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平淡淡现耽小甜文》作者:二九撼灯   文案:   景灼当了支教,小县城枯燥乏味,整天鸡飞狗跳,走大街上都能被电动车刮花了腿。   一瘸一拐挪到卫生院,来了个贼帅的医生给他清创缝合。   医生穿着件板正白大褂,举手投足却闲散慵懒,缱绻撩人,直直戳中他审美点。   帅医生亮出二维码:加个好友行不,我喜欢收集帅哥微信。   景灼强压慌乱,表情淡淡:加呗,无所谓。   相互看对眼,当晚跟人回了家。   第二周拆线,又跟人回了家。   程落按灭事后烟:咱俩挺合拍,缺固伴吗?   景灼瞥了眼自己有生以来第一位固伴:固呗,无所谓,我又不缺你一个。   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关系慢慢发展到白天——   程落:校门口接你下班。   景灼:不用。   程落鸣了下笛,笑着看景灼拿着手机诧异回头。   程落:你那边冷清,来我家吃年夜饭。   景灼:不去。   程落拍了包好的饺子照片发过去:赶紧的,虽然它长得有点儿不礼貌。   某天,程落突然问他:咱俩这样也有段时间了,散?   散呗,无所谓。   景灼一秒没停留,云淡风轻说了拜拜,麻溜地从他家出来还顺手捎垃圾到楼下扔了。   下了楼点上烟,景灼迎风抹眼泪。   程落站在窗口看着他,勾起嘴角,拨过去电话。   “不缺我这一个固伴,那缺一个男朋友吗?”   *x友变真爱的故事。   误会和拉扯,试探和伪装,暗恋和诱捕。   食用指南:   *表面话多嘴欠啥事儿不在乎,实则深情不外露攻×表面潇洒自如下炕无情,实则敏感多疑受。   (程落×景灼)   *【高亮】受洁,攻有一个前男友,都不是炮王。   *医生×老师/年上(差四岁)/1v1/HE/市井/酸酸甜甜轻松相声风   *全员不嘴欠不舒服斯基   *喜欢的小天使点点收藏~   *文名河蟹实在起不出来了,宝们无视这个文名【顶锅盖】   *一切服务剧情,谢绝抬杠和ky,弃文不必留评,点叉收获和谐~   内容标签:强强 都市情缘 甜文 市井生活   搜索关键字:主角:程落,景灼┃配角:市井感情流甜文┃其它:康康隔壁完结校园文~   一句话简介:友变爱人   立意:积极向上,不惧逆境。       第1章 哪儿来的马路牙子飙车手!……   “您明天有空就成,实在添麻烦了。”   电话那头对方语速很快,应该是在赶路,声音从听筒传来,被秋风磨得有些粗糙。   约好的家访,这位家长一星期内已经“尽量”三次了,景灼始终没见着他影儿。   “到时电话联系,您看可以吗?”   “行。”景灼皱眉应着,对于不上心的家长他没耐心。拿手机的手离脸边儿越来越远,歌手拉麦似的,最后在胳膊打直的瞬间按下挂断键。   自从来了县六中当班主任,每天都是这种状态,上班累死累活扶一帮子烂泥,下班跟各式各样的泥崽子家长打交道。   不比原先在市实验轻松,甚至更累。   家访被人放了鸽子,景灼调转方向往街边走,准备打车去县医院。   一个人生活,时间安排就是这么灵活随意,下班后不用惦记赶紧回家干什么、见什么人。   昨儿刚刚下过雨,破旧老街像块饱吸脏水的抹布,沿街房门前有汽车缓缓碾过水坑,带起一片污浊的油花。   小破县城环境差,哪哪儿都灰头土脸。   要不是家里倔老太太病了非要留在县医院,景灼打死不可能递临时交换岗申请来这边上班陪护。   人行道旁路灯昏黄,约好出租,刚要站到路沿石上,身后突然一阵急促的鸣笛,以极快的速度由远及近。   鸣的是滴滴啾啾那种,电动车笛。   刚要在心里骂电动车能不能别拽技术贴着马路牙子骑,景灼还没来得及回头和躲闪,小腿侧边突然一阵剧痛。   “咣”一声巨响,电动车也翻倒在他斜前方。   车轮悬空滚动,警报器滋儿哇乱响,后座都被摔掉了,甩出去得有八米远,栽进绿化带。   擦着他刮过去摔了个结结实实的骑手没扶车,非常麻利地爬了起来,朝他快步走过来。   景灼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看了那人一眼,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腿。   裤子刮破了道大口,一并破了的还有里面的皮肤。   长长一道口,血汩汩冒出来洇湿裤管,昏暗的路灯下呈现一种红褐色,瞧着吓人。   虽然从小到大一直是被自家老太太撒出去放养的,经常磕碰得少皮无毛没人管,但二十五年里还真没碰上过这种堪称血流如注的情况,景灼杵那儿有点些懵。   好在那人俯身检查了一下他的伤势,迅速给他指了一条明路:“先去县医院,我这边有急事儿随后到,实在不好意思。”   噢先去县医院啊,本来就要去那儿来着,这下方便了……   景灼脑回路清奇了一秒,随后才猛地反应过来,抬头拧起眉瞪那人。   肇事者个子高他半头,看身形听声音是个年轻的,路灯太暗看不清脸。   那人应该是伤了肩,捂着肩自说自话单手去扶车,长腿往上潇洒一跨眼看要走,言简意赅道:“侧楼挂急诊,外科。”   “合着你给我安排得明明白白了?”景灼并不好惹,当高中班主任的火气都不小。   他强忍疼痛走过去,一把扣住秃了的后座底儿,刚要薅起肇事逃逸者的领子给他再来个人仰车翻,对方却真有急事儿似的,往旁边一侧轻巧闪开了。   电动车窜出去的瞬间,一个手机被向后掷过来。   景灼下意识接住,再抬头时电动车已然成了夜幕中一个遥远的小点,滴滴啾啾响得他额角跟着一跳一跳。   ……操。   作为一名人民教师,爆粗口并不是好行为。   所以此刻攥着那人的手机,景灼心里开始无声地、惊涛骇浪地,狂|操他大爷的腿儿。   自己小腿的血还没止住,手机振动起来,是出租车到了,缓缓停靠到他跟前。   “小伙子!”司机师傅在他拖着伤腿上车之前降下车窗,伸头喊,“没油了,你要不急的话咱先去趟加油站!”   景灼看着油表闪烁的红灯,觉得自己最近属实有些点儿背。   -   手术室红灯灭,主刀医生揉着左肩推开门,告知家属病人脱离危险后往更衣室走。   “程大夫,今晚上病人多,外科那边缺人。”一个年轻护士跟过来找他搭话。县医院有时候人手不够,夜晚急诊各种科医生都能顶上帮忙。   主刀的正是程大夫,这位在县医院算棵公认院草。   人家穿白大褂像卷卫生纸筒子,他一穿躺病床上的小姑娘都偷瞟。大龄单身男青年,个儿高长得帅,对病人同事都温和,外形性格没得挑。   就是嘴有点儿欠,身边同事天天被他损得体无完肤。   “今天不是他夜班,我去顶。”刚和他从同一手术室出来的一助安韦叫苦连天,皱巴着脸,“缺觉,这两天熬得心悸,再不休息我该躺手术台上了。”   终于结束手术,所有人紧绷的神经一下子放松,程大夫也恢复了平时的状态,两手揣兜不紧不慢地在走廊遛逛,开口时嘴角勾着笑:“韦啊,你那脸耷拉地上走一圈保洁阿姨都不用拖地了,跟病号欠你钱似的,要躺手术台也是让人给揍的。”   “嘿?”安韦看向小护士,忿忿然,“你说这玩意儿有同情心吗。”   小护士懒得理安韦,听说夜班不是程大夫,今晚值班看帅哥的乐趣全无,撇撇嘴准备走开。   “回去歇着吧。”程大夫拍了拍安韦,“眼袋太惊悚,一会儿路过心脏科室记得绕行。”   “谢谢程哥,无以为报以身相许。”安韦立马满血复活,苦瓜脸瞬间收起,一步三蹦进了电梯。   他程哥挺想给他一脚:“麻溜滚走。”   交完班穿过候诊厅,程大夫从一排病号伤号前走过。   其中一个伤号拿着俩手机阴着脸,小腿扎着止血带。   这伤号长得挺好看,人堆里一眼就能挑出来那种。   “怎么了?”护士见他往旁边看,问道。   “没什么。”程大夫收回目光,笑笑。   -   “21号往后的来304诊室——”   人群松动,景灼听见播报,息了屏终止和话痨家长的尬聊。   他刚好是21号,而21号往后那几个头疼脑热小伤小痛的早就等不住离开了。   腿其实没什么大事儿,就是刚才看着吓人,伤口不算深,血也很快止住了。   但事儿不可能就这么算了,肯定得去派出所报案调监控,逮出来那马路牙子飙车手给他暴揍一顿。   刚才挨号时他一直在回想车牌号和车主相貌,奈何破路灯灯光实在微弱,毫无线索。   押在这儿的手机估计也不是那人的,锁屏是只P着小腮红冒着小爱心的布偶猫,手机壳同样是猫,一看就是小姑娘的手机。   景灼按着眉心往诊室走去,最近事儿赶事儿实在倒霉。老太太肝炎非要在小县医院治,他调岗跟过来照顾却被她往回赶、破出租屋半夜楼上装修对门吵架、班里几个小刺儿头看他年轻,不服管,恨不得掀天……   还有在大街上走得好好的,突然被路牙子飙车手刮花了腿。   操他大爷个腿儿的!   手搭在门把手上,景灼抽了口气,调整表情。   点儿再怎么背,心里再怎么不爽,外人面前还是得好整以暇。   敛了自己的低气压,他推开诊室门。   诊室弥漫着比候诊厅更浓的消毒水味儿,坐班医生背对着他,听见动静没回头。   景灼清了下嗓子,走过去把就诊卡放到桌边:“大夫您好。”   “坐。”医生还是看着电脑,用一种莫名愉快的语气道,“后面还有人吗?”   声音挺好听,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有点儿耳熟。   景灼坐到凳子上,瞥了眼愉快医生的侧脸:“没了。”   这位医生的白大褂敞着怀,版型松垮却被宽肩刚好撑起,袖口露着一截里头黑色的衬衣,覆在鼠标上的手明明未施力,修长手指却带着力量感。   医生微微往椅背上仰了一下,松开鼠标,转而从桌上掂了支笔在指间转了半圈,不疾不徐掀开病历,往上娴熟地写了行字儿……或者说画了个符。   正经里透着闲散随意。   而这些都只是眼梢带过,景灼不动声色地把余下绵长的一眼滞在他脸上。   虽然人民教师吹流氓哨不太好,但他在心里吹了非常响亮的一声。   高鼻深目,眉峰凌人,眼角的弧度却不锋利。   是个帅哥,在他审美点上狠狠撞了一下的那种。   在小破县城的小破医院里碰见这种形象的医生,有种莫名的违和感。   好比在乱石滩看见玉璧,在破烂儿堆发现稀世珍宝,在干燥无边的沙漠望见一抔清澈的泉水……   景灼正感慨自己应该教语文而不是地理的时候,对方也突然转头看了他一眼。   两人对视一会儿,景灼心里已经莫名其妙脑补出一场乡村教师医生旷世奇恋,但表面平淡如水。   他甚至疑惑地微微偏了下头,示意医生您别盯我看了您让我感觉到很冒犯。   说好听点儿叫不露声色,其实就是把自己捂得太严实,套着层不坦荡的壳子。   对方目光终于下移,变为看着他的手。   “手机。”医生说。   景灼不明所以地解锁自己的手机,挺久没来医院了,以为现在问诊还需要走什么线上流程。   医生却笑了:“另一个。”   这下景灼真摸不着头脑了,迟疑地拿起马路牙子飙车手的猫猫手机。   “打开钉钉。”   景灼愣了愣,停了动作,缓缓抬头看他。   “然后在底下找到‘工作’,点击考勤再点击打卡,听到语音提示……”   给他打了夜班卡,看着“程落打卡成功”的提示,景灼以着强大的心理素质,强忍住没揍他。   克制地缓缓吐出口气,景灼把花里胡哨猫猫手机搁到桌上:“程大夫,你们医院有投诉电话么?”   程落笑了,转了转手里的笔,终于肯说人话:“刚才实在对不住,有台急性胃出血,病人快不行了,时间就是生命。”   “再往我这边偏偏多好啊,两条生命就一撞呜呼了。”景灼斜他一眼。   “投诉电话在这儿。”程落不求他原谅,点了点病历册子背面的投诉电话。   刚才确实着急,车从车库挪出来费时间,没来得及开,他直接跨上小电动车疾驰而来的,太久没骑手生。   这么神奇的事儿景灼还是第一回遇见,此刻不想计较,只觉得心累:“腿。”   挽起裤管,程落检查了一下伤口:“坐这等会儿。”   回来的时候程落拿着药和托盘,指指旁边手术台:“坐,腿放上去。”   “要缝?”景灼看见麻药针剂时眉头皱起来。   “不缝也行,愈合慢,容易感染。”程落打开无影灯转过来,一手托起他的小腿。   非常本能且尴尬地,景灼缩了一下。   没被人碰过,更没被陌生人碰过。   而且这人是不是发烧啊,手这么热。   他之后没有挨号的,诊室很安静,门外走廊有人走过去,脚步声和交谈声都很轻。   好在程落没什么反应,景灼沉默着暗自抓狂的时候,他拆了碘伏棉球按上去,突然问:“怕疼?”   本来就尴尬,这下脑子里莫名其妙有点儿变色,他急于否认:“缝吧。”   这话一说出去景灼就后悔了,他贼怕疼,小时候接种疫苗都是哭最凶的那个,然后被自家老太太骂着拎回去。   清创、局麻、缝合,过程中景灼一直抠着手术台沿儿。   程落觉出来他紧张,转移他注意力:“在城郊那边上学?”   感受着肠溶线拉扯,景灼随口胡乱应了:“嗯。”   “学什么专业?”   “……师范。”   程落想了想,城郊那大学城有师范专业?   和尬聊一起结束的是这台小缝合手术。剪最后一截线的时候,景灼觉得自己整个人要虚脱了,手术台边都抠得有点儿变形。   口子长但不深,其实一共就缝了三针,走线平整,几乎看不出来。   “下周来拆线,不拆的话可以等半个月溶解。”这一晚上可算能歇会儿了,程落处理完医疗垃圾坐下来看了眼手机,护士发来消息说后半夜外科满岗,让他速撤回家,他回了个“好”,抬眼又看了看景灼,“你看除了投诉还能怎么弥补一下。”   景灼当然没真想投诉,程落也知道他就是随口一说。   不投诉,也没什么要求赔偿的必要。一部分原因是体谅当医生的,再者确实只是小伤。   “没事儿。”景灼从手术台上下来活动了一下,大度而潇洒地准备离开诊室。   其实乡村教师医生年度感情大戏再纠葛一下也不是不行,就这么结束了?   “能没事儿么。”程落带着笑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叫住他。   景灼回过头,依旧一脸冷漠。   然后他看见程落不紧不慢地拿起猫猫手机,亮出微信二维码。   这怎么快进到要联系方式了。   景灼有点儿警觉地看着他。   “报销。”程落靠在椅背上,单手撑着脸,转过去医药费,“以后小伤小病也可以拿我当全科医生。”   “在这片儿上学没什么娱乐活动吧?没伤没病约我喝酒出去玩也行,不一定能随叫随到,我得再提升一下电动车技。”   话说出来正经,神情语气间却透着一股搭讪的轻佻。   一时间的微妙氛围让景灼后知后觉地确定了一件事儿。   诊室安静依旧,秋夜微凉的风从窗口吹来,撩起程落白大褂的一角。   景灼闲聊似的试探:“这儿有喝酒的地方?”   程落意会:“没有,也没有会喝酒的人。”   景灼终于息了屏垂下手,跟他对视。   “所以想喝就找我。”程落欠儿吧唧的,突然收了朝人放电的表情,故作惊讶地“哟”了一声,挑起眉,“你不会没成年吧?”   不管是被逗了被激了还是真被看扁了,景灼犟劲儿一下子上来了。   谁怕似的,又没为什么人守身如玉。成年人了,没人管没人束,有何不可?   看着那张坏心眼儿蓄着笑的脸,他毫不示弱:“你几点下班?”   程落顿了顿,抬腕看表:“还半小时。”   景灼点点头,这人不拖泥带水,利落干脆,也不说油腻话不打迂回战——   主要是长相和风格确实戳到他,看对眼了。   心跳得飞快,话撂了时间也约了,虽然有些紧张慌乱,但面对和陌生人未知的今晚,他突然感受到一股快意,好像这些天在县城的种种不顺心和憋闷终于找到发泄口,通体舒畅。   得先去趟住院部找老太太。压住纷杂混乱的情绪,景灼临走时带上门,“半小时后,医院门口等我。”       第2章 这是他第一次睡在别人床上……   紧贴床边僵硬地躺着,稍一活动稳不住重心就要掉到床下。   景灼以这样的睡姿侧躺在床上,觉得自己多少有点儿当杂技演员的天赋。   这是他第一次睡在别人床上,也是第一次有人睡在他身边,别扭。   当然,别扭只占长夜难眠的一小部分,更多的是混乱纷杂的情绪,和对自己前二十五年人生的重新审视。   就在今晚,就在刚刚,他跟一个陌生人上床了。   并且现在正和对方同床共枕。   景灼从没想过“一夜|情”这样的事儿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但刚才的酣畅淋漓是真的,爽是真的,身旁这个陌生人给他从未有过的、和自娱自乐完全没法比的神奇体验是真的。   一辆小破电动车引发的一夜|情。   思绪万千之后,总结下来就是这样。   景灼闭上酸涩的眼睛,听着寂静深夜里身旁规律起伏的陌生呼吸。   刚才还在医院的时候去住院部没找到老太太,打电话过去,人家嫌被扰了清梦,给自家孙子骂了个狗血喷头。问检查结果怎么样,老太太不耐烦,翻过来覆过去都是“你别管了”、“还能撑两年死不了”、“滚回你城里去”。   老太太从他小时候就跟他没什么感情,他甚至没叫过一声“奶奶”,老太太也不屑于喊他乳名。祖孙俩明明是彼此唯一的亲人,却一直不对付。老太太不让他回家,他也不想回家挨骂,助学园宿舍公寓,从上小学他自己在城里过,老太太自己在县城住。   这趟回来依然如此,但就算没有亲情,他还有孝心,还知道他们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祖孙,然而老太太毫不领情,更不透露病情,让他干着急。   自己那边也一团糟。学校下通知组织外出学习没他的份儿,只能留学校给别的班代课;房东打来电话说楼上装修那户给他把天花板凿穿了;暖气管道裂开,锈水漫了半间客厅……   憋屈着一肚子火和一点儿自己都察觉不到的委屈,从住院部出来到了约好的医院门口,看见警卫室路灯下那人身姿挺拔却站得随意,景灼可算找到了发泄口。   县城的确没有“喝酒的地方”,甚至连一家上档次的普通酒吧都没有,去城里又得折腾着开车再出来,麻烦。   踢了踢程落的电动车后轮,景灼长腿一迈坐上后座:“走。”   后座已经被摔掉了,现在就剩一个底儿,坐上去硌得慌。   “去哪儿。”程落坐到前座,滴了滴景灼听见就心烦的破电动车喇叭。   “下来。”他扒拉了一下程落,这人脱了白大褂更显得肩宽背阔,竖他面前太挡风。   程落对自己的车技有数,刚才蹭伤了没顺便捎他去医院也是怕给人家再来个二次伤害,乖乖跟他交换位置。   挺滑稽一副场面,俩男人同坐一辆小电驴,一路无言,划破寂夜,带起初秋干燥舒爽的风。   七拐八拐找到家馆子,宵夜没怎么吃,酒喝了不少。   景灼酒量不怎么样,半程就醉了,程落让他悠着点儿他还不肯,到最后快神志不清,好歹才被程落按住了。   没完全断片儿,能记得自己非要跟程落回家,一直在玩火的边缘试探,最后成功引火上身。   陌生的灼|热温度和气息,黑暗中被无限放大的感官,密闭房间里放肆的动作和声音。   本来两人都绝对没想过这么快就上床的。   程落一开始只把请他吃饭喝酒当表达歉意的一部分,最后被缠住的时候还顾及着景灼腿上的小伤。   给人蹭伤缝完当晚再睡人家,多少有点儿缺德。   但景灼不肯放过他,硬是拽着缠着,滚一块儿去了。   一把火里里外外烧了个痛快,余烬散在深夜。   完事儿后两人各据大床两边,沉默着抽烟。   程落倚在床头,上半身洒着疏淡月光,侧脸线条被丝丝缕缕的烟雾模糊。   当时景灼迷迷糊糊地皱着眉头嘟囔:“烟灰弹地上不嫌麻烦么,还得扫。”   程落默了几秒,然后碾灭烟头,偏头看着他笑了一声:“地板是最好的烟灰缸。”   从头至尾,稀拉几句交流都是无关紧要,甚至莫名其妙的。   景灼喝多了都保持体面,没狼狈地逮着一夜|情床伴倒职场家庭乱七八糟的苦水,在床上也没打怵。   就跟真炮王一样,过后景灼自己都佩服自己。   现在慢慢清醒了,天也快亮了,才缓过劲儿来。   身旁程落翻了个身,动作很轻,但景灼还是一惊,又差点儿掉到床下。   -   迷瞪一觉,早上六点醒来的时候身边已经空了。   老师忙,医生比老师更忙。   夜生活再跌宕离奇,进校门的瞬间还是正直的好人民教师。   “老师好。”   “老师早上好!”   景灼冲踩点进来的学生点点头。六中这帮学生太淘,能跟老师好好打招呼的现在都被景灼划进了“乖学生”的范畴。   打招呼不说人话的在上课铃响后出现在教室门口:“景哥早哇!嚯别这么看着我,我昨晚上刚看了咒怨……您这脸色是失恋了?”   “打报告了吗。”景灼沉着声音,底下鸦雀无声,有憋笑的。   “报——告——”   景灼手撑在讲桌上,身上虽然不疼,其实稍微有点儿说不出的别扭,嗓子也有些沙哑。   他语气硬冷:“两个字儿说出来山路十八弯的效果,怎么着,嗓子里装了簧片?”   歪歪扭扭靠着门框的女生刚要回怼景灼,后者伸手一指后黑板旁的表:“几点了。”   “哎呦不赖我——”女生咧咧着嗓门儿,手揣在校服裤兜里,水路九连环开了,“我哥今早上没送我上学——”   “程忻然,”景灼被她咧咧得头疼,屈起手指敲了敲讲台上的记分册,“那之前的八次怎么算?”   “我哥他忙——”叫程忻然的女孩儿迟到已经是家常便饭了,平时串班翘课化妆改校服裤腿样样没落,昨天景灼本来要家访的就是她家长。   是不是家长的过错不好妄下结论。程忻然一直给她哥推锅,从来没提过爸妈,这点景灼记着,训她都用不痛不痒的话,怕伤着半大孩子易碎易变形的心。   “回位,再有一回自己去校办讨休学申请。”   程忻然当然知道这是在吓唬她,嬉皮笑脸进了教室:“谢谢老师——”   全班同学注视着这位涂着荧光口红画着死亡细平眉,裤腿收得比冰丝袖套紧的精神小妹,眼神里满是羡慕。   一班人都挺怕这个实验高中调来的人狠话不多班主任,只有她该怎么横还怎么横。   “默写都会了是吧?”景灼往下掷一圈眼刀,听着他们倒抽凉气,“找四个同学上黑板默写,老规矩,错一个整个单元知识点罚五遍。”   下了课回到办公室,组里老师几乎都出去学习了,屋里几乎没人。他坐下来,拿出上次班里月考成绩,给每个学生找偏科点、揪可疑成绩。   成绩单上红笔标注了密密麻麻一纸,等待着这些孩子们的是景灼或严厉警告或鼓励提点的谈话。   其实他完全不用这么上心。   交换岗位是临时的,老太太坚决不要他陪,他在这边肯定待不了几天,可能寒假之前就回实验。   老师之间可能都有跟自身利益挂钩的各种态度,但他对那套听不进。   哪有亲学生和别人学生的说法?早晚得毕业,早晚得送走,既然陪了他们一程,就得给他们道儿指正了,尽力拉他们一把。   不说多高尚,景灼一直觉得自己是个挺没感情挺漠然的人,只是站在讲台当了三年老师,大学考教资那年“塑人生,担未来”的宣誓词他一直没忘。   垂着眸子,面无表情地在程忻然倒数第一的名次上划了个问号,景灼转了下红笔。   手机在旁边振动一声,是一个猫头像发来的消息:起了吗?   回忆了一秒,没想起来这位是谁。   紧接着,猫头又来一条消息:伤口每天一次碘伏消毒   红笔“啪”掉到桌上。   程……叫什么来着?噢对程落。   先甭管他升升落落的,现在景灼脑子里全是昨晚的起起伏伏。   巨大的尴尬和羞|耻感涌来,他放下手机,没回程落。   想了想,又拿起来回了个“在上班”。   当然不是跟他的一夜|情对象汇报行踪分享日常。   对方的“起了吗”问得委婉,景灼自然也回得委婉——意思是起了,没在你家逗留,好聚好散,昨晚负距离今早天涯海角,不纠缠。   聊天就此终止,再没下文。   景灼叹了口气,无论再怎么离谱,这炮都打过了,还留着联系方式怪别扭的。   腿上的小伤口昨晚在床上程落一直小心避着,这两天勤消毒好好养养,他不打算去拆线了,县医院的外科他也不会再去。   一小时后微信依然安静,他点进布偶猫头像,毫不犹豫地按了删除。   刚看着对话框消失舒一口气,手机振动。   “喂您好。”景灼接起备注是“程忻然家长”的来电。   “老师上午好,实在是抱歉……”程忻然家长再次放他鸽子,那边听着乱哄哄的,还有交杂的机械音,以至于听不清这位家长的本音。   “没关系。”景灼现在对程忻然家长很佛系了,不生气,甚至内心毫无波澜,“您再另挑个时间吧,一周七天一天二十四小时总有您中意的。”   “万分抱歉老师,我这儿实在脱不开身,太晚又怕打扰……”   “您有空且愿意跟我谈谈的话,半夜也不是不行。”景灼说。   “改天”、“不好意思”,最后终于敲定在这周六的下午。   景灼挂掉电话后挺纳闷儿,程忻然他哥是什么通告爆满的男明星吗?   -   “崽儿啊。”半夜一点,程落拖着疲惫的身躯轻轻推开爸妈家的门。   客厅灯没开,一片安静,爸妈那屋也关着门。   老两口这些天连轴转,今儿这个点能在家睡觉就很稀罕了,他们大三甲医院忙起来太离谱。   “崽儿?”熊孩子静悄悄必然在作妖,程落知道这个点程忻然没睡,又缩屋里自己看鬼片儿呢。   果然,身后突然一阵妖风骤起:“啊!”   “吓死你哥你好换个帅的是不是。”程落无奈地看着突然冒出来的程忻然。这孩子刚学会化妆,特兴奋,晚上睡觉都要画个淡妆。   红口白牙,不开灯看着贼瘆人。   “没得换,我哥天下第一帅。”程忻然摇头晃脑,使劲拍拍她哥的肩,想了想,“不过可以考虑一下我老班。”   “嗯?”程落开了走廊的灯,扭头指着她,“不许对老师……”   “哎呀我没——”程忻然用气流声喊,“我们老班凶死了,他当我哥我立马离家出走。”   程落心想离家出走这事儿你又不是没干过,叹了口气:“你老班电话里也凶我了,不行你让……”   “我不。”程忻然打断他,扬着的语气跌了下去,垂着头,“别让老班找他俩。”   可怜见儿的。程落不逼她,也不再劝:“回屋睡觉,明儿都不上班上学了?”   “过会儿,你都多久没回家了。”程忻然还是不高兴,一不高兴就要折腾她哥,家里就她哥好欺负,“陪我打游戏呗——”   “就一局。”程落叹了口气。   小孩儿好哄,程忻然立刻雀跃起来,轻手轻脚去电视柜拿游戏机,一边捣鼓着开机一边问:“昨晚上说好回家的,你哪儿浪去了?”   “我……”程落难得嘴皮子不利索了一下,“昨天晚上捡了只猫。”   一只倒霉蛋醉猫。   毛发油光水滑摸起来非常好,叫声也很好听那种。   程落清了清嗓子。   “啊?”程忻然惊讶地扭过头,盯了他几秒,然后又看了看他的布偶猫手机壳,一脸鄙夷,“你家程猫不允许吧?真捡来养了?”   “没。”程落笑了笑,“野猫,已经放了。”       第3章 这个世界太疯狂。   拖把扔回洗手间,景灼虚脱地倒在床|上。   腰酸背痛。   锈水好歹清理干净了,幸亏屋里东西不多,没遭灾。   楼上户主不在,物业那边投诉了也没人管,他决定要是楼上再半夜拆楼式装修就打12369。   晚饭没吃,这会儿躺着看着破碎发霉的天花板,却也没有食欲。   “找什么事儿!你又吃饱了撑的找什么事儿!”   “谁找事儿!谁找事儿!自从嫁了你就没一天安生日子!”   对门又在吵架,声音穿透两层门板,一对三十出头的小夫妻,每晚十点准时开吵。   破楼不隔音,连他家小孩儿不耐烦的“你们烦死啦”都能清晰地听见,景灼听得心里躁,决定下楼觅食。   其实厨房锅碗瓢盆齐全,但他懒得做饭。   也不只是懒,就是觉得没有开灶起火炊烟袅袅的必要。   完全没觉得在家吃现做的热乎饭菜多温馨惬意。随便找家店、订个外卖或者吃点儿零食,怎么都行,怎么都是一顿。   自己一个人这么多年了,别的没学会,倒是学会了将就。   这小区是零几年建的六层楼,低矮握手楼墙坯裸|露,上面稀稀拉拉挂着几个空调外机。红黄楼顶被经年风雨冲刷得褪了色,破败不堪。   小区门口的沿街房伸出私搭乱建的棚屋,本来还算宽敞的道儿硬生生被挤成了胡同。   打包了一份馄饨往回走,几个酒鬼勾肩搭背迎面晃悠来,有一个腿一软直接扑通跪在景灼面前,吓他一跳,馄饨差点儿飞出去。   绕过行大礼的酒鬼,景灼眯着眼看沿街铺闪瞎眼的LED灯,烟酒超市、盲人推拿、小龙便利店、速8台球、大猫网吧……   出于老师神经质的职业病,景灼后退一步,往大猫网吧里瞅了一眼。   这一瞅,手里的馄饨又差点儿飞出去。   程忻然正坐在最靠外的机位上,旁边站了几个流里流气的花臂小青年。   景灼非常迅速地掏出手机对准她。   先拍照留证,省得一会儿死不承认。   拉进镜头,屏幕上,几个紧身裤能把腿勒出血的花臂男在跟程忻然说话,有一个伸手碰程忻然。   程忻然按着电脑椅扶手往后退,一脸压着惊恐的嫌恶。   景灼顿了顿,放下手机。   不对劲。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馄饨终于飞了出去。   景灼冲进网吧。   椅子一扳,往旁边一护,景灼指着动手动脚的小青年:“手指头不要可以剁了卖破烂儿。”   程忻然看景灼跟天神救世似的,这会儿也不拽了,站起来躲到他身后,声音都打颤:“老师……”   “你他妈谁?”小青年冷笑一声,抱起文得跟万里江山图似的胳膊,狂得鼻孔都要撅到天上。   “你管我他妈谁。”景灼挺无语,这傻|逼兮兮的中二语气,“报个名儿好喊‘xxx接招吧’是怎么着?”   小青年明显被惹火了,挥拳就上,另几位紧随其后。   一个个小细胳膊小细腿儿的,估计做成柠檬鸡爪人家都嫌肉少。   景灼扯住万里江山图,往后一掰直接给人抻了韧带。猛地往桌上一砸,小青年泪花飙了出来。   景灼自己体格也不壮,甚至偏瘦,但初中时被老太太硬塞进散打兴趣班练了五年,收拾柠檬鸡爪绰绰有余。   后头的见对方有两下子,直接去扛椅子抄键盘,架势挺狠,力道却跟偏瘫康复期似的。   直冲拳砸上鼻梁,小青年脸上的颜色瞬间鲜艳非常。   网管处那边的老板好像刚刚睡醒,一脸天真懵懂地看着他们。   “报警。”景灼一抬胳膊,挡住甩来的键盘。   “报……”老板愣愣怔怔的,拿起手机犹豫着又看了看景灼。   程忻然急得直咂舌,穿过混战的一团人跑过去,劈手夺下他的手机。   -   “回吧,挺晚了。”派出所的民警跟景灼和程忻然往门口走,“用不用我送你们?”   “不麻烦了。”景灼说。   万里江山图一众骚扰女孩,在店里寻衅滋事,还被老民警看出来面色和体型不对,一审才知道是“溜麻”的,连夜给送市公安局了。   打车往回走,程忻然悄摸瞅景灼好几眼:“老师,你有没有哪儿受伤了?”   景灼指了指腹部:“肝。”   “啊?”程忻然紧张起来。   “肝火烧得五脏成灰。”景灼说,“解释解释?”   “我……”程忻然骨碌了一下眼珠子。   “编造编造?”景灼冷笑,戳穿她。   “……老师我错了。”程忻然泄了劲,“我约人见面,那人说是大学城的,看照片也很正经,结果来的是五个那样的玩意儿……”   “你看着挺精神一小孩儿,哪块脑瓜子让人啃了一口能干出来半夜跟网恋对象见面这事儿啊!”景灼后悔刚才没使劲揍刚才那几个臭不要脸的,实在没忍住喊了一嗓子,给前头司机师傅吓一哆嗦。   “老师,你知道网恋啊?”程忻然重点完全不对,吃惊地看着他。   “……我看起来像四五十吗?”景灼也被她带偏了,迷茫了一瞬,“四五十的也知道网恋是什么吧?”   “当然不是。”程忻然说,“就是觉得你们当老师的都不懂这种东西,跟年龄无关。”   “网线不会通到老师家跟前拐一个弯儿。”景灼五脏真差不多烧空了,他按着太阳穴,“少跟我贫。谈恋爱进网吧,再加上之前化妆改校服翘课,你看看给什么处分合适。”   “老师……”   到了程忻然报的地址,是县医院新家属院。两人下了车,景灼把她送上去。   越靠近家越紧张,程忻然后悔刚才报爸妈家地址了,应该去老哥家的。   “老师!”出了电梯,程忻然急了,“别跟我爸妈说!”   原来这孩子有爸妈,景灼脑子里哥哥一个人把妹妹拉扯大的辛酸剧情顿时破碎。   “这不是告不告状了事儿了。”景灼毫不留情,“未成年去网吧,差点儿被几个溜麻的缠上,你知道多危险吗?碰上坏人错不在你,但刚才在派出所要不是我说是你老师,这会儿你爸妈和你的男明星哥都得去派出所陪你听批评教育。”   程忻然愣了愣:“男明……”   “进去。”嘴瓢了,景灼有点儿尴尬地打断她。   程忻然拖拖拉拉开门进去,景灼倚在墙上等家长方便了再进。   大半夜的,晚上没吃饭,又刚刚打了一架蹿了趟派出所,这会儿其实挺累,他叹了口气。   “老师,”程忻然探出头,“我爸妈醒了,进来吧。”   两位家长刚换上衣服从卧室出来,还是懵的,见到景灼忙请他坐。   “老师您好。”刘菀让程越峰去沏茶。   “这么晚实在打扰了。”景灼冲程越峰摆手示意不用麻烦,“刚跟程忻然从派出所回来,让她先回屋休息吧,明天还要上课。”   程忻然简直要给他磕头了,赶紧一溜烟跑进卧室关上门。   “派出所?”程越峰皱起眉头,他知道程忻然淘,不服管,但实在没想到能淘进派出所。   景灼简单说了下经过:“总之家长在孩子课余监管方面还是得重视,学生可以调皮,可以不上进,但安全是最重要的,家长也该上心。”   夫妻俩看着年龄不小了,住县医家属院肯定也是家里有在医院上班的,家庭条件瞧着也不错,怎么就半夜放闺女自己一个人在外头见“飞行员”,这父母心可太大了。   程越峰和刘菀不住地道歉,承认工作太忙,确实疏忽了。   有惊无险,孩子进屋睡觉了,程越峰一直欲言又止,最后让景灼赶紧回家休息。   景灼知道家长这才重视起来了,笑笑:“没事儿,您想聊的话我就说说程忻然在学校的情况,如果不打扰您休息。”   这一聊就是一个多小时,喝水歇嘴的时候景灼实在困了,偷摸看了眼表,十二点半:“还有个事儿,程忻然经常提起她哥哥,而不是您二位,但我觉得父母对孩子可能更有威慑力一些。”   程越峰愁眉苦脸,推了下眼镜:“她谁也不怕,就是不让我们管她,不让我们知道她学校里的事儿,在我们面前好像特别爱端面子。”   “我们家情况有些特殊。”刘菀说,“程忻然是我们的养女。”   景灼愣了愣:“孩子自己知道吗?”   “知道。”刘菀叹了口气,“怪我们,一些材料证明没好好收起来,现在她这样我们都有责任。”   “跟我们相处像陌生人一样,一管就离家出走。就跟她哥亲,但她哥也管不了她,我们是真没辙了。”程越峰说。   景灼了然:“我在学校会多照顾,你们也尽量跟她沟通。”   “哎好的好的。”两口子应着,今晚要不是景灼碰巧看见出手相救,后果不堪设想。   家访谈话差不多到这儿了,景灼困得上下眼皮打架。   景灼坐的沙发背对着门,三人寒暄着准备起身的时候,门“咔咔”响了。   “欢迎回家。”指纹锁的机械音响起。   “在楼下就看见灯亮着,合着我不在你仨开睡衣派对是吧?”一并响起的还有一道温沉懒倦的男声。   非常耳熟。   “崽儿,我跟你老师约了这周末家访,干了什么坏事儿可以先告诉我一声让我有个心理准备。”那人继续说。   客厅有一瞬间的安静。   景灼转过头,想一睹这位心灵脆弱男明星的盛世美颜。   ……   确实挺盛世的。   昨晚在床上就欣赏过了。   景灼浑身的困意尖叫着飞出了九霄云外。   程落对上他惊悚的目光,整个人定在原地,挂外套的手滞在半空中。   这个世界太疯狂。   放走的野猫深更半夜自己回来了。       第4章 “微信加回来吧。”……   客厅里的死寂大概持续了十秒之久,最后被老两口“这位是景老师”、“这是程忻然哥哥”的介绍打破了。   景灼僵硬地扯了扯嘴角,起身跟程落握了握手:“……你好。”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男明星竟在我身边。   老天爷不仅让他最近哪哪都点儿背,还给他兜头浇下来一盆狗血。   这看似平和的握手之下,是被捅出去两人都得扛着火车连夜离开地球的一夜|情关系。   “之前认识?”程越峰从两人僵硬的假笑中看出点儿端倪。   “昨天蹭破腿了,去医院时刚好是程大夫值班。”景灼说。   “我蹭的。”程落补充,“用电动车。”   程越峰和刘菀大惊失色:“这叫什么事儿!”   老两口替他好一通赔不是,景灼想起来昨晚仗着这茬硬要跟程落上床,脸上烧得慌,忙摆手往门口走:“小伤,不怪程医生,当时他也是赶着抢救病人。”   “说多少回了别骑电动车!”刘菀训程落。   “那不是当时去车库来不及吗。”景灼前脚刚迈出门,程落后脚跟了出来,“现在来得及,我去送送景老师。”   老两口跟着把他送到电梯口,一番寒暄,电梯门缓缓关上。   再次陷入寂静。   景灼尽量让自己的呼吸在深夜的电梯桥厢里轻一些。   他站在桥厢最里头,程落站在门口,两人看着显示板上楼层数字下落。   九层到负一就十几秒,景灼觉得这十几秒漫长得能把前半生回忆一遍。   回忆到初中时,“叮”一声,门终于开了。   程落站在门口没动,手放在门边礼貌地替景灼留门。   景灼也礼貌地等了一会儿示意他先走,两人都不动弹,最后又都妥协地往门口迈了一步。   然后又赶紧后退一步让对方先走,都礼貌得跟接待什么国际贵宾似的。   奈何就是礼貌得太同步,同时退一步进一步,僵持不下。   “大半夜搁这练太空步呢?”一位大爷突然站到电梯口,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两个年轻人。   景灼简直尴尬飞了,赶紧把程落推了出去。   在大爷对新潮流探寻与思考的目光中,两人快速走远。   “那边。”程落指了下停车位,声音在空旷的车库里回音阵阵。   上了车,又是狭窄空间中的沉默。   “怎么半夜来了?”程落借着看反光镜的机会,看了一眼景灼。   当时一进家门看见他的瞬间,程落第一反应是一夜|情对象找上门。   震惊过后离家出走的逻辑回来了,才反应过来这位就是被他鸽了无数次的程忻然班主任。   好歹有程忻然可以当话题,路上不至于太尴尬。   “程忻然跟网友在网吧见面,被小混混缠上了,正好我路过看见。”景灼说。   “你跟那些人打起来了?”程落皱眉。   景灼点点头:“从派出所回来的。”   “没伤着哪儿吧?”程落这次光明正大地扭头看了他一眼。   “没。”景灼不自在地看向窗外。   对话结束,车里再次陷入沉默。   程落打开车载音响,电台正在放《邂逅》。   轻柔的女声中,景灼半眯眼睛看着窗外路灯掠过。   “你昨天也说你是大学城的。”程落一条胳膊搭上车窗,突然笑着说,“大学生,昨晚没碰着你伤吧?”   “……没。”   景灼现在很想拉开车门跳车。   一路上再无交流。   下车后景灼往小区门口走,程落按了按喇叭叫住他:“景老师。”   景灼转过头。   深夜巷口,程落的五官在昏黄车灯下轮廓深刻:“我现在欠你两个人情了。”   “没事儿。”景灼无情撇清,显然不想和他有再多交集。   “不能没事儿。”程落笑了笑,“微信加回来吧。”   “你要是觉得别扭就人情还清再删。”   都说到这份儿上了,景灼硬着头皮应了一声。   “行。”程落点点头,“走了。”   车驶离巷口,魔幻夜晚终于结束。   折腾这一宿,回家还得盯着霉迹斑斑的破天花板听对门吵架。   景灼随便煮了碗面垫了垫肚子,吃完困得快神志不清。草草冲了个澡,趴到床上都没劲把脑袋搁枕头上。   -   这周格外忙,本校的老师几乎都外出学习了,除了给七个班代课,还要帮隔壁几个班的班主任看班。   还好是带薪换岗,不然这强度谁也忍不了。   班里最作天作地的那一拨里,为首的程忻然终于消停一阵,上课就算不听也坐端正眨巴着大眼睛发呆。   景灼抽空找了她几次,谈话间发现这孩子倒是比较豁达,就是跟父母关系不好,有隔阂。   他不好插手学生家里的事儿,能做的只有在学校留心照顾一下程忻然。   那家网吧被停业整治了,程忻然当时进去没上网,卖了个惨被网吧老板允许坐在机位上,但那拨小青年里有未成年。   网吧旁边是小龙便利店,景灼下班路过,进去买零食和日用品。   一撩帘子,差点儿被里头的音浪冲出来。   店里放着DJ版的伤不起,便利店老板坐在柜台前,正把关东煮、玉米和烤肠拌在一个大铁盆里,还豪迈地往里倒了一大杯奶茶。   面前架了个手机,正直播呢。   “家人们!自己做的大杂烩!”老板吼了一声,对着镜头狠劲扒拉一筷子,脑门儿上文的天眼溅满汤汁。   景灼关上了帘子。   “老铁买什么!”老板嗦了一嘴奇奇怪怪的东西,含混不清地冲门口喊。喊完顿了顿,突然撂了筷子撇下观众,踩着豆豆鞋去追他,“你是那天那个——”   景灼回头扫了一眼,发现这人就是网吧那个天真懵懂老板。   “你业务挺广啊?”景灼很震惊。   “这一溜七个店,”老板兴奋地一挥胳膊炫出自己的江山,“都是我家门头!”   景灼还没来得及说话,对方走过来搭上他肩膀:“买点儿什么!给你免单!”   挺令人费解的,头一回见店被关停了还这么乐呵的老板。   几乎是拖着景灼进了店,老板回到手机跟前,捋了一把铁打的锅盖头:“家人们久等了,刚才碰上我大哥,聊了两句。”   “给家人们摇一个致歉!”景灼站在货架前,目瞪口呆地看着老板对镜头抱了抱拳,然后顺着土嗨DJ的节拍贼带劲地摇起花手。   “感谢家人‘社会路跟龙哥走’送的跑车!”   “让我们嗨起来好吗!”   老板摇了一会儿,跟观众们依依惜别后关了直播:“大哥你那天太英勇了。社会,这才是真社会。”   景灼迅速买好东西,坚持结了账,转头要逃离这个充满社会气息的地方。   “大哥!”老板不放他走,“以后你就是我大哥!需要帮助尽管跟小弟说!”   挺押韵。   景灼莫名其妙地看着新认的小弟:“担不起。”   “别介!”老板咂了咂嘴,“我跟那些人不一样,社会路你得使劲瞅,好人坏人全都有。”   这小伙看着精神,愣头愣脑的:“我叫田世龙,大哥你怎么称呼!”   “景……”   “景什么?”连带脑门儿上文的天眼,田世龙瞪着仨眼珠子巴巴瞅着他。   “灼,单字。”   “景灼单子!”田世龙一拍巴掌,“好名!就是跟日本人似的,你是混血吗?”   “是的。”景灼闭了闭眼,这根本没法交流,“回见。”   “回见!单子大哥常来!”田世龙兴奋地送他出了店门,寻思半天,又坐回柜台前开了直播。   “家人们!我宣布我新认了大哥!还是个中日混血!”   -   周六难得休班,程落开车带程忻然去市里逛了圈商场。   入秋了,衣服得添几件。程忻然这方面省心,就喜欢自己从网上买精神小妹标配,正经牌子人家反而瞧不上眼,自己去隔壁油画工作室玩了。   程落自己在导购的彩虹屁中挑了几件长风衣。自从大学毕业后就没再穿过短款外套,平时白大褂穿习惯了,乍一穿短款有种下|身luo着的错觉。   “您这跟衣架子一样,穿什么都有型,要我是店主就直接聘您当模特。”导购装衣服的时候还在吹彩虹屁,瞄一眼瞄一眼的,压低声音,“小哥哥,有女朋友吗?方便加个微信吗?”   程忻然这时候一手颜料进来了,不耐烦地用胳膊肘捣捣程落:“走呗,逛个街磨磨唧唧。”   “这我闺女。”程落慈爱地摸了摸程忻然的头,冲导购笑笑。   “爸。”程忻然默契地叫了一声。   “啊!”导购捂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没看出来,您太年轻了……”   “没关系。”程落挥了挥手,往门口走,“跟姐姐说再见。”   “……姐姐再见。”   出门后,程忻然照着他腰拧了一把:“当爹挺过瘾啊?”   “毕竟我当不了爹。”程落把她手拍开,“一手颜料往人身上抹,下回我腰上系条毛巾再跟你出来。”   “画正修着,过会儿取。”程忻然伸了个懒腰,手插裤兜里,往星巴克瞅了一眼,“哇冷萃系列第二杯半价耶。”   点单的队伍里几乎都是小情侣,就程落领着个便宜闺女。   “哎,”程忻然又在他身上擦了擦手,“什么时候给我领个嫂……哥夫回来?”   “少管你哥。”程落说,“不行我也网恋个大学生?”   “怎么净揭人短呢?”程忻然瞪他,“就你这嘴,谁能看上你啊。怪不得人家跟你分……”   程忻然顿了顿,没再往下说,瞄了程落一眼。   后者倒是没什么反应,半眯眼睛看着冷萃系列第二杯半价的广告,不知道是真在研究还是正出神。       第5章 景灼被自己这个想法吓了一……   程忻然捧着咖啡自己回画室玩了,兄妹俩逛街总是逛不到一块儿去。   宠物生活馆是程落逛街的归宿。   家里主子没有作为一只布偶猫该有的精致画风,整天扒垃圾桶钻水槽,买了多少猫架猫屋猫玩具,人家就是不稀罕。   程忻然来催的时候他已经在宠物馆泡俩小时了,兄妹俩一人两手东西往回走。明天都休假,路上程落给爸妈打了个电话,让程忻然在他家住一晚。   这是程忻然除了寒暑假外为数不多的快乐时光,只有跟哥一块儿才比较自在。   其实哥也不是亲的,但领养的事儿多年前他没有话语权,程忻然就不怪他。   程落觉得暖心又好笑,这孩子在某些方面出奇理智,一些事儿她自己一拍脑瓜想明白了,就都迎刃而解了。   之前她也提过想搬过来跟程落住,程落没答应。本来她就跟爸妈关系不好,这一搬出来更没什么交流,而且他家离学校远,上下学不方便。   进门放下东西,程落拉开厨房门:“猫?”   果不其然,程猫正躺在水槽里,抱着一大卷撕烂了的厨房用纸。   “出来。”程落指着它。   程猫眨巴眨巴蓝色大眼睛,歪了歪头。   程落走过去,拿住纸卷:“放开。”   程猫非但没放开纸卷,还在程落手上啃了一口。   一人一猫僵持着,程忻然倚在门口吃着薯片看热闹。   最后程落松开猫,一声不吭地去拿手机,回来对着它一通拍照。   -猫撕纸,可爱。   [图片][图片][图片]   景灼刚睡醒午觉,躺在沙发上漫无目的地刷朋友圈,往下一划拉就看见这个。   非常眼熟的一只猫,回忆了一下才想起来在程落的屏保和手机壳上见过。   ……看不出来这人竟是个猫奴。   景灼没给他点赞,假装没看见。   休息日勉强能闲两天,懒得出门,这两天基本上都在沙发上床上度过。   楼上半夜装修的孙子总算消停了,景灼这一觉补得足,从中午一点睡到晚上七点,躺得浑身发酸。   一个人住,午觉睡到天黑一醒来看见屋里是暗的,寂寞得没边儿。   景灼摸黑开了灯,眯着眼站在客厅缓了半天。   订上外卖,在屋里活动了一圈,他跌回沙发里,打开平板支起来。   上次的恐怖片看没到一半就睡着了,这次再尝试一下。   生活平淡麻木,总得找点儿刺激,然而又觉得什么都刺激不到自己了。年纪轻轻,整个人状态跟跟无业宅家大叔似的。   上一次觉得挺刺激是什么时候来着?   好像是和程落滚床那次……   好几次他都想删了程落完事儿,那晚实在把自己震撼到了,现在一看到程落的布偶猫头像脑子里就无比清晰地回放……   停。   景灼特想把自己的脑子一键格式化。   一个人浑浑噩噩吃完饭又浑浑噩噩看完片子,景灼总算有了年轻人的觉悟——收拾收拾下楼遛弯。   这个点儿遛弯碰不着晚归的酒鬼,路上都是边走边做广播体操的大爷大妈,有一个拍手的时候差点儿一耳刮子呼景灼脸上。   晚上公园有夜市,贴膜鲜花日用品、猫狗金鱼小仓鼠,地摊儿上卖什么的都有,还有大学生卖舍友微信的。   “帅哥扫个码!”一个姑娘冲景灼喊,“倒贴五块,加我舍友!”   好几个女生挤那儿笑,旁边一个高个子男生也喊:“加我舍友!我舍友无1无靠!”   一群人笑更欢了。开玩笑归开玩笑,景灼从他们摊儿上买了一捧小雏菊,又从女生那边摊儿上买了个这辈子用不着的粉色|猫耳发卡,要走的时候被一道怯生生的声音叫住。   “哥。”叫他的人是被几个嘻嘻哈哈的男生推出来的,摊子灯光下能看见这人脸红着。   “叫我吗?”景灼看着他,这小孩儿瞧着顶多十八,也就刚上大一。   男生点了点头:“能要你个联系方式吗?”   “别了。”景灼乐了,这小地方同类还不少,“我也无1无靠。”   “啊?”男生瞪大眼,尴尬地摸头发,“我还以为你是1号……不是啊?”   “哪儿像1号?”景灼有点儿好奇。   “我舍友说的。”男生说,“三七分,不是直男就是1。”   景灼万万没想到自己这清爽蓬松不做作的发型竟然是1号标配,抬手扒拉成中分,想了想又往后顺成背头:“现在像0了吗?”   男生笑了:“哥你真幽默。”   景灼也笑笑,碰上这种青涩还热情的小孩儿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哥你手真好看。”男生看着景灼扒拉完头发的手垂在身侧,大着胆子说。   景灼被他这尬夸弄得想溜:“还有事儿,先走了,拜拜。”   男生掏出手机,刚要再开口,景灼赶紧从他身前走过去了,把小雏菊给他:“早日找个好伴儿。”   最近加了太多奇奇怪怪的人微信,他实在怕了。   男生捧着花,也就没法再用手机,愣愣看着景灼的背影消失在逛摊儿人群中。   景灼回到家累够呛,平常缺乏锻炼,有氧运动太少,散这一圈儿步上楼都喘了。   或许该每天蹲网吧找几个柠檬鸡爪揍一揍。   洗完澡从冰箱拿了瓶酸奶,他站到洗手间镜子前。   上半身的肌肉薄而匀称,但爆发力很强,可以轻而易举撂倒一个成年人。   脸也是好看且耐看的,皮肤白皙,鼻梁挺直而不刚硬,眼型唇形也没得挑。   还有这个不是直男就是1的发型……   长得显小,也是比较吸引小年轻的那种类型。上学的时候经常被学妹表白,偶尔也有学弟,工作之后身边都成了张罗着给他介绍对象的中年人才消停。   挺好的条件,他却从来没谈过恋爱。   感情生活空白,无论亲情爱情友情。   陷入感情是一件很危险的事儿,明明是很完整的一个人,却要剖心析胆,打碎了跟别人融合到一起。   与其这样,不如找个走肾不走心的炮|友满足偶尔需求。   景灼被自己这个想法吓了一跳。   夜深了就容易顺着这个思路接着往下想,最后关了灯躺到床上打开了相册隐私空间。   食髓知味,体验过一次,知道自己怎么弄也不如一个成熟男人的悉心照料舒服。   完事儿之后甚至有种说不出的空虚。   手机塞到枕头底下,突然觉得挺没意思。   闷得慌,乏味。   景灼点了根烟叼着,开始愣神。   一个危险的念头冒出头来,立马被他按了回去。   找谁也不会再找那个马路牙子飙车手·白大褂不好好穿医生·鸽子家长·男明星。   太尴尬太羞|耻,难以想象程忻然要是知道了会如何看待他这个威严的班主任。   但心里又有点儿刺挠,有这层家长跟老师的关系在,还说欠着两个人情,以后真能没交集吗?   这个疑问从这晚自娱自乐完一直到第二天晚上下班,都在脑海里时不时蹦出来,直到景灼站到县医院挂号处。   非常的鬼使神差。   明明见了面尴尬得话都没的说。   绝对不是想再续一炮,他没这么欲|求不满。也不是想跟他近一些发展成朋友或者什么别的,那不是景灼的风格。   可能就是……在县城这边太不如意、太寂寞了?想找个同龄人聊聊?   田世龙也是同龄人,怎么不找他聊呢。   排队时他才有些回过神来,打起退堂鼓,心虚地摸了摸腿上的创可贴。   ……你看毕竟这伤该拆线了,是吧。   完全选择性遗忘了程落的“不拆的话可以等半个月溶解”。       第6章 “你家有几张床?”程落问……   景灼特别不理解找炮|友这种行为,见面不谈别的上来就提|枪,多离谱。   而且很危险,谁知道会不会日久生情。   搁别人那儿说不准,但日久生情在他这儿不可能实现。   景灼面无表情地看着显示屏上号码滚动。   晚自习九点多下课,医院晚上只有急诊部能挂号,不得不挂急诊。   挂号前他路过四个外科科室门口,都扫了一眼,没见着程落。   今晚不值班?   景灼坐在连椅上,迅速掏出手机搜索“拆线要找缝针的医生吗”。   搜索结果一水儿的“不用”。   顿时有点儿泄气,这趟来的理由实在太不充分。   其实也不是今晚一定要见到他,线拆不拆都行,医院来不来都可,见着了权当调剂无聊生活,见不着也无所谓。   程落果然不在,他被导医安排到了一个苦瓜脸医生的诊室。   拆线比缝合难捱,毕竟没打麻药,线头往外抽的时候刺疼。   急诊楼门正好在风口上,景灼走出大厅,秋风差点刮了他一个趔趄。   转眼深秋了,刚来的时候还没这么冷。   景灼裹了裹外套,觉得这风衬得自己特落寞似的,有些不爽,出了医院大门摸出烟盒顶着风点烟。   风不但让这个孤零零站停车场路灯底下的人显得落寞,还让他死活点不着烟。   拿着打火机咔哒咔哒得有十几下,转着圈各种挡风的姿势都来了一遍。   “妈妈,那个人在干什么?”旁边有小女孩挺大声地指着他问。   “喝多了。”她妈妈拽了她一下,快步离开,“以后看见这样的人不要说,也不要指。”   景灼在原地站了几秒,然后走到烟灰柱旁边,压着最后一点儿耐心,再次举起手中的打火机。   咔嗒。   风突然静止,火光跳动,周围的空气有一瞬间的温暖。   烟头终于燃起来。   “再按火机该炸了。”程落放下手。   淡淡的烟雾中,景灼抬头看着他。   “怎么了?”程落挑挑眉。   “你能不能,”景灼感受了一下后腰挨着的烟灰柱,皱了皱眉,“别站这么近。”   程落后退一步:“不好意思。”   没了这个挡风屏,耳边再次秋风呼啸,烟头险些又灭。景灼抽了一口,夹烟的手放到自己跟前看着。   突然想起来昨天那小孩儿说“哥你手真好看”。   确实非常好看,之前怎么没注意过。   景灼看着手神游天外,好像这样就能逃避程落突然出现的尴尬。   程落和他并排站着,老熟人一样,非常自然地从景灼兜里拿出烟盒,也点了一根叼上,和他一起吞云吐雾。   感受到外套兜传来的细小触感,景灼强按住过于敏|感的反射神经,没一拳给他抡一边儿去。   “拆线?”漫长的沉默后,程落终于开口。   景灼还是看着自己的手:“嗯。”   “怎么不找我?微信滴一下,全科医生直接上门,晚到赔付。”程落笑了。   “不麻烦了。”景灼说。   这天儿根本没法聊,不知道半小时前来到急诊部时在期待什么。   耳旁突然传来窸窣细响,景灼一惊,转头时程落已经凑到了他脸边。   景灼警觉:“干什么?”   程落认真地看着他的手:“看看有多精彩,能让你一直盯着。”   “没事儿的话我先走了。”景灼觉得自己耳根子发热,手都不知道往哪搁,最后把烟头怼进烟灰柱里,抬腿就走。   程落大步跟上:“不好奇我在这儿转悠什么吗?”   “不。”景灼没回头。   “好奇一下。”程落说。   “……转悠什么?”   “练电动车。”程落走到他旁边,“现在非常稳,要体验一下吗?”   “有车不开,你车牌进医院黑名单了?”景灼没忍住问了一句。   问完立马后悔了,你开不开车管我屁事。   “在家接到急诊电话来不及取车。”程落解释,“医院人手一辆,数这玩意儿灵活。”   景灼点了点头,没兴趣再听。   “怎么回去?”程落说,“捎你。”   景灼的车停在医院对面,他走到路口等绿灯:“开车来的。”   “那你捎我。”程落很干脆地说。   “你不是有电动车?”景灼闹不懂这人脑回路了。   “车把刚才摔断了。”程落坦然。   为了避免程落飙着断把电动车再次刮了人家腿,景灼允许他坐到了副驾上。   多么有社会责任感的三好市民!   “县医家属院?”景灼问。   “二区。”程落给他输上目的地打开导航。   上次景灼去的程落父母家在一区,二区是新建的小区,前年刚开盘。   不知道是因为不熟悉路况还是因为旁边有个一直笑眯眯长得太晃眼的玩意儿,这一路景灼开得乱七八糟,差点儿开城中村里去。   “不是本地人吧?”程落手撑着头看车窗外夜景。   “之前在城区。”景灼没再往下说,家里有了什么变故、因为什么来到县里,这些跟一个出租车师傅都能随口聊聊,但跟程落这儿没必要。   保持距离。   景灼专心目视前方。   “我之前也在城区。”程落笑了笑,也没有再往下说的意思。   心照不宣,微妙的尴尬中是让两人都舒适的安全距离。   “直行四百米左转进入东升路……”   “沿左侧行驶,七百米后右转……”   导航数据估计好几年没更新了,这破路怎么走怎么不对。   景灼第三次差点儿逆行后,程落突然在旁边悠悠来了句:“是挺好看的。”   “什么?”景灼没反应过来。   程落没说话,景灼疑惑地扭过头,看见他偏着头半阖眼,视线停在方向盘上。   准确的说是扶着方向盘的手上。   “下去。”景灼打了一把方向盘。   程落笑了,不再逗他:“景老师息怒。”   七拐八拐竟然到了景灼小区门口,他停了车更新导航数据。   刚才拐弯时扶手箱旁边的纸散落一地,程落捡起来归整了一下,瞥到教师签名栏的字儿。   字迹挺不错,他的病历鬼画符跟这没法比。   “景火勺。”程落拿着纸,平时看自己和同事的鬼画符看多了,乍一看正常的反而眼不好使,“这名儿挺……别致。”   “下去,立刻。”景灼深吸一口气。   程落已经拿起手机在给他改备注了:“勺,你气性有点儿大。”   “叫我什么?”景灼踩下刹车,扭头震惊地瞪着他。   “勺。”程落放下手机,平时就习惯单字喊周围人,天天崽儿啊韦啊猫啊的,完全觉不出有什么不妥。   以至于被赶下车后看着景灼径直走进小区的背影时,还没太反应过来。   程落挺不要脸地跟上去:“什么意思,留宿我吗?”   “其实我本来今天也回不了家,我家猫把锁扒拉坏了,大晚上没师傅修,想就近找个酒店……”   “那你让我托马斯小火车寻宝似的转半天?!”景灼现在是真想一拳给他撂倒,“医院旁边一溜酒店就没个你能看上的?”   “身份证过期了,这两天太忙没补办。”程落不紧不慢地从布偶猫手机壳里抽出身份证晃了晃,“家那边有熟人的酒店,能糊弄过……”   话还没说完,景灼对门那家小夫妻报时一样,突然爆发出嗷嗷的争吵声。   这次吵得比较激烈,摔了酒瓶子。   在楼下听得一清二楚,狭窄的握手楼间甚至有扩音功效。   程落显然没见识过如此高爆发的巨大分贝争吵声,虚夹着身份证的指尖一颤,小卡垂直掉进下水道网格口。   程落盯了一会儿黑黢黢的下水道:“勺?”   “嗯。”景灼目光空洞地应了一声。   “你家有几张床?”程落问。       第7章 “程大夫,麻烦您穿件衣服……   这片儿的破楼普遍有个特征——所有窗边的空调外机上都堆满了东西,可能是花盆,可能是晾晒的干货,也可能挂着几串腊肉或者辣椒,总之利用价值非常大。   景灼的空调外机除外,干干净净光秃秃什么也没有。   他站在窗台旁边掐了烟,把落灰的外机顶擦了又擦,叹了口气。   不是想擦外机,是实在不知道怎么跟屋里的这个人类相处,只能找点事儿干。   自己家会有人住这件事,在景灼这儿比十八个外星人站在他面前跳草裙舞还离谱。   家的定义,包括但不限于自己的房子、宿舍、公寓和出租屋,只要睡觉的地方就算。   从小到大他连室友都没有过,别说人类,只要跟活的碳基生物共处一室都会难受。   景灼看着坐在沙发上刷傻|逼小视频的人类。   这个人类心情好像特别愉快,看着土味小视频一直乐。   外放声音不大,但对门刚吵完,这会儿家里格外安静,也就听得格外清楚。   “感谢家人‘社会路跟龙哥走’送的跑车!”   “让我们嗨起来好吗!”   ……竟然是田世龙。   “地铺还是沙发。”景灼走到他跟前。   “能睡床吗?”程落乐着放下手机,不知道是不是社会龙哥看多了,让他有胆儿问出来这句。   “再叨叨一句你就滚下水道里搂身份证睡去。”景灼往他头顶扔了条新毛巾。   一直到程落进了浴室,景灼才稍微放松下来,打开冰箱拿了瓶汽水,想了想又拿了一瓶搁到茶几上。   天气预报说今晚阵雨,今年秋雨没怎么下,估计这阵来势汹汹,下完得大幅降温。景灼关紧窗子,顺便把对面楼不知道谁家做夜宵锅碗瓢盆的碰撞声隔绝在外。   打开电视百无聊赖地看着央视六套,这个点偶尔能有鬼片,虽然林正英和克莱蒙丝都吓不着他。   浴室门响,人类探出头:“勺,有浴花吗?”   景灼翻了个巨大的白眼:“下边那丛草就是最好的浴花。”   程落愣了愣,缩回去关上门。   半天,里头传来一声赞叹:“妙啊。”   景灼没理他,继续看催眠鬼片。   电视里,男主半夜听见门外有声音,非常没智商地出去一探究竟。   诡异紧张的BGM中,门吱吱呀呀缓缓拉开。   景灼喝了口汽水,低头打哈欠。   BGM越来越响,然后一只黑猫突然跳出来,一惊一乍的男主松了口气,BGM瞬间安静。   景灼经验丰富地眯了眯眼。   果然,屏幕突然被一张鬼脸占满,伴着刺耳的尖叫。   “哎这看什么呢!”电影没把他吓到,背后传来的声音吓得景灼一哆嗦。   程落光着上身,单手擦着头发,一身水气站到他身后:“怎么都喜欢看这个,程忻然也一晚上一部。”   “少让她看这些东西。”景灼说,“容易神经衰弱。”   “你不也看么。”程落四下找遥控器,手遮眼前不看电视屏幕,“能换台吗?”   景灼直接关了电视。明天还得上班,不能因为家里来了奇怪的人类就牺牲睡觉时间。   刚准备回卧室,他一转身眼差点儿被闪瞎。   “程大夫,麻烦您穿件衣服。”景灼咬着牙。   本来共处一室就够别扭了,这人洗完澡只穿条裤子,湿着头发倚沙发里半眯眼睛看着他,也不知道在发什么骚。   骚气显然是影响到景灼了,再冷漠的男人也受不了挺帅一男的半夜不好好穿衣服在自己家散发荷|尔|蒙。   况且还是那种在他审美点哐哐乱撞的男的。   谁家白衣天使这样?这他妈就一妖精。   “没有睡衣。”程落倒是挺无辜,发尖还滴着水,他往后抄了一把捋到脑后。   “那光着吧。”景灼压下那点儿萌动的感觉,绕过他准备回屋睡觉。   从程落身旁走过时,能闻见沐浴露味儿混着淡淡的别的香味儿。景灼形容不出那种味道,是年龄比自己大点儿的人才会用的香,沉稳绵长,足以让他心跳骤然加快。   脑子不知道哪根筋被熏断了,景灼问他:“你用的什么香水?”   ……   噼里啪啦,他在心里狠狠地抽自己大耳刮子。   “香薰,白麝香。”程落从茶几上拿起汽水拧开,突然站起来凑近景灼,“好闻吗?”   耳畔气|息温热,属于另一个人的温度铺天盖地。   程落带着坏笑的脸近在咫尺,稍一动弹他鼻尖就能戳景灼脸上。   好不好闻他不知道,鼻子不太灵光了,下边儿好像比鼻子更灵敏。   一瞬间,景灼严重怀疑自己的鸟有嗅觉。   他不说话,程落就一手拿着汽水,一手搭到沙发背上,把景灼半圈在身前,垂眸看他。   睫毛真长。程落没忍住吹了口气儿。   景灼猛地往后一缩,带得他也往前一绊,半瓶汽水从景灼下巴一路洒到睡衣下摆。   这他妈刚洗的澡!   程落抱歉地放下瓶子,扳过他的肩赶紧把他推进浴室。   衣服也脏了,程落直接摘了花洒连人带睡衣一起冲。   “你这人很神奇。”景灼没脾气了,平静地看着他,“是怎么做到一举一动都在我怒火值上开篝火晚会的?”   程落的确挺愧疚,刚那口气儿实在没忍住,就想看人那睫毛颤一颤。   浅蓝色睡衣上一片褐色,他想都没想,直接挤了一坨沐浴露往上一搓——   然后感觉到景灼整个人都僵了。   水温偏高,浴室雾气蒸腾。   程落清了清嗓子:“不好意思。”   说完要走出浴室,刚迈一步就被景灼扯着领子拽回来了。   “把火给灭了。”景灼咬着牙在他脸前轻声说,“撩完没你事儿了是吧?”   程落被他拽着领子,低头垂眸,景灼仰着头,颈|线舒展。   额头几乎抵在一起,像情侣一样。   程落把他的手从自己前襟拿下来,握着他的手腕慢慢上举,按到墙上。   两人对视。   有些事儿吧,它一回生二回熟。   或者说第一回还带着生|涩,第二回就能放开了感受每一丝细节。   半夜是小出租屋里,两人从浴室到客厅,最后到卧室。   很难描述这种感觉,但跟程落走|火的时候,除了爽之外还有种说不出的踏实和安全感。   暂时性地将自己全部交给这个人,夜晚由这个人主导,他只管配合和感受。   温柔又克制,酣畅而不放纵。   一次性的暂时满足让他抛开自己的保护壳,大方接纳。   天亮之前,是沉浸得如同真实的疯狂迷恋。       第8章 “火勺灼,吱唔喔灼!”……   非常完美的一场,除了抽事后烟时不能用最好的地板烟灰缸。   程落倚在床头,偏头看了看景灼神奇的姿势。   侧躺着贴在床边,跟上回一样。   那天程落一夜没睡,天快亮时翻了个身看他,发现景灼能保持这样的睡姿一整晚,非常牛逼,或许是个练家子。   程落碾灭烟头,伸手戳了景灼一下。   景灼扒紧床单,晃悠好几下才没掉下去:“有病吗你!”   程落没说话,扣住他的肩把他按躺下,煎鱼似的给他翻了个面儿,摆到床正中间。   期间景灼有挣|扎,但程落在力量上完全碾压,除非他猛地蹦起来把程落敲晕,否则根本扳不过。   不过现在也没有蹦起来的爆发力,身上还软绵绵的,没劲儿。   程落倒是比较自觉,给他翻好面儿后就一言不发地出去了,还带上了卧室门。   景灼平躺着,听见客厅里传来沙发嘎吱声。   卧室重归平静,他叹了口气,翻身趴下,脸埋进枕头里。   这是他的常用睡姿,不趴着睡不着。   然而从十二点多趴到快两点,还是毫无睡意,胳膊都麻了。   思维异常清晰,脑细胞极度活跃。   我景灼就是死外边,就是从这跳下去,也不会再找马路牙子飙车手·白大褂不好好穿医生·鸽子家长·男明星!   打脸了,啪啪的,贼响。   第二次跟这位陌生人上床,景灼竟然没什么尴尬和羞|耻感。或者说,对于这件事本身接受程度的惊讶,已经盖过了其他的情绪。   其实也不算完完全全的陌生人,这人叫程落,是个医生、是他学生的家长、是……   算了这他妈就是陌生人。   本来有些迷瞪了,想到这层,景灼突然在黑暗中睁大眼。   卧室门猛地被推开,景灼发现程落还没睡,正玩手机。   “勺?”程落被他吓一跳,放下手机从沙发上坐起来,“怎么?做噩梦了?”   “那个火和勺是连起来的!”景灼重点偏了,“火勺灼,吱唔喔灼!”   程落点点头表示明白了,然后继续疑惑地看着他。   景灼深吸一口气,走到沙发旁边。   然后。   然后就不知道该怎么问了。   对视良久,景灼终于来了一句:“你有男朋友吗?”   问完,他狠狠地咬了下自己的舌头。   程落愣了愣,果然不负众望地误会了:“不好意思,我以为咱俩只是身……”   “闭嘴。”景灼换了个问法,“在我之前,都跟什么人身体|交流?”   程落看了他一会儿,缓缓吐字:“记不清了。”   景灼仿佛看见自己年轻的生命在病痛折磨中消逝。   一看程落,人家还一副无所谓的样儿,倚那儿瞅着他。   “你是真医生吗?”景灼突然觉得细思极恐。   “资格证在单位,可以明天拿给你看。”程落说。   “做过HIV检查吗?”   程落笑了,慢悠悠地问:“那你做过吗?”   景灼哑口无言。   特想说你没病我就不会有,但他脸皮多薄啊,人家约过的都记不清了,他怎么可能服输。   “没做过。”景灼说,“但跟我上过床的都给我看了阴性证明。”   屁的,上过他床的除了程落只有被子枕头。   “我是特例呗?”程落若有所思,“为什么?”   人家根本不当回事儿,景灼是真紧张了:“明天去查。”   程落憋半天笑,不再逗他:“我就这么不像正经人么?”   确实不像。   程落在他警惕的目光中伸了个懒腰,声音有些沙哑:“你觉得我不靠谱也好,惹你烦也罢,既然跟你做了,这两次都是绝对保证你安全和舒适度的。”   的确,甚至上回景灼第一次都没觉得疼。   “我说过欠你两个人情,加上今晚借宿,算三个。”   “两个半吧。”景灼打断他,这人情他实在不想被欠。   “两个半人情,我肯定找机会还,你也别老说没事儿。”程落说人话的时候还比较正经,“景老师,你要是烦我就说,我立马消失,绝对不再跟你眼前晃悠。这一回回的,我会有罪恶感。”   “你罪什么恶什么?”景灼瞪着他,“我是未成年还是跟你有血缘关系?”   程落笑笑,没完全戳穿他。   景灼脸烧得通红,拙劣的谎言被人拆穿,虚假的人设压根儿立不起来。   他恼羞成怒:“行,那请你消失。”   -   明明是提裤子走人一句都不用多交流的事儿,非要闹个不欢而散。   但景灼不后悔,他就是烦程落,就是讨厌他。   嘴欠、手欠、以逗他羞愤发火为乐。   这人只有长相和床技让他满意,没了这两样他正眼都不瞧。   少个消遣罢了。   学校最近外出学习格外频繁,这次教研室主任给景灼争取到了名额。毕竟是外校的老师,老拿人不当外人留学校可劲儿使,过意不去。   六中实在是个诡异的学校,据说在大学城一所新升本的医学院捞着了入学优先名额,整天找人来做宣传,拉拢懵懂的刚能上本科线的学生。   这次外出学习也是去医学院。说是学习,其实就是了解一下学校水平,回来忽悠学生。   吃住都在医学院,相当于出个小差。   大巴车载着三十多号老师往大学城走,路上景灼又试着给老太太打了个电话,老太太直接给挂了。   太无情了,景灼拿着手机半天缓不过神来。   “小景。”坐他旁边的吴老师跟他搭话,“在这边比在实验轻松吧?”   “差不多。”景灼放下手机叹了口气,他现在都不知道老太太住哪,这边也没几个亲戚,找都没法找。   “肯定还是在六中轻松。”吴老师说,“之前我在一中教,后来借支教机会来到这边,最后留这儿了。”   景灼挺好奇地瞅了他一眼,暂时忘了老太太:“为什么?”   “你们年轻的现在还觉不出来,总想着蹲在市里,站稳就算赢了。”吴老师笑笑,“其实公立学校待遇都差不多,市里上班紧,在这儿闲适些。这边师资不好,来的任何一个重点高中老师都是全校的希望。”   “主任派您来找我的吧?”景灼笑了。   “是。”吴老师没否认,“我随便说说,你也随便听听。”   景灼没想过留在这边,但对市实验也没什么执念。   对工作对生活都是怎么都行、都可以、在哪儿都能将就,他很少考虑这些。   当初进市实验的契机也是毕业后没什么打算,按老太太的安排去应聘,结果过了。   吴老师念叨了一路,好在车程不长,一个来小时就到了。   学校门口有大学生志愿者穿着小蓝马甲拉横幅欢迎,院长接待,在这学校规格算挺高。   餐毕分配宿舍,校内没有宾馆接待所,就把老师们安排在学生公寓,由一群志愿者帮忙拖着行李带路。   上点儿年纪的老师都空着手,景灼没让这些小孩儿拎行李,他自己也比他们大不了几岁,哪儿好意思。   宿舍楼口有另一批志愿者给他们分配宿舍,宿舍都是六个床位的,但给他们的都是单床单间。   这学校资金可能确实有点儿紧,十一间空屋十二个男老师,有一个得跟学生挤。   那自然是景灼,毕竟相比之下年龄差小点儿。   “来这屋!”一高个儿蓝马甲招呼他,“我们屋就四个床位,而且正好空一床!”   跟三个陌生男生挤一间屋,景灼内心是非常抗拒的。   这么多人面前他不好矫情,纠结几秒,还是硬着头皮跟了进去。   内心痛苦纠结,完全没注意到这个高个儿男生瞧着有点儿眼熟,而且还一脸憋笑的表情。   进屋把行李箱放到床边,坐下来跟宿舍另一个人打了招呼,突然有道清瘦的蓝色身影闪进来。   “累死了,大志你壶里有水吗?”蓝瘦一屁|股坐到景灼旁边,咕咚躺下。   叫大志的高个子把他拉起来,然后扳着他的脑袋转向一旁僵住的景灼。   景灼闭了闭眼,非常后悔来的时候没戴口罩。   蓝瘦张大嘴,眼珠子都要掉出来:“……哥?”       第9章 “你吓坏了我的小杯子。”……   哥你大爷个腿儿的哥啊!大街上揪个人就喊,到处认亲挺过瘾是吧!十几亿兄弟姐妹是一家是吧!   “弟弟,”景灼简直要给他抱拳了,“你在这儿上学?”   “嗯。”蓝瘦使劲点点头,看景灼的眼神闪着光,“哥你是老师啊?”   “是的。”景灼起身,“就是来坐坐,其实我住隔壁间……”   “哥,隔壁是特聘讲师间。”蓝瘦说。   宿舍另两个人站在一边儿吃瓜。   景灼现在很想念吴老师,跟老头儿睡一屋也不是不行,打地铺呗。   蓝瘦巴巴地看着他:“哥,我叫陆浩阳。”   -   听课、开会、参观校园,陆浩阳一直粘他屁|股后头,寸步不离。   景灼对湿漉漉的大眼睛这种长相实在不感冒,假装很忙,这一天下来旅游跟团似的,哪个老师出去他都跟着。   “小景,是不是跟小孩儿一起住别扭?”开会的时候,吴老师非常善解人意地小声问他。   “没有。”景灼摆摆手,不能让人家看出来。   手机掏出来八百遍,偏偏今天没什么可处理的,话痨家长也都集体歇了。他机械地点进这个对话框再点进那个对话框,假装回消息在屏幕上戳戳戳再删删删,一不留神还差点儿手滑把“的大菜刀怪事屋刚起步山工程部入耳意外唛”发给布偶猫头像。   晚上老师们都休息了,也实在没什么可忙的事儿,景灼绝望地待在宿舍。   “哥,我挺喜欢你。”陆浩阳当着两个舍友的面,语出惊人。   “别……”景灼真败给他了,“你找错型号了。”   “哥你没试过当1?”陆浩阳说,“可以找我试试。”   大志和另一个舍友躺床上边打游戏边起哄。   景灼突然发现自己还没关注过宿舍床位,这会儿看另两个才知道陆浩阳睡他对床。   半夜爬床这事儿陆浩阳应该干得出来。   被扯着问东问西,景灼实在待不住,决定去吴老师屋里坐会儿。   刚一起身陆浩阳就跟了上来。   宿舍一楼几乎都被老师们占了,这个点走廊几乎没人。声控灯不灵敏,陆浩阳一直嘚叭嘚说话也没能唤醒它。   “哥,你家住得离这儿近吗?”   “哥,你是教什么的?”   “哥,你喜欢小雏菊吗?”   不喜欢小雏菊,喜欢大猪笼草。   景灼在心里粗俗地回了一句。   走廊幽长黢黑,好像怎么也走不到头,努力回忆吴老师宿舍是哪间的时候,手冷不丁被人拉住。   小学玩丢手绢围圈圈的时候景灼都没跟人拉过手。   敏|感的反射神经终于没压住,扬手甩开了。   走廊里气氛凝固。   让景灼震惊的是,陆浩阳好像完全没有被打击到,反而委屈地往他身上贴,扁着嘴泫然欲泣。   别哭别哭眼泪是金豆阿弥陀佛米西米西阿拉丁神灯……   景灼僵硬地杵在黑暗中,脑子整个儿不转悠了。就在陆浩阳栽进他怀里的前一刻,身旁的门突然开了,一道强光照射过来。   程落逆光站在门口端着杯子,惊讶地看着这一幕。   一时间竟然没看出来是怎么个人物关系怎么个剧情。   这俩人面对面站着,男生噙着泪好像谁欺负他了似的,景灼的表情却比他的更惊恐。   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怎么又碰上了?猫薄荷招野猫也没这个效果吧?   上次答应好彻底消失不再跟他眼前晃悠的。三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程落缓缓关门。   “哎!”景灼回过神来喊住他,使劲一咬牙,“程哥。”   谁还不能逮人就叫哥了是怎么着!就你能当弟弟是吧!   内心是这么叫嚣的,其实他那声“程哥”叫得气若游丝奄奄一息,跟被人一巴掌扇碎了似的。   好在走廊足够静,陆浩阳和程落听得清清楚楚。   程落的杯子被这一声“程哥”吓得差点儿蹦极,他半空捞了一下才不至于让它粉身碎骨。   在路上能碰见程落,在医院能碰见程落,在学生家能碰见程落,在八竿子打不着的医学院也能碰见程落。   景灼已经顾不上震惊了。   他只觉得程落是一个土地爷爷一般神奇的男人。   程落感觉到景灼向他发出求救信号:“在这儿干什么?”   “找你玩会儿。”景灼扯出一个不自然的笑,刚要往里走又惊悚地发现陆浩阳竟然要跟进来。   情急之下,他毫不犹豫地伸出手,一把抓住了程落的胳膊。   这样显得亲昵吗?   旁边两人愣了愣。   景灼又犹豫了一下,然后顺着这个姿势,把胳膊缓缓放进了程落的臂弯里。   就跟女孩儿间相互挽胳膊的那种姿势一样。   景灼很满意自己的忍耐力,回头看了一眼陆浩阳:“今晚我睡这儿了,你们早睡,晚安。”   程落好像明白过来了,非常配合,宠溺地呼噜了一把他的头发。   这样傻子也能看出来了。陆浩阳顿了顿,也小声道了句“晚安”,终于放过他。   两人站在门口目送陆浩阳回屋时,还保持着这个姿势。   斜对门的一间宿舍开了门,十几个聚堆儿打牌的男生鱼贯而出,也不知道那么小一间宿舍是怎么坐开了那么多人。   每一个出来的男生都好奇地看他俩一眼,排队参观珍惜动物似的。   手挽手接受完十几号人的检阅,景灼终于想起来抬脚把门勾上。   宿舍陷入沉寂。   以及巨大的尴尬。   程落叹了口气,抬起被他挽着的那条胳膊喝了口水,然后轻轻摸了摸杯壁。   景灼松开他,尴尬地站着:“怎么了?”   “你吓坏了我的小杯子。”程落说。   对于程落不说人话他已经习惯了,没怼回去,一声不吭站在原地。   翻脸让人家消失就是前几天的事儿,转眼再见面就又叫程哥又挽手了。   换位思考,如果自己是程落,一定当着陆浩阳的面儿把门甩上。   半是0口脱险的劫后余生,半是对程落的感谢,景灼豁出老脸卖了个乖:“程哥。”   程落肉眼可见地怔了一下:“嗯。”   “你这边……有几张床?”景灼艰涩问道。       第10章 一道身影极快地从上铺翻……   程落这屋就一张床。   但非常幸运的是,这是一张上下铺。   “你怎么在这儿。”程落把杯子放到桌上,“是不是想这么问?”   “特聘讲师。”他自问自答,“我自己都不知道该讲什么。”   “你是这个学校毕业的?”景灼问。   一般这种刚刚升本的学校开讲座,讲师要么是聘来的外校老师,要么是本校毕业又考研考博到双一流的优秀学长学姐。   “不是。”程落说,“亲戚在这儿,就被拉过来了,正好这边帮请假。”   一不小心又知道了挺多,景灼不再跟他唠嗑,打开门出去了,过了一会儿拖了个箱子回来。   “今晚真住这儿啊?”程落问。   “……嗯。”景灼被他问得挺尴尬。   这就是自己几天前说的让他消失,这就是他俩的井水不犯河水。   道德良知让景灼知道他做得不妥,但道歉是绝对不可能道歉的。   于是道歉降级为示好,大志他们宿舍还有鲜花存货,刚才景灼回去的时候又买了一小束。   花不仅是买给程落的,主要是买给陆浩阳看的。   他把花扔给程落,进了浴室。   这花扔的,比掷垒球还硬核。   景灼草草冲了个澡,开始思考接下来的一个星期该怎么度过。   准确地说是接下来一个星期的晚上该怎么度过。   他就一个临时外调老师,出去学个习还不跟紧大部队非得搞特殊,那不太好看,矫情,出去找酒店住是不用考虑了。   一边是粘了吧唧的陆浩阳,一边是欠了吧唧的程落。   这个小县城太神奇,来这儿简直是捅了奇人窝。   更难受的是没法跟程落开口在他这儿住着,也不知道程落在这儿待几天。   一个澡洗得纠纠结结,打开浴室门,在洗手间翻半天才想起来宿舍没有吹风筒。   顶着一头湿发出去,程落正坐在椅子上若有所思地一手拿着手机一手拿着那束小花。   “为什么是这种花?”程落问。   “为什么问这么奇怪的问题?”景灼反问。   程落把手机举到他脸前。   识花结果:狗屎花(五色梅)   狗屎花为被子植物门木兰纲紫草科……   景灼掐下一朵闻了闻:“倒是挺……香?”   洗白成功,程落把花搁到窗台上:“还以为骂我呢。”   那可不合适,寄人篱下的,这两天他得收着点儿。   “你在这儿待几天?”景灼走到他旁边问。   “一周。”程落说,“其实明天讲完就没事儿了,剩下几天权当公差休假。”   “噢。”景灼捻着手里的小花,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开口。   “被小孩儿缠上了吧?”程落笑了,“别让人等着,抓住爱情。”   景灼懒得再跟他交流,拉开行李箱找换洗衣服。   “我跟我对象就是大学认识的。”程落慢悠悠地说,“好像也是他追的我。”   景灼从一堆衣服里猛地抬起头。   “所以可以多接触一下,现在处不来说不定以后……”   “你刚才说什么?”景灼盯着他。   “可以多接触……”   “上一句。”   程落偏了偏头,好像寻思了一下:“我跟我对象是大学认识的。”   “你他妈,”景灼咽了无数次的粗口终于爆了出来,“有对象?!”   完全没被景灼整个人炸起来的状态影响,程落反手搭在窗台上,没吭声,嘴角没有弧度,一双眼却笑弯了看着他。   景灼在差点儿冲上来跟他干一架之前才反应过来。   被耍了。   “好玩?”他扔了个枕头砸向程落,被他接住了,“乐趣何在?”   “不知道。”程落把枕头拍松软,“喜欢看你被惹毛。”   景灼实在没法理解他这个脑回路,憋半天没接住话。   但莫名其妙就想起自己小时候喜欢看人家漂亮小姑娘哭,扯人家辫子,被老太太拎回家痛骂。   为什么喜欢看她哭来着?好像是因为睫毛打湿显得更长,好看。   ……都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程落把手机放到床上的时候,景灼瞥到印着猫的半透明手机壳里边有张身份证。   还瞥到了生效日期,今年8月12日。   那他妈是夏天就办了的。   “程落。”这会儿也不程哥了,景灼连名带姓地叫他,“身份证瞒着你自己把自己办了是吧?”   “自己办自己体|位有点儿难度。”程落把手机翻过来放,被戳穿后依旧从容,嘴角勾着意味不明的弧度。   合着整天被逗呢,怪不得程落天天笑眯眯的心情那么好,没察觉的情况下可能已经被他耍过好几次了。   不知道为什么,先前两次床事拉进的细微距离骤然被隔远。   他看着程落,表面温柔周到貌似没距离的一个人,表露出来的都是假的。   就是这张嘴,整天真话假话混着说,不漏声色。   景灼想起来他之前那句“记不清了”。   撩过很多人,跟记不清的人说过许多记不清的假话。   没由来的恶心,现在看程落很陌生。   本来也是陌生人。   景灼突然意识到,他跟程落见了这么多次面,聊了也不少,有的没的,最后他对程落的熟悉程度还是停留在是个医生、是他学生的哥这个浅得不能再浅的层面上。   最恐怖的是,他给了景灼一种他们在彼此互相熟悉的错觉。   高手啊。   脑子里这一通分析完,景灼全然没了寄人篱下的卑微,睡前这一个小时都没再搭理程落。   不过借住于此,主动睡上铺的自觉还是有的。   熄灯后,隔着一层床板,谁也看不见谁,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   “勺。”程落叫他,睡前带点儿迷糊的声音低沉磁性,有些沙哑。   景灼敷衍地动了动表示在听。   “伤心了吗?”程落问。   “我为什么伤心?”景灼很想连人带床板往下砸他。   “觉得我很轻佻,是个渣货,骗你感情。”程落大言不惭地替他分析为什么伤心,末了顿了顿,“还是刚才听说我有对象伤心了?”   景灼耳朵自动过滤了后半句。   他发誓绝对没有一丝半点儿的伤心,但此时此刻就是有种被程落看穿的羞愤。   总是这样,总是被程落轻易看穿。程落好整以暇,而他狼狈不堪。   “我对你唯一的感情就是想把你轰轰烈烈地揍一顿。”景灼深吸一口气。   “晚上特别适合聊天儿。”程落好像跟他完全不在同一个频道上,轻声说“勺,告诉你个事儿,其实我也不总是说假话逗你。”   “我谢谢你啊。”景灼闭上眼睛,这天儿不聊也罢。   “比如刚才那句。”程落说,“我真挺喜欢看你被惹毛,很可爱。”   “我也告诉你个事儿,”景灼说,“我现在从上铺翻下来揍你非常方便。”   “来吧。”程落笑了,“不过你可能揍不着我,我也是……”   程落话说一半儿卡住了。   因为他惊讶地看见黑暗中一道身影极快地从上铺翻了下来,落到他床上。       第11章 “想你。”   景灼不算脾气特别暴的那一挂,能不发火就不给自己找气生。   同时,作为一名文科教师,该有的素质素养还是具备的,轻易不跟人动手。   情绪外露很危险,即使是愤怒的情绪。   景灼在单手抓住床栏杆一跃而下之前是这样劝自己的。   道理他都懂,但是兔子急了还咬人呢。   高爆发力的散打重速度而不是力量,对手反应过来之前给予一记痛击,敏捷度上占绝对优势。   肩侧中掌,程落差点儿被送走。   没来得及挡下一回合的攻击,甚至没看清景灼的动作,脖|子已经被他的小臂虚虚卡住。   对面宿舍楼亮光透进来,景灼的脸一半隐在黑暗中,居高临下地睨着他。   这两下子就是闲出屁来吓唬程落的,没动真格,成年人谁大半夜说揍就互殴起来,神经病吗那不。   程落确实有点儿被唬住的意思,但也不恼,下巴顺着他胳膊下压的力道抬起来:“怪不得救程忻然没受伤。”   这种姿势两人靠得很近,之间就半臂的距离,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景灼勾了下嘴角,就那种柠檬鸡爪,来十个他也不带怕的。   然而他忘了现在跟自己对线的并不是什么柠檬鸡爪。   看见程落也笑了笑的时候,他愣了一下。   胳膊被大手锢住,然后感受到对方突然发力——   天旋地转之后,景灼已经脸朝下趴在枕头上了。   一条腿还曲着半跪在床|上,胳膊被反制在背后。   相比之下程落就温柔得多,只是制着他的胳膊,俯身朝他耳朵吹了口气儿,感觉到他一哆嗦:“歇会儿吧,景老师。”   邪他妈的大门儿,怎么打架能打出来奇怪的氛围。   力量上完全敌不过程落,景灼觉得很没面子,好像出场狂拽酷炫自带BGM结果被人一拳捶扁了似的。   一旦被制住,各种散打技巧就空有一套理论了。他尴尬地挣了挣,程落却不动如山,并且好像很轻松,保持着在他耳边说话的姿势笑了一声。   被这很低的一声笑弄得他从耳尖一溜麻到肩膀,景灼艰难地转过头瞪他。   对上的眼神缱绻带火,空气中有什么东西烧起来。   好一会儿,程落才松开他,坐在床边叹了口气:“这儿不隔音,别撩拨我。”   景灼坐起来往他背上呼了一巴掌:“天灵盖儿撬开拿高压水枪呲呲吧!焦黄了!”   其实他也反应不小,挺心虚,怎么这破路也能开起来车了呢?   程落扫了一眼:“要我帮……”   景灼飞快地回了上铺。   -   坐在教室听课的时候,陆浩阳弯着腰溜到景灼旁边坐下,开了游戏:“哥,你会打游戏吗?”   “不会。”景灼捏紧手里的笔记本。   “但是会打人。”程落在旁边接了一句。   陆浩阳看着景灼在桌子底下给了程落一脚,后者忍着笑目视讲台听课。   “那哥你会吗?”陆浩阳又问程落。   左一个右一个的,景灼夹在他俩中间欲哭无泪。   “我吗?”程落没看他,“你这个哥平常不打游戏,我也就不打。”   陆浩阳愣了愣:“噢。”   虽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但景灼在心里大声为程落叫好。   看陆浩阳这意思挺来者不拒的,蠢蠢欲动“挖墙脚”,还想问点儿什么,刚开口程落就给打断了:“听课吧,人老师在上边儿讲着呢。”   安静了。   终于安静了。   景灼余光往程落脸上扫了几眼,刚才程落跟陆浩阳说话的神态和语气他还是第一次见。   跟平时不着调地蓄着笑不一样,好像不易接近,很疏离,甚至带点儿严肃。不过这样才更符合他的职业身份,看着像个正经医生了。   噢,人家不只是医生,还是个特聘讲师。   一开始景灼挺不屑,程落自己好像也不当回事儿,但下午去听他讲座的时候,景灼有些意外。   意外程落是T大硕士毕业,更意外他昨天的“我自己都不知道该讲什么”,能让全会堂师生专心录音录像做笔记,结束后掌声雷动。   从胃癌流行病学及发展和治疗过程切入,围绕临床经验深入报告分析。学医情怀、岗位选择、经验交流,几乎全程脱稿。   第一回见他把白大褂扣好穿板正,像个……卫生纸筒子。   或者说是比较帅的卫生纸筒子。   底下很多女生拍照录像,有的当场剪出来带学校话题发布小视频。   景灼坐在会堂最后一排,一圈圈转着笔。   虽然讲座内容他几乎听不懂,但能感觉到,这样的程落很有魅力。   魅力所在不仅仅因为他是一个挺帅的卫生纸筒子,而是觉得懒散不正经的人正经起来,反差非常明显。   不过学历存疑。   T大毕业的,不说一定在大三甲,但在县医院多少有点儿令人惊讶。   自家老太太退休前也是在县医,但那时候跟现在不一样,现在年轻人有几个甘心留在基层的?   突然想起刚来那天在车上吴老师的话,景灼在满堂掌声中看着程落鞠躬下台。   但他没有问程落的打算,不感兴趣,没这个必要。   程落的任务算是完成了,剩下几天相当于在大学校园里带薪休假。   晚上老师们一起参观校园,程落自己在宿舍刷腻了龙哥土味小视频,打开手机地图找学校健身房。   到了才知道健身房是不对外开放的,得先从教务系统登进企业微信,验证学生身份后才能办健身卡。   折腾劲儿的,还不如回去跟勺对线。   想起来昨晚景灼揍人不成反被压就想笑。   有时候真不是他故意惹景灼,这人的毛一不留神就炸了。   从健身房一路慢跑回到宿舍,程落洗漱完点上香薰,在逸散开的淡香中站到窗边抽烟。   勺这个人吧,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可爱就可爱在自己不知道,还以为人家都看不出来。   可能别人看不出来,但程落对他一举一动几乎是洞穿的状态。   情绪都闷在表面下,好像很怕跟人深入交往。   自我保护的伪装,很无害。   跟以前的那个人……完全不一样。   程落垂眸看着楼下三五成群的大学生,烟灰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攒了一截。   门被敲了两下,几秒后被推开。   景灼吓了一跳:“我还以为你不在。”   程落叼着烟看他。   “……干什么呢?”景灼让他看得心里发毛,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想你。”程落说。   景灼顿了顿,没搭理他,已经对程落的满嘴跑火车免疫了。   空气里有股熟悉的香气,看见桌上的香薰才想起来这就是程落说的白麝香。   还不错,闻着感觉挺安神。   但是又跟程落身上的不完全一样。路过他身旁的时候,景灼轻轻吸了吸鼻子。   待在一起没什么话可说,有点儿后悔回来早了,没在外头多逛悠会儿。   无言地各据一张椅子玩手机,程落手机振动起来。   “晚上好哇。”是程忻然打来的视频电话,她正趴桌子上,估计是太无聊才终于想起她哥来了,“你干嘛呢程落?”   “发呆。”程落说,“给我看看猫。”   “它拉屎呢。”程忻然说。   “那也给我看看。”程落坚持。   “没病吧你!人家是女生猫你还要看!”程忻然大声咧咧,“有没有一丝半点儿亲情了!给你打电话你第一句就是看看猫!”   “……不好意思。”程落举着手机等了一会儿,“拉完了吗?”   景灼在旁边没忍住笑了。   镜头晃动,程猫终于出现在视频框里,大脸占了整个屏幕。   “是不是被我养得很好!”程忻然抱着胖猫,说话都有点儿费劲。   “厉害。”程落满意地点点头。   “你啥时候回来?”程忻然放下猫,“淘到巨恐怖片子两部,诚邀您共同观影。”   “崽儿,放了我吧。”程落叹了口气,“下周回,你听爸妈话,上学别迟到作业按时完成,半夜别到处窜。”   “知知知——道了。”程忻然不耐烦地撇撇嘴,翘起二郎腿。   “腿放下,容易脊柱侧弯。”程落说。   程忻然装没听见:“我跟你说,这两天我们老班也出差了,可爽了。”   宿舍里安静了一秒。   “地理作业我攒了三天的没写,早上迟到也没人管……哎我跟你说,昨天晚自习我翘课去画室了,打车钱你得给我报销……”   程落拿着手机一直没吭声,在心里为她点了根蜡。   “还有啊!我们班主任你还有印象不?我昨天被叫去办公室的时候路过他办公桌,你猜看见了什么?”程然兴致勃勃。   “……什么?”   “一个粉色的猫耳发卡!”程忻然快把手机喊碎了,“我操哈哈哈哈哈哈哈!”   是他之前在夜市照顾小姑娘生意买的那个。   程落转过头,看着景灼脸上的黑线越来越密。   “那个,崽儿啊……”   “哈哈哈哈哈哈哈!”程忻然浑然不知他哥屋里有谁,“太骚了我老班!”   景灼清了清嗓子。   “嗯?”程忻然止住笑,“程落你屋里藏人了是吧!”   “是的。”程落终于把手机往旁边偏了过去。   手机瞬间静了,闪退一样的效果。   景灼对着瞠目结舌的程忻然扯了扯嘴角:“刚才说你老班太什么?”       第12章 “老……老师好。”……   “老……老师好。”   程落笑得不行,手机差点儿掉地上。   程忻然把手机架到桌上,唰唰翻开练习册:“老师再见!我要写作业了!”   景灼那边没动静,就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程忻然浑身冷汗,赶紧把视频电话给扣了。   放下手机,深吸一口气,她开始不情不愿地补地理作业,估计老班回来不能放过她。   写了一会儿突然意识到不对劲。   这大晚上的,老班怎么跟哥在一间宿舍?   程落瞅着景灼,还在笑,眼里已经自动戴上粉色猫耳滤镜了。   画面多少有点儿涩晴。   “程忻然怎么这么怕你。”他边乐边走到景灼旁边,“搁以前的班主任她该说继续说。”   景灼其实没真生气,程忻然那德性他领教过太多次:“回头帮我问问那两部巨恐怖片子是什么。”   程落挺理解不了看恐怖片的乐趣所在:“恐怖片有什么好看的?”   “问你妹去。”景灼说。   “她说找刺激。”程落还是理解不了。   “对。”景灼说,“给麻木的生活搔搔痒。”   “那可以有很多种刺激法啊,蹦极、跳伞、裸|奔、逆着猫的毛摸……”   “停。”景灼打断他,“你跟我和程忻然有代沟。”   “你哪年的?”程落问。   景灼算了算:“快二十六了。”   “哟。”程落寻思了一下,“三年一代沟,还真有。”   “看你的老头风格土味视频吧。”景灼把手机搁桌上,随便找了个没看过的片子。   “别欺负人啊。”程落对这个四年代沟有点儿怀疑,“我也还二打头呢。”   景灼没吭声,对着恐怖片开始打哈欠。   程落凑过来看。   片头够诡异的,塑料娃娃吱吱嘎嘎,眼白比眼仁多,恐怖谷效应拉满。   背景的老旧图书翻页,图画一点点放大。   景灼扫了眼程落,出于同情提醒他:“闭眼。”   程落不信邪,专心看着屏幕,下一秒突然弹出一个娃娃头,他忍住了才没喊出来。   非常不明白这样折腾神经和心脏的意义。   程落默默坐回床上,打开土味小视频。   今晚两人相处得还算愉快,主要是拿着手机各干各的,互不干扰。   这种表面和谐相处实则哪儿都别别扭扭一直持续到学习结束。   被陆浩阳依依不舍地送上车,景灼可算松了口气。   学校积压了一堆事儿没处理,回去忙了一个星期才堪堪恢复常态。   在六中稳下来的时候确实比在实验闲一些,毕竟六中不用和一中争市升学率第一,佛系得很。   不知不觉也在这边耗了快一个月,老太太依然是坚决回避他的状态,打电话不接,去医院也找不着人。   走一步看一步,没法尽孝他也不会在这儿浪费时间。再等一个星期,老太太还是坚持不用他照顾的话就回市里。   剩下的一个星期,别的都能将就一下,就现在住的房子是真不能再忍。   楼上的孙子再次砸裂了暖气管道。   天花板洇了一片,很快生了霉斑。   每天回家都能在屋里闻见一股淡淡的霉味儿,社畜下班的好心情全被破坏了。   一个破六中,附近学区房住得特别满,稍微远一点儿的房子也没靠谱的,都是老旧建筑,水平跟这里的不相上下。   同城软件上刷半天没找到合适的,景灼下楼买东西的时候想到田文龙。   “单子!”田文龙在柜台后放下他的直播事业,亲昵地喊他,“这两天怎么没见着你?”   “回日本了。”景灼说。   “哇靠。”田文龙很有兴趣地看着他,“单子大哥,说句日语我听听呗。”   “有干燥剂吗?”景灼问。   田世龙愣了愣,小心翼翼地把他的话换了个口音和语调重复了一遍:“yu ka n tsu o chi ma?”   还挺有那味儿。   景灼拎着购物篮,跟他对视。   “啥意思啊?”田世龙又小心翼翼地问。   景灼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有,干燥剂,吗?”   田世龙没能领悟他的拆分,还是一脸求知若渴地看着他。   “干燥剂。”景灼用手在空中比划了一个方形,“除湿防潮的那种,干燥剂。”   “噢!噢噢!”田世龙恍然大悟地一拍手,从柜台后钻出来帮他找,“我发现这个日本话和咱汉语发音很像啊!”   “世龙。”景灼看着他撅着腚翻货架,“你脑门儿上那个眼是汲取你智商的弱智转化器吗?”   “嗯?不是啊。”田世龙解释,“这叫天眼,可以让我看清社会上的人心善恶。”   “……牛逼。”   “六中附近有靠谱的房源吗?”买完东西结账,景灼向他打听。   “我问问哈。”田世龙打开他的兄弟群,发了条语音,“兄弟们兄弟们,有没有六中附近靠谱房源,有没有六中附近靠谱房源。”   效果出乎景灼意料,还挺一呼百应的,不过是一水儿语音回复的“没有”,口音天南海北,从广东话到东北大碴子。   “大哥,你要是没地儿住,我在城中村那边有个小二层。”田世龙说。   景灼婉拒了,有些惊讶:“你不动产挺多啊。”   田世龙不好意思地摸了把锅盖头:“直播挺挣钱的,自己玩着也乐呵。”   有自己的店,花销不愁,能干点儿想干的事儿,朋友还特别多,真挺让人羡慕的。   “挺好。”景灼说。   从便利店出来,他突然有种居无定所的错觉。   很没安全感,所有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和规划,但他过一天算一天,“将就”已经成了生活的常态。   活得太糙。   等老太太这事儿过去了,就回市里精致生活,也感受一下落地的踏实滋味儿。   -   周末终于能休息两天,晚上吃完饭他遛弯闲着没事儿,不抱希望地又给老太太打电话,竟然破天荒打通了。   但老太太态度还是那样:“我不用你管,别在这浪费时间自我感动。”   景灼让她气笑了,蹲广场边儿上看两只泰迪互日:“该回去我早回去了,别犟,跟我回市医院,县医院不行。”   “谁说县医院不行!”老太太声音立马拔高,“你这是否定我整个职业生涯,否定我的人生价值!”   老太太退休前是县医院骨科科长,兢兢业业几十年,在这儿也是有名气的。   “别拽词儿了。”景灼跟她没得聊,两人都听不进对方的话,“明天我去看你。”   “别来!”老太太急了,听筒模式喊出来免提的效果,“我回家了,不在医院!”   老太太经常不耐烦,但一般只是冷淡和嫌弃,很少这样朝他发脾气,景灼觉得蹊跷。   周一晚上,他没打招呼直奔医院,在住院部一扇半掩的病房门后看到了老太太。   病房是单间,消瘦的老太太躺在床上,定期染黑的头发盘得一丝不苟,不见银丝。   明明是肝炎却挂的消化内科,景灼拿起她的病历要看,被一把扯走了。   呼叫器响,进来的护士是上了年纪的,认识老太太:“黄科长。”   “把他弄出去。”黄秀茂松开呼叫器按钮,指着景灼。   护士以为是来找麻烦的,盯着景灼:“只有朋友家属可以探病,请你出去。”   “……我是她孙子。”景灼叹了口气,“差不多行了。”   “你是我孙子吗?你都没叫过我奶奶。”黄秀茂冷笑一声。   护士闹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儿,拿起病历悄悄出去了,顺便带上了门。   病房安静下来,景灼拖了一个小凳子坐到床边:“奶。”   老太太眉毛差点儿扬进头发里。   “别犟,去市医院,我也好照顾你,现在不是讲情怀的时候。”景灼盯着她的脸,恍然间已经一年多没见了,老太太脸色是病恹恹的蜡黄。   黄秀茂的惊讶转瞬即逝,别过头:“人挪活树挪死,人老了跟树一样,挪窝就没。”   “这边我住了七十多年,你爷你爸都在这边,我的根就在这儿,得陪着他俩。”   景灼没吭声,他没见过他爷,对老爸也没印象,就每年过年陪老太太去扫墓时能摸摸两方坟头。   黄秀茂把景灼送到市里上学,自己几乎没去过城里,固执地守在县城。   安慰的话他说不出,陪老太太沉默了一会儿:“什么时候出院?”   “月底。”黄秀茂说,“就一肝炎,很快就好了,不用人陪床。”   气氛难得祖慈孙孝,景灼语气软下来:“真不去市医院?”   “唉呀肝炎在哪看不一样!”黄秀茂打破气氛,“这边医生我都认识,跟这儿熟,市医院能让我多活五十年怎么!”   “你……”   “滚回去。”黄秀茂又按呼叫器,撒泼,一点儿前科长的风度也没有,“来人!有人打扰病患休息!”   门很快开了,景灼循声看过去,当场愣在原地。   “怎么了这是……哟。”   进来的医生一手揣兜一手搭在门把上,也愣了。   这泼天狗血,一盆接一盆的。   景灼怀疑老天爷在他头顶上开了个屠狗场。   “小程,把他提溜出去。”黄秀茂指挥。   程落看看黄秀茂又看看景灼:“你怎么在这儿?”   “你怎么在这儿?”景灼反问,“你不是外科的吗?”       第13章 在医院。   土地爷爷一般的男人又出现了。   “那天是临时替班。”程落解释完,把疑惑的目光投向黄秀茂。   “抢劫的。”黄秀茂没好气地说。   “抢你病号服还是盐水瓶?”程落笑了笑,“亲戚?”   “这我奶奶。”景灼很无奈。   “县城太小了。”程落也觉得太巧,“出去吧,奶奶撵你呢。”   两人出了病房,一时间都不知道该说点儿什么。   来县城一个月终于找到老太太,景灼心里稍微踏实了些,看见程落竟然莫名生出一股……亲切?   从医学院回来分开也就一星期,竟然有这种惊世骇俗的错觉。   然而现在程落的神色却难得敛去懒散,甚至有些严肃:“黄科长住院一周了,怎么才来?”   “她一直瞒我。”景灼瞧出他表情不对劲,“什么情况?”   “不太好。”程落顿了顿,“肝炎。”   景灼没太反应过来,普通肝炎怎么就到医生都说不太好的程度了?   病房里,黄秀茂的声音很急:“小程,该换瓶了!”   “来了。”程落朝景灼眨了下眼,推门进去。   黄科长刚转院的时候就嘱咐过这儿所有人,要是有人过来探病,一律回复普通肝炎。   他实在没想到这位探病的竟然是景灼。   或者说没想到景灼是黄科长的孙子。   “晚上有空一块儿吃个饭吧,我七点下班。”程落当着黄秀茂的面,只能说得很隐晦。   严谨点儿的话,病人要求保护隐私的话医生只能替病人向家属隐瞒病情。   但人道上来讲,家属最好知情。   黄秀茂使唤程落毫不客气:“滴速调快。”   “还快呢,手冰凉了。”程落走到她床前,试了试她干枯微皴的手背,“我去拿个加热器。”   景灼杵在旁边什么忙也帮不上,老太太也不搭理他。   有种自己是不受欢迎的外人,而程落才是老太太亲孙子的错觉。   -   景灼走后老太太就皱着眉头睡了,指数都正常。   交班、查房、写病历、写医嘱、收入院,忙乱而普通的一天。   今天新入院了一个胃溃疡的小女孩儿,查房的时候正闷闷不乐地坐在病床上,嘟着嘴。   程落走过去,俯身看着她:“愁什么呢孩子?”   旁边几张床的病人往这边看。   “我明天要做手术。”小姑娘看着快哭了,“我爸爸妈妈一点儿也不关心我,他们说医生不让他们进手术室,所以不能陪我一起。”   “做手术都不能让爸爸妈妈陪,我一个小孩儿,容易吗。”   病房里大伙都乐了,这小姑娘一本正经说话太逗。   “不容易,回头一定让爸爸妈妈给你道歉。”程落也乐,从床头柜上抽了几张纸给她擦眼泪擤鼻涕,“害怕吗?”   “能不害怕嘛。”小女孩儿委委屈屈的,“在肚子上开口子呢!”   “那现在害怕一会儿,明天就不要害怕了。”程落在自己身上比划了一下,“很小很小的口子,睡一觉就好了,梦里什么都感觉不到。”   “真的吗?”小女孩儿不太相信。   “真的。”程落从白大褂兜里摸出来一张小贴画,撕了几个粘到小姑娘手上,“剩下的明天再给你,做完手术我来找你。”   他褂兜里常年揣着一沓花里胡哨的小贴画,哄小孩儿用的。   小姑娘立马不噘嘴了,拽着程落的袖子要看贴画还有什么款的。程落说了个“保密”,把贴画放回兜里。   临床有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儿也叫住程落:“医生叔叔,我也害怕。”   “他也害怕。”程落扭头跟小姑娘说,“愿意把你那张贴画分他一半吗?”   “不愿意不愿意不愿意!”小姑娘急了。   人孩子确实挺不容易的,这会儿没有夺人所爱讲奉献精神的必要。程落拿出另一张贴画:“这个给你。”   “不公平!为什么他现在就能拿到整张的!”小姑娘还是不乐意。   “小声点儿。”程落比了个“嘘”的手势,用气流声说,“他的比你的丑。”   大伙看着看这仨人直乐,冷冰冰的病房漾着暖。   拉着脸查房的医生多,来这么个医生,大家心里或多或少都轻松一阵儿。   晚上下班已经七点半了,医生下班时间没个准儿。   “有笔吗你这儿?”换完衣服收拾好东西要走的时候,安韦冒出来问他。   “我褂子兜里。”程落被他要笔要习惯了,往更衣室一指,“下回自己拿就行。”   大家办公桌上人手一个笔筒,里头各种各样的笔塞得满满的,中性笔圆珠笔水笔记号笔荧光笔……就是不出水儿。   用的时候刨遍整个笔筒也找不到一支能用的,被施了魔咒一样。   就算偶尔有支争气的,被这个借走改改医嘱被那个拿走写写病历,也根本留不住。   程落的笔们也不例外,所以他兜里常备一盒中性笔,同科室的医生护士一没笔用了就来扒拉他兜,几乎每支都日抛,平均寿命不到两天。   脱下哄小孩儿神器·中性笔储藏室·神奇白大褂,神奇医生走出医院大门,变成一个普通人。   景灼站在停车场旁边,掏出手机,翻半天才从底下找出来程落的对话框。   上一条也是唯一的一条消息是:我通过了你的好友验证请求,现在我们可以开始聊天了。   已经是一个月前的消息了。   看着空空荡荡的聊天界面,刚要发个“下班了吗”,界面突然弹出来一个白色的对话框。   程:回头   景灼转过头,一眼看见一堆汽车电动车旁边的程落。   程落走到他身旁:“挑个地儿。”   有空吃个饭默认成有空谈个事儿,找个安静的差不多的地儿就行。然而程落好像不在默认模式上,俩人沿街走了十几家店都没有看上的。   最后选在了一家粤菜馆。   里头装修得还挺不错,门头不大,但老板挺用心,一家小馆子弄得跟主题体验餐厅似的。   这县城经常让景灼觉得太割裂。有城中村也有新盖的高层,有商品均价不超过五块的小卖部也有田世龙那种半吊子24小时便利店,有烂大街的米线麻辣烫也有精致小餐馆。   “喝酒吗?”程落问。   “不喝。”景灼酒量不好。   程落笑了笑,具体笑什么不知道,可能是想起来俩人第一次喝酒了。   ……万恶之源。   说起来这还是他俩头一回面对面正经吃饭。   人家都是先吃饭再彼此深入了解怎么怎么着,最后一步才是上床。他俩倒好,一上来就直接跨过,把最后一步给办了。   多少有点儿荒唐。   要是办完各奔四方再也不见也就算了,这一回一回的,在哪都能碰见就离谱。   “我是黄科长的主治医生。”程落喝了口啤酒,“她退休之前带过我一年,那会儿我刚来县医,各科轮转。”   看出来确实挺熟,衬得景灼像外人一样。   “她是上周刚转到县医的,从市医院。”   景灼愣了:“市医院?”   程落点点头:“咱从大学城回来那天她入的院,坐的是转运车。”   景灼没有亲人得病之类的经历,但对专车转院还是有概念的。   “到底什么情况?”他皱着眉。   “科长意思是不让我们告诉你。”程落屈指轻轻敲着杯壁,“其实在市医院和在这儿治没区别了,身体状况不允许手术,科长愿意留在县医也不用劝她。”   “今上午做了微创埋管放腹水,除此之外就不敢再给她开刀了。”   景灼沉默了一会儿:“癌吗?”   程落叹了口气:“原发性肝癌,胆囊结石伴胆囊炎。”   “肝癌发现就是晚期,的确很突然。”程落看着杯中的啤酒沫子,“一般还能撑一个月,长则两个月。”   晚期肝癌,这个词儿很难跟老太太联系到一起。   从小到大,一年见不着一次还总是落不着好气儿的状态让他一直对老太太没什么感情。名义上是亲人,实际还不如跟新认识一个月的学生熟。   但此时此刻,景灼还是挺不能接受的,毕竟是唯一的血亲。   “有治疗方案了吗?”他皱着眉头,这老太太也真能扛,出这么大事儿都不吭一声。   “没有治疗必要了,只能拖着,让科长剩下时间少些痛苦。”程落轻声说。   一顿饭吃得气氛有些沉重,出了餐馆被冷风一吹才缓过神来。   死亡。   景灼到现在二十五年的人生中,还没有正面经历过亲友死亡,但死亡又确确实实影响了他二十五年。   先是爷爷的死亡,再是老爸,还有连照片都没见过的老妈。   过年时小小的坟头,红色的鞭炮屑和焦黑的纸钱。   每次去上坟的时候老太太都站得大老远,留景灼在那儿扫墓。   小时候他问老太太为什么不过来,被老太太骂了:“还没死呢就让我看自己的坟?你爷爷听见了进梦里骂你!”   景灼才知道有夫妻墓这种葬法,很难想象暴躁强势的老太太有一天也会进到那个小坑里去。   -   尽孝到最后是肯定的,回家后收拾出来一行李箱随身用品,第二天下班景灼直接去了县医院。   走到门口就看见老太太皱眉平躺着,手上吊着针,被子耷拉出管子。   不说心疼,但看着心里也是难受的。   拦下他的是昨天那位护士:“陪床证。”   景灼愣了愣,不知道现在陪床这么严格,印象里老人生病都是一堆子孙前后伺候。   这时候病房里走出来一个中年女人,看了看景灼,把手里的身份证和陪床证一起给了他:“进去看看你奶奶吧。”   景灼对她没印象,连个称呼都想不出来,只好说了声谢谢进去了。   黄秀茂撩开一边儿眼皮瞅了瞅他:“你烦死了。”   “你更烦。”景灼拉了椅子坐下来,“为什么不告诉我?”   “关你屁事儿。”老太太这嘴说话忒伤人,气哼哼的,“我一猜小程就兜不住得跟你说,小孩儿一个个的没好东西。”   景灼习惯了,现在啥事儿都尽量依着她:“门口那个人是谁?”   “你表姑。”黄秀茂说,“她陪床,你进不来。”   “证在我手上。”景灼拿着两张证,“让她回去,一会儿我去楼下办新的。”   “你有完没完了?啊?”黄秀茂突然火了,嘶哑着嗓子,“说不用你不用你,你回去上班,听不懂人话是怎么着?!”   “还是想硬贴上来当一回孝子,好等着把我送走,然后抠走我留的那点儿油水?”她冷笑,“以前我看不惯你,现在不会因为倒下了就让你贴上来。”   这话难听得,聋子听了都得震怒得恢复十级听力。   景灼按着行李箱拉杆的手有些发颤。   他和老太太不亲,九成九的原因都是打小老太太就不喜欢他,把他一个人往外推。   但他从来没有过,一丁点儿想法都没冒过,甚至就没有这个意识,关于继承、关于遗产、关于装孝子来搜刮风烛残年老人的油水儿。   今天进手术室的小姑娘手术很成功,大概下个月就能出院了,程落给完小姑娘贴画跟她驴唇不对马嘴地唠了一会儿,又忽悠着另一个小孩儿去做完胃镜,往单人房走。   进门的时候屋里就老太太自己躺着,他看了眼床边:“这不勺……景灼的箱子吗。”   病房室温不高,滴滴响的仪器让人觉得没生气,哪儿都是冷的。   老太太好一会儿没说话,脸上没了戾气,只有一种几不可察的痛苦和落寞。   “小程,你去走廊看看他。”       第14章 “第二,”程落说,“我……   坐在走廊连椅上,景灼揣着兜看着来来往往的人发呆。   男女老少,穿着病号服被人扶着慢慢挪的、拿着病历就诊卡行色匆匆的、坐在轮椅上闭着眼的,还有……   还有滋儿哇乱喊蹬蹬蹬来回跑的小孩儿。   景灼对动物幼崽没什么爱心,特别讨厌小孩儿,尤其是那种甩着鼻涕贼能闹腾的。   从老太太病房出来本来就够郁闷了,听见这动静更烦。   两个护士追着小孩儿跑了半条走廊,小孩儿越来越起劲,一副要把楼震塌的架势。   景灼刚要起身帮护士截住小孩儿,却突然被他扒住膝盖。   大眼瞪小眼,小孩儿看了他一会儿,然后很欢乐地边嗷边使劲拍他。   景灼得庆幸自己是高中老师而不是幼师。   强忍住把他掀飞的冲动,景灼试图他讲道理:“不能在医院喧哗……”   小孩儿嗷嗷得更大声了。   面前突然站过来一个人,小孩儿被一把捞走。   “去广播台找他家长。”捞小孩儿的是帅气卫生纸筒子,他把小孩儿递给护士,坐到景灼旁边。   “被黄科长赶出来了?”程落手搭在景灼椅背上,“我们科室一个苦瓜脸有次差点儿被她骂哭了,就因为打针没找准血管。”   “那个苦瓜脸,”景灼回忆了一下,“是不是也在外科替班过?”   “就是他。”程落乐了,没想到安韦的脸这么有辨识度,“我刚调来的时候也被她骂哭过。”   景灼惊讶地转头看他。   “让我苦练抽血,练坏了五根胶皮管子,采血模型都被我扎成巫毒娃娃了。”程落也转头看着他,笑了笑,伸出手,“不小心扎到自己,还留了疤。”   修长的食指上有两个小小的浅色疤痕。   不过这个“不小心扎到自己”实在有点儿弱智,景灼把他的手从自己脸前扒拉开:“真的?”   “假的。”程落站起来,结束满嘴跑火车,“猫咬的。”   “猫……会咬人?”景灼被他急转直下的火车带得思路跑偏,怀疑这句也是编出来的。   程落本来已经往值班室走了,闻言转过头:“程忻然因为被咬跟它打过好几仗了。”   “勺,你是不是对我的猫很感兴趣?”去程落家那晚猫安静窝在水槽里没出来,景灼没见过它,“改天来我家看猫?”   “……就不了。”景灼被他扯东扯西一阵子,心中郁结不知不觉梳开了点儿,“忙你的吧。”   进病房的时候表姑又出来给了他一次陪床证,现在医院严格一人一陪护,验双证。   “表姑,你回去歇着吧,这两天麻烦你了。”景灼跟这个他并不认识的表姑说。   病床上,老太太看不出是睡了还是醒着,皱着眉头没说话。   送走亲戚,景灼打开行李箱。   医院陪护床直接躺上去不卫生,抖开住酒店用的床罩,景灼拉上帘子抻巴半天。   “抖抖索索让不让人睡了!”黄秀茂吼了他一嗓子,然后咳嗽起来。   景灼给她接了水,把床摇起来:“单位那边我请假了。”   黄秀茂只抿了一口,现在喝水都困难。她沉默了很长时间:“二四六七你来,一三五有你姑,这边也有全天护工。”   老太太终于妥协,景灼觉得心里舒坦了不少:“哪儿不舒服就喊我。”   -   一周陪床四天,本来以为七天二十四小时都不在话下的,然而景灼实在高估了自己的体力精力。   黄秀茂病情确实不乐观,吃药、打针、膀胱冲洗、埋管,身体一天不如一天,穿刺活检都做不了。老太太每天一半时间都在喊疼,没法手术,只能吃药缓解症状、打止痛针。   平常多强势的一个人,癌症面前也是被折腾得不成人形。黄秀茂腹积水严重,下肢水肿,上半身已经瘦得只剩了一把骨头,快速消瘦导致皮肤松垮。   擦身子之类的活她不让景灼干,护工和他一起忙前忙后。   晚上睡眠浅,断断续续也就能睡三四个小时。   景灼他爸是独生子,多年前出了车祸后就黄秀茂膝下就剩景灼,除了一个表姑,都没有可以轮换着陪床的人。   学校那边又不能完全撒手不管,一星期下来,景灼脸色差得很,整个人累瘦了一圈儿。   更折腾人的是周六大清早房东打来电话,说家里有亲戚来,问景灼能不能免一个月房租,让他跟亲戚们挤挤。   前一晚老太太放射肩疼,给她捶了一晚上,这会儿景灼虚脱得怼都怼不回去,说了句“再说吧”就挂了。   黄秀茂这会儿应该是舒服些了,耳朵挺灵:“没地方住了?”   “别说话了,躺着吧。”她声音闷闷的,听着很虚,景灼迷迷瞪瞪地起床开窗通风。   “倒霉玩意儿。”老太太扯了扯嘴角,“这边能租着什么好房子,上我那住。”   景灼被她后半句惊清醒了,肿着眼泡子看她。   这时候程落刚好进来查房,看见景灼顿了顿,又关上门退了出去。   没一会儿又回来了,拿着两个冰袋和一瓶眼药水。   “这眼红得。”他把冰袋给景灼,又凑近了扒着他眼皮看了看,“有点儿结膜炎。”   又不是眼科医生!瞎扒什么!   在老太太面前有点儿心虚,景灼往后退了一步,说了声“谢了”,把冰袋搁眼皮上。   冰冰凉凉贴着酸涩的眼睛,还挺舒服。   这两天程落也挺辛苦,平均俩小时跑一趟病房,主治就他一个,安韦二助,还有位女医生是一助。   对黄秀茂肯定是照顾的,老太太状态好的时候他也会陪她唠会儿磕,各项指数一直盯着。   “小程,”黄秀茂指挥他,“你找找我床头的包,里头有串钥匙。”   “不用。”景灼拿下冰袋,“不方便,我那边离学校近。”   “你现在有几天上班?”老太太呛他,“今天就搬,一会儿我让你表姑过来,你星期二再来,瞅你那虚样儿,孙子似的。”   “科长,他本来就是你孙子。”程落把钥匙抛给景灼。   “就你有嘴。”黄秀茂闭上眼,“把他弄出去。”   “回去休息两天。”程落也不建议他继续在这熬,老太太还没怎么样呢,先给他拖垮了,“这边有我,放心就行。”   早起的迷瞪晕乎一直挥之不去,身上没劲儿,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攥着钥匙站在病房门口了。   整个人都有些迷离,头晕,步子发飘,这两天实在缺乏睡眠。   按老太太交待的找到县医二区,景灼都忘了自己下出租车后是怎么找到楼栋又进电梯的。   老太太家在十五楼,小区环境跟他的破出租屋完全不是一个水平的,进家门后更是被客厅良好的采光晃了眼。   百十来平的三室二厅,屋里装潢出奇简约,屋子收拾得一尘不染,不知道的还以为老太太住样板房。   不过景灼实在没体力在家转一圈参观,紧绷了一星期的弦儿终于松了,整个人站都站不住,晃晃悠悠去冲了个澡,头发没吹就往客卧床上一趴,睡死过去。   说睡死那是真睡死,醒来的时候周围是黑的,灵魂出窍了一样。   景灼盯着没有霉斑的天花板看了一会儿,努力回忆这是哪儿,现在几点了,自己是怎么躺到这里的。   挣扎着爬起来看了眼手机,p.m.8:49。   来的时候好像很困,没敢疲劳驾驶打的出租,对于上楼进门已经完全没印象了,洗漱完躺到床上也是凭的肌肉记忆……   道理他都懂,但这是哪儿来着?   脑子有一瞬间的卡壳。   他扶着脑袋,慢慢坐起来就一阵头晕目眩,鼻塞,身上也没劲儿,光是坐着用胳膊撑着身子就酸得不行。   叩叩,客厅传来敲门声。   满头茫然的问号,景灼摇摇晃晃下了床,出了被窝身上一阵恶寒,一步一个激灵摸黑朝门口走去。   门开了,楼道暖黄色的灯光照进来。   高大的身影杵在门口,背着光,看轮廓是个帅哥。   轮廓帅哥愣了一会儿才开口:“你这是……什么造型?”   噢,是程落。   景灼低头看了一下自己的形象,突然清醒过来,惊觉自己刚才凭着肌肉记忆洗完澡后套了条短裤就晕床上了。   怪不得一出被子跟进冰窖似的。   面积太大,根本没有遮的必要,景灼迷迷瞪瞪地伸手在自己身前比划了两下,也就放弃了。   但还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他瞪着无神的眼睛看着程落。   是什么来着?   程落跟他对视了一会儿,然后伸手在他脸前晃了晃:“勺?”   “嗯?”景灼的声音带着鼻音,以及刚睡醒时的沙哑黏糊。   程落的声音也放得很轻,他伸手打开门口的走廊灯,愣了愣:“脸怎么这么红?”   景灼觉得从刚睡醒时一个个疑问就铺天盖地地砸过来,他不高兴地闭了闭眼,还没来得及思考,脑门儿被一只大手按住了。   非常凉的手,贴着很舒服,他闭着眼没动。   “……真暖和。”程落很缺德地感慨。   景灼还是懵懵的:“嗯?”   “勺,我得告诉你两个坏消息。”程落闪身进来,关上门,“第一,你发烧了。”   景灼点点头,见他把外套脱下来挂到衣帽架上的时候终于想起来是哪儿不对劲。   程落为什么在这儿?!   紧接着终于反应过来这是哪。   县医二区。   脑子缺的那个小齿轮被组装回去,终于正常转悠了。   景灼缓缓睁大眼睛。   “第二,”程落说,“我住黄科长对门。”       第15章 不知道“照顾”这个词儿……   景灼很少生病,小剐小蹭小感小冒也都是将就捱过去就好了,毕竟病了没人管没人问。   高三有一次疲劳过度上课时晕过去了,老师给老太太打电话,老太太说完知道了也没来看他,景灼自己在医院躺了一下午,当天接着就回学校赶晚自习。   所以他没把程落宣布的第一个坏消息当回事儿:“你在我……对门?”   “知道吗勺,”程落把客厅大灯打开,“你快把生无可恋四个字儿写在脸上了。”   可能是烧确实有点儿高,景灼只能用混乱的词句表达自己的震惊和无语:“你住对门,然后怎么在这儿?”   程落毕竟是经常在病房跟小孩儿打交道的,竟然听懂了:“我会遁地,神奇吧?”   “请你原路遁回。”景灼打开家门。   程落没听见似的,四下望了望找到烧水台,按下饮用水模式:“大晚上就不用折腾着去医院了,过会儿我给你拿药。”   景灼还站在玄关处,艰难地皱起眉:“那跟你现在在这儿有什么必然联系?”   “烧傻了这是。”程落咂了咂舌,溜达到他跟前,“在这照顾你一会儿,免得你烧晕了没人知道,明白了吗?”   看样是不太明白:“照顾……?”   程落挺无奈地看着他,不知道“照顾”这个词儿触动了他哪根神经。   只穿着条短裤的景灼皱眉站着,脸色微红,头发因为没干就睡压得变了形,又蓬松又乱,底下一对挺大的眼睛里满是茫然、疑惑和警惕。   让程落联想到某种小动物,小野猫小流浪狗之类的。人想摸它喂它,它却警觉地弓起背。   这小表情。   程落没忍住伸手捏了捏他的脸。   在被景灼拍开之前他迅速收回手,假装无事发生。   “我先回去喂我家那只。”程落扳住不属于自己的这只,掉了个个儿,轻轻一推就把他撂进沙发里,“马上回来。”   景灼烧得不太清醒的脑子听完这话拐了个神奇的弯儿,他躺在沙发上,猛地抬起头:“那只什么?”   程落愣了愣:“猫啊。”   “噢。”景灼这才反应过来,迷糊中有点儿尴尬。   好在程落好像没get到他误会的意思,摁住他脑门儿按了下去。   家里实在太干净整洁,沙发上连条毯子也没有,程落把外套拿过来往他身上一盖。   身边叨叨叨叨的声音终于消失,家里安静下来了。   景灼闭着眼,浑身的感官都很模糊,就觉得一阵温暖的风缓缓落到自己身上,驱散了一些恶寒。   这风有股消毒水的味道,还有程落身上那种很好闻的味儿。   景灼吸了吸鼻子,对于此时此刻的鼻塞感到懊恼。   身上冷,头是热的,五官喷火似的。他把脑袋从外套底下慢慢蛄蛹出来,透气后舒服了一些,迷迷瞪瞪地叹了一声,尾音粘粘|糊糊的。   眼睛睁开一条缝,看见了悬在他脸前的一颗安静的大脑袋。   “你不是走了吗!”景灼吓得喊了出来,哑着嗓子,六个字儿破了五个音。   程落蹲在沙发旁边,半天没说话。   最后伸手又在他脸上捏了一把,轻声说:“勺,等你好了我想跟你商量个事儿。”   说完他就起身出去了,给事儿留了个白。   -   “我想去你那儿,来接我行吗?”程忻然猫在自己卧室小声给程落打电话。   今天程越峰和刘菀都在家,又是周末,她待在家从爸妈跟前走去厕所都别扭,一刻不想在家蹲着。   “今天不行。”程落站在厨房里开着免提,满手淀粉,一边捣鼓量杯一边说,“在这照顾病号呢。”   “程落你蒙谁啊!”程忻然喊,“我看轮休表了,这周末你休班!”   “真的,我哪儿敢蒙您。”程落用胳膊肘把手机捣远了些避免听力受损,“邻居病了。”   “邻居病了关你啥事儿?”程忻然很纳闷儿,“你是不是过于医者仁心了?”   她成功地把程落噎住了。   对啊关他啥事儿?   “猜猜这个邻居是谁。”程落思考五秒后决定不想了。   “邻居是谁关我啥事儿……”程忻然很不屑。   “杠精,挂了。”程落说。   “哎别!”程忻然问,“谁啊?”   “很骚的那个。”程落回答。   程忻然那边安静了很长时间,爆发出的喊声差点儿把手机震落在地,“程落!你要是干了这样的事儿能不能别跟我说!我还未成年啊!荼毒我纯洁幼小的心灵你良心不痛吗!”   “我干什么事儿了?”程落莫名其妙的同时也有点儿心虚,“我指的是,你说很骚的那个。”   “我上哪儿知道别人骚不骚去!”程忻然听起来依然很崩溃。   程落叹了口气,觉得需要撬开她天灵盖儿拿高压水枪呲呲:“你班主任。”   “啊?!”程忻然这一嗓子音量不亚于刚才,“他怎么成你邻居了?你上下左右不就一挺凶的老太太吗?”   “你班主任是她孙子。”程落说。   “那还真……挺随她的。”程忻然说,“景哥最近怎么天天请假?看着也挺憔悴的,严重吗?”   “他没事儿,他家老太太病了,陪床把他折腾得不轻。”程落瞥见厨房门口缓缓移动过来一团白色,迅速转身关门。   程猫总是快他一步,门关上之前它已经窜进来跳上了案板,一爪子拍翻淀粉。   厨房瞬间跟被放了烟|雾|弹一样,猫踩完淀粉,跳到程落肩上,结结实实摁了四个白爪印,然后打翻一摞锅碗瓢盆,跳进水槽里窝着,留下程落和一地狼藉。   “地震了?”程忻然听见动静问。   程落站那儿看着猫,刚要训,程猫的蓝色大眼睛非常美好地扑闪了两下。   ……算了猫高兴就好。   “挂了。”程落说,“做饭呢。”   “你做饭啊?给景哥?”程忻然声音里满是担忧,“我还能见到健康活力的他吗?”   “赶紧挂。”程落冲干净手拿起手机。   “挂了挂了。”程忻然说,“替我给景哥带个好,让他放心,他不在我努力管住自己。”   没一个让人省心的。挂掉电话后程落把猫拎出去,收拾干净厨房,接着做饭。   他做饭的风格跟他本人十分不搭,较真细致得吓人,用“适量”作标准的菜谱一律不用,搞实验似的,熬个粥量勺量杯电子秤全都得用上。   闲着的时候他拿做实验饭当爱好,做得偏偏还特难吃。程忻然来这儿从来不跟他在家里吃,逢年过节回家程越峰和刘菀也把厨房设成他的禁地。   程落不以为意,觉得只是没碰到赏识他精致手艺的伯乐。   一小时后,景伯乐差点儿把粥当场喷出来。   泔水吧这是!   心里本来那点儿对他亲自下厨的感谢瞬间荡然无存。   但景灼是个很有情商很照顾别人面子的人,憋着气硬是喝了半碗,味蕾都枯萎了:“还……行。”   这还是感冒了味觉迟钝的情况下,很难想象健康人喝一口会不会直接哭出来。   “怎么样?”程落坐在他对面,用筷子指了指莴苣炒肉,“尝尝,都弄的清淡口的。”   粥一股子生面粉味儿,稠得能用筷子夹起来,莴苣半生不熟,还有两碗咸蛋羹,酱浇得能齁死人。   莫名其妙的好意景灼心领,但实在吃不下去了。   奇怪的食物让本就虚弱的身体雪上加霜。   景灼靠在椅背上,扫了一眼程落家客厅。   上次来的时候喝得酩酊,光记得他的床了。   灰褐色装修,屋里收拾得很干净,弥漫着淡淡的香薰味儿。   就是客厅有点儿挤,其实面积不算小,但猫窝猫架占了几乎一半空间。   “这个粥是不是稠了点儿?”程落边吃饭边自说自话。   那何止稠,拿个刷子一蘸能去贴海报了。   “不过味道挺好。”然后他说了句让景灼无比震惊的话。   “我有个疑问。”景灼很认真且同情地说,“你是味痴吗?”   程落沉默了很长时间,又吃了口粥:“勺,刚才那半碗吃得挺辛苦吧。”   景灼愣了愣,没想到他突然这么低落:“其实也……还行。”   程落又半天没说话,垂着头搅蛋羹,冷白的吊灯灯光下有点儿看不出表情。   “真的。”景灼觉得有点儿过意不去,看程落这样莫名想到耷拉耳朵的大狗,心里动了动。   “今天谢谢了,要是你不在这儿,我自己睡一觉躺两天也就这样了。”他吸吸鼻子,声音带着鼻音,“就……不用这么照顾,太麻烦,有这时间你不如自己休息会儿。”   嗓子哑,说这一堆清了好几次嗓子,说完就后悔了。   傻|逼似的,完全不像自己能做出的事儿。   可能是脑子烧糊涂了。   “勺,”程落抬起头,景灼这才发现他嘴角压着笑,“这是感动了吗?”   他是个屁的大狗,他就一会藏尾巴的狐狸。   “不是。”景灼把敞开一丝缝的心门“砰”地关上,拿木板钉了个严严实实,他面无表情,“安慰你的,饭实在有点儿难吃。”   对此程猫深表同意,路过的时候是绕着餐桌走的,还发出嫌弃的一声“喵”。   “介绍一下,这我家姑娘。”程落毫不介意,甚至看上去心情挺好,把猫捞起来,“程猫,给这个哥哥打招呼。”   他握着猫爪朝景灼挥了挥。   猫爪子上沾着几片花瓣,程落插在窗台的几棵玫瑰都被猫祸害秃了。   景灼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本来就觉得冷,这会儿要被恶寒淹没了。   这不是重点,程落是重度猫奴景灼早有领教,他更惊讶这猫的名字:“它就叫程猫?”   挺漂亮一只猫,有这么个敷衍且土的名儿。   “起了三天才起出来的。”程落说,“清新脱俗。”   景灼挺无语,吃完饭没劲儿看手机,从程落家出来回去就往床上一趴准备续下午那觉。   脸刚着枕头,门响了。   “退烧药。”程落把冲剂胶囊糖衣片放到他手上,药盒上钢印似的写着一日几次一次几粒。   “笔没墨了,没找着新的。”程落说。   “谢了。”景灼撑着眼皮,得扶着墙才能站直了,困,难受,不想见人。   程落笑了笑:“好好休息吧。”   景灼硬撑着点点头,顿了顿,又说了声谢了。   其实今晚上真挺暖心的,他没想到会住到程落对面,更是怎么也没想到程落这一晚还算正经的照顾。   就跟……朋友一样?他说不出来这种感觉,这是第一次病了时身边有人。   不太习惯,有点儿别扭,尤其这个人是程落……但感觉也不坏。   细究这个不坏却又找不出不坏的点在哪儿,明明饭贼难吃、程落还是逗他,烧也没退难受得很。   大概是带着体温和淡淡香味儿的外套对他来说太新奇了,才有了不坏的错觉。   两人莫名其妙一个站在门外一个站在门内沉默了一会儿,景灼清了清嗓子:“你也……早休息。”   哪里有点儿不太对劲,但景灼简单粗暴地把今晚所有不对劲都归因于发烧,脑子不太正常。   “嗯。”程落低声应了,顿了顿,转身回对门时突然背对着景灼叫他,“勺。”   景灼没吭声,昏昏沉沉地等着他不知道又说什么不正经的话。   然而程落这会儿的声音好像比平时都疏淡:“不用想太多,我也就是顺手的事儿。”   “之前我说过,两个半人情不能让你一句‘没事儿’就抵消了。”   烧了一晚上的脑子突然清醒过来。   像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冷水,额角有冷汗渗出。   原来是还人情。   莫名温暖的夜晚终于说得通了,原来真是自己烧坏了脑子。   景灼不明白为什么此时此刻能在巨大的尴尬中,找到一丝名为失落的情绪。   他看着程落隐到门里的高大背影,以及被礼貌地缓缓关上的门。   又是上次那种感觉,刚刚建起雏形的微妙关系骤然被拉远,变得陌生。       第16章 “你老干部视察来了?”……   冲剂胶囊糖衣片景灼一样也没吃,写着鬼画符的药盒被随意地扔在茶几上。   早上又有敲门声,他假装睡得沉没听见。   上午护工打电话说老太太状态稳定,让他周二再去。   现在这样确实陪不了床,上班都困难。   没吃退烧药,也没找到老太太家的医药箱,景灼就倚床头睡一会儿玩一会儿手机,到中午才下床。   昨天主要是又晕又困,今天睡醒就成了难受,疼。   嗓子疼鼻窦疼头疼四肢酸疼……   胃也疼,不知道是不是让程落昨天的粥毒的。   躺在家里挺无聊的,也就只能刷刷朋友圈,看田世龙在朋友圈卖各种东西。   A哆啦梦:电子烟免费试用。   A哆啦梦:挖掘机租赁,师傅联系电话:XXXXXX。   A哆啦梦:新进绵绵冰机,口味丰富第二份半价。   实在太无聊了,景灼给他发消息纠正:哆啦A梦   “我知道!”田世龙发来带着DJ土嗨BGM的语音,“微商嘛,得让名字在好友列表前排是不是!”   好像很有道理,且很智慧。   景灼无言以对的时候,布偶猫头像右上角突然冒出小红点。   程:吃药   程:还发烧吗   景灼晾了他一会儿,然后回了个“嗯,不了”。   昨晚上程落最后那句话让现在对这个布偶猫头像有点儿烦。   说不上来什么感觉,当时的小失落转瞬即逝,过后更多的是自作多情和被人拒于亲近关系外的尴尬,以及恼羞成怒。   景灼发誓再也不得到别人一点儿不知道是真是假的好,就还以真情实感的反馈。   昨晚被迷惑住了,忘了程落是个讨厌的人。   不爽地在家里溜达了一圈,景灼觉得今天症状完全没减轻。   但一直没吃程落给的药,光是看着就不爽,膈应。   拿起手机正准备订药的时候,门又响了。   景灼顿了顿,想继续假装没听见,喉咙却突然痒痛,咳了个惊天动地。   程落等他咳嗽平息下来才又敲门:“开门吧,重度昏迷也该咳醒了。”   带着被拆穿的更上一层的尴尬,景灼没好气地下床踢踢踏踏走到门口。   开门之前看了看自己身上,确认是有衣服的。   程落穿着睡衣端着小杯子,一边喝茶一边进自己家似的溜达进来:“还烧吗?”   “不知道。”景灼忍不住吐槽了一句,“你老干部视察来了?”   程落笑了,脸上完全找不见昨晚最后那时候的疏离和陌生。   跟这个破县城一样,这人也挺割裂。   “不上班?”景灼问。   “休班。”程落说,“不耽误时间。”   “想多了。”景灼勾了下嘴角,心底升起报复后的快意,“我意思是你找点事儿忙,不用在我这儿晃悠。”   程落假装听不出来:“可能得晃悠到你完全好了才行。”   “抵一个半人情?”景灼觉得这么说出来非常幼稚且弱智,跟小孩儿我借你五毛钱你还我半张一块的一样,但现在看程落就是非常不爽,非常想呛他。   “一个吧。”程落倒是满不在乎,脸皮就是最好的盾牌。   “过来把药吃了。”他坐到沙发上,拿起冲剂袋甩了甩,拍拍旁边的地方。   景灼偏不坐他拍的位置,绕过他坐到了离着茶几大老远的单人沙发。   “过来我试试。”程落冲好颗粒,朝他勾勾手。   乖乖过去的那是小猫小狗,景灼偏着头不理他。   程落不坚持,起身往这儿坐了坐,托住他后脑勺往前一按。   景灼多少有点儿惊吓,猛地一怂肩,两人脑门儿“咚”一声磕到一起。   好听吗,好听就是好头!   景灼憋着气儿,垂眸看着程落的鼻尖。   对方温热的呼吸拂到脸上,此时此刻他特想捏住程落的鼻子。   脑子里乱七八糟,思绪早就飞到了九霄云外,眼下明明只是额头贴额头,却有种说不出的微妙氛围。   挺奇怪的,负距离的时候都没这种感觉,贴个额头反而纯情起来了。   “差不多退了。”好一会儿,程落才慢慢松开他,“这是什么神奇的自愈能力?”   景灼缩了回去,把额前的头发吹下来,没说话。   程落看着他笑了笑,勺今天心情看起来不怎么美丽啊,小表情快赶上安韦了。   是因为什么,他没再往下想,想多了千头万绪的,累。   除了做饭他都挺嫌麻烦,一下子感知不出来的事儿就不会再细想,平常工作就够累了,闲着没事儿没必要折腾脑细胞。   但问题就在他的感知力过于敏锐。   所以想明白就明白,想糊涂就糊涂,全取决于心情。   程落喝完半杯茶:“勺啊,陪我去趟菜场吧。”   景灼转过头,不可置信地瞪了一会儿:“……我发烧了还是你发烧了?”   “出去透透气,老闷着也不好。”程落说,“去过这边儿菜市场吗?”   “……没。”   “那带你参观一下。”程落起身。   -   菜市场,一个从幼儿园就以拼音形式出现在教材中的词语,景灼却从来没去过。   偶尔透过车窗看见过几次,王家村孙家庄田家埠农贸,不同姓氏打头的市场外观差不到哪儿去,大棚、大摊子、大爷、大妈。   景灼的车还搁在医院停车场,程落进电梯按了一楼,没有去停车场的意思。   “很近?”景灼回忆了一下,虽然对县医二区不熟悉,但新盖的小区,周围一片都是这两年类似开发区的地段儿,都是些跟市里差不多的商铺和建造,不可能突兀冒出个市场来。   “开车二十分钟吧。”程落看着显示板楼层下落。   景灼发现自己永远琢磨不透他非人类的思维:“附近商场超市便利店没有你看中的吗?”   “食材不新鲜,没有灵魂。”程落很严肃地说。   “你那厨艺好意思追求新鲜食材?”景灼震惊了,“您就是灵魂提取器吧?”   带着对厨艺的迷之自信和对新鲜食材的无上追求,两人坐上了驶往菜市场的电动车。   “我没记错的话,”景灼抓紧车座底儿,“有一种交通工具叫出租车。”   “车进不去,骑这个还能放东西。”程落滴了滴喇叭,“坐稳。”   北方深秋干燥冷冽的晌午,一辆黄色小电动车载着两个男人,在暖阳下驶向贩卖灵魂的菜市场。   画面好像挺挺美好恬静,除了电动车摩的般的效果。   “骑慢点儿!”景灼一开口灌了一嘴风,被冷风这么一吹倒是鼻子透气儿了,还挺舒服。   也可能是被程落的骑行风格吓得。   “骑慢了会歪!”程落的声音顺着风刮进他耳朵。   车进入一个风口,景灼差点儿被风掀下去。   程落大概感觉到后座重心不稳,腾出一只手指了指自己的腰。   “别单手!”景灼艰难地喊。   “什么?”风太大,程落听不清,又往自己腰上指了指。   为了自己和他人安全,三好市民景灼慷慨赴义,颤抖着伸出胳膊,环住程落的腰。   说环就是环,手臂围圆虚拢在他的腰上,没有一点儿搂抱的意思。   “套圈儿玩呢?”程落再次在景灼胆战心惊的注视下腾出一只手,抓着他的手往前一拉,按紧在腰上。   车子一路发飘,快得要飞起,几乎成了磁悬浮电动车。   小时候班里组织去游乐园坐过山车是什么感觉景灼早就忘了,但从程落电动车上下来的一瞬间,他确信这一程惊悚体验带来的阴影会伴随他一生。   始作俑者完全没有负责的意思,下车后把景灼吹乱的头发扒拉得更乱。   一个推着电动车一个跟在车后,中午买菜的人不少,走直道躲人能拐十八个弯儿。   这是景灼第一次进到市场里头,这个神秘的场所实在是……平平无奇。   不过跟他从电视剧里看的不一样,地上没摆摊儿的,商家规规矩矩一人一间铺子,铺里铺外都有东西,既不算店也不算摊儿。   消费主力军是大爷大妈,还有被家长差遣来的小孩儿。   程落显得跟这里格格不入,高大挺拔且帅气的一个年轻人,穿梭在蔬菜鸡鸭牛羊猪肉豆腐菌类鸡崽鸭崽间。   “砂糖橘八块钱三斤不甜不要钱——”   “夏季冰丝席厂家反季清仓摸一摸看一看——”   “活鸡现杀有鸭有鹅——”   市场特别闹,叫卖声唠嗑声讲价声,每一种声音都跟吵架一个画风,除此之外还有诸如鸡鸭叫之类的不是人声的各种动静。   “有什么想吃的?”噪音中,程落凑近景灼问。   景灼不想让自己想吃的东西成为抹灭不去的噩梦:“你中午还要做饭?”   “说了要一直在你这儿晃悠到你好了为止。”程落慢悠悠地走着。   “我好了。”景灼说,“我好得不能再好了,你要真想晃悠,咱能晃悠去外头吃点儿人吃的东西吗?”   “隐性盐太多,口味重,你现在还感冒,肠胃正是脆弱的时候,肠胃性感冒……”   “得。”景灼没忍住笑了,觉得程落这消化科的大夫爱好烹制杀胃武器属实有点儿讽刺。   跟着他走到一个铺前,一位大妈边擦手边走出来:“小伙子半个多月没来了啊!”   “上班太忙。”程落笑了,“给挑两盒榛蘑吧,谢谢大妈。”   不止这一个铺,路过哪家店主都能喊住程落,其中好几个叫的是大夫,当过他病号。   穿梭在让人眼花缭乱的食材中,程大夫电动车筐堆满东西,车把上也一边儿挂了几个袋子。   景灼这趟还真就纯是来透气的,买菜插不上手,拎菜也用不着他。   但县城这么小,市场这么大,总归能遇上个熟人。   “单子!”一道如雷的吼声带着兴奋,“大哥!”       第17章 程落把他堵在洗手间门口……   景灼闻声闭了闭眼,此刻很不想认这个亲。   程落看了看他,这道兴奋的声音越来越近才反应过来是找景灼的。   回过头,见一个甩着膀子的精神小伙走过来,程落愣了愣。   非常标准非常地道的一个精神小伙,看着非常眼熟。   这不是……   “单子!”田世龙外八字撇得几乎要劈叉,拍了一把景灼的肩,“来买什么!”   “买灵魂。”景灼扭头看了看程落,见他一脸不确定似的惊讶,有点儿想笑,“世龙,这位是你粉丝。”   “不敢当不敢当。”田世龙特中二地比了个拳头,在程落肩上一碰,咧出一口大牙,“田世龙,幸会,单子大哥的朋友就是我朋友。”   有点儿尴尬,其实单子大哥并没有把程落当朋友。   好在程落足够惊讶,忽略掉了后半句:“嚯,幸会。”   活的社会龙哥!活的精神小伙!   家里明明就有一位精神小妹,程落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这么惊讶。   可能因为这挺网红精神小伙认识景灼,并且看样还挺熟,什么大哥?   一瞬间程落以为自己对景灼的认知其实有偏差,景灼冷漠无情的正经人民教师外皮下是一颗向往精神的躁动的心。   返程依旧惊心动魄,程落载着一车食材,放在前踏板的东西中途掉了好几次。   电动车再low也是个敞篷的交通工具,兜这一趟风虽然挺冷,但浑身舒爽,深秋的确是个不错的季节。   站进电梯,程落神清气爽地吹了几声口哨。   “中午你自己捣鼓,别再叫我了。”景灼打断口哨声。   “确定?”程落扭头看了看他。   “想睡觉。”电梯门开了,景灼捏着眉心走出电梯,“没什么事儿的话就别敲门了,都好不容易能歇两天。”   “那要是有事儿呢?”程落问。   “能有什么事儿?”景灼发现自己眉心好像展不平了。   “比如想给你看看猫,比如也想找找刺激看个鬼片儿……”程落倚在墙上看着他掏钥匙,嘴角勾着笑。   又笑得特欠揍说这种故意暧|昧的话。   哄别的一夜|情对象可能很容易让对方上套,但景灼不一样,他是一个警觉且清醒的一夜|情对象。   “寂寞闲得蛋疼找别人骚去。”看着程落这欠样儿,他无情划清关系,“这点儿感冒还不至于让人照顾,省省。”   “那我今天不来找你了?”程落挑挑眉。   “明天也是。”景灼点了下头,掏出钥匙潇洒地开门,“周二见。”   钥匙插|进锁孔,然后停在了一半。   换了个角度又往里按了按,还是进不去。   抖抖索索,钥匙在楼道里的响声急|促暴躁起来。   程落还是倚在墙上,看着景灼恨不得把钥匙熔了,嘴角逐渐上扬:“勺啊,带错钥匙了?”   “……没。”   是的,带错钥匙了。   出门前程落在他这儿,本来就别扭烦躁,一烦把钥匙已经不是之前那串的给忘了。   并且县医二区物业管理非常好,门口没有一个开锁小广告。   程落在一旁看戏:“那快进去睡会儿吧,看着挺困了,感冒得多休息。”   他现在确实很困,但就算不去程落家,还能去哪儿?身份证没随身带着、出租屋住着房东的亲戚,这边儿就田世龙一个熟人,要找他借宿吗?   突然感觉挺无助的,这种无助不是没地儿可去的委屈懊恼,而是这一个多月来事事不顺心积压下来的无力。   有时候觉得一个人这么多年了,什么情况都遇到过,什么坎儿都能跨过去,什么都能将就下来。   然而就是会被一点小事儿轻而易举地搞崩心态。   他不再抖索钥匙,垂下手来。   “周二见。”程落的尾音好像有个波浪,总之非常愉快地进了家门。   听见背后咔哒关门的一瞬间,景灼刚才兜风勉强好起来一点点的心情本来滑进谷底,现在直接跌入海沟。   不爽了就想抽烟,他站到露天连廊上,点了根烟叼着,好在兜里除了没用的破钥匙还有烟。   十五楼视野还行,能望见正在建的新公园和远处低矮的城中村。   景灼趴栏杆上抽着烟发了会儿呆,正准备走的时候,破钥匙从兜里掉出来,摔在连廊的水泥地上。   突然特别烦这串玩意儿,一个环儿上沉甸甸那么多把,此时此刻没有一个能用的。   景灼一把提溜起来钥匙串,特别想扔了发泄。   他拎着钥匙,一把把扒拉着。   办公室的教室的市里家门的出租屋的还有各种被NFC淘汰下来的备用门禁卡……   ……好像没哪把能扔。   景灼跟钥匙大眼瞪小眼。   出租屋的那把不是房东的钥匙,当时房东那把钥匙柄上粘了一圈脏兮兮的不知道有什么意义的胶布,景灼另配了一把。   摘下钥匙,他很想一爽到底直接扔出去,强忍着没高空抛物,把它插|进了连廊角落一个只有土的花盆里。   稍微没那么憋屈了。   他叹了口气,边朝电梯走边掏出手机准备给田世龙发消息,电梯“叮”一声上来的时候,身后的门突然开了。   景灼吓了一跳:“干什么?!”   “怎么才走?”程落手搭在门把上,依旧端着杯茶,好整以暇地看着他,“郁闷了一会儿?”   这人闲不闲啊!装模作样地进去半天了,合着一直支耳朵听着他动静呢!   景灼没脾气了,平静地站在电梯门口看着他。   “不好意思。”程落一副突然想起什么的表情,缓缓关门,“忘了是周二见了……”   门关到最后停住了,再次被推开。   程落和他对视着,挑了挑眉。   -   不得不说程落家的沙发躺起来不怎么舒服,到处都是猫毛。   这么能掉难道不会秃吗!   景灼没忍住伸长脖子看了一眼程猫。   “想搂猫睡?”旁边的声音悠悠传来。   景灼缩回脖子闭上了眼睛。   其实刚才在连廊里惆怅烦闷那一会儿早就没那么困了,现在躺着完全是因为不想跟程落叨叨。   有时候就挺神奇的,越烦什么人就越天天被捆到一块儿,躲都躲不掉。   程落午后时间基本是在书房度过的,偶尔走动也是轻手轻脚。   难得休班期间没被紧急召唤回去,程落坐在电脑跟前敲着职称评审的课题。   阳光斜照进书房,程猫难得乖巧地窝在他旁边,打着细小连绵的呼噜。   一直到天黑了程落才伸了个懒腰站起来,常年站手术台,腰不太好,坐这一下午酸得不行。   最好活动活动。   冒出来这个想法时他脑内黄了一秒,出来恰巧看见景灼躺那儿。   他睡得非常安静,程落差点儿忘了家里还有个人。   不过去欠一把那就不是程落了,他轻手轻脚走过去,蹲下来看着景灼。   黑暗中轮廓非常好看的一张脸,但是趴着睡的,只能看见一侧。   毫无防备甚至有点儿软乎乎的样子只有在他睡着时才能见到,跟平时很不一样。   此刻程落心里是有点儿两难的,又想欠一欠把他惹毛了弄醒,又想再多看一会儿这来之不易的睡颜。   他蹲着瞅了很长时间,然后抬手轻轻碰了碰景灼的睫毛。   没反应,又碰了碰。   景灼动了动,终于翻了个身改为侧躺。   程落伸手轻轻捏了捏他的下巴,手指慢慢上移,按了下他的唇。   真软。   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再做一次了,如果有,一定要对这唇|瓣做点儿什么。   做什么程落还没想好,但首先排除接吻,甚至嘴对嘴地贴一下都不能考虑。   毕竟接吻不是做的必要环节,或者说,不是和恋人之外的人做的必要环节。   景灼睁眼的时候完全是自然醒的,睡这一觉觉得舒服多了,果然自愈能力非常强大。   觉得感冒差不多好了是之后的事儿,在这之前他睁开眼先是愣了愣。   头顶的灯亮着,开的柔光,还能听见不知道哪儿传来哗哗的水声。   这是他第一次午睡醒后时屋里是亮的、有声音的。   但这声音很快离谱了起来。   听起来像是有什么装了马达的鲤鱼在打挺。   景灼纳闷儿地循着声音走到洗手间,见程落正摁着乱扑腾的猫给它洗澡。   “醒了?”程落一边给它搓爪子一边看了眼景灼,“赶紧洗洗脸吧,刚才猫从猫砂盆里出来踩了你的脸……”   景灼僵住了。   程落松开猫,挤了一手泡沫,走过来照着他脸一通搓。   “干净了吗?”景灼生无可恋地问。   程落认真端详了一下:“还没。”   又是一通搓。   程猫从盆里跳出来,甩了程落一身水,迅速逃出去了。   临走前瞅了瞅这两个行为怪异的人类。   “程落。”景灼在狂搓中平静地开口。   “嗯?”程落的声音透着哎呀搓不干净了这可怎么办呢的担忧。   “踩了猫屎的爪子,其实是你的吧?”   程落放下手,笑了,笑得特欢。   跟他妈幼儿园小孩儿似的,逗人玩儿这么乐呢?   “你今儿最好别惹我。”景灼在一坨泡沫中眯起眼,上下打量他。   乐得跟偷肉狐狸似的脸、被猫洗澡水湿|透的身上。   “否则别怪我干|你。”景灼脱口而出。   程落笑容瞬间挺了下,很明显地愣了愣:“哪个干?干架的干还是……”   景灼没说话,转身出去了。   程落几步迈出去超过了他,把他堵在洗手间门口:“哪个干?”   “用鸟的那个干!”景灼很想把他撂地上踹几脚,虽然不知道会不会跟上次在宿舍一样被反制住。   程落非常迅速地扯了扯睡衣领子:“来。”   景灼当然不会干,他才是躺的那个。   但就这么放过程落是绝对不可能的,他看着程落露出的结实肩|颈,一口吆了上去。   扑鼻的淡淡香味儿让他顿了顿。   就是这个程落身上特有的白麝香味儿,把他一下子勾回到半个多月前的晚上,心里顿时一阵说不出的,但非常舒心的滋味儿。   他好像在这种香气中,或者说在跟程落做的时候会有一种安心的感觉。   这个令他诧异的发现在上次床上就察觉了,现在被进一步证实。   晃神儿的时候,腰突然被人扣住。   慢慢上移。   景灼松了松口,微微偏头,感受着空气中逐渐漫起的热|意。   “我昨天说等你好了想跟你商量个事儿”耳边的声音低沉,微微有些沙哑,“感冒怎么样了?”   “……好了。”景灼也低声说。   “那做吗?”程落嘴唇轻轻碰了碰他的耳朵。       第18章 话音未落,后背突然一暖……   感冒是个挺神奇的病,感冒期间整个人跟被蒙在塑料袋里还被堵了一身木塞似的,憋得难受,所以痊愈之后通透得不行,吸气儿呼气儿都跟肺里抹了清凉油似的。   同时迟钝的感官也得到解放,格外敏|感。   烟灰弹到床边地上,猫闯进来踩了一爪子,紧接着往景灼身上蹦。   完事儿被伺候舒服了,身上虚脱还没缓过来,让胖猫这么一砸他差点儿被送走:“能管管你的猫吗!”   程落掐了烟,冲着猫抬起一条胳膊:“过来。”   程猫窝在景灼身上,扫了他一眼,没动。   “……嘿?”程落保持这个姿势好几秒,最后尴尬地放下胳膊。什么白眼猫啊这是,怎么往别人身边儿贴呢。   实际上养宠物的人很少跟人家说我家XX喜欢你,正常人谁希望自家毛孩子喜欢别人?   尤其是程落这种猫奴,此刻心都被伤透了:“你姓程姓景啊?”   景灼没啥爱心,对这种带毛的可爱玩意儿完全不感冒,想把它抱起来放回床下的,一捞,他愣了愣。   ……没捞起来?   耐着性子坐直了双手抱起,才把程猫放归地板。   程落用一种老父亲般慈爱的目光看着猫从门缝钻出去了:“是不是很可爱?”   景灼没理解这只胖子可爱的点在哪儿,敷衍地应了声:“嗯。”   “那以后常来看猫吧。”程落躺下来,把被子往上扯了扯。   空气中旖|旎的气息还未散尽,这边儿秋后就是两倍速入冬模式,深秋晚上窗户开条缝就冷得不行。   景灼没明白这话的意思,但已经被程落练出条件反射了,第一反应是警觉:“什么意思?”   “嗯?”程落翻身看了看他,“以后就是对门了,让你常来坐坐的意思。”   景灼一时之间没能消化。   “想什么呢?”黑暗中,轻而低沉的声音带着笑意,“说的是那个坐,不是那个做。”   景灼耳根子有些发热。又上套了,自己上辈子是个套圈摊儿的奖品吧?   空气陷入沉默,他俩共处的时候好像总是沉默。   一个不着调说话,一个心门闭得死死的没话可说。   景灼侧了侧头,看见衣柜旁边躺着的一个黑长袋子,还以为是乐器之类的,借着窗外透进来的灯光才看清上头印的是“辉山雪场”。   “滑雪板?”景灼问了一句。   “嗯。”程落应了一声,“老年人的动感爱好。”   聊完这段儿又沉默了。   “那个做也不是不行。”在景灼以为他已经睡着了时,程落清醒的声音传来,“勺啊,你缺固炮吗?”   这声音不算特别近,俩人把双人床睡出来家庭床的效果,都贴边儿躺,中间那么大个空不知道给谁留的。   “闭嘴。”景灼面对着壁橱,睁开眼。   这会儿突然感觉到中间空的那一大块被子非常钻风,打了个寒战,这感冒才刚好呢:“能再拿床被子吗?或者我回去睡。”   其实刚完事儿是不想动弹的,不想收拾干净回对门,只想支使程落。   程落跟没听见一样,坚持之前的话题:“行么?”   景灼回避回答:“冷,被子。”   话音未落,后背突然一暖。   一把低沉的嗓音终于近了,几乎贴着他耳畔:“说真的。”   “真”这个字儿从程落口中说出,好像是件非常稀奇的事儿。   感受着后背贴上来的巨大发热源,景灼知道这会儿程落不是在撩闲逗他。   除了身体合拍,其他哪哪都不怎么对付。   总结来说就是炮|友的最佳境界。   他讨厌程落的撩闲,讨厌他的忽近忽远,讨厌他的捉摸不透。   但同时又反应过来,固炮只要长得好活儿好就行。   从一开始景灼潜意识里就把他描摹成一个合格的介于情人和床|伴之间的角色,尽管并没有这样的期待。   一直以来都以为自己在这段算不上关系的关系里非常清醒非常警觉,其实现在才慢慢有点儿悟过来。   是他自己太较真。   而较真并不意味着会逾越“炮|友”这个界线,景灼对自己有绝对的自信不旁生出感情,只走肾不走心。   同时心中奇怪的胜负欲也燃了起来,像第一回跟程落回家那次一样,他不想被看扁,不想让程落觉得自己好像多没经验多稀罕他似的。   只要做到各取所需,拿捏距离。   “行。”景灼闭了闭眼。   -   “老师你看!”周一一早,课代表收作业的时候程忻然故意没交,下了晨读才去了景灼办公室,“作业!”   景灼疑惑地拿起她的练习册:“我是没见过作业吗?”   “你没见过我写得满满的作业。”程忻然邀功地在他脸前翻了一遍,“景哥你感冒好了吗?”   “差不多。”景灼把书从她手里抽走。   昨晚上没在程落家睡,既然成了正式固炮就要保持固炮间该有的距离,他半夜回的对门。   说实话现在看着程忻然他是有一点儿别扭的,想不到吧你班主任是你哥的固炮……   工作时间不想这些乱七八糟的,这不是亵渎祖国花朵的种植园么。   明天回医院接着照顾老太太,今天他得把这些天的事儿都给学生交待好,把他们松了的弦儿捏到最紧。   程落说的对,程忻然在景灼面前确实很收着,算半个老实孩子了。   景灼也对她有所改观。他不算最凶的那种老师,又年轻,其实在半大孩子面前没什么威严。但之前帮程忻然暴揍鸡爪那事儿这孩子一直记着,知道得安稳点儿,不惹她景老师生气。   来都来办公室了,景灼顺便跟她聊两句:“月考什么打算?”   程忻然显然没什么打算,挠了挠头:“进步三……名?”   “十名。”景灼说,“回头我跟你哥说,达不到目标会再家访。”   “噢。”程忻然点了点头,在景灼示意她回去上课后没走,欲言又止,“老师,你现在跟我哥……很熟吗?”   景灼愣了愣,没想到她会问这个:“就邻居。”   程忻然瞥着他桌角那个猫耳发卡,又欲言又止了一会儿,出去了。   景灼咂摸了一下,觉得不对劲。   程落那种老骚玩意儿会不会找床|伴跟吃饭一样平常,把这事儿跟程忻然当闲嗑唠了?   这个怀疑一直在心头挥之不去,中午的时候他终于没忍住给程落发消息:商量个事   -该保密的保密,不能跟任何人说   过了一会儿程落的消息回过来,一个比OK的小表情。   景灼看着聊天框上“程”的备注,恶趣味突然上来,给他改成了“炮”。   整天勺勺勺的,不给他也整个别称实在不划算。   多新鲜呐,第一个固炮呢。   休班回去格外忙,办公室来借笔的同事难民似的,给景灼回表情的功夫,安韦和其他几个人在他桌边站半天了。   “笑什么呢,有情况?”安韦直接从他兜里抽走笔盒,拿出来一把分完又给他放回去。   程落放下手机:“我笑了?”   “程哥哪有不笑的时候。”一助女医生从安韦那儿接过笔,“谁跟你似的。”   安韦不服气:“我说的是他那种笑,那种春心荡漾的奇怪表情!”   “得了。”程落说,“去看看黄科长,一会儿交班直接走就行。”   几个同事出去了,程落拿了个口罩戴在鼻梁上方当眼罩使,摊开椅子打算眯一会儿。   刚开始迷瞪,楼下传来一阵嘈杂,混着哭喊声。   准是来医院拉横幅摆遗像的,程落走到窗边,看清医闹者是谁后神色瞬间冷下来。   三年了,没完没了了还。   给保安处拨完电话,他开门快步走向电梯。   “哎程大夫!”走廊里有护士急忙叫住他,“你就别下去了!”   “见不着人能一直闹进楼里。”程落说。   不少病人正趴在窗户上往下看热闹,一个男的跪在正门口,手里端着一个老人的遗像,旁边几个人拉着“还我亲人”的黑白横幅,还有音箱放着哀乐。   一直闹下去看热闹的人会越来越多,这会儿不少同事已经下楼了,程落加快脚步。   路过病房,黄秀茂的声音传来:“小程!”   程落顿了顿,调整一下表情走进去:“科长。”   “我在这儿都听见了。”黄秀茂皱着眉头,“你回来,别下去。”   “息事宁人不是办法,但这阴魂不散的,非得见着人,搁谁也没辙。”   程落没说话,当年的事儿黄秀茂也为了帮他趟过浑水。   “晾着。”黄秀茂闭上眼,“过会儿就散了,别去管别去想,那跟你没关系。”   程落还想说什么,黄秀茂动了动,让护工给她翻身:“今中午不是要查血吗?小安去隔壁了,你给我安排。”   程落叹了口气,听见楼下的哀乐声停了,哭闹也被警笛声盖过。   保安部打来电话,人已经被赶走了。   病房里沉默了一会儿,黄秀茂叹了口气:“小程,能回市医院就别在这儿了。”   程落摇摇头:“在这儿不是因为那事儿,县医有县医的好,我也有自己的想法。”   “老成劲儿的。”黄秀茂嗤了一声,“景灼还那半死不活的样?”   “差不多好了,今儿都能去学校了。”程落笑了笑。   “那也是个犟种。”黄秀茂说,“小时候没养好,现在性子怪,随我。”   程落拉了椅子坐下来,一边看这几天的病历一边随口问道:“怎么才算个没养好法?”   “这孩子没爸妈,撒着养,让他从小谁也不靠。”   程落手顿了顿,抬头惊讶地看了一眼黄秀茂。   黄秀茂侧过头:“给我看眼昨天的化验单。”   “转氨酶降下来了,”程落没看化验单,他熟悉手里每个病人的病情,张口就能说出来,“双肺和肋骨转移灶。”   “我撑不到今冬。”黄秀茂看着她枯树枝一样的手,闭上眼,“过了秋,他就真剩自己一个人了。”       第19章 “那下回还找我吗?”……   景灼一熬夜身体就垮,回医院断断续续熬了两个星期后又有点儿半死不活了,老太太说什么也不再让他夜里陪床,闹了一通,把他赶回家。   楼道静悄悄的,景灼也轻手轻脚,生怕对门突然打开。   今天办公室大扫除,之前没收的小说还给学生,自己一些没用的东西都带回来了。   搬着箱子进了门,他把东西搁到桌上。   ……箱子里最扎眼的是一个粉色猫耳发卡。   景灼把它拿出来随手扔到书桌上。   这次清理办公室也是听说上头要搞什么支教活动,不定什么时候,但应该在这学期。   想想套娃一样的支教就有点儿无力,六中的孩子都不好管,换个什么村中之类的更难说。   有些郁闷,郁闷就要发泄,发泄就要找发泄口。   他从冰箱拿了瓶啤酒,启开一边喝一边找了个恐怖片儿。   ……算个屁的发泄。   但大晚上的,总不能出去喝完闷酒拎个酒瓶站楼底下喊都打开窗户看我,我是谁家的,喝多了找不着家了。   况且也不会有人把他领回家,结局就是露宿街头被保安大爷捡回去。   脑子里乱七八糟地胡乱寻思,他看着片头喝了一口啤酒,冻得一哆嗦。   早就不是喝冰啤的季节了。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景灼并没有当回事儿,手捂一会儿一将就得了,哪有那么精致。   可能是室温有点儿高,身上被烘得太暖,这么捂着反而更冰了。   拿炸|弹似的把这瓶破啤酒在手里来回倒替了好几次,片子开始了都没看清男女主长什么样,景灼暴躁地放下手机起身。   上来劲儿了,今天还就非得喝到不将就的啤酒了。   然而拿着酒进到厨房,又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景灼立在厨房中间,把不粘锅蒸锅酒锅空气炸锅微波炉烤箱全看了一遍,老太太倒是非常精致,家伙什儿非常全乎。   但没有一个工具是一个深夜犯邪想喝温啤酒的人可以用的。   买箱酒一半放屋里一边放进冰箱就能解决的事儿,还是自己太豪迈了,能进冰箱的绝对不把它搁外头占地方。   景灼对自己挺无语地坐回沙发上,想了半天甚至都点开橙色软件搜了,没找到把啤酒加热至室温的烹饪工具。   但有一位精致人士可以求助。   这位虽然特喜欢把事后烟弹到地上,但在花里胡哨的烹饪工具这方面绝对精致。   -问你个事   炮:在   -冰啤酒怎么加热到室温?   炮过了一会儿才回消息:放到地上   景灼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蹲下一试,还真供暖了。   怀着对程落难得中点儿用的欣慰,景灼拿了个靠枕扔到地板上,坐到汲取地暖热量的啤酒跟前。   几秒种后,门响了。   景灼叹了口气,起身去开门。   “折腾什……”程落进门后看到客厅正中央的啤酒和靠枕,愣了,“给啤酒施法呢?”   “不是你教的吗?”景灼说,“难道刚才的字儿是猫打的?”   程落看了看一脸认真的景灼,又看了看深夜啤酒做法现场,一下子乐了,笑半天没停下来。   “半夜搁我这儿发癫来了?”景灼知道自己又被耍了,“出去。”   “这不是来传授正确方法么。”程落乐着把啤酒拿起来,走进厨房。   不得不说还是有点儿好奇的,景灼在客厅转悠了一圈,假装无意地溜达到厨房门口。   “勺啊,平常自己做饭吗?”程落听见他过来了,背对着他兑了盆半热的水。   程越峰和爷爷奶奶喝酒经常用的法子,家里有老汉儿老太太的都见过。   “偶尔。”景灼这会儿才大梦初醒似的觉得有点儿神奇,这怎么大半夜为了瓶温啤酒让程落在这儿了?   程落把酒放进盆里:“煮方便面?半成品一锅炖?”   “……差不多。”景灼有点儿不服气,“那也比你做的能吃。”   “我那是没办法,就那水平了。”程落顿了顿,“照顾自己精细点儿,得健康饮食。”   景灼看着他的后脑勺,半天没说话。   这是第一回从程落口中听到关心的话,但他转念一想,健康饮食,惯常嘱咐人的职业病罢了。   寻思过来后没当回事儿,他往前走了两步,想看看这人正用什么神奇的正确方法温啤酒。   程落却往旁边一挡不让他看:“嗯?”   “看看你怎么弄的。”景灼说,“虚心请教。”   “还是别学了。”程落把瓶子捞出来,水倒掉,“学会了下次再半夜想喝温的不叫我怎么办。”   操的,这嘴。   景灼从第一次电动车事件中就在心里对他爆了很多次粗口,现在毫无改观。   但原因不一样了,那时候是骂程落的烂车技,现在是骂他嘴管不住不说人话。   骂归骂,景灼还是找不到合适的反应来回应他的鬼话,兀自偷偷地心跳加快,自己还觉不着。   厨房灯开的最暗那档,外头太冷,窗户是紧闭的,被风吹得吱嘎作响,一听就让人觉得屋里安全温暖。   县城的冬天好像都格外冷,以前景灼从来没有这种感觉。   “我是田世龙吗?”景灼看着窗外,“会了。”   便利店里,田世龙打了个巨大的喷嚏,愤怒地看向今晚加班的店员:“是不是你骂我了?”   程落没说话,把啤酒放到他手里,两人的指尖短暂接触。   床上床下,他俩从来没碰过手。   窗户细微的吱呀声中,程落朝他迈进一步:“那下回还找我吗?”   景灼怔了怔,心跳这会儿终于快得让他察觉到。   他没给答案,误把程落单纯的疑问当做欢|愉的暗示邀请,慌不择路地伸出手按在程落胸口。   没摸到同样出格的心跳。   程落沉默了一会儿:“想做?”   “……嗯。”景灼低着头不看他。   不得不说程落绝对是一个合格的|伴,时刻照顾他的感受。   但床下,他做出不必要的撩拨,一次又一次。   这回是在景灼这儿,程落拿起桌上的猫耳发卡端详片刻,转向景灼:“景老师,戴给我看。”   景灼不肯,程落就给他顺毛,再欠了吧唧地给人戴上。   “喵一声。”   -   这事儿很耗体力,累不算什么,本来就是完事儿就睡的,主要是有时候会饿。   特别饿。   但也没饿到能吃程落做的东西的地步。   摸过手机点外卖的时候,程落看了一眼:“小哥都进不来,怕有医闹的,这边儿都看得严。”   这会儿谁也没法跑小区门口拿外卖,景灼正纠结,被子里传出“咕~”一声。   带着波浪号的,婉转动听,他挺尴尬地往被子里钻了钻。   程落笑着下了床:“吃什么?”   “你好意思问这句吗?”景灼叹了口气,“冰箱有小馄饨,拿出来就能下那种。”   其实他挺惊奇的,程落这人好像没有贤者时间,完事儿抽完一支烟后跟平常没什么两样,竟然还能帮床|伴捣鼓吃的。   厨房里很快传来包装袋唰拉唰拉的声音,景灼看着门口愣神。   他对以前的床|伴也这样吗?   发呆的功夫,厨房里安静了,程落探了个脑袋出来:“勺,你方便下床么?”   景灼掀开被子,去拯救厨房。   “适量水是多少?”程落指着包装袋背面的步骤。   景灼拿过袋子看了看,到底是什么复杂的凤髓龙肝难住了这位奔三T大高材生。   1.撕开汤包和实物包加入锅内。   2.加入适量沸水,小火炖煮五分钟。   3.加入调料包即可食用。   “这位同学,”景灼放下袋子,“请问你对哪个步骤有疑问?”   “每一步。”程落拿着厨房里唯一一个买豆浆机送的量杯,“加入锅内前是先开火还是冷锅、多小的火算小火、加入调料包食用前需不需要拌匀……”   景灼怜悯地看着他。   “景老师,教教我。”程落说。   “这样,”景灼说,“我把所有规格和详细步骤告诉你,然后你照做,让我研究一下资深烹饪爱好者是如何搞砸一锅速食小馄饨的。”   用烧水壶量了一升半的水,入锅,汤包入锅,实物包入锅……   “继续。”景灼在程落第三次投来求助的目光时说。   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能做出泔水的举动,也不知道他是怎……   “停!”景灼赶紧喊住他,“搅它干什么!”   程落停下搅动馄饨的木铲,转过头:“嗯?”   “没事儿,你继续搅。”景灼说,“再搅两下直接变成粥了,多好。”   程落笑着把搅的姿势改为铲。   “你,”景灼把铲子从他手里夺走,“出去。”   馄饨上桌,两人面对面边玩手机边吃,屋里逸着淡淡的香味儿。   头一回深夜跟人在家里吃饭,倒没觉得多别扭,好像程落成天跟他面前晃,已经习惯了。   甚至感受到一丝……温暖?   肯定是天气太冷馄饨太暖胃。   吃完宵夜后程落回了对门,自从正式建立固炮关系后两人从不在一个屋里睡,算是景灼定的除了关系保密外的规矩。   碗撤了餐厅灯关了,屋里的馄饨味儿散了,热气也散了。屋里冷下来,供暖后的室温也不过如此。   心里莫名其妙有点儿空,景灼把它归结为延迟的贤者时间。   躺下来随手刷了一下朋友圈,最顶上是布偶猫头像。   -[图片/]   照片里是两人的小馄饨,一看背景就是在家里,桌子底下还露着景灼的毛拖鞋。   田世龙大概是不睡觉的,评论他:这是跟女朋友吗?   程落回复他了:跟猫   景灼想起来刚才自己戴的那个破猫耳朵,脸有些发热。   盯得手机都暗下来要息屏了,他才犹豫一下,点了个赞。       第20章 额头一暖,景灼闭上眼。……   -你什么情况!   -半夜浪谁家去了!   -我要拥有哥夫了吗!   程落看着程忻然发来的夺命三连问,笑着没回。   -说!!!   程落:好好上课,别玩手机   程忻然急得不行,都忘了回头盯后门:“大黄,你看看后门景哥在吗。”   同桌大黄是程忻然的忠实粉丝,学习挺好一个小男生,人也很老实:“忻然,教室好静,我不敢回头……”   “让你回就回。”程忻然推了推他,“看他一眼能吃了你是吧?”   黄承志推着眼镜飞快地回过头,然后被景灼用食指点住脑门儿。   “……”   程忻然一边心急如焚地等她哥八卦,一边又捣了捣黄承志:“到底在不在啊!吱一声!”   “忻……程忻然。”   程忻然顿了顿,突然反应过来,从书立后头抬起头。   景灼弯腰站在她身后,一手点穴似的点在黄承志脑门儿上,饶有兴致地看着她手里:“干什么呢?让我也看看。”   程忻然跟他对着眼儿,握紧手里的手机。   景灼觉得有意思,尤其黄承志一副惊恐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的样儿特好笑:“手机给我,一手交机一手交人。”   周围一群学生都看着,用笔支着下巴傻乐着看戏。   程忻然跟他僵持了一会儿,把手机递过去:“啥时候还我啊……”   景灼本来想说周末直接找你哥要,碍着周围这么多学生看戏呢,不好表现得跟程忻然家里有关系似的:“过两天。”   拿到手机,他看了看黄承志:“怎么了?”   黄承志斗鸡着眼儿看景灼点在他额头的手指:“没……我……”   旁边有的都笑桌子底下去了,黄承志才终于往后退了退,赶紧低头学习。   回到办公室,组里老师正讨论支教的事儿,吴老师见他来了,把手里的通知给他看:“十二月下旬去,你也在名单里。”   办公室除了吴老师都跟他不怎么熟,毕竟是打着支教的名义跟人临时交换岗来的重点高中老师,不说排挤,但也有意无意的觉得景灼不是六中的人。   一个年纪挺大的男老师说话不是个味儿:“应该让组长把小景划去的,人家实验的,去村中受不了那环境。”   这个老师姓孟,不算个讨人喜欢的人物,但跟组长是表亲,在办公室里人缘不好也没人敢得罪,这趟支教他在名单外。   办公室静了一秒,或者说从刚才景灼进来几个说笑的老师就安静了。   “那不一定。”旁边一个女老师打圆场,“我看小景能干,在哪儿都是好样的,现在年轻人有几个能踏踏实实跟他一样?”   景灼拉开椅子坐下来:“村中、六中或者实验,都是教学生,不同小孩儿罢了。村中有发奋的孩子,实验也有靠家长进去混日子的。”   “就是啊,实验不少家长跟学校有关系的。”孟老师继续说,“小景碰上这种学生不好对付吧?”   “没什么不好对付的。”景灼不怵他阴阳怪气,“下班家门一关,任谁敲也不接待。”   “家门内有没有猫腻咱就不知道了。”景灼笑笑。   孟老师脸色顿时有些难看,没再闲嘴,端着杯子去饮水机那边儿了。   下午下班景灼直奔县医,进病房的时候程落也在。   老太太今天不太好,昏迷一下午了,这会儿扣着氧气罩,身上也埋着管,紧闭着眼。   “一会儿得冲膀胱,一天一夜没尿,水肿也很严重。”程落拿着病历,从衣兜里抽出来一支笔。   安韦跟他使了个眼色,带景灼出病房:“有个心理准备吧,可能就这几天了。”   景灼沉默了一会儿:“嗯。”   安韦交代完拍了拍他的肩去了隔壁病房,程落后脚出来:“韦跟你说了吗?”   “说了。”景灼点点头。   其实心理准备早就做好了,但正式从医生口中听到死亡通牒,心里还是有些难受的。   景灼坐到连椅上,突然有些茫然,需要做什么?   不是心脏停跳往太平间一停就了事儿的,很多后事需要处理,并且要提前安排好。比如要在咽气前先找好殡仪馆的人,尽量在去世前净身穿衣,死后再穿也要尽快,赶在尸体僵硬之前。   很残忍,也很无力。   景灼拿着手机愣了好一会儿,才点开搜索框输了个笼统的问题:怎么给老人办丧事。   一堆繁杂的说法,本来心里就不好受,看着更塞得慌。   旁边坐过来一个人,偏头看着他。   不用抬头也知道是谁,景灼看着手机:“你忙你的。”   程落没说话,在医院这几年看惯生死,但搁到自己认识的人头上还是不一样的,当年刚调来县医的时候黄秀茂也很照顾他。   还有黄秀茂那天说的,他就真剩自己一个人了。   程落家里爷爷辈儿的都健在,叔叔大姨家小孩儿也多,逢年过节特别头疼,他和程忻然被一群小孩儿围着折腾,一闹一个星期不带停。   如果以后爷奶或者爸妈住了院,出点什么事儿好歹有不少兄弟姐妹商量着来,能一起分担。   手指突然被贴上一张小贴画,景灼顿了顿,扭头看程落。   “哄小孩儿呢?”景灼扯了扯嘴角。   “就当是吧。”程落轻声说完,拍了拍他,起身去了监护室。   一直守到半夜,老太太才堪堪醒过来,景灼在旁边坐得浑身发僵,见老太太一睁眼,脱口而出一声“奶奶”。   老太太不知道是还半昏半醒着还是没听清,又闭上了眼睛,好一会儿才用枯枝似的手碰了碰景灼紧攥她衣角的手。   -   黄秀茂没熬过初冬,走的那天悄无声息,一句话也没留。   不少远亲听到消息赶来,所有人都咧着嗓子真哭或假哭的时候,景灼站在一旁,脑子里一片空白。   假哭不出来,也真哭不出来,最大的感受就是觉得老太太嫌弃了他这么多年,总得最后有个和解,然而祖孙关系到最后都没缓和下来,老太太就已经穿上寿衣了。   火化、守灵、办死亡申请、下葬。丧事办得不算坎坷,就是乱,乱了整整一个星期,上完头七坟后整个人都麻了。   这边儿的习俗是用老人家当祠堂,期间家具都得清出去。   程落这几天刚好休班,一直在这儿帮他打点。哭丧的远亲散尽,一切归于平静,两人在家给老太太整理遗物。   主卧床里有几册邮票,还有一个小木箱,最底下是县医二区这边的房产证。   红本儿掀开,上面名字是景灼的。   他拿着房产证愣了很长时间,一直到胳膊有些僵了才放回去。打开木箱,里头是老太太的几件首饰,还有景灼上学前班那会儿给她画的儿童画。   画上是一个歪七扭八的女人,圆圈状的手里拿着针管,页边泛黄,纸都脆了。   鼻子瞬间涌上一股酸劲儿,心里堵得难受,他把木箱放回床里,慢慢坐到地板上。   程落耳朵尖着呢,听屋里本来窸窸窣窣的没动静了,赶紧进来看他。   两人一个坐在地上,一个站在门边,沉默着对视。   程落站了一会儿,走进来蹲到他面前,按住他的脑袋晃了一把。   景灼还是一动不动地看着程落,睫毛颤着。   程落按着他的后脑勺,轻轻摁到自己肩上:“哭吗?”   额头一暖,景灼闭上眼。   干涩的眼眶突然漫上泪水,一阵刺疼。       第21章 惦记。   这边兴子孙重孝,儿女越少越得按□□俗守孝,景灼得在老太太生前住处住到年后,才算把老人安妥送走。   头七晚上长明灯,屋里所有灯都开着。   一直在程落身上趴到鼻子不酸了,景灼才抬起头。   刚一抬头又被程落按了回去,头毛还被摸小狗似的摸了两把。   “我好了。”景灼挺不好意思地说,声音捂在他肩上,闷闷的。   这个姿势挺累,还有点儿别扭,景灼脖子向前伸着,程落蹲在地上。   “真好了。”景灼犹豫着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背,“我这脖子跟王八似的。”   程落侧头看了一眼,搂住他的背往前揽了揽。   脖子不伸那么长了,整个上半身都靠在程落怀里,虽然舒服些,但更别扭了。   他忍着别扭又靠了一会儿。   景灼又拍了拍程落的背,他才松手:“明天上班吗?”   “后天吧。”景灼吸吸鼻子,声音鼻音有点儿重。   其实丧假只有三天,吴老师帮他跟上头打了招呼,毕竟是外校的老师,不会怎么为难,就多给准了几天假。   “那我明天请一天。”程落跟在他身后出了卧室,关上门。   “不用。”景灼这会儿心里挺不是滋味儿,别扭的同时还漾着暖,这两天乱,程落在这没少帮忙。   “已经请了。”程落晃了晃手机,钉钉语音提醒:“申请成功~”   过了头七丧事就算完全结束了,余出来这一天就是调整心情,休息一下,守灵和过后的那几天一直熬大夜,景灼吃不消。   第二天一直睡到快中午才醒,迷迷糊糊就要爬起来去医院,顿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不用再去了。   心里正有些难受,门被敲响了。   景灼寻思直接给他一把钥匙得了,下床走到门口,停了停又退回到洗手间对着镜子稍微整理了一下自己,确定衣服是好好穿着的,开了门。   刚一看清程落的形象就吓了一跳。   程落把护目镜拿到头顶,晃了晃手里的“辉山滑雪”袋子:“出去遛遛?散散心,等开班就没时间了。”   经老太太去世这事儿,景灼当然没法对他再冷眼。这人也就那样,但有时候也还……挺好的。   景灼想过老太太走后他会陷入比之前独居更大的孤独和无助,毕竟是亲人离世。   但本来在他生活里可有可无的程落慢慢走了进来,填补了一些空白。   “我需要带什么?”景灼让他进门。   “带着你自己就行。”程落说,“不用穿很多,雪场不冷,滑起来都出汗。”   今年刚入冬就是吭吭次次直奔二九天儿的水平,格外冷,但还没下过雪。   心里冒出来多少有点儿幼稚的想法,突然想看雪,看白皑皑的那种纯净,换换心情。   收拾好出门,下楼到了车库,景灼进了车里先往后看了一眼,有些惊讶:“程忻然不一起?”   “今天周三啊。”程落笑着扣上安全带,“这老师怎么还想着给学生放假呢。”   过迷糊了,今天周三。只有两个人去玩儿有些尴尬,以前跟同事出去玩一般都好几个小孩儿跟着,有孩子闹腾不至于冷场。   “远吗?”景灼想起来上次飙电动车去菜市场,这回开了车实在感人。   “城郊那边儿。”程落说,“得跑高速,你路上睡会儿就行。”   十点多刚起床就被拉出来滑雪,应该不能再困了。   然而车刚开出开发区景灼就靠在车窗上睡着了。   程落把车靠边停了停,给他放下来座子,从后座拿了自己的风衣给他披上。   瘦了,眼圈也很浓,看着有些憔悴。   程落看了一会儿,伸手轻轻把他微皱的眉头抹开。   景灼感受着他轻手轻脚的动作,有点儿憋笑。   醒后就睡不着了,刚才被碰过的眉头好像一直有点儿痒痒,景灼闭着眼强忍着不去伸手碰。   程落开车风格跟他骑车风格完全不是一挂的,过减速带都几乎试不着,一直在慢车道不争不抢。   景灼有点儿想睁眼,但又觉得醒着相对无言太尴尬。   正纠结,车上音响被打开了,各种广播都是挺没意思的主持人逗趣放歌。   景灼调好座子坐了起来。   “醒了?”程落看了他一眼,笑笑。   “怎么知道我醒了。”景灼拿出手机,除了几个家长问孩子情况外没什么消息可处理,但还是点开所有社交软件刷了一遍。   “感觉。”程落说。   景灼也发现他这个感觉挺神,以至于在他面前有时候有点儿狼狈,被完完全全看穿了似的,不过现在倒是差不多习惯了:“还感觉到什么?”   程落认真地目视前方顿了一会儿:“感觉你现在很无聊,想聊会儿天。”   “也不怎么灵啊。”景灼笑了笑,手上还漫无目的地刷着微博。   车开进隧道,没信号了。   再刷就真有点儿欲盖弥彰,他放下手机:“聊什么?”   隧道灯光下,程落嘴角勾着笑:“聊聊你情史吧。”   这可真没什么好聊的,景灼亲情友情爱情史几乎都一片空白。   唯一能纳进情史里的也就是初中的时候看言情小说挺喜欢那个男主……   “比较乱。”景灼说。   好像喜欢过不少男主。   “是吗。”程落乐了,没说信或不信。   露馅儿边缘,景灼把身上的衣服放到后座:“我替会儿你。”   程落没让他开:“我高中的时候有个来电的,后来没考到一个大学。”   这是他自己提的,可不是问出来的。   景灼这么寻思着:“然后呢?”   “异地几年,考研考到一块儿了。”程落说。   “……挺有毅力。”景灼有点儿想不明白,这不挺好的吗,“继续。”   “没继续了。”程落说的时候就跟聊早中晚吃什么一样,甚至都不带一点儿讲过去的感慨,“下来实习,分了。”   景灼听着都觉得有点儿可惜,这么多年呢,还异地过,就没想过再和好?   思路是这么一路滑出去的,心里滋味儿却有点儿怪。   程落好像看出来他的欲言又止:“那时候还是小了,稍微来电就当真。”   “那怎么算真?”景灼问。   “我也不知道。”程落说,“这事儿又不是全国统一考试,哪有标准答案。”   一炮王,感情整得还挺高深。景灼笑了笑,没说话。   “你那儿有答案吗?”程落问,“让我参考参考。”   景灼想了想,他要真考的话估计得交白卷。   “愿意跟那个人……住一起?”景灼艰难地搜肠刮肚,脑子里抠饬一番只能代入到具体场景里,“睡不着会想,醒了第一件事儿就是惦记。”   “你这前后矛盾啊。”程落手指点了点方向盘,“住一起不就睡一起,睡一起不就睡前醒来都能看见?”   景灼正语结,程落又跟了一句:“还是说晚上刻意不睡一起?”   车里空调好像开得有点儿高了,突然安静下来,广播里讲冷笑话放罐头笑声的节目显得更尴尬。   景灼耳朵有些发热,他自己也不知道刚才怎么就来这么一句,完全无意:“瞎说的。”   “勺。”程落一这么叫他准没好事儿,只不过这次语气若有所思的。   景灼别过头看着窗外,外头大片水库河床都快露了,上着冻:“嗯。”   “我今早上来找你就是因为挺惦记的。”程落说。       第22章 “闹鬼。”   滑雪场离开发区挺远,说是在城郊,其实已经快跑到远郊了。   景灼觉得后半程过得飞快,扒拉两下手机就到了。   也可能是因为寻思事儿太消磨时间。   我今早上来找你就是因为挺惦记的。   程落不着调的话太多,这句完全不足为奇,但可能是跟他待时间长了,景灼的感觉也敏锐很多。   跟平常跑火车不一样的感觉,但又说不上来哪儿不一样。   应该是因为这句之前聊了几句感情观,怪逗的,俩正宗炮|友,怎么就聊起这个来了。   滑雪场在山上,周围有马场、滑草场和小教堂,不少新人在这儿拍婚纱照,新娘裙摆头发乱飞,新郎领带拍在脸上,整块儿草坪都顶着风,传来欢声笑语。   滑道上一堆全副武|装的人和教练,程落带他到了个人少的地方,弯腰帮他卡好滑雪板:“勺,我猜你运动细胞不怎么发达。”   这景灼只能承认:“自行车高中才学会的。”   “试试行吗。”程落起身站到他正对面,伸出胳膊让他扶着,“挪一下感受感受。”   滑雪板和雪面接触面积不小,景灼没扶他,试着动了动一条腿,上半身瞬间变成商场门口疯狂摆动的充气香蕉。   主要是脚不听使唤,雪板缓慢而坚定地不断往前出溜,速度越来越快,在程落拉住他手腕的时候,直接嗖地一出溜,坐下了。   这个姿势非常清奇,坐得稳稳当当的,两条胳膊都给被吊起来似的在程落手里,脸离他的……裆特别近。   而且都已经坐下了,滑雪板还在缓慢向前移动,离裆越来越近。   旁边一个女孩儿滑了过去,又回头惊讶地看了他俩一眼。   扒着程落费好半天劲儿才站起来,景灼接过雪杖。   “重心往前,只要稳在前边就摔不了。”程落灵活地绕着他兜了一圈儿,“板尖朝里,膝盖微屈……哎别戳这么使劲!”   一杖戳下去雪差点儿给戳到底了,程落叹了口气,滑过去再次把他拉起来:“跟地什么仇啊。”   景灼有点儿想笑,这种说难不难说简单也得摔好几个屁股墩儿的户外运动其实挺有意思,他之前从来没想过滑草滑冰滑雪滑这滑那的,闲的时候也就是蹲家里闷着。   滑道那边有不少人尖叫着冲下来,看得他心里有点儿痒痒:“能直接上滑道吗?”   正说着,大棚那边传来一声高呼:“大哥!”   “这是我兄弟的场子。”田世龙正跟其他几个精神小伙录我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天寒地冻的露着脚脖子就过来了,“这位是我大哥,叫单……景哥就行。”   一个锅盖头一个阴阳头俩秃瓢的,齐刷刷后撤一步,抱拳:“大哥!”   声音非常洪亮,周围不少人往这儿瞅。   田世龙冻得缩了缩脖子,又给他们介绍程落:“这个是也是……”   “大哥!”   “世龙。”景灼这会儿特想一头扎雪地里伪装成雪人,“咱能让兄弟们叫我大名么?不知道的以为嘿社|会拜把子仪式了,影响你兄弟生意。”   田世龙浑然不觉,挠了挠头:“就你俩来的吗?晚上住宿不?新酒店试营业。”   “这地方还有酒店?”景灼看了看周围的荒地。   “婚庆嘛。”田世龙说。   景灼回头看了看程落。   “住吧,明早再回。”程落笑了笑,“好不容易把你拽出来一趟。”   看着山顶的人骨碌着摔到底儿或者顺利滑上平道,上滑道时景灼隐隐有些兴奋。   “前倾。”程落再次嘱咐他,站在他旁边,“能行吗?”   “行。”   旁边三个人士气满满地喊完“三二一”,搭伙下去半道撞在一起,拧麻花似的抱团骨碌到最底,一个滑得特别溜的小孩儿围着他们嘎嘎地笑。   “确定?”程落问。   话音未落,景灼的杖往地上一戳,嗖,没影了。   ……非常野啊。   程落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忙往下看。   人呢?!   一群红红绿绿粉粉的人中,直接找不着景灼了。   目光下移,他看见半山腰有对儿滑雪板。   景灼正滑滑梯似的,安静地坐在地上以不慢的速度向下滑。   这是滑屁股来了吧?   “别用屁股刹车!”程落喊了一声,声音散在凛冽的山风里,没忍住乐了,迅速掏出手机录像。   景灼一边屁股刹车一边回头投来求助的目光,看着可怜又搞笑,程落呛了一嘴风。   板孤零零地被留在半山腰,景灼捂着麻了的屁|股站起来,朝他喊:“滑雪板要回去拿吗!”   “不拿它自己打车下来啊?”程落笑着收了手机,“等着!”   雪杖一点,他从山顶滑下。   到了半山腰突然调转方向,周围一些挣扎着站起来的人惊讶的目光中一手扶地一手抄起滑雪板。钢制的板并不轻,但程落单手抓着一路滑到山底。   景灼捂着麻木冰凉的屁|股看着他。   灰色的滑雪服,护目镜漆黑,非常炫酷地三百六十度转完下来,头发被风肆意吹起,整个人就像……一只大扑棱蛾子。   放下滑雪板,程落还在笑,扔了雪杖给他后面拍雪:“重心再往后点儿,直接躺着下来得了。”   拍这两下子一点儿别的什么也没掺杂,但景灼有点儿别扭,往旁边闪了一下:“我再试试。”   试到第五次裤子差点儿磨薄。   这运动细胞估计是直接冬眠了。   程落换个了方法,把两人滑雪板卡在一起,带他下去。   “头抵在我背上,腿别发力,重心靠前。”程落回头问,“站稳了吗?”   “稳了。”景灼搭在他肩上的手又紧了紧。   程落一点滑雪杖:“走着。”   耳边风声骤起,眼皮都被风吹得后移,脸被刮得生疼。   但特别爽,好像再快一点儿就能乘风起飞了。   雪地在脚下飞速移动,周围一切都白茫茫乱哄哄的看不清了,只有身前这个人稳稳地控制着重心和速度。   山顶阳光充足,冬天的太阳连温乎都算不上,但映得雪地闪着细碎的光。   “爽不爽!”程落在风中喊了一句。   “爽!”景灼心跳很快,声音带着兴奋。   感受到又一阵的加速,他脚下突然有些不稳。   滑雪板猛地叉开,两人同时向旁边歪倒,八爪鱼似的缠在一起滚了好一会儿,到平地才慢慢停下了。   滑雪场教练从他俩身边路过,竟然一眼没看出来这是几个人缠成人坨:“没事儿吧!”   程落从乱七八糟的坨里伸出一只手,无力地摆了摆。   两人保持你的胳膊在我腿弯里我的脖子卡不知道你哪个部位的姿势,混乱而痛苦地躺了几秒。   “勺。”程落后脑勺贴着雪,冻得有点儿发麻,“腿抬一下。”   景灼艰难地抬了抬腿,程落感受了一下:“不对,再抬抬另一条。”   景灼伸着头看了一眼,把手从他背下抽走:“那是胳膊。”   两人试探着抽胳膊动腿儿,解九连锁似的。   浑身疼,程落起来的时候胳膊肘一酸没撑住,干脆趴到了景灼身上。   “起……”景灼皱了皱眉头,这么大个玩意儿一趴差点儿给他把肺挤出来,手刚碰到程落被雪沾湿的头发,他顿了顿。   冰凉,就后脑勺那儿。   犹豫了一下,景灼把手贴紧了。   两人躺在地上有几秒钟的静止,刚才的女孩儿滑过,又一次惊讶地看了他俩一眼。   “起来。”景灼拍了拍他。   “头顶也凉,再给暖会儿。”程落得寸进尺地往下缩了缩。   剩下的一个小时里景灼看着程落这只大扑棱蛾子一次次上了传送带再一次次扑棱下来,坐在场边抠雪堆雪人。   再次拎着滑雪板站上传送带,慢慢找到点儿感觉,第五次摔在半路上后,再试一次竟然成功了。   从山顶完完整整滑到山底平地,停下来的时候,景灼回过头冲着山顶的程落使劲挥手。   程落按下停止录制键,也高高举起手中的雪仗。   傍晚田世龙来喊他俩吃饭,另几匹北方的狼也在,都是跟田世龙一个风格的,吹牛皮讲社会人段子狂喝酒,散场一个秃瓢醉得不行,进了厕所倒地打起呼噜。   “我把他弄出去,万一晚上胃难受想吃东西就麻烦了。”田世龙看了看旁边的坑,架起那人,指挥阴阳头,“老二,你去给大哥们安排地方。”   酒店是新建的,坐落在山脚,小小一栋,建筑仿的哥特风,里边就是普通的装修,一共二层,房间不多。   “哎哟我操的。”老二翻着册子惊喜地摸了一把阴阳头,“就剩一间大床房了……我生意这么好吗?”   跟这些人吹水喝酒到半夜,这荒郊野岭的另找地方也不现实,万一哪儿真窜出匹狼来。   老二掐着手指头算半天:“要不让龙哥和秃子跟我睡,我仨挤一间……”   “不行!”田世龙在厕所喊,“秃子在厕所地上滚八圈了!”   老二有些为难地看着程落和景灼。   “那我俩就……挤挤吧。”景灼说。   酒店二楼最尽头的房间,声控灯刚安没多久就坏了,老二骂骂咧咧把他俩送到地方,打着哈欠下去了。   也是有点儿怪,老二刚走灯就开始忽闪,刷房卡进门的时候景灼用余光瞥见程落顿了一下。   “怎么在最尽头这间。”景灼装作漫不经心地小声说,“不好。”   程落听出来他语气有点儿神叨,紧张地问:“为什么不好?”   “尽头房间阴气重。”景灼进门脱了湿掉的衣服,回头看了他一眼,“闹鬼。”       第23章 像这个突如其来的拥抱一……   景灼平常没这么无聊,不是谁都跟程落似的有事儿没事儿欠一把。   但今天摔得尽兴滑得尽兴,刚才听一群精神小伙吹天侃地,这会儿还有点儿兴奋。   挺久没有这种畅快的感觉了,要不是晚上滑雪场不开放,他能再去哧溜一会儿。   “比如?”程落也进了门,唰唰两道给锁严实了,把屋里所有灯打开。   “没什么比如,我没碰到过。”景灼习惯性先打开电视让屋里有点儿声音,挂起外套进了浴室。   程落在屋里转了一圈,没感受到什么不好,就是站窗台旁看外面有些吓人,黑黢黢的山头,白天游客爆满的滑雪场现在只有大棚亮着盏门灯。   这胃口景灼一直给他吊着,浴室水声不断,程落站窗台旁抽了会儿烟,没忍住拿出手机搜“酒店尽头房间”。   网友怎么恐怖怎么编,什么床底黑白照片、三楼窗口有人影、晚上听见隔壁哭声第二天一问前台根本没住人……   程落关上手机,坐到床边。   浴室里还是哗哗响着,甚至听不到挤沐浴露或者用草浴花的声音。   “……勺?”程落朝浴室喊了一声,没人应。   突然有点儿怪怪的,屋里除了水声再无其他声音,特别静。   程落走到浴室门口:“景灼。”   还是没动静。   这会儿是真有点儿慌了,不说气氛诡异,万一是白天摔那几下没留神脑震荡就麻烦了,他又敲了敲门,然后推开一条缝。   花洒固定在架上,景灼正兜头冲着水,感受到背后一阵若有若无的凉风,洗头的动作顿了顿。   人说别老神神叨叨吓唬人,不定没吓着别人呢,自己先碰到点儿什么。   背后凉风好像越来越明显,景灼保持着一手搁在后颈一手抹着额头的姿势,脑子里闪过无数种恐怖片里的画面,没动。   这也不是个胆儿大的,平常看鬼片内心毫无波澜完全是因为看太多免疫了。诡异的氛围从屏幕里跳到现实,回头的一瞬间景灼突然明白过来鬼片主角好奇心重其实也不是不能理解。   跟程落对上眼,他直接嗷一声叫了出来,差点儿今天第十七八次滑倒。   程落显然也被他吓一跳,愣了愣。   “干什么!”景灼心脏狂跳,杵了几秒才想起来挡一挡,扯过浴巾围上,“摔弱智了吗!”   程落松了口气,刚才看景灼动作静止地站在水幕中给他吓不轻,还以为真出怪事儿了,现在看到这样的勺感到很是熟悉和安全:“没事儿,听里头没动静进来看看你。”   “睡觉还没动静呢,你怎么不爬窗户进来试试我呼吸?”景灼刚开始完全不理解他的点,见他也有点儿心有余悸的表情,才眯了眯眼,“害怕啊?”   程落清了清嗓子:“没。”   “那请您关上门,转身,离开。”景灼很无语,“我要是插了门你就得撞碎玻璃进来了是吧?”   程落关上门出去了,景灼刚把腰上的浴巾摘下来,一阵凉风又吹进来:“能一起洗吗?”   “出去。”景灼没脾气了。   “之前又不是没一起洗过。”程落靠在门框上,站了一会儿,“你摔青了。”   景灼走过来推上门,啪地插上了。   心情复杂地站回喷头底下,他摸了摸尾椎那儿,还真一阵钝疼。   洗完澡出去,他拉了椅子坐下,等程落洗完后直接关了屋里的灯,就留了一个床头灯。   外头本来只有风声,灯一关,突然远远地响起一阵嘶鸣。   尽头的房间空调一般都不太行,温度开得高,却还不如在浴室放点儿热水暖和,两人在屋里都得披外套。   “什么玩意儿?”程落挺紧张地走过去看了一眼,拉上窗帘。   “马。”景灼被他这一惊一乍弄得很累,“要不你去别的屋跟田世龙他们睡?”   “留你自己在这儿,不害怕?”程落看了看他。   脸皮多厚才好意思这么问,景灼捏了捏眉心:“去吧,晚上别来试我呼吸。”   让他没想到的是,程落还真在屋里转了一圈,打开门出去了。   景灼懒得管他,可算清净了,躺进被子里关上床头灯。   屋里黑黢黢地静了几秒,床头灯又被打开了。   这破地方太他妈黑了!   景灼躺了一会儿,打开手机决定找点儿助眠的东西。   人家助眠都看as|mr解压视频,他一打开收藏,一水儿的恐怖片,古今中外横贯东西。   正准备找点儿正常的助眠视频,床头柜上突然有什么东西一亮。   景灼扭头看过去,刚看清是一个小显示屏亮了,屋里突然闹铃声震天响。   这肯定是哪个不要脸的退房前干的缺德事儿。   被这大半夜突然的动静惊出一身冷汗,景灼赶忙拿过闹钟,把它捂被子里摸索半天才找到停止键。   滋儿哇乱响的屋里瞬间静了。   这么大动静,走廊里甚至都没有一个开门出来骂的。   非常诡异。   景灼拉开床头柜抽屉把闹钟放进去,突然有点儿后悔刚才让程落走。   要不也去跟田世龙他们挤挤……   正寻思,他坐起来,看到了门缝透过来的光。   不是走廊常亮的那种白色灯光,而是一种亮度非常高的橙色光。   景灼下床冻了个激灵,贴到门上听着动静。   耳朵刚贴到门板上,敲门声响了。   “谁?”八成是程落,或者这个点儿……什么奇怪的服务?   “我。”程落的声音传来。   景灼浑身绷着的紧张在听见这声音的瞬间松下来,给他开了门:“折腾什么?”   程落搬着个小太阳取暖器进来:“睡一晚上肯定感冒。”   “你睡哪边?”他问。   “都行。”景灼说,“靠窗吧。”   程落把小太阳放到靠窗的那边。   再回床上,被子里被烤得干燥,暖烘烘的,屋里的阴冷一扫而空。   景灼把小太阳挪到他那头:“太烤了。”   程落笑着躺下来:“怕我冷就直说呗。”   “想多了。”景灼趴下,脸一开始朝着他,迅速换了个方向对着窗。   小太阳把床烘暖后就关了,这东西是去前台借的,本来搁在大棚取暖用。现在一般用不着这种取暖器了,晃眼,上次程落过年去姥姥家带着程猫,猫蹲这玩意儿跟前把胡子烤焦了。   不过现在有个小太阳还是很幸福的,屋里的阴冷被驱散,再安静下来的时候就跟刚才的气氛不一样了。   两人自从确定固炮关系后就没再同床睡过,现在就这么正直而纯洁地躺在一起,有点儿尴尬。   其实今天跟程落玩儿得挺开心,这种开心不只是滑雪摔屁股墩儿有意思,而是这么些天,老太太生病到去世给他带来的阴霾终于被雪场的风吹散了一些。   如果以后有机会,可以跟程落常出来玩。   冒出来这个想法的时候景灼吓了一跳。   旁边躺着的这个人是他的炮|友、床|伴,是最不该觉得他除了床上之外有可取之处的。   更不应该想“下次”,何况还是场所在床下的“下次”。   偏离轨道的危险程度甚至让景灼想赶紧来一炮把方向扳回来。   他犹豫了一会儿,往程落那边靠了靠。   程落扭过头,景灼贴到了他背上:“……冷。”   “再开会儿?”程落伸手要开小太阳。   “不用。”景灼把他的胳膊扒拉回来,手在他胳膊上多停了一会儿。   不得不说非常结实,摸着手感很好,也不知道天天蹲医院的人怎么能保持身材的。   程落肯定知道他什么意思了,然而就是无动于衷,翻了个身面对着景灼,不上手。   两人在黑暗中对了会儿眼。   正以为今天是不是摔哪儿给他摔不|举了,程落抬手轻轻蹭了蹭他的脸:“勺,你什么时候回市区?”   景灼愣了愣,没想到深山小宾馆X柴X火的好时机他会问这个:“守完年就走。”   他突然特别怕程落问“我怎么办”或者“不打算多留段时间吗”之类的。   不知不觉间,他好像越来越分不清程落的话的真假,越来越容易被撩拨。   害怕这样的自己,让他对这段炮|友关系感到不安全。   好在程落只是“哦”了一声。   脑子里一团乱麻,景灼选择用简单粗暴的强调正宗炮|友关系的方法解决。他把被子往旁边踢了踢,一翻身骨碌到程落身上,垂眸看着他。   程落一条胳膊搁到头底下垫着,笑了一声,抬手捏捏他的脸:“嗯?”   “……你还行不行了?”景灼把他的手拿开,底下动了动腿,都能试着了。   “今天不行。”程落却好像上下|身不是一个神经系统的似的,捏了捏景灼的后颈,把他扳倒,被子盖严实,“你还青着,来一次明天甭上讲台了。”   景灼自己都没想到这层,愣了愣,下一秒被程落更惊人的举动整懵了。   程落收了收胳膊,把他往怀里搂得更紧了些,轻声说:“别动。”   低沉带点儿哑的声音贴着额头传来,浑身都能感受到他的温度,像这个突如其来的拥抱一样离谱。   景灼本来也没要动,整个人已经僵住了。       第24章 “你是它妈,”程落说,……   1.   如果说上次程落抱他是安慰的意思,那这次怎么也没法解释了。   也或许可以解释成太冷了所以要挤挤取暖……?   旁边的小太阳不服气。   搁平常景灼早把他甩开后退八百米了,这会儿却脑子里胡乱分析,愣是僵着一动没动。   是真的僵,浑身都紧绷着提着劲儿,非常累。   程落呼吸逐渐绵长均匀的时候,他动了动胳膊,轻轻退到自己那边,终于放松下来,长舒一口气。   -   程落回家才发现身上也摔青了几块,一直到周末才消。周六晚上刘菀给他打电话,说姥姥和舅舅小姨来家里了,一起吃饭。   家里一入冬就跟提前几个月开始过年似的,特别兴家庭聚餐,今天凑一堆上你家明天聚一块儿上我家,上班本来就忙,假期也不得休息。   骑着电动车跑了趟市场,程落按刘菀给的清单买好菜往家走。   家庭聚会的时候家门不关,刚下电梯就差点儿被满屋子叽叽喳喳的巨大音浪给冲出来,程落把东西送去厨房,认命地进到唠嗑圈里听他们叨叨,挨着小姨坐下。   “还有你,又来一个。”舅舅磕着瓜子指了指他,“你跟你小姨聊去吧,让她气死了。”   旁边几个人笑,舅舅家老二乐乐飞扑到程落腿上,扒他手机,嚷嚷着要玩游戏。   “怎么什么事儿都能气着你。”小姨斜了他一眼。   “我之前在广场上认识不少,都给你俩存了。”舅妈起身坐到程落旁边,手机怼到他脸上,点开相册开始划,“看看这个,这林业局上班的;还有这个,这长得好看,比你大点儿,公务员;这个我见过本人,性子挺好,之前还帮她妈上公园遛八哥,特别孝顺……”   “那个八哥会说话么?”程落慢悠悠地从果盘里拿了个橘子剥着。   舅妈愣了愣:“会。”   “会说什么?”程落问。   “你好再见谢谢之类的。”舅妈回忆着。   “还有恭喜发财。”姥姥在旁边补了一句。   一旁的小姨乐了,程落把剥好的橘子给她。   “别岔话题!”舅妈这才反应过来,瞪了他一眼,“到底有没有看上的啊!”   刘菀在旁边看了自家儿子一眼,没吭声。   “歇歇吧您。”程落往后一仰,向小姨投去求助的目光。   “别瞅你小姨。”舅妈又凑到小姨这边来,“你也给我看,这是李站长家那个老二,就我跟你说的那个工程师……”   “那个特别好!”舅舅在旁边补充,“他爸我也认识,人挺实在。”   “他爸实不实在跟我什么关系。”小姨抱着胳膊,“可别给我张罗了,你们看的那些都什么妖魔鬼怪。”   程落之前去医学院当特聘讲师就是应小姨之邀,这位大龄女青年三十五了,一直专注事业,从教科办主任一路到了院长,在这小县城里还真找不出来几个能配得上的男青年。   家族里两个不婚族,一个奔三一个奔四,全家都为他俩愁,就他俩自个儿压根儿没结婚的打算。   小姨是专注事业看不上身边的,程落为什么不结婚刘菀却明白。   “行了行了,都改天再说,一个个苦大仇深的。”刘菀把她二侄儿从程落腿上扒下来,“去看看小个儿的,屋里呢。”   程越峰和刘菀不给俩孩子起小名儿,怎么叫都不够亲,直接管程落叫大个儿的,程忻然是小个儿的。   程落看着被乐乐抢去没几分钟就多出来的五个同时下载的游戏,一一点了删除,一边感谢老妈救他于隔空相亲之中,一边听出来不对劲:“我去看看。”   “忻然这脾气也不知道随谁……”舅妈随口嘟囔了一句,说完之后闹哄哄的客厅没了动静。   “走喽。”小姨抱起来乐乐,起身往厨房走,“去看看你姑父做什么呢,一股蒜味儿。”   程落走过去敲了敲程忻然卧室门:“崽儿。”   里头没声音。   “数十个数就进了啊。”程落说。   “十,九,八……”程落靠在门上慢慢数着。   门呼腾一下子开了,他差点儿摔进去,里头伸出一只手扯了他一把给他拉进去。   程忻然又把门锁上了,冷淡地看了看程落,转身坐到桌前戴上耳机:“有事儿?”   “谁惹我崽儿了这是?”程落走过去把她一边耳机摘下来,搁到耳边听了听,很吃惊,“学习呢?”   其实没什么大事儿,谁也没惹她,但每次家庭聚会一大家子人其乐融融的,程忻然就会膈应。   程落回家之前舅妈抱着乐乐说他鼻子像爸爸眼睛像妈妈嘴谁也不像,本来程忻然在一旁听得就不知道该摆什么表情了,乐乐童言无忌,脱口一句清脆的“那我是捡来的吗”。   “那小胖子的话也值当你生气?”程落在这事儿上相比避讳,更希望能让程忻然慢慢接受,“长成那样舅妈还搁那清点五官呢,我妹跟这没血缘,哪个亲生的能长得比她好看?”   程忻然还是闷闷不乐的,低头抠指甲油:“别劝我,我不想出去。”   “谁劝你了。”程落说,“不想出去就在屋里呆着,一会儿给你送饭。”   程忻然叹了口气,语调都要耷拉地上了:“那爸妈脸上多不好看啊……”   “我就说你不舒服。”程落顺了顺她的头发,这玩意儿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偷着拉头发了,又直又硬钢丝儿似的。   “程落你太向着我了。”程忻然托着下巴,“我一个抱来的,还天天不学习作妖惹爸妈惹你,值当的吗。”   “那咱尽量把妖气收一收,好好学习。”程落把耳机给她戴回去,“值当,你是我妹。”   程忻然夸张地伸手扇了扇眼泪,扁起嘴吸吸鼻子。   “戏精。”程落往外走,“我出去看看乐乐把我手机祸害成什么样了,有事儿叫我。”   “哎等等。”程忻然叫住他,犹豫了一下,“哥,其实我也……不是没想过好好学习。”   “我怎么感受到一股妖风。”程落说。   “你看哈,咱家有三个拿手术刀的了。”程忻然手指绕着耳机线。   “咱妈是检验医。”程落纠正她。   “咱家有三个穿白大褂的了。”程忻然说,“介不介意有一个……拿画笔的?”   最后四个字儿声音特别小,外头乐乐嗷一嗓子程落差点儿没听清。   程落站那反应了一会儿:“想学美术?”   “嗯。”程忻然抠着桌边,自己也不怎么自信。她小学到初中一直学着,高中才断了兴趣班,自己抽空去画室练,前两天去画室那边的工作人员问过她有没有考虑过艺考,她琢磨一星期了。   怕爸妈不同意,也不愿意跟爸妈开这个口,就先来探探程落的态度。   “行啊。”程落说,“但是艺考比高考还累,你得想好了,这不是块轻松的跳板,可能把你的爱好磨成痛苦。”   有哥支持爸妈那边还好说一些,程忻然松了口气:“爸妈能同意吗?”   “我瞅机会提一嘴。”程落说。   其实可能够呛,程越峰和刘菀平常小事儿不管她,但大方向上还是得把控的,按这老两口孩子未来理想职业不是公务员就是医生老师的思想,程忻然的请|愿八成被拒。   饭后把一堆人送走,程落跟刘菀和程越峰提了这事儿,两人连眼神都没相互交换,直接摇了头。   “考个差不多的学校,哪怕稍微差一点儿,学了医回来工作我们也好照顾。”刘菀说。   程越峰表情不太好看,把程忻然叫出来,爷俩差点儿吵了一通,程忻然又回屋里闷着了。   程忻然和爸妈现在的关系很奇怪,同在一个屋檐下天天一起吃一起住,沟通起来却障碍重重,程忻然不是迫不得已也不愿意跟他们沟通。   程越峰喝了口茶,沉默了一会儿:“你们俩没一个省心的。”   程落无辜躺枪,却也说不出什么来。   刚才舅妈给程落疯狂推女孩照片的时候刘菀一直没吭声,这会儿忍不住开始念叨:“你赶紧把自己的事儿解决了,找个靠谱的伴儿。”   “嗯。”程落往沙发上一歪开始装死。   当初出柜在家里也闹挺大,程越峰和刘菀都是教科书式的传统六零后父母,一开始很不能接受,尤其程落跟前任分了之后,更是各种给他洗|脑让他悔悟。   程落就是那时候搬出去的,过个几年慢慢都淡了,爸妈的愤怒变成了妥协和无力。   刘菀尤其瞧不上他前任,所以一直觉得程落眼光实在是不行:“找也得找个差不多的,上一个什么人啊……”   程越峰喝着茶没说话,程落也倚在沙发上不吭声。   “有情况吗?”刘菀最后问了一句。   程越峰放下茶杯,跟刘菀一起看着他。   程落被老两口盯得发毛,盯着天花板看了一会儿:“应该有。”   “什么叫应该?”刘菀眉毛一下子扬起来,眼看着又要开始叨叨,“说了看清是个什么人再谈,本来就这样了,你再找个不咋地的,是想愁死谁?”   程落赶紧从沙发上起来,往自己屋走。   “回来。”刘菀瞪着他,“应该有的是个什么情况,一句应该有就完了?”   程落叹了口气:“没成呢。”   刘菀皱着眉:“没成?他家里人知道吗,同意吗?”   程落顿了顿,那人没有家里人。   “改天问问人家愿不愿意来这儿。”刘菀说,“成没成的,请人来家吃顿饭也是诚意,别让人家觉得你不靠谱。”   那边还只是走肾固炮呢,老妈这边已经张罗见家长了。   程落心想人家已经来过一次了,你们对人态度还特好,气氛特融洽。   推门进屋,他嘴角控制不住地上扬。   已经能想象出来景灼以另一种身份再来家里时,爸妈震惊的表情。   2.   套娃似的支教时间敲定了,就下周。   其实也不算正统支教,为期一个月,到元旦刚好结束。   出发那天景灼没跟学校的大巴,自己开车过去更方便一些。   本来心态调节的还可以,早上去车库取车的时候却非常不巧地碰到了程落。   “去哪儿?”程落看了看他拖着的行李箱。   “度假。”景灼说。   “这么巧。”程落关上后备箱,“我去何村度。”   景灼本来大清早拖着行李又累又困的,一下子清醒了,盯了他半天:“你是不是跟踪我啊?”   他下意识在身上摸了两下,确定没被安针孔摄像头或者窃|听器。   程落愣了愣:“真是何村?”   两辆车一前一后开出县城,开往村庄。   上回医学院也就算了,景灼没想到参加个支教活动也能跟他撞一起。   程落这趟是医院组织的医生下乡活动,当家庭医生,进村卫生所,任务不算重。   在这边没有家和村子早晚两头跑的必要,一天光车程就得三个小时。村里给安排了住宿,是集体宿舍,一屋三个人。景灼不想跟别人挤,这次不像在医学院住宿那么集中,有些老师被分配到了各个学校里的宿舍,他也就偷偷跑出来打罗哪儿有租房的。   离他支教的村中不远的地方有个院儿待租,五间屋一个天井带后院,收拾得挺干净,也宽敞。   房东大哥意思是押三付一半年起租,但他家小孩儿正好是景灼要教的那所村中的,寻思跟老师打好人情多少能照顾点儿,就直接收了他半个月的租给了钥匙。   院子很大,景灼的活动范围也就在堂屋和里头的卧室,剩下几间都闲置。   教惯了高中乍一教初中非常轻松,跟玩儿似的。早上八点上课,下午四点半就放学,不当人家班主任,一天也就两三节课,剩下时间总不能蹲村头看比田世龙味儿更正的精神小伙小妹跳社会摇,就只能在院子里走走蹲屋里玩会儿手机。   村中也跟他想象中的不一样,没有很淘的孩子,甚至学习都不错,很多孩子都是因为按户籍划区定学校而进的村中,以很多学生的水平明年中考都能上实验或一中。   条件也没那么差,就是夜里照明不太行,很多土路上没有路灯。   以前一个人住楼觉不着,现在住大院试出来寂寞了,院子里堆的玉米叶子北风一吹哗哗响,手机外放音量开到最大也盖不住。   景灼躺在床上,微信翻了个遍,几百个好友没一个能现在聊的,最后他点开“炮”的布偶猫头像。   不知道程落晚上忙不忙,他犹豫了一会儿,手悬在屏幕上迟迟打不出字。   聊什么啊,有什么可聊的?   从日常饮食到天文地理,从兴趣爱好到童年回忆,最后憋出来句:你那边黑吗?   ……这是什么绝世大傻|逼问题。   景灼觉得如果自己上街搭讪绝对是一开口马上被当成弱智赶走的那种。   程落过了一会儿回过来消息:黑   没下文了,聊天框静止。   景灼突然觉得没意思,刚想退出微信找个电影看,视频电话突然拨过来了,吓得他手一滑,手机落下来正中鼻梁。   捂着鼻子缓了一会儿他才接起来:“嗯?”   程落那边的背景好像也是间卧室,没景灼看清。镜头晃起来,越晃越黑,程落站住脚步把乌漆嘛黑的院子展示给景灼看:“黑吧?”   “……黑。”景灼问,“你这是哪儿?”   医院那边没给安排宿舍,来的人不多,都是各人找地方住的。   “租了个院儿。”程落进了屋,外头太黑什么都看不清,只能听见邻居家狗叫,怪瘆人,“有兴趣来住吗?”   “没。”景灼立马拒绝。   其实是有点儿想的,两人住一个院儿没那么空,也能有个人聊聊天。   景灼怀疑了自己一秒,不是挺嫌弃跟程落说话的来着?   “那有兴趣来床上躺躺吗?”程落又问。   “改天。”景灼说,“累了。”   “躺床|上很耗体力吗?”程落故作惊讶,“你想什么呢?”   “你说我想什么。”景灼呛回去,炮|友躺一起不打|p难道互讲睡前故事?   “万一想的是让我搂着你睡呢。”程落笑了笑。   这话就这么外放在空荡荡的屋里,景灼耳朵莫名有点儿热,把音量调低了一些。   “能说句人话么。”景灼抬手要按挂断键,“不聊了。”   又给人惹毛了。程落敛了敛笑,看着屏幕上他微红的耳尖:“你在哪儿?我去找你。”   -   在门口等到程落的时候,景灼眯起眼,发现他好像双手捂着什么垂在身前。   “鸟怎么了?”景灼不怎么讲究地问了一句,毕竟跟他的鸟太熟悉了。   “不是鸟。”程落进了院门,“是鸡。”   景灼现在简直想给他踢一脚:“什么区别啊?”   进了屋,程落摊开手。   景灼愣了。   还……真是鸡。   一只小小的、浑身包括眼皮都是翠绿色的雏鸡。   绿色雏鸡叽|叽叫了两声,跳下程落的手,站到地上抖抖翅膀。   两人几乎脑门儿贴脑门儿地盯着这只鸡,屋里陷入沉寂。   “程落。”景灼开口。   “哎。”程落应了一声。   “为什么你总能弄出点儿不正常的东西?”景灼真诚而疑惑地问。   “刚才过来的时候碰见小鸡贩子,筐里剩这一只,那人说要扔垃圾堆里烧,我给买回来了。”程落解释这只不正常鸡的来历。   这种小鸡早几年在城里也经常能见到,无良商贩把病鸡和弱鸡的一身绒毛染成绿色玫红色明黄色,五颜六色一筐子看着特别瘆人,摆到幼儿园或者小学门口却总有小孩儿买。   买回家不到仨小时绝对死,这玩意儿景灼小时候也养过,当时清理尸体的经历完全可以录入他为数不多的童年阴影中。   没想到现在还有卖这个的,景灼看着鸡朝他扑扇扑扇翅膀要跑过来,赶紧闪开了。   翠绿接近荧光绿的毛色非常病态,小鸡一直在叫,蹦跶来蹦跶去。   程落把它捞起来:“带回家养吧,回头我跟程猫商量商量让它别咬鸡。”   “不是,”景灼很懊恼自己没有两张嘴能同时说他这句话的槽点,“这东西明早就能给它处理后事了吧?”   “养养试试。”程落说,“说不定能活呢。”   本来美好的能促膝夜谈的晚上被鸡给搅乱了,两个男人屋里屋外地跑,给鸡弄窝弄水弄饲料。   盒子里铺上厚厚一层卫生纸,又在盒底贴了几个暖贴,程落把拌了细沙的小米放到鸡跟前,两人蹲在盒子旁等待它的第一口。   鸡非常争气地连啄好几下。   喝水、啄米、拉屎,两人震惊地发现这鸡的屎都是绿的,非常诡异的一小窝绿条条。   景灼想起来之前程忻然嚷嚷的,人家是女生猫你也要看。   挺有意思的,程落这人经常跟小动物联系上,就,还有点儿……可爱。   景灼嘴角露出一个几不可察的弧度。   “起个名。”程落说。   “……你起。”景灼并不想参与。   “看猫的名儿就知道我起名水平了。”程落说。   景灼思考了半天,蹲得腿都麻了:“那就叫……绿鸡?”   程落扭头看了他半天,最后怜悯地说:“幸亏你不养宠物。”   不然狗子猫子什么的每听一次自己的名儿都能痛哭一场。   “绿鸡,”景灼指了指鸡,命令它,“叨他。”   程落的手刚好放在盒边,绿鸡走过去对着他的手指使劲啄了啄,还挺凶。   一晚上两人都围着鸡转,菜叶擦干露水喂、小米里添细沙,程落还回去拿了瓶钙片和止泻药回来喂了它一点儿,估计回去能上兽医站上班了。   程落回去后景灼这晚上没睡宁,一会儿下床试试盒子温度,一会儿端水放进盒子。   第二天早上景灼洗漱完想起来屋里的鸡,半天没听见响儿,估计是没了。   童年阴影浮现眼前,他有点儿不敢掀开盒子上的毛巾看。   一番心里挣扎后,他先轻轻碰了碰盒子,里头窸窸窣窣地响。   掀开毛巾,绿鸡精神焕发地抬头看着他,一伸脖子:“叽!”   非常响亮。   “叽你个头。”景灼松了口气,赶紧拿起手机咔咔拍了好几张照片发给程落。   -还活着   毛巾一掀鸡就要出来,自己翻出来之后,景灼往哪儿走它往哪儿跟,满天井跑,吧嗒着小短腿儿三步一摔。   好几次差点儿踩到它,景灼正准备出门的时候院门被敲响了。   “绿鸡呢?”程落进来,视线下移,惊讶地看着跟在景灼脚边寸步不离的鸡。   “它把你当妈了。”程落说。   这雏鸟情节怎么就情在他身上了,怎么不去情鸡贩子情程落!   男妈妈景灼非常无奈地把鸡放回盒子,边洗手边看程落蹲到盒子旁逗鸡。   “乖儿。”程落跟鸡说话。   “乖什么?”景灼猛地扭过头看着他。   “你是它妈,”程落说,“我总不能当它哥。”   程落挺高的个子挺帅的脸,此时蹲在鸡盒前宛如一个三岁的弱智:“叫爸爸。”   景灼特想把这爷俩踢出去。   3.   在村里支教的这些天很轻松,村里外卖不好进,不多的几家也都是附近的油腻小馆子,景灼有课就去上课,没课就在村子里逛悠逛悠,回出租院里自己做饭。   房东家的厨房应该是很久没翻新了,用的是电视剧和纪录片里才能见到的土灶大铁锅,景灼不会拉风箱,炒个菜一屋子烟。   偶尔去程落那边坐会儿或者做会儿,顺便探望一下绿鸡。   支教生活这么一天天过着,心里也很平静,偶尔会在北风狂响的夜里感到一丝不安,偶尔想起来今年过年再去公墓,爷爷旁边的那方坟坑已经被水泥封上了。   这两天朋友圈时不时能刷到红红绿绿的配图,一个个自拍都给自己P个小圣诞帽,田世龙的A哆啦梦后边也跟了棵小圣诞树的emoji。   不在城里都感觉不到快过圣诞节了,以前在市里临近圣诞逛个商场到处都是圣诞活动,店里装修都特别夸张,狗咖里的小鹿都得披上圣诞坎肩。   景灼就觉得没意思,这玩意儿就是给学生和小情侣过的,从花里胡哨的大街上走过,他内心毫无波澜。   但他没想到还有一种人也喜欢过这节。   三岁大弱智先生。   “圣诞节怎么安排?”程落一边研究大铁锅的容量一边问。   “没安排。”两人刚完事儿,景灼里头挂着空挡,裹着两件羽绒服站在门口,“大半夜的,你能离厨房远点儿吗?”   这片儿深夜里连油腻小馆子都不送餐,农村几乎没有夜生活,尤其冬天,天一黑店铺都早早关上卷闸门。   程落这儿就囤了几兜零食,家里厨房他自己都没研究过,没了各种烹饪辅助工具他不下厨,每天就到处寻觅干净些的馆子。   “你回屋。”程落回头看了看他,厚厚的羽绒服底下露着一双细脚踝,风一吹恨不得缩进去悬空站着。   “你也进去。”景灼上下牙有点儿打颤。   远近高低的鸡叫狗叫,甚至混着一两声羊叫中,两人摸着黑往回走。   程落跟在景灼身后,发现他直愣愣往侧屋去了:“去哪儿啊?”   “回去穿衣服。”景灼误以为程落问他晚上留不留这儿睡觉,赶紧否认了,“然后回我那边。”   “不是。”程落按住他的肩,“你快撞墙上了知道吗?”   景灼愣了愣,打开手机手电筒才发现自己完全偏离回堂屋的轨道了:“夜视力不好。”   “我那儿有维A,你带回去几瓶。”程落说,“严重的话得查查,晚上下楼梯要是掉下来摔晕了都没人发现你。”   “不至于。”景灼叹了口气,“就在这儿看不清。”   进屋穿衣服,布料一贴到身上是干燥温暖的。程落没有兴致到了就乱扔衣服的习惯,都好好地给他搭在空调旁边的椅背上,穿的时候舒服。   非常细微周到的床|伴。   程落送他到院门,路上景灼一边打着手电筒一边缩着脖子,拉链拉到最顶上,用嘴唇碰一会儿感受到金属拉链头热了才翻进衣领里。   “帽子呢?”程落用手电晃了晃他的后衣领,秃的,一溜拉链在寒风中露着。   “摘了,太丑。”景灼说。   “现在小年轻都怎么想的。”程落看着他的秃领子,又想起程忻然大冬天也要露脚|踝,真切地感觉到了代沟。   北风刮得人脚底打飘,景灼又拽了拽拉链,向后挥了下手,小跑起来。   路边树秃得非常彻底,地里除了稀拉几块玉米芥子没割,几乎一马平川,都能看见一里地外的棚屋亮光。   程落这边离他的出租院说近不近说远不远,步行也就十几分钟,但这村里的房子建得都很随缘随意。很多屋都是其他人建完后见缝插针乱建的,两家本来就挨得近,中间又砌进来一个院儿,胡同窄到一个人走都不能撇外八。   为了不内八着走路,景灼今天换了条路线。   绕了个远,路宽敞些,但周围房子鬼城一样一丁点儿光都不透,半眯着眼顶着北风走得艰难,景灼怀疑那些写什么儿时寒暑假在乡下姥姥奶奶家的愉快回忆的都有点儿记忆错乱。   胡同看不到头,拐弯也有盲区,窜出来一只少皮无毛的野猫,两只发光的眼睛吓得他手机差点儿砸过去。   据景灼多年看鬼片的经验,走夜路绝对不能唱歌壮胆,唱着唱着变成二重唱就完蛋了。   而且这样非常傻|逼。   这片儿都是些废弃的作坊,房子里不住人,堆满了各种器械,锈得厉害,几乎看不出清晰的形状来。他拿着手机往窗子里晃了一下,乌压压一片奇形怪状的东西,瞬间觉得有点儿瘆人。   更瘆人的是还没来得及放下手机,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   人形的。   景灼没来得及惊叫出声,人影极快地一闪,屋那头的门咣一声响了。   他迅速反应过来里头确实是人,并且大半夜的偷摸躲在这儿,八成不是好人。   景灼在这片儿人生地不熟,打起来万一占了下风都没处躲,况且他还不知道黑黢黢的屋里有没有其他人。   正准备闪进旁边的胡同,眼前的窗口突然窸窣几声,一个人非常……炫酷地翻窗出来落在他面前。   块头很大的一个人,一道刀疤从脖子一路顺到衣领里,大冬天就穿着个T恤抱着膀子站着。景灼把手电光往他身上扫了一下,没忍住替他打了个哆嗦。   来者不善,但景灼还真没见过这样拦路的,跟他对峙了一会儿:“……有什么事儿吗?”   但他没想到这位大块头如此不善。   手臂被猛地踹上的时候,他甚至没看清那人的腿。   本来夜视力就不好,这一踹手机直接飞出去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安详躺下了,手电熄灭。   景灼震惊地看着大块头,或者说看着眼前一片黑。   正震惊,身后也传来快步走路声,是刚才那个开门出去的人影。   “就是他。”人影低声跟大块头说。   “就是谁?”景灼忍不住了,这他妈什么跟什么,搁这演警匪片儿呢?“认错人了吧两位?”   感受到脸前一阵风起,他迅速往后闪了一下,刚躲过去不知道来自寡言大块头的什么招式,身后的人影冲上来,抬起胳膊直击景灼后颈。   好在是练过的,尤其敏捷度方面没的说,景灼拽住他的胳膊往后一掰,在人影惨叫的时候顺势往旁边一甩,那人的脑袋磕到砖墙上,一声闷响。   这一下子刚撂完景灼就有点儿后悔,估计这两人看他身手得更误会了。   但既然已经正面对线了就得刚下去,虽然看不清四周,但他能敏|感地感知到对方的力道和方向,在大块头一声低骂后朝他扑来的时候,景灼一脚踹中那人的腹部。   大块头趔趄一下,非常不讲究地双手薅住景灼的脖子,凭借体型优势把他抡到墙上。   砖墙跟他一样不讲究,砌墙师傅作业的时候应该是手抖了,一块儿砖从墙面呲出来半截,不偏不倚地硌上景灼肋骨。   清脆的“咔”一声。   忍着剧痛,景灼抬起胳膊,低估了肋骨断裂的痛感,这一上劈偏了方向,没中对方要害,反被抡了一拳。   旁边人影也晃晃悠悠站了起来,朝屋里吆喝了一句什么,胡同口瞬间又多出来两个人。   脖子上的手越卡越紧,大脑缺氧加上情况突发实在有些慌,景灼挣了好几次都没成功,眼前有点儿冒花,身上开始脱力。   大块头手上显然没数,朝这边走过来的两个人低喊“松开松开眼都翻白了”,才松开手。   景灼起死回生一样,突然飞起一脚直接把大块头踹倒在地,一拳打碎旁边的窗户,没管血淋淋的指节,掰下一大块趁手的长玻璃,锋利的尖头对准这几个人。   四个人显然没想到他来这一出,都愣了愣。   够狠。   其实景灼自己也不知道玻璃能防身还是划破自己的手,但这四个人显然不是柠檬鸡爪那一挂的,出手都狠,要对付他们除非更狠。   沉默的对峙中,手机突然在地上开始振动。   用玻璃指着那几个人,刚要把手机踢过来捡起,人影先他一步出脚了,手机冰球一样嗖地在土路上蹭出去老远。   报警是没法了,没闹明白情况,景灼也不想跟他们再对线,转身拔腿狂奔。   运动是景灼最烦的活动之一,但此时此刻他有点儿后悔平时学生跑操他没跟着。   还有这个瞎了似的夜视力,没等身后越来越近的脚步彻底追上,他一头撞到墙上。   比刚才人影撞得那一声更响,听得景灼都有点儿心疼自己。   眼前发黑,额角有一股暖流缓缓蜿蜒而下。   晕过去的前一秒,景灼脑子里很神奇地浮现出“猪撞树上了你撞猪上了”这句经久不衰的小品台词。   得亏撞了这结结实实的一下,后头追来的人手里拿着刀。   一阵杂乱的脚步夹着吆喝声,倒下的时候他听见手机这些声音的夹缝中艰难地振动着,还在响。   ……谁啊,这么执着。       第25章 “……你刚才说了句什么……   醒来的时候,景灼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   不是晕了之后至少得一夜才能醒吗?!   没敢睁眼,放松眼皮眯了一条缝窥视四周,漆黑一片,但头顶有个灯光非常微弱的小灯泡。   应该是在个小帐篷里,帐篷门没关,外头是乌压压的器械坨。   在那间屋里?   身边的小凳上坐着一个人,是一开始那个人影,顶着一头红毛,正扒拉着景灼的手机。   不知道看到了什么好玩儿的,竟然一脸痴呆的笑容。   景灼特别绝望地闭上眼不再看痴呆,感受了一下麻木的身|子,手腕背在身后被捆上了,不活动倒是没什么痛感,但额角火辣辣地疼。   看来这几位演警匪片的大哥见他自个儿撞晕在墙上也是挺不忍心的,没再对他下毒手。   景灼迅速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路。   看样这些神秘人士是不会放过他了,绑架勒索?报复|社|会?吃饱了撑的找个人堵一堵?   寻思半天也没寻思出他们的动机,但可以猜测的是,这些人在废弃的作坊搭了帐篷,肯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而刚才的“他”十有八|九指的是便衣警察之类的。   眼下不是探究这些人正干什么勾当的时候,首先得逃出去。   屋子不大,这里距离门口或窗口应该不远,如果帐篷外没有其他人的话,跳起来踹倒红毛再逃出去应该可以,但他不确定以现在的伤势还能不能灵活地翻窗而出……   脑内正飞速转着,红毛竟然噗嗤一声乐了起来。   能不能尊重一下别人!   景灼支着耳朵听外面的声音,好像是没人。   羽绒服莫名其妙被人扒了,现在特别冷,一阵风吹过来,景灼打了个哆嗦。   穿堂风,窗户和门应该都开着。   刚做出这个判断,红毛踢了踢他:“哎,别装了。”   景灼睁开眼睛,惊讶地发现这个红毛其实就是个小孩儿,看着也就十六七岁。   红毛把他手机扔地上,踩住了,从兜里摸出来一包婚庆批发那种五块钱一包的烟,抽了两口给掐了,拿过景灼的羽绒服掏了两下兜把他的烟拿出来举到灯下看了看,满意地点上了。   帐篷里非常安静,景灼静静地看着他,他静静地抽烟。   然后红毛又从自己兜里掏了掏,拿出来一小包粉末,用手指沾了一点儿放到鼻子下。   景灼突然有点儿明白过来这些人是干什么的了,也明白过来刚才红毛那个恍惚的痴笑是怎么回事儿。   红毛小孩儿吸完那一下之后一直低着头,过了一会儿才抬起来,看着景灼:“聊聊呗?”   “聊。”景灼动了动,这一动才试出来浑身疼。   “老大在外头,你老实点儿。”红毛说,“怎么找到这边来的?”   我找你大爷的腚!   “我,”景灼尽量心平气和不惹怒这个人,“回家路上,手贱往屋里照了一下,然后被绑在这儿了,能明白吗?”   “放你妈的屁。”红毛一脚踹上他肋骨,碾了一下,“你很牛逼啊,叫个女的把我们引出来再逮,是不是这回还有人?”   景灼一惊,这才意识到这四个跟之前约程忻然去网吧的柠檬鸡爪是一伙的。   也就是说当时把那些送进去的时候,还有人在暗处观望。   景灼现在特别庆幸当时救下了程忻然。   “能先松开吗?”景灼低头看了看踩在自己身上的脚。   红毛竟然拿开了腿:“我们没灭过口,你要是有什么更好的方案可以说说。”   这还跟人商量起来了,景灼无语的同时也认真想了想:“问问你大哥能收我当小弟么?”   “去你妈的。”红毛笑着又踹了他一下。   他好像挺无聊,刚安静没一会儿又要跟景灼聊天:“过会儿我大哥就回来了,你有没有什么遗言让我听听?”   “还没杀过人嘞,快说点儿什么让我听听,你害怕吗?”红毛看着挺兴奋。   “没感觉。”景灼说。   其实心跳得特别快,脑子一直高速运转着,恐怖片悬疑片警匪片狗血电视剧看了那么多,总能想出什么办法,谁能信啊,半夜回出租院路上被人绑了灭口了……   “你是同性恋吗?”红毛打断了他的思路。   景灼好像知道刚才他在那拿着手机扒拉什么了:“……嗯。”   “靠。”红毛很新奇地看着他,“你怎么不涂口红?”   “能不能在我死前聊点儿有意义的?”景灼问。   “噢。”红毛又问,“那个炮是你男……朋友?”   景灼很想骂是他妈你男朋友,忍住了:“不是。”   “噢。”红毛说,“我能试试吗?”   “试什么?”景灼有点儿跟不上他思路,那东西果然伤脑子。   “能操吗?”红毛问。   景灼被他这股子天真懵懂扔到精神病院人家都嫌弃的傻|逼劲儿给惊着了。   换一个清奇的角度,都给人捆上了就别请示了呗?显得你礼貌?   景灼决定从这位礼貌傻|逼身上找突破口:“行,你先给我手解开。”   “你以为我傻|逼是吧!”红毛很暴躁地喊了一句。   “……小点儿声。”景灼说,“那不松了,能找个合适的地儿么,能站着就行。”   红毛怀疑地打量他。   “不站着不行,做过手术,构造特殊。”景灼开始胡说八道。   帐篷外果然没人,门窗开着,离他们大概十步。   红毛不耐烦了,往门口看了一眼,手往裤子上伸。   景灼也不吭声,红毛敢来帐篷外说明外头确实没人蹲守,解决这个傻|逼太简单了。   红毛腰带耷拉下来的瞬间,他猛地抬腿一踹——   直接飙血,杀猪似的惨嚎响彻整条胡同。   门外传来脚步声。   景灼扫了一眼满地乱滚的红毛,迅速跑向窗边,踩着废弃的工作台蹲上去。   手被捆着跳下去,多半脸着地。   但上身刚伸出窗外,脖子就被抵上刀。   刀刃贴紧,丝丝缕缕地疼。   景灼垂眸看着阴着脸的大块头,额角渗出冷汗。   完了。   这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太自信能逃出去,而忽略了这他妈不是在演电视剧,手持凶器的人往他脖子上轻轻一抹,他连死前走马灯都来不及放。   后知后觉的恐惧让他有点儿重心不稳,手都没法在窗台撑一下,这时候身后门口也跑进来几个人。   衣领湿|了,血。   景灼咬了咬牙,正估摸能不能往后栽下去的时候,他用所剩无几的夜视力看到大块头脖子前突然闪出一道银光。   夜色中,这道反光看着格外亮,加了特效似的。   景灼感觉到大块头很明显地僵住了。   “刀扔了。”块头大哥和景灼身后一众小弟的沉默中,一道呼哧带喘却镇定非常的声音响起。   怎么说呢,听到程落声音的一瞬间,除了震惊和安心之外,还有一种“就知道不可能这么莫名其妙挂了”的理所当然。   程落盯着站在窗口上摇摇欲坠一脸沉思的景灼,手一点儿没客气,避开大块头脖子上的要害,手指抵着刀背使劲一抹,感受到皮肤在刀下被划开的熟悉感。   大块头应该是没想到真有一伙的,或者说没想到这个一伙的没配木仓也没发动其他警力,而是跟他们一样冷兵器上阵,脑子还转不过来。   程落没耐心等他反应,利索地抬起手术刀戳到他眼跟前,一手勒紧他脖子:“把刀给我扔了!”   这一嗓子差点儿把景灼震下来,屋里手足无措的两个小弟大喊:“大哥!赶紧扔!”   手术刀快要戳进他眼眶的时候,景灼终于瞅准机会,一膝盖顶掉了大块头的刀。   这边还没松口气,身后疼半死的红毛终于奋起,一骨碌爬起来不管不顾地抄了根钢棍朝景灼奔来:“老子劈了你!”   大块头回手刚要用胳膊肘攻击程落的头,刀光一闪,手筋直接被挑断。   程落把大块头踹倒在地,迅速朝景灼伸出手:“跳!”   的确是脸朝下的,但没着地,程落稳稳接住了他。   红毛也翻身出来,挥着钢棍乱抡。   程落揪大块头起来挡了一下棍,红毛迟疑的时候一把从他手里把棍子夺下来,回手对着他肩后一劈。   劈完才看清红毛光着的、流满血的腿,愣了愣之后迅速回头看景灼。   景灼一脸血,靠在墙边虚脱地弓着身子。   远处传来摩托引擎声。   剩下两个小弟都往窗口蹿,手刚扒上来还没来得及翻呢,程落跟打地鼠似的一人给了一棍。   大块头不愧是大哥,全军覆没还被人挑断手筋的情况下还能站起来,疯了一样红着眼,狂吼着从地上拾起来刀。   胡同口蓝红灯光闪起,景灼这才看清这把刀是把非常正宗的大砍刀。   估计本来是拿来解决他的。   程落还拿着钢棍没来得及回过头,刀已经直逼他后颈了。   肋骨巨疼,额头流下的血模糊视线,手也没有攻击能力,但景灼一秒也没犹豫,拔腿朝程落冲去。   跑向程落的时候什么也没想,换一个人他也会用尽全力奔去。   但一闪而过的怪异念头,不是你救我我救你,也不是本能或义气,而是眼前这个为他拼命的人,他绝对不能失去。   -   毒窝深潜村中十年被剿灭,两青年英勇斗匪。   景灼躺在卫生院的病床上,看同城手机头条和热搜榜。   病房里悬着电视,地方台也正报道这个,还有打了码的毒|枭头子被当场击毙的画面。   幸亏当时警察出手快,不然程落挨那一刀就不在后背而在后颈了。   “勺,能教教我怎么趴着睡么?”程落在旁边病床上趴着,下巴底下垫着个枕头,蛄蛹来蛄蛹去怎么都不得劲,面部无处安放。   景灼从电视上收回目光,转头看着他。   结实光滑的背上一道骇人的刀伤,缝了针,屋里空调温度开得很高,摸上去还是发凉。   景灼收回手。   程落放弃找趴着睡的正确姿势了,干脆把脸栽进枕头,闷着声音:“别乱动,小心肋骨错位。”   从凌晨进医院到做完笔录病房再次安静下来,景灼都没跟程落说话。   他有点儿恍惚,昨晚上一切都跟做梦似的,而且大块头被击毙的全程他都看见了,内心有些惊悸,想起来就心慌一会儿。   而且不知道该怎么说话,怎么说都词不达意。   他现在有种强烈的冲动,想使劲抱一下程落。   等痊愈第一件要做的事儿就是这个。景灼把它记到备忘录里。   “……程落。”景灼放下手机,再次转向他。   “嗯。”程落的声音闷在枕头里。   “你……”景灼在一团乱麻中牵出一条线头,“怎么找到那儿的?”   “电话打不通,一开始我以为你看不清路掉河里了。”程落说,“河面没窟窿,就顺着路找,到胡同口听到惨叫。”   是红毛当时那个杀猪叫,现在红毛也在医院,底下废了。   景灼沉默了一会儿:“现在我欠你人情了。”   心里想的是一个拥抱,说出来是句这个。   去你大爷的这嘴会不会说话!   “欠吧。”程落笑了笑,“人情在我这儿可不好还。”   景灼被自己的反向表达能力弄得一阵着急,有点儿口不择言的意思:“那就……不好还的话,我能一直先在你身边待着……”   程落从枕头里抬起头,眯了眯眼看着他:“没听懂。”   景灼往后靠了靠,移开视线,视死如归地盯着天花板,深吸一口气:“这次真的谢谢你。”   “我没想到你能那么拼命,这事儿最让我难受的就是在你身上留了伤。”   “这个‘在你身边’永久有效,可以用别的关系,比如……朋友。”   “再比如呢?”程落问。   “不知道了。”景灼说完这些有点儿被掏空,头歪向一边,“自由发挥。”   莫名其妙端了毒窝,大小媒体都来到卫生院采访,两人婉拒了,这几天倒也不用出门不用上班,俩伤号窝双人病房里作伴儿。   程落没跟家里说,让程忻然替他保密。   同事那边就不一样了,白天根本没有清净的时候,景灼同事程落同事前同事现同事,病房小马扎小板凳不够用,床头的花和果篮摆不开都码到地上了。   安韦来到看见景灼很吃惊:“怎么又是你?”   这事儿景灼很难解释:“巧了。”   “你俩还真是经历大风大浪了。”安韦啧啧道,“不留下点儿兄弟情深共斗悍匪的江湖美名都说不过去。”   不止同事,还有景灼那窝六中的学生。小县城里出点儿什么事儿都传得满大街,根本低调不了,二十多个学生代表挤进病房的时候把护士都吓一跳。   为首的程忻然坐在她哥病床边听景灼第无数次复述当时的情景,班长和黄承志搬了个大盒子放到景灼旁边,里头是一大堆红红绿绿的圣诞风格小礼物,都是学生送的。   景灼指挥他俩把盒子搬到窗户底下,给班长转了账让他平安夜给全班买糖买零食。   二十多个人立马乐了,嗷嗷一片“景哥最好了”。   病房里气氛特别欢,景灼被感染得有些想笑,捂住肋骨在叽叽喳喳中歪头看了看吆喝取消作业的程忻然和旁边的程落。   “停!”程落说完,屋里马上静了,“别逗你们老师笑了,肋骨还伤着呢。”   一群学生赶紧点头,安安静静听景灼讲完全过程才准备离开。   “我不在都老实点儿。”景灼拿着手机给他们展示走廊监控画面,“厉晨昨天抽烟我截了图,拎凳子打架的我也看见了,还有王畅去隔壁班找人家女生,人眼神都不甩你一个就别往跟前贴了。”   “晚自习有玩手机看小说的,别以为我不知道。”景灼说,“这段时间我会安眼线,可能就是问你借手机借小说的同桌,不该出现在教室的东西都给我收好了别拿出来。”   学生们一阵毛骨悚然,都乖乖应着出了病房。   晚上终于安静下来,两人互相搀扶着去洗漱。   这个搀扶搀得非常不得劲,一个背要笔直绷着不能往前弯也不能向后伸展,一个扶着脑袋上半身僵硬着往前挪。   所以一个手滑没拿住毛巾的时候就非常麻烦了。   两人都站得笔直,垂眼盯着安安静静铺在地上的毛巾。   景灼试着直着上半身去捡,差点儿膝盖往前一倾跪地上。   在屋里找了个遍也没找到长条状的能把毛巾挑起来的东西。   他回到洗手池前,叹了口气:“能用你的么?”   程落笔直地站在镜子前,把毛巾铺到他脸上,给他擦洗起来。   这样侧着给他擦伤口有点儿扯,程落扳着他的肩往身前一带,两人变成面对面站着。   有点儿别扭,景灼干脆闭着眼,一动不动感受湿毛巾在脸上擦拭。   面前传来近在咫尺的一声笑。   “笑什么?”景灼眼睛睁了条缝。   “想起来给猫洗澡的时候它扑腾水。”程落还在笑,“你就特别乖。”   景灼瞪他一眼刚要说话就被毛巾糊住了。   这么被擦脸看着很乖,刚才训学生的时候凶了可不止一点儿半点儿。   程落把毛巾拧干挂好,捏了下他的脸:“老师,我圣诞节有糖吃么?”   “看表现。”景灼说。   “给个标准。”   “首先别捏老师脸。”景灼往洗手间外走,“以前圣诞节你怎么过?”   “普普通通地过。”程落在他身后笑着说,“逛个街吃个饭约个炮什么的。”   景灼的脚步顿了一下。   刚才擦脸的温情瞬间消散,他嘴角没了弧度。   “伤成这样,那今年约不成了。”景灼坐上自己的床,稍微有点儿用力,震得肋骨疼。   都约个炮了还装纯情要糖吃呢,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   要不是程落后面加的这句普普通通逛个街吃个饭约个炮,景灼或许真会按他习惯尽量陪他过个节,能满足的尽量满足。   但人家就是随口一说,毕竟要是没受伤就普普通通浪出去了是吧。   比肋骨疼更明显的是突然的沮丧,景灼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沮丧什么。   不对等的关系?自己只是他普普通通打个炮生活的一部分?   那又为什么为一个普普通通的炮|友和毒窝头子干起来,背上挨一刀差点儿丢了命?   不知道这是第几次了,每当他以为自己离程落很近的时候,程落一句话一个举动就能轻而易举地把他推远。   景灼皱着眉头,甚至突然有点儿后悔问了那句。   “嗯。”程落轻描淡写地应了,跟平常闲聊一样的语气,他笑了笑,“本来也不能出去打个炮了,这不是有你么。”   “我怎么了?”景灼顺嘴问完后又后悔了,这嘴有时候非常不听使唤。   果然,程落坐到床上拿起手机随意刷着:“有固炮了还去外面找,有点儿缺德吧。”   “你已经很缺德了。”景灼说完,以最快的速度躺下拉上被子。   “为什么?”程落看了一眼邻床的条状被子。   屋里没再有动静。   程落也不再追问,关了灯躺下玩手机。   景灼感受着心里类似生闷气的情绪,迷迷瞪瞪快要睡着的时候,听见程落问了一句:“你是不是有点儿在意我?”   景灼没管肋骨,唰地坐起来,直直看着程落:“……你刚才说了句什么?”   “你在意我。”程落擅自换成了肯定句。   病房在顶层,夜深后走廊里几乎没人,现在非常安静。   景灼张了张嘴,却发现在这种安静的夜里,在狭小的病房内,他没法违着心像平时一样说“在意你个头”。   “是不是?”对自己语结的震悸中,程落还在一旁循循诱引。   是的,之前怎么炮以后怎么炮都是你的自由,但我听着就是不爽。   “是。”景灼声音很轻。   病房里又静了。好一会儿,程落问:“你对之前的也会在意?”   景灼有点儿被他绕迷糊,不知道程落有没有把他“床|伴很多下床无情”的初始人设当真。   这个人让他觉得危险,把他拉入一个近到不能再近的危险地带,再徒然松手,坠落或安全着陆全靠他自己。   但从秋天到隆冬,从深夜的急诊外科到床上床下。   明明从一开始景灼就没当真,但浑身冷汗惊觉已经快要坠下去的时候,都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慢慢陷进这场诱捕的。   是从医学院小宿舍里的那个星期?从处理完老太太后事的那个拥抱?还是寒冬深夜那瓶温啤酒和“那下回还找我吗”?   或者从一开始他就高估了自己的防线,无知无觉。   “……会。”景灼乱得不行,“睡吧。”   “才九点。”程落声音和平时一样懒懒的,带着点儿沙哑,情绪听着很淡,“聊会儿?”       第26章 “那就……当成约会吧。……   “聊什么?”景灼背对着他的床。   “聊聊童年。”程落说,“我小时候特别烦人,应该是你们老师最烦的那种。”   景灼很想说你现在也不怎么讨人喜欢。   “喜欢猫狗,吵着要养了很多次,我爸妈不同意,说上班没时间。”程落侧过头对着景灼,“有一回下雨从楼下看到只小野猫,想回家拿盒子装起来的,结果一开门,家里多了个小孩儿。”   “长得特别丑,肿眼泡塌鼻梁,我爸抱着她给她擤鼻涕都捏不住鼻子,一捏就捏起来上嘴唇。”   景灼静静地听着,想象一下一个小学生回家突然多了个妹妹,是挺让人崩溃的。   “刚开始我特别讨厌程忻然,我爸妈本来就没时间管我,来个这玩意儿更不给我眼神了,天天绕着她转。我就故意拿她玩具把她气哭,嗓子哭哑过一回,我爸把我一顿胖揍。”   景灼没忍住笑了,这事儿真不像程落干的:“怪不得现在程忻然总欺负你。”   “小时候可不是这样,我再烦她她也粘得紧紧的。”程落也笑了,“我高考的时候忘了带准考证……”   “我要是你老师,阳寿得折成负数。”景灼说。   “太紧张了,准考证三个字儿写手上,进考场前去洗的时候才发现没带。”程落说,“我妈打电话给程忻然,坐警车到家的时候她灰白着脸,一脸眼泪鼻涕,一手把准考证递给我妈,一手把领养证明扔到地上。”   “那时候不小了。”景灼想了想,大概八|九岁。   “嗯。”程落声音很轻,“当时考完第一天回家她还跟平常一样活蹦乱跳嘻嘻哈哈的,我愣是没看出来,第二天考完跟同学聚会到半夜才回家,程忻然自己在卧室里哭,说,哥,怪不得你讨厌我。”   “会愧疚么?”景灼缓慢翻了个身,看着天花板。   程落笑了笑:“会,那时候她太小了,是最依赖家人的时候。”   景灼没安慰过人,搜肠刮肚半天:“那至少……她还能依赖你。”   “和父母的关系不健全。”程落说。   “健不健全的,我这个没建立的不也这样了。”景灼说,“负担别太重。”   程落没说,开始窸窣,景灼歪头看了看,他正起来点床头的香薰。   这次点的是白茶香,比之前的麝香清淡很多。   “哪个好闻?”程落问。   “都行。”景灼吸了吸鼻子,“这个吧。”   程落把香薰放到窗台上,坐回床边:“会偶尔想依赖一下别人么?”   景灼认真思考了一下:“没想过。”   累的时候,迷茫的时候,遇上麻烦的时候,都没想过,压根儿没开拓出来这条思路。   “那下次找我体验一下。”程落笑了。   “程落。”景灼沉默了一会儿,坐起来,“有个事儿得先说开。”   “嗯。”程落点了下头。   “你这个体验馆别对我开放。”   “我没建立过健全的感情关系,但也有自己的感情观,如果你一次次用轻佻的姿态来试探,我会混淆很多东西。”景灼说完看向他,“这一套在别人那儿是调情,是开玩笑,但我不行,我分辨不出客套和邀请。”   说完后心跳得很快,这是他第一次剖白自己,而且是在程落面前。   他把握不住危险区和安全区的距离,他在向捕猎者求饶。   一个没有经验的猎物在向没有经验的捕猎者求饶。   明明已经一个说了惦记,一个说了在意。   屋里安静了很长时间。   程落下床走过来,试着弯了弯腰,伤口一扯,只好又蹲下来,抬手摸了下景灼的脸,然后按住他的额头,把他轻轻放倒,盖上被子。   “知道了。”程落说。   -   这是景灼第一次过圣诞节。   为了将就程落。   从网上买礼物的时候都不知道该填哪儿的地址,问了护士才知道村口有快递站。   出院那天刚好是平安夜,住院这些天绿鸡托邻居养着,回去都长大了一圈。   程落背上的伤已经拆线愈合了,景灼身上的小伤都好得七七八八,但身上还穿着固定带。   到城里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这将近一个月五点后看的都是乌漆嘛黑的路,乍一灯火通明还不太习惯。   约个炮是没法实现了,逛个街吃个饭还是可以的。   下车才发现下雪了,细碎的小雪粒子随风狂舞,抽在脸上生疼,没什么美感,但在平安夜里足以让街上的人纷纷掏出手机拍照合影,人流都凝固了。   “来拍一张。”程落举起手机揽住景灼的肩。   景灼两手揣兜,很佩服这些人天寒地冻里拍照的手能不抖:“背景是停车场入口。”   程落“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咔咔拍了好几张。   “这能看出个屁的下雪。”景灼很无语地拽住他胳膊往旁边扯,两人旋转一百八十度,充足的打光下街景终于有了下雪的感觉,雪白颗粒纷飞在暖色灯光下,商场门口的大圣诞麋鹿也能拍进来。   “吃完饭干什么?”程落满意地戳着手机。   “看电影。”景灼想了想,这么大个商场几乎没玩儿的,除了一些手工坊和溜冰场就是电影院了。   “看鬼片儿吧。”程落把手机放回兜里,突然笑了,笑得特别欢。   景灼惊讶地看了他一眼,迅速掏出手机在他反悔之前订了最前排中间的两个座。   去吃饭排半天队才挨上号,平安夜商场里年轻小情侣和带小孩儿出来玩的家长多,到处人挤人。   火锅店店员热情地拿着一个心形大盒子过来:“先生不好意思,圆盒方盒都送完了,只有这种……”   “没事儿。”程落对店员笑了笑,“有花么?”   “啊……有的有的!”店员看看他又看看景灼,好像明白了点儿什么,回来时拿过来一支玫瑰。   景灼愣了愣,说了声“谢谢”接过来,店员走后把它放到桌边:“怎么是……玫瑰?”   “可能人家觉得合适。”程落笑了,把手机搁到桌上,“看朋友圈。”   景灼警惕地看了他一眼,点开朋友圈差点儿把手机扔火锅里涮了。   一张单图,他和程落的合照。   照片上程落还是很帅的,光一打五官轮廓特别清晰,而自己被他揽着,表情带点儿无奈的小不情愿,偏偏还有点儿恍惚地没看镜头,可能当时在看雪。   人家平安夜全是秀恩爱秀友情的,他发这么一张。   而且更可疑的是,程落几乎没在朋友圈发过除了程猫以外的生物。   “删了。”景灼放下手机,脑门儿刚愈合没多久,又突突地疼,“赶紧。”   程落非常幼稚且弱智地往后一靠,把手机放进兜里,脸上带着欠兮兮的笑:“不。”   吃完饭两个火锅味儿的人走到影城门口,程落又开始笑。   “有这么兴奋么。”景灼看了看他,“程忻然看到都得笑话你。”   “高兴。”程落在他取票前把他按住,“换个位置吧,第一排仰着脖子太累。”   “害怕就直说。”景灼问,“换到哪儿?”   “最后一排。”程落说,“不是害怕。”   “嗯,信了。”景灼改了位置。   程落憋着笑,拉着他手腕往自己身边扯了扯:“一会儿跟你说。”   说完就笑着转身去买爆米花了,留景灼一脸问号地站在原地。   检票入口和食品售卖口都堵了,景灼拿着票先去排队的时候程落还在那边排。   程落前后排队的都是小情侣,男生人均身上都挂着小树懒一样的女生,画面很有爱,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人情侣队伍里散发单身狗清香也莫名有点儿萌。   大概十米远,这个距离看程落还挺……顺眼。   人堆里特别高的那个,但也不完全凭身高出众,明明一身低调灰黑,却比他前后几个穿得很潮很夸张的男生扎眼。   是一种帅气成年男人特有的气质。   而且向店员挑小猫形状手提袋的程落看着跟在医院里穿白大褂的形象又很不一样。   哪儿不一样景灼说不出来,白衣天使下凡?   他没忍住笑了,这都什么破想法。   正用自己也不知道多恍惚的笑容对着程落,程落突然扭过头跟他对上眼,声音挺响亮地问:“咖啡要什么温度?”   景灼怀疑这位帅气男人其实已经吸引很多注意力了,这一问,前后左右排队的小情侣和旁边夹娃娃的都朝景灼看过来。   一个小姑娘可能以为自己声音很小,戳了戳她男朋友:“我就说肯定都是带对象来的吧。”   “……热的。”景灼迅速说。   进影厅后他大步走在前边,等几乎所有人坐好影厅灯灭才松了口气。   程落坐到他旁边的时候,景灼才发现他在笑:“到底什么事儿这么高兴,分享一下?”   “分享给你我的快乐可能就,啪,没了。”程落看了看他,笑得更欢了。   至于么,说得跟他多没趣儿似的,景灼撇了撇嘴,从他手里接过咖啡:“说吧,保证不让你的快乐啪没了。”   程落勾着嘴角望了一眼前排密密麻麻的小情侣,转头凑近他:“有没有很像约会?”   看来那晚上景灼说的他是完全没听进去。   当然,也可能是完全听进去了,所以更进一步往前探了探。   但景灼心跳得有点儿快,床上怎么都没这种感觉,床下反而不经撩拨,短暂地丧失了一下思考能力。   程落看着他一脸无语及纠结,耳尖都红了,没忍住伸手捏了捏他耳朵:“我的快乐还能完整一会儿么?”   “那就……”景灼一咬牙,飞快地瞄了他一眼,“当成约会吧。”   -   这点儿快乐其实没什么续存的必要,因为片子开始时约会的氛围就烟消云散了。   偏向悬疑解密的恐怖片,景灼当剧情片看,偶尔有个刺激镜头就眯一下眼,非常淡定。   程落没这种强大的心理素质,好几次差点儿跟着半影厅的小姑娘喊出声来。   主要是人家有男朋友揽着,有男朋友给捂眼,程落自己抱着个猫形爆米花袋子,爆米花都被筛出去好几粒。   可怜见儿的。   尤其他旁边隔了三着座子有个姑娘反应特别大,是真特别害怕那种,要不是她男朋友摁着估计能直接蹦起来。   程落一边受着电影惊吓一边还要被她再吓一次,刚开始还一怔一怔的,后来直接往后倚着没动静了。   景灼往旁边瞥了一眼,发现他直接闭上眼开始假寐了。   “男主逃出去了。”景灼对着男主刚被削成半截儿的画面说。   “嗯。”程落点点头,深沉地说,“刚才就猜到了。”   景灼没忍住乐了。   他往旁边扫了一眼,周围人都正互相搂着一脸专注地看电影。   手伸到一半的时候他犹豫了一下,但还是轻轻覆到了程落眼上。   然后就感受到程落猛地睁开了眼,睫毛刷得他手心痒,一颤,但没拿开。   毕竟人家约会都有人给捂眼,是吧。   “勺啊。”程落透过指缝只能看见底下人的头顶,小声说,“给我蒙个全黑眼罩得了。”   你大爷腿儿的谁愿意给捂谁捂去!   景灼刚要抽回手,程落却突然往他肩上一靠,因为比他高一块儿,枕了个空,往下坐了坐才靠上,等了半天,扭头看景灼:“手呢?”   语气有点儿委屈。   影厅的最后一排,两个男人姿势别扭地依偎着,一个给另一个捂着眼,安静看完了后半场。   景灼捂着颈侧走进停车场:“肩麻了。”   程落一手给他捏着:“看完这场体会到了乐趣,回去再看……”   “别。”景灼赶紧打断了,“放过我。”   两人走到车边的时候,后面有人叫了一声“小程”。   是个长得不错的男的,梳着背头,年龄看着跟程落差不多大。   “出来逛街啊?”那人朝程落笑着,看了眼景灼。   程落手还在他后颈上放着,景灼有点儿尴尬,往旁边晃了晃示意他把手拿下来,程落没动:“嗯,过节凑热闹。”   那人点了点头,目光却一直粘在景灼身上:“这位是……?”   “朋友。”程落笑了笑。   “噢,我还以为是……”那人移开视线,“最近忙吗?看你也不在群里说话。”   “挺忙。”程落说。   到这儿景灼就差不多明白过来了,这人也是同类,而且那个群听起来也不像什么正经群。   程落没跟那人多寒暄,态度始终礼貌疏离,但那人扯东扯西特别能聊,把他俩共同好友家二表姑同事叔叔的邻居刚生了个小孩儿都能拉出来唠唠,景灼插不上话在一边儿站着,只能拿出手机划拉。   末了还让程落等一下,回车里拿出一支玫瑰给程落,特别油腻地单眼眨了一下:“节日快乐。”   一天之内,景灼第二次见到玫瑰感觉到不爽。   上车后他还被话痨男油得浑身难受:“那人对你有意思吧?”   程落把花随意地放到扶手箱旁边:“之前追过我。”   “那怎么没追上?”景灼看了看窝在扶手箱边弯着腰的花,“长得挺好。”   “长得好就行啊?”程落笑了笑,这怎么想法这么幼稚呢。   “那就是床上不合你意了?”景灼也笑,有点儿戏谑地勾着嘴角。   程落知道他想套出来什么,没吭声地开了一会儿车才说:“没上过床。”   “……噢。”景灼扭头看着窗外,看那花还是膈应。   他现在不清楚自己现在跟程落是什么形状的关系,是远是近。   他确实说了在意,他们也确实在平安夜约了会。   但景灼看话痨男不爽的时候却没有立场多问一句,做过最亲密的事儿,没有吃醋的资格。   他们的关系可进可退,根本就没成型。程落随时可以揽着新伴儿朝他淡淡一笑说炮打腻了散了吧,也可以在电影院里像其他情侣一样让他给捂眼。   情侣和床|伴之间做的很多事儿都是重合的,但后者关系畸形到景灼对着一团乱麻,不知道该从何下手。   “景老师,我表现怎么样?”安静的车厢里,程落突然开口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人家都送花了,你不送吗?”   “我为什么送。”景灼瞥了他一眼,“我追你了?”   程落笑了一会儿:“勺,你现在说话特别呛知道么。不是火|药味儿那种呛,是醋味儿的。”   景灼实在接不了这话,干脆不再出声。   进了村再次回到不怎么寂静到处都是狗叫羊叫的夜,雪已经停了,平安夜街上的灯火辉煌好像从来不存在,今晚的半吊子约会显得更虚无。   灯光没了,热闹没了,很多纷杂汹涌的情绪其实都是气氛作祟。   景灼冲着半空呵了口气,在冷风中踮了踮脚:“回了。”   “今晚留在这儿吧。”程落走到他旁边,低头看着他,“陪人过节不得过到底,过一半儿给人撂下跑了叫什么事儿。”   那确实不叫个事儿,当时在毒窝程落都没撂下他跑了。   景灼背风站着,头发被风吹得凌乱,程落给他顺到脑后,然后打开后边车门拿了个纸袋子,从里面掏出来一团灰色的东西,抖开往他脖子上一搭。   一下子被暖意包裹,景灼没反应过来,打了个激灵,感受到连脑袋带脖子地被缠了两圈才从围巾里露出眼睛。   睫毛轻|颤,褐色锃亮的眸子里闪着诧异。   程落扣住他的后颈,低头在他脑门儿上贴了一下。   “平安夜,那就平平安安吧。”程落说,“远离医院远离医生,除了我。”   “虽然不太知道羽绒服帽子拆了比带着能好看到哪儿去,但据我观察你所有外套领子都是秃的。”程落笑着说。   “……谢谢。”景灼闷在围巾里小声说,“平平安安。”   他又打开后备箱变魔术似的拿出来一捧玫瑰。   玫瑰稀稀拉拉,一朵比一朵秃,参差不齐,丑得有点儿破坏气氛。   但包装纸和丝带是精致的,应该是自己的花拿到店里找人包的。   “这是窗台上所有的花。”程落递给他,“其他的被猫拿去花瓣浴了。”   景灼接过来,噗嗤笑了,两人贼嘚儿傻地站天井中间乐了半天。   老半天才止住笑,程落捏了捏他冻红的鼻尖:“勺,我家只有一个窗台有花,也只有一只猫洗花瓣浴。”   景灼垂着眸子看着他的手,院子刚积了雪,这会儿心里特别静。   “所以不是到哪儿买一束被赠一束那样,不是你想的那么轻佻。”   心是静的,但跳得飞快,景灼低下头打断他的话:“嗯。”   程落还想说什么,他突然没有勇气再听。   习惯了若有似无的火舌,等火轮廓清晰起来,烧得热烈时他却又想后退一步,留一些余地再踌躇一下。   景灼从兜里拿出揣了一晚上一直没找着机会给的圣诞礼物,本来想走之前悄声不响留在他车上的。   程落没有很惊讶,一脸我就知道我也有礼物的得意,从他手中接过盒子。   但他没想到这礼物是景灼认真挑选过的,说好的糖突然升级成了正儿八经的圣诞礼物。   回屋程落就拆了礼物,是一支沉甸甸的钢笔,质感细腻。   “你那笔盒别随身揣着了,又是贴画又是共享中性笔的。”景灼莫名其妙想起来A哆啦……哆啦A梦的口袋,“钢笔能用住,被借走好找回来,也不占地方。”   之前程落从来没想过这个,在医院就是焦头烂额的,急着写病历的时候从笔筒抽哪支写出来都是虚线。后来常备一大盒中性笔,这个借那个借的也用不住,用完忘了补又得满世界找笔。   “回去就让单位里所有破笔都退役。”程落笑了,“你是不是也经常找不到红笔?”   这都是上班没笔用的过来人想出的招,景灼也笑了笑:“还经常问第一排学生借,批完作业眨眼又没了。”   程落坐在床边拿着钢笔摆弄半天,站起来:“我今天心情太好了,想下厨房祸害东西,请景老师批示。”   “准了。”景灼说。   在屋里玩了一会儿手机去厨房视察的时候,他特别想撤回批准。   房东厨房里没有烤箱,就一个微波炉,听到里头传来爆裂的声音,景灼立马冲过去拔下插销断了电。   一屋子糊味儿,程落浑然不觉:“还没到时间呢。”   “这什么东西!”景灼打开微波炉吓了一跳,黑黢黢一坨方块状物,滋着黑烟,仔细看还有裂纹,长得非常狂放非常工业朋克。   “蛋糕。”程落看着他拿出来的黑块块,愣了愣,“……本来是。”   “你的菜谱上说没说要用烤箱,有没有温度控制?”景灼把黑块块拍在案板上,扔掉之后抽了张纸擦了擦案板,惊讶地发现擦不掉,搓上洗洁精再使劲擦,还是一个黑色的方印子,“你别用笔了,直接把它揣兜里上班去吧,谁没笔就给他削下来一条。”   程落看着手机:“上边说一百九十度。”   “这个微波炉开了二百六。”景灼第三次是用钢丝球擦的印子,还是没擦掉。   他深吸一口气,把案板推到一边,从程落手里抽走手机,一撸袖子:“看着点儿。”   -   景灼是最懒得做饭的那种人,自己生活,下班又累,勤快的时候出去吃点儿或者自己做速食,懒得动弹就外卖零食,有时候周末从中午睡到天黑,直接略过晚饭。   上次做的那锅速食小馄饨差不多就是他的日常水平。   “看着。”景灼动作非常迅速地把面粉掺奶胡乱拌了两下放到一边,然后直接把蛋磕进碗里,再用勺子挑出蛋黄,挑一下没挑起来,破了。   “上面说蛋白里不能有蛋黄残留。”程落看看他迅速到像十年专业西点师一样的动作,又看看手机,从步骤到材料,全都对不上。   景灼开始打发掺着蛋黄的蛋白:“听我的。”   一整坨糊被送进微波炉的时候,程落还在细致地研究步骤。   没用纯蛋白,没打发到拉尖,多加了牛奶这一样原料,全程没按照多少克多少毫升的标准用量做。   程落挺不想打击他,但还是拿出新的钢丝球,准备见证第二块工业朋克艺术品的诞生了。   两人走出厨房,外头又开始下雪了。这场雪下得断断续续,纯雪碴儿没夹雨,院子里雪已经积得挺厚了。   一前一后往堂屋走的时候,程落突然站住脚,若有所思地看着地面。   景灼警惕地后退一步:“别手欠啊。”   程落很快地捞了一把雪,扔到他身上。   “你几岁?”景灼疑惑地看着他,“明天别上班了,去村小吧?”   “去学前班也雪仗战斗力吊打你。”程落又往他身上扔了几团雪。   奇怪的胜负欲被激起来了。   景灼回厨房拿了个塑料盆,顺着窗台一舀,出来直接给他泼个满身。   “开挂?”程落惊讶地抖着衣服。   “你也开。”景灼再次举起盆。   还没来得及泼出去,眼前突然一白,雪落了一脑袋一肩。   程落又摇了下树,雪再次倾泻。他笑得得意:“是不是吊打?”   雪仗升级成雪恶战,两人满天井窜,一地平整光滑的雪被祸害得少皮无毛。   绿鸡扑棱出来看他俩,被飞溅的雪球误伤,顶着一脑壳雪叽叽歪歪地回屋了。   西屋门口铺了大理石,雪盖在上面看不见,两人同时踩上去的时候摔得非常干脆。   景灼肋骨还没完全好,程落倒下的前一刻尽力拉着他把重心往自己这边带,没让他直接着地。   又追又打又乐了半天早就没劲儿了,景灼试着起来,一撑又撑在大理石板上,bia叽又砸回程落身上。   俩人弱智似的叠着躺在天井一角,笑得不行。   明明咋咋呼呼鸡飞狗跳的,景灼却觉得心里特别踏实,一种不同于闲着自己在家的陌生的踏实。   身下程落一使劲坐了起来,起的时候借了一下力,是一手揽着景灼的。   终于止住傻乐了,温热的呼|吸喷在耳边,雪屑瞬间融化。   静下来只剩呼|吸的时候,细小的声音在雪地里格外清晰。   景灼扒拉了一下他的手:“起来,着凉了。”   他因为开挂手几乎没沾雪,是暖的,碰到程落的手被冰得吓了一跳。   程落好像也感觉到他愣了一下,顿了顿,低声在他耳边说:“手冷。”   无情雪仗战士,你不冷谁冷。   但背靠程落怀里,通红的耳朵不是冻得,是被他的呼吸和声音吹红的。   他垂眸看着眼前骨节分明的手,第一次见是在深夜的急诊室,覆在鼠标上的大手修长,带着力量感。   “你说,该做的都做过了,炮|友关系该怎么逾越?”程落的唇贴上他的耳尖,是热的。   “怎么越?”景灼问。   “这样。”程落动了动胳膊把他往后搂得更紧,手握上他的手。   其他地方该碰的都碰过了,也负距离过了,但这是第一次这样,掌心贴掌心地牵手。   景灼心跳得很快。   他迟疑着伸出另一只手,给程落搓着,掩饰慌乱。   手心温度逐渐一致。   “再搓该熟了。”程落说。   两人拍干净身上的雪站起来,正为逾越了一下炮|友关系气氛尴尬,景灼突然想起来什么事儿:“蛋糕!”   赶到厨房的时候蛋糕还幸存。   但也只是幸存。   一块蓬松异常表皮爆裂的褐色坨状物。   “这长得有点儿没素质啊。”程落忍着笑。   看着不像食物,吃起来竟然意外的不错,水替换成牛奶香味儿更浓。   “你之前做过这个?”程落很惊讶。   “没。”景灼说,“凭感觉,教程不一定靠谱,步骤趁手可以打乱,摸索着来。”   程落大彻大悟,甚至想再试一次。   “出去。”景灼把他推出厨房。   -   逾越过炮|友关系的一对儿炮|友,拧巴着的别扭终于散开了一些。   有了在深山老村的一个月隐秘相处,元旦过后回到县里,连程忻然都能看出来景老师和她哥好像熟了很多。   有种只存在于他俩气场之内的默契,比如她哥说回去要烤蛋糕的时候,景老师一言不发直接放绿鸡叨他。   鸡的味儿太大,跟猫放一起也不安全,楼上不好养,周末程落和程忻然把鸡送到了姥姥家。   “我看看你背上。”晚上回到爸妈家,程忻然悄悄把他拉进卧室。   “已经好了。”程落把睡衣掀起来。   程忻然倒吸着凉气,摸了摸他的疤。   “当时我没问,其实要不是去找景哥,你根本不会碰上那些人对吗?”程忻然小声问。   程落没否认:“换成谁我都不能不管。”   程忻然若有所思:“是吗。”   “而且你老班被那些人绑了也不是跟咱没关系,那帮人当时认出来他了。”   程忻然没说话,还是一脸若有所思。   程落感觉这孩子可能在往微妙的方面想了,结果程忻然挺心疼她哥,难得乖顺地说:“程落,你不要觉得景哥是我老师所以跟他走得特别近,人家是直男吧?”   程落一口茶水差点儿喷出来,拧起眉头:“你哥在你心目中是这样的?”   程忻然想了想:“你不是。”   “那你觉得你老班是个什么样的人?”程落有点儿好奇学生眼中的景灼是个什么形象。   “景哥除了凶,其实挺好的。虽然他管得紧,但不为难人,很尊重我们。”程忻然说,“要是投票选历年最受欢迎老师,我肯定投他一票。”   “评价这么高啊?”程落笑了,从程忻然初中开始他就天天听她抱怨什么换了个新老师傻|逼事儿精之类的,说挺喜欢老师还是头一次。   怪他多嘴问了一句并且露出了恍惚的笑,程忻然的思路终于往微妙上拐了。她扬起眉毛看着程落:“圣诞节那个朋友圈什么意思啊?还屏蔽爸妈。”   程落不说话,还是笑。   程忻然更震惊了:“我……操!”   “不许说脏话。”程落指了指她。   “到底什么意思!”程忻然蹦起来,“你要是不说我把我脏话词典背一遍!”   “没什么意思。”程落端着茶笑着出去了,“就是想炫耀一下,那天我有个景老师。”   -   既然关系没那么别扭了,景灼终于能正视程落算是他救命恩人这个事实,天大的人情,他得撂下他的薄脸皮儿,想方设法对程落好一些。   无外乎饭点偶尔重合的话请他吃个饭,下班回家路上买水果饮料之类的买两份,挂到他门把手上。   他没对人好过,不会对人好,连宠物都没有过,从小到大照顾过的唯一动物就是自己。   有时候总觉得怪怪的,甚至搜了一下怎么报答别人,一水儿十几年前的回答,都是什么   但这种去趟超市都惦记着某个人的感觉……也还行。   周五这天景灼下午没课,也正赶上学生大休,下午五点就放学了,但临近期末考试,全级部老师开会,一直耗到天黑才出来。   最近天气不好,雪也不着调,整天雨夹雪夹雨夹雪的,路面儿本来就脏,雪水一化更没处踩。   天一冷就想下了班赶紧回家窝着,景灼去办公楼后取车,打算去校门口随便买份馄饨粉肠之类的。   刚走到一溜小店街上,身后就有人按喇叭。   景灼往旁边让了让,这片自行车电动车乱停,车不好过。   然后身后的车跟得紧紧的,继续按喇叭,非常烦人的节奏,叭,叭叭,叭,叭叭那种。   景灼忍无可忍地刚准备呛这傻叭司机,一回头看到程落胳膊搭在车窗上,嘴角勾着懒懒散散的笑。   本来很疲惫的状态下一下子看到他,景灼莫名觉得有点儿回过劲儿来。   “胳膊再搭会儿就结冰碴了。”他走到车边,“怎么来这边了?”   “晚上有安排么?”程落把胳膊收回去,解了车门。   “吃饭微信说一声不就行。”景灼坐进副驾。   “今天这个地点有点儿特殊,我得上门来请。”程落倒车出了拥堵老街。   景灼实在想不到他还能整出什么特殊的幺蛾子:“去哪?”   “我家。”程落说。   “很特殊吗?”景灼挺疑惑,“程猫请了一些猫朋友怕吓着我?”   程落乐了:“准确地说是你之前家访去的那个家。”   景灼顿了一秒,突然扭头盯着他。   “我爸妈家。”程落说。       第27章 “我能当关心你的那个人……   在当班主任之前,景灼从来没去过别人家。   上学的时候同学朋友不少,但绝对没有近到能去别人家玩的。独习惯了会有种奇怪而强烈的领地意识,总觉得去别人家很冒犯。   后来迫不得已家访也是,尽量把问题开门见山地都解决完,别人家的地板烫脚。   因为住对门,程落又独居,滚个床什么的去他家方便,没觉得太局促,但他爸妈家就完全不一样了。   景灼果断拒绝。   “我妈盛情邀请你来的。”程落笑着说,“给她老人家个面子。”   “为什么?”景灼愣了愣。   程落非常自然地跑了个火车:“不知道,可能程忻然跟她提了一嘴。”   “提什么?”老师这种生物就是会以各种形象出现在各种学生口中,整天被念叨,其实挺让人毛骨悚然的,景灼回想这几天有没有突然打喷嚏。   “提她想要个嫂子。”程落说。   急转直下的画风让景灼差点儿没反应过来。   “想要嫂子就打开蓝色小软件找呗,总能找着她觉得合适的。”   他现在已经有对付程落不说人话的一套了,那就是比他更狗。   “你用小软件找过啊?”程落看了他一眼。   “不然呢。”景灼笑了笑,“挂个有1吗的牌子往街上一站就有人来找啊?”   画面太美,程落从学校门口一直乐到小区门口。   景灼偷瞄他好几眼,挺神奇的,从早乐到晚都没长出鱼尾纹。   “靠边一停。”   “嗯?”程落转头看了看他,“不用带东西,被人拐了还带赠品啊?”   “就买点儿水果。”景灼说。   虽然不太情愿,但都被拉过来了,一个劲儿推太小家子气,景灼还是跟着他上了楼。   电梯一开,程落终于不再乐了。   家门是开着的。   意味着现在正举行家庭聚会,大舅小姨二姑表姐几家都在。   乐乐正从沙发上上蹿下跳,一眼看见程落和他的手机,蹬蹬蹬冲过来。   砰!程落猛地关上门把他的小表弟隔绝在门里。   景灼也很惊讶,要说就他一家四口的话还行,人家一大家子家庭聚餐,他一个外人进来是不是不太合适?   “我也不知道来这么多人……”程落看出来他的尴尬,自己比他更尴尬,“先进去,都是自己家的。”   景灼第一次体会这种感觉,一进门,除了扑上来的小孩儿,还有围坐茶几的、餐桌旁摆盘的、阳台门口探头的、刚从洗手间出来的、窗台旁抽烟的,将近二十号人齐刷刷朝他看过来。   一瞬间有种密恐且晕人的感觉。   老太太没带他走过亲,他没这方面的经验和知识储备,不会论辈分,三代以内的都论不清,对着程落家一窝男女老少只好跟谁对上眼就跟谁点个头打招呼。   捣蒜似的打完一圈招呼,最后一低头看见扯着他衣角的小孩儿,也点了一下。   一瞬间尴尬得想挖个坑就地把自己埋了。   额头有点儿冒冷汗,他差点儿同手同脚,走到玄关处,放下礼盒和水果。   “坐。”程落跟他交换了一个眼神,他坐到亲戚堆儿里没得聊,“去书房找程忻然玩会儿也行,她可能正看鬼片儿呢。”   景灼赶紧朝沙发那边的人干笑了一圈,走到书房门口敲了敲门。   “进——”程忻然的声音让他在这种群亲戚环伺的环境下感到非常亲切。   关上书房门,他松了口气。   “程落你咋才来。”程忻然正背对门口趴桌上学习。下学期学艺术得集训耽误文化课,虽然爸妈还是不同意,但她做好充足准备。   景灼走到她身后,看着她认认真真地写下:北九州相较南九州位置偏北,气温低,人口密集。   外面闹哄哄的,程忻然把耳塞摘下来,放下笔朝后伸懒腰,手欠兮兮地往后捶了一下她哥。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哥今天的手感好像偏瘦一点儿,没平常那么结实。   为了确认不是错觉,程忻然又捶了几下。   “北九州在这里指的是工业区。”背后冷不丁传来熟悉却令她魂飞魄散的年轻声音。   中年老师凶点儿就凶点儿了,四五十岁的严厉尖刻女老师和秃头油腻大嗓门儿男老师形象深入人心,几乎成了刻板印象,他们凶得理所当然。但年轻老师就不一样了,一丁点儿严厉都被无限放大。   景灼就很无辜地属于后者,有时候明明自己是正常语气说话,学生却觉得他带着不满意的情绪。   程忻然捶“她哥”的手僵在半空。   “做这种主观题可以站在出题人的角度,思考他们想考什么。题干选取文学作品说了一堆作者对于北九州工业区的主观印象,看似没有有效信息,但其实是出题人的暗示,作答要从工业化方面考虑。”景灼拿着她的笔圈画了几下,“高考全卷字数有限制,只要出现在卷子上的字就是有用的。”   “噢!”程忻然一脸醍醐灌顶,“之前我们老师没讲过这种思路,好清奇。”   景灼知道她在装相,估计自己一进来给她吓不轻:“你这打招呼方式也很清奇,可太友好了。”   “在家都这么欺负我哥。”程忻然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搓了搓拳头,终于发觉出不对劲,“景哥你咋来了啊?”   “被你哥拐来的。”景灼说,“替我多欺负他两下。”   “好嘞。”程忻然趴在椅背上晃着腿,课堂外的生活中接触太多次景灼,其实已经很熟了,出了教室就拿他当大朋友看,“景哥你是不是也来这儿避难的?吃饭再出去就行,外头一堆老头老太太养生保健相亲生娃的,咱都插不上话。”   “也不全是老头老太太吧。”景灼乐了,程忻然这小孩儿看着大大咧咧,其实心思挺细。   “大大的代沟!”程忻然掰着手指头,“跟你说啊,这一屋十几个人,除了那个小丑孩儿,最小的就是我,然后是你,咱太年轻啦。”   这种哥俩好的套近乎逗得景灼更乐了:“是,有时候我跟你哥聊天都不在一个频道上。”   “他老男人了。”二十来岁的青年被程忻然打为老男人,她眼珠子一骨碌,往景灼那边凑了凑,神神秘秘的,“景哥,你喜欢比你大的还是比你小的?”   肯定不能问喜欢男的还是喜欢女的,估计景哥能让她这学期都不好过。   “做你的题。”景灼没回答。   厨房门口,程落悄没声走进去,关上门。   程越峰和刘菀正做饭,油烟机轰隆轰隆的没听见他进来。   “行吗这个?”程越峰从锅里夹出块儿芦笋,吹了吹递到刘菀嘴边。   “再添点儿醋。”刘菀一边洗着菜一边说。   程落挺不忍心打扰老两口的温馨一刻,但还是清了清嗓子,程越峰倒醋的手一哆嗦,醋瓶空了一大截儿。   “不会吭一声啊!”刘菀拍了他一巴掌,“人来了吗?”   “来了。”程落小声说,“怎么全都在这儿啊?”   “以后一起吃饭相处的次数还很多,都熟悉熟悉。”程越峰在一旁抢救变成褐色的笋尖。   “爸,”这句话满是槽点,程落都挑不出来了,“你俩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才哪到哪呢,就准备录入家族了?”   刘菀一听皱起眉头:“还没好啊?”   “没好。”程落挺无奈,爸妈简单粗暴的行事风格又让他有点儿想笑,“给吓得不轻。”   程越峰也笑了,是幸灾乐祸的嗤笑:“还以为你多大本事呢,都好几个月了还没跟人家好上?”   “别到时候人给你一撂走了,又来一段失败的恋爱。”刘菀说。   “你俩能别过度关注我感情生活么。”程落让他俩冷嘲热讽得待不住了,“一会儿见着了别……太惊讶,当是我普通朋友就行。”   本来就不是男朋友,老两口之前跟他沟通有误,也没想到他进度这么慢,提前准备好的相处模式用不上了。   “知道了。”刘菀顿了顿才听出重点,回过头看他,突然担忧他儿子带回来奇怪的生物,“我惊讶什么?”   五十多的老母亲脑海里迅速闪过她见过的各色什么非主流杀马特五颜六色奇形怪状。   “别害怕。”程落笑着顺了顺她的胳膊,“你之前见过。”   “我见过?!”刘菀眉毛一下子扬得老高,疯狂回忆她见过的男青年里有哪个是差不多合适的,想来想去没想出来,就记得他科室那个苦瓜脸,“不是小安吧?!”   程落笑得不行:“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刘菀和程越峰更惊悚了,找了个老的,能给他俩当弟弟的?!   厨房门突然被拉开一条缝,是景灼准备进来跟叔叔阿姨打个招呼。   进来之前他反思了一下,上次还学生家长呢,怎么这次就叔叔阿姨了?   程落眼疾手快,赶紧挤出去把他推走。   “怎么了?”景灼一头雾水回头小声问他。   “老两口秀恩爱呢。”程落也小声在他耳边说。   噢那是挺打扰的,景灼没坚持再去。   厨房里,程越峰和刘菀火速收拾完,吆喝一嗓子开饭,瞬间一堆人挤过来帮忙上菜。   景灼根本没机会,尤其有位大姐一直按着他让他坐坐坐给他看她在广场找到的各种相亲资源。   等厨房门口人散了,他终于有机会进去跟程落爸妈打个招呼。   程落跟在他身后。   “叔叔阿姨好。”景灼进去看着正收拾灶台的程越峰和刘菀,明明可以“叔,姨”就打完招呼的,偏偏打得特别正式,语气还特别小孩儿,一瞬间他想起来刚才程忻然说的这屋里十几号人他是最年轻的那几个之一。   虽然是别人家,但有一种非常奇妙的,他从没体会过的当家里小辈儿的感觉。   程越峰和刘菀闻声扭过头来看着他,内心比他更奇妙。   他俩眼珠子差点儿瞪出来:“景老师?”   景老师有点儿懵,还有点儿惶恐。   程落爸妈见到自己,好像很震惊的样子……?   -   那边都互相招呼着各自坐下了,刘菀和程越峰还杵在厨房一脸震惊。   “都搁这干什么呢。”程落扳着景灼的肩走到桌边,回头又欣赏了一下爸妈的表情。   老父亲老母亲此时的心理活动非常剧烈,震惊景老师跟自己儿子是一类的同时震惊儿子怎么跟人家勾搭上了。   程落家家庭聚餐有个非常人道的规定,谁不想被夹菜舀汤就坐到一起跟大家划清范围,这样一来不用让来让去的,都舒服。   其他就没什么乱七八糟的规矩了,一大家子谁愿意坐哪儿就坐哪儿,愿意挨着谁坐就挨着谁坐,饭桌上也就是天南海北家长里短地唠,从来没闹过不愉快。   “去喊小个儿的吃饭。”刘菀拍了下程落。   程忻然跟程落很自然地让景灼坐他俩中间。   “景老师,忻然给你添不少麻烦吧?”桌子那头叽里呱啦的时候,程越峰倒酒倒到景灼这儿。   非常家校关系的聊天,明明应该是从程落身上找话题的,老父亲却还是放不下他是自家闺女老师的身份。   而且人家老师还半夜救过闺女,程越峰对这个小年轻肯定是欣赏且尊重的。   景灼赶忙捂了杯口,客套话还没说出来,程落在旁边接上了:“他酒量差,不能喝。”   “坐吧叔,我真不能喝。”景灼笑了笑。   程越峰也不是硬灌人家酒以示热情的老头儿,给他从隔断上拿了几瓶饮料。   “忻然进步很大,刚我还看见她正学习呢,都开始预习下学期内容了。”景灼说。   程忻然一听这话,扒蟹壳的手顿了顿,瞄了爸妈一眼。   程越峰和刘菀当然知道她不声不响偷偷预习是正打艺考的谱,跟景灼聊些别的,没再说这事儿。   一时间都不知道该聊点儿什么,程越峰和刘菀没把景灼从“程忻然班主任”的角色中分离出来,张口闭口都是孩子学习和工作之类的。   程落在一旁听着这仨人聊天,有点儿想笑。最终还是小姨最懂他,好像看出来什么,成功扳回话题:“头一回见程落往家里领朋友呢。”   刚才景灼进来的时候小姨没在客厅,景灼没跟她打过招呼,一边干笑着一边在桌子底下踢了踢程落。   程落跟小姨介绍景灼:“这景灼景老师。原先实验的,在这边待段时间,现在教忻然。”   小姨笑了,跟她同行呢:“景老师。”   程落跟景灼介绍小姨:“这我小姨。”   景灼非常自然地语出惊人:“小姨。”   禁止互夹菜区的几个人瞬间愣住了。   程越峰和刘菀震惊地对视一眼,拿捏不住景老师的状态。   程忻然直接呛了,咳得惊天动地。   小姨反应最快,愣了愣之后“哎”了一声。   景灼还有点儿懵,隐约知道自己好像说错了什么。   但从小没走过亲访过友,没见过朋友的小姨这种生物,确实没经验啊。   他只知道可以叫朋友的哥姐为哥姐,显得亲近尊敬。   “勺,”程落憋笑憋得好辛苦,“一般过了门才这么叫的。”   景灼脸唰地红了,尴尬得想直接破窗飞出去。   那边吵吵闹闹的一堆里,舅妈明目达聪地伸头:“谁过门啊,谁家有人过门?”   “咱家。”程落终于憋不住笑出声了,转头看一眼景灼,嚯,大番茄看了都自愧不够红。   刘菀“嘶”了一声,一敲程落:“边儿去,说什么呢。”   这才是真的有腻,人家你直我直大家直的话就当开玩笑了。   幸好舅妈也知道程落说话不是人语的德性,哼了一声继续回去跟他们讨论送乐乐去哪所小学。   餐桌几米外,程忻然还拍着胸口咳得眼泪鼻涕,刚才那声小姨实在把她惊着了。   “这是呛了一整碗饭吧?”程落回头看她。   “没事儿。”程忻然坐回去,被她哥使劲拍了两下背,严重怀疑是趁火打劫打击|报复。   “擤一下,咳不干净容易气管炎。”刘菀抽了两张餐巾纸递给她,可能手伸得有点儿往前了,差点儿直接贴到脸上,程忻然躲了一下。   刘菀拿着纸的手停在半空。   程忻然好像自己那一躲也是下意识的,再去接就挺别扭,顿了一会儿,一声不响低下头吃饭。   刘菀的手依然停在半空。   程落心里暗叫不好,又来了。   刘菀一直没把手收回去,显然是有情绪了,固执地拿着纸没动。   程忻然最近因为闹着要艺考的事儿,跟爸妈关系降至冰点。程越峰也知道最近刘菀一直没跟程忻然计较,其实对她忍无可忍了,这会儿眼看着要爆发,桌上一大家子都在,还有差点儿过门的景老师,赶紧劝自家老婆:“别管她,她爱怎么着怎么着,都这么大了纸不会自己拿。”   刘菀平时待人温和,脾气上来谁哄也没用:“程忻然,这么多人看着我给你面子,别在这甩脸。”   禁止夹菜区的气氛过山车一样起伏,刚才是尴尬,这会儿异常僵硬。   程忻然低着头快速吃饭,眼泪掉进碗里。   至于么,至于在七大姑八大姨面前、在景哥面前连名带姓地喝她么,她不是小孩儿了,要面子,就因为不是亲生的所以百般挑刺是吧?   最后一句她没忍住喊出口了,眼泪婆娑嗓子沙哑地。   餐桌上所有人齐刷刷看过来。   她摔筷子回了卧室。   景灼扭头看了程落一眼,两人交换眼神。   “都别去。”刘菀脸色很难看,竭力忍着,“让她在那呆着吧。”   程越峰今天忍得比较好,主要是这些天跟她打持久战习惯了也累了,挥挥手让大家继续。   “这几天闹脾气。”程越峰叹了口气,“非要学美术,咱不知道小孩儿怎么想的,以为走艺考就万事大吉不用努力了?”   “也不一定,我看她是想学。”程落帮她说了一句。   “你这个哥怎么当的,看你妹艺术学习都搞不好回来家里蹲高兴是吧?”刘菀瞪了他一眼,看向景灼,“小景怎么看?我家三个白大褂,对美术艺考一类的都不了解。”   “我也不了解。”景灼说,“这个得看情况,她要是铁了心想艺考,任谁摁着继续学文科也学不进去。”   而且程忻然这种谁也不服管成天整幺蛾子的,要逼着她学不喜欢的,不定怎么把天作塌。   浮躁,但其实肯努力了也很赶趟,刚才景灼在书房里看她做的题,正确率挺高。   “之前学过几年。”程越峰有些松口,“现在去集训这一年多,能赶上人家吗?”   “这得看她自己。”景灼笑了笑,“逼着她学文科是肯定就那样了,她不愿意学,到时候撑死民办本科,不如让她这个寒假先去试试,听听专业老师意见,和她自己的坚持程度。”   刘菀在犹豫。   “下学期的课我监督她预习,一个寒假,不会耽误学习进程。”景灼说,“孩子不小了,不是没有主见,给她机会未尝不是好事。”   餐毕,一屋子亲戚慢慢散了。刘菀一会儿值班得赶过去,程越峰也被医院一个电话从休班中进入加班状态,两口子结伴匆匆离开。   “你是程忻然救星。”送完所有人走,家里清净下来,程落笑着小声跟景灼说,“去跟她说说吧。”   景灼敲门走进书房的时候,程忻然整个人团在椅子上,还在抽噎。   “出去,找你爸妈去。”程忻然又一次以为是程落。   “我没爸妈。”景灼走到她旁边,拉了张椅子坐下,语气平静。   程忻然猛地抬起头来,不可置信地吸了吸鼻子:“景哥对不起……”   “景哥没事儿。”景灼拿起纸盒给她,轻声问,“为什么突然赌气?”   太稀罕了,程忻然第一次见到景灼这么温柔的一面,不好敷衍他:“我也……不知道,平时那样习惯了,不好意思接受她的关心,好像别别扭扭不理不睬才是正常的状态。”   “那你知道她是关心,对么?”   “嗯。”程忻然又吸吸鼻子。   “脸皮太薄。”景灼笑了笑,“我也这个毛病,拉不下面子跟人示好。”   程忻然也笑了,使劲擤了擤鼻子。   “我一个外人可能说不着一些话。”景灼说,“我没被领养过,也根本没人养过我,但如果有真正关心我的人,越是没有血缘关系,那就越珍贵,我愿意把他当成家人。”   程忻然使劲点了点头,突然觉得景哥也是个大可怜儿。   “放下面子跟父母沟通。”景灼问她,“是不是这两天为学艺术的事儿闹别扭?”   “嗯。”程忻然低下头,刚觉得心里暖起来,又被泼了冷水:爸妈跟老师告状说她坏话,还让老师来劝她死心。   “寒假没什么计划吧?”景灼问。   “没有。”程忻然心不在焉。   “二十六天。”景灼说,“我提前帮你联系好熟悉这方面的老师,让老师帮你选机构,如果这二十六天能坚持下来,得到美术专业老师认可,而且没落下学习,就……”   “二十六天什么?!”程忻然猛地蹦起来带翻椅子,大嗓门儿震得书架上有书掉下来,“什么?!”   景灼捂着耳朵,看着她因为诧异和惊喜而瞪大的眼睛:“艺考集训。”   更震耳欲聋的欢呼差点儿把门外偷听的程落耳朵震聋。   门“砰”地打开,程忻然容光焕发地出来,抱住程落兴奋地能把他扔出去。   程落挺无奈看向景灼,两人相视一笑。   天色很晚了,程落开车跟他一起回去。   路上放的歌抒情轻松,景灼心里也说不出的畅快,一大家子人闹闹哄哄一晚上,感受了一下家族人丁兴旺的尴尬和快乐,还帮程忻然满足了愿望。   看着一杆杆掠过的路灯,程落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勺。”   “嗯?”景灼还是看着窗外。   程落笑了笑,顿了一会儿:“我能当关心你的那个人么?”       第28章 景灼又重复了一遍:“他……   但如果有真正关心我的人,越是没有血缘关系,那就越珍贵,我愿意把他当成家人。   一方面是在疏导程忻然,一方面也的确是他的真心话。   但是“关心”和“家人”,多么遥远的词儿,好像从有这个意识开始,它们就是理所应当缺失的。   现实是这样,理论上也是这样。有很多想接近他的人,但都因为他冷淡的态度退回去了,理所应当地,没有理由有这样的人出现。   景灼没说话,假装没听见。   他分辨不出程落这话的真假,他理所应当地没有勇气相信。   不管怎么样,就当他又跑了句火车吧。   漫长的沉默中,程落也没再说话。   程落这句话不知道有什么加成,现在气氛奇怪得让人想跳车,景灼先开了口:“家里人多挺好。”   “一次热闹,多聚几次就是折磨了。”程落笑笑,“过年的时候人最齐,后半夜打麻将看春晚闹得人耳鸣,我都偷偷溜回家。”   家人多到有些烦,对景灼来说是非常神奇、难以想象的。   “没你想的那么其乐融融。”程落瞥了他一眼,好像看出来他在想什么,“有时候打麻将的叫自己小孩儿偷着看牌,经常在牌桌上吵起来。还有交流孩子期末成绩的,越交流越生气,最后把无辜的小孩儿揪出来骂一顿,一大家子再跟着劝,过年别吵孩子。”   “我小姨有时候劝不住,直接抱起来小孩儿下楼,我俩一人一个,有时候还得再分配给程忻然一个。”程落顿了顿,改口道,“咱小姨。”   他忍着笑,动作幅度很大地扭头看了一眼景灼。   肉眼可见的速度,几乎带着“嗖”的音效,通红。   “我真不知道。”景灼越憋越红,最后自己笑了,“小……你小姨会介意吗?”   说到小姨,当时太尴尬了,这会儿景灼才想起来小姨的那句“头一回见程落往家里领朋友呢”。   “她不介意。”程落说,“她知道我取向。”   景灼震惊了。   “我爸妈也知道。”程落继续说,“还有程忻然……”   “停。”景灼现在非常乱,艰涩地扭头看着他,“那他们会不会以为我是……”   程落笑了:“可算反应过来了。”   “赶紧解释啊!”景灼回忆刚才那声“小姨”,恨不得穿越回去一巴掌拍晕当时的自己。   -   景灼一面觉得自己越来越看不透程落,一面又觉得最近以很快的速度跟他的距离越来越近。   跨度很大地反复横跳。   在学校怎么老想他呢!   最近组里老师正出期末题,别的普高出题非常草率,都是从各省重点市重点以前的卷子上扒下来的题,连改都不改。六中有种憨劲儿地认真,各科调动全体老师,一定要出一套自己学校的题。   快期末了,不知不觉在县城待了一学期。   这段教学经历没什么特殊的,比在实验清闲点儿,班里孩子虽然淘,但也是比较朴实那一挂,没有算计老师的。   总的来说还不错,教了这一个学期是有改观的。   六中这个期末机制也很奇怪,其实可以参加全市联考,但它非得把自己的试卷考一遍,再让学生考一遍联考题,一到期末校园里怨声载道。   组长开会的时候说这是为了看六中师资水平跟一中实验的差距多大。   其实六中师资还真不比这两所市重点差。它前身是县一中,几年前跟一中实验齐头的,但这两年公立改制被划成普高,校址也不在市区,家长能让孩子上一中实验的都不来这儿,分数线一年年降下去,生源就差了些。   联考过后就是寒假,别的社畜无论风吹日晒雷打不动上班,老师拥有寒暑两个大假期。   放寒假就清闲多了,整天蹲家里无所事事,电影都看腻了。   电影排行榜翻到第一百多页,一条微信消息提醒打断了持续一小时的翻找。   炮:[视频]   视频全程安静,前几秒是一个三百六十度运镜拍几个医生正烦躁地到处找笔填问卷,有的当场扔掉一把破笔。最后几秒镜头下移,一支崭新的钢笔缓缓出现在视频中,还特别嘚瑟地晃了晃。   景灼都能想象出来他拍这个时脸上那种欠揍的笑。   他也给程落回了个视频,安静的家里,被翻个底儿朝天的电影排行榜,满满透着寂寞无聊。   两人这个聊天方式有点儿奇怪,程落也不打字,又发来一个视频。   是个自拍视频,这次背景是值班室。视频里他躺下,拿出一个医用口罩戴在眼上,是要午休:“晚上来我这儿吧。”   “谁晚上去你那儿啊?”安韦从另一张折叠床上抬起头。   “反正不是你。”程落说。   “我就说你有情况!”安韦挺八卦,“到底谁啊?”   程落笑了笑,刚要说话,门外突然一阵嘈杂。   仔细听有“还我亲人”的哭喊声,又是医闹的。   程落叹了口气,在心里祈祷不是那家医闹钉子户。   越到快过年这些人越不消停,医生都成了高危职业,安韦前两天看新闻看得胆战心惊,还买了个防割脖套。   一直到听见楼下有人喊程落的名字,他唰地坐起来。   还真是。   这次比较猛,不知道是不是闹次数多了全给打听出来科室值班室的位置了,安静的值班室里,突然响起砸门声。   咣咣的,不是用人体砸的,应该有工具。   安韦迅速打了安保科电话,刚放下手机就发现程落要往外走。   “哎程哥!”   没能拦住他,因为休息室的门直接被砸开了,以一个中年男人为首,几个一看就是打手的男的手持各种钢棍椅子腿儿,冲了进来。   -   晚上八点,景灼一直没听到对门的动静。   怪事儿了,平时晚上吃个饭上个床的,要是程落加班走不开肯定给他发消息,今天却一直安静。   第五次点开聊天框,景灼终于忍不住发过去一个“在加班吗”。   到九点也没人回消息,景灼皱着眉头,直接打过去电话。   没人接。   有手术?   景灼说服自己不用担心,那么大个人用不着他担心。   一直到半夜十一点还没消息的时候,他披上外套出了门。   不是他大惊小怪,就去医院看一眼,找个人问问,确实在忙就再悄没声回来。   景灼到医院门口的时候还很惊讶,自己竟然能做出来这种因为几小时的线上失踪就半夜出来找人的事儿。   一直到进了医院大门看到警车,他才知道这事儿大了。   -   程落坐在外科手术台上,白大褂袖口染了血。   旁边围着的医生护士都惊魂未定,有个实习的学生直接被吓哭了。   “操他妈狗都没有这样追着咬的!”安韦绕着手术台一圈圈转,狂飙脏话,“该打的官司赶紧他妈打完,来一回回的拿医院当家啊!”   “别拉磨了、”程落然他一圈圈转得眼晕。   手腕被划了一刀,不严重,那些人也就是摆架势,医闹嘛,闹得越乱越恐慌越好,好从医院那儿拿息事宁人的安抚费。   外科的同事帮忙处理完伤口,大家还各有各的事儿要忙,慢慢都散了。   景灼抿着嘴一言不发,站得大老远。   “没事儿了。”程落安抚好同事们,走到景灼旁边,抬起木乃伊手在他脸前晃了晃。   之前医院的意思一直是能不报警就别把事儿闹大,但今天这个都见血了,程落果断报了警,几个医闹的被带走了。   景灼听说过各种医闹事件,但总觉得这种事儿离自己和自己身边的人很远。   现在这事儿到了程落头上,他有种说不出的难受和震惊。   “很多次了吗?”景灼皱着眉头问他。   确实很多次了,一到年节尤其频繁。黄秀茂还住院的时候,那次也是这家人。   三年前那会儿程落还不在县医院,跟程越峰和刘菀一样在三甲市医院。   同样在市医院的还有前男友。   那会儿在市医院比现在还忙,刚毕业没多久的小医生,都累死累活地争职称,评上职称慢慢晋升才是在市医院越待越好的工作状态。   名额就那些,谁实力怎么样表现怎么样,年轻的那一拨医生里都有数。   第一次主刀做手术也是那时候,程落前男友给他当一助,也是那一次误用药,患者当场在手术台上死亡。   半年后调岗来了县医院,病患家人迟迟没打官司,每年在市医院闹完来县医院闹。   一场手术失误,有人以为他是躲风头来的县医院,但大多数知情的同事知道他是愿意待在县医。   那刘菀的话说就是,县医多好的,清净,还没人算计。   程落自己也确实是这种心态,但从来没跟别人说过。有些人的把柄在他手里,想处理随时可以处理,只不过也是情侣几年,他留了一线,想处理完全可以把那个人从高处拽下来。   当然,后面这些程落没跟景灼说。   “手术失误?”景灼怀疑地看着他,总觉得这不像程落的风格。   这时候程落手机响了,是医院来的电话,警方有些事儿要问他。   “回去吧,天都快亮了。”程落挂掉电话往外走,“开车来的?”   景灼现在没有回家补觉的心情:“我跟你一起。”   审讯室外坐着不少人,除了几个医闹的,还有一个戴眼镜的年轻男医生。   看来几个闹事儿的是刚从市医院赶到县医院。   眼镜医生见程落进来,脸上闪过一丝惊讶,随即挂起一副油滑的笑:“程哥。”   程落没看他,点点头坐下了。   景灼明白过来这两人是什么关系,没忍住多看了那人两眼。   “曹朔。”审讯室门口有警察喊了一声,那人起身又皮笑肉不笑地扭头看了看程落,走了进去。   -   没审很长时间,大概五点多的时候就散了,医闹的被拘留。   估计惊动警方,这几个人也是老实了,恶狠狠地说要打官司,谁都别过好这个年。   程落一脸无所谓,胳膊上的血迹在医院没来得及洗,借用警局洗手间。   一晚上没睡亲眼目睹了医闹现场,景灼浑身疲惫,现在只想出去找个地方叼根烟。   曹朔本来走了的,见景灼在走廊等程落,竟然又折回来。   他站到景灼旁边,笑着问:“这事儿我跟程落也是共患难了。”   景灼扯扯嘴角,挺不想跟这人聊。   “程落这人真挺好,要不是他替我背锅,官司的事儿我一个人还真搞不定。”曹朔推推眼镜。   景灼很震惊,字字句句都这么又茶又欠扇的人还真是不多见了。   物种不明反正看着就不是什么好鸟的前任,竟然搁这跟他茶言茶语不知道在炫耀什么。   景灼差点儿被曹朔说笑了,但心里窝着火,他却没立场去发这个火回怼他。   程落前任说什么,怎么话里话外地秀不存在的恩爱,怎么挤兑他,他犯得着回怼吗?   还有曹朔说的背锅。   虽然刚才听程落在医院只三言两语讲了讲这场医闹的渊源,但他能听出来这个曹朔肯定有责任。   如果曹朔说的是真的话,什么背锅?程落真给他背锅?   景灼心里一阵膈应。   “官司的事儿可能还就得你自己搞定了。”程落从拐角走出来。   景灼和曹朔转过头,后者眼神里闪过一丝阴险。   程落却没再解释,走到景灼左边抬起伤手顿了顿,又改换到他右边揽住他:“走了勺,回家休息。”   -   传单下来之前程落都没再提这事儿,手腕受伤没法上班,申了两天今年的带薪休假在家休息。   曹朔前几句话不知道程落听没听见,什么共患难什么背锅之类的挑衅满满的话。   程落不说,他也不提,年关碰上糟心事儿,心里都乱。   但你不问我不说的,景灼心里肯定经常琢磨,越琢磨眉头拧得越紧。   “想什么呢?”程落手里拿着猫粮袋子,另一只伤手不敢用力,“帮我把袋子底儿一托。”   蹲在地上一个捏着袋口一个托着袋底,两人姿势笨拙,配合非常不默契,满满一袋三斤的猫粮哗一下全洒了出来。   程猫非常迅速地闻声从水槽里跃出来,对着一地猫粮就开始大吃狂啃。   “出息。”程落挥手把它赶走,猫退后几步又蹦到别的地方开始啃,赶不走的苍蝇似的。   景灼把猫捞起来端着,等程落收拾一地猫粮。   收拾的过程很长,扫完一半程落扭头看了一眼,景灼手都在微微颤抖了。   “快点。”景灼艰难地托着猫前爪窝端着,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一只猫能这么沉。   而且还很长一条耷拉着,猫平时有这么长吗?   “别端,抱着。”程落走过来,拖起猫团了团放到景灼怀里。   一人一猫终于找到正确姿势,都舒服了不少,程猫细声细气儿地“喵”了一声,盯着景灼。   景灼还是觉得抱得很僵硬,跟猫对视。   蓝色大眼睛眨巴眨巴,毛色奶白。   好像真是……挺可爱的?   这一秒他能理解程落的猫奴属性。   回过神来再一抬头,猫奴正拿着手机咔嚓咔嚓。   震惊!知名厌猫厌狗厌幼崽人士与猫温情同框!   “能快点儿扫吗。”景灼对着镜头,胳膊是酸的。   程落点了点头,嘴角勾着一看就全是坏心眼儿的笑。   “程落,”景灼说,“你敢发朋友圈,我现在就把猫放进马桶擦一圈。”   “不发。”程落把手机放到沙发上。   程猫突然在景灼怀里动了动,目视远方,后腿儿翘起。   “快放下。”程落说。   景灼犹豫了一下,猫要怎么放?直接撒手会不会摔着?蹲下放让它哪儿先着地?   犹豫的工夫,程落快速走了过来,然而还是晚了一步。   景灼感受到了手上的湿|暖。   现在他知道怎么放猫了,直接撒手它就能自己飞出去。   程落拼命忍着笑:“衣服没沾上吧?”   “……没。”景灼张着手,站在原地,看着自己的手。   猫可爱,可爱就可爱在它可爱个屁。   景灼为刚才自己理解猫奴的那一秒忏悔。   程落就比较有经验,把他拉进洗手间,开了水龙头冲洗。   香皂洗手液干洗液酒精全都上了一遍,还是觉得那股温热的手感挥之不去。   打第七遍香皂的时候,程落在旁边笑得不行:“洗干净了,真的。”   “真的?”景灼皱着眉头闻了闻,不太确定,又把手伸给程落,“你闻闻。”   鼻子一凑就完事儿的动作,程落却抓起他的手,拉到脸跟前。   “行走的固体香水。”程落放下他手的时候轻轻捏了捏。   景灼忍住了才没条件反射地把手抽走。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要忍住。   程落也没有松开的意思,拉着香水手垂在身侧。   景灼一开始是看着手,后来实在尴尬得看不下去了,抬头看镜子,跟程落对上眼神的瞬间,镜子里的程落突然凑过来,捏住他的脸,在他唇角亲了一下。   如果说“炮友”这个关系是条河,之前的牵手亲脑门儿是划着小舟近了一些,那么这个似吻非吻的唇角一亲就是换成了时速六十的冲浪艇。   还好只是亲了唇角,要是真来个结结实实的吻,就是坐上直升机直接渡洋了。   景灼没在他这儿多待,一起清理干净猫粮就准备回去了,两人全程没再说话,都臊得慌。   离开后门即将关上的一刹那,程落终于开了口:“勺,看朋友圈。”   景灼关上门,特别想连他带猫一起拿去擦马桶。   -   程落没再提过医闹后续,景灼也不问,虽然是医闹,但跟他前男友牵扯着关系,景灼知道事儿没那么简单。   不简单归不简单,该怎么处理程落都有数。   能不跟曹朔掰扯就不掰扯,这几年他一直等着合适的时候彻底把这事儿解决了,现在没什么感觉,只希望那家人赶紧年前打官司。   阔别三年,那天在警局见到曹朔,程落以为自己至少会感慨一下,但事实是心里毫无波澜,跟见一个不熟悉的老同学没区别。   但看景灼的态度,好像刻意不提这茬,觉得这是他和曹朔的事儿。   刚开始程落以为自己把景灼想得过于敏|感,一直到这周末晚上。   “看看!”屏幕里的画面飞速旋转,程忻然声音特别兴奋,“我们画室!”   “真好。”程落说。   “不错。”景灼说。   “你们好敷衍!”画室冷,程忻然裹得像个粽子。   好几次她想问为啥你们又在一块儿,欲言又止了好几次没敢问。   不敢问的一方面是怕被景灼怼,另一方面是实在想象不出自己成为班主任家属是怎样惨绝人寰的处境。   其实并不会怎么样,景灼不会比之前严厉更不会宽松,她只会多个看鬼片的伴儿而已。   挂掉电话,程落走到景灼旁边,抬手在他脸上刮了一下:“今晚留在这儿?”   “嗯。”景灼点了下头,“热水器开了么?”   “开了。”程落摸人脸都不会正常点儿摸,还要捏住鼻尖晃晃。   非常默契地,景灼先洗了澡躺到床上等他。躺着随手刷视频,第一个同城推荐就是田世龙。   “家人们,田家军的家人们在哪里!”   “我不微笑你别闹,今天PK社会摇!”   正看着田世龙摇激光雨,程落的手机在旁边响了。   景灼拿起来他全是猫的手机看了一眼,备注是曹。   曹朔。   虽然姓曹的可以有很多,但他直觉这就是曹朔。   一瞬间有种挺膈应的感觉,今晚的兴致一下子被削去大半。   就算是商量那事儿,就不能挑个阳间点儿的时间打电话,半夜十一点想整什么旧情复燃呢?   景灼想起来在警局时曹朔阴阳怪气的挑衅。   手机他放在那儿没管,直到响到自动挂断,紧接着第二个电话打过来。   景灼有点儿烦躁地下了床走到浴室门口:“有你电话,曹。”   “嗯?”程落里头水声哗哗的,没太听清,关掉喷头。   “7456的尾号。”景灼忍不住问了句,“曹朔?”   程落“嗯”了一声:“先放那儿吧。”   说个尾号就能瞬间记起来啊。   景灼把手机放回床头,电话再来的时候按了静音。   看来前男友挺重要,不然整天这个伴儿那个伴儿的上哪能记住那么多手机号。   程落过来后拿起手机看了一眼,然后就放到了一边,关上灯。   灯一关,黑暗的环境和暧|昧的香薰暂时驱散了刚才的不爽。   渐渐进入状态,契合,推至最顶。   有了好几次的牵手经验,现在两人能很自然地在床|上紧扣着手。   之前做过很多次只必要部分接触的,现在十指紧扣,是一个堪比重要部分的感|官刺|激。   一种踏实的温厚,两个人更近的贴合。   “可以么。”程落伏在他耳边问。   程落是很照顾他感受的,有克制有放纵,但都在他能舒适接受的前提下。   这时候说话字句都是破碎的,景灼直接攀紧了他。   今天没折腾到后半夜,都是刚刚好的满足度。   跟之前任何一次一样,程落问他用不用煮点儿东西。   多次留宿或半留宿,在景灼的精心指导和磨练下,他现在已经能把速食馄饨饺子之类的做出来正常食物的味道了。   刚下床,手机又响了。   景灼瞥了一眼,瞥完后办事儿的舒爽荡然无存。   尾号7456的曹。   他听见程落走出卧室,接起电话,声音越来越远,大概是去了阳台。   不爽。   虽然他不该不爽,没有理由不爽,但不爽的的确确让他整个人有些冒火。   留个屁留。   先前打完炮各回各家的规矩早就破了,加之后来经常一起吃饭互相串门儿的,其实已经是半同居状态,这个对门对得非常方便。   当然,留也方便,走也方便。   程落打完电话皱着眉进来的时候愣了一下:“今晚不是留这儿么?”   景灼边穿衣服边想了下理由,才发现自己的举动非常惹人怀疑。   他转过身,表情淡淡:“在这儿失眠。”   程落心想你哪次不是一分钟内睡着,刚开始还是趴着的睡姿,睡到后来还不老实往人身上扒,整个儿一八爪鱼。   但程落没说,也没再留他,只是在他出门之前冷不丁说了一句:“曹朔打电话说官司的事儿,没聊别的。”   景灼推门的手停住了。   “聊什么都跟我没关系吧。”他笑了笑。   程落站在门口看着他,半天没说话。   景灼心里有点儿乱,以为他没话了,正准备走的时候,程落在他身后开口了:“是没关系么?”   “咱俩正经的关系是家校,不正经的是固炮。”景灼说,“还有别的?”   “没有别的?”   两人你反问我我反问你,问来问去气氛开始僵下来。   程落脾气好,景灼也从来没真脾气,两人之前不熟的时候相处可能有过不愉快,但从来没到能闹矛盾的地步。   景灼深吸一口气,但是曹朔这个名儿憋在他喉咙间上不去下不来。   于是他平静地说:“程落。”   “嗯。”程落看着他。   “我觉得别扭。”景灼顿了顿,又重复了一遍,“他接近你,我觉得别扭。”       第29章 “那你缺不缺一个男朋友……   别扭。   怎么着算别扭,每个人有不同的感觉,但搁在景灼这儿,在一段人际关系里让他感受到别扭,说得再敞亮点儿其实就是膈应和吃醋。   跟上次圣诞节在停车场碰见的那个男的一样,非常不爽。   景灼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整天对程落哪儿来那么些不爽,之前是看见他不爽,后来是看不见他不爽,现在是看见他和别人怎么样不爽。   明明知道炮|友之间只是身体有关系,如果炮|友和前任死灰复燃他甚至还需要祝福,但程落和他是非典型炮|友啊。   不过他也突然有些不确定,典型炮|友是怎么相处的?   是也这样整天正经地暧|昧,或者说这种暧|昧只是存在于每一对普通炮|友之间的普通调情?   挺后悔在程落之前没多找几个试试,不然现在遇到问题连点儿参考经验都没有。   程落一直看着他没说话。   “嗯?”杵那儿思索了太长时间,景灼跑神跑到天外天,有点儿迷瞪地跟他对视。   “继续。”程落说。   “继续什么?”景灼问。   “为什么别扭?”   景灼沉默了一会儿,这个问题他完全可以略过然后开门回家,但他现在不想再自己整天不爽整天琢磨整天纠结。   “你吃醋了。”程落轻声说。   景灼深吸一口气:“对,我吃醋了。”   根据以往种种经验,他以为程落还会说什么或者做什么,这句“我吃醋了”的承认,他拿出了十分的勇气。   然而程落却没按他想的方向说:“勺,你要想好这是不是可以替代的,是不是因为有过身体接触所以让你有这种错觉,是不是换成别人你也会觉得吃醋?”   “我想好……”景灼有点儿懵,好像被他绕进去了又好像完全没听懂他在说什么,“我想好什么了?”   程落总是这样,关键的时候突然淡下来,把人甩在一边儿就想走人。   他突然有点儿冒火,上前一步站到程落跟前:“我顿悟啊,我醍醐灌顶啊,谢谢你及时让我迷途知返了。是,完全可以替代,大街上随便找一个都跟你一样。”   “我的意思是你要想清楚。”程落微皱着眉头,“不是因为一时不爽才这么说。”   他当然不是一时不爽,他不爽很久了。   而且经程落再次提醒,他又找到了一个不爽的点。   特别烦程落这种明明是他先燎了火,给人烧着的时候却又亲手泼一盆凉水。   “就这样吧。”景灼整个人现在浑身上下写满不爽,一秒不想再跟他叨叨。   程落也没说话,一直看着他。   这种看着他进屋的感觉同样让他不爽,景灼二话不说直接走进电梯。   电梯是按下没几秒就刚好停在这楼的,一开门,里头一个小女孩儿领着弟弟,见一个臭拽脸的人进来,吓得把她弟弟往后护了护。   电梯门关上,缓缓下行,景灼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来。   确实挺拽,二十五的人了,跟人闹别扭还玩儿离家出走。   不过也不算离家出走,但至少一段时间内不用见到程落,程落也找不着他了。   这种哪哪儿都是非典型的感觉让景灼更憋得慌,好像怎么都无处下手,哪哪儿都是瑕疵却又挑不出瑕疵。   就好像现在他都不知道这是闹了矛盾还是没闹矛盾。   他自己都有点儿气笑了,在程落面前立出来的洒脱炮|王人设,背地里纠结得能拧成一团麻花。   一旁的小女孩儿和她弟弟围观了景灼全程的微表情,更加惊恐。   “姐姐,这个人是不是坏人呀?”小男孩儿稚嫩而怯生生的声音响起,景灼听得一愣。   “嘘!”小女孩儿赶紧捂着他的嘴退到桥厢墙上贴着,“别让他听见!”   坏人有点儿懵,意识到自己表情过于臭拽,调整表情冲俩小孩儿笑了笑。   “你是坏人吗?”小男孩儿问。   “……我不是。”景灼跟小男孩儿姐姐都挺无语的。   开车出小区门已经凌晨了,太久没回出租屋,差点儿忘了路怎么走,开了胡言乱语的导航才回到出租屋。   冷清破烂的六层握手楼,这才是这个小县城大多数居民楼的水平。   棚屋参差,路灯昏黄,空调外机轰隆轰隆响着,这会儿景灼才感觉出来巨大的落差。   屋里被之前房东亲戚作腾得很乱,客厅里本来就没什么东西,就一个沙发和茶几都能被作腾个乾坤大挪移。   把家具归位,景灼草草洗漱完就躺到了床上。   失眠。   在二区那边睡习惯了,回来严重失眠。   手机就摆在枕头边儿,屏幕朝上,辗转反侧一个多小时,一次也没见它亮。   -   第二天早上醒来睁眼看到发霉天花板的时候,景灼懵了一下。   天还没完全亮,上班的生物钟没完全调整过来,他盯着天花板看了一会儿,突然发现这一整天都可以躺在这没事儿干。   快过年了,楼下有放了假的小学生边嗷嗷喊边放鞭,光是听声儿就能闻到一股火|药味儿。   年关都忙,忙着冲业绩的、忙着走亲访友置办年货的、忙着写完寒假作业好过个轻松年的……   像景灼这样的就非常例外地闲,现在大年三十大年初一都有店不关门,连年货都不用买。一个人去给老太太上完坟然后回家像平时普通的每一天一样就行。   说不低落是不可能的,景灼叹了口气,拿起手机。   -新年快乐!欢欢喜喜迎新年,万事如意健康年,给您拜个早年![鲜花/][鲜花/]   -念不完的是真情,感不完的是友情,说不完的是微信祝福情!祝景老师新年快乐!   -景老师春节快乐,阖家团圆[微笑/][微笑/]   景灼挺郁闷地看着这三条尤其是最后一条新消息,昨天晚上睡一觉消散的不爽瞬间又聚拢起来了。   不因为别的,就因为看到微信三个小红点没有一个来自程落。   景灼发誓不出意外他是不会回二区了,一过完年直接从这儿搬回市里。   手机响了,一眼瞥到“程”的时候他愣了一下,是程忻然。   这孩子自从上次景灼帮她说服她爸妈后完全不拿老师当外人了。   “景哥过年好!”程忻然喊,“我明天回家,你和程落来接我吗?”   景灼挺尴尬地沉默了一秒。   “程落呢?”程忻然问,“不在你旁边?稀罕。”   “……嗯。”景灼笑了笑,“我回之前的房子收拾东西,明天怎么回来?”   “高铁,南站下。”程忻然说。   “行,到时候你哥可能没空,我去接你。”景灼说。   程忻然是谁啊,鬼精的大眼一骨碌马上就听出来自家哥和准嫂子这是闹别扭了。   她直愣愣地问:“景哥,程落是不是惹你了?”   程落从来没惹过他,景灼承认自己总莫名其妙对他感觉不爽。   “没。”景灼说,“明天路上找个伴儿,别错过车次。”   “好的景哥。”程忻然犹豫了一下,“那个……景哥,程落这个人吧,他其实挺好。”   “嗯。”景灼点了点头,不是因为程忻然是他妹才点头的,程落这个人确实很好,细微周到,温柔体贴,还很神奇地能养活荧光绿小鸡。   “他很照顾人,但也就是因为太照顾人感受了,很多事儿他自己拿不准的情况下会把主动权让给别人,特别小心。”   这个思路景灼还从来没想过。   仔细想想程落还确实是那样的人,细微周到,一细到底,他看似散漫不经,其实顾虑相应有很多。   程忻然这个小孩儿也跟他很像,末了说:“我先不跟程落说我明天回来,你来接我规格那不更高嘛,开学我又有得吹了。”   第二天刚出高铁站,程忻然在人群里竟然一眼看到自家哥嫂……但并没感觉到欣慰。   两人站得特别远,完全小学生吵架后的情景。   看来昨天疏通无用,这可能是又激化了。   站得远不算什么,问题是俩人都开了各自的车。   程忻然想起来公众号那种“父母吵架受伤的是孩子”之类的文章。   程越峰和刘菀感情好得很,这情况程忻然从来没遇见过,现在她有点儿不知道该怎么劝和。   精准地沿着路面地砖线走到他俩正中间的时候,程落和景灼同时挑了下眉。   就跟把小狗小猫放中间看它跟谁走似的。   欺负自家哥欺负习惯了,而准嫂子兼班主任是万万不可惹的,程忻然给程落使了个眼色,朝景灼走过去。   拉开副驾门,一大捧玫瑰让程忻然瞳孔地震:“景哥,这程落送的吗?”   景灼把花扔到后座,没什么表情:“我要送他的。”   程忻然瞳孔再次地震。   这是景灼吧?是吧?!   路上程忻然一直震惊着没缓过神儿来,景灼问她:“这半个月感觉怎么样?”   “挺好……痛并快乐着。”程忻然汇报,“老师让我再提提文化课的分。”   “那这个寒假不是玩儿的时候。”景灼说。   程忻然现在听他正儿八经谈话有些别扭,眼睛一直往后瞥着,终于没忍住问了:“景哥,你这花……怎么没送出去啊?”   “不送了,你要想玩就拿去撕着玩。”景灼没什么表情,看不出来是生气还是怎么着。   其实他就是在生气。   生一种从昨天开始就绵绵不断的、非常平静的气。   景灼不是揪着一点事儿就死劲纠结的人,昨天程忻然那番话让他透彻了很多,觉得自己做得确实不太合适。他没喜欢过人,更没发展过炮|友变恋人这么复杂高级的关系。   但他确确实实喜欢上了,哪怕再怎么自我催眠没有的事儿,哪怕一次次在程落靠近的时候下意识躲开。   之前送过程落狗屎花,这次他在花店纠结半天,哪个花语都太隆重了,结果最后被店员忽悠着买了玫瑰。   买完花他就回了二区,扑了个空,打过去电话才知道程落正跟曹朔在一块儿。   电话里程落语气非常轻松愉快地跟他说医闹的事儿解决了,景灼替他松一口气的同时也有些不满。   这么大的事儿,当时也是陪他一起去警局蹲了半夜,他却藏着掖着完全不跟景灼提是怎么解决的。   没事儿的时候撩撩逗逗,有事儿的时候一点儿不透露,噢咱暧|昧一场不是熟人是吧?打个车跟司机师傅都能唠两句的不能跟我唠是吧?还是跟前男友复燃了什么爱情的小火苗?   这气原来只是表面平静,景灼在心里疯狂惊涛骇浪阴阳怪气。   以至于这会儿才反应过来刚才竟然一秃噜嘴告诉了程忻然这是给程落的花。   景老师清白不保。   他实在纠结累了,干脆问程忻然:“你哥是不是跟你说过什么?”   “他不说我也能看出来。”程忻然小心翼翼地,有点儿好奇和兴奋,扭过脸看着他,“景哥,你们到哪一步啦?”   最后那步,并且刚认识就是最后一步。   “坐好。”景灼清了清嗓子。   -   这两天微信消息除了春节祝福就是春节祝福,熟的不熟的都发了,布偶猫头像被挤到下边儿。   从接程忻然回家过后的整整一个星期,两人没再有任何联系。   明明都习惯了有事儿没事儿一起吃黑暗料理,习惯了自己家的门不分白天晚上地被敲响,习惯了很长时间没有一睁眼只有自己一个人的傍晚。   不发消息,不打电话,不相互找,县城这么小,一个人消失在自己生活里就是这么简单,回归以前的孤独生活这么简单。   除夕那天下雪,不带烦人的雨点子那种特别纯净的雪。景灼上街逛了逛,到处都放着“恭喜你发财”的音响,再小再破的小店都挂上了各种红色装饰。   路上形形色色的人都结着伴,大包小包拎着礼品,赶着拜最后一天早年。   景灼觉得自己就算穿一身红在脑门儿上贴个福字也融入不到春节的喜庆氛围里去。   最后逛进超市买了兜水果,从一楼食品日用品逛到五楼家电,最后买了台榨汁机。   为什么买榨汁机他自己也不知道,冬天有个常温啤酒喝就行的将就风格,肯定不会闲着没事儿搞那种健康养生的东西。   可能是觉得来一趟人家都买好几大袋子东西,自己就拎袋水果不像个过年的。   这会儿景灼才沮丧地发现,这么多年了,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一个人挺独的生活,其实还是想融入到佳节祥和的踏实温暖中。   -   哥嫂事儿在景灼这里一得到确定,程忻然回家整天叭叭个没完,大喇叭似的。   “程越峰!你儿子要脱单了!”   “刘菀!猜猜是谁!”   叫爸妈和哥是不可能叫的,上次被允许艺考后她和父母关系缓和许多,但叫爸妈还是别扭。   “脱单是什么意思?”程越峰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从镜片后投来疑惑的小目光。   “就是他跟景老师,”程忻然伸出来俩拇指,对上,“这个。”   “小孩儿少八卦。”刘菀瞪了她一眼。   “你们是不是早就知道?”程忻然还是觉得新鲜,这棵好几年的铁树竟然要开花了,花还是冲着自己班主任开的。   程落在一边听着没作声。   “回屋学习去。”程越峰把她赶走。   客厅里少了大喇叭,静了许多,只有纪录片平缓的解说旁白声。   “爸。”程落说,“怎么不给点儿意见?”   “问你妈。”程越峰看了看他。   “没什么意见。”刘菀说,“改天让人家多来趟,下回不叫亲戚来了。”   程落笑了笑,他当然知道爸妈对景灼没什么意见。   现在处境不尴不尬的,家长都见了,还吊着一口气儿留着一层窗户纸。   但他不急于去捅破窗户纸,他给景灼足够的时间想清楚,把纠结的事儿都处理好。   和习惯被关心被爱的家猫不一样,野猫患得患失,拿捏不好度一不小心就跑了,他得有足够的把握确定它愿意不再一身防备,确定它愿意彻底敞开心口,从高处跃下落到他怀里。   除夕下午按惯例回家收拾几件衣服准备回爸妈家住一晚,一进门程猫就顺着他腿爬了上来,还歪头往他身后看。   “今儿你景灼哥哥也没来。”程落把它抱下去,猫一呲溜窜到了屋外,绕着连廊角落一堆花盆转悠。   “大过年的咱就别杀猪一样洗澡了。”程落无奈地看着它扒拉花盆里的土。   猫非常执着,直到一小道银光在土里露出来。   程猫不但嗅觉像狗,行为也像狗,把那个银色的小东西衔了出来,走到程落跟前仰脸看着他。   是一把钥匙,上边贴着胶布,景灼出租屋的。   要不是猫把它扒拉出来,程落差点儿忘了那天从猫眼里看见景灼抽完烟很不爽地把钥匙怼进花盆。   “猫啊,”程落把钥匙拿过来瞧着,“想你勺哥了?”   程猫“喵”了一声。   “我也挺想。”程落起身,“咱不能过年让勺自己在家,是不是?”   -   榨汁机这类厨具景灼平时用不着,一般下厨就两个工具:刀和铲。   什么手拉式捣蒜机甚至蒜臼他也不用,刀一横一拍完事儿,拍一下解决不了就多拍几下。   所以别人家家团圆准备年夜饭的时候,他一个人蹲厨房里对着个榨汁机研究。   剥了橙子削了梨放进去,门响了。   是楼上周末施工还砸断暖气管的孙子。   那人是来串门的,这边兴年三十傍晚邻里走动,不过景灼忘了这茬,之前在市里的时候从来没有邻居来串过门,他甚至不知道上下左右住的都是什么人。   招呼孙子坐下,景灼才发觉自己家里没有那种招待客人常备的果盘坚果盘糖盘,就把刚榨好的橙子汁儿端了出来。   跟孙子尬聊没一会儿,门又响了,这次是房东。   “这个是真不错!”孙子跟房东尬赞,“橙汁一点儿也不苦嘞!”   当然不苦,这是梨橙汁。   紧接着家门口人员流动非常密集,什么对门的楼下的二楼四楼的男女老少都有来的,小客厅渐渐坐满。   榨汁机刚刚上岗就超负荷工作,景灼特后悔刚才去超市没买些坚果瓜子儿糖之类的回来,买个破榨汁机干什么。   厨房外闹哄哄的,这一楼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么热络了,叽里呱啦在客厅唠个没完。   景灼并不反感,但也没觉得多热闹多好,叹了口气,再次按下榨汁键。   让双重噪音彻底折磨自己的耳朵,用噪音隔绝其他噪音。   程落忘了景灼家在几楼几户,进到小区门口给他发消息问。   上次的对话框时间停留在一周前。   一整个星期两人没见面没互相联系,谁也不知道谁有没有在想对方,有没有冷静下来仔细琢磨,或者是觉得累了,干脆不再想。   该沉住气的时候程落能沉住气不撩拨他,他需要景灼自己纠结明白。   不过景灼可能没纠结明白,消息发出去半小时了,没人回。   程落坐在车里,小区道本来就窄,私搭乱建又太多,等的这半个多小时里不断把车开到这个楼后再开出那个楼前地给人让路。   一边调车一边给景灼打电话,响铃到挂断,没人接。   大年三十儿能有什么忙的?程落皱了皱眉,有点儿担心。   总不能大过年的又碰见另一拨溜麻的。   第三次拐进拐出打出去第四通无人接听的电话,他往楼上扫了一眼,在漫天飞雪中看见一个格格不入的空调外机。   干干净净光秃秃的,在一众外壳发黄堆满塑料袋挂满辣椒腊肉的空调外机中格外显眼。   顺着空调外机找过去,程落敲了敲门。   没人应。   景灼家对门那户直接大门全开方便串门的进出,楼道里也满是上上下下的人,还有正拿着水管呲地毯的,要多闹有多闹,耳朵贴到门板上四面八方的噪音直往里灌,分辨不出来家里有没有人。   程落又使劲敲了敲门,等了一会儿后,终于拿出钥匙。   把下午买来的一大兜水果全都榨完,景灼把手指抵在榨汁机上感受震动过后的麻木。   此刻有点儿下神,脑子也有点儿木,听着乱糟糟的说话声和一阵阵掀起的大笑,他心中生出对过年的厌恶。   此前的二十多年对春节完全无感,但绝对称不上厌恶,但现在他清清楚楚地感受到这种情绪。   而情绪的根源竟然是一种落空感,来到这里近乎半年,坏消息一个个接踵而至,从住进破出租屋到老太太去世,整段生活都是灰蒙蒙的。   要说起来在这种灰蒙蒙生活里偶尔感受到的一点儿亮光,那可能是来源于程落。   想到这儿,他更觉得心里落空地一沉,双手撑着案台,垂眼看向地面。   现在感觉特别无力,想让程落赶紧给他发个消息打个电话什么的,就算和不了好,至少把现在无边的空落和孤独填补一下。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景灼觉得自己比以前脆弱了,需要那个离他很远又很近的人修补情绪。   榨汁机还在嗡嗡,说话声、笑声、电视声、鞭炮声、杯子磕茶几声,还有厨房门被拉开的声音。   景灼回过头,端杯子的手瞬间僵在半空。   程落呼哧带喘的,挺急的样子,手上还捏着钥匙。   两人面面相觑,一时间竟然都找不出话来。   “打电话怎么不接?”程落皱着眉头问,“一进来看那么多人我还以为你不在这住了。”   景灼觉得他这个责怪的语气莫名其妙的:“本来就不打算在这住,过完初一就搬走。”   “后天?”   “后天。”   气氛僵硬的时候,客厅里有人喊景灼。   景灼从他身边挤了出去。   “你这钥匙还给别人拿着啊?”喊他的是房东,脸皱成一团跟他妈讨债似的,“之前不是说就你一个人住吗?这房子这么小能住开两个人?”   “是住不开两个人。”景灼点点头,“能住开你那五六个亲戚,这怎么说?”   房东脸色变了:“你不让我知道那人是干什么的什么来头就把我房子钥匙随便给人,谁知道你是不是也藏藏掖掖……”   “行了行了大过年的……”旁边有人劝。   房东叨叨完一大堆:“那你说,这房子我还敢租给你吗?”   大过年的,景灼现在有种让房东过不好年的冲动,他攥紧杯子。   手腕突然被人按住,回过头,程落站到他旁边:“他不租了。”   房东瞪着程落:“这个月还十多天怎么算?丑话说在这儿,退一半钱你们想都别想!”   “那这个月房子还算他租的对吧?”程落皮笑肉不笑。   房东下巴仰到天上:“你想怎么着?”   “出去。”程落说,“好走不送。”   房东震惊地瞪着他,半天说不出来话。   “别愣了,人都看你呢。”程落扫了一圈正吃瓜看戏的邻居。   门“砰”一声巨响,房东摔门而去。   摔呗,摔坏了是他自己的。   客人们吃瓜完毕,聊天的火热气氛没了,也都不好意思再在这儿待,打招呼陆续去别人家串门了。   前脚最后一个人刚出门,后脚程落抓住他的手腕朝门口走去。   “去哪儿?”景灼看着他的后脑勺。   “回家。”程落说。   两人沉默着走到楼下,楼底下有不少串门的或者送客的,景灼没看他们,一直盯着程落抓着他手腕的手,衣袖上落了雪。   然后挣了挣,在程落顿了一下要抽回手的时候,直接握上了他的手掌。   -   天已经擦黑了,楼下的人都各忙各的各说各的,没人注意到他俩。   上车的时候手才松开,景灼有点儿不好意思,坐在副驾不吭声地扒拉手机,才发现刚才程落给了发了一屏消息打了好几通响足四十多秒的电话。   “……我又丢不了。”景灼叹了口气的同时心里漾着点儿暖,“去哪?”   过年让景灼去爸妈那儿不太合适,正好家里人多,多一个缺一个也没人注意,程落给刘菀发消息说明早再回去。   刘菀不太高兴,让他至少回家吃完年夜饭再回家。   程落回过去一个捏肩捶腿的表情:紧急情况。   刘菀立马猜出来:跟小景在一起的吧?   进了二区门口景灼才反应过来不对劲:“钥匙哪儿来的?”   “猫找的。”程落说。   不尴不尬地下了电梯,分开各回各家。   景灼动作放得慢,刚要进门的时候程落已经开门进去了。   楼道里回荡着沉重的关门声。   他手搭在门把上,回头瞅着程落家关上的门,从程落在出租屋出现后说不出是舒畅还是愉快的心情终于绷不住了,嘴角勾起笑。   果然,刚刚关上的门在他的注视下无声打开了,程落露出半张脸,声音也带着笑:“进不进来?”   “三个数啊,过这村没这店了。”   “三……二……”   景灼看着他,就是不动弹。   “一个半……”   “神经病。”景灼乐着摔上自己家的门,猛地上前一步,在程落张开胳膊的一瞬间扑进他怀里。   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   空落落的心一下子被填满,说不上来什么滋味儿,甚至生出一点儿委屈。   景灼扒在他身上半天没松开,直到后背朝着门被风卷着雪吹得打哆嗦了才回手勾上门。   “进来今晚上就别想走了。”程落在他耳边说。   “嗯。”景灼闭了闭眼,“你不回你爸妈那儿?”   “请假了。”程落笑着说。   在程落家莫名放松,看他把猫从水槽里拎出来,再搬出做饭那一套锅碗瓢盆量杯漏斗的,格外顺眼。   醒面这种挺看运气看经验的操作程落是肯定不会的,饺子皮儿是实面的,两人坐在餐桌旁,一边听着春晚一边慢慢捏着饺子。   饺子皮和馅儿在程落手里折腾半天才出来一个,鼓鼓囊囊的像个汤圆,皮儿都被撑得透明了。   “喜欢喝咸粥么?”景灼一边瞥着小品节目一边继续包。   “一般。”程落说,“怎么了?”   “那你包成这样?”景灼把他的饺子拎起来晃了晃,底下的皮儿直接漏了,一大坨馅掉出来。   程猫像是隔空接到什么感应,嗖地从爬架那边蹦过来,扒上桌沿,一爪子拍到那坨馅上。   然后又嗖地蹦走了,留下扁扁一坨馅。   不是想吃,单纯爪子痒痒过来欠一下。   “这个馅一半的量就行。”景灼交代完把猫抱起来走进洗手间。   再出来的时候浑身水,猫爪子滴水未沾。   程落笑得不行,把自己包的改良版饺子给景灼看。   看上去是按小笼包那种风格捏的,但最顶上的小口捏得很像……   “它长得是不是有点儿不文明。”程落说。   那是相当不文明,估计猫再过来拍都得拿猫砂把它盖上。   饺子是自己包的,程落还在那慢吞吞地不知道捣鼓什么,景灼干脆订了附近酒店的外卖。   今年的除夕虽然还是吃外卖过的,但多了不太文明的自制饺子,还有跟他一起放鞭的人。   饭后刚九点,两人蹲在楼下,肩挨着肩拿着手持烟花。   小区是人车分流的,放鞭的人不会引发大规模警报器惊天动地巨响,但远处各种炮仗声汽车电动车警报器声响成一片,震得人耳鸣,都有点儿说不清是聒噪还是安静。   出门的时候景灼随手从衣架上拽了圣诞那会儿程落送的围巾,下楼放鞭放烟花的时候也系上了,鼻尖落雪,化了落落了化,干脆埋进围巾里,就露一双垂着看烟花的眼睛。   程落微微偏头看着他,雪地和两人的脸都映上忽明忽暗的光,踏实中又有点儿像幻影。   他伸手摸了下景灼的脸。   “嗯?”景灼扭过头,眼睛一眨,晶莹的雪碴化成水,打湿睫毛。   心照不宣的拥抱后和好,气氛他不忍打破,但有些事儿越早说出来越好:“对于曹朔,我见到他心里毫无波动,连一点感慨都没有。”   景灼像是也没料到他会说这个,之前他们吵架时,关于曹朔达成的共识是“跟他没关系”。   “当年那台手术,知情的明白是一助的用药失误,家属却可以把整场手术的所有医护闹一遍,主刀当然是重点医闹对象。”程落看着烟花在手中的光慢慢弱下去,把余下的一截小棍戳在地上划雪,“其实那不是失误。”   “什么意思?”景灼皱起眉头,好像明白点儿什么,又不太敢相信。   “为了挤掉我的名额,故意错用药。”程落扯了扯嘴角,“曹朔还有很多次机会,来年可以再晋升,可那是我的第一台主刀手术,上场就阴沟翻船。”   景灼拧着眉缓了很长时间,实在是震惊:“这是……谋杀啊?”   程落点点头:“家属一直闹,不打官司,传的都是医疗事故。”   “那时候你们还没分?”景灼问。   “没分。”程落说。   “真狠。”景灼有点儿毛骨悚然,“最后怎么解决的?”   “没法告发就是因为证据不足,手术室监控他回去就给毁了。”程落扔了烟花棍,抽出来一支新的,“是黄科长走之前托人找了老科长,拿了档案室权限,找到他篡改的真实药剂使用记录。”   一拳锤死,背后牵扯出来曹朔和找人暗箱操作的另一伙人,放着好好的医生不当,走歪心思,最后都得吃牢饭。   “怎么不早去找找?”想象一下医闹的阴魂不散就太闹心,景灼问。   “那种权限哪有那么好拿。”程落笑了笑,“你都不如我了解黄科长,老太太能耐可大了。”   景灼没想到这事儿老太太最后还能帮忙解决。   程落掏出打火机点燃烟花,迸散的火花再次照亮雪地,他淡淡地说:“处理这件事就跟扫垃圾一样,一扫,一抄,往垃圾桶一倒,全都结束了。”   听完程落说清前因后果,景灼这些天堵在心头的堵瞬间疏通,替自己,也替程落。   俩人放完鞭回到楼上,在外头蹲那么长时间都冻透了,程落拿了红白啤三种酒出来,搁到水槽旁。   “混着喝容易醉。”景灼说。   “那就醉,明天又不用早起。”程落侧头看他,“喝凉的还是喝温的?”   “温的。”景灼跟他对视一眼,嘴角勾笑。   坐在电视跟前边看春晚边喝混酒,景灼身上慢慢暖过来。   往常年春晚他从来不看,就看别人在朋友圈发吐槽P表情包,今年看一回直播发现也没他们说得那么烂,一些舞台布置还挺有意思。   手机响了一声,景灼扫一眼,是陆浩阳发来的语音。   景灼点了外放。   “哥,新年快乐,有空我来找你玩儿。”   桌对面的程落笑了:“整天哥哥哥的,你比他能大几岁啊?”   “也就几岁,再大该叫叔了。”景灼也笑了笑。   “我也比你大几岁,怎么不见你叫哥?”程落看着他说。   景灼脸稍微有点儿发热,看着杯子里晃荡的酒,没说话。   “新年快乐。”程落伸手跟他磕了下酒杯,“这小孩儿挺烦,能删就删了吧。”   “新年快乐。”景灼一饮而尽。   这个晚上虽然温情满满,但他还是觉得心里有点儿空。微醺时这种若有若无的感觉更强烈,是因为第一次在除夕夜有人陪?第一次感受到过年的温暖渗进他的生活?   景灼说不出来,喝上酒脑子有点儿滞,只觉得这个晚上还不够,他和程落之间还是隔着没人戳破的距离。   然而都快到零点了,程落还是没有戳破意思,景灼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   等烦了,他闭了闭眼不再想,淡淡笑着看程落:“我喝多了。”   他伸出手:“我喝多了,抱我一下。”   程落顿了顿,起身走过来抱住他,顺了顺他的头发,发丝被雪打湿了薄薄一层。   景灼闭着眼把脸埋进他肩窝,吸了吸他身上好闻的白麝香味儿,缓缓抬起头,眼神有些迷离不聚焦:“我喝多了。”   “嗯。”程落低头看着他,嘴唇在他额头上轻轻一印,“不舒服?”   “没。”他被程落用嘴唇贴过很多次额头,很多次,心里希望但又不太敢承认,他希望那个吻落到他唇上。   这次也是和很多次一样的,没有。   “做吗?”景灼攀上他的脖子,贴到他耳边,“哥。”   窗外鞭炮声一阵响过一阵,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有惊天动地的声音掩盖,或者这是景灼今天说的“过初一就离开”的最后一次,比以往都要|。   明明是祥和除夕夜,却做出末日狂欢的放肆。   景灼抱紧他,也被他抱紧,喝醉了有些头晕,心里的不安却异常清晰地充斥着。   “叫我。”程落沉声说。   “程落。”景灼破|碎着声音,“哥。”   其实他特别想说,程落你亲我一下。   很久之后才平歇,已经是后半夜了。   两人各据床两头抽烟,一言不发。   “什么时候回市里?”程落弹了弹烟灰,灰簌簌落到地板上。   景灼一时半会儿并不打算回市里,连马上回去的想法都没有,那样说完全是嘴硬。   但他顺着嘴硬的说下去了:“后天。”   “还回来么?”   “不回来了。”   “够无情。”程落笑了,沉默好一会儿,语气很淡地开口,“这样也挺长时间了。”   景灼怔了一下,浑身的醉意瞬间清醒。   手上的烟有些颤,他干脆熄了,使劲捻住。   程落的语气像是在商量明天上哪儿干什么吃什么:“散?”   一整个星期起起落落的混乱心情在这句“散”中崩了,那是一种呼吸下沉,心脏停跳的感觉。   “行。”景灼云淡风轻地从床头柜拿起衣服,动作非常僵,呼吸也拼命屏着,怕被听出慌乱和痛苦。   这一刻一切都参透了,是的就是他不愿意猜想的另一种可能,所有的接近和逾越都只是调情,不需要了就一个轻飘飘的字儿:散。   “这么晚了,要不明天?”程落起身开灯。   “不了。”景灼干巴巴地说,“回出租屋收拾东西,明天再收拾来不及。”   做年夜饭的两袋厨余垃圾放在门口,景灼非常迅速地收拾完出门时还顺手给捎下楼,自然得不能再自然,无所谓得不能再无所谓。   他以为自己情绪隐藏得天|衣无缝。   进电梯,出楼门,走到楼下垃圾站把两袋垃圾扔出去的时候才想起来忘了去车库。   他没想回出租屋的。   二十多年什么样的屋都住过,他更愿意把这儿当家。   想起来刚才程落说的。   就跟扫垃圾一样,一扫,一抄,往垃圾桶一倒,全都结束了。   程落这样处理了曹朔,也这样处理了他。   可他和曹朔哪哪都不一样,他不是垃圾,他也没当过程落前男友。   脑子特别乱,风雪把他整个人裹着,除了眼眶是热的身上哪儿都冷。   景灼站在垃圾站旁边,背对着风点烟,这次非常操蛋地成功了,火苗蹿起烟头猩红,铺天盖地的委屈一下子淹没他。   眼泪涌出来,在风中很快被吹干了。   程落站在窗边,看他抬手狠狠擦了下脸,嘴角勾着,心里却又热又疼。   他抬手抵在窗户上,摸了摸雪中立着的小人,拨过去电话。   电话响到快挂断的时候,小人终于接了:“嗯?”   鼻音特别重,嗓子哽着哑着。   “景灼。”程落垂眼看着小人,连名带姓地叫他,“大年三十儿的,我为了陪你跟家里请个假容易么。”   电话那头没声音。   “请假原因是回家陪对象。”程落顿了一会儿,“你说你不缺一个床|伴,那咱就散。”   景灼拿着手机贴在脸上,也抬头看见楼上那扇窗后的亮光,那里站着的人。   他有些茫然,刚才哽着无声地哭,现在还一抽一抽的,眼泪不断冒出来,但隔着小雪,能看清那个人。   心跳得飞快,呼吸急促。   “如果那个床|伴想当一直关心你的那个人,想跟你换个关系,想光明正大地说爱你——”   “那你缺不缺一个男朋友?”电话里,程落的声音传出来。       第30章 完结章 “发表一下三十岁感言。”程落……   一瞬间,周遭是静的。   只能听见自己心脏快要蹦出来扎进雪地里打滚的叫嚣。   “我没有过炮|友,真要算的话,你是唯一一个。”电话那头,程落还在说,“可能你不信,但当时在急诊科见你的时候,我就有私心了。”   景灼当然信,也是在程落说完的时候,他才幡然发觉,自己也是一样。   他眼泪涌得更凶:“你骗我啊?”   “哎别哭……”程落听声音有点儿慌。   “我也骗了你。”景灼使劲擦着眼泪,笑了,“程落,你是我第一个遇到的,特别喜欢的人。”   说后半句的时候,不知道谁挑着一挂鞭炮站花园边放,程落听得不太真切:“什么?!”   “我说!”景灼在巨响中捂着一边耳朵喊,“你男朋友在楼下冻半天了!”   “来了!”电话被迅速挂断。   不到一分钟,程落从楼口跑出来,下台阶一呲溜还差点儿滑倒。   让程落下来再跟自己一起上去的意义何在?景灼不知道。   但毕竟是能光明正大提要求的男朋友了,是吧。   景灼朝张开着胳膊的程落走过去,抱住后使劲在他后背上抽了一巴掌。   “刚到手的新鲜男朋友就有人这样祸害,像话么。”程落笑着搓了搓他的脸,给他把泪痕轻轻擦去。   景灼蹭了蹭他的掌心,盯着他。   程落也低头看着他:“想睁着眼还是闭着眼?”   “嗯?”景灼没听懂。   程落嘴角勾笑,捏着他的脸,缓缓凑近。   电光石火之间!   景灼没来得及闭眼。   做了那么多次,这是他们第一次接吻。   不带任何情|欲的,一个恋人之间的吻。   比任何一次做|碍都让人上瘾。   以至于回到家,两人坐沙发上回神的时候,景灼又戳戳他,小声说:“再亲我一次。”   “我不。”程落无赖起来,摊开仰躺在沙发上,“你怎么不亲我啊?”   “……那我亲了?”景灼凑过来。   “随时随地想亲就亲,不用请示。”程落按着他后脑勺往下压了压。   -   可能景灼是真有点儿上瘾,程落在家干什么都突然过来亲一口。   亲完自己还不太好意思,装作若无其事地再走开。   程落有种家里有了两只猫的错觉,这只野的比之前家里那只更像猫。   初一下午程落准备回爸妈家的,正收拾东西,景灼无声无息地进了卧室,蹲下亲他一下就要溜。   “哎哎哎,干什么呢。”程落伸手把他拽回来按到床|上,“撩完就跑缺不缺德?”   这猫还挺凶残,被按住条件反射就回手一抡,差点儿给程落扇飞出去。   他捂住胳膊倒抽凉气。   “没事儿吧?”景灼坐起来。   程落把他再按回去,手撑在他颈侧:“晚上回家一趟,一起吃个饭。”   “我也要去?”景灼愣了愣,大过年去他爸妈那边有点儿奇怪。   “当然。”程落在他唇上亲了一口,“毕竟都叫过小姨了是吧。”   景灼回想起那天的尴尬,现在非常想再给他抡一巴掌。   不过是没劲儿再抡了,程落这个吻从细碎的触|碰变成深|吻,弄得他有些轻飘飘地脱|力。   景灼推了推他:“我去收拾收拾。”   “一会儿再去。”程落咬了咬他下巴,“现在你要为撩完就跑负责。”   -   到程落爸妈家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初一晚上家里人稍少一些,每家有人分散到其他人那儿,程越峰去二舅家吃饭了,没在家。   这回景灼再来心态就跟上次不一样了,好像更……拘束一点儿,在刘菀和七大姑八大姨眼皮子底下看程落一眼都觉得心虚。   “景哥!”程忻然在书房门口小声喊他。   程落跟在景灼身后很自然地就要进去,没成想被她推了出来。   “我看看,”程落抬起她胳膊端详着,佯装惊讶,“胳膊肘都拐变形了吧?”   关上门,程忻然一脸急切:“景哥你俩是和好了吧?是吧?!”   “……不知道。”景灼挺无奈,“问你哥去。”   “我哥那是浑身上下冒着恋爱的粉泡泡啊!”程忻然胳膊一挥,压低声音,“到底什么情况?”   “寒假作业写了么?”景灼一句话给她堵回去,程忻然的八卦之魂立马熄了,蔫蔫地翻了翻没写几张的作业。   另一边,刘菀也压低声音问出同样的话:“什么情况了?”   “非常好的情况。”程落揽住刘菀的肩晃了晃,一脸憋不住的笑。   “瞅你那样儿的。”刘菀打了他一下,也笑了。   厨房门被拉开,景灼走进来:“阿姨,我来帮忙。”   程越峰不在家,刘菀的厨艺撑不起来这桌菜,她不跟景灼客气:“小景把那边洗好的菜焯了。”   程落挽了挽袖子:“我也……”   “你出去。”景灼打断他。   平常程落想祸祸厨房时他这样说习惯了,一个没留神也在人家亲妈跟前脱口而出。   瞬间有些尴尬,然后疯狂自我安慰,还行比上次叫小姨好一点儿。   不过刘菀没什么反应,跟他一个态度:“出去,别在这碍事。”   景灼在厨房跟刘菀独处也不算太尴尬,上回尴尬是因为刘菀没想到会是景灼,这次相处起来就自然得多,跟他聊聊日常聊聊工作之类的。   打了一会儿下手景灼还想帮忙,结果跟程落一样被赶了出去:“外边儿玩去,你俩水平谁也别笑话谁。”   这景灼是不服的,想给刘菀露一手。   “大个儿的!”刘菀笑着把他往外推,“过来把他弄走。”   景灼还没反应过来大个儿的是什么东西,程落就走过来勾住他脖子把他带走了。   刘菀这个人也挺有意思的,熟了之后对小辈儿透着不假不作的亲昵。她思索了一下:“小景是二个儿的。”   “这个听着多少有点儿二了。”程落乐了,低头问景灼,“是不是啊二个儿的?”   景灼隐隐听出来是什么意思,凑到程落耳边小声问:“你跟阿姨说了?”   程落竟然挺骄傲地点了下头。   晚上串门儿拜年的亲戚都离开了,四口人加上十点多才回来的程越峰,五个人坐沙发上看春晚。   现在换哪个台哪个台是春晚重播,其实现在跟以前演什么看什么不一样,想找个电影电视剧之类的很方便,但家里还是延续着十多年前的习惯,只要春晚还铺天盖地地重播就跟着看。   当然,这个习惯是上点儿年纪的才有的,程忻然有点儿坐不住,拿着手机偷偷找电影。   “大过年的看这些干什么。”程越峰扫一眼就知道程忻然没干好事儿,“无聊了就回屋吧。”   已经不早了,刘菀打发完程忻然去睡觉:“你俩回去?”   “嗯。”程落打了个哈欠。   临走的时候刘菀挤到玄关口,迅速往景灼外套兜里塞了个红包。   景灼有点儿懵,哭笑不得:“阿姨,我都工作了,要给红包也得是我给你啊。”   “嘘。”刘菀把他往外推,轻声说,“当了我们家二个儿的就得有红包,你的明年再给我。”   “那我呢?”程落回头问,“我还是你们家大个儿的呢。”   “别不要脸皮了。”刘菀朝他俩挥手,“路上慢点儿,让程落开车。”   景灼说不上来什么感觉,有点儿手足无措,有点儿慢慢体会到别人家年的温暖。   初三上坟,程落陪他去的公墓,现在墓地严禁烟火,两人带了花去。   扫墓的人都比较安静,墓地冷清,到处都是素的。   “老太太,过年了来看看你。”景灼站在墓前,沉默了一会儿,“没什么想说的,就让你看看我过得挺好,不用惦记。”   年三十到初三雪一直没停,程落打着伞站在他身旁。   “还有了个给我撑伞的。”景灼笑了笑,“是不挺意外?”   “科长放心,”程落说,“我会一直给他撑着,刮风下雨,以后我就是他的依靠。”   -   这依靠大多数时候坚实,但也偶尔会柔弱一下。   除夕那天晚上他光急着下来找景灼,睡衣外套件厚外套就出来了,一冬天没感冒,因为在雪地里站一会儿着凉了。   这就有点儿惨了,年假本来满打满算就一周,剩下一半的时间都只能窝在家里养病。   不过他也并不介意,毕竟家里还有个也不怎么愿意出门的。   “能行吗?”景灼往他身上盖了床毯子,坐到旁边研究这个神奇的配方。   葱茶,大葱煮熟泡茶的那种。   “比姜汤管用。”程落捂在毯子里声音带着鼻音,闷闷的,“程忻然小时候着凉了我妈都给她喝葱茶配感冒灵。”   “我寻思有感冒灵就行了。”景灼打开冰箱翻了翻,正好有之前没用完放再保鲜盒里的葱段。   “她也那样想。”程落笑了,“所以葱茶这个东西差点儿从我家失传。”   “到你这儿又继承延续了。”景灼把葱下锅煮了,顶着一股折磨鼻子的味儿趁熟葱水沸腾泡上茶。   端给程落,程落看了一眼,憋着笑:“你先尝尝。”   “您可千万别跟我客气。”景灼刚要把葱茶塞给他,顿了顿又微微抿了一小口,竟然面不改色,“不热了,喝吧。”   程落美滋滋儿的:“要天天感个小冒也不错,我勺太会照顾人了。”   “闭嘴吧。”感冒了头发丝儿都不支楞,景灼搓了把他的头发,“喝。”   程落还是不接:“再照顾一下,试试我发烧么。”   “咱是现代人,有测温仪器。”景灼从茶几上拿起温度计,隆重介绍,“给人类测体温的仪器,是不是很神奇?”   “真没劲啊勺。”程落往毯子里拱了拱,“那所有人类感冒时都有景灼么?”   溜嘴皮子他能一直没完没了到葱茶放凉,景灼很霸道地按住他,俯身贴上他的额头。   程落闭上眼,跟谁要亲他似的。   半天,景灼松开他:“真暖和。”   “还记着呢?”程落听着这句有些耳熟的话,愣了愣:“说,是不是那时候就惦记我了?”   “你不也还记着。”景灼笑了笑,“就这么小心眼儿,心眼儿太大怕你溜走。”   “哎!”程落支棱了一下,坐起来看着他,“情话水平突飞猛进啊?”   “把这个喝了就再给你说一句。”景灼说。   程落端起来传家宝葱茶,闻了闻之后皱起眉,喝一口杯子差点儿飞出去。   小杯子整天被吓来吓去都要吓出来神经衰弱了。   “……算了。”程落放下杯子,“改天再听也行。”   “味觉失灵的都喝不下去了?”景灼乐了。   “这个味儿能打通味觉。”程落皱着眉缓了一会儿,仰头一口气喝了。   景灼敷衍地竖了个拇指,转身要回厨房把这杯子洗个十遍八遍的。   刚起身就被程落拉住手:“说吧。”   “说什么?”景灼愣了愣才想起来,开始装傻。   论耍无赖那是肯定玩儿不过程落的,程落把他拽回沙发上,搂住不动了:“不说不放你走。”   “耗着呗。”景灼干脆也不动弹,任由他抱着。   学会了这是。程落哑声儿了两秒,然后听见景灼说:“反正……反正得耗很长时间。”   “听不懂。”程落笑了,“很长时间是多长时间?”   景灼在他手背上挠了挠,小声说:“无限期。”   -   年假过后一开班就是好一阵忙,景灼忙开学,但稍好些,除了一三五开会基本都能准点下班,程落跟长在医院了一样,晚上不到九点不回来,有时候好不容易八点前下班,一个电话又给叫回去了。   好在早上时间同步,程落电动车除了特殊情况要马上赶到医院,已经被景灼禁行了。   早上送景灼上班再去医院,一周后安韦很惊奇地问他:“怎么不骑电动车来了?”   “带人太危险。”程落从上衣兜里拿出钢笔,有意无意地在这个没对象给送钢笔的人跟前晃了晃。   “噢……”安韦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你带谁啊?!”   程落低着头写病历,只笑不说话。   “叛徒!”安韦捂着心口,朝办公室大声小吆喝,“咱科室出叛徒了啊!程某脱单了!”   “啊?!”一堆正凑在一起写报告的实习小姑娘立马看过来,声音里满是失望。   安韦砸着嘴:“院草也有被收的一天……是谁啊?”   “谁啊谁啊?”   “医生还是护士?”   “快说吧程大夫我们好奇死了!”   “哪个科室?”   “不是咱院的吧!”   叽叽喳喳声中,程落抬头看门口:“主任。”   一众人瞬间闭了嘴,低头各种忙活。   办公室里迟迟没动静,反应过来的时候程落已经笑着快步离开了。   今天没手术,满病房蹿一天也挺累,下班又开会开到八点多,晚上回到家,电梯刚“叮”一声打开对门就敞开一条缝。   缝后没人,也没动静。   程落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清了清嗓子:“大晚上的,是不是谁在这儿等男朋友回家呢?”   景灼从门后闪出来,抬头跟他碰了碰鼻尖,又亲了一下,感觉还不够,也是等半天了呢:“亲我。”   程落往后仰。   景灼也不直接暴力上手,跟着他往前倾。   两人唇间始终隔着一点儿距离,程落挑了挑眉,欠得没边儿了。   “不给亲啊?”景灼转身,“走了。”   下一秒被程落按住肩吻了下来。   挺长的吻,具体多长他不知道,反正最后有点儿喘不上来气了。   “下回别在门口等我了。”程落抹了抹他的下嘴唇。   “没。”景灼嘴硬。   其实就是从下班回来备完课后玩着手机徘徊在门边。   程落没说话,拉着他走到对门,抓着他的手录指纹。   “来我这儿住吧。”“录入成功”的提示音后,程落说。   “嗯。”景灼点点头。   “其实住对门也有坏处,”程落笑了,“万一哪天吵架,那你离家出走可不就太简单了。”   景灼回去收拾东西,收拾半天才拖出来两个大行李箱。   程落愣了愣:“慢慢收拾,忘了什么再回去拿。”   “一次都拿过来吧。”景灼说,“省得你总觉得我随时要跑。”   “你就是很容易跑。”程落从背后抱住他,在他耳朵上咬了一口,“以后还跑吗?”   “不跑。”景灼笑了笑,“赖在这儿了。”   -   跟牵手拥抱接吻上|床的正常进程步骤的情侣不一样,该办的都办了彼此摸得太透,没在一起多长时间,就已经有了老夫老夫的感觉,意外地和谐。   但在看睡前视频这件事儿上还是毫无共同语言的。   景灼一边看着紧张诡异的画面一边听着身后程落看田世龙土味时不时发出的笑声,觉得自己快要精神分裂了。   程落放下手机后翻身过来从背后搂着他,可能是看社会龙哥看得浑身是胆,竟然提出要跟他一起看。   景灼赶紧把手机扣了:“已经看完了,睡觉。”   程落一手搂着他,没吭声,另一只手摸过手机,戳了两下之后给他看。   是和程忻然的聊天页面,程落让她推几个恐怖片过来。   程忻然咔咔推了五六部,占了满屏。   其中有几个是景灼看过的,他随便挑了一个点开。   程落好像挺精神,迅速把枕头立起来垫起手机。   “用平板看多好,手机费眼。”景灼说着要下床。   “别了。”程落把他按回来,“小屏……就行。”   接下来的一个多小时,景灼像个大靠枕大毛绒玩具一样被他抱着,出点儿什么恐怖的就被猛地抱紧,不恐怖的时候程落手也不老实,捏捏这儿摸摸那儿的。   虽然体验了一下毛绒玩具的感受,但不得不说,这种冬日假期跟程落一起缩被窝里看恐怖片还是挺享受的。   这么多年一个人的小消遣突然有另一个人加入,跟以往的感觉完全不一样,或者说重点就不是放在电影上了。   片子结束,程落可算松开他,景灼活动一下在床上翻了个滚儿,胳膊都麻了。   “再来一个?”程落竟然把手机给他,“挑挑。”   “明天吧,困了。”景灼拿过来扒拉了一下,退出的时候看到自己的头像聊天框。   备注毋庸置疑的是“勺”。   “换个备注。”景灼说。   “换。”程落胳膊从他背后伸过来,凑得很近,点开备注,然后把更名权交给景灼。   景灼纠结了一会儿,改成了自己的姓名。   程落叹了口气,亲了一下他发顶,把下巴搁他头顶上:“勺啊,给微商备注都不带这样的。”   景灼想起来田世龙的A哆啦梦,在自己名字前边又加了个A。   程落拿过手机戳了几下:“这个怎么样?”   A宝贝勺[猫/emoji]。   这是什么奇形怪状牛鬼蛇神|的名儿。   两人乐了一会儿,程落好奇地拿过他的手机:“你给我备注的什么?”   “炮。”景灼说,“你也换个。”   “好无情啊。”程落“啧”了一声。   然后手就悬在屏幕上不动了。   “我教你,A宝贝落狗。”景灼笑得不行。   程落想半天想不出合适的,景灼伸手过来,改成了“程落”。   “我是一个不配在通讯录顶上的微商吗?”程落很痛心。   “就这个吧。”景灼放下手机,“名字就很好,平时也是这么叫的。”   “那我也能叫备注上的是吧。”程落在他脑袋上蹭了蹭下巴,“宝贝儿?”   景灼哧溜一下子钻被子里了,蒙上头,脸有点儿烧得慌,还特想笑。   “宝贝儿宝贝儿宝贝儿。”程落欠得,戳着一坨被子一直叫他。   魔音贯耳,景灼掀了被子,攀住他脖子直接堵住他的嘴。   程落得逞,托着他后脑勺把他慢慢放倒。   接吻是个舒|服且神奇的事儿,两人微微分开时,都有些喘。   景灼正要关灯,被程落抓回手按住。   还意味不明地捏着他的左手无名指,跟自己的比对一下,景灼的更纤细一些。   面对面开着灯,景灼有点儿不好意思,脸偏到一侧。   程落压|在他上方,在他眼角轻轻亲了一下:“宝贝儿,看着我。”   【叮,自行脑补时间】   -   交换岗是三月份到期的,不知道班里学生从谁那儿听来的消息,景灼一大早去看晨读的时候几十号人桌上摊着书,没有背的,都巴巴望着他。   “……怎么了?”景灼一惊,上下检查了一遍自己,都穿全了没穿反没穿成程落的衣服露出来的也没有痕迹……没什么不对啊?   “低头,出声背,会考都能过了是吧?”   班长率先开了口:“老师,你教我们到什么时候啊?”   班里小孩儿问出来这个问题景灼是没想到的。私下里他经常找学生针对性地谈话家访,每个学生他都比较了解,课上也就很少讲道理教训人,表面上就是无情的教书机器。   这班学生显然很舍不得这个无情教书机器,都眨巴着眼看着他等官方回答。   景灼自己也说不好,刚才这儿找着合适的人合适的生活状态,其实还没有马上就走的打算:“再说,一时半会儿走不了。”   讲台下一双双眼睛还是不放过他,好像都不太满意这个答案。   “没睡醒的去走廊背。”景灼敲了下讲台,一挥手,“出声。”   教室里逐渐响起嗡嗡的背书声。   景灼照例在教室里转悠一圈,这伙学生一开始有不少跟程忻然一个类型不服管的,其实私底下多聊聊,都还挺吃景灼软硬兼施这套。   该管的管不该管的景灼从不多说,成绩上去别违反校规,其他什么涂指甲订外卖逛学校超市,他从不拿这些叠黄历开涮。   这个年纪的半大孩子就这样,管得越多越有逆反心理,本来就是年轻老师,观念上就可以跟他们近一步。   正寻思着走出教室,正巧碰见吴老师站在门口。   “学生舍不得你走了?”吴老师锃亮着半秃的脑壳,笑着拍了拍他的肩。   “是想赶紧换班主任吧。”景灼笑笑。   吴老师压低声音:“你怎么想的?”   “还没定。”景灼说。   其实在六中上班,再忙的时候也比在实验清闲,寒暑假不压缩,早晚自习也都是正常时间。   在县城的这半年见过各种各样的人,体验过跟在市里不一样的生活。从地地道道的菜市场到开发区的新居,烟火气早就渗进了三餐一宿,这儿的生活更能让他安心。   何况他在市里的确没什么牵挂的,独居学习工作,整个人都有些麻木。   “想什么呢?”晚上程落得空跟他下楼散步,街上人不算多,偶尔走过去一堆穿着红衣服放土嗨的大爷大妈暴走团。   “想回不回实验。”景灼扶着他的肩走上路沿石,“听同事意思留在这儿不难办。”   “肯定不难办,有个重点高中来的老师学校肯定想留。”程落抓住景灼的胳膊帮他稳住重心,“摔下来我不接你。”   “回忆路牙子飙车手翻车的惊魂之夜。”景灼笑了,突然松开手往旁边一晃。   “哎!”程落赶紧接住,这一晃直接跌进他怀里。   “看,这不接了么。”景灼扫了眼四周,都是夜跑和散步的人,没人注意树影下的他们,转过头飞快地在程落脸上亲了一口。   程落用力搂了他一下:“要是那天晚上我没骑电动车,是不是现在就不能接住你了?”   “可我还要家访。”景灼轻声说,“最开始应该是一通电话,当时我在心里没少吐槽,这家长拽什么拽,怎么这么忙呢。”   “你现在也没少吐槽。”两人继续往前走的时候,程落抓住他的手,两人隐在连绵树影下,“那要是你教的不是程忻然她们班呢?”   “老太太还要住院。”景灼继续替他说了,“如果你不是她主治医生,后来还有对门邻居要当。”   “嗯。”程落嘴角一直勾着笑,扭头看他,“反正弯弯绕绕兜兜转转都逃不了。”   “所以没办法,我只好从了。”景灼捏捏他的手,顿了一会儿,眯着眼看远处的路灯,“不想回实验了,在这儿挺好,有种从以往二十多年里……挣脱的感觉。”   “以前被什么困住过?”程落问。   “习以为常的、麻木了的孤独。”景灼说,“一直以为习惯了,现在才知道和解不了,我是个普通人,甚至比其他普通人更排斥孤独。”   “在哪儿都一样的,以后不孤独了。”程落说,“想回就回去,让人一看,哎景老师挺厉害,去六中一学期带了个对象回来。”   景灼笑了:“还是彻底跳出来跟那儿拜拜吧。”   他想起来之前老太太犟着非要留在这儿,那时候不理解,现在自己也有了这种情感上的归属感。   以前他对“家”的定义也只是常住的房子,现在知道,这房子里有人惦记着,有灯常亮着,有出其不意的温暖,这才是他那叶小孤舟该停泊的岸。   第二天他把这个意向跟吴老师提了一下,下午就被校长叫去,二话不说上来就要给封高二副级部主任。   这个年龄当上副级部主任的少之又少,六中早年的固定优质师资都在,就是缺一些新鲜血液。   彻底办完转调是四月份,跟学生们说要带他们到毕业的时候,整个班都沸腾了,有几个耍心眼儿的趁乱把没做完的作业藏起来,被景灼一眼瞅准,让他下课单独带作业去办公室。   一片笑声中,黄承志扭头问程忻然:“你怎么没啥反应啊?”   “因为我有预知未来的能力,上个月就知道了。”程忻然神秘兮兮地挑了下眉,黄承志对她的崇拜度瞬间又升了一个档。   她从桌洞里掏出手机,悄悄对着站在讲台上的景灼拍了一张,转手就发给程落。   -叮!前线记者为您分享嫂子工作照一张   程落刚做完一台微创,正洗手,安韦听见他手机振,弯腰凑到桌边看了一眼:“你妹找你。”   “让她上课别玩手机。”程落回头说。   安韦点开消息,看见程忻然发来的这行字,以及这张照片。   照片上的年轻人特别眼熟,去年上班天天在程落身边见着他,一眼就认出来了。   但跟下边这条消息的内容……   安韦百思不得其解地对着聊天页面盯了半天,猛地直起身。   好像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   科室的同事都共事好几年了,安韦和程落是同期来的,天天被他损来损去是真的,关系挺好也是真的。   但这事儿实在让安韦这种全身心奉献医院上网只刷浏览器资讯的男青年十分震惊。   程落!程哥!我们院草程大夫!竟然是个同性恋!   同性恋好像还有个更洋气的说法,安韦想半天没想起来是什么,也不知道该假装没看见还是委婉地问问程落。   不过假装没看见是不太可能了,毕竟消息都帮他回过去了。   安韦这一星期都处在巨大的世界观崩塌中,不是觉得恶心或反感,只是单纯的震惊。   男同竟在他身边。   表面还跟以前一样,一起查房一起蹲值班室,直到程落生日这天。   医生哪有什么生日可过,平时休个班半夜听见救护车声都能直接蹦起来,科室里每个人休假时间也不一样,整个儿就是一屋子陀螺。   他生日那天刚好碰上安韦休班,安韦跟他换了班,临下班的时候终于忍不住问了:“今年生日有人给过了是吧?”   “嗯。”程落看上去挺愉快,从更衣室出来,嘴角勾着笑。   安韦差点儿就问出来“男的女的”了,控制了一下才又试探着问:“到底谁啊,能让你下班都积极了。”   程落却坦然地笑笑:“你不是都见过照片了么,就是他,之前在黄科长那儿陪床。”   “真是啊……?!”安韦眼珠子都要掉出来,没想到程落就这么大大方方说出来了,赶紧压低声音,“小声点儿,别让人听见。”   程落还是笑,散发着那种想不到吧我对象你见过没错就是他的恋爱酸臭味。   “要杀我灭口吗?”安韦第一回碰上男同竟在我身边的情况,不知道被迫向同事出柜的后果是什么严重水平,“程哥放心,嘴必须严实,绝对保密。”   程落拍了拍他,安韦这个接受程度让他很欣慰。   刚要走,又听见安韦小心翼翼问了一句:“那个……你们谁是……就,总得分个上下……?”   “手术刀搁哪儿来着?”程落看了他一眼。   “当我没问!”安韦赶紧收起来自己满得已经溢出来的好奇心,“生日快乐百年好合!”   今年生日程落的确挺快乐的,虽然这是他挺不想接受的三十岁生日。   三十的老男人了,竟然还为过生日乐一整天,从下班到回家,他嘴角的笑就没放下来过。   一进家门他外套都没脱:“勺?”   没人应。   程落顿了顿,走进卧室:“宝贝儿?”   家里犄角旮旯全都看了一遍,景灼的确不在家。   加班开会?还是出去遛弯了?   老男人心里跟对象一起过生日的小愉快瞬间蔫了不少。   他给景灼发过去个委屈的表情,半天没人回。   眼瞅着天都黑了,这程落哪能沉得住气,一个电话直接拨过去了。   手机振动的声音从卧室里传来,程落一愣,把搁在脸边的手机拿开。   手机在家人不在,程落更纳闷儿了,自己坐沙发上挺煎熬地一会儿一看表地等。   看到第五次的时候终于坐不住,走到门口刚打开门,被一个巨大的盒子吓了一跳。   “啊!”盒子好像也吓得不轻,一哆嗦,发出一声惊呼。   “这干什么呢?”程落把景灼抱着的大盒子接过来搬进屋里,看来三十岁可能是真有点儿老了,竟然差点儿闪了下腰。   景灼甩着酸痛的手走进来:“这不是给哪个三十的过生日么。”   “可以了啊,年轻人。”程落笑了,“三十的也能让你明儿下不了床。”   “什么人啊这是。”景灼虽然这么说着,自己非常双标地在他后腰摸了一把,“多大人了还闲着没事儿开黄腔。”   “不就回家跟你开。”程落转过身来搂住他,捏了下他的鼻尖,“今晚上怎么过?”   “不是你生日么,怎么问我。”景灼被他捏鼻尖捏出经验来了,伸舌头碰了一下他的手。   不知道是不是程落的手太凉,好像舔到什么凉丝丝的东西。   “这什么品种的小狗?”程落被他这个反应逗乐了,捧起他脸一通搓,“听你的。”   “我想不出来。”景灼说,“想一个多星期了,什么吃饭约会在家过二人世界太没新意了。”   “还要多有新意啊?又不是全国青年创新大赛。”程落笑着说。   景灼摸到他后背上一道浅浅的疤痕,凹凸不平,从肩胛到腰。   好好儿一正经医生,不知道的以为之前混黒道呢。   每次碰到或看到这道疤,他心里都有点说不出的滋味儿,又酸又暖,更多的是心疼。   他按住程落在自己脸上乱摸乱捏的手:“其实都一样,都是跟你过。”   “不乐意呗?”程落故意逗他。   “不乐意也得过,”景灼稍微偏开头,顿了顿,“反正得……过一辈子。”   “什么?”程落夸张地吃了一惊,低头把耳朵凑过去,“没听清再来一遍,快。”   “就说一次。”景灼从他臂弯里灵活地钻出来,轻巧走开。   程落自己美了一会儿,走到箱子旁边:“这生日礼物?现在能看么?”   “看吧。”景灼坐到旁边,程猫走过来,他抱起来放到腿上。   说实话还是非常好奇这个一拿哗啦响还特沉的大盒子里到底是什么,他打开后又结结实实吃了一惊。   一大箱子各种各样的小箱子。   有的能从包装上看出来是什么,墨水笔筒剃须刀杯子香水靠枕颈椎按摩仪,各种风格什么东西都有。   “这是聘礼的规格吧?”程落扒拉着盒子们愣了一会儿,扑哧乐出来了,笑得不行,蹲下连猫带景灼一块儿抱进怀里。   景灼早知道是这个效果,挺无奈:“笑什么!”   程落笑了好半天才缓下来:“勺,你太可爱了。”   “让我分析一下你的心路历程。”程落说,“准备了挺长时间,觉得什么都不错,这个也行那个也行,最后囤了一大箱。”   “厉害。”景灼也笑了,“怎么样,是不挺过瘾的。”   这是景灼第一次正儿八经给人准备生日礼物,跟新手跳过教程打游戏上来就对着小兵一通收割似的。   “过瘾。”程落点点头,在他脑门儿上亲了一口,变魔术似的从外套兜里掏出来一个小盒。   然后打开,变魔术似的取出来一枚戒指,戴到景灼左手无名指上。   正正好,景灼愣神儿的时候,他抬起自己的手晃了晃。   是一枚同款的戒指。   “你过生日我还有礼物啊?”景灼转了转戒指。   “聘礼都下了,那不得立马盖章烙印。”程落抓住他的手,十指相扣,两枚戒指传递着两人的体温。   “戴上就不许放开了。”程落说。   “嗯。”景灼应了。   两人都没说话地看着握在一起的手,气氛不能再黏糊了,猫看了都悄悄溜走。   “发表一下三十岁感言。”程落清清嗓子,说,“这三十年过得马马虎虎普普通通,但好在赶在三十之前碰见个我特别喜欢的小年轻。”   “小年轻也这么想的。”景灼笑了,也拿出来两个小盒,里边是对戒。   这下程落愣了。   “这样吧,”他给程落戴上:“一手一个。”   “两只手,以后都不许放开。”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