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发现我的新婚妻子是男人之后》作者:首阳八十   文案:   公主:没想到吧~我比你大!   新婚前夜,谢家少将军突然按捺不住对自己新婚妻子的思念,就偷偷爬上了公主府的墙,却没想到公主正在露天温池里沐浴。   瑰姿艳逸,皎若朝霞,水汽氤氲竟翩翩不似世间之人,将军不禁看得呆了,竟忘了移开视线,少年心动只是在一瞬间。   ……然后公主就对着他站了起来。   阴郁占有欲强公主攻x俊逸洒脱将军受,强强,HE   ---   *历史为纯架空,一切为剧情服务,请勿深究。   *文案文名轻松沙雕,实际内容文风偏正剧。 第1章 楔子   临近子时,青衣江上却仍是灯火通明。烟波浩渺,水面上仿佛拢着一层雾,几艘画舫泛舟而来,琵琶声和着歌女的咿呀唱腔透过薄雾传到江面,让人心神迷醉。   只见这画舫之上是两三个清俊公子,每人身旁都坐着个巧笑倩兮的美人儿,正和着歌调打着节拍,真可谓是迤逦风流至极。众人正谈笑间,忽地其中一个公子几步跨到了舫面的空地,侍从连忙上前递出了两把剑,这人左手挽了个剑花,右手却将另一把剑扔到了人群,同时笑喝道:“谢兄接剑!”   众人连忙看向正中央坐着的那个男人,眼神甚至带上了两分热切之色。可那男人却好似没有发觉一般,仰头慢悠悠地喝光了盏中的酒,有几缕酒顺着这人形状优美的下巴流到喉结,又没入衣襟之中消失不见。   却见那剑就快要至男人身前之时,这人倏地抬眸,眸子里仿佛藏着万千星辰,画舫上的众人还来不及回神,这人就已经抬手握住了剑,一个翻身立在了那位公子身前。   月光倾泻,两人皆是风流肆意。举剑行礼,长剑如芒,气势如虹,两人身形交织,像是剑舞,却又不失凌厉之感,又像是比斗,却又衣袂翩跹。欲乘风归去一般,竟不似凡间之人。   两人同时落招,对视相笑。回到座位,有舞女恍若无骨一般攀附在那名公子身上,软嚅说道:“公子好厉害,惹得奴家好生倾慕啊。”那公子挑起他的下巴,调笑道:“倾慕我?我看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说着看向那位称之为“谢兄”的男人,惹得众人哄堂大笑。   那男人却只是挑了下嘴角,更显得他形容疏朗,说起来他却与他身旁的舞女坐得极远,与周围的人好似格格不入,却没有人说什么。   那名公子又开口道:“谢凌与我可告诉你,我央了你多少次你才来,今日你要是再早退,我就与你不客气了。”   谢凌与却是嗤笑一声,眉眼间的神采惹得月光都为之停留:“许耀灵,你不说我都忘了,天色已晚,告辞。”说着放下酒杯,转身就准备离开。   许耀灵气急,但又无可奈何,旁边的舞女捂着嘴吃吃笑道:“公子你就饶了他吧,人家家里可是还有着美娇娘呢。”   是的,谢家少将军,武安侯长子谢凌与,已于半月之前成婚,对象还是万人之上的长公主,贺摇清。   这本是一桩让人羡慕的好婚事,但此时的谢凌与只是略微苦涩地摇了摇头,坐在轿子上轻轻地闭上了眼。   只能说是,世事难料。   回到府上已经是凌晨时分,谢凌与站在卧房前,慢慢地推开了房门。   这里面的,就是那个人人都倾羡的,他的“美娇娘”。   屋子里只点了一盏昏黄的灯,一个人影正背对着房门坐在灯前,这人闻声身体剧烈地震动了一下,猛地回头看向来人。   谢凌与大惊。   都说灯下看美人,愈看愈美,这话不假。贺摇清一头乌发倾泻至腰间,眉目之间艳丽浓稠,竟能给人惊魂动魄之感,可惜眼眸之中却有着挥之不去的阴郁之色,挡住了几分神采。   让谢凌与失态的却不是美人儿,而是美人手中拿着的刻刀,与他流着血的手臂,还有哪怕灯光昏暗都可以隐约看见的道道疤痕。   贺摇清眼睫剧烈颤抖,脑海里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终于被当场撞见了”,不禁生出几分解脱之感。又见门口那人先是进了书房,又向自己走过来,手指用力地顶在刻刀上,几乎有些漠然地想着:“他会怎么样呢,厌恶?斥责?怒骂……”   可他却突然呆住了。   他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出现的药膏和一小袋蜜饯,几乎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谢凌与叹了一口气,弯下腰把他紧紧握着的刻刀收到自己手里,又迟疑地轻轻摸了摸他的头,一句话也没说,把药和糖放进了他手里,转身离开了卧房。   留下贺摇清目光直直地看着自己的手。   他自认是如此的阴郁、恶劣、自私、胆怯,不讨人喜欢,他已经习惯了被呵斥嫌恶,确信自己将会以扭曲的面目过完一生。   可要是有人突然递给他一块糖,他却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了。   贺摇清蓦地低低笑了起来,可这笑声实在是不怎么好听,却更像是哭了。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闹市惊马   长安自古繁华。   车马粼粼,行人如织,喧闹之声连绵不绝。谢凌与倚在酒楼窗边垂眸看着楼下过往的路人,神色郁郁。   “这春风楼的春日醉可是一绝,你可快要尝尝。”说话的是一个貌若好女的公子,只见他眉眼一挑,竟妖异地有些肆意了,只是他嘴上说着这话,却反而将剩下的酒全倒进了自己的杯里。   另一个白色衣袍的公子皱着眉有些无奈地看着他:“许耀灵,馋酒的好像只有你一个吧?整壶酒差不多都进了你的肚子,再喝下去你就要醉了。”这位公子跟许耀灵倒好似是两个极端,哪怕身处酒楼,可他的坐姿却端正得好似正立在书桌之前,眉目间清冷逼人。   许耀灵颇为夸张地叹了口气:“行行行,司逾明你快别啰嗦了,怎么跟我娘一样。”手上却将酒杯搁下了。   谢凌与静静地听着他俩耍宝,紧锁着眉头并不插话,往日灿若星辰的眼睛里好似蒙了一层冰霜。   两人见他神色依旧如此都不免叹了一口气,尤其是许耀灵,往椅子靠背上一靠就是一副混不吝的样子:“我说你到底纠结得有什么意义,你还能不娶那公主不成?”   谢家为开国功臣,历经三代,权倾朝野,越发为皇家所忌。此番联姻已经不止事关两个当世人,更代表了皇家与谢家的态度,所以势在必得,更不会为谢凌与个人意愿所累。   “再说,”许耀灵将杯子倒扣在桌子上,连头发丝都透着“不正经”三个字:“传闻长公主风姿无双,你也断不会吃亏,要我是你,早就偷着乐了。”   司逾明瞪着他,眼光里是满满地不赞同:“你真是枉读了圣贤书,越发没个正形了!”   许耀灵听见这话无奈地揉了揉太阳穴,几乎快要一个白眼翻过去了,真不知道这两个性情完全迥异的两个人是怎么成为至交好友的。   谢凌与神情依然没有变化,身为谢家长子,他对自己的婚姻大事早有预料,可事到如今,心情还是不免低落。   正百般聊赖地看着楼下的风景,却见突然之间——远处传来一阵骚乱,路上行人惊叫地散开,一辆马车横冲直撞,带着烟尘滚滚而来。   闹市惊马,可不是一件小事。   谢凌与神情倏然严峻,眼下可不是犹豫的时候。只见他一个利落的翻身,直接从二楼跃下,惊慌的人群互相推攘,逃到路边,这马车上没有车夫,可能是已经被发疯的马儿甩下去了,疾驰之处空无一人,于是直立在正中央的谢凌与便格外显眼。   有路人慌忙喊道:“公子!快躲开——”却见那马车临近之时,谢凌与猛地倾身,凌空而起,眨眼间就跨上马背,拉紧了缰绳,马儿仍然形态癫狂,只是速度渐渐慢了下来,终于嘶鸣一声,停下不动了。   谢凌与这才松了一口气,又见这马车造型古朴却很是精致,门帘上还挂着香囊,隐约可以闻见一股淡雅的香气,一看主人就是个姑娘,不禁忧虑,这人到现在也一声不吭,是被吓晕过去了吗?   于是只得掀开帘子,语气中带了几丝歉意:“在下唐突了,姑娘还好吗?”   他倏地愣住了。   只见车里正坐着一位姑娘,一身淡蓝色襦裙,外面罩着轻纱,长发如瀑,只别着一根木簪,闻声微微抬头,瑰姿艳逸,眉目如画。可能是受到了惊吓,眼尾处犯着一点薄红,仿佛是点了朱砂一般,看得来人突然就多了一分小心翼翼。   谢凌与从来都是潇洒肆意,还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仿佛是对待易碎品一般,连呼吸都放轻了:“姑娘有什么不舒服的吗?”   那位姑娘却还是不答话,谢凌与却一点也不在意,眼角眉梢带着不易察觉的温柔,觉得这姑娘定是受到了惊吓,以至于连话都说不出来:“会有人来接你吗?我可以送你回家。”   正在这时突然跑过来一个中年男人,涕泗横流地喊道:“小姐啊!我可总算找到您了,夫人都快要急死了。”又转身对着谢凌与,嘴里不停道谢,几乎是要跪下磕头了。   谢凌与确定了这人真的是家仆之后才让开,中年男人又鞠了几躬,将自家小姐请到了另一个马车上,才一拉缰绳离开。   从头到尾那位姑娘都没有跟谢凌与说过一句话,可他的眼前却总是闪过那抹薄红,逃也逃不开了。   又转头,看着两位好友正倚在窗前对自己招手,尤其是许耀灵,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把酒顺到了自己手里,看戏一般对自己晃了晃酒杯。   谢凌与无奈一笑,转身上楼了。   再看那马车。   中年男人早就没有了之前涕泗横流的神情,面上全是恐慌,仔细一看,他竟全身都在颤抖,缰绳上的手不停哆嗦,让人怀疑他究竟能不能握得住。   直到身后传来一个声音,这嗓音无比轻缓,甚至带着一点柔和,却让中年男子仿佛被毒蛇蛰了一样,猛地战栗了起来。   “尽数下去按规矩领罚。”   贺摇清微低着头,半张脸被埋进了阴影里,教人看不见他的神色。   谢凌与可能是瞎了,看着这位“姑娘”竟能看出一阵怜惜来。   作者有话说:   长公主是中国古代皇室女子称呼,一般为皇帝嫡女或有功的皇女皇姊妹与皇姑,所以嫡长女是可以被称为长公主的。   西汉时,汉文帝登基后立长子刘启(即汉景帝)为太子,太子生母窦姬为皇后,长女刘嫖为长公主。汉武帝时,刘彻嫡女当利公主为卫长公主。由于西汉礼仪制度仍处在发展中,和东汉及之后历代有所不同,一般认为,普通情况下,西汉封为长公主的皇女都是嫡长女,比如馆陶长公主刘嫖和卫长公主,此外,皇帝也可封自己的姐妹为长公主,比如汉武帝的姐姐平阳长公主(在嫁给卫青之前,《史记》对平阳公主的记载从“公主”变成了“长公主”),和入宫抚养年幼的汉昭帝的大姐鄂邑盖长公主(即盖长公主)。——节选自百度百科。 第3章 如履薄冰   武安侯府。   谢凌与端坐在下首,静默不语。   “我谢家历经三代,看似为皇上器重,权倾朝野,世人艳羡,可谁又知我们家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难处?我的儿,你往前想一想,这世上有几个宠臣重臣下场是个好的?就怕盛极必衰啊。”   谢侯爷忧心忡忡地看着自己的儿子,眉目间全是无奈。   皇上对谢家有多宠信,就连懵懂的三岁小儿都知道,还能将一桩桩的例子脱口而出,甚至于每代的皇后也全是谢家人,譬如说当今的谢太后,此次的婚事她也出了不少力,就算是逝皇后身体虚弱,生下长公主后就香消玉损,可长乐宫直到现在都还供着她的排位,也没有再立皇后。   可细数所有朝代,有着滔天权势的重臣下场都不会太好,何况谢家还手握重兵。   “爹知你委屈,可要记住,你是长子,注定不能随心所欲,你可明白?”   谢家长子的身份,既是荣耀,更是枷锁。   谢凌与紧紧地抿了一下唇,终于还是开口说道:“儿子省得,自当谨记。”   却不止为何,眼前又突然闪过了那抹薄红,但终究是离他越来越远了。   此时,挽清宫。   宫里漆黑一片,只镜子旁点了一盏灯,却照不亮房间里浓墨般的黑暗,贺摇清直直地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右手拿着刻刀,上面沾有血迹,神色漠然。   镜子里的人风髻露鬓,一缕青丝垂落胸前,珠白长裙挽迤拖地,其上仿佛有月华流动,端得是一副柔弱美人的模样。   他缓缓举起左手描摹镜中自己的眉眼,指尖用力到发白。   有宫女在外面轻轻敲门,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开口道:“皇上提醒您,今天是三月十五。”   这话说得云里雾里,只有贺摇清知道是什么意思,他的指尖微顿,眼底暴涨的阴狠几乎快要溢出来,深吸了一口气,颤抖着右手撩开袖子。   只见其上遍布刀痕,大多已经结痂,有几道还泛着新鲜血迹。   贺摇清盯着左臂,直到眼神酸涩也不曾移开目光,好像要将这个字刻在心里。   景仁帝面容威严,一身玄色龙袍,其上绣着沧海龙腾,知人善任,内政修明,向来以宽厚贤明为天下百姓爱戴。   但这只是对于百姓而言。   贺摇清走进正殿,低头行礼,眉头微颦,端的是一个柔弱美人儿,丝毫不见刚才的阴冷姿态,开口道:“参见父皇。”   景仁帝早就喝醉了,闻言抬头望去,目光却透过贺摇清不知道在看谁,严穆的脸上竟带了几分委屈,可配上他那张有些苍老的脸,只让人觉得怪异:“挽锦,你怎么才来看我?”   世人皆传,帝后从青梅竹马到凤冠霞帔,琴瑟调和,举案齐眉,伉俪情深,只可惜皇后娘娘早早便香消玉殒,皇上悲不自胜,发誓再不立后。   谢挽锦,就是逝皇后的名讳。   景仁帝扑到案前抓起纸笔,音色高昂:“快来,像以前一样,你站着,我为你作画。”   贺摇清眼睫微弯,姿态柔顺,仿佛丝毫没有自己的感情,也不觉得悲伤愤怒。   他一笑就有三分先皇后的模样,景仁帝双手颤抖:“挽锦!挽锦啊,你可知道我这十几年是怎么挨过去的吗?你好狠的心……”   他又哭又笑,看着手中刚作的画,这上面的人的确与贺摇清有几分相似,但若要教人来认,却绝对不会有人将两人认错,只因这画上之人眉目淡雅,清丽出尘,单论气质就大不相同。   “你不是挽锦!哦对了,你是摇清,对了,你是摇清,” 景仁帝盯着画作,宛如疯魔一般大叫起来,状若癫狂:“你这是个什么姿态!你还记不记得你是公主!你生下来就是个女孩!”   他突然抓起画作撕得粉碎,抬头直勾勾地盯着他的“女儿”,声音阴沉:“挽锦说过,她想要个公主,所以你就该是个女孩,要听话,你只是投错了胎,当然也会像天底下所有的女儿一样风光出嫁,怎么样?朕给你挑的如意郎君你还喜欢吗……”   他终于趴在案上一动不动,应该是醉倒了。   贺摇清紧紧闭上眼,从出生起就伴随着他的梦魇接踵而来,整个世界仿佛都在旋转,挥之不去的黑影全部都叫嚣着一个声音:   你生下来,就该是个女孩。   他突然感到一阵恶心,头晕目眩,几乎要站立不住,强忍下心中的暴虐,猛地抓向自己的左臂,刚刚止血的刀痕又渗出血来。   快了,快了,他一遍遍地这样告诉自己。   作者有话说:   声明一下,感情上是不会虐的哈,不要担心。 第4章 山寺桃花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山泉寺坐落于京城郊外,香火鼎盛,威严肃穆,更有先皇亲自提书为“天下第一寺”,是以佛门圣地。   可今日的寺庙却不似往日熙攘,古树参天,清泉潺潺,曲径通幽之处,是寺庙的后院禅房。   只见上首处坐着一个雍容华贵的妇人,看不出具体年纪,只是眼角有着遮挡不住的皱纹,正拉着身旁人的手,满面笑容地对下面的人说话。   谢侯爷满眼慈爱之色,望着妇人身旁之人:“今日一见,长公主果然如传闻中所言一般容色无双,我家小子也不知道是修炼了多少辈子的福气,才能娶得到殿下。”   听闻这话,那长公主微微低头,几缕长发随着动作垂落胸前,像是害羞了。   谢凌与立在父母身侧,看着长公主的动作,眉眼微弯,嘴角带着淡淡笑意,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温柔模样。只是他的内心却远不似表面上这般平静,谁也看不出来,他看着长公主的面容,几乎是有些怔怔的了。   怔怔之后便是惊诧,只因这长公主的面容他无比熟悉,却正是那日集市上他救的姑娘!   原来那姑娘便是长公主?可那马车虽然精致但却简朴,当日身上的穿着也是寻常小姐的模样,而且贵为公主,怎么会不带侍从就出了宫?简直是处处都透着不寻常。   思绪之间,那雍容的妇人听闻谢侯爷的话,笑着抚了抚手,有些嗔怪地开口说道:“瞧你这话说的,怎么还跟哀家客气上了?”   这妇人便是当今的谢太后。   谢侯爷连忙拱手讨饶,太后这才罢休,又见两个小辈都不说话,开口笑道:“这次来就是为了让你们两个先见上一面,下次要想再见可是要到大婚的时候了,还愣着干什么?”   又看着谢凌与,脸上调笑之色更盛:“哀家知道你们年轻人的话要私下讲,摇清可是从小到大都没出过几次宫,你可要好好陪着在寺里逛上一逛。”   第一次见面?从小到大都没有出过几次宫?   谢凌与心中的复杂之色更甚,却见贺摇清微微抬眸看着自己,眼中有着不易察觉的请求,不知为何,突然就心软了。   “今日一见,长公主果然是风姿灼人,以至于不自觉看得呆了。”   谢侯爷大笑,骂道:“臭小子,就你会说话,还不赶快带公主出去转转?我可告诉你,殿下要是不满意,今晚你就别想进家门!”   “你要是敢敷衍,哀家也要第一个治你的罪的。”谢太后笑着附和。   谢凌与无奈,忙道不敢。   看着两人相携离去的背影,谢太后只觉得越看越般配,眼角的皱纹也笑得越发明显。   山泉寺的后山有一大片桃花林。   桃花娇艳欲滴,如海如潮,似是少女初妆,又像是天边云霞掉落人间。谢凌与一手轻轻扶上桃花树干,有些苦恼地想着:“她会喜欢吗?”   姑娘们大概都会喜欢这些的吧?如此思索着心思稍安,侧头看向贺摇清,这人微低着头,从谢凌与的角度只能看见一截皓白的后颈,只见他左手纠缠着袖口的布料,又长又翘的睫毛微微颤动,是一副紧张而柔顺的模样。   见他如此,谢凌与反而不那么紧张了:“幸好那日我在集市上,当时匆忙没有细问,你可有受伤?”声音温柔和缓,好似唯恐吓到了身旁之人。   贺摇清微微一楞,万万没想到这人的第一句话竟不是质问,以至于准备好的说辞卡在了喉咙里,轻轻摇头,开口说道:“只是受到了惊吓,并没有受伤,而且当日过于惊慌,还未与公子道谢。”   “那就好,”谢凌与松了一口气,又神情微顿,有些迟缓地开口问道:“那日…你是偷偷出宫的吗?在下无意冒犯,这毕竟是公主的私事,只是下次可要小心,出宫的话最好多带些侍从。”   却见面前之人猛地抬头,看向自己的眼睛里写满了慌张无措,谢凌与见他神情如此,骤然后悔,觉得自己不该如此冒昧问出口,以至于惊吓到了佳人。再说皇子公主偷偷出宫,只要不太过分,这不都是大家心知肚明的事吗?   这话不假,寻常皇子公主的确是可以,但贺摇清是万万不被允许的。   但谢凌与却是不知道的,又见贺摇清紧咬着下唇,抬眸望向自己,可能是因为过于慌张,眼角的那抹薄红便又显现出来了。   “我…从来都没有出过宫,父皇说我就要嫁人了……”他的声音里满是无措:“你不要告诉父皇,他会说我的,好不好?”   清风吹过,卷起了他的衣裙,桃花簌簌落下,就像是下了一场雨。谢凌与看着他一袭月白长裙,明明是清新素雅的打扮,可眉目却是昳丽浓稠的,一片桃花经过他的脸颊落到肩头,于是那眼角的薄红就像是被染上了颜色一般,几乎快要灼伤了谢凌与的眼。   谢凌与看着他,便觉得心中柔软,今日初见时的欣喜后知后觉地露了出来,觉得这人明明贵为长公主,该是骄矜凛人才是,怎么会这般柔弱?又想着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简直是从眉梢到指尖,以及所有的言语姿态,处处都和他的心意,那日集市上的初见,便仿佛是命中注定一般了。   他骤然觉得不知该如何开口说话,诸多言语在心里转了又转,良久却就只说了一句:“都听你的,只要你喜欢,以后我带你去更好的地方。”他只是看着这人,就觉得满腔柔情都成了一团水。   可贺摇清看着谢凌与,这人一身鸦青长袍,腰间跨着佩剑,风过的时候整个人都是清逸俊朗的,他看着他,状似无措的眼神与柔弱姿态背后却全是漠然。   这简直是我最厌恶的模样。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身上繁复的长裙,回想着自己十几年来被迫维持的、令人作呕的纤弱姿态,就像是在说服自己一般,抬眸看向眼前的男人,又在心里重复了一遍。   面前这人浑身上下,从里到外,全都是我最厌恶的模样。   作者有话说:   喜欢的话欢迎关注作者专栏,么么啾么么啾! 第5章 风光霁月   谢家掌管京城十万禁军。   刚至卯时,城外校场上已经是呐喊震天,兵将们皆是容光焕发、气势如虹,谢凌与此刻就位于校场中心的高台之上,此高台名为点将台,站在这里便可俯望四周,将整个校场的情况尽收眼底。   他今日一身银白铠甲,手中长剑闪着冷光,剑眉入鬓,目若寒星,端的是容色严正,气势逼人。   谢家世代为将,鞠躬尽瘁,赤胆忠心,“武安侯”三字封号,既是荣光,更是责任。清晨的朝阳洒落武场,给诸将士的铠甲镀上一层火光,肃杀之势更盛。   而谢凌与只要站在那里,就宛如烈阳。   晨训过后便跟随父亲学习公务,世人皆传谢家少将军虽刚即弱冠,才干武艺却远胜常人,可谢凌与却不这么想,以至于越发勤勉。   就这样一直忙到了下午酉时,此时的太阳已经微微西斜,谢凌与揉了揉因忙碌一天而有些抽痛的太阳穴,拒绝了旁人的跟随,跨上骏马疾驰而去。   直至城门,才将速度渐渐放慢,回府路上正好路过春风楼,便自然而然地想起了那日的初见,于是眼底的冷峻疲惫渐渐消散,一时之间仿佛盛满了暖光。   却就在此刻,头顶有破空声起,谢凌与猛地闪身,抬手一抓——是一枚看似平常的白玉扳指,却让他的瞳孔骤然缩紧。   只因这扳指之上,刻的蓦然是条四爪金龙!   抬头望去,只见楼上左侧房间的窗牖洞开,正立着一个锦色衣袍的公子,轻轻地对自己勾了勾手,神情骄易,姿态傲慢。   谢凌与不禁皱眉,却也不能不上去,于是将马儿交给小二,抬腿往楼上走去。   二皇子,也就是太子,看着走进来的男人,只见这人面色如常,单膝跪地抱拳道:“参见太子。”   太子却并没有让他立即起身,谢凌与看不见他的神情,只觉得有双眼睛紧盯着自己,阴恻恻地,如同毒蛇一般从上到下扫过自己的全身,让人只觉得浑身发冷。   良久,太子才开口回道:“起身吧。”   谢凌与和这太子先前并没有什么接触,只是远远地见过几面,今日还是第一次这么面对面地说话,而且这人刚才召见自己上楼的方式也着实令人深思,不由疑惑:“请问太子叫卑职前来,是有什么要事吗?”   那太子闻言笑了一下,声音玩味:“百闻不如一见,你就是我那长姐未来的如意郎君啊。”“长姐”两字一念一顿,竟能透出几分咬牙切齿来。   谢凌与抬头,这太子一身锦袍,面容阴柔,眼窝深陷,只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看。   “您说笑了,这当然要以长公主殿下的意愿为先。”   “呵,不用跟我多说,你是个聪明人,我也就不拐弯抹角了,”太子语气嘲讽:“我知道你们谢家是什么意思,只是提醒一句,要表忠心,可不是只有娶公主这一条路走。”   谢凌与神情一凝,并不答话。   太子继续说道:“趁着还未真正订下,我劝你们最好再仔细想一想,再说,你见过我们那‘容色无双’的长公主了是吗?”   他的面容带上一丝诡异之色,语气却无比兴奋:“怎么?是不是感觉一个长公主,怎么会如同菟丝子一般柔弱可欺?嘿嘿,你要是真的娶了,那才会让你大——吃——一——惊呢。”   最后四个字拉的很长,直听得谢凌与眉头紧皱。   那太子神色越发激动,声音故意放轻:“你可知挽清宫每月都会处死一批宫人?那么大的宫殿,晚上却不点灯?你该去看看你那‘柔弱可欺’的长公主,不看别的,只用拉开她的衣袖——”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谢凌与打断他,声音仿佛凝着寒冰:“背后言人是非,也不该是君子所为,卑职还有要事在身,就先退下了。”   说罢就转身拂袖而去。   留下太子看着他的背影,谢凌与如此拂他面子,他却丝毫也不生气,只是嘴角挂着的笑容越发诡异,最后竟突然大笑出声来。   他此行目的达到,只觉得心情舒畅,并且只要谢家还有一个聪明人,今日的谈话便不会传到旁人的耳朵里。   可他万万想不到,这世上最不缺的,便是意外。   入夜,挽清宫   宫里的确是漆黑一片,只贺摇清身旁点着一盏昏黄的灯,勉强能照亮周围一丈之地,也不见半个宫人。   烛火跳动,贺摇清看着手中薄薄的一层纸,当他褪去所有表情,不再伪装自己的时候,眉目之间竟显得有几分锐利了。   他定定地看着纸上的文字,半晌才开口吩咐道:“将太子今日在酒楼的话全都不留痕迹地透漏给皇上。”   “是。”黑暗中传来一个嘶哑粗粝的嗓音,原来此时在这宫里的竟还有一人,他的整个身影都包裹在黑夜里,只能隐约看见他布满着苍老沟壑的面庞,还有那双枯瘦而布满青筋的手。   “继续派人监视谢凌与,我多年的谋划,绝不能毁在这个突然蹦出来的,所谓的‘驸马’手里。”   人影跪下应是,而后缓缓退下。   贺摇清紧紧握着手中的纸张,神色不明,垂眸又看了良久,才嗤笑一声,将手中的纸张烧了,转身往里屋走去。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背后言人是非,不该是君子所为?”   太子那蠢货说了那么多废话,唯有一句是真的,若真有大婚那日,那人的确是会大、吃、一、惊。   贺摇清微垂着头,眼里的阴狠冷郁突然显露了出来。不知到那时,这位看似风光霁月的少将军,脸上又会露出什么表情呢?   不敢置信?厌恶?嫌恶?……   贺摇清几乎是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要看见谢凌与温润君子的面具被打破的场景了。   作者有话说:   你永远也等不到那一天,小公主。 第6章 沉寂已久   翌日,景仁帝看着呈上来的密信,沉吟良久,最终决定以婚事为由,下令召见谢凌与。   时至下午,御书房里飘荡着淡淡的龙涎香,景仁帝背靠着金漆雕龙的御座,他已经四十多岁了,时光在他的脸上留下了道道皱纹,也同样留下了深不可测的气势与不怒自威的面容。   “微臣谢凌与,参见皇上。”   “平身吧。”   谢凌与依言起身,垂手静默不语,这是他第一次独自面圣,当然不可能不紧张,只感觉御书房的时间仿佛流得很慢,而自己已经在下面站了很长时间。   景仁帝微眯着眼打量这个他精心挑选的驸马,只见他面容沉静,姿容俊朗,说话掷地有声,恭敬而又不失从容,心下满意,开口问道:“你前几日见了摇清,感觉怎么样?”   “长公主殿下才貌无双,令人倾慕。”   “哦?意思是说,你很满意了?”   谢凌与不知道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心思流转,开口回道:“微臣不敢,那日清泉寺只见上一面,就自觉是三生有幸,无论如何也不敢再求公主亲睐。”   景仁帝闻言神色和缓不少,接到密信之后的愠怒也消散了几分:“摇清也觉得你很好。”   谢凌与刚想回话,却又听见景仁帝说道:“你要真如此想,便很好,只是不要朝秦暮楚,见异思迁啊。”   尾音低沉,意有所指,这摆明就是在借指昨日之事!   谢凌与的后背瞬间起了一层薄汗,脑海里闪过诸多猜测,连忙跪地抱拳道:“微臣万万不敢,还望圣上明察!”   “好了,朕就是这么随便一说,没有什么旁的意思”景仁帝仍然微眯着眼,神色看不分明:“既然你和摇清都很情愿,朕就要下令让司天监立即准备婚事了。”   这话实在是太假,就算两人都不愿意,这婚事也一定会定下来,决定权从来都不在两个当事人手里。   好在谢凌与是真情实意,听见这话轻轻抿唇一笑,竟流露了几分少年人才有的羞涩局促出来。   景仁帝心中微微满意,又敲打了几句,才让他退下了。   谢凌与刚出御书房,却发现贺摇清正站在门前,心中一喜,还未开口说话,竟隐约在这人的脸上看出几分阴郁之色,可转瞬间,那抹阴郁便又消失不见了。   许是我看错了吧?谢凌与如此想着,一定是我看错了。   “参见长公主,公主万安”   贺摇清抬眸望去,只见这人正背着阳光,于是整个人都好像站在光里,于是由昨夜升起的幻想就又躁动了起来,面上却还是浅浅一笑,轻声开口道:“不必如此多礼。”   谢凌与还未来得及回话,皇上的贴身太监就走了过来,恭声说道:“殿下,皇上召您进去。”   贺摇清又歉意一笑,转身跟着太监往御书房走去。   留下谢凌与看着他的背影,嘴角却还是带着笑的,虽然没说上几句话,但突遇心上人,这件事本身就是多么值得欢喜。   御书房内。   贺摇清低头行礼:“参见父皇。”   景仁帝满脸慈爱之色,和之前判若两人,甚至急忙走下来亲自将他扶起:“快起来,看见朕给你找的驸马了吗?”   他揶揄一笑,就好像面前站着的果真是个公主,带着些许调笑道:“他可喜欢你了呢,把你交给他,朕也放心。”   贺摇清只微微地低下了头,状似羞涩。   景仁帝继续说道:“你喜欢吗?朕知道你是喜欢的,朕会吩咐司天监选个近点的日子,争取早日完婚,怎么时间过得这么快,只觉得昨日你还刚会走路,今天就要嫁人了!以后……”   声音絮絮叨叨,哪怕从头到尾面前的人都一声不吭,他也不曾停下,或者说——他本身就不需要贺摇清的回应。   贺摇清脸上仍挂着害羞的笑,连嘴角的弧度都没有变过。   景仁帝还在独自说个不停,贺摇清只觉得这些话语如同苍蝇一般不停围绕在他耳边,胸口翻腾的气血几乎就要压抑不了,终于还是忍不住,只勉强留下一丝清明,状似困惑地开口问道:“等到成婚那日,他发现我跟寻常女子不一样——”   景仁帝蓦然顿住,慈爱的表情凝滞在脸上,生生显出了几分诡异,接着神色突然一变,厉声喝道:“胡说!哪个狗奴才又在你面前说了什么胡话?哪里不一样!你就是寻常女子!”   他眼睛瞪地极大,眼白中血丝殷红,威严不再,慈爱之色也消失殆尽。   贺摇清只觉得他就像是脱了画皮的恶鬼,露出了狰狞丑陋的内在。   “不要怕,我说过让他娶你,不管发生什么,他都不敢不娶你,”他的神色又突然变得和缓,就如同天底下所有寻常父亲一般:“乖,你要听话,父皇可是最疼你的,你知道的,是吗?”   是啊,你可是最“疼”我的。   贺摇清柔柔一笑,又俯身跪拜谢恩,长裙迤逦拖地,好似真的感觉不出来有什么不对,当真以为自己是个女子。可谁也看不见,他隐藏在衣袖中的双拳紧握,指甲都几乎嵌进了肉里。   这时,有太监进来传话:“皇上,太子求见。”   景仁帝冷哼一声,开口说道:“不见,让他自己回去好好反省!身为一国储君,蝇营狗苟,像个什么东西!”   贺摇清眼眸微垂,隐藏着里面畅快的笑意:“儿臣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想来太子也只是一时糊涂,父皇可要三思啊。不敢再耽误父皇的时间,儿臣就先退下了。”   景仁帝听完,心中的怒气却更盛了,并不答话,只挥挥手许他下去。   贺摇清走出御书房,看见那太子却并没有离开,正跪在门外,见自己出来了,抬头满脸怨毒地看着自己。   心中嗤笑,就仿佛没有看见这个人一般,径直走了过去。   若是一个人从出生起,身旁能接触到的所有人都一直给他灌输“你是个女子”的观念,如此过十八年,最后应该会长成什么样子呢?   最后能长成贺摇清这个样子,才是个奇事。   贺摇清只知道自己,他这十几年来,只伴随着阴冷与愤怒过活,心中的恨意就像是一座沉寂已久的活火山,只等着喷发的那一刻,铺天盖地的热岩,会将他整个人都埋在灰烬里。   那一定会是畅快至极。   如此想着,他轻轻松开了自己一直紧握的手,因为太过用力,掌心压出了几道血痕,一缕血迹顺着流下来,滴落在地。   他微低着头,神色漠然,跨进了与自己如出一辙的阴冷宫殿里。   因为天底下我最厌恶的,便是我自己。   此时,谢凌与处。   他因为进宫之事推了公务,所以好不容易得了空闲,就想着亲自去接小弟下学,此刻正坐在马车里,满面笑意地对身旁的人说话:“今天都学了什么?”   只见马车里的另一人是个十二三岁的小童,长着一张包子脸,坐姿规规矩矩,像个小大人一般,双手背后,摇头晃脑地读道:“雍也仁而不佞,御人以口给……”只看着就让人觉得可爱喜人。   谢凌与忍俊不禁,状似严肃地夸奖道:“你今天学的很好。”   那小童听罢,虽极力掩饰自己的得意,毕竟年纪还小,嘴角的笑容还是不自觉地显露了出来。   谢凌与故意拉开帘子往外看了看,才神神秘秘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那小童,也就是谢明渊,立刻眼前一亮,迫不及待地看着自己的兄长。   谢凌与摸了摸他的头:“快点吃,我的也就剩这么一点了,可千万不能让母亲发现我又给你吃糖了。”   这蜜饯是托人从西域带过来的,不算昂贵,但胜在稀有,而且模样精巧,吃完之后口齿留香,只觉得回味无穷。   谢凌与却觉得太甜,只拿来逗自己的小弟,谢明渊却很是喜欢,仅仅一天就吃完了整整一包,惹得谢夫人一气之下禁了他整整一月的糖。   谢明渊吃着蜜饯,脸颊鼓起一个小包:“还有一点儿呢?”   谢凌与看了看他,忽地一笑:“你不用惦记了,剩下的是不会再进你的肚子的。”   谢明渊微微撅嘴,又突然想起了今天听说的事,神情一顿,有些犹豫地说道:“我怎么听说,你快要成婚了?我怎么不知道。”   “今天才真正定下,我就要与你说的,你就要有嫂子了,以后就会再多一个人疼你,开心吗?”   谢明渊抿了抿唇,独自思考了半响,才别别扭扭地开口道:“好吧,但你要保证,以后的糖还都给我吃。”   谢凌与没想到他是在纠结这个,立马笑弯了眼,有些促狭地说道:“那可不行,以后我的糖就要分成两份了,你只能得一份。”   谢明渊不太高兴,又思索了良久才勉强答应,又犹豫好奇地开口问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谢凌与微微一愣,旋即笑了起来,一双眸子里顿时仿佛盛满了暖光。   只有温柔和煦的声音在马车中流淌,只听着,就让人好奇他口中所说的到底是个是么样的人。   “她……你会很喜欢她的,在我心里,她就是全天下最好的人。”   作者有话说:   小朋友,你以后再也吃不到你哥哥的糖了。   ps:因为凌与现在不知道摇清是男孩子,所以话语中用的是“她”。 第7章 漫天朝霞   四月初十,武安侯应召入宫。   十一日,一列宫人浩浩汤汤,自皇宫东门出直往武安侯府而去,领头的乃是皇上的贴身太监,袁公公。   武安侯全府早已在正院等候,皆是一身正服,只见那袁公公缓缓拉开圣旨,声音高昂沙哑。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三色为矞,鸿禧云集。兹闻武安侯嫡长子谢凌与,外修内明,才兼文武,高风劲节,志虑忠纯,太后与朕躬闻之,甚悦。长公主贺摇清,朕之爱女也,柔明毓德,蕙心纨质,行端仪雅,钟灵毓秀,及芳年而待字闺中。今潭祉迎祥,良缘天作,故下旨赐婚,赐册赐服,垂记章典,望汝二人同心同德,不负朕意。此之婚礼,将交由礼部及钦天监共同操办,择良日完婚。   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钦此。”   众人跪拜,皆容颜肃穆:“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此时晨光熹微,东方一轮朝日喷薄欲出,谢凌与上前接过圣旨,天边的朝霞映照在他的眼眸里,仿佛燃起了一场盛大的火光。   廿二日,钦天监监正上奏,据观天象,查证历法,推定六月初十为百年难得的良辰吉日,圣上虽觉得太过仓促,思索良久,最终应允。   廿四日,有臣上奏,根据礼法,历代公主订婚之后就应该出宫立府,现既当出嫁,若仍住在宫内,恐于理不合,是为大忌。传闻帝上大怒,但上书者众多,无奈应允。   至廿八日,公主府修缮完毕,贺摇清终于在大婚之前,走出了当为他一生梦魇的深宫。   据后书记载,此次大婚从下旨到礼成,其中间隔虽不过两月,但其声势之盛,场面之大,当为本朝鲜有。   而谢家长子谢凌与和当朝长公主贺摇清,本为珠联壁合,婚后更是鸾凤和鸣、故剑情深,为当世人所羡。   婚礼就这样紧锣密鼓地筹备起来,武安侯府全体上下都忙地脚不沾地,更别提谢凌与这个当事人,记流程、试婚服、发请帖诸多要事全堆在那里,让他天天都忙得席不暇暖。   按照礼法,成婚之前两人不得见面,谢凌与总感觉时间过得很慢,而他的思念每日都是成倍地增长,却又觉得仿佛过得很快,两个月的时间对于一场婚礼的筹备来说太过仓促,恨不得一天有二十四个时辰。。   所以虽忙得厉害,嘴边却还是常带着笑,当然也是甘之如饴的,甚至想着要再忙一点才好,这样才能给那人最好的。   可每日巡视的时候,却总觉得这儿也不好,那儿也不妙。只恨不得将所有华贵的东西都摆出来,又害怕那人觉得富丽艳俗,但若要削减,却又怕不够盛大隆重,只觉得焦头烂额,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只是有时候,会抬头望望公主府的方向,然后脑海里不知想着什么,就又精神抖擞、斗志满满了。并且随着时日的临近,闲着没事就往公主府的方向看的症状越发明显。   比如现在,春风楼。   三日之后就是大婚的时候了,有关的所有事宜也全都准备完毕,谢凌与突然一下子清闲了很多,正控制不住地胡思乱想着,又接到了两个友人的邀约,一看正是当初与贺摇清初次见面的地方,就施施然赴了礼。   还是同一个酒楼,同一个房间,谢凌与也同样倚在窗边,却不再是神色郁郁、百无聊赖的模样,只见他抬头眺望着东方,眼里带着温柔和煦的笑意,半天也不曾挪眼。   两个友人也与那日一样坐在他身后,正盯着他看。司逾明满脸莫名,不知道他到底是在笑什么,许耀灵却知道是怎么回事,因为那东边就是公主府的方向,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伸手掰着司逾明的脸强行挪开他的视线:“行了,没什么好看的,你没见他的得意都快溢出来了吗,快别看了。”   司逾明闪开他的手,却还是不知道为什么,但又看许耀灵没有要解释的意思,却也不问,只是默默地又看了过去。   谢凌与回过头一笑,他只是单单站在这里,抬头就是那人住的地方,低头看着熟悉的街道,就回想起了那日与贺摇清初见时的景象,简直要控制不住心中的欢喜。   许耀灵见状,颇为夸张地捂住了自己的眼:“你快别笑了吧,简直要闪瞎了我,三个月前你还是不情愿的很,现在变得可真快。”   谢凌与不觉得有什么,理直气壮地回答道:“我现在很情愿。”   “何止是情愿,我看你都是迫不及待了,”许耀灵无奈地摇了摇头:“还是第一次见你这么高兴,我都要好奇那公主到底是何方神圣了。”   司逾明仍是挂着清浅的笑:“再过几日就是大婚的时候了,你都等了这么多天了,就这最后几日,你怎么还看起来如此着急?”   “你们不懂,”谢凌与走到桌边端起一杯茶:“越到邻近的时候,我就越发激动,简直……”他最后一句话没有说出来,只是眼角眉梢挂着的笑意越发温柔了。   见他如此,许耀灵还是很为他感到高兴的,不过从他嘴里向来都说不出什么正经的话,而且越是高兴,说出的话就越不正经。   只见他眉尖一挑,带上了几分戏谑之情:“我看你这天天想,却见不到人也不是个办法,我给你出个主意,怎么样?”   谢凌与微微一愣,顿时神色警惕:“我不想听。”   见他如此,许耀灵却越发来劲了:“我们什么关系,还跟我客气什么,你不听我也要说。”   他故意顿一顿,才挤眉弄眼地道:“你那公主现在又不住在宫里,就那府里的侍卫,凭你的功夫,难道还进不去吗?”说完还故意嘿嘿一笑,满脸都是张扬得意。   谢凌与面露无奈,只觉得这人明明看着是个好好的公子,怎么说起话来如此不正经,简直是白瞎了他那张俊秀的面容。   司逾明听他说完,眉头紧皱:“你又是在说什么胡话?这可是大不敬!要被旁人听见……”   “就我们三个人,哪还有别人?”许耀灵还是满脸不在乎。   司逾明还是不赞同,谢凌与本来对这些事也不太在意,却又突然回想起前些日子与太子会面那件事,知道现在他还想不明白,当时的话到底是怎么传到皇上耳朵里的?   如此想着便神情一凝,就开口赞同道:“你不要想当然,逾明说得对,万事慎行,才是最妥当的,你也该改改这张口就来的坏毛病了。”   许耀灵虽不觉得有什么,到底还是没有反驳,应道:“行了,我知道了,以后会注意的,好了吧?”   三人又说了一会儿话,谢凌与才开口告辞。   作者有话说:   设定:公主皇子出生之后都会建府,只是等到成年或者是订婚之后才会出宫入住。   一会儿还有短小 短小 短小的一章。 第8章 新婚前夜   日子就这么不紧不慢地过着,转眼间就到了新婚前夜。   月明星稀,夜色如水,柔和的月光倾泻下来,就像是铺天盖地地洒下了一张密集的网,将整个世界都围在里面。   看来明天会是个好天气。   谢凌与躺在榻上,辗转反侧,半天也不能合眼,索性披上了衣服,走到了窗前。   伸手打开窗户,有微凉的夜风吹过,着实令人惬意,谢凌与微微抬头,看向天上的一轮圆月。   那人睡了吗?是否也和我样激动地夜不能寐,是否…也和我一样,同样看着天边的月亮。   谢凌与微微摇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自己都已经是弱冠之年了,怎么这几日怎么跟个情窦初开的少年人一样,整日的胡思乱想。   不过也差不多,可不是情窦初开吗?只是开地晚了一点,却是正好。   但越发地睡不着了,谢凌与发了会儿呆,去侧房拿了壶酒,他酒量不错,可只要喝了就会发困,于是一来二去,酒竟成了让他助眠用的了。   可今日这酒却丝毫不起作用,谢凌与有些着急,若是睡不着明日精神不济可怎么办呢?于是一直地喝,直到酒壶见底,才发觉自己喝得有些多了。   只是有些喝多而已,还远远达不到醉的程度,可到底是喝了不少,谢凌与又抬头看着天上那轮刚才惹得他胡思乱想的明月。   自那日在宫里匆匆一见,已经过去了两月有余,他这两个月整日都念着,却也丝毫见不着,可能是酒气作祟,想着想着,竟有些委屈了。   他轻轻地闭上眼,想着集市上初见的惊鸿一瞥,那人站在自己面前,身后是漫山遍野的桃花,眼尾一抹微红初现,从那以后,便恍若魂牵梦萦一般,逃也逃不开了。   谢凌与闭着眼,耳边突然回响起一个声音。   “……凭你的功夫,难道还进不去吗?”   凭我的功夫,难道还进不去吗?   谢凌与猛地睁眼,随即重重地拍了下自己的额头,好像要将这等念头强行打消似的,可顷刻他的思念便宛如疯长的野草一般肆意蔓延,轻易地压抑不住了。   我就去看一眼,就一眼。   在酒意的助长之下,仿佛鬼迷心窍一般,等他回过神,就已经在公主府之外了。 第9章 瑰姿艳逸   夜色深处,公主府屋檐上金黄的琉璃瓦闪着细碎的银光,万籁俱寂之中,隐约可听见巡夜侍卫的脚步声。   谢凌与立在后院的外墙,开始在心里默默地埋怨自己,分明天亮之后就要大婚了,就算再等也等不了几个时辰,怎么脑子一个发热就如此冒失地跑过来了呢?   好像一碰上那人,就变得越来越不像自己。   他伸手轻轻扶上墙壁,一个翻身就越了上去,将自己的身影隐藏在黑暗里。   身边吹过的还是同样的风,头上顶着的也是同样的月,可谢凌与却觉得这风、这月和外面的丝毫也不一样,月辉好似更加皎洁,连身边吹过的风也带上了几分眷恋似的。   府邸的布局大都是大同小异,所以谢凌与很快就找到了正房,他定眼望去,不期望能看到自己思念的人,只想着能在外远远地看上一眼那人住的地方就好。   可他却突然立在这里,动也不动了。   此正房名为揽月轩,坐北朝南,以金丝楠木做顶,珍珠为帘,白玉铺地,可称得上是雕栏玉砌、美轮美奂。后院里种满了花草,因为现在是初夏,以至于花开了遍地,风吹花动,美不胜收。   可这都不是谢凌与呆立在那里的原因。   只见那后院的花草之间,人为开辟了一片露天温池,水汽蒸腾,隐约可看见其中的一个身披白纱的人影,这人正侧对着谢凌与,如墨的长发在水中飘散开来。   他楞在那里,脑子里一片空无,只是呆呆地看着水中的人。   这人身上披着的白纱早已湿透,半遮半掩地贴在身上,背后微微凸起的肩胛骨好似即将振翅的蝴蝶,他微微垂眼,一滴水珠从睫上滴落,划过形状优美的侧脸,又经过白皙分明的锁骨,最后没入水中消失不见,在池子里泛起阵阵涟漪。   这水滴,好似也同样滴落在了谢凌与的心里。   月光好似更加明亮了,淡淡的银辉洒下来,就像是铺天盖地地下了一场细碎的雪,只有这人立在银辉在之下,瑰姿艳逸,皎若朝霞,眉目之间旖旎缱绻,简直能吸走旁人的心神。   可见就连月光,大概也是不敌这人的。   贺摇清又侧了下身,于是就是正对着谢凌与了。谢凌与这才猛地回神,连忙躲在身旁树后,伸手按压着狂跳的心口,脸侧的红晕一直蔓延到了耳根。   可他却毫无所觉,只在心里默默地唾弃着自己的莽撞孟浪,这深更半夜的,自己怎么就闯过来了呢?还看见…看见了这些。却又突然开始莫名慌张生气起来,这府里的侍卫到底是干什么吃的?自己一直闯到了正院,还在一旁呆了这么长的时间都没人发现,自己还好,若是旁人来了可怎么办呢?!   他也不想想,天下几人有他那样的武功,再说,这可是公主府,有几个人不要命了敢夜闯?   可谢凌与却浑然不觉,还在兀自乱想着,等到大婚之后,自己一定要……   等到大婚之后。   他的心里于是就只剩下这句话了,默默品了一会儿,于是控制不住地傻笑起来,耳跟的红晕更甚,仿佛可以滴出血来。   该走了。   谢凌与听着身后的水声,临走之时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只是这一眼,让他如同晴天霹雳一般,蓦地定在了原地,并成为日后无数个深夜挥之不去的记忆。   谢凌与只感觉耳间一片轰鸣,什么都听不见了,眼前全是白光,甚至连站都有些站不稳,控制不住地扶着树干弯下腰猛地喘息,才渐渐缓过神来。   他的一颗心猛然下落,最后终于坠入结着寒冰的深渊。明明是初夏,谢凌与却突然觉得身上很冷,以至于不自觉地发起抖来。   只见那水汽之中的人不知何时直立了起来,身后的侍女正为他擦拭着身上的水珠,哪怕这人月光之下的眉眼依旧是昳丽无双,可那薄纱之下的身形,却分明可以看出是个男人!   谢凌与只觉得浑浑噩噩,巨大的惊骇让他脑海里一片空白,连自己到最后是怎么离开的都不记得了。   所以他看不见,在他离开之后贺摇清微微扬起来的嘴角,与眸中的兴味目光。   他早就派人监视着谢凌与的一举一动,所以当谢凌与今夜睡不着,踏出武安侯府的那一霎那,他就已经接到消息了,只是未曾想过这人的目的地竟然是公主府,贺摇清索性将计就计,于是就有了刚才的那一幕。   他微微低头看着自己水中的倒影,只觉得遗憾,看不见那人现在脸上破裂的神情,不过想来,应该是很有趣的。   你不是最喜欢这张脸吗?可惜我却最是厌恶,怎么样?现在你还喜欢吗?   贺摇清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只是这笑声之中却充满了讽刺,在寂静的夜里也显得诡异非常。   他身旁的侍女早就吓得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却丝毫也没有出声,仔细一看便知,这人竟然根本就没有舌头!   夜越发静了。   谢凌与已经回到了武安侯府,此刻正枯坐在卧房,直至此刻,他才缓缓回过神来,脑子里首先就只有一个念头,怎么会呢?   怎么会呢?!   他又想起了山泉寺后山漫山遍野的桃花林,那人立在树下,风吹花落,卷席着花瓣吹起他的衣裙,桃花妖异,他一身素净,可眉眼之间却是昳丽浓稠的,微微抬头看着自己的样子,让他突然就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他那时便想着,我身前立着的这个人,大概就是我一直在找的那个人了吧。   谢凌与缓缓抬起左手遮住双眼,眸子中是一片通红。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将心里的悲悸压住,强行控制着自己去思考旁的事情。   既然他是个皇子,为何要男扮女装?是如何在深宫之中以女子之身生活十八年而不被发现?皇上知道吗?还是…就是他默许的,为什么敢光明正大地嫁人?新婚之夜,难道还瞒得下去吗!   除非……   谢凌与蓦然明悟,不禁苦笑,不管幕后主使是谁,可着实是下了一盘好棋。   自己知道真相之后,不管心情如何惊骇恼怒,难道还会说出来吗?   是绝对不会,也不敢的。   谢凌与坐在地上,只觉得心下一片冰凉,想着朝廷如今的形势与皇上的态度。圣上重文轻武,又先后颁发几道法令收拢兵权,现在放眼数去,整个朝堂手握兵权的,就只有自己一家了。   可我谢家初为开国大将,从手握重兵,驻守边疆,历经数代,一步步地被收回兵力,直至调往京城,现在虽说表面上还掌管着十万禁军,可若要新法一出……不说也罢。又想起那日皇上召见,他不认为太子会愚蠢到说那种话时身边带的不是亲信,可皇上就是知道了,到底有多少暗中的眼睛,是自己没有发现的?   父亲说的不错,虽然谢家看上去还是那么的如日中天,其实已经是如履薄冰了。   谢凌与突然感到一阵阴冷窒息,属于谢家长子的枷锁又压下来,锁在他身上,直让他喘不过气来。   他就这样枯坐一夜,直到窗外微明。   今天就是大喜的日子了,所以侯府的仆从们早早就开始忙碌了起来,可就是这一片嘈杂,也没让他从诸多的思绪中回过神来。   直至侍女在外敲门,谢凌与才抹了把脸,从地上起来的时候踉跄了一下,缓了一会儿,才去打开了门。   却没想到父亲也在门外,武安侯看着自己的儿子,本来是满面喜色,却顷刻间怒从心起,厉声喝道:“你难道不知道今天就是大喜的日子了吗,看看你现在是个什么样子!”   谢凌与双眼布满血丝,竟是一夜之间就满面憔悴了,他定定地看着自己的父亲,良久才缓缓拉起一个笑容。   “太过激动欣喜,以至于一夜未睡,儿子知错。”   作者有话说:   感情上是不会虐的哈。   ps:连续咕了好几天,卡文卡地痛不欲生,各位小可爱抱歉抱歉抱歉!作者默默躺平任锤(轻点   不过有个好消息,我捋出来了一个比较详细的大纲,以后可能?都不会卡文啦~ 第10章 凤冠霞帔   今日的长安城热闹非凡。   从皇宫正阳门至武安侯府,沿途十余里,皆以红绸铺地,并有侍卫列队两旁,围观百姓络绎不绝,熙熙攘攘,都是啧啧称奇。   直至正午,红绸尽头才慢慢出现一队人影,这车队前有仪仗开道,后有兵士骑马护送,其间侍女数百人,皆手捧锦盒。此时日光热烈,车队便仿佛是一团红光,凝结在众人眼底,让人分不清灼眼的究竟是太阳,还是这眼前的十里红妆。   车队正前便是那骑着一匹白色骏马的俊朗男子,他一身朱红似火,头戴鎏金发冠,腰束月金祥云腰带,其上别着佩剑,剑眉入鬓,目若朗星,唇边噙笑,端的是春风得意。   但这只是旁人看来,车队一步一步地驶向武安侯府,谢凌与只能将所有的苦涩压在心底,一步步走进那早就注定好的、不能逃脱的棋局。   到了。   谢凌与翻身下马,走到了那朱红的轿子前,缓缓伸手拉开帘子,接住了一只白皙修长的手。   触手温润,却不似女子柔荑,只觉得骨节分明,谢凌与微微一顿,随即面色如常,只是心里自嘲道,明明已经知道眼前这人是个货真价实的男子,怎么还有这等反应?   那轿子里一路上掩盖的新娘也终于露了庐山真面目,只见这人一身火红嫁衣流光溢彩,凤冠明珠熠熠生辉,外罩品红绣云金络霞帔,腰封百鸟销金描银,尾裙曳地三尺有余,凤冠霞帔,宛若天边流霞。   众人看得不禁呆了,只是有细碎的流珠垂下来遮住了面容,让人窥不见其中颜色,但不难想象,那流珠之下的究竟是一张什么样的绝色面容。   谢凌与轻轻牵住贺摇清的手,在随行侍女的围绕之下,抬脚跨过门槛,走向正堂。   “吉时已到——”   谢凌与一身朱红耀眼,面若冠玉,风神俊朗,身旁之人衣袂翩跹,长长的裙裾在身后展开,像是翻滚着火焰。不管这两人心中到底是何想法,但在旁人看来,他们的确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璧人。   “一拜天地——”   叩首之时,谢凌与望着天地神牌,失神想着,若是诸天神佛当真存在,这难道也是他们安排的吗?   “二拜高堂——”   谢侯爷与谢夫人坐在上堂,看着下面的新人,皆是眉开眼笑,满面喜色。   “夫妻对拜——”   两人离得极近,谢凌与甚至可以隐约看见贺摇清流珠之下的面庞,却看不清他的神色,不过想来,应该是会和自己差不多吧。   “送入洞房——”   有两个儇捧手捧花烛在前导行,谢凌与执着彩球绸带,引着贺摇清走进新房,这本是让他期待已久,甚至夜夜为之魂牵梦绕的场景,可现在呢?   只能说是,世事难料。   新房之中红光辉映,门窗上都贴着粘金沥粉的双喜字,床幔之上红纱缠绵,贺摇清被引着坐在了红被之上,眼前看不太清,饶有兴致地想着,这人究竟会是什么个反应呢?   等了半天,才听见头顶有个声音传来,不知是不是心里原因,只觉得这声音有些沙哑。   “你…屋子里不会有旁人,你先在这里歇着,我要去外面招待宾客,应该会很久。”   然后就有房门的吱呀声响起,看来的确就是直接走了。   贺摇清一腔兴致落空,顿感无聊,不过想来现在还是白日,以他稳重的性格不说些什么也属实正常,于是就在心里默默推算着晚上谢凌与应该会有的反应,可能是一夜未睡太过疲惫,竟渐渐睡着了。   谢凌与走出房门,去往正堂,谢侯爷与谢夫人早就在等着他,连忙招呼他过来,口中笑道:“怎么这么久?再怎么舍不得也不行,这可不合规矩。”   “母亲说笑了。”   谢夫人虽年过四十,可还是风华犹在,连眼角隐约的皱纹都泛着温柔的弧度:“我见殿下第一眼就知道,她是个好孩子,你可要好好对她,知道吗?”   谢凌与心中无奈,面上当然还是笑道:“儿子省得的。”   “好了,”谢侯爷笑着轻轻抚了抚身旁夫人的手:“宾客们都还在等着呢。”   今日的侯府的确是车马盈门、宾客如潮,基本上整个京城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来了,都是满面喜色,拱手祝酒,谢凌与当然不能拒绝,只是虽然他酒量不错,这一圈下来,也着实有些晕了。   好不容易找到个没人的角落歇一口气,许耀灵又领着司逾明到他身边来,故意用肩狠撞了他一下,才调笑道:“怎么,终于熬到这一天了,心情如何?”   谢凌与揉了揉太阳穴:“还好。”   “噫,你就装吧,我才不信,你的话连司逾明这个呆子都骗不了。”许耀灵话说得毫不客气,司逾明在一旁也不生气,只是含笑看着谢凌与,可以看出,他也是很为友人感到开心的。   只可惜今时不同往日,谢凌与实在不知要回些什么,就转移话题道:“听说许叔要从边疆回来了?”   谢凌与口中的许叔,便是许耀灵的父亲,当今的宣威大将军,许元武许将军。   “大概就这几日了,可惜没能赶上你大婚,我家那老头子可真要遗憾死了。”许耀灵斜靠着栏杆,又往嘴里倒了口酒,微眯着眼回道。   谢凌与不禁笑出了声:“有什么遗憾不遗憾的,到时候也是一样的。”   许耀灵耸耸肩,不置可否。   有侍人从远处跑来说父亲催促,于是谢凌与对两个友人打了招呼,就又往父亲的方向走去。   直至天色渐暗,诸宾客才渐渐散去,谢凌与也终于半醉了,有些摇晃地走进新房,关上房门。   贺摇清已经靠着床头睡着了,他去了凤冠,睡得不太安稳,眉头轻皱,也许是察觉到有人正在一旁看着他,纤长的睫毛轻微颤动,缓缓睁开了双眼,虽然刚开始还有点模糊,可转瞬间眼底便恢复清明。   于是故意将身形剧烈地颤动了两下,却也只是低着头不吭声,可要叫人仔细一看便知,这人竟在不停地发抖。   谢凌与也不说话,只是默默地盯着他,心下却越发清醒,挥之不去的冰凉又来了,他忍下心中的抽痛,开口道:“我都知道了,你…不要再对我说谎。”   他的声音不高也不低,甚至勉强才能从中找出其中那丝不易察觉的恼怒,更多的却是黯淡,配上那喝多了酒的嗓音,竟是有些嘶哑了。   这倒是令贺摇清有些惊异了,他脑中想过这人可能会有的种种行为,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却是这般反应。可心里想归想,面上也是分毫不显,只见他一个微顿,头垂地更低,身形也颤抖地越发厉害了,任谁在旁都能看出这人的恐慌害怕。   谢凌与又控制不住地揉了揉太阳穴,沉默良久,才道:“今夜你就算不说,也瞒不住了,我问,你答就行。”   不等面前的人回话,就又开口道:“是谁让你扮作女子的?”   贺摇清只觉地这情景越发有趣,强压下即将翘起的嘴角,才颤抖着声音说道“我没有…父皇说过,我就是女子。”   谢凌与心下冰凉,他最不愿意想象的结果出现了,可圣上这么做用意为何?让他以公主之名,男子之身嫁给自己,又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你已经十八岁了,难道就没有发现,你和寻常的女子不一样吗?”   “不能说!”贺摇清猛地抬头,语气惊惶:“父皇要是听见,会发怒的,还会…死好多好多人,他说过的,我就是个女孩啊?难道不是这样的吗?”   谢凌与一颗心猛地下坠,只觉得嗓子里好像堵了块石头。   贺摇清坐着,微微抬头,眼角噙泪,白皙的后颈在谢凌与眼前划过一道柔顺的弧度,是一副可怜而又无辜的模样:“我有发现的,我和她们不一样,可没有人告诉过我,我是个怪物吗?”   谢凌与只觉得一片冰寒,可他的满腔情绪却又能给谁诉说呢?只能全部默默憋在心底,良久才走到贺摇清面前,缓缓伸出一只手抚在他的头顶,语气有些艰涩,却全部都是坚定。   “你当然不是怪物,你……只是个男人,就跟我一样。”   贺摇清这才是真正的愣住,连躲开头顶上的那只手都忘了,他瞳孔震动,其中的嘲弄讽刺全都消失不见,耳边就只回荡着这一句话。   你是个男人,就和我一样。   贺摇清看着眼前的人,几乎是疑惑不解了,明明这人才是最无辜的,不是吗?被欺瞒,被戏弄,被设计以至于被迫娶个男人,难道不应该是暴怒、愤恨或是质问吗?怎么还能像现在这样,对眼前的罪魁祸首安慰地说上一句,“你只是个和我一样男人”呢?   十八年了,他甚至已经习惯了那漆黑如同梦魇一样的深宫,还有周围所有人丑态毕露的眼神和面容,他知道自己是个男人,可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坚定地告诉他。   作者有话说:   设定是皇上太后等等要将出嫁公主送至皇宫正阳门,然后驸马来接哈。架空王朝,和我国古代的不一样。 第11章 眉眼带笑   夏日的天总是亮地很早,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窗牖照进书房,在谢凌与的侧脸上投下了一道淡淡的阴影。   书房里有张小榻,他就是在这上面将就睡了一夜,谢凌与起身,扭了扭有些僵硬的脖颈,给自己倒了杯隔夜的凉茶。   入口微涩,就和他这两日的心情一样。   其实昨天贺摇清有一点是想错了,谢凌与又非圣贤,怎么可能不气愤?   但他自问,贺摇清又做错了什么呢?他是如此的无辜脆弱,在充斥着谎言与恶意的深宫之中生活了十八年,分明是个男子,却永远都要以女子的形象过活,没有人会、也没有人敢告诉他真相,他甚至以为自己是个怪物。   尤其是经过昨夜之后,仅剩的一丁点儿恼怒就全部化作了怜惜,谢凌与终于明白了之前太子话语中的意思,他简直不敢想象这人以前过的究竟是什么样的生活。   所以他谁也不能怨,只能将满心的苦涩和真相全部压在心底,只有夜深人静的时候才敢拿出来独自品味。谢凌与自嘲一笑,他本以为自己情窦初开便遇上了对的人,这是天底下独一无二的幸运,却没想到连初遇都该是错的。   罢了,还未开始的爱情便无疾而终,不也是一件很正常的事吗?所幸趁自己还未真正沉下去,现在终止还为时不晚。   谢凌与喝完了茶,走到卧房,抬手轻轻地敲了敲门。   却没想到他的手刚刚放下房门就开了,只见贺摇清穿着白色的里衣,长发有些凌乱地披散着,眼睛里还带着刚刚睡醒的迷茫,鞋却是穿反着的,可他却好似浑然不觉,还在懵懂且小心翼翼地对着谢凌与笑。   谢凌与默默叹了口气,走进屋子,关紧房门:“你不用这样,就像在你……”他本来想说就像在你自己家一样,却忽然想到这人就算在自己的殿里大概也是不能放松的吧?于是就住了嘴,转而说道:“我会交代下人不要随便进卧房,你放心。”   谢凌与走到了喜床前,拔出长剑在手臂上划了一道,血渗出来滴到床榻上,犹豫良久,又伸手将被衾弄乱,回过头,有些迟疑地开口:“你…懂我在干什么吗?”   见眼前的人微红着脸点头才松了口气,又觉得有些尴尬,咳嗽了一下,开口*待道:“昨夜的事记得不要和其他人说,你就像以前一样就可以,我去叫婢仆,让她们来伺候你梳洗。”说完就快步走过去打开了房门,几乎是有些落荒而逃了。   留下贺摇清看着他的背影,眉梢微挑,面上的懵懂温顺全都消失不见,甚至带上了几分邪肆之气。   等到两人全都整理完毕,才不过辰时三刻。   谢凌与今日一身玄色长袍,没有配剑,只腰间悬着一枚玉佩,侧身轻声说道:“走吧,该去见我父母了。”   谢侯爷与谢夫人早早就在正堂等候,都是满面慈色,眉眼带笑。谢凌与携着贺摇清行了礼,一起接过身旁婢仆托着的热茶。   此举便为“奉茶”,是新婚第二天早上惯有的习俗,按照规矩,是要先敬母亲,再敬父亲。   谢夫人笑着接过茶,看着身前的儿媳,只觉得越看越喜欢,眼角都显现出了不甚明显的细纹:“以后你可就是我的儿媳了,日后得了空可要记得找我,陪我多说说话。”   “对的,以后这便是你的家。”谢侯爷同样接过热茶说道。   贺摇清今日穿着绾色的衣裙,闻言低头微笑,颊侧泛起一抹红霞:“我会的。”   又说了一会儿话,谢侯爷才开口说道:“好了,时候不早了,你们两个回去吧。”顿了顿,又转头对自己儿子交代道:“你好不容易得了七天的假,趁着这几天可要好好陪陪殿下。”   “是了,殿下从小都住在宫里,还没怎么出宫过吧?府内也好府外也罢,想去哪里就直接对凌与说,啊?”谢夫人满眼含笑,连声附和。   两人一同应是,送着谢侯和夫人先离开了正堂,才又一起回到了住处,也就是凌安苑。   这名字说不上清雅高绝,甚至有一点俗了,但贺摇清却不知道为什么很是喜欢,又因为谢凌与比他高了大半个头,所以他得微微扬头才能看见男人的侧脸,心里想着,接下来这人会做什么呢?   他原先只觉得这世间的一切都可恨无聊,就连活着也没有什么意义,可谢凌与却和其他人丝毫也不一样,他从未遇见过这样的人,既好奇又恐慌,以至于生出了几分从未有过的兴味出来。   谢凌与思索了一会儿,才开口问道:“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我不知道,”贺摇清微微垂眼:“你知道的,我不能随便出宫,连有什么地方都不清楚。”   他看着谢凌与,神色间带上了几分不好意思:“你还记得那次你救我吗?那天是我第一次偷偷跑出宫,可没想到……我吓坏了,最后哪里也没去,不过,还好有你。”   谢凌与看见贺摇清浅浅地对着自己笑,阳光在这人纤长浓密的睫毛上洒下了一道暖光,看着自己的眼神中全是期待。   不禁内心一阵复杂,他之前那么盼望,私下里当然准备了无数个逗心上人开心的计划,可却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情窦初开便被掐死在了摇篮,现在想来心底还是会时不时地抽痛。   但又看着贺摇清的目光,终于还是心中不忍,心里默默叹了口气,开口说道:“的确是有一个地方,你去换身轻便的衣服,我带你去。”   作者有话说:   凌与20岁,摇清18岁哈,摇清一定会长高的! 第12章 日落云出   马车一路晃晃悠悠地驶向城外,从街巷闹市到树林阴翳,路旁的风景不断变换,这些其实都是再也平常不过的景色,可贺摇清却扶在车窗上,目光中有着掩饰不了的惊喜。   谢凌与坐在一旁,看着他的神情,虽然自认为知晓真相之后,已经对这人没有了之前那样的感情,看见此情此景却还是免不了心中微酸,开口说道:“不要一直趴在窗子上,小心太阳晒伤,一会儿到了云雾山才有真正好看的呢。”   贺摇清回头,听话地坐远了一点,却还是控制不住地探头往窗子那边看,谢凌与看着他这个样子,只觉得有趣好笑,最后无奈:“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刚才只是提醒一下而已,不用这样。”   贺摇清闻言看了看他,确认他神色认真,才轻轻笑了笑,又坐近了往窗子外面看。   “一会儿到了之后,你想要下人跟着吗?”   贺摇清闻言转头,瞪大了眼睛:“还能不让他们跟着的吗?”   “当然。”   “那我不要他们跟着。”贺摇清回过头依旧看着窗外,表面上的确是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谢凌与当然发现不了,这人状似欢喜的眸子深处,全部都是百无聊赖。   贺摇清微微垂眼,遮盖住了其中的神情,虽然这些对他来说的确新鲜,可看过便是看过了,就算是再美丽的风景,又有什么吸引人的呢?他实在是不能理解平常人对这些东西的怀念和向往。   直至下午,两人才到了云雾山。   就像这座山的名字一样,远山苍翠,山山相连,峭壁生辉,云遮雾绕,群山若隐若现,云雾山下有空流谷,水声潺潺,鸣声清脆,是为一绝。   夏日燥热,可山林里却很是凉爽,谢凌与扶着贺摇清下了马车,让随行婢仆都在山下等着,两人便一起上了山。   “这路有些远,你能走得下来吗?”谢凌与思及他“柔弱”的身体,不禁有些忧虑:“累了的话就赶快告诉我,千万不要撑着,知道吗?”   贺摇清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远处的某个地方,眼眸里全是专注:“不用担心我,没事的。”   谢凌与见状同样望去,只见是一只雪白的兔子,正憨态可掬地在树下吃草,这本来是一幅很可爱的画面,只可惜离那兔子半尺之远的地方却有东西正闪着锋利的银光。   是捕兽夹,不难知道,这兔子接下来的命运会是什么。   贺摇清盯着这只白兔,心中难得地出现了一点儿真情实感的兴趣,他想象着这兔子在捕兽夹之下鲜血直流、拼命挣扎的模样,简直是有些迫不及待了。   当滚烫的血液染红雪白的皮毛,那一定是再美丽不过的场景,贺摇清这样想着。   可谢凌与见他如此却误会了,只以为他是在为那只兔子担心,安慰地笑道:“你是在为它忧心吗?这没什么的,不要着急。”   说完就上前将那捕兽夹子折断,扔进了密林,那只白兔也当然在谢凌与还未走到树前时就忙不迭地跑走了。   贺摇清楞了一下,才又扬起了一抹笑来:“对啊,我刚才还想着要是那只兔子走到捕兽夹里可怎么办啊。”   只是这次的笑容着实有些用力,谢凌与却浑然不觉,还想着好在那兔子没踩到夹子,要不然吓到了眼前的人,可该怎么办呢。   两人继续沿着青石板道往山上走去,树林寂静,脚步声便显地格外清静悠远,阳光直射下来,透过层叠的树叶缝隙投下道道光斑,流水洄洄,山风清爽,他们就这样并肩走着,只时不时地说几句话,气氛却丝毫也不尴尬,饶是贺摇清,在这样的情境下也不免感受到了几分舒适惬意。   就这样一路上走走停停,谢凌与有武艺傍身,当然不觉得累,可令他惊讶的是贺摇清却不似他想象的那般柔弱,甚至比之正常的成年男子也有过之而不及。   不过也是,这人本来就是个男子。   刚至酉时,两人走到山顶。   举目望去,脚下是群山起伏,四周皆是云雾缭绕,白茫茫地一片。谢凌与转过身看着贺摇清,嘴角漾开一抹微笑。   “我真正想要你看的,是这个。”他指着远处天边刚刚泛起的红光:“云雾山的风景天下闻名,可是却很少有人知道,山上日出日落的景色才是一绝,日出我们不好看见,但日落可以。我们运气很好,今天还有晚霞。”   “开始了,快看!”   霞光万丈,残阳如血。   贺摇清只觉得什么都忘了,呆呆地看着眼前巨大的落日。心里不住想着,落日和夕阳,难道不应该是死气沉沉、毫无生机的吗?就像自己一样。   却见太阳的余晖染红了半片天空,分明是下落的模样,却又散发着壮目耀眼的光芒,直刺得人眼底酸涩,却还是不舍得移开目光。   山风浩荡,吹起了谢凌与的衣袍,鸦青发丝在他身后飘荡,贺摇清只觉得这人的眼瞳之中好似也跳跃着火光,他看着他,甚至能在其中找到被满满装着的,满眼呆愣的自己。 第13章 入宫省亲   按照习俗,新婚过后的第三日,便该是新娘子回家省亲的日子。   贺摇清当然也是一样,只不过他要回的地方,是皇宫。   景仁帝依旧是坐在御书房,他放下了手中的折子,看着并肩走进来的两个人,向来威严的面容带上了几分笑意。   两人一同行礼,谢凌与面上不显,脑中却是思绪万千。   如今真相其实已经是很清楚了,可皇上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做?既然花费了那么大的力气隐瞒了十八年,为什么如今又要让他光明正大地嫁人呢?最后许意嫁给自己,而自己代表着谢家,又到底是什么用意?   他这些日子左思右想,可想破了头也想不明白。   景仁帝连忙让他们起身,声音里充满着笑意,看着贺摇清的眼神里满是慈爱:“这几日怎么样?”   “都很好。”贺摇清当然知道“宠爱自己”的父皇想听见什么、看见什么,他也为之配合隐忍了数十年,本以为早以习惯,可不知为何,那挥之不去的恶寒又突然涌上心头。   笑话,难道就离开皇宫几天,就已经不再习惯了吗?贺摇清心中自嘲,面上还是盈盈一笑,看起来有几分羞涩。   景仁帝抚掌叹道:“这就好,你才走了几天,父皇却觉得已经好长时间没见过你了,这宫里没了你,可是着实有些寂静啊。”   贺摇清心中冷笑,弯腰行了一礼:“父皇说笑了,您要是想见儿臣,儿臣就立刻进宫陪您。”   “好,好,好,”景仁帝满脸慈爱,连声应和,看上去简直和天底下所有平常的父亲都一模一样。   这一幕,端的是父慈女孝。   可谢凌与看在眼里,却只觉得怪异,甚至心底越发的不舒服。   又说了一会儿话,景仁帝才开口:“挽清宫一直都有人打扫,出宫了这么久,想回去看看吗?”   这话说的是问句,其实则不然,贺摇清当然知道他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心下嗤笑,却也只能附和。   “谢父皇体贴,多日不回去也着实是有些想念了,正好回宫拿些往常惯用的东西。”   “可以,”景仁帝一派宠溺之色:“你先去,让驸马再留下陪我说说话,一会儿就派人带他过去找你,你们再一起去见太后,好不好?”   贺摇清应是,转身不留痕迹地看了谢凌与一眼,往外走去。   御书房重归平静,景仁帝并不说话,微眯着眼,看着下面垂手而立的人,半张脸埋在阴影里,看不清他的神色。   他不问话,谢凌与当然不能主动开口,于是气氛越发凝滞,只让人喘不过气来。   良久,才有景仁帝的声音响起,他的嗓音低沉,仅从声音中听不出到底是什么情绪。   “你现在觉得,摇清怎么样?”   作者有话说:   我今天竟然更了整整三章,虽然都很短hhh,但是——夸我!(掐会儿腰 第14章 清透阳光   谢凌与脑中划过诸多念头,最后谨慎开口:“殿下天真烂漫,坦率自然,虽和之前想象的有所不同,可这些日子思来想去,深感卑职能有幸得到殿下垂青,简直不知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哦?”景仁帝神色微动,“这么说来,把摇清交给你,朕也有些放心了。”   “陛下盛赞,臣不敢当。”   景仁帝紧紧盯着谢凌与,好像要把他所有的举动都看在眼里:“皇后生下摇清之后就去了,所以从小就养在朕身边,寡人皇子公主众多,可只有他是朕看着一点点长大的,是朕最喜欢、也最最宠爱的‘长公主’,你可知道?”   谢凌与眼睫低垂:“卑职省得。”   “很好,”景仁帝微微颔首,“谢家向来尽忠尽责,人才辈出,朕自然是信得过的。”   谢凌与藏在衣袖中的手微微颤抖,他勉强定了定神:“圣上谬赞,微臣自当谨记陛下所言。”   景仁帝点头,接过贴身太监呈上的茶,状似无意地提了一句:“说起来你刚及弱冠,成婚之后若和摇清之间有什么矛盾困惑,武安侯日理万机,应该是没有时间处理琐碎家事的吧?”   笑话,就算武安侯再怎么政务繁忙,难道还能比得上皇帝不成?这句话分明就是在警告试探!谢凌与心中一凛,左手紧紧握住了内袖的衣衬。   “陛下圣明,父亲的确政务繁忙,寻常小事,自然是不敢打搅。”   景仁帝这才满意,知道他没有将贺摇清的真实身份说出来,又敲打了几句,才让他退下了。   挽清殿位于西三所,地铺白玉,流水环绕,朱漆大门透着古韵,其上悬着小叶紫檀木匾额,谢凌与站在门口,只觉得整所宫殿都透着温润的荧光。   若是日落月出,清辉相映着白玉,那时月光便当犹如实体,如同纱雾一般笼罩着整所挽清殿吧?   谢凌与看着周围的景色,内心不禁为之赞叹。   侍女在旁为他拉开珠帘,珠帘迤逦倾泻,相击碰撞,声音宛若敲冰戛玉,清脆悦耳。   贺摇清闻声望去,他手里拿着一个檀香手串,那手串看起来颇为圆润,其上流动着光泽,一看就是主人经常把玩所致。   “挽清宫,挽尽月华清辉,”谢凌与走到他身边,“还与你的名字相称,起得可真是好。”   贺摇清自踏进皇宫的第一刻起,心中的暴戾愤怒就控制不住地喷涌而出,本以为回到挽清殿不用再面对皇帝那张脸心情会好一点,却不知为何,越等心情便越发地压抑不住,直至现在。   他闻言垂下眼眸,掩藏掉其中的恶意:“挽清宫,不是贺摇清的清,也不是挽尽月华清辉。”   贺摇清抬眼,没有错过谢凌与呆住且略微尴尬的神色:“你知道我母后的名讳吗?父皇十几年的敦敦教诲,令我不会忘却,也万不敢自作多情。”   逝皇后之名谢挽锦,这点谢凌与还是知道的。   皇上起这个名字,其背后意义也不言而喻。   谢凌与先是惊讶,后是微怒,最后一点怜爱疼惜才升了上来,又想着这人这些年到底是怎么过来的呢?想要安慰,可他向来讷口拙舌、不会说话,于是周围的气氛一时之间沉默下来。   见他如此,贺摇清紧咬下唇,有些后悔,明明不是面前这人的错,自己怎么就不分青红皂白地乱发脾气呢?   “时候不早了,该去见皇奶奶了。”贺摇清打破寂静,起身径直往外走去,只是脚步有几分急切慌乱。   谢凌与连忙跟上,清透的阳光洒在两人身上,在身后拉出了两道长长的影子,影子并肩而行,就和他们一样。   谢太后今日着一蜀色锦缎宫袍,发鬓之间银丝显现,容色华贵雍容,看见两人来了,连忙放下手中端着的茶。   “你们两个总算来了,可真教皇奶奶好想,”她亲自走过去将两人扶起,“来,不用多礼,快坐下,一大早就进宫,累了吧?”   贺摇清眼底浮上了几分真情实意的笑,在这漆黑无际的深宫之中,可能面前的谢太后是为数不多真心待他的人之一。   “谢皇奶奶,摇清不累。”   谢太后拉着他的手,左看右看,良久忍不住侧身抹了下眼泪,声音里却满是欣慰:“现在看你是真正高兴,精气神也好了不少,皇奶奶就放心了。以后可要好好过日子,凌与也是个好孩子,哀家不会看错,他一定会对你好的。”   我是真正高兴吗?贺摇清微微一愣,随即掩去神色。   谢太后当然没有看见,转身拉着他们两个一起坐在塌上,满面都是笑。   “快给皇奶奶说说,这几日怎么样?”   “都很好,我们去了好多地方……”   说笑声不断回响在慈宁宫里,谢凌与含笑地看着说着话的两人,在皇上那里感受到的别扭才终于烟消云散。   又突然想着,谢太后知道真相吗?   贺摇清被迫伪装身份十八余载,可哪怕无懈可击的计谋都不可能不留下蛛丝马迹,何况这还是皇宫,贺摇清又是先皇后唯一留下的,“受尽宠爱”的长公主,宫里宫外不知道会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这充满着诸多秘闻的深宫之中,难不成还真有隐藏得天衣无缝的秘密?   他只是想着,就不禁为之战栗,强压下心中的悸动,看着太后慈蔼的神色,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不管从哪个角度来分析,谢太后都应该是不知道的。   谢凌与兀自想着,听见有人在叫自己,连忙回神,看见谢太后略微责怪地看着自己:“正说着话呢,怎么还跑神了?”   谢凌与连忙谢罪,贺摇清在旁说道:“皇奶奶说,要我们留下用晚膳。”   谢太后刚才只是那么一说,当然不是真正责怪,闻言笑道:“好不容易进宫一趟,可不能让你们这么快就走,今天要不把哀家陪顺心了,你们两个一个都别想出宫!”   “您说得这是什么话,我们今日过来,本来就是为了陪您。”   听见回话,谢太后这才真正满意。就在这时,门外有太监求见,谢凌与认出来是皇上的贴身大太监,袁公公。   “奴才参见太后娘娘,娘娘千岁,”袁公公恭敬行礼,嗓音带着太监独有的阴柔沙哑,“传圣上话,朕日夜忙碌忧思以至于言帚忘笤,竟忘记还要交代摇清一要事,故再传长公主至御书房,随后再来陪母后您。”   谢凌与猛地皱眉。   作者有话说:   本月考试,忙着复习,诸位久等了,抱歉。 第15章 温柔月光   贺摇清神色一滞,好不容易得来的舒畅心情又低沉下去。   “这个皇帝,派人来得可真不是时候,”谢太后微微惊讶,然后颔首,“摇清快去快回,天色还早着呢,哀家和凌与等着你。”   “皇奶奶这怎么行?要是回来得晚了,您就只管先用膳,摇清不碍事的。”贺摇清规矩行了一礼,又用余光看了谢凌与一眼,才转身随着袁公公往外走去。   留下谢凌与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是忍不住的担忧。   “诶呦,摇清这还没走出门呢,”谢太后调笑道,“你看看你,人才刚出门没几步,你的神都要跟着一块儿走了。”   谢凌与低头笑了笑,当然没有否认,谢太后只以为他是在害羞:“真好啊,两小年轻,燕尔新婚。”   她顿了顿,又感叹了一遍:“真好,真好啊。”目光飘远,不知想到什么,嘴角泛起了一丝温柔的笑。不论是谁,也许都会有过一段年轻又美好短暂的时光的,往后的日子或是后悔,或是回味,却都是怀念。   谢凌与仍在担忧,袁公公的那番说辞当然不可信,可这时候再单独叫他过去,目的又是什么呢?   他的心中闪过道道思绪,又看向面前的谢太后,她并不是胸无城府,甚至父亲说过,这位太后年轻时表现出来的心智谋略不输于男子。可她哪怕如今贵为太后,也毕竟是谢家人,刚才表现出来的疼惜和蔼看起来也的确真心实意。   她就当真,一丝一毫也不知道内情吗?   谢凌与轻轻闭眼,再睁开时带上了几分不易察觉的试探:“说起来还没有好好谢过您呢,要不是您,晚辈也不能遇上摇清。”   谢太后回过神,眉梢微挑,带上了几分戏谑:“别以为哀家不知道,当初是谁还不情不愿的呢,现在怎么开始谢了?”   谢凌与笑了笑,看起来很有些不好意思。   “你们现在都高兴就好,”谢太后摇摇头,竟叹了口气,“说实话这桩婚事本就是注定的,还好你们两个自己就很愿意。”   “阴差阳错,姻缘天成,”谢凌与道,“这不是很好吗?”   谢太后于是笑起来:“是了,说得对,这就是你们两个命中注定的缘分啊。”   她的动作和表情都看不出任何端倪,谢凌与心中稍定,毕竟他是不想怀疑谢太后的。   “差点忘了,还没给御膳房交代过呢,”谢太后一拍手,又问道:“你可有什么喜好忌口?”   看谢凌与摇头,她挥手让随侍的一个黄衣侍女上前,细细交代了一番,才让那侍女出去了。   到此为止,一切都很正常。   只是当那名黄衣侍女的影子完全消失之后,谢太后身旁的两个随侍太监立刻上前跪下行礼,然后挥退了剩下的所有侍从,踱步出殿,最后还关上了门。   慈宁宫倏地寂静,谢凌与神情一顿,连忙转头望向谢太后。   只见她的神色带上了几分凝重,几乎是有些犹豫地开口:“你…这也是大婚之后的第三日了,现在没有别人,你就没有什么想问的吗?”   谢凌与呼吸一窒,旋即不动声色道:“是有一些,只是不知道您问的是哪方面?”   谢太后看着他,沉默良久,最后一声叹息。   “你要先明白,不管怎样,哀家看了这么多年是不会错的,摇清是个好孩子。所以不管你现在有没有察觉,哀家都不能不说。”   谢凌与抬眼,神色满是认真,看起来是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实则不禁内心失望,不知为何也松了一口气。   既然说“不管你有没有察觉”,就说明她要说的和贺摇清是个“假公主”的事没有关系,可还有什么事,能让这位太后摆出这般神情呢?   这位“长公主”身上的谜团也着实太多了一些。   谢太后眼神飘远,似是在回忆:“摇清…身为嫡长公主,万人之上,可性情却毫不骄纵,甚至很有些柔弱,你就丝毫不好奇吗?”   “是有些疑惑。”谢凌与道。   谢太后神色间竟带上了几分悲悯,她嘴唇颤动:“说来…也有哀家的错,怪哀家没有及早发现。摇清小时候,还是很活泼开朗的。”   在他还真正以为自己是女子的时候吗?谢凌与这样想着。   “逝皇后…与皇帝青梅竹马,情投意合,从东宫到皇宫,一直都感情很好,可惜天不随人愿,皇后生下摇清就去了。我一直在想,一直在想,要是皇后没有走那么早该有多好,现在一切事情会不会都不一样。”   “挽锦,逝皇后名为谢挽锦,这你是知道的,她出生的时候,就如同从天上洒下锦缎一般,天边朝霞尽出,所以名为挽锦,人却比朝霞更美。”   她的嗓音艰涩,任谁都能听出其中的悲悸。   “她早早就走了,满京城都挂上了白绫,可最痛苦的,其实是皇上。他把自己关在寝宫足足三日,出来后力排众议,下令全国举孝三年,弹劾的折子都要堆到慈宁宫来了,可他全都不管。哀家当然也是不能管的,可他…却越来越魔怔,最后只要一碰上有关逝皇后的事,就变得有些疯魔了。   她的声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愤怒:“他是伤心,可他再痛苦也不该牵扯到旁人身上去,何况还是皇后唯一留下的孩子!皇帝第一次给摇清宫殿重命为挽清宫时哀家就该警醒的!”   “摇清如今年一十八,可直至三年前皇帝取字的时候,哀家才有所察觉。当归!什么当归!他想要什么当归?”   贺摇清,字当归。   谢凌与瞳孔骤缩,其中满是凌厉。   “之后哀家才知道摇清之前过得究竟是什么日子,为什么…为什么和逝皇后越来越像,容貌不说,神态仪容简直就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可笑哀家还以为是皇帝宠爱,才会把之前逝皇后的随侍宫人都调到挽清宫,”谢太后苦笑,“若是一人从出生伊始就不断学习如何成为另一个人,怎么可能不相像呢?”   “哀家骂了皇帝一顿,把他带到宫里,这孩子已经变得呆滞孤僻,逆来顺受,除了不让近身,你能想象吗?堂堂长公主衣食住行都非要一个人。”   谢太后几乎是有些哽咽了。   “我本以为这已经是极限了,却没想到,这孩子身上竟然带着伤啊!哀家只看得见手臂,其他地方还有多少伤痕是看不见的?哀家不能想象,也不敢去想。”   谢太后缓缓呼出了一口气,才继续开口。   “哀家下令彻查,摇清身上的伤的确有教引嬷嬷的‘功劳’,可留下痕迹的却都是她自己拿刀划的。可怜摇清心里到底得有多苦,才能做出拿刀割伤自己这种事?”   谢凌与简直无法想象,他定定地望着太后,她还不知道她口中惹人怜惜的嫡长公主,其实应该是嫡长子。   原来他也曾经活泼开朗过吗?   他的宫殿是母亲的名字,本该寄予美好意义的字却在呼唤着另一个人的归来,他一人生活在漆黑无际的深宫,身旁都是凶神恶煞的人影,口中嚎叫着“你该成为另一个人”,而主导者是他的父亲。   当他割裂自己的皮肤,鲜红的血液涌出来的时候,竟然会感到安慰吗?   当他被迫把自己渐渐变成另一个人,是否也曾经难过愤怒?   他终究是一步步活成了现在的模样。   谢凌与闭上双眼,脑中控制不住地浮现了那个人影,他眼尾微红,有些害怕无助地问自己“我是个怪物吗?”   ……他竟然以为自己是个怪物。   谢凌与活了二十年,还从未像此刻这般怫郁过,只觉得冰冷的湿气都渗进了骨头里,直让他喘不过气来。   “三年了,摇清现在才渐渐好点,身上逝皇后的影子在哀家的极力引导下也慢慢消散,不再那么突兀怪异。”谢太后双眼微红,“只是因为这些经历,性情上可能会有些阴冷孤僻,你不能怪她,反而要懂得心疼,知道吗?”   谢凌与咬紧下唇,他自认为哪怕已经没有了男女之情,只要作为一个正常人,听完这些话后都不可能不感到怜惜。   只是若你只有怜惜,心底为何又会发痛呢?   他只当自己是感同身受了,神色是前所未有的慎重:“我会的。”   谢太后稍稍欣慰,又转身从箱箧里拿出一瓶药膏,这瓶子造型古朴,没有多余的装饰,只有三个大字“金玉露”。   金玉露,相传是可生死肌肉白骨的神药,为医圣方成济生前所配,药方已经失传,所以有价无市,谢凌与只听说过,也是第一次亲眼见到。   “哀家信你会让摇清真正放下的,到时候把这个给她,等到伤疤都消散了,这些事才是真正过去。你们都还年轻,不论之前怎么样,以后的路,可一定要好好走。”   谢凌与伸出双手缓缓接过,谨慎地放进怀里。   之后两人又说了很久很久的话,可直到太阳西斜,晚膳用完,贺摇清也没有回来。   天色渐暗,谢凌与站在宫门前,身后靠着马车,远处渐渐走过来一个模糊熟悉的影子,他压下心中众多思绪,扯出一抹微笑:“累了吗?走吧。”   月亮被乌云遮住,四周很暗,贺摇清一路上低头沉默,听见声音才抬头望去。   清风倏地袭来,吹起了面前之人的衣袍,让他想起了那个日落云出的傍晚,月光骤然倾泻,黑暗消散,只留下了满满的月光。   这月光可真是温柔明亮,就像这人的笑一样。 第16章 凝霜剑芒   自从圣上一纸诏书,谢侯被调离北疆也已经过去了二十余年。现今驻守在北疆的,乃是宣威大将军——许元武许将军。   他今日着一玄色便衣,身材魁伟,气势威猛,带着一股从边远之地凝结的勃然肃杀之气,身后跟着的许耀灵却一身暗红长袍,其上还绣着云鹤暗纹。这两人站在一起,一人精练英勇一看便是武官,另一人却形容恣意活似个纨绔少爷,乍一看根本不像是父子。   要说这许耀灵也是京城一大奇人,都是将要及冠了,却还是整日一身锦袍四处游逛,游手好闲又挥霍无度,分明出身于武学世家,却没个半点世家子弟该有的样子。许家也更是“奇”,有这么个大少爷非但不糟心着急,反倒听之任之,毫不逼迫,以至于京城的人讲起“慈父慈母多败儿”的道理时,总会拿许家的例子来告诫旁人。   他俩此刻正站在武安侯府外,只见朱红大门开启,从里面走出一个身形俊朗的人影,声音满是轻快欣喜。   “小侄见过许叔,家父已在堂中等候。”   这个俊朗人影当然就是谢凌与。   看见来人,许将军满眼含笑,身上肃杀之气不见,上下仔细打量了一番才开口道:“大半年未见贤侄,今日怎么感觉变化这般大?果然成了家就是不一样。”   谢凌与笑笑:“哪有,您说笑了。”   “唉,可惜我这紧赶慢赶,还是没能赶上你的大喜日子,”许将军说着指了指身后侍从托着的长条形布包,满脸神秘,“不过我可是给你带来了难得一见的好东西,你先猜猜看,这里面装的什么?”   “嘁,你那东西一看就知道是什么,还用得着猜?”许耀灵毫不客气地对呛道。   闻言许将军也不生气,只是转头瞪了他一眼,但那目光里的纵容宠溺却比责怪多得多。   看这父子俩的相处模式,可见京城的传言不假。   谢凌与侧身让许将军走在自己前面:“听完您的话,小侄我可真是要迫不及待了。”   许将军笑着颔首,抬脚往里走去。   谢凌与正走着感觉肩被撞了一下,转过头看见许耀灵正挑着眉冲自己笑,他虽觉得幼稚好笑,却还是同样用肩撞了过去,两人就在后面这么悄悄地推推嚷嚷,很快就到了正堂。   谢侯爷早就在正堂前等候,看见他们快走几步拱手作揖道:“许兄,你可总算来了。”   许将军同样作揖,调侃道:“我这可不能算是慢吧?昨日才到京城见过圣上,今天可就连忙赶来了,这你要是还嫌慢我可是不认的。”   “说笑呢,不敢不敢。”谢侯爷侧身伸出一只手:“给你赔礼,您先请进?”   许将军声音满是笑意:“那我只能恭敬不如从命了。”   进了正堂,两人一起坐在上首,许将军端起早就泡好的热茶,摇头叹息道:“还是京城好,北疆那鸟不拉屎的地方连个好茶叶都难找。”   “我看你是看上我的茶了吧?想要就直说,何必这么拐弯抹角。”谢侯爷看着好久不见的友人,调笑道。   “嘿,这么长时间不见你还是这么‘会说话’,不过这几天可是凌与的大喜日子,我不跟你一般见识。”许将军说着,又突然一拍手,“差点忘了,快把那东西拿过来。”   堂下拿着布包的侍从连忙上前,许将军接过,轻抚着赞叹道:“这要是换个人,我可舍不得送出去。”说着缓缓掀开布包。   谢凌与定睛望去,只见是一个造型古朴的木制剑匣,剑匣打开,那其中躺着的,正是一柄剑。   剑鞘如墨,没有多余的装饰,只可隐约看见剑柄上刻着的忍冬卷草暗纹,其上有着“凝霜”二字。谢凌与双手接过,触手冰凉,将剑缓缓拔出,一道银光乍现,剑身极薄,刃如秋霜,清透如水,却又闪着清冽寒芒。   剑鞘如墨,剑身若光,至暗至明交织在一起,恍若天色黑白交际之时圆月初现,阴阳交替。   真是一柄难得的好剑。   任何习武之人在这柄剑面前都不可能不为之晃神,谢凌与当然也是一样,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剑身,眼中满是欣喜惊叹。   “这样好的剑,我生平也只见过两次,这回你可真是下了血本啊。”谢侯爷不禁赞叹。   谢凌与这才回神,小心将剑收起,深深作了一揖:“小侄却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好剑,都快要看呆了。”   “贤侄喜欢就好,”许将军端起茶杯,“说起来得到这把剑也是机缘巧合,那日闲着无事亲自带队追击流寇,没想到那群流寇正好劫了一个西域来的商队,我好说歹说,又隔着一层救命之恩,那商队头领才勉强把这剑卖给我。”   “那还真是不容易。”谢侯爷答道。   许将军不置可否,又往四周看了看:“秋柔和长公主殿下呢,他们怎么没来?”   谢夫人本名宋秋柔。   谢侯爷回道:“秋柔回宋家了,摇清今日身体不适,在房里歇息呢。”   许将军不禁摇头:“那我今日来得可真不是时候。”   “欸,这有什么?”谢侯爷不紧不慢地喝了口茶,“你不还要在京城呆上好几日?也不急这一时。”   却见许将军闻言楞了一下,不知想到了什么,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回了一句:“也对。”   虽然还是笑着的,只是这笑容怎么看都有几分苦涩,他不欲再继续回答下去,于是转移话题道:“我还给秋柔和殿下从北疆带了一点小玩意儿,只可惜不能亲手给了,让侍从先拿下去吧。”   “我的呢?”谢侯爷闻言放下茶杯,开口问道。   “呸,你想的美,”许将军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给你你还挑挑拣拣,上次就说了,再给你一次,老子就是你儿子!”   “别,我可不敢收你这么大的儿子,”谢侯爷重重咳嗽了一声,当着两个小辈的面有些不好意思,转而说道,“你来之前应该把其他琐事都推了吧?不推本侯今天也不会放你走,今晚定要不醉不归。”   许将军闻言笑道:“看我把你府里的好酒全都喝光。”   谢凌与坐在下首,手中握着凝霜剑,思绪却有些飘远了。他第一眼见到这剑就觉得熟悉,可直至现在才反应过来到底像什么。   刃若秋霜,凝着冷冽寒光,若是有人带着凝霜在月下舞剑,月光洒在剑身上,凝霜便像是能斩断月芒,却又与月色融织在一起。   那时月光洒在剑上,剑尖便能摇下道道清辉。   简直像极了……那个人的名字。   可惜,谢凌与轻抚过剑身,心中轻叹。   终究也只是名字而已。   作者有话说:   才不是只有名字像呢!   ps:剑尖便能摇下道道清辉=摇清,各位小可爱有发现嘛~ 第17章 庭下对酌   当晚。   夜色漆黑,墨色如缎,天上繁星点点,地下融融灯光。众人在庭下对酌,皆是言笑晏晏,怡然自得。   谢侯与许将军坐在上首,其下便是谢凌与和许耀灵,谢家小公子谢明渊也从学堂回来了,此刻正规矩地坐在自己兄长旁边,托着下巴听他们说话。   作为小辈,谢凌与和许耀灵当然先起身敬了第一杯酒。   许将军抿了一口,只觉得入口醇厚,回味悠长,于是微微眯眼:“好久没有喝过这么好的酒了。”   谢侯爷闻言举起酒樽又敬了他一杯:“那今晚定要不醉不归。”   “当然,”许将军看着手中的造型雅致的酒樽:“可惜北疆呆久了,总觉得喝着不爽利。”   “嘿,你还真是不懂得享受,”谢侯爷嗤笑一声,又吩咐身旁的侍从:“还没听见许大将军的话?直接给他拿个大点的碗过来!”   许将军直接忽略了他言语中的讽刺调侃:“我本来就是个粗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再说北疆那鬼地方呆得久了,任谁都精细不起来。”   谢侯爷没有答话,转头看向几个小辈,只见凌与正满脸无奈地看着耀灵不停给自己倒酒,明渊年纪还小,所以夫人是严令禁止他喝酒的,却正偷偷扒着酒壶往自己杯里倒。   他忍俊不禁,随即重重咳嗽了一声,谢明渊做贼心虚,身体猛地坐正,瞪大了眼睛望向自己父亲。   许将军也看到了这一幕,顿时笑不可抑,又突然想起就什么,冲着他招了招手:“许叔有个好东西差点忘了给你,你来。”   谢明渊看看他,站起来跑到他身边,心中兴奋,像个小大人一样先作了一揖:“多谢许叔。”   “好,好,”许将军满脸是笑,摸摸他的头:“你家是到底是怎么教的,怎么不管大的还是小的都一个比一个好。”   然后从袖子里摸出了个锦袋,这锦袋不过成年男子手掌大小,上面用金线绣着云状花纹,看起来颇为精致,接着递给他:“打开看看这里边是什么?”   谢明渊抽开其上系着的锦带,只往里看了一眼,就面露惊喜之色,连声音都昂扬了不少,忍不住又说了一句:“明渊简直太喜欢了,多谢许叔!”   这下谢侯爷倒是觉得好奇了:“到底是什么让你这般欢喜?拿出来让大家都瞧瞧。”   这半人高的小少爷犹豫再三,才小心翼翼地腾干净桌案,将袋中的东西慢慢倒了出来。   绀青、樱草、赤金、海棠、雪青、靛蓝、绯红,十多种颜色、各式各样的明澈圆球滚作一团,与天上的星星交相辉映,像是倒出了满桌的星光。   谢凌与随手拿起一颗,触手微硬,像是包裹着层极薄的透明琉璃外壳,对着灯光,只觉得其中仿佛有着绀色的光华流动,颜色从里到外渐渐旋染开来,最中心处竟还隐约绘着图案,细细一看便知,竟是一剪红梅。   这圆球不过指尖大小,工艺可着实是精湛无比。   一股淡淡甜香飘荡开来,谢侯爷仔细端详了一番,随即失望地“嘁”了一声:“我还以为是什么呢,不就是糖块吗?”   “还说我是粗人呢,你难道不也是半斤八两,”许将军没好气地推了他一把,又转头交代道,“颜色不同,里面绘着的图案也不同,外边那层透明外壳不能吃,啊?”   谢明渊声音轻快:“这糖块这么好看,明渊才舍不得吃呢。”   还未等许将军答话,谢侯爷嘿嘿一笑,他向来喜欢逗弄自己的小儿子,于是故意拉下了脸:“你娘说得话你都已经忘记了吗?”   谢明渊拾糖块的手一顿,加快了动作:“这是许叔送给我的,你不能抢!”他被戏弄过那么多次,这话一听就知道是什么意思。   谢侯爷眉梢微挑,在谢明渊眼里简直就像个土匪:“这不行,看见了就要分我一半,要不然,等你娘明日回来……”   最后一句话声音压低,其中满是“威胁”。   谢明渊抿着唇,手中紧握着的袋子松了又松,一双眼睛瞪得滚圆,其中满是谴责。   可周围这么多人却没有一个人上前“为他作主”,都是满眼含笑,尤其是许耀灵,没忍住笑了几声又喝了一大口酒,看热闹不嫌事大地喊道:“还有我,我也要‘封口费’!”   谢明渊又转头看向自己兄长,没想到谢凌与也只是耸耸肩,一脸爱莫能助模样。   他心中委屈得不行,却还是无可奈何,左手伸进袋子里小心翼翼地抓了一小把放在桌上,然后就转身忙不迭地跑了。   “没有了,就这么多!明日明渊还要早起上学,就不再陪了,给爹爹、许叔和两位哥哥道安!”   众人哄笑,谢侯爷笑着冲谢凌与摆摆手:“去把明渊送回去,顺便帮我‘安慰安慰’他。”   谢凌与无奈一笑,连忙快步跟上。   许将军指着自己的老友也是笑得不行:“打劫自家儿子,你可真行。”   谢侯爷吩咐小厮将糖块都装起来:“我要是不拿出来点,不出三天他就能全部吃完,你信不信?我倒是不在意这个,万一秋柔知道可就要惨了。”   “不说这个了,我俩已经多久没像这样一起喝过酒了?”许将军塞给他一只碗,“酒樽怎么得劲儿,在京城这么久已经忘了北疆是什么样子了?拿这个才叫爽呢。”   酒过三巡,谢侯爷有些微醺,看着手中的酒碗和身旁的老友,声音压在嗓子里,不像是说话,反倒像是在叹息。   “我……怎么会忘了呢。”   北疆严寒,衣食住行都艰苦,就连将军也是一样,可他这一辈子却永远也忘不了了,多少次午夜梦回,都是那和着寒风的冲天火光。   他微微闭眼,声音呢喃,谁也听不清他究竟说了什么。   此时,谢凌与处。   他往前跑了几步才找到自家小弟,谢明渊并没有走远,正坐在路边石凳上抬头望天。   谢凌与停下,走过去坐在他旁边:“在看什么?”   “没看什么,前面太黑了,我刚才跑得太快阿松没能跟上,等着他找过来为我打灯,却没想到兄长你先过来了。”谢明渊脸颊微鼓,可见含着糖块。   阿松是他贴身小厮的名字。   谢凌与不禁轻笑,揉了揉他的脑袋:“你不是说不舍得吃吗?”   “爹抢了那么多,我心里难受,”谢明渊撅着嘴,又笑了起来,“难过的时候,含着糖心里就觉得甜了。”   谢凌与闻言微微一愣,想起了独自呆在房中的某个人,转头问道:“真的?”   谢明渊眨着眼睛看向兄长,还不知道他将要面临什么:“当然是真的啊。”   却见谢凌与微微一笑,毫不羞愧,且理直气壮地迅速伸手往自家小弟腰间的锦袋抓去。   “既然这样,那就也分我一半!”   作者有话说:   今晚还有一章。 第18章 镜花水月   谢凌与的七日婚假就这么过去,又投身到了以往的忙碌日程中去。   日子就这样慢慢淌着,校场上依旧是蓬勃而又平静,京城中好似也仍旧是安静平和。可谢凌与却能隐约感觉到,随着许将军的回来,就像是平缓河面下翻滚着的激烈暗流,有什么东西渐渐不一样了。   父亲桌上的公务堆得一天比一天高,每日都是来去匆匆,眉头紧皱,好不容易回了家也是呆在书房与一群幕僚商议事情,许叔过来得也越发频繁,神色之中有着难以掩饰的焦虑疲惫。   谢凌与忍不住开口问父亲,父亲却只是叹了口气,说时候到了你就自然知晓了,不必着急。可他虽然不说,谢凌与也隐约能猜到一些原因,但却不敢确定。   可日子终究还是要正常过下去的,就这样过去了小半个月,这晚谢凌与终于拗不过许耀灵的再三邀约,无奈去了青衣江上的画舫,只留下贺摇清一个人在凌安苑。   临近子时,正是万籁俱寂之时,凌安苑里却还点了一盏昏黄的灯,夜色如墨,这灯忽明忽暗,非但没有照亮四周黑暗,反倒像是要被夜色侵蚀了。   贺摇清静静地坐在窗边,周围裹挟的是无边墨色,这种环境平常人也许会觉得幽暗不适,却让他感到很安全。   他拿出一颗前些日子谢凌与给的东西,抬起手让它正对着月亮。   它比月亮还要圆,贺摇清仿佛能看见其中闪烁着细碎的月光,那一剪红梅殷红似血,他直盯着它,直到眼底酸涩生疼。   不禁又回想起了那个夜晚,当时的夜色却比今天明亮,那人身上带着酒气,笑着冲自己伸出右手——   “看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好东西?”   贺摇清微微一顿,旋即垂下目光。   是很精巧好看,虽不算贵重,可哪怕是宫里也没有这样的玩意儿。   可我却不喜欢,一点儿也不。   贺摇清放下手,几乎有些漠然地想着,反正这些东西也不该是属于我的。   他眼线众多,又有仇恨推着他不得不深谋远虑,再加上机缘巧合,现今手中的势力隐藏在暗处,就像是一张细密的网,宫里有什么风吹草动都不可能逃过他的眼睛。所以他早就知道了太后那日对谢凌与说的话,也笃定地认为谢凌与对他好只是因为一时可怜。   可贺摇清这辈子最恨的,除了宫里的那群人,便是可怜自己的人。   如同高高在上的神祇可怜世间的蝼蚁一般,居高临下,如同施舍乞丐般“恩赐”的虚伪情感,真是可笑至极,这世上谁有那个资格来“可怜”我?   他讽刺地勾了下嘴角,可惜他们不知道,皇帝当初藏得那般天衣无缝,用的人也全是心腹,太后又是怎么查到的?   贺摇清心中嗤笑,却紧紧地握住了手中的糖,又猛得意识到了自己的动作,像是被火灼了一般猛地缩回了手。   有清脆的破裂声响起,糖块掉在地上,琉璃外壳碎了,在地上滚了又滚,粘上了些许灰尘。   贺摇清愣愣地看着地上的糖块,心中的第一个反应,竟然是近乎解脱一般的痛快。   碎了好啊。   他恍然发觉,这半月以来尝到的惊讶欢喜竟然比前十几年加起来都要多得多,可太过强烈的情绪带给他的不仅是欣喜,与之相随的却还有挥之不去的恐惧空虚。   就像是从没有尝到过甜味儿的孩童,面对着未知的鲜艳糖块,首先感受到的竟然是害怕茫然。   他已经那般生活了十几年,就像是适应了无光的环境一样,早就适应了所有的恶意、愤怒和悲怆。可若要让他来面对这些突如其来的欢喜和善意,竟然一时不知道该要怎么办才好了。   贺摇清呆立在原地,良久才弯下身将东西缓缓捡起。   直到现在他才反应过来,对待这些情绪,自己竟然是害怕的。   那人给予的感情就像是这一摔即碎的糖块一样,终究太过飘渺,如同镜花水月一般,转瞬也就即逝了,他没有信心,也不相信自己能够抓住握住,总觉得终有一天是会消失的。   要是是没有尝过还好,等到陷进去之后又该怎么办呢?   若能避开猛烈的欢喜,自然就不会有悲痛的来袭。【注1】   贺摇清突然感到一阵疲惫,几乎就要站立不住,无数的负面情绪突如其来地爆发,直压着他,简直要让他喘不过气来。   他紧紧闭上眼,挥之不去的梦魇又接踵而来,一瞬间好似又回到了那个漆黑冰冷的宫殿,眼前全是狰狞的人影。   “圣上要老奴交代您,要是学不会,便不得……”   “你到底在问些什么!什么时候才能明白你生来就是个女孩!传令下去……”   他仿佛又被带到了那个阴冷狭小的诫室,没有光亮,没有声响,连动也动不了,时间仿佛都停止了,他只能站着,眼前是无尽的黑暗与恐惧,耳边只有自己哭泣声。   当时的自己不过七八岁的样子吧?贺摇清有些恍惚,他紧紧地握着拳,力气大到几乎要把掌心抓破。弱小、无助、没有力量,不能反抗,只会哭泣求饶……这简直就是他最恨的样子。   我是如此的虚伪、阴暗、丑陋、不堪入目,从来不被任何人所期待,我不是我,也不该是我,所以我大概生来便是个错误,我不该活着,唯有死亡才是真正的解脱。   ……可惜我就算是死了,也要拉着那些人一同遁入地狱。   谢凌与当初猜得不错,此刻唯有疼痛,才能让他感到真正活着。   作者有话说:   注1:若能避开猛烈的欢喜,自然就不会有悲痛的来袭——《人间失格》,太宰治。 第19章 烛光跃动   与此同时,谢凌与已经向许耀灵告辞,正坐在回府的马车里,望着被夜风吹起的帷裳发呆。   自从那日从宫里回来之后,他就一直在斟酌思量着某些事,皇上的莫名态度及其言语中的胁迫,当中可能潜藏的背后含义,当然还有……太后的那番话。   本以为堪为良配的新婚妻子竟是个男人,还被设计、压迫着不得不娶,无法也不能向外人诉说,只能无可奈何地隐忍,这种事情放到任何人身上可能都会感到怨怒愤恨,可他却无论如何对另一个当事人都生不出哪怕是一丁点儿的怨怼之情。   因为他只是透过旁人的只言片语,堪堪窥见了贺摇清过去的一角,就已经感到了心惊胆战,又怎么会迁怒呢?   甚至于只要看到那人,想起他的过去,就忍不住地想对他好,可谢凌与这辈子也从未做过这样的事,更不知晓具体要怎么办,前些日子脑子一热还抢了小弟的糖,简直是笨拙地要命。   真是如同鬼使神差一般了,自己究竟是为什么做出这种事。   谢凌与轻轻闭眼,眼前又蓦地闪过了那日山泉寺的漫天桃花,终于还是叹了口气。   可惜了,阴差阳错,世事无常,不外如是。   马车停下,谢凌与掀开帘子走下马车,有些闷热的夜风吹起了他的衣袍下摆,一路很快就走到了凌安苑,因为贺摇清的原因,凌安苑夜间从不留侍从,所以很有些寂静。   他又看了看天色,料想往常这时候屋里的人早就睡了,又怕打扰到那人,于是就小心翼翼地推开了房门。   却未曾想到屋里还点着一盏昏黄的灯,而那灯下背对着他的,闻声猛然回头的人影,当然正是贺摇清!   谢凌与扶着房门的手骤然一顿,哪怕早就有了心理准备,可如今亲眼看见这一幕,大脑还是一片空白。   他咬了下舌尖,轻微的刺痛让他回过神来,扶在门上的手紧了又紧,良久才转过身关上门。   却是直接进了书房,谢凌与走到书案前,打开其下隐藏的暗格,拿出了前些日子亲自去买的伤药,又犹豫了一下,拿起了旁边剩下不多的蜜饯。   又见贺摇清还是低着头坐在那里,连姿势也没有变过一下,谢凌与走到他身前,这人一头鸦青发丝垂至腰间,眉目之间依旧是昳丽浓稠,笼罩的阴郁之色却缭绕不去,映着跃动的烛光,竟能给人惊心动魄之感。   谢凌与弯下腰,将伤药和蜜饯放进他手中,又轻轻抽走了刻刀。   这才是你真正的样子吧?无可奈何的柔弱和顺,其下诞生的如同附骨之疽一般的阴郁痛苦,不能消除,鬼魅般如影随形地渗入到空气中,无法摆脱,勉强遮盖的表面却也已经是千疮百孔。   你竟无时无刻不在难过吗?谢凌与犹豫着伸出手抚上贺摇清的长发,就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那只手竟然是微微颤抖的。   他看不清贺摇清的神情,但揣度着现在将所有空间都留给这人才是最好的选择,这个人也一定不愿意被别人看见自己这个样子吧?如此想着就轻轻收回手,转身回到了书房。   自从贺摇清住过来之后,夜间他就一直歇在书房里,谢凌与站在书案前楞了一会儿,放下手中的刻刀,给自己倒了杯茶。   入口微凉,他翻身坐上窗台,盯着远处的房檐发呆。   两人住在一起,又日夜相对,他早就清楚撞见这些是迟早的事,甚至已经准备好了伤药备用,可今夜亲眼看见却还是觉得触目惊心。   皇上究竟为什么能做出这等事?贺摇清再怎么说也是他的第一个孩子,他究竟怎么下得去手,难道就不会心疼吗?那些个原因谢凌与非但不能接受,甚至还隐隐觉得怪异。   照理说再过上一会儿,自己应该是要出去再见贺摇清的。   可从小他就知道,自己首先是谢家长子,是未来要担起谢家的人,然后才是谢凌与,所以注定不能从心所欲,凡事都要以整个家族的利益为先。   更不用说这件事从头到尾都隐隐散发着阴谋的味道。   甚至他曾经想过直接告知父亲,可一方面皇上的告诫敲打还浮在耳边,令他一时半会儿不敢冒险,只能靠自己私下调查揣摩,另一方面……   谢凌与紧紧闭上眼睛,极力忽略掉内心深处酸涩,眼前却又浮现了贺摇清的面容。他用力地摇了摇头,不管自己心里怎么想,等到事情不可控制的那一天,自己一定会履行起作为长子的职责。   而贺摇清作为阴谋的载体,很难断定他是不是参与其中,刚才那样就已经是仁至义尽了,其他的还是不要扯上太大关系的好。   谢凌与心里这样想着,双手却握地越发紧了,他的指尖用力到发白,内心空落落的,却不知是因为什么。   书房外却蓦地传来了隐约的声响,轻微的声音落在谢凌与耳中,却宛如晴天霹雳一般,让他整个身躯都猛得一震。   说实话,这声音可真是低哑难听,与其说是在笑,却更像是在哭,可谢凌与丝毫也不这么觉得,只觉得仿佛有只无形的手抓住他的心猛然攥紧,他走过去拿起刚才桌上的刻刀,其上残存的血迹仿佛能刺痛他的眼。   这血是真的,门外之人的痛也是真的,那些难以言说、常人无法想象的经历也都是真的。   最无辜……最无辜的人,难道不应该是他吗?!   谢凌与盯着血迹,良久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巴掌。   一厢情愿地揣度他人,甘于冷漠,因为害怕逃避,只贪于一时安适,实不该是君子所为,自己什么时候竟变成这样了?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到最后那人的确脱不了干系,可难道现今自己有发现什么吗?更何况那人实在是不像有干系的样子,以最腌脏的心思来揣度从未发生过的事,简直就是自己最不屑的样子。   最起码……不要让自己日后想起来后悔。   谢凌与放下刻刀走到门前,深吸一口气推开房门。   作者有话说:   上章昨天下午稍微改动了一下(因为有个小可爱反应没太看懂),感兴趣的小宝贝可以回看一下~   以后作者会极力避免此类事情的发生,争取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抱歉抱歉! 第20章 酒香清冽   贺摇清紧紧地抓着手中的东西,他眼中血丝浮起,眼尾微红,唇角微勾,分明是微笑的模样,却能教旁人隐约品尝出一番惊天动地的悲悸来。   他抬头看着走近的谢凌与,这人一身玄色衣袍,身后未关的窗牖里映的是漫天星光,有微凉的夜风吹过来,贺摇清仿佛能闻到这人身上带着的些许酒气。   他看着他,有那么一瞬间竟生出几分咬牙切齿般的恨意来。   你究竟……为什么又要朝我走过来呢?!   为什么要对着我笑,为什么看向我眸光总是温柔,为什么要一再迁就我,为什么要跟我说话。山寺漫山遍野的桃花,京城外的清幽小道,日落云出的云雾山……我独自在挽清宫里活得多好,为什么要带我去见那么多、那么多我从未看过的景色。   我早就习惯了被呵斥嫌恶,知晓自己的阴郁、自私、恶劣,不值得也不期望有人会喜欢,确信将会以丑恶扭曲的面目过完一生。   贺摇清直直地盯着越发走进的人影,藏在宽大衣袖中的手指微微颤抖。   ——可要是突然有人给了我一块糖,我却不知道要该怎么办才好了。   这些心情谢凌与此刻当然不会知晓,他只是看着眼前的人,一时之间脑子里提前打的草稿全都忘了,静默良久才终于开口,声音不自觉带上了几分小心翼翼。   “疼吗?伤口应该还在流血,你一只手可能不太方便,要不然我帮你上药?”   贺摇清依旧没有说话,谢凌与觑着他的脸色,试探地伸出手拿过药瓶,见他没有拒绝才松了一口气,于是走过去坐在他身边,小心地卷起了衣袖。   因为主人的漠不关心和毫不在乎,衣袖内衬当然染上了血,甚至有的还粘在了伤口上,谢凌与不禁连呼吸都放轻了几分,最后额头上竟出了一层薄汗。之前只是匆匆一瞥就已经觉得触目惊心,现在如此近距离地看着这人的伤口,他心中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勉强才止住了面上的惊愕之色。   只见几道新伤深得惊人,仍在不断往外渗血,简直是近乎皮开肉绽了,很难想象这是那人自己下的手,可最能刺痛谢凌与的,却是那上面或深或浅、密密麻麻的旧日伤疤。   简直是快要找不见一处完好的皮肤了。   谢凌与紧紧地抿着唇,简直快要压抑不住内心深处突如其来的心痛愤怒,他的动作轻柔地近乎虔诚,像是在触碰什么一触即碎的宝物。   伤口上传来一阵轻微的痒意和刺痛,贺摇清转头看着这人给自己上药的动作,漆黑的眼瞳深不见底,看不清是个什么神情,一片静默中,他忽然突兀地开口了。   “你是在可怜我吗?”   谢凌与动作一顿,没有立即回话,而是拿过旁边的布条小心地将伤口包好。他常年习武,小伤不断,所以很有经验,包扎伤口的手艺能比得上寻常药师:“你为什么会这样想?”   难道不是吗?贺摇清心底一片漠然,你们怜悯我这种人,就像是高高在上的神灵怜悯凄苦的众生。   可笑,你们到底有什么资格来可怜我?贺摇清心中恶意顿生,言语间竟带上了几分咄咄逼人的刻薄:“你既然已经知晓了我的经历,如果不是同情怜悯,为什么会对我这么好?”   谢凌与轻轻地放下他的衣袖,又动手抚平其上的褶皱,这才抬头看过去。   他的眼神满是郑重认真,还带上了一分不易察觉的纵容,贺摇清一愣,竟能从中看到那个小小的自己。   “我当然不可怜你,”谢凌与眉眼之中全是温柔,只看着就让人不由自主地相信他说的话,“我只是……心疼你。”   贺摇清呼吸一窒,突然觉得自己那颗早就死气沉沉的心轻轻动了一下。   谢凌与看见他呆住不动,还以为他是误会了,不知为何竟然开始紧张,连忙开口说道:“你别害怕,我知晓你是男人,当然不是那种感情,只是——”   他皱眉思索,一瞬间突然想到了什么,顿时豁然开朗, “恍然大悟”道:“说起来,你还算是我表弟。”   逝皇后谢挽锦乃是谢侯爷的亲妹妹,贺摇清当然算是他的表弟。   谢凌与却自以为找到了对待这人多次做出特殊行为的原因,言语中不知是在说服谁:“所以我当然是会心疼的。”   贺摇清抬眼,不知为何心里突然不是滋味,转过头不再看他,声音不由自主带上了几分气闷:“谁是你表弟。”   谢凌与笑了笑,却只当他是在别扭,又看了看刚包扎过的,被衣袖遮掩住伤痕的那只手臂,再开口时就带上了几分郑重。   “我比你大两岁,所以算是你的兄长,以前我不知道,”谢凌与微微侧身,犹豫地半揽住身旁的人,安慰地轻轻抚了抚他的背,“现在知晓了你的愤怒难过,以后最起码在我这里你能做自己,我一定会对你好的。”   贺摇清瞬间僵住了,他几乎是靠在谢凌与怀里,一时之间连自己的手都不知道要该往哪里放,鼻间传来一阵淡淡的酒香,还带着一股清冽的味道。   一瞬间他仿佛什么都看不见,也听不见了,连时间都好似停止了,周围全是虚茫茫的一片,只有四周萦绕的清冽酒香和与自己相拥的这人是真实的。   良久,贺摇清伸手牵住谢凌与的衣袖,低头轻轻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谢凌与看着他的动作,心中松了口气,揉了揉他的长发,眼眸中满是笑意。   只可惜以他的角度,看不见贺摇清此刻眼中蕴藏的神情。只见贺摇清额头轻抵在他的肩上,微微垂下的眼眸里竟全是阴鸷狠厉。   这可是你自己亲口说的,我已经记住了,所以……往后不管再发生什么,必不允许你再反悔。   贺摇清紧紧地攥住谢凌与的衣袖,就如同溺水之人抓着救命的浮萍。 第21章 晨光微露(一)   刚至卯时,晨光微露,谢凌与早已醒来,他的眼下有着熬夜而产生的淡淡青痕,打了一个哈欠,伸手推开了窗牖。   几道阳光洒进书房打在了他的侧脸上,谢凌与微微眯眼,唇边噙笑,看起来心情不错。   今天应该会是个好天气,谢凌与心里这样想着,转身走到书房门前,唯恐吵到卧房的那人,就轻手轻脚地推开了门。   却没想到往日还在熟睡的这人正坐在桌前,左手托着脸颊皱着眉头,眼神盯着桌面上一点,不知在想些什么。听见开门的声音,贺摇清立刻抬头看向来人,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一句话都没说,眼角眉梢却俱是笑意。   谢凌与看着这一幕,只觉得刚才那阳光仿佛照进了心里,语气带着些许惊讶:“今天怎么起得这么早?”   贺摇清神色间有几分不好意思:“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睡不着就索性起来了,你要去城外校场吗?”   “没错,”谢凌与将昨晚的伤药放进床头的箱箧里,接着嘱咐道,“自己在家要记得换药,知道吗?”   贺摇清闻言眉梢微挑,又看着谢凌与望向自己的眼神,最后还是微微点了点头。   谢凌与这才放心,时间不等人,所以他不能耽误太久,两人又说了几句话,就相互道了别。   夏日清晨的日光温柔地打在谢凌与的背影上,远远望去像是镀上了一层朦胧的金光,贺摇清倚在门框上看着他的身影,不知为何眉梢间的笑意渐渐落了下去,眼睫微垂,其中的神色复杂得让人看不分明。   可那被深深掩埋的,旁人不可窥见的眼眸深处,终究还是带着些许柔和的。   也许就是这样,等到你遇见那个人,就算面上强行遮掩,心中忧虑非常,可只要看着他,哪怕一句话都不说,心中的欢喜就会不受控制地溢出来。   作者有话说:   考试真的太多太多了,每天六点半起十一点才睡,作者要被逼疯了乌乌乌,这短小,短小,短小的一章还是好不容易写出来的(拼命解释.jpg)。   宝贝儿们有看见作者公告嘛,我在评论区也有说过的,因为考试所以更新无限放缓,九月十日最后一科考完就会恢复更新!要让大家等这么久真的非常非常抱歉!   同时祝愿也要开学考试的小可爱都能得到优异成绩~ 第22章 晨光微露(二)   可诸此种种谢凌与终究是不知道的,此时的他只是边走着边随意地伸出一只手接住了周围一缕四散的阳光,那只手修长白皙、骨节分明,日光下可以看见隐约的青色血管。   今天真是个好天气,他如此想着,脚步愉悦又轻快。   可夏日的晴朗天气从来都不讨人喜欢,从地面上升的蒸腾热气,毒辣湿热,闷热得惹人烦躁,又怎么会有人为此而感到心情欢畅呢?   可谢凌与却丝毫也没有意识到,只以为自己是因为此等“好天气”所以才会心情如此之好,他一路走至府外,却发现府外不止立着牵着他的马的侍从,还停着一辆已经备好的马车。   父亲今日休沐,小弟也正值旬假,还有谁会这么早出府?   正疑惑间,只见谢侯爷着一身金紫正袍,神色严峻忧虑,脚步匆忙地走了过来,谢凌与见状连忙退后弯腰行了一礼:“见过父亲。”   谢侯爷看着他有些惊讶,接着言语中带上了几分责怪:“今日怎得这般晚?抓紧时间,不要误事。”说着话脚步却毫不停顿,在侍从的服饰下上了马车,最后又拉开帘子,面上多了些许沉色,犹豫着开口说道:“今晚回府之后,记得到我书房来一趟。”   谢凌与微微一楞,然后应是,谢侯爷颔首,放下帘子,马车便疾驰而去。   此时,在谢凌与看不见的地方——许府府外,一辆马车也正飞驰而过,车上坐着的人当然就是许将军,他亦着一绯色正袍,比之谢侯却要看起来憔悴不少,眼窝青黑,神情疲惫,眼里尽是凝滞的忧虑。   而两辆马车远去的方向,不是别处,正是皇宫。   谢凌与虽有些疑惑为何父亲正值休沐,今日却还要入宫,但父亲身为武安侯,往日这种皇上急召的情况也不在少数,就并未想太多,一个翻身上马,夹紧马腹,便也疾行而去。   这几日虽忙碌,但所幸也快要到自己休沐的日子了,到时候可要领着摇清四处转转才好,他这样想着,唇边不禁泛起了一抹温柔的弧度。   远在凌安苑的贺摇清却突然打了一个喷嚏,随之有些疑惑,难道自己这是要着凉了?   长公主殿下素来喜静,所以除了必要服侍身旁从不留人,这是众人皆知的事情。虽然这本是景仁帝刻意的授意引导,但阴差阳错也方便了贺摇清。   只见他面前正跪着一个身着深色粗布衣的男子,这男子面目平凡到让人过眼就忘,皮肤却苍白到接近透明,微垂的眼中没有半分神采,也不含任何感情,简直不像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类,他的声音嘶哑粗粝,像是砂纸摩过的桌面:“是。”   贺摇清点头,挥手让他下去。   男子抱拳行一礼,听令翻窗而去,几个瞬息便不见了踪影。   贺摇清给自己倒了杯茶,摩擦着杯壁陷入了沉思,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眉头却皱得越发紧了。   就在这时,有敲门声响起,接着有侍从在外恭谨说道:“殿下,小少爷来了,就在正厅等候。”   贺摇清虽说是嫁给了谢凌与,按理来说称呼应当是“少夫人”,可按照当朝礼法,天上地下唯皇室为尊,所以摆在第一位的身份便始终应当是公主,故还是称“殿下”。   贺摇清回过神来,闻言眉梢微挑,推开房门,向正厅走去。   可怜谢明渊从出生到现在不知来过多少次凌安苑,却还是第一次这般紧张,此时正坐在凌安苑正厅,双手紧紧攥住了衣袖下摆,看见来人连忙站起来,规矩行礼:“明渊见过公主殿下。”   贺摇清看着这包子脸的小少爷,走过去将他扶起来,笑道:“不必这般多礼,凌与可要到酉时才会回来的哦。”   谢明渊还是第一次和贺摇清单独相处,那日马车上兄长“全天下最好的人”的话语还犹在耳边,对他既好奇又怯怯:“我晓得兄长是要去校场的,母亲要我过来送东西,是快马送过来的青州蜜桃,已经命侍从送下去了。”   贺摇清闻言面上露出几分惊喜:“真是让母亲费心了,也难为你亲自过来一趟,累了吗?”   谢明渊摇摇头,边说着话边偷偷瞧着贺摇清,只觉得这人果然既好看又温柔,和他之前想象的一模一样。   怪不得兄长要把本该是我的糖全都给他,前几天还抢了我的糖呢,谢明渊这样想着。   他虽然年纪小,人却不傻,兄长向来不喜甜,可剩下的蜜饯和从他怀里抢走的糖却都不见了踪影,随便一想就知道是去了哪里。这位公主殿下也像我这般喜甜吗?谢明渊想到这里对他不禁多了几分亲近,也不再那么紧张了。   以前家里人只有自己喜欢甜食,现在就是两个人了。   只是兄长完全忘了自己这种行为也着实令人生气,自己日后一定要找兄长好好说上一说,嫂嫂也喜欢甜食固然让人开心,可也不能就此把弟弟忘了。   如此想着便灿烂一笑,贺摇清可是不知道他内心这般丰富的心理活动的,看着面前突然多出了几分亲近的小人虽觉莫名,还是对之一笑。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谢明渊便起身告辞:“那明渊便不打扰殿下了,天气炎热,殿下要好好休息。”   “我送你。”贺摇清将他送到凌安苑外,才回了屋。   侍从已经将桃子洗净摆好,个个晶莹圆润,白中透粉,桃皮很薄,一揭就开,轻轻咬上一口,汁水清香甜蜜,喷溅般充满整个味蕾。   甜蜜的清香充盈四散,充满整个房间,又继续飘向窗外,窗外蝉声铺天盖地,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叶照下点点光斑,日光逐渐强烈,又渐渐弱去,直至太阳西斜,地面上升腾的热气终于慢慢褪去。   时间已过酉时,谢凌与跨马进城,忙碌一天却未见多少疲惫,却没有像往日那样直接回府,而是快马加鞭赶去了西边的青吟街。   作者有话说:   今天开始恢复更新~ 第23章 十锦青吟   要说这青吟街,也是京中一绝。   青石街道,雅致木匾,整条街绵延数里,两旁店肆林里,上到绫罗绸缎、缎裳锦衣,下到胭脂花钿、凤簪鬓钗、玉饰手镯,数之不尽,应有尽有。   长安素为天下潮流所源之地,而青吟街,便是大多京城潮流所源之地。   谢凌与此行的目的地,便是青吟街最大的布庄及成衣店——十锦阁。   十锦阁内或夫人姑娘,或丫鬟小姐,零零散散的几个男人也大多是些侍从小厮,于是谢凌与便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了。   上了年纪的绣娘满脸是笑:“姑娘们的衣裳都在三层,全是最新的款式,公子您去看看?”   谢凌与不禁一笑,知道自己是被误会了,不过也是,除了想亲自买礼物讨心上人欢喜这种缘故,又有哪位公子会亲自跑到青吟街来呢?   虽说自己来这一趟也是为了讨某个人的欢欣,可那人却不是个姑娘,当然也不是……为了那种理由。   “你误会了,是要买给家中弟弟的,不必跟着,我自己随意看看就好。”   “这可真是不多见,你们兄弟感情可真好,”那绣娘颇有些惊讶,“那就不打扰公子了,要是再有什么需要的地方,随意传唤周旁的小厮便好。”   谢凌与点头,十锦阁共有三层,占地很广,但却毫不杂乱,他慢慢踱步着,很快就找到了他要找的东西。   昨夜的场景犹历历在目,他付诸于口的承诺当然也不是说说而已,谢凌与昨日回到书房后想了很久,可太过惊世骇俗的事他做不来,想来贺摇清也不会喜欢,就决定先从日常微不足道的小事做起。   那么首先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给贺摇清添置几身寻常少年人的衣服饰品。   谢凌与望着满墙的衣饰不禁苦笑,可惜自己始终太过笨拙,也只能想出这些办法了。   但就算是微末小事,若是持之以恒,也总会有水滴石穿的一天吧?   现在的两人都不曾想到,从此以后的很长时间,就是谢凌与做的一件件看似“笨拙”的小事,却让贺摇清一步步地越陷越深。   ——直到再也不会放手。   可如今谢凌与终究是不知道的,此时的他只是看着满目的衣饰陷入了沉思,毕竟身为谢家大少爷,从来都不必担心这些琐事,当然也不会有这方面的经验,又思及贺摇清平日的穿着,也从未发现有特别的喜好,一时之间不知该从何下手。   索性看得顺眼的都买回去好了。   如此想着便唤来周旁小厮,不同款式一件件地指过去,又看着各式各样的玉佩文扇、玉冠发带,大手一挥,只要品质上乘的,也都全让包起来了。   这么大动静,当然引来了店内掌柜。   掌柜是个圆润的中年男人,脸上油光满面:“不知公子大驾光临,真是有失远迎,要是有什么招待不周或者不满意的地方您可一定要说出来,可还有什么需要的?我再带您四处看看?”   谢凌与环顾四周,觉得也差不多了。   “不用,就这些了吧。”   “那小人带您下一楼去选布料?令弟今日未到,周身尺寸可曾知晓?”   谢凌与点头,便与掌柜一齐往楼下走去,他面上不显,实则心中颇有几分难以为情。   毕竟趁着早上说话的一会儿功夫瞟遍了那人周身,还默默记下来这种行为,也着实是不好意思宣之于口。   布料什么的谢凌与当然也不懂,但本着“贵的就是好的”的观点,最终也算是顺利选定了。付了钱,那掌柜笑得越发开了,面上的油几乎可以反光:“不知公子要送至何处?饰品之类的随后便可送至府内,订做的衣服则要等到三日之后了。”   “送至武安侯府便可。”   谢凌与说了这话,也不顾周围掌柜小厮的反应,转身便离开了。   出了十锦阁看看天色,也着实是不算早了,思及父亲晨间的交代,便快马加鞭往府里赶去。 第24章 烛火摇曳   谢凌与的脚步有些匆忙,一面将马缰递给侍从,一面交代道:“去告诉公主我要先去父亲书房一趟,若是回去晚了就先用饭,不必等我。”   侍从领命而去,谢凌与便连忙往父亲书房赶去,不知不觉在外耽延那么长时间,若是因此去得太迟,也着实是不应该。   却未曾想到,父亲还未回来。   看看时辰已快到戌初,太阳也已经落山,四周渐渐暗了下去,天色将黑未黑,父亲竟直到现在还未从宫里回来吗?   父亲近段时间越发繁忙的公务,紧密的日程,早晨的沉色犹豫,许叔肉眼可见、日俱增的焦虑疲惫……   应该快要回府了吧?谢凌与不禁皱眉,接过婢女在旁侍奉的茶水轻抿一口,强行压下心中的不安,就坐在书房外的小厅等候。   可未曾想到,直至天色全黑,父亲仍是没有回来。   谢凌与左手重重摩擦着衣袖,心中的不安越发高涨了,就在这时小厅外走进来一个人影,他定睛一看,旋即起身笑了起来。   “见过母亲,母亲今日怎休憩得这般晚?”   谢夫人头上发簪都已经去了,只松松地挽着发,拿过婢女手上捧着的食盒,打开一样一样地摆在桌上,言语中颇有几分无奈:“你这孩子,都已经是成家的人了,怎么还像明渊一样?”   谢凌与摸摸鼻子,只是笑,没有答话。   谢夫人说着说着平添了几分愠怒:“你也就算了,周围的人都是怎么伺候的?难道连少爷晚上未曾用饭都不知晓?”   在旁侍候的婢女忙跪下谢罪,谢凌与摆摆手,赶紧解释道:“不关她们的事,我原以为父亲很快回来,就想着回去再吃。”   谢夫人给自家儿子夹着菜,有些责怪地说道:“你父亲也真是的,回来这般晚还要召你来书房,你也是,傻等这么久,什么要紧的事情不能明天再说?”   “可能父亲也没有想到会回来这么晚吧?”谢凌与看了看天色,握住母亲给自己夹菜的手,“儿子不碍事的,天色不早了,母亲赶快回房休息吧。”   谢夫人叹了口气:“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这几日我这心里总觉得有几分忐忑。”   “没什么大事,您不要胡思乱想,”谢凌与故意调笑道,“反正就算天塌下来了,还有父亲顶着呢。”   “你啊你,”谢夫人佯怒地看他一眼,“要你父亲听见,就等着被责骂吧。”   “您只要不说,父亲不会知道的。”   谢夫人眉目间的担忧之色消失殆尽,含笑看着自家儿子,又开口问道:“可有给摇清交待过要先来书房?”   “有交待的……”谢凌与接过羹汤,眉目之间全是暖色。   而此时被他们所提及的人,贺摇清处,凌安苑。   房内门窗紧闭,如往日一样,只点了一盏昏黄的灯,贺摇清双手抱臂靠在椅背上,眉眼之间却有着抑制不住的焦躁郁色。   “ 主子,可要使计?”   这屋里原还有另一人,这人的声音苍老沙哑,面上沟壑遍布,露出的一双手枯瘦且布满青筋,他头颅低垂,神态分明恭敬无比,看向贺摇清的眼神却有一丝深深掩藏的慈爱之色。   “不必,”只见贺摇清面前桌子上放了几张信纸,每张上面都是密密麻麻的字迹,他随意伸手拿过一张,紧紧抿着下唇。   信纸边角已经微微皱起,纸面也不再光滑,一看就是被读阅了好长时间,那位立着的老人看着他的动作,唇角露出一抹轻微的笑。   贺摇清看着信纸,良久开口问道:“方伯,你说为什么谢凌与已经交代了不再用饭,谢夫人还要去给他送呢?”   这问题简单可笑到登峰造极,哪怕是垂髫小儿恐怕都不会不知,可他的疑惑却真情实意、毫不掺假,以至于显得没有那般惹人发笑了。   方伯却没有感到这个问题有一丝一毫的可笑,他神情认真,好像在回答什么至关重大的问题,眼神深处多出几分微不可见的无奈痛色。   “谢夫人是心疼儿子饿肚子,而且若是不用饭,对身体也不太好。”   可用饭这种事,不就只是活下去的一个必要条件吗?   就如同睡觉、喝水一般,做这些事除了“想要活下去”这一个理由,难道还有其他的什么原因吗?   至于对身体不好……他从不觉得这些是重要的。   “这世上,有人爱功名,有人喜利禄,”方伯知晓他在想什么,“对大多数人来说,若是能尝到好吃的食物,有一次安适的寝息,呆在令自己恬逸的环境里,就已经很满足了。”   满足吗。   贺摇清不自觉地按压着手臂上的伤口,就像疼痛一样,饥饿和不适反倒能给予他舒适安慰,使他清醒,让他知道自己还活着。   这究竟是为什么?他以自身比对,上下求索,扪心自问,始终还是一头雾水。   可要是放到谢凌与身上,却让他觉得有些明白了。   烛火摇曳,贺摇清没有再说话,只是轻轻摩擦着桌上的纸张。   四周静寂,只有烛光忽明忽暗,隐约照亮了桌案的一个角落。   看样子像是一个食盒。   作者有话说:   今天双更,第一章 。 第25章 冰霜消散   已至深夜。   谢夫人已经回房休息了,谢凌与接过婢女递上的茶,轻轻摩擦了几下,转头随意望向窗外。   今夜的风刮得很猛,狂风席卷之下的槐树竟显露出了几分狰狞,天空阴沉,露水凝重,像是快下雨了。   蓦地,狂风之中传来了轻微杂乱的脚步声,旋即这脚步声越来越大,最终停在门外,谢侯爷推开房门,看见站起来的谢凌与有些惊讶,随即显露出了几分无奈,冲淡了眉色之间的几分愁虑。   “今日事务繁多,我竟忘了早晨给你交代的事了,”谢侯爷挥退身后跟着的侍从以及一直在厅内伺候的婢女,领着谢凌与走进书房,“下次见我回来的太晚就不必再等,直接回去休息便好,有什么事情也不争这一时。”   “父亲今日怎回来得这般晚?”谢凌与替父亲拉开书案前的椅子,接着问道。   谢侯爷手肘支在书案上,皱着眉揉了揉太阳穴:“出宫之后又去了一趟你许叔那里,一不留神就耽搁了好些时间。”   谢凌与坐在书案对面,双手放在膝上,神情认真:“父亲今日叫儿子来是要交代什么事吗?”   谢侯爷却微微一顿,缓缓摩擦着案上的虎形镇纸,沉吟良久,才开口问道:“边疆四境,你可还清楚明了?”   “东方临海,南有南蛮,西面高崖峭壁不可企及,北境则为……北狄。”   “没错,上苍眷顾,让我朝东西面临山海,”谢侯不紧不慢地说道,“南蛮弱小且不值一提,自开国一战后,北狄便也元气大伤,失去了‘赤狄鬼方’之名的白狄,虽已不足为惧,但也始终虎视眈眈,故万万不可大意。”   前朝暴政,又灾祸连起,皇帝软弱,北狄伺机而起,战火连天,民不聊生。在此之时先皇揭竿而起,推翻暴君,又抵退北狄,是以民心所向,众望所归。   谢凌与眼神中满是向往:“开国之时多经战役,而每场记载于史书之上的战役,大多都有我族先辈的名字,诸将军运筹之帷幄,决胜于千里,用兵之奇、超群绝伦,每每思及都仍令我心潮澎湃,深感不可企及。”   谢侯爷面上显出了几分笑容:“不必妄自菲薄,你这个年纪已经是做得很好了。”   不等谢凌与答话,谢侯爷叹了口气,显现出了几分落寞:“只可惜,我还算是见过边疆是个什么样子,你恐怕这辈子都见不着了。”   以武封爵,拥有“武安侯”之名的谢家,却再不能“以武保一方平安”,困于京城,就如同蛟龙困于浅滩,一举一动皆受帝皇所控,这实在是一种讽刺。   谢凌与开口安慰道:“不还有许叔吗?只要北疆有人守着,能护得百姓平安,无论是谁都是一样的。”   “不一样了,”谢侯爷微微闭上眼,又重复了一遍,“以后都不一样了。”   什么?谢凌与大惊,忙看了过去。   “皇上三日之后,将会颁布一道法令,此令有两法。第一,除京城禁军外,分天下兵马为十七制,每制由一将统帅,十七将之间平起平坐,没有高低之别;第二,十七制将领每一年轮换一次,不可重复在同一军队任职。”谢侯爷握着镇纸的指尖发白,声音沙哑,“此法令为……推恩令。”   谢凌与瞳孔微缩,脑中瞬间闪过万千思绪,声音陡然高了起来:“怎会这般?!若此法令颁布,长此以往,军中内部势力繁多且杂乱无章,到时明争暗斗、尔虞我诈,必不再万众一心、众志成城。再过几年,全军上下兵不知将、将不知兵……这可是军中大忌!”   还有一句话他未说出来,若是太平年月还好,要是北狄入侵,全军上下一盘散沙,还怎么打仗?   “还有一件事,十七将中,没有许姓,”谢侯爷面色很沉,看了自家儿子一眼,“皇上打算在推恩令之前下令,命许兄为禁军副手。”   “‘打算’就是说,还有回转的余地?”谢凌与连忙问道。   谢侯苦笑了一声:“尚在运作,可皇上态度莫测,不敢确定。”   谢凌与紧抿着唇,虽明知不可能,却还是又开口问道:“那‘推恩令’就没有一点回转的余地了吗?”   谢侯爷摇了摇头,看了自家儿子半响,缓缓叹了口气。   “给你说这些,不是为了要是做什么,只是要让你知晓而已,毕竟你身为长子,我现在身上的担子,你早晚都要担负起来的,知道吗?”   谢凌与神色认真而又慎重:“儿子必将谨记。”   谢侯爷神情稍松,又开口说道:“还有——”话还未说出口,又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终究是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只是摆了摆手,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时候也不早了,快回去吧,明日还要早起。”   “是,”谢凌与看父亲没有要再度开口的意思便不再问,站起身行了一礼,“那儿子就先回去了,父亲也要赶紧歇息,母亲可能还在等你回去呢。”   闻言,谢侯爷嘴角显露出一丝略微无奈的笑:“知道了,我就回。”   风还在刮。   天空阴沉地仿佛能滴下雨水,空气中弥漫着暴雨之前特有的干燥闷热。在这个狂风大作的夜晚,距离武安侯府十里之外的某个地方,也正在进行着另一场父子之间的谈话。   许府,许将军与许耀灵也正对坐在书案前。   许将军虽眼下有着淡淡的青黑,满是疲态,气势却还是不减威猛,眼神一凝便有着勃然肃杀之气:“明白了?”   许耀灵一身暗红长袍,衣袖边角还绣着梅花暗纹,却形容恣意,貌若好女,他眼神微沉,随即点了点头,又开口说道:“若要细算起来,只有北狄还尚算有些威胁,可那曾被打得溃不成军,失去了‘赤狄鬼方’之名的剩存的白狄,现今不足为惧。”   许将军看着自己的长子,他虽妻妾儿女众多,但认定的未来家主,从始至终都只有许耀灵。哪怕这个儿子玩世不恭,不像世家子弟,反而活像个纨绔,也始终没有变过。   “当初你说想要肆意自在,我就给你肆意自在,可是耀灵,你始终是我许家的嫡长子,也是我认定的未来家主,逍遥了这么多年,要要开始学会担起担子了。”   许耀灵并未开口回话,可当他面色沉下去,唇角不再带笑,将眼神里的玩世不恭全部落下去的时候,虽仍是一袭红袍,可乍眼望去,竟有了几分他父亲的肃杀气势模样。   许将军欣慰一笑,他知道自己的儿子是不会让他失望的:“推恩令圣上已经志在必得,无法再改变,可至少我许家还能为十七将之一,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许耀灵的声音有些疑惑:“可皇上现在决意要调你入京,为禁军副手,真的一定能改变皇上原本的打算吗?”   许将军微微一愣,盯着前放空处看了半响,良久缓缓开口道:   “一定会的。”   许耀灵闻言松了一口气,虽不知父亲到底有何办法能令皇上收回前言,但父亲既然这样说了,就一定可以做到。   他自认胸无大志,也无甚才华,只愿做个“天地安危两不知”的纨绔子弟,斗鸡走犬、游手好闲地度过一生。   只可惜天总是不遂人愿,像往日那样肆意悠然的日子,终究是要结束了,许耀灵这样想着,却又低低笑了起来。   所幸还有谢凌与和司逾明这两个人陪着,也算不是太坏。   大多事情也许就是这样,哪怕前方道路险阻、路遥漫漫,可若是有一两个知己好友陪在身边,就好像能凭空多出几分力量似的。   风还未停,雨还未下,而此时许耀灵所思所想的友人——   一个是丞相府,司逾明。   司逾明正独自坐在书案前,手中捧着一卷书,读得心无旁骛、聚精会神,他一袭白袍,长发有些湿润,随意披散在身后,眉目之间清冷逼人。   狂风忽地猛烈起来,吹得门窗“咚咚”作响,好像马上就要破窗而入,司逾明抬头望去,明亮的烛光照亮了他手中的书卷,其上的字迹清晰可见:   君忧臣劳,君辱臣死;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竭忠诚以事君,伏清白以死直。   而那另一人,便是谢凌与了。   他早已回到了自己的凌安苑,可此时他的面色却少见地沉了下去,眉头微颦地看着面前低头不语的人,声音像是压在嗓子里。   “我今日早上与你交代的话,你全都不记得了?”   贺摇清抱臂微微偏头,并不回话。   只见他的衣袖已经被撩开,身后桌子上放着沾着血迹的布条,伤口一天下来被捂得微微发白,一看就是主人的毫不关心所致,而且并没有换过药。   谢凌与简直要被他气得七窍生烟,亏自己今天早上出门前还特意交代了一声,要他记得换药,可这人不仅忘了不说,竟然又把伤口弄裂开了!   他难道就没有感觉,丝毫不觉得疼的吗?   谢凌与的恼怒来得气势汹汹,可又不能对面前的人发火,只好任由蓬勃的怒意在心里打转,直把自己憋得呼吸不畅,又看着面前人的伤口,于是便越发堵结了。   贺摇清垂着眼不看他,看似毫不在意,实则内心颇有些慌乱,他的双手成拳握的死紧,却不知到要该怎么开口,于是两人就这么沉默下来,只有窗外的狂风呼呼作响。   又过了良久,还是谁都没有说话,连周围的空气都好像已经凝结了。   就算是我错了,你就只给我脸色看,不再与我说话了吗?   贺摇清紧抿着唇,虽然知道这件事是自己不对,可不知为何,却感到有些委屈了。   谢凌与直到这时才勉强将自己的怒意压下去,转身走到床头拿过药箱,将那个让他气结的人拉到凳子上,一言不发地给他上药。   贺摇清配合地伸出手臂,蓦地松了一口气,轻轻地开口解释道:“这次我是真的忘了,以后不会了。”   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语气竟带上了几分讨好了。   谢凌与手上动作不顿,眉眼间凝结的冰霜却渐渐柔和了:“嗯。”   贺摇清有些疑惑,不知道他的回答到底是消气了没有,仍是有些不安地看了过去。可谢凌与神色认真,眉眼清俊,分明只是在给自己上药,却专注地好像是在干什么至关重要的事,昏黄的灯火映在他的侧脸上,眉眼之间的温柔神色渐渐显露,冰霜终于完全消散了。   贺摇清看得有些发愣,心里却倏地放松了。   作者有话说:   双更的第二章 。   另:君忧臣劳,君辱臣死——《国语·越语下》   竭忠诚以事君兮,伏清白以死直兮——屈原 第26章 铺天盖地   刚过立秋,热浪渐渐消退。   长安城外有郁林,林木葱郁,鸟声鸣起,林中来往车马不绝,竟被生生地踩出了一条小道。   小道旁某处有一茶馆,虽然不大,可胜在位置好,故过往行人多在此处歇脚。   “且说那当日,金銮殿之上,群臣进谏——”   只见茶馆中央案台之后正立着一说书先生,他一身蓝袍鲜亮簇新,两小撇八字胡随着说话不停抖动,双手枯瘦如冬日寒枝,忽然猛得一拍抚尺,霎时群响毕绝。   见众人回神凝听,说书人自得一笑,又故意停顿吊了一番胃口,才复而拿起案上折扇继续开口说道——   “领头的,当然就是那谁人不知、权倾朝野的武安侯,以及当朝丞相,和刚从北疆回来的宣威大将军。”   “只见那武安侯声色俱厉,指着皇上大声质问道:‘分天下兵马十七制,十七将轮流履任,此等法令非是推恩,而实乃社稷之困,军中大忌,不出三年,必为天下之难!’”   “话声刚落,满朝文武俱是附和,一时之间朝野之上,人声沸起,但若细细附耳听去,却无非是些‘江山社稷’‘不符祖令’‘收回成命’之类的话。”   说到这时,说书人又一拍抚尺,声音抑扬顿挫、回环转折、节节高起,直教人屏气凝神,再不乱动。   “就在这时,圣上开口了,他声音初不大,可就是这声音渐渐盖过了满朝沸鼎,直至最后群臣俱静,余留万岁爷的嗓音在殿内回荡。”   “只见万岁爷面容哀愁,声音之中满是教诲:‘自太祖以来天下平和已久,朕虽身在京师,举目望去皆是盛目繁华,可每每思及天下百姓,却还是日夜思虑,难以安寝。”   “‘寡人自认比不过诸位先祖,才略也不值一提,可还是想尽己所能,为天下做些微不足道的事。’”   “‘天下承平日久,可兵部开支却基本不减,兵制于现今来说也越发累赘,虽祖宗之法不可变,但若能为社稷之幸,由朕来当这个罪人也未尝不可。’”   那说书人一抚折扇,竟激动到带上了几分哽咽。   “只见我们的万岁爷竟直接站了起来,声音也陡然放高,像是要叫醒满朝文武:‘太平盛世兵制精简,削减一二军费,入至户部,用以百姓之田地,减免民间赋税,又何尝不可呢?这怎会是社稷之困、天下之难呢!”   “当是时,满朝静默,金銮殿内落针可闻,复过几息,满朝诸臣这才彻底醒悟,百感交集,不禁泫然泪下,皆俯身跪伏,高呼万岁。”   说书人落下最后一音之时,拍下抚尺,霎时间茶馆之内鸦雀无声,却又忽然掌声雷动,叫好之声轰然响起,议论声连绵不绝。   只见离那说书人所处案台之前最近的几个人圆润富态,一副商贾打扮,也是不停叫好,其中一人还手抚胡须不住感叹道:“万岁爷这般圣明,实在是我们的福气啊。”   再离远一点儿,又有声音传出:“我家世世代代都种地,土地就是我们的命根子,那什么政策听不明白,也跟老子一个农民没有丁点儿关系,但万岁爷的那些话是听懂了,就想再问一句,那什么军费还有多少,能再缩吗?”   于是放眼望去,整个茶馆,不论是过路商贾,还是寻常百姓,儒衫书生,大多都是神情激动,不住拍掌叫好,更有几小童见众人如此倍感新奇,虽一点儿不懂,可有样学样,简直要把掌心拍红了。   只有渺渺数人眉心皱起,面带忧虑,可在这满堂喝彩的茶馆之中分毫不起眼,也只能淹没在这掌声之中了。   -------   茶馆一楼之上,当然是雅间。   只见一号房之内正坐着两个男子,一人姿容俊朗腰间佩剑,另一人锦衣玉饰眉眼却昳丽浓稠。   这两人,当然就是谢凌与和贺摇清。   今日谢凌与终于轮到休沐,又恰逢七夕乞巧,好不容易带着贺摇清出门游玩,正午路遇茶馆准备歇一会儿脚,却未曾想过正好听了这样一段书。   贺摇清听着大堂传来的声音,掩去眼中浮现的讥笑讽刺,心中嗤笑道:真是狗屁也不通。   削了兵权,又打击了始终忌惮的谢家,留下一个除了对他自己和皇家大有益处,对其他所有乃至长久以后的江山社稷都贻害无穷的法令,最后还得了这般赞颂。   离宫这么久,“父皇大人”果然和以前一模一样,真是不得不让人感到欣慰呢。   贺摇清看着楼下众人,百无聊赖。   当他换上男装,也不再将面容故意修饰柔和之后,往日的昳丽之色却非但没有减弱,甚至显现得有几分锐利了。   可就算这样,也绝不可能会有人将他认作女子。   贺摇清无聊到打了一个哈欠,这法令他当然早就知晓,不仅如此,他还知道台下立的那名说书人是谁的人,皇家朝廷之事,若不是刻意授意,谁敢轻易评议讨论?   只是……贺摇清侧头看向谢凌与,这人应该还是第一次听见这种话吧?   看见了吗?这就是你“只要能护得平安就心满意足”的,可怜至极又愚昧无知的百姓啊。   只要北疆有人守着,能护得百姓平安,无论是谁都是一样的——曾经说出这般话的你,现在听得楼下那些,心情又会是如何呢?   转头望去,谢凌与眉头微颦,眼睫低垂,抿唇一句不吭,左手紧紧缠住了袖口的布料。   时至正午,细碎的阳光从窗外斜斜地打进来,像是一场磅礴的大雨,铺天盖地的落了他一身,紧皱的眉头映着光——   竟仿佛显现出了几分透明的脆弱。   贺摇清心知这份脆弱是假的,只是因为阳光的原因产生的误会,可还是如同鬼迷心窍一般,双眸深色越来越重,等他回过神来,两人相距已经不过咫尺了。   贺摇清仿佛能数清对面这人浓密纤长的睫毛。   谢凌与转头,一瞬间竟看到他瞳色幽深,带着几分狂热暴戾的探究欲望以及满溢出来的阴郁晦暗,心里一惊。   可下一瞬,这般神色就全消失不见了,这人扶上自己的肩,瞳孔里满是关心担忧:“你怎么了?”   谢凌与眨了下眼睛。   许是我看错了吧。 第27章 无悲无喜   一定是我看错了。   “无事,只是有些走神,”谢凌与歉然一笑,“让你担心了。”   贺摇清拍了拍他的肩,眉宇中还是缭绕着若隐若现的担忧,却说道:“没事就好。”   谢凌与点头,转头继续望向楼下大堂。   掌声和叫好声已经熄了,议论声还未停止,吵嚷的话语纷纷杂杂,恍若针尖一般刺进脑穴。   “走吧。”   他看着大堂众人,移开双眼站起身来,顿了顿,又重复说了一句:“走吧。”   那些话语固然让人悲哀难过,可若为寻常百姓,自出生开始劳苦一生,大字不识,浑浑噩噩。一个从出生开始就没有权力选择未来的人,一个从孩童之时就一眼望到了头的人,一个世世辈辈都过着同样生活的人——   若是通明事理,固然教人欢喜,可要是人云亦云、易受煽动、只顾自己,不也是很正常的事吗。   道路不平,所以马车有些颠簸,立秋之后天气已经不再像以往那般炎热,午后的日光温柔和缓,只晒着就让人忍不住地想要打瞌睡。   谢凌与对着光微眯双眼,打了一个哈欠,看向窗外。   “要到了。”   谢凌与还未开口说,就听到了这样一句话,回头不禁笑了起来:“我也正想说呢,没想到你只来过一次,就把路记得这般清楚。”   我可不止就来过一次而已,贺摇清心中这样想道,面上不好意思地一笑:“以前不怎么能出宫,所以皇奶奶好不容易带我出来一次,就不知不觉把路都记住了。”   “那往后你想去哪里,就能去哪里。”   两人正说着话,马车停了,接着有寺庙的钟声由远及近地传了过来,目力所及处惊飞一片鸟雀,庄严肃穆,禅意悠长。   贺摇清率先跳下马车,回头笑道:“上次是你领着我,这次便该我带着你了。”   映着参天的古树及潺潺的清泉,少年身姿挺拔,眉眼昳丽迤逦,笑容像是初见时桃花树下的春风,竟不可多得地显现出了几分略微的少年朝气出来。   谢凌与顿感心头一片柔软,于是连说出的话都仿佛灌满了温柔:“那今天我就交给你了。”   闻言贺摇清看了他几眼,眉梢微挑,转身踏上山底石阶:“走吧。”   两人此刻来到的地方,当然就是那日初见时的山寺——山泉寺。   作为有先皇亲手题字为“天下第一寺”的佛门圣地,除少数情况——譬如之前因太后长公主亲临所以封闭寺院,其他不管是什么日子,寺庙内都是熙攘而香火鼎盛的。   今日却尤盛。   只见通往山上寺庙的石阶左右,几乎每棵树上都挂着红带,有风吹过,长长的红带随风飘荡,其上墨色的字迹隐约可见。   而过往香客,竟大多是些年轻男女、少女少年,或结对成群,或两两一起并肩行走,言笑晏晏,打趣嬉笑,较于往常大不一样。   只因今日恰逢七夕乞巧佳节。   按长安风俗,每逢乞巧,吃乞巧果、置乞巧物,以及入寺求缘,香桥灯会,兰夜斗巧等等习俗缺一不可,及至夜里,更是十里长街火树银花,宝马雕车玉壶光转,长灯彻夜不暗。   “相传在红带上写下来年的期愿再挂到树上,就会有佛祖保佑,你想要写吗?”   贺摇清撇撇嘴,不屑地说道:“全都是骗人的,我才不要写。”   闻言谢凌重重咳嗽了一声:“图个吉头又有什么不好呢?还有,今天在这里可不要再说这些话,快给佛祖道个歉。”   虽然谢凌与也不太信这个,但在寺院里说这些话总归是有些不好。   “知道了知道了,已经在心里道过一百次歉了。”   谢凌与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笑着揉了揉他的头,也没有再说什么。   进了佛堂,有小和尚过来递香,谢凌与接过先放进贺摇清手里,两人一起往香炉里插上香柱,又击掌三下,拜完了佛祖,就准备站起身往寺里再随便转转。   却未曾想过有个年轻和尚径直走了过来,及至身前,这和尚面容白皙,手掌上有一层厚厚的茧子,双手合十微微欠身:“阿弥陀佛,两位施主,小寺住持玄明方丈有请,望能与后院禅房一见。”   鼎鼎大名的山泉寺玄明住持,谁人不知?   只是玄明大师历经两代君王,先帝题字之时他就已经成了住持,年事已高且常年清修,听闻传言已经很久不见香客,外人想求见一面也求不到,为什么现在突然要见我们二人?   谢凌与将疑惑尽数掩去,也欠了一身:“万不敢当,能见玄明大师应当是我们的荣幸才对。”   年轻和尚微微点头,就领着两人往后院里去。   谢凌与心中思量着此事所以并未看见,身边的贺摇清听见那年轻和尚的话之后,垂在身侧的手指轻轻颤动了一瞬,虽然面上也带着些许疑惑,但更多的却是了然。   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   年轻和尚将两人领到禅房,行了一礼,转身离开。   只见玄明大师身着袈裟,盘腿而坐,手中拿着一串佛珠。形容枯瘦,面上沟壑很深,声音无悲无喜。   “来了?”   谢凌与正疑惑,就听见身旁的贺摇清紧接着回了一句:“来了。”   却并未用女声,而是原本清朗干净的少年音色。   谢凌与不禁大惊。   要知道贺摇清虽是男子,可作为长公主一十八年,不得不修炼了一手出神入化的点妆和易声之术,从没有被旁人抓到过破绽。   今日可能还是第一次不再易妆易声,而是真正作为男子出门游玩。   可如今这般情况却分明是两人早就相识,而且还知道他就是个男子?但玄明身为住持,而山泉寺又是皇家寺庙,又怎么会认不出来面前站的这个少年人就是当朝长公主?   转头望去,只见贺摇清直视着面前盘腿而坐的住持,双眸中的神色看不分明,既不欢喜也未见厌恶,简直就像是在看一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 第28章 通体斑驳   禅房幽静,有风经过的时候,可以清晰听见轻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只见玄明大师好似没有看见贺摇清的神色一般,自顾自地打了个佛号,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股晦涩的韵律:“阿弥陀佛,贫僧法号玄明,见过两位施主。”   谢凌与也俯身双手合十行了一礼,贺摇清却直站着一动也不动。   贺摇清举动这般无礼,玄明大师的神色却没有丝毫变化,面容不悲不喜,开口说道:“这位施主好久未见,看起来要比往日好多了。”   “当然,我从未有像现在这般好过,”贺摇清双眼之中全是厌烦,还带着若隐若现的嘲讽之意,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几句话,“你不是一直都‘年事已高’‘体弱多病’‘不便见客’吗?可今日一见,你的身子骨还是像往日一般硬朗,真是让人感到高兴。”   这话的讽刺意味实在是深,贺摇清也鲜少有情绪这般外露的时候,谢凌与不禁感到有些惊讶。   可他就算心里的疑惑满得快要溢出来,现在也远远不是问清楚的时候,而且贺摇清的态度虽然看似太过轻慢无礼,可两人又像是相识以久,完全弄明白他们的过去之前也远没有他来出头说话的余地。   于是安慰地轻轻拍了拍贺摇清的肩,然后就在一旁站着默不作声。   贺摇清看他一眼,深吸一口气,心情慢慢地平静下来。   听闻这话,玄明大师也丝毫没有生气的意思,只开口说了一句不算是解释的解释话语:“阿弥陀佛,以前是时候未到。”   “那现在终于到时候了?”贺摇清嗤笑一声,神情不耐,“难道又是哪位神佛托梦要你来见我?我现在没有以前的闲工夫听你打甚么机锋,要说便快说,再磨蹭我立刻就走。”   “阿弥陀佛,无心之言,佛祖勿怪,”玄明大师双手合十欠身朝向西方行了一礼,继续开口说道,“你曾经问过的那个问题,虽贫僧从未回答过,但想来事到如今,你也不想再问。”   贺摇清神情漠然地看着他,连一句“废话”都不想再说出口。   玄明大师接着说道:“那就本该再没有贫僧的事了,今日找你来这一趟,应是我们能见的最后一面。”   这和尚竟顿了顿,才又开口说道“你小时候总缠着我求签,今日为你算上一次,也算是了解我们之间的缘分了。”   贺摇清猛得抬头,有些微楞地看着他,嘴唇紧抿,一时之间没有回话。   玄明大师放下佛珠,伸手拿过身旁签筒,那签筒周身金漆都快要掉光了,通体斑驳,简直和他一样老。   贺摇清看着签筒一阵恍惚。   多少年过去了,连记忆都变得模糊,可这一幕却好似和从前一模一样,只除了岁月在签筒上留下的痕迹,以及那人越发腐朽的躯体。   玄明大师轻轻抚摸着签筒,开口说道:“这签筒也差不多陪了我一辈子了,最后为你算上一次,也算是圆满,你想要算什么?”   那你以后便再不算了吗?你的签......那样准,贺摇清有心想问出口,最后却还是什么也没有问。   可他思索半响,也不知自己到底想要知道什么,金钱地位他全都不屑,精心谋划的仇恨也坚信自己必然可以成功,所以没有什么算的必要,唯一想知道又没有把握的……   贺摇清不知为何,不敢再看身旁站着的谢凌与,故意装作毫不在意地开口回答道:“思来想去也没有什么想问的,正巧今天是乞巧节,那你就给我算算姻缘。”   这次轮到玄明大师发楞了,只见他一直都无悲也无喜的眼底转瞬间竟有了几丝谁也不能察觉的慰藉安心的笑意。   他点头,轻闭上眼,缓慢转动起手中的签筒,口中念着晦涩难懂的经文,像是威严肃穆的天边梵音。   他刚停下,未曾睁眼也没有开口说话,贺摇清上前,同样闭上眼双手合十念诵了一段经文,最后伸手从签筒中抽出了一签。   没有人说过一句话,这种事就像是发生了无数次,或是有人在旁看着整个过程,看了无数次。   贺摇清看了看签,眉梢微挑,随后递给了玄明大师。   玄明看着他抽出的签,打了一个佛号,开口说道:“是上上签,至于解签,想来你全都清楚,更不想听贫僧再解。”   “当然,”贺摇清眼角眉梢充满着笑意,连带着面前的和尚也看着顺眼了几分,眼睛一转,拉过身旁一直默不作声的谢凌与,又开口说道,“来都来了,你帮他也算上一签。”   谢凌与突然被拉过,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正准备开口说话,就又听见了玄明大师的声音。   “贫僧与这位小友缘分未到,不能强求,就算今日求了签,也会是错的。”玄明大师双手合十,看了一眼贺摇清,开口说道,“既然求过了签,贫僧便要继续打坐清修了,两位施主可以在寺内随便转上一转。”   话音刚落,禅房门打开,那名年轻和尚正站在门外,欠身说道:“阿弥陀佛,两位施主请随我来。”   贺摇清闻言气结,最后看了一眼已经微闭着双眼,转动着手中佛珠,不欲再继续开口说话的的玄明,也没有再说一句话,转身气冲冲地直接往外走去。   谢凌与歉意欠身:“小弟年少不懂事,请大师见谅。”说完也连忙追了上去。   留下玄明睁开双眼看着两人的背影,有阳光从门外照进来,能看见漂浮在光里的点点灰尘。   他顿时感到眼前一阵模糊,仿佛那个不过七八岁的小童正站在自己面前,生气的样子和刚才那人脸上的神情一模一样。   谁都喜欢他,哪怕他总是谁也不搭理,也不笑,总爱自己一个人呆着,却又喜欢一直跟在自己身后,除了没有剃发,就像是寺院里讨人喜欢的小和尚。   本不该见的。   玄明轻轻叹了一口气,闭上双眼。   他已经很老了,形容枯槁地不似活人,尤其是闭上双眼的时候,总让旁人害怕他会不会就这样睡过去。 第29章 鸦青长袍   贺摇清在前走得飞快,可见真是气急了。   身后的谢凌与将那年轻和尚递过来的东西小心放进怀里,又与他告辞道谢,转头就发现贺摇清已经自顾自地走了好长一段距离了。   于是叹了口气,好不容易快步跟上他,见他这个样子颇有些无奈:“大师说得对,求签也是求缘,时候未到谁也没有办法,有什么值得这般生气的?”   贺摇清闻言猛地停下,瞪了他一眼,将怒气全都“撒”在了他身上:“你又懂什么?”   “好好好,我不懂,”谢凌与见他这样只能告饶,害怕他气着自己,就转移话题道,“你不是说今日要带我游玩的吗?再生气可就要没有时间了。”   贺摇清眉头紧皱,又觉得他话说得有道理,这才“曲尊降贵”地勉强开口说道:“你想要去哪?”   闻言谢凌与认真地想了想,开口回道:“我想再去一次后山的桃花林。”   听闻这话,贺摇清眼前一亮,可犹豫半晌,还是开口提醒道:“现在可是七月,没有桃花,后山的桃子也都是早桃,早就被摘完了,所以连桃子可都没有。”   你要是真只来过一次,怎么会连寺里桃子成熟的月份都记得这般清楚?   思及当时在马车里这人说过的话,不知为何,谢凌与却丝毫也没有被欺骗的愤怒,甚至只是觉得有些好笑:“可是我就是想去。”   听他依然这样说,贺摇清心中高兴,面上却做出了一副“真拿你没办法”的样子,转身领着他往后山走去。   后山的人很少。   如贺摇清所言一般,桃树上仅有的是苍翠的叶子,可大约是地处寺院,映着远处传来的诵经声与钟声,竟隐约能教人品味出一番奇特的韵律来。   谢凌与抬头,看见有侥幸“虎口逃生”的桃子摇摇欲坠地挂在树上,已经红得烂熟,空气中好像弥漫着一股香甜的味道。   恍惚忆起那日,桃花如同浓雾一般如海如潮,好似就在昨天。   那时桃花盛开,而站在树下的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随后竟会发生这样多的事。   “那桃子熟过了,不能再吃了。”贺摇清见他盯着树上桃子,开口说道。   “我知道,”谢凌与不禁笑了起来,又辨别了一番方向,接着朝着某个方向走了过去,“晚上还要回城里看灯会呢,没有多少时间了,你快随我来。”   不是说今日要我带你么?贺摇清嘴唇抿起,接着连忙跟了上去。   却只是一棵寻常的桃树。   这整个后山全是桃树,这棵当然看起来也和其他所有的树都一模一样,并未有什么不同,可谢凌与却如此心情欢喜、兴致冲冲,就好像它有什么深藏不露的过人之处一样。   于是贺摇清绕了几圈仔细打量,可看来看去,也没有发现究竟不同。   谢凌与站在他身后,伸手从怀里拿出了什么东西,仔细一看,竟是两人上山时石阶旁树上挂的那种红带。   于是当贺摇清回头,就看见他拿着两条红带正对自己笑。   “还记得这棵树吗?那日我们第一次在清泉寺见面,就是在这棵树下。”   闻言贺摇清微微瞪大了眼,直看着谢凌与,一时之间好似全世界都只剩下了他一人。   “祈愿不止是向神佛祈祷而已,更多的是让你自己明白到底想要什么,”谢凌与将其中一条红带递到他手里,“你若是还不愿,就索性是当作陪陪我吧。”   你竟还记得我们当初在这里见面的地方吗?贺摇清怔怔地看着手中的红带,沉默良久,最后压了下所有的感情,只开口说道:“真是拿你没办法。”   谢凌与闻言又笑了起来,将手中炭笔递给他,应道:“所以要谢谢你总是迁就我,给,你先写。”   “你可不准偷看。”   “好好,我不看。”谢凌与说着转过身去,背对着他。   贺摇清却看着他的背影楞了一会儿神,接着抬起了炭笔,他本以为自己会不知道要写些什么,却没想到下笔很是顺畅。   “好了,该你了。”   谢凌与也写地很快,好像早就知道要写什么,贺摇清为了表示“礼尚往来”也同样背过了身去,可心里却痒痒的,总是想要偷看。   他只觉得身后的人写了很久,其实事实上也只过了一小会儿而已。   “好了,”谢凌与看着写好的字迹,让他转过身来,“把你的也给我,我一起给挂到最高的地方去。”   正说着又笑了起来:“放心,我不会偷看。”   可我却想要你看见,贺摇清这样想着,将手中红带递给他。   谢凌与三下两下就爬上了树,找到最高的枝桠把两个布条一齐挂了上去,他神色认真,好像在做什么非常重要的事。   贺摇清站在地上,抬头看着他。   这棵树,原就是我们当初见面的地方吗?   他已经记不太清了,总觉得那日隔得很远,好像是很久之前才发生过的事,又好似很近,就像是在昨天。   太远了,所以他此时能清晰回忆起的,只有那时谢凌与当初的模样,这人一身鸦青长袍,腰间跨着佩剑,就和今天一样,风过的时候,整个人都是清逸俊朗的。   自己那时是什么样子的呢?贺摇清皱眉思索,可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反正肯定是十几年如一日一般的繁复长裙,与令人厌烦作呕的柔弱姿态吧?这又有什么好想的。   可今日我又站在这里,第一次卸下了掩盖自己的妆,也不再挤出声音说话,正大光明地站在太阳底下,还故意挑了你给我买的,和你身上穿得很是相似的鸦青长袍。   ……突然就觉得自己好像也没有那般讨厌了。   谢凌与已经将红带绑好了,贺摇清愣愣地看着两人相携的,随着风一起飘动的红带。   而谢凌与往下看了一眼,正看见贺摇清抬头望着上面,就对着他招了招手。   可贺摇清看着他,越看着,却越发开始埋怨起他来了。   你怎么总是这样,总是自顾自地……自顾自地做一些我从来也没有见过的事情。   我骗了你那么多,身上全是谜团,可只要我不说,你就全都不问,总是温柔地对着我笑,就好像全不在意似的。   可你分明是很在意的,就像刚才在禅房里一样,你的困惑满得快要溢出来,可只要看见我不想说,你就全都不问,还故意要来红带讨我开心。   你就不怕……我做出什么不好的事吗?   贺摇清的唇越抿越紧。   于是当谢凌与跳下树,就听见了贺摇清的声音:“我最讨厌你了。”   转头看向树下,这人今日穿着与自己一般的鸦青长袍,眉目间映丽浓稠到近乎锐利,像是能灼伤他的眼,只是腰间少了佩剑,是寻常的少年打扮。   就像是戏文里一直年少,也永远都鲜衣怒马的少年。   他当然能回忆起当初这人的样子,桃花妖异,月白长裙却清新素雅,桃花落下洒在他身上,可那时的他却并不知道,这簌簌落下的桃花却像是他心里掩藏的,从未与外人诉说过的磅礴的大雨。   可这两个身影却渐渐重合,最后也都成了一人,那个身穿白色长裙的身影也越来越远,最后也只剩下面前此刻站着的少年而已了。   “嗯,你最讨厌我了。”   谢凌与闻言却笑了起来,走过去摸了摸他的长发,眉眼间的温柔满得快要溢出来。 第30章 火树银花   每逢乞巧节,长安城内便车马不息,人流不绝,及至深夜,长灯彻夜不灭。   两人挂完红带就下了山,因耽搁的时间有些长了,于是便加急往城里赶去。   却未曾想到城门口车马涌动,全都是要进城的人,以至于排了好长好长的队,车流很慢,谢凌与的位置只能隐约看见高高鼎立的城门。   他本来还害怕贺摇清等得太久会不耐烦,可未曾想到他分毫也不,这人边趴在车窗上看着外面,边和自己聊着天,看起来竟还有几分怡然自乐。   他不知道,贺摇清最不缺的,便是耐心而已。   两人随意说着话,竟也没有感觉到等待的时间有多难熬,只觉得很快就进了城。   乞巧节有乞巧市。   此时天色已黑,乞巧市早就开了,人群挤挤攘攘,几乎是要肩挨着肩,人声嘈杂,闹声震天。   “我们要看什么?”   贺摇清看着拥挤的人群微微皱眉,害怕自己说的话谢凌与听不清,就凑到他的耳旁开口说道。   温热的气流拂到谢凌与的耳垂上,让他不禁缩了缩肩,不自在地揉了揉,开口回道:“我们回来得太晚,只有香桥和灯会可以看了。”   他故意说话声音很大,所以不用凑到贺摇清耳旁也能让他听见,意思不言而喻。   看他动作如此,贺摇清眉梢微挑,随后舔了下唇,故意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现,继续凑到那人耳边说话,甚至故意将自己的气息变得更加悠长轻缓:“香桥是什么?”   谢凌与又怎么会看不出他在故意使坏,顿时无奈,只能有些讨饶地边揉着耳垂边说道:“大人行行好,饶了我的耳朵吧。”   闻言贺摇清哼了一声,有些不高兴,不想再理身旁的人,就随意地往四周看去。   周围摊子很多,叫卖声也连绵不绝,卖的东西各式各样,贺摇清一个一个看过去,突然眼前一亮,拉着谢凌与就往其中的一个摊位走去。   谢凌与猝不及防被他拉着走,吓了一跳,看着他走的方向,忍不住笑了起来。   果然他会对这东西感兴趣。   原来那摊子上,是各色各样的面具。   摊主是一个四五十岁的中年男人,见人来了便连忙招呼:“两位想要什么样的?”   谢凌与摆摆手:“只是随意看看。”   转头看见贺摇清正饶有兴致地看着摊上各式各样的面具,甚至几乎要把每个都摸上一摸,就笑道:“你想要什么样的?”   贺摇清闻言思索半晌,转而问道:“那你想要什么样的?”   “唔,我也不知道,”谢凌与一时言塞,又见他如此兴致勃勃的模样,就说道:“那你来帮我挑吧?”   贺摇清闻言又仔细看了看摊上面具,接着挑眉笑了起来:“那不管我挑什么,你可不许反悔。”   “好,我不反悔。”   贺摇清看着他笑笑,仿佛又怕他反悔一般,从旁边架子上直接拿起了一个面具扣上去,接着打量着谢凌与,神色莫名地点了点头。   谢凌与看着他的样子就觉得不妙,刚准备摘下看看,却没想到贺摇清使坏地抓住他的手要他动不了,于是只能凑到了摊位上放着的镜子前。   只见镜子里的男人身姿挺拔,戴着的面具橘色偏暗,做工很是精致,只是那动物的脸颊旁却有着三根胡须。   却是一只猫的面具。   谢凌与顿时无奈,又见贺摇清拉着他的手不让摘,只能开口说道:“我不摘,不过你想要戴哪个呢?”   “我当然戴这个,”贺摇清早有准备,拿起架子上的另一个面具也扣在自己脸上,戴好之后,转头让谢凌与打量。   依旧是橘色偏暗,可那动物额头却写着一个“王”字。   见此谢凌与不禁越发无奈了,可看见贺摇清笑着看自己的样子,眉眼间一直笼罩着的阴郁仿佛都消散了,竟带上了几分不可多得的,本该属于少年人的朝气生机出来。   于是最后只是同样笑着伸出一只手轻轻点了点他的发,与摊主付了钱,继续带着他往前走,“香桥灯会就要开始了,我们快去。”   两人便一起去了香桥。   香桥其实不是桥,今夜的香桥长约两丈,宽约三尺,各色各样的裹头香搭成了桥梁和栏杆,栏杆上扎着五色线,有着若隐若现的喜鹊图纹,造型古朴而别致。   两人刚挤进人群,就听见了一个男声,那声音浑厚低沉,带着节日的喜悦:“双星已祭,祈福已成,点火!”   周围骤然欢呼声起, 紧接着便有火光跃起,赤红的火焰肆无忌惮,仿佛要冲上天空。   两人站在人群里,看着渐渐化为虚无的香桥,眼睛里仿佛也有着小小的火光。   等到香桥化为一捧烟土,人群却并没有散去,而是缓缓流动着,去的大都是同一个方向。   是紧挨着不远的华明河。   岸上人山人海,河中光光点点。   谢凌与买了河灯走过来,见他呆呆地望着的样子,将手中的一盏递给他:“给,我们也去放吧?”   贺摇清接过,两人一起走下青石阶道。   河边的风很大,吹得河灯晃晃悠悠,让人害怕它会不会就这样翻进河里。   “放心吧,不会翻倒的。”   贺摇清点头,两人一起蹲下,将手中握着的河灯缓缓放进河里。   河灯浩浩汤汤地悠悠飘向远方,与万千个明光最终汇集在一起,就好像成了一条地上的银河。   夜深了。   今天的月色很是清透,就像是贺摇清最喜欢的温柔月光。   --------------   而此时正放着河灯的两人当然看不见,身后稍远处某个酒楼的窗户里,一直盯着两人的一道目光。   那人面容阴柔,眼窝深陷,紧盯贺摇清的身影,眼中血丝浮现,其中的阴毒恨意几乎要化为实质。   可看着贺摇清此时的样子,却丝毫也没有疑惑,就好似早就明晓一般。   “真是巧啊。”   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话,双手紧紧地抓着窗柩,手上青筋暴起,指骨突出,像是要透过那薄薄的一层外皮凸出来。   蓦地,他却又全身都放松了下来,紧接着有低低的笑声响起,衬着刚才的那一幕,便显得越发诡异了。   我的“好长姐”,你难道忘记你从前的模样了吗?看着你现在的样子,可真是让我浑身都不舒服啊。   所幸现在一切就要结束了。   不知到那时,得到了却又失去的你,又会是个什么模样呢?我可真的是迫不及待地想要看见了。   他的笑声越发大了。   河边的两人已经离开,身影最后融进人群里,再也看不见了。   可太子却还是直盯着两人消失的方向,一动也不动,身后的烛火跃动,照亮了整个屋子,他的半张脸孔隐藏在黑暗里,狰狞地让人不寒而栗。   屋里除了他一个人也没有。   可桌子上却对放着两杯茶,仔细一看,那茶水还隐约冒着热气。   可见对面的人刚走不久。 第31章 通透冷冽   自从那日之后,两人之间的气氛便变得有那么一些不一样了,可若是细究起来,谁也说不清到底是哪里不同。   比如这日。   及至清晨,谢凌与坐在一旁看着贺摇清的动作,眼睛一眨不眨,几乎是有些膛目结舌了。   只见贺摇清正坐在屋里的梳妆镜前,手里拿着的是上好的螺子黛。   不见他神色有多么认真,也不见动作有几分认真,只是随意轻微地扫了几下,眉眼丝毫也不变,可独属于男子的英气锋利却尽数被掩盖下去了,平白无故增添的是属于女子的轻秀柔美。   虽还是同一个人,可若是现在贺摇清站在谁的面前,谁都会以为他就是个货真价实的女子。   谢凌与一直看着他的动作,不管看过多少次,每次却还是宛如第一次见到时一般的教人咋舌:“你这个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贺摇清拿着螺子黛的手顿了顿,随即转头看向他,神色莫名:“你就这般惊讶?”   谢凌与依旧沉浸在他的动作里,连往日一向敏锐的预感都丧失了,依旧是一副赞叹的模样,点了点头。   贺摇清见他如此,旋即冷哼一声,眼神中透着危险:“怎么?你也想试试?”   只见他的声音却也倏地变了,不再是之前少年人的通透冷冽,而是变成了属于女子的轻柔婉转。   这之间毫无过渡,谢凌与一愣,连忙摇头,又看着贺摇清看自己的眼神不禁往后退了退。   他知道这人向来言出必行、说到做到,生怕真的拉他来“试试”,于是不禁咳嗽了几声,又假装看了看天色状似“着急”说道:“时候不早了,我要赶快出城了,晚上再见。”   说完就仿佛后面有什么洪水猛兽在追他一般,忙不迭地跑了。   贺摇清看着他的背影,目光幽深,随即垂下眼眸,转头继续自己刚才的动作。   只能说除了是谢凌与,若是换个人敢在他面前说出同样的话,贺摇清可不会像刚才那般“温柔”了。   因为对于这些事情,他恨尚且还来不及,又怎么会为此而感到喜悦呢?   当然......除了那人是谢凌与外,还有一个原因。   这人看向自己的眼神,始终都是好奇中又带着赞叹的,就好像这有多么的了不起一样,分毫也没有如常人一样的不解鄙夷,就让他觉得也没有那般难以忍受了。   只是——贺摇清描摹着镜子里自己的眉眼,眼角眉梢突然就带上了一股邪气。   既然你这么好奇,若不让你自己也试试这个滋味,又怎么“对得起”你呢?   他向来睚眦必报,就连那人是谢凌与也是一样,只不过是“报”的方式不同罢了。   贺摇清刚放下螺黛,有敲门声响起,侍女的声音恭谨而又温顺:“殿下,夫人来了。”   贺摇清一愣,连忙开门往正厅走去。   谢夫人已经坐在了正厅,身后跟着的不止是她的贴身丫鬟,还带了一个绣娘模样的中年女人。   “摇清见过母亲。”   谢夫人看着他,满眼俱是笑意:“不必如此多礼,快坐过来,让我看看。”   贺摇清低着头笑,谢夫人仔细打量着他,倒是有了几分埋怨了:“你这孩子,说过多少次要你无事就来陪陪我,一次都没来过。”   贺摇清连忙抬头,眼神带上了几分羞迫慌意,只让人看着就不忍心去责备他。   见状谢夫人连忙握住他的手,连眼角的皱纹里仿佛也全都沁满着慈爱:“别怕,我只是开个玩笑,没有要责怪你的意思。”   又看着贺摇清抿着唇的模样,笑着叹了口气:“我知你是想来的,只是不好意思,对不对?你这孩子怎么还是这么怕生,我都要怀疑是不是凌与对你不好了。”   “没有的,”只见贺摇清依旧是低着头,却说出了除却问安之外的第一句话,“凌......凌与对我很好的。”   “我知道的,”看他这样谢夫人不禁笑了起来,抚了抚他的手,说起了正事,“我今日来,是带了绣娘与你做入宫参加太后寿宴的衣服的。”   八月十四,也就是中秋的前一天,正是太后寿辰。   圣上孝顺,所以每年都会大办,今年当然也是一样,早在两月之前就命礼部开始着手准备,及至现在,愈是邻近这一天,京里的喜气便愈发得重。   “以前你的衣饰都是宫里准备的,家里的当然比不上,还希望你不要嫌弃的好。”   “怎么会呢?都很好。”   这句话倒是真的,只要不是宫里的东西,哪怕是粗布衣物贺摇清也觉得好,更何况谢府的东西无论如何也算不上差。   说着话,绣娘便准备上前为贺摇清量周身尺寸,贺摇清当然是不能教她上手量的,就开口搪塞道:“不必再麻烦的,前几日凌与也为我做过衣服,用那个尺寸便好。”   这倒轮到谢夫人惊讶了:“还有这事?这小子可终于是干了件正事了……”   贺摇清听着她说话,低着头好像是在害羞,他不用抬眼就知道她必是高兴的样子。   他从未体验过如谢夫人这般的感觉,好像自从到了谢府之后,就一直在体验这种感觉。   你现在看着我,就好像很喜欢我一样,可若是哪一天你知晓了我的“秘密”,还会这般吗?   肯定是不会的。   贺摇清这样想着,眼神慢慢沉寂下来。   ————   于是当谢凌与晚上回去,谢夫人与他量尺寸的时候,便听到了这样几句话。   “这就是民间说的‘有了媳妇就忘了娘’吧?”谢夫人看着自家儿子,话语像是埋怨,可更多的却是欣慰的笑意,“你这臭小子,什么时候主动给娘买过东西,还专门跑到了青吟街?”   谢凌与摸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娘要是想要的话,儿子明天就去。”   谢夫人闻言锤了他一下,笑骂道:“我可不是这个意思。”   谢凌与陪着她笑,却突然想起了之前见太后的那个下午。   那日的慈宁宫很暗,谢太后递完药瓶,看着自己,神色间突然就带上了几分慎重严肃。   “哀家与你说这些,只是为了让你知晓摇清的难处,不要误会她而已。我姓谢,可我更是一国太后,就像是你,未来是摇清的郎君,可更是皇帝的臣子。”   “这世上只有摇清有资格恨皇帝,”谢太后看着他的眼睛,“皇帝在这件事上做的是不对,可除了这件事,对天下百姓而言,他始终是个好皇帝,而你首先是他的臣子,明白吗?”   谢凌与想着太后的话,便有些愣神了。 第32章 太后寿典   很快,便到了太后寿典这一天。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天色刚暗,朝阳殿檐梁繁立,应和着月色,上面两条龙金鳞金甲似欲腾空而去,雕梁画栋、巍峨壮丽。   景仁帝一身玄色衮服,其上可看见以金丝绣着的沧海龙纹,正坐于龙椅之上。他身旁挨着的当然就是谢太后,她今日着一赭色吉袍,方领对襟,敞口宽袖,以五童捧寿金纽扣纽系,两侧下摆绣着云纹和寿山福海,雍容华贵,带着笑意。   石阶再往下,依次立着的便是太子,众皇子公主,各宫妃嫔,侯爵王爷,以及诸位大臣。   “今日值太后大寿,当大赦天下,普天同庆,诸位爱卿不必拘谨,都坐下吧,”景仁帝的声音威严肃穆,透着欢娱,“寡人先敬诸爱卿一杯。”   众人谢恩入座,将手中杯盏举过头顶,仰头一饮而尽。   景仁帝微微点头,又是一番鼓励慰勉的话语过后,便命太监上前宣布寿典开始。   鸣钟击磬,衣袖飘荡,乐声悠扬,歌舞升平,有檀香点起,薄薄的雾气缓缓腾空,状若仙境。   谢凌与扣下贺摇清的酒盏,给他倒了一杯茶。   贺摇清拿着筷著的手微微一顿,转而望去。   谢凌与今日的打扮与往日大不一样,一身钴蓝长衫韵致风流,腰束祥云宽带,入宫当然不能配剑,于是便只挂着一枚清透的墨玉。倒不像个年轻将军,反像是一个身着儒衫的翩翩浊世佳公子了。   贺摇清眼神有些暗,并未阻止他的动作,只是凑到他耳边轻轻说道:“可别小看我。”   唇挨得极近,仿佛就要贴上谢凌与的耳垂,温热的气流拂过耳旁,让他隐藏在宽大衣袖中的左手不禁有些蜷缩。   可这般场景若要再伸手去摸着实有些不雅,于是便只能忍着,耳垂却渐渐红了。   见他这样贺摇清才稍微满意,自从进到宫里之后便一直缭绕着的怫郁暴戾也消散了几分,勉强“放过”了他,转头却看见谢侯爷和谢夫人正看着他们两个笑。   见他们回头,谢侯爷摆手笑道:“这小子也终于会心疼人了,摇清你身体弱,小心夜里喝多了不舒服,浅酌便好。”   正说着话,旁边又有一带着慈蔼笑意的男声传来:“果然成家了就是不一样啊,可不像我家这小子。”正说着还拍了拍身旁人的肩。   只见是一身着绛紫衣衫的中年男人,看着与谢侯爷一般年纪,随着饮酒的动作衣摆上的仙鹤云纹若隐若现,而他身旁之人,正是司逾明。   这人便就是当今的宰相,司逾明的父亲——司丞相。   闻言,谢侯爷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司兄,你这说的什么话,让逾明也快些成家不就好了?”   司丞相拿起酒盏叹了口气:“我倒是想啊,我家这小子看着最是正经听话,可实际上却比谁都犟。”   而司逾明只是在旁安静地听着长辈们说话,恭谨认真,并不做声,他的背依旧是挺得笔直,好似从来都不曾弯过,温润如玉,气质清冷,又像是隔人于千里之外,此时看向友人的眼神中却带上了一丝轻浅的笑意。   正于此时,高高坐在上位的景仁帝与身旁太后说着话,微眯着眼看见这一幕,又用余光看了半晌,侧头示意贴身太监附耳上前。   于是,当谢凌与一群人正言笑晏晏地继续说着话,便看见那太监走下阶梯,身后还跟着两三个宫女,直直地向他们走来。   这皇帝的贴身太监——也就是袁公公,他的身材有些佝偻,头上银丝交叉着黑发,精气神却还不错,带着身后一众人先行了一礼。   “圣上叫奴才代他给大人们问个安,”他的声音尖哑高昂,颇为怪异,“今日是太后寿辰,皇上与太后娘娘与长公主多日未见,也想得紧了,便想要召长公主去说说话,驸马爷若是想,当然可以一同前去。”   贺摇清知道今日既然入了宫,就肯定逃不过这一“劫”,面上不变,桌案下的手猛得握拳,简直要掐进肉里。   谢凌与心下发沉,面上当然同样不能露出一点端倪,害怕贺摇清又伤着自己,就安慰地轻轻附上了他紧握的拳,带着他站起身来:“陛下若要召见,臣只会喜不自禁,又哪有不去的道理。”   谢、司两家人一齐谢了恩,两人便跟着袁公公往上位走去。   上面坐着的,除了最中间的皇帝、太后,再依次往下,便是太子、众皇子公主,以及各宫嫔妃。   谢太后看着他们两个过来,喜不自禁,等景仁帝让他们平身之后,却开口笑骂道:“你们两个,若是皇帝不去叫你们,今日难道就不准备来看看哀家了吗?”   这话语像是埋怨,可更多的却是笑意。   听闻这话,贺摇清又行了一礼,长裙迤逦拖地:“怎么会,我们刚还在下面商量着要来见您呢。”   谢太后这才罢休,笑着点了点头,正准备再说话,旁边却突然插进了一个娇媚柔弱的声音。   “本宫与摇清也多日未见,今日一见可真是大不一样,出嫁了果然就是不同。”   说话的人一身繁复宫袍,珠滴垂坠,玉花彩结绶系于身后,瑰丽霞帔披垂,本是一副珠光宝气、艳丽逼人的打扮。   可若要配上那带着略微皱纹、不再年轻的面容,再加上柔弱娇媚到近乎矫揉造作的声音,便显得有几分可笑了。   谢太后骤然被她打断,皱着眉看过去,眼神深处竟不带半点笑意,有的仅仅只是不耐烦,贺摇清也垂眼并不答话,就好像什么也没有听见一般。   那宫妇却好似什么也没有发觉,或者也可以说是毫不在意,仍在自顾自地说着话:“驸马爷本宫当初也是遥遥一见,果真是一表人才、俊逸风流。”   谢凌与当然不能不回话,恭谨地行礼应了一声:“臣不敢当,皇贵妃娘娘谬赞了。”   这人,当然就是现今后宫之中唯一的皇贵妃娘娘,亦是太子的生母——封号为懿。 第33章 草木烟灰   太子坐在一旁,左手虚虚握着酒盏,身旁给他倒酒的却不是宫女,而是三皇子,中间再隔一人,四皇子正紧盯着手中折扇,好似这折扇上有多么吸引人的东西似的。   如此,再带上名为公主实为皇子的贺摇清,本朝仅有的四个皇子便全在这里了。   太子摆摆手示意三皇子不必再倒,姿势仿佛是在使唤奴仆,可三皇子却好似毫不在意,低眉顺眼地放下手中酒壶。   “可不是吗,儿臣也觉得皇姐自从嫁人之后,就与之前大不一样了。”   这话却是对着景仁帝说的。   景仁帝并未答话。   “这就是民间所说的‘女大不中留’吧?”懿贵妃接着捂嘴笑了起来,“哎呀,臣妾除了四书之外没读过多少书,不会说话,真是见笑了。”   她口中的“四书”当然不是四书五经,而是《女戒》、《女德》、《女训》以及《女传》。   贺摇清心中嗤笑,连看都不愿意看他们两人一眼。   两个蠢货。   贺摇清一直觉得那蠢货能当上太子,只是因为三皇子懦弱无能,四皇子只爱书画不知政事,只能算是“矮子里面挑将军”,跟他自身的才能着实没有多大关系。   只是这几日闹得沸沸扬扬的推恩令竟是由这蠢货太子最先提出来的,真是不得不让人感到惊讶,虽然这法令也着实愚蠢,可对他的计划却是百利无一害,甚至从某个角度来讲,可以说是“雪中送炭”了。   景仁帝终于看向懿贵妃,声音虽轻柔,可却是在敲打:“好了,既然知道自己不会说话,就不要再说了。”   懿贵妃好似从不会看人脸色,微微撅着嘴说道:“妾身不是故意的,圣上要这样说,那嫔妾不再说话就是了。”   若是二八年华的娇俏女子做这个动作还好,可若是由她来做,只让人觉得不伦不类、惹人发笑。   “朕当然不是这个意思,”景仁帝看向她的眼神很柔和,可若是仔细去看,便可发现其中掩藏的深深的不耐烦,“今日是太后寿辰,便应由母亲高兴才对。”   懿贵妃这才点头应是,又不知为何扫了贺摇清一眼,继续转头与身旁其他妃嫔小声说话。太子也不再开口,慢慢地晃动着手中酒盏,余光却一直盯着继续与景仁帝、太后说话的贺摇清。   这个“皇姐”,自从记事开始,哪怕是以为他只是个公主的时候,都一直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   孩童时他想着,这人明明只是个公主,为何还能跟着去尚书房?甚至每至验查之时,太傅父皇总是独一份地夸他,到了自己,却总是一训再训。   凭什么?自己才是太子,哪怕他做得好又怎么样?   现在却想着,还好他“只是个公主”而已。   可就算这样,若不真正除掉他,就总感觉头上悬了一把剑,始终寝食难安、夜不能寐,不得安心。   他不愧是景仁帝选出的太子,如景仁帝一般的毒辣多疑,却单单忘记继承了景仁帝的才能谋略。   于是便只剩下愚蠢了。   夜色深了,朝阳殿重檐之下的琉璃瓦上映着月色,千百年间,也许只有它是一成不变。   寿宴终于结束,群臣依次离开,出宫的路上零零散散、三五成群,最后渐渐散去。   贺摇清自从入宫之后情绪便很是低沉,现在更是这样,谢凌与看着他,只觉得他好像又回到了之前两个刚刚认识时候的阴郁又带着暴虐的样子。   他努力了那么久才得来的一丝轻快朝气好似消失地一点不剩了,可现在也着实不是说话的时候,便只是静静地走在他身边,听着父亲母亲说话。   就在这时,肩膀突然一沉,转头却看见是许耀灵不知何时走到了身边,身旁跟着许将军,如往日一样抬起胳膊压上了自己的肩。   寿宴之时谢家与司宰相坐在群臣最前面,许家则要稍远一点,便没有说得上话。   “想什么呢?”   许耀灵笑着凑过去说话,却突然感受到了一股视线直直的盯着自己的手臂,如同针扎一般,几乎是有些如芒在背了。   可四处望去并未发现有人看自己,却看见了站在一旁的贺摇清,于是吓了一跳,连忙行礼:“见过长公主殿下。”   贺摇清淡淡地看着他,良久也没有答话,最后也只是垂下眼继续往前走,却并未开口让他直起身来。   许耀灵维持着弯腰的样子,有些尴尬,疑惑地看向谢凌与。   ——我怎么得罪他了?   谢凌与摸摸鼻子,只以为贺摇清正心情不好,是见自己两人吵吵闹闹嫌烦,便开口道:“无事,摇清只是心情不好,对谁都是这样。”   许耀灵这才放心,开口说道:“吓我一跳。”   贺摇清走在前面的背影微微一顿,身上不为旁人所见的戾气越发重了。谢凌与只以为他真的是烦心,跟上去后怕再吵到他,只与身旁的许耀灵小声说着话。   许将军正与谢侯爷走在一起,看见这一幕不禁笑道:“殿下还是像小时候一样,烦心的时候谁都不理。”   “谁说,”谢夫人看他一眼,“我们摇清可是最是听话的。”   “好好好,”许将军无奈道,“是我错了。”   “刚才有些恍惚,周围的一切便都不知了,摇清不是故意的。”贺摇清这才“回过神来”,满是歉意,开口说道。   谢夫人这才用一种“我早就知道是如此”的眼神看过去,惹得许将军只能不住讨饶。   谢凌与在旁笑笑,忽然感觉鼻间传来了一股味道,似是草木清香,却还带着一股烟草灰烬的味道,不难闻,可也着实算不上是什么熏香,仔细一闻,竟是身旁的许耀灵身上传来的。   于是便开口问道:“你今日换了熏香?”   许耀灵看他一眼:“我什么时候用过熏香?”   “那你身上的味道是——”   这时,许将军却开口了:“对了,我还未与你说呢。”   他说着从身后侍从那里拿出了一个香囊,继续开口说道:“这是西域新搞出来的好东西,养剑用的,我也只得了两三两而已。”   谢凌与打开香囊,里面的东西看着像是一种奇怪的草药,头圆尾尖,两侧一边带着利齿,另一边却圆润无比,整体呈着一种暗色的红,像是干涸的血液。   “此物名为九冬,本是要烧来以气熏于剑上的,可我这里着实不多,那商人说配剑的时候制成香囊,带在身上,连着三日,效果跟那差不了多少。”   许叔好像从来都是这样,总是想着几个小辈,哪怕自己的不多还是要再一分为二,谢凌与笑着道谢:“那就谢谢许叔了。”   “还跟我客气什么,”许将军摆摆手,又转头看着他,可能是夜太深了,声音便有些低沉暗哑,“你可是我从小看到大的,有什么好东西能缺了你。”   “你今日没有佩剑,怎么还带着香囊?”   “我觉得这味道还挺好闻的......”   贺摇清在旁看着,听着他们说话,神色依旧是低沉阴郁的,还添上了几分漠然。   一路上他都没有再说过话,也不想说,直至上了马车,也是微闭着眼靠在塌上,眉头却是有些皱的。   谢凌与不想吵到他,只是轻手轻脚地拿出了早就准备好的披风,温柔地搭在了他身上。   作者有话说:   给太后寿礼什么的都是寿典开始前给的,觉得没什么意思就没有写。   还有那个四书其中有两本是我编的。 第34章 圆寂坐化   寿宴过后第三日夜里,贺摇清突然接到了下属紧急递上的消息。   ——玄明坐化了。   这个闻名天下的山泉寺住持,香客们眼中的得道高僧,于当日夜的寅时一刻,也就是贺摇清收到消息的半个时辰之前,于讲经堂蒲团之上,圆寂坐化。   若是贺摇清此刻赶去,或许还能摸见他尚还温热的遗体。   是深夜,所以消息还未传开,贺摇清捏着信筏站在窗前,突然就想起来了那些让他厌恶的、不愿回想的往事。   他的确是在清泉寺里住过一段时间的。   今天的夜风很有些凉,天上没有月亮,贺摇清不喜欢没有月光的夜晚。他将手中信筏凑近烛火,火舌转瞬间吞噬殆尽,只余下灰烬,风再一吹,也就什么不剩了。   人或许也是这样。   贺摇清觉得有些疲惫,躺到塌上却怎么都睡不着,半梦半醒间,诸多往事都朝他袭来,于是睡眠便成了他最深的梦魇。   当谢凌与早上醒来走出书房,看见的便是他皱着眉头,睡不安稳的样子。   贺摇清浅眠,哪怕谢凌与的动作再轻,人只要一出来他便醒了,迷糊酸涩地睁开双眼,看见谢凌与走到了自己床前,正动作轻柔地给自己掖着被角。   “再睡一会儿,晚上我买些安神香回来。”   他的声音温润清朗,带着刚睡醒的微哑与轻柔,没有问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也没有问为什么睡不安稳,就好像这是一件很平常的事。   贺摇清恍惚觉得牵扰他的那些东西都离远了,沉沉睡去,梦里什么也没有,却有清透温柔的月光洒了下来。   在他入睡的时候,山泉寺的玄明大师于讲经堂蒲团之上坐化圆寂的消息,以一种惊人的速度传递开来。   当日正午至阳之时,遗其嘱愿,由其弟子释空主持荼毗仪式。   立秋已经好长一段时间了,天气渐渐转凉,太阳早已不再那般炙热,可今日却烈日炎炎,恍若是在盛夏。   玄明大师本就是“得道高僧”,历来颇受推崇,当是时,天堑台摩肩接踵、万人空巷,其中不乏王公贵族,官员重臣,每人都是面带肃穆,翘首盼望。气氛在皇帝口谕传来之时到达高峰,前来传话的依旧是袁公公,他身材佝偻,声音高昂,口传皇上谕旨——是要给他封号。   仪式开始,冲天火光跃起,映着炎炎的烈日,教人分不清到底是哪个更为耀眼。   却并未有多少人伤心难过,只因坐化圆寂而去,以打坐的姿势安然而命终,乃是涅槃而终,象征着诸德圆满、诸恶寂灭,归于西方极乐。   是大功德。   仪式结束之后,更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烧出了九颗舍利。   佛偈上说“九九归一”,向来为佛家信奉,此至,在天下佛徒香客之中,玄明,就是现今的活佛圣僧。   --------   这事情如此之大,就算谢凌与身在城外,也不会得不到消息。   那人昨日睡不着,就是为了这件事吗?可玄明大师夜间圆寂,白天才传出消息,他又是怎么得知的呢?   贺摇清身上的谜团实在太多,谢凌与刚开始是不知道从何而问,现在却是不敢问,只想等他自己放下之后亲口说出来。   又或是信贺摇清不会害他,才会如此这般的吧。   及至酉时,谢凌与从城外回来,买了安神香之后便回了府。   却未想到贺摇清已经穿戴整齐,是一件素色的男装,正靠在窗上愣愣地看着外面西下的太阳,听见声响回头看他。   “夜里陪我去趟清泉寺,”他没有解释,声音也是淡淡的,“不要惊动旁人。”   谢凌与放下手中提着的安神香,依旧是什么也没有问,只是应道:“好,我这就去安排马车。”   太阳渐渐完全落了下去,四周越来越暗,夜露很有些凉,两人趁着夜色,小心出了府。已经有辆马车在外等着,马车里很静,只有车轮撵动的声音,还有隐约传来的鸦鸣犬吠。   到了山下,却未曾想到石阶中央正立着一人,夜风吹起他的僧袍,显得有几分清瘦。   是个面容白皙的年轻和尚。   谢凌与认出他是那日领着自己两人去见玄明大师的那位和尚,本以为这是贺摇清安排的,可看过去他却如自己一般惊诧,不禁有些疑惑。   那和尚嗓音冷清,虽然年轻,面容却有着几分玄明大师无悲无喜的模样。   “住持圆寂前叫我过去,交代我今日在这里等着二位。”   “我们若是不来呢。”   “住持是不会错的,两位施主请随我来。”   两人便跟着他一起走,说来奇怪,路上没有碰到过一个守夜的僧人,最后去到的地方,正是玄明坐化的那个讲经堂。   经堂内灯火通明,佛前供奉着九颗舍利子。   年轻和尚打了个佛号,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顺手带上了经堂的门。   贺摇清怔怔地看着舍利,眼神让谢凌与看不懂。   这便是玄明吗?   经堂清寂,火光摇曳,在佛像上打下道道光影,它当然也是无悲无喜又悲天悯人的。   谢凌与不开口,只静静地等着贺摇清开口说话。   “我幼时是在清泉寺呆过一段时间的。”   贺摇清终于开口了,第一句话有些艰涩,往后便越来越顺畅,他微微闭眼,听着耳旁灯芯爆裂的噼啪声,这样熟悉的环境,很容易让他忆起从前。   因为他从来都没有忘记过。   那时景仁帝可能是“没有经验”,总害怕自己越长大,会变得越来越像男子,便太过急躁,以至于不择手段了。   当时不过七八岁的模样,而那时的自己,最害怕的便要属“戒室”了吧?   建在地下,阴冷狭小,只能堪堪容下幼小的自己,进去之后坐下或弯腰都不能,只能站着,没有光亮,也没有哪怕一丁点的声响,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甚至连自身的存在都感受不到了,眼前只有无尽的恐惧黑暗。   不对,耳边是有声音的,是自己卑微的,哭泣求饶的声音。   弱小、无助、不能反抗,只会哭泣求饶,这简直是我最恨的样子。   贺摇清的眼神中甚至没有痛苦,好似与从前的自己完全割裂了一般,只有无穷的暴戾与恨意。   “终于,在又一次从戒室出来之后,我终于‘疯’了。”   贺摇清甚至低低笑了起来:“不再说话,不管看见谁都会惊叫,任何有菱角的东西只要到我手里,最后都会招呼到我自己身上。”   “几次之后,他终于怕了,甚至以为我是中了邪,以祈福为由,带我来了清泉寺。”   作者有话说:   一会儿还有一章。 第35章 晨钟暮鼓   七八岁的小童,跟在面容威严的景仁帝身后,面容精致,眼神却空洞冷漠得吓人,再加上穿着繁复的宫裙,看起来不像活人,反倒像是个人偶。   “……就是这样,现在好上一点了,最起码不会再见人就惊叫,可还是谁都不理,大师你看看,莫不是中了邪?”   玄明当时还不像现在这样老,但依旧是佛骨内蕴的模样,哪怕他此刻面前站的是当今圣上,也是一副清癯疏淡的样子。   他看了看面前站着的小童,目光是一种看透了世间万物的空无,像是在看他,又像是穿透了这个人在看什么旁的东西。   贺摇清微微低着头,好像已经与世间的所有东西都隔绝开来,明明站在这里,却好像什么也看不见,也听不见,感受不到外物的存在。   ——直到听见了这样一句话。   “……所以圣上若是要他复康,就让他留下来吧。”   贺摇清沉寂空洞的眼神突然就动了一下。   景仁帝闻言,眉头紧皱,是不怒自威的样子:“只能这样吗?”   玄明好似没有看见他的神情,依旧开口说道:“持续七七四十九天,每日由我来为他念经做法,只有这个方法。”   景仁帝虽不愿,可还是毫无办法,就只能把他留在寺里了。   ——这是贺摇清生平第一次离开皇宫,虽然只有四十九天。   他从未体会过这样的感觉。   僧人早课诵经,古语梵音,木鱼声声,晨钟暮鼓,像是能直直穿透他的心神。   不必再日夜都学规矩,没有父皇和嬷嬷的责骂威胁,脱下了缠绕得让他喘不过气的繁复宫袍,换上与周围人一般的僧袍,就好像和其他人没有什么不同,寺里诵经声至夜不散,梦里的一切魑魅魍魉也都不见了。   他才七岁,什么都不懂,却在这里找到了安寂。   玄明每日为他诵经,他不愧是大师,只听着就能让人心静,带着自己去见香客,看世人疾苦,听他解签,去后山桃园,去看铺天盖地的、从未见过的漫天桃花,明明还是之前仙风道骨的样子,却总是唠唠叨叨地像个寻常老人,告诉自己桃子几月成熟,一草一木皆是一个世界,带着禅意。   ……等他回过神来,就总是跟在他身后了。   那时的他才七岁,七岁的小童而已,又知道些什么?他出生开始,就从没有人能将他带出不可逾越的宫墙,像这样一般对待过他,就像是对待一个正常的人。   如此,便有些想得多了。   然后呢?   贺摇清有些记不清了。   就像是溺水的人不会放过任何可以救命的浮萍,他虽什么都不懂,但至少想摆脱那些本不该属于他的一切。   如此认真思索了好几日,某天终于在无人的禅房鼓起了勇气,虽然可笑,却是他第一次那般紧张慎重,犹豫良久,开口问道。   “你知道的吧?”   玄明与往日一般打着机锋,不说人话:“知是不知,不知亦是知。”   “可我不想这样,”那时的自己抬头看着他,就算是全天下最好笑的丑角也不会再有他那般可笑,“你会帮我吗?虽然还没有想到要怎么办,可有一天我要是想出来了,你会帮我吗?”   那时玄明的样子他已经记不清了,可回的那些话,贺摇清却一直都记得,一个字也不会差。   “阿弥陀佛,时候未到,贫僧帮不了你,亦不知你在说些什么,”玄明表现得好似真的全然不知,“但想来人定胜天,小施主是会成功的。”   贺摇清当然不会再记得,玄明当时楞了好久,开口说话的声音艰涩得像是干涸枯裂的河床。   第二日,为人敬仰的“玄明大师”便如同要甩下一个什么沉重的包袱一般,还不过七七四十九天,便找来宫人告诉皇帝,公主已经好了。   而从那之后,他便再也不见贺摇清。   玄明说的话贺摇清一个字都不信,拒绝便是拒绝了,若是直说他虽失落,可也不会非难,但一边说得那般冠冕堂皇,实际上却又避之不及,真真是得道高僧,真是再虚伪不过了。   自己的确是好了,从来没有像那样好过。   再次回宫的贺摇清,竟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忍耐,直至机缘巧合有了自己的势力,静静蛰伏,慢慢培养,直至形成了一张细密的网。   直至现在。   年轻和尚靠着讲经堂的门,听着里面说话的声音,静静地抬头望着天。   -------   夜已经很深了。   趁着谢凌与去牵马的空档,那年轻和尚从怀里小心递给了贺摇清一个木牌。   木牌古朴陈旧,周边却很圆润,像是有人经常摩挲着它,上面还刻着一个怪异的符号.   年轻和尚微弯着腰,开口说道:“这便是你一直想要的东西。”   贺摇清蓦地愣住了。   他想要时玄明不给他,只说了一些让他听不懂的话,现在人都不在了,却又让人把东西给他了。   若是那人还在世时会说些什么呢?定是如之前那般“之前时候未到”“不可强求”之类的话吧。   他从来搞不清楚玄明到底在想些什么。   贺摇清缓慢地伸手接过牌子,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伸出的那只手竟是微微颤抖的,他缓缓摩挲着木牌,开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年轻和尚伸手打了个佛号,微微弯腰,自从贺摇清拿了木牌之后,他的态度便很是恭敬:“小僧法号释空。”   原来他便是玄明的弟子。   释空又开口说道:“另一位施主已经过来了,夜深,小僧便不再叨扰,若日后有什么事,只要你还拿着木牌,寺里定会鼎力相助。”   贺摇清点头,释空又双手合十行了一礼,便离开了。   他回头看去,谢凌与正牵着马朝自己走过来,青石小道上没有灯火,所幸今晚的月光很是明亮,淡淡的清辉洒下来,仿佛给那人身上披上了一层月色。   他好像从来都没有说过。   他早已厌烦当时的一切,幼时的一切他都憎恶,当然也不再喜欢桃花,可在那一日,这人站在桃花树下看着自己的样子,突然就让他找到了一丝年幼初见漫天桃花时的那种情感。   作者有话说:   终于快心意相通了(叹气)。 第36章 月下剑舞   回府的路上,夜色很是粘稠,月光却依然是清透的,贺摇清伸手掀开马车的帘子,看着谢凌与手拿着马鞭,正驾着车的背影。   四周很静,小道上也很静,只有马蹄踢踏和车轮滚动的声音。   贺摇清一点儿也不冷,却裹紧了谢凌与刚为他披上的披风:“今晚月色很好,月光虽不像太阳那般亮,倒也能照清楚要走得路。”   谢凌与回头看见他的动作,暗自想着下次要记得带上厚一点的披风:“快把帘子放下来,隔了风就会好一点,快到家了。”   家吗?   贺摇清却坐在了他身边,开口说道:“我一点儿也不冷。”   谢凌与看着他的动作,什么也没有再说,也没有要赶他回马车里,只是脱下了自己的外袍,轻轻披在他身上。   虽已立秋多日,天气渐凉,可谢凌与毕竟是习武之人,外袍之内便只着一件白色单衣,有风吹过,贺摇清甚至隐约可以窥见他精瘦的小臂。   “我真的不冷,”贺摇清伸手握上他的外袍,这人这几日一直挂着许将军给的所谓“养剑”香囊,带着一股草木清香和烟草灰烬的味道,可他却好像只能闻见这人本身的清冽温柔,“下次再出来,直接备马便好。”   谢凌与没有问他为什么会骑马,又是怎么学会的,依然只是应了声好。   良久,贺摇清又看着他,眉头紧皱,瞳色幽深得看不分明,开口问道:“你从不好奇吗?”   可谢凌与却只想伸手抚平他紧皱的眉。   “怎么会不想知道呢,我简直日夜都在想,”谢凌与没有隐瞒,“可总想着得要你自己愿意,你哪日要是想说了,不论是什么时候,我总在听着的。”   贺摇清抿着唇,握紧了手中的外袍。   谢凌与笑了笑,继续说道:“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你总归是不会害我的,对吗?”   “……你有什么值得我去害。”   良久,谢凌与才听见贺摇清有些闷闷的声音,于是挥了下马鞭,轻笑着开口:“你说得对,以前是我想太多了。”   贺摇清听着他的声音,没有再开口说话,只是微微闭上了眼。   四周便又静了下来。   幼时的他那般卑微懦弱,而如今旁人怕他还来不及,当然也再不需要其他人来照顾保护,甚至现在只要他想,周旁瞬间便会冲上来十几名暗卫,虽都武功比不过谢凌与,可人数加起来,要生擒也是绰绰有余。   退一万步来说,哪怕只是他,若是不再用方伯隐瞒气息经脉的药,堂堂正正当然是比不过他,可若是用阴招,身旁这人就只有躺着的份儿了。   可贺摇清现在闭着眼,身旁是谢凌与在驾着马车,周身笼罩着的是这人身上清冽温柔的味道,抬头往上,无边无际的倾泻的,尽是月光。   却突然觉得,这样便是最好了。   哪怕是再不想走完的路,也有到达尽头的时候。   马车停下,没有惊动任何人,两人小心回到了凌安苑。   走进卧房,谢凌与摘下腰间的凝霜剑挂到墙上,禁不住打了个哈欠,除却休沐,他每日都起得很早,熬到现在也着实是有些累了:“时候不早了,赶快休息吧。”   贺摇清站在他身后,看着他的动作和墙上的凝霜剑,眼神是一种暗暗的沉,没来由地突然开口了。   “我说过,今晚的月色很好。”   谢凌与回头,有些疑惑:“是很好,怎么了?”   贺摇清就像没有发现他的疲惫,只顾着自己顺心似的,声音不紧也不慢:“所以,我想要看你舞剑。”   这话突兀且毫无征兆,就像是平坦的道路上陡然出现的断崖,只会让人感到不解困惑。   ——“好啊。”   谢凌与重重闭了下有些沉重的眼,打起精神,重新拿下了刚被搁放好的凝霜剑,转身往屋外走去,语气轻松,没有丝毫不愿,就好像这件事是他自己提出来的一般:“说起来,我还从未为你舞过剑吧?”   “平日你练剑倒是见过的。”   “那可不一样。”   贺摇清站在檐下,看着谢凌与缓缓抽出剑来,举剑行礼,剑鞘如墨,夜色亦如墨,剑身若光,清辉也洒了遍地,至明至暗间,恍若与阴阳也交织在一起的,是这人身后的一轮明月。   长剑如芒,气势如虹,一剑已出,二剑及至,身随剑走,剑招迅疾。   长风浩荡,衣袂翩跹,足不沾尘,欲乘风归去一般,竟湛然若神。   贺摇清定定地看着他,淡淡的银辉从天上落下来,就像是铺天盖地地下了一场细碎的雪,这雪缓缓下落,便落了他满身。   可那凝霜剑刃若秋霜,凝着冷冽寒光,像是能斩断月芒。   谢凌与舞完最后一招,又挽了个剑花,便顺势收了剑,转头看向贺摇清,却发现这人直盯着自己手中的凝霜,好似上面有什么吸引他的东西一般,哪怕眼中酸涩也不曾眨眼。   离得有些远,所以他看不清他眼中的神情,只以为他是喜欢,于是谢凌与看着凝霜剑上滚动的月光,突然便想起了他刚得到这剑的那个下午。   禁不住笑了笑,眼角眉梢便荡开了一片温柔的月色,往屋檐下的贺摇清走过去:“你看这月光洒在剑上,像不像摇下了道道清辉?”   贺摇清回神,垂眸掩下了眼中的神色,和谢凌与以为的截然不同,那眸中非但分毫没有喜爱,反而充斥的是一片阴冷漠然。   他不知晓谢凌与说这般话的真正意思,又实在对这把剑厌恶至极,就开口说道:“不像。”   谢凌与顿了顿,最后笑笑什么也没有解释,只是说道:“你一直看着凝霜,喜欢它吗?”   贺摇清藏在衣袖中的手缓缓握紧,面上却好似古井无波,甚至带上了微微笑意:“怎么,若是说喜欢,你还能把这把剑送我吗?”   这实在是不像他往日会说出的话,谢凌与惊讶之余,只以为他今晚是因为难过的缘故才会如此,于是再开口时便带上了几分轻哄之意:“凝霜是许叔给的,再转送当然不妥,旁的剑你若是想要,我都尽力为你找来,好不好?”   不是你手上的这把凝霜,就算是再好上百倍千倍的剑,又有什么用呢?   贺摇清扶了下身旁的柱子,抬眸看过去。   谢凌与恍然看见这人定定地看着自己,眉目之间竟带上了一层深深的疲惫,说得话却让他一点儿也听不懂:“不给我,你总有一天会后悔的。”   不等他答话,贺摇清却不欲再多说,他其实也没想过谢凌与能把凝霜给他,可不知为何刚才还是那么问出了口,转身往屋内走去,只留下了淡淡的一句话。   “夜深了,你明日还要早起,快睡吧。”   的确,这夜实在是太深了点。   谢凌与看着他脱了外衣,洗漱净面,在塌上躺好,才进了书房。   贺摇清却一直睁着眼,直到听见书房窸窣声止,又停了一会儿,才轻轻从床下暗格拿出了一炷香,香燃得很快,他也同样很快听见了谢凌与越发悠长的呼吸。   今日花得功夫比往日要少很多,可见那人是真的疲倦得狠了。   若不是方伯的这香,两人每日都呆在同一间房里,这么久以来又怎么可能不会被谢凌与发觉呢?   贺摇清起身走到桌案前,拿出一张信笺,提笔写下了什么东西,小心折起,又打开窗户,在窗柩上敲击了两下,动作很轻。   转瞬间一道黑影闪过,他面前便跪了一个穿着深衣的男子,这男子头颅低垂,简直快要触及地面,未被黑巾遮盖住的半张脸与之前的人是如出一辙的苍白透明,眼中空洞,不含半分神采。   这简直不像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类该有的眼神。   作者有话说:   喜欢的话欢迎关注作者专栏。   求收藏,求评论,求海星~ 第37章 等你找我   往后几日,贺摇清在私下里的一切布置动作,谢凌与当然是毫不知情。   但这人眉目之间缭绕的若有若无的疲色终究还是看得出来的,多少次不经意回头却发现他正看着自己,一晃而过的全是凝重复杂,似乎还带着微不可见沉色冷意,四目相对间却又收敛了神色,让谢凌与看不懂,亦看不分明。   可贺摇清不愿说,谢凌与也只能不问,想着最起码要让他在夜里能睡个好觉,就默默地跑遍了城中各大医馆,不知换了多少安神香,却好像还是一点用都没有。   他当然不知道自贺摇清住过来以后,那些每晚都飘荡在房里的安神香气,亦不知晓他因此睡沉之后贺摇清却毫无影响的面庞,连那香对这人都一点用没有,这些略显拙劣的药方又怎么能对他起作用呢?   就算再加上几倍药量也会依旧如此,何况他还谨记着医师的嘱托,丝毫也不敢多用。   甚至谢凌与最后为此求到了宫里,不过当然用的是别的缘由。   “点了这香,你今晚也许能睡得好一点。”   谢凌与已经摘了发冠,长发略微有些湿润,随意地披散在身后,只着着一件白色里衣,是即将去就寝的模样,此时正微弯着腰点香。   贺摇清坐在床边看着他,可能是因为动作的缘故,那人腰身便显得越发劲瘦,长发不经意扫过腰线,湿润沾染了里衣,竟显出有几分透明了。   谢凌与点着香,突然却感受到了一道沉窒的视线,右手不自觉地摸向腰间的剑,当然摸了个空。   “我也觉得今晚也许能睡得好一点。”贺摇清开口说道,可不知为何声音却有些低沉喑哑,仿佛意有所指。   他一出声便打乱了谢凌与的思绪,闻言还颇有些高兴:“那便好。”   贺摇清轻轻笑了笑:“这香闻着有几分熟悉,和昨日的也好像不同。”顿了顿,又好似不经意地开口问道:“这几日的香难道都是不一样的吗?”   “嗯......想着既然去了一趟医馆,就索性多买了几种。”谢凌与绝口不提自己几乎为此跑遍了城里各大医馆,甚至还求到宫里的事,眉目疏朗,笑得很是轻松。   贺摇清微微垂眼,没有答话。   宫里各种所有安神香的味道,他真是再熟悉不过了,又怎么会闻不出来呢?   何况方伯也教过他一些药草医理,虽他对医学艺不精,反倒对毒了如指掌,可不同的香,到底还是闻得出来的。   何况……不论谢凌与每日去了哪儿,做了什么事情,就连用饭时吃了什么,与周围人说了哪句话,他都是一清二楚。   我又怎么会允许你从我的视线中逃离呢?   ——不过不论他想要怎么样,那个迫在眉睫的事是一定要解决的。   贺摇清正色下来,抬眸看向面前的人,再开口时,神色和声音便与之前截然不同了:“再最后问你一遍,凝霜剑真的决不给我吗?”   闻言谢凌与很有些惊讶,说实话,只要是这人想要的东西,不论是什么,哪怕穷尽所能,他当然是愿为他找来的。   可凝霜却不行。   这和这剑本身的好坏当然没有半点关系,只因转送他人赠送之物,乃是借花献佛,是为不妥,也实不该是君子所为。   于是不禁带上了几分无奈之色,语气轻哄,可神色坚决:“凝霜是许叔送的,你选个旁的东西,我都给你,好不好?”   就是你那对小辈照顾有加的,什么都想着你的“许叔”吗?   贺摇清直直地看着他,眼神像是讽刺,又带着了然,就好像早就知道他会这么回答一般。   可那深藏在眼底深处的,分明还涌动着难以掩饰的,诡谲的兴奋炙热。   快了,快了,等到了那一天……不会再有多久了。   最是风光霁月的少将军,又温文如玉似个君子,往日我以为只是面具,所以想要粉碎,可现在——   贺摇清缓缓地笑了起来。   现在知晓你的一切都是真的,却更想让你露出不一样的神情了。   你不是见我第一眼就感到欢喜吗?甚至大婚前夜连一天都再忍不了,莽撞地闯进我的宫殿。终于我现在也最喜欢你了,这些便都是我的喜欢,怎么,你难道不欢喜了吗?   可惜,哪怕你不喜欢,既然招惹了我——说起来你一直都在招惹我,也不能不要。   反而只能受着。   谢凌与看着他的视线,不知为何竟突然觉得有几分心惊肉跳,可这人素来阴郁,藏在阴郁之下的还有几分不常显现出来的凶狠暴戾——这人手臂上的伤就是一个证明,他虽不说,可相处了这么长时间,也早便知晓。   于是虽不禁皱了眉,也还是没有多想。   正当这时,贺摇清却又突然开口了:“对了,还未与你说过,明日早晨我会去清泉寺。”   明日谢凌与当然不休沐,城外校场和清泉寺也不是一个方向,可却连思索都没有,立即开口道:“我送你?不过校场离寺里有些远,明日就要起得早一点了。”   “不必,”贺摇清却摇了摇头,“是要去住上几日,都已经安排好了,明早便走,你替我与谢侯和夫人交代一下。”   闻言,谢凌与惊诧之余,眉头皱得死紧:“为何突然要去清泉寺?还会去住上好几日?”   “当然是因为身体不适,而城内嘈杂,需要静养,”贺摇清笑了笑,伸出手去却只是挑起了他腰间的一缕发,又说道:“你不一直都好奇吗?等下次我们再见之时,一切你便都会明白了。”   谢凌与看着他的动作,突然便呆住了,过了良久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那你要去呆上几日?”   贺摇清缓缓摩擦着手中的发,看似极为用力,可实际落下的力道却很是温柔,思绪飘远,几乎是有些漠然地想着,到了那时,你可能就不会想要知晓了。   “到了你该去找我那一日,你自会知晓的,”他稍微顿了顿,看着缠绕在指间的发丝,慢慢笑了起来,“我等着你来找我。” 第38章 风声鹤唳   隔日一大早,贺摇清便果真动身出发了。   谢凌与坚持将他送到了城外,一路上气氛却都静默。道路不平,马车驶得很稳,路旁树木轮转不停,好似每一棵都一模一样,又像是截然不同。   车队最后停在了岔路口,两条道路一左一右,绵延着向前延伸,都望不见尽头。   谢凌与嘴唇稍微动了动,顿了又顿,像是想要说些什么。   可贺摇清甚至没有从车窗外移开目光,就好似完全都不在意似的,淡淡地开口了:“好了,往前便不再顺路,你走吧。”   谢凌与指尖握得有些发白,踌躇犹豫了良久,最后只憋出了一句:“我会去找你的。”   贺摇清点头,从始至终都没有转头看过他一眼。   谢凌与转身跳下马车,接过侍从恭谨递过来的缰绳,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翻身上马便扬长而去。   他已经走了,贺摇清这才侧头看过去,一直看着,直至那人背影化为模糊的一点,渐渐望不见了。   马车外有一男声响起,这声音尖细刺耳,一听便知是个太监:“长公主殿下,还不动身吗?”   贺摇清移开目光:“走吧。”   你现今这般神情,就好像是我对你有多么的冷漠,有多对不起你一样,可下次再见面时,可能就要反过来了吧?   可不管怎样,我终究是期待下次相见的,到了那时,不管你是否愿意,我都会给看那个隐藏在深渊之中的,得不见天日的,真正的,原原本本的我。   并介绍你认识他,相信我,你会继续喜欢上他的,哪怕不喜欢,我也会让你喜欢上他的。   贺摇清轻轻笑了起来,眉眼舒展,分明是轻松愉悦的模样,却莫名的让人胆战心惊,不敢直视。   突然的一阵凉风吹得树叶簌簌作响,几片叶子缓缓落下,又被过往行人车马践踏,最后融进泥里。   风吹叶落,秋天到了。   贺摇清走之后,谢凌与一日日过着,总觉得好似回到了这人还未“嫁”过来的时候,说来这桩婚事本就是假的,按理说也应并未有什么不同,可却终究是哪里也不一样了。   等到下次再见时,你便会将一切都告诉我了吗?   那究竟哪日才应是去见你的时候呢。   贺摇清离开之前,一举一动皆与常时不同,前后几番话惹人遐思却又不禁发憷。而记忆本应随着时间的流逝被冲淡才对,可不知为何这些画面在谢凌与的眼前却越发清晰,甚至连贺摇清当时的神态都纤毫毕现。   等待在前方的又会是个什么事情呢?谢凌与直觉不会是小事,甚至隐约嗅到了一点风声鹤唳的意味出来,担忧和焦虑自然是有的,却也并未有几分害怕。   只是他也从未想到,这事竟会如此之大,甚至直接落在了他身上,乃至难以置信,不过弱冠之龄竟隐约尝到了如同附骨之疽一般的痛楚滋味出来。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着,好似每日都一模一样,也并不会有什么不同。   许府。   天色还刚蒙蒙亮,京城秋日的清晨很有些凉意,许耀灵站在府前,送自家父亲出了门。   “今日不要出府,呆在房里好好读书,天凉了,记得回去多加件衣服。”   许将军眼下的青黑越发重了,可眼神却是毅然而然的坚决,好似没有藏着哪怕一分的犹豫痛苦,交代完这句话,转身便上了马车。   他一身绯色正袍,是要去上早朝的模样,神态穿着与往日没有什么不同,于是一切便都平静,就像是不会有旁的事情发生。   目送着他离开的许耀灵转身往自己的宅院走去,光下暗红长袍的云鹤暗纹隐隐若现,腰间不配剑反而别着一把折扇,依旧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暗自却想着哪日要把谢凌与和司逾明叫出来一起喝酒。   可现在的他不会知道。   伴随着自己父亲坐着的马车的滚滚轮声,在这个清寂又带着凉意的早晨,今天以后,所有的所有,他活了一十八年拥有的,所重视的一切。   就如同是从万丈高崖摔下的脆弱琉璃,最后分离崩惜得连碎末都找不见。那时的他却觉得像是自己从高崖上摔下去,往日的一十八年好似都活成了个笑话。   作者有话说:   这几天挺忙的,这章也挺短...小可爱们久等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作者躺平任锤呜呜呜)   白天基本没时间码字,这章是凌晨码出来的,精神恍惚可能会有语病错字欢迎指正。   不出意外,下周三会恢复更新。 第39章 满院兵士   同样是在这个清晨。   谢凌与今日恰逢休沐,于是便起得稍晚了一点儿,睁开双眼看见顶帷,一瞬间竟感到了些许陌生。   自从贺摇清去了清泉寺,他便没有再睡书房。   等回过神来不禁笑着摇了摇头,他住进书房才不过几月而已,这张床榻可是睡了十几年也有余了,怎么现在却会有这般感受呢?   谢凌与缓缓起身,感到肩背有几分酸痛。   说实话,书房的小塌既窄又硬,本就不是供人休憩用的,常人住上一晚可能都受不了,更别说一睡就是好几个月。可他之前睡了那般久也不觉得难受,现在又回到了床榻上,本应该是宽敞舒适的,却觉得浑身也不舒服起来了。   他起身打开窗子,好似是习惯一般地首先看向某个方向,神色间带上了几分怔然。   算算自贺摇清离开,才不过六七日而已,可他觉得日日都慢,便好像已经过了很久很久。   现在回想起来,这人来到自己身……来到武安侯府,也不过几月,可不知为何,他却觉得这人已经来了好长时间。   以至于已经让他习惯了每天早上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这人,除却公事之外的所有闲暇时间也都与他一起——或是出府游玩,或只是坐着各自做自己的事,哪怕不说话,也已觉安心。   以至于这几日竟有几分无所适从了。   从前这人还没有过来的时候,自己闲暇之时,又是在做什么呢?   谢凌与皱眉思索片刻,万事都觉索然无味,便不再想下去。   他依然是看着远处,又回想起了那人离开之前说的话,不知不觉间,神色便带上了几分凌厉凝重。   那人离开之前,提得最多的便是……自己的凝霜剑。   之前只是觉得他是心血来潮才问自己要,并未想过太多,现在仔细回想起来,这人几次三番提起凝霜来都颇为突兀怪异,虽还是不知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总之应该和凝霜有着些许关联。   可这剑是许叔送的,其中也应未转交过旁人,谢凌与这几日将整把剑上下仔细摩挲研究了好久,千思万想,也并未发现有什么古怪之处,但保险起见,还是将凝霜妥善封存好,不再带出来用。   这时的他,却万万想不到会是那般严重的事情。   可哪怕他心智谋略远胜于常人,到底还只是弱冠之龄,虽知晓自家现在越发力不从心、如履薄冰,可到底也未有哪家臣子能越了过去,更何况总觉得还有父亲在上顶着,万事便好像都隔了一层膜。   很多事情,知晓是一回事,真正认识到却是另一回事。   他未曾想过皇帝的忌惮竟达到了到那般不分是非的地步,更未曾“享受”过,被亲近之人倒戈背叛的锥心之痛。   贺摇清总说他分明是个少年将军,却温文如玉似个君子,这话不假,他如那般活了整整二十年,便一厢情愿地觉得身旁认定之人都如他一样。   最后的结果却宛若个笑话,以至于从那之后,身处如同附骨之疽一般的怫郁痛楚之中,多少次午夜梦回,恍惚间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整整二十年来一直认定的思想作为以及坚持是不是果真是个错误。   可此时的谢凌与只是皱眉思索,左手不自觉地缓缓摩挲着窗柩,目光所向的,从始至终都是同一个方向。   ——直到一阵突如其来的脚步声打乱了他的思绪。   这脚步齐整,铺天盖地,隐约可闻的,是盔甲兵刃走动时的相击碰撞之声,并且越来越近,渐成围拢之势,最终朝向的竟是自家府邸!   什么?!   谢凌与精神一凛,猛得站直,甚至什么都来不及细想,随意抓起一件外袍便冲出了门。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侯府府外,整个府邸,猝然间出现的诸多兵士正围散开来,成包围之势。   而正门之外,门丁已被制住,被众兵士簇拥着的两人,一人身着四爪蟒袍,面容阴柔,眼窝深陷,嘴角挂着的笑容阴恻,故作惊异,语带讥嘲:“怎么突然开始发起楞了?莫不是激动地说不出话来了吧?这可不行,你的‘贤侄’可正在里面等你呢。本宫向来喜欢成人之美,这密旨一会儿就由你来宣读,也才对得起如你这般忠心耿耿、不徇私情的臣子,你说是也不是,许大将军?”   最后四个字被他说得一字一顿,接着从身旁太监手中接过密旨,牵起嘴角地递了过去。   ——没错,那被簇拥着的另一人,不是旁人,竟正是许元武!   许将军浑身轻微一震,藏在宽大衣袖的双手紧紧握成了拳,可转瞬间却又放松,像是没有听出身旁太子口中的轻慢嘲弄,微微弯腰接过圣旨,声音平缓恭谨:“太子殿下谬赞,臣不过是尽职尽责,万万不敢当。”   而太子像是没有听见他说话,兀自抬起左手,示意身后将领上前。   “开始喊吧,”他嗓音愉悦,“当然,我更乐意里面的人敬酒不吃,直接破门而入。”   所以当侯府大门打开之时,不禁失望地摇了摇头,可转瞬又笑了起来,看着里面站着的人,说话声沿着齿缝发出来,就像是一条吐着毒信的蛇。   “奉圣上之名,执亲颁密旨,特来候府‘看望’,若有失当之处,还望海涵。”   真真是笑话!谢凌与微不可见地环顾一圈,脑中闪过思绪万千,目光如同利刃。   见他如此,太子舔唇笑了起来,目光里是高高在上的轻慢嘲弄,却转而开口道:“今日这般情境,本宫心情也实在是好,就不治你们母子见孤不跪的罪名了,可这满院的仆从也实在是该杀,来人——”   他话音未落,武安侯府满院仆从便慌忙跪了一地,口中皆呼不敢,一时之间喧杂声起。   这些仆从不见得是蓄意对他不敬,只是见包围的兵士吓破了胆,一时之间呆愣得不知跪拜,再者说,这也远远达不到要掉命的地步。   身为一国储君,竟去恐吓一堆仆从,也实在不是什么本事,可这太子低头看着煞白着脸色跪了满地的众人,脸上竟还有几分自得似的。   立在前方的谢凌与扶住母亲气得有些发抖的身躯,直直地望过去:“太子殿下今日如此兴师动众,又说是带着皇上圣旨,让臣实在是不解惶恐。”   “我看你这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啊,”太子摇头叹气,眼底陡然出现的是难以言喻的兴奋诡谲,声音低地像是压在嗓子里,“许将军,事到临头,还不赶快进来宣旨?”   作者有话说:   恢复更新啦~   评论区的暖心小宝贝儿们么么么么! 第40章 预谋良久   京城重地,武安侯府,现今却被重兵重重包围把守,若是之前有人说出这样的话,恐怕所有人都会认为他是个疯子。   可这事情却是实实在在地发生了。   随着太子话音落下,谢凌与瞳孔猛得收缩,一瞬间脑中是一片空白,怀疑和不敢置信纷至沓来,猛得转头看向门口——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绯色的身影,这身影身材精炼,气势威武,几乎陪着他从小到大,以至于无比熟悉。   断续的思维缓慢重组,谢凌与近乎是呆愣地看着越发走近的人影,一瞬间竟感到了些许陌生。   他是……谁?   走进来的这人穿着绯色官袍,双手托着圣旨与肩齐平,目光平直,毫不躲闪,脚步平缓有力,就像是在做着一件再也正常不过的事。   他最后立于台阶之上,众人之前,环顾庭院一圈,旋即缓缓抖开圣旨。   连太子也都收了令人发厌的笑,众人皆跪地借旨,谢凌与好似失了魂,谢夫人强行将他拉下去,跪到地上。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兹闻宣威大将军许元武揭举,武安侯违逆君常,大逆不道,与北狄皇室暗中勾结,妄图谋反,以动摇我大乾根基,他为其权势所迫,经其利诱,不得不沆瀣一气,可历经数久,越发羞愧难挡,一朝顿悟,追悔莫及。   自开国以来,谢家几代尽为忠臣良将,朕不愿信其所言,但许将亦志虑忠纯,继言物证俱全,更是以命相抵。   朕忧思良久,叛国谋反,不容大意,故今寻其物证,特命太子陪同,大白之前,不容怠慢不敬,若实际有误,朕愿登门谢罪,还卿清白。   钦此。”   这圣旨却也实在荒唐。   假若真如其上所言“不愿相信,仅为查证”,这突如其来的,将整个武安侯府都包围得密不透风的兵士又是为的什么?   谢凌与当然知晓那圣旨之上尽是无稽之谈,恐怕放出去也不会有几个明眼人相信,可越发重的不详预感却直让他胆战心惊,勉强维持镇静:“圣上明察,我谢家忠心赤胆,万万不可能会有此事!”   “不知过后物证俱在之时,你的嘴还会不会像现在这般如此之硬,”太子站起身来,摇头叹气:“劝你不要再心存侥幸,武安侯早已在宫中认罪伏法,正在大理寺等着一家团聚呢,你若是现在承认,也能少吃点苦头,留点最后的体面。”   真是可笑至极。   谢夫人扶着儿子站起身来,单薄的身躯因为气极微微发抖,却是立得笔直:“清者自清,我谢家从未做出过这样的事,亦听不明白你到底在说些什么,又何谈认罪伏法?我们不会认,侯爷更加不会认!”   太子冷笑一声,却是没有反驳,转身下令道:“那本宫倒是要看看,你们是如何的‘清者自清’了,来人,搜府!”   “是!”   众将士抽出剑来,齐声应是,旋即一队围向谢凌与众人,其余的四面八方往府中各处涌去。   谢凌与只觉胸口闷得发疼,几乎要喘不过气来,牙关紧咬,强忍着伸手扶剑的冲动,双拳握得吱吱作响。   事到如今,他当然渐渐明悟,亦知哪怕掘地三尺,他们也绝不可能搜出什么东西。   可今天真正的“重头戏”,应还在后头。   最后的结果果真不出他所料。   却见太子脸上并未有丝毫的失望,只见他竟懒得再掩饰,转头看向许元武,简直像是在唱着一场戏,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念出了下一句戏词:“看来谢家果真清白,只是许将军,欺君加上污蔑重臣之罪,可是要掉脑袋的。”   许元武偏过头,像是没有感受到谢凌与直直盯着他的目光:“若是能随意就被找出来,便不可能瞒天过海这般久了。”   太子挑眉:“哦?”   谢凌与看着面前的人嘴一张一合,头痛欲裂到简直听不清他们到底在说些什么,只觉得自己好像已经脱离了躯壳,像是一个旁观者,周围得一切都隔了一层膜,像是蒙在雾里。   许元武看过来面无表情的脸,声音淡然而又平缓凝实,不带丝毫犹豫,甚至有着几分劝诫悲悯,就好似面前的人是如何的罪深恶极和不知悔改,而他果真是“羞愧难当,不徇私情”的忠臣良将一般。   “……凝霜……”   凝霜?凝霜剑吗?   谢凌与一颗心缓缓下沉,旋即出现的,是近乎明悟一般的可怜可笑。   原来如此。   他再次抬头,将满院内外整整环顾一圈,面上一片漠然,再不带半点慌乱苦涩。   将士站了满院,尽皆披坚执锐,可之前却没有得到过半点儿消息,今日自己还恰巧轮休所以呆在家中,而父亲早朝,现在身处宫中不知处境如何……对了,还有摇清,他怎么就这么巧去了清泉寺?   谢凌与猛得握拳,指甲深深陷进掌心里,强行让自己不再想下去。   今日之事,毫无征兆,可却来势汹汹,这若不是预谋良久,恐怕傻子都能笑掉大牙。   只是不知,这场阴谋到底是从何时开始筹备,又是什么时候着手布局的呢?肯定是很久之前了吧,早到自己拿到凝霜剑,手捧阴谋,就像是捧着致命的鸩酒,却千恩万重地对始作俑者道谢的时候。   这个人当初看着自己的样子,一定是觉得愚蠢至极吧?   是啊,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愚笨可笑的人,谢凌与直直地看向许元武,就像是要把他现在的一分一毫都刻在心里,再也不能忘却。   只是有一点他还是想不通,凝霜剑他早已仔细验查过了,确定没有丝毫蹊跷,到底是怎么做了手脚?   凌安苑里一片杂乱,早就不复之前的悠然清寂,卧房大门敞开,谢凌与能看见角落里,安神香与药瓶被随意仍掉了地上,和花瓶的碎片混在一起。   凝霜剑被放在剑匣里,外面包裹着白色的布巾,谢凌与将它拿出来,转过身去,身后白色布巾便掉在了地上,荡起了一片细微灰尘,剑匣落在地上,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   太子迫不及待地把剑抢过去,眼底是阴厉到兴奋的笑,他将剑拔出来,银光乍现,刃若秋霜。   “真是好剑,”他拿着剑上下仔细摸索,摩挲过所有的横纹突起,又将剑鞘看了又看,确定也没有什么暗格,旋即笑道:“果真是天衣无缝,没有丝毫蹊跷之处,怪不得能瞒天过海这般久。”   “真相”还未出来,他好像就已经定了罪了——或者是早就清楚,不会有别的结果。   谢凌与身旁围着七八个兵士,个个手握着剑,严正以待,紧盯着他的一举一动,是一副蓄势待发的模样。   可谢凌与却好似丝毫也没有感受到似的,神色平静,嗤笑一声,开口嘲讽道:“真是好笑,连我这个当事人都不知道这剑的问题到底在哪,许将军难不成知道吗?”   “事到如今你还是这般嘴硬,你们父子俩通过许将与敌勾结,都已暴露无疑了,还有什么狡辩的话好说,”太子摇了摇头,转而说道,“不过本宫也是好奇得紧,许将军?”   若是只听他的话,可能会以为他是真的对此完全不知,可要是有人仔细看去,便会恍然发觉这人眼神中却丝毫没有好奇之色。   ——就好似是早就明悟一般。   许元武伸手缓缓抚过剑身:“当然没有什么暗鞘,问题,还是出在这剑身上。”   可这剑身光滑如水,别说是怪异之处,就连暗纹都未能找见一个。   “北狄秘法,将密文以特殊方法藏于剑身之上,炼制七七四十九个时辰,便能与剑身融为一体,遇火沾水,都不会有丝毫破绽,谢家……命我与北狄传递消息之时,便是用的这个办法。”   谢凌与冷笑一声:“这可还是第一次听说。”   许元武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话,丝毫也不停顿,继续说道:“查看之时,以九冬草熏制三日,再放至寒水之中六个时辰,便可显现。”   谢凌与袖中的拳握得更加紧了,竟缓慢渗出血来。   他本以为就算再发生什么事情都不会吃惊,却没想到连那日你口口声声专门留下来的的,千金难求的养剑草药,也是你计划的一环吗?   可不是吗,可不是专门留给我的。   谢凌与轻轻笑了起来,只是这嗓音沙哑,不像是笑,反倒像在泣血。   他记性一向不错,闭上双眼,就好像是能回到太后寿宴的那个晚上,许耀灵身上弥漫的烟火灰烬的味道,“许叔”将香囊交给自己,天色很暗,而他的声音含笑:“你可是我从小看到大的,有什么好东西能缺了你。”   我也从小就看你到大,可直到今天,才好像是真正看见你。   许耀灵……他也参与其中吗?   谢凌与此刻简直是有些疯魔了,只觉得每人都形色可疑,丝毫也不可相信。   直到太子出声才让他回过神来:“三日?皇上说了,只能给你一天时间,明日零时,你若是拿不出切切实实的证据,可就要——”   “殿下不必担心,”许将军开口道,“臣从边疆回来已经这般久,怎么可能还没有查看过消息?剑早已熏过了,只需再放入寒水便可。”   太子这才“松了口气”:“这便好。”   谢凌与看着他们,只觉得恶心。   “如此,便只能先放你们呆在府里了,”太子看着很有些失望,接着笑着下令,“还不快给少将军请进房里?对了,还有仍在堂前的谢夫人,可万万不能怠慢了。我们少将军武艺高绝,可要给我看好了,若是人跑了,你们便拿命来换。”   谢凌与最后深深看了他们一眼,躲开准备制住自己的兵士的手,转身走进房里。 第41章 狂风席卷   当天夜里。   夜色浓稠,露水凝重,狂风席卷,像是要将树木连根拔起,映着漆黑的夜色竟显现出了几分狰狞。   许府书房,屋里没有点灯,亦不见一个仆从,只有许元武正坐在书案前,左手撑着额头。   骤然间一道闪电划过天空,锐利得像是要撕裂天际,闪电惨白,明了又灭,一瞬间隐约照亮了他的半张脸孔,只见他眉头紧皱,额头上有汗珠沁出来,沾湿了鬓角。   就像是陷入了什么极恶的梦魇。   不止是他,那被道道宫墙围得密不透风的深宫,是很多人,很多人午夜梦回之时,最深的梦魇。   梦境光怪陆离,他对太子行礼,从马车上下去,走进皇宫,身后太子看着自己的背影,眼神阴鸷而又兴奋,脚下盘着的毒蛇嘶嘶地吐着信子,爬到了他身上。   宫墙好似更高了,高得几乎要抬头望不见天空,宫殿也越发大了,大得自己宛若蝼蚁。   圣上的声音既高又远,像是正坐在天边,可声音却离得极近,像是有人正紧紧贴着自己,趴在耳边开口说着话,阴冷的气流从那人口中流出来,渗到骨头里,让他情不自禁得打了个寒颤。   “你可知自己刚才到底说了什么?!”   窗外忽地一声巨响,连续的几道闪电照得天空犹如白昼,顷刻间,铺天盖地的大雨从天上落了下来。   许元武双眼猛得紧闭,却依然没有醒过来。   梦里宫殿突然不知从何处渗出了水,这水越涨越高,转瞬便淹没了脚背。   自己跪着,额头紧紧贴着地面,嗓音不知为何变得沙哑粗粝,一出声自己便吓了一跳。   “微臣所言,尽皆属实!谢家父子大逆不道,微臣鬼迷心窍,狼狈为奸,现一朝醒悟,悔不当初!臣愿带兵前往,查询物证,送至圣前,还我朝一片清明。逆臣自知最深恶极,死有余辜,大白之时,哪怕车裂凌迟,亦不会有丝毫怨言。”   殿里渗出的水越发多了。   天旋地转,好像已经过了很久很久,才听见有声音传过来:“朕实在是不愿相信,但谋反之罪,不得不查,朕只给你12个时辰,后日零时,若是看不到物证……”   水声越发大了,他简直要听不清圣上到底又说了什么,慌乱惊惧,猛得站起身来,惊惶地抬头四处张望,却陡然发现,自己周围什么也没有。   仅有的,是无边无际倾泻的水,一条蛇游过来,紧紧缠住自己,阴冷粘腻得让他喘不过气来。   这蛇……不是是刚才缠在太子身上的那一条吗?   许元武猛得喘着粗气坐起身来,触及到冰凉的桌边,才恍然发觉是在做梦。   他还未松口气,陡然一声巨响,书房的门被猛得撞开,寒风裹挟着雨水刮进屋里,一个身影冲进来,随即一拳重重锤在了桌案上。   “谢家出了什么事!你都去干了什么?!”   许耀灵手上青筋暴起,紧紧地盯着坐着的人,双眼通红,像是快要滴出血来。   在他身后,一队侍从连忙跪下谢罪:“属下无能,没有看好大少爷,还请将军治罪!”   许元武叹了一口气,挥手示意他们下去。   书房的门又被紧紧关上,屋里一片寂静,连时间都好似凝滞下来。   最后许元武开口打破了沉默。   “坐吧。”   许耀灵嗓音颤抖,声音低得像是压在嗓子里:“真的是你对皇上说,谢家父子‘大逆不道,与敌勾结’,真的是你今早带人搜了谢府,将凌与和谢姨都软禁在了府里?”   话说得太急,他猛得咳嗽起来,可双眼却还是紧紧得盯着自己的父亲,那般殷求急切的神情,都是在等着面前的人否定。   可许元武却注定只能让他失望了。   “不错。”   “他们怎么可能会通敌叛国?你知不知道你到底在干些什么?!他们可是——”   “他们是什么?”许元武开口打断他,“不只是你,谁都知道,谢家不可能通敌叛国,可那又怎样?重要的是圣上愿不愿信。”   许耀灵看着自己的父亲,某个瞬间只感觉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皇上要的不是真相,只是一个能彻底拔掉谢家,又能堵住全天下人嘴的理由,所以哪怕养虎为患,他绝不会,也不敢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正巧,我给了他。”   “所以这便是你所谓的计谋吗?他们‘通敌叛国’,你是‘狼狈为奸’?事情过后,哪怕你‘首先揭举’,可毕竟曾经参与其中,难道还会落下什么好处不成?”   “如今确实不会,但圣上会念我戴罪立功,命我革职谢罪,甚至流放边陲,几年之内,我们许家也会沉寂下来,不会再有出头的机会,”许元武伸手轻轻拂过桌案,声音很轻,“可还有太子呢。”   许耀灵踉跄地退后几步,他的声音凄厉,说话声嘶哑颤抖:“你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许元武轻笑一声,“我是为了什么,难道你真的不知道吗?”   许耀灵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只觉得好似从来都不曾认识过自己的父亲:“权势难道就真的这般重要吗?”   许元武却摇头道:“不,我是为了许家。”   “你为的是什么许家!”许耀灵厉声吼道,“若照你这样,还要个什么许家!”   许元武看着他,眉头有些微皱,就好像是在看着一个不懂事的孩童:“以后你就会明白了。”   “……那我宁愿这辈子也不要明白。”   许耀灵声音嘶哑微弱,几乎快要说不出话来,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父亲到底为何会这样做。   我们现在这样,难道还不够好吗?   为什么要放下一个漏洞百出的计谋,同时把自己也搭了进去,谢家倒了之后,我们家难道还能独善其身吗?   哪怕真的与太子打下了什么协议,就不怕他过河拆桥吗?   许耀灵抬眸看着自己的父亲,只觉得面前坐着的这个人无比陌生,他好像从来也不曾真正认识过。   许元武靠在椅背上,揉着太阳穴,不欲再多说:“来人,送少爷回房,天亮之前,不得出房半步。”   “是!”   侍从围过来押住他,许耀灵动弹不得,只离出门的时候,颤抖着说了最后一句话。   “我刚开始没有说完的那句话……他们是和你一起上过战场的兄弟,还有你从小看到大的,当成半个儿子的侄子,还是我......”   许元武揉着太阳穴的手微微一顿,他沉默良久,压下心底所有的情绪,便只剩下了一片漠然:“送少爷回房。”   夜更深了。   闪电不断,雷声轰鸣,雨声铺天盖地,像是要把世间的一切都裹挟进去。   皇宫西角的某个宫殿,几队侍卫轮流值守,个个目光警惕,严阵以待。   只见宫殿中央,幽深的池中正冒着寒气,凝霜剑躺在池底,剑身尚还是清透若雪。   许元武起身打开窗子,望向天空,寒风雨水呼啸,转瞬间打湿了他的衣袍。   ——距明日零时,只还有一时三刻。 第42章 暴雨倾盆   今夜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谢凌与站在窗前,好像是习惯了似的,目光不自觉地看着某个方向,窗外有几个侍卫左手虚虚扶在剑上,紧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暴雨倾盆,他的衣袍早就被淋得湿透,几道水珠顺着湿润的长发划过侧脸,长发如墨,面容却苍白得近乎透明。   顺着他的目光往前看去,屋檐高耸,树木狰狞,天上闪电划过,像是能把夜空撕开一道裂痕,远处一望无际的,除了倾泻的雨水,什么也望不见。   可谢凌与却知道这远处是什么。   那是被水光笼罩着的山泉寺。   他垂下眼睫,将窗子关上,转过身去,恍然发觉双脚已经站得有些发麻。   屋里很是凌乱,雨水顺着湿透的长袍流下来,于是就好像是站在了水里,可谢凌与却丝毫也未发觉,他慢慢弯腰捡起地上散落的东西,一一放好。   正捡着,面前却陡然出现了碎裂的瓷瓶,药瓶碎了一地,安神香大多也已经断了,应该是有人从上面踩过一脚,有些甚至被碾成了粉末,谢凌与指尖稍顿,于是就凝滞在了半空。   良久,他蹲下身去,将碎片移至一旁,缓缓捡起了为数不多的几根完好的香。   在某个瞬间,谢凌与恍然发觉自己的指尖竟在微微颤抖。   他看着自己微微发抖的指尖,往日亮若星辰的眸子暗得发凉,拿着香站起身,走到了桌案前。   自贺摇清来了之后,不知何时开始,卧房桌案下的暗格便成了专门给他放东西的地方,刚开始只是伤药,后来又多了安神香,有时还有他从城外回来的路上捎回来的各种小玩意儿,他从不会亲口与贺摇清说,只是默默放进去。   只是每次不管他放进去什么东西,不超过几刻钟,若再回去看,那东西便总已经不在了。   这暗格当然也被抽出来了,却不知被扔到了何处,谢凌与左右搜寻了一圈,最后终于在桌角内侧看见了它的一角,伸长手臂将它拾起,然后将安神香放进去。   而后他站着看了半晌,转身坐到了床榻上,轻轻闭上双眼,隐约间,感觉到手边触及到了一个什么微硬的东西。   谢凌与侧头看去。   ——是几颗亮如星辰的明澈圆球。   他呆了半晌,才缓缓将它们拾起,触手微凉,他托着它们,空气里好像隐约飘起了一股淡淡的甜香。   谢凌与简直是有些恍惚了。   一瞬间仿佛又回到了许元武过来送剑的那天晚上,自己刚刚隐约窥见了贺摇清往日生活的一角,应该是有些喝醉了,一时冲动便抢了小弟的糖,说来好笑,他拿着小孩子才会喜欢的东西,反而喜滋滋地找那人献宝。   自己把糖递给他,这人却只是看着自己,一句话都不说,一直等到自己混沌的脑子稍稍清醒,反应过来自己到底在做些什么,尴尬地准备把糖收回来的时候,这人却又伸手接了过去。   ……我本以为,他丝毫也不喜欢的。   原来你竟一直把它们放在枕边,留到了现在吗?   可这糖,却是许元武给的。   谢凌与看着手中的东西,双手缓缓用力,一时之间说不清楚到底是个什么滋味。   他突然感到一阵疲惫,甚至连支撑自己身体的力气也全都消失了,于是缓缓倒在了床榻上,低头把脸埋进了掌心里。   窗外雷声轰鸣,大雨倾泻。   一直过了好久,才有细微的声音从房中响起,这笑声苦涩沙哑,尾音发颤,分明是苦笑,却能教人硬生生得听出几分悲悸来。   就如同是困兽于绝境时发出的最后的悲鸣。   他全都清楚的。   不论是皇帝、太子亦或是许元武,他们为什么做出这样的事,又到底是为了什么,他全都知道的。   可有时候,他却宁愿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太子之前说过,皇上给的时间只到零时,这话当然也只是说说而已,若是时间到了许元武还拿不出证据,皇帝自会将时间延长。   说这样的话,只是为了给他压力,还有……时间越紧,便越能让自家措手不及,甚至来不及运作反应。   谋反可是要诛九族的大罪,所谓的“真相大白”之后,只要定罪够快,哪怕之后事情有多大的反转,可到时人都死了,又还有什么用呢?   父亲身在宫中,尚不知情况如何,谢凌与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哪怕事情可能再也没有回转的余地。 第43章 血色纹路   此时,清泉寺,后院禅房。   烛火昏暗,贺摇清看着手中刚递上来的密信,指尖缓缓用力,几乎快要把纸张捏破,跃动的火光映照进他的瞳孔,讳莫如深又惹人发颤。   他的确是很想欣赏谢凌与摇摇欲坠又破碎无助的神情,可那是仅限于在他面前——而只要一想到这人那般的模样万一教旁人看了去,就简直让他快要抑制不住暴戾的冲动了。   火光跳动,将他的身影映在身后的墙壁上,影子忽明忽暗,禅房檀香气若隐若现,而他双眸微垂,面容冷若冰霜,身上陡然而出的戾气几乎快要凝为实质,远远望去,似神似魔。   房门被轻轻叩响,贺摇清转头,只见一个略显佝偻的人影走了进来,而后弯腰行礼:“主上,万事俱备,就只欠‘东风’了。”   贺摇清颔首,顿了顿,又开口问道:“还有多久?”   那人影声音恭谨:“只不到半个时辰。”   时间过得还真快,距明日零时,只还不到半个时辰了吗?   贺摇清微微点头,听着滂沱的雨声,转头望向窗外,从他这个角度看过去,再远处的地方,便是武安侯府了。   他看了半晌,目光幽深得让人看不分明,最后垂下眸子,压下所有的情感,再抬眼时,便什么也不剩了。   “方伯,你去交代玄一再去查验一遍,每一环,都不能出现任何差错。”   “是。”那人影应是,而后转身向门外走去,带着弧光的闪电隐约照亮了他的脸孔,面上沟壑遍布,眸子里是独属于老人的,历经淬炼之后返璞归真的平静,平静得好似空无一物,却又好像包含万千。   方伯跨过门槛,对着看似空无一人的庭院招了招手,院中某棵冲天的菩提树上跳下一个人影,他细细交代了一番,看着那人影抱拳领命而去,几个瞬息便不见了踪影。   而后他立了半晌,像是在思索着什么东西,最后转身却又回到了房里。   见他回来,贺摇清有些惊讶:“还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事,”方伯关上房门,开口说道,“看你最近几天的药量又变大了,怎么,状况又严重了吗?”   他话说着,回头却看见这人左手正把玩着一柄刻刀,于是动作顿了一顿,看着那刻刀上未有血迹才稍微松了一口气。   贺摇清闻言轻轻笑了笑,看着很有几分满不在乎:“只是把之前减少的药量又加回来了而已,谈不上有多严重。”   可能是因为幼时的原因,他向来难以自控,自从吃了方伯平心静气的药才算是好了一点,只要平日里注意一点,不碰见什么能剧烈波及他心神的大事,一般也不会出什么太大的问题。   可往日在宫里的时候,哪怕再强迫自己平心静气,再加上哪怕几倍的药量,却还是如同杯水车薪一般,尤其是每到三月十五,皇帝例循召见……贺摇清将拇指重重按压在刀背上,让刺痛强迫自己不再想下去。   不过出宫以后,现在仔细想来,好像便只有那么一次了,甚至一天天过着,每日要用的药量也渐渐减少了一些。   想着那个夜晚,贺摇清手上动作放轻,顺理成章的,回想起了自那以后,午夜梦回总是萦绕在周围的清冽酒香。   他轻轻摩挲着刀刃,好似这便是他千思万想的某个人,动作无比轻柔,眸子深处却沉窒得近乎出现了戾气。   刀刃锋利,哪怕他动作再轻,还是有血渐渐洇了出来,贺摇清看着血流过刀身,顺着刀背一滴滴溅在桌案上。   不知到底想到了什么,而后缓缓笑了起来。   方伯看着他手中的刻刀,心里默默叹了一口气,开口说道:“主上是已经决定了,往后都与谢家绑在一条船上了,对吗?”   贺摇清动作一顿,将刻刀抛掷在一旁,随意用衣袖擦了擦手上的血迹,却是笑了一声,开口反问道:“谁告诉你的?”   事到如今,难道还不够明显吗?   方伯看着他,只能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开口问道:“若不是这样,主上现在是在做什么呢?”   “当然是为了我们‘足智多谋’的太子,”贺摇清否认道,“他愚蠢得简直是‘舍己为人’了,还被我抓住了把柄,若是不加以利用,岂不是白费了这么多年的辛苦谋略?”   可你却有无数个办法,都能达到同样的目的,却单单选择了对自己最不利的一种。   也是唯一的能保全谢家的一种。   方伯眼中颇有几分无奈之色,深吸了一口气,再开口时声音变得很是慎重:“虽已经都布置好了,但你若是想要反悔,现在还来得及。”   贺摇清微微皱眉。   方伯轻轻笑了一声:“最好的办法,你心里自然是一清二楚的,我已经布置了另一批人马,只要你现在一声令下,他们完全可以做到更好的结果。”   贺摇清抬头看过去,声音冷如寒冰:“方伯,你逾距了。”   “属下知罪,”方伯连忙弯腰告罪,却是又叹了一口气,“只是主上,要真的那般做了,太子那边多年布置的人手可就要折损多半,您真的想清楚了吗?”   贺摇清看着桌上刚刚滴落的血迹,开口的声音很轻,却不带丝毫犹豫:“我一直都很清楚。”   他顿了顿,又开口说道:“折损了便罢了,我难道还不能再重新布置了吗?”   那般布置费了他多少心力,又花了多少年,现在一朝舍弃,说得却好似很是轻巧一般。   方伯却并未再多说,开口应道:“遵命。”   贺摇清知道方伯实际上并没有违抗自己的意思,却还是说了一句:“这是最后一次。”   这话警告的是他私下布置人手,方伯又深深弯腰行了一礼,恭谨应是。   贺摇清闭上眼揉了揉太阳穴,靠在椅背上,开口说道:“坐吧。”   方伯笑了笑,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他和方伯的关系,现在看来,好像是主子和下属,可其实却很是复杂,甚至可以说……没有方伯,也许便不可能会有现在的贺摇清。   就在此时,一声钟声响起,这声音空寂悠远,听起来和往日的钟声并没有什么不同,却让贺摇清如同受到了当头一棒一般猛得坐起身来,转头看向方伯。   四目相对,都从对方的眼中看见了某种紧绷的慎重。   ——零时已至。   贺摇清拿起灯盏,快步走到立着的书架前,伸手一推,只见这禅房里竟还藏着一道暗门。   暗门刚一打开,便是扑面而来的刺骨凉气,再往下看,是幽暗的如同深渊一般,直入地下的陡峭阶梯,越往下走,寒气便越发逼人。   只见这下面,竟是一个人造的冰室。   释空早已在下面等着,手中提着一盏灯,看见来人微微弯腰,打了一个佛号。   手中灯火昏黄,隐约照亮了他身旁的东西——如皇宫西角宫殿如出一辙的幽深池正往外冒着寒气,池水中央却正躺着一把剑,而那剑柄之上刻着的,赫然便是“凝霜”二字!   伴随着贺摇清急促而来的脚步声,池中清透若雪的剑身上渐渐洇出一缕红线,随后红线恍若血丝一般蔓延开来,迅速遍布了整个剑身。   贺摇清直接将手臂伸入寒池之中,拿起剑来,定睛望去   ——剑身上遍布的是古怪的血色纹路,而纹路正中,包裹着几个清晰的小字。   “七弯巷,兴宁当铺。” 第44章 徒然攥紧   雨势不见减小,风却又刮了起来,许元武扬起脸,只觉得脸颊被雨水打得生疼。   对面太子紧紧地攥起他的衣领,双目圆睁,目眦欲裂,颈侧青筋暴起,闪电划过的白光映照在他的半张脸孔上,狰狞地像是从地底爬出的恶鬼。   “这剑怎么回事,啊?!”   雨源源不断地从天上落下来,于是就积攒到了地上,渐渐的,像是流成了一条河,许元武恍惚间好像又回到了刚才的梦里,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   他看着宫殿房檐下站着的兵士,隐讳般地压低声音,开口反问:“太子殿下,这难道不应该是臣问你的话吗?”   太子猛得松开手,表情变了又变,都是同样的扭曲,四周好似都凝滞了,许元武抬起眼看过去,太子这才发觉,这人的双目竟已布满血丝,猩红得像是能直接滴出血来。   许元武抬脚向前,一步步逼近,声音低的像是压在嗓子里:“殿下,你之前是怎么信誓旦旦地跟臣说的?你口中剑上的密文呢,现在又在哪里?”   太子猛得往后退了几步。   事情已经到了这般地步,许元武一直以来的痛苦犹豫反倒是全都消失不见了,他突然觉得无比讽刺,嗤笑一声,却是在嘲笑自己。   他深吸了一口气,语气是近乎歇斯底里一般的平静,像是真正舍弃了什么东西:“事到如今,只还有一个办法,剑上写的地址到底是哪?”   太子怔怔地回答道:“当铺……七弯巷的兴宁当铺。”   许元武转身,嗓音急促:“带上你的人现在就走。”   太子却还是找不到状况:“去哪?”   “当然是去当铺,”许元武皱眉看过去,“你曾经说的‘得到了剑上的地址,自然会找到让谢家不得翻身的物证人证’,现在没了地址,只能直接去找了。”   “那皇上——”   “还有什么其他的法子?”许元武打断他,“你给我安排的身份难道自己都忘了吗,若‘我’知道地址,也还说得过去。”   还有一句话他并未说出来。   皇上要的自始至终都不是真相,所以过程如何,哪怕再无法服众,又有什么关系呢?   太子这才回过神来,连忙召集人手,带队冲进了无边的夜色之中。   许元武在最前面,应该是扑面而来的雨水太多了,以至于进到了眼里,他总觉得双眼酸涩,几乎快要睁不开眼。   梦中阴冷粘腻的感觉好像又来了,许元武总觉得心中空落落的,却又越来越沉,像是逐渐坠入了无底的深渊。   ------   武安侯府,凌安苑。   谢凌与突然听到窗外传来轻微的响动,于是轻轻皱了皱眉,走过去打开窗子。   窗外什么也没有,只有看守的侍卫猛得握上了剑鞘,见他没有其他的动作才稍稍放松,眼睛却还是紧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谢凌与环顾一周,刚准备重新关上窗子,苑门靠近左侧的方向却突然传来了一阵骚乱声。   谢凌与关窗的手微微一顿,连忙侧头望过去——谁知就在他停顿的这一刹那,一个人影趁着侍卫同样侧头的功夫,猛地闪了进来。   这下谢凌与整个人都顿住了。   他僵在那里,扶着窗子的手指不明显的微微颤抖,半天动也不动,一直等到门外侍卫投过来怪异警惕的目光,才好像回过神来,慢慢关上了窗,垂下眸子,看着那个蹲在地上的人影,没有开口说话。   许耀灵站起身来,紧紧捏着手中的石子,薄唇紧抿,没话找话一般开口说道:“我和逾明正巧在府外碰见了,他好像也正准备过来……谁知道这里边的防守这么严密,只能让他负责引起骚乱,我一个人进来了。”   谢凌与定定地看着这个昔日的友人,沉默良久,终于开口说道:“那你过来,又是要干什么呢。”   许耀灵看着他的眼睛,只觉得他瞳孔幽深,好像能把他吸进去,其中的神色让他看不分明。   他好不容易才甩开所有的侍从到了这里,可直到现在,才恍然意识到自己竟从来没有想过为什么要费尽心思地闯过来。   见他如此,谢凌与压下内心所有的情绪,用最后的自制力强迫自己转过身不再看他:“你走吧。”   他怕自己再多说哪怕一句话,就忍不住会恶言相向。   昨日他情绪太过激动,直到回到房里渐渐平静下来,才意识到许耀灵应该是不知道他父亲的所作所为的。   可这又有什么用呢?   许元武可是他的父亲。   谢凌与不想去迁怒,可大抵是人之常情,他只要看着这个人,内心深处的愤恨悲痛便控制不住地喷涌而出,而后便想要尽数化为恶语倾泻到那人身上。   ——这样也未免太过难看,谢凌与更不屑去做。   许耀灵看着他的背影,站着一动也不动,没有再开口说话,却也没有转身离开。   谢凌与背对着他,所以许耀灵看不见他此刻的神情,可两人从小一起长大,他大概也能猜的到,零点刚刚过去,他听不见,可却仿佛能感受到越发逼近侯府的兵士的脚步声。   于是好似鬼迷心窍一般,许耀灵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开口说道:“……我帮你,你走吧。”   话甫一出口,他才意识到自己到底说了什么傻话。   “走?”谢凌与简直是快要气笑了,他紧紧闭上眼,深吸一口气,转过身却再也抑制不住自己,“你想要我走去哪儿?我能走去哪儿?反倒是你,零点已至,若再不赶快离开,一会儿许大将军带兵过来看见了你,可就要说不清了吧?”   许耀灵握着石子的手越发用力,薄唇抿地发白,他一向是他们三人当中最是能言善辩的那一个,此时却再也说不出哪怕一句话。   谢凌与却不想再过多说,他垂下眼,看着许耀灵用力握着石子的右手,猛地欺身上前,伸出手便想要夺过。   许耀灵看着他的动作,虽不知他到底是要干什么,可不知为何却越发慌乱,只能徒然地攥紧了右手,不让他抢过去。   谢凌与看着他,缓慢发力,许耀灵指尖用力到近乎青白,却还是无法阻挡他的动作,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手指被一根根地掰开。   这是……我刚刚为了引你开窗从地上捡起剩下的石子。   再往后的事情,许耀灵日后回想起来,都是一片模糊。   “没有什么用了,”谢凌与的面容好像氤氲在一片浓重的雾气里,让他看不分明,只能听见这人又开口重复了一遍,“再没有什么用了。”   他只一用力,石子便碎成了粉末,从手中散下来,于是就再也找不见了。 第45章 火光冲天   时至深夜,所以七弯巷中,本应该是被漆黑雨幕包裹着的无边寂静。   可许元武和太子停在巷口,远处火光冲天而起,惊叫声此起彼伏,熊熊的大火摧拉枯朽一般将雨幕撕扯开来,像是能直直燃上天际,火舌乱窜着蔓延,肆无忌惮地向四周侵蚀,像是能将无边的夜色也吞噬进去。   漫天火光映照进许元武的瞳孔之中,于是满目便皆是赤红之色。   他愣愣地看了半晌,然后浑身上下猛地一个激灵,急忙向前奔去。   可笑到了现在,他心里的第一个念头,竟是“果真如此。”   他不是如太子一般的蠢货,所以甫一拿出凝霜剑,并没有在上面看见如太子口中所说的密文的时候,就已经知道可能要变天了。   可未真正看见结果,总还是想要挣扎一下的。   那到底是什么时候暴露的呢?许元武有些恍惚,他朝着当铺的方向奋力冲去,甚至觉得自己从来也没有这么快过,可不知为何,却总觉得那冲天的火光好像离他越来越远了。   他努力回想,却还是一无所获,自认每一环都节节相扣,前前后后更是做的隐秘。   所以怎么可能呢?他们难道早就知道了吗?可昨日谢兄……谢侯和谢凌与看见自己之后,脸上的神色也实在不像作假。   许元武只觉得风从他耳边刮过,整个肺腔好似快要炸裂一般,撕裂的疼痛简直快让他喘不过气来。   直到火光在他面前跃起,他才猛地停下,若不是周围侍卫扶了他一把,简直快要冲进火里。   此时一块牌匾轰然砸在他面前,狂风吹着火焰向上窜起,四散的火舌几乎能舔舐到他的衣袍。   耳边隐约响起了太子嘶哑到近乎粗粝的叫喊声,赶着侍卫们快去救火,惊叫声也此起彼伏,火焰燃烧的噼呖声与大雨落下的声音溶在一起。   可许元武却怔怔地看着牌匾,好似什么也听不见了,对周围所有的事情都浑然不觉。   牌匾已经被烧得发黑,“兴宁当铺”几个金色的大字被火舌缓缓侵蚀,许元武只觉得火光冲天,扑面而来的热度几乎快要将他灼伤,天上落下的雨却很凉很凉,以至于让他情不自禁地微微发抖。   时间好像已经过了很久,直到火被众人扑灭,太子跌跌撞撞地冲进屋里,他才猛地回过神来。   他看着太子的背影,眼里是平静地近乎空寂的漠然。   再不会有什么用了。   许元武这样想着,抬脚走了进去,呛人的焦气直冲而来,让他忍不住开始咳嗽。   太子竟连装模作样也再顾不上,只见他甩开拦着他的侍卫,火刚一扑灭便直接冲了进去,当铺不算小,可他的目的竟很是明确,就好像是对这地方无比熟悉一般——当铺库房也已经被烧得焦黑,后墙一道小门摇摇欲坠,勉强可以看出这本来是一道暗门。   火虽已经灭了,可门上的温度却还未消,太子却直接伸出手去,想要直接用手将暗门掰开。   有“滋滋”的声音响起来,空气里好像多了一股皮肤被烧焦的糊味儿,可太子却好似浑然未觉。   许元武并不知晓那门后到底有什么,却没有兴趣跟上去。   他也正闻着一股被烧焦的糊味儿,却不是来源于太子,环顾望去,才猛然看见当铺各处竟四散着几具焦尸,粗略数了数,竟有十余具之多。   他猛地皱眉,走到一具尸体之前仔细打量,这尸体被烧得面目全非,形容可怖,焦炭一般的表面上隐约渗着淡黄色的液体,常人可能只要看上一眼,便会忍不住吐出来。   这些人是谁?都是当铺的掌柜或者伙计吗?可及至深夜,当铺里怎么还会有这么多人?   这当铺若真是和北狄有着些许关系,这些人又怎么会被轻易地烧死?   许元武面色不改,甚至抽出剑来将尸体移动了位置,上下仔细检查了一番,最后却一无所获。   就在就在他检查尸体的时候,太子已经冲进了密室,他只往里看了一眼,便脱力般地向后跌去,几乎快要跌坐到地上。   他的双掌已经被烧掉了一层皮,露出了通红的血肉,可他却好似丝毫也感受不到,紧紧握着拳,满面都是浓重扭曲的不可置信和不甘。   密室被烧的一片焦黑,中央桌案与架在墙上的书橱也塌落在地上,三面墙上本来摆满了的伪造的密信书卷全都毁之一炬,他慢慢地走过去,又疯了般地四处找寻,可却都一无所获。   开了门,风便从外面灌了进来,万千纸片的灰烬被风扬起,整个密室被烧的什么也不剩,只有正对着门的一面旗帜依旧厚重,其上竟丝毫也没有被火烧过的痕迹。   这情形实在是怪异无比,太子身后,众多侍卫这才刚刚跟上来,都是一脸惊骇,可他们惊骇的却不是这般诡异的画面,而是那旗帜之上,赫然写着的便是一个“狄”字!   太子径直走过去将旗子扯下,一枚玉佩掉落在他的脚边。   玉佩通体漆黑,没有任何纹路,中央清晰写着的,便是一个“许”字。   -------   许耀灵走后,谢凌与一个人呆了半晌,而后缓缓地靠在了身后的墙上。   零点已经过了有一段时间了。   谢凌与仿佛能听见盔甲之间相击碰撞的声响,以及越发逼近的脚步声。   明明是如此危急的时刻,可他一闭上眼,不知为何眼前陡然浮现的,却都是贺摇清的面庞,以及最后那晚这人的模样。   这人突兀地朝自己伸出手,好像是在半空停顿了一下,而后转而挑起了自己腰间的一缕发,当时他整个人都几乎呆住了,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却是一动也不敢动,只听着那人对自己说话。   他说,时候到了你便自然会来找我,说下次见面时自己就会明白所有关于他的一切,他说——   “我等着你来找我。”   谢凌与现在终于明白了那人为什么一直问自己要凝霜剑,时至如今,也没有精力再去计较这人又是怎么早早便知道的。   现在仔细想来,贺摇清走之前一切略显怪异的举动,好像都有了道理。   ……只是我可能再也没有机会去找你了。   谢凌与抬手掩住双目,一直过了很久,才隐约从唇边逸出了一声轻轻的叹息。   门外传来噪杂的声响,谢凌与掩去所有情绪,却是径直走过去打开了房门,他的背一直都挺的笔直,像是从来也不曾弯过。   他只觉得世事无常,可他未曾想过,真正“无常”的事,尚还在后面。 第46章 接踵而来   哪怕从此又过了许多年,但是大乾太元三年,九月六日至七日的这两天,对于京城中的很多人来说,都是不可忘却,也难以磨灭的记忆。   短短一天一夜,先是皇帝派遣私兵将整个武安侯府包围,武安侯更是早朝之后就被直接软禁在了皇宫,带兵的却是当朝太子与武安侯心腹——许元武,动作之迅速,行动之毫无征兆,一时之间震惊整个朝野。   可也仅仅是又过了一夜,众人甚至对于白日发生的事还未回过神来,天色未亮,万物都未苏醒的时候,整个局势却又变了。   甚至可以说是翻天覆地。   首先是西街七弯巷的某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当铺突然着起了大火,火势冲天,整个当铺被烧得几乎快要轰然倒塌,掌柜伙计加起来,更是惨死了十余人有还余,可奇怪的是,除了这家当铺,哪怕是离他最近的成衣店也都是毫发未损。   而皇宫之中,天色未明,谢侯爷被恭恭敬敬地请出了皇宫,甚至是由景仁帝亲自带人将他一路送到武安侯府,皇恩之浩荡,整朝前所未闻。   西街小小的一家当铺着火,与皇宫之中发生的事,两者之间好似没有丝毫关连,亦不会有人主动将这两件事联系起来。   只是传言七日凌晨,宫墙之内好像发生了一场剧烈的动荡,相传皇帝大发雷霆,好像除了皇后殡天那一日,他已经很久没有动过这般大的气了。   至于当日真正发生了什么,没有人知晓,只知道之后太子被软禁在了东宫,而宣威大将军许元武,却是被直接关进了死牢。   九月七日这一天,天色尚还刚蒙蒙亮,却一切都好似已经尘埃落定。   但是可以想象,等到天色大明,长安城苏醒的那一刻,整个朝野,会发生多么剧烈的动荡。   --------   可不论之后时局如何,对于此时此刻的谢凌与来说,都没多余的精力去思索了。   此时他正骑在马上,马不停蹄,周围景色飞速略过,路旁的人甚至只能看见一道残影,可他却还是一再地抽动着马鞭,紧紧地盯着前方的路。   转了个弯,前方便出现了一条岔路口,谢凌与甚至还能清晰记起那日分别的场景,他朝左,那人朝右,两条路都绵延着向前延伸,让人望不见尽头。   秋日的阳光,哪怕是正午时分也向来不算浓烈,可今日的却很是耀眼,暴雨下了一夜,路上尽是泥泞,马蹄落入泥坑,泥点便溅在了他的衣袍下摆。   他设想过那么多种结局,可却从未想过,最后竟是这般的结果。   已经到了正午,细碎的阳光洒了满地,谢凌与却觉得浑身冰凉,就和天色刚亮时,他跨出房门时一模一样。   那时的他刚出了门,一直看守在凌安苑周围的兵士便全包围了上来,应该是念在毕竟还不是证据确凿的“囚犯”,因此并未押送,只是紧紧地围绕在周围。   他脑中设想过无数个结局,可大多都让人绝望,却万万没有想过看见的会是这样的画面。   只见正庭之内中央正立着的,不是太子,更不是许元武。   而赫然便是当朝天子——景仁帝,而他周围,满院仆从侍卫跪了一地,口中高呼“吾皇万岁”,最前面的,便是自己的父亲母亲。   距离早上父亲离开,也已经过了差不多八九个时辰,父亲仍穿着昨日早晨上朝时的金紫正袍,衣袍很是褶皱,眉眼之间的疲惫之色也遮挡不住,不过好在精气神还在。   不论之后事情会如何,谢凌与也没有时间思考,可他立在那里,终于是重重地松了一口气。   而后呢?   谢凌与看着前方的目光深远,手紧紧地握着缰绳,他脑中一片混沌,那之后的一切画面,便都像是蒙在了雾里。   透着雾气,他看不清景仁帝依旧威严肃穆却又满是虚假伪善的脸,也记不得他又说了什么,可他身旁太监的嗓音却尖细刺耳,高亢地近乎破碎: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宣威大将军许元武,违逆君常,大逆不道,与北狄相勾结,妄图谋反,更是信誓旦旦,污蔑朝廷清白之臣,现真相大白,如此逆臣贼子,当按朝廷律法,移交大理寺,当依律惩处,以儆效尤。   钦此。”   谢凌与握着缰绳的手越发用力,指节近乎青白。   真真是可笑至极。   景仁帝又说了许多话,甚至提起了远在清泉寺的贺摇清,却是单单决口不提太子,只最后随意提了一句,太子因“办事不利”,所以在东宫禁足三月,以静清思。   景仁帝的意思已经很明确,就是要所有人都不再深究,快速了结此事。   可这事情难道果真就如此简单吗?就如表面上的那样,只是许元武与北狄勾结,污蔑朝之重臣,最后因在北狄暗桩伪装的当铺里找到了揭发他物证,最终“真相大白”吗?   再者说这物证,仅仅是一块印着“许”字的玉佩?   谢凌与绝不认同,这事情的真相,也绝不可能如此这般简单。   往后什么“朕早知你们不可能谋反,可此罪牵扯太大,不容大意,亦不得不查,昨日苦了你们了”之类的废话他也只觉得讽刺。   皇帝走后,他与父亲在房里陪了母亲很长时间,又在书房说了好长一段时间话,最后道了别,便准备回自己的别苑。   他本觉得自己很是理智,可越走进凌安苑,却越发感觉头痛欲裂,只觉得万千思绪接踵而来,铺天盖地快要把他淹没,也什么都不想再想下去。   他什么不想,却非要亲眼见到那个人不可。   于是只快速地给府里交代了一声,牵了马便往清泉寺的方向飞驰而去。   谢凌与感觉这条路从来也没有这么漫长,只觉得过了好长时间,才终于到了清泉寺的山脚下。   他从马上下来,抬脚便往山上跑去。 第47章 近乎灼目   谢凌与只觉得整个世界好似都归于虚无了,万物从他身旁略过,可他却分明什么也看不见,满眼满心都那么只有一个念头。   最后喘着粗气,终于停在了贺摇清住着的禅房前,可能是跑的太急了,勉强将咳嗽压抑在喉咙深处,最后便成了几声闷闷的响。   谢凌与看着禅房的门,伸出手去,又停顿在了半空,过了良久,却又颤抖着将手收了回来。   他一路上那般急切,可现在就站在禅房门口,一门之隔的便是他朝朝暮暮想要见的那个人,却突然不知道要该如何是好。   却未曾想到还没等他伸手去敲,禅房的门突然便自己打开了。   他愣了一霎,然后抬眸望去。   贺摇清一只手扶在门上,身上穿着简单的月白长袍,此时钟声响起,空寂悠长,而他神色清浅,眸子却又分明暗的发沉。   谢凌与有些恍惚,他愣愣地看着他,有那么一瞬间,几乎感受到了几分陌生。   他怔怔地往后退了一步,猛然发觉,不知什么时候,这人竟与自己一样高了,以至于他看着他时,不需要在微微低头,以至于他能一眼就深深地望进他的眸子里,然后沉进去,再也出不来。   寺里水声潺潺,鸣声清脆,古钟清寂悠远,他们正面对立着,视线交接的时候,却觉得四周很静,好似只有对面的这个人是真实的。   只觉得已经过了很长时间,却又好像只是一瞬间。   贺摇清垂下眸子,侧过身,开口说道:“进吧。”   禅房简朴整洁,只放着一张桌案,两把椅子,一张床榻和一架书橱,空气里飘荡着淡淡的檀香味道。   桌案很干净,只有着几支毛笔和些许纸张,所以谢凌与刚走进去,一眼便看见了被随意扔在桌角的刻刀。   刀刃寒得发亮,其上的血迹已经干涸,红得近乎发黑,反射出的光好像能将谢凌与的双眼灼伤。   这人难道又将自己弄伤了吗?   谢凌与这样想着,藏在宽大衣袖中的手悄悄握紧,却是移开了目光,一句话都没有再说。   贺摇清在他身后,一直看着他的动作,眼眸越发暗沉。   他其实一直都在等。   等着谢凌与明白其中的真相,等着真相大白后他转变的态度,等着他发现真正的自己,并过来找他。   他如此等待着,哪怕谁都不说,可又那么隐晦地期待着。   刻刀其实是个意外,他从来不想让谢凌与看见它,可他现在看不见谢凌与隐藏在衣袖中的手,却只能看见他“漠然”移开的目光。   如此,不管之后他做出了什么事,都不能再怪他了。   他闭了闭眼,强行压下内心所有的情绪,于是再睁开时,便只剩下了不再掺加任何掩饰的,本归于贺摇清的目光。   “你这般急的跑过来,就准备一直站在这里,一句话都不说吗?”   闻言,谢凌与顿了一下,于是便开口问道:“究竟又发生了什么……不,应该是你到底都做了什么?”   贺摇清轻轻笑了笑:“我做了什么,难道还不够明显吗,还是说你已经怕我到了这种地步,以至于明知故问?”   他如此咄咄逼人,不带丝毫纤弱之色,眉眼间俱是锐利的样子,谢凌与还是第一次见。   可他现在却恍然觉得,这人原本的样子,本就应该是这样的。   他又开口问道:“你在凝霜剑上做了手脚?”   “不然呢?”贺摇清满眼俱是讽刺之色,“难道像你一样,将鸩酒当做美酒,敝屣视作宝物?我若是你,早死得连渣都不剩。”   谢凌与知道他是因为自己之前的拒绝还在怨他,没有回话,转而问道:“凝霜剑上本来有什么?”   贺摇清看他半晌,然后嗤笑一声,转身向书橱走去:“你若实在是想看,便过来看吧。”   他拉开暗门,也不看身后的人,径直便走了进去。   凉气扑面而来,冷得像是能直接刺进骨子里,阶梯陡峭,道路很黑,越往下走,寒气便越发逼人。   人造的冰室中央,是一冒着寒气的池水。   谢凌与看着周围,还未惊讶,便被这池水之内的东西吸住了目光。   凝霜剑?!   一直以来的疑惑这才解开了些许,谢凌与看着池水中的凝霜剑,因为离得有些远,还看不清这剑现在的样子,心里却渐渐明朗。   原来如此,怪不得许元武拿了剑最后却一无所获。   他转头看向身旁站着的人,四周很暗,贺摇清的半张脸隐藏在黑暗里,声音很轻。   “你不是想要看吗?你的凝霜剑,就正躺在池水里等着你呢。”   他侧头看过来,神色太重,以至于让谢凌与看不分明,只觉得他眉眼间映丽浓稠,锐利地近乎灼目,就像是画本里能噬人血肉,又教人堕入深渊的鬼。   作者有话说:   预计11月9日入v,当天更新6000字,感谢小可爱们一路以来的陪伴,么么! 第48章 冰霜弥漫   往日清透冷冽的剑身之上,暗红线条宛若血丝一般四处蔓延,凝结而成的纹路杂乱而又奇诡,乍眼望去像是初雪时卷草的花纹,越看却又觉得是狰狞得教人不寒而栗的凶兽。   中央的血字与右下角的暗印相得益彰,皆清晰无比,谢凌与虽已猜到了些许,可现在亲眼看见,还是禁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这血字的内容谢凌与早已知晓,他微微皱眉抚过右下角的印文,其上的字迹却宛如诡异的图腾,正疑惑间,贺摇清开口了。   “这是狄文,翻译成汉话,就是‘可汗之印’的意思。”   原来如此。   周围寒气弥漫,凝霜剑上便好似是真的结了一层霜,谢凌与最后低头看了一眼,便把它放回了寒池里。   贺摇清看着他的动作,刚想出言讽刺,可话到嘴边却顿了顿,最后什么也没有说。   寒气刺骨冰凉,池水却依旧能泛起涟漪,谢凌与看着它渐渐沉到池底,声音有些艰涩,可却不带丝毫犹豫:“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贺摇清的回答也很快,或者可以说,他就在等着这人问出口:“很早,早到你拿到九冬草的香囊,并且把它挂在身上,早到你的许叔将这剑送给你,甚至早到许元武从那西域商队那里买下凝霜剑的时候。”   于是往日的一幕幕让谢凌与觉得有些奇怪的地方,便都有了答案。   怪不得许元武到府里送剑的那一天,他假称伤寒闭门不出,怪不得那日从宫里出来,自己与许家一行人说话时他面上的低沉漠然越发加重,怪不得他突然要自己为他舞剑,怪不得……要突然离开。   只是哪怕你全都知晓,既然问我要过凝霜剑,不就是想要帮我的吗?   哪怕我并未将剑给你,可我现在好端端地站在这里,整个谢家都平安地逃过一劫……他虽还不曾知晓贺摇清到底是怎么做到的,但想来不会容易,在背后做了那么多事可却又一句不说的,不都还是你吗?   为什么你不告诉我呢?   谢凌与垂在身侧的手有些颤抖,理智上他是知道的,那般重大隐秘的事情,的确是不能随便与外人说,可每次想来,还是会忍不住有些难过。   他总觉得,如果这些日子两人都在一起,昨天这人也在自己身旁,也许就不会再那么孤寂难熬。   可谢凌与压抑住自己的想法,勉强让声音变得平缓,认认真真地看过去,话语简短,声音却慎重:“谢谢。”   闻言,反倒是让贺摇清有些微楞了,他呆了半晌,转过头不看他:“谢什么谢?我是为了自己,只是顺带救了你们而已。”   谢凌与不知道他说的话是真是假,可哪怕真的只是“顺带”,可结果依然是带着整个谢家逃过一劫,声音便带上了几分执拗:“不管怎么样,还是要谢的。”   贺摇清没有回话,眼底的暗沉却悄然消散了少许。   四周便静了下来,寒气弥散,两个人便好似正站在雾里。   直到谢凌与又出声打破了寂静:“你说过,等到我们再见面时,你就会把一切都告诉我。”   “不错,不管你今天问什么,我都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贺摇清顿了顿,又加了一句,“你可要想好了再开口,过时不候。”   “你都做了什么?”谢凌与几乎是脱口而出,他紧紧地盯着贺摇清的眼睛,这个问题好像已经在他心里想了千百次,“不,你是怎么做到的?你明明——”   贺摇清忽然笑了笑,接着打断了他:“我明明是只是一个从小受尽虐待苦楚,可怜到甚至会自残,身为男子却只能装作女子过活,受尽欺凌,懦弱无能,又孤立无援的纤弱‘公主’,对吗?”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谢凌与正想说话,贺摇清却不想让他开口,他唇角微勾,却着实没有真切的笑意。   “我就该这样吗?”他又重复了一句,像是在问自己,“所以我就该这样吗?”   谢凌与瞳孔微颤,他几次张了张口,忽地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不该这样,”贺摇清看着他,轻轻歪了歪头,“你和他们一样,是想让我那样的,对吗?”   “不是,”谢凌与虽不知道‘他们’是谁,但回答的很快,“我从没有那么想过。”   “你有,”贺摇清的笑容既轻又缓,甚至带着些许弥散的恶意,“你看见那个‘柔弱无依’的长公主第一眼,不就喜欢上了吗?喜欢到甚至连大婚前一天都忍不了,以至于爬上了公主府的墙?”   这话听起来,就好似他和当初站在桃花树下的人是完全割裂的一般。   谢凌与眼睛瞬间睁大,脑中一片轰鸣,一时之间他甚至无法思考,只能愣愣地听着贺摇清继续说话。   贺摇清的声音好似还带上了几分满足和慰藉:“……我最遗憾的就是,那天晚上没能亲眼看见你的表情,但想来应该是很有趣的,就和现在一样。”   “你——”谢凌与不小心吸进几口寒气,压抑不住的咳嗽声回响在密闭的冰室里,“……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脑中混沌,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组织语言,你原来早就知道吗?你就这么看着我吗?   谢凌与甚至还能清晰回忆起两人刚开始相处时的一幕慕。   ——大婚当天晚上,这人坐在大红的婚床上微微抬头看着自己,语气惊惶而又无辜,问自己:“我是个怪物吗?”   隔日的太阳好像很好,他只能记得这人纤长浓密的睫毛上洒的暖光,告诉自己,他哪里也没有去过。   日落云出的云雾山,夜里好像凝固着星光的糖块,铺天盖地倾泻的月光,洒到地上便像是下了一场雪,自己鼓起勇气轻轻环住他,悄悄紧攥住自己衣袖的那只手……   还有很多很多,谢凌与数也数不完,那些深重的期待,那般隐秘的欢喜,竟从头至尾,完完全全便是假的吗?   谢凌与的咳嗽声几乎是有几分撕心裂肺了,以至于让贺摇清收去了笑意,垂在身侧的手微微动了动。   可直到最后,却还是没有上前。 第49章 隐蔽坚决   谢凌与终于止住了咳嗽,他缓缓深吸了几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可他却丝毫也不能平静。   周围寒气依旧弥散,谢凌与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声音便像是冻成了冰:“你派人监视我?”   在贺摇清的印象里,这还是他第一次这般对自己说话,于是情不自禁地,便带上了几分偏激之色:“你自己难道发现了吗?是那又怎么样?”   这简直是有几分不可理喻了。   谢凌与的语气同样强硬:“之前是我不曾设防,以后除非我武功全废,你的人休想再监视我半分!”   贺摇清知道他说的话都是真的,以至于眼神之中也好似凝结成了冰,抑制不住的阴狠暴虐涌上来,转瞬间所想的,都是偏执得足以令他后悔一辈子的念头。   甚至最后,他盯着面前的人,几乎是控制不住地想着……既然这样,就索性要你武功全废好了。   对上他的目光,让谢凌与微微皱了眉,顿了又顿,心里源源不断涌上来陌生的酸涩感却让他难以再压抑住自己的内心。   最后终于问出了口,却很有些语无伦次:“我、你之前,难道一直都是在骗我?”   贺摇清垂下眸子,指甲狠狠掐进了掌心,并没有回话。   谢凌与一直看着他,丝毫也不曾移开过目光,可直到最后,也没有听到哪怕一句解释。   于是最后只能苦涩地勾起嘴角,目光黯淡,语气颇有些自嘲:“是我想的太多了。”   贺摇清突然有些慌张,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可却又不知该从何开口,于是一时之间气氛凝结,只有冰冷的雾气向上弥漫。   谢凌与闭上眼,忽地有些浑身发冷,可能是因为身处冰室,有些太凉了吧。   可他往常分明哪怕身处严冬,只着一件单衣,也丝毫没有感到过冷。   他的神色带上了些许疲惫,嗓音喑哑:“那你到底是想要干些什么?”   这时的他丝毫也不会知晓,自己的这句话会是像开启铁狱牢笼的钥匙,让其中被镣铐勉强锁住的凶煞巨兽,终于悄然睁开了一只眼。   我到底想要做什么?   贺摇清对于自己的目的,自始至终,从来都是一清二楚,此时他定定地看着面前的这个人,目光几乎是有些偏执了。   他觉得自己要的不多,且都应该本来便是自己的,如今在做的事,只不过是再把它拿回来而已。   而且是你先问的,既然如此,你可不要后悔。   “我什么也不想干,我是只想把本该属于我的东西,都一件件地拿回来而已。”   “比如?”   贺摇清的语气不变,只是又重复了一遍:“没有比如,所有的所有,应该是我的东西,我通通都要拿回来。”   本应该是属于他的东西…谢凌与皱眉思索,难道指的是皇子的身份吗?   随即,他的双眼猛地睁大,瞳孔剧颤,脑中猛的出现的那个想法,让他几乎以为是自己疯了。   皇子,长公主,皇长子,先皇后唯一的孩子,嫡长子?!   “你要——”   贺摇清觉得自己丝毫也没有错,好像是不能理解谢凌与此刻的惊惶一般,语气甚至带上了些许疑惑:“不错,难道有什么问题吗?”   有什么问题?谢凌与用好像是从来不曾认识过一般的目光看着面前的人,几乎是带上了些许陌生。   顶着他如此这般的目光,贺摇清眼底渐渐沉寂下来,此刻他只觉得之前的种种,皆是讽刺。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和那些人,丝毫也不会有什么两样,可笑我还妄想——   贺摇清蓦地笑了笑,只是这笑容却直教人浑身发凉。   既然如此,我还妄想些什么?你这种人......你这种人,就活该不配让我温柔对待,只该让你日后得到教训,然后再也不敢违逆我的话。   他看着面前的这个人,几乎是带上了几分咬牙切齿地意味出来,可这其中,连他自己也未曾发现,还带着几分微不可查的委屈。   而谢凌与这边,突如其来的巨大惊惧让他瞬间无法思考,大概是牢牢扎根的忠君思想,以至于让他第一个念头,便是觉得大逆不道,其实若是给他时间让他仔细想想,也不一定会像现在这般如此抗拒。   可这误会却的确是已经存在了。   “你……”谢凌与语气震颤,几乎是有几分语无伦次了,“你怎么能……”   贺摇清神情漠然,内心喷涌而出的郁愤却像是永不熄灭的地火,他只得小心翼翼地勉强控制住,生怕会一不小心伤到面前的这个人:“我为什么不能?”   为什么不能?当然因为你是——谢凌与却倏地愣住了。   在他愣神的功夫,贺摇清又开口了。   “我不是先皇后唯一留下的孩子吗?我不是男子吗?我不是嫡长子吗?太子难道不应该就是我吗?”贺摇清一句句地问下来,双眼中血丝浮起,好像要把十几年的郁愤通通全问出来,一瞬间竟看不出他到底是在问谁,“所以,我为什么不能?”   ……做错了的难不成还能是我吗?我只是想要拿回本该属于我的东西,为什么你们却都如此这般呢?   贺摇清顿了顿,把这句话藏在心里,可谢凌与愣愣地看着他,却恍惚间能清晰听见。   贺摇清深吸了一口气,理智却被冲刷地所剩无几,往后说出的所有话语,便都好似不受控制。   “我长成现在这般勉强正常的模样,真是让你们失望了吧?难不成真要我变成那个不男不女、恶心至极的长公主,你才会感到开心吗!”   这几乎是有几分杀人诛心了。   谢凌与退后一步,脸色猛得变得苍白。   话甫一出口,贺摇清便后悔了,他直直地看着面前的人,不再说一句话。   人工造成的冰室,阴暗逼仄而又寒冷,实则不是一个说话的好地方。   可现在两人现在这里,皆是动也不动,对峙地隐蔽而又坚决,像是丝毫也没有感受到一般。 第50章 不知所起   谢凌与的脸色越发苍白,四周冰寒凝结成雾气,氤氲萦绕在他的身边,甚至显现出几分透明了。   他向来不善言辞,信守“君子敏于事慎于言,”尤其是只要对上贺摇清,便好像是没有底线一般,从来都是他说什么他便为他做什么,温柔的像是从没有自己的脾气,几乎从没有反驳过。   可他如今站在这里,听着贺摇清的话,生平第一次,几乎是有些失去了理智了。   “那你为什么先前就不告诉我呢?”谢凌与的第一句话还有些艰涩,可往后便越来越顺畅了,“你瞒的那般隐秘,我从来看见便的都是你给我表现的那个人,现在突然间的,却要怪我没有看见过真正的你吗?”   “我从没有那般想过,那日我在春风楼下救下你……虽然现在想来,你也许并不需要我来救,第二天到了清泉寺,却又遇见了你。”   谢凌与尾音有着些许发颤,他从来没有说过,那日在清泉寺看见自己要娶的人实则是他,其实是很是高兴的。   “直到我知道了你是个男子,被欺瞒的是我,可我难道有说过什么吗?”   太过激动,以至于让谢凌与有些喘息,他看着周围弥散的雾气,还有好多好多话,却都不曾说出口。   他顿了又顿,声音低的像是压在嗓子里,终于还是问出了最后一句话。   “在你心里,我就那么不值得信任吗?!以至于你要所有事都瞒着我,你刚才说的那些话,你一直以来竟都是这般想我的吗?我们相处了那般长的时间,我本以为,本以为……”   往后的声音便像是溶在了冰雾里,谁也听不分明了。   本以为什么呢?   所有的话,最后便都凝结成了一声叹息。   罢了。   谢凌与闭上眼,从灵魂深处涌上来的疲惫感蔓入整个身体,却是什么也不想再说了。   贺摇清看着他苍白疲惫的侧脸,却只觉得分外碍眼。   那些话刚一说出口,他其实就已经后悔了。   今天的他也着实不像自己,不,不知从何时开始,只要一对上谢凌与这个人,他就会好像变成另一个人。   贺摇清虽脾气不好,但可能是因为小时候的原因,不论是大事还是小事,却都很能控制住自己,可不管是大事还是小事,却都不包含谢凌与这个人。   好像只要一对上这个人,就便的易燥易怒,欢喜的不知所起,怫郁也总不知从何而来。   方伯之前的话仿佛又回响在了耳边,贺摇清看着面前站着的这个人,目光中几乎是带上了几分探究。   自记事起,他活下去的所有动力乃至全部的意义,便都是为了复仇。在方伯面前他不肯承认,可其实他自己却最清楚,为了在太子身边布置那些人手,究竟花费了他多少功夫。   现在为了救下谢家,他只能仓促设局,终究还是太过明显,如今哪怕太子那蠢货没有察觉出不对,景仁帝也会出手帮他。   经此一事,他在太子那边布置的人手,可能就要折损过半了。   可复仇不才是最重要的吗?为什么为了这个人,自己却能干脆舍弃,甚至直到现在也不后悔呢?   而且……贺摇清的眼神越发幽暗,让谢家倒台,才像是他会做出来的事,不是吗?   谢家倒台之后,只要他设计保下谢凌与,到时他没了后台,失去原本的名字,甚至再也不能见光。   于是便再也不能从自己的视线中逃脱,想要他做什么他便得做什么,完完全全地被掌控在手里,只能慢慢学着依靠着自己生活,再没有能力逃离,不得不学会听话,也不会再像现在这般惹自己生气。   贺摇清轻轻地舔了下唇,如此这般,不是很好吗?   那自己出手,究竟到底又是为了什么呢?其实连贺摇清自己都不太明白,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感情,可他却能清晰地明白自己想要什么。   他想要谢凌与一直都呆在自己视线之内,想要他那双眼睛,永永远远都只看着自己一人。   贺摇清心中万千的想法,谢凌与当然不会知晓,他只觉得两人已经静默了太长时间,也着实没有再说下去的必要。   正想开口,却又犹豫,转瞬间想着事到如今,这人还会回去吗?于是话到嘴边拐了个弯,先开口试探道:“我要走了。”   贺摇清骤然抬眼。   走?你要走到哪里去?   四周太暗,谢凌与看不清他的神情,等了一会儿,并没有听见回话,于是在心里自嘲地笑了笑,转过身,便准备离开。   可后心却猛地有破空之声传来,谢凌与不曾设防,刚要闪避却已经晚了,一股大力不由分说地将他制住,而后重重地摔在身后的冰墙上。   谢凌与吃痛地皱眉,甚至能听见背后冰墙的碎裂声。   转瞬间身前覆上一个人影,贺摇清离得极近,以至于谢凌与甚至能看清他纤长浓密的睫毛,这人眼中血丝浮现,眉眼间依旧是迤逦浓稠的模样,时隔多日,眼尾的那抹薄红竟又泛了出来。   可谢凌与却绝不会再将他与桃花树下的那个人影弄错了。   只因这人眉眼间锐利之色尽显,几乎能将谢凌与的眼灼伤,恍惚间让他想起来幼时看的志怪画本里的,能噬人血肉,却又能引人堕入深渊的鬼。   他只这样想着,丝毫我没有感觉到,自己此时的模样,落入旁人的眼中,又会是怎样的一番风景。   清俊肆意的少年将军,此时却脸色苍白,吃痛地皱眉望向覆在自己身前的人,身后是透明的冰,四周冰寒雾气四处蔓延。   ——这一切落在贺摇清的眼睛里,突然就多了几分惑人的脆弱。   贺摇清的呼吸猛地加重。   他看着被自己困在方寸之地的这个人,四周很暗,谢凌与身后是冰,身前便是自己,很显然还未回过神来,抬眸看着自己的时候,瞳孔里便都只映着自己一人。   于是就好像是满心满眼,都只有自己一人。   作者有话说:   入v啦,感谢小可爱们一路以来的陪伴,么么么么么么么啾! 第51章 隐忍缱绻   冰雾仍在弥漫,凝霜剑静静地躺在池水之中,再惊不起半分涟漪。   贺摇清只觉得心中好似住着一头被镣铐勉强压制住的凶煞巨兽,如今渐渐苏醒,亦愈发躁动,直到再也难以控制。   况且他也丝毫没有控制的想法。   而此刻他正在看着的这个人,像是能牢牢锁住他,让他不敢轻举妄动的那副镣铐,却又分明是那把唯一能打开锁链的钥匙。   贺摇清的瞳孔之中好似燃起了一点火星,且渐成燎原之势,等到谢凌与回过神来,略微皱眉恼怒地看向他,一不留神便陷了进去。   他恍惚间只觉得这人神色太深,双眸暗地发沉,面上冰寒一片,瞳孔深处却又分明正在烧着一场大火,摧拉枯朽一般,将他整个人都拽进去,然后就再也出不来。   四周寂静,贺摇清仿佛能听见谢凌与浅浅的呼吸声,独属于这人的清冽味道围了上来,就像是无数次午夜梦回辗转于床榻间之时,最深刻的味道。   往常这气味让他安心,可现在却只能让他越发的难以压抑。   他看着被自己困在身前的人,缓缓伸出一只手抚上谢凌与的侧脸。   触手温热,这人的脸色映着身后的冰墙,依旧是苍白得透明,可只有那薄唇好像才泛着一抹嫣红,颜色很淡,却让贺摇清宛若是受了蛊惑一般缓缓底下头去。   唇齿相触的瞬间,让他情不自禁地发出了一声满足的喟叹。   初来只是轻轻的舔舐,往后便只觉越发难以满足,可面前这人唇齿紧闭,贺摇清一面扣着他的后脑重重压向自己,一面不得章法一般狠狠噬咬,谢凌与吃痛之间微微张口,便立刻被他寻了空子钻了进去。   狂风骤雨一般,凶狠得近乎暴戾,谢凌与脑子一片混沌,只觉得像是有人坚决缓慢,而又毫不留情地窥探进了他的灵魂深处,而贺摇清的动作却越发不受控制,直逼得他退后一步,被紧紧压在了身后的冰墙之上。   背上瞬间惊起一片战栗,谢凌与猛地回过神来,而后重重地推开几乎快要覆在自己身上的这个人,俯下身不住喘息。   他只觉得唇上刺痛,伸手一抹,才发觉那竟然是血,抬头望去,贺摇清也已经回过神来,直直地看着自己,双眸中闪动着古怪的狂热。   直至现在,贺摇清才终于明白,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了。   可巨大的惊骇过后,谢凌与只觉得不敢置信。   “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到底在做些什么?!”   “我当然知道,”贺摇清轻轻舔掉自己唇边的血,声音满足而又喟叹,“而且从来也没有这般清楚过。”   谢凌与却只觉得荒唐,他深吸了几口气,嗓音带着怒气喷涌而出:“你疯了吗?”   “我一直都是疯子,你不早就知道了吗?”贺摇清微微歪头,而后缓缓地笑了起来,“再说,不是你自己穿着喜服,一步步把我从宫里接出来的?做这些难道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他说着缓缓上前了一步:“况且你不是早就想对我做这些了吗?怎么,现在已经高兴得说不出话来了?”   见他上前,谢凌与猛地推后一步,脑中一片混乱,让他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有些略微狼狈地开口道:“那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贺摇清继续向他走去,脚步很慢,可却没有停下过半分,“你喜欢的那个人,难道不一直就是我吗?”   谢凌与不得不退到了墙边,条件反射地摸向自己的腰间,却摸了个空,这才想起来今日来的太急,根本没有配剑。   见他的动作,贺摇清双眸越发暗沉,强行压下心中的怒意,声音放的很轻:“怎么,你还想一剑刺死我吗?”   他说着,缓步又走到了谢凌与的身前,谢凌与退无可退,只得右手被他抓住,强行贴到他的胸前。   温热的触感好似能顺着手心蔓延入整个身体,手下轻微的振动让谢凌与浑身一颤,而贺摇清的声音好似就紧贴着耳边。   “感受到了吗?你的手,可正握着我的心呢。”   谢凌与想收回手,贺摇清却紧按着不让他动,用力到手上青筋暴起,指尖青白一片,骨节吱吱作响——若是谢凌与再用力挣扎,便一定是受伤的结果。   谢凌与虽是不愿,可还是条件反射地松了力道。   贺摇清轻轻笑了起来,声音压抑而又缱绻:“你知道我是一定挣不过你的,继续挣啊?只要折了我的手,我便再抓不住你了。”   谢凌与空着的左手紧紧握拳,眉间一片隐忍之色,可哪怕再不愿,也还是没有继续挣扎的意思。   贺摇清的笑容越发大了,他近乎是笑着叹了一口气:“我最喜欢的,便是你这样。”   谢凌与紧紧地皱着眉,声音凛冽:“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我吗?”贺摇清却反问道,“我什么也不想要,反倒是你——”   ——他说着又上前一步,于是谢凌与几乎是被他整个人压在了身后的墙上。   “你可是嫡长子,你谢家现在如今的局势难道还不够清楚吗?还是说,你们竟还对皇帝和太子心存幻想?我现在就告诉你,不论是谁上位,哪怕不是太子,你谢家功高震主,必不会有什么好下场,这你自己心里也恐怕最清楚。”   谢凌与只觉得这人的声音好似带着一丝近乎狂热的蛊惑,温热的气流喷在他的耳边,惊起一片颤栗。   “——只除了我。”   两人呼吸交缠,贺摇清微微垂眸看着被自己紧紧困着的这个人,伸出手轻柔地牵住他的一缕发梢。   “你可要仔细想清楚,那般的皇帝和太子,就是你想要追随的人吗?”   谢凌与瞳孔微微收缩,紧紧盯着面前的这个人,连贺摇清刚才的动作都未曾看见。   贺摇清牵着他发的手缓缓用力,轻轻舔了舔唇,低头靠在他的耳边,声音很轻。   “你可还不知道,太子在这件事里,到底是在扮演什么角色呢。” 第52章 血气镣铐   清泉寺还是一片幽静又带着肃穆的模样,曲径通幽之处,是草木渐深的禅房,可谁也不会知道,状似平静的禅房之下,沿着陡峭的阶梯一路走下去,地底刺骨凉气冰寒一片,幽暗如同无底的深渊。   而这深渊之中,正立着两个人。   贺摇清故意把声音放地极轻极缓,微微弯下腰去,将下颌靠在了谢凌与的肩上。   这人湿热的吐息萦绕在谢凌与的颈侧,让他不自觉地往后靠去,可却只能让面前的人贴地越发紧,最后只能略显狼狈地偏过头不去看他。   可他不曾知晓,自己被制在这狭小幽暗的空间中,微皱着眉一片隐忍之色的模样,却只能让贺摇清接下来的行为越发恶劣。   四周寂静,除了贺摇清的声音,便只有水滴嗒落下的声响。   于是很快,谢凌与便再也没有余力去思索旁的事情了。   只见伴随着贺摇清的讲述声,他的双目越睁越大,瞳仁中初时的惊悸也逐渐被激愤之色所占满,他只觉得浑身发凉,甚至连贺摇清手上越发逾距的动作也再没能感受到。   地下的冰室幽暗空旷,四处皆是寒气,在这里,好似连时间都停止流逝了一般。   冰室之上,禅房之外,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秋风浩荡,守在门口的方伯不自觉裹紧了身上的衣袍。   院中黄叶飘过,菩提树上也再没有几片叶子,这个漫长的秋日终于是即将过去了。   可秋日之后,便是严冬。   ——————   此时,大理寺守卫森严的监牢之外,也飘过去了一枚黄叶。   漆黑一片的监牢口,一个人影急冲冲地走了出来,这人一身四爪蟒袍,阴柔的面容满是暴戾,双眼几近血红,左手竟隐约粘有血迹。   被皇帝严令禁足在东宫的太子此时却出现在了大理寺,且出入宛若无人之境,真真是可笑至极。   立在门口的狱卒连忙跪下行礼,在他们身后,监牢黑暗狭长,就连火光都显露着狰狞。   而监牢最深处,许元武跪伏在地,喘息声压抑又沉重,几乎快要直不起身来。   直到过了很久,他才渐渐平复下来,吃力地直起身将身体挪动到墙角,身上的镣铐拖行在地上,好像闪着带着血气的红光。   他靠在墙角,一动也不动,只有润湿了鬓角的血缓缓流下来。   监牢里满是令人窒息的味道。   额上的刺痛不断冲击着他的脑仁,许元武带着些许嘲意想着,还能感到疼,说明自己现在的状态竟还不错。   应该足够撑到那一天。   恍惚间,他又回想起了那个梦,其实许元武一直都知道,那条“蛇”早就缠缚住了他的手脚,阴冷粘腻,只会让他窒息。   可他却无能为力,从始至终,他都无能为力。   那时带着凝霜剑兴气冲冲从边疆赶回来的他不会想到,这一回来,便再也回不去了。   他只觉得这剑世间罕见,得到的过程更是机缘巧合,与自己有缘,说来也是,能让堂堂一国储君花费功夫来算计他的东西,可不是“有缘”吗。   他永远...... 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一天。   七夕乞巧,本应是佳节,上朝回来却意外碰上了太子的人,一纸请书邀他夜里华明河边相会,并再三叮嘱不得与外人传。   他思虑再三,还是先没有惊动旁人,去应了邀。   去的时候,他坐在马车里,外面很热闹,掀起帘子往外看,路上人挨着人,路过一个摊子前却看见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虽然这人影正戴着面具,面容被遮了大半,可许元武却断不会认错,他只一看便笑出了声,心里想着都是已经大婚的人了,这孩子怎么还和小时候一模一样。   正想打个招呼,马车却突然开始走的很快,谢凌与好像也已经买好面具付了钱,拉着身旁一个略显陌生的人影急匆匆地走向相反的方向去了。   乞巧集市上人实在是太多太多,喧闹声直冲天空,于是只是一晃眼,便再找不见了。   他没能打上招呼,那时却只是笑着摇了摇头,想着下次再见面时,定要好好调侃一番。   可他却从没有想过,今夜之后,他便再不能与这孩子好好打上一个招呼了。   牢房远处,好像隐约传来了什么凄厉的惨叫声,许元武头颅低垂,整张脸隐藏在黑暗里,看不清他的神情。   只有顺着鬓角流下的血渐渐凝固,干涸后便像是裂纹一般的疤痕。   太子狰狞的面孔好像又浮现到了他眼前,耳边响起的,全是阴厉嘶哑的声音。   “怎么就这么巧,你就亲自去巡视那一次就正好碰见了商人?你可还记得,自己究竟为什么去巡视吗?”   因为他“忠心耿耿”的副将。   许元武还记得他面前放着一杯茶,水雾氤氲,而他的双眼却越发干涩,而太子双目圆睁,几近是目眦欲裂,嗓音却阴寒狂热,就像是一条正在嘶嘶吐着毒信的蛇。   “......你自己可以不在乎,可你许家家大业大,全府上下几百口人,乃至妻妾儿女,甚至是那个你最看重的长子,你要他们也都去陪你而去吗?”   于是往后的一句句话,便都好似刺在了他的心上。   “从此以后,诛灭九族,整个家族,生生世世,男为奴,女为妓,流放边寒,你都不在乎?”   “如果不是谢家,便只有你许家!”   太子的嗓音喊到近乎嘶哑,可旋即又笑了起来。   “再说,这可是你家族的福气,谁说那权倾朝野的武安侯,就只有谢家能当?这可是机会,成为下一个'武安侯'的机会。”   太子将双手按压在桌子上,弯腰盯着坐着不动的人的眼睛:“可要记住,你是许将军,许家家主,单单不是许元武。”   ——我是许将军,许家家主,单单不是许元武。   牢房远处凄厉的惨叫声渐渐弱下去,许元武依旧垂着头,一动也不动。   出来的时候,自己不想再坐马车,只想一步步走回去,路上依旧热闹,他看着周围的一切,却根本什么也看不见。   ......可却唯独又看见了正在挑着河灯的谢凌与。   他站在黑暗里,看着这孩子手上河灯闪烁,满面都是笑,身后远处是万千明光浩浩汤汤汇成的河。   他看见他仔细挑出了两盏河灯,看见他背过身去越走越远,他一直站在那里,一直都看着他。   有狱卒提着灯巡视牢房,脚步声越走越近,隐约的灯火照亮了许元武垂着的脸。   额上血肉模糊,血也已经干涸。   可直到现在,哪怕落得如此这般的模样,他也从不后悔。   他从不后悔。   作者有话说:   许元武回忆,是第三十章 ,火树银花。 第53章 金顶重檐   而刚刚离开大理寺的太子,也已经坐上了回东宫的马车。   马车驶的很稳,他微眯着眼看着手上粘到的血污被侍女跪地小心擦去,目光阴翳,不知正在想些什么。   过了良久,他才嗤笑一声,随意地甩开衣袖:“行了,不必擦了。”   那跪着的侍女虽不知为何如此,却浑身猛地一震,随即连忙俯下身去,几乎整个人都快要趴在地毯上,想要开口求饶,却瑟瑟发抖地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太子没有赏过去哪怕一个眼光,好似根本没有看见一般,闭上眼向后靠去。   刚才在牢狱里他一个没控制住打了那个老家伙,但这也不能怪他,谁让这人该死呢?不过等父皇或者朝臣知道,过几日上了早朝,自己也免不了一番责骂弹劾。   但那又怎么样?太子眼神越发阴鸷,反正自己不管干什么,最后都只会得到一样的评价和叱骂。   “愧为太子,不配为一国储君”之类的话,他早早地就听腻了。   反正再怎么样,在父皇的心里,他从来也比不上那个被他生生养成女人的“长公主。”   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太子垂在身侧的手猛地用力,嶙峋的骨节向上凸起,好像能透过那一层薄薄的皮冲出来。   自己才是太子,大乾唯一名副其实、名正言顺的一国储君,不是吗?   ——只要贺摇清永远也“来不及”恢复身份,自己就永远最名正言顺,不会有谁能越了过去。   不过那谢家一行人,也真够会装的,太子垂下眼眸,看着趴伏在自己脚边仍在发抖的侍女,他不知道是贺摇清暗中动的手,只以为是谢家早有准备,且技高一筹而已。   往后的日子,可还长着呢。   马车停了,他将那侍女踹开,站起身下了马车。   东宫巍然,金顶重檐,四爪龙金鳞金甲,好似要乘风而去,而朱红大门压抑沉闷,宛若一张巨口,能将光都吞噬进去。   他抬头看了着重檐之上的四爪龙纹,然后抬起脚走了进去。   从记事开始,他就一直住在这里,也相信自己会一直住下去,直到某一天,搬进那无上的宫殿。   回到房里刚坐下,便有太监疾步跑来,跪地开口道:“参见太子殿下,皇贵妃娘娘正召您过去请安呢。”   太子一愣,而后沉默,直到过了很久,那太监以为他不会回话的时候,才听到有低沉的声音从上面传过来。   “来人,摆驾翊坤宫。”   翊坤宫内,随侍的太监侍女都已经被命下去了,于是便颇有几分空旷阴冷,只有懿贵妃正坐在殿中,一身鹅黄宫袍,珠滴垂坠,妆容艳丽,太子走进去的时候,她正低头看着自己手上鲜红的蔻丹。   鹅黄娇嫩,蔻丹嫣红,若是有二八年华的女子做这般打扮,其娇俏可人自不必言说,可懿贵妃却早已不再年轻,哪怕面上毫无表情,眼角的皱纹却还是连遮都遮不住。   于是便只能称得上是好笑至极或不伦不类了。   太子走近,开口道:“见过母妃。”   “来了?”懿贵妃却连头都没有抬,她缓缓摩挲过自己的指甲,声音听起来有几分阴沉,“去哪里了?”   太子没有回话。   “我问你去哪里了!”懿贵妃的声音猛地拔高,厉声呵斥道,“皇上命你禁足,不得出东宫半步,你难道忘了吗?”   太子面上未见几分惊惶之色,语气不变:“儿臣不敢。”   闻言,懿贵妃冷笑一声:“我看你可是敢的很。”   太子仍旧是一声不吭,懿贵妃好像也毫不在乎,她双手紧紧地抓住扶手,激动到浑身都向前倾靠,仍旧是喋喋不休。   “你前几日到底又做了什么蠢事才让皇上发了那般大的脾气!命你禁足,你还不好好呆在东宫自省,又出去乱跑什么?还想再惹你父皇发怒吗?”   太子看着她一张一合的嘴,甚至能猜出来这人之后会再说些什么。   结果也不出他所料,只见懿贵妃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用一种失望至极的目光看过去,开口说道:“你看看你,可有个一国储君的样子?”   这些话翻来覆去,从记事开始,太子每日都几乎要听上好几遍,他自认为也早就不在乎了,也终于不再沉默,开口时毫不客气:“母妃今日找儿臣过来,到底是所为何事?”   闻言懿贵妃楞在那里,用手指着太子微微颤抖,好像是听见了多么过分的话一样,再开口时竟带上了几分啜泣,嗓音却依旧尖利:“你长大了,还是太子,就翅膀硬了,母妃说什么你都不耐烦听了是不是?”   太子揉了揉太阳穴:“儿臣不敢。”   “不敢不敢不敢,说得好听,你又有什么不敢!”懿贵妃起身快步走到太子身边,声音尖锐刺耳,高昂处几近破音,“你知不知道你为什么能当上太子?因为皇上看重你?还是因为你的治国谋略?真是笑话。”   她说着猛得喘了一口粗气,顿了顿,然后接着开口:“都是因为本宫!你知不知道本宫花费了多少功夫才让你坐上这个位置,做好你本分的事又有什么难的?你看看你现在,你对得起本宫吗?”   又来了。   太子素来阴翳暴戾,此时却只是深吸了一口气,甚至连辩解也未曾有,只是开口说道:“儿臣知错,自当谨记。”   懿贵妃这才稍稍满意,又训斥了几句,这才罢休,又像是才发现他一直都未坐下一般,这倒显现出了几分“慈母”的模样了,拉起他的手就准备往塌边走去:“母妃都未发现你一直站着,快过来,再陪母妃说会儿话。”   太子却仍旧站着不动,开口说道:“不必,儿臣反正也不会留太久,站着就行。”   闻言懿贵妃嘴唇抿起,看起来颇有几分伤心之色:“你难道是在怪母妃吗?你还不懂,母妃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   太子垂眸,却是准备告辞:“儿臣明白的,只是刚回宫,有些累了而已,就先回去了。”   说完,他也不看身后人泫然欲泣的模样,转身便离开了。   这个女人,愚蠢而又不自知,可恨又可怜,让身边的所有人都无比厌烦,包括她最爱的皇帝,甚至还有自己。   太子走出翊坤宫,面容依旧是阴鸷暗沉,没有理会身后带着啜泣的声音。   “……母妃可只有你了。”   但那又怎么样呢?   这个女人,是我的母妃。 第54章 冠冕堂皇   等到暮色低垂的时候,清泉寺里也终于出来了一行人。   为首的两人,左侧一人穿着钴蓝长衫,右侧一人身着月白长裙,两人离得很近,轻风吹过,行走时衣衫交叠,不可不称得上是一对璧人。   可若要仔细望去,便可发现那左侧的人影一举一动都有着些许僵硬,贺摇清已经做上了女子打扮,当然注意到了他僵硬的动作,眉梢微挑,恶劣的心思便又冒出来了。   于是再有风吹过的时候,在他们身后半步远的释空便看见,那月白长裙的人影好似被风吹得一个寒颤,便直往身旁的人影靠过去了。   谢凌与微顿,从肩膀瞬间惊起一片的颤栗酥麻直冲背部而去,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攥住衣袖,没有说话。   贺摇清却不准备就这么“放过他”,凑到他耳边轻声开口,声音戏谑   “怎么了?往常这时候,你不都已经早早地就把准备的披风给我,或者直接将自己的外衫脱下来给我披上了吗?”   谢凌与终于忍不住了,侧过头看过去,声音带着些许愠怒:“把我耍的团团转,你很得意是吗?”   贺摇清耸了耸肩,直起身不再靠在他身上。   谢凌与暗自松了一口气,就在这时候,一行人也终于走到了山脚的马车旁。   释空双手合十,微微弯腰,打了个佛号,开口道:“恭送殿下。”   趁着贺摇清颔首的功夫,谢凌与便想离开去寻他来时骑的那匹马,实话说,他也真的是不想坐马车。   贺摇清却早已料到,他面上不显,手下悄微用力,谢凌与当着众人的面当然不好强行挣脱,于是最后便只能被强行拉了上去。   等放下帘子,不等谢凌与主动去挣,贺摇清这次却直接放开了他的手,还侧头对着他笑了笑。   还犹记得两人初见那日,这人也是一袭月白长裙,立在桃花树下对着自己笑。   谢凌与轻轻抿唇,唇上细小的伤口引来的刺痛让他微微皱眉,然后靠窗坐下。   地面有些颠簸,谢凌与看着窗外轮转的树木,他今日下午那般急切赶来的时候,无论如何也没有想过现今是这般的一番局面。   又想着在冰室里的那些话,谢凌与的神色便越来越暗。   而他正沉思着,当然也未发觉身旁一直看着他的那道目光。   贺摇清看着他,突然便想起了自己上清泉寺,两人分别的那天,那时是自己看着窗外不与身旁的人说话,今天却反过来了,自己当时的想法,也真的是一语成谶。   谢凌与看着窗外,贺摇清便看着他,两人都不出声,天色越来越暗,一直都静默。   直到马车外一个声音打断了谢凌与的沉思。   “长公主殿下,您是先回宫里,还是跟着驸马爷先一起回去呢?”   这声音尖细阴柔,一听便知是个太监。   谢凌与惊讶间,贺摇清开口了:“跟父皇说,等我回去整理一下,明日就进宫。”   那声音应了声“是”,而后便不再开口。   可贺摇清到谢家时只带了几个侍女,身边也未曾有过太监,现在外面这个太监又是怎么来的?   贺摇清看着谢凌与的表情就知道他是在想什么,便开口道:“想知道吗?”   谢凌与终于从窗外移开了目光。   贺摇清笑了一声,神色莫名。   ......你以为我不想第一时间去亲眼“欣赏”你那般破碎无助得摇摇欲坠的神情吗?   “皇帝传的旨意,让我上清泉寺,且并未告知原因。”   谢凌与眉头不禁紧皱。   “所以在冰室里我给你说的那些话,你最好仔细考虑,既为了谢家,”贺摇清又笑了一声,听着很有几分戏谑,“也为了你。”   谢凌与只当做没有听见他最后那一句话,思虑良久,开口问道:“你到底为了什么?”   贺摇清低头,慢慢抚平衣袖上的褶皱,天色很暗,两人又离得有些远,所以谢凌与便一时再看不清他的神情。   “我要说是为了你,你当然不信,所以我会告诉你,我是为了自己。”   贺摇清抬起头来,对上谢凌与的目光:“我意属上位,便要拉太子下马,更要让皇帝光明正大承认我的身份,势单力薄,当然要找个合适的盟友,而你谢家根基深重,权倾朝野,又是皇帝的眼中钉、肉中刺,难道还会有更好的选择吗?”   他一时正色下来,谢凌与有些微愣。   看着他的模样,贺摇清笑了笑:“怎么,这个理由,你还满意吗?”   谢凌与却神色认真,开口问道:“那你又能承诺什么呢?”   “我能给谢家永远不用再战战兢兢,不会再受无妄之灾的未来,”贺摇清说这句话时褪去了戏谑的神情,眼瞳深处满是不为人察觉的正色,“只要日后我在位一天,便永不会再发生如这几日一般的事。”   谢凌与紧紧盯着他所有的神情,满是慎重。   “而这次做的这些事,便是我的‘投名状’”贺摇清却又收去了正色,眉梢微挑,笑着说道,“怎么,谢小将军,您还满意吗?”   谢凌与没有答话,又开口问道:“那你准备怎么做呢?还有,皇上究竟到底为何要隐瞒你的身份?”   贺摇清的面色沉了下来,空气越发凝滞,直到谢凌与以为他不会回话的时候,贺摇清才开口了。   声音低沉喑哑,直让人觉得浑身发冷。   “你当初听太后说的是什么呢,无非就逃不过‘皇后薨了,太过悲苦,以至几近疯魔’之类的话吧?”贺摇清顿了顿,又复述了一遍景仁帝曾经说过的话,“‘她说过想要个公主,所以你就该是个女孩’?真真是个笑话,这全天下,也再找不到如景仁帝这般打着如意算盘又冠冕堂皇的人了。”   谢凌与静静听着他说话,其实心里也稍微能猜到几分真正的原因。   贺摇清垂下眸子,声音里满是阴冷讽刺:“可别忘了,先皇后姓的可是谢,我身体里,也流着谢家一半的血。”   作者有话说:   收拾收拾准备在一起了(老父亲叹气) 第55章 万家生佛   贺摇清的话说得看似云里雾里,可谢凌与却很明白。   很久之前他刚从太后口中听得那些缘由时,便隐隐觉得怪异,当时并未想明白,可随着时日的增长,便也越发清楚了。   景仁帝从不是一个昏庸无能的帝王,相反,他近几年那些看似愚蠢的行为,最终目的都是为了除掉谢家。   而将自己本应作为一国储君的嫡长子当作女儿养大,就算真是个疯子,也断不可能会做出这样的事,何况一做便是十几年。   “你谢家做的最错的一件事,便是将自家女儿送进了宫,”贺摇清声音很轻,可意味却很是沉重,“往上再数两代,太后与逝皇后都是谢氏女,就连景仁帝可也都流着谢家的血,就算你家从没有不逆的心思,不论谁做皇帝,都断不可能再容得下。”   谢凌与叹了一口气,没有否认,喃喃道:“虎毒尚且不食子。”   贺摇清嗤笑一声:“虎毒是不食子,可那不是在帝王家。”   他从小便清楚,这世上最廉价的,便是所谓的“亲情”。所谓帝王心术,又究竟是什么呢?自从看明白了之后,贺摇清努力思索了好多年,才终于明白了一点儿。   自开国之时,谢家先祖便为一等一的功臣,封号为“武安侯”,意为“以武定一国安宁”,更是从此手握重兵,驻守边疆。   可“权倾朝野”的同时,便就逃不过“功高震主”。这“定国武安”之名却更像一个诅咒,自古以来以此为名的臣子,大多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谢家又怎么可能是例外呢?   动荡时也便罢了,可大乾已经安宁了近百年,哪怕谢家忠心耿耿,从未有过大逆不道的心思,可作为帝王,又怎么会允许龙椅之下环伺着强臣呢?   谢家当然也能看清局势,可不知为何,却总是一退再退。   贺摇清一直认为,同意将谢氏女送入皇宫,是谢家下的第一步臭棋,而将边疆兵权主动交弃,以至于困守在京城一方之地,是最最错误,也是最不可挽回的一步。   他也无论如何都想不通,谢家从未有过愚蠢的家主,却为何总做出这样的选择。   贺摇清这样想着,当然也就这样问出了口。   谢凌与沉默半晌,再开口时,声音有着几分艰涩,却带着坚定。   “从小父亲便告诉我,谢家驻守边疆百年,是以大乾百姓提起谢家皆万家生佛,是以众望有归。”   谢凌与并没有配剑,穿的也是锦衣长袍,可他此刻说着这些话,举手投足便是少年将军的模样。   “……我也是这么想的,既冠以武安之名,便一定要护得大乾百姓安宁,方才担得起这个名声,太平盛世,交了兵权也没有多大关系,呆在京城若要能让皇上放心,也是件好事,若是再有外敌来袭,自要请上战场,就算马革裹尸,也不愧于我的姓氏了。”   贺摇清听着“马革裹尸”几个字就只觉得不顺耳,冷笑道:“的确,对所有人都是好事,唯独对你谢家却不是。”   谢凌与顿了一瞬,接着苦笑地摇了摇头:“不过却未曾料到,皇上竟不容我家到了这般不分是非的地步。”   可直到现在,哪怕时光倒流,谢凌与相信父亲应该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他自认为自家唯一做错的事,可能就是几十年前,不该为了表忠心,同意将谢家女儿送进宫。   可最初意愿谢氏女进宫,用以制约谢家的,却也正是先皇和当今圣上。   贺摇清看着面前摇头苦笑的人,一瞬间想了很多很多。   这个人好像永远都是光明磊落,又高风峻节,身在武学世家,却还带着几分文人风骨,哪怕直到现在,也像是永远活在光下面,从不曾见过那般的肮脏事情似的。   对他这种人来说,大多时候很能让他感到安宁,就像是梦里出现无数次的,不知从何开始喜欢上的清透月光,说来这个人每次让他动心的时候,大多都伴着月光。   和自己像是一张纸的两个面,永远离得最近,却是截然不同。   不过那又怎么样呢?对他这种生在腐朽腥臭的沼泽里的人来说,想要接近,想要靠过去,哪怕知道最后可能只是飞蛾扑火,不也是很正常的一件事吗?   ——既然招惹了他,贺摇清哪怕穷其一生,也断不可能放手。   谢凌与看他半天不说话,疑惑地看过去,便觉得这人现在的眼神有着几分熟悉的压抑。   说实话,发生在地下冰室的那件事,他直到现在也丝毫也想不明白这人到底想要做什么。   可他是个男人,也不屑做出那般扭捏或逃避的姿态,更何况如今这般局势,不能排除与这人联手的可能性,他也不能逃避。   谢凌与只觉得这人是一时的鬼迷心窍,想着静观其变。   可他却忘了,或者是故意不去想起,那冰室里的一切,若他真的毫无感觉,却断不可能沉沦进去,直到被推到冰墙之上才回过神来。   也断不可能在贺摇清那般的逼迫姿态之下,还是怕他受伤,哪怕再不愿,最后却是主动放开了那只手。   谢凌与无意识地摩挲着指尖,直到现在,这只手上好似还留着那人胸口的体温。   马车停了。   今夜的风有些大,两人刚进府,还未走多远,一个小小的人影便从远处冲过来直扑进了谢凌与的怀里,而后很快怀中便传来了压抑的哭声。   谢凌与被撞得一个趔趄,贺摇清在他身后悄悄扶了他一把。   而后稳稳地接住这个人影,安慰地抚着他的背,语气轻哄:“没事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了。”   直到过了很久,那小身影才微微抬起头来,双眼肿得通红,满面泪痕,谢凌与笑着蹲下身擦了擦他的眼泪:“父亲母亲在呢,兄长和……殿下现在也回来了,什么也没有变,对吗?”   谢凌与最庆幸的一件事之一,便是前几日谢明渊正好去了住在烟扬的小叔家,并未在府,而且前去抓捕的人还未赶到,事情便已真相大白,没有受到过惊扰。   谢明渊紧紧地攥住兄长的衣袍,仍在不住得打着哭嗝。   有风吹过来,贺摇清站在谢凌与身后,静静地看着这对兄弟,而离他们再远一点的地方,站着刚赶过来的谢侯爷与谢夫人,也同样笑着看着他们。 第56章 山风浩荡   谢凌与做了一个梦。   可能是这几日太过心力交瘁,现今好不容易安稳下来,睡得便格外熟,梦境也是光怪陆离。   梦里他站在悬崖上,悬崖陡峭,险峻无比,举目望去,目力可见的都是万丈深渊。   而那正立在那悬崖边上的,赫然便是贺摇清。   这人只穿着一件单衣,背对着自己,直直地望着悬崖底下。山风浩荡,山石滚落,而他衣衫飘摇,让人害怕他会不会就这样被风吹下去。   谢凌与来不及细想,第一反应便是想要冲上去把他拉回来。   可他刚还未抓住这人,贺摇清却突然转过身来,面上带着笑,却是握住自己伸出的手,而后便毫不犹豫地带着自己从悬崖上跌了下去。   谢凌与想抓住崖壁上突起的岩石,身边却又附上一个温热的身体,贺摇清紧紧锢住了他的手脚,他便丝毫也动弹不得。   于是便就这样坠入了云雾深处。   时间仿佛都停止流逝了,谢凌与只觉得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四周白茫茫的一片,什么也看不分明,只有身边这个人是真实的,他仿佛还能听见这人的心跳声。   谢凌与抬头望去,便撞进这人的眼眸,贺摇清瞳孔暗沉,深处像是结着寒冰,却又燃着万丈火焰,他张口,声音便混着风声传进了谢凌与的耳中。   “哪怕我死了,你也休想独活。”   谢凌与听见这话,心中竟并未有惊讶,他一瞬间想起的,都是过往的那些时日。   他从未开口说过,从很久以前开始,当他从太后的口中得知贺摇清的过去之后,他做了那么多事,都是想要这人摆脱过去,长成如平常男子一般的模样。   所以当知晓被欺瞒的那一刻,等恼怒下去,而后升上来的便是那般细微的欢喜。   谢凌与不知道在那般环境下,这人费了多大的力气,又是受了多少的磨难与煎熬,才能长成如今这番样子。   可不管他是个什么模样,那样痛苦的经历,终究不是假的。   谢凌与只是想,这人活了整整一十八年,尝到的几乎都是苦楚,这世上却有那么多又那般美好的事,他竟从未看见过。   哪怕桃花树下让他动心的身影是假的,可谢凌与还是坚信,那个手臂上伤痕累累,紧紧攥住自己衣摆的手,那个面上不显,却将自己送出的东西放在枕下的人,却都是真的。   谢凌与脑中转过万千的念头,最后紧紧回抱住了锢着自己的这人,转换身形,将自己的身体垫在底下。   长风越发浩荡,谢凌与看着这人因为自己的动作微微睁大的双眸,眼尾的那抹薄红初现,鬼迷心窍一般,让他心里的满腔柔情都成了一团水。   “……那你便代我阅尽天下风景,好好地活下去。”   谢凌与想着,废了全身的功力,再索性舍了自己这条命,也应能护得这人安平。   ……   摔到崖底的那一刻,让谢凌与猛地惊醒。   而他刚一睁眼,眼前离自己极近的,便正是刚才梦里的那个人。   恍惚间,谢凌与竟突然分不清现在到底是现实还是梦境,一时呆愣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贺摇清并未想要做什么,只是起床之后发觉谢凌与竟还未醒来,便想着进书房看看。却未想到这人眉头紧皱,额上冷汗直流,刚想凑过去叫醒他,这人便突然醒了。   看着谢凌与还是直直盯着自己一动不动,贺摇清伸手挑起了他颊边一缕被冷汗浸湿的发,开口问道:“怎么了?”   半晌,谢凌与开口,声音带着起床后特有的低沉沙哑:“我做了一个梦。”   贺摇清颇有些感兴趣:“什么梦?”   谢凌与坐起来,有着几分试探的意思,开口说道:“我梦见我们一起跌下悬崖,你告诉我说,就算你死了,我也休想独活。”   贺摇清愣了愣,低头看着坐着的这人,神色不明,良久才说了一声:“那你可真是有先见之明。”   谢凌与想要再说什么,可顿了又顿,梦里关于其他的一切,直到最后还是未曾说出口,只是转移话题道:“你今日是要入宫对吗?”   贺摇清没有再揪着不放,开口回道:“不错,现在便要走。”   谢凌与有些惊讶:“这么早?”   “已经不早了,”贺摇清叹了口气,走过去打开书房的窗子,阳光便洒了进来,“都已快过辰时了。”   谢凌与这才知道自己竟睡了这么长的时间,揉了揉太阳穴,开口问道:“什么时候回来?”   贺摇清笑了笑,不知为何,听见这句话他便觉得有些开心:“最迟不过戌时。”   那也真是够久的了。   谢凌与想交代几句,可却不知道该如何才能说出口,最后只说了一句:“早去早回,我今日也要跟着父亲一起去大理寺看……许将军。”   这样平常的对话,贺摇清却很是喜欢,让他觉得就算今日要进宫,好像也没有那般烦闷难受了。   “你应也明白,但还是要再说一句,我之前给你说的一切事,都万不可与任何人说,”贺摇清开口交代道:“因为我谁都不信。”   那你为什么却告诉了我呢?   谢凌与压下心中涌上的不明酸涩,应道:“知道的。”   “那我便走了,”贺摇清走出书房,打开卧房房门,门外静立的侍女为他披上斗篷,跨出门却又回头看了一眼,而后才迈步离开。   贺摇清走后,谢凌与又独自呆坐了半晌,而后缓缓叹了一口气。   等漱口净面,换好衣物,谢凌与却是径直出了府,在与父亲一起去大理寺之前,还有一段时间,他要去做一件事。   距丞相府不过三里之地,有一荷花池,池水中心,建着一座小亭。   谢凌与到的时候,司逾明已经在亭上等着,他穿着白色长袍,眉目间清冷淡漠,四周是一片破败枯槁的荷花。   两人明明几日之前才见过,可却已经感到物是人非,对立了良久,谢凌与开口问道:“那日他偷闯进府的时候,是你在帮他?”   司逾明当然知道他口中的“他”是谁,犹豫良久才开口,声音有些艰涩:“是,可哪怕……可耀灵绝不会,也绝不知道那些事。”   谢凌与垂眸,语气暗沉:“我知道。”   司逾明抬眼望去,突然便觉得这人身上好像褪去了些许浮华,沉淀出了某些让他看不懂的东西出来。   谢凌与接着开口了:“可那又有什么用呢?他姓许,而我姓的是谢,这难道还会有什么改变吗?”   司逾明的声音很急:“不是这样的!我知晓你现在还在气头上——”   谢凌与看着他,想着这人应还不知道真正的真相,他也不能告诉他。   可事情已经尘埃落定,再不会有丝毫改变。谢凌与如果完全舍弃掉自身感情,扪心自问,许将军并没有丝毫的错,他只是做出了绝大多数人都会做出的选择。   只是有时候他会想,若是当初许元武将此事完全告知,两家人一起商议,会不会就不会再是如此这般你死我亡的局面。   谢凌与开口打断了这人:“你去看过他了吗?”   “还未有,”司逾明一向冷淡的眸子里却带上了一点红,“只凭我一人进不去。”   许元武已经被关押在大理寺,可毕竟还未真正定罪,许府众人,当然也包括许耀灵,便如当初谢家一样被重兵包围把守。   谢凌与掩去眸中的情感,转身往许府的方向走去:“走吧,我助你进去。”   司逾明愣了一瞬,而后连忙说道:“不,还是你——”   而后一个声音便又打断了他:“他不想见我,你也不要告诉他是我助你进去的。”   谢凌与的声音听起来很淡,就像是毫不在意一样,也不再开口说哪怕一句话。   于是两人便就这样沉默了一路。   等快到的时候,谢凌与已经思虑了很长时间,他看着身旁的人,装作随意地问道:“对此事,你是怎么看的?”   他其实想问很多,可踌躇犹豫了良久,还是就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司逾明有些惊讶:“看什么?”   谢凌与看着他的神情,而后轻轻笑了一声,不再问下去:“没事,就只是这么问问,走吧,我掩护你进去。”   他这个好友,自小读着圣贤书长大,心中皆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答案不是早就清楚吗,问这些又有什么意义。   时候也不早了,他还要赶快回府去呢。 第57章 世事无常   刚过正午,大理寺。   跟在父亲的身后,谢凌与走进监牢,牢狱昏暗,越往里走,腐朽腥臭的味道便越发严重。   最后两人停在了监牢深处,狱卒弯腰行了一礼,而后便远远退至一旁。   谢凌与站在那里,一时之间竟不敢往里看,没想到还未等到他们开口,里边的人却先出声了。   “来了?”   谢凌与抬头看去,只见许元武正端坐于牢房之中看着他们,这人手脚都被锁链铐着,囚衣沾着血迹,头发杂乱,不过几日的功夫,竟多了些许斑白,从额头到眼角,半张脸全都是伤,严重处几近是血肉模糊,但却丝毫也未处理过。   可许元武哪怕现今是如此狼狈的模样,神色看起来却很淡然,他的背挺得笔直,依稀还能窥见往日意气风发时的样子,就好似此刻根本不是身在牢狱。   他说出那般的话,就好像是早知道两人要来,所以一直在等着一样。   谢凌与看着他,一时说不清到底是个什么感觉,低头却看见父亲垂在身侧的手竟有些微微颤抖,而后便听见父亲应了一声——   “来了。”   谢侯爷直直地看着牢房中端坐的人影,许元武坐在那里,面上没有任何表情,一动也不动,而后很长一段时间,谁都没有再开口说话。   在这个静默的空档,谢凌与突然回想起了很多事情。   许家和谢家,应算是世交,父亲与许将军从小便一起长大,兵权还未移交的时候,父亲为主将,许将军为副将,一起在北疆驻守了十几年。   小时候谢凌与看着他们,便以为那就是他与许耀灵的未来。   可世事大抵总是无常,又颇为讽刺的是,如今看来,哪怕所有的东西都已面目全非,这两个长辈的现在,却果真是他与许耀灵的未来。   反目成仇,生生不可见的未来。   谢凌与看见父亲的手颤抖的越发厉害了。   “你就没有想说什么吗?”谢侯爷的声音有些暗哑,只是问出这一句话,便觉得好似已经花费了所有的力气。   直至此刻,许元武才微微抬眸。其实自从进了牢狱,他便一直在等着这两个人,可要他说什么呢?他什么都不能说,同时也不想说。   他难道当初就没有想过与谢家商量吗?他只是不敢冒这个险。   许元武做了那样的事——虽说及至此刻也不曾后悔过,可做了便是做了,他的的确确是帮着太子陷害了谢家,如果不是出了意外,现在正在牢狱中,即将家散人亡的便应是他们。   不论是什么原因,结果便在这里,不管过程是什么,自己是愿或不愿,都不会有丝毫改变。   他最恨的,便是做了却还要假惺惺地推卸责任的人。   ——更何况,他也不能说。   许元武的神情没有丝毫变化,就好像不知道面前人为何做出这般姿态一般,开口回道:“没什么好说的,只是技低一筹而已。”   他当然也不会知道,这外面的其中一人,对于这些却是全都知晓的。   谢侯听见他的回答,只觉得这几十年来,好似从来也不曾认识过他,气得尾音都有些发抖:“好…好,那便再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说罢便想要拂衣而去,可许元武却又叫住了他,视线放远,好似是在回忆,而后缓缓开口。   “在北疆的时候,我拿这条命救过你两次,你总开玩笑说还命给我,我不要你的命。”   许元武说着,右手悄微扶了一下左袖,谢侯爷看着他的动作,瞳孔微缩,一瞬间有些恍神。   很久之前,久到他两人还像凌与那般年少的时候,两人都是长子,家中也管的严,少年心事总是很复杂,有次心血来潮,便定了许多暗号。   可这暗号已经多少年没用过了,他本以为这人早就不记得了。   这个动作的含义便是——这人口中此刻说的话都是错的,真正要说的东西,在他的手上。   谢侯爷往后看了一眼,谢凌与便退后站在口处往外看去,谨防有人突然闯过来。   许元武已经站起身来,声音很沉:“我用这两条命,加上几十年的情分,问你换一样东西。”   “你想要什么?”   许元武深吸了一口气,不知为何说道最后声音却有些破碎:“我要你,不要再计较我做的那些事,只要我还活着,哪怕只是一天,谢许两家便要和往日一样。”   ——口中说的东西,都是错的。   只有手上的东西,才是真的。   谢侯双拳紧握,往他手中看去,而后眼睛里浮上了些许血丝,声音满是压抑:“我凭什么答应?我绝不会接受。”   许元武见他如此,反倒笑了笑,开口道:“你会答应的。”   谢侯看着他,双眼血红,最后抓起他手中的东西放进怀里,便要拂袖而去。   许元武却又一次拦住了他,声音极小,微不可见地说了最后四个字——“小心太子”。   而后便松开了手,坐下闭上眼,没有解释,也不再开口说话。   谢凌与站在稍远一些的地方,看着被镣铐锁着的这个人,不知为何,竟看见这人身上仿佛带着几分不详的解脱之感。   出了监牢,又走出大理寺,在马车上,谢凌与终于看到了父亲接过的那样东西。   是一片撕下来的衣角,其上血迹斑斑,字迹一笔一划,好像那人不是在用血写,却更像是在用命。   ——便只是“耀灵”两字而已。   许元武那般真正请求的,便是要保下许耀灵的一条命。 第58章 借酒浇愁   今日的天色很是阴沉。   回府之后,告别了父亲,谢凌与一步步往凌安苑走着,每过一刻,感受到的便是愈来愈重的,无边的空寂与疲倦。   回到苑内,他坐了好长时间,眼神一直空空地盯着一个方向,好像思虑了很多东西,却又好似什么也没有想,只是呆着发愣。   过了半晌,谢凌与站起身,从侧房里搬出了几坛酒。   也许只是想要麻痹自己一时,想要借酒浇愁,醉到不省人事,但却是真的什么也不愿再想下去。   所以及至戌时,暮色刚刚降临,贺摇清回来,刚推开房门,扑面而来的便全是酒气。   这人一手撑着额头,身边摆着大大小小十余个酒坛,不知是到底喝了多少,却还是在慢慢地一杯杯往口里送。   因为在宫里发生了一些事情,以至于让贺摇清本来很是压抑,可现在走进房门,看见屋里的这人,却将他胸中暴虐的怒气缓缓平息了。   他走过去,坐在谢凌与对面,给自己也倒了一杯。   谢凌与是真的已经醉到神志不清了,直至现在好似才发现了面前的这人,开口时带着酒气:“你回来了?”   贺摇清应道:“嗯,我回来了。”   谢凌与看着他皱了皱眉,开口问道:“宫里发生什么事了?你怎么了?”   宫里发生的那些腌臜事情,贺摇清实在是不想说出来污了这人的耳,便开口回道:“没什么事。”   谢凌与平日里一向沉默,不论什么事都憋在心里,可喝醉了之后,便像是两个极端。   “我每次问你的时候,你总说没什么事情,万事也都欺瞒我,”谢凌与又仰头喝下了一杯酒,说话却是毫不客气,“可等到以后,你却又要怪我不知道这些事情了。”   他话说得语无伦次,贺摇清却清楚,这人是在怪自己在冰室里说出的某些话。   于是便有些微愣,他是万万未曾想过,这人醉酒了之后竟是这样的一番模样,只觉得有趣。   其实当初在冰室里刚说出那些话,看见谢凌与失了血色的面容之时,他便已经后悔了,此刻对着一个烂醉如泥的酒鬼,他也没有什么不好说出口的,便开口解释道:“我原本不是那个意思。”   谢凌与这才罢休,也不再主动开口说话,只不住地往嘴里灌酒。   他喝得太急,有些许的酒液顺着形状优美的下颌流下来,经至脖颈与隐约可见的锁骨,最后没入衣襟之中消失不见。   以贺摇清的角度,甚至还能看见他吞咽时轻微滚动的喉结。   于是再开口时声音便有些暗哑:“怎么今日喝了这么多?”   谢凌与顿了顿,紧紧地握住手中酒杯:“因为许叔……不对,是许将军,还有耀灵,还有许家。”   贺摇清看着他,料想这人说话颠三倒四,是真的醉得不轻,今日才会这般乖顺,自己问什么便回什么。   “我不想这样的,”谢凌与顿了顿,嗓音沙哑,又重复了一遍,“我不想这样。”   他又灌了自己几杯,终于是醉倒在桌上,一动也不动了。   贺摇清看着他,拿着杯盏的手悄然握紧。   这人紧锁着眉头倒在桌案上,不时发出几声呓语,是一副毫无防备的样子。   如此这般的模样,喝醉了又格外乖顺,就好像是不管他做出什么事,这人都不会抵抗,甚至等到明日,也许根本就不会记得。   贺摇清眼神沉窒,慢慢喝光了杯中的酒,最后却仅仅只是伸出手去,轻柔地抚平了他紧皱的眉。   而后走过去将他抱起来,放到了床榻上,又脱了外袍,掖好被角,站着看了半晌,转身便准备离开。   那般趁人之危的事情,贺摇清还不屑去做,他会等到谢凌与心甘情愿。   这人睡了书房那就久,今日也该轮到他了,贺摇清这般想着,却没料到右手突然被人紧紧握住。   他呆了一瞬,而后回头看去——谢凌与醉的双眼迷蒙,声音低的近乎呢喃,贺摇清只有紧紧凑近,才能听得见他在说些什么。   “……就算你跳崖,我也会好好护着你,不会让你有事。”   贺摇清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可却能听明白他的意思,于是便僵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谢凌与已经醉得神志不清了,迷糊间想要睡过去,那只手却又反握回来,并且越握越紧,直锢得他发疼。   朦胧地睁开眼,他才发觉自己好像已经躺在了床榻上,贺摇清弯着腰,与自己离地很近,有垂下的发丝落在他颊边,让他感到有些痒,一个声音传过来,隔着酒气,便有些听不清。   “你到底知不知道你正在做些什么?”   谢凌与醉成这般模样,当然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甚至连面前人的面容也不太看得清,只感觉紧锢着自己的那只手越来越重,不禁皱眉喃喃了一声:“疼。”   可哪怕谢凌与这样说了,贺摇清却丝毫也没有松手,他看着他,最后带出了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出来:“你总是这样,我每次想要放手,你却又总是要来招惹我。”   很久之前的那天夜里也是一样,我分明没有想要你做些什么,哪怕我烂在那里,鲜血流尽,都与你毫不相干,你却非要朝我走过来,带着些许的酒香和微凉的夜风,身后窗牖里映着铺天盖地的漫天月光,执拗地给我上药,郑重又认真地告诉我“我会对你好的。”   还有很多很多,贺摇清细数着这人曾经做过的一桩桩事,你既然招惹了我,难道还能再逃开吗?   谢凌与当然不知晓贺摇清现在是个什么状态,他喝的实在是太多,以至于意识几近模糊,只觉得身体很沉,朦胧间好像听见了一个声音,可这声音也越来越听不分明,最后终于是真正睡过去了。   “……既然如此,你明日可不要生气,也不能怪我,这都是你自找的。”   贺摇清的声音有些发狠,实际动作却很是轻柔。   他脱下外袍,上了床榻,轻轻把谢凌与抱进怀里,而后周围萦绕着的,便都是这人身上的清冽酒香。   作者有话说:   单纯只是亲亲摸摸抱着睡一觉,你们在想什么?(盯)   今天的第二更,晚些还有一更。 第59章 血光冲天   谢凌与睡得很沉,醒来一时恍惚,只觉得好像已经很长时间没睡过这么安稳的一觉了。   而后涌上来的,才是宿醉之后的头痛,可他刚刚皱眉,身旁便有一双手轻柔地覆上来,而后帮他揉按着太阳穴。   谢凌与猛地睁眼,瞬间清醒过来,这才发现自己竟躺在床榻上,而身旁的人,当然正是贺摇清。他好像早就醒过来了,此时正半躺地靠在床头,而自己整个人都几乎快要被他搂在怀里。   谢凌与大惊,便要向后挣去:“你——”   贺摇清却是笑了笑,不知为何,眼中却藏着些许餍足之后的平和神色,制住他的动作,开口道:“嘘,先别说话。”   谢凌与便往他眼神示意的方向看去,透过层叠的帏帐,这才发觉屋内竟还跪着一人。   这人相貌苍白而又平常至极,眼中却仿佛凝着刺骨的寒芒,似乎还萦绕着血气,没有丝毫感情,宛如是一具只有躯体,没有魂魄的傀儡。   “这是玄二,”贺摇清竟就这么直接说出了口,“之前一直跟在你身边的,便是他。”   谢凌与直接挣脱了贺摇清,坐起身来,皱眉问道:“他是什么人?”   贺摇清摩挲了下指尖,开口回道:“现在不是细说的时候,之后我再全都告诉你。”   其实谢凌与醒来的时候,玄二也才刚刚进来,这人在窗外吹了二短一长的哨,应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谢凌与顶着宿醉的脑袋,还是有些迟钝恍惚,所以并未发觉自己的衣带不知为何已经松散,刚才只是挣脱的动作幅度稍微大了一点,小半个胸膛便都几乎露在了外面。   贺摇目光闪烁,没有提醒他,只是伸出手去将帏帐拉严,而后问道:“发生什么事了吗?”   玄二的声音嘶哑低沉,听起来没有丝毫的波动,开口道:“刚得到消息,宣威将军已于昨夜在大理寺自尽。”   霎那间,谢凌与僵直地看着玄二,脑中一片轰鸣。   ……我是听错了吧?我一定是听错了,还是说我根本就未曾醒过来,只是在做着噩梦?   胸中突如其来的刺痛几乎快要让他喘不过气来,眼前一片白光,什么都看不见。   只能隐约感觉到似乎有着一个温热的身体靠过来,不停抚着他的背,传过来的声音像是隔着一层雾,却还是能听出快要满溢出来的慌张。   “放松,放松——”   谢凌与猛地侧身,紧紧抓住面前人胸口的衣襟,喘息很重,瞳孔几近溃散,明明根本未曾回过神来,口中却不停喃喃道:“我要救他,我一定要救他……”   贺摇清不知道“他”指的是谁,却是安抚地将他抱紧,开口应道:“好,不要着急,我们救他,我答应你,一定把他救出来。”   两人的声音都很轻,语气却又极重,帷帐层层叠叠,将他们的身影包裹在里面,外人谁也看不分明。   有光透过窗牖的缝隙洒进来,穿过凌安苑,走出武安侯府,再远一点的地方,一辆马车正极速往皇宫驶去,而马车上带着的,便是宣威将军于牢中自尽的消息。   ---------   按照大乾律法,谋反大逆者不分首从皆凌迟处死,正犯直系亲属年十六岁以上皆斩,十六以下及兄弟姊妹尽入官为婢,家中资财没官,其余人皆流放三千里。   许元武从未否认过自己的罪行,所以哪怕此刻自尽于牢狱中,身后也只能落得个“畏罪自尽”的名声。不论是罪名或者罪责,亦不会有丝毫的减轻,反倒成全了景仁帝想要快速了解此事的想法。   可许元武从不像是能做出这般行为的人,又究竟为何要这样做呢?   谢凌与其实是知道的。   ——许元武是在用这条命来逼迫父亲和谢家,他知道在他死后,许耀灵便一定不会再有事。   可许耀灵已经年满一十九岁,更是许家的嫡长子,要救得了他,当然不会容易。   父亲得知了许元武的死讯之后,便将自己关进了书房整整一夜,出来的时候,面上再不带半分沉痛,而后便开始着手打理有关救出许耀灵的各个事宜。   谢凌与当然从始至终都参与其中,他本以为会很难,可经过很多关节的时候,却都是出人意料的容易。   他知道是贺摇清在暗中运作,问的时候,那人却只是对自己笑笑,告诉自己这很简单。谢凌与当然不会相信,可他不问,贺摇清便不说,万事都是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   谢凌与不禁想起前几日贺摇清上清泉寺,谢府被重兵包围把守的时候,他那时曾经想过,若是当时这人在自己身边,是不是就不会是那般的空寂悲苦。   这次这人的确是一直陪在自己身边了。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等到十月中旬的时候,这场几经波折的谋逆案终于落下了帷幕。   那日,漫出的鲜血染红了整个刑场,血腥气冲天而起,半月不散。   可谁也不会知道,那立于刑场正中,与许耀灵长得分毫不差,一开始便被斩首的许家嫡长子,却早已被偷梁换柱了。   事情了结之后,谢凌与倒在床上,而后便沉沉睡去,贺摇清一直陪在他身边。   等到朝阳又终于升起,谢凌与醒来,一时之间竟恍若隔世,而后从贺摇清的口中他才知道,自己竟几乎整整睡了一天一夜。   起身打开窗,只觉得外面的太阳几近血红,天色却又阴沉,让他想起了大雨倾盆的那一天。   看了半晌,感觉到身旁一个熟悉的身影走过来,而后立在他身边,贺摇清开口问道:“接下来要做什么?”   谢凌与侧头看了看他,回道:“只还有最后一件事,送许耀灵离开京城。”   听见这话,贺摇清有些惊讶,开口问道:”你终于要去见他了吗?”   “不用,他也许不想看见我,”谢凌与垂下眼眸,说话却像是在叹息,“逾明会去送他,我只是想再最后远远看上一眼。”   因为往后,可能便再也不会相见了。   作者有话说:   今日第三更。   ps:明天没有更新(小小声,并快速逃跑) 第60章 如此过活   刚至卯时,天色犹还沉在漆黑墨色之中,远离京城,三面环山的一处破亭内。   十月中旬,立冬不久,天气本已经有了几分凛冽严寒的味道,今日又是格外的冷。   许耀灵抬头看了看阴沉得不见星月的天,便想起了那几乎是刺进他骨子里的,大雨倾盆的那一日。   司逾明正提着一盏昏黄的灯,踌躇犹豫了半晌,才开口说道:“今日一别,也不知何时能再相见。”   许耀灵的声音有一种艰涩的沙哑,好似是已经很久未曾说过话了:“今日一别,他日再不相见,才算是正常。”   闻言,司逾明紧紧抿了抿唇,想要脱口而出说些什么,最后却只能兀自黯了双目。   他知晓,许耀灵说的话才是真的。   许耀灵垂眸看着周围破败枯黄的草木,开口道:“反倒是你,放走了我这个本应斩于刑场的罪臣之子,这实在是不像你会做出来的事。”   司逾明其人,向来规矩齐整,万事一本正经,与他那个做宰相的爹一模一样,满脑子皆是“赤忱丹心”,恨不得为了皇帝“肝脑涂地”,亦万死不辞。   此次却包庇了一个“大恶不赦”的罪臣之子,可连司逾明自己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在谢凌与找上门来的那一刻,他甚至根本未曾思索犹豫,便已经开口应了。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说出的话便有些结巴:“我……许将军是许将军,你是你,我们认识了这么久,我总归还是信你的。”   是吗?   许耀灵勾起一边嘴角,不像是在笑,反倒能教人看出一股凄枉的讽刺出来。   在“父亲”默认了他的质问之前,许耀灵也是这般想的,而后他便认为,这世上最可笑又最不值钱的,便是“信”这一字而已。   司逾明看着他的神情,一时之间有些恍神,沉默良久,将身后一直背着的行囊递了过去。   他未等许耀灵皱眉,便连忙开口:“你千万不要推辞,此行山高水长,前路艰险,再说这只是借你,你日后……可一定要记得还我。”   他最后几乎快要颤抖地说不出话来。   许耀灵只是看着面前人伸出的手,没有接过,亦没有开口说话,一直过了很久,直到司逾明双臂酸涩,不再抱希望的时候,许耀灵才伸手接过去了。   触手微沉,许耀灵打开随意看了一眼,入目的满是银两与大叠的银票,仅凭司逾明一人,哪怕他到处去借,也断拿不出这么多。   ——那这般多的银两,又是怎么来的呢?   另一边的司逾明松了口气,想着这人而后可能会说些什么,按这人一直以来的性子,应会是肆意调笑地开口,说上几句“你这莫不是把老婆本都拿出来了?”之类的话吧。   往日自己总觉得太不正经,回的话也总是近乎斥责,这次却断不会再这样了。   可许耀灵却只是将它合上,而后背在身后,没有问他哪里来的这么多银两,甚至面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开口说了一句:“大恩不言谢。”   司逾明还未回过神来,许耀灵垂下眸子,便又开口了。   “时候不早了,我也该走了。”   他没有再看司逾明,抬步走出亭子,解开缰绳,正准备翻身上马,身后便传来了一个有些急切,又带着些微喑哑的声音。   “往后你有什么打算吗?”   许耀灵动作顿了顿,没有回头,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能有什么打算?能活下去就不错了。”   司逾明立在他身后抬头看去,他们认识了那么多年,以至于他近二十年的记忆里,便全是这人一直以来的样子。   永远玩世不恭,万事无所顾忌,眉眼间妖异得近乎肆意,一身暗红锦衣,永远形容恣意,与自己好似是两个极端。   现在这人穿着粗布长袍,满身满眼的,却尽是自己再也认不得的模样。   司逾明深呼了几口气,通红了眼眶,嗓音颤抖得不成样子:“保重。”   许耀灵背影笼罩在寒风里,却像是一折就断,他沉默了很久,只最后嘶哑地最后说了一句:“保重。”   而后他翻身上马,直到最后,也再也没有回头。   许耀灵知道,那递过来的行囊里的另一半,便定是来自于谢凌与,可他不会问,谢凌与也定交代过不要说。   他与谢凌与见的最后一面,那人手中碎裂的石子倾泻而下,告诉自己说“再不会有什么用了”,这话也真的是一语成谶。   可他又能怎么样呢?   他就这么活了下来,身后铺的是至亲的血,背着的,是许府上下近百口人的魂灵。   可他也只能就这么活下去,从此往后那般难熬的一生,一日一日,就只能这么活下去。   -------   许耀灵不曾知晓,在他立着的亭后的那座山上,也正站着两个人影,谢凌与看着他的身影,心里也越来越沉。   他不知道这个曾经的友人未来会是个什么模样,但的确是清楚,不管两人之后见或不见,却再也不会是自己熟悉的那个人了。   可对于许耀灵来说,他又能怎么办呢?   明明他才最应该是知道真相的那个人,可他却什么也不知道,甚至连知晓的机会都不曾有过。   甚至从此以后,每次开口说“父亲”二字时,语气也只有讽刺——哪怕许元武已经死了,他甚至不愿再开口好好叫上一句父亲。   许耀灵的背影渐渐远去,最后再也看不见了。   贺摇清转头看向谢凌与,声音里有着些许担忧:“若是你想见,便定是还能再见的。”   谢凌与叹了一口气,就算是再见,又还有什么用呢?   狂风吹得越发大了,天色阴沉得像是能直接滴出水来。   贺摇清看着他低沉的眉眼,什么也没有想,伸出手去轻轻握住了他紧攥着的左手,好像这样就能挡住了他的忧烦似的,开口说道:   “总有一天,一定能还许元武,也还许家一个真相。”   谢凌与抬眸望去,细碎的雨便从天上落了下来。 第61章 温雅寒凉   细雨飘摇。   谢凌与看了他半晌,可能是近些日子以来,四周的一切都只能给他寒凉,于是这手上突如其来的一点热源,便显得有些弥足珍贵了。   人生苦短,便宛如顷刻间覆没的许家一般,一切更如同镜花水月,于是什么世人眼光、礼义廉耻,又能有什么太大关系。   总比日后一想起,就悔恨交加要好上不少。   谢凌与不知为何,却突然就不想再松开这只手,他轻轻笑了笑,虽这笑容还有着未曾褪尽的悲怆疲惫,但所幸露了个真正的笑出来,而后反手握住了这只覆上来的手,动作自然,而后往山下走去。   贺摇清却突然僵住了,他愣愣地看着两人相合的手,身旁谢凌与的声音混着细雨便洒了下来。   “我当然是信你的,不过以后若再发生什么事,可不要再瞒着我,”谢凌与顿了顿,又加了一句,“不论怎样,我总是想和你一起的。”   贺摇清回过神来,垂下眸子,手上不自觉地用力,就像是一个在黑夜中等待了很久很久的人,终于抓住了奔向他的那缕月光。   他从来都不需要太阳,他最喜欢月光。   他本以为穷尽一生也再逃不开无边的长夜,可那月光却突然落了下来,铺天盖地笼罩住他,就像是下了一场细碎而柔软的初雪,温柔地像是一生只能做一次的梦。   贺摇清那般用力,以至于让谢凌与感到了些许疼痛,可在此时此刻,却让他感到了些许安心。   今日出来得隐蔽,因此并未备马车,两人松了手,谢凌与戴上斗笠,正准备翻身上马,身旁便传来了贺摇清的声音。   “你决定了,是要追随我,对吗?”   谢凌与回头,有些疑惑:“还不够明显吗?就像你说的,不论谁上位,我谢家应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但总归我是想信你的。”   “你当然要信我,”贺摇清的面庞隐藏在斗笠里,声音带着些许偏执,“我要听你亲口说出来。”   谢凌与楞了楞,而后声音里便沁满了纵容的温柔,却又极为认真,像是蕴涵着千钧之力。   “谢凌与想要追随你,殿下。”   贺摇清如愿以偿地听到了这话,上马的身影却显现出了几分慌乱,谢凌与在他身后笑了笑,而后也翻身上马。   两人就这么疾驰而去,细雨如丝,哪怕混杂着寒风,可落在身上,却能教人感到有几分轻柔了。   未曾想到,两人回到凌安苑,刚换完衣物,一个令谢家众人都始料不及的人,却正出现在了武安侯府外。   十月初的天气,这人却披着一极厚的月白鹤氅,面色透着病态的白,薄唇不见血色,眉目间清寂寒凉,只看着就能让人感到几分凉薄出来。   而他的双膝之上,却正搭了一薄毯,此刻坐着的,赫然便是一张木制的轮椅,似是不良于行。   被拦在门外,他也未曾说什么,只他身后一个仆从打扮的男人上前通报了姓名,而后便闭了眼在门前等着。   等谢凌与神色匆忙地跑出来,看见的便是这人睁开双眼,笑容温雅地望向自己的样子。   谢凌与微微喘着粗气,虽已经提前知道了,可亲眼看见还是呆了一瞬,而后深深弯下腰去,恭谨非常:“凌与见过叔叔。”   这人,便是谢侯唯一的弟弟,谢凌与的小叔——谢疏寒。   等谢疏寒颔首应了之后,谢凌与才直起身来,走到他身后,见谢疏寒没有拒绝的意思,才伸手小心地为他推着轮椅。   “父亲上早朝还未回来,母亲在正厅,小弟去上了学,天气冰寒,路途颠簸,您要先去休息吗?”   这位小叔素来身体虚弱,时不时就要病上一大场,从烟扬至京城那般远的路程,实在是让谢凌与有些担忧。   “无事,”谢疏寒回道,“等见了再歇也不迟。”   可哪怕他笑容温雅,谢凌与却丝毫也不敢反驳,只小心地应了一声是。   两人分明是叔侄,谢凌与却恭谨有加,丝毫也不亲热,可两人却神态自然,就好像是本就该这样一般。   到了正堂,等谢疏寒与谢夫人开始说话,谢凌与便又深深行了一礼,便退后离开。   一直走到了凌安苑,进了门,谢凌与却仍在恍神,贺摇清看着微微皱眉,而后开口打断了他的沉思。   “是听过你有个小叔,但不一直都住在烟扬,已经十几年不曾回来了吗?”   曾经艳惊京都的谢家二子,就算生来就不良于行,体弱多病,也未有谁的才情能越了过去,自从谢侯继了武安侯的位置之后便离开京城,十几年未曾回过一次,哪怕未听说过有什么风雨,也能教世人联想到一番兄弟阋墙的事情出来。   “没错,但出了这般大的事,总是要回来一趟的,”谢凌与这才回过神来,开口回道,“接到消息之后,小叔先派人把明渊送了回来,而后便开始动身,因为身体原因,便走得有些慢。”   贺摇清才想起来了这事,于是开口问道:“为何明渊之前要去烟扬?”   谢凌与坐到桌边,给两人都倒了杯热茶:“小叔来信召他去的,原因父亲应该知晓,不过我小时候像明渊这般大的时候,也去过一次,呆了差不多一个月。”   贺摇清接过茶,颇感兴趣:“哦?都去做了什么?”   “已经不太记得了,”谢凌与思索了半晌,也没有想起来什么具体的事来,“好像就是读书练武,和候府的日子也没有什么差别。”   贺摇清眉梢微挑,摆明了不信他说的话。   谢凌与无奈笑道:“都是真的,未曾骗你。”   贺摇清喝了一口茶:“我可没说不信。”   “不过……”谢凌与看着杯中泛起的涟漪,又开口说道,“虽都已记不得了,但还是能记清楚他给我的感觉。”   贺摇清支起下巴看着他。   谢凌与想着那人就算笑起来也透着几分凉薄的眉眼,声音很轻:“好像什么都不在意,做事慢条斯理,却什么事情都瞒不住他,小时候的我在他面前宛若透明,现在虽什么都不记得了,那份敬畏也一直留到现在。” 第62章 荒废寺庙   为了给谢疏寒接风,天色渐暗的时候,谢家办了家宴。   贺摇清今夜穿了一件淡蓝长裙,外面罩着薄纱,当然坐在最上位,却眉间微颦,脸色比坐在下首的谢疏寒好不了多少,看起来好似是有些身体不适。   他看着那位谢家小叔与众人的相处,却感到了几分有趣,想着明明都是血缘至亲,但哪怕是对着谢侯,双方都是客套有加而亲热不足。   但若是真有嫌隙,谢侯却也断不会把自己的两个儿子都曾送到烟扬去,哪怕只是一个多月。   谢凌与坐在下首也正看着他,面上不显,心里很有些无奈。   贺摇清这副模样当然是装的,谢凌与想着这人义正言辞问自己“我去干什么,坐在上位,看你们拘谨地说话吗”的样子,不禁笑着摇了摇头。   而自从家宴开始,不知为何,谢疏寒见了贺摇清的第一面便微微定了目光,而后沉吟半晌,此刻他又看着谢凌与的神情,摩挲了一下指尖,而后突兀地对着贺摇清举起了杯盏。   “回府之后未曾首先面见长公主,就先自罚一杯,还望殿下恕罪。”   这话一出,不光是贺摇清,就连其他人也都愣了一下神。   贺摇清回神,而后轻轻笑了笑,他当然不会应了这杯酒,但还未曾开口,谢凌与却先出声了。   “小叔您不是不能饮酒吗?都是一家人,哪有这么多规矩,再说您路途辛劳,今日刚到,还是要以身体为重。”   谢疏寒面上看不出什么神情,只话里好似有几分调笑:“我看你真正想说,又担心的可不是我吧?”   谢凌与笑容有几分不好意思:“自然都是有的。”   “好了,不论是摇清还是你,今日都不许喝酒,”谢侯爷收回了谢疏寒手里的杯盏,又开口说道,“凌与说得对,路上颠簸了这么久,万事都要以身体为重。”   一旁谢夫人也点头附和道:“恰逢换季,更是要注意一些的。”   就连呆在兄长身边一直不吭声的谢明渊也点了点头,被逆了话,谢疏寒笑容依旧温文和雅,更是颔首应道:“是我想岔了。”   而后便再也不提这件事。   可贺摇清看着他,却突然感到了些许怪异,可这感觉却一闪而过,而后便抓不住了,像只是错觉。   ——而就在这家宴之时,距离京城百里左右一荒废的寺庙处,一个身影翻身下马。   这人身后背着行囊,却正是许耀灵。   可能是因为心里太过杂乱,等回过神来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行了好远也只遇见了这一座破庙,便只能先在这里住上一晚了。   寺门摇摇欲坠,许耀灵敲了门,等了半晌并未有人应声,拿出一火折子擦亮,而后轻轻推开门。   腥臭与霉味扑面而来,掀起的尘土让许耀灵微微皱眉,四周望去,蛛网遍布,尽是破落不堪。   可天色也越发暗了,荒郊野外实在是不能继续赶路,于是许耀灵便只能走了进去,想着无论如何先将就一晚,明日一早便快点离开。   映着手中火折子微弱的光,他随意收拾出了一块稍微干净点儿的地方,而后便坐了下来。   许耀灵轻轻闭上眼,听着寺外风声呼啸。   直到现在,他只要一闭上眼,周身便依然能感受到有暗红的血涌上来,带着从四面八方倾泻而来的汹涌腥气,却更让他眷恋。   只因许耀灵知道,那都是从至亲之人身上流下的血。   不知已经过了多长时间,这血气一直伴着他,陪他度过每一个睁眼熬到黎明的漫漫长夜,今晚亦是一样。   寺庙实在太过破旧,挡不了多少风雨,狂风吹过,窗门哐哐作响,这庙不曾废弃的时候,香火大约也不会太好。   只因这地方狭小逼仄,透过厚重的尘土也能窥见几分曾经的寒碜出来,供桌之前只供奉了一个佛像,映衬着周围,倒显现出了几分高大了。   佛像破败,镀的漆也早已脱落,露出了灰白的内里,但还算是完整,许耀灵抬头打量,映着昏暗的火光,这佛像神情却再不悲悯,竟能教人硬生生看出几分俯视众生的狞恶与戏弄出来。   供桌上烛盏翻倒,堆积的灰尘得有一指多厚,正中央却立着一个什么东西,许耀灵仔细看了半天,才看出那原来是一观音像。   这寺庙不论曾经香火如何,布置倒真是“别具一格”,许耀灵还未曾听说过有哪家寺庙,会把观音像直接放到供桌上去。   可能是为了打发这漫漫长夜,他起身走到供桌前。   这观音像大概四尺高,简直快要烂成一团泥,一点也看不出来曾经的模样,本应拿着柳枝的右臂不见踪影,左手却还是稳稳托着净瓶,净瓶之内,还可看见清澈而几乎满溢的“甘露之水”。   许耀灵愣了一瞬,而后猛地推后一步,右手握向腰间的剑。   ——这寺庙已经不知荒弃了多久,也未有有人来过的痕迹,就连观音像都烂得不成样子,净瓶之中,怎么可能还会有满溢的清水!?   许耀灵满眼尽是警惕之色,抬目分分寸寸地望向四周,可不论是什么地方,都看不出哪怕一丁点儿的古怪之处。   身前观音像静静地立在那里,好似在嘲笑着他宛若惊弓之鸟一般的神态。   许耀灵又审视一圈,而后皱眉细细打量,又绕到侧面,才隐约窥见这观音像断裂的右臂中空,而里面,好像藏了什么东西。   他迟疑了一瞬,而后小心地伸出手去。   ——却是一张被整齐卷起的纸笺。   许耀灵看着这信笺,突然便有一种感觉,他不是误闯了什么局,这东西便定是为他准备的。   而这此刻的一幕幕,都透露着难以言表的怪异,许耀灵知道自己现在最应该做的,便是扔下信笺走出破庙,哪怕夜间危险,也总比呆着这处处诡异的地方要好上不少。   可却是宛如是什么不容逃脱的宿命,他直直地盯着手中的信笺,过了良久,最后还是缓缓地将它展开。   而入目的第一句话,便让他顷刻间握紧了拳。   而后慢慢地,他双眼中血丝浮现,这血丝愈来愈多,最后像是凝结成了一张密布的血红蛛网。   许耀灵猛地抬起头来,双眼已经血红,手上青筋浮起,似能将那信笺生生捏碎。   他突然感到头昏目眩,胸口一阵窒息,不受控制地弯下腰去扶住供桌,深深呼出了几口气。   在他的力道之下,供桌轻响,好似下一瞬便能直接散架,许耀灵顿了一瞬,慢慢转头,最终望向的,却正是那观音像手中托起的净瓶。   信笺的最后一句话——“只要饮下这净瓶中的水,自会有人立即出现,助你成事。”   ……只要我饮尽这水,便会有人助我成事。   那水清澈见底,好似不含一丝杂质,刚才惊起的波澜还未平静下来。   许耀灵硬生生打了个寒战。   他不知道那信里的东西是否属实,但喝了这水,便定是把自己的命交在了旁人手中,许耀灵紧紧闭上眼,像是在拼命地说服自己。   那幕后之人畏畏缩缩不曾露面,只凭一家之言也不一定就是真的,谁知道这净瓶里到底是什么东西,喝下去是否立刻毙命也未可知,许家可就剩自己一人了……   许耀灵睁开眼,眸子红得像是能直接滴出血来。   ——可若这信里说的都是真的,若这信里的情况尽数属实……   像是被魇住了一般,许耀灵最后缓缓上前,向着净瓶伸出手去。   仰头饮尽的动作缓慢,却又毫不犹豫,许耀灵只觉得胸口泛起一阵冰寒,顷刻间又覆上的热度又灼热至极,   他咳嗽了几声,身后好似有一阵风吹过,等尘土落下,便立了一个人,这人微微行了一礼,声音苍老平静:“奉主上之命,特来为你解疑。”   这人面上沟壑遍布,身形有些佝偻,面容却无比熟悉,却正是方伯! 第63章 舒逸安心   而此时的谢家家宴,也已经快要结束。   贺摇清算了算时间,想着到了这个时辰,方伯也应见了许耀灵了。   他知道以许耀灵的性情,定会饮尽那净瓶中的水,可想着想着,突然间却又叹了一口气,看向那个正笑着跟自己小弟说话的人,不禁颇感到有些头疼。   谢凌与那日说过,不要再瞒他什么事,贺摇清也不想隐瞒,只是思来想去,也不知道要怎么开这个口。   谢侯与谢夫人又说了几句话,而后便首先离开,谢疏寒却仍坐在案前,把玩着杯盏,半天也不曾动身。   他不起身,剩下的人作为晚辈当然也就不能先行离开。   谢凌与和贺摇清相视一眼,而后谢凌与小心开口问道:“叔叔可还有什么事?”   “无事,”谢疏寒手上动作顿了顿,垂眸将自己的神情尽数掩盖,好似是现在才想起来寒暄一般,开口说道,“上一次见面的时候,你还与明渊一般大,今日再见真的是大不相同。”   谢凌与笑道:“叔叔看着倒是和之前一样,未有什么变化。”   谢疏寒的笑意依旧轻雅,实际眼底却尽是深思,他看着自己的侄子,万千思绪转瞬即过,而后开口问道:“可还记得你之前在烟扬时,我都让你做些什么吗?”   谢凌与思索着开口回道:“读书习武?”   “看来你是不记得了,”谢疏寒笑着摇了摇头,而后侧头问向呆在谢凌与身旁的那个小小的身影,“你刚回来,可还记得吧?”   谢明渊抿了抿唇,看着很有些恭谨拘谨:“明渊记得的,除了读书习武,每日酉时,都要去书房为您讲学。”   谢凌与愣了愣,这才隐约回想起来,惊觉自己一直留存到现在的那份敬畏,应就是那时候留下来的。   谢疏寒颔首,放下手中的杯盏,身后的侍从为便他披上鹤氅,好似是不知晓自己说出了多么令人惊讶的话般,神态满是顺理成章:“如此,在我回烟扬之前的这段时间,你便每日戌时都来我苑里一趟,多年未见,也正好叙叙我们的叔侄情谊。”   谢凌与愣了一瞬,还未回过神来,谢疏寒便又开口了:“怎么,不愿?”   谢凌与闻言忙道:“小侄不敢。”   “如此便好,”谢疏寒笑容温和,“你有职在身,我便往后推迟了一个时辰,戌时正好。”   说着他好似才看见了站在一旁的贺摇清,深深弯腰行了一礼,让人挑不出什么错处:“行动不便起不了身,他日定专门前去谢罪,还望殿下恕罪。”   贺摇清像是什么也未曾感受到一般,唇边笑意轻柔,甚至还上前虚扶了他一把:“哪里的话,摇清才是不敢。”   谢疏寒点头,笑容不改,开口告辞道:“时候不早,我就先回去了,你们也要赶快回去休息才是。”   谢凌与应了是,谢疏寒身后的仆从便为他推着轮椅,而后往自己苑中行去。   之后谢凌与将小弟送回了房,便与贺摇清一起回了凌安苑。   走进卧房,谢凌与却仍是在沉思,贺摇清关上门,开口问道:“是在想你小叔?”   谢凌与点头应道:“小叔命我去他苑里,我总觉得他不是突然心血来潮,真正目的也没有那么简单。”   贺摇清回想着之前的一幕幕,微微皱眉,他实在是不喜欢这种不受他控制的感觉:“不知为何,他说的每一句话,我总觉得意有所指。”   “走一步看一步吧,”谢凌与虽说疑惑,可也没有太过在意,“我听父亲说过,小叔很久以前便是这样,虽做的事让人看不懂,但总不会是什么坏事。”   对谢家自然是这样,对我可就不一定了,贺摇清这般想着,转而问道:“这么多年以来,你小叔一直孤身呆在烟扬,无妻无子,身旁也未有什么人?”   “应该是这样,”谢凌与想了想,开口回道,“若是小叔身旁有了什么人,也不会一直瞒着家里。”   贺摇清点了点头,想着关于许耀灵的那些事,顿了又顿,却还是不知道要怎么才能张口说出来。   反倒是谢凌与看他沉默太久,疑惑问道:“怎么了吗?”   “无事,”贺摇清不自觉地摩挲着袖口的布料,开口道,“突然想起来,到了明日,你休沐的假就过了。”   谢凌与点头:“嗯,明日一早便还要去校场,应还是跟之前一样,不会有什么变化。”   贺摇清笑笑,而后想起来什么,眼神有些沉寂烦躁:“我明日要去宫里一趟。”   谢凌与正准备倒茶,听见这话却动作一顿,皱眉问道:“为何?有发生什么事吗?”   “没什么事,”见他如此,贺摇清反倒对他安抚地笑了笑,“例行的见面而已,只是景仁帝一惯喜欢做的事罢了,既彰显了所谓的无上宠爱,以现在的情况,又让我与谢家生出隔阂,还能‘激励’太子,对他来说这是一举多得的好事。”   只是对于太子来说,景仁帝以为的激励,却只能是刺激。   谢凌与将热茶放到他面前,开口反驳道:“不敢说别的,但我能保证,不论是谢家的谁,都不会因为这种事对你生出嫌隙。”   贺摇清轻轻笑了笑,看着氤氲而上的热气,觉得只要坐在这人身边,哪怕只是像现在这样随意说着话,就很能让他感到舒逸安心。   于是之后的话,也就顺理成章地说出口了:“我要与你说一件事。”   谢凌与还不曾知晓他要说的到底是什么,随意问道:“什么?”   贺摇清虽面上看似毫不在意,身体却已经不自觉坐直:“有关于许耀灵的事。”   谢凌与抬头,看见这人眸光深沉,眉目间尽是正色。   “我命人,去办了一件事。”   天色已经很暗了,窗外夜色悠远,寒风凌冽,屋内桌上的烛火闪烁着暖光,随着贺摇清的话语声不断落下,谢凌与的神色也渐渐慎重。   直到深夜,屋内的烛光也不曾熄灭。   作者有话说:   今天有四更,第一更。 第64章 岁月易逝   翌日一大早,谢凌与便出城去了校场。   校场上依旧是呐喊震天,谢凌与一身戎装立于高台之上,依旧是剑眉入鬓,目若寒星的模样,其下众多兵士,也尽皆气质如虹。   这场景与之前的种种好似并未有什么差别,可谢凌与却知晓,有什么东西终究是不同了。   晨训过后,谢凌与看了看天色,思忖着现在这个时间,贺摇清也应该要入宫了。   说实话,每次贺摇清不得不入宫面圣的时候,谢凌与都会不由为之感到担心,他虽不知道具体都有些什么,可大概也能猜得出来。   贺摇清当然不会受伤,凭他的性子甚至连委屈都不可能会经受,但谢凌与却不愿看见他刚从宫里出来时的模样,那样子实在是太过压抑,总能让谢凌与想起他最开始时的样子来。   而此刻正被他想着的人,刚走出武安侯府。   备好的马车早就已经在外等着,车夫看起来是个三十多岁中年男人,相貌平凡到过眼即忘,可贺摇清看见他之后,却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而后那车夫眼底有轻微的笑意浮现,可除了恭谨,却还隐约带着一份深深掩埋的慈蔼,不是别人,却正是易容之后的方伯。   昨晚他还在破庙之内,今日这才不过辰时三刻,却又出现在候府之前。   贺摇清正准备上马车,身后却又传来了一个温雅的声音。   “长公主殿下,真是巧啊。”   回头望去,谢疏寒正坐于轮椅之上,笑意盈盈地看着自己,又开口说道:“用了早食,便想着出来透透气,却未曾想到正好遇见了殿下,您这是要入宫去吗?”   这可不只是“巧合”这么简单。   贺摇清将所有的审视都压在眼眸深处,面上好似很是惊讶,开口应道:“那还真是巧。”   贺摇清是要急忙出府的模样,谢疏寒却好似一点也不会“审时度势”,命侍从将他推近,仍继续说着话。   “昨日太过劳累,以至于脑子有些不清醒,今日越想便越觉怠慢,趁着现在,便想着再与殿下赔个不是。”   贺摇清笑得很有几分不好意思:“哪里的话,你是多虑了。”   谢疏寒藏在衣袖里的指尖相互摩挲,随意地往贺摇清身后看了一眼,而后却微微凝滞住了目光。   这细微的神情一闪而过,却正好被旁边一直看着他的贺摇清捕捉到,于是开口问道:“怎么了?”   谢疏寒面上笑意不变,仅从声音里也听不出他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没什么事,也许是早上刚性,还有些不太清醒,便有些看错了,”他微微抬眼,笑容轻柔,却是不留痕迹地观察着贺摇清接下来的一举一动,“你身后的这个车夫让我不禁想起了一个人,说来也奇怪,这车夫明明与那人长的丝毫也不一样,可看第一眼便觉得像是同一个人。”   贺摇清的神情之中只有着些许的好奇。   谢疏寒继续说道:“听闻殿下长于太后娘娘身旁,应听说过那位逝去多年,曾名扬天下的‘医圣’——方成济吧?”   贺摇清心中一惊,面色丝毫不变,开口应道:“是听说过,皇奶奶还曾给过凌与一盒金玉露,说是为那医圣生前所配。”   “若是太后娘娘给的,那就定是真的了,”谢疏寒满面尽是温和笑意,就像是果真在闲聊,没有丝毫旁的意思,“说起来那都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那时你还未曾出生,皇后娘娘胎像凶险,陛下广招天下神医,又亲自派人去请了那医圣三次,才将他请了出来,他也真不愧为医圣之名,将皇后娘娘的身体调理得很不错。”   谢疏寒说着叹了口气:“可惜啊,娘娘脉象明明已经正常,甚至比常人还要好上不好,却还是——”   却还是在生产当天发生了意外。   贺摇清显现出了几分悲怆,并没有回话,谢疏寒这才好似是“回过神来”,忙开口道:“你看看我,可真是不会说话,对了,你是要入宫的,还陪我说了这么久的话——”   “不碍事的,”贺摇清面上好似是强撑了一个笑出来,而后打断他,“你告诉了我之前的事,本殿还是很高兴的,时候不早了,等日后再陪你说话。”   等谢疏寒点头之后,便又朝他笑了笑,而后上了马车。   马车疾驰而去,等到再也看不见的时候,谢疏寒收敛了温雅的笑意,思索了半晌,对着身后的仆从开口说道:“走吧,回房。”   而正坐于马车之上的贺摇清,当然也褪去了所有的表情。   方伯名为方成济,亦就是刚才谢疏寒口中的那个“医圣”,这些事贺摇清当然是一清二楚。   只是哪怕方伯在宫里时与那谢疏寒见过,可已经过了十几年,方伯今日更是易了容,谢疏寒又怎么会认得出呢?   贺摇清沉思良久,而后隔着车帘开口问道:“你曾与谢疏寒相熟?”   方伯驾着车,也带上了些许凝重之色:“只在宫里见过几面而已,甚至连话都未曾说过,不过听闻这位多智近妖到近乎是神机妙算,今日一看,果然是真的。”   贺摇清思索良久,开口交代道:“命人查一下他,一定要谨慎,不要被发觉,你这几日尽量不要在外奔波,先看看他到底是想要做些什么。”   方伯应了是,而后又开口说道:“许耀灵已经饮了净瓶中的水,此刻正在破庙等着。”   这些事贺摇清昨晚早就与谢凌与商议好了,开口道:“让他先跟着玄一,远离京城,切记万事小心。”   方伯点头应道:“是。”   而后贺摇清便垂眸思索,不再说话,方伯也没有再开口,只是沉默地驾着马车。   谢疏寒突如其来的话虽令人惊异,可经过此事,听见“方成济”三个字之后,反倒让他想起了许多从前的日子来,那时的自己刚出药庐,应还算是年轻。   只是岁月易逝,一滴不剩,所有的往事最后便都成了蹉跎。   作者有话说:   “医圣方成济”在前文出现过,第十五章 太后给谢凌与的金玉露,就是来自方成济。   ps:今日第二更 第65章 番外一 方伯番外   方伯番外   方成济这个名字,方伯已经很久没有听谁再这么叫过他过了。   他今年其实才四十多岁,与谢侯的年岁也差不了多少,可看着却好似要老上不少,但所幸身体还算硬朗。   他是方伯,而那位倍受尊崇的医圣方成济,不论是在世人眼中,还是在他自己的心里,都已经早早死在了那年的隆冬。   只是无数次午夜梦回,他总是在想,若是当初未出过药庐,从不曾入宫,现今的一切是否都会截然不同。   那已经是十几年前发生的事情了。   那年,谢皇后有了身孕。   相传圣上龙颜大悦,大赦天下,举国欢庆。可却好景不长,不知为何自从怀了身孕,谢皇后身体就越发羸弱,更是有太医上奏,若再这般下去,恐出意外。   景仁帝大发雷霆,可诺大一个太医院,竟全都无可奈何。于是无奈之下,景仁帝力排众议,发旨广召天下神医,可宫里人来人往,却都没有什么用,绝望之下得到了一个名字——南山药庐,医圣方成济。   景仁帝没有放过任何一个可能的机会,又听闻这医圣性情古怪孤僻,便召人亲自去请。   这一请,便是请了三次。   而当时出了药庐,走进皇宫的方成济不会料到,他会被卷入一个怎样的泥潭。   谁都不知道,顶着医圣之名的方成济,更会用的,却是毒,所以他一把脉便知晓——这位皇后娘娘身体虚弱,压根不是得了什么病症,却是被下了毒。   那日的每一幕,方成济还能清晰记的。   他知晓这可能是宫里的腌臜之事,公然说出口恐有性命之忧,便只道自己医术不精,没有什么办法。   谢皇后面色苍白,眉目间全是病容,身形消瘦,闻言沉默了很久,眼眸之中的凄哀绝望令人不敢抬眼去看。   而后她强撑着道了谢,便命人请他下去。   那时方成济还算是年轻气盛,见这一幕,总觉得心里不痛快,便在离宫之前,设法悄悄传了信,告知她是被下了毒。   却未曾想到出了宫还没走多远,一个马车拦在了他面前,而马车上坐着的,赫然便是隐蔽出了宫门的谢皇后。   她请他为自己解毒,并以千万重金与一个承诺相邀,让他入太医院,保下她腹中孩子的性命,时限五月。   不论是千万重金,亦或是当今皇后的一个承诺,都不可能不让方成济心动,于是顺理成章地,他便答应了她的要求。   于是当“治”好了谢皇后的方成济请命入太医院,景仁帝也不可能不答应。   从此,谢皇后身体越来越好,好似一直到临产之前都再没有什么风波,可方成济却知道,这些都只是表像。   这五个月以来,这位看似权倾后宫的谢皇后,不知被下了多少次毒,又在鬼门关里来回了多少次。   方成济其实很是疑惑,谢皇后身后站的是定国侯谢家,更是贵为一国之母,帝后情深的传言他本以为是世人太过夸张,但在宫里这么久,景仁帝对她的宠爱敬重的确是冠绝后宫。   所以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究竟是谁敢明目张胆又三番五次地下毒,而谢皇后本人,又究竟为何只是默默严加防守,从不与旁人说过。   但不管是被瞒得再隐蔽的事,都不可能不留下蛛丝马迹,那毒究竟是谁指使下的,因缘巧合之下,方成济终究还是知道了。   ——却正是那对皇后宠敬有加,所谓“情深”的景仁帝!   方成济知道这宫里腌臜,可却万不会想到竟能腌臜到这般地步,就算没有夫妻情谊,可谢皇后腹中怀的可是皇上自己的孩子,所以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皇帝究竟为何会做出这样的事。   ——方成济还能记得自己问出口时,那人的样子。   这人眉目生的是天底下独一份的婉约动人,面色却依旧病白,身体是一直以来的虚弱,好似是能被风一吹便倒,抬眸望向自己的时候,眸子里仿佛浸满了黑雾,可那黑雾之中,却还有着一点光。   这光仿佛能灼了他的眼,于是宛若惊鸿一瞥般,方成济便再不能把她的事置之事外了。   他还清晰记得……还能清晰记起他出宫的那一日。   那一日,也正是谢皇后即将临产的日子,她最后一次召见了他,这人凤目微垂,眸子宛若流风回雪,却是开口说道:“你出宫去吧。”   她即将生产,身体更是虚弱,若再有什么不测怕就是一尸两命的结果,方成济当然不想答应。   可哪怕他医圣之命誉满天下,医术再高绝,终究也只是太医院的一介小小御医,又怎么可能拗得过她。   方成济出宫的时候正是傍晚,他总觉得不安稳,果不其然,等到夜深的时候,谢皇后便早产了。   那天正是大寒,说来奇怪,那年的冬天一直寒冷,可却从未下过雪,在那天夜里,第一场雪便落了下来。   他总觉得这场雪就是为她下的。   那天夜里,宫里突然来了刺客,传闻刺客逃窜之间闯入了太医院,还烧了一把火,火里找到一具尸体,从此以后,世人便都知医圣方成济被一把火烧死在了皇宫。   方成济却觉得,自己的确是死了。   从那以后,他得知了很多事情。   他知晓她出生的时候,天边忽然落满了朝霞,所以名曰挽锦,他知晓了她是谢家最受宠的女儿,他知晓了她不曾入宫的时候却是最爱舞剑,好像也曾对医术有过兴趣,而入宫之后,她便再没有碰过。   往后的很长时间,方成济整日都被烈酒淹没,混混沌沌不知今夕何夕,他不敢回想从前的事,每日都在痛骂,自己若是拼上这条命也不答应出宫,会不会一切都不一样。   他只是出了宫,他只是离开了不到一天,他甚至不敢回想,不敢再迈入京城,不敢再去看哪怕一眼。   如此一般的日子,好似已经过了很久,可方成济才渐渐发觉,深入骨髓的创伤随着时日的增多却并不会愈合结痂,反而会如同化脓腐烂一般,越发的让人觉得痛心彻骨。   可不管是什么,终究是被埋在了最深处,哪怕一牵就疼。   于是往后过了很久,某一天,他终于又入了京,深夜之时潜入皇宫,却是为了见上一眼那个她用命保下的孩子。   他潜到挽清宫的时候,那个孩子正在檐下坐着,抬眸望着天,周围没有点灯,小小的身影像是能被暗沉的黑夜淹没,眸子里一片空洞漠然——可那其中被黑雾笼罩着的一点微光,分明与他那逝去的娘亲分毫不差。   他看着这个孩子,浑身颤抖地几乎快要抓不住房檐,眼前瞬间模糊。   作者有话说:   从前的故事   今日第三更。 第66章 青丝缠绕   一直忙到了太阳西斜的时候,谢凌与才从城外回来,到了府内,问了侍从,竟得知贺摇清还未出宫。   如何才能呆了那般长的时间?谢凌与这般想着,不禁有些皱眉,又看了看时辰,已经快到戌时,思及昨日里小叔说过的话,便往谢疏寒的别苑走去。   没想到这一呆,便是呆了将近一个时辰。   告退的时候天色已经黑透,谢凌与往自己的凌安苑走着,有些略微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   谢疏寒其人,哪怕向来温文和缓,不知为何却实在让人不敢亲近,说的每句话听起来都像是随口之言,可谢凌与却总觉得暗藏玄机。   天色这般晚了,谢凌与本以为贺摇清已经回来,此刻应就在房里等他,可却未曾料到屋里却仍是空旷的一片,只有桌上的烛火闪着光。   谢凌与扶在门上的手微微一顿,还未有什么动作,身后便又落下一个人影。   这人面容平凡苍白,眼瞳中不含半分神采,谢凌与认出来他便是自己醉酒醒来那日,贺摇清介绍过的“玄二”。   “主上命我传话,他没有什么事,不必担心,只是会回的稍晚一些。”   谢凌与颔首之后,玄二便又离去,几个瞬息就不见了踪影。   说起来之前两人还未说开的时候,贺摇清曾命这人跟在自己身边,当日在清泉寺地下冰室突然得知此事,自己好像还发了火。   不过现在想来,以贺摇清的身份和他暗中正在筹备的事,面对一个陌生的驸马,谨慎一点也是理所应当,现在倒的确是再没有派人跟着自己,谢凌与便早已经不在意了。   又在桌前坐了一会儿,想着等着也是等着,便先去沐了浴,换上寝衣,把头发擦得半干,而后随意寻了一本书坐在椅上边看边等。   却未曾想到,看着看着便不知不觉地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意识模糊之间却感到面前覆上了一片阴影。   睁眼才发觉不知什么时候贺摇清已经回来了,此刻正站在自己面前,虽然谢凌与刚刚醒来神志还有些不清,但却能感受到这人身上的压抑,便让他觉得有些担忧难受。   谢凌与想起身为他倒一杯热茶,可贺摇清却站着不动,于是他便不好起身,但也不强求,温声开口问道:“怎么了?”   贺摇清看着这个微微抬头看着自己的人,没有回话,却是在谢凌与惊讶的目光下毫无征兆地,俯身吻了下去。   这个吻与之前冰室里的那个丝毫也不一样,轻柔地近乎缱绻,谢凌与感受着唇上的湿润,品出了一份这人心中汹涌的压抑出来。   突然间的,他就不想让这人更加难过。   于是贺摇清再次舔舐过谢凌与唇角之时,便发觉这人微微张开了唇。   闪神之后,贺摇清抓着扶手的右手猛得用力,手背上泛起隐约的青筋,渐渐地,吻也不再轻柔,谢凌与慢慢被他逼得紧靠着椅背,被困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丝毫也动弹不得,只能仰头承受着贺摇清越发凶狠的吻。   说实话,这种不受控制的感觉谢凌与不喜欢,可他感受着唇上轻微的刺痛,丝毫也没有避开的想法。   一吻终了,贺摇清看着身下的人,谢凌与有些微微喘息,面上带着些许安抚,眉眼间浸满的全是温柔。   于是慢慢的,贺摇清也渐渐平和,他轻轻垂眸,而后侧身与谢凌与挤在了同一张椅子上。   这把椅子虽说也不小,可要挤上两个成年男子也实在是有些勉强,于是两人便只能紧紧挨在一起。   贺摇清环住谢凌与,将整张脸都埋进了他的颈窝,闻着这人身上清冽的味道,只觉得连自己空寂的心都被渐渐填满了。   谢凌与没有再开口问发生了什么,只轻轻地抚上他的背,静静等着他自己说出来。   过了很久,贺摇清才开口了,声音有着闷,温热的气流拂过谢凌与的颈侧,有些微痒。   “总有一天,我要让太子付出代价。”   谢凌与的声音很认真:“我信你。”   而后贺摇清轻轻闭眼,更加用力地环抱住他,没有再说话。   他不是不愿给谢凌与说,只是不想让那些腌臜的话污了这人的耳,太子今天说的所有话,他都会一笔一笔好好记住,总有一天,贺摇清定要他加倍偿还。   从宫里刚出来就碰见了太子,也是未曾预料,而太子的那张嘴脸伴随着他说出口的话,便只能让觉得厌恶。   ——“我的好长姐,你不会真的喜欢上驸马了吧?”   他的声音里带着夸张的惊异。   ——“真是有趣,那可别怪弟弟没有提醒过你,有些事可一定要藏好了,对了!”   太子面容浮夸至极,说的每句话都含着讽刺。   ——“驸马爷应该知晓吧?他接受了吗?还有他的父亲母亲,应还不曾知晓那些事吧?但也没太大关系,有父皇在上压着,不论你想做些什么,谢家都翻不出浪花,就算是生不出孩子,随便给驸马娶个妾,有个交代,谢家也不会闹得太过分,放宽心便好。”   贺摇清眉头皱地死紧,谢凌与虽不知为何,还是轻轻抚了抚他的背,开口打岔道:“说起来我还不曾问过,之前那些事太子是如何布置得出来的?”   “我也正在查,”贺摇清回道,“他藏得太过隐蔽,不过好在已经发现了一些端倪,很快就能挖出来了。”   从许元武在边疆得到凝霜剑开始,一直到将谢府包围,前前后后那般远又那般大的布局,若不是背后有什么高人相助,只凭太子一人,贺摇清当然不会相信。   谢凌与点头,贺摇清这才想起了关于许耀灵的那些事,便又开口道:“我今日已经交代过了,让许耀灵跟着玄一,先远离京城,他这次离开应会很久才能回来,你想再与他见上一面吗?”   谢凌与顿了顿,而后轻轻开口:“不必了,这事一日不完,隔阂就永远存在,他应也是这么想的,等真相大白的那一日,自有再见的时候。”   贺摇清轻轻点了点头,而后便又闭上眼,没有再开口说话。   灯火噼哩,两人离得很近,连发都几乎交织在一起,这一切都安定的教人沉醉。   作者有话说:   今日第四更,耶! 第67章 血色九冬   而此刻被贺摇清两人提及的人,东宫寝殿,太子正斜斜地靠在椅背上,垂眼随手把玩着一枚玉佩,殿内空旷阴冷,桌上鎏金香炉燃着瑞麟香,有袅袅云雾向上弥散。   而若透过这云雾望向太子对面,便可看见这屋内还有一人。   这人浑身上下都被一件宽大的黑袍裹着,只堪堪露出一截下巴,身形过分瘦高,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异于常人,哪怕弯着腰,立在那里也活像是根直戳房梁的竹竿。   他放下兜帽,头颅低垂,腰深深弯下去,外表看着是很恭敬的样子,声音沙哑,腔调有着一股不太明显的蹩脚僵硬。   “自当铺暗桩被人为烧毁之后,小人便觉不对,只暗中加强审查,终于在前几日抓到两人,但哪怕严刑用尽他们也拒不供认,已于今日身死,但所幸有了些头绪,小人已命继续严查,相信过不了多久,必能将那双暗中窥视的眼睛戳瞎。”   太子没有回话,也未叫这人起身,只继续把玩着手中玉佩。   那人好似毫无所觉,仍弯着腰,身形未动分毫,过了很久,才有太子讥讽的声音响起。   “众目睽睽烧了你族暗桩也毫无所觉,还要戳瞎别人的眼,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那人没有回话,仍旧低垂着头颅,只将腰身又往下折了些许。   见他这样,太子才冷笑一声,而后开口道:“起来吧。”   这人起身,一直低垂的头颅便抬了起来,昏黄跃动的火光照亮了他的面庞,露出了一张蜡黄的脸。   这却是一张足已令整个大乾、不论是谁,都会倒吸一口凉气的面庞。   鹰钩鼻,头发微卷,眼窝深陷,恭谨望向太子的瞳仁里是一种暗沉的蓝,是异族人的长相,可最令人惊异的却是这人额上纹着的图腾。   ——头圆尾尖,一侧带着锯齿,另一边圆润无比,暗红得像是干涸血液凝成的疤痕,赫然便是那能令凝霜剑显现出密文的九冬草!   而相传那北疆之内,北狄之族,可汗之下设有两祭司,祭司下又设四大宗及三十二小宗,可汗纹苍狼,祭司纹白鹿,大宗纹雪蛛,而小宗纹的,便是血色九冬。   这人便是那三十二小宗之一,留吁得。   至此,关于一切的真相,便都了然于眼。   只是一国太子却与北狄勾结,也实在是让人不敢置信,可这事情却是的的确确发生了。   桌上燃香静静氤氲着水雾,可哪怕香气怡人,也不能令殿内气氛柔和半分。   而后留吁得又开口了:“此次小人前来,便是与殿下禀告此事,那背后之人深不可测,近日殿下也要多加小心。”   太子将玉佩扔到桌上,便发出了一声重重的响:“还用得着你来交代本宫?”   留吁得连忙弯下腰去:“小人不敢。”   太子勾起嘴角,却是个皮笑肉不笑的模样:“你族当初承诺过什么?本殿为你们打了多少掩护,现在结果呢?”   “此为意外,还望殿下再给我族一次机会,小人以北狄之名起誓,定不会教殿下失望。”   太子盯着他看了半晌,面上没有表情,半晌嗤笑一声:“以北狄之名起誓?不过就是苟延残喘至今的白狄而已,失去了赤狄鬼方之名,还涎着脸叫自己北狄,说出去也真不怕旁人笑掉大牙。”   两百多年前,与大乾几近势均力敌的那个北狄,其内有着赤、白两支族裔,白狄多在战后,赤狄却骁勇善战,“鬼方”之名足矣止小儿夜啼。   北狄大败之后,赤狄一族出走,到现在杳无音信,残留的白狄一族也再不足为虑。   可却始终虎视眈眈。   再说回留吁得那边,太子的话几近羞辱,他作为三十二小宗之一,在族内也应是万人之上的人物,可面上表情却丝毫不变,甚至连弯下的腰也依旧纹丝不动。   见他如此,太子倒觉得有几分无趣,开口道:“行了,滚下去吧。”   留吁得又行了礼,戴好兜帽,而后便快速离开。   在他身后,太子又拿起了刚被他重重放在桌上的那枚玉佩,面上的神色被燃香挡着,让人看不分明,只能知道他独自坐了很久,直到深夜也未曾起身。   而留吁得离开之后,便径直去往了一个方向,他的目的地是一青楼,名为醉仙阁,不难看出,这也是北狄设下的暗桩之一。   留吁得刚从后院小门走进去,便有人连忙迎了上来,七弯八拐走尽了深处的一间厢房,而后他坐在桌案前,深深呼出了一口气。   有几人上前,抬手撕下脸上的人皮面具——这是找出那两名暗探之后刚立下的规律,便露出了几张同留吁得一般的异族的脸。   这些人面色恭敬异常,看着很是年轻,带着几近狂热的虔诚,其中一人开口道:“小宗大人,您已好久没有来过了。”   留吁得笑了笑,带着些许慰勉:“你们都做得很好。”   “大人此次前来,可有什么吩咐?”   “除了要你们做的事,我这次前来,还有一桩事要说,”留吁得侧头往窗外看去,换成了狄语,透着一股奇特的韵律:“便是要告诉你们,‘时机’已快要到了,不久之后,我们便能回到草原。”   闻言,这几人激动得脸色发红,神情也越发虔敬,而后一人站出来开口问道:“大人,之前您只说时机未到,现在终于到了,是否可以告知这‘时机’究竟又是什么呢?”   留吁得看着这几个族里的年轻人,面上带着些许教导之意,开口道:“这大乾京城的血雨腥风,你们也都知晓,那又可曾想过没有,皇家与谢家究竟为何到了现在的这般地步?”   他顿了顿,而后继续开口说道:“作为臣子,若是手握兵权,势力太过,达到了功高震主的地步,哪怕这臣子赤胆忠心,皇帝也断会猜忌,不能容得下去,谢家便是一个例子。”   而后他话锋一转:“可哪怕他们君臣不合,之前却未达到水火不容亦不可弥补的地步,一旦开战,为将之人除了谢家为首选不会有旁人,在那等危机时刻,不论战后会如何,战时一直以来的君臣矛盾也定会先放置一边,这可不是我们想要的结果。”   “可现在却不了,”留吁得缓缓露出一个笑来,带着些许嘲弄的阴冷,“如今谢家与圣上之间,可是隔了一个满门抄斩的许家。”   ——如此,君臣矛盾便再不可调和,哪怕谢家到时要请上战场,可皇帝“以己度人”,也必不敢再把兵权交给武安侯。   他微微闭上了眼,与太子合作实际只是因缘巧合,而他也从未想过太子会答应的那般轻易,甚至只有一个要求——废了当今的长公主。   可那长公主哪怕再得宠,也毕竟是个女子,所以实在是让他想不通太子究竟为何会提出这般的要求。   太子要废了长公主,他们则是“对谢家心存怨怼”,长公主还正好嫁到了谢家,便一拍即合,随后一切都顺理成章。   留吁得当然知晓太子真正的想法,无非就是想着“不足为惧”,“用过便仍”,甚至达到目的之后卸磨杀驴、毁尸灭迹,也不是没有可能。   可就算是兔死狗烹,究竟谁才是那只猎狗,可还未可知呢。   留吁得的声音带着一股满足的慰叹:“两百多年了,我族终于快要等到这一天。”   他们那般藏头露尾,又那般苟且偷生了两百多年,终于是快要等到这一天。   作者有话说:   北狄赤狄白狄之前有说过,在二十五章。 第68章 纷纷而下   渐渐入冬,天气也愈来愈冷,腊月初一这天,大雪纷纷而下,落个不停,谢凌与拍落肩上的薄雪,抬步走进了谢疏寒的别苑。   说起来自从那日小叔吩咐过之后,他日日不落地过来,也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   与往日一样,谢疏寒依旧坐在书房里等着,屋内炭火很足,他却仍披着厚重的鹤氅,膝上覆着薄毯,面色是病态的苍白,手中拿着一卷书,见谢凌与来了也只是淡淡道了一声:“坐吧。”   谢凌与寻了自己昨日未看完的那卷书,而后便坐了下来,屋内很静,只有两人不时翻动书页的声音。   这一个多月以来每日大概都是这么过去的,小叔有时会突然问一些话,问的东西也各不相同,可大多数时候,两人便只是这般安静地各自做自己的事。   今日谢疏寒却格外静默,一直到了谢凌与即将离开的时辰,他才说了第一句话,可却是开口说道:“明日你便不用过来了。”   谢凌与还未回话,便又听见谢疏寒继续解释道:“我明日便会动身回烟扬去,前几日就已经与大兄商议过了,今晚便再与你交代一下。”   谢凌与有些惊讶,半晌才问道:“都已经是腊月了,小叔不在府里过年吗?”   “不必了,”谢疏寒摩挲着手中书卷的纸页,温声回道,“明日若你有空,可以来送送我。”   谢凌与从未想过他会现在回去,可他知道小叔已经决定了的事,哪怕是谁也劝不回来,便只能开口回道:“小侄当然会去。”   谢疏寒看着他笑了笑,一向凉薄的眉眼透着些许不太明显的温雅,慢慢地,目光里却多出了几分审视,而这审视也好似不只是单单对着面前的谢凌与。   良久,谢疏寒微微垂眸,再开口便像是安慰:“当初为了与圣上交好,便皇家联姻,也顾不上你的意愿,现在想来,真是委屈你了。”   闻言,谢凌与有些微顿,而后开口回道:“小叔说的这是什么话?这本就是我应该做的,也远远谈不上受了什么委屈。”   “从前是只想忍让,如今撕破了脸,只还面上勉强维持着君臣相得的体面,”谢疏寒好像是不信他说的话,声音低沉寒凉,“若你有了喜欢的女子,就尽管带回家里,哪怕圣上不许纳妾,那公主来了府里这般久也未有所出,以此为由,我谢家若丝毫不退,谁也不能在旁置喙。”   谢凌与这才愣住,心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竟是千万不能让贺摇清听见这番话。   而后他回过神来摇摇头,带上了些许正色:“小侄从未这般想过,他只是他,与宫里那些人丝毫也不同,我——”   谢凌与顿了顿,虽他已经明白自己的感情,可还未像现在这般说出来过,再开口时声音便有些艰涩,但却很坚定:“哪怕他的身份是公主,可既然嫁给了我,便应是谢家人,我……我心里是喜欢他的。”   谢疏寒看着他,很长时间也没有说话,谢凌与虽看不懂他是在想着什么,却丝毫也没有躲闪。   良久,谢疏寒给自己缓缓倒了一杯茶,水声不大,可四周很静,便显得有些响。   “你喜欢他?”谢疏寒看向谢凌与的目光幽深,像是能穿透一切,极轻极缓地又重复了一遍,“你可想好了,真的要喜欢他?”   对着他的目光,谢凌与几乎是如芒在背,在某个瞬间,他甚至以为面前这人警告的不是贺摇清公主的身份,而是那个不能被人知晓的,被埋藏得更深的那个秘密。   可是,这又怎么可能呢?   转瞬间,谢凌与背上竟出了一层薄汗,却还是笃定地点了点头。   谢疏寒一直看着他,直到谢凌与几乎要以为这人果真知晓的时候,才又笑了一声,喝了一口刚刚倒好的热茶,像是真的没有什么旁的意思,嗓音温和:“我只是问了一句话,怎么看我便像是洪水猛兽一般了?小叔就只是那么一说,你若真不想纳妾,谁也不能逼了你去。”   谢凌与勉强一笑:“您说笑了。”   “好了,”谢疏寒抬手给他也倒了一杯茶,露出的一双手苍白修长,淡青色的脉搏清晰可见,“我就要走了,此次一别下次若要再回来,可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如此,便要与你说一些话。”   谢凌与压下心中未曾落下的思绪,挺直了背,是洗耳恭听的模样。   谢疏寒看着他,等到他与大兄都百年之后,谢家便是要交给谢凌与的,这个侄子他也当然满意,只是若是年轻,少不更事,涉世未深,也是免不了的事。   “我不会与你说要去做些什么事情,做什么事才是正确的,或者是究竟要怎么做,我谢家养出的儿女,从不是跟在先辈身后亦步亦趋的羊,”谢疏寒将手放在膝上,“所以我只会告诉你,无论你想要做什么事情,循规蹈矩或是离经叛道,都要翻来覆去仔仔细细地想好,一旦做出来了,就算后果惨重,也都要承担得住。”   谢凌与听着这些话,而后恭敬行了一个后辈礼:“今日所言,必将谨记在心,每日三省,不敢忘却。”   谢疏寒颔首,语气松了些许:“但与此同时,也不要妄自菲薄或将万事都憋在心里,你是嫡长,家族可永远都站在你身后呢。”   谢凌与抿了抿唇,开口回道:“晚辈省得。”   谢疏寒面色放缓,不再说这些事情,又轻啜了一口茶,好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般,开口问道:“可是快要到那位长公主的生辰了?”   贺摇清生在腊月初八,正是大寒的那一天,早在一个多月之前,府里就已经开始筹备了。   谢凌与回道:“就在初八。”   “那还真是不巧,”谢疏寒看着是很遗憾的样子,摇头道,“幸好我已经备好了礼,不过只能让你代送了。”   说着,他面上多了些许的疲惫:“时候也不早了,你回去吧,明早再见。”   谢凌与行礼又道了安,而后才离开。   书房的门被轻轻关上,谢疏寒依旧坐在那里,不久之后,屋里便响起了抑制不住的咳嗽声。   烛火摇曳,垂死挣扎一般爬上窗台,窗外一片雪色,闪着细微的银光。   等到谢凌与回到凌安苑的时候,贺摇清正在房中等他回来,看着他带着些许忧虑的神色,便开口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没什么事,”关于当时的那些感觉,因并未确定,谢凌与也不想空口说出来让这人担心,便回道,“小叔明日便要回烟扬去了。”   贺摇清早已在命人调查谢疏寒,此事便也早就知晓了,但还是问道:“这都是腊月了,他不准备留下过个年吗?”   谢凌与摇了摇头,而后将自己手中提着的东西递给他:“小叔赶不上你的生辰,便要我把备好的礼先给你。”   贺摇清这才有些惊讶,接过却放在了一旁,只说道:“等生辰那天我再打开来看。” 第69章 为你燃灯   隔日,谢疏寒便动身离开了京城,谢凌与去送他,看着车马渐渐走远,马蹄与车轮行过雪地留下的踪迹被风一吹,也就再看不见了。   贺摇清今日并未与他一起前来,谢凌与恰逢休沐,送别小叔之后便又回了府。   贺摇清的生辰快要临近,府里很有些悬灯结彩的味道,谢凌与一路回了凌安苑,贺摇清正看着手中的密信,眉头微皱。   谢凌与关上房门,开口问道:“怎么了?”   贺摇清将密信递给他:“太子身后的那股势力,可真是不好查。”   他好不容易安插进去的人手,到现在已经折损多半,可却连那幕后之人是谁都没有挖出来,更不用说究竟是如何布的局了。   谢凌与读了信,看着他依旧带着忧虑深思的面容,开口安慰道:“但所幸已经有了眉目,也用不了多久了。”   “也是,”贺摇清看见他肩上落着薄雪,便走过去替他拍落,“你小叔已经走了?”   “回烟扬去了,可惜没能留下一起过年,小叔让我向你传话,说区区薄礼不成敬意,要我替他为你赔罪。”   贺摇清在暗中调查谢疏寒的事当然不能直接说出口,便只是笑了笑:“生辰过与不过,都没什么两样。”   “还是有的,”谢凌与暗暗思忖着某些事,眉眼间便浸满了笑意,“等到你生辰那天,我要送你一样东西。”   贺摇清眉梢微挑:“什么东西?”   “这可不能现在就说,等生辰那天自会给你,”谢凌与顿了顿,又笑着开口说道,“希望到时能让你喜欢。”   贺摇清默默算了算时日,距离自己生辰也不过还有七日而已,可他从现在开始,便已经觉得急不可待了。   可他这次就算再如何威逼利诱或软磨硬泡,谢凌与也毫不透露,于是人生头一次,贺摇清数着日子,竟是单纯为了一份期待。   ------------   如此一日日过着,也终于到了生辰的这一天。   因这一层公主的身份,这一整天便都很忙碌,景仁帝赐下了不少东西,入夜的时候谢府办了晚宴,从早到晚,贺摇清两人甚至连单独相处的时间都寻不见。   于是肉眼可见的,贺摇清身旁的气压越来越低,眼眸深处也越来越沉,只面上维持着笑意吟吟的模样,谢凌与看着他,便觉得无奈又好笑。   一直到深夜,众宾客陆续离开,又告别了谢侯与谢夫人,两人才终于回到凌安苑。   谢凌与还未开口,贺摇清关上卧房的门,声音带着些许不豫:“今天总算是快要过完了。”   谢凌与知晓他不喜那些应酬,接过贺摇清刚解下的月白鹤氅,笑道:“每年也就只这么一次。”   “就这一天也够我受的了,”贺摇清看着谢凌与,开口说道,“你吊了我这么长时间的胃口,若是不让我满意,咱们就等着瞧。”   看他的模样,就好似是若谢凌与不让他满意,就会做出什么事一般,谢凌与只以为他是在放狠话,笑得很有几分纵容:“那便都听你的,若是不满意,我就只能任由你处置了。”   谢凌与今日穿着一玄紫长衫,不似平日简单的打扮,清逸俊朗地站在那里,转头这般对贺摇清笑着的时候,突然便让他觉得心里很有些痒,忍不住默默在心里说了一句:“那你还是别让我满意了。”   而此刻谢凌与的心里,其实很有着几分紧张,他深深呼出了一口气,声音郑重,又有着满满溢出来的柔情。   他那般站在那里,又那般认真地看着面前的人,说出口的话像是独自在心里练习过千次百次。   “……今天是你十九岁的生辰,前几日我算起来,才恍然发觉自那春风楼下的一见,竟已经过了二百又六十七天,那时的我却从未想过之后会发生这般多的事。你知道的,我从来都不善言辞,万事也不知该如何说出口,所以从未与你说过,自那日桃花树下的一瞥,我便再移不开眼了。”   他看着面前的人,贺摇清也正看着自己,眼眸中除了桌上跃动的烛火,还有着一个小小的谢凌与。   “而后知晓了你是男子,可笑我还拼死拼活地逃避,为自己的种种行为找借口,只告诉自己,是因为算是你兄长才想要对你好的。”   “其实不是这样的,”谢凌与顿了顿,毫不留情地剖析着自己,像是要将自己从里到外,乃至思想灵魂都献给面前的人,“怪我太过迟钝,这份感情又是那般的惊世骇俗、不容常理,我拼命地找着各种借口,像是只有这般才能继续心安理得地面对你似的,如此,也好像是真的骗过了自己。可我却忘了,感情的事哪怕在言语上压住了,也会不受控制地从各个地方露出来。”   贺摇清看着他,垂在身侧的手有些发抖。   谢凌与的眉眼带着几分歉疚心疼,还有对自己的责怪:“是我先露出来了,并给了你看,却只像个缩头乌龟一般不敢承认,让你难受了那般长的时间,全都是我的错。”   他绝口不提贺摇清将他骗得那般惨的事,只把所有的错处都揽在自己身上。   “我最悔恨的事,便是从未亲口告诉过你,从很久之前开始,我只要一看见你,心中的欢喜便会不受控制地溢出来,我是喜欢你的。”   其实这一个多月以来,两人的相处已与寻常恋人一样,可谢凌与却总觉得这般的含含糊糊太过不负责任,今日说出口,也算是了确了自己的一个执念。   “我只恨自己从前不曾认识过你,你难过的时候,也没能陪在你身边,”谢凌与说出口的,是一份藏了很久的承诺,“但从此往后,不论多久,所有的路我都想与你一起走,所有的事,我也想和你一起承担。”   贺摇清不知何时已经是双眼通红,他紧紧地看着谢凌与,一顿也不顿,其中的感情像是凶猛的暗流,只粘上就能让人粉身碎骨。   可就算是粉身碎骨,谢凌与也心甘情愿,他覆上贺摇清身侧颤抖的手,声音带上了几分调笑:“我知晓你的难处,我谢家也同样如履薄冰,我们凑在一起,不会再有更相配的人了,我知道前路漆黑,可就算长夜难明,我却想为你点灯,但还要问问殿下,可否愿意给我这个机会?”   贺摇清情绪波动太过于大的时候,胸口便回沉窒疼痛地让他难以喘息,生平第一次,这种感觉却让他甘之如饴。   他竟然是突然间说不出话来,只能紧紧回握住谢凌与的手,两人手掌相合的瞬间,贺摇清几乎觉得自己残破不堪的灵魂都被填满了。   你既然这样说了,如此之后,穷尽一生,我也必不可能再放手。   一直过了很久,贺摇清才终于寻回了自己的声音,他的嗓音喑哑:“这便是你为我准备的礼物吗?”   却未想到,谢凌与笑着回道:“当然不是。”   他说着牵着贺摇清走到与床榻挨得最近的那张桌案旁,只是短短的一段距离,谢凌与面上不显,实际紧张地简直快要走不成路,已经是事到临头了,他却还是止不住地害怕贺摇清不会喜欢。 第70章 慕清慕清   这张桌案下的暗格,是两人都心照不宣的秘密。   谢凌与今日早晨算着时间将东西放进去,因两人忙得一天都没有回过房,贺摇清便还未曾发现。   而他从那里面拿出的,却是一本书册模样的东西,以至于让贺摇清一时之间有些疑惑,接过仔细看了看,才发觉这竟是一本族谱。   可谢凌与此刻将族谱给他,又究竟是什么意思呢?贺摇清翻来覆去想了几遍,也还是毫无头绪。   谢凌与简直是快要立成了一根木头,只开口说道:“你翻开看看。”   族谱里书写着的是谢家先辈的名讳与荣光,一直快要翻到最后,贺摇清才寻见了谢凌与的名字。   这字迹笔力遒劲,笔走龙蛇,可贺摇清只看了一眼,便不由地定在那里,右手悬在半空,半天动也不动。   他沉默的时间太久,谢凌与便不禁有些慌张,垂在身侧的手也不由自主地虚握成拳,咳嗽了一声,声音有些轻:“我——”   他只说出了一个字,之后便连一句完整的话都无法再说清楚了,只因那人突然覆上身来,而后所有的话语便都湮没在了两人的唇齿之间。   贺摇清一手覆在他后脑之上,一手掐着他的腰侧,动作凶狠地不见丝毫柔意,不像是在对着珍爱之人,却像是正对着恨不得寝肉吮血的仇人,谢凌与甚至尝到了血腥的味道,被推着不住向后退去,而他身后挨着的,便是床榻。   两人便这般跌进了柔软的被褥之内,层叠的帏帐缓缓落下,谢凌与睁大了双眼,此刻周围的一切映在他的眼睛里,却都好似变得极为缓慢,他甚至能清晰看见贺摇清的每个细微的神情。   贺摇清看着他,却伸出手去将谢凌与的双眸覆上了。   于是谢凌与便再看不见他,眼前一片漆黑,只觉得有些难以忍受,但很快,他便也什么也顾不上了。   只因这人密密的吻又落了下来,谢凌与此刻眼睛看不见,其余地方的感官便无比清晰,他似乎觉得唇角有什么东西流下来,流过颈侧,不知是血还是别的什么,而后慢慢地,贺摇清的吻也渐渐轻柔,像是幼兽的舔舐,绵密而又悠长。   谢凌与感到有什么温热的东西一滴滴落了下来,有几滴流经过他的唇边,苦涩地让他心中发疼。   他想要伸出手去安慰,贺摇清却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按在耳侧,不让他动,谢凌与便只能轻柔地回吻过去,帏帐层层叠叠,把两人的身影都包裹其中。   而帏帐之外,桌案上放着的正是那本族谱,被翻开的那页,写着的是谢凌与的名字。   ——谢凌与,谢家四代嫡长,字慕清。   ……字慕清。   这是谢家很久之前便立下的规矩,名为父母赐予,不可改变,可字,却能自己选择,凡是谢家子弟,及冠之时要取的字,便都是自己取的,至时若是还未决定,延时不可超过一年。   前几日谢凌与终于为自己取了字,又仔细交代了先不要说出去,一日日等着,却总忍不住胡思乱想,欣喜期待的同时,甚至尝到了患得患失的惧怕滋味来,真真是人生头一次。   贺摇清用手臂撑着直起身,看着被自己牢牢缚在身下的人,谢凌与眼睛被自己左手覆着,唇边带着些许血迹的样子,突然就让他感到喉间干涸,抑制不住的饥饿感席卷而来。   慕清,慕清,慕清……贺摇清一遍遍地念着这个名字,嘴唇微闭吐出的是慕,而后微微张开气流从唇齿间逸出的是清,他不住地念着这个名字,像是要把每个字眼都嚼碎嚼烂了吞下去。   这人在自己的字上打下了他的烙印,从此往后不论是谁,只要提起了谢凌与,便都会想到他贺摇清。   ……这是他的慕清。   贺摇清感到一阵恍惚,几近是头晕目眩,甚至开始害怕自己是不是在做着梦,胸口沉窒的疼痛却让他感到欢喜。   这世上怎会有这般好的人,还恰巧让他遇见,若是之前受过的所有苦楚都是为了与这人相遇,贺摇清便觉得已经是甘之如饴了。   当谢凌与再次试探地想要移开他覆在自己眼上的那只手时,贺摇清就也放开了。   谢凌与轻轻触上他有些湿润微红的眼角,笑容无奈温柔:“若能让你感到开心,我便也很欢喜了。”   贺摇清没有说话,只是将自己重重摔在他身上,而后紧紧搂抱住他,将脸颊埋进他的颈窝,又轻轻蹭了蹭。   谢凌与感觉到他的动作,只觉得心中满溢出来的柔软简直能将自己淹没。   两人便就这般紧紧拥在一起,一直过了很久,等到贺摇清心中压抑不住的情感稍稍落下,闻着谢凌与身上的清冽味道,两人又浑身上下都紧紧贴在一起,不知不觉间,便不可避免地多了几分心猿意马了。   于是当谢凌与感到这人起了某种反应之后,便很有几分僵硬了,他是男人,当然很明白这是什么。   贺摇清看着他,眉眼间很有些邪肆之气,舔了舔唇,正准备再次覆身吻上去,可这次谢凌与却直接挡住了他,而后伸手将他搂抱住,转瞬间两人便翻转了身位。   这便换成谢凌与覆在贺摇清身上了。   见状贺摇清眉梢微挑,还未开口说话,便看见谢凌与眉间微颦,很有着几分不赞同与安抚,开口说的却是——“别闹,今天什么都没有准备,我怕你受伤。”   不错,在谢凌与谢小将军的心里,从始至终都以为自己才是上面的那个。   闻言,贺摇清双眼微沉地看着谢凌与,掐在他腰间的手缓缓用力,而后慢慢露出了一个笑来。   可不知为何,谢凌与却总觉得这笑很有几分危险。   不过这人刚说出的话也的确是个问题,贺摇清思索了一瞬,只能在心里叹了口气,安慰自己人都已经到手里了,也不急这一时。   而后谢凌与便只能看到这人伸手抱住自己的脖颈,又将侧脸埋在自己的颈侧,“羞怯窘迫”地说道:“可我很难受。”   谢凌与听着他有些发闷的声音,便觉得有些心疼,犹豫了半晌,还是柔声开口问道:“我帮你?”   贺摇清看着他白皙而又线条优美的脖颈,只觉得喉咙有些痒,当然点了点头。   夜已深了,万籁俱寂,只有帐内的喘息声与闷哼声越发沉重,一直到了很晚很晚也未曾停止。   ------------   等到次日,当冬日的第一缕光刚刚爬上窗台,贺摇清便醒了。   谢凌与仍在睡梦之中,被自己揽在怀里,唇角有着结痂的血迹,再往下看,侧颈上竟全是被人印上的痕迹,有的地方甚至微微青紫,看着很有几分“凄惨。”   贺摇清伸手轻轻摸上去,眉目间全都是餍足之后的慵懒。   谢凌与眼睫微动,还未睁眼,便听见身旁的人轻轻叫了自己一声“慕清。”   “我在,”谢凌与的声音带着刚刚醒来的沙哑,“怎么醒得这般早?”   贺摇清抚过他唇角的伤口,笑着开口道:“你在我身旁,我怎么可能好好睡得着。”   他说着使坏地轻轻按压着谢凌与的伤口,便让这人禁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而后使坏的那只手被强行捉住,谢凌与说的话像是责怪,实则全是纵容之色:“还按?”   贺摇清笑了笑,又伸手去摸他的颈侧,便又被捉住,两人这般笑闹了一会儿,就到了谢凌与不得不要起身的时间。   谢凌与今日不休沐,便还要去城外校场。   贺摇清压在他身上不让他走,谢凌与只能笑着讨饶,又承诺了一堆东西,才终于得以起身。   而起来之后,才发觉自己的衣襟不知为何却很是松散,以至于小半个胸膛都露在了外面,谢凌与没有多想,只以为是自己睡相不好,漱口净面,又换好衣袍,与贺摇清好好道了别,而后才转身离开。   雪已经停了,天地之间尽是白茫茫的一片,今日是大寒过后的第一天,从此往后,渐渐便不会再像这般严冷。   哪怕是再严寒而又难以跨越的冬日,终究最后都是会过去的。   作者有话说:   真正历史上关于取字当然不是这样的,此文为架空 架空 架空!一切为剧情服务。 第71章 安稳平缓   从出生开始到现在二十年整,贺摇清还是头一回如此认真平缓地过了一个完整的年。   谢凌与每日卯时出门,酉时回府,如此五日才会休沐一天,每早相拥醒来,梦里全都是清冽温柔的味道,因为自己的缘故,这人出府的时间变得越来越晚,只还勉强不曾迟到过,回家却总是很早,因为这事还被谢侯逮着说了一顿。   在家的时候便总是呆在一起,两个人当然都不会清闲,但哪怕只是各自做自己的事,抬眼能看见身旁的人,就已经很安心了。家里会时不时一起用晚膳,小弟有时会到凌安苑里找他的兄长,总是很依赖的样子,面对贺摇清时刚开始时还会拘谨,日子久了也终于随性了不少。   这些时日轻缓又安静,贺摇清一日日过着,可能是因为得到了太多的欢喜与满足,也太过在乎,以至于有时竟会生出不敢相信的害怕仿徨出来,几次从噩梦中惊醒,只有看见身旁人熟睡的侧脸才能平静下来。   如此一日日过着,到了腊月廿八这一天,谢侯和谢凌与放了七天的休假,距离正月初一也不过只还有三日而已,终于是要真正过年了。   因为前一晚睡得很迟,冬日的早晨又实在是太过让人昏昏欲睡,两人便起的有些晚。   谢凌与醒来的时候,贺摇清仍在熟睡,呼吸轻浅,侧脸安静平和,往日总是萦绕在眉宇间的暴戾阴郁之气好似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是看着这一幕,便让他觉得心头柔软。   贺摇清很少有睡得这般熟的时候,谢凌与不愿吵醒他,如此看着他的睡颜,一直过了很长时间。   这是他小心翼翼放到心里的人,当然不可能无动于衷,想要抚上这人侧脸的手悬在半空,顿了很久,最后却只是牵上了贺摇清垂在身旁的一缕发梢。   谁知就在这时,贺摇清双睫微微颤动,终于也是从梦中醒了过来,睡眼惺忪之间看见谢凌与的动作,愣了一瞬,而后便满是戏谑调笑,声音里是刚醒来的微微沙哑:“怎么,慕清现在是在偷偷与我结发吗?”   谢凌与这才发现他刚捉起的那缕发丝之中,竟然也混进了自己的发,愣神过后不禁笑了又笑,最后配合地开口回道:“只可惜已经被你发现了。”   当初两人大婚那日,自然已经行过结发之礼,可时至今日,心境自然是大不相同,贺摇清看他良久,覆上身去,两人便交换了一个漫长的吻。   一吻了结,谢凌与有些轻微的喘息,贺摇清又在他颈上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翻身下床,找出了一根红绳,一个锦囊,还有一把带着许多划痕的刻刀。   贺摇清曾无数次用这把刻刀割开自己的皮肤,涌出来的血浸透过它的每个角落,现在他用它轻轻割下了谢凌与和自己的一缕发。   然后绑上红绳,放进锦囊,最后将刻刀搁置一旁的时候,贺摇清仿佛感受到了某种解脱。   谢凌与接过锦囊,眼角眉梢俱是笑意:“我会小心放好的。”   贺摇清回过神来,看着正穿着一身白色单衣坐在床上的这人,轻轻笑了笑,这笑容却有些不太明显的恶劣:“你若是敢不小心弄丢弄坏了,我就再做一个让你从另一个地方‘吃’下去。”   什么吃下去?谢凌与正疑惑间还未问出口,贺摇清却又俯身将他压在了床榻之上,落下的吻也让他无法再继续想下去。   这人好似突然变得格外急切激动,等谢凌与回过神来,他便已经是衣襟松散的样子了,贺摇清掐在他腰间的手有些用力,以至于让谢凌与有些微微皱眉。   刚醒来没过多久,气氛又如此之好,两人都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起了什么反应也不足为奇。   说起来两人已经在一张床榻上睡了那般久,这类事情当然不会少,贺摇清双目暗沉,一手抓着谢凌与的手伸向自己小腹之下,另一手便伸向谢凌与身下同样的位置,炙热的吐息喷洒在他的耳边,声音喑哑又带着蛊惑:“我们一起,好不好?”   谢凌与还未来得及思考,便被他拉进了无尽的欲海之中,沉沦进去,连理智也都被冲刷荡尽,于是就好像是再也逃出不来。   如此又过了很长时间,直到快到中午的时候,两人才终于下了床榻。   虽是休假,但今日也实在是太胡来了一点,谢凌与披上外袍,无奈叹了一口气,想着下次可定不能再这样了。   可他之前每日晨间都是这般想的,若是果真能做到,也不会有谢侯的那一顿责怪了。   两人穿好衣袍,漱口净面,用了一顿太过于晚的早膳,或者应该直接称之为午膳,等到太阳转到正中的时候,如往常一般安安稳稳坐在了书房。   书房里炭火很足,只穿着单衣也不会觉得冷,房间一角的错银云纹香炉里点着沉香,两人对坐着各自处理自己的事,有时会说上几句话,大多数时候视线会突然对上,便只是相视一笑。   如此一直到了酉初日沉之时,贺摇清才放下了手中的东西,伸了个懒腰,靠在椅背上缓缓喝了一杯茶。   茶水温热,是正好的温度,房里没有仆从,但贺摇清每次将手伸向杯盏的时候,却总是最好的温度。   谢凌与手边放着壶盏,拿着一册书卷,开口问道:“一切都可还顺利?”   贺摇清右手轻轻摩挲着杯壁,回道:“都在正轨,许耀灵已经随着玄一到了津州的东水县,一面藏匿自己,一面在追查那个吴嬷嬷的踪迹。”   他口中的这个吴嬷嬷,曾是跟在懿贵妃身旁很久的老人,也是为数不多现在还依旧活着的懿贵妃心腹,出宫之后便销声匿迹,贺摇清费了很大功夫才终于把她找了出来。   虽还不知道这背后到底藏的有什么,但这个人应该能成为他日后计划的一部分。   “东水县不大,我们人手又多,肯定用不了多久,”谢凌与正说着突然想起了另一件事,顿了顿,便带上了些许叹息,“说起来,许耀灵的生辰正好是除夕,也不过只还有两日而已。”   往常的很多年,许府正值新年,又还恰逢自家大少爷的生辰,便总是很热闹,时至今日,却只留凄风冷雨,剩下许耀灵独自一人。   “平反的那一天不会太久了,”贺摇清的声音很轻,“他现在比之前看起来要好上不少,只要有了个盼头,日子终究还是能一天天过下去。”   谢凌与闭了闭眼,思忖良久,最后开口说道:“你帮我给他捎个东西吧。”   贺摇清当然不会不答应:“要捎什么?”   “不算是生辰礼,”谢凌与想着之前的诸多种种,苦笑道,“只是一壶酒而已。”   春风楼的春日醉,一向是许耀灵最爱的酒,谢凌与没有什么可以送的,也就只能送出去一壶酒了。   门外有脚步声渐渐走近,而后有侍从恭谨的声音响起:“殿下,少爷,小少爷来了。”   两人出来的时候谢明渊已经在正厅坐着,看见人来了先规矩行了礼,而后便扑到了自家兄长身旁,却是一副很无奈又不耐烦的模样:“这都酉时三刻了,父亲母亲还在等着我们一起用晚膳呢,要不是我来找你,你就又要因为去得迟被父亲责怪了。”   他人小,穿得又多,外面还披着鹤氅,看起来便像是一个毛绒绒的球,说话时却极力板着一张包子脸,像个小大人,只看着就让人忍俊不禁。   其实也只有那么一次因为某些原因不得不去得迟了一点,可从那以后谢明渊便总是先来接他们,像是谢凌与和贺摇清两人才是不着调又不懂事的小孩儿,谢凌与蹲下身揉了揉他的头发,笑着说道:“真是辛苦你了。”   三人一起走出凌安苑的时候,细碎的雪还在不停地从天上落下来,天地间一直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屋檐下有结得很长的冰凌,雪地上映着三个人的足迹,脚印蔓延着向前,在这条道路的尽头,有两个长辈正在等着,他们身旁的灯盏闪着暖光,面前桌上摆着佳肴。   就好像是连时间都慢了下来,整个世界便都是静好的模样。 第72章 难以经受   自从谢凌与放了年假,两人便总算有大把大把的时间腻在一起,这的确是很不错,可某些时候也不禁会让他颇有些“头疼”。   就比如说现在。   谢凌与靠在床头,只穿了一件白色单衣,披垂的墨发带着微微湿润,是刚沐浴完的模样,而贺摇清上身攀附在他身上,仔细看去竟是双目微红,之内全斗是祈求和委屈。   乍眼望去,便好像是谢凌与做了多么天怒人怨的错事一样,可实际的真相与这画面却是天差地别。   贺摇清将脑袋埋在谢凌与胸口,又轻轻蹭了蹭,声音里满是发闷的委屈:“你就应我这一件事,好不好?玄二就只是远远跟着你,不会做什么的。”   谢凌与伸手轻轻揉了揉他的头发,很是无奈:“跟着我做什么?我除了要去城外校场,旁的地方哪里也不会去。”   “可只要不知道你在哪里,又正在做些什么,我就会很慌乱害怕,”贺摇清发闷的声音多了一分任性,“只有这样才能让我安心,但你之前在清泉寺的时候那般生气,还说不让我找人跟着你,我是听了你的话的。”   听着他说的话,谢凌与不禁笑出了声:“怎么?还要我夸夸你吗?”   “我就求你这一件事,”贺摇清抬起头,避开不答,又轻声求道,“每次从你离开府里的那一刻开始,我就在等你回家,慕清,你就应我这一件事,好不好?”   他们已经在一起这般久,于是渐渐的,贺摇清也开始露出了一些真实内在出来——譬如对于谢凌与太过强盛的控制欲。   可这控制欲的背后,却是源于自小经历而产生的强烈的不安全感,越是在乎,便越是害怕,但对于常人来说,可能大多都会避之不及。   万幸谢凌与是知他的。   谢凌与听着贺摇清带着一丝鼻音的声音,最后只是叹了一口气:“我若是不答应,你难道还准备哭上一场吗?”   贺摇清丝毫也不觉有什么不好意思:“要是能让你答应,我就算是在你面前哭上几场,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我却不愿看你哭,”谢凌与轻轻抚上他微红的眼角,他当然知道这人是装的,最后却还是应道,“你若是想要他跟,那便跟吧。”   “这可是你说的!”贺摇清猛地直起上半身,委屈与难过之色霎时无影无踪,得到了承诺,竟是连假装都忘记了,“我这就去吩咐玄二!”   谢凌与有些头疼地将他拉回来:“行了,我现在就在这里,等明日再说也不迟。”   “都听你的,”贺摇清笑了几声,又突然扑到谢凌与身上,再次说道,“我其实还有一件事想要求你。”   谢凌与伸出手点了点他的额头,颇感无奈:“你到底还有多少事?”   他正说着话,贺摇清却又突然覆上身去,往后的所有话语便都融入了唇齿之间。   “……这件事,”贺摇清一面说着,一面伸手摸向床榻的里侧,这里面,有一盒藏了好长时间的脂膏。   ——可这脂膏,却是谢凌与偷偷准备的。   谢凌与顿时吃了一惊,他从未想过贺摇清会知晓这件事,说话突然便很有些语无伦次,连忙解释道:“我不是……只是……”   “我知道,”贺摇清舔了舔他的唇,笑得很有些邪肆恶劣,“这可是你自己送到我手上的,明天早上醒了可不要怪我。”   谢凌与感受到了他往自己身下的手,又听着他的这番话,这才恍然发觉事情有些不太对劲,可他还未挣开身,贺摇清一面压着他,一面说出的话让他微微发愣。   “我也是男人,难道我就不行吗?”贺摇清的声音既轻又哑,“再说,你不是要当我兄长的吗?那兄长就让让我,好不好?”   只听着这个称呼,就让谢凌与几乎不能思考,他只是愣了一瞬,却被贺摇清找到了机会,而后往后的一切便如摧拉枯朽一般,再也抵挡不住了。   这漫漫的长夜,却再难教人经受。   ---------------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   到了除夕的这天晚上,宫里例行地办了晚宴,但凡是王公贵族或高官重臣都会受邀,谢家当然也不例外。   九十九级玉阶之上,景仁帝正坐在龙椅上,一旁是一身盛装端坐的谢太后,另一旁便是太子,再往下是其他的皇子公主,以及懿贵妃及其余妃嫔。   谢家众人坐于武官之首,身旁是司丞相一家,殿内歌舞升平,舞姬衣袖飘荡,钟鸣击磬,乐声悠扬,诸臣绣衣朱履,觥筹交错之间皆言笑晏晏,真真是一片“太平盛世,繁盛至极”的景象。   夜已渐深,殿内仍灯火通明,恍如白昼,殿外刺骨的寒风推搡着大雪四处席卷,琉璃瓦的重檐屋顶映着雪色,千百年间,也许只有它是一尘不变。   而距离京城六百里之外东水县的某个角落,一个人影正独自坐在屋檐之上。   他身下是破败的乱瓦,手边放着一壶酒,而面对着的方向,却正是京城,或者可以直接说,是他从出生开始生活了近二十年的“家”。   狂风席卷着乱雪,将他的衣袍吹得猎猎作响,这寒风打在平常人身上都如同刀刮,何况这人面上还有着一道堪称狰狞的伤口,可他本人却像是丝毫也没有察觉,或者是因为根本就不在乎。   这伤口自他左侧眼角开始,斜着划经鼻梁,最后直至嘴角,几乎是横跨了大半张脸。   许耀灵默默坐了很久,最后缓缓给自己灌了一大口酒。   入口醇香甘冽,后味绵长,可许耀灵却分明尝到这酒苦涩至极,以至于连心口都是满盛着的苦水。   ……少为纨绔子弟,三两友人,长安城中鲜衣骏马,横剑长歌,慷慨唱年少。   突逢噩耗,家破人离,逃亡途中回首往事,惊觉往日种种,皆虚妄而已。   他就这样一直坐着,伴随着寒风乱雪,喝着一壶曾经的酒,度过了他二十岁的生辰,直到天色渐明。   作者有话说:   许耀灵这段“少为纨绔子弟……皆虚妄而已。”是我上本书写过的(现在已锁),有的小可爱可能会觉得有些熟悉,在这里解释一下。 第73章 密林重重   正月初二这一天,谢家众人一起上山礼佛,正要离开清泉寺的时候,贺摇清却突然接到了一封密信。   ——他终于查到了太子那幕后之人究竟是谁,可却从未想过这太子竟愚蠢到了这般地步,还有这么大的胆子!   谢凌与覆上他拿着密信微微发抖的手,开口问道:“怎么了?”   贺摇清将密信递给他,而后闭上眼,深深呼出了几口气,音色狠厉:“这些狄人现在想跑?可没那么容易。”   “吩咐下去,”他低头看着正单膝跪着的玄三,声音沉地像是压在嗓子里,“将查到的所有暗桩全部包围,暂且先按住不动,你亲自带队去抓捕那群已经离京的狄人,先以活捉为主,若是活捉不了——就地格杀!”   玄三领命而去,几个瞬息便不见了踪影,在他身后,贺摇清握住谢凌与的那只手,却是攥地越来越紧。   ----------   此时,京城之外二十里处,一列车队正驶过拐角,进入密林,这车队总共有着六七辆马车,二十多名护卫骑马列在车队两侧,看起来和平常的商队没有什么两样,而最中央那辆马车内坐着的,正是留吁得。   他此刻易了容,便看不见额上诡异的图腾,也看不出是异族人的模样了,此刻看着车窗外不断变换的景色,心情很好地长舒了一口气。   “大人,隗还有些不太明白,还望大人解答,”说话的是端正坐于他身旁的一个少年,大概有十六七岁的样子,名为皋落隗。   留吁得笑着回头问道:“还有哪里不明白?”   “隗知晓,我们这一部分人先行离开,是为了日后的准备,而拔掉的那几个暗桩当初便是为了得到太子的信任设立的,现在只是断了他与我们联系的路子,”皋落隗面容稚嫩,说出的话与他的面容却是天差地别,“那太子是否已经没有用处了?既然这样,为何不直接设计,将他‘与敌勾结’的事情全数曝出?一国储君与敌勾结的消息若是传了出去,大乾民心定会大乱,就连京城之内也会乱上一段时间,这对我们来说岂不是有很大的好处吗?”   留吁得点了点头,带上了些许赞赏之色:“你分析的是不错,但要记住,万事不能只看一时,将这个消息暂且留住不发,我族日后才能得到更大的利益。”   皋落隗沉思良久,又开口问道:“那究竟是什么时候呢?”   留吁得笑了一声,回道:“当然是——”   他话还未说完,马车却猛地停下,紧接着有马匹的嘶鸣声乍然响起,而后血腥之气浮现。   留吁得吃了一惊,拿过藏着的剑,掀起车帘的一角往外看去,密林重重,并未看得见一人,可那已经倒在血泊之中的马却仍在悲鸣,他们共计有马二十多匹,而射来的箭竟是根根直冲马匹咽喉,并未有一箭偏侧。   周围十几名伪装成护卫的狄人也已抽出了刀剑,警惕望向四周,留吁得按住想要伸头往外看的皋落隗,走出马车,扬声喝道:“敢问阁下究竟是何人?在下只是一途径的小小商人,做些倒卖货物的小本生意,可是认错了人?”   他话音刚刚落下,车队前面便出现了十几个身着黑衣的身影,皆是蒙面握剑,而立在最前面的,正是玄三。   “奉主上之命,特前来捉拿你等,若是就此放下刀剑,还可留尔等一条性命。”   留吁得双目紧紧盯着他,左手则很自然地朝右侧袖口伸了过去:“那敢问阁下口中的‘主上’究竟是哪位大人?”   玄三双目之中冰冷地好似空无一物,像是根本就没有发觉他的小动作,声音嘶哑暗沉:“若你此刻束手就擒,主上自会见你。”   “若我不呢!”留吁得话音未落,右侧袖口之内便猝然射出一物,乍一看像是袖箭,可即将落到玄三等人之前时却又陡然爆裂,而后灰白粉末四散开来,空气里满是呛人的味道。   可从始至终,玄三等人都未曾动过一下,只是最后开口说了一句话。   “十香软筋散,主上早就交代过了。”   这药若是对上平常人,不过两三息的功夫便会浑身失力,可对玄三他们,却是连半点用都不会有。   留吁得眼角猛地抽动了一下,也是反应了过来:“你们原来就是那股一直在暗中窥伺的——”   “主上说了,若不束手就擒,格杀勿论,”玄三面容依旧毫无波动,将剑提到了身前,不欲再多说,“你的回答呢?”   留吁得面上勉强笑了一下,开口道:“这事来得突然,你总得留些时间让我好好想想。”   于是气氛便凝滞了下来,留吁得从未想过束手就擒,他也不能束手就擒,趁着这段时间,暗中打量着玄三等人的位置,最后眼神却沉了下来,只是看了一眼身旁的护卫头领。   那护卫头领生得五大三粗,高壮异常,看向留吁得的眼神却带着一股宗教般的虔诚狂热,只是一个眼神,他便知道了留吁得的意思。   而后瞬息之间,那头领便领着数十人攻上身去,留吁得猛地从身后马车里拽出皋落隗,在其余十几人的护送下便往周围密林之中逃去。   身后刀刃相击之声不断,嘶吼声却渐渐落下,血腥气冲天而起,倒在血泊里的却都是他的族人,留吁得双目通红,没有回头看上一眼,只是不停地向前逃。   可身后追着的这群人却犹如附骨难缠的鬼魅,不停有族人留下断后,可最后的结果,大概是苍天也要亡他。   留吁得看着面前湍急而不见尽头的河水,无力地跪在地上,狠狠锤了一下地面。   族人临死之前的凄厉悲鸣仿佛还回响在他的耳边,而他此刻身旁还仅剩着的,便只有皋落隗一人而已了。   忽然,留吁得突然想起了什么,于是猛地站起身,连话都来不及多说,只是将皋落隗强行拽进了水里。   皋落隗毕竟还只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此刻早就已经是六神无主,只是呆呆地看着他,连挣也未挣扎一下。   “我接下来说的话,你每个字都要记得,”留吁得知道他们已经不剩下多少时间,便抬起皋落隗的脸,直直看着他的眼睛,“他们定会知道我,却不一定能记得你,你学过凫水和憋气,一会儿便藏在水下,不论发生什么事都千万不能出声,知道吗?”   皋落隗怔怔地看着他,留吁得脸上有着逃亡途中留下的划痕,半张脸都是血。   “你若是能侥幸逃出去,便快点回到长安城,拿着我的信物,告诉总部将所有的暗桩封闭,王没有亲自下令之前,所有暗桩不得再私自相互传递消息,听到没有?!”   留吁得不知道他们到底暴露了多少,他也再不剩什么时间仔细思索,只能先将所有暗桩封闭,能保下一个便是一个。   他能听见身后越发逼近的脚步声,于是再不说一句话,只是将皋落隗猛地按下水面,而后站起来,转过了身。   不过多时,那从密林之中出现的,便是玄三一行人,依旧是黑衣蒙面,数十人朝着留吁得缓慢逼近,手中长剑满是血迹。   留吁得没有往后退上一步,他蓦地笑了笑,将右手放在胸口,声音很淡,说的是狄语,却仿佛是歇斯底里,又带着狂热。   “终有一日,我北狄儿女定会带着铁骑踏遍大乾领土,这举目的无尽山河,往后定是我北狄的天下。”   他说着话,袖口却闪过一抹银光,这银光还带着黑气,像是淬过剧毒,而这次猛地刺向的,却是自己的喉咙。   暗红的血液喷涌而出,溅满了河边的草地,有的流进了河里,血液混着河水飘散而下,仿佛能将其中躲藏着的皋落隗都覆盖住。   皋落隗看着这一切,涌出的泪与血水混在一起,狠狠地咬着自己的拳头,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留吁得的躯体轰然倒地,双眼却还是睁地极大,好像还在直直地看着天空。   而伴随着他的死亡,北狄预谋近了将近百年的阴谋,也终于是露出了狰狞的一角。   此刻的京城,北狄曾设下的一个暗桩之内,太子看着早已经人去楼空的四周,踉跄退后几步,血红的双目像是能直接滴出血来,最后怔怔地跪在了地上。   此刻正是元安二十年,大年初二,长安城内仍是一片喜气热烈的景象,可那其下涌动的暗流,却能将人剥皮锉骨,直到半分渣也不剩。   大乾已经安定了将近两百年,而这份安稳,却是再也维持不了多久了。   作者有话说:   一更 第74章 番外二 太子番外   番外二 太子番外   大乾元安三年冬,谢皇后难产离世,身后只留下了一个公主,等到来年春天,懿贵妃生下了景仁帝的第二个孩子,而这个孩子刚一出生,便被景仁帝立为了太子。   按照大乾律法,应该是立嫡立长,这二皇子虽不是嫡,可毕竟还占了个“长”字,也算得上是名正言顺。   说来自谢皇后离世之后,后宫后位空缺,二皇子已经被立为太子,生母懿贵妃应被封为皇后才对,可景仁帝却始终不允,于是便只能作罢。   二皇子满月那年,景仁帝从礼部呈上的名册之中,挑选了“明”“瑞”两字。   于是贺明瑞,便成了太子的名字,可从始至终都很少有人这么叫过他,若是说名字只是一个人的符号,那他的符号却应是“太子”二字而已。   而从记事开始,他的那位嫡长姐,先皇后留下的唯一的孩子,当今的长公主,便是压在他头上的一座大山。   他从来都比不过他。   不管他再怎么努力,哪怕是夜夜不休,几乎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最后呈到父皇那里,也只能得到一句“愚笨鲁莽,不堪大任,比不上摇清”之类的话而已。   而父皇每次说这些话的时候,那长公主便总是坐在一旁,却是从始至终连眼光都不曾分过他一点儿。   他不知道贺摇清当时的情况,便只以为是根本不屑于看他。   那时他不过是七八岁,那般勤勉却依旧只得了到这些评价,心中自然会委屈不解,可他哪怕再难以忍受,也是毫无办法,更无人倾诉理解,只能默默压在心里。   因为母妃曾经说过的。   “你难道以为自己能当上太子,是因为有多大的才能吗?不要再想着这般可笑的事情了,这都是因为本宫!你现在能坐到太子的这个位置,只是因为正好是本宫生出的孩子而已。”   “你怎么又挨了圣上的责骂?不要跟本宫狡辩,为何皇上不骂别人,单单就只责怪你?这些事情到底有什么难的,你就不会好好努上一点力吗?天天都是在做些什么,你到底知不知道本宫费了多大的力气才让你坐上了太子的位置!你这样怎么对得起皇上,又怎么对得起本宫的心血……”   太子其实是知道的。   父皇与母妃所说的每一句话,从始至终都伴随着他,耳提面命一般不停在他耳边回响,令他丝毫也不敢忘却。   可那时的他,却还是能勉强安慰自己,不论那位长公主再如何天赋卓绝,治学谋略再如何胜于常人,终究也还只是个公主而已,他才是大乾名正言顺的太子,不论是谁,总归不能越了他去。   ¬——可他终究还是无意间知道了那番隐蔽的真相。   知道真相的那一天,太子独自坐了很久,刚开始时只是觉得可怜可笑,甚至有了几分同病相怜的感受。   分明是男子,却只能藏在深宫之中装作女子过活,而罪魁祸首,却正是那所有人眼中都对他“宠爱有加”的父皇,这怎么不能让他感到可悲可叹。   可紧接着出现的,却是猛烈地让他再难以控制的惊慌恐惧,这份恐惧宛若附骨之疽,从此以后就刻在了他的骨子里,再也无法拔除。   ——因那贺摇清若不是长公主,便应是嫡长子!   一片慌乱中,他转瞬间想了很多,若是父皇哪日突然醒悟,恢复了贺摇清的身份,到了那时,他又该有什么办法呢。   他枯坐了整整一夜,最后得到的结果,却只是毫无办法。   他原来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他分明是万人之上的太子,却从此以后,都是惶惶不可终日,活成了战战兢兢宛若惊弓之鸟一般的模样。   而自从枯坐了那一夜之后,他便像是变了一个人,暴躁易怒,又乖戾阴鸷,似是性情大变。   如此过了很久,直到父皇开始为长公主寻觅良婿的消息传出,才让他稍微松了一口气,也好像看见了一丝曙光。   可长公主一日不除,他便一日不得安寝。   于是在贺摇清出嫁之前,他寻了一个机会,在谢家的那位嫡长子心中埋下了一颗种子。   他以己度人,想着若是自己心心念念娶回家的却是个不折不扣的男人,承受这堪称是屈辱的一桩事,定会怀恨在心,可这长公主一日为正妻,便一天也不得痛快,太子想着等贺摇清嫁进了谢府,他再设计从中作梗,往后这人的日子便不能好过了去。   可却万万也没有想过,他在酒楼里的那番话,竟是传到了父皇的耳中。   于是这次,除了“难当大任”之类的话以外,第一次多了另一句话——“不配为一国储君”。   回去之后,他将当日跟在身边的人尽数处死,胸口翻腾着的怒气却还是难以压抑。   不配为一国储君?真是可笑至极,他会告诉所有人,除了他这个当今的二皇子,再不会有谁会配得上“太子”二字。   ……之后,当北狄试探地传递消息过来时,他想了很久,最后还是选择了答应。   他不管北狄背后到底是有着什么目的,却只有一个要求,那便是要了贺摇清的一条性命——只要这“长公主”活在世上一天,他的头顶便始终悬着一把摇摇欲坠的剑,再也难以喘息。   至于跟他合作的人是北狄的人,又有什么关系呢?太子这般强行安慰着自己。   北狄的要求,是废了武安侯谢家,与他的目的也正好相合,这更是父皇一直以来都想做的事,他没有做错什么。   对的,从始至终,他从来没有做错过什么。   而北狄也不过是他大乾的手下败将,两百多年来也未敢再犯边境一步,又有什么好忌惮害怕的?再说,等达到了目的,再收拾这群异族人也不迟。   他就这样想着,与北狄一起设下了一个堪称是天衣无缝的局,那时他看着整个局,而后长长舒了一口气。   他心中一直以来的恐慌终于是消除了一点,那时的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出来,无论是谢、许两家,又或是贺摇清,怎么可能会有逃脱的办法。   在这棋盘正式开局的半月之前,他在北狄的帮助之下,设计让景仁帝下令,命贺摇清不得不离开京城,独自上了清泉寺。   而在那清泉寺之旁,早就有一队北狄的死士正在等着,等到京城大乱,武安侯府被重重包围的那一日,不论是父皇还是其他的人,都也再顾不上清泉寺。   如此这般,等到贺摇清“不幸”身死,而刺杀长公主的那群人,又会和他这个太子有什么关系呢?   终于是到了那日,谢侯爷下朝之后,便被软禁在了皇宫,而他与那“宣威将军”许元武一起,拿着圣旨带兵包围了谢家府邸,当时的他看着那谢家众人的样子,真的是畅快至极。   他本以为自己就要成功了,十几年了,他终于能逃脱了那个一直悬在周身的梦魇。   可转瞬间局势却又是翻天覆地,只是过了一夜而已,一切却再也回天无力。   ……最后得到的结果,终究还是棋差一筹。   不论对于是京城谢家,还是城外寺内,都是棋差一筹。   他没能杀得了贺摇清,那群北狄人也没能灭得了谢家,这般天衣无缝的筹谋,最后竟没能伤了他们一分半点。   太子毕竟还没有蠢到极致,很快,他便发觉了自己身边并不干净,于是开始暗中调查,查出了许多旁人暗中安插的人手,可这背后藏着的人,直至最终也是没能揪出来,不过在调查途中却是得知,隐藏在他身边的那批人,也在暗暗查探着北狄。   他这次没有成功,便只能再暗暗等着机会。   可贺摇清哪怕出了嫁,谢家与皇上又是变得如今的这般情形,却还是受宠异常,父皇三天两头便会要他入宫,太子暗中看着这一切,简直能活活将他逼疯。   而后他却得知了,他的这位“嫡长姐”,竟然是真的喜欢上了那个驸马。   知道这个消息之后,太子愣了半晌,而后笑得几乎快要喘不过气来。   一个男人,本应该是大乾尊贵无比的嫡长子,却只能以女子的面目过活,更是不得不嫁给了臣子——最后,却又真正喜欢上了那本应该是有名无实的驸马?一个男人?   太子努力回想着与那驸马见过的几面,第一面是在很久之前的酒楼,那时还未大婚,他说出那些话之后,那驸马回道“耳听为虚,背后言人是非,不该是君子所为”,而后便转身拂袖离去。第二面,他带兵包围武安侯府,这驸马面上血色尽失,却将身旁母亲稳稳护在身后,最后漠然地深深看了他们一眼,最后被兵士押送着进了房门。   真是可笑,这深宫之中长出来的都是怪物,又有哪个人会真正喜欢上一分半点?   太子只是觉得命运无常,更是变幻莫测,天上仿佛有着一张看不见的手,肆意玩弄着这世间之人,他们都是棋子,只能被命运拉扯着不断前进,从始至终,都没有旁的路可以走。   可在他的心里,他能走的那条路,从始至终,便只有着一条而已。   他是大乾的太子,而大乾的太子,也只能是他。   作者有话说:   二更 第75章 哀嚎遍野   大乾元安二十年初,正月廿二子时一刻,北狄十万铁骑突如其来,包围了整个雁城。   雁城作为大乾最北侧的其中一个城池,历来为诸将士驻兵扎守之地,当时领兵驻守的乃是十七将之一的于宏深,他一面派人紧急传出消息,一面领兵奋力阻挡。   可终究还是寡不敌众,负责传递战况的那队士兵不分昼夜跑坏了三匹马,递出密信之后便脱力昏迷,倒在了地上。   而就在此时,雁城失守,在两百年多后,北狄的铁骑又再次踏在了大乾的领土之上。   景仁帝震怒,命十七将之一的陈捷毅、严良俊、张诚锐为主将,郑凯祥、蒋志泽、梁中建为副将,分为三队,带兵前往镇压。   可那“推恩令”留下的弊端却在此刻显露了出来,此刻大乾的军中内部,早已是势力繁多,杂乱无章,十七将之间互不相服,领兵镇压的同时,却还是伴随着明争暗斗,军中上下,更是兵不知将,将不识兵。   紧接着,涵城失守,隆城失守,不过是半个月的功夫,大乾竟接连失去了三座城池。   二月初五,群臣上奏,推举武安侯为主将,率兵镇压北狄。   景仁帝却依旧以武安侯“年事已高”为由,拒不答应,转而下令增加兵马粮草,并对前线施压。   可这些终究都是毫无用处,大乾此刻唯独缺的,却是一多谋善断,运筹帷幄,既得军心,又能够一统大局的主将。   随后,通城、延城相继失守,此时战火已经绵延近千里,北狄铁骑过处,皆是残垣断壁,烧杀抢掠,生灵涂炭。   二月十五,群臣再次上奏。   相传景仁帝勃然大怒,竟是直接于朝堂之上拂袖离去。   二月十七,北狄再次整军出袭,他们这次的目标,是宜城。   宜城所处的位置已经是快要濒临内地,人口共计三万五千四百一十三,四季和缓,盛产柑橘,因宜于定居之故,方才得了“宜城”之名。   当日,二月十七日丑时三刻,宜城破防。   而当夜过后,宜城“宜于定居”的名声,却是再也不复存在了。   ——竟是屠城!   北狄万千铁骑宛若是灭绝了人性的牲畜恶鬼,所过之处,烧杀抢掠,哀嚎遍野,三万宜城百姓的血流在地上,几近能汇成一条河流。   而当夜,在这些北狄的兵士之中,一个堪称是瘦弱矮小的身影,缓慢走过了宜城的每一条街巷,他的面容还带着稚嫩,眼瞳是暗沉的蓝,正是皋落隗。   他的脚步很慢,几乎是赞叹地看着周围的一切——   左侧的这个应是大户人家,现今却燃起了大火,他的族人们怀里紧抱着珠宝金银跨出门槛,互相高喊着走向下一户人家,手中的宽大刀刃往下滴着血,而身后这户人家的男人已经被全部杀光,留下的族人将大刀背在身后,开始享用剩下的女人。   啊,不对,不能全部都说是女人,除了这家的女主人,还有几个十三四岁的少女,或者还能称之为孩子。   皋落隗走着打量周围的一切,脸上一直带着笑,直到身后传来了族人们叫他的声音。   “隗,接着!”   而后身后有破空之声传来,皋落隗反应很快,侧身伸手接住。   是一柄长刀,可他的眼睛转瞬却亮了起来,原来这长刀任上正插着的,却是一名鲜血淋漓,刚刚成形就被强行从母亲肚中生生剖出的婴孩。   皋落隗往那边看去,因为他利落的身法,族人们正在为他叫好鼓掌,在他们的身后,是一名身下不着寸缕又满是污痕血迹,腹上还被剖了一个血洞的孕妇,这孕妇之前不足五步之处,正趴着一个中年男人,这男人后脑都被削去了大半,脑浆与身下血液混在一起,死去多时却还是双目圆睁,几近是目眦欲裂,像是死不瞑目。   皋落隗还是第一次发现,一个人竟能流出这般多的血,他走过去,将手中长刀之上鲜血淋漓成一团模糊的婴孩提起,随意插到了那个父亲身侧栅栏的木刺之上,含笑说了一句:“送你们一家团圆。”   叫好声又响了起来,有族人上前用拳击打着他的前胸肩膀,像是在对他表示欣赏。   皋落隗将长刀还给他的族人,拒绝了一同前行的邀请,又独自一人向前缓慢走去。   他只是想静静旁观着欣赏这周围的一切而已。   皋落隗走到一处空地,虔诚般小心翼翼地从怀中拿出一个青铜坠子——这是那日留吁得留给他的信物。   他终是没有负了留吁得大人临死前的嘱托,将口令带到了大乾的京城,事成之后回到北狄,王念他有功,便许了他一个要求,他什么也不想要,就只求回了这个青铜坠子。   皋落隗虔敬般低头亲吻了一下这坠子,而后将它紧紧贴在胸口,声音恍若悲泣。   “留吁得大人,您看到了吗?”   在他身旁,有马匹飞速奔过,马下拖行着几个乾人,都已经是血肉模糊,人的躯体惊起的烟尘扬了漫天。   二月十八,北狄屠城的消息传到了京城,霎时惊起一片哗然。   整个宜城三万多人,无论是男女老少,幼童妇孺,竟无一人幸免。   武安侯府,正院书房之内,谢侯爷看着手中的信,几近是双目血红,他紧紧闭上眼,深呼了几口气,最后终是猛地站起了身,而后就往门外走去。   “父亲!”在他身后,谢凌与也站起身来,他的嗓音艰涩,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您是要入宫去吗?”   谢侯爷扶着房门的手微微一顿,嗓子里满压着愤怒和悲痛,声音不大,却仿佛是重若千钧。   “我泱泱大乾,国土千里,这是我谢家诸位先辈用性命护得的安平,就该永远都是太平盛世,现在成了如今这般局势,若是大乾不再,百姓不得安稳,那我谢家又还有什么存在下去的意义!”   “你先回去,”谢侯爷最后回头看了他一眼,喉头滚动,眼中有泪,像是嘱托,“我入宫的这段时间,你要好好看着家里人,知道吗?”   谢凌与眼中通红,点头应是,几近是说不出话来。   他看着父亲走出房门,脚步很急,却很稳,从始至终,都再也没有回过头。   作者有话说:   三更 第76章 碧血丹心   而后,皇宫御书房之内。   景仁帝微眯着眼,看向正跪在下面的谢侯爷,声音听不出喜怒:“谢爱卿,你可知你现在到底是在说什么?”   谢侯爷抬头看着他,虽然是跪着,背却是挺得笔直,面容庄重肃穆,又带着悲悯,声音没有丝毫波动,只是又重复了一遍他刚才说过的话。   “臣自知年事已高,恐不可再胜任主将一职,可北狄大军横驱直入,已经快要进入内地,故臣斗胆请命,率兵前往镇压,若不能收回领土,臣甘愿以死谢罪。”   谢侯爷顿了顿,声音低沉暗哑,却是没有丝毫的犹豫:“若臣侥幸,得以凯旋而归,可行军劳累,战场上刀剑无眼,就算能勉强留下一条性命,届时身体状况也定是积贫积弱,恐怕再难胜任任何职位,更难再担任京城禁军统领一职,犬子年少无知,也不敢堪当大任,还望圣上尽快再寻良臣,京中十万禁军,不可不一日无帅。”   ——谢侯爷此刻将京城兵权拱手相让,为了却只是能请上战场的机会,而这份兵权一旦上交,景仁帝往后对于谢家,将再不忌惮。   谢侯爷说着深深地弯下腰去,连额头都几乎触及到了地面,是卑弱而又匍匐的模样。   景仁帝坐于龙椅高台之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神情莫测。   这世道也真是奇怪,为国为民的忠臣满腔尽是碧血丹心,反倒要匍匐在地,以身家性命作为交换,才能勉强换得个马革裹尸的机会。   过了良久,景仁帝才终于有了反应,而他好像是现在才明白过来,面上竟是带着惊讶不解,直接从高台之上走了下来,亲自伸手将谢侯爷虚虚扶起,声音带着慨叹。   “谢爱卿,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朕之前只是念你年事已高,恐出不测,才会下那般的命令,但你若是像现在这样,早早的就将意愿说出来,朕也不会强行逆了你不是?”   谢侯爷直起身,微微低着头,满是恭敬之色,回道:“是臣之前想岔了。”   “若你为主将,朕便放心了,”景仁帝笑着拍了拍他的手,却是又开口说道,“不过你说的也对,京中禁军不可一日无帅,可朕现在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谁能当的了这份大任,爱卿心中可有适合的人选?”   谢侯爷怎么可能敢会有合适的人选?也只能回道没有。   “爱卿放心,”景仁帝满面皆是恩重之色,说出的话却是有着天壤之别,“就算你离了京,也不必惦念家里,朕会替爱卿好好照看的。”   好好照看?却真的是可笑至极,这话背后真正的意思,却分明是在威胁。   直到现在,景仁帝竟还是心存疑虑,以至于要拿着谢家众人做要挟,生怕谢侯爷之后会生出异动。   这可真的能称得上是算无遗策,也真真是教人心寒。   谢侯爷眼神一暗,垂在身侧的手微微颤抖,声音很哑,却只能“谢恩”道:“微臣何德何能,真的是劳烦圣上了。”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景仁帝笑着摇了摇头,又转而说道,“战况紧急,事不宜迟,朕这就下令……”   这一君一臣对立着说话的样子,远远望去,真可称的上是“君臣相得”的一幅画面。   直到天色渐暗,谢侯爷才终于回了府,而谢家众人,一直都在正厅中等着他。   见他回来,谢夫人连忙迎了上去,在她身后,谢凌与和贺摇清也站起了身。   谢侯爷颇有着几分疲惫之色,看了他们良久,最后缓缓叹了一口气。   “圣上已经下令,等到后日卯正之时,就让我带兵离京。”   谢凌与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却又怔怔地几乎说不出话来。   谢侯爷心中满是忧虑,却还是安慰地笑了笑:“这有什么值得伤心的?能领兵前往战场,这是件好事。”   “好了,时候也不早了,”谢侯爷摆了摆手,只说让他们先回去,“我后日便要出发,时间紧迫,还要赶快去做些准备,你们就先回去,凌与明日找个时间来我书房一趟,我要给你交代一些事。”   谢凌与应了是,谢侯爷没有时间再多做逗留,就先离开了正厅。   而后直到天色漆黑,已经过了夜半的时候,谢侯爷才终于得了一口喘息的机会,便回到了卧房。   而直到现在,这卧房之内,竟还点了一盏烛光。   谢夫人一直坐着等他回来,可时间真的是太晚了,此刻她左手撑着额头,双眼微闭,眉头却颦地很紧。   谢侯爷恍了一下神,然后轻轻掩上了房门。   只是轻微的一点响动,却让谢夫人猛地惊醒,她坐在这里直到夜深,便只是为了等他回来,此时却半晌都没能说出一句话。   可双目却终究是越来越红,直到怔怔地落下泪来。   谢侯爷叹了一口气,走到夫人身边,声音轻柔:“这是怎么了?你难道还不信我吗?等到击退北狄,收回领土的那一天,我定是还会回来。”   “我不明白,”谢夫人声音颤抖,泪水夺眶而出,“你骗不了我,皇上为何突然同意你上战场,就算你现在不说,我也能猜到。”   “那又能怎么办呢?”谢侯爷说着,又重复了一遍,“那又能怎么样呢?难道让我眼睁睁看着北狄在我大乾领土之上烧杀抢掠,百姓流离失所,水深火热吗?总有人要站出来的,那为什么不能是谢家?若能我这条命能换得一分安稳,也算得上是对得起列祖列宗了。”   谢夫人喉头哽咽,几乎是说不出一句完整地话。   谢侯爷叹了一口气,安慰地抚上了她的手,轻声说道:“我走之后,家里就交给你了。”   “我会照顾好家里,”谢夫人已经是泪如雨下,最后哽咽道:“我们在家里等着你凯旋而归。”   “好,”谢侯爷笑了一声,双眼却也红了,“秋柔啊,你跟了我一辈子,却是半分也不得安稳,真是苦了你了。”   宋秋柔,便是谢夫人曾经的名字,而自从嫁到谢家之后,所有人便只称她为谢夫人。   谢侯爷说着伸手轻轻擦去她颊上的泪,带上了几分调笑:“等到下辈子,你再见了我,可定要先离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嫁给我了。”   谢夫人已经是泣不成声,再也说不出话来,只是不住摇头。   她知道,他这般舍命守着的,不是景仁帝的江山,便只是为了大乾百姓而已。   作者有话说:   因为作者快要临近考试,所以要暂时停更一段时间,期间可能会随即掉落更新(有时间就会写),等到考试结束就会恢复更新(大概在一月左右),小可爱们抱歉抱歉!同时也祝愿临近考试的小天使们都能得到优异成绩~ 第77章 轻柔喑哑   二月十九,金銮殿之上,景仁帝应众臣推举,命武安侯为主帅,赐虎符,暂担统率全军之职,另分领十万京城禁军,隔日领兵出发。   二月二十,武安侯出征。   出征当日,黑云压城,自发送行的百姓立满了长安的每一条街,为表恩重宠信,景仁帝一直相送至城外。   一碗黄酒仰头饮尽,摔碗声震彻云霄,谢侯翻身上马,向前疾驰而去,十万大军紧随其后,从远处望去,像是一条蜿蜒的巨龙。   武安侯这个名字,代指的从来都不止是一个人,而是谢家几代人以来,绵延百年的忠烈,这更像是一面旗帜,代表着只要谢家还有一个人,他们就会担得起“武安”二字。   谢侯没有回头过,狂风席卷着军旗在耳边飒飒作响,他的背挺得很直,像是凝结着谢家人永不弯曲的脊梁。   他知道,此次一去,九死一生,大概是有去无回,可所幸自己的儿子已经长大了,他会继承武安侯这个名字,并且一直传承下去。   以武护得大乾安宁,所以才称之谓武安,他们所为的,从来都不是皇帝的江山,便只是大乾百姓而已。   而景仁帝身后不远的地方,谢家众人立在那里,挺拔沉默,像是与谢侯同出一源的杆枪,直至景仁帝回宫,众人渐渐散去,回到马车上,谢夫人才靠在车窗旁,静静落下泪来。   谢凌与伸手握住母亲的手,透过窗外落进来的光,才恍然发觉不知从何时开始,她的鬓边竟也染上了几缕霜。   “父亲一定会回来的,他从不说谎,您难道还不相信吗?”谢凌与握紧了母亲的手,好像如此这般便能传递过去几分力量似的,“他会带着胜利凯旋而归,在这之前,我们家还要靠您照顾呢。”   是了,我还要照看孩子们呢,如此想着,谢夫人便好像又有了些许的力量,她看着自己的儿子,声音像是欣慰,又好像是叹息:“你长大了。”   “在您这里,我永远都是孩子,”谢凌与故作轻松地露出了一个笑,又开口道,“小弟顽皮,往日有父亲照看课业,才不敢敷衍,儿子便想着在父亲回家之前,先让他到您的院子里住上一段时间,有您看着,想他也不敢再搪塞课业。”   这话才是假的,若是谢明渊还算顽劣,那想来天底下也不会再有几个更勤勉懂事的孩子了。   天大的一口锅从天而降,正扣在谢明渊头上,他微红的眼眶瞬间瞪大,正准备说话,就看见了兄长使来的眼色,只得默默认下这个“顽劣”的名头,央求母亲让自己住过去。   看着这兄弟俩,谢夫人终于破涕为笑,无奈地点了点小儿子的额头,这傻孩子也不想想,若他果真是那般“敷衍搪塞课业”之人,逃还来不及,又怎么可能会千方百计地想住到自己院子里去呢?   她知道,这是兄弟俩怕自己寂寞,才想出这样的法子来安慰她罢了,她当然也不会点破,只开口应下。   马车停了。   谢凌与将母亲搀下马车,才往前方的另一辆马车走去,这马车比之谢凌与刚乘坐的那辆要好上不少,更像是皇家规格。   谢凌与掀开帘子,看着里面的人,眉宇间本来强行压下的忧虑伤感便多添了一份若隐若现的温柔,他伸出手臂,慢慢接下了一个人,这人今日穿着素衣,与谢凌与站在一起,一人俊朗,一人昳丽,不可不称得上是一对璧人。   今日乃大军临行之饯别,规章制度都不可大意,贺摇清明面上虽已“嫁”到谢家,但皇权却是永远排在第一位的,身为嫡长公主,只能一直跟随在景仁帝的身后,当然也不能乘坐同一辆马车。   谢夫人看着他俩,语气像是调笑,也全是欣慰:“今日公主也疲倦了吧?殿下体弱,可受不得累,凌与还不赶快送殿下回去休息?”   谢凌与原本还想着先将母亲送回去,可谢夫人坚持不必如此,便也只能作罢。   两人挥退侍从走在路上,初春的天气还有些冷,四周很静,些许的阳光透过树枝照到地上,投下或古怪或奇异的阴影。   “慕清,”贺摇清看着身旁的人,只觉得他眉眼间的阴霾令人心疼,伸手牵住他的手,语气笃定,好似带着让人沉静下去的魔力:“谢侯定能平安回来的,不要害怕。”   谢凌与回头看着他,事到如今,也许只有对着这个人,他拼命伪装得天衣无缝、无坚不摧的盔甲才能得以隐约露出一条缝隙出来。   父亲年事已高,此等危急之时不得不奉命出征,他恨不得以身代之,当然不可能不焦灼忧虑,只是如今母亲年纪大了,小弟又年幼,他若是不能撑起这个家,又该怎么办呢。   所以哪怕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他也不能流露出哪怕一分一毫的脆弱出来。   但所幸身边还有他。   两人正站在树下,谢凌与看着贺摇清,慢慢伸出手抱住他,埋在他的颈侧,缓缓吐出了一口气。   ——哪怕就这一条缝隙,也足以让他喘口气了。   “不必忧虑,”贺摇清轻轻摩挲着他的发,声音低沉轻缓,“我已经让玄五带着二十名暗卫伪装成兵士跟在谢侯身边,一定能平安回来的。”   贺摇清手下不养闲人,暗卫更是其中精粹,十几年来也不过才培养出两百多人而已,这次竟直接分拨二十人去往北疆,也还不知道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谢凌与一怔,久久说不出话来,只最后侧头轻轻在他颈侧印下一吻,珍重而又轻柔,声音喑哑:“幸好还有你。”   贺摇清只觉得心中发软,开口问道:“忙了一上午,饿了吗?”   谢凌与点了点头,却还是呆着不动,贺摇清只得轻笑着抚了抚他的背,将人紧紧牵着,而后往凌安苑走去。   有风吹过两人的衣摆,初春的阳光静静洒下来,就像是蒙上了一层光。   而此时距离京城三十里之外,有几个人正骑着马向城内疾驰而来,那最左侧的灰袍身影,兜帽下的面庞之上布着一道疤痕,这疤痕自左侧眼角开始,斜着划经鼻梁,几乎横跨了大半张脸。   ——却正是许耀灵!   作者有话说:   断更这么久,我有罪,对不起大家,从今以后我要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嘤。   向大家保证,再也不会断更了!真的! 第78章 不辨喜怒   于是当贺摇清正噙着笑“威逼利诱”谢凌与再多用一小盅汤的时候,便接到了玄一和许耀灵已经到达京城的消息。   谢凌与拿着汤勺的手微微一顿,旋即将汤勺放下,微露惊讶之色:“回来的这般突然,是查到什么消息了?”   玄一维持着单膝跪地的样子,开口回答道:“回主子的话,属下二人幸不辱命,找到了那名姓吴的嬷嬷,此刻正由许耀灵看守,在城外等候召见。”   这名吴嬷嬷,便是曾经的懿贵妃心腹,这人十几年前假死逃出宫外,而后隐姓埋名多年,就连懿贵妃都不知她竟然还活着。   此次玄一带着许耀灵前往东水县,一方面是为了让许耀灵避开京城的风头,更多的还是为了这个人。   “做得不错,”贺摇清微微颔首,而后突然想到了什么,又转头看向谢凌与,“……想见吗?”   毕竟这两人多次心照不宣地避而不见,他也摸不准谢凌与现在的意思。   谢凌与明白他的意思,轻轻笑了笑:“他既然现在为你做事,便按规矩来就好。”   贺摇清觑着他的脸色,看不似作假,才放下了心,下令道:“白日人多眼杂,先让他们进城,今夜子时再过来。”   玄一行了一礼,而后便领命而去。   谢凌与看着玄一离去的身影,眉头微皱,贺摇清见状伸手拿过他面前的汤碗,舀起一勺递到他的唇边:“在想什么?”   拿着玉制汤勺的手修长白皙,骨节分明,只指尖覆着一层薄薄的茧,谢凌与就着他的手喝下羹汤,摇了摇头:“也没什么,只是觉得这吴嬷嬷身上藏着的旧事,应该不会是什么好事。”   贺摇清却毫不在意,他此刻满心神都在就着自己的手乖乖喝下汤羹的谢凌与身上,只觉得有些心痒,又舀了一勺递过去:“宫里的事,有几件是不龌龊的?”   话虽这么说,可谢凌与只要想着这些事可能会与贺摇清有关,甚至可能就曾经发生在这人身上,便觉得心疼,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说的也是。”   也只有等到入夜,见了那吴嬷嬷,才能知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   ______   子时。   已是深夜,静寂的夜色包裹着凌安苑,玄一和许耀灵落地的声音轻巧无比。   周围的侍从早就被挥退下去,门半掩着,玄一抬手轻轻敲了几下门框,得到准许后便带着人进去。   谢凌与和贺摇清正看着同一本书,周旁烛火跃动,猛得看过去,就好像谢凌与正坐在贺摇清怀里。   许耀灵身形微微一顿,而后垂下双眸,将其中的神情尽数掩去,把抗在肩上的人形布包放到地上,退至一旁默不作声。   玄一掀开布包,里面包裹着的女人便显露了出来,这人看着大约四五十岁左右,灰色布衫被洗得发白,相貌平凡,皱纹遍布,是一张饱受风霜侵袭的脸。   贺摇清收回揽在谢凌与身侧的手,而后开口吩咐道:“把她弄醒。”   “是。”话音刚落,玄一从怀里摸出一瓶丹药,倒出一粒放到那吴嬷嬷口中,扣着她的下颌往上猛得一提,丹药便被吞了进去。   而后不过十息,地上的人便睁开了双眼。   谢凌与微微一愣,只因这人双目无光,眼球上蒙着一层白翳,分明是个半瞎!   这吴嬷嬷现下身处如此局面,却也不见得有多惊恐慌张,她动作缓慢地直起身子,刚准备站起,便被玄一踢到后膝弯,而后重重跪在地上。   贺摇清目光淡漠,指关节在桌上轻敲了几下,开口道:“说说吧。”   吴嬷嬷抬头,半瞎的眼眯成了一条缝,开口道:“草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贺摇清轻笑一声,语气甚至还带着些许的笑意,毫不在意道:“不说便罢了,玄一——”   玄一上前应道:“属下在”   “拉下去用刑,只留一口气能说话就行,”贺摇清摆了摆手示意将吴嬷嬷拉下去,“等她什么时候愿意说了,便直接记下呈上来,也不必再来污我的眼。”   “是,”玄一话音未落,刚正准备上前,那吴嬷嬷强行伪装出的冷静便裂开了一条缝,只见她瞳孔猛得一缩,却始终挣扎不过玄一的动作,只能一步步被拉向门外。   “我说,我说!”她用力扒紧门框,却始终是徒劳,用力到左手食指指甲因此外翻,变成血肉模糊的一片,剧烈疼痛之下哀嚎出声,“我什么都说!”   贺摇清又轻笑一声,这次却让吴嬷嬷浑身一颤,示意玄一把人放下,开口道:“行了。”   吴嬷嬷跪在地上,左手食指流出的血在地上汇成一团,外翻的指甲可怖而又恶心,配上她那阴翳的双眼不像活人。   贺摇清却不给她喘口气的机会,开口道:“那就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从实招来我还可以考虑给你个痛快,若再耍些小聪明,我可就没这么有耐心了。”   这吴嬷嬷面色苍白如纸,喘气粗重:“您都想问些什么?”   “很多,”贺摇清垂眸看着她,语气辨不出喜怒,“比如说为什么懿贵妃当初会杀你灭口,你为她都做了什么,又或者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吴嬷嬷浑身一震,她看着那滩从自己指上留出的血,静默了一瞬,事到如今,她心里残存的侥幸彻底破灭,内心的第一个感受,竟然是“终于来了。”   很久以前,当她侥幸从宫里逃出来的那一刻,以及这担惊受怕的十几年,都在恐惧着这一天。   她不知晓此刻问话的究竟是什么人,却再也不敢沉默隐瞒,声音嘶哑浑浊:“老奴不敢再欺瞒,懿贵妃做了那事之后,便下秘令将所有知情人尽数处死,只有老奴侥幸假死逃出宫,多活了这十几年。”   她曾是懿贵妃身旁的大宫女,是贵妃身边最亲近的心腹。   十几年了,她还记得那年冬天肆虐的寒风,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凛冬,大寒那日下起的第一场雪,以及太医院那场铺天盖地、像是要灼尽一切的大火。   作者有话说:   这个吴嬷嬷以及玄一和许耀灵去找她的情节在前文出现过,在71章。 第79章 往事可追   吴嬷嬷的声音沙哑粗粝,随着她的讲述,尘封了十几年的往事渐渐铺展开来。   说实话,这并不是一个多么离奇的故事,甚至在这之前,谢凌与两人早已经有过类似的猜测,但当亲耳听到的时候,心情却还是大不相同。   “大人知道,老奴是贵妃心腹,”吴嬷嬷双手交叉放在身前地面,额头紧贴手背,“二十年前,先皇后有了身孕,圣上大喜,宫内皆知皇后盛宠不倦,又有传言,钦天监秘密上奏,夜观星象,有紫薇帝星夜入凤栖宫,定能生下皇子,而若为皇子,便是嫡长,将是大乾名正言顺的太子。”   贺摇清看着跪在地上的人,看不出喜怒,只内心嗤笑,什么“钦天监秘密上奏”?若果真隐秘,又有谁敢瞒过景仁帝将消息往外传。   这一切,不过是景仁帝自导自演的好戏罢了。   他不用细想便知景仁帝到底打着怎样的好算盘,此等消息一经传出,宫内宫外所有心怀鬼胎的人便再也按耐不住,就算景仁帝不出手,谢皇后有孕之后的日子也再不好过。   吴嬷嬷深深喘了一口气,而后继续开口说道:“谢皇后有了身孕之后,身体便一天天虚弱下去,圣上下令广召天下神医,而后果真便有一位神医治好了皇后的体虚之症,此人随后入太医院,其姓为方。方太医进宫之后,皇后的身体一天便比一天好,很多人,包括我曾经的主子,便再也按耐不住了。”   吴嬷嬷声音颤抖得几乎快要说不出话来,而后顿了又顿,才继续开口说道——   “凤栖宫固若金汤,宫里人都不好下手,贵妃好不容易寻得了空子,在皇后将要临产之时,买通了将要帮皇后生产的稳婆。”   那吴嬷嬷说完这句话,便再不开口,只呼吸急促而后浑浊,让人怀疑她会不会就这么喘过去。   整个凌安苑一片静默,贺摇清的声音听不出喜怒:“继续,懿贵妃既然要杀人灭口,你又是怎么逃出宫的?”   “对食,”吴嬷嬷匍匐在地,开口回道,“圣上身边的贴身太监袁公公,是老奴在宫里结的对食,他念在旧情,帮小人逃出了宫。”   袁公公?对食?   听闻此话,谢凌与猛得皱眉,转头一看,贺摇清也是如此,他的双眸转瞬间仿佛凝上了一层寒冰,看着吴嬷嬷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看来,你还是没有把我的话放在眼里,”贺摇清声音漠然,凛声道,“看来你是跟在懿贵妃身边久了,便以为所有人都是如那样一般的蠢货,那我便好好问问你——”   “懿贵妃当时只是个充仪,计谋平平,母家也并不显盛,宫里宫外那么多人都盯着皇后,那稳婆若果真能买通,什么时候轮到个小小的充仪?”贺摇清紧盯着匍匐在下的人,冷笑道,“还有,与袁公公是对食?还念在旧情将你送出宫?你莫不是以为,我从没见过那袁公公,也不知道宫里的对食都是怎样的吧?”   宫里结为对食的太监宫女,多是为了利,几乎不存在私情,这吴嬷嬷若要说别人,贺摇清可能还不会这般肯定,可若是那袁公公,便绝不可能了。   宫中岁月十几年,贺摇清很清楚“父皇”身旁的贴身太监是个什么德行,景仁帝寡义,但并不愚蠢,袁公公身为景仁帝的贴身太监,最重要的便是“身正”,却与一名后妃的贴身宫女结为对食,这其中若没有景仁帝授意或默许,那才是天下之怪事。   只见吴嬷嬷本来过于急促的呼吸猛得戛然而止,脸色煞白,全身止不住的颤抖,几乎快要维持不住身形。   “玄一——”贺摇清话音未落,那吴嬷嬷便陡然嚎叫出声,声音尖厉高昂,怨毒憎恨落下,而后便是无可奈何的心死与妥协。   “我说!再给小人一次机会!我什么都说!”吴嬷嬷只不停磕头,额头血肉模糊也不敢停下,却再也不敢有丝毫隐瞒,歇斯底里一般喊道:“是圣上!是圣上啊!小人是皇上安插在贵妃身旁的人,贵妃做的一切,都是皇上设计默许的啊!小人所说句句属实,只求大人给小人一个痛快……”   贺摇清放在桌下的手握得死紧,指尖泛白:“你若老老实实从实招来,我便给你个痛快。”   “圣上命我跟在懿贵妃身边监视,懿贵妃买通的稳婆本就是皇上的人,圣上交代,若皇后生下的是公主便皆大欢喜,若是皇子便换成死婴,将皇子秘密送出宫外,可谁知皇后难产去了……所幸生下的是个公主,但不知为何,接生的一众稳婆宫女还是被处死了。”   吴嬷嬷脸色灰败,她知道将这些话说出来,便定不可能再活了。   “皇后发现了的,她知道懿贵妃的那些小动作,快要生产之时便将那明面上被买通的稳婆处死了,可谁又能想到,那真正的幕后之人可是圣上啊……身在后宫,圣上若要谁死,谁能活下去……老奴是从宫里逃出来的,可却不是因为那袁公公念在旧情,而是因为老奴手里有能扳倒他的把柄,他假意送小人出宫,出了宫却是要直接送老奴上黄泉路,可小人也有后手,这才勉强留下了一条命。”   吴嬷嬷说完,便好似用完了全身的力气,瘫倒在地,再也不动了。   所幸生下的是公主,但不知为何,接生的一众稳婆宫女还是被处死了?   贺摇清心中一片冰凉,他看着前方,眼神没有焦距,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现在闭上眼,便仿佛能感受到十九年前的那般情景,只是不知为何,他这个本要被秘密送出宫的人,却为何还活在宫内,用男子之身以女装过活,如此这般的活在宫内。   谢凌与看着他,没有开口说话,只在桌下默默握紧了他的手。   感受到手上传来的温热,贺摇清回过神来,紧握回去,声音有些沙哑,开口吩咐道:“你们两个退下吧,将她好生看管,不要让她死了。”   玄一蹲下身将那吴嬷嬷打晕,行了一礼,而后便闪身离开,许耀灵最后看了屋里的人一眼,而后便也随身而去。   作者有话说:   之前的微博号登不上了,所以新换了一个,@这才是真的首阳八十啊,小可爱们认准这个这个!发私信的话发到之前的微博号上作者是看不见的!= = 第80章 旌旗蔽野   屋内便只留下了贺摇清两人,谢凌与侧头看着身旁的人,烛光跳动,明明灭灭,这人眼睫之上分明落了一层暖光,双眸中却仿佛结了层冰。   “我当然不可能难过,”贺摇清回望过去,声音冷厉又带着嘲讽,“只是在惊叹,我那父皇竟能虚伪而又令人作呕到了这般地步。”   既然当初就不曾想让我活下来,却做出那般疯疯癫癫又如何深情的模样,打着怀念凄惨死在宫内的先皇后的旗号,反而教她唯一的儿子扭曲活了十几年。   整日叫嚣着“她想要个女孩,所以你生下就该是个公主”之类的言论,在那人的儿子面前却将所有的错处都推在皇后身上,悻悻然做出那般大义凛然的模样,若是换个人来,说不定反而要怨上先皇后了。   “总有一日,”贺摇清的手越发收紧,在谢凌与的手上压下一道红痕,声音压在嗓子里,让人觉出几分恨不得啖其血肉的狠意来,“总有一日,我要撕碎他那张道貌岸然的脸,余生只能惶惶不安地苟延残喘,永远不得解脱。”   这话完全可以称得上是大逆不道了,但在场的人当初丝毫也不会如此觉得。   谢凌与抬起另一只手,轻柔地将他颊边垂下的发挽在耳后,应声道:“那吴嬷嬷,你准备怎么用?”   贺摇清听出他话中的未尽之意,带上了些许惊讶:“你这般说,是有什么主意了吗?”   谢凌与轻轻笑了笑,笑容轻雅和缓,却带着不能忽略的冷冽:“他们当初既打算要‘狸猫换太子’,我们不如就随了他们的愿。”   贺摇清一怔,明白过来,而后不禁也轻笑出了声。   两人的交谈声严慎轻缓,而远在皇宫之内的凤栖宫,却又是另一番景象。   宫廷之内,凤栖宫。   景仁帝坐在内卧的小塌上,端详着手里的一幅画卷,贴身随侍的袁公公立在他身后。   世人皆知,逝皇后与皇上青梅竹马,情投意合,乃至皇后去后仍不改深情,再不立后。   于是凤栖宫再无主人,而规格行置不变,哪怕皇后已去将二十年,皇上仍时常去往凤栖宫缅怀逝人,之情深义重,更令天下为之惊叹。   画中人一袭月白长裙迤逦拖地,眉目间清丽出尘,身旁凤凰木却烈烈似火,景仁帝缓慢摩挲着画上之人的面孔,眼神似悲似喜。   他从未想过她会死。   他想,他对她是完全称得上爱的——   ——哪怕他算计她的家族,要让她家破人散,哪怕在她有了身孕之后给她下毒,用计让她成了宫内宫外的活靶子,再也不得安宁,可他的爱也做不得假,他的宠爱也都是真的。   他从没想过要她死,他只是不想让她生下孩子,想让她没了生育的能力而已。他还会将其他皇子寄养在她名下,她会是唯一的皇后,未来万人之上的太后,任谁也不能越了去。   景仁帝抬头看着周围,这栖凤宫的一切,都与她还在时一模一样,就好像是她还活着。   只可惜,你生在了谢家。   所以注定不能为我大乾诞下子嗣,大乾未来的太子,也绝不能流着谢家大半的血。   景仁帝双手发颤,抖得画卷簌簌作响。   他从不后悔,他只是从未料到她会知晓,那胎之后便再也不能有孕,也未曾想过她会以那般决然的姿态离去,用一条命强逼着他留下她的孩子。   只是大抵皇后也未曾想到,景仁帝会做出让皇子男扮女装这般惊世骇俗又不可理喻的事情出来。   “你说,她恨朕吗?”   景仁帝声音很轻,几乎是在喃喃自语。   袁公公佝偻着背,嗓音阴柔尖细:“圣上节哀,您这都是为了大乾的江山安稳,皇后娘娘在天上明白过来,也定会理解您的良苦用心。”   景仁帝深吸了一口气,手上画卷的凤凰木烈烈似火。   ------   五日后,宜城之外。   这是宜城,这偌大城池的每一寸土地,都已经浸满了大乾百姓的血。   这血实在是太多太多,以至于血气与泪水喷涌了漫天,汇聚成雨水,又和着无数的冤魂沉下来,落在地上。   城下立着的是大乾的万千兵将,拔刃张弩,身上严密甲胄浸着寒霜,城上北狄兵士弓若满月,粹着剧毒箭尖直指城下。   城上城下沉默对峙,中间隔着无数的血泪与冤魂。   只有黑云压了满城,山雨欲来。   谢侯爷微微仰头,双目血丝泛着红光,其中的凌厉阴寒喷薄而出,身旁旗帜猎猎,其上“谢”字铁画银勾,而他身后那万千兵将只需看着这面旗帜,士气便磅礴似海,耸入云霄。   这是无数谢家人用以身殉国换来的信任与忠魂。   谢侯拔出长刀,兵锋直指敌将,伴着雷鸣般的战鼓,厉声高喝道:   “杀!”   在他身后,狂风吹袭,旌旗蔽野,兵士脚步惊起尘烟遮天,恰好一抹金光突破云层,这金光映上无数举起的长刀,呐喊震天,都汇成一个字——   “杀——”   城上射出的长箭密密麻麻,宛若雨水,刀剑相击,杀声震天,有人倒下,但从没有人退却。   不断撞击城墙的木桩,铺天盖地的箭雨,奋力爬上城墙的兵士,以及从城墙之上泼下的热油……   有无数人倒下,但有更多人不曾犹豫地冲上前去,他们越过同袍的尸首,满面是血,目眦欲裂,状若恶鬼,他们是谁的儿子,又是谁的丈夫或者父亲,他们倒在地上,身下汇聚成一片血泊,双目仍然圆睁着,一直望着天。   每个上了战场的人,都已经做好了再也回不去的准备,他们是大乾的英雄。   古来征战几人回。   黑云要渐渐退去了,金光愈盛,仿佛要将天空一寸寸撕开,不再留下半点阴霾。   作者有话说:   那个袁公公之前出现过几次,比如说当初在谢府念婚旨的那个太监就是他。 第81章 宜城大捷   二月廿六,宜城大捷。   史书记载,此次战役主帅谢将军仅带数十精兵深入敌军,直取敌将首级,兵士士气大振,共歼敌七万余,俘一万余,其用兵之大胆奇诡,谋略之高绝,堪为后世之书,史称宜城之战。   一日之后,大捷的消息传至京城。   景仁帝喜形于色,将手中短筏看了又看,连声赞道:“好…好!不愧是谢家的武安侯,果真不负朕意,用兵如神。”说着,他连忙拿起桌上纸笔:“传朕旨意,宜城大捷,赏……”   而这个消息,也已经穿过层层宫墙,传遍了城。   来谢府传旨的依旧是袁公公,谢家众人跪地接旨,一道道赏赐抬入府邸,可他们真正为之欣悦的,当然和这些赏赐没有半分钱关系。   袁公公带着宫人走后,谢夫人双目含泪,一直含着忧愁的眉眼终于露出了些许喜色,不住说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们的父亲只要去了,就一定能把胜利的消息带回来。”   “只是不知,”谢夫人说着,却又突然落下泪来,“他深入敌军,可曾受了伤?肯定是受了伤的,只是不知那伤究竟重不重……”   她说着说着,几乎是要语无伦次了,谢明渊也是双眼通红,紧紧牵住母亲的手,抬头看着自家兄长。   谢凌与安抚地揉了揉小弟的头,上前扶住谢夫人往屋里走,开口安慰道:“母亲不要如此担忧,现在边关士气那般高昂,主帅的身体一定没有出什么差错,等再过几日局势不再这样严峻,父亲定会写家信回来的。”   这话倒是不假,若正在战时主帅身受重伤,甚至奄奄一息,定会对士气有极大的影响。   ——当然这个前提是,主帅伤势不曾隐瞒。   谢凌与一路上好声安慰着母亲和小弟,等将他们送回去后,才与贺摇清一起往回走。   到了身旁无人的时候,贺摇清看着谢凌与,摸着怀里的一纸信筏,带着几分笑意,开口说道:“慕清,你猜猜我手里现在有什么好东西?”   听闻此话,谢凌与本来微微皱着的眉显出些许疑惑,开口问道:“什么好东西?”   “啧,”贺摇清抬了抬眉,手却放在怀里不伸出来,故意让谢凌与往那里看,提醒道,“你莫不是忘了,我在谢侯爷身边……”   ——对了,怎么一时间把这事忘了,还有那二十名暗卫!   谢凌与双眸一亮,急声道:“你让他们传了信?”   他说着就连忙直接往贺摇清怀里伸出手去——谢凌与素来端正清雅,心神激荡之下竟光天化日地做出这般动作,他急忙伸到人家胸口摸索的动作——虽不会太像色中饿鬼,但也大差不离了。   还好此时周围没有侍从经过,不然光凭谢小将军此刻的动作,还不知要有怎样的传言出现呢。   “诶,光天化日之下,谢小将军,你要做什么?”贺摇清压住胸口,不让他把信筏拿出来,眉头微颦,好似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谢凌与这才回过神来,耳根瞬间通红,想要抽出手来,贺摇清却又压着不让他动,便只能无可奈何地低声道:“别闹。”   “是我在闹吗?”贺摇清垂眸看着想要抽出手又耳根通红的这人,眉目间满是促狭的笑意,“你还想要这信吗?”   谢凌与只觉得右手传来的温度滚烫,声音无奈而又纵容:“好好好,都是我的错,只盼你大人有大量,不与我计较。”   “我偏要计较,错了便要认罚,慕清,”贺摇清隔着薄薄的一层衣物轻轻摩挲着谢凌与的手,“不过既然你已经知错,我也不会罚得太重,你若是今晚乖乖听话,好好讨好我,我就考虑把信筏给你。”   ——这下,便不知谁更像那“登徒子”了。   贺摇清望着一瞬间几乎呆愣在原地的谢凌与,眼中的笑意几乎要满出来,等这人答应了,又是好一番“纠缠”,才终于把信递给他。   谢凌与好不容易拿到信筏,往贺摇清额头上敲了一记爆栗,才展开了信。   贺摇清挨了一下,也并不生气,他既得了好处,谢凌与现在不管做什么都不会在意,只心里记下,晚上加倍用另一种方式讨回来。   ——要让他后悔莫及,从此再也不敢了才好。   贺摇清这般想着,但看着谢凌与越发明亮的眸光,却恨不得把他想要的一切东西都捧到他眼前,心里慢慢软成了一滩水。   “不担心了?”   谢凌与终于放下心来,笑着点头:“我提了这么长时间的心,可终于是落下来一点了。”   那日局势虽然凶险,谢侯也只是受了些轻伤,只左臂受的箭伤还有些严重,不过也并无大碍。   宜城大捷,虽只是收回的第一座城池,但这般快捷又浩大的胜利也真是振奋人心,让所有人牵着的心,都往下落了一点。   说着话回到了凌安苑,两人坐下,谢凌与给贺摇清倒上一杯茶,又开口问道:“那吴嬷嬷的事怎么样了?”   “差不多了,”贺摇清喝下一口茶,回道,“只差找个合适的时机,既能引起压不下去的轩然大波,又让皇帝不敢轻易把事情敷衍过去的时机。”   谢凌与笑道:“这时机不会太远的。”   “放心,我不会心急,”贺摇清颔首道,“已经等了这么长时间,也不差这一时半刻。”   说着,贺摇清抬眸,神情莫测:“只是到那时候,我们便不能这般光明正大地整日在一起了。”   谢凌与微怔,而后叹了一口气,又笑起来,有清透的阳光从窗外落进来,往他眉眼上打了一层暖光:“等到那时候,我定会被皇帝派人看得很严,你可要多寻机会来找我。”   “我会的,”贺摇清伸手抚上他的眉眼,凑上前去,紧紧看着他的双眸,又重复道:“你要好好等着我。”   谢凌与感受着两人交缠的呼吸,轻声应道:“不管什么时候,只要你找我,我总在等着你的。”   作者有话说:   二更呦 第82章 攻心为上   宜城的大捷仿佛只是一个开始。   从这以后,大乾军士兵威大振,节节胜利,呈破竹之势,一路长驱直入,再锐不可当。继宜城之后,一月之内,全军推进百余里,三月末,又收回隆城。   而北狄节节失利,每况愈下,强弩之末之势已现。   三月廿六,北狄,王帐 。   三月草原的晚上还很有些冷意,狂风驶过草地上凝着的寒霜,印着“狄”字的旗帜高高悬挂在王账之上猎猎作响。   王帐内灯火通明,人群围坐,目光皆落于下首跪着的那一人身上,周围却极静,以至于静得诡异,让人觉出几分毛骨悚然出来。   坐于正南高位之上的那人身着一红褐色短打胡服,肩上披着白色短毛皮,腰间跨刀,其上镶着一碧绿宝石,形容粗犷,额上纹着苍狼图腾,瞳仁泛着暗沉的蓝,当这双眼睛紧盯着一个人的时候,便宛若是草原上等待狩猎的狼王。   ——正是可汗。   而在他之下,左右两侧各坐着一人,这两人白色长袍包被全身,只留出一张脸,额上白鹿图腾诡谲,再往下又有两人,皆是武将打扮,雪蛛图腾爬在额间。   如此,这白狄的可汗、两祭司与四大宗的其中二人便都在这里了。   而此时此刻,他们紧盯着的,却只有下首跪着的那一人而已。   这跪着的只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身影堪称是瘦弱矮小,脖颈上挂着青铜坠子——却正是皋落隗!   他的声音还带着些许少年的稚嫩,眼神中却仿佛淬着毒,单膝跪地,一手恭敬放在胸前,背挺得笔直。   “那日京城暗桩暴露,在回草原的马车上,隗曾问过留吁得大人,为何不将那大乾太子‘与敌勾结’之事全数曝出,当时留吁得大人只说时机不到,后还未说完,追兵突至,大人慷慨赴死,现今便只留隗一人存活而已。”   说到这里,他微微一顿,而后便继续开口。   “而这几日,隗日夜思索,突然想起留吁得大人还在的时候,曾经教过隗的一句汉人的话,”说到这里,皋落隗抬起头,目光里带着狂热与恳切,“大人曾教导过‘用兵之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如今局势刻不容缓,而隗以为,现在,便正是那个时机!”   他的尾音带着些许的颤抖,毕竟还只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而已,可汗暗蓝的眼睛看着跪地的少年,良久大笑道:“不愧是留吁得的弟子,果真是好计谋,你们觉得呢?”   那右侧祭司点头道:“的确,若此时曝出,大乾军心必会大乱,只是追杀那日的幕后之人一日未查出,不论是什么计谋,便一日称不上是算无遗策,况且京城经营了数十年的暗桩也已被毁大半,就算这次能成功散出消息,之后恐怕也剩不了几个了。”   “但我们当初布下这些暗桩,不正是为了此时此刻吗?”右侧一大宗反驳道,“局势日渐危极,我们恐怕也等不了多久了。”   这人话音刚落,便又有一人附和道:“这计策确实可行,只是怎样落到实处还要商议......”   趁着他们说话的功夫,皋落隗才终于松了一口气,他垂下双眼,悄悄伸出手又握住了胸前挂着的那一青铜坠子——这坠子一尘不染,已经被主人摩挲得微微反光,他紧紧握着它,唇边勾出一个轻微的笑。   可他的笑还未维持多久,便又凝固了下来。   只见那左侧祭司形容枯槁,声音嘶哑近乎腐朽,却是开口问道:“此等事情一旦曝出,大乾军心会乱不假,但也终究只能是一时——要知道除了那位太子,可还有其他两位皇子,若大乾皇帝当机立断换了太子,你又该怎么办呢?”   “这才是我真正要说的,”皋落隗的眼神是与年龄毫不相符的坚定,掷地有声,“留吁得大人还在时,曾多次带隗面见太子,也教导过隗该如何与那太子共处,故隗斗胆,请可汗允我调令京城人手之权,十日之内,必说服太子共事,而其他两名皇子,将再无上位之可能!”   闻言,可汗笑道:“倒是如你师父一般硬气,既如此......”   “——王,不可!”那左侧祭司开口打断道,“皋落隗虽曾去过大乾京城不假,可毕竟年少,不过十六之龄,若是全权交给他,出了什么差错,又有谁能担得起?”   听见这话,皋落隗猛得抬头,张口想要说什么,却又立刻被打断。   那祭司冷哼一声:“你想说什么?苍白无力的保证?还是拿微不足道的性命做担保?此等大事可不是儿戏!你若能真正拿出让众人相信你的理由,我便决计不会再说什么。”   皋落隗嘴唇张了又闭,过了良久,还是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从未有像此时一般,他这样痛恨自己的年纪,因为年少,所以只能眼睁睁看着留吁得大人死在他面前,却连收尸也做不到,如丧家之犬般仓皇逃离,苟延残喘到了今天,却又因为同样的理由不得挣脱。   “不过此事是你先举荐,当然也不会完全把你排除再外,”那祭司见他不再开口,倒也不再紧逼,转而对可汗恭敬说道,“王,我认为应再选一人为正,皋落隗为辅,当可办成此事。”   可汗摸着腰间的佩刀,沉吟良久,最后开口道:“祭司说得有理,那就按你说得来吧。”   皋落隗跪在地上,牙齿紧紧咬着下唇,几乎快要生生咬出血来。   “皋落隗,你也不必忧虑,这个好计谋是你先提出来的,本汗可都记着,”可汗的声音浑厚低沉,却丝毫没能让皋落隗平静下来一分半点,“此去要努力做事,让本汗好好看看你的能力,你年纪小,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可他从始至终,都不需要以后。   皋落隗低着头,声音恭谨,可在众人看不见的地方,双瞳却瞪得极大,猩红的血丝慢慢浮现,青铜坠子在他身前微微摇荡。   “隗谨记,定不辜负可汗重托。” 第83章 自导自演   翌日,便有十余人从北狄营帐出发,快马加鞭赶往京城,领头的除了为副的皋落隗,便是被钦定为正的那名小宗——须卜延。   须卜延是个约摸三十多岁的中年男人,面容粗犷,是个性格豪爽的汉子,甫一看见皋落隗,便直夸他年少有为,一路上也颇为照顾。   他们昼夜不停,几乎快要生生将马匹跑坏,终于是紧快赶到了京城地界,出于谨慎没有住入驿站,便只在树林里对付一晚,只等明日赶早入城。   篝火哔剥,众人围坐在一起,皋落隗靠在树上,眼神好似带着独属于少年人诚挚的笑,可这笑容却不到眼底,开口问道:“大人,明日便能赶到京城了,你有什么打算吗?”   那须卜延摆了摆手,回道:“城内暗桩应还剩下十余,先与他们联系上再从长计议。”   这话便是不欲细说的意思了,皋落隗面上笑了笑,又开口试探:“隗之前在京里呆过一段时间,也与那太子有过接触,若大人想问什么,一定知无不言。”   “欸,该交待的来之前祭司都已经吩咐过了,”须卜延看着粗犷,却不是个粗人,说话滴水不漏,“你们这些少年人啊,这次跟来便好好在京里看看,等再过几年,可也要主事了。”   他只以为可汗让皋落隗做副手是因为此计策为他所献,毕竟年少,担不得事,只是跟来历练,便不欲说,也觉得没有告知的必要。   皋落隗的半张侧脸被火光照亮,丝毫看不出有什么异样,声音也满是笑意:“有大人在,隗也就放心了。”   可他摩挲着胸前青铜坠子的手却越发用力,乃至骨节突起,泛起青白之色,颇有几分嶙峋的味道。   听闻此话,须卜延笑声爽朗,面上是对族里出色后辈的赞赏疼惜,他不让皋落隗参事倒也不是因为什么龌龊缘由,只是自认为这人年少经不得事罢了。   可这对皋落隗来说,便是足够的可恨至极了。   他握着青铜坠子的手用力到极致,却又突然松懈下来,面上一点点勾起的笑却让须卜延猛得心中一惊,可再望过去,那笑却又与平常没什么两样,便只以为自己看错了。   他看着面前的少年,当然不可能不注意到这人一直摩挲着的坠子,略一思索便想起来了这坠子的来历,面上便越发疼惜:“若留吁得在,看见你这般记念他,也一定会很欣慰。”   皋落隗一顿,却是没有回话。   “前人走了,留下的那个人再怎么悲痛,日子过久了,也就走出来了,”须卜延声音多了些许沧然,像是在宽慰,看着篝火的眼睛却不知在看谁,“就算走不出来,又能怎么样呢。”   他最后的话像是在喃喃自语,说完后便不再开口,只拿起树枝摆弄着面前的篝火,火光猛得跃起,照亮了他腕上缠着的红绳。   他生得五大三粗,坐立行走间都是个典型的草原汉子,手上缠着的红绳却颇为精致,一看就是女儿家的东西,便显得有些不伦不类的好笑了,戴着这东西,一路上也没少受同行人的调侃揶揄,却始终也没有摘下的打算。   他看着红绳,粗犷的面庞上便显出几分柔和之色来,仿佛还能看见临行之前女儿强硬为他戴上红绳的样子,还有她眼中忍不住的泪光。   妻子去得早,仅留下的一个女儿却被自己教得甚是爽朗泼辣,真是跟她一点儿也不像,也不知道日后哪个男孩能受得了。   ......时间过得这样快,等这次回去,便要为她议亲了吧。   夜已深了,须卜延模糊地这样想着,意识越来越远,终究是睡过去了。   四周静寂,皋落隗面上宛若画皮一般勾起的笑却缓缓落了下去,他慢慢转头看着身旁已经睡熟的须卜延,面上一片阴冷漠然。   ——只有指间的银针闪着寒光,针尖乌黑,赫然便是淬了毒!   篝火歇斯底里地向上燃着,像是永远不知疲倦,树林里荡着寒雾,落到地上便凝成了霜。   ........   清晨。   须卜延的尸体早已冰凉。   皋落隗压下眼底的快意,面上却惊慌焦急地快要落下泪来,扑上去将须卜延扶在怀里,不住哭喊道:“大人,大人!”   有懂些医术的人上前检查,而后愤怒又悲痛地摇了摇头:“中了毒——这是毒杀!”   “怎会如此!?大人昨晚明明还好好的,究竟是从哪里被人下了毒?”皋落隗说着,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将须卜延轻轻放下,猛得站起身抽出剑来,嗓音压抑着激愤:“这一路大家吃住都在一起,没道理只有大人中了毒,定是自己人所为!隗在此请求大家让我搜身,一定...一定要将谋害大人的凶手找出来......"   皋落隗面色苍白,声音哽咽,几乎快要说不出话来。   众人当然没有异议,搜到一个满脸是泪的小少年的时候——这少年看着比皋落隗还要小上一些,是须卜延的亲侄儿,此刻眼睛通红,哭得快要站立不住。   皋落隗摸摸他的头,柔声安慰,可安慰的话还未说完,便从这少年怀中摸出了一个布包。   ——布包打开,却是那淬了毒的银针!   那少年猛得睁大了通红的眼:“我没有,不是我!这不是我的——”   他话还未说完,便看见皋落隗抽出了剑来,而后剧痛传来,猛得天旋地转,就再也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却是皋落隗毫不犹豫斩下了他的头颅,血喷出来,染红了皋落隗的半片衣角。他的动作实在太快,以至于周围的人都还未反应过来,当然也来不及阻止。   只有那原本站在小少年身旁的男人目眦欲裂,几乎快要生生淌下血泪,他的身行瘦得活像个麻秆,此刻怔怔地看着须卜延的尸体和被斩下头颅的少年,蜷缩般蹲在地上,喘息声像是破败的风箱。   皋落隗垂下眼眸,此行的人虽然大多都是须卜延的部下,但能称得上须卜延心腹的也就那个少年和这个男人而已,至于剩下的人,能镇住便好。   他抬眼使了个眼色,便有四五人不留痕迹地站在了他的身后——这是留吁得大人生前留给他的人,此计当然也是和他们一同商量的。   “此人身为大人侄儿,却意图谋害,真是歹毒至极,”皋落隗开口道,“我身为可汗钦定的副手,当然有权处理,各位不会在意吧?”   他这般铁血手腕,当然没有人敢回话,只有那麻秆似的男人声音凄厉嘶哑:“你以为大家都是傻子,看不出来吗?”   早在皋落隗疾风骤雨地、好似生怕有人阻拦地斩下少年的头颅时,他便明白过来这是场自导自演的好戏了。   “隗知道你心中悲痛,但大家都是如此,我们更有要职在身,为了战场上奋勇杀敌的弟兄们,便不能沉沦在这里。诸位,随我进城,”皋落隗面容不变,又开口道,“等进了城,再与大家好生交待该做什么。”   那麻秆似的男人气得浑身颤抖,声音冷厉:“须卜延大人早有策略,就算他没了,可还有我!你算个什么东西!”   “住口,皋落隗大人可是可汗钦定的副手,哪容得了你来放肆!”皋落隗身后的一名汉子拔出刀来,开口呵斥道。   其余人看着皋落隗身后呈包围保护之势的五人,互相看了一眼,最终应道:“遵从大人吩咐。”   皋落隗满意颔首,没有在意那名男人憎恨怨毒的目光,声音里仍是悲痛,好像果真是完全无辜的清白之人:“将大人埋了,给他一个安息吧。”   须卜延双目紧闭,因为中了毒浑身呈现青白之色,手上的红绳便越发鲜红显眼,他面容安详,好像只是睡着了。   带着腥气的土壤渐渐盖上,最后就再也什么都看不见了 第84章 螳螂捕蝉   当夜,东宫,太子寝殿偏卧。   夜已深了,寝殿周围没有一个侍从,只有两个侍卫在外把守,偏卧很静,太子看着跪在下首的人影,神色阴翳。   皋落隗跪在地上,好似果真是个“不经事”的年轻人,跪得久了,甚至连身子都在发着抖,面上是强力遮掩的胆怯和惶恐。   太子在感到盛怒与讽刺的同时,不由觉出一股由衷的疑惑,北狄是没人可用了吗?怎么就派过来一个这么货色,最后终于嗤笑一声,开口道:“你们到底是从哪里来的信心,以为本王还会与你们合作?”   他可不会忘了之前这群狄人用完就丢的行径,再说正在战时,以前也就罢了,现在怎么可能再与他们纠缠在一起?   “小人惶恐,苍天可见,之前的事都是那留吁得私自做的,我们真的毫不知情啊!”皋落隗急忙说道,激动得甚至有些许破音,“那留吁得已经被处死了,可汗派我来解释清楚,可正在战时,所以直到现在才得以赶到京城,还希望殿下您能再给我们一个赎罪的机会。”   太子不耐烦听这些废话,也不会轻易相信,皋落隗窥见他的神色,心中一凛, 连忙抛出自己的筹码。   “小人这次前来,完完全全都是为了殿下您啊!”皋落隗将额头抵在地面,“此次前来只是为了赎罪,再不敢提什么要求,那长公主毕竟还有谢家护着,一时半会儿做不了什么,可另两位皇子,只要您一声令下,半月之内,小人定不会再让他们威胁到殿下——”   “住口!”太子打断他,面上的怒色却不知有几分真。   “小人知错,只是想着为殿下分忧,还望殿下恕罪,”皋落隗内心讥讽,面上仍是惶恐,压低声音说的话却正好戳中了太子的意,“一切事情都由我们来做,您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必要的时候行个方便而已,哪怕事情败露,也绝不会有人查到您身上,这天下就该是殿下的,不是吗?”   ——若能继位的皇子只剩下您一个,哪怕犯了再大的错,也不用再怕了,不是吗?   皋落隗却不知真正名正言顺的嫡长子,实则另有其人呢。   但这事总归是对太子有利的,太子只垂眸不语,并不立刻答话,皋落隗也没有再开口,低头看着地面。   良久,太子才终于开口了:“好了,那就让本王看看你们的诚意,不要再说什么‘别无所求’之类的话了,你们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皋落隗心中一凛,可他早有准备,面上却是被发现的惶然,支支吾吾半天,才开口说道:“这几个月......我族节节败退,怕是撑不了多久了,可汗让我过来,便是为您呈上投名状,只愿您不久以后掌了天下,能让我族好过一点儿。”   本王还以为是什么原因呢,原来是被打怕了,太子心中不屑,心中警惕消散许多,可他曾被北狄骗过,便再也不可能如此轻易答应。   “你族想再要一个机会,也不是不行,可一朝被蛇咬,本王真是十年都怕井绳啊,”太子紧盯着皋落隗,“所以如果本王为此提出一些条件,你也都会遵从,是吗?”   皋落隗掩下眼中闪过的寒芒,只开口应道:“谨遵殿下吩咐。”   太子笑了笑,从桌下暗格拿出一个瓷瓶,这瓷瓶本呈白玉之色,上面却星星点点仿佛溅满了猩红的瘢痕,太子轻轻抚着上面的纹路,开口像是叹息:“半月散,本王起的名字,好听吗?”   皋落隗缓缓握紧了藏在衣袖中的拳头:“殿下起的名字,自然是好的。”   太子大笑几声,又开口道:“此药顾名思义,若半月之内不能得到解药,便会七窍流血,必死无疑,若你和你的部下们都服下此药,本王也会安心许多。”   他说着,便倒了一颗药丸出来,却没有递过去,而是直接随手扔到地上。   药丸沾了灰尘,滚到角落,皋落隗眼底血红,脸上仍挂着谦卑的笑,弯腰膝行爬到药丸旁,双手拿起,毫不犹豫吞下了肚。   太子这才满意,又开口道:“其他人本王也会派人看着吃下去,还有你族名册,暗桩分布......明日之前都要老老实实交上来,可明白?”   太子看着面前匍匐在地的人,眼神里满是恶意。   ——这次,他可要将所有的一切都牢牢掌在手里,再也不能出半点纰漏,至于解药,等达成了目的,不灭口难道还在等什么?还想要与本王合作,也不看自己配吗?   皋落隗吞下药,只觉得胸中犹如火灼,紧贴着胸前的青铜坠子却能给他清明,他应了声,眼神里却带着猩红的狂热。   ——他从未想过自己能活着回到草原,只要能达成自己的目的,不管死多少人,便是足够的了。   他早就该死了,早在水下那日,留吁得大人的血浸了满身,从此往后他所做的一切,便只是为了大人而已。   -------   及至深夜,皋落隗离去。   他行色匆匆,也颇为警惕,可哪怕他再长了一百个心眼,也决计不会发觉从他离开东宫之后,便一直跟在他身后的那道人影。   ——黑衣蒙面,身材劲瘦,却正是贺摇清手下的暗卫!   武安侯将军府,方伯垂眸看着单膝跪地的玄四,神色教人看不分明,他沉默良久,再开口时声音很轻:“你做得对,先让人隐秘跟着,注意不要打草惊蛇,退下吧,今天太晚了,明日我再去禀告主上。”   玄四不疑有他,领命退下。   留下方伯看着他的背影,面容不变,眸色却越来越沉,直到最后荡出一团黑雾来。   他动也不动地站了很久,直到身上薄衫浸满了寒霜,才终于像是如梦初醒一般迈开了步子,而方向,却是将军府外。   距离那曾经鼎盛过,而现今破败不堪的许府不远的一个巷子里,好似是梦有所感一般,许耀灵猛得惊醒,出了一身冷汗,愣神半天,起身打开了窗子。   凉风吹过汗湿的脊背,好像是还未真正从噩梦中醒过来,他的神色仍旧有些恍惚,面上却冰冷一片,斜跨的伤疤配上没有丝毫表情的面容,他这般站在这里,哪怕是曾经熟识的人,恐怕也不敢相认了——曾几何时,谁人不知那许家的许公子一身鲜衣纵马游街,逢人未语三分笑,嬉笑怒骂皆成风华。   可现在站在这里的,又该是谁呢。   猝然,门外传来了些许声响,许耀灵猛得一惊,拿起剑闪至门后,而就在这时,他听出了门外之人的声音。   ——正是方伯。 第85章 黄雀在后   这夜越发深了,四周静得诡异,以至于许耀灵甚至能清晰地数清自己的心跳,喷薄而又狂乱,像是宁静草原上突然熊熊燃烧的大火。   良久,他才听见了自己的声音,这声音艰涩无比,像是含着沙砾:“所以你深夜突然来找我,又是为了什么?”   方伯的声音很轻,落在许耀灵的耳里却宛如来自于幽冥的引诱,能教人直直地跳下去,哪怕浑身裹满腥臭鲜血也在所不惜:“......这般宛如天赐一般报仇雪恨的机会,你难道就不心动吗?”   许耀灵静默不语,眼睛里却仿佛燃着大火,方伯看着他,眼神深处带着些许同病相怜的悲意,但最终还是压下所有的思绪,开口说道。   “我要你做的,当然不是阻止,而是顺了他们的意,甚至是在旁推波助澜,帮太子与北狄掩盖,”说到这里,方伯顿了顿,“等其他两位皇子身死,北狄将太子的所作所为昭告天下,而后能得利的,还能是谁呢?”   ——真真是螳螂捕蝉,黄雀还在后头。   等其他两名皇子身残身死,太子失德被废,若在此时时刻,曝光了贺摇清的真实身份,等到了那时,哪怕是皇帝,也要无力回天吧?   方伯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我过来找你,是因为这事只有你才能做得滴水不漏——我指的是,在事成之前瞒着主上和谢小将军,不能让他们发现丝毫端倪。”   他能将这个消息瞒下来就已经竭尽全力了,身旁的人手不管动谁,都决计逃不过贺摇清的眼睛,所以能用且最合适的,便只能是许耀灵。   许耀灵垂在身侧的手有些颤抖:“因为怕他们知晓了,反倒会阻止吗?”   “不错,”方伯颔首,“若是之前,主上定不会在意这些,可现在......"   他余下的话未说明,可许耀灵也知晓是什么意思。   若此事成了,本来已经快要安稳的边关必然大受影响,士气大跌,民心不振,先不说在战争中受苦受难的百姓——谢侯爷,可正在前线带着兵呢。   许耀灵右手颤抖得几乎快要握不住剑,喉结滚动,半晌也说不出话来。   方伯看着他,眼神中带上了些许不忍。   谁还记得面前这人曾也是个少年将军,从小念着的,便是保家卫国、护得百姓安康,可他为之效命的君主负了他,全府上下几百口人命丧黄泉,自己成了一个永不见光的幽灵,如今却又要为了复仇,抛下自己的坚持与傲骨,将他曾发誓要护的百姓和本该相互依靠的战友推到水深火热里去,不能阻止,甚至还要在旁“协助”。   “这只是一时的,”方伯说的话却连自己都觉得苍白,“主上恢复身份之后,一切都会好起来。”他说完这话,便不再开口,因为他知道,面前这人一定会答应的。   而事实也果真如此。   “我做。”许耀灵说着,喉咙口却像是被什么粘腻的东西堵住了,甚至几乎控制不住地想要干呕,为他自己。   他想,他可真是可笑至极。   或许许耀灵早就死了,如今留下来的,不过是一个为了复仇不择手段的躯壳而已。   ......他早就不再有家了,当然也不再有国。   --------   四月三,三皇子应某大臣邀约去往城东赏花春宴,途中马匹突然受惊,以至从马车上直直摔下,脊梁断折。太医院束手无策,于当日晚戌时,断气身亡。   景仁帝大怒,下令彻查,又因正在战时,故丧礼一切从简。   武安侯将军府,凌安苑。   贺摇清看着方伯,带着些许怒色:“怎么?难道三皇子这事果真是场意外不成?”   “主上息怒,”方伯垂手而立,神色让人看不出端倪,“属下已经命人去查了,一定会尽快查明。”   贺摇清压下心中怒意,最后没有再说什么,只挥手让他下去:“不要再耽误时间,把能调的人都调过来,另外加派跟在四皇子身边的人手,尽快查清。”   现在的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事情的真相到底如何,而他面前站着的是自幼陪着他,教他处事,一手助他成立暗卫营的老人,所以哪怕贺摇清察觉到了些许异常,也绝没有往其他方面去想。   方伯应声,而后快步退下。   贺摇清只觉得头上隐隐作痛,随意揉了揉太阳穴,而后叹了口气。   谢凌与放下手中书册,将贺摇清半揽在怀里,帮他按压着不断刺痛地跳动着的太阳穴,担忧问道:“又头疼了?”   他手法熟练,力度精准适中,贺摇清往后放松靠在他怀里,舒服地闭上了眼,却对他的疑问避而不答,只是感叹道:“你的手艺可真是越来越好了。”   “我倒不想让自己的手艺这么好,”谢凌与简直快要被他气笑了,“这都是在谁身上练出来的?让你喝个药跟受了多大的委屈似的,到头来疼得不还是你?”   “就是睡眠不足而已,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贺摇清小声嘟囔着,却也没敢让谢凌与听清,只用侧脸轻轻蹭了蹭他的手腕,“乖,帮我按按。”   谢凌与只能无奈叹了口气,手上越发用心,轻声道:“那你还敢不敢再偷偷把药给倒了?”   “好好好,小的再也不敢了,”贺摇清笑着打趣,闭眼沉思良久,又开口问道,“你觉得三皇子这事是意外吗?”   谢凌与当然不这么认为:“若真的是意外,那还真是太过于巧合了。”   “不错, 我本以为幕后黑手不是太子就是北狄的人,可那边的暗线却没有丝毫消息,”贺摇清眉头皱着,声音里是想不通的疑惑,“可如果不是他们,谁还会做出谋害皇嗣的事?我本以为这京城大小的事都已经逃不过我的眼睛,现在看来,好像还差得远。”   “也不必妄自菲薄,意外总还是有的,”谢凌与安慰道,“再说方伯的能力你还不信吗?一定很快就会有消息了。”   贺摇清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被自己忽略了,可这感觉转瞬即逝,而后就再也什么都抓不住,最后只说了一句:“希望如此吧。”   贺摇清的头痛已经缓解许多,也不舍得再劳累他的慕清,便捉了谢凌与手引他放在自己身后,而后埋首在了他的颈侧。   于是周围便满盈了这人身上如山间晨雾般温柔清冽的气息,贺摇清紧皱的眉头舒缓了一点儿,泄愤般叼住他的颈间嫩肉重重啃咬了一下,直到留下红印才罢休。   有一只手抚上了他的双眸,而后是谢凌与带着纵容的笑意的声音:“睡一会儿罢。”   意识沉入虚茫的最后一个瞬间,贺摇清有些担忧地想着,可千万不要再出事了。   可世事大抵如此,有时候越想避免什么,反而却永远逃脱不了。   四月七,四皇子上山礼佛,下山时突遭行刺,最终下落不明,亦不见尸首。   所幸自三皇子出事之后,景仁帝便另调了三队御前侍卫在四皇子身边随身保护,抓到了那幕后黑手。   连带着皋落隗在内的三十余人已经被侍卫们逼到了悬崖边,悬崖陡峭,向下便是万丈深渊。   皋落隗重重拔下手臂上插着的箭,满身是血,站立不稳,狼狈不堪,却笑得畅快。   他的局已全都布好了,所以哪怕死在这里也不会有丝毫闪失——交到太子手中的名册,不过才是真正的三分之一而已。   他仿佛已经能看见之后流言骚动,而他北狄男儿一寸寸踏遍这大好河山的盛快场景,那一定会是痛快至极,至于是否能亲眼看到,又有什么关系呢?   皋落隗看着面前不断逼近的侍卫,一瞬间有些恍惚,面前的场景仿佛与那日树林追杀,身旁北狄男儿一个个相继死在剑下的场景渐渐重合,可今天的他,却再也不是那个只能躲在水下的懦弱少年了。   “你们看,我当日就躲在那里呢,”皋落隗指向自己身后,看着面前侍卫们宛若看疯子一般的目光,笑得越发猖狂,接着扬声喝道,“诸位,我们该去见草原的先辈们了。”   他说完,横刀斩过自己的脖颈,眼中迸射着诡谲的狂热与向往,身后三十余人跟他一齐动作,喷涌而出的鲜血染红了整片悬崖。   皋落隗睁大眼倒在地上,只觉得紧挨着胸口皮肤的青铜坠子突然滚烫,仿佛在烈烈灼烧着他的心脏。   他终于是等到这一天。   ......   山脚下的一处木屋内,许耀灵脱力倒在墙角,手臂剑伤深可见骨,过度失血以至于有些晕眩。   方伯早已经在等着他,检查过伤势后松了一口气,开口道:“没什么大碍,回去好好养上一个月便差不多了。”   许耀灵只垂下眼,喘息着并不答话。   方伯拿过伤药,两人就这么沉默着,直到伤口止了血,包扎完毕,没有稍作休息,却是立即起身离开。   “到了之后,你把一切都推在我身上便好,”方伯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声音很有些嘶哑,“这也本来就是事实。”   许耀灵面上带着失血的苍白,看向前方山路的视线没有焦点,只回道不必。   ——他们这是要去见贺摇清和谢凌与了。   而远处的凌安苑内,贺摇清将手中密筏重重摔在地上,胸口不断起伏,面上的怒色和冷意喷薄而出。   风雨欲来。 第86章 机关算尽   若直到此时此刻,贺摇清还没明白过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那可真是个笑话了。   盛怒到了极致,甚至生出一些嘲弄来——怪不得!怪不得之前没得到半点消息,敢情是被自己人拦下来了,而自己却半点没反应过来,反倒要“罪魁祸首”去加紧彻查此事,真的是好笑至极。   方伯进了门,他没有抬头看贺摇清,只跪下行礼,礼数和从前一般无可挑剔:“属下见过主上。”   ——他这般坦然,反倒让贺摇清一瞬间有些恍惚,恍然想起很久之前自己正式接手所有势力那天,他也是如这般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对自己行了个礼。   年少的自己吓了一跳,只忙道不必如此,方伯却执拗无比,那是他第一次叫自己主上,而后就再也没有变过。   贺摇清虽才活了十余九年,却活得委实不容易,他无数次想过,若不曾识得方伯,现今的自己又该是怎么样的呢?是已经被完全扭曲,还是早就死在了深宫里的重重算计之下,一切都不得而知。   方伯对于他,从来都不是下属,而是长辈乃至恩师。   贺摇清只觉得眼眶有些热,除了对于事情本身而生的震怒之外,还有的便是被背叛隐瞒的不敢置信。   在他身旁,谢凌与同样面色凝重,他缓缓吐出一口气,只觉得满心乱得发麻,惊怒与焦虑交替出现,仅剩的清明却告诉他现在不该留在这里,也相信贺摇清不会教他失望,于是只拍了拍贺摇清紧握着的手,开口托词道:“我出去走走。”   谢凌与走出房门,便看见了抱剑站在门外的许耀灵。   而房门缓缓合上,门内便只剩下了贺摇清与方伯两人。   方伯却先动了,他缓缓抬起头,声音有些哑:“属下阳奉阴违,一意孤行,还望主上处罚。”   贺摇清隐忍的怒气猛然薄发,手掌成拳锤在桌上发出震响:“你还知道你是阳奉阴违?那你到底知不知道你自己做了什么!”   “主上,这是最好的时机,你明白的,”方伯的眼中有着悲意与释然,却始终不曾有过后悔,“我们等了十几年了啊,放过这个机会,谁知道还会有下一个吗?”   至于什么兄弟情谊,什么父子孝道,什么家国安稳,又有什么关系呢?您又什么时候在乎过呢?   方伯站起身,微微扬头直视着贺摇清的眼睛:“若这是在一年之前,你绝不会否定我的做法,我当然也不会瞒着你。”   ——这话的未尽之意便是,若现在的贺摇清事先知晓,就一定不会答应了。   方伯料得也果真不假,贺摇清虽从不在乎那些东西,可谢凌与在乎,更何况谢侯正在前线——他不能赌,也不敢赌。   贺摇清怒到极致,反而笑出了声:“方成济,你真是好得很,这次你将刺杀皇子的事尽数隐瞒,下次呢?是不是只要你觉得对大局有好处,就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为臣者,做出此等事,便为赤裸裸的背叛,不论理由为何。而为君者,也再不会交出纯粹的信任。   毕竟君与臣,从没有什么“为你好”,谏言当然可以,但只要君上下了命令,需要的便只是服从。   方伯的态度几乎是有些针锋相对了:“主上,现在北狄事成,不论接下来您做与不做,事情都已经没有丝毫回转的机会,而只有继续下去,才能救得了前线战况。”   “你可真得是算无遗策,”贺摇清一字一顿,声音像是压在嗓子里,“既然你什么都料到了,那有料到过你自己吗?”   方伯怎么可能没有想过,他甚至早已将后继的事都安排好了。   “属下年纪也大了,是时候把事情交给年轻人了,”他顿了顿,又加了一句,“许耀灵其实是个好孩子,是我让他去的,还望主上不要对他多加为难。”   贺摇清语气强硬,像是对面前的人不再念半分旧情:“这便轮不到你来操心了。”   而后两人便再也没有开口,四周便这么静了下来。   方伯望着这个他从小看到大的孩子,最后却笑了笑,眼中有着怀念不舍,更多的却是不悔与释然。他的身形好像变得佝偻起来了,突然就像是一个平常的老人。   这也是我教你的最后一件事了,方伯心里这样想着,哪怕是再信任亲近的人,都有可能会骗了你啊。   他早就已经死了,在场的都是死人,只有贺摇清在遇见谢凌与后,却慢慢活了起来。   ..........   而房门之外不远处的一处亭下,谢凌与猛得转身,看着默默跟在自己身后的许耀灵,眼中不知是个什么情绪:“你现在跟在我身后,又是想要做什么?”   许耀灵面上仍带着失血的苍白,嘴唇颤了颤,最后还是没有立即开口,却又不让开,只还是直直地站在原地。   这一幕与那日谢凌与被幽禁在府,许耀灵设计闯进去见他,又是何其相似,就连谢凌与此刻说的话,都好像大差不离。   而自从那日之后,哪怕许耀灵又已经回到京城,两人却还是第一次这么面对面地交谈。   谢凌与也不想多说什么,他又能说些什么呢?不论说什么都像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一般的高高在上与大义凛然,像个伪君子,倒不如什么都不说。   “方伯已经答应送我去前线,反正我已经...算是得偿所愿,”许耀灵的声音很轻,像是能直接消散在空气里,“你去不了,我替你去,我会跟在谢侯爷身边,只要我还有一口气,谢侯就不会出事,北狄也不会踏入大乾一步。”   谢凌与猛得一顿,闭了闭眼,喉结颤动:“许耀灵,既然是你自己做出的事,便不要再后悔。”   “我不后悔,若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么做,”许耀灵转身离去,没有再回头,只留下一句,“保重。”   有风吹过,树叶哗哗作响,两人衣袍飘动。   年年景相似,却都是物是人非。 第87章 事与愿违   方伯离开的时候,朝着谢凌与微微鞠了一躬,带着些许歉意。   谢凌与跨进门槛的时候,看见贺摇清正低头揉捏着自己的骨节,神色沉郁,见自己进来了忙站起身来,讷讷无言,像是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是我御下不严,才会出事,”谢凌与还未开口,贺摇清便抢先说道,“我已经吩咐下去往谢侯爷身旁再加派人手,你不要生气,好不好?”   谢凌与走到他身旁坐下,叹了口气:“我责怪你做什么,你又不知情,只是担忧。”   这事一出来,又得枉死多少无辜的将士百姓,还有父亲...父亲的年纪,毕竟大了啊。   谢凌与谁都不能怪,便只能恨自己不能上战场。   贺摇清看他果真不像生自己气的样子,才终于松了一口气,半晌又开口,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复杂落寞:“我从没想过方伯会这么做。”   一直以来,除了谢凌与之外,这位老人都是自己最信任的人。   谢凌与安慰地揉揉他的头发:“接下来呢?准备怎么做。”   “虽然不想承认,但方伯说得不错,事已至此,已经回不了头了,”贺摇清看着谢凌与的目光中有着担忧,握着他的手越来越紧,“我会尽快,你信我。”   感受着手上传来的越来越重的力道,谢凌与明白他的惶急与坚定,便只道:“嗯,我信你。”   而趁着这段时间,四皇子遇害的消息,渐渐传遍了整个城。   被北狄人鲜血染红的悬崖也早已封锁,四周警戒,在皇帝的雷霆之怒下,再不敢出半点纰漏。   大理寺丞带着一众人马终于赶来,一名仵作却突然满头是汗,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战战兢兢地要握不住刚从北狄人怀中摸出的东西,面无血色,手中的东西最后摔到地上。   ——众目睽睽之下,几张信筏和着一枚玉佩落到地上,那玉佩刻的是四爪金龙,而信筏露出的一角鲜红着的,赫然便是太子私印!   与此同时,在那些不为人知的繁华却阴暗的某些地方,酒楼、码头、妓院……一道道传言即将从这些地方开始散播,直到愈演愈烈,再也不能止住。   ..........   边境。   一场激战过后,谢侯率领大军缓缓驶进桓城。   这是极小的一个城池,胜利得也太过容易——甚至容易到让谢侯心生警惕,总觉得有几分不对。   敌将早已被押在地上,其余俘虏皆被绑着跪于他身后,狼狈不堪,却仍目露凶光。   见谢侯走进,押着那敌将的军士猛得往他背上踹了一脚,又用力将他的面颊贴到地面,厉声喝道:“还不老实点!”   那敌将脸紧紧贴着地面,双目却还翻着直直望着上面,眼神阴狠,像是想要用目光从他盯着的人身上直接撕下一块肉出来。   谢侯皱眉,嫌恶不去看他,只问道:“俘了多少人?城内还有百姓吗?”   “回将军,共俘获三百二十余人,”回话的是一名小将军,回想起他们刚刚搜城时看到的画面,双目赤红,“无...无一百姓。”   整座城池,竟连一名活着的百姓都没有。   “真是畜生,”谢侯爷的嗓音威严冷厉,“全都杀了,敌将头颅挂于城门之上,告慰我大乾军士百姓的在天亡魂。”   小将军双手抱拳,单膝跪地应道:“是!”   谢侯正准备转身离开,北狄的那名军将却突然开口了。   “哈哈哈...我们是畜生,谢将军,边疆路远,想必您还没有接到消息吧?”那敌将笑得古怪而又狂热,歇斯底里地几乎快要和着血将话继续说出来,“你们京城现在谁不知道,你们的太子!一国储君,勾结外敌,残害皇子,知道我们为什么之前入境如入无人之地吗......”   谢侯心中一凛,知晓自己是中计了。   而那北狄将士后面的话还没说出来,便被斩下了头颅,鲜血四溅,只嘴还大张着,双目圆睁。   “死到临头,还敢出言造谣,车裂鞭尸也是便宜了你,”谢侯收回剑,鲜血顺着剑尖滴在地上,目光环绕一圈,肃然扬声道,“我军节节大胜,怎会如他所说一般!传令下去,若有人轻信谣言,散播议论,便为居心裹测,意图动摇军心,直接军法处置!”   在场将士皆抱拳跪地:“末将听令!”   谢侯爷微微颔首,面色不变,心中却惊异不平,毕竟他不认为北狄会以一座城作为诱饵,却只是为了散播一个一戳就破的谣言。   谢侯望着京城的方向,心中不详的预感越发浓烈。   可他现在别无他法,更不能率先慌了神去,能做的只是尽力压制住,不论事实如何,只愿这传言能在京城止住,不会越演越烈,以至于影响到边疆战况。   ——可事实,却是事与愿违。   皇宫之内。   景仁帝看着呈上的书信玉佩,勃然色变,胸口上下剧烈起伏,半晌猛得踹向桌案,发出轰然巨响。   跪在堂下的那名大理寺丞将头埋地更低,冷汗几乎快要将衣衫侵湿。   “你好大的胆子!”景仁帝终于开口了,却是问罪,“谋害皇子,污蔑储君,你可知该当何罪!”   听见这话,大理寺丞浑身一震,几乎快要魂飞魄散:“臣冤枉啊!这东西都是睁目睽睽之下从北狄人身上搜出来的,圣上明察啊!”   “还敢狡辩!太子素来和善,兄友弟恭,怎会做出这等事?”景仁帝看着他,就像是在看一个死人,甚至不再多问,直接下令道,“来人,将他拖下去仔细审问,所有在场人员一并抓捕,不可放过一个!”   那大理寺丞不住磕头,面前甚至已经凝结了一滩血,声嘶力竭地凄惨喊叫着冤枉,却终究是被拖出了大殿。   在他身后,景仁帝漠然看着他的身影,闭了闭眼,对身旁心腹轻声道:“封锁消息,不管是官员还是侍卫,将今日悬崖上所有在场人员全部抓捕,绝不能泄露了出去。”   “还有,”说到这里,景仁帝顿了顿,“传太子。”   袁公公领命,而后急忙躬身退下。   景仁帝低头盯着案上书信和玉佩,想要伸手拿起,这才发现自己双手颤抖,几乎快要拿不起来。   毕竟他一看便知,不论是玉佩还是信上私印,都是真的,就连那字迹,都与太子亲笔所书的分外不差。   但此事事关皇家脸面,所以“真相”就必须是太子无辜。   所以大理寺丞和今日身在悬崖的一众人马,包括那几百名侍卫,便只能是罪魁祸首了。   而身在东宫的太子,还仍沉浸在事成的自满之中,不知灾祸将至,有人为他送上了一份“大礼。”   作者有话说:   今天的第一更 第88章 形销骨立   太子刚走进大殿,便察觉出气氛有些不对。   正疑惑间,一杯酒盏直冲冲地朝他飞来,正好砸在额角,鲜血汇成小流顺着侧脸流下。   太子一瞬间被砸得发懵,却连擦都不敢,连忙跪地发问:“父皇,可是儿臣又做错了什么事?”   景仁帝直直地盯着他,双目冷厉,没有让他起身,将玉佩书信重重摔在他面前,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看看你做的好事!”   太子看着面前的这些东西,顿时双目放大,瞳孔颤动,勉强压住心中慌乱,挤出一个笑来:“儿臣不知这是什么东西。”   “你敢说你不知道?”景仁帝疾言厉色,“你是不认得你自己的贴身玉佩,还是不认得你自己的字迹私印?!”   事发突然,太子早已慌乱无措,但他明明处事谨慎,根本没有留下过任何信件,贴身玉佩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儿臣真的不知,也没有与北狄传递过任何信件,这块玉佩前几日已经丢失,儿臣周围侍从都可以作证,父皇!这一定是有人陷害儿臣啊!”   景仁帝冷笑一声:“你匆匆扫了一眼,怎么就知道是北狄?”   “儿臣正好看见——”   “够了!看来是朕平日里管你管得少了,叫你把朕当成了好糊弄的傻子,”景仁帝不耐烦听他说话,打断又斥道,“那今日在老四遇害的山上,又怎么会有你府里的侍卫!”   事到如今,太子早已经是六神无主了,只含糊道:“儿臣,儿臣真的不知......”   他也真的是不知——不论是被发现的侍卫还是“正好”众目睽睽之下掉落在地上的玉佩信件,都太过于巧合,前者为北狄人设计,而后者便是贺摇清的手笔了。   但这与敌勾结、残害手足的事倒也果真是太子做出来的,所以也不算冤枉了他。   见他如此,景仁帝哪怕之前还有一丝不信,现在也全然消散了,只心下越发暴怒:“勾结北狄,残害兄弟手足!朕到底为什么选出来个你这样的太子!没有才便罢了,现在连......”   太子仍旧跪在地上,额角仍在流血,血顺着流到眼睛里,双目所及的一切东西,包括自己面前站着的父皇,都好像是一片血红。   他知道已经无力回天了,可此时此刻心中却又迸发出连绵的不甘与恶意出来,就好像要把之前十几年承受的所有都一股脑地爆发出来。   太子抬起头,眼神阴翳,景仁帝心中一窒,惊骇地看着面前这竟让他觉得陌生的太子。   “是,我无才无德,那你换个人来做太子啊,”太子声音很轻,甚至还带着笑,“你找啊,事到如今你还能再找得到人吗?”   景仁帝怒不可遏,等自己回过神来,已经抬手扇上了太子的左脸。   这下可属实不轻,太子被扇得偏过头去,嘴角渗出鲜血,双耳轰鸣,却觉得他活了这么久以来,从没有这么畅快过,以至于快要他笑出声来。   “反正从小到大,我都是‘愚笨鲁莽,不堪大任’,比不上父皇您心心念念又宠爱有加的长公主,是了,这不还剩一个吗?索性把我废了!让他来做太子,如了您一直以来的愿,您说好不好?”   太子满脸是血,脸颊红肿,笑得却声嘶力竭,眼神阴恻,状似疯癫——这样子与景仁帝发疯时的模样,倒也是分外相像,只能说不愧为亲父子。   景仁帝像是第一天才真正认识他:“你在说什么疯话?”   “怎么能是疯话?”太子故意做出一副惊异非常的模样,“帝后长子,名正言顺,这不是父皇您一直以来期望的吗?”   景仁帝愣愣地看着他:“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我早就知道了,我已经知道十几年了,”太子笑着,却像是要生生笑出血泪来,“要不然,怎么会这般主动地腾位呢?”   景仁帝默默无言,最后力竭般颓然倒在凳子上,只叹息道:“你糊涂啊。”   他自认为留下贺摇清一条命就已经是大善了,又怎么可能会让贺摇清当上太子呢?   而三皇子只爱书画优柔寡断,四皇子懦弱无能难当大任,只有他,自己选为太子二皇子,虽治国才略平平,但所幸能当个不会出错的皇上,身后母家又为清源世家,更不会出现如谢家一般母家独大的状况。   而平日里对他不假辞色,又夸赞旁人,只是为了敲打他时刻警醒,要求严厉罢了。   他们这般对峙着,不像是父子,倒像是仇人。   突然,袁公公猛得跑进大殿,神色惊慌,声音急促:“皇上,皇上大事不好了!”   景仁帝回神,训斥道:“怎会这般急急忙忙,出了什么事?”   “那外边的流言已经传开了!”袁公公六神无主跪在地上,连话都说得结结巴巴,“说,说太子殿下与北狄勾结,残害皇子,泄露军情......”   景仁帝怒火中烧:“放肆!时间这才过去多久就传成这般模样,定是幕后有人推动,还不尽快去查!”   “遵旨!”那袁公公又磕了个头,而后快速离去。   景仁帝只觉得太阳穴一阵阵地疼,侧头望去,便看见太子呆站在原地,好像已经被刚才的消息懵了神了,看过来的时候,倒多了几分迷惘。   景仁帝嗓音冰寒:“记住,与敌勾结又陷害你的是大理寺丞张宏材,跟你这个太子没有半点关系,明白了吗?”   太子只直愣愣地点了点头,好像还未回过神来。   “禁足在府,”景仁帝挥手让他下去,“没有朕的允许,不得迈出东宫一步。”   太子行礼离开,而宫外狂风猎猎,他只觉得全身都是飘的,脑子混沌地不能思考。以他的智谋也的确想不通,事情怎会演变到现在这般地步。   他只觉得形销骨立,对另一些人来说,却是痛快至极。   太子被召见入宫的消息,早已传到了贺摇清的面前。   谢凌与接过他递来的信笺:“痛快了?”   “怎么不痛快,”贺摇清轻笑出声,“只是以我对他们的了解,若想要凭这些让景仁帝废了太子,恐怕还远远不够。”   谢凌与垂眸将信笺放到烛火上,看着它慢慢燃烧:“不是还有后手吗,就算他再不想废,这次也得废。”   他说出的话倒少见的透着一些狠意,谢凌与一向温润淡漠,这般时候却很不常见,贺摇清顿时觉得稀奇,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看什么?”谢凌与挑眉,又看着面前桌案上伪造的书信,不由惊叹道,“你手下能人异士还真是不少,竟能把太子笔记伪造的这般相像。”   “可不是得准备周全点吗,”贺摇清拿起书信,递给还在一旁的玄一,“隐蔽些,把这些东西放到太子书房。”   玄一抱拳,而后领命而去。   看着玄一离去的背影,谢凌与又开口问道:“山泉寺的人都安排好了?”   贺摇清回道:“都安排好了,只等谣言沸起。”   谢凌与笑了笑,只是这笑意里有着掩藏不住的忧虑——当然不是担忧是否能成事,而是为了远在边疆的谢侯爷。   贺摇清伸手抚上他眼下淡淡的青黑,眼神里透着疼惜。   谢凌与闭上眼,轻轻用侧脸蹭了蹭他的手掌:“事成之后,我们便不能这般整日坐在一起了。”   “总还会有这么一天的,”贺摇清的声音坚定,他顿了顿,又重复道,“总还会有这么一天的。”   作者有话说:   今天的第二更 第89章 沸反盈天   哪怕是景仁帝,想要现在止住谣言,也远远没有那么容易。   这谣言传得这般迅猛急速,有人幕后操动是一定的,只是这些人是谁,找起来却宛如大海捞针一般,没有丝毫头绪。   ——压倒太子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一桩怪诞荒谬到令常人不敢置信的事。   皇上亲自下令,若有私下议论、传播谣言者严惩不殆,更有跨着剑的兵士不停巡逻,百姓自然战战兢兢,不敢光天化日之下再度议论,只是关上了房门再说些什么旁人也听不见,但终究表面看上去还是好了许多。   事发是在东市的鸿运酒楼——虽是叫这个名字,但摊上这种无妄之灾却委实算不得“鸿运”,倒不如直接改名叫霉运。事情开头,是一酒客醉后失言,直叫着“储君失德,国将不保”,于是不出半盏茶的功夫便有捕快赶到,要将他抓到那牢狱里去。   这倒也不是什么少见事,毕竟这几日因为这个原因被抓进去的也不少,顶多关个几日,受些皮肉之苦,再交些银钱就也罢了。只是这酒客却怪得狠,一看见捕快就惊惶万状,慌不择路地撞开人群逃走了。   一人跑,一队人跟在他身后追,追着追着,却正好到了东宫前的那条大道上。   传言,那酒客一靠近,便忙不迭地跪在地上喊着让太子饶他一命,涕泗横流,高呼的却是“小人是奉你之命做事的,不能过河拆桥啊”,追上来的捕快察觉出不对,立即便想上前封了他的嘴,却谁知扭打之间,恰好揭下了那酒客的脸!   传言,那张面皮根本就是假的!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其下露出的那张脸,眼窝深遂,额上刺青,赫然便是北狄人的面孔!   传言,太子不仅与北狄相互勾结,残害手足,还泄露军情,妄图谋反!边境那死去的几十万无辜百姓,都有着太子的手笔!   传言,桩桩事都证据确凿,太子与北狄勾结传出的书信,都在皇上龙案上放着呢!   传言......   传言终究是再止不住了,越发的沸反盈天,群情愈加激愤,不止是平民百姓,还有着朝堂上的文官武官。   而这传言,终究也是传到了边疆。   哪怕谢侯又连下几道军令,又当众仗责了几十个兵士,在北狄居心叵测地有意传播下,谣言非但没有止住,反倒传得越发沸沸扬扬。   深夜,大乾军营,某瞭望台。   三个兵士负责一个瞭望台,轮班守夜,望着远处正昏昏欲睡间,却有一人突然开口了。   “我们真的能打赢回家吗。”   说话的是个瘦小的身影,看着不过十五六岁,还带着稚气,语气里带着忧虑,还有着些许的害怕哽咽。   这话一出来,瞭望台上便像是炸开了锅。   “打什么打!老子在前线流血,他们倒好,吃好喝好不说,还要跟那畜生不如的北狄人勾结,泄露军情,还是个高高在上的太子!未来的皇帝都要帮着仇人打胜仗,怎么可能打得赢?”   “慎言!小心被仗责!”   “这么高的地方谁听得见,真被谢将军知道,老子也认了。”   周围又静了下来,那瘦小身影的哽咽抽泣声便越发明显。   三人之中最壮硕的汉子,也就是刚才发牢骚的那个,重重揉了揉他的头:“十五六岁,我儿子也跟你这么大,毛还没长齐呢,就上战场了。”   提醒他“慎言”的最后一人是个脸上有疤的男人,若仔细一看,便能知这人左手少了一根手指,是被北狄人砍下来的,但所幸还留着一条命,闻言也叹了一口气:“我啊,什么都不想,就想回家,离家的时候我媳妇刚给我生了个大胖小子,那孩子可机灵着呢,一看便像我。”   “我就是忍不住,我哥...我哥就是上次打桓城那杖时没的,”那瘦小的孩子抽泣声越发大了,几乎快成了痛哭,“我哥是不是原本可以不用死的?如果没有太子泄露军情,我哥是不是原本可以不用死的!?”   没有人能回答他。   远处骤然升起烟尘,仔细听,仿佛还有马蹄震响。   那壮汉猛得起身,厉声高喊道:“快吹号!敌袭!全军戒备!”   号角声高昂凌厉,而北狄军队,已经出现在了地平线上。   这注定是一场艰难的战斗。   若说之前让大乾节节胜利的,士气军心功不可没,所以现在让他们如此艰难的,也正是这些原因。   敌军攻势猛烈,又准备周全,云梯架起,哪怕从城楼之上射下的箭几乎快要汇聚成雨,热油滚石也重重倒下,北狄人却好像是不怕疼,也不怕死,哪怕前边的人已经血肉模糊,后面的踩着尸体也要冲上前去。   不断有北狄人爬上城墙,而后便厮杀在一起,从城墙坠下的尸体鲜血淋漓,有北狄的,当然也有大乾的兵士。   “将军!危险!”突然有嘈杂声响起,却是谢侯爷想要登上城墙。   谢侯挥退上前阻拦的近卫,喝道:“我危险,城墙上的战士们难道就不危险吗?”   “兄弟们!”却是谢侯爷直接登上了城墙,刀戈之下,他的背影像是一片天,声音威严肃穆,有着让人为之信服的力量,“在我们的身后!是父母妻儿,是大乾百姓!有我武安侯在的一天,这军营里顶的就是苍天!弟兄们!刀锋所指,佑我大乾!”   随着谢将军登上城墙,原本散乱的军心却仿佛渐渐凝聚起来了,士气越发高昂。   战士们的声音像是嘶吼,最后终于凝聚成同一道声音:“刀锋所指,佑我大乾!!!”   而谢侯的身影一直立在那里,伴随着厮杀声与淋漓的鲜血,直到天色渐明,敌军渐渐退去。   这场守城战,历经三个时辰,终于是胜利了。   谢侯面像往常一样,照旧勉励了兵士,又安排了剩余事宜,回到营帐里,却直直倒在了地上。   近卫连忙上前搀扶住他,却摸了满手的血,谢侯的喘息声已经很弱了,没人知道他是怎么一直坚持到营帐才倒下,又完全没被旁人看出来,只留下最后一句话,便昏了过去。   ——“秘密传军医,我受伤的消息,千万不能泄露了出去。”   -------------   而这夜的皇城之内,也委实不太平静。   大殿空旷,曳动的烛火照映着,显露出几分狰狞,景仁帝坐在案前,面前放着两叠书信。   左边一摞,是从太子书房里搜出的信笺,最早的竟从去年年初就开始,包括设计许元武,泄露军机,甚至意图谋反,一桩桩事清清楚楚。而右边那一摞,除了朝臣上言请废太子的奏折,还有整整一千三百一十八文人的联名书信。   这帮书生,酸臭迂腐,自持傲骨,怕毁了名节,怕不留青白在人间,却单单不怕死。   “有时候朕真想当个暴君昏君,将这些逆了朕意的人全都杀了。”   景仁帝的声音带着阴狠,在他身旁,袁公公本就弯着的腰更往下折,战战兢兢不敢说话。   可景仁帝自己也知道,他不能这么做。   事情已经发展到这般地步,哪怕他将违逆的人全都杀光,可人心是杀不死也蒙蔽不了的,反倒只会在史书上留下恶名,再供后人传颂批驳,遗臭万年。   就像早朝之上的那些谏臣,就差指着朕的鼻子骂朕昏庸无道,可为了做个明君,却又不能直接让人拖下去了事。   更何况,这些人就像野草一样,是杀不光的。   “拟诏书,”景仁帝声音嘶哑,“肇有皇王,贺明瑞庶,性邪僻,善无微而不背,恶无大而不及,今观其事,断非能改者,朕心甚忧,故行废黜,再不用立。谨告皇天后土,宗庙社稷,钦此。”   景仁帝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他寄予厚望的太子为何会做出这等事,明明贵为储君,朕甚至亲自为他铺路,未来天下一定是他的,任谁也不能夺了去,却就这样急切,连再等十几乃至几十年都等不了吗?   下完旨之后,景仁帝好像一瞬间苍老了很多,再也不像是之前那个正值壮年,冷硬肃穆的皇帝了,他的眼角像是突然就长出了细纹,背也佝偻下去,再也挺不起来。   他坐在大殿里,一直坐了很长时间,而与他相隔不远的东宫之内,太子、不,应该是废太子贺明瑞也正坐在桌案前,垂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事到如今,他也知晓是中了北狄人的计,可能在很早之前,早在自己第一次忍不住与他们合作的时候,自己就注定会有这么一天。   可如果再重来一次,贺明瑞却还是不知道自己是否会与北狄合作。   因为他总觉得,就算不是因为这件事,他也总会有这么一天的。   而远在边境,到处都是残肢断臂,侥幸活下来的兵士收拾着战场,同时也为下一场战斗做好准备。   伤兵营里,也有更多伤得更重的士兵或昏迷或呻吟着,宛如人间炼狱,十几名军医忙得脚不沾地,却不知最后到底能救下来几个。   谢侯爷的营帐之内,一盆又一盆的血水被端了出来。   军医终于取出了陷于谢侯体内的断箭,为了能在人体内勾着,这箭尖略微上翘,所以不太好取,但所幸没有粹毒,军医终于松了一口气,又擦了擦冷汗,小心翼翼地继续包扎。   谢侯伤在腹部,高热不退,仍旧未曾醒来。   而刚被击退的敌军却还伺机而动着,就像是草原上只要嗅得一点鲜血,就集体扑上去撕咬的恶狼。   凌安苑内,谢凌与仿佛梦有所感一般猛得惊醒,止不住地剧烈喘息,直把身旁的贺摇清也弄醒,被揽住回神之后,才发现冷汗已经浸透了里衣。   作者有话说:   今天第三更! 第90章 刀枪不入   三日之后,边关战况传至内地。   谢凌与拿着密笺的手微微发抖,喉结颤动,末了只是抹了把脸,再睁眼时双目微红:“那日我夜晚惊醒,当时只盼望着我是想多了。”   贺摇清面容也沉郁,他看着面前这人发红的眼眶,半晌只道:“是我食言了,没保护好侯爷。”   “怪你自己做什么,”谢凌与抬头看着他,“父亲既然上了城墙,想来已经有了准备,那种情境下谁也替不了。他离开皇城的时候就说,能上战场是件好事,现在击退了敌军,等到醒来之后,想必也会欣慰的吧。”   可他这样说着,眼眶却分明愈来愈红。   毕竟道理谁都懂,可担忧却绝不会因此而止。   贺摇清抚上他微红的眼角,眼神坚定:“快过去了。”   谢凌与侧脸,将面颊埋在他的掌心。   也许只有在这个人面前,外人眼中仿佛披着钢筋铁骨一般刀枪不入的谢小将军,才能隐约露出一些脆弱来。   而就在此时此刻,府外传来了来自于景仁帝的旨意。   ——却是要召贺摇清入宫。   景仁帝当然也已经收到了战况,若不是因为此,他也不会突然召见贺摇清。   贺摇清进殿的时候,景仁帝正摩挲着手中的一方镇纸,双目无神地看着前方,不知在想些什么。   贺摇清俯身行礼,云鬓秀丽,长裙在身后迤逦拖地:“参见父皇。”   见景仁帝不答,还抬首往上看去,眸光纯稚,在景仁帝看来,真是活脱脱的一个姿容瑰艳、不经世故的长公主,也真真是不负他多年以来的“教导”。   若按以往,他早该心中自得自满,面上慈爱急切地让他起身了,可今日却只盯着贺摇清并不开口说话。   贺摇清面上不变,一寸寸扫过他颇为憔悴的面容,心中却是痛快至极。   “起身罢,”景仁帝终于开口,目光中带着试探与审视,“你现在...父皇好久都没召你入宫了,这段时间过得舒心吗?”   贺摇清只当什么都看不出来,露出一个笑:“驸马对儿臣很好,还说现在边关频频告捷,等到大军凯旋而归,就带着儿臣云游天下呢。”   “年轻人说什么胡话。”景仁帝斥了一句,想要继续说些什么,却又生生停住。   他形容莫测,教人窥不出直到此时此刻,他是否对曾经的作为有过悔意,现在又到底在打算些什么,只两片唇张了又张,最后终于想要开口的那一瞬间,袁公公却突然闯入殿内,形色慌张又带着喜意。   “陛下!找到四皇子殿下了!殿下鸿福齐天,跌落山崖被农户救起,现在正在皇子府呢!”   景仁帝猛得起身:“快!摆驾皇子府!”   他说着就连忙起身往外走去,经过贺摇清时顿了一瞬,最后只道:“你先回去,过几日朕再召见你。”   贺摇清慢慢抬头,午后肆意的阳光正斜着打进来,有一瞬间,景仁帝仿佛看见这人身上竟有着属于男子的挺立与风骨,又一晃眼,便什么也看不见了。   贺摇清依旧笑容温婉,景仁帝又急着前往皇子府,便只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凌安苑内,等到贺摇清回到府邸,谢凌与才终于松了一口气:“景仁帝找你做什么?”   “谁知道,”贺摇清轻笑出声,又召来下属,开口吩咐道:“去查查四皇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谢凌与一惊:“四皇子找到了?”   “当时找不到他的尸首,我本以为是尸骨无存,没想到福大命大,竟然捡了一条命回来,”贺摇清唇角勾起一抹笑,却委实不达眼底,“只愿他本分一些,不要肖想其他东西,不然神仙也难救得了他。”   不过之后传来的消息,却是打消了他们的顾虑。   四皇子府内,景仁帝喘着粗气,身前跪了一地的御医,雷霆大怒:“你们说什么?!”   跪在最前首的御医院令头垂得更低:“殿下从崖上坠落本就身负重伤,若当日救治及时,左腿还有完全痊愈的可能,但现在已经过了十几日,臣实在是没有法子了啊!”   景仁帝颈上青筋暴起:“没有办法就给朕想出一个办法,若四皇子的腿治不好,朕看你们的腿也别想要了!”   众御医战战兢兢,只得最后领命而去。   但谁都知道,四皇子这腿,应该已经是治不好了。   帷帐之内,四皇子面色苍白:“父皇,儿臣的腿……”   景仁帝却不见之前慌张担忧的神色,仔细看去,眼神深处竟分明含着几分冷漠:“这十几日,你都去哪儿了?”   “儿臣从那农户家中苏醒,已经是两日之后,”四皇子声音微弱,“儿臣侥幸捡回一条命,不敢再将身家性命完全托付旁人,也不敢暴露身份,直到能勉强下地行走,才得以回到皇城。”   可他的这些理由在景仁帝看来却都是导致腿疾的罪证:“那你知不知道,若你能及时回来治好了腿——”   景仁帝说完冷哼一声,而后便拂袖而去。   一个残疾的皇子,绝不会成为大乾的太子,在景仁帝眼中,当然也没有了为之担忧的必要。   在他身后,四皇子面色越发苍白,他从悬崖摔落,除了断了腿还有许多其余外伤,此时终于撑不住晕了过去。   ---   天色渐渐暗下去了,狂风吹拂,夜色明亮。   山泉寺,宝殿之内今日却是灯火通明,几百僧人盘腿而坐,面容庄重,释空坐在最前面领经,佛像高立,面容似悲似悯。   而佛像之前供奉着的,除了玄明大师涅槃浴火而出的九颗舍利,还有着一卷手书。   木鱼声和着诵经声渐远,禅意悠深,肃穆威严。   山泉寺地下,一昏暗狭小的房间之内,坐在床上那人身行佝偻苍老,双眼阴翳像个半瞎,却正是吴嬷嬷。   比起之前狼狈的模样,如今的她却是衣着整洁,无神地盯着门外,倒没有先前那般惶恐不安的模样了。   ——螳螂捕蝉,黄雀当然还在后头。 第91章 天地有仁   据后世史书记载,大乾元安二十这一年实乃是风云莫测,变幻无常,但不管如何纷说,最后的定论却都是——天地有仁,佑我大乾。   元安二十年四月廿一,清晨,山泉寺。   虽刚至卯时,寺内香客却委实不少,且愈来愈多,只因正值一年一度的浴佛之日,又因山泉寺的超脱地位,八方来客皆汇集于此。   日光渐出,众僧拥一佛像入内,这佛像以金而铸,高约两尺,置于金盘之上。众僧环绕,诵经吟唱,梵音绕梁,外围香客皆举香祈福,此时,金盘底部有龙首吐水,待水漫过金盘,吟诵声止。而后有僧人举起金勺以水为佛像沐浴,浴佛既罢,观者以浴佛之水饮漱。   及至礼成,众僧却未曾散去,直到香客们疑惑生起,低声议论,被簇拥在正中央的那个年轻僧人才开口了。   这年轻僧人面容白净,正是释空,他先打了一个佛号,声音带着肃穆的禅意:“阿弥陀佛,贫僧法号释空,师从玄明住持,今日乃是当着佛祖的面,完了住持生前的遗志。”   他说着拿起供奉于佛像之前的那卷手书:“住持涅槃前曾有所感,言若不至绝境不可交代于世,但及至此刻,大乾危急,圣上子嗣凋零,贫僧以为,已经到了山穷水尽之时。”   他这话一说出口,骤然议论声起,今日香客不缺当朝官员,可不论是谁,在众僧的簇拥之下,都不能靠近释空一步。   忽地有钟声响起,苍穆清远,议论声被压下,只释空展开手书,声音无悲无喜。   “贫僧玄明,察坐化之日近在咫尺,胸中却仍怀沉沉巨石,故留下手书一封交予弟子释空,若至山穷水尽之时才可昭之于世。”释空的声音很稳,“十八年前,元安元年腊月初八,一妇人于深夜突至寺内,抱一初生男童,神色惊惶,望寺内予以收留。而后得知,此童竟为皇后之子!加证以皇后手书及懿贵妃换太子之罪状,贫僧恰巧认得皇后字迹凤印,又因证据确凿,不得不信......”   释空的话还未说完,周围的惊惶议论之声便越发大了,直到再也止不住。   “......贫僧有愧,不敢当大师之名,只愿坐化之后佛祖责罚,不敢推拒半分。”释空像是听不到四周的杂音,直到读完,将手书小心合上,才双手合十,朝众人打了个佛号。   今日,注定是能记载于后世史书,引得无数评判的一天。   元安二十年浴佛日,念完手书后,在玄明大师关门大弟子释空的带领之下,全院整整三百八十一僧人下了山,一步一诵经,一步一步走至皇城,将手书及证据交由大理寺。   众目睽睽之下,因山泉寺的超脱地位,大理寺卿不敢将之逮捕,更不敢加以查证,立刻上报。   皇宫之内,景仁帝接到消息,惊怒之后便是困惘,几乎不能思考,猛得站起却踉跄了一下,用力抓紧身旁扶着他的袁公公的衣服,声音沙哑,用仅剩的清明开口道:“立刻派人控制住懿贵妃和...长公主,传召大理寺卿和领头的僧人,快去!”   袁公公浑身一震,而后连忙领命而去。   景仁帝呆坐着,一瞬间竟有天旋地转之感,脑子里闪过诸多念头,却都是不敢置信。   释空进殿的时候,景仁帝外表上已经恢复如常,坐于龙椅之上,声音带着怒意:“你就是玄明的弟子?”   “阿弥陀佛,贫僧参见皇上,”释空面容沉静,不见丝毫惊慌之意,“当日那名宫妇已在殿外等候,住持、皇后手书,懿贵妃书信皆在于此,还请圣上过目。”   景仁帝看着呈上的手书书信,额上青筋暴起。   这证据环环相扣,从懿贵妃意图买通稳婆“狸猫换太子”的亲笔书信,到皇后察出不对留下手书托付遗孤,人证、物证样样俱全,滴水不漏,论谁看了都会信了去。   ——若他不是那真正的幕后黑手,想必也会深信不疑。   可景仁帝却就是那幕后真凶,此时气得几乎要生生呕出一口鲜血来,却硬是说不得半分。   只因浴佛之日众目睽睽之下此事曝出,太子被废,皇嗣凋零,只留下一个四皇子还残了腿,三百僧人入城请命,又证据确凿,全天下人还有朝臣都在看着,哪怕是他,也不能随意糊弄了去。   释空垂目,面上仍旧是无悲无喜的僧人模样,声音却含着隐讳的讽意:“圣上遭人隐瞒,错认亲子一十九年,实乃憾事。”   景仁帝只觉得心中像是有块巨石压着,直让他喘不过气来,又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连忙开口道:“传长公主和懿贵妃——”   他话还未说完,袁公公惊慌跑入殿内,重重跪在地上,嗓音高昂地近乎破碎:“皇上!皇上!武安侯府传来消息,长公主一尺白绫——自缢了!只留下书信一封,交由陛下。”   景仁帝终于跌坐在座,眼前发黑,难以喘息,事到如今,他还有什么不明白?   这种时候以白绫自缢,几乎要将“畏罪自杀”四个字彰显得淋漓尽致,当然也知道那书信上写着的必然是些认罪的话,他只觉得双耳轰鸣,不知过了多久,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那个孩子现在在哪儿?”   释空垂首:“阿弥陀佛,皇子正在山泉寺内等候召见。”   景仁帝盯着他,像是想从中看出些什么,却终是一无所获,最后只能道:“传。”   已经到了正午,太阳越发明亮,直直地照亮人间,像是要穿透这世间的一切邪秽。   山泉寺禅房之内,贺摇清一身僧袍,束着寻常男子的发冠,身姿挺拔俊逸。   他看着镜内的自己,半晌勾了勾唇。   而武安侯府凌安苑内,把自己关在房内的谢凌与终于打开了房门,在谢夫人担忧的目光及通红的眼眶之下,抱着怀里自缢死去的亡妻,轻柔地放入了棺柩之中。 第92章 滴血认亲   而最后到了皇宫大殿之内的,除了贺摇清,还有闻讯赶来求见的文武百官。   至于为何文武大臣们到的这般及时还扎堆,当然少不了贺摇清的手笔,这宫殿不算小,可这么多人待在一起倒显得有些挤了。   贺摇清进殿的时候,本来有些吵嚷的宫殿瞬间安静,眼光全都汇聚到了这缓步走进的年轻人身上。   这人身形清俊,面如冠玉,鬓若春风,风逸惊人,过分艳逸浓稠的眉眼被一身僧袍与气度压着,反倒显现出一种超脱凡俗的贵气。   而那眼角眉梢之间,与逝去的皇后分明分外相像。   贺摇清像是丝毫没有感受到这从四面八方投射过来的目光,连嘴角的弧度都丝毫不变,径直走近,礼仪也让人挑不出错处:“草民参见皇上。”   说着,他抬头看向高坐于龙椅之上的景仁帝。   距离上次两人见面不过昨日而已,却是大不相同,贺摇清却始终记得他为了等这一天,等能堂堂正正站在这里的这一天,到底等了多久。   景仁帝紧紧地盯着他,直盯得双眼酸涩也不眨眼,哪怕再震惊或不敢置信,事实已经赤裸裸地摆在了面前。   他看着这人的眉眼,以及比起寻常男子还要挺拔俊朗的身形气度,只觉得四周天旋地转,说话声颤抖不稳:“你既然已经知晓自己的身份,为何还自称草民?”   贺摇清面容波澜不惊:“这一十九年,草民从未以皇子之身自居过,而受玄明活佛教导云游天下,更觉外物之不足微小,此番前来,仅为遵循活佛遗志,而敌寇凶恶,大乾社稷不稳。”   一口一个“活佛”,又是“遗志”又是“仅为”,难道是在彰显自己有多天命所归吗!景仁帝气得双手发抖,连一句完整的话都快要说不出来。   而他不信,却有的是人相信,听闻此话,立刻有官员上奏出声:“皇上,臣认为应先确认皇子身份,若证据确凿,才应再议论其余事宜。”   其余大臣纷纷附和,贺摇清掩下眼底的讽意,身旁的释空上前一步开口说道:“物证、人证皆已交由大理寺卿,正在偏殿查证,是非曲折,稍后便会水落石出。”   而距离景仁帝派人去往山泉寺,同时将人证物证交予大理寺,到现在已经过了大半个时辰,算算时间也差不多了。   大理寺卿是个面白无须的中年男人,此时满面红光,将手中书册举过头顶:“陛下!先皇后手书字迹、凤印为真,经比对,贵妃与玄明大师字迹亦不假,那名宫妇姓吴,曾是贵妃身旁的大宫女,历册上显示已经身死,也已交代如何混出皇宫,都清楚记下,还望圣上过目。”   至于具体经过,事关皇家脸面,当然不能完全说出口,不过已经足够了。   大理寺卿话音刚落,殿内便骤然沸腾起来,而景仁帝听着耳边的话,看着眼前呈上的册子,只觉得眼前发黑,什么都看不清楚。   正在此时,礼部尚书又站出上奏道:“陛下,臣以为要完全确定殿下身份,还需滴血认亲。”   而若要在这大殿之上完成滴血认亲之仪式,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谁也做不了假,亦谁也再不能否认。   景仁帝看着眼前跪了一地请命的大臣,也只能准允。   玉碗呈上,血珠猩红,溅入水中,众目睽睽之下,两滴血慢慢融为一体。   尘埃落定,终于水落石出,众大臣皆满面喜色,跪地高呼:“恭喜圣上,恭喜殿下,实乃大乾社稷之福。”   贺摇清拿过白帕,动作缓慢地将手上血珠擦拭干净,末了抬起头,对着景仁帝的笑意却不达眼底,全是明晃晃的不屑与讽刺。   而景仁帝终于撑不住,硬生生吐出一口血来。   众人惊慌之间,释空开口了,他声音不大,全殿人却正好都能听见:“如此山穷水尽之时,却是柳暗花明,圣上哪怕再欣喜,也要保重龙体啊。”   这话又有谁能挑得出错处,先太子被废,三皇子身死,四皇子身残,本来龙嗣凋零,社稷不稳,这又突然出现的皇子,可不是让人“欣喜若狂”吗。   更何况,贺摇清本为皇后之子,大乾的嫡长子,未来名正言顺的太子,可不是天佑大乾吗?   景仁帝气息微弱,声音嘶哑:“你叫什么名字?”   贺摇清笑容温雅,浑身上下都是令人为之折服的气度:“贺逸清。”   天色渐渐暗下来了,今天没有一丝风,阳光却还没有消散,仿佛能凝滞在时间里,再也不会散却。   山泉寺的其他三百余僧人都已经回到寺内,周围全是兵士,名为保护,实为看押。可僧人们却都面容不惊,仍低声诵着经书,头顶上是永远慈悲的佛祖。   武安侯府内,有大理寺官员前来,想要带走“假长公主”的尸首。   谢凌与将他们强硬拦下,他一身素衣,更显得面容苍白,眼眶微红,让人疑惑是不是哭过:“内子孤楚,哪怕不是长公主,却仍是我堂堂正正娶回武安侯府的妻子,是我谢凌与的夫人,恕不能从命。”   哪怕“贺摇清”不再是长公主,却还是有品级的夫人,谢凌与这般强硬的态度,就算是大理寺也不能随意当成罪人拉走。   而这罪名往大了说,却是假充皇嗣,实为大逆不道,他们来之前只以为武安侯府的人连摆脱都来不及,又怎么会想要留下?于是一时之间呆在原地,不知该说些什么。   见他们如此,谢凌与叹了口气,妥协一般道:“不过此事重大,诸位大人若想查验尸首尽可前去,就不要提要带走到大理寺之类的话了。”   众官员互相对视一眼,只得答应。   而最后结果当然不会有错,这人的确是假长公主,也的确是自缢而死。   谢凌与将他们送出府,回头时却一个踉跄,像是悲伤虚弱至极。   门缓缓合上,偌大的武安侯府已挂满素色,来往侍从皆面容哀伤,在这个全天下都该普天同庆的日子里,倒显得格格不入了。   而皇宫后宫之内,翊坤宫。   懿贵妃一身繁复宫袍,头上金钗却歪斜,泪痕在本来精致的妆容上划下一道道长印,矫揉造作的姿容不再,显得分外狼狈。   她身旁早就没有了随侍的宫人,门口立着的只有看押的侍卫,谁都知道,她已经是无力回天了。   可懿贵妃却还兀自高喊着,声音尖利:“来人!我要见皇上!圣上...臣妾冤枉啊,臣妾冤枉啊!”她喊得声嘶力竭,可空旷的宫殿里却只余自己的回音,渐渐地,她的声音弱了下去,只留下绝望的哽咽和喘息。   突然,门口出现一个人影,懿贵妃连忙抬头看去,又无望垂头——却是废太子贺明瑞。   贺明瑞瘦了不少,母子俩的面容是相同的憔悴,他蹲下身,看着跪坐在地的“母亲”,半晌只笑了一声。   这一声却像是点燃了懿贵妃:“你笑什么?!这个时候了还在笑!若不是你——”   “——若不是你,本宫怎么能落到现在这个地步?你看看你,能做的了什么。若不是本宫,你以为你能当上太子?啊,错了,你的儿子已经被废了,应该是‘曾经当上太子’,对吗?”   贺明瑞说着这些话,声音却毫无波动,反倒能让人觉出几分寒意,懿贵妃浑身猛得颤了一下,惊愕抬头,像是第一次看见他。   这让贺明瑞感到快意:“怎么?从小到大你不都是这么说的?我有哪句话说错了吗?”   懿贵妃面上血色尽失:“你去求求圣上,让他来见本宫一面......”   “你还没有认清现实吗?”贺明瑞直起身,看着门外的侍卫,“证据确凿,皇上不想见你,‘谋害皇嗣’,你知道会落得什么下场吗?”   懿贵妃泣不成声:“没有,本宫没有,那书信的确是出自本宫之手,可还未动手先皇后就已经知晓了!本宫是被冤枉的啊......”   贺明瑞眉梢微挑,摆明了是不信。   见他如此,懿贵妃的抽泣声渐渐止住,最后变成面无表情,大概是知晓皇上已经完全放弃了她,自己绝不可能活了,却慢慢笑了起来,配上她花了满脸的妆容,诡异地像个疯子。   她在深宫里活了几十年,先皇后逝后又是唯一的贵妃,种种秘辛,又怎么可能不知道。   “圣上!圣上啊!你害得臣妾好惨啊——”她拖长了音,状若癫狂,“深宫几十年,到底是谁最想要先皇后死,谁不想让她生下儿子,除了我们,可正是圣上您啊——”   贺明瑞连忙捂住她的嘴,面色青白:“你疯了!敢编造这种谎话!”   “谁说这是假的,皇后姓谢,皇上不想让她生下儿子,也不会让她的儿子当上储君,”懿贵妃将头凑到他耳边,声音很轻,气息阴冷,“至于你,若不是本宫身后的清源世家,你以为你能当上太子?”   她说完高声大笑起来,歇斯底里,狼狈不堪。   而贺明瑞呆站在原地,脑子像是被什么利器猛得击中了,混沌眩晕中带着刺痛,一直过了很久,才勉强找回一丝清明。   原来是这样。   贺明瑞慢慢地蹲坐在地上,双目赤红。   原来他一直是父皇心中最好的太子人选,原来父皇本就不会让贺摇清当上太子。   可笑他还一直将贺摇清当成眼中钉,甚至去与北狄合作,现在生生落得这个下场。   贺明瑞回首过去,骤然发觉自己简直就是个笑话。   而皇宫之外,天清风明,月朗星稀,明日定会是个极好的天气。   作者有话说:   今天第二更,晚些还会有一更。 第93章 温柔明朗   翌日,景仁帝下了两道旨意。   兹有后妃冯氏,恃宠放旷,谋害皇嗣,纵私欲,弄权后宫,有失妇德,实属十恶不赦。故贬为庶人,赐白绫,不入宗庙。   皇嫡子逸清,受奸人所害,流离近二十年,然崇执谦退,天资粹美,立皇子府,赐良田美玉,黄金千两,谨告天地,宗庙,社稷。   虽还未立为太子,但想来也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而在贺逸清的有意设计之下,那场让大乾赢得分外艰难的战役才传入了内地,不过却是美化成了大捷,乾军披坚执锐击退敌军三十余里,直打得北狄屁滚尿流,成了百姓茶余饭后最新的谈资。   至于景仁帝赏赐的那千两黄金,则被换成了兵马粮草,加急运往边疆。   几日之后,远在边疆的兵士们迎来了一列浩荡的车队,当夜,所有人都喝上了一口热汤。   边疆四月的夜还有些冷,热汤上冒着白雾,战士们摸着身侧崭新噌亮的长刀,终于是露出了舒心的笑意。’   不知从何处传来了埙声,骨埙苍穆,是一首告慰亡灵的军歌。   某个角落里,一壮硕的大汉身旁坐着一个瘦小的身影,那日瞭望台守夜的三人组如今却少了一人,大汉将一碗白水洒至地面,声音带着宽慰:“新皇子运来了兵马粮草,盔甲兵械,弟兄们可都开心着呢,谢将军说会带着我们打胜仗,我会替你照顾好妻儿,你安心地去吧。”   他还记得那日这人本面带怒色,可提起妻儿带着疤痕的面容却又满是柔意,只说自家媳妇生了个大胖小子,跟自己长得那是一模一样,只等着击退北狄,回去让他们娘俩过上好日子。   可终究他是倒在了战场,再也等不到那一天。   那瘦小身影眼眶通红,可还是忍住没有哭出声来,只紧紧握着手中刀柄,告诉自己一定要活下去,带着死去兄长和弟兄的那份一起,好好地活下去。   不知是谁和着埙声,唱着古来征战几人回。   但所幸打了几场胜仗,境况也是越来越好了,凯旋的那天不会太远。   中央营帐之内,谢侯爷和其余将军推演着面前的沙盘,面带红光,神采飞扬,行走早已无碍。   长风呼啸而过,惟愿诸天神佛,佑我袍泽,让他们凯旋而归。   ............   而皇城之内,贺逸清和一众官员一起走出户部,说话之间有宫人上前,说是皇上召见。   贺逸清只得歉意一笑,而后转身离去。身后官员说着“恭送殿下”,眼中都是敬意钦佩,毕竟如今谁不知大皇子才德兼备,博古通今,又怎么会不让人为之折服呢?   而坐在御书房的景仁帝,脸色却不是很好。   毕竟他将贺逸清放到户部,表面上是历练,实则却是刁难,但谁知这人却仿佛如鱼得水,反倒收服了一众大臣,又怎么会让他感到舒心呢?   可他越是恼怒,贺逸清却越是痛快:“儿臣参见父皇。”   景仁帝挥退周围侍从,于是偌大的御书房便只剩下他们两人,四周寂静,直到景仁帝开口打破沉默,却是问道:“这么多天过去,你就没有什么想对朕交代?”   贺逸清面上满是不解:“儿臣不懂,还望父皇明示。”   “不懂?你说你不懂!”景仁帝将手猛得砸向桌面,发出一声震响,“逸清?朕真的是没想到啊,你竟然还有这一面。”   被他养在深宫近二十年,本以为再翻不出手掌心的娇弱公主,摇身一变却变成带着天命归来的皇长子,除了相似的面容,性情才貌和从前没有丝毫相像,又怎么不让他震惊恼怒呢?   可震怒之余油然而生的挫败之感,更让他不能释怀。   贺逸清面上全是疑惑,像是丝毫也不懂父皇为何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景仁帝看着他和从前相差不多、分明稠艳,却又丝毫不显女气,尽是俊朗英气的眉眼,怔怔地半晌说不出话来。   “好,好,真是好,”景仁帝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像是放弃了争论,转而说道,“听说朕赏赐的千两黄金,都被你换成了兵马粮草,运到了边疆?”   他这话一开口,贺逸清就知道他想要说些什么,却只道:“儿臣区区心意,不足挂齿。”   “放肆!”景仁帝厉声道,“你是想要对天下人说,朕亏待兵士,所以要你来加运辎重吗!”   这话几乎能称得上是诛心了,若换成旁人,早就跪下忙称不敢了,贺逸清却连嘴角勾起的弧度都没有变过一分,身姿挺立:“还望父皇恕罪。”   他却一声也不辩驳,反倒像是承认了景仁帝自己说出的话。   “放肆...放肆!”景仁帝面色瞬间铁青,惊愕与怒气喷薄而出,“如此大逆不道,你究竟有没有将朕放进眼里?”   “儿臣不敢,”贺逸清随即应道,“父皇如此英明神武,儿臣仰慕都来不及呢,又怎么会不将您放在眼里?”   两人针锋相对,景仁帝分明坐在堂上,立在堂下的贺逸清却不比他矮上半分,沉默对峙着,像仇敌,像君臣,就偏偏不像是父子。   最后,贺逸清行了一礼:“天色已经晚了,儿臣告退。”   他说完也不等景仁帝应允,便径直离去,留下景仁帝独自坐在原地,大殿空旷,于是身影便显得越发渺小。   出了宫坐上马车,贺逸清垂目盯着自己的指尖,半晌低声吩咐:“找个僻静地方放我下来,有急事去侯府找我。”   伪装成车夫的暗卫应是,于是当经过一个拐角的时候,车上便少了一人。   这世间是如此脏污,也就只有少数几个地方,才能让人得以喘息。   .............   按照大乾律法,逝去之人需停灵七日。   灵堂之前只有着谢凌与一人,其余侍从都只能守在堂外。他面色苍白,嘴唇干涩地近乎起皮,像是一天都滴水未进,跪坐在地,身前是厚重的棺柩。   突然一阵凉风吹过,烛火跳动之间,身后贴上一具温热的身体,而后便有一只手盖住了自己的眼睛。   谢凌与握住这只作乱的手,笑道:“今天怎么回来晚了?”   “还不是皇帝,”贺逸清将自己整个身体都压在他背上,眼角眉梢都是不耐烦,“天天跟他虚伪与蛇,我真得是要腻了。”   谢凌与侧身:“再坚持一段时间,等父亲回来就好了。”   贺逸清这才看见他干裂地近乎起皮的唇,皱眉道:“你今天又滴水未进?”   谢凌与随意舔了舔,毫不在意:“做戏嘛,当然要真一些才好。”   贺逸清一手捏着他的下巴,眼神带上了几分危险:“这都多少天了,还需要你做到如此地步?”   “没有办法,”谢凌与笑容带上了些许戏谑,“现在谁不知道我为了‘亡妻’哀毁骨立,万念俱灭,甚至公然违抗皇命都要留下尸首?”   这也是两人早就商议好的,那尸体虽伪造得天衣无缝,仵作也绝对查验不出,可若被带走,终究还是怕出意外。   贺逸清轻轻摩挲着他的侧脸,眸色带上了几分幽深,轻笑了一声,而后缓缓低下头去。   贺逸清的吻从来算不得温柔,唇齿相触,噬咬之间却又深沉缱绻,绵长的一吻结束,谢凌与止不住地喘息,唇瓣红润,还带着晶莹。   而贺逸清揉弄着他的唇,低声笑道:“现在好了。”   谢凌与没好气地打掉他的手,也不让贺逸清再贴着自己。   见他如此,贺逸清却要没完没了了:“你看看你这人,刚才还说对自己亡妻有多深情,现在却当着他的面偷.情,我要是他,变成鬼也要天天缠着你。”   这人几乎是要分裂了,谢凌与越发无奈,只得捂住他的嘴,不让他继续说下去:“好好好,白天你是皇子,晚上就变成鬼来缠着我。”   贺逸清这才满意,又重重亲了一下他的掌心:“我来之前就想着你肯定又没有好好用饭,早就吩咐好了,等着。”   他说着走到窗台拿出一个食盒,也不知道是怎么放过去的,谢凌与笑着看他一样一样摆出来,也应道:“你没来之前,我就想着你肯定带了东西,一直在等着呢。”   夜色明亮,透过窗牖在他们身上洒下了一层清透的月光,这月光可真是温柔明朗,就像他们的笑一样。 第94章 不可言说   四月廿八,侯府少夫人下了葬。   都说这人一朝猝然身死,留下的惊天谜团甚至几乎教皇城换了新天,却是个不折不扣的罪人,当然葬不得皇陵,甚至按规矩入不了侯府祖坟。   可谢小将军爱妻如命,力排众议也要让亡妻以少夫人之身份入族祠,送葬规格皆按往常。   只是这漫天白绫之下谁也不知道,那本该躺着逝去之人的棺椁中空无一人。   ——却是座空棺。   而后又有传言,下葬之后,谢小将军悲不自盛,几近痛入骨髓,回去便大病一场。   此后众人便皆知谢小将军对亡妻是如何的怀念情深,却又都说——谢凌与和那刚认回的大皇子殿下关系紧张,虽不是势同水火,但也大差不离了。   这说法倒不是毫无依据,大皇子流落民间十几年,罪魁祸首之一便是那曾经的“长公主”,现在侯府不自查请罪便也算了,还强要那罪人入族祠,两人要是关系亲近,那才是奇了个怪。   但这些终究也只是猜测,而让众人真正认定两人关系恶劣的,却是一月之后的一件事。   当时正是五月,牡丹开得正盛,百花竞秀,若云兴霞蔚。此月之间,皇城素有赏花之俗,而边境捷报频传,局势便也不是如之前那般紧张。   这日,谢夫人应好友邀约入园赏花,却带回府好大一叠画册。而这画册上画的不是别的,都是皇城各高门贵女,各个二八之龄,如花美貌,娇俏可人。   有人说亲,这倒是毫不意外,毕竟侯府权倾朝野,那假公主已经死了一月有余,又是个罪人,而谢凌与现今身旁连侍妾都无,本人也是相貌非凡,才高行洁,又怎么会没有人说亲呢?   至于谢凌与愿不愿意又有什么关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可由不得他。   而此刻谢夫人看着自己的儿子,面上带笑,眉目间却藏着忧虑:“母亲不会逼你,只是让你看看。”   她只是害怕儿子太过忧愁又坏了身子,身旁若有个知心人,也好尽快走出来。   谢凌与才看清手中是个什么东西,眉心猛得跳了两下,烫了手般将画册搁下,忙道:“摇清刚走,儿子暂且没有这个意思。”他说着这话,又怕谢夫人再开口劝,只说还有要事便连忙离开了。   留下谢夫人看着他的背影,半晌无奈笑了笑。   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至于其他的,等侯爷回来再慢慢商量便是。   而离开的谢凌与却揉了揉眉心,只觉得头痛。   他倒不是害怕有人说媒,只怕这事若是传到了某人的耳朵里,到时候还不知道要气几天,自己只能好生哄着,再“割地赔款”,予求予取,估计才能勉强让那人消气。   年纪轻轻,怎么气性这般大?想道这里谢凌与眉间漾起笑来,笑容里却都是柔情,又含着微不可察的宠溺放纵。   可侯府所有的事情,就算是风吹草动又怎么能瞒得过贺逸清的眼睛?   于是不过一刻钟,这桩事便被呈到了贺逸清的案前。   “好得很,”他缓慢地摩挲着手中信笺,所作所为倒是跟谢凌与预料的分毫不差,“不是都说我们关系不好吗?今日我非要将这传言给坐实了不可,来人,备车。”   ——他这是要堵人去了。   以是谢凌与刚纵马出府不到一条街,便被一辆马车严严实实堵在了路口。   这马车繁贵富丽,窗牖以丝绸披裹,纹饰精密大气,却是皇子的规格。而现今废太子禁足,三皇子身死,四皇子病中,能出现在这里的,便定是那刚刚沉冤得雪的大皇子了。   谢凌与心口一跳,连忙下马抱拳道:“不知冲撞了皇子,还望殿下恕罪。”   周围寂静,也不见有人答话,谢凌与抱拳不动,直到终于瞥见一只修长的手掀开了帘子,才松了一口气。   “将军的赔罪,本殿可担待不起,”这声音清透幽冷,听不出喜怒,“只是本殿突然想起这一月之间,竟未有一次与将军相坐谈论的机会,不由遗憾,便想邀约入内一叙,还望将军答应。”   “殿下说笑了,能入内与殿下一谈,这是某的福分才是,又怎么敢是担待呢?”   谢凌与怎么敢不答应,又觉得无奈,只将缰绳交给周围侍从,便上了马车。   马车之上,贺逸清靠着软垫,只盯着被绉纱遮盖住的窗牖,不看来人,也并不开口说话。谢凌与坐到他身旁,轻轻将他颊边碎发别到耳后,调笑道:“气性怎么这般大,嗯?”   “那些人也是真的敢,”贺逸清气道,“旁人妻子才死了一个月,就要上门去说亲,也不怕半夜有鬼敲门。”   “侯府门前攘攘,皆是为利而来,”谢凌与轻声哄道,“放心,只要我不松口便是,父亲母亲也不会逼迫。”   贺逸清垂眸看着身旁的人,谢凌与今日穿着一身玄色衣袍,更衬得清逸俊朗,望过来的眸光像是含着万千情思,简直要将人直直地溺进去,再也不想出来。一缕乌发垂到白皙的颈间,又没入衣领,简直是在勾人去将他的衣衫散开,去摸去舔,要让他浑身轻颤、全身都泛起粉色才好。   贺逸清本就知道那些媒人的打算决计没有可能,只是哪怕明白,吃醋还是避免不了,还有更多的,却是拿着这事做由头来为自己谋上些福利好处。   他伸手捻上这人微红的耳垂,又顺着往下落到颈间,力道缓慢,却又极重,留下几道红痕。   “我们都几日没见了,”贺逸清的声音带着蛊惑,轻轻吻上谢凌与的眼角,“慕清,你可有想我?”   外头日光清透,马车里一片旖旎,都不足为外人道。   .........   而此日过后,关于两人不合的传言,众人便都深信不疑。   只因没看见少将军只是因为和大皇子走到了一条路上,便被责令为“冲撞皇子”,叫到马车上都不算,还又被带回皇子府了吗!   听说直到深夜少将军才被放了回去,走时面色苍白,脚步沉缓,说不定还受了罚!   唉,此等密事,不可言说,不可言说。 第95章 沉闷热烈   是夜,先皇后宫殿,凤栖宫。   距离伊人逝去已经过了近二十年,可这宫殿的时间却仿佛凝滞在了二十年前,样貌摆放,甚至一草一木都与从前一模一样。   或许这就是景仁帝的恩宠,笑话一般、毫无作用的恩宠。   整个宫殿唯一有变化的,可能就是寝殿内摆满了的画像,还有被众多画像围绕着的景仁帝。此时的他垂眸看着手中画像,思绪却不知飘到了哪里。   一个月过去,他当然早已经看明白了。   只是未曾想到顷刻之间所有计划都化为乌有,废太子不堪大用,子嗣凋零,而本该掌握于股掌之间的人却成了最后的赢家。   景仁帝闭上眼,忽然想起了当日朝堂上对峙的那一幕。直到那时,他好像才真正看清了自己长子的模样。   隐忍近二十年,计谋策略环环相扣,最后又赢得漂亮,所以现今哪怕他再怎么不情愿也无能为力。   他看着手中的画像,眼神有一瞬间的恍惚。犹记得很久以前,久到他刚刚继位的时候,想过未来他的太子会是什么样子,现在想来,却都与贺逸清分毫不差。   从前他以为废太子能做个不出错的皇帝,可现在想来,贺逸清才是最好的结果。   至于他一直以来的顾虑,谢家?   景仁帝盯着画像,这上面的人眉目淡雅,眼光灵动,是他最爱的模样。   可景仁帝现在却面无表情,柔情不再,半晌勾起嘴角,却是伸手——将画扔在了烛火之上!   是他想岔了,反倒让自己的皇长子苦了快二十年,当初自己是被什么蒙了心,不对外人下手,反而对自己儿子那般狠呢?   火光跳动得狰狞,一点一点将画像吞噬,景仁帝却笑了起来,只是这笑容着实阴狠,教人心惊肉跳。   所幸现在还不晚。   他是君,君命为天,所以君要臣死,臣就不得不死。   等到凯旋归来,就是他们的“尽忠之日”。   ------------   半月之后,大乾边境。   战火连绵,硝烟未落。   谢侯坐于马上,在城门前抬头望着那“雁城”二字。   现在算起来,已经整整过去五个月了。   五个月前北狄铁骑从这里开始踏入大乾领土,现在也终于要在这里结束。   突然有细密的雨落了下来,这雨不大,却冲刷干净了城门之上写着“雁城”二字的门额,冲刷干净了将士们沾血的铠甲,谢侯回过神来,拉紧缰绳进入城中。   只愿敌寇的血泪,能告慰百姓亡灵。   史书记载,五月廿四,谢侯领兵夺回雁城,击退敌军三十余里,共虏敌将三人,兵士四千,雁城大捷,北狄求和。   从此往后近百年,北狄再不敢踏入大乾半步。   ...........   而几日之后,皇城,早朝之上却是吵得翻天覆地。   兵部尚书上前一步,面色涨红:“皇上!北狄贪得无厌,就算求和也定是缓兵之计,臣以为应一鼓作气,继续攻打——”   “臣有异!”他话还未说完,又有一人连忙上前,厉声反驳,“战争已经持续了五个月,生灵涂炭,再继续下去恐不利于百姓生息,臣以为应答应求和,才是有利于天下苍生——”   “目光短浅......”   文武百官一派求和,一派求战,吵得脖子都迸上了青筋,吵吵嚷嚷得不像早朝,倒有些像是闹市。   景仁帝坐于之上并不说话,直到声音渐小才开口了。   “张爱卿说得不错,”他夸赞的这人却是主张求和的那一位,“征战持续五月,国库空虚,劳民伤财,再打下去不利于百姓安稳,朕认为答应求和才是上策,爱卿们如何以为呢?”   朝堂瞬间寂静,过了一会儿,还是有官员开口谏言。   “圣上三思!北狄贪婪无餍,若不平定,恐养虎为患,后患无穷啊!”他话语刚落,便又有人出言附和,只希望皇上收回成命,派兵攻打北狄。   “朕意已决,”景仁帝冷声道,“你们这般想要打仗,莫不是没有将受苦的百姓放进眼里?再说下去,朕送你们去边疆,如了你们的心愿如何?”   谏言的官员们脸色瞬间煞白,只跪地说不敢。   景仁帝缓了一口气,又问道:“可还有异议?”   众官员面面相觑,只能跪地高呼:“皇上圣明,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景仁帝垂眸看着跪伏的官员,突然看向站在前首的贺逸清,却露出一个宛若慈父的笑来。   对上他的目光,贺逸清眉心猛得跳了两下,心中警惕,只因景仁帝现在恨他还来不及,怎么会露出这般表情?   景仁帝收回目光,含着笑开口道:“可还有事启奏?”   而接下来站出的官员身材瘦高,面白无须,却正是皇帝手下不折不扣的走狗——礼部尚书。   “臣有奏!边关大捷,而国不可一日无储君,应早日立下太子,才可保社稷安稳。”这礼部尚书说着看向贺逸清,“臣以为大皇子殿下既为嫡长,德才兼备,乃是储君的不二人选。”   他话音刚落,与他一派的官员便纷纷附和。   可这非但没能让贺逸清感到欣喜,却让他心中警惕之色更甚。   “说得不错,”景仁帝颔首,像是对这提议很是赞同,“其他爱卿以为呢?”   见众人不答,景仁帝笑道:“那便依爱卿所言,此事宜全权交由礼部,可要给朕办好了。”   那礼部尚书行礼:“臣当竭尽所能,不负皇恩。”   而后文武百官便皆跪于地,又是一番“恭喜皇上,恭喜太子”之类的话,可贺逸清看着这一幕却没有感到分毫的喜悦。   现下皇子只剩他一个,可就算他成为太子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按往常来说景仁帝却决计没有这般轻易松口的可能,甚至还主动提出来,这又怎么可能呢?   看着景仁帝带笑的面庞,贺逸清心中突然涌上一股不详的预感,却丝毫也抓不住头绪。   而殿外日光热烈,沉闷无比,让人喘不过气来。   作者有话说:   晚些还有更新~ 第96章 遭遇伏击   五月三十,来自皇城的赏赐到了边境,与此同时,景仁帝下令召谢侯回京行赏。   三日后,谢侯带领两千精卒踏上了回京的路。   长路漫漫,直至五月初十的晚上,谢侯才终于到达了距皇城三十里之外的平砚崖。这平砚崖地如其名,四周悬崖高耸,中间地势极低,就像是一方倒扣的砚台。   今夜众人就在这里休整,只等明日一举入城。   篝火跃动,整个平砚崖都是将士们豪爽的笑声,谢侯哼着歌,又抿上一口酒,也笑了。   见他如此,坐在一侧的副将调侃道:“属下看这离皇城愈近,将军您的心情也愈来愈好了。”   谢侯看他一眼:“你敢说你不是?酒别喝得太多,等挨到明日醉倒也不会有人管你。”   那副将闻言连忙将酒壶放下,口中笑着辩道:“只喝了几口,就是暖暖身子。”   “得了吧,”谢侯又看向坐在身旁的另一个年轻兵士,“还不如人家林遥。”   那林遥相貌平凡,一月之前刚得了将军的青眼调到近卫营,平日里不怎么讲话,此时也只是笑了笑。   “将军,您这心可要偏到天边上去了啊,不知道的还要以为林遥是您儿子呢,”副将这话一说完便看见谢侯越发“不善”的目光,只连忙起身说道,“欸,我看这守夜的是不是要换班了,我去看看。”   “老兵油子,”谢侯笑着斥道,又看了看越发闷热的天色,喃喃道:“这鬼天气,可能快要下雨了。”   他本以为副将很快就会回来,可一刻钟之后却还是没有见到他的影子,于是皱眉吩咐道:“林遥你去看看,到底是什么事耽搁了。”   谢侯话音刚落,却被林遥猛得扑倒在地,而后有利箭破空声贴着耳侧过去,谢侯瞳孔猛得一缩,看向直直插在地上的箭矢。   一击不成,又有万千箭雨从悬崖上射下。   “敌袭!戒备——”   哪怕将士们立刻反应过来,可他们是要进京行赏,为了方便赶路,带的是木盾,穿得是轻甲,只有腰间别的刀还算看得过眼,只是对上从天而降的箭雨,却还是杯水车薪。   越来越多的兵士被箭射中倒下,顷刻间血腥气浸了漫天,谢侯被护着站在后方,双眼猩红。   “将军!我在明,敌在暗,此时唯有冲出一条血路来才有生路!将军!”   谢侯知道他的意思:“住口!事已至此,当与兵将们共进退,本侯带兵带了几十年,就从没有丢下兄弟们先跑的时候!”   “将军!今时不同往日,这也不是在战场上!”说话的却是一直沉默寡言的林遥,“只有您走了,才能还无辜惨死的将士们一个明白!您忍心让他们都死得不明不白吗?!”   谢侯嘴唇颤抖,喉咙哽咽,却终是没有再开口。   “诸将听令!”林遥高喝道,“为了不明不白死去的兄弟们,不惜一切代价,掩护将军撤退!”   “是!”散落的声音渐渐凝成一股绳,平砚崖里到处都是尸体,冲天的血气让人眼中发酸。   但所幸还有生还的机会——只要逃出平砚崖,就是一片密林。   逃到密林的时候谢侯肩膀中了一箭,而本来的两千精卒,只剩下不到五百人。   可那暗处的兵马却仿佛无穷无尽,谢侯额上青筋暴起,身上都是血,身后兵刃相击之声声声不竭,可将士们倒地时却毫无声息,像是一抔沾血的尘土,只睁着的双眼映着他们的不甘。   想不明白,他们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啊。   战场上他们以自身血肉铸成城墙,尽透了一腔碧血丹心,马革裹尸都只道是寻常。历经九死一生,本以为要活下来了,就等着回到妻儿父母身边,尽责尽孝,买上一亩薄田,从此以后过上平平凡凡的好日子,却都又死在了家门前。   为什么呢?他们难道不是大乾的英雄么?   没有人能回答他们,只有谢侯狠狠咽下喉间的血腥之气,目光犹如利刃,带领剩余兵士冲进了密林。   他会还他们一个真相。   进入密林之后,五百兵士以三十人为一队,朝不同方向散开,而谢侯便藏在这其中一队之间。   树影狰狞,谢侯等三十人放轻了脚步,小心掩去行过的痕迹,藏到了一处低岩后。   现在还远远不是放松警惕的时候,谢侯轻声命令道:“你们十五人藏到周边树上,若有情况,提醒之余最好将来人杀了,切记不要发出声响。”   他们只有三十余人,对方却深不可测,只能小心行事。   而后重重靠在山岩上,不住喘息,突然感到有人的手覆上了自己的手臂,谢侯侧眼一看,却是林遥。   林遥慢慢撕下衣袍一角为他包扎伤口:“幸好没毒。”   谢侯这才感受到刺痛,正想开口,面前却落下了一块石头,神色一凛,轻声道:“戒备,有人来了。”   众人心中警惕,紧盯着脚步声传来的方向,但好在来的不过才五六人,刚走近便被捂住口鼻割了脖子,没能发出丝毫声响。   而后有人快速在尸体腰间摸索,将搜出的东西交给谢侯后,便将尸首藏到了隐蔽处。   谢侯看着面前的一柄剑与一枚令牌,半晌不语。   只因这刀柄与令牌之上,皆刻着“瑞”字。而又有谁不知,那废太子的名讳,便正是贺明瑞。   可这果真便是真相吗?   二皇子已经被废,也断然再无复起可能,究竟是怎么纠结如此多的兵马前来埋伏呢?退一万步说,杀了他们除了引起民愤,又有什么好处?   更何况来人如此“光明正大”,令牌佩刀都刻着主人的名字,就好像……生怕旁人不知道这事是他做的一样。   谢侯重重闭上了眼,不再去想这些事,因为现下最重要的,是如何从这里活下去。   谢侯睁开眼,脑中又变得清明。   只有活下去,才有剥开谜团的可能。   四周寂静,只有呼吸的声音,时间已经过了快要半个时辰。   在这半个时辰之间,不断有人前来搜查,但所幸都没能发出声音,让众人一直安稳等到现在,可终究是确实越来越艰难了。   只因这密林面积有限,敌方兵马却多,再等上一些时辰,可能就再也难以抵御了。   谢侯越发沉默,忽得却转头望向身侧的林遥。   林遥正低头擦拭着手中长刀,面容坚毅,不见丝毫慌乱。   谢侯看着他,一直沉默了好长时间,直到又有人搜查过来又被斩于刀下,才好像是下定了决心。   他突然笑了笑,凑到林遥耳边轻声开口:“若我们不幸暴露,你不要管我,偷偷逃出去,知道吗?”   林遥猛地抬头,刚想反驳,谢侯却止住了他的话头。   “你向来聪慧,肯定知道他们要找的人是我,对吗?”谢侯眼中没有恐慌,却全是赴死的决然,“我出不去,你却能,去找凌与,他会还我们一个真相。”   林遥眼中含泪,不住摇头:“我不去,我送你离开。”   谢侯叹道:“我走不了的,况且我的年纪已经大了,你可还年轻呢。”   他说着,面上带起了几抹慈爱之色,某一个瞬间,他不再是那个杀伐果断的将军,反倒像是一个平常的父亲。   谢侯看着面前的年轻人,笑容却含着热泪。   林遥,耀灵,你这孩子,化名起得可真烂。   你可是我从小到大看着的孩子啊,哪怕易了容,换了名,我又怎么可能认不出呢?   又有人搜查过来,这次众人却再也没有之前的好运,发出的信号冲天而起,映亮了昏黑的夜色。   而后有诸多脚步声响起,呈包围之势,越来越近。   “这是命令!”谢侯抽出腰间佩剑,回过头看了许耀灵最后一眼,哽咽了一瞬,只说到,“……你快走罢。”   突然有雷声骤起,磅礴大雨顷刻而下,许耀灵紧紧握着长刀,面上不知是雨还是泪。   这一切都仿佛与那夜重叠,当时的他失去了父亲,现在却又要失去另一个长辈。   从始至终,只有他活了下来,背负着如山的血恨,如幽魂一般,苟延残喘地活下来。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更错了,原稿无了,我现在找,不急不急,大不了重新写一次,最迟明天解锁,抱歉抱歉。 第97章 血色漫天   这雨下得越来越大,雷声轰鸣,狂风像是要将树木连根拔起,而那包围过来的脚步声也愈加清晰。   众人握紧了手中的刀柄。   就当以为真的山重水尽的时候,转瞬之间,好似有一阵风掠过,他们面前却又突然出现了十几个黑衣男子。   宛若鬼魅一般悄无声息,这些人皆穿着黑色劲装,手中长剑血迹斑斑,领头的那人面容苍白,眼神不似活人——却正是当初被派来暗中保护谢侯的玄五一行人!   原来如此,为何敌人数目众多,谢侯他们却能藏在这里几乎安稳了快一个时辰?就算有人找过来也只是几人而已,刚好能被他们应对?   因为只要找过来的,大多数已经被玄五一众人解决了。   只是敌方人手终究太多,防不胜防,最后还是被偷空发出了信号,众人都知道,接下来定会有一场恶战。   玄五声音嘶哑,像是不常开口说话:“奉主上与谢少将军之命前来保护侯爷,请侯爷放心,一个时辰之前就已经派人去皇城报信了,援兵不久就会赶来。”   ……只要他们能在围攻之中坚持下去,可敌方数目众多,他们真的能挨到那个时候吗?   谢侯心下吃惊,只因他从未察觉到竟有人暗中潜伏,可现在局势瞬息万变,也由不得他再思索,只问道:“敌方有多人?”   玄五回道:“还剩三千。”   ——他们却只有不到五十人而已。   可他们却都举起了手中长刀,不见退缩,双眼中像是藏着团火。   “我不会走,”说话的却是许耀灵,他的声音低沉喑哑,但无比坚定,“我已经逃过一次了,这次绝不会再逃!”   我答应过凌与,只要我许耀灵还有一口气,谢侯就不会有事!   闪电犹如利刃一般划过天空,照得天地宛如白昼,而敌人的面庞狰狞,步步紧逼。   “杀!”“杀!”“杀!”   这杀声仿佛含着千钧之力,刀击声不断,血水混进雨水。敌人从四面八方宛若蝗虫一般涌上,被包围的众人却迎上去,丝毫也没有退缩。   ——只要坚持下去,坚持到援兵赶来,坚持到为无辜死去的弟兄们还上一个明白!   ………   一刻钟前,皇城禁军营。   禁军营地处皇城郊外,共计有十万余人,此时正值夜间,万籁俱寂,只有值班兵士走动的声音。   突然有马蹄急行声传来,且越来越近。岗哨守夜的兵士精神一振,厉声高喝道:“来者何人?”   那马蹄声在门口停下,守夜兵士借着昏黄的灯光才看见来的约有一二百人。   领头的两人骑着一黑一白两匹骏马,白马上的那人一身玄黑衣袍,其上纹案竟以金丝绣成,而那骑在黑马之上的,赫然便是他们曾经的少将军——谢凌与!   他们的神色如此焦虑急迫,以至于让那守夜兵士也不由慌了神:“将军深夜前来,可是出了什么要紧事?”   谢凌与举起虎符,凛声喝道:“传皇上口谕,武安侯带领两千将士返回皇城,途中遭遇伏击。现命我等率一万兵士前往救援,刻不容缓!”   那兵士闻言再不敢拖延,忙打开门闸,吹响醒夜的号角。号角声苍穆悠远,不过一会儿,大多兵士便已经穿戴完好,整齐地立在了校场上。   谢凌与神色冷峻,而在那不动如山的外表之下却是心急如焚:“诸将听我号令!一、二、四营出列,随我一起前往救援!”   被点出列的兵士们齐声吼道:“是!”   “慢——”   却是有一道阻止的声音传来,谢凌与回头一看,只见一名五短身材的男人疾奔过来,正是在谢侯去往边疆后,禁军营新上任的统领,景仁帝心腹——郭成。   这郭成脸色难看无比,几乎是暴跳如雷:“谢凌与,你好大的胆子!私自调兵,难道你是想要造反吗!”   谢凌与声音冷厉,带着令人信服的力量:“圣上亲发虎符口令在此,谁敢不从?”   郭成音调陡然变高:“现在我才是禁军统领!为何却从未接到皇上口令?我看你虎符是假,私传口令是真吧!”   谢凌与握紧了手中的虎符。   原因无二,只因这虎符与那所谓的皇帝“口谕”的的确确就是假的。   可就算事后被问责,这一万兵马,他也一定要调过去!   郭成见他顿住,面上全是自得,刚想开口训斥,一道声音却传了过来。   “口谕令牌你不信,怎么?本殿现在亲至军营,你也不信吗?”   一道身影从谢凌与身后走了出来,借着夜色看清来人,郭成心中不禁骇然。只因这人身上衣袍以金线绣成的竟是四爪龙纹,不是别人,正是贺逸清!   而现在谁还不曾知晓,这位大皇子就是大乾未来的太子?   郭成慌了神,连忙跪地行礼:“卑职参见大皇子殿下,口无遮拦,还望殿下赎罪。”   贺逸清面色冷凝:“还在呆愣什么?局势刻不容缓,刚才被点到的将士们出列!”   而那郭成脸色乍青乍白,再不敢阻拦。   谢凌与拉紧缰绳:“诸位!随我一起!”   一万将士的声音高昂,整齐划一:“是!”   谢凌与两人纵马往前疾驰而去,一万将士跟于他们身后,狂风猎猎,焦心如焚。   一定……可要一定坚持到他们赶去啊!   ………   暴雨如注。   地上的雨水已经成了血水,尸体横了遍野,有的人直到倒下,都不曾放松过手中的刀剑。   而依旧执剑矗立着的,仅剩两人而已。   那两人穿着黑色劲装,都是贺逸清手下的暗卫,此刻满身是血,伤口狰狞外翻,却仿佛丝毫感受不到疼痛,执剑的手依旧稳若磐石。   敌人密密麻麻,宛若野狗一般涌上来,想要生生从他们身下撕扯下一块肉来,又被斩于剑下。   可哪怕他们人数极多,却不能伤到被两个暗卫护在身后的人半分。   谢侯坐在血泊里,怀里抱着已经快要昏迷不醒的许耀灵。   他的双眼血红,好似快要落下血泪来:“耀灵,别睡……坚持住!援军快来了,醒醒!”   许耀灵之前为他挡下了直入心口的一剑,却被刺伤腹部,现在已经意识模糊了。   谢侯抱紧了他,目光愤怒而又悲哀,直直地望向前方。   他甚至不知道已经过了多久了……半个时辰?一个时辰?他只能看见弟兄们一个一个倒下,涌上的敌人却仿佛不会竭止。   全都是他的错,他只以为为这天下百姓尽了忠心便好,哪怕马革裹尸也毫不在乎,却未曾想到那王座上的人已经猜忌心狠到了这般地步!这可是刚从战场上下来的两千精卒啊,九死一生从战场上活下来,却死在了帝王的猜忌里。   他这是要带大乾的英雄们衣锦还乡,却让他们活活死在了家门口。   许耀灵意识朦胧,已经看不清了,只能隐约听见有人叫他,却终究是越来越远了。   ……他这是要死了吗?   好啊,想到这里许耀灵唇角竟显出一抹笑来,他早该死了。   他早就应该死在那个血夜,他还记得那日的大雨与今夜的一模一样。全府上下几百口人的幽魂实在是太重了,太重了,重到他每夜被噩梦惊醒,眼前都是血红。   死前能救得谢叔一命,也算是死得其所。   许耀灵模模糊糊,突然想起了与谢凌与见的最后一面,那人喉结颤动,最后只说道“你不要后悔”。   他从不后悔,哪怕面目全非,他也从不后悔。   意识的最后,许耀灵好像听见了万千兵马疾驰而来的声音,有一道嗓音像极了谢凌与,可他终究是再也没有力气睁开双眼,堕入黑暗中了。   ------   ------   尘埃落定,天色熹微。   皇子府内灯火通明,来往侍从脚步都匆忙,面色慌张。   谢凌与看着一盆又一盆的血水从室内端出来,不停踱步,紧握的拳头几乎要迸起青筋。   在最后一刻,他们终于是赶到了。   只是除了那两名暗卫与谢侯和许耀灵,还勉强剩下一口气的,不过才五人而已。但就算还剩下一口气,也伤势极重,大夫刚一进去就连连摇头,怕是凶多吉少。   许耀灵昏迷仍未醒来,而谢侯在等到援兵之后,也终于撑不住昏了过去。   听见有脚步声过来,谢凌与转身连忙问道:“怎么样了?”   贺逸清端着药盘:“谢侯只是力竭再加上旧伤未愈才会昏倒,没有什么大碍。只是许耀灵…被一剑正中腹部,还在抢救。”   谢凌与退后一步,怔怔说不出话来。   “不要着急,方伯在呢,”贺逸清放轻声音,小心附上谢凌与的左臂,“你看看你,自己受伤了都不知道。”   谢凌与却丝毫也感受不到疼痛,心中的伤痛愤怒最后都融成一句话:“我一定要让他们付出代价!”   “一定,”贺逸清也声音冷肃,“将侯爷他们救了下来,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看着谢凌与疲惫的面容,开口劝道:“你去里间休憩一会儿吧,我们假传圣旨,伪造虎符,待会儿还要有一场硬仗要打呢。”   可当时的情况除了去禁军营调兵,根本没有其他的办法。   谢凌与摇摇头:“我怎么睡得着?”   “那也别再站着,稍微坐一会儿,”贺逸清将他拉到椅子上,继续说道,“那些人身上都带着废太子的令牌,可我觉得,事情绝对没有这么简单。”   谢凌与也是这么认为,原因无他,那贺明瑞已经被废了这么长时间,又是从哪里调出如此多的人手?这场埋伏除了引起民愤,对他又能有什么好处?   那背后之人决计不会是废太子,而是另有其人。   谢凌与和贺逸清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相同的名字   ——景仁帝。 第98章 白绫鸠酒   而事实与谢凌与两人猜测的半点不差。   在这个暴雨倾盆又鲜血淋漓的夜晚,注定有许多人彻夜不眠,因为满腔赤血丹心却遭鸟尽弓藏,因为救人心切刻不容缓,或是因为计策败露——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晨光熹微,大殿中漆黑冰冷,墙角的龙涎香蒸腾着微不可见的白烟,冷白光线透过门窗的缝隙照进去,好像能将其中的光景寸寸割裂,景仁帝就坐在这割裂的龙椅上,袖袍上的五爪金龙栩栩如生。   在他脚下,袁公公匍匐在地,脸色青白,抖若筛糠。   ......真好,真是好极了!   气愤到极致,景仁帝额角暴起青筋,胸口不住上下起伏,只觉得喘不上气。   割裂的冷白日光照在他的脸上,他这个样子,不像是万人之上的皇帝,反倒像是嗜人血肉的厉鬼。   ——寡廉鲜耻,谋害忠良,可不就是厉鬼吗?   “不愧是我的‘好儿子’,”景仁帝眼神阴冷,“事已至此,除了谢家,其他都按原本计划去安排,要快!”   袁公公磕了个头,而后疾跑而去。   谢家...谢家...谢家!   景仁帝重重一拳锤在案上,眼神冷厉。   事到如今,原太子被废,二皇子身死,三皇子身有残疾,他膝下竟只剩一个贺逸清能够担当大任。在盛怒过后,景仁帝也不得不承认除了皇长子,他已经别无选择。而贺逸清在他的眼皮子底下隐忍十几年,文治武功卓越非常,几个月下来文武百官都称赞信服,景仁帝全部看在眼里。   他早就打消了旁的念头了,现在在他的眼中,贺逸清早已经是不折不扣的未来太子。   ——至于其他的,既然动不得贺逸清,那就只能动谢家了。   景仁帝紧紧闭上了眼。   他还记得谢侯请命出征的那一天,跪在自己面前,分明是匍匐而又卑微的模样,眼神却清明坚定得像是利刃,用身家性命作为交换,只想得到一个马革裹尸的机会。   所以他怎么就没能死在战场呢?   所以这都不怪我。景仁帝站起身,知道已经快到了要上早朝的时辰了,只吩咐道:“更衣。”   要怪只能怪你们自己,谁让贺逸清是谢皇后生的儿子?谁让谢家功高震主?若是谢侯死在边疆,那两千精卒当然不会丧命。   朕是不会错的。门吱呀作响,万千光线顷刻而下,景仁帝站在光里,身后阴影漆黑如墨。   而此时的袁公公,已经立到了一座宅邸前。   这宅邸不大,但也算看得过去,只是门前立着的却是手持铁刃的兵士,更有兵士不断巡逻——正是原太子被废后所圈禁的地方。   树林荫翳,只有风吹过的沙沙声,袁公公步履急切,带着四人悄无声息地从侧门进入,在他身后——两人身形强健,腰间别着兵刃,还有两人手里稳稳托着盘案,其上盖着白布,看不清楚是什么东西。   卧房之内,贺明瑞仍在沉睡,不知道是不是梦有所觉,他睡得实在是很不安稳。双眼闭得死紧,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额上冷汗密布,顺着消瘦的侧脸流到枕上。   他早已失去了身份,更是不折不扣勾结外敌的罪人,身旁仅剩的几个奴婢也阳奉阴违,屋内简朴,白色的帷帐顶落了厚厚一层灰,可见近些日子过得实在是不好。   突然屋门洞开,凌晨带着寒气的冷风顺着刮到房内,轻薄的帷帐迎风四散,贺明瑞浑身一颤,猛得惊醒。   袁公公缓步走到屋内,身后四人立成两排,都是面无表情,只是看着贺明瑞的样子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贺明瑞认出这是景仁帝的贴身太监,他还不知道自己要面临什么,只撑起身体问道:“你们来所为何事?”   “传圣上口谕,”时间太过仓促,袁公公不欲废话,他微微弯腰,“昨日夜间,废太子贺明瑞心有怨怼,勾结五千私兵于平砚崖伏击凯旋而归的谢侯与两千精卒,仁义蔑闻,不知悔改,且证据确凿,你可还有话要说?”   什么?!   贺明瑞心下大悸,一瞬间脑中轰鸣,只看着袁公公的嘴张张合合,几乎快要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你血口喷人!不光昨日,近几个月以来本皇子从没有出府半步!狗奴才......”他脸色涨红,呼吸急促,声音颤抖,“父皇!让我见父皇!”   袁公公面色丝毫不变,只看着贺明瑞的眼神满是怜悯。   贺明瑞早已被废黜,母妃也身死,这府邸里里外外都是兵士,任他插了翅也飞不出去,又能从哪里勾结五千兵士?   谁不知道这些真相?但皇上既然说了是你勾结,你便定是那罪魁祸首。   “咱家带的可是陛下的口谕,二皇子,您就认了吧,”袁公公嗓音尖细,“谋害忠良,接下来的后果连皇上都保不了您,可皇家的面子大于天,任谁也不能折了去,圣上说了,父子一场,最后给您个体面。”   他说着招了招手,身后那两个托着盘案的婢女走上前来,袁公公掀开白布——只见那之下的,赫然便是一尺白绫与一瓶鸠酒!   贺明瑞脸色忽地惨白,一阵冷风吹过他汗湿的脊背,让他猛得打了个寒颤,他抬起眼定定地看着白绫鸠酒,几乎要以为他还在噩梦中没有醒来。   怎么会有这样的噩梦呢?一觉醒来背上莫须有的罪名,害他的人却说着“父子一场”,赐给他白绫与鸠酒,要他不明不白地死去。   袁公公的声音像是催命的无常:“二皇子,若您再不选,咱家可是要帮您了,到时候的样子可不怎么体面。”   贺明瑞眼中的恨像是能化为刀刃,将面前人的肉生生刮下来。袁公公皱了皱眉,又一挥手,那两个身形健壮的太监便走上前制住了贺明瑞,又强行掰开他的嘴,将那鸠酒直直灌了下去。   贺明瑞趴在地上不停咳嗽,却又忽地顿住,而后癫狂般笑了起来,这笑声越来越大,像是带着血从胸腔中吐出来,如同炼狱中凄嚎的厉鬼。   我这一生...我这一生!   他终于伏在地上不动了,吐出的血脏污了满脸,只眼睛还睁得极大,眼球几乎要凸出来。   袁公公探了探他的脉搏,而后小心扫清所有来过的痕迹,径直离开。   ——二皇子贺明瑞知计策败露,畏罪自杀,将会是景仁帝给出的交代。   作者有话说:   完结倒计时~ 第99章 焉有活路   当日,朝堂之上。   谢侯遇刺的消息早已传得沸沸扬扬,而两千精卒最终只剩得不到五人的结局更令人膛目结舌,与此同时的,则是大多数人心中不能遏制的怒火。   “简直是骇人听闻!”说话的是一紫袍官员,他此刻脸色涨红,满是愤怒,“将士凯旋而归却遭埋伏刺杀,若不惩处则是世道不公!陛下,臣斗胆请彻查此事,给将士们一个交代!”   “臣等附议!”他话音还未落,便有一众官员跪地请求,眼神清正,掷地有声。   贺逸清立于群臣之前,双目微垂,看不清是个什么神色。   景仁帝面色不改,脸上似有震怒之色,好像果真毫不知情:“爱卿们放心,朕早已下令彻查此事,定会还天下人一个交代!”   他话音刚落,便有一太监从殿外疾驰而来,开口说道:“禀告陛下,刑部尚书夏勋泽与禁卫统领郭成求见。”   景仁帝微微颔首,袁公公上前一步:“传刑部尚书夏勋泽与禁卫统领郭成觐见——”   那两人疾步入殿,手中托着盘案,高举过头顶下跪行礼:“陛下,臣等幸不辱命。”   景仁帝朗声道:“朕接到消息之后,便立即下令彻查此事,你等赶往现场,可有什么发现啊?”   “臣等带领两百余人于一个时辰之前赶往平砚崖,确有发现,”那刑部尚书夏勋泽面有惊惶之色,说话吞吞吐吐,“臣......臣......”   见他如此,朝臣喧闹声起,景仁帝止住众人:“此事重大,你但说无妨,朕免你无罪。”   夏勋泽将手中盘案高高举过头顶,嗓音高昂:“经查验,埋伏的私兵有四五千人之多,而他们身上挂着的身份令牌与佩戴的刀剑,皆刻‘瑞’字!其上黄铜云纹,是为太子规格!”   ——这便是直指废太子贺明瑞了。   朝廷骤然议论声起,宛若闹市,郭成又道:“昨夜大皇子殿下及时赶到,俘获三百余人,臣严加讯审,招供如下。”他将好大一叠供状呈上,其上指纹手印鲜红。   众目睽睽之下,景仁帝接过供状,翻看过后,竟怔怔落下泪来。   “朕从未想过,废太子竟能做出这等事,”景仁帝声音哽咽,“朕愧为人父,愧为一国之主......”   贺逸清眼神冰冷,看着景仁帝的表演如同看跳梁小丑。   群臣跪地:“陛下慎言——”   “好了,你们不必再说,”景仁帝声音坚定,“传废太子!若果真是他做出这等事,哪怕是皇子,朕也绝不姑息!”   而在一片“陛下圣明,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的恭维声中——却又突然闯入了一个人。   那人一副武官打扮,正是废太子被圈禁之后,带兵进行看管的将领,此刻他面有急切惶然之色,跪在大殿之外不停颤抖。   “报——”一太监冲进殿内,恐慌万状,“看管废太子的将领刚刚上报,废太子...废太子服毒自尽了!”   议论瞬间哗然,而景仁帝身形偏了一偏,好似连坐都再也坐不稳,只有袁公公连忙上前扶住:“陛下!陛下!”   “朕无事,”好大一会儿,景仁帝才好像回过神来,双眼微红,“只是子不教,父之过,哪怕朕是皇帝也一样,朕愧对边疆将士,废太子勾结北狄便也罢了,竟又做出这等谋害忠良之事......”   ——这却是直接认定,废太子就是畏罪自尽了。   “陛下不必如此,”一臣子开口劝道,“废太子残暴不堪,又和陛下有什么关系?”   随后一片附和之声,好像此事已经是真相大白了,而废太子就是那罪魁祸首。   在这附和声之中,贺逸清声音冷厉,开口问道:“谁家兵士行暗杀之事,生怕旁人不知道似的,脸上却写着主人的名讳?死了便定是畏罪自尽吗?”   殿内霎时冷寂,当然有许多臣子也满是疑惑愤怒,却终是没有开口。   ——能在这朝堂上立着的,又有哪个是蠢人?只因皇帝这般态度,又有谁敢轻易开口质问?于是贺逸清做了这出头鸟之后,便立刻有臣子加以赞同。   景仁帝脸色微沉,那禁卫统领郭成眼珠子转了半圈,开口喝道:“臣还有一事禀告,昨夜大皇子殿下与谢家长子谢凌与假传圣旨,伪造虎符,求陛下定夺!”   “大皇子殿下心怀忠良之士,谢家长子救父心切,”又立即有臣子上前一步求情,“事态紧急,求陛下开恩啊!”   “事态紧急便能假传圣旨、伪造虎符吗?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可若不是他们,平砚崖兵士焉有活路?”   景仁帝打断他们:“行了,虽是大罪,但尚在情有可原,应当网开一面。”顿了一顿,又开口说道:“只是若不惩处,也不能服众,大皇子禁足三月,罚俸一年,谢家长子三年之内不得入仕,就这样罢。”   众臣跪地:“陛下仁慈。”   景仁帝不愿再多说,他废了那般大的功夫,就是为了将罪责全推到废太子身上,只想立即定案,又怎么会对疑点一一彻查?只压下众人议论,开口定夺道:“废太子罔顾人伦,恶稔罪盈,念在已经畏罪自尽,剥下皇子之身份。牺牲将士皆厚葬,对于其父母亲人赏土地纹银,此事不必再议,退朝!”   ——此时此刻,好似所有事情都依照皇帝设想,不再有丝毫回转余地。   可事实果真是这样吗?   郭成低下头,面有自得之色,看向立于首位的贺逸清。   贺逸清面色冰冷,眼中满是嘲讽,没有看旁人一眼,拂袖走出大殿。   殿外的日光越发明亮,透过树叶的缝隙照出无数斑驳,谢侯爷终于睁开了双眼,谢夫人双眼通红,忍不住伏在他身上激动哭出声来,身旁是谢凌与牵着长高了不少的谢明渊。   清风拂过树叶,像是在唱着一首挽歌。   因为刺杀之事皇城戒严,城门口马车蜿蜒,一辆马车顺利驶入城内,那马车之上的人正闭目养着神,眉目间温雅寒凉,尽是凉薄冷淡之色,双膝上搭着薄毯,似是不良于行。   ——正是谢家小叔,谢疏寒! 第100章 大结局上   谢疏寒回到皇城之后,并没有去往武安侯府——却是直抵贺逸清住处,皇子府。   今日府里人来人往,谢侯醒了,相拥着带着妻子和小儿子回到了侯府,许耀灵跟着玄一走了,救回来的将士又没了两个,还有两个能勉强下地,剩下一个依旧在昏迷。   “事情到了现在这般地步,你们是怎么想的?”   庭院之中,谢疏寒坐于一侧,对面是谢凌与和贺逸清,最初相遇的惊讶都已经过去,亦没有多加寒暄,都是面容肃然。   “皇帝态度坚决,想要立即结案,不给旁人查明的机会,狼子之心昭昭,改变现状并不容易,”说话的是谢凌与,“只有两种可能,一是让皇帝自己收回成命,二是——”   贺逸清声音狠厉:“——强迫他收回成命。”   谢疏寒微微颔首:“不错,你能当上皇子定有自己的势力,谢家历经百年亦是同样,凭借这些可足够否?”   谢凌与和贺逸清对视一眼,缓缓摇头:“可能会有用,但若是皇帝坚决不应,估计依旧没什么办法。”   谢疏寒轻轻笑了笑,他性格向来淡薄,此刻却添了火气:“皇帝心腹都有几人?替他做这事的可能是谁?”   谢凌与两人还未回话,谢疏寒便接着开口了。   “其一心腹走狗袁公公,生性狠辣,却于每月初十遣人去往城外康安村一农民家中送银送粮,其户姓元,乃袁某入宫前父母兄弟,其弟更有一小儿子,过继在‘亡兄’名下。”   ——可哪怕他千算万算,甚至让家人改了姓,做得如何隐蔽,还是被揪住了苗头。   这消息怎能不令人惊喜,可欣喜过后,贺逸清迟疑开口:“可就算手握证人证据,他却终究只是太监,又怎么算师出有名呢?”   谢疏寒缓缓一笑,眉眼之间俱是狠色:“这就是你要去做的事,我要你去说服一个人。”说到这里他顿了顿,说出了一个意料之外的名字:“皇帝生母,谢太后!”   ——这并不容易。   可迟疑过后,贺逸清立刻应下:“定当竭尽所能。”   谢疏寒缓缓吐出一口气,继续开口道:“谢家能立足百年,哪怕从不结党营私,可朝堂势力终究还是有的,兄长还要养伤,此事就交由我和谢凌与来打通。”   “除此之外,还有一股势力应当可以用上,”谢凌与应下,又像是想到了什么,犹豫开口道,“皇城百姓,清贫书生...若是稍加煽动,民心如此,皇帝也要被逼到绝路了吧。”   “那可需细细谋划......”   清风拂过,庭下三人衣诀翩跹,只有商议之声连绵不绝。   -------   虽然已经有了一个大概的章程,但留给众人的时间已经不多,必须趁着景仁帝还未将此事落定之前,将之完全逆转。   两日后,深夜,慈宁宫。   自从贺逸清回归身份,这个老人便好像明白了什么,呆在宫里再也没有出去过,亦谁也不见。只端坐在慈宁宫的小佛堂,吃斋念佛,抄写经书,如此日复一日。   佛堂寂静,只有谢太后跪于蒲团之上,头顶是无悲无喜的神佛,身旁是浓重的檀香。这一切看起来都与往日一模一样,只有被谢太后紧握在手中的信筏与她愈来愈急的念经声,才彰显出几分不同之处。   像是风雨欲来。   过了许久,谢太后耳边终于响起了脚步声,这脚步声不疾不徐,最终停在身后。   贺逸清打破了宁静:“深夜不请自来,还望皇太后恕罪。”他说着行了一礼,随后气氛便又凝滞起来,只余下烛火燃烧的哔啵声。   “事到如今......你竟不愿再叫哀家一声皇奶奶吗?”谢太后眼角微红,却问出了这么一句话。   贺逸清微微一愣,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怎会不愿,只是害怕今日一见,往后您就再也不认我了。”   谢太后转过身,眼神悲怆。   面前的人穿着一身玄色衣袍,身形清逸,却是实实在在的男子!她怎会...她怎会将他当成女儿身,生生浸没在这宫中十几年?   贺逸清看着她的样子,半晌开口道:“这不怪您。”   在当然是贺逸清的心里话,甚至在宫中的十几年以来,这位太后是唯一真正疼爱自己的人。这只能说是世事无常,又怎么会是谢太后的错呢?   可谢太后心中却不这么想,她稳了稳心神:“今日来,是有什么事吗?”   贺逸清看着她,却是直截了当:“恳请皇太后,于四日后朝堂之上请求彻查平砚崖遭遇伏击一案!”他说着单膝跪地,背部挺直,像是一根永不弯折的弓弦。   谢太后被惊得不由退后一步,陡然色变:“你说什么?!”   “您不会不知道这事的幕后黑手到底是谁,”贺逸清声音坚定,“皇帝为了一己私利鸟尽弓藏,认定谢家功高震主,残害忠良,谢家已经隐忍了几十年,现在侯爷都差点没了,您就还忍得下去吗?”   谢太后双目微垂,沉默了很久。   “哀家毕竟姓谢,又怎么会不心凉呢?”谢太后整理着语言,却是不赞同,“可哀家不仅是谢家人,更是一国太后!若要如此行事,置皇帝于何地?置大乾社稷于何地?”   “哪怕他是皇帝,残害我大乾兵士便是有理了吗?”贺逸清直视着她,“您难道还以为皇帝是因为太过思念皇后才如此行事的吗?逝皇后香消玉殒,罪魁祸首便就是惺惺作态的景仁帝!”   谢太后瞳孔微缩,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贺逸清口气一缓:“景仁帝惯是虚伪,您难道还没有认清吗?”   谢太后像是还沉浸在悲悸中,不住念叨着“怎会如此”,贺逸清叹了口气,终究是没有再说什么。   “其实不管您答不答应,未来都一定会有真相大白的那一天,”一直过了许久,贺逸清继续道,“区别只在于时间早晚,就算您现在不应,景仁帝却总有退位的那一天,若等我继位后再翻出此案,就不是这么简单了!”   贺逸清声音微沉,任谁也不能怀疑他话中的真假:“待到那时会上殿状告的便不会再是您了,世人会皆知,有一太监状告皇帝,所拿证据样样属实,而我会答应翻案,从此以后在史书上,景仁帝除了背着满身罪孽,还会与一届阉人摆到同一位置!”   ——既如此,您还有拒绝的理由吗?   贺逸清站起身来看着依旧恍惚的太后,蓦然发现这人原已经双鬓花白,她的确是老了。   他们静立在佛堂之内默默对峙着,直到有一方退步妥协,而这人却不会是贺逸清。 第101章 大结局下   四日后,五月十八,于清晨初始,皇城迎来了一场大雾。   这雾气遮天蔽日,像是能将整个城池都围盖进去,天上地下都是白茫茫的一片,连初生的太阳都被完全吞噬,透不出一丝暖和日光。   卯时,早朝之上。   景仁帝面色红润,一看便知近几日过得顺心无比,午夜之间亦没有梦回过他那死状宛若厉鬼的儿子,心情更是在刑部尚书上奏后达到顶峰。   夏勋泽面色恭谨:“禀告陛下,平砚崖一案已无任何疑点,即日便可结案。”   景仁帝颔首赞许之间,目光扫过贺逸清,不知为何眉心猛得一跳,回神压下心中思绪,开口问道:“对于此案,爱卿们可还有异议?”   众目睽睽之下,贺逸清上前一步:“臣有异议。”   景仁帝微微摇头,像是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证据确凿,难道还会有什么差错不成?”   “差错大了,”贺逸清嘴角勾出一抹轻笑,从容不迫,“那五千兵士根本不为废太子所勾结圈养,幕后黑手另有其人!废太子死也蹊跷,根本不是畏罪自尽,而是杀人灭口!”   话音刚落,群臣哗然,景仁帝面色沉下去,厉声道:“放肆!再这般胡言乱语,朕可要治你的罪了!”   贺逸清丝毫没有后退半步:“臣今日所言,句句属实。”   景仁帝顿了一顿,放缓了声音:“你可看看,这朝堂之上除了你谁还有异议?你这般言语,难道认为只有你清醒,朕与满朝文武都不明事理不成?”   “满朝文武当然明事理,”贺逸清轻笑出声,“至于有异议之人,当然不止我一人。”   随着贺逸清话音落下,景仁帝不详之感越发严重,甚至隐隐有些心惊肉跳,却找不到源头。只突然听见殿外有脚步声疾驰而来,手中托着一宣纸,最后跪于大殿之中。   “太后娘娘正于大殿之外,要将此书信交由陛下,并传娘娘口谕,”这太监的声音惊恐颤抖,却足够清晰,“说......说请求彻查平砚崖一案!”   景仁帝心中像是有重石击打,猛得抬首看向殿外——谢太后一身袆衣结授,立领对襟,其上寿山福海云纹,玉革描以金云龙纹,正是再也正式不过的冠服!   ——而这才是刚刚开始呢。   在景仁帝愈加不敢置信的目光中,以丞相司鸿乐为首,满朝文武竟跪下了足有三分之二,皆叩首请命:“臣等情愿,彻查平砚崖一案!”   这些声音汇成一股,雄厚坚定,掷地有声,清清正正,像是保佑大乾国运绵延数百年的脊梁。   景仁帝嘴唇不住颤动,眨眼间天翻地覆的局势让他只觉得经脉逆流,脸色青紫,脑中胀痛,竭力呵斥道:“放肆!你们是想要造反吗!”   可搭上他如今的神情,再也不见威严,倒尽显得色厉内荏了。   “报——”忽然又有一太监闯入殿内,面容苍白,惧意闪动,连话都快要说不清楚,“宫外...皇城...百姓跪于街巷,都要——”   余下的话景仁帝竟再也听不清楚,只觉得双耳轰鸣,眼前一阵发黑,声音陡然拔尖:“好啊、好啊!你们这是想要逼宫造反了!朕......”他剩下的话还没有说完竟猛得吐出一口血来,而后身形一倒跌坐在龙椅上,冠冕歪斜,白发混着黑发杂乱垂到鬓边。   ——此时此刻   殿内,贺逸清立于百官之前,身后是郑重请命的文武大臣,谢太后一身冠服仍站在大殿之外。整个皇城,市井巷陌,除了少数紧闭的门窗,更多的都是欣然洞开,百姓跪于门前巷边,没有人说话,但这声音却已经足够震天撼地。   武安侯府内,谢凌与和谢疏寒正对着一副棋局,一只修长的手缓缓执过棋子,轻声道“将军”。   大雾缓缓散去,万千日光跌落人间。   .........   后世有史书记载,大乾元安二十年,五月十八,景仁帝最终应允以皇长子贺逸清、丞相司鸿乐为首,重启彻查平砚崖一案。   五月廿九,立皇长子为太子,入东宫。   六月十八,景仁帝书罪己诏,发布天下。   七月初一,景仁帝退位,太子监国。   史书上只有寥寥数语,但其背后蕴含的内容已经足够动人心魄,也令人不由窥想那段时日又是怎样的枕戈待旦与血雨腥风。   等到诸事完毕,众人都清闲下来,已经又过去了两个多月。   武安侯府,凌安苑,月下竹林。   天气渐渐凉下来,树叶枯黄,只有竹林依旧苍翠,贺逸清坐于石凳之上,看着立于竹林正中的那人。   谢凌与举剑而立,剑身白湛若光,引来清辉洒遍全身,身随剑走,劲风拂过,竹叶席卷过翩跹衣诀,身形清逸,湛然不似世间之人。最后收势而立,眼角眉梢俱是笑意,便像是荡开了一片温柔月色。   贺逸清上前,轻柔吻上他的眼睛。   谢凌与看着他,一瞬间有些恍惚,遥记两人相遇之时——   山泉寺的桃花如海如潮,像是掉落人间的天边云霞,而这人眉目间昳丽浓稠,像是能灼烧他的眼,教他不由自主地跌落进去,从此再也出不来。   “慕清,”贺逸清声音缱绻,像是将这两个字含在唇齿之间,只又道了一句,“慕清。”   淡淡的银辉从天上落下来,就像是铺天盖地下了一场细碎的雪,这雪轻柔下落,便洒了他们满身。   此后余生漫长。   【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   本文完结啦。   这是我的第二本书,从去年签约以来断断续续写了一年多,总之感谢诸君这些日子的陪伴,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