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你爹   作者:李狗血   简介   你是沧海一粟,也是我的沧海。   美貌掌门攻(司劫)×魔教教主受(厉执)   【狗蛋篇】   厉狗蛋最爱的事,是他爹厉执躺在小河边晒太阳,晃着二郎腿色眯眯给他讲:说起你娘,那是肤白貌美,细腰长腿……   他蹲在旁边咔咔搓衣服,能听到太阳落山。   直到有一天,村里真的来了个肤白貌美大长腿。   却对他说:我是你爹。   【厉执篇】   厉执记得他和司劫统共就见过三回。 第一回 ,厉执被司劫揍成一条死狗,半月没能下地。 第二回 ,教内遭屠,厉执又分化为地坤,穷途之际遇到司劫,厉执心想,自己这滩污泥,偏要弄脏他这朵高岭之花。   此后星霜荏苒,七年苟且,司劫还是找上了门。   这第三回 ,却不是预想中的打骂杀伐。   厉执百思不得其解,怀疑他是不是要偷孩子。   【司劫篇】   并非只有三回。   他一日认不出来他,那就,多日。   古风abo(天乾a*和元b*地坤o),强强,走心走肾,甜虐,HE。   甜宠 武侠 ABO 先婚后爱 生子 第一卷 神酒   1.狗蛋   傍晚,阴雨连绵,灰矮的破房子孤伶而立,一方草顶堪堪封住天空,雨水托着零星几块斑驳的碎瓦,支楞巴翘的茅草被风吹乱,像流浪汉的碎发,贫穷得稍显滑稽。   “钱呢?”   屋内,厉执哼哼唧唧舒展四肢,朝厉狗蛋一伸手,手指猥琐地来回捻着。每月焚骨烧心的几日终于熬过去,他只觉浑身清冽畅快,嗓音虽然还有些沙哑,却透着无比惬意。   厉狗蛋仰头看他又生龙活虎的模样,没吭声,只转身出去,不一会儿带着一身潮气回来,把早就准备好的一盆水端进来。   木盆放下的时候到底还是洒了一些,厉狗蛋生来手脚有疾,做事没法和寻常人一样平稳。眼下爷俩自然是早就习惯了,厉执看着他蹲在地上费力拧了块粗布,熟练地爬过来给自己擦这几日熬出的一身汗水,舒服地哼了一声,以为他没听见刚才的话,又问了一遍。   “钱呢?”   “……”   感觉到厉狗蛋动作明显顿了一下,厉执突然眯起眼,将人一把揪到身前,单手拎着他瘦小的身板,瞪眼道:“这回的沙果又脆又甜,你可没给我贱卖了吧?”   “没有,”厉狗蛋晃晃悠悠地看向他,稚嫩的小脸竟露出不耐烦,“爹,放我下来。”   厉执一愣,以为弄疼他了,神情讪讪的放开他:“那你赶紧把钱——”   “没钱。”没想到厉狗蛋一落地,立刻笃定地开口。   “啥玩意?”   厉狗蛋低头捡起刚掉在地上的粗布,又重新放盆里拧了一遍,低声道:“都被我吃了。”   “……”厉执显然不太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张着嘴巴问,“你,你再说一遍?把啥玩意吃了?”   厉狗蛋抬眼:“你躺着的这几日,我实在饿,就把沙果都吃了,没有卖钱。”   “……”   屋内一阵静默,只剩房檐滴滴答答继续落下的声响,墙面如皲裂的糙掌,沧桑而执着,与厉狗蛋波澜不惊的眼神搅在一起,难免愁人。   厉执不能理解:“你把那一箩筐的沙果都吃了?你饿的话,不是叫你去卖了钱再买些米么——不对,那筐呢?筐也被你吃了?”   厉执视线扫了一圈,确实连那破破烂烂的箩筐都不见了。   “嗯,”厉狗蛋表情依旧不变,挂着不属于七岁幼童的淡定,解释道,“筐受潮烂了,我给扔了。”   厉执再忍不住,一巴掌拍过去:“臭小子!”   厉狗蛋被他拍得一个趔趄,差点踢翻木盆,便站在原地不动了,也不说话。   厉执气鼓鼓盯了他半晌,一开口还要骂人,肚子却先一步叫唤起来。   咕噜噜几声,话到嘴边又变成:“那你也没给我留点儿?”   家里米袋早就见底了,所以他才采了野果打算拿到村口卖,要不然他们爷俩又得饿肚子。   他每年入秋都会去山上采野果,专门挑普通百姓采不到的地方,尤其猛兽出没的深处,往往能采到品相滋味都特别好的,能卖个好价钱。   可惜这次情期莫名提前,要是等结束了再去村口集市肯定要烂掉很多,没办法,只能叫厉狗蛋替他走一趟。   本以为一睁眼就可以哗啦啦数铜板,哪料到厉狗蛋风轻云淡的几句话,竟是把他辛辛苦苦精挑细选的货物都给吃了?一颗都没给他留?   窸窸窣窣的动静响起,厉执一肚子火,越想越气,却见厉狗蛋摸着身前破旧的布衫,突然摸出一小团皱巴巴的油纸包,递过来。   “给你留了这个。”   厉执没好气地抓在手里,一打开,扑面一股甜香。   是他最爱吃的糖藕片。   厉执疑惑看向厉狗蛋:“哪来的?”   “阿眠姐给的。”   阿眠算是村里和他们关系最近的人,倒确实经常给他们送些吃食。   然而厉执又直直看了他片刻,心情却并没有转好。   “都快长毛了!你还给我吃?”   眉毛一竖,厉执手指头戳上厉狗蛋脑门。   厉狗蛋一直绷紧的面容终于出现少许松动,凑上前不信道:“怎么可能——”   却不等话落,厉执已经捏起两块粗鲁地塞进他嘴里:“你自己尝尝!”   然后不顾厉狗蛋呛得咳嗽,厉执捞过人,三两下就给他衣衫解了,摁在腿上噼里啪啦几巴掌。   “臭小子,知错了没?”   厉执喘着粗气,咬牙切齿问。   厉狗蛋趴在那,伸手擦擦嘴角的糖渣渣,隔了半晌,竟真的垂下头:“知道。”   “错哪了?”   “……不该偷吃沙果。”   “……”厉执闻言眉头皱得更紧,又一巴掌落下的同时开口,“你给我在家里接着反省!”   说完,他再待不下去,凶神恶煞地冲出了屋。   头顶细雨,雨丝附着七年艰难竭蹶中早已不那么细腻白净的面颊凝成水珠,和身上未干的汗水相融,凉凉痒痒的,他却没心思擦一下,只一路施展轻功,形如鬼魅般将本就不大的兑水村翻了个底朝天,不出一炷香的功夫,就找到了心中所猜测的情形。   厉狗蛋心智再成熟,也不过垂髫小儿,撒起谎来其实漏洞百出。   厉执蹲在通往村口集市的一条小路,看着地上残存的烂果子,以及不远处被踩扁的箩筐,心里已然有了眉目。   什么狗屁的肚子饿全吃了,刚才掀他衣衫都看见了,小肚子瘪瘪的,哪里像吃了一箩筐沙果?   那臭小子,分明是又被欺负了!   看地上这些沙果的腐烂程度,起码也得有几日,怕是他一出门就遇上了麻烦。厉执仔细又看了看,果然从泥土里翻出几颗被啃过的果核,上头的齿痕参差不齐,对方明显正逢龀齿,不是村里那群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皮猴子还能有谁?   意识到厉狗蛋在自己情期这段时间很可能只吃了些阿眠给的糖藕片,还要惦记给他留着不敢多吃,不惜编瞎话也要隐瞒他,厉执把拳头捏得嘎嘎响,脸色比头顶的黑云还要阴沉。   “二柱哥,那小残废这几天都没动静,不会跟他爹告状了吧?”   赶巧,厉执正琢磨先从哪家的皮猴子开刀,这就有送上门的。   无声无息地藏身在繁茂的树杈间,厉执垂眼看树下三五个小娃娃一边欢快地踩水洼一边越来越近。   “怕什么,他敢告状下次还收拾他!而且我娘说了,那小残废肯定是捡来的,他爹一点都不在乎他,你看他一瘸一拐的还要干活呢。”   脆生生的童音掺杂在雨丝里,钻进厉执耳朵,像是一根根小刺。   “再说,你还怕他那个孽种?上辈子不知道造了多少孽才会变成这样——”说着,叫二柱的小娃娃双手夸张地摆动,双脚迈着别扭的内八,抖来抖去学起厉狗蛋走路来。   惹得另外几个小娃娃前仰后合地笑。   嗤。   给厉执都逗笑了,笑得宛如一头恶犬。   悄然跟在他们后面,直到其他几个陆续回了家,只剩那叫二柱的,厉执抬头望望天,眼瞅着暮色四合,心想小兔崽子,属你耍得最欢,今儿看我不整死你……家的鸡。   “呜哇!”   便见李二柱才进院子,瞪着一鸡窝的血嗷一声,紧接着眼前嗖地闪过道道黑影,发出厉鬼索命般的呜咽,吓得他傻杵在原地,两条腿更是抖成筛糠,直到鲜血四溅的死鸡从天而降,沾了他满手,终是一屁股坐在地上,褐色的裤腿迅速染成更深的颜色,竟是吓尿了。   等他爹娘闻声出来的时候,他正抱着死鸡一把鼻涕一把泪,抖着嘴唇还未开口,他娘已经提着大扫把劈头盖脸抡过来。   “小兔崽子你敢宰了阿花!见天的就知道吃!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不是我……有鬼……鬼……”李二柱抱头连滚带爬地叫唤,却全被淹没在他娘彪悍的大嗓门里。   厉执这时乐呵呵地躺在他家房顶,翘起的一只脚有节奏地来回晃悠,半晌,院子里才逐渐安静下去。   他也换了个舒服的姿势,一边听屋内断断续续传来的抽噎声,一边呼哧呼哧打起盹来。   不出所料,半个时辰后,他是被飘出的肉香熏醒的。   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厉执扒开一块房瓦,透过缝隙眼看那一家三口已然又其乐融融坐在一起,李二柱他娘正不停往他碗里夹肉。   不过李二柱应是吓得狠了,没吃几口就揉着明显被揍肿的屁股撂了筷。   厉执舔了两下嘴唇,耐心又等这一家人忙活完,熄灯后才泥鳅似的翻进去,与黑漆漆的灶房融为一体。   这李大娘炖鸡的手艺是全村最好的,把剩下半只还温热的炖鸡一股脑塞进油纸包好,厉执舔掉指间汤水,再不耽搁,心满意足往回赶。   也不知道厉狗蛋睡了没,臭小子贼喜欢吃鸡。   他先前揍他那几下其实就是气他撒谎,难道真像别人说的,他觉得自己平时待他刻薄,不会在意他,所以不肯告诉他?   想来是的。   厉执犯了别扭,因为这其实正是他一直所期望的结果,他不信什么舐犊情深,也不指望父慈子孝,毕竟谁离开谁,都是要活的。   可是……厉狗蛋是他的崽,他怎么待他都行,外人谁敢欺辱他,他定要报复回去。   耳畔呼呼刮过风声,厉执脸色臭臭的,索性不再多想,只加快在林间穿梭的速度。   却在眼看过了前方小木桥就是他家时,突然慢下来,面容绷紧。   大意了。   这里有其他人。   准确的说,是他被跟踪了。   极为强鸷的气息就隐藏在附近,应是跟了他有一段路程,他竟然一直毫无察觉!   沙沙的脚步倒也没停下,厉执只假装累了歇歇脚,没有十足的把握,不敢打草惊蛇。   被这般级别的高手盯上自然不会是因为他偷鸡摸狗这点儿事,估摸着是他的行踪暴露了。他想不通为什么会暴露,只知道仇家太多,他的安生日子可能要到头了。   凝神屏气片晌,直到厉执大抵判断出对方藏身方位,立刻毫不犹豫,七年不曾离手的“逢鬼”自他袖口刹那涌出,夹带着细微不易察觉的破风声一闪即逝。   那是三枚发簪一般粗的飞针,速度之快,夜幕下几乎完全注意不到,而其中最致命的,是飞针之间相互缠绕着极细的丝刃。   “逢针如逢鬼,缝骨不留痕”,说的便是曾经大煞四方的魔教——九极教镇教邪功之一。   但凡被“逢鬼”入体的人,全身筋骨再也不受自己支配,而是任由对方飞针走线,有的骨骼尽数错位,有的五脏六腑倒置,更有甚者,四肢皮肉会被重新接合,总之就等同于一块破布,任人缝补。   身为昔日魔教教主,厉执对这门邪功的运用自然登峰造极,这世上还鲜少有人能安然接下他的逢鬼。   ——鲜少,但并非没有。   眼前仿佛有袅袅薄雾不断升腾盘旋,绕得厉执直有些晕乎,只隐约看见刚被他掷出的飞针竟完全不再听他内力驱使,而是势头一转,“嗖嗖嗖”接连朝自己逼近,逼得他霎时失了前一刻的笃定狠辣,惊慌大跳着步步后退,怀里的半只鸡都给震飞了,最后狼狈跌坐在地,头皮发麻地看着三枚飞针钉入距离自己裆部咫尺的地方,脸色煞白,半晌才缓过神。   “……操他娘的!哪来的狗贼!嫉妒你爷爷鸟比你大是不是!”   --------------------   设定补充:情期=FQ期,信香=信息素,结契=标记。 预警:这文两个主角都不是完美的人,也都不怎么会谈恋爱,会猜忌,会吵架,也会有幼稚的一面,如果不喜欢退出就好,尽量不要骂他们,感谢。另外有啥疑问可以来敲作者微博@柏金豆   2.媳妇   明显看出对方功夫在自己之上,又似乎不急着索命,厉执也不白费力气了,破口大骂一通之后,小心翼翼从裆前收回逢鬼,扭过头,先去看那滚落一旁的半只鸡。   厉狗蛋还饿着肚子,可不能浪费。   未成想,他一溜烟过去正欲捡起来,耳尖一凛,来不及思考,又匆忙缩着脑袋飞速闪开,堪堪避过了几乎贴着他面颊而至的凌冽剑气。   “……”   瞪着被一剑扎穿的半只鸡惊魂未定,厉执只觉对方欺人太甚,咬牙切齿间转身,却忽然意识到什么,猛地回头细细打量那剑。   剑身通体皎白如月,精雕在玉质剑柄中央的太极八卦图泛着滢滢清光,有内力结成的气雾以北斗七星的旋转方向正顺着阴阳鱼头之间沟壑缓缓流转,下方则是双重莲花瓣的精致剑镗,一重朝上托举着卦盘,一重朝下连接双刃,圣洁却难掩锋芒,犹如秋月寒江,傲霜斗雪。   ——紫微七斩。   脑中乍一浮出这四个字,厉执瞠目结舌之下,腿竟是刹那软了。   像是验证他的惊惧,周围挡着厉执视野的薄雾终于渐渐化开,一直未曾现身的人原来就站在他的正前方,他只需仰头便能看见那踏着熠熠星辰,满身清厉如云流卷涌,年纪尚轻却已稳坐江湖五派之首的——天墟掌门人。   “司……司……”   厉执嘴巴有些不听使唤,结巴个不停,叫了几遍也没能把名字叫全乎。   “司劫。”对方替厉执道,声音渊沉,除了出淤泥不染的端洁,更多的是不容抗拒的寒戾。   厉执自然切身领教过他的可怕,加上做贼心虚,眼下不敢直呼姓名,只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指了指紫微七斩:“司掌门……也想吃鸡?”   “那正好送你,趁热吃!”还挺不舍地拍拍那半只鸡,厉执连着剑一起双手捧给司劫,暗暗积攒气力,贼眉鼠眼地试探着往后退了两步,便要伺机离开。   “……”   司劫这次却没有回答,只面不改色注视他半晌,就在厉执猝然施展轻功的同时,眼底蛰伏的猛兽也霎时出笼,袖袍翻飞,整片竹林瞬时草木皆惊,厉执回身硬着头皮与他对峙,一污浊一清辉,两道判若云泥的身影在半空中纠缠不休,却也不过十招,司劫连剑都不曾提起,就给厉执又扔回方才的地方。   厉执趴在地上,“呸呸”两声吐出一嘴土,算是彻底绝了侥幸心思。   他终于明白过来,这人既然在时隔七年后找上门,那决计不可能轻易放过他。   眼下不知是因为正派那套君子理论,还是司劫作为强者的不屑,总归到目前为止,司劫都没有利用他的天乾信香来对他施压,否则别说他根本不需要动用武力,单是释放信香,厉执还不知要露出什么丑态。   于是思来想去,厉执心知自己这局躲不过,干脆翻了个身,躺平了。   “姓司的,”既然摊开来说,厉执马上就露出本性,也不用敬语了,直奔主题道,“七年前那事儿你不用担心,没有人知道。”   “我承认我心思龌龊,我就是想恶心你,谁让初见那回我不过逗弄你师妹几句,你就不分青红皂白揍了我一顿,害我足足躺了半个多月!所以我后来突然分化,碰巧遇上你练功行动不便,就……强迫你操了我。但我可以发誓,我没想要真的跟你有什么关系,结契的事纯属意外!”   厉执这一番话说的又骚又诚恳,倒也没错。当年九极教被屠成血河,他走投无路且偏赶上分化成地坤,他还来不及震惊自己怎么能成了个地坤,铺天盖地的情*就犹如突袭的暴雨,淋的他失魂丧志,本以为不仅活不成更要沦为江湖笑柄,不料绝望之下,误打误撞逃进了司劫闭关的山洞。   他意识早已不清,却至今还记得,司劫一身皑白天墟练功服闭目打坐,分明古板拘束,不似他九极教肆意暴露,可他却盯着他严实的领口,满眼都是布料下仅露出的半截肌肤,尤其再往上那张犹如女子般远山芙蓉的隽美面容,只觉是极致皓洁和霜艳。   他除了疯狂上涌的欲望,只有一个念头,弄脏他!   弄得他与丧家犬般的自己一样,从头到脚满身污泥,再也不能高高在上审视他。   于是连续七日,初分化后不受控制的地坤信香跋扈而恣意地充斥着整个山洞,味道却偏偏与年少猖狂的他截然相反,像是脆甜的冰糖被一颗颗揉碎化开,渗透进壁石泥土,霸占所有感官,叫人满腔满目都是无处可逃的甘爽美妙,唯有沉陷其中任君采撷。   直到情期结束,厉执才瞪着二人满身狼藉如梦初醒,眼看司劫仍不能从练功被打断经脉逆行的重创中完全恢复,提着裤子匆忙跑了。   “你看,我跑了这么多年,对你来说根本没有一丝影响,”厉执见司劫不说话,继续卖力道,“你瞧上哪家小地坤还是可以尽情去追求,当我不存在就得了。”   天乾地坤一旦结契,非得一方死亡才能断绝关系,厉执觉得以司劫的性情,这次多半就是来取自己狗命的,想了想便又补充道:“我要是敢纠缠你,你再杀了我也不迟,是吧?”   “当然了,我知道你觉得跟我干那事儿挺恶心,咽不下一口气。那要不这样……你的紫微七斩,我,我接你六斩!”   传言没有人能活过紫微剑的第七斩,故此才得名“紫微七斩”,但能挺过六斩的,其实也不算多数。厉执这是当真狠了心,他不是司劫的对手,何况前几日才为了抑制情期信香而耗损大半内力,眼下他既然注定栽了,若是想彻底摆脱司劫,总要付出一些代价。   心情忐忑地瞪着完全看不出心思的司劫,厉执难得这般紧张。隔了稍许,忽见司劫终于动了动,果真以掌风唤回地上的紫微七斩。   “你说完了吗?”司劫沉声问。   “完了。”   厉执闭上眼,气沉丹田地准备迎接第一斩。   却等了许久,并没有任何动静。   怎么?反悔了?一定要将他杀之而后快?   意识到这种可能,厉执倏地睁眼,然而不等开口,只见司劫已经素袖扬起,手中紫微七斩朝他面门轻轻一指,上头竟还扎着那半只鸡。   “说完了,就还回去。”   “……”厉执懵逼了,“啊?”   啥玩意?还回去?鸡?   他跟他磨磨唧唧这么久,是为了让他还鸡?   他不杀他了?还是……还完了鸡再杀?   厉执脑内飞转,怎么想都觉得司劫的话匪夷所思,正盯着鸡愣神,紧接着却又听司劫沉沉开口。   “媳妇,听话。”   给厉执吓得一跃而起,腿肚子都拧筋了。   3.吃鸡   “你……你……你他娘的,”厉执指着司劫上蹿下跳,“瞎说啥?谁是你媳妇!”   司劫目不转睛看着厉执,笃定道:“既是夫妻,自然要这么叫。”   “放屁!”厉执更觉难以置信,气急败坏吼,“姓司的!要杀要剐你给个痛快——”   却不等说完,眼前忽地一花,厉执下意识倾身,这次倒是飞速后退间避开了司劫飘飞的袖角,只是他一抬头又见司劫与他近在咫尺,慌忙继续躲闪,奈何司劫步步紧逼,逐电追风般直将他逼退至身后树干,再无退路。   厉执几乎被司劫严丝合缝地堵在夹空里,身体紧紧挨着,一动也不能动。   这姿势十分别扭,尤其司劫的身上有一股淡淡的茶香,应是他的天乾信香,但并不是刻意释放,所以不算明显,更没有强制压迫的意思。相反,兴许是他们结契的缘故,原本一直站在高寒之处遥不可及的人,如今和厉执这样靠近,气息竟然出乎意料的不再那么凌厉,暖烘烘的,像是多年踽凉中意外得来的华光,比集市口小摊上热腾腾的馒头都叫人安心。   示弱的情绪却也仅存一刹那,厉执低垂的目光骤然黯淡,没有完全恢复的内力被他强行聚集催动,欲挣脱钳制。   “我不杀你,”谁知司劫忽然开口了,“你不用紧张。”   不知是错觉还是什么,厉执隐约从对方向来不容置疑的语气中竟听出了一点点柔软和安抚,不确定地仰头望去,正对上司劫深粹的视线。   司劫样貌出众早就是江湖皆知的事,厉执睡也睡过了,可他这样清醒着近距离与他对视,满目惊心的美貌仍旧影响了他的思路,他甚至挺真诚地想,他抱自己这么紧,不怕弄脏他一尘不染的霜袍了?   司劫伸手摸摸厉执头顶还残留土屑的乱糟糟发髻,带着明显慰藉的意味,仿佛以行动回应他的猜疑。   “呸!我紧张个腿儿,”厉执却猛地扭头啐了一口,“你麻溜儿松开,你鸟是大,都挤着我蛋了!”   “……”   于是等司劫终于起身,厉执一骨碌翻出几尺开外,听话地去还鸡了。   他倒要看看,这一向对自己鄙夷唾弃的五派之首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一路上,厉执心思百转,时不时投向司劫的视线明显没有卸下丝毫防备,他自是不信司劫的,毕竟除去他们之间的私人恩怨以外,更重要的,他在五派眼里,始终都是恨不能大卸八块的魔教余孽。   而七年前那场浩劫,也让他与五派之间,切实横亘着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   兴许他现在的行踪早已经彻底暴露,司劫作为五派之首,无疑是前来铲除他的最合适人选,只不过自己身上有他们所求,七年前他们没能拿到手,还不死心,所以司劫才这般模棱两可的态度。   这么想着似乎一切就能说通了?   也不是。   厉执很快却又否定了这一想法,他是地坤,且与司劫结契,按理说司劫若想要什么,直接利用他的天乾信香逼他就范岂不是最为稳妥?何必要这番大费周折甚至不惜出卖色相?   偷瞄向司劫的目光不由又复杂几分,厉执来来回回地猜测着,神色愈发凝重,浑身上下充满了蓄势待发的针刺,像是只等司劫真正出手的时刻。   司劫确实朝他伸出手,将原本保持在三尺距离的他拉到跟前。   “你可以光明正大的看。”   “……”   厉执刚想说你深更半夜杵在别人家房顶拉着魔头的手说这像话?却见司劫原本清明的目光蓦地一变。   几乎同时,厉执也察觉到了不对劲,二话不说率先翻进脚下屋内。   是血腥气。   悄无声息地趴在房梁,厉执确定里头并没有其他藏匿者才又仔细朝那血肉模糊的床榻看过去,借着窗口不算明亮的月光,大致看清了是怎样一番情形。   那李二柱的爹娘,竟是双双毙命,尤其浑身上下肌肉全部错位,四肢拼接成杂乱的一团,头脚连在一处,殷红的血水摊了满床,似乎还留有余温,浓厚刺鼻的铁锈味充斥整个屋子,夹杂滴滴答答流到地面的粘稠细响。   眸底染上不易察觉的灰霾,早已见惯死亡的厉执心中倒并未掀起太多波澜,他只是不得不承认,太巧了。   更巧的是,有人来了。   厉执再没有犹豫,就在火光突然映亮整个院子,约有十余名动作极为利落的高手破门而入之时,厉执已然敏捷地隐入夜幕,先他们一步撤离。   临离开之前,厉执注意到他们每人腰间都挂着一只酒葫芦,质地色泽却不同,似是用来区分身份,心中已有计较,这些人必是来自五派之一——神酒。而他们这般风尘仆仆,衣着还是不属于北地的单薄,显然是接到什么消息连夜赶来,来不及换下。   心事重重地在林中穿行,厉执心知即便他眼下离开,但与这件事却注定脱不开关系。因为那李家夫妻的死状,分明与被逢鬼入体后一模一样!   当年九极教活下来的人屈指可数,兑水村这地形偏远的边境之地,除了他,难不成还有其他残存弟子?可为什么要杀死那对夫妻?偏偏赶在他去偷鸡之后?神酒的人又来干什么?   厉执思绪一时难以捋顺,却在混乱间猛地想起什么,陡然转身,果然看到紧随他身后一言不发的司劫。   “你故意的是不是!”厉执劈头盖脸怒道,“你想嫁祸我!”   厉执这两嗓子当真霸道,给正在沉思的司劫吼得脸上竟露出少有的怔然。   厉执不给他说话机会:“你早就知道那屋里死了人,故意叫我去还鸡,我刚才但凡脚程慢一步就要被你手底下那群酒鬼当场抓住!”   “敢拿美色唬你爷爷,就知道你虚情假意的没安好心!”   厉执骂得唾沫星子飞溅,可这还不够解气,便趁司劫皱眉发怔的空档猛地出手,不料这回司劫竟没有躲闪,真给他打中了,“啪”的一巴掌响亮清脆,又一口唾沫吐过去,转身就跑。   一口气跑到自家破草房门前,才回过味儿来,冤枉司劫了。   他要真想嫁祸给他,以他的身手,怎么可能容他那般轻松撤离。   不过已经不重要了,厉执心里清楚,这小小的兑水村一夜之间来了这么些尊大佛,他是待不下去了,不如在刀子砸自己头上之前带厉狗蛋赶紧离开。   幸亏刚才没来得及去把那半只鸡还回去,厉执暗暗庆幸着,心说臭小子总不至于挨着饿同自己赶路。   结果他一脚把那早就摇摇晃晃的破门踹开,却愣住了。   鸡呢?   他猥琐至极地摸遍全身,发现鸡确实不见了。   啥时候掉出去了?他怎么没有一丁点印象!   思来想去,厉执却也没空继续耽搁,直走向被破门声惊醒正睡眼惺忪起身的厉狗蛋,大声嚷嚷道:“臭小子,你爹要带你出去见世面了,快起来——”   厉执才把厉狗蛋一把薅进怀里,声音却戛然而止。   他瞪着厉狗蛋紧紧抱着的东西,以为自己出现幻觉了。   他啥时候把鸡给厉狗蛋了?   不对,厉执晃晃脑袋,再抢过来定睛一看,这哪里是李大娘她家剩下的半只鸡,分明有一整只!用荷叶包裹着,肉质异常细嫩,即使已经发冷,仍旧散发着新鲜诱人的香气。   馋得他饿了一天的肚子叫声如雷。   “阿眠来过了?”厉执嘴上问着,已经动手扯了只鸡腿,顺手往厉狗蛋嘴里塞过去,然后才又撕了一大块将自己整个腮帮子都填满,一张原本清瘦的俊脸鼓成松鼠。   厉狗蛋到底是小孩子,之前一直在等着厉执回来不肯动一口,这会儿美味突然吃进嘴里,好吃得面色都透出几分红润,细细嚼了咽下去才想起回答厉执的话。   “不是阿眠姐,”迎面对着厉执,厉狗蛋一张嘴唇齿间还有烧鸡的余香,淡淡道,“你才走,有个十分好看的道长过来,说是我爹。”   大口嚼着的厉执一下噎住了。   4.争吵   司劫已经知道了厉狗蛋的存在,并在跟踪厉执之前就与他见过了面,这是厉执不曾想到的。他那时与司劫讨价还价,从头至尾都避开了厉狗蛋,显然是因为他打算对他隐瞒这件事。   所以此时此刻,厉执望着厉狗蛋嘴角亮晶晶的油渍,心内波澜却要远比他重逢司劫时还要汹涌,或者说,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比丢了性命还难挨的恐惧。   “他都跟你说啥了?”厉执面色不善问。   厉狗蛋摇摇头:“他只说他是我爹……然后放下东西就走了。”   厉执皱眉,盯着他的脸:“真的?”   厉狗蛋漆黑的瞳仁闪了闪,想了一下又犹豫道:“他问……我还喜欢吃什么。”   “那你刚才怎么不说?”厉执骤然拔高嗓音。   嗤,他问还喜欢吃什么,意思不就是要继续来找臭小子?臭小子却想要瞒过他?   眼见厉狗蛋竟是垂头不再回答,本就难以平静的心情更是雪上加霜,厉执脑中似乎能浮现不久之后,在他看不到的地方,臭小子也会亲热地管别人叫爹,那个人要比他这又穷又凶的刻薄魔头优秀百倍,可以让他再不用过这种吃不饱穿不暖的苦日子,不被邻里小孩欺辱,教他礼义廉耻善恶之报,即使手脚有疾,也像个体面的人一般活着。   想到这些,厉执才仿佛明白过来——原来司劫,打的是厉狗蛋的主意。   这就说得通了,他此番上门为何一直举止诡异,装出一副与他相熟的样子,定是因为要在厉狗蛋面前做足了戏,好让厉狗蛋心甘情愿认他这个爹。   厉执看着厉狗蛋的目光逐渐泛冷,没办法,自七年前开始,厉执不论面对谁,最先想的,总是人性的恶。   看眼下情况,臭小子对司劫的印象不差,毕竟那样一个风光月霁的人,谁都会想要亲近,离开他怕是迟早的事。那他还不如率先推他出去,长痛不如短痛,他独自赶路,再无牵挂。   厉狗蛋这时也凝视着厉执,虽说他不知道厉执发生了什么,但过早成熟的心性,到底叫他敏锐地察觉到厉执几番情绪变化。   便见厉执一双眼底明明灭灭,又沉默片晌,将厉狗蛋放回去。   “你……还是在这等着,我要出门一趟,带上你其实不太方便。”厉执低低说着,竟连头都抬不起来,只麻利地将几件东西收进包裹,佯作自如地叨叨,“那道长再来找你,你就先跟着他,他总归饿不着你。”   心足够凉薄的人才活得久,他这么不断告诫自己,终是压制住险些脱口而出的另一番话。   一时间,屋内仅有的一点温度像是都消散了,屋檐底下蟋蟀的叫声变得异常响亮,入秋的深夜凉风浸骨,尤其才下过雨,破旧的草房更是萧瑟。厉执窸窸窣窣地把叠好的小包袱背在肩上,忍不住回头,见厉狗蛋仍是静静坐在被褥间,与司劫其实有五分相似的小脸紧绷,就那么看着自己。   外头一股劲风忽地刮起,卷得身后破门“嘎达嘎达”直响,又灌进来,给厉狗蛋睡得松垮的粗布外衫吹开,露出单薄的里衣。   厉执下意识上前,便想给他重新穿好,不然指定要着凉。   却未成想,他手还没有挨到他,猝不及防腰腹传来一阵大力,“咣”地一声,坐了个屁蹲儿。   竟是厉狗蛋推开了他。   “你不要我了,就赶快走。”   厉执惊愕抬头,看到厉狗蛋原本没什么表情的面容已然染上一层他从没见过的寒霜,双手应是用力过猛,握成小小的拳头也不能控制的微微发抖,梗着脖子对他冷冷道。   “……”   厉执怔愣间都忘了起身,更一时词穷,尴尬地与厉狗蛋对视。   臭小子啥意思?他在生气?气自己把他托付给司劫?他是不乐意的?   厉执心内打鼓,不安、后悔又愤怒。   而最终他只表现出了愤怒。   “臭小子!翻天了是不是?”他拍拍屁股起身,横眉冷对道,“现在有厉害的爹护着,敢跟我动手了?”   “啥叫我不要你?别人送你只鸡就给你乐得叫爹了,张口就是‘十分好看的道长’,我养你这么大,你都没夸过我好看!”   想想貌似骂错了重点,厉执又趁对方没反应过来继续道:“你刚儿还对我撒谎!你故意隐瞒他说过的话,是想背着我跟他偷偷见面是不是?”   “我是因为——”厉狗蛋倏地抬眼,似是想反驳什么,却话说一半又咽了回去,只嘴巴撅起来,头一次露出如此倔强的神态,稚气未脱,却相比怒气冲冲的厉执,俨然更像个大人。   隔了半晌,才听他语气闷闷道:“你嫌弃我是累赘,想把我送给别人,就走吧,我不怪你,反正,我是你捡来的,就为了给你解闷的。”   “什么?”   眼皮一跳,厉执蓦地想起三年前他为隐瞒自己的地坤身份,对一位故人说过的话。   ——那小东西是我捡来的,一个人多寂寞,当解闷了。   却是被他听到了?那时他才几岁,竟是一直记着吗?都,都不跟他求证的?   可是,这话他自己胡编乱造可以,从厉狗蛋嘴里说出来,简直出乎意料的让他锥心刺骨,气得他眼睛刹那红了。   “厉云埃!”大名都被他吼了出来。   而他其实更气的是自己怎么会那样不小心当着厉狗蛋的面说出这种屁话,但他又一时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毕竟在厉狗蛋眼里,他确实一直以他爹的身份自居,就连村里的人也全都以为他只是个和元,他每次情期到了更是催动内力强行封住信香,打着旧疾发作的幌子来开脱。   如今突然冒出一个身为天乾的爹,厉狗蛋第一反应,可不就是坐实了他只是捡了他解闷?   心内像是聚集了一团火球,给厉执烧得耳边全是噼里啪啦的噪响,七窍生烟间他仿佛又看到他野狗般挺着个大肚子在山林里东躲西藏,每日累不敢睡,腰酸腿疼坐立不安,最后独自一人几乎咬碎牙齿,半条命都快搭进去才生下那么一小团,这种痛与刚刚厉狗蛋的话混杂在一起,几乎要让他丧失所有理智。   “到底是哪个王八犊子跟你说的!”一脚将边上的木盆踢飞,厉执决定死不承认,甚至连自己都骂。   “我看你是又皮紧了!”   而心虚之下,他这么吼着又冲上去,给厉狗蛋摁趴在那,扬起手——   没等揍下去,就被抓住了。   感受到熟悉的强鸷气息自身后将他完全笼罩,厉执正愁有气没地儿使,反手就是一掌,这可不再是他揍厉狗蛋的力道,呼啸的掌风刮翻了桌椅,叮叮当当散落一地。   可惜,他这回并没有先前走运,司劫被他冤枉那一下子的红痕还清晰印在侧脸,厉执转头看到的时候心里“咯噔”一声,果然,下一刻,他就被“新仇旧账”一起算的司劫掀翻在地。   脑子稍微清醒,与厉狗蛋的争吵太走心,竟让他忘了赶紧跑路,这下又完球了。   确实,眼下的司劫周身散发寒戾,再次袖袍翻涌,将正欲起身的厉执卷落到另一处,摔得他屁股差点成四瓣。   厉执扶腰不甘心地瞪着司劫,心知他必是在教训他那时血口喷人,又对厉狗蛋暴力相向,不由涌上几分酸楚。   与司劫比起来,他果真是个恶人,不配做厉狗蛋的爹。   眼看司劫满面寒霜地抽出紫微七斩,一步步朝自己逼近,厉执破天荒有些泄劲,一动不动僵着,都忘了躲避对方落剑。   便在这时,显然才从惊讶中回神的厉狗蛋忽然跳下地,不顾双脚不稳,竟是踉踉跄跄冲到厉执跟前,背对着他大张开双臂,将他护在身后。   “别欺负我爹。”仰脸对上凌厉而至的剑锋,厉狗蛋微喘着,怒目道。   “……”   厉执就突然间觉得自己要大难临头。   因为他盯着眼前不及他腰的小小背影,心里清楚,他再也做不到了无牵挂了。   他一把抱住那道背影,思绪兜转间已做好全力以赴的准备,却才一抬头,看到司劫已然慢条斯理将剑收回,满身寒戾乍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不知是眼花还是什么,他那么斜睨着他们,嘴角轻抿,竟是……笑了!?   5.情敌   厉执紧紧抱着厉狗蛋,有种他从没体会过的失而复得感,满心充斥着意外的满足。他也是这时才恍然明白,厉狗蛋那时不肯与他说实话,多半是因为,他确是不想他知道司劫待他的好,他怕他理所当然地将他送给司劫。   这臭小子,与他担心的其实一样。   而厉执在贪婪感受心间这股缺失已久的温度之余,满脑子也是司劫那稍纵即逝的笃定一笑,竟没来由觉得,今晚他与厉狗蛋之间的一切,似乎都在司劫的意料之中。   他故意的?   一直住在这边陲之地,厉执自是看出每当南隗百姓有什么躁动,便总要有将领带兵征讨北州,一通怒战后,不论是否能完全平息北州对南隗边境的屡次进犯,但民心却是能得以稳固,这其中道理他还是懂的。   可是——司劫怎么可能会替他想到这些?   厉执又连忙否定,也懒得再想,抱着厉狗蛋的双臂紧了又紧,起身与司劫拉开一段距离,直截了当道:“姓司的,这臭小子我不会给你了,你趁早死心,识相点儿就别拦我,不然——”   “你身为五派之首跟我这下三滥的魔教头子搅合在一起,传出去看看,我们谁更没脸见人?”厉执功夫不如司劫已是定局,只能拿这些正派最在意的名声来威胁。   “传出去也好,”不料,将他那点心思尽收眼底的司劫没有半分犹豫开口,“我先前以为你不愿暴露地坤一事,才没有四处宣扬我们的关系,你若是不在意,我求之不得。”   什么玩意儿?   厉执感觉自己被反将了一军,气得不知道怎么反击,而不等他想好,又听司劫突然问:“你既住在这里多年,为什么一定要离开?”   这话问的厉执顿时发出一声冷笑。   “不跑?你们一个个冷不丁冒出来,我难不成要等着被抓住千刀万剐?你们这些正派赶尽杀绝起来,可不比我九极教逊色!”   司劫静静听厉执说完,忽地向前几步,厉执下意识后退,不知踢到什么东西,传来骨碌碌的动静。   他正想低头去看,却听司劫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我在这,你不用再逃。”   “……”   心内莫名一跳,厉执却面上翻了个白眼,正要啐他一口,谁知司劫看了一眼牢牢搂住厉执脖子的厉狗蛋道:“你与其担心我抢走他,不如保管好这个。”   说话间眼神一冷,司劫忽然抬手,“轰”的一声,厉执脚边炸出了个土坑。   被这浑厚内力惊到石化的厉执在尘土飞扬中傻杵了半晌,终于回过神来,抱着厉狗蛋大跳起来怒骂:“你他娘的发什么疯——”   却话音未落,厉执一眼看到土坑周围零散的木头碎屑,清楚意识到司劫一掌轰了个什么玩意,表情刹那间凝固。   “……”   屋内寂静良久,连厉狗蛋都好奇地望过去,却显然不知道那碎屑是什么。   他自然不知道,也没见过,因为厉执每次拿出那东西都十分小心,生怕被他看到。   “姓司的!”厉执忍得鼻眼纠结,到底还是憋不住,却也不忘捂住厉狗蛋耳朵才怒吼,“你赔我角先生!又粗又长的角先生!”   他的角先生,长五寸,木质,柱形,微弯。   俗称——假男*。   厉执心疼极了,他买不起市面上那些玉质象牙的高级货,这可是他用了将近半年的时间才亲手削出来的一根使起来最得劲的角先生,否则他每次情期来临犹如春毒浸体,没有这玩意缓解,还不早就因为欲求不满而丢了狗命!   他平时藏在个袋子里紧紧裹着压在隐蔽处,这次出逃才收进包袱,必是他被司劫掀飞的时候包袱摔开,刚刚又被他不小心踢了一脚,掉出来,这姓司的竟就给轰了个稀碎!   他娘的!什么狗屁的名门正派,他比他这个魔教头子都枉为人!   厉执实在愤怒到不能自已,尤其司劫干了这么缺德的事,竟然还能面不改色地站在他面前——   “不需要。”   留下这么一句来自齿缝中的漠然回应,司劫竟是转身朝门外走去:“你带他休息,我来收拾。”   6.紊乱   厉执原本并不打算睡的,一是还在为他的角先生心疼,二是他依旧不相信司劫,他需仔细看着他,以防他又干出丧心病狂之事。却万万没想到的是,他挨着边沿警惕坐下,怒瞪司劫不出一炷香,便与怀中厉狗蛋一大一小鼾声相继响起,睡得不省人事了。   一觉睡到日上三竿,若不是屋外闹哄哄的动静,厉执还沉浸在他难得日暖风和的梦里。   “……”蓬头垢面起身,厉执怔怔看着身边空荡荡的被褥,忽然一个激灵,“厉狗蛋!”   他竟是睡得这般沉,厉狗蛋被偷走了都没有察觉?   心头翻涌,厉执一边后悔自己怎能这般大意一边心急如焚地冲出门外,正欲施展轻功,又脸色一变,看着屋外乌泱泱的人顿住。   是神酒那帮人。   神酒算是五派之中弟子数目最多的一派,倒不是说在武学方面有什么过人地方,只因它的情报网错综复杂,几乎遍布南隗。这也与他们以酒作为崇拜之物有关,动辄便聚在一处喝酒,哪里发生事情,无论大小,他们都是得到第一手消息的人,而为证实消息的可靠性,有时会派出弟子前往当地确认调查。   厉执后知后觉,昨晚他们突然出现在李大娘家,必是得到什么重要的情报,兴许……真与自己有关?   厉执掌心暗暗使力,三根飞针一触即发,他的逢鬼奈何不得司劫,对付神酒却是不在话下,真将他逼急了,无非就开出一条血路,权当祭奠七年前他九极教被屠弟子。   于是面上布满阴霾,厉执率先开口:“我数到三,你们再不让开,别怪我不客气。”   早在厉执一出来就安静下来的神酒弟子闻言似是皆为一愣,随即面面相觑片刻,竟是不等厉执张嘴就朝两边散开,真的让出道路。   厉执皱眉,摁回险些出手的逢鬼,怎么和他想象中不太一样?   这时其中一名神酒弟子终于出声,厉执看到他腰间挂着上等的紫皮酒葫芦,与其他素黄的明显不同,心知他应该就是这群弟子的小头头,气息浓烈,也是个刚分化不久的天乾。   “在下神酒第三十六分坛坛主曲锍,我等受司掌门嘱托,已经将物品送到,还请阁下过目。”   说着,顺对方手势看去,厉执这才注意到,他这破草房门前除了一堆人之外,还停了一辆太平车,里头堆满了砂浆蜃灰芦苇杆等等,是厉执买不起的砌房用料。   这是什么意思?   偷完孩子的补偿?   “物品既然送到,”曲锍一拱手,“我等还有门派任务在身,不便打扰——”   却没说完,曲锍低头盯着厉执袖口一角,忽地停住。   厉执正心说这些酒鬼既然不知他身份,也不像是要借李大娘夫妇的死来寻事的样子,那他大可不必与他们交手,就听曲锍话锋一转问道:“阁下昨夜……可有去过村北李家?”   “……”厉执想法又被推翻,却面不改色,“没去过,怎么了?”   曲锍原本和气的目光霎时变冷。   “那敢问,阁下袖口这块印记是如何沾上的?”   厉执低头,看到右手袖口果真沾了一块不起眼的暗红印记,他第一反应还以为昨夜不小心蹭到了血迹,可很快意识到,他根本不曾近过那夫妇的床榻,他只趴在房梁——   是房梁。   村里有条件往房梁刷红漆的屈指可数,李大娘家就是其中一户。   思及此,厉执瞪着袖口那一块红漆,心道这可麻烦了。   怀疑的心思一旦种下,他就是解释出花来一时半刻也走不了。但他没时间再与他们浪费下去,他要赶紧找到厉狗蛋。   晦暗的眸底寒光乍闪,厉执抬头对曲锍一笑:“这我咋知道,你脚底不慎踩了块屎还能想起来是谁拉的?”   “你!”   看曲锍年纪就知道他定然是刚刚成为分坛坛主,并没有见惯像厉执这种臭不要脸之辈,立刻便拔出腰间软剑。   厉执趁他拔剑的一瞬间侧身向下,待他剑身完全展开,厉执已然以极快的步子自先前让开的道路滑出几尺开外,腾空而起的同时一脚踹翻太平车,顿时满目飞砂灰土,一群人被呛得看不清眼前情形。   此时本是厉执掷出逢鬼的最佳时机,但他转念一想,这些人根本不知道他的身份,若是只因为一块红漆才怀疑他,那他使用逢鬼,与那李大娘夫妇的死状一对比,岂不是不打自招?所以将袖口飞针彻底收回,厉执自空中飞快闪过,打算趁乱离开。   可惜就因这一念差池,厉执眼看就要甩开众人,一道利刃蹭地破开飞扬的尘土,直擦着厉执颈间划过,紧随而来的果然是曲锍。   软剑不同于硬剑,柔软如绢的剑身需要非常精强的力道与高难度剑术,其实鲜少有人能够驾驭,不过一旦练成,速度却是要比普通的剑更为迅速,曲锍这一手软剑显然用的得心应手,怪不得年轻气盛就成为一方分坛坛主。   然而,真正让厉执心生大事不妙之感的,倒并不是他这软剑。   “小兄弟!你信香这么横,手下没人提醒过你?”厉执被四方笼罩的浓烈酒气薰得动作微微迟缓,忍不住道。   虽然他已与司劫结契,按理来说不该再受其他天乾信香影响,可关键是,他与司劫分开太久没有什么接触,又七年时间以内力强行压制情期信香,导致身体似是出现紊乱,如今遇到这般不管不顾的天乾,他竟很难撑住。   而江湖中其实有一套不成文的规矩,规定不到万不得已之时,天乾不可倚仗信香来强硬控制不属于自己的地坤,一直以来各个名门正派倒确实会默契遵守。可眼下没人知道厉执是个地坤,曲锍又是个刚分化完对于自身信香不能自如控制的愣头青,一心要抓人,所释放的味道几乎让在场其他天乾都脚软,更别说厉执了,他还能在接招之余强行抑制自己快要崩塌的信香,已经是拼尽所剩无几的内力。   想不到有一日他堂堂九极教教主会沦落到被个愣头青这般掣肘的地步,厉执在被汗水浸透间着实不甘,眼看就快要招架不住,发颤的掌心再一次催出逢鬼。   耳边风声如涛,海水猛啸,却就在他意识渐渐模糊,双目泛红着即将大开杀戒的千钧一发之际,那股侵袭在脑内挥之不去的酒气忽然凝滞,像是深陷在沼泽无边窒息中突然透进的一丝清凉,紧接着,铺天盖地的甘醇茶香沁人肺腑,绵延进四肢百骸,前一刻还犹如荒漠之鱼般万念俱灰的他霎时间春风化雨,神清气爽。   厉执睁眼看到自己正被司劫摁在屋内,后颈酥酥麻麻,显然重新注入了司劫的信香,扭头就骂:“狗贼——”   “爹,”这时门被推开,明显随着司劫一道回来的厉狗蛋一张小脸红扑扑,怀里用力兜着一条活蹦乱跳的花鲈,向来冷淡的神色难掩兴奋问道,“吃鱼脍么?”   “……吃。”   7.生气   没想到自己着急一早上,原来司劫只是带着厉狗蛋去集市买鱼了,早知道他就不急着离开,也不至于跟曲锍闹翻了脸。厉执一边讪讪地摸着残留司劫信香的后颈,意外咬这种地方倒也还挺舒服,一边迅速收敛身上味道,走出房屋。   神酒的人还在外面,他得想个由头糊弄过去。   “他撒谎,”却一出门,听见司劫正语气笃定与曲锍道,“昨夜他确实去过李家。”   神酒一帮人闻言立刻全副戒备,又见司劫有条不紊地沉声道。   “他偷了那家的鸡,我叫他还回去。”   “……”   并没有在意曲锍瞬间精彩的脸色,司劫顿了顿继续开口:“你们可以去看灶台,那半只鸡上面留有我的剑痕。”   “他偷走时李家夫妇并未出事,是我与他一道送回去才看到那二人尸体,想来他担心引你们怀疑,所以才撒谎。”   几句话将事情简单交待完,司劫忽然拔出紫微七斩。   曲锍吓得连忙摆手:“司掌门——”   司劫手起剑落,却是将厉狗蛋怀里快要兜不住的花鲈挑了过来,皎白的剑刃掀出甘冽的风,剑势如虹间婆娑缥缈,速度惊人到根本看不清动作,只见半空中洋洋洒洒满目薄雪,日头照耀下晶莹剔透,半尺长的花鲈不多时便一片片均匀附在剑刃,风清月白,不见丝毫血腥,尤其剑身因疾速挥斩而起的一层氤氲霜雾,萦绕在鱼片周围化开,犹如绝世佳作。   现场鸦雀无声,所有神酒弟子,包括曲锍都久久不能回神。   应是难得有幸看到并不轻易出手的司掌门动用紫微七斩,可谓酣畅淋漓,却是斩了个鱼。   司劫负手将紫微七斩递给厉执,语气真诚沉着:“蘸料已经备好,鱼脍不宜久置。”   “……”   厉执愕然接过来,心想现在是久置不久置的问题?又见司劫转头去看曲锍等人。   曲锍对上司劫盈澈的目光,面上一愣,因为那目光分明表示,该说的都说了,你们怎么还在?   “……事情既然已经解释清楚,我等这便告辞,”曲锍拱手说着,视线投向不远处被厉执一脚踢翻的太平车,“误会一场,实在是抱歉,只是这些东西都已散落……”   “无妨,”司劫道,“劳烦各位替我送过来。”   “举手之劳,不足挂齿。司掌门,告辞。”   曲锍恭敬一拜,带着其他神酒弟子转身走了。   厉执蹲在门口正往豁牙子的破碗里扒拉鱼片,震惊那些人竟是真的如此轻易就走了之余,眼看厉狗蛋颤着小手竟然也学他的样子朝那冒着寒气的剑刃试探,一把给他拍开:“你去端蘸料来。”   接着,厉执又一细想司劫的话,忽地明白过来,为何他昨夜到家时发现身上的鸡不见了。   是被司劫还回去了!   “那屋躺着俩血糊糊的尸体,你却还有心思去还鸡?”心里想着,厉执嗤笑一声,顺口说了出来。   若说他昨日还对司劫避如蛇蝎,那么经历刚才这一番,他虽然仍有戒心,却已然放松了几分。   不料司劫低头看他一眼,竟像是有什么阴郁之事已经隐忍许久,待神酒弟子们一走,此刻绷紧了脸,没有对厉执的话发表任何回应。   厉执觉得挺新鲜,猜着他为什么会露出这般表情,问道:“你担心他们不信那套说辞?”   “这有什么,反正跟你也没关系,”兴许由于司劫先前给他咬舒服了,又斩了一手好鱼,厉执心情不错,破天荒安慰他,“你要是怕影响你的名誉,以后离我远点儿就成了,我倒不会再对他们手下留情,刚才要不是你突然拦住我,他们早都被我——”   厉执顿了顿,没有说下去,想到司劫必是憎恶他这心狠手辣的作派,吃东西这么开心的时候,他还是不给二人添堵了。   只是他才流着口水把最后一片拈下来,眼前一暗,看到司劫忽地拉住他。   厉执被他阴沉的模样吓一跳,另一手抱住破碗,以为他不给吃了。   却见司劫目光咄咄地瞪他片刻,突然开口:“你与我重新结契。”   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给厉执说蒙了:“啊?”   不等细想他的意思,一阵细微的凉风蓦地吹过,吹得厉执后颈隐约传来刺痛,他才回忆起来,之前司劫咬他的力道,实属过重了些。   他自那会儿貌似就在生气……气什么?   这时厉狗蛋小心翼翼捧着蘸料出来,司劫便面无表情起身:“你们吃。”   于是厉执一头雾水看着司劫一口未动而是去不远处闭目打坐,看了半晌,实在想不通他在打什么主意,总归眼下算是可以确定,他的目的并非要抢走厉狗蛋。   “臭小子,”这么想着,厉执视线投向坐在一旁的厉狗蛋,想起来质问道,“你今早怎么就背着我跟着他出门了?”   厉狗蛋正低头费力去夹一片鱼肉,由于手不稳,鱼肉又滑,“吧嗒”一下又掉下去,抬头实话道:“我醒的时候,已经在集市上了。”   “……”厉执心想司劫偷孩子还真有一手,撇了撇嘴,将手上蘸好酱料的鱼肉塞进厉狗蛋嘴里,不说话了。   厉狗蛋便也安安静静地坐着,细嚼慢咽,时不时朝司劫的方向瞄一瞄。   “你没什么要问我的?”直到一碗鱼肉下去多半,厉执突然开口。   厉狗蛋应是饱了,神色明显犯困,有些诧异看着厉执,却认真想了想,摇摇头。   厉执皱眉迎上他躲闪的视线,心中清楚,昨晚争吵的事情并没有真正解决。   可是臭小子竟也不提了。   他从小就是这样,什么都不说,让他做什么就做,明明手脚不便,却也从来不去质疑厉执为什么还要叫他干活,甚至比寻常同龄人都干得多。要不是给他惹急了,厉执还真不知道他都在想什么。   犯难地思忖着,厉执看厉狗蛋始终没有与他交流的意思,手指有节奏地敲了敲膝盖,纠结良久,终是一挑眉。   仰头躺在地上,厉执拍拍肚子。   “撑死了,快给你爹揉揉。”   厉狗蛋本来打瞌睡了,闻言听话凑过去,试探往厉执肚子上按了按。   厉执便抓住他的手,带着往腰腹一处按去,突然道:“臭小子,你不是问过我,这里的疤是咋回事?”   厉狗蛋瞪眼看他,显然没懂他为什么会提起这个。   厉执闭上眼:“你一开始死活不出来,我他娘的怕憋死你,差点给自己开膛破肚,就这么回事,知道了吗?”   “……”   厉狗蛋愣住了。   厉执终于说出来,倒没想象那么困难。他只是除了回想起当时的狼狈不堪之外,心里意外又生出些许难以形容的,鲜少会出现的悸动,比起曾经承受的痛,其实更感激在他最绝望的时候,天降这样一道光,微小,孱弱,却足够支撑他在容他不下的偌大江湖中,渡过最晦暗的渊薮。   “那什么,”厉执又不太自在地咳了两声,睁开一只眼,“你懂我意思了?”   厉狗蛋才回过神,一双澄澈的眸子泛起细小涟漪,尘埃落定后低下头:“懂了。”   “咱们啥关系?”   “……”厉狗蛋却一阵停顿,想了又想,最后在厉执凶巴巴的视线下,笃定道,“你是我娘。”   “……”   --------------------   七夕快乐!   8.刁徒(一)   “以后当着外人的面不许瞎叫,知道吗?”   吃饱喝足,厉执趁午后日头不错,脱得身上只剩一块粗布护裆,身形颀长匀称,入水有如一条强劲霸道的蛟龙,畅游了半个时辰左右,情期以来的潮湿感总算尽数退去,他一身清凉地从水里冒头,又冲厉狗蛋没好气地提醒道。   厉狗蛋正蹲在岸边专注看着水草旁几条小鱼,闻声仰起头。   厉执自然是没有与他说过关于九极教那些糟心的往事,不过他显然能感觉到厉执一直在担心什么,便想了想,也不问:“知道了。”   厉执看他早熟的小模样,神色一动,忽地扎入水下,迅速朝岸边游去,就着晃动的水下视线,突然伸手抓住他细软的脚腕。   果然,身子一被拖进水里,厉狗蛋一双眼睛顿时瞪得溜圆,眼尾迅速泛红,口中发出不能抑制的惊叫,糯糯的,带着他这个年纪特有的奶音,手脚并用紧紧抓在厉执身前,再难保持一向的沉静。   厉执笑得放肆,拍了拍厉狗蛋僵硬又微微颤抖的的背,三五下除掉他的衣物,给他也从头到脚洗了个遍。   厉狗蛋是个小旱鸭子,抛开手脚的原因不谈,就连泡在不及三尺深的靠岸地方都会感到恐惧,厉执试探他几次发现没什么转圜余地,就不再逼他,总归他也不会经常让他这般洗河水澡,一方面他害怕,一方面是容易着凉。而今日是入秋后难得的好天气,厉执便牢牢抱着他,算是给他一点点慰藉地仔细清洗起来。   不多时,厉执用事先带来的干爽衣物将他整个人包裹住,湿漉漉的头发拧干,只露出一张仍十分警惕的小脸,被洗得白净透澈,在暖洋洋的阳光下,终于渐渐舒展,恢复他平常的样子。   重逢司劫之前,厉执倒真从来没有对厉狗蛋的样貌上过心,可能刚生出来时那一团皱巴巴丑猴子似的视觉冲击太过深刻,他甚至觉得臭小子长得不像自己,太丑太丑。谁知眼下他这么盯着他,心里却是逐渐涌上几丝酸楚。因为他不得不承认,随着臭小子越长越大,俨然成了一个缩小版的司劫。   用力给厉狗蛋挤出个鬼脸,厉执单手托着他慢慢往回走,不由又想到那破天荒没跟过来,让他捉摸不透的司劫。   昨晚到现在他脑子总算是闲置下来,边走边把司劫自打找上门后的所有举动细致回想了一遍。   仍是觉得,司劫这番变脸实在诡异得很,自己怎么这样快就放松戒备,可不能被他一时不明所以的示好而忘记当初的惨痛教训。   这姓司的操起人来爽,揍起人来,也真的疼。   托着厉狗蛋的手臂一紧,明显陷入不美好回忆的厉执神色冷峻,临近日头落山,乍凉的风吹过,身上起了一层细小的鸡皮疙瘩。   ——刁徒。   他记得,这是当年司劫第一回 见他时说的话,也是唯一与他说的话,在司劫用他师妹的摘月鞭将他抽成一条死狗之后。   而司劫犹如高悬的明月星辰,俯视他的目光森冷,像是看什么腌臜污泥,在与他视线交汇的下一刻扔了摘月鞭转身离去,明显揍他都嫌脏自己的手。   厉执那时刚刚接任教主之位,狼狈被两个九极弟子抬回去,又叫他娘——前教主厉白儿一顿痛骂,骂他既是技不如人,就不该主动挑衅,平白给九极教丢人。也提醒他,他那念念不忘的小哑巴,早就死了。   小哑巴——是厉执作威作福的少年时期鲜少上心过的教外友人,与司劫师妹极其相像,以至于他看到司劫师妹的背影就冲过去,激动抱起来一口一个“知音”,要不是对方突然开口说话,以及司劫呼啸而来的鞭子,他几乎要断定她就是了。   所以如今回想起来,他被司劫狠狠整治一事若是追根溯源,还要再从他结识小哑巴说起。   兴许想到那一段算是他大起大落的人生中相对风光的年月,厉执紧皱的眉头缓和,看看怀里快要睡着的厉狗蛋,上去吧唧一口,给亲醒了。臭小子身上还没干透,睡觉一准儿着凉,他可没钱买药。   不料他这时瞪着厉狗蛋,脑内竟蓦地一亮,又突然新奇地意识到,这世上果真存在妙不可言的缘分,他那小哑巴好友,说起来,也和厉狗蛋一样不识水性。   脸上倏地笑开,厉执像是偷捡了什么便宜一般心情大好,脚步都变得轻快,甚至哼起了小曲,眼前羊肠小道曲曲折折,煦色韶光间,与三途宫通往无归崖的山路有几分重合,让他飘飘然地沉浸在许久不曾回想过的往事。   ——十二年前,九极教三途宫。   “鬼老大,抓这么多人回来?”   才满束发之年的厉执韶颜稚齿,眉眼犀利,一身鸦青色外袍随意系着,里头空荡荡的未穿内衬,满不在意晃着一双修长皎白的大腿岔开坐下,拄着下巴开口,“送给我几个玩玩,正好有些无聊。”   “这次不行,”被叫鬼老大的天乾人如其名,周身散着杀人盈野的戾气,尤其鼻梁上横跨一道狰狞的疤,衬得整个人更加沧桑可怖,正给那一排戴着手镣脚镣的小人儿挨个锁进水牢,“小少主,你可弄不住这帮天墟的小崽子。”   “屁,”厉执从石凳上一跃而下,模样分明俊俏细腻,举手投足却满是粗野,“不就是一群小道士,听说最近老来我们这儿撒野,我早就想收拾了。”   说着,随手扯起还没被推下水牢的一个,厉执出其不意朝对方出手,外袍呼啦啦随他狠辣的招式翻飞,竟是没用片刻,就将对方踩在了脚底下。   “这不挺简单的?”厉执叉腰不屑,“我看你就是抠门,想自己独吞当药人是不是?”   说话间,感受到脚下人微微挣扎,厉执又不客气地往对方屁股上碾了两下:“老实点——”   却话没说完,他瞪眼再一看,才发现那人身上的云袍样式与其他少年明显不同,头上还顶了个兜帽,突然反应过来什么,拿脚尖往起一掀,给人换成正面朝上,兜帽掉落,果真入眼是少女独有的双垂髻,一张脸明眸皓齿,楚楚可人。   “嘿,咋还有个娘们?就她了!”   9.刁徒(二)   厉执死皮赖脸从鬼老大手里抢了人,耀武扬威地扛着,一路放肆高歌回了他住的院子。   ——夜逢四鬼青川毁,西入三途白骨堆,焚香彼岸长生寄,无厌无非路无归。   唱的是江湖中广为流传的一首《九极泣》,看名字就知道这并不是什么宣扬赞美的好诗,分明是在指责九极教的诡谲残忍,偏偏厉执在无意听到后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只觉唱起来十分顺口,无事就挂在嘴边。   而这里第一句除了暗示九极教的暗器“逢鬼”,另一层意思便是指三途宫的四位护法,人称“三途四鬼”,刚与厉执说话的鬼老大就是其中排行首位的鬼王沈悍。   所以厉执虽说在教内横行霸道惯了,但沈悍最后无奈之下提点他的话,他还是放在心上的。   “那小崽子功夫我不确定深浅,倒是怕水,你记住了。”沈悍如此道。   于是厉执一回到他的住处,直奔院子后头的无非池,毫不怜香惜玉地,就把人给踹了进去。   这些年各派除了明着与九极教为敌,暗地里其实也没少往教内安插探子,毕竟九极教依山而建,地势险峻,内部又陷阱重重,如果没有人事先探路,是根本没办法攻陷的。而教内每回抓了探子审问,厉执总会蹲在一边旁听,倒不是觉得血腥哀嚎的画面多有意思,全是因为厉白儿强行要求了他必须看,久而久之,一般的审问套路他清楚得很。   因此一番举一反三之下,厉执坚信,他要想治服她,必须得亲手给她一个下马威,再在她最为绝望的时候拉她上岸,反反复复,让她切身体会到她的命由谁掌控,明白他叫她死,轻而易举。   眼看着对方确实如沈悍所言丝毫不识水性地在池里拼命挣扎,那本就秀丽的五官更显梨花带雨,眨眼间已经呛了好几口水,厉执气定神闲抖着脚,开口道。   “求求我,我就拉你上来。”   边说心里还有些痒痒,迫切期待着她对自己服服帖帖的样子。   没想到他等了片刻,那少女除了呛水声没有发出任何动静,而且很快便因为戴着手镣脚镣而开始下沉。   心说还真是个倔脾气,厉执一撇嘴,起身脚尖轻点,一头扎进池里。进去之前,嫌弃外袍碍事,不忘一把给扯了下去。   水下十分清澈,并不算深,这无非池其实是个药池,厉执不知道怎么传到江湖那首诗里变成了和无厌堂、无归崖齐名的喋血之地,反正他从小就泡在里头,还能强身健体。   半眯着眼,厉执很快找到不远处像是失去知觉的僵硬身影,立刻动作娴熟地游过去。   “哗啦”一声,厉执一手提在少女腰间,与她一起冒出水面。   “醒醒!”并没有马上上岸,厉执不客气地大力拍着少女的脸。   只见少女发髻已然凌乱,好几缕散落下来,脸上毫无血色,双眼紧闭,卷曲的睫毛上挂满水汽,被厉执粗暴地拍了一阵,突然吐出几大口水,上气不接下气地剧烈咳嗽起来。   “难受吧?”厉执捏住她向下滴着水珠的下巴,“想不想上去?”   “……”少女一双盛着秋水的瞳仁此刻微微泛红,艰难喘息着,却面无表情看他,仍是不发一言。   恶劣一笑,厉执便又给她摁了进去。   水下传来“咕嘟嘟”的声音,那少女猝不及防又喝了些水,传来极为狼狈的声响,可无论如何痛苦,厉执发现她都没有要说话的意思。直到看见她不管不顾扑腾的手腕终于被铁镣磨破,血丝在水里化开,厉执才给她提起来。   “还不肯求饶?”厉执觉得不能理解,不过是一个看起来还没他年纪大的少女而已,怎么服个软这么难,天墟弟子都如此有骨气?   果然,少女这回面上更加狼藉,可是一番撕心裂肺的咳嗽过后,苍白的嘴唇依旧紧抿,只气若游丝地瞪着他。   厉执被她瞪得有些不耐烦了,脱口骂道:“瞪个屁!给你眼珠子抠出来!看你还敢在这装哑巴!”   “……”   本来只是顺嘴一骂,结果骂完了厉执心里突地一动,诧异问她:“你不会真是哑巴吧?”   “……”对方还是不说话,却是总算有了反应,垂下眼,像是默认。   还好不聋。   厉执下意识想着,抢个又聋又哑的回来那可太没意思了。   不过眼下显然兴致也失了大半,厉执“嗤”了一声,将她又往肩上一扛,终是离开了水面。   “你老实陪我玩几天,等我玩腻了心情一好,说不定跟鬼老大求个情,”随意扔了对方在屋地上,厉执大咧咧往她面前一坐,故意作弄她道,“就求他……给你留具全尸。”   可惜想象中的惊恐视线并没有出现,那少女一离开池子,仿佛气色都迅速恢复了,即使身上还湿透着,整个人看起来也精神许多,正双目锐利地盯着一处看。   厉执顺着她的目光,低下头,表情一愣。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下水之前随手脱了那件唯一的外袍,此刻浑身光溜溜,什么都没穿,尤其那里,由于他坐姿大敞,正一览无余地晾在对方眼皮底下。   “……”   心里倒是有那么一丁点害臊,毕竟他在教里还没怎么见过与他同龄的女孩子,但厉执不是很想在这少女面前失了颜面,干脆眼珠一转,指指自己那东西笑嘻嘻开口。   “你把我看光了,按照你们的规矩,你这清白是不是毁了?我看你娇娇弱弱的,以后多半是分化成地坤的命,地坤名节最重要,这要传出去,哪还有天乾要你?”   “你要不……”   说着,厉执双腿更过分地往前挪了挪,努力想从少女脸上看出一丝窘迫来,扬起下巴道:“给我捏捏腿,我就考虑一下,不到处去说——”   却话音未落,哗啦啦的铁镣声骤然响起,厉执趾高气扬的表情猛地凝固在脸上,嘴巴大张,双眼瞪成一对铜铃,眼角无法克制抖动,直到豆大的泪珠从眼眶奔涌而出,总算一嗓子叫出来,叫得一个肝肠寸断。   “你撒手!”   紧接着,蓦地有敲门声响起,厉执眼泪汪汪正要说话,嘴却被刹那捂住,头晕目转间,二人一同滚到了床底下。   10.刁徒(三)   敲门声持续了半晌后停下,厉执双臂被缠绕的铁链勒紧不能动弹,嘴也被死死捂着,尤其下面那里刚被用力攥住,双腿发软,让他差点窒息的疼痛还深刻印在脑海,心中未免憋屈不已,他长这么大,除了被厉白儿揍,当真头一回受人如此对待。   不甘地又用力一拱,厉执咬牙想要挣开钳制,却在这时,“吱嘎”一声,屋门竟是被推开,那本以为已经离开的人似乎进来了?   庆幸有了救兵之余,厉执心下也不由泛起几分疑惑,按理说整个教内除了他娘厉白儿,没有人敢擅自闯入他的房间,可这人如果是厉白儿,那刚刚压根就不会敲门。   所以……是谁?   这么想着,内心又被好奇占据,厉执不急着挣扎了,甚至因为身上不着寸缕躺在这冰凉的地上有些发冷,下意识往身后贴过去。   那少女的云袍自然还是湿透的,可她露在外面的皮肤却极为温热,黑咕隆咚的床底下厉执倒不觉得有什么丢脸,便无视少女稍微僵直的身子,只管自己怎么暖和怎么贴,凝神屏气瞪向外头那一双来回走动的靴子。   片刻后,厉执终是明白过来,那人在四处翻动,分明想找什么东西。   找什么?   偷东西偷到他头上了,想来不是为一般钱财的小贼。但除此之外,厉执一时也想不到他屋内有什么值得让人冒着性命危险盗取的宝物,只看到对方的步子一直来来回回晃悠,显然是也没有找到。   便在厉执沉思之时,贼人忽地蹲了下来。   像是才注意到地上的一滩水迹,厉执看到一只手迟疑地往上面摸了摸,心里一紧,他们刚刚滚进床底,一路都是水痕,眼看就会被发现。   果然,那贼人动作突然停滞,定是猜到床下有异,顿了顿将双手撑向地面——   厉执瞪眼看着,心如擂鼓,琢磨一会儿是先打狼还是先打虎。   然而事实上,并没有给他采取任何行动的机会,就在那一张他竟然认识的脸倏地出现同时,他被身后重重的一脚给踹了出去。   “迟恪!”厉执扑到一脸震惊的男子身上,顾不上火辣辣的疼,惊讶叫出口,“怎么是你——”   却没想到话没说完,迎面一股掌风劈过来,厉执条件反射地躲闪,倒是惊险避开。   “你干什么!”厉执怒视那叫迟恪的男子,厉声质问。   对方满目杀气,却并不多言,紧接着又一掌而至,招招致命,逼得厉执一心阻挡反击,连注意床底下那少女的心思都没有,更别说找件衣裳,就那么光不出溜的被追着满屋子乱蹦,一边吼叫一边实在搞不清究竟是什么状况。   这迟恪的夫人前不久因重病而去,守灵的日子还没过,他怎么就出现在这了?他又在找什么?为什么要对他这番下手?   厉执心惊肉跳地看着眼前人,对方劈头盖脸的气势让他不敢松懈半分,可是说到底,他一个没分化的少年身手再怎么灵活,也注定敌不过身为天乾的无厌堂堂主。   ——无厌堂,是九极教立教之初设立的重要分堂,与主要维系教内事物的三途四鬼不同,无厌堂专门接受江湖中人的刺杀任务而从中收取报酬。简单来说,就是个杀手组织,并凭借九极教独有的毒辣暗器迅速壮大,一度让整个南隗武林闻风丧胆又深恶痛绝。但是,自从多年前厉白儿与当时的五派之首在无归崖一战之后,厉白儿便取缔了无厌堂。   只是无厌堂虽然自此形同虚设,厉白儿却也从未亏待过堂内弟子,迟恪依旧在九极教中享着他原本的地位,这些年都相安无事。   所以厉执十分想不通对方怎么突然间对自己发难,他以前还经常给他从教外带好吃的糖葫芦回来,难不成他都是装的,其实他一直对无厌堂的取缔耿耿于怀,现在是要反吗?   便在厉执胡乱猜测之时,因着稍一疏忽,肩膀骤然传来剧痛,只见厉执半边身子被迟恪反拧,死死摁在了地上。   “彼岸香在哪?”   额头冒汗间,厉执终是听到迟恪开口,声音飘忽急切。   厉执难受地粗喘着,彼岸香?想不到他的目的原来是这个!   “我哪知道……”他忍着痛回答,脸上表情都无法克制。   而后一抬眼,厉执意外与仍藏在床底的少女视线对上,想来他们刚才一通乱斗,她还没有找到时机逃开。   那少女见厉执瞪着她,神色立刻充满警戒,手上的铁镣搅紧,显然生怕他将她供出来,却殊不知厉执心里只想着他现在龇牙咧嘴的模样实在狼狈丑陋,可不能让她看见,不然以后更不好制服了,所以厉执撇着嘴,拼命把头扭到了一边去。   那少女正一愣,却听门口又传来一声。   “什么人?”   原是两个听到动静的九极弟子忽然出现,眼见屋内情形,一个立刻转身离去通报,另一个则直冲上来。   迟恪目光一暗,自是要先解决了那两人,只是在与他们动手之前,为防止厉执逃脱,他竟扭着厉执肩膀的手又猝然用力,细微的骨骼脆响接连传来,下一刻被厉执两声闷叫盖住。   身上一轻,厉执心知迟恪已经暂时放开他与那弟子缠斗起来,费力地想要起身,奈何他稍一动作,两只错位的胳膊便一阵钻心的痛,以至于他趴在地上努力半晌,仍是犹如一条砧板的鱼,一副任人宰割的蠢样。   这时铁链声响起,那少女总算趁迟恪与外面弟子缠斗的空档从床底钻了出来。厉执看她寒冷的目光扫过自己,随后往后门警惕挪去。   “……”   厉执“嗤”了一声,意外她倒没落井下石捅自己一刀之余,也不由唏嘘,心想好不容易找个还算有意思的,这下又剩他自己了。   却啧啧之时,只觉一块布料“啪叽”盖在了身上。   11.刁徒(四)   厉执不可置信地扭头,看见本已挪到后门的少女不知何时又折回来,冷眼将扯下来的一块床帐扔在他身上,转过身,便又要离开。   原来只是见不得他这样光屁股趴着?   看出对方眼底一闪而过的嫌弃,厉执心里更觉抑郁,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就在那少女转身的下一刻,前胸用力抵着地,犹如一头饿狼猛地蹿起,张口就咬过去,倒真一口咬住那少女的小腿。   那少女显然没料到他还能来这一出,扑通一下被绊倒在地,翻身双手一扽,铁镣就缠在厉执脖子上,给厉执勒得直翻白眼。   而就在厉执任她如何都死活不肯松口之时,已然解决了两名弟子的迟恪回来了。   并不清楚怎么突然又冒出来一个,但迟恪目光落在少女的天墟云袍上,像是想到什么,眉毛一挑,把两个气喘吁吁的人都绑了。   绑起来之前,倒是给厉执胳膊接上了,又随手用床帐给他实在丢人的下面围了一圈系住,看起来更滑稽了:“小少主,你最好听话些,我要的东西拿到了,就放了你。”   说完,迟恪一手拎起一人,厉执只觉耳朵灌满风声,眯眼看去,眼前景物飞快掠过,几个来回间,他们却并未出教,而是被带到山上一处隐蔽洞穴。   “你想利用我来威胁我娘交出彼岸香?”   迟恪正将他们与石壁上纠缠的藤蔓固定在一起,厉执总算看出他要干什么,开口问道。   迟恪闻言抬头:“知道就好,我没打算杀你,只要你老实。”   厉执却突然笑了,嘴巴一瘪:“我娘才不会给你。”   “亏你在教里这么久,还不了解我娘?”厉执冷哼着又道,“你就是杀了我,她也不会把她最宝贝的东西给你。”   “确实,”没想到迟恪毫不迟疑地接道,“但我总要试试。”   “……”   厉执不说话了。   有些事从别人嘴里说出来,就是很不中听。   “而且有这天墟弟子,也算又加了个筹码,”迟恪并没注意到厉执的默然,将一旁少女的铁镣也与藤蔓紧紧缠住后,抬眼一笑,“你怕是还不知道,谁来了吧?”   厉执皱眉,不懂他的意思。   “沈悍糊涂,抓谁不好,非要抓些天墟弟子,也不看看天墟和那人什么交情,这不让人家找上门来了。”   厉执身子猛地一挣,惹得旁边安静许久的少女都投来视线。   “是,是他?”厉执声音都有些不稳,脱口叫出那人名字,“晏惊河来了?”   “当然不是,”听到晏惊河三个字,迟恪眼底掠过一闪即逝的恨意,“他当年逼你娘取缔无厌堂的条件,就是他从此再不踏入九极教,怎么可能会来?”   “来的是他儿子,”迟恪说着起身,意味深长道,“你弟弟。”   “……”   厉执愕然瞪着他,张了张嘴,却没法反驳。   “你娘到底是喜欢那孩子多一点,已经叫沈悍去放人了,不过你这竟还留了一个,她既然想卖足面子,自然也不会落下。”   “哈,”厉执却突然夸张地大笑一声,“你是不是傻?那你干脆去绑他不是更有把握?”   迟恪冷笑,显然他也想到过:“他一来就被你娘护得密不透风,生怕教里这些魔头吃了他,我没机会。”   “……”厉执便又沉默了一下,低垂的眼睛几番闪烁,再抬起头,直接转移话题,“你到底要彼岸香干什么?”   却一问完就反应过来:“你,你想复活你夫人?”   传说彼岸香能送人下地狱,也能起死回生,是九极教最为神秘的镇教之宝,但是从来没有人真正见到过,连那东西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包括厉执。   迟恪被厉执说中心事,倒也不否认,只是再三确认了他们不会挣脱束缚,便不再继续逗留,转身迅速消失在山洞口。   心知他必是去找厉白儿谈条件去了,厉执神色蓦地垮下来,没有了之前强装的气势。   厉白儿不可能拿彼岸香换他,这是想都不用想的事情,毕竟他本来就是因为顽劣不受待见,才被留在九极教。   努力踮起脚往身后石壁的尖锐处靠去不停磨动厚重的绳索,厉执脸上少有的一阵恍惚。   关于厉白儿和晏惊河的事他大概还是听教内弟子提到过的。   当年五派联手意图除去九极教,并选出了个五派之首,就是晏惊河。却不想,晏惊河除了一身绝世功夫,也是年轻气盛,前往九极教的途中竟是爱上了个女子,那女子,便是厉白儿。起初晏惊河并不知道厉白儿的身份,厉白儿却清楚他的来历,偏偏她初尝情爱,非要飞蛾扑火,在明知他来灭教的情势下,奋不顾身与他结契,并隐瞒许久,直至诞下两个儿子。   可想而知事迹败露后是怎样一段盛况。   厉白儿自是赌输了。   晏惊河身负整个江湖之托,怎么可能为了她而放弃初衷?更何况,厉白儿的手上,确实沾满了无数侠义之士的鲜血,这是晏惊河无论如何都无法逾越的一道鸿沟。   所以才有无归崖那一战,晏惊河与厉白儿自此了断前尘,定下契约,厉白儿取缔无厌堂,晏惊河则发誓再不踏入九极,只要厉白儿不再掀起血雨,便绝不以他天乾之身来压制厉白儿。   各派虽是对这一结局仍有不满,但厉白儿已经让步,他们的确没理由在那档口赶尽杀绝,且晏惊河也辞去五派之首,带着其中一个儿子做他的游侠,不肯再与任何势力为伍。   那一个儿子,就是刚刚迟恪口中的——厉执的弟弟。   厉执对这个弟弟当然没什么印象,他只听说过,他们两兄弟下生起就性格迥异,一个泼皮一个乖巧,厉白儿原本是想留下乖巧的小儿子,因为晏惊河不许,担心以小儿子的性格受不了注定波谲云诡的魔教厮杀,才作了罢。   所以说,这些年厉白儿与厉执并不亲近,她只教他如何心狠手辣笑里藏刀,怎样将她的毕生功法炼至极致,将来以顺利继承教主之位,其他的,她与他讲话的次数,怕是还不如几个护法。   “哎呦!”   正奋力磨着身后绳索的手臂由于走神而不小心被坚硬的壁石划破,划出个老大口子,鲜血直流,厉执惊叫了一声,如梦初醒般转头,才想起来那少女还在他旁边,他不能让她看了笑话去。   “你刚才都听见了?”厉执鼻孔朝天道,“那你也别得意太早,就算有人一定要救你,我不同意,没人敢放你走!”   “你只能等着被我玩腻了,知道吗?”   说着,厉执眯起眼,又仔细想看看对方附近是否还有能助他们脱身的东西,他后头那块壁石实在不够趁手,却看着看着,终于发现不对劲了。   那少女明明比他力气要大得多,先前那般挖空心思逃跑,此刻竟然瘫坐在地上一动不动,头低低垂着,半分想要离开的意思都没有。   “你不会真要等着人来救你吧?”厉执忍不住拿脚尖踹了她一下。   结果这一踹给他自己吓一跳,愣了愣,急忙费力地往身旁蹭去,半个身子都挨向那少女。   果然,简直像是靠了个火炉,烧得极旺那种,烫得他一激灵。   着凉了?   不对,厉执借着洞里不算明亮的光线又紧张打量她,只见她紧闭双眼,整张脸透着不正常的灰败,尤其那原本还算润泽的嘴唇,眼下竟是有些发紫,皮都裂了。   这不像是寻常发热,更类似是中了什么毒?   为什么?他可没有下过毒!   厉执诧异回想,甚至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变成了这副模样,难不成是迟恪?可是他刚才明明没有什么下毒的举动,更没有理由对一个他都不认识的人下手!   厉执急得有些无措,眼看那少女的性命似乎在一点点流失,许是因为舍不得好不容易抢来的所有物这么不明不白的死掉,总之他忐忑片刻,忽见她干裂的嘴唇小幅度地颤动,好像很渴的样子,便没有多想,拧着身子,姿势十分艰难地将还在流血的手臂往她嘴边送去。   12.新房   小心翼翼在那少女唇间停留半晌,直到手臂上的血似乎已经凝固,再滴不出来,厉执才动着发麻的身子往一旁挪了挪,又朝那少女看去。   “……”正对上一双不知什么时候睁开的眼睛,厉执愕然道,“你醒了?”   他不过给她喝了点血解渴,咋感觉把毒也给解了?   当然没听过自己的血还能解毒一说,厉执瞪着仿佛突然活过来的少女无法理解,却不等他再细细思索缘由,那少女目光骤然一凛,脑袋一偏,咚地将他撞去了一边。   厉执被撞得眼冒金星,一抬头,只见三枚飞针正钉在他方才挨着的壁石上,竟是很快就回来的迟恪。   看他已与先前态度判若两人,一上来就使出杀招,显然是与厉白儿没能谈妥。   果然,他一步步走近,厉执才看清他似是受了重伤,黯袍上全是血污,整个人灰头土脸,狼狈不堪,想来厉白儿不仅没有答应他,还差一点要了他的命。   紧盯他眼中毫不掩饰的杀意,厉执心知不能任由他如此下去,目光急急地四处搜索,忽地扫过眼角那三枚飞针,心思一动,猛然直了身体,冲迟恪道:“我就说你抓我没用吧?我娘……我娘都说什么了?”   迟恪闻言果真稍微停下,神色狰狞地一把揪住厉执落在额前的碎发,与他距离极近道:“你想知道她怎么说?也罢,我不妨就让你死得明白。”   厉执头皮被扯得发麻,吃痛看着他,便见他面目扭曲,声音嘶哑着开口:“想不到你这小子在她眼里,还不抵你旁边这天墟弟子。”   “我将他还回去,尚且能有个痛快的死法,至于你,”迟恪看着厉执目露疯狂,发出几声失去理智的怪笑,竟隐约带了瘆人的同情,“她说,你一个被我抓住的废物,哪来的脸面让她交出镇教宝物。”   “……”   “小少主,我本不想杀你,就怪你有个蛇蝎心肠的娘!”说话间,迟恪已是扼住厉执喉咙,凶狠发力道,“她既然不顾我追随她多年的情义,那我就也叫她尝尝失去亲人的滋味!”   “唔……”厉执仰头实在透不过气,拼命从嗓子眼里挤出话来,“你都说了……她不在意我死活……你又何必……”   “就是养条狗死了,也总能让她不好过上几日!”   嘶哑笑着,迟恪力道已然越来越紧,像是只有欣赏厉执慢慢断气的痛苦过程,才能微微缓解他那不甘的心。   而厉执却在逐渐脱力之下思绪飘忽,不太敢相信地想,他横行霸道了十几载,竟是真要命丧在此?更好奇的是,他死了,厉白儿当真会无动于衷?晏惊河呢?他甚至不知道他的样子,他会有一丝的不舍吗?还有他那不知名的弟弟,厉白儿会不会狠下心,将那个孩子留下来?她会待他更温柔些么?   便在他濒临死亡反而净想一些有的没的之时,一声闷哼猝然自迟恪口中发出,与此同时山洞内潮湿的气息终是重新涌入他的口鼻,厉执立刻大口呼吸,抬起头,果真看到那少女与迟恪纠缠在一处。   他是刚刚趁迟恪不注意时将身后的几枚飞针弹去了少女那里,他双臂被绳索捆绑,拿着飞针无济于事,但那少女因为手脚戴着铁镣,迟恪只将铁镣与藤蔓绑在一起,只要她用飞针打开铁镣便能脱身。   当然,厉执将飞针给她时,也只是这样一想,并不确定她是否懂他的意思,更不晓得她能不能及时打开,就算打开了,是选择帮他还是自己逃走,这些他都没有时间考虑。   却想不到那少女犹如他肚里的虫虫,千钧一发之际救了他的小命。   明明喉间的剧痛还在,厉执却嘿嘿一笑:“小哑巴,快先给我解开!”   幸好迟恪已是身负重伤,那少女脱掉铁镣后身法也是如蛟龙得水,云袍随着一举一动翻出利落的流影,攻势迅猛凌厉,速度之惊人,像是杀伐决断的谪仙,看得厉执眼花缭乱,不出多时,便见迟恪竟是落于下风。   趁这功夫,那少女转身一藤蔓劈头抽来,厉执吓了一跳,紧接着浑身一松,身上绳索刹那尽断,扑簇簇落在脚边。   厉执乐得急忙活动一番筋骨,捡起地上留下的几枚飞针,眯眼瞄准又一次朝少女攻去的迟恪。   “嗖”地一声,配合那少女以藤蔓为鞭的动作,厉执恰到好处将一枚飞针钉入迟恪的右腿,叫他躲闪不成,肩头结结实实挨了一下,登时血花四溅。   “小哑巴,低头!”   又一枚飞针擦着那少女头顶划出一道虚影,疾速没入迟恪紧扽在藤蔓前端的手臂,迫使他吃痛松开,急忙仓皇躲避立刻劈来的又一鞭。厉执眼底迸出精光,练功这么久,从来不曾这样兴奋过。   而只剩最后一枚,厉执稍微停顿,心下盘算着如何再见缝插针地给与致命一击,好结束这场交斗。   却在这时,让他没有料到的是,还不待他出手,已经有人更快了一步。   “在这里!”   清澈悦耳的一声响起,伴随一身碧蓝的少年自洞外纵身卷入,长剑挥洒,顷刻便和那少女一左一右,藤蔓与剑影接连翻飞,眨眼间将已是强弩之末的迟恪打落在地。   厉执忽然愣住,连被抢人头了都忘记撒泼,眼里全是那个似乎让整个阴晦山洞都为之一亮的隽秀少年,他分明没有见过他,却情不自禁追随他的眉眼,心脏被牵扯着狠狠跳动。   随后跟进来的一群天墟弟子呼啦一下都围上去,显然没有人去注意站在乌暗一角的他,而他们说了什么,厉执都没有仔细去听,只有三个字切实入了他的耳。   “多谢晏少侠助我们找到师弟!”   “晏少侠剑法果然不同凡响!”   “多亏晏少侠猜到这厮恼羞成怒后必定会迫不及待下手,我们才能一路追来!”   “待回了天墟,我等定要再好生感谢!”   “晏少侠……”   这一声声热切而真挚的致意自是厉执一介魔教不曾体会过的,他倒也不在意,他只是在恍然间明白,原来那就是他的弟弟。   不出十几步的距离,不过隔着一群叽叽喳喳的天墟弟子,却像是他穷极千里都到不了的地方,厉执有生以来竟第一次不知道如何去与人交往。于是他遥遥望了几眼,撇嘴心想,传说的没错,是挺招人喜欢的。   但他才不屑与那些天墟弟子一样主动,他是他哥哥,要问候,也该是弟弟先来。   厉执乱七八糟想着,一屁股坐在地上,开始抠脚趾缝里的石子儿。说起来他上身还光着,腰间只围了一块床帐,脚上自然也什么都没穿,原本光洁的脚底眼下沾满泥巴碎石,被他一抬起来,与白皎皎的脚背成鲜明对比。   伴随前方热烈的追捧声,厉执抠得正来劲,却忽觉肩上一沉,被人按住。   心说你可终于想起你哥了,厉执亮晶晶地一抬眼。   “……”   竟是那小哑巴。   她与她的师兄弟们都汇合了,他也没拦着,还找他干啥?   心里疑惑着,却见对方无声地蹲在他面前,小心翼翼拉过他一只手,“嗤拉”扯了块袍角,将他手臂那处已经疼到麻木的血口子一层层仔细地包扎起来。   非常奇异的,那一瞬间,眼里再没了山洞里乱哄哄的其他人,厉执只觉得他饥寒交迫的心底也有了日光。   虽然十分短暂,但仍成为他在此后十余年,鲜少可以藏在记忆深处的珍宝,不经常回想,可一旦记起来,到处都温暖如春,叫他流连忘返,不知归路。   如今也不例外。   “这是走哪去了?”   日头已是完全落了山,周围秋风瑟瑟,厉执抱着厉狗蛋有些傻眼,绕着跟前大瓦房来回转悠了好几圈,没整明白是哪里迷路了。   却茫然间,只见门忽地从里面推开,司劫沉着脸,给他连人带崽拎了进去。   13.理由   “……”   厉执破天荒十分老实地被司劫按坐下来,方一坐下的时候,由于屁股底下那原本硬邦邦的土炕上突然多了层席子,冷冰冰的麻葛被褥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鞣质极好的兽皮,绸缎为面,里头充满丝絮,触感温暖柔软,以至于他一时还有些拘谨,姿势都端庄了许多。   尤其一双眼睛不受控制地看来看去,看着他漏风漏雨的房顶如今被交叠的瓦片盖得严严实实,动辄嘎嘎直响的破门也严丝合缝,实在无法理解,他不过洗个澡的功夫,这破房子都经历了什么。   直到与他一样打量许久的厉狗蛋在他怀里拱了拱,伸出一只胳膊,低头试探着戳在那块兽皮被子上,指尖轻抖,却明显爱不释手。厉执这才回过神,抓回他没见识的小手,摸摸他的头发,明显已经干透,开始慢慢给他穿上干爽的衣物。   期间兴许是察觉司劫投来的视线,厉狗蛋乍从包裹他的衣物里一丝不挂出来时双手紧紧捂住前端,两腿紧闭,被厉执拍了两下屁股才无奈松开,小脸憋得微红地任厉执摆弄,毕竟他与司劫这从天而降的爹还没有相熟到能坦诚相待的地步。   厉执看着他心里其实有些好笑,便穿好了将他挪到一边,叫他尽情在他爱的兽皮上翻滚去,也终是抬头看向司劫,正色道:“你这啥意思?”   “你跟我生气,就把我原来住得挺舒服的房子给拆了?”为避免被对方牵着鼻子走,厉执决定先下手为强,理直气壮地说起瞎话。   不过也确实,司劫白日里与他不知生了什么闷气,饭都没吃,却转头将他那破房子从里到外重整了个遍,这搁谁不觉得奇怪。   “还是说,你实际上是相中我这块地了?”天墟最讲究八卦五行,特别是司劫能坐上五派之首的位置,除了紫微七斩那一柄惊世玉剑之外,在江湖中更具震慑力的绝招实则是他独一无二的“小洛河”,据说源自河图洛书,可镇天地,化万物,不见一滴血,将人困在心中的方寸世界而不自知,浩瀚而神秘。   所以厉执有理由怀疑他是为了修炼什么天时地利的心法企图霸占自己这块“风水宝地”。   司劫却站在距离他一尺开外的地方,一直面容沉郁地看着他,像是看他嘴里还能冒出多么不着边际的屁话。   显然厉执很快感受到了对方沉默之下的否定,顿觉有些无趣,又想了想,长叹一口气,竟是躺下了。   “彼岸香不在我手里,”他枕着双臂,懒洋洋打一声哈欠,一副软硬不吃的架势,将重逢之初时的猜想也挑明了说出来,“我见都没见过,你就是给我伺候上天,我也没法拿给你。”   “如果不信,你大可直接逼问我试试,”厉执转头见厉狗蛋已然钻进柔暖的兽皮被子里,小脸困得意识模糊,语气难得放轻了继续道,“问完了你赶快走,我这穷酸地方再拾掇,也供不起你这尊神仙。”   话既是说到这个份上,厉执自是没必要骗他,想得到彼岸香的人太多了,但厉白儿的确至死都没有告诉过他彼岸香的下落,他甚至觉得,那东西兴许根本就不存在,即使有,也随着九极教被屠的那一晚消失殆尽了。   眸底仿佛涌起当年天摧地塌的血光,厉执伸手盖住厉狗蛋困极却不肯合上的双眼,沉默下来,屋内如今再不四处漏风,连房檐底下蟋蟀的叫声都低下去,一时只剩昏黄的烛光。   便等厉狗蛋均匀的细微呼吸响起,厉执才松开手,又将遮住他半张脸的被子往下扯了扯,露出肩膀,目光闪烁着,最后对司劫道。   “他生下来的时候,手脚缩在一起,动不动就发热吐沫子,我带他看大夫,无一例外说他这辈子不可能学会走路,注定活不过五岁。但我已经养了他七年,三分寒七分饱,逼着他爬上爬下,指使他干活,寻常人能做的,他都一样不少。你看他现在除了手脚不稳,天凉嗜睡,和寻常小孩没有太大差别,就算有一天离了我,也不至于不能自理。”   “我瞅着你应是挺喜欢他,如果说先前那几个理由都是我小人之心,你这两天忙里忙外单纯是为了让他过得好点儿,那你若是想知道更多关于他的事,日后我可以再一件件告诉你,毕竟你我之间结契的情意是假,但你跟他的关系,是真。”   “只要你不把人带走,你想他的时候,我保证允许你随时过来看他——”   厉执将司劫做这一切的所有目的罗列开,难得退一步诚恳地讲道理,叭叭说个不停的嘴却还没说完,突然停住了。   因为仅剩的一小截蜡烛燃尽了。   屋内瞬时漆黑,伸手不见五指,他愣了愣,接着下意识叨叨:“当然了,你每次来看他,再带几个铜板更好,蜡烛都用光了,可不便宜……”   这回没等他话音落下,又停住了。   因为他正摊平的身子猛地一沉,近在咫尺的气息喷在脸上,什么都看不到,细细痒痒的让他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非常不自在。   “要睡往边儿上去,别躺我身上——”   厉执抬手便要推开这莫名压过来的人,却被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立刻钳制,速度之快,来不及他动作,双手已被牢牢摁在头顶,任他如何发力,竟纹丝不动。   “不占你的地,不为彼岸香,也不偷孩子。”冷峭却笃定的声音擦着他在黑暗中异常敏感的耳廓道,“我说了,与我重新结契。”   14.废了   司劫话音方一落下,厉执便觉耳朵生出烫人的温度,鼻间萦绕的冷韵迅速将他浸透,清凉与炽热交织出袭人却令人心安的熟稔气息,如雾霭密不透风地笼罩下来,白日里被重重咬过的后颈似乎又一次传来浓烈而刺激的舒适感,让他浑身毛孔都张开,下意识便要释放最深处那呼之欲出的渴望。   他完全抵御不了司劫的味道,哪怕是司劫眼下无意间透出微乎其微的几丝信香——大概由于这一整日隐忍的情绪还未能宣泄,所以隐约夹杂了少许的压迫,仅仅这些,厉执便已经手脚都卸了力。   这时布料摩擦的窸窣声音响起,司劫一言不发,一只手直接探入厉执腰间,扯掉那根破烂的束带,眨眼间便将厉执松垮的布衫剥开,露出已然铺了一层细密薄汗的皮肤,叫他顿感凉嗖一片。   “你——唔!”   厉执头昏脑涨地刚一出声,嘴巴却被司劫立刻捂住,有力的指节几乎压进他还半张的唇里,生生逼他将话头咽回肚子。   胸口剧烈起伏,厉执一时难以集中精力,只在迷惘中条件反射般地双手并用去掰弄司劫压得他口水都快溢出来的掌心,在寂静的黑夜里发出细微急促的响动。   却忘了司劫在他腰际肆虐的指尖更为危险,最脆弱的部位被他忽地触碰,像是不经意地揉过去,一瞬间炙热的火山熔岩流过四肢百骸,血液烫得快要灼透皮肤,在湿涝涝的紧致肌肉上凝出更大颗的汗水。   而当司劫再伸手,自他轻颤的腿根一路向里,埋进他酥麻的股间,那处果真早已滑腻湿泞,孑然挨过七年汹涌情汛的地坤终于等到他的归属,稍一撩拨,便迫不及待想要被占有。   却在司劫垂首无声解着自身那繁复的衣带之时,厉执再次拼命催动内力,强行让充斥精虫的头脑稍微清醒,被压到发麻的舌尖突然朝紧覆的掌心搔刮,趁司劫微一僵滞的瞬间,又一口狠狠咬了下去。   “……”   司劫起初任由他动作,温热的血自指间缓缓滴落,静静感受着厉执满嘴的不甘示弱。   而兴许是由于厉执的过分坚持,也或者想看一看到了这个地步他究竟还能如何拒绝他,司劫与厉执又僵持半晌,如他所愿地将手松开。   张嘴先大口喘了几下,已将司劫先前那一番话再三斟酌,厉执眼角仍含着被迫发情的水雾,终于难以置信地,自齿缝间艰难挤出快要让他憋出内伤的几个字。   “你他娘的……原来就为了这点儿屁事?”   “……”   明显感到司劫灼热的呼吸一顿,随着他的惊讶,那些带着压迫意味的信香总算化了开,厉执顿觉一阵通透,险些崩塌的意识像是逐渐得以聚拢,便眨眨眼,努力适应了眼前的黑暗,压低嗓门又冲面前大致的轮廓道。   “你想重新结契,啥地方不行,犯得上给我这破房子拾掇一遍?”厉执觉得司劫脑子怕是进了水,“还想在臭小子边上干?”   “……”显然过于意外厉执的反应,司劫沉默半晌,竟像是被问住了。   厉执见他没吭声,心下一紧,生怕会错了意,便又确认道:“我没理解错吧?你刚才的意思,的确是想要……”   说着,厉执鬼鬼祟祟往身旁厉狗蛋的方向瞄一眼,没有大摇大摆说出来,而是偏头凑到司劫耳边,悄悄道:“要操我?”   厉执颇有些猥琐的语气倏地钻入司劫耳朵,退开的时候带着尾音,轻轻扫过司劫侧脸,反叫司劫有些呼吸不畅了。   “……嗯,”隔了半晌,只听司劫低低应道,随后想到什么,又沉声反问,“你这回不想知道为什么?”   厉执眼一亮,显然听出来司劫这意思并没有否认,紧绷的一根弦彻底松懈下来。   “还能为啥,欲求不满呗,”厉执憋笑道,“想不到你看着清心寡欲,下面那东西倒是个正常的。”   当然,厉执原本打死都猜不出司劫的目的竟是要再跟自己干这种事,不过一旦司劫亲口承认这个事实,再转念一想,他年纪轻轻便身居江湖高位,想来盯着他的眼睛不少,他定不能随意与地坤结缘,那血气方刚的老憋着甚是难受,他总要找个嘴严又不纠缠的对象来泻一把火。   所以他才找上门,被疯狗咬一口跟两口其实没什么区别,主要是,厉执这条疯狗,为隐瞒地坤身份,断不会将此事说出去。   这么想着,厉执又忍不住啧啧两声:“你也不早点儿交待,害我白担心了两天。”   说完,想起方才没做完的事,厉执抬了抬腰,挺兴奋磨蹭着催促司劫:“你快起来,我带你去个更刺激的地方,保证比这连声都不敢出的屋里头有意思多了!”   “别动。”   不老实的腰杆却被司劫骤然压紧,极其霸道的力度将厉执压得发出一声急喘,皱眉不等开口,只听司劫冷冰冰的声音传来。   “我与你重新结契,是因为你今日险些,对着其他天乾发情。”   “……”厉执回想片刻,才意识到他是指那神酒的曲锍,心说他原来一直气的是这个?但没怎么明白他这句话里的逻辑,便顺着他道:“那走吧?”   “今晚不想了。”   万万没料到,身上一轻,先前还一副要生吞活剥了他的人竟然干脆地一口回绝。   不太敢相信地扭头看翻身已躺到他旁边的司劫,厉执一张困惑的俊脸在黑暗中几番变幻,思来想去,问:“我刚才给你咬疼了?”   “……”   并没有任何动静。   司劫只从背后强硬抱着他,手揽在他腰间,闭目不语,仿佛睡着了。   于是厉执又等了许久,仍不见回应,终于在惊愕中打了个滚——   “他娘的!你给我整这么湿,就撂着不管了?你那东西是不是废了!”   15.二柱   翌日。   厉执迷糊中仍在骂骂咧咧,这一宿睡得他情绪十分复杂,梦里他的角先生长出一双翅膀,扑棱扑棱漫山遍野地飞,他心痒难耐,撒腿不停地追,眼看便要追到手,却“轰”的一声,从天而降一道雷将角先生劈成碎屑,自他颤抖的指间落到地上,化为白雾不断升腾,他仰头看去,雾气弥漫中映出司劫的脸,立刻气醒了。   醒来发现司劫和厉狗蛋又是一同不见,愣神片晌,厉执赶紧下地跑出去,跑到小河边清洗他泥泞的护裆。   由于就这么一条,厉执凉飕飕地蹲在岸旁卖力搓洗,搓得水花四溅,又边搓边忍不住将司劫昨晚的恶行重新回想一遍,自是越想越气。   于是“嗤拉”一声,护裆被他搓成了两半。   “……”   厉执瞪着手上两块破布,上头还残留他以前缝补的痕迹,草木萧瑟中,愣神的模样既凄凉又滑稽。   其实这原本就是他拿了块厉狗蛋穿旧的粗布随便剪的,年少时他嫌不方便压根不穿这种东西,奈何分化之后不可控的因素太多,尤其情期来临,便自己做了一个十分简陋的,只遮住重要部位的护裆。   想不到缘尽至此,厉执撇撇嘴,一撒手干脆扔了,一并将这笔账算在司劫头上。   谁知他才拍拍哇凉的屁股转过身,竟看到罪魁祸首正默然立在他身后一颗柳树下,不知偷窥了他多久,这样冷不防与他视线相对,眼底也没有半分波澜。   眉毛一竖,厉执脚底猝然发力,诡异莫测的轻功势如破竹般带起一阵疾风,吹得他身上猎猎作响,几个重影间便刹那挪到了司劫面前,却忽地又虚晃一下,人竟是不见了。   “……”   后仰的身子几乎挨着地,厉执倒扎马步,伸向司劫胯下的手被紧紧握住。   一招猴子偷桃以失败告终,他心下愤恨,明明拼了最快的速度,仍是快不过司劫。   “嗤,”不过没用成阴招,他嘴上倒也不肯罢休,冷哼一声甩开司劫的手,直起身道,“有病得治啊,司掌门。”   看出他明显在为昨晚之事故意揶揄,司劫脸上并不见愠色,只低头自宽大的袖袍中拿出一样东西。   “……这个给你。”   “啥玩意?”   厉执被他郑重的模样弄一头雾水,而入手触感柔软,他下意识看过去,将东西抻开,又愣住了。   “……”那是一条亵裤。   干干净净的白色,质地平整,阳光底下透着明晃晃的舒适感,意外的少了几分猥琐。   莫名的,上一刻还龇牙咧嘴的厉执竟然没有恼羞成怒。   兴许这东西对他来说过于实用,厉执甚至没心思嘲笑司劫堂堂掌门从身上掏出个亵裤,惊愕看了半晌,便一言不发地先穿上系紧,果真暖融融,十分舒适。   “臭小子呢?”而看了一圈,并没看到厉狗蛋,厉执皱眉问道。   “他正与小友在一起。”司劫答道,不知是不是因为他没有拒绝他的东西,难得语气柔和许多,“我们去了趟镇上,给家里买蜡烛。”   厉执自然没有注意他后一句中的温情,眉头却更紧了:“他哪来的小友?”   这么咕哝着,厉执不再多说,抬脚往家的方向奔去。   等他风驰电掣回到房前,看清眼前情景,眸底却刷一下暗下来,神情出奇地阴沉。   竟是那以往经常欺负厉狗蛋的李二柱。   眼下他爹娘一夜间横死,想来是成了村里人人避之不及的丧门星,才一日功夫,这皮猴子已全无曾经气焰,正失魂落魄地蹲在他家房檐下,像是与人撕打过,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脏乱不堪。   而厉狗蛋与他面对面,一边抖着手将一串糖葫芦分给他,一边默不作声地替他擦去脸上脏污。   厉执捏紧指尖,便要过去将人赶走。   他从来不善良,也没有教过厉狗蛋什么以德报怨那套正派作风,他们安安静静活着比什么都强。他更不理解厉狗蛋小脑袋里装的都是什么,再怎么善心泛滥,也没必要对一个多番欺压自己的人这般同情。   记忆中那李二柱肆意嘲讽厉狗蛋是小废物的烦人模样还没有忘记,然而厉执黑着脸,才刚一动身,手臂却被突然拉住。   “我劝你别多管闲事。”   回头冷冷对司劫开口,厉执脸上自重逢起第一次如此严肃晦暗。   “我承认你和他的关系,不代表你可以随意插手我们的生活。”说话间,厉执似是已杀意波动,视线投向司劫拉住他的手,满身皆为狠辣戾气。   涉及厉狗蛋的事情,他绝不可能退步。   却在厉执骤然使力欲强行上前之时,司劫也是面容一变,周围凉风四起,两股强劲的内力在看不见的地方针锋对决,地上落叶扑簇簇发出急响,被暗流卷着不停打转,而不远处两个小身影仍丝毫没有察觉。   “放手——”   厉执一声怒吼还未落下,顿觉身子一轻,内力崩塌回流,冲得他一口血险些喷出来,竟完全不受控制地被司劫扯起,随他空中几个兜转,离两个小身影越来越远。   扑通一声落在地上,厉执胸腔翻江倒海,又毫不迟疑地翻动掌心,明知不是司劫对手,也要祭出逢鬼与他硬拼一场。   “你这道貌岸然的臭道士懂什么!”   毫无意外地,逢鬼根本奈何不动司劫,厉执却仍不肯罢手,如一头不要命的豹子猛地前冲,一掌劈去,司劫身后竹节都应声而断。   司劫起初并未出手,霜白的云袍与翠色的竹林交相呼应,步步后退着只守不攻,直到厉执卷涌的怒气差不多宣泄殆尽,才蓦地接下厉执再次凛冽而至的掌风,温热的掌心将其牢牢钳制,向后乍然绕去,从正面将厉执一手反敛到背后。   “我为何管不得?”想不到他从头至尾一脸笃定,开口倒也透出些许寒意,“你我之间,又究竟是谁在多管闲事?”   “呸!”厉执一手被他敛着,一口吐沫呸过去,“不用你来教我那套唬人的玩意!”   “我没有教你,”司劫冷声道,“你也无需束缚他。”   “你知道个屁!”厉执闻言更是怒意横生,“你一个顺风顺水的风光掌门,满口仁义道德,你这难道就不是束缚了?”   “有情有义的最没好下场,我就要他跟我一样冷血无情,你心里那些没用的善良趁早留着管教你的弟子去!”   “……”   司劫眸间忽地一动,凝视厉执一片通红的双眼,竟一时深不见底。   半晌,他终是开口:“我没有要他一定向善,他这般年纪,只是对同龄人有天然的亲近感罢了,你不必草木皆兵。”   “而且,你怎么确定,我心里就都是善念?”   16.木人   兴许是司劫说出最后一句话时过于暗蔼的眸色,像是隐藏在潭水深处随时翻涌的巨兽,透过危机四伏的烟波,厉执意外被他问得一愣。   “这江湖不是非黑即白,你我心知肚明。”便听司劫继续开口,字里行间中仿佛意有所指,但并没有深说下去。见厉执似乎暂不会出手,钳制在他身后的力道突然松下来,看着他微微失神的目光又道,“他正逢年少,更事不多,难得行止由心,等以后入了世,多的是身不由己。”   “……”厉执猛抬起眼,显然没料到他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不过转念想了想,厉执冷哼一声:“他现在做这符合你们那些大道理的事情,你当然这么说,改天他杀人如草,你还能是一样的说辞?”   沉默片晌,竟听司劫反问:“你呢?真有那一天,你会高兴么?”   “……”厉执被问得顿了顿,冷笑道,“我有什么不乐意?我本来就是这种人。”   “不会,”司劫随即笃定回答,“那我说的话也不会变。”   厉执惊讶看向他,与他仍然清明一尘不染的视线对上,心底隐隐犯了糊涂,想不出司劫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只是冷静过后再一番思索,才恍然想起,臭小子原本就不常将心事表露出来,也从没向他主动要过什么,而他由于手脚的原因,一直没有同龄人愿意与他亲近,以往他都只字不提,每日只绕着他这个凶巴巴的爹打转。如今怕是得知了他确实是他亲生,才胆敢捡人到家门口,明明被狠狠欺辱过,却还是愿意把吃的东西分给对方。   这其中,也会有寂寞的成分在么?   厉执思绪有些缥缈,脑中不由浮现出方才厉狗蛋与李二柱并排蹲在房檐下的模样,竟忽地与他心底两道相靠的身影重合,他不得不承认,其实相比愤怒,他心中更多的,是一种酸涩。   “我不懂你的意思,”很快将这些情绪又压下去,厉执漠然对司劫道,“我就算不去管他,也不代表我赞同你的观点。”   说完,厉执转身便欲回去,却一动身才意识到,自己手臂仍被司劫拉着,而司劫竟也没有放开的意思。   “你放手!”他用力一扽,没好气地骂着,“别老他娘拉拉扯扯,下头连硬都硬不起来——”   话音未落,厉执耳边风声骤起,转眼间再次被司劫扯到身前,这一次,二人姿势却有些猥琐,只有下面紧密贴合在一起。   厉执愕然抬头,迎面对上司劫毫无表情的脸,不知是不是错觉,让他在那沉静的目光里捕捉到一闪即逝的炽烈。   “……”喉咙发紧,厉执不敢相信地又感受半晌,口干舌燥道,“倒是能硬,但你果然憋太久,都不分时候——”   “每次看到你的时候。”   “啊?”   司劫突然冒出的话让厉执微微诧异,然而张大的嘴巴还没闭上,怵人的触感不见,司劫已是淡淡放开他,看着他又不发一言。   “……”   厉执被他看得没来由一阵手足失措,奇怪的是,他这回分明不曾透出半分信香,却让厉执仍有种哪里被牵扯的失重感,虽然十分细微,但莫名惶惶不已。   干脆不与司劫继续纠缠,厉执转身飞快跑了。   边跑边想,岂止是硬,还比从前大,这谁不心动?   习习凉风不断从耳畔吹过,厉执一路矫健穿梭回去,带起树梢泛黄的叶片,飞旋着落到乱蓬蓬的头顶,直到脸上温度终被吹散,他才又自在地落定。   故意使了两声动静,厉执大步往门前走过去。   那李二柱并不经常看到厉执,此刻也还没从失去双亲的恍惚中出来,倒是反应不大,直勾勾地抬了一下头,便再没动作。   厉狗蛋却立刻起身,腿应是蹲麻了,踉跄几下,眼见厉执脸色不善地越过他直接进屋,急忙跟过去。   厉执一屁股坐在炕上,顺势盘着一条腿,抱起胳膊不语。   厉狗蛋仰头看他气鼓鼓的模样,自是知晓他不高兴,背起小手,也不说话,与他一起沉默相对着,只有背后搅紧的指尖泄露出内心的忐忑。   等了许久,厉执忍不住斜眼瞪他,到底率先开了口。   张嘴却是:“臭小子,你有糖葫芦,都不先给我吃了?”   “……”原本灰溜溜的眸子闪动,厉狗蛋惊讶眨眼,显然没料到厉执气的是这个。   “过来给我看看还剩几个。”便听厉执又道。   厉狗蛋背在身后的小手下意识般伸出来,一直紧攥的糖葫芦棍上,哪里还有一颗糖葫芦。   “你——”   厉执刚要骂他,厉狗蛋扭头跑到灶台前,从上头拿过纸包,打开之后,里面是一口未动的另一串。   “道长给我和爹都买了。”他迅速说着,颤颤巍巍递给厉执。   “……”厉执有些噎住,“哦。”   接过来,厉执憋闷地一口咬下来一个,眼见厉狗蛋视线又往门外飘,想了想,下地走出去。   “李二柱,”厉执拿脚尖戳了蹲在门口的人一下,“你前晚哪去了?”   他双亲惨死在床榻的时候,确实没看见他在屋内。   只见李二柱意识似乎依然不太清楚,厉执问他好一会儿,他才蜷缩着讷讷开口:“有鬼……”   厉执皱眉,正心说你看到的鬼不是我吗,这时见李二柱应是想起什么可怕的画面,整个人蜷得更紧,本来要比厉狗蛋壮了两圈的身子缩成一团,脑袋陷进腿弯,便露出脖颈一条红色细绳。   厉执眼尖地看到细绳上悬挂之物的一角,心下一动,一把扯出来。   果然,上头挂的是两个不足半尺长,雕刻较为囫囵的小木头人。   李二柱抬起头,眼底的茫然无不透漏着这并不是他的东西,他甚至不知道什么时候挂在了他的脖子上,但厉执此刻已然顾不上去注意他。   因为他慢慢摩挲着掌心那木人的熟悉形态,心底已经确定,杀死李二柱爹娘的,应的确与九极教有关。   “厉前辈,可是认得这东西?”   蓦地,身后响起的声音让厉执脊背发冷,转过身,乍一映入眼底的,仍是对方腰间的紫皮葫芦。   又是那神酒的曲锍。   厉执几乎瞬时反应过来,曲锍是故意任由李二柱带着小木头人到处跑,他一路跟着李二柱,只想看谁对那东西感兴趣。   很明显,他也在这两日将村内每户人家打听清楚,才能直接喊出厉执的姓氏。   “没见过,”厉执不带丝毫犹豫地开口,好奇般将小木头人往曲锍眼前晃了晃,“用来辟邪的?”   “不是。”曲锍看了厉执片刻,没有从厉执脸上看出任何破绽,神色认真地摇摇头。   “这是李家夫妇被害当晚,凶手留在这孩子身上的东西,”想不到他若有所思地,又继续给厉执解释起来,“我听总坛的师父们提过,九极教内的弟子死后,都要将尸体焚烧,烧尽一生杀孽,然后把这替代肉身的木人与骨灰一同埋起来,做为灵魂最终的依托,以求干干净净转世。”   “……”厉执神态自若听他说完,眨巴几下眼,挑眉啧啧两声,“难怪是魔教,死了屁事还这么多。”   依旧不太习惯厉执的粗言粗语,曲锍尴尬地咳两声,想了想,又严肃道:“现在这本该不见天日的东西,却被挖出来,并且杀了两人,便正好留下两个,厉前辈武功卓绝,想来见识颇多,可有什么独到的见解?”   厉执一愣:“你们五派办事,问我一个身上有嫌疑又偷鸡摸狗的想法?”   曲锍以为他还记恨他先前的事,急忙补充:“呃,昨日我误会前辈,多有冒犯,幸亏司掌门及时说清缘由,还请前辈多多见谅。”   厉执哑然瞪他,这么一看,发现这愣头愣脑的小天乾竟有一点点意思。   于是稍作思忖,厉执摸着下巴斜睨他:“我猜……”   “你其实想见司掌门,听他的指点。”   “……”曲锍朗目微动,未成想真被说中了心思。   只见他刚毅正直的脸上出现些许羞赧,抬手无意识挠挠头:“原本这等小事的确不该劳驾司掌门,是我实在对司掌门敬仰已久,想着既是有幸在此地巧遇,便,便……”   没能说下去的话被厉执一阵笑声打断,他早就看出来,眼前的小天乾不是一般信任司劫,心觉好笑,乐得眼睛都眯起来,忽然往前凑过去。   “小兄弟,你这么崇拜他,想不想知道他私下里的秘密?”   “什,什么?”曲锍近距离看厉执呲牙怪笑的模样,一时没把持住,信香扑了厉执满鼻子。   “你控制一下,”厉执赶紧离他远一些,捏着鼻子道,“快把酒味收回去,我好悄悄告诉你,司掌门的亵裤是什么样式。”   “咳咳咳咳……”   曲锍顿时剧烈咳嗽起来,边咳边向厉执疯狂眨眼。   “嗤,你翻什么白眼?要不是看在你可爱我还不告诉你——”   话音未落,厉执低下头,见厉狗蛋竟也在小幅度地一下下拉扯他,眼皮一跳,猛地明白过来。   他僵硬回头,司劫果真正立在他身后房瓦上,寒霜凛冽,居高临下看着他。   17.道歉   “姓司的,你有完没完!”   呼吸急促踏在稀疏凋零的黄叶间,厉执犹如一只猴子在耳后劲风的席卷下跳树攀枝,心脏快颠出来,底子破烂的草鞋都甩丢一只,偏偏那紫微七斩被司劫灌以强悍内力,似有灵性般对他穷追不舍,一路追他到大汗淋漓实在飞不动,半空中抱住一棵粗壮树干手脚并用往上爬,边爬边骂:“一个掌门咋这么小肚鸡肠!就这么担心在你那些追随者眼里失了体面?”   攀爬的速度再快自然也抵不过疾驰而至的剑锋,却在寒光距离他咫尺之处,剑身突然掉头,剑柄一端高高扬起,带动剑穗划出好看的弧度,在他挺翘的臀上狠狠抽了一下。   “哎呦”一声,厉执被抽得双腿一松,没夹住向下跌落,眼看就要摔成肉饼,惊心动魄间失重感忽地消失不见,后心一沉,四脚朝天地被司劫扛着稳稳落地。   “你他娘——”   仍发着虚的脚尖刚一着地,怒骂已然脱口而出,却不等厉执吼完,颈后一痛,并非是信引处,而是猝然被点的哑门。   司劫凝视他大张着发不出声音的嘴巴,眸底闪烁,巨兽险些要压不住,最终平息下来,沉沉道:“我因何生气,你想清楚再开口。”   语毕,司劫拎着手臂怪异扭向颈后企图自己解开哑门的厉执回去。   屋门前,曲锍仍站在原地,远远看见他们二人身影,急忙摸摸怀中厉狗蛋的头道:“我没骗你吧?司掌门有分寸,不会伤害你爹。”   原是方才厉狗蛋眼看司劫来势汹汹,追着厉执转瞬间无影无踪,以为他们真打起来,再顾不得李二柱,横眉怒目就朝二人离开的方向冲了出去。给曲锍都看愣了,没想到他分明路都走不稳,疯跑起来却无所畏惧,摔趴在地上眼睛不眨一下爬起来,又继续跑。   曲锍稍微用了些力才将他抱回来,双手摁着,好言好语向他再三保证司劫绝不会做出格之事,他才在挣扎未果中一直警惕等待。   直至见到厉执完好无损出现,他紧绷的小脸总算稍微缓和,从曲锍身上下来。   而厉执几番解穴都以失败告终,正边走边下意识揉着刚被抽过的屁股,便见厉狗蛋踉跄过来,脑后束起的乌发随着动作一翘一翘,与他额前碎发一起又被风吹出倔强的纷乱,走到他们跟前,在他诧异的目光中,用力握着小拳头,捶了司劫一把。   “……”   一时间,除了那依旧意识游离的李二柱,连曲锍都一双视线不知何去何从。   厉执看司劫脸色更差了,幸灾乐祸之余,倒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张嘴想要与厉狗蛋解释,而后意识到,他不能说话。   于是到了嘴边的解释变成几声闷笑,他颇有些得意地指指自己的嘴,示意司劫这下活该了吧,还不赶紧给他解开。   不料他看着厉狗蛋接下来的举动,又笑不出来了。   厉狗蛋从屋里拿出厉执先前没吃完的糖葫芦,仰着脸递到司劫手中,不止面容像极了司劫,连生气的神情都相似,冷酷道:“你说话不作数,又欺负我爹,再不要给我买东西。”   厉执瞠目结舌瞪着司劫接过糖葫芦的手,“啊啊”两声,满眼不舍,才要抢回来,却见司劫已向前一步,对曲锍道:“你随我进来。”   “……”   厉执愕然看司劫真的把糖葫芦拿走了,拉着厉狗蛋,不甘心地跟上去。   临进屋前,厉执看看头顶阴下来的天,撇着嘴停顿片刻,一把将房檐下的李二柱也扔进屋里。   “是复仇。”   曲锍头一次与敬仰对象这般相近,方一在桌前坐下,正有些拘谨地打量,便听面前的司劫突然开口。   自是立刻明白过来他在指什么,曲锍正襟危坐,忙集中注意力听司劫的下文。   紧随其后进来的厉执听见司劫的话,心中也是一动,不由竖起耳朵。   却在这时,厉执视线投向厉狗蛋迈过门槛的腿,目光暗了暗,抱起他放在炕上,迅速撩起裤腿,果真不出所料。   由于衣衫并没有蹭破,外面看不太出来,但布料下的膝盖已然破了一大片皮,早已渗出血。   “竟是摔伤了?”曲锍顺着司劫的目光,也注意到这边情况,皱眉解释道,“他先前跑着去追你们,摔了一跤。”   “……”厉执闻言垂眸,脸上没什么表情,转身端来清水和家里常备的干草药,蹲着给他仔细处理。   厉狗蛋这般年纪,加上手脚情况,平时磕磕碰碰自然难免,厉执倒对这方面并没有很在意,每次给他敷上药,没多久就好了,厉狗蛋也从来不会将这些伤口放在心上。   但这回厉执看着他细白的小腿青肿不堪,脑中能想象出他担心自己的模样,心里堵住,十分不是滋味。   便在无声中,厉执默默听完司劫对曲锍一番非常简洁的交待,听他叫曲锍去顺着两个方向调查,一是李家夫妇的身份必不单纯,二是当年九极教残存弟子。   而后曲锍想了想:“我听闻七年前那次围剿之后他们的教主一直下落不明,会不会……”   “不会。”   “啊?”   “不是他。”只见司劫笃定同曲锍说着,并不管曲锍疑惑的神色,只忽地袖口一晃,由内力凝结的气晕一闪而过,直朝厉执颈后而去。   喉咙倏地一阵通透,厉执骤然被解了哑穴,迫不及待深吸一口气,从方才开始憋闷不已的内心终是找到了发泄口。   “姓司的!”他猛地回头,看看被吓一跳的曲锍,忍了又忍实在忍不住,咬咬牙,蓦地扯了司劫,将他扯出屋外。   理直气壮道:“我警告你,你再不能当着臭小子的面打我!在他眼里我跟你可是夫妻!”   “……”   司劫目光一顿,半晌,他静静看着厉执,原本冰冻三尺的寒意竟是一瞬间悉数化开。   他将手中糖葫芦递到厉执嘴边,轻轻开口。   “媳妇,对不起。”   18.可爱   厉执险些又被司劫这一声“媳妇”喊得魂飞魄散,无论多少遍,这两个字从司劫口中说出来都叫他难以适从,仿佛出尘不染的清莲被塞入蒸着糙米饭的瓦甑,云中白鹤飞到灶灰里撒泼打滚,仙家不踏着流云,反而满身烟火。   随后突如其来的道歉,更让他一肚子的怒气忽地忘记宣泄。   愣神间,厉执无意识微微张嘴,却不等说什么,甜丝丝的冰糖被推入口中,司劫将糖葫芦往他手上放去,转头回了屋。   厉执自是还有话要说,以为他想就这么糊弄过去,急忙跟上他,便一进屋,看到曲锍正起身拱手道别:“谢司掌门此番指点,曲锍已打扰多时,这就告辞。”   “……”   谁知低头等了半晌,不见司劫有任何回应,曲锍疑惑又看过去。   看到了司劫朝他伸出的一只手。   一瞬间犹如雪虐风饕黑云摧城,眼花缭乱中,原本立在司劫面前人高马壮的曲锍已像只被锁住命门的小兽,神情瑟瑟乖巧,生怕司劫稍有不慎,那沉沉抵在他百会的指节便破壳而入。   “司,司掌门?”   “你既是肯虚心求教,不如我最后再助你一力。”只听司劫淡声道,“此穴掌管信香散敛,我见你始终无法控制自如,若有需要,我可以替你封起来。”   扑哧。   厉执倚在门旁,嘴里山楂屑子都喷出来,百会乃是百脉之会,百病所主,且不说无论天乾抑或地坤都要依靠这一道穴来使得体内信香畅通流转,就算是不存在信香的和元,被封了百会穴,人也基本废了。   心底诧异着司劫的霸道无理,却电光石火间,厉执忽然一顿,以他这两日对司劫的了解,不禁想到,难道说刚刚司劫那般动怒,其实仍是因为曲锍的信香,并不是他险些跌了他的脸面?   “司掌门手下留情,”想来曲锍也听出司劫话里的威胁之意,结结巴巴又有些羞愧道:“曲锍日后必定更加勤学苦练,再不犯这等错误。”   “你初分化为天乾,体内乾阳渥盛,而神酒心法至刚至烈,半月之内,本不该继续研习,”司劫放了手,却不怎么留情地拆穿道,“是你练功急于求成了。”   “……”曲锍惊讶抬头,应是没想到自己的小心思被司劫猜透,眼底仰慕之情更甚,用力抱拳,“谨遵司掌门教诲!”   “不送。”面无表情说着,司劫不再看他。   显然被司劫点拨的兴奋压过了尴尬,曲锍与厉执道别时神采飞扬,走出几尺开外才想起来什么,又急忙转身,指着呆呆蹲在墙角的李二柱面露难色。   “我已经叫人去联络这孩子的远房亲戚,过几日便会到,呃,他吓得不轻,我见只有厉前辈家小孩愿意同他说说话,不知可否容他在……”   “没钱。”厉执不等他说完干脆道。   “啊?”曲锍愣了一下,随即看厉执快要杵进他眼眶子的五根手指,终是会意,将钱袋一把扯下来,双手递在厉执掌心,“够,够吗?”   厉执颠了两颠,咧嘴乐了,正想夸他几句挺上道,眼前倏地流风回雪,下一刻司劫拉着他退回屋内,竟是将门合上了。   “……”   厉执看不到门外曲锍什么表情,心中不由替他唏嘘,却不待开口,只听头顶传来司劫一声像是忠告,也像解释的低语。   “别再离他太近,他禁不起你引诱。”   啊?   厉执不敢置信地抬眼,以为自己听错了,停顿片刻,重复道:“引诱?”   司劫便认真看着他,眼见厉执一脸茫然,明显没懂他的意思,目光变得更加深邃,补充道:“你又称赞他可爱,更无人能抵得住。”   “你我既是夫妻,以后这些话,只能对我说。”   “……”   厉执呆若木鸡,一刹那草木焦干的心底有如遭遇雷劈之势,震天响声过后,迟钝许久的脑筋一转,算是终于明白过来,他屁股到底因何挨了那一下。   他眼下只恨曲锍没有看到他心心仰慕的司掌门,关起门来是一副怎样惊世骇俗的幼稚面孔。   “但是,是我考虑不周。”   却听司劫话锋又一转,他低下头,视线投向厉执先前飞驰之下丢了一只鞋的赤脚,此刻仍光溜溜踩在地上,上面布着细小划痕,而厉执无知无觉,显然忘记了。   眸底闪动,司劫沉默着将厉执按坐在桌前。   厉执不解地又看他,直到他蹲下来,自一旁水盆里拿出布条拧干,骨节分明的手指不带丝毫犹豫地握起他沾着泥土的脚底,开始打湿了细细擦拭。   厉执不太自在地动了动,隐隐觉得他们之间似乎不该是这般,这陌生的细痒感觉实在有些超出了他能理解的范畴,还不如他要操他时来得简单,挣了几下,却立刻感觉到司劫掌心的力道,不容他抗拒,又渗出暖融融的温度,叫他心跳声重得好像在耳边传来,只好强作镇定,一边由着他继续动作,一边四处游移目光。   “臭小子,你咋又坐着睡!”   这一嗓门给迷迷糊糊的厉狗蛋喊醒,司劫倒也正好松开了他。   只见司劫起身,竟先他一步朝厉狗蛋走过去。   厉狗蛋果然由于没有盖被子,睡得打了个寒噤,司劫站在他跟前垂眸,看看他敷了草药的膝盖,稍微俯身。   他应是想要抱起他,以免他自己乱动碰到伤口,谁知司劫才一靠近,厉狗蛋双手已下意识撑在他身前,仰起脸,眉头紧皱。   明显不肯再接受他。   “……”   司劫罕见的一时僵在原地,神情哑然,既不敢强硬拉他,又不晓得该如何继续下去,甚至嘴角动了动,更不知该说什么。   偏偏厉狗蛋与他一模一样,只管生气,毫无动静。   一大一小,像是被点住了穴道。   “哈哈哈哈……”   厉执到底没忍住,肆意大笑几声,抖着脚大咧咧道:“司掌门,你吃瘪的样子,也可爱的。”   19.是非   直至最后,厉狗蛋都没有允许司劫靠近他,小小的嘴巴紧抿,态度十分坚决。于是绝世无双的司掌门似是生平第一次遇到让他如此束手无策之人,不发一言地率先退步了。   他直起身,面上风轻云淡,看不出任何情绪,走出门外的举止一如既往挺直清绝,但厉执转头看到凉风自外头猛然灌入那一瞬间,虽是短暂,司劫眼底一闪即逝的迷茫却仍没能逃开他的视线,又很快隐没在发梢间的绵密雨点中,翻飞的云袍寒霜萧萧,融进阴霾雾霭,颇带几分默寞。   厉执这时才意识到被他一直忽略的问题——他苟且偷生这七年间,司劫怕是并不知晓厉狗蛋的存在,如今他找上门也不过短短几日,身为五派之首,又总是将智珠在握无所不能的一面展露在外,天塌下来也所向披靡,都快叫厉执忘记,他其实,算得上是“初为人父”。   他或许曾在那些繁复的典籍中窥得如何与孩童相处的皮毛,自认可以应付自如,可他到底与厉狗蛋七年未见,无论是他还是厉狗蛋,都不可能如寻常父子一般。他究竟该如何待厉狗蛋,没有人会教他。厉执甚至猜想,他初见到厉狗蛋时,内心是否也会有些慌张的。   尤其得到小孩的信任有时很容易,一旦破裂,再想重新建立,便难了。   踽踽七年,这些道理厉执多少还是懂的,但是,他并不打算插手。   “你又不睡了?”   厉执正将李二柱也拎去炕上,毕竟拿钱办事,动作都轻了许多,而转过头,发现早已躺下的厉狗蛋两眼瞪得澄亮,竟像是没那么困了?   屋外凉风飒飒,雨势越来越猛,房顶瓦片传来淅淅沥沥的声响,偶尔伴随一两声闷雷,虽说响动不断,但也不至于吵到人无法睡下,相反,以往这样的雷雨天气,四面透风,房顶漏水,臭小子都可以睡得极香。   隐约想到什么,厉执忽地伸手捏住厉狗蛋尖瘦的下巴:“臭小子,刚才挺倔,这会儿开始担心了?”   “……”厉狗蛋闻言立刻把眼睛闭上了。   厉执看他此地无银的模样,又忍不住揉了几把厉狗蛋的脸,给他揉得直翻了个身,被厉执拍了下屁股。   “别乱动,药都蹭掉了。”   厉狗蛋便无声翻回来,平躺着,闭紧的双眼睫毛微微颤动。   “放心吧,”厉执说着也有些无聊地躺在边缘,枕着双手道,“他长得如花似玉,追随者可多,不缺避雨的地儿。”   而且这么大的雨,他堂堂一个掌门,就算心情再糟糕,总不至于整苦肉计那一套。   厉执笃定想着,听着雨声,竟也慢慢生出些困意,打着哈欠,眼角湿润。   不料听着听着,几乎快合上的眼皮却蓦地轻轻一动,雨水沿着草编的斗笠缝隙朝四面滚落的声音十分细微,却并未消失于滂沱中,而是与浓密的危险信息糅杂在凛风里悉数传入厉执耳内,让他在一刹那间头脑清明,目光锐利地看向门口。   残留余温的掌心在厉狗蛋额间迅速拂过,使得隐约还有些意识的厉狗蛋终是沉沉睡去,一旁精神恍惚的李二柱则早已陷入梦境,厉执阴戾的背影被屋外乌云笼罩之前,肉眼难以看清的道道丝刃在二人头顶纵横交错,末端牢牢受三枚飞针牵引,钉于隐蔽角落。   煞神般立在房檐下,厉执不意外地看到围在房屋周围二十几名头戴斗笠身披蓑衣之人,却出乎意料地,在这些来人腰间再次看到象征神酒弟子身份的酒葫芦。   只不过这次领头人并非曲锍,而是一位年长老者,蓑衣下露出的酒葫芦一角质地光洁,颜色闪白,是由吉金铸成。   显而易见,他在神酒的地位要比曲锍高出许多。   自是心知这一波人绝非曲锍那般和言善色,厉执神色微敛,语气冷硬道:“曲锍前脚才走,你们又冒出来,神酒是赖上我这里了。”   视线以内尽是黑风疾雨,只见领头老者稍稍抬头,露出斗笠下深陷的眼窝,苍哑开口:“厉少侠耳力不错,我等方一到此,便及时出来相迎,敢问师从何处?”   “我耳聪目明,难不成犯你们江湖忌讳了?”厉执嗤笑一声。   “不得无礼!”却见老者身边一年轻弟子立刻怒道,“此乃神酒总坛江如算老前辈,岂是尔等之流可随意冒犯的!”   “姜如蒜?没听过,到底是姜还是蒜?”   “你!”   那年轻弟子说着便要上前,被江如算抬手拦下。   “我等此番前来只为两件事,”江如算直接道,“一是曲锍身为神酒分坛坛主,行事轻率鲁莽,失职失察,现已被革除坛主一职等候发落,此后兑水村所有事宜由我来接管,包括李家夫妇的死。”   “二则,我听闻厉少侠曾在李家出事前后到过现场,难免有些疑问,特来请教厉少侠几个问题——”   “偷鸡,还鸡,我早就说过我只做了这些,”厉执不等他话音落下便不耐烦道,“还是你觉得,是我杀了人?”   “……不是吗?”   没想到这姓江的老头如此反问,厉执冷笑,心想果然这才是他熟知的做派。   20.无妨   厉执未开口,又听江如算继续道:“厉少侠不妨听我把话说完。”   “这几日我神酒弟子四处走访,得知原来在这之前,令郎与李家小儿曾发生过口角,此事多人都可以证明,随后李家夫妇横死,厉少侠恰巧当晚又去过李家,眼下更是主动将李家遗孤收留在身边……”   如鹰隼般的目光透过雨水直摄入厉执眼底,江如算意有所指地停顿,声音提高一些道:“整件事联系起来未免疑窦丛生,神酒撰写江湖轶事,向来不得有误,若就按照曲锍所写这般,传扬出去,怕世人只会指责我神酒含糊其辞,有藏匿真相的嫌疑。”   厉执冷哼着,却当即明白过来:“照你这意思,人是不是我杀的不重要,重要的是要让世人觉得你们写的是真,我若不是心狠手辣的凶手,反而是以德报怨的善人,你们这故事听起来便很假,是不是?”   被厉执这样一语中的,江如算面上一寒:“厉少侠倒不必急着为自己开脱。是与不是,其中曲折,还需要在几个问题确认之后方能定夺。”   “你爱信不信,”厉执直接挥挥手,带出一道飞扬的雨线,“曲锍写的就是事实,反被你们咬成失职失察,那我没什么可说的,我现在只问你,是想被我揍得屁滚尿流还是主动离开?”   他宁愿穷困潦倒也不敢做份正经事谋生,生怕被发现地苟活七年,却不表示麻烦找上门,还要他做没必要的容忍。   “狂妄之徒!”依旧是那年轻弟子,“区区和元也敢嚣张跋扈!”   说话间,对方已出其不意地拔剑,寒光疾刺,夹杂刺骨的雨水朝厉执飞溅而去。   厉执气息不乱,也未拿件武器,只虚影闪动,伸手间如同鬼幻,不过一招之内,便见那弟子已被浇成一滩烂泥般躺在厉执脚底下。   “你这毛没长齐的小天乾,对和元有啥误解?”   厉执将从他身上卸下来的斗笠蓑衣严严实实穿好,一脚踩着他道。   “……”那弟子显然没明白过来自己是如何眨眼间败下阵的,神情仍是茫然。   这时江如算目光微动,凭厉执方才的身手,自是知道这并非他二十几名神酒弟子能够轻易对付之人,却也面不改色又道。   “厉少侠功夫果真精深,论诡谲,怕是不输当年九极魔教。”   “是吗?”厉执噙着笑,“那我看魔教也不咋厉害,难怪被你们给杀个精光。”   “魔教弟子恶贯满盈,做尽伤天害理之事,自然死有余辜。不过——”江如算顿了顿,“厉少侠说错了,他们并非被全部剿灭,除了几名漏网之鱼,他们的新教主至今下落不明。哦,那教主说起来与少侠同姓,也姓厉。”   “想来厉少侠也应了解,李家夫妇正是死于魔教邪功,包括……昨夜,如此一来,厉少侠还能说与此事毫无瓜葛么?”   厉执抓住他话中之重:“昨夜?你话说半截,我可不了解。再说天下姓厉的人太多了,我要是那教主,也早就改名换姓,你凭这模棱两可的猜测就把屎盆子扣我头上,还不是觉得,魔教教主重出江湖,这样的事情传开来更显你神酒消息非凡?”   说完,厉执与江如算目光相对,面上神色戏谑,波澜不惊的眸底却直入心底,快速将事情重新思索了一遍。   他已能断定,这两日出事的不止李家,必还有其他人,而且,并非在兑水村。   所以才突然又来了这神酒总坛的臭硬老头,对他一步步试探中企图强行将恶名安给他。   他也早就听闻神酒近年内斗不断,两派纷争激烈,一派主张只撰录江湖奇闻,每月轶榜一出,定要掀起满城风雨,一派却仍遵循初衷,不论轻重,皆根据所见所闻条条记录。   而曲锍年轻气盛,在这看似等级森严实则弯弯绕绕颇多的地方得罪人理应是不少,有人借此机会将他初分化却不知节制练功捅到上头,才顺理成章地被除了职。   “厉少侠,”江如算又道,“你一直这般咄咄逼人,看来是不肯配合了?”   “啊,”厉执一手随意叉着腰,“怎么地?”   江如算突然沉默下来,斗笠微垂,看不清他的面容,一时间只剩喧嚣的雨声,势头丝毫不减,响雷震耳欲聋,在无形的压迫中似在怒示着即将到临的汹涌狂澜。   便在又一道列缺霹雳从天而降,眩白的天光映出江如算森冷视线的下一刻,一声肝胆俱裂的惨叫与隆隆声响同时而起,从屋内传出,隔着门,无比凄厉。   厉执背靠在门前,咧嘴一笑,没有错过江如算眼底猝然流出的慌乱,心想甚好,终是动到了他的底线,这便休要怪他不客气了。   “打个孩子的主意,神酒可叫我大开眼界。”   笑嘻嘻说着,厉执忽地一推门,以迅雷之势将里头两道血糊糊的身影扯出来,丢破烂一样扔在地上。   无疑是趁厉执与江如算对峙时从房顶悄然潜入的神酒弟子,欲掳走厉狗蛋来牵制厉执,却触动了厉执离开前所布陷阱,一个喉咙已被割破,瞪着眼睛,不甘般直挺挺落在江如算脚边,血水顺着脖颈瞬时被冲刷散去,另一个失了整条手臂,惨叫的力气已用光,正绝望在泥水里来回翻滚。   被厉执踩在脚底的弟子原本还在不停挣扎,眼下与那两人对上,吓得一动不动,任由厉执一只脚又在他身上蹭了蹭,蹭去脚底泥泞,踢回队伍。   “还不走?”厉执头也不抬,又冷淡道,“想替我收拾屋子?”   “……”   江如算一时不语,但随着厉执抬眼,明显可见其他弟子均是呼吸一紧,瑟瑟站在原地,忐忑等待领头人发号施令。   等了半晌,才见江如算开口,已然想好了对策,一张嘴语气恢复最初的镇定:“厉少侠私自扣押李家夫妇遗孤,我等好意前来解救,却被你以这般手段残害,此事恶劣至极,今日我等暂且回去,日后神酒必会再来讨要说法。”   说完,他摆手示意身边弟子将那一死一伤抬走,深深看厉执一眼,也转身逐渐隐匿在阴沉暮色里。   嗤。厉执眼见着这些人匆匆离去,撇撇嘴,心道这老家伙装得超群,身手其实不如曲锍,硬碰硬绝非他对手,想来是打算将他方才所为添油加醋,坐实他便是丧心病狂的魔教教主,借由江湖力量再来弹劾他。   “无妨。”   隐隐透出些许安抚的声音这时蓦地自他跟前响起。   厉执并未有任何惊讶,抬头看向司劫,他早在将那两人从房中拖出时便已经察觉他回来,只是稍微出乎他意料的是,司劫竟没有插手,眼下也没有丝毫怪罪他行事狠毒的迹象,反而对他说,无妨?   静静站在房檐下,他注视司劫片晌,心思转动,直至大概想出个如何与江如算周旋的办法,神情总算松懈下来。   瞪着司劫又忍不住道:“你……还真整了出苦肉计?”   只见司劫从头到脚都湿透了,不断落下的雨水紧贴着他绷紧的面容,自下巴流至颈间,打乱了发丝,几缕垂落下来,遮住眉间寒星。   尽管如此,他这样立在厉执面前,周身散发的气息仍是绝潋,好看到让厉执不禁疑惑,竟感觉一阵莫名的似曾相识。   司劫凝望他飘忽的视线,缓缓动身,终于从一直护着的袖袍中拿出一样东西。   厉执惊讶看过去,原来是一双崭新的鞋。   直到司劫低头默不作声替他穿好,光裸已久的冰凉脚底传来暖烘烘不带一丝潮气的温度,厉执还是想不通,这人被厉狗蛋拒绝时一副寂寞如雪的寒心模样,郁郁消失在雨里,结果是去镇上给他买了双鞋?   --------------------   昨天折腾一天差点把四姐荔枝的小狗蛋整成别人家的,我是个智障,这回不会改了,凉透了也不改!( " )   21.破布   厉执与司劫一同进屋后,罕见地没再奚落他,小心翼翼将方才夺来的斗笠蓑衣脱下来晾着,一言不发收拾屋内地上残留的血迹,厉狗蛋与李二柱仍在睡着,他需趁他们醒来之前拾掇干净。   不过细小的水珠啪嗒啪嗒落在地上的声响仿佛比屋外的雨声还要吵闹,他最后环视一周,将溅到厉狗蛋鼻尖的一颗血迹轻轻抹去,终是忍不住,冲站在门口望了他有一炷香功夫的司劫道:“你还不把衣服脱了!”   说着,不等司劫动作,一块干爽的破布被他甩到司劫头顶,而他已经到了跟前,没好气地三两下便将他湿淋淋不断滴水的云袍扯了开,扯到一半,由于太繁复,又卡住了。   司劫被他推得靠在门上,看他正不甘地扽他腰间玉扣,眸底闪动,一手将他按住,一手覆在玉扣上,指间轻捻,不费力地解了开。   厉执一愣,低头反复研究那雕有天墟道徽的精致玉扣,直到看见背部不起眼的一处机关,才有些唏嘘地继续扯司劫的里衣。   司劫再一动不动,由着他只给他留了一条亵裤。   厉执蹲在地上,埋头总算拧干了那湿透的云袍,耳边没了让他心烦的滴水声,长疏一口气抬起头,视线落到司劫身上,眼睛便直了。   喉间“咕咚”一声,厉执一时无法克制眼底露骨的猥琐,灼灼看着司劫,恍惚起身,口干舌燥地凑过去。   七年前那场云雨虽说不算短暂,但趟着血河急于逃亡的他自是没心情欣赏,这下夜深人静,头脑清醒,温暖的烛火中美景一览无余,换了谁会视而不见?   “司掌门,”他抬手不带犹豫便将整个掌心严丝合缝贴在司劫胸前,“你们天墟武功,果真名不虚传。”   “……”司劫默然看他,没有开口。   厉执实实撑着,两侧均不放过,更在他颈前长骨间徘徊半晌,掌心开始一路往下,并没注意被他粗鲁刮蹭到泛红的地方,迫不及待摸向腰腹。   垂着眼,厉执仔细感受掌间浅浅的沟壑,那里分明蕴满力量,腹肌强鸷,却均匀平整,不纠结不可怖,甚至皓质如雪,隐约香魂萦绕,让他又忍不住有些嫉妒地捏了两把,语气泛酸,啧啧道:“不过真比起来,你太细皮嫩肉了,还是我这儿更有男人气魄。我要是个天乾,嘿嘿——”   眼前蓦地一黑,厉执话没说完,原本被他扔到司劫头顶的破布随着司劫低头动作掉落,正挡在厉执额前,厉执不等扯开,昏暗中只觉微张的上唇一痛。   “……”   也不能完全说痛,刹那从唇间散开的,更多是一种奇怪的悸动,紧接着,异样的触感便消失不见。   厉执仍呆立在原地,不知那一瞬间从没有过的钻心挠肝该怎样形容,只万万想不到,嘴唇被咬是这样的感觉。   分明不能有任何信香注入,倒像是比咬后颈更舒服些。   顶着破布又站了一会儿,厉执终于动了动,掀开破布一角,想问问司劫话说的好好的怎么突然咬他,还不给他咬尽兴。   “你就算是天乾,”却见司劫接着他之前的话头道,“也是我媳妇。”   说完,司劫又斜睨着鼻孔朝天翻弄白眼的厉执,淡淡从他手中接过那一方破布,在厉执疑惑的目光中,摊开来,重新给他盖在了头顶,这回四角整齐,均匀垂下。   掌心自后方摁着厉执的发髻,低头不轻不重与他相碰一下。   “你咋没完了!”   伴随厉执一边揉着额角一边又一把掀开破布的低吼,一声若有似无的轻笑却同时飘入他的耳朵。   而厉执再看过去,只见司劫正一掌朝他那身仍潮湿的云袍推去,掌下雄厚的内力带起热流,喷在厉执脸上意外和煦,他暖洋洋眯起眼,再定睛一看,眼前霜雪飘飞,转瞬间司劫已穿了回去,宽大袖口拂过厉执鼻尖,哪还有半分潮气。   这是哪路邪性又实用的内功,厉执眼睛瞪圆了,下意识盯着自己掌心,心想他的内力也不弱,为何从来使不出来?   “乾阳。”看出厉执脸上的疑问,司劫沉声道。   “……”厉执脸拉下来,想了想,又皱起眉,“那你进屋时候咋不用?”   早知道他就不给他脱下来,还拧得那么卖力!   “……忘了。”   司劫负手与他擦肩而过,明显不想继续这一话题,转而将注意投向床褥里沉睡的两个小子。   “他们今夜应是安全了,”只听他肃然道,“你想去找曲锍,只能趁眼下。”   22.哄他   厉执猝不及防被司劫说中心思,吓了一跳,第一反应是司劫意图阻止他。   随后又细想司劫的话,他有些不确定道:“你不拦着?”   “我和你的想法一样,”司劫沉声看向他,“你因神酒派系之争而受牵连,若要回击,可反其道加以利用。”   厉执挑眉,惊讶司劫竟真的与他想到了一处。他对付江如算,最简单的方式就是扩大神酒内部两派纷争,借由江如算敌对一派的势力替他出手,如此一来,曲锍就是关键。   只是,这种想法说来并不光明,是他万恶魔教的路子,却不属于司劫。   所以他好像忽然有些看不清司劫,他一个五派之主,这般淡定站在他的角度分析如此不入流的对策,怎么看都十分违和。   “那不论我做什么,你都不会插手?”厉执最后问道。   司劫沉默少许,只回答:“你不需要,我便不会。”   “……”厉执没太看懂他说出这话时幽深的目光,但大概听出来,他应不算自己的障碍,立刻头脑一热,想到了个“不情之请”。   “司掌门够意思!”他突然朝司劫竖起大拇指,“司掌门果然不仅风姿绰约,行事也和许多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不一样,算我以前看走了眼,把你一片好心当成驴肝肺,你大人有大量,就忘了那些不痛快的事!那什么……也别再跟臭小子计较,他虽然对你冷淡,但心里却在意你,刚刚还怕你淋雨担心到不肯睡觉,一会儿他要是醒了……”   “你尽管放心去,我自然不会离开这里,”司劫打断他的吹捧,显然听出厉执是仍不放心厉狗蛋独自在家,话里话外生怕他又跑了,一边答应着,一边沉下了脸,“我是他爹,你不必解释那些。”   “……”厉执一下顿住。   也是。   无论如何,司劫断不会让厉狗蛋陷入危险,他确实多此一举。   没料到自己搜肠刮肚的一番发言用力过猛,也无意中又戳了司劫的痛处,厉执讪然收回手,自知理亏地挠挠嘴。   “那我这就走了。”   屋外雨势不减,厉执重新将抢来的斗笠蓑衣穿戴整齐,抬起头,说完等了半晌,却见司劫仍是不语,投向他的目光又一阵泛寒。   嗤了一声,厉执心道气就气吧,反正确定了人不会离开,其余的关他屁事,转身作势要走。   谁知腿似乎不听使唤,他只背对司劫僵硬站着,一时没有动作,尴尬极了。   最终想了想,他重重叹一口气。   干脆地扭头又朝司劫大步过去,厉执一脸气势汹汹,直到走近了,伸手一把将人抱住。由于个头稍逊,不甘心地又微踮起脚,昂首挺胸。   他自是鲜少哄人,打小在九极教里他都是横着走,后来有了厉狗蛋,也就刚生下来那几年最艰难的时候,闹得急了,他才无奈之下学会安抚。   如今他对着个放大版的,也不知管不管用。   心里想着,厉执并不出声,只在抱住司劫后见他没有拒绝,先是轻轻给他来回顺了顺背,发出摩挲布料的细微擦响,随后力道适中地拍了几下。   这两个动作反复下来,厉狗蛋情绪基本都会平稳。   心说看在他有些委屈的份上这已经仁至义尽,再敢跟他置气,他可就不管了,厉执撇撇嘴,又卖力拍拍他。   可惜,正张开的手掌倏地一缩,厉执手悬在半空,猛然意识到什么,感受到司劫同样僵直的身体,头皮发麻,眨眼间退到门口,赶紧跑了。   他以前拍的是厉狗蛋的屁股,忘了这回是老虎,可吓死他了,幸亏跑得快。   风雨交加中,厉执脚步如飞在空无一人的道上穿行,溅起阵阵水花,透骨的凉气从蓑衣缝隙间穿过,飞扬的几缕碎发下,是一张忐忑的脸——忐忑他回去的时候,按司劫的性情,又要如何找他算账。   而随着距离村头那处废弃的简陋庙宇越来越近,厉执神色渐渐严肃,动作也放慢下来,警惕地四处察看后,身影利落隐没在一棵近百尺的老榕树中。   果然,先前曲锍等神酒弟子便停留在这里,此刻已被江如算的人占去,厉执透过茂密枝叶,趴在树梢间屏住呼吸,仔细看了看庙内火堆旁围坐的人。   基本都是不久前去讨伐他的人,最中央是江如算,斗笠已经脱去一旁,满头灰白,一言不发,其余人垂着头,像是看出领头人心情不好,不敢多话的样子,曲锍却并不在当中。   难不成已经被送回神酒总坛了?厉执暗暗猜测,又觉得这样大的雨,他们应是不会那般着急,便稍微动身,悄无声息地继续靠近几分。   这下他已移至伸向庙顶瓦片的枝杈,为防被发现,先没有踏上去,而是以极快的速度,抽出靠近边缘的一块瓦片,同时低头,用自身挡住险些灌入的风雨。   从顶端看下去,视角果然放大了很多,厉执眯眼看着,没有放过任何昏暗一角,连那灰沉沉的庞然香炉内也没放过,最终,视线停在用来供奉的石雕后方。   他眨了眨眼,生怕自己看错,将之前那两个意图掳走厉狗蛋的血人认成曲锍。   结果他再三细看,瞪着那好似毫无生气地背靠坐在石台,只露出半边血迹斑斑背影的男子,尤其他腰间的紫皮葫芦,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他想过曲锍此次境遇应是不会太好,却没想到,会这么惨。   因为除去那一身明显经过拷问的血痕,最狠毒的,其实是他半垂的脑后,在火光映照下,不时晃过厉执眼底的一道金光。   曲锍最重要的百会处,竟被人以金针封住了,且这般夯实的封法,即使日后取出,他原本那股霸道强劲的天乾信香,也基本废了。   23.诳语   厉执将视线从曲锍身上移开,忍不住提醒自己,他来找曲锍,是想问他一些问题,可看他现在情况,别说身手大打折扣,神智是否清醒都不一定,这么强行带他离开只会拖累自己,不如先回去,从长计议,这小天乾再可爱,他也犯不着为萍水相逢之人冒险。   只是厉执并没有马上动作,想着总不能空手而归,便继续趴在庙顶观察。   果然,伴随耳边快要融入脑海的刷刷雨声,他终是听到有人开口了。   “江老前辈,”只见一名靠近门口的弟子瑟缩抬头,像是已紧张许久,此刻隔着火堆,忍不住望向江如算,“万一被肖坊主知道,是我们做的……”   “闭嘴!”突然厉声打断他的,是之前被厉执踩在脚底的年轻弟子,眼下紧挨着江如算而坐,显然又有了底气,“你们只要把嘴管严了,咬定他是在追查那魔教余孽时遭到暗算,就没人会知道!”   “说的没错,”兴许是话匣子开了,不等最先开口的人回应,又有弟子顺口接道,“自打他到了我们分坛,简直目中无人,拿着鸡毛当令箭不说,每日我行我素,完全不把我们这些手下放在眼里,偏偏又得肖坊主信任,如今更是仗着坛主身份日益妄为,我们都忍他很久了,这次好不容易找到机会,有江老前辈替我们出头,怎么能在这里瞻前顾后?”   这一番话落下,附和声顿时四起,毫无疑问,几人口中的“他”,正是曲锍。   厉执本来正惊讶于这些人已到了这般信口雌黄的地步,竟意图把谋害曲锍的屎盆子一并扣在他头上,此刻又仔细看向说话的弟子,才认出来他初次与曲锍交手的那日,确实曾在曲锍的身旁出现过。   厉执皱眉,既然是曲锍的手下,那他们岂不是也见过司劫了?   按理来说,他们即便再嫉妒曲锍,对司劫总该忌惮的,怎么敢轻易动手?   “且说起来,我们也不算冤枉他,”那弟子又道,“他为巴结一个不知什么来路的冒牌掌门,行事荒唐,处处替那魔教余孽开脱,又坚持不肯说出他今日单独去找那二人都发生了何事,定是有鬼,我们也算替肖坊主清理门户……”   “……”   厉执没细听他后面说什么,只大张着嘴,下巴都要惊掉,想放声大笑,又不敢发出声音,险些憋出内伤。   这个笑话,他觉得可以嘲笑司劫很久。   也不由感叹,林子大了,确实什么蠢鸟都有。   不过他转念又想到司劫那日用紫微七斩做鱼脍的情景,倒也怪不得,这几个眼力和见识都少得可怜的年轻弟子有所误会。   至于江如算,他必然是识得司劫的,巧在他到达时并没有看到司劫,估计听那几个小弟子添油加醋说完,也不太相信明月清风的天墟掌门会与他一个穷凶极恶之徒搅在一起,毕竟连厉执自己至今都一头雾水。   这么想着,厉执目光投向江如算,见他从始至终都未发一言,阴沉坐着,枯老的面容隐在跳动的火舌里忽明忽暗。   方才为搜寻曲锍,厉执并没有过于注意他,此刻见他搭在膝盖的干皱手掌像是在慢慢摩挲什么,便好奇地定睛看去。   这一看,又叫厉执诧异不已。   竟是小木头人,不止他白日看到的两个,而是三个!   突然回想起先前江如算试探他时提到的半截“昨夜”,他已然明白过来,除了李家夫妇,必然还有另外一个人被以同样的方式害死,这便是江如算被总坛派过来的主要缘由。   “可那人若真的是魔教余孽,杀了这么多人,会不会不放过我们? 看他的身手,确实有些恐怖……”最初那明显胆小的弟子再次问道。   “怕什么?待咱们轶榜一出,天下皆知他的罪行,他再厉害也断然敌不过整个江湖的声讨,咱们七年前能灭他魔教一次,便会有第二次!何况他还不一定真是那失踪已久的——唔!”   正口沫横飞的年轻弟子竟被他身旁江如算突然扼住喉咙。   阴鸷的目光扫过那名弟子吓到发白的脸,隔了有一会儿,直至他眼看要断气,庙内重新被可怖的安静笼罩,只剩他手脚挣动的绝望声响,江如算才松了手。   嘶哑道:“神酒从不妄下诳语,我说了他是魔教教主,杀了人,他便一定是。你这般左右摇摆,日后想叫那群人看笑话?”   “……江前辈教训的是。”   眼见江如算这番猝然出手过后众人又纷纷闭了嘴,厉执心下一阵豁然,只觉连雨势似乎都变小了,终于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   这些满口公正无私的所谓正道,原来真是为了帮派内斗和嫉妒,便轻易去毁了一个人。   曲锍作为初入江湖不久便备受器重的愣头青,早已犯了众怒却不自知,一心追求他心中的真相,不料被手下找到机会,以他无法克制自身信香为由头,与另一派系的江如算联手,一击将其拿下。   他想来愤怒,又那般敬重司劫,自然面对质问,一个字都不肯透漏白日里他与他们的谈话,他如果实话实说,兴许身上也不至于落得如此狼狈。   而眼下江如算既轻易斩去敌方派系的一方羽翼,又可顺手放出掀起风雨的惊世传闻,壮大他这一派的名声势力,何乐而不为?   他唯一需要在意的,怕只是曲锍绝不能醒来,或者说,曲锍已是注定要死。只有这样,才能将一切神不知鬼不觉嫁祸给厉执。   想通这一点,厉执晦暗不明的眸底忽地亮了几分。   他无法说服自己去平白无故救一个人,但若涉及他自身利益,那便符合他的作风了。   再毫不犹豫。   骤然掀起的一股阴风犹如怒嚎的野鬼,自庙宇四面八方拥入,夹带透骨的雨水,只一刹那间,便熄了众人围坐的火堆。   24.压迫   四周猝不及防陷入黑暗,破庙内残留的温度转眼便被周围阵阵凉风吹散,一群人努力睁着眼,依靠外头乌云遮月映进来的灰蒙光线,在毛骨悚然的几声低笑中全神戒备,却无济于事。   “哎呦!”   “谁在那!”   “我的手!”   “救命啊江前辈!”   “有鬼!有鬼!”   一声声带着颤音的痛呼与求救响起,一道快得几乎看不出人形的黑影飕飕在人群中穿行,所过之处皆是布帛撕裂与骨骼脆响,砰砰咚咚,惨叫连连,此起披伏自各个方位传来,竟异常热闹地充斥了原本荒凉的破庙。   厉执心知这里不宜久留,便只趁这些毛头小子还未能完全适应眼前昏暗,兴奋不已地挨个揍过去,招招狠恶,绝无客气,轻者折其手脚,看不顺眼的,比如那几个滔滔不绝的曲锍手下,便再多给几掌,五脏六腑都给他们轰得上下翻腾,抢了刀剑轮番放血。谁叫他实在手痒,许久没揍人揍得这般痛快过,这下风狂雨横,不知何时积攒于心的一口闷气出了个淋漓尽致。   至于江如算倒确实要难对付一些,自从火堆熄灭的下一刻便从一片黑暗中隐去身形,任由厉执对神酒弟子们肆无忌惮地出手,自己则在暗处揣测来人的身份与目的。   直到厉执犹如鬼魅的身形终是揍得尽兴,地上哀嚎一片,完全失了反抗之力,他势头一转,赶紧朝石雕后的曲锍过去,整个人轮廓逐渐清晰起来。   江如算认出厉执,显然没想到他能寻到此处,更没料到他意欲带走曲锍,森冷的视线死死盯住他,忽地现身,一道苍劲的掌风如苍鹰利爪,呼啸着向厉执突袭而去。   厉执将遍体鳞伤的曲锍迅速背起,庆幸他还有一口气之余正转身欲从后门离开,感受到身后疾风,不假思索地回手対掌。江如算的功夫多的是他作为长者日积月累的套路,但也注定平平无奇,可以制霸他手底下唯他马首是瞻的年轻弟子,与厉执正面交锋,就显得有太多桎梏。   果不其然,厉执一掌迎上去,江如算掌力不敌,一路后退出几尺开外,咣当撞在身后巨大香炉,沉积多年的灰尘顿时飞散,灰扑扑萦绕在江如算周围,使得本就晦暗的破庙更加浑浊。   便在这连对方面容都看不清的黑沉沉中,厉执隐约感觉江如算神色有异,却来不及细想,毕竟他再没有多余时间与江如算耗下去,背上曲锍呼吸微弱,情况实在不太乐观。   且他背着他,也无法最大限度施展身手,放下又很难再抢过来,只能尽快撤离,若是来得及送到司劫手上,兴许以天墟功法可替他获得一线生机。   心里急急思忖,厉执背着曲锍的身影奔入潮湿的夜幕,外面雨势渐小,视线倒清晰许多,厉执踏着积水的坑洼一路疾驰,能感受到身后追逐的气息并未消失,却莫名的,对方像是只不紧不慢跟着,等待什么一般。心下有股说不出的诡异,不由继续拼力加快脚步,想着等把曲锍交给司劫,必须要揍到老东西跪下叫爷爷。   “我错了……”   耳边蓦地飘进来这么嘶哑的一声,厉执下意识心想道歉也没用,随即反应过来,健步急飞中,惊愕扫了一眼垂在他肩膀的曲锍。   竟是醒了吗?   ……也不像。   只见曲锍仍双眼紧闭,整张脸十分灰败,雨滴落上去,眼角的血污化成一道道血流,流进嘴里都不知道。   便在这时,厉执又见他惨白的嘴唇微微开合,似梦呓般重复着。   “师父……我错了……”   师父?   厉执皱皱眉,也对,他年纪轻轻学这一身本领,自然有师父带的,且这一句师父叫得虽然惨淡,却饱含情义,想来感情很深。   只是听他这意思,他们之前应是闹了什么不愉快?   胡乱猜测着,厉执听着耳边不时冒出的一两个字,甚至渐渐夹带了哽咽,心知这小天乾果真神志不太清楚,怕是以为自己要死了,才这般肆意袒露心声。   “你师父不在这,”他一边嚷嚷,一边将不住下滑的人又往上挪了挪,也不管他能不能听进去,“有你司掌门在,你不会死。”   想不到平日看着那般强劲刚直的愣头青对着师父撒起娇来这么一发不可收拾,厉执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他继续飞驰着,却忍不住晃了几下似乎有些发麻的头皮,斗笠上的水珠都抖落开,在眼前划出道道水痕,看着有些模糊。   而下意识张开嘴,滚热的气息在黑压压的雨夜里遇到满目寒凉,一呼一吸间竟凝成白霜霜的雾气,厉执感觉到熟悉的热潮在浑身迅速蔓延,大口喘息着,条件反射地以为又是曲锍在胡乱释放信香,正要开口骂他,神色却猛地一滞,脚步都慢了少许。   不是曲锍,他脑后的金针还封着,不可能放出信香。   那为什么?   短短时间之内,他原本疾驰的双腿已然软下来,靠他强大的内力支撑才不至于倒地,可那股属于天乾的强烈压迫感几乎要将他淹没,他咬牙催动所有内力,却迫切中,心下更是从未有过的惊慌。   ——那股要命的压迫,竟好像是从他自己体内而来,仿佛蛰伏已久,此刻一经苏醒,冲天的侵略气息直捣他身为地坤最脆弱的腰腹内腔。   冰冷的雨点仍在纷纷落下,厉执却已满头汗水,亦步亦趋间,他强忍住不适警觉回望,朦胧中看到一路远远跟着他的江如算此刻竟已快要追上来,他这才忽地回忆起,先前他推出他那一掌时,江如算隐在晦暗中势在必得的嘴脸。   25.脏乱   厚重的粗喘几乎快要震碎耳膜,扑面的冽冽凉风吹落鼻尖的汗水,却吹不干愈加混沌的意识,夜幕笼罩中,厉执在氤氲竹林里深一脚浅一脚艰难前行,死死咬着唇,咬得嘴角流出血,终是勉强夺回一丝清明,险些泄力的双臂再次托紧,心知对方目的只在曲锍,趁着急涌的热潮再翻搅而至之前,又毫不迟疑扯下蓑衣间结实的麻绳,一圈圈绕过曲锍腰际,与自己绑在一起,勒得死紧,系成死结,以防过会儿失力将人扔下。   他确实失策了,他着实没料到,江如算自知功力无法再有长进,竟以天乾信香炼了这损人不利己的阴狠掌法,且信香凶横悍戾,绝不属于他本人。   每个天乾所持的信香强弱程度自是不同,因而便有先天弱势的天乾创出这种取他人信香为己用的邪功,修炼时所消耗的信香越强,杀伤力则越大,不仅能克制比自身强大的天乾,即便是面对信香压迫较为迟钝的和元,一旦中掌,浓烈的乾阳气息自内向外散开,摧心剖肝,身手理所而然会大大削弱。更遑论说,厉执一个地坤。   江如算起初当然不知道厉执是地坤,他原本只想以这投机取巧的掌法拖住他的腿脚,毕竟他的目的只有一个,杀了曲锍。却未想,他虎视眈眈紧追这一路过后,又有了意外的收获。   咄咄杀机中隐约夹着露骨的哑笑,顺着风声由远及近,厉执蓦地朝一侧躲闪,堪堪避过那一道苍劲有力的掌风,胸口急促起伏间朝灰雾弥漫的四周望去,拼力提着气,自一根根竹杆间绕过,收紧臂弯,再猛地一松,被压至极限的竹杆便带起劲风,狠狠抽向俯身冲下的江如算。   一时间大片竹杆被厉执以此法掀出道道狠意,他手脚力气难以使出,只有在头昏目眩中不管不顾借助这股天然的力量与江如算相抗衡。   “想不到你是个地坤,”只是他再卖力,这北地的竹子普遍矮小,威力并不算太大,他这般打法只让江如算短暂地停顿,待摸清形势后猝然一跃,一掌劈碎迎面而至的翠竹,勾起的利爪直取厉执咽喉,阴恻恻道,“我神酒弟子一向讲究江湖道义,从不难为地坤,厉少侠,将曲锍还给我,我就放了你,如何?”   “……”厉执眼下已根本无法开口,眼底迸出通红的血丝,生怕紧绷的内力稍微松懈,被强压着的地坤信香失控,后果将不堪设想。   只是他虽然又一次避开江如算的奇袭,却随着江如算的接近,对方身上一股令人作呕的味道也更加清晰起来,熏得厉执胃中翻腾不已,头脑更难以清醒。   这便是江如算那掌法的弊病,天乾之间的信香都是相斥的,他以其他天乾信香凝炼掌法,便是将自身信香时刻置于深渊泥潭,久而久之,会发生不可逆转的退化,杂乱的味道极易被发现不说,甚至会影响其自身功力,稍一不注意,就有走火入魔的危险。正因为如此,江如算在神酒弟子面前才不轻易与他动手。   “唔!”一声闷哼突然自厉执喉间发出,他终是将全部内力都用在压制信香上,而没能躲过江如算追至他身前的狠辣一掌。   腥甜的血气霎时充斥整个喉咙,五脏六腑犹如在烈火中炙烤,厉执无力抵御,猛然向后撞去,却在剧痛中意识稍微回笼,硬生生止住步子,在曲锍即将被后方一根倾斜着断裂的竹杆扎穿之前停下。   可来不及他再做行动,本就酸软的膝盖上忽地一麻,原是江如算存心嘲弄一般掷出的几枚石子,竟真的猝不及防,让厉执一瞬间卸了力,再不能站稳,意识不清地跪了下去,跪在一节节碎裂的竹杆间,锋利的碎竹刺进肉里,发出细微的嗤响。   却没知觉般,厉执眼睛都不眨一下,头上斗笠早已掉落,头顶发髻乱做一团,此刻被江如算捏在掌中,力道凶狠,迫使他仰起头。   “倒还能忍,这么久都闻不见你的味道,”江如算俯身,像是脏臭的老鼠,苍老干枯满是沟壑的脸凑近厉执,来回嗅了嗅,“要不是你反应这么剧烈,我还看不出来。”   说着,他又冷笑一声:“本来不真觉你有什么,现在看来,你的身份实在可疑。”   “我年轻时其实见过那魔教的小荡妇,”离厉执更近几分,江如算露出满口青黑的牙齿,恶意昭然地继续道,“你的脸仔细看着,跟她确实有几分相像,听说你才住进这里不过五六年,也和剿灭魔教的时间差不离。”   “你若真是当年逃出来的那毛头教主,呵,抓了你,我江如算便可真正扬名江湖……”   眼前是江如算越说越兴奋的丑恶嘴脸,厉执却已经看不清楚,甚至逐渐听不见他在说什么,只在一片灰茫中,心底有个声音笃定而决绝。   ——他必须杀死他。   “你和那小荡妇也不亏是母子,我说,你屋里头的小野种,应也是你生的吧……”   那原本抓着厉执发髻的粗糙手掌此时带着明显的侮辱意味蹭过厉执的脸,摆弄一件器物般左右摩挲打量:“放心,会让他跟你在黄泉路上作伴……”   湿泞泥土间,深绿色的剑形叶片上血珠摇曳,厉执跪地的膝盖微微动作,使得血肉里几根碎竹杆刺入更深,终是以此换取微弱的神智,双目微睁,毫无波澜地望着对方潮湿阴暗的笑容。   江如算俨然陷入一举抓住魔教教主功不可没的喜悦中,并未发觉厉执原本无力垂着的袖口间细小的动作,满身恶气已堆积到了极限,更在得意间肆无忌惮地伸手往厉执腰腹下方探去。   “小魔头,你这儿是不是早就泛滥了,可是需要老夫我替你纾解——”   便在江如算脸上笑意涨至最浓的一刹那,近得几乎挨在厉执脸上,厉执眸底猝然迸发狠戾,袖口翻起,蓄在指间的逢鬼顷刻间祭出,在不知何时化开乌云的皎月下映出一闪即逝的寒光,对方的笑容瞬时凝固,话音未落便猛地起身向后,却仍旧晚了一步。   刺耳的嘶哑惨叫惊飞林间一片躲雨的瓦雀,厉执冷冷看着江如算捂着双目来回乱撞,鲜血自他指间汩汩流出,飞溅在各处,咬牙抖着几乎失去知觉的双腿如弑神般站起来,一步步向他挪过去。   厉执手脚失力,没有十足的把握不敢随意使出这最后杀招,只能趁他距离他最近时一招致命,可惜他到底力度不够,且微微的颤抖指尖失了准头,只刺瞎他一双眼睛,没能直接毙命。   内力早已快要耗干,厉执又强压着信香,无法催动逢鬼在他体内穿行,只得在脚步不稳中,逼迫又陷入混沌的大脑运转,终是想起来,急忙朝身后曲锍摸去,有些艰难地抽出他腰间那一柄软剑,咬着牙,以仅剩的几分力气朝那老东西身上砍去。   一道道带着湿气的凛厉剑芒接踵而至,夹杂飕飕风声以及厉执脱力般粗重的闷吼,奈何江如算虽是瞎了眼睛,但耳力不减,最初的错乱过去,只挨了厉执几道并不致命的乱砍,心知厉执体内那股乾阳还未散尽,愤怒凝出阵阵掌风,逼得厉执仓惶退后,一时又难以近身。   于是浑身浴血中,厉执只勉强躲闪着,眼睁睁看江如算疯了一般连番几掌,四周草木尽毁,转身迅速往漆黑的竹林深处逃去。   他自是不该任他离开,可他眼下这般光景,再不回去,别说曲锍,就是他自己也要因信香崩塌而引来其他天乾,届时必出大乱,更不能收场。   整片竹林重归于寂静,只剩厉执急促的喘息声,他双目失神地稍微停顿半晌,终是不甘地在乱七八糟的泥地间又捡了几片碎竹,紧紧攥在掌心,以不断刺激的疼痛让自己能坚持到最后,背着曲锍一瘸一拐往回走去。   边走边不忘尽力擦抹着满脸血污,他有些无奈地想,他搞得这般脏乱丑陋,连清洗的力气都没了,等救下曲锍,也不知要如何才能骗得司劫给他纾解一番。   --------------------   四姐没来,但放心,四姐不会善罢甘休的。   另外多多评论鸭,每次登陆都有数着评论看,多一些超级开心哒。   26.温暖   事实上是,厉执才将曲锍背至家门附近的地方,周身浓厚的血气已被敏锐察觉,眼前狂风骤起,额前凌乱的发丝飞舞,他颤着双腿仰头望去,看到恍若揭开墨色天边的一道霜影疾行而至,夹杂漫天醇厚的气息,眨眼间将他紧紧包裹。   体内那一股不断翻搅的陌生乾阳似是感受到即将到来的危机,蓦地四处乱窜急求生路,撞得厉执难以支撑地晃了晃,天地旋转间,手臂被稳稳攥住,令人心安的温度透过粗糙的布料摄入皮肤,流经血脉,让他受陌生乾阳折磨许久的内里终是得到短暂的安宁。   厉执用力眨了眨干涩的眼眶,看清面前来人,正是面如寒冬的司劫。   “司掌门……”他从未看他如此顺眼地欣然开口,嗓音低哑,“你快瞅瞅,他还有没有救?”   说着,厉执便要将曲锍从背上放下,却挪动半晌,绑在二人腰际的麻绳系得过于结实,他脱着力,单手扯了几下都没扯开,下意识想抽回司劫仍钳着的另一只手臂。   谁知他挣了两下,司劫纹丝不动,只得疑惑抬眼。   司劫正无声地垂着眸,眸底映出厉执那一只掌心中深入血肉的碎竹片,早已被鲜血浸透,掺着污泥沙石,视线所及,原本修长有力的指节上也布满了深浅不一的割痕,应是疼得麻木了,不受控制般微微抖动。而透过指间缝隙,身下膝盖也已是血肉模糊,与破碎的布料纠结在一处,斑驳不堪。   方圆百里犹如寒冰笼罩,司劫分明一动未动,耳目间涌动着的却尽是西风怒啸与猛兽洪流。   “你咋把臭小子也抱出来了……”   厉执不等细想他为何如此反应,这时注意到趴在司劫怀里的厉狗蛋,忍不住凑上前,话音未落,一眼看见厉狗蛋神情异常的脸颊,软绵绵贴着司劫肩头,双目紧闭,嘴巴微微开合,明显睡得不太安稳。   稍一愣,厉执猛地明白过来:“他起疹子了?”   司劫没有回答,将眸底呼之欲出的风雪暂且隐去,倒是松开他的手,一言不发扯断他腰间紧巴巴的麻绳,背上曲锍立刻倒在地上。   厉执身上一轻,自是再顾不得曲锍,趁司劫沉默着去查探他脑后金针时,急迫伸手,欲从司劫怀里接过厉狗蛋。   厉狗蛋一遇到天气过潮就浑身起疹子的毛病,其实头几年更频繁一些,那种一片片的小疙瘩,不怎么红,但特别痒,严重时还会上吐下泻,难受到坐立不安,只能抱着,厉执每回寸步不离,不敢让他动一下,以防止他挠破了,约莫等一个时辰左右之后,才会渐渐消退。   而这两年兴许是身体硬实了一些,他已经很久没有发作过,以至于厉执都快给忘了这茬,想来是今晚雨势过大,屋内潮气太重,竟在这档口又发了病。   厉执眉头皱紧,确定疹子似乎没有怎么上脸,想再仔细看看他身上的情况,然而他伸出的手才挨到厉狗蛋衣角,却一下顿住。   看了眼自己一身狼藉,司劫也没有交给他的意思,厉执只得不甘地收回来,视线紧随厉狗蛋露在外面的一小截手臂,看到上面似乎已是不算太肿,应是过了最难受的时候,悬起的心才稍稍落定。   竟是有隐约的庆幸,亏得司劫在这里。   他又撑起略微干净的一侧袖口,挡在厉狗蛋头顶:“先回屋去,彻底消了之前别让他见风。”   这边显然已对曲锍情势有所了解,司劫起身,像是听进厉执的话,却并不看他,只以宽大的袖袍一角轻轻盖住厉狗蛋,偏过头,沉沉的深眸斜睨地上的曲锍,停顿片晌,另一手猛地催动掌风,在厉执惊愕的目光中,不怎么客气地抓起曲锍后脖领,雪回风般绝尘而去。   “……”   厉执一阵无语地看着眨眼间异常冷清的周围,心情复杂,只有些失落道这可不妙了,被嫌弃成这样,都不愿意跟他一道回去,看来更不可能给他纾解了。   于是深吸一口空气中隐隐残留下来的余香,稳住腹中又蠢蠢欲动的乾阳,厉执刻意忽视心间难以言喻的冷意,动了动略显迟缓的双腿,独自往前挪去。   却没想到,他正边走边闷头将掌心碎竹片挑开,撇嘴数着数随手扔掉,不等挪到门口,便一头撞进那显然急切转回,气息都不太稳的胸怀。   特别温暖。   --------------------   周末吃荔枝。   27.结契   没料到司劫这么快又折了回来,厉执抬头,怔然看着他,双手竟有些无处安放,干脆背过去,才下意识问:“臭小子呢?”   “在睡,”司劫沉声回答,看他不放心的模样,又补充道,“有曲锍看着,暂时无碍。”   厉执闻言惊讶:“曲锍醒了?他伤那么重,你刚才都干啥——”   却话没说完,腰上一紧,失重感突如其来,早已使不上力气的身体被司劫牢牢钳住,扑面的夜风里满是醇茶冽香,许是地坤对所属天乾的天然依赖,他们如此紧挨着,不仅让厉执腹间那一股乾阳再次瑟瑟不已,也像是缓解了他痛到麻木的四肢,让他难得心安地一路随司劫踏过枝间残留的雨水,不出片刻,便到了毫无人际的山林深处。   已是子夜的深林乌黑一片,安静得连动物叫声都听不见,厉执方一落地,来不及看清周围景象,遮天盖地的天乾信香便又蓦地掩去了充斥在林间的潮湿味道,他闻着这势头从未如此强烈的气息,一刹那间从头到脚软了通透,又如浸入温热的泉水,周身湿淋淋,只觉贴在皮肤的破烂衣物繁重又多余,恨不能立刻尽数除去。   --------------------   微博@柏金豆 求关注!!!   28.喜欢   厉执诚心评价过后,没有注意到司劫波澜变幻的眸底,而是恣意痛快之余,这一整日的连番折腾到底叫他困意来袭,眼皮很快抬不起来,他干脆闭眼向后靠着,动动被绑缚的双手以及相连的地方,边打哈欠边示意司劫放他下去。   司劫目光微沉,注视他仍有些泛红的脸,分明剧烈动作之后还未平复喘息,胸口一起一伏,亮晶晶的汗水沿着颈间仰起的线条滑下,消散在夜风里,留下若有似无的情欲味道,整个人却已然与前一刻还对他有着强烈渴求的虚弱地坤判若两人。   尤其,他们才抵死缠绵一场,甚至身体依旧紧密相连,但他困了累了,下意识倚靠的不是面前最温暖的胸膛,而是将他背上皮肤磨出道道细小伤口的冷硬树干。   可想而知,方才他动情时对他说的那番话,他半分也没有听进去。   司劫一动不动地望着厉执半晌,面色如霜间,忽地抬手朝他略显薄情的下巴捏去,将他掰至与自己咫尺之地,紧抿的嘴唇张开,刚经历情事不久的嗓音有些低哑:“厉执……”   我是心悦你,才与你结契。   满载于心的深情已经濒临迸发,然而话未出口,司劫向来笃定的嘴角微微一顿,蓦地,年少倔强的声音飘入他杂乱的心间。   ——嗤,没人喜欢我,我也不稀罕。   ——我娘说了,这些人嘴上可容易说喜欢你,其实只是喜欢他们心里的你,一旦你不是他想要的样子,立刻就会弃如敝履,而你就算拼命迎合,到最后连自己姓甚名谁都忘了,也不过是个笑话。这种喜欢,是束缚,也最不值当。   ——所以,你千万别说喜欢我,我可不是啥好人……屁,我忘了,你是哑巴。   ——……   那个在晦暗角落看着同胞兄弟被众星捧月,自己却孤独摆弄脚底的少年,在意外受到关怀时,怔愣过后,便是刻意撇着嘴,面带不屑地说了这些。   “……”   司劫钳在厉执下颚的掌心渐渐放松,面容恢复沉静,终是没再开口。   只是他正要收回手,没想到掌心突然传来异样的触感,眉目微动,看见原本闭目打盹的厉执,竟是不知何时真的睡了过去,头歪在他的掌心,正寻求温度般蹭了两蹭。   司劫黯眸闪动,静默片刻,就着姿势慢慢让厉执头枕在他的肩上,又小心退出来,仔细替他披了衣物,心情明显转好。   厉执自是不知晓司劫这一番心路如何曲折,他睡得实在安然,也很久没有如此踏实,乖巧伏在司劫肩头,任由司劫飘逸卓群的轻功带他穿过林间寂静,所过之处,皆是他如雷的鼾声。   连梦都没做,一直睡到翌日,太阳快要落山。   “司掌门,厉前辈还没醒吗?”迷糊间,似是屋门打开,一股诱人的香气扑鼻而来。   “你们先去吃。”另一个声音则从耳边响起。   倏然睁眼,厉执惊愕的目光投向显然已能行动自如的曲锍,发懵的脑袋仔细回忆昨日情形,确定自己并非记错他脑后那骇人的金针,张了张嘴想问什么,却一开口,嗓音沙哑:“你们弄啥了这么香?”   曲锍身上伤口倒还在,眼下已处理过,见厉执突然醒了,急忙道:“司掌门买来野味,外头正做了炙肉。”   厉执闻言眼一亮,便要起身。   这时才发现,他竟然蜷卧在司劫身前,正被司劫紧紧抱着。   心里咯噔一下,他下意识低头,看到衣物妥帖,干爽整洁,才稍微松了口气,赶紧一骨碌从司劫怀里滚出去。   “我说这一宿怎么总睡不着,司掌门有喜欢抱人睡觉的奇怪癖好?”啧啧两声,厉执故作遮掩着,以防被曲锍看出什么端倪。他虽然与司劫重新结契,但他是地坤一事,仍不愿外扬。   然而曲锍一时无法控制表情,又不好直言厉前辈的鼾声明明把所有人震得一宿合不上眼,只得无助看向司劫。   司劫并没有开口,而是微皱起眉,紧随一跃在地的厉执过去,按住他叉起的腰,在厉执警惕的视线中俯身,将他双腿间不管不顾挣开的缠布重新绑牢。   厉执这才又注意到自己掌心也有被仔细包扎起来,不怎么自在地干咳两声,正想说他皮糙肉厚,这些伤不至于,却一抬眼,见厉狗蛋也从门口进来了。   气色红润,已然彻底消了疹子,手上不太稳地攥着一串才炙熟的肉,直奔厉执。   厉执眼睛几乎要粘在那冒着热气酥脆流油的炙肉上,不停吞咽口水,正欲伸手接过来,谁知厉狗蛋一瘸一拐到了厉执跟前,小手一抬,肉香飘过厉执不停翕动的鼻孔,却递给了司劫。   厉执瞬时傻眼,不可置信瞪着做完这番举动仍一脸淡定的厉狗蛋:“臭小子……”   “他与我约定,”司劫开口道,“我那般抱着你,他亲手炙好的第一个,便归我。”   “……”   厉执想了许久没懂其中道理,只得继续痛心疾首地审视厉狗蛋:“臭小子,你啥意思?”   说着,厉执抹开厉狗蛋鼻尖的炭灰,将他小脸抹得花里胡哨。   厉狗蛋来回躲闪,奈何力气没厉执大,终是黑黢黢地看着他,眉头紧蹙道:“你流那么多血。”   “啊?”厉执停下,疑惑看向他。   厉狗蛋低下头,却不再说话,只轻轻摸着手臂,像是回味他昨夜起疹子时,从未感受过的温暖怀抱。   厉执看了他半晌,竟猛地明白过来。   臭小子因为潮气发病,一身乾阳的司劫自是他最佳的庇护所,有司劫抱着他,疹子比寻常消散得更快,他便理所当然地认为,司劫的怀抱可以治愈一切,也希望司劫能多抱抱一身伤痕的他。   一时间,厉执不知该不该感动。   且这么想通了,他又难得有些心虚地挠挠脸,心说照你这思路,你爹都叫人操过了,还不得延年益寿?   猥琐转动的视线与一旁默不作声的司劫交汇,只见司劫目光深邃,嘴角微抿,像看透了他的内心。   “得意个屁!”厉执顺口骂道,想到经这一下,那父子二人之间的气氛都缓和不少,可太便宜司劫了,鼻孔喷气,抱起厉狗蛋往外走,杜绝他俩再有任何眼神接触。   结果他一出门,一眼望见不远处正浩浩荡荡涌来的一群人,其中包括昨夜破庙里被他教训的十几名神酒弟子,明显是来讨回“公道”的。   29.杀了   炭火上的炙肉发出滋滋声响,冒着腾腾热气,厉执闻着这股飘香腹中更是饥肠辘辘,奈何耳尖一凛,他抱着厉狗蛋敏捷向后闪去,一柄正极快旋转的弯刀从眼前掠过,没能伤着他分毫,却在掉头飞回对面时轰然掀翻了炭火堆,置于上方的炙肉悉数滚落在地,沾了炭灰和尘土,连旁边正温着的一壶酒都未能幸免于难,原本叫人垂涎三尺的景象瞬时一片狼藉。   蹲在炭火堆前蔫蔫吃着炙肉的李二柱吓得坐在地上,下意识往厉执身后蹭去,被紧随厉执出来的曲锍一把拉起。   而曲锍现身,气氛显然又一紧,箭弩拔张中,那柄飞旋的弯刀稳稳落入一个青筋暴起的手掌,粗壮的五指攥住刀柄,往上看去,来人身形高大威猛,布料下肌肉虬结,如一座山般站在队伍中央,腰间的黑金葫芦在夕阳余晖中泛着光泽,上头云纹恍若流动,显然地位不凡。   厉执冷眼看着他在众人拥簇下站定,投向自己的不屑目光仿佛在看一只可以轻易碾死的蚂蚁,心知这天乾确实比江如算那老东西有实力,算是个真正的高手,不过,他如今不惧他身上的气息,也便不将他放在眼里。   他在意的,始终是他一口未动的温酒炙肉。   目光发沉,饥饿与心疼交错着致使厉执心中怒意烧灼,抬手摸摸怀里不安的厉狗蛋以示安抚,厉执正欲上前,却见曲锍已经先他一步。   “柳坛主!”曲锍严实将厉执挡在身后,高声道,“还没问清楚事情来龙去脉就这般急着动手,也要是非不分吗?”   “……”厉执看着曲锍微微一愣,随即听他喊出对方头衔,忽地想起来,对方应就是神酒总坛坛主——逆风刀柳乾,地位仅次于神酒老坊主肖青山。   “放肆!”队伍中传来耳熟的厉喝,只是眼下透出一些虚弱,“你伙同魔教余孽妄图干涉江老前辈撰写江湖轶榜,我等拼力将你制服,却惨遭暗算,如今江老前辈下落不明,你竟又与这魔头狼狈为奸,曲锍,你简直罪不可赦!”   厉执听着熟悉的论调眯眼找了半晌,才从队伍缝隙中看到躺在担架上浑身裹着伤布的人,正是先前跟在江如算屁股后那小弟子,此刻他又费劲转向柳乾,一脸深恶痛绝,“柳坛主,我们十余名弟子受这般屈辱,您可要替我们做主啊!”   “一派胡言!”曲锍眉头紧皱,显然没料到对方见他没死,竟立刻反咬一口:“你们这些人心胸狭隘阳奉阴违,为一点利益不惜残害同门,若不是厉前辈搭救及时,我早就被你们害死了!我还没来得及追究,你们倒敢找柳坛主做靠山!真当我曲锍任人宰割不成!”   “你少血口喷人!”对方骂着,为急切证明自己般,矛头又转向厉执,“柳坛主,那魔头功夫毒辣,又与李家不清不楚,我们绝对没有冤枉他半分,曲锍却不知存了什么心思,三番五次替他辩解,阻止江老前辈与我等继续追查,甚至仗着他那股霸道气味刁难于我们,我们这才出此下策,用计封了他的百会,这一切待找到江老前辈,自会真相大白!”   “我什么时候——”   却不等曲锍说完,柳乾漠然的视线已扫向他,开口嗓音粗重:“曲锍,你身为我神酒弟子,无论如何不该存有外心,除非你有确凿证据能说明你身后那人是无辜的,否则让开,神酒绝不容腌臜之辈折辱。”   说话间,柳乾掌中逆风刀已再次浮出杀气,厉执自是看出来,他根本没心思与他们掰扯对错,替神酒挽回体面才是他此行主要目的,先前那一招应只是试探他身手,这次才要真正与他一战。   甚好,只怕他不肯动手。厉执反而心觉痛快不少,江如算的帐暂且先放,至少可一解没能吃上炙肉的悲愤,伸手便要拨开曲锍。   岂料面前的曲锍仍是纹丝不动,木头桩子般杵在他前头,双手抱拳:“柳坛主若定要听信小人之言,那便休怪曲锍无礼了——唔!”   原是他话音未落,厉执已将怀里厉狗蛋往他身上撂去,强行拎着他后脖领扭向旁边,拍拍他的肩道:“小兄弟,凡事量力而行,你倒也不至于为了我这般拼命。”   他方才仔细看了他一阵,发现他脑后金针确实被司劫除了,且不知司劫用什么手段,强行助他信香在体内流转如常,但是,这种强制却只能维持一时,也在压住他乱窜的信香之余,几乎锁住他全部内力,他现今别说是柳乾,就是队伍当中的普通弟子都敌不过。   曲锍被厉执突然拆穿,神情略有尴尬,却仍不甘心地想要护住他:“我不是……”   “我救你,是为了我自己,”厉执看透他的想法,心知这愣头青必是以为他打不过柳乾,又因为昨日救了他而铁了心想报答他,摆摆手迅速道,“你与其感激,不如别再挡着我,我给他留一口气儿。”   说完,趁曲锍发愣,厉执脚底蓦地发力,迎面对上显然已不耐烦出手的柳乾,快如闪电的弯刀自他身前砍出道道疾风,均被他矫捷避开。   对方见状势头更甚,似是对于一介和元能这般轻松与他相抗有所不满,雄厚的内力带动刀影,直接使出最为致命的一式,凌厉的刀锋由上而下向厉执胸腹步步紧逼,厉执却一边后退一边以余光不时投向柳乾不停操控变幻的掌风,终被他找到破绽,眼见锋利的刀尖近在咫尺,突然自空中一动不动,任由刀刃擦着他颈间飞速而过,这一下果然不出所料,虽然看着惊险,却是在柳乾不断催动掌风短暂的内力冷却时间之内。   他趁机纵然一跃,化被动为主动,直取柳乾咽喉,耳边朔风凛冽,他眨眼将柳乾逼退几尺开外,修长有力的五指正欲并拢,目光微变,看见柳乾眼底映出笃定的飞光。   那原本脱离掌控的飞刀竟猛地回转,以逆风之势,刹那朝厉执完全来不及躲闪的后心剜去,残阳如血光铺了厉执满身,仿佛下一瞬即将染开整片大地,却在曲锍一把捂住厉狗蛋双眼,千钧一发间,厉执倏然一笑。   柳乾这一手逆风刀确实出人意料,且他体型强壮,招招透着可劈天盖地的气势,但也恰因为此,他不知道厉执可以灵活到何种地步。   噗嗤一声,刀入血肉的闷响自寂静夕阳中传来,厉执背身单膝伏地在柳乾身后,摸着他刚刚从他敞开的腿缝间蹿过时卸下的黑金葫芦,笑意盈盈地回头。   只见柳乾仍不可置信看着深深捅入肩头的弯刀,汩汩流下的血水浸透衣衫,却恍若没有知觉一般,许久不能回神。   众目之下被人卸了葫芦,又叫自己扬名江湖的武器所伤,可谓是奇耻大辱。   厉执不管他心情,拍拍尘土起身,越过柳乾,看到曲锍愕然捂着厉狗蛋的手还未松开,司劫已自他身后现身。   倒挺有眼力见儿。   “气出够了?”果然,霜袍翻飞,司劫谪仙般落定于他身前,沉声问道。   “啊,谢司掌门不插手。”厉执一双眼直勾勾盯着他手中仍握着的那一串炙肉,舔舔嘴唇低应。   便见司劫忽地手一扬,厉执还以为他要把炙肉扔了,吓得急忙一跃,却冲到半路,看着落在那一群神酒弟子面前的,竟是一只酒葫芦,光洁闪白,吉金而铸。   那是江如算的东西。   厉执心中一动,还没能想通,仍散着余温的炙肉被送到他嘴边,他下意识接住,又见司劫已面向那瞠目结舌的柳乾。   显然,柳乾是识得他的。   空气凝滞中,司劫冷淡道:“江如算,颠倒是非,残害同门,我已杀了。”   30.脸红   夕阳最后一道光芒无声地敛于暮色中,蔓延天际的血红云霞黯淡成了大片青灰,司劫静静伫立在西风之下,微卷起的云袍瑟瑟浮动,厉执侧头望去,怔愣中竟觉得仍有余晖自他头顶洒落,描摹着他深邃的眉眼,镀上薄薄的一层金光,晃得他不止思绪恍惚,胸口更隐隐生出陌生的撕扯,像是从来没认识过他。   “就……就是他!”   一声结结巴巴的指认突兀响起,厉执眨眨眼,强行凝神敛气,看向队伍中另一名头裹伤布的小弟子,只见他伸手指着司劫,愤然道:“柳坛主,就是他那日假冒天墟掌门,与这魔教余孽——”   “住口!”   浑厚的怒吼几乎震碎那小弟子本就虚浮的心脉,他吓得往后直退,瑟缩不敢再出声。   柳乾呵斥住他,目光却始终盯着司劫,像是生怕司劫有任何动作,他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过了半晌,才捂着剧痛难忍的肩头,粗砺的嗓音收敛不少道:“不知司掌门竟真会在此,这些蠢弟子有眼不识泰山,还望司掌门高抬贵手……”   司劫微微抬眸,视线直直越过他,仿佛先前的话也不是对着他所讲,而是朝队伍最后的方向道:“劳烦肖坊主走这一趟。”   话音方落,队伍中传来阵阵慌乱,连厉执都十分意外地看过去,只见队伍散开,尽头果真不知何时站了一名身着旧袍白发苍苍的老者。   老者身形精瘦,深褐色的眸底透着可探穿一切的锐利,并非似江如算那般具有攻击性,反而乍一看像个睿智的先生,若不是背后一柄惹眼的玄铁黑剑以及他腰间仅三寸大小的精巧翡翠葫芦,根本无人会将他与赫赫有名的肖青山这般人物联系在一起。   不过作为神酒弟子,自是早已将他们老坊主的神颜铭记于心,此刻一个个在心虚间面如土色,得知司劫身份的惶然还未过去,恐惧又再次攀至顶峰。   “肖某接到司掌门递来的消息便即刻动身,还是没来得及阻止弟子们前来冒犯,”只见肖青山开口,声音洪亮,“实在是神酒驭下无方,让司掌门见笑了。”   说完,倒也不等司劫回应什么,肖青山转头神色一变,四周沙石顿起,近百斤的玄铁黑剑闪着催城的乌光有如迅雷之速横扫过浩荡队伍,剑影重重,竟是准确无误地自那十余名曾跟随江如算的弟子身前掠过,不论伤势轻重,均挨了一下,惨叫叠起,又伴随一声声闷响接连传来。   厉执定睛看去,原来是那些弟子腰间素黄的酒葫芦悉数裂了开。   “我神酒在这江湖中能博得一席之地,向来靠的是光明磊落,你们却违背入派初衷,为了一己私欲丧心病狂,我今日只废了你们神酒功法,碎掉门派信物,暂且留你们一命,但你们此后,与神酒再无瓜葛!”   “肖坊主……”柳乾显然想开口求情,却被肖青山打断。   “柳乾,你身为总坛坛主,如果做不到平允,同底下人一起把神酒闹得乌烟瘴气,卷进让江湖人耻笑的两派纷争,就算你曾为门派发扬光大立下大功,只要我一日是坊主,就随时可以取缔你的位置!”   厉执闻言挑眉,见柳乾一副被说中心思的尴尬神情,心下了然,怪不得他处处偏袒,原来也是对曲锍这一派心存敌意。   他原本就打算借此来脱身,眼下看这情形,用不着他再费力,肖青山倒是个一碗水端平的主?   将手中仅剩的几块炙肉扯下来,厉执稍微放松,一边往厉狗蛋嘴里塞去一边继续蹲在门前看热闹。   “咳,”却见肖青山瞬息间解决了那群弟子,再转向司劫时不知为何,眼神里隐约透出几丝迫切和拘谨,“司掌门信中提及那重伤的弟子……曲锍,在哪里?”   曲锍?   厉执一愣,他不是一直都在吗?   然而厉执四处看去,的确才意识到,曲锍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   身边只剩李二柱与厉狗蛋,李二柱受了惊吓之后又开始发呆,缩着身子躲在一旁。   而疑惑中,厉执眯眼发现肖青山说话时不住游离的视线,这才将注意放在他身旁紧随的另一人身上。   那是一个头戴帷帽看不清面容的男子,身着玄衣,腰身清瘦,看身形年纪应与厉执相仿,厉执本以为是肖青山在神酒的亲信弟子,起初没有放在心上,但现在越看越觉得怪异,怎么肖青山提到曲锍时,像是有些顾忌他?   更叫厉执诧异的,是他仔细观察之后,竟然判断不出对方属于哪种体质,既没有天乾的侵略气息,也不似和元般平常,可说是地坤,却总觉得又少了些什么。   “先前还在,看到他之后,跑了。”   司劫毫无波澜的声音飘入耳间,显然在回答肖青山的询问,厉执不由顺着司劫的目光又看去,确定他所指的,正是肖青山旁边的男子。   那男子听了司劫的话后垂在身侧的掌心蓦地一紧,清风拂过,眨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明显追逐曲锍而去。   厉执不由赞叹,是个轻功了得的人物,只是不知道与曲锍有啥关系,看那架势,也不像是寻仇。   “司掌门,”那男子一离开,肖青山明显松一口气,也不急着见曲锍了,又恢复他原本的神采,透着几分凝重对司劫道,“可否借一步说话?”   厉执挑眉,注意到肖青山边说边一手按住腰间悬挂的布袋,里头似是有什么重要的东西,看布袋撑起的形状,长度不足半尺。   隐隐猜到什么,厉执面色不变,余光见厉狗蛋盯着最后两块炙肉不肯再吃,也不犹豫,一口全塞进自己嘴里,入口果真惊为天人,指尖的油渣都吮了个干净,好吃到从门槛上腾地直起身。   “你们进去聊,”他心情不错地让开路,随手挥了挥,大方道,“我不听墙角。”   手臂却被握住,厉执一扭头,看到司劫已伸手过来,指腹轻蹭他嘴角,将残留在上头的一点油渍抹去。   “别去捡那些,”只听司劫语气笃定,“稍等片刻,我重新做给你。”   “……”   不知道是心底小算盘被突然拆穿还是一旁老头儿眼神过于深炯,厉执之前好不容易平复的可怕悸动陡然升起,向来厚实的脸皮都热了。   --------------------   不好意思又断了一天,最近工作有点忙,会尽量日更,如果慢了也不会超过两天哒!   31.饯行   没有对自己这不太正常的反应想得过深,厉执为了赶快散掉脸上温度,决定投桃报李,虽然他这“李”,有些穷酸。   他趁天色还不算晚,带着两个小崽子,去山坡上挖野菜了。   入秋的荠荠菜不似初春时期的气味浓郁,但好在茎叶更加肥嫰,相比其他野菜的味道,也是鲜美,他大着肚子躲在深山里那半年来实在抓不着活物,多是靠这种耐寒又遍布的野菜来充饥,后来生下厉狗蛋,每当没有米吃,就拿它做成糊糊,直到厉狗蛋都吃腻了,看到绿油油的汤水直哭,他不管他那时听不听得懂,只边喂边告诉他,吃了这百岁羹,没有人会再说他活不过五岁。   动作利落地连根挖起大片纠结着的茎叶,厉执随手扔进身后厉狗蛋撑起的衣衫,厉狗蛋膝盖有伤,不方便蹲下来,厉执便没让他像往常般与他一起动手,只看了眼他至今见到荠荠菜仍会下意识绷紧的小脸,嘿嘿乐了两声:“臭小子。”   而李二柱应是没有干过这些活,瞅着厉执挖得惬意,终于一改他自出事以来的丢魂模样,好奇蹲在地上,试探性地伸手去拉扯脚边的一片。   厉执余光看到他手脚并用总算薅下来一小撮,薅得乱七八糟,眼皮跳了两下,不过没出声,任他也往厉狗蛋怀里塞去,像是意犹未尽地又去找下一颗。   一时间三人格外静谧和谐,周围只剩细微的沙沙声响,没过多久,厉狗蛋便颤巍巍抱了满怀荠荠菜,厉执起身拍拍土,终是告一段落。   下山路上,厉执背着手,乐呵呵地期待着今晚这一顿丰盛大餐,却耳朵一动,忽然听见附近传来熟悉的说话声。   身手比意识更快一步,厉执飞身蹬至头顶树杈间,隔着重重缝隙,往另一条山路看去,果然看到一人正垂头跪地,正是曲锍,他前方站着的,则是那戴着帷帽的男子。   想不到这么巧,厉执挑眉,刻意敛了气息往前几分,忍不住想听得更清楚一些。   “我没有要躲着您……”只听曲锍闷声道,语气并非寻常时的清亮,而是软下许多,厉执瞬时回想起他在他背上那几声迷迷糊糊的梦呓,几乎立刻猜出了对方的身份。   “你见到我便跑,”而对方突然开口,音色与那一身凌厉的轻功稍有偏差,竟是极其温润,“还说不是躲着我。”   “我没有。”曲锍低低反驳,似是要解释什么,却嘴角动了动,没能说出口。   那男子便也没了动静,只能看到他双掌紧握,玄袍下胸膛微微起伏。   隔了半晌,厉执以为他俩要一直这么僵持到深夜,正寻思离开,却见曲锍忽地抬头,手忙脚乱起身。   “您别动气!”他急急说着,一手抓住对方发白的指节,一手掌心向内,欲朝他腹间输送内力,却几次发力后尴尬地停住,忘记了自己内力已经被锁,根本使不出一丝一毫。   厉执不禁凝神看向那男子腰腹,以为他原来是个怀孕的地坤,可他观察甚微,还是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这时“啪”地一声,那男子甩开曲锍的双手:“我让你起来了?”   “……”曲锍微微怔愣,随即重新跪了下去,关切的视线不离对方腰腹,终于开口,委屈道,“师父……我知道错了……”   “我不该不听劝阻,非要离开您,本以为可以在江湖中出人头地,却才过了不到半年,就落得这般下场,我,我只是没脸再见您……”   “您若实在生气,就打我骂我,千万别气坏了自己……”   说着,曲锍跪着往前挪了挪,身形分明刚毅挺拔,小心翼翼扯住对方袍角的动作却透出一股子与他气质不符的稚气,像个撒娇的小兽。   那男子对他这股反差应该早就习以为常,并不像厉执一般汗毛竖立,只在听他一番诚挚的解释过后,沉默片晌,怒意似乎平息了不少。   “江湖不是仅凭着你一腔热血便能闯出来,我告诫你那么多次,你都当耳边风,”男子缓缓说着,伸手轻抚在曲锍脑后位置,到底掩饰不住心疼,“也怪我大意,你逃走之后没有及时叫回你,只暗中托青山师侄照顾你。”   “……”   他最后一句话落,不止曲锍愕然看向他,厉执也大吃一惊,险些泄露了气息。   “师,师父……”   曲锍震惊发问着,显然没反应过来神酒的老坊主怎么突然成了他师父的师侄,厉执目光闪烁,却已是思绪飞转,依稀记起少时与教中鬼王沈悍的一段对话。   ——鬼老大,你和鬼老三到底谁厉害?你咋老挨他揍?   ——他是地坤,我让着他。   ——啧,难道地坤真的一辈子不能翻身?   ——能。   ——靠我娘吃的那些神丹?   ——隐息丹只能防于一时,而且材料太过稀有,不是每个地坤都能得到,想要永绝后患,只有一个办法。   ——啥办法?   ——毁掉内腔。但是风险很大,轻则武功尽失,往后只能习个防身的简单功夫,重者命都没了。   ——真有人会这么做?   ——嗯。   ——谁?   ——神酒前坊主的小师弟,比你大不了两岁,原本是门派里最强的一个,最有望成为新坊主,偏赶在五派比武大会上分化成地坤,成了门派耻辱,回去就自毁了内腔,离开了神酒,不知是生是死。   ——那分化成啥也不是他自己决定的,咋还能成为耻辱?   ——你不懂。小少主,你日后要是分化为地坤,千万别叫人知道。   ——呸呸呸!   沈悍喑哑的一语成谶以及少年贺亮的呸呸声自厉执脑中逐渐散去,他看着那三言两语向曲锍说清身份的男子,终于想通他为何会看不出他究竟属于哪种体质,也怪不得他站在肖青山旁边,肖青山会对他有所忌惮,再不济,辈分摆在那里。   “所,所以,”曲锍惊讶的嗓音传来,“您就是神酒弟子都知道的,当年那个可以一敌百的小师叔祖?那您动辄腹中剧痛难忍并非寒症,而是……而是因为……”   说着,曲锍抬手想去摸对方腰腹,却被对方制止。   “我只教你口诀,却从来不与你切磋,你便以为我不愿意倾囊相授,所以想另寻师门,是不是?”   “不是!”曲锍闻言音量都拔高了,急切得不管不顾往前,“我只是想让您知道,我不再是您刚捡来时那个不懂事的毛头小子,我也可以独当一面,行走江湖行侠仗义,以后风光归来,换我保护师父!”   “可是我没做到……”   随着曲锍声音又低沉下去,厉执大抵了解了事情来龙去脉,眼见那男子叹息着稍微俯身,终是安抚般拍拍曲锍,一高一矮,仿佛暮色中两道互相靠近的暖光,他没再停留,转身回到树下,拎起两个小崽子,施展轻功走了。   “司掌门,”一路踏着风回了住处,厉执脚没站稳,看到刚好送走肖青山的司劫,迫不及待道,“我给你做百岁羹……饯行。”   --------------------   AA恋确实有,但不是小曲,是另一对,目前只出场了其中一个,估计你们已经忘了(ω)   32.怒意   司劫看着肖青山的背影逐渐消失于视线之内,紧接着被厉执满身山野清香笼罩,眸底冷意正迅速消融,却转过头,听见厉执突如其来的一声“饯行”,空气凝固,漫天风雪里微微的烛火刹那灭了下去,只剩海水汹涌呼啸,高山崩裂倒塌。   厉执还是第一次见到神情这般冷鸷的司劫,下意识退了一步,有一瞬间,几乎以为司劫被穷凶极恶的鬼煞附了体。   所以尽管他开口之前已经有所准备,但司劫的反应这样强烈,反叫他生出一阵心虚,又反复思索自己究竟说了多么十恶不赦的话:“司掌门……”   “再说。”却见司劫目光扫过厉狗蛋,垂眸冷冷说完,脸上看不到方才的可怖,朝门前被掀翻的炭火堆过去。   “……”心知他这次大概是顾及到厉狗蛋,暂且将火气压下了,厉执形容不上来心里究竟是什么滋味,只有些僵硬地跟上。   司劫果然按照他先前说的,重新支起炭火,旁边已经备好了崭新的食材,明显是神酒弟子又送来的,而他动作并不生疏,仿佛做过了无数遍,白霜霜的袍角沾上炭灰碎屑也没有任何在意,厉执没插上手,无声站了一会儿,回头从厉狗蛋怀里悉数接过野菜,蹲在地上慢慢择去发黄的老叶子。   厉狗蛋见状习惯性地进屋端出木盆,从门前水缸里舀了清水,晃晃悠悠往厉执身边走,以方便他待会儿清洗。   厉执抬头便看见李二柱跟在厉狗蛋屁股后,似乎想帮他端过木盆,手伸了两次,又没好意思,不知道怎么的,不久前那个口不择言嘲讽厉狗蛋手脚的皮猴子自他脑海中忽地就淡了。   小孩子大抵都是如此,极端时可憎可恶,却也容易被温暖,被改变,心事简单,毫无保留。   厉执收回视线,将择好的野菜放入水里,心想他还不如小孩子,他承不起别人的好,他这样苟且偷生的魔头,感动之后,怕要万劫不复。   “司掌门,”像是为防止心底防线继续坍塌,厉执率先打破这让他有些不自在的沉默,胳膊肘往一旁撞了撞,没话找话道,“你难不成在天墟都是自己做吃食?手艺可真不错。”   “不是。”司劫将处理干净的肉块置于火上,没有丝毫犹豫道。   “啊,那咋这么熟练?”   “学。”   “当掌门很无聊?”   “并非。”   “所以是喜好?哈哈哈,不愧是司掌门,果然要比常人博学多才无所不能——”   “不喜。”   “……”   油汁滴落,铁奁下的火星溅出来,发出嘶嘶声响,厉执被噎了这几下,实在聊不下去了。   奈何他自己也觉得自己活该,天色早已彻底暗下来,想到昨夜才求人给他纾解,与人结契,答应了可以一直干那屁事帮人泄火,今日就翻脸赶人,换做对方是他估计早就动手了。   于是气氛突然又安静下来,厉执迅速将菜洗净,起身拿去屋内灶台。   添柴烧水,水烧热后先煮得半软,待厉执将菜叶一根根挑出来,切碎沥干,再重新下了锅,出去一看,厉狗蛋和李二柱已经并排站在火前,小嘴吃得油滋滋。   他知道其实白日里厉狗蛋也没吃饱,只不过见他还没动一口,所以才不肯吃最后剩下的两块,眼下数目充裕,自是克制不住。   厉执倚靠在门前看了半晌,终是走过去摸摸厉狗蛋微鼓起的小肚子,不让他再吃。而李二柱之前吃了不少,这会儿倒没吃几块,擦擦嘴,蹲靠在旁边开始打盹。   厉执不客气地一屁股坐下来,不发一言,抄起一串往嘴里塞了几大块,烫得眼泪都快流下来,也不肯松口,龇牙咧嘴地咽了下去。   然后才一边哈着气,一边又拿过一串,斜眼看细嚼慢咽的司劫,不由得在心中赞叹,好看的人,干什么都好看。   想了想,他忍不住开口。   “你……是如何杀死的江如算?”这么好看的人,他实在想象不出他杀人的样子。   却等了等,见司劫不说话,他急忙又干咳两声:“我不是怀疑你——”   话音未落,司劫动了动身,忽然朝他伸出手。   厉执愣愣低头,便看到安然躺在司劫掌心的几枚飞针,在炭火映照下似是少了几丝寒气,但确实是他的逢鬼。   他那时用尽全力将它们钉入江如算双眼,却再没有内力取出,只能任由江如算逃开,本以为与它们算是从此无缘,想不到司劫竟给他带回来了。   将东西默默收起,厉执神色收敛许多:“谢谢。”   “司掌门,你其实……没有必要去做违心的事。”   “违心?”司劫终于正眼看了看他。   “啊,你杀他,不情愿的吧。”   “他死得不冤,”司劫停顿片晌,又道,“何况你凭什么断定,我就不会杀人?”   隐约想起司劫之前也说过类似的话,厉执轻笑一声:“你从小在天墟长大,被养得一尘不染,又少年成名,也没有人敢欺辱你——”   “有。”   “啊?”厉执被突然打断,怔愣之后一脸不可置信,“有人欺辱过你?”   司劫收回目光,看着面前的暖红炭块,沉沉道:“嗯,我曾经差一点,杀了师兄们。”   “为啥?”   司劫没有立刻回答,视线朦胧间像是陷入某段刻骨的回忆,过了许久,他抬眼看向厉执,眸底幽深无际:“我那时未分化,经常被取笑酷似女子,师兄们总要捉弄我,逼迫我穿上少女襦裙,将我扮做女子。”   “噗!”   显然没料到司劫竟会冒出这样的过往,厉执一时没能控制住表情,十分想笑,可又觉得不太合适,脸上都憋得发僵,只好在心绪复杂间,挣扎又好奇地问:“然后呢?”   “我有次将他们引入陷阱,本打算独自脱身,却也不慎中了招。”   司劫说着与厉执视线相对,看得厉执不免有些迷茫,只暗暗诧异司劫竟也有如此任性的时候,才听司劫继续道。   “然后遇到一个人,让我改变了想法。”   “谁?”   “……”   司劫没有回答。   厉执又追问两声,对方仍没有动静,厉执撇撇嘴,心想不说拉倒,反正说了他也不认识,突然直起了腰。   差点忘记锅里在煮的东西,厉执搓搓手正要进屋,余光又瞄见厉狗蛋真是吃饱了,竟然站着打起瞌睡,一把将他拎起来,与李二柱一同拎回了屋内。   将他们二人安顿睡下,他终是捧个破碗,盛着他刚刚煮好的百岁羹,大步走了出去。   许是方才与司劫那一番谈话过于放松,让他都忽略了在此之前说过什么,更不记得司劫强压的怒意,兴冲冲将破碗端出去,眼见司劫不知何时起身,也没多想:“快来尝尝——”   却不等话落,宽大的袖袍飞扬拂过,啪的一声,汤水溅了二人一身,破碗摔了个稀碎,细心切成碎丁的野菜洒落一地,还冒着热气。   “……”   厉执愕然看着司劫,眼见他脸上俨然已是最初的凶神恶煞,目光无比寒冷,厉狗蛋睡下,积压满腹的怒气此刻终得到宣泄。   “你突然赶我离开,是因为你见过曲锍的师父了,”咬牙切齿的笃定声音自厉执头顶灌下,突然残酷揭穿他的心思,“你想同他一样,是不是?”   33.浑水   司劫最后一句沉冗的音量并不算大,奈何周身散发的凶猛气息直抵厉执五脏六腑,带着快要将他冲破的力道,对于与之结契的地坤来说,无异于摧山搅海。   他是他的天乾,他的信香随情绪而定,既可以安抚他,却也能让他感到痛苦。   厉执这时自然意识到司劫如此突兀的愤怒从何而来,也震惊司劫竟对他的心思已了如指掌到这个地步,但模糊中,他视线仍停留在地上一片狼藉的汤水,又觉司劫行为未免过激,原本微亮的眸底冷下来,即使手脚被铺天盖地的天乾信香薰到发软,却再看都不看司劫一眼,借着心中一股同样燃起的火苗,蹲下抓起菜丁残渣,毫不犹豫送入口中。   他亲手做的吃食,从来没有扔掉的道理,他又不是没吃过比这掉在地上还糟糕百倍的东西。   司劫看着他这番举动,一闪即逝的意外过后,仅存的理智似乎也崩塌了。   只觉颈上蓦地一紧,厉执额角汗珠滴落,不等将第二口咽下,整个身体已经不受他掌控,被轻而易举地扯了起来。   他几乎下意识地出掌,虽然难以凝聚全力,但仍一掌劈在司劫身前,满手脏污擦过司劫侧脸,留下一道惹眼的污痕。   可惜司劫一动未动间,反叫他脱力地脚步不稳,向后趔趄几步,又被司劫牢牢钳住。   厉执嗤笑一声,不知是受信香压制还是实在不甘,双目犹如充血般通红,抬头盯着司劫咬牙开口:“司掌门动这么大的怒,是因为我毁去内腔,就不能给你操了——”   话音未落,厉执猛然被司劫推至房檐底下,后背撞上冷硬的墙泥,震得他一阵意识不清。   “是又如何。”   (400字肉渣)   厉执不再看他,反正挣扎不掉,干脆不在意一般,目光游离地盯向别处。   也便没看到司劫再垂眸时,眸底突如其来的暗流涌动。   原是他忽地又看到厉执遍布腿间的血痕,那是厉执为抵抗江如算而拼命自残的伤口,早已又渗出血来,盯着那崩裂的几处,司劫怒极失去的理智终是稍微回笼。   昨夜他给他细细处理过,自是了解那些伤口究竟有多深,尤其厉执曾刻意跪在碎裂的竹片上以让自己保持清醒,那种痛,并非是寻常人能忍受得了。   他看着从不当回事,可如果不是无路可走,谁会愿意以伤害自己为代价。   特别是,他那般绝望时,并没有人在他身边。包括这七年的漫长日子,他独自挨过最难熬的孕期与情期,生下厉狗蛋将其养大,靠的只是他一次次豁出性命的决绝。   这样一个人,哪里会轻易相信,有人可以陪他一辈子。   等了许久不见司劫动作,反而是压迫周身的戾气终于有所消退,厉执微微偏头,看见司劫神色仍是难看至极,却明显有意识地收敛了气息,叫他总算恢复了些许力气。   “我不会离开,”司劫目光与他相对,突然冷声道,“你若敢那样做,我一样操你。”   “……”厉执瞠目结舌瞪着司劫,看他波澜不惊地说出这般与他气质不符的粗鄙之语,又放开禁锢在掌心的那一条大腿,显然不再打算做下去,低头默不作声替他整理狼狈的衣衫。   半晌,厉执才像是又能看清他的模样,心底气愤未消,却忍不住道:“你真的非操我不可了?”   “……嗯。”司劫捡起被他扯断为两截的束带,若有所思着低低回应。   厉执皱眉,总觉得他们不该是如此发展,可一时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对。便在茫然间,他又冷冷道:“但你这样跟我搅在一起,迟早也会引火上身。”   “……”司劫闻言动作一顿。   厉执以为他听了进去,靠着墙壁哂笑一下:“那神酒的老坊主找你谈什么,别以为我猜不到。”   “他手上也有木人,我都看见了,”厉执语气笃定,“又有人被杀,这事越闹越大,跟九极教已经彻底脱不开关系,就算我现在侥幸脱身,总有一天还会再落到我头上。”   “毕竟江如算有一点说对了,我就是那逃跑的教主。”   “你一个清清白白的五派之首,又何必为了尝那点儿甜头来趟我这浑水,一旦我身份被发现了,你即使有一百个理由解释,但你我有过苟且之事,也是一道永远抹不掉的污点,不如趁眼下知道的人不多,赶快滚蛋。”   厉执最后带着嘲讽的几句话落,司劫已是抬起头,直直凝视他。   “所以,”隔了许久,司劫轻声问,“这才是你急着赶我离开的理由?”   因为不想他再跟着他搅入是非,才打算学曲锍的师父,为他离开之后做准备么?   “……”   乍然吹起的凉风迎面袭来,掠过厉执先前被汗水打湿的碎发,也将厉执没了束带的衣衫再次吹开,冷意渗透裸露在外的皮肤,厉执没有回答,只不客气地从他手上抢回断裂的束带,娴熟地打了个死结,往腰间随意系上。   “你爱走不走。”   34.“暴打”   无疑,自那一晚过后,接连几日,厉执与司劫之间仿佛隔了一道看不见的屏障,尽管他们每日同住,厉执依旧能吃能睡,司劫一如既往冷峭,可连周围人都看出了端倪。   这日,听闻李二柱的远房亲戚终于快到了,李二柱再待不了两日,厉执破天荒去了趟镇里,掂着之前曲锍给的钱袋在肉铺转悠许久,左思右想,最后买了副便宜的猪下水回来。   他蹲在河边清洗,眼见一旁打下手的厉狗蛋和李二柱被熏得脸色都变了,没强行留他们,给轰去别处玩了。   “厉前辈。”没想到头顶遮下阴影,厉执抬头,见曲锍捂着鼻子,一脸鬼鬼祟祟凑近他。   这曲锍如今虽然看起来无碍,却正像厉执那时猜测的一样,他信香之所以能正常流转,全靠司劫强行助他维持,同时将他内力一并封住,但长久下去也不容乐观。   想从根本上恢复,按司劫所言,还需要依靠传说中非常宝贵的一种奇药——九元归期凝露。   据说是早年间一江湖神医以九味世间珍稀药材所制,因工序相当繁复,可谓耗时耗力,且熬制过程中稍有不慎,甚至会白白浪费掉原有药材,后来便不再做了,仅存的几瓶早被有心人藏匿起来,想要得到,还需下功夫寻找。   曲锍与他师父曲潋已经决定不日过后启程,只等曲锍身上伤势再转好一些就动身。   眼下,本以为曲锍是来专程道别的,却见他张口便问:“你和司掌门……可是出了什么事?”   厉执诧异看了他半晌,琢磨着他这问题是作为神酒弟子的职业习惯,还是单纯对司劫的崇拜关心,装傻道:“啥意思?”   曲锍干脆蹲在他身边,干咳两声挠挠头:“我见司掌门近来似乎心情不太好。”   “哈,你咋看出来的?他那张脸,心情好过?”   “当然,”曲锍认真看向厉执,“司掌门自从来到厉前辈这里,心情都是好的。”   “……”厉执手一抖,险些将掌心的大肠扯碎,万万没料到曲锍会冒出来这么一句。   “你确定?”很快找回神智,厉执心知不便与他争论,但仍忍不住冷哼,“我跟你正好相反,我觉得他自打来了,就一直恼火得很。”   曲锍却像是没听见厉执的反驳:“我见厉前辈也心有不快,才想问问,是否出了什么事。曲锍此行多亏你们相助,离开之前,实在不愿看到你们这般疏远——”   “等等,”厉执抬手冲曲锍一挥,快触到曲锍鼻尖的五指成功止住他的话头,“我心情可好,跟他也没近乎过,哪来的疏远?”   “……”   曲锍无声看着厉执,那眼神明显在说——撒谎。   厉执被他看得心里发虚,差点忘了,曲锍在为人处世方面是个愣头青,但头脑并不愚钝,否则也不会最初只凭借他袖口的红漆便一眼看出他去过李家,又将木人挂在李二柱脖子上前来试探。   若非他假装和元,说不定以他的敏锐,早就猜出了厉狗蛋的身世。   于是想了想,厉执长叹口气。   “我跟你的司掌门,的确有些不痛快,”厉执撇着嘴,斜眼看看一脸果然如此的曲锍,为了让他安心离去,视线往下,投向他腰间的紫皮葫芦,“你那里头还有没有酒?”   “有,有的。”曲锍见厉执都同他讨酒喝了,忙不迭地从腰间摘下,双手递过去。   然后看着厉执刚摸过猪下水的手掌,神色僵了一下。   “我忙着呢,要不你给我倒一口?”厉执难得贴心地提议。   曲锍赶紧拔了塞子,往厉执大张的嘴里倒去。   这一口十分实诚,且味道香气馥郁,入口醇厚细腻,毫无辛辣,口感竟比厉执想象中好上许多,积压在胸口的一股闷气仿佛真的消散不少。   “好酒!”   厉执不由真心地慨叹一声,舔着唇,又索来一口。   曲锍眼底闪过几分窝心,显然以为厉执当真在借酒消愁,眼看厉执一口接着一口,转眼间满登登的酒葫芦已不剩几滴,喝得向来没心没肺的脸颊微微泛起酡红,双眼眯成一道细缝。   曲锍忍不住关切道:“厉前辈,倒也不必过于担忧,司掌门并非不讲理之人,有什么话,你们二人说开便好。”   厉执闻言从迷离中稍微找回些许意识,想起来曲锍还等着听他下文开解他,先前准备好的糊弄说辞便要脱口而出:“他——”   他浪费粮食,实在可恶。   他原本是打算与曲锍如此弹劾司劫一番,假模假式地听曲锍宽慰几句也就算了,结果不知是不是太久没有喝过这般陈年佳酿,话没说完,他心间又一阵温热,反而更觉上头了。   他晃了晃不怎么清明的脑袋,深深呼吸几口,仍是没能憋住,打了个响亮的酒嗝,终是将一团恶气全盘吐出。   “他太不识好歹,我要不是见他人是真的不错,够义气,还长那么好看,咋可能心软,不忍看他再走歪路,谁知我好心提醒他坐稳他的五派之首,他却乱发脾气,为那点屁事……暴打了我一顿。”   “……”曲锍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且不提是什么屁事,“这……司掌门暴打了厉前辈?”   打哪了?他没看出来啊。   “啧,你不知道他生气的时候有多残暴,”厉执却越说越像那么回事,往腿上才见好的伤口拍了拍,“他动动手指,比我这些被竹片捅过的地方都穿心的疼。”   “动动手指?”曲锍更听不懂了。   厉执没再往下说,只张大嘴巴又朝曲锍凑过去,意思很明显,他还想喝酒。   曲锍一边将最后几滴老实倒进他嘴里,一边又肃然思忖半晌,对厉执道:“我确实,没见过司掌门发怒,连其他人也没有见过。”   “应该只有在厉前辈面前,司掌门才会有喜怒哀乐。”   “……”得了吧,就你长嘴了,一言不合被强行捅**的可不是你,他分明在报复他当年强迫了他,这他娘是报应。   厉执正头脑不清地想要反驳,却头昏脑涨间,微睁开一只眼,越过曲锍,看到不远处不知何时站着的一道玄色身影,心下一跳,酒醒了几分。   --------------------   美妙假期开启,各位中秋快乐!   35.误会   “师父?”曲锍顺着厉执视线,回头一脸欣喜,“您怎么过来了?”   曲潋被曲锍这么一叫,似乎才从某种思绪中回过神,面色微敛,朝他们走过去。   眼下不用再见神酒弟子,不必担心暴露身份,曲潋并未戴着初时的帷帽,随着他稍显孤清的身影越走越近,厉执终是看全了他的样貌。   可以说,如果没有左眼下方盘踞的一块乌黑漩纹,曲潋绝对算得上是个一顾倾城的温雅美人,不难想象他曾经武艺超群却为人谦逊,又绝不屈服于天命的模样。而那漩纹,应是由于他自毁内腔,武功尽失的同时也遭到反噬而成。尽管十分惹眼,不过厉执少时见惯了鼻梁有疤的沈悍,那可要比曲潋狰狞许多,倒不觉得有何异常,反而升出一股天然的敬佩。   只见曲潋缓缓行至他们二人面前,一双明眸稍微在曲锍手中不剩一滴的酒葫芦以及厉执仍残留些许酡红的面颊停留,温声开口:“早就听阿锍提到,厉少侠与阿锍萍水相逢,却舍己相救,实属侠义之范。我作为阿锍师父,还没能来亲自道谢。”   “不知厉少侠什么时候得空,我请厉少侠吃酒可好?”   “……”厉执微愣一下,没想到曲潋上来这么客气,“倒也不用——”   “要的,”曲潋目光经过厉执清洗一半的猪下水,若有所思道,“实不相瞒,我有些问题也想要请教少侠,若不嫌弃,厉少侠将小孩子们都带上,来一起尝尝我做的饭菜是否可口?”   “啊,”明显与厉执一样意外曲潋的突然邀约,曲锍这时才反应过来,却也急忙附和,“厉前辈,我师父的厨艺确实精湛,你就答应吧,我许久没吃过,叫我也享一把口福。”   厉执与曲潋诚恳的视线相对,强行动了动醉意未消的脑袋,有些好奇他会问自己什么事,以他的眼力,该不会看出了他身上的什么疑点?   “好,那便今晚。”有美人这般热心请吃东西,他哪有理由拒绝。   尤其是曲潋倒也并不嫌弃他这副猪下水,甚至靠过来,温言温语告诉他如何最有效地除去味道,分明再不会释放任何信香的地坤,唇角开合间,却叫人如沐春风,连周围一直弥漫着的难闻气味都像是淡了下去。厉执双目迷离,未免有些感慨地看着他,心想他与自己年纪相当,却怪不得曲锍在他面前像个小孩子,这样性情柔和的人,即使心知他曾经多么强大,也舍不得大声与他说话。   待终于解决了猪下水,厉执张口溢出微微酒气,语调不自觉变得乖巧:“多谢。”   说话间,见对方一直发白的面色,厉执又随手抬起,将一股扎实的内力灌入他腰腹,也不等他惊讶,率先迈开步子。   直至夜幕降临,一层层如烟雾缭绕的薄云笼罩天际,皓月清辉下,晚风拂过门前石桌,桌前一众人各个垂涎欲滴,以厉执首当其冲,不敢相信地瞪着满桌丰盛佳肴,一双眼睛不知该先看哪一道。   连向来矜持的厉狗蛋都坐不住了,眼看李二柱难以自持地先攥了块距离最近的蟹肉煎糕塞进嘴里,愣着神,微张的嘴角亮晶晶的竟溢出口水,兴许视线过于灼热,李二柱被他盯得不太好意思,又扯了根鸡腿递给他。   而随着曲潋将最后一道卤肥肠端出来,厉执更是愕然,也不知他用了什么调料,扑鼻的卤汁香气中哪里还有半点腥臊异味,馋得他两眼放光,只觉曲锍这傻小子真是傻人有傻福,竟能得个这般风姿绰约的师父。   “厉少侠不必拘谨,”曲潋入座后亲自为厉执满了酒,“我不知厉少侠喜好,便多做了几样。”   “太,太客气了。”   厉执嘿嘿一乐,说话都结巴了,却也不再犹豫,先将手边酒杯一饮而尽,拿起筷子直奔卤肥肠,一口下肚,果真比想象中还要软糯,想不到经过曲潋的手,如此粗犷的猪下水,也可以细腻至此。   “好吃好吃,”他毫不吝啬地夸赞,又夹了两块递向厉狗蛋和李二柱,结果毫无疑问,李二柱难得眼疾手快地捂住碗口,厉狗蛋直勾勾盯着他的筷尖,虽是没动弹,却一脸警惕。   “……”他便拐了个弯送回自己嘴里,“好吃。”   看得曲潋轻笑一声,厉执对上他和煦的眼神,心中蓦地有什么一闪而过,却没抓住。   “咦,司掌门还没有到?”这时才忙活完的曲锍朝四周张望着,有些疑惑地咕哝。   厉执闻言倒并没有意外,就知道曲锍定不会忘记叫他。只不过想到近几日关于木人那事应是真的有了些眉目,肖青山去找司劫商议的次数更加频繁,厉执神色一阵复杂,急忙自己又添了一杯,以压下胸口隐约升起的闷意。   刻意不再想他,厉执一边吃菜一边看向曲潋,随口道:“曲兄还没说有啥事要问我?你尽管问,我一定知无不言。”   说完,他脑内飞转,正暗暗琢磨着若是真被看出端倪该以什么说辞应付合适,只见曲潋慢慢剥了虾壳,将剥好的几只虾肉放入两个小崽子碗里,稍作思忖。   “厉少侠……可有想过,再娶?”   “……啊?”   “或者,再嫁?”曲潋紧紧注视着厉执瞪成铜铃的双眼,又迅速问道。   “……”仍旧远远超出了厉执事先准备好的答复范围。   连一旁曲锍都诧异得停下筷子,显然并不知道曲潋突然问这个是何用意。   “厉少侠是个痛快之人,有什么话,我还是直说了。”   曲潋目光诚挚,继续道:“我白日里看到阿锍与厉少侠不舍惜别,实在心有不忍,阿锍由我从小带大,一向心思简单,这几日临行却心事重重,我从未见他对谁这样在意,而厉少侠看起来,也是愁眉不展,想来对阿锍并非无意,我在想,若是能成全一桩好事,我……倒不是必须将阿锍带走……”   “……”   这一番话落,满桌寂静,除了李二柱没忍住哧溜吸了口桂花汤,厉狗蛋都从最爱的鸡腿肉里抬起头。   “只是厉少侠曾与地坤结缘,不知是否能接受……阿锍是个天乾。”   听曲潋又不太确定地补充着,厉执神情恍惚间,却猛地明白过来,为啥先前曲潋看他的眼神总怪怪的,那他娘的分明是一种看未过门媳妇的表情!审视,宠爱,又小心翼翼!   “至于阿锍的身体,厉少侠也请放心,我一定尽快替他找到根治办法,断不会让你嫁过来,受丝毫委屈——”   “咳!咳咳……”   尽管口中食物早已咽下,厉执终是再听不下去,粗声粗气地咳嗽起来。   “不不不是,”他一开口嘴唇直抖,一边冥思苦想他白日里到底跟曲锍干啥了一边迫不及待道,“曲兄误会了!我……”   脱口想说他对毛没长齐的愣头青可没有半分兴致,但余光瞄见这满满一桌子饭菜,到底吃人嘴短,厉执情急之下只得一脸潸然地改口道。   “你不知道,我们狗蛋他娘长得貌美如花,我发过誓这辈子只爱她一个,食言要天打雷劈的!——且,且她又是个母老虎,万一我对她不忠,她在天之灵看到,非得化成厉鬼打死我不可!曲兄可千万别再提起此事!”   “咣当”一声,铁拳砸在石桌的声响给厉执吓了一跳,以为曲潋生气了,却一抬头,看见方才同样震惊到说不出话的曲锍此刻起身,气鼓鼓地瞪着因厉执一番话正有些尴尬的曲潋,突然拉起他,往屋里进去。   厉执摸了摸突突的胸口还未从这从天而降的巨雷中缓过来,赶紧又夹起几块肥肠塞进嘴里压惊,结果“吧唧吧唧”还没嚼完,眼前一暗。   貌美如花的母老虎来了。   36.交杯   看司劫脸上表情,显然已将刚才那一段乌龙尽收眼底,厉执被他格外灼热的视线注视半晌,莫名心虚地不敢看他,干脆低头,佯装淡定地继续吃菜。   一边吃一边也好奇朝房屋方向瞄去,不知曲锍与曲潋解释得如何了,看曲锍的态度,活像要被送断头台,曲潋应是不至于再坚持下去。   心下琢磨间,厉执却忽地感到身旁传来温度,他诧异扭头,看到司劫竟与他挨得极近坐下,眉头一皱,下意识便要往厉狗蛋那边挪一挪。   谁知他用尽力气,屁股仿佛长在了石凳上,他眼皮跳了几下,郁闷垂眸,果然看到自腰后伸过来的手掌,正牢牢按在他腰际,让他无法动作分毫。   停顿片刻,他神情复杂地抬手,打断厉狗蛋目不转睛的视线,将他小脑袋掰向满桌饭菜,这臭小子自从曲潋话落便一口未动,显然也听懂了曲潋的意思。   “快吃,”厉执眼见他一双眼睛又不安地想要看他,给他夹了块鸳鸯卷放进碗里,“别瞎想。”   厉狗蛋听厉执笃定的嗓音,才终像是得到安抚,不再抬头,聚精会神地又细细品尝起来。   厉执深吸口气,斜睨司劫一眼,心知在厉狗蛋面前他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紧绷的情绪稍微放松。   “……司掌门,你这样可吃不了东西。”   只是他又自顾吃了几口,等了等,仍不见司劫松手,被他掌心覆盖的皮肤逐渐有些发热,与周遭的凉风习习截然不同,不由出声道。   却觉腰间更紧几分,仿佛一松开,他就该跑了,蓄满力道的指腹像是掺入十分浓烈的情意,让厉执隐约有种被极度需要的撕扯感,他拿起酒杯仰头喝下,才压住不太正常的心跳。   而后思绪蓦地一动,他眸底闪过亮光,忽然想到司劫身为天墟弟子,自要处处约束,怕是没怎么沾过酒。   “不吃东西,那喝酒吗?”厉执故意倒了满满一杯,往他面前晃了晃。   他原本倒没指望司劫能喝下去,只想看一看他尴尬的模样,未成想,他扬起的酒杯不等收回,司劫已然低头,就着他的手将里头的酒喝得一滴不剩。   厉执微微怔愣,却很快回过神,眯眼打量司劫脸色,想从中看出是否有任何不适。   可惜司劫面容清冽,并没有丝毫异样,反而在对视间,厉执被看得又一阵不自在,不甘心地想,他定然是在硬抗,多灌几杯兴许就原形毕露。   由于实在想象不出司劫耍酒疯的模样,他竟隐隐冒出兴奋,迫不及待地再次将酒杯蓄满。   “酒力不错,再来一杯?”   “你也要喝。”   司劫突然开口,紧揽在他腰际的掌心未松,抬起另一只手,替厉执又倒了一杯,主动拿起来,往厉执嘴边送去。   厉执看着他们二人这副互相喂酒的姿势总觉得哪里有些怪异,却也忍不住怀疑司劫是为了不被灌醉而有意拉上他。   心说他自幼跟着教中四鬼拼酒,咋可能喝不倒一个细皮嫩肉的天墟掌门?厉执胜负欲都被激了出来,明显忘了他白日才醉过一场。   于是皎洁的月光静静洒下,石桌一端厉狗蛋与李二柱嘴不停歇,另一端,厉执一杯杯温酒下肚,眼看司劫一对深眸纹丝未动,不信邪般,倒酒的动作越发急切。   直至曲潋先前备好的两壶酒都见了底,他总算在腹中阵阵暖意下,看到司劫没什么表情的面孔微晃了两下。   “司掌门,服不服气?”他打着酒隔,呲牙乐道,“论武功我打不过你,但喝酒你可不行!你这才几杯,就坐不稳了?”   司劫钳着他腰际的手掌总算放开,向上扶住他打晃的脑袋,目光灼灼,并没有与他争辩。   厉执便满意笑了一声,掌心胡乱在桌上摸摸,拿起筷子:“来,吃口菜就不晕了。”   他眼底已蒙上一层雾气,却笑得十分猥琐,不太利索地夹起两块肥肠,就要往司劫口中送去。   司劫这次倒偏头躲过,厉执手停在半空,意料之中地撇撇嘴,抻着脖子去够他筷尖的肥肠,边吃边含糊不清:“毛病忒多。”   “脾气也差,”他又夹了一口,就着他刚刚对曲潋说的话,像是终于找到几日来彻底发泄的出口,嘟嘟囔囔地补充,“确实是母老虎……”   司劫闻言眸底微动,扶在他脑后的指腹细细摩挲,竟带了明显的歉意。   ——司掌门,趁今晚定要与厉前辈言和,切记可别再动粗了。   ——动粗?   ——厉前辈喝醉了,什么都说了,说他关心你,你却暴打了他一顿。   ——……   “还不如母老虎,”而厉执吧唧着嘴里的肥肠,又反悔道,“母老虎可不挑食……”   话音未落,司劫手上稍一用力,便偏头将他吻住。   37.紧张   是那种绵如细雨的吻,唇与唇轻轻碰触,并不多么激烈,也没有释放丝毫天乾气息,只动作十分仔细,带着令人舒适不已的安抚意味,完全覆着在他柔软的唇瓣,让原本叨叨个不停的厉执瞬时安静,在这温柔到仿佛所向披靡的亲密中不知所以。   即使他们这一吻总共不过片刻功夫,趁厉狗蛋二人看过来之前司劫已然与他分开,却直到翌日酒醒,厉执仍记得当时突如其来化开的悸动,不知为何,比他们之前任何一次接近都深刻地留在了他的脑海里。   明亮的朝阳透过窗间油纸照射进来,他一手遮着仍有些发酸的眼,自指缝中看着一旁静坐的司劫,后知后觉,又想起来自己分明吃了满嘴的肥肠,以司劫的脾性,竟然没有嫌弃他。   “司掌门,”他沙哑着嗓音,干巴巴开口,“你是不是其实很喜欢吃那玩意,碍于掌门的面子平日里不敢吃?”   “……”   这人酒醉后蒙头大睡一宿,睁眼第一句话,还不如醉时中听。只不过司劫沉默半晌,却好像并没有太多意外,缓缓开口:“从没吃过,更不喜欢。”   “哈,那你果然醉得不轻——”   “醉的是你,”司劫淡然看向他,一边道出昨晚事实一边又似在解释,“人之齐圣,饮酒温克。我天墟弟子向来饮而有礼即可,而非一味克制。”   言外之意,他千杯不醉。   “……你他娘!”厉执愕然不知说什么,便低骂一声,正熟睡的厉狗蛋迷迷糊糊翻了个身,往他暖融融的怀里拱去,又让他稍微收敛。   只怪他打错了算盘,本以为能看到司劫不为人知的一面,未成想把自己给折了进去。   厉执难免有些郁闷,暗暗琢磨着他果真就没一样能胜过司劫?   却见司劫目光在他脸上停留几许,忽地俯身,自他唇角蜻蜓点水而过,将他越来越偏的思绪强行掰回来:“我喜欢的,是这个。”   “……”厉执一阵怔愣,随后才明白过来,司劫是在回答他最初的问题。   ——因为喜欢吻他,连不喜欢的肥肠味道都可以接受。   掌心无意识攥紧,厉执这回没有急着开口,而是在心头潮涌间,硬着头皮细细体会这让他一度感到无所适从的紧迫感,且因咚咚的心跳过快,特意将厉狗蛋小心从他胸口挪开半寸,以防吵醒他。   奈何他这一思索,便是直过了半柱香的时间,连司劫都已不再等他回应,静坐之后正欲起身,厉执依旧没法确定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可又实在憋不住,干脆一把扯住司劫袍角。   实话实说道:“那我也愿意跟你亲嘴儿,要是以后干那事的时候你也能多亲几次,我就不跟你计较那么多了。”   司劫闻言神色微滞,显然这一次厉执的话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咋的,你不愿意?”见司劫没有开口,厉执不由忐忑道,以为自己摸错了司劫的心思。   经昨日那一番比酒,尽管结局不尽人意,但厉执确实痛快将心事悉数倾吐,他与司劫先前的不快也似乎在不知觉中烟消云散了,眼下司劫又这般示好,他自然不会继续扭捏。   “愿意。”   于是直到听见司劫这一句笃定的回复,厉执脸上笑开:“够意思。”   司劫看他舒一口气,终于也一改前几日阴霾的模样,伸手拉住他仍攥着他袍角的手,沉声问道:“今日想吃什么?”   厉执眼一亮,不过又立刻想起昨晚没怎么吃就下了桌再没出现的师徒二人,若有所思道:“要不你待会问臭小子,但别叫他再吃油腻的东西,我出去一趟。”   “曲锍与他师父已经离开了,”却见司劫一眼看透他心事地道,“曲潋会错了意,一时不知如何面对你,让我暂代他向你道歉,待解决曲锍的事情,他自会亲自登门谢罪。”   厉执愣了愣,没想到他们这就启程了,曲锍那傻小子果然如他所言,等他同司劫讲和便走。只可惜,九元归期凝露实属稀罕,不知他们能否顺利找到。   “肖青山呢?”厉执忽地又挑眉问,神酒弟子遍布江湖各地,他或许能打听到那药的一些消息。   结果他随口提到肖青山,却看到司劫眸底蓦地一闪,又有什么被他迅速按下。   “他也回去总坛了。”隔了片晌,才听司劫淡定道。   厉执眯起眼:“他不是昨日还找你商议事情?怎么也走得这样急?”   “门内有事。”司劫简单道。   厉执却转念一想,有些不可置信:“难不成是……他已经找到凶手了?”   “……”司劫目光闪烁,明显被厉执一语说中。   厉执早就知道神酒必是查到了什么重要线索,否则肖青山这些日子不可能三番五次找上司劫,但他从没开口问过半分,便是表明了他并不想插手此事,只要最后这口锅不落在他的头上,他自是安静过他的太平日子。   可眼下他静静注视司劫,等了等,仍看不到司劫再开口的打算,到底忍不住一笑:“司掌门,你在紧张什么?”   38.金楼   司劫的脸上看不出丝毫破绽,但恰因为此,厉执才更加觉得他在掩饰什么,毕竟事情涉及魔教,如今找到凶手,按他们正派的惯常做法,定然要以此为名头聚集在一处,既可扬名立威,又能笼聚人心,而司劫作为五派之首,这种场合必不可少,怎么还能若无其事地留在他这破村子,只替他一早吃什么做打算。   “不说就算了。”厉执见他坚持不肯再透漏丝毫,心想反正过不了多久江湖传开了,他也能听说一二。   不料他正要抽回被司劫一直握着的手起身,又见司劫反手将他握紧,目光直视他,突然开口:“你真的想知道?”   “想。”   听闻厉执这般肯定,司劫微一皱眉:“不是希望安稳活着么?”   “那当然也想,”厉执笑了笑,“可是,我不问世事,就真的能远离是非?要是麻烦找上门,我总得有个准备。”   不过厉执又无所谓地蹭了蹭司劫温暖的掌心:“但你不愿意告诉我也不打紧,你本就没必要对我事无巨细,你刚才问我,我只是照实回答,以免再说两岔了,都自找不痛快——”   “他的爹娘,”司劫却突然打断厉执,“曾拜入金楼。”   “……啊?”   显然没想到司劫忽地就松了口,厉执一时没听懂他的意思,直到看见他视线浅浅扫过与厉狗蛋一起睡着的李二柱,心绪一动,立刻明白过来。   他们早已猜出李二柱爹娘的身份非同寻常,竟原来是金楼?   厉执当然知晓作为五派之一的金楼,尤其这金楼顾名思义,可以说是五派中最为财大气粗的一派,地处繁荣的南隗皇城脚下,并非单一的一座,而是由整整十二座外楼错落排布,犹如神兽般守护藏在最中央的一座以纯金镶嵌的辉煌楼阁,里头堆金积玉,网罗天下至宝,用富可敌国来形容也毫不夸张。   且它能在江湖中屹立多载,自然不止倚靠无尽的金银财宝,更在于它自开创以来,便有一套极其惑人的规矩——但凡江湖中人,报上名号,即可进入金楼随意寻得一样宝物,不需任何钱财,条件只有一个,打败十二名外楼高手。   其实也算是变相的以命相搏,因为能撑到进入金楼的人实在少之又少,一旦输了,按照事先约定,人要由楼内处置,即使被夺去性命,也不得有违,当然,大多数都成了金楼最底层的苦力。   但是尽管如此,多年来仍旧不停有人尝试,也让金楼的威名越来越响亮,包括七年前,金楼与其他四派联手灭了九极教,更彻底稳固了它的地位。   “他们夫妇七年前都参与了那场围剿,随后离开金楼,在此住下。”   而随着司劫又一句话落,厉执诧异抬眸,心底隐约有了几分眉目,只等司劫最后道出关键。   “现今死去的几人,除了李家夫妇与三名神酒弟子,另外还有两名金楼弟子,皆死于九极教的逢鬼,旁边无一例外放着同等数目的木人。这些人唯一的共同点,便是全部与七年前一事有关。”司劫目不转睛看着厉执,稍微停顿,终是开口,“肖青山查出李家夫妇的身份之后,已能确定是魔教余党意欲复仇,干脆利用先前江如算胡编的故事,故意放出消息,称活捉了教主。”   “那人果真前去救你,中了埋伏。”   司劫看着厉执陡然染上寒意的眼眸,继续道:“如今杀人者已经束手就擒,也对他的行为供认不讳,正是九极教四鬼之一,沈悍。”   厉执本就冷下来的面容骤然一变:“不可能!”   司劫看着他,没再说下去。   而厉执心中汹涌,眼前浮现七年前那一晚沈悍惨死时的模样,他还记得他脸上猩红的血已经浸透鼻梁狰狞的疤痕,眼看着他在他面前咽气,涣散的双眸再没有平日叫人生畏的狠戾,空剩下半生孤寂与苍夷。   教主,节哀。这是他最后对他说的话。   “不可能是他。”厉执语气稍微平复,又笃定对司劫道。   而他正欲再追问司劫,目光一紧,忽地越过司劫,看向门口。   果然,“咚咚”的敲门声传来,厉执敛神过去,门外迎面站着一对中年夫妇,衣衫粗陋,神情朴实,写满远地而来的风霜,他几乎马上猜到,这是来接李二柱的远房亲戚。   “少侠可是姓厉?”那男人率先恳切开口,“我们是二柱的叔父和叔婶,有位姓曲的公子叫我们来找你。”   厉执强将沈悍一事暂且压下,不动声色打量二人,倒并未看出任何不妥,由于都是和元,气息也较为寻常,想了想便道:“稍等。”   厉执回头望去,见李二柱仍在最里侧熟睡,而厉狗蛋应是才醒来,正揉着眼睛坐起身,被子挪向一旁,将李二柱遮住了大半。   只见那夫妇偏头朝里看了看,脸上带着歉意:“叨扰这么久,实在是麻烦少侠了,要不我们还是先叫醒他,路上再睡吧。”   “倒也不急,”厉执说着,稍微让了让,“二位先坐一会儿。”   于是那二人有些拘谨地走进来,在厉执示意下坐在桌边,双手无处安放地来回搅着,像是不知道再说什么,气氛微微尴尬,尤其他们看到与这破屋子格格不入的司劫负身立在炕沿,也不出声,宛如一尊神像,更紧张了。   厉狗蛋却已经停下揉眼的动作,小脸紧绷地看着他们。   厉执见状心知他不太开心,毕竟他向来没什么玩伴,这些日子好不容易与李二柱结下小小的情谊,却突然得知要就此分别,定是失落的。   但没办法,他总要接受有人离开,这一次是李二柱,往后还不知道是谁。   厉执正紧盯厉狗蛋低垂的眼角,却见司劫终是动了动,依旧不发一言,将厉狗蛋抱了起来。   厉狗蛋难得像个同龄的孩子般,毫不犹豫抱紧司劫,寻求怀抱里的温暖。   这时被褥间一阵窸窣响动,李二柱也睡醒了。   “二柱?”桌边的女人急忙站起身,往前几步,“你……不记得婶婶了吧?你满月的时候我还抱过你,送了你长命锁,没想到你都这么大了。”   说着,她又靠近几分,朝李二柱伸出手:“快过来,不用怕,婶婶这就带你回家。”   厉执看着她热切又小心与李二柱讲话,而李二柱满脸茫然,一边心想才满月的娃娃怎么可能记得她是谁,一边往腰间摸了摸,将曲锍先前为让他收留李二柱而给他的钱袋摘了。   他统共只买了一副猪下水,眼下还剩许多,此刻不太舍得地掂量两下,藏进袖口,打算找机会偷偷还给李二柱,万一有什么事,也算是个保障。   然而微不可闻的铜钱碰撞声音自他袖口落定,一刹那仿佛与他脑中忽闪而过的念头重合,让他蓦地变了脸色,不带一丝犹豫,掌间凌光闪现,三枚飞钉乍然冲向那距离司劫与厉狗蛋只有一步之遥的女人。   与此同时,余光看到一直坐着未动的男人猛然拍案而起,掌风极快地朝他袭来。   --------------------   能看出荔枝为啥动手吗?   39.枯花   事实证明厉执所想非虚,他先前思绪未能集中,差点被这不知是何来路的两人蒙骗过去,实属惊险,否则遭到突袭的定是他和司劫。   果不其然,那女人也早有所戒备,在厉执猝然出手的下一刻便向旁边迅速闪去,出其不意地直取司劫怀中的厉狗蛋,只可惜相比来势凶猛的厉执,动作仍旧慢了几许,只见她掌心距离厉狗蛋后心不到一寸,肩头已被一枚飞钉自后方没入,厉执毫不犹豫催动内力,仿佛有无形的绳索牵引,伴随令人毛骨悚然的嗤嗤声,尖锐的暗器飞速穿过血肉,直应那句缝人如逢鬼,迫使女人发出难以忍受的痛叫,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伸出的手臂不再受控,由内被强行扭至身后,发出筋骨错位的声响。   而厉执身后的男人虽然与厉执同时出手,萦绕黑雾的掌风如疾速猎捕的毒蛇扑向厉执,却在厉执正欲分心避开之时,已先被一道气势非凡的剑意半路截断,冷冽莹澈的紫微七斩裹挟着寒光而至,斩开他掌间毒雾,满目飞光,他捂着被剑气所伤的掌心,十分狼狈地躲过这第一斩。   却也不带任何迟疑,男人转而步伐婆娑,忽然在狭小昏暗的房屋内晃出无数虚影,厉执正抓起女人废掉的半边臂膀,回头看去,见司劫一手紧抱厉狗蛋,另一手风驰云卷,宽大的袖袍随他动作起落,如刃烈风依附紫微七斩朝其中一道虚影呼啸而去。   只听一声墙土被破的闷响,玉刃准确找出男人所在之处,穿过他再次聚集黑雾的袖口,闪电般一路拖着他,将他钉于身后壁墙。   厉执冷哼,眼底闪着浓厚的戾气,手上用力,将已无力反抗的女人也扔了过去。   “是假冒的,”他并未回头,对司劫道,“他们根本不认识他。”   “……”司劫面容沉静,显然也已看出端倪。   而厉执则是在女人哄劝李二柱跟她回去之后才意识到了问题,她若只在李二柱满月时见过他一面,时隔多年,怎么可能一下认出他如今样貌,又在厉执打开门时,仅仅凭借往里头望那一眼,便立刻判断出没睡醒的那一个就是李二柱。   尤其,他记得厉狗蛋坐起时,几乎将李二柱的半边身子挡住,不走近了根本看不清他的脸,而他们却不带迟疑地做出反应,那更有可能的解释——是他们认得厉狗蛋。   所以他们根本不是为了接走李二柱而来,他们的目的,实际是厉狗蛋。   思及此,厉执正要上前不管不顾撬开他们的嘴,又突然身形一顿。   他转身看向厉狗蛋,见他此刻安安静静趴在司劫怀里,反应并不是很大。想起上一次与神酒柳乾对峙的情景,他对这种打斗场面也是没有十分恐惧,只一双眼睛紧张地盯着厉执,担心他会否受到伤害。   神情收敛几分,厉执又不经意扫过炕上的李二柱,眉头一皱。   他正将半个身子严实扎在被褥里,浑身抖如筛糠,嘴里哆哆嗦嗦地不停念叨什么,听不清楚,但明显受惊吓过了头。   为避免他把自己憋死,厉执一掌过去,将他头上被子稍微掀开,便欲拎起面前两人出去再问,没想到这下可好,李二柱反应更加激烈,直接从炕上连滚带爬下去,眼底充斥恐惧,鞋子都不管了,光着脚眼泪横飞地往外头跑去。   “呜呜呜鬼……有鬼……”   没有被子阻隔,厉执终于听清他在咕哝什么,突然想起他刚刚被厉狗蛋领回来那日,由于还没有走出爹娘死去的阴影,意识恍惚间也是这副模样,他当时以为他口中的“鬼”是指他去杀了他家的鸡,现在才蓦地明白,他应是曾眼睁睁看着爹娘死于逢鬼,而凶手的功夫,与厉执确实相似,所以他眼下才会在见到厉执使用逢鬼后又深陷恐怖回忆。   ——杀人者已经束手就擒,也对他的行为供认不讳,正是九极教四鬼之一,沈悍。   司劫不久前告诉他的事情在他脑中回响,厉执心中仍难以置信,但他不得不承认,他这一身功夫,三成来自厉白儿,其余七成便是四鬼,而四鬼中他最多接触的,或者说,他平时最喜亲近的,也就是见多识广又肯耐心搭理他的沈悍。   “你出去看看。”   强压住心下混乱,厉执咬牙对司劫道,示意他去追李二柱。   司劫看了眼厉执,看出他满腹心事,一时没有动作。   厉执一脚踩住地上男人暗暗使力的另一只手,又对司劫道:“你怕我对付不了他们?”   司劫没有回答,这回稍作停顿,便抱着厉狗蛋出去。   眼看他们身影消失于门口,厉执冷笑一声,回手拎过一旁木凳,随意坐在那二人面前:“真正来历,谁指使的,什么目的,想到什么说什么,不过得趁命没了之前说完。”   仿佛心不在焉的一句话落下,那两人还没反应过来,便听男人率先发出刺耳的惨叫,脑门青筋暴起,整张脸顷刻间涨到发紫。   原是厉执垂着眼,指间轻捻,肉眼难以看清的细刃犹如数道蛛丝拂过男人身前,便见他手臂皮肤下不知何时被厉执嵌入的飞钉缓缓游走,并非如那女人被瞬时缝起的右臂,这样极慢的速度前进,无疑要痛苦百倍。   厉执脸色不变,有什么仇怨可以冲着他来,但谁想动臭小子,他要么杀了一了百了,要么让他再不敢动这念头。   且这二人在如今的节骨眼冒充李二柱的亲戚,盯上厉狗蛋,事情自然不简单,他必须逼迫他们张嘴。   于是屋内分明不见太多血迹,但笼罩的血腥气却好似越来越重,外面西风猎猎,刮动没有合严的屋门发出巨响,趁着厉执一张脸更为残戾。   “知道害怕了?”而见那女人不知是因受不了右臂剧痛,还是被男人翻滚的惨状吓坏了,狼狈不堪的脸上泪水汩汩流下,厉执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可惜我是个魔头,对女人不会手软,再不说,下一个就轮到你了。”   过了半晌,男人手臂间的飞钉已然不知走至何处,只能听见他气息愈发微弱,痛到痉挛般来回翻滚,女人果真嘴唇动了动,含糊不清地说了句什么。   厉执暂停手上动作,以让男人稍稍安静:“再说一遍。”   女人瞪眼看着他,艰难朝他伸出一只手,胸口剧烈起伏,毫无血色的嘴唇开合,自齿缝间挤出的话终是传入厉执耳内。   “你难道已经忘记……九极与五派的血海深仇了吗……”   “……”   心下恍若有寒石骤然崩塌,厉执震惊看着她突然如寒冰刺骨的视线,猛地扯起她:“你是谁——”   然而不待厉执说完,女人原本便伸向他的手终于将他一把握住,厉执只觉她掌心奇热无比,短短一瞬竟有烈火焚烧之感,他正欲以内力震开,却见眼前鲜血喷涌,隔着一层血雾,女人嘴角猩红,脸上带着笑,断气了。   几乎同时,旁边那男人同样咬断舌根,再也不动了。   厉执轻易掰开女人掌心,神色怔然抬手,看到手腕上俨然与皮肤相融的一块焦痕。   他一眼认出来,这是枯花掌——中掌初时只有不起眼的一小块,像是发焦的花瓣,而焦痕会逐渐蔓延,每隔一段时日多出一瓣,直至首尾相连,如一朵完整的枯花,人便暴毙而亡。   他们到底是什么人?怎么会知道他的身份?且此次舍命前来,只为了给他这一掌?   不对……他们最初目标是厉狗蛋。厉执瞪着腕间焦痕,心下忽地生出从没有过的一阵后怕,庆幸他及时将他们识破。   只是他又难免有些郁结,觉得以他的本事受这一掌,实在是丢人现眼。   于是在司劫寻回李二柱进屋时,他不动声色将那一块痕迹藏起来,盯着满地血腥嗤了一声:“先叫他们两个在外头,等我收拾完再进来。”   40.同行   趁着将屋子收拾妥当的空隙,厉执仔细将事情想了一遍,心下渐沉,显然有人在暗处盯上他已久,此次不一定是为取他性命,而是欲推他入局。   这么想来关于沈悍的事情也十分蹊跷,他原本还心存怀疑,对于是否真的要卷入另当别论,可如今他又中了枯花掌,便是注定再难以安然留在这藏身多年的兑水村。   他眼下想要活命的唯一办法,一则是尽量避免使用内力,以延缓枯花的蔓延速度,二则需尽快找到可化解的药物。   心底隐约有了主意,厉执最后若无其事扛着那两人的尸体扔至远处,回来见司劫正依他所言,默不作声守着两个孩子等在门前,欣慰般拍拍他的肩膀。   手却忽地被顺势握住,无意间触到司劫微凉的指尖,竟觉意外地舒适,而司劫皱眉看他鼻尖滚落的汗珠:“怎么没用轻功?”   厉执抹了把汗:“天冷了,多走几步暖暖身。”   说完,他低下头,看着一等他回来就凑到身旁的厉狗蛋,此刻正板着小脸拉他的衣角,微微使力,明显想将他扯去一边。   厉执看一眼司劫,心知那两人就那么死了,他定然一肚子疑问,奈何小的看起来也需要安抚,便道:“等会儿再跟你说。”   然后他一把拎起厉狗蛋,绕到房屋后头没人的地方,将他撂在墙根:“你想说啥?”   厉狗蛋眉头紧皱看着他,嘴角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却没说出口。   “你刚才害怕了?”厉执又问,以为先前与那两人动手的模样到底吓到了他。   “……不害怕。”半晌,厉狗蛋闷声道。   厉执看他神情不像是撒谎,一时不太理解:“那你这是咋了?”   “……”   “难不成……因为李二柱?”眼见厉狗蛋脸色不善,厉执思来想去,也最远能想到这个,耐着性子又道:“放心,你那小友的爹娘,不是我杀的。”   谁知厉狗蛋闻言眉头更紧,瘪嘴直瞪他。   “瞪啥?不信?”厉执不客气地戳他额头,“那我就算杀了,也是你爹。”   “你要是离开我,就不是。”没想到他故意逗他的一句话落,厉狗蛋突然开了口。   “……”厉执愣了一下,未免有些意外地脱口道,“谁跟你说我要出门——”   话没说完便停住,他不用问都能想到,定是司劫。   想起那两人到来之前,他与司劫关于沈悍被俘之事的一番争论,那时司劫明显不愿他插手,厉执目光一暗,抓过厉狗蛋:“臭小子,你敢帮着他来威胁我?”   厉狗蛋不甘示弱与他对视,瘦小的胸口迅速起伏,只气鼓鼓道:“你果真又要丢下我。”   “放屁,”厉执一听他这话气得火冒出来,“我就出去一段时间,保证会回来!”   “你上次也这么说。”厉狗蛋头偏一边,显然不信他。   “那你是信他,不信我?”厉执这回也失去了耐心,干脆起身,“也罢,他那么可靠,正好你以后就跟着他。”   他原本想的是厉狗蛋如今对司劫有了几分依赖,不如就让司劫照顾他十天半月,枯花掌的解药他倒有一点眉目,只需悄悄出去寻得便回来。至于沈悍,虽说事情蹊跷,但他确定他已经死了,所以并不打算轻易让自己陷入他人别有用心的陷阱。   未成想闹成现在的局面,他实在没控制住火气,也不想再解释,便要回屋拾掇他的东西。   结果他转身走了没几步,看到司劫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拐角,显然将方才的情形尽收眼底,此刻脸上也是冷如冰霜。   厉执忍不住先道:“你堂堂掌门,利用个孩子,不觉得无耻?”   “……”司劫目光一紧,“你也知道他是个孩子。”   “你啥意思?”   司劫便沉着脸看他,停顿片刻,才终于开口:“他问我,这些时日你总是遇到危险,家里是不是不太安全。”   “我便告诉他,我们也许会出门。”   “我不希望你再卷入过去之事,但你若一定要去,我不会拦你,我们可以一起。”   “我他娘的不是——”厉执下意识想否认,却一时又找不到其他离开的理由,他对司劫开不了口他一时大意中了枯花,不仅丢人现眼,还有示弱的成分,更不敢让厉狗蛋知道。   在他卡壳时,只听司劫继续道:“他显然误会我的意思,以为我说的‘我们’,不包括他——他为何会这般想,你可知道缘由?”   “我不管他怎么想,他跟你留在这里等我,就是最安全的。”   司劫目光闪烁:“可他还小,只会觉得,他手脚不便,所以你不愿意带他去外面的地方。——虽然你也的确,没考虑过要与我们任何一人同行。”   “……”厉执听他这番话落,有满腹话语想要与他辩解,却倏然止住,心脏被搅紧,瞪着司劫又一阵哑然。   因为有一点他确实忘了,厉狗蛋平日看起来听话乖顺,最近又有司劫的照料,偶尔也会露出寻常小孩的软糯,可他到底是不一样的。   他与常人截然不同的手脚便是他内心最敏感的事,即使知道他是他所生,但这种自卑早已自有意识起便根深蒂固埋在他的心里,无事时看不出什么,一旦有风吹草动,他就慌了。   厉执沉默片晌,有些为先前态度后悔地转过身,看见厉狗蛋仍旧站在墙角那边,低着头,一动不动。   “……臭小子。”他低声开口,想叫他过来。   却等了等,见厉狗蛋毫无反应,不由拔高音量:“臭——”   喊到半截,他又停下,叹着气,重重踩着碎石子路,嘎吱嘎吱过去。   “你哭个屁,”果然,他顺着厉狗蛋垂得过低的额头,一眼看见他脚尖前明显比其他地方深了一小块的痕迹,就在他紧盯着的时候,又落下一滴,厉执受不了地别开视线,“我不带你走,是怕你跟着我有个三长两短,我顾不上你,你别老瞎想!”   “再说你有另一个爹看着,比和我在一起安全多了,”实在有很久都没见过厉狗蛋掉眼泪,厉执说话微微结巴,强调道,“我,我真的很快就回来!”   然而过了一会儿,厉狗蛋仍没有抬头,回应他的,只是动静极小的两下吸鼻涕的声响。   “……”厉执难得一阵不知所措,想不到厉狗蛋竟会这样委屈,搓着手,条件反射地回头看向司劫,可惜司劫一声不吭,并没有要帮忙的意思,摆明了他与厉狗蛋是同一立场。   厉执杵在原地,头一回觉得自己仿佛烧饼里的肉馅,被这一大一小夹在中间动弹不得,顿了顿,无可奈何间,忽然啐了一口。   一手强行将厉狗蛋提起来,往肩头一甩,他没好气地大步回去,一边大声嚷嚷:“走走走,一起走总行了吧,大清早的肚子都被你们气饱了!”   说完,肚子咕噜噜响起,而厉狗蛋稍微挪动身子,瘦弱的胳膊紧紧将他搂住。   (第一卷 完)   --------------------   一家三口终于要出门了。   ====================   # 第二卷 金楼   ====================   41.山匪   深秋的山谷越来越凉,浓浓的青松翠柏中烟雾迷蒙,水气很重,到处充斥着透骨的湿冷,弯曲山路上,一辆马车徐徐前行,鹅黄色的厚实帘子垂在四周,泛着暖融融的薄晕,轮子碾过并不平整的泥地,与嘎达嘎达的马蹄声混在一起,却意外地悦耳。   轻微颠簸中,车身一侧的帘子小幅度动了动,出现一道窄小的缝隙。   “……厉狗蛋!”   直到半个时辰后,靠坐在马车内的厉执闭着眼,长手越过还在睡着的李二柱,将趴在帘子下直勾勾朝外看去的厉狗蛋拎了回来:“没完了?还没进城你就看一路,吹着凉了,信不信我给你送回去,让你自己看门。”   厉狗蛋转过头,小脸被吹得通红,眼底却澈亮通透,看看厉执绷紧的表情,老实钻回他原本的位置,与李二柱并排躺在兽皮被褥里,只露出半张脸。   厉执就着车里昏暗的光线,看到厉狗蛋毫无睡意却强行合着眼,睫毛都在颤抖,半晌,发出微不可闻的一声嗤笑。   臭小子。   他先前无法理解厉狗蛋为什么会突然委屈成那般梨花带雨的模样,因为即便他最初真的要把他留给司劫,他除了嘴硬,也没有掉下一滴眼泪。   不过这一路厉执冥思苦想了许久,终于意识到,怕是那时他一直以为自己是捡来的,才不敢有任何委屈。   若非亲生就罢了,如今他确信他们骨肉相连,哪里还能再忍得住被至亲所嫌弃。   想明白之后心里反而对厉狗蛋这种细微的变化有了些许庆幸,厉执顿了顿,也掀起帘子往外看一眼,心知他们已到了临近都城的北郊山谷,伸手在厉狗蛋额头轻弹一下:“起来。”   说完,也不理会厉狗蛋立刻好奇瞪大的双眼,他猫起腰率先出去,一屁股坐在外头司劫身旁,翘腿欣赏这连赶车都仙气飘逸的冷冽美人半晌,余光终是瞄见远处峰峦叠嶂之下格外蓊郁的大片绿树。   厉执忽地抬手牵住缰绳,兴奋吁了几声,对司劫道:“司掌门,咱们歇歇脚?”   司劫略感意外地看向他,显然不懂他为何快要到了地方反而停下来。   “我好像听说,这附近有些温泉汤池,”厉执挺直腰板儿站在马车顶,往前方眺望着,“赶了这么久的路,不如泡泡去?”   厉狗蛋正从马车里出来,原本新鲜地四处张望,闻言一愣,缩了回去。   厉执意料之中地哈哈大笑,知道他是过分怕水,除了他家那只破木盆,再浅的池子都下不去脚。但每到冷天,给他洗一回澡实在麻烦,厉执身强体壮,随便找处小河便能洗了,厉狗蛋可受不了冬日河水,只得一遍遍烧了热水,又要谨防他生病,每回都火急火燎地赶快洗完。眼下好不容易遇到天然温汤,他不能错过。   谁知他跳下来,伸头进马车里抓出厉狗蛋,牢牢抱着,抬头听司劫面无表情道:“有是有,但大多属于皇室禁地。”   “啧,”厉执撇撇嘴,“南郊碎星宫里头的大池子才是,这边可都是些天子看不上的小汤池,你一个五派之首咋还不如我有见识?”   “……”司劫眸底微微闪动,“但你既然着急去金楼——”   “不差这半日,”厉执挥挥手,并没看出司劫稍显复杂的神情,迫不及待道,“我先带臭小子探探路,你等他那小友一会儿,醒了带去找我们。”   话音未落,厉执已经转身,猴子般大步往山脚密林蹿去。   这里距离金楼确实不远了,而厉执之所以直奔金楼,一是他记得几年前的神酒轶榜曾提到,枯花掌法创始人被金楼楼主搭救,为表谢意,将枯花掌的解毒之法赠予他。所以厉执只要能找到金楼楼主,便有希望取得解药。   二来也是巧了,由于先前被杀的弟子全部来自于神酒和金楼,神酒总坛又较为偏远,因此公开处置凶手的地点便选在了金楼,再有三日举行。   尽管心中更加确定是有人在刻意引他入局,但想要活命,厉执别无他法,他只能硬着头皮去看看对方到底存了什么目的。再有李二柱真正的亲戚已然半路遇害,他顺道带上他,不管怎么说也算金楼弟子的遗孤,想必金楼不会不管他。   深一脚浅一脚地总算走至他大老远便看中的山洞附近,还未过去,厉执便感到前面飘出的阵阵温热气息,隐约夹杂矿水的味道,嘿嘿一乐,不由加快步伐。   待他走出密林,果真眼前一亮,看见山洞前方便有一处由大大小小石头围起的露天池子,显然住在山脚的寻常百姓也经常来此,能看到周围有明显的活动痕迹,而池水极浅,一眼望到底,都不到他齐腰的地方,更不宽敞,最多能容纳十人左右。   将厉狗蛋从身上放下来,厉执捏捏他第一次见到温泉难免写满惊诧的脸蛋,蹲下来慢慢朝冒着热气的水面伸去,入水并不算烫,只有浸透心底的暖意,仿佛能顷刻融化了满身寒凉,他急忙拉过厉狗蛋冰冷的小手,目光炯炯地问他:“暖不暖和?”   厉狗蛋有些迟疑地感受厉执湿漉漉的掌心,隔了半晌蹲下来,不太灵活地也拨动几下水面。   “舒服吧?”厉执见他拨得起劲,赶紧继续道,“泡进去更舒服。”   “……”厉狗蛋一听这话,不太舍得地缩回手,往后退了两步。   厉执叹口气,挺闹心地看着他,慢悠悠撸起袖子。   当然,一把给厉狗蛋摁住,厉执正准备扒他衣衫之前,到底稍微催动内力,忍住腕间枯花蔓延的灼痛感,仔细巡视了一遍周围。   原本他只是习惯性使然,其实并不觉得这荒郊野外的清晨真会有什么人出现,没想到他凝神听去,竟好似听到若有似无的响动,就从不远处山腰传来,他静静等待片刻,以为只是路过的村民,却愈发不对,只觉杂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即便心下不甘,也再不犹豫,厉执抱起厉狗蛋隐回密林里,躲在粗壮的树干后,透过茂密的枝叶眯眼朝汤池方向看去。   没过多久,便见对面山腰果真走下来两个虎背熊腰的大汉,戴着鬼脸面具,身着兽皮,上头脏污不堪,甚至沾有血迹,其中一人扛着个麻袋,径直走向山洞前的汤池。   “嘿,”扛麻袋的大汉心情明显不错,将麻袋往池边一撂,脸上面具随他开口而颤动,“真没想到咱们老大还好这一口,那老脸乐的,啧啧,我看恨不得晌午头就洞房——”   “你只管吃喝就完了,别他娘胡说八道,”另一个大汉猛地踹他一脚,低头去解麻袋,“你以为这次抓的是普通人?”   二人说话间,厉执眉头紧蹙,已然猜出了他们的身份——鬼头寨的山匪,据说这窝山匪在北郊盘踞已久,烧杀抢掠,毫无人性,官兵剿了几次都未能成功,反而越来越嚣张。   眼下定是又抓来哪家的可怜地坤要做压寨夫人,厉执看着麻袋,心中可惜,却并没有动作。   他自己就是挨剿的魔头,现在自身都难保了,哪有心情去管官府都无能为力的山匪,只希望他们赶紧离开,把池子给他腾出来。   不过他又看了看,另外让他觉得新鲜的,是那两个山匪虽然各个膀大腰圆,但确实,只有先前扛麻袋的是天乾,另一个则为地坤,且从身上气息来看,他们是一对结了契的夫妻。   只见被踹倒的天乾一骨碌爬起来,并无半点怒意,而是凑过去一起解开麻袋,一边帮他的地坤把人扯出来一边又开口问道:“这不就是个有点儿姿色的小天乾?”   天乾?   厉执意外地瞪眼看向地上昏迷的人,以为自己听错了。   却不等看清地上人的脸,又听那地坤粗声道:“蠢虫,你看清楚,这他娘是金楼楼主尉迟慎的姘头,以咱们老大跟金楼的关系,别说他是个天乾,他就是条狗,只要跟尉迟慎有关,也得给他办了解恨!”   说着那地坤手一用力,便将地上脏兮兮的人推进汤池,厉执脑中仍回荡着那句“金楼楼主尉迟慎的姘头”,却蓦地看到那人在落水一瞬间偏过来的脸,怔住了。   --------------------   我就是断更了还要厚着脸皮求评论的坏淡作者1551(Д`)   42.晏琇   犹如晴天霹雳般,厉执难以置信地站在原地,胸口阵阵闷痛,仿佛有千斤巨石不断下坠着崩裂炸开,眼前变得模糊,狂风卷着各种各样的杂响狂涌着灌入耳膜。混乱中,少年清高孤傲的嗓音遥远又清晰。   ——你一路跟我许久,还不现身?   ——我没跟着你,我顺道来找鬼老大,鬼老大,我要同你一起护送这些弟子出教。   ——我叫晏琇,我知道你是我哥哥,你可以和爹娘一样叫我阿琇。   ——晏琇?可这些天墟弟子咋都管你叫晏如星?   ——那是爹给取的字,取自“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你没有字吗?   ——有,有啊。   ——什么?   ——娘也给我取了,叫……厉铁锤,希望我身强力壮,大杀四方。   ——呵,倒挺特别的。   ——那是。   ——我走了,后会有期,铁锤哥哥。   ——我叫厉执!   带了些许稚气的针锋相对自耳边回响,说来可笑,厉执与晏琇只见过那一面,还是在晏琇带领被沈悍抓了的十余名天墟弟子离开九极的路上,他死皮赖脸跟着,才统共说上这几句话。而七年前九极教被五派围攻,晏惊河与厉白儿双双毙命,厉执确实没见晏琇出现,那时他自然顾不上在意他,过后想起来,兴许对他的记忆始终停留在曾经短暂相聚时傲然明媚的模样,便下意识觉得,他定然与那时一样,鲜衣怒马,仗剑天涯,做他风光无限的晏少侠。   却万万想不到,时隔十二年,再见到他,会是这副光景。   想到那两个山匪的话,厉执又强按住激烈鼓动的心跳看去,眼看着晏琇原本凌乱的面容在池水浸泡下更为明晰,一如少时白净如玉,只是眉头不似原先的舒展风发,昏迷中仍紧蹙在一起,与此刻厉执的神情如出一辙。厉执的确不如晏琇长得隽秀精致,尤其这七年又糙了许多,但他们毕竟是亲兄弟,细看眉眼之间,总有几分相似。   厉执一时想不通的是,晏琇既是分化为天乾,怎么会和金楼楼主扯上那种关系?如果厉执没记错,那尉迟慎分明同为天乾才对。且更匪夷所思的,晏琇再不济,十二年前的身手已是人中翘楚,现今为何如此狼狈地被山匪绑来成了压寨夫人?   这些年,他究竟又经历了什么?   却不容厉执再细想,他抱着厉狗蛋的双手蓦地一紧,急忙抬起衣袖,挡住厉狗蛋一直安静看过去的视线。   只见其中一个山匪已然动作粗鲁地扯去晏琇碧蓝的外袍,热气弥漫中,厉执透过氤氲的池水,依旧能看清他赤裸的白皙皮肤间遍布着青紫痕迹,竟是骇人不已。   那两个山匪显然也一愣,很快反应过来,对视一眼,面具下的猥琐神态不用看都能想象出来。   “啧啧,”谁知那地坤又看了看,一边发出明显的唏嘘,一边扬手“啪”地给了面前天乾一巴掌,差点把面具打掉了,“这尉迟慎可比你强多了!”   “你还嫌弃我?你也不看看你长得黑黢黢的,我揍你一顿都不见血——”那天乾脱口而出的话没说完,眼见他的地坤叉腰,举着手扑通跪了下去,“我错了,那咱们先干活,等干完了嘿嘿……”   对方显然也没真要跟他一般见识,“啐”了他一口,一手扯着池子里的晏琇,让他趴在了周围的石头上。   “我看也不用给他洗太干净,说不定老大瞧见这一身更他娘的有劲!”   “你懂个屁,”那地坤拍了几下晏琇,“得洗干净!”   “那我洗。”   “滚一边儿去!”   便在这时,那地坤骂骂咧咧地已将手一路往下,就要探入晏琇身后,却突然一道劲风传来,不等他们两人看清什么方向,叭叭叭几声,一颗颗石子凶猛砸过来,被灌入浑厚内力,力道大得几乎可敲碎他们的骨头,打得他们措手不及,连滚带爬地躲避。   “什么玩意儿!”只听其中天乾嚷嚷道,“是人是鬼,有种出来,报上名号!”   厉执咬牙靠在树后,怀中厉狗蛋仰头看着他额头滚下的汗水,胳膊动了动,似乎想抬起来替他擦一擦,却被厉执抱得死紧,根本无法动弹一下。   没事。   厉执以嘴型无声安抚他,大口呼吸着平复几乎渗透血肉的灼痛,着实想不到这枯花掌蔓延起来要比传说中更为猛烈。   奈何他方才实在看不下去,即使说不清自己对晏琇存的是哪种情感,但就是忍受不了他被人那样对待。本以为能坚持到将那两人解决,眼下情形却是不可能再动用内力,否则暴露了位置,他当真没把握能带着厉狗蛋全身而退。   而闭目静立半晌,直到体内烧灼感终是有所减缓,他再看过去,发现看似虎头虎脑的两人竟然行动起来训练有速,不出片刻,已经搜寻至几尺开外的地方,再往前几步,便是他的藏身之地。   --------------------   啊啊啊对不起四姐明天才能放出来,我恨我的手速!!!   43.鬼话   以防遇到其他山匪,厉执不敢贸然叫厉狗蛋独自回去找司劫,可他们在这里一动不动更不是办法。   心脏咚咚跳动,厉执目光闪烁着看向厉狗蛋,只见厉狗蛋也在紧紧盯他,被他压在胳膊下的小手死抓住他腰间的布料,由于攥得太过用力,甚至能感觉得到他的颤抖。   想了想,厉执难得温柔地亲亲厉狗蛋的额头,示意他不用紧张。   果然,厉狗蛋紧绷的身体似乎微有放松,厉执轻拍他单薄的背,等他终是呼吸平稳一些,掌心缓缓向上,试探性地按在了他的颈后。   就在窸窣的脚步声距离他们已不足三尺之时,厉执眸底蓦地一变,狠下心,掌刀极快地落下。   怀里的身体立刻沉下来,软绵绵趴在他的肩头,他匆匆看了一眼,确定厉狗蛋已然昏睡,将他迅速置于地上,心知那两个山匪必是听到动静,不敢再多停留地率先现身。   不出所料,他人刚从树后冒出,便觉耳边刮来凶猛的掌风,被那厚实的一掌打中,脑浆子都得飞出去,他急忙就地滚了两滚,惊险躲开的同时也与厉狗蛋躺着的地方稍微拉开距离。   两个山匪大略朝他现身的树后扫了一眼,并没有注意到树根处被茂密草丛遮挡的小小身影,扭头便朝厉执再扑过去。   厉执眼见他们全被自己吸引了视线,心下舒一口气,倒没有继续躲避,而是瞅准了天乾的方位,不顾对方飞来的一脚,拼命将他粗壮的大腿抱住。   “狗蛋他爹!”   这一句声嘶力竭的呼喊落下,震得四周树叶扑簌直抖,而厉执再忍不住,胸腔仿佛有熊熊烈火,烧得他满脑子噼啪作响,剧痛之下猛地呕出几口鲜血。   原本被他喊得一头雾水的两人再次愣住,应是不理解他们还没怎么下手,这人怎么看起来像要见阎王了。   恍惚间,厉执用力看一眼手臂,见腕上的枯花灼痕虽向前扩散,却并未过半,不由轻笑了一声。   然后抬起头,目眦欲裂地看着那呆愣的天乾,不再动用内力,哑声又说了一遍:“他爹,我可算……找到你了。”   “……”   “你咋进了山,吃香的喝辣的,就把我给忘了……”   却在厉执继续得寸进尺时,头顶铁拳忽地砸下,他再难提气躲闪,只得硬着头皮往旁边笨拙挪动,双手仍不肯松开。   “你个骚东西身上还带着其他天乾的味儿,就敢勾引老子的人!”那地坤显然要比天乾反应得快,一拳挥过去,又一手抓起厉执,破口大骂着要将他从天乾腿上挪走。   “你傻愣个屁,还不赶紧踹开他!”他粗暴扯了厉执两下没扯动,气得又给了他的天乾一拳,“你他娘的该不会真认识他!”   厉执的确自从中了枯花掌之后,这一路都没有再以内力掩藏他的地坤气息,本打算待进了城强行隐去,只要在毒素彻底发作之前拿到解药即可,没想到又横生这些枝节。   而那天乾挨了地坤的胖揍,此刻终于回过神,抬腿便是一脚,重重蹬在厉执腰腹,毫不留情地将他踹了几个跟头,力气果真要比同样壮硕的地坤大了许多:“什么玩意儿!谁跟这干巴猴子认识!”   厉执一抹嘴角的血,像是没听见他的话,转过身又神色诚挚道:“你真不记得我了?也罢,你嫌弃我被别人糟蹋了,不怪你。”   “放你娘的狗屁!你到底哪来的?刚才搞偷袭的就是你,再不老实交待把你当踩盘子的交上去,看老大不扒了你的皮!”   眼看这天乾回了神后也并不蠢,与他的地坤虎视眈眈撸起袖子又要上前,厉执面色仍不变,只夸张地叹了口气:“唉,先别动手,我实话实说。”   他当然不指望对方当真相信他的鬼话,但他还是得编下去,毕竟他需要以此来拖延时间。只希望他最初那拼了内力的一声大吼已经惊动司劫,他记得他们之间的距离并不十分遥远,不出意外的话,再等一会儿,司劫便应过来了。   可惜厉执未能预料的是,意外还是出现了——司劫来得比他想象中更快。   而他正一本正经对那两人道:“事实就是……他爹,我知道你不想要我了,但我向你保证,狗蛋千真万确是你的种,你随我回去看看就知道,那孩子长得跟你一模一样……”   “你闭嘴!”   “又他娘是谁!”   天乾掺了少许崩溃的怒吼与他身旁地坤警觉的质问同时响起,厉执猛然抬眼,不等见着人,鼻间已飘来若有似无的醇茶香气。   下一刻,如云笼月的缥缈身姿从天而降,玉剑回旋疾飞,犹如一道寒冰破开池水上方弥漫的水雾,剑尖挑动水珠溅起,劈里啪啦落了两个山匪一身,他们愕然僵住,凡是水珠所落之处麻木不已,浑身竟是再一动也不能动。   厉执瞠目结舌看着这瞬间结束的险情,顾不上其他,踉跄着起身,先朝他藏起厉狗蛋的树底下奔去,却没跑两步,后襟被熟稔的强鸷力量扯住,他回头正欲开口,一眼看到司劫原来早已将厉狗蛋抱了回来,他身后,还站着睡眼惺忪的李二柱,李二柱忽然看见厉执一脸狼狈,吓得一怔。   “给我看看他。”   虽然出掌时尽量用了最轻的力道,厉执仍迫不及待要接过厉狗蛋来看一眼,却伸手过去,等了半晌,司劫纹丝不动。   厉执下意识抬眼,见他眉头紧蹙,以为他是在气他刚刚的鬼话连篇侮辱了他,赶紧一拍脑门儿:“司掌门,别生气,我那都是情急之下胡说八道——”   然而不等话落,只觉手臂一紧,中了枯花的那一只手腕被司劫捞起。   司劫神情寒冷,声音却很轻:“你这些时日不肯动用内力,原是由于这个。”   “……”   厉执这回没听出他究竟是不是在生气,只一时语塞,心知他在司劫面前已然丢尽了脸,说什么都于事无补了。   于是气氛僵滞间,厉执绞尽脑汁地想着如何转移话题,终于想起他之所以闹成这副德行的根本缘由——   “多管闲事。”   却在他还未回头将晏琇指给司劫,原本趴在池边的凌乱身影已是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轻飘飘的一句从背后传来。   44.乔装   厉执惊讶转身,看到不知何时竟是醒来的晏琇,此刻正站在温泉旁,将湿透的外袍重新穿好,发间滴着水,漠然看他:“差一点就能进去寨里,计划都被你打乱了。”   厉执闻言一愣,其实他还没想过在这样的情景下与他面对面该说什么,忽地见他开口,且神态气质与少时完全不同,第一反应是以为自己认错了人,随即又一想,明白过来他话中的意思。   “你是故意的?”厉执问道。   晏琇没有回答,但答案显而易见,他被山匪抓住,是由他自己一手操纵。   “那你身上……”厉执脑中却仍存留着方才那些触目惊心的痕迹,下意识走近他。   晏琇皱眉退开两步:“与你无关。”   厉执自然看出他对他的抵触,这才想起来道:“晏琇,你不认识我了?”   却听一声不屑的轻笑传来,晏琇斜睨他:“你莫非见了哪个天乾,都要问一遍这句话?”   听出这明显在讽刺他之前与两个山匪周旋的事情,厉执顿了顿,脸色终是也沉了几分。   “还有,我叫晏如星,我不喜欢被非亲非故的人直呼姓名。”   “……”   他这个弟弟,确实变化很大。   厉执一言不发地又静静看了他半晌,按捺住满腹疑问,心说他们虽是兄弟,却二十几年来只曾见过一面,他不记得他很正常。且本就判若天渊的两个人,也的确没必要强行攀上关系,上演不出手足情深,徒添尴尬。   “啊,”于是故作镇定地低应,厉执嘴上并不含糊,“你说的没错,我就是见你长得好看,调戏你呢。”   说完,他若无其事地一屁股坐在地上,一边稍微缓和周身的钝痛一边抬头看了看,视线扫过两个动弹不得的山匪,最终落向有些沉默的司劫,嘿嘿一乐:“不过话说回来,要论起美貌,还是他这模样的最得我心。”   说着,厉执朝司劫又招招手:“别杵着了,把臭小子给我,你带他小友先泡一会儿。”   厉执话音刚落,晏琇不由又看他,应是没想到眼下他还有心思泡温泉,眉头皱得更紧了。   而这番出其不意的夸赞看起来也并没有让司劫心情变好,他只抱着厉狗蛋无声地走向厉执,蹲在他面前,牢牢握住他的手。   不等开口,厉执便感到汩汩强厚的内力自他指尖缓慢地朝四肢百骸渗入,让他原本已是支撑不住的手脚以及烈火焚烧后的胸腔终是得到些许安抚,尤其这里头糅杂了独属于他的乾阳气息,由内而外的痛感仿佛都得以缓解。   厉执微愣地望去,看到司劫低垂的眉眼,分明仍旧没什么表情,却不知为何看得他移不开神。   这时“扑通”一下,带着温度的水花飞溅,厉执急忙转头,原来是李二柱显然等不急,已经光不出溜地泡了进去,应是熟识水性,即使被没了身子,但很快冒出个头。   他肉嘟嘟的脸颊抵在池边,往司劫的方向伸了伸胳膊,结果由于太短没够到,瓮声瓮气道:“厉狗蛋,快来……”   “他们一直不回去,寨里的人很快会找到这里,你们确定要在这继续逗留?”而犹豫片刻,晏琇到底忍不住道,“你们带着两个小孩子,心倒是宽。”   厉执听他这么说,眼底似有亮光一闪即逝,随后一挑眉:“你不是也没走?”   “我的剑还在他们手里,”不耐烦地解释,晏琇像是不愿再与他搭话,直接转向了司劫,“若我没认错的话,这位可是天墟司掌门?”   “是我。”司劫见厉执惨白的面色恢复许多,松了手,起身淡淡应道。   “司掌门能否将他们其中一人的哑穴解开,让我问出佩剑的下落?”   司劫并未多言,抬袖轻弹,便解了天乾的穴道。   “多谢。”晏琇朝他抱拳。   厉执目光又一阵复杂地看着晏琇挺直的背影,在他身后撇了撇嘴,自是看出他对司劫与自己迥然不同的态度。   “他娘的!就知道跟尉迟慎沾上关系的都不是什么好鸟!”而那天乾哑穴一解,顿时破口大骂,“老子今天就算栽你这小白脸手里,要杀要剐随便,别指望你能打听出个屁来!”   “你不说,就杀了他。”晏琇无视他的谩骂,看一眼他身旁的地坤,冷冷开口。   对方果然一怔,但也只是短暂的停顿,便又猛地啐了一口:“我们鬼头寨就没有贪生怕死的人!”   “那我成全你。”   “等等,”厉执眼看晏琇眸底果真杀意波动,从地上站起来,忍不住道,“你杀了他们,更拿不回你的剑,不如你先跟我说说,你去鬼头寨究竟想干啥?是和金楼楼主商议好的?总不会真要当压寨夫人吧?”   “说了我的事跟你无关,”晏琇这次语气更加生硬,“你总是这么在意我干什么?要不是你冒然相救,哪里会有现在的状况。”   “那你误会了,我可不是为了你才出手,”厉执被他又不客气地数落,竟不再恼,只摆手道,“我是听说你和金楼楼主关系匪浅,想救下你搭个人情而已,毕竟你也看见了,我身上这枯花毒,只有金楼楼主能解。”   “哪知道会适得其反,不过事情已经发生了,你气我也没用,你干脆把你的目的告诉我,说不定我能将功补过,想个周全的办法,挽回局面。”   “……”   晏琇凝眉与厉执对视,似乎对厉执的用意仍有迟疑,却也不知从何反驳。   而他更不知道的是,自打他刚刚那句虽是挖苦却摆明了在提醒他们要尽快离开的话落,厉执便心内敞亮了几分。   他想不出晏琇这些年经历了什么,导致性格变化甚大,但他笃定的是,不管晏琇是否真的忘了他,其实都不像表面那么敌视他。   所以带着这一点细微的窃喜,厉执难得大度地耐心游说。   也果然不出他所料,晏琇看了他片刻,没理由再拒绝,冷着脸说出实情:“鬼头寨守备森严,寨内地形复杂,尤其暗道四通八达,官府几次剿匪都栽在这上面,我本来设下一场意外,叫他们深信是我大意被抓,打算混进去后找机会绘制一份地形图。可惜,拜你所赐,我很快就会暴露了,按那寨主的多疑性情,不会再容我进去。”   晏琇解释完,倒与厉执事先猜测的没有太大出入,只不过有一点他还是十分好奇:“所以你和金楼楼主只是做戏给他们……”   却没说完,晏琇白了他一眼,一副这个你管不着的模样。   厉执挠挠鼻尖,不吱声了。   是不太好办,若是一般的匪窝还可能有转圜余地,但鬼头寨寨主出了名的阴险狡诈,在他面前绝不能露出半点破绽,以往有官府的探子进去,稍不注意,下场皆是惨烈,以至于没人再敢轻易尝试,否则也不可能叫他在这天子眼皮底下的地界盘踞一方。   “想不出就算了,”晏琇明显对厉执并没有抱什么希望,扭头又去看那天乾,抬手扼住他的喉咙,再次道,“我的剑在你们手里毫无用处,你非要以命相抗,那就只有死路一条,你可是想好了?”   “少他娘废话,卸了你的兵器,看你还敢跑来找老大的晦气!”   未成想那山匪比想象中硬气得多,厉执甚至看出晏琇指间的犹豫,应也是不能理解他一介杀人不眨眼的暴徒,为何能有如此衷心。   便在这时,随着那天乾继续骂骂咧咧,他头上本就松动的鬼脸面具终于掉落,露出一张胡子拉碴,比面具还要凶横无比的脸。   而厉执的注意力却并非在他的脸上,他直勾勾盯着那摔落在自己脚边的面具,眼珠转了转,突然发出两声激动的大笑。   笑得连那天乾都朝他看过去,只见厉执已然将面具捡起来,往自己头上胡乱一戴,左右看看,薅了几把草塞进衣袖,仔细摊平,肩膀和腰腹立刻壮了两圈。   “像不像?”他一边问司劫一边站直了,身高倒与两个山匪没有太多差距,兴奋道,“我可以扮作他们其中一个把人带进去!”   说着,为证明这办法的可行,厉执猥琐笑几声,一扬手,恶狠狠勾住司劫下巴,学着那天乾粗声粗气道:“他娘的,你这母老虎,等干完活看老子晚上怎么收拾你……”   司劫:“……”   45.一家   “不行。”   没想到短暂的寂静过后,司劫与晏琇同时一口回绝。   厉执来回看看他俩,不等司劫开口,只见晏琇率先冷声道:“就算你遮住脸,但你不知道寨里的暗语,很快就会被人看出端倪,以你现在的身手,根本逃不掉。”   顿了顿,他又补充一句:“你自寻死路便罢了,到时我都要被你连累。”   厉执看他故意掩饰的样子心下一乐,也没有揭穿他,目光直视他道:“那你知不知道都有啥暗语?”   “不知道。”晏琇否认得极为干脆。   “说谎。”   晏琇愕然看着厉执无赖又笃定的模样,一时不知如何回应。   厉执理直气壮地凑近他:“你也说了,先前有许多官府的探子都能混入里头,想来那暗语已经不算啥机密,你虽然是以压寨夫人的身份被抓进去,不需要过于了解那东西,但万一失了手,还是得留条后路,所以你一定也有所准备,是不是?”   迅速将心中猜想说出来,厉执一边观察着晏琇的神情一边背过手,心情不赖道:“但你却不肯告诉我,莫不是你担心我的安危?”   “自作多情,”晏琇脸上染了几分恼色,“我怕你又坏了事。”   “这么说,你果然是知道的?”   “……”   自知被绕进了坑里,晏琇一时无语,嘴唇紧抿着再不开口。   “事不宜迟,你再犹豫下去,这事儿可就真要泡汤了。你放心,与山匪打交道,兴许我比你强——”   厉执话说到半截,却忽地臂上一紧,连鬼脸面具也被拿走,他疑惑转头,只见被他冷落的司劫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先去金楼解毒,此事日后再议。”   厉执听他不容置疑的语气愣了愣,心底竟涌上一股微妙的暖意,于是稍作思忖,他好声劝道:“那啥,这毒我心里有数,但这次机会要是错过,对方可就要更严防死守了……”   “这些与你何干?”   没想到司劫又一句问得他突然答不上来,厉执不太自在地咳了两声,讷讷道:“我不是说了,我本来想搭金楼楼主个人情,结果弄巧成拙了,好歹要挽回一番……”   “不用你的人情,”司劫直接打断他,“你若早些告诉我,我已经同他要了这解药回来。”   “……”确实,按司劫五派之首的身份,那金楼楼主应无论如何都会卖他面子。   厉执无话反驳,可他微微尴尬地杵在原地,低垂的眸底闪过连他自己都唾弃的几分犹豫。   司劫说的对,他分明不是什么嫉恶如仇的正人君子,何必非要做出为民除害的架势,他赶快解了枯花的毒,继续离这江湖远远的才是他该有的样子。   可是,这也是他与晏琇时隔十二年的重逢,尽管没有相认,但厉执心里清楚,他这个弟弟,人如其名,是他整个少年时期挂在心间却摘不到的一颗星,是早已烂透在污泥里的他难以比拟和碰触的辰光,如今猝不及防的相遇,距离这样相近,他实在不想有一日他后知后觉认出他,觉得他的兄长一出现便毁了他的计划,果然是个活该不受待见的废物。   “也好。”   便在厉执心绪杂乱间,头顶又传来司劫沉静的一声。   厉执怔然抬头,以为司劫终是同意了他的提议,却不等他说什么,眼见司劫将他中了毒掌的手臂扯起,袖口翻飞,单手几个招式快速回转,眨眼封了他那一处的经脉,聚集盈盈内力在指尖,两指并拢按在他的灼痕。   心上骤然涌上夯实的撕扯感,厉执几乎一瞬间便意识到他在做什么。   没有丝毫迟疑,他拼了经脉逆行的力道,一口腥甜涌上喉咙,心潮起伏中,脸色仓惶地抽回手臂。   “你疯了!?”厉执不知自己为何这般愤怒,嘴角颤抖,从未如此厉声地对司劫大吼。   司劫像是也未曾料到他这十分激烈的抵触情绪,眉头微蹙地看了他半晌,又很快恢复镇定,不容拒绝道。   “你若一定要去,这是最便捷之法。”   “放屁!那也用不着把枯花转嫁到你的身上!”厉执心有余悸地瞪着他,向后退了两步,与他保持距离,生怕他再继续。   “有何不可?”司劫却往前道。   “我说不行就不行!你他娘的敢再碰我……”厉执气到七窍生烟,偏偏一下卡壳,正为自己竟奈何不了他而跳脚,忽然看见趴在司劫怀里的厉狗蛋像是终于醒了,瘦小的身体拱了两拱,便脱口喊道,“臭小子!咬他!”   厉狗蛋迷迷糊糊地抬起头,眼睛还未完全睁开,闻言一怔,随即一口咬在司劫肩头。   “……”司劫总算不动了。   厉狗蛋安静咬住片刻,似乎慢慢回了神智,脸上写着我在干什么,迷茫地看向厉执。   而厉执粗喘着,终于摁住乱撞的胸口,闭眼稳了稳差一点决堤的心神。   结果他一转头,正要再骂司劫两句,又是一阵哑然。   原是司劫正淡定将刚刚从他手中夺走的面具戴上,只露出一双深沉的眸子看着他:“那你留下,我去。”   “噗,”厉执看他一身霜白与那面具格格不入的模样,一下忘了想要说什么,到底忍不住笑出声,“司掌门,你可装不来山匪那劲儿,你一开口就暴露了,还不如和晏琇一起当压寨夫人哈哈哈……哈哈……”   放肆的笑声越来越小,厉执被司劫变冷的眸色吓了一跳,见他突然伸手,急忙往后跳了几步:“我开个玩笑!”   预想中的掌风却并没有落下,厉执睁开一只眼,发现司劫那一掌原是对着汤池一端的密林,眼前水雾飘散,落叶纷飞,劲风卷着枝梢沙沙作响,伴随“啪”的一声,枯枝脆断,自上面接连摔落两个鬼鬼祟祟的身影。   厉执愕然瞪着他们,包括身旁无声许久的晏琇也是一愣。   竟来了两个小山匪。   厉执走近了才看清,那两个小东西也就七、八岁的年纪,皆是身着脏兮兮的兽皮,戴了鬼脸面具,其中一个摔伤了腿,面具也掉了,正趴在地上,一张黑泥球似的小脸充满愤恨地盯着他,虽是蓬头垢面,却依稀能辨认出来,是个小女孩。   而另一个则捂着一只同样摔破皮的手,挡在她前面的同时,面具下的视线投向不远处两个动弹不得的大山匪。   “没用的东西!让你们去抹林子往这跑什么!还不快滚!”果然,那天乾余光瞄见他们,脸红脖子粗地叫骂。   厉执还是能听得懂一些流传已广的黑话,比如抹林子,意思是叫他们去附近的村庄里打劫。他倒不意外这么屁大点儿的孩子就能当山匪,毕竟他这般年纪的时候也学会杀人了,他比较在意的是,那天乾紧张的态度已然说明,这两个小山匪与他们的关系不一般。   “放了我爹娘!”这时趴在地上的小女孩爬起来,并不理会天乾的警告,一头朝厉执撞过去。   厉执不用内力也可应付她,转眼卸了她手里锋利的短刀,将她双手反扭着制住,另一手又一把拎起冲上来的另外一个,摸着身板结实一些,明显是个小男孩。   而顾不上他们来回叫嚷着挣扎,厉执难免有些犯愁,心想原本只有一个地坤还好,不料他们还有俩崽子,这要是他假扮天乾独自回去,一家四口却三个都不见了,势必会引起寨里人的怀疑。   “一起。”   便在他一筹莫展之时,忽地听司劫沉声道,他茫然抬眼,迎面而来那地坤的面具,被司劫按在他的脸上。   --------------------   信我,荔枝怎么调戏四姐的,四姐都给他记着呢,读条完毕就动手( )   46.暗语   晌午时分,阳光正浓,蜿蜒盘旋的山路间几个身影缓缓前行,脚下崎岖不平,不时遇到巨石阻隔,尤其前方路径越走越窄,又排布着无数条纵横交错的小径,若不是有晏琇事先准备的进山路线图,当真容易迷了路。   其实之前司劫说完,厉执下意识想要回绝,毕竟得有个人留下照顾厉狗蛋和李二柱,但他顺着司劫的目光看到自己手上拎着的两个小山匪,才猛地明白过来,司劫的意思是,他们带着厉狗蛋和李二柱一起进去。   想了想,厉执并没有异议,说不清心中踏实感从何而来,但他知道有司劫在,起码两个小孩的性命不会有问题。   于是一行人已然扮作了那山匪一家,此刻衣着粗犷,内里夹层全是填充的杂草。厉狗蛋尽管小脸紧绷着不太情愿,却依旧被厉执换上了小女孩的兽皮裙,由于手脚会露出破绽,厉执便直接扛着他,将他扮成受伤无法行走的模样。而李二柱因与小男孩的身材本就相似,带上鬼脸面具,俨然是个小山匪,就是步子怯怯了些,厉执示范了半路,终是放开许多。只有晏琇是他本来的隽秀样子,双手绑在身后,不发一言。   至于那山匪一家,则被绑在了温泉旁的山洞里,时间紧迫,只好给他们暂且留了些许干粮,等事情结束再决定去处。   “司掌门,你的感觉也不对,”厉执大摇大摆地走着,叨叨完李二柱,又盯上了司劫,“哪有山匪走路像你这么一本正经的?”   司劫眼下分明换掉了原本的天墟云袍,穿着那天乾的粗布和兽皮,鬼脸面具遮住脸,但厉执看着他,怎么看都仍觉得他气质过于得体。   而等了等司劫并不接话,厉执又拍拍他道:“那你待会儿千万别开口,记得配合我,嘿。”   司劫这时扫了他一眼,看他笑得促狭,显然看出他心中已有打算。   “只是可惜了,没来得及进去那汤池泡一泡,”说着厉执又撇着嘴,还在惦记那温泉,“司掌门,你喜不喜欢……”   “不喜欢。”没想到不等他问完,司劫干脆答道。   厉执懵了一下,却还没细想,眉头一挑,只见前方不远处,已隐约能看到看守寨门的山匪,正来回巡视走动。   目光暗下,厉执不再想些有的没的,脑中飞速闪过先前晏琇面色复杂着交待给他的进门暗语,眼见有山匪朝他们看过来,率先迈开步子过去。   不忘粗鲁地扭过瞬时有些紧张的晏琇,厉执雄赳赳架着他,未走近便大喊:“山马子们,爷爷我回来了!”   这一嗓门俨然与先前的山匪如出一辙,把后头跟着的李二柱都给听愣了,也到底年龄小,看到往这边走来的壮硕山匪吓得腿都软了,被司劫眼疾手快一把拎起来。   厉执忙不迭回头,一边拍了下肩头厉狗蛋的屁股一边骂:“让你们两个兔崽子抹林子,就给我整这一身花花绿绿的回来,害怕也没用,回去等着我给你俩松皮子!”   李二柱在司劫手上下意识挣扎,不过明显被司劫顺手点了穴道,并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厉狗蛋则本来就镇定许多,莫名挨了厉执一下,也不吭声,倒真像那么回事。   厉执这才又看向两个走到跟前的守门山匪。   那两人竟没有其他废话,其中一个上来就瓮声瓮气道:“一雄雄踞芙蓉帐!”   厉执立刻猥琐一笑,接上:“夜夜相亲共厮傍!”   “软玉温香鸳鸯枕!”   “嫩蕊涓涓春心荡!”   “花瓣乱掰!”   “酥痒难耐!”   “唇含豆蔻!”   “舌吐丁香!”   “……”   这一来一往都是民间拿不得台面的淫词秽语,厉执毫无羞耻地与对方一一对应,身后司劫一双眸底波澜不惊,不过听得旁边晏琇脸上却是青白一阵,窘迫不已。   厉执见状心底发笑,心道这暗语都是他亲口背给他的他害羞个啥啊?不过他倒能理解为何句句都浪荡不堪,想来这山匪窝一方面必是极其开放,除了打家劫舍,炕头那点儿事绝对少不了,而另一方面,寻常的正义人士想混进来,一瞅这些暗语,最难克服的怕还得是心理上的一关。   果然,两个守门山匪眼见厉执坦然地对答如流,几乎不带丝毫怀疑,继而转向司劫。   “好个风流郎——”   “且把腰儿狂!”厉执故作不耐烦地替司劫接道,“差不多行了,别整没用的,真认不出来咋的?”   心知每日来去的山匪虽然众多,但他们这一家如此打眼,负责守门的山匪早在看过来时便已心里有数,对暗语只不过是走个过场。   于是他又捏着晏琇下巴将人往对方眼皮底下晃了晃:“看见没?这是老大最稀罕的小夫人,才洗了干净,送晚了你可担待不起,还不麻溜儿把路让开!”   对方看见晏琇,确实犹豫了一下,看样子都知道寨主今日得了个了不得的压寨夫人,万一就差这么会儿功夫错过吉时,发起怒来吃不了兜着走。   而厉执眼看他们似在衡量,二话不说,忽然转身,抬腿便给了司劫一脚,吓了那两人一跳,连司劫也是眉头一蹙,掌心握紧,死死盯着厉执的眼睛,以为他在给他什么暗示。   “你个死人倒是也说句话!”却见厉执叉着粗腰,骂骂咧咧道,“要不是你路上耽误了时辰!老子用得着在这急赤白脸!”   “……”   “见天屁事一堆,骂你几句动不动摆副臭脸,有本事你一句话不说在这耗着,搅了老大的好事都他娘的别活了!”   “……”无语之余,司劫已然听出他的目的,原来他先前叮嘱的千万别开口,便是这个意思。   “吵吵啥!”守门山匪听到后面果真忍不住了,显然也害怕这四个人挨个盘问过去,再听他们僵持几句,真的让寨主等急了,便十分闹心般摆摆手,“你们俩白日夜里都不让人消停,赶紧滚进去……”   “呸!”厉执一击成功,心中偷乐,朝司劫又恶狠狠啐了一口,一手扛着厉狗蛋,一手抓着晏琇便带头往里走。   边走又边琢磨,啥叫“白日夜里都不让人消停”。   47.“腻歪”   过了第一道寨门,里头其实还有两层守卫,不过因为距离不远,完全是为了以防万一而存在,看到前门情形之后,基本不会再阻拦,不出片刻,便让厉执一行人顺利混了进去。   厉执仍是佯装愤怒,一路气势汹汹,隐藏在面具下的一双眼睛却飞速转过四周,发现寨内景象倒比他原本想象中的朴实许多,除了进门分布着几座放哨的木塔,野花和绿树铺满山头,一户户矮小的土屋靠近盘旋而上的狭长路径,不少山匪来回走动,兴许今日寨主娶亲,每户门前红灯笼高挂,长长的,一串串直隐入云雾笼罩的山顶,乍一看好像同一般的深山村落没什么区别。   很明显,这鬼头寨的寨主——阎老大就住在山顶,遥遥望去,似乎能看到传说中“阎罗厅”的一角,厉执推搡着晏琇大步往上走,果然无人质疑。   而他们穿过各种张牙舞爪的山石,细心留意,隔三差五便可在隐蔽处找到以枯枝或草堆掩饰的密道入口。可惜这些入口毫无规则,且整座山头都已被密道打通,必定不止在一条路上,他们若想绘制完整的密道图,还需趁天黑下来仔细在寨里翻找一番。   他们进来之前也已做了商议,晏琇作为压寨夫人,可以接近阎老大,便只由他负责寻找机会,看是否能直接在阎老大身上拿到现成的图纸。即使没有,厉执与司劫也可在外头记下密道分布,这样一来里外分工明确,总比最初他一个人两头兼顾得强。   越往山顶靠近越为寒冷,厉执能感到肩头厉狗蛋极力地蜷缩起来,将他往下扯了扯,掌心覆在他冰凉的背后来回摩挲,继续闷不吭声向前,直到走至脚下山路的尽头。   原来这路并非直通山顶,面前陡峭的山石间出现一道密门,上方刻着“鬼门”二字,显然要通过山中密道才能真正进入阎老大所在的阎罗厅。   正要往里走,这时鬼门旁看守的其中一名山匪,上来便抽出三尺有余的斩马刀朝最前方的厉执一指。   “你俩急着给老大送小夫人急昏头了?规矩都忘了!”   厉执心下一紧,自然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规矩,却只顿了顿,顺着对方做恍然大悟道:“他娘的,还不是让他这撮鸟给气得!”   打从寨门前那一出他就算明白了,他们冒充的这一家山匪应是在寨里出了名的脾气火爆,不知道干什么的时候干仗总没错。   只不过委屈了司劫,他应是从没被人指着鼻子这般频频骂过,这么一想,厉执心底又说不上来的有股细细痒痒的感觉,俨然投入得更为忘我。   “你还傻愣着干屁——”   “阿嚏!”   却在他打算继续撒泼的时候,万万没想到怀里一抖,厉狗蛋实在没忍住,打了个喷嚏。连带着“啪嗒”一声,把面具也震掉在地上。   那面具正是先前小女孩摔落的,实际摔得有些不牢固,竟赶在这时候掉了。   “……”   尽管厉狗蛋一张小脸被事先涂得脏兮兮,但如此近看之下与那小女孩仍旧区别极大,蓦地暴露,正眸底略显紧张地与那看守对视。   厉执心跳陡然加快,几乎下意识迅速扫过这周围情势,动作毫不犹豫,在对方满眼震惊地开口之前,已是一掌朝他劈过去。   “哎呦!”   “你家丫头盘儿挺亮啊!”   谁知他一声痛呼与那看守诧异的话同时响起,就在他抬掌的瞬间,只来得及看到眼前虚影闪过,与此同时腿上一软,身子向后摔去,重重坐了个屁蹲儿。   被司劫猛然不客气掀翻在地,厉执却是刹那间回过了味儿。   他才想起来,这鬼头寨的山匪之所以都戴着鬼脸面具,一是为了撑气势,二则据说是防止有朝一日山寨被端,但凡有人落网便能供出其他人样貌,到时遭官府通缉,一个都跑不了。眼下谁也不知谁的长相,逃命时反而安全,即使散落各处,只待召唤即可再成气候。   那么按照这种说法,他们寨里的山匪,除了朝夕相处的人,应也是都互不知晓长相才对。   所以方才那看守露出出乎意料的目光,不过是由于……惊讶厉狗蛋长得有些好看而已。   心知自己险些就主动交待了身份,多亏司劫及时拦下才叫那看守并没看清自己出手的方向,厉执顾不得后怕,就着坐在地上的姿势往前一冲,双腿勾着司劫将他也一并绊倒,便恶狠狠地一屁股骑了上去。   “你个蠢虫竟敢还手!”他一边骂一边又刻意在看守面前坐实了先前那一掌是冲着司劫,扬起拳头就往司劫身上招呼,“你他娘再还手试试!”   司劫显然有意放水,被他轻易撂倒在地,起初任由他捶打将戏演下去,却深邃的眸子直视他片刻,忽地趁他再挥拳时牢牢握住他的手。   厉执另一头仍扯着厉狗蛋,被司劫用力一扽,就重心不稳地栽了下去,耳朵正好贴在司劫嘴边,成了一副讲悄悄话的姿势。   看起来仿佛司劫终是服了软,在哄他一般。   “操……”   而极其低哑的一个字飘进耳内,厉执浑身僵了僵,愕然瞪向司劫,纳闷他这是也入戏了还是被自己揍急眼了?   脑袋却又一次被司劫摁住,这回自司劫齿缝间挤出来的是:“出来了……”   操……出来了?   厉执面具下的脸都拧巴了,心说司劫果然欲求不满太久,假扮山匪把真面目都给暴露了,大庭广众之下咋如此孟浪!   结果他正欲开口,又看着司劫紧紧盯着他的双眼,脑内倏然一闪,迅速往自己身上扫了一眼。   ……   发现还真是,草出来了。   由于他刚刚动作幅度太大,原本被塞进衣服夹层的杂草从他腰下冒出几根,他再动一动,眼看就掉出来。   厉执一时僵住,就在他飞速思索如何能不动声色地塞回去之时,好似听见司劫一声轻笑,紧接着形势逆转,司劫猛地翻身,将他压在了身下。   眨眼的功夫,司劫已掌心掠过他腰际,替他摆弄平整。   “你俩有完没完!”此时又一个不耐烦的声音响起,一直站在后头的另一个守卫终于看不下去了,过来踹了地上的厉执一脚,“见天腻歪,到底哪个送他上去!”   厉执闻言低垂的眸底豁然亮了几分,心想没白拖延这一会儿,他们说的规矩,原来是指只有一个人才可以进入密道去见阎老大。   “当然是爷爷我!”   厉执粗声喊着,捞起一旁厉狗蛋不容拒绝地往司劫比他温暖许多的怀里塞去,拍拍屁股起身,又警告般一指司劫:“给我把他俩看好了,等老子回来,你们仨轮流收拾!”   48.斗狗   “你这个人,果真喜欢逞能。”   厉执押着晏琇往密道里走了有一段距离时,除了石壁间跃动的烛光,周围空无一人,便听许久未曾开口的晏琇突然低声道。   寂静的石壁中恍若传来隐约回响,迈向上一层台阶的脚步微微停顿,又很快落下,厉执只笑了笑,没有回应。   他心知其实由司劫带着晏琇前去更为稳妥,毕竟鬼头寨里最难对付的并非先前那些普通守卫,而是阎老大下面的几个当家匪首,今天这样的日子,这些人应都聚在阎老大的阎罗厅等待开席,待会儿万一出现差池,司劫要比他容易脱身得多。   但也正因为他眼下受枯花影响,身手受限,厉狗蛋与李二柱留在司劫身边才是最安全的,想到不久前在温泉旁的惊险情形,他实在不敢再赌,所以才先司劫一步,抢了这差事。   “那个叫狗蛋的小孩,你倒在意得紧,难不成真是你所生?”却听晏琇迟疑半晌,终是问道,“与……司掌门?”   想来他是憋了许久,此刻四外无人,总算问了出来,厉执闻言看向他,不由道:“谁之前说自己与我无关?怎么反而现在对我在意起来了?”   晏琇眉头皱了皱,随即冷哼:“江湖中从并未听说司掌门已经成家,像司掌门那样的人,身边突然出现你这号人物,又结了契,任谁都会好奇。”   “哦,”厉执垂下眼,想想他说的倒没错,却道,“他叫厉云埃。”   “什么?”   “厉狗蛋的名字。”厉执说不清告诉晏琇的目的,只觉得他好歹也算是臭小子的叔叔,总不该一口一个“那个叫狗蛋的小孩”。   “云埃?”晏琇略带疑惑地念了一声。   “啊,闲云的云,尘埃的埃。”   “……”破天荒地,少许沉默过后,晏琇语气软了几分,“若真的能似闲云一般活得无拘无束,渺如埃芥,倒也不错。”   “只是他天生有疾,才学人随便起了个贱名,等他长大了再改口,”厉执难得心平气和地与晏琇解释着,话锋一转又道,“但我与司掌门,并非你想象的关系,到底咋个情况,一两句也说不清楚。总之对司掌门来说,不是啥光彩的事,你日后可不用逢人宣扬。”   “嗤,”晏琇横了厉执一眼,“我没那么无趣,顾好你自己便好。”   厉执还想问问他最后一句话的意思,却转过又一道拐角,见前方忽地有亮光照进来,竟是到了?   “这密道也太简陋了些……”   “自然不是,”出去之前,只听晏琇道,“你觉得能轻易通过,是因为你并不是强行闯入,门外的守卫没有开启密道内的机关陷阱,一旦触动,很容易就会被困在里面。”   厉执了然,啧啧两声,眼见密道出口处的守卫已朝他们巡视过来,趾高气扬地一扯晏琇,走了出去。   山顶景象确实要比下头壮观许多,远处群山连亘,苍翠峭拔,往南甚至能看到城边十二座凛然排布的楼阁,想来那便是金楼的外楼,而最中央一座稍微矮小,却隐约露出的金灿灿宝顶,则为金楼。依照先前的地坤所说,鬼头寨与金楼似乎存在着什么根深蒂固的仇怨,又这般遥遥相望,倒也巧妙。   只来得及匆匆一瞥,厉执转而往传说中的阎罗厅走去,这阎罗厅虽说被称为“厅”,却如一座固若金汤的堡垒,几乎占据整个山顶。   穿过巨石垒成的鬼头大门,厉执还不等进去,入耳噪杂不堪,竟是夹杂着阵阵狗吠,不用看都能想象得出里头乌烟瘴气的场面,显然猜测的没错,寨里有头有脸的几个当家都聚集在了这里。   押着晏琇的掌心紧了紧,厉执看着前方发梢仍湿漉漉的碧蓝背影,再不迟疑,粗暴地将他推入。   “咬他娘的!甩他!”   纷乱中传来兴奋急迫的吼声,厉执眯眼迅速扫过厅内情景,宴席已然摆妥,尽管人数没有意料得多,除了七八个当家之外,只有少数的亲信山匪来回走动,想来按阎老大的谨慎,其他山匪应都在山下开席,但厉执心底仍是咯噔一下。   倒不是由于大厅正中央高高在上阴森窝于座椅中的苍老身影,而是那无人落座的宴席另一端,正不断传来狗吠和喊叫的擂台。   擂台不算宽敞,由两尺来高的铁栅栏围住,几个当家几乎都在那周围坐着,或说或笑,不时瞄上一眼,有两个则蹲在地上,目不转睛盯着此起彼伏响起狗吠的擂台内,乍一看过去,以为在斗狗。   厉执听说过城里很多达官贵族都兴这个,还会特意养狗来训练,专门用于搏斗下注供人取乐,凡是被选中的狗一旦上场便没有退路,必须拼出个你死我活,场面往往血腥残酷,却又喝彩迭起。   只不过,此刻在这擂台之内互相激烈撕咬的,却并不是寻常的狗。   即使满面脏污,到处布满了触目惊心的伤口,却仍不难看出,他们皆为浑身赤裸,被刻意绑为跪姿的人。   随着两道血淋淋的身影再次一跃向前,沉闷的骨骼碰撞声格外清晰,不管不顾的翻滚间就仿佛真的两只狗在殊死撕杀,凶猛的犬吠声中,厉执又看到他们脖子上分别有木头挂牌不停甩动,恍然认出,那是官兵的腰牌。   只见擂台外仍有几名被山匪牵在手上的“狗”,明显是作为替补者,每个颈间都戴有同样的牌子。   厉执忽地便明白过来,这些所谓的“狗”,怕都是前来剿匪被抓住的官兵。   原本官兵在山匪的嘴里便被称为“狗”,这下栽在山匪手上,竟当真落得如此丧心病狂的下场。   血腥腐烂的气息弥漫在整座大厅,与席间大鱼大肉的飘香糅杂在一起,厉执耳边不断灌入肆无忌惮的狂笑,时而夹着恨铁不成钢的怒骂,他收回目光,目不斜视地带着晏琇一步步朝最中央的身影走去,也在噼啪响动的火光中终是看清,那阎老大的样貌。   整个山寨之中,只有他一人未戴面具,却长得比面具上的鬼脸要可怖得多,干枯如老松树皮的面孔裂开一道缝隙,晦暗浑浊,从内向外鸷风萦绕,披了件乌黑的大氅,一动不动高坐在这疏剌剌的山顶,宛如名副其实的山中恶鬼。   厉执走到台阶处便不再往前:“老大——”   谁知话音未落,却见座上的人缓缓抬手,比了个禁声的动作。佝偻的身形随他动作向下微微凹陷,滑稽而诡异。   厉执顺着他的视线转头,只见几个围在擂台附近的当家已然盯向他身旁的晏琇,只剩两个从一开始便专心“斗狗”的身影仍在对着擂台继续大叫。   “他娘的!”其中一个突然起身,扶着栅栏猛地跳进擂台。   “小老七,老大的好日子可不带耍赖的啊,”另一个见状也站起来,却显然并不如对方急切,粗犷的声音嬉笑道,“输了就得把你的小山头分给我一半,嘿嘿嘿!”   被称为老七的年轻和元此时却已气冲冲到了擂台一角,上去一脚将正紧紧咬住下方之人脖颈的身影踹开。   “嘿?咋没打完就带拆狗的?”   对身后人的故意质问充耳不闻,那老七却是拎起地上明显打输的一方,一言不发,猛然向栅栏边抛去。   登时血花四溅,尖锐的栅栏瞬间将早已浑身浴血的人捅穿,那人却没有任何惨叫,似是早已对疼痛麻木,只在临咽气前,发出依旧是野兽般的几声模糊呜咽。   “没劲!不玩了!”说着,那老七仿若碾死的不过是一只蚂蚁,若无其事地跨过还在抽搐的尸体,直奔宴席,“人也到了,能吃了吧?”   “不行,军师还没回来,老大说了要等。”这时又一人道。   “麻烦!”老七啐了一口,却是乖乖又下去。   随后凑到厉执跟前,毫不客气地绕着晏琇转了两转,像是又被晏琇引去了注意,仰头朝上面道:“老大,你还真弄回来个天乾当小夫人!”   厉执闻着他身上血腥气,心下强作镇定,看他沾着血的手便往晏琇身上伸,忍了忍,没有阻拦。   显然这老七在几个当家中是最小,比较受宠,竟没一个人对他这般放肆的行为表示异议。   “就算要找个天乾尝尝鲜,也得找像三哥那样的,”他兴致缺缺摸了几下,回头指了指仍坐在擂台周围的一壮硕身影,不屑道,“我看这个细皮嫩肉的,指定连小地坤都打不过,有啥意思?”   排行老三的当家立刻骂了他一句:“滚犊子,你个逼崽子——”   “那就比试比试。”未成想,一直没开口的阎老大竟是突然说了话,像是一时兴起,又带着宠溺,如他面容一般嘶哑干枯的嗓音自上方传下,“你不是没玩够?接着闹。”   “啊!”那老七闻言振奋之意几乎冲出面具,“真让我玩?不都说你可稀罕了?”   “嗤,再稀罕也是尉迟狗贼的东西,”先前的老三道,“老大都发话了,你害怕啥?”   “我怕个鸟!”他一把将晏琇抓在手上,便乐颠颠地要往刚才的擂台方向带,却又忽然停住,“他娘的,但咱们这哥几个里哪有小地坤……”   结果话没说完,他目光蓦地看向正眉头紧皱的厉执。   49.云光   厉执和晏琇一同被老七推进仍到处染着血的擂台中央,只听不远处老三道:“小老七,我看你是故意的吧,这是咱们寨里数一数二的弟兄,可不是小地坤。”   “废话,那些娇滴滴的小地坤,不都在老大炕头儿捂着呢!”   说着,老七拍拍厉执僵硬的肩膀,误以为他是碍于晏琇“压寨夫人”的身份而有些紧绷,好似十分仗义般,又看向阎老大:“老大,这位弟兄万一要给你的小夫人胳膊腿整折了,你不怪罪?”   “留口气儿就成。”   阎老大摆摆手,摆明了这场比试可以毫无顾忌,只要人不死,怎么都没关系。   “等等,”这时又一个当家的起身,“老大既然都舍得割爱了,这游戏不能跟你之前一样,码成狗难看了点儿,咬来咬去忒没劲,我看要不这么着。”   “早先都是三把两胜,这回不管几把,输一把,就脱片叶子,脱完拉倒,军师要还不回来,老大直接在这洞房,管他什么规矩!”   这人嘴里的叶子——就是衣物的意思。   老七闻言想了想,应是没玩过这一套,嗤嗤直乐:“五哥,你前脚才出了窑子,这会儿就惦记那味了,还想让老大给你表演?”   “说什么胡话!老大恨了尉迟狗贼那么多年,这好不容易能出口恶气,不当着大伙的面痛快办他一办,叫尉迟慎彻底颜面扫地,那才是没意思!”   老五似乎被他说动了心,回头又往上看几眼,见阎老大也没有任何异议,只阴鸷的眼神紧咬在晏琇脸上,像是这才会意过来。   “真有你的!行,就按你说的办!”   老五嘿嘿笑着,明显比之前精神许多,又从身上摸出个小瓷瓶,几步蹿到宴席前,抄起一只酒壶,倒进去晃了晃。   “这也是好东西,”他把兑了不知何物的酒壶往桌上一撂,语气龌龊道,“等比试完了,让小夫人喝下去,别说是又臭又硬的天乾,就一石头疙瘩也能化成水,保准一会儿让老大快活尽兴!”   “哈哈哈……”老七和另外两三个当家的顿时哄笑,搓着手,迫不及待跳到一旁,将擂台让出来。   “赶紧的,干就完了。”   老七最后催促的话落,晏琇原本被绑住的双手早已重获自由,与厉执面对面站着,神色阴沉不已。   厉执不用看都感受得到周围灼灼的视线,眼下的情形确实是他们所料未及,本以为晏琇可以单独接近阎老大,一对一总有办法转圜,可若连洞房的地方都能换成这众目睽睽之下,既找不到密道图,又容易真的赔了身。   只是震惊这些山匪的狠辣荒淫之余,厉执却也心知要想继续隐瞒身份,他和晏琇这一仗必打无疑。他们能做的,只有尽量拖延时间,想来司劫等他半天不回应该猜出是遇到变故,但只要无人前去扰他,则说明他们还未暴露,司劫只需在他们周旋的这段功夫,尽快摸清密道所有方位即可,按他的身手,不算困难。   不再继续犹豫,厉执仔细回忆起与那地坤交手时对方的身法,庆幸对方更擅长使用蛮力,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力量充沛,先晏琇一步拉开架势。   便在老七一声令下的瞬间,厉执猛地扑向晏琇,一掌作势朝他劈去,被晏琇偏头躲开,厉执再度往前,状似敏捷的扫腿接连过去,只见晏琇脚尖点地,飞速后退着,陡然旋身而起,厉执仰头正找人,晏琇已经绕至厉执身后,从天而降,毫不犹豫踹了厉执一脚。   厉执被踹了个狗吃屎,伴随周围低骂声,晃着笨重的身子迅速爬起,虽说是知道一切不过演戏,却听见头顶晏琇微不可闻的一声轻哼,总觉得这一脚怕是掺了点儿私人情绪在里头,抬起头,眯眼不太服气地又朝晏琇挥拳而去,倒真像是被惹怒了一般。   只可惜他到底无法动用内力,几拳下去,皆被晏琇轻而易举化解,且晏琇的身手虽不同于司劫那般缥缈难料,却也由晏惊河亲授,更显侠者之气,干净利落,毫无拖泥带水,不出片刻,厉执身上俨然攒了数十道鞋印子。   气得厉执这次故意留了破绽,趁他又一脚踹过来之时无赖般牢牢捏住他的脚踝,晏琇果然一愣,厉执心想小兔崽子让你目无兄长,拼力一扯,终是将晏琇扯落在地,扑上去给了他一拳,掐住他白净的脸道:“服不服?”   晏琇并不答话,却是抬臂一扭,将厉执扭得呜嗷叫唤,不等厉执抽回手,紧接着晏琇一翻身,又一脚踩在厉执背上,踩得他胆汁都快吐出来了。   “你俩打情骂俏呢?”却在这时,看热闹的几个当家终于看不下去了,老七没好气地嚷嚷道,“给我放开了打!老大都说了不治你罪!再敢畏手畏脚插了你!”   他俨然是把厉执的举动仍理解为刻意放水,厉执听他说到这个份上,自是知晓不能再如方才毫无见血的打法,眸底闪烁,与晏琇对视一眼,目光一狠,猛然向他攻去。   晏琇看出他为了避免引起怀疑已是拼劲全力,眉头皱紧,一来一回间招式也比先前凌厉了许多。   然而他几乎只守不攻,厉执了解他为何有些犹豫,毕竟规则是每输一把要脱掉一件衣物,那么按照厉执的情形,倘若输掉,很快就会暴露衣物夹层中的杂草。   于是趁着二人身体最为靠近的空档,厉执迅速在他耳边留下一句低语。   “第一把你尽管出手。”   果然,听厉执笃定说完,晏琇神色一暗,看准时机蓦地一掌,指节锁在厉执喉间,力道之大,厉执险些以为他当真要捏碎他的喉咙。   “他娘的!”厉执奋力挣扎中,听到老七骤然啐了一口,“停!”   晏琇闻言等了等才松手,做出对厉执十分痛恨巴不得马上解决了他的样子。   “今儿没吃饭是不?”那老七指着大口喘气的厉执怒骂,“要不是寨里的弟兄非扒了你的皮!丢人现眼!”   “行了,自家兄弟陪你玩,激恼什么,”他身旁先前和他斗狗的当家拍拍他,“尉迟狗贼看上的东西,有两下子不足为奇,让兄弟脱个叶子接着来,就不信一件都扒不下来他。”   “呸!”   随着老七不甘心的声响,厉执低头便要解了最外层并没有填充杂草的半块兽皮。   “等会儿,”谁知净出馊主意的老五又忽然开口,一双淫兮兮的贼眼转了转,“我刚才说输了就脱一片叶子,那是说小夫人,可没说咱们的弟兄。”   厉执手一顿,正心下一喜,却听他又继续道:“我这回把话说全乎了,小夫人输一把,脱一片,咱们的弟兄要是输了——”   “小夫人脱两片!哈哈哈……”   “……”厉执愕然看向晏琇,四周哄笑声中,眼见他脸色铁青,明显就快压制不住,不由掌心捏紧,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结果晏琇咬牙环视半晌,竟是冷笑着,缓缓抬手,布料摩擦的轻微声音传来,碧蓝的外袍和里衣被他悉数甩了下去。   无疑,他赤裸的上身青紫交错,一览无余的暧昧痕迹立刻招来更加兴奋的视线和耻笑。   同这些人自然没有规矩可讲,厉执任由他们放肆笑着,见晏琇坚定至此,只得故作镇定地与他接着演下去。   只是他不能赢,更不能再输。   “砰”地一声,而这局晏琇率先出手,势头更甚,上来便毫不客气地一掌推至厉执腹间,厉执被他震得向后退了几步,喉间腥甜,呕出一口血来,诧异抬眼,又看到紧随而来的惊人掌风,这一下他若再不作为,势必要昏死过去。   一时没能明白晏琇突然的变化,厉执在千钧一发之际不得不催动内力,忍住枯花蔓延,回掌与晏琇相对,与此同时翻身一跃,积压已久的力气回笼,几步逼得晏琇措手不及,转眼间占了上风。   顷刻传来叫好声,晏琇惊讶瞪着厉执,猜到他动用了内力,与他距离拉近,咬牙切齿的警告从厉执耳边低低掠过。   “你不许再搅乱我的计划!”   厉执将晏琇这一句话飞速碾碎了仔细琢磨,竟是动作一滞,心下蓦地发凉。   因为晏琇的意思,分明是指他既然成功送了他进来,剩下的事情原本就不需要他再管,他只要按照他的意思,假意敌不过他,结束这场比试便好。   想到比试一旦终止即将发生的情景,厉执此刻才醒悟过来,晏琇从一开始,决定以压寨夫人的身份接近阎老大,就没指望要全身而退。   噌噌的火苗自厉执心间跃动,瞬时间吞噬他整片内心,不知是由于枯花还是愤怒,厉执望着晏琇坚决的神情,动作狠厉,下手越来越重,任由晏琇同样使出浑身解数,就是不肯让他顺了心。   一张破密道图,真的那么重要?还要搭上身体给那恶心的臭老头子糟蹋?厉执胸口熊熊燃烧,恍然中将晏琇又一次逼至退无可退,拳脚轮番上阵,激烈与他缠斗在一起。   而视线落上晏琇白皙却布满青紫的胸膛,如此近距离之下,厉执又看见更多犹如施虐留下的伤痕,只心想他不是和尉迟慎交情甚好吗?那尉迟慎怎么会让他这般不顾一切?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他与他虽然从不曾兄友弟恭,但他是厉白儿和晏惊河最宝贝心疼的小儿子,即使厉执心底不愿承认,可确实在年少时看一眼便喜欢得紧的弟弟,他灿如星辰的弟弟!   “再这样下去你会死……”   而晏琇眼看厉执为不露破绽一直动用内力与他对峙,一招一式都经过他事先设计,既让他难以招架,却又总找得到反击之法,外人看来只觉愈发酣畅淋漓,可根本目的,就是想赌上性命同他拖延下去。   望向厉执的神色终是透出些许急切,有什么似在逐渐动摇,拳拳到肉的沉重声不断,汗珠与血水交融着飞溅在污浊不堪的石地上,伴随阵阵泯灭人性的欢呼,二人皆已周身挂彩,原本清隽明净的晏琇发丝凌乱,面容狼狈不已,而厉执半张面具都被鲜血浸透,手腕上的枯花灼痕已然过了大半,可这场比试他不能停下。   直至晏琇闷声嘶吼,终于将厉执压住,抖着手死死按着他,额头精疲力尽般抵在他胸口,粗喘之下,即使隔着厚厚的夹层,厉执仿佛仍感受得到细微的湿润。   “我其实没你想象的清白。”   听见晏琇带着哽咽的轻声劝阻,厉执却如梦初醒,目光碎裂着恶狠狠翻身:“不行。”   听几句暗语都嫌害臊,他在他眼里,就是当初那个秋月无暇的傲气小鬼。   “我也不会死,”而厉执一边将最后一拳砸在他耳旁,一边敏锐察觉到倏然安静的四周,转过头,汗水模糊中,看见身后石门背着光踏入的身影,恍若云层罅缝中透出的朝晖,心中释然地一笑,“毕竟我们狗蛋的爹……无所不能。”   50.心动   司劫身上仍旧是一副山匪的模样,显然还未来得及换下,却面具已除,漆黑如墨的发丝被猛然灌入的烈风扬起,青峰凛凛,凝眸寒江,从头到脚萦绕着无畏山海的气势,一步步径直走向擂台,跨过栅栏,来到厉执面前,不发一言地朝他伸出手。   厉执与他目光相对,只觉脑内恍惚,其实有很多话想要问他,却不带丝毫犹豫,握着司劫温暖的指尖一跃而起,不在意姿势多么滑稽,如野猴般手脚并用,大腿牢牢箍在司劫腰际,被杂草填充的壮实胸膛与司劫紧紧相贴,心跳如雷,贪婪嗅着属于他的天乾气息,紧绷许久的城墙轰然崩塌。   这一刻他似是终于意识到,有司劫在,一切困境都可以迎刃而解的踏实感,竟如此令人振奋。也从未想过,他一路谨慎独行的人生中,有一个人能够这样强硬地破开他坚固的堡垒,让他不自觉想要抱上一抱,就很美妙。   “两个孩子很安全,你不必担心。”知晓厉执心底最在意之事,司劫率先对他道。   “司掌门,”于是厉执忍不住开口,嘴角又落下鲜血,便将碍事的面具扔掉,用力擦了把血污,嘶哑却真诚道,“你果然无敌,美貌,又智慧——”   满腹夸赞都形容不出此刻司劫在他眼里的光芒,而不等话落,司劫一手稳稳托住他的身体,一手掌心已紧覆在他环在他颈间的手臂,强厚的内力自最后一丝缝隙涌入,让他早已烧灼到麻木的腕上又有了丝丝感知,如清风拂过,烈火重生。   “但是,我不那么善良。”却听司劫语气沉似暗无天日的深渊,仿佛压抑了无数凶猛巨兽,在厉执耳边叹息间,周身已是杀机骤现。   擂台周围的几个当家才从愕然中缓过神,各个如临大敌地亮出兵器将三人围住,尤其老七身手极其敏捷,步伐奇快无比,转瞬便攀至大厅一端盘满恶鬼的石柱,飞速朝最上方恶鬼手里垂下的一块头骨扯去。   那是寨中的响铃,连通寨中各处,一旦拉响,整个山寨的山匪都会聚集至此,只可惜他用力扯动,即将到来的噪鸣并未响起,随之而来的是那头骨猝然爆裂,本就忽明忽暗的上百盏烛火悉数熄灭,整个大厅陷入漆黑,与此同时,门口传来轰然一声,巨大的石门竟是自行落下。   片刻的功夫,这血腥残暴的阎罗厅,仿佛真成了地狱。   厉执正被司劫似是要大开杀戒的架势所震撼,又听那些山匪接连开口。   “他娘的真混进狗了!”   “老五保护老大!”   “哥几个插了他!”   “你们给我先上!”   最后一句显然是冲着几个被训成狗的俘虏而讲,呜嗷的低吠声再次传来,不知遭受多少折磨的躯体形成下意识听从命令,劲风刮过,摸着黑胡乱朝司劫的方向撕咬,厉执心知,这是几个山匪在利用他们来确定司劫的位置。   “别动他们……”厉执提醒着便要下去。   司劫托着他的手臂一紧,只由他在地上落定,随即将他旋了个身,改为自背后护住他的姿势,一边带着他往旁处闪去,一边贴着他耳际道。   “你不需费神,我会叫你亲手解决这些人。”   “……啥?”   厉执还没能想通他话中的意思,便觉手脚已是不由自身掌控,刹那凌空而起,眨眼间越过疯狂扑来的俘虏,直奔先前发号施令的当家,竟在伸手不见五指中准确无误地一掌将他震出几尺开外,应是撞在坚硬的壁石,发出骨骼裂的闷响。   厉执一时分不清掌心力道究竟属于自己还是司劫,只有种与司劫融为一人的错觉,紧接着又随司劫飞身向上,避开蜂蛹袭来的数道利箭,再一回首,阵阵惨呼和风声几欲冲破耳膜。   那几个当家分明狡猾狠戾,不惜以俘虏以及手下山匪为肉盾,各个身怀绝技,很快适应黑暗,相互配合着与他们二人纠缠,寻常的高手很难有胜算。   可司劫甚至没有拿回与那山匪一家一同留在山洞的紫微七斩,翩然卓绝,气息不乱,已然叫他们纵使合力也无法占去上风。   就连厉执都不禁对司劫的身手产生永远望不到底的茫然,尤其是他生猛至此,却也并没有动用过传说中最为浩瀚神秘的“小洛河”,那镇天地化万物的至高绝学又会是什么模样?   心里想着,厉执脱口问道:“司掌门,你的小洛河,怎么从未见你使过?”   没想到司劫沉默半晌,倒真的与他解释道:“河图洛书力量非凡,我只为一人而习,眼下时机未到。”   “谁这么倒霉?”厉执自是以为他是为了能与对方相敌,不由好奇。   只不过他想了想又啧啧两声,破天荒地酸唧唧道:“世上还有能让你这般青睐有加的人……长得啥样?”   “……”   不等司劫回答,不知是谁在不甘之下猛地释放天乾信香,意图以此压制厉执来扰乱司劫的行动,岂料就在厉执闻见那刺鼻气味的下一刻,滚热的血浆飞溅在厉执的脸上,他指尖停留在对方脑后血淋淋的百会处,不敢相信自己就这样彻底摧毁了一个天乾引以为傲的信香。   对方撕心裂肺的惨叫并没有让他生出半分同情,他只朝身后司劫怔然道:“你他娘的真是司掌门?咋这么带劲……”   “老大!”   而就在令所有山匪窒息的寒意已经浸透黑暗,又听原本阎老大坐着的方位传来惊叫,“老大!等等我们……唔!”   却不等他话落,遭了毒手的一声闷叫自喉间发出,随后淹没在石板闭合的响动里。   “五哥?”其他苟延残喘的几个当家也察觉不对,奈何皆被重创,只有身形最为敏捷的老七似是强拖着身躯过去,“老大呢!”   “嗤,你们老大,当然是把你们也当成狗了。”   厉执看不清那边情况,但也猜出七八,毫不留情地说道。   想来这满山头都被密道打通,阎罗厅自然不在话下,密道入口,怕是就在之前阎老大坐着的脚下。趁这些当家为他牵制住司劫的档口,他已经悄然打开机关,若不是老五前去保护他,没有人会发现他的举动。   而那老五明显被阎老大逃脱时无情抛下,更受对方袭击,打击甚大,被其他当家追问,仍不可置信般迟迟没有开口。   便在这时,先是轻微的晃动隐约传来,厉执心下一紧,瞬时想到什么,而后像是印证他所想,整个阎罗厅地面轰然震颤,石壁噼啪爆裂,大大小小的碎石从头顶砸下,巨响接二连三,不久前还看起来固若金汤的大厅俨然快要土崩瓦解。   不用细想便能猜到,定是从密道逃脱的阎老大启动了底下机关,要将他们困在里头一举歼灭。   果然,被司劫放下的石门纹丝不动,死死嵌入地面,再不可能打开,黑暗中摇晃越来越剧烈,一动未动的酒桌发出哗啦脆响,碎裂的石梁重重掉落,不知哪个当家被砸到,一边痛叫一边破口大骂。   “晏琇!”   而厉执拼命朝记忆中晏琇停留的位置冲去,心中湍急,只怕先前已筋疲力尽的他被无声埋没。   “晏琇!晏琇!”   他大声喊着,不知被何物绊倒,摸了摸,是围住擂台的铁栅栏,心知晏琇就在附近,更加卖力地四处摸索。   “别喊,”而冰凉的手突然与他相握,清冷的嗓音却不似以往生硬,“我在这。”   “你被砸到了?”   顾不得找到人的喜悦,厉执另一手摸到横在晏琇腿上的石柱,顿时鼻间酸楚,迫切跪下去,双手用力往上抬动。   “让开。”   身后司劫笃定的声音响起,厉执恍然地让了让,紧抓住晏琇,像是怕又找不到他。   便觉晏琇发出极力隐忍的闷吟,伴随石柱轰地倒向一旁,他已浑身湿透,忽地没了声响。厉执伸手摸过他汗津津的额头与鼻尖,心知他是晕了过去,便扶着他的手臂,小心翼翼将他背起,与司劫一同朝角落躲去。   “待会儿定要抓紧我。”   直到大厅顶端终于破开一道口子,血红的夕阳倾泻而入,司劫逆着光递给厉执一只手,淡淡道。   厉执紧握上去,只见司劫再不多言,仰头间飞身踏着壁石一路朝上,视野中到处都是弥漫的尘土,巨石隆隆滚落,他却带着他以摧枯拉朽之势,避开大片坍塌的厅顶,在天崩地裂之前纵然跃入久违的万里霞光。   “……”   然而还未来得及在重获光明之下深吸一口气,厉执目光陡然一转,难以置信地抓过司劫一直掩于身后的另一只手臂,看着那上头鲜血淋漓,被巨石砸中的伤口深可见骨,向来修长漂亮的指节血肉模糊,许久说不出一个字。   胸口闷痛间,他后知后觉想起,他在不管不顾寻找晏琇时,始终遮挡在他头顶的温度。   尤其,司劫在帮晏琇推开石柱之前,原是手臂已被砸断。   --------------------   dbq我又断更了!!!啊!!!   51.喂药   耳边继续传来大厅崩塌的巨响,厉执却已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他原本硬如铁石的心肠,如今不止扑通跳动,还能这么疼。他后悔自己将司劫想象得过于坚不可摧,以至于他都忘了,这人再怎么所向披靡,也是肉长的,会受伤。   而眼下山顶闹出如此大的动静,下头的山匪正浩浩荡荡集结着,他们不便继续停留,厉执强行收敛神情,随着司劫离开。   司劫的确已趁着厉执与众山匪周旋的功夫,基本将寨里大大小小的密道位置摸清,虽不一定十分完整,却也足够叫人提前设防,甚至找到了一处关押被掳百姓与官兵的山洞,厉狗蛋和李二柱,便是暂且托付给了他们。   没有丝毫耽搁,趁乱放出众人,他们接上厉狗蛋与李二柱,一路颠簸,连夜快马加鞭直奔外城。   “司掌门……”   等到厉执终于从浸满身心的栖栖遑遑中得以安静坐下来歇歇脚,已是翌日黄昏。   客栈竹窗外雨声潺潺,只有几丝灰蒙蒙的光线漏进来,屋内黯淡,却并不冷清。床幔间的晏琇依然没醒,大夫过来为他双腿处理了伤口,此刻呼吸平稳许多,正与两个小娃娃并排躺着,而厉狗蛋和李二柱自打到了地方便倒头就睡,应是车马劳顿累得狠了,睡得极为踏实。远处看去,三人挤巴巴的,异常温暖。   厉执掌心小心翼翼捧了两碗冒着热气的汤药,坐在桌边习惯性地挨个吹着,压低嗓音唤了声他对面端坐的司劫。   “这回多亏了你,”憋闷近整日的话总算讲出,他一张嘴,却仍觉心上化开绵密的刺痛,覆盖住每一个角落,讷讷道,“但你咋不告诉我,我要是知道你受了伤,定不会还让你那么做。”   “那不救你弟弟了?”司劫目光深邃地看着他,自是看出他这一路的失神和内疚,轻轻问道。   “救是要救,总有其他办法……”厉执下意识说着,又忽地抬眼,“你……你知道他是我……”   司劫并没有接他的话,只反问道:“你说的办法,是指冒着枯花发作的风险?”   “……”厉执闻言一时沉默,情急之下他确实只剩这一条路可走,反正他皮糙肉厚,多吐几口血也没什么,但司劫不行,他那般肤白貌美的人,伤到了必然很疼。   只可惜眼下事情已经过去,说什么都晚了。   “你不必再自责,更不用觉得亏欠我,这伤并不重,更何况,你我是夫妻——”   “放屁!”   听到厉执气恼的骂声,司劫不由皱眉。   却见厉执紧接着视线投向司劫被包扎固定的手臂,撇着嘴愤愤道:“大夫都说,你骨头断了一次,竟敢又去抬那破柱子,相当于伤上加伤,比晏琇的腿好得还要慢些,这叫不严重?”   “那大夫给你缝合伤口的时候,你额头都是汗水,别以为我没看见。疼就是疼,我他娘又不会笑话你!”   “你堂堂一个掌门,可不能撒谎!”   “……”厉执劈里啪啦这几句数落过后,司劫定定望着厉执,久久不发一言,都给厉执看懵了。   话锋一转,结结巴巴又道:“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我,我就是……看你这伤实在难受……”   说着,也忘记追问他如何知道自己与晏琇的关系,厉执只闷闷道:“你这些日子行动不便,有什么要做的,都尽管跟我说。”   “刚才的大夫倒是说,只要按时用药,好生养着,是可以恢复如初的,不会影响你日后使剑。”   “给你,”厉执将已经不烫的汤药推给他,“你先把药喝了,然后去隔壁房间赶快睡上一觉……”   他絮絮叨叨的说个没完,却不知为何,似乎总有什么重要的话卡在心里,偏偏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我方才说,你我是夫妻。”而司劫突然开口。   “咋的了?”厉执看着他,却是没明白他又强调一遍的意思。   “……没什么。”司劫与他对视半晌,向来霜冷的面容隐隐变得柔和。   便在厉执仍旧纳闷到底该要说句什么之时,只听司劫又道:“你刚刚说,我有想做的事情,可以交给你?”   “啊,”厉执急忙回答,“你想干啥?我这就帮你。”   “……你坐过来。”   司劫说完,厉执一愣,不过也没犹豫,老实将屁股底下的木凳挪了过去。   一直挪到司劫身旁,他转头正欲开口,却看见司劫正对着面前的汤药若有所思。   他心思一动:“你是不是不方便喝药?我喂你喝?”   司劫闻言似是有些意外地看向他,眸底闪烁,厉执便猛地回过味来,他只伤了一边手臂,另一边又不是不能动,他喂个屁啊。   然而他才摆摆手示意自己在说胡话,忽觉肩上一紧,低头看去,竟是司劫以那一边未曾受伤的手臂将他揽住,带着他往身前靠了靠。   二人身体相贴,顿时传来丝丝暖意,厉执舒服得安静了片刻,兴许由于马不停蹄了一整夜,清晨才赶进了城,又开始满城请大夫和煎药,其实早就疲惫不已,此时可以全身放松着放肆感受熟稔的气息,脸上都热了起来。   “我现在确实,没有手喝药了。”头顶司劫沉沉的嗓音又传来。   “啊?”   厉执瞪着他,条件反射地想要抽身让出他那一边手臂。   谁知肩头的力道更紧了紧,厉执被牢牢摁住,只见司劫面无表情道:“你不是说,可以喂我?”   “……”   52.秘密   厉执张着嘴巴一阵愕然,来回看了司劫几遍,以为自己会错了意,却见司劫静静看着他,并不再言语。   心底有什么正呼之欲出的感觉更加强烈,密集地渗透了厉执所有感官,对于司劫这明显在刻意指使他的举动,他竟没有像以往一般有任何排斥,反而莫名觉得,如今的司掌门,实在是过分可爱了些——那种让他忍不住想要满足他所有愿望的可爱。   他现在哪怕叫厉执给他摘星星,厉执也会立刻爬去房顶试上一试。   所以再不带一丝犹豫地将药碗端过来,厉执心情不错地搅了搅,慢慢盛起一勺,抬手抵在司劫唇边。   司劫微微低头,果真将勺中的汤药无声喝下去。   厉执忙不迭又盛起来,一勺接一勺地送入他口中。   厉执以前自然是没少喂过厉狗蛋喝药,眼下动作十分娴熟之余,他下意识观察着司劫的面色,见他面上仍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不由轻笑道:“司掌门,不苦吗?”   他想起厉狗蛋才出生那几年,几乎每日泡在药罐里,那时厉狗蛋手脚明明都蜷在一起不能动弹,脾气倒是不小,全吐出来不说,撞翻的药汁数不胜数,厉执气急了会揍他几下,但那么小小的一团,什么都不知道,全凭本能的抗拒,他到底怪不着他,一度也很绝望,最后依然要强行掰着他的嘴巴灌进去。   直到后来长大一些,厉狗蛋喝药的时候越来越平静,厉执本以为他是习惯了的缘故,现在想来,怕是也与他误会自己是被捡来的有关,总之不再哭闹,只整张脸都是皱巴的,闭着眼睛飞快咽下。厉执每次狠下心权当看不见,在喝完之后揉揉捏捏他,将他憋屈的小脸抚平。   “苦的。”   思绪遥远间,只听司劫答道。   厉执回过神:“那你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司劫紧紧看着他将碗底最后几滴残渣也用木勺仔细盛好,送到他眼前,答道:“心下欢喜,便忘了。”   “……”   厉执蓦地一怔,心内被丝丝牵扯,想了想,好像隐约猜到了他的意思,却又觉得不太可能,便问道:“为啥欢喜?”   司劫将他手上仅剩的一口喝掉:“为这个。”   这下猜想被印证,原来真的只是因为他喂他喝了药而已。非常奇妙地,在厉执眼里,司劫这样轻轻低头的动作忽地与前些日子那蜻蜓点水的一吻重合,如果没记错的话,那时他的意思是,喜欢跟他亲嘴。   厉执紧盯司劫抿起的薄唇,犹豫片刻,壮着狗胆目光诚挚道:“那……那我再让你高兴一些?”   说完,并不等司劫开口,厉执已然心头鹿撞地凑上去,噘着嘴出其不意贴在司劫的唇角。   心想反正是他们两人都喜爱做的事情,那就别怪他趁机占个便宜了,谁让他看起来太好吃,他眼下实在忍不住。   于是吧唧吧唧两口,厉执多少带了点急迫和粗鲁,在司劫唇上狠狠亲了两下,感受到司劫骤然紧绷的身体,不敢太过造次,只在分开之前,舌尖飞快卷了他先前没来及擦去的星点药汁。   然后嘿嘿一乐道:“你嘴上有药渣,我帮你弄干净,毕竟这么贵的药,可不能浪费一滴——唔!”   却不等他说完,原本按在肩头的掌心猛地挪至脑后,他被迫仰头,短暂与司劫相贴的唇间再一次被独属于对方的气息笼罩。   而司劫明显要比他凶猛激烈得多,宛如许久未曾进食饥肠辘辘的虎豹,与他前一刻还清静恬淡的样子判若两人,唇齿密不透风地覆住厉执,汹涌汲取间,不多时便撬开厉执无意识咬紧的牙关,残留的汤药味道顷刻自他口中蔓延,微微苦涩,却由于掺杂了浓厚的情愫,厉执任由他纠缠攫取,只觉入骨都是形容不出的舒适,比他情汛来临时的冰糖味道还要香甜。   朦朦胧胧中,厉执又伸手摸向司劫,不怎么规矩地摩挲他令人嫉妒的腰腹,头一次除了攀比,更生出几分窃喜。   耳鬓厮磨,唇齿交缠,原来与人亲密,能叫他生出如此狂烈的喜悦。尤其,对方这么好的人,是臭小子的爹。   “爹……”   谁知过于应景的一声低唤模糊传来,厉执眼皮一跳,倏然睁开,脑中还来不及思考,身体已先一步动作,仓皇地往后退去。   “咣当”一声,木凳都被他掀翻,厉执一屁股坐在地上,转头看向床铺。   结果发现厉狗蛋双眼仍旧紧紧闭着,嘟囔着往晏琇身前靠了靠,继续熟睡了过去,那一声显然是梦呓。   “……”   厉执愣愣看着他,扑通跳动的心脏半晌都没能平复。   直到司劫神情复杂地一手将他拉起来,他才又猛地看过去,诧异他整出这么大的声响,三人都没有惊醒,睡得真是香极了。   而将木凳重新扶好,厉执终是手脚放开了坐回去,却也不再做什么不老实的事,只摸着湿漉漉仍有些发麻的嘴唇,赞叹又心有余悸地瞄了司劫一眼。   “司掌门果然不论干啥都要技高一筹,刚刚我的信香都快被你亲失控了。”   要不是他现今内力受限,信香一旦失控无法压制,定要再接着做下去。   司劫看着他脸上红晕还未退却,目光柔和:“失控也无妨。”   “引来其他天乾,你再揍我,”厉执难得自觉道,“你废了一只手,我也打不过你。”   “不会揍你,揍他们。”   厉执闻言一顿,随即反应过来,粗声粗气地傻笑两声,正想说司劫不可能干这种不讲道理的事,却一卡壳,突然想起在黑暗中喷溅在自己身上的鲜血,以及那不知哪个当家信香被毁的撕裂惨叫。   当时情况紧急,他没能与司劫多言,只觉痛快解气。然而此时抛开最初的兴奋,厉执不禁又陷入一阵沉默。   想了想,他敛了神色问:“司掌门,我记得你说过,你曾经差一点想要杀了师兄们。后来有一个人,改变了你的想法。”   司劫眸底闪动,紧盯厉执,意外他会提起此事的同时,更透出几许不确定的期望:“不错,你想说什么?”   厉执却垂眼,带了几丝自嘲道:“那个人定然很好,能让你改恶从善,但与我同路,你手上却不断在增加杀孽。”   “……”   原是为了这个。   司劫看着他:“是很好,可惜不自知。”   “啥?”   司劫声音极为低哑,厉执一时没能听清,正欲追问,司劫又道:“我不认为,与你在一起有任何不妥。”   “可你是五派之首——”   “在我看来,江湖无常,最难的并非不染风雨,而是问心无愧。”   “……”   “五派之首这位置,任重道远,却困不住我的初心。”   “初心?”   “与你同路。”   司劫一字一顿,深沉笃定的话音方一落下,只见厉执半张着嘴直勾勾看他,双目竟弥漫些许氤氲。   过了良久,他嘴角动了动,天光乍破间,有什么话俨然已冲到嘴边。   “司掌门,”而最终,他有些憨涩地咳了两声,身子往前挪了挪,“你这般坦荡,我不妨也告诉你一个秘密。”   司劫看着他忽然鬼鬼祟祟的模样,视线微沉。   厉执便又扫一眼仍在熟睡的几人,搓着手,趴在司劫耳边悄悄道:“还有不出七日,我的情期就到了。”   53.错认   当然,七日的时间,他们需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当务之急,则是尽快解了枯花之毒,毕竟厉执手腕那道灼痕,已然快要闭合。   晏琇的双腿暂且无法独自行动,厉执干脆叫他留在客栈,让厉狗蛋和李二柱照顾他。而出发之前,他原本靠在床铺间沉默着,突然哑声开了口:“你三番两次救我,豁出性命帮我拿到密道图,不就是为了让我助你去金楼讨来解药?怎么现今又变卦了,若只是顾及我的伤,倒也不必,你大可以带我一起过去。”   厉执嗤笑一声,只道:“你看着清瘦,背起来忒重,我可不带你。”   “……”   实际是这两日厉执又旁敲侧击问了晏琇几遍,他却仍旧对自己与尉迟慎的关系绝口不提,不知为何,厉执心底总隐隐有种不太好的预感,直觉上竟不希望晏琇去见他。   且关于尉迟慎,作为金楼楼主,厉执多少听说过一些传闻,据说他为人阴鸷,在江湖中出了名的性情乖戾,尤其金楼坐拥惊世财力,历代楼主在接任之前都要经过常人无法想象的族内争斗,私人情感在一座座金山财宝面前变得渺小至极,他能从三年前的金楼遴选中崭露头角,可想而知是经历了怎样一番腥风血雨。   这样一个人,待晏琇又会如何,厉执想不出来,只知道晏琇去鬼头寨一遭,脱身至今,也不见尉迟慎有任何动静,压根不像是私交甚密的样子,更遑论身上那些施虐般的痕迹。   “那你们拿着这个,”只见晏琇低头将身上的密道图又不怎么客气地扔给厉执,“他若是不肯交出解药,便用这个交换好了。”   厉执闻言眸底一暗,心想这密道图果然是要给尉迟慎的东西。   稍一思忖,厉执却是一边将密道图还了回去一边道:“多谢,但既然说好给你的,哪有要回来的道理?”   “你想得过于乐观,”晏琇并未接回图纸,而是面容紧绷道,“换作寻常,他自是不会与司掌门为难,但眼下金楼聚集江湖各派,明日便要公开处置魔教余孽,你与司掌门站在一起,势必更加显眼,到时若是被人认出来——”   厉执眼一眯:“认出来什么?”   晏琇顿了顿,显然心知自己说露了嘴,咬唇片晌,才又生硬道:“当然是认出你不过一个无名小卒,却与司掌门结契生子,谁知道会生出其他什么枝节。而你有了这图纸做筹码,让那些人有机会成功剿匪,至少当下不会找你的麻烦。”   “……”   眼看晏琇说到“无名小卒”时躲闪的神色,厉执心下一紧,俨然已经确定,晏琇分明没有忘记他,他一直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但他从头到尾,都在刻意回避与他相认。   为什么?   厉执静静看了晏琇一会,却没有揭穿他,只做恍然道:“你说的有道理。”   “我确实,不该就这么过去。”   直到最后也没有将密道图带走,厉执不管晏琇发沉的神色,转身与司劫离开。   这人不顾一切也要拿到的东西,却肯这般轻易地开口*给他,他已是十分满足。   而半个时辰过后,晌午的外城街道繁荣热闹,与前一日被乌云笼罩的阴晦截然相反,满眼绿瓦红墙,道路两旁店肆林立,门前各色摊位应有尽有,皆是让厉执目瞪口呆的景象。   他此刻一身天墟弟子的云袍,头顶宽大的兜帽,几乎遮住大半张脸,跟在司劫一旁目不暇接。只心说等办完了正事,定要带臭小子也出来遛一遛,省得他昨夜从客栈一觉醒来,看里头啥玩意都新鲜,以为自己住进了皇宫。   “唉?”而厉执与司劫穿过来往的人群,一路朝金楼方向而去,脸上的新奇神情并不比厉狗蛋强去多少,不住摸着身上的细密布料,忍不住问,“你们天墟这身行头,就这么被满街光明正大的售卖,你不怕有人冒充?”   司劫正与他紧挨着前行,像是生怕被人群冲散,袖袍挡住受伤的左臂,闻言偏头微微斜睨他,那目光仿佛在说,你不就是么?   厉执被他看得愣了愣,安静片刻,想想也是,寻常人买来多是由于崇拜仰慕,谁那么不开眼,穿着天墟的行头作恶,岂不是反而容易引起注目。   “那我待会若是露出破绽,你记得提醒我。”   “你跟着我,不会有人怀疑。”   “是是是,”厉执呲牙一乐,故意低头朝他夸张行礼,“掌门师兄。”   “……”   “不过,”由于动作过大,兜帽被忽然灌入的劲风吹落,厉执急忙重新戴上,又想起什么道,“原来这兜帽,也算作你们天墟的校服,且不分男女。”   “我曾经认识你们天墟的一个弟子,她也是这样的打扮,我那时以为只有她会这样穿,所以后来才会认错了人。”   司劫罕见地脸色一滞:“什么?”   厉执干咳两声,显然是忆起不怎么美妙的往事:“就第一回 见你,被你揍得半死那次。”   “我远远看见你师妹也戴了这兜帽,心中激动,将她误会成那人,没有多想便冲了上去。”   他说着抬头看向司劫,见他也正盯着自己,心中忽地浮现当年他冷冰冰对着他讲出“刁徒”二字的样子,气势压迫下,率先自我检讨道:“举止……在你们眼里确实轻浮了些,但我真的只是——”   “你将她认成了谁?”却听司劫突然打断他。   厉执便叹口气,挠着鼻尖老实道:“是一个小哑巴。”   “……”司劫蓦地停了下来。   “应是与你同辈,不知你认不认识她,”厉执说着撇撇嘴,“可惜,死了。”   “死了?”   “日后有机会,再与你细说。”厉执止住话头,警觉朝前方看去。   原是二人早已一路走出喧嚷街道,行至距离金楼十二座外楼不远的郊外凉亭,只见凉亭中正肃然立着一行身着玄金襕衫的金楼弟子,这会儿看见他们,各个略带拘谨地起身。   54.道侣   “请问是天墟司掌门吗?”这些人并不是都见过司劫,但顺着他们视线可知,显然有人认出了司劫的紫微七斩。   “是我。”   “请随我来。”   确定身份后,便有两名金楼弟子恭敬地向前带路,其余弟子则继续在凉亭等待还未到达的各派侠士。   厉执是在进城的路上替司劫拿回了这紫微七斩,可惜原本被绑在山洞的一家子山匪却不见踪影,他由于急着寻大夫,没有再找,估摸着应是回去了山寨。   而走过了凉亭,沿着层叠的砌玉石阶往上,厉执一边克制住想要从脚底抠下两块玉石的冲动,一边紧跟在司劫身旁,不住感叹金楼果然财大气粗,更在快到顶端时,一眼望见前方金碧辉煌的气派门楼,眼睛都移不开了。   此时已经能看到其他一些门派正往门里走去,来往的人也多了起来,将他们带过来的弟子目不斜视继续前行,周围却不时有异样的目光投向厉执二人。   “掌门师兄,你这把剑果真了不得。”   九极教向来只用暗器,在厉执的印象里,用剑的人自是以正道人士居多,也确实,像眼下这种聚集各大名门正派的场面,几乎人人都佩戴了各色各样的宝剑,免不得要互相多看几眼。便不论是否认得司劫,各个看向他时,都要驻足惊讶一番。厉执心觉好笑,便忍不住打破一路安静,小声嘀咕一句。   司劫没有说话,自从厉执道出当年认错了小哑巴一事,他虽然神色一如既往沉静,可眸底蕴藏的汹涌险些便要冲破桎梏,此刻听见厉执如此夸赞他的紫微七斩,只沉默着想了想,脚步不停,由金楼弟子指引,穿过外门,越往里人越少,朝着只有江湖地位极高的各路豪杰才可进入的内门而去。   “司掌门,再往里便是溯光阁,乃是各位大侠商议除魔一事之地,”其中一名弟子停下来行礼道,“楼主暂时不在楼中,稍候便来,还请您先行入座。”   说着,他与另外一名弟子对视一眼,似是鼓起勇气又道:“只是楼主有交待,事关机密,参与者不宜过多。您身边这位道长可以与我们暂且过去隔壁,那里也为各位精心准备了美食以供享用——”   却不待他说完,司劫忽地抬手,将悬于背后的紫微七斩卸下,吓了那两人一跳,神色发慌间,只见他又淡定放到厉执怀里,仿佛在回答厉执先前的话:“喜欢便给你。”   与此同时,他已将厉执腰间那一柄不过以极低价格买来做个样子的简陋木剑摘了去,随意握在手里。   “……”厉执下意识摸着怀中的玉剑,愕然之下,只觉入手清透无比,却并不如看起来寒冷,兴许被司劫多年以内力浇灌,反而叫他生出些许暖融融的踏实感。   而比厉执更哑然的,怕是两名金楼弟子,也是这时,他们才真正将目光放在了厉执身上。   他们倒的确听说过司劫有一双十分看重的师弟师妹,只以为厉执便是他那传说中的师弟,结果仔细一看,虽然看不清厉执样貌,却又是不得了,俨然看出了厉执身上独属司劫的气息,立刻尴尬不已,竟从未听过司掌门已经与同门师弟结契,再说不出要将厉执拦下的话。   “掌门师兄,”而厉执回过神,摆摆手道,“我剑法低微,万万配不起你这把绝世之剑,咱们还是按照规矩来,我去隔壁等你们谈妥,也更自在。”   边说边朝司劫挤眉弄眼,意思显而易见——他要先去大吃一顿,跟着他面对一群老古板,反而不舒服。   “也好,”司劫答应着,并没有收回紫微七斩,只道,“那就依你。”   说完,在金楼弟子还未收回震惊之色时,司劫已是朝金楼专门用来接待贵客的溯光阁中走去。   厉执看了看他持着木剑的背影,眼看阁内有人出来相迎,正是神酒坊主肖青山,急忙将头更低了低,来回摩挲手中紫微七斩,与那两名待他已然改变态度的金楼弟子朝另一方向而去。   他知晓司劫的心思,他拿着他这把剑,就算他不在身边,待会若发生什么意外,也没人敢轻易对他出手。   他自幼鲜少被人这般细致呵护,没想到自从司劫找上门,无处不在地关注他,他有那么一瞬间,甚至真的有一丝丝希望,自己是他的同门师弟就好了。那他与他结契,也算正大光明。   收起不切实际的妄想,厉执跟着金楼弟子来到距离溯光阁不远的一处小楼,往里看去,里头已聚集了众多各派弟子,每人面前一张小方桌,上面摆满了香气四溢的菜肴,还贴心地放了精致的手炉。由于多为年轻人,并不那么拘谨,此刻正闹哄哄地互相调侃说笑。   只不过放眼望去,在座大部分皆为和元,偶尔见一两个天乾,竟只有厉执一人是个地坤,所以他出现时,免不了惹来几道视线。   “紫微七斩!”   而不知是谁一眼认出他身上的玉剑,惊呼出声。   “这位便为天墟司掌门的师弟,也是司掌门的道侣,霁月道长。”   “道侣”用的险些让厉执嗤笑出声,心觉滑稽间,只道不如司劫生硬笃定的“媳妇”好听。不过这金楼弟子明显也揣测出了司劫的心思,直接将司劫师弟的名号以及他们已结契的事告知众人,以提醒大伙莫要冲撞了他这位贵客。   厉执警觉扫视一周,所幸各个面带惊讶或好奇,应是无人见过司劫的师弟,就连他当年认错人时也只见司劫的师妹,想来师弟不常离开天墟,难怪司劫叫自己扮作他。   于是在一众带着羡慕或打量的灼灼视线中,厉执大摇大摆地径直朝一方空位走去,一屁股坐下来,朝四周拱拱手算作招呼,再不犹豫,抓起一块核桃糕放进嘴里,走这一路,他快饿死了。   其他人有的正欲前来结识,见他再不抬头,一心品尝眼前美食,只好暂且作罢。厉执不管他们,心中再次对金楼唏嘘不已,不仅富可敌国,连吃食都是世间罕有的美味。便直到吃得差不多时,他打着饱嗝摸摸肚子,直勾勾盯着一口未动的荷叶鸡半晌,到底瞄了周围几眼,迅速撕了块衣角将其包起,并不算太大的一团,塞进宽敞的袖口。   “小兄弟,听说那晏如星投奔了你们金楼,怎么我不曾看见他?”却才整平袖袍,他正琢磨司劫那头商议得如何了,不远处忽然飘来一声。   厉执没有动作,而是稍微将兜帽往一旁撩起,以便听得更清楚些。   他其实猜到这金楼里兴许能打探出晏琇的事情,没想到不等他动身,倒有人比他更先一步。   “呵,这位少侠是他的朋友?”   “我乃擎山掌门亲传弟子,怎么可能与他那魔女所生的东西交好?不过是他当年仗着有他爹撑腰,废了我师兄一根手指,听说他爹死了之后又投靠金楼,此次特意来替我师兄问一问,我性子直,倒没有冒犯你们金楼的意思,你可别见怪。”   擎山?厉执斜眼看过去,看来除了浮门,五派都聚齐了。只是他一时难以理解,晏琇是晏惊河与厉白儿的小儿子早就众所周知,但他被晏惊河一手养大,分明一直被众星捧月,怎么就又被说得这么不堪?   “谈不上什么冒犯,”只听不知哪个金楼弟子不屑接道,“不妨告诉你,他在我们金楼,也就倚仗楼主才能骑在我们头上。”   “什么意思?”   “你们这些远道而来的少侠怕是真不知道,他与我们楼主的关系?”   “当然不知。”   “也罢,其实早就传开了的事,”那人说着却也故意压低了嗓音,“他呀,还不是自打他爹为那魔女殉情之后,实在混不下去,为了寻个靠山,朝我们楼主自荐枕席来了。”   “……”耳边突然一阵寂静,那擎山弟子显然过于震惊。   厉执却掌心握紧,当年晏惊河与厉白儿自他眼前毙命的一幕犹如昨日,晏惊河到底是因为什么而死,当时五派悉数在场,分明看得实在,怎么就传出为厉白儿殉情而死?又为何会让晏琇自此艰难到需要倚靠金楼楼主而活?他与尉迟慎的关系,又真的如他们所说?   ——我其实没你想象的清白。   而晏琇在鬼头寨里略带哽咽的话蓦地自他心中响起,厉执低垂的眸底晦暗不明,牙关紧咬间,将手边酒杯一饮而尽,晏琇因何而不肯与自己相认,心下似乎已有了判断,竟是笑了笑。   这些人需要他晏惊河时不惜奉他为主,口口声声唤他晏大侠,一旦人没了,不仅随意诋毁,更连与他一路行侠仗义的小儿子都要践踏至此。想来,他们应早就对晏惊河心有不满,只不过碍于他的一身绝学,以及……利用他除掉厉白儿罢了。   所以说,晏惊河为他所谓的正道穷尽一生,不敢爱恨,甚至最后一刻他心心念念的,仍是他所护的天下众派,却到头来,反叫他最爱的小儿子落得这般田地。   “你们倒也不必惊讶,”这时那金楼弟子又得意洋洋道,“我们楼主威猛非凡,一般的地坤自是受不住,晏如星自己送上门了,一个天乾长得跟他娘一样狐媚,哪有不收的道理——啊!”   一声痛叫响起,原是厉执趁他说话间捧着手炉过去,忽地脚下一个踉跄,飞起的手炉正巧砸了他的嘴。   --------------------   万圣节快乐!这章里面其实隐藏了一颗巨糖哒!   55.距离   “谁——”   “对不住,”厉执不太好意思地搓着手,目光诚恳,“我内急。”   “……”对方看向厉执,显然正要发作,却视线在他怀中的紫微七斩上顿了顿,到底没有上前,而是捂着明显磕得不轻的嘴忍气道,“不碍事。”   不过他身边最先提到晏琇的擎山弟子打量了一番厉执,此时忽地站到厉执面前道:“在下擎山掌门亲传弟子魏锋,久闻霁月道长大名,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厉执看着他,自是听出他语气中的讽刺意味,不等开口,又听他道。   “只是道长是何时与司掌门结为道侣,我等竟从未听说?实不相瞒,在下昨日才见到过贵派一位好友,连他都不知晓司掌门已经结契一事,难不成……道长与司掌门并没有正式拜堂成婚?”   的确,道侣对于天墟弟子来说,既可以指夫妻,也可以是志同道合的修炼之人。区别则在于,前者与民间一样属于明媒正娶,毕竟若其中一方是和元,便不存在结契一说,只有成婚了,才算是一家人。而后者则只需双修即可,没有太多约束,如果双方达成共识,甚至可以更换。   这魏锋的意思便是,厉执虽为司劫的道侣,却与司劫并非真正的夫妻关系,只不过是司劫修炼的同伴罢了。   厉执一时没想明白他为何要纠结这样一件与他毫无瓜葛的事情,不过听说他认得天墟其他弟子,为以防穿帮,言语间倒是收敛不少,尽量装出了一副高深的模样。   “不曾拜堂,却是夫妻。”他简短回答,司劫不止说过一遍关乎此事的话,这点他还是有把握的。   “哈,”而像是在听什么笑话一般,魏锋朝四周看了看,重复着厉执的话,“不曾拜堂,却是夫妻?这种说法各位谁曾听过?”   “现在不是听到了?”厉执眯眼看他,揣测着他到底有何用意。   “那司掌门可有认同?”他又道。   “自是同意。”   “可笑,司掌门贵为五派之首,竟被你说成这般不讲规矩的人?”似是心有不甘,他又道,“别是道长会错了意,再像晏如星一样落人笑柄。”   “……”厉执骤然抬头,宽大兜帽投下的阴影中,一双寒冷的双眸定定看向他,竟将他看得一愣。   连刚才被砸了嘴的金楼弟子都在暗处悄悄拉扯魏锋,叫他不要再挑衅下去,无论如何,紫微七斩在厉执的手里,说明司劫与厉执之间的关系的确非常人可比。   偏偏他不知为何紧咬着厉执不放,又不依不饶道:“恕在下冒昧,再请教一个方才便觉疑惑的问题,道长的破心剑法炼到了几层?怎么在下与道长近在咫尺,却感觉不到丝毫内力浮动?”   厉执闻言心下一惊,险些忘了,天墟破心,神酒轶榜,金楼珍宝,每一派都有其傲然立足江湖的资本,而擎山最擅长的,则为练气,即是内力。据说门内高手甚至可以借助源源不断的内力移山倒海,对内力的参悟可谓登峰造极。   “难道传闻中的霁月道长其实只是个花架子,全靠司掌门的垂爱才得以扬名?”   这话说得便更难听了,周围已然安静一片,各派弟子悉数看了过来。   厉执沉默与魏锋对视半晌,忽地一笑,笑意却没有半分进入眼底:“你想要如何?”   “若在下所言不实,道长可敢与在下切磋一场?”   “……”果然不出所料,厉执握着紫微七斩的掌心紧了紧,面上未露任何怯意,只干脆道,“不可。”   “我与你非亲非故,更不曾听说你的名号,为何凭你几句随口拈来的质疑,便要接受你的冒然提议?”   这一番话说得厉执浑身不自在,暗想他下回绝对不再扮作天墟弟子,想骂人都不能尽兴。   不过言外之意倒也很清楚——他算个什么狗屁,谁乐意浪费精力与他切磋。   “司掌门需要的是可同他并肩统领江湖之人,道长这样不把我等放在眼里,如何能服众?”不成想他仍是纠缠不已,虽为和元,气势却堪比天乾,像是拿准了厉执内力薄弱,趾高气扬地横在厉执跟前不肯让步。   “你服不服我,是你的事,与我有何干系?”厉执嗤笑着,极力忍住心中不耐,“且我看其他人,倒不像你一样在意。”   “他们都是碍于司掌门的面子不好讲明,但我擎山弟子向来有话直说,绝不虚与委蛇!”   “再者,道长说与自己无关,在下实在难以苟同,”谁知魏锋忽地音量拔高,“司掌门多次拒绝各派杰出弟子,却一声不响与同门师弟结为道侣,总要让我等心服口服!”   “我师兄当初被拒,若不是心觉苦闷,也不至于酒醉伤害无辜,平白被那晏如星废去一根手指,现今连剑都不能拿稳!”   厉执闻言挑眉,心底豁然开朗,不止清楚了晏琇与他师兄的恩怨,也总算明白这人咬住自己不放的缘由。   他早该想到,以司劫的条件,意图与他结亲的门派自然不在少数,即使是同门师弟,也始终有人会心觉不甘。   只是,虽说捋清了思路后,对眼下情形便不会感到太多的意外,却不知怎么,一股微妙的异样之感也油然而起,缓慢地渗透在他心间各处,厉执立在这本就不属于他该出现的地方,顶着周围数道目光,头一次清醒地认识到,他与司劫的差距。   不是他换一身装束,假模假式学几句礼数,便能轻易跨过的距离。   “我今日若是一定不与你切磋又怎样?”片晌,他沉声问道。   “不能怎样,”魏锋俨然已经料定他不敢与他动手一般,得意道,“但在座各位都看见了,即使是在下有些唐突,道长也不见得如何胸怀磊落——”   “好,那就切磋。”厉执斩钉截铁地打断他。   尽管与司劫相距甚远,换做以往他早就装不下去,抑或寻了由头溜之大吉,但他不久前才初尝心动的喜悦,他不在意自己被如何看待,却单纯的,不愿意让司劫因为自己而被看轻了去。   56.相配   一众人乌泱泱出了原本的小楼,悉数集中到了楼后的夕照台,虽称“夕照”,却并非观赏日落的地方,而是由于高台位于金楼与十二座外楼之间,熠熠夺目的金楼与十二座雕栏玉砌的外楼在阳光照耀下交相辉映,犹如晚霞耀眼绚丽。且此处应是金楼弟子练功的地方,极为宽敞,至少可容纳上千人,众多弟子自动围出一片空地,将二人圈在里头。   “霁月道长,”魏锋站在厉执面前,眼见厉执将紫微七斩暂且放于地上,突然又道,“司掌门这剑既然交给道长,岂有不用的道理?可别叫在下欺人太甚。”   厉执起身:“不用,说好了三招定输赢,那便速战速决。”   魏锋闻言似是愣了愣,不过又眯着眼将厉执上下打量一遍,确定他身上没有丝毫内力,胸有成竹地拱了拱手:“得罪了!”   说完,魏锋已眼神骤变,大喝一声,劲风被他挥动的双臂搅起,厉执冷眼看他上来便使出擎山独门绝招,雄厚且无止境般的内力自他双掌之下猛然迸发,甚至可以清晰感受到空中强烈四散的真气波动,如无数道霹雳,自四面八方直朝厉执而去。   这一击寻常人根本无处躲避,厉执却一动不动立于原地,直至铺天盖地的无形利刃与他近在咫尺,霜白云袍猎猎浮动,厉执陡然仰头,兜帽下的面容晦暗不明,只有嘴角噙着的冷笑异常清晰。   就在魏锋原本笃定的目光与厉执忽地相撞,视线发颤间,空气陡然凝固,厉执周身一瞬间爆发的惊人内力让在场所有人愕然不已,密不透风的气刃被一瞬间悉数震碎,厉执凌厉的身影一跃而起,虚虚实实,不等魏锋从震惊中回神,厉执已然到了他背后,一掌落向他后心。这一掌厉执虽是稍微留情,却也直将他震出几尺开外,重重摔落在地。   他这第一招,俨然输了。   魏锋难以置信地看着此刻如一尊神像般俯视他的厉执,显然不明白厉执凭空而来的内力以及他从未见识过的诡秘身法是怎么一回事,眼见四面唏嘘声不断,而厉执已然做好第二招的准备,眼底一动,扫过方才被厉执放在地上的紫微七斩,突然道:“等等!”   他捂着胸口艰难起身,指向那剑:“既为天墟弟子,为何不用本门武功?”   “天墟功法博大精深,是与不是,难道你比我还要了解?”   “狡辩!有本事以破心剑法跟我相比!”   “你可确定?”   “自然!”   厉执这第一招明显让魏锋再不敢与他炫耀内力,更心知以自己的能力无法将其破解,便认定厉执不肯用剑是另有原因,一定要逼他以剑法比试,以防厉执第二招故技重施,他再毫无胜算。   厉执稳稳看着他,轻笑道:“也罢,只是紫微七斩就免了。”   说话间,他掌心一扫,蓦地牵过旁边一名弟子手中佩剑:“切磋而已,这把足够。”   厉执确实不懂天墟剑法,所以第一招,他才顶着摧心剖肝的枯花之毒拼尽全力震慑住众人,先将魏锋揍怕了,叫他不再使用那擎山绝法。   而眼下,他不仅再难以催动先前那般强鸷的内力,连站在这里都是强弩之末,只强行忍住喉间腥甜,思绪流转,回到漆黑一片的阎罗厅,细细回忆那时司劫带着他与几名当家周旋的一招一式。   他竟一丝不漏地记得司劫所有的招式,破空的剑气随他衣袍翻飞间响起,天墟缥缈如谪仙的身法被他学得常人根本无法分辨,魏锋以本派开山斧加以格挡,剑与斧接二连三相撞间,厉执迅猛流畅地一路将魏锋逼退,只待最后一击,便可结束这场结果已显而易见的切磋。   谁知魏锋眼见自己最引以为傲的内力惨败,而今连兵器都要败下阵,看向厉执的眼神一狠,突然出其不意地收手,以缴械投降的姿态迎着厉执根本难以收住的剑尖,那架势摆明了不惜自己身受重创,也要将厉执置于众矢之的。   若换做平时,厉执在这般强劲的力道之下除非冒着内力反噬的风险才可能勉强止住身形,但此时此刻,体内疯狂肆虐许久的枯花之毒已然让他忍耐到了极限,他这一击若是不及时收住,后果才当真是不堪设想。   便在数道紧张的视线之中,巍然的剑势猛地一滞,剑尖堪堪停留在魏锋身前不足半尺,终是没能如他所愿。与此同时,血气飞溅,厉执再克制不住,汩汩鲜血自他口中而出,随风洒落于白袍间,鲜艳刺目。   被剧痛充斥的胸腔似是失去知觉,厉执双目逐渐朦胧,再看不清魏锋是何种神情,耳边只能听见自己一下下缓慢的气息,与心跳呼应,越来越薄弱。   而一直遮挡大半面容的兜帽被忽然涌起的强风吹落,露出厉执为防止日后身份暴露连累司劫,特意画得乌青的眼眶,此时也已溅了点点滴滴的血痕,滑稽而惨烈。   他笔直立在原处,连出剑的动作亦没有丝毫改变,任凭风雪凛凛,仿佛一棵孤傲坚毅的青松。茫然且庆幸地想,还好赢了。   “枯花!”   这时不知是谁,震惊看着厉执被风吹乱的袖袍,飞扬的空隙中,原本那留有一丝缝隙的焦痕此刻不再污黑,而是殷红如血,残阳灼燿,首尾已然紧密相连。   “竟然是枯花!”   “道长原来早已中了枯花?”   “身中枯花尚且能如此,看来天墟功法果真名不虚传……”   “道长为拥护本门威望,不惜以命相搏,不愧为司掌门器重之人,着实配得起司掌门……”   “我就说司掌门怎会选择一个平庸者为道侣……”   胜负已分,又得知厉执身中枯花,周围更加称赞不绝,的确如厉执所料,在这些人眼里,丢了性命是小事,但所谓的门面,绝不能输。   只可惜的是,人生中第一次被万般抬举,厉执却一个字都未能听清。   --------------------   傻荔枝(Д`)   57.美梦   “小哑巴!”   痛感随着微弱的气息一点点流失,熊熊烈火过后是渺无人烟的冰冷,彻底坠入黑暗之时,厉执茫茫的心中却忽地响起这刻意压低的一声呼唤。   而眼前豁然投下明光,九极教教外的茂密林荫间,十五岁的厉执正躲在树后,一向穿不整齐的鸦青外袍随风翻飞,露出大片毫无顾忌的肌肤,朝静坐于树下的清淡背影低低又道:“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你写下来再走。”   只见被晏琇从九极教救出来的一行天墟弟子此刻悉数坐在小径各处休憩,由一位年纪稍长的前辈带领,晏琇已不在其中,显然将他们交给门派接应人,便完成任务,与等在教外的晏惊河先一步离去了。   厉执一路与沈悍护送他们,只与晏琇说上几句话,远远看了一眼晏惊河,甚至没看清他的样貌,只看到他奖励般递给晏琇的一只糖人,就目送他们父子渐渐走出视野。   他本该立刻回到教内,却到底忍不住,悄悄溜了出来,继续追到这里,询问起那小哑巴的名字。   小哑巴自然听见他偷偷摸摸的嗓音,睁开眼,先是打量一番周围,见师兄们均在打瞌睡,没有人注意到她,竟是轻手轻脚起身,绕到树后,看了看厉执疑惑的目光,拉住他便往远一些的地方过去。   厉执跟在她的身后,动作却微微僵硬,目光一直落在他被她握住的手上,怔愣地想,原来她的手不止修长好看,还能这么温暖。   于是就在这种难得的新鲜感中,厉执不知不觉随她走到丛林深处,四周静悄悄的,只剩沙沙的脚步与偶尔响起的几声虫鸣。   “你在做啥?”   厉执见她终是止住脚步,俯身蹲在地上来回翻找,不由好奇道。   问完想起来,她不会说话,自是无法回答,便也蹲下来,望着她已攥了好几根狗尾巴草的掌心,更加疑惑。   小哑巴并不抬头,继续摘了一些,才全部放下来,又在厉执瞪圆的双目之下迅速自各个草秆地方掐一下,有折断的,直接扔掉,只留下韧性极好鲜绿饱满的十余根。   “你饿了?这玩意可不好吃。”   “……”   听见厉执又一句蠢兮兮的问话,小哑巴抬头瞄他,示意他闭嘴。   厉执不说话了,安静蹲在她对面,头顶密密层层的枝叶遮挡住午后燥热的日头,仍有一缕缕落在他们身上,照得二人满身斑驳,随着树叶摇曳,霜白与鸦青一浅一深,却意外地融为一片,尤其厉执紧盯她上下飞速翻动的手指,伸长脖子,与她距离越来越近,鼻尖都快要贴到她不停卷绕拉扯的狗尾巴草上。   不久过后,小哑巴的动作终于停下,掌心向上摊开,那一瞬间,正巧有透过密叶的阳光洒下来,映出一只绿茸茸的小狗,虽不算精致,四脚乖巧趴伏的模样却与此刻厉执的神态如出一辙。   “……”厉执直眼瞅了半晌才回过神,伸出两根手指小心翼翼捏起来,生怕用力过猛给捏坏了般,乐得嘴角直咧,“你咋这么厉害!”   小哑巴直视厉执眸底毫不掩饰的新奇和兴奋,神情微微闪烁,显然不出她所料,厉执从没见过这种东西。   这草编的小玩意放在寻常人家自是不算稀奇,但若是厉执,他自幼把玩最多的,除了无归崖底数不尽的死人骨头,便是死后要与自己骨灰同埋的木人。所以他刚才看见晏惊河拿着一只极其可爱的小兔子糖人送给晏琇时,羡慕得嘴巴直撇,正被回头的小哑巴看到。   “你果然够意思,”眼下厉执一边爱不释手地摆弄着,另一手用力拍拍小哑巴肩膀,“我都不舍得放你走了!”   “不过,我娘说了做人要学会以牙还牙,”他说完停顿一下,明显觉得这措辞哪里有些不对,但懒得纠正,乐呵呵地往自己怀里摸了摸,从袖袍里摸出他的木人来,不管不顾往小哑巴手中一塞,“我现今没带啥好东西,就这一个算是我亲手做的,上面刻有我的大名,你先拿着,日后要是有缘再见,我再送你份大礼!”   小哑巴低头看向掌心,微微出乎意料间,又听厉执道:“你还没说你叫啥——”   却不等厉执问完,声音戛然而止。   原是蓦地一阵阴恻恻的凉风掠过,厉执愕然瞪着头上飘落的几片树叶,过了片刻,才直勾勾看向小哑巴,对方显然也察觉到了异样,神色已然紧绷。   “那是鬼、鬼老大,”厉执结结巴巴道,“我看见往你师兄们的方向去了。”   而说着又想了想,厉执恍然:“我就说我娘没那么好说话!她根本没打算放人,肯定见晏惊河和晏琇走了,要出尔反尔,这样就也不用再为难晏琇!”   说完,厉执转身便要追向沈悍,没想到衣袖忽地被拉住。   “……”   “咋了?”厉执见小哑巴此刻又面无表情地与他对视,急切道,“我不赶快过去,你师兄们可就活不成了!”   小哑巴却低下头,皱眉看他先前曾送到她唇边的受伤手臂,见上头仍系着她给他撕下来的一块袍角,兴许方才不老实,又挣开些许,便抬起手,不容拒绝地替他重新系好。   “你都不着急?”厉执惊讶道。   小哑巴动作一顿,随即从地上捡了根树枝,竟是迅速划了数笔,字迹与她本人一般飘逸如云。   她写道:“你在意他们的性命?”   “我在意个屁,我又不是啥好人,我怕你难受。”   小哑巴闻言抬头看向他,厉执不太懂她的意思,只觉她锋芒乍现的眸子像是能够穿透他粗鄙简陋的内心,到达连他自己都未曾去过的地方。   “那你想不想做好人?”只见小哑巴又写下这样一句。   “不稀罕,我是个魔头。”厉执下意识地干脆否认着,又问道,“到底救不救他们了?”   “……”   小哑巴收起树枝,定定看他片晌,终是轻点了点头。   而就在厉执扭身的一刹那,颈后陡然一凉,容不得他躲闪,一记手刀已狠狠劈了下去。   眼前瞬时变得模糊,失去意识之前,厉执最后拼命睁眼,不可置信地瞪向显然独自前去搭救的背影,恍惚中伴随梢头的碧叶缓缓摇晃,似乎生出了些许错觉。   他看着那背影在他眼底无限放大,似是与他近在咫尺,只是小哑巴原本看起来与他一般细瘦的身形突然变得挺拔颀长,一身超尘飘飞的掌门云袍更显卓绝,发丝翻涌间,偏头斜睨他。   “司劫!”   厉执惊出一身冷汗,大喊出声。   粗重的喘息紧随响起,厉执双目圆瞪地坐在床间,大口呼吸着,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梦到好久之前的事,且关键,小哑巴变成了司劫!   或者说,他头一次意识到,小哑巴和司劫长得竟有几分相像,这又是什么缘分?   而他抬手擦擦额头汗水,心情稍微平复,总算一点点清醒,之前在夕照台与魏锋切磋的记忆也慢慢从脑中涌现出来,再次庆幸自己赢得了比试之余,他顿了顿,急忙看向腕间。   只见上头毫无痕迹,他试着催动内力,除了失血过多的虚空,再无任何烧灼之感。   他的枯花……解了?   正疑问着,这时上方投下阴影,低沉而强大的气势压来,不用抬头他都知道是谁。   这次差点见了阎王,他实在是劫后余生,也便在兴奋与司劫面对面时,忽略了司劫满眼阴霾,只扯着仍旧虚弱的嗓音脱口道:“司掌门,我方才梦见你了!”   “梦里的你是小哑巴!”   “心灵手巧,楚楚动人,只不过……没有鸟,哈哈哈。”   “……”   58.情爱   厉执是在呲牙乐得眼睛都快没了,才意识到司劫似乎不太对劲。一抬头,只见司劫不发一言,只漠然地看了他半晌,像是确定他真的没有性命之忧了,转身离开。   厉执呆愣坐在这显然是金楼一隅的房间,顾不得欣赏四周金碧荧煌的陈设,努力回忆方才的话语,想了许久,只能想到是那一句玩笑惹怒了司劫,可又心知不至于如此,便疑惑地掀了被褥,打算出去看看。   结果他正低头间,只听咚咚两声,房门又打开了。   他眼睛锃亮看过去,以为司劫回来了,结果看见只是一名端了托盘进来的金楼弟子。   “道长,请用。”对方将一碗汤药以及几样精致的饭菜摆放妥当,对厉执恭敬道,“司掌门交待,您务必要先吃些东西,然后将药趁热喝了。”   “他现在去哪了?”   对方摇摇头:“司掌门吩咐之后便走了,晚辈也不知。”   “你们那除魔大会可有举行?”   “此事已经推至明日。”   厉执闻言一愣:“明日?”   “楼主临时遇到急事需要处理,呃……司掌门先前那般,也下令暂且休整。”   “司掌门?”厉执自然没听懂对方的意思,“司掌门先前怎么了?”   “这个……”对方却明显神色有些闪躲,像是不知道该不该多嘴,最终低头拱手,“道长还是亲自去问司掌门吧。”   说完,那弟子像是见鬼了一样后退着飞快撤出房间。   厉执愕然看他这异常小心的态度,俨然明白过来,他的枯花发作之后,必定是又发生了什么事情。   心中迫不及待见到司劫问个清楚,厉执踩着仍因失血过多而虚脱的双脚下地,往前冲了几步,不过又停下来,回头看了看桌上饭菜和汤药。   想到司劫与他生气还要特意让那弟子送过来,他可不能让他更加生气。厉执难得按捺住疑惑坐下来,飞速夹了几口,然后咕咚咕咚一口气将药喝光。   喝完一抹嘴,努力活动了酸软的四肢,感受着体内久违的充盈内力,溜了出去。   外头已是暮色将至,整片金楼的地界被夕阳染得更加璀璨,厉执无心在意,而是身形如鬼魅般四处穿梭。   “想不到司掌门发起怒来,当真可怕的。”   果然,他一路回到与魏锋切磋的夕照台附近,便看见有三三两两的金楼弟子正抱了一些被损毁的金银装饰顺着长廊边走边小声感叹。   他急忙敛起气息隐藏在他们身后,心想猜的没错,若是发生什么,必会有人私下议论。   便听另一弟子接着道:“我以前去天墟送信,倒有幸见过一次司掌门与北州蛮夷高手对峙的情形,那时便知道,司掌门平日虽然看起来风清月白,但面对敌人时杀伐决断,绝不手软。”   “只是……晌午那气势的确吓人,我还以为咱们整个金楼都活不成了。”   “也对,要不是楼主及时拿出解药,将霁月道长救了回来,这事还不知要如何收场。”   “想必在司掌门心里,霁月道长极为重要了。”   “这是一定的,否则哪里会毁了夕照台。”   “毁了也好,可以偷闲几日不用晨练,哈哈哈。”   “想得美,楼主的脸色你也不是没看见,偏赶上那位又不知出了什么事,这两日可有的受了……”   几人越说距离厉执已经越远,而厉执却没再跟上,只从横梁上飞身落下,怔愣站在空旷的长廊间,任由横穿的西风猛地灌入,吹向心底最柔软的一角。   司劫……竟是毁了夕照台。   他似乎终于明白过来,司劫究竟在因何而生气。   他早已知晓司劫待他的好,但也从未想过,他死了,司劫会是怎样的心情。更是忘了,连他都一向不屑的输赢,司劫又哪里会放在心上。   尤其,他低头摸了摸仍旧沉甸甸的袖袋,他本打算带给厉狗蛋的荷叶鸡还在里头,而他差一点,就送不到了,他明明答应过厉狗蛋,不会离开他。   像是此刻才终于感到些许后怕,他若是真的只为了拼一口气而丢了性命,即便可以成为他人眼中与司劫相配之人,可真正在意他的,却要为了他的死而承受无法想象的痛苦。   思及此,厉执既迫切又有几分紧张,怀着忽然无比清晰的心意在偌大的金楼中飞驰,只想要马上见到司劫。   并非承认错误,也不是要得到原谅,而是他一定要告诉他,他为什么会不顾自身性命,也要护住他天墟所谓的门面。   ——你记住,你是个恶人,想杀谁就杀谁,想快活便快活,最好,永远不识情爱……   他心想,厉白儿曾经告诫他的话,他总算全都懂了,可惜他在懂得的一刹那尝到了甜头,再也控制不住。   “道长小心!”   却在厉执终是自溯光阁前看到司劫的身影,只觉耳边刮来劲风,厉执下意识回手反击,直将那意图奇袭自己的人震向一旁,猛然撞上身后巨树,狼狈摔在地面。   不等金楼弟子围上,厉执先一步到达对方身前,一脚踏上去:“你什么人——”   未曾想,脚下之人咬牙抬头,却在目光与兜帽下厉执的脸相撞的一瞬间,那人看着厉执,竟是震惊不已,而厉执也同样蓦地愣住。   “快抓住这魔教余孽,别再让他跑了!”   伴随周围涌上的弟子以及喊声,厉执尽管不敢相信,却不得不承认,面前的人正是三途四鬼之一。   不是老大沈悍,而是老幺——靳离。   因为年纪只比厉执大不了几岁,他在教内都不客气地叫他名字的谐音,小锦鲤。   与靳离对视间,厉执又心下发紧地盯着他脸上不知为何多出来那一道与沈悍相似的长疤,突然明白过来,众人将他误认作沈悍的原因。   所以说,原来那杀了数名神酒与金楼弟子并留下木人的凶手……是靳离?   眼见一拥而上的众人,厉执从诧异中回过神,脸色一变,便忍不住要上前阻拦,却只觉腰际忽紧,下一刻熟悉的气息紧靠在他身后,强行将他钳住。   “多谢道长出手,算这魔教余孽倒霉,竟妄想挟持道长。”而不出片刻功夫,靳离已被制服,有金楼弟子上前拱手道谢。   “……”   厉执并未开口,眼见他们押着靳离,靳离回头仍眉头紧皱地看他,与他渐行渐远。   这时哑穴终于被解,手脚也能动作,厉执挣脱司劫的钳制,回头看了看面无表情的司劫,在此一遭之前想好的满腹话语,却是突然说不出口了。   59.说谎   随着周围弟子悉数散去,司劫对上厉执微微泛红的视线。   “他不是沈悍。”只见厉执讷讷道。   “……”   司劫面色不带丝毫惊讶,厉执愣了愣,忍不住问:“你知道?”   关于九极教四位护法的样貌相传甚多,却鲜少有人真正见过,司劫是从何得知?   司劫没有回答厉执的疑问,只沉声道:“你暂且不可妄动。”   “司掌门,”然而看了司劫片晌,厉执忽地话锋一转,“听说除魔大会推迟到了明日,我身上的枯花也已解,就先告辞,回去客栈了。”   他不愿与他就靳离一事做任何谈论,并非是责怪司劫方才阻拦他,而是他心里清楚,从司劫的立场来说,倘若靳离真的是杀了那些正道弟子的罪魁祸首,司劫断然没有任何理由放了他。   可是,如果对方是靳离,厉执却再做不到袖手旁观。即便这是那躲在暗处之人引他入局的圈套,他也只能硬着头皮跳进来,且这回,他实在没有道理逼迫司劫与他站在一起。   “……”   结果他与司劫说完这一番话,十分意外的,司劫一直看着他,再不言语。   仿佛被看穿心思般有些抬不起头,厉执又忽地想到也许是先前的事司劫还未消气,低垂的眼眸微闪,他轻轻揪住司劫袖袍一角,语气硬邦邦,却明显带了几分示好:“我刚刚还听说,你毁了夕照台……”   “你……其实不用那般在意,都说祸害遗千年,我一个魔头,哪那么容易会死。”   “反而你堂堂一个掌门,也太浪费了,这得赔上多少银两?”他说不出原本打算坦白的话,只好以玩笑缓和气氛,意图打破这有些拧巴又叫他心底莫名发慌的僵持局面,“不过,你发威的模样,想必还是好看的……”   “……”   而司劫依旧面若冰霜,并不接他的下文,异常深邃的眸底似乎在等待什么。   直到厉执尴尬地冲司劫干笑两声,松开手,挠挠下巴:“那我这便先走一步——”   “事到如今,你若仍觉得一切与我无关,便罢了。”谁知他才转身,听到身后传来这低沉的一句。   罢了?   不知为何心上一紧,厉执猛地回头:“啥……啥意思?”   司劫嘴角紧抿,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沉沉盯了他半晌,向来遇事笃定的深眸竟第一次透出少许的疲倦:“你从未将我的话听进半分,自是不懂我是何意。”   “我哪里不听你……”   “我并非神明,可以时刻算出你是否陷入险境。你若继续事事与我划清界限,任意妄为,终有一日,我难以及时赶到。届时你能够毫无留恋的抛下所有人赴死,是么?”   厉执闻言眉头紧锁,他隐约明白司劫这番话里应仍带着对他险些丢了性命的不满,司劫无疑是在关心他,这也是他最初想与他说清心意的契机。可惜,眼下他的心境变了,这些话听起来,也变了味道。   “任意妄为?”厉执冷笑一声,“原来在司掌门眼里,我这般叫人不耐烦。”   “现今便不如把话说清楚,我这些时日得你相救,的确大恩难报,但也绝对没有赖上你的意思,你放心,日后是生是死,都不再劳司掌门大驾。”   厉执一口气说完,眼看司劫神色彻底变得寒冷,心中微有后悔,但他虽然也承认自己当时的做法有所不妥,可他终究是出于一片真心,却成了司劫口中的任意妄为,他着实难以忍受。   “再说我身上的枯花已解,接下来即便没有你的庇护,也不一定就活不成,你未免把我想得过于废物。”   “我就先将你的恩德一一记住,算我欠你的,你想要怎么还,尽管提出来,我保证倾尽全力,至于说教……就免了吧。”   “……”听完厉执又补充的几句,司劫眼底已然冰天雪地,“你故意曲解我的意思,是为逞一时口舌之快,还是说出了真心话?”   “……有区别吗?”   “有。”   厉执想了想,嘴硬道:“既为出气,也是真心话。”   “……”司劫沉默片晌,看得厉执一阵心虚,终是低沉开口,“我最后问你一件事,你如实回答。”   “你问。”   “迄今为止,你哪怕有一瞬间,曾想过要与我……此生同行?”   “自然不可能,”厉执紧盯司劫瞬时被阴影笼罩的面容,哂笑一下,“司掌门别再说这个了,我和你,怎么会是一路人——”   这回却不待厉执说完,眼前只剩骤起的云袍拂过他冰冷的唇角,怔然间,看到司劫已是远去。   厉执低头,看了看自己下意识向前却又止住的脚尖,忽然觉得,厉白儿说的没错,情爱果真不那么简单,竟可以将前一刻的满心欢喜,眨眼间化作茫然失措的苦涩,更让他变得不像他,说尽屁话,心里最重要的,却不敢直说。   于是只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厉执强按下心间愈加强烈的撕扯和悔意,也转身离开。   他努力转移注意,心想他首先需做的,必定是找到靳离问清楚来龙去脉,还要问一问那对假冒李二柱亲戚的男女,他们之间或许存在某种关键的联系。只是眼下天色并未完全暗下,金楼人来人往,他行动不便,只得如他先前所说,暂且回到客栈。   而他心事惶惶,没注意到,就在他转身的一刹那,已与他相距甚远的司劫倏然顿住,站在溯光阁的高台之上,回头遥望,将他与众派格格不入的孤独背影尽收眼底。   冷风簇簇,踏着被残阳染红的玉石长阶,厉执一步步向下,竟比来时的上坡步伐沉重许多,更没了丝毫赞叹的心情。   “你到底是什么人?再不老实交待,我可要不客气了!”   眼看便要到达最底层之时,厉执忽地听到前方传来阵阵凶厉的吼声。   “别跟他废话了,我看就是个小叫花子,赶紧扔一边去!”   “我找我爹……”   “说了我们这没有姓厉的,更不得再污蔑司掌门!”   “嘿?叫你不许硬闯听见没有?再闹真的要揍你了!”   “我没有撒谎,我爹真的在你们金楼……”   “……”厉执脸上只一闪而过的愕然,不等细想,身子已飞快冲了下去。   “厉狗蛋!”   不客气地接连两掌将拦路的两名金楼弟子打晕,厉执不可置信瞪着眼前浑身狼狈不堪的臭小子,一看他便不知摔了多少次才跑来这里,衣袖和裤腿全是尘土。   “出什么事了?”厉执皱眉问着,迅速卷起他手脚上的衣物,担心还有其他伤口。   “是晏叔叔……”   60.报复   厉狗蛋身上除了磕碰的淤青,果真还有多处血痕,明显伤得不轻,他一路踉跄找来金楼,憋着一口气又与那两名弟子纠缠许久,这会儿终于见到厉执,与他才说了几句,便再也没了力气。   厉执紧紧抱着厉狗蛋昏迷中仍因紧张而不受控制颤抖的手脚,不敢耽搁地朝客栈方向飞奔,脑中浑浊,实在想不出晏琇会遇到什么麻烦。   好在他如今内力得以恢复,风驰电掣间,不出片刻功夫,已能远远看见客栈上方飞扬的旌旗,再往前,则发现门口聚集了一群人,正各个伸长脖子朝里头指指点点。   心底涌上丝丝凉意,厉执顾不得遮掩,踏着风径直而入客栈大堂,顺着人群仰看的方向望去,一眼望见二楼正对大门的看台上烛火通明,此时应准备表演的伶人悉数躲至一旁,取而代之的,是被高高悬吊在上面的晏琇。   “他娘的!冒充老子混进山寨,毁了老大的阎罗厅,让几个当家死的连块全乎肉都不剩,今儿我就拿尉迟慎这小姘头开刀,看从今往后谁再敢打鬼头寨的主意!”   熟悉的粗犷声音自上而下,厉执恍然明白过来,竟是那先前从山洞逃脱的山匪!   他逃脱后果真回了山寨,必定遭到阎老大发问责,跑来将功赎罪了。   只见膀大腰圆的结实身影如一座小山杵在二楼栏杆前,没了鬼脸面具的遮挡凶相毕露,想来他为报复已不顾一切,更不在意这般兴师动众会否引来官兵。   “再有半刻,尉迟狗贼还不出现,老子就一刀一刀给他的肉割下来!”   他恶狠狠说着,却显然在此之前已经将行动不便的晏琇一番折腾,此刻的晏琇满身血污,低垂的面容神情恍惚,若不是他眉梢滚落的血珠流过紧抿的下巴,嘴角微动,厉执甚至看不出他是否还有呼吸。   怒火早已自眸底狂卷着蔓延,厉执眼见楼上只有那天乾一个人,他的地坤和小孩都不在这里,掌风暗涌,便打算先将束缚晏琇的绳索斩断。   结果正欲出手,厉执神色一动,又忽地注意到,紧缚晏琇双臂的绳索另一端,竟是连接三楼栏杆外吊着的一道不住发抖的身影,他险些没有看见,是李二柱。   李二柱抖如筛糠的身体卡在三楼栏杆外头,有栏杆阻挡才与晏琇堪堪保持平衡,但若将二人之间的绳索断掉,没了牵制,他势必要从三楼摔下,到时厉执根本没有办法同时救出二人。   原本蓄势待发的掌心紧紧握住,尤其厉执看着李二柱,脑中不由地又浮现靳离,他的爹娘若真的是被靳离所杀……   “……”片晌之后,厉执双目通红,终究没有选择冒然出手。   而是再次转向楼上那凶神恶煞的山匪,只待寻找其他合适的时机一击即中。   便在他稍微收敛满腔怒意的空档,周围一直低声议论的话语也终是钻入他的耳朵。   “你确定……这是晏如星?”不远处一男子惊讶看着他身旁人问道。   “千真万确,”对方手中执剑,明显同为江湖中人,眯眼打量着晏琇,“我当年见过他,他跟着他爹晏惊河替镇上捉过几个十分棘手的贼人。”   “啧啧……”   “不过他爹死了之后我只听说他投靠了金楼,想不到跟尉迟慎会是这种龌龊关系……”   “哎,这山匪说的话也不能全信……”   “就是,”又有其他人参与进来,“这晏如星好歹是个天乾,总不至于那般下作吧,能被金楼楼主认可,想来还是有一技之长。”   “也对……”   谁知这些人虽然刻意压低声音,但议论的人多了,总有一些被那山匪听进了去。他布满血丝的骇人目光扫过众人,嗓门粗哑地笑了几声。   “我他娘不管你们说的晏如星是个什么货色,但这狗东西跟尉迟狗贼的那档子事是真是假,睁大你们的狗眼仔细看看就知道!”   说着,那山匪不等话落,猛地回手,竟是以手中一柄与他气质格格不入的长剑瞬时将晏琇腰间束带挑断,使他身前衣物大敞开来,露出大片赤裸的肌肤,上面除了新添的累累伤痕,无疑仍旧遍布着还未消退的青紫。   “都看到了吧?就这副德行还敢跑来勾引我老大,骚*!”   “……”   整个大堂蓦地陷入一阵哑然,所有人的视线全部集中在晏琇身前,厉执脑中轰地一下,盯着晏琇竟然无动于衷的双眼,只觉血液凝固,摧心剖肝。   “嗤,还真是有一技之长……”   “算了算了,这种自甘堕落的人,不去同情也罢。”   “刚才我还不敢确定,这下看来传言不假,他确实为了享受虚荣当了尉迟慎的玩物!”   “这、这跟娼妓有什么区别,果然是厉白儿所生,魅惑人的本事不得了……”   耳边顷刻倒向一边的讥讽言论犹如无形的利刃自四面八方袭来,厉执想起他先前还曾疑惑金楼弟子所说,不明白即使晏惊河死了,何至于将晏琇逼迫到需要投靠他人的地步。   眼下却是看出来了,无论晏惊河是生是死,有个魔教的娘,便是晏琇最大的错误,他这一辈子,只会永远被人审视。   晏惊河在时,这些人碍于晏惊河的光芒,夸赞他出淤泥而不染,以一副不去计较他身世的大义姿态,强行将他捧至天际,看似真诚,却一切都基于他没有与他们心中的形象背道而驰。而晏惊河一旦不在了,更被传出是为厉白儿殉情而死,正邪两道的天平骤然失衡,晏琇的一举一动都会被无限放大,这些人原本对他的俯视,只会愈演愈烈。   而若连正眼相待都算是施舍,与其步步相退至泥沼,不如自己先将尊严碾碎了,送到真正的强者面前,总比被跳梁小丑整日指点任意踩踏得强。   以晏琇当时的傲气心性,大抵便是因此……而找上了尉迟慎。   只不过那个被他亲手掩埋的自己,却在与厉执重逢后成了横在他们二人之间最大的阻碍,他并不是不愿与厉执这早被万人唾弃的魔头相认,恰恰相反,他自卑得害怕,怕极厉执知道真相后反而会嫌恶了他。   初见时的“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他早就不配。   “哈……”   四周挖苦不断之际,厉执却突然发出一声极为违和的失笑。   引来一众注目的同时,晏琇毫无波澜的眸底总算有了些许反应,可并非有望得救的喜悦,而是唯一的一道城墙崩塌,他再也无处闪躲,刚才被千夫所指都不曾动摇,偏偏此刻崩溃得不敢睁开眼睛。   厉执将怀中厉狗蛋换了姿势抱紧,迎着那山匪投来的犀利视线飞身而去,足尖踏上二楼栏杆的下一瞬,飞扬的天墟外袍被他一把扯下,将晏琇遮住。   61.山海   那山匪自是一眼认出厉执,目露凶光地提剑与厉执纠缠,长剑并不算趁手,却来势凶猛,劈砍间剑锋掠过厉执发梢,厉执忽地看清靠近手柄处剑刃所刻的小字——山海,俨然为晏琇先前被夺的佩剑。   那其实是晏惊河所赠,剑名山海,意寓心怀山海,方可执剑天涯。   眸底满是裂隙的笑意更甚,厉执以破竹之力一掌横扫对方,心想晏惊河说尽侠义,可定然没有告诉过晏琇,山海广阔,却无情。   而此刻那山匪与厉执对峙了片刻,明显看出厉执内力恢复,硬碰硬已经并非厉执的对手,转而盯准厉执怀里的厉狗蛋,不顾一切地刺向他以扰乱厉执步步紧逼的招式。   “刚才叫你这残废的小崽子给跑了,还敢再送上门,老子这就成全你!”   嘴上放着狠话,那山匪在愈发被动之下看向厉执的目光又蓦地疯狂,似是终于想起来,厉执身手即便再强也是个地坤,几乎毫不犹豫地,劈头盖脸的天乾信香一刹那释放,充斥厉执鼻息。   厉执与司劫已然重新结契,司劫留在他身上的味道倒不至于叫他完全抵抗不了其他天乾的恶意压制,不过天性使然,他多少仍会受到一些影响。且厉执一手牢牢护住厉狗蛋,本就只能用另一手与那山匪相搏,若是速战速决尚有胜算,眼下被信香拖住,动作却是不由放慢下来。   随着山匪又一剑惊险擦着厉狗蛋头顶而过,厉狗蛋脑后束起的几缕乌黑发丝无声落下,厉执神情一凛,趁眼前接踵而来的剑尖再次逼近,纵身跃起,竟是朝着晏琇而去。   “阿琇,信香!”   急切对晏琇喊道,厉执不管他是否能听进去,翻身便又迎着那山匪正面与他交锋。   而或许是那一声“阿琇”瞬时勾起十二年前初见的光景,晏琇低垂的额头稍微动了动,闭紧的双眼间睫毛轻颤,恍惚之下,竟是短暂地挣脱了深陷的沼泽。   他视线有些呆愣地落上身前所披的霜白外袍,后知后觉,才感受到上面残存的余温。   那是一种虽然微薄,却无论外界再如何风饕雪虐,都可抵御一切的温度。   便在那山匪的信香攻势愈加猛烈,就连大堂内看热闹的众人都有些无法忍受,更有无主的地坤已是仓惶逃离之际,厉执正欲再次催促晏琇,忽觉一阵天乾的强大气息陡然四散,虽不及那山匪的味道浓重,但意外的同样充满力量,倒真的可与对方相互制衡。   厉执飞快看了一眼晏琇,只见他也在望着他,于是咧嘴笑了笑,转身继续与那山匪打斗。   说不清晏琇这信香该如何形容,厉执原本不过抱着冒险一试的心态,以为即使是晏琇,在牵制住那山匪些许的同时,自己也断然不会好受。结果没想到的是,鼻间萦绕的佩兰幽香清烈圣洁,其中又好像隐约夹杂熟稔的苦涩,不知是否是亲兄弟的缘由,他眼见周围人群在两种天乾信香的夹击中纷纷不爽,可自己身为地坤,竟然没有再感到一丝艰难。   来不及深想,趁着那山匪失去信香的优势,厉执猝然加快攻势,灼灼的眸底闪烁着淋漓的快意与狠戾。   “你他娘的!”他一掌终是打落那山匪手中长剑,“被你老大骗得团团转,又跑到这儿来撒泼!敢欺辱我家兄弟和崽子,也不掂量自己这屁大点儿能耐!”   下一刻已将长剑夺回,厉执凌空而起,剑锋毫不犹豫划过那山匪壮硕的胸口,血花飞溅,伴随浑厚的剑气挥洒,硬是将那山匪从二楼看台打落下去。   他视线紧随那山匪,也便没有看到,他话音刚落,晏琇一直凝望他的眼眸再克制不住,水雾弥漫中慌忙低头,凝聚在睫毛的泪珠无声滴落。   而健壮的身影轰然落地,大堂碎裂的桌椅发出巨大响动,众人慌忙四散,分明有很多江湖中人,却没有一个肯上前将他制住。反倒那山匪心知自己彻底不敌厉执,迅速爬起,躲过厉执又一击,随即冲向人群。   “再动一下就杀了他!”随手抓过一名逃窜的看客,山匪恶狠狠吼道。   “道、道长……”喉咙遭到钳制,随时都会被捏碎,那看客瑟瑟发抖地向厉执求救。他并没听清厉执在二楼与那山匪之间的对话,只见厉执身着天墟云袍,自然将他当做路见不平的天墟弟子。   厉执闻言只有一瞬的迟疑,却随后冷冷一笑,只觉极为讽刺:“我心里可装不下山海,你们愿意凑热闹,死活跟我有啥关系?”   说完,并不理会周围涌上的纷纷指责,厉执只趁那山匪再无暇捣乱,忙不迭地回身,挥剑斩断晏琇与李二柱之间的绳索,晏琇与李二柱霎时坠落,厉执一剑投向李二柱,速度之快,剑尖及时挑住李二柱衣角,在他坠至二楼时牢牢钉于栏杆。与此同时,也已飞身将晏琇稳稳接下。   那山匪目眦尽裂地爆出一声怒吼,极度愤恨之下掌心果真用力,便要捏碎手中人的喉咙。   却在千钧一发之际,只听“砰”的一声,出乎众人意料的,不是那看客依旧完好无损的喉咙,而是山匪正欲使力的肩头骤然血肉崩裂。   随着汩汩鲜血无止境一般流淌,那山匪再顾不得别人,喉间涌出极力压抑的痛哼,粗喘着与目瞪口呆的众人一同转向门口。   暮色苍茫,不知何时屹然出现在大堂门前的一道轮廓犹如压城的黑云,来人身形非常高大,双目狭长深邃,紧抿的唇角线条冷硬,气势鸷狠,目光所及之处皆是令人生畏的刺骨寒栗。尤其他掌间一柄笼罩在凌人气息之下的紫铜手铳仍泛着咄咄杀机,与他居高临下的威严神情一并将众人震慑,满场鸦雀无声。只十余名金楼弟子毕恭毕敬立于他的身后,不用开口,身份已经昭然若揭。   正是金楼楼主——尉迟慎。   察觉到背上晏琇猝然紧绷的神经,厉执一把握住他垂在自己身前的手,力道极大,像是在告诉他,他无论如何都不会松开。   便在这寂静之时,尉迟慎却并未看向二楼一眼,只最后将视线投向人群中咬牙切齿的山匪,负于身后的另一手臂随意抬起,飞影闪过,一颗人头骨碌碌滚在他的脚边。   是他的地坤。   --------------------   楼主确实不是啥好人,但这个地坤不是他杀的先不要误会鸭。   另,这章虽然没有提到四姐,但他确实在,能抠到线索就吃糖,抠不到也没关系,这颗糖很快可以吃到~   62.哥哥   饶是厉执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残忍情形震惊得一时僵住,愕然看向那山匪。   那山匪看清脚边人头的下一刻呆愣了半晌,显然还不能接受眼前究竟发生了什么,整个人犹如定住,连呼吸都停滞了一般。   “你以为你将功补过,阎老大就能饶了你一家。”而尉迟慎神色不变地向前几步,周围人自动让开,他径直坐在距离那山匪不远的长桌前,居高临下地摆弄着掌心手铳,语气分明不带丝毫情绪,却字字如他周身气场一样叫人胆寒。   “殊不知,你一出山寨,阎老大立刻砍了你这地坤的头挂起来,告诉寨里其他人,都是因为你们,才害死了几个当家。”   “我如今替你将人头抢出来,你打算如何谢我。”   “……”听尉迟慎不紧不慢地说完,那山匪似是终于恢复意识,猝然抬头,眼底血红一片,紧盯尉迟慎粗声骂道:“狗贼!我他娘跟你拼了!”   并不相信尉迟慎所言,嘶吼间,他已然抄起身边碎裂的桌椅一头冲向尉迟慎。   可惜不需要尉迟慎出手,破空的几道飞爪自尉迟慎身后飞出,噗嗤几声便深入那山匪全身,紧接着数名金楼弟子手握飞爪另一端绳索,身影如疾风地几个来回,便将他牢牢捆成趴伏的姿势,踩在脚底下,任凭他怎么挣扎都无济于事。   那山匪一抬头便与地上的人头相对,于是不顾身上鲜血淋漓,开始破口大骂,句句污浊狠辣,俨然已是一副情绪崩溃的疯狂。   尉迟慎面无表情看他稍许,像是极具耐心,直到对方在狼狈不堪间一点点失去力气,粗重喘息着,喉咙里只能发出含糊沙哑的碎音,明显被不断汹涌的巨大悲痛压垮。   这时尉迟慎才又道:“看样子,你不信我说的话。——那就问问他们。”   说着,他微微抬手,便有金楼弟子又上前,手上竟是拎了两个灰头土脸的小孩,不怎么客气地扔到那山匪面前,毫无疑问,是他家的两个小山匪。   “爹……”两个小山匪连滚带爬往前凑了凑,又猛地看见地坤的人头,应是回忆起不久前亲眼所见的场景,再也绷不住,相继嚎啕大哭起来。   “鬼头寨山后有个蛇窟,”尉迟慎对那呆滞的山匪继续开口,“你这两个小东西,叫你老大扔进里面,差点就被咬死。”   “……”   那山匪崩塌的神情微动,眼看两个小山匪哭得泥泞的脸上没有任何反驳,胸口极速起伏,想要伸手碰碰他们,奈何身体被紧缚,努力许久,似乎终是放弃一切挣扎,面容灰败间,原本充斥残暴的双眼突然陷入茫然。   他大概无法理解,他一心追随的阎老大,怎么会真的对他一家下这般死手。   “不会是老大……不是……”   而过了半晌,一连串模糊的低语又自他口中发出,只见他干裂的嘴角开合,再次奋力挣动着,眼中猛地迸射浓烈的恨意:“是军师!一定是他怂恿的老大!”   听到他激动提起的“军师”二字,尉迟慎脸上仍旧没有一丝波动,只是眸底极快地闪过不易察觉的精光。   与此同时,正将李二柱扯到安全地方的厉执眉头一皱,想起先前在阎罗厅时,以阎老大和几个当家的反应来看,确实十分在意他们的军师,只可惜他们直至离开山寨也未能见到那军师的模样。   只听尉迟慎沉声道:“我没记错的话,他前不久出了趟远门。”   “他回来了!”那山匪愤然道,“他回来吃老大的喜酒!没错……就是他……自打他一进山寨就唬得老大团团转……什么都听他的!你他娘的放开我——”   “怎么,想不自量力去报仇?”   “关你屁事!狗贼——唔!”   就在那山匪又一次痛骂之际,尉迟慎倾身向前,一直被他摆弄的手铳瞬时砸在那山匪嘴角,看不出怎样用力,却是血沫横飞。   尉迟慎以铳筒拍拍他的脸:“你尽管再骂,我不保证这么砸下去会否走火,到时伤了你的两个小东西,正好让他们跟你的地坤团聚。”   “……”   那山匪满脸狰狞地低吼几声,可到底顾及他的小孩,果真被逼无奈地闭了嘴。   “我问什么,你只管回答,问完了,自然放你们离开。”尉迟慎便坐回去,不容拒绝道。   “呸!”那山匪闻言却忍不住又道,“我动了你的小姘头,你能放了我!”   “他自己不听话,活该得教训。”   谁知尉迟慎毫无在意的一句话,不止周围人群一愣,厉执也不由猛地抬头,没料到他会这样说晏琇。   晏琇为了替他拿到密道图不惜豁出性命,而看他的态度,竟当真只当他是个玩物,厉执气得正欲张口,却只觉掌心一紧,晏琇那一只被他紧握的手竟是反将他用力攥住。   紧接着,晏琇似是对他这副面孔早已习惯,只有些费力地抬起另一边手臂,自怀中一阵窸窣翻动,终是将那一张已经发皱的密道图纸拿了出来。   “你,你如今还要给他——”   “哥哥……”结果厉执忿忿不已的话不等说完,忽然被晏琇这极轻的一声打断。   于是眼底呼啸的风雪刹那融化,猝不及防将厉执打湿,朦胧中他愣愣站在原地,只听晏琇在他耳边又道:“把这个给他,我们就走吧。”   “……好。”   纵使仍有许多疑问,更不知尉迟慎与那山匪又有如何打算,但厉执笃定答应着,抬手迅速抹了下脸,转身自楼梯另一侧下去。   而路过尉迟慎之时,厉执已是做好与他一搏的势头,可他将那密道图扔至他手上,不等说什么,尉迟慎竟看都未看一眼,便将图纸震得粉碎。   “愚蠢。”   低沉却清晰的一句话随着纸屑飘向厉执,尉迟慎依旧不曾转头,始终看着那山匪,仿佛他震碎的不过一张毫无意义的废纸,不论晏琇何去何从,对他来说也都无关紧要。   客栈内细小的窃窃私语渐起,厉执咬牙看他片晌,感受到背上晏琇迫切想要离开的心情,只得作罢。   “他们说的没错……”   而当他们逆着众人各色的目光终是踏出那一片灯火通明之地,厉执背着晏琇缓缓走在傍晚晦暗的街面,怀里厉狗蛋仍是未醒,却好在呼吸变得均匀平稳,身旁紧紧跟着深一脚浅一脚的李二柱,又听到晏琇低低地开口。   “是我当年不甘被人瞧不起,主动找了他,想寻他做靠山。”   “……”厉执不语,只向前走着,难得默默地听晏琇说下去。   “虽然与他成了那般龌龊的关系……有违初愿,但后来的事,大抵如他们所说,我确实……与娼妓无异。”   “我现今将密道图给他,便是与他说好,若是能替他除了阎老大,他这些年对我的庇护,就算作两清。”   “所以……你不必再为我心觉不平……我一点都不无辜。”   “……”   晏琇艰难说出的这番话其实与厉执原本猜测出入不大,至于其中细节,他不想说,厉执也不会问。   只不过,厉执却不似他将事情想得这样简单,尉迟慎虽然对他们的离开没有做何阻拦,但表面越是平静,反而越不会轻易罢休,尤其,他既然毁了事先约定的图纸,怕是根本没有就此放过晏琇的意思。   眉头紧蹙起来,厉执却暂时将这些话在心中压下,只等了等,再不见晏琇的下文,便强行让自己放松,忽然哼笑一声,在寒冷的夜里呼出一团白气。   “那你,再叫我一声哥哥,我就不气了。”   “……”晏琇环在厉执身前的双臂一紧,自是听出厉执的话安抚多过玩笑,原本湿漉漉的神情停顿稍许,视线转向厉执,看着他明明并未年长自己多少,却不知又经历了哪些风刀霜剑,比初见时深刻太多的侧脸。   “哥哥……”他果真顺他意地轻声叫他。   随即想了想,却忍不住又道。   “司掌门……待你很好,若你对他也有意,定要珍惜他。”   “……”厉执心下一滞,显然回忆起他白日里与司劫的不欢而散,抿起的嘴角微微凝固。   便听晏琇有些担忧地又问道:“你与司掌门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他方才暗中助你,眼下却没有跟上来。”   厉执这下干脆止住脚步,呆愣道:“啥意思?”   --------------------   四姐生气也要护妻,傻荔枝可有的哄辽(  ̄ ̄ )   63.诚实   是信香。   厉执被那山匪恶意压制时,依靠晏琇的信香与他制衡才得以速战速决,只是按照常理,但凡不属于结契对象的天乾信香,对身为地坤的厉执来说,都不会是什么舒坦的味道,可出乎意料的,他从头至尾,的确没有感到任何不适。   情势紧急之下厉执没能深想,只当做他们是亲生兄弟的缘由,却直到现在一经晏琇提醒,才恍然明白,原来当时客栈内除了晏琇那与兰草极为接近的甘冽幽香,其中隐约夹杂的少许清苦,那种让他能够在两个天乾的对峙下依旧游刃有余的气息,是司劫。   ——我最后问你一件事,迄今为止,你哪怕有一瞬间,曾想过要与我……此生同行?   ——自然不可能,司掌门别再说这个了,我和你,怎么会是一路人。   与司劫斩钉截铁的一番话犹然在耳,厉执甚至可以清晰地回想起司劫离去时翻飞的袍角,他分明已是那般气愤,仿佛他们二人自此便是山高水长,江湖无期。结果一转身,在他需要他的时候,又悄无声息地出现。   心底本已强行抑住的一盏烛火幡然跃动,厉执忽然不确定自己究竟是对是错,原以为说了谎话,虽然疼痛一时,却能逼迫他们都一了百了,也算后顾无忧。可现下只要想到司劫那般嶷然不群的人,隐没在人海里,不声不响地让他在狂风骤雨中有一寸庇佑之地,他便再也无法嘴硬下去了。   “司掌门!”   可惜他一路往回疯跑,只想再见一见司劫,起码告诉他,他白日里的话并非真心,然而他远远看着,客栈门前已是冷清,那尉迟慎俨然将山匪带回了金楼,好事的人悉数散去。   厉执站在客栈门前迫切喊了几声,却哪里还有司劫的影子。   他不知司劫是真的离开了,还是仍停留在附近,只不肯现身。但无论哪种情形,都在告诉他,司劫不愿意见他。   “你们先歇息,我睡不着,出去转转。”   很快找到新的落脚处,厉执仔细将几人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处理了,已经到了深夜。他掌心不怎么自在地摩挲着身侧布料,与晏琇说道。   晏琇当然看出他自从寻找司劫未果后便一路极力压抑的面色,没说什么,只抬起手,将他头顶支棱的几缕滑稽碎发稍微抚平。   谁知厉执正失落转身,却觉得袖口又一紧。   原来是厉狗蛋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眼睛还未完全睁开,从被子里伸出手,微微颤抖着扯住他。   “……”厉执与他大眼瞪小眼,竟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像是干了什么坏事被抓住一般局促不已。   过了半晌,他才回过神来,摸了摸厉狗蛋的额头:“咋的了?”   厉狗蛋这时显然也从迷糊中清醒几分,左右看了看,见晏琇与李二柱都已从那山匪手中脱身,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到底松一口气。   不过他面对着厉执,没说话,却也不放手。   厉执又看他一阵,哑声问道:“身上还是很疼?”   他刚刚给他上药的时候心里其实很不是滋味,从小到大,这臭小子还没挨过谁这样重的打,若真要有什么三长两短,他还不知道自己会变成哪般模样。   于是见厉狗蛋仍旧不语,厉执也没再追问,叹口气,将他又抱起来。   他猜想着他也许是经历了白日的事情后心里过于害怕,难得耐着性子一下下顺他单薄的后背,故作镇定地安慰他:“别怕,你看二柱子之前吓成那样,这会儿睡得多香。”   便在这时,厉狗蛋紧紧搂着他,忽地在他耳边小声说道。   “他真的是我爹么?”   “……”   厉执落在他背上的动作一顿,抬头看到晏琇同样惊讶的样子,干咳两声,总算想起来,厉狗蛋定是在独自去往金楼寻找他们时,听进了那两名金楼弟子的嘲讽。他随后就晕过去,眼下醒了,除去惦记晏琇和李二柱的安危,自是剩下了这一疑问。   厉执便拍拍他,嘴角动了动,不等开口,余光瞄到桌边一面铜镜,干脆抓起来,轻杵了厉狗蛋两下,示意他抬头看向镜子。   “看到了吧?你这张脸跟他一个模子,他比我长得都像你爹,你怀疑啥?”   厉狗蛋闻言果真愣愣看了镜中的自己许久,似乎对厉执这极具行动力的解释还算信服,终是收回视线。   “臭小子,”而厉执见他仍是闷闷不乐,将铜镜放回去,“你不用理会那些闲话,你们是啥关系,别人说的不算——”   “那他怎么还不回来?”   “……”厉执被问得又一卡壳,面上几番变化,才结巴道,“一日不见,你,你就想他了?”   厉狗蛋沉默几许,微不可闻地老实回答:“嗯。”   “……”厉执眉头微蹙地站在原地,心情复杂地想了又想,只觉一向内敛的臭小子都变得这样诚实,司劫果然魅力太大。   那他也实在憋不住了。   刻意扭了个身,以防丢脸的神情被好不容易对他有所依赖的晏琇看到,厉执最终撇着嘴,忍不住在厉狗蛋耳边偷偷附和:“我也想。”   “可是,他这回被我气跑了,好像哄不回来的那种。”   厉狗蛋:“……”   64.觊觎   翌日一早,天还未亮,厉执将熟睡的厉狗蛋小心翼翼塞回褥子,而他顶着几乎整宿都没怎么合上的乌青眼眶,自飕飕的霜风中出了门。   他昨夜思忖良久,脑中翻来覆去是他与司劫那一番争吵,冷静下来,只觉他当时怎的那般胆怯,明明手捧着难能认清的真心,却只因为见到故人一时失措,便连尝试都不敢,临门退却,闹得现今更是抓心挠肝,恨不能立刻回去,将他说过的每一句屁话尽数堵住。   且算起来,这也是自从与司劫重逢之后,司劫头一回夜宿他处,就连前些日的冷战他们都不曾分开,怪不得厉狗蛋会突然不习惯。眼下,他若是再见不着司劫,这种坐立难安的滋味简直比怀着厉狗蛋食不下咽夜不能寐的时候还要磨人。   曙色渐渐分明,笃定而矫健的身影自空旷冷清的街面上穿梭而过,偶尔踩过路边枯草发出嘎吱声响,不出半个时辰,厉执便满身寒气地又回到了金楼。   金楼内的弟子俨然都已经认得厉执,任由他猴急地飞驰过长长的石阶,倒没有一人将他拦下,厉执只凭借隐约的记忆,朝着他枯花发作后短暂停留的楼阁寻去。   可惜这里头放眼望去每一幢皆是碧瓦朱甍,厉执看得眼花缭乱,着实无头乱撞了许久。他正欲抓过一人询问,心下骤跳间猛然回头,果真如他直觉,透过如意漏窗,看见一行人从后方长廊走过,像是才从什么地方出来,末尾有人正小声议论。前方则除了神酒老坊主肖青山及其几名眼熟的弟子,那面容阴戾的金楼楼主尉迟慎也在,而为首之人,便是司劫。   心底不由感叹司劫果然最为绝色,厉执略带憨傻的笑容几乎紧贴窗格上的如意纹案,眼见这些人朝他的方向过来,司劫霜潋的目光似是已经飘向这边,脱口便要唤他。   “司……”   然而他才心下怦然地冒出这一个字,又嘴角一僵,只见司劫并没有丝毫停留,一双淡漠的眸子有些疏离地扫过他所在之地,便与众人擦着他眼前过去。   肖青山倒是多看他几眼,不知是否认出了他,眼底蕴满探究的深意,却也并未声张。   “……”   厉执已然没心思顾虑其他,只一阵怔愣地想,司劫竟是连话都不愿与他说了……看来他这次确实是怒极,这可咋整?   不过只有片刻的犹豫,厉执眉头紧蹙地看了看那一行远去的背影,纵身翻过隔墙,默不作声地追了上去。   他并没有刻意隐藏身形,甚至可以说是明目张胆,一脸若无其事地自队伍最后方挤到了前头,惹来周围弟子的侧目也不觉尴尬,只管背着手,紧跟在司劫一旁。   反正他是他的道侣一事昨日传遍了金楼,他与他并肩同行,天经地义。厉执鼻孔朝天,余光瞄着目不斜视的司劫,如是宽慰自己。   而被他有意无意狠撞一下的尉迟慎目光森沉,自是将厉执强行与司劫靠近的模样尽收眼底,于他来说,厉执不止是让司劫一怒之下毁了夕照台的神秘道侣,也是突然冒出来与他那不听话的雀鸟十分亲近之人,投向厉执的视线虽然没什么波澜,却透出少许微妙的审视。   厉执暂时顾不上再膈应他,只一路不时观察司劫,不带一丝迟疑地跟着他,直至众人来到溯光阁门前。   奈何司劫始终未曾看过他一眼,厉执面上仍是满不在意,实际早就越走越觉得步伐沉重,连抬眼看他都觉得艰难。   他虽说脸皮够厚,但司劫一直不肯理他,他到底是难受的。那感觉就好比他饥肠辘辘已久,忽然遇到了一颗香飘四溢的仙果,一口下去汁甜肉脆极为甘美,结果他因为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没见识地怀疑它别是有毒吧,一时不敢再下嘴,可气坏了仙果,等他馋得忍不住再咬一口,变得酸涩不已,他急得又几口下去,却愈加苦硬难嚼,他努力想回到最初,然而仙果再不为所动。   司劫就是他的仙果。   他若是眼下放弃,司劫以后又躲起来,他势必要饿死了。   于是暗暗抿紧控制不住垂下的嘴角,厉执硬着头皮打算继续跟着进去,没想到身侧人影一顿,司劫这时停了下来。   “各位先行入座,我稍候便到。”只听他淡淡开口。   显然看出司掌门这是终于要处理私事了,其他人哪里会没有这个眼力见,连尉迟慎都只是微微颔首,没有多言,只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厉执,便与剩下的人率先进去。   “你有何事?”   而在只有他们两人相对凝望之时,司劫语气一如既往地低沉道。   厉执看着他这番与待旁人无异的神情,不知是完全升起的朝阳过于耀眼亦或其他,双目刺痛,原本想好的说辞竟然一瞬间全忘了,脑袋空空如也,像个彻头彻尾的傻子。   他握紧掌心,力气大得指间传来轻微痛感,借着朱红漆柱间晃动的树叶光影,才总算找回些许意识。   可无论是道歉还是解释,都已经在他麻木的脑内搅成了乱糟糟的一团,在司劫漠然的注视下连不成一句完整的话。   “别走,”而眼看司劫等了等仍不见他开口,便要转身,厉执慌忙地一把抓住他,“我有事!”   随后他迎着司劫深邃的双眸,魂魄都要被潭底蛰伏的巨兽吸进去,心知退无可退,只得诚心诚意开口。   “我其实,是觊觎你的,司掌门。”   65.炸毛   恳切且饱含深情的嗓音轻轻落下,尾音薄如蝉蜕,竟夹杂少许从未显露的脆弱,连四周簇簇的风声都变轻了些,厉执目不转睛地望着司劫,不敢有半分走神,被吹了很久的鼻尖微红,上面凝结的一滴露水小心颤动,开口之前还曾萦绕在耳边轰轰作响的杂乱声响反而刹那不见了,只剩安静的细沙在心间缓缓流动,清晰却难以掌控。   “……”   这略为漫长的静谧中,司劫并未发一言,看着厉执的目光依旧毫无波澜,厉执扯着他袖口的手指越发紧张,甚至以为他是不是没有理解他说了什么。   “我,我的意思是——”   “他方才没有提起你。”   谁知他正要继续开口,只听司劫沉声打断了他。   “啊?”厉执一愣。   “大会召开时间定在辰时,你若现在想见他,我可以带你过去。”   怔然间,厉执已是反应过来,司劫口中的“他”,指的是靳离。   一时没能明白司劫为何突然提起此事,或者说,司劫终于肯与他这般如常地说些事情,哪怕只有这两句,也让他心里终是一喜,想了想,忙不迭道:“我能见他?”   “恩。”低低应着,司劫率先向前。   厉执便下意识往溯光阁内扫了一眼,快步跟上司劫。   “司掌门,你果真料事如神,我的确也想与你说一说这件事。”而眼看司劫又陷入沉默,厉执没话找话,毕竟司劫还没有给他答复,他实在看不出来他是否已经气消。   而他昨晚早已想得通透,他与司劫那一番争执归根结底,是缘于在靳离这件事上二人所处的不同立场,可司劫其实还并未作下定论,他不过是告诫他切勿轻举妄动,那他就做什么,都与他坦诚商议,司劫总归会宽心一些。   如此想着,厉执紧绷的神经却仍不能松懈,小心翼翼又往司劫身旁凑近几分,感受着司劫身上若有似无的熟悉气息,以让自己忐忑的内心得到片刻的安宁。   “关于小锦鲤……”他找回些许理智,鲜少神色一本正经地叹息道,“我觉得以他的性子,想要为九极报仇,不会等到现今才动手,更不会正巧选在兑水村。这里头定有其他的隐情,待我去问问他,有什么话,他不会瞒我。”   “当然我也知道,五派不会轻易饶了他,所以你有难处了,也要同我说。”厉执尽量将心中所想全盘托出,俨然不再有一丝遮掩。   可惜出乎意料地,随着他与司劫说话间越靠越近,紧贴司劫布料之下的皮肤总算有了暖融融的温度,厉执却忽地感到一凉,原是司劫无声地侧了侧身,避开了他这颇显得寸进尺的举动。   耳边朔风骤然呼啸,厉执仰头看见司劫霜袍涌动,已经踏着潭边柳梢飞向对面。   身体先大脑一步做出动作,厉执紧追着司劫那一道霜影,纵身自半空飞旋而去。   皎皎的深潭冒着森然寒气,想要过去只能依靠极强的轻功,而就连厉执也需要不时踏着水面才有所转圜,却见司劫身形飘逸如鹤,滴水未沾。   方一落地,厉执又蹭地凑上前,顾不得心中失落,目光急切投向司劫伤势未愈的手臂。   “你今日可有服药?”他刚刚看到他这一只手负在身后,飘起的袖口之下多少带了少许的迟缓,忍不住问着,伸手欲轻轻触碰。   “到了。”司劫却不着痕迹般向旁一步。   厉执尴尬悬住的指尖讪讪收回,转头顺着司劫示意,只见距离水岸不远处便是一处山洞,洞口怪石嶙峋,隐约能看到洞内透出瞋目呲牙的鬼魅石壁,雕工精妙传神,令人毛骨悚然。   毫无疑问,这里便是金楼暂时关押靳离的地方。   “你不与我一起?”   而向前几步,厉执回头看见司劫竟是一动未动,明显不打算多作停留的模样,心底一沉,讷讷问道。   司劫移开视线,破天荒不再看他:“你放心,我将你带来,他们不会拦你。”   厉执闻言怔愣片晌,他自是早已看到洞口负责看守的金楼弟子,但他绝非是担心遭到阻拦才那样问他。   结果不等他再细细忖度,只听司劫最后又淡淡开口。   “我在客栈出手相助,并非为了强迫你低头于我,你倒不必心有歉疚。”   “……”   心有歉疚?   司劫一番话落,厉执脑内只剩这晴天霹雳的四个字,他瞠目结舌地瞪着他,心间猝然如火燎原,像是刚刚司劫对他所有的刻意疏远都豁然得到答案,震惊过后,终是再也忍不下去。   “你以为我对你说那些话,都是因为歉疚?”   声音不自觉拔高,厉执气得眼眶泛红,尤其他再回头一想,怪不得他都已经将他一片赤心捧给了他,他却那般无动于衷!   “那你是不是还以为,我来找你,只是为了靳离?”所以才一上来便与他提及靳离的事情!   “……不是么?”   “是你爷爷!你个大蠢驴!”   陡然冒出的粗鲁大骂吓了山洞口几名金楼弟子一跳,厉执仍不解气,跳脚朝司劫狠狠啐了一口,俨然忘记自己身着天墟云袍,在他人眼里仍是身份瞩目的霁月道长,只怒火中烧地紧握拳头,如一头炸毛的狮子朝司劫龇牙咧嘴。   “我昨个说的都是屁话,我他娘的是这个意思!”   “难道在你眼里,我是个为了区区歉意就随意与人掏心掏肺的傻子!我要不是心里头喜欢死了,我管你还生不生气!”   “你,你说你堂堂一个掌门,遇着啥事净会小肚鸡肠,蛮横霸道,还动不动就误解人,你除了长得好看——”   说到这厉执却忽然卡壳,停顿稍许,指着司劫不甘心地又补充一句:“除了身手了得!”   “……除了待我好!”   “够义气!”   “鸟也大——”   “……”   对上司劫一阵复杂的神情,厉执也发觉哪里不太对劲,戛然住了嘴。   可又觉得实属憋闷,想到司劫这一路连碰都不让他碰一下,心一横,猛地朝司劫出掌,吓得其他金楼弟子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结果眼花缭乱中又见厉执强行按住司劫未受伤的半边身子,仗着司劫明显放水,在司劫脸上吧唧吧唧亲几口,亲完就跑。   66.靳离   厉执一溜小跑冲进张牙舞爪的洞口,确实没有人敢将他拦下,只不过他一边摁着砰砰的心跳一边难免可惜地想,方才亲得太快,都没来得及细细感受他这颗硬邦邦的仙果又变成了什么味道。   而他余光往后瞄了一眼,脚步又稍微放慢,等了半晌,见司劫仍未跟进来,前一刻还有如千军万马奔腾过境的心脏忽地平息,脸上竟再也挂不住,嘴角都耷拉下去,垂头丧气地想,司劫这回真是铁了心不愿意与他再交好。   奈何他眼下还有要紧事需办,他只得暂且压下心中空寂,不再犹豫地独自往里走去。   心下微沉地仔细打量周围,厉执发现这山洞的石壁上尽是呼之欲出的牛鬼神蛇,莫名给人强烈压迫的感觉,不过那上面极为稀有名贵的颜料以及到处镶金嵌玉的做派倒十分附和金楼的财大气粗,想不到这专门用来囚禁人的地方都如此阔绰,他踏着脚底寒气逼人的石板,神色变得凝重。   忽明忽暗的烛火被偶尔吹袭的阴风化开,洞内分明极为开阔,却越往里走气息越发压抑。厉执一步步小心向前,不出片刻,便到了距离尽头不远的地方。   哗啦啦的铁链晃动声音不算意外地传来,厉执皱眉望去,果然看到前方手脚均被束缚的身影,随着距离拉近,那身影回过头,灼热的视线投了厉执满身。   “小锦鲤。”眼看靳离瞪着他不说话,厉执率先开了口。   便是这一声低唤,仿佛有汹涌的溯流刹那间将他们卷回当年,偌大的九极教中,厉执每日无聊了,便去纠缠三途宫的这四位护法。   说起来,老大沈悍看似最为凶戾,却是待他最具耐心的一个,无论厉执提出在他看来多么幼稚的问题,他都能一一给与回应,所以厉执与沈悍待在一起的时间,是四人里最多的,这也是为何厉执最初听说被抓之人是沈悍,情绪会那般不定。   而鬼老二名为楚钺,性子却要冷僻无情得多,一直独来独往,在他的眼里,除了教主厉白儿,便只有他饲养多年的一只大山魈,且传说他有个极其瘆人的嗜好,习惯在杀人之后坐在尸体一旁边吃边与尸体聊天,直到吃饱喝足,他的大山魈也将那死人的脑浆吮净,才会离开。所以他算是四鬼中厉执最不怎么敢招惹的一个。   鬼老三伏寒则脾气火爆,也是四鬼里头唯一的地坤,据说年轻时与沈悍有过过节,几乎每回与沈悍见面都要干上一仗,倒是都能打赢——自然是由于沈悍让着他。厉执很好奇他们之间的恩怨,旁敲侧击过很多次,却一个字都没打听出来,不过伏寒总要比楚钺好相处一些,厉执便经常跟着他无法无天地闹腾。   至于这年纪最轻的靳离,其实是伏寒入教时便一同带进来的小徒弟,据说是伏寒早年从虎嘴里救下来的娃娃,从此便拜他为师,只年长厉执几岁,因而厉执与靳离相处的时间也不算少。   只是厉执还记得,靳离由于小时候险些命丧虎口而惊吓过度,胆子一直很小,遇到事情动辄就要被刺激得崩溃流泪,就连他每次杀了人,也都要哭上一会儿,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与死人之间有多么深厚的情义。所以他的双目总是红红的,在晶莹无害之下极深的隐藏杀机。   然而此时此刻,厉执努力在他的眼底寻找记忆中的一点影子,却除了眉目间那多出来与沈悍酷似的一道狰狞疤痕,再看不出一丝旧时的模样。   他依旧目光如炬地与厉执对视,像是要将厉执穿透,厉执隐约猜到他在确定什么,便也不语,直到他眸底逐渐黯淡,终于开了口。   一别多年,语气已然不似原本的热忱。   “你为何要与他结契,又成了天墟的人。”却是直截了当。   厉执闻言没有太多意外,他这两日都以霁月道长的身份出现,即使枯花已解,也没必要再动用内力掩藏他是地坤一事,他与司劫的关系,自是能够被他觉出来。   “你先同我讲明这段时间发生的一切,我就告诉你。”厉执也不与他多言,笃定说道。   “我没什么可讲的,就如你所见,为替我教复仇杀了他们几个小喽啰,一时疏忽罢了。”   “你与我都不肯说实话了?”   “……”   “你可知道,我这些年一直躲在哪里?”厉执问道。   果然,眼见靳离脸上出现少许迟疑,厉执更加确信了心中的猜想。   “我与你第一次杀死的那一对夫妻,就住同村。”厉执说着,紧盯靳离震惊的面容,继续道,“而且你杀了他们那天夜里,我正巧也去过他们家里,偏赶在我前脚离开之后。”   “若不是司掌门,兴许现今仍被当做凶手之人,便是我。”   靳离怔愣的眼神猝然一紧:“我不知道——”   “我当然知道你不知情,因为指使你去杀人的人,刻意对你隐瞒了这些事情,”厉执又毫不犹豫道,“且我听说你被抓的原因,是肖青山散布了我重现江湖已经落网的消息,你为了救我,才落入陷阱。”   “所以你自是不晓得我的去处,否则一听便是假消息,怎么可能自投罗网?”   “……”短短片刻,靳离脸上曾极力营造的面具已是出现缝隙,他不可置信地想着厉执的话,嘴角颤动着一时说不出话来。   “你背后那人,既然能查出那对夫妻曾是金楼的人,也定然早已盯上了我,可他不告诉你我的事情,就是在利用你!”   “因为我一旦知晓你被抓住,一定会来救你。”   “可惜他没想到你脸上这道疤,被有些人误会成了鬼老大,而我心知鬼老大早就死了,很可能会意识到这是引我入局的圈套。”   “为了避免我无动于衷,又有杀手假冒他人故意接近我,趁我不防给我种下枯花,所以我不得不前来金楼求取解药。”   “巧合的是,五派对于你的处置,也设在金楼,如果我没猜错,就连你昨日突然逃了出来,让我恰好见到你,也是你背后之人一手操控,对不对?”   “……”靳离听厉执一口气将所有蹊跷摆在他的面前,思绪急急转动之余,表情呆滞,显然已是听进了七八分。   “我唯一想不通的,是那人为什么要拼尽全力让我再卷进这些是非,到底对他有什么好处。只有你告诉我他究竟是谁,我才能猜出一二。”   “所以你现在,还不肯说出他是谁么?”   “……我不知道。”   谁知最后,靳离停顿许久,只颓然吐出这几个字。   “我没有见过他的样子,”他这时又看向厉执,讷讷开口,“他找到我的时候,戴着一张鬼脸面具,只问我想不想替我师父报仇……”   “鬼脸面具?”厉执神色一凛,“什么模样?”   说着,他左右看着,没有找到合适的东西,干脆迫不及待咬破指尖,以鲜血在地上迅速比划,凭着记忆描了个十分简陋的轮廓。   “你,你也见过他?”   而靳离这句充满愕然的反问无不说明,厉执所想不错。   那人……竟然来自鬼头寨。   或者说,就隐藏在鬼头寨。   ——是军师!一定是他怂恿的老大!   ——我没记错的话,他前不久出了趟远门。   ——他回来了!他回来吃老大的喜酒!没错……就是他……自打他一进山寨就唬得老大团团转……什么都听他的!   莫名地,厉执耳边响起尉迟慎那时与山匪的对话,心内豁然翻涌,虽然目前的线索还并不能完全确认,但直觉告诉他,那鬼头寨的神秘军师,存在极大的问题。   “无论如何,你走吧。”   就在厉执努力想要再忆起是否还有其他被忽略之处时,却听靳离忽地又道:“我不用你救,你现今既然有了新的身份,的确不必再卷入这些陈年旧事。”   “怪就怪我报仇心切,活该遭人利用。”   “你只要告诉我,你与他结契,是他仗着天乾信香逼迫你,还是你自愿——”   “放屁。”厉执不假思索打断他,随即迎着靳离诧异的神情,“我先前以为你是不知受何蛊惑,所做一切都是在为九极教报仇,才杀了那些人,但你若是为你师父,你根本就杀错了!”   “什么?”   “他们不过是曾经参与围剿的边缘弟子,真正害死鬼老大和你师父的……”   然而厉执说到这,却是眼前微微恍然,突然没了声响。   “是谁?”靳离凝眉问道。   “……”   厉执停顿半晌,最终只低声道:“等你出去,我再告诉你。”   说着,下定决心般,厉执低头转向将靳离手脚缚住的铁锁,只见长长的链条一直延伸在他身后石壁,看起来倒不如想象中坚固,想摆脱似乎并不算难。   心下想着,厉执已经毫不犹豫地伸手过去:“我先助你松了这个,但你不要立刻离开,不然会连累司掌门——”   “别动!”   原本陷入一阵失神的靳离猛地大喝,却仍晚了一步,厉执掌心已将其牢牢握住。   --------------------   想不到叭hhh荔枝的那啥要提前啦!   67.贪图   一刹那间,透入骨髓的压迫感顺着厉执的掌心直穿他四肢百骸,仿佛无数道利刃将他猝然撕破,又被看不见的一股强鸷力量严严实实包裹起来,捣成令人窒息的泥泞,他想要大喊,可连声音都被湮没在无法挣脱的黑暗深渊,只能任由怒吼的巨兽捏扁揉圆,如一块皱巴巴的破布时而在黄沙滚滚的戈壁滩上被烈日拷打,时而又被冲入凶猛寒冷的洪流,总之他不是他,而是被完全掌控和碾踏的蝼蚁。   靳离已然强行掰开厉执骨节发白的手指,可厉执脸上神情仍是压抑过度的恍惚,冷汗流过紧抿到发颤的嘴角,双目用力圆瞪,隔了许久,才在靳离的呼唤中微微缓过几丝意识,涣散的目光终是逐渐收拢。   “啥,啥玩意……”   而厉执一张开嘴,只觉喉咙干涸,声音嘶哑不堪,甚至传来被刀子割过般的剧痛。   “这是摧心锁。”靳离心有余悸地看着厉执。   摧心锁?   厉执闻言猛然一怔,很快意识到什么,不可置信地又一次看向靳离手脚间的锁链。   那锁链无论怎么看都平平无奇,他着实想不到会是那般稀有的物件,也幸亏靳离反应迅速,否则还不知要发生何事。   而心下震撼,厉执自是听说过关于这玩意的来历。   简单来讲,就是一种可以克制乾阳的罕见之物。   据说是将上百种专门用来压制天乾的毒素凝入铁链当中,无论再强大的天乾,一旦碰触此物,便会犹如困兽而无法释放其信香,尤其像这般长时间地被束缚,既可稳妥地防止被囚之人利用信香挣脱,更能够慢慢卸去其全身力气。   其实与江如算那取他人信香为己用的掌法有异曲同工之处,都是利用不属于自己的能力对他人施压,只不过摧心锁的力道更加凶横,且作为死物使用也避免了与自身信香发生冲突而像江如算一般走火入魔,更为万无一失。   当然,若非是技艺顶级精湛的铁匠,根本无人能够成功躲过炼制过程中的种种凶险,贸然尝试反而会危及自身性命,因此世间少有类似成品,也算极为珍贵。   厉执心觉自己确实有些冒进,这金楼四处堆金积玉,到了这种地方更不可能出现太过寻常的俗物,他早该有所防备。   “那你现在可还好?”厉执搓着仍感到阵阵发麻的掌心,不由问向靳离。   靳离摇摇头:“我是天乾,最多不能使用信香罢了,也是昨日逃跑之后他们才给我用了这个,时间不长,还不至于力气尽失。”   “反而是你,”靳离看着厉执在烛光映照下依旧惨白的脸色,“你一个地坤,碰了它只会比我痛苦百倍,这不是你能承受的东西。”   厉执讪讪地垂眸又揉了揉方才瞬时软下的双腿,硬憋了口气从地上站起来,心中却是越想越不甘。   只停顿片刻,他蓦地抬眼,紧盯靳离与石壁中间的长长一截链条,深深呼吸,这一回几乎将所有内力凝聚于掌心,在靳离并不抱希望的视线之下隔空遽然出掌,疾驰的掌风犹如一道可毁天灭地的霹雳,威力四溅,直将那链条劈得不住颤动,好似下一刻便会不堪重创而断裂。若是寻常人受他这么一掌,早就身首异处。   可惜半晌过后,待石壁间飞扬的尘土散去,那摧心锁竟毫无破损,连一丝痕迹都不曾留下。   厉执心下发凉地看了看,咬牙便又抬手,谁料就在他欲再尝试之时,伴随靳离低声阻止,他忽然面露错愕地停在原处。   却不是由于靳离。   “你怎么了?”   紧接着,靳离显然也发现了异常,看着厉执陡然变化的神色,皱眉问道。   (此处省略600字)   不行。   汗津津的额前乱发抵上布满狰狞神像的石壁,厉执一拳狠狠下去,以这在他看来仍微乎其微的痛楚唤回少许神思。   他不能现在去找他。   他难捱地想着,若是他们两情相悦便罢了,可如今司劫不信他的真心,也并未与他和好,他这么去找他,那与之前都有何区别?他把他当成什么了?   像是陷入解不开的困境,对司劫的心意再舍不得有半分蒙尘,厉执半张脸都贴上冰凉的石壁,大口喘息地安慰自己,他就像以往那样忍一忍,也能过去。   便在这决堤的情欲接二连三将他浸透,他除了潜意识里依旧不肯让信香泄露,脑中不能控制地一点点变得浑浊模糊,什么都看不清,也听不见之际,若有似无的清冽气息竟然由远及近,不出稍许,便已来势汹汹地将他笼罩。   情绪稍微得到安抚,心中不免惊讶司劫原来并没有离开,却也不确定是不是在做梦,厉执只说什么都不肯起身,越是觉得司劫靠近,他抗拒得越是激烈,死都不入司劫的怀抱。   直到最后被不客气地拦腰扛上肩头,他绝望地抓着司劫挺拔的腰身,甚至带了哭腔,急切又无奈地哑声解释。(此处省略15个字)   68.夫妻   司劫一直没有开口,只以未受伤的手臂将厉执牢牢钳制在肩膀,飞起的云袍翻涌,踏过被寒风摇撼的枝叶,如一道疾闪的霜影,眨眼功夫,便来到厉执枯花发作之时曾停留的房前。空气中无法忽视的霸道信香引得众多金楼弟子仰头看去,恰好见到云层缝隙迸射的万簇朝霞洒落司劫满身,皑皑霜雪染上金光,仿佛傲然挺立的神祇,大步踏入被猛然掀开的房间。   只一刹那,劲风带动着门窗又闭紧,发出巨大的声响,与此同时,令人头皮发紧的强厚内力凝成磅礴的气浪向四周倏地冲散而去,百尺之内彻底被浓烈的震慑气息所占据,没有一人胆敢靠近。   充斥在耳边隆隆的风声戛然而止,厉执还没能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处,只觉滚烫的岩浆已然代替鲜血在他体内疯狂席卷,仿佛能听见骨骼被烧灼发出的噼啪脆响,将五脏六腑都沥干,汗水悉数渗出皮肤,汩汩流淌着与身下湿腻相融,整个人都湿了个通透。   “咣当”一声,司劫将他扔在金楼奢华的沉香木床间,力度不轻,眸底向来沉静的深潭此刻波澜汹涌,单手便去解厉执的狼狈不堪的袍子。   厉执却顾不得磕到床柱的脑袋,软手软脚地拱着就要爬起来,他满脑子仍是不能糟蹋了他对司劫的一片心意,绝不愿意再把司劫仅仅当作泄欲的对象。   (此处省略3820字)   69.怀了   司劫自然知道。   毕竟七年前厉执初分化的第一场情汛,便与司劫在山洞里足足纠缠了一连七日。而那时的厉执刚刚经历九极教变故,整个人精神恍惚,几乎完全沦陷在疯狂的欲望,除了带着极度愤恨的索求再无其他,更不论体会了多少次巅峰,通红的眼底都只剩铺天盖地的痛苦和绝望。   至于司劫,闭关遭到打断,经脉逆行,重创之下又在厉执浓烈的地坤信香中无法自控,由着厉执肆意折腾,二人皆是浑浑噩噩,七日算起来其实不短的时间,竟就如一场与世隔绝的春梦,外头翻天覆地,而狭小的山洞里,只有他们二人。   厉执的身上究竟发生过什么,司劫并不知情,他记得的无非是掺着极度悲戚的缱绻中,厉执双目被斑驳的血污染透,却始终不肯掉落的泪。   他那时唯一的想法,是有朝一日,定要让他那一滴泪能够随心所欲地落下。   “司掌门……”   只眯了不到半个时辰,厉执酸涩的眼睛一睁开,看见的便是如削葱根的指尖正自他眼角轻轻拂开,意识显然还不怎么清晰,他哑声嘟囔着,视线紧随司劫手指,在隐入袖袍之前伸手将其抓住。   掌心传来可靠的温度,厉执以另一手又覆上去,像是捧着什么宝物一般抵在胸口,飞散的思绪逐渐聚拢,目光越来越清亮,俨然已经记起先前的一切。   他难得不作声地仰躺了几许,才转向身旁静坐的司劫。   “你真的不生我的气了?”   情汛凶猛时他只顾着高兴,可等那一波潮水暂时退却,他思来想去,只担心司劫不过是为了一时同情,毕竟他弄得那么一副狼狈模样,以司劫的性子,不可能视而不见。   “你跟我,到底是灵肉合一的苟合,还是……只为了助我度过情期?”于是厉执又问道。   司劫闻言眸色闪烁,像是意欲收回被厉执紧捧的手掌,奈何厉执死死抓着,无论如何都不肯撒开。   “你果然还是不相信我?”眼看司劫不说话,厉执心下紧张,猛地掀了被褥起身,“要不我给你发誓——”   不等说完,司劫已趁他力道松懈摆脱钳制,伸手按下他光溜溜便要起誓的滑稽手势,低沉开口。   “是灵肉合一,但不是苟合。”   “……”   厉执定定看了他半晌,悬起的心稍微放下,显然明白了他的意思,只觉司劫面无表情纠正他措辞的面容实在令人着迷。   “但你可知我最初为何心有怒气?”却见司劫又突然反问。   “最初?”厉执一愣,对上司劫幽深的视线,“因为我故意歪曲了你的关心?”   “此事我也有责任,我不该斥你是任意妄为。”   厉执闻言更是愣住,从没想过司劫会与他如此自省,且一语中的。这自是说明……司劫在被他气跑之后,也与他一样,将他们争吵的内容重新想过了几遍。   只不过看司劫的神情,他刚刚问的“最初”似乎并非为他们这一番争执,厉执又认真想了想,努力往前回忆着,终是说道:“那你是指……我与那擎山的碎嘴子比试一事?”   虽然厉执的心情是自从遇到靳离才有了变化,但确实,在这之前,他们之间的矛盾已经种下,所以司劫才会那样不客气地指责他,也激出了他的逆反心理,愈演愈烈。   只见司劫不语,但看着厉执的眸色更深了些,厉执心知自己这回问的没错了。   “关于那件事,你是不是觉得是我过于冲动,非要豁出性命与不相关的人争个虚名……”厉执难免心有失落地讷讷道,“我其实是因为……”   不想给你丢人。   然而厉执却说不出口,因为他后来早已醒悟,司劫能为了他毁掉夕照台,便是根本不在意这些,他又何必再把缘由扯到他的身上。   他便话锋一转,换了个说法:“我既然假扮了你师弟,一举一动总得顾及着你师弟的性情,要不然给你师弟留下啥污名咋办?毕竟……你的霁月师弟对外还是你的道侣……”   连他自己都没注意到,他说这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嘴巴是撇着的。   司劫倒是给他看得一清二楚。   不知是否自己眼花,厉执仿佛看到司劫嘴角微抿,极力克制什么的样子,很快又恢复了原本的镇静。   “你如何确定,我师弟是怎样的人?”   “我自是没有你了解,”厉执酸意更甚,干脆低下头,一下下抠挠着脚底儿,“但不用想都能猜到,肯定不是我这副德行。”   “为什么?”谁知司劫竟又顺着他问道。   厉执皱眉,被问烦了:“哪有为什么?你自己的师弟你还不知道为什么。”   “……”   结果司劫沉默片刻,厉执以为自己的态度过于差劲又惹了他不开心,赶紧拍了下嘴:“我,我对你师弟可没有意见——”   “有也无妨,”却听司劫忽地开了口,“我问你那个问题,并非是问责,正是想告诉你,你大可不必被这身份束缚。”   “你需记住,再做任何事,都只问你的本心,你是什么样的人,我师弟便也一样。”   “啊?”厉执被他说懵了,“我和你师弟很像?”   “……算是。”   结果厉执听了司劫这模棱两可的答复,犹豫片晌,终是没能忍住:“那你该不会是求而不得,拿我当你师弟来操吧?”   “……”   感受到司劫陡然凌厉的神色,厉执又拍了拍嘴:“呸呸呸——唔!”   原是手被司劫握住,厉执脑袋微仰,便迎上了司劫突如其来的一吻。   情期初到,司劫这一吻虽说带了惩治的味道,但也无疑让厉执才消退的欲望轻易重聚,想到待会儿还有重要之事要办,厉执只得强行推了推司劫,也不知在安慰谁,含糊不清道:“司掌门,咱们夜里长呢,不急,不急。”   说完,厉执见司劫果真松开了他,摸着肿胀发麻的唇角乐了乐,这两日的惨淡愁云已然一扫而光。   “我就知道,司掌门心胸非常人一般豁达,不愧是肚子里能容人的真正侠士。”   “……”司劫神情复杂地接下他这诚恳至极的夸赞,隔了许久,才轻轻道,“我其实并不如你。”   只可惜司劫的话外之意过于深邃,以厉执眼下的状态,根本无法理解。   厉执只在司劫话落后愣了愣,随即忽地想到什么,不可置信地瞪着司劫,那眼神十分露骨,看得司劫不由也凝重些许,误以为他竟是听懂了。   便见厉执下一刻在自己仍未着寸缕的结实小腹上来回摩挲几下,讪讪道:“谁让你给我灌这老些进来……又整怀了可不怨我……”   “……”不待他话音落下,司劫蓦地起身,“走吧,时辰到了。”   70.受损   司劫俨然不愿就怀孕一事交谈下去,厉执看他对此避如蛇蝎的模样,只心里纳闷他先挑的头咋还不好意思了,再没有多想,手脚利落地将司劫替他备好的干爽衣物穿好,紧随司劫走出房间。   “司掌门,”房外劲风扑面吹过,厉执边走边将袖口贴在鼻子底下用力嗅了嗅,挺新鲜道,“这上面都是你的味儿。”   司劫瞄他一眼,并没有回答。   厉执便又低头扯着袍子四处闻了个遍,脸上因情期而一直未退的红潮更深,像是熟透了的果子,正欲再开口询问,这时看到前方来来往往的金楼弟子,目光一怔。   只见这些弟子一个个朝着司劫行礼,却皆是战战兢兢,一双眼睛紧盯脚尖,头都不抬一下,视线更不曾往厉执的方向挪动半分,匆匆拱了手,逃似地离开。   诧异地思忖稍许,厉执猜到众人忌惮的应是他身上充斥的天乾信香,不由放慢脚步:“我不然还是把这身换了——”   “不用,”司劫却按住他,语气笃定,“非礼勿视。”   厉执闻言震惊侧头,发髻后的飘带都甩起来,随风飞扬着,瞠目结舌间,总算是明白了,司劫原来是故意的?   由于身处情期,为避免一些可能发生的麻烦,厉执已然像往常一般以内力将自身气息悉数压制,便也只能连同司劫留在他体内的味道一并遮掩,所以司劫才又给他备了这身浸满信香的衣物,就是为了……彻底杜绝其他天乾盯上他?   可是,这难道不是更他娘的此地无银吗?   “就算隐去地坤气味,他们也经不起你现今这般模样。”像是看透了厉执所想,司劫盯着他红扑扑的脸,淡淡补充一句。   ——别再离他太近,他禁不起你引诱。   于是极为耳熟的句式瞬时自厉执脑中回响,是他随口夸了曲锍一声“可爱”,司劫便气势汹汹追赶他一路,鞋都给他追丢了一只,之后与他解释的话。   厉执那时只觉司劫这人怕是有病,幼稚,无理取闹。谁想到不过时隔一月,他眼下再听这相似的话从司劫口中说出来,却是在仍旧难以苟同之余,心底更生出一股仿若沾了糖霜的窃喜,像他最喜食的糖藕片,一口咬下去,丝丝拉拉的,越嚼越甜。   厉执难得不再反驳,安安静静跟着司劫大步往前,心想司劫分明自己长得如花似玉,竟整日担心他这么个又穷又糙的臭老爷们遭人惦记,这大概就是,喜欢极了,连屁都香。   不知不觉,二人已经再次来到距离关押靳离的山洞不远的地方,此刻众派全部聚集于寒潭边上,见司劫过来,纷纷让开道路。   厉执粗略扫了一下,与尉迟慎站在一起的两人,其中一个是神酒坊主肖青山,另外一个中年男子则应为擎山掌门,兴许由于他那叫魏锋的弟子闹出了一出风波,看向厉执的眼神极为凝重,碍于司劫的信香,又很快移开。   厉执不管他,正纳闷一会儿是否所有人都需施展轻功过去对面山洞,那场面多少有些诡异,却见司劫一到,守在寒潭边缘的几名金楼弟子立刻接收到尉迟慎的示意,互看了看,蓦地飞身而起,玄金的袍角翻动,阳光下宛如金翅鹏鸟,身手繁复却敏捷,不停变幻列阵地自潭水上方踏过,水花四溅,寒气逼人,看得人眼花缭乱。   厉执眯眼仔细观望,忽地注意到那潭水下方竟是隐约能看出些许石塔的轮廓,这才意识到潭底怕是藏了什么机关,而这些弟子花里胡哨的举动则正是为了将其启动。   果不其然,随着最后一名弟子挥剑落定于一方石塔,整个潭水水面竟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下降,伴随一阵喀拉拉的刺耳声响过后,潭水已是陷落有一人之高,而八座石塔完全展露,石塔中央是一块巨大的圆形石台,原本空荡荡的石台又忽地从中心向四周打开,众目之下,自石台底部慢慢升起一座石山。   一个人影被吊挂在石山壁上,双臂间依旧紧束那乌黑压抑的摧心锁,正是靳离。   不敢相信对面的山洞竟与潭底相通,而这寒潭原来便是此次除魔大会举行之地,厉执神色微敛,死死盯着垂头不肯与自己有任何眼神交流的靳离。   “司掌门,”肖青山已先上来道,“这魔教余孽肆意残害金楼与神酒两派弟子,为不失偏颇,我们两派只做旁观,按照我等先前的决议,便由擎山魏渊淳魏掌门来主持除魔过程,司掌门在此作审。”   而他说话间,身旁尉迟慎显然是唯一一个顶着司劫的信香毫无顾忌打量厉执的人,厉执被他那阴恻恻的目光看得皱眉,从靳离身上收回视线,冷笑一声:“有事?”   不料尉迟慎果真开口,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霁月道长可认得这魔教?”   “不认得。”   “是么?听闻道长不久之前来过——”   “此处僻静,最适合解决夫妻不和,想必你那些弟子也告诉你了,我与司掌门曾大吵一架,咋的,还想打听细节?”厉执理直气壮道。   “……”尉迟慎看了看他,眸色阴沉无底,半晌又道,“我只是提醒道长,身为地坤,被我的摧心锁所伤……内腔极易受损。”   厉执眉头一紧,惊诧他竟连他碰过摧心锁都可以看出来之余,不由对他后面的话产生些许疑惑。   “啥意思……”   “内腔于地坤最重要之事,自是孕子。”尉迟慎意味深长般说完,像是不经意又看一眼厉执旁边的司劫,便转了身,负手朝寒潭中央看去,明显不打算再作谈论。   厉执却心下震惊,他竟不知道那破锁链子还有这股后劲?   便在司劫与肖青山结束谈话之后,他跟随司劫往主位走去,想到他先前还与司劫提起的话茬,强行压下心内细微的不宁。   而这时,他突然听到头顶飘来淡然的一声。   “不用在意。”   厉执猛地抬头,正看见司劫对此并没有丝毫意外的侧脸。   71.令牌   辰时已过,水面蓦地狂风大作,云层变得一片乌灰,日头不知何时隐没,远处群山空濛,眨眼间天色竟是变了。   厉执心知尉迟慎在这档口同自己说那一番话定然没存什么好心,他着实没必要放在心上,只是他没想到的是,司劫原来一早就了解此事。   怪不得他与他说那番话,他会刻意回避。   心内莫名又有些茫然,虽说厉执本来也不曾真的打算自己肚子再被搞大,当初怀着厉狗蛋东躲西藏又如坐针毡的难熬滋味实在让他至今都记忆犹新。但是不想和不能,还是有区别的,如果仍有余地,他自是希望可以有所选择。   且他年少闲来无事,听沈悍给他讲过的大多数故事里,那些寻常人家的天乾,无不希望自己的地坤能够为其孕育子嗣,一家人其乐融融,兄弟姐妹,热闹非凡。   所以尉迟慎既然只称容易受损,并没有将话说绝,他觉得自己倒不一定就那么倒霉,就算是,也总能找到解决办法。   可他此刻看着司劫的神情,不知是错觉还是其他,只见司劫风轻云淡的眼底,似是当真对这件事毫无留恋,甚至是……   “你那处并无大碍,不过,也不必再要。”   是抗拒的。   司劫后一句果决干脆的话语落下,与厉执心中原本还有些迟疑的猜想骤然重叠,竟叫厉执紧跟着的步伐一滞,距离立于主位的司劫仅相隔一尺,却一时难以向前。   即使无碍……也不必再要,是啥意思?   厉执想不通,正出神片晌,视线无意中又落上不远处的尉迟慎,对方分明未有任何动作,但厉执就是能够感觉得出,他一直在注意着他与司劫的一举一动。   眉头紧蹙,厉执想了想,终是靠近司劫站妥。   与尉迟慎不过见了寥寥几面,厉执几乎能够断定,这人确实就如传闻中一般,性情乖戾,城府极深,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因而他决计不会是晏琇轻易便能寻得靠山之人,到底是谁先对谁出了手,还需另当别论,而他一面将晏琇身心都践踏于脚下,一面又偏要将晏琇留在身边,必定另有所图。   细想他方才所讲的话,就算暂时想不到他意欲为何,厉执也不可能平白叫他看去笑话。   于是强迫自己暂且放下司劫的话,厉执重新将精力集中在了靳离的身上。   便听那被委以主持任务的擎山掌门魏渊淳此时已然说完了冗长无意义的开场,开始进入正题。   “此人乃三途四鬼之一,手上沾满鲜血,魔教覆灭后侥幸逃脱,却依旧不知悔改,作恶多端,必须除之以慰两派被害弟子的在天亡灵。”   “现今便按照江湖规矩,哪位侠士接到苍生令,此次除鬼就由谁来亲自执行!”   魏渊淳声如洪钟的又一番话落,岸边立刻传来窃窃私语,各派弟子脸上多是难掩兴奋之意,跃跃欲试着,只盼自己被苍生令选中,那于个人来讲可是莫大的荣幸,不仅能手刃魔头,在本门的地位也将得到极大的提升。   至于苍生令,顾名思义,是一块以松木打造的令牌,“苍生”二字笔势豪纵,遒劲有力,并有一道血痕从字间飞溅而过,猩红果决,意寓“为苍生而诛”。   眼下,苍生令则由主持魏渊淳以其掌风猝然向高空掷出,算作一问天,在场众人趁此时机可凭借心中对令牌所落之处的估量而相互切磋,占据最想要的位置,待令牌下坠之时,绝不可再动弹半步,此为二问地,接下来,便看令牌最终落于谁手,谁就是苍生令的所选者。   却就在那苍生令被魏渊淳举起以示众人的瞬间,站在司劫身旁的厉执看清令牌的模样,面色陡然一暗,眸底波澜四起,竟是寒光闪动,映出咄咄逼人的杀机。   ——晏大侠,快杀了她!   ——杀了厉白儿和那小魔头,这次定要为江湖除害!   ——铲除魔教,拯救苍生!   思绪恍惚间回到七年之前,目之所及肝髓流野,厉执耳边充斥鬼哭狼嚎般的尖利呼声,两道纠缠不休的身影殊死拼杀,朔风诡谲,剑影飞霜,他看不清他们究竟是谁,只觉心脏撕搅,有如被万千虫蛇啃噬,而他一动也不能动,彷徨无望中,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二人最终同归于尽,听见长剑穿透血肉发出沉闷的裂帛之响,飞针游走在骨骼间猝然绞紧,刺耳的叫好声里,二人双双坠落,再无声息。   娘。   他那时张着嘴,也不知是否叫出声音,却茫然地听见“当啷”一声脆响,讷讷看去,便看到另一人血肉模糊的掌心无力垂下,紧握已久的令牌滚落,入眼,即是“苍生”。   原来,那便是苍生令。   能叫曾经相爱的两人,恨不能互相挫骨扬灰的东西。   记忆的漩涡飞速卷过,最后悉数化作齑粉随风飘洒,厉执又站在金楼寒潭之上,面容从未有过的冷冽。   他少时并不明白一块小小的牌子代表什么,更不知晏惊河何故临死都要攥着它。   而时隔七年,他如今乍然得知它所承载的意义,只觉满目荒唐可笑,忍不住地想,难不成……当时晏惊河也是被这样“荣幸”地选出来,与厉白儿决一死战的?   尘封的怨恨被一刹那撕开,曾被他刻意掩埋的锋利碎片从深渊底下翻涌而出,带着抹不掉的斑斑血迹,他一时忘了自己现今为何会站在这里,眼前都是蔓延的血色,仅剩唯一的念头。   今日就要毁了这狗屁的苍生令,谁敢阻拦,他就杀谁。   却在厉执双眼迸出毫不掩饰的杀意,死死盯住魏渊淳掌中令牌,袖口三枚飞针竟已蓄势待发之际,冰凉的指尖倏然被轻轻握住。   --------------------   这里叨叨两句,解释一下荔枝对孩子的执念,其实有两个原因,一个算是少年时的遗憾和憧憬吧,另一个在他看来,狗蛋是他自己瞒着四姐生下来的,当然了四姐也是喜欢狗蛋的,但荔枝现在才和四姐互通心意,生平第一次尝到情爱,就是性子再糙也会控制不住多想,潜意识里其实是不确定四姐到底愿不愿意和他这样的人有孩子的,所以可能会在意一些,偏偏两个人在表达上都有些缺陷,也会有一言不合大打出手的情况,当然了一旦明白过来四姐的心思荔枝立刻就会软乎乎了( )   72.示好   覆在指尖的力道并非多么强劲,如果厉执想,可以轻易挣脱。然而对方掌心融融的温度与四周寒气相抵,叫厉执下意识地犹豫稍许。   便在此刻,苍生令已被魏渊淳猛然掷向高空,霎时间风起云涌,除了少数对此没什么兴趣的弟子选择静默不动,其余众人皆是飞身而出,纷纷亮出本门绝学,互不相让,拼力夺取最有可能接到苍生令的位置。   刀剑碰撞发出叮当声响,厉执眼底映出一个个斗志昂扬的身影,他眨了眨眼,像是才回过神来,越过繁乱的打斗,重新看清寒潭中心仿若一座孤岛的石山。   “那不过一块令牌,就算毁掉,也不能改变什么。”   头脑才有几分清醒,耳边又传来低沉的话语,笃定却柔软,与指尖的触感相应,拂过厉执遍布荆棘的内心。   确实说的没错,晏惊河与厉白儿早就死了,九极教也已烟消云散,真正导致这一切的,岂会只是一块小小的令牌。   他方才突然险些失去理智,只不过是搁浅已久的怨恨毫无防备地被那令牌挑起,他一时想不出,究竟要如何才能将翻腾的恨意尽数发泄出来。   而激烈的情绪一旦稍微平复,厉执立刻心如明镜,更记起了他眼下为何而来,又与谁站在一起。   “嗤。”   袖间飞针却并未马上收回,厉执更没有转头去迎合司劫的视线,只目不斜视,不甘心地发出一声冷哼。   说好的谁阻拦他,他就杀谁,偏偏这个杀不赢,也舍不得,他总得先自我消解一番。   更何况,他现今心里头还堵着另一块小疙瘩。   谁知就在厉执再次紧盯苍生令消失的方向,却听司劫又开了口,语气平静,仿佛不曾看见他气赳赳的神情一般。   “被苍生令选中之人,除去手刃魔头,还可以得一次江湖特赦,日后若犯了错,示其程度,从轻处置。”   什么?   厉执心思一转,明显将司劫的提醒听了进去,心叹那东西怪不得这般抢手之余,第一反应自然是也要加入争夺之中。   却不等动作,他转念一想,又觉得有些不妥。   他就算抢到了,按理说也不可能特赦到靳离的头上,否则当初晏惊河哪里会到了与厉白儿同归于尽的地步?   那他现在抢它有何用?   “待令牌坠落之时,所有人再不能离开脚下位置。”而毫无波澜的声音继续传入他的耳内,像细腻的沙流,“但规则里从未说,不可以借助其他外力,在无人察觉之下,干涉令牌到达最合适的落处。”   “……”   停顿片刻,厉执神色蓦地变化,不可置信地看向司劫,显然抓住了这句话中至关重要的一点,却又不太确定是否真如自己所想的那样。   可惜司劫说完,这次却是换他再不看厉执一眼,只嘴角紧抿着平视前方。   心觉自己方才不该与司劫那般小气巴拉,但厉执已然顾不得再说什么,眼见一道渺小的影子正自云端忽然闪现,正是那飞回的令牌。   长哨响起,这是在警告众人不可再轻举妄动,需保持在原地等待令牌落下。   便在所有人的精力都凝聚于那不断下坠的令牌,岸边猝然刮起一阵烈风,枝头不算茂密的黄叶被狂卷着飞舞,叶片干巴巴,有如锋利的刀刃,沙沙的响动充斥耳膜。   与此同时,厉执指尖寒光一闪,一枚飞针顷刻而出,在漫天落叶里疾速穿梭,直奔那块风中摇晃的暗影。   待风声终于平息,只听令牌落地的一声细微脆响,众人紧张看去,皆是满脸愕然,连空气都快要凝固。   厉执也伸长脖子眯眼细看,心下却一喜,只见那令牌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了靳离的脚边。   这便是方才司劫与他说那一番话之后,他能想出来的,令牌最合适的落处。   厉执急忙偷瞄司劫的表情,见他眸色平常,并没有任何起伏,心知自己应是猜对了他的意思,挪回目光的同时,飞速捏了下司劫早已收起的掌心,带着毫不掩饰的示好。   而一直漠然垂头的靳离在看清面前的东西过后,终是猛地抬头,眼神与厉执短暂交汇,俨然看出来,这结果定是出自厉执之手。   厉执原本正欲张嘴以口型示意靳离一会儿定要与他配合,却只觉某个方向投来的灼灼视线,眼珠转了转,便转向了对方。   果然是尉迟慎。   他看出来了?   厉执假装茫然地与他对视,心想以自己对逢鬼的掌控,想神不知鬼不觉的杀人或许逃不过几个高手的眼睛,但若只借着恰巧刮来的风暗搓搓推了把那令牌的去处,总不至于被发现端倪才对。   却出乎意料的,看到尉迟慎阴冷薄情的嘴角一动,忽地扯出个不易察觉的笑容。   怪渗人的。   于是厉执抓住时机,硬往司劫身旁又靠了靠。   73.犒赏   司劫并没有避开厉执的强行靠近,厉执便一边在心里揣测着尉迟慎那诡异的一笑,一边以藏在身后的掌心得寸进尺地又在司劫身上流连,被司劫一把攥住,反扭着朝他的腰眼轻点,顿时给他顶得软了脚,险些喊出声来。   这下厉执终是规矩了许多,估摸着司劫都肯与他动手了,应是不会再计较他先前的态度,于是也不装了,迎上尉迟慎的视线时鼻孔不由得都抬高一些,恶狠狠地瞪了回去,俨然一副平生不做亏心事,夜半敲门不惊心。   只不过看似理直气壮,实际上却并不乐观。   毕竟暗器对于正道来说,一向是嗤之以鼻的东西,也鲜少会有人去用心琢磨,尤其九极教的逢鬼,最可怕之处就在于它的无迹可寻,除了司劫这过于神通广大的五派之首能够使得比厉执还要精湛,换做他人,在厉执刻意隐瞒的情形下,几乎不可能看出任何破绽。   可眼下尉迟慎的神情,倒像是他早已心存了某种猜测,就在刚才短短片刻之中,想法得到了证实。而他不急于立刻拆穿,只想要慢慢布他的网,如一只虎视眈眈的毒蛛,在黑夜里蛰伏着欣赏猎物的表演,随时准备出手。   这感觉十分细微,厉执抓不住更多,也难以再深想下去,只好暂时装傻充愣。   “司掌门,”隔了片晌,大多数人终是从震惊中缓过神来,负责主持大会的魏渊淳面色极为复杂地到了司劫跟前,拱手为难道,“此次实属无稽,应该作不得数——”   “作数。”没想到司劫直接打断他的话,淡淡说道。   “什么?”   “正邪对立,却同为苍生,苍生令既然可以宽恕正道之过,魔教自是亦然。”   “那司掌门的意思是……”   “此事本就存在疑点,不如继续追查,待一切水落石出,再做定论。”   “这……”魏渊淳眉头紧锁,显然并不能认同,“司掌门,此话差矣,他是魔教余孽一事千真万确,对自己的罪行也早就供认不讳,若仅凭这令牌就留他性命,那难道死去的两派弟子,便白白被害了?”   “不错,”只见肖青山闻言也忍不住附和道,“司掌门,这次并非我等故意不认账,只不过凡事讲个义字,我神酒无端遭遇横祸,几番周折才将这魔教余孽捕获,若就轻易放过,恐怕难以服众。”   肖青山说完,与魏渊淳的目光一同转向尉迟慎,明显只等他最后发话。   便见尉迟慎不紧不慢道:“金楼同为当事者,自然对肖老坊主的看法没有异议。”   无疑,三派执掌人皆是不能同意当前这一结果,以至于其余弟子也都小声提出了抗议,嫉恶如仇地不时对靳离发出指责,只道他不配得苍生令的庇护。   司劫脸上并不见意外,似是早已料到这一局面,依旧淡声道:“我以为,江湖撕杀,是非难论,因而才出了苍生令这特赦一说,却并非只为满足自诩正道之人的自我吹捧。”   “各位门下弟子残害他人,借苍生令躲过制裁之时,不见得你们如此替受害之人着想,眼下却连几日宽限都不肯,实在也是我所料未及。”   “那么,既是做不到一视同仁,这苍生令不如就此取缔。”   “司掌门这话是何意,苍生令可是自江湖创派便传下来的规矩——”   却不等魏渊淳急促的话音落下,司劫蓦地抬眼,目光从未有过的凌厉:“神酒第二十一分坛坛主,倚仗与肖坊主私交甚好,肆意抢夺地坤,遭反抗后将人残杀,埋尸荒野,肖坊主却对外封锁消息,掩盖为错手伤人,并以苍生令将其赦免。”   “金楼外楼总领尉迟狰,同样借苍生令满足一己私欲,灭江湖游侠孙氏满门,至今毫无悔改,更未受到丝毫惩戒。”   “擎山大弟子魏珂,醉酒后在酒肆大开杀戒,死伤十余人,被当时路过的晏大侠父子拦下,却以曾得苍生令为由,最终只被废去一根手指。”   “仍有其余几人,所做何事我不一一列举,只是若要细究苍生令的所用之处,我看这些个弟子,今日也需一并被重新审视。”   “……”   司劫一席话落,众人皆是一阵哑然,尤其肖青山与魏渊淳,应是没料到司劫竟对江湖之事掌握得如此透彻,更将他们私心的一面当众说出,脸上尴尬不已,一时没了声响。   唯独尉迟慎,从始至终面容没有半分变化,像是一切都事不关己,此时沉吟半晌,竟是率先打破沉默。   “所以说,司掌门现今是为了一个魔教,不惜搬出陈年旧事,以灭我等威风了。”   他这低沉的一句话出口,落在众人耳中,仿佛本已退却的潮水再次被投入一颗巨石,惊起纷纷水花。   窃窃私语中,紧接着他又道:“抑或是司掌门作为五派之首,其实也存了私心,想要护下这魔教余孽?”   “自然不是。”却听执笃定的语气先一步响起。   便在众人一愣时,早已面如寒霜的厉执终于忍不住上前。   “你们倒也不必这般纠缠”,厉执冷声道,“我掌门师兄从未说过要放了这魔教余孽,只是苍生令既然选择了他,还需更为谨慎,而不是草草除掉了事。”   说着,并不理会众人是否仍有异议,厉执话锋一转,又直奔尉迟慎道:“我昨日见尉迟楼主带回了鬼头寨的一名山匪,不知道问出来什么没有?”   众人面面相觑,显然不明白厉执怎得突然提起了鬼头寨。   而眼见尉迟慎眸色一暗,厉执便继续道:“我若是说,掌门师兄早已得到消息,这魔教余孽背后之人,才是害死各派弟子的罪魁祸首,且那人就藏在鬼头寨,你们找还是不找?”   厉执说完,司劫眼底有一闪而过的迟疑,却很快会意过来,猜到是厉执与靳离相见时,靳离同他所讲。   “……道长这又是何意?”而肖青山与魏渊淳自然不愿再提及先前的尴尬,眼看事有转机,急忙顺势下了台阶。   “有人蓄意挑起正邪两道争端,你们却被蒙在鼓里,在这喊打喊杀的对付一枚弃子,便是这个意思。”   说着,厉执直视尉迟慎:“敢问一句尉迟楼主,晏如星冒死为你拿到了鬼头寨密道图,你为何要毁了?——还是说,你已经有其他的把握能够一举攻下鬼头寨,想要瞒着众人,单独找到那幕后黑手?”   “……”   尉迟慎沉默之时,肖青山已是皱起眉头:“鬼头寨的密道图……这般重要的东西岂能毁掉?”   “尉迟楼主,这道长说的可是事实?”魏渊淳也问道。   局势突然扭转,厉执几句话成功将矛头指向尉迟慎,不由眯眼冷哼,无意识地又往司劫身前横了横。心道这尉迟慎野心还真不小,一口一个五派之首,怕是早就盯上了司劫的位置,那新仇旧账一起算,就别怪他咬他了。   便见尉迟慎停顿稍许,整理了一番思绪,终是神色如常地开口:“对付鬼头寨,我的确已心有对策,但金楼与鬼头寨向来恩怨重重,我不愿惊动各位卷入私事,倒也并非故意隐瞒。”   “至于昨日带回来的山匪,未曾提到半句鬼头寨与此事有何关联,即使真如道长所言,我也毫不知情。”   “现今各位既然心生疑虑,不妨就……依照天意,待解决了鬼头寨,真相明朗,届时再定这魔教的去留。如此,司掌门可还满意?”   “不重要,”厉执立即嗤笑,“你们满意便好。”   “我等绝无异议。”听出厉执话中的讽意,肖青山与魏渊淳再不多说,只拱手接道。   “那今日就到此为止。”   而静静凝视厉执许久的司劫这时突然开口,厉执回头看去,正邀功地一笑,暗暗琢磨怎么把心里头最后的小疙瘩化解,谁知汗水浸透的掌心猝然被司劫握住,不等他凑近司劫耳朵,整个人已被司劫扯起,众目睽睽之下,踏着风离去。   于是那一句话被风吹了个稀碎。   “司司司掌门……能不能……给点儿犒赏……不用钱的那种……”   74.浴桶   司劫没有回答厉执飘在风里的问题,也并未再回去先前的房间,只面容紧绷着将厉执带出金楼,在厉执不可思议的视线之下,到了后来的落脚客栈。   他竟是知道这个地方,难不成他昨日背着晏琇那一路,他其实一直跟着他?   厉执嘴巴张着,被司劫猛地按上房门时仍旧惊讶不已,直到司劫低头去吻他,一手去解他腰间束带,他才反应过味儿,结结巴巴地拍了拍司劫:“在,在这里?”   “他们还未醒。”司劫鼻尖抵在厉执已然铺了薄薄一层红晕的颈间,嗅着他皮肤下若有似无渗出的丝丝清甜,低声道。   的确,昨天夜里几人都很晚才睡下,此刻那一大两小皆是安安静静地继续在房里熟睡,估计不到晌午醒不过来。   而厉执与司劫眼下就在他们隔壁的房间,厉执汗津津地贴着门框,酸软的身子被司劫紧紧压住,情期的潮汛显然只平息了极为短暂的功夫,马上又来势急涌,厉执与众人对峙时全凭身上司劫的天乾信香强行抑制,此刻心下放松,双腿却再难支撑,连呼吸都是湿的。   感觉到司劫再次靠近的气息,细细痒痒,厉执不禁仰起头,原本推拒的双手顺着司劫腰际下滑,一边来回摸索一边努力开口:“那我们小点儿声。”   说完又觉得哪里不太对劲,改口道:“我小点儿声,嘿。”   (此处省略3113字)   ——走吧,时辰到了。   ——不用在意。   ——你那处并无大碍,不过,也不必再要。   恍惚间,自他与司劫提起那事后司劫便极力闪躲的面容映入脑海,连带着冷淡的那一声“也不必再要”,甚至包括尉迟慎冲他意味深长的笑,全都扭曲着挤入他不住缩紧的内心。   他眨眨眼,他自是相信司劫的,但他控制不住,他觉得定是那尉迟慎的笑,气到他发疯。   于是强撑在桶沿的双手分明早已脱力,但此刻骨节被捏得发白,厉执气鼓鼓的一掌下去,轰然一声,浴桶炸了。   --------------------   甜炸甜炸的荔枝奉上,吃肉愉快。   75.干仗   随着巨响过后,四分五裂的浴桶被水冲得到处都是,厉执骤然失去支撑,一屁股坐在地上,神色愣了愣,俨然他自己也没想到能使出这样大的力道。   只是他才一抬头,又冷不丁撞进司劫风雪交加的双眸,冲到嘴边的一句“我不是故意的”便硬给咽了回去,咬牙起身,还未着寸缕,便与司劫不甘示弱地对视。   司劫眼下面容极其冷鸷,掌心猛地向外,已将云袍悉数披回身上,湿漉漉的发梢仍在滴水,生硬地落到袍间,与他的眼神一般冷清。   “你,你不解释一下?”厉执等了等,都不见司劫开口,眉头紧蹙着,忍不住率先道。   便见司劫目光更加寒冷,扫过这一地狼藉,语气阴沉地反问:“到底谁该解释。”   “我有啥好解释?”厉执一听更是心中冒火,干脆直说道,“我他娘的生气!”   “你就算不想再跟我生了,也犯不着这么小心翼翼,你就说一声不乐意,我这情期大不了不劳烦你,反正没有你,我一样能过去!”   眼见厉执七窍生烟的模样,司劫像是也在极力忍耐,沉默半晌,自齿缝间道:“你这次,最好想清楚了再开口。”   “我想够久了!”厉执闻言更是怒声道,“从尉迟慎阴阳怪气说那些屁话的时候我就在想,你为啥不先告诉我,万一真的像他说的那样,你是不是也打算一直瞒下去!”   “是又如何?”   “……”没想到司劫回答得如此干脆,厉执一阵卡壳,紧接着气到伸手用力指着司劫,嘴唇都在发抖,“你……你果真……”   “我早已说过了,我们不必再要,”司劫厉声说着,音量也不由提高些许,“你却只因为别人几句话,突然在这里发疯,你究竟在想什么。”   “我发疯?”厉执眼睛都瞪大了,本就潮红的脸色被怒意染得更深,直冷笑几声,心知他们今日算是过不去了,起伏的胸口都能看到因气极而起的一层鸡皮疙瘩。他想了又想,硬是打开发堵的喉咙,“我想的是,我他娘的不是非要生,但你这样自作主张,我就是不同意!”   “自作主张的人是你。”   “什么?”   “你凭何觉得,我们定要再生?”   “我,我——”   “先前几次是我考虑不周,但既然你提醒了我,我自是要注意些。”   “哈!那我还要感谢你的周到了!”   “倒也不必。”   “……”厉执被堵得心里发慌,“我只是想不通——”   “那便不想,我也不愿与你在这件事上争执不休。”   “不行!”厉执看着司劫总像是饱含深意的眼睛,无论如何都猜不透之下,只觉热血上涌,明知不可能,但仍脱口道,“你啥都不说,我他娘还以为那破铁链子也是你算计好的!”   空气乍然凝固,就在厉执话音落下之时,顷刻间满屋子的天乾怒火几乎压得他喘不过气,而下一瞬,眼前身影忽闪,厉执还未来得及躲避,下颌骨已被死死钳制。   司劫显然因他这一句话而彻底被激怒,力度都不能控制,仿佛要将面前这张轻易能撼动他情绪的嘴巴捏碎,声音沉得犹如黑暗无光的渊薮:“你再胡说一个字。”   地坤的本质使然,厉执被对方此刻释放的信香压制,连与司劫对视其实都是煎熬的,但他向来便是越痛苦,越嚣张。   何况他现今喜欢他,更容不得心里有疙瘩,不痛快骂出来,他会憋得与那浴桶一个下场。   于是拼尽全力地自司劫手中挣了挣,不顾脸上都被蹭得青红,厉执终是能张了嘴,立刻大声吼道:“我看你就是巴不得我有问题,我这肚子没毛病,你是不是失望了?”   “也罢,你不喜欢小孩,那就不要,反正以后只要我想,也不一定非得同你生——唔!”   这回厉执不等说完,原本被他挣得松了几分的手指猛然向上,司劫直接将他嘴巴堵了个严实,掌间内力涌动,袖袍急促翻飞,咚地一声,厉执后背撞到床柱,又被司劫死死按住。   “收回你的话,”司劫与他近在咫尺,“我便权当没听见。”   “呸!”厉执直接在他掌心啐了一口,含糊不清地骂,“收你爷爷,你管得着我!”   说完,厉执突然双手握住司劫钳着他的那一只手臂,发狠地低吼,便一脚朝他踢去,意图从他手上逃脱。   奈何司劫似是早料到他会来这么一招,身子微偏,避开他凌空飞起的一脚,与此同时反手攥住他一双手腕,旋身往下,瞬时给他掰到脑后,将他又背对着自己再次按于床柱,两腿再无法使力偷袭。   厉执半张脸紧贴在冰凉的柱子上,愤然发力,然而双手反拧着被牢固压在后脖颈,他动一下都艰难,肩膀好似不属于自己,骨骼撕扯,根本用不出丝毫力气,只气得低吼:“你放开我!”   便在这时,一阵急切的敲门声忽然响起。   “客官?”门外传来店内小厮的喊声,“二位没事吧?方才听到响动,可是出什么事了?”   厉执哪有心情回答,就趁着他与司劫皆因那小厮的问询短暂停顿之际,奋力向后撞去,硬是腾出一道空隙,立即不假思索地踏着床柱翻身跃起,一侧肩膀发出细微而清晰的错位声响,却也拦不住他豁出一切的决绝。   只是他到底还处于情期,又刚刚被那一通折腾,动作难以如常般敏捷,司劫紧随的一掌扫来,他抱着险些脱臼的肩膀脚步稍有踉跄,便没能完全避开。   只听“咣”地一声,厉执被掌风震得向前扑去,一头撞上了房门,于是并不算坚固的门板就那么出其不意地给砸开了。   “……”   顾不得摔得满身生疼,厉执狼狈不堪地坐在地上,抬眼看到吓坐在一旁的小厮,以及小厮身后怔然站着的几个身影,心下陡然一紧。   脱在门口的袍子被遽然的掌风甩到厉执身上,司劫自然也看见了来人,却在遮住厉执赤裸的身子后,一时也神情复杂地僵在原地。   正是被惊醒的晏琇与两个小不点。   晏琇已是眉头紧锁,视线在那乱七八糟的房屋与二人身上徘徊,李二柱则像是仍未睡醒,揉着眼睛,充满疑惑和茫然。   而厉执眼见厉狗蛋略显单薄地站在跟前,盯着自己的瞳仁毫无光彩,竟是隐约透出从未有过的呆滞,匆忙整理几下外袍,连刚刚与司劫吵架都未曾这样紧张,只以为厉狗蛋这是被吓坏了。   “臭小子,我,我正在跟你爹商量,咋教你游水呢,”厉执一边努力让自己表情放松,一边抬手去拉厉狗蛋,哑声道,“不小心把浴桶给弄坏了……”   却没想到,他掌心才触到厉狗蛋冰凉的指尖,忽觉一股推拒,厉狗蛋似乎才回过了神,但小小的脸上并非胆怯,而更像是憋了莫大的委屈,身体不稳地后退两步,转身一瘸一拐地跑了。   76.糖人   “厉狗蛋!”   晌午的街上人来人往,厉执皱眉喊着前方横冲直撞的身影,他分明手脚极为笨拙,但这般不管不顾跑起来,愣是让厉执一时没能将他拦住。而司劫并没有一起追出来,厉执看到他被晏琇拦下,便没再管他。   “哪来的小残废!”只见厉狗蛋终是躲闪不及与一名路人相撞,对方骂骂咧咧地将他推倒在地,“晦气——”   厉执蓦地冲过去,脸黑如恶鬼的模样吓得那人急忙闭了嘴,快步离开。   厉执一把拎起厉狗蛋,直奔路旁没什么人的空巷。   “你再敢乱跑!”进了小巷,厉执立刻给了厉狗蛋屁股一巴掌,“皮子又紧了是不是!”   厉狗蛋破天荒地不似往常安静,竟拼命挣扎了几下,厉执见状扬手又要揍他,却在动作间看到厉狗蛋衣角由于挣动而掀起来,露出的小肚子上青肿未消,以及没能完全结痂的伤口。   想起他昨日才挨了山匪的一顿揍,厉执停滞在半空的手实在落不下去,转而捏住他细嫩的小臂,给他两只胳膊分开夹在自己腋下,掌心自后方摁在他两条乱蹬的腿上,以紧抱着他的姿势让他再动弹不得。   “你到底怎么了?”额头相抵,厉执冷静几分,耐着性子又问他。   厉狗蛋面色挣得通红,可惜力气相差过于悬殊,四肢皆被厉执制住,终是卸下力来,一声不吭地垂着眼,想了想,又不愿与厉执挨得太近,干脆偏过了脸。   “你是害怕了,还是气我又和你爹动手?”   “……”厉狗蛋却没说话,只依旧神色僵硬着,想要同厉执拉开距离。   “那好,你不说的话,我可不撒手了。”   厉执紧盯厉狗蛋憋憋屈屈的模样,心下犯愁之余,只觉这画面过于似曾相识,更准确地说,是与方才他和司劫那番争执的情形如出一辙。   不由恍然大悟,这一大一小当真不愧是父子,生起气来都怪让人废脑子的,厉执头疼地想,奈何大的他打不过,小的打不得,他再不赶快弄个法子,只怕过不了多久,整个人都要被怒火烧化。   于是深吸一口气,眼见厉狗蛋嘴巴都快抿成了一条线,仍是极力闪躲着不肯与他靠近,厉执思绪几番转动,偏就不信邪了。   “臭小子,你要是再不说……我就亲你了?”   语气蓦地变得阴恻恻,厉执故意伸长脖子追过去,厉狗蛋越是躲避,他越往前凑去,几乎贴到了厉狗蛋的脸上,终被他逮到机会,一口亲在厉狗蛋皱巴巴的侧脸。   厉狗蛋应是没想到厉执突然来了这一招,愣神的功夫脸蛋又被亲了几口,明明眼下不愿意如此亲近,却硬被亲得表情融化了些许。   内心极度纠结之下,厉狗蛋将脸完全埋在厉执肩头,终于大声喊道:“嫌弃我还亲!”   厉执听着这歇斯底里的孱细嗓音一顿,心知有缺口了,只是没太听明白:“我啥时候又嫌弃你了?”   感受到厉狗蛋急促呼吸着的胸脯,厉执等他稍微平复,才听他闷声又道:“你要不是嫌弃我是个残废,怎么会又要生?”   “……”   厉执闻言僵住,震惊的视线被巷子里猛然窜入的寒风吹得乱晃,片晌才意识到什么,不可置信道:“你,你都听到了?”   厉狗蛋便又没了动静。   “不是,”厉执一时慌乱,显然这理由完全出乎他的预料,偏偏乍听起来荒唐无比,仔细一想,又觉得以厉狗蛋的性子确实容易生出这般念头,心中有如被火炙烤,灼痛又急切地解释道,“我生不生,跟你没有一丁点关系,而且我也没打算真的要生,我那是,那是气话,气你爹呢——不对,是他先惹我的,我没控制住才说了那些,你不要当真!”   “你,你也再不许管自己叫残废,听那些不长眼的瞎说,你不过是手脚没那么利索,但做起事来不比别人差,哪里就残废了,我,我……”   谁知厉执绞尽脑汁想要与厉狗蛋说个明白,却说着,兴许本就压抑到极致的情绪急寻出路,与司劫刚刚互通心意便又不小心闹成这副局面也着实不在他的掌控,现今连厉狗蛋都因此误会了他,他只觉愈加无奈。   尤其他说了这么多,看厉狗蛋根本无动于衷的样子,也不知他能不能听得懂,架在火上被烤得焦巴巴的心再也承受不住,骤然塌陷了。   “算了,我同你讲不通,你要还是觉得我嫌弃你,你就去找你爹吧,”心下疲乏,厉执嘴巴一撇,干脆无力地松了手,“这件事情上他与你站在一起,让他宽慰你,定比我管用。”   说完,厉执任由厉狗蛋从他怀里滑落下去,紧抿着嘴杵在原地,果真不再动作。   而厉狗蛋一落地其实下意识想要离开,但他才挪了几步,回头看到厉执失魂落魄地面对着不知谁家潮湿的泥墙,仿佛在面壁思过一般,脚尖迷茫地微微向前,便又走不动了。   于是两个身影在阴霾笼罩之下,互相沉默地站了许久,好似与不远处繁荣热闹的街面隔绝了,再大的吆喝叫卖声都传不过来,只剩彼此割舍不下却倔强执拗的低浅呼吸。   直到非常突兀的一声——   咕噜噜噜噜。   厉执倏然转头,看到厉狗蛋脸快埋进前襟,正用力按在自己肚子上,尴尬得浑身僵硬不已。   而下一刻,明显感受到厉执的视线,厉狗蛋转身就跑,被厉执眼疾手快地扯住,二话不说提起来放在后脖颈。   厉狗蛋这下置于高处,迫不得已地两腿夹紧厉执,只能由着厉执又大步将他扛出巷子。   他从昨夜睡到现在,滴米未进,又一通疯跑折腾,确实也该饿了。厉执左右看了看,脑中乱七八糟的东西暂且放下,最后目光落在一处卖笼饼的小摊。   兑水村村口的集市上,一文钱至少能买三个,他从没舍得买过,谁料在这皇城脚下,一文钱就一个。   须臾,厉执撇嘴捏着包子热腾腾的一角往厉狗蛋手里强行塞去:“快吃。”   他那所剩不多的钱袋子落在了客栈,眼下用的实际是他习惯性藏在袖口里的一枚铜板,肉疼地花完,又不想回去,便扛着厉狗蛋在街上继续转悠。   厉狗蛋双手无声地将包子捧住,正是甜味的枣栗馅,他盯着软白泛着香气的面皮,难免越看越饿,看了一小会儿,肚子又叫起来,于是再忍不住,低头咬了下去。   厉执目光假装不经意地朝上,隐约看到厉狗蛋小口吃着的样子,呼出的热气在眼前白蒙蒙地化开,一直惶然的心稍微安下几分,仔细想来,先前那番解释他应多少听进去了才是。   不由唏嘘,臭小子,每每脾气上来就六亲不认,蹦出一句话能给人气个半死,究竟像谁?   厉执认真地扪心自问,绝不承认是像自己。   却没料到,他视线才一收回,掰得参差不齐的一角面皮夹着内馅竟被颤巍巍地递到他嘴边。   “……臭小子。”   只稍作停顿,一口吃进嘴里,的确是想象中甜入心扉的滋味,厉执嘟囔道。   便见厉狗蛋细嚼慢咽地与厉执分食着吃完,脸色微微红润,俨然已不似最初那般紧绷。   而他一边搓着沾了少许枣栗的指尖,一边自是也冷静下来,犹豫着想了良久,直至厉执已一路从街头溜达到了街尾,像是终能下定了决心。   只听他最后轻轻地开口:“那你若是再生一个,你的肚子上,会不会又多一道疤?”   厉执正站在捏糖人的摊位前,与一群孩子挤巴巴地端详着,突然听到头顶飘来的这一句话,原本条件反射地想要回答,却脑中有什么蓦地一闪,张着嘴愣住了。   而就在此时,那捏糖人的老人抬起头,刚好将新捏成的糖人粘在竹棒上,是一只张牙舞爪的小狗,直直递向厉执。   77.傻子   厉执愕然看着递到自己跟前的糖人,耳边却依旧回荡着厉狗蛋的问题,如氤氲山间的一记惊雷,豁然敲在他雾蒙蒙的心上,那一瞬间他如梦初醒,某个念头在狂跳的胸口翻江搅海,只恨不得立刻前去弄个清楚。   而他对着老人摆摆手,正匆忙表示自己没钱买他的糖人,却顺着老人的视线一怔,猛地转身,入眼袅袅的衣裾仿若仙山云海,青丝飘拂,熟悉的气息顷刻间将他包裹,无疑,是司劫站在他的身后。   便在厉执呆愣之际,司劫淡然接过糖人,在周围小孩嬉笑的目光中,又递给了厉执。   自然不知他是何时交待老人捏了这小玩意,厉执只觉眼前情景叫他难以置信,毕竟他们先前那般激烈地大打出手,这才过了一个时辰,司劫竟然主动来与他示好,未免有些诡异。   不过他也并未迟疑太久,神色讪讪地拿了糖人,沉默着见司劫又买来一个小老虎放在厉狗蛋的手里,厉狗蛋起先不肯接,双手极力往厉执的领口里钻,厉执捏捏他的小腿,他才顿了顿,伸手攥住。   两人随后离开那捏糖人的小摊,并肩在街上走着,一时谁也没有开口。厉执紧盯手里的小狗半晌,视线偶尔又从周围摊贩上扫过,可惜对方在卖什么,他压根没看清,更听不到。   倒是走至路口时,又默契地一同往客栈的方向转去。   “司掌门。”厉执再忍不住,突然停下来。   司劫止了步,一双眸底沉静如水地望向他。   “你,你不愿意与我再生,其实也是因为……担心我的安危?”结结巴巴地终于说出了口,厉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司劫。   若不是厉狗蛋问了他那个问题,打死他都想不到这一种可能,实在是他自小皮糙肉厚惯了,且在他的印象里,生厉狗蛋时流的血再多,肉再疼,也没人知道,自然不会有人关心这种事情。   而眼下他将司劫猝然翻涌的神情尽收眼底,心里俨然已经有了答案。   只怨自己这榆木脑袋怎么没早一点想到!   于是凛冬的寒冷被彻底融尽,黄花花的嫰笋破土而出,漱漱春水浇灌下来,犹如滋润的甘露,一瞬间一节一节,开枝散叶,直指云天。   厉执在这杳杳的天色之下,脸上喜色毫不掩饰,嘴巴都快合不拢,将厉狗蛋从肩头放下来,抱在怀里不自觉地来回摩挲。   “对不住,”心中积雪尽数化开之余,再回想起他们那一番可笑的争执,厉执主动迫切道,“我不知道你原是这个意思,早知道的话我不会那般犯浑,我,我这张嘴也没个把门儿,气急了全是屁话,我从来没怀疑过你会故意算计我,更没想要跟别人生小孩,你千万别放在心上……”   “此事不怪你。”   未曾想司劫忽地打断他,不等厉执继续说下去,只觉身上一暖,鼻间充斥了司劫的味道。   司劫连同厉狗蛋一起将他们二人拥住,掌心在厉执后心覆紧,隔了稍许,又道:“怯弱的人是我。”   “为回避你当年境遇,不敢直言,却还要逼你揣度。”   司劫语气低沉而恳挚地与厉执说着,垂眼看到厉执露出的脖颈间还残留方才打斗时的擦伤,虽说并不严重,厉执甚至全然不知,但这么近在咫尺地看起来,委实有几分触目惊心。   “……嘿嘿。”   却见厉执无声想了想,似是仔细琢磨了他的意思,心花怒放间嘿嘿一乐,与司劫又靠近了些许:“原来你这么宝贝我。”   “那就怪我一看见你,便被你色迷心窍,脑子都不好使了。”   “……”   司劫闻言面上一滞。   ——司掌门,你若真心喜欢我哥哥,便该知道,他待仇敌从来精明强悍,似有铜头铁臂,可一旦到了在意的人面前,却是个傻子。   ——我知你定有难言苦衷,抑或性情所致,向来言辞深远,可你既是选了他,有什么误会,还需摊开来讲,否则他身手不如你,又为地坤,我今日断然不会让开叫你再去寻他。   ——至于厉云埃,你大可放心,他与我哥哥相依为命七余载,现今不过是一时烦乱,要不了多久,定会和解。   ——如何决定,你可想好了?   “日后你我若再有分歧,我定尽量将心中所想与你言明,不会对你出手,亦不以信香压制你。”司劫开口道。   厉执惊讶抬头,他本就对司劫此次妥协感到意外,这下司劫一番话更加出乎他的想象,直勾勾思量了片刻,才回过神。   “你,你认真的?”   “自然。”   厉执面色复杂,目光转了转,却是如实道:“万一我控制不住,你可要保护好自己。”   “……好。”司劫微不可闻地淡笑,笃定低应。   厉执心下仍是动容,心知以他们二人这架势,再不发生冲突几乎是不可能的,但司劫却肯做出这样大的让步,那自己也决计不能无动于衷。   而思绪辗转着,厉执正搜肠刮肚地想要捋出个对策,这时一直被他们二人夹在中间的厉狗蛋像是终于忍不住了,小幅度地拱了拱,将小心翼翼攥着糖人的手自空隙里举出去,担心一会儿被他们挤碎了。   厉执看看此刻已然心情转好的厉狗蛋,眼神在他与司劫极为酷似的脸上来回徘徊,眉头忽动。   “司掌门,我也有个好办法。”厉执难掩兴奋道。   司劫目光照向他,默然不语,只等他的下文。   厉执便胸有成竹地又往前,心间密密匝匝缠绕的全是盎然的春意,想着小的受用,大的指定也错不到哪去,挤眉弄眼地对司劫故技重施。   “下回你若再有话说不出,我就……亲到你说出来为止了?”   “……”   感受到司劫陡然收紧的呼吸,厉执心里直痒,眸底闪烁,伸长脖子去亲他红透的耳尖。   可惜美景近在眼前,还未挨上,只听“啪嗒”一声,厉狗蛋极力举着的糖人到底被他给一头撞掉了。   视线随着气呼呼的小老虎破碎一地,厉执吓得满脸惊恐,嘴角抖了抖,趁厉狗蛋还没反应过来,把人猛地塞到司劫怀里,护着自己手上的糖人先走一步。   78.攀比   接下来一连几日,初陷情爱的甜腻滋味终是如崩泄的蜜浆一发不可收拾,虽说两人都不算是年少冲撞的愣头青,但总归血气方盛,又恰赶上情期凶猛,眼里只剩下对方,可谓握云携雨,纠缠了个淋漓尽致。   而厉执从内而外地被司劫掌控和攫取,早已说不清是情期所致还是情之所向,整个人与司劫相融,最后两日连房间都未曾踏出一步,甚至觉得自己成了传说中山里专门吸人精气的妖怪,再与司劫继续共处,獠牙和尾巴都要暴露出来。   便是这般各自都湿淋淋之下,为避免厉执有孕,任凭情意再浓,司劫也不再去碰他的内腔。厉执心知司劫对此态度坚决,暂不与他分辨,总归他们眼下情势细想起来,的确不够适合。   只是这几日许久没感受过的安生让他多少有些意外,险些要错以为自己仍旧躲在那静谧的兑水村,从未再卷入往事纷争,恍惚中不由向往着,待解决靳离一事,他定要想个法子再把司劫拐回去,以司劫的清白身份必能领上一亩田地,他就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与厉狗蛋三人像村里其他人家一般生活,衣暖食饱,惬意简单,若是晏琇也愿意同他们一起,那更美了。   于是汗水流尽,发丝几番纠结缠绕,厉执餍足喘息着与司劫相对,手脚都愉悦地蜷着,遐想过后,抬眼朝司劫望去。   禁不住好奇问:“你还没告诉我,你到底咋给臭小子哄得那么乐呵?”   虽说他那日笃定司劫与厉狗蛋会和好,但本以为按照司劫的一贯作风,至多会再给他重新买一个,却出乎意料的并没有。奇怪的是,厉狗蛋打从回到客栈确实是心情转好,连他内疚地给他闻闻自己手上的小狗,他都不那么感兴趣,仿佛他已得了比他这糖人更喜欢的宝贝。   然而问他却什么也不说,转身与李二柱出去看栓在后院的各色马匹。   正疑惑着,这时司劫睁开轻阖的双目,如墨画的低眉映出饱含情愫的深眸,纵使肤若清霜的苍白感一向使得他的目光有股冷意,现今却也残留几日未退的情欲,晕染堆悉在眼角,在这般亲昵的近距离里看得厉执心脏难以克制地扑通跳动,一双圆溜的杏眼炯炯放光,半寸也舍不得移开。   “是我与他之间的秘密。”沉吟片刻,只听司劫浅声开口。   “啥意思?”   厉执闻言惊讶,想不到这父子俩一下子亲密到这般地步了,心下欣慰又酸唧,便紧接着道:“你偷着给他开啥小灶了?我,我也想见识。”   奈何任由厉执如何追问都不再回答,司劫只掌心在他汗津津的腰际来回按揉,不时为他缓缓输送内力。   饶是再硬实扛操,也架不住被连续几日的激烈开垦,尤其两人均不知轻重,身体还是会受不住的。   疲乏瘫软的腹间果真传来汩汩暖意,厉执舒服得哼了一声,脑中思绪稍微停滞,再一思索,晕晕乎乎地又想到另外一事。   “不过你为何……单单选了这小狗?”   脑海里浮现少时阳光下绿茸茸的草编,他记得非常清晰,那也是一只灵巧可爱的小狗。   便不等司劫回答,厉执又解释道:“是我跟你提过的小哑巴,她也送过我这个,只拿了几根草棍,眨眼做好的,十分厉害。”   司劫紧盯他一脸怀念的模样:“过了这么久,你还记得?”   “啊,”厉执实话实说,“那是第一次有人给我这小玩意,自是印象深刻。”   “……那你可是仍留着?”   “没有,”原本飞扬的神色暗下,厉执撇嘴道,“我还没看够,就被毁了。”   司劫皱眉:“被谁?”   “是我不小心。”   厉执低应道,没有再开口。   实际是他当年从昏迷中醒来,心知小哑巴必然不想他被厉白儿责罚,所以独自去营救她的师兄们了,可她绝不是沈悍的对手,就立刻急火火地去找她。   谁知厉执追到地方之时,哪里还有那些天墟弟子的人影,连沈悍都不见了,只剩遍地触目惊心的血痕,以及等待他的厉白儿。   他那时满心慌张悲痛,听厉白儿说她已将所有人杀了,尸体都拿去喂了无归崖底的豺狼猛兽,破天荒地顶撞了厉白儿,无疑挨了一顿好打,连同他拼死护在掌心的草编小狗也给毁了,碎成草屑,捡都捡不起来。   如今回想,他只觉与小哑巴那一场相识真如年少孤独时的黄粱美梦,醒后不留一丝痕迹。   若说有,便是他后来冒着性命危险悄悄在无归崖底找了很多次,不仅没有找到尸骨,也没有找到他随手回赠给小哑巴的木人,不禁幻想着,兴许小哑巴命大逃脱了……   “司掌门,”这些伤感之事厉执暂且没有说出来,只努力回忆起小哑巴那张同样鲜少有笑容的脸,“你真的没有个妹妹?”   “……”   “你与她实在太像了。”   “你喜欢她?”   “喜欢,”没想到厉执毫不避讳,“不瞒你说,她是我唯一的小友,也是我的知音。但我其实,更喜欢欺负她哈哈——唔!”   嘴唇蓦地被轻咬,厉执在司劫突如其来的掠取中榆木疙瘩似的脑袋一闪,纠缠之后,方一获得呼吸,迫不及待道:“这个喜欢绝对不是跟你一样的喜欢——”   却话音未落,厉执呆愣看着司劫不知何时将他藏在枕边的糖人拿了回去,面无表情地问他:“那哪个更悦目一些?”   “呃……”厉执震惊对方能做出如此幼稚举动之余,心下并不排斥,只以脚尖蹭蹭他,“都,都好看,你不要和一个故人攀比。”   司劫稍作沉默,脸上倒也没有丝毫气郁,只垂眸淡淡道:“如此说来,便是故人更胜一筹。”   “不是——”   结果这回厉执还没说完,更让他意想不到的是,他眼睁睁看着那糖人“咯嘣”就被司劫咬去一半,把他吓得差点从床间跳了起来。   想都没想,上去给司劫摁住,舌尖从未如此灵活,以横扫千军的架势,气喘吁吁从司劫嘴里抢了回来。   --------------------   再吃颗糖,来抵御不久之后的回忆杀_(ω 」∠)_   79.掳走   两人彻底结束没羞没臊的情期,是翌日了。   说起来,这几日多亏有晏琇哄着两个小不点,才让他们得以安心度过,只是最后那两日厉执实在疲惫,便干脆没有出去,也就没能与厉狗蛋见上一面。   未成想,他一早忽地听到外头传来敲门动静,隐约夹杂晏琇的轻声疑问,他急忙下床,一开门看到厉狗蛋摇摇晃晃端了个木盆,下意识闪躲,还以为臭小子气他整日宣淫,要给他泼醒。   却在厉狗蛋笨拙将木盆端进屋内,低头用力拧动毛巾之时蓦地明白过来,他应是还记得他每隔段时间就要“发病”一回,毕竟厉执往常到了情期,浑浑噩噩之时身边只有厉狗蛋,所以自他学会走路起便给他打水擦汗,以叫他能好过些。   显然两日不见厉执踏出房屋,他猜到他怕是又“发病”了,便等不到天亮就习惯性地打来清水。   “……”而这回厉狗蛋攥着拧好的粗布凑近厉执,仰头凝视半晌,眼底露出几许疑惑。   此时的厉执容光焕发,自然与他记忆中虚汗连连的模样南辕北辙,已经伸出的小手又微微僵住。   余光扫过仍一脸好奇的晏琇,厉执干咳两声,蹲下来一把接过粗布,胡乱在自己惺忪的脸上擦几下,稍一思忖,刮着厉狗蛋鼻尖语气欢快道:“你以后不用再担心,我的病已经被你爹治好了!”   噗嗤!   像是瞬时想通其中缘故,晏琇没忍住发出声音,又憋了回去。   而闻言一阵怔愣,厉狗蛋无声地又打量厉执少许,确定他似乎真的再无抱恙,紧皱的眉头终是舒展。   这种事待他到了分化的年纪自会懂得,厉执并不急着给他讲明,只看他若有所思,眼底俨然流露出了对司劫更进一步的景仰,不由微有心虚。   却在这时,一直扒在门口打瞌睡的李二柱却看不下去了,视线来回扫着厉执,几步挪到厉狗蛋身边,趴在他耳旁悄悄道:“你爹才不是生病。”   心下一跳,厉执正要开口,又听他道:“他与那神仙道长是在里头掷骰子玩,谁输了就掐谁,不信你看你爹的身上,定有许多淤痕。”   “哈哈哈……”   厉执听他一本正经地说完,只觉这说法极为可笑,不免放肆笑了几声。   然而他笑到半程,恣意的表情忽地僵住,不出所想,紧接着看见李二柱也意识到什么,垂下眼睛。   那定然是他的爹娘曾经糊弄他的话。   其实自打到了兑水村,厉执饿急了偷鸡摸狗的事并没少干,而相对富庶的李家算是他“光顾”最多的一户,他却万万想不到,李家夫妇原来曾是金楼弟子,且和当年围剿九极教一事有所关联。   若放在平常,他并不会作何感想,他早就见惯生死,更别说是对于昔日灭教之人,谈不上恨,也谈不上包容。包括李二柱,他绝不是因为好心才收留,不过是见厉狗蛋喜欢与他在一起,随便照顾些日。   偏偏,杀了李家夫妇的人是靳离。   那他便再不能留李二柱在身边了,还是要尽快将他交给金楼。   而突然沉下来的气氛却并未持续太久,微不可闻的凉风陡然吹过,屋内柔柔艳艳的一豆烛光不经意地摇晃,厉执与晏琇的面色几乎同时一惊,只对视一眼,靠在门口的晏琇回手猛地将房门合上。   眼下卯时才过,天并未全亮,整个客栈仍安静得很,他们这般屏住呼吸,连旁屋的鼾声都一清二楚,所以厉执可以说是能够非常清晰地感受到那一股若有似无的杀机由远及近,且意外的,对方像是并不避讳他的警惕,浓烈的戾气不带丝毫停顿,直朝他们的方向而来。   一手一个将厉狗蛋与李二柱拎在身后,厉执本欲先下手为强引对方离开此处的动作停滞,看着晏琇的目光更为凝重。   来者竟不像是只有一人,他贸然出去,只怕留下的更加危险。   也不知是否是巧合,偏赶上司劫前脚被请去金楼共商进攻鬼头寨一事,厉执思绪飞转,可惜实在猜不出来者身份。   “你只管护着他们——”   便在厉执以口型示意晏琇的下一刻,他猝然抬头,袖口飞针已比思想更快祭出,刹那间将破开的房瓦之上一魁梧身影引落,却只见眼前黑风闪过,虽未看清,但略显熟稔的体态仍旧让他心底“咯噔”一下,脊背毛汗横生。   三枚飞针悉数回到掌心,厉执顾不得晏琇惊诧又迷惑的视线,不可置信地慌神寻找,果真,就在他目光落上烛光照不到的晦暗一角,那马面凸鼻的一张可怖鬼脸骤然映入眼帘,与此同时那物呲着白森森的獠牙,速度快到诡异地朝他扑来。   “小心身后!”   晏琇已然死死将两个小不点护住,眼看非人的凶兽与厉执对峙时又自厉执后方乍现的高大男子,急切大喊。   厉执堪堪躲过那凶兽的猛扑,却仍在闪身的瞬间“刺啦”一声,半边胳膊上的衣袖被利爪撕去大片,倒是没能伤及皮肉,他不敢停下,更不曾回头,只咬牙旋身,将后背从铺天盖地的天乾压制之下移开。   好在他才经历情期,身上被司劫的味道充斥萦绕,对方信香再强,却仍不及司劫,厉执便难得在如此强压中身手敏捷地再次躲开遽然近在眼前的猩红大口,趁那凶兽扑空之时猛然拼力回击,将其一掌掀翻在地。   伴随轰然响动,厉执指间飞针跃跃欲出,可眸底忽闪,他竟稍一迟疑,在晏琇不解的眼神里又全部按了回去。   就在头顶紧随而至的掌风落下之前,厉执双拳紧握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只仰头复杂地开口。   “鬼二叔。”   仅差咫尺落在厉执额头的掌心倏然停住,威猛轩昂的中年男子利落收掌,只见他自手臂以下根本不似常人的皮肤,而是泛着阵阵寒意的玄铁,连同五指一起,即使有烛光映照,依旧阴森寒冷。   那庞然凶兽在他手势下终是不再动作,只发出几声怪叫,如鬼魅般盘踞在他的身后,凶神恶煞地紧盯厉执。   从它一出现厉执便已认出,那是一只力大无穷可战虎豹的大山魈,由三途四鬼中鬼老二楚钺饲养,性情残暴无比,专吃死人脑浆。他年少时唯独不怎么敢接近楚钺,有大半原因都是因为它。   而视线刮过厉执身后几人,尤其落上厉狗蛋的脸时眸色骤沉,楚钺终是开口,嗓音冷如朔风砭骨,没有任何转圜,直涌入厉执心底。   “小教主,我当年自废一臂助你逃脱,并非是为了让你与五派之首纠缠不清。”   厉执闻言心内翻涌,才要张口,却听他继续道。   “我给你七日时间,带着靳离和他的人头,来浮门换他们。”   什么?   去浮门换谁?   厉执蓦地一怔,还不待理解他的意思,下意识转头,双目圆瞪间,自方才起一直努力维持的镇定却是顷刻崩塌。   “别动他们!”   破音的厉吼撕碎清晨的曈朦,竟有又一只体型稍小的山魈,不知何时出现在晏琇身后,待厉执如利箭般冲上前去,阴风纵起,却仍慢了一步,晏琇与厉狗蛋被瞬时掳走,面前只剩下瑟瑟的李二柱一人。   80.威胁   烛火剧烈跳动几下扑簌熄灭,厉执只抓到凉飕飕的一缕虚空,那山魈掳走晏琇和厉狗蛋后眨眼便蹿出房外,而当厉执再回头,张嘴来不及说一句话,楚钺与他身后的大山魈也不见了。   自是不会就此作罢,厉执立刻心急如焚地追了出去,耳边呼呼作响,街面寒风凛冽,几乎没什么行人,他便紧跟前方隐约可见的几道背影一路飞驰,耗至极限的轻功令他整张脸透出少许狰狞,仍旧不敢眨一下眼睛,生怕错过目标地穷追不舍。   奈何他的轻功再好,楚钺身为四鬼之一,身手仅次于沈悍,如今更不知因何修得一身浮门绝学——扶风步,除去破竹般的速度,恍若与疾风融为一体,所在方位变幻莫测,身形时隐时现,若非厉执咬牙紧随,早就眼花缭乱,在对方的有意混淆下追错了方向。   而晏琇这几日虽说能够稍作行动,可腿上的伤势依然很重,被那山魈扛在肩头疾行,他根本使不出丝毫力气。厉狗蛋更是惊险,整个人由一只利爪倒提着随山魈在风中颠簸,仿佛一不留神便要被狠狠抛向远处。   心下揪扯,厉执一边不顾一切地追赶,一边也不由想起三年前楚钺在兑水村找到他时,曾关于厉狗蛋的问话。   ——你屋里的孩子是谁?   ——哦,那小东西是我捡来的,一个人多寂寞,当解闷了。   ——知道是解闷就好。   这几句话叫厉狗蛋听了去,误会许久,直至一个多月前才得以解开。   不过厉执那时与其说是为了不暴露自己的地坤身份而撒谎,最主要的,其实也是他不知该如何与楚钺说出厉狗蛋的身世。   好在厉狗蛋当年模样还未长开,又无人知晓他与司劫的关系,楚钺信以为真,便没再追究,只确定他还活着,且打算在不起眼的兑水村隐姓埋名后,就离开了。   然而眼下,楚钺必定听说了前阵闹得沸沸扬扬的魔教余孽复仇之事才再度现身,只怕早已得知了这些时日发生的所有事情,不止发现他并非和元,更是与司劫生下了厉狗蛋,才特意赶在司劫不在时突然前来发难。   不出半个时辰,当朝阳终是撞碎灰暗的天幕,曙光千丝万缕地当头洒下,眼看已到了城外大片树林,再往深处只会更难追寻,厉执飞快踩过沙沙的树梢,袖间寒意再显,微微一晃,便“嗖”地穿过重重枝叶直朝几道身影而去。   他不敢对楚钺报以希望,毕竟那人一向性情不定,在教内连沈悍都不曾放在眼里,唯独对厉白儿言听计从,他肯舍弃一只手臂助他逃脱,并不代表他此刻便会对晏琇和厉狗蛋手下留情。   ——尤其厉狗蛋,尽管暂时猜不透缘由,但厉执看得出来,他方才照向厉狗蛋的目光里,分明是不加掩饰的仇视。   于是逢鬼既出,前面果真传来令人毛骨悚然的厉叫,厉执狠心不肯松懈,继续催动内力,三枚飞针一齐牵制那掳人的山魈,意欲在不伤及性命的情形下迫使它将人放开。   可惜就在厉执差一点便能接近那动作明显迟缓的黑影,只觉真气骤然逆转,楚钺一掌落至山魈后心,竟硬生生将飞针逼出它的体外,与此同时,另一只大山魈已从受伤的山魈爪下将晏琇夺去,愤怒地以晏琇做为肉盾,迎上厉执紧随其后的又一击。   飞针险些刺入晏琇双目,厉执不得不强行改变方向,而就在他心有余悸间,却见楚钺蓦地停下。   “我看,你是希望我现在就宰掉一个。”   说罢,楚钺已然自那山魈的另一面将摇摇欲坠的厉狗蛋抓来,冷硬的铁掌毫不犹豫捏在厉狗蛋细嫩的脖颈。   “住手!”   目眦欲裂地瞪着早在疾风中手脚都脱力的厉狗蛋,只见他软绵绵悬在半空,意识似乎都不清,只需稍微用力就要破碎,厉执心如刀绞,无奈之下只得停了脚步。   “算我求你,”不敢再轻易上前,便尽力让自己冷静,厉执远远地恳切道,“他们一个重伤未愈,一个年幼体弱,经不起你这样奔波折腾,根本难以撑到七日之后,你若是有什么不痛快,都尽管对着我来,我绝不会有半分推却。”   楚钺闻言却面色不改,显然不带一丝商量余地。   “你有功夫与我纠缠,不如仔细想想,如何取了天墟掌门的性命,才对得起你娘的死。”   “九极教与五派不共戴天,我娘、沈悍、伏寒……教中所有弟子……这些我当然不会忘记,”记忆里四处蔓延的绝望被楚钺毫不留情地撕开,心底最压抑黑暗的恨意上涌,厉执神情恍惚,好一会儿才自泥沼中找回飘零的思绪,努力想与楚钺说清原委,“可是,可是司掌门当年并没有参与此事,且他几番救我于危难,此次靳离一事也亏得他——”   “那也是一丘之貉!”   谁知不等厉执说完,楚钺竟然忽地犯怒,指尖猝然一紧,尖锐的玄铁划破厉狗蛋苍白的皮肤,血珠瞬时渗出,在寒冷的空气中轻轻颤抖。   便在此时,正被大山魈紧紧钳制的晏琇陡然发力,自身后猛地袭向楚钺,想要趁他不备引开他的注意,为厉执争取靠近的时机。   不料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一般,只一刹那,楚钺已拎着厉狗蛋闪去旁处,厉执来不及上前,两只山魈与楚钺心有灵犀般又不约而同扑向晏琇。   “我答应你!”   伴随晏琇略显迟钝的左腿被利爪撕破的闷哼,厉执皱眉大吼。   若与楚钺若单打独斗兴许还有胜算,但现下的形势,他再无法拿晏琇和厉狗蛋的安危做赌注。   “你放心,靳离不会有事,司……司劫……我也会给你交代。”   厉执咬牙说着,目光与由于疼痛而清醒些许的厉狗蛋相对,看到他一张小脸毫无血色,哑声又道:“但你必须保证他们的安全,七日之后他们有任何闪失,别怪我……不念旧情,我就是豁出性命,也要将你连同你养的畜生碎尸万段!”   许是厉执脸上神情狞恶到了极点,楚钺看着他短暂沉默,隔了片刻才又漠然开口。   “你按照我说的做,他们自然无碍,但你不要指望投机取巧,使你那点儿小聪明来应付我。否则,我倒没有不能做的事。”   “……”   厉执眼眶通红,见他说完松开攥在厉狗蛋颈间的铁掌,却仍极为粗鲁地提着厉狗蛋明显麻木的肩膀,正要张口,没想到厉狗蛋像是终于明白了什么,十分费力地抬头又朝他看来。   嘴唇冻到泛紫,明明恐惧得睫毛不住抖动,可他急急地瞪着厉执,撇着不甘的嘴角到底开了口。   过于细弱的声音被风吹散在林间,并未传入厉执的耳朵,只是厉执仍看清了他的嘴型。   ——不要杀我爹。   81.宝物   不多时后,树林重新归于空寂,楚钺将二人彻底带离,只剩厉执一个人站在萧瑟的老树下,看着那盘根错节间刺目的几块血迹,失神般思忖良久。   最终,他僵硬的视线移开,施展轻功离去。   前方隐约可见远处高耸的楼阁一座座相绕,泛着金色的光辉,那是金楼最负盛名之地,包揽无数天下至宝,由十二座外楼严密镇守。但凡江湖中人,只要能打败十二位高手,便可随意挑选其中一件宝物。   无疑,敢对外放言那般豪语,十二楼内的高手必定各个武艺超群,不会被人随意赢去。   只是若要救得靳离,厉执必须要先拿到里头的一样东西。   其实即便没有楚钺这番逼迫,厉执原本也是如此打算。不过那时他想的还是与司劫商议之后再做行动,眼下经这一遭,却不敢再同司劫泄露丝毫,毕竟在他看来,楚钺的要求暂时还不能让司劫知道。   倒并非因为其他,而是一旦说了,他笃定司劫势必要做最坏的估计。可他绝不同意让他们任何一方有事,他就是这般贪心。   巧合的是,厉执到了金楼,一打听得知,为尽快找到那怂恿靳离滥杀之人,司劫与各派已经前往鬼头寨。   这下仿佛应了天意,厉执一刻也不耽搁地前往十二座外楼,心知司劫早已熟悉鬼头寨的密道分布,加上被尉迟慎抓住的山匪也会为妻报仇而全力配合,更没了几个当家的支撑,仅凭阎老大与传闻中的军师两人,怕是用不了太多时辰便能将其攻下。他就趁这段时间,赶快将东西拿到手即可。   果真,将近三个时辰过后——   “你怎么又来了?”   阴飕飕的山洞内,长时间被摧心锁禁锢的身子早已薄弱无力,靳离静坐在地上,强撑起双眼看向厉执,下意识将锁链朝后拨动,尽量远离他。   而紧接着,他又发现有些不对劲。   “发生什么事了?”靳离就着昏暗的烛火惊讶注视厉执,“你的脸——”   “假的,”厉执俯身凑近靳离,呲牙一笑打断他,神色是进山洞之前便已整理好的镇定,轻手撕下横跨过眉眼的一道长长疤痕,摊在掌心里,“有意思吧?是不是与你脸上的一模一样?”   “你……这是在做什么?”靳离疑惑道。   便见厉执自怀里摸索半晌,动作似是稍有迟缓,就在靳离眉头微皱,欲开口询问之时,掏出一只鼓溜溜的锦囊,又引去他的注意。   垂着眼,厉执手指小心翼翼探入锦囊内,在靳离好奇的目光中,将里头的东西都拿出来。   原是一只不足三寸的精致瓷瓶,以及一卷极薄的绢布。   “啵”地拔开瓶塞,厉执递到靳离眼皮底下:“你可知道它?”   一股淡淡的清香自瓶口溢出,靳离不禁低头看去,自是看不清里面究竟是何物,不过从某个角度来说,倒能看出一点透白的流质。   正迟疑的眼神不经意又落上厉执方才撕下来的假皮,靳离蓦地一怔,显然想到什么,伸手去轻触放置一旁的绢布,指腹碾过薄如蝉翼的一角,神情震撼无比。   那不是真的布料,摸起来才知,触感分明与人的皮肤无异。   “千机婳?”靳离诧异问道,“你哪来的?”   ——千机婳,其实也作千“肌”婳,顾名思义,是世间最为珍贵罕见的易容之物,以材质称著,不同于普通的易容工序那般繁复又耗费时日。尤其若欲扮作他人,只需事先将药胶涂于对方脸上,待凝成形后取下,与假皮相融,便可与被易容之人的模样不差毫厘。   如此稀有宝物,也只在金楼这等富可敌国的地方才能找到。   说着,靳离似是立刻明白过来:“你去闯十二座外楼了?”   “当然没有,”厉执面不改色地反驳道,“有司掌门在,哪里需要我去冒险?你再看这个——”   而这次从袖袍内又取出一颗金灿灿的丹药,厉执两眼放光地在靳离面前一晃,不等靳离看清,便宝贝地收回去。   “隐息丹,”厉执笑道,“你应是见我娘吃过,这可是好东西,有了它,我就能助你出去了。”   听出厉执说到此次前来的真正目的,靳离敛神看他:“我说过,不需要你救。”   “我自从知道遭人诓骗才入了局,就没想过要活着离开,你如今好不容易摆脱过去身份,能与司掌门那样的人物在一起,便老实呆着,不要再生事。你先前在苍生令上做的小动作,真以为没人怀疑?”   “你先别急着否定,”厉执像是早料到他会这么说,“听我给你解释。”   “我今日来找你,自是与司掌门商量妥的,保证万无一失。”   “他们眼下正对付鬼头寨,可就算抓到你说的人,也绝不会放过你,定还要再议论对你的处置。不如我易容成你的样子来将你换下,待你脱身,再找个机会撕去面具,只称是被你劫持,他们奈何不了我。”   “这隐息丹可助我抵御摧心锁,我不会有任何问题,反倒是你,再这么被锁下去,等他们处置完,就算你还有口气,也跟废人没有区别了。”   眼看靳离眸底仍存有疑虑,厉执紧盯他的眼睛,咬牙最后道:“而且,你不想知道害死你师父的真正仇人是谁了?你不报仇了?”   靳离蓦地抬头:“是谁?”   “我现在不会告诉你一个字,”厉执却迎着他布满血丝的双眼,语气不容置疑,“除非你答应我的安排。”   便隔了许久,靳离沉默着与厉执相对,眉头紧蹙,上面深长的疤痕被拧得更加可怖,与他原本还算清秀的面容违和不已。   直至几番挣扎,思绪终是不再游移,为伏寒报仇的恨意占据上风,松口问道:“你确定……不会发生意外?”   “你走了之后,只要藏好你自己,不论听到什么风声都不用理会,更不能暴露行踪,安心等着我与你汇合,便不可能有闪失。”   厉执笃定与他说话间,已然将瓷瓶内晶莹剔透的药胶倒入掌心,低垂的双眼再掩不住悲戚:“到时我一定告诉你……你师父到底是如何死的。”   82.陷阱   这千机婳尽管不似寻常的易容术那般几日才能完成制模,但要使得药胶与假皮完全融合,至少也需半个时辰左右,厉执便将各自脸上初凝成形的药胶取下,仔细与假皮贴合,难得耐心地等待。   在这期间,服下隐息丹的厉执也果真在靳离不确定的神情下,以飞针将那摧心锁慢慢撬开。   “你没事吧?”见厉执额头似是有细小的汗珠,靳离顾不上终于得以自由的手脚,询问着欲上前碰触。   “这破锁实在难弄,”厉执啧啧两声,用力擦了把汗水,不着痕迹地避开靳离的手,“累死我了!”   而就在他话音落下之时,二人又皆是一怔,凝神细听,竟是洞外隐隐传来不同寻常的风动,好在似仍有段距离。   “他们回来了,”厉执皱眉又看一眼手上面具,没有其他选择,率先朝脸上覆去,“我看这玩意也不差剩下那么半刻,你赶快戴上,扮作我的模样离开,鬼头寨西南方不出一千步有个山洞,洞口有汤池,你在那里等我。”   说完,随着厉执指腹迅速将边缘按压平整,一张与靳离难分真假的面孔赫然已成。   不可思议间,靳离也松开五指,厉执看着眼前近在咫尺的脸,还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自己的样貌,心里不由生出几分怪异。   “原来我严肃起来……确实有男人气魄极了,怪不得司掌门如此稀罕。”   捏了把靳离的脸,厉执挺猥琐地一乐,直将靳离给捏跑了。   便见靳离远去的背影彻底消失于前方,厉执原本眯起来的眼睛倏地睁开,嘴角笑意收起,袖袍下紧攥的拳头骨节发白,他以先前靳离的模样坐在地上,长时间受摧心锁压制的虚弱感连装都不用装。   金楼的规矩向来只能赢取一件宝物,他既拿了千机婳,隐息丹自然是假,那不过是他与十二座外楼高手过招时,从对方身上顺来的疗伤奇药,与隐息丹外形相似罢了。他若不这么说,只怕靳离不会答应离去。   而如砭骨锥肤般的内腔早已麻木,兴许是这一次厉执做好了思想准备,且情期才过去不久,倒不至于像上回般猝不及防,果真瞒过了靳离。   急促且众多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厉执并未抬头,视线所及的地面便已投下一片阴影。   他稍稍抬眼,只觉浓烈的血腥气扑鼻而来,是尉迟慎金色暗纹的玄袍一角,那上面沾满血污,不由再往上看去,视线蹭过更被血水浸透的前襟,忽地对上尉迟慎一双充满暴戾的双目。   心下顿时发紧,几乎在一刹那意识到有些情况超出了掌控,却不等厉执有所思考,尉迟慎已凶神恶煞地抬手,将弥漫火药味的紫铜手铳抵在他的额头。   “算计我?”令人遍体生寒的阴冷质问自他没有张开的唇间挤出,带着不加掩藏的杀意,仿佛下一刻便要崩了厉执的脑袋。   啥意思?   险些以为是自己冒充靳离被看出了破绽,厉执稍作冷静,飞速将洞内众人尽收眼底,这些明显都是跟随几派首领前去攻打鬼头寨的弟子。   而叫厉执不可置信的是,他们竟没有一个身上不挂彩,各个狼狈不已,面容愤恨。   怎么会这样?   鬼头寨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应只剩下阎老大和他的军师,而这边却是各派高手如云,又熟悉他们的密道分布,可以说实力相差悬殊,尤其,此次出发按道理应是临时决议,正为了打他个措手不及,鬼头寨根本毫无胜算。   可现今各派竟是损失惨重,这,这除非——鬼头寨事先得到消息,并设下了万全的陷阱。   厉执脑内乍然一闪,震惊之下强行让自己保持镇定,集中精力思忖,心知若真如面前所见,那便只有两种可能。   要么,从靳离被抓就是一个圈套,目的不止引他入局,更为了让靳离在合适的时机透露背后之人就隐藏在鬼头寨,以便今日这给予各派一记重击。   要么,则是有人及时给鬼头寨通风报信。但据厉执所知,只有司劫、尉迟慎、魏渊淳以及肖青山四位门派首领才知晓此次攻寨的详尽计划,如果说有人传递消息给鬼头寨,难不成还能是他们四人中的一个?   却无论如何,眼下尉迟慎待他的态度,显然是倾向前者——且尉迟慎认定,靳离事先与他背后那人联手合谋,所以刚才一上来便说“靳离”在算计他。   然而思绪继续飞转中,厉执最为关心的不是谁是谁非,而是他找了半晌都不曾在人群里找到的司劫。   细看之下,尉迟慎衣袍上的血迹倒并不是他自己的,可分明那般惨烈,都能想象得到对方血沫横飞的样子。   便在厉执心底狂跳着根本顾不得头顶的铳筒,一心想要问出司劫的下落之时,十分意外的,倒是有另一人突然上前。   “尉迟楼主!”只见擎山掌门魏渊淳竟是将尉迟慎拦下,神色凝重道,“此次我等遭人埋伏,真相尚未明晰,肖坊主又身负重伤,我看还是待司掌门找来霁月道长,再一同询问更为妥当。”   闻言又是一惊,确定司劫并非是出了什么事之余,厉执也瞬时明白,他们为何一定要让司劫将自己找来。   关于靳离受人唆使一事,毕竟是厉执最先提起的,更是他说出了对方就隐藏在鬼头寨,假如当初靳离真是故意向他透露此事,那厉执俨然也成了帮凶。   当然不信靳离会利用自己,厉执只难免紧张地想,司劫回去客栈找不到自己和厉狗蛋等人,定要心急了,且自己若就此失踪,各派定然更加怀疑自己。   “魏掌门,”此时被阻拦的尉迟慎又开了口,“如今还看不清局势?”   “此役我等原本胜券在握,却落得个两败俱伤,鬼头寨阎老大虽已被除,偏偏跑了那最为关键的军师,”他一边说着,一边凶狠看着厉执,咬牙切齿道,“这不过就是,魔教残党为能复仇,将我等与鬼头寨一同算计进去的骗局!”   话音一落,整个山洞内罡风四起,悉数是尉迟慎怒极而释放的天乾信香,加之摧心锁的几度折磨,剧烈翻腾间,厉执再忍不住一口猩红蓦地呕出,想来他尉迟慎一向不择手段地将他人玩弄于股掌,眼下却一朝踏入他人陷阱,除了为手下那些伤残弟子而怒,更多的,应是极度羞愤和不甘,急需找到一个发泄口。   无疑,这发泄口便是“靳离”。   眼看魏渊淳经尉迟慎这番提醒,神情诧异着,阻拦力道松懈,厉执必然不能再坐以待毙。   也幸而那摧心锁早被他之前弄得松动,于是就在魏渊淳终于收手,仅隔咫尺之遥的冷硬铳筒再次抵上自己额头,厉执掌心猝然紧握,偏头躲避间猛地发力,出其不意地挣脱锁链,一掌劈落手铳后直奔洞外而去。   紧迫的脚步掠过石壁发出稍显沉重的闷响,厉执拼着撕扯的五脏六腑朝前方隐约照进一丝皎洁的洞口飞驰,谁知情形突变,他算尽尉迟慎与魏渊淳或许会使出的招式,最先将他拦下的,却不是那二人。   “唔!”   迎面一片白霜裹挟冷冽的疾风将他毫不留情地掀翻在地,心情下意识沉入谷底,却又在厉执腰腹被紧随其后的强鸷掌风紧缚之时,他整个人看似以一副就擒的不堪姿势叫人拖提着,可源源不断的内力分明朝他仿佛四分五裂的内腔涌入,暗里贴于腰际的温度无不让他霎时反应过来——   对方正是司劫。   他……知道他是谁?   83.因果   “司掌门,怎么不见霁月道长?”   果然,司劫一将厉执抓回去,便听尉迟慎率先问道。   而他充斥危险的视线仍不时扫过司劫手中的厉执,奈何司劫始终牢牢钳着,并不给他动作机会,只能步步紧逼道:“若他今日不出现解释清楚,怕是要引人猜忌。”   “他遭人暗算,至今下落不明。”司劫与他平视,不断给厉执输送内力的掌心并未停歇,面上毫无波澜道。   “……”尉迟慎眼底暗下几分,俨然不信,与明显也心存困惑的魏渊淳对望一眼,冷声道,“司掌门这话,实在不算高明。”   “我回到客栈时,房里只剩下他。”不做任何争辩,司劫只沉声继续道。   于是顺着司劫的目光,众人这才发现,原来司劫并非一人,还带了个矮小的身影过来。   而有司劫的内力支撑,过度受损的内腔稍微缓解,厉执强挺起精神眉头紧蹙地看去,果然看到瑟缩站在众人身后的李二柱。   忽地被众人的眼神包围,李二柱本就不知所措的面容更甚,看了一圈之后正欲跑到司劫旁边,却在看清厉执的模样时双腿猛地停住,表情惊恐,浑身战栗不已地一屁股坐到地上。   心知他定然把自己当成了靳离,厉执心情复杂地垂眼,不再吓他。   显然早就知道李二柱便是被杀的李家夫妇的遗孤,尉迟慎看到他时倒并不意外,只阴沉着脸,也不等他缓神过来,上前一把将他拎起来。   “你都看见什么了?”尉迟慎似是斜睨司劫的方向,意有所指般道,“若是有人逼迫你说谎,你大可实话实说,你爹娘既是我金楼弟子,这里没人敢动你半分。”   便见李二柱原本极力挣扎,听尉迟慎突然提到他的爹娘,似乎情绪稍有稳定,不过仍是战战兢兢,看了尉迟慎半晌,才终于听懂他在问什么。   抖着嘴唇结巴道:“两,两个怪物,和像鬼一样的人,把狗蛋……晏叔叔……都抢走了,狗蛋爹去,去追,再也没回来……”   “什么?”   这番话无疑出乎尉迟慎的预料,尤其忽然更为拧紧的眉头更显整个人的阴森,吓得李二柱一下子禁了声,求助地往司劫的方向看去,但一看到厉执,又惶惶缩了回来,身体抖如筛糠。   被司劫紧钳在身后的两臂微微挣动,厉执不便开口,只暗中以细小的动作示意司劫不必一直抓着他,他不会再跑,倒是李二柱,再不过去安慰他几下,只怕要吓出毛病。   谁知方一察觉厉执的目的,司劫手上力道更强了些许,绝不肯间断地输送着内力,同时又掺杂几丝怒意地在他不老实的臀上拍了一掌。   这一掌虽然没什么声音,却并不轻,兴许是由于萦绕在掌间的内力,火辣辣的痛感让厉执一时怔住,没再轻举妄动。   “尉迟楼主,”而司劫这时开口道,“这孩子该说的都已经说了,接下来,便要问问他。”   说着,司劫一手钳着厉执,让他身子朝前,面对众人。   不太确定司劫的意思,厉执正心下琢磨,却不等深想,见司劫忽地以另一手将一张薄纸抖开:“这是根据那孩子的描述,我得出关于怪物的大致轮廓,你可在教内见过?”   “这是……”   厉执还未开口,倒是魏渊淳看到那画中山魈模样,一脸震惊地上前几步。   尉迟慎则总算放开李二柱,似乎对司劫的话也少了几分质疑,与魏渊淳一同凝重看去。   “九极教四鬼之一楚钺的山魈?”待仔细回忆过后,魏渊淳终是将未说完的后半句说了出来。   “……”尉迟慎没有作答,不过看他面色,应是与魏渊淳想的一样。   “他竟是也还活着……”不由唏嘘,魏渊淳低低说着,随即抬头疑惑对司劫道,“可他为何要突然向霁月道长出手?又掳走晏如星和一个孩子?”   “且……偏赶在今日我等攻打鬼头寨之时,难不成他与那鬼头寨的军师也有关系?”   闻言不由皱眉,厉执却心知这猜想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楚钺虽然性情难料,但做事一向独来独往,连在九极教执行任务都不曾与他人联手,更除了厉白儿,不会听从任何人的安排,他掳走晏琇与厉狗蛋,心思明确,分明就是出自他一人之手。   而那鬼头寨的军师,此次将所有人都拉入棋局,并对与他同一阵营的鬼头寨也不留一丝情面,这种阴险狠辣毫无底线的处事手段不知为何总给厉执另外的一种熟悉感,十分久远,远到有些模糊,难以抓住其中线索。   便听司劫这时缓缓道:“不管是否有关系,与其在此处继续追讨一枚无用的弃子,不如利用他,先将楚钺找到。”   “……不错。”听司劫如此一说,魏渊淳似是率先明白过来,就算这“靳离”与那军师串通,他如今也是被对方抛下的弃子,杀了他自然易如反掌,可若是能够通过他再找出楚钺,那倒不失为一种弥补。   “如果那楚钺当真与今日之事有关,我等必然要追究到底,为江湖除此败类,也算给肖坊主一个交代!”   于是几名擎山弟子听见自家掌门已经发话,当是纷纷附和,包括正为肖青山重伤一事萎靡的神酒弟子,无不愤恨不已地答应下来,意欲为肖青山报仇。   便只剩一众金楼弟子未曾言语,等着尉迟慎做出决定。   而本以为尉迟慎定然又要横生枝节,厉执飞速在心中拟着腹稿,谁知没过多久,便听沉默的尉迟慎语气寒冷道:“那以司掌门之意,打算下一步如何?”   显而易见,他并无异议。   不免心下惊讶,厉执正朝他看去,却在此时,蓦地听到洞内一名金楼弟子的惊呼。   “咦?我的碎玉哪去了?”   碎玉?   众人第一反应自然是他丢了什么玉器,连尉迟慎都不耐地正欲将其喝退,然而就在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于那名弟子身上,厉执猝然垂头,竟是与不知何时挪到面前的李二柱四目相对。   自从李二柱被尉迟慎放开便没有人再注意他,只当他是因为恐惧才不住往司劫的身边靠近,毕竟他确实一路颤抖,走走停停许久才到了司劫身前,害怕不已地紧靠着司劫的云袍一角,哪怕是司劫也并没觉出任何异常。   因而直至此刻厉执低头俯视他,看到他吓到泪水直流的眼底遽然迸出的熊熊恨意,尖锐透骨的刺痛感自腹间一刹那化开,惊愕之下,厉执才恍然明白。   那弟子口中的“碎玉”,原来是一把匕首。   84.彼岸(上)   不可思议的是,随着密密麻麻的疼痛席卷四肢百骸,厉执瞪着李二柱那双充满恐惧与仇恨的眼睛,竟并不再觉得这结果多么难以接受,只在意识逐渐抽离中,意外豁然地想,这总是一副软弱模样的皮猴子,原来为了死去的双亲,可以有如此的杀意。   而世事如潮,一切像是因果循环,他要还的,果真无论如何也逃不掉。   ——到时我一定告诉你……你师父到底是如何死的。   可惜那时他对靳离说的话,兴许不能兑现了。   很快便再集中不了如飘絮般飞散各处的思绪,厉执意识模糊,骤然掉入翻卷而来的漩涡,在那漩涡中心,尽是他草衣木食但平静的日子里从不愿正视的汹涌血海,那一段仅隔数年,却被他深埋心底,恍若沧海桑田的前尘。   ——七年前,九极教。   黑仄的云天笼罩不住满地弥漫的死亡气息,血浪沸腾,腥风飘飞,杀戮使得本就令人谈虎色变的三途宫转眼成了真正的三途河,而被淹没其中的究竟是正是邪早已分不清楚,不论是琨玉秋霜的名门正派,还是穷凶极恶的魔教弟子,纷纷举着刀剑,满身猩污,撕杀震天,为各自心中的江湖而殊死相搏。   “小魔头,你再不说,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然而此时此刻,就在无归崖底充斥潮湿腐朽味道的狭小山洞内,几名蒙面者正围住手脚皆被捆绑的厉执,凶恶且急迫地逼问。   整个九极教早已被五派围了个水泄不通,他们的真实身份显然也来自五派,怕被同行认出来,所以才故意遮掩,趁乱摸到厉执等人被暂时关押的山洞,袭晕看守,欲逼迫厉执交出他们索要的东西。   “嗤。”   只发出不屑的哼笑,厉执年少清隽的面容虽然一片狼藉,却根本不将几人的话放在眼里,若不是九极叛徒迟恪与五派勾结,他与大部分教众均服了卸人气力的化云散,怎么可能被这般屈辱的擒住,又眼睁睁看着厉白儿与晏惊河在他面前同归于尽。   “彼岸香在哪?”   却又一掌自厉执胸口落下,他被鸷烈的掌风震出几尺开外,后心狠撞在坚硬冰冷的石壁,额前狼狈的碎发又被猝然抓紧,厉执被迫仰起血迹斑斑的脸,看着对方为首那人一双因问不出答案近乎疯狂的双眼,那上面纠结着道道狰狞的沟壑,眼白泛黄浑浊,想来年纪不轻。   紧盯那人的眼睛,厉执嘴角轻颤着扯动,像是要说什么,然而就在对方也被这假象迷惑,稍一靠近的瞬间,一口忍耐已久的血沫便被厉执悉数啐到他的脸上。   “哈哈哈……”   见对方猝不及防闭眼却仍不肯摘掉蒙面的模样,厉执顽劣般肆意笑开,尽管下一刻整个人被抡起,数道掌风如冰陵穿透他的五脏六腑,由内而外的感官几乎都要碎裂,剧大的痛楚叫他克制不住刹那湿润的眼眶,可他硬是大吼着忍回去,再怎么抽骨剥心,都不及他心中烈焰燃燃的恨意。   “厉白儿死前定是告诉了你彼岸香的下落!”而几道明显发泄的痛招过后,一脚踩住几近体无完肤的厉执,脏污的靴底用力碾过他的侧脸,像是要将他所有的尊严踏入地心,对方不甘的粗哑嗓音再次响起,“说出来,就留你一条狗命!”   “……”   咬牙喘息着,厉执由他恣意践踏,血水顺着眉角滚落在砂石里,已是动一下都艰难,却仍旧心觉可笑。   不论是彼岸香,还是那一句——留你一条狗命。   这怕是他所见过的各派最喜挂在嘴边的话,仿佛说着这话的自己多么高贵仁厚。明明,是他们最先不择手段地下毒,可一转眼,又道貌岸然地声称那不过是化云散罢了,他们绝不滥杀无辜,但若有人负隅抵抗,不肯束手就擒,那才休怪他们不讲江湖道义。   好话既然都已说尽,区区一介魔教,怎么能不为了贪生而感恩戴德?   哂然的目光与一旁沈悍相遇,厉执眸底铺满血意,看到沈悍投来的灼热视线,衬得他鼻梁上的疤痕更显残暴,却在这满目疮痍中仿佛无声的慰藉,尤其他被缚在身后青筋暴起的手臂,厉执努力冲他扯出一个笑容,心知以他的能力,不出多时便可解开化云散。   “还是不说?”   谁知眼见厉执一声不吭,原本抵在厉执头顶的剑锋竟是倏地挪开。   紧接着,一声低哼夹着布帛撕裂的细响蓦地传来,直坠入厉执乍然寒冷的内心,他不可置信地瞪着双目,眼看见那人调转剑尖,不带丝毫犹豫地刺进沈悍的胸口。   “那就看着他们一个个为你而死……”   汩汩留下的殷红在厉执眼前如血光蔽日的地狱,那人说什么逐渐听不清,只看着他故意在偏离要害的位置缓缓翻转剑刃,骨肉被生生绞碎,饶是沈悍也再抑制不住喉间一连串的闷吟,连一直不曾开口的伏寒都惊愕不已。   应是想不到这几名自诩正道的侠士遮起嘴脸,丑陋阴狠的招数比起魔教来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不知道!”便在那被鲜血染透的剑刃猛地抽出,又一次朝沈悍劈下,厉执惶然怒吼着,拼力想要向前蹭去,“我不知道彼岸香……我娘从来没有告诉过我!”   85.彼岸(下)   “还嘴硬?”对方冷笑一声,“看来你是不在意他们的死活了。”   说罢,那人似乎在不能得偿所愿的愤怒中找到新的突破口,嗜血的眼底兴奋不已,伴随洞内猛然灌入令人毛骨悚然的阵阵阴风,只见他干脆地挥剑落下,这一次,一剑穿过沈悍跪地的左腿。   “小教主!”而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伏寒半张脸上都是飞溅的血珠,他死死瞪着沈悍,愤然吼了厉执一声,“那彼岸香果真比你鬼老大的命还要重要不成!”   厉执怔然看着不出片刻已然成了血人的沈悍,大张着嘴,却喉咙哽住,半晌说不出一句话,力气用尽,动也不能动,只觉身陷万丈寒冰,四面八方皆是无从解脱的霜雪。尤其,他看到沈悍双膝颤抖,仍明显硬抗着不肯倒地,只艰难与他对视,一张开口,更多血污将他衣襟染透。   他嘶哑着对厉执道:“教主……把眼睛闭上。”   “沈乱山!”而连名带字的厉喝又猝然响起,伏寒面目凶横,“你不要命,我他娘的还要!”   说着,不甘一般挣动,伏寒似是欲向厉执靠近,却被另一蒙面者以刀挡住,他便隔着刀向跪伏在地的厉执喊道:“你若是知道,就告诉他们,算我鬼老三求你!”   “我真的……不知道……”细若游丝地低喃着,厉执已然无法面对伏寒瞋目切齿的样子,他只绞尽脑汁拼命地回忆这些年厉白儿与他说过那寥寥可数的话,可惜事实便是,不曾有半句提及彼岸香。   “不见棺材不落泪的狗东西!”   那为首之人见状蓦地拔剑,骂骂咧咧地一脚踩上沈悍血肉模糊的伤口,直接将剑刃贴在了沈悍脖颈:“我数到三,他有命没命,可全看你!”   “我说了我不知道——”   “一!”却干脆打断厉执,那人凶狠数道。   “你放了他们,我这就带你们去找,我,我大概能猜到几个地方……”   “二!”谁知根本不听其他,对方只笃定厉白儿必将彼岸香传给了厉执,不论厉执如何解释,都当他故意隐瞒彼岸香的去处,毫不所动地继续数了下去。   “无厌堂……虽然早已废弃,但你们可以去那里找……还有我住处的无非池……兴许就藏在池底……这无归崖的每个石洞你们也都去看……”   而语无伦次说着,就在密不透风的压抑已如嘶鸣的海潮将厉执一步步拖入沉渊,窒息的胸腔几欲爆裂,这时恍惚中,竟像是看到沈悍朝他轻轻一笑。   一如他每每无聊了在他耳边不停叨扰,他却从不嫌他聒噪的轻笑。   “我半生杀人无数,迟早会有今日一别……教主,节哀。”   什么?   不待厉执有所回应,只见他无视眼前恶意贴紧的锋芒,任由皮肉被寒光划破,低低喘息着,又费力转向伏寒。   “黄泉路有你结伴而行,倒也不会孤单。”   这次不等话音落下,也未给伏寒开口的机会,说话间,沈悍已陡然发力,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朝眼底那一束冷光抹去。   瞬时溅起的血雾将厉执彻底压垮,他崩溃地眼看着向来最为强悍的鬼老大在他面前如碎裂的磐石倒下,与不久前厉白儿的样子重合,眸间山呼海啸,草木含悲,本以为足够坚实的心垒终是坍塌。   而与他同样溃裂的,自是伏寒。   “枉我们对你这没良心的小兔崽子全心全意!”竟见伏寒突然疯了一般不管不顾地朝厉执扑过去,尽管双手被缚,却凶如恶鬼,对方几人都没来得及将他拦下,“你为了个死物连我们的命都不顾,早知道当初就不该处处护着你,让你娘打死你,忘恩负义的丧门星!”   “……”   厉执被伏寒这般出其不意地压在地上以膝盖狠碾几下,木讷悲惑的脸上却不带任何抵抗,俨然还没能从方才的绝望中缓过意识,而伏寒一边愤怒与厉执纠缠一边接着破口大骂:“别以为你不说我就奈何不了你!我今天就是死也要将你捎上!咱们一起下地狱去问问你娘!那狗屁的彼岸香你到底知不知情……”   直到早已麻木的身子被仿佛失去理智的伏寒毫不留情地踢踹,厉执浑噩的双目猛地瞪大,然而并非由于疼痛,而是他陷在无尽的泥淖沼泽中,仍清晰地感觉到,身后那几乎勒入血肉的绳索被极为迅速地悄然扯动。   呼吸骤紧,厉执正欲回头,却又觉背上猝然一沉,伏寒温热的气息自他耳后散开,伴随一声微不可闻的低语传入耳内。   “不要怕,离开这里活下去。”   说完,就在厉执拼着强行积蓄的力量猛然翻身之际,面前的伏寒已又是凶神恶煞的模样,最后朝他一头撞去:“小兔崽子!”   “咱们就在……黄泉路上见!”   话音未落,伏寒身体忽地僵滞不动,厉执悲怆抬眼,在满目血红之下,恰好看到他吼出那最后一句话时,目光遥遥照向不远处的沈悍。   才心知原来他从一开始,便与沈悍心照不宣。   穿透胸膛的剑刃被不加停留地拔出,伏寒再无声息地栽倒在厉执身前,甚至能感受到他不曾停止流淌的血水以余温缓慢地浸过自己的胸口,却依旧令厉执遍体生寒,随着渐渐感知不到伏寒的一丝心跳,嘴唇抑制不住地发抖,万念俱灰中,唯想要让这整个世间,都随他静默的毁灭。   也是在这一刻,那几人失去耐心威逼叫嚣的模样从厉执涣然的眸底散去,萦绕在整个脑海中的仅剩下一片死气沉沉的灰茫,厉执不知自己是否已经挣脱束缚,更忘了自己身处何地,又在做什么,只觉体内从未感受过的一股江翻海沸,像是积郁已久的风暴倾泻浇下,千军万马踩碾而过,受化云散压制的真气重新流转,内力回笼,却被那诡谲的力量逼得仓皇乱撞,时而悉数聚集于下腹,拧着他的呼吸,将渺小如一叶浮萍的他顷刻吞噬。   竟偏赶在眼下分化了。   直过了良久,当黏腻的鲜血与涔涔汗水相融,厉执整个人湿透地跪坐在地上,鼻间尽是浓烈的血腥味道,其中又混杂充斥着馝馞甜香,他呼吸艰难地睁开眼,勉强视线凝注着望去,模糊中,似乎看到周围横卧的尸身,皆是七窍崩裂,暴毙而亡。   “厉执……”   而不待这初次分化为地坤时的痛不堪忍再继续将他淹没,夜至最沉,参星横斜里,厉执听到耳边隔着风霜宿雪的隐约低唤。   终是梦醒。   (第二卷 完)   ====================   # 第三卷 浮门   ====================   86.口渴   潜意识里,沈悍和伏寒都是为了自己而死,这一直是厉执难以回想的一场噩梦,甚至要比厉白儿与晏惊河更叫他无法面对,所以那几人究竟是谁,他从未再想过,也到现今仍不知情。   他只记得他们应是全都莫名其妙地死了,而他当时突然分化,唯一的念头只有趁着还未将其他人引来,拼命掩藏信香,忍住汹涌的情汛咬牙将沈悍二人的尸身背出去,谁知半路又遇到追堵的五派,再后来,便是楚钺几乎以一敌百,废掉一只手臂,硬生生为他开出一条血路。   想到楚钺,眼底一片矛盾,失去意识之前的事情自是一股脑涌入厉执正被过往撕扯的神经。   “别动。”   下意识地打算起身,忽听头顶传来熟悉的声音,与此同时湿涝涝的眼角被指腹轻拭,厉执怔然看去,便对上司劫一双深沉的眼眸,在昏暗的马车中如一线生机,半晌过后,被冰雪覆盖的心底逐渐有了温度。   “我,我睡了多久?”一开口嗓音哑得像是粗粝的砂石,厉执迫切道,“这又是要去哪?”   无声看了他片刻,似在确定他是否真的已经无恙,尽管车内铺了柔软厚实的垫子避免车行颠簸,司劫仍一手护在厉执受伤的腰际下方,看着他回答:“你昏迷了两日。”   “神酒弟子打听到,有人曾在定仙山下见过楚钺的山魈,所以我们正在去那里的路上。”   “大概多久能到?”定仙山紧挨着楚钺所说的浮门,厉执闻言面色稍微松懈,脱口问道。   自是将他知晓内情经过的模样尽收眼底,司劫停顿几许,却也耐心答道:“再有一日。”   那便能赶在七日之内找到楚钺,厉执心下终是松了口气,只可惜很快又眉头紧皱——靳离怎么办?   他先前叫他在那山洞等他,原想带他一起去见楚钺,也好让他替自己说上几句,兴许楚钺能听得进去。现今两手空空,他拿什么换回晏琇和厉狗蛋?   且他眼下的身份仍是靳离,各派必会看紧他——   却在厉执缓缓抬手,朝自己易容的脸上摸去时,只听司劫猜透他的心思一般:“我同其余人已兵分两路,此处只有我们二人,你不需再伪装。”   说着,掌心被塞入一样东西,触感细腻,正是他用来易容的假皮,原来司劫早已取了下来。   而听闻其余人都不在此处,厉执不由又放松几分,也心知必是司劫为他能一路安心所为,沉默着想了想,忍不住伸手向前,握住司劫的指尖细细与他亲近,仿佛隔了许久未见一般。   随后又问:“二柱子呢?”   “……他无事,暂且被金楼收留。”提及李二柱,司劫显然也心情复杂。   不过他的爹娘皆曾是金楼弟子,他们最初带着他的理由,也是打算将他送至金楼。这么想着,厉执终于问清几件重要心事,暂时安静下来。   于是听着外头松木车轮不断碾过尘土的嘎吱声响,车内一时气氛静谧,只有隐约的光线透过车帘缝隙投进来,可知现在并非夜里。   便思绪不停地继续飞转间,厉执正为下一步找到楚钺踌躇之时,忽觉司劫将手收了回去。   条件反射地想跟随那一丝温暖,厉执惶然抬眼,正看见司劫拿起身旁盛水的竹筒,垂眸以小匙舀出少许,朝他干裂的唇上送去。   昏迷两日,他醒来一门心思想别的,都忘了讨口水喝。   而他本想直接以竹筒喝上几大口解渴,却才一动作,只见司劫将竹筒移开,不容置疑地凝视他,示意他张口咽下小匙内的少量清水。   猜到是顾及他腰腹的伤势,厉执难得乖巧地张嘴,几口过后,喉咙稍微舒适,他又目不转睛地看着司劫道:“司掌门,我好像饿了……”   “今日只可饮水。”   说话间,连水都不再给他,司劫将竹筒盖紧,沉声道。   “……”厉执看他面无表情的样子,意犹未尽地舔掉嘴角残留的一滴湿意,总算想起来,他还未曾与司劫解释这一切。   果然,不等他开口,明显忍耐多时,司劫终是眸色暗下,将竹筒置于身后,低低道:“若非那孩子力道不足,再深入几分,你便没了性命。”   “我……”   “摧心锁对内腔的损害,你早已知道,却还是甘冒此险与靳离互换身份。”   “且你身上不止那一处刀伤,又新添了不少其他伤口,是你为了拿到千机婳,独闯十二座外楼留下的。”并非是疑问,司劫句句笃定,又似乎看出厉执急于辩解的紧张情绪,到底不忍,一手轻轻将他无意识使力的肩头摁住,语气放缓些许,最后道,“我知楚钺定然用晏琇和云埃的性命威胁你,我与你同样担心他们的安危,但若是以你的性命为代价,你至少……要与我商议,或许有其他方式可解。”   “不是,”听司劫一番话终于说完,厉执急忙开口,“我这次,不是你想的那般。”   努力将思路理顺,厉执一眨不眨道:“被鬼二叔掳走阿琇和臭小子一事是我疏忽,但我绝对没有想过要牺牲谁的性命,包括我自己。”   “那,那摧心锁是实在避免不了,总归我们也不打算再生,我以为……如果能救小锦鲤一命,对我来说倒并非不能承受,只是我也没想到,会发生二柱子这事。”   边说边瞄着司劫的神情,眼见没什么好转,厉执心急地又补充两句:“天地良心,我真的不是故意叫你差点当了寡妇。”   甚至坦白:“要说最不该的地方,就是我劝小锦鲤逃走的时候,为了让他离开,谎称与你商量过,将你也扯了进来……但你放心,我们谁都不会乱讲。”   激动之余厉执习惯性地想要拍胸保证,手却被司劫及时抓住,他一愣,不知道这是代表对方没那么生气了还是什么,只心中忐忑,舔着干巴巴的嘴唇,渴望地又往司劫后方的竹筒看了一眼。   “说了这么多,我都又渴了……”他实话道。   然而他见司劫不发一言地静坐几许,才回手拿起竹筒,赶紧大张开嘴,却尴尬地发现司劫原只自己喝了一口。   心想这是什么残忍的惩罚,厉执叹气间,不料峰回路转,眼前蓦地投下阴影,竟是司劫低头在他唇上落下安抚的一吻,小心把水渡给他,将他焦躁的心也濡湿。   “生与不生,你都不能有事。”   随着司劫如此开口,厉执心内融融流过暖意,紧接着又听司劫道:“但依你的意思,你告诉靳离,让你们互换身份,是你与我商妥的?”   “嗯,不然他不肯放心……”   “那为何我回客栈时遇到他,他见了我却转身便跑?”   什么?仍沉浸在司劫刚刚缱绻的动作里,厉执一时没懂其中深意,只眉头微紧地又抓住另外关键的一点:“你……是在哪里看见了小锦鲤?”   --------------------   迟来的一点圣诞糖果,祝节日愉快!【另外,是的,小锦鲤就是黑的。】   87.对错   “客栈。”   伴随司劫笃定的话音落下,厉执愕然与他对视着,眼底写满惊疑。   且不说他只与靳离交待去那鬼头寨附近的山洞等他,他根本从未向靳离提起过他们的住处,靳离被抓了这许多日,除了他应是不曾再私下见过别人才对,怎么会知道他后来临时落脚的客栈?又去做什么?为何看到司劫还要逃走?   “……”这一连串疑问让厉执心下跳动极快,他想要为此寻找合适的理由,毕竟就他与靳离重逢后的一切来看,靳离一心替他着想,他没道理怀疑他。   奈何无论怎样,他都无法将这些事情合理地串联,他实在解释不清楚,只看着司劫不知该如何接下去。   “最坏的结果,”司劫这时开口道,“便是他自最初被抓,已与他背后那人商议好的对策,此次各派与鬼头寨两败俱伤,也在他的预料当中,甚至……连你都成为计划的一环。”   “这不可能,我都告诉他,那人是在利用他报仇心切,他师父的死另有原因——”   “你确定,他真的不知道这些?”   厉执忽地抬眼:“你……什么意思?”   却是不再回答,司劫对上厉执强行维持镇定的神情,停顿片晌,才缓缓道:“有些事情你既是不能接受,便不需再想,总归是已经发生了。”   显然,厉执这回听出司劫话中的意有所指,心下翻来覆去,偏偏想不出一句反驳,隔了稍许,只艰难地强调:“他不会算计我。”   “嗯。”低应一声,司劫突然沉默下去。   看出司劫低垂的眉眼间似蕴着几丝刻意回避,像是拿定他不会赞同他的猜想,所以已不愿再与他多言,厉执心底发紧,便又忍不住解释道:“他的师父伏寒……连同沈悍,当年都是为了护我而死,所以不管事实是什么,我……我……”   而不等他说完,只见司劫眉心一紧,再次抬眼看向他。   “此次各派与鬼头寨交战,哪怕真是由他故意挑起以坐收渔翁之利,也与你无关,这一点上我不逼你表明立场。”   稍作思忖,司劫又继续道:“但我要问你,假如他的确为了一些缘由与背后那人合谋,趁你我皆有事缠身,去客栈的目的实际是欲对晏琇或是云埃不利,不料恰好他们已被楚钺先一步掳走,我又突然出现,所以他看到我才会心虚逃走,而你替他挨下的这一刀,当真要了你的性命,你……亦不会后悔,是么?”   未曾想司劫忽地沉声将一切看似离谱却最具可能性的推断摆在他的面前,厉执本就毫无血色的面容蓦地更白了几分。   “我本不想与你再提及此事,你自幼与他相处,选择相信他无可厚非,但你若是因为另外二人的死,始终觉得你对他有所亏欠,可以为了他舍弃底线,我难以认同。”   眼见司劫这般语气生硬地说着,心底最纠葛的一角被毫不留情地鞭笞,厉执眉头锁紧,下意识欲与他争辩,不过一想到以往冲动之下的口不择言,又生怕再闹得不可收拾,只得强迫自己冷静,内心急促地想要与他讲明真正的想法。   竟意外地听到司劫声音软下少许,似乎也意识到气氛过于凝重,率先涩哑道。   “不过……我未曾经历你的过去,虽不认同,却会尊重你的决定。”   “……”   实在没想到以司劫的性子这一次会接连退让至此,厉执哑然瞪着他不带丝毫游移的沉稳视线,怔愣许久,直到马车似是途经一段极为坎坷的山路,猝然几下剧烈颠簸,厉执被颠得身子一歪,却与此同时,失衡的整个人被有力揽住。   “是我错了,我考虑不周。”他再不犹豫,就着靠在司劫怀中的亲密姿势紧抓对方的云袍,低声道。   只觉护在腰间的掌心微动,待马车驶过这段不平,才听见司劫轻声回应:“你没有错,你只是比很多人……都好。”   “你,你听我说完……”这下倒是厉执被夸赞得嘿嘿一乐,又紧接着心里发虚,不敢太过高兴,只结结巴巴地说道,“其实还有一件事,我刚才给故意忽略了,没有告诉你。”   “……什么?”   “是鬼二叔,他,他应纯粹觉得靳离是为了给九极教复仇才被抓住,所以换回他们的条件之一便是救出靳离,并叫我七日内带到他的跟前。”   “条件之一?”显然听出话中最关键的讯息,司劫敏锐地反问。   “至于另一件,是,是杀了你,还要砍掉脑袋……”   “……”   抬眼看了看司劫略显复杂的面色,厉执壮着胆又道:“我起初担心你万一想不开……才打算瞒着你,不过眼下来看,你有这般头脑和觉悟,确实应与你先行商量!反正,你既是不愿当寡妇,就该理解我也不愿,谁都不能死,咱们就想个周全的法子把他们救出来,可好?”   “……”自是看出厉执拼命转移先前企图隐瞒一事,司劫却表情不变,“好。”   十分寻常的一声低应,俨然并没有要追究的样子。   但厉执见司劫答应过后又一言不发地垂眸不知思索什么,心内多少打鼓,一时也没再开口。   二人便这么安静相靠着,又过去良久,透过车帘的光线已不再透亮,才终是察觉司劫稍微动身,厉执疑惑望去,看到他重新端坐,一手往他腰间束带摸去。   随着几下窸窣细响,他身上衣物已是大敞开,裸露在外的皮肤被司劫微凉的指尖不经意扫过,冻得他一哆嗦。   脑子都僵了:“司掌门,你该不会想要……要……”   “换药。”   “……哦。”   88.打劫   翌日,厉执二人果真到达定仙山脚下,其他各派应是一路走走歇歇,并不像他们这般马不停蹄,正好给了他们先行前往浮门的机会。   浮门地处定仙山以南,想要在最短时间内找到楚钺,便需翻过这一望无际的定仙山。   若放在平时,这对厉执来说也就片刻的脚程,奈何眼下他到底肚子上多了个窟窿,行动十分不便。   “司、司掌门,”于是至半山腰时,司劫自一空地处落定,正稍作调息以便继续施展轻功,厉执不太纤瘦的身子仍被司劫稳稳抱在身前,向来不知羞耻为何物的脸上难得出现几许尴尬,“你倒也不用这么小心,我身子骨结实着呢,这点儿伤其实不打紧。”   “别说话。”   谁知司劫只淡淡地低声说着,将欲挣脱的厉执抓得更紧,闭目立于原地。   婆娑的冷风卷着尘土从四面涌涌刮过,夹杂若有似无的风声,寂静萧凉中似乎又暗藏玄机,厉执便在这骤然停滞的气氛中等待片刻,脸色突然一变,转头朝司劫背后望去的同时,掌心刹那积蓄内力,毫无犹豫的掌风直逼一块巨大的山石。   随着那巨石轰然碎裂,果不其然,距离他们二人几尺开外,高大颀长的身影不得不现身于他们面前。   竟是尉迟慎。   俨然早已察觉他的行踪才刻意在此停留,司劫面上倒不似厉执那般惊讶,只依然抱稳厉执,转身淡然与他对视。   厉执下意识想要掩藏自己的面目,却转念一想,他既是跟了这么久,必是早就看出端倪,再做掩饰也不过多此一举。   确实,尉迟慎并不意外的视线扫过厉执,一副了然的神情。   “外楼向我汇报有人拿走千机婳,虽然遮挡住面容无法知晓身份,但是依眼下来看,霁月道长,你还有什么可辩解?”   说着,不待厉执开口,他又阴沉看向司劫:“司掌门这般以公谋私,又该当何论?”   “呸!”厉执一边啐他一边终于从司劫身前下来,先司劫一步开口,“是我一时糊涂把人给放走了,这我承认,但跟我掌门师兄可没有关系,他也是半路才得知我到底是谁,你个尉迟腰子不要一上来就含血喷人!”   没想到这尉迟慎能这样快猜出原委,将司劫撇清的一番话语落下,厉执看似镇定,实际心下发沉,不知他们尽快摆脱尉迟慎的胜算有几分,毕竟他们没时间一直耗下去,只有早些找到楚钺,他悬着的心才能放下。   然而沉默半晌的司劫却始终并不避讳地凝视着尉迟慎,忽地直截了当道:“一切就如你所想。”   皱眉抬头,厉执正欲阻拦,却见司劫紧接着又沉沉道:“你大可将此事对外宣扬,看是你没有任何证据的臆测作数,还是我的话更可信。”   “……”   连厉执也为司劫言语间的少许无赖诧异之时,司劫话锋又一转:“不过你独自跟随一路,说明其他人尚不知情,你是想来与我谈条件。”   这番话后,尉迟慎眸底几经闪烁,显然被说中了心思。   方才心急于赴约的厉执此刻也猛地回过味来,不由更为警惕地盯着尉迟慎。   “既然司掌门已经看出我的意图,不妨就再猜一猜,条件是什么。”   神色很快恢复如常,说话间,尉迟慎从怀中摸出一只玲珑剔透的玉白瓷瓶:“若猜中了,这九元归期凝露乃世间罕物,不仅可医治奇病,更对地坤内腔受损具有奇效,便送给你们。”   目光肆无忌惮飘向厉执腹间,尉迟慎自是笃定除了李二柱那一刀之外,更严重的,实属摧心锁的伤害。   只是他方一说出“九元归期凝露”,厉执心底蓦地跳动,想起兑水村结识的神酒弟子曲锍,分别多日,也不知那愣头青与他师父曲潋是否已找到此药。   “司掌门,”便想了想,厉执趴在司劫耳边道,“他那一肚子坏水,定是又在打你这位置的主意,但又不会轻易承认……”   “我猜你想与我们一起去见楚钺。”没料到不等厉执再深入分析,司劫已是沉着开口。   ……啥意思?   破天荒地与司劫失去了默契,厉执着实发懵,瞪着司劫像是早将尉迟慎看穿一般的凌厉目光,愣是没明白司劫为何会有此言。   难道尉迟慎与楚钺另有什么他没听过的仇怨?叫尉迟慎能抛下这与各派同行相互笼络的大好机会,认定他们知道楚钺的下落,便非要与他们一起,第一时间找到楚钺?   尤其,厉执疑惑地看向尉迟慎,竟看到他狭长森冷的双目正极力掩饰内心的震动,答案昭然若揭,司劫猜对了。   而脸色极为难看,动作倒是不含糊,只见尉迟慎掌心向前,微一使力,那九元归期凝露便已落到司劫手中。   “司掌门洞察人心的本事,确实不一般,”话虽是夸赞,尉迟慎依旧面如锅底,语气阴冷道,“那便长话短说,我替你们守住擅自放走魔教的秘密,你们带我找到楚钺——”   “不可。”   听见司劫如此利落的回答,厉执并不算吃惊,他也觉得这尉迟慎诡异得很,此番莫名其妙地尾随,甚至不惜给予承诺,只为了能快些找出楚钺,怎么想都叫人匪夷所思。   可惜厉执正挤眉弄眼地示意司劫找个机会赶快离开,又听司劫道:“我先前说过,你即便将事情告知众人,结局也不一定会对我有何不利,所以不能算作你交换条件的筹码。”   “除非,你再答应我一事。”   此话一出,厉执再次怔住,只觉今日的司劫如一匹脱缰的野马,在他满脑子乱跑,他却怎么都抓不住一根毫毛。   “司掌门——”陡然拔高音量,尉迟慎自是也忍不下去了。   “摧心锁,”却不理会尉迟慎眼底愠色,司劫干脆打断他道,“将此物也交给我,便同意你的条件。否则以你的轻功,我若真想将你落下,并非难事。”   “……”   两方陷入短暂的僵持,虽说厉执仍没能想通尉迟慎急不可耐要与楚钺相见的理由,但还是能看出来,司劫应是揪住了他的小辫子,能让他吃瘪到这般田地,简直大快人心。   就在厉执再按捺不住好奇,想要向司劫问个清楚之时,尉迟慎终是咬牙开口:“就依你所言——只是司掌门这趁火打劫的做派,当真让我大开眼界。”   “知道便好,”司劫全当听不出他的挖苦,面无表情地又补充道,“但我提醒你,如何救出晏如星,你不得擅作主张。”   晏如星……   不是要见楚钺吗?   厉执闻言愕然抬眼,紧盯尉迟慎仍显阴晦的复杂面孔,仿若生锈的脑袋终于能够转动,且一发不可收拾。   回想起三日前在关押靳离的山洞时,尉迟慎也是在听说晏琇一同被掳走后,出人意料地没再抓住他不放,更赞成司劫的意思,欲先找到楚钺再议其他。   厉执觉得不可思议。   所以他做这些,是因为晏琇!?   89.浮梦   “尉迟腰子,”自打先前脱口叫出来,厉执对这一称呼叫得越发顺口,心想也不算冤枉他,他老拉着脸,不是腰子是什么,“我可警告你,别再打晏琇的歪主意。”   就算他此行是为了晏琇,但厉执仍有预感,他的目的绝不单纯,更不信他是出于好心。所以眼下他们已然翻过定仙山,出了前方树林就到了浮门的地界,厉执到底忍不住开口。   “他与我之间的交易尚未结束。”没想到果真听见尉迟慎这一句欠揍的回复。   “放屁!他早就跟你两清了,你敢缠着他,我他娘饶不了你!”   “……”尉迟慎不语,只转头斜睨一眼,正好看到厉执气急败坏踹向他的一脚被司劫摁住。   “你,你别拦着我!”马车早已留在定仙山另一头,厉执被司劫一路轻功抱下来,此刻又牢牢扶住不许他动作幅度过大,出招并不方便,却又气极,“我要揍得他再说不出这种屁话!”   “有件事我一直觉得奇怪,”尉迟慎却显然不将受伤的厉执放在眼里,只负手意味深长道,“听闻霁月道长从未出过天墟,此番却突然对晏如星上心,又是为何?”   “难不成……你们有什么他人不知道的关系?”   “我与他一见如故,结拜为兄弟,我就是他的大哥!”立刻理直气壮地回嘴,厉执不给尉迟慎再多问的机会,“反而是你,从一开始刻意接近他,你又安的什么心?”   “刻意接近?”尉迟慎冷笑,“他是没脸告诉你,他因受不了江湖流言,主动来寻我做靠山一事?”   “放你娘的狗屁!”俨然看出尉迟慎眸底一闪而过的精光,厉执笃定自己猜测的没错,晏琇当初之所以会找上他,绝对与他脱不开关系。   便在厉执被他这副自大的态度气得心里冒火之际,司劫再次将他不老实的手脚按下,与此同时“扑通”一声传来,竟是尉迟慎突然跪倒在地。   猝不及防挨了司劫极重的一脚,尉迟慎面色不善地迅速起身,神情来回变化,应是在经历趁火打劫之后着实想不到司劫还有这更为“幼稚”的一面。   “……”司劫依旧身形挺直,事不关己一般并未看他,只斜眸见到厉执一脸幸灾乐祸的呲牙模样,嘴角微抿。   “敢问二位,”于是隔了半晌,尉迟慎自然看出在这二人面前无论口舌与武功皆讨不到好处,便冷声扭转话题道,“待见了楚钺,究竟打算如何?”   “与你无关。我掌门师兄只答应你在此同行,不代表要事事相告。”   “……”被厉执又一番不客气的驳斥,尉迟慎沉了脸,终是不再开口。   嗤。   厉执撇嘴,也懒得再搭理地安静下来。   一时间整片林子只剩几人微不可闻的脚步声,偶尔踏过枯枝发出断裂的脆响,厉执蹙眉打量四周,随着越来越暗的天色,面容逐渐凝重。   不对。   继续前行约摸一炷香的功夫,厉执忽地停下,心内砰砰跳动地扯住司劫,低声道:“我们是不是走错方向了?”   按道理他们这时应已走出林子才对,眼下却只有一片望不到尽头的深邃,诡异而寂静,甚至连一声虫鸣都听不到,影影绰绰间,总觉得有什么危险正蛰伏于暗处,将他们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浮梦。”司劫止住脚步,沉吟片刻后轻声道。   闻言蓦地抬头,厉执眉头紧蹙:“你是说……那迷惑人的浮门禁术?”   眼看司劫默认下来,厉执难以置信地重新打量起周围,他当然听过有关“浮梦”的记载,据说是一种能够在不知不觉中催人失去神智的幻术,中术之人会在恍惚中听从对方的指引,甚至被对方所控,深陷心底最见不得光的一角,即使最亲近的人也可互相残杀,不见血,梦便不会醒。   后来因为手段实在泯灭人性,被浮门第三代门主——也就是现今门主扶风大师列为禁术,先前楚钺所施的扶风步,便是由他所创。   “可是,我们除了走不出这破林子,倒也不像是被啥玩意控制……”而厉执不由与司劫靠近几分,正有些迟疑地猜想会不会是司劫弄错了,却不等话落,心下突然一紧。   他娘的,尉迟慎哪去了?   “小心!”   就在厉执意识到尉迟慎竟不知何时没了踪影,下一刻只觉一股凉意自头顶猝然笼罩,不等他下意识闪躲,“叮”的一声,紫微七斩已然出鞘,额前碎发被司劫飞扬的袖袍拂过,他定睛看去,只见那偷袭之人正是面目阴鸷的的尉迟慎。   轰然几声,与司劫纠缠间,紫铜手铳的威力惊人,所过之处尘土碎裂,可见尉迟慎分明下了杀心,厉执也是第一次见司劫出手如此狠戾,招式迅猛,霎时间便同尉迟慎斗至远处。   毫无疑问,尉迟慎最先被浮梦所控,想来他这一路心绪杂乱,稍有不慎便受到蛊惑,此刻也不知他到底看见什么幻觉,竟是对司劫这般痛恨。   而默然望着他们的打斗,厉执本来不算担心司劫,心知尉迟慎并非司劫对手,他贸然以伤躯向前反而会拖累司劫。   谁料他不过眨眼的时间,好似看到有黑影极快地由远靠近,就潜伏在司劫背后蠢蠢欲动,他起初以为自己也生出了幻觉,用力揉弄几下双眼,又咬牙摁了把腰腹伤口,疼得精神一振。   却再看去之时脊背登时发凉,哪里是什么幻觉,那体型粗壮正凶神恶煞自后方夹击司劫的狗东西,是楚钺的大山魈!   是楚钺对他们布下了浮梦?   他为何会这浮门禁术?   来不及多想,厉执再不犹豫,掌间飞针刹那飞出,不顾伤势地朝司劫奔去。   就算尉迟慎事后认出他的逢鬼,他也可推脱为一切都是他的幻觉,因而并不避讳,厉执全神贯注地与那大山魈周旋,以防司劫在与尉迟慎的交手中再有分心。   那大山魈的确狡猾,自知斗不过厉执,便趁着厉执行动稍缓,几个来回间忽然将庞大的身躯隐于黑暗。   眼前重归静谧,粗重的呼吸不断撞击耳膜,厉执在这不时涌过的细微风声里满头汗水,腰腹伤口崩开,却不敢松懈丝毫。   而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厉执都快以为那大山魈当真躲了起来,又一连串爆裂的闷响自司劫与尉迟慎的方向传来,他终是忍不住回头。   便在他确定司劫无碍的瞬间,脖颈间罡风骤起,厉执极快闪身,却仍晚了一步,那大山魈凌厉无比的利爪已迎面抓来。   “晏如星!”   未成想,司劫破竹之势的一剑斩来同时,厉执整个人也被尉迟慎猛地扑倒在地。   他……叫他什么?   崩裂的伤口被压得更甚,厉执越过尉迟慎望向看不清神情的司劫,十分头疼地想。   --------------------   新年快乐!   90.梦醒   那大山魈很快又再次袭来,司劫身形稍作停顿,转身继续与它缠斗。   “你若敢再跑,我就打断你的腿。”   而手臂强硬地撑在厉执两侧,尉迟慎阴狠的嗓音让一时混乱的厉执又清醒几分,想到他此时因为中了浮梦而将自己错认成晏琇,那他这恐吓也必然是对着晏琇所讲,心中怒火烧起,毫不留情的一掌猛然劈了过去。   “我他娘先把你废了!”   可惜这一掌被尉迟慎偏头躲过,厉执双目泛红,心中跳跃的火苗仿佛失控一般迅速蔓延,满脑子全是晏琇被吊在大庭广众之下时受人羞辱的绝望情景,对尉迟慎的恨意犹如烈火燎原,须臾间便占据了一整颗心。   而尉迟慎同样被厉执的反应激怒,凶神恶煞地攥住厉执还未来得及收回的手臂,力道极重,几乎要将人的骨头捏碎。   紧接着不待厉执挣脱,猝然一声脆响,半张脸竟被掌掴,立时火辣辣地偏向一旁。   “你就算是我尉迟慎养的一条狗,到死也休想离开。”   尉迟慎狠辣笃定的话语如恶鬼索命,字字清晰敲在厉执愤怒的心间,尤其,他森然说着,一面钳紧厉执的手臂死死卡在他的下颚,一面又接连几下,带着厚茧的掌心极为利落地摩擦过脸颊,脆生生,不算重,但饱含侮辱,若是寻常人,定然会不自觉生出浓烈的卑微与羞耻。   “多少?”片晌过后,他捏住厉执已然微肿的侧脸,冷冷问道。   “……”   良久才明白过来他问的是自己被掌掴的数目,愕然与震怒一瞬间化作铺天盖地的杀意将厉执淹没。   他曾经猜过尉迟慎不会轻易放走晏琇,却仍未料到这人对晏琇的掌控欲已到了这般令人发指的地步,且见他这待“晏琇”毫无怜惜的变态方式,厉执甚至不敢想象当初在晏琇身上看到的那些过分激烈的痕迹究竟从何而来。   他只知道,不管尉迟慎眼下是否由于浮梦的蛊惑才如此狂虐,这人心底无疑隐藏着巨大的阴霾与残暴,要比他原本以为的可怕程度多出百倍,对于心性单纯的晏琇来说,实在危险。   ……杀了他!   便在厉执眼底杀机尽显之时,司劫也已彻底将那纠缠不休的大山魈倒吊于树枝间,任由它凄厉鬼叫却动弹不得一下。   于是裹挟着透骨寒冰的剑芒倏然照过来,尉迟慎面色更沉,不得不翻身躲避,却又连同厉执一起钳往身后,无论如何都不肯松手。   也是这刹那间,二人强鸷的天乾气息同时迸发,微苦的茶香与洛神花特有的酸凉味道遽然相撞,厉执略有不适地抬头,只见司劫满身凌冽,一头墨发随飘飞的云袍在沉沉夜色下犹如暗涌的煞气,遥望尉迟慎钳制厉执的手掌,面上从未有过的阴沉。   腹间崩开的伤口早就染红整片衣袍,厉执再顾不得,只拼力提气,趁司劫猛地发动攻势,对尉迟慎步步紧逼之际,终是咬牙挣开尉迟慎的掌控,就地翻去另一侧的同时,反手将袖口飞针掷出。   却出人意料的是,当他充斥血意的双目恶狠狠瞥向尉迟慎,霎时间,又从头到脚凉透。   ——不远处的两人,竟都成了尉迟慎,一模一样的紫铜手铳,分辨不清的面容。   显然,他也陷入了浮梦,他满心思皆是对尉迟慎的仇恨,一不小心便被钻了空子。   生怕错伤司劫,只得迫切将逢鬼强行止住,厉执惶然摇头,企图从这惊悚的幻觉里清醒。   没想到闭上眼,连鼻间信香都已混淆一片,他凝神辨别半刻仍没能找出丝毫破绽,再抬眸时,只见一人正将对方一掌震出几尺开外。   “司掌门!”   第一反应自然这占了上风之人才是司劫,厉执心下一喜,便朝他靠去。   而他与司劫并肩回望,眼见那尉迟慎再攻来时似是动作一滞,张口说了句什么,可惜深陷浮梦的厉执完全听不清楚,只干脆地再次掷出逢鬼,与司劫一左一右配合默契地向前夹击。   周围雾气渐浓,空气里糅杂着若有似无的腥甜,厉执到底腰腹伤重,行动间愈发吃力,除了嗜血的眼角以及仍显红肿的半边脸颊,整个人苍白如纸,需要司劫不时拉扯才得以稳住摇晃的身形。   且让他越来越迟疑的是,按理说他与司劫联手,尉迟慎撑不太久才对,可不知为何,他们却再迟迟无法更进一步,双方好似进入了僵持,更让他产生强烈的不确定,他现在所看到的情形,究竟几分真几分假?   当然,不管事实怎样,若再继续下去,只怕等不到结果,他就要因失血过多而死了。   便在厉执浑身已然麻木,连痛觉都已感受不清,他咬紧牙关,死死盯着尉迟慎异常敏捷的身影,模糊间心底烦躁不已,竟又莫名生出了一股哪怕同归于尽也要置对方于死地的决绝。   而“嗤”地一声,逢鬼穿破血肉的闷响却在此刻蓦地传来,还不等他将心中想法付诸实际,意外地一招终于将尉迟慎牵制。   也在这时,只见与他距离终能拉近些许的尉迟慎不顾体内穿行的飞针,最后向前几步,迎着司劫重重一掌,却仍旧抬手,极为强硬地将他揽入怀中。   厉执下意识地推拒,只听布帛碎裂声骤起,紧接着因失血过多而发凉的腰腹被紧紧缠住,他心跳猝然加快,似是突然意识到什么,不可置信地低头,只看到指间猩红的湿腻。   ——不见血,梦便不会醒。   “是我。”而眼前万千虚影纵然破灭,厉执终于听清耳边无比熟悉的低语。   91.混账   缥缈四散的痛感重新回归,却并非聚于腹间伤口,而是密集地钻入心扉,厉执恍然明白过来,先前“司劫”打了“尉迟慎”那一掌根本就是被人刻意引导所见,他却信以为真,将尉迟慎认作了司劫,错与尉迟慎联手,同司劫纠缠了这么久。   而他自从对尉迟慎生出那滔天的恨意,一举一动便已彻底受人所控,直逼得司劫为了早些结束这场荒谬的战局,甘愿被他重创,才借此唤醒了他。   自责与心疼如躲避不开的猛兽轮番撕咬,纵使再难以接受,厉执看着眼前只隔片刻未见却仿佛久违的身影,顾不得继续怔愣,转头见到尉迟慎同样已从幻觉中惊醒,明显正在回想他方才的所作所为,再不犹豫,拼尽余力地朝他冲去。   终是一拳结实地落在那张欠揍的脸上,尉迟慎高大的身形更被厉执撞得向后踉跄,厉执一身血气地压上来,紧接着双手乱翻,在尉迟慎身前粗鲁地搜寻,不出多时果真搜出两三只做工精致的小巧瓷瓶。   不知在想什么,尉迟慎神色阴晴不定,倒也不曾还手,任由厉执抢走那几瓶一看便极为珍稀的灵丹妙药。   飞快地全部打开,总算被厉执找到金楼特有的疗伤奇丹,他独闯十二座外楼时顺手抢来的一颗虽不敌摧心锁,但对于皮肉伤的确有效,想来寻常弟子身上数量有限,尉迟慎倒底是楼主,瓶内有十余颗,厉执急忙喂给司劫服下,一人一颗,剩下的悉数揣进怀里。   “……你觉得怎么样了?”   待司劫无声静坐片晌,厉执凑在一旁,嗓音嘶哑道。   他那时分明是将司劫当成尉迟慎要置于死地,所以用尽了十成的功力,眼下几乎不敢想象逢鬼在司劫血肉间穿梭的情形,若再晚一刻醒来,连同他的五脏六腑都要搅个粉碎。   而厉执早已将染血的飞针收回,却直至现在指尖仍忍不住颤抖,目光在司劫狼藉的身前徘徊,从未像此刻一样认识到他这被江湖唾弃的邪功是如此凶残。   “……”   司劫终于睁眼,一双波澜不惊的眸底映出厉执关切的面容。   却没有开口,司劫只沉默看着厉执狼狈不已的侧脸,那上面被掌掴的红痕更加清晰,显得厉执的模样实际有几分滑稽。   “你说你傻不傻?你把我揍醒不就得了,我他娘差点杀了你——”   而厉执充满后怕的又一番话不等落下,司劫眉头紧锁地抬手,指腹轻触着厉执那半边红肿,视线投向不远处的尉迟慎。   随即一刹那间,连厉执都未曾回过神来,只见一旁的紫微七斩骤然飞出,合着剑鞘,直直迎向尉迟慎。   显然之前一直顾及到厉执,与尉迟慎的对峙并未全力以赴,此时不再束手束脚,即使负伤,司劫盛着愠怒的一剑依旧让人来不及闪躲。   尉迟慎面上鲜少出现几丝狼狈,原因无他,自是由于司劫那以牙还牙的打法。   冷冽的锋芒完全隐于剑鞘,不伤及性命,却带着强烈的侮辱性,任凭尉迟慎身手如何敏捷,每回都不偏不倚抽在他紧抿的嘴角,不多不少,整好十下。   “金楼鹤归丹名不虚传,为表谢意,尉迟楼主……便不需报数了。”   末了,无视尉迟慎黑云压城的阴郁神情,司劫冷声开口。   饶是厉执,这会儿也被眼前情景所震撼,心下扑通直跳,着实没料到司劫会如此简单粗暴地打了回去。   “司掌门肯手下留情,该说谢的,是我。”   尉迟慎这几句从齿缝里挤出来的话显然并非真心,奈何他应该已彻底对司劫的脾性有所改观,心知这以往看起来不入凡尘的五派之首没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也就只能作罢。   于是从方才一想起晏琇便堵在心口的一股恶气终是出了些许,眼见尉迟慎除了忍耐别无他法,厉执暂且不再与他计较,毕竟当务之急,还是尽快找出楚钺。   而他可以确定的是,早在几人受浮梦影响之时,楚钺便已隐藏在他们的周围,连那被司劫倒吊在树间的大山魈都不知何时被他救走,只一直不肯现身罢了。   “司掌门,”就在司劫凝神欲辩出楚钺所在的方位,厉执思索稍许,不愿他继续耗费内力,便干咳两声,偷偷摸摸地附在他耳边低声道,“我其实有个办法,能立刻让鬼二叔现身。”   “……什么?”   “你亲我。”   “……”司劫一怔。   “咋的?你是不是嫌弃我像半个猪头——唔!”   不等厉执说完,司劫如他所愿地覆上微肿的唇角,更一手摁在他的脑后,旁若无人般来回轻碾着。   便当尉迟慎一脸复杂看过来的下一刻,周遭气息果真一变,猝然掀起的数道刃风直冲他们二人而去。   “混账!”   一声怒斥不出厉执所料地传来。   92.相信   适时与司劫分开,厉执眼看那几乎贴着他们二人脸皮掠过的刃风将地面凿出个土坑,心有余悸地转向终于现身的楚钺。   谁知这一看又忽地生出些许怪异,只见楚钺竟是一身浮门的石青长袍,向来全部束起的发髻散开,悉数披于身后,只剩额前几缕碎发随风浮动,衬得整个人莫名少了几分凉薄。   自然,一开口仍旧是原本的执拗狠戾。   “小畜生!把我的话当耳边风,现今还有脸跑来找死!”   “鬼二……鬼老二!”想到尉迟慎也在场,厉执壮着狗胆改口,理直气壮地回应道,“说好的七日时限,你却食言在这半路用浮门禁术暗算我们,你嘴里有个屁的准话,我为何要听!”   “且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唆使靳离故意被抓,引各派同鬼头寨交战,又趁机掳走我的好兄弟和孩子,逼我救出靳离,待靳离一离开,反而让我成了众矢之的!”   “他娘的挨了这一刀,我不会再上你的当!”   劈头盖脸的这一通数落,厉执自是信口胡诌,他知道楚钺不可能与靳离等人联手,但他偏要误解他,这也是他先前与司劫商议妥的,目的便是尽可能打乱他原本的计划,将他拖住。   果然,听到厉执这气势汹汹的莫须有指责,虽说不屑争辩,不过涉及靳离,楚钺到底脸色不善道:“靳离在哪?”   “呸!”厉执故作愤怒,“装什么装!他差点害死我,难不成没来找你?”   “……”   “我可要提醒你,若是再不肯放人,等各派都到齐了,你想逃都逃不出去!”   显然还不能确定楚钺与浮门的关系,但照厉执看来,楚钺既是如此痛恨五派,大概率是他假冒浮门弟子,只为偷得扶风步与浮梦的修炼之法。   而随着厉执话落,楚钺沉默了半晌,视线在厉执腰腹转了几转,应是也早就奇怪凭他的身手如何会受此重伤,似在反复掂量的同时极力消化厉执话中所包含的信息。   可惜不过片刻,楚钺便抬头,恢复最初的镇定道:“我说过,别指望用你的小聪明与我讨价还价。”   “就算靳离真的已经逃脱,但这姓司的掌门一日不死,你就休想见到他们。”   楚钺这决绝的话音一落,不远处尉迟慎的眸底闪过几丝诧异,俨然才意识到,原来楚钺的条件之一竟是司劫。   “好,”立刻一口答应下来,厉执眼睛都不眨道,“你先让我确定他们是否安好,我自会按你说的办。”   “痴心妄想,”楚钺却看出他的心思,“在你亲手杀了他之前,一切事情皆为免谈。”   说话间,他看着厉执二人感情分明极好的模样,目光更添几许冷意,停顿片刻,又开口道:“不过念在你刚刚将他重创……我不妨给你们一次特别的机会。”   “……”知晓楚钺这话定无好意,厉执警惕地瞪着他。   便见楚钺投向司劫的目光凉彻骨髓,缓缓开口:“他若能再受我三掌,我就网开一面,让你先看一眼那病殃殃的小崽子。”   “否则,我的鬼狒狒方才被他所伤,待会定要卸了小崽子的一条腿,给它补上一补。”   “总归你那小崽子,本就活不了多久。”   “……”预料之中的胁迫,但厉执在强行保持冷静之余,仍是心下发紧。   “你说谁活不了多久?”半晌,他忍不住道,“你敢动他?”   “倒不需我动手。怎么,你养了这好几年,他究竟是副什么身子骨,你自己心里不清楚?”楚钺难得哼笑一声,笑意却明显达不到眼底,“白捡了两年贱命,倒真以为从此高枕无忧了。”   “你把话说明白!”厉执目露凶光,死死看着楚钺,却是越来越无法克制心底逐渐扩大的不安。   他不禁想起来,多年前确实曾有大夫声称厉狗蛋自胎里带出的毛病无药可治,绝不可能活过五岁,可后来事实证明并非如此,他便没再放在心上,尤其厉狗蛋看起来日益转好,他更是将那说法当做无稽之谈。   但是,楚钺怎么会知道这些?还是说……又发生了什么事?   而他心知这兴许只是楚钺的夸大其词,不过是刻意要让他自乱阵脚,但无论如何,他直视楚钺那满不在意的冷眼,总觉得他这几句话不像是空穴来风,竟激得他遍体生寒,更加迫不及待地想要见一见厉狗蛋。   实际上,自从臭小子出生起,他们还从未分开这样久,若非这一路强作他念,他早就在胡思乱想中崩塌了心绪。   奈何楚钺再绝口不提厉狗蛋的事,只将视线又一次落在司劫身上:“我劝你们多余的话不需再问,单说这三掌,接还是不接?”   “你这三掌下去,寻常人都要丢了性命,更何况他已经有伤在身,你这跟直接让我杀了他有什么区别!我看废话少说,你今日不放人,也别想从这里离开——”   气息已然不稳,这回却不待厉执说完,紧绷的肩头倏然被有力的掌心按住。   身旁默然已久的司劫此刻终是上前一步,与楚钺面对面而立,染血的袍角在夜风里猎猎作响。   “我答应你。”他沉声道。   厉执蓦地抬头:“不行,你同我说好的——”   话音未落,只觉眼前忽然灰蒙蒙一片,厉执慌忙抬手,竟是司劫不知何时扯下冠间的天墟飘带,将他双眼缠住。   “我同你说好的,谁都不会死,”司劫语气笃定,“你可信我?”   --------------------   鬼老二其实没那么可怕,信四姐!   93.团聚   自是相信司劫的话,但这依旧无法压抑厉执内心最深处的恐惧,他曾眼睁睁看着自幼在身边的人一个个死在他的面前,所以他苟活下来的这七年间,试图按照厉白儿所说的,就做个没心没肺的恶人,不论离开了谁,都可以活得自在。   却想不到随着司劫找上门,细数这一路磕绊,连同在兑水村不甚熟稔的日夜相对,他原本孑然一身的灰败角落自此有了光华,喜怒哀乐皆缘由心,不知觉中,竟尝到了比柴米油盐更融于骨髓的满足,他向来避如蛇蝎的情义,终成为他不可或缺的血液。   臭小子、司掌门、阿琇……他贪婪地将这些人摆在了心尖上,哪一个都不愿再舍弃,再凶恶的风霜雨雪,也比不及失去他们的痛苦。   偏偏,他对司劫积蓄于胸的喜欢有如深海,却才只袒露出插科打诨间的寥寥几句,余下的有半生之多,他一介糙人,实在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他能做的,只有粗鲁剥开自己坚硬的外壳,再不计较得失,将最柔软、最脆弱的一面全部捧给他。   胸膛急促起伏着,当厉执总算适应突如其来的灰暗,透过眼前微凉的霜白飘带,他其实可以看见前方隐约的挺拔身影,即使汹涌的掌风异常清晰地猛灌入心底,那身影依旧未发出丝毫声响,岿然不动,坚实如山。   只是等待的过程漫长而煎熬,平日里用不上片刻的三掌,此刻像是被无限地放慢,每一束风都成为即将压垮他的罪魁祸首,尤其,他分明听到楚钺毫不留情的第二道铁掌翻卷肆虐的簇簇声响,周围尘土四起,沙粒呼啸着刮在脸上,却模糊中,望见司劫从始至终不曾摇晃的身影,心间冰冷的潮水更将他浸了彻底。   司劫是故意的。   故意让他透过半遮半挡的飘带,只能看出他笔直伫立的轮廓,以此来做慰藉,好叫他能安心等过这难捱的三掌。   “……”   于是伴随楚钺极轻的一声冷哼落下,待最后一招结束,厉执再等不及,下意识便要扯掉飘带,谁知他迅速抬手,在触及那一层薄布之时,动作又倏然迟疑。   直至前方朦胧的身影似乎终于动了动,转过身,朝他缓缓靠近,耳边静得只能听见微弱的气息,越来越清楚,最终将他满眼的雾霭悉数揭走。   双目骤然重见光明,厉执闪烁的眸底映出司劫仍旧波澜不惊的面孔,他一眨不眨地细细打量他,视线扫过司劫微抿的薄唇,最后停留在他看似无碍的嘴角。   那上面的血痕虽被用力拭去,但苍白的唇色却骗不过他的眼睛。   “说了无事,”而怔愣之际,只听司劫率先开口,“哭什么?”   原是飘带上沾着一小片湿迹,正被司劫握在手里轻轻摩挲。   破天荒地没有否认,也顾不得丢脸,厉执哑声嗫嚅:“吓死你爷爷了……”   “你真没事了?”而紧接着又伸手在司劫身前小心摸索,厉执不敢错过他任何表情变化,生怕他实属强撑,说着再突然倒下。   楚钺身为四鬼之一,除了身边那凶戾的大山魈,自身的武学造诣当然不在话下,平白受他三掌,哪里是如此轻描淡写的事情。   “放心,他并没有用尽全力。”却在厉执心下仍惶惶时,听见司劫又低声开口。   “什么?”   “他若真想置我于死地,早在你我被浮梦牵制时便动了手。”耐心地解释,司劫几乎贴着厉执的耳边道。   厉执闻言却是更觉惊讶:“你的意思是……”   “他应在试探。”   “试探?”目光不由愕然瞄向楚钺,只见他仍是一脸未能手刃司劫的憎恨,厉执不太确信地反问着,一时想不出楚钺在试探什么,只顺着司劫讷讷道,“不管怎样,万一他动了杀心……”   “那也无妨,我没那么容易死。”   “只不过这三掌,无关生死,定要承受。”   “啥?”厉执更听不懂了,而猛然转头间,鼻尖蹭过司劫的侧脸,远远看去,犹如耳鬓厮磨。   “你们到底见不见那小崽子了!”忍无可忍的一道掌风不出意外地扫来。   “我们?”与司劫默契避开掌风,厉执诧异地看向楚钺,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我们可以一起?”   “……”楚钺面色阴沉,并不回答,明显算是默认。   只不过他又忽地移开视线,凌厉投向无声旁观良久的尉迟慎:“但他,不行。”   这次不等厉执与楚钺一拍即合,仿佛早有预料,尉迟慎已然轻蔑开口:“随便。”   “我原本当三途四鬼真如传言般唬人,如今一见,也不过尔尔。”   “你不必激我,”楚钺冷声道,“我还不屑与你们金楼的狗东西交手。”   说完,并不打算同尉迟慎多言一般,楚钺已是转身:“你们两个跟我过来。”   “是吗?”却听尉迟慎稍微提高音量,意味深长地紧盯他,“既是鄙夷,那不如就将我金楼的狗东西还回来。”   “尉迟慎!你闭嘴——”   而厉执话音未落,只听尉迟慎迅速又道:“还是说,晏如星……与他死去的娘长得过于相像,楚老前辈舍不得了?”   “……”   闻言滞住,连尉迟慎恶意加重的“老前辈”三个字都忘了反驳,厉执本欲质问他都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却看着骤然变了脸色的楚钺,心中掀起轩然巨浪。   好似从很久很久之前,某些微小的痕迹便被他无数次错过,那曾忽略的,疑惑的细节,此刻与尉迟慎这一句极显荒谬的言论联系在一块,随时都会被打破。   正当空气凝结,整片林子陷入死气沉沉的安静,忽地两声窸窣响动传入厉执耳内,他几乎立刻意识到那是什么声音,与此同时,司劫已先一步出手,玉剑凛冽而去,将尉迟慎欲填入铳膛的弹药猝然击落。   可惜尉迟慎早已下定杀心,那引开司劫的动作分明是刻意而为,他真正的意图,实际是在弹药离手的下一刻,紧随其后自铳筒而出的又一枚短箭。   他那从不离身的紫铜手铳俨然经过高人改造,弹药用尽后更隐藏了最后的一道杀机。尤其,短箭在皎月映照下泛出幽森青光,上面明显淬了毒汁。   不料就在厉执指间飞针即出之际,“叮”的一声,柔韧的剑刃与短箭适时相撞,距离楚钺不足半尺之内将短箭狠狠隔开,紧接着碧蓝的身影自空中翻飞落定。   “阿琇……臭小子!?”眼底映出一大一小,厉执欣然惊呼出声。   长剑则在尉迟慎顷刻暗下的冷眸中利落收回,正是山海。   94.嫂嫂   显然,应是趁着楚钺不在,不知晏琇是如何找到机会,竟带着厉狗蛋逃了出来,正巧与众人在此重逢。   倒也没料到他会出手救下楚钺一命,厉执暂顾不上询问,只下意识将他们二人全部拢至身旁,心想这次谁也不能再从他手上抢走。   “你别再动。”却视线早已扫过厉执满身血污,晏琇反手撑剑向前,肃然挡在了厉执的前头。   厉执抬眸一愣,眼看晏琇气势凛凛护他在身后的模样,一时升起几许异样的感受,都不知该如何是好。   随即他细细打量晏琇已然能够自如动作的双腿,稍微松一口气,又急忙低头,自厉狗蛋单薄的小身板一寸寸摸过去,确认他除了脖颈上的细小伤口已经结痂,并没有再受到什么伤害,心中悬了多日的巨石总算落地。   尤其他忍不住轻捏厉狗蛋细嫩的脸颊,瞪着他反而红润少许的气色不免诧异,依楚钺将他们掳走时恨之入骨的神情本以为这两人都不会好过,怎么眼下看起来却好像不是那么一回事?   厉狗蛋身上更是多了件厚实的小袄,领口软乎乎的兔毛衬得他一张小脸更显乖巧,厉执越看越满腹疑惑,这几日他们究竟经历了什么?   而正欲将厉狗蛋抱入怀中,只觉掌心传来微弱的推拒,原是厉狗蛋眉头紧蹙地盯着他腰腹的伤势,生怕碰到,特别是又瞥见一旁的司劫同样负伤在身,厉狗蛋神色怔了怔,在他们二人血迹斑斑的衣服间来回打量。   想起这臭小子被楚钺掳走之前那一句飘在风里的低诉,厉执立刻就猜到他的小脑袋里在想什么。   “你别误会,我没有要杀你爹,我们更恩爱了。是吧,他爹?”忽视楚钺立时投来的嫌恶目光,厉执大摇大摆地澄清。   “……”司劫没有回答,只走过来,摸着厉狗蛋的头以示安抚。   自是不愿意看他们这般亲密的样子,楚钺沉脸别开双目,终于看着晏琇率先发问:“你们是怎么逃出来的?”   闻言与尉迟慎正相对的眸子微微晃动,晏琇正要开口,却听尉迟慎这时也突然道:“晏如星,跟我回去。”   不轻不重的一句话,充斥不容置辩的霸道。   于是晏琇不得不又看向他,嘴唇紧抿地轻声回复:“我同你已经两清了。”   “你现在跟我回去,前些日的事一笔勾销,我不与你计较。”   随着尉迟慎又重复般的命令落下,厉执眉头一皱,便想替晏琇骂他几句,谁知手臂紧了紧,他茫然抬眼,只见司劫冲他无声地摇头,明显示意他暂且不要插手。   也罢,厉执撇撇嘴,反正他们都在这里,还能让晏琇被尉迟慎欺负去了不成?   而这回沉默半晌,晏琇对尉迟慎道:“说好了密道图给你,你放我走,尉迟楼主想要食言么?”   “你叫我什么?”尉迟慎却蓦地音色沉下。   “尉迟楼主。”   听晏琇果真又说了一遍,尉迟慎眼底满是愠怒,像是这声极为普通的称呼正击中他的某根神经,神情复杂而暴戾,死死盯着晏琇,直过了许久才恢复原本的镇定。   却是阴鸷道:“先不说我没有看那图纸一眼,就算我食言,你又能如何?”   “我自然是……不会再听你的。”   “那你觉得,我此番前来,只是为了听你说这些无意义的东西。”   “不然呢?”晏琇低笑一声,“楼主若想说是为救我而来,就更不必了。如你所见,我这几日不曾受过半分苦,甚至比在金楼自在百倍——”   “荒唐,”尉迟慎神色阴冷地打断晏琇,不经意照向楚钺的眼神更为憎恨,“我并非要救你。我来,是因为我养的狗,从来只有我能丢弃,却没有擅自离开我的道理,更不可奉他人为主。”   “我不是你养的狗。”   “……”兴许晏琇忽地提高的音量透出压抑已久的愤然,尉迟慎皱眉看着他,一时安静下来。   便见晏琇稍作平复,长长卷曲的睫毛低垂,决绝中平添几分细碎的脆弱,语气很快又一如寻常的轻浅:“就算是,也都过去了。从今往后,我不认你这个主子,你我之间再无瓜葛,需要我说几遍你才听得明白?”   “给我理由。”尉迟慎似是也快要绷不住积郁在心的情绪,“还是说,区区几日,你与一个将你当做厉白儿替身,对你有非分之想的魔教余孽当真生出了什么龌龊的情意?”   “尉迟慎!”终是听出尉迟慎的几番言外讽刺,晏琇脸色泛白,不可置信道,“你胡说什么?”   “真的没有?”   眼见尉迟慎又步步紧逼地反问,晏琇气到唇角微抖,一剑横向他眼底:“你定要这般折辱我,才心觉痛快是不是?”   “那我便也最后同你讲清楚,以前是我咎由自取,但你今后再敢出言挑衅,抑或伤及我身边之人,我绝不会饶你,你有胆就试上一试!”   冷声呵斥间,晏琇的长剑已距离尉迟慎咫尺,再近一步,势必要穿过他的喉咙。   “……”尉迟慎微微垂眼,瞳孔映出直指自己的剑锋,坚韧而冷厉,透着浩渺的星光,一如多年前初见晏琇时明亮的眸色。   这回不知在想什么,他沉默伫立在原地,隔了良久,阴晴不定过后,竟然忽地发出极轻的一笑。   气氛更为凝重中,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遥遥望过众人,嘴角哂然。   “想巴结我的人数不胜数,我确实,不缺你这一个。”他直视晏琇道,“你既是如此不识抬举,我便不要了。”   “但你记住,下次……你若再来求我,我必不是今日这番态度。”   说完,尉迟慎再不犹豫,竟是果然转身,不带丝毫留恋地离去。   “……”晏琇看着他迅速消失于林间的背影,仍是一动不动。   显然对于尉迟慎的突然放手,厉执也有些出乎意料,且他直觉他末尾那一句话仿佛意有所指,于是抬手覆住晏琇紧绷至发白的指节,厉执将晏琇继续举剑的手臂按下,以为他是害怕,遂又轻拍他的肩膀,再也憋不住道。   “别怕,他若再纠缠你,我他娘就……就告诉你嫂嫂,你嫂嫂治他可有一套!”   司劫:“……”   95.扶心   “你们到底怎么逃出来的?”   尽管尉迟慎暂且离去,但事情显然仍未结束,只不过厉执本以为楚钺这次失了算,定要翻脸,想不到他最先关心的仍是晏琇如何逃脱一事。   随着楚钺的再次质问,晏琇转头平静看着他:“你将我们囚于浮门暗室,自是浮门的人救了我们。”   闻言脸色更是难看,楚钺皱眉又问:“他们找去了暗室?”   “不错,”晏琇看着他,“你……不用猜了,放我们出来的人,正是门主扶风大师的嫡传弟子,扶心师傅。”   “扶心师傅早就看出你这几日举止怪异,今日找到暗室来,无意中发现我们,连同你藏在那里的东西,已经什么都知道了。”   “……”   “七年前,你假借失忆来隐瞒身份拜入浮门,暗中偷阅浮门的武功秘籍,甚至钻研浮门禁术,同时打探五派的消息,便是想要寻找机会报复五派。”   “此次你本可以带我们去其他地方,却偏要选在浮门,也是为了到时各派上门讨你,浮门一旦说不清楚,必会引发内讧。”   晏琇这番话落,楚钺半晌不发一言,明显被说中了心思。   这下倒让厉执惊讶不已,他先前只猜测楚钺冒充浮门弟子偷炼禁术,毕竟在九极教时也就这些稀奇的武功招式能够引起他的兴致,着实想不到他还有这样深邃的目的。   而只停顿片刻,楚钺很快便又恢复过来,直视晏琇:“就如你所说,难道我不该替九极教报仇雪恨?”   “你们兄弟二人身上流着前教主的血,如今却不顾深仇,一个个同五派的伪君子牵扯不清,甘愿委身仇人,简直丢尽我九极教的脸!”   “尤其是你,”说着他又转向厉执,显然计划打乱,手上再无筹码,在浮门的身份也暴露,先前本已压下的怒意又被重新激起,“你还替他生了这遭天谴的孽子!”   “……”双手立刻捂上厉狗蛋的耳朵,厉执神情变了变,“鬼二叔,你可以骂我,但一切跟臭小子无关,他来到这世上遭罪,也并非他乐意。”   “无关?”楚钺的视线扫过耳朵被掩着正目光灼灼看向他的厉狗蛋,似是有一瞬间迟疑,但到底愤怒占了上风,反问过后又紧盯厉执,“他分明是你身为魔教教主却非要同正道纠缠不清的报应!不然怎么天下儿女多的是,偏就你这孽子生来有疾,注定活不长久!”   “他……他定是因为……”厉执下意识欲解释,却转念听出他话中强调的意思,神情终是也沉下来,“那你倒是说说看,他只是手脚不能医治,被你掳走气色也还不错,怎么就活不长久?”   “他现在看起来无碍,是因为我的鬼狒狒恰好抓了几条乌蛇回来,”楚钺不屑道,“总归不剩几日活头,又被你养的一副穷酸模样,让他尝个鲜也罢。”   乌蛇肉自然滋补,但现今大多陷入冬眠,想要一次性找到数条应是并不简单,厉执疑惑地看了看晏琇,便见晏琇轻轻点头:“他确实未曾亏待我们,前两日云埃有些虚弱,除了蛇羹,还喂了他很多珍稀的补药。”   “……”   厉执略带复杂地看着楚钺,思忖间,不由又与司劫对视一眼,心想若厉狗蛋真的有什么毛病,司劫应是能知晓的。   却在司劫了然握起厉狗蛋一只手腕查看时,只听楚钺冷声道:“他若能看出来,也不至于你现今还蒙在鼓里。”   “浮门不止以武功秘籍闻名于世,更藏了上百部医学奇书,你若不信我,大可去自己翻阅,看看以他的脉象,究竟能活多长时间。”   “我信,”不料厉执突然接道,“那按你说的,当真没救了?”   不知是因厉执转变的话锋而诧异还是其他什么,楚钺破天荒地没有恶语相向,竟看向厉狗蛋,忽地沉默了。   凝视楚钺半晌,厉执心下忐忑,他当然希望楚钺所说是假,但涉及厉狗蛋的性命,他实在赌不起,所以又看看司劫,二人眼神交汇,不需开口,便已达成共识。   “既然这样,我们干脆就去拜访浮门,想来浮门的人应是更加熟知这方面的事情。”   意外的,楚钺倒没有再反驳,只恶狠狠道:“多此一举,不如早些给他准备后事。”   说完,他忽地抬手吹出哨声,只听周围树间传来阵阵碎响,不出片刻,两道黑影飞快聚于他的身后,虎视眈眈望着众人,正是他的两只山魈。   “我今日暂且放过你们,但你们也不用急着高兴,总有一日,我叫你们看透五派这群畜生的真实面目——”   “那扶心师傅呢?”   谁知一直没有出声的晏琇此刻突然开口问道:“我听说他当初因信任你,将重伤的你引入师门,更当你是挚友对你照顾有加,而你却欺骗他,让他成为浮门的罪人,他也算作你口中的畜生?”   “……为何不算?”只有短暂的停滞,楚钺冷淡道,“你又提他做什么?挚友?倒是可笑,不过一个乳臭未干的孺子,也配与我相提并论,况且他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当然满口仁义道德。”   “那你错了,”晏琇缓缓道,“他发现我们时已经了解你的身份,他只需扣住我们,等你回去自投罗网便可轻易对付你,也好向师门交代。”   “但他并未听取身边弟子这番建议,而是一路送我们离开,且托付我,若再遇到你,让我转告你……”   “没能及时识破你是他的过失,他自会处理,一切与你无关,只不过,天下之大,你也不必再回去了。”   “……”   难得见楚钺露出怔然之情,晏琇没再与他说什么,只微微侧头,对厉执道:“我知道去浮门的一条近路,咱们这就走吧。”   “……好。”   而听到晏琇最后与楚钺这一番话,厉执在诧异之余,忍不住也有些好奇那扶心师傅,听起来年纪应是不大,却能真心将一个整日与两只凶猴子相伴的臭脸大叔当做挚友……   是个人物。   --------------------   最近天可太冷了,大家多穿点儿,千万不要感冒,也记得戴好口罩( )   96.竹马   楚钺最终还是离开了,而天刚蒙蒙亮,厉执四人来到五派之一的浮门门前,向一名明显才睡醒的弟子说明来由身份,便等待他前去通报。   实际他们在夜里已经到了,只是按照浮门的规矩,二更至五更这段时间除了巡逻弟子,其他门内弟子必须睡下,不得随意活动,更闭不见客,他们只得等到天亮之后才可上前。   说起浮门,在厉执的印象里,虽为五派之一,但如无必要,似乎极少参与江湖之事,就像不久前在金楼举办的那场除魔大会,浮门就并未到场。   眼前这高大的门墙也并非如金楼那般穷尽奢华,只有满目苍翠茏葱,摇摇落落缠绕着各种极为耐寒的奇草仙藤,晨雾缭绕中,映出白石匾额上磅礴大气的“百福之基”四字,颇具世外仙境的气韵。   于是猜测那传说中将浮梦列为禁术的第三代门主扶风大师,必定也是个谪仙般的睿智老者,且厉执已然又换上了霁月道长的身份,不由神色肃穆,难得安静与司劫并肩而立,望眼欲穿地等待对方现身。   不知过去多久,厉执一动不动之下甚至生出几分困意,正眼角微微干涩地张大了嘴巴打了个哈欠,却还不等闭嘴,只觉头顶蓦地一闪,似是弹来一颗黑黢黢的小豆子,那速度竟是他不曾见过的快,又隐约晃出几缕虚影,让他头脑一瞬间陷入僵滞,再回过神来,腮帮子竟是一鼓,被塞了个结实。   什么玩意?   那小豆子入口即化,味道说不出的怪异,厉执“呸呸”几声抬头,下意识护住厉狗蛋,正欲出手,谁知一眼就看见悠哉坐在高墙上的一道石青身影,瘦长得仿佛一只成精的大螳螂,几乎快与藤蔓融为一体。   “司小妹,这就是你后来宝贝得紧的霁月师弟?”只见大螳螂一跃落在他们面前,仿佛与司劫极为熟悉地啧啧两声,“看起来也不怎么聪明的模样。”   “……”   一时竟不知先笑话“司小妹”这是什么鬼称呼,还是该气愤自己貌似被讽刺了一事,厉执怔然望着大螳螂半晌,最终问了两句比较实在的问题:“你他娘的谁?刚给我吃了啥?”   “毒药,”对方顺口接道,“好吃么?”   这回不等厉执开口,却听司劫淡然叫了他一声:“扶风。”   扶风?   心下一惊,厉执不可置信瞪着那年纪分明与他们相仿的大螳螂,着实无法接受他竟然就就是浮门的现任门主——扶风大师。   这玩意浑身上下哪里像个大师?   便在此时,只见话音刚落的司劫又忽地抬手,刹那间朔流涌过,那扶风躲闪之快,可惜终归也敌不过司劫的速度。   “我曾说过,不可再这般叫我。”顷刻后,司劫单手将对方反拧着,面无表情地说道。   “你年纪比我小,又长那么水灵,叫你一声小妹不为过——疼疼疼!”随着司劫不太客气地加重力道,扶风毫无形象地大声嚷嚷,“我刚才可送了你家师弟那么贵重的见面礼,你不感谢我就算了,也不能恩将仇报啊啊啊……”   “若不是那颗乾坤珠,你这只手现在便断了。”   说完,司劫倒是总算放开,转头朝厉执看去:“可觉得那处有所好转?”   “……确实。”   察觉到自被摧心锁损伤后鲜少出现知觉的内腔果真升出丝丝缕缕的温度,犹如暖风轻拂,连带着外头的伤口也舒缓许多,厉执愣愣回应着,这才明白过来,刚扔进自己嘴里的小豆子,是大名鼎鼎的乾坤珠。   他当然听过浮门的乾坤珠,那是专门调和体内阴阳的练功圣物,对地坤受损的内腔有极大恢复之效,虽不如九元归期凝露那般对症下药,对他来说却也是不可多得的好东西。   只不过让厉执此刻沉默的,并非这乾坤珠有多么神奇,而是司劫原来早就知道了他并未服下九元归期凝露。   那时司劫从尉迟慎手上将药赢来,其实立刻嘱咐厉执服下,然而厉执思来想去,终没有舍得,这药于他只可修复内腔,对信香崩塌的曲锍来说却相当于救命,他总觉得用在自己身上有那么点儿杀猪挪用宰牛刀的意思,实在暴殄天物,便悄悄留了下来。后来司劫再没问过他,他便以为暂且糊弄了过去。   想不到司劫一直知晓他在打什么主意。   “不过你也是,受了伤还这么能硬扛,真不愧是司小……司掌门!”   就在厉执与司劫对视间,扶风突然又开口,一边揉着手腕一边笑嘻嘻地凑近司劫,伸出一指在司劫身前比比划划,倒是不敢再叫那滑稽的称呼:“我其实挺好奇,这世上谁能伤了你?下手还挺重……”   “我的伤无碍,”司劫只挡住他欲近一步查探他伤势的手,稍作思忖后沉声道,“此次前来,除了要与你商议正事,另有一件——”   “先进来,”貌似无意地打断司劫的话,扶风边走边朝门内方向示意,“早饭没吃就忙着出来迎接你,肚子都饿了……”   显然能看出来,这扶风定然与司劫是旧识,且关系匪浅,厉执牵着厉狗蛋的手,自觉与晏琇往后两步跟在他们后面,但耳尖轻轻动着,俨然一丝不漏将他们的谈话收入耳内。   听了一路,还真被他听出个大概。   原是十年前,扶风曾随当时的浮门门主前往天墟待过大半年的时间,便在那会儿认识了司劫,眼下竟是分别后的初次重逢。   不由想象少年时的司劫应是怎样一番清冷细嫩的样子,厉执低头盯着厉狗蛋的小脸嘿嘿直乐,再一抬头,只见扶风已将几人带到一众弟子用饭的大厅。   弟子们一水穿着石青色的门派制服,端正整齐地坐在各自位置细嚼慢咽,可比他们这门主安静多了,厉执心觉好笑,随即忽地想起来什么,上前挤到那二人中间低声问道:“这里头……哪位是扶心师傅?”   终于停了嘴,扶风眯眼看向厉执:“他犯了错,正在受罚。”   97.道义   自从一见到几人,扶风显然便已看出晏琇和厉狗蛋正是不久之前被楚钺暗中掳来藏在浮门多日的“人质”,所以倒也没有阻拦,允了两名弟子带厉执几人前去向扶心道谢。   司劫因要与他商议江湖中近来发生的异动,并未同行,于是吃饱喝足后,厉执让厉狗蛋挎着一方食盒,里头装了给扶心的早饭,与晏琇一行人来到浮门专用来惩戒弟子的止息台。   止息台建在浮门西面,两座大山一高一矮紧紧相靠,跟在两名弟子身后,几人自两山中间而上,踏过修葺平整的一层层石阶,转向相对矮小的一座,远远的,厉执便看到寒风中光秃秃的一块断崖,断崖之上,唯有一块巨石飒然伫立,不等走近,已能看清上头所刻之字。   ——忏悔灭罪。   冷落挺直的背影正一丝不苟地跪在巨石旁边,显然就是在此受罚的扶心师傅。   “……”原本正诧异这扶心师傅果真年轻,最多十六七的年纪,甚至还未曾分化,厉执继续打量着,却当视线落上他飞扬的发丝间愣了愣,不由低问,“这扶心师傅的眼睛怎么了?”   晏琇昨日才见过扶心,此刻见到覆于眼前的一圈短绸,竟有星点的血迹渗出,也是神色微变,正欲开口,这时其中一名弟子闻言,嘴角扯动,似乎忍了又忍,终于愤愤不平地咬牙:“还不是因为那挨千刀的混蛋魔教!”   自然立刻明白了他口中的“混蛋魔教”是谁,厉执心下震惊:“你是说,扶心师傅是被他……”   “不是他亲手所为,却因他而起!”话匣子一旦打开,对方俨然将憋了许久的怒气尽数发泄,干脆对厉执全盘托出。   “那魔教可是扶心十岁第一次出山历练救回来的人,当年见他断了手又身受重伤,实在可怜,便不顾老门主的怀疑非要收留他,这些年更是待他极好,有什么都想着他,结果谁料到,他果真是个对我派图谋不轨的魔教,还假装失忆,利用扶心的信任偷去了浮门的好些秘籍和禁术!”   “犯下这样大的失误,若是寻常弟子都要被扒一层皮,遑论扶心是要继承门主之位的嫡传弟子,更需以身作则,才不会落人话柄。”   “所以……他的眼睛就是惩罚?”仍觉得这对于扶心来说实在不近人情,厉执忍不住唏嘘,“你们不是任何事情都要讲个仁义,咋对自己人也能下这么狠的手?”   “道长有所不知,是扶心自己做的,”那弟子面色不快地又道,“昨日扶心发现真相之后本来可以及时将人抓住,却故意走漏消息,让人给逃了,这是罪加一等,他将一切如实禀告门主的时候,已经先一步自毁双目,说那魔教既是为复仇而来,实为人之常情,好在不曾伤及门内弟子,怪就怪他最初看人不清,又被假象蒙蔽多年,这双眼睛不如不要,日后潜心修行,定以心识人……”   “……”   这下厉执再说不出话来,他自是无法理解扶心的这份风骨,也曾下意识以为,只有强烈的恨意才能让一个人在遭受欺骗后对自己如此决绝。   可他很快又否定了这种想法,扶心不恨楚钺,否则他断不会叫楚钺轻易逃走,将所有罪责独揽于身。   他的确是,为他心中的道义。   “道长,将食盒放下即可,扶心思过期间,不得随意与人交流。”   “……哦。”自思忖中拢了神,厉执抬手揉揉厉狗蛋束起的发顶,示意他将食盒送过去。   便见同样怔愣的厉狗蛋此刻将下滑的食盒向上提了提,一瘸一拐地走至扶心身旁。   并未开口,厉狗蛋乖顺地将东西放下,只是离开时回望着扶心稍作停顿,又将身上那件小袄有些笨拙地脱下。   “他……”   那弟子方一抬手,被厉执止住,只等厉狗蛋双手不太平稳地将小袄盖在扶心膝前,小跑着回到厉执身边。   “走吧。”厉执搓搓手,牵着厉狗蛋转身。   不可否认的是,向来对五派那些大道理不屑一顾的厉执,心底坚如磐石的偏见像是初次生出了少许缝隙。   他少时只知正邪对立,正道侠肝义胆,受人爱戴追捧,邪道则为祸苍生,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而自己就属于后者,虽决口不提,更从不表露,但他的内心深处,多少是沾了些羡慕的。   可惜后来九极教一夕覆灭,他眼看所谓正道不分青红皂白的屠戮,又因那几人对彼岸香的觊觎,身边人接连惨死,忽地便觉得,原来正道也并非他以为的清白高尚,正与邪之分,他娘的甚是可笑。   自此是非曲直,全凭他随心而定,即便后来与身为五派之首的司劫相遇,朝夕相处中一步步情根深种,司劫说什么做什么,他都可以无条件予以信赖,却也只因为是司劫这一人让他信服罢了,而不是他对正道口中的虚妄之言有任何转圜。   万万没有想到,如今一个他连面都不曾见过,且未分化的小师傅,仅凭一道背影,便使他破天荒地觉得,兴许受人钦佩的道义,当真存在。   只是不知,楚钺知晓此事后,会作何感想。   一路沉默与几人下了山,厉执正思绪缥缈,却不经意间又注意到,旁边紧靠的另一座高出近千丈的大山,弯弯曲曲的台阶更是冗长,一眼望不到尽头。   “那上头也有人?”他不禁好奇问道。   “这个……其实我们也不知,反正那台阶一直就有了,没见过有人下来,也不许弟子擅自上去。”   还挺神秘。厉执与晏琇对视一眼,见晏琇明显也不知内情,便不再多想,顺着原路返回。   扶风已然替他们安排了住所,于是暂且叫晏琇与厉狗蛋先行歇下,厉执独自往司劫他们二人议事的房外。   “我这里的东西确实比你们天墟寡淡的汤汤水水有滋味许多吧?当初在天墟那大半年我吃都吃不饱——”   “你把惓林里的兔子都快吃光了。”   还未敲门,只听屋内传来一热一冷的对话传出来,厉执正举起的手臂停在半空,心想着这是说完正事开始插科打诨了,便下意识屏息,也想多听听司劫少时的事情。   “那……不也是因为饿?”扶风乐了两声,俨然时隔多年,依旧习惯司劫的冷言冷语。   尤其司劫不再开口,他又啧啧道:“不过你这个人,说得好像我烤的兔子你没吃似的,哪次我不是第一口先让给你?”   隔了半晌,司劫终是又开口:“那是你把我当成了女子。”   “……”似是被一语说中,扶风突然没了动静,就在厉执险些笑出声音之时,才又听他继续说着,“你当时那张脸,谁不会认错?你又一天到晚闷不吭声,像个哑巴似的,你第一次跟我说话,还是因为我不小心碰了你那小玩意……”   这回张大嘴巴,厉执听得眼睛贼溜溜直转,满脑子都是扶风到底碰了司劫什么……小玩意?却听扶风紧接着一顿,转而兴奋道:“要不给我看看,你现今是不是——”   “咣当”一声闷响,不待扶风说完,惨叫声顿起,与此同时,厉执已猛地一脚踹开了门。   果然,只见扶风正姿势滑稽地摔在司劫身上,一只手恰好停在司劫腰际,差点被司劫拧成对折,分明是被抓了个现行。   而眼见厉执这般气鼓鼓地闯进来,司劫也难得面色发僵,下一刻便起身上前。   “并非如你所想——”   “呸!”厉执一嗓门打断他,“我就知道,你俩从小在一起鬼混,好不容易见了面,趁我不在原形毕露!”   “你先——”   “我不冷静!比谁鸟大这么有意思的事都不带我一个,你还当我是你媳妇?”   “……”   98.吃醋   “哈哈哈哈哈……”   门外朔风骤然刮进来,直将司劫本就凝滞的面容吹得更显霜冷,气氛僵硬之际,倒是扶风率先发出一阵夸张不已的大笑,给厉执都笑蒙了。   “司掌门,你这师弟……真挺有意思,只不过,我啊,有些同情你了。”   说完,不等厉执想明白他话中玄机,他已经袖袍一拢,大步走了出去,最后哼笑道:“这屋子暂且让给你们,但听我一句奉劝,以你们眼下的伤势,不适宜动作过于激烈……”   “砰”地一声,更不忘替他们将门合上。   这下屋内只剩厉执和司劫二人,厉执脸上仍贴满怒意,但瞪着司劫那张好似比他更加抑郁的脸,一开口,气势不由弱下几分,略带迟疑地问道:“难不成……不是比鸟?”   却隔了半晌,司劫不做任何言语,只紧抿着唇,定定望向他。   “你倒是说话,”厉执被盯得摸不着头绪,下意识又道,“我可没看错,他确实要掏你的——”   “所以你是因为,这种事情不曾叫上你,很是生气。”   听见司劫忽然接下他的话茬,厉执稍作怔愣,才有些茫然地反问:“我不该生气?”   “……”便见司劫又一次沉默下来,看了他片刻,终不知如何开口,便微微侧身,干脆打算出去。   “你要去哪?”厉执本能地挡在门前,背过双手,牢牢按住门栓,“我其实是听见他先前把你误认作女子,直到碰了你……什么玩意,然后又叫你现在给他看看,我当然以为是要比一比现今谁的那玩意大……不然还能有啥?”   “而且我……我其实也不算生气,毕竟你们相识得早,好兄弟之间开个玩笑罢了,我哪会真的放在心上,我刚才逗你呢。”   “不过,你这又是生哪门子的气?我让你在兄弟跟前没面子了还是咋的……”   谁知这次厉执话音未落,微凉的掌心蓦地将他的嘴捂住。   “别说了。”   司劫并无情绪的声音传入耳内,也不像生气,更多的,似是一种如秋叶触地般不易察觉的失落。   “是我的问题,不在于你。”   说着,司劫又停顿下来,不知在想什么,只以捂住厉执的指腹轻轻摩挲过他不久前才消肿的脸颊,一下一下。   厉执便无声地望了他稍许,左思右想,仍旧不见司劫开口,心下愈发迷茫之际,眸底忽地一闪。   头伸向前,“吧唧”一口,重重亲在司劫没来得及收回的指尖。   司劫诧异抬眸,正看到厉执冲他挤眉弄眼:“司掌门,你认真思考的样子也好看。”   “行了,我都不计较你红杏出墙了,你俩方才背着我在这比鸟,那要往大了说,叫不守妇道……”   “为何不计较?”   不料司劫突然发问,竟问得厉执一下卡壳。   “……啊?”   而话一落下,连司劫自己也是一顿,紧接着在厉执哑然的目光中,视线晃了两晃,终是直白而笃定道:“若换做是你,即使与你一同长大的好兄弟,我也会嫉妒。”   “除了我,谁也不能碰你,更遑论那里。”   “……”   融融的日光透过窗纸照进屋内,厉执望着司劫滢白沉稳的面容,连耳尖细小的绒毛都一清二楚,隐约飘出隐忍的清冽,总算自震惊过后开窍了。   “你……你原来……原来气的是我没有吃醋?”   随着厉执这一句糅杂了复杂情绪的低语,司劫果真不说话了。   确实是这么个意思。   不过这种郁闷实际也只是转瞬即逝,早在厉执那不解风情却真挚的一吻过后便烟消云散了。   “可我见过村里那些两口子,哪个不是最讨厌另一半疑神疑鬼乱吃飞醋,我这么信任你,你,你咋还反而不知足?”一阵用心的思索过后,厉执仍感难以置信。   “既是如此……我便也实话告诉你,”然而话锋一转,厉执上前两步,很快又双目锃亮地看着司劫,叉腰道,“我并非你以为的榆木疙瘩。”   “自打你们今日一早重逢,除去我刚才去见扶心师傅的小半个时辰,他总共摸了你的手有七次,我都记着,回头你得补偿我,让我亲个够,我才能咽下这口气。”   俨然十分意外厉执这紧随其后的一番话,司劫神色微动,眉目间自是多了几许愕然。   直至心底激起的涟漪四散化开,又静静看了厉执片晌,才轻声道:“你可是把我险些扭断他的手指那两次也算了进去?”   “咋了?”   “……算得不错。”   “嗤,你们两个大老爷们,比鸟也就罢了,摸什么小手……”   “……”   “话说回来,你俩到底谁大——”   却不等话落,方一猥琐咧开的嘴巴被瞬时掠去,温黁的气息笼罩,不同以往的一味掌控,而是在辗转厮磨间,仿佛掺杂几缕沁人心脾的欢喜,让厉执不由也跟着心有悟悦,想不到他的醋意能让司劫这般高兴,日后定要多多寻找机会。   “他那时说的……是一件于我极为重要的随身之物,的确非你所想,”而少顷之后,二人稍微分开一丝缝隙,司劫与厉执额头相抵,“扑通扑通”的心跳声不知来自对方还是自己,细细喘息着继续低声说道,“是少时小友所赠,待时机成熟,我便告知你。”   “你……”厉执愣愣看他,“小友倒是不少。”   “眼下不是了。”   “啊?”   司劫却没再就这一话题说下去,摁在厉执脑后的掌心缓缓靠前,轻捏他泛红的耳垂:“可亲够了?”   自是在回应他之前所说的补偿。   “不够,但,但你那螳螂兄有一点说的没错,我们有伤在身,”厉执一边诚实摇头一边双手向下,自二人紧贴的身前穿过,适时地按在那早已硌了他良久的某处,“司掌门,冷静。”   --------------------   一块小甜饼。 我来翻译一下荔枝的话:比鸟可以,摸手不行(  ̄ ̄ )   99.小憩   “……”   沉默却并不尴尬,二人四目相对间,随着厉执实在憋不住地粲然一笑,司劫将他的模样尽收眼底,原本云雾缭绕的眸子映出昤昤清光,嘴角终有了弧度。   于是,这一小段可谓舟车劳顿过后难得放松的插曲结束,自然回到正题。   “另几派并未与我们一样只走近路,加上肖坊主重伤,至少再有六七日才能到达这里,”眼下司劫已带着厉执回到浮门为他们准备的客房,一边给厉执腹上的伤口换药一边沉声道,“届时你不需再扮成靳离,只称他半路逃脱即可。”   厉执靠在床间软垫,抬眸看向司劫仔细动作的神情:“你一个五派之首,连个阶下囚都看不住,这说出去岂不要受人议论?”   “金楼不也百密一疏,让他逃了。”   “那是因为我……”   “结果如此,因为谁不重要,”司劫淡淡道,“现今最重要的,是他们的下一步动作。”   “他们的目标除了报复五派,始终欲将你卷入。所以在各派抵达之前,兴许会再次出手,你不可掉以轻心。”   “……我知道,”心知司劫分明欲以自己的过失替他隐瞒放走靳离一事,厉执犹豫片晌,眼见司劫面容笃定,应是早在带他单独前往浮门之时便已做下决定,终是没再推脱,只诚恳道,“对不住,司掌门。”   司劫这时将患处以药膏涂抹均匀,闻言抬头看着厉执:“夫妻之间,不必在意这些。”   “我那是——”   “不过,你若仍觉有愧于我,不如……下次换一称呼。”却见司劫紧接着补充一句。   “称呼?”厉执一愣。   “司掌门……听起来生疏,私下里,可以更亲密些。”   “……”没想到司劫面不改色将这一番话说出来,厉执心下骤然跳动,脸色竟是隐隐泛红,都结巴了,“更,更亲密些?”   而又下意识想起不久之前扶风那一声“司小妹”,虽然滑稽,确实比“司掌门”要相近许多,厉执便忙不迭地先答应道:“好!”   “待我想想,定想个让你心花怒放的……”   “不急,”司劫低头替他将身前衣衫抚弄平整,“你带伤奔波这些时日,暂且好好休息。”   “是有些犯困,”厉执立刻朝里头蹭了两蹭,空出一块地方,拍拍道,“那你也上来,我再问你几件事,便一起睡。”   眼见司劫没有拒绝地静坐在一旁,厉执心满意足地与他挨近,随即正色开口。   “我其实,一直有个疑问。”   “以肖青山的功夫,就算鬼头寨事先有埋伏,也不太可能受那么重的伤吧?”   “此事确有蹊跷,”只见司劫并未有任何迟疑,显然也早就想到这一层,“且肖坊主是带着神酒弟子自鬼头寨后方密道奇袭,按理来说所处位置不易暴露,但对方却能提前在肖坊主经过的路段埋下火药。”   闻言倏然皱眉,厉执不可置信:“火药?那东西可难弄极了,威力又大,不想自毁山寨的话,不可能大面积使用,必然是在确定你们的路线之后才能放置。”   “你说的对。”   “那这岂不是说明——”   “我们那日商议的攻寨计划,有人泄露了出去。”司劫接道,“也就是说,不仅是靳离一人与对方里应外合,应还有其他人,而且,就在我与另外三人之中。”   “……”神情蓦地一凛,厉执脑中已浮现那三人的模样。   尉迟慎、肖青山、魏渊淳,那日只有他们知道攻寨的详细计划,即便这结论再匪夷所思,也与他们脱不开关系。   而这种假设他在先前也有过短暂的念头,由于太过荒谬,便根本不曾深想。   如今,既然司劫也持同样的看法,再回头细想,厉执又想起来,他最初重逢靳离时,正是由于靳离的假意逃脱,他才得知原来被抓的是靳离,也就有了后面那一系列事情。而他在山洞曾问过靳离这是否为那背后之人的设计,目的就是将他也卷入进来,靳离并未否认,却也没有告诉他是谁暗中助自己逃走。   那么很有可能,就是当时都在金楼的那三人之一。   “可是,为什么?”厉执仍旧想不通,“你们五派的人,为啥要与靳离联手坑害五派?就算是那尉迟腰子,也没有理由……”   “是谁还不能下定论,”司劫若有所思道,“尉迟慎看起来行事无常,又一路跟随我们,但不一定就是他。”   “你也不需过于担忧,待云埃休息好了醒来,让扶风看过再议其他。若真如你那鬼二叔所说……”   “不会,”厉执这回却迅速打断道,“你看他方才还能吃能喝,能有啥事?定是鬼二叔看错了,借机吓唬人。”   “……嗯。”   眼见厉执嘴上笃定,但自从提起厉狗蛋,身侧掌心便已攥紧,明显情绪紧张起来。司劫一边低应着,一边不经意般抬手轻覆上去。   “那臭小子吃着我做的百岁羹长大,不说长命百岁,也得等到我老了,给我作伴,哪会轻易有事。”   隔了半晌,又听厉执咕哝道。   “放心,”司劫只道,“我已问过扶风,即便真如你鬼二叔所说,也并非没有办法。他不过在此偷习几年,便能看出你我从未发现的问题,只能说明,浮门定有医术更为精深之人。”   “……”   沉默稍许,厉执倒是同意司劫这番观点,且不知为何,他总觉得,扶风的话似在意有所指,至于指什么,他脑中隐约有丝丝缕缕的线索,却一时想不起来。   只是这么想了良久,多日以来七上八下的心情到底有所啴缓,总归晏琇和厉狗蛋现今已经安全,他与司劫相靠着小憩,倦意汹涌如潮水,连门外喧嚣的风声也逐渐远去。   而再睁不开双眼,模糊中,厉执只觉周围熟稔的气息若有似无,恰到好处地将他笼罩,又有低沉的嗓音响在耳边:“若有机会,定不再负你……那碗百岁羹。”   “……有机会个屁,你都给摔了个稀碎。”   悠悠传出这么一句,厉执头一歪,鼾声贯耳。   100.中毒   这一觉睡得极沉,沉到连梦都无,仿佛许久未曾如此充实地休息,待厉执倏地睁眼,已是傍晚,脑内清明不少,厉执望着空荡荡的身旁,一骨碌翻身下地。   “醒了。”谁知一出门,最先看到的,竟是扶风。   扶风站在如墨的檐廊下,一身石青长袍意外地不那么出挑,像是与沉沉的房檐相融。   “司掌门……”张口正欲询问间,厉执听见自己异常喑哑的嗓音,下意识停顿,抿抿嘴,将干裂的嘴唇濡湿,“他们人呢?”   他还记得睡下之前,司劫与他说好,等厉狗蛋一醒便找扶风给看看,这是已经看完了?   “怎么?”扶风却哼笑道,“难不成你们一刻都不能分开?”   眉头锁紧,厉执与他对视片晌:“啥意思?”   “你们那小孩儿我仔细看了,”而并未再说其他,扶风忽地又难得神色凝重道,“有两件事,我想要同你确认。”   周围静悄悄的,月光被云雾拢住,来回搜寻却看不见一名弟子,自是察觉出眼下有些怪异的气氛,但听到扶风主动提起厉狗蛋,厉执暂且压下心中怀疑,还算客气地开口:“你说。”   于是扶风倒也没有犹豫,紧盯厉执的双眼干脆说道:“第一件,是关于他身上的毒。”   “……什么?”   面色一滞,厉执竟没能听懂他的意思。   “你不知道?”扶风却更是一脸意味深长般凝视厉执。   “你说清楚,是谁身上的什么毒?”   强作镇定地问着,不知为何,厉执只觉扶风此刻的神情令人没来由地脊背生寒,好似在深渊底下藏匿已久的怪物正欲浮出水面,动一动,便是毁天灭地的可怖。   只听扶风继续道:“他生来残疾,看似只是手脚的问题,但归根结底,是因他脑内脉络受损,失去了可自如控制四肢的能力。”   “想必这些早在他出生后,便有大夫告诉你。”   “……那又如何?”   “而我要说的是,”扶风负手上前一步,像要更清晰地将厉执接下来的表情收进眼底,字字刻骨道,“他脑内脉络之所以受损,是由于,你怀他的那段时日,曾长期与剧毒为伴。”   “什么……”   “抑或是,你也中了剧毒。”   随着扶风极其笃定的几句话落,厉执难以置信地站在原地,当即否定:“不可能。”   当年他从九极教逃脱时体内的化云散早已解开,即便没有,后来他误入司劫闭关的山洞,与司劫纠缠那七日也该彻底失去效用,哪里会一直留在体内?且那化云散不过是让人短暂失去气力的蒙汗药一类,根本称不上是剧毒。   “你不如听我说完。”   而扶风好似并未在意厉执的否认,只缓缓又道。   “若是他方一出生你便找到我,说不准,我有法子逼出那些毒来,就算不能使得手脚恢复如常,但也可与常人无异般活下去,更不至于如此体弱多病。”   “可惜,你曾找到的那些大夫,没能看出根源,耽误了解毒的最佳时机。事到如今,那剧毒早与他的骨肉相融,要不了多久,就会七窍流血而亡——”   “放屁!”不等扶风说完,厉执蓦地打断他,“尽是胡说八道,要真像你说的中毒至深,他怎么可能现在还生龙活虎!”   扶风也不恼:“我没猜错的话,他只有近两年身子骨才看起来硬实一些,是也不是?”   “你又想说什么?”   “那毒自胎里带出来之后,起初淤积在脑内,应是对他影响极为强烈,尤其最初两年,是他最难熬的日子,他能挺过来,也算是命大。”   “不过我听闻你后来并没有因他患病而一味娇惯,反而逼他学会走路,让他即使没有你在身旁,也能够自食其力。”   “倒多亏你这番……不近人情,使得毒素四散,更有一部分流走,否则那毒悉数淤积于脑内,必活不过五岁。”   “但即使如此,你也最多替他争取了两年的活头,待毒散至全身,与他融为一体,到头来仍免不了一死。而且,他现今越是看起来健康,也就越说明,他离毒发不远了。”   “……”   愕然望着说这一切的扶风,听他毫无起伏的语气,让厉执甚至产生某种他所说之人与自己无关的错觉。   奈何他真切地知晓,扶风口中的“他”,就是厉狗蛋。   却像对厉执的态度还不满意似的,扶风又补充道:“忘了告诉你,前几日那藏在我浮门的魔教余孽,喂他吃的那些滋补之物,于寻常的体弱者来说确实有益,但放在他的身上,可就适得其反了——”   “不对。”   而仍抱着最后一线希望地猛然抬头,厉执咬牙看着他:“你说的这些听起来有道理,但前提是,我确实中了毒。”   “……那便要问你自己了,”眼底竟带了少许戏谑,扶风一脸似将厉执看穿的犀利,“且我方才可不止说了中毒,还有另一种可能,是你终日与剧毒为伴。”   厉执被他看得微微恍神,不禁拼命回想,他大着肚子在山中东躲西藏之际,何时与什么毒物有过接触,是否被他忽略了,然而过了良久,他依旧不记得一丁点相关之事。   扶风突然又轻笑一声:“你难道不想知道,那究竟是什么毒?”   经扶风这么一说,厉执才茫然问道:“什么毒?”   “焚香地狱,彼岸长生。”   扶风突如其来的八个字让心绪正混乱的厉执蓦地一抖,垂在身侧的掌心死死抠住一旁门框,任由心间掀起这惊天波澜,仍强行逼迫自己不露丝毫破绽。   他当然没有彼岸香!   所以扶风是看出了什么,在试探他?   “扶风大师,”半晌,厉执冷冷看着他,第一次唤了他的尊称,“你的意思是,我远在天墟,却莫名沾染了魔教的镇教之物,致使我家臭小子成了残疾?”   却见扶风竟笑嘻嘻地点头,又悠悠开口道:“说到这里,便不得不再提一下,我要向你确认的第二个问题。”   “你,并非是天墟弟子。”   就在扶风话音落下的同时,他原本松散的神情已然一瞬间迸出从未有过的杀意,静谧的院落陡然刮起罡风,厉执心下一凛,不假思索地纵身躲闪,堪堪避开他劈头扫来的一记冷光,翻身跃至他身后,回过头,果真看到他手中那以宿铁为扇骨的腰扇已完全打开。   “我不知你因何骗过司劫,又或者唬得司劫替你隐瞒,但现在被我识破,便休想如先前那逃走的魔教余孽,害得司劫与扶心一般下场!”   看向厉执的视线充斥憎恶,扶风以宿铁扇一指厉执:“更别妄想司劫会来替你解围,他这会儿,早就带着你那病秧子三步一叩,上了忘仙峰求我浮门祖师相救。”   “……”   却无心同他辩解,厉执闻言怔然,脑中只浮现那与扶心受罚的止息台相邻的千丈高山,心叹那上头确有人在之余,来不及想象司劫该如何三步一叩而上,更猛地意识到一个问题。   “我……到底睡了多久?”他指尖微抖地覆上腰腹伤口,那里已然结痂,没有三日,断不可能。   怪不得他这一觉睡得如此安稳,定是司劫替他换药时,在里头掺了昏睡的药物。   也就是说,司劫与他那一番谈话之前,分明已经知道了厉狗蛋的身体状况,为让他安心养伤,已独自去……跪了那千层长阶,求浮门祖师替厉狗蛋解毒?   ——若有机会,定不再负你……那碗百岁羹。   厉执摁住狂跳闷痛的胸口,想起昏睡之前,司劫最后同他说过的话。   101.告状   迫不及待地想要与司劫立刻汇合,厉执不愿同扶风纠缠过久,只忽地想到:“晏琇呢?”   “这时候还有心思惦记别人,”扶风冷道,“果然是亲兄弟。”   “……”   “不过你放心,晏少侠从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更不曾隐瞒身份接近我五派之首,始终堂堂正正,我自不会动他。”   “但是你……”说话间,扶风脸色更沉,“按那孩子的生辰,你有孕的时日正是七年前五派围剿九极教前后,而我没记错的话,当时的司劫正在九极教以北的鹤山闭关。”   “我听说他那次闭关不知为何出现了失误,导致经脉逆行,回到天墟修养几月才得以恢复,”眼见正一心寻找离开时机的厉执蓦地变了脸,扶风语气寒如脚下被朔风磨刮许久的青石板路,冒着刺骨的冷意继续道,“我曾疑惑他究竟是何故所致,本欲前往天墟为他诊治,奈何他在回信中只称是自己练功急于求成,更拒绝了我的上门。”   “现今想来,便说得通了。那应是你在逃亡的路上误打误撞入了山洞,且你恰好遇上分化,为能渡过初次情期,你不仅打断他的练功,让他险些走火入魔,更以地坤信香引诱他,强行与他结契!对不对?”   音量难以克制般拔高,扶风说着已愈加愤恨,刚一话落便再次出手,而这回显然要比方才来势汹涌许多,刚劲有力的数道刃风自一排排锋利的扇骨间倏然直奔厉执,相互纠结如游走的猛兽,厉执只得敛神相迎,既是被他拆穿身份,也不再藏掖地掷出逢鬼相抵。   “你说的这些大抵是事实,但那是我与司掌门的恩怨,就算要追究,也轮不到你!”   心知对方誓不罢休,厉执并不手下留情,只一边与他缠斗一边吼道。   头顶树叶簌簌作响,仿佛连周围的地面都跟着震动,抖落的叶片又随二人一招一式在空中飞旋,在诡谲的夜色里像是一张张嘶笑的嘴角,围绕着他们相持不下的身影,尽显嘲讽。   “卑鄙下流!”可惜扶风听到他这般承认后更是步步紧逼,“以司劫的心性,当年怎能忍得下被你这等腌臜东西染指!”   “他不肯提起此事,也定然是心觉屈辱,如今却又被你以一个将死的小子牵制住,你们魔教的败类倒是擅长利用人心,简直无耻!我不管他眼下怎会接受了你,甚至容许你冒充他最在意的霁月师弟,我栽了一个徒儿,必不会让司劫也陷入不复之地!”   “放你娘的狗屁!”迎面对上扶风横扫而至的凌厉扇骨,厉执抬手便是一掌,“我们早已情投意合,更没有人将死!”   几乎紧贴着扶风而过的气刃轰然落向他身后黑黢黢的屋脊,狮子头的琉璃瓦套兽被轰得四分五裂,厉执一肘横在扶风正欲挥动的臂前,又稍作镇定地冷笑:“反倒是你,你对我家司掌门的事情倒是了如指掌,你该不会也觊觎他——”   “住口!”扶风脸上愠色更甚,愤然发力,便将厉执隔开几步之外,“我与司劫年少相识,我们之间的情义岂容你这龌龊之辈信口污蔑!”   “嗤,我都听见了,不就是十年前你去天墟住过几月,”厉执故作不屑地反驳,随即想了想,不肯服输地又大声道,“但你也说了,他起初连话都不愿同你讲,是你总缠着他!”   “我就不一样,我们第一次见面,不比你晚多少,且是他主动找上我,还说了极为掏心窝的话,我看他对我就是一见钟情!”   虽有刻意激怒扶风让他在怒极之下露出破绽的目的,但厉执仍说得理直气壮,谁叫他当年不小心冒犯司劫的师妹,确实是司劫主动给了他一顿好打,还真情实感地骂他为“刁徒”,他不过省去些细节罢了。   果然,自是没听过司劫早与厉执有过什么来往,眼下见厉执说得真切,扶风一时无话反驳,可又不愿承认司劫是非不分甘愿被魔教中人摆布,只能神情可怖地闭了嘴。   只是这一次,他明显已不如先前那般笃定,招式虽凶狠,却因心下有了细微的动摇,稍微不慎,便被厉执看准时机,朝他接连几步,踏着狂卷的罡风,几枚飞针虚虚实实自他眼前飞闪,当他出手的霎时间,一记侧掌从下而上直劈他翻扬的袖底。   “喀拉”一声,坚硬的宿铁扇骨被撞得猛然闭合,更脱了扶风的手,而不给他挽回的机会,厉执屏息一鼓作气,伴随手中逢鬼不间歇地破逐,如飞溅的乱刃,将他心底那些有的没的彻底嵌入深冷的渊薮。   只不过倒也并非如此就能轻易脱身,扶风步毕竟由扶风亲手所创,比起楚钺仅靠心法而悟出的皮毛,眼下他犹如绝路逢生的猝然反击才真叫厉执大开眼界。   似疾风的指尖终是在未能触及对方之际空碾满袖的凉意,厉执心下收紧,可惜再一抬头,已然不见扶风的踪影。   只剩断裂的屋脊静默隐于影绰的青瓦间,角梁没了兽头,反而更似蛰伏的巨兽,虎视眈眈地与厉执对望。   口中呼出的白气不合时宜地在眼前凝固,厉执睁目环视,不敢有一丝松懈,任由额前细细密密渗出汗水,绷紧的心绪被搓成一股股线,绕着针尖来回勾挑,偏却不能洞穿。   “你是司掌门的好友,我不会杀你,你也杀不了我,这么僵持没意思,不如等他回来,叫他与你解释!”   良久仍难以抓住扶风的气息,想来他是打定主意欲趁自己离开之际现身突袭,厉执率先开口道。   “我知你无非是担心我对司掌门另有所图,又将扶心师傅的委屈也撒在我的头上,但是,你不妨扪心自问,你可当真了解他?”   “就算我这恶徒的确与他不配,难不成他在你的眼里,是明知我为魔教余孽,却仍被我随意玩弄于掌心的傻子?”   “那你未免太小看了他,又算什么好友,还不如只与他有过几面之缘的一个神酒小弟子……”   “……”   可惜任凭厉执再如何激他,扶风未曾泄出一丁点踪迹,而他能耗得起,厉执却再等不及。   司劫既然算准了让他昏睡三日,便是也想到,他三日后醒来定要前去找他们,他可不能失约。   于是越想越无心在此耗下去,厉执最后警觉扫过四周抱廊而立的参天古树,心知扶风必然隐在其中,干脆心一横,忽地飞身跃起,脚尖敏捷点过层叠瓦片,快得连声响都未发出。   也果然不出所料,就在他凝聚气力即将施以轻功远去之际,身侧幢幢树影乍然笼动,沉寂多时的宿铁扇顷刻化作一道灰光,泛着透骨的杀机盘旋而至。   却并未分心躲闪,厉执凌空的腿脚一刻也不停歇,只在右肩胛骨即刻见血的同时,笃定地回身一掌,恰好将掌间飞针钉入紧随而来的扶风肋下,随着他呲牙一笑,操控着入体的逢鬼,生将扶风自空中扯落。   而他原本至少可废去扶风的半侧手臂,却当二人拉开距离后及时地将逢鬼收回。   “你始终未以天乾信香压制我,算你这人讲究,那我也放你一马,”飞驰间扯痛新旧两处伤口,厉执便龇牙咧嘴地又留一句,“但这一状我还是要告的,等着司掌门下山揍你!”   102.奔赴   凉风四起,层层垂云缓慢地将山巅之上一轮皎月遮蔽,洒下稀疏的孤光,整片天幕如被歇斯底里绞碎的绸缎,猎猎作响,飘飞的血意映入厉执一路奔赴的瞳孔,又被他匆忙踏进脚下嶙峋的长阶。   便是被这愈显诡秘的迷雾托至半山腰,厉执起初其实心存侥幸,除了步伐浮躁了些,只不住暗叹怎么这样久还没能到达尽头。   却当他被两侧张牙舞爪的树影裹挟着继续向上之际,骤然猛烈的朔流吹开头顶大片森霾,厉执眸底蓦地缩紧,不可置信地急停下来。   目光胶着在坑洼不平的石阶,原是不知何时起,那上头已经沾染黯红的血迹,分明干涸许久,却在被厉执捕捉到的一刹那,斑驳流动,艳艳地刺痛双目。   怔愣间,脑中不由自主地描摹出无比清晰的画面,是白日里,司劫牵着臭小子的手,一步步踏上长阶,只因扶风口中那一线希望,果真不带半分投机取巧,三步一跪,俯地而叩,坚定不移,默然而虔诚。   指尖轻触石面,血水顺着指缝滴落,与司劫留下的血迹相融,厉执不再过多停留,起身遥望间,施展轻功,顺着盘旋的长阶埋头而上。   仿佛一切都值得,那些曾踽踽独行于恶沼中的黑夜悉数有了灯盏,这世上有人能够如此真心以待,待他的臭小子,让他始终无法填补的二十余载在穷途末路之后,缺憾得以修葺,也终于真切地相信,家之于他,并非奢望。   尤其,臭小子有爹有娘,都很爱他。   近半个时辰的飞奔,厉执气喘吁吁到了山顶的下一刻,只觉内力几乎耗干,而他尚且这般,更不知司劫用了多久才上来。   强行压下莫名忐忑的心绪,厉执只撑腿稍作停顿,便朝前方屹然坐落在这高寒之处的殿堂而去。   夜深人静,原本青红相间的九脊顶此刻被黑夜不留余地覆盖,飞檐深远,如展翼的雄鹰,越离得近,越能看到檐下硕大疏朗的斗拱,板门上方一道倾斜的匾额,上书“一念慈祥”,还未入内,好似已能感知其中的浩然力量。   厉执凝神屏息地小心靠前,借着窗棂内透出的微弱烛光,蹑手蹑脚地扒缝观望。   只见里头十分昏暗,视线又被数根内柱阻挡,只能隐约看到大殿中央应是设有历代门主的牌位,烛光便是从那而来。   而供台前方,似是确实坐了人?   却不待厉执再仔细辨认,令人瞬时心安的声音忽地传来。   “前辈,胜负已分。”是司劫。   啥玩意?厉执闻言正心下疑惑,很快便听见又一人年迈却底气十足地开口。   “赢就赢了,不过也别高兴太早,这才是第二关。”   心知这说话的老者定然就是扶风提到的浮门祖师,不等想明白他所说的第二关到底是什么,厉执只听他又紧接着道:“最后一关,说来简单,却也不太简单。”   “……请讲。”   “你我联姻。”   “老色胚!”无疑,一掌震碎窗棂,厉执当即忍不住怒骂着便冲了进去。   而他本以为自己突袭而入,定能打得那老不正经的措手不及,谁料他身形如风直绕过根根内柱,对方却早就有所准备,宽袖一甩,不知为何眼前忽地模糊不清,再用力睁眼,“梆”地一声,竟重重磕在了殿身内柱。   这一下磕得厉执头晕目眩,甚至断片了半晌,等他终又睁眼,脑门赫然鼓起个两指宽的大包。   他仰躺在地上,心里纳闷那老不正经练的什么邪功,却一眼对上司劫略微复杂的眸子。以及蜷在司劫怀中睡下的厉狗蛋,此时紧闭的双目微动,险些被厉执给惊醒。   “……”   赶紧习惯性地伸手轻拍了两下厉狗蛋,眼见他又沉沉睡去,厉执才坐起来,抬起头,怔然看着司劫,目光在他惨烈的额前徘徊,都忘了自己身上的疼,也忘记要说什么。   倒是司劫率先开了口。   却不是对他:“多谢前辈手下留情。”   “……哼。”   听那老者阴阳怪气地哼了一声,尽管仍一肚子困惑,厉执倒有自知之明,知晓自己绝非他的对手,气焰矮了半截。   当然底线还在:“那也不能见色起意,公然调戏有夫之妇——”   “前辈的意思,可是要天墟与浮门两派弟子结亲?”结果这次司劫打断他,朝对方问道。   厉执一愣,原来是说两派?   “非也。是你,与我浮门弟子。”   “……”   “历代门主皆知晓我的脾气,凡有求于我,一跪二赌三入骨,若不叫你们付出深入至骨的代价,岂不随便什么人都能来扰我清静?”   “二赌?”厉执抓住时机问道,“赌啥了?”   “自是赌你这小魔头能否从扶风的手里逃出来,啧,扶风倒是心软。”   “……”   “你们速速决定,不同意现在就下山,另找他人去。只不过恕我直言,这彼岸香,除了我,世间不一定有第二人能解。”   蓦地又听到“彼岸香”几个字,厉执下意识一凛,茫然与司劫对视之下,却见司劫有意避了开来。   “怎,怎么可能真的是彼岸香……”   而他先前根本不信扶风的话,权当扶风是在试探他的身份,厉狗蛋的身子定是另有原因,可现如今这老者虽看着不怎么靠谱,但功夫的确深不可测,他刚刚才领教过,竟也笃定厉狗蛋是由于彼岸香才落得现今这一身的毛病。   如果他们所说是真,难不成……他的身上当真有彼岸香?   厉白儿临终之前,是以什么隐蔽的方式将那东西交给了他,而他却没能发现?   可彼岸香又到底在哪?   厉执愕然坐在原地,视线擦过厉狗蛋蜷作一团的单薄手脚,凌乱不已地抬手欲碰碰他,未成想这一次指尖被微凉的掌心自半途隔开,冰得他脊背霎时泛起透骨的冷意。   “我不知道……”   而讷讷开口,厉执手僵在半空,也终于意识到,怪不得他自一上山,便觉司劫的反应有些冷淡。   到头来,果真是他自己……害了厉狗蛋么?   103.跪下   “我对你魔教的彼岸香可没兴趣,”那老者见状却只是冷道,“你倒不必跟我在这演戏,只说我的条件答应还是不答应?”   “……”   他问的自然是与浮门结亲之事,可这一次,厉执怔然瞪着司劫怀里的厉狗蛋,再没了先前那般嚣张气势,更是无论如何,仍无法相信彼岸香就在他的身上。   那他不仅害得厉狗蛋这些年受尽苦楚,更连沈悍和伏寒,原本……也是有机会活下来的。   他对司劫又一再强调的关于彼岸香,关于厉狗蛋,仿佛也都成了个笑话,贼喊捉贼,说得大抵就是他。   视线所及尽是昔日恨不能挫骨扬灰的记忆,沈悍伏寒轮流在他眼前惨死,厉狗蛋撕心裂肺的啼哭,他束手无策抱着那么一丁点的他,只恨不能替代他的痛苦,甚至在险些沦为饿殍的日夜相依……这些他当时都咬牙挺了过来,愈是天命难违,他愈敢放手一搏。   可突然间,他自己变成了间接导致这一切的祸首,记忆反而刹那破裂,化作见血封喉的碎片,将一动也不能动的他一寸寸切割。   “我答应你。”   便在厉执无言以对之际,只听司劫淡然回答。   “不行……”厉执脱口拒绝,却一抬眸看到司劫紧绷的侧脸,已是从未有过的疏冷,喉咙突然哽住,再也说不出想要与他商量过后再做决议的话。   “你连累他至此,却现今还不肯做半分牺牲?”尤其司劫终于转头面对着他,目光皑皑,又沉声说道,“但说到底,你始终担心我是为了彼岸香而接近你,所以才会一直相瞒,想来我于你,倒也未必是你以为的重要。”   “你,你真的不信我?”僵冷的心绪微动,厉执有些艰难地开口,“我……我是对不起臭小子,但我从来没有欺瞒你任何事……”   “别再说了,”司劫却好似无心听他解释一般,“除非你不愿意救他的性命。”   “我当然愿意——”   “那便接受。”   “……”   纵使已有心理准备,厉执仍被司劫毫无波澜的模样吓到,异样的陌生感自心底慢慢撕扯,便在他们二人倏然相对沉默,那老者左右看了看,轻哼一声终是又发了话,明显是对司劫道。   “我浮门也算是名震江湖的大派,立足百年之久,自来受世人钦敬,此番联姻必然亏不得你,且我门下弟子,任一拎出来品性都可圈可点,比起你这据说白捡的小魔头,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届时你可不能怠慢了。”   显然意在提醒司劫定要大张旗鼓地办理此事,他既看中了司劫这五派之首的身份,无疑要让整个江湖皆知浮门已与天墟结盟,才真切算强强联合。   不由轻声哂笑,厉执投向那老者的目光难免讽刺。   “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对方却也直接,“无非是想说我浮门自诩与世无争甘于淡泊,实际却也是附翼攀鳞拉帮结伙之流。”   厉执并未回答,但神色昭然。   “怎么?你以为想在偌大江湖里求得我这一块清净之地,只对外界充耳不闻,就足够了?”   那老者说着竟一笑:“看你这会儿蠢得倒有几分可爱,不妨便多言两句。”   “不必——”   “有些事你撇得再清,”奈何对方无视厉执的抗拒,自顾自说了下去,“到头来一样会发现,你早已置身局中,不动,就被吃了。   “很多人行走江湖,凭着一腔热血无畏生死,求得也不过“正义”二字。殊不知,比正义更难得到的,是自在。”   “因为真正的自在,始终只有强者才可以享受。”   “……”   不知为何,听对方这一番话说完,厉执突然不知要怎样反驳。   “只要前辈能救人,我自会将一切安排妥当。”而萧瑟空荡的殿堂里,是司劫沉声打破寂静。   “好,”应是心情终于转好,老者抬起一手捏住面前低垂的胡须,来来回回地捻动,“那就一言为定,我也不与你立什么字据,以你的德行,倒不至于糊弄我一个老头儿。”   “……”司劫没再开口,不过面容笃定,显然心意已决。   “至于选谁嘛,这些个零七八碎的事情就让扶风去弄,我也懒得管,只要双方满意即可。”   说着,老者又一挑眉:“放心,司掌门霞姿月韵,倾慕者定然不少。”   “冒昧问一句,”却见司劫这时道,“前辈可曾有过钟意之人?”   “情爱对我来说味同嚼蜡,不如我殿前的一角檐铃。”   “我明白了。”   司劫淡淡说完,视线落上怀中沉睡的厉狗蛋,隔了半晌,终小心将人向前送去,目不斜视:“待毒解了,便是我与贵派结亲之时。”   “不用给我,”谁知老者轻飘飘一摆手,直指正心乱如麻的厉执,“给他。”   “……”   迎着司劫询问的神情,老者又轻描淡写道:“我一定要与你打赌他是否上山,自是由于他对此事有用处。”   “让他抱着,靠过来。”   一时没能听懂对方的意思,厉执下意识看向司劫,见司劫只稍作犹豫,垂眸将厉狗蛋递至跟前。   短暂相触的皮肤依旧渗出懔懔冷意,厉执忍住想与他开口的冲动,方一抱紧厉狗蛋,便听老者浑厚的声音紧接着响起。   “闭目。”   合上眼,厉执鲜少这般地迟钝地受人摆弄,更心知这一遭结束,他与司劫很可能已是天涯陌路。   奈何自从得知真相起,对厉狗蛋的愧疚已如密不透风的瘴雾将他笼罩,司劫说得没错,他毁了他的一生,如今性命都快不保,难不成还有心思想那些本就是奢望之事?   于是随着眼前陷入空茫,厉执只以掌心浅浅描摹厉狗蛋睡梦中无意又蜷紧的身子,也不在意老者究竟要干什么。   便正当他思绪凄迷,忽觉扑面而来的气浪平地而起,整个殿内疾风翻涌,并不严实的板门与窗棂被冲得嘎吱嘎吱作响,却意外地并无一丝寒冷,反而自下而上不断有融暖之气升腾,原本四壁森凉的大殿顷刻温暖如春。   不禁想起每年冬日,他都会自村里富庶的人家后院捡回被倒掉的炭灰,总有那么几小块还未燃透,悉数塞进破烂的灶炕,要比柴草扛烧得多,也不呛人,然后抱着厉狗蛋坐在一旁,侧耳去听木炭断裂的细小噼啪声,莫名好听。   那声音仿佛胜过他所能感受到的真实温度,穿过岁月星霜,与眼下四面八方的暖意重叠,将厉执牢牢包裹在那一块柔软的碎片里,不知失神了多久,才在四周渐凉之下蓦地恢复意识。   心下瞬时清明,不由震撼原来这老者的功力比他想象中更甚,可谓登峰造极的地步,就算晏惊河与厉白儿还活着,也不一定能胜过他。   却不等厉执继续想下去,就在他察觉怀中厉狗蛋好似动了两下,欲睁开双眼的下一刻,来自眉心的剧痛猝然而至。   猛地睁眼,恰好看到额前血滴落下,不偏不倚,落在厉狗蛋干裂泛紫的唇角。   怎……怎么脸色看起来比救治之前还要差了?   第一反应如此,厉执顾不得蹭去额头又流下的鲜血,只抬头气急败坏质问:“你对他做什么了!”   老者俨然已经停手,应的确是耗费一番气力,竟没躲过厉执劈头盖脸喷来的唾沫星子。   而就在对方脸色骤黑的同时,肩膀一沉,熟稔的力度将厉执心间蹿涌的忐忑倏然摁下。   余下的话语还未说出,厉执抬起头,果真是司劫。   兴许是司劫脸上的镇定让他又稍微冷静,目光闪烁着,厉执急忙低头再看向厉狗蛋,结果这一看,发现厉狗蛋方才苍白如纸的小脸好像又回缓了少许。   便在厉执惊愕之下,只见厉狗蛋连唇色也一点一点地红润起来。   “他的毒已解,现今性命无忧,但手脚就不要指望了。”眼见厉执不可置信中,视线又讷讷地转向厉狗蛋的手腕,老者嗤了一声道。   性命无忧就好。   “司掌门,也该履行诺言了。”而话锋一转,老者扬起眉,犀利地看着司劫道。   “好。”司劫竟也不带丝毫迟疑。   却在厉执还未从这悲喜难言中反应过来,只觉受伤的额头被有力而沉稳地覆住,暖烘烘的乾阳缓慢而绵密地渗入,连带着先前磕在内柱的闷痛也得以化解。   “跪下。”他听见司劫轻声说道。   ……啊?   “拜师。”   这回不止厉执,连那老者脸上运筹千里的神情,也凝滞了。   104.师祖   “前辈未曾有过中意之人,想来无法理解,”司劫看着老者开口,神色淡然却不容置喙,“我既已认定一人,必是此生不移。”   “我不与前辈多费唇舌,前辈只需知晓,若要我与浮门结亲,便收他为徒,唯有这一条路可行。”   “你……你……”   大抵是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厚颜无耻的五派之首,司劫这一番话出口,连厉执都听得心下骇浪起伏,那老者一张脸更是拧成了麻花,气得吹胡子瞪眼,指着司劫半晌难作回应。   而正当他们二人一静一怒相对不下,厉执却也毫不含糊,原本盘坐的双腿即刻撑起并拢,一手将厉狗蛋换了个姿势搂紧,“哐哐哐”三声接连磕下去,把面前老者硬是给磕得又向后退开几尺。   厉执想都没想,跪着紧跟他蹭去,一抬头神情真挚:“多谢前辈救我家臭小子一命,大恩无以为报,只能以身……以身拜师,日后给您当牛做马,万死不辞,您绝对不要客气!”   “……”目光照向此刻跪姿乖巧似鹌鹑的厉执,司劫未发一言,嘴角却微微抿起。   “胡言乱语!”老者显然不能轻易接受,“我堂堂浮门祖师,怎会收你这不知廉耻的小魔头!”   “那您倒说说,我怎么不知廉耻了?”   “你仗着地坤信香引诱我正道弟子,强行结契,私自孕子,以此来牵制人心,现今不知又给人灌了什么迷魂汤,让一个五派之首弃江湖正道不顾,沉沦于小情小爱,诓骗我出手救人,这就是不知廉耻!”   “说得好!”未成想,就在司劫闻言欲开口之时,只见厉执已抢先一步,“前辈教训得极是!”   “……”   应被厉执的态度吓了一跳,那老者暂时止住话头,充满狐疑地瞪着厉执。   然而就在厉执垂眸间,蓦地袖口一抖,逢鬼刹那而出,泛着银光直冲老者面门。   “不自量力。”   不屑冷哼,倒是根本不将那能够缝人骨头的可怕暗器放在眼里,老者灰袖甩起,细微的风动过去,只眨眼功夫,已将三枚飞针稳稳接住——   “礼成!”却也就在这一瞬间,厉执迅速俯身,“师父在上,再受徒弟一拜!”   “……谁是你师父!”   眼见老者又一阵气急败坏,厉执眨眼看他:“一拜祖师,二磕响头,三听师父训话,四送拜师礼。”   “这拜师的礼节,我可有哪一步做错了?您既然就是浮门祖师,那一二并在一起,不为过吧?”   “……”对方愣住。   隔了稍许,才见老者脸上愈发狰狞,明显反应过来,厉执先前针对“廉耻”的问话又所为何意。   怪不得那般骂他还拍手叫好!   “胡搅蛮缠!”思及此,老者再难控制神态,每一道皱纹都填满了无法遏制的怒火,如一头七窍冒烟的驴子,只得最后强调道,“我从未收过你的拜师礼——”   “那这是啥?”   谁知话音未落,随着厉执伸手一指,便看到那三枚飞针仍凉凉地夹在老者指缝。   “……放屁!”这下粗话都被气了出来,与此同时飞针直戳回厉执身前,幸亏早有准备,厉执提前抱着厉狗蛋就地一滚才堪堪躲开。   “只是还不知……师父贵姓?”   “滚!”   已然再无任何形象可言,老者仿佛失智了般一掌扫去,直劈翻了供桌前的硕大香炉,尘土飞扬中,厉执被接二连三的汹汹掌风追得上蹿下跳。   最终顶着一张黑黢黢的脸在险些中招之下识时务地蹿入久违的怀抱。   “前辈,”司劫将一大一小挡在身后,沉着立于余怒未消的老者跟前,“您错了。”   “什么?”终于停下来,老者眯眼与司劫对视。   “天墟终年覆雪,却不是真如世人所传一般纤尘不染,九极教纵有尸山血海,但草木温暖,并非无一道日光。”   老者皱眉:“你想说什么?”   “那道照进腐朽里的光,在我看来,比霜雪下自诩清高的秽土宝贵得多。”   “……”   “而情爱虽小,却足以让人一念成神,抑或是魔。”   “怎么?若是整个江湖都不允,你身为五派之首,为了他,难不成还要大开杀戒?”   “我不会。”   却紧接着,司劫森冷且笃定道:“我不会以他作为借口去滥杀无辜,就算真有那一日,也只是我想,与任何人无关,谁都不能算在他的身上。”   “因为若没有他,我早已万劫不复。”   “……”   眼见老者突然沉默,厉执一边与怀里终醒来的厉狗蛋大眼瞪小眼,一边仍有些琢磨不透地细细回味司劫的话。   “你又没去过九极教,咋知道我们那草木长得都极好?”最后忍不住,只压低嗓音问了这一句。   “嗯。”   嗯?   厉执哑然看着面无表情低应的司劫,显然更加不明白他都说了什么。   “也罢,”没想到那老者这时一拢袍袖,目光重新覆上厉执,又免不了带了几丝嫌恶道,“但这小魔头若非你所说的那般,真是块烂泥,我一样逐出师门,断不会叫他辱没我浮门的百年基业!”   “……”双目圆瞪,厉执实在不可置信,下意识的反应依旧是好奇司劫方才那些话究竟什么意思,怎么一转眼,对方就答应了?   “不过我浮门光明正大,从不使下三滥的暗器,你那几根破针,舍得自此离身?”   “拜师礼送出,哪有收回的道理?”厉执答得竟是痛快。   实际早在他以逢鬼误伤了司劫后,便对那玩意有了莫名的抵触,不久前也是迫不得已才对扶风出手,眼下既然能解决一桩心事,舍掉又有何妨?   唯一可惜的是,当初司劫特意从江如算的身上取回来给他。   “我要你那破针干什么,你自行收妥,别让我再看见。”却听老者嫌弃道。   “谨遵师父命令!”赶紧捡起放入袖口夹层,厉执动作之快,给老者看得嘴角直往下撇,一抬脚,便要踹过去。   “先别叫我师父!我听着膈应——”   不料突如其来一股大劲儿,反而把自己扽了个趔趄。   低下头,发现一条腿竟被已精神许多的厉狗蛋给抱住了。   “别欺负我爹。”   “你给我撒开!我是你师祖!”   --------------------   突然发现上一章炸出来好多评论(つД`)喜极而泣的我!   105.下山   自上山后的心灰意冷到最后以鸡飞狗跳的拜师收场,待厉执真切认识到,自己确实从此得了个师父,且并非虚设,已经是翌日下山。   说实话,他本以为对方同意拜师不过是骑虎难下,不愿意舍弃浮门攀上司劫这五派之首的唯一机会,包括不许他再用逢鬼,无非咽不下一口气想为难他。   却没料到的是,余下半宿,那老者竟是把司劫打发出殿外,不带丝毫犹豫地将浮门创派以来最上乘的武功心法悉数传给了他,尽管语气依旧不善,只叫他快滚,能否练成全看他日后自行造化,但厉执心知肚明,那些武功心法究竟意味着什么。   是承认了他。   像是眼前的脓痂被一点点被撕去,才发现这江湖并非到处都长满痼疾。   “练不成就不要指望我赐名给你。”   浮门的规矩向来是待弟子初有所成后才可得一门内名字,比如扶风、扶心,都是由此而来,至于楚钺的“扶真”,则是因他假装失忆,扶心替他所取。   而下山之前,厉执才终于得知那老者的名字——扶恶。   说起来,他虽是浮门创派祖师,但担任门主的时日却好似极其短暂,便一直隐居在这座供奉历代门主牌位的忘仙峰上,以至于世人对其名字的熟知程度甚至不如现下的门主扶风。   自是不知他为何如此低调,又是谁给他取了这么个不太中听的名字,厉执倒也没有多问,只仍有些好奇的是——   “您到底是用什么办法解开了彼岸香的毒?”   传闻中的彼岸香,分明无药可解,更是由厉白儿一手传入江湖,乃九极教镇教之物,怎得他远在浮门,却看似并不费力地便解了?   “你懂个——”   而扶恶应是下意识不愿给厉执好脸色,却垂眸喝一口厉狗蛋摇摇晃晃递过来的热汤,那是厉执天一亮自半山腰摘来的野菜熬成,也没什么调料,但相比他多年以野果随口饱腹,自然不一样许多。   态度稍微有所克制,扶恶半张臭脸隐在腾腾热气里,只哼一声:“我自有我的办法。”   “……”看出他不愿告知,厉执又转而问道,“那我现今……身上究竟还有没有那毒?可还会对身边亲近的人有影响?”   闻言眸底闪动,扶恶深陷的眼窝间像是也闪过一丝疑惑。   “没发现。”   “……”   这就奇怪了。   厉执心里一阵茫然,若说厉白儿当初不知以什么方式把彼岸香交给了他,而他由于本就从没见过彼岸香,所以并不知情也就罢了,但扶恶连彼岸香的毒都能解开,眼下却也没有从他的身上发现任何异常。   难不成那彼岸香还能凭空消失了?   越想越觉有些诡异,而且不知为何,想到厉狗蛋在毒解之时满脸泛着青紫的模样,厉执总觉得哪里似曾相识,偏就记不起何时见过。   “行了,滚吧。”而喝完汤的扶恶果然开始不留情面地赶人。   “那徒儿这就先下山……”   却在厉执说着起身的同时,面前“嗖”地一道虚影闪过,直朝厉狗蛋而去。   再一定睛看去,竟是厉狗蛋被扶恶给点了穴道,拎在手里,速度快得连司劫也未能及时制止。   “练成之后带着你们的喜帖来接这臭小子。”   “不行——”   “一切免谈。”然而干脆打断厉执,扶恶斩钉截铁道。   “师,师父!”厉执这下傻眼,险些便要出手,又硬生生忍了下来,与司劫对视间尽量冷静道,“您不知道这臭小子……毛病极多,脾气大,手脚也不利索,又动辄生病需要照顾,单独留在这里定会扰您清净……”   “不打紧,你早日把我传你的功夫练成,尽快接走就是了。”   “那万一我——”   “拜师的时候倒是积极,这会儿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晚了!”   “……”   “再说我如今是他的师祖,又救了他一命,就算让他在我这儿住个一年半载能怎么着?”扶恶显然已打定主意,花白的发须随着开口而轻微颤动,平添几分顽固。   竟是无从反驳,厉执哑然间,皱眉望向昏迷的厉狗蛋。   “哼,托我的福,他现在身子骨比普通人还要硬实,”似是看出厉执的担忧,扶恶有意无意道,“再不滚,我可要动手赶人了。”   “……好。”   一直沉默的司劫这时开口,一手拉住厉执,沉声道:“前辈保重。”   说完,果真扯着厉执强行离开殿内。   “不行,我得回去……”而讷讷由着司劫往山下带了百十来步,厉执突然停下,显然无法放心让厉狗蛋真的留在山顶。   “屏息。”便听司劫低声道。   “嗯?”   疑惑抬眸,厉执正欲再问,面前忽地树木模糊,割脸的寒风呼啸而过,心里隐约猜到什么,急忙按照司劫所说一般屏住呼吸,不出所料,极快的几个来回间,二人已然又回到扶恶所在的殿外。   才恍然明白,原来司劫早就做此准备。   尤其这次有天墟独有的隐息内功相助,扶恶一时难以发现,于是脑内飞转着接下来该如何一招将厉狗蛋抢回来,厉执神色凝重地透过窗棂朝里头看去。   才一转眼的功夫,扶恶早已将厉狗蛋解了穴,此刻正盘腿在蒲团上,也不知方才他如何说的,厉狗蛋的情绪似乎还算稳定。   由于扶恶是背身而坐,看不清他的神态,只能看到厉狗蛋小脸漠然,仰头一眨不眨地盯着扶恶。   扶恶……是在与他说话?   可任凭厉执仔细听去,却听不见一丝声音。   厉执看一眼司劫,目露迷惑的同时倒是心照不宣,打算找准时机,便同时闯入。   “臭小子……”而等了片刻过后,忽地听见扶恶开了口,苍老的声音竟透出少许兴奋,“算你有定力,这回轮到你了。”   啊?   厉执一愣,这话是啥意思?   稍稍偏头,司劫的表情明显与他一样,也没听懂扶恶在说什么,只在窥视之下眉头微蹙,示意厉执也继续看过去。   厉执见状又转过脸,结果这一看,下巴险些惊掉。   只见厉狗蛋颤巍巍地抬起双手,神色淡定地以两根食指用力扒在双眼下方,露出大片眼白,朝扶恶做了个鬼脸。   “哈哈哈哈哈……”   扶恶瞬时笑得洪亮,连供台上的一豆烛光都跟着颤抖。   “行,你赢了,”他一边笑一边贺声道,“待会儿给你抓野鸡吃。”   “你就陪老头儿我住上一段时日,等你爹来接你,我保证你这双手脚,以后也能保护他。”   “好。”厉狗蛋细声答应。   “……”   于是厉执心情复杂地与司劫视线相对片刻,最后又望一眼厉狗蛋,终是转身下山。   原来是寂寞。   106.风起   下山时已是日出,往脚下远眺,能看到浮门密密麻麻的青瓦隐于浓雾,没什么规矩,渺小而随意,不时有恬淡的炊烟升起,勾着煦暖的阳光,连曲折的长阶也被照得不再冷硬。   然而即使一切看起来都充满美好,厉狗蛋的性命之忧也算是彻底得以解决,却不知为何,厉执并不觉丝毫松懈,面前像是堵了一道道灰墙,总有照不透的死角,而重重雾霭之下,越是抽丝剥茧,越叫他更为迷茫。   而他先前只顾着在情绪的大起大落中与司劫默契配合,没心思去考虑乱七八糟的事情,但当眼下又只剩下了他与司劫二人,想不到气氛莫名有些凝滞,让他难得地沉默良久。   久到行至半路才猛然止步,瞪着被他一脚踏过的星点暗红,慌张转身,不管不顾地撩开司劫衣袍下摆。   果然,入眼是膝前里衣上的斑斑血迹,他早该想到,这样一路跪拜着上山,除了头破血流,最难受的要属膝盖,寻常人早已无法站立才是。   “我背你下山。”眼见前方仍旧冗长,厉执不容分说挡在司劫身前,不肯再让他向下一步。   其实若换做是他自己,定会觉得此番小题大做,江湖中人多为粗糙,哪里就那么矫情了?偏偏每次见到司劫受伤,分明是所向披靡的人,可在他眼里,长得如此貌美如花,合该捧在手心。   “你方才,都在想什么?”司劫却并没动作,站在原地突然问他,显然看出了他的反常。   “……”厉执闻言稍作迟疑,不过倒也不打算隐瞒,垂眸半晌道,“我在想你那时说的话。”   “妄言而已,不必想了。”   “我知道,”而低应一声,厉执仍忍不住问,“但……哪怕一个念头,你当真就从来没有怀疑过我?”   司劫便看着他:“没有。”   似是被司劫坚定且坦然的目光看得措手不及,厉执心下起伏之余,硬着头皮又结结巴巴道:“但,但我后来仔细想过,就算我真的知道彼岸香在哪里,也,也说不定……不会告诉你……”   “嗯。”   “……”愕然看向司劫仍旧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厉执竟没有在他的脸上找出半分不快之意,下意识联想起不久前扶恶的话,不由小声呢喃,“你难不成真被我灌啥迷魂汤了……”   这回司劫一直未动的眸底倒是无声地映出少许哂意。   又见厉执嘴一撇,紧接着抬头道:“那我还是得提醒你,千万别把我想的太好,毕竟我的身份同你对立,万一——”   “你怕我把心中以为的样子强行按在你的身上,待日后发现你与我想象的不同,便弃你而去。”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乱糟糟的心绪被司劫这般说出来,厉执不太自在地挠挠脸,“就像这彼岸香,眼下是我的确不知情,你信我没毛病,但我自己都不敢保证,我要是知情,会不会选择瞒着你……”   “对不起。”谁知司劫忽地道歉。   “啊?”   “我那些话,让你伤心了。”   “不是,我没那么小心眼子——”   “不要在意,”司劫俨然明白这一向粗枝大叶的傻子在苦恼什么,“你只记住,除了那方面,我对你没什么预期。”   “那方面?”厉执又一愣。   司劫再没有回答,而是抬手将厉执肩头的落叶摘下,视线触及上面被宿铁扇打伤的血痕,沉声开口:“再见到扶风,记得让他唤你师叔祖。”   扑哧。   司劫这突如其来的一句仿佛火盆间骤起的暖舌,将阴霾顷刻化去,厉执瞬时乐得嘴巴都快咧到耳后。   他险些给忘了,他既然拜了扶恶为师,那他便与扶恶创派之后的第一代门主是同一辈分,承扶风一声“师叔祖”并不过分。   这么想着已是迫不及待见到扶风吃瘪的模样,厉执心情大好,便笑过之后又呲牙拍着胸脯道:“行,我懂了,刚刚是我太钻牛犄角,若是往后再遇上类似的事,除非你提着紫微七斩来砍我,不然你这脸就是冻成冰挂,我也一个字都不会当真!”   方一话落,厉执再无犹豫,背身朝司劫拱去:“司劫劫,快上来!”   “……”司劫正欲制止的手僵在半空。   厉执又嘿嘿一笑:“我见村里的人大多都管自家宝贝疙瘩叫什么茜茜楚楚的,不知为啥听起来热乎得紧,我也这么叫你,够不够亲密?”   司劫闻言表情难免五味杂陈,却没有反驳。   只在厉执强行将他背起之时,不再阻止,任由厉执心满意足地快步走下石阶,不时施以轻功,如欢快矫健的山雀自蜿蜒的窄道一路疾行。   “亲密。”   鼻间充斥青山苍翠的可靠气息,眼看快要行至山脚,厉执听见司劫极轻的回答被疾风吹入耳内。   尽管那声音淡得几乎听不清,却依旧让厉执心潮涌动,本就冻得通红的耳尖更是瑟瑟。   随即虚扶在他身前的手臂微一使力,司劫斜睨他支棱的耳尖,不知有意无意,偏头间唇角蹭过去,蹭得厉执腿一软,险些栽个跟头。   “别闹……”   发痒地缩了缩脖颈,厉执话音未落,忽觉双掌早就托不住司劫,原来不知何时二人姿势已变,司劫一手从身后穿过,牢牢勾在他腰际,他一抬眸,正好看见司劫迎面覆下的薄唇,显然欲亲吻他。   心底猛地一激灵,电光石火间,厉执一掌送去,直将司劫隔出数尺开外的山脚。   “不可!”五指严丝合缝地将嘴巴捂紧,厉执双目圆睁。   “……”   眼见司劫眉头微蹙,厉执稍作一番冷静,才心有余悸地开口解释。   “那彼岸香差点害死臭小子,又神出鬼没的至今都找不着,以前不知道也就罢了,但现在……为安全起见,事情弄清楚之前,你跟我还是不要太过亲密……”   “……”   神色紧绷,司劫沉默着忽地垂眼,半晌没有抬头。   以为司劫因此而心存芥蒂,厉执急忙又几步跨到跟前,一把扯住他。   可惜不等继续开口,目光顺着司劫正凝视之处看去,厉执面容骤变,再说不出话来。   视线可及,竟是满眼飞溅的猩红,稠密地凝结在轻晃的茎叶间,阳光下惨烈而夺目,仿佛在昭告着这里曾经历一场怎样势猛的恶战。   而再堪堪望去,浓厚的血气之下,静静伏着一道与草色几近相融的石青身影。   呼吸一刹那凝固,胸腔猝然被翻搅,厉执紧盯那无声无息的冰冷脊背,望着零星散落在乱发间的碎裂扇骨,一时难以想象他是何人。   “在这边!”   不远处突兀地响起呼声,厉执讷然转头,只见浩浩荡荡的浮门弟子拥着多日未见的几派首领正自凛冽中大步赶来。   “各位前辈定要替我们门主报仇雪恨!”   107.暴露   在前带路的浮门弟子显然已经先一步到过此地,不远处散落着食盒,正是前来为受罚的扶心送饭时所见,恰巧各派赶在这时抵达,便直接将人全部引了过来。   “司掌门!霁月道长?”   而待众人走近看清他们,皆为神色惊讶,擎山掌门魏渊淳率先出声,明显诧异先前失踪的厉执为何在此。   不过眼看司劫没有作答,他很快被地上的身影引去注意,又凝重问道:“这当真是扶风大师?”   曾在鬼头寨身负重伤的肖青山此时仍有大半边的身子裹着伤布,由神酒弟子搀扶着走近,同样震惊看向草丛间遍体鳞伤的身影。包括尉迟慎也在其中,只是他面对厉执倒并未多言,仿佛他们那一路纠缠从没发生。   司劫一直不语地站在原地,厉执凝眉看去,只见他看似默然的眸底,映出了以往鲜少会流露的空茫。   自从来到浮门,司劫虽然不曾对扶风表现出丝毫亲近,甚至是有些冷漠的,但相识十载,那个一腔正义又死皮赖脸关心他的热忱少年的确早已在他心中占据了一席之地。   直到周围七嘴八舌的声音悉数安静下来,众人的目光都集中于司劫身上,他才终是掩去所有波澜,缓步走至地上人跟前。   俯身蹲下,掌心穿过被血迹浸透的破碎衣角,将人轻轻翻了过来。   轻微的抽气声骤然响起,尽管早做准备,仍有许多弟子被眼前情景所震撼。   入眼既是血肉模糊的前襟,隐约露出几处森白,那是胸口尽数断裂的肋骨,错位之下几乎将人开膛破肚,可看到内里的五脏六腑好似都纠缠在一起,满目血腥与石青色碎袍相互撕扯,刺人骨髓。   而灰败的面孔间双目怒瞪,血泪凝固,混杂污秽的泥土砂粒,虽模糊不堪,但依稀能够辨认,确实是扶风。   “……”   一时不忍再看,厉执哑然中视线微晃,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昨夜还活生生与他对峙的人,眼下竟真的再无声息,狼狈而残败地躺在这里。   可是……为什么?   以扶风的身手,怎么可能在自己的门派里遭人杀害,又到底是什么人,因何要下此狠手?   脑内瞬时又涌上解不开的纷杂思绪,厉执想起他那时一摆脱扶风便朝山上而去,分明不曾察觉扶风再有追来的动作,按理说不该出现在这山脚。   所以他上山之后,到底又发生了什么?   尤其,若他没有看错,扶风身上的伤势竟十分像是……   “是九极教的逢鬼。”   倏然发出的声音打破凝滞已久的气氛,肖青山紧盯扶风血淋淋的伤口,目光悲悯,沙哑说道。   此话一出,立刻引起人群中的阵阵骚动,悲愤中也隐隐夹杂低声的啜泣。   “又是魔教!”   “但是门主……门主……魔教为何要害我们门主……”   “这还用想?定是为了七年前被我们五派围剿复仇来了!听说先前就有其他门派的弟子遇害……”   “可金楼的除魔大会不是已经结束了?那抓住的魔教余孽如何处置了?怎么会又冒出来……”   瞳孔猝然缩紧,厉执正呆怔看着始终不发一言的司劫,闻言心下蓦地泛凉。   而紧接着又有人突然道:“会不会是扶真?”   “对!他也是魔教混进来的!他骗得扶心好惨!扶心——对了!扶心呢?门主出了事,快叫扶心过来!”   然而就在那弟子嚷嚷间,已有另外弟子自旁边山上仓惶而下:“扶心失踪了!”   “什么?”   这下一众弟子更是惶然:“扶心不是在止息台受罚吗?怎么会不见了?”   “上面已经没人了,我刚刚找过,他也不在住处!”   “这,这要怎么办?难不成扶心也被魔教……为什么……”   “可恶!这群魔教如此为非作歹,还有没有天理了!”   “说不定是扶真被揭穿身份之后恼羞成怒,来杀害了门主,又掳走扶心……”   “不错……”   “……”   耳边众说纷纭好似越飘越远,厉执怔然伫立在寒风中,半晌难以动作。   答案兴许另有其他,但有一点毋庸置疑,可将逢鬼用至这般出神入化地步的人,与他九极教……定然脱不开关系。   “司掌门,还有各位前辈,求求你们一定要替浮门做主,为门主报仇,不管是死是活,都找到扶心!”   一名双眼通红的浮门弟子咬牙说完,毫不犹豫地跪了下去,顷刻间,其余弟子也全部跟着跪下。   “求求替我们门主报仇,找到扶心……”   乍然失了主心骨,连同年长的一些浮门弟子也不由慌了手脚,只管随着大众跪求各派帮助。   “你们先起来,”应是被眼前触手可及的悲愤所触动,站在最前的魏渊淳急忙摆手安抚道,“请各位放心,有司掌门与我等在,定会给大家一个交代!”   “且今日出事的就算不是扶风大师,我等也绝不容那些残存的魔教再行伤天害理之事!”   说着,魏渊淳已转向司劫,疑惑道:“司掌门,你之前说带那魔教余孽先行一步来救人,是否都救下了?那魔教余孽现今又安置在何处?我看这件事并不简单——”   “是我大意,让他逃了。”   却正当司劫无声扯下外袍将扶风惨不忍睹的身子披住之时,厉执抢先开口。   随即别过脸,感觉到司劫一瞬紧蹙的眉头,厉执不敢与他直视。   他如今哪里还有脸面,让司劫替他背负一切。   “什么?”果然引来一众注目,魏渊淳皱眉看向他,“霁月道长,这又是怎么回事?”   尉迟慎这时照来的视线也稍带迟疑,俨然没想到厉执会承认下来。   “等一下,那是什么!”   而正欲开口,厉执忽然听到有人惊呼。   顺着发声者的手指看去,原是司劫起身间,扶风一侧手臂落下,露出紧攥的手掌,僵硬握着。   虽然上头血迹斑斑,却能清晰看到,他死死攥住的东西。   是一个木人。   “我,我知道……”与此同时,竟又有一瑟瑟的声音自人群中传出,“我知道是谁害了门主……我昨晚都看到了……”   那弟子从后方角落哆嗦着现身,似是强鼓起勇气,一边往魏渊淳等几派首领身旁躲去一边抬手朝厉执一指:“我听见门主亲口说的……”   “他,他就是七年前消失不见的魔教教主!”   108.怀疑   随着对方话落,整片山脚如顷刻被潮水席卷的礁岸,厉执又一次站在翻搅的漩涡中心,看着周围各色面孔,除去骤然被拆穿身份的晴天霹雳,神色竟算平常,甚至是有些坦然的。   像是再怎么伪装,终于还是等到了这一刻。   “这位小兄弟……你可知你在说什么?”魏渊淳惊愕问道,不住闪烁的视线更是扫过司劫,带了略微的迟疑。   在场大多数人,除了对厉执下意识生出警惕,余光也悉数都照向了司劫,毕竟他们曾见识过司劫一怒毁掉夕照台的模样,可想而知对这位道侣的在意程度。   “他根本就不是什么霁月道长!”那弟子则继续豁出去一般大声道,“我亲耳听门主说的,他当年闯进司掌门闭关的山洞,利用地坤信香与司掌门强行结契,还偷偷生下了那手脚残疾的孩子,以此来钳制司掌门!”   “……”   看来确实是昨晚听见了他与扶风的对话,厉执反而不怎么意外地看着他,并不辩驳。   那弟子便又继续道:“后来门主阻止他上山,同他打了起来,我,我担心被门主发现偷听,不敢多留便回了住处,只以为凭门主的功夫不会叫他得逞,谁知道……谁知道……”   “门主定是一路追他到这里,才惨遭了他的毒手!”   “各位前辈,我说的都是事实,我可以发誓,若有半句假话天打雷劈!不信……不信……就再问问司掌门!”   最后这几句话说完,那弟子已眼眶湿润,痛失门主的恨意终究盖过了对司劫的敬畏。   “司掌门……”果然,魏渊淳面色凝重地转向司劫,虽是震惊于眼前匪夷所思的情景,却众目睽睽之下不敢耽搁,直接问道,“他所言,都是真的?”   连肖青山这时也眉头紧锁:“肖某先前便好奇,据说霁月道长从未出过天墟,世人都鲜少见过,怎么会是兑水村这来路不明之人,且看司掌门待他的态度,的确一再纵容,难道说……司掌门当真是受了他胁迫?”   “放心,如今那孩子不在他的手上,司掌门尽管将真相告知我等,我等自然相信司掌门的为人,若非有难言之隐,绝不会与魔教同流合污。”   随着肖青山与魏渊淳一前一后的质问,尉迟慎倒成了目前相对沉默的一个,只冷眼看着司劫和厉执,事不关己般等着他们如何收场。   似乎未曾听到众人的发问,司劫此刻垂眸,修长干净的五指正覆在扶风僵硬的掌间,终是一用力,将其掌心的木人强行卸下。   确是九极教的信物。   眼下被血水浸染,但粗浅雕刻的沟壑仍在,翻转过来,隐约可看到木人背后的字迹。   这木人既然代表教众寄托灵魂之物,自会刻上九极教持有者自己的姓名,死后连同尸体一起被埋下,包括先前靳离每回行凶留下的木人,也都刻有死去的教众名字。   不过当厉执抬头望去,看清司劫手上静静握着这一只之时,猛地又怔住。   “不可能!”   那木人上头的名字,正是厉执。   若说身份被揭发也并没有让厉执露出些许慌乱,此时此刻看着司劫若有所思的神情,他却明显紧张起来:“这不是我的东西!”   他自幼随身携带的那一只木人,早在十二年前小哑巴送他草编小狗的时候,便作为回赠送与了小哑巴,面前这分明是有人为了坐实他杀害扶风而伪造的证物。   “司掌门,”厉执上前一步低声唤道,仍旧无视其他人,只试图向司劫解释清楚,“你还记不记得我同你讲过的小哑巴?我——”   余下的音节未发出便被司劫倏然刮来的视线揜回喉咙,厉执面上微带狼藉,看司劫泛着灰的双目终于杳杳与他对视。   目光意外地如剖骨的刀,直抵他齿关。   “你昨夜是在哪里与扶风分开的?”司劫声线沉冷,像蒙了一层沙尘。   “……我们小憩的房外。”厉执只得凉飕飕地如实回答。   “当真?”   “当然——你啥意思?”   司劫低头,指节轻扣掌心的木人,挑起淡淡的血气:“他真的没有再继续追你?”   “他一臂被我打伤,且他也没有要尽全力拦我……”   “是不想拦……还是不能拦?”   “……”   忽然嗅出弥漫在二人之间的刻薄滋味,厉执神色顿滞。   “司掌门,现在证据确凿,又是旁人亲眼所见,切勿再放纵私情,让扶风大师死不瞑目,你毕竟……还是我五派之首!”   “不错,他若真是七年前逃走的小魔头,那他处心积虑的接近你,便是要借你之力东山再起,到时整个江湖必将是又一场浩劫!”   “无论如何,先将他拿下细细盘问,找出他暗地里已笼聚了多少魔教余孽才是当务之急!”   “司掌门……”   一声声恳切的感劝被朔风碾入二人相距的咫尺缝隙,劈出一道道深河,任由再跋山涉水也难以跨越,艳阳高悬之下,一面是阴嗖嗖的溷浊,一面是亮堂如春。   这江湖多的是白沙在涅与之俱黑,哪里有化腐为奇的美谈,他生而污秽,再怎么贪恋日光,一旦赤裸着暴露,终将迎来光天化日的唾弃。   睫下凝出霜雾,厉执心里碎碎叨叨地想着,依稀看见司劫无动于衷的面容,到底一笑,如一条惛惑的野狗。   闷声问:“你这次,真不信我了?”   “……”   等了片晌,也没等到一个表情。   “司掌门——”   “都他娘的闭嘴!”   而嗡嗡恼人的声响再一传来便被厉执裹挟强厚内力的一吼震得碎裂,满山脚的草木枯叶如刀刃扑向四周,猝不及防将前方吵闹不休的几人割得鲜血淋漓,倒地哀嚎。   就在厉执又一道有如毁天灭地之势的掌风刮向正欲出手的魏渊淳之际,忽逢面前深彻透骨的凛意,不待他抬眸,血红眼底已映出咄咄的寒光。   厉执一动不动,像是魂魄都被封进了那柄横在颈前的紫微七斩。   “司掌门果真深明大义,”眼见司劫这回并未相护,魏渊淳松一口气般,又与肖青山等人对看一眼,稍作思忖道,“不过若是司掌门念及夫妻情分,我们也不为难,接下来就将他交给我们——”   “呸!”隔着茫茫剑锋,厉执与司劫相望片刻,猛然移开视线啐了一口,“我跟他有个狗屁的情分,对,我就是你们痛恨的九极教魔头,强迫他同我结契,又拿臭小子一路威胁——”   “胡说!”   却在厉执话音未落,一声清喝当头浇来,峻直的身影持剑而下,铮然与司劫相撞。   “其余人也就罢了,你竟也不信他?”咬牙挡在厉执身前,晏琇长剑直指司劫。   109.陪你   朔风如软刀四面八方搅进肉里,晏琇的出现就像蓦然溅入阴仄的一缕霞,刹那明媚过后,更显贫瘠,在场的人一旦将他与厉执联系起来,目光里皆是居高临下的审视与嗤之以鼻。   唯独尉迟慎原本冷眼旁观的神情微变,视线晦暗不明,牢牢胶着在晏琇的脸上。   却始终不曾看他,晏琇手中长剑仍稳稳指向司劫,斜睨周围又道:“你们说了许久,但有谁亲眼看到我兄长杀人了?”   “阿琇,”尽管身份已经暴露,但众目睽睽之下听晏琇称自己为兄长,厉执仍下意识替他捏了把汗,为避免将他也扯进来,低声劝道,“我不会有事,你赶快离开。”   奈何晏琇既然选择了现身,必是心意决绝,只继续怒视着众人:“你们根本无凭无据,就因为他曾是九极教的教主,便仗着人多势众,靠臆想随意给人定罪,这与滥杀无辜又有什么区别?”   “晏少侠此话差矣,”话音方落,肖青山率先开口,语重心长地对晏琇道,“滥杀无辜的,从来都是九极教。”   “你应当有所耳闻,当年九极教作恶多端,尤其手下无厌堂杀人如麻,只要有买家出钱,连老弱妇孺的性命都不肯放过,纵使厉白儿后来表面取缔,背地里却仍旧有不知多少人命丧于此,否则也不会引起江湖众怒,让我五派决心将其铲除。”   “而他身为九极教教主,怎么反而成了无辜者?”   “……”没料到肖青山突然提起往事,晏琇一时语塞,不过很快又冷声回道:“那按肖坊主所说,若是神酒有弟子杀人放火,也要算在您的头上?您来偿命不成?”   “这怎能混为一谈?”   “晏少侠!”眼见肖青山说话间似是扯到伤口,魏渊淳看不下去般又出声道,“现今连司掌门都已不念私情,以大局为重,你又凭何觉得,你们二人能逃出生天?况且此事本就与你无关,还劝你不要多管闲事。”   “你虽然同他为亲生兄弟,但自幼随晏大侠行走江湖,做的都是光明磊落的义举,我等更从未把晏大侠所犯过错推到你的身上。听说你后来投靠了金楼,按理也算我五派之人,难道不应该与这小魔头划清界限,怎得还糊涂的为他来与我等为敌?”   “再不济,你想想晏大侠的死,还觉得这对魔教母子害得你们不够——”   “荒唐!”谁知魏渊淳最后一番话不等落下,晏琇忽地厉声将他打断。   心下钝痛,厉执愕然看着晏琇气至发白的侧脸,大抵是由于双生之间的相通,多年沉淀于心的哀苦瞬时融进他的心底,仿佛有莫大的悲怆凿入骨肉。   “逼死我爹的分明是你们,视我为罪孥还要假意宽恕我的也是你们,这些与我娘和兄长何干!”   “我也早就同金楼绝了关系,与你们五派更是毫无瓜葛!莫要再同我提什么假仁假义!”   “现如今若没有确凿证据,谁都不能动他!”   说罢,显然已不愿再多言,晏琇在逐渐壮大的风势中与厉执紧靠,迎着浮蹿而来的数道鄙夷,任由日头照映之下山海剑凄厉而坚定。   “尉迟楼主,”却果真转向尉迟慎,魏渊淳皱眉确认,“他与你——”   “无关。”   糅进风里的冷语被骤然刮散,尉迟慎疏淡说完,竟出乎所有人意料地,玄金襟袍一拢,先一步出手。   “王八羔子!”   眼见尉迟慎直朝晏琇而来,厉执忍不住破口大骂,架着掌风便迎上去。   与此同时,锵地一声,冷铁阻过意欲追随的寒玉,剑槽阴翳,泛出无情的冷芒。   “我当真看错了你!”明知不是司劫的对手,晏琇仍不顾一切地与司劫相抗,不肯放他去再伤厉执分毫。   一时间风沙邪掠,满目沓乱,待余下众人回神,不知谁喊了声“为门主报仇,千万不能让他们跑了”,于是又一窝蜂地围涌上前,将厉执几人圈在中央。   耳畔皆是嘈杂的风响,厉执原本只对付尉迟慎倒不相上下,却又要顾及不时见缝插针攻来的其他弟子,几度欲掷出袖口蓄势待发的逢鬼,偏就闪过与扶恶说妥的承诺,硬是忍住了。   可惜仅靠赤手空拳的打法,厉执自是支撑不了太久,尤其这尉迟慎似是紧盯晏琇不放,生怕他又对晏琇做出什么侮辱之举,厉执只得豁出去地死死拖住他。   而伴随四周不断相逼,起初相隔甚远的厉执与晏琇渐渐地又重新靠近,尤其厉执得空望去,只见晏琇虽然未被司劫伤到,但也架不住四面受敌,满身都是被劈砍的血口子,却没知觉一般。   “阿琇!”干脆顺着尉迟慎一招向后退去,直退至晏琇身旁,厉执视线迅速与司劫擦过,随即猝然助晏琇一掌,气劲澹荡,与晏琇合力震开周遭闲杂人等。   “你快走,别管我!”趁这短暂的喘息功夫,厉执再次催促晏琇。   “不行!”晏琇面容坚决。   从未觉得晏琇如此执拗,厉执抬头看到尉迟慎已紧随而来,只好贴在晏琇耳际急急解释一句:“司掌门是在做戏!”   “……”神情一怔,晏琇不确定地看向司劫。   像是难以理解,为何要做戏?   而司劫此刻并不曾停手,流雪回风的一剑斩来,绝情而强鸷,连尉迟慎也被凛凛的剑气推出几尺。   晏琇便又凝眉闪躲:“你不要为了赶我走就胡说……”   “我不骗你!”厉执急得一巴掌直拍晏琇挺括的脊背,“听话!”   其实他起初也是彷徨,毕竟扶风与司劫关系匪浅,万一悲痛过度,难保不会怀疑自己,直到司劫以紫微七斩抵在他颈前,心灰之下,厉执才分明感觉到剑刃贴在肩膀时刻意的提醒。   ——若是往后再遇上类似的事,除非你提着紫微七斩来砍我,不然你这脸就是冻成冰挂,我也一个字都不会当真!   想起这不久前他与司劫说过的话,厉执再去看司劫,竟是懂了。   所以才当着众人的面与司劫决裂,他也想顺势看看,这一路不断遭人陷害,只为挑起他与五派的争端,究竟是为了什么。   “好。”   稍作犹豫,似乎终于相信厉执的话,晏琇低低应道。   “切记不要轻举妄动,等我——”   厉执本欲最后交代几句,却喉咙被风猛呛,只见晏琇蓦地收了剑,并非离开,而是停在了原地。   平静道:“那我陪你一起。”   110.过分   坐落在浮门西北角的忏陈阁,即使在白日也是昏沉黯淡,只有扁平的一束渺光自檐底灰仆仆地映进来,如宣纸间晕开的墨痕。阁外风声裹着潮湿,后身百尺开外便是一道隘谷,谷底的怙恶江水势湍急,不时凿在陡峭的谷坡,浩荡直劈入耳。   “你是不是傻?”厉执盘腿倚靠在冰凉的泥墙,抻着胳膊一下下戳在晏琇额头,“你跟我一起被关在这阴戚戚的鬼地方,有啥意义?”   “……”晏琇也不闪躲,与他紧挨着靠坐,想了想倒是小声回答,“有意义。”   “啊?”没想到他会反驳,厉执一愣。   僵杵在晏琇眼前的手指便被握住,感觉到汩汩暖意的同时,只听晏琇轻笑一声。   “这样就谁都不用一个人。”   “……”心底一方软肉被倏地触碰,厉执哑然看向他。   晏琇便不怎么自在地低咳,像是对自己的话稍感羞赧,不过也是仅仅一瞬间。   随即若有所思道:“你或许不知,我方才有多痛快。”   “痛快?”   “嗯,再也不用在意他们如何看我,放肆顶撞他们,护我想护之人,”说着又一笑,晏琇转头,目光灿生生的亮堂,“想不到是这般快意。”   不由面露惊讶,厉执在一阵诧异间,却也忽地生出几分酸楚。   晏琇说的这些事情,是他从不需挂心的,毕竟他生来溾涹,最不屑的,就是他人的眼光。   可晏琇不一样,他自幼随晏惊河闯荡江湖,注定要被所有人凝视,看似是风光无限的晏少侠,为天下大义无所畏惧,可实际上他走的,一直是所有人眼中的道,独独遗漏了自己。   “你这傻子,”自是说不出什么漂亮的话,厉执反手揉他乱糟糟的头顶,“你看你现在的狼狈样儿,你都快赶上我了,还美呢。”   “……那比起你,我还是要更体面些的。”   斜眼看见厉执因昨夜开始就不曾消停,眼下从头到脚皆是脏破不堪,像个滑稽的叫花子,晏琇低声反击道。   “你,你敢没大没小?”厉执一瞪眼,猝不及防地翻身压了过去,将才抠的一手泥灰抹了晏琇满脸,“你这细皮嫩肉的才招人欺负!”   “呸!”险些吃进嘴里,一脸花里胡哨的晏琇自然也毫不客气,抬脚隔开厉执,一边喘着粗气一边用力擦脸上污迹,“幼稚!”   “幼稚也是你兄长。”厉执出其不意地又蹭他鼻尖。   “其实医书里说过,双生子中最先出生的不一定是兄长——”   “净他娘瞎说!”   “我没有!”晏琇偏头躲着厉执黑乎乎的掌心,这回铆足了劲一踹。   一夜没合眼加上先前那番乱斗,厉执其实使不出太多力气,猝然被晏琇踹去一旁,嘿嘿笑了两声便四仰八叉平躺下来,没再继续胡闹。   只望着房顶黑黢黢的檩条,像密实的囚笼,忍不住叹息道:“有你陪着我,倒确实不孤单。”   “……”   晏琇抬头看着他,见他胸口一起一伏,逐渐趋于平缓,双眼也微眯起来,显然放空了思绪。   “只是不知……司掌门如何了,”恍惚中想到扶风的死,厉执视线闪动,“我与螳螂兄交情甚少,他人虽不讨喜,但还算仗义……”   “他现在应正忙于扶风大师的丧事,”轻声说着,晏琇也躺下来,“想来心里不好受。”   “不过,你怎么能确定,他是同你在做戏?毕竟这次出事的是扶风大师,万一并非你想的那般……”   “等,”厉执语气笃定,“他表面已与我决裂,我猜,对方很快就会有所动作。”   厉执答非所问,却已然表明他对司劫的信任,晏琇微微怔愣,自是对厉执此刻毫无防备的模样透出不解。   “大概这就叫……心有灵犀,”厉执又拍拍晏琇,“你还是嫩些。”   “说了我兴许比你年长……”   “那还能叫尉迟腰子给骗去——”脱口而出的话到半截蓦地滞住,不过到底是晚了,厉执心下激灵地望向晏琇,看到他紧紧抿起嘴角,果真沉默下来。   “啪”地拍了下自己的嘴,都忘记掌心全是泥,厉执一时不知说什么,连睡意都没了。   这时听晏琇缓缓道:“也不算骗。”   “他或许都不知道……”   “啊?”   “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并非七年前。”   “……是在五派的比武大会上。”像是陷入回忆,晏琇的声音略带着空寂和茫然,稍一停顿,又似在犹豫,却最终起身,在这昏破之地,同厉执说了下去。   “他那时还只是金楼的几位少爷之一,却不如其他少爷那般活泼,就跟在他父亲身后,不与任何人说话,怀里始终抱着一只灰不溜秋的小兔子。”   “我本以为,他定然很受他父亲器重。”   “直到我看见他的几个兄弟都打过擂台,唯独他没有,才听人说,他母亲曾大着肚子被山匪掳走,大约有五年。”   “山匪?”想到鬼头寨那群山匪,厉执眉头皱紧,也好像隐隐明白过来,金楼为何与鬼头寨向来敌对。   “恩,他自小在匪寨出生,五岁与母亲逃出来,可惜他父亲已经另娶他人,不肯再要他母亲。他母亲将他送回金楼,便自尽了。”   “他父亲也很是嫌弃他,从未打算让他接管金楼,所以他长至十几岁,是没有任何功夫的,也就不可能参与比武。”   “我当时想,难怪他看起来那般冷漠。可他怀抱着那只小兔子的模样,又十分柔软。”   说到这,晏琇发出微不可闻的哂笑。   “后来再见面……就是七年前,我被酒肆指为偷窃,闹得不可开交,多亏他路过相助。”   “偷窃?”闻言不可置信,厉执愤然转头,“哪个酒肆?”   显然晏惊河死后,这类莫须有的罪名已是再寻常不过,晏琇没有多提,只轻描淡写地带过道:“曾与爹有些过节的小人罢了。”   “总归那次之后,是我主动找上了他。”   “……”胸口郁结,厉执默默听晏琇继续开口。   “然后我才发现,他的确会偶尔养些猫儿鸟儿,只是……他养过的每一只,或腿或翅膀,都是断的。”   “什么?”   “包括我曾经看到的小兔子,据说也是……被他亲手所断。”   “……”   “他因为少时恨极了他父亲的背叛,但凡认为是他的东西,都定要绝对的掌控,无一例外。”   “我这寻他做靠山的乞人,甚至还蠢到曾试图改变他,倒也难怪落人笑柄。”   “从一开始便是我……将事情想得过于天真。”   听晏琇最后一句话落,分明嗓音已是平静,却愈发叫人心如芒刺,厉执张了张嘴,但终是没再说什么,只将人掰过肩膀,用力抱抱他。   “司掌门。”   门外忽然传来看守弟子的声音,紧接着锁链哗啦啦地响动,“嘎吱”一声,刺目光亮伴随推门之人的脚步而入。   “我没骗你吧?”急忙五指并拢遮在眼前,厉执心脏扑通跳动地压低嗓门道,“司掌门定有悄悄话要讲。”   然而他才一骨碌从地上起来,便被晏琇带动着骤然后退,仍未躲过铺天盖地压来的天乾气息。   熟悉的压迫感顷刻自头顶浸入骨髓,“扑通”跪了下去,厉执软着双腿艰难抬头,愕然见司劫正居高临下斜睨自己。   这才注意到,与司劫一同进来的,还有尉迟慎。   可这戏做得……是不是也有点过了!   他在阿琇跟前不要脸面的?   111.不忍   并没有脸面。   视线潮湿间,骨肉仿佛被啃噬的密集痛感渗透所有感官,厉执努力了半晌仍无法站直双腿,只能跪在地上汗津津地与司劫对视,像是无声的质问。   “你们在干什么!”就连晏琇也受满屋充斥的强劲信香所压制,如被苦涩醇茶浇透的佩兰,原本的幽冽早已残缺不全,气息凌乱地堪堪与之对峙。   便在这短短几瞬,厉执的牙齿已然打起颤来,越是拼命让自己清醒,越觉眼前是天崩地坼的渺茫。   毋庸置疑,于结契的地坤来说,没有比自家天乾信香更舒适的味道,相对的,也没有任何一种气味能够比这味道更让其煎熬,一旦对方发起攻势,根本无从抵御。   这是天乾与地坤最不公平之处,却也无可奈何。   所以说,哪怕先前面对那龌龊至极的江如算时,厉执尚可强行逼迫自己予以反击,而眼下在司劫面前,他除了失控到满身狼藉,再无他法。   细小的尘埃弥漫在空气中,嵌入呼吸化作锋芒,晏琇眼见厉执分明意识不清,还管他是不是做戏,猝然起身朝司劫冲去。   “司掌门!你到底是何意?”撕声吼着,晏琇向来清隽的脸上露出鲜有的狰狞。   势如破竹的一掌却被有力拦下,晏琇喉咙发闷地欲挣脱钳制,抬起头,只见阻拦之人并非司劫,而是尉迟慎。   尉迟慎目光冷鸷,俯视此刻同样狼狈不已的晏琇,虽然不发一言,但眸底嗤之以鼻的意味尽显。   自知他看丧家犬一般的眼神意欲为何,晏琇无心与他周旋,掌心发力,另一臂毫不留情地劈去,硬是顶着巨大的压迫力将人别开,迫切转向司劫。   这一看,司劫已经将厉执逼退至晦黯壁墙,正一手扼在厉执的喉间,远远望去,墨发与霜袍交错,透着股泾渭分明的冷漠。   愤然便要上前,可劲风扫过,尉迟慎这次也下手刻毒起来,巍然挡在晏琇跟前,拧着晏琇的腕子向后,蓦地发出骨骼错位的轻微脆响。   对这种疼痛俨然早就习以为常,额角汗水连同污泥和着落下,晏琇眼不眨地怒视对方:“放手!”   却像是欣赏晏琇此刻的愤怒,尉迟慎稍作停顿,才冷峻开口:“你还是一样的蠢。”   “什么?”   “轻易信人。”尉迟慎道,“他谎话连篇,只有你信了他的道。”   “住口——”   “听说他被困,方才那魔教余孽现身欲救他,已与我等道出一切。”   “他与魔教余孽靳离一早勾结,先是算计前来金楼参与除鬼大会的几派同鬼头寨两败俱伤,随后闯我十二座外楼取得千机婳,故意放走靳离,以苦肉计引司掌门同他先行前来浮门,趁司掌门不在又害死扶风大师,短短一月时日重创五派,这仇报得倒是漂亮。”   闻言视线震动,晏琇倒并不是在怀疑厉执,而是想起厉执不久前同他说过的话。   ——等,他表面已与我决裂,我猜,对方很快就会有所动作。   竟是当真这样快便开始行动了?   可为何定要让厉执成为众矢之的?   紧盯尉迟慎面无表情的模样,晏琇听他继续道。   “你这兄长不比你年长多少,却心思缜密,更擅于蛊惑人心。”   “信口雌黄!”尽管知道这所有污名应都在厉执的预料之内,晏琇仍忍不住反驳,更紧张的是,万一眼下司劫不够信任厉执——   “唔!”   再忍受不得的一声惨呼传来,像是闷在喉咙里的撕扯,晏琇越过尉迟慎看去,看到厉执神色惨白,向来嬉皮涎脸的面上已失去控制,双眼无光地瞪大,额间青筋迸起。   有水光顺着厉执纠葛的面颊无知觉般闪过,与被隔绝在几步之外的日头遥遥相映,是人在痛极涌出的泪。   一瞬间竟也湿了眼眶,晏琇目眦欲裂地向下看,原是司劫曲指紧压在厉执腹间,清楚可见地正强搅他才愈合的伤口,崩开的血流如注。   语气风轻云淡,却又冰冷至极:“我曾全然信你,但你剖开他这处之时,可曾有丝毫顾及我?”   “……哥!”   哽咽叫着,晏琇一双氤氲的眸底透出茫然,这情景已超出了他所理解的做戏,无论如何都不敢相信司劫真会下此狠手。   “他最好交待那些魔教余孽的下落,不然下次,就不是司掌门亲自动手。”尉迟慎视线碾过晏琇湿凉的眼角,森沉的瞳孔尽是讽意。   “我没有……”   自颤抖唇间艰难吐出的几字却像是耗尽厉执所有力气,可他含着血,强挨信香压制与腹间剧痛的双重折磨,反而被痛出些许意识,囫囵不清道:“我只是……瞎了眼……”   “事到如今,你仍不肯说一句实话。”   “哈……”厉执一笑便有血水从嘴角溢出,“你想听实话,可以。”   “叫阿琇出去……”   “我不——”   “又不听话!”   这一声拔高的怒斥更呛得厉执满口鲜血,止不住地咳起来。   司劫微微偏头,侧脸棱角冷硬,余光扫过尉迟慎,显然在示意他将人暂且带出去。   “司掌门,”尉迟慎凛然开口,“该不会是心软了,那不然换肖坊主他们过来。”   “你在门外守着便是,若没问出来,再换他们不迟。”司劫淡淡回道。   “……”   这一番话毫无波澜,尉迟慎只得狐疑地看司劫半晌,直到察觉晏琇骤然使力意欲挣脱钳制,面色一黯,掌间力气更甚,拖着晏琇大步走出去。   “尉迟慎!你放开我……”   “听话,记住我和你说的……”耳边慌张又充斥哽咽的声音逐渐远去,也不知晏琇是否能听到,厉执泄力地小声呢喃。   而与他几步之遥的日光又尽数被拦至门外,闭闷的空间里血气更浓,厉执泥泞不堪的眼角轻颤几许,再不紧绷。   自是因为,他没有猜错。   为避免一门之隔的尉迟慎以及其他弟子起疑,头顶锥心砭骨的天乾信香并未收回,但他已能感受到司劫近在咫尺的温度,以及耳内融融的轻语。   “他们在试探你我是否真的决裂,假意来营救你,实际刻意当着众人的面将你罪名坐实,想看我会如何。”   “待这次之后……才应信了。”   听到司劫鲜少如此喑哑的嗓音,厉执心知他是为他方才所为而愧疚,撇撇嘴,闭眼与他额头相抵,贪恋他皮肤间的暖意般一下下轻蹭。   像以往一味受司劫庇护固然简单,却细数自兑水村开始便不断受人陷害,身边人几番险境,越是挣扎,越一步步愈发被钳制,每一步都在他人的精心设计,偏偏连敌人究竟是谁也弄不清。不如将计就计,他二人“一刀两断”,与五派为敌,兴许对方目的达到,便会尽快现身,也算一劳永逸。   而他们之间的感情一路被所有人看在眼里,对方当然不会轻易相信他们就此分崩离析,此番试探,也实属情理之中。   知晓司劫不宜单独与他相处过久,厉执与他稍微分开,哑声开口道:“其实……我刚才也有夸大的成分,你尽管放开了,别再给我挠痒痒。”   “……”眉头蹙紧,明知他在撒谎,司劫沉默看着他,终没有拆穿。   “接下来……仍会疼,”半晌,司劫攥紧他早就没力气的手臂,不得不进行到底,“再忍着些。”   “不忍,”厉执慢慢摇头,低笑,“我会骂你。”   112.绝处   脸上故作轻浅的笑意终是没能挂住,轰然自忏陈阁破门飞出的身影如被猎人卸去爪牙的困兽,门板四分五裂呼啸着擦过厉执耳际,裹挟着他麻木的身体重重跌落在地。   再无半分力气地就势蜷在朔风里,厉执一动也不动,像礁岸最渺小的一粒砂,余光里尽是躲不开的苍穹。   “哥!哥……”被尉迟慎强行压制的晏琇顾不得随后自屋内走出的司劫,即刻冲过去,一手托着被拧断的腕子急切想要扶起厉执。   奈何厉执脱力后的身子极重,晏琇努力几番仍不能扶他起身,只见他发髻散乱,沾着斑斑血迹挡住大半张脸,毫无生气。   卖力以一掌向他冰凉的身上输送内力,晏琇抖着唇,连话也说不完整,直到厉执沉重的眼皮微动,堪堪仰起脸,凉透的指尖轻触到晏琇慌乱的手。   “……别急,”厉执终能开口道,“我歇一会儿……”   却并没因为厉执这气若游丝的安抚而有所缓和,晏琇继续看下去,便看到厉执被血污浸透的襟袍,立刻摸索着想要翻看他的伤口。   入手碰到质地柔韧的一物,好似有什么紧缚在厉执腰间,惊得晏琇微微一怔,感受到厉执紧接着覆过来的掌心,又迅速将迟疑抹去。   “阿琇,”厉执的嗓音响起,一边微动了动身,将袖口宽大的袍袂往晏琇的掌心塞去,“帮我……”   “……”晏琇皱眉看了看,抬头扫一眼高高在上立于檐下的司劫,垂眸与厉执对视片刻,发力地攥紧,便嗤拉一声撕下来,又递给厉执。   厉执没有低头看一眼,只用尽全力地向司劫掷去。   “滚吧……”眯眼仰望透着缥缈微光的浮云,每一个字都耗费力气般,“这是给你的休书……倒不配有字……”   沾着猩红的袍袂轻飘飘落在司劫脚边,又被瑟瑟寒风吹向一旁,小幅度地翻动,来回勾卷描摹司劫无声的视线。   “看来我是……高估了司掌门。”周遭气氛凝结之际,尉迟慎率先开口。   司劫并未答话,甚至不曾看向厉执,面目冷冽地抬眸,就如厉执最初记忆里的模样,是遥不可及的高寒绝岭:“他如此冥顽不灵,我与他已再无关联,剩下的,随你同各派决议。”   说罢,目光只轻扫过不远处正蠢蠢而来的众浮门弟子,司劫再不多言地离开,连同快要将人撕裂的苦涩味道也顷刻消散。   “杀了他!替门主报仇!”   而司劫这一走,虽说渗透厉执四肢百骸的天乾信香终于不见,但已压抑许久的浮门弟子却再无顾忌,他们皆是先前在灵棚哀恸的弟子,因听了前来“营救”的靳离所言,眼下恨不能将厉执挫骨扬灰。   “住手!”晏琇震惊看着仍接连向厉执聚来的浮门弟子,眼见有人已然拔剑袭来,剑势汹涌,刃尖映出不共戴天的杀机,不加犹豫地转身阻挡。   单手将那弟子距离厉执咫尺的兵刃卸下,晏琇凶狠的一剑在对方身前砍出深壑,血花溅了满脸,是从未有过的凶神恶煞。   “你们谁敢动他,我就杀谁!”   这一声怒吼着实凄厉与笃定,惊得众人倒有短暂的停滞,然而面面相觑间,愤怒终将碾过惧意,尤其是无论如何,只晏琇一人,断不可能抵得住他们歇斯底里的围攻。   瑟瑟卷起的萧风愈发狂妄,与隘谷底湍急的水流糅合,像夹了血腥气的哭喊,将阁门前盘根错节的菩提树叶扑簇斩落,仇恨被漫天飞叶切割成无数碎片,尖锐而来势凶猛。   “一起上!杀了这对魔教兄弟!为江湖除害!”   纷纷附和的喊声劈天,被恨意埋没的身影再无往昔彬雅,蜂蛹而起,如遮天蔽日的沙霾,眨眼间将二人吞噬。   “放心,我不会有事……”   意识摇摇欲坠间,厉执强撑破烂不堪的力气抬手,虚虚推了把晏琇。   晏琇当然明白厉执的意思,知晓司劫定是已与厉执有过商议,虽不知具体为何,但他方才摸到的物件便应是司劫所留。   可不管是何物,皆不可能挡住面前这般壮大的攻势,更无法眼睁睁看着厉执任人宰割,晏琇咬紧牙关,说什么也不允任何人靠近。   剑光冽潋决绝,而远远望去,几乎看不到二人身影,好似被迫卷入波涛里沉浮的蝼蚁,拼力挣扎,要的也不过区区一方安身之所。   眼看晏琇不顾一切地与众人厮杀,不断流失的体力分明也已濒临尽头,却任由寡不敌众也固执地不肯离开半步,厉执终忍不住,猝然一扯,几乎耗光他正艰难恢复的一点气力。   “你干什么!”   自是没想到的厉执会突然对自己出手,晏琇被扯得一晃,脚下不稳,下一刻天旋地转,竟已仰面躺倒在地。   厉执冰冷的身躯紧随着覆下,与此而来的还有骤然陷入的黑暗。   一臂歪斜地挡在晏琇双眼,厉执紧紧压住他欲挣扎的手脚,背后挨了一剑也不曾发出半分声响。   “司掌门给我绑了副软甲,他们那点力道,一时半刻伤不到我……”   确实不算说谎,但厉执没说的是,为避免出现纰漏,那东西实际也只能绑在他伤得最重的腰腹。   “初次见你……”而他密不透风地将晏琇护在身下,贴在他耳边岔开话道,“我其实就在想,你咋长得这么讨喜,太他娘不公平……”   “不过,我是兄长,没那么小气……但凡叫我一声哥哥,我定好生护着……”   “……”什么也看不见的晏琇倏然瞪大眼睛,喊杀声里隐约浮现昔日的初见情景。   “可惜后来……连我自己,都是踏着他人的尸骨……苟延残喘活下来,”察觉厉执声音有轻微的迟疑,像被封在喉咙里的闷哼,晏琇正欲挪开挡在眼前的手臂,又听厉执问道,“你可怪过我……从没找你?”   “……”想要张口否认,却喉咙干涩到没能说出话来,晏琇只好拼命摇头。   而不待他再继续使力,乱哄哄之下,厉执一声嘶哑的轻笑格外清晰。   “那就好,那以后……你就随我回村……”   “村里有个叫阿眠的姑娘……长得同你一般软乎乎的,心也好,总给我和狗蛋送吃的……”   “以前不觉啥,也不想跟谁扯得太近,出来……倒有些想念……”   “她渍的糖藕片……真好吃……”   厉执越说声音越小,断断续续的,甚至不知道在说什么,偏就力大无比,晏琇始终难以挣动,算起来也不过片刻功夫,却总觉血肉被劈砍的撕裂声响尤为刺耳。   才在心脏剧痛间忽地明白过来:“你,你是不是骗我?”   “没有……”厉执低低出声,“别动……”   “那你让我看看你!”   “……”却不再有回音。   已然确定,厉执根本不像他说的乐观。   愤怒发出低吼,晏琇还是不能理解一向视厉执比自己性命重要的司劫怎会突然变得狠心,就算要找出这一切的幕后主使,可伤不是骗人的,再耗下去,厉执怕真的要丢了性命。   “你放开我,”而终是下定决心,晏琇蓦地卸了力,无奈恳求道,“放开我吧,我……不与他们拼了。”   嗤。   尽管意识渺茫,厉执却几乎刹那看透晏琇的意图,更不肯松手。   他还记得,尉迟慎并未离开。   的确,尉迟慎一直站在原地冷眼看着他们,看晏琇殊死与众人相抗,看厉执血人一样护他。   无人知晓眼前这份挚烈在他眼里究竟是不值一提的虚念,还是对他骨子里徒剩勾心斗角的手足亲情有一丝丝的颠覆。   显而易见的是,他在等。   等晏琇主动求他。   厉执偏就不让。   “快放开……”   便当晏琇在这好似没有尽头的煎熬中崩溃呢喃,骤然之间,有铺天盖地的罡风倾卷而来,恢宏气势如山倒,周围被霎时冲散的每个人,都仿佛茫然天地中最脆弱的草芥。   厉执原本灰蒙蒙的眼底猛地迸出狠戾,他之所以强忍至此,即是笃定那藏在暗处之人既然不断挑起他与五派的仇怨,却从不直接对他下手,必不会放任他轻易死去,更有极大可能在他被五派逼到最为走投无路的时刻现身。   皮肉之痛对他从来不算什么,他只要他卑贱也好贫穷也罢的日子恢复如常,关键就在此一举。   良久未能见光的头顶终于重现天日,突如其来的强厚内力震得一众弟子七零八落,厉执勉强抬起沉重的双目,可还未看清来人是谁,面色已倏然一变。   不对。   不是那个人。   这股内力……过于熟稔。   “果然是块烂泥!教你的本事悟不得,连你那几根破针也忘了?活腻了不成!”气急败坏的怒斥钻入耳底,与此同时,顷刻将他包裹的,却是与之相反的融融暖意。   “还有你们一群没脑子的东西,怪不得扶风死不瞑目!”   113.现身   一连串的怒斥苍劲穹厚,咄咄劈开阴霾,正是不久前才自忘仙峰道别的扶恶。   失血过多的周身麻木不已,厉执心下感到意外,却头脑混沌,原本堪堪憋住的一股清明随着神经骤然松懈而破散,一时再难以集中。   扶恶干枯却有力的手掌落上仍下意识紧护晏琇的厉执,掌心所触皆是拼尽全力的冷硬,更是使了些力气才将他们分开。   晏琇也已手脚发僵,努力几次才勉强撑起身子,却迫切抬头,终是看清厉执血痕纵横的背后,根本再见不到一块好肉,泥血交融着扑进他的眼底,尽管早有预想,仍超出了他所能承受。   “师父……”厉执被扶恶半掺着总算站起来,周身失去的知觉稍稍回笼,一手顺势搭在晏琇肩头倚靠,挡住他怔愣的视线,“阿琇,这是我师父……”   “先别说话!”眼见他张口间嘴角又有血水落下,扶恶极为嫌弃般脸色不善地阻拦,本就苍老的脸上又皱出几道纹路,指节力道凌厉,迅速封住他身前数处穴位。   晏琇显然不知道扶恶的来路,却也无心在意,眼下紧张地一手绕开厉执背后那些伤痕,不敢太用力地扶在他绑有软甲的腰际,皱眉看扶恶先将他体内正疾窜的紊乱真气封起,以免他五脏六腑继续受创。   “你……你是什么人?”   而待四面八方狂卷的飞沙落定,先前被震开的众弟子皆已回过神来,明显看出扶恶实力之可怖,更惊于扶恶方才运至登峰造极的浮门内功,心有余悸地一边抹着嘴角血迹一边颤声质问,“为何会使我浮门的武功?”   无疑,他们这一代弟子多数还较为年轻,兴许听过创派祖师的大名,却并不曾见过。   ——那上头也有人?   ——这个……其实我们也不知,反正那台阶一直就有了,没见过有人下来,也不许弟子擅自上去。   回想起当初同浮门弟子的对话,厉执缥缈的神智慢慢回笼,想来扶恶住在忘仙峰一事并非所有弟子都知晓。   却也就在这回忆结束的一刹那间,厉执泥泞的脸上蓦地绷紧,突然意识到另一个问题。   扶恶身处千丈高峰,平日从未有人上去,更鲜少被知道,怎会如此凑巧又及时地赶来解围?   “恕在下眼拙,这位可是浮门开山祖师扶恶扶老前辈?”最先认出扶恶的,倒是旁观已久的尉迟慎,此时他已落至几人跟前,视线直掠过晏琇,默然打量扶恶。   扶恶并不答话,只嗤了一声,算作默认。   “什么!”   尉迟慎的声音不低,瞬时便引起众弟子的惊呼。   “尉迟楼主此话当真?”   “这怎么可能……”   “他,他是我们的祖师爷?”   “怪不得……怪不得他的内功……”   “可祖师爷为何会护着魔教……”   杂七杂八的议论接连传来,却顾不得看扶恶如何与他们对峙,厉执一手虚弱抓住扶恶,急切问道,“是谁!是谁找了您过来?”   “……”闻言神情一顿,扶恶眯眼看向厉执,像是在疑惑他为何突然问起这个,不过也并未隐瞒,胡须一凛,“除了你那相好的,谁能叫我下山来保你这小命……”   司劫?   厉执忽地愣住。   若说是实在不忍心看他被那般围攻,似乎也解释得通。   但转念想想,厉执却又很快否定了这一猜想,他确信司劫不可能这么做,此次计划他们分明势在必得,司劫即便心里再不好受,也不会任由事情功亏一篑,叫他先前的伤都白挨。   且自下山发觉扶风出事到此刻,他们分开的时间并不算长,司劫哪来的空闲再去山上?   “所以您的意思是……司掌门派人去通知您……”   “不错……”扶恶顺口应着,结果眼看厉执眸底映出扑面的寒悚,眉头一皱,终也察觉到了些许异样。   尤其厉执茫然越过扶恶,猝然与去而复返的司劫视线交汇,看到司劫同样凝重的神色,心知他方才并没有真的离开,他一直在看着他,他若真的危及性命,司劫定会亲自前来护下他。   那么到底是谁……借司劫的名义去找了扶恶?   “臭小子……”   而迅速环视一周的厉执心下一沉,脱口而出之间又带着几分侥幸,只盼自己倏然冒出的念头为假:“师父,臭小子在哪……”   “他与我一起过来,去找司——”   扶恶正说着已是转头看到司劫,一眼看到他空荡荡的旁处,话未说完,花白的胡子与须发被猛烈掀起的疾风吹乱,表情刹那凝固。   “厉狗蛋!”   苍朽的面容涨至黯红,随着这一吼罡风平地蹿涌,扶恶毫不犹豫地几步矫健而起,目光如鹰隼扫过脚下一个个石青的身影,搜寻刚刚随他而来的浮门弟子。   他才到此不过片刻,对方绝不会走远!   几乎与此同时,司劫也刹那起身,猎猎霜风融入天际,目之所及皆是冰山雪海。   厉执自然紧跟着便要一同寻找,奈何几番努力都无法提气,急得一口血水呛出来,一旁晏琇慌忙将他按住,不由分说地倾身背过他,仰头望去,便咬牙朝附近虬结的菩提树干飞踏而上,尽量立至高处。   肖青山与魏渊淳相继闻讯赶来,而多数浮门弟子虽然仍未弄清楚状况,但自从知晓扶恶的身份后倒是悉数镇静许多,仿若失去支撑的信念终于有了依托,原本被仇恨蒙蔽的心智有稍微清醒,不少人条件反射地跟随扶恶四处张望。   “你是谁!怎没见过你!”   便当乌泱泱的队伍后方乍然传来厉喝,数道目光顷刻将之包围,那已缓缓退至末尾的身影倏地滞住。   他身披宽大的青白斗篷,头顶宽帽遮住大半张脸,因是浮门冬日避寒服,其他弟子也有穿着,起初并没引起注意,直到此时落入所有人灼灼的眼底,那过分臃肿的身形便暴露无疑。   垂落在斗篷外沿的细腕随风隐现,正是被他藏在斗篷里的厉狗蛋。   下一刻,风驰云卷的几道飞影与那霎时而起的青白交织,众弟子抬头间,只勉强能捕捉到紧锣密鼓的虚闪,愕然遥望,除去对那假冒浮门弟子之人的好奇,俨然更震惊的是几派执掌人惊绝的轻功。   而那人尽管功力同样深不可测,但屡遭夹击,四方皆被堵死,前有扶恶催山般的掌风,后有司劫紧追不下的紫微七斩,东西则为虎视眈眈的尉迟慎与魏渊淳,实在无处可逃,也自知不是几人对手,有如无头苍蝇来回胡乱试探。   谁知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他只微微迟疑,指间数枚飞针霎时祭出,并非朝四周几人,而是直涌向重伤在身而停在原地的肖青山。   距离最近的魏渊淳自不能袖手旁观,却就在他一掌轰开那密集的寒光,对方已如疾风自这缺口一掠而过。   “他竟朝宿莽谷去了!”   “可是那边……那边没有路!”   伴随底下弟子的惊呼,厉执心知他们说的定是忏陈阁后身那一道隘谷,想到谷底怙恶江凶猛的激流,不知为何心内生寒,惴惴之际,脑内猛地一闪。   趁晏琇背着他紧跟司劫几人追去,厉执艰难伸手,气息不稳地在怀中快速摸索,果真摸到那一小瓶,是来时从尉迟慎身上抢来的鹤归丹。   不假思索地先将一颗塞进晏琇口中,厉执稍作犹豫,仍旧顶着呼啸朔风将余下全部倒入口中。   再有神效的药物也过犹不及,但他已经顾不得,毕竟那人再如何遮掩,但厉执却在他冲破围困的短暂一瞬,将他认了出来。   尽管对他的记忆有些模糊,确实是九极教无厌堂堂主——迟恪。   --------------------   boss之一终于出来了,忘记的可以看下刁徒那几章~   114.怙恶(一)   厉执最后一次见到迟恪,实际已是十二年前,那时为逼迫厉白儿交出彼岸香,迟恪将他连同小哑巴一起绑走,多亏小哑巴与他默契配合才得以脱身。   而后迟恪便失去了音讯,据说是被厉白儿赶出了九极教,厉执倒也不曾放在心上,直到七年前九极教被五派围剿,混乱中才得知是他与五派勾结,致使教众多数中了化云散。   可惜厉执一早被俘,还没来得及见到他,便看着沈悍和伏寒死去,又赶上分化,仓惶逃走,生下厉狗蛋后这一躲,已是七年。   耳边湍急的水声愈发清晰,越接近宿莽谷,吹来的风就越猖狂阴冷,而吃下的鹤归丹的确极快起效,在他体内化成暖阳,丹田充实,那是强行凝聚的内力,剧痛几乎感受不到,只能清晰听见急促有力的心跳。   待他与晏琇二人终能隐约看到前方停下的几道身影,心知必是迟恪已无路可退,厉执再忍不住,在晏琇惊愕之下猛一催力,带着也快要耗尽力气的晏琇敏捷而去。   急急止步间惊起细小的石沙,厉执狼狈落在扶恶身边,不敢继续向前一步。   原是迟恪正站在几乎垂直而下的陡峭谷坡,只稍微退后,便是阴冷冱寒的怙恶江。另外几人也与他距离不近,包括司劫,自是顾及厉狗蛋而不敢贸然上前。   “迟恪!”   厉执此时却终于自对方来回掀动的斗篷间看到被他死死钳住的厉狗蛋,诧异厉狗蛋原是一直清醒着之余,却心下更是急切。   厉狗蛋十分怕水,虽然厉执也曾故意逼他,但有他在,厉狗蛋总能安心几分,眼下却听着身后势如猛兽的江水,那声音贬入骨髓,连常人听了也觉瘆得心慌,已能看到他僵硬的四肢不自然蜷紧,目光战栗,定然怕极。   “小少主,”而眼看厉执身负重伤却仍旧如此迅速地追来,迟恪了然般冷哼,开口阴恻嘶哑,像一刀刀刮在骨头,“别来无恙。”   “是你,”厉执余光抓着厉狗蛋有些恍惚的小脸,强忍住心间杂乱,努力让头脑清醒起来,“一直都是你……”   “你早就知道……我在兑水村!”   记忆飞转,想到自从李家夫妇的死开始他便不断被迫卷入纷争,先是被污蔑杀人,又有那莫名冒充李二柱亲戚的两人上门偷袭,正是中了他们的枯花掌,才不得不去金楼寻尉迟慎解毒,进而发现被俘之人竟是靳离,他自要想办法相救,结果中了圈套,使得五派与鬼头寨两败俱伤——   思及此,厉执又猝然抬眸:“那鬼头寨的军师是你?”   “是你与靳离里应外合……”说着停下来,厉执却实在难以理解,“不对,你是九极教的叛徒,靳离再怎样也不会——”   “你以为鬼老幺当真不知道,他师父是怎么死的?”自是看透厉执的疑惑,不等厉执说完,迟恪便抢先道。   “什么?”   “这就忘了?沈悍跟伏寒……可都是因为你而死。”   “……”   迟恪这一句话如当头棒喝,骤然揭去被厉执深埋的那一道伤疤,血淋淋地暴露在外,险些在一瞬卸了厉执所有气力。   ——教主,节哀。   ——不要怕,离开这里活下去。   ——黄泉路结伴而行,倒也不会孤单……   ——咱们就在……黄泉路上见。   “因为我而死……”脑中交错着全是那二人临终说过的话,明明都是那般粗犷的人,却好似最柔软地死去,满目皆是他们流至枯竭的鲜血,厉执微微失神地低语。   所以说,原来靳离是为了报复他……当初不愿以彼岸香救他师父?   终是转为难听的低笑,引来众人明显不解的凝视。   “对,他们都是为了护我而死……”眼底近乎血红,仇恨与愧意交织,厉执又一次与迟恪直视,“可若不是你暗通五派,凭他们的身手哪可能受那几个畜生的钳制!就为了区区彼岸香——”   却说着神色又顿住,厉执蓦地明白过来:“是你……是你找来的那几个畜生?”   当时根本没有其他人在场,事后又全部莫名暴毙,按理来说迟恪不可能知晓沈悍他们究竟因何而死,唯一可能的解释,便是对方来索取彼岸香,也在迟恪的计划当中!   “为什么?”厉执皱眉看着他,“别说彼岸香根本没有起死回生之效,那分明是致人死地的剧毒,你要了也无用!且鬼老大他们同你也算交情不浅,你们还曾一起吃酒——”   “无用?”迟恪闻言却面露凶光,“既是无用,你怎么到现在还不肯交出来?你倒又有脸替自己开脱,是你不顾他们的死活非要守住彼岸香,枉费他们平日真心待你!”   “……”一时没有开口,像是无力再与迟恪辩解,瑟瑟浪潮里,厉执只克制不住照向厉狗蛋的视线,尽量保持思路清晰道,“你如今该不会是……还想着彼岸香?”   “那你从一开始就找我便是,为何要费尽心机将我卷进来,还有扶风大师……他的死也是你所为?你七年前与五派勾结毁我九极教,如今却又暗害五派嫁祸于我,你到底想要什么?”   便在这时,浮门其余弟子以及肖青山等人也已赶到此处,乌泱泱围了个水泄不通,迟恪俨然已插翅难飞。   听到厉执的问话,众人则悉数变了脸色,或许他们难以听懂厉执与迟恪的所有恩怨,但涉及此次扶风的死,自然非常在意。   唯有司劫从始至终神情不曾有任何波澜,只目不转睛地盯着厉狗蛋,无人看到他隐在袖间的手掌其实与厉狗蛋一般僵硬。   “自是为了帮你……”谁知迟恪一句话说出来,再次让厉执成为众矢之的,“向五派报仇。”   “七年前我虽然叛教,但那只为夺得彼岸香来报复你娘,我从没想过要整个九极教被屠尽!”   “而现在,就是五派付出代价的时候,你身为教主,更应该替死去的教众报仇雪恨,我不计前嫌帮你,你难道不该感谢我?”   “我就说他们是一伙的!”果然有弟子愤愤说道。   “放屁!”厉执终是啐了一口。   “关于这一点,待你见到那个人,自会理解。”而厉执还未再开口,便听迟恪突然又模棱两可道。   “那个人?”   “不急,你很快就会见到。”   “只不过在这之前,”迟恪阴晴不定的目光忽地掠过司劫,“我需让你看清楚这些名门正派的真正面目,免得你为了引出我,再蠢到与人做那些戏来骗我,若不是我以这老头儿来试探,趁机绑了你的残废儿子,我今日倒真要栽在你的手里!”   无疑,迟恪这一番话出口,除了晏琇已提前得知,顿时引起在场众人更大的反响,扶恶自是意识到自己着了他人的道而恨不能立刻出手,却碍于厉狗蛋实在危险,本就苍老的面孔更显得沧桑些许。尉迟慎则鲜少露出惊愕地看向司劫,显然连他也没想到司劫与厉执会以这种不要命的方式来引出敌人。   “说来,你跟厉白儿倒不愧是母子,看人的眼光都是那么的……失败。”   “你——”   “你以为,”迟恪却打断厉执的话,直截了当道,“这姓司的五派之首,为什么找了你七年?”   “你强迫他同你结契,但他一找到你就待你千好万好,你这蠢货难不成信以为真,他是爱上你了?”   115.怙恶(二)   随着迟恪质问声落,周遭一瞬陷入寂静,连谷底喧嚣的江水也少了翻腾,好像在窃窃私语,说不出的讽意。   “……嗤,”隔了半晌,厉执不屑抬眼,“你这话若是几月前告诉我,兴许我与你一样,他越待我好,越觉得他有目的。”   “但到了现今,暂且不提其他,假如你真有诚意,像你说的一切为我着想,就先把人还给我,我说不定能心平气和跟你说上几句。”   “你挟持我儿子,还要我信你的挑拨,到底是谁蠢?”   说着,厉执下意识扫过司劫,心知他定有主意,意图从司劫的眼中看出什么,以便及时配合。   可出乎意料的,他此刻才发现司劫面上不太自然的僵冷,更没能从他紧蹙的眉头间得到丝毫有用的讯息。   正疑惑,迟恪已然继续开口。   “蠢,同你娘一般的蠢。”   迟恪目光锋利,直劈厉执心底:“不过你娘到底胜你一筹,毕竟你那绝情的爹在临死前,还算顾及以往情分。”   “……”听不懂他为何突然提起晏惊河,又究竟在胡言乱语些什么,厉执却心下有股说不出的嘈乱,与司劫对视中仍不见回应,不由紧盯他道,“你他娘少故弄玄虚!有话直说就是!”   “所以我猜的不错,”迟恪阴森笑起来,本就瘦极的面容扭曲狰狞,“你们这一路如胶似漆,自以为与他早就情投意合,可惜……”   “可惜,当年真正发生过什么,这些所谓的名门正派为了巩固江湖地位,如今又联合起来在打什么主意,他却没有告诉你半分!”   掌心蓦地攥紧,厉执闻言看向周围几人,不知眼下情形又与他们有何关联。   “满口胡言!”一直未曾开口的魏渊淳突然厚声怒斥,“我看没必要再与他耗费精力——”   “魏掌门,你这么急着反驳,是怕我说出真相,叫你们几派执掌人在这群小弟子跟前失了颜面,还是……害怕打乱你们的计划?”   “荒唐!”   眼见魏渊淳这一吼的同时掌心骤然翻展,脚下顷刻掀起气阵,厉执不假思索地飞身阻挡,炽烈对峙的掌风惊起谷坡峭壁停歇的大片苍鳽,却破不开头顶乌压压的凶霾,而再一回头,厉执心脏几乎停滞,果真看到迟恪已将钳在他身前的厉狗蛋拎至旁边。   “臭小子!别往后看!”   厉狗蛋脑后便是深壑湍流,厉执见他被迟恪毫不客气地按在断崖之上,颤巍巍欲转身,忍不住厉吼。   这一声倒是稍微唤回厉狗蛋恍惚的意识,可尽管他目光在前方厉执与司劫身上来回徘徊,努力半晌,绷紧的小脸似在极力装作坚强的样子,无法克制战栗的手脚却依旧骗不过厉执的眼睛。   “再有人向前一步,我不介意先扔他下去,”迟恪喑哑一笑,冲厉执道,“你装得像那么回事,起初连我都以为他是你捡来的,想不到原来真是你儿子,且是与这堂堂五派之首所生。”   “我今日若真逃不掉,就带上他一起死,也不算亏。”   “……魏掌门!”   而魏渊淳仍不甘心与厉执掌风相抵间,随着扶恶发出一声怒吼,魏渊淳终将蓄势待发的内力悉数收回。   “你放了小崽子,老夫答应你一切从长计议!”扶恶随即又道。   “不可!”   谁知最先反驳的,是浮门的几名弟子:“祖师爷,他杀了门主,不能放过他!”   “他与这魔头本就一伙的,说不定在演戏企图脱身——唔!”   不待那弟子说完,扶恶已一掌劈去,直将他劈出几尺开外。   “祖师爷?”   “扶风若知道你们借报仇之名无视一个无辜孩子的性命,我看都要气活了!”   “……”那弟子似还想说些什么,却被旁人暂且按下。   “看到了?”迟恪对眼前情景毫无意外一般冷笑,“这就是名门正派的嘴脸,你一个九极教的小魔头,竟舍命助他们来与我为敌,传出去也不怕遭人笑话——”   “别再卖关子!”而与司劫几番对视仍未果,心底不怎么好的预感更深,厉执干脆打断迟恪,“你方才那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当然是这姓司的,从始至终都在骗你,”迟恪这次倒再不含糊,字字刻薄道,“他之所以时隔七年找上你,不过是为完成五派交于他的任务,从你身上拿到彼岸香。”   “嗤——”   “你不必急着反驳,大可听我说完,亲自问问他,我可有一句话是假。”   伴随迟恪阴鸷的视线照过司劫,厉执再次望去,只见司劫虽是面无表情,却也不似先前知晓扶风出事时那般故作霜冷,更多的,竟像从未自他脸上出现过的,带着裂痕的冰凌,仿佛他轻轻一碰,就有什么即将粉碎。   “你既是藏身在兑水村那边陲小地,”而迟恪的声音接着传入耳内,“就应当知道,北州蛮夷屡次犯我南隗,不止是官家要愁的事,也让这些整日自诩正义的武林侠士有了用武之处。”   撇开迟恪话中讽刺,厉执自然对此有所耳闻,只是没料到他会如此突兀地提起,毕竟那与他距离太过遥远,厉执一时不语,只听他说下去。   “但你可知不论官家还是他们,几次大规模的征讨,为何皆不能彻底解决边境战乱?”   “不知,”厉执冷道,“也没兴趣。”   确实,江湖正道尚且与他无缘,更遑论这为天下苍生的大义,他要的从来只是自己能够活命的一席之地而已。   俨然对厉执的话并无意外,迟恪不疾不徐地解释道:“因为北州人大多擅用奇毒,尤其,是军营里一种威力极大的毒烟毬,无人知晓里面混合了哪些毒物,一旦爆裂,哪怕吸入少量毒烟,也可瞬时使人毙命。”   “……”闻此心间蓦地生出隐隐猜测,但到底不愿遂迟恪所愿,厉执强忍着面色不变,“你说这些,都与我无关——”   “别装傻,小少主,”迟恪却毫不留情地拆穿道,“我说了,他来找你,是为了彼岸香。”   “官家几年不能找到解决那毒烟毬的办法,五派也一直束手无策,直到有人又一次提起……九极教。”   “焚香地狱,彼岸长生……传说中那是既能让人下地狱,也可以解尽世间奇毒的东西,若五派得到,以此助官家平息战乱,这江湖就再没有任何可与五派——”   “够了!”厉执却已无心听迟恪说下去,情绪再难克制,“什么狗屁的解尽世间奇毒!你连彼岸香都没见过,却在这言之凿凿的说些屁话,好像你亲耳听见他们商议,所有人都同你一样没脑子,为了传说中的几句无稽之谈合起伙来哄骗我,实在可笑!”   “若真能解毒,我家臭小子何至于此!”   那彼岸香分明害得厉狗蛋一辈子手脚残疾,他唯恐避之不及,怎会是什么解毒的好物?   “是么?”迟恪却格外镇定地看着厉执,忽然一笑,“那你以为,你身上的枯花是如何化解的?”   “……”   “趁金楼楼主也在,你不妨问问,当初在夕照台,你同擎山那姓魏的比武毒发时,他给你的,确是货真价实的解药?”   “他们饶是曾经不信,那次以后也可以确定,彼岸香就在你的身上,且如传说一般有解毒奇效!”   “再不济,让你的司掌门来告诉你也罢,也叫他一并跟你讲清楚,当年晏惊河与五派约定,愿意持苍生令除去厉白儿——你应也见过了苍生令,但凡被苍生选中即可获江湖特赦一次,却不得转让,除非……一命抵一命。”   “晏惊河为了能将特赦权转予你,保你一命,不惜与厉白儿同归于尽,可五派对此守口如瓶,更对你赶尽杀绝,至今没有一人同你提起,这是为何?”   “别说什么他不知情,他即使当时不知,但继任天墟掌门,坐上这五派之首,受命来接近你取得彼岸香,他敢说他还是一个字都不知?”   “也只有你这蠢货,才会信他无缘无故找上你,只为了同你缠绵于让人耻笑的情爱!”   ====================   # 番外卷   ====================   番外之除夕篇偷食   北地的除夕多为银晃晃的雪夜,像粗犷又柔软的白沙,与窗缝露出的烛光交映,大红灯笼罩着房顶未消的炊烟,意外的暖暾。   以往日子穷苦,厉执自是不怎么喜欢过年,但厉狗蛋到底是孩童,只看着周遭的热闹,哪怕那些吃的玩的不属于他,眉眼间也会不自觉沾上简单的喜气。   所以每每进入腊月,厉执常与村里其他穷人一起扮作神鬼,满村敲锣击鼓,意为驱祟,总能沿门乞些银钱,再加上他平日去镇上卖野货攒下的积蓄,倒足够让爷俩的小肚子鼓溜几日。   除去吃喝,当然最必不可少,也最让爷俩都兴奋的,则是三十子夜,将截好的竹子扔进火盆里,蹲在屋檐底下,厉执捂着厉狗蛋的耳朵,听竹节被火炙烤不时发出噼噼啪啪的爆破声响,并不连贯,但与别家震天的响动此起彼伏,也算能代替市面昂贵的火药爆仗来驱赶山鬼瘟神。   总地说起来,若是看开些,年倒也过得去,毕竟最难熬的,还要属平常日子。   只是今年的除夕夜,注定与往常不太一样。   “嘘。”   风尘仆仆地自外头一进屋,厉执迫不及待拍掉满身霜凉,朝身旁还未脱去斗篷的厉狗蛋轻轻比划,随即转身扒在门缝,窄窄望去,果真看见司劫离去的背影已逐渐与雪色交融。   三人刚自镇上大包小裹的回来,买了许多年货,谁知才一进院,司劫想起漏了东西未拿,定要返回重取,厉执问他是何物也不说,便放他独自去了。   ——倒也正中厉执下怀。   他恰好一路都在思索,待会儿该如何避过司劫的眼睛。   “看这是啥!”   确认司劫定然走远,厉执再不耽搁,伸手从塞得满满的怀里粗鲁掏出最里头裹得十分严实的长纸包,几下打开,往厉狗蛋眼前一亮,呲牙乐道。   “……”   厉狗蛋脸上仍是冒着凉气的粉红,眼底蓦地映出艳艳的一串冰糖葫芦,甜味扑鼻,倏然愣住。   确实,厉执鬼鬼祟祟从集市带回来的,就是这一串冰糖葫芦。   不怪他这般小心翼翼,实在是自从厉狗蛋八岁龀齿后长出恒牙,此类甜食便一律成了家中禁物,且厉执两年前在金楼冒充靳离时强忍摧心锁的折磨,致使内腔遭受重创,司劫如今日复一日从不间断地替他调理,最忌讳他触碰寒凉之物。   所以这冰糖葫芦,无论对于厉执还是厉狗蛋,都不得食用,一经司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夏日炎热,他不过叫厉狗蛋替他打掩护偷吃几块西瓜,便一大一小被罚抵在墙根举了半盏茶的西瓜皮,小的举完了还有得抱,大的举完虽也有得“抱”,却是哭爹喊娘,破口大骂的“抱”。   至今回想起来仍心有余悸。   恍惚间对上厉狗蛋凉凉的视线,显然厉狗蛋也下意识记起了那场难忘的教训,厉执不由悻悻摸一把险些不在了的腰,司劫六亲不认的狼戾模样有如昨日。   奈何到了嘴边的美食岂有不吃的道理,他与厉狗蛋快些吃完,待司劫回来,连渣都不会剩下,怎可能会被发现?   这么想着,厉执听见厉狗蛋轻微吞咽口水的细响,心中也已了然,便毫不犹豫地张嘴一口,撸下最上面挂着冰糖最多的一颗。   入口酸甜冰脆,急急咀嚼,咯嘣咯嘣,直馋得厉狗蛋眸底忽闪,嘴角跟着不自然地抿动。   终是在厉执眨眼已狼吞虎咽吃完了近一半过后,再忍不住,颤手攥住厉执披风一角。   “臭小子。”   厉执嚼得面目狰狞,咧嘴嘿嘿笑着骂道。   等司劫顶着满头风雪回到家中,已是半个时辰过后,厉执自是早就与厉狗蛋将冰糖葫芦吃干抹净,连木棍都折了塞进灶台里,烧成了灰烬。   “你又买啥了——”   眼疾手快抠下厉狗蛋崭新的斗篷上一点点糖稀,明显是方才不注意吃漏下,厉执心虚的问话未落,瞪着司劫抖开的包裹,又直了眼睛。   竟是各式各样的烟花爆仗。   甚至有他走在集市时瞄都不舍得瞄一眼的“地老鼠”,那种点燃引线,老鼠尾巴会滋滋冒火到处蹿腾的奢侈玩意。   “这得花了多少银钱?”厉执心疼问道。   “不多。”司劫淡淡开口。   “撒谎,”厉执一撇嘴,“你倒也不必隐瞒……”   “没有隐瞒,”司劫看到厉狗蛋直勾勾的目光,几步过去,将包裹轻轻放在厉执手里,“有认识的人擅此制法,晌午集市偶然遇到,叫我定要去取。”   “待天色黑下,你们便可燃放,只是需注意安全。”   “等会儿,”倒能理解有人送司劫这些东西,不过让厉执越想越觉茫然的是,“晌午集市?我们仨不是始终在一起?有人同你讲话我咋没看见?”   “……”司劫这回定定看了他半晌,忽地沉默不语。   直到厉执眯眼,一副仿若看透他的小伎俩般挤眉弄眼道:“我看就是你想给我们惊喜,还不好意思啥——”   “是在你偷买冰糖葫芦的时候,你应没注意到。”   “……”   于是厉执的贼笑凝在脸上。   --------------------   一颗除夕小糖,新的一年愿各位小天使平安喜乐甜甜甜,正文暂时推迟一天,等完结可能会再补一发雪地play。   116.怙恶(三)   灰白天色间,似有隐约光芒轻飘飘地铺洒下来,可惜并非久违的日光,而是沁凉的碎雪,落地化去,只留下一道道渺茫暗痕,覆不住脚下浊尘。   迟恪的话如无数寒刃藏在雪花里,密集而轻易地吹入厉执五脏六腑,他自是下意识排斥,奈何蜂拥而至的杂乱记忆又让所有狼藉无所遁形。   思绪不受控制般陷入猎猎腥风中,他看着厉白儿与晏惊河双双陨落,无法否认的是那一瞬间他对晏惊河从未有过的恨,恨他是五派之首,恨他对厉白儿的绝情,恨他从未在意他,甚至恨他,是他的父亲。   连同他掌心掉下的苍生令,当他知晓那东西的意义时,心中更多的,也不过是莫大的悲讽。   却从未想过,他那连话都不曾与他说过一句的父亲,会不惜以自己的性命来换他,而到头来,又终究被他致死也要维护的所谓正义背叛。   至于他,即便苟延残喘活下来,依旧是这江湖里最卑微的尘土,不论何人都能够将他肆意踩在脚下。   ——不占你的地,不为彼岸香,也不偷孩子。   摇摇欲坠间,司劫曾自黑暗中笃定在他耳边的轻语却如微小的一豆烛火,支撑着厉执透过那薄弱的光找回丝缕神智,强作镇定地敛起神色,转头看向司劫。   事到如今,做戏与否都已不再重要,他只想听一听司劫的解释,司劫若是不认,他谁都不信。   “司掌门……”开口嗓音喑哑,厉执轻咳几声将含糊软弱的音色抹去,才无视旁人般阔落问道,“他说的这些,都是真是假?”   “……”一直未看过来的司劫此刻终是与他视线交汇,却好似蒙了层冰雪,将里头映出的灼灼目光冻住。   “司掌门——”   “不错。”   魏渊淳意欲阻拦的话头倏然被司劫截住,随着司劫沉声应下,不止厉执,魏渊淳的脸色也刹那凝固。   “如他所说,我的确受五派之托,前去兑水村寻你,以取得彼岸香。”   “……”   “关于晏惊河的苍生令……我也确实知晓。”   司劫面对厉执,几句话不轻不重地说出来,偏有如山倒,顷刻将厉执最后的烛光覆灭,碾成看不见的齑粉。   胸腔里骤然烧起无处可逃的烈火,熊熊闷在那一捧心间,烧得厉执险些嘶吼出声,耳边穿云裂石,听不见魏渊淳对司劫突然坦白的不满,只有这一路以来被他珍放于心的喜怒哀乐一眨眼尽数裂为碎片,每一片上头镶着司劫的一言一语,尖锐地扎进血肉,背上那数十道砍伤与眼下相比,简直不值一提。   “但我说过的话,”而司劫凝视厉执不断崩塌的神情,眸底风霜戚曳,微作停顿后仍开口道,“皆是真心——”   “滚!”   泼天的怒意夹带震人心魂的内力几乎掀毁宿莽谷陡坡间纵横的苍柏,厉执再无法抑制的炽烈气息瞬时爆发。   “……”飞溅的砂石枝叶沙沙作响,涌至司劫脚边,与他一动不动的身影相撞,他看着厉执已然溃不成军的愤怒,向来没什么波澜的面上竟也浮现少有的动摇。   并非所言有虚,而是事事笃定如他,自以为所向披靡,却仍小觑了真相突如其来时,对厉执的不公与砭骨。   “你他娘的……”   而双目遍布赤红的血丝,怒骂显然不能发泄厉执心中怨恨,仿佛任何犀利的言语在此刻都显苍白,厉执凶狠如鬼煞的视线钉在司劫身前,积聚的掌风快要将整个人吞噬。   “魏掌门,”肖青山的声音这时响起,“此事确是我等当初考虑欠佳,太过急于立功,司掌门年纪尚轻,倒可以理解……”   “这是问出彼岸香下落的最后关头,事关天下安定,叫我如何理解!”   “话不能这么讲,凡事取之有道……尉迟楼主,你可有话要说?”   “司掌门今日的确冒失。”   “……”   几人杂乱的对话无不将事实彻底凿死,自从司劫出现在兑水村,厉执便如笼中之鸟,所作所为或许曾有意外,却大抵皆在他人掌控,而他浑然不知,甚至一度为瞒得身份而沾沾自喜,交付仅有的真心,仿若世间最可笑的傻子。   耳边雪虐风饕更甚,一寸寸撕咬着厉执脸上僵硬的皮肉,搅进如焦炭的肺腑,让那一片曾勉强挤入阳光的荒地再也寸草不生,徐徐化作废土。   厉执望着司劫的目光也从最初的灼热逐渐转为凄冷,纵使掌间怒火早已一触即发,连同晏琇也震惊于面前所见,悲愤不已间只待厉执出手,他必与他同进退。   可厉执最终将胶着在司劫身上的恨意扭断,任由掌心攥出道道血痕,始终未有动作。   而是缓缓转身,隔着飞扬的白絮,再次望向迟恪。   厉狗蛋还在他的手上,他不可兀自崩摧。   况且出手又有何用?他从来都是司劫的手下败将,如今输得也够多了,为免再惹人笑话,这一次……不如便不打了。   “别哭……”   而果不其然,被迟恪按跪在地的厉狗蛋此时再怎么紧绷,眼睫眨动间扑簇落下的细泪却软绵绵地刺入厉执眼底。   不知他将方才情形听去多少,又能懂得多少,厉执只哑着嗓子皱眉说他:“你再哭……脸就要被冻坏了。”   厉狗蛋闻言垂眸,通红的手背胡乱在眼前擦抹,嘴巴抿着不语。   于是也抬手用力抹了把自己同样狼狈的面容,厉执强行将脑内有关司劫的一切也抹去,戾狠地瞪着迟恪。   “你既是说完了,到底怎么才放人?”   迟恪低低哼笑一声,显然对刚才榱崩栋折的情景十分满意,声音都拔高些许。   “简单,”他目光扫过前方密不透风的围堵,“叫他们把路都让开,换你随我走。”   无疑,此话一出,立刻又惹来多数人不满。   “不能让他们一起逃脱……”   “门主的仇还未报,万一他们再联手可就遭了……”   “我看他才不会伤这孩子,不过是利用我等的善心来借机脱身罢了。”   “……”   七嘴八舌的猜测并未听进厉执的心底,他只嗤笑一声骤然回头,目光所过,无不叫人胆寒闭嘴。   “小少主,我劝你速速决定,”迟恪又道,“这小子虽然是你所生,但怪就怪他爹又是个五派之首,那个人很不喜欢,所以他的死活,只能看你。”   再次从迟恪口中听到“那个人”,厉执却顾不得深想究竟是谁,只尽量让思绪集中,冷声开口:“说到底,你们也想要彼岸香,对不对?”   迟恪微微挑眉,并没否认。   “那你大可现在换我过去,我定不反抗。”   “不行,”迟恪却一笑,“拿这小子作人质,他们为着名声起码有所顾忌,不敢贸然出手,若换成你,你以为你在他们的眼里算什么?”   “就凭我有彼岸香!”   陡然一吼,厉执仍未去看司劫,而是转向其他人,咬牙道:“你们一个个都想要彼岸香来成全你们心中的大义,将那东西看得比天还重,不惜费尽心机,弄这些弯弯绕绕的来哄骗我。”   “但我现今不妨告诉你们,彼岸香对我来说就是个屁!我更不关心给谁,我只要我家臭小子平安无事!”   “今日但凡他有三长两短,我就是死在这里,也断不可能叫你们将东西拿去!”   “……”   蛮悍决绝的一番话落,在场果真陷入短暂的肃静。厉执纵使不知彼岸香在哪,可已别无他法。   “你说的容易,”这次开口的仍是魏渊淳,自司劫承认后,他显然最为不满,“我们若当真放你二人离去,彼岸香还不是一样会落于他手——”   “你们护好我儿子,”却早料他会如此一般,厉执干脆打断道,“只要他安全,我保证彼岸香……谁都拿不走。”   “若是他们逼你,也不交?”   闻言忽地哂笑出声,厉执笑得极为难看:“为彼岸香逼我的人……还少么?你们可见有任何人得到了!”   “……”   “不要……”却在魏渊淳无言以对间,细若游丝的一声蓦然被风托起。   厉执诧异抬头,果然是厉狗蛋。   “不要你换我。”紧接着又稍微清晰的一声传来,厉狗蛋嘴角克制不住的下扯,像是欲拼命将眼泪憋回去。   所有人关心的都是彼岸香何去何从,他小小的心里却只在意厉执换了他,会否受苦。   “别胡闹,”厉执没好气地骂他,“这时候哪有你插话的份儿!”   “小子,你要是真不怕我丢你下去,可别再抖……”迟恪毫无在意地取笑道。   “你住口!”而熟悉的寒悚却自心底倏然放大,厉执眼看厉狗蛋蜷缩着跪成一团,低头不知在想什么,迫不及待朝迟恪又道,“他们已经答应你的条件,你叫臭小子再向前靠些,我自会束手就擒!”   迟恪这回冷眼扫过在场众人,包括已沉默许久的司劫,见他对厉执的提议也未有任何阻止,终于不打算继续耽搁,伸手便去提厉狗蛋单薄的后襟。   “厉云埃?”   然而不等迟恪动手,厉执看着几乎跪伏在地上的厉狗蛋突然塌下身子,不由惊呼出声。   只见厉狗蛋双手轻颤着搓捻过湿冷的巉岩,神色悾悾,忽地向厉执一叩。   “你干什么……”   “我保护爹。”   轻声细语飘荡落下,白戚戚的薄雪纷扬,如未烧尽的冥钱碎屑,厉狗蛋杳然望着厉执,嘴角倏地紧抿,在众人皆未明白之际抱住迟恪一膝,猝然向后,坠入驰涌的湍流。   (第三卷 完)   ====================   # 第四卷 天墟   ====================   117.魔头   “快说快说,然后呢?”   烈日炎炎,定仙山脚下一间酒肆并无招牌,只简陋地悬了面迎风打晃的酒旗,店内倒是十分热闹,灰头土脸的老头坐在大厅长桌前,晃着把破破烂烂的扇子正口若悬河,邻桌挤巴巴地坐满了来吃酒的村民与路过歇脚的侠客,皆是听得聚精会神,见他忽地沉默,赶紧催促。   “老头儿,别卖关子了,快说那九极教的魔头后来怎么了?”   旁边又有人道:“当初神酒轶榜足足贴了有十余张,可惜我不认字,现今也没弄明白究竟怎么一回事……”   “我听说是大开了杀戒,那场面相当可怖……”   “对对对,我也听说连浮门的那个什么江都被染得血红血红的,那日在场的人全给他家娃陪了葬……”   “不会吧?那这也太残忍了……”   “他家娃自己跳下去,关他人什么事……”   “魔头就是魔头……”   “可是不对啊,他一个人打得过那么多五派高手?”   “啧,你忘了!他有彼岸香!”   “不错!”就在众人七嘴八舌之际,老头已然收敛神色,将手中醒木一拍,直吓了众人一跳。   “正是彼岸香!”老头阔声道,“那小魔头原先死都不肯交出来,甚至一度装模作样,声称彼岸香不在自己身上,却当他儿子跳江之后,以那毒物血洗了整个宿莽谷!”   “中毒之人皆是七窍流血,哀嚎震天,浮门上百条无辜性命当场暴体而亡,死状惨不忍睹,怙恶江上凝结的血气几日不散,大雪都覆不住这滔天罪孽,何等的穷凶极恶!”   “……”   大厅一阵安静,尽管这件事半年前在江湖传得沸沸扬扬,此地又与浮门相邻,很多村民都有所耳闻,依旧被老头仿若曾身临其境的表情震撼。   而半晌,才又传来疑惑的声音:“彼岸香到底是什么样的?难不成真是什么含有剧毒的味道,闻了就会要命?那为何还说是能起死回生之物?”   “而且我听说好像也有几个人活了下来……”   老头稍一停顿,继续道:“确实。”   “彼岸香……是一种可致命的毒香,”竟说着一笑,老头花白的胡须都跟着颤了几颤,“不过你们可知,那毒香从哪里来,为何那魔头这么多年能藏得严严实实?”   “这……轶榜上应该没有提到吧……”   “嗤,我知道的内情当然比轶榜要多得多,”老头边说边敲敲桌边空了的酒坛,示意掌柜的及时添酒,“不然我有何本事能在这白吃白喝,又把你们都招揽进来给我助兴?”   “那你倒是快说,可不要故弄玄虚!”显然已等不及,有人忍不住又道。   便也不再耽搁,老头眯眼扫视一周,果真刻意压低嗓音开口:“因为彼岸香……”   “早与那魔头的信香相融……”   “什么!”此话一出,俨然惊得一众人目瞪口呆。   “信香?”   “这,这怎么可能!哪有人的信香会——”   “怎么不可能?”老头冷嗤一声,却神色复杂,像是也不知该如何解释,“孤陋寡闻。”   “七年前五派围剿九极教,那魔头初分化为地坤便以信香杀死多人,只是情况混乱,未被发现罢了,后来他藏身在兑水村,一直假装为和元,不论遇何险境也从未泄露半分信香,可见心机之重!”   听老头这般说着,似乎又有一定道理,而众人面面相觑间,有人突然问道:“不对,他再怎么掩饰,那五派之首是他的天乾,要是他的信香真有问题,他们是怎么干那档子事的?还不得当时就出人命?”   “哈哈哈……”过于直白的话无疑引来大部分只为听个热闹的人哄笑。   老头垂眼,看不出什么表情:“所以你们方才也说了,有那么几人,并未受彼岸香影响,活了下来。”   “啊?”众人又一愣,随即明白过来,“你的意思是说,那五派之首从一开始就有化解彼岸香的办法?既然如此,他怎么不救其他人?”   老头却摇摇头:“他自然不知,就连另外几个活下来的人……也不晓得自己为何活着。”   “这……”   “唯一知道有关彼岸香化解之法的人,是浮门的祖师爷——扶恶老前辈。”   “扶恶老前辈?可他不是也在场——”   “嗯,”老头突然端起新添的酒坛“咕咚咕咚”几大口下肚,涨红了脸,打着酒嗝道,“可惜……”   “可惜什么?”   “他也死了。”   “死了?”皆是惊讶,“他知道解毒之法,怎么还能死?”   “……”便见老头似是酒劲上来,双眼有一瞬的失神,却又很快被他接下来的又一大口淋醒,清了清嗓子。   蓦地狠啐:“还不是因为那魔头!”   “那魔头连哄带骗拜他为师,结果这一眨眼功夫血洗了他的浮门,他还有何颜面再活下去!”   “拜师?”震惊之余,众人似又在极力捋清事情脉络,“那他……他……”   “自尽了,”老头将空掉的酒坛放下,不知是醉意还是什么,眼底满是血丝,“一掌震碎了心脉,临死之前对那魔头说……”   “说什么?”   “……”   老头这次却没有回答。   大厅陷入诡异的寂静,连原本只为招揽生意才允老头在此处滔滔不绝的掌柜都主动去给老头又添了酒。   不过等了良久,只见老头却是拍拍脑袋道:“记不清了……”   “……”自是有些无语,不过很快又有人问道,“可按照你说,传闻中天下莫敌的五派之首并没有中毒,却也没能拦下那魔头?”   闻言目光不易察觉地闪烁,老头抬眸:“自是拦了,他若不拦着,那疯了般的魔头兴许血洗的便不止宿莽谷了。”   应是也能想象出若不将信香收回又会是怎样一番光景,尤其浮门与这定仙山相隔不远,多数人脸上不自觉带了几分惧意,急忙又问。   “那然后呢?可有将魔头抓住除去?”   “没有。”老头一撇嘴,干脆地摇头否认。   便在惊恐更甚中,老头又道:“且司掌门……”   “司掌门又怎么了?”   而这次还不等老头回答,倒是有其他人顺口接道:“这个我听人提过,据说这司掌门,最后也被那魔头不知用何法给逼得跳了下去!是生是死,至今都没有音讯……”   “也跳了?这……岂有此理!”立刻有人怒道,“就为一个小娃娃,那魔头还无法无天了不成?”   “你说的正是,”老头这时猛地一拍醒木,“那魔头直到现在,仍不死心!”   “……什么意思?”   “嗤,我今日在此与你们费这些口舌,你们当真觉得我只为说个热闹?”   “不然呢?难道还真的要我们一起讨伐他?我们不过寻常百姓,可不是他的对手——”   “想多了,”老头摆摆手,“我是在好心提醒你们……”   “小娃娃跳江之后一直死不见尸,连同司掌门也不见踪影,那魔头迟早会找到这里,你们若是有谁见过形迹可疑之人,千万记得莫要声张——”   “没见过,”众人接二连三地摇头,“别说根本没有生还可能,就算见了,我们谁敢乱说?与我们又有什么关系……”   “所以说,”老头若有所思的目光似一个不漏地照向所有人,“你们这半年来,的确没有发现过任何与那事有关的迹象?我看你们不妨再仔细想想,若是有,眼下说出来我或许有办法替你们解决,免得到时候等那魔头找来,可就麻烦了……”   “简直一派胡言!”   谁知就在众人果然被说得下意识紧张,纷纷开始努力回忆之际,从始至终坐于角落的一道身影却忍无可忍地拍案而起。   “你们这些人不见得自己有多善良,却一口一个魔头,将好好的人说成洪水猛兽,仿佛当真认得厉前辈!”   “但他哪里是你们说的那种为隐瞒彼岸香而不择手段之人?你们若见过他,便会知道他绝不可能故意以彼岸香去滥杀无辜,更无论如何也不会逼迫司掌门赴死!这其中定然另有真相!”   “你们与其在这里听信人云亦云的污蔑,有闲心忧虑些没有根据的东西,还不如帮忙找一找那孩子的下落,空在这里肆意辱骂从未亲眼见到之事,实在令人作呕!”   极为愤慨的一番言语落下,老头愕然望去的眼底果然映出一张朗目疏眉的年轻面容,分别近一年,腰间悬挂的紫皮葫芦依旧惹人注目,而与他同行的,则不出意料,是一头戴帷帽的玄衣男子。   抬手抚上唇间乱糟糟的胡须,像是确认并无异样,“老头”起身便走,连剩下的酒也不要了。   --------------------   对,就是荔枝扮的(Д`)只是不知道还记不记得曲锍小可爱了!   118.血债   疾风灌耳,“老头”灰不溜秋的佝偻身影却极为矫健,踏着密密匝匝的枝叶,只能看到足底一晃而过时映出的刹那斑驳。   按理有这般轻功,自是可以轻而易举甩去其他人,只可惜紧随其后的另一道飞影虽看起来稍显病态的虚薄,论拳脚未必是“老头”对手,但在轻功上的造诣却算作江湖中屈指可数。   正是曾为神酒第一高手,自分化后亲手毁去地坤内腔的曲潋。   他与曲锍离开兑水村后一路寻药,不久前听闻浮门宿莽谷之事,便赶至此处,也在附近兜转有半月,今日找来定仙山脚下这小村子,本欲打听看看是否有什么线索,恰好碰到酒肆里的一幕。   而曲锍在那番怒斥过后倒是并没有追来,显然是寻药未果,受损的信香仍不能如常流转,被封住的内力也无法轻易使用,自然跟不上前面二人的脚程。   “厉少侠!”   便在林间二人这般一前一后僵持不下之时,忽地听到曲潋一声低喝。   正凌厉驰走的脚步一滞,梢头几片碧叶抖落,“老头”停了下来。   “厉少侠,”曲潋与对方仅隔数尺,一边将帷帽摘下一边紧盯那已不再刻意弓起的背影,“果然是你。”   “……”心知既是被认出来,再躲也没什么意义,“老头”背对着曲潋站了稍许,终是缓缓抬手,干脆将脸上的胡须以及假皮全部扯了下去。   转过身,确是厉执。   “你眼力倒好。”   一晃半年过去,卸了乔装的五官未改,只是向来舒展的眉眼再无笑意,平添了以往不曾有的肃杀与霜寒,语气僵冷,像是那日宿莽谷化不开的风雪。   静静将厉执这意外疏离的神色收进眼底,曲潋开口温声道:“我也是追来时见你身手绝非年迈,才隐约有所猜测。”   “那你猜对了,眼下别再纠缠。”厉执立刻又道,丝毫没有任何叙旧的意思。   “……”曲潋看着厉执如此不客气地赶人,只沉默片晌,又继续道,“厉少侠,你扮作老者,不惜污蔑自己,实际是为了试探那孩子和司掌门的下落吧。”   曲潋语气笃定,显然与一心为厉执打抱不平的曲锍不同,他方才在酒肆里便已看出“老头”说了那么忼慨一番话,其实最关键的怕是只有后来那几句连唬带吓,是为了从村民口中打探厉狗蛋与司劫的线索罢了,只不过那时曲潋想不通“老头”的身份,直到发现是有人伪装,才恍然明白。   发生那样的事,厉执这半年来自然也在一直寻找。   “污蔑?”闻言却冷笑一声,厉执只道,“我说的,可都是事实。”   “你与你那愣头青的徒弟最好不要再多事,出门在外,也不必逢人便替我开脱,免得日后刀剑相向,徒增烦恼。”   “……”听厉执紧接着又补充这些,曲潋定定望着他已然与兑水村分别时不一样的面孔,仍是神情不变道,“当日之事定然另有隐情,阿锍很担心你们——”   “没有隐情。”厉执却直接打断曲潋。   “我方才说得很清楚,”脸上似是又多了几分不耐,厉执皱眉道,“是我,我以彼岸香将那些人都杀了。”   “他们既然为得到彼岸香大费周章地来算计我,我这魔头总要成全他们,叫他们知道彼岸香究竟是何物,也不枉……他们全都去给我家臭小子陪葬。”   “这一回,你可是听懂了?”   几句话的音量并不算高,更没什么情绪,却莫名叫这本来闷热的密林刮来细碎的凉意。   而曲潋目光深邃地看着厉执:“所以彼岸香,当真是你的信香?”   “不错。”   “你为隐瞒此事,才假作和元?”   “……自然。”   “撒谎。”   曲潋毫不犹豫地说着,视线与厉执交汇:“你若早就知道此事,以防泄露秘密,从一开始便不可能与司掌门有所纠缠。”   “……”   “且我在酒肆听你说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你能蒙混过别人,有些细节却是骗不了我。”   “先说那孩子不愿你受苦而自己跳下江去,若真正以你的立场,你当时最想做的,绝非血洗宿莽谷……”   “而应是马上去救他。”   “可你没有。”   “为什么?”   “因为随后发生的事,叫你暂且无法不顾一切的随他而去,”说话间,曲潋望向厉执的目光有短暂的停滞,似是有些不忍,但仍敛声开口:“最大的可能性……”   “或许是你的信香……忽然失控,而你也不清楚,那便是可置人于死地的彼岸香,对不对?”   并未放过厉执眼底一闪而逝的晃动,却不给厉执反驳的机会,曲潋又更进一步道:“自你分化以来,只有司掌门接触过你的信香,但他从不曾中毒,你便也根本不知其中端倪,才会始终以为,你没有彼岸香——”   “哈……”   还未落下的尾音这一次却被厉执透着些许疲惫的哂笑所打断。   “你倒不愧是那傻小子的师父,”厉执负在身后的掌心攥紧,“难为你编出这种可笑的理由,未免将我想得过于无辜。”   “可惜人都死了,说这些又有什么意思,难不成你还能将我这满手血债悉数抹去不成?”   厉执又无畏般笑了笑:“何况我也并不在意,我早就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如今彻底坐实了,反而自在。”   “是么?”曲潋却凝视他僵硬的嘴角,“那我为何完全看不出你有多自在?”   “……”厉执半晌无言,最终冷道,“说得像是很了解我,可别忘了,我与曲兄,也不过几面之缘。”   “你说的对,”曲潋并不否认,“不过在阿锍眼里,你虽有时嘴上轻佻,却重情重义,即使不相干之人,危机时刻也肯全力相救,比起有些自诩君子的虚伪小人,只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信阿锍的眼光。”   “嗤,”厉执笑得眼底微微泛红,“那傻小子差点命丧本门师兄弟手里,他看人的本事你也信。”   曲潋道:“是人是鬼,只怕用心分辨。”   “厉少侠不妨就再回答我两个问题,若确是我们看走了眼,大可直说,也好叫我回头劝阿锍死心。”   “我没功夫——”   “按你所说,扶恶老前辈知晓彼岸香的化解之法,却没有第一时间救他浮门弟子,而是选择了自尽?”却不待厉执说完,曲潋已然开口。   这一问,厉执脸色又蓦地黯下。   “而司掌门既然已将你的信香止住,你又是以何种方式,逼他跳下去的?”曲潋接着道,“你将这两个问题告于我,我便再不拦你。”   “……”   像是着实想不到对方会敏锐至此,厉执一时没能开口。   或者说,他从未想过要解释。   时值炎夏,灰仆仆的短褐下早已汗流浃背,汗珠顺着额头滴落,堪堪挂在了眼睫,厉执眼前才稍一恍惚,竟好似便回到半年前,被泼天寒冷所覆盖的宿莽谷。   漫天凄厉中,耳边一会儿是扶恶奄奄一息的叮嘱。   ——我死了,再不会有人知晓彼岸香的化解之法,你也给我记住,若想活命,此法……谁都不得相告,滔天杀孽与你无关,我自会下去同弟子们交待。   一会儿,是他目睹这渌渌血海之后,茫然想起厉狗蛋定还孤零零地挣扎在恐惧里等着他,匆促踉跄间,却被熟稔的气息裹挟拉扯。   ——放手,他害怕水……   ——我去陪他。   119.解药   “厉少侠?”   直到曲潋微微提高的嗓音传来,砭入骨髓的血意霎时隐去,厉执抬起双眸,终于意识回笼。   而置若冰天雪地的锥心寒冷却并未消散,厉执眼底仍是被冰冻的风霜,半晌,才又一次将跟前的曲潋看清楚,却已然沉了脸:“我没什么可说的,你走吧。”   “你宁愿独自背负一切骂名,也不肯将事实说出来,是因为你始终无法接受自己失控的彼岸香,既对五派彻底失了希望,又愧疚不已,对么——”   然而这次话音未落,紧接着是曲潋一声不能克制的闷哼。   原来厉执蓦地出手,身形较以往竟更为诡谲,虚影重重间手掌已紧钳在曲潋的喉咙。   “别再纠缠我,我如今与你们没有半分瓜葛。”   “师父!”   与此同时,相隔数尺的愤怒猛地袭来,正是拼命追上的曲锍。   虽然内力被封,不过他到底也算矫健结实,不待厉执回头,来势汹汹的铁拳便呼啸而至。   自是轻而易举地侧身闪过,厉执甚至不曾抬眼,旋身以下盘横扫,招招紧逼,土屑飞扬中,不出片刻,曲锍浑身已受他数掌,最终被一脚毫不留情地踹开。   “……厉前辈?”   而狠狠撞在身后参天古木,顾不得震得闷痛的五脏六腑,曲锍起身正欲继续上前,这才忽然看见厉执卸去乔装的面目,不由诧异惊呼。   视线在他破烂不堪的衣着稍作停留,显然看出他就是方才“造谣”的老头,曲锍眉头紧皱地又望向曲潋:“师父,你们……”   “还好么?”并未回答,曲潋只垂眸替曲锍将身上尘土拍去,看到他嘴角竟有血迹时微一皱眉,眼底乌纹像是落下的一片阴影,轻声问道。   “我没事。”曲锍倒是毫无知觉,甚至不知自己呕了血一般,因突然重逢而多少染上些喜悦的目光仍紧抓厉执,仔细回想先前在酒肆的情形,这才隐约明白了厉执的意图。   恍然道:“实在对不住,厉前辈,我刚刚没能认出你,不该贸然打断你询问线索,你若气愤,就再揍我一顿,千万不要怪我师父……”   明显将厉执眼下态度误会为先前酒肆里被打乱的愤怒,曲锍不太好意思地说着,便又要上前:“不过你这半年到底去哪了?那日浮门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有找到关于司掌门和——”   “嗤。”   略带兴奋的话语却被厉执突如其来的冷笑止住。   “当日在兑水村你便怀疑过我的身份,现今你应也听说了我究竟是何人,是我骗你在前,你用不着再与我装作亲近。”   “厉前辈——”   “当然我也救过你一命,算作两不相欠了,你不亏。”   “只是你们都是神酒弟子,而我与五派之间的仇怨已经是不共戴天,从今往后,还是当做不认得为好,各自都不为难。”   “为什么?”曲锍凝眉望去,“我相信浮门一事绝非你所愿,当务之急应是找出谋划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司掌门若还活着,也定会信你……”   闻言却是笑得更为讥讽,厉执看向曲锍的视线倏然一变:“我差点都忘了,那是你最敬仰的司掌门……”   说话间,厉执眸底又迸出不加掩饰的狠恶:“那你该庆幸,我至今还未找到他的下落。”   “……什么?”   “他为那狗屁的江湖大义接近我,一面看着我一步步落入五派的陷阱,一面又假惺惺对我用情至深,当真以为被我逼得跳了江,我便会放过他?”   “不是的……”而曲锍下意识欲替司劫解释,突然一愣,不可置信地问道,“司掌门……真的是受你所迫才跳了下去?”   “怎么?他不该?”眼角皆是泛红的恨意,厉执像是无视曲锍的震惊,继续道,“可惜那日我无心其他,待我再找到他,管他是生是死,即便是一具尸骨……也定要将他食肉寝皮,挫骨扬灰!”   “厉前辈!”兴许从未见过厉执这般偏执森狠的模样,不顾曲潋相阻,曲锍只急迫道,“就算司掌门最初找你确有私心,但他待你如何,待你们那孩子如何,这些都不是能装出来的!”   “且……且你也该知道,此事不是他一人能定夺,他若不去,总有别人找上你,而他要真是一心不择手段的想从你身上得到彼岸香,也定有比这容易百倍的方式,再不济,他,他是你的天乾,但他哪怕有一次利用信香逼你交出那物?”   “连我这般迟钝的人,只凭兑水村那短暂几日,也看得出司掌门有多在意你,你们朝夕相处,你难道辨不出他真心为何?”   俨然将厉执那一番话都当了真,曲锍眼看厉执仍是不为所动,更加心急如焚。   “……”厉执便从始至终冷眼看他,难得听他把话说完,才不屑地又一笑。   “你们这些人动辄鬼话连篇,比我的屁话还不可信,我懒得再去猜是真是假。总归我这魔头与你们五派,迟早会再有一场恶斗!”   “不会!”曲锍眉头紧锁,“这对谁都没有好处,厉前辈切勿冲动,等我与我师父见到肖老坊主,互相商议再说——”   “那是你们的事,与我无关,”厉执根本不指望般摆摆手,更不想再浪费口舌,“赶快与你师父哪来的回哪去,找你的九元归期凝露去,权当今日我们没有见过……”   “你不能走!”谁知厉执方一转身,曲锍情急之下将他一臂扯住,“厉前辈——”   “阿锍!”   一旁沉默良久的曲潋忽地厉声阻拦曲锍,奈何仍旧晚了一步,只见席卷劲风的暗影自厉执掌间猝然飞出,以曲锍现在的身手根本来不及躲避,只能眼睁睁看着刹那挡在他身前的曲潋挨了切实一下,肩头立刻溅出血来。   “厉少侠这又是何必!”将惊愕的曲锍按住,曲潋却也再忍不住变了脸色,“阿锍不过是担心你,你不想理会便罢了,却也不至于下此重手!”   厉执神情冷厉,只将飞影重新收回手中——并非逢鬼,而是自酒肆那番“慷慨陈词”时,便被他一直攥在手里的破烂扇子。   日光底下映出绰绰翠影的宿铁扇骨尤为刺眼,原本丝帛的扇面所剩无几,连边缘锋利的刺刃也有不少断裂,随着扇骨强行聚拢在一起。   无疑,这把扶风出事时便已七零八落的宿铁扇,叫厉执给捡了回来。   随手将扇子别进腰际,却似是并不够趁手,早在不知何时掌心便被边缘刺刃割破,斑斑血迹蹭了一袖,与后来曲潋的血相混着残留在扇骨,厉执也不在意。   “你们不是我的对手,再不走,别怪我不念旧情。”   “师父!”而眼见曲潋肩头伤势不轻,尤其流下的血水略带污紫,曲锍惊慌抬头,“你这扇子上有毒?”   “啊,”厉执承认得倒快,凝视着最初刻意蹭在曲锍嘴角那些血迹已被他不知觉濡湿,“你也中招了,没感觉?”   边说边又趁曲锍眼底一时茫然,晃了晃隐约挟在掌心的瓷瓶,紧接着道:“想要解药,便别再烦我。”   “你!”脸色沉下,曲锍明显也失去耐性。   “还纠缠么?”   “……”   见曲锍咬牙不甘却又实在担心曲潋,厉执了然哼笑,再不犹豫地转身离去之际,将那晶莹彻亮的玉白瓷瓶随意扔了过来。   --------------------   这章里其实有两种解药(ω)   120.颠覆   正是九元归期凝露。   厉执飞快自林间穿梭而过,额前几缕白发还未撤去,被风吹得凌乱,像头顶着化不去的寒霜。   先前一直紧绷的神情倒是终有了少许松懈,那药他本就意图留给曲锍来恢复他受损的信香,方才意外一见,也算了去一桩心事。   只不过这种难得的舒心也稍纵即逝,眸底逐渐重新蒙上一层冷峻,令他半年以来辗转反侧惴惴不安的,始终是另一件事。   彼岸香。   被宿铁扇割破的掌间早已血迹凝固,而若仔细看去,不难看出,那上头其实满是大大小小的新旧伤口。   飒飒的疾驰声中隐约夹杂不易察觉的喘息,就在飘入厉执耳内的下一刻,并未出鞘的长剑挑着林荫缝隙落下的微光猝然而至。   显然早已熟知对方的气息,厉执倒是神色不变地止步停下,不等开口,便见对方已直奔他面前。   猛地将他那一臂攥住:“你又这般!”   “你再如此下去,迟早有一日会出事!”   来人额角有细小汗珠渗出,拢在身后的墨发却仍沾着急风卷过的凉意,原本清隽的眉目间充斥着担忧,毫无疑问,是半年前同样在宿莽谷活下来的晏琇。   司劫跳下怙恶江之前,便是将意识已陷入极限的厉执交给了他。   “你怎么来了?”厉执满不在意般抽回手臂,只道,“赶快回去。”   “你知不知道那秘密一旦被人发现,会是什么后果?”而晏琇仍面色急迫,眼看厉执无所谓的神态,更是气极,抬手竟出其不意地扯开厉执粗破的短褐。   只见麻布下裸露的浅麦皮肤紧实有力,而上面一道道黯红狭长的疤痕却是触目惊心。   “你还嫌自己命大不成?”鲜少与厉执这样急躁,晏琇迎着厉执微皱的眉头,毫不客气地继续数落,“当日若不是那些鹤归丹,就凭你这身伤,你早就死了!”   “你现今还不知收敛,不管不顾耗费精血,当真以为你是铁打的!”   “你难道还打算这样一个个让所有人都不再受彼岸香影响?”   “……”厉执脸色已然暗下来,倒不为其他,而是听到晏琇口中的“鹤归丹”。   ——那是半年前他为强撑着追赶迟恪时悉数吞入的金楼丹药,疗伤的确具有奇效,不仅能够强行让濒临绝境的身体在极短时间内恢复功力,同时也麻痹浑身剧痛。   可再宝贵的丹药一次性服下过多定然也会另有损害,厉执心知肚明,但也别无选择,无论要他付出什么代价,他都必须追去。   然而他根本想不到的是,那过多的鹤归丹,对他最致命的影响,并非他自身,而是在厉狗蛋出事之后,那一瞬崩塌的心绪以及……完全失去控制的信香。   他在铺天盖地的甜腻与血腥当中才恍然知晓,厉白儿一直视若至宝,临死都不曾与他提过的彼岸香,他一度以为在她眼里要比他性命还重要,却原来早自很久以前,不知她以何种方法,便交予了他。   ——你记住,你是个恶人,想杀谁就杀谁,想快活便快活,最好,永远不识情爱。   厉白儿曾告诫他的话,他现今才彻底领悟。   只是时过境迁,望着满目疮痍,一时竟不确定该喜还是悲。   焚香地狱,彼岸长生……也在扶恶临终之际,他才明白,那个守在地狱可毁天灭地的魔头是他,而站在彼岸手握“长生”的人,仍是他。   他既是早与彼岸香相融,那么唯有他的血方可化解彼岸香的剧毒,也只有他的血,才能将致命毒香转为百毒不侵的救命之香。   所以那日活下来的人,几乎都与他的血脱不开关系。   “别再想了,”而见厉执良久沉默不语,晏琇语气不由放软,凝视厉执眼底难以掩饰的疲意,轻声道,“你这段时日……还是会经常梦魇?”   “我以为你整日在此寻找线索,总能转移些注意,谁知你除了以自虐的方式——”   “我没有,”厉执这时终是抬头打断晏琇,“是你想多了。”   晏琇眉头皱得更紧:“你以为我没看见?你故意与他们师徒交手,不就是趁机让他们得了你的血?可若每个人都如此,且不说被发现端倪后你会如何,你就是骨头再硬——唔!”   不待晏琇说完,厉执这回干脆捂住他的嘴,淡声道:“别瞎猜了,我没你们想得高尚,更从没有任何愧疚,我不过是……对这把扇子用得还不够熟练。”   说着,厉执俨然已不想再谈论下去,松开手,话锋一转又道:“不过你就这么出来,他……没有说什么?”   提到这个“他”时,厉执神色却是微有踌躇。   “……”闻言神情一顿,晏琇目光闪烁,眉眼间也染上星点复杂。   “是他叫我来找你的。”   “他说,不管你能否理解他,他都会等你,”晏琇缓慢说道,像是也十分犹豫,“他就是要让你看清那些正道最丑恶的样子,司掌门……也不例外,你只有忘了他,斩断和他有关的一切,才可所向披靡,为娘……为九极教报仇雪恨。”   “嗤。”   听见低低的嗤笑,晏琇看着厉执倏然冷淡的面容,想再说什么,却没能说出口。   “那你呢?”厉执蓦地反问,“他也骗你这些年,看着你受尽屈辱而无动于衷,现今又冒出来,你半分也不怨他?”   “……我不知道,”晏琇垂了眼,如实地摇摇头,向来璨如星辰的眸底竟罕见蒙了单薄的尘霾,“从小到大,都是他教我道理,现在突然全部推翻,说实话,我已经不知道该信哪个他,我只记得,他是我们最亲的人……”   “……”   一时间二人皆是无声地相对而立,仿佛这郁郁密林中两块埋于湿泥的顽石,一举一动皆可任由摆布,奈何始终无法与之融合。   而厉执恍惚抬头,就着斑驳的日光,眼前浮现半年前离开宿莽谷之后,他自昏睡中方一醒来,最先照入心底的那一道背影。   是他整个少年时期,只敢在无人看到的地方暗戳戳渴望着,却心知永远不能触及的那一道伟岸而昭亮的霞光。   更在不久前才得知,他当年为保他一命,不惜以命相换,与厉白儿同归于尽。   ——晏惊河。   迟恪口中的“那个人”。   他竟并没有死。   只因他是厉白儿这一生,唯一至死不能下得狠手的人。   也是在亲手杀了厉白儿之后,半生信念终遭颠覆,徒剩下烧不尽的怨恨。   他一心维护的江湖出尔反尔,将他以命抵命的儿子赶尽杀绝,而他对最爱的人痛下杀手,换来的仍是对方血淋淋的真心,自此是非黑白,仿佛全然失去意义,他恨不能顷刻催毁他愚昧可笑的过去,所有人,都可成为这场浩荡死局的棋子。   包括厉执和晏琇。   “好,我与你回去。”   已然过去半年,的确不能再逃避下去,厉执轻轻摩挲着腰间布袋,里头是那日模糊之下,司劫最后置于他掌心的一物,笃定开口。   --------------------   好了,还剩下最后一个隐藏款boss( )另外又换回了最初开坑的书名,因为实在喜欢这个封面(///ω///)   121.轮回   与晏琇日夜兼程,一路马不停蹄,直到数日后,厉执终是来到在江湖中久负盛名的天墟群山。   杳然仰望,已隐约可见天边翻卷的重叠流云,仿若络绎不绝的仙雾,若攀至顶峰,更可看到天墟最为壮观之景,名为“海晏河清”,当然并非指真的河海,而是终年皑皑中铺天盖地的云海雪河。   想不到自从七年前佯死,晏惊河竟一直就在这天墟一隅修养,甚至将当年九极教残存的教众悉数聚集于此,曾扮作李二柱远房亲戚的那二人的确属于其中,他们的任务,便是利用枯花之毒将厉执引去金楼,再借靳离的话有意透漏关于鬼头寨的线索,促使几派与鬼头寨那番交战,不费吹灰之力,给予几派一击。   后来厉执前往浮门,是因为鬼老二楚钺掳走了晏琇和厉狗蛋。厉执现今不确定楚钺是否也为计划的一环,失踪的扶心又究竟与他有无关联,即便不是,想来晏惊河还会有其他办法达到目的,毕竟扶风的死以及整个五派遭受重创,都绝对不是偶然。   五派为取得彼岸香自以为势在必得,说到底不过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而对于厉执这只小小的蝉来讲,不论螳螂还是黄雀,如今都已无差。一旦卷入江湖争端,哪有人身上不带泥星,谁又能真正比谁高尚多少。   他唯一的念想,只有找回属于他的,最重要的一切。   “绑住他!让他再乱跑!”   清狠的叫骂声突然钻入耳内,刹那扯回厉执的注意,他抬头望去,却一时没有看到任何人影。   天墟群山环绕围拢,如盛开在苍茫冰雪中的莲瓣,天墟宫坐落在最中央一座莲心,有东南西北四条通往宫内的道路,皆由天墟弟子严阵把守,晏惊河所在之地显然是与天墟宫仍有段距离的群山外围。   此时厉执二人已经身处最东一道十分险峻的隘口,必须穿过凹凸不平的陡坡才可继续深入,那声音实际是从陡坡另一方传出,随着二人脚步加快,更加清晰了些。   倒是不止一人:“我娘说了,五派的畜生全都死不足惜!”   “不错!看他还穿着金楼的狗皮,今日定要好生教训他!”   金楼?   厉执闻言神色微怔,似是闪过一瞬的迟疑,而转头间,只见晏琇已先他一步而去,不由也急忙跟上。   说起来,半年前宿莽谷那一遭,除了浮门弟子大多数横死于彼岸香,门派损伤最为惨重。但另外几派虽无太多伤亡,也可以说皆受到了近乎颠覆性的重荡。   自是由于当日在场的几位执掌人几乎无一幸免,司劫一直下落不明,魏渊淳倚仗擎山的深厚内功勉强捡了条性命,却也被毒香侵体,五感尽失,已与废人无异,最后仅剩下神酒坊主肖青山暂时主持五派大局——厉执倒并不记得肖青山与他的血有何关联,只当那时血流太多,或许曾在混乱中被他沾染去过。   至于尉迟慎……   “你们在干什么!”   随着晏琇一声厉喝,厉执也已翻过陡坡,看清眼前情形。   尽管匪夷所思,甚至一度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但厉执定睛片刻,不得不相信这令人惊愕的一幕。   那任由几个毛头小子踢打辱骂却一动不动只皱眉以臂相挡的人,正是曾在宿莽谷同受彼岸香侵体的尉迟慎。   自然不记得那日离开浮门时尉迟慎究竟是什么情况,但大抵比魏渊淳强不到哪去,厉执后来也听说了他重伤不醒,金楼已然乱作一团之类的传言。   却不料会在这种地方看到他,他是怎么到了此地的?且看他眼下与以往大相径庭的神态,厉执心下怪异,总觉哪里不太对劲。   “晏哥哥……”几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倒是认得晏琇,此刻纷纷停了手,有些意外地望过来,“你回来了……”   晏琇眉头紧蹙地走过去,低头将尉迟慎身上被缠绕得乱七八糟的粗绳悉数扯掉,目光在他灰仆仆的身前稍作停留,那上面皆是被殴打的尘土与血痕。   而尉迟慎一见到晏琇,视线便牢牢胶着在他身上,对厉执竟毫无反应,仿若不认识一般,更不发一言,只在晏琇转身面向几个少年时,抬起伤痕累累的手,极其小心地牵住晏琇垂在身侧的指尖,生怕他消失似的。   倒也并未挣脱,晏琇背对他低声开口:“我不是说过,这个人交给我,在我回来之前,谁也不许动他。”   “……”少年们闻言微有胆怯地面面相觑,显然也是顾忌晏琇与晏惊河的关系,隔了半晌,才有一个忍不住道,“可是听爹爹说他是五派的人,我们也想报仇!”   “要报仇,等练成了功夫去找真正的仇家,挑一个无力还击的病人算什么本事?”   “谁知道他是不是装的,他脑子若真出了问题,怎么唯独记得你?而且你把他带到这,不也是为了报仇?”   眸色倏然暗下,一旁的厉执实在难以置信,尉迟慎现今这副只认晏琇的木讷模样,竟然是因为被彼岸香伤了脑子?   而应是也有些惊讶对方最后那一句质问,晏琇稍微停顿间,便又有少年道:“我也听说他欺负过你,你难不成还要以德报怨?那可都是正道的伪君子才会做的事!”   “凡是五派的人,我们就要见一个揍一个!”   “况且今天是他不老实在先,到处乱跑不说,这还要逃走……”   “他不是要逃走,”终是将七嘴八舌打断,晏琇有些无奈道,“我说了今日会回来,他想在这里等我。”   “算了,你们走吧,我也没有要怪你们。”明显不愿再同少年们多言,晏琇干脆又道。   “……哦。”   于是这些俨然是九极教残余势力所出,对五派恨之入骨的少年们尽管心有不甘,又很好奇厉执的身份,到底在晏琇少有的冷脸之下散去了。   然而紧接着,晏琇却是脸色蓦地又一变。   “等等!”   就在晏琇脱口惊呼的同时,厉执已猝然出手,比起那少年们的花拳绣腿只有过之而无不及,眨眼间,便毫不客气地折了尉迟慎一臂。   “阿琇单纯心好,我却不信你!”   这人一向城府极深,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他就是断手断脚,厉执也不信他会坏了脑子,更不能理解他为何偏记得晏琇。   还赖上了他弟弟不成?   --------------------   四姐真的也快出来了!   122.玉扣   显然使足了力道,几乎笃定尉迟慎必然会露出破绽,厉执冷眼看他被卸去一臂并未还手,嗤笑一声,干脆又抬掌直取他咽喉。   管他有什么阴谋,不信他连命也不要了。   这般想着,厉执掌心继续收紧,看着尉迟慎愈发呼吸艰难的痛苦模样,不带丝毫心软地开口:“你的苦肉计对我没用,我劝你有什么目的趁早说出来。”   “也别指望阿琇救你,我是他哥,他听我的。”   “……”狼狈的喘息断断续续传来,由于一臂动弹不得,尉迟慎只能以另外的手尽力拉扯厉执,力气倒是惊人,但厉执紧盯他胡乱挣扎的手臂,确实没什么章法可言。   直到尉迟慎整张脸都已涨得扭曲,眸底更是逐渐涣散,厉执忽觉腕上一紧,只听晏琇轻声道:“可以了。”   倒也没再坚持,厉执猛然松了手,尉迟慎几近麻木的身形不稳地晃了几晃,发出接连急促的咳喘。   这是当真失忆了?   而仍不能打消全部疑虑,厉执脸色不善地打量尉迟慎眼下的模样。   “其实在你之前,”只见晏琇一边将跪倒在地的人扶起来,一边拍去他满身尘土,“我也试探过了。”   “那果真是你去金楼带他回来的?”想起方才几个少年的话,厉执又凝重问道。   “……恩。”   “为什么?”   “……”晏琇却一时垂眸不语。   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因为半年前,遮天盖地的彼岸香席卷整片宿莽谷那一刹那,四面八方皆是撕心裂肺的惨叫,所有人惶然无措,一呼一吸都被紧锣密鼓的死亡蔓延渗透,就连他脑中也有短暂的空白,不明白怎就忽然到了如此暴戾境地。   却在他意识茫然之间,蓦地映入眼底的,是满面血污的尉迟慎双目紧闭,拼尽最后力气朝他冲来,力度极大,将他撞得倒下,摸索着捂紧他的口鼻。   那时他似乎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奈何他的声音已是嘶哑,完全听不清楚,紧接着,便昏死了过去。   而当晏琇察觉到自己竟并未中毒之时,已是司劫将意识濒临崩塌的厉执交付于他。   他强行带着厉执离开浮门,惶惶而漫无目的间,遇到了晏惊河。   就在他得知这一手将他养大,无论走到哪里永远受各路江湖豪侠所钦佩,教他习武,告诉他心怀山海方可执剑天涯的晏惊河,正是一路在背后操纵所有阴谋的人,那一刻起,存在他心间二十几载不曾动摇的信念,便也剖裂了。   不知该庆幸他的亲人还活着,还是悲婉这一切都已面目全非,甚至不知何为善恶。   只在浑浑噩噩中,脑里不断浮现那日尉迟慎一身狼藉扑向他的画面,不禁会猜测,他到底在想什么,他绝境之际在他耳边的低语,又是什么。   于是当听说了尉迟慎已被带回金楼,他忍不住想看看那个一度成为他梦魇的人,究竟是生是死。   却无论如何也不曾料到,尉迟慎失去记忆后在金楼的地位竟一落千丈,金楼已暂由外楼总领尉迟狰接手,而尉迟慎几乎成为弟子间无需避讳的笑谈,且不说再无往日震慑,就连下人送来的吃食都是又冷又硬,像是忘记许久才送到,他也不计较,只独自坐在院里,呆呆望着白玉石桌上落灰的空鸟笼,实在饿了,便往嘴里送一两口。   晏琇是在他随手舀着一早剩下的凉粥往口中送去之时,再忍不住上前阻止。   ——我等你很久了。   谁知尉迟慎一看到他,不待他开口已将他抱住,低浅喑哑地对他说出那样一句与以往截然不同,甚至有些柔软的话,让他莫名想起多年前初次见他,怀里那只灰不溜秋的小兔子。   ——你知道我是谁?   ——你是晏如星,晏如星。   像是在心里描摹了很多遍,尉迟慎反复叫他,更不肯放手。   从未想过这向来冷酷无情的靠山有一日会将他视作眼里的唯一,也不知他为何只记得自己,更不确定他们这又算什么,晏琇却鬼使神差地顺了他的意,允他跟着他来到这里。   “行吧,”眼看晏琇似乎仍想不出该如何解释,厉执摆摆手道,“既然是你的决定,我也不多问了,只不过他若再敢欺负你,我绝对饶不了他,我不管他有病没病!”   “……恩,”晏琇闻言轻轻抿嘴,又像是保证道,“他什么都忘了,打不过我的。”   “我不会欺负他。”   而这时尉迟慎也终于有所缓解,竟是站直了身子,又向前一步,眉目间依旧是对以往一无所知的木讷,语气却郑重而笃定。   “或许我们之前有什么误会,但我只记得他,他是我心悦之人,我定要与他此生相守。”   “……”   心情本已稍作平复的厉执神色忽地僵滞,俨然越听越不对味,包括一旁的晏琇在听到最后两句时,脸上表情也是一怔。   “……你他娘说的什么玩意?再说一遍!”自是厉执率先炸了。   而尉迟慎面色平静,一张口仍不知死活:“他虽然同为天乾,但与我早有夫妻之实,这些我都记得——”   “尉迟慎!”晏琇慌忙打断他。   “你记得?”厉执则咬牙切齿地重复着,震惊之下面容难以控制的狰狞,胸口急促起伏,仿佛七窍生烟的恶鬼,伴随突然暴发的一声怒吼,惊起大片栖息在山间的飞鸟,“臭不要脸的狗东西!”   “那你记不记得你是怎么折辱他的!”   顷刻间整条隘道落土飞岩,待晏琇再抬眸望去,只见尉迟慎早被气疯了的厉执一脚踹出几尺开外。   “仗着脑袋不好使了还打算赖一辈子!那我今日成全你!这就送你去见阎王!”唾沫星子全溅出来,厉执气到双目通红,着实被尉迟慎那信誓旦旦的一番话给激怒,“让你他娘的再敢打他主意!”   这一脚带着怒意,要比先前重得许多,几乎要了尉迟慎才捡回来的半条命,厉执一边破口大骂一边紧随而至,便又是接连几脚,直将尉迟慎踹得满口鲜血,拼命支撑着想要爬起来,却无能为力。   “你怎么有脸!”而这回连腰间破烂的宿铁扇也被厉执抽了出来,劈头盖脸朝尉迟慎砸去,“还不快给我马上滚!”   “哥!”   却见飞至尉迟慎眼前的宿铁扇被惊险接住,晏琇回头挡在尉迟慎身前,迫使厉执正恶狠狠飞去的又一脚只得匆忙收回。   奈何由于收得实在勉强,避无可避地栽了个跟头,哐当摔在晏琇眼底。   晏琇便被夹在这一前一后两人中间,堪堪扶起厉执,面色复杂之际,只见厉执原本震怒的瞳孔蓦地缩紧,目光越过晏琇,再次死死盯向尉迟慎。   是挣扎起身间,从他身上不慎掉落的一样东西。   尽管沾着土屑和血污,仍可看得分明,为一枚雕有天墟莲纹道徽的玉扣。   并非寻常的天墟弟子所能佩戴,厉执只在一人腰间见过。   --------------------   元宵节快乐!   123.活着   自然是司劫。   在兑水村那些日时,司劫曾被雨水淋透过,厉执没好气地扯他那繁复的云袍许久,却总是不得其法,后来经司劫提醒,才发现那连接腰带的玉扣背后其实设有小小的机关,需指尖轻捻,才可顺利脱下,他那时特意仔细端详,所以印象还算深刻。   “这是谁给你的?”暂顾不得其他,厉执猛地将玉扣夺在掌心,望着尉迟慎迫切问道。   “……”却因伤势过重,尉迟慎一时没有开口,只在皱眉起身时又呕出一口血来。   显然也隐约猜到那物件所代表的意义,趁厉执还未再有动作,晏琇已转身扯住尉迟慎,迅速将他被卸了的手臂接回,又以内力助他受到重创的五脏六腑得以稍作缓解。   没想到待尉迟慎终是从剧痛中抬头,目光森沉与厉执相对间,第一句话便是:“这东西看来很重要,我若告诉你,你就不再阻拦我与他在一起?”   “你他娘的——”   “快说!”晏琇急急拍了他一下,“别再胡言乱语。”   “……”于是微微迟疑,尉迟慎这回转向晏琇,“好,你为妻,我听你的。”   随即在厉执发作之前,简短回答:“捡的。”   “捡的?”厉执劈出的一掌停在半路,不可置信又问,“什么时候?在哪里?”   “在你们回来之前,”尉迟慎倒不再隐瞒,靠着晏琇一抬手,朝天墟群山的东北方向指去,“我方才走错路,看到那边有片林子。”   “这东西就在入口,我见有些特别,便捡了。”   “……”厉执闻言怔住。   那是位于天墟宫后身的惓林。   如此私人的物件,怎会被司劫随意掉落在此处?   最关键的,假如尉迟慎所言不虚,那是不是也就意味着,他在浮门附近徘徊寻觅了大半年,而司劫却很有可能,一早便回了天墟?   他果真……还活着?   那厉狗蛋呢?   可是也被他带回了这里?   心底一潭死水仿佛被奔涌的潮汐刹那翻搅,厉执强行拎出险些被惊天巨浪淹没的理智,按捺着情绪又问:“你还有没有发现其他的?”   尉迟慎摇头:“没有。”   “现在就带我过去。”   再一刻也等不了地站起来,厉执催促着尉迟慎率先转身,朝他刚刚所指的方位眺望。   “你果然放不下他们。”   却迎面而来一声晦哑苍冷的叹息,厉执心下骤紧,愕然看着眼前不知何时出现的身影,僵硬停在原地。   只见来人身着苍青黯袍,披了件极厚的大氅,霜白染鬓,虽然年近半百,且坐在木质的轮车由人推着,却毫无老态,五官深邃峻冷,依稀可看出年轻时的挺拔逸朗,眉眼与厉执倒是确有几分相似,但眸底早被无尽风雪所覆盖,目光森寒透骨。   正是晏惊河。   七年前厉白儿虽是在最后一刻心软,那番众目睽睽之下的激战却也要了他半条命去,修养恢复多年,如今仍只能像这般依靠轮车方得以行动。   而刚刚厉执与尉迟慎对峙的情形俨然全部落入他的双眼。   “……”   厉执定定望着他,连同晏琇在内,在看到晏惊河的霎时间也不由自主地神情紧绷,映出本不该有的忌惮。   “你早就知道……他们没有死?”   眼见晏惊河投来的视线良久不带丝毫犹疑,厉执忽然心如擂鼓,却极力压抑着问道。   晏惊河并未回答,只是听着厉执与他开口时疏离的语气,沉默过后,发出微不可闻的一声轻笑。   笑容分明无半分恶意,偏却让人汗毛耸立,像是高高在上的煞神对无知者的怜悯,让厉执在短暂的静默中,乍然如梦初醒。   不对。   不止如此。   他竟忽略了,其实还有一种可能。   ——他半年前初醒来时,晏惊河就在定仙山。   那么厉狗蛋与司劫相继跳下怙恶江之时,晏惊河在哪里?   这半年来他几乎不眠不休地彻夜搜寻,却未能在附近找到任何痕迹,连迟恪也“尸骨无存”一般。   而司劫若是当真回了天墟,有何理由要制造失踪的假象?今日又怎么会这样巧合,他不知何时掉落的玉扣偏被失去记忆的尉迟慎捡到。   “你……”仿若拥挤多时的内心豁然被撕扯出一道破洞,空隙不能抑制地越来越大,看着晏惊河此刻这意味深长的神态,厉执几乎已能断定,这玉扣的出现绝不是偶然。   便只剩下了唯一的解释。   思及此,竟是再也隐藏不住脸上的震惊与愤怒,厉执脱口吼道:“他们都在你的手上?”   司劫那般跳下去,即便身手再强,也免不了会出现意外,若有人趁机偷袭,他不一定能敌过。   “你任由我寻找这半年,却原来一早就把他们带回了这里!”   还未能将这其中线索悉数联系起来的晏琇忽然听见厉执如此开口,惊愕不已地看向晏惊河。   “你想看我对于寻找他们一事是否彻底死了心,所以在我回来时故意借这玉扣试探我的反应,是也不是——”   而就在厉执咬牙继续质问间,却见晏惊河忽地摆手,制止他再说下去。   “白儿将你教得倒是有些头脑,”提及厉白儿,晏惊河眼中似有一瞬的停顿,却很快隐去,紧接着道,“不过,你只说对了一半。”   “什么?”   便示意身后的人推动轮车向前,晏惊河与厉执靠近几分,声音诡异的温和,仿佛仍是当年心怀江湖的五派之首:“他们的确早就被我从宿莽谷底带了回来,这玉扣,也是我故意想要透露给你。”   “但我的目的,非你所想的试探。”   “我没必要试探你,”晏惊河说着又挑眉一笑,“我若单纯想等你死心,不会留他们性命到现在。”   “……”厉执扯动嘴角,下意识想问什么,却没能问出口。   虽然先前已经猜到,可当亲耳听见晏惊河承认下来,不管因何复杂的理由,最直击他心底的,竟只有喜悦。   那是这半年来他已然快要遗忘的滋味。   他的臭小子,果真还活着。   竟是都活着。   目不转睛地将厉执眼角刹那充斥的氤氲收入眸底,晏惊河面色平静地接着道:“而我既然打算将一切告知于你,定有我的用意。”   “我且问你,事到如今,你是只关心厉云埃的死活,还是……”   “嗤,”这次不待晏惊河说完,厉执立刻嗤笑道,“你眼下还问我这种问题,倒也可笑。”   “我当然关心的是他们两个,”厉执目光坦诚却狠戾,“姓司的若活着,我还要叫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说话间,细微的碎裂声响传来,厉执掌心的玉扣竟已四分五裂。   自是感受得到这股过于真切的彻骨怨恨,晏惊河看了厉执半晌,便终于开口:“那好。”   “厉云埃……就当做你肯回来找我,你我父子终能相认,我作为父亲,给你的礼物。”   “……”   “当然,想要见到这礼物,我却另有一个条件。”迎着厉执骤然照来的惊讶视线,晏惊河话锋一转。   “那五派之首,我花费半年也没能让他松口,不如你去想办法,替我问出……小洛河的修炼心法。”   “他为得彼岸香欺骗你,你若真想报仇,就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不是么——”   “好。”   晏惊河最后一句反问尚未落下,厉执已干脆答应。   124.别怕   一路看去,厉执才发现当年活下来的九极教弟子大概能有百十号人,悉数隐居在天墟北山腰本就人烟稀少的逐云村,平日同普通村民无异,甚至与下山途径的天墟弟子有些交情,对于江湖之事了如指掌,仿佛深入敌人腹地的一条毒蛇,蛰伏多年,只为等待给予致命一击。   “小教主!”   “小教主终于回来了……”   “小教主放心,我们定会誓死追随,杀尽五派,替前教主还有死去的教内同僚报仇雪恨!”   “……”   随着厉执的身份在村中传开,许多得知消息的村民也特意赶来,确实大多数面孔并不陌生,恍惚间好似又让厉执回到了自幼熟稔的九极教。   只不过耳边不时灌入的声音糅杂着被累累血债磨砺的沧桑,他越走越看得僵硬,心知注定所有人都不可能回去。   而更叫厉执出乎意料的,带他见司劫的人,是靳离。   金楼重逢时,虽然也多年不见,但到底亲切,更是一举一动可牵制厉执心绪的故人,眼下分别不过半年,二人一前一后,互不多言的模样却好像谁也不认得谁。   倒不是因为有多么在意他的算计,更谈不上恨,只是明白,他也仅为一枚棋子罢了。   他明明知晓伏寒和沈悍的死,归根结底是由于迟恪找来那几人意图强夺彼岸香,而迟恪因无厌堂被厉白儿取缔,当年也恨透了晏惊河,晏惊河更是带领五派攻打九极教的首脑,又亲手杀死厉白儿,按理与九极教这些残留弟子也该不共戴天。   却很奇妙的,这一群互相仇视的人如今聚集在了一起,在对待五派的立场上达到令人唏嘘的联合。   厉执隐约能想到其中缘由,但他也是区区棋子,改变不了什么。   “我劝你做好心理准备。”   脚下的山路并不好走,或者说机关极多,尤其惓林附近的一草一木皆被利用使以障眼法,寻常人根本走不到此处,厉执跟着靳离许久,终于见靳离停下,开口同他说了第一句话。   厉执的视线仍停留在身后几经变幻位置的树木怪石,心下大抵能猜到,晏惊河年轻时与天墟关系颇深,定然也对天墟的奇门遁甲之术有所了解。   便眼看厉执似乎对他的话毫无反应,靳离也不尴尬,只垂眸不语,转身率先踏入前方凝结了大片霜花的山洞口。   初入洞内时十分狭窄,扑面是劲厚的凉风,顷刻便将二人浸透,且眼前愈发漆黑,连一豆烛火也没有,除了耳边呼啸的风声以及脚底不知踩到何物的碎裂响动,着实令人压抑不已。   如此前行约摸一刻,忽觉袭人的风力稍微减缓,应是已走出长长的窄道,厉执伸手来回摸索,果真一下摸不到边际。   “到了。”   只听靳离低低说道。   到了?   黑暗中的眉头紧蹙,厉执还未感受到这里有丝毫生气,只像是充斥着过度潮湿的寒意,一时没能想通是何缘故。   直到他听见一声极轻的声响,那是洞顶霜花不经意掉落水中泛出的细小涟漪。   才猛地意识到什么,厉执猝然大步向前,就在他俯身果真触及满手湿泞之际,蓦地又传来几声燧石与火镰相撞的脆响,早已对此地轻车熟路的靳离刚好将洞角一盏油灯点燃。   于是霎时间,隐在这一方洞穴内明晃晃的水牢顷刻映入厉执微眯的眼底。   竟是水牢。   透过纵横交错的牢顶,厉执一眼看到缝隙下被重重锁链禁锢的斑驳云袍,原本一尘不染的霜白自是早已不复存在,尤其那人仿佛已被四面八方的寒意冻住,这样望去,竟看不出生死。   “打开。”   却也不过片刻的停滞,厉执抬眸间简短开口,铺满眼角的狠鸷让靳离不由一愣。   “你要下去?”靳离问道。   “啊,”厉执冷森森地看着他,“我不下去,你替晏惊河把心法要过来?”   “……”   显然也知晓关于小洛河一事,包括晏惊河不久前许给厉执的一月期限,靳离与厉执对视半晌,便也不再多问,干脆以掌风朝身侧凹凸不平的洞壁送去,准确落于壁石夹缝一处隐蔽的机关。   只听接连传来几声沉闷的转动声响,厉执脚下厚重的牢顶缓缓向两旁打开。   视线陡然开阔,只可惜即便弄出如此大的动静,底下那人依旧不曾动弹半分。再没有任何犹豫,就在靳离略带审视的目光里,哗啦啦的池水四溅,凉意刺骨,厉执已坦然跃入。   靳离立刻蹲于水牢边缘,死死盯住牢底,像是企图从这分别许久终能重逢的二人间看出些许端倪。   却等了等,池水趋于平静,仍不见厉执浮出水面。   而正当靳离神情愈加凝重,冰凉的池水倏然飞溅至他满身,厉执总算冒了出来。   “以为装死便能躲过去?”   粗鲁抬起司劫低垂的额头,厉执狠啐一口,“晏惊河还是手软了些,我见你也没什么大碍,手脚倒是都在。”   “……”   靳离闻言面色复杂,水牢的可怕何止是断手断脚能比得上的,晏惊河逼问心法的场面他自然不止一次见过,虽不能算是同情,却只觉自己若哪天有此经历,还不如一死。   “也罢,有本事你就继续装。”   而随着厉执又一声冷嗤,下一刻,铁链忽然铮铮碰撞,靳离诧异看去,司劫整个人竟被厉执猛然拖入水底。   “腾”地起身,自靳离的视线内此刻便只能看到黑黢黢的水下一深一浅两道模糊身影似在激烈对峙。   “厉执!”   他知道厉执的水性一向很好,也在晏惊河的无数次逼问下早已看出司劫唯一的弱点——不通水性,而现在俨然还不是取他性命的时机。   所以下意识对厉执的怨恨已深信不疑,靳离眉头紧皱,犹豫着是否要下去阻拦。   却看不见的是,厉执在强行将那入水后终于有少许意识回笼的人再度摁下的同时,轻颤很久的唇便已覆上。   ——别怕,你媳妇我水性极好。   --------------------   啊还是没赶上12点之前( д )说好的周末不断更我这辣鸡手速!   125.逢生(一)   久违的天风刹那冲破暗无天日的泽沼,江水逆飞,狂潮拍石,心底铿铿锵锵响起的皆是一别半载的彻骨思念。   其实时日并不算很久,若放在以往与厉狗蛋穷哈哈的日子虽然难熬,但咬牙也便能很快挺过去。谁知风云忽变,骤生苍凉,这将近七个月寻寻觅觅的日夜,厉执找得艰难而惴栗,叠着失而复得的记忆,恍若过了又一个七载。   而这一回重逢,他定不再错认他。   一手紧紧抱着对方从未如此狼狈难堪的僵冷身体,厉执另一手按在腰间,生怕布袋里的东西被水冲落。   那是司劫在跳下怙恶江之前,最后塞进他掌心的木人。   背后潦草拙劣的“厉执”二字,是厉执少时曾亲手为自己所刻,即便过去再久也能一眼认出来,遑论时隔这么多年,仍被司劫妥善保管得一切如初。   ——我现今没带啥好东西,就这一个算是我亲手做的,上面刻有我的大名,你先拿着,日后要是有缘再见,我再送你份大礼!   十几年前少年耀武扬威的真挚情义清晰如昨日,饶是再怎么难以置信,厉执做梦都想不到他随手赠予小哑巴的东西,当真又出现在了他的面前。就在那日漫天大雪将他与满地疮痍一同凝结,他溃不成军的以为此生再无光明之际,这木人强硬穿过他土崩瓦解的神经,带着岚光照进他的梦里。   的确,是一场让司劫踽踽前行多年,所向披靡,独为他构建的“梦”。   宿莽谷之后的所有事情,便都要从这场“梦”说起。   或许也可将这场“梦”称为——小洛河。   江湖皆闻小洛河镇天地,化万物,不见一滴血,将人困在心中的方寸世界而不自知,可谓浩瀚神秘,无可匹敌。然而从始至终,却并没有人真正见识过究竟何为小洛河,所有曾不服前与挑衅的人,悉数败于司劫的紫微七斩之下,也正因为如此,才对他们永远看不到顶峰的未知力量更加尊崇与畏惧。   而若细细剖判,倒不难理解,河图洛书主宰天地生成万象变化,一个小洛河,实为……一个世间。   那里一草一木,一花一人,皆由司劫来排布,它可以是刀山剑树的恐怖地狱,也可以是告别烟尘俗世的桃源仙境,亦或其他所能想到的任意地方。   只是若强加于人,一旦与其所熟知的世界不相符合,便等同于将人由内而外的摧毁,自此姓甚名谁,由来去向,全部随着崭新的命运化为乌有,成为一副甘受摆布的躯壳。   浮门那见血即破的禁术浮梦虽有异曲同工之处,同样使人心生幻境,却需要借助人心底深藏的欲望方能达成,与小洛河相比,实为相形见绌。   然而即便是这般可颠倒乾坤的绝世功法,司劫自习成以来,却一次也不曾在任何人面前展露。   只因他穷尽十几载,越过重重关阻,亲手垒砌的世间,从来都只想给一个人看。   ——司掌门,你的小洛河,怎么从未见你使过?   ——河图洛书力量非凡,我只为一人而习,眼下时机未到。   ——谁这么倒霉?   ——……   在鬼头寨与几大当家对峙之时厉执还曾好奇询问,殊不知司劫口中那“倒霉”的人,原来是他自己。   寒雪凄风,就在司劫将木人交于他掌心的下一刻,陌生却熟悉的气息倾覆而下,将意识几近四分五裂的厉执牢牢箍裹,与之同时而来的,则是狂卷倒退的云流,带着茫然无措的他奔腾向后,一幕幕并不属于他的人生碎片不受控制地从四面八方挤入眼前,渗透骨髓,与他奇妙地契合相融。   直到颠簸的思绪终于静止,水远山长,厉执已然忘了自己是谁。   “梦”里,他只是因犯错而被大师兄罚跪在天墟千秋坛,已有两日未曾进食的九岁弟子。   “小司劫,你可知错?”饿得头晕目眩,胃中抽搐着想要干呕,膝盖也麻木不已间,他听到一声不带好气的质问。   司劫?   是在说他么?   厉执下意识想点头,也还未记起自己犯了何错,只心想认错是不是就会给饭吃了?   偏偏他努力张嘴,奈何嘴巴就仿佛不属于他的一般,无论如何都紧闭着,一身霜白的小小脊背挺得更直,半晌一言不发。   “混账!当年要不是你顽皮落水,问鹤师叔也不会为了救你而去,你现今还敢对问斐师弟无礼,平日教你的道理都忘了!”便听对方劈头盖脸一通骂,“你给我继续反省!”   说完,对方踏上层层台阶,极为气愤地离开。   糟了……还要接着挨饿。   心下叹气,厉执倒是慢慢回忆起了他与问斐师兄两日前的那番争执,分明是问斐师兄先趁他晨练偷袭他,被他反手扭断手臂,大师兄却不管理由只罚他一人?   他得找大师兄再去说说理,且罚跪可以,好歹要给些吃食才行,不然哪里有力气受罚?   这么想着,厉执拼了命地欲从地上站起来。   谁知身体好似也不听他的,他忍着膝间剧痛左扭右扭,依旧纹丝不动。   直过了半晌,终于觉得一轻,可惜来不及他欢喜,只听“扑通”一声,竟是倒地晕了。   126.逢生(二)   模糊间,厉执似乎仍旧留有恍惚的意识,只不过视线以内一片漆黑,更一动也不能动,时间有如静止了,只能听见四周涌来的飒飒朔风,吹得整个千秋坛更显泬廖。   他就这样趴在冰凉的白玉石祭台,台上倒是纤尘不染,被皎月照得亮堂如镜,与他不自觉蜷起的身体几乎相融,薄薄地将他封住,像是一团随时会散化的霜雾。   良久不见再有人过来,毕竟眼下这般时辰多数弟子都已歇下,怕是没人记得他,他只能稀里糊涂地等待自己快些清醒过来,也在几度将要彻底不省人事之时,强行数着时而浮现在脑中的细碎记忆,紧抓最后一缕神经。   想得最多的,却已不是找大师兄评理,而是那两年前为了救他湮没于海潮的问鹤师叔。   ——他之所以被罚跪于这千秋坛,并非此处为思过之地,是因问鹤生前便住在往东不过百步的曈曚阁,负责在此主持天墟宫的所有斋醮。   而他原本只是住在天墟脚下一户普通人家的顽皮小儿,每每听人提起天墟的问鹤道长,总以为那应是个年长且不苟言笑的严厉老头,直到某年冬至的祭神大典,他随娘亲第一次远远地看到站在千秋坛铺设的罡单上,脚踩云靴,袅袅道曲中沉思九天的问鹤,才知道原来那是个只不经意在对望间,便仿佛能将天墟终年所覆的雪悉数化去的温柔女子。   后来便是北州蛮夷屡犯南隗边境,为得些田地,他爹应征去做边兵,谁知一去半年,被送回来时,只剩战场撕杀后强行拼凑的残体,他与娘亲还没能接受突如其来的噩耗,村中又忽然遭北州暴徒洗劫,根本等不及救兵,他们深夜仓皇逃窜,除了往天墟地界寻求庇护,别无他法。   却越是绝望越是祸不单行,在狼狈进山途中娘亲叫夜里觅食的猛兽倏然拖走,快得只发生在一瞬间,他连猛兽的样子都没能看清,也忘了悲伤,只听娘亲最后撕心裂肺的一句“快跑”,便吓得他一直跑,摔得遍体鳞伤却不敢停下。   那时好像世间所有事物对他来讲都是吃人的恶鬼,影影绰绰的山间一块石头也能将他吓到嚎啕大哭,直到天色微明,他不知觉中早已跑丢了方向,却恰好遇到几名从外头急急赶回的天墟弟子,被他们暂时收留。   而后昏迷三日,醒来终于勉强有了意识,便又伈伈睍睍地想起他生死未卜的娘亲。   他自是求几个弟子帮他寻一寻娘亲,可其实很明显,他娘亲已经毫无生还可能,况且北州蛮夷欺负到了天墟脚下,天墟弟子无一不为守护更多百姓免遭迫害而愤然出战,相比之下,他一个人的诉求实在微不足道。   但对于几岁的他来说,娘亲是他的一切。   所以四处祈求无果,他到底鼓足勇气,趁乱独自又跑出了天墟。   他本欲回到与娘亲失散的山间,奈何有天墟弟子发现他离开,不由想要阻拦他,他更是心急,便在慌忙无措之下一路跌跌撞撞,骤然失足滚落于天墟西面的弇江。   犹如天崩地裂的巨浪嘶鸣声震慑住岸上几名天墟弟子,而他的四肢早已随着呛水而不受控制,连平日在溪间耍闹的简单动作也忘了,只能任由气息越来越浅,眼看着水面的阳光逐渐离他远去,像是一夕间接连与他分别的爹娘,那一刻他却反而不再恐惧地想着,死了也好,说不定就能见到爹娘。   ——问鹤师叔!   却想不到的是,正当他神智已然不清,带着强烈阻意的惊呼传来,与此同时只觉沉重的身子被一双有力却温暖的手猛然拖起,他还未能摆脱溺水的窒息感,朦胧中,隐约看到眼熟而令人心安的一道目光。   脑中不由自主响起那次祭神大殿过后曾几日未散去的道曲,恍若从天而降的神祗。   而下一刻,他打着冷颤落在岸边,高涨的潮水顷刻将那道刚刚给与他温度的目光淹没,无情将其捶入寒冗的深渊。   直至平息,也不曾送回来。   ——都怪你!   ——问鹤师叔本来奉了掌门之命去镇守西村,全是因为救你才没能赶到,你不仅害死了她,更害死了那一整个村的百姓!   ——我们应该拦住她的!你这顽劣之辈哪里值得她以命相救!   ——问鹤师叔是问斐的唯一亲人,你害他失去亲人,让着他些怎么了?   ——真是想不通当初问鹤师叔为何要冲动救你……   为何……   自那以后拜入天墟两年,他也时常想问,他与问鹤非亲非故,她甚至不认得他,不过是碰巧路过罢了,她分明背负更加重要的任务,却为何要那般义无反顾地救下他?   或许她也不曾料到那日潮水凶猛……定在最后关头后悔了吧?   毕竟他一个人的性命,无论如何也的确抵不过更多的百姓,更不值得问鹤那样的人以命抵命……   若是可能,他希望他就这样死掉,把问鹤的命还给天墟。   总好过他愈加克制不住心底对这两年来所遇不公的怨恨,日后不知变为怎样的人,让问鹤成了真正的笑话。   这样压抑而迷茫的情绪断断续续钻入厉执的脑内,他慢慢的不记得他最初的模样,只有后来寡言少语,整日埋头苦练,逼迫自己不要辜负问鹤相救的他。   便说不清来由地,厉执有些替自己难受。   他小小年纪,怀有超出同龄数倍的身手,对破心剑法的运用甚至比年长他的几位师兄更为熟练,却原来一直过得这般煎熬么?   而胸口徐徐充斥的闷痛好似让他回到那时在寒冷的江水中不断下沉,他生怕下一幕再看到那道刻在骨子里的目光被乍然覆盖,于是下意识地拼命挣扎,却越挣扎越恐惧,那是恨不能即刻死去的惧怕,谁也不需再救他。   耳膜被四面八方的蛮力压迫,他仿佛真的听到哗啦啦的水声,一时更难以清醒地沉浸在巨大的战栗里,呼吸也已到了极限,干脆闭上眼,等待久违的解脱。   然而随着他乱糟糟的思绪也跟着下沉,竟忽觉腰间一紧,不待僵硬的四肢有所抗拒,已被猛然带水面。   “醒醒!”   意外地,当真有人十分粗鲁地拍打他的脸。   什么?   ……他方才不是还在千秋坛罚跪?   暂未反应过来这中间都发生过何事,厉执只觉对面脆生生的声音无比熟悉,偏想不起是谁。   而被师兄们强行扮作女子的发髻散落下来,湿哒哒贴在脸上,他双眼紧闭着,突然吐出几大口水,上气不接下气地剧烈咳嗽起来。   “难受吧?”对方捏住他向下滴着水珠的下巴,又道,“想不想上去?”   “……”   这一次努力片刻终能睁眼,他艰难喘息着,很想破口大骂,可惜面部依旧不听使唤,而是毫无表情地看过去。   入眼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舔着一张笑得耀武扬威的俊脸,看起来莫名欠揍。   对方见他不吭声,恶劣一笑,便又给他摁了进去。   127.逢生(三)   猝不及防又被强行摁着喝了些池水,厉执脑袋一片浆糊,狼狈之下不断朝心底聚拢的恐惧再次将他包围,他分不清自己是谁,究竟在哪,只闭上眼便是记忆里那道最让他胆怯的目光,问鹤一刹那被淹没的情景无孔不入般占据了他的所有感官。   而无意识胡乱扑腾的手腕被铁镣磨破,破皮处经池水一浸,丝丝拉拉的疼痛却又意外地使他清醒几分。   这才蓦地记起来,他是司劫,眼下已是拜入天墟的第五年。   自九岁被罚跪千秋坛整整三日,最后以他大病一场告终后,师兄们对问斐的偏心并未收敛,反而变本加厉了。   越是如此他对于问斐的挑衅便越是毫不留情,于是所受惩罚也愈加严苛,他却宁愿受罚,始终不肯让步,哪怕遭受天墟最骇人的锏刑,不出三下便被清心锏抽得皮开肉绽,也未曾对问斐说一句软话。   后来只因问斐一句“你怎得越长越像女子?那便给你一次机会,若想我不再找你麻烦,不如你就时常扮作我姑姑的模样让我来眷念,这可是你的荣幸”,便所有人都认为,这已是问斐最大的退让,不过是扮作女子,又没有实质伤害,即可免去日后再闹得鸡飞狗跳,连带旁人都可以安宁,何乐而不为?   一切都是理所当然,他让他失去了问鹤姑姑,不论他做什么,他都是罪有应得。   连当初最先提出将他留在天墟的掌门师尊也不曾为他而去责怪任何弟子,只在他遭受锏刑后将昏迷的他抱回住处,模糊中好似在他耳边留下几句叹息。   ——不识坎离颠倒,谁能辨金木沉浮……唉,问鹤因你而死,注定你要受此劫难,为师帮不得你,只盼你早日彻悟,不负此身根骨。   他那时自然不能理解师尊的意思,甚至对他一向笃定的是非曲直也生出茫然,不知师兄们这般维护问斐的行为究竟是善是恶,如果这便是善,他实在再难保自己不变为恶。   就算他辜负了问鹤的舍命相救,成为人人喊打的恶狗,又能如何?与他现今又有什么区别?   所以当又一次被迫扮作少女,而师兄们瞒着几位师父带他一起前往九极教附近,欲为铲除魔教而尽一份力之时,他站在这片与天墟截然不同的煦暖之地,压抑多时的心底却泛起寒冷的杀机。   明知是九极教专门设下的陷阱,故意一脚踏入,连同十余位师兄便都被铺天巨网一网打尽,只可惜,不待早有准备的他独自脱身,来人竟比他想象的更加难缠,偏偏是三途四鬼之一——沈悍。   便与师兄们一同被沈悍押入传闻中的三途宫,更好巧不巧地,眼看着他们一个个被推入水牢。   他望着那并不算深却对他来说有如沼泽的一方囚池,以为这定是问鹤在天之灵对他害人的报复,只想不到报应来得如此之快。   而他将问斐与师兄们瑟瑟而极力掩饰的神情尽收眼底,心里却也没有生出丝毫快意。   谁知就在轮到他被推下水牢之时,他皱眉瞪着被铁镣禁锢的手脚,本已不抱希望,眼底忽地闯入那么一道令他匪夷所思的身影。   鸦青的外袍几近半裸,衬得两条晃来晃去的长腿白皎皎,面目俊朗,一双杏眼贼兮兮四处打量,有股单纯又随意的邪气,偏举止粗鄙,岔腿坐在那,一张嘴,又冒出横行霸道的傻意。   ——嘿,咋还有个娘们?就她了!   与整个九极教的阴翳气息都格格不入。   于是被当做女子扛了一路,他听他不知羞耻地高唱,高高束起的墨发一翘一翘,欢喜显露无疑,莫名让他回忆起已经模糊许久的幼时,院子里那只没心没肺的土狗。   这人倒是比那土狗更欠收拾些。   伴随“哗啦啦”的水声,身子猛地又被对方扯出水面,呛水不可避免,他又发出撕心裂肺的咳嗽。   “还不肯求饶?”   对方不怎么甘心的质问,隐隐掺杂了少许无奈。   便当稍作平复过后,他苍白的嘴唇依旧紧抿,凉凉地与对方对视。   再怎么凶神恶煞,也不过是只幼稚又寂寞的小土狗。   “瞪个屁!给你眼珠子抠出来!看你还敢在这装哑巴!”   显然被他瞪得不耐烦,少年没好气地骂他。   却骂着骂着一愣:“你不会真是哑巴吧?”   “……”   倒也给了他不用开口的理由,他这身装扮,自是不方便开口,便不犹豫,他假意被说中般垂眸。   明显感觉到对方瞬时的泄气。   应是不屑再逼迫他一个哑巴服软,只见他兴致缺缺地把他又扛起来,终于离开了水面。   “你老实陪我玩几天,等我玩腻了心情一好,说不定跟鬼老大求个情,就求他……给你留具全尸。”   而一进到屋内,少年仍不忘装模作样地吓唬他,企图在他脸上看到一丝丝惊恐。   却不可能如其所愿。   他只冷眼看着赤身裸体坐在对面的少年,不仅毫无威慑力,甚至心觉有些滑稽。   尤其脱离溺水后精力逐渐恢复,即便手脚仍戴着铁镣,但他已经在默默盘算着如何脱身。   便在这时,少年也总算意识到自己浑身上下正被个“少女”一览无余,脸上蓦地出现短暂的凝滞。   随即自以为天衣无缝地掩饰了那一丁点的害臊,故作猥琐地指指自己大敞的腿间。   “你把我看光了,按照你们的规矩,你这清白是不是毁了?我看你娇娇弱弱的,以后多半是分化成地坤的命,地坤名节最重要,这要传出去,哪还有天乾要你?”   “你要不……”   说着,他双腿更过分地往前挪了挪,像是努力想从他脸上看出一丝窘迫来,扬起下巴道:“给我捏捏腿,我就考虑一下,不到处去说——”   嘿嘿的笑声戛然而止。   铁镣声骤然响起,他出其不意的一手紧攥那还湿哒哒的小东西,近距离看着少年原本趾高气扬的表情猛然凝固在脸上,嘴巴大张,双眼瞪成一对铜铃,眼角无法克制地抖动间,豆大的泪珠从眼眶奔涌而出,到底还是鬼使神差地留了情。   没有按照最初设想那般……给他拧断了。   且不知为何,他看着少年满含热泪的委屈模样,五年来竟是第一次,嘴角扯动,无声地一笑。   尽管这笑实在有违他的所学与处境。   --------------------   荔枝:我小唧唧差点没了???   128.逢生(四)   可惜的是,本以为能够趁机脱身,却还是出现了意外的状况。   幸亏他率先听到门外异动,在来人进门之前已强行带着少年滚至床底,他最初的心思倒也简单,只以为对方必然会是少年的救兵,便自身后禁锢少年的力道极大,更捂紧了他的嘴巴。   直到屏住呼吸间,他就着床底有限的视野,不时看到来人走动翻找,这才确定或许并不如他所担忧的一般。   来人分明是想从少年这里窃取什么东西。   却说不清来由地,他勒紧少年的掌心更加紧张了些。   而正当他全神贯注地瞪着外头那一双愈显急躁的靴子,又忽地身子一僵,黑暗里眼角不可置信地轻颤。   原是少年未着寸缕的身体由于长时间紧贴这冰凉的床底,似乎有些发冷,竟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地,往他怀里一寸寸拱去,隔着他同样也湿透的云袍,极力与他的皮肤贴蹭。   还真是记吃不记打的土狗。   倒也很奇怪的,他并不讨厌。   反而任由少年索取他仅有的体温,那是一种很久很久,不曾被如此需要的微妙感觉,像阳光下绵绵的细沙擦过皮肤,柔软且清晰地,让他被早被天墟常年风雪覆盖的心底也感受到了久违的温度。   只是随着来人忽然蹲下发现他们方才留在地上的一滩水迹,这短暂的融暖也不见了。   眼看对方撑地而视,他毫不含糊,一脚将情绪也十分紧绷的少年从床底踹了出去,打算趁这二人纠缠间寻找机会脱身。   “迟恪!”   “彼岸香在哪?”   然而混乱中还不待他找到合适的时机离开,只见少年裸着身子狼狈逃窜片晌过后,终被恶狠狠地摁在地上,恰好挡住他的出路。   迟恪……   他自然听说过九极教的无厌堂,也深知这曾以人命作为交易的组织是何等的残暴,却仍旧有些诧异,想不到堂主迟恪竟会为了传说中的彼岸香而对自家小少主动手。   当然对传得神乎其神的彼岸香也并不感兴趣,此刻让他心下骤紧的是,少年趴在不远处被反拧着,应是疼得狠了,脸上表情都难以克制,正龇牙咧嘴地与他目光相对。   下意识全神戒备,他轻搅着腕间的铁链,只要少年一将他供出来分散迟恪的注意,无疑便立刻出手。   谁知少年眼底只有一瞬间的停滞,紧接着,竟不发一言,拼命把头扭了开。   他稍作怔愣,才看着少年支楞巴翘的后脑勺隐约明白过来,他似乎是不太愿意被自己看到他丢脸的模样。   匪夷所思,却又的确像是这土狗会干的蠢事。   “什么人?”   此时门口忽地传来一声质问,是两个听到异响赶来的九极弟子,看到屋内情形,一个立刻转身离去通报,另一个则直冲上来。   便见迟恪在与他们动手之前,为防止少年逃脱,扭着少年肩膀的手又猝然用力,细微的骨骼脆响接连传来,下一刻又被两声濒临极限的闷叫盖住。   少年疼得满头大汗,但一看迟恪走了,不忘费力地想要起身,奈何两只胳膊都被迟恪卸掉,以至于拱来拱去努力半晌,仍如砧板上赤条条的鱼,一副任人宰割的蠢样。   尤其,他趁机从床底迅速翻出来,往后门警惕挪去时忍不住地一瞥,便能看到少年白戚戚的屁股上还挂着他先前踹他那一脚留下的泥印子。   可怜又好笑。   抬头发现他欲离开时,“嗤”了一声,嘴撇到了天上。   于是他本已冲至后门的脚步又一顿,并不算明智地折回去,飞快扯下一块床帐,不客气地将少年着实丢人现眼的光屁股遮住。   结果又一次出乎他意料的,也不知哪里又惹急了少年,就在他冷眼收回视线意欲离开之际,背后竟传来少年猛然发力的嗷呜声,与此同时,原本动都难以动一下的少年强行抵着前胸,张口就咬过来,一口咬在他的小腿。   果真是只难缠的土狗。   没料到他还能来这一出,他扑通一下被绊倒在地,却也毫不迟疑地翻身一扽,以手腕间长长的铁链将少年脖子缠住,霎时勒得他直翻白眼。   偏在他死活也不肯松口之时,已然解决了两名弟子的迟恪回来了。   这下谁也逃不掉,迟恪阴森森的眼神只照向他身上的天墟云袍片晌,便把他们两个一起给绑了。   绑起来之前,倒是给少年的胳膊接上了,又随手用床帐给他下面围了一圈系住,看起来更为滑稽。   “小少主,你最好听话些,我要的东西拿到了,就放了你。”   “你想利用我来威胁我娘交出彼岸香?”   直到二人被带到临近无归崖的隐蔽山洞,迟恪正将他们与石壁上纠缠的藤蔓固定在一起,那少年总算看出他要干什么,开口问道。   “知道就好,我没打算杀你,只要你老实。”   “我娘才不会给你。”   而正暗自思忖着迟恪需要彼岸香与绑住自己又有何关联,忽然听到少年别扭的嗤笑,他不由抬眸,看向少年笃定的面孔。   “亏你在教里这么久,还不了解我娘?你就是杀了我,她也不会把她最宝贝的东西给你。”   “确实,”迟恪毫不迟疑地接道,“但我总要试试。”   “……”   少年便不说话了,看得出来,他自己说这些话时还能够克制情绪,从别人嘴里说出来,脸上却再也挂不住了。   “而且有这天墟弟子,也算又加了个筹码,”迟恪这时倒终于提到他,抬眼一笑,又冲少年道,“你怕是还不知道,谁来了吧?”   “沈悍糊涂,抓谁不好,非要抓些天墟弟子,也不看看天墟和那人什么交情,这不让人家找上门来了。”   “是,是他?晏惊河来了?”   “当然不是,他当年逼你娘取缔无厌堂的条件,就是他从此再不踏入九极教,怎么可能会来?”   “来的是他儿子,你弟弟。”   “……”   “你娘到底是喜欢那孩子多一点,已经叫沈悍去放人了,不过你这竟还留了一个,她既然想卖足面子,自然也不会落下。”   “哈,”自从提到晏惊河,少年本就灰土土的脸色便是又难看了几分,此刻却突然夸张地大笑一声,“你是不是傻?那你干脆去绑他不是更有把握?”   “他一来就被你娘护得密不透风,生怕教里这些魔头吃了他,我没机会。”   “……”便又沉默了一下,少年低垂的眼睛几番闪烁,再抬起头,直接转移话题,“你到底要彼岸香干什么?”   却一问完就反应过来:“你,你想复活你夫人?”   听到这处,心中自是已对事情的来龙去脉有所了解,司劫大致懂了自己眼下处境为何,于是安安静静地站在一旁,只看着迟恪被说中心事,倒也不否认,再三确认了他们不会挣脱束缚,便不再继续逗留,转身迅速消失在山洞口,去找厉白儿谈条件去了。   他一走,那少年的神色蓦地垮下来,没有了之前强装的气势。   想来身处于风谲云诡的九极教,他与厉白儿之间的关系定不似寻常母子,司劫原以为他必然要为此而灰心丧气许久,正兀自盯向他身后一处尖锐的壁石,试探着想要以内力支撑自己起身靠近。   而不待他有所动作,那少年恍惚着左看右看,倒与他心照不宣,已先一步努力踮起脚往那里靠去,背着身不停磨动厚重的绳索。   只是以少年的视角并不能看清壁石的情况,难以恰到好处地使力,有几下都划破了皮,司劫正要开口提醒他,却不知为何,思绪陡然一乱。   像是有什么一直蛰伏在他周身血液里悄悄蔓延,随着他催动内力之时顷刻爆发,一瞬间难以突破的阴霾将他笼罩,五感仿佛皆遭掩埋,头晕目眩,连呼吸都十分困难。   为什么?   这感觉像极了中毒,可他根本不记得自己有被下毒的经过,况且迟恪并没有理由对他下手。   那难道是在这之前?   念头一转,昏天暗地里,唯一能感受到的几丝微小疼痛乍然传来,让他不禁想起被少年摁入池水中无意间磨破的伤口。   那时他脑中悉数是溺水的恐惧,并未过于在意池水浸透伤口时不太同于寻常的蛰刺感,而后与少年那般对峙以及迟恪突然现身,也都吸引去了他所有的注意,现在细细回想,那池水貌似有些古怪?   ——无厌无非路无归,《九极泣》的最后一句指的是无厌堂、无非池、无归崖,若他没有猜错,那便是无非池。   据传闻的确不是普通的池子,但不排除有夸张的成分,因为他之前在挣扎间其实有闻到一股极淡的药香,更像是药池,且看那少年出入熟稔的样子,平日应是不少在里头张牙舞爪,所以混乱之下他倒也不曾做其他怀疑。   却原来……那池水里有毒?   那为什么少年无碍?因他自幼泡在里头,习以为常了?   还是他故意如此,实际早已服下解药?   却也不像。   来来回回地想着,司劫在这难以言喻的压抑中只明显感到自己的性命正在一点点流失,终是再无力思索究竟为何会变成这样,只最后神智不清地想,自己害人害己,死有余辜。   到了九泉之下若见到问鹤……   “哎呦!”   一声痛呼却奇迹地又钻入他的脑海,是少年到底被坚硬的壁石划出个老大口子,鲜血直流。   却并不去查看伤口,少年似是也从走神中清醒几分,立刻反应过什么,鼻孔朝天地转向他。   “你刚才都听见了?那你也别得意太早,就算有人一定要救你,我不同意,没人敢放你走!你只能等着被我玩腻了,知道吗?”   “……”   自然没有再开口,连少年说的话,他都不知为何意,脑袋已完全不能转动。   所以无论是后来少年与他紧挨着感受他火炉一般的温度,还是紧张到有些无措的表情,他并不知晓。   便也正因为如此,他毫无心理准备,只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无声无息,无人理会,呼吸也逐渐冷却。   却等待良久,仍不见永无天日的深渊,反而自干裂的唇角最先传来细密的感知,甘露渗入焦土,心脏重新悸动,他倏然睁眼,山洞光线阴暗,依旧看到洞口照进来的微光铺了少年满身。   少年艰难拧着身子,一眨不眨,一边将流血的手臂极力送往他唇间一边翘首期盼的姿态,就在那一瞬永远地刻在他的心上。   那是没有任何掂量,不管他是何人,小心而坚定,纯粹希望着他能活下去的目光。   129.归宿   自从问鹤舍命相救以来,还是第一次有人对他能够活着有所期待,像是卑微偷得的性命豁然得到认可,他不在乎是何缘由,只擅自将对方奉为浩渺星汉中仅此一份的独绝。   而顾不得询问少年的血为什么能够为自己解毒,眼看迟恪与厉白儿交易失败,又受了重伤,一怒之下回到山洞欲取少年性命,亏得少年不假思索将石壁缝隙里几枚飞针弹给他,他即刻会意地打开铁镣,自此二人配合默契与迟恪缠斗,直至其他人悉数赶到。   可惜的是,厉白儿虽然给足了小儿子的面子,任由晏如星带着一众天墟弟子离开九极教,最终还是不负她向来心狠手辣之名,待晏如星已随晏惊河远去,便吩咐鬼老大再去解决了那些天墟弟子。   毕竟擅闯九极教者,从没有好下场。   倒也凑巧,这时的他并不在队伍当中,而是见少年特地跑来与他道别,将少年带去了树林深处。   对少年的态度一经转变,他自然不由得时刻注意他,也便将晏如星出现后,少年拼命掩饰的所有情绪尽收眼底。   包括在出教的路上,少年眺望晏惊河父子时,羡慕却并无奢望的模样。   心思微动间,他已拉着他,凭着幼时难得的记忆,挑了十余根狗尾巴草,给他编了那与他确有几分神似的小狗。   “你咋这么厉害!”   “你果然够意思!”   “我都不舍得放你走了!”   他将那东西亮在掌心时,虽面无表情,心里其实是有些紧张的,不确定与晏惊河送晏如星的糖人相比,少年会否觉得简陋。   显然多虑了。   且他看着少年眼底不加掩藏的惊喜,这感觉竟比原本想象的更令人沉陷。   很想一直温暖他。   或者与其说是哄得少年开心,不如说他自己才是暗自满足的那一个。   所以当少年一猜出厉白儿根本不打算放人,下意识便要前去阻止之时,他忽地将他扯住。   “咋了?我不赶快过去,你师兄们可就活不成了!你都不着急?”少年急切问道。   他当然不能开口,只从地上捡了根树枝,写着问他:“你在意他们的性命?”   “我在意个屁,我又不是啥好人,我怕你难受。”少年毫不犹豫道。   闻言抬头,他凝视着少年的眼睛,又低头写道。   “那你想不想做好人?”   “不稀罕,我是个魔头。”少年干脆否认着,却又紧追不舍地催促,“到底救不救他们了?”   “……”   于是收起树枝,他定定看他片晌,终是顺着少年或许自己都并未发觉的,内心最深处的意愿,轻点了点头。   而后就在少年扭身的一刹那,他一记手刀狠狠劈了下去。   即便要救,也该是他。   不希望少年因此而被厉白儿责罚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既然一切因他而起,必须由他一人来承担。   也是在踏着被午后日头照得暖烘烘的枝叶笃定疾行间,他好像突然明白掌门师尊曾对他说过的话。   不识坎离颠倒,谁能辨金木沉浮。   问斐亦或他那些师兄们,亦如高山险阻,败者望而止步,胜则扶摇直上。   而这生来晦浊的泥沼尚且能看到一线微光,渺小,挣扎,他何不就翻越那座高峰,看万世逶迤,江湖潋滟,待有朝一日化作晈阳,成为那道微光最广袤的归宿。   他给予他看见破晓的勇气,他便带他破开泥沼,看尽碧落方仪,不求在这血雨瀌瀌中纤尘不染,只愿各自历经风雪,心有余温。   永不忘初心。   从这一刻起,他此生有了定夺。   林间四起的狂风皆是他垒筑的决绝,而快要赶至师兄们所停留之地时,他垂眸看一眼紧握的掌心,那是刚刚作为草编的回礼,少年送他的信物。   巴掌大的木人不算精致,却珍贵无比,他正要将东西妥当收好,覆在背部的指尖忽地感受到凹陷的刻痕,自是想起少年交给他时那一番话,忍不住望去,上面张牙舞爪的字迹果真清晰可见。   厉执。   少年的名字叫厉执?   厉执……厉执……   却意想不到的,就在看清木人所刻的名字之际,仿佛有什么被封已久的禁制霎时间打开,随着这一道指令,眼前世界在晃动颠簸,不可抗衡的力量将他从身体里强行拖拽出来,割裂,利落,但意外的并不痛苦,反而由内而外尽是犹如魂魄归位的安稳。   随即记忆开阖,波澜狂卷,他这才恍然记起,他就是厉执!   他就是司劫自少时起,便刻在心底的那个少年!   竟然……是他。   ——司掌门,我记得你说过,你曾经差一点想杀了师兄们,后来有一个人,改变了你的想法。   ——不错,你想说什么?   ——那个人定然很好,能让你改恶从善,但与我同路,你手上却不断在增加杀孽。   ——是很好,可惜不自知。   ——啥?   ——我不认为,与你在一起有任何不妥。   ——可你是五派之首。   ——在我看来,江湖无常,最难的并非不染风雨,而是问心无愧。   ——……   ——五派之首这位置,任重道远,却困不住我的初心。   ——初心?   ——与你同路。   与你同路。   他从始至终,想要的不过如此,从未说谎。   怪不得每当他提起小哑巴,司劫的反应都有些复杂,带着僵硬和沉思,又隐约糅杂了期许,他大概,一直在想寻个合适的时机告诉他,却始终没能如愿。   所以与晏琇方一重逢,他便知道那是他的弟弟。   他们因为怀孕之事而幼稚争吵过后,他买给他的小狗糖人明明勾起了往日回忆,偏偏他问他是不是有个妹妹,简直蠢到了家,怎就没能想一想小哑巴就是他?这世上,哪里会有第二个人长得与他一样好看?   他还曾提议让他去教臭小子游水,难怪他脸色极其怪异。   他也是害怕的。   可臭小子跳下怙恶江那日,他却笃定对他说,他去陪他。   这一大一小,怕都是傻子。   他穷尽此生也要守护的傻子。   朔流汹猛,云开雾散,“梦”暂告一段落,恢复神智后又自小洛河当中窥到的所有真相暂且搁置,回到如今寒冰的水牢之下。   厉执暗里渡气良久,仍不见司劫对他有任何反应,心下终是生出些许冷意。   “厉执?”而头顶靳离显然快要按捺不住下来。   “呸!”   水声骤起,厉执猛地钻出水面,粗鲁将司劫提在身前,用力啐了一口。   “人都已经被晏惊河废了,还妄想让我问出心法,耍我是不是?”   “……”靳离终于重新看到两人,目光在司劫身上稍作停留,眼见他应是还有气息,稍微松一口气。   却没有回答厉执的质问。   本存有几分侥幸的目光倏然黯下,看靳离的样子,厉执已然心凉彻底。   不是没听过被水牢刑摧毁精神意志的囚犯,据说不在少数,可……这是司劫,他便从未朝着最坏的地方作想。   结果忘了,再怎么所向披靡,司劫也是人。   他本就对水有所恐惧,能活着挺过半年,已经是万幸。   “那你……也是没有办法要来心法?”只听靳离继续道,“若是不能,不如先随我离开此地——”   “谁说不能!”蓦地一吼,厉执撑在司劫腰间的掌心被指甲深陷。   他面上却不能露出丝毫破绽,只迎着靳离望过来的诧异神情,咬牙开口:“晏惊河给我一月期限,我自不会食言。”   “只不过,这一月如何,我说了算!”   说罢,来不及靳离阻止,厉执已抬掌怒扫过四面八方,像是发泄锥心刺骨的痛,顷刻将缠缚在司劫身上的铁链震得断裂。   水花翻腾,他再不犹豫,带着司劫离开水面。   130.想你   整个逐云村几乎被九极教余众占满,厉执带司劫一路疾驰,自然引来所有人的注目,他们多数倒不知道司劫一直被晏惊河藏在此处,只看着司劫身上依稀可辨的云袍,不明白他们的教主为何眨眼间扛回个狼狈不堪的天墟弟子。   无心与谁解释,厉执心知靳离定会去告知晏惊河他的所作所为,而他早已想好说辞,所以并未放在心上。   眼下占据他满心的,当然是他掌下输送内力许久依旧毫无起色的冰冷身体。   “阿琇!”   视线飞快游移间,终是找到晏琇先前与他提过的落脚处,晏琇也正朝着他的方向紧张眺望,身旁尉迟慎被他教训那番后伤口显然已被处理,紧挨着晏琇而靠,厉执与晏琇四目相对,只快步冲上前去:“可有温水和火盆?”   “有!”而看到司劫的模样时不免一怔,晏琇却也不敢耽搁,忙随厉执步入。   “还有金疮药,哪种都行,最好多些……”厉执将司劫放置在床沿,目光一刻也不愿从他身上移开,转身迅速接过晏琇递来的干爽布巾,便又急迫道。   “我这就去弄。”晏琇干脆说着,回头看到与他一起的尉迟慎,“你在这里等——”   而不待他说完,尉迟慎抬手将他扯住。   以为他单纯不愿与他分开,晏琇正欲开口,却见尉迟慎垂头在自己怀中摸索,因先前伤重,动作微微迟缓。   最终摊开掌心时,上面赫然是只翠玉的丹药瓶。   “这丹药自我醒来时便带在身上,不知能否帮到你。”   “……”   晏琇惊讶抬头,下意识接过来,打开后倒入掌心。   “这是……金菩提?”看着掌心不过毫厘大小的赤金药粒,晏琇不可置信道。   正以温布替司劫擦拭的厉执闻言倏地抬头,几步跨过去,自晏琇掌间捏起一颗,仰头举起,借窗棂间透来的光线细细打量。   隐约能看到丹药外层金晃晃的薄膜之下,被药沙充斥的内里,像流动的仙雾,光是看着便觉珍稀神秘,仿佛神仙才会吃的灵物,也因此而得名“金菩提”。   这确实是世间难得的奇药,比起金楼弟子人人可得的鹤归丹,不仅对治疗外伤有奇效,在修复内里气血的效用也是登峰造极。   “你有这等稀世珍物,刚刚怎么不说?”晏琇指的自然是尉迟慎被厉执重伤后,他为他处理伤口时的一声不吭。   “……”尉迟慎却没有回答,目光只在晏琇刚替他处理伤势的指间徘徊。   于是晏琇也顾不得再追问下去,与厉执对视一眼,将掌心药物交给他:“这个碾碎了涂在患处,定比寻常的金疮药管用。”   “……”投向尉迟慎的眼神不由复杂,厉执倒也不犹豫地点头。   随即转向司劫之时掌心攥紧,又低声道:“那你们……且先出去。”   在水牢里时由于光线昏暗,他并没有十分看清司劫的情况,或者说,他其实是不敢看得太过清楚,但眼下若要司劫恢复,务必需先将他长期受水牢侵蚀的皮肉清理妥当。   而虽说那霜洞底的水质还算清澈,想来并非死水,由于天墟一向寒冷,水中也并未滋生一般水牢里的蛆虫,但哪有人能禁得住半年的透骨折磨,仅靠他体内的乾阳支撑也是远远不够的。   他一片狼藉的云袍下面,只会更加惨不忍睹。   对于曾那样身处高岭的人,此时无异是将他的尊严悉数碾碎了,他若清醒过来,也定不希望被他人看到。   “好。”显然看懂了厉执的心思,晏琇眉头紧锁,轻声道,“我就守在屋外,有事叫我。”   说罢,他已拉起尉迟慎快步退了出去。   于是屋内除了才燃起不久的火盆发出细微裂响,骤然空落下来,厉执抬眼望着跟前勉强被擦拭干净的熟稔面容,看他原本皎洁如月的皮肤透出灰败的青紫,唇色也是毫无生气的乌黯,再绷不住瞬时坍塌的表情,伸手便去解司劫身前斑驳的襟袍。   且他想起来,在浮门出事之前,司劫才去跪了忘仙峰替厉狗蛋求得救命之法,这人的膝盖上分明还有伤,经这半年水牢,不知成了哪般——   谁知就在厉执轻抖的指尖才触及司劫衣襟一角,不等他翻卷开来,寒气陡然拂过他通红的眼角,下一刻手臂竟再动弹不得。   心脏忽如擂鼓,厉执猛地抬眸,死盯着司劫竟是将他牢牢抓住的手掌。   指间的伤痕累累清晰可见,皮肉被侵蚀得早已溃裂,如此近距离而突兀地映入眼底,锥心砭骨之余,也叫厉执震惊不已。   司劫原来是醒着的?   “司,司掌门?”他脱口低喃,瞪着司劫始终没有变化的面容,另一手已忍不住贴去,想看看他是否是双目有疾才不肯睁眼。   可这次他的手还未触到,司劫已微微偏头,将他避开。   “……”   厉执愕然僵滞,看着司劫这时睁开眼睛,眼底却不带丝毫光彩,面无表情,也不看他,更不允他查看身上伤势的灰沉模样,整个人也恍若定住一般。   “……司劫?”半晌,他木讷地又叫了一声。   “……”不出所料地,司劫仍是没有反应。   只当他再次想要将另一手探入司劫袍底之际,又决绝地抬手阻挡。   “你……你让我看看,”厉执不由哑声道,“阿琇不在,我们都已经是结契的夫妻了,你不用担心,我不会嫌弃你。”   可惜他说完等了稍许,紧张得不知是汗水还是什么,落到司劫身前,与湿淋淋的云袍相融,还是没能等到司劫有所动作。   这要如何是好?   看他的样子,即便醒着,却比昏睡还要令人不安,而若说这精神上的痼疾可以慢慢等待,但他身上的伤却绝不能再继续恶化。   还不确定晏惊河会什么时候找过来,到时又要耽搁一番。   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司劫,厉执努力让自己镇定,可急促呼吸之下仍然渗出粗重的无奈与心疼,委实不愿在此时强行逼迫他做不能接受的事情。   便在二人于这窄小的床铺僵持不下间,厉执惴惴的心思终到达极限。   并未将手臂抽回,而是就着司劫的掌心顺势而上,厉执一手扯开自己同样被水浸透的衣物,赤着胸膛俯身与司劫紧贴,试图以身体暂给他些许温度,与此同时再忍不住开口:“小哑巴……”   “小哑巴,”他又低低说着,深埋在他颈窝,“我好想你啊。”   131.独白   “小哑巴……”   喑哑而饱含深情的低语一遍遍在司劫耳边徘徊,像瑟瑟风雪中被覆盖的枯枝发出微小的抵抗,无力,却不肯妥协。   “对不起,”而终于在浅蹭间感受到对方的心跳,厉执又开口道,“我竟然一直没有认出来你,明明你给过我那么多次机会。”   “我却又蠢又自以为是,总伤你的心。”   “那日……也没有信任你。”   “现今来迟了,让你受这些苦。”   “你是不是很失望?”   “……”说着,厉执微微偏头看他,唇角不经意擦过司劫的脸,便干脆往前凑了凑,贴着眼前消瘦的下颚小心翼翼亲吻,也不管他是否有所回应,兀自说了下去。   “可失望能咋办……我没脸没皮,你甩也甩不掉。”   “不过我保证,以后再也不跟你吵架,老实听你的话,绝不惹你生气,给你宠到天上去,若是违背,我就像村里有个叫乔老四的,每回惹他媳妇不高兴便罚跪床头,直到你消气……”   “算了,跪床头有啥难的,我毕竟皮糙肉厚,还是跪你的紫微七斩吧,那上头坑坑洼洼的跪起来才解气。”   “这么想的话,有没有舒服些?”   而稍等片刻,屋内仍是锥心的沉默。   缓缓收紧手臂,厉执与司劫贴得更加密实,仿佛需要温度的人其实是他。   便在这格外冗长的寂静中,念头微转,厉执忽地咧嘴哂笑,不禁在最后发出两声自嘲的叹息:“你看我又放屁。”   “明知道你这小哑巴,只会自己生闷气。”   “拿我是一丁点办法都没有。”   “你怎么就……这般喜欢我?”唇底呼出的温热不间歇,厉执不甘心似的嗫嚅,“我想比起你对我,对你更好一些的。”   “你说我是什么泥沼里的微光,但你不知道,倘若没有你,那芝麻大点儿的微光根本就不存在。”   “我才是离开你,就再也没有希望了。”   脑中浮现他灰不溜丢的时日里,也曾反复咀嚼着关于小哑巴的记忆,那是他整个少年时期最为敞亮的一场相遇,哪怕时隔多年,后来历经血海撕杀,仍然让他时而津津回想,这江湖对他来讲并非悉数都为恶意。   “还有臭小子,”免不了又提及厉狗蛋,厉执强压下眸底急涌的思念,嗓音艰涩道,“我何德何能,让那么可爱的他来到这世上陪我受罪。”   “他出生的时候,小小一团,软乎乎的,我抱着他都不敢用力,生怕手上没轻没重,再给他哪里弄断了……”   “结果到头来,仍是我害了他。”   “要不是我身上的彼岸香,他哪至于此,或者他投生去其他人家,也定要比跟着我四处奔波,时刻面临危险好过得多。”   “我其实合该听我娘说的,安心做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无牵无挂,孤独到死。”   而说完却又一笑,厉执倾身向前,在司劫冰凉的唇上仔细描摹。   “可是道理虽是如此,即便到了如今,若能重来一遍,我还是……会自私的想,与你生下他,是我这乌七八糟的一生里,最没办法割舍的事。”   “我这样说,你可明白,你们对我有多重要?”   一个人碎碎念念了许久,声音越来越低,终是被空气中恍若永无休止的静默所打败,厉执嘴角忍不住地下撇,与司劫额头相抵。   “……小哑巴,求求你,赶快恢复。”   尾音带着颤意隐没,一时间,空气彻底安静下来,只有屋外割裂的光线透过窗棂将榻间紧拥的二人一圈圈围拢,远望过去,犹如被牢牢捆绑,谁也不能分开。   厉执惶然等了又等,一动也不敢动,生怕错过司劫丝毫的变化。   可惜仍旧事与愿违,他最先等来的,到底是另外那个他此刻最不想见的人。   轰然砸开的门板与两道身影一同跌入屋内,紧随其后的,自然便是正坐于轮车中阴沉现身的晏惊河。   抬眼间,厉执着实想不到他连晏琇也下得去手,却在愕然之下硬生生忍住了险些脱口而出的指责。   与一个疯子争辩,已经毫无意义。   好在晏琇并无大碍,应是不知屋里情况如何,担心晏惊河突然闯入而看出端倪才意图阻挡,却不料晏惊河突然出手。   一边扶起本就负伤的尉迟慎,晏琇一边看向厉执,眸底闪过急促的紧张。   直到看清厉执眼下正跨坐在司劫身上,倒也并无其他举动,双目狠戾地照过来。   “你将他带出水牢,想干什么?”晏惊河目光犀利,沉声质问道。   厉执立刻面容扭曲着冷笑:“你说呢?”   “你把他弄成这么一副半死不活的德行,还妄想我替你问出小洛河的心法,不觉得可笑?”   “怎么,你心疼了?”   “呸!我自然要先让他重新清醒过来,否则我对着一个神志不清的废人又报得哪门子的仇?”   “……”闻言神色却仍是凝重,视线一寸寸审视般扫过厉执并未合拢的衣襟,晏惊河显然对厉执的说辞有所怀疑。   “确实,”而隔了半晌,晏惊河终于开口,缓缓推着木轮靠近厉执道,“如你所见,他现在的情形不同于常人,你有什么办法能让他真正的醒来?”   “你这样擅自带他出来,又打算如何撬开他的嘴?”   面对晏惊河不带腔调的问询,厉执脸上的神情倒也不露一丝迟疑:“这一月之内只要你不干涉,任由我将他带在身边,到时我自会给你交待。”   “具体怎么做,说来听听。”   “嗤,明知故问。”   迎着晏惊河极为深邃的眼底,厉执不客气地冷哼一声,像是干脆撕破了伪装道:“你既然选择叫我来问出小洛河的心法,别告诉我,你没有替我想过该怎么做。”   “……”   表情竟是没有太多变化,晏惊河并未开口,却也不曾否认。   便听厉执继续道:“你拿他心底最恐惧的水牢逼问到了现在,让他吃尽苦头,却说到底,一个字都没能问出来。”   “你早就明白,换作其他人,无非也只会强行逼问,结果都是一样的。”   “除了我。”   “他虽说是由于彼岸香才接近我,但对我的确存了些许感情,你是觉得,这一点可以利用,对不对?”   “你本就是希望我在他最狼狈的时候救他出来,再与失了神志的他虚情假意,诱使他说出心法。”   最后一句落下时,厉执勉强扯起的笑容也凉透了。   “……”   只在晏琇哑然的目光中,晏惊河与厉执对视良久,原本绷紧的面容终是一松。   “你果真有些脑子,”晏惊河道,“虚情假意这个词,形容得倒是贴切。”   “看来是我多心了,”紧接着却又像不经意地开口,“本以为你要在我面前对他故作仇恨的演上一出好戏……呵。”   笑声莫名透了股森寒,不待几人再说什么,他却随意拢了袖口,已然转动轮车,最后说道,“总之,你想要早日见到那小子,可别让我失望才好。”   说完,随着木轮轧过满地狼藉的嘎吱声响,冷风骤然灌入,将他紧裹的大氅吹出褶皱,他竟是头也不回的出去了。   “别信。”   却顾不得与仍在原地怔愣的晏琇多言,眼见晏惊河的背影连同屋外闻风而来的九极教弟子纷纷散去,厉执急忙低头看向司劫。   尽管知晓他根本不会听进他们的话,厉执仍哑声与他解释:“我刚才对晏惊河说的话,没有一个字是真的,你千万不要伤心。”   “我定会在这一月之内找到臭小子,带你们离开。”   “阿琇,”说着厉执抬起头,凝眉注视依旧有些恍惚的晏琇,“你也别再犹豫了,同我一起离开那疯子——”   谁知厉执的话还未说完,瞳孔骤然缩紧。   震惊感受着被倏然紧扣的掌心,只怕低下头,发现一切都是错觉。   132.治你   倒是晏琇原本雾蒙蒙的眸底率先映出覆在厉执掌心的指尖,直勾勾看过去,看得厉执终于按捺住狂跳的内心,也慢慢地垂眼。   正与司劫凝望着他的目光相对。   并非先前的毫无神采,而是星霜寂冥里,独有他一个人。   “……”   嘴巴微张,厉执一时竟不知道要说句什么。   他这半年来寻寻觅觅,却几乎忘记了设想他们重逢后的情景,尤其是从未想过以司劫的本事会狼狈至此,他一边期盼他赶快恢复,一边也在这突如其来的狂烈喜悦中,仿佛被无形的枷锁封住了嘴巴。   他只好僵硬地再三确认,的确是司劫主动与他手指紧扣。   所以……司劫是当真恢复意识了?   “那个,”而大抵实在看不下去二人不太合时宜地双双化为雕像,晏琇忍不住打破这诡异的沉寂,朝厉执试探开口,“司掌门身上的伤……”   “恩?”厉执仍是一脸怔然,明显还没能从司劫久违的视线中转过思绪。   “这样一直压迫伤口,兴许不太乐观……”   “……”   闻言终是如梦初醒,想起当务之急是什么,厉执赶紧手忙脚乱地翻身,不过他其实从始至终都虚坐着,看似不管不顾,实际极为小心地避开了司劫的满身伤口,眼下早已双腿发麻,这么猛然一动作,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往床下摔去。   而就在此时,被握住的掌心陡然一紧,强劲笃定的力度牵扯着他,将大半个身体都快落地的他又扽了回去。   连忙以手肘撑在司劫两侧,生怕自己不小心伤到司劫,厉执正睁目诧异,又觉掌间温度一凉,紧接着他滑稽拱起的后腰在对方强行拥抱之下不得不顺着塌下,由着环在腰际的双臂越收越紧。   “等等——”   不待他脱口而出的话音落下,整个人已僵硬地躺在司劫怀里。   霎时间,这种失而复得的满足感自四面八方密集而来,每一寸被司劫笼罩的皮肤即便隔着衣物也踏实无比,以至于厉执木讷得像个被使了定身术的愣头青一般,什么都忘了。   毫无疑问,本就不算宽敞的一方屋室内,这番旁若无人亲密的举动着实让人呼吸都变得拥挤,比徐徐窥探进来的日光还要晃眼。   “……”晃得晏琇一双清眸忽然不知该往何处安放,懵愣间,袖口被面不改色的尉迟慎拉扯,才欲言又止地退了出去。   “你,你是什么时候——”听见尽量小幅度将门合揜的细微动静,厉执总算清醒几分,下意识问道,不过又话锋一转,“不对,你还是先松开我,让我替你处理一下……”   然而紧箍在背后的力度并无松懈,厉执稍微挣动,仍没能成功起身,也不敢有太大的动作,不由疑惑着抬头看向司劫:“司掌门?”   “对不起。”   却听司劫突然张口,与他说的第一句话,竟是声模糊的道歉,由于许久不曾说话,嗓音像被磨砺的砂石,低哑干涩。   “啊?”厉执一时没想通他为何道歉。   “……”   而司劫与他对视半晌,只无声看着他,目光深挚,又陷入了沉默。   心想他毕竟在那黑咕隆咚的水牢捱了半年,不久前连他是谁都认不出,能在如此短时间内有所恢复已经是凭借常人难以企及的意志力,恐怕连晏惊河都不曾料到。   便也不强求司劫再说下去,厉执悬起的心稍微落定,耐着性子低头在司劫下颚来回轻蹭。   “呵呵。”   嘴角勾扯了片刻,只发出这么两声痴笑。   并非完全归咎于久别重逢的喜悦,而是在接下来更为凶险渺茫的路途上,总算又有了希望。   “你这半年被囚着,应该不知道外头都发生了什么。”猜想司劫定然对此也极为惦念,厉执兴奋跳动的心底稍作平复,总归司劫仍不肯松手,干脆捋了思路,与他正色道,“我在找你们的时候,打听到不少后来的事。”   “先是浮门……”自是想到扶恶,厉执微一停顿,才继续开口,“自那之后,剩下的弟子不多,他们群龙无首,扶心师傅也还是没有消息,如今门内大小事宜,都由一个代理门主主持。”   “然后是金楼,你方才也见到了,尉迟腰子被彼岸香毒坏了脑袋,赖上了我家阿琇,连他的金楼都不要了,现今是个叫尉迟狰的外楼总领在一手遮天。”   “还有擎山,那个叫魏渊淳的掌门,虽然活了下来,但五感尽失,与废人无异了……加上你也失去踪影,五派原本能担大任的人只剩下肖青山,便一切都暂由他代管……”说到这里,厉执短暂又停顿几许,“不过与你这么一说,我怎么突然感觉有些奇怪。”   “那日肖青山始终与魏渊淳站在一起,可为何肖青山会毫发无损?”   “我起初以为是肖青山也许曾在混乱当中沾染过我的血,现在仔细想想,也不太可能,我分明……没有靠近过他才对……”   “要说尉迟腰子能活下来,兴许在于他在紧要关头拼命朝阿琇扑了过去,阿琇跟我之前被浮门弟子围打,身上是沾了不少我的血,所以尉迟腰子也算是阴差阳错救了自己一命,但肖青山——”   “对了,”若有所思间,厉执话头又止住,转念道,“我还没告诉你,原来彼岸香的解药就是——唔?”   却最后几个字还未说出口,只觉司劫一手忽地覆上脑后,将他微仰的头按下。   厉执被迫埋在他的肩头,正欲再开口,只听安静良久的司劫竟是终于又出声道。   “肖老坊主……你以前可见过他?”   听着耳边仍显吃力的声线,厉执心疼地摇摇头,他第一次见肖青山是在兑水村,貌似仅仅见过一面。   那时他倒是觉得肖青山看他的眼神透出一股子说不上来的怪异,却不排除他心虚自己的身份,也就没有太过在意,何况在解决曲锍的事情上,肖青山看起来还算公正。   相比之下,反而直接送江如算见了阎王的司劫,才更让他咂舌。   也心动。   忍不住朝司劫看去,厉执头顶着司劫的掌心,像只暗中观察的鹌鹑。   “那照你说来,他确实有问题。”便见司劫没什么血色的唇角微动,低声又道。   按照他们二人以往谈论过的,在与鬼头寨那场拼杀中,这五派首领内必有一人将他们的计划泄露给了对方,因而对方才能对他们的各自方位了如指掌。   而那时肖青山首当其冲被暗算,伤势严重,他们几乎没有怀疑过他。   可此刻想来,以肖青山的身手,或许……并不至于受到那般重创。   那他的理由会是什么?   为了激化五派与九极教的矛盾?   假如的确是他与晏惊河一路暗地勾结,他的最终目的又何在?总不会只是觊觎五派之首的位置吧?   看现下的形势,一切并不像是结束。   那么晏惊河逼问心法,是否也与他有关?除此之外,晏惊河笼络这一群九极教弟子,又到底在谋划什么?   越想越觉得茫然,实在找不出肖青山与晏惊河联手的理由,厉执眉头紧皱,难得住了嘴。   直到沉思许久,不知不觉地,脑袋被司劫再次按下,听见他贴着他的耳尖,极为低沉地说了句——   “傻子。”   “……”   他隐瞒彼岸香一事在先,让他伤心绝望,他却只因为小洛河里那一遭,反而对他心生愧意,絮絮叨叨将他唤醒,方才更毫无防备的随口便告知他彼岸香的解药。   不是傻子是什么。   “你……你赶紧给我撒手!”   厉执哪知道他的心思,莫名挨了声骂,委屈又胆大包天地在司劫嘴角咬了一口。   龇牙咧嘴道:“你傻媳妇这就要治你,扒了衣服治,说啥都没用,可别哭着求我!”   133.引诱   确实是扒了衣服治,但哭出来的不是司劫。   “你等会儿……我去撒尿。”   最后一截泛着淡晕的桑皮线自厉执指间截断,终将破败的皮肉层层向外缝合,已是近一个时辰过后了,厉执低垂着眼又以些许金菩提的碎屑仔细涂在伤口之上,再忍不下去地浅声说道。   说完,并不等司劫开口,已经干脆离开。   “你怎么——”   守在门外的晏琇被蓦然走出的他吓了一跳,正欲上前询问,却在看到他通红的眼角后神色微愣,像是明白过什么。   便见厉执沉默靠在房檐底下,先前还能开玩笑的嘴角紧抿,沾了腐秽与血水的两手无意识般反复搓动,眼底已掩不住深彻骨髓的痛恨。   他其实原本有些庆幸,自己因那缝人缝骨的逢鬼自幼练就了一手穿针引线的本事,才可在晏惊河眼皮子下试着替司劫处理他这满身刑伤,然而意想不到的是,当他真的如愿解了司劫的云袍,眼前所见却让他忽然发觉,他实在高估了自己的承受力。   他想象不出,司劫带着这些伤势,刚刚都是以怎样的感受与他那般风轻云淡的开口。   那一瞬间,他从未如此恨一个人。   也恨自己……偏与晏惊河是父子。   “你说,”却并没有耽搁太久,砭骨锥心间,厉执忽地对晏琇嘶哑道,“他当初要是死了该多好。”   “……”晏琇闻言猛地抬头,仿佛不敢相信厉执会将如此狠绝的话说出来,可他下意识张口,竟无处反驳。   只能眼睁睁看着厉执面无表情的话落,自他手中拿过未捣完的药臼,蹲在地上捣得铛铛作响。   “哥……”   而隔了半晌,晏琇凑过去,一手覆在厉执满是狼藉的手背。   好似猜到他想说什么,厉执头也不抬道:“就算他用狗屁的苍生令换我一命,我也与他情义已尽。”   “不过他确实对你有养育之恩,日后就算你仍然选择同他一起……我也不会强求你什么。”   “……”晏琇的手便僵住。   对于晏惊河的感情,他们两个的确不一样,也迟早要做好打算。   只是先前谁都不愿戳破这一层窗纸,眼下由厉执率先提了出来,就好似腐肉不割除,只会烂到彻底,只好忍着疼做个了断。   他也知道相比自己,这对晏琇来说更加残忍。   可是事已至此,他必须逼他在他与晏惊河之间做出选择,以免情势愈加混乱。   “嗤。”   不料就在双方皆是无言之际,尉迟慎突然发出一声明显讥讽的低笑。   “我看你这兄长当的……也不过如此。”紧接着,他拉起有些僵直的晏琇,冷声对厉执又道。   晏琇不由想要阻止他:“尉迟慎——”   “让他说。”厉执抬头,只与尉迟慎视线相对道。   只见尉迟慎也不客气,虽然目光里不似以往那般深不可测,却多了几分直白的不屑:“我不知道你们跟那老东西的关系如何,但你若想先弃他这个弟弟不顾,倒也不必故作姿态。”   “你胡说什么!”不待厉执开口,晏琇已怒道。   “我哪里说错了?”尉迟慎却直视厉执,“你既然决定了要跟那老东西势不两立,如果真当他是你弟弟,就该绑也要同你绑在一起,你在这个时候让他自己选择,难道不是已经做好了放弃他的准备?”   “……”   “你以为你是尊重他,说到底,不过想自己心里舒坦些,不愿意背负强迫他的恶名,但你扪心自问,他与那老东西一直纠缠不清,后果会是什么。”   “连我一个没有记忆的人,也看得出来——”   “别说了!”看着厉执像是果真深陷在这一连串的质问里,一片血色的眼底更显游离,晏琇猛地推了尉迟慎一掌,“你以为谁都与你一般,只会强迫人做不愿之事!”   “倘若结果是好的,强迫又如何?”   “你……”   “总比有些人胆小如鼠——”   低沉却字字清晰的鄙夷戛然而止。   原是本来蹲在地上的厉执眨眼间捏住尉迟慎的喉咙,只再稍微用力,他定要断气而亡,吓得晏琇脸色顷刻煞白。   “哪怕我确如你所说,不该在此时将他推开。但是……你敢再强迫他,我杀了你。”   却最终只留下这样一句,厉执蓦地松了手,再不看任何人,托着已捣碎的草药转身回去屋内。   “司劫劫,”而才一跨进去,厉执快步蹲坐在床边,满目阴鸷悉数隐去,一边细细将草药往剩下不算严重的几处伤口涂抹一边轻声问道:“可有什么想吃的?”   “趁养伤这段时日,你大可随意指使我,我给你当牛做马,绝无怨言。”   “……”却等了片刻,没有听到对方回答。   厉执疑惑抬眸,本以为司劫睡着了,结果出其不意地猝然撞入他深冗的眼底。   “吵架了。”   听他笃定的低语,厉执微微一怔,随即明白过来他必是听见门外的动静,也不知听去了多少。   倒觉得这种事没必要再给他徒添烦乱,厉执便含糊道:“啊,还不是那尉迟腰子……老是欺负我家阿琇。”   “你最害怕的,是在你和晏惊河之间,晏琇更在意晏惊河。”   “……”   闻此,厉执哑然又看向司劫,嘴巴大张着,半晌不知该说什么。   他无疑是都听见了。   司劫便定定望着他:“但其实无论他选择谁,你都会豁出性命去保护他。”   “你不胆小,也并非不信任他,”说着,司劫缓缓抬手,揉着厉执脏兮兮的额角,“你只是孤独习惯了,凡事都会先做最坏的打算。”   “没关系,晏琇自不可能怪你。”   “他也需要时间罢了。”   “……”   心底纠结顽固的冰霜融融化开,在宁静的空气里拂面而来,生怕才处理好的伤口再被撕裂,厉执沉默着握住司劫安抚他的手,想了想,又将脸埋在司劫掌心。   “你真好。”   有你在,什么事都好像能迎刃而解。   “我没那么好。”司劫却道。   “嗯?”自然不知司劫为何这么说,厉执仍旧垂着头,闷声反问。   便感觉终于有了些许温度的掌心忽然贴上他的双眼,将他方才被他三言两语拱出的星点湿迹抹去。   “你再如此引诱,我会忍不住操你。”   “……”   厉执惊愕抬头,看司劫轻描淡写的眸子,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   也在目光扫视他这一身惨状之余,到底没能憋住,好奇而真挚,又隐隐夹杂担忧地问了句:“你现今……还行么?”   134.失控   没有发觉问话落下时司劫眸底一闪而逝的森凉,厉执说着俨然更加忧心,鬼使神差间,手已经伸了过去。   水牢对于寻常人的伤害几乎是伴随终生的,不论是精神还是身体,司劫此刻能够头脑清醒地与他谈话,他已然觉得不可思议,所以在突然意识到司劫那处是否会出现问题的下一刻,他确实越想越忐忑,并不带玩笑的成分。   “做什么?”却就在他指尖即将触及之际,司劫先一步拦下他。   “刚才没太看清,你再让我看一眼……”厉执以指腹在司劫掌心浅浅蹭着,试探与他商量道。   “不必。”可惜停顿片晌,司劫毫无波澜道。   见司劫态度坚决,厉执微微皱眉:“不可,你这要是真的不行了,还需尽快医治。”   “……”司劫凉嗖嗖地斜睨他,这次一言不发。   (此处省略3100字)   135.你行   (此处省略2141字)   *   *   *   趁着满脑子飘飞的碎片稍微回笼,尽管使不出一丁点力气,他仍是拼命抬手,虚虚扯了下司劫衣角。   “……”结果一张嘴,不等发出声音,先是尝到自眼睑滚落的湿迹。   你可真能胡来,但是我好爱你啊。   这一句话被一时哽在了喉底,不待他再张口,只觉司劫胸口起伏间,竟会意一般手臂微动,将他轻颤的指尖握住,轻轻翻转,与他十指交合。   隔了片刻,就在以为他会与往常一样说些什么掏心窝的话之际,耳边却传入司劫沙哑的低问。   “……谁不行?”   “……”   嗤,好幼稚。   然而眼尾还挂着水雾,半晌,厉执终究叹息地嘶哑道:“你行,我不行……”   “嗯。”   “……”   “今夜安心睡,”而再次拢紧厉执的腰背,司劫吻着他半年来连日奔波的乌青眼窝,最后道,“明日开始……才抵得过风雪。”   136.异香   自然是没办法睡得安稳的。   黯冗的天色才破开细小的裂隙,灰扑扑的冷光照得一方屋角更显浑浊,床铺间原本相抵而眠的二人眼下空出湫漻的一块。   破烂的木质门板发出轻微的“嘎吱”声响,厉执顶着满头霜寒正蹑手蹑脚地回来。   趁着夜里大多数人睡下,他已经避过看守将整个逐云村挨家挨户摸了个遍,尤其看到有孩童亦或形迹可疑的院落更看得格外仔细,可惜的是,依旧未能找到厉狗蛋的下落。   他有太多无法安然入睡的理由,除了闭上眼便是那日被血水染红的宿莽谷,扶风的死,扶恶的自尽,以及厉狗蛋跳下怙恶江的瑟瑟剪影,都让他无时无刻的被惶恐炙烤。   那臭小子究竟有无受伤,如今过得怎样,晏惊河是否会亏待了他,他又真的……活着么?会不会是晏惊河故意以此作为要挟……   而阿琇,又最终会如何选择?   这些都是他不愿表露在司劫面前的郁殪,心知即使是司劫,也对此别无他法,又何必讲出来徒增烦恼。   所以当他一进入屋内,本打算悄然躺回原处,却猛地对上司劫照过来的沉静目光,到底有短暂的愣怔。   不过紧接着,他咧嘴一笑,将身后小心拎着的一物献宝似的挪至司劫面前。   “你怎么也醒了?那便试试这个,我可以推着你四处走走,见了太阳,伤势兴许恢复得更快些。”   那是他搜寻厉狗蛋未果后,自晏惊河院内发现的逍遥椅,总归他实在睡不下,干脆给偷拿了出来,蹲在房檐底下按照记忆中的法子,修修整整,添了两个简易的木轮子。   厉狗蛋两三岁仍无法走路时,他也是做过一辆类似的小推车,只不过简陋许多,去镇上卖果子便将厉狗蛋也放在上头,那算是厉狗蛋最高兴的日子,即便与常人不同的手脚经常引来行人注目,他也不懂什么,只安静坐着,怀抱果子,睁大眼睛新奇地看。   “别嫌弃,”厉执见司劫垂眸不语,搓着手又道,“这看着虽然丑,但舒服得很——”   却话音未落,只见司劫一手伸过来:“扶我一下。”   厉执见状立刻会意,赶忙以双手相托,用力一提,司劫便已安然坐下。   “……”厉执抬头望去,竟一时看得呆住。   倒着实没想到司劫只着一身他临时找来的深灰短褐,并未戴着他向来一丝不苟的霜冷发冠,发丝微凌乱地垂落,却坐在这略显滑稽的轮椅里,被窗外忽然泛白的晓光笼罩,仍让人有种难以企及的高寒之感。   只不过与以往不同的是,如今无论距离多远,他伸手,二人便可碰触。   “很舒适。”   而司劫像是没有注意厉执脸上明显发痴的表情,笃定地说这一句,紧跟着视线往下,扫过厉执被木刺刮出大大小小口子的手。   他当然了解厉执的心思,更在厉执被围绕他半年的噩梦惊醒时便也醒了,却眼看着厉执辗转难眠忐忑起身,心知以他的心性,有些事情强求不得。   “是吧?我现在便推你出去——”   而就在厉执抬手握住椅背之际,话音未落,只听司劫突然开口:“没有找到任何线索,对么?”   厉执一愣,随即垂了眼:“嗯。”   “那你有没有想过,云埃或许不在逐云村。”   “……”   “你在这里,可有再见到迟恪?”   厉执猛地抬眸:“他还活着?”   却说完又即刻反应过来,晏惊河是一早便计划利用他的彼岸香重创五派。也就是说,即使厉狗蛋没有自己跳下怙恶江,当时迟恪也会以其他的借口将他推下去,而晏惊河那时已在宿莽谷底,所以才能恰好掳走了厉狗蛋和司劫。   那么说来,迟恪还活着的可能性也极大。   但确实在这村子里没有见到他,为什么?   他又去了何地?整个逐云村都没有厉狗蛋的踪影……是否与他有关?   “他确实活着,”这时又听司劫道,“我见过他。”   “什么?”   “他也曾来问过我心法,且看他当时的模样,应是避开了晏惊河而来。”   “他也去了?”   不由掌心紧攥,尽管司劫说得轻描淡写,可厉执仍想象得出当时水牢内的情景必然不似司劫所说的这般轻松。   而他也忽地意识到,迟恪果然与晏惊河各自怀有心思,他们看似为覆灭五派的共同目的而联手,却绝不可能一直相安无事。   可惜不明白其中究竟隐藏了什么秘密,只隐约觉得,迟恪这个人变化无常,又毫无底线,即便是疯狂至此的晏惊河,也未必能够始终牵着他的鼻子走。   若厉狗蛋当真是由他藏了起来,更务必要尽快找到才好。   “他来找我时,我闻到他身上有股轻微的异香。”司劫显然在仔细回想着,又开口道。   “异香?”厉执皱眉,“不是他为压迫你而释放的天乾信香?”   “与乾阳无关,只是一种很奇特的味道,有些似曾相识,却想不起在哪里闻到过。”   似曾相识?   眼看司劫似乎又陷入沉思,厉执一边同样心下怪异地思索着,一边倒也不忘推着他往外走去。   “不如找阿琇先打听一下迟恪的下落。”   结果出乎意料的是,他说话间才一打开门,竟与门口僵立的晏琇正好四目相对。   俨然对昨日的不欢而散仍有介怀,晏琇此刻神色复杂地站在厉执面前,嘴角轻扯了扯,才想起来将手中案盘递给厉执。   厉执看过去,只见案盘上两碗赤豆粥冒着热气,明显熬煮得极为细致,单是看起来便觉绵滑软稠,口感定是极好。   “……”厉执无声接过来,再抬起头,已是呲牙一笑,“真香。”   “你们先吃,待吃完了,我有事情告诉你们。”晏琇捏着腰间剑柄的指节微微发白,似满袖都是紧张,低声道。   “好,我正巧也想问你,”看出他要说的事情兴许与晏惊河有关,且像是做了一番心理建设,厉执忙不迭地点点头,“不过你昨夜……睡得如何?”   他与司劫占了晏琇的屋子,晏琇昨晚则与尉迟慎挤在隔壁的小耳间,他挺不好意思地顺口关切道。   结果话音一落,忽见晏琇一顿,整个人变得更为拘谨,目光都躲闪起来。   “没听见,你们快些趁热吃吧。”   匆匆留下这一句,转身便走。   “……”   没听见啥玩意?   厉执便一手托着案盘,一手下意识挠着脖子上一小块结痂发痒的齿痕,转过头,正对上司劫面无表情的脸。   137.希望   “我先前不知道是爹藏起了他们,只觉这里有些诡异……”   半个时辰过后,惓林以南的墟云涧如一条蜿蜒的长蛇,与围绕在天墟群山周围的十几座小宫观相依缠靠,其中紧临边缘的一座由青石垒砌的灰墙外,厉执与晏琇藏身于极为粗壮的雪松枝干间,正朝里头凝神窥视。   他们已然用过早饭,且破天荒的,那拖油瓶似的尉迟慎并未跟来,难得听话地留在屋内与司劫大眼瞪小眼。厉执注意到他的脸上有添新伤,估摸着他又干了什么欠揍的事,总归阿琇看样子没有吃亏,便就没有多问。   只趁着时辰还早,村里大多数人仍未清醒,随着晏琇来到此地。   听晏琇继续道:“我偶尔会看到村里的人过来,打听之下他们只说是找了这处废弃的宝地来进行九极教内的祭祀事宜,我不太懂这个,你看看可是真的有关?还是说云埃很可能就被藏在这里……”   的确,这小宫观已然废弃,除了屋顶的檐角脊兽以及地上隐约可辨的太极图雕之外已经看不出原本宫观的模样,连灵殿上方的牌匾都没了,破败的殿门紧闭,看不见里头的样子。   厉执却低低嗤笑一声:“九极教从来没有什么祭祀。”   “什么?”   “娘最不喜欢同那些正道一样弄些繁缛的礼节,除去死后要随骨灰一起埋葬的木人,九极教再无其他乱七八糟的规矩。”   “……”晏琇闻言更是惊讶,却也一喜,“那会不会是云埃……”   “也不太可能。”   厉执又眉头紧皱地摇摇头。   若说原本他在听到晏琇提起这有些神秘之地的时候也心存侥幸,眼下却难免有些失落,厉狗蛋绝对不在这里。   晏惊河既然以那般拙劣的借口来应付晏琇,确实是笃定晏琇看不出什么,但以晏惊河的心思,也应该想到,一旦晏琇带厉执来此,这对于自幼在九极教长大的厉执来讲却很容易识破。   那么也就是说,晏惊河实际上并不在意这里被厉执发现。   如此想着,厉执在晏琇仍一脸困惑之际,已忽地一跃,几步便自藏身的苍翠雪松间大摇大摆地现身,不顾那小宫观门内的几名看守,径直落于灵殿外头的台阶前。   “别紧张。”察觉紧随其后的晏琇一瞬间绷紧神经,厉执低声说着,转身面向刹那围上的几人。   “……小教主?”   果然,那几个看守皆为九极教弟子,除了一个十几岁的小辈,年纪均已不轻,在认出厉执之后神情明显松懈,纷纷收起掌间兵器。   “你们在这里干什么?”厉执倒并不斡旋,直接开门见山地问。   几人闻言不由面面相觑,稍作犹豫了一番,才试探道:“这……晏大侠还没有告诉过你?”   “……”   而对方话音才落,整个院落竟是蓦地陷入一阵压抑的沉寂。   “你们倒还记得他是晏大侠。”   直到厉执可砭人心骨的凌厉视线重新收起,语气寒冷地讽刺着,另外几人才面露讪色地意图解释:“小教主——”   “我娘究竟是怎么死的,你们看来忘得干净,”厉执便又冷哼,一向疏朗的面容此刻写满阴鸷,“为能与五派抗衡表面上奉他为主也便罢了,但到底谁才是九极教的主人,你们难不成也忘了。”   “这……”   “他躲在这暗地谋划多年,为的只是他心底那偏执又可笑的疯念,而你们不过是一颗颗随时赴死的棋子,若甘心一直被他利用,当真以为便是为我娘,为死去的教众报仇了?”   几人终被厉执一上来咄咄的话语激得略微不满,不禁开口。   “可不这样做,我们又能如何?小教主,恕在下直言,五派将我等赶尽杀绝,而你却与那五派之首——”   “我等了七年才等到他主动送上门来,你们却自作聪明,几次三番坏我的好事,现今倒有脸再提!”   厉执陡然拔高的几声怒斥不止让面前几人惊愕不已,连晏琇也愣住,看着厉执森冷决绝的双目,若非心中坚信,恐怕也分辨不出其中的真假。   “小教主……”便隔了片刻,只见其中一人不可置信道,“你的话可当真?你真的从一开始就……”   “那我倒要问问你,换作是你,你可会对五派的人生出一丝一毫的真情?”   “呸!”   那人猛地啐了一口,答案不可置否。   厉执便紧盯几人好似稍微动摇的面容,接着道:“当年整个江湖声称九极教放纵无厌堂四处杀人,因而才群起而攻之,可若我没有记错,我娘那时早就将迟恪逐出教内,哪来的无厌堂?”   “五派故意泼如此脏水,又打着替天行道的旗号来屠杀我教,更以鬼老大他们的性命逼迫我交出彼岸香,我与他们不共戴天,怎么可能会对他们那本就为彼岸香而接近我的伪君子动情!”   “要不是你们总是从中作梗,我早就骗得他交出至关重要的心法,哪至于让晏惊河那疯子将他弄成了个废人,如今还不是一样要再指望我来达到目的!”   “而且就算我九极教穷凶极恶,但也绝不能由着那些人冠上莫须有的罪名,你们难道从未想过要弄个究竟,反而一味受个疯子的摆布,在此肆意妄为,等真到了与五派恶战那一日,以为晏惊河会在乎你们的死活?”   “……”对方俨然被厉执这一连串质问逼问得不知如何反驳,便沉默良久,才有一人忽地向前,恶声恶气道,“只要能灭了五派,我们就是死又何妨!”   “那之后呢?”像是早已料到他们会这般回答,厉执立即接道,“你们以为杀尽一个五派,便从此高枕无忧了?到时剩下的弟子有一个算一个,依旧是其他新起门派的眼中钉,无论是谁都会以除魔之名对他们继续赶尽杀绝,我见你们多数拖家带口,竟甘愿他们也一辈子苟且偷生的活着?”   时隔多年,厉执看得出来,九极教内除了几位护法之外,仍多为粗人,他们兴许是杀人不眨眼的恶徒,但始终心机不深,极其容易被人利用。   “那照小教主的意思,为了保命,这仇就不报了?”半晌,又有一人冷哼道。   “自然要报,”厉执却斩钉截铁,“但你们需知道,到底谁才是害得九极教沦落至今的罪魁祸首!你们又为谁效命,才可真正大仇得报!”   “真正大仇得报?”   厉执冷笑:“你们为除去五派全然不顾日后死活,那叫同归于尽,只成全了晏惊河自己而已,算什么狗屁的报仇!”   “这——”   “我要你们不仅让五派为当年血债跪地认错,更光明正大走出这破村子,日后在街上,尽管承认自己出于九极教,无人敢再喊打喊杀,这才叫扬眉吐气!”   “……”   不知是真的习以为常这不见天日的苟活,亦或厉执字字铿锵将他们所震慑,一时间,几人瞠目结舌,皆忘记要说什么,似是完全没有想过他们一介魔教有朝一日能与其他门派平起平坐。   即便是厉白儿在时,也如天方夜谭。   “不信?”厉执不屑的目光扫过几人,“那你们权当我没说过,守好你们的秘密,咱们所有人继续受晏惊河摆布,直到这里再一次血流成河!”   说完,厉执转身便走。   而就在晏琇犹豫着迈步之际,突然疾风一闪,下一刻,藏青的一方袍角挡于厉执低垂的眼底。   “无归!”   随着一人厉吼,只见原本立于他们最末端一言未发的十几岁少年此时正身形直挺地面向厉执。   “……”七年前他应还是孩童,厉执自不记得他,便只无声与他对视。   “我从来就不信那姓晏的,我只信教主。”   结果对方此话一出,包括厉执,也不禁微微怔然。   “你胡说什么!还不快给我过来——”   “你叫……无归?”打断那显然是其长者的怒斥,厉执定定看着他问道,“姓什么?”   “我就叫无归,”少年还未分化,倒是身材颀长,肤色冷白,不卑不亢道,“教主曾在无归崖底救我性命。”   “……”厉执神情不改,却是心下一顿。   想了又想,才记起来,当年厉白儿骗他将小哑巴一行人扔下无归崖底喂了豺狼猛兽,他曾几次悄悄下去寻找,好像确实有一回救了个不小心摔下去的小不点,而他满心都沉浸在没能找到小哑巴的复杂情绪里,根本没将此事放在心上。   想不到那记忆里模糊的小不点,都长这么大了?   “这里的秘密,我可以告诉教主,教主想问什么,我也定知无不言。”   而眼见他无视其余几人的反对再次开口,厉执原本冰凉的眸底倏然闪动。   为这意外深挚的信任。   他的话自然并非全部属实,他更不是什么有担当的教主,不过虚虚实实中,倒有一点也毋庸置疑。   他在深渊里看见过希望,实在想要其他未曾体会过的人也见上一见。   138.乾坤   院落中的几人到底还是放厉执进了那紧闭的灵殿,虽然这并非厉执那一番话的最终目的,但他也不急于一时,心知将这些人逼得紧了反而会适得其反。   只不过他确实料得不错,晏惊河并不算防范他,不然他不可能如此轻松地进来。   或者说,关于这里的秘密,晏惊河从始至终防备的人,只有晏琇。   “洗骨定乾坤?”   灵殿内的一方明显由原本香炉鼎改造的巨大药鼎前,厉执牢牢按住身旁晏琇颤抖的指尖,一边故意无视神像后十余名被囚于此地试药的少年们,一边面色镇定地问道,“说清楚些,到底是干什么的?”   “定乾坤,”只见对面一人说道,“当然就是随心所欲的分化成天乾或者地坤。”   说着,他也不再避讳,直接自怀中掏出两枚丹药,一黑一白,朝厉执凝重的眼底一晃:“这黑的为定乾丹,白的为定坤丹,不用我们再多解释,教主应该能猜到这分别有什么用了吧?”   “……”厉执紧盯那人掌心的丹药,尽管心下极为震撼,却依旧面不改色,“你们想左右自己的分化?”   “天乾自来力量强大,谁不想成为天乾?”此时开口的九极教弟子正是一名和元,“待我们教里各个都有了这道天然的强力,以一敌百,还怕他五派不成?他们定的什么不可随意以信香压制人的江湖规矩,也都是狗屁!”   “可惜现今还在试药阶段,不然我们早就先打上这天墟宫,宰他们个片甲不留——”   “你们在哪弄的这炼药的法子?”不等那人激动的话音落下,厉执忽地问道。   “晏……”而对方正欲回答,却忽地一顿,想来记起厉执先前的挖苦,便并未将“晏大侠”几个字说出来,只话锋一转道,“自是令尊交待下来,我们也不知是从哪里得到的,只负责在此看守。”   晏惊河。   厉执闻言不免心惊,抛开世间竟存在如此匪夷所思的丹药,他仍是低估了晏惊河的疯狂,着实想不到他为复仇,还能做出这般前所未有之举。   而偌大的江湖之中,天乾的确为少数,其次是地坤,最普遍的其实要属和元,只是分化为和元的人虽然并不会如地坤一般容易受到天乾牵制,但也注定无法达到天乾的功法境界。   可即便如此,先不论这邪门的丹药究竟是否如所说的那样传神,若人人皆可预定乾坤,甚至轻而易举去左右他人的命运,后果定会不堪设想。   “当然了,”气氛沉默间,果真又一人开口道,“这定乾丹可比定坤丹要关键得多,我等自会谨慎看待,确认万无一失才会服下。至于定坤丹嘛,主要还是替五派的伪君子们所准备,到时候就叫他们全都变成动辄情期泛滥的小地坤,柔弱不堪,整日只知沉沦欲望,岂不是快哉——”   这次却不等他说完,骤起的掌风陡然刮过阴暗空旷的殿内,掀着药鼎下燃尽的灰土,劈头盖脸朝他砸下,顷刻将他震出几尺开外,狼狈摔至那一群瑟缩在角落的少年们当中。   紧接着厉执已一脚踏在他被血水飞溅的胸口,迎着周围瞬时的剑拔弩张,冷笑一声道:“我也是个小地坤,你要不要见识我发情的模样?”   “教主!”另外几人显然忌惮厉执身上的彼岸香,立刻大惊失色道,“我们绝无侮辱教主的意思,还望教主手下留情!”   厉执转头朝他们看去,目光阴沉扫过他们惊恐的眸底,故意一言不发,将他们的紧张抻至极点。   倒是唯有那叫无归的少年,与厉执对视间十分镇定,竟不带丝毫惧意。   “你,”厉执不由朝他指了指,“别以为我当年救过你,现今便不会取你性命。”   “我的性命早就是教主的,若想拿去,有何不可。”   不料他神情依旧不带任何动摇地说着,厉执这才突然明白,他是不在意生死,所以才无所畏惧。   那方才他揭穿晏惊河不顾他们死活时,他第一个倒戈于他,眼下被如此对待,反而却不怕了,倒也是个怪人。   “荒唐!”   而就在厉执自无归的脸上收回视线之际,只听明显积郁已久的怒斥终是从身后响起。   这“洗骨定乾坤”一说对于厉执来讲虽也闻所未闻,但他总归是个“魔头”,在多数人看来,他没什么怜悯之心,也便不会成为阻碍。   晏琇却不同,这也是晏惊河唯独有些堤防他的原因。   “不论分化成天乾抑或地坤,此事皆为天定,岂容你们为一己私欲而胡作非为!”应是对晏惊河的此番做法已然彻底失去了信心,晏琇满眼布着血丝,山海剑铮然出鞘,直指几人,“且你们自行妄图颠倒乾坤也便罢了,竟又抓这些半大的孩子来试药,你们……你们可还有半分人性!”   相比厉执,九极教的几人自然对晏琇并无忌讳,便即刻哼笑道:“他们都是五派的孽种,本就死不足惜,被拿来试药已经是便宜他们,何况这不都活得好好的——”   “你们管这叫活得好好的?”晏琇不可置信地打断对方道,随即目光所过,少年们各个骨瘦如柴,手脚被牢牢绑束,可看到腕子处皆是血迹斑斑,正脏兮兮地挤成一团,双目空洞地看着来人,仿佛连意识都已不清。   “我们当年被五派赶尽杀绝时,活得可不如他们,”那人讽刺地哼笑道,“也不见晏少侠来替我们打抱不平。”   “……”晏琇一时无语,“可将你们赶尽杀绝的,并不是他们,他们都是无辜的……”   “无辜?”对方像听到什么笑谈,笑得极为轻蔑道,“无妨,那等他们长大了,再来对我们喊打喊杀的,就不无辜了。”   “你们……”   显然已是看出对方对此事的势在必得,更与他们说不清道理,晏琇又皱眉凝视片刻,干脆往那些少年跟前一挡,最后咬牙道:“放了他们,我去同我爹说。”   “教主,”却见那人转向厉执,“那依你看——”   “阿琇,过来。”   像是知道那人想说什么,厉执直接打断他,面无表情朝晏琇道。   晏琇闻声看过来,他自是看懂了厉执眼里的意思,按厉执一贯的做法,定是打算先将这几人稳住,再寻个合适的机会动手。   可晏琇也知道,厉执如今好不容易再次得到他们的信任,这件事绝不能与他扯上关系。   “我不过去,”他破天荒抬头与厉执笃定地对视,“除非现在放了他们。”   厉执便蓦地冷下脸,任由空气刹那凝固。   “你要为了区区几个五派的人,与我动手?”   “我只为我觉得对的事情——”   “嗤,你果然改不了本性,”厉执一撇嘴,笑得目光狠戾,“幼稚。”   说罢,竟是厉执率先出手,乍然飞旋的宿铁扇惊得周围几人连忙躲闪,纷纷退后着,眼见与山海剑相撞间,两道身影已凌厉缠至一处。   抛去逢鬼,厉执的身手实际与晏琇不相上下,尤其他半年来也曾苦心钻研,偏偏扶恶倾力传他的浮门心法却始终不能突破最后一层,对这宿铁扇的掌控也还并未达到游刃有余,所以面对晏琇势如破竹的长剑,几次都险些败下阵来。   但晏琇的剑法正如他本人一般,尽管滴水不漏,却难免过于正气。   所以厉执围绕着药鼎几番腾跃,狡兔似的频频虚招着实累人,几乎耗去了晏琇大半的精力,不出半刻,已然逼得他一招一式中生出几分燥意,连一旁观战的几人也皆是露出胜负已分的笃笑。   终在晏琇一剑糅着所有内力毫不留情般劈来之际,厉执早有准备地纵身一闪,伴随一刹那充斥鼻间的浓烈药息,响声震天,背后那巨大的药鼎轰然碎裂倾倒,以至于无人听到他低头之下难能克制涌上喉底的得逞浅笑。   “住手!”   几人接连发出的制止声音夹杂无法掩饰的慌乱,厉执则适时地一掌掷向似乎因眼前景象而微怔的晏琇,恶狠狠直劈他颈侧,将人眨眼夺去神智。   “还不快走!”他一边扶着昏迷的晏琇一边朝那几人大吼,“等着有人过来不成?”   他来时便已在外头观察清楚,这紧靠墟云涧的十几座小宫观相互间隔并不算远,此处废弃多年,突然闹出这般大的动静,定要引来其他宫观内的道人注意。   想到晏惊河应是特意找了这废弃的小宫观就地取材以遮掩秘密,却也正好让他有机可趁,厉执心底难得在长久压抑之下稍微有了几丝痛快。   更在那几人下意识欲在离开前将少年们灭口之时先一步挥袖,卷着地上数道药鼎碎片,顿时灰尘四起,只隐约可见少年们皆已头破血流,凄惨万分。   于是那几人来不及再一一确认,趁着临近宫观被惊动的道人们还未到达,飞快地撤离出去。   而天光已然大亮,像是那阴仄的灵殿豁然被度化,厉执最后瞄一眼神像后暂且失去意识的少年们,背起晏琇转身离开。   却并未与那几人同路,而是径直朝他的住处而去。总之他们定会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仔细与晏惊河说清楚,就算晏惊河有所怀疑,也寻不出一丝破绽。   他在短暂的快意过后,只迫不及待地想要将这意外发现知会司劫,放走那些少年固然简单,可这件事情无论怎么想都让他心觉诡异,只因那“洗骨定乾坤”之说实在令人越想越毛骨悚然,绝对不是凭借晏惊河一人之力可参与谋划的东西,这背后定有其他更为惊天的隐情。   是否与他们先前怀疑的肖青山又有什么关系?还是迟恪——他已问过晏琇,连晏琇也不曾听说迟恪的下落,这就意味着与厉狗蛋相关的线索就此陷入绝地,一切好像又重回到了起点。   便如此心事重重地一路沉思,厉执终在食时未过之前,踏着皑皑雪光,一眼望到院前拢光而坐的侧影。   不禁用力揉了揉双眼,不敢相信地又看向此刻静静站在司劫身旁的另一人。   这尉迟慎推着司劫在院中晒太阳的情景,怕是百年不遇,却莫名和谐。   不太和谐的人,反倒是他。   顾不上继续唏嘘,“啪”地将脚下裹着泥雪的石块踢起,厉执一手指尖不客气地狠弹去,霎时间便弹向藏于树后的人影,随即将背上晏琇扔给视线已照过来的尉迟慎,几步飞至跟前,一把将人拎了出来。   他刚刚心中繁乱,被跟了这许久,竟没能及时发觉。   “哪来的——”   结果他脱口而出的质问尚未落下,突然看清掌心眼熟的藏青袍角,忍不住一愣。   无归?   他没有与另外几人一起去见晏惊河?   还是被看出什么破绽了?   他是来监视自己的?   思绪飞转之间,只见被他那一指差点砸断骨头的少年像是对自身情况视若无睹,也没有半点行迹败露的狼藉,只神色沉静地看着他,缓缓伸出手。   “教主,你方才受伤了。”紧攥的掌心依稀可看到薄薄的汗迹,那上头赫然是以桑皮纸半包着的一撮刀尖药。   “……”   --------------------   四姐:???   139.北州   半晌,厉执才意识到无归是在说自己与晏琇那番打斗时不经意划出的伤口,就在颈前,其实不深,只是流了些血,沾了一襟,看起来略显狰狞。   可他仍旧免不了心下迷惑,不太相信对方费力跟踪自己,理由只为送药这般简单。   “不打紧,”他便随意接过来,眯眼又问道,“你不去向晏惊河交差?不怕他怪你?”   目光自厉执不经意碰触的掌心慢慢收回,无归抬眸看向厉执。   “教主既然回来了,我只听教主的吩咐。”   “……”再一次听到无归如此理所当然的语气,厉执不由又多看他几眼,内心升出一股说不上来的微妙感。   大抵是从未有人对他表露过这种可以理解为“忠诚”的情感,即使厉白儿早在他炼成逢鬼后便将九极教交付于他,但他心知肚明,众人忌惮和尊敬的从来都是厉白儿,而他更像备受期待和守护,却始终不足以信任和追随的小魔头,尊称他一声“教主”,也不过看在厉白儿的脸面。   何况他的确不曾在意过这早就注定的教主之位,更在九极教被屠后拼命逃离,意图在那不起眼的兑水村苟且偷生一辈子,将复仇的念头悉数抛之脑后。   却不料,即便是这样只图安逸的他,竟也真的会有人想要死心塌地的追随?   不似其他人一般不得不称他为教主,也并非由于他先前那番信誓旦旦的保证,而只是单纯且笃定地承认,他就是教主。   “我一直在等教主。”只听无归又轻声开口。   “等我?”厉执顺口接道。   “用余下一生,为教主效命。”   “……嗤。”不知为何,看他一介还未分化的少年如此老成地许诺,无论真假,厉执在难免心生感动之余,又有些好笑。   “你该不会是……晏惊河派来监视我的?”   厉执却故意问道,尽管直觉告诉他对方眼中的坚定实在不像谎言,但仍忍不住试探:“我不妨告诉你,虽说我与五派势不两立,可晏惊河这一路连番算计,又以我家狗蛋的性命相要挟,我同他父子情义已尽。你若真心跟着我,我定不亏待你,但你敢暗中与他勾连,我可不会手软。”   厉执这一番话落,便凝神看着无归的反应,更将他脸上的表情一丝不落地收入眼底。   本以为他定要再说些什么以表忠心,结果等了稍许,对方反而不再开口。   直到身后尉迟慎率先打破了这意外的沉默,双臂紧抱着仍在昏迷的晏琇,面无表情走到厉执跟前:“他怎么了?”   “他累了,”厉执转头对尉迟慎道,“你先带他回屋,别冻着他。”   而眉头皱紧,尉迟慎本就阴沉的视线忽地落上晏琇颈间被厉执那一掌劈晕的淤痕,瞬时更为犀利。   “是你?”他竟猜出道,“你伤了他?”   “……”厉执自然不方便与他解释,“啊,打了一架。”   脸色霎时更黑了几分,不过应是也想到眼下不便询问更多,尉迟慎就那么森然看了厉执片刻,看得厉执甚至怀疑他是否恢复了记忆,才再不言语,转身回屋。   于是眼前突然没了阻挡,厉执的目光顺势落上不远处坐着的司劫。   “你倒是把你这患友也推进去……”   “砰”地一声,屋门已被尉迟慎合上。   厉执挑眉,不可否认的是,看尉迟慎关心晏琇的臭脸倒比他以往顺眼得多。   不过,见色忘友实在不怎么仗义。   暂且放下无归,厉执几步朝司劫走去。外人眼里,他自然还是个被水牢折磨失智的“废人”,此刻正无声地停在原地,即使与厉执视线相对,也毫无起伏。   “你可是冷了?”总归晏惊河也已默认他们之间的“虚情假意”,厉执并不遮掩自己的关切,摸起司劫冰凉的一手来回揉搓,又推着他朝屋内而去。   那小宫观内的情形,他还需尽快告诉司劫。   “你在这等我片刻,”便头也不回地对无归说道,“待会儿我还有话要问你。”   “是关于……小少主么?”   谁知无归这次倒是迅速,紧接着厉执的话反问。   “……”厉执蓦地停下,心知他口中的“小少主”便是厉狗蛋。   而不待开口,只见无归又道:“我想不出该怎么证明我并非晏惊河派来监视教主。”   “但关于小少主之事,我或许……有些线索。”   闻言面色一紧,厉执内心震动:“你见过他?”   无归却摇摇头:“不曾见过。”   “只不过浮门宿莽谷那次事情之后,我曾看到晏惊河与几人在深夜密谈。”   “密谈?”   “我功力……尚浅,并未贸然上前,便没能听清他们在说什么,”无归微微皱眉,显然有些懊悔,连声音也低了下来,“只觉得那几人穿着有些怪异。”   “穿着怪异……”似有什么念头闪动,厉执握着椅背的掌心收紧,感受得到司劫同样凝重的气息。   “他们的脸皆被面纱遮挡,头上也戴了宽大的兜帽,偏却手臂悉数暴露在外,上头布满刺青,肌肉虬结……”   “那是——”只听这些描述,厉执已然心跳骤快。   “嗯,”无归看着厉执点头,“我后来打听过,那是北州人的惯常打扮。”   “也听说北州常受毒虫肆虐,所以他们才擅长使用奇毒,且他们身上的刺青也非同寻常,是使用很多种香料混合而制,使得毒虫难以近身。”   “……”   “但我并不确定,小少主的下落当真与他们有关……”   听无归又略带茫然的语气落下,尽管仍有太多疑问,但这一线索无疑让厉执震惊不已,像是蓦然滴落于心底的一记浓墨,丝丝缕缕散开,却不知从何抓起。   晏惊河竟然与北州人扯上了干系,一切俨然更为复杂了起来。   厉执难以想象若那颠倒乾坤的邪门方子也是从北州而来,这背后的惊天阴谋又该是何种惊悚,晏惊河的所作所为也远远超出了复仇的范畴。   他只在愕然间忽觉指尖被司劫覆住,一时僵硬的神智稍微收拢,才猛然记起,司劫不久前与他提到的一处细节。   是迟恪身上的异香。   难不成迟恪也去过北州?   几乎再难以克制心底密集而急促的鼓点,指间的轻微力道无不说明,司劫与他的猜测一致。   他在金楼时似是曾听人提起过司劫与北州蛮夷高手对峙的情景,想来司劫便是那时闻到过类似的香气,所以才觉熟悉。   那么倘若厉狗蛋的确是被迟恪带走,他如今最有可能的地方……   是北州?   “……”   而正当厉执因这豁然猜想而心情良久不能平复之时,只觉面前人影忽然向前一步,他下意识闪身,警惕看过去。   原是无归正从地上捡起被他无意中掉落的桑皮纸包,没看到厉执的防备一般,只垂眸打开,以指尖轻点,随即放在嘴里。   “这药没有问题,教主不需担心。”   听他低低说着,独属于少年的清倔嗓音中仍带着不加掩饰的执着,厉执不怎么自在地挠挠鼻头,也不知是否错觉,像还听出了几丝委屈。   便干咳几声,心道这屁孩子确实关心他,不再迟疑,又从他手上夺过纸包,将药沫全部倒在掌心,胡乱朝血糊糊的脖子里抹了几把:“这回可满意了——”   结果没想到再一抬眼,只见无归正照向他颈间的目光倏然滞住。   “又咋了?”   厉执咕哝着,却不等话落,手一僵,顿时明白过来。   无归看的是昨晚与司劫那一番胡来留下的咬痕。   随手将领口往上拽了几拽,厉执粗声粗气一笑:“你们这冷归冷,不过夜里蚊虫倒也不少——”   “待定乾丹练成,我……也可以。”   “嗯?”不明白他为何突然提起那丹药,厉执只脸色一沉,“你也想用那东西来左右分化?”   “我想做天乾。”无归答得倒坦诚。   厉执不由冷哼:“那说到底,你原来同他们一样妄想依靠些投机取巧的把事压制于人。”   “我对别人没有兴趣,”不料无归认真道,“只是我若为天乾,便能在教主需要时,为教主排忧解难。”   “什么?”   “……”无归这时又望向厉执颈间仍隐约可见的齿印,视线扫过一旁始终如“废人”的司劫,顿了顿,眉头微皱开口,“教主即使日后没了天乾,我也可以……替教主分忧。”   “我定会温柔相待,且心甘情愿,绝无受教主胁迫之说。”   “……”   这几句好似一本正经以示忠心的话从无归嘴里冒出来,却让厉执在一刹那懂了他何为“分忧”。   更被那一句“绝无受教主胁迫之说”刺得耳根子生疼。   腿都有些软了。   “不……不……”嘴唇不听使唤地轻颤,厉执莫名一阵锋芒在背,再想都没想,凶狠又紧张地猛给了无归一脑袋瓜子,吐沫喷他一脸,“不用你分忧!”   “屁大点儿的小子,再敢胡说,我给你鸟儿拧下去!”   “……别跟着我,你他娘就站在这,老实反思!”   惴惴惶惶地骂完,厉执推着司劫几乎一溜小跑地回了屋。   140.外人   “定乾丹?”   而一进屋,厉执正急着撇清无归那番极易引发误会的话,却还未开口,只听司劫已敏锐问出他们方才提到的关键。   于是稍微一怔,眼看司劫似是面色如常,一时也拿不准他到底有无情绪,厉执多少带了些局促地站在他跟前,状如乖巧大犬,将先前与晏琇的所见所闻一五一十地告知于他。   “我同阿琇打那一架,也只能暂时毁了炼药的破炉子,他们指定还会再想办法弄来,不过也算惊动了这附近的几座宫观,等那些孩子被救下,揭穿他们的企图,一旦传开,说不定能给你天墟的弟子们提个醒。”   “若能先救你出去,五派不至于像现今这般全由肖青山把持,况且你离他近些,也更方便打探消息和见机行事,晏惊河这里就交给我,必要时还可以与你里应外合。”   “至于他要的心法,既然迟恪也同你要过,而他们又都与北州人有联系,我怀疑这也与北州有关,你大可在离开之前先胡乱弄个东西给我,我拿去试上一试,兴许能再引出北州人来,也好追查臭小子的下落——”   厉执正思绪难能集中地试图将所有线索穿连,却说话间,忽然发现一直不语的司劫不知何时眉头皱紧,不由止住话头。   好奇道:“你可是想到什么了?”   “……”司劫抬眸,却仍是沉默。   看得厉执心下直跳:“还是我哪里说错了?”   司劫面色像是更为严肃,隔了半晌,才收敛目光深处的凌冽,哑声低语道:“你忘了。”   “嗯?”   “你才是他们的目标。”   司劫这一句话落,厉执下意识欲开口,却又听司劫道:“他们费尽心机,本欲从你身上得到彼岸香,到头来发现彼岸香已经与你融为一体,你以为他们会轻易罢手?”   “我自然想过,”厉执一笑,听出司劫原来在担心他,语气也放松几分,“不过那又能如何?这彼岸香连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割离,他们还有办法抢走不成?”   “若对方是北州人,便不无可能。”司劫神情并无一丝松懈,紧盯着厉执也倏然一顿的双目,又继续道,“且他们突然之间都来索取小洛河的心法……实在有些蹊跷。”   厉执愣了愣:“难道不是他们觊觎小洛河的威力?”   “或许有此原因,但这决定未免过于仓促,”司劫道,“不论是晏惊河亦或迟恪,他们以往并无任何迹象展露对小洛河的兴趣,他们的目的始终是彼岸香。”   “眼下的情形,倒很像是宿莽谷那日过后,他们知晓彼岸香原与你的信香相融,再难以得到,遂临时改了主意。”   “小洛河,实际更倾向于他们急着向什么人交差的替代品。”   “而我也本以为晏惊河就是这一切的主导,他为报复五派而无所不用其极,但如今既然有北州人参与进来,恐怕真相还需另当别论。”   “晏惊河并没有事事掌控的能力,包括你的安危。若我执意不交出小洛河,他们最终的目标,还是会落在你的身上。”   “所以我不会离开。”   “……”听司劫有条不紊地说至最后,竟忽然话锋一转,明显在拒绝刚刚厉执打算与他兵分两路的提议,厉执一阵哑然,一时不知顺着他的思路另觅他法,还是先与他辩解一番。   便听司劫又道:“另外,你随便以假心法试探,也许能立刻找到些许线索,但北州高手同样不可小觑,他们很快会发觉端倪,到时不仅可能被激怒而重新指向彼岸香,连云埃的处境也会更加凶险,我们反而变得被动。”   “而五派虽如你所说的正受肖青山操持,但我只有暂时留在此地,肖青山才最为放心,他的行动也会逐渐明晰,否则贸然回去打草惊蛇,现在位于暗处的优势也全无。”   “……”   司劫缓缓说着,几乎推翻了厉执方才的所有推断,偏偏厉执张张嘴,左思右想,无从反驳。   他只忽地有些颓然,不免艰难道:“那……我们……”   “不过,你今日冒险放走那些孩子,确实……很周到。”   没想到司劫又突然温栗的话语着实让厉执一暖,低迷的心谷瞬时有了空挡得以喘息。   他反倒不怎么好意思地吭哧几声:“那其实都是阿琇想救……”   “接下来你去天墟,替我传话即可。”   “哦……”厉执顺口应着,随即猛地抬眼,不可置信道:“天墟?”   “我现今行动不便,无法在晏惊河毫无发觉之下亲自前去,只能你帮我跑这一趟,可好?”司劫紧接着又道。   “不,不是,”厉执愣了愣,“我替你去天墟?”   “怎么?”   努力压下心中怪异,也心知司劫定是有重要的事情安排,但厉执仍觉这提议实在超乎他的想象:“先不说我如何混进去,你确定他们会听信我一个外人的话?”   “外人?”谁知司劫也反问。   问得厉执又一懵:“啊……”   “无妨,”司劫看了他片刻,竟笃定道,“你依照我告诉你的路线,只需避开晏惊河,其余皆不用担心。”   “可……”   “此事只有你去我才放心。”   “……”厉执愕然看着司劫分明已心有定夺的深邃视线,即使心里头仍旧存在许多疑问,但莫名的又好像突然踏实下来,“好。”   他鬼使神差地拍着胸膛:“那你便告诉我,到了之后去见何人,都说些什么。”   “日落之前我会把内容写下来给你,”司劫道,“若有遗漏,我们可再商议。”   “好!”   “不过……”而心底重燃希望间,厉执又忽然想到,“按这里到天墟宫的距离,我最快应也要在明日午后才能回来,这期间我让阿琇先照顾你——”   “不需。”司劫却一口回绝。   “那怎么成?总还要有个人给你搭把手……”   “不是有无归么?”   “……”   这一句来得显然猝不及防,厉执本已松弛的神经蓦地绷紧,垂在身侧的两臂不知觉与身体紧贴。   而正当他直勾勾盯着司劫,怎么看都觉他那张没什么情绪的脸实际上饱含情绪之际,只见司劫忽地抬起一手,朝他伸来。   情不自禁握住,被司劫一扯,厉执便面对着他坐了下去。   这姿势瞬时让他想起昨晚情景,肌肉更是紧绷起来,整个人像块僵硬的石雕。   他正欲开口说些什么,只觉肩头乍凉,不敢相信地低头,只见司劫已然将他半边臂膀的衣物扯下。   “别再轻易流血,”司劫凝重的目光慢慢刮过他颈间刚被胡乱抹了药沫的伤口道,“也不可让人碰去。”   “我知道……”一见他转了话题,厉执急忙附和,也明白他的提醒是为了防止彼岸香的秘密被他人知晓。   “但若有人能够真心追随你,并非坏事。”却见司劫仔细看过他的伤口,确定并无大碍后,又忽然将话头扯了回来。   厉执便心情忽上忽下,如坠云海。   “这世上绝不止我一人可看到你的好,他那般忠心于你,不惜以身相许,实属正常。”   “是,是吗?”没想到司劫说得倒还算心平气和,厉执结结巴巴一乐,挠头道,“我也没你说的这么夸张——”   “只是我仍然,心情差极。”   “……”   才冒出来的虚汗又戛然僵在脸上,厉执一声惊喘还未落下,脑后紧覆的掌心已然挪开。   而他茫然转向案旁铜镜,一眼便看到额间被司劫狠吮出的一块红迹,艳艳地贴在碎发底下,说不出的滑稽。   “你——”   “确实不温柔。”司劫咬着他的耳廓又道。   “……”   141.出关   出乎厉执意料的,直至傍晚都未曾看到晏惊河现身,按理说他那炼药的小宫观就这么废掉,总要有些反应才对,而眼下来看,他好似倒并不如想象中的在意。   不知他又在打什么盘算,厉执只趁他暂时顾不得他,直等到夜色浓重,终是以外出查探为由强行摆脱无归,迅速消失在一片黑冗之中。   ——你定要好生照料,他早日康复,我才能尽快拿到心法。   ——教主不需担忧,我即使再憎恶五派,也还不屑于为难一个废人。   想到最后无归执意要跟随于他的念头被彻底打消,闷声闷气保证的那一句,厉执不由心下唏嘘,他再三叮嘱他绝不可疏忽大意,哪里是担心他敢对司劫如何,分明是教他溜须拍马,好让司劫败败火气,手下留情。   夜静更阑,厉执施以轻功无声踏过断壁屋瓦,掀起薄雾弥漫间的丝丝尘土,已然一路避开逐云村内的看守,朝着被群山围拢的天墟宫徐徐行进。   这山中岔路极多,且越是靠近天墟宫,由天墟布下的奇门阵法越是密集,若非他拿着司劫临行前交于他的图纸仔细分辨前方道路,且图纸所记格外精细,细致到一草一木中隐藏的暗门皆可准确预测,只怕当真是寸步难行。   待到临近鸡鸣,他早已气喘吁吁,迎着霜寒的山风却毫无冷意,额角甚至渗出细微的汗水。而更让他心觉奇异的,是他定睛观察脚下,才发觉他所过之处无论怎么看都好似全无一丝他人出入的迹象,周围偏僻森冷的感觉让他仿佛硬生生劈开一条通往天墟宫的密道,即便是天墟弟子,也从未涉足于此。   于是找了块附近颇高的山石远眺,虽然入眼黑沉沉的几乎看不清楚,但山峦叠嶂间,厉执还是能够隐约意识到,他所在的位置并非通往天墟宫南面山门,而是翻过整片惓林,直奔宫观西北角的“小蓬莱”。   “小蓬莱”是除了云海雪河以外,整个天墟宫最似仙境之地,也是天墟弟子闭关修炼的场所,可谓至关重要,所以守备最为森严,外人插翅也难以飞越。   可按司劫接下来的路线所指,他却是要从这里进去?   反复确认过后,厉执尽管不太能理解司劫的心思,不过也没再耽搁,只飞身落地,又快步朝前疾驰。   而他之所以对天墟宫有粗略的印象,自是由于他曾在小洛河中的所见所闻,那时他以司劫的视角与他感同身受着在天墟的一切,即使梦醒,至今仍记得里头的大致景象。   便直到他终在鸡鸣之前到达图纸所示的入口,果真与他记忆中的情形全然相同。   根本没有路。   他的面前是数千尺来宽的一池湖水,在这黑蒙蒙的夜下仍显格外的壮阔,静默环抱着中央高低陡峭的耸立山峰,四周流云急雾久久不散,就如一座孤悬在天墟山巅与世隔绝的岛屿,“小蓬莱”也因此而得名。   心知他若大摇大摆施展轻功翻越此处虽有内力耗尽的风险,也并非毫无希望,可问题是,整个“小蓬莱”皆由弟子严防死守,他若贸然惊动,且不如选个更容易进入的方位。   然而司劫给他的图纸上只标注了这一条路,奇怪的是也没有像之前一般提醒机关的任何注解。   上面只有简洁的两个字——入水。   随后便结束了。   难不成叫他自水底游过去?   但他即便水性再好,也无法保证神不知鬼不觉地上岸而不被守卫发现,到头来不同样是硬闯?   厉执百思不得其解,干脆不解。   只确定自己与图纸所示位置基本无差,利落将图纸揣妥,不带丝毫犹豫地跳了下去。   既然是司劫亲手为他安排,定不会出错,哪怕刀山火海,他也绝无退却。   “司劫劫我操你——”   却想不到的是厉执事先牟足了劲儿,才一“入水”,来不及感受预想中的湿冷刺骨,尖锐鸣啸的山风已蜂拥挤入他的耳内,迫使他憋起的一大口气刹那转为破口大骂,又骂到半截再也出不了声,始料未及的失重感令他四肢瞬时失去掌控,整个人被仿若没有尽头的黑暗吞噬。   这、这底下根本就没有水?   那他先前所见是什么?   幻觉?   他眼下究竟是跳到哪里去了?   头脚颠倒,一路在下行的窄道间跌跌撞撞,好在像是始终有壁石加以缓冲,否则定要摔成肉饼,厉执气鼓鼓的胸腔险些裂开,却莫名地,他意识还算清醒,自这巨大的震惊中不多时又猛然明白过来。   依旧是天墟的障眼法。   只不过他先前需要尽数躲避才可安然至此,此刻却只有反其道而行,破釜沉舟,方能抵达宫观之内。想来若是没有图纸指引,即便有高人能够碰巧破开前方机关,但到了这一望无际的“小蓬莱”,应也很难准确在茫茫湖面找到如此恰到好处的位置。   想到他不久前问起他到了之后首先面见何人,司劫只答自会有人前来接洽,厉执左思右想,猜测着经此一遭,必定很快便可见到对方。   于是身不由己地一路在漆黑中狼狈前行不知多久,厉执几番努力动作,意图恢复几分体面,毕竟他是替司劫前来传信,即使司劫再三笃定来人绝不会怀疑于他,但他总避免不了心虚。若连形象都污秽不已,到时像个偷闯宫观的贼人,叫人更加难以信服,又不知要浪费多少唇舌,他没有太多时间能耗得起。   奈何他手脚在疾速跌行中竟麻木得许久无法找回知觉,黑咕隆咚之下极力试探半晌,只得以稍微张嘴,却迎面疾风与尘土飞搅,好似连牙齿都失了控,吓得他又慌忙闭紧。   幸亏在愈发恍惚中,身体坠落的速度似乎逐渐在减缓,且远处隐约映出的一丝光亮也叫他欣然振奋,再顾不得其他,坠至冷冰冰的坚实地面一动不动地粗喘片晌,待身子方能动作,厉执立刻手脚并用着起身,抬手触及岩壁,踉跄朝着那明明灭灭的微光而去。   “操你爷爷的……”   便当厉执蓬头垢面地自身后挤巴巴的小山洞口一冒出头,登时重见天日,呼吸乍然通畅之下,终于先将那未骂完的后半截骂了出来。   而后他用力吸一口空气,顺着眼皮底下一盏油灯下意识扭头,正好与坐在洞边打着瞌睡的一名天墟弟子四目相对。   “……”   岂料这屁大点儿的小山洞口竟也有人看守,厉执心下顿紧,一瞬凝滞的思绪又飞快转动,“小道长别怕,我不是什么贼人——”   “霁、霁月师叔?”   而对方双目瞪似铜铃,此话一出,厉执霎时以为又回到了在金楼假冒司劫师弟的情景,可怔然间他仔细打量眼前这天墟弟子,确定自己绝对不曾见过他。   更何况五派一早便知晓他的身份,依照这个逻辑,他当初假扮司劫师弟也不过是一场众人皆知的笑话罢了,怎还有人会当真?   难不成他与那传说中的霁月道长,样貌果然极其相近?他都邋遢成这模样了,也能被认错?   然而不等厉执再作深想,那小弟子一副见鬼了般的神情与他对视片刻,像是仍不敢相信地又揉了揉眼,紧接着回过神,手忙脚乱地站起来,竟是两眼放光,满脸喜出望外地飞奔离去。   “出、出关了!霁月师叔出关了!霁月师叔出关了……”   只留下半边身子还撅在洞里的厉执瞠目结舌。   142.不负   就在那天墟弟子四处喊人的空挡,厉执总算从小山洞口爬出来,一边拍去浑身尘土一边灰头土脸地一抬眼,便看到洞外石壁上方萧肃的石刻——一粟山。   秋草逢霜,霁月当烛。沧海一粟,故剑不负。   顺着看向旁边几行刻字,厉执微微怔愣,暂不想其他,单看“霁月”二字而言,这小山洞确实像是霁月道长的闭关之地。   所以说,他是从宫外湖岸直通此处洞口,又一次冒充了对方,而真正的霁月道长其实仍在里头?   厉执纳闷地回头望去,不禁又心下迷惑。   小蓬莱内的闭关山洞的确不少,不过他刚爬出来的这座“一粟山”可谓极其的简陋矮小,淹没在层峦起伏的凛凛高峰中,也过于不起眼了些。   却还来不及他探头探脑地往里头张望,忽地耳尖颤动,厉执旋身一闪,蹭着壁石利落翻开,只听“当啷”一声脆响,转身看去,果真自灰茫的晓光间看到由远及近的凌盛身影。   撞至壁石的寒剑被倏然收回,来人身形单薄瘦极,衬得广袖飘摇,若不是冽风下的面目刚硬,厉执险些要将其误会为女子。   而待看清对方的模样,厉执心觉眼熟之余,却也下意识地将身子隐向烛光难以照映的一角,若说方才那小弟子睡得迷迷糊糊,将他错认为霁月道长只算凑巧,眼下这不知还要引来多少人,总会有与那霁月道长格外熟悉亲近的弟子,也不至于悉数将他看错了去。在司劫所说的接洽之人到来之前,他不想大动干戈。   “我当掌门极力护了将近十年的小师弟如何光风霁月,”却听这最先出现的人落稳后开口,声音傲冷,“怎么一出关活脱脱像个贼人,若非你这张脸实在好认,我还以为是什么擅闯宫观的恶徒。”   他的脸实在好认?   厉执闻言又一愣,这与他事先想好的情形实为不符,也不知为何,心底忽然涌上几丝不太敢轻易妄想的念头。不过更多的,却是在对方这一番熟悉的语气之下,他猛然记起了对方的身份。   厉执一笑,几乎毫不犹豫道:“你倒是没变,十年过去,仍旧如此讨嫌。”   他只在小洛河里见过少年时期的他,猛一下来了个拉长的,他差点想不起来。   自然是那由于姑姑救司劫而死,曾对司劫百般刁难却备受所有人宠溺的问斐。   如今他倒肯尊称司劫为一声“掌门”,不由让厉执反唇相讥过后,难免又心觉有些疑惑。   “胡说八道,你何时见过我?”却听对方没好气道,“掌门当年方一得了你这师弟,便说你根骨极佳,世间罕见,不许任何人打扰你清修,随后你更闭关于此,哪里会认得我?”   “难道是……掌门与你提过我?”随即犹豫半晌,问斐试探着反问间,倒透出些许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紧张。   “……”厉执这才从他的话里回过神,心内撼动,却不忘立刻嗤笑几声,“哪里用得着掌门师兄来告诉我,我一来可就听其他师兄弟们说起过,整个天墟就属你骄横跋扈,要不是看在问鹤师叔的面子上,早就都想揍你一顿。”   说着,厉执装模作样地反问:“我猜的没错吧?你这么讨嫌,定是他们口中的问斐无疑。”   说完,只见问斐脸色沉了沉,比司劫年长几岁的脸上骨肉绷紧,竟一时没有作答。   厉执却顾不得他沉默的模样,而是终于能趁他安静下来,得空仔细回想,他与司劫曾关于“霁月师弟”的一段对话。   ——你如何确定,我师弟是怎样的人?   ——我自是没有你了解,但不用想都能猜到,肯定不是我这副德行。   ——为什么?   ——哪有为什么?你自己的师弟你还不知道为什么。   ——……   ——我,我对你师弟可没有意见……   ——有也无妨,我问你那个问题,并非是问责,正是想告诉你,你大可不必被这身份束缚。你需记住,再做任何事,都只问你的本心,你是什么样的人,我师弟便也一样。   ——啊?我和你师弟很像?   ——算是。   算是。   这模棱两可的回答如今与问斐刚刚的话重叠,过于大胆的猜想已在厉执响如擂鼓的心底呼之欲出。   而厉执猛地回头再次看向那石壁上那几行笔锋熟稔的刻字,尤其最后一句——沧海一粟,故剑不负。双目再难掩震惊地瞪大。   这是司劫亲手刻下的话。   厉执是个粗鄙之人,却也知晓,何为故剑情深。   司劫的故剑只能是他。   那么所谓的“霁月道长”……   “依我看,你虽然长相无差,气质却一点都不如掌门画里那般仙姿卓绝,我们彼此彼此,”竟将厉执脑中最后的一丝疑问也解了,只见问斐俨然从短暂失语中找回神智,高傲又道,“且你的身手也难看得很,简直有辱我天墟神韵,枉我一听说你出关便率先过来,结果不过尔尔。”   “指望你来主持大局,寻回掌门,实属荒谬!”   “……”   却根本没有心思再与问斐辩驳,也并未深想他现今对司劫的态度差异,包括针对他字里行间的酸意,厉执瞪着面前石壁良久不能平息心中波澜之际,忽闻背后又有极力压制的气息自远而近,连带着杂乱的脚步,乌泱泱围拢而来。   他便心情复杂地越过问斐,径直与踏着风急促奔向此地的另一人遥遥相对。   “……”压抑了太多情愫的喘息不加掩饰,这一次来人纤细窈窕,势如霏雪,明显为女子。   只是最先映入厉执眼底的,并非她秀澈的五官与缥缈身姿,却是她别于盈盈腰间的长鞭——那是属于司劫师妹的摘月鞭。   厉执或许对自己曾误认作小哑巴的司劫师妹已经没有太多印象,但他深深记得她这摘月鞭。   毕竟当初司劫拿着它,将他抽得半月没能下地。   厉执愕然而又木讷地想,那时没有分化的司劫,原来已是漂亮又气性极大的母老虎了。   “司澜!”而正当厉执盯着那越来越近的摘月鞭下意识后退一步,原本立于一旁的问斐忽然看清司澜手中紧握的东西,神情一变地开口阻止,“万万不可!他闭关太久,根本难当大任——”   “掌门临行前曾有交待,若霁月师弟出关之日他仍未归来,这掌门印便交于他,天墟上下但凭调遣,绝不可违背!你难道要违抗掌门之令?”   听这叫司澜的女子厉声说完,厉执被太多震诧接连裹挟的脑内终有一点能够笃定,她应就是司劫所说的接洽之人。   只是哑然抬头,当与司澜四目相对,厉执心里又“咯噔”一下。   糟了,他曾将她当做小哑巴轻薄,她定记得他——   谁知厉执瞬起的担忧还未到达深处,只见司澜目光氤氲,看着他的视线却出奇的坚定,又像是隐约糅杂着厉执难以看懂的彻骨。   “谢谢你还能赶来,掌门便终于可以……原谅我了。”她轻颤着将掌门印塞入厉执掌间,没头没尾地哽咽低喃。   143.司澜   七年的时间,有人在草檐下忍饿挨冻地苟且偷生,有人在茫茫江湖里徘徊寻觅,也有人,在漫长的悔恨中等待与煎熬。   对于自幼出生于天墟宫,爹娘皆为天墟长老的司澜而言,正与邪就如皑皑霜雪与晌午劈下的落影,从来都是泾渭分明,所以每当问斐因姑姑的死而肆意欺凌司劫,只有那时还是个小团子的司澜胆敢上前呵斥阻止,即使结果不尽人意,但她始终是不肯为了顾及死去的问鹤而与其他师兄们站在一起的。   也正因为此,在司劫等人自九极教拼死而归后,所有人好似在一夕之间对司劫改变了态度,包括问斐,唯独她仍旧是那个不会为任何事而动摇的小师妹。   她后来决定追随于司劫,也只因为在她的眼里,司劫的确是值得整个天墟托付之人。   这样一个人,既令她仰慕敬畏,也让她不自觉地心生执拗的维护,她这雪魄风清的师兄,谁也不可亵渎。   于是那便为一切沉渊的开端。   “以江湖大任来与我换一人身世清白,这就是你刻苦修炼的初衷?”   就在天墟遴选掌门的浩荡盛会结束,紫微七斩名扬天下,司劫毫无悬念被选为下一任掌门的当夜,许久未曾受罚的司劫,却又一次跪在千秋坛。   他面对怒目而视的掌门师尊司白风笃定一叩:“不错。”   “狭隘!”司白风苍颜震撼,从未如此失态,俨然是气极,“本以为你九死一生归来,不惜以德报怨来平息问斐之恨,乃是对是非大道的顿悟,却原来只为了个魔教刁徒,简直枉费你这一身通天的本事!”   “……”司劫却任由他将怒意尽释,直到司白风话落,才不卑不亢地继续道,“弟子并非神明,生而胸怀天下,大道与私情,断不可能分得彻底。”   “你说什么!”   “北州人害得弟子家破人亡,对北州人的恨,弟子一刻也不曾忘,所以深知与亲人离别的苦,这份想要担起江湖大任之心才更为强烈。”   “弟子以为,这也源于私情。”司劫道,“若没有众多私情,弟子绝无眼下所成。为何在今日,反而要为了所谓大道,刻意视私情为不耻?”   “初衷与重任,弟子从不觉得有何冲突。”   “……”司白风愕然看着一向沉默寡言的司劫,因他这一番话停顿良久,才继续道,“但你现在为了他接手天墟,便也能为了他而放弃,是也不是?”   “若真到那一日,并非弟子放弃天墟,而是天墟不再需要弟子。”   “你……”   “他人愿意冠以哪种虚名,并不由弟子自己来决定,弟子只求此生无愧。”   “此生无愧?”闻言却是苦笑,司白风不由提起那人,“你该知道,他爹晏惊河曾为五派之首,却与厉白儿那般荒唐收场,你们身份同样悬殊,迟早也要反目成仇——”   “晏惊河在他人眼里是大义灭亲的晏大侠,在弟子看来,却不过一介委曲求全的懦夫,”迎着司白风不可置信的锐利目光,司劫声音极浅,又像是自言自语般轻轻补充一句,“我不是。”   “他也不是厉白儿。”   “……”   此番谈话,最终却奇异地以司白风的默许为结果,只不过巧合的是,这一切皆被前来千秋坛准备翌日斋醮的司澜听了个彻底。   堂堂天墟的下一任掌门,竟对魔教腌臜之流念念不忘,甚至要亲手为其编造一个身份,她最是难以理解。   尤其,就在那晚过后,司劫果真借由某次下山执行任务之机凭空带回了个名为霁月的小师弟,费尽心机藏起来,不容其他弟子擅自前去叨扰。   她一面无法接受司劫沦陷至此,一面难得纵容那酸溜溜的问斐几次意图一窥究竟的举动,可惜均没能如愿。   倒是冤家路窄,偶然随司劫下山之际,遇到了真正的“霁月”。   “知、知音!”   猛地被人自背后紧紧抱住,感觉得到对方近乎粗鲁的兴奋,司澜第一反应自是碰上了什么流氓无赖,谁知不待她出手,腰间的摘月鞭已被司劫霎时扯去。   她一转身,便见司劫面无表情的一鞭已抽得对方上蹿下跳,饶是那无赖也有些身手,却在司劫跟前,只有捂着屁股挨抽的份儿。   而也在这时,司澜通过旁人口中得知,对方竟然就是九极教的小教主。   她那时从头至尾怔愣原地,并不是由于遭受轻薄的羞愤,而是她看得出来,她这鲜少表露情绪的师兄,在发怒。   却好像也并非为了她。   她的摘月鞭可劈山截水,可在司劫手里,看似每一鞭抽得凶猛,实际上始终不见一滴血,且专挑对方肉厚的地方,虽然疼,却至多让他记得十天半月,长个不敢再随意轻薄他人的教训。   “刁徒。”   便直到最终司劫停手,司澜才在内心撼然之下回过神来。   若当真是出淤泥而不染的正人君子也便罢了,这般恶劣的魔教刁徒,何德何能,值得司劫以整个天墟做赌?   他那样的性子,又怎么可能会安心成为司劫的霁月师弟?   到时他的身份一旦被揭穿,司劫岂不成了天墟的罪人?   自那日起,这些念头无疑在司澜非黑即白的心底反复研磨,甚至一度让她寝食难安,每看到司劫望着小蓬莱出神,只怕那魔教刁徒突然冒出来,当真摇身一变成了天墟出关的霁月道长。   “师兄此次闭关,是为了突破小洛河的最后一重,至关重要,”便当司澜紧攥着司白风自山下传来的密信,叫她速去通知正在鹤山闭关的司劫关于五派联合围剿九极教一事,她咬牙只对问斐道,“不论发生何事,都不要去打扰他。”   144.天乾   那时的司澜,豁出了被她一心追随的师兄自此厌恶,也曾惶然想象过,待司劫知晓她所作所为又会是如何一番情景。但即便如此,她仍旧坚信自己的决定,对于司劫来说是最好的维护。   也不仅是为了避免司劫一时冲动而做出有损威严之事,最重要的是,只要九极教就此覆灭,不管那小教主是死是活,他与五派都将只剩下仇恨,更再无可能有霁月师弟一说。   她是这样想的,直到司劫回天墟之前。   或者说,在她悄悄跟随爹娘前往九极教,亲眼目睹了晏惊河与厉白儿同归于尽,看着众多拼死抵抗的魔教弟子血流成河时,她心中那道从未动摇的界限,便忽然间变得模糊了。   她听过再多的大道理,也不如切身感受来得震撼刻骨。   五派和九极教的那场拼杀,与她想象中的情形实在大相径庭,以至于她险些分不清,谁来自五派,谁又是九极教。   “这里头还有些小孩子,他们也不全是无厌堂的败类,厉白儿已经死了,制住他们的几位领头,其余遣散便罢,为何一定要赶尽杀绝?”   混乱中她终是拦下早已杀红了眼的爹爹,甚至不敢直视对方眸底铺天盖地的杀机。   “谁叫你跟来的?还不快回去!”   “他们有些人罪不至死,我们这般尽数屠戮,不成了与他们一样的魔头?”   “你懂什么!快走,这不是你现在该来的地方!”   “我不!”她生平第一次挣脱自幼崇敬的父亲,遥望血海间猛然又问道,“他们的小教主哪去了?掌门信里说晏惊河与你们说好,以他的苍生令保他一命——”   “住口!”却蓦地被厉声呵斥,“此事不许再提!”   “爹——”   然而再不等她四处搜寻,倏然钝痛来袭,便在失去意识后又被强行送回了天墟。   待她醒来,已听闻九极教彻底覆灭,整个江湖无不大快人心。   而不过几日,这曾在她看来只是如杀人偿命般天经地义的结局,却让她在一刹那落了泪。   因为她终于明白,血雨腥风被掀起那一刻,无关黑与白,整个江湖无一例外,他们既是侠义万丈的豪杰,也是残忍无情的刽子手。   而她守着这一方根本算不上净土的虚地,为何偏容不得一粒小小的飞沙。   “师兄……”   在确认那小教主不知所踪之后,她讷讷跪在司劫门前,并未打算寻找其他借口,只盼着司劫在怒极过后,千万不要因她反而陷入绝地。   却在心底描摹了很多种情景,唯独没有料到,司劫归来时竟是身负重创。   她不知他发生了什么,只震惊看着他脸色苍白如纸,紧张上前之际,司劫并未看她一眼,而是不留痕迹地避开。   直到完全恢复,不曾责怪她一句,更没有预想中的愤怒与不振。   只因在他的眼里,分明再也看不到她。   哪怕如以往般一起下山执行任务,他也没再唤过她一声“师妹”。   除此之外,像是一切从未发生,司白风闭死关后,司劫顺理成章地继任掌门,就如他曾对司白风说的,带领天墟弟子匡扶正道,所向披靡。   终威震四方,一举成为五派之首。   司澜甚至以为,他应是放弃了他,也永远不会原谅她。   然而最后一次下山,司劫并没有带一人,更无人知晓他去哪里,何时归。   “待霁月出关,我若没有回来,将掌门印交给他,一切听他调遣。”   这是自九极教覆灭以来,司劫第一次对她开口,尽管说出这句话时,其他弟子皆在一旁,但司劫将掌门印递于她手中的一瞬间,天风骤起,霜雪飞卷,随着他离去的背影,犹如飘散的尘霾。   就是这灰雾中隐约的一束微光,让司澜惴惴煎熬地等到至今,她曾经最担忧的事,成了她最大的期愿。   “还请你……先随我来。”   尤其,司劫跳下怙恶江之事在江湖中早已传得沸沸扬扬,而他生死未卜这半年后,“霁月”突然出关,意味着什么。   “干,干什么?”   可惜厉执自是看不懂司澜眼中饱含的复杂情绪,只在下一刻忽被她拉扯着直奔距离小蓬莱最近的灵殿之内,眼见她紧闭门窗,强行将紧随而来的问斐关在外头,不由捧起一支蜡烛,退后两步结巴道:“这位师妹,我样貌粗鄙,或许长得像你见过的哪个无赖,但我确实是你霁月师兄,你千万不要认错!”   “我这次出关,全是因为梦到我们掌门师兄遇到了大麻烦,特地来跟你商议——”   却不待他胡编乱造地引出话题,只见司澜已转过身,双目通红:“掌门……掌门他……怎么样了?”   “啊?”   “他没有死,对不对?他是否也在这附近?为何不亲自过来?你们在宿莽谷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   “……”   听司澜这一连串的颤声相问,厉执反复思索片刻,总算回过味来。   她原来知道他的身份。   怪不得司劫那般笃定。   “对不起……”而紧接着,应也意识到自己在过于激动之下言语着实唐突,司澜稍微停顿,在厉执多少仍带些困惑的视线里,终是将七年前的所有事情,略带匆促却一丝不漏地悉数说于他。   “……”   尽管心底已有猜测,但当猜测被证实,更听闻了他从未想过的真相,厉执仍旧难掩错愕良久,心下珍惜不已地仔细体会,仿佛他那些年一度被剥离的残缺角落,正被司劫一点一点地填补,无一处落下。   也不禁想起,司劫的小洛河里,还隐藏了多少他未看到的真心。   “他……他现今不太方便行动。”又隔了稍许,暂且压下诸多心绪,厉执抬头答道,“不过你不需担心,他暂时不会有危险。”   而说着,他神情闪烁,像是又极力地强撑了半晌,却终究忍不住,对上司澜听闻此话后更加潮湿的目光,五官纠拧地提醒道。   “但我确实……还有正事要告诉你,你激动归激动,能不能先控制一下信香?”   “……”   他也是莫名腿软了许久才意识到,司劫这漂亮又水灵的师妹,竟是个天乾。   145.私印   “抱歉……”   听着司澜慌忙收敛气息过后的歉意,厉执长呼一口气摆摆手:“不打紧。”   “我们长话短说,”难得正经几分,再不迟疑,厉执一边回忆着临行前司劫的所有安排,一边思路还算清晰地开口,“我其实不能离开太久,否则晏惊河定会起疑。”   “谁?”司澜闻言震惊抬眸,显然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晏惊河?”   厉执便看着她点点头:“我要说的第一件事,就是关于他。”   “他当年没有死,而是聚集了我九极教存活下来的残余弟子,一直隐藏在天墟北山腰的逐云村伺机报复五派,迟恪背后的人就是他。”干脆解释着,厉执却也并未再细说,“我知道你定是很惊讶,或许会疑惑凭我与他的关系,怎会告诉你这些,但无论你怎么想,有比这更重要的事你需仔细听好。”   “我们昨日才发现,他正在炼制一种可以控制分化的丹药,名为洗骨定乾坤,分定乾丹和定坤丹,定乾丹可以令人分化为天乾,定坤丹则反之为地坤,他打算日后拿它们来压制五派。”   “这怎么可能——”   “确实不太可能,”眼见司澜果然满目震惊,厉执立刻接道,“这番大费周章,不太可能是单纯为了压制五派。”   “有人曾亲眼看到晏惊河与北州人有过密谈,如果这炼药的方子与北州人有关,那不用我说,你也该清楚当中的凶险。”   “你的意思是……”   “北州人也许早就开始行动,那逆天的丹药一旦流入街市,遭殃的便不只有五派,而是整个南隗。”   “……”司澜被厉执简短却字字惊心的几句话说得脸色瞬变,愕然与厉执对视,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厉执却并不给她太长时间的缓冲,只稍停顿几许,便又继续开口。   “所以司掌门给你们的第一件任务,是派出一门弟子,赶快去边陲秘密查探,看这种丹药是否已经传开。”   “……好。”   而司澜讷然的低应才落,厉执已立刻又道:“至于第二件事,是彼岸香和小洛河。”   “晏惊河起初也想得到我身上的彼岸香,但半年前……得知彼岸香已经与我的信香相融,所以转而逼迫司掌门说出小洛河的心法,却迟迟不能如愿,眼下又以我家狗蛋的性命来钳制我们,我们只得应他的一月期限,暂且拖住他。”   “而这两样东西,看起来也和北州人有些关联,虽然还不能确定,但若要摆脱这一钳制,总需先找到狗蛋。”   “可惜我翻遍了逐云村也未曾看到他,现今怀疑他被带去了北州,你们在暗地探查时,也劳烦替我们留意他的下落。”   “狗蛋?”司澜一愣,“他就是……是你与掌门的……”   “这是他的样子,”厉执垂眸自灰仆仆的怀里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画像,嗓音难免低哑下来,掺着说不出的系念,“身形比寻常小孩要单薄瘦小,也就不足三尺高,五官倒是和司掌门像极,细皮嫩肉的,与北州人在一起,应该很好辨认,尤其……他手脚生来有疾,做事走路都很容易引人注意……”   “好,”司澜自是在这些突如其来的信息里难以缕清思绪,但怔愣之下,却也应声的毫不犹豫,“放心,我们一定会仔细搜寻。”   于是视线胶着在那实际落笔有些仓促的画像间,厉执强行收回目光,才又凝重道。   “第三件事,是关于七年前五派围剿我九极教。”   “……”忽地听厉执提起这段往事,司澜神色不由苍白几分。   “五派围剿我九极教,理由是纵容无厌堂滥杀无辜,但当时我娘早已取缔了无厌堂,也将迟恪逐出了教外,这件事现今想来实际十分蹊跷,而且……就在当日,曾有几人趁乱来逼问我彼岸香的去处。”   “什么?”司澜不可置信道,“那时便有人——”   “他们全部蒙了面,我只记得应是都死了,因为恰好赶上我分化……”   显然不愿更多地回想沈悍与伏寒死去的情景,厉执只尽快道:“如今我和司掌门重新商议过,怀疑很可能有人蓄意借五派之手掀起那场恶战,目的……就是彼岸香。”   “这件事务必派几个信得过的弟子前去秘查。”   随着厉执话落,司澜神情恍惚,俨然也是强从那令她此生难忘的惨象中挣扎出来,几乎不假思索道:“我明白了。”   “不过……”   而低低说着,司澜抬头看向厉执,终是咬唇问道:“你不恨吗?”   厉执一顿,明显有些意外她会问这个问题。   却随即轻笑出声,也并未迟疑很久,只由心道:“嗯。”   “我自是恨不得杀光五派。”   “……”   像是并未看到司澜脸上的凝滞,厉执轻飘飘甚至略带戏谑的一句说完,没再继续下去,话题一转又接着开口:“隐藏在最深处的那个人,不确定是否与北州有关,但可以保证的是,他在五派必然有着一定的地位,才会几次都能在众人难以察觉下推动这江湖里头的重要决定。”   “……”司澜沉默良久,“那个人会是谁……”   厉执这次却没有正面回答,只道:“最后一件事。”   “什么?”   “是关于神酒的一件陈年旧事,需要你们尽快核实。”   “神酒?”司澜目光一动,“难道是指肖青山——”   “十五年前五派比武大会上,神酒前坊主的小师弟曲潋,原本最有望成为新坊主,偏赶在比武的当口分化成地坤,据说场面极为失控,因而成了门派耻辱,回去便自毁内腔,离开了神酒。”   “若没有近来这洗骨定乾坤一说,我们也不会觉得这事有什么怪异,但现在为周全起见,还需你们早日查个清楚。”   “另外,神酒弟子众多,定得小心走访,不可打草惊蛇,更要注意自身安全。”   “……好。”   司澜皱眉答应着,厉执几番话说得迅速,但所涉及的范围之广,待到水落石出,只怕整个江湖都将迎来无法想象的动荡。   不过说到这里,厉执俨然已将司劫交代的所有事情再无遗漏地安排下去,此番行程还算是顺遂,不禁在心情沉重之余,脸色有所缓和。   也便有了些心思转向不远处紧闭的殿门。   紧贴在门口的人影驻留已久,跃跃欲试着,仍在想方设法地意欲偷听他们的谈话。   于是“哐当”一声,伴随殿门骤然被厉执打开,窜起的霜袍难免透出狼狈,险些跌坐在地上。   “掌门印切不可随意交出,”倒很快又站得挺直,问斐故作镇定地抚平袍角,神色一如先前般傲气,朝厉执一指,“除非他真的有办法寻到掌门……”   “嗤,”厉执忽地冷笑,不带一丝迟疑地将手中掌门印递还给司澜,“那就还由师妹暂且保管。”   “……”问斐瞬时怔在原地,自然没想到厉执归还得这般利落。   “不行——”   “无妨。”却不待司澜拒绝,厉执风轻云淡地低语,微微扬头间,额前乱七八糟的碎发被徐徐灌入的凉风吹起,司劫昨日故意吮出的那一小块红迹还沾着密道中蹭到的灰土。   他眯眼望着殿外铺撒的日光,随手挠挠额头印记,眸底粲然:“我可是有掌门私印。”   146.问斐   自然没能听懂厉执口中的“掌门私印”打从哪来,司澜只一刻也不敢耽搁地忙将厉执所交代之事尽数部署,厉执作为“代掌门”,原本是要召集所有弟子亲自下达任务,但他实在不打算在天墟逗留过久,只怕晏惊河那边生出什么变故,便又匆忙离开。   而随着他的出关,因掌门失踪而气氛低沉多日的天墟宫内倒总算又重燃了些许斗志,各个都将希望寄托在这被掌门捧在手心里的霁月师叔,即便见他这般迅速离去,也并未起疑,权当他是为能寻回掌门而开始行动。   当然,有一个人除外。   “站住!”   做梦都想不到自己这魔教头子有朝一日可大摇大摆地自天墟宫山门而出,厉执正难免心感异样悸动,自陡壁间飞驰的步伐都轻快许多,却突然听到耳熟的厉吼。   “霁月!”而他头也不回,只听背后人又没好气地继续道,“我叫你停下!”   对方话音未落,厉执只觉劲风忽地钻入耳后,立刻不假思索地闪身避开,余光里果然看见那柄玄冷的霹雳剑擦着他的袍角而过。   再不犹豫,厉执回手一掌,掌风不客气地敛着剑锋翻卷,逼得对方一时无法将剑收回,与此同时宿铁扇骨如数道利刃,夹着山间被绞碎的犀利叶片直劈向那白晃晃的飞影。   仍是问斐。   问斐的轻功倒还算出众,或者说是由于天墟弟子的身法向来讲究仙逸缥缈,轻功乃为基本,因而厉执的宿铁扇并未伤及分毫,只迫使他几番闪躲,落地之际稍微失了平衡,一脚栽于嶙峋的怪石间,似是微有扭伤。   厉执便趁着这一机会猛然使力,瞬时将还未被夺回的霹雳剑倒推向他,疾飞的剑柄重重击于问斐本难以站稳的小腿,伴随他脱口一声痛呼,再抬起头,却看着厉执的视线蓦地恍惚,短暂呆滞过后,只觉肩头骤紧,双臂被向后拉扯,本就瘦窄的身子更显单薄。   待问斐回过神,袍袖被风吹得乱飞,而他像只被捏住翅膀的惊鸟,任由厉执一手紧钳他,一手十分野蛮地扯下他发冠间的两条飘带,扯得他楚楚整洁的发丝悉数散落,奈何脚上受伤,始终使不出力气挣脱。   厉执毫无怜香惜玉地将他双手绑了个结实,一脚踹上去,将他直踹了个跟头,一头跌倒在地。   “小师兄,”眼看问斐的脸即将磕上石头的瞬间,厉执还算“贴心”地一把掰住他的下巴,也顺势蹲在他跟前,故意将满手灰土抹了他一脸,看着他眨眼间与自己不分上下的脏污模样,多少带了些许调侃地唤他道,“我闭关十年,也不认得问鹤师叔,可不会像其他人一般惯着你。”   “放肆!我是你师兄!还不快给我松开?以为仗着掌门的偏袒便没人治得了你不成!你如此以下犯上,待我回去告知几位长老,定要重重罚你——”   谁知问斐气急败坏的话音却忽地戛然而止,随即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微张的嘴巴在极度羞愤之下甚至忘记闭上。   “以下犯上?”厉执便一边冷笑着一边在他微微拱起的屁股上又“啪”地一扇子拍下去,不算用力,也并没有使用扇骨锋利的那一端,可对于向来傲气的问斐来说,无疑极具侮辱性。   “告知几位长老……”厉执手上起落间,歪头笑着看他,“说什么?说你堂堂一个师兄,被师弟我摁在地上打了顿屁股?”   “你混账!”问斐愤然大吼,比司劫还要年长几岁的面容已然凊恧至极,“无耻小人!掌门怎会偏爱你这样恶劣之辈!”   “不错,”厉执欣然又道,“我就是无耻小人,惹了我算你倒霉,我现在就看看,十年过去了,除了会告状,你还长了啥能耐?”   “你——”   “再说自打我出关你就三番两次的来挑衅我,若不是我身手比你强些,指不定你还要如何收拾我,我不过轻轻揍你这几下,你可一点都不冤。”   话虽如此,厉执满脑子浮现的却是当初司劫因问斐的处处为难而被清心锏揍得皮开肉绽的情景,本因为事态紧急没心思与他计较,未成想他这非要自己送上门来,不趁机出口恶气,他便不是曾在九极教横行霸道的小魔头了。   眼下看他这副羞耻又愤怒,偏还奈何不了他的狼藉样子,也确实快意极了。   于是不等问斐再开口,厉执已是又一扇子拍在他极力朝另一侧躲去的臀间:“还不老实交待,你总是针对我作甚?”   “我没有!”问斐气得张口便要去咬厉执捏在他下颚的手指,结果被厉执没轻没重的两指捏得眼眶刹那泛红。   就在厉执又一扇子未落下之时,他倏然将头强行埋下,连磕到石头都不顾了。   厉执一挑眉,虽不确定他在做什么,却下意识与他反着来,偏不肯如他的愿,稍一使力,扯着他的乱发便将他又提起来。   “想装死——”   不等说完,厉执看着他花里胡哨的脸一愣。   “……”只见问斐依旧咬牙切齿,可惜根本控制不住眼底接连的泪水,和着脸上的灰土,扭曲可笑,又莫名可怜。   显然不愿意被厉执看到这般软弱的一面,他再三想要将头垂下,却无论如何也别不过厉执的手掌,眼泪流得反而更为汹涌。   “我这还没怎么着你,你哭个屁?”厉执被他哭得微微迟疑,毕竟他多是把人揍出血来,头一回揍得掉眼泪,又非常突然,着实有些费解。   “怎么?”他拍着他湿哒哒的脸,“才几下就给你疼哭了,你就这么不经揍?要不给我瞅瞅——”   “别碰我!”   撕心裂肺的一吼这回委实吓了厉执一跳,伸到半空的手硬是停住。   正纳闷他难不成真给他揍出毛病了,只听问斐鼻音浓重地又大声吼道。   “你今日敢这般折辱我,要么杀了我,否则我一定不会放过你!”   “……”   厉执惊讶看他半晌,看着他因为过于激动,鼻涕都流了一嘴,神情纠结间,终于明白了。   “折辱?”厉执忍不住笑出声音,“想不到你待人蛮横无理的,脸皮……倒挺薄。”   想当年他被司劫当众抽过屁股,也没觉得有多么丢人现眼。   果然论起厚脸皮,还是自己更胜一筹。   这么想着,厉执眯起眼,心情竟是鬼使神差地转好几分,再看着问斐,也没了再继续捉弄他的兴致。   “行了,我还有正事要忙,暂且放过你,你哭够了,就自己想办法回去。”   说完,厉执随手抄起他的霹雳剑,以剑尖挑开他身后束缚,果真起身活动几番筋骨,在问斐警惕又愤恨的视线中转身便走。   他确实是打算离开的,司劫还在晏惊河手里,也不知他离开这段时间可有发生什么事情。   然而不知为何,顺着呼啸的山风疾走,眼看原本大好的天色隐约投下几股灰暗,天边翻滚的云海看起来不再宴清,仿若无数张牙舞爪的凶兽,厉执脚步不由自主地放慢,又总觉忐忑不安。   尤其越是继续往前走越是心下发紧,他反复思索,虽然那人瘸了只脚,但总不至于回不去天墟宫……   却猛地停下来,厉执紧盯掌间破败的宿铁扇片晌,胸口急促起伏间,又原路返回而去。   147.来客   若说开启浮门那场噩梦的最初一幕,就是扶风的惨死,厉执眼下只愈发迅速地在阴翳的山间飞驰,宿铁扇被他不自觉地紧握,沾着掌间冰凉的汗迹,一路惴惴地散落在风里。   那时若非他事先伤了扶风,扶风是不是也许不会死,毕竟他身手不差,总不至于连脱身都未能做到。   这一想法同样是每晚反复出现在噩梦里解不开的死结,只因厉执知道扶风之于司劫来说,无疑也是他踽踽的少年时期里另一段特别的存在,注定是他心头一块难平的疤,奈何他根本来不及悲伤,便又发生了后来更为荒唐之事。   而时隔半年,如今这莫名相似的情形难免让厉执心生恐惧,粗重急迫的喘息充斥着耳膜,哪怕折返后虚惊一场,也不想再重新经历一遍无法说出口的愧悔。   所以生怕受伤的问斐有何闪失,不出片刻,厉执已然又回到了与他分开之地的附近。   “就凭你们这些蛮夷畜生,也配入我天墟圣地!”   没想到隔了仍有些距离,便忽地听到问斐熟悉的痛骂。   紧绷至极致的思绪稍微松懈,虽说有些意外他竟果真遇到了麻烦,不过相比之下,他最怕的仍是再来晚一步。   好在听问斐的骂声还算底气十足,明显性命无碍,厉执便一边疑惑着前方究竟发生了何事,一边身形敏捷地藏于山石之后,并不打算立刻现身。   而悄无声息地看去,入眼是四五个魁梧结实的高大背影,皆身着兽皮革靴,在天墟这铺天盖地的严寒之下,肌肉虬结的臂膀仍旧裸露在外,上面布满乌暗的刺青,如纠结缠绕的凶雾。   眉头不由紧皱,厉执自是看出了对方的身份。   北州人。   且看各个身上悬戴的饰物多以金制为主,尤其腰间明晃的虎纹饰牌,在北州的地位绝非普通。   他们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天墟?与晏惊河可有关系?亦或是来打听消息的密探?思及此,厉执又立刻否认,看他们这副高调的穿着打扮,显然不像是来悄悄打探消息的。   便透过几人之间的缝隙,只见问斐好似仍在地上狼狈趴着,应是又挨了揍,隐约可见他鼻青脸肿的惨状,此刻嘴角还滴着血,却继续破口骂道。   “一群恬不知耻的强盗,活的还不如老鼠的腌臜东西,早晚有一日杀得你们再也不敢踏入南隗半步,滚回你们那一毛不拔的毒地,叫你们断子绝孙——唔!”   几乎在厉执意料当中的,不等问斐骂完,已被其中一人一脚踹翻出去,直滚至几尺开外。   心想他的伤大抵都是这么来的,不由唏嘘他这令人讨嫌的嘴脸倒也有几分真硬气,心下多少对他有了几分改观,但厉执仍没有急着出手。   只听那居高临下的蛮人这时终是开口,声音透着蛮夷之地的粗哑与犷野:“我们左贤王问你话,你再敢不敬,宰了你。”   左贤王?   厉执闻言一滞,目光诧异又朝那几人照去,他自然知晓北州的左贤王,据说北州每一任首领继承人都会被封为左贤王,身份相当于南隗的太子,这般重要的人物,为何如此突兀地来到天墟?仅仅带了几名部下?   而更叫他不解的是,不远处这几人无论看哪个,都不像是左贤王。   就在他定睛观察之际,问斐俨然自对方那几乎将他胸腔震裂的一脚中缓过了气。   “……”他一张口,又呕了口血沫出来,“我管你是左王八还是右王八,谁也别妄想让我带路……”   “且我天墟掌门马上就会回来,你们有胆就耗在此地,看掌门如何收拾你们!”   “默戎。”   险些又要挨顿好打,却听一声低唤忽地传来。   叫默戎的蛮人立刻停下动作,侧身转向一旁,原本的彪悍气息尽数收敛。   显然他正面对之人便是他口中的左贤王,然而厉执伸长脖子望去,竟一时没有看到他对面是谁,只觉刚刚那突然响起的声音哪里不太对劲。   倒没过片刻便解开了疑问。   只见几个高大蛮人的空隙间,忽然又现出另一身影,由于实在矮小,先前完全被阻挡了个严实。   厉执这才恍然大悟,他之所以听那声音奇怪,原是对方竟为一个至多八九岁大的孩童。   着实想不到北州首领会封这般幼子为继任者,厉执不禁在愕然之余紧紧盯住他,更为好奇他们此行目的。   那小身影这次微微向前两步,果然衣着相比其他几人更显贵气许多,日光下照得头顶金翅鹰冠咄咄逼人,将他整个身躯笼罩,恍若即将猎食的雏鹰,而他半抬的右臂似乎缠有何物,由于被旁边部下所挡,厉执没能看清楚。   “我诚心前来拜访贵派,自有要事相谈,”带着孩童独有的稚音再次响起,透出与年龄不符的沉稳,“你真的不肯带路?”   “黄口小儿,谁知你们存何居心,休想染指我天墟!”问斐只咬牙切齿地骂道。   厉执却是一愣,联想他们方才几番对话,终是明白过来,天墟宫山门极为隐秘,更到处铺设了障眼法,若没有天墟弟子引路,他们的确很难进入。   所以这尚且年幼的左贤王,仅带着几名部下就敢跑上天墟,又行径如此猖狂,难不成当真有什么事情?   “既是不信我,就算了。”而像是稍作思索,那孩童突然出声。   “默戎,”他又冷鸷转向方才几次动手的部下,“要么快些解决掉,要么砍了手脚带回去,给你当坤奴。”   “呸!”   不待厉执反应过来坤奴是什么,问斐在愤怒之下一口血沫猛地朝对方吐过去,虽立即被旁边另一部下踹开,丝毫未能触及他们牢牢掩护的左贤王,但他应是意识到自己今日凶多吉少,更不愿再被几个蛮人侮辱,干脆忍着剧痛乍然自地上撑起身来,不管不顾便扑向几人。   就在那叫默戎的部下抬臂朝他喉咙扼去,千钧一发间,蓦地一道疾影冲出,即便对方动作迅猛地闪躲,依旧被势头强劲的宿铁扇劈开臂上皮肉,霎时溅了问斐满脸猩红。   自是不再观望的厉执。   而眨眼之间几人已如肉盾将中间的小主子护了彻底,厉执在一把拎起问斐扛于背上的下一刻,迎着默戎劈头而来的锋利弯刀,一眼看到那隐于肉盾后头的左贤王正面。   看清他半抬的右臂上,原来是缠绕着一条通体漆黑的小蛇。   却最终让厉执无法移开视线的,并非那条小蛇,而是左贤王赤裸的腕子上,一截与他格格不入的绑带。   那是化作碎屑也能让厉执一瞬认出的,他无数次用来给厉狗蛋绑头发的碎布。   148.穷酸   便趁着厉执一时恍惚的短暂空隙,默戎掌心弯刀已刹那间逼近厉执的咽喉,厉执难免仓促退后数尺,掀起了大片的飞尘与碎雪,不得不使出扶恶曾传于他的浮门独技,虽然未能练至巅峰,但步伐虚渺中,仿佛与数不尽的尘埃融为一体,看得人眼花缭乱,总算拖住对方的势头。   可惜他闪身低头,仍是看到了被血水染红的脚下。   他却没有感到丝毫疼痛?   “你,你走什么神?想害死我不成!”   当与默戎终于拉开一段距离,厉执陡然听到背后问斐发颤的怒斥,这才有些意外地注意到问斐正死死护在他颈前的手臂,上头赫然是被默戎那一刀割出的血道子,若没有他阻挡这一下,兴许他的喉咙当真要被割破了去。   思绪稍一停顿,厉执很快又凝神朝默戎望去,再不分心。他虽然身材不如对方魁梧,但胜在动作敏捷,即便背上托着问斐,也在一来一回当中与默戎几乎不相上下。   所以并没有由着他们对峙很久,那左贤王岁数极小,却目光锐利,显然看出厉执非同寻常人的身手,率先叫停了默戎。   而不知是否为错觉,厉执总觉得默戎在强行收手之下,看向自己的视线多了几分诡异的敌意,像是自己抢了他什么东西一般。   来不及细想,只听那左贤王又开口道:“阁下看样子与这道长相识?”   厉执并没有穿着天墟云袍,用的也不是天墟功法,想来他一直在猜测他的身份。   便冷哼一声,厉执将问斐向上提了提,视线仍有意无意地扫向他腕上绑带:“那又如何?”   细看之下,他的手腕似乎受了伤,那绑带是用来包扎伤口的。厉执面上不露声色,心下却是疑惑,这小不点尊贵得仅次于北州首领,为什么非要用厉狗蛋的破烂布条?他与厉狗蛋……又是怎样遇到的?   而无论如何,厉狗蛋确实被带去了北州这一点已是毋庸置疑,眼前这左贤王也一定知晓他现今的下落。   “我见阁下身手了得,想必在江湖里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不知与天墟的关系如何?此次在这里巧遇,也是打算拜访天墟宫?”   “他是我师弟!没有我的允许,也绝不可能给你们带路!”不等厉执回答,只听背上的问斐怒道,“你们趁早死了入我天墟的心思!”   “还有你,”说着,问斐又转向厉执,“这些北州人心狠手辣,定没安什么好心思,你敢答应他们——”   话音未落,他却倏然停住,一张鼻青脸肿的面孔涌上几丝难以置信的羞耻。   原是厉执就着当前姿势不客气地在他屁股底下拧了一把,以叫他闭嘴。   “……”自是勾起不久前的丢脸回忆,问斐嘴角止不住下垂,都快忘了,他这霁月师弟可不是会容他拿捏的主。   “你们想去天墟找谁?”厉执看着对方问道,“先说说你们的目的,我才能考虑答不答应。”   左贤王微一挑眉:“自是找你们天墟现在可以主事的人,相谈要事。”   “主事的人……”厉执低低重复着轻笑一声,“那你们没必要再去了。”   “我就是司掌门最信任的师弟,今日方一出关,已经应了司掌门临行前的吩咐,暂时掌管天墟所有事宜,你们有什么事,直接跟我说。”   “……”厉执一番话落,对方几人明显面带质疑,那眼神十分露骨,写满了不信与蔑视。   也难怪他们存疑,厉执从头到脚无论是穿着还是气质,的确都与天墟的道长们相差甚远。   “敢问道长名号?”而空气静默片晌,那左贤王却是忽然问道。   “霁月。”厉执答得干脆。   “原来如此。”   没想到对方立即接道:“如果是霁月道长,那便没错了。”   听他语气莫名的笃定,厉执正诧异自己的名号竟然响亮到了北州,左贤王又继续开口:“但道长确定……要与我在这里谈论机密之事?”   说话间,他目光落在始终警惕看过来的问斐:“一方面我要与你说的,不能随意叫人听去。”   “另一方面,我竟不知,这就是天墟的待客之道。”   “待客之道?”厉执一笑,“别搞错了,你们可不是我的客人。”   而左贤王仍旧面不改色:“马上就会是了。”   “……什么意思?”   反问之下,厉执再次察觉对方扫向问斐的视线,心知以问斐的心性,的确很难与北州人心平气和地交谈。   便并不犹豫,下一刻,厉执反手掌刀劈落,眨眼将问斐劈晕了过去。   “……”对厉执这干脆利落的一掌多少带了点惊讶,不过那左贤王也不再游移,只以眼神示意其中两名部下暂去不远处守住此块空地,以免被他人偷听抑或打扰,随即看着厉执道,“道长既是这般爽快,那我也就直说了,我这次来,是想与五派做笔交易。”   做交易……且是与五派?   厉执不由冷哼:“凭什么?”   先不说他一介“冒牌”道长能否替整个五派做主,单就北州人与南隗五派做交易而言,听起来实在是可笑至极。   “凭我知道天墟掌门现今被困于哪里,”却见对方忽然向前几步,没了周围肉盾的遮挡,面容更为清晰,即使扮相为北州人特有的粗放,但不可否认的是这年幼的左贤王委实生得龙眉凤目,言行举止毫无幼子的稚嫩,他掌心随意覆着纯黑如墨的蛇头,紧盯厉执的双眼又道,“以及,还你们五派一个真相。”   “……”厉执蓦地顿住。   他早就清楚司劫的下落,但对方口中的“真相”,却让他心思一动。   而见他半晌并未开口,对方接着说道:“在你们南隗人的眼里,兴许一直觉得所有北州人都是只知掠夺的莽夫,是侵占你们领土的强盗。但恕我直言,弱肉强食乃天道法则,南隗守着一方沃土墨守成规,帝王安享统治,即便没有我北州,也会有其他部族虎视眈眈。”   “当然,连年征战却并非我所愿,北州同样有无数渴望安定的寻常百姓,待我登上首领之位,必会休兵罢战,休养生息,至少在位期间,北州绝不再犯南隗半寸疆土。”   左贤王这番话说得厉执又一阵疑惑,从他这几日发现的情形来看,这北州哪里像是要罢兵的样子?先不说他们觊觎彼岸香和小洛河的缘由,那洗骨定乾坤的丹药很可能便是为彻底毁掉南隗而制,怎得这小左贤王突然冒出来,言之凿凿的说要停战?   “你这些话,与我有什么关系?”厉执自然不信他,只冷声问道。   “我在说我的条件。”   “条件?”   “道长真的听不懂?”   “……”   厉执对上他意味深长的双眸,不敢相信自己会同个与厉狗蛋年纪相仿的小不点做起猜心的游戏,却意外地,就在他反复思索之余,脑内蓦地灵光一闪,终是隐约抓住了什么。   而像是捕捉到他眼底一瞬的闪烁,不等他张口,左贤王已是顺势道:“我虽然被封为左贤王,但年纪尚轻,不论是大都尉还是右贤王,都随时可能取代我登上首领位置。”   “我听说他们正在秘密推行一件不费一兵一卒便可摧毁南隗的计划,打算以此立功即位,不过我知道,他们那看似完备的计划,或许短期内所向无敌,然而以长远来说,可谓愚蠢至极。”   “所以我助你们及时阻断他们的计划,甚至拔除他们多年前便安置在五派当中最重要的一枚棋子,你们则替我扫清障碍,待我即位,与南隗互不侵犯。”   “这笔交易,道长觉得是否可行?”   “……”   几乎瞬时想起洗骨定乾坤那诡秘丹药,正与左贤王口中的“计划”吻合,厉执震惊他小小年纪,竟然能够考虑得这般深远之余,却也心知肚明,不论他是否出于想要利用五派除去对手的私心,他说的都没错,那逆天的丹药若是遭到滥用,天下必然大乱。   如此想着,看向对方的目光不由凝重些许。   “这么重要的事,我得考虑考虑。”   厉执没有轻易答允,他还需要时间来将一切梳理清楚,至少也要等司澜查清那些事情,才能验证对方的话是否属实。   而且厉执介意的是,他始终没有提及厉狗蛋。   “默戎。”   就在厉执沉默之时,左贤王忽地低唤了一声。   看不出情绪的目光落在默戎被厉执最初以宿铁扇划破的手臂,伤口极深,仍在向下滴血。   显然是示意他先作处理,只见默戎这才低眉自怀里拿出止血药,迅速撒些在伤口间,又扯了条麻布三两下扎紧。   随即出乎厉执意料的,默戎抬起头,一言不发地将掌中药瓶又扔给了他。   稍一停顿,厉执才明白过来他看的是问斐曾挡在他颈前的手臂,那处同样正血流不止。   心想这大块头好生奇怪,他刚刚分明要把问斐给宰了,怎么这一会儿过去,自己还没答应他小主子提出的结盟,就突然转变了态度?   倒没有迟疑,厉执接过药,动作麻利地给昏迷的问斐简单收拾了一番。   “念在你们还算讲究,那我也坦诚些。”   于是厉执起身,搓搓手,一边同对方开口,一边变戏法似的也摸出来一样东西。   待看清后,连那神情一向老成的左贤王都忍不住微微僵滞。   是先前交手时,厉执趁默戎不注意从他腰间褡裢里偷顺来的几块肉干。   自昨夜到现在厉执滴米未进,匆忙与司澜交待那些便急着回逐云村,谁承想又耽搁这许久,方才出手时已经有如饿鬼,难免顺手抓了些来。   当着一时没了任何音响的几人,厉执再受不了饿意地往嘴里塞去,用力嚼着,不忘称赞:“味道还不错。”   默戎:“……”   谁能想到在这仙云飘拂的天墟地界,五六个长途跋涉来此的北州王族,会默默看着一个衣衫褴褛的道长坐地吃他们的肉干,这情景着实奇异。   而半晌过去,厉执厚着脸皮吃得差不多,心中琢磨的其实是如何向那左贤王提起厉狗蛋才最为谨慎。   不料他正叼起掌心最后一块,忽地听见对方开口:“若非知晓道长身份,我倒要怀疑道长是我想找的另一个人。”   “谁?”   “九极教的小教主。”   “……”   暂且按下从一个小不点嘴里听到“小教主”的别扭感,厉执只觉这俨然是打探厉狗蛋的最佳机会,思绪飞转间眯眼忙问:“你找他干什么?且你生活在北州,怎会知道我与他样貌相像?有人同你提起过不成?”   “没有,”却听对方立即否认,“我不知他的样貌。只是听说,他看起来很穷酸。”   “……”厉执最后的肉干没咽下去,噎住了。   149.妖怪   “你娘都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   “他很好。”   “我问你他的特点。”   “……”   “需要想这么久?”   “他经常受伤。”   “这不算,我总不能每见一个人都去扒了衣服看,你不然说说,他样貌如何?”   “好看。”   “……我的意思是,有什么能让人一眼记住的地方。比如惯常的穿着打扮,发髻样式,言行举止。”   “就是好看……只不过,他总是穿着很破,头发也乱糟糟的,很不喜欢浪费粮食。”   “他好歹是九极教的小教主,怎么听起来一副穷酸相?”   “……”   “看什么?再敢咬我,碎了你的牙,把你送回大都尉那里继续当奴隶。”   “那也不许你这么说他。”   “麻烦。”   这无疑是几日前临出发时在北州王庭的一番对话,再仔细回想起来,左贤王看向厉执的目光又一阵深邃。   “道长,”他忽然开口,“你方才说,你与九极教的小教主长得很像?”   厉执终于咽下卡住的肉干,抬头看他:“不错。”   左贤王又道:“我听说他现在也来了这附近。”   “在哪?”厉执顺势问着,显然想要借机一探对方的虚实,“他与我们掌门在一起?”   “……”却见对方若有所思地与他对视,竟然沉默下来。   自是早已见惯了江湖中千百种面目,论起心机深沉,还属失忆之前的尉迟慎最让厉执忌惮,但尉迟慎身上更多的,仍是由尸山血海堆积起来的江湖杀戾,与这北州不过十岁的左贤王却截然不同。   相比之下,眼前的小不点或许武功尚浅,双手甚至鲜少沾染血腥,但洞察人心的本事,着实叫厉执大开眼界。   “我刚刚提起天墟掌门的下落之时,道长虽有诧异,却似乎并不心急。”只见他静静注视片晌,再张口时,嗓音已透着股意味深长的笃定。   “反而是我腕上这常人根本不会注意的带子,让道长分心,差点被默戎伤了去。”   “……”没想到自己已经刻意压制的细微反应当真被他收入眼底,厉执一时无言,只面不改色地看着他,等他的下文。   他话锋一转又道:“我听说天墟掌门虽然与九极教的小教主身份悬殊,但感情极为真挚,所以那小教主若真如我打听到的,现今回到了晏惊河的身边,那很可能,他的确与被囚的天墟掌门见了面。”   “如果我是天墟掌门,你猜我会怎么做?”   厉执冷哼:“我怎么知道。”   “我当然会想办法通知天墟弟子前来营救,一面假意被俘,一面在暗地里安排妥当,只待时机一到,绝地反击。”   “……”厉执面无表情地看他一张一合的嘴角,很想将那微微上翘的弧度扯下来,撕个稀碎,看看他这副幼子的外皮之下,是不是还藏了个机关算尽的糟老头。   奈何对方不轻不重的声音仍在继续:“这么一来,定需要人替我传话。”   “这个人不可随意找来,只能是最信任的人,那恐怕就……只有那九极教的小教主。”   “也是巧了,他与我霁月师弟样貌相像,而霁月师弟闭关已久,就算是天墟弟子,也不一定能分辨出来。”   “所以不如叫那小教主冒充霁月师弟,又可轻易获得天墟弟子的支持和信任,对于下达任务,省去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我说的对吗?霁月道长。”   “或者我应该称呼你为……厉小教主?还是厉狗蛋的娘亲?”   “……”   随着左贤王最后一句话落,整片被白雪覆盖的山坡陷入沉沉的静默,朔风刮起丝丝缕缕的雪沫飞拂在厉执犹如石雕的脸上,发丝被吹得更加杂乱,像被点了穴的乞丐。   乞丐心里想,哪来的可怕妖怪。   仅仅凭借几个微小的表情,就几乎猜到了所有来龙去脉?   然而就在这仿佛永无止境的僵滞中,厉执最终嗤的一声,还是忍不住笑了。   笑的是这北州的小妖怪再聪明,他也未能猜出,霁月道长原本就是自己,而非冒充。   看来司劫多年前的此番举动,果真不是什么正经道长能干得出来的事情。   于是心下迅速闪过几番计较,确定一旁的问斐仍在昏迷着,厉执心知再伪装下去也没有意义。   开门见山地问道:“厉狗蛋在哪?他怎么样了?你们那的人可有欺辱他——”   “啊,我从大都尉手里带走他的时候,他正每日被栓在帐篷前头,像只瘸腿的干瘦狗崽儿,供人取乐。”   掌心蓦地紧抠入肉,心脏被猝然而至的千军万马碾踏而过,厉执抬起刹那布满血丝的双眼,看到对方神情了然,可轻描淡写的语气之下,却字字都如凶刀,出其不意地插在他的心间。   咬牙张嘴,不等开口,又听对方道。   “现今他在我的毡帐里,由北州万骑王亲自守着,没有我的允许,无人敢动他。”左贤王说着又颇带哂意地看着厉执,“放心,他比你想象的硬实多了。”   “谁都敢咬。”   他微一抬起绑有碎布的小臂,连带着绕在上头的小蛇“嘶嘶”吐起墨色的蛇信。   显然他腕上的伤口便是拜厉狗蛋所赐。   “他那是害怕至极……”   而讷然间心口有如撕裂,不敢再想那自幼单薄多病的小子这半年里吃了多少苦,厉执强压下根本无法化去的怒意和心疼,惶惶中努力找回险些溃散的理智。   哑声又问:“你先前说,要找的另一个人就是我,是什么意思?你也要拿他来与我谈条件?”   “我想要做的交易已经说过了,我只要你们助我扫清障碍,我还你们一个风平浪静的江湖,除此之外,我别无他求,”左贤王目光熠熠看向厉执,继续道,“我之前还不知你冒充了天墟的霁月道长,本打算先与天墟达成结盟,再到那个叫逐云村的地方,告诉你们,厉狗蛋的小命我暂且替你们保住了,你们无需再受任何人牵制。”   “现今倒也好,总归都跟你说了清楚,省得我再跑那一趟,毕竟右贤王和大都尉的人这两日也会到,万一撞上可就没意思了。”   “……”   看对方在提到北州另外两方势力时眸底乍然迸出的森寒,实在难以将他与十岁的幼子联系在一起,而思绪飞转,厉执也很快明白过来,那右贤王和大都尉定是联手欲夺取他的位置,才弄出关于洗骨定乾坤的丹药,又搅得南隗腥风血雨,几次挑起恶战。而晏惊河为了报复五派,不惜借他们的力量,也正中他们的下怀。   若是一切任由他们的计划,不仅整个南隗将受到重创,这左贤王将来称北州王的可能性也微乎其微。   眼下左贤王其实算是为了自己的利益,才从他们手上救走厉狗蛋,来与五派结盟以求共赢。   “等等……”   正凝神思索间,厉执却倏然变了脸色。   “你说他们的人,这两日也会到……逐云村?”   猛然想起他与晏琇昨日分明毁了晏惊河的药鼎,晏惊河却意外的毫无动静,难不成正是因为北州人即将到此,他暂且顾不上质问?   那此刻留在那里的司劫,岂不是极为危险?   “正是,眼下应该已经到了。”   闻言投向左贤王的视线再无法镇定,算起来他离开已有七八个时辰,一旦发现自己不在,单是晏惊河还好说,若北州人也在,怕是就糟了。   心内霎时被破笼而出的强烈不安所笼罩,总觉北州人突然来找晏惊河一事十分诡异,厉执一刻也不敢再有耽搁,俯身用力掐按问斐嘴唇上方的水沟穴,匆忙将他唤醒。   150.外孙   “带他们去见司澜。”   “什么?”   “若不想掌门师兄有事,就赶快按我说的做!”   “你,是你刚刚打晕我——”   “是我!下回我让你打回来!现在去找司澜!”   “……”   重重云海凶猛地翻搅,仿若绑缚之下激烈挣扎的无数鬼魂,撕心裂肺的风如哭丧,推着山间拼命疾驰的飞影,自萧然光晕中映下一掠而过的灰斑,像被庞然命运追赶的一粒尘土。   扑面而来的却是更为凄厉的霜刀,在睫前凝出切骨之寒,视线所过尽是渺茫天地,颤巍巍地裹藏着即将到来的风暴。   待厉执终于赶到隐落于半山腰的村坞,踏在朽庄间疾喘着远远看去,果真看到乌泱泱的教众围在前方,正是晏琇所住的那一方小院。   “无归!”飞快靠近着,却听人群里蓦地传出一声怒斥,“你当真要背叛我教,与五派的狗东西串通一气?”   “他还不能死……”低低的反驳似透着狼狈,却态度坚决。   “晏大侠已经说了,不需要再问他的心法,且眼下五派知道我们藏身在此,马上就要找过来,我们先砍了这五派之首的头,灭去他们的势气!”   “教主还未回来——”   “就算教主回来,也定然是一样的决定,到时若得知你这般顽固,教主还要惩治你!”   “那就等教主回来。”   “你!”   双方对峙间,厉执已然抵至人群前端,在周围纷纷投来视线之下,却抬眸看到眼前情景,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才分别半日而已,原本明净挺拔的少年此刻俨然成了个血人,摇摇晃晃地跪撑在明显经过一番激斗过后狼藉不已的地上,仰起几乎被污血覆盖的面孔,神情是不容商量的凛然。   而他掌心紧握的剑柄剔透莹澈,血迹自阴阳鱼头的沟壑蜿蜒垂落至下方剑镗,映起红光潋滟,竟是司劫的紫微七斩?   目光不由落向被他死死守在身后的司劫,只见司劫已是面目清明深邃,沉稳坐在椅中,显然也不再伪装为失智的模样。   想起教众痛骂无归的话,厉执不禁皱眉,难不成是司劫教了无归使用紫微剑法才得以抗住方才那番激战?   不可置信地想着,厉执与司劫四目相对,瞬时从对方眼底得到肯定,对他与无归二人的突然配合仍感匪夷所思之余,也大概想通了当前情形。   想来晏惊河本欲对司劫下手,奈何自己离开前特意交待了无归要好生照顾他,以无归的性子,无论是否出于本意,定然会拼死相护。   司劫若仍旧装作失智,按无归的身手,估计这时连命都没了。   “既然回来了,就管好你这条难得还算忠心的狗。”   厉执方一上前将分明挺到极限的人扶起,不假思索地为他输送内力吊住他的气息,便听背后又响起沧鸷而阴沉的声音。   只见晏惊河由人推着微微向前,又继续开口道:“不过也好,我本来念在你同他相识一场,不想逼你取他性命,但事已至此,现在正好由你亲手来做。”   “……”厉执没有回答,只低头将无归小心靠在司劫身旁,看他见到自己连话都未能再说一句,眨眼已昏迷不醒的模样,心知他这是硬扛着等到了自己出现,再也撑不下去了。   难免心有动容地与司劫的视线短暂交汇,厉执面色如常地转身道:“说好的一月期限,你这是打算毁约?”   晏惊河突然不打算得到心法,无疑让厉执想到左贤王的话,便一边开口,一边不动声色地朝周围巡视。   他已经基本能记住九极教这些残余弟子及其家人的样貌,所以并不算费力的就找出了两名绝对不属于此地的生面孔。   尤其更让厉执意外的是,那两名生面孔身边,站着的是他与司劫昨日还在猜测其下落的人。   是迟恪。   他竟然回来了。   迟恪自是感受到厉执的注视,并未开口,而是朝厉执极轻地一笑,像是饱含了势在必得的不屑。   而那两名生面孔虽然穿着与南隗人无异,但看身形来说,未免过于结实高大,必然就是与迟恪一道从北州而来,受右贤王亦或大都尉的命令,同晏惊河商议接下来行动的人。   所以是由于他们的到来,晏惊河才改变了计划。   ——晏大侠已经说了,不需要再问他的心法,且眼下五派知道我们藏身在此,马上就要找过来,我们先砍了这五派之首的头,灭去他们的势气!   无数疑问间,脑中再次响起他刚才回来时听到的话语,厉执却明白五派绝对不是现今才知道晏惊河藏匿于此,起码肖青山应一早就知道,可他怎么偏偏赶在眼下打着除魔的幌子过来?   这其中定有其他原因,也与北州右贤王一派的到来有关。   那么假如那小左贤王说的全部都能吻合,厉狗蛋便的确已不再是他们的筹码。   可惜就在厉执认真思索着他们硬拼出一条血路的可能性有几分之时,他蓦地又诧异看向四周,忽然意识到一件事情。   晏琇和尉迟慎哪去了?   “本就是由我定下的规则,你没有其他选择,谈何毁约?”却见晏惊河此时开口,“我不过是打算换一个条件。”   “只要你动手杀了他,我那外孙……就立刻送还给你。”   “外孙?”   却头一次从晏惊河口中听到对厉狗蛋如此亲近的称呼,厉执猝然抬头,来不及再做他想,心间已犹如一刹那被利刃撕搅,看向晏惊河的眼底顷刻涌出翻涌的怒意,胸口淤积的怨恨再也克制不住地爆发出来。   “你竟有脸叫他外孙?”   厉执双目通红地看着他,看他到了此刻仍旧平静的面容,那一瞬间脑内浮现厉狗蛋独自蜷缩在风沙无所依靠的虚影,紧接着又好像闪过太多糅杂纠缠的不堪过往,厉白儿,晏琇,司劫,厉狗蛋……他二十几载的年岁中最重要的人,如今一个个遭受的非人苦难,全部与这个男人相关。   “你还想骗我到什么时候?”而无法控制喉间因怒极而显得软弱的颤意,厉执狠狠咬牙道,“他才七岁,又手脚残疾,自从一出生就吃尽了苦,你就算再怎么痛恨五派,恨不能叫我千刀万剐了他们,你也不该把他送到北州那群蛮夷的手里,让他这半年像条野狗一样受人肆意欺辱!”   “你怎么……怎么能狠下心这么对他?”   “你当真知道他是你的外孙?”   充斥血丝的双目间有氤氲抖落,僵硬地打湿眼睫,却好似没了知觉。   “还是你又想说,你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替我娘报仇?”   “可是你扪心自问,”无视周围一些教众听到“北州”二字的茫然与惊诧,他们也看来并不知晓晏惊河与北州人的勾当,厉执只冷冷笑着继续道,“若不是你……我娘如何会死!”   “这世上除了你,谁能取她性命!”   “你与其像个疯子一样任意妄为,最该死的……难道不是你自己!我娘……当初就该杀了你!”   心底燃起的无尽痛苦终是化作无形的利刃被他悉数掷向晏惊河,厉执恍惚间看不到其余人的视线,只恨他这明明短暂的半生,为何会每一步都这般艰辛,他这死而复生的爹,究竟想要做到哪般绝地才心满意足。   谁知就在他话音方落,与晏惊河缓缓抬起的苍眸遥遥相对,利刃穿透血肉的闷声“噗嗤”响起。   随着人群最末的一道血影应声倒地,众人震惊回头。   是肖青山的人到了。   151.错谬   来人浩浩荡荡,除了天墟弟子不在其中,自是以神酒和浮门弟子居多,而金楼与擎山势头虽然不及另外两派,但金楼的外楼首领尉迟狰和擎山代理掌门魏锋倒是都在,尤其魏锋当初在金楼强行与厉执切磋反而输得极为难看,他师父魏渊淳又是遭彼岸香重创才成了个五感尽失的废人,一见到院落中央的厉执,眼底立刻迸出熊熊火焰。   “你们这群魔教余孽!今日我等势要将你们碎尸万段!为死去的各派同仁报仇雪恨!”   而眼看对方来势汹汹,九极教众人在猝不及防之下很快会意,他们对五派的恨绝对不输对方,便即刻调转矛头,纷纷握紧兵器,包括晏惊河也移开了原本凝固在厉执身前的苍凉目光,整片村落已然笼罩在一触即发的紧切之中。   “教主,他们眼下也不过是强弩末矢,这回送上门来,我们就成全他们!”   听着耳边教众的呼声,厉执则自从几派现身便看向队伍中心的肖青山,在宿莽谷之事以前他还从未注意过他,甚至由于在兑水村初见时他与曲潋同行而来,又毫不犹豫的惩治跟随江如算作恶的弟子,对他始终算是另眼相看,然而眼下厉执一丝不落地将他依旧正义凛然的模样收入眼底,终于意识到,他恐怕才是五派当中心机最深的一个。   只是想到曲潋,厉执视线再次扫过围绕肖青山而至的所有神酒弟子,却片晌过后,意外地并未找到他们师徒的踪影。   记得先前在定仙山附近碰面之时,他们二人还曾提到过要前往神酒找肖青山商议事情,是后来改了路线?   不待深想,只见肖青山已是越过他,精锐的目光直照向他身后的司劫。   “司掌门……现今可还好?”锋利肃杀中,浑厚的声音响起,“我等来迟一步,这半年来让司掌门受苦了。”   “劳烦各位记挂。”隔着九极教弟子,司劫沉静与他对视道。   不知是否为错觉,当肖青山看向司劫时,那双一瞬闪过浑浊的眸底,竟让厉执心间骤然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栗,像是被某根细小如针的回忆狠狠刺痛,偏偏他一时无法将其看得清楚。   也便没有留意到,晏惊河此时紧皱的眉宇间隐约投下的悲戚。   “司掌门放心,有肖老坊主在,定能平安相救,也叫他们再作不得恶!”   “不错,”随着周围人皆是将视线投向司劫,又有人附和着指向厉执,“你这罪恶滔天的魔头,还不快放了司掌门,我等或可留你一具全尸!”   “留什么全尸!他血洗我浮门,今日定要将他剔骨剜心,方能慰藉我无辜惨死的同门师兄弟们!”   “说的好!叫他这魔头不得好死,才可一解我浮门弟子心头之恨!”   “对!剥皮抽筋!挫骨扬灰!”   眼见浮门弟子大多仍未能走出宿莽谷的血债,视线正肆意刮过司劫重伤双腿的魏锋冷笑一声,也忙不迭地开口:“司掌门勿怪,今日我等只召集了四派侠士,便是为了防止天墟弟子见到司掌门之后救人心切而枉顾大局,毕竟么,这私人情感比起除魔大任实在不值一提,我相信若是换了司掌门,也会如此选择。”   “且我等也是考虑到天墟着实应要避嫌才好,毕竟这群腌臜畜生躲在天墟脚下这么多年,天墟竟是毫无察觉,实在是让人不得不有所防范,还望司掌门理解。”   “不过待会儿虽然刀剑无眼,司掌门也不需心急,我等一定会全力相护,不再让这龌龊魔头以花言巧语扰乱司掌门心中大义。”   显然是仍旧记恨着金楼夕照台司劫对厉执的袒护,魏锋看似字字好言相劝,却充满了锱铢必较的讽刺。   “……”司劫并不接话,甚至未看他一眼,俨然他这样的人根本不值得激起他心内任何波澜,他只眉头微蹙地看着厉执直挺的背影,看到他蜷起的掌心无意识般攥得用力,仿若能感受到那日血流成河的宿莽谷犹如梦魇又在厉执千疮百孔的心间肆虐,众目睽睽中忽地抬手,覆上他冰凉的指尖。   然而就在温寒相抵的下一瞬,不等众人看清动作,厉执已猛地向前一步,刻意与司劫拉开距离。   “嗤,”面容冷鸷,厉执望着众人不屑道,“你们当年屠杀九极教在先,别说一个浮门,我就是把你们都杀光了,也轮不到你们道貌岸然的在此猖獗!”   说着寒光骤闪,尖利的宿铁扇骨直指向司劫:“如今你们这五派之首也已是个行动不便的废人,哪个嫌命太长的大可过来与我一战!”   “教主英明!”看到厉执对司劫好似并无感情,九极教众人明显松了口气,“教主就先宰了他!再以彼岸香将他们一网打尽!以慰我们前教主的在天之灵!”   “对,不必再同他们废话,他们经历前几次早就伤亡惨重,不过是一群苟延残喘的狗东西,怎可与教主的彼岸香相提并论!”   提到彼岸香,倒是果然让几派弟子下意识地警惕后退,分明还是十分忌惮,一个个转而看向领头的肖青山。   只有司劫,深邃的双眸仍胶着在厉执极力与他撇清的背影。   心中想的是,七年前的他,面对五派的围剿之时,也是这般嘴硬与孤寂么?   “关于彼岸香……”而这时只见肖青山语气苍沉地念着,满是沟壑的脸上却扯出意味深长的笑容,“各位不用过于紧张。”   “实不相瞒,肖某之所以选在此时带着各位前来匡扶正道,一是刚刚得知晏惊河竟还活着,且与魔教余孽沆瀣一气,几次三番算计我等昔日同仁,先前肖某在那鬼头寨受了重伤,说到底也是拜他所赐,实属下作!另外——”   却不待肖青山说完,众人视线终是悉数投向始终未发一言的晏惊河。   看着这位曾经在五派冠绝一时的晏大侠,世人皆知他被魔教妖女所迷惑,为大义而选择与之同归于尽,却转眼成了带领魔教一步步重创五派的罪魁祸首。   “呸!简直荒谬!”忽地有人啐道。   “起先我还不信,未成想这堂堂的晏大侠,竟果真是非不分,假死欺骗我等不说,又与这些杀人不眨眼的魔头搅合在一处,实在卑鄙无耻!”   “我们早在他当初既然能看上厉白儿,同她生下那两个孽子,就该知晓他们是一丘之貉,正好今日新仇旧账,都要与他们算上一算!”   “说的不错,只怪我等当初看走了眼,竟然奉一介恶徒当做五派之首!”   无疑,这些人对于晏惊河的痛斥也丝毫不输于厉执,言语中鄙夷之意甚至更为强烈,与厉执记忆中存在的嘴脸早已南辕北辙。   而厉执凝眉看着肖青山的脸,心下却有些狐疑,不知他眼下又演得哪一出。   就在七嘴八舌间,肖青山微一抬手,终是打断众人的议论。   “另外,”他继续说着,视线却好似不经意般扫过晏惊河,最后落在厉执身上,“若非势在必得,肖某怎会贸然带大家前来送死?”   “有些人……即便刻意隐瞒,但纸终究包不住火,以为肖某死里逃生,真的猜不出……彼岸香的解药不成?”   无人看到,他话音方落,晏惊河隐于大氅之下的双眸彻底灰暗下来。   “且事已至此,肖某也干脆承认,今日这一战,乃确实是存了一点私心。”   只见众人还未从他提到的彼岸香解药一事中回过神来,肖青山已重重叹息一声,紧接着面上忽然透出悲恸,又道:“想必大家还记得我那多年前在比武大会上恰巧分化的曲潋小师叔……”   听他突兀地提起曲潋,厉执惊讶间,心底也蓦然发紧。   “就在前几日,只因他念及昔日在兑水村相识的情义,与他的徒儿好心规劝这魔头几句,就惨遭了这魔头毒手,受他诓骗服下剧毒,至今昏迷不醒!”   什么?   厉执闻言到底忍不住露出惊愕之色,他那日分明是借着给他们师徒下毒之名将九元归期凝露交给曲锍,用来修复他那被江如算毁掉的天乾信香,就算曲潋也一同喝了那凝露,对他损毁的内腔也只有好处,绝无半分伤害,怎会变成了剧毒?   “亏得肖某发现及时,倒是救回了曲潋小师叔的徒儿一命,又恰好得金楼新任楼主所赠的九元归期凝露,助他修复了信香。所以今日,他也跟随各位来到这里,誓要亲手为他的师父报仇,还望各位成全。”   诧异抬眼,厉执正心想方才并未看到曲锍,便见肖青山侧身之下,原来一直隐没在他身后的一道熟悉身影。   率先入眼的依旧是紧扎腰间的紫皮葫芦,然而不待厉执细问他究竟发生了何事,乍然飞卷的寒刃已破风而至,若不是厉执闪躲及时,恐怕身子都要被削去大半。   而踏着朔风凌厉垂眸,只见如烁烁银蛇盘踞在眼底的,正是曲锍那一手卓然的软剑。   “我那般信你……”耳边随即传来曲锍自齿缝间迸出的恨意,“我师父也从无恶意,你不赞同也就罢了,为何要对我们下此毒手!”   “还有司掌门!他一片真心待你,你却折磨他至此!你这魔头……当真是铁石心肠吗!”   --------------------   肖青山那个老混蛋赶快给我掉马(Д`)   152.至宝   视线咄咄之下,曲锍并不给厉执开口的机会,无论是自幼依靠的师父曲潋,抑或敬仰已久的司掌门,都是他心底最重要之人,当血淋淋的“事实”摆在眼前,他本就伉直的性情再难以克制,双眸怒瞪间,早已恢复的内力连同手中软剑有如破笼凶兽,几乎招招致命地朝厉执劈砍而去。   “你们是什么时候服下了我那日给的……解药?”厉执飞身避闪着,他曾经与曲锍交过手,心知这愣头青身手不赖,不敢有丝毫大意,只在强行以宿铁扇搅住他疾走的剑锋之际皱眉问道,却也没有提及那解药便是九元归期凝露。   软剑遭到压制,曲锍显然更加愤怒,语气也极不客气:“我们自然立刻服下!哪知道你竟如此歹毒!”   立刻服下?   厉执心下一怔,不是被调换了?   而眼见曲锍拼力挣脱钳制,再次挥剑而来,厉执急忙闪躲着又道:“那你们之后是隔了多久见到的肖青山?他又如何看出你们中毒的?”   “你问此话是何意!”谁知曲锍闻言怒意翻涌,“你害了我师父不说,还妄想牵及肖老坊主?我当初果真是瞎了眼!将你这卑劣之徒视为救命恩人!”   “今日我哪怕把这条命还给你,也绝不会任由你再继续残害他人!”   失望至极地怒吼着,曲锍在情绪失控之下,无意间又泄出几丝他自初见时便很难压抑的天乾信香,灼灼酒气被怒火烧得更烈,倏然浸入厉执的呼吸。   厉执迅速后退间微一恍惚,再抬眸时,迎着曲锍紧随而至的杀意,却也忽地意识到,这番打斗已迫使自己不知不觉地与司劫相距甚远,生怕有人趁机对司劫出手,便在曲锍急促的攻势里几个来回,又重新靠近司劫,处处引对方在此与他周旋。   结果曲锍因为担心伤及司劫而不得不束手束脚,果真又误会了他:“事到如今,你还在利用司掌门!”   “……”厉执与他不可置信的目光相视,百口莫辩,干脆不辩。   而就在这时,周围众人俨然看出曲锍与厉执一时半刻分不出胜负来,那擎山的魏锋最先不耐,忽地朝厉执一指:“我看大伙干脆一起上!何必与一个魔头讲究江湖规矩!今日替死去的同仁报得大仇才是此行目的!”   “且他以司掌门来挟制曲少侠实属卑鄙,在下这就去救出司掌门!”   凛然说完,魏锋果然自人群中乍然窜出,拎着他沉甸甸的开山斧,如凶神恶煞的屠夫般直奔厉执。   “铲除魔教,匡扶正道!”   其他人见状自是皆不再犹豫,口中振振有词地也一拥而上,一瞬间鸷风四起,尘土混着雪沫在空中飞扬下坠,纷纷扰扰地模糊了天地,随着铮然作响的的兵器呼啸,各派与九极教已然厮杀在了一起。   而厉执下意识以余光看去,只见肖青山也不再原地停留,竟是手提他近百斤的玄铁黑剑径直向晏惊河的方向而去。   尤其晏惊河仿若并不意外地出手相迎,厉执难免心中怀疑,他们意图借此在众目睽睽之下商议下一步计划?   可惜不待他再分心看去,满负杀意的魏锋猛地掷出掌中开山斧,在他擎山自来出众的雄厚内力催动之下,裹着重重狠戾自厉执后方砍来。   说是为了救司劫,但魏峰紧随其后的一招一式根本对司劫毫无顾忌,不过是借着厉执与曲锍纠缠间无暇分身而企图偷袭。   “手下败将,”厉执堪堪躲过他那重可劈天的一斧,头皮发麻之余倒也不客气地骂他,“你们擎山已经无能到需要你这跳脚猴子来当代理掌门?”   “死期将至的狗东西,待会有你下跪求饶的时候!”   “这位兄台不需插手!”而曲锍由于不知他们先前恩怨,倒并未看出魏锋的心思,只大声喝道,“我与这魔头的仇,我一人来报!”   “曲少侠功夫的确卓绝,但论起歪门邪道,实在不及这魔头半分,放心,我就助你将他拿下,剩下要杀要剐,全由你做主——”   却就在魏锋也看出厉执对曲锍身上若有似无的酒香有所忌惮,一边毫无退意地同曲锍开口一边有意以自身信香施压,只听他原本得意洋洋的腔调戛然而止。   血气飞溅,开山斧轰然落地,与此同时传来的是骨肉猝然分割的细微声响,在这纷杂的气氛里反而格外清晰。   魏锋半张脸上沾着密集的血珠,僵立在厉执二人面前,双目瞪大,半晌才低头看去,视线以内率先出现的,是穿肩而过的半截剔透剑身。   血水顺着凹槽汩汩滴落,皎洁的寒玉仍不染丝毫。   是司劫的紫微七斩。   愕然看向此刻端坐于椅中的司劫,看着他一袖随风翻卷中摊开的掌心直对着魏锋肩后,显然那一剑由他所出,连曲锍也是一震。   “司掌门……”   司劫并不看他,但眸底映出的凛冽阴郁仿佛深埋于天墟脚下的冰雪,冷到人骨子里,任凭心底再是灼热,也顷刻冻为僵土。   就在空气刹那凝固之时,厉执却忙不迭地一笑:“我看你们这五派之首,怕是真成了个废人,使剑的准头都失了,自己人也打——”   然而他强行替司劫解释的话音未落,却见司劫再一掌祭出,势头罡劲的掌风瞬时又将紫微七斩悉数扯出,血雾遮不住魏锋凄厉的惨叫,而并未结束,这一次,昱昱的剑光却是擦过魏锋的双膝。   魏锋扑通跪在地上,顾不得狼狈,捂着满身血污再难忍受地哀嚎。   “……”周围不可开交的厮杀顿时停滞,投至司劫的视线皆是诧异,应也夹杂着从未有过的惊惧。   唯有晏惊河向来枯黯的脸上闪过复杂的孤光,苍峻的面孔竟微微失神,像是不信眼前这一幕,又像曾无数次想象的憧憬。   只不过他想象中的那个人,注定再也没了机会。   “司掌门!”回过神的曲锍无疑目光凝重,“这,这是为什么——”   然而他也还未说完,司劫面色森冷,骤起的紫微七斩裹挟着霜怒,一剑又向他斩去。   亏得厉执眼疾手快地加以阻拦,曲锍正持剑的手臂才仅被轻微划出血道,不然怕是下场也要像魏锋一般惨烈。   倒着实不曾料到司劫对曲锍也可下此重手,厉执怔然挡在曲锍跟前,看着司劫周身萦绕的狠鸷,一时也忘了如何开口。   便在此杳杳静默里,笃定而森凛的声音终是响起。   “他是我心中至宝,却宁愿内腔残损不治,将九元归期凝露珍藏至今送于你。你虽被蒙在鼓里,又受奸人挑拨,但你确是最无资格指责他铁石心肠。”   “你若始终认人不清,持剑只为指向真正护你之人,便不如再废去这身蛮功,好过你知道真相,再追悔莫及。”   “……”随着司劫几句话落,曲锍蓦然怔愣原地,似是思绪几番转动,才有些艰难地开口道,“司掌门……这些话究竟是何意?我那日喝下的……怎会是九元归期凝露?那,那我师父……”   可惜就在此刻,不待曲锍再追问下去,已无声冷视许久的肖青山突然间开了口。   声音洪亮,字字凶煞。   “各位无需再耗费时间!这魔头的血,就是彼岸香的解药!我等不如先喝了他的血,否则他像半年前发起疯来,所有人都会命丧在此!”   “什么!肖老坊主此话当真?”   “他的血真能解毒?”   “肖老坊主从宿莽谷死里逃生,定不会有假!”   “那还愣着做什么!”   “不错!先喝他的血!”   就在这彼岸香的秘密被突如其来的揭开,众人惊愕之下哪里再管什么事实真相,哪怕厉执并未有丝毫施以彼岸香的意图,但对彼岸香的恐惧早就远远胜过一切,不论是否真的需要,所有人都必须立刻得到那一块免死金牌。   “保护教主!”   便当所有人蜂拥而上,什么以多欺少的江湖禁忌通通抛之脑后,九极教众人虽然也是第一次听说此事,但总算在震惊中很快会意到情势的严峻,纷纷朝厉执围拢,以抵挡这豁然失控的局面。   而与方才的厮杀截然不同,当切实涉及自身生死,无数利刃飞剑越过重重阻碍涌向厉执,漫天剑光中只映出一张张极度扭曲的嘴脸,犹如汹涌的厉鬼。   若非司劫以紫微七斩隔开自缝隙中飞驰的一剑,厉执饶是身手再迅速,也很难尽数避开已然完全失去遮掩的欲望。   曲锍倒是自从司劫那一番话过后便陷入沉思,眼下反而未与其他人一般疯狂争抢,只在茫然之下,下意识地阻隔那一众不管不顾的进袭。   然而当破风的飞刃到底擦过厉执早已满是血污的侧脸,他咬牙喘息着,蓦地回头。   “我回来时遇到另一方势力的北州王室,臭小子现今安全,且你师妹应是很快会到,你再坚持一会,就随她们先回去天墟!”   他匆匆对司劫交待,意欲制止司劫再为了维护他而与五派彻底决裂,却不想话音还未落下,冰凉许久的臂间倏地一紧。   眼前陡然倒转,整个身子已被牢牢护在司劫怀中,只见他竟是强撑着旋身而起。   “不行!你的伤——”   “对不起,七年前……让你独自一人。”   153.血海   就在上一刻,映着满目悬飞的汹汹血海,冗乱的意识里一面是扶恶临终时的苍决,一面是铺天盖地的索命嘶吼,与记忆中仓惶逃窜的绝望重合,厉执几度仿若又置身于七年前,心想的是,果然江湖偌大,即便渺小如草芥,也始终容不得他的一方栖地。   他甚至忽然懂了厉白儿,当初为何在最后关头,对晏惊河留了情。   怕是强势如厉白儿,也在没有人可以抵抗的宿命面前认了输,她不怨晏惊河的绝情,皆因她也不知在如此庞然难违的命运面前,究竟要晏惊河如何抉择,她才算真正的甘心,她宁愿去做给晏惊河留下最后一丝余地的孤光,也不想再如五派一般,逼他在罅隙里挣扎而死。   正如司劫于厉执,倘若司劫当真为了他而与整个五派为敌,他难道要他陪着他一起葬身泥淖,空留一世骂名不成?   然而就是这般茕茕想着,当厉执被司劫反手紧拥入怀,温煦的掌心紧贴于狼狈不堪的脑后,双目忽地看不到喧嚣丑恶,鼻间尽是踏实熟稔的沁然醇香,那一刹那,像是浑身上下又被瞬时披起了刀枪不入的铠甲,将一切悲戚的,阴暗的,难以逾越的,以及四面八方的无数唏嘘,悉数阻隔。   脑中仅仅剩下的是,他此生遇到司劫,是何其有幸。   “司掌门!”   而眼见司劫将厉执强硬护下,正不顾一切厮杀的各派终是被眼前一幕所震惊,手上动作纷纷僵停之际,只见肖青山掌中玄铁黑剑直指司劫,率先厉声道。   “司掌门想要背弃我五派的信任,与这魔头同流合污,成为第二个晏惊河?”   “万万不可!”便立刻有人接道,“司掌门还需慎重行事,切不可为了一个魔头而铸下大错!”   “这魔头定用了与他娘一样的狐媚手段,才迷惑得司掌门一时糊涂,只要司掌门肯及时回头,即刻将这魔头拿下,我等定不会再作计较!”   “司掌门……”   “司掌门——”   “承蒙各位抬爱,但我并非晏惊河。”却在无数仿若心急如焚的苦口规劝之下,司劫忽然开口。   “看吧?我就说司掌门不可能背叛我等,这其中定有误会——”   “我既已认定一人,必是此生不移。”谁知将当初对扶恶所说过的话原封不动地在此摊开在众人面前,司劫的目光照向此时正面无表情坐于肖青山一旁的晏惊河,“我亦不会……做抛妻弃子之事,怎可能是第二个晏惊河。”   “……”   众人闻言皆是又面面相觑,脸色难看地明白过来司劫所言何意,却又仍旧不愿意相信一般。   只有肖青山脸上并无任何惊讶,不屑冷笑着又道:“司掌门这出假戏真做未免过于真切,但我们几派把取得彼岸香的重任交于你,却不是让你这一路与他谈情说爱的。”   “他与我早是夫妻,为何不能谈情说爱?”   “可笑,”肖青山明显笑意更甚,“那么司掌门之所以接此任务,实际并不是为了彼岸香,而是从一开始就假公济私,打算护下这魔头,我说的对吗?”   “嗯。”   “……”司劫并不犹豫的一声低应方落,果真又激起众人的窃窃私语,连厉执也在震撼之余听出肖青山的有意挑拨,正欲抬头,却又被司劫一掌摁下。   头顶波澜不惊的嗓音再次响起:“你们既是谋划在先,我自然要前去护他。至于彼岸香,他交与不交全凭己心,而不该是你我借由道义之名行强盗之事。”   “哈……”肖青山满是精光的双眼犹如鹰狼,“各位可都听见了?堂堂五派之首说出这等是非不分的混账话!那还犹豫什么?今日便一起处置了这早与魔教狼狈为奸的五派耻辱!”   愤慨无比地说话间,肖青山蓦地拔剑,重剑掀起巨风,劈头盖脸砸向司劫二人。   也为打消众人心底对司劫仍存的几丝顾虑,肖青山又大声道:“他受了半年水牢,双腿已废,眼下实属硬撑,你们还怕他作甚!都不想要彼岸香的解药了?”   “呸!怕什么?都给我一起上!”   于是最忌惮之事得到保证,随着各派又一次为得到彼岸香蜂拥而起,这一回即便有司劫相护,也再止不住遮天蔽日的杀机。   “你们……你们都疯了?”唯独在不住崩乱中,曲锍一个个将围拢于二人的刀剑隔开,“司掌门的话分明也有他的道理,况且我若喝下的确实是九元归期凝露,这其中兴许真有其他误会……”   然而哪里还有人听他的疑惑,喊杀震天中,眼看连肖青山也已挥剑朝二人劈来,曲锍忙下意识地飞身相迎。   “你,你快住手!”   而厉执看着四周比先前更为无所顾忌的重重杀意,一边以宿铁扇狠狠扫去袭向司劫背后的数道暗剑,一边极力欲阻止司劫再有任何动作,只见司劫前日才换上的粗衣之下已然被血水浸透,那是厉执亲手为他缝合的伤口,只有他知道那些伤势究竟有多么严峻。   奈何司劫一掌催动紫微七斩,另一掌始终不肯离他半寸。   “别慌。”他撑剑斩落接连险恶,沉声对他说道。   “你他娘……”   “无碍。”   “放屁!你——”   “不止七年前……”司劫却打断他。   “什么?”   伴随出剑时不易察觉的喘息,附着他耳边轻轻擦过:“扶风出事那日……还有你在忏陈阁前拼死护住你弟弟之时……那些我都没能与你一同承受。”   他其实很多次,都想像现在这样,不论结果,不管对错,只是与他站在一起,面对所有风雪。   “……”厉执竟从不知他一直记得,“我不需要……”   “我知道,”司劫抬眸,看到乍然越至厉执身侧的一道飞影,紫微剑凌厉疾转,鲜血霎时溅了二人满身,“可是我爱你。”   “……”   未曾想到司劫第一次开口说此话竟是此情此景,不合时宜,却仍旧如破开层层血雾的飞燕,血腥又充满希望。   也在下一瞬,飞燕跌落深谷。   “不对……”厉执余光看到不远处正拼命拦下肖青山的曲锍,思绪陡然一转。   “肖青山要杀的人是你……”   “他想要我的彼岸香,根本不会取我性命,他原本,原本就是打算让晏惊河在他们抵达之前杀了你!”   “你若真的出事,才是正中他的下怀!”   “……”司劫却不再开口,显然他早已心中了然。   而稍一联想方才肖青山那番煽动之举,厉执只道怪不得晏惊河会突然改变主意,原来司劫先前的猜测没错,北州人从始至终想得到的,都是彼岸香!   晏惊河……恐怕便是以彼岸香作为条件,才能在最初换取北州人与他联手报复五派,却自宿莽谷之后不知该如何交出彼岸香,转而以小洛河的心法做饵,岂料肖青山如今猜出了彼岸香的秘密,那么作为他现今地位最大威胁的司劫,便需尽快除去。   只要司劫一死,五派彻底化作一盘散沙,纵使天墟再难以控制,也不足为惧。   “小心!”   而厚重的玄铁黑剑裹着凶诡的戾风猝然而至,厉执惊恐仰起的眸底映出的寒光越来越近,可偏在此刻四面涌来的杀机犹如疯涨的潮汐,几乎将二人密不透风的笼罩。   就当他任由周遭利刃落下,用力一掌推开司劫,司劫却早有预料,先一步抱着他滚落在地。   仿佛可听见血肉如裂帛的闷响,厉执哑然张嘴,心脏在骤然疾跳中变得僵冷。   却不仅是因为司劫背后流淌的融融血水冻得他一齿霜寒。   还有那一道挡在二人身前,晏惊河被一剑穿过时艰难转身,遥遥望向他的满目岑寂。   154.愧悔   “现今你可会……恨我少些?”   血水顺着晏惊河苍白峻冷的嘴角汩汩落下,混着这一句模糊而饱含深挚的低喃,映在厉执空茫茫的眼底,竟意外的凄艳。   而厉执像是蓦然坠入深仄的冰窟,周身血液一刹那凝固,双目唯望着那道紧紧将他捆缚的视线,难以置信,更无法思索。   这个为复仇不顾一切的疯子,早就亲手撕毁了他们之间的至亲情义,为什么偏在此刻突然冲出来替他挡下这一剑,又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   说得像是……他有多么的在意过他。   “……”   却只在短暂的停滞过后,脸上同样闪过几丝惊讶的肖青山目光一黯,猛地抽剑,显然欲再次朝厉执二人而去。   厉执强行牵扯冷至极限的手脚,然而当浴血而起的司劫抱着他方一避开趁机而入的四方利刃,只听压抑的闷吼与数声唏嘘又骤然传来,空气恍若再次静止,厉执下意识地抬头,越过满目肃杀,竟看到晏惊河仍与肖青山僵持不下的背影。   原是就在肖青山抽剑之际,晏惊河又猛然向前,不顾锋利的剑刃继续破开他已然残败的腰腹,以双掌死死攥住剑脊。   “不自量力!”   急于夺取司劫性命的肖青山不屑冷哼,猝然发力。   双掌早已鲜血淋漓,却任由肖青山在不耐之下愤然拖扯,一片狼藉的大氅被风卷起,溅出一路血痕,晏惊河依旧不肯松开分毫。   “晏惊河……放手……”   细若游丝的低语自厉执不住颤抖的唇间泄出,厉执却全然不知自己在说什么。   而下一瞬,肖青山再等不及,面目扭曲间猝然将黑剑强行翻转,迎着晏惊河喉底抑制不住的嘶吼,盛满雄厚内力的一掌乍然落于他的身前,将他顷刻震离数尺。   便眼看着晏惊河如一道无声息的残影在血雾中直坠而下,厉执踉跄起身,就着司劫挥剑为他斩破的人墙,双目忽地被急涌的温度充斥覆住。   也在这一刻,轩然风声划过耳际,凌空厉响的长鞭与肖青山那柄血气弥漫的黑剑同时抵达。   是司澜的摘月鞭。   随着玄铁黑剑在鞭节紧缠下不得不掉转方向,持鞭飞旋的纤盈身影已是稳稳落定于司劫二人身前,数百名弟子紧随其后,朔风掀动皎白云袍,仿若缥缈飞霜,皑皑地将这本已陷入死境的淤地映出奂然天光。   “天墟弟子在此,谁敢再对我掌门不敬!”   司澜字字盛凌的话音方落,迅速围拢的天墟弟子转眼踏出天墟堪比铜墙铁壁的破心剑阵,只待有人轻举妄动,便即刻利刃出鞘。   一时间,本就在几番厮杀中精疲力尽的众人终于心有不甘的静默下来,纷纷又看向神情晦暗不明的肖青山。   “不要哭……”   而此刻再也无心顾及其他,心下麻木不已地撞至晏惊河身旁,厉执甚至看不清对方的模样,也不知要说什么,只在朦胧间拼命以掌心按着晏惊河狼狈的前襟,意图阻隔不断浸落的血污。   “是我……对不起你们……”苍然而悲悯的声音接着传来,血肉模糊的一臂强撑着抬起,摇摇晃晃触向厉执湿泞的脸,“与虎谋皮,走这邪妄之门……”   “千算万算,算不到自己也是一枚棋子……”   “到头来仍是害了你和阿琇……也没能……护下云埃……”   “……”厉执闻言散乱的思绪像是猛然明白什么,可倏地抬头,却嘴唇微张着,仍旧一句话也说不出。   只听晏惊河愈发艰难地轻笑一声,笑得又呕出血水,也没再继续解释,只吃力道:“可……害你们至此,临死了,我竟还贪心的不愿你们……太过恨我……”   “你也定不信,其实我始终,是希望你和阿琇,能够一生平安喜乐,不受任何伤害……”   “怕你……重蹈覆辙……”   俨然越说越无法一字一句地说清楚,晏惊河颓然望着厉执的视线慢慢疏散,随即却又强找回些许神智。   “结果却是……我错了,他从不曾负你,是我负了你娘,原来没有人……没有人能逼我……是我自己负了你娘……”   喃喃重复间,晏惊河已是愧悔至极,额角青筋迸起,两行无奈滚落的湿迹像是血泪。   “别说了,”厉执这时终是嘶哑张口,也不管指间沾染的污血,只用力在脸上抹了一把,露出仍蓄满彷徨的双眼,“回去……先回去再说……”   “你不知道……”而急喘着,晏惊河握住厉执欲扶他起身的手,不知回忆起什么,灰败枯槁的眸底又映出一闪而过的柔光,自顾自断续道,“你不知道你出生的时候,我也……抱过你,喜欢得紧……”   “但阿琇……阿琇是弟弟……”   “你是兄长,将你留在魔教,并非……并非不愿要你……”   “白儿……白儿虽逼你做薄情之人,却也不能……失了你……”   “……”厉执哑然看着他,想起自幼厉白儿待他的冷厉严苛,胸腔闷痛,却最终张张嘴,“我知道……”   他确实知道。   在司劫以小洛河为他垒砌的那场“梦”里,他借司劫的双眼,曾亲身经历过那一段他从来不知,也想不到的,厉白儿至死藏起来的柔软。   他看到那时司劫将他打晕之后独自去解救师兄们,却拼尽全力,终究不是厉白儿的对手。   可就在司劫奄奄一息之际,厉白儿发现了他赠予他的木人。   ——难得有人让他欢喜,就饶你一命。   厉白儿如此对司劫道。   只是当厉执赶来时,又转而斩钉截铁地骗他,声称已将他们所有人杀了,扔下无归崖底喂了豺狼猛兽。   若非亲眼所见,厉执或许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厉白儿会仅仅为了他一时心情,而放走本已必死无疑的一行天墟弟子。   “至于阿琇,你不需担心,”恍惚间,只见晏惊河双目已无力地垂下,声音也低得几乎听不清楚,“七年前,也是如此……”   什么?   “以他的性子,看到这些……定会承受不住,待事情结束,自能出来……”   厉执震惊看去,晏琇原是被他事先安置起来了?他早就知道……今日必有一番恶战?   “你说的对,”而来不及厉执再作深想,握在他手上的掌心却再也使不出丝毫力道,“我也……早就该死了……”   ——你与其像个疯子一样任意妄为,最该死的难道不是你自己!我娘当初就该杀了你!   不久前厉执还曾用尽怒意的斥责倏然自脑中回响,厉执心下一顿,随即颤声开口:“不……”   “别难过,我去找白儿,只是不知迟到了七年,她可会……等我……”   可惜随着渐渐低入尘埃的碎语,那一臂最终还是在厉执面前落了下去。   甚至未能等到厉执在无措之下讷然唤他。   “爹。”   --------------------   五一快乐,羡慕长假可以上首页榜单的太太们(说的好像不是长假生子就可以上榜了一样),呜呜呜孩子酸哭了,给点海星行不行(つД`)   155.畜生   云集雾散,山川米聚,磅礴天地间,每一道身影都是如此渺小,在雪虐风饕中身不由己,稍有不慎,便是生死离别的崩摧。   直至被翻搅已久的天幕豁然撕裂,漫天素雪倾泻而落,款款覆在晏惊河怆凉的眉宇,他也毫无所动,更没了一丝可将其融化的温度,厉执终于自冗长的僵冷中微微抬手,轻蹭他再不可能睁开的眼,替他将上面的落雪抹去。   万千思绪回笼,悉数凝聚为可翻天覆地的狠戾。   “司掌门借由我五派的重任与这魔头同流合污,如今又为了护他残杀我正道同仁,敢问天墟是要不顾江湖道义,背弃当初与其余几派的盟约了?”   抬头间,只见肖青山仍神色自若地与司澜对峙。   而目光扫向一旁,恰好对上了司劫不知照来多久的凝视。   视线交汇之下,司劫面无表情朝他伸出一手。   “……”厉执看着他不带丝毫血色的唇角,并没有动作,只更加攥紧掌心,那里赫然是他许久未曾触碰的三枚飞针。   他答应过扶恶,再不以这凶邪的逢鬼伤人,也曾因无意伤了司劫而愧疚不已,所以他后来捡了扶风的宿铁扇,只专心研习扶恶传授他的浮门心法。   但今日,他哪怕为违背誓言而承受报应,也仅在这一刻,打算做个肆无忌惮的恶鬼。   “你这双手,”而眼见司劫依旧没有将手收回,伤痕斑驳的掌心静静摊开,厉执垂眸低语,“为我沾染的血够多了。”   “兑水村第一次见面,我就知道,这逢鬼……你怕是比我用得还要趁手,”回想起那时他整日担心厉狗蛋被偷走的滑稽,像是已过了很久很久,久得心间堆起厚厚灰尘,都快要记不清与厉狗蛋吃了口荷叶鸡而感到的满足快意,厉执一边说着,一边又低头朝司劫微曲的指尖落下一吻,“不过,这一次交给我自己来做,可好?”   “……”   司劫沉默看他片晌,果真收回了手。   “你就坐在这里,”厉执冰凉的目光掠过司劫早在先前护他之时便已强撑的伤躯,“别再乱动,等我办妥……给你和臭小子再做百岁羹吃。”   他还记得司劫对自己曾经将那碗百岁羹打翻之事一直耿耿在怀。   于是说完,厉执将晏惊河平稳放在地上,撑着脚下冻土,蓦地起身。   “肖坊主,”司澜此刻正迎着肖青山的质问道,“与其将精力放在我天墟掌门是否与魔教同流合污,不如先在各位面前解释清楚,十五年前的比武大会上,原本最有望成为神酒新任坊主的曲潋,为何偏偏喝下你递给的酒水之后,突然在比武途中当众分化?”   “什么?”   “她这话是何意……”   “十五年前?”   “是说那个当年身手堪称神酒第一的小师叔……”   随着司澜突如其来的反问,其余门派的一些负伤弟子皆是不明所以,免不了面面相觑地嘀咕。   尤其先前没能拦下肖青山的曲锍同样身负重伤,听到突然提起曲潋,也不可置信地看向司澜。   而肖青山却是面不改色:“肖某听不懂这位道长在说什么,曲潋小师叔分化之事乃为天命,虽然不公,却实属无可奈何——”   “天命?”司澜冷笑着打断他道,“难道不是你以一种名为洗骨定乾坤的北州毒丹刻意为之?”   “……”应是没料到司澜直接说出丹药的名字,肖青山微一停顿,不过很快又恢复镇定,抬手压下众人窃窃私语的疑惑,哼笑一声道,“肖某对道长所说之物闻所未闻,不知各位可曾听过?”   众人自是纷纷摇头,唯有九极教得知晏惊河暗中炼丹一事的几人面露迟疑。   司澜早就料到他不会轻易承认,只继续厉声道:“那毒丹分为定乾和定坤两种,定乾丹可令人分化为天乾,定坤丹则反之。”   “但别说是十五年前,即便是现今,那毒丹都会对服用之人产生极大的伤害,北州人千方百计想要炼制可为己用的定乾丹,却始终不得其法。”   “而定坤丹本就是用来削弱敌人力量的东西,所以即使服下后极为伤身,你当年也毫不犹豫的用在了曲潋身上,故意让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分化,迫使他自认为是门派耻辱,再也抬不起头来!”   “且就算当初曲潋没有亲手毁了内腔,他其实也再难恢复原本的身手,这一切,都是因为你不愿他接任神酒坊主!”   “……”司澜一席话落,最为震惊的,却是曲锍。   反而肖青山依旧神情自若,无视周围投向他的异样道:“肖某着实不知,天墟含血喷人的本事竟是这般令人不耻。”   “可惜了,任你说得天花乱坠,却没有任何事实根据——”   “肖坊主说笑了,”司澜却不客气地打断他,“我既然敢在这里当面对峙,自然不可能凭空捏造,待我说完,这所有事情便都可水落石出。”   说着,不等肖青山再开口,司澜已经继续道:“各位一定以为,就算肖坊主为执掌神酒而做了什么手脚,也与今日讨伐九极教一事无关,是也不是?”   “但我若说,我们五派几次三番同九极教的厮杀,全部都是由他引起,各位还觉得他做这神酒坊主,只是为了贪图门派高位吗?”   “……”显然对司澜的话更加令人不解,在场所有人一时陷入沉默。   便听司澜话锋一转又道。   “我受掌门之托,已暗中打探到了关于七年前五派围剿九极教的一些细节,发现自最一开始,便是神酒弟子借着轶榜散布九极教那专以杀人赚取酬劳的无厌堂已重出江湖的消息,随后许多江湖中人接连被害,也是神酒一口咬定落网者皆来自九极教,并愈演愈烈,直至五派达成围剿九极教的共识。”   “但是,这才七年过去,当初凡是与此事相关的神酒弟子却一个个不知所踪,唯独剩下肖坊主,各位可曾注意过?”   “这……”   就在众人终是略感蹊跷之际,肖青山忽然嗤笑道:“按道长的意思,难道想说是我冤枉了九极教,有意挑动五派前去围剿?”   “不是吗?”   “笑话,九极教自创教以来就依仗逢鬼那等邪功为非作歹,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我等替天行道,怎么反被你说成了刻意加害之人?”   “且我当是如何……”肖青山又一笑,“原来你说这些,不过是天墟为了强行包庇司掌门,不惜颠倒黑白,意图一并抹去这些魔教恶徒所犯下的罪孽,甚至将子虚乌有的罪名安放在我神酒的头上罢了。”   “那依我看,现今也没有什么好说的,各位同仁更无需再听他们狡辩,不如随我先行离开,我便不信,他们还想将我等赶尽杀绝不成。”   肖青山话音方落,果然立刻有神酒弟子啐道:“原来如此!为了一个魔头竟然把脏水泼到我名门正派的头上,枉你们天墟自诩清高……”   “肖坊主不必急着离开,”司澜紧盯肖青山俨然不愿再多留的面容,“各位也不妨听我把话说完。”   “怎么……还有其他事情?”   听着众人越来越迷茫的低语,司澜道:“还有九极教的叛徒迟恪。”   可惜原本在场的迟恪早就不知何时又失去踪影,连同那两名与他一同前来的北州人。   “当年就是他与肖坊主联手,才让九极教众悉数中了化云散之毒,内力尽失,惨遭屠戮。”   “而迟恪的目的,便与肖坊主一样,同为彼岸香!”   “一派胡言!”肖青山当即道,“那九极教的叛徒想趁乱得到彼岸香,与我有何关联?七年前我等也还并不知晓彼岸香可与北州的毒烟毬相抗——”   “你当然不是为了与北州抗衡,”司澜干脆道,“你是为得彼岸香来炼制定乾丹!”   “……”   “我前面说过,不同于定坤丹,定乾丹多为北州人己用,所以他们定要保证万无一失才会服下,而彼岸香,就是最关键的一环。”   倏然与先前提到的毒丹相勾连,尽管仍各个面带困惑,但司澜的话明显也让众人听进了几分。   “就连七年后五派所谓的以彼岸香来化解毒烟毬,也是你一手推动,你借着这一理由,再一次试图找出彼岸香,来做定乾丹的药引!”   “你所做的一切,从来就不是真正为了五派,而一直是北州,因为你根本就是……北州多年前安插在我南隗的奸细!”   “什么!”这回不出意外的引起一众人的惊呼,“这怎么可能!”   “肖老坊主……”   “简直荒谬!肖老坊主怎会是北州派来的奸细……”   而眼见肖青山神色更是未有半分慌乱,明显不将这些话放在心上,像是笃定她全为猜测,司澜已又率先开口。   “若不信,各位大可让肖坊主露出两臂,看看上面可有北州人自一出生起便为防毒虫噬咬而染的刺青?”   “嗤,肖老坊主,就让她看看又有何妨?免得这天墟再为了包庇一个魔头胡乱造谣生事!”   “不错!让他们再不敢信口雌黄!”   “肖老坊主放心,我等定不会上她的当,听她这番挑拨离间……”   “……”而随着众人既是心存好奇又不愿与司澜站在一处的接连煽动,肖青山竟一改先前无所忌惮的坦然模样,布满斑苍的面孔倏地黯下。   司澜见状却心知,还是被他猜到了自己的意图。   他身上当然不会有什么刺青,既然是北州派往南隗的奸细,怎么可能留下那般显眼的破绽。   司澜想要众人看的,实际是半年前五派与鬼头寨那场两败俱伤的拼杀中,他曾假意受了重伤的手臂。   他泄露计划给迟恪才导致双方皆是伤亡惨重,又以重伤来洗脱嫌疑,但他定然不会真的拿自身性命做赌注,所以他那时被炸伤的身子皆是伪装,眼下必也无任何相关的疤痕留下。   只要他肯为证明没有刺青而露出手臂,她便可以当场将他揭穿。   毕竟她从头至尾所说的,的确没有切实证据,她哪里来得及一一调查,只是将司劫所托之事先行在那左贤王的嘴里问了一遍便匆匆赶来。   唯一的把握,也就只剩下肖青山这曾作伪装的伤势。   只可惜,仍旧被他轻易察觉。   只见肖青山终究没有遂了众人的意,只蓦地飞身而起,手中玄铁黑剑掀动震怒的劲风:“肖某此生为江湖大道而奔行,今日却受一介小辈如此诋毁,此番屈辱,恕难以奉陪——”   他离去前不遗余力所横扫的剑气将众人一时阻隔,却不料的是,他故作铿锵的话音还没能落下,乍然以内力劈开头顶剑光,森寒的几枚飞针已犹如索命鬼般斩断他各方去路,与此同时,一道诡谲厉影裹着栗烈的杀机,直逼得他仓皇落地,疾步退后数尺才得以稳住身形。   正是满目死气的厉执。   “等下了地狱,你自不需奉陪。”   盯着他那双已尽显浑浊的眼,脑中却不仅是被他这一路残忍摆布的厉白儿和晏惊河,更再次闪过七年前,沈悍与伏寒为了他不被逼问彼岸香的相继惨死。   他早该认出他这老畜生。   --------------------   啊啊海星真的涨了好多,你们太好了叭!!!感恩!!!   156.暴毙   并不与肖青山废话,厉执阴鸷盯住他紧握在掌的玄铁黑剑,指尖催动相互纠缠的飞针自肖青山周围凶光骤闪,有生以来还从未这般想要这般暴虐地置一人于死地,是要让他痛不欲生,受尽折磨地死去。   且是在晏惊河替他们挡下那一剑时,他才看着肖青山那双蓦地扭曲狰狞的面孔,陡然记起七年前几个蒙面人为逼问他彼岸香的下落,残忍将沈悍和伏寒杀害的情景。   他那时因突然分化为地坤而无措至极,悲痛欲绝中只恍惚看到几人皆是七窍流血而亡,也未曾一一确认,便仓惶离开。   却无论如何想不到……原来竟有人活了下来。   正是肖青山。   为什么……他会活着?   “呵,”而肖青山一面以厚重的剑身铮然阻隔眼前仿若无所不在的飞影,一面恶意昭昭地侮笑着,与厉执不加掩饰的视线相对,“怎么?想替你那无能的爹报仇了?”   “早该知道他就是个废物,竟妄想瞒过你身上的秘密,拿小洛河的心法来顶替!”   “你胡说什么?”厉执闻言倏然抬眸。   “结果却也一无所成,没用的蠢货,”肖青山粗哑冷笑着,“若非被我猜出来,还不知他要拖磨到何时。”   “也幸亏,让迟恪带走你那小孽子,谅他不敢轻易违背——”   这次话音未落,厉执掌风暴起,怒吼间寒光疾蹿,目眦尽裂的一掌朝他震去。   果真……果真是迟恪!   顷刻有如山崩地坼,被肖青山稳稳躲过的气刃直冲背后凄冷的山石,碎屑飞卷落下,像是也糅杂了无尽愤懑。   “你这小魔头倒与当初一般,”谁知肖青山话头一转,竟是又意有所指般森然开口,“不见棺材不落泪的狗东西……”   ——不见棺材不落泪的狗东西,我数到三,他有命没命,可全看你。   于是与七年前所有尊严被碾踏的情景乍然重合,肖青山无异于率先承认了曾逼问彼岸香的恶行:“非要杀尽你身边每一条狗,才肯跪着来求我……”   “住口!”   而迎着厉执已然遍布血丝的双目,他又恶戾一笑:“看样子是已经认出来了。”   “不过你也定然想不到,就是你这份愤怒,反而……救了我一命。”   “是你亲手……救了我!哈哈……”   说着,便趁厉执因他这句话而蓦地分神之际,肖青山目光一黯,避开稍许失控的飞针,陡然一剑横扫而去。   “噹”地一声,却见疾扫至厉执咫尺之遥的剑锋被猛然直入的长剑阻隔,刚劲逸丽的山海二字自厉执眼前骤现,他诧异转头,映入眼底的碧蓝如一潭死水中欣然注入的生机,的确是晏琇。   来不及开口相问,视线匆匆掠过他满身狼藉,似能想象得出他如何拼命挣脱晏惊河又一次强加的佑护。   “他故意激你,莫要上他的当!”   而晏琇咬牙说着,俨然也已看到晏惊河的惨死,眼底悲戚与恨意翻腾,却强作镇定地提醒厉执。   便好似本压抑到了极限的胸口突然得以喘息,厉执猝然再次催使掌中微有凌乱的逢鬼,全神贯注将刻骨仇恨悉数掷向肖青山。   随即也在满眼血红间,厉执终是明白过来肖青山那番话为何意。   ——彼岸香在哪?   记忆又回到当年那一方阴仄的囚地,数道鸷狠的掌风自他胸口落下,少年略显单薄的身子狠跌至坚硬的石壁,额前狼狈的碎发又被抓紧,他被迫仰起血迹斑斑的脸,紧盯对方为首一双因问不出答案近乎疯狂的双眼。   嘴角轻颤着扯动,像是要说什么,然而就在对方稍一靠近,胸腔忍耐已久的腥甜已然尽数啐到他的脸上。   “哈哈哈……”   那时顽劣般肆意的疯笑与接踵而来的剧痛至今无比清晰,却反复回想间,成了厉执眼下最无情的鞭笞,像是他拼命地逃窜许久,却依旧摆脱不开命运对他彻头彻尾的嘲讽。   是那些血。   他竟当真无意中以那些血救了这老畜生的性命。   怪不得……怪不得其他人都暴体而亡,唯独他活了下来!   这种想法一旦渗入他的意识里,糅杂着肖青山轻蔑而丑狞的笑,他只稍一退却,垒起的一切便要轰然坍塌。   “唔!”   而当卷起凄厉怒风的几枚飞影蓦然搅入盯视已久的血肉,烈风毫不迟疑地将肖青山难忍的痛呼送入耳内,厉执眉目尖冷,终是嘴角勾起。   他这一次,不会再退却一步。   毕竟他此刻是个恶鬼,没有什么可束缚,命运让他受尽摆布,那他就以牙还牙,直到翻身做主。   “你们以为今日杀了我,就再无后患?”浑身血肉被飞针疾走穿梭,肖青山应心知不再是二人对手,堪堪以内力与之抗衡,忽然又忍痛开口。   却苍哑的话音不待落下,随着走至臂膀的力道骤绞,持剑的一臂倏然不受控制,下一刻,握不住的玄铁黑剑终被晏琇狠狠劈落。   厉执与晏琇如此合力围击,一凶诡一浩然,却意外的默契相融,无论逢鬼亦或山海,都俨然让肖青山再退无可退。   于是就在这天墟脚下,众目睽睽间,晏琇一剑抵在肖青山咽喉,也已不在意这茫昧江湖的众说纷纭,只欲痛快将他了结。   “你一日不交出彼岸香,”肖青山却看着厉执意味深长地哑笑,满口污血滴落,“你在意的所有人都会一个个被毁掉,记住,他们都是因你而死,包括你那残废的孽子……”   “你怕是还不知道,他在我北州被当成最低贱的奴隶,每日像狗一样摇尾乞怜,给人哄得高兴,就赏他根啃剩的骨头,敢不识好歹,定抽到他磕头求饶……”   “你说什么?”   厉执猛地攥住正欲出手的晏琇,语气寒冷地问着,倒也并非是真的打算追问什么。   只指尖继续催动逢鬼,徐徐地在他五脏六腑翻搅,看着他那张满是沟壑的脸因痛苦而拧至变形,四周鸦雀无声中,又低沉笑道:“那你不如先体会一下,自己是如何做狗的。”   说罢,霎时飞溅的血水惊得晏琇双目一紧,连同肖青山嘶哑的呼声,听得在场所有人头皮发麻,竟皆是一时忘记动作。   “你就像这样做一条狗……”只见厉执面无表情看着肖青山头顶暴起的青筋,无视他被强行缝至错位的两臂,“到九泉之下去给我爹娘……给鬼老大他们……给当年被屠的九极教所有人……磕头认错……看他们可会赏你骨头……”   这回说话间,晏琇抵在肖青山面前的长剑倏然收回,而肖青山膝盖也不自然地屈起跪地,伴随飞针继续穿破骨肉的窸窣声响,两腿更刹那血肉模糊。   他周身扭曲地佝偻在地,发出接连嘶吼,模样是令人脊背发凉的滑稽可笑。   “等……等等!”   却就在此时,举目震惊中,曲锍面色苍白地跌撞而至。   方才一番对峙情景早已明了,肖青山的身份也暴露无疑,厉执并不阻拦,只冷眼看他冲到肖青山跟前,不顾满手血污,咬牙切齿地强提着他起身。   “我师父……我师父到底是如何分化的!”带着些许哽咽的怒吼中,曲锍紧盯肖青山已与以往天差地别的嘴脸,“他现今的毒当真也是你所下?”   “……”肖青山自是说不出话来,艰难痛喘着,却也不曾将曲锍的质问看进眼里。   仿佛曲潋不过是他为达目的的一颗绊脚石,渺小得根本不值一提。   “你为什么……他已经不是你的阻碍,你却毁了他一生还不算,又要下此毒手,他……他对你一直毫无防备……”   而随着曲锍心疼难忍的连番质问,肖青山明显在全身骨骼血肉被强扭下精神逐渐涣散,半晌未有任何反应。   却又不知想到什么,他本已无神的双眼再次转向厉执,猝然一狠。   不仅凶光乍显,更多的,是欲竭尽全力的疯狂。   于是铺天盖地的压迫骤然自厉执头顶倾泻而下,那不同于以往所遇到的信香压制,而是一个天乾不遗余力的散尽自身乾阳,强横到近乎恐怖的力量,甚至可瞬时夺去一些柔弱地坤的性命。   当然,肖青山并非要厉执的性命。   他是在逼厉执发情。   他想要宿莽谷血流成河的一幕,在天墟重现。   “哈……”   眼见近在咫尺的厉执被这突如其来的凶猛气息灌了满腔,割裂般的强侵几乎转眼将他的神智吞噬,肖青山发出势在必得的狂笑,尖锐扎进厉执被汗水浸透的眼底。   他就是死,也要这所有人一同给他陪葬。   可惜的是,也就在下一瞬,那笑声戛然凝固。   取而代之的,是他不敢置信怒睁的一双浊目,以及剧然爆裂的血躯。   不仅由于司劫一人遥遥爆发的强鸷生将他即刻压下,也因晏琇与曲锍,甚至司澜以及在场多数天乾的合力遏抑,直压迫得他承受不住如此混糅的乾阳,唯有暴毙而亡。   “司掌门!”   却不待厉执从这场恍然而艰棘的恶斗中回过神来,一声并不算高的惊呼又清晰无比地传入耳底。   他惴惴回头,萧然吹起的飞雪里,只看到司劫仍旧挺直端坐着,双目低垂,无声无息。   157.生关   连续几日的落雪不曾停歇,整个天墟宫仿若与炎炎烈日的山外隔绝,远望之下依旧纤尘不染,干净得像是从未发生过任何事情。   也确实,即便横亘七年之久的真相一朝水落石出,看似五派与九极教几番重创皆为肖青山一手所导致,他不择手段犯下的所有恶行也无疑在几天内传遍江湖各个角落。   但从始至终令人在茶余饭后感到唏嘘的,也不过是他堂堂神酒坊主,竟原来是个北州奸细,实在可恶至极。   至于其他,并没有丝毫改变。   “真想不到……霁月师叔原来就是九极教失踪多年的教主。”   “可不,掌门竟为了那一个无恶不作的魔头撒下如此弥天大谎,也不知究竟是怎么想的……”   “嘘,小点儿声,司澜师叔不让我们多嘴……”   “我知道,我又没说别的,既是掌门的意思,我等当然不敢有何异议,也就私下说道解闷罢了。”   “知道就好,如今掌门好不容易回来,这等丑事还是别让外人听去了,免得再找天墟的麻烦。”   “我知道……哎?明明是你先挑起的话头……”   “快走吧……”   厉执一路从小蓬莱顶着满头薄霜回来,便看到两名天墟弟子正自司劫所住的点雪居走出,边聊边远去,看手中所提之物,显然是刚刚来做完了每日清扫。   于是站在门前先将周身寒气拍散,用力搓搓手,厉执哈着热气推门而入。   正与邪,永远是刻在骨子里的对立,或者说,就算九极教当年被围剿一事已然真相大白,但要五派真的承认九极教是无辜的,实际也绝无可能,不止那般惨绝人寰的屠戮无人能够承担,更因九极教无论如何,都是被五派所不耻的邪魔外道。   这些不过是江湖常态,厉执早已不在意。   所以即便将那二人言语间的嫌弃听了个透彻,他心底倒也没有什么起伏,更多的是迫不及待将他刚刚从小蓬莱带回的东西一股脑掏出来。   那是一大捧才采摘的紫红色薹菜,天墟宫虽然终年覆雪,但小蓬莱有山有水,他抱着试探的心思去寻了寻,果真被他找到些这一种极为耐寒的雪地野菜。   转头看到床榻间仍是沉沉昏睡的霜白侧影,他一边蹲在地上十分娴熟地掐去老叶和花,一边开口:“你这天墟也太穷了,没找到荠荠菜,先拿这个代替,待你一醒来,就能喝上热腾腾的汤羹。”   并不等对方有何反应,厉执自顾自说着,起身利落地又打来清水,把掐好的菜根悉数泡进去:“我就不等你醒了。”   “臭小子还不知在吃什么,我去接了他,再回来找你。”   说话间,厉执已胡乱往身上抹了抹,蹭去满手湿迹,趁着将菜根苦味泡开的空挡几步又踏至床前。   这样距离极近地看着司劫如精致玉雕般的面容,目光闪烁着,恍惚下仍会记起那日他惶然奔向他,却只摸到一手冰凉呼吸的摧心砭骨。   叠着水牢遭受的刑伤,眼前这人原是早在以身体替他挡下无数劈砍时便穷途末路,偏却始终未曾表露分毫,甚至在肖青山骤然遣散乾阳逼迫他信香失控的刹那,及时将他压制。   直至肖青山彻底无了生气,他也耗尽所有,再撑不下去,就那么安静而不失体面的,睡着了。   按司澜所说,是被迫闭了生关。   ——所谓生关,乃是天墟弟子将破心剑法修至最高境界,身体即可在危难关头不由自主切断全部外在感知,唯护住心脉,像是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只等一切慢慢恢复,方可醒来。   也算是闭关的一种,虽然不随主观而决定,却是为生而来,故作生关。   只是这生关的时间,并不能确定。有人三五日便可苏醒,也有人,一辈子都将不死不活地睡下去。   先前在水牢时,他便在意志濒临崩塌之下险些闭了生关,奈何那时他心系太多,竟硬是扛了过来,眼下肖青山一死,顷刻泄力间难免让他也再难以自控。   而厉执忐忑等了三日,现今左贤王一行人已欲动身返回北州,他必须趁此机会随他一同去接厉狗蛋回来。   “不过你这般睡着也好,”厉执忍不住伸手轻蹭他脸上的霜寒,像是意图给他增添些温度,“不然以你的德行,定又要随我一道奔波,不肯踏实养伤。”   “你们一大一小,平日看着都安安静静,一遇到我的事,就疯了。”   低哑说着,厉执握住他垂在身侧僵凉的指尖,放在两手掌心间来回轻揉,半晌不见有任何起色,干脆放在嘴边,一下下呼出热气。   “啊,还有阿琇……”   想到自从事情结束后他一直失魂落魄的模样,厉执不由又眉心紧皱。   的确,晏惊河的死对晏琇来说,正如剖骨的利刃在七年前已遭受一次的伤口上重新扎下一刀,那是连厉执也无法感同身受的切骨之痛。   不管晏惊河如何疯狂报复五派,不可否认的是,他最后仍选择将晏琇藏了起来,与其说是保他一命,不如说依旧不愿让他看到这江湖最丑恶的一面。   就像他对他最初的期许。   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   深挚而残忍。   所以可想而知,晏琇这一次又该要从怎样的沉冗里挣脱。   尤其,连那尉迟慎……也实属让厉执恨得牙痒。   现今的逐云村里,哪还有尉迟慎的踪影,只剩那金楼外楼领主尉迟狰惨死在晏琇被藏之地。   他不需深想便知,这尉迟狰随着肖青山一同前来讨伐,最重要的目的,想来便是欲趁乱将尉迟慎除去。   由于晏琇终日不肯开口,厉执不知道那时他被晏惊河强行藏起来后具体发生了什么,只大抵能猜到,晏惊河既然铁了心不让晏琇出去,定也会连同整天与他寸步不离的尉迟慎一起关押。   而尉迟狰应是在两方厮杀时悄然寻去,意图彻底拔除这兴许会影响他坐稳楼主的隐患,却不料遭了尉迟慎的反杀。   更准确说来,是一脚踏入了尉迟慎已然恭候他多时的陷阱。   显而易见,尉迟慎不知何时便已恢复了记忆,他之所以选择继续佯装失忆留在这里,就是笃定尉迟狰会按捺不住来找他。而他在这远离如今金楼势力的一隅,不仅轻而易举可夺回楼主之位,也能让尉迟狰死得合情合理。   待尉迟狰这半年间费尽心机收拢的势力回过神来,他早已如归山猛虎,顺理成章将失去的一切牢牢再握,更趁此机会悉数看清了金楼中对他早有异心之辈。   厉执倒并不关心他重做楼主后是否会处置那些曾落井下石的人,也不在意他如何心机深沉地夺回位置,他恨的自是他竟又一次骗了晏琇。   ——他是我心悦之人,我定要与他此生相守。   那句曾在厉执面前信誓旦旦落下的话,每在脑中回想,相比当时的震怒,更多的却是对晏琇说不出口的心疼。   心疼他当初坚定地带那混蛋逃出金楼。   “无耻之徒!”   一声痛骂倏然响起。   厉执下意识心想尉迟慎确实无耻,却紧接着抬头,才恍然发现这恰到好处的怒斥并非出于自己的口。   是问斐。   “你这魔头又偷跑来见掌门!”显然方从屋外进来,手中是正准备为司劫擦洗的水盆和巾帕,问斐瞪着厉执的神情复杂而愤怒,“你还嫌害他不够丢人!”   说着他又一眼瞄到地上正浸泡的菜根,来不及再训其他,才消肿的脸又气得鼻子都要歪了:“你……你怎能用掌门的茶盂来洗菜!”   “不对!这菜……”而再细看起来,问斐更是不可置信,“你,你竟敢偷摘我天墟只在斋醮日才可食用的圣物!简直卑鄙下流!”   “……”   --------------------   阿琇和鱼翅会在番外里再细说哒!   158.亵渎   直至最后也没想通自己摘了几颗野菜怎就卑鄙下流了,厉执在问斐七窍生烟的怒斥中难得怔愣,而眼见对方愤怒之下像只炸了毛的花猫般摔了盆拔剑朝他而来,便也不含糊,随手扯落司劫床间幔帐以防他被飞溅的水珠打湿,敏捷闪身避过剑锋,不出片刻,已不客气地将伤势本就还未完全恢复的问斐给一掌震趴在地。   “你们天墟穷得啥也没有,偏到处都是这玩意,平日不吃也是浪费,我就弄个汤羹给你们掌门暖暖身子,你先别激动,”厉执一屁股坐在他腰后,制止他正欲起身的动作,不忘将地上仍泡着的菜根往远处推了推,啧啧道,“再说你每回都打不过我,就不能长些记性?看你瘦的这小身子板,我都怕给你骨头撅折了。”   “我天墟弟子从不怕死!更绝不容你这等魔头随意在此放肆!”问斐边说边拱,奈何厉执坐得极为安稳,只憋得他满脸通红,喘着粗气继续骂道,“掌门被你害得名誉尽毁,现今又昏睡不醒,你却还有脸来给他到处惹麻烦,去小蓬莱那等禁地——”   结果他愤然说着,不等说完,忽地话音一滞。   厉执以为他想起了自己当初正是从小蓬莱“假出关”一事,不由抻着脖子等他怒极又要骂出什么花来,却出乎意料地,只见他嘴唇紧紧抿着,停顿半晌,声音低下不少,别别扭扭地问道。   “你,你偷摘圣物,是为了给掌门做吃食?”   “……啊,”厉执一愣,看着他分明语气有所缓和又仿佛极不甘愿一般气鼓鼓的神情,莫名觉得有些好笑,伸手戳他的后脑勺,“想不到你们掌门在外头出手阔绰,原来回到天墟如此拮据,连口新鲜野菜都吃不上,怪不得老惦记我做的百岁羹……”   “我们天墟才不穷!”问斐闻言忍不住气急败坏地打断他。   不过方一说完,他应是也觉察出自己不知不觉偏离了初衷,忙又强行将话头往回一扯,“就算如此,你也不能亵渎掌门的道心!”   “掌门自入我天墟便是秀丽端庄,冰壶玉衡,待人襟怀洒落不计前嫌,不论为人品性还是武功造诣,都令人心服口服,才得以被天墟万千弟子托付重任,也年纪尚轻便可位居五派之首,然而这样芒寒色正之人,眼下都被你给毁了,短短几日,我已经亲耳听见不下十余名弟子偷偷议论……你难道当真对他没有半分愧疚不成!”   “……”   难得安静听问斐将这一番话说完,厉执破天荒地沉默许久,久到问斐义愤填膺的面容已微有松动,回头看向一言不发的厉执,脸上隐约浮出了然,显然笃定厉执这是被他说得入了心。   而当厉执终是抬眸,与他四目相对,眸底杳然深邃间,却是认真道:“他的确挺色,也很正。”   “你——”   “不过……”又好似终于从万千思绪中揪出最关键的那一缕,无视问斐不可置信的怒意,厉执总算舒口气般紧攥在手里,眯眼看着他,慢条斯理地轻声开口,“你是不是……”   “喜欢他?”   “……”猝不及防的问题,让问斐倏地面色一变。   “你因为你姑姑的死,打小就盯着他欺负,让他受了那些天大的委屈,却不料在九极教被我娘追杀时,他反而拼死救了你……”厉执紧随问斐的眼睛,“你该不会那时便动心了?”   “所以每次看到我,你其实是在吃醋?”   紧随其后的又几句话落,问斐一双略显仓皇的视线来回晃动,尤其下意识地转向床帐里昏睡的身影,像是生怕被听了去,随即才抖着唇与厉执对视,睫间竟映出少许湿漉之意。   “胡、胡说!我怎么会对掌门有这种龌龊心思!你不要血口喷人!我,我小时候……是我不懂事,我早就与掌门冰释前嫌,哪轮得到你又在挑起旧怨——”   他激动反驳着,却语无伦次间又一阵停顿:“再说你怎么知道我们小时候的事?掌门……掌门同你说的?”   然而已经将他愈发紧张又根本不会掩饰的狼狈模样尽收眼底,厉执定定看了他片刻,也不说话,只看得问斐满脸苍白,嗫嚅着又要开口,这才忽地从他身上站了起来。   “你又想干什——”   不怎么灵活地慌忙起身,却踩到先前被他摔了一地的水,滑得又一趔趄,正被厉执扯住,也止了他脱口而出的警惕质问。   但仍是没好气地挣开厉执的手,问斐退后两步瞪着他:“别以为你那时救过我一命,我便会领你的情!魔头就是魔头,配不上我们掌门——”   “你喜欢他,”谁知厉执干脆又道,“你也没那么讨厌我。”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看在你也替我挡过刀的份上,我今日就提点你两句。”   厉执不管他如何嘴硬,只斜眼看他道:“司掌门你便不要肖想了,我这魔头脸皮可厚,任谁说什么都不会放手。”   “你——”   “不过,你日后若是再遇到其他喜欢的人……”厉执这回挠挠下巴,打量稍许才继续道,“就少说两句话吧,你哭起来的样子,比张你这欠揍的嘴可爱多了。”   “……”显然没料到厉执竟会说出这种话来,问斐又气又无措,更一时不知如何回击。   “但托你的福,我现今好像……有些明白了,司掌门为什么总是做出那些幼稚的屁事儿来。”   “什么?”问斐自是被厉执这模棱两可的转折说得一头雾水。   厉执则眯起眼,照向问斐的眸底竟逐渐映出几缕凶光。   “你……”扫见地上掉落的帕巾,那俨然是问斐原本用来给司劫擦洗的东西,厉执凶意更甚。   “你以后再敢碰他一下,我剁了你的手!”   明显用上近七成内力的话音方落,整个点雪居骤然劲风四起,床帐翻飞,问斐惶然地低头寻剑,却连人带剑,都顷刻被厉执一脚送了出去。   “咣当”关在门外。   “他娘的!”   解决了这突然冒出来的情敌,心下终于舒坦些许,厉执再三运气,额前炸起的碎发总算平静落下。   长得貌美如花,果然招蜂引蝶。   而又撇嘴想了想,他三两步跃至床前,一把掀起幔帐。   飞速往司劫脸上亲了几口,轻飘飘留下一句:“就亵渎你。”   “等接了臭小子回来,再从里到外亵渎。”   --------------------   完结前的一块小甜饼奉上,来抵御最后一战。ps:问斐小别扭已经被只北州狼盯上了却不自知('-')   159.约定   “想不到你确实有些本事。”   风雪过境后天地一片皓然,晌午时分,厉执与左贤王一行人已然在前往北州的途中,趁停脚饮水时,只听左贤王忽地不经意般开口。   厉执正抚着掌心飞扬的鬃毛,感叹这几匹北州马意外的神清骨俊,马蹄一路踏过厚软的积雪,只发出微不可闻的碎响,可见体魄之强劲。闻言转头,看向正端坐在默戎身前的左贤王,只见他傲然隐于默戎怀里,抱着他的小蛇,颠簸之下倒是声音仍旧沉稳。   兴许是即将要与厉狗蛋相聚,难免思潮起伏,连带着看这小大人口出狂言也没有与他计较,只以指尖将掌下的马鬃梳顺,稍一思索道。   “肖青山不过是你们安插多年的一枚棋子,身份一旦暴露,也就失去作用,除掉他并不算难事。”固然以为他指的是肖青山的死,厉执说着目光映出冷意,“不过凭他欠下的血债,的确让他死得轻巧了些。”   不免想起那日与晏琇的合力诛杀,虽说终是大仇得报,但若仔细回想,留在心间更多的,却仍是无法言喻的苍凉。像半生被追逐的猎物,已为这份安稳付出所有,即便倏然尘埃落定,也再难以化去那些早就深埋于心的痼疾。   所谓复仇的滋味不过如此,痛苦,疯狂,终散为灰寂。   “我是说,你这原本人人喊打的魔头,貌不惊人,又糙如顽石,却能勾得那五派之首为你魂不守舍,本事真的不小。”   “……”俨然被对方轻描淡写的几声噎了一下,厉执诧异抬眸,不可置信道,“你才几岁……”   却并没有说完便已哑声,他分明在初见时便领略到了这小不点儿的心机,自他的嘴里若是能听到什么与年纪相符的话,那才见了鬼。   果不其然,左贤王斜睨他几眼,一副看透他心中所想的笃定模样,继续一本正经地开口:“我已经到了选妃的年纪,若能学你几分驭内之术,说不定也可寻个合适的王妃,强强联手,所向披靡。”   “驭内?”厉执瞪着他与厉狗蛋年纪相仿却实在早熟的一张稚脸,还是不怎么能接受他这般冷静地谈论与婚事相关的话题。   “你都还没分化,”于是哼笑一声逗他,“怎知是选妃,而不是选夫?”   “王妃就是王妃,与分化无关,”他扫了厉执一眼,“我即使分化为地坤,日后也一样做得了北州王。”   “……”   听到对方这字字锵然的一番话,厉执脸上又是一阵愕然。   下意识想的是,幸亏这小子暂且与他们的目标一致,否则事情定不知又要如何棘手才可解决。   无疑,他们这些整日只知打杀的江湖中人,再怎么算计,始终用的是有形的兵器,与自幼生活在杀人于无形的皇庭比起来,总是多了些悍意,少很多精明。   “我劝你眼下不要太乐观,”便听那左贤王话头一转,凝视厉执道,“你家的厉狗蛋我虽保下了,但谁知道你是不是还有其他弱点握在他们手里。”   “……”厉执忽地看向他,“什么意思?”   “若我没记错,还有个你教叛徒,目前不知去向。”左贤王望着远方天空,若有所思道。   自是知道他说的是迟恪,厉执微微皱眉,他当然也想过迟恪,但肖青山已经死了,九极教剩下的人也都知晓了他与北州的勾当,更不可能再被他利用,他便暂时将他放下,只打算先带回厉狗蛋再做决议。   “你确定,你再没有可被威胁的地方了?”而左贤王慢条斯理地继续道,“我最是了解那一种人,并不强大,也不聪明,可一旦缠上了你,就像沼泽地里的淤泥,不将你吞噬,誓不会罢休。”   “且以我对右贤王一派的了解,他们也不会因为一颗棋子的死,便轻易放弃那颠倒乾坤的计划。”   “所以……你身上的彼岸香,依旧是他们费尽心思也要夺取之物,你永远都跑不掉。”   “尤其,”左贤王挑眉看他,“你的血可解彼岸香,也已在江湖中传遍了,你与其惦记别人,不如想想你自己,是否所有事情真相大白,便真的就能在南隗安然存活下去。”   “……”   尽管潜意识里早有准备,但这些问题经左贤王口中一丝不落地摊开在他面前,未免仍让厉执心下收紧,越想越觉像是真有什么被自己忽略了去。   ——你一日不交出彼岸香,你在意的所有人都会一个个被毁掉,记住,他们都是因你而死。   那日肖青山冲他意味深长的哑笑不知为何又涌入心底,除了后来提及的厉狗蛋,仿若当真还有其他所指,此时莫名牵扯得他陷入惶然与迷茫。   司劫虽然昏睡未醒,但天墟毕竟戒备森严,里面基本是安全的,所以晏琇也被他以照看司劫之名留在了那里,现今只剩下在北州等他的厉狗蛋……除此之外,他还有何遗漏?   未成想,正当厉执凝神细想之际,忽觉眼前虚影一闪,一直无声护在左贤王身后的默戎猛地飞身而起,下一瞬,熟悉又头疼的痛呼蓦然传来。   厉执定睛看去,不是问斐还能有谁。   只见默戎已眨眼间移至不知为何追来的问斐跟前,将他粗鲁攥住,应是扯到他先前的伤口,直给他又攥出接连几声抽气。   “为何跟踪我们?”   “放手!”而无视默戎低沉的询问,问斐努力挣扎,奈何瘦薄的身子在默戎手下像只张牙舞爪的猫崽儿,雄壮有力的铁钳纹丝不动,只得大声喊道,“我来找那魔头的!跟你们这些野蛮强盗无关!还不放手——”   “又找我做什么?”   厉执此刻也已下马来到他面前,目光落上他极为凌乱的云袍,看出他明显是疾驰而来,头发都被吹得乱七八糟,不禁皱眉问道。   问斐便看着厉执,似乎再顾不上疼痛,眸底猝然迸出愤慨:“我就说与你这魔头搅在一起,任谁都要遭殃!”   “他们还不让我告诉你……”   “万一他们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定不饶你——”   “快说到底出什么事了!”看问斐担忧又欲言又止的模样,几乎肯定是自己离开后又出了什么状况,联想左贤王方才的提醒,心脏骤跳间,厉执忍不住急切打断他。   问斐这回又犹豫半晌,不过忍了又忍,终是咬牙切齿地说了出来。   “你前脚刚走,就,就找来个半死不活的瞎子,说是浮门的人,被人掳走了有半年……”   半死不活的瞎子?   视线几番闪烁,厉执并不算费力便想起一人来。   是半年前在扶风出事时便也失踪的扶心师傅……他因楚钺自毁双目,失踪时还在浮门止息台受罚,除了他之外,厉执再没见过浮门其他眼睛有疾的弟子。   而迟恪承认害死扶风,却从未提到扶心的下落,看样子也并不像是他所为。   所以当初究竟是谁掳走了他?   思绪飞速转动,厉执正欲催促,问斐已继续开口。   “他说他这半年都被囚在一个叫兑水村的地方……”   “你说什么?”   “兑水村!”问斐盯着脸色突然煞白的厉执,不客气道,“没错,就是你藏身的那个兑水村!而且囚他的人,正是你九极教的四鬼之一,那个姓楚的!”   “……”   厉执震惊看着他,自然想不通楚钺掳走扶心干什么,以他的心性,绝不可能与背叛厉白儿的迟恪相勾结,更不理解他为何要将扶心囚在兑水村。   “你们魔教果真都是疯子……”问斐却说着又一转,“但现今的问题不是他!”   “是那里本就地处边陲,三日前突然便被好些偷潜入内的北州人给围了,据说北州的右贤王和大都尉都在,碍于他们的毒烟毬,南隗将士们无法贸然解救,而他们扬言你不回去,就要杀光村子里所有人……”   “司澜已经带了天墟弟子赶去,也通知了其余几派,却唯独不让人告诉你,说那是逼你交出彼岸香的陷阱。”   “但你若不在,那些丧心病狂的北州人怎会罢手,别说是无辜百姓,就连司澜他们也可能有什么意外——”   “你去。”却听厉执忽然道。   “什么?”问斐一愣。   “你去接我家臭小子……”   厉执瞪着他哑然的面孔,不再多言,只在翻身上马之际,转头看了左贤王一眼,沉沉对视间,还是第一次极其郑重地与他开口。   “我去宰了你的绊脚石,也请你遵守约定。”   --------------------   我猜都忘了小扶心辽*/ω\*)   160.偿还   心如擂鼓,厉执一路马不停蹄地飞驰,穿越天墟的冰天雪地,直至朔风化作徐徐温煦,满额汗水滴落,像是从短暂停留的仙地重回尘世,一草一木皆是熟稔,与他离开之时并无二致。却也无心在意这些,越是靠近,越是面容凝重。   兑水村。   他其实早该能想到的,他在这里藏身七年,迟恪定然知晓此地,到了如今这穷途末路之际,最有可能以此来做筹码。   只是他决意回来时,左贤王实际对他道:“这绝不会是最后一次,为了夺取你的彼岸香,这种威胁只会愈演愈烈,你若每次都在乎,就永远也无法摆脱。”   “所以,你本就是他人眼里的魔头,确定要以身犯险,去理会那些与你并不相干的村民死活?何况凭我对右贤王的了解,你就算在场,也不一定能如愿救人。”   “那些村民更不会领你的情,只会觉得,他们遭受的一切厄运,都是拜你所赐,你这魔头最好永远消失。”   “除非你心里已经有了可同他们周旋的合适计划,不然你回去送死,彼岸香落入他们手里,我反而得不偿失,尤其洗骨定乾坤一旦炼成,遭殃的可不止是一个兑水村。”   “这些,你都想清楚了?”   “……”   厉执那时听他无情却句句在理的一番话说完,只稍微停顿,仍是将手中缰绳攥紧。   离开之前哑笑两声:“放心,我又不是什么正人君子,怎可能为了救些不相干的人交出彼岸香。”   “我这次回去……只为杀人。”   “……”左贤王便看着他充斥在眸间仿若对一切都满不在乎的狠戾,沉默不语。   于是也再无任何解释,厉执几乎不曾停歇,快马加鞭两日,到底比预计到达的时间要早上几个时辰。   就在距离兑水村仅有一山之隔的地界,远远的已隐约能望到驻扎在附近的南隗军帐,不同于以往任何一场江湖厮杀,腥风扑面里,弥漫的是死气沉沉的硝烟,糅杂进细如花针的雨丝,从头到脚密集地将人渗透。   “快走,”这时似是临近镇上的两人互相掺着自他身边而过,一人低低念叨另一人道,“跑来瞎看什么,据说被杀了好些人,都死的十分凄惨,也不知道怎就突然惹了那些蛮夷……”   闻言眉头紧锁,厉执回头看着那二人惶惶远去的背影,用力夹着马身,示意他再加快速度。   然而不待他再继续靠前,湿意蓦地自眼前飞掠,厉执及时闪身下马,一掌将俨然不知如何躲避的良骥推向旁去,再转过头,迎面则是呼啸而至的长鞭。   他却任由眼底映出熟悉的凌厉,肃然站在原处,再一动也不动。   随着鞭节在半空骤停的脆响,数道水珠溅了满面,阴雨潇潇中纤长窈窕的霜影果然强行收起杀机,以至于落地时湛白的鞋靴被泥水打湿,略带狼狈地退后两步。   “回去!”尽管如此,司澜仍是气急败坏地又迅速上前,“这里的事已经与你无关,你当务之急,是赶快接回那孩子,回天墟等掌门醒过来!”   “至于其他,有我们五派在,定不会让他们继续猖獗——”   厉执抬眸看她原本雅俏的五官此刻苍白如雪,眉尖紧蹙地又要继续开口,只突然打断她:“你怕我万一出事,司掌门更不会再原谅你。”   “……”司澜倏地止住话音,张了张嘴,却果真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而隔了半晌,才听她笃定又道:“就算如此,你也不该来。”   “彼岸香无论如何不能交给北州人,这也是官家没有按照他们的要求找上你的原因,你若去了,才反而会让情势更乱。”   “那浮门的师傅找到天墟,目的也并非是你,他本意是来找掌门商议,却不知掌门现今闭了生关……只有拎不清楚的问斐才会特地追上你多嘴。”   说话间,司澜已然不肯有丝毫让步,照向厉执的目光更为坚决:“我知道你身手不错,但你是地坤,我想拦住你并非不可能——”   “你拦不住我。”厉执却道。   “什么?”   便在司澜不明所以的视线之下,厉执朝她微一伸手。   司澜低头看去,下一刻蓦地愣住。   摊开的掌心间,是厉执方才与她短暂交手时趁机自她身上拿走的天墟掌门印。   “司掌门既然还没有将这东西收回,那天墟所有事务,就仍是我说了算。”不等司澜从诧异中回神,厉执已是沉声开口。   “可你——”   “你是想要再违背一次司掌门的命令?”   “……”司澜哑然瞪着他,又静默下来。   心知他的话无疑又揭开了司澜压抑多年的伤口,厉执却已顾不得太多,只在对方的目光明显有所松动之时,迫不及待又问道。   “他们……已经杀了人?”   语气虽是没有太多波澜,但问完后微抖的嘴角无疑泄露他拼命掩饰的紧张。   “嗯,”而像是终于放弃了再阻止厉执的念头,司澜垂眸回答道,“他们围住村子的当日,便有几人惨遭毒手……”   “那你们可有见到尸首?”厉执忍不住问。   若说私心,他自是最先想到那个经常给他和厉狗蛋送吃食的阿眠姑娘。   司澜摇摇头:“只听说是几个天乾,他们一闯进去,便先杀了村内的所有天乾,说是剩下和元地坤更易于掌控。”   “……”阿眠与他同为地坤,眼下来看应是无碍。   只是眉头也并未舒展,厉执默然思索间,听到司澜又补充道。   “那个浮门的师傅虽然也是天乾,却双目皆看不见,他们便没有放在心上,才让他找了机会跑出来,一路问询来到天墟。”   “不过眼下情势已暂且稳定,我们……倒是有了个还算可行的计划……”   结果司澜说着又有几分迟疑,像是在考虑如何将计划告知厉执,却还不等她继续说下去,厉执已下意识地反问:“天乾?”   “扶心小师傅分化成了天乾?”   他记得先前在浮门止息台看到扶心时,他还未分化才对。   “小师傅?”却意外的,又换司澜脸上一阵异样,“他看起来……年纪应是不小……”   “……”便不知为何,厉执忽觉心底升出一股说不出的别扭感。   难不成他猜错了,其实对方不是扶心?浮门还有其他双目有疾的弟子?   可那就更解释不通为何会被楚钺掳走了……   “你现在带我去见他。”   并不想在这件事上耗费太久,总归兑水村被挟持一事未曾有假,厉执干脆对司澜道。   “好。”   而正欲动身,厉执目光不经意间越过司澜,刚好看到远处一军帐内走出的身影,猛地怔住。   “……就是他,”司澜转身一指,“也多亏他身边有那一只大山魈守着,替他挨了很多机关,不然他兴许现今也到不了天墟……”   顺着司澜所指方向,厉执怔怔看着那身影慢慢走至被拴在帐旁的大山魈跟前,由于眼睛看不见,先是一手摸索着确定大山魈的位置,又像安抚地在对方皮毛间来回按揉,才以另一只手将食物递到它嘴边,极为耐心地喂它吃下。   透过茫茫细雨,依旧可看到他一侧手臂连同五指,都由玄铁而制。   的确不是扶心。   那是楚钺。   161.鳏夫   几乎毫不犹豫地,厉执一经司澜领入营地,便直奔楚钺,如风般扯着他往隐蔽处带去。   楚钺自是欲回身反击,厉执伸手阻挡,招式倒也干脆利落,几个来回间唯独紧盯他以布条缠缚的双眼,不出片刻,终于一把将其扯下。   而后胸口挨了一掌,厉执都不曾闪躲,只不可置信地瞪着楚钺紧闭的双目间,的确有数道狰狞的疤痕,分明是真的瞎了。   “鬼二叔……”他嘴唇微颤着,低声唤道。   于是楚钺正要再向厉执出手的动作也忽然僵住。   “……”   厉执又张了张嘴,却一时不知要如何发问。   他原本猜测着楚钺一定是为了达到什么目的而故意装作失明来假扮为扶心师傅,凭他曾经骗取扶心师傅的信任后在浮门潜伏多年以及有意挑起五派内讧的所作所为,说不准眼下也正在酝酿报复五派的计策。   然而万万没想到的是,他竟然当真成了个瞎子。   怎么会?按他的身手,这世上已鲜少有人能敌过他,更别提弄瞎他的眼睛。   难不成……是被他掳走的扶心师傅?   便在厉执愕然又不甘的视线仍在楚钺双目间徘徊,只见楚钺无声与他面对半晌,率先开了口。   “你不安心去北州接你的小崽子,跑回来干什么?”   “你的眼睛为何——”   “我若不说我是他,连天墟的山门都进不去,”楚钺却冷声转移话头道,“但我是去找你那相好的,也没打算让你回来,赶快去你该去的地方,别在这里添乱。”   说着,楚钺极为不客气地推赶着厉执。   厉执被他胡乱推搡得一脚踏进泥坑,怔愣之下意识总算有些回笼,看出他并不愿提起自己的眼睛,稍一思索,又开口道:“那扶心小师傅究竟是不是被你掳走的?你可知他现今在哪?”   “哼,”楚钺冷笑一声,“这也与你无关——”   “扶风已经遭害,扶心定要继任门主,而我拜了浮门的祖师爷扶恶老前辈为师,也算是浮门的人,我想知道本派门主的下落,怎么能说与我无关?”厉执一本正经地反问道。   “……亏你说得出口,一介魔头妄称五派弟子,你倒是嫌自己被唾弃得还不够多。”   “那要仔细说起来,我还是天墟的霁月道长。”厉执却轻笑出声。   “……”   楚钺沉默下来,他并不知晓司劫为厉执虚造这假身份,却应猜到定与司劫有关,也没有多问。   厉执便凝视楚钺再次问道:“鬼二叔,你的眼睛……是因为扶心小师傅?”   “我记得先前见你,你的鬼狒狒不止一只,另一只,是在扶心小师傅那里?这半年你同他之间都发生了什么?”   闻言不等厉执继续追问下去,楚钺似不耐般摆摆手,终是开口:“他眼下很安全,等恢复了自会回到浮门。”   “恢复?”   厉执微微皱眉,已然确定了扶心的失踪确实是楚钺一手而为,但心下疑惑间,脑中似乎有什么念头蓦地闪过,可惜这回却不再给他细想的机会,只听楚钺又不客气道:“你回来也罢,但他们的计划已在实施,你绝不可私自行动,知不知道?”   “……”   心知他必然不会再解释失明之事,厉执望着他七年前为救自己失了一臂,如今又失去双眼,却好像这些在他看来都不值一提的样子,心底只从未有过的箫涩。   便暂且压下对此再穷追不舍的心思,厉执这时也隐约想起来,之前司澜确实与他说到了兑水村的局面似乎有所稳定。   “什么计划?”   那些蛮夷见不到自己,当真能轻易放人?回想司澜脸上浮现的迟疑,总觉这所谓的计划有什么蹊跷,厉执边问边将目光又照向四周。   “这是官家的事,你不需知道——”   “九极教的人也都来了?”却不等楚钺意图隐瞒的话音落下,厉执忽地问道。   与此同时,他已然自排布整齐的营帐间一眼望去,正隔着横穿的一列巡队,与一人视线相对。   无归。   逐云村那场混战过后,九极教其他人仍旧悉数留在了原处,无归由于曾拼死护住司劫,伤势也是极重,他离开时还未清醒。   而不管怎么说,他先前其实骗了他,那些对司劫恨之入骨的话都是假的,无归却只为了他一句叮嘱而不顾性命地保护司劫,实属忠恳,想来如今都听人说了来龙去脉,也不知是否还会信任他。   难免这般不确定地想着,厉执却是故作镇定。   不出片刻,无归便已到了厉执跟前,像是对于厉执的到来也尤为意外,略带犹豫地低唤:“教主……”   随即又转向楚钺:“二护法。”   看他与之前并无二致的恭敬神态,显然对厉执并没有丝毫芥蒂,反让厉执一怔。   他都不怪自己欺骗他?   “他们见天墟弟子浩浩荡荡的出山,便也都跟了过来。”   楚钺并不搭理无归,只简略回答厉执的疑问,俨然在教内他也是鲜少与人交流,大家都习以为常。   “你知不知道……他们的救人计划是什么?”而虽说对无归的态度有所不解,厉执倒也不再废话,抬手撑在无归肩头,察觉掌心下的身体依旧是重伤未愈的虚弱,一边为他输送内力一边问道。   楚钺和司澜的嘴巴难撬,这“盲目”追随他的小屁孩总不会瞒他。   “他一个还未分化的臭小子能知道什么——”   “司掌门……现在的情况怎么样了?”   谁知楚钺正加以阻拦,无归直接答非所问。   “……”   且不说无归对司劫的称呼好像竟不同以往了,不由让厉执开始纳闷他去天墟送信而离开的那几个时辰里司劫都给无归灌了什么迷魂汤,眼下他又看着这俩人一个态度强硬一个强扭话题,配合倒是默契,难免微微头疼。   也更是有理由怀疑,那计划定然与自己有关。   “情况不太好。”   于是干脆顺着无归的问话,厉执眯眼看向他。   相比楚钺,只见无归不擅撒谎的目光到底有几分闪躲。   “不太好?”也被厉执说得一头雾水,无归的反问多少带了点儿紧张。   厉执便面不改色道:“你们若不告诉我那计划,我只得强行按照自己的方式去宰了那些孙子,到时若当真有去无回,等司掌门一醒来,他可就成寡妇了,那情况还能好?”   “……”   说是司劫,但他这显然在以自己的安危威胁他们,尽管知道此种行径等于将他们对自己的关心架在火上炙烤,却也顾不得太多,事关重大,他必须要保证万无一失。   “不可……”果不其然,还是年少的无归先松了口,“教主若是一定想要知道,我便告诉教主。”   “臭小子——”   没想到被“策反”得如此之快,楚钺当即要斥他,却听无归又紧接着面色复杂道:“但……司掌门不可能是寡妇。”   “嗯?”厉执正因他松口而难得让堵在心间的石头落了地,闻言一愣,急忙摆手安慰他,“不会不会,我随口一说,你只要如实招来——”   “应该叫鳏夫。”而似是几番犹豫,无归认真看着厉执,终忍不住纠正道。   厉执:“……”   楚钺:“……”   --------------------   无归:一旦嗑起cp绝不能逆。   对不起这几天又忙起来了,更慢了些,不过下周应该就能结局啦!   162.代替   萧风乍起,绵凉的雨丝吹了厉执满脸,他抬手恨铁不成钢地在无归额前戳了几下,直至给无归戳得眉心泛红,才总算住了手。   自是非常想知道自己不在时司劫到底给无归灌了什么迷魂汤,厉执却也没问,只琢磨着待司劫醒来务必叫他亲口说给他,眼下还是不忘先打听正事。   “想制止那些北州人,确实需要教主亲自前去。”   而几人进了营帐,顶着一旁楚钺形同凶神的压迫气息,无归果真不亢不卑地如实开口。   倒给厉执说得一愣,既然必须是他,那是如何进行其他计划的?   “所以已经有人易容成教主的样貌进入村内,这样既可以暂时保住村民性命,也不需要担心彼岸香会落入敌手。”   “……”   “而那个代替教主的人会以彼岸香为条件,先说服北州人放出村民,再伺机脱身,到时燃放号炮,我们会立刻将他们一网打尽。”   “现今已过了半日,虽然还未放人,但也没有其他动静,说明对方并没有识破他的身份,我们只需等他成功解救出村民——”   “说得轻巧,”却不等无归说完,厉执已是皱眉忍不住开口,“先不论其他是不是可行,单就假冒我这一点而言,你们觉得可能蒙混过关?”   “若只有北州人也就罢了,但还有迟恪在,他也算在九极教里看着我长大,我是否由人冒充,他怎么会分辨不出来?更何况想要易容成与我一模一样又谈何容易——”   说着却一顿,厉执猛地回忆起什么,不可置信地脱口道:“千机婳?”   那一专门用来易容的珍贵之物倒的确能够保证在外表上看不出丝毫破绽,他先前便是闯了十二座外楼拿到那物,与被囚在金楼的靳离互换身份,除了司劫,并没有其他人看出任何端倪,否则也不至于被李二柱当作靳离捅了那一刀。   “尉迟慎也到了?”想到那般稀有的宝贝也就金楼才可在如此短时间内拿出来,厉执眼前不禁浮现尉迟慎那张森冷无情的脸。   “没有,”无归却摇摇头,“晏少侠负责去几派送信,现今还未赶到。”   晏琇原是去送信了?怪不得没有看到他,厉执便又问:“那千机婳是从哪弄来的?”   “这我也不知……”   “……”凝视着无归看起来并不像说谎的双眼,厉执心下微有困惑,总觉得遗漏了什么,一时又想不起来。   于是暂且放下这一疑问,他继续道:“那冒充我的人是谁?若是与我不熟,又怎知我是什么德行?只要迟恪稍一试探就会暴露——”   “你就不用管了,”楚钺忽地打断厉执,“你以为这里除了你之外都是傻子,想不到这些?这一计划既然已经在实施,就说明不会有什么差错,你该问的也都问清楚了,还废话什么——”   “是九极教的人?”   紧盯楚钺欲极力隐瞒的表情,包括无归此刻也欲言又止的迟疑神态,厉执蓦地问道。   “且他定然与我相熟……”而思绪飞转,厉执继续说着,脑中已将如今教内与自己年纪身形相似之人一个个罗列。   最终语气难免复杂地问道:“该不会就是……靳离?”   还记得他上一次见到靳离是从水牢救出司劫的时候,后来便没再留意过他,甚至前些日与几派那番混战,也未曾对他有过半分印象。   而思来想去,在九极教余下这些人里,与自己熟识又样貌相仿者似乎只剩下了靳离,尤其此刻厉执也终于想起来,他既是曾与靳离互换身份,那么靳离的手上很可能还保留着属于他的那一副假皮,也便解释了为何金楼的人未到,对方已能易容成他。   “就算是他又如何?”想不到这回只停顿片刻,楚钺率先道,“是他自己主动提出来,也确实最为合适。”   “……”   莫名的,眼看楚钺承认得这般干脆,厉执哑然间反而又升出几丝怪异。   他便又转向无归,眼底满是问询。   “……”无归与他对视半晌,只垂眸道,“不错……此事确为四护法主动提起。”   听见无归也是如此回答,虽说语气似有徘徊,但大抵是笃定的,厉执信他不会对自己说谎,于是尽量压下心底一股始终形容不出的别扭,埋头稍作思忖。   “不行,”而沉默过后,厉执仍是起身,“即便真能救出人,他也根本无处逃脱——”   “他受人利用做下那些蠢事,”却好像早有预料,厉执才一开口,便听楚钺冷声道,“你替他挨了一刀,他这次代你前去,没什么大不了。”   “再说他现在知晓当年害死老三的罪魁祸首正是肖青山和迟恪,他肯这么做并非全是为了你,更不是为救那些百姓性命,他是替他师父报仇去了,即使真有意外,你觉得他还会怕死?”   以靳离的性子,如今知道了一切真相,尤其这些年被蒙在鼓里,甚至被仇人所用,倒是极有可能不顾性命去找迟恪报仇。   厉执自然也猜得到。   可他最担忧的……也恰恰是这一点。   “他连自己的死都不怕,你们就没有想过,以他这般神智,很可能会为了杀死迟恪而不小心暴露身份,到时不仅他会陷入绝地,怒极的北州人发现上当,会怎么做?”   “……”   毋庸置疑,当然是以手无寸铁的村民来泄愤。   “那官家这样大费周章与他们周旋的意义又在哪?”厉执接连问着,忐忑不安的心绪已然愈发强烈。   “计划不会有问题,你只管放心——”   “我不放心。”   厉执忽地瞪着楚钺生硬道。   尽管对方看不见他眼底瞬时充斥的血丝,也感受不到他鼓鼓心跳之下几乎快将他淹没的,他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的恐惧。   想来可笑,他毕竟是一个魔头,却怕极宿莽谷遮天盖日的血海,那场让他夜不能寐的梦魇。   再有一丝闪失,他定会万劫不复。   就在面前两人皆是不语之际,厉执一刻也等不下去,转身便欲找司澜重做定夺。   不料正在此时,帐外冱寒的湿风猛然灌了他满目,伴随迎面与脑内重叠的身影,进来的人恰是司澜。   不待厉执开口,只见司澜竟一改不久前的镇定,神色难掩凌乱地在厉执身上稍作停留,顾不得再回避一般,面容苍白地对那两人道。   “靳离不见了……”   “……”楚钺与无归同时变了脸色的模样倏然间映入厉执眼底。   “巡队领长说他打晕了看守,至少离开已有半个时辰……”只听司澜又道。   “什么意思?”无视周遭瞬时的寂静,心里疑惑着,厉执已开口问道,“靳离不是扮成我的样子去了兑水村?”   而看着他们三人又似是一阵犹豫,像在做最后的挣扎,也像不知要怎么与他开口,之前被强行压制的惶意好似忽地重新翻涌,一路推波助澜,压得厉执胸口闷郁,实在有些透不过气,也再难以保持冷静。   于是骤然掀起的掌风卷得帐内一片狼藉,攥紧无归颈前襟领,厉执蹙眉问他:“到底怎么回事?连你也骗了我?”   “我没有……”却听无归低低开口。   “那靳离不见了你们这样紧张干什么?他又为何要打晕守卫才能离开?还有那个已经假扮我进入兑水村的人……分明不是他,对不对?”   杂乱成团的思绪随着质问仿若突然松开一缕,厉执顿了顿又问:“你们其实也非常清楚,按照靳离一心想要报仇的性子势必会扰乱计划,才将他关起来,现今却被他跑了,所以才会如此慌张?”   “……”   眼见无归默然低头,倒是并无反驳,只在厉执满眼赤红的怒视之下倔强道:“但我没有欺骗教主,四护法的确最先提出了这一计划……”   “只不过,他报仇过于心切,最后官家选定的人并不是他……”   便满腔惊疑悉数化作厝火,愈烧愈烈间,思路仿佛一刹那清晰起来。   那个让楚钺宁愿他误认为是靳离也要隐瞒的人,让一向深计远虑的官家肯绝对信任,将兑水村百余条性命托付的人,让无归和司澜都难以对他说出口的,对他极其了解的人……   “那……到底是谁?”   而低喃间,心中实际已然映出一道在眼下看来极不可能,却也最有可能的凛然长影。   --------------------   没错,四姐醒了o   163.霸占   “是司掌门。”   无归最终低哑落下的话音像倏然溃塌的山雪,淅淅飒飒覆了厉执满身,埋住他僵冷的头脑,将意识牢牢封冻。   以至于许久过后,头顶被黑云密不透风地笼罩,他屏息敛声地悄然翻越过与兑水村仅隔的一座山,心里反复想的仍只有司澜无奈之下对他坦白的话。   司劫竟然醒了,就在楚钺找至天墟之际。   他之所以没有声张,而是隐没于天墟众弟子当中,除了司澜无人知情,便是为让北州人放松戒备,以为天墟仍是群龙无首,不足以为惧。   所以就在厉执从去往北州的路上折返之时,司劫已先他一步到此,也是司劫拦下了主动请缨的靳离。毕竟靳离曾为了报仇几度置厉执于死地,在他眼里没有任何事情可以比仇恨重要,哪怕他真的有那份可骗过北州人的心机,司劫也是不信任他的。   得知这些,尽管明白若不是司劫,兴许官家已允了靳离前去兑水村,到时可能一切都会失去掌控,厉执却也从未如此希望,司劫若能再多昏睡几日就好了。   曾那么身处高岭的人,自从与他交逢,总被卷入尘埃,又伤痕累累。   “放心……既然是他,我定然相信他能办到,”而临行之前,厉执其实并无司澜几人原本想象的那般冲动,反而强摁下心中狂涌的波澜,只神情格外冷静对他们道,“但我必须去找回靳离。”   “除了我,没人能劝得回他。”   既然事已至此,他再是担忧急迫,也绝不能破坏司劫的计划,更不允许其他任何人让司劫陷入险地。   意外的,官家的人这次没有强行阻止厉执,显然靳离的逃脱的确也让他们十分被动,箭已离弦,稍有不慎,便是百余条无辜性命。   所以眼下才过傍晚,连绵雨丝扯得天幕已然灰黯,厉执借着山间的繁茂枝叶藏身,一路敏捷前行,已与兑水村越来越近,直到距离前方北州人的临时营地几十步开外倏然止步。   只见村口的许多树木都已被砍,放眼望去几乎一览无余,他再不能轻易向前,且营地周围悉数立起了栅,底下挖有沟壕,栅内是一排岗楼,每一座岗楼内都站有纹丝不动的岗哨,加上穿梭在营帐间昼夜警戒的巡队,他一时竟想不出靳离会如何潜入。   而他又凝神片晌,视线一寸寸刮过那些虎视眈眈的魁梧身影,最终落上守在最边缘的一人,紧盯那副蓑衣下相比其余人略显僵直的身躯,以及脚下蓦闪的寒光,不可置信间,忽地便明白过来。   他死了。   靳离是以逢鬼直接封住他的喉咙,应是连声音都来不及发出,便悄无声息地死了。   他脚下几枚飞针若不仔细搜寻根本无人能看清,其间相互缠绕着用来缝骨的丝刃,自上往下将他原封不动地钉在原地,乍一看,仍似活人般站得挺直。   想来靳离便是利用他这一侧的缺口潜进了村内,既不惊动其他岗哨,又紧靠边缘,方便他掩藏身形,唯独十分考验他对于逢鬼的掌控。   只可惜的是,靳离到底还是忽略了一点,便是每隔一个时辰,那排岗哨都会与其他人进行换岗。届时交接者一到,必会事迹败露。   而前后算起来,靳离应进去了也差不多快到一个时辰。   如此想着,厉执正暗暗琢磨如何将那已死的岗哨在他人注意到之前移开,却目光一凛,遥望着正从营帐方向走来的一队哨兵,心脏骤然跳动。   显然已经到了交接的时辰,他若不赶快解决,对方马上便会发现端倪。   再不等细想,他已匆忙如靳离一般避开其余岗哨的视线所及,借着打开的一角缺口飞速前行,虚影闪动,眨眼间便到了那岗哨几步之外的栅前。   稍微稳定心神,细细打量对方之下,不由庆幸一直下着雨,他们皆是穿戴蓑衣斗笠,几乎看不清面容。   如此一来,他只需趁交接前将这已死的岗哨顶替,尸体可扔至脚下沟壕,再与交接者如常换岗即可。   却笃定盘算着,就在翻身才入岗楼,厉执俯身躲在木墙内侧警惕向四周瞄去,心底不由又咯噔一下。   他看着其他正在交接的几人,猛地想起来,这些哨兵在交接当口是要互相确认哨号的,哨号内容只有双方清楚,自是为了避免他人冒名顶替。   “你磨蹭什么?”   而片刻过后,只听交接者已在下头不耐询问。   随即沉重的靴鞋一步步走上木梯,踏起积淤的雨水,夹杂木头晃动的嘎吱声响,充斥着粗犷的凶戾,传入厉执耳内愈发清晰。   若按靳离的方法直接将人杀死,倒是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除了眼前危机,可等到下一个时辰换岗,仍会面临同样的问题,而若被北州人发现有人已潜入村内,则势必要严防死守,不仅会打乱司劫目前所处情势,也让北州人有了理由继续扣押村民。   他绝不能让这一情况发生。   “喂——”   便当庞然身影只片刻便出现在岗楼顶,不待对方开口提及哨号,蓑衣发出窸窣擦响,背对他而立的厉执率先抬手,粗里粗气地在唇边嘘了一声。   俨然以为厉执如此聚精会神地凝视前方是由于发现了什么敌情,那交接者不免也顺着他的视线警觉看去。   可惜目之所及,除了光秃秃的树根以及瑟瑟摇曳在雨里的低矮草丛,并无异常。   他一掌拍在厉执肩头,正没好气地欲扯过他,厉执便在这时蓦地出手,掌心是从先前岗哨腰间卸下的弯刀,此刻裹着潮意有如破竹之势,在身后交接者愕然的目光中,直冲向不远处微晃的一方草丛。   紧接着纵身跃下岗楼,不忘一脚将他才推下不久的岗哨尸体彻底踹进沟壕,凭着与默戎短暂交手的记忆,仿照北州人的身法朝那一处奔去。   果不其然,入手是一只灰褐色的健硕野兔,已被他一刀毙命。   野兔多为昼伏夜出,尤其这种细雨蒙蒙的阴暗天气,在兑水村极其常见。以往厉执没少逮过,只不过兔肉虽鲜美,却实为性寒,厉狗蛋本就体弱,有回吃得多了,生了场大病,厉执再不敢让他吃一口,后来怕他看着馋,自己也便不怎么吃了。   而北州地处荒漠,仅有的少量野兔根本不能满足众多蛮夷的猎捕,眼下他们到了这有水有林的南隗,最为垂涎的便是此物。   于是看着厉执手拎野兔颇有凯旋归来的气势,周围气氛一时不似先前那般凝重,也趁着对方一时无心与他确认哨号,厉执已大方朝他晃晃手中野兔,示意他结束任务后可一同来食,随后步伐自在地与所有换下的哨兵往营帐扬长而去。   直至走出很远,隐于蓑衣下紧攥的另一掌心才终是松懈几分。   他一边心有余悸地走着一边又忍不住垂眸,指腹在兔毛间摩挲,心想也多亏这位兔兄出现的及时,若有机会,他定要细细品尝。   等到借故从一队哨兵中脱身,已是又过了一刻左右,厉执再不敢耽搁,依靠着对这村里每一条道路的熟知,并不算困难地避开来往的巡队,直奔他刚才从同队哨兵嘴里所打听到的,迟恪的落脚之处。   只不过,他一路风驰电掣,健步如飞,除去为了尽快找到靳离,更有一小部分是由于愤怒——   本以为迟恪会与右贤王等人一样歇在营地主帐,哪知迟恪厚颜无耻,竟敢大摇大摆住到了他家!   司劫亲手给他垒砌的大瓦房,他和厉狗蛋都还没有住上几日,临出门前仔细收拾得一尘不染,眼下被那王八犊子平白霸占,简直气坏了他。   --------------------   不是阿琇哈,阿琇和其他人还有下一步的重要任务~   164.阿眠   天色彻底黯下,窣窣风里仍旧浸着扑鼻的潮湿血腥,路边黑幢幢的老树投下摇晃的诡影,仿若每一片叶间都藏了龇牙咧嘴的恶鬼,夹杂不时响起的枭笑,时刻就要将人索去性命。   整个兑水村全无往日宁静,除了营地四周比白日里更加严密的警戒,村内已到处充斥着北州人肆无忌惮的狂嚣。无疑,终于来到南隗这一方沃土,让这些蛮人将骨子里的野蛮放至最大,也要比寻常更为丧心病狂,几乎没有一家不被他们抢掠一空。   而除了迟恪,也听闻所有村民皆已被赶到了村西祠堂,厉执匆忙前行间眼底映出一路狼藉,思绪稍微停顿,到底还是选择途经祠堂的一条小路。   “呜……”   就在距离祠堂不远的地方,他闪身避开守在头门前的北州兵,已能听到自前庭传来断断续续的啜泣,是许多小孩的哭声糅杂在了一起。   能想象得到他们定是吓得不轻,尤其越是靠近祠堂,那股混杂在风里的血气也越是清晰,不由让厉执想起那些被杀死的天乾,应是仍旧留在了这里。   果不其然,他抬头再细看间,绕是见惯了伏尸流血的残酷场面,猛一看清悬挂在祠堂头门上方的十余颗头颅也是心下泛凉,那些人头早已鲜血流尽,经过几日风雨冲刮,皆透着灰败的死白,有的双目仍大睁着,像还未想通这要命的祸端为何会突然降临,正是曾经与他共同在这村中生活多年的天乾。   想来被囚在祠堂里头的还有他们的至亲,却每日看着他们身首异处而不能收殓,心中必定崩溃至极。而北州兵将他们的头颅砍下悬挂在此,不止为了震慑其余村民再不敢胡乱逃窜,也显然是一种将人尊严彻底碾踏的炫耀。   而待厉执再轻手轻脚地靠近些,隔着湿凉的壁墙,忽地又听到里头传来一声哽咽的大吼。   “都别哭了!哭了几日的丧了!哭得人烦死了!”   可惜,他这分明也强忍着自身悲痛与恐惧的一吼威慑力并不强,四周哭声未减丝毫,反而愈演愈烈。   又像是怕惊扰守在头门的北州兵,有人慌忙捂住自家小孩放声哭嚎的嘴巴,努力安抚间,却也忍不住开口。   “早知道有今天,当初就不该让那魔头住下……”   “没错,”话头一起,立刻便有人也颤声附和,“要不是他……我们哪会遭受这些……”   “他当年跟个乞丐似的抱着个小娃娃,我们看他可怜才由着他留在村里,哪知道他竟然是那黑心的丧家魔头!”   “他藏在哪里不好,非要跑来祸害我们,简直是造孽……”   “也怪不得他家小娃娃成了那副残废模样,这就是报应——”   “你们别说了,”而就在厉执确认这些人暂且算是可保住性命,正欲离开去寻靳离之际,又听到软绵绵又细若游丝的一句反驳,虽也夹着瑟意,但仍格外的熟悉,“是北州人残害我们至此,他们才最可恶——唔!”   厉执蓦地伏至墙头,果真一眼看到记忆中那个瘦小柔软的小姑娘蜷缩在靠近壁墙的这一边,话说到一半便被人堵住,而堵住她嘴巴的倒也不是别人,是住在她隔壁的一个婶子,只见那婶子惊恐看向门口,眼见外头的北州兵并没听见她的话,才稍微松一口气,也放开她。   “那还不是因为那魔头,不然怎么别人都好好的,偏来我们村子!”没好气地说着,那婶子眼见她嘴角微微嚅动,又戳上她的额头,压低嗓门道,“可别再说胡话了,属你跟他们家走得最近,万一被知道你就糟了……”   “……”小姑娘抬头望着对方眼底的畏怯与担忧,终是低下头,抱着膝盖不再开口。   那是阿眠。   平日总是干干净净,尤为喜爱穿一身鹅黄色襦裙的小姑娘,手捧着以油纸包裹的糖藕片,递给他时指尖总是细白如葱段,此刻满身斑驳的污泥,又被雨水浇透,发丝凌乱,像只受伤的鹌鹑,单薄地裹成一团。   强行收回视线,厉执垂了眼,本不打算继续在此听下去,谁知动身之下水珠滴落耳尖,混杂着远远传来的细微碎响,他猛地朝前方看去,果然看到有影影绰绰的一行人正朝祠堂走来,不像是北州兵的巡队。   下一瞬他已飞快沿着壁墙向上,脱去臃拙的蓑衣悬于屋脊,隐入与前庭院落相通的正堂上梁,悄无声息,与黑冗冗的祠堂融为一体。   而稍微稳定心神,再抬眸看去,透过大开的头门,眼见那一行人距离祠堂越来越近,厉执不由又一怔。   他看见了他自己。   由司劫易容的自己。   一模一样的脸,衣衫杂乱,蓬头垢面,他仿佛正对着一面看不见边际的镜子,那副手脚被铁链束缚却仍旧粗咧咧的走路姿态,被推搡时拧紧的眉头,嘴角时常抿起的哂笑弧度,甚至他自己都不曾留意的所有细节,都与他本人丝毫不差。   若说唯一有差别的,便是他因膝间伤势未愈而隐藏在步伐间的微小踉跄。   他才昏睡了几日,那传言中的生关也仅能让他已踏入鬼门的一脚迈回来,却不会让他再有更多的恢复。   覆在上梁雕花间的掌心紧攥,指尖深陷入木缝,随着司劫一步步走近,厉执无法从他身上移开,更在司劫跨入门内的霎时间,低头一口咬在手臂,才得以堵住喉间险些迸出的怒吼。   相隔数十尺,天地灰蒙,他看到司劫被恶意推搡时微侧的身影,虽是仅有一刹那,但身后缚着铁链的两手交错,每一根横亘在指节的碎长竹片,都清晰地映入厉执眸底。   像剖骨的刀,轻易将他割碎。   那明显是对方为了防止“厉执”暗中以十指催动逢鬼,刻意在他指间扎进了锋利的竹片,即便一动不动,也是钻心的疼,更别提再使一丁点力气。   毕竟厉执手上的逢鬼,在整个江湖里算得上数一数二,他们还是有所忌惮。   齿间已渗出血丝,厉执仍紧咬着手臂,心疼与愤怒逼得他险些想要立刻不顾一切地冲出去,先杀了这些北州畜生,见一个杀一个,管他什么狗屁的计划。   可是仅存在满目杀意的寥寥理智又告诉他,司劫的痛绝不能平白承受,他必须等。   待放了村民,再叫他们血债血偿。   ……迟恪,大都尉,右贤王,一个都不会落下。   而与司劫同行的所有人都挤进这本就满密的前庭,厉执也才忽然发现,这几人原来就在这里。   迟恪并未回去歇息,周围倒是不见靳离的踪影,显然还没有动手,也或许不知迟恪来了此处。   “你说的小地坤是哪个?”   这时站在迟恪身旁的一人粗声对迟恪开口,看装束是北州将领无疑,与他一侧的金冠蛮人并排站着,看其他北州兵的态度,俨然就是他们的大都尉和右贤王。   不知他们眼下是什么意思,强作镇定着,厉执又探询看去。   便见迟恪先是朝司劫意味深长地一笑:“小教主,你既然怎么都不肯先让我们见识一眼彼岸香,那我就只能在此帮你一把。”   “……”司劫与厉执努极时神态如出一辙,只瞪着他哑声道,“说妥的只要我出现,就放了他们,你敢毁约再动他们一人,就不要指望能得到彼岸香。”   “你不让我们先看看,谁知道那东西是不是还在?”迟恪却冷笑道,“南隗怎么可能真的轻易交出彼岸香,可别等我们把这些筹码一放,发现你其实就是个空架子,彼岸香早被动了什么手脚,已经不在你的身上了。”   闻言厉执眉头紧蹙,意识到险些低估了迟恪和北州人的狡猾,他们也猜出了南隗不会允许彼岸香如此随便落入他们手里,所以才定要让司劫事先给他们看上一看。   他们就不怕死么?   这么想着,神色却又一僵,厉执愕然看向司劫那张毫无血色的脸,倏地明白过来,自己的血可解彼岸香已不是秘密,那么他们必然一扣下司劫,便马上取了他的血,否则不会这般肆无忌惮的逼他交出彼岸香。   “少跟他废话,”而正胸腔堵得生疼,只听那右贤王不耐道,“把你说的小地坤赶紧找出来。”   “也罢,”迟恪便最后对司劫道,“反正你向来都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说完,已然笃定转身,迟恪目光阴翳地在众多村民间扫过,此刻这些村民自是已无一人敢再有任何言语,更当迟恪视线所及,悉数将自己的脸埋下去,生怕被他注意,突然大难临头。   厉执则紧盯迟恪,眼见他几番寻视,最终停留在他来时的壁墙附近,来不及细想,心下倏然凉透。   “就是她。”   迟恪朝那道自从司劫进门后便忧心忡忡望过来的目光一指,下一刻狂涌的掌风凄厉,在其余村民忍不住的惊呼声中卷着那纤瘦的身子摔落在一旁。   是阿眠。   --------------------   别怕,马上要夫唱妇随打一波怪啦(ω)   165.逢鬼   “我们只答应留他们性命,”说话间,迟恪已钳着阿眠瘦窄的肩强行将她拖起来,“可没说不能做其他的。”   “我记得这小地坤与你关系最近,你再耗下去不打紧,那我们就在她身上找些乐子来打发时间……”   “放开我……唔……”细弱的声音发着抖,仍拼命想要挣脱,奈何迟恪稍一用力,骨骼错位的细响蓦地传来,本就狼藉一片的脸色更是煞白。   “阿眠!”先前制止她开口的婶子惊恐叫着,吓得眼泪夺眶而出,却也不敢上前,只朝着司劫的方向突然跪下去,边哭边磕头,“求你救救这孩子……看在她经常接济你们爷俩的份上,就把那要命的东西给他们吧……求求你了……”   “……”司劫并未与阿眠见过,但此刻与厉执无差的脸上俨然也充斥着怒意,只是方一欲动作,膝盖已被北州兵以铁矛猛扫,又将他重重摁跪在地上。   强抬起头,他咬牙冷道:“彼岸香早与我融为一体,谁也夺不走,只要放了他们我自会随你们处置,但现在就让我给你们看,我怎么知晓你们是不是想耍什么花招?”   “哦,”迟恪却只是一笑,“这么说,你还是不肯了?”   而嘴上问着司劫,早在他话音未落之际忽地又一抬臂,抽过旁边北州兵用于弩机的短箭,不带丝毫停留,一箭扎入阿眠的右臂。   顿时响起根本忍受不住的哀叫,阿眠抱着血流如注的胳膊脱力跪坐在地上,眼泪终是和着血水一同砸进湿泞的泥土。   “放心,不会让她死,”迟恪满意看着司劫被死死押住的愤怒神情,瞄一眼脚边蜷缩的身影,目光又慢慢刮过阿眠痛苦不堪的面容,“像这种长得楚楚可怜的小地坤,在北州人眼里受用得很,先前若不是我好心拦着,哪至于叫他们忍到现在……”   “阿眠……”闻言不止那婶子,其他人这次也忍不住纷纷低呼,村子一共就那么大,这些村民平日不见得多亲近,甚至偶尔还会有些过节,但到底是相熟的,湿涝涝的视线无助扫过各个犹如恶鬼的北州兵,只得再次转向司劫,“求你快给他们看看吧……求求了……”   耳边悉数是惊恐至极的哀求,掺入凉冷的空气里,自四面八方将司劫渗透,他紧抿着唇一言不发,望向阿眠的双眸像在抉择,无人看到他缚在身后的指尖颤动,手背血肉模糊间青筋迸起,分明在暗中使力。   “不然……你自己去求求他。”迟恪一脚踩在阿眠因疼痛而拱起的背,故意朝司劫的方向推碾。   阿眠被他踢得向前倒去,这时抬起头,尖瘦的下巴惨白,一面大口喘息着,一面努力撑起塌软的身子,摇摇晃晃站起来,望了司劫半晌,果真按迟恪所说的,朝他一步步踉跄挪动。   显然并不将阿眠放在眼里,待她到了司劫跟前,原本押着司劫的北州兵皆是放手退到旁处,一个个笑意狰狞,照在阿眠身上的目光已极为露骨。   “对不起……”司劫看着阿眠在他面前蹲下,被短箭穿透的右臂早就遍布鲜血,嘴角轻轻扯动,率先哑声开口。   却见阿眠澄澈的一双眼睛近在咫尺,睫上泪水滴落,嘴唇抖得不成样子,浑身是抑不住的恐惧和疼痛,而她拼命忍住哽咽,总算发出微不可闻的一句。   “狗蛋……还好么?”   “……”司劫怔然望着她,自是没想到这弱不禁风的小姑娘遭受如此对待,第一句问的竟是厉狗蛋。   直到看见司劫微微点头,她终是抖着唇扯出一笑:“那就好……”   她抬起另一手擦去脸上湿迹,又几番强作镇静,视线不忍地在司劫遍体鳞伤间徘徊,只继续细声安抚道:“我不怕的。”   “我知道是你……”   “……”司劫疑惑与她对视,不知她这突然的话是何意。   “我都知道,”阿眠便又低低出声,“你这个人总是装作冷淡薄情,其实每次给你和狗蛋送了吃食,你都要借其他由头来回报我,采了好吃的野果,会故意丢在我家院子里,还会趁夜替我将门前的地全部翻整妥当,起垄,锄草,我害怕虫子,你便也一并细心挑出去,也是你帮我吓跑了镇上总来纠缠的恶霸……”   “还有好多,我都猜得出来的……”   “你是好人,我信你不是他们说的那般冷血魔头,今日也定有苦衷,”颤声说了这许多,阿眠最后笃定看着司劫,“所以……不要为了我而让这些恶人得逞,我若死了,你就替我报仇,杀了他们……”   “找死!”   预想中的卑微乞求并未发生,迟恪的脸色无疑阴云笼罩,他身旁早就不耐烦的右贤王更不例外。   便不等阿眠再说下去,那右贤王瞬时拔了腰间弯刀,朝阿眠单薄的背上猛地刺去。   周围村民的惊叫声登时四起,伴随司劫臂间骤然发力,下一刻侧身将阿眠撞至一旁,以自己的身体牢牢护住她。   然而预想中的刀刃并没有落下,一刹那间阴风大作,雨丝狂卷,刮在脸上仿若刀割,与前庭相通的正堂内一排排烛台叮叮当当砸落,有的滚至院内台阶,不仅蜡烛被颠簸飞出,剩下尖锐的烛台也随即被卷入狂流。   其中一座烛台在空中被连番卷动,越过众多村民头顶,忽地如开弓之箭,闪着凶戾的金光径直飞向门口的迟恪。   俨然对这突如其来的阴风束手无策,但迟恪到底功夫不浅,不待看清眼前何物,身体已先一步作出反应,竟是惊险躲过了迎面而来的尖锐。   只不过他虽是及时闪身,此刻正立于他身后的右贤王却没那么走运,他手上仍握着那柄扎向阿眠的弯刀,原本下意识挡在双眼,却刚一挪开,呼啸的烛台尖端霎时钉入他的左眼。   顷刻爆出凄厉的嚎叫,血水顺着他紧捂在左眼的指间汩汩流下,惊得身旁北州兵都忘记动作,愕然瞪着他因剧痛而接连嘶吼。   “愣什么!快带右贤王回去医治!”是他身旁的大都尉先吼道。   而眼看着右贤王被部下带走,他死盯着那深入对方眼窝的烛台,嘴角却隐有庆幸一闪而过。   北州王不可能是个瞎子,他无疑算是轻松失去一个未来的竞争对手。   便当其他人均对这毫无预警的一幕震惊不已,谁也没有注意到,正伏于窅黑的堂内上梁间,紧抿作一道的冷厉嘴角。   自然是引起这场轩然大波的“罪魁祸首”——厉执。   可惜他最初的目标是迟恪,而方才那一遭几乎耗费了他大半内力,让他一时半刻无力再如法炮制。毕竟在他与司劫有把握救出所有人之前,他还不能暴露。   就在众人仍在对这股狂戾阴风唏嘘不解之时,迟恪此时已警觉向四周巡视,明显并不相信一切只是巧合。   几番搜寻,他森然的双眸最终停于列满牌位的堂内,正欲动身靠近,混乱中却忽地又听见一声嗤笑。   猛转过头,才见是司劫正缓缓起身站稳,环视这凌乱的前庭,岑冷开口。   “你们倒是会选地方,敢在这祭祀先祖的祠堂里造次。”司劫脸上不屑又幸灾乐祸的神态与厉执如出一辙,更眯眼扫过阿眠与头门前吊着的十余颗人头,“如此放肆,不遭报应就怪了。”   “我看下一个,说不定就要轮到你了。”说话间,他又状似无意地转向一旁面无表情的大都尉。   那大都尉仍沉浸在少了竞争对手的快意,被他这么说完,只完全不放在心上地冷笑几声,随即一把抽出匕首:“可惜就算轮到我,你也看不到,你还是先赔我们右贤王的一只眼睛——”   谁知他话没说完,才刚刚陷入平静的祠堂果真又掀起一阵诡异阴风,虽不及先前猛烈,却吹得堂内牌位来回晃动,不停发出“咯噔”低响,与猎猎风声交缠着钻入人心底,像是厉鬼现身前的警告。   便当所有人的注意皆被堂内震颤的牌位吸引,忽然又传来不知何物落地的接连闷响,本来大敞的头门轰然闭紧。   于是视线不约而同地转向门口,伴随那附近几名北州兵一屁股坐在地上的惊恐喊叫,所有人倏然睁大的眸底无不清晰映出那十余颗吊起的人头,眼下正整齐摆放在门内,死白的双目隐在乱发间,直勾勾看着这些刽子手。   吓得连迟恪也是陡然退后几步,险些就要摔倒。   却并未就此结束,一片惛乱间,那大都尉紧握的匕首当啷掉在地上,他茫然低头,只见并非是他脱力没能握住,而是他那几根手指分明不知何时不见了,只剩一方血淋淋的断掌。   当延迟的知觉乍然回笼,他喉间自是不能自已地发出厉声嘶吼,融进阴戚戚的风里,令人更加毛骨悚然。   当真应了司劫那句——我看下一个,说不定就轮到你了。   于是又引来所有注目间,便不知谁突然结结巴巴念了一声:“是列……列祖列宗保佑……”   所有村民闻言一阵怔愣,却也只隔了片晌,俨然再顾不得那些北州兵,悉数转身朝着黑沉沉的堂内跪下,一下下磕在飞溅的泥间,激动不已地叩拜。   “多谢列祖列宗保佑!多谢列祖列宗保佑……”   反倒是正躲在堂内的厉执被这意料之外的情景惊得指间动作一滞,尽管心知这些村民感谢的并不是他,但心底仍是有股说不出的奇妙感觉,不算好,也不算坏。   而他不敢再继续催动逢鬼,生怕用得频繁会被迟恪看出端倪,只飞速收起几枚飞针与绞断大都尉手指的刃丝,才又越过众多跪拜的身影,远远向他始终心系的那处望去。   正巧与仿若不经意仰头望过来的司劫灼灼相对。   --------------------   520快乐鸭,不知道这波配合算不算一点点小糖( . )   话说到了吃荔枝的季节了,今年的荔枝真的特别甜!我也会尽快让大伙吃上番外里的甜甜荔枝!   166.血泪   “我最后说一遍,”司劫的视线却很快从厉执的方向划过,像是只冷眼环视着面前这被他言中的“报应”,半晌,转向对一切仍觉匪夷所思的迟恪,冷声道,“若不立刻放了他们,这彼岸香……你们永远都不要再指望得到。”   “……”而随着司劫话落,连堂内的厉执也愣住。   原因无他,自是司劫在说完这些话的同时,先前趁乱挣脱铁链的一掌已然稳稳置于脑后,血肉模糊的掌心倏然紧攥着一截被血水染透的竹片,俨然正是被他从自己指间强行拔出。此时那截竹片尖端所对的,则是不论天乾还是地坤,都最为重要的百会穴。   封住百会穴,等同于毁掉自身信香流转,整个人也基本废了。   当初曲锍那处被江如算以金针封起,幸亏司劫及时出手才得以保住他的性命,否则也根本等不到后来的九元归期凝露,他便要因信香残缺而死。   眼下司劫这番举动,并非是以命相博,而是直接以毁掉彼岸香来威胁对方,毕竟对方最在意之事,也不过如此。   却在怔然之下,厉执猛然将才收起的逢鬼又推至袖口,整颗心都悬了起来,紧盯司劫虽为笃定但在重创下仍有些吃力的掌心,生怕他在对峙间一不小心当真对自己下手,他定要将他拦住。   “放他们走!”而就在气氛又愈发凝重之际,迟恪还未说话,只见那断了指头的大都尉率先怒声下令。   他们来南隗这一趟无非便是为了拿下厉执,至于彼岸香如何从他身上剥离,大可日后再议,而他们虽是曾怀疑厉执身上是否仍有彼岸香,但实际上连他们也想不出南隗会用什么办法将那已与他骨血相融的东西取出来,现今所承受的损失已经超出预想,继续耗下去唯恐会再生变故,得不偿失。   所以尽管迟恪已心有疑惑地几度将目光落于司劫掌心,显然在揣摩方才那接连诡异的一幕皆由他这双手所导致的可能性有几分,不管怎么说,他的确最了解九极教的逢鬼。   只是他终究没能想到眼前的人根本不是厉执,也就无法解释得通心间所有疑问。   只好听从大都尉的命令,暂且放了这些村民,只将“厉执”带回北州,到时他们总有办法能得到彼岸香。   “我看着你们放了人,自会放手。”冷冷看着欲围上前的北州兵,司劫退后一步又道。   “不行!”那大都尉却断然否决,凶狠转向迟恪,“你带他们走!其他人跟我即刻启程!”   迟恪闻言脸色一沉,很明显,大都尉是意图让他与村民来引开南隗视线,以保证他们能顺利将“厉执”带回北州。   堂内厉执忍不住低笑,笑迟恪投靠这些丧心病狂的北州人,实属愚蠢至极。   “不亲眼看着他们平安离开,我不会跟你们走,”而司劫当然不信他们任何一方,只开口道,“这祠堂后身连着一处地势偏高的坡地,你们要是怕出什么岔子,不妨就同我先去那里,只需让我能远远看到这姓迟的确实送出了村民,我自不会再拿性命开玩笑。”   “……”   无疑,司劫这番提议算是目前对双方来说最合理的选择。   便见迟恪虽然满脸不甘,却也无法轻易招惹北州这座仅剩的靠山,只得依照那大都尉的安排,先行将所有村民带往村口。   “可是……你要怎么办?”   阿眠被其他村民匆匆搀扶起身,不安地看向司劫。   “放心,”司劫看她写满担忧的双眸,只镇定道,“待你的伤好了……我还想吃你做的糖藕片。”   “……”   不止阿眠被这故作轻松的话语说得一愣,连同厉执也不由心下诧异,若没记错,他一次也没有与司劫提过,没想到司劫竟连这也知道。   “好,”在身旁婶子的催促下,阿眠低声开口,“那说好了,我等着你们……”   “快走吧……”   不等阿眠最后说完,终是被其他焦急不已的村民拉扯着离开了。   厉执眼望着几日之内都已吓得不成模样的背影逐渐远离视线,心知他们总算能看到些许活下去的希望,却也不敢有丝毫放松警惕,趁司劫与众多北州兵果真前往祠堂后身的山坡,重新穿上他之前挂于屋脊的蓑衣斗笠,悄然紧随其后。   只要一确定村民们的安危,便可立即救出司劫。   他原本是这样期望的。   谁知当他正跟在队伍末尾,一眨不眨望着坡顶的司劫,就在这最后的关头里,脑中不知为何忽地又闪过方才迟恪带村民们离开前,眼底流露的细微迟疑与困惑。   他那时目光所对着的方向,正是厉执的住处。   总觉像是有什么自己不曾想到的蹊跷,却又一时难以明了,尤其厉执想起一直没有动静的靳离,心底莫名的危机感越来越强烈。   靳离最初应也按照从营地里打听来的消息去他家里寻找迟恪才对,那他到了地方,自会发现迟恪并不在,然后呢?   他为何没有再找过来?   飞快想着,又反复糅进迟恪那略带复杂的一眼,厉执蓦地扭头,心间骤然泛冷。   思绪还混乱着,他却来不及再作细想,也顾不得知会司劫,无声自队伍后慢慢隐去身形,一路避开北州兵,朝住处飞奔而去。   ……那些北州兵是被安排好的。   他后知后觉,关于迟恪的下落,那些北州兵的口径未免过于统一和确定,反倒十分像是被事先交待,但凡有人提起迟恪,便故意大肆散布他的落脚之处。   那么最有可能的,是迟恪也猜到以他如今所作所为,一旦有人潜入,目标大抵是他,于是早早布下天罗地网,只等有人一脚踏入。   且厉执的住处与其他门户相隔甚远,孤零零坐落在村角,不失为最易设下埋伏的地点。   所以刚刚迟恪其实是在疑惑无论官家还是五派,竟真的没有任何人采取行动,才会在离开前下意识地看那一眼。   耳畔灌入潇潇凄风,厉执仍旧希望是自己把一切想得过于繁冗,也许靳离不曾出现的理由另有其他。   再怎么说,靳离是伏寒一手带大的徒弟,如今却几次三番遭仇人利用,好不容易得知真相,若又一次落入迟恪的陷阱,还不知要发生什么。   可随着厉执愈发靠近那座熟悉的小木桥,只远远的,已能在猎猎的疾飞中嗅到愈发浓烈的血腥味道,甚至要比祠堂更为凶猛。   心内最担忧的事情似乎已然发生,厉执一刻不停地越过桥面,大口喘息着按捺住急促的心跳,紧盯前方影影绰绰的漆黑屋角,一片森然死寂中,奇怪的是并未听见半点厮杀声响。   想到若靳离当真中了埋伏,不可能无人通知迟恪,厉执又心存着几丝侥幸,凝神屏息地继续向前几分。   而当眼前豁然开阔,腥风扑鼻,他终于彻底看清了那分别半年的房屋周围情景,正疾驰的脚步猛地僵滞。   只见乌沉天幕下,是满目黑压压的血海与伏尸,若非那司劫亲手给他堆砌的一片片房瓦与崭新的木门实在记忆尤深,他几乎要以为自己陡然闯入地狱,眼前悉数是正在经受酷刑的恶鬼。   尤其他愕然望着只剩上半身吊在瓦间摇摇欲坠的一具北州兵尸首,雨脚如麻地顺着屋檐流淌,却像流不尽他身上的血,与穿肠破肚坐在门前的另一人遥遥相视,四周更是叠卧着数十具同样残缺不全的尸体,死状凌乱可怖,黏腻的黑血徐徐蜿蜒,直蔓延至他的脚下,无不昭示着这里有过怎样一番惨烈的厮战。   是靳离。   而就在厉执一寸寸刮过所有死尸的脸,确信这些北州兵皆是死于逢鬼,且并未看到靳离之际,只听轻微的一声血肉分离裂响乍然传来,他难以置信地抬头,忙踏过这满地污浊,朝声音发出之处迅速而去。   果真看到正靠坐在屋后土墙间的一道血影,血水完全覆盖了他脸上的疤,若不是他在猝然划破掌间北州兵喉咙的瞬间,双目圆睁,自泥泞的眸底落下道道血泪,就像他很久以前那般,每杀了人,都要吓得怯怯缩在一角止不住的流泪,厉执根本认不出来他。   “靳离……”   而震惊之余,一眼看到他不自然屈起的左腿旁空荡荡唯有一方袍角,厉执忽地哑声上前,猛然将那刚咽气在他身前的北州兵挪开。   却不待确认他的右腿完缺,率先映入眼底的,赫然是他已被数只弩箭捅穿的腰腹。   “别担心,”自喉间强行挤出的嘶声从头顶落下,与厉执的心一同沉至谷底,他木讷抬头,只见靳离冲他一笑,“这是最后一个,我没有……放走一人。”   167.纰漏   没想到,笑容就此凝固,那便是靳离最后的一句。与他的人一样,轻飘飘地消逝在这并不平静的雨夜。尽管他应是还有很多话想同厉执说,那些令他感到歉意的,痛恨的,以及怀念的。   他与厉执的年纪相仿,也曾是厉执在九极教屈指可数的玩伴,练功时互相打掩护偷闲,闯祸后一起被伏寒训斥,厉执每回挨了厉白儿的揍,他还会边哭边给他擦药,虽然他的眼泪实属无奈。   却当九极教被屠之后,一朝踏入他人陷阱,少时温暾终究难以抵过血仇之寒,那些被岁月搜刮后仅剩的温度,好似也随着欺骗而消失殆尽了。   如今耳边尽是房檐流下雨水的绵响,厉执呆跪在他面前,望着他泪迹未干的眼睛,那里盛满来不及说出口的遗憾,许久才明白过来,他死了。   一到了此地,他便已意识到自己又中了迟恪的圈套。   他该是多么绝望与不甘,宁愿拼尽最后一口气,杀了所有在此埋伏的北州兵,也不肯让任何人通报给迟恪。   他就要去见九泉之下的伏寒,绝不能又一次遂了迟恪的愿。   紧咬的唇间有猩红滴落,落进靳离再无心跳的胸口,而满目血肉狼藉间,厉执忽地抬头。   愤然以掌风扫开叠在屋前七零八落的尸体,终是在一人身下找到那截已然残破不堪的断腿,他咬牙怒喘着,踉跄将其放回靳离身前,掌心颤抖地让他尽量看起来平整。   迟恪……   当被血水浸透的木人自靳离腰间突然滚落,厉执紧紧攥在手里,眸底映出那上头隐约可见的“靳离”二字,脑中却反复描摹的,只有恨不能立刻千刀万剐的迟恪。   而胸腔被仇恨烧燎,就在他方一起身,只听萧瑟的空中猝然传来一声尖锐鸣响,紧接着是阵阵密集紧凑的鼓点,神情蓦地顿住。   那是司劫示意南隗进攻所燃放的号炮,以及北州军营中用来集结兵力的哨鼓,正是从司劫的方向而来。   再不敢停留,厉执最后望一眼静坐在檐下的靳离,只得转身离去。   既是燃放号炮,说明村民都被救下,司劫也已成功脱身?   重新赶往祠堂的路上,厉执眼见一路果然没了北州巡队的踪影,怕是都被鼓声召唤过去,不免这般心存希冀地想着。   却也心知,一切好似过于顺利了些。   “我们都上当了,他不是那魔头,给我杀了他!”   就在他拼命赶至祠堂门前,不待绕到后身,便看见四面八方的北州兵已然将那整个坡地围拢,连那瞎了一只眼的右贤王也在场,正气急败坏地下令道。   厉执迫不及待挤入众多蓄势待发的北州兵当中,仰头遥望,此刻孑然立于坡顶,几乎没入黑压压的夜色里的巍然身影,不是司劫还能是谁。   怎么回事?   他并没有脱身,而是被认了出来?   心下疑惑着,但也毫不迟疑,当无数飞箭即将涌向司劫的一瞬间,仿若比那要命的箭矢速度更快的一道疾影已如鬼魅般率先冲向坡顶。   “你们要找的人是我!”   不料他摘了斗笠一声厉喝响起的同时,铺天盖地席卷的熟稔气息已自头顶骤然落下,是记忆中从未感受的强戾凶暴,像崩塌的山石劈头砸下,霎时压迫得大多数北州兵手上弩箭失去准头,有的甚至连弩也拿不稳,偶有少数飞箭不待靠近便已被比那信香还要霸道的内力挟断。   而惊愕回头,厉执终于与那张近乎霜白的熟悉面容相对,慌忙扯住他冰冷的一臂,视线擦过他血迹斑斑的手掌,也生怕他再次耗干元气,一边以掌心为他输送内力一边急道:“你别再动了!”   “眼下有我在这,他们为了彼岸香不敢乱来——”   却不等话音落下,警惕的余光忽然扫见四周北州兵凝滞的神情,厉执本以为是他们见到自己后过于震惊,却心觉异样地再一转头,当借着众多北州兵手中的火把倏地看清周围情景,也不禁一阵错愕。   火把头上皆缠着满是油脂的布,在稀疏小雨里火舌并未熄灭,熠熠地映出紧随厉执之后又接连赶到此处的数十人——与厉执一模一样的脸。   无论样貌还是装束,悉数与厉执别无两样,纷纷落落地站在北州兵浩荡的队伍里。   不止怔住的右贤王与大都尉,连厉执也在目光缭乱之下生出些许诡异。   不过内心鼓动不已,厉执下意识地看向司劫,看到他并无波澜的眼底,才猛然又回想起来,他离开南隗营地之前,官家曾同他简略提过的另一计划。   是一旦事情出现纰漏,便即刻启动的备用计划。也为此厉执亲手割了自己的血,以保证他们一支精锐部队在北州毒烟毬的进攻下也能够顺利打入村内。   毕竟有一点肖青山说对了,彼岸香早已与厉执的血肉融合,而他的信香可杀人,血能救人,二者合在一起,才是“焚香地狱,彼岸长生”的彼岸香。所以他的血,的确可以解世间百毒,包括北州战场上所向无敌的毒烟毬。   只是官家先前并没有告诉他,这些人会全部以他的面目出现。   杂乱的头脑倒也很快清晰起来,厉执见所有北州兵原本虎视眈眈的眼底皆是露出迷茫,像突然失了目标,忽地就懂了官家的意思——   北州的目的始终是他,那干脆就叫他们面对的每一个对手都是他,届时他们难免条件反射的猜测哪一个是真,不愿错过得到彼岸香的最后机会,因而束手束脚,无形中减弱兵力。   而金楼以及其他几派显然也已赶到,这些人才得以借千机婳来易容成他的模样,说不定,当中就有五派的人。   这般想着,厉执不由震撼于官家如此大胆的筹谋,怪不得他来时并不拦他,原是早有后路。   可是,他唯一想不通的是……靳离至死都未曾放一人离开,到底哪里出了纰漏,才致使司劫突然暴露?   凝固的气氛却实际极为短暂,趁所有北州兵未有动作,数十名“厉执”已毫不犹豫地出手,血雾骤起,夹杂此起彼伏的惨叫,场面顿时乱作一团。   蓦地“砰砰”几声,勾过厉执正欲加入战局的视线,只见相隔不远处的“自己”袖间眼熟的紫铜手铳,厉执心下一紧,急忙四处搜索,果真在混乱厮杀中又看到另一道即使样貌与他相同,却依旧能让他一眼认出的熟悉背影。   那人手中所握的凌厉长剑正与铁矛死死相抵,沉夜下浸着明澈的微光,无疑为山海剑。   阿琇。   他和尉迟慎竟是也在其中?   紧接着又看见瞬时将一北州兵拧断脖颈的长鞭呼啸而过,腥风弥漫的空气中隐隐夹杂丝缕烈酒气息,是司澜和曲锍。   甚至那指间逢鬼运用得生涩,却以蛮力也要将对方置于死地的,分明是无归。   一掌震落飞至他与司劫二人身前的流箭,厉执正满目震惊地继续望去,却觉手臂忽紧,耳边传来司劫压抑的嗓音:“快走。”   “什么?”   倒不忘挣脱司劫的掌心,心知暂无法强挑出竹片,厉执只小心地握在他的腕上,脑内没来由地闪过他刚一到时司劫近乎暴戾的信香,又回头看他:“方才到底怎么回事——”   “我见他们刻意避开祠堂内的井水,”只听司劫向来笃定的语气罕见带了些许急促道,“那些村民们早被下毒,如今已快要毒发,所以北州人才会轻易答应送他们离开,也根本没有打算让迟恪再回去。”   “……”   脑内反复思索司劫的几句话,厉执愈发不可置信,泛凉的手脚已先一步行动,与司劫一同朝村民们的方向奔去。   ——凭我对右贤王的了解,你就算在场,也不一定能如愿救人。   终还是低估了这些北州人的疯恶,原来那小左贤王当初说的不错,他们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留下村民的性命。   司劫因而才不得不暴露身份以信香来压制他们,找到机会提前燃放号炮,以示南隗立刻采取备用计划,让这数十名易容为厉执的精锐部队及时赶到。   ——当然,制定这计划最初,司劫还不知晓厉执会自前往北州的路上回来,这些人只能倚仗与厉执一模一样的容貌来在短时间内牵制北州兵,若一旦遇上毒烟毬,他们唯有以面纱捂住口鼻强行抵御。   眼下既是有厉执的血,倒让他们有了更万无一失的保障,便再无顾忌,所向披靡。   也正因有了他们,被打得措手不及的北州兵分辨不出究竟谁真谁假,厉执反而不怎么耗费力气地与司劫冲出重围,在恍若渐小的雨势中追风逐电般飞驰。   “阿眠!”   不出一刻功夫,隔着零星碎雨,总算看到黑冗冗的前方有众多人影晃动,厉执松一口气地眼见村民们似乎还未毒发,飞快踏过最后百步距离,最先冲人群中那道摇摇欲坠的纤瘦身影而去。   却当他急匆匆覆上阿眠的肩,不带一丝犹豫地划破本就满是血痕的一臂,还未送到她的唇边,阿眠已回身一把抓住他。   “我们原来都中了毒……”她目光急切看着厉执,“幸好有个大叔,他留了这个给我们,带着一只山魈把那坏家伙引开了……”   厉执一愣,本要开口问她难道大家已经毒发过,却低头便看到,她手上紧攥的竹筒。   那是他离开南隗营地前特地替楚钺盛满了水的竹筒,他偷偷滴了血进去,以为他看不见。因为无论他如何劝说,他都固执地不肯喝下他的血。   168.好爱   “我见那人还是个瞎子……”   “他们离开得有一会儿了,也不知道他还能不能撑得住。”   “是啊,多亏了他给我们那解毒的水……”   “你……你们要不要去看看……”   众多死里逃生的村民们显然惊魂未定,脸上皆带着后怕,直到看见前来接应的南隗官兵才算踏实下来,七嘴八舌地唏嘘不已间,也不敢与厉执挨得太近,只与他保持着距离小心议论。   “他们往哪去了?”厉执几乎抑不住的颤栗视线自阿眠手中竹筒收回,哑声问道。   阿眠便抬手朝西边雾蒙蒙的竹林一指:“那!”   厉执转头与司劫对视一眼,却还不等动身,忽然听到队伍里又响起急迫的哭腔。   “求军爷快救救我家孩子!他,他刚刚一直不肯喝那水……”   寻着声音望去,原是其中一个村民正抱着她几岁的小孩痛哭哀求,那孩子此刻双目紧闭,嘴唇乌紫,明显毒发已久。   其实不难猜到,她定是先前毒发时不敢轻信楚钺,所以并未让孩子喝水,结果等发现自己果真好转后竹筒里的水早已经分得一干二净了,不得不转而求南隗官兵。   而众人还未回过神,厉执已眨眼凑过去,吓得那村民扑通跪在地上,还以为哪里惹怒了他。   厉执却哪有心思在意她,干脆伸过方才一见到阿眠就割破的手臂,粗鲁蹭了那孩子满嘴血水,也并未解释,便与司劫二人一前一后追进阿眠所指的林中。   顺着竹间崭新的打斗痕迹一路搜寻,任由萧瑟翻飞的布料擦过细薄如刀的竹叶,沙沙响动着抖落满身水珠,冰凉诡谲,密集地刺入胸口,只盼楚钺不要再出什么事。   果真并未过去多久,耳畔风声倏地扽紧,不待见到人影,寒光遽然闯入眸底,自飞快避闪的侧颊一闪即逝,蹭落几许发丝。   正欲追向那枚飞针破空袭来的方位,然而飞针并非为了偷袭,而是刻意扭转视线,厉执下意识躲避那一瞥,正好看见重叠竹影间,堪堪悬吊于百步之外的一道灰茫身影。   “鬼二叔……”   果然,正当厉执被这突如其来的揪心情景所牵引,再稍一往前,数道纠结相缠的丝刃已如遮天盖地的网扑面而来。   “小心!”   耳边传来短促的低呼,与此同时腰际被紧紧覆住,强止住他快如疾风的势头,力道之大,带着他猛地向后翻滚在地。   待厉执再抬头细看去,借着自乌云后隐约现出的皎月,仿若被这场连绵细雨洗得一尘不染,才蓦地发现,那可瞬时缝人骨头的凶丝竟如蛛网般遍布在与楚钺相距这百步之内,咄咄地迸出阴晦的杀机,若非司劫及时出手,他方才救人心切,险些就要被这自幼最熟悉不过的玩意绞为碎尸。   心有余悸地翻身在司劫跟前,厉执飞快拉过他仔细查探,确定他并未被那丝刃割伤才总算迅速起身。   怎么都看不清楚钺的情况如何,额间悉数是急切的青筋,厉执强行压下心底愈发强烈的不详预感,不敢再有任何大意地凝神细想,心知迟恪是故意要以楚钺来拖住他们的脚步,想来他已意识到北州人再靠不住,眼下又自身难保,所以为能逃命,他根本成了条不顾一切的疯狗。   而若放在以往,他哪里是楚钺的对手,如今楚钺双眼看不见,才被他羞辱至此。   “先等等……”   却也只能咬牙拦住欲继续追去的司劫,他的紫微七斩不在手上,又伤重未愈,厉执实在怕他也着了迟恪的道,不敢让他一人贸然前进。   “等我放下楚二叔……”   低低说着,眼见司劫似是答应他一般应声停在原地,厉执再不耽搁,集中精力那朝密密麻麻的丝刃看去,率先找到最外用来固定的几枚飞针,连番疾影飞掠,指间快速将其弹去,便干净利落地将外层丝刃拆下些许。   这种事对于他来说自然不难,只是需要耗些力气和时间。   于是整片竹林浸满凉风,只剩下厉执全神贯注自竹节间穿梭的飒飒急响,修直的翠影微晃,夹着时轻时重的喘息,终是在汗水沾湿脊背间,距离楚钺越来越近。   可越是到最后,喘声粗重,厉执的动作也越是没了耐性。   随着视线不断拉近,他俨然已能看到楚钺此刻的情形,只见他双臂被牢牢捆缚于身后,腕上绳索与微弯的竹子顶端相连,乍一看去似乎看不出伤势,但若注意到他脚下浸在血泊里奄奄一息的大山魈,便一眼能望见他几乎没有起伏的胸口间,血一滴滴落下,正落在那一动也不能动的山魈眼底,溅起断断续续的呜咽。   原来迟恪只将一枚不易察觉的飞针钉入他的胸口,故意要让他在等待里鲜血流尽,慢慢地死去。   “鬼二叔!”   血滴落的声音很轻很轻,却犹如冰锥在厉执心间刺下,寒与痛交织着,不顾最后几枚飞针的固定之处,厉执胡乱将面前阻隔的剩余丝刃悉数拢开,双手与面上霎时崩裂数道血痕,掺着再不能克制的哀吼,一掌劈段绳索,抱着僵冷的躯体狼狈落地。   反复低唤着,他紧覆住他被血水染透的胸口,颤抖为这仿佛没有丝毫生气的躯体输些内力。   不出片刻,忽觉冰凉的指尖虚虚将他握起。   他慌忙抬头,正是楚钺那一只以玄铁制成的手掌。   “鬼二叔……”   “……”楚钺双眼前的布条掉落,露出狰狞的疤痕,灰败的唇角微动了动,好似随着鲜血流失的意识终于有了微小的回笼,却也努力了许久,才嘶哑着说了声,“快去追……”   他自然指的是迟恪,但厉执摸着他仿若无论如何都无法垒起的温度,拼力想要给他更多真气。   “别再浪费……”结果楚钺挣扎着粗暴阻断他的触碰,态度一如既往般强硬。   不由让厉执想起,他是四鬼里最让他忌惮疏离的一个,却也在七年前为了护他离开九极教而失去一臂,又最先从兑水村找到他。   他掳走厉狗蛋和晏琇,恶言恶语逼他杀了司劫,可最后还是手下留情,提醒他去浮门为厉狗蛋医治。   “哭什么,”楚钺看不见厉执的神情,只没好气地又虚弱道,“还不快去……杀了那九极教的叛徒!”   “我会杀了他,”厉执这时终是开口,“但你要先回……”   “回哪?”   谁知厉执还未说完,楚钺急喘着笑了一声。   “……九极教早就没了。”   说完这句,似是短暂聚拢的力气再次用尽,不管厉执如何输力也无济于事,他的声音又低下许多,也糅杂了掩不住的苍凉。   “我其实……早就想去见教主。”   “可惜没能替教主亲手报仇……”   显然说的是厉白儿,楚钺握着厉执的铁掌渐渐松开,在厉执不可置信的目光下,最后模糊不清地又呢喃一句。   “不过那小子……也该恢复了,你日后替我告诉他,我这次救了些人,他不算看人不清,若再敢随意弄瞎眼睛……”   “……”   却任凭厉执凝眉等待,等到浑身被凉意渗透,面前仍只剩死灰般的寂静,他后面的话也再没有说出口。   “鬼,鬼二叔?”   回答厉执的,只有他应是以仅存的一丝力气艰难落在那大山魈头顶的掌心,像在安抚,也像道别,让它终是在五脏六腑皆被绞烂的莫大痛苦中安然闭了眼,与相伴多年的主人一起离去。   “……”   厉执怔然瞪着他,嘴巴张了又张,喉间不知是愤怒还是悲恸,烧灼的眸底仿佛又映出七年前,所有人在他眼前接连离开。   ——道长有所不知,是扶心自己做的。   偏在他满目血红之际,楚钺最终模糊而吃力的低语蓦地清晰,脑中猛然又浮现当初浮门弟子的一番话。   ——昨日扶心发现真相之后本来可以及时将人抓住,却故意走漏消息,让人给逃了,这是罪加一等,他将一切如实禀告门主的时候,已经先一步自毁双目,说那魔教既是为复仇而来,实为人之常情,好在不曾伤及门内弟子,怪就怪他最初看人不清,又被假象蒙蔽多年,这双眼睛不如不要,日后潜心修行,定以心识人…   于是凝望着楚钺双目间一道道刀疤,反复碾磨他口中那句“我这次救了些人,他不算看人不清,若再敢随意弄瞎眼睛”,厉执轰然意识到,原来楚钺将扶心掳走这半年,不为别的,只是把自己完好的眼睛换给了他。   纵使此生早已杀人如麻,但在浮门那七年被真心对待,怎会当真没有一丁点的感情……   可如今,就算扶心如他所愿的复明,却也来不及再见他一面了。   “迟恪……”   恨之彻骨的嘶声如鬼魅飘入戚戚风里,令人窒息的仇怨化作熔岩在厉执周身血液里沸腾,烧得他每一根神经无不在他耳内叫嚣,叫他立刻找到迟恪,杀了他!   猩红的视线扫过这昭然揭示曾经历怎样一番恶战的血地,最终落在百步之外那一角,稍一回想,顺着不久前那枚飞针袭来的方向,已不难猜出迟恪逃走的方位。   紧钳住那片深邃的竹林,厉执将楚钺与他的大山魈轻轻放在一起,猝然起身。   却脸色一变,紧接着想到什么,倏地又朝四周看去。   的确空无一人。   司劫去哪了?   眉头紧蹙地再次搜寻,仍未看到一丝司劫的踪影。   难不成……他还是一个人追去了?   脸上湿意未干,如此想着,厉执已纵然跃至摇晃的竹枝,踏着劲风朝迟恪的方向迅速穿行。   便见视线所及蓦然有飞影一闪,迫使他脚步骤停,擦起满地如刀的落叶。下一刻,灰头土面的一道狼藉身影迎面摔于他的脚边。   他低头看去,正对上迟恪一双极度不甘的眼。   不待细想,那消失的人紧随迟恪其后,冽冽地站在他的面前。   “你……”   厉执惊愕望着司劫满面寒霜,目光照过他仍受着重创的指间,正想问他是如何追回了迟恪,却敏锐地再一垂眸,只见迟恪正抬头面容扭曲着露出凶光。   比意识更快一步地动作,在他袖底最后一枚飞针祭出的刹那,厉执毫不犹豫地回以一掌,顷刻响起无法忍受般的惨烈闷叫。   原是将飞针原路还至他掌心的同时,厉执的三枚飞针也已如困兽出笼,相继自他几指而入,在厉执冷眼催动下,一根根缝起他的手指,短短几瞬,几指便如畸形般纠缠不清,不时夹杂骨头断裂的脆响。   论起逢鬼,厉执少时或许不敌他,但如今的他自是不在话下。   “小教主……你不能杀我!”迟恪显然感觉到厉执心间盛满的杀意,忍痛吼道,“你忘了你小时候遭你娘罚,我也帮过你——”   强行勾起的回忆并不能动摇厉执,话音未落,已又是一声痛呼。   “你还敢提我娘……”低喃间,双目已然血红,厉执一脚踏碎他暗中挣扎退后的脚骨,指尖再轻轻一挑,本聚于他双掌的飞针迅速自皮肉底向前游走,带起阵阵痛不欲生的嘶吼。   “我娘从未亏待过你,你却为了根本不能救你夫人的彼岸香记恨她到不惜与北州奸细联手,让她死在她这一生最爱的人手里,你还敢同我提她!”   “四位护法也曾跟你交情匪浅,你一而再的利用,又不择手段的害死他们,你有什么资格同我再谈往日情义!”   “我今日就杀了你这条疯狗来祭他们!”   说着,厉执胸腔聚集的灼意逼得他根本无心再与他交谈,只驱使逢鬼在他骨肉间撕绞,要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受尽屈辱和痛苦。   奈何任凭他催动逢鬼疯狂肆虐,听他一声声绝望的嘶叫,仍觉远远不够。   厉执当然明白,他就是杀了他,也抵不过他失去的那些人万分之一的痛。   怎么办?   脑内满是一张张在他短暂半生中一闪而逝的脸孔,恍然间好似深陷入沉冗的仇恨里,他看着他们绝望而死,却每一次都无能为力,那是即便杀了一个迟恪,也根本阻止不了的恐怖漩涡,而漩涡的中心,永远是束手无策的他自己。   像是不知再要多久,又将会继续卷走他身边最重要的人,他一日不将自己舍弃,便要害得更多人为了护他而死。   “厉执!”   直到熟稔的气息与嗓音破开几乎要将他溺死在这汹涌波澜里的一幕幕回忆,他茫然抬眼,眼底映出司劫朝他靠近的指尖,正掰开他不管不顾的五指。   才知是情绪失控间丝刃割了满手,他却感受不到疼痛,再看向迟恪,只见他俨然已发不出声音,只浑身抽搐地蜷在地上,存有微弱的气息。   而厉执盯着迟恪,透过他一路纠缠至今的执拗嘴脸,好像忽地便看清了自己在漩涡中心总是手捧的那一物。   彼岸香。   ——这绝不会是最后一次,为了夺取你的彼岸香,这种威胁只会愈演愈烈,你若每次都在乎,就永远也无法摆脱。   那小左贤王曾劝诫他的话,也依稀回荡在耳中。   他说的没错。   “你们一个两个……”半晌,厉执蹲下来,蓦地抓起迟恪,“不是都想要见识一下彼岸香?”   “……也罢,就成全你们。”   说完,他便那么拖着半死不活的迟恪,遥遥望了眼此刻应仍旧在激烈对战的祠堂方向,并不回头,直朝那里而去。   他不回头也知道,无论他去哪里,司劫都会与他同路。   的确,当重新回到那一方死气沉沉的祠堂外,厉执嘴角微撇着转头看了看司劫,再一跃,又落到密密层层的青瓦顶上,迎着厉吼的狂风,视线慢慢刮过也才离开一个时辰不到,已是满目疮痍,血肉横飞的后身山坡。   “你……你……”   这时稍微恢复几许意识的迟恪似是猛地看出他的意图,奋力挣动起来,而厉执冷笑着,任由他连滚带爬地想要尽可能远离他。   “这里可还有其他无辜的人……”   “没有了,”厉执看着迟恪惊恐得快要从屋脊坠落,瓦片被他蹭出道道凄厉的血痕,冷声对他道,“再也不会有无辜的人。”   这里除了南隗早有他的血做抵御的精锐部队,只剩下残存的北州兵,以及他们的右贤王与大都尉。   刚刚好一网尽扫。   “司掌门。”   而再无心去管迟恪,厉执转头有些突兀地轻声开口。   不合时宜,却是惦记很久。   “我是真的很想和你在这小村子里,每日种种菜,若有钱再养只鸡,生一窝鸡崽子,得空喂喂它们,再一起抚养臭小子长大成人。”   司劫眉心微动,与他紧挨着立于瓦间,静静与他对视片刻,只道:“好。”   “还想与你……白头偕老。”   “好。”   “还要再生一个?”   “……好。”   “我真的想,”厉执这回张臂抱住司劫,哂笑了笑,“想过很多很多……”   可是,他想得再多,就如眼下所见,一日不毁这彼岸香,他们注定永无安宁。   “想最多的是……我好爱你。”   停顿良久,终于将这句从未说出口的真心话说了出来,竟说得他胸口极痛。   而下一瞬,陡然爆裂的一颗颗冰糖被狂风怒卷,与满地鲜血拧成汩汩腥甜,犹如天崩地坼,连绵哀嚎中,厉执紧盯司劫并无波澜的深眸,一直握在掌心的三枚飞针终是刹那掷出,半空周旋着,又霎时调转,在司劫骤然掀起巨浪的眸间,直奔他自己的脑后。   169.重逢(正文完)   灰寒天地间,生死一望无际,兴许是那一瞬间被怀抱笼罩的温度过于及时,厉执身披着眼前人的影子,心口密密实实,像大雪覆盖的冬日里劈啪作响的火盆,即便剖骨之刃凿入最脆弱的百会,也并未觉出想象中的疼痛。   他只在沉陷昏黯之前,一眼遥望着冷月高悬下满地恶浊的黑,看着皎洁与血红,战鼓与呐喊,将原本密静的一方村镇强行劈成了陡崖峭壁,沉闷鼓点是催命的符咒,托着无数残肢断躯,成群结队地追随虚妄而去。   而恶仗终将被土崩瓦解,映出数张与厉执一模一样的脸,凌然中满身浴血,如鲜红旗帜,也如海底磷光,明晃晃地汇聚成天墟宫山门前的雪,将厉执温暖地掩埋。   于是自从宿莽谷过后,这一觉难得睡得踏实不已,待雪水扑簌融化殆尽,他再睁开眼,已是过了半月有余。   “……”确实想不到,他还能醒来。   或者说,他怎么都不曾料到,扶恶当初传授他的浮门心法,他一直没能突破的最后一层,竟就在他信香损毁,无疑要坠落死地之际,豁然大开,保住了他一命。   也或许这并非巧合,扶恶在传授他功法时便已提前为他藏下这一出路。   而他从未告诉他,想来是不希望他当真走到这一步的。   想起扶恶的死,厉执嘴角下撇,他连哄带骗,骗来这才做了他一日的师父,却真的给了他一生的眷顾。   而并不知自己睡了多久,记忆里的滔天血海仿若昨日,厉执眨着干涩不已的眼,许久才辨出身下正是自家熟稔的土炕。   他一边磨蹭着掌下舒适的软褥,一边仍有些昏沉地凝视头顶,下意识地想,那上头皲裂发霉的墙皮掉哪了?可别又被他做梦当饭给吃了。   于是牵动浑身的力气咂巴两下嘴,厉执又一怔,察觉到唇上细密的触感,还真吃了?   却克制不住地又舔了舔,麻木已久的味觉好似逐渐聚拢,甜丝丝的味道很快渗入泛苦的齿间。   是糖。   厉执猛地转头,动作幅度极大,吓得原本杵在他嘴边的小手慌忙退后,“啪叽”一下,白霜霜的一块糖藕片便砸在厉执微撑的胸口。   眼疾手快捡起来塞进嘴里,饥肠辘辘间,他蓦然对上的,是黑黢黢的一张熟悉小脸,像是被他突然的转醒吓了一跳,正怔愣与他相视。   厉执率先回过神来,藕片还未咽下去,已含糊不清地开口:“臭……臭小子?”   问斐已经接回了他?   “……”大抵是举了半日他最爱吃的糖藕片在他嘴边,没想到还真的把人给叫醒了,厉狗蛋一时仍未开口,只趴在床沿,瞪眼看着他,一眨不眨,仿若被定住了。   大半年的分别,对从未分开过的爷俩来说确实太久了。   尤其厉狗蛋一回来又看到他半死不活的样子,几乎寸步不离守在这里,有什么好吃的,都要给他尝尝,尽管他除了呼吸,动也不动一下。   而与厉狗蛋相比,厉执俨然显得更不镇定。   四肢还酸软着,已忽然将厉狗蛋一把薅上了炕,厉执翻来覆去看他一改以往细皮嫩肉的模样,竟是黑黑瘦瘦,明显是在北州受尽了风雨,嘴唇颤抖着,又一言不发开始扒他的衣服。   他还记得厉狗蛋跳下怙恶江那剜心刺骨的一幕,随后又被掳去北州拴在帐外挨鞭子,手上动作不免急促了些,直到厉狗蛋脸红脖子粗地用力挣扎,他还以为吓到了他,急忙放轻几分:“你快让我瞅瞅,都伤哪了——”   谁知他急切的话音未落,忽地又一愣,直勾勾看着厉狗蛋露出的小肚皮上一条粉色的长疤。   那明显是鞭伤。   怒火灼心间,他抖着手还要继续往上卷,却被厉狗蛋又强挣开,力道大得给手脚还有些脱力的厉执推了个趔趄。   “别看。”   而见厉执被他推得愣坐着,厉狗蛋又凑上前,笨拙抱着他,拍了拍他:“都好了。”   “……”   厉执这下抱着他,头埋在他单薄的肩头,也不敢让他看到他湿透的眼眶。   实在心疼他明明吃了苦,却反过来要安慰他。   也曾不是没想过,待救回他之后,哪怕再心疼,也定不能忘了狠下心教训他一顿,叫他再不敢像宿莽谷那般做在他心上捅刀子的事。   然而久别重逢的父子俩最终什么也不再说,只像很久以前那般互相依靠,便好像能慢慢舔舐着,治愈所有悲戚的伤口。   直到厉执又一次被推开。   他脸上还挂着泪,才见厉狗蛋被他险些扯坏的前襟里,骨碌碌滚出的一只鸡蛋。   鸡蛋?   眼看厉狗蛋翻身急忙又以衣襟挡住,像怕那蛋着凉了般,厉执这回粗鲁揉几下眼睛,也趁机蹭去眼角剩余的湿迹,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却再一抬眼,眼前依旧是厉狗蛋静静拱起的一小坨背影。   “你……干啥呢?”厉执一开口带着少许鼻音,抬手抚平他脑后挣乱的碎发,稳了稳情绪,疑惑又问,“还有你爹呢?其他人都哪去了?”   而隔了半晌,只见厉狗蛋稍微侧过头,闷声道:“我也想孵。”   “……”   厉执哑然望着他:“什么?”   “爹在喂鸡。”   “……”   “阿眠姐一早送来刚渍的糖藕片,舅舅去送鸡蛋给她——”   “你等等,”厉执惊讶打断厉狗蛋,像才从方才的闷痛里找回神智,神情难免复杂地来回变幻,“我们家哪来的鸡……还下蛋了?”   他这是睡了多久?   说着,他也不在炕上坐着,脑袋发晕地下了地,便蓬头垢面往门外走去。   却才到门口又愣住了。   只见门前空地上自是早已没有一丝血迹,打扫得与他出门之前别无两样,而除此之外,还阔落地停了个满载金银与各种各样小玩意的大轮车。   日头下辉煌灿烂,晃得他又以为在做梦。   “这是你抗敌有功,官家赐予的奖赏,还有……村民们送来的谢礼。”   愕然间,耳边忽地想起像是极力压抑的沉沉低语,还能听见对方急促的喘息,俨然是一听到响动,便立刻赶来。   “……”不知是由于这从天而降的巨大喜讯,还是因这仿佛相隔太多生死离别的声音,厉执心下过于酸涩,停顿了良久,才终是转头。   朝司劫一笑:“都……太客气了。”   “……”司劫看着他,却没再接下去。   “我,我睡了多久?”目光闪烁着,连司劫眼下换了身作活的葱青短褐都没敢仔细欣赏,自是知道他在意的是什么,只转移话题道。   “十七日。”   “我说咋这么饿,”便又哑笑一声,厉执下意识挠头,“我听说你在喂鸡,你一个貌美如花的掌门喂什么鸡,这种活以后还是给我做——”   话没说完,正习惯性伸往脑后的手腕就被牢牢握住。   “你那里有伤。”果然,司劫语气沉下几分。   “这,这不是好了?”厉执不免心虚,心知他毁掉信香这决定并不在司劫预料之内,他当时也定然要被他吓坏了。   “好了?”司劫只低低反问一声。   “啊,”厉执改挠下巴,“你看我现今又生龙活虎,而且咱们家有钱了,待会儿我能吃上至少八碗米……”   “你只是……保住了性命。”却听司劫终忍不住道,“你的信香已彻底损毁,每到情期都要承受无异于那日的剧痛,你当真不知?”   他当然知道。   “不是……还有你在?”厉执伸臂便欲抱住他,实话道,“其实一看到你,我就忘了疼。”   谁知司劫眉头微皱地后退一步,竟避开了他的亲近。   厉执双臂僵硬停在半空,直过了半晌,看着司劫紧绷的脸色才突然明白过来,毁掉信香那时,他也是这样抱着他。   “司劫劫,”眼见他无声又僵持片刻,厉执想了又想,这回试探勾住司劫实际也伤势未愈的指尖,轻轻描摹上面厚厚的结痂,可怜巴巴道,“别气了,我现在……确实头晕。”   “……你是太饿了。”   “……”   而司劫这次倒没再挣脱,沉默看着他稍许,反手将他拉住,另一手则牵起一直安静盯着他们的厉狗蛋,往屋后走去。   “挑一只。”   只见屋后原本空荡荡的地方已用竹编搭起宽敞的鸡棚,入眼一只只又肥又壮,乍一看厉执脖子都抻直了,不敢想象这般富裕的景象出自他的后院,且虽是鸡棚,却收拾得他从未见过的整洁,连公母都细心地区隔开,两边食槽和水槽的高度都不同,整整齐齐。   还有刚孵出来不久的小鸡,绒毛乳黄,圆墩墩,十分可爱。   自是知晓司劫的意思是叫他们挑今晚的伙食,不禁咽下口水,厉执叉腰端详,也不忘故意逗目不转睛看过去的厉狗蛋,指着那绒乎乎的一小只道:“要不今晚吃它?”   果真见厉狗蛋立即摇头。   有了那小左贤王的鲜明对比,厉执如今自是怎么看厉狗蛋都觉他实在是乖巧可爱,庆幸他还好童心未泯,更是慈眉善目地一笑:“你不是最喜欢吃鸡?这咋不舍得了?”   “……”厉狗蛋闻言奇怪地看了看厉执,着实像看个傻子,认真道:“不够吃。”   “……”   倏然静默间,身旁传来微不可闻的一声轻笑,如云缝间照下的熠熠日光。   (正文完)   一些完结的话   害,想了想还是打算再多叨叨几句叭,毕竟这篇写的算是几本里面最艰难的一篇,碰巧的有很多因素凑到一起,差一点就要放弃了。   当然首先还是那句话,大家的评论和支持真的是我能坚持下去的唯一动力,可能随手一个表情,一句话,就能让我兴奋很久,或者从想要放弃的情绪低谷里爬出来。   真的,大概文风总不太正经,会给人一种作者也好像是个没心没肺的沙雕,但作者的确是个……emmm矫情鬼,会因为一句吐槽而郁闷到满鼻子起火泡,也会因为多一个评论瞬间笑得像个傻子,甚至会因为某一章的评论很少,不断怀疑是不是这章写的不够好,该怎么补救一下才好……   是不是个喜欢胡思乱想的作精?偏偏改不掉可肿么办(ノДT)   然后再说一下荔枝和四姐叭。   其实打上“正文完”三个字的时候心里有些难过的,总觉得对于他们很亏欠,有很多想要表达的东西好像都没能让大家看到,很想要让大家能感受到他们心里更多的感动和温暖,却好像到头来能被记住的也只有沙雕和炖肉(_)(荔枝:这好日子还不知足?)   怎么说呢,荔枝对四姐从始至终渴望又自卑,越喜欢越不舍得碰触,害怕将他拉下神坛的挣扎,被命运不断掩埋却从未消失过的一点小小的侠义;四姐对荔枝坚定的偏爱,看起来完美无瑕的心中交替的黑与白,明知前路艰难,有不成熟,有强硬,有失算,却唯独没有退却,最终与荔枝在江湖里挣扎着互相靠向彼此,以及最后在解救兑水村村民时二人各自的选择……这过程中他们似乎也会被误解被讨厌,emmm也许我再优秀一些,会让更多人喜欢和记住他们叭,实在对不起他们( ̄ ̄)   再说说其他人。   在最初构架这个江湖的时候,实际很怕自己一不小心就弄得过于臆想中的不堪,除了几位明确的“反派”,虽然很多正道弟子的确会给人一种恶毒的感觉,但其实很想解释一下的是,如果处于那样一个位置,大多数的人都很难会理性的坚持原本的是非观念吧,随波逐流也算一种潜意识里的自我保护,却也不能说他们本质就是坏的。   哎,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大抵是年纪大了,就想着即便生活里总有各种意想不到的绝望,但还是希望——   卧槽咋有炖鸡汤那味儿了?   算了不炖了怕是连狗蛋都不喝。(狗蛋:?)   至于其他人都会有番外,也会补一些正文简单带过的线索和日常,这里就先不细叨叨了。   最后,虽然总算上了次完结榜,但好像也不是想象中的那样,说没有失落肯定是假的,不过就如那句一直灌给自己的鸡汤——   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我会努力探求写出更好的作品,感恩!   也愿我所有的读者都能在未来的日子里如四姐希望荔枝那般,即便历经风雨,仍心有余温,平安喜乐,万事胜意。   是沧海之一粟,也是一粟之沧海。   2021.5.30 李狗血   番外之除夕篇愿望   “他、他爹?”   年三十的子夜已过,远处此起彼伏的爆仗声响相继沉落,满山薄雪终是重归于静,轻轻托举着仍充斥烟火气息的寒风,穿越村庄每处角落,隐约吹出一声结结巴巴的低呼。   只见霜白的房檐下映出满屋通明的岁火,厉执惴惴靠在后院壁墙前,双目瞪圆,大张着嘴,呵出的雾气自眼前白蒙蒙晕开,更觉犹如在梦里。   近在咫尺的美人肤光胜雪,正身着皎皎襦裙,随风翻卷飘飞的丝绦如流云,系在瘦窄挺直的腰身,与散落的发丝交织,映出清泠秀影,可谓仙姿卓绝,尤其双髻间仍是一如既往的冷然玉面,不施脂粉,却眉目如画,嘴角微抿着,毫无违和。   与厉执记忆里那张已微有模糊的脸倏然重合。   自然不是别人,是司劫。   “你……你……”   嘴唇直哆嗦地指了他半晌,眼见司劫竟始终是一言不发,只目光融融地看着自己,仿若是个哑巴,厉执在震惊之余想了又想,终是轰地一下明白了过来。   一切还要从白日里说起。   都怪那串冰糖葫芦。   自打被司劫面无表情地拆穿了偷食一事,一想到以往的经历,厉执难免心中犯怵,所以在那之后的一整个晚上,尽管司劫并未有何苛责,甚至还破例允许厉狗蛋又吃了些甜甜的消夜果儿,看起来就像是念及这般热闹的日子并不打算责怪他们。   若放在以前,厉执大抵会真的粗神经的以为他不再计较,奈何现今……他实在太了解他。   他没有当即说无妨,那就是记下了,指不定何时就要发作。   于是直到夜幕彻底落下,满屋灯烛照岁,趁厉狗蛋正蹲在地上爱不释手地挑选爆仗,厉执终是紧挨司劫坐下,搓着才捏完扁食双手间残留的白面渣渣,冲他一呲牙。   “司劫劫,你可有什么新年愿望?”   他这样问道,心想的是只要司劫一说出来,他定尽力满足,将人哄开心了,自然便不会再追究白日的事。   司劫闻言看向他,视线落在他真诚闪烁的眸底,沉声不语片晌,只忽地伸手,拦住他下意识往嘴里送去的面渣。   吓了厉执一跳,琢磨着自己这话问的应该不算刻意,难不成被识破了?   却见司劫低头朝他指尖轻吻,细细痒痒间,已将他指尖剩下那一点点面渣吻去。   “……”   这才有些不好意思,司劫不喜他什么不干不净的都往嘴里送,可他舍不得弃掉半滴粮食这毛病着实难以改掉。   而这回被司劫如此突兀地抢着吃下,他只觉哪里更不舍了,胸口正一阵发闷,又听司劫低低开口:“没有。”   “什么?”   “我没有新年愿望。”   “……”厉执一愣,“为啥?”   “眼下便很好。”   “啊?”   “……”司劫没再多言,只在厉执仍一脸茫然之际反问道,“你可有?”   “我没有——”   脱口回答着,不等话落,厉执却好像突然懂了司劫的意思。   如今的日子已是他曾经做梦都要笑醒的美满,真要仔细想,哪里还有什么新年愿望?   怪不得司劫会那般回答。   可这该怎么办?既没有愿望,他怎么让他不再因那冰糖葫芦与他算账?   于是在短暂的停顿之下厉执飞快思索,待思绪又稍微一转,终浮现憨笑,一丝不漏地映进司劫深邃的双眸。   干咳两声道:“我倒是……有。”   见司劫微一抬眉地等他说下去,他又忙不迭地重重叹了口气。   “我啊,好想……小哑巴。”   说话间偷瞄向司劫,果真见他面上微有怔愣,应是的确出乎了他的预料。   厉执便又再接再厉道:“那个楚楚动人、善解人意、温柔似水的小哑巴。”   “……”   “说起来,我还比她年长一些,她也该像阿琇那般软绵绵的叫我一声哥哥。”   “……”   而眼看着司劫好似在惊讶过后,又一副对他的话无动于衷的模样,厉执生怕他没有听出自己的话外弦音,到底忍不住继续提点道:“哥哥过年嘴馋偷吃两颗冰糖葫芦,做弟——做妹妹的,咋忍心责难,是不是?”   说完仔细观察司劫脸上的神情,饶是上面再毫无波澜,厉执也确定他这回知晓了自己的意思。   “……”   谁知等了许久,等到厉狗蛋都抱着他心爱的各式烟花从地上起身,踉跄又兴奋地靠近他,厉执也没等到能让他心底大石头赶快落下的一句“无妨”。   只得先灰溜溜跟着厉狗蛋去外头。   却也不出片刻,院内很快响起噼里啪啦的接连爆响,掺杂啧啧称奇的开怀大笑,如惊雷贯耳,震得屋顶覆雪都簇簇抖落。   “啊哈哈哈……”那笑声透过凛冽风雪,夹着满院子的疯跑追逐,与深一脚浅一脚踩在雪壳子里的嘎吱碎响,以及厉执张牙舞爪的喊叫,“臭小子你慢点儿!”   “别追——别追了!我这不是怕你玩多了尿炕……”   “哎,咋那么抠门?就给你爹多玩一个能咋的!”   “……”   哪还再记得前一刻的“烦恼”。   于是隆冬岁末里是喧天快意,光彩夺目不停,持续足足有半个时辰,直到几乎燃光了所有,一大一小乐得脸上合不拢嘴,连平日自持的厉狗蛋也被这从未体会过的除夕夜所俘获,耳尖冻得泛着红,却仍不肯回屋,跪在雪壳子里吃力去捡最后一个不知为何憋住未燃的“地老鼠”,最终被厉执强行拎起来,扔回暖暾的怀抱。   “他爹!快给他捂一捂,”那怀抱主人自是司劫,厉执粗鲁拍去厉狗蛋满身的雪,又去捏他通红的鼻头,“臭小子!”   虽说他在北州受那一遭的苦也在厉执心上永远留了道疤,但不得不承认的是,确实自那之后他的身子骨又硬实许多,搁两年前他在冰天雪地里冻这么久,早该受了凉。   眼下又有司劫身上的乾阳替他化去他手脚湿潮,没过一会儿脸色便红润起来,更困得睁不开眼,竟沾着司劫肩头不出半刻便沉沉睡去。   即便他体内彼岸香余毒早已解了,不过嗜睡的习惯却一直留着,今日能撑到现在实属不易。且好吃好喝养了这近一年多,他总算不像刚回来时的黑瘦,厉执已是知足。   便目不转睛看了熟睡的厉狗蛋一会儿,厉执拎起桌旁早准备好的食盒:“我出去一趟,很快就回来。”   那是给晏惊河厉白儿四鬼等人送的年食,他们就葬在离兑水村不远的山后,每逢节日厉执都会去送些吃的,念叨几句。   司劫的爹娘也都在,自是早就找不到人的,只与九极教一样,葬下木人来寄托亡魂。   而厉执说着正转身,只觉手臂一暖,回头便看见司劫连同厉狗蛋和他一起,皆抱入怀里。   凉冰冰的身体登时也暖融起来,厉执呵呵一笑,却不待分开,司劫已将厉狗蛋交给他。   “我去,”厉执抱着厉狗蛋抬头间,便见司劫拿过食盒,对他又简短道,“或许会晚些。”   “啊……”   以为司劫也是有满腹的话想对故人倾吐,厉执怔然答应着,只好目送他离开。   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一等,已是等到了丑时。   心下早就嘀咕司劫有什么话竟能说这般久,他一听到后院传来细微响动,急忙迷迷糊糊地出去,结果就被这此时此刻凛然立于他面前的高大美人沉默着堵在了墙角。   险些要怀疑他上坟中了邪。   随后才猛然记起来,自己先前为了逃过一劫而信口胡诌的新年愿望。   ——那个楚楚动人、善解人意、温柔似水的小哑巴。说起来,我还比她年长一些,她也该像阿琇那般软绵绵的叫我一声哥哥。   “哥哥。”   而伴随这又突如其来的一声,厉执愕然瞪着司劫,与他斜睨的目光相对,只觉寒意自脚底板骤然蹿起,更他娘的慌了。   --------------------   迟到的一颗六一糖果,大家节日快乐!下一章听就可以听四姐如何叫哥哥叫到荔枝哭泣(///ω///)   话说昨天突然来了通知,以后不可以指路停车场啦,评论区也不可以,所以前面的也已经删掉了哈,如果有问题可以来作者正经(?)微博@柏金豆 敲我~   番外之除夕篇白头   “小哑巴……”   顺着司劫的话低叫一声,兴许是雪夜下直扑眼底的景色过分迷人,也或者少时最珍贵的记忆重现确实令人潜意识地向往,尽管厉执心底极为忐忑,目光却仍忍不住地在面前霜艳的容貌间一寸寸流连,无处安放一般来回摩挲的掌心也轻颤着覆上对方裸露在外的修挺脖颈,像个胆怯的色鬼。   触手一片温凉,厉执边摸边又壮着胆子开口:“你不冷么?我给你暖暖。”   “……”司劫不再言语,只视线向下,看着他这一摸便停不下来的猴急指尖。   “你可真好看。”   于是又脱口赞叹一声,眼见司劫一直没什么动静,不禁想着难不成他这副打扮真的只为了能实现自己那随口一提的新年愿望?厉执微哑的嗓音明显掺了些许难得的感性,美滋滋地笑了笑,干脆越凑越近,愈发大胆地抱着司劫,改作双手齐下。   “小哑巴,”他与司劫额头相抵着,指尖勾着司劫腰际翻飞的飘带,困意早就全无,却咧嘴一乐犹如喝醉,“你再叫声哥哥给我听?刚才都没怎么听清。”   “……”   结果他这回竖起耳朵,打算再细细体会一遍胸腔那股除了隐约危机感之外的美妙酥意,司劫又许久都不吭声了。   仅由着他几乎要与他身体紧贴,爱不释手地在他挺直的脊背肆意妄为,甚至偷偷摸摸地安慰道:“咋又不好意思了?不用紧张,臭小子睡着了,啥也听不见。”   便在他最后一句满含期待与窃喜的话落下半晌,不但没能听到预想中的“哥哥”,只觉额前一空,原本安静与他相抵的温度也突然消失了。   他略带疑惑地一抬头,不等开口,微张的嘴唇就被蓦地封住。   再顾不得考虑什么称呼,心下顿时生出异样的急促鼓动,厉执难得的在这种时候往后躲去,却发现后脑勺被司劫不知何时垫起,完全没有一丝空隙容他退却。   与司劫接吻的次数自然早就数不过来,但他无疑是第一次与“小哑巴”这般亲密,竟给他这向来皮糙肉厚的脸亲得又烫又红,老实巴交地任由司劫追着他的舌尖攫取。   毕竟真要说起来,他与小哑巴真正相处的时间并不长,那时充斥在少年心间暖融融的记忆也并非如现今一样惊涛骇浪,更多的其实是一种简单却珍贵的留恋,像久旱之下偶遇的一滴清泉,恰到好处地将他濡湿,从此扎根在他的心里。   他当年错将司澜认作小哑巴,满口兴奋的“知音”已是他反复思念后心觉最为贴切的形容,粗鲁却也小心翼翼。   眼下这感觉就仿佛多年以前种下的一粒情愫霎时破土,枝条繁茂粗壮,将他与司劫之间仅剩的空缺填满,比他得知司劫就是小哑巴的震撼更为彻底,魂魄都被这切实的感情牢牢吸附。   确实,有那么一刹那,他满足得意识都被挤出了脑海,不知自己身处何地,姓甚名谁。   直到被突如其来的力道扯得向后,掌心胡乱一拢,摸了满手绵凉,才倏然回过神来。   “小哑巴?”他仰头躺在厚实的雪地里,将这鲜少被涉足的屋后地上压出一个凹陷的人形,不由半撑起身,发丝间都沾了雪,疑惑看向一改先前温存,正居高临下望着他的司劫,“干,干什么——”   话音未落,他口中已惊喘出一连串的白气。   原是司劫猝然取下紫微七斩,剑未出鞘,重重嵌在了他的脚下,激起一片雪雾。   看他这掷剑的力度与神情,厉执难免下意识地想,他圆了自己的心愿,原来还是要跟自己算账的?   于是不等思绪再有转动,身体已是一点也不含糊,厉执连滚带爬地上前一把从雪里拔出剑,忙不迭跪了上去。   “……”   夹着雪沫的骤风四起,在二人空隙间翻涌坠落,终重归于平静。   而气氛一时僵滞,只剩厉执两手交叠着乖巧跪于剑身,抬眸看着司劫一笑。   “小哑巴,这么喜庆的日子,咱们稍安勿躁,不如趁臭小子睡着了找些其他乐子?”说着他又一手挡在嘴边故意压低声音,“其实我还藏起来两个会到处乱窜的好玩意儿——”   他指的自然是先前的烟花,可惜他正笑嘻嘻间,司劫忽地俯身蹲在他面前。   紧压剑身的膝盖一空,便将紫微七斩从他膝下抽了出去。   司劫不发一言,这回冷脸将剑交到厉执怀里,示意他双手抱住。   厉执茫然看去,不明白他是何意,不过疑问的话才到了嘴边,不出须臾,他又不可思议地垂头看着臂间的长剑,不敢相信地摸了又摸,甚至贴在脸上仔细感受,终于确定他并非是出现了幻觉。   竟有源源不断的暖意自他与剑身相触的皮肤不断朝他渗透,细腻而真实地将他密集地笼罩,周围分明是霜雪凛凛,偏却他如沐春风,丝毫感受不到寒冷。   怎么回事?   他一动不动地怔愣许久,盯着眼底这熟悉的精雕剑镗,心下一阵茫然。   直至他又忍不住凑近端详,再定睛细看,看到那被雪映得乍一见皓洁的剑柄好似泛出隐约乌光,才总算恍然大悟。   这不是紫微七斩!   虽然外表几乎一模一样,但司劫的紫微七斩通体皎白,是由冷玉而制,而他手上这一柄,细看之下材质偏乌,入手也毫无玉质的润泽,反倒有种粗犷的杀机。   又莫名的有一点点久远的熟稔。   “这……”一时想不起来何处摸过类似的物件,厉执只得抬头询问,“这是哪来的?怎么和紫微七斩造得一样?”   奈何司劫除了最初那一声“哥哥”,像是要将小哑巴做到底,依旧不肯开口。   而就在厉执欲再张嘴之际,眼前猛然一花,下一刻已是抱着剑整个人被翻转在地,摔得他狼狈吃了满口雪,正要回头,又被身后一股强力牢牢摁住。   “小哑巴?”   惊呼与裂帛声响同时而起,随着领口被瞬时撕扯,露出大片肩头,还是能感到有陡然凉意灌入,他惊愕趴在地上片晌,耳内又接连传来几声,终是神色一沉,再也憋不住了。   “我操你爷爷!”他心疼又气愤地破口大骂,“这衣裳料子我平日都舍不得穿!”   话音方落,他本就怒瞪的双眼却更是张大几分。   是司劫紧覆上他赤条条的脊背,在那疤痕交错的肩胛处落下一吻。   “你他娘该不会真想在这……”   “哥哥。”   “……”   谁知这不带预警的又一声低唤直将厉执骂骂咧咧的嘴巴封死。   (此处省略2664字)   “摧心锁。”   而正在他被极致困倦突袭,却努力想要从这异样的感知中再找出蛛丝马迹,只听耳边终于传来司劫回到往日的嗓音,仍掺着不能退却的情欲,嘶哑而性感。   摧心锁?   厉执尽力聚拢溃散的意识,不明白司劫为何突然提起这毁了他内腔的东西来。   司劫轻吻了吻他颤抖的眼睫,倒不再难为他动脑猜想。   哑声解释道:“是由摧心锁而造。”   “那锁被凝入上百种可压制天乾的毒,可见吸纳极佳,质地为世间稀有,我将它熔了,毒已烧尽,造出这把剑。”   “现今这里头只有我的乾阳,你随身佩戴,对你那处恢复有益。”   “……”   司劫轻描淡写的一番话落,厉执却震惊睁开紧闭的双目,情欲过后沉冗的脑内稍显清明。   竟是因为融进了司劫的乾阳?   怪不得,怪不得他一贴近这剑便觉那般舒心!   可他说得轻巧,这要耗费多少精力和心血才可炼成?摧心锁专门用来压制天乾,那期间可有受伤?   且这摧心锁——   思绪一转,厉执又忽然记起来,当初他们为了救出厉狗蛋和晏琇赶往浮门,被尉迟慎一路尾随,司劫便是那时趁机从他手上“劫”来了这物。   他并未多想,只以为司劫是在故意夺这金楼的宝物让尉迟慎难堪,毕竟在索要摧心锁之前,尉迟慎已将九元归期凝露也输给了他。   所以司劫早在那时便猜到他会不舍得自己服用凝露,定要留给曲锍,才又顺势夺了摧心锁?   思及此,不需多问,心下早已被密密匝匝的惊愕与融暖覆满,眼眶酸胀泛红,厉执紧盯眼前不再言语的司劫,胸口鼓动间,也恍然想通,他为何送个年食要耽搁那么久才回来。   “你,你该不会……是因为我今日偷吃,才提前把这剑炼妥了?”   “……”   确实,司劫看着他的视线一沉。   他说了不许他食寒凉之物,也因此发过怒,那便是真的不许。   无奈有的人嘴馋还蠢,挑这大好的日子,他既怒又不忍,更觉……喜爱至极。   只好赶快将那还差最后一道工序的东西提早完成,以免他哪日真吃出了个好歹,前功尽弃。   而沉默间,像是被厉执这么一问,又重新勾起了拿他不知如何是好的满腹复杂,司劫冷脸垂眸,在他红肿不堪的唇上凶狠碾咬。   厉执却忍不住地咧嘴吭嗤直笑,酸软的掌心朝下,哆哆嗦嗦攥起一把雪,蓦地撒了他满头,也落在自己额前支棱的碎发。   (除夕篇完)   番外之山海篇囚鸟(尉迟×晏)   月光如弯刀劈下,将檐角狰狞凶戾的脊兽切为黑白两面,一面在漫无边际的冗黑之下被困于囚笼,一面艰难伸出利爪,却拼尽全力也逃脱不得,唯有臣服与厌弃,以及细听间,饱含痛苦隐忍的低吟,泛着令人胆寒的颤动。   “唔……”声音正是从檐下溯光阁里传出。   半人多高的掐丝珐琅鸟笼,笼架通体鎏金,锁起的门上镂雕着缠枝莲纹,内底以珐琅釉为地,装饰各式精雕细琢的花鸟纹,烛光摇曳,晶莹润泽,俨然价值不菲。   只不过里头却并非真的饲养了什么鹰鸟,碧蓝袍角与珐琅釉几乎融为一体,那是一具与脊兽般无所遁形的皓然身躯,双手反拧于身后,绳索将手腕勒出血痕,一滴滴落在膝下托盘,染红了生皱的袖口。   跪于笼内的,正是才入金楼不到半月的晏琇。   眼下满面屈辱的少年双目低垂,睫毛上凝结的水雾已在这一整日来往的指点中干涸,只剩额头渗出的密集汗水,沾湿狼狈的发丝,紧咬的齿关偶尔泄出一两声抑制不住的痛吟,昭示着他正在承受怎样的煎熬。   是即使身为天乾,也抵御不了的逐尘酒。   虽说为酒,名字又看似清雅,却实属凶悍,一杯入喉,再硬的骨头也要随波逐尘,扔了自尊任人摆布,更是多被用来折磨仇人的毒酒。因其配方极为稀有珍贵,才不至于在江湖中大肆滥用,只在这堆金叠玉的金楼里可以见到。   而周身仿佛置于焚心烈火之上,四肢百骸无不在烧灼,又恍如千万只毒虫在疯狂啃咬,五脏六腑皆被利刃穿搅,每一寸皮肉因剧痛绷到极致,像无声的惨叫聚集于耳内,恶狠狠地提醒晏琇,他因何走到如此地步。   自然是,咎由自取。   “想让我放了它?”   三日前,尉迟慎垂眸摆弄着掌心乳白色的雏鸟,正欲施力,却被终于忍不住的晏琇伸手拦下,便听尉迟慎面无表情地沉声问道。   晏琇心知他因少时母亲遭背叛自尽一事而从此留下芥蒂,所养宠物皆被他病态般刻意断去羽翼亦或手脚才可安心,却大抵由于在酒肆被污蔑偷盗而闹得不可开交之际,他替他解围的模样过于清晰,对一个萍水相逢之人尚可出手相助,且他早就不再是被众人捧拥的晏少侠,这样的人,总让他不那么设防。   所以他那时便不知深浅道:“尉迟少爷既然是喜爱才想要饲养,它们也断不可能逃脱,又何必要强令它们患有残缺?这般施虐,当真会心里好受?”   话音方落时,倒看不出尉迟慎的脸上有何变化,只见他停顿半晌,才抬头看向晏琇。   “可以。”   稍一怔愣,当晏琇明白过来他指的是他方才的问话时,心下不由诧异他竟答应得干脆,却不待开口,只听尉迟慎又继续道。   “若你愿意,以后也可以再不伤害其他。”   “我当然——”   “我说的是,愿意换你来代替它们。”   “……”   待这一句骤然森冷的话音落下,头顶被流云遮挡的烈日倏然跃出,将眼前所隔的朦胧思绪悉数化开,偏却照在满是废墟的心间,只觉刺骨寒凉。   晏琇这才猛地意识到,自不量力的他有多么可笑。   他也不过是个落魄的乞人罢了,历经颠覆与屈辱,在此寻求庇护,竟仍妄想以他曾经那套所谓的仁义之说来揣度他人。   更忘了他所投靠之人是尉迟慎,在金楼这风谲云诡之地最不受宠却最令他人闻风丧胆的大少爷。   “……好。”   依旧低应道,原因也并非其他,而是在那一刹那,他好似忽然明白,他与尉迟慎手上的宠物,根本毫无区别。   或者说,那些宠物尚且身不由己,而他努力想要重拾以往光鲜亮丽的自尊,殊不知在他踏入金楼的那一刻起,便不过是对方眼里自投罗网的乞丐。   他想乞讨尊严,这本身便是自相矛盾的谬论。   那便不如就借此将一切彻底碾踏,也好让他这一次能够真正的看清自己。   “……”像是对他的低应并没有丝毫惊讶,尉迟慎没再开口,薄冷的唇角微抿,转身离去。   晏琇自是不知他口中的代替是究竟为怎样一回事,直至三日后,尉迟慎平日与人议事的溯光阁内,出现了那一方精致的鸟笼。   ——换你来代替它们。   原来就如尉迟慎所说,是专门为他打造的鸟笼。   不可否认的是,有一瞬间他是想要逃的,他后悔了,他承认自己说了大话,他做不到如此去代替它们。尤其积蓄满腹的怒火与悲愤也让他下意识地拔剑,欲与眼前这可怕的疯子拼个你死我活。   可那一杯早已饮下的逐尘酒,让他连一丝退路也没了。   有的只是眼睁睁看着长剑落地,强忍剥肤之痛,狼狈不堪间,被迫屈膝跪于那刚好半人多高的笼内,在这一整日来往不绝的视线中,咬牙守着他最后的,已然毫无意义的坚持——   “想要从里面出来,就发誓今后没有我的允许,不会离开金楼。”尉迟慎站在笼外俯视着他道。   他不。   他一度绝望地想,已经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他被踏碎的尊严更是再不值一提,这十余载所秉持的信念也早已随着晏惊河的死而沉落谷底,一夕之间失去所有亲人,报仇不得,反而变得罪不可赦,这样的人生就到此为止又有何妨?   所以在那笼内直跪到此时夜深人静,几乎成了所有金楼弟子私下谈论的笑柄,晏琇始终不愿再后退一步。   并不是与尉迟慎相抗,而是无非一死,就算痛苦的死去,总好过生不如死的活着。   空气中不知觉地早就充斥着兰草幽冽,是晏琇因剧痛而无力克制的天乾信香,与他额角滚落的汗水一丝丝融合,又迸出更为清晰浓郁的凄哀。   意识即将溃散,挺直到麻木的脊背不再属于他一般蜷缩,头也愈发低垂,露出被汗水浸透的发丝下皎皎的脖颈,不似寻常天乾的粗犷,白净细嫩,纯洁无瑕,与他的名字一样。   “晏如星。”   谁知这一声幽沉的低唤,唤回了他几缕思绪。   他睫毛不住颤动,还未能拢些力气睁开眼睛,又听到耳边传来细微的响动,是笼门被忽地打开了。   湿涝涝的身子陡然悬起,钳在喉间的五指越收越紧,而他却连出了鸟笼也不再在意,只嘴角一扯,浅浅地笑了。   笑他应是终能解脱。   然而世事无常,多的是事与愿违。   尉迟慎阴鸷的视线扫过晏琇毫无求生意愿的面孔,眼看他粲然如星的明眸凋零灰败,十几岁才分化为天乾的少年,已无半分傲气。   多年前的一笑山青雪白,不复存在。   正如他所愿,若想得到一个人,最稳妥的方式,先摧毁他。   还远远不够。   “晏如星,”尉迟慎转而捏在晏琇冷汗未干的下颚,将一心求死的人拉近,贴着他滚烫的皮肤,神情仍是冷蔑,“我让你死了?”   听闻这声质问过后,晏琇无意识地嗫嚅,却也不知道在说什么,只紧接着又整个人被翻转过身,重重撞在笼架。   他双手仍被缚在身后,早已在煎熬中失去知觉,只得以烧灼的脸颊抵在冰凉的鎏金笼架,粗重喘息间,乱作一团的神智稍微有了少许清明。   “你……你做什么……”   察觉布料摩擦的窸窣声响,他艰难咬着字,想要回头看上一眼。   却听布帛骤然撕裂,刺耳得仿若尖叫,霎时裸露在外的皮肤如坠冰窟,冻到骨头里,不待想清楚对方的意图已遍体生寒,甚至短暂地压过了逐尘酒的折磨。   于是只片刻的停顿,随着尉迟慎毫不留情地将他朝下摁住,以那般屈辱的姿势,晏琇猛然挣动起来。   削瘦的肩头薄汗落下,原本细白的皮肉绷出扭曲的沟壑,紧缚的双腕血肉模糊,他顾不得疼痛地拼死挣扎,也生平第一次,因极度的恐惧而无法抑制地颤抖。   “放开……放开我……”感受到又一次逼近的灼热气息,那温度却让他冷到干涸的眼角再次凝出水雾。   分明同为天乾,尉迟慎却与信香崩塌的他紧贴,嗅着他满身狼藉,在他耳旁最后开口。   “确实,我从不信誓言,你即使按照我说的,也只会同它们一样。”   哪怕残缺着,也永远留在他的身边。   而要怪……就怪多年前他们初见的那场五派比武大会。   尉迟慎紧盯晏琇近在咫尺的绝望,与那时他稚气未脱却傲然明澈的模样逐渐重合。   所有人知晓他的身世都敬而远之,只有他毫无防备,从始至终照向他的目光,过于温煦。   甚至在那神酒弟子比武途中猝然分化为地坤,信香失控,引得在场天乾几乎悉数丧失理智而陷入狂暴之际,没有任何身手的尉迟慎被无数怒卷的内力搅入其中,沙尘四起,一刹那遮天蔽日,无人在意他的死活,他紧抱着怀里瑟瑟发抖的瘸腿小兔子,心想的是,别怕,它未曾背叛他,他就与它一起死。   没料到当黑暗覆下的最后一刻,重新看到了天光。   长剑如虹,替他挡下迎头砸落的旌旗,微凉的掌心却带着令人贪恋的温度,将他从风暴中心倾力拉出。   然而也只是一瞬的停留,兴许根本没能看清他是谁,晏琇很快便随他父亲又去解救其他深陷混乱之人,为平息这场突如其来的风波而再不曾转向他。   也就没有看到,他出神凝视着他握着的那一柄济世长剑,连手上的小兔子一瘸一拐逃走也没有注意。   心怀山海,方可执剑天涯。   他偏要他弃了山海,只济他一人。   “求你……”   当仅剩的尊严终被无情撕破,晏琇细如蚊声的乞求喏喏传来。   他却依然摧毁了他,完全占为己有。   --------------------   标题只能15个字5555写不全名字!!!   尉迟慎和阿琇大概还有几章,会把正文里省去的部分都补上哒。   祝各位端午安康!!!   番外之山海篇奉还(尉迟×晏)   “求你……”   夹杂哽咽的低语自灰蒙蒙的简陋屋内响起,像被猎夹捕获的绝望小兽,忘记舔舐血淋淋的断掌,只惴惴等待紧随其后的恐怖残杀。   “醒醒,晏如星……”   而静谧沉夜下,四周一片晦暗,隐约可见狭窄的床塌间,正拥挤而眠的两道身影,其中一人微撑起身子,映出线条凌厉的脊背,低沉唤着蜷缩睡在里侧的人。   半张惨白的面孔几乎被湿透的发丝遮挡,低垂的睫毛颤动,俨然深陷于梦魇,紧抿的嘴角含糊不清地嗫嚅哀求,每一寸呼吸仿佛都渗出切骨的恐惧,直过了半晌,终在头顶一遍遍的低唤里倏然睁开眼睛。   “别叫我名字!”却艰难喘息着,晏琇下意识发出一声低吼。   “……”对方皱眉看着他覆上双眼的指尖仍在轻微颤抖,像在逃避窗外透进的几许光线,将自己掩藏在最黑暗的角落,谁也看不见他。   胸口如此急促起伏着,二人相对沉默良久,直到逐渐从不断牵扯他的噩梦中强行脱离开,挪去手臂,晏琇失神的目光重新聚焦,最后落定在眼前胸膛间紧裹的纱布。   顺着上头残留的星点血迹再抬眸看去,无疑是那张才在梦里出现的可憎面孔。   只不同的是,如今对方眼底再无一丝令人毛骨悚然的森冷,只有天地浩渺间,仿若可将人紧裹的深邃。   又微微停顿,晏琇的呼吸渐稳,总算明白过来,眼下他们早已不在金楼,尉迟慎也自宿莽谷后中了彼岸香之毒失去记忆,金楼被人取代,正落魄与他身处于晏惊河连同九极教残存弟子所隐居的逐云村。   他方才不过是又梦到了与尉迟慎昔日扭曲的开端。   想到白天厉执才从水牢找回了遍体鳞伤的司劫,自是对晏惊河已失望透顶,便叫他在自己与晏惊河之间尽快做出选择,兄弟二人的气氛破天荒又出现少许僵硬。   而晏琇其实看得出,厉执是希望他能与他站在一起的,只是他这兄长确实经历了太多,看似强硬粗糙,每当到了真正在意的人面前,总会习惯性地退却,更不可能明知他自幼由晏惊河带大,却去逼迫他与晏惊河势不两立。   所以与厉执那番不欢而散过后,他心里实际已有了答案,只一时不知道该怎样与厉执像往常一般开口,索性等他和司劫在这连日奔波与受难之下先歇息够了,明日再去找他们。   ——你以为谁都与你一般,只会强迫人做不愿之事!   ——倘若结果是好的,强迫又如何?   而或许是不久前尉迟慎理所应当的这一句话,即便知晓对方现今已失了忆,仍让晏琇短暂地忆起他曾经对他密不透风的掌控,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畏惧与憎恶,令他不仅痛恨命运,更痛恨他自己一步差池过后无可挽回的满身污浊。   “做噩梦了?”尉迟慎凝视他双目间还未彻底退去的惧意,沉声问道。   晏琇并未回答,无声挡下尉迟慎说话间朝他伸出的手,翻身仅靠向冰凉的墙壁,与他拉开距离。   尉迟慎欲拭去他额头汗水的手僵在半空,缓缓收回道:“你梦见的是我。”   语气俨然已是笃定,眼看晏琇并没有反驳,神色更是沉下些许。   天乾与天乾自是无法结契的,若强制发生关系,所承受那一方的痛苦绝不只有肉体,更多的则是精神上的折磨,尤其身为天乾,本身无法从承受中获得地坤所能感受到的快意,除了对于同类的极度排斥,只有尊严被肆意践踏的屈辱。   尉迟慎既是对厉执说了他们早有夫妻之实,也的确表示,他曾让晏琇痛不欲生的那些记忆,随着每日与晏琇相见,已接连零碎地出现在他的脑海。   “晏如星,”他静静看了晏琇半晌,显然看出他并未重新睡下,忽地又开口,“你可以恨我。”   “却不需再对我心存恐惧。”   “我不理解以往为何会那般残忍待你,但我今后断然不会重蹈覆辙。”   “我只记得你,你便是我心中最重要的人。”   “我确实很想与你做一对寻常的夫妻——”   “别说了。”   晏琇终是再听不下去,又顾及隔壁应是歇下了的厉执二人,小声而无奈地打断尉迟慎。   稍作停顿,他仍旧不愿回头看他,只咬牙继续道:“别再说什么要做夫妻的话了,实在是可笑透顶。”   “你我之间从来不曾有过任何夫妻情义,你与我……做那种事,只是享受你所谓的掌控欲,和对我不自量力的惩治。”   晏琇的声音极轻,若非他们挨得近,根本听不清晰。   但就是这并不清晰的几句,像一把软刀子出其不意扫向尉迟慎,让他脸上的神情短暂凝固。   不待他开口,只听晏琇又轻轻道。   “我将你带出金楼,也从不是为了救你,我是想……报复你,让你这金楼楼主也尝尝寄居人下的滋味,你千万不要误会。”   “……”   这回默然又等待稍许,眼看晏琇似是说完了,二人又陷入冗沉的静谧,尉迟慎紧盯他闭起的双目,终是开口道。   “论起撒谎,相比你兄长,你还差了很多。”   “晏如星,”不顾对方眉头紧蹙的推挡,尉迟慎伸手隔开泛着寒意的墙壁,与他重新拉近距离,“承认对我这样的人心软,让你痛苦么?”   “我没有——”   “你若真想报复我,今日就不会阻止他们,”尉迟慎说着又扫了眼身上被晏琇仔细包扎的伤处,“放任这些伤口溃烂岂不是更好?”   “……我是不希望你就这么便宜的死了。”   “宁愿让我整日与你寸步不离?”   “尉迟慎,”实在不愿再与他纠缠,也回答不出他的问题,晏琇回头忍无可忍道,“以前的事我不想再提,你不记得便算了,别再得寸进尺。”   “可我心悦你,”不料尉迟慎却毫不犹豫道,“我会控制不住想要靠近你。”   “……”   “即使没有失忆,我对你也是一样的情感。”尉迟慎望向他的眸底带着明显不属于从前的执拗,却也透出些不知所措的迷茫,“或许……是我曾经过于强硬,从未尊重你的意愿,让你误解了我的心思——”   “那又如何?”自是鲜少见过尉迟慎如此模样,可惜一切都没有意义,也充满了未知的变数,连他自幼最敬仰的晏惊河也可以颠覆至此,现今他又怎么可能轻信一个没有记忆的疯子。   这般想着,晏琇更对自己不耻,他分明有机会与他一刀两断,偏偏又一次主动将人领至身旁,归根结底,仍是他咎由自取。   “你若再提这些,就走吧。”心间骤然涌上一股疲倦,晏琇又小声道。   “不走。”   谁知他话音刚落,只觉肩头一沉,竟是尉迟慎忽然将头抵在他身上。   “尉,尉迟慎……”   一时诧异,晏琇不由结巴起来,再要开口,又浑身僵住。   震惊之外细细感受,果真是尉迟慎正以额头缓慢又讨好地轻蹭他,若非肩膀传来的细微触感实在真实,他都要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走。”   嘶哑说着,趁晏琇愣神间,尉迟慎更紧密地上前,掌心揽在晏琇腰际,耳鬓厮磨一般,额角擦过晏琇柔软的耳根,呼吸都糅入脆弱的耳膜。   “你是我的妻子。”   压缚在晏琇侧脸的话语沉闷而执着,竟像还掺杂了委屈,惊得晏琇几番怔愣,险些要忘了,失忆后的尉迟慎当真是五花八门,一丁点楼主的脸面都不在乎。   尉迟慎仿佛也拿准了晏琇此刻的无措,不出片刻,动作已然愈演愈烈,破旧的屋内分明蓄满寒意,却好似徒生起一股火来,暗暗炙烤着,紧抿的薄唇眼看便要与晏琇相贴。   然而过于放肆的火舌终被倾盆冷水浇灭,晏琇一掌可谓力气用足,“啪”的一声,伴随尉迟慎被猛然掀至地上的骤响,再抬起头,本就留有伤痕的大半张脸又挂了彩。   “尉迟慎,”晏琇瞪着他张张嘴,到底还是尽量压低了嗓音怒道,“我不可能再屈膝于你,你若还要这般羞辱我,现在就滚出这里!”   这一掌让暂无身手的尉迟慎的确难以招架,狼狈摔落在地上,身前纱布又晕出血迹,白日才处理好的伤口悉数崩裂。   而深夜的光线十分黯淡,他却仍看出了晏琇在愤怒之下强行压抑的颤栗。   “我不是要羞辱你……”   “那你别忘了,”晏琇与他对视的眸底充斥着厌恶,“我也是天乾。”   “……”尉迟慎倏然怔住。   窗外盘旋已久的朔风像无数交织的呜咽,苍白而刺骨地提醒他,没有天乾会甘愿被另一个天乾侵占,不管以什么名义,这是无法改变的命运。   所以他当初才不顾一切的强迫了他?   却也不多时,并不理会一滴滴渗下的血腥,尉迟慎望着前方孤坐的侧影:“你在意的是这个?”   “……”   没有听懂他是何意,晏琇并不做声。   尉迟慎继而撑起身子,高大的轮廓微带踉跄,稍一停顿,环顾四周。   “你做什么——”   晏琇看着他再朝他走近时手里紧握的革带,面上刹那警惕,搁置在床尾的长剑瞬时被掌风带起,下一刻,锋利的剑刃已横在尉迟慎跟前。   结果并非记忆中的情形,尉迟慎只站在他咫尺之遥,无视被剑刃划伤的皮肤,摊开掌心,将革带尽可能的递向他。   “你来。”   “什么?”   他凝视着晏琇陡然缩紧的瞳孔:“像我曾经对你做的,所有的,都可以如数奉还。”   “你……”   “只要允我与你在一起,我甘之如饴。”   “……”   愕然僵在原处,晏琇自是明白尉迟慎话中所指,只是震撼之余,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为何失忆后的对方会彻底变了个人。   变得像是曾对他用情至深。   “这可是你说的,”而冷声说着,不再深想,手中长剑更是向前,晏琇低低开口,“你觉得我会心软……下不了手么?”   “怕的便是你下不了手。”尉迟慎望着他语气笃定。   “呵……”   于是周遭蓦地静止,满屋飘荡的仿若是被冰霜封冻的情愫,融化不得,也看不透彻,只与晏琇一呼一吸相缠,束缚住他的手脚,不断驱使着他心底仅存的一丝清明。   “不行……”   未成想,就在思绪恍惚之下,若有似无飘入脑海的一声惊叫让晏琇几乎以为是自己开了口。   他下意识转头,余光看到尉迟慎同样滞住的面色,确定并非是自己出现了幻觉。   这种茫然倒没有持续太久,当二人突然安静下来,凝神屏息地细听,那熟悉又略显陌生的声音很快又再次传进耳内。   (此处省略391字)   “我倒没听出他不行。”   尉迟慎面无表情道。   “……”   二人间的气氛于是更加诡异,晏琇哑然杵在原地片晌,胸腔填满无处反驳的躁意,尤其亲耳听着那平日耀武扬威的兄长被如此对待,总觉得极为窝心。   终在最后提起长剑又道:“我兄长身上还有伤——”   话没说完,他自己倒是停住了。   尉迟慎凉飕飕地看着他。   “我没有记错的话,司掌门伤得更重。”   “……”   确实,司劫才从水牢里脱身,虽然厉执不曾让他们看到他的伤势究竟怎样,也大抵能想象得到,这会儿若非厉执自愿,他哪里能强迫得了。   那二人一别半载在此重逢,身心已再无阻碍,反而是他自己心绪不宁,瞎操心罢了。   反复提起的长剑终是放下,硬着头皮又静立稍许,晏琇一双湛眸在黑沉沉的小屋里游移着,片刻后总算找到方向。   是尉迟慎手上仍紧攥的那一条革带。   此番情势之下,他和尉迟慎自然再难继续说什么,只大步朝那人走过去,一言不发将革带夺来。   在尉迟慎微有动容的视线中,按照他先前所说,像自己曾被对待的一样,将他双手牢牢绑缚。   皮质的坚硬革带没几下便磨破腕子,晏琇始终没有抬头,狠下心扯住余下的一端,拉着不曾挣扎半分的尉迟慎又回到那一方窄榻。   动作不带丝毫停顿地将革带另一端系于床柱,迫使尉迟慎双臂艰难地举在头顶,目光深杳地照向他。   却见晏琇冷脸俯视着尉迟慎,半晌,在他饱含深意的凝望下,忽然掀起被褥,蒙了他满头。   “不可再偷听。”   说完,不再看他一眼,晏琇翻身躺在一旁,捂着耳朵睡下。   尉迟慎:“……”   --------------------   dbq这么久才来!!!   番外之山海篇归位(尉迟×晏)   着实没有想到,晏惊河会一早叫自己过去。   木轮缓缓碾过院中积雪,晏琇才推着他一进屋,不由微作停顿。   案盘间已摆好了热气腾腾的蒸饼,那是他小时候最喜欢吃的东西,尤其刚出笼时,也不管是否烫口,迫不及待咬下去,香甜暄软,即使在寒冷的冬日里也可升出好似能抵御一切霜雪的暖意,虽说算不得多么美味,但他自幼随晏惊河居无定所,那冒着烟火气的蒸笼委实要比好些酒楼里的招牌更令他向往。   “他出去了?”晏惊河状似随意地问道。   神情复杂地收回视线,晏琇不自在地坐于面前方桌,想到厉执赶去天墟送信之前与他商议妥的理由,终是开口。   “昨日我们在那小宫观闹出了太大动静,兄长担心有人起疑,下山查探去了。”   他语气闷闷的,倒并非伪装,而是自从得知晏惊河在炼制颠倒乾坤的丹药之后,尽管已与厉执在假意打斗中劈毁了药鼎,心中对晏惊河仍是感到复杂不已,又不知如何发泄,更始终难以相信晏惊河会为了复仇疯狂至此。   所以他忍了忍,到底无法克制,又硬着头皮补充道:“药鼎是我一人毁掉的,你要罚就罚,但若还要继续做那种事,我一样会阻止。”   “再怎么样,也不该拿些无辜的孩子来试药——”   “你不是最爱吃这蒸饼了?”   却不待晏琇说完,只听晏惊河忽地打断他道。   “……”晏琇愕然与他对视,一时止住话头,目光在对方异常冷静的神色间徘徊,显然不知晏惊河此番找他究竟是何意。   “快吃吧,”晏惊河只静静注视他,就如很多年以前那般,“凉了就不好吃了。”   “你……”   “怎么?”眼见晏琇一脸迷茫,晏惊河又哂笑一声道,“担心我在里头下毒?”   “……”   晏琇不说话,看着晏惊河并不像是打算计较昨日毁坏药鼎一事,也没有再追问厉执下落的意思,不免更觉疑惑。   不过无论如何,晏惊河倒不至于下毒害他,这一点他还是笃定的。   所以在对方意味深长的目光下,晏琇抬手拿起一个,垂眸间注意到上面发酵至恰到好处的开裂,习惯性地顺着这裂缝掰开,放在嘴边,咬了一口。   一如幼时记忆中的甜暖,岁月没有将这东西的味道改变丝毫,只可惜的是,如今他再没了往日纯粹的欢喜。   “你倒是寸步不离。”   而将晏琇无言咽下蒸饼的模样尽收眼底,晏惊河终于移开视线,转而看向一直沉默立于晏琇身后的尉迟慎。   以往来见晏惊河,晏琇都不会带上这人,但昨日经过小宫观那一遭,他昏迷着被厉执背回来,尉迟慎又听说了大概情况,知晓他和厉执毁了晏惊河的药鼎,方才说什么都不肯留下,定要跟来。   眼下听晏惊河突然提到尉迟慎,晏琇神色一紧,却不待他回过神,耳边已传来一声闷哼,只见晏惊河骤然出手,尽管身法再不似当年,雄厚狠戾的掌风依旧霎时震得尉迟慎呕出一口血水。   “爹!”   剩下半个蒸饼还未吃完,眼看晏惊河这突如其来的发难并没有停止的迹象,尉迟慎被迫以单膝支撑着才不至于狼狈跪地,晏琇下意识挡在他前头皱眉开口:“你这是干什么?”   晏惊河收掌,紧盯他双目间无意流露的不忍,面色已然沉下。   “我以为你将他带回这里,是为了报复他昔日对你的羞辱,并非维护他。”   “……”晏琇闻言一顿。   垂眸看一眼尉迟慎,有那么一瞬间,像也恍惚不已,自己为何要这般护着他。   只是很快又占据他思绪的,是今日有些反常的晏惊河。   尉迟慎在此已有几月,因七年前他还并未成为金楼楼主,也没能参与当初围剿九极教之事,失忆后武功尽失,更不足为惧,晏惊河对他从始至终都没有正眼看过。   眼下却好似才想起来要替自己打抱不平,未免让人心觉怪异。   也并不想看到。   “昔日羞辱……”将手中那半个蒸饼放回案盘,晏琇无论如何也咽不下了,只抬眸看他,嘴角微微开合,嗓音极轻道,“原来你果真是知道的。”   他想过七年来晏惊河从未找过他,会否其实是不知道他的下落,抑或他因伤重而无力寻找,根本不清楚他的处境为何,否则断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他一人成为众矢之的,毕竟他是一手将他养大,教他行侠仗义,让他敬畏又信任,此生最重要的亲人。   “我当然知道。”却听晏惊河轻描淡写地将他心中最后一丝希望也打破,“自你投奔金楼我便知晓,总有一日,你会看清五派的真实面目。”   “却不料即便如此,你仍然没有半分长进。”   “什么?”晏琇不可置信地望向他。   晏惊河道:“你心里应是怨我弃你不顾,但我让你看尽江湖丑态,正是想改去你自幼心软的性子。”   “可惜……现今五派已是强弩之末,合该到痛下杀手报仇雪恨的时候,他当初都如何对待你的,难道你也与他一并失忆忘了?”   “我一直在等你,但你若始终不能狠心,不妨就让我来替你动手。”   说着,晏惊河照向尉迟慎的目光已然杀机尽显,若非晏琇在中间阻挡,尉迟慎恐怕在那一刹已是个死人。   “不必了,”而晏琇这回一手将本就有伤的尉迟慎扯起,低低一笑道,“当初说到底是我犯蠢,主动找上他,眼下他落于我的手里,想要如何待他,我自会掂量,不劳爹再费神。”   “爹既然那时不曾露面,如今……也当做不知情便好。”   说完这些,再也不想与晏惊河在同一屋檐底待下去,晏琇扶着尉迟慎打算离开。   “你们不愧是兄弟,论起与五派纠缠的本事,谁也不输谁。”   谁知背后蓦地响起晏惊河彻底森凉的语气,一股莫名的不安感自晏琇心底忽然升出,想起此刻身边只有无归照料的司劫,他下意识加快步伐,却没想到一切还是迟了。   眼前景象晃动间,只觉脑内不受控制地天旋地转,脚下一软,竟全身如被卸了力一般摔倒在地。   是那蒸饼……果真被掺了药。   “晏如星!”   心间顿时苦涩,头顶响起尉迟慎的低呼,可不等尉迟慎伸手触及他,凌厉的劲风扫过,桌椅轰然被撞塌,发出接连碎裂的杂响。   晏琇费力撑在地上抬头,便见满身狼藉的尉迟慎正跪在晏惊河跟前,喉咙被晏惊河一掌凶悍钳住。   “住手……”   “你费尽心思让阿琇投奔金楼,骗得过他,却瞒不了我。”   却并不理会失去力气的晏琇,晏惊河一边说着,一边紧盯尉迟慎似乎并不知晓他所言为何的茫然双眼,手上力度愈发加重。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尉迟慎艰难自喉间挤出这几个字,血水顺着撞破的眼角流下,视线仍旧朝晏琇投去,紧蹙的眉头写满担忧。   “你故意派人去处处践踏他,”晏惊河只继续道,“又装作不知情的前去解围,成了他山穷水尽时的唯一出路,这些年更是肆意折辱他,你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也是彼岸香?”   “……”   晏琇正拼力想要凝聚流散的气力,白皙的额头青筋迸起,闻言神色忽顿,猝不及防的震惊自眸底倏然化开。   “我不记得你说的事情,”而尉迟慎终于与晏惊河目光相对,断断续续开口,“我只想……要他属于我。”   话音未落,伴随晏惊河冷笑着发力,似传来骨骼断裂的闷响,只见尉迟慎口中又有鲜血滴落。   “好一句不记得,”晏惊河看着他濒临窒息的痛苦神情,“那我告诉你,凭你对他做过的事,我今日即便将你千刀万剐,也难解心头之恨!”   “……呵。”   谁知听闻对方这句句掺杂着滔天恨意的话语,尉迟慎唇角颤抖着,却哼笑了一声,牵动齿间的血沫,零星染在晏惊河的袖口,像莫大的嘲讽。   他仰头看着晏惊河满脸扭曲的恨意,嘶哑道:“你有什么资格。”   “他反复陷入绝境的一生,难道不正是你这所谓的晏大侠亲手所至……”   “……”   可惜余下的话随着晏惊河手掌猝然捏紧,再也说不出来,只剩仍挂在脸上的刺骨笑意继续烧灼着晏惊河的怒火。   “晏惊河!”   便在尉迟慎奄奄一息之际,只听一声饱含无奈与撕心的低吼蓦地响起。   如堪堪支撑了太久的堡垒一朝崩塌,晏琇生平第一次如此忤逆地直呼晏惊河,双眸早已在用尽全力也无法起身的绝望里泛红一片。   “我求你别再发疯了!”   “……”   动作终是一滞,晏惊河抬眸看向晏琇。   晏琇对上他紧锁的眉头,咬牙又道:“我起初知道你还活着的时候,分明是庆幸的,无论如何都心存幻想,觉得你这些年不能与我们相认,应也有难言苦衷,却不料到头来……你当真把我和兄长都当做了任你随意摆布的棋子,只顾着发泄你心里那早已歪曲的仇恨!”   “事到如今,你给我吃这掺了化云散的蒸饼,无非又是怕我坏了你的下一步计划,我不管你为什么非要杀他,只是再也不想看到你惺惺作态的说什么为我们报仇!”   “你哪怕有一丝一毫的顾虑过我们,也断不会造成今日这番局面!”   “……”眼看着晏琇将自重逢以来积压于心的愤懑悉数倾吐出来,晏惊河一时不语,像是在尉迟慎面前极力保持着脸上的镇定,却又难免有些僵硬。   半晌,他哑声道:“你觉得我是为了接下来的计划……才做这些?”   “不然呢?”晏琇俨然已心凉了彻底,只戚然望着他,“还是说,你这次又是因为我娘?”   “不过你与其说是为我娘,倒不如说……你是想要逃避当年负了她的事实!”   “可你以为你杀尽五派所有人,我娘在九泉之下就能原谅你?”   “别忘了,杀死她的人……分明是你!”   “……”   像是透支了此生最大的恶意,看着晏惊河听到最后已难以掩饰的怔愣神情,晏琇终于不再开口。   屋内一时间安静下来,其实并不算宽敞,又容了这三人,偏却冷清得很。   直到晏惊河忽地收回紧钳的手掌,尉迟慎剧烈而狼狈的喘息立刻充斥整个房屋,才仿佛勉强遮住了满屋破裂的疮痕。   晏惊河垂眼看了看染血的掌心,仍不言语,只在片刻过后,忽地一掌,将尉迟慎推回至晏琇身旁。   “罢了,”他自行摸索着椅侧扶手向前,“你既是这般不愿他死,我就饶他一命又如何。”   说话间,缓缓前行的木轮已到了门口,果真像是要就此离去。   然而他孤坐的背影又微一停顿,眸底终是映出压抑许久的不舍,回头看向晏琇。   “……”   自然看不透他目光里蕴满的深意从何而来,本就诧异于他突然转变的态度,此刻见他迟疑,晏琇目不转睛间,不由染上几分警惕。   那一双自幼纯澈仰望他的星眸,不知从何时起,确实只剩视他为凶恶鬼煞的厌愤。   晏惊河扯着发僵的唇角一笑,随即在晏琇凄冷的凝视之下,折回身,无声将已难动作的尉迟慎与晏琇又牢牢绑缚在一起。   最后对晏琇道:“你身上的化云散两个时辰之内自会解开,到时这绳索困不住你,不过在这期间你们就留在此地,谁也不要妄图出去。”   “……什么?”晏琇一怔。   “你……你要去哪?”   眼见晏惊河欲独自离开,晏琇终于意识到,他的目的的确不是取尉迟慎性命,而是要将他困在此处。   两个时辰……   为什么?   外头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   “你那兄长应是也快要回来了,仅凭借天墟便妄想扳回此局,实属愚蠢。”   “其他几派马上会到,他因着彼岸香尚且有些价值,只是那姓司的掌门,却留不得了。”   听闻晏惊河俨然将一切看透般的几番低语,晏琇瞠目结舌地瞪着他。   这是什么意思?   他竟原来……知道厉执前往天墟送信之事?   也就是说,连同他们昨日故意毁了那炼丹的药鼎,他也是早已知情的?所以刚刚他才没再追问下去?   他究竟在想什么?   司掌门……又为何留不得?   “你真的同北州人勾结在一起?想要与外敌联手颠覆五派?”   就在晏琇脑内一团乱麻地急促问着,出乎意料的,再一抬头,只看到晏惊河蓦然沉静而深邃的双目。   像是有很多话想同他说,奈何皆已来不及,唯有将他此时难得对他不那么防备的模样印刻在心里。   最终他答非所问地一笑:“你不必紧张,一切有我。”   “……”晏琇又怔住。   ——不用担心,你只管在此等待便好。   心下骤跳间,七年前与这过于相似的情景犹如疯狂的困兽呼之欲出,晏琇强行按下颤动不已的心绪,看到晏惊河留下这一句后不再停留,忽地拼命向前蹭去,嗓音控制不住的颤栗。   “晏惊河!”他冲着已快要消失在门口的背影道,“你先放了我!”   “别走……你别走!”   心中有万千摇摇欲坠的乌云,即将密不透风地将他捆绑,沉入不见天日的深渊,他不知自己在说什么,只当越来越熟悉的恐惧感一寸寸将他淹没,如溺水的飞鸟,沉沉浮浮,却无一处可着落,逼得他又惴惴大吼。   “你还像七年前一样,我定会恨你一辈子!”   “……”   可惜,这次回答他的,仍是彻底将晏惊河隔离在视线以外的木门闷响。   当屋内仅有的温度随着木门开合而消散,晏琇怔然望着重归于静的四周,一道道斑驳墙皮如苍老寂寥的叹息闯入他闷痛的胸口,他嘴唇颤动着,再不管不顾地挣动起来,使不出力气也不肯停下,任由手脚被粗糙的绳索磨得鲜血淋漓。   “别动……”   却不知过了多久,情况却根本毫无起色,汗水几乎将他整个人浸透,手脚的伤口更是麻木不已,忽然听到耳边传来一声似乎忍了许久的不耐低语。   是森冷沉戾,已有一段时日不曾听过的语气,陌生而熟悉。   “若想我助你尽快恢复内力,我不愿听的话,你最好一个字也不要讲。”   什么?   不等细想,熟稔的寒意已然笼罩周身,从头到脚将他渗透。   尽管与此同时,捆缚在身后的冰凉指尖正被温暖有力的掌心覆盖,源源不断的内力涌至他四肢百骸,缓慢地吞噬化解他体内的药力。   “尉迟慎……”嗓音克制不住的充满颤意,晏琇并未回头,仍下意识心存侥幸地开口。   “就如你所想,”却听对方一如既往的阴鸷道,“我早已全部记起。”   说话间,尉迟慎脸上已再无半分木讷,更多的是一贯的沉霾,他无疑是不愿承认的,但若要尽快替这不管不顾的人解去化云散,再没有其他的办法。   干脆又道:“自你这次回来,我便是故作失忆。”   “我确实欺瞒了你,但我眼下不想听你说任何话。”   “我若猜的不错,五派聚集在此,尉迟狰定会趁机来除掉我。而你现在既是有求于我,就继续安静与我待上一会,等到解决了他,你再开口。”   --------------------   鱼翅现在不敢听阿琇说话hhhh   时间线是逐云村大战之前,不知道有没有忘记*/ω\*)然后这俩的番外应该还剩一章就结束了!   番外之山海篇不堪(尉迟×晏)   的确不出尉迟慎所料,尉迟狰随着其他几派一到达此地就悄悄找了过来,他误以为尉迟慎仍旧重创未愈,此行无疑势在必得。   结果可想而知。   原本作为掌管十二座外楼的领主,他在金楼的地位仅次于尉迟慎,无人敢对他不敬,与尉迟慎在表面上也可维系堂兄弟的情分,奈何人一旦拥有过更多,总是很难再回到最初的位置,尉迟狰自不例外。   过于金迷纸醉与为所欲为的日子更让他忘了,在争夺楼主之位这场激烈的角逐中,尉迟慎是以怎样的手段才坐上那个位置。   可惜待他回忆起来,为时已晚。   脚下缓慢铺散开的血水犹如一汪充斥着污秽的江湖,尉迟狰无声无息的面孔寥落地被裹挟在其中,双目还未能闭合,映出死气沉沉的贪婪与不甘,却再也无法挣扎。   尉迟慎最终站在这场狩猎的顶端,仿若踏着的不过是一地尘土,看也不看一眼。   这才应是他本来的模样,情义似纸,世事如棋,岿然不动的唯有心。   “尉迟慎……”   只始料不及的是,他千般算计,当眼前的人一开口,他的心却动了。   “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不要再跟着我。”而的确是许久无言,沉默着与尉迟慎合力将前来偷袭的尉迟狰及其几名心腹悉数斩杀,晏琇在离去之前,格外平静地对他说道。   仿佛在如此招摇的欺骗里已然精疲力尽,纵有满腹愤怒,质问与发泄在眼下看来都毫无意义,也不愿和他再有丝毫瓜葛。   目光阴翳地看着晏琇,对晏琇的反应倒不算意外,尉迟慎伸手拉住他:“既是五派齐聚,我与你一起——”   “滚。”   一剑劈来,这次不同于往日,长剑不留情面地划破尉迟慎手臂,晏琇嗓音极低,短短一声,却犹如利刃般尖锐。   而当锋芒直抵在尉迟慎喉间,血丝顺着刃光流下,晏琇终究双目泛红,蓄满了从未有过的怒意。   “尉迟楼主,你与我就此别过,以后即便相见,也不必故作相识!”   满腔激烈缠绕的情愫终究只凝为这一句话,咬牙说完,晏琇干脆先一步而去。   留尉迟慎只身挺立在原地,血痕交织的侧脸被朔风吹出强硬的孤寂,心下波澜涌动间,恍若突然便看了清楚。   原来他才是被禁锢在笼里的困兽,一厢情愿的乞求陪伴,只因害怕对方逃离,不惜强行折毁曾予以他温暖的羽翼,最后眼睁睁看着令他贪恋的温度消失殆尽,所有人终将离开牢笼,而门锁就在他自己的手上,他却胆怯的从不敢放自己一条生路。   只能戴着他的满身枷锁,远远地跟随着那道被他亲手推入深渊的背影。   看着晏琇最终还是晚了许久,跪在晏惊河被薄雪覆盖的僵冷躯体前,天崩地坼。   哪怕他与厉执兄弟二人手刃了肖青山报得血仇,但尉迟慎知道,区区一条性命,拯救不了任何人。   而他做什么都是徒劳,在晏琇眼里,总归是雪上加霜。   索性那日他遥望过后,终于转身,独自回到他刀枪不入的牢笼。   “楼、楼主……”   “楼主回来了!”   “楼主……”   “……”   若换做以往,尉迟慎定然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趁他失忆而倒戈的金楼弟子,他必须要让他们付出百倍的代价,才可叫其余人牢牢记住,他尉迟慎最容不得背叛。   却在他重掌金楼后,望着这些瑟瑟发抖的蝼蚁,突然之间失了兴致。   江湖迥深,好似深不过他与他之间三尺长剑的距离。   是让他意外的剖心砭骨的距离。   以至于尽管他并未对那些弟子有所惩治,却反倒更让整个金楼接连几日陷入不寒而栗的阴霾。   皆因他面无表情站在溯光阁那早已蒙尘的金色鸟笼前良久,也不管会否被人看到,底下弟子又作何想法,一言不发地将自己关在了里头。   金楼上下皆是人心惶惶,生怕这本就性情乖戾的楼主经此一遭过后,手段会更意想不到的残暴。   无人敢接近溯光阁,更无人有胆上前询问,甚至听闻兑水村遭劫,五派需即刻前往支援,也无一名金楼弟子肯上前禀报,谁也不想成为笼内捉摸不透的人在不快之下顺手捻去的渺小尘土。   只好战战兢兢,将带来消息的晏琇视为唯一的救命稻草。   “楼、楼主……”   强拉着晏琇踏入溯光阁,躲靠在晏琇身后的弟子小心翼翼道:“晏少侠回来了。”   晏琇皱眉正欲纠正他的说辞,只听那弟子又迅速开口:“说是北州蛮夷为得彼岸香,围了咱们边陲的一个村子,正在肆意残害村民,其余几派的人已经赶了过去,现今官家有一计策,需要金楼里的一样东西才行。”   话音一落,像是总算把情况交待清楚,那弟子再也不敢多留,将晏琇往前一推,合了门便逃了。   金楼里自然没有不认得晏琇的弟子,也几乎都知晓他与尉迟慎的关系,见尉迟慎一回来就待在这金笼里,大抵能猜到定与失踪很久的晏琇有关,此刻见到人,连哄带骗也要把人带到尉迟慎面前。   晏琇一门心思都放在兑水村如今的情势,本不打算久留,只不过在看到笼内的人时,心下仍免不了一动。   不可否认的是,一别几日,那人颓意尽显,又突然以这副模样出现在他的面前,竟恍惚间,与半年前失去记忆的讷讷身影重合。   又很快收起多余的情绪,晏琇挺直站在笼外,一如当时曾俯视他的尉迟慎。   而他并不过问尉迟慎为何如此,开门见山道:“听闻金楼藏有可在最短时间内达成易容的千机婳,不知尉迟楼主能否将那物赠予我等,待退了北州蛮夷,官家必有重谢。”   一番话生疏又撇得干净,此行是官家的意思,与他无关。   正如他所说,他们这不过几日后的重逢,已与陌生人无异。   但自从晏琇一踏入溯光阁,尉迟慎僵硬多日的脸上便出现不加掩饰的裂痕,目光隔着笼架将晏琇从头到脚笼罩,如无声的锁链。   “是么?”半晌,尉迟慎未有何动作,也毫无尴尬,依旧静坐在笼内,沉声开口道,“千机婳确实属世间珍稀之物,赠与不赠,当由金楼决定。”   晏琇看着他的视线微动,像是预料之中的,心知尉迟慎不会轻易交给他。   “无妨,”晏琇面色从容道,“那便按照金楼的规矩,若我能闯过十二座外楼,再向尉迟楼主求得此物。”   说罢,不愿与尉迟慎再废唇舌般,晏琇转身欲走。   “晏如星。”   尉迟慎却终是低唤这一声。   在晏琇停顿之际,已踏出这待了几日的金笼。   好像走出来,也没有想象的困难。   玄色袖口间金纹堆叠的褶皱散开,尉迟慎一如既往的立于晏琇身后。   “金楼的规矩向来由我决定,”他冷声说道,“再说,置于金楼里的那一瓶千机婳,早已被某人取走,现今留下的由我亲自保管,你就算闯过了十二座外楼,也得不到。”   “……”闻言神情终有变化,背对着尉迟慎的脸色紧绷,一直强行压抑的情感到底渗出了些许,苍白的糅进了额前细小的汗珠里。   只听尉迟慎又道:“晏如星,你收回先前的话,我便可看在相识一场,即刻交出千机婳,带金楼弟子与你同行前去。”   “如若不然,哪怕是官家,同样不可能强夺我金楼任何一物。”   ——以后即便相见,也不必故作相识。   晏琇知道他指的正是那日分别前的话。   倏然回头,晏琇眉头紧锁:“尉迟楼主当真要在这种时候以私人恩怨相威胁?”   “我没有威胁,如何选择在于你自己。”   尉迟慎紧盯他总算有些情绪表露的面容,像是只有如此,才能在晏琇的眼底看到自己隐约的影子。   他可以痛恨他,但绝不可抹掉他们的一切,他将一无所有。   “……”   便在这双方好似皆不肯退步的静默之下,晏琇与尉迟慎对视良久,外头分明是白日,这本该明媚亮堂的溯光阁内,却除了令人窒息的僵持,只剩看不到一丝前路的半拢烛火。   最终,是晏琇率先一笑。   笑容里有悲讽,更多的是自嘲。   “确实,”晏琇垂眸,“是我冒犯了,金楼哪里是任人攫取的地方,更何况我这般不识抬举的人。”   尉迟慎看着他突然低眉顺眼的模样,眉头一皱。   而不待他再开口,陡然落地的长剑传来脆响,如同他坠入谷底的最后一线希望,随着晏琇不带半分犹豫的屈膝跪于他面前,在深渊里烟消云散。   “但外敌当前,还望尉迟楼主不要因我一人而刻意耽搁,若是心有不平,大可恣意宣泄不满,我眼下……就由尉迟楼主处置,定不会有丝毫退避。”   “晏如星……”   却在晏琇话音未落之际,尉迟慎阴鸷而嘶哑的低吼终于响起,掺着怒极的不甘,竟透出少许脆弱与无措。   他一掌将果真不曾闪躲的晏琇扯起,死死攥在眼前。   “你以为,我叫你收回那番话,就是为了像这样折辱你?”   倒没料到尉迟慎的反应会这般强烈,晏琇却只冷冷地看他。   “不是么?”他轻笑道,“若此次前来传递消息的人不是我,尉迟楼主早该动身了才对。”   “是我又不自量力,承下此重任,却反而让尉迟楼主不愿配合——”   “所以你觉得,我与你继续纠缠,便是想如从前一样践踏你?”尉迟慎打断他,只重复般提高音量道。   晏琇这次并不回答,望向他的双目已然岑凉地透出心中所想。   尉迟慎竟是一时哽住,像是有什么话冲至嘴边,在当前的处境,偏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过了半晌,才又面目可怖地开口:“那我失忆时……与你说过的话,你可还记得?”   “尉迟楼主也说了,是失忆时说的话……”晏琇哂笑一声,“我为何要记得?”   “我早就忘了那段荒唐至极的时日,现今又何必再提起,难不成你又想以此来提醒我,曾是有多么可笑的任你欺弄于股掌?要我尊严尽失的与你做已经无意义的对峙?”   而说话间,像是意识到他们再争辩下去自己的情绪也再难以克制,晏琇强压下涌至心间的怒火与苦涩,嘴唇紧抿了抿。   “罢了,你我之间过去的事,我再不想提,孰是孰非在我看来也不再重要。我只最后同尉迟楼主说一遍,只要能将千机婳交给我——”   “我今日怎样对你都愿意?”尉迟慎再次打断他,紧绷的面容俨然也在强忍着即将破裂的情愫。   不等晏琇回答,他竟像是有些艰难地又道:“这半年相伴,我的确有所隐瞒,但在你眼里,我如今倾力所求的,仍是……这般不堪?”   “不堪?”谁知晏琇发出细若游丝的低笑,微微抬起的眼角映出凄然的讽刺,“原来尉迟楼主也是知晓,你我之间的关系,是有多么不堪的。”   晏琇话音方落,尉迟慎猛地将他拉近,紧攥在他身前的几指骨节用力至发白。   却当晏琇视线并无所动,仿佛已料到他下一刻的暴虐,就如很久以前,将他的尊严悉数踩入尘土。   然而整个人向后间,泛凉的脊背狠狠撞在一旁金色的笼架,眸底映出的,只是尉迟慎有如被猎网紧缚的困兽,可怜而又凶戾覆在他唇上的决绝。   他们自然并不是第一次如此唇舌交缠,但以往只会让晏琇感到屈辱的掠夺,此刻汹涌却脆弱,更多的像是刻骨灼心的无尽渴求,即便这发疯般的人依旧高高在上,好似坚不可摧,可他最后抵着晏琇的额头,喘息间飘入晏琇耳底的哽咽也并非错觉。   “好。”   而再抬起头,尉迟慎的脸上已看不出丝毫破绽。   “那晏少侠便记住了……你欠我的这一次不堪,”他竟忽地松开了他,“待退了北州蛮夷,我再向晏少侠讨回。”   说完,尉迟慎猛然拉开溯光阁的朱红门扇,外头刺目的日光顷刻撒了他浑浊的满身,连同空中细微的浮尘。   不知为何,晏琇怔然听着尉迟慎这番并不清晰的嘶哑嗓音,脑中一刹那浮现半年前宿莽谷被遮天的彼岸香覆盖,他满面血污地拼命朝他撞来,几乎密不透风地将他掩于身下。   他摸索着紧捂他口鼻,在失去意识之前,曾在他耳边留下一句话。   他那时原来说的是——   你背叛我,我也希望你能活下去。   (番外之山海篇完)   --------------------   关于尉迟和阿琇两个人,正文里的部分就到此为止补完了,他们两个暂时不会he哈,不过之后会再有一个小小的小番外,算是一点点慰藉吧,我争取也今晚搞定!   番外逢春(尉迟慎×晏琇)   “谢谢。”   骄阳似火,晒得一声温糯糯的低语更加柔软,伴随鹅黄的袖间指尖若现,面前人已轻手接过晏琇递去的竹筐。   竹筐里是才从鸡棚里取出的鸡蛋,司劫暂脱不开身,便托晏琇送过来。   兑水村遭劫后不过半月,阿眠身上的伤口自然还未痊愈,脸色仍显几分苍白。   “其实我们才要谢谢你,”晏琇轻声道,“先前便听兄长提起过你,那几年多亏你总想着他和云埃,而且……你渍的糖藕片的确很好吃。”   闻言本就隐含羞怯的脸上有淡淡红晕化开,像几近透明的粉薄花瓣,眸底拢着一汪粲然日光,明澈清丽。   只是随即又想到什么,唇角微垂着,阿眠细声道。   “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醒过来……”   说的自然是毁去彼岸香后一直昏迷的厉执。   “他原本不必冒险回来救我们,只要他不在意我们的性命,便没有人能强迫他交出那东西,他也不需陷入如此险地。”   “他是不愿意再有人因为他而出事……”说着,阿眠又恳切看向晏琇,“现今村里的人都真心希望他能康复,也早就托我说一声,待他醒了,还望能……原谅他们先前对他的偏见。”   “……”一说起厉执,晏琇平整的眉心皱出些许浅痕,顿了顿道,“他应很快便会醒来。”   “阿眠姑娘也大可放心,我兄长其实从未怨过他们,即便有,以他的性子,大概也早在当下撒了气,断不会记到心里。”   “嗯。”   轻轻点头,阿眠不由又多看了晏琇两眼,却并非由于其他,而是透过阳光下雀跃的尘埃,欣慰于那道与眼前人多少有几分酷似,总是强硬又孤伶的身影,好似在离开这一年多的时间里,终自荆棘丛生中,找回了遗落的温情。   “那我便告辞了,”晏琇道,“待兄长醒了,定会及时告知姑娘。”   “好。”   于是与阿眠道了别,不再多留,晏琇转身往回走去。   其实并不如他说的轻松,他心知毁去信香对一个人来说意味着什么,即便活过来,也定要承受常人无法忍受的痛楚。   而他如今就住在距离厉执不远的一间小院,与厉执仅有一桥之隔,以方便他去看望他们。   却意外的,以往不出半柱香的功夫便可穿过的竹林,今日他心事重重地在其中徘徊了许久。   后知后觉,晏琇有些尴尬地停在原地,原是走神间,若有似无的味道徐徐绕着竹枝,暖丝丝的熟悉,即使在炎热的夏日,也诱人不由下意识地靠近。   是一处卖笼饼的小摊。   他顺着这股慢悠的香气,竟就走到了这里。   竹编的蒸笼盖得严实,仍挡不住弥漫向四周的甜香,晏琇左右张望着,不由奇怪这在村中突然冒出的摊位。   尤其眼下正值日昳,还并不到用饭的时辰,在这竹林深处看到此番情景,实属怪异。   不过很快的,他却再次怔住了。   就在敏锐察觉身后涌现风动之际,他回身倏然出剑,当剑尖直指对方咫尺距离,也带出他一声不可置信的浅呼。   是尉迟慎。   面前人一如往日的阴沉,与周围盎然翠色格格不入,正负手站着,似乎跟了他许久,此刻终于现身。   自从兑水村一役,他们还不曾见面。   那时尉迟慎带领金楼弟子与他一路同行至此,将全部千机婳交于官家,又同他们一起易容为厉执的模样,终得以混淆北州兵的视线。   后来厉执当众毁去了彼岸香,晏琇满心被他的安危牵引,倒把来之前与尉迟慎的约定抛在了脑后。   想来他便是讨回他所欠下的债。   既是说妥的,晏琇自不打算推拒,总归过了今日,他们彻底两不相欠。   便收了剑,晏琇转身:“你随我来——”   “我来,是因为金楼那小子定要来见昔日小友,闹得不可开交。”   “……”   诧异回头,晏琇一时没能明白尉迟慎在说什么。   “一个叫李二柱的。”   这回听尉迟慎面无表情说完,晏琇恍然记起,他说的原来是那个爹娘遭害,被厉执留在金楼的小孩。   他来看厉狗蛋的?   应是听说了厉狗蛋前段时间的遭遇,所以才闹着要来的?   如此便说得通了,只不过——   晏琇又微微皱眉,身为楼主亲自带人过来,未免过于夸张。   “哦,”他低应着,却也笃定尉迟慎必不会忘记那日的事,不由又冷声问道,“那尉迟楼主想要何时——”   “暂时无空。”   谁知不等晏琇说完,尉迟慎已先一步答道。   随即在晏琇哑然的视线之下,尉迟慎垂眸绕过他,站在了那处卖蒸饼的小摊后。   “那小子会在这里住上一段时日,作为交换条件,他每日会做这蒸饼来卖,以此偿还一路所花费的银两。”   尉迟慎语气僵硬地说着,已抬手揭开蒸笼,二人瞬时被四处弥漫的香气笼罩,绕是再不可一世的人,也被扯下神坛,糅进土里,接地气了。   “日后既为同里,你……可要尝一个?”而他绝口不提往事,见晏琇一动不动,又补充了一句道,“比起那姑娘的糖藕片并无逊色,且不收你银两。”   “……”   (逢春完)   --------------------   他俩不到he的程度,但只要都还活着,剩下的路还长,不论最终如何,总能得到各自的救赎吧。   好了,下一对。*/ω\*)   番外之北州篇坤奴(默×问)   “呸!”   绵延山路,被朔风吹起的漫天雪沫里,一声尤为响亮的唾弃干脆而笃定。   “休想让我与你们这些蛮人同乘一匹马!”宽大的云袍怒卷着,问斐过于瘦薄的身形挺得笔直,目光坚决地瞪向默戎。   他其实有些后悔,他自幼得天墟长老们的宠爱,经常听他们提起北州人屡次侵略边陲的残暴手段,早已不知觉的恨透了北州人,这次若非情况容不得选择,他断不会答应厉执去替他接回厉狗蛋。   而厉执的马已被骑走,这冰天雪地的又根本无法再找来一匹,所以临行时默戎才朝他伸出手,示意他与他同乘一匹。   结果赤裸的手臂仍保持着欲拉他上马的姿势,眼下却无疑沾了满手的唾沫星子。   问斐怒气冲冲道:“你快跟他们挤去,将这马给我!你们左贤王可与那魔头约好了,定要我毫发无损的把他的小崽子接回来!”   “哦,”闻言一旁已然等了片晌的左贤王斜睨他,“我们自不会动你,但若你自己非要吃苦头,便怨不得别人了。”   “你说什么?”   不待问斐明白他话中的意思,只见默戎眉头紧蹙,猛地翻身下马。   “算你识相——”   下意识以为默戎这是妥协了,问斐正不屑哼了一声,谁知话音未落,就在他一把扯住缰绳之际,细瘦的腕子忽被攥住。   “干什么!”挣了一下对方却纹丝不动,他气急败坏道。   默戎身为天乾,又高大魁梧,力气自不是问斐能够比得过的,而他一言不发,只一边按住扭动不停的问斐一边给他两手绑了个结实,随后牵起麻绳另一端,干脆将人拴在了马后。   “你……你敢……”看这情形显然猜出了对方的意图,问斐满脸不可置信,“还不快放开我!我有什么三长两短,等我掌门醒来不会放过你们!”   “同我一起,还是在这里?”默戎将他张牙舞爪又心有怯意的模样收入眼底,最后问道。   “……”问斐一怔,这才懂了左贤王先前那一番话为何意,心下又气又急,偏偏不愿向北州人服软,也就杵在原地,憋了良久只憋出一句,“你们卑鄙无耻!”   “默戎,不必再同他废话。”   于是随着左贤王已示意身后另一部下启程,默戎也不再停留,转身利落地上马。   “放开我!你们这群北州蛮人——唔!”   这次话未说完,几匹早已蓄势待发的健马骤然向前,呼啦啦地踏起一地霜寒,顿时白茫一片,问斐嘴巴都来不及闭上,喉咙被劲猛的凉意侵袭,身子不受控制地往前冲去。   他前不久挨那一顿揍,一只脚上还带着伤,哪里能跟得上飞奔的马匹,不出片刻,整个人俨然彻底失了力,狼狈被拖行于雪地里,一路雪雾弥漫,掩盖了他接连不断的破口大骂。   直过了将近一炷香的功夫,骂声仿佛渐小,只剩马蹄踏过积雪的此起彼伏声,前方一道飞驰的骏影蓦地止步,随着勒紧的缰绳稳稳落定。   其余几人便也相继停了下来,回头看向默戎。   默戎并未开口,只与左贤王微一对视,像在征求对方的同意,见左贤王目光虽是深邃,倒无责怪,才垂眸下马,大步走向队伍后方已是一动不动的人。   靴底嘎吱嘎吱踏在雪地的响声由远及近,问斐仍旧僵硬仰躺着,双目紧闭,细碎的雪花沾了满脸,唇色冻得泛紫,整个人仿若冻僵了一般。   尤其原本一尘不染的天墟云袍在激烈的拖行中被雪水渗透,又湿又凉,默戎一把将他扯起时,背后的布料几乎都磨破了,掺了星点血腥,一团破布似的零散挂在身上,模样甚是凄惨。   “……呸!”   而问斐颤颤巍巍的睫毛抖落薄雪,勉强睁开一道缝隙,明显还意识模糊,仍不忘抖着嘴唇朝默戎又啐了一口。   “……”   默戎见他下一刻便连眼睛都睁不开,想骂什么也骂不出口,显然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稍作停顿,终是转头解开他双手间的束缚。   按下他几乎脱臼的手臂,宽厚的掌心握上去,不费吹灰之力,便将一身狼藉的人扛在肩头,迅速往回走去。   “原来默戎喜欢这般弱不禁风又难以驯服的南隗人,”视线一直跟随沉默着上马的默戎,左贤王罕见地狡黠一笑,“怪不得每回送你帐里的坤奴都被你打发了,看来是太过耐操和听话了。”   “……”伴随其他几名部下略带揶揄的偷笑,默戎端坐着望向左贤王,倒是不带丝毫掩饰,十分坦诚地开口,“王先前说过,要他做我的坤奴。”   “就算他不跟来,等王解决了右贤王和大都尉,我也要捉他回去。”   左贤王一挑眉,像是有些出乎意料,半晌,才回忆起来。   ——要么快些解决掉,要么砍了手脚带回去,给你当坤奴。   自是他们初到这里,抓了问斐逼问天墟入口之时他不怎么耐烦的一句话,连他自己都忘了。   而其实说起来,原本默戎对问斐也并无其他念头,正是经左贤王那么无心一提,他再看着问斐时,眼神便不一样了。   他想征服他,让他像军帐里那些供北州兵消遣的坤奴,从内到外都属于他,再不敢嫌恶他。   眼里最好也只有他,崇拜又爱慕他。   “我倒没什么异议,”眼见默戎眸底难得迸出的强烈欲望,左贤王又道,“不过你可要做好准备,他那些娘家人……的确是不好惹的。”   “当然,我也已经替你想好了主意。”   而说着,左贤王却暂未继续说下去,就在默戎面露疑惑时,已先一步离去。   于是默戎低头,将脸朝下趴在身前的问斐又往跟前扯了扯,一手牢牢摁住他以免颠簸下去,另一手持缰,终是再次动身,与几人一路往北州而去。   也便没有注意到,掌下的人随着前行无力起伏间,紧闭的双眼早已湿泞不堪,止不住的眼泪被风都吹进了飞扬的马鬃里。   并不是由于害怕亦或疼痛,而是问斐趴在马背缓了良久,直到险些冻僵的躯体恢复了些许知觉,才猛地意识到,自己身上的云袍都被磨烂了,后头凉飕飕一片,就暴露在这些北州蛮人的眼皮子底下。   更令人崩溃的是,默戎为防止他落马而禁锢着他的铁掌,不偏不倚,正抓在他一堆破烂布料根本遮不严实的半边屁股上。   他羞愤得就这么哭晕了过去。   --------------------   这一对大概三章结束战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