住了他,宋非玦听见方知潋含糊的声音:“你是真的吗?”   像是在说梦话。   但宋非玦知道那不是梦话。   没有人回答方知潋,方知潋似乎也能自言自语地接下去:“真的。”   宋非玦没有回头,他能感觉到被子被撩起来,方知潋坐起来了,正在低头注视着他。   这场景应该是很荒诞的,躺在同一张床上的枕边人,到了夜晚如同换了另一种人格般面无表情地坐起来看着他,就像恐怖电影的开头。   但宋非玦只是闭上眼,放匀了呼吸。   方知潋只是坐起来了一会儿,又乖乖地躺了回去。这一次宋非玦没有听到任何声响,好像方知潋只是睡着了。   直到那双手臂再次缠上他的侧腰。   方知潋的声音很小,还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哭腔,他把脸颊轻轻往宋非玦的背后蹭,委屈的小狗撒娇似的。   “你的玦是哪个玦啊?”方知潋自言自语地问,抱住他的手臂却更加收紧了,“我还以为是绝情的绝呢。”   第二天早上,方知潋难得一觉睡到了自然醒。   房间里的窗帘遮不住刺眼的光线,以至于他睁开眼看见天光大亮的窗外时还恍惚了一阵子。   隐约的声音从卫生间传来,大概是宋非玦在洗漱。   方知潋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更晕了。他想象着陈朗清的表情,有点后悔昨天吃的那两片药,但左照照右照照,发现还好没有过敏,便又舒了口气。   他照镜子的时候宋非玦正好从卫生间出来,头发还半湿不干的,滴着水。   “给你请了假。”宋非玦说,“去洗吧。”   方知潋傻乎乎地哦了一声,忘记问他这个时间怎么还在家。   昨晚长时间的稳定睡眠让他忽然变得有些迟钝了。   卫生间的塑料架子上,两个同款不同色的杯子和牙刷挨在一起。方知潋盯着看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是自己昨天从超市买回来的。   原来宋非玦已经用上了。   他把浅黄色的杯子拿下来,刚准备挤牙膏,却发现牙膏已经挤好了。   方知潋垂下眼看着牙膏,又看镜子里的自己,忽然笑了。   算了,他想,就算是一辈子的副作用,好像也没什么。   方知潋出来的时候,宋非玦正在煎鸡蛋,他去冰箱旁边绕了一圈,从里面拿了盒蓝莓凑在宋非玦旁边洗。   空间一共就这么大,两个人一凑近就免不了肩挨着肩。方知潋一边洗蓝莓一边想着电视剧里早餐喂水果的情节,但最终还是脸皮薄没好意思,自己喂了自己一颗,端着碟子走了。   茶几上堆了不少昨天晚上在超市买来的东西,零零总总堆满了茶几。方知潋还没分类整理好,他习惯性地拨出一小块儿空地,还差点把玻璃杯也一起拨下去了。   好在他及时扶稳了杯子,不至于让杯子掉下去摔个粉碎。   杯子里洒出了点水,方知潋扯了张湿巾先把杯子底部擦干,又心有余悸地去擦被水滴沾湿而变深了的桌面。   然后他的动作却突然停住了。   水杯旁边放着的东西对于方知潋来说再熟悉不过了——那是他昨晚悄悄丢进垃圾袋里的那板药,还有两粒没有吃完,皱巴巴地被折了起来。   煎蛋被盛进盘子里,锅铲和瓷器碰撞发出不轻不重的声响。   宋非玦把盘子端起来,他转过身,看着睁大眼睛的方知潋盯住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还是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宋非玦错开眼,声线冷静而紧绷。他把装了煎蛋的盘子放到茶几上,指节不经意间擦过那板药的锡箔纸包装。   “你在吃什么药?”   作者有话说: 第七十一章   他早就该想到会有这么一天。   就像包裹在印花玻璃纸里的平安果,好的还是坏的,未成熟涩的酸的还是熟过头烂掉的,早晚都有被抽掉拉花露出本来面目的一天。   方知潋可以骗宋非玦说那只是一盒安眠药,或许也不能说是骗。   “是安眠药,”他把那板只剩下两粒的药攥进手心,很低地垂下头,避开了宋非玦的视线,“我每次想你的时候就会吃一粒。”   “可能是因为对成分过敏……又或者是安眠药本身的副作用。我经常出现幻觉和幻听,会看到你。像做梦一样,好的梦坏的梦。”   对于收到平安夜礼物的人来说,这只是一场拆盲盒的游戏。   对于小心翼翼藏在玻璃纸下的平安果来说,等待的不外乎是唯二两种命运:被捧在掌心里、被丢到垃圾桶里。   宋非玦注视着他的视线好像忽然变得沉甸甸的,极有分量。不是作为旁观者的欷吁怜悯,更不是无所谓。   但方知潋不知道,他不敢抬头。   宋非玦扳正他的脸,直视着他。   “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了,其实一开始只是为了睡个好觉。”方知潋试图用鼻尖蹭一蹭宋非玦掌心上复杂的纹路,嗓子还是很哑,他一点一点地回忆道,“第一次出现幻觉,我看见你在一个很黑,像铁笼一样的地方拍照,四周都没有窗户。你的头发剪得很短,就那么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为什么是我?我听见闪光灯和快门的声音重叠在一起,我才发现,原来我就是那个拍照的人。”   方知潋笑起来的表情像哭一样,好奇怪,他的眼眶很干,眼泪却一点都流不出来。或许是因为他的脸埋在宋非玦的手掌里。   “我安慰自己只是幻觉,”方知潋说,“但是只要一想到你在里面也许会比幻觉里过得更不好……不对,是肯定,我就很怨自己为什么不能陪你一起难受。”   他是最心软的那场雨,连打湿宋非玦一点都不舍得。   “所以你不想拍照了。”宋非玦落下的尾音很轻。   方知潋摇了摇头,他仰起脸,终于迎上了那道目光。   “后来我还出现过很多次幻觉,奇怪的平常的。想见你的时候吃一粒药,就像上瘾了一样,戒不掉了。”方知潋顿了顿,很有没底气地补充,“不过现在不会了。”   宋非玦的视线掠过桌子上皱巴巴折起来的那板药,复而重新回到方知潋的眼里。   “你可以继续对我上瘾。”他说。   方知潋看着宋非玦,好像没能理解他的意思,表情看起来有点傻。   “有一种治疗方法叫脱敏疗法,”宋非玦用平铺直叙的方法向他解释,“上瘾的东西一直摆在眼前,上瘾的食物一直吃到腻,直到产生耐受不再上瘾。这就是脱敏。”   “所以我可以一直吃药吗?”方知潋有点糊涂了,他觉得自己好像听懂了,又好像还没听懂。   “不。”宋非玦却笑了。   “不要对假的上瘾,可以对我上瘾。”   他漆黑的眼睫弯下去,勾起的弧度很浅。那张脸依旧让方知潋无法控制地心动,就像他们在学校后街逼仄的小巷子的第一次见面。   方知潋想,那大概是他人生中最聪明的一回了。他早就知道他会对宋非玦上瘾,所以他当时选择了明智地爬起来,跑得远远的。   可最后的最后,他还是会牵住这双手。   方知潋眨了眨眼,他没有回答宋非玦,而是问了一个很无厘头的问题:“平安夜那天,我送你的苹果和橙子是甜的吗?”   宋非玦看了他一眼,好像很无奈。   “酸的,”他说,“苹果和橙子都是。你好像真的很容易被骗。”   方知潋拽着宋非玦的衣角,把脸埋进去,很小声却笃定地说:“但是你都吃完了。”   “嗯。”宋非玦回答他。   方知潋深深呼出一口气,眼眶酸酸的,嘴角却扬起来了。   他永远不会告诉宋非玦,上瘾的东西可以脱敏,上瘾的食物也可以脱敏。   但是甲基苯丙胺不会。   他对宋非玦的迷恋永远不会过期。   那天下午,方知潋向宋非玦坦白了很多事,比如心理诊所的白人女医生Cara,比如弄丢的红珊瑚手链,再比如在幻觉里他曾经看见的沙琪玛。   “我看见你在吃沙琪玛,”方知潋一说起来这个又想掉眼泪了,他觉得自己有点傻,很丢脸,“你明明不喜欢吃甜的……但是监狱里卖的只有巧克力和沙琪玛,还有别人会欺负你,里面经常会打架斗殴,还有……”   宋非玦第一次露出好像有点头疼的神情。   “别哭了。”他捏住方知潋的嘴唇,像捏小鸭子。   方知潋终于安静下来了。   “对不起,”方知潋说谎的时候还是会不自觉地眼神下移,就连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这个习惯,“原先的那条手链被我弄丢了。”   宋非玦不说话。   方知潋犹豫了几秒,还是决定侧过脸去打量他的表情,然而并拢的手指却忽然被抓住了。   宋非玦抓住他的指尖,轻而易举地拽下手腕上那条白珊瑚手链,那条手链就这么就着十指相扣的姿势被套牢到了方知潋的手腕上。   他们的指尖还贴在一起没有松开。方知潋一怔,转过头看宋非玦。   “别再弄丢了。”   宋非玦抬手勾住那条黑线,很平静地对方知潋说。   到了晚上,陈朗清总算记起工作室还有这么一号请假的伤员了,给方知潋打了通电话问他晚上还难受吗,要不要一起吃顿饭补补,他请客。   方知潋捂着听筒征询了一下宋非玦的意见,又问陈朗清:“我能带我男朋友去吗?”   “蹭饭还得俩人一起啊?”陈朗清笑话他,“行啊,来呗,不缺你两张嘴。”   一个小时后,陈朗清坐在大堂的沙发里,目瞪口呆地看看宋非玦,又看看方知潋:“这是你男朋友?”   陈朗清回忆了一下在度假村的时候,恍然发现,吴牧为还真没告诉过他宋非玦叫什么。   不然他也不至于给人家起外号叫小帅了。   一直到点菜,陈朗清还保持着边回想边脸色发白的状态。方知潋倒是一点也看不出早上发微信请假时说的不舒服,面色红润有光泽,像刚一口气吃完两盒脑白金。   陈朗清订的餐厅是家做淮扬菜很有名的餐厅,正好符合方知潋不吃辣的喜好。   但陈朗清却吃得郁郁寡欢,他一方面嘴里吃得没味道,一方面想问问方知潋到底怎么回事,不是说和初恋破镜重圆了吗?怎么一晃眼大变活人变小帅了?还是这俩根本就是一个人?   方知潋一点也没接收到陈朗清使过来的眼色,依旧吃得开开心心。   最后陈朗清受不了了,找了个借口出去抽烟,结果他前脚刚到外面发完微信问方知潋怎么回事,宋非玦后脚就跟了上来。   “抽吗?”宋非玦倒是态度很好,把烟盒捏在指间递过来。   “不用了。”陈朗清朝他微妙地笑笑。   对于这种冷面帅哥莫名其妙的示好,陈朗清一向很有警惕心,因为上一个这么干的人最后抢了他的女朋友。   宋非玦并没有露出被拒绝的尴尬神情,反而云淡风轻地将烟盒收回口袋,自然地站到陈朗清身侧的避风处,也垂眼点了根烟。   陈朗清向旁边挪了一步,心里揣着小九九倒数。   “作为第一次见面的人,我这么问也许很失礼,”宋非玦很坦然,“但我想知道一些他在美国时候的事,抱歉。”   陈朗清心里警铃大作,来了。   “其实我们当时也不是很熟,”陈朗清抖了抖烟灰,把脸撇过去,开始装傻充愣,“这不是后来都回国了吗?老同学聚会,才慢慢熟悉起来的。”   宋非玦淡淡地笑:“是吗,但我听他说了很多你们大学时候的事。”   方知潋说这个干嘛?陈朗清一下子噎住了。   装傻不行就干脆来硬的,陈朗清尽可能委婉道:“情侣之间需要一些小秘密作为情趣。再说了,你们既然是初恋,有什么不能直接问的?你这样问我,我也很难……”   “我只想知道他出现的幻觉,”宋非玦打断了陈朗清对恋爱经的侃侃而谈,“真的是药物的副作用吗?”   “你说什么?”陈朗清愣住了。   “他说他会在吃药后出现幻觉,并且认识了一位叫Cara的心理医生,那位医生在那段时间对他进行了长时间的心理治疗,”宋非玦停了半晌,指尖的火星随着时间几乎一起静止了,他直白地阐明了来意,“我想联系她。”   “Cara?”   陈朗清抬起头看他,眼神古怪,好像在犹豫着什么。然后举起了快燃烧到尾的香烟,蓦地深吸一口,吐出的烟圈萦绕在虚无缥缈的空气中。   “吃药所以产生幻觉,”陈朗清摇摇头,很不忍,又在恍然间明白了什么似的,“方知潋是这么跟你说的?”   “根本就没有Cara这个人。”   作者有话说:   感觉这章还蛮甜的吧? 第七十二章   餐厅再往里拐点是一条挨着高中的步行街,这会儿刚好是学生放学的时间,商贩的吆喝声衬着稀释傍晚的霓虹灯,嘈杂而热闹。   陈朗清把烟头扔进了垃圾桶,眯起眼睛,又重复了一遍:“Cara?根本就不存在这么个人。”   “方知潋刚来那阵子挺倒霉的,遇到个全家都有病的Homestay。”陈朗清说到这里看了宋非玦一眼,似乎有些欲言又止,但还是说了。   “那家的host……是个变态,有太太有孩子了还骚扰他。我那时候和他还不怎么熟,只是听说过一点。后来方知潋申请到宿舍搬出来了,本来以为这件事就算结束了,结果可能是他搬出来之前和那家神经病起了什么冲突吧,那家读初中的大儿子跑去他学校造谣生非,说方知潋勾引他爸。”   陈朗清说得含糊,期间不忘抬头看一眼宋非玦的表情。   但可惜的是没能看出个究竟来。   陈朗清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当时一起玩的留学生小圈子差不多都知道这件事,闹得挺大的,方知潋也因为这个休学了一年。”   宋非玦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那几点火星几乎快烧到他的指尖了。   “方知潋再回学校的时候,已经没什么人提起这件事了,他自己好像也没什么事了,和以前一样。我就是那时候开始和他熟起来的,”陈朗清的眉头拧了起来,“但是……他那时候估计已经生病了。偶尔对着空气说话,还经常说些我们根本不知道,他自己却言之凿凿的事。”   “但是我们都没敢和他直说。当时我们俩有个共同的朋友,给方知潋推荐了个心理诊所,他也真就一直去了,还成天戴着串念珠,说是他的心理医生送给他的。”   陈朗清说:“我们一直都以为他好了。”   “他表现得也越来越正常,不再会胡言乱语,偶尔还会和我讲点你的事,”陈朗清别开脸,“但直到……大概是大三的时候?突然有一天,他说那位叫Cara的白人女医生因为山体滑坡去世了。当时他的状态一下子就变得很不对劲,说全都是他害的。我察觉到了,偷偷去问了那家心理诊所,才知道根本没有叫Cara的心理医生。”   陈朗清自嘲地笑了:“我当时还搞不清楚这算是个什么病?双重人格?毕竟出现幻觉还好说只是精神恍惚,那幻想出一个完全不存在的人呢?是不是有点太匪夷所思了。”   宋非玦静了几秒,低声问:“他对你描述过Cara的特征吗?”   “当然,很多次,”陈朗清回忆道,“大概就是长卷发、皮肤白、性格很温柔,对了,还有喜欢穿浅紫色的长裙……就是因为他描述得太详细了,我甚至一直都没怀疑过。”   有高中生骑着自行车路过,自行车铃声响得清脆。   余光荡过虚虚的人影,宋非玦低垂眼睫,有一小片白得发蓝的月光浸润着,在他的眼底打下薄薄一层阴影。   “我知道了。”   他很奇怪地回答。   陈朗清反应慢了一拍,还有点迟钝,知道什么?   但是已经没有机会问了。   “你们聊什么呢?”方知潋边往钱包里塞收据和卡边往下下台阶。   台阶拢共不高,最后的两层方知潋是轻飘飘跳下来的,他好像心情很好,仰起脸的时候眼角还带着点笑。   “随便聊聊,”陈朗清不太自然地抹了一把后脑勺,佯装若无其事地转移话题,“不是说好我请客?”   “下次少不了你的。”方知潋的眼睛弯成好看的弧度。   陈朗清撇了撇嘴,再看一眼宋非玦,发现他已经偏过脸去看方知潋了,神情很专注,好像分不出半点给别的人。   方知潋刚好也在抬头看他,手上拎着两个打包盒,一副笑盈盈的样子:“我打包了龙井虾仁,明天早上吃。”   算了。陈朗清摇了摇头,叹息一声,把本来想说的那句“多照顾照顾他,你俩好好过”咽回去了。   生活不是哆啦A梦挥挥手就能穿过去的任意门,人也不是吃下万能药剂,被另一个囹圄困囿的人生拉硬拽着就能变大变小变健康。   日子还长着。   餐厅离公寓不远,回去的路上,方知潋顺带回了趟家取房东送来的门卡和生活用品。   外来人员进公寓要做登记,麻烦得很。要拿的东西总共没多少,方知潋干脆自己上去了。   房东是个性格很好的中年女人,尽管方知潋麻烦了她不少次也依旧没有怨言,还嘱咐他这次一定收好。   方知潋连连点头,与她寒暄一会儿,末了才不太好意思地说了到期不打算续租的事。   房东不意外:“也好,你在这边常住,是要找个方便点的房子。”   “自己住钥匙更要收好,”房东提醒他道,“你们这些年轻小孩丢三落四,又不能总换门锁,万一有点什么事多危险?”   方知潋抿着嘴笑了一下,边耐心地听房东嘱咐,边拉开包的拉链把门卡塞到最里层。   他的包里一向没什么东西,就连最里层也只放了平时常用的一张信用卡和门卡。   大概到期前暂时都不会回来了。方知潋想了想,把里面的信用卡抽了出来,刚想放回门卡,目光却忽然定住了。   里层放了一张和他手里一模一样的门卡。   上次找的时候明明还不在?   方知潋茫然地把那张门卡拿出来,借着楼道的白炽灯仔细对比。   “小方?”房东慢悠悠地喊他。   方知潋蓦地回过神来,把两张卡用手掌盖住了:“您说。”   夏至将至,晚上的温度一下子窜了上去,燥热得烦闷。   房间里的立式空调坏了,一打开遥控器只亮红灯不吹风,方知潋站在椅子上费劲地摆弄了好一会儿,脸都热红了,最终还是宣告放弃。   “明天找人来修吧,”方知潋气馁地用手扇了两下,“太热了。”   宋非玦把他沾湿的刘海拨到一边,没说什么。   方知潋洗了个澡再出来,空调已经恢复正常运作了。   “你修的?”他指着空调问。   宋非玦正靠在床上看书,闻言抬眼看了他一眼,嘴角动了动:“还热吗?”   “不热了,”方知潋对于赞美从不吝啬,黏黏糊糊地抱过去,“你最厉害了!”   宋非玦反手抓住他的手臂,好像很无奈地笑了:“这就厉害了?”   “厉害啊,”方知潋说,“你在我心里永远是第一名,什么都是。”   宋非玦没有说话。沉默了几秒,他把书页折起来放到一边,放平躺下去。   “我想听你在美国的事。”   方知潋却理解错了,也在他身侧躺下:“你还是想出国的吧?”   “我有存款的,”方知潋说话的口吻很真挚,“如果你还想读书,我们一起出国,什么时候都不嫌晚。”   宋非玦侧过脸,很慢地用手指摸了摸方知潋的脸,这回倒没掐。   “不过我是不读了,”方知潋追着他的指节吻了一下,换了种轻松的口吻,“我大学延毕了一年半,实在不想读了。”   “为什么延毕。”宋非玦不急不缓地问。   方知潋顿了一下,回答的声音很模糊:“学分没修够嘛。”   他似乎不太想谈起这个话题,不太高明地转移道:“好奇怪,我今天回去拿门卡的时候发现原来的门卡明明在我包里,可是上一次就是怎么也找不到了。”   有几秒,身边的人连呼吸都是安静的。方知潋刚想转过头去看,手指却被勾住了,耳边是宋非玦放稳的声音:“等换了房子以后我拿着。”   换房子?方知潋怔了一下,又很快地想起来了。   “好啊。”他的嗓子有点发紧。   宋非玦安静地闭上眼,微动的睫毛接住了窗外倾泻下来的微弱光影。   方知潋的心脏忽然变得很热,又或者只是空气的闷热而产生的错觉。他小声地对宋非玦说:“其实我很早就想回来了,真的很早。”   然后呢?要怎么说?大三的时候他和程蕾说要回来,程蕾气急败坏地用让温沛棠翻案的事来威胁他?   方知潋一闭上眼睛就能想到那天温沛棠穿着一身浅紫色长裙站在他面前温柔微笑的场景,他甚至还在幻觉里见过十一年前那间办公室里的温沛棠和宋非玦。   如果他有得选,如果温沛棠有得选。   不知道什么时候,宋非玦已经重新睁开了眼,   他们在黑暗中对视一眼,宋非玦忽然抬脸轻轻吻了一下他颤抖的眼睫。   方知潋哆嗦着把脸埋下去,很奇怪,他的眼睛竟然因为一个吻而变得发热、发抖。   如果呼吸可以伪装,话语可以骗人,那么最诚实的一定是心跳。   方知潋贴上宋非玦的心跳,头脑空空的。   他突然觉得十七岁的自己真够好笑,居然会相信宋非玦是因为报复而和他在一起。   报复?   一个不知名的声音在他浮沉的意识中响起。   而很快,那个带着疑问的声音变成了程蕾的声音。   “你恨妈妈,在用这种方式报复妈妈吗?”——这是八年前。   “我一而再再而三地让步,就是为了让你继续重蹈覆辙搞同性恋报复我?”——这是昨天。   宋非玦还在侧目看他,用那种凝视的,他读不懂的眼神。   方知潋却恍惚地坐了起来,他好像意识到了从来都没有意识到的事,后背被浸湿了一大片。   “我得回一趟临川。”   他转过头,郑重其事地对宋非玦说。   作者有话说: 第七十三章   最近的航班是第二天上午九点的,方知潋没什么行李可收拾,只带了个登机箱,顺带和陈朗清提前打了个招呼。   早上临出门前,方知潋还不忘提醒宋非玦记得把衣服收起来,根据天气预报显示,明后天都有雨。   宋非玦很自然地答应下来。他倚着门框,起音暗哑,隐约透着点慵懒的意味。   “衣领。”   “怎么了,”方知潋故意装作没看见翻进去的衣领,弯起眉眼朝他笑着讨要一个拥抱,“那你帮我扯一下。”   宋非玦还是那么轻而易举地就看透了他的心思。方知潋心虚地眨巴着眼,得到了一个拥抱,还有一个轻得不易察觉的吻,作为附加品。   “所以你到底回临川干嘛?”陈朗清百思不得其解地在通话那端问道,“你和宋非玦一个不说,一个不问?简直堪比结婚二十年同床异梦的中年夫妻啊。”   方知潋的关注点错了,还挺高兴:“原来我们像结婚二十年了?”   他刚出关,等出租车的空档,陈朗清的电话就打过来了。   “像,像。你们金婚钻石婚都行,”陈朗清的声音显得很挫败,“所以你到底几号的机票回来?”   “快的话明天。”   “慢的话呢?等等,你该不会回家出柜了吧?”   “八年前就出柜了,”恰好有一辆空车在面前停下,方知潋拉开后排车门,很认真地回答陈朗清,“这次应该算是回来补柜门吧。”   方知潋回来得太突然,谁都没有通知,以至于唐季同打开门看见是他的那一瞬间还有些愣神。   但唐季同疑惑的表情只出现了两秒,很快又若无其事地招呼他进门。   “知潋回来了,”唐季同向客厅喊道,可惜程蕾并没有回话,于是他只好笑呵呵地对方知潋解释,“估计是没听见。”   “是啊。”方知潋笑了笑。   他和唐季同差不多高,这会儿在门口,隐约透过龟背竹的叶片间隙能看清程蕾紧绷挺直的背影。   唐季同还是那种温和且慢吞吞的性格,尽管方知潋多加推阻,仍旧慢悠悠沏了茶端上来。   方知潋先前没注意,现在坐下来了才发现唐季同的鬓边白了不少,已经到了该退休的年纪。   程蕾从他坐下开始就没有再说过话,一直专心地盯着电脑打字,就连方知潋叫她也不作答复。好在键盘不断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让方知潋的自言自语显得没那么尴尬。   月牙听见了动静,也从不知道哪个角落里钻了出来,好奇地围着客厅转来转去。   唐季同大概多少知道一点他们母子之间的不愉快,只和方知潋闲聊了几句,便善解人意地提出要去公园走走,让他们好好聊聊。   “有什么好聊的?”程蕾总算肯抬头看一眼方知潋了,她的目光不冷不热地落在方知潋的脸上,又很快收了回去。   唐季同没说什么别的,叹了口气,好声好气地让方知潋多喝点茶,又低声对程蕾说了几句什么,才出门了。   方知潋注视着唐季同离开,又重新望向程蕾。   平心而论,他是感谢唐季同的。   程蕾终于把笔记本电脑放下了,她抿了一口茶水,并没有去看方知潋。   “妈,”方知潋轻声叫她,“我这次回来,是想告诉你一件事。”   程蕾的表情显得很神经质:“劝我别翻案?你想都别想。我之所以一直忍着你不是因为你说的多有道理,而是我以为你会遵守我们之间的承诺。”   “我对你太失望了。”   程蕾失望的评判像一把沉重的铁钩,极有分量,它勾住方知潋的一条腿,让他往前迈的步子变得更沉了。   “你不会翻案的,”方知潋掐了掐指尖,抬眼迎上程蕾的目光,“就算没有我。”   程蕾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你觉得对我用激将法有用吗?”   “不是激将法。”方知潋纠正她。   “你不会去的。因为你知道,温阿姨就是那个没能做出正确选择的你。”   方知潋话音落下的几秒内,空气都安静了。   程蕾一动不动地低头盯着地板,皮笑肉不笑地反问:“什么叫没能做出正确选择的我?”   但方知潋并没有回答。   “我来也不是想说这件事的,因为我知道你不会,”方知潋抬眼,一字一顿地说,“我想说的是,宋非玦不是因为报复和我在一起。”   “从头到尾都没有报复,温阿姨是,他也是。我喜欢他,而他恰好也喜欢我。”   程蕾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眼里情绪复杂。半晌,她深吸一口,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你懂什么?”   “我当然懂,”方知潋说,“就像我也从来没想过要报复你一样。”   程蕾一言不发地盯着他,嘴唇动了动,好像想说什么,却又无法开口。   方知潋垂下眼,把手机按亮了,打开拨号页面。打过去的电话第一次没通,程蕾终于恍惚地问他打给谁,但是方知潋没有说话,只是打了第二通。   第二通也是响了几声才被接通,方知潋按了免提,唐汀的声音在扬声器的作用下显得很清楚:“哥,什么事啊?我等会儿要上课了。”   程蕾紧紧盯着那台发出声音的手机。   “唐汀,”方知潋很冷静地问了一个问题,“你小时候感冒,恨妈妈不陪你,不给你买黄桃罐头吗?”   这话问得奇怪,如果对象是八岁的唐汀,或许方知潋真的会得到一个结果,恨或者是不恨。但是他现在面对的是十六岁的唐汀。   果然,唐汀似乎懵了,在短暂的沉默几秒后大叫起来:“你有病啊,因为一个黄桃罐头记仇?我哪有那么幼稚!”   方知潋扬了扬手机,看着程蕾。   “反正最后还是吃到了啊,黄桃罐头。”唐汀还在那头絮絮叨叨,语气十分不解,“哥,你怎么一天到晚就想这些有的没的?”   方知潋没搭理她,直接把电话挂断了。   他低头看向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的程蕾,声音很轻地问:“现在你相信了吗?”   他在车里说的那些话,还有唐汀的闷闷不乐。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忘了,唐汀也忘了,只有程蕾还在耿耿于怀。   一直没出声的月牙用脑袋蹭了蹭程蕾的脚腕。   “宋非玦和我说过,对自己负责没什么不好,”方知潋的记忆好像被拉扯到了八年前的那个中午,同样是在月牙面前,“我当时还没听懂,但后来才明白。他大概宁愿温阿姨像你一样做出正确选择,选择对自己负责,为自己而活,而不是对他负责。”   “你真的觉得我做的是正确选择吗?”   程蕾忽然打断他,神情几近崩溃,又或者是讽刺:“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吗?我为什么不带你离开平宜,为什么把你留给方霍,你期待我说出一个因为不得已才把你留下的理由,是不是?”   方知潋很安静地摇了摇头,却没有回答。   “我现在告诉你,没有什么不得已的理由,”程蕾的语速越来越快,“因为我选择为自己而活了,你就只能是我的包袱、累赘。我要去不停地工作赚钱,我要抽出时间来照顾你把你养大成人,我要永远听着邻里街坊对我的议论,要顾及你的情绪甚至由你选择我能不能拥有第二次婚姻。直到把我这一生耗完了,再去点亮你的人生,那我就快疯了!”   “即便这样,你也觉得我的选择是对的吗?”   方知潋看着眼前表情失控的程蕾,好像终于从缝隙中窥探到了那么一丁点她心里的真实想法。   这种情绪谈不上恨,如果要用一个词说明,只能是怨。怨谁呢?   她在怨——也许是怨方霍,为什么方霍能心安理得地出轨,即使是在离婚后也不需要承担任何背弃婚姻的责任和代价。也许是怨年纪还小的方知潋、唐汀,你们为什么不能理解我?也许是怨每一个面目模糊又造成了不可改变局面的人,他们自顾自地决定了像她一样的大部分女性的人生。   又或者是怨母爱这个词,通常这个词的前面如果要加上一个形容词,那一定会是“伟大的”。   程蕾痛恨“伟大的”母爱,为什么她就一定要牺牲自我来成全这个词?   方知潋慢慢俯下身,他想轻轻抚一抚程蕾颤抖的肩膀,最终却还是局促地收回了手。   “是对的,”他告诉程蕾,“你有你的人生,也理所应当排在第一位。我一直都是这么想的。”   什么都还不懂的十七岁,方知潋对已经什么都懂了的宋非玦说:她只是选择对自己负责,没有错。   就像他现在告诉程蕾的一样。   程蕾忽然捂住脸。她似乎在哭,但是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这是方知潋第二次看见她的眼泪。   月牙像是能感知到人的情绪似的,烦躁地在程蕾脚边来回转悠。   “妈,”方知潋声音很哑,“宋非玦是……他比我的人生更重要。我想一辈子都和他在一起,哪怕再分开一天都不想。”   程蕾很久没有说话,方知潋递给她纸巾,她接了过来,勉强露出一双红肿的眼。   “我还是不能接受。”程蕾擦掉泪痕,声线不复平静。   月牙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方知潋,安静地摇了摇尾巴。   “我知道,”方知潋的心脏像是被谁捏了一下,源源不断地往外冒着酸水,“但如果有一天你能接受了……我们会一起回来的。”   他说的是“我们”。   从楼道口出来,门外是一片绿茵暖阳。有光斑透过娑娑的叶片落在方知潋的脸上,他下意识地眯起眼,神情松了松。   方知潋沿着这排树影一直往前走,直到走出小区,到临街的马路。   正好是红灯,川流的车辆有序地停了下来。   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矗立的住宅高楼在此刻仿佛变成一只小小的匣子。   方知潋收回视线,招手拦了一辆正好因为红灯而堵在这里的空车。   “去医大四院,”他钻进后排对司机说,“麻烦您了。”   作者有话说:   如果不喜欢某个角色(包括主角)或者剧情及时止损就好啦。快完结了,祝大家看文开心。 第七十四章   高中的时候祝闻常喜欢开玩笑,动不动就说要打电话给医大四院,他大概没想到方知潋真的有一天来了。   只是不同于祝闻玩笑中的精神病院,四院的精神科在临川的排名始终靠前,久而久之便出了名,最终发展成了一帮半大高中生揶揄的谈资。   和方知潋唯一见过的那个心理诊疗室不同,也没有会听他胡言乱语的白人女医生。   医院里人来人往,没有人会关注身边的人到底挂的是什么科室,没有人注意到他,更没有人会用异样的眼神打量他,觉得他是个异类。   方知潋做了一沓又一沓的测试量表,又去做了病理检查,才见到了主诊医生。   医生姓邵,是个三十来岁的中年男人,对待他的态度很平和。   没有习惯性的开场引导,方知潋开始学着表达自己的倾诉欲。   “我好像经常会出现无意识的幻觉。”   他把掌心朝下覆在腿上,很谨慎地对邵医生说。   邵医生抬头看了方知潋一眼,没做出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比了个手势,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一开始出现幻觉是因为一种安眠药,第一次吃完那种药,我发现在临睡前的半个小时会出现关于一个我不能忘记的人的幻觉。”   “药名是?”   方知潋说了一个药名。邵医生闻言点了点头,边在纸上记录边了然道:“这种药物有一定产生幻觉的可能性,你服用了多久?”   “五年。”   “除了幻觉,你有产生不安、愤怒、攻击性等异常的情绪或者行为吗?”   “没有。”   方知潋犹豫了一下,他似乎无法理解,但又不得不承认其中的怪异:“但是最近我发现……这种幻觉好像并不是药物的副作用,而是我自己的副作用。”   他这句话实在来得没头没脑,但邵医生的笔尖顿了一下,又继续记录:“事实上一部分患者在服用这种药物的过程中的确会出现幻觉,你为什么会认为你的幻觉不是来自于药物?”   “我不知道,”方知潋的手心微微出汗了,他茫然地回答,“偶尔,只是偶尔……我会觉得我像一台坏掉了的机器,总是记不清一些事,总是记错一些事。邵医生,你见过出现幻觉的患者吗?他们的幻觉通常是什么样子?”   邵医生用一个简洁的形容来回答了他:“天马行空。”   方知潋若有所思:“可我的不是。”   “我的幻觉里只会出现他。”   取药的地方在一楼大厅。方知潋把背包塞得满满的,收据单折起来,对窗口的工作人员笑着说了谢谢。   软件上显示今天飞往燕京的机票已售完,方知潋不得不临时改变了主意,他在大厅的座位上坐了很久,忽然想到一个地方。   临川的出租车司机还是一如既往的热情爱聊天,方知潋说完要去的地方,司机从后窗镜里瞄了一眼,爽朗地笑起来:“外地人来临川玩?”   方知潋这次没有解释,笑了笑:“是啊。”   “这个时间来临川没什么可玩的,不如等冬天,”小城市的司机路熟,导航都不需要开,司机在前排把着方向盘侃侃而谈道,“有冰雕,去周边还能滑雪。哪像夏天啊,热死个人。”   “但是裕彩塔只有这个时间开放嘛。”方知潋没由来地笑道。   “裕彩塔有什么意思啊?”司机不以为然,“也就看看风景,不好玩,我们本地人都不怎么去。”   和宋非玦说的一样,没什么好玩的,方知潋的思绪飘回八年前在天台的那个夜晚,没有接话。   司机大概是以为自己多嘴说错了话,往后瞄了一眼,嘿嘿笑了两声岔开话题,打开车载音响。   歌单里全是些十几年前的老歌,司机随便选了一首,摇头晃脑地听。恰好前方路口是红灯,后排隐约跟着的哼唱被前排听得清清楚楚。   “你太善良,你太美丽,温暖冬天,就快要降临……”   司机忍不住打断这段哼唱:“嘿,你这不光调没跟上,词也错了啊?”   方知潋把头靠在车窗玻璃上,明知故问道:“是吗?”   他想起刚才在那个小房间里,邵医生在检测报告的结果下对他下了定义。   “得给你吃药。”沉默几秒,邵医生对他说。   方知潋没有问药物的副作用,只是回答了好。   “不能擅自停药,”邵医生把单子递给他,忽然抬起头说,“很多患者都会问我,到底需要吃多久才能好。”   这句话无非两种意思——所以你别问我,或者你不想问吗?   方知潋分不清楚邵医生是哪种意思,他想了想,笑着回了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反正总会好的吧。”   没那么健康,但一直在变好。   宋非玦不也是这样吗?   裕彩塔结束开放的前一个小时,方知潋坐高速电梯上了最顶层的露天观光平台。   和司机说的差不多,临川本地人确实不怎么会来裕彩塔,外地人即使是来,也只局限于在旋转餐厅吃个晚餐,顺便来顶层观光一圈。   平台上没有人,只是几台高架望远镜孤单地架在那里。   就像宋非玦说的没什么好玩,但是方知潋还是走马观花地绕了一圈,把望远镜挨个摆弄了一通。   别人是看星星,方知潋却只想看月亮。他摆弄得专心,没注意到时间过了多久,等意犹未尽地掏出手机才发现快到结束开放的时间了,赶紧把调焦环拧了回去。   身后有轻微的脚步声响起,方知潋知道是工作人员来催促了,手忙脚乱地边拧调焦环边保证:“我马上就好。”   然而身后却迟迟无人应答。   方知潋搭在望远镜上的手指顿了一下,迟钝地回过头。   黑发黑眼,唯独露出一张冷白的脸,窗外来自城市的街光流过,晃亮了他所在的一隅。   只有他是静止的。   宋非玦好整以暇地站在那里,唇角平直,好像在等方知潋看过去。   方知潋站在原地,大脑几乎空白了几秒。惊喜?惊讶?好像都不是,短短几秒内产生的想法谁也说不清,但他想,这种情绪归根究底大概是说不清也道不明,熨贴的安心。   水中月,池塘里的人,从他踉踉跄跄栽进去的那一刻开始,就没有再全身而退的机会了。   方知潋恰好乐在其中。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啊?”方知潋愣愣地看着他,问了一个很傻的问题。   宋非玦走到望远镜的另一侧,帮方知潋把没调好的调焦环拧回去,动作利落:“不是只有你记得。”   潜台词不言而喻。   发白的月光打在宋非玦的侧脸上,把他弧度流丽的眉骨和照亮得像玻璃球的眼睛展露无遗。   “我就提过那么一次,”方知潋还是怔怔的样子,却不由自主地走到他身侧,“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今天晚上也是临时才决定来这里的。”   “嗯,”宋非玦坦白,“但是我知道。”   方知潋看了他一会儿,还是很不可思议的表情,眼睛却忍不住弯了起来。   “说实话,你是不是自带那种翻译机功能?”   “哪种?”   “就是……翻译人类心理语言的,类似小狗小猫翻译器。”   宋非玦不太配合:“你是小狗?”   方知潋倒是很配合:“汪汪汪。”   这样的对话实在没什么营养,可宋非玦的嘴角偏偏弯了下去。   说来奇怪,宋非玦不喜欢惊喜,更讨厌突如其来。他拥有过的都像十二点公主,魔法一过时限就会失去,惊喜只意味着泡沫。   但方知潋总是突如其来地离开,又突如其来地出现,比惊喜更珍贵,比魔法更灵验。   方知潋是不知道宋非玦在想什么的,他伸出手指牵住宋非玦,往前迈了一步。   宋非玦难得分神,再回过神时只听见方知潋的后半句嘀咕:“……真的没什么好玩的,还不如冬天来看冰雕。”   “那走吧。”宋非玦作势要走。   方知潋忽然收紧手指,眼睛转了一圈儿:“来都来了。”   或许是月色突然给了他勇气。   “你是不是特别想我啊,”方知潋小声问宋非玦,全身的感知都凝集在牵住的手上,“所以才来找我。”   宋非玦看了他一眼,刚要说话,却被他急急的自言自语打断了。   “别说!”   方知潋听见自己砰砰的心跳声:“有时候我觉得你像是一门……我重修了好多次的必修课。”   他说得无厘头,宋非玦却听懂了:“那答案呢。”   “等一下,”方知潋闭上眼睛,深呼吸一口气,自己回答了上一个问题,“因为你特别想我,也想见我。”   宋非玦被抢先一步也不生气:“那你猜我下一秒会做什么。”   会做什么……在电视剧里通常这么罗曼蒂克的情节,方知潋不假思索:“当然是亲我一下啊!”   宋非玦好像笑了:“这是愿望还是下一秒?”   方知潋怔了一下,准备回答,手腕却被冰凉的金属扣住了。他下意识睁开眼,看见一只银色的腕表被系在手腕上,堪堪盖住那条白珊瑚手链,也盖住那几条浅浅的疤痕。   宋非玦握住他的那只手腕上系了相同的一只腕表。   方知潋盯着那只腕表不自觉地笑,很轻地攥了攥宋非玦的手指,嘴上傻乎乎地还继续着刚才没接完的那句话:“又猜错了。”   宋非玦却告诉方知潋:“没猜错。”   他垂下眼,捧住方知潋的脸和他接吻。四周静得仿佛只有缠绕在一起的呼吸声,十二点的魔法解除,旧的泡沫破掉又产生新的。   方知潋第一次舍不得在接吻中浪费一分一秒,就这么直勾勾睁着眼不敢眨,直到宋非玦松开他,抵着额头,又对他笑。   “你毕业了。”他说。   作者有话说: 第七十五章   他们在临川多留了两天。第二天,宋非玦带方知潋回了一趟家。   日光很长的下午,温沛棠被郁姨推着去了趟公园。再回来时,看见没打招呼就来的宋非玦在楼道口站得笔直,而他身侧的方知潋蹲了下去,脑袋快垂到地上,一副困极了的样子。   方知潋的确是困极了,但不是因为没睡好,事实上他早就换了另一种副作用较小的安眠药,早上一觉睡到了天光大亮。   再一次快要头点地的时候,方知潋被宋非玦拽着手腕拉了起来,还没完全清醒过来,先听见了温沛棠略带惊讶的声音。   这间房子不算大,两室一厅,比起以前在别墅的房子差了不是一星半点。但好在郁姨会做收纳,把房间能利用的空间全都利用上了,不至于显得太逼仄。   温沛棠话不多,一直坐在沙发上温温柔柔地笑,间隙帮忙倒杯茶水。倒是郁姨对方知潋十足热情,拿了一堆果脯零食,一股脑儿摆了满茶几。   “晚上想吃点什么?”郁姨笑眯眯地问,“你们列个单子,我得再去多买点菜。”   方知潋连忙摇头,在背后拉了拉宋非玦的手指求救:“不用了,阿姨。”   他的手指很热,掌心沁了点微湿的汗意,足以见得紧张的程度。   宋非玦看了他一眼,不动声色地对郁姨说:“不用麻烦了,我们晚上约了朋友吃饭。”   他们约的朋友是祝闻,明天就回燕京了,方知潋手里还有项目,不能旷工太久。   “这哪能行?”郁姨不答应,“难得回家一趟,怎么能不吃顿饭?”   不等宋非玦再说什么,温沛棠却先开了口,眼角勾起浅浅的笑意:“他们年轻人还有年轻人的事要忙,改天再回来吃,一样的。”   房间的门被轻轻掩上,留了条小缝。   “你好像真的和阿姨很像。”方知潋转头看了一眼,小声地对宋非玦说。   他想了想,还是没有提起宋聿名的名字。   宋非玦大概第一次听见有人这样说,勾了勾嘴角:“哪里像?”   “说不清楚,”方知潋努力回想了一遍,还是觉得第一次见宋聿名时得出的结论很荒唐,“准确一点来说……应该是和以前的你有点像。”   “温柔?”宋非玦一副明了的表情。   “是,也不完全是。”方知潋有点纠结。   宋非玦把书架上的书册抽出来一本翻开,用很随意的口吻说:“毕竟是装的,可能不完全像吧。”   “啊?”   方知潋盯着他的侧脸,以为是自己没听清:“装什么?”   “为了装合群,”宋非玦随手翻了两页手上的书,又合上了,“像宋聿名那样。”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提到宋聿名。   方知潋反倒不知道说什么了,他不太自然地移开视线,才看清宋非玦手里那本书的名字。   回归故里。   “你别瞎说,你们一点都不像。”   宋非玦不再继续这个话题,把那本书放回书架上,转而抓住方知潋绞着的手指:“你很紧张?”   方知潋很诚实:“有一点吧。”   他没说紧张的缘由,但这种紧张总不可能来自郁姨,那就只剩下一个人了。   “不需要紧张,”宋非玦松开他的手,语气平淡,“和你没关系,造成这种结果的不是你。”   又来了,方知潋沮丧地低下头,比起紧张,他现在更害怕的是宋非玦说类似“和你没关系”之类的话。   好像硬生生把他们之间划出道界限一样。   宋非玦一看方知潋的表情就知道他又在想什么了,却不着急解释。   青木色柜子里的隔间飘出一阵淡淡的香味,客厅的空调嘀嗒一声,从休眠转为运作。   “你对我说过,始作俑者是你父亲,”宋非玦忽然挑起了一个不相干的话题,“当时你问我,你母亲只是在唯二能选择的两条路中间选择了最正确的一条,也算有错吗。”   方知潋没听明白:“然后呢?”   宋非玦停顿了一下:“所以我说,和你没关系。”   “你既不是始作俑者,也不是旁观者。”   方知潋从来没想过宋非玦的那句“和你没关系”,原来真的是字面意义上的没关系,而不是不耐烦的敷衍,更不是厌弃。   “我只是觉得很恍惚,”他愣愣地开口,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说什么,“有时候会想,如果我能更敏锐一点,或者我能早一点来临川,但是……”   但是,就算方知潋长了翅膀飞回十几年前,该阻止的依旧阻止不了,因为这场悲剧从头到尾就没有出现过他的位置。   “如果一定要选一个旁观者,”宋非玦别开眼,神情松了松,“那个人大概是我吧。”   静了几秒,没有人再开口。   知了在窗外又开始没完没了地聒叫。   宋非玦听见方知潋声音很轻地说:“你能不能别这么说自己啊。”   他抬起头,侧目去看方知潋的表情。   方知潋看起来很不高兴,也许更确切一点来说是难过,嘴角撇下去,好像下一秒就快哭了。   但他已经不是十七八岁的小孩了,话都还没说完,想哭就哭,想笑就笑。他只是很认真地重复了一遍:“你不要再这么说自己了。”   “也不要说像那个人,”方知潋连宋聿名的名字都懒得提及,他正对上宋非玦的目光,“你们一点都不像。我不知道遗传学准不准,对不对,但你不是他,也不是旁观者。你很好,你只是你。”   方知潋莫名其妙地说了一通,又感觉自己的语气有点太生硬了,亡羊补牢地加了一句:“可以吗?”   宋非玦却笑了起来,从眉梢挂上唇角,漾起的笑意比春风更明朗。   “嗯,”他摸了摸方知潋的脸,低声回答,“都过去了。”   夏天是最适配冰绿豆汤的,郁姨一手好厨艺无处发挥,只好给他们煮了点绿豆糖水。   宋非玦出去帮郁姨冰绿豆汤,方知潋在房间里瞎转悠了一会儿,也准备出去了。   这个房间郁姨偶尔会住,算不上宋非玦真正的房间,也因此,方知潋没能找到太多关于他这八年在房间里的生活痕迹。   短暂停留的空档,温沛棠坐着轮椅进来了。   “你好不容易回来一次,阿姨也没能好好招待你。”温沛棠摆了摆手,笑着示意来扶她的方知潋没关系。   “是我突然来打扰您了。”方知潋也局促地笑了。   温沛棠当然否认了,拉着他的手坐下开始闲谈。   方知潋不好盯着温沛棠一直看,只有偶尔谈话的间隙看上一眼。他发现温沛棠的确变了不少,说不去是气质还是神态,只是那双眉眼依旧温柔动人,有一瞬间,方知潋看着她竟然想起了Cara。   温沛棠没太提起以前的事,说的不少都是近来的事。她说最近在学着做羊毛毡钥匙链,想试试能不能卖一点减轻宋非玦的压力,还说郁姨的手艺,方知潋一定会喜欢。   当然提起最多的还是宋非玦,大概全天下的母亲都是说不厌的,方知潋听她说了很多宋非玦出来那两年的事。   “对了,还有照片呢,”温沛棠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她不好站起来,只好麻烦方知潋,“小方,你看看书架那里,有U盘。”   方知潋应了下来,找了一圈却怎么也没找到,只找到张SD卡,他把卡递给温沛棠:“是在这里吗?”   温沛棠是不懂这些东西的,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个所以然,只好摇了摇头,又递还给方知潋。   恰好电源插头一旁有转换插头,方知潋研究了一下,把转换插头插到手机上,又把SD卡插了进去。   他做这些时没想太多,但是等到SD卡上的视频蹦出来才觉得唐突了,后知后觉想起来问温沛棠:“阿姨,这个能打开吗?”   温沛棠似乎也对这张SD卡没什么印象了,闻言也只是笑着点了点头,让他随意一点,又出去了。   画面一黑,开头的几秒都是安静的。   “这段视频送给十年后的方知潋同学。”   方知潋的身体忽然僵了一下,他认出来了这道声音是段嘉誉的。   但是这段视频为什么会在宋非玦的储存卡里?   屏幕上蓦然亮起来了,是黄昏的教室,十七岁的方知潋面对镜头还一脸尴尬:“段老师,你离我太近了。”   段嘉誉往后退了点,镜头画面也跟着晃。   “来,想对十年后的自己说点什么。”   十七岁的方知潋眼珠转了转:“段老师,我能出去自己录一段吗?你在我有点不好意思说。”   段嘉誉的声音从画面外传来:“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啊?别把老师当外人。”   画面里的方知潋又开始东扯西扯,好在段嘉誉对他们这些少年少女的小心思明镜似的,揶揄地笑了笑,还是把摄像机递给他了。   他好像实在不太适合学摄影,方知潋在心里想,摄像机到了十七岁的他自己的手上,晃得比段嘉誉还厉害。   一段乱七八糟的上楼视频过去,镜头已经重新换上了教室。不过不比刚才教室里的空旷,方知潋拍摄的视角显然是在后门,这间教室里坐满了学生。   十七岁的方知潋敏感只多不少,他没有拉近镜头,也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拍摄着以宋非玦为中心的背影们。   “咔嚓。”方知潋听到镜头外的自己很小声的配音声。   然后又是一段下楼的视频,段嘉誉还在教室里等他,一见人回来了,了然道:“拍喜欢的女生去了?”   画面肉眼可见地颤抖一下,方知潋听见十七岁的自己心虚地否认:“没有啊。”   段嘉誉见多了,只是打趣地笑起来,没拆穿他:“好了,最后录个总结语,整整校服。”   镜头重新对准方知潋。   方知潋看见画面上十七岁的自己对着镜头笑了,眼睛弯弯的,校服领子照样是歪的。   十七岁的他对着镜头,隐晦又莽撞地表达着真诚的爱意。   二十六岁的方知潋,用手指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那张半插在转换插口上的SD卡。   厨房里器具碰撞的声音不断,郁姨招呼方知潋过来吃刚洗好的樱桃,恰好温沛棠叫她,她用围裙擦了擦手,赶紧过去了。   宋非玦打开冰箱最上层,绿豆汤的冰块还没冻好,附着一层摇曳不平的水光。   方知潋蹰躇了好一会儿,确定了郁姨和温沛棠还在另一个房间的交谈声,慢吞吞地走过来,从背后抱住宋非玦的腰。   空调刚开不久,室内气温还没下去。方知潋却不嫌热似的,手臂箍得很紧。   “怎么了。”宋非玦顿了顿,偏过头看方知潋。   “没怎么。”方知潋把嘴唇贴在他隔了一层布料的背上,一下一下偷偷地亲。   厨房里始终萦绕着一阵奇怪的青柠檬香味,大概是期盼的感情发酵的味道,苦的、酸的、甜的。   “我只是突然发现,”方知潋抱着宋非玦,心跳在那一刻归于安稳的平静,“在我想起你的每一个瞬间,你好像也刚好在想我。”   作者有话说:   明天再修一下这章 第七十六章   如果方知潋真的有尾巴,那他站在车行门口的那一刻一定会把尾巴翘高摇个不停。   可惜方知潋没有,于是他只能笑眯眯地把阿锐曾经说过的话原封不动地还回去:“我们配吗?”   阿锐双目呆滞,看看方知潋,又看看和他并肩的宋非玦,手里还拿着颗啃了一半的苹果,久久都没能答上来。   比起阿锐的反应,祝闻的反应显得平淡许多。   “我早就看出来你俩有猫腻了,”祝闻独自阔饮一扎冰啤,喝完抹抹嘴,拍桌道,“你居然愿意为了陪他去吃那家那么难吃的麻辣烫,而放弃了我们的烧烤!”   方知潋心想你看出来个屁,嘴上仍淡定道:“快点吃吧,别喝了。”   他们明天早上的飞机回燕京,还得提早绕路回去一趟接月牙,眼看就快到零点,祝闻却捂着一桌啤酒盖不松手了。   一听方知潋敷衍,祝闻不干了:“我就喝!”   耍酒疯的人闹起来没完没了,他们一直喝到铁板烧店快打烊。店主是个跟他们差不多年纪的年轻人,看祝闻一会儿抱拳敬宋非玦重新改造成功,一会儿哭嚎着给女朋友打电话撒娇,忍不住连连称奇:“喝这么点啤的也能醉,人才啊。”   方知潋被祝闻吵得头疼,把板凳往外挪了一点,胳膊搭在塑料桌上,以防祝闻身体一歪摔下去。   他和宋非玦一个坐左边一个坐右边,正好把祝闻围起来了,也杜绝了祝闻耍酒疯耍到别桌的可能性。   宋非玦隔着一个座位朝方知潋看过来,眉眼舒展,嘴角敛着点淡淡的笑意。   方知潋闭了眼,又睁开,不由得松口气。他本来还担心祝闻提到那几年的事说话没深没浅,这么看倒是他小心眼了。   后颈忽然传来麻麻的酥感,他打了个激灵,却听见宋非玦的声音:“别动。”   方知潋果然不动了。   宋非玦有一下没一下地按压着他后颈凸起的骨头,不经意地问:“累了?”   “没呢,”宋非玦的手指很冰,但在燥热的夏天尤为适合肢体接触。方知潋舒服得直眯眼,像小狗被捏住后颈死穴还不自知,“我在想怎么把他送回去。”   宋非玦好像笑了,笑声很轻,让方知潋忍不住又睁开眼茫然地看他。   “怎么了?”   “舒服吗?”   “嗯……”   “朋友们,”祝闻不知道到底是醉了还是没醉,这会儿撑着手臂把脸抬起来,冷不丁又开口了,“你俩谈情说爱,能别把我夹中间吗?”   方知潋的担忧没成真,一顿饭吃到最后,祝闻的女朋友打车来接他回家了。   祝闻没个正形,使劲儿靠着人家女孩子,嘴上还嘟囔着:“真好啊,你俩。真好。”   方知潋勾着宋非玦的手指,心里莫名沉甸甸的,有股说不上来的惆怅。   祝闻女朋友没让他们帮忙,三下两下就把祝闻塞进了出租车后排,又客气地向他们告别。   尽管离得近,但对方戴了口罩和帽子,方知潋依旧没看清她的脸。他恍神的空档,宋非玦已经礼貌地同对方打过了招呼。   祝闻进了车里还不消停,把车窗降下来,傻笑着对方知潋重复:“真好啊。”   你和尤丽呢,还好吗?   这样的话当然是不适合问的。方知潋想起年初同学聚会那次的尤丽和祝闻,最终还是选择像上次一样什么都没问,目送着一排车尾气离开了。   在黄昏下对着大海喊“我一定会去平宜”的祝闻,装作平静却不平静地问“你还想不想考平宜的大学”的尤丽。坚定地说“距离算什么啊,反正消磨不了我的喜欢”的祝闻,亮着眼睛难得沉默的尤丽。   他们讳而不言地跨过时间的沟壑,就这么各自走散在了未知的间歇河。   方知潋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更紧地握住了宋非玦的手。   第二天,他们带月牙一起回了燕京。   做设计的没有淡季旺季之分,有项目就忙,没项目就闲着。陈朗清原先清闲了半年,本来以为工作室又逃不过倒闭的命运,没想到方知潋一来,倒是峰回路转了。   方知潋忙了半个月,总算把手里的项目处理了个七七八八,宋非玦也忙,只不过方知潋不知道他在忙什么。   他们难得步调一致,每天朝九晚十,有时候宋非玦甚至回来得更晚点。   半个月下来,月牙变得蔫巴巴的。它刚换了一个陌生的环境,没有半个房间的猫爬架和玩具,没有自动饮水器和喂食器,一下子突然不适应起来,还因为肠胃问题跑了两趟宠物医院。   一空下来,方知潋开始认真考虑起换房子的事。   买房子是一定要买的,但不是现在。   他们抽了个周末一起去看了下出租的房子,最后勉强选定了一个三环的一居室,租金一个月八千多,季付。   签租赁合同的时候,方知潋小声对宋非玦说:“你知道吗?我以前经常幻想一个画面。”   中介忙得很,一刻也闲不下来,这会儿还在跟前和下一个看房的客户打电话,声音拔得很高。   宋非玦压低声音:“什么画面。”   “如果有一天方霍来找我,痛哭流涕地和我说后悔以前做的事,愿意把所有遗产给我,让我原谅他的话,”方知潋神神秘秘地凑近过去,眉毛一扬,“我一定要很冷酷地把银行卡扬手扔了,说已经晚了,我不需要。”   宋非玦侧目看了方知潋一眼,似笑非笑,好像已经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了。   他猜的一点都没错,方知潋自己说完也笑了,可马上嘴角又垮下来:“但万一他现在要来找我,我就……”   宋非玦没说话,沉默几秒,忽然挺重地弹了一下方知潋的脑门儿。   “疼。”方知潋发出微弱的抗议。   宋非玦上身往前倾,要笑不笑地瞥过来一眼:“能不能有点儿出息?”   方知潋被他那双漂亮的眼睛一盯住,又有点心率过快了,没什么底气地回答了句“能吧”。   下午回家,方知潋难得抽空睡了一会儿,等再醒来已经是晚上了。   他是被月牙的肉垫拍醒的,一睁开眼,一张放大的猫脸就在眼前。   方知潋给月牙添了猫粮和水,打着哈欠去倒水,顺便烦恼晚上要吃什么。   不过他的烦恼没能持续多久,宋非玦就回来了,还打包带回来了楼下的那家热干面。   热干面标配的麻酱袋和醋袋,恰好方知潋吃麻酱多,宋非玦吃醋多,祝闻听了都要说一句真不愧是天作之合。可惜花生碎他们都喜欢,一共两小袋,方知潋每次总要一脸大义凛然地全倒宋非玦碗里,最后宋非玦受不了他,又去冰箱里拿出盒盐焗花生。   吃过晚餐,方知潋窝在茶几角吃西瓜看电影,宋非玦去洗漱。   月牙拱着脑袋在闻来闻去,方知潋作势要抓它,它就跑得飞快,还不忘警惕地回头打量。   方知潋跟月牙玩了几个来回,总算是安静下来,拿起一片放得不太冰了的西瓜开始吃。   宋非玦刚好洗漱完出来,边擦头发边从门口的柜子上拿了张银行卡,放到茶几上。   “什么卡啊?”   方知潋屈着指节按了暂停,含糊不清地问。   “你不是在看房子,”宋非玦松开手指,有几缕湿的黑发被撩起来,口吻平淡道,“我存了一部分。”   方知潋有好几秒都是懵的,他以为风扇停止了运作,粘在指间的西瓜汁很黏,好像把他的思绪也黏住了。   “我有钱的……”他很小声地说,头脑里只有一个想法:没事提什么方霍。   宋非玦估计根本没听清他说什么,声音带着笑:“不然陪你过一遍扬手把卡扔了的戏瘾?”   “不用了!”方知潋差点跳起来,想了想又坐下了,看着那张放在茶几上的银行卡,轻声问,“你……哪儿来的钱啊?”   “炒股。”宋非玦在他身侧坐下了,没多说。   方知潋点了点头,手指僵硬地又按了继续播放视频。要是放平常别的事,他大概会用崇拜的语气说“你好厉害啊”,就算不说也一定要想想。   但现在他说不出口,甚至还会忍不住多想一想——宋非玦真的想买房子吗?还是只是因为他想买?宋非玦会不会觉得有压力?   宋非玦说他毕业了,可是方知潋想,他对这门重修过无数次的课程也许还是没能读透的,毕竟低空飘过的毕业和满分的毕业不同。   他乱七八糟地想着这些有的没的,电影也分不出心思去看,总要偷偷瞧一眼宋非玦的侧脸。   宋非玦大概对电影不太感兴趣,只扫了几眼,又站了起来。   方知潋托着下巴,视线一直追随着他,过了好久,忽然笑了。   算了,毕竟他们连吃热干面都是天作之合,方知潋在心里对自己说,说不定等到了以后,低空飘过也能进步成满分。   还有的是时间。   宋非玦俯下身摸了摸月牙的脑袋,方知潋眼巴巴地看着,咬了口西瓜尖,学着电影里的经典台词开玩笑:“我的意中人是一位盖世英雄,总有一天他会拿着七彩牙刷、端着七彩漱口杯来娶我。”   宋非玦瞥了他一眼,没说话。   月牙倒是“喵喵喵”朝他叫了好几声,估计只是想要罐头。   方知潋没罐头可给,只会跟着电影傻笑。他说完就算过,也没想要什么有趣的反应,朝宋非玦眨了眨眼,继续举着iPad看一直暂停的电影。   电影还在继续。   黏在指尖上的西瓜汁水很甜,方知潋舔了舔手指,想抽出张湿巾擦一擦,却因为蜷着膝盖,怎么也够不着。   宋非玦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他身边,轻而易举地抽出一张纸巾,递到他手边。   “谢啦。”方知潋笑眯眯地抬起头,刚打算接过去,然而却看见了宋非玦手里端着的浅黄色漱口杯。   偏偏宋非玦神情柔和,带着点揉碎的漫不经心,却又仿佛极为郑重。   这两种矛盾的形容词,用在了他的身上,就变得不再矛盾了。   “没有七彩的了,”宋非玦掂了掂手上的杯子,垂下眼问,“能将就一下吗?”   方知潋呆呆看着他。   房间里的气温好像又升高了,热得他面红耳赤,心脏胀得不行,就连沾上西瓜汁的手指也快黏得分不开了。   没有一刻,方知潋没有一刻比现在更希望自己的眼睛能变成一台永远满格电量的摄像机。   浪漫的、平凡的每一秒。他愿意尽职尽责地将和宋非玦在一起的每一帧都记录下来,像一辈子只记录一部的电影。   尽管这听上去枯燥又漫长。   作者有话说: 第七十七章   夏天总是沉闷又轻快,炎热使人昏昏欲睡,在电脑屏幕前分不清幻觉与现实。   方知潋比平常早下班了一个半小时,恰好错开了晚高峰,但路上车辆依旧没见少。他被堵在十字路口,前方有辆车不知怎么停下了,后方汽车忙不迭争着按喇叭,一声比一声刺耳。   他用指节无节奏地敲击着方向盘,难得感觉到了一丝烦躁。   这样的情绪一直持续带到餐厅,方霍预订的餐厅在一个离工作室不近的热门商圈。   方知潋抵达的时候,方霍正在前台和侍应生确认位置,上身微微前倾,不住说着些什么,神情带了点不耐烦。   而方霍对面的侍应生则是一脸无措。   方知潋在不远处看了一会儿,平心而论,尽管几年没见,但方霍现在的脸依旧隐约能看出点年轻时的好皮相模样。要不是靠这幅好皮相,估计他也没法春风得意那么多年。   但一开口真是要了命。   方知潋走过去,刻意别过脸没去看方霍,目不斜视地对着侍应生说:“预约的时间是五点半,包间,姓方。”   包间是榻榻米的布局,靠窗临着充满禅意的和风庭院,能看见一排青碎石和黑松。   方霍不知道摆的哪门子谱,连点餐都不肯好好讲普通话,他因为常年抽烟抽得凶造成了一副算不上好听的烟嗓,再加上刻意拿腔作调讲方言,说得对面的侍应生表情云里雾里。   像只叽里呱啦的公鸭子,方知潋看着侍应生把菜单收走,面无表情地想。   方霍当然不知道他心里的想法,上一秒还在粗鄙地抱怨这些服务员听不懂人话,这会儿倒换成了慈眉善目的笑脸:“爸也有几年没见你了,这回多待几天,好好带你吃几顿饭。”   兴许是人上了年纪逐渐珍惜起亲情来,前不久,方知潋难得接到了方霍的电话,电话里方霍对他说,要来燕京看看他。   他们上一次在通话里的的不欢而散过去还不到两个月,方知潋干脆地拒绝了。可不知道方霍又对程蕾说了些什么,总归不是什么心平气和的交谈。过了没两天,程蕾也打来了电话,让他多少去见方霍一面。   于是方知潋最终还是来了。   “不了,”方知潋扯了扯嘴角,“你早点回去吧,我最近很忙,没什么时间吃饭。”   他说话算不上客气,但方霍的脸色变了一瞬,还是压下来了:“忙点也好,你现在年轻不拼一拼多赚点钱,等老了拿什么拼?”   方知潋没搭理方霍,低头盯着茶水杯里旋转的小波纹。   方霍表情总算好了点,以为是他认同了自己的话,轻松地往后靠了靠。   “爸也老了,再过几年就彻底在家饮茶偷下啦,”方霍也喝了口茶水,满脸感慨道,“好在当年不管怎么难都把你供出来了,看你现在过得好,爸就安心了。”   不管多难都供出来?方知潋忽然有点想笑。   他抬眼看着方霍闭闭合合的嘴唇,一些落满灰尘的记忆从角落里被生拉硬拽出来。他想到那几年,方霍因为妻子出轨的变故对他不闻不问、下了课就是餐厅后厨的通宵打工、吃不起的药和有副作用但珍贵的幻觉。   那时候方知潋不知道算是在和谁较劲,他不想问程蕾要钱,更不想问从小到大一直对他视而不见的方霍要钱。   但方霍竟然敢大言不惭地说,幸好那几年再难也把他供出来了。   茶水还冒着热气,侍应生打开了门,安静地上着餐品。   方霍还在喋喋不休,大概是实在没什么好说的,他开始追忆过去,比如方知潋小时候被院里的阿婆传的糗事,摔倒了爬起来第一件事就是舔一口手里半化的冰棍。   讲到这里,方霍禁不住笑得前仰后合,方知潋没什么表情,他也实在搞不懂方霍到底想说什么。   但一顿饭吃到最后,方霍竟然没说别的,好像真的只是单纯请他吃一顿饭,讲的全是些无趣的回忆,再不然就是抱怨。   谈到方知潋那个从没见过面的妹妹,方霍也依旧语焉不详,只稍显嫌恶地说她随了她那个没脑子的妈,一个女仔,不愿多提。   “总之,”方霍暗示他,“你也该到结婚的年纪了,早点稳个对象。我就你这一个儿子,该留的都要留给你的小家庭,唔使担心。”   方知潋却笑了。   他总算明白,上了年纪的人不是珍惜亲情,而是在意延续。   即便是再劣质的基因。   “我不担心,”方知潋对方霍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也不会结婚。”   此刻,他们正沿着那排青碎石路往外走,方霍刚结过账,迎着风出来一脸惬意。   “什么意思?”方霍眯了眯眼睛,还没听懂他的意思。   原来程蕾还没告诉方霍,方知潋想,如果早就告诉了,方霍大概就根本不会来燕京联络这种根本没必要的亲情了。   “字面意思,”他笑着说,“我是同性恋。”   方霍猛地一转头,面色铁青,好像根本没听清他在说什么,或者是难以置信。   这时候或许需要一个解释。   但是方知潋懒得解释了,所以他只是不带情绪地对方霍笑了一下,连客套的再见都省略了,径直向前走了。   日落时分下的公交站蒙了一层秾丽的色调,站牌下,宋非玦站得笔直,戴了只黑色口罩,听到有脚步声才微微侧过脸。   日光太偏心,打在他侧脸上的阴影刚刚好,那双蒙阂的眼睁开了。   宋非玦神态懒散,拂了拂衣角上并不存在的褶皱,抬眼问:“回家吗?”   方知潋很喜欢他用这种语气说回家,回他们的家。   “好啊,”方知潋说,“走回去吧,消消食。”   从餐厅走回家要将近一个小时,好在不着急,慢悠悠就当散步了。   宋非玦知道方知潋今天是和方霍吃饭,但他没有主动问,方知潋不想让他知道这些不愉快,随口说了几句,又把话题转到老赵身上。   说起来也很神奇,方知潋先前是真的不知道宋非玦在忙什么,对他所说的炒股赚钱也是一知半解,直到老赵因为大盘股翻倍请他们一起吃了顿饭,方知潋才多少了解了一些。   自从离开了吴牧为的公司,宋非玦开始在一个不算大的金融机构做投资咨询,业余也帮老赵之类的人做股市指导,总体来说还算稳定。   但方知潋真的了解以后却始终高兴不起来。   “之前老赵不是还说要拉你定投那个什么,”方知潋绞尽脑汁地回忆,“瑞波币?你想试试吗?”   “不想。”   “我还有钱的……真的,之前我攒了不少。”   “嗯。”   “你想做什么?”   宋非玦停下了,方知潋拉了拉他背后的衣服,不厌其烦地提起说过了多少次的话题:“我希望你想读书就去读书,想投资什么就去投资什么,不用被束缚,包括我自己。你那么聪明,做什么都能做得很好,但我只希望你做你最想做的事。”   “那你呢,”宋非玦转过头,没有直面回答,反倒挑起了一个新的问题,“你想做什么?”   “我?”方知潋有些意外。   “现在这样就很好,”他向前一步,抓住宋非玦的手指与他十指相扣,半开玩笑道,“我又不遗憾没去学拍照啊,反正我也没什么天赋。”   正好是胡同,宋非玦把口罩拉下来,点了一支烟,眉眼间带着点倦怠。这几天他感冒一直不好,声音也格外低哑。   方知潋双标得很,听方霍抽烟抽久了的嗓子觉得像公鸭子,听宋非玦声音低哑却只觉得性感,他跟着停了下来:“我也要。”   宋非玦不给,他松松地抿着那支烟,垂下眼看了方知潋一眼。   “亲一下也可以。”方知潋退而求其次,尽管他知道宋非玦一定又会拒绝他。   毕竟他在感冒。   白色的烟雾织成一张网,缓缓爬上了老旧的砖瓦墙。   宋非玦把那根抽了一半的烟熄灭了,抬手扔进垃圾桶,重新拉上了口罩。   然后他俯下身,用被口罩遮住的嘴唇碰上方知潋的眉心。   “现在这样就很好。”   他终于回答了方知潋刚刚的问题,用方知潋的原话。   忙碌了一天一起回家,在日落无人的小胡同隔着口罩接个吻,平凡而庸庸碌碌,现在这样就很好。   “我怕你会留遗憾,又或者很久以后会后悔做过的决定。”   方知潋傻乎乎地用手指尖点了点发热的眉心,仰起脸看他。   但宋非玦却松开了方知潋,稍稍向后退了半步。   “遗憾?”他神情松了松,似乎在想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有想,“面对遗憾说不后悔确实过于苍白,但倾尽全力改变过的过程和结果,再谈遗憾也没什么必要了。”   方知潋还在思考他的话,宋非玦却已经扬起手,右手的手指搭在左手的手背上,留出一条细细的缝隙。   “看墙壁。”宋非玦漫不经心地提醒。   方知潋果然是在看他的手指,听见他的提醒,才一脸懵懵懂懂地去看对面的砖瓦墙。   灰色的砖瓦墙上隐约在余晖下映出一道小狗的手影,宋非玦的手指一动,那道手影小狗的耳朵也跟着动了一下。   “开心点了吗?”宋非玦问他。   开心?方知潋看看手影小狗,又转过头来看看宋非玦专注的侧脸。   砖瓦墙上的手影小狗靠近了方知潋的影子,嘴巴张了张,好像在亲吻方知潋落在上面的影子。   “他在蹭你。”   宋非玦依旧是那样淡淡的神情,面不改色地说着最幼稚的话,眼角潋着细微的光,显得格外生动。   就像不开心的小狗垂着尾巴跑回家,他看见今天的晚餐有甜甜的牛奶、松软的面包、香气扑鼻的火腿。   主人从来不会问:“怎么啦,你为什么不开心?”   但主人会在小狗吃完晚餐重新摇起尾巴的时候抱住他,用很温柔的语气问小狗:“开心点了吗?”   方知潋是那只不止一点开心的小狗。   他足足愣了有好几秒,才摊开手心,把手掌弯起来,照在手影小狗的旁边。   “开心。”   两道影子贴得很近,但方知潋的那道影子与其说是手影,不如说只是弯起来的手掌,根本看不出是什么动物的影子。   方知潋察觉到了宋非玦投过来的视线,他大概想问这是什么动物,但最终还是收回视线,什么都没问。   墙壁上,那道月影更弯了一点,紧紧挨着小狗手影。   方知潋莫名觉得雀跃,他把拇指往里缩了缩,努力让这道影子显得更像月亮一点。   小狗栽进了月亮里。他想起了那条很久之前的微信签名,没想到在这么多年之后,一语成谶了。   作者有话说: 第七十八章 完结   七月末,频率调至盛夏。搬家师傅把塞得满满当当的行李搬进搬出,总算赶在太阳落山前全扛上来了。   方知潋手持一台小风扇对着湿透了的刘海吹个不停,怀里还抱着个胶带没粘紧的纸箱子,随着步调一晃一晃。   搬家师傅很热情,本想接过他抱着的箱子,可不经意间那么一瞥,竟然脖子涨得通红,半天没吭声。   方知潋倒是脸不红心不跳,师傅不说话,他就默认对方什么都没看到,把一箱飘轻的情.趣玩具放到鞋柜上,还要装模作样一句:“好沉啊。”   宋非玦站在门边给搬家师傅转账,方知潋热得不行,进去洗了把脸。出来的时候师傅还没走,一看到他,见鬼似的,脸色又是一阵白一阵红。   “辛苦您了。”方知潋笑眯眯道。   师傅嗫嚅着点点头,收完钱飞快走了。   纸箱子的胶带已经彻底粘不住了,露出一道不小的缝隙来,方知潋把缝隙拨大了点,往里瞧了瞧:“也没什么啊,他在看什么?”   月牙跳上鞋柜,把脑袋往里钻。   宋非玦的手指顺着方知潋的耳根滑下去,捏了一下他手感不错的耳垂,说了句不知道,倾过身把门关上了。   说来神奇,方知潋平时运气不怎么样,但在关键时刻又总能变得不错。比如决心买房,他本来只抱着随缘的态度,却没想到刚开始看房就意外上车了。   新房地段和价格都不错,刚精装完没多久,户主是一对长期在国外的老夫妻。   他们在网签当天就付了首付,没隔半个月又付了尾款,正式办了过户。整个过程没花太多力气,十分顺利。   相比之下,搬进新家的第一顿乔迁宴显得忙碌多了,又要整理清扫,又要准备。   方知潋在燕京没什么朋友,只请了陈朗清,宋非玦也叫了个朋友,叫齐卓。   齐卓有点三白眼,再加上剃了个寸头,显得很有攻击性。方知潋去开门时看见他吊儿郎当地自我介绍是宋非玦的朋友,还真心实意地怀疑了两秒。   不过这个怀疑很快就烟消云散了。   陈朗清谱儿大,直到火锅底料煮上了才姗姗来迟。   满室的火锅味飘着,方知潋干脆把所有房间的窗户都打开了。他再回来,陈朗清和齐卓已经吃上了,齐卓看着凶,但一面对面聊起来,也能看出来是个好相处的。   方知潋坐到宋非玦旁边,顺手把醋碟递给他,小声问他想吃什么。   家里冰箱里有啤酒,但齐卓嫌喝不过瘾,硬是又叫了两瓶白的。陈朗清陪着喝了两杯,觉得遭不住了,赶紧推宋非玦出去。   宋非玦不慌不忙,任齐卓怎么嚷嚷都不动,有一句没一句地和他搭两句话,然后继续淡定地往火锅里下菜。   “这谁啊?”陈朗清后知后觉想起来问了,“宋非玦朋友?我怎么没见过。”   方知潋心说我都没见过,敷衍地回答:“是啊。”   陈朗清自言自语:“管他是谁,反正我不喝了。”   方知潋没搭话,陈朗清自己念念叨叨一会儿,似乎已经醉得差不多了,又不知道怎么想起来了,茫然地过来问他:“你病好了没?”   “偶尔还是会出现幻觉,”方知潋想了一下,“但和以前不一样了。”   “怎么个不一样法?”   “就是……不用想都知道是幻觉,因为会出现现实中没有的一些东西,而且也不会出现宋非玦了。”   陈朗清难得感兴趣:“怎么听起来像吃了毒菌子一样?”   方知潋没吃过毒菌子,无法给出答案:“可能吧。”   陈朗清说:“你具体描述一下啊,比如呢?”   方知潋比如不出来,一抬眼瞥见桌子上的白酒瓶,含糊道:“就跟喝多了差不多,你试试。”   陈朗清这个人哪里都好,就是耳根子软。方知潋和宋非玦说话的一小会儿功夫,陈朗清已经又下肚了两杯,手指指着齐卓的寸头傻乐:“哥们儿,你发型太酷了,我能摸摸吗?”   齐卓显然也醉得不轻:“能啊!”还主动把头伸过去。   陈朗清真摸了,嘴里还叨咕着:“真酷啊,你这个造型,像监狱风云里那个谁来着……”   宋非玦和方知潋离得远,没听清陈朗清在说什么,齐卓听见了,但只抓住了个关键词,还挺兴高采烈:“你怎么知道我刚从牢里出来?”   陈朗清不摸了,顿时一个激灵酒醒了。   “什么牢?”   “年少无知,现在早不干那行了,”齐卓摆摆手,好像丝毫没意识到自己一句话把底儿兜了个清,“你还摸不?”   陈朗清哪儿还敢摸。   方知潋却蓦地抬起脸,问齐卓:“那你们是狱友?”   齐卓口齿不清地回答:“啊。”   方知潋给齐卓倒酒,白酒喝完了又倒啤的。   他听齐卓说了不少事,起初齐卓说的都是自己的事,比如他是因为电话诈骗进去的,比如他回来开台球厅才重新遇到宋非玦,后来又开始说宋非玦那几年在里面的事。   期间宋非玦打断过齐卓,但齐卓天不怕地不怕,越说越来劲儿。再加上说的没什么重点,宋非玦接了个温沛棠打来的电话,也懒得管了,干脆去阳台通风。   一顿火锅吃到最后,齐卓还热情邀请陈朗清来台球厅一起玩,陈朗清不知道是醉了还是没醉,反正晃晃悠悠,就这么跟着走了。   宋非玦还没忘记基本的礼仪,把他们送到门口又折返回客厅,看见方知潋在低头看一片狼籍的餐桌,表情呆呆的。   见他回来,方知潋把手机放下了,仰着脸看了他半天,才说了一句很无厘头的话:“原来里面真的有沙琪玛啊。”   方知潋的声音太小,以至于宋非玦第一次没有听清他在说什么,于是他又重复了一遍:“好像……你的八年比我想象的更苦一点。”   “你又想什么了?”   宋非玦盯着方知潋的发旋儿,没有否认,只是安静地等待着他的下文。   方知潋表情恍惚地抱住他,声音闷闷的:“以后都不苦了。”   “嗯。”宋非玦说。   收拾完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方知潋洗漱完靠在沙发上玩手机。他把之前拍下的手影照片调了个色发了朋友圈,还配上一段文字:   小狗栽进了月亮里,从此他们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   发完觉得有点傻,方知潋犹豫了一会儿,盯着照片又舍不得删。犹豫的空档,已经新增了好几条点赞和评论。   祝闻前段时间刚把方知潋拉进了高中微信群,方知潋主动加了尤丽和陶佳期,这会儿点赞的第一个就是尤丽。   第二个是唐汀,顺带一个评论:哇呜!!!!方知潋顺手把她屏蔽了。   第三个不知道是谁,反正是个找茬的,说你“栽”这个动词用的不对。   第四个是陶佳期:哦。   方知潋笑了起来,他想起陶佳期说的,临川的确很小。   他们上一次的聊天记录还停留在前几天,陶佳期大概是从祝闻那里得知了他们重新在一起的消息,很隐晦地问了方知潋现在在不在燕京。   方知潋回:我们都在燕京呢,你有空也来玩啊。   陶佳期:你有事吗?我已经有男朋友了。   方知潋想不明白有男朋友和来燕京玩之间有什么联系,只好笑着说:那欢迎你和你男朋友一起来燕京玩啊。   陶佳期口是心非:?不必。   然后反手给方知潋最新一条朋友圈点了个赞。   祝闻没评论也没点赞,直接一个电话打了过来,语气像见了鬼:“你公开出柜了?”   “柜门在哪儿?”方知潋问,他是真的没看出两道手影照片算得上什么出柜,“就一张照片啊。”   祝闻觉得好像也是,一阵语塞,又没事找事:“我看宋非玦也没发啊,你自己发算怎么回事!”   “这还得同步?”方知潋不理解,“他朋友圈从来都不发状态。”   祝闻说不出个道理来,恨铁不成钢地怒斥方知潋舔狗。   这下方知潋不乐意了:“什么叫舔狗,起码也得是个马尔济斯吧,可爱点。”   祝闻不搭理他,继续在通话那端说着自己的一套歪理,还不忘忙里抽空给方知潋点了个赞。   恰好尤丽也给方知潋评论了一句恭喜恭喜,他俩的提醒通知挨在一起,一个上一个下。   方知潋点开尤丽的朋友圈,她的朋友圈背景是男朋友的合照,一个猫耳一个狗耳,看起来很般配。   他手指一滞,又转而退出点进祝闻的朋友圈,祝闻的朋友圈里没有照片,但十条里有七条都是我老婆吧啦吧啦。   祝闻自顾自说到喉咙冒火,总算是停下了他的大男子主义恋爱教学,挂了电话。   宋非玦从浴室里出来,披着的浴巾上还带着好闻的柠檬薄荷香味,他看见方知潋仰躺在沙发上,盯着天花板,表情放空。   他走过去,很轻地拍了拍方知潋的脸:“去洗澡。”   方知潋从萎靡的状态抽出来了一些,眯着眼去嗅他身上好闻的香气。   于是宋非玦垂下眼帘,顺势俯下身和方知潋接了个薄荷牙膏味的吻。   方知潋亲也亲完了,懒散也懒散完了,却不肯起来。他恍惚地想起宋非玦先前关于遗憾不遗憾的那句话,好像忽然有了感同身受的体会。   错过的八年无法再来,但好在他还能把未来紧紧握住,并且坚定永远不会再放手。   方知潋勾住宋非玦的脖子,喃喃地自言自语:“有情人终成眷属。”   幸好我们再重逢。   七月的最后一周,方知潋做完了手里的项目,仗着合伙人的优势给自己放了个为期一周的小长假。   正好赶上高校学生放暑假,去哪儿都人多,方知潋查了几个旅游胜地的攻略,最后思考再三,还是没什么新意地选择去荔湾再玩一圈。   宋非玦没意见。   好巧不巧,唐汀也赶着暑假来燕京玩,程蕾没和她一起,唐汀说她最近又忙起来了。   “你让她别总是工作,”方知潋说,“多出去散散心。”   唐汀撇了撇嘴:“妈年末要和朋友去夏威夷玩呢,全家就我最可怜,哪儿都不能去。”   方知潋知道行动比安慰重要,微信给她转了笔巨款,顺便把独自在家的月牙也托付出去了,一举两得。   因为是临时才决定出去玩的,他们没能订到上次住的酒店,只好临近海水浴场旁边租了一个民宿。   夜晚的霓虹灯光线烂漫,方知潋戴着玫瑰拉珠,怕床单弄脏,一动就要命,只好眼巴巴地看着宋非玦。   宋非玦胸口微微起伏,细长的手指与腕关节相映,他继续往下,神色依旧专注而平静。   他只是看着方知潋,不说话,就已经足够让方知潋脑海中的烟花璀璨绽放了。   但是床单还是不可避免地被弄脏了。   民宿不比酒店,折腾到半夜,宋非玦还是把床单塞进洗衣机,按下开始的按钮。而他身后,方知潋正努力平稳着呼吸换完带来的新床单。   好在空调的气温开得很低,这么一通折腾下来也不至于出一身的汗。   方知潋平躺在床上,被子只松松盖了半截。   “明天去哪儿啊?”他都困得快睁不开眼了,还惦记着明天没安排好的行程,“好不容易有个假期,不能光躺着了……”   “你想去哪里?”宋非玦在被子底下抓住了他的右手。   “看日出?”   “可以。”   “那你记得叫我起来……”   “嗯。”   “要是永远都是夏天就好了。”半晌,方知潋忽然发出一句感慨。   宋非玦侧目看着他,静了好一会儿,才说:“可惜不能。”   不可惜,方知潋想说。但他实在太困了,以至于这句话还没能说出口,眼皮已经沉沉地阂上了。   这一觉直接睡过了日出,方知潋醒来的时候,宋非玦已经不在身边了,他把手机屏幕按亮,才发现哪是只错过了日出。   分明已经到晌午了。   微信有条未读消息,方知潋点进去,是宋非玦发来的,他说有事先出去一趟,让方知潋醒了直接来附近的港湾广场。   方知潋慢吞吞地回了句好,刚要点出去,却突然鬼使神差般点进了宋非玦的朋友圈,那个曾被他以为早就不用了的微信号竟然在一个小时前刚发了一条朋友圈。   是一张绣球花的照片,没有配文。   方知潋心脏乱跳,盯了好久,才终于从床上蹦下来冲去洗漱了。   港湾广场离租的民宿距离不远,徒步只要五分钟不到,方知潋半走半跑,很快就到了。   人行横道边上的交通指示灯显示是红灯,再往前是绿化带,然后就是广场。   方知潋隔着条人行横道看见了宋非玦。天空是好看的孔雀蓝,而宋非玦就站在那里,投下来的阳光在他眼下布了一层浅浅的影,他微微侧着脸,留一个遐想的轮廓给方知潋。   好像随时快要消失了。   方知潋心里充满恐惧,几乎是下意识往前迈了一步,然而最靠近他的车辆及时按下了喇叭。他恍然往后退了一步,再抬眼,看见的是微微皱眉的宋非玦,还有他怀里抱着的一束浅蓝色绣球花花束。   这让方知潋没由来觉得安心下来。   几秒清醒的空档,已经是绿灯了。   方知潋趁再一次亮起红灯前跑了过去,宋非玦捂住他的手腕,力气不重:“你在想什么?”   他指的显然是刚才方知潋下意识向前的那一步。   方知潋自然心虚,但雀跃的心情压不住,好声好气地边道歉拉着宋非玦往广场那边走,转眼就把刚才的危机忘得一干二净:“你说的事,就是去买绣球花吗?”   边说还边指,恨不得蹦着高。   其实那一束绣球花实在不适合抱着在街上走,都说花衬人,没有人衬花这个说法,可方知潋偏偏鬼迷心窍,觉得宋非玦把那束浅蓝色的绣球花衬得明艳得紧。   “它还有一个名字。”宋非玦面色稍霁,睫毛垂下来,盛着扑朔的光点。   “什么名字?”方知潋悄悄摸了一下柔软的花瓣。   宋非玦唇角弯下去,看了他一眼:“无尽夏。”   方知潋是第一次听说过这个学名,还在觉得新奇,却听见宋非玦说:“算是留住夏天了吗。”   夏日热风裹挟着窃窃私语的绿意,方知潋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下,把脸抬起来,弯起眼睛朝他笑。   “当然算了。”   宋非玦似乎笑了,把手里的那束无尽夏递给方知潋。   他们继续向前走,穿过广场前必经的一段绿荫小路。   “明天再去看日出吗?”   “好。”   很奇怪,方知潋忽然无所谓到底能不能留住夏天了,不仅是无尽的夏天,他望着日光熠熠的前方。路两排的榕树亦步亦趋地为他们挡着热忱的阳光,远处穿过错落矗立着的建筑物就是山了,揭开那层朦胧感,蝉鸣声从上一个盛夏之际联翩而至。   爱就像爬山虎翻山越岭,无论历经几轮春夏秋冬依旧长青,并且永不衰败。   因为他无比确信,他们正在相爱。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