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夫郎的市井生活》作者:欲来迟   文案:   柴米油盐酱醋茶,先过日子后发达。   孤儿乔知舒从成为盛尧小夫郎的那一刻起,开始了一辈子的故事……   不正经文案:   龙井村,盛老爷的续弦用一斗米给盛尧买了个小夫郎。   盛尧刚满十四,看着这个因为家乡闹饥荒,瘦不拉几的小豆丁,深觉肩上担子千斤重。   小豆丁揪着盛尧粗布短打,奶声奶气地喊……   盛尧拧眉,很是嫌弃,“叫哥哥。”   小豆丁满院追鸡,拎着鸡:“哥哥烧火!”   少年小豆丁担着茶糕给镇上大户送货,换了钱回来:“哥哥做生意有本金啦!”   成年小豆丁巡完铺子,拿着银票,“哥哥买房!”   彼时已经是江南第一茶商的盛尧,欣然收下银票,“叫夫君。”   我哥哥给我买了座大观园!   【温馨提示】后期成亲后会生子,有养崽剧情!   内容标签: 布衣生活 种田文 甜文 市井生活   搜索关键字:主角:乔知舒,盛尧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市井奋斗那些事儿   立意:总能挣到想过的生活 第1章   龙井村。   村子后面高山耸立,村子面前江水清流,是个依山傍水,风景秀美的好地方。   午后宁静,一个看上去三十来岁,用蓝布顶巾包头,身穿同色系对襟襦裙的农妇牵着一个半人高的小豆丁进了盛家大门。   同在龙井村,单从外面看,盛家应该算村子里中上等人家,村子里普遍是错落有序的茅屋土坯房,但盛家则是由土、木、砖建设的大院。   别人家屋前篱笆墙,一眼能将农家院子看个透彻,而盛家屋前高门高墙,跳起来都扒不上,不是大户,不能有这防盗贼的心思和实力。   “你就在这儿坐着,婶子进去和当家的说句话。”农妇指了指门槛旁边的小竹凳,说完也不等小豆丁坐下,自己一个高抬腿跨进屋去。   小豆丁八岁了,上身穿着交叉领短衫,身下穿着连脚踝都遮不住的粗布裤,灰扑扑脏兮兮像个小乞丐,他那双没穿鞋子的小脚丫在黄土上蹭了蹭,终是没敢过去坐下,他瘦瘦小小一个孩子杵在原地,拿一双眼睛怯生生地打量这宅子。   仔细看这小豆丁,虽然稚嫩,但眉眼极为清秀,浓眉丹凤眼,乌黑的瞳仁很是纯良,鼻梁直挺,鼻头小巧秀气,饱满精致的嘴唇因为缺水有些干枯,嘴角上还有一个小裂口,虽狼狈但是不掩其清俊。   “你自问你这个做法说出去占理吗?啊?盛尧非你亲生,我不求你待他如亲,你随便捡来个阿猫阿狗就要将他的亲事搪塞过去,你也不怕整个江州把我盛绍元脊梁骨戳个窟窿!”   这个声音里的暴怒从巨大的呵斥声里传递给了小豆丁,他吓得小身子打了个颤。   他不由想起,就在两个时辰前,这个婶子用一袋粮跟拍花子买下了他,婶子笑脸友善,他自己当然是愿意的,因为他们一行原有七八个小孩儿,因为赶路条件艰苦,夭折了一个女娃,不仅拍花子们害怕,他自己也害怕。   他怕和那个小丫头一样,被扔在乱葬岗,孤零零躺在那里,身上草席都没有一张。   所以小豆丁悬着一颗心,屏住呼吸,想要将屋里人的对话听个仔细。   屋内短暂的安静了下来……   农妇被吼的垂下头,但是继子的亲事拖不得,大庆朝还没有长子未议婚,次子就订亲的例子,她还是咬了咬牙,顶着丈夫的暴怒的目光,开口试图说服对方。   她说话还是细声细语的,“董家绣庄本就是相中了我的绣工,才有意结亲的,人家愿意将女儿低嫁,这样好的亲事,我如何能不顾我的岩儿?”   农妇原姓方,名荷,是盛绍元的续弦。她口中的岩儿,全名盛岩,这才是她和盛绍元的孩子。   董绣庄十分欣赏方荷的绣工,绣庄将样式给到方荷,方荷绣出来的成品和图纸相差无几,董老爷因着这家绣庄成为了镇上数一数二的富商,有钱老爷业大家大,儿子多,女儿和哥儿更多,就连皇帝的女儿都逃脱不了和亲平息战事的命运,那么出生商贾人家的女儿自然也可以被用来商业联姻。   董老爷也怕绣工一绝的方荷被挖了墙角,所以有意与方荷结为亲家。   大庆朝有个习俗,长子未成婚,次子须得尊长,遂不可议亲。当然不要名声的除外,可方荷的儿子却是天底下最讲究名声的一类人,他是个读书人,将来要走上仕途的。   妻子如以往一般温柔,盛绍元也降低了声音,温言以理,“那你也不能随便捡个人塞给老大,说出去,老大配乞儿,老二配千金,这像话吗?”   方荷见丈夫不似头先那么大火气,也缓了口气。其实这事儿,也是妯娌之间给她出的主意,都说站在她的角度,她偏私自己的亲儿子那是天经地义。   “只是做个由头,叫董家知晓咱家老大已经有亲了,过几日咱们去董家提亲,等岩儿的亲事定下来,成亲还有个三四年等,老大若不喜欢这孩子,再议便是……我虽是后娘,可是当家的您自己想想,我何曾亏待过老大?”   问完她语气有些哽咽,这话她很少问,但是她问出口,自是不虚的。   盛绍元也哑了火,“我什么时候说你亏待老大了,说你两句就哭哭啼啼。”   方荷低下头掩面拭泪。   “我不该说吗?这事儿你办的不急吗?真传出去,外面不定怎么说你这个后娘。”   方荷一听这话,就知道丈夫心软了,要不然不能忧心外面怎么说自己。   “说便说了!我就不信天下没个通情理的。岩儿和老大一同长大,他打小就尊兄长敬长辈,此事和老大好好说,我不求他体谅我这个做娘的,只求他成全岩儿,成全他亲弟弟。”   盛绍元顺着妻子的话想了想,“老二性子像你,敦厚老实,礼让老大,怎么说也是老大的亲弟弟,他安能不成全?”   在他看来,盛尧盛岩都是自己的种,妻子舍了名声也是为亲生儿子做打算,况且又不是不管老大了。   所以盛绍元不再纠结妻子,开始思虑长子的亲事。   “那老大的亲事,万不能就这样不管了,他这算有了亲,媒人也不好登门……”   方荷连忙接话,“我懂得,不消他说,岩儿的亲事定下,我就开始给老大张罗,给他寻个好人家的姑娘。”   她是着急所以将小豆丁领了回来,但是她也想到了,继子自小主意就大,两人不亲近,自是不会接受她给定的亲,与其在同村寻个年岁相当的,以后继子闹起来退亲,两家不好看,不如寻个好拿捏的小乞儿。   姑娘……   屋外瘦小的豆丁抿了抿嘴,他还是被嫌弃的,因为他一出生,肚脐下方有个红痣,他是双儿,是个小哥儿。   对于他们口中这个叫做‘盛尧’的人,他对其的第一印象是对方也是一个没有了娘亲的小孩,和他一样没有了亲娘,所以再也没有人会为他们打算,他们同病相怜。   但是盛尧比自己命好,他有爹,而且这个后娘人也好,毕竟如果自己的娘亲在世,也一定会把自己放在第一位的。   所以为亲儿子做打算的婶婶,一定也会对继子很好的。   方荷和盛绍元又商量了一番,便走了出来,见小豆丁可怜巴巴站在原地,垂着小脑袋看着地面,微微耸起的肩膀显示着他的无措和紧张,她红着眼睛冲小豆丁笑了一下。   “饿不?”   小豆丁干巴巴咽了咽口水,轻微地点了点头,他太老实了,不敢撒谎也不敢不回应,被拍花子打怕了。   方荷不是拍花子,不会打他,只是说:“走,婶给你拿饼。”   小豆丁一双脚丫踩着黄土地,乖乖跟着人走。   出了屋檐,大地被骄阳炙烤的烫脚,但是盛家院子里的土比外面的细,不硌脚,他想着自己是不是以后都会生活在这家院子里了?不用担心被拍花子卖去做倌儿,也不用害怕跟着拍花子病而无医,死在半路上。   方荷进了厨房,切菜的案板边上有一个簸箕,上面盖着一层薄薄的白棉纱防蚊,她掀开棉纱,拿了一个发黄的面饼递给小人儿。   “吃吧,去门边儿坐着吃。”   小豆丁捧着和他小脸差不多大的面饼出了厨房,坐在屋檐下的台阶上小口小口的啃着面饼。   方荷见他一路到现在都很乖,也就没关厨房门,越过小豆丁回屋子,她要找些孩子们不穿了的衣裳,得趁盛尧回来之前,把小人儿打扮干干净净的。   盛尧十四,盛岩十二,都在镇上学府读书,学府有旬假,十日一休沐,往常二人明儿就归家。再过两个月有一个授衣假,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授衣假足有一个月之长。   但明儿的旬假,俩小子只能在家呆两天。   方荷手臂上搭着两件衣裳,一出房门,就碰上了从农田归来的妯娌二人。   “门口那娃可是你领回来的?在那儿吃饼子哩……”   “大嫂你这动作可快,前儿我才提了一嘴,你今天就给领回来个童养媳来……”   方荷拍了拍手里的衣裳,不得不停下脚步,跟二人说说话提个醒,让她们别嘴上没把门,到处说。   她这一耽搁,跟着她俩妯娌回来的孩子们就把小豆丁给围住了。这群孩子里,最大的有方荷十岁的女儿盛雪,最小的看着才三四岁。   一个身形略圆润的小子指着小豆丁,“你为什么在我家?你吃的是不是我家的饼?”   小豆丁嘴里包着食物,鼓起脸颊也不敢再咀嚼了,对着这个比自己矮小,却胖墩墩的小小子,他乖巧地点了下头。   胖墩墩见他点头,马上扯着嗓子喊了起来,“娘!娘!有人偷饼子吃!”   盛雪轻拍了拍堂弟的后脑勺,“别喊,是我娘给他拿的。”   胖墩墩‘啊’了一声,没再喊娘了。   孩子们都很相信盛雪,但是他们小,都没去想二堂姐一直和他们在田地里玩儿,怎么却能知道家里的事?   盛家男孩和女孩分开排辈份,盛雪前头还有个姐姐,也就是盛尧有个同母同父的亲姐姐,叫盛莺,已经嫁出去了。所以盛雪排行第二,是二堂姐。   “哦。”胖墩墩反反复复还是那个问题,“你为什么在我家?我大伯娘为什么给你饼子吃啊?”   小豆丁举着面饼的手垂放在腿上,大眼睛因为紧张,瞪得老大,小人家家从小就记得娘亲说过的话,‘偷’不是个好行为。   “不是……不是偷的,没有偷。”他慢半拍的解释着。   胖墩墩已经不在乎答案了,这个陌生的孩子看起来胆子很小,没有攻击性,所以他直接上手拿回了自家的饼子。   小豆丁霎时委屈坏了,他太小了,只以为胖墩墩这个行为是认定了自己是小偷,可他不是,面饼是好心的婶子递到他手上的。   盛尧一进大门,就见一群孩子围在厨房门口,他十四了,不太喜欢和小孩子们玩闹,他原只是随意地瞥了一眼,可那个坐在台阶上黑瘦的小孩儿,那大眼睛里含着一泡泪,扁着小嘴,嘴角向下抽抽的样子,实在是太可怜了。   盛尧走了过去。 第2章   胖墩墩垂着头看自己手中的面饼,数缺口上的牙印,看着看着,冷不丁的后脑勺又被拍了一下。   “小六,从旁人嘴里夺食,谁教你的规矩?”   盛尧一开口,孩子们马上都把视线转移到他身上了。   “大哥,二哥。”盛雪礼貌地喊了盛尧,喊到亲哥哥盛岩的时候使了个眼色,带着盛岩离开了人群。   “大堂哥!二堂哥!”这是孩子们的声音。   胖墩墩叫盛昌,盛家孙儿辈里排第六。他马上转身看向盛尧,胖乎的小脸盘上带着被长辈训话的难为情,和见到盛尧欣喜地笑,“大堂哥!”   他可喜欢大堂哥了,大堂哥长得好看,读书好,大人们常说大堂哥脑瓜子机灵,有时他被村子里小伙伴欺负,大堂哥会牵着他回去,让他借威。   跟着孩子们一起转移视线的还有小豆丁,小豆丁昂着大脑袋看盛尧,下嘴唇还委屈地藏着,眼眶里的泪水也终是顺着眼角滑落,最后隐于鬓角。   盛尧身形挺拔,站得笔直,只低头垂眸看着六堂弟,表情装的挺严肃。   他眉眼如浓墨,形貌昳丽,又因生下来便是盛家长孙,这大院儿里上至盛老太太,下至四叔,都是看着宠着他长大的,所以他眉间自带着一丝傲慢和不羁。   胖墩墩盛昌用傻笑掩饰内心小小的尴尬,在看到大堂哥嘴角的弧度时,才咧开嘴,举着胖手,“大堂哥,饼饼!”   盛尧轻哼了一声,不吃他这一套,“今年的私塾你是白上了,饼还回去。”   他还未踏进家门时,隔墙听到了盛雪那句话,再有他不小了,他不会傻到认为这个哭唧唧的,瘦瘦小小的小脏孩儿能翻过自家高高的院墙,就为偷个面饼,还坐在门口光明正大的偷吃。   不用想也知道,是家中长辈给的。   不过一个面饼而已,盛家自是不缺的,他走过来只是想教导这个从小就跟他很亲的六堂弟,六岁了,该懂得礼义廉耻了。   胖墩墩脸上还挂着不好意思的笑,听话的扭身将面饼往小豆丁怀里塞,在看见小豆丁脸上的表情之后,马上有了转移尴尬的话题。   “大堂哥你看,小狗尿尿!”大人逗孩子常说‘又哭又笑小狗尿尿’,叫他学了去。   盛尧‘啧’了一声,拧着眉,很是嫌弃地抬脚轻轻踢六堂弟的小屁股,斥道:“不学礼,无以立。”   他六岁的时候,已经从夫子那里学到了这句论语。   胖墩墩挨踢了一点儿也不生气,反而揪着盛尧的衣摆,小胖身子贴着他的腿,讨好的笑。   盛尧知晓六堂弟小人儿家家脸皮薄,伸手拎着六堂弟离开人群,人前还是要给这小人儿留脸面的,他单独教导六堂弟便是。   至于那个小脏孩儿,和他无关的人或事,他没兴趣也没功夫管。   望着大高个扯着小胖子离开的身影,小豆丁吸了吸鼻子,他也想自家兄长了,尤其是小胖子被拎着走,还笑嘻嘻地撒娇,这个大高个平时肯定很爱护幼弟们吧。   而且刚刚这个大高个说‘饼还回去’,过早失去双亲跟在兄长身边受尽兄嫂冷眼的小豆丁敏感地捕捉到这个字眼,还的意思,是说这个饼是自己的,大高个也肯定了自己不是小偷。   小豆丁敏感的小心思想了许多,终于因为‘还’这个字松了口气,止住了委屈的小眼泪,只拿一双大眼睛怯生生看着剩余的孩子们,看他们脸上的表情。   孩子们却不再看他,一窝蜂追着大堂哥去了。   小豆丁这下彻底放松下来,抹去泪痕,继续小口小口地啃面饼,垂在台阶下的小脚丫也轻松地踢了踢空气。 **   饿狠了的小豆丁在一口水都没有的情况下,将和他脸差不多大的面饼整个吞下肚去,吃完之后他觉得口中干得厉害,挪了挪小屁股滑下台阶在地上站好,扭身看了看大敞着门的厨房,终是没敢进去。   他还是等等那个好心的婶婶吧。   小豆丁乖乖在厨房门口罚站,一双黑亮亮的大眼睛盯着婶婶离去的方向,还真叫他盼来了一个管他的人。   盛雪被母亲吩咐领小豆丁去沐浴,所以她手臂上搭着给小豆丁换洗的衣裳,抱着一个木盆,盆上还搭着一张白棉布,远远对小豆丁说:“过来,快点儿!晚些日头落了山,就洗不得凉水了。”   小豆丁连忙啪嗒啪嗒踩着黄土地面跑过去,乖乖接过盛雪递来得木盆抱着,跟在盛雪身后,小小脑瓜里一直犹豫着要不要叫‘姐姐’,他怕叫出口人家生气。   他想的太专心,环境里传来争吵声他都没注意到。   然而就在他鼓起勇气要喊人得时候,盛雪却先他一步。   “嘘!”   小豆丁连忙噤声,然后被迫跟着这个姐姐去……听墙根儿。   盛雪扯着小豆丁让他藏在自己身后别乱跑,自己秉着呼吸将耳朵贴着堂屋的木窗上。   屋里,盛尧长呵了一口气,冷笑。   “幌子?那几年之后,父亲想以何理由解除我和那小乞儿的婚事?”   他教育完小六之后,回来和父亲请安,刚坐下就听父亲告诉他,吃面饼的那个小脏孩儿是方荷给他领回来的童养夫,是个幌子,为了让弟弟盛岩不会背上不尊长的坏名声,而合理的去和董家绣庄的姑娘定亲。   盛绍元这会儿对着大儿子还是理亏的心态,所以也没计较盛尧阴阳怪气的呵笑,反而软着态度好言道:“这你就不用管了,你该读书就读书,该用功就用功,好好准备年底的院试。”   盛尧冷眼看着垂着头,一副‘妾身柔弱全听从丈夫吩咐’的方荷。   他没想到,这个向来对他不咸不淡,不曾亏待他,但是也没有打算和他‘母慈子孝’的后娘,会插手他的终身大事,竟然还给他许了个小乞儿。   他亲娘生他的时候亏了身子,所以他刚满月就没了娘,方氏是奶奶做主迎进门的,目的是照顾还是婴儿的他。   方氏刚进门,盛老太太体谅新婚夫妇,所以没把盛尧交回去,三个月之后她打算抱去给小两口的时候,方氏却有了身子,所以盛尧打出生起就住在奶奶的院子里。   这样一来,他没时间和方荷建立母子亲情,同样也和有了新儿子的父亲拉开了距离。   而父亲这句话,摆明了没有为自己的以后做打算,盛尧心酸,满腹的委屈。这个才十四的少年郎执着于父亲的态度,所以他揪着不放,就要一个答案。   盛绍元也顶不住大儿子倔强的眼神,面上和缓地道:“到时候把那小乞儿送走,说他跟人跑了……”   盛尧哦了一声,淡淡地道:“养在我盛家眼皮子底下还品行不端,败坏我盛家门风,弟弟妹妹们也甭想成个好姻缘了。”   “那不成!”盛绍元怒瞪眼睛,儿子说的这个后果,他确实没想到竟会这样严重,严重到败坏盛家名声。   方荷抬头也响应丈夫给支了一招:“到时候就说尧儿和别家姑娘两情相悦……”   方荷想的是:有句话叫做‘有情人终成眷属’,继子先对旁人有意,到时候她这个做后娘的自然只能丢掉脸皮,亲自出面毁了童养夫婚约,成全继子。   方氏一进门就有了自己的孩子,自然没时间和盛尧建立母子感情。再一个盛尧有婆母宠着,几个小叔子,和几个弟媳也都宠没了亲娘的盛尧,这个继子缺什么,也都轮不到她这个做后娘的来张罗。   所以方荷对这个继子不冷不热,当然也不曾亏待,因为在这之前,彼此之间不牵扯利益。也正是因为如此,‘童养夫’这个事儿她一点儿也没有站在继子的立场上思考过。   所以,她被继子将了一军。   “嗯。”盛尧点了点头,“盛家名声保住了,只是我盛尧薄情寡义罢了。”   盛绍元一听媳妇儿这招要陷长子于‘不义’了,马上否决了这个办法。   “不行,这不是坏我儿名声吗?”   盛尧得了父亲的支持,心里暖了暖,到底是年轻气盛,心里的话也脱口而出:“那便将那小乞儿另外发嫁,到时候旁人只道我们嫌弃那小乞儿出生,嫌贫爱富也好过不仁不义。”   “这!这怎么行?”盛绍元哪里说得过自己读过书,还考进了镇上学府的儿子。   盛尧这回嘴角挂了一抹胜利的笑,盯着方荷,淡淡地说道:“都不行,那为何说领就将人领回来了?领回来的时候,这些后果都不曾为我想过吗?”   此前他对方荷虽没有母子之情,但是也尊方荷为长辈,而且之前方荷对他虽不亲不淡,但是不会拿他做文章,这事儿是头一回,而这头一回,就直接插手他的婚事,直接要决定了他往后一辈子的生活。   路边捡个小乞儿就要定下他盛尧的后半辈子,她怎么敢的?   他才十四,这事儿若是妥协了,等他大一些再和方荷计较的话,就怎么都是他这个做继子的不尊长了,怎么都是他这个愿和女人计较的堂堂男子汉心胸狭窄了。   请神容易送神难,解除婚约,多多少少是要毁了他或是那个小乞儿的名声的,人家无辜,自己也不幸,何苦?   听了这么多,方荷低着头无声地捋了捋舌头,她听出来了,继子跟她在这儿找事儿呢,她不是读书人,不受大庆朝读书人名声的束缚,所以她理解不了。   “这事儿是我这个做娘的考虑不周,当家的说的对,为了岩儿我是着急了些……”方荷说到这里直接哽咽了起来,“但是说我不为你考虑,却万不是这样的……”   她低着头抹眼泪,继续说:“岩儿是你亲弟弟,我原以为你能体谅的,你是读书人,懂得多,往后该如何权衡利弊,你不是想不到,你怨我,是我这个后娘该你的。”   盛绍元看不得媳妇儿落泪,而且岩儿打小在他跟前长大,提到岩儿,他不得不顺着想,长子是太不懂事了,不体谅弟弟妹妹。   任何事情只要还没发生,在盛绍元眼里都不严重。 第3章   盛绍元侧着头,视线盯着地面,心里有些恼火长子不懂事,同时又觉得媳妇儿瞎着急,净找事儿。   父亲不开口,盛尧却不得不开口反驳后娘说自己‘不体谅弟弟’的话。   少年郎气傲,“怨您?您若不从街上随便捡个乞儿来决定我的终身,这会儿我已经和父亲请完安回房温书去了。”   方荷噎了口气,她是知道盛尧打小主意就大,但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其锋芒。   “我当然也体谅二弟,只是二弟亲事定下后,万事顺遂。有后顾之忧的仅剩下我自己,难道孩儿都不能开口要个解决的办法吗?”   话说出口,盛尧自己也更心凉了。他和盛岩兄友弟恭,盛岩从不抢他的东西,因为他有的,方氏早就为盛岩提前备好了,所以盛岩不需要和他抢夺物品,盛家上下无不夸赞盛岩‘融四岁,能让梨’。   但是盛岩有的,他永远也不会有,他同样也不去抢夺,但却没有人夸他谦让。   没了娘亲,后娘一再地用行动提醒盛尧,他的二弟因为有娘亲所以多么的幸福。   这个只有父亲了的少年郎,只是想要他父亲的一个立场罢了。   盛绍元被长子的这句话点醒,他看向长子盛尧,眼里有些赞许,“尧儿说的极是,你弟弟这亲事一定下,万事顺遂。”   又拿手指着媳妇儿,“你着急忙慌把人领了回来,搞了这么些弯弯绕绕的事,你再为岩儿着急,也不能不替尧儿着想,这传出去哪家不说你这做母亲的偏私?你这不是给岩儿脸上抹黑吗?长发妇人就是眼皮子浅!”   方荷还是头回被丈夫说此重话,顿时是又羞又气,她觉得自己好无辜,天下哪有不为自己亲儿子做打算的母亲啊?   “当家的……我……好!到时候我来做这个坏人!就让我这个后娘棒打鸳鸯,硬生生拆散了这对儿有情人总行了吧?”   方荷双手掩面,这回是真的哭出了声,哭声可委屈坏了。   盛绍元讪讪地收回指着人的手,放在自己膝盖上搓了搓,又冲大儿子下功夫。   “尧儿长大了,思虑周全,都能为自己做打算了,父心甚是宽慰。”   盛尧暗道不好。   果然,盛绍元接着说:“你也说了,岩儿这亲事一定下,万事顺遂;你娘也说了,等时机到了,她做恶人替你平了这事儿……”   “好儿子,就委屈你这一回,你想要什么,爹都给你。”   盛尧喉结滚动,眼里的神光也黯淡下去,用很轻地声音回答:“我什么都不要,往后我的亲事也好,我的后事也罢,我自己做主。”   说了这么多,父亲的态度很明显了,盛尧想着就这样吧,经此一闹,以后自己的亲事可以自己做主了。   有了长姐成亲后不幸的例子,他绝对不会接受方氏做自己的主。他这个后娘是不坏,但是对于长姐的亲事,也是真的没用心。   说完直接无视错愕的父亲,他转身迈着重重的步伐离开。   ……   盛雪听着响起的脚步声,连忙扯着小豆丁急急离去。   她只当偷听到了大人之间的谈话,反正有了结果,眼下自家又不吃亏,至于‘恶名’?她记忆里,小豆丁不久就要从她家消失了,所以根本不需要担心自己的娘亲,因此她也就将之抛去脑后,不再多想了。   而抱着木盆的小豆丁用力眨眼,想要将被嫌弃的难过,和给人带去了麻烦的愧疚压在心底,等眼前这个姐姐离开了,他再好好地哭。   盛雪领着人到后井,看了看小孩儿瘦胳膊细腿儿,还是自己动手打了井水,拎着木桶进柴房后,交代了一句:“在盆儿里洗,别将水弄得屋里到处都是,好好洗,洗完了到前院儿来。”   小豆丁努力将嘴角往上扬,轻声问道:“前院儿……是哪儿……哼……”   尾音是吸鼻子抽气的声音。   盛雪都转身了,因他这个软软的小尾音又回来看他,这一看发现这孩子长得还真不赖,黑亮亮的眼珠子,小尖下巴已经初显美人鹅蛋脸型了,虽然很瘦,脸上没啥肉,但是埋在脸皮儿下的骨像摆在那儿,面中不突不凹,线条恰恰好,小小美男子。   可惜了。   盛雪用很成熟的语气打趣着。“小可怜样儿的……”   又软了声音,慈祥地道:“就是你吃饼子的地方。”   等盛雪出了柴房,小豆丁才蹲下去抱着自己的腿,啪嗒啪嗒地掉眼泪,呜呜…… **   七月盛夏,如火如荼。   凉水洗澡后,身子轻松凉爽了不少。小手耙了耙湿发,想让自己看起来稍微整齐一些,但是没有梳子,小豆丁也只能让自己做到不炸毛。   回到前院儿,厨房里已经烧上火了,盛家妯娌几个忙进忙出张罗晚饭,路过看到小豆丁也只是投去匆匆的一瞥。   回到厨房,对着妯娌评价一句小乞儿,“还真别说,干净了瞧着模样可俊俏。”   这些小豆丁自是听不到的,他没敢进厨房。   他见院子里有五个孩童互相追跑,个儿瞧着跟他差不多高,只有盛雪坐在小板凳上,腿上放着一个簸箕在剥豆子。   他知道自己的身份,自是不可能加入玩耍的孩子们的,所以他小步朝盛雪走去。   湿发将后背都浸湿了,贴在他薄薄的背上,他的声音也和背上的衣角一样充满了水汽,“姐姐,我可以剥豆子……”   盛雪知道他长的清秀,这会儿见他干干净净的,直接上手捏了捏他没什么肉的小脸蛋,笑着同意他给自己帮忙。   盛雪不是真正的十岁小女孩,她没有想要和这个八岁小豆丁说话的欲望,所以只是安安静静做自己手上的活儿。   而小豆丁胆子太小了,更是个不会主动也不知道要说什么的孩子。   所以一直到吃晚饭,他都跟在盛雪屁股后面,帮着抱个簸箕搬个凳儿,做了一个安静的小跟屁虫。   盛家三代同堂,这个大院子里住了差不多二十来个人,盛老太太,盛家四兄弟,然后就是女人们和孩子们。   晚饭,小豆丁被盛雪领着进了偏厅,和盛家媳妇儿们,还有孩童们一起吃晚饭,他紧紧跟着盛雪。   盛雪因着他乖巧不闹腾,也愿意领着他一起,挨着娘亲方荷坐着。   大人们给孩子们分食物,小豆丁也得到一张面饼,给他的小碗里装了些素菜。虽然没有肉,但是配肉炖的小土豆给他盛了不少。   “大嫂是没好好说,还是说了他不听?气性也忒大了些,今儿主桌上好饭好菜就为他和岩儿这旬假准备的,竟也敢不去,让长辈千请万请的。”   方荷在几个弟妹面前神色如常,“他爹的话,他怎会不听?不吃就是不饿,他爹也不许我管,左右一顿不吃也瘦不到骨头,随他了。”   小豆丁听到这话马上就明白过来,那个大高个儿和爹娘吵完架,没去吃晚饭。   他马上将叼在嘴上的面饼扯下来,垂下眼睛看面饼圆圆的边沿上一个小小的牙印,心虚地捏了捏想将牙印抹去。   有个奶声奶气地小娃指着他问自己的娘,“娘,这是谁呀?”   女子搂着娃喂饭,哄道:“是你大堂哥的夫郎,对了……”   女子看向小豆丁,“娃儿,你是姓什么?叫什么名字?”   小豆丁大眼睛望回去,小下巴动了动,“我姓乔,家里都叫我猫儿。”   他出生的时候家乡正闹饥荒,他太瘦小,娘怕养不活,给取个贱名儿,猫儿猫儿的叫着,临死前都没来得及给他正式取个名。   饭桌上众人都笑这是个什么名字,只有方荷变了脸色,有些严肃地看了眼小豆丁,然后对孩子们说:“他跟你们大堂哥平辈,你们要叫他小哥。”   说完低声跟三个弟妹交代,“别叫他名字,我家老大真以为是捡了个猫儿狗儿可怎好?”   小豆丁抿了抿嘴,趁着没人注意,悄悄把自己的晚饭面饼塞怀里了。 **   等小豆丁帮着大人收拾好了偏厅饭桌,盛雪才听方荷的吩咐把小豆丁领去跟老太太请安,让主母知道领回来了这么一个小人儿。   一踏进盛老太太的院子,小豆丁就觉得很安静,一点儿也没有前院儿还有饭桌上的闹腾,这里清净极了。   而盛老太太正坐在院中的藤椅里纳凉。   小豆丁跟着盛雪过去,乖乖跪下磕了个头,祝奶奶康安。   盛老太太见二孙女来了,脸上挂着慈爱的笑,只是看向小豆丁的时候,笑容淡了许多。   “他就是你娘领回来的?”老太太语气平淡问孙女。   盛雪跟奶奶撒娇,“奶奶,您瞧这孩子长得多讨喜,他可勤快了,还帮孙女儿剥豆子,今儿饭桌上的盘子碗也是他跟着收拾的。”   盛老太太一听是个懂事的人,心里还算欣慰。她有意支开小豆丁,好好问问孙女,她这大儿媳到底是怎么打算的?怎么能这样亏待自己的大孙儿?   老太太指着盛雪手中的碗,“给岗儿的?那把碗给他,叫端进去让你大哥喂。”   小豆丁乖乖从地上爬起来,接过盛雪手上那碗要‘大哥喂给岗儿’的鸡蛋羹,一小步一小步地往屋里去,身后奶奶和盛雪还在说话。   “你大哥一回来,岗儿就在奶奶身边呆不住了。”盛老太太语中带笑,看不见小豆丁身影了,才低声问:“给奶奶好好说说,你娘怎想的?你回去把她给我叫来……”   后面的话,小豆丁就听不到了,因为进屋之后,旁边的屋子里又有小孩儿的声音,是他今日在盛家,没有听到过的声音。   盛尧在书桌前坐着,背靠着太师椅,肩膀垂下很是放松,姿态慵懒。   一个四岁的小孩儿挤在他腿间,两只小手搭在他腰侧,嘴里喝喝笑。   听见脚步动静,盛尧抬眼看向门口,见小乞儿之后,脸上放松不在,冷着一张脸赶人。   “出去。”   他暂时的妥协,不代表要接受方荷的人在自己身边。 第4章   许是今日哭了太多场,哭出条件反射了,小豆丁的泪眼几乎是瞬间就堆在眼眶里了。   他控制不住地扁嘴,嘴角向下抽啊抽的,小下巴也跟着抖两抖。   他高高举起手里的陶碗挡住脸,“奶奶……让喂。”   他开口发现自己在哽咽,所以住了嘴,加急了脚步进去将鸡蛋羹放在盛尧面前的书桌上,然后垂着头,从怀里掏出他的晚饭,举着往前递。   盛尧冷冷看着这个干净了的小乞儿,他在迁怒。   真搞不懂小孩子怎么这么多眼泪,午后在厨房门口哭,现在天都黑了,在他跟前还是哭。   盛尧不接,但是他怀里那个四岁的孩子接住了。他矮小,所以能看见小豆丁眼睫上的水珠,接过面饼之后,甚至眨着大眼睛,探着头好奇地把小豆丁盯住不放。   小豆丁手上一空,返身就往外跑,出了盛尧的书房。   院子里姐姐还在跟盛奶奶说悄悄话,所以他停了下脚步,猫去角落无声地抽泣,等没有眼泪了他再出去找姐姐。   盛尧接过盛岗手中的面饼,冷了的饼子发硬,而且他一捏就知道是二次热过之后冷却下来的。   再结合那孩子从怀里掏出来的举动,盛尧马上就明白过来了——   方氏不可能让幼弟吃这样冷硬粗糙的食物,这个面饼是给自己的。   但是小豆丁将面饼藏在怀里,也不太可能是方氏让带的,盛家人都知道他爱干净。   “大哥。”盛岗昂着小脑袋,脸上是病态的苍白,只有眼下青黄,却更显骇人,他拿小手指着陶碗,“我自己吃嘛。”   “嗯。”盛尧放下面饼,两手轻轻卡着这个弟弟的小身子,将人抱起来放在腿上,让小家伙自己拿木勺舀鸡蛋羹吃。   弟弟自己吃起来之后,他才又将注意力放在了面饼上。他亲爹都不在乎他饿肚子,奶奶更是生气他拿自己的身子跟父亲怄气,有意要饿他一顿长长记性。   盛岩和盛雪两兄妹从没有往他手里送东西的时候,就连对他怀里这个,从娘胎里就带病的亲弟弟盛岗,那两兄妹都很少亲近。   真是没想到,关心他饿肚子的人,竟然是一个小乞儿。 **   盛尧长吐了一口气,在听到外面疑似吸鼻子的声音之后,盛尧清了下嗓子,扬声道:“进来。”   外面很安静,针落有声。   盛尧这回再开口,语气满是不耐烦,“给我进来。”   小豆丁抹了抹眼泪,脚步踟蹰来到书房门口,他瞪着大眼睛往里探头,眼神带着怯生生的试探,因为搞不清楚状况所以微微张着小嘴,显得有些呆。   盛尧对上他的视线,没开口,但是压迫感十足。   小豆丁试着抬腿跨过门槛,然后走去盛尧面前忐忑不安地站着。   “方氏……领你回来那人怎么跟你说的?”盛尧还不知道这个小豆丁被盛雪扯着偷听到了他和长辈的争执。   小豆丁眼里有一丝茫然,他摇了摇头表示没说什么,怕自己搞错了,又小声问:“说什么?”   “让你来我盛家做什么?”   小豆丁仔细认真地回想,再一次摇头,“婶婶没跟我说,跟他们说……”   “谁?”盛尧挑眉问。   小豆丁压低声音回答:“拍花子。”   瞧把他怕的,仿佛声音大点,拍花子就会出现把他抱走一样。   盛尧见状,无声叹了口气。   盛尧还不知道自己没问对话,眼前这孩子一根筋,他应该问这孩子都知道些什么,而不是方氏和他说了些什么。   因此,盛尧以为这小乞儿什么都不知道。   “拿回去自己吃。”盛尧将面饼还给小豆丁,递过去的时候才发现面饼上还有个小牙印,于是动作更是利索了,直接将面饼塞小豆丁手里了。   小豆丁捧着面饼,呆呆看大高个站起身,一手抱着小娃,一手端着鸡蛋羹,将娃和碗一起放去靠墙的桌榻上了。   盛尧曲起手指刮了刮弟弟消瘦的脸蛋,“你自己吃,大哥要写字了。”   盛岗头也不抬,小手握着木勺继续舀鸡蛋羹。   盛尧偏头看小豆丁,“过来守着他,吃你的饼。”   小豆丁乖乖过去站着,一双黑亮亮的大眼睛把盛岗望着,这才发现,这个四岁的小孩儿,长得有点……不好看。   小孩儿眼睛本身就大,眼皮上和眼圈青黄一片,显得眼睛就更大了,苍白的脸色,凹陷的脸颊,无一不在告诉旁人,他身子骨不好。   小豆丁眼里却没有害怕,他在想他娘还活着的时候,总是抱着他给他描述他小的时候,自己小时候应该也是这样的吧?   但是自己长大了就好了,所以他要盯着这个弟弟乖乖吃饭,因为长大了就好了。   盛岗小手不灵活,陶碗粗糙,碗身上还有不少鸡蛋羹,但是厚厚的木勺却是怎么也舀不起来了,所以他小手将陶碗推开,不吃了。   小豆丁看了眼陶碗,他觉得浪费,所以揪了一小块面饼去刮了鸡蛋羹,递到弟弟嘴边,“还有哇。”   盛尧听见后,将毛笔挪开,抬眼去看两个小家伙,见他那个吃货弟弟已经张嘴了,赶紧出声阻止,“别给他吃。”   胆子极小的小豆丁被他吓的手抖了一下,连忙缩回手,回头茫然把盛尧看着,一副‘我闯祸了吗’的可怜小模样。   盛尧没想欺负小人儿,难得的解释,“他嚼不动。”   语气生硬极了。   小豆丁松了口气,将沾着鸡蛋羹的面饼塞自己嘴里了,他想着快点销毁‘赃物’,没怎么咀嚼就咽下去了。   盛尧见状收回视线继续写字,心说这小乞儿像个猫儿一样,真不经吓。   而屋子里的第三个小人儿,也就是盛岗再看向小豆丁的时候,眼睛里亮闪闪的,脆生生地喊:“小哥哥!”   小小人儿高兴坏了,他身子骨不好,是大人口中病歪歪的‘讨债鬼’,是堂兄堂姐们口中天生的‘药罐子’。   这还是头回,有人不嫌弃他,愿意吃他剩下来的食物,不怕被他过了病气。   “嗯?”小豆丁轻轻回应了一声,收获了盛家第一个对他绽放笑脸的人,第一个接纳了他的人。   其实盛尧经常在堂弟们面前解释盛岗的病不会过给别人,要是病气能过人,他和奶奶早就跟着病了。   盛岗从出生起就虚弱,到两岁的时候天天咳得撕心裂肺的,孩子身上痛,做娘的心里痛,方荷没想开上了回吊,救下来之后,盛老太太就把盛岗抱走了,要自己亲自抚养。   一开始还拦着方荷不让见,怕方荷见小儿子受病痛折磨又要寻死,缓了个把月,方荷自己渐渐地不来了。到现在,盛岗已经跟着奶奶和大哥住了两年,他也四岁了。   大哥和奶奶都疼惜他,无微不至,只是他没有小伙伴……   这个不嫌弃他的小哥哥,他想亲近。   盛尧一边写字,一边听俩小孩儿悉悉索索的玩碗和勺,小人家家还怕扰人,压着小嗓音,这个嘘一声,那个嘘一声,掩耳盗铃,可爱至极。   要往日他定要出声撵人出去的,可是他看到小弟脸上天真活泼的笑,便不觉烦了,只觉这些小动静很是可爱。 **   盛雪替她娘哄完老太太,就进屋把小豆丁又领走了。   小豆丁这晚睡在盛家长房院子里的杂物间,屋里堆着乱七八糟的背篓竹筐,黑黢黢也没有个油灯,身下睡得是农家人编制的竹床。   竹床以往是摆在院子里给幼童们休息的,这样大人在院子里忙的时候,孩子们能睡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大人小娃都安心,而如今却成了小豆丁一个人的床了。   放松下来的小豆丁却没能睡个好觉,一闭眼就是跟着嫂嫂进县城的场景,他不想去!   因为去了他就要被拍花子抱走,而嫂嫂就好像不认识他一样,冷眼藏在围观的人群里……   次日清晨,小豆丁是被盛雪叫起来的,他羞愧极了,所以更勤快了,小短腿儿倒腾不停,帮着抱柴去厨房、帮着烧火、帮着扫院子……   虽然很累,但是盛雪姐姐对他笑了好多次,还亲切地唤他‘乔儿’,方荷婶婶在吃早饭的时候,也给了他一个煮鸡蛋。   吃完早饭,原该是盛雪去给小弟送饭的,她躲懒交给了小豆丁,回院子忙自己的事情去了。   独自去到盛家主母的院子,里面同昨晚一样安静祥和。   盛老太太这回也回应了小豆丁的招呼声,因着昨晚小孙子睡前跟她说悄悄话,说这个小哥哥喜欢他。   四岁的盛岗没睡懒觉,他睡不好,睡上几个时辰喉咙就痒痒,咳醒之后就睡不着了,但是他白天会睡好几顿。   “小哥!”早上的盛岗被裹得严严实实,罩着一件挺厚实的小袍子,他自家乖乖坐在门槛上,手里捧着一个竹蜻蜓。   小豆丁走过去,对着小家伙腼腆地笑。   盛岗新得一个小伙伴,不要奶奶喂饭,“要小哥!”   “好好。”盛老太太端着碗朝小豆丁招手,示意孩子过来,“娃儿过来,来喂弟弟吃饭。”   盛岗的早饭是用昨夜煨的鸡汤下的面条,面条煮的烂烂的,配上鲜美的鸡汤,盛岗吃的小嘴儿上油汪汪。   盛尧吃过早饭后回来,一进屋就看见了小乞儿,他知道小弟今天要开心一整日了。 第5章   喂弟弟吃完早饭,小豆丁端着碗去跟盛老太太告辞。   “奶奶,我回去啊,我给姐姐帮忙。”他小心地跟长辈报备。   盛岗一碗热鸡汤下肚,发了一身汗,正悄摸脱外袍呢,闻言马上不干了,哼哼唧唧的,“不!奶奶,我、我和小哥玩儿!”   盛老太太知道大院儿里要忙的事情不少,虽然宠孙子,但是也没有马上答应,“大哥不是回来了吗?岗儿去找大哥玩儿……大孙儿啊!”   盛尧在书房里应了一声,很快脚步声就近了,声音清晰沉静,“怎么了?奶奶。”   “陪你弟弟玩会儿,他醒得早,玩不了多大会儿就要睡的。”   盛尧看小弟油汪汪的小嘴高高撅起,都能挂油壶了,再看一脸乖巧老实的小豆丁,他盛尧能放过谁?   “你在这儿陪他,等他睡了我送你回去。”盛尧气势凌人,丢下这句吩咐就回书房了。   盛岗已经顾不上热了,从椅子上滑下来,慢悠悠走到小豆丁面前,嘻嘻笑,“小哥,我们玩蜻蜓呀!”   玩蜻蜓其实就是小人家家在玩儿,小巴掌一搓,木蜻蜓就飞走了,最后在空中划过一条弧线,落在院子某个角落。   小豆丁满院子跑来跑去,光捡了。   在书房里的盛尧听到弟弟清脆的笑声,起身踱步至窗前,看院子里两个小人儿,一个站着傻笑,一个蹲着喘气。   “岗儿,该睡觉了。”盛尧出声和弟弟说话,视线却是盯着那个蹲着的小家伙。   盛岗捏着木蜻蜓,哼哼唧唧不愿意,“嗯~不嘛,我不想睡!”   盛尧蹙眉,显得有些凶,“进来喝水。”   他只有严肃起来,小盛岗才会听话。   果然,盛岗虽然撅着小嘴,但还是走去小哥面前,要和小哥牵着手才进屋喝水。   小豆丁坐在靠墙的桌榻上捧着茶杯,一双眼睛盯着书桌前的人。   弟弟去粘大高个了,自己可以歇一会儿了,好好哦。   喝完水的盛岗扑着抱大哥的腿,小脑袋埋在大哥膝盖上,软软地打了个哈欠。   然后小豆丁就见这个大高个放下毛笔,温柔有力地将弟弟抱起来,横在怀里,也没哄也没拍背背,兀自拿起书专心地看。   翻书的声音将盛岗哄睡着了,感受着弟弟柔软的、轻微的呼吸声,盛尧起身抱着弟弟出了书房,他动起来不拖泥带水,又熟练又安静。   小豆丁将茶杯里的水一饮而尽,他要做准备了。因为弟弟睡着了,所以一会儿大高个就要送他回去了,他也希望大高个能送自己回去,不然他怕姐姐误会他不是一个勤快的小孩。   但是就等了这么一小会儿的功夫,就先把盛雪等来了。   盛雪是个急性子,走路带风,直冲冲进了盛尧的书房,看小豆丁一人坐在墙边,气不打一处来。   “才勤快了一日,懒骨头就长出来了?”十岁小女孩声音脆嫩,说话却老成尖锐。   小豆丁连忙跳下地来,敏感的小心思让他又想哭了,耷着小眉毛,大眼睛里满是委屈和沮丧。   “往后还想不想吃饭了?你说!”   盛雪气死了!她想去田里或者山上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换钱的东西,结果亲哥哥盛岩是个懒骨头,堂弟们又一早就去私塾了,剩下的小萝卜头要么太小,要么只知道玩耍。   她只好把希望放在勤快的乔儿身上,结果这小家伙竟然也要她亲自来请!   小豆丁不敢出声,呜呜……   “在我书房喊什么?”盛尧恰巧回来,听此话后,拧着眉,马上出口斥了一句,然后从容不迫地迈步进屋。   盛雪转身看向他,脸上是不服气的,但马上想开了,又低头装了下样子,礼貌地打招呼,“大哥。娘有事儿要吩咐他去做,我先带他回了。”   盛尧因她那句‘想不想吃饭了’,对她心生反感。脱口而出的话往往表明了心中所想,小小闺阁女子这样老成且心无善意,这怎么行?   盛尧是家中长孙,总是听长辈说要他教导弟弟妹妹,所以他对于弟弟妹妹们的缺点很是敏感,但是昨天才和方荷争执一番,此时若是对盛雪说教,传到方荷耳朵里,怕是要误会他在找事。   “是我不许他离开的。”   罢了,出言替小豆丁解释一下就算了,教不教导的,人家有爹有娘,双亲尚在,轮不到他来一出‘长兄如父’的戏。   “岗儿缠着他玩耍,刚刚才玩累去睡了。岗儿体弱,自小就没有同伴,你又是岗儿的亲姐姐,闲暇时当主动来陪他……罢了,你既忙,就将他留下来给岗儿作陪吧。”   “不行。”盛雪拒绝,“幼弟自小爱粘在大哥身边,往日大哥在县里学府他见不到,今得旬假,当多陪在幼弟身边,成全幼弟对大哥的濡慕之情才是。”   盛雪说完扭头看小豆丁,当着大哥的面上,故意亲切地喊人,“乔儿,走,你给姐姐帮忙,姐姐给你做好吃的!”   ……   盛尧重重坐回太师椅,低低嗤笑一声,那不知好赖的小东西!竟宁愿跟那个威胁他不给他饭吃的盛雪走,也不留在他书房。   蠢东西,看少爷我再为你说一句话的! **   而小豆丁会选择跟盛雪走,一听到了盛尧和父母争执时候表露出对他的嫌弃,二是盛尧不常在盛家,他总是要给盛雪做活儿的,他不想被这个姐姐也嫌弃。   此时这小家伙背着一个小竹篓,跟着盛雪一起出了盛家大院。   此前方荷领他回来的时候,村里有不少人看见了,这时再见他,一个个恨不得扯着盛雪不让走。   一个劲儿追问,“盛家雪儿,这是谁家娃子?昨儿见你娘脚步匆匆,牵着就进了门,都来不及问哩。”   盛雪像个小大人一样笑得和蔼,“我娘现在不忙了,婶儿,你进我家问我娘去。”   说完握住小豆丁细溜溜的手腕,自家也脚步匆匆的离开了。   盛雪带着小豆丁顺着龙井村的农田往外走了一里地,她现在还小,可不敢去田地里弄粮食,要被家中长辈训斥的。   小豆丁跟着姐姐走,两手捏着肩上的背篓带子看着路,他们从绿油油的农田走到现在这到处是水的芦苇边了。   和农作物茂盛的农田比起来,这里就荒芜了些,再往前更是路都没有了。   “姐姐。”小豆丁心里慌,呐呐轻喊。   “嗯,把背篓放地上,我们去找找芦苇里有没有野鸭蛋。”盛雪确定周围没有人,已经把鞋子脱了,放进竹筐里了。   小豆丁学着脱了鞋,撩起裤腿,跟着盛雪一脚踩泥水里了。   “手抓着芦苇,脚趟着走。”盛雪停下脚步,回头看小豆丁,“乔儿,你走前面,你轻。”   “好哦。”小豆丁脆生生答应,一点儿也没犹豫,小手去薅两边的芦苇,紧紧拽着,迈着小步子在前面探路。   芦苇丛里没有路,只能靠小豆丁来探,盛雪根据小豆丁踩出来的脚印深浅判断自己要不要跟上去。   走了有十来步,沼泽水漫过小豆丁膝盖,再扒拉芦苇的时候,就看见了莹白色的野鸭蛋。   “姐姐有鸡蛋。”他太惊喜了,话都说错了。   盛雪也露出了笑脸,凑上来拾起野鸭蛋兜自己裙摆里了,“才三个,再找找。”   越深入芦苇丛里越热,因为里面不透风,小豆丁额头上出了一层薄汗,早上的稀粥也消化完了,不敢深呼吸,不然肚子瘪的难受。   尤其是他们拾了六七个野鸭蛋之后,盛雪直接让他自己往前寻,她原地等。小豆丁摸到野鸭蛋就兜着回去给盛雪,然后再返回去寻,累的小家伙踩在沼泽里的脚都要拔不出来了。   又胡乱找了一气,小豆丁腿肚子发软,不慎之下一屁股坐沼泽里了,他胸口以下全是泥水,慌乱地喊:“姐姐!”   盛雪看着裙摆兜着的大收获,心情很好,对小豆丁就有了体谅之心,“快回来,不找了。”   盛雪关心道:“自己能起得来不?你在这儿等着,我把鸭蛋放背篓了回来拉你。”   听姐姐这样说,又累又饿的小豆丁悄悄偷懒,便不努力站起身了,他坐在泥水里等了一会儿,盛雪回来拉他,一直牵着他出了芦苇沼泽地。   二十多个野鸭蛋把小背篓填了一半,盛雪自己背着,一手还抱着竹筐,竹筐里是小豆丁的鞋,一手牵着浑身泥巴的小豆丁。   小豆丁小小的心里可满足坏了,自己今天这样勤快,姐姐牵着他了,以后应该不会嫌弃他,更不会不给他饭吃了吧?   回了盛家之后,迎面碰上了三叔母,她本是要训斥小豆丁的,感情大人洗衣裳不累是不是?野孩子就是野孩子,玩起来没个人样!   但是盛雪像个小大人一样,看着长辈的表情就猜到她们要说什么似的,抢着开口:“我们在田里看到野鸭子,它们在田里乱踩,弟弟驱赶摔了不说,想捉还捉不住……”   “哎哟,大人都捉不住那野鸭,你俩小不点子还想吃鸭肉不成?一身的泥,这衣裳谁洗?”   野鸭藏芦苇河里,确实难捉,要不那片芦苇丛都不可能有野鸭蛋,野鸭早叫龙井村的人捉完了。   盛雪装作没听出话里话的意思,小姑娘笑得天真,“三叔母拿去河里浪一浪,泥巴不就被冲走了吗?”   这小人家家说出来的话,竟然有点像长辈在教晚辈怎么洗衣裳。   三叔母张了张嘴,心中气噎,脑子里反应了一会儿才说:“哟呵!今儿才发现,小雪儿这嘴儿挺利索……”   方荷听到大女儿的声音凑了过来,被女儿的话逗笑了,她的第一反应是女儿长大了,有这张嘴,不担心女儿以后嫁出去吃亏。   过去把两人上下打量,“上哪儿玩去了?你看看你身上……”   转着圈儿也没在女儿身上看到泥点子,只好嗔怪着:“怎么看弟弟的?叫他玩了一身泥。” 第6章   小豆丁就垂着脑袋看自己的脚丫,不敢开口辩解,回来的路上,姐姐交代了,不许他说话。   “原摔一跤没有这么厉害的,只是弟弟去追野鸭子,寻到了鸭蛋窝,我们是捡鸭蛋才一身泥的!”盛雪背过身去,撒娇要娘搭手,“娘,好重!”   “来,我来。”大人力气大些,方荷轻松就将小背篓提手上了。   “呀!这老些……哪处见的鸭蛋窝啊?这煮了去,家里人人都能吃个整的。”三叔母也围过来看,看完咋咋呼呼。   盛雪马上嘟起嘴儿,“不!家里有鸡蛋吃的嘛,这鸭蛋明儿哥哥上镇上学府的时候,换些钱买笔墨!”   “娘!”盛雪跺跺脚,“这鸭蛋女儿有用的!”   她三叔母惊讶看她,这盛雪一会儿像大人,一会儿像个小丫头。   “好,娘不动这些鸭蛋。三弟妹,一会儿我去和娘说说,左右俩孩子自己去捡的,就给孩子留着吧。”   方荷是大嫂,她发话了,她三弟妹也只能干笑一声离开了。瞧着离开的方向,估计是找妯娌说闲话去了。   盛雪看三叔母离去的身影,嘴角扬起,她管不住自己的嘴,她这辈子都不想吃嘴上的亏了,顶嘴太快乐了。   “娘,我把鸭蛋收起去。”她抱回背篓,径直回了长房院子。   方荷看向乖乖站着瘦瘦小小的孩子,叹了口气,抬手揉了揉小豆丁的后脑勺,柔声问:“好孩子,摔疼了没有?”   “婶婶。”小豆丁乖巧喊人,摇了摇头,眼里还是怯生生的。   “那你自己去洗洗,婶婶去给你找衣裳好不好?”这样的方荷,浑身散发着母亲的温柔。   “好。”小豆丁心里暖暖地,扬声答应了。   洗完澡就要去吃饭了。   方荷把小豆丁带在身边,左边小豆丁,右边盛雪,她给俩孩子不停地夹菜。   油渣炒白菜,肥肉的油都被炸出去了,再被白菜汁一炖,油渣口感又弹牙又咸香。这样的油渣,方荷给小豆丁夹了好多,小豆丁觉得午饭丰盛极了,吃了个腹饱肚圆。   吃完饭,盛雪喊困,要回房午休,小豆丁没有人可以跟了,就去跟了方荷。   方荷又给小儿子蒸了一碗鸡蛋羹,蒸蛋羹的时候拿了个鸡蛋放锅里一起煮了,煮鸡蛋给了小豆丁,然后牵着小豆丁去了盛老太太的院子。   盛尧在院子里举弟弟玩儿,但是因为盛岗身子骨弱,受不得大动作,但是盛岗又非常喜欢举高高,所以盛尧举他都是慢慢的、轻轻的,这很考验臂力和耐力。   “呵呵呵……”盛岗的笑声轻轻的,像小奶猫软软的爪爪在人心里挠了一下。   方荷一进院门就被挠了,许是日头太烈,这一幕刺的她眼睛瞬间就红了。   “娘!”盛岗是对着院门方向的,眯着笑的眼睛也第一时间看到了进来的人,“小哥!”   盛尧闻言,马上把弟弟放地上了,少年郎要面子,才吵了一架对着后娘还是有点尴尬,所以点头示礼后,就回屋了。   在小孩子的心里,娘还是摆第一位的。盛岗被娘亲抱着,小手揪着娘亲的衣领,哼哼唧唧,蹭来蹭去,不知道要怎么撒娇打滚才更舒服了。   方荷往日最是看不得小儿子的脸的,瘦弱的小脸儿上全是病态,当娘的看着是真痛苦,但是久不来,这一趟来了,见小儿子一脸的高兴快乐,病气也被活力掩去了……   继子能这样爱护自己的小儿子,她心中感动不已。   吃完鸡蛋羹,盛岗还要玩蜻蜓,但是他舍不得离开娘亲的怀抱,所以就缩在娘怀里玩儿。   他飞蜻蜓,小豆丁跑来跑去的捡。   “小哥跑累了,我们歇会儿再玩儿好不好?”方荷把小儿子换了个横着抱在怀里的姿势,轻轻拍他瘦弱稚嫩的背,想要哄他睡觉。   “嘻嘻……”盛岗眯眼笑,答应着点了点头。   小豆丁捡回竹蜻蜓,过来站在他边上,见弟弟小手无意识地抓抓握握,将自己的小手递过去给弟弟握住了。   盛岗就捏着小哥的手,在娘亲怀里睡着了……   方荷还有绣活儿要做,抱起小儿子放回屋里,轻声让小豆丁也脱鞋睡会儿,“跟着累了一上午,陪弟弟睡会儿歇一歇。”   小豆丁点点头,爬上床去把弟弟搂着。   “好孩子。”方荷坐在床边,手在小豆丁大脑袋上揉了揉。   她这一天心里全是惊喜和感动,小孩子的态度做不得假,自己的小儿子喊‘小哥’的时候是亲近是喜欢。   这之后,盛雪开始躲活儿,所以给小儿子送饭喂饭的事情,方荷就交给小豆丁了。 **   第三日,小豆丁被留在盛老太太院子里,他被放了一天假,只陪弟弟盛岗玩耍,什么活儿都不需要做。   因为方荷跟丈夫盛绍元请了个媒婆,备了订亲礼和订亲婚书,要去镇上董家提亲。同行的有要回镇上学府的盛尧和盛岩,还有要去卖野鸭蛋的盛雪。   龙井村的人一见刘媒婆,立刻凑了上来,“刘大姐今儿怎么来我们村儿了?”   刘媒婆从来脸上都是挂着笑的,“你们村喜事多,我可不得日日都来。”   多会说话,龙井村人听着心里可舒服了。   “那感情好,大姐忙完了,一定上我家坐坐。”   “哟,这不方荷妹子嘛,这一打扮险些没认出,真好看……这是家里有喜事?还是回娘家走亲戚呢?”   盛尧脚步不停,面无表情地往前走。十二岁的盛岩也不爱听妇人唠闲话,追着他并肩去村口马车边上等着了。   马儿见了主人,立刻抬了抬前腿,鼻子里喷出来一点儿气,很是亢奋的样子。   这马是盛尧的,是盛尧的外公给他买的,知道他考上了县学,常要在龙井村和县城往返,心疼外孙,便给买了一匹枣红马。盛尧的舅舅趁着外甥授衣假那一个月,教会了外孙骑马。   平时旬假往返,他带着盛岩一人骑马即可。今日家中长辈要用车,便套上马车,顺路一起了。   那厢方荷想的很开,订亲的事早晚都会传出去,没必要藏着掖着,“是,给我家老二谈了桩亲事。”   “哎呀,那真是大喜事……嘶?老二?怎没听说过你家老大订过亲啊?”   方荷看了眼已经往前走了的俩儿子,和早就跟车夫聊上了的丈夫,轻声将之前和盛绍元商量好的说辞搬出来。   “嗐,当家的头先娶的那位有个至交,娃还在肚子里的时候就订下了,十多年没信儿,前儿孩子投奔来了,说家里出了些事儿……唉!我这后娘,也说不上什么话,订就订了吧,到底也是父母之命。”   方荷还补充了一句表示自己从来都不知情,“要不是人孩子投奔来了,当家的都忘了和我说这事儿了。”   问话的人听完眨了眨眼,实诚人什么都好意思问:“那这可也巧,你家俩读书人说订就订了?这才几日功夫啊?”   方荷一皱眉,“我家老二这可是早就有苗头了,我跟董家绣庄多有来往,人可早相中我家老二了,我是以为老大没着落,我才没张罗的。”   “大家邻里邻居的,可不好乱说坏了我家老二的名声。”   刘媒婆见方荷脸色不对了,立刻出来打圆场,“赶一起是好事,喜事成双,这事儿啊!我听着都可高兴!”   凑热闹的村民像是被开导了,齐齐附和。   “天大的好事儿啊!董家绣庄?方荷妹子,你家真是福气进门了!”   “诶哟恭喜妹子,真真是大好事!大喜事儿!”   “同喜同喜,我这也是先给订下,喜酒先欠着,过几年成亲的时候,大家来我家凑凑热闹。”方荷回应一番,带着女儿跟刘媒婆,有说有笑地去村口上了马车。 **   盛尧驾车,他坐在马车外面,两手随意放在腿上,肩膀卸了力放松着,但是腰背挺直,显得大气稳重,很有一种临危不乱的大将气势。   盛绍元上车的时候看了眼大儿子,心里别提多自豪了。大儿子生的像亡妻,体格也像,身高腿长,就连已经发嫁出去了个大女儿盛莺也是,一个女儿家都有五尺高了。   可惜两兄妹的性格也像亡妻,男儿刚烈脾气大,女儿不娇柔不服软,反正都不讨喜。   不像方荷给他生的仨孩子,雪儿聪明伶俐,惯会跟他这个父亲撒娇,岩儿也恭顺有礼,脾气温和。这两兄妹不仅性格和亡妻的俩孩子不一样,体格也不一样,盛雪盛岩骨架小,很典型的江南人,娇小苗条。   想到这里,上车后,盛绍元看向二儿子。   盛岩背靠着车厢,瘫着坐在妹妹身边,那大腿长度比盛尧短了好些,他正压低音量跟妹妹交代着:“小妹,你一定要记得帮哥仔细看看她的相貌、身形,还有品行。”   进了县城,他就要和盛尧直奔学府,不去董家。   盛雪回忆了一下,而后决定给二哥吃个定心丸,“放心吧,绝对讨喜。”   盛绍元看着二儿子本来皱眉想训其姿态不雅的,听二女儿这样肯定的回答,也好奇起来。   他语气轻松,问道:“雪儿如何得知?你又不曾见过人家姑娘。”   盛雪眼珠子朝上转了转,巧妙作答:“怎么说也是大户人家娇养出来的千金小姐,自然不会差的!”   “你这孩子,越大越机灵了。”盛绍元呵呵笑着,满意地看着女儿。   方荷也跟着笑,“可不是,这两日愈发觉着雪儿是个大姑娘了。”   ……   盛尧目不斜视,盯着前方的路。   身后这一家子其乐融融,叫人羡慕。不知道如果他娘亲还在世的话,看到长大了的自己,会对自己说些什么? 第7章   董家是县里大户人家,高门大院儿里面仆人都有十几个,院内游廊曲折,池馆引入清泉,是庆朝江南地带时下最兴的大院儿建设。   跟盛岩订亲的是董老爷和他第五个小妾的二女儿。   这定下亲事,就是亲家了,是自己人。   饭桌上,方荷自然要说明她盛家的情况,比如她是盛绍元的续弦,订亲的是自己的二儿子,但是是亲生的。   五姨娘听了之后沉默着看向自家老爷。   董老爷都能做盛绍元的爹了,盛绍元才三十五,董老爷可都五十好几了。一桌子大鱼大肉,董老爷只吃了几口,闻言朗声而笑,听得出来身子骨很是硬朗。   “巧了,梅姐儿今年也十二,同贤婿岁数相当,更好,是喜事!”董老爷笑得两颊的肉堆起,眼睛都险些看不见了。   五姨娘见自家老爷笑了,也跟着露出笑脸,做娘的还是细心一些,谨慎问道:“那他大哥可说上亲了?可别坏了贤婿的名声,我家梅姐儿虽小才十二,可是相中她的好人家可不少,我和老爷千挑万选的,别最后落不下个好名声……”   “请亲家娘放心,怪我忘了说,我家老大还没出生的时候,他亲娘就给指了婚的。我家老二打小就尊长爱幼,县学里夫子对他也是赞不绝口!”   “那敢情好,那我就放心了,妹子莫怪,咱们做了娘啊,关乎孩子,真真是有操不完的心……”   “可不是么!”方荷心里是彻底放松了,笑得合不拢嘴。   两家吃着订亲宴,临走前将彩礼陪嫁都谈了,成亲的日子也给定了。 **   小豆丁今日是跟盛岗拴在一起了,玩木蜻蜓、吃饭、掏老鼠窝、睡觉、玩木蜻蜓、吃饭……   这会儿两个小家伙又跑到院子里飞蜻蜓,才玩了一会儿,盛岗就问:“小哥,你累了吗?”   小豆丁才跑着捡了三次木蜻蜓,诚实地摇头,“还不累呐。”   盛岗就开开心心又飞了三次木蜻蜓,还追着木蜻蜓小跑了几步,然后又问:“小哥,你累了吗?”   小豆丁狐疑,“岗儿不喜欢飞蜻蜓了么?”   盛岗摆摆小手,“没有没有,大哥说不能顾自己玩儿,小哥会累!”   小豆丁轻轻啊了一声,“那……那我想歇一歇。”   他的小脑瓜里有事情要想呢!   自他跟姐姐捡鸭蛋回来之后,盛尧就再没和自己说过话了,他还以为盛尧还嫌弃他呢……   小豆丁捧着小脸蛋想着,看来,盛尧并没有很嫌弃自己。   没歇上多大会儿,他就被回来了的盛雪给叫去帮忙了。   他一走,盛岗就扑进奶奶怀里掉金豆子。   “哼哼……姐姐抢小哥……呜……”   小娃娃委屈坏了,二姐二哥从不抱他从不陪他,连他好不容易有了小哥陪着,二姐还总是来抢。   盛老太太觉得眼泪说掉就掉的小孩子很好玩很逗趣,“岗儿这么喜欢小哥啊?”   “嗯!”盛岗在奶奶怀里点头,“小哥喜欢我哦。”   “呵呵……”盛老太太慈爱地笑,但是她不打算把小豆丁叫回来,她大孙儿不喜欢小豆丁,所以她也不知道那孩子能留在盛家多久,也就没必要让小孙孙过分依赖那孩子。   “那天黑了岗儿要跟奶奶睡,还是跟小哥睡?”   盛岗抽鼻子,瓮声瓮气回答:“要奶奶嘛。”   “诶哟,奶奶的金孙孙哦。”盛老太太把他抱起来横在怀里拍拍,疼的跟金疙瘩似的。 **   这边小豆丁跟着盛雪去了厨房,盛雪给了他一小盆红豆,让他将里面的小石子挑出来扔了。   盛雪自己则在和面。   这火还没烧上,换了衣服的方荷就过来了,母女俩当着小豆丁的面儿吵了一架。   “这几日忙你二哥的亲事,没顾上看你的绣活儿,你自己也是不定性,不盯着你你就不拿针。”   方荷一手刺绣绝活让自己在盛家的地位不低,因这个,婆母和丈夫从未跟她大声过,妯娌也敬重她这个大嫂,有女儿的都求着送来跟她学刺绣。   但她就这么一个女儿,自然是想要将最精湛的技艺传给盛雪的。前几日她实在是忙,现下是彻底忙完了,教导女儿的事就摆在第一位了。   盛雪撇了撇嘴,她是个急性子,从来不晓得温水煮青蛙。   “你生的我就不是个心细的人,我不喜欢拿针,也做不好绣活儿,作甚要一直逼着我!”   方荷就是训女儿两句,也没想到女儿这样大的反应和脾气,一下子也懵住了,“中邪了你?啊?你把眼睛睁大了仔细看看我是谁!我是你娘,我教你刺绣还能害你不成?”   盛雪一直牙尖嘴利,小豆丁跟了她几日早就习惯了,只是方荷一直温温柔柔的,突然尖着嗓子喊,把他吓住了,不知所措的站在一边,两只大眼睛谁都不敢看,只盯着自己脚尖,好像这母女俩骂的是他一样。   盛雪是一点儿也不服软,小姑娘梗着脖子就是不拿针。   方荷气坏了,指着女儿的额头狠狠地戳。   吵闹声把几个弟妹引来了,强行把方荷拉走了,一边走还一边劝着,“孩子还小,大嫂着什么急嘛?”   又自相矛盾地说:“雪姐儿也十岁了,大姑娘了,你骂多了她要往心里去了……”   都走好远了,还有声音传来,“前几日大嫂忙不开,我家芮儿绣了一个荷包,大嫂帮忙看看还有哪儿绣的不好的……”   小豆丁抿了抿嘴,抱着红豆去厨房门槛上坐着,借着天光挑石子。   盛雪也过来坐着,一手撑着下巴看天空,闷闷不乐,将小豆丁当作倾诉对象,“乔儿,你娘会刺绣么?刺绣有什么好的……”   小豆丁想起自己的娘,他娘会给他补衣服,但是没有婶婶这个江南女子这样厉害,能绣花,绣鸟,换银子。   盛雪不等他的回答,絮絮叨叨说了好多刺绣乏味无趣的话。   等她止住了话头,小豆丁认真想了想,开口问道:“姐姐为什么不喜欢刺绣哇?”   盛雪叹了口气,“因为我刺绣会坏眼睛,什么品堂都没绣出来就穿不上线了……”   这话要是叫方荷听见,肯定会大吃一惊,觉得女儿不是梦魇就是中邪了,说的话这么肯定将来会发生的一样,因为刺绣确实是会伤眼睛的。   但是小豆丁不会这样想,他是小哥儿,没上过私塾,他的小脑袋里还理不清楚过去、现在、将来,他只当是姐姐因为不喜欢刺绣而说的这些话。   也因为他太小了,盛雪才会对着他说出心里的话。   “说了你也不懂,不说了。”盛雪伸着脖子凑过去看小豆丁捡石子,叮嘱道:“仔细挑,我要蒸来捣成泥的,不能有沙子,知道没?”   “好。”小豆丁低下头,大眼睛里写满了认真,恨不得把小脑袋埋红豆里。   小豆丁给姐姐帮忙烧火蒸红豆、石臼捣豆泥、小手搓红豆丸,做完盛雪交给他的,他也不出去玩,就跟在盛雪屁股后面,看盛雪用油和了两份面。   一份揉成油面团,一份和成絮状的面沙。   最后油面皮包着面沙擀了好多次,擀的面皮有好多好多层了才包上红豆丸。   最后的步骤就是烧火,把灶里烧的热热的,然后把燃烧的柴掏出去,只留炭火,把装着红豆酥糕的铁盘子推进去,姐姐说烘熟就可以出锅了。   这第一遍,小豆丁全程看着,懵懵懂懂将步骤记了个七七八八。   等红豆酥糕出锅,小豆丁得到了一个完整的糕点,小咬一口,酥得掉皮,得拿小手接着。   “好吃吗?”盛雪自己也拿了一个吃,她是自信的,但是还是想听听小豆丁的回答。   小豆丁大眼睛水亮亮的,“嗯!好吃的。”   真的很好吃,外面酥的掉皮,里面红豆香甜不腻,农家小孩儿哪里吃过这样用心又很费功夫的糕点啊?   盛雪笑得开心极了。   小豆丁小口小口咬着红豆酥饼,想着难怪姐姐不喜欢刺绣,拿针哪里有做好吃的有意思?   盛雪这在盛家第一次做红豆糕点,没做太多,盛家孩子多,每个人都只能得到大人掰去的一小块,但是却引起了一致追捧。   “呀?雪姐儿,这是你自己做的?你怎么琢磨出来这么个做法的?”盛雪的三叔母眼睛瞪的老大,不敢相信外观和口感都赶上外面卖的糕点是十岁的盛雪做出来的。   方荷也被卖相极好的红豆酥糕吸引,也顾不上和女儿怄气,扯着盛雪的胳膊问个不停。   盛雪一点儿也不慌,甚至看她们的反应沾沾自喜。   “当然是我自己做的。”盛雪眼珠子得意地转了一圈,“我跟娘去董家,娘跟姻伯谈二哥的亲事,我就去找梅姐姐说说话,她请我吃红豆酥糕,还告诉我做法,我太喜欢吃了,所以回来就赶紧做了试试,怕明儿我就忘了做法了。”   方荷捂着嘴笑,女儿这可是给了她一个大惊喜。   二叔母闻言也柔声地笑,“雪姐儿可太聪慧了,这头回做糕点就做的这样好。”   盛老太太也神采奕奕,“我孙女儿长大了,勤快了,知道不做法子就会忘。做的好,往后再有什么糕点方子,也要像今日这样勤快动手才是。”   三叔母只关心方子是什么,“说的叔母都好奇了,雪姐儿,你这是怎么做出来的?这面皮儿酥的是一层一层的,这一层一层的皮儿啊,这样薄……” 第8章   小豆丁只听得姐姐一句:“娘,梅姐姐只告诉了我这方子,我能说给三叔母吗?不知道梅姐姐知道了会不会再不和我说了……到底是未过门的嫂嫂,她若恼了我,往后可怎么是好?”   小豆丁捏着一块红豆酥糕,小短腿跨出厅堂门槛,长辈让他给岗儿弟弟送去。   他身后,听方荷婶婶吸了一口气,“是哈,三弟妹可莫要再问了,这亲事刚订下呢,再等段时间的,两家逢年过节多来回几趟,熟如一家之后,嫂子怎都不会忘了家里的……”   三叔母噎了一下,不再纠结方子了。   几个围观的妯娌心也都跟着寒了不少,雪姐儿不拿她们当一家人,肯定是大嫂教的,毕竟雪姐儿才十岁,真是没成想大嫂平日装的端庄大度,这样能藏私。   从前让女儿跟着大嫂学刺绣,孝敬了不少好东西,现下看来,再不必送去了。 **   小豆丁一路小跑着,小短腿欢快蹦跶,回了奶奶院子。一脚踏进去,就听盛岗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嗬……咳咳……”盛岗咳了有一会儿了,已经发出呼吸困难的哮鸣音了。   “岗儿?”小豆丁啪嗒啪嗒迅速跑进他的卧房,陪着玩儿了这么多天,第一次听弟弟咳的这样厉害。   盛岗已经坐起身了,仅着细棉里衣的他小小一点点,再偌大的床铺里显得弱小可怜,他因咳嗽眼眶泛红,苍白的小脸上全是泪痕……   小豆丁将红豆酥糕放在桌上,迅速倒了半杯水去喂盛岗。   “咳咳咳……”水包在嘴里,一个咳嗽全喷出去了。   岗儿弟弟咳水的时候,小豆丁看见了红色,他低头看自己身上被弟弟喷的水,有鲜红的血……   “奶奶!婶婶!!”小豆丁拔腿往外跑,跑的急,见了血的小家伙心又慌,一个不慎,被院子里高高的门槛绊倒,大脑袋‘嘭’一声砸在地上,额角瞬间破了一道口子!   “奶奶!!!”小豆丁的叫喊声惊慌无措。   ……   老太太岁数大了,耳朵不太好使,还是方荷先听到声音的,她前一刻还笑着在和婆母夸自己的女儿,这一刻收起表情,拧着细眉支着耳朵。   “欸……谁在叫?声儿听着怎这般吓人。”   她这一提醒,厅堂里女人和孩子们都安静下来,小豆丁的声音就更清晰了,声音传递的恐怖和害怕让众人的心都提了起来…… **   一个时辰后,邻村的郎中手里拿着针灸匣子,从盛岗的床前出来,对着盛家老太太叹了口气。   盛老太太刚哭过一场,这会儿眼睛又泛起水光来。   “屋里烧着艾条不能断,让岗儿多吸点艾草,先把血止住。”显然,胡郎中也是看着盛岗长到四岁的。   “好,好,一定不断,胡大夫,我岗儿他……”老太太听到过太多次回答,她知道答案,但是她心痛,她也只能问:“他能挺过这回吗?”   老人家在心里欺骗自己,再长长,我的岗儿再长长就好了,就好了!   医者仁心,胡郎中还是比较委婉,“岗儿的药日日未断过,不曾有好转,看来是我技艺有止。老太太不若上县里请个坐堂大夫,再来看看。”   胡郎中的医术邻里村庄都十分认可,他为人慈善。县上许多郎中不愿意长途跋涉费脚力,许多村民家里有个病痛什么的最终拖成了害命的病,这样的事情多了,就有看不过眼的人,这个人就是胡郎中,他碾转这几个村子之中,鞋子都走坏了百双,救下来的百姓不下百人。   且胡郎中一直给盛岗看病,有时候半夜被盛家人敲门,一听是小家伙,问也不问,背上药匣子就跟着人摸黑赶路,所以他跟盛家很熟了,他知道盛家不缺钱,缺的是安心。   花些钱请县里的坐堂大夫上门,买个秤砣。   方荷一听立马扯着盛雪的袖子,让女儿去找当家的,“去找你爹,叫他马上上县里请个大夫回来!”   方荷是不差钱的,她绣活好又勤快,手上已经攒下百两银子了,就是上县里生活也是不差钱的。   盛雪看着胡郎中抿了抿嘴,眼里有不解,她甩了甩袖子从母亲手里挣脱出来,“你就是大夫,我弟弟到底能不能好,你明说就是,难道你没想过,你推给旁的大夫,结果还是一样的么?!”   她不敢明说,这胡郎中真是人老了脑子也糊涂了,非要她一家千金散尽,最后一口薄棺送了她弟弟,一家子欠下无数外债吗?   胡郎中吃了一惊,看向这个说话很有敌意的女娃,老实大夫没细想,只当是当姐姐的太担心弟弟了。   所以他面目和蔼,只语气严肃:“岗儿生下来的时候憋坏了肺管子,是先天落下的病根儿,我早先说过,这是个富贵病,就是养大了也终日与药罐为伴,不能有大作为,是方氏妹子说只要岗儿活着。”   那时候的盛岗还是个婴孩,方氏拿着全部积蓄跪在他面前,求他救救孩子,那句话胡郎中到现在都还记得,‘就是养他一辈子,也是我这个做娘的应该的,我不求他长大了有作为,他就好好的在我身边能吃能睡能叫我一声娘,就行了!’   胡郎中继续说:“也是我思虑不周,我就明说了,找坐堂大夫,百年人参千年芝,吊着命就能挺过去。”   方荷扯回女儿,生气地给盛雪后背来了一巴掌,“该懂事的时候犯浑!还不快去找你爹,娘的话你都不听了?”   盛雪脚步动了动,又回头看着娘亲的眼睛,想看看她娘到底是怎么想的。上辈子弟弟去世,也没见娘多伤心啊?   方荷纤手高抬,巴掌眼看着就要落在盛雪脸上了。   小豆丁扑过去,“婶婶,我去找!去……去哪处找?”   方荷吸了吸鼻子,狠狠指了指盛雪,然后蹲下去双手捏着小豆丁稚嫩的肩膀,“出了院子,朝你们捡鸭蛋的方向去,直接喊盛绍元三个字,大人听了会给你指,好孩子,快去!”   盛老太太捂着抽疼的心口,看都不想看盛雪一眼,雪丫头这是怎么了?   小豆丁扭身要跑,又叫方荷抱住了,“站着。”   方荷掏出自己绣的丝帕在小豆丁磕破了的脑门上围了一圈,怕伤口见风。   “去吧,仔细路。”   盛雪气冲冲扭身出了奶奶的院子,她现在是亲身体验了一回‘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但她是那个‘老人’。 **   当夜,跟盛绍元一起回来的不仅有慈安堂的坐堂大夫,还有盛尧盛岩两兄弟。   盛尧一下马,脚步匆匆就往盛岗屋子里冲,一脚刚踏进去,又被小豆丁给推出来了。   盛尧拧眉,压着声音低沉斥道:“滚开,讨打是不是?”   小豆丁抬头看着他,眼神怯怯,一言不发。   盛尧见状却冷静了下来,这小家伙素来乖巧老实,且看这小家伙拦住他做什么罢。   小豆丁见盛尧不动了,抿着小嘴跑去拿了根艾条在火盆前点燃,然后跑回来,围着盛尧上上下下的熏香。   盛尧喉咙里发痒,最终还是没开口道歉,当下他实在是抹不开脸。   但是他马上张开双臂配合熏香,自己原地转圈,不叫额上还有伤的小家伙累着。   他人高马大,身高腿长,艾草都熏了好一会儿,盛绍元几人这才姗姗来迟。   坐堂大夫见这一幕‘哎哟’了一声,看着小豆丁眼里很是赞许,“艾草香气能杀菌,这么小的孩子,竟这样细心。”   说完大夫从自己的药匣子里拿出几根艾条来,“劳烦小先生帮我点燃这艾条,我自己熏衣物。”   盛尧拿过小豆丁手里的艾条,自己熏身上没熏到的地方,低声轻道:“去吧。”   盛尧熏完自身,将剩下的艾条递给父亲,自己先进屋看望幼弟了。   等看见床上那个盖着被子,露出的小脸儿巴掌都不到的盛岗,他那病弱膏肓的样子,盛尧眼睛里红血丝乍现。   盛岗陷入昏迷,但常因吸不上气发出哮鸣音。   坐堂大夫进来看到病人这个样子也提了提心口,仔细号完脉之后,拿出针灸,将盛岗扎成了小稻人,最后给开了天价方子,单是一个品相一般,但整须整尾的人参就要三十两。   且这三十两只是一个月的药剂。   方荷立刻拿了银子给丈夫,她能挣钱,有本事的人就有资格掌家,即使盛老太太才是盛家主母,但是长房的银子都叫她自己攥在手里了。 **   小盛岗昏迷了一天一夜,终于是饿醒了,吃了娘亲煨的鸡汤面条,又喝了药,小脸儿上还是蔫儿了吧唧的,只是不让他吃桌上的红豆酥糕的时候,小嘴撅起来要挂油壶。   盛老太太和盛家长房的都在屋子里守着他,见小家伙表情有了点儿活气儿,皆是喜不胜收。   只有盛尧注意到小豆丁蹲在火盆前,拨弄火盆,往里面添艾草。   此时盛夏六伏天,小豆丁被火盆熏了一脑门子的汗。 第9章   大人们出去忙农活,头上有伤的小豆丁被留下来陪伴盛岗。   盛岗躺在床上,轻声问:“小哥,红豆酥糕是什么味儿的啊?”   小豆丁拿着艾条捧着弟弟的小手手,找到胡郎中说的虎口的穴位,隔着一指距离熏着,闻言也小声的回答:“是甜的,烫不?”   小盛岗一动不动,只皱起小鼻子,“臭。”   小豆丁咧嘴笑了一下,“我闻着怎么不臭?”   盛岗还是皱着小鼻子,撅着嘴说话,“小哥笑起来好好看……小哥,我想吃糕糕嘛。”   小豆丁逗他玩儿,学他撅着嘴儿,瓮声瓮气地,“大夫说糕糕油重热气,岗儿不吃好不好嘛?”   盛岗馋的舔嘴唇,深吸了一口气,肺管子像是破了一样,又发出漏气的声音。   门外的盛尧听着里面的动静,掐着手心心疼不已,还是没踏进去,而是转身回房间拿了自己攒的碎银子,牵了马出了盛家大院。   他去给幼弟还有懂事的小豆丁买糕点,买蒸的、油少的、甜的。   他还要跟小豆丁好好道个歉,当时心忧弟弟,对小豆丁说话重了一些,他得赔不是。 **   小豆丁把弟弟哄睡着了之后,熄了艾草火盆,跑出去找盛雪姐姐,小短腿踩着黄土地发出啪啪啪的响声。   盛雪前夜被爹娘狠狠训斥了一顿,她闹了脾气躲在房间里不出门,所以小豆丁很轻易就找到了她。   盛雪听到他的声音,开门把他放了进来,一句话也不同他说,自己又坐回窗前。   小豆丁轻声叫她,“姐姐。”   盛雪这才问他来干什么。   小豆丁凑过去,小手搭上窗户下的桌案,昂着头软软地发出请求,“姐姐,弟弟想吃糕糕,可那个红豆酥糕油重……”   盛雪扭头,逆着光看他,对着这个什么都不懂的老实家伙,实在是嘴上没把门,“你知道么?弟弟医不好了。”   小豆丁眨巴着大眼睛,因为昂着头,下巴绷紧显得尖尖的,喏喏声道:“医得好……我娘说我小时候猫儿一样瘦,多吃就能长,长大就好了。”   他还不懂什么是肺管子,也不知道呼吸是肺在管,只当盛岗和自己一样,早产瘦弱。   盛雪叹了口气,“那你是什么都吃得,自然能长,可他这不能吃那不能吃,一不小心吃了活血的就要咳血。……到时候他没了,家里也败落了!   你们为什么就是不听啊?”   小豆丁抿着嘴抠小手,呐呐哀求:“姐姐,试试吧,弟弟想吃糕糕……猫儿烧火,猫儿给帮忙。”   盛雪因那‘试试吧’三个字而愣住了,她突然被点醒了一般,用极轻的声音念念有词。   “试试?是了,这辈子还没有发生,没有亲自经历,旁人说什么都没用,说什么都要亲自去试……”   盛雪突然想通,或许上一辈子不是她娘对于弟弟的死无动于衷,而是因为那时候家贫,吃不上饭,她娘一醒就必须得拿针,为了生存根本没有时间伤心。   小豆丁就看着姐姐突然从死气沉沉里清醒过来,还捏着他的下巴,满眼的笑意。   盛雪:“我活了一辈子倒还没你个小可怜通透,走吧,烧火!”   不就是费银子嘛,她不藏了,她就是天生神童,她马上就开始挣银子了!   “嗯!”小豆丁咬着下唇笑,露出一排门牙,憨态可爱。   盛雪在厨房里翻了好一会儿,都没找到能做蒸糕的食材,小豆丁跟在她屁股后面,茫然四顾。   盛雪嘴里发出了好几次不耐烦的‘啧’声,最后在小豆丁捧着红豆的时候才开口:“红豆补血,弟弟咳血还没止住,越吃咳的越多。”   “啊?”小豆丁吓得忙把红豆扔回布袋子里了。   就在这时,盛家大门被人叩响了,外面是小丫头们的声音。   “开门去。”盛雪使唤小豆丁,“若是找我玩儿的,就说我不在。”   她可不是十岁的小丫头了,没工夫和从前那些小姐妹疯玩。   谁知来找她的确实是从前那些小姐妹,但不是找她玩耍的。   “雪儿,山上的毛栗子开口子了,一起上山捡些不?”   小豆丁乖乖照做,“姐姐不在家……”   “去!”谁知盛雪却跑了过来,推了推小豆丁,“拿背篓去。”   农家小姑娘没有大户人家的约束,她们往往做不到‘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毕竟农田里有许多事情,孩子们都能帮上忙、出上力了。龙井村又背靠大山,这些小丫头们经常跟着大人上山去拾柴火。   小豆丁高高兴兴去拿了两个背篓,然后就对上了姐姐有点复杂的眼神,他看不懂……   盛雪内心也很是犹豫,她阻止不了娘倾家荡产给弟弟看病,不知道在小豆丁身上,能不能阻止一些事情发生。   试试吧,盛雪接过大背篓,抬手用大拇指隔着丝帕抚摸小豆丁的伤,不舍的说:“你不许去,你还伤着呢,在家等着吧。”   她没想到的是,她前脚刚跟小姐妹们上山,后脚她亲二哥便把小豆丁领上山了。 **   小豆丁看着盛岩,大眼睛里满是抗拒,他和盛家其他房的孩子们不熟,他试着拒绝:“姐姐回来,要找我烧火的。”   盛岩这趟告了假是回来照顾病重的幼弟,但是几个堂弟们也是弟弟,一个个小家伙围着他叽叽喳喳要他带着玩耍。   他读书太用功,确实许久不曾放松了,这不听说山上的板栗成熟了,便想着领弟弟们去捡些回来吃。   盛岩想着带个勤快的大孩子,能给他帮上忙,扯着小豆丁不放。   “上了山会碰到小妹的,到时候你去跟着她一起回来,不耽误烧火,拿上篓子,快跟上。”   盛岩根本就不知道盛雪往哪个方向上的山,去的哪个山头他更是不清楚。   而小豆丁住在人家屋檐下,盛家里哪个都是他主子,他不可能掰掉盛岩拉自己的手拒绝。   所以小豆丁背着背篓,跟着盛家的男娃们走了和盛雪不同方向的山路…… **   盛尧在县城最大的糕点铺子打包了天长云片糕、翡翠蒸糕、八珍糕和鹅毛雪片,也就是雪花藕粉。   然后策马回了龙井村,归心似箭,缰绳扯了好多次。   但等盛尧骑马回到家,盛家人一个不少,唯独少了那个小家伙……   他大包小包的糕点,却找不到他想要投喂的那个人。   而二弟盛岩正重重喘气,装模作样,“这捡来的就是养不熟,早知道不带他上山了,就锁在家里看他怎么跑!”   盛雪冷眼看着亲二哥,那个乖巧懂事,勤快从不喊累的孩子,她是真的舍不得。   看来,她什么都改变不了……   方荷皱着眉,对亲儿子的话很是信任,“他竟这样跑了?我是缺他一口吃了?还是缺他一口喝了?”   盛尧坐不住,小家伙跑了,他买的这些糕点给谁吃?   饿着肚子将晚饭留给自己,不嫌弃幼弟同吃同睡,累成那样还顶着烈日给幼弟跑腿,明明怕自己怕得要死,挨骂也要拦着自己熏过艾草才能进去看幼弟……   这时候的盛尧对小家伙满怀愧疚,因着这份愧疚的歉意,他就不会放弃那个小家伙。   “不可能!在家里从没人刻意看着他,要跑他早跑了,何必日日给岗儿送饭喂菜,端屎端尿。”   盛尧看着盛岩,眼里满是失望,他看穿了二弟的谎言,“现在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你领他去的那座山?哪个方向和他分开的?你又都找过那些地方?详细说来!”   盛雪咬着唇也瞪着二哥,她强忍着不让自己开口拆穿二哥的谎言。她不会跟二哥撕破脸的,她二哥娶了董家姑娘之后,一路飞黄腾达,是家中最有出息的人。   但是二哥在撒谎!在小豆丁失踪的多年之后,盛家人也在这群长大后的孩子们嘴里得知了,小豆丁不是自己跑了,而是被他们玩捉迷藏,玩丢了!   孩子们小喜欢和熟悉的人抱团,自然就抱着团躲,让小豆丁一人寻他们,于是第一次上龙井山的小豆丁在那片陌生的山头迷了路,最后不知所踪,更是不知生死。   但是知道的时候,事情已经发生,并且无法弥补了,所以盛家人一致保持了沉默。   盛雪刚回忆完,却见大哥盛尧在得到答案之后,抓起下摆塞腰封里,拔腿就跑了出去……   “欸?尧儿!”方荷站起来追了两步,“这孩子!都说是跑了,怎么还能找得到啊。”   盛雪眼里满是震惊,不对呀?盛尧什么时候这样在乎小豆丁了?她记得盛尧没上山去寻过啊。   盛雪不知道的是,在她扯着小豆丁去偷听墙角的那一刻起,改变了这辈子小豆丁和盛尧的开始……   那次的偷听,让小豆丁对同样没有母亲为自己打算的盛尧惺惺相惜,而送面饼的举动,让盛尧对心疼自己的小豆丁有了恻隐之心。   所以他把小豆丁叫回书房,从而意外促成了幼弟和小豆丁的友情……   一切的一切,都因‘偷听’而改变。 第10章   龙井山。   试着往下坡路走,寻找出口的小豆丁终于累的跌坐在地。他不熟悉地形,更是不知道龙井山绵延不绝,一座挨着一座,找不对方向,下坡路只会引着他来到另一座山头。   山中除了自己空无一人,他踩在枯叶上的声音格外地响,小豆丁感到恐慌,他现在看到叶子就害怕。   他连滚带爬去寻了一个树墩,缩着小身子蹲在上面,抱着膝盖无声地掉眼泪,不敢哭出声,任何声音的出现都让他害怕,哪怕是自己发出来的。   盛尧嗓子都喊劈叉了,他非常聪明,他代入到在大山里迷路孩子的想法中,猜测这么久了,小豆丁一定会选择下山,所以他鬼使神差顺着下坡路,一路走一路喊。   就在他嗓子冒火,实在喊不出来了的时候,看到了那个蹲在树墩墩上的小家伙。小家伙一动不敢动,企图和寂静可怕的环境融为一体,还好盛尧眼尖。   听到脚踩枯叶的声音,小豆丁努力睁着哭肿了的眼睛,眯着眼睛用眼缝儿看到了满头大汗的盛尧。   “呜呜……”小豆丁终于哭出了声音,喉咙里发出类似小动物的哀鸣,眼泪又簌簌往下掉。   盛尧心中很不是滋味,他上前卡着小豆丁的腋下,将人抱在怀里了。他骑着马回来本就一身汗了,又在山上寻了这么久的人,身上的长袍已经湿透了,他自己都闻到汗味儿了。   可是肿着眼睛,看起来极度恐慌的小豆丁,让他心疼。   小豆丁就跟闻不到汗味一样,小手紧紧搂着盛尧的脖子,大脑门死死埋在盛尧的肩窝,“呜呜……哼……呜呜……”   哭的是上气不接下气。   盛尧嗓子里一团火,难受的实在是不想说话,耳朵里是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声和小豆丁的呜咽声。   心中巨石落了地,盛尧一放松全身就没了力气,他喘着气抱着小家伙一屁股坐树墩墩上了。   “哼哼……”小豆丁还在抽抽,他缓不下来。   盛尧困难得吞了吞口水,一只手从上往下顺着怀中孩子瘦弱的脊背轻抚,“别哭,大哥来接你了。”   但是这句话却让小豆丁哭的更厉害了,确切地说,是小豆丁在哥哥的怀抱里待得越久,就越能感受到哥哥怀抱的炙热,他有多久没有被人抱在怀里了?   小豆丁越在乎一个人就越敏感,他还哭着呢,急急想要解释自己是个听话的孩子。   所以他哆哆嗦嗦、哼哼哧哧、断断续续地说:“我不玩……哼他们推……嗯……凶……”   盛尧抱着他拍背背,“好,不玩。”   小豆丁说什么,盛尧都说好,很是包容,很是理解的样子。   休息了大概两刻钟,小豆丁才从极度恐惧、和被丢下的委屈中缓了过来,脱力后的他软绵绵搭在盛尧身上,眯着的眼睛时不时眨一眨,是困了的表现。   盛尧听着他浅浅的呼吸声,猜测小家伙情绪平息下来了,便起身要下山。他一动,明显感觉到怀里的小家伙抖了一下,揪着自己衣领的手也收紧了。   盛尧忍着嗓子疼,哑着声哄道:“回家,吃饭。”   “唔。”小豆丁懂事地松了手,踢了踢小细腿儿,表示要下地自己走。   盛尧起身后,把他放在树墩墩上,背过身交代:“上来。”   许是今日的盛尧太过温柔,也许是那个怀抱太温暖,小豆丁抿着嘴,贪心地张开手臂攀上了盛尧宽阔安全的背上。   盛尧要把小豆丁背回家。 **   山里太热了,盛尧选了一条近路先出了山林,沿着山脚往家的方向回,路边看到了红艳艳的,成熟了的覆盆子。   覆盆子也就是农家人常说的刺泡,刺泡酸甜可食。一个个挤挤挨挨长在一起,有红透了的,也有呈现橘黄色未全熟的。   盛尧在山里跑了一路,脱力之后,手臂已经很酸了,已经快要兜不住八岁的小豆丁了,但是少年郎要面子,不肯歇息。   看到这一片刺泡,盛尧也不再强撑着,很自然的将小豆丁放下来,伸手去摘刺泡。   小豆丁就揪着哥哥的衣摆,昂着头眯着肿眼泡看盛尧动作。   盛尧躲着叶柄上的皮刺薅了一把刺泡,捧着喂到小豆丁嘴前,“吃的。”   小豆丁舔了舔嘴唇,“啊……”   夕阳如橘,一高一矮的影子被拉长,那个细嫩的小胳膊让两个身影牵连在一起。   看着小家伙像个雏鸟张大嘴巴嗷嗷待哺的样子,盛尧轻轻笑了一声,手掌竖起来,将一把刺泡往小豆丁嘴里倒。   小豆丁嘴巴小,只吃了几个,刺泡掉了一地,他马上蹲下去要捡起来。   “脏。”盛尧缓过力气了,弯腰又卡着他的胸口把他抱了起来,不让他捡。   “树上还有。”盛尧说完,单手抱小孩,另一手又去摘刺泡,这次一粒一粒的喂小豆丁吃。   小豆丁被抱着,视角高了,也跟着伸出小手去摘刺泡,他摘了就兜在自己衣摆里面,小声说:“给弟弟。”   盛尧从没见过八岁了还这样乖乖软软的孩子,没忍住伸手刮了刮小豆丁的脸颊。   小豆丁眯着眼睛,冲盛尧抿着嘴笑,眼睛还红肿着,从眼缝里可以看见他的眼珠子又黑又亮,笑得也傻里傻气的。   最后盛尧抱着小豆丁,而小豆丁则抱着一兜子刺泡,两人终于放过了光秃秃的覆盆子灌木丛,这回是真的回了盛家。 **   龙井村里家家户户都燃起了炊烟,烟雾缭绕将农田里的家人召唤回家,享受家人齐聚一堂的晚饭时间。   有撞见盛家长孙抱着他们没见过的孩子,也都猜到了小豆丁的身份,纷纷打趣。   盛尧嗓子疼的厉害,不想说话,所以默认了村里邻居称小豆丁‘童养夫’这个说法。   小豆丁偎在哥哥温暖的怀抱里,认生地将脑袋埋在盛尧肩窝,将自己藏着让盛尧抱回了家门。   盛家已经开始摆桌了,女人们忙进忙出,看见汗津津的盛尧抱着小孩儿,都炸开了锅。   “找回来啦?”三叔母平时话最多,挺护短的,“你这孩子,跑哪去了?看把人累的。”   小豆丁被大家齐齐注视,搭在盛尧肩上的小手下意识捏紧了。   盛尧嗓子疼,只简短道:“没事了,以后他住奶奶院子里,我自教导。”   意思是,你们别指责小孩儿,我自己会教育,也别想奴役他,他是我的人。   找回来了?盛雪听院子里的动静说小豆丁回来了,跟着二哥急急忙忙奔去前院儿,只来得及听到这句话,就愣住,看大哥抱着小豆丁走过庭院,要回院子。   “奇了怪了,岩儿说找遍了都没找着,我还以为人真的跑了,隔了那样久尧儿才上山寻,却还真给寻回来了……”三叔母看着背影,她脑子总是能想到奇奇怪怪的角度。   盛岩不安地看了看众人,他实际上没找呢,毕竟他还要看着剩下的堂弟们,当时他只呼唤了几声,撒谎也只是怕被骂。   他辩解道:“我也奇怪呢!想来只是走岔了,他也不知道在原地候着,叫我一通好找……”   盛尧都拐角了,听到后面的话实在是没忍住,他把小豆丁放下,哑着声音命令:“回院子去。”   然后利落地转身,大刀阔斧走到盛岩面前,“原地候着?且不说他才八岁,他懂这个道理吗?你强行把家里孩子们带上山,却不仔细照料,今日丢的是他,明日你要丢了谁?”   “带着孩子们在大山里玩捉迷藏,谁给你的胆子?你能负起谁的责任?”盛尧声音很低,嗓子还哑着,但是却掷地有声,几个问题直接把几位叔母的心都扯到嗓子眼儿了。   “呀!怎么能去山上玩捉迷藏哦?家里恁大的地儿不够玩了是不是?”   “欸?我家昌儿谁见了?昌儿!”   “啧,二嫂啊,昌儿他刚不是还来厨房讨水喝呢么?”   “……”   “盛岩!我跟你说,你要是再带堂弟上山上玩,看我不告诉你爹娘的,都十二了,还混不吝!”   盛尧知道,替小豆丁辩解也好,出头也好,除了自己没有人会买账,只有把家里所有孩子的安危牵扯进来,自己才不是孤军奋战。   经过他的提醒,几个叔母都后怕的要死,纷纷教育盛岩不要带堂弟去山上玩,做娘的忧心儿子的安危,对盛岩言辞激烈一些,有问题吗?   十二岁的盛岩气死了,无能狂怒,“又不是我要玩捉迷藏的!叔母怎不管好堂弟们,都五六岁了天天就知道玩捉迷藏!”   三叔母:“呀呵?我看你是反了天了,你五六岁不玩捉迷藏啊?大嫂!大嫂啊……快来看看你儿子在说什么呀!”   孩子找回来了,盛岩有爹娘护着,也就是被长辈们围着训斥一顿便罢了,到底是一家人,差点丢的孩子和他们也没感情,自然不太可能为了小豆丁出头,此事暂时也只能这样了。   盛尧扯了扯嘴角,退出战场,转身要回院子,才走两步就看见了那个惊慌失措、当着他的面把脑袋缩回去的小豆丁。   盛尧快步过去,小豆丁已经不在拐角了,小短腿溜得还挺快。   小豆丁跑了两步就听见后面的脚步声了,接着衣领就被提起来了,他缩着小细脖子瑟瑟不安。   “跑什么?”盛尧捏着小豆丁的衣领摆了摆,浪着小孩儿玩儿。   小豆丁知道哥哥看见自己了,只好小小声解释:“怕哥哥打架。”   “……”盛尧嗤笑一声,松开了他,“今日就当给你上一课,动口君子也,动手小人也,你且记好。” 第11章   盛尧领着小家伙回了自己的书房,他去拿了从县城带回来的糕点,几个油纸包摆在小豆丁面前。   “选一个。”盛尧想到这孩子敏感早慧,忍着嗓子疼又补充了一句,“马上用饭了。”   小豆丁昂着小脸看他,先笑了一下,然后保持昂着头的姿势闭眼戳了一个,“这个!”   盛尧便拆了他指的,里面是八珍糕,八种药食兼用的材料做出来的,脾胃虚弱的小孩吃有滋补效果,长期吃,可以改善小儿面黄肌瘦。   等小豆丁拿了一块八珍糕吃起来,盛尧才问:“方氏说你没有名字,只知道你姓乔,当真?”   小豆丁眨了眨眼睛,想了想,轻轻嗯了一声。   盛尧在他对面坐下,沉吟片刻,低低地道:“我娘去世时,我尚在襁褓,记事之后才从长姐口中得知,娘一直教导长姐要知书达理,也希望将来我娶的那位知书达理……”   小豆丁愣住,不安地看向盛尧,他还记得盛尧和婶婶的争执,哥哥很嫌弃他……   若是今日之前,他也不在乎的,只要能有口吃的,有地方睡,他就满足了,等到了可以跑堂的年纪,他去给人家铺子当跑堂的,挣银子来感谢盛家养育之恩。   可是今日,被丢在山林里之后,他原以为天黑就要被狼叼走了,是哥哥找到了他,抱着他听他解释,背着他下山,训诫盛岩替他出头。   他茫然地去看一旁的竹盘,红艳艳的刺泡堆起一座小山,证明了真的是哥哥把自己背回来的!   盛尧也继续说:“你年幼失怙,生性乖巧,却过于早慧,今又寄人篱下,以你的性子,万事定会委曲求全。”   小豆丁听到这里,心口剧烈跳动起来,他莫名开始期待了起来。   “但我既然把你抱了回来,自是要你在我盛家舒舒服服的。所以,我给你取名,知舒,望这个名字可以让你今后余生,知道怎么舒服怎么活。”   “你可要?”盛尧自己也只是个十四岁的小少年,他自知学问有止,说出口了才想起来要谦虚,所以他问小豆丁的意见。   “知……舒……”小豆丁瞪大眼睛,怎么舒服怎么活?   盛尧站起身去书桌前落座,执笔在空白的纸上写下了‘乔知舒’三个大字,墨迹未干,他朝小豆丁招了招手。   小豆丁噔噔噔跑过来,被他抱起来在腿上放着,指着大字解道:   “乔,你之姓氏。”   “知,亦同智,取智慧之意。但字面上,取知道、明白之意。”   “舒,舒畅安适。”   小豆丁就差把这张纸、这三个大字吃下肚去,但还是不认识……不过他从哥哥的解析里知道了,他的名字很好、很舒服、很富有学识。   小豆丁连连点头,“我叫乔、知、舒。”   “嗯。”盛尧低头侧目看怀中小孩儿,轻声自语:“你已经很懂事了,但我却不想你过于懂事。往后你记住,万事不可过于委屈勉强自己,要知道自己怎么舒服怎么来。”   若小豆丁不是这般早慧懂事,他是不会这样对小豆丁说这话的,因人而异。   乔知舒昂头看着盛尧,眼眶已经红了,他有名字了,给他取名的人和娘一样心疼他,希望他过的舒适。   盛尧可不想小孩儿又掉眼泪,抖了抖腿,把小孩儿抖的呆毛乱颤。自己抬手捏了捏喉咙,不舒服地道:“给哥倒杯茶来,便自己玩儿去。”   “好。”乔知舒吸吸鼻子,溜溜下了地,跑去靠墙的桌子给盛尧倒了满满一杯茶水。   这时,盛雪也过来叫吃晚饭了。   盛尧喝完水就领着乔知舒去了前厅,当着盛家众人的面宣布,小豆丁有名字了。   叫乔知舒。   不过只有他自己唤人‘知舒’,盛家长辈叫习惯了‘乔儿’。 **   盛尧还没有能力坏家中的规矩,所以乔知舒还是跟着盛雪去偏厅吃饭,他依旧坐在方荷的身边。   方荷给他盛了一碗黍米饭,拍拍他的小手说:“想吃什么,告诉婶婶,婶婶知道你是走丢了,以后岩儿再敢拉你上山,婶婶拿棒槌打他。”   方荷也是听妯娌你一言我一言,才想明白的,确实,要跑早跑了,小家伙磕破了头,自己个儿跑去田里帮她找当家的,那么好的时机不跑,上山上往跑狼窝里跑吗?   三叔母一听又来话了,“可不是得打一顿么?真是玩得没边儿了!自己也才十二,竟也敢带着弟弟们上山上玩捉迷藏。”   方荷收起笑,看了三弟妹一眼,“是啊,岩儿都十二了,早不玩捉迷藏了,他还不是宠着弟弟们?”   生怕吵起来,二房家的和四房家的连忙打圆场。   用完饭,乔知舒惯例帮着端盘子搬碗,他忙完了才开始往奶奶院子里去,哥哥交代,吃完饭回去找他。   一出厨房,就叫盛雪拉着了。   “乔儿,你跟姐姐说实话,你和大哥怎么突然这样亲熟了?”盛雪想知道这辈子为什么会有所改变。   乔知舒茫然,老老实实摇头说:“姐姐,我不知道。”   “那你在奶奶院子里都做些什么了?”   “跟弟弟飞蜻蜓。”乔知舒如实回答。   想到弟弟,盛雪稍微明白了一些,看来盛尧这个大哥是真的疼幼弟,毕竟住在一个院子里,想来只是爱屋及乌罢了。   “好吧。”盛雪觉得已经问到答案了,不再紧追,而是扯着乔知舒交代,“今日我捡了好些毛栗子,明儿你醒了来帮我剥皮去壳,我做栗子糕给岗儿吃。”   “嗯,好哦!”乔知舒点头,见盛雪话没说完的样子,还一直盯着自己,便乖乖候着。   盛雪经过深思熟虑之后,对乔知舒说:“岗儿的药很贵,我要挣银子,乔儿你勤快,你帮我好不好?”   乔知舒想着也就是烧烧火,捣豆泥什么的,自然是点头同意的。   盛雪抿嘴笑了下,露出了小丫头脸上不该有的‘慈爱’微笑,“乖孩子,去睡吧,累一天了,往后听我吩咐就是。”   “嗯。”乔知舒点点头,能给盛家人帮忙,他很愿意。   回了奶奶的院子,盛尧领着他去把他的小竹床搬到自己屋里了,盛老太太院子里再无其他房间了,他也不愿让乔知舒去睡杂物间。   乔知舒哭了一天,早就睁不开眼了,盛尧洗完澡回来,他已经蜷在小竹床上睡得不省人事了。盛尧便剪了油灯,自己又回书房继续苦读。 **   次日,乔知舒醒来,只觉得眼皮紧绷绷的,见盛尧的床上已经空了,他不知时辰,连忙撒上布鞋往外跑。   盛尧在院子里擦脸,见乔知舒散着头发跑出来,一脸慌乱的样子,开口打了个招呼,“一起床慌什么?”   乔知舒跑过去,努力睁大眼睛,“哥哥,什么时辰啦?”   盛尧见他眼皮儿肿的都看不见那一道褶子了,拧干手里的帕子,轻轻朝乔知舒眼睛上捂,“还早着呢,疼不疼?”   乔知舒举起手来小心翼翼地捧着盛尧的手腕,轻声回答:“哥哥,我眼睛睁不开啦。”   “以后不许哭了,哭多成瞎子了。”   “啊?”乔知舒被吓到,捏紧了盛尧的手腕,心里告诫自己往后要忍住眼泪,瞎了就坏了。   “自己拿着。”   盛尧让乔知舒自己捂眼睛,他端起木盆去重新打了冰凉的泉水,让小孩儿洗脸。   洗完脸漱好口,乔知舒去书房跟盛尧说一声,自己要去给盛雪帮忙。   盛尧同意,本想交代一句别勉强,别辛苦,想到孩子实诚的性子,又改了口,“可以,但是每日用过午饭后回来。”   “知舒,我会教你习字,但日后我总是要回县学的,到时你须得自觉,每日午后回房冥思,不可荒废。”   乔知舒一听能认字,眼睛都亮了,要不是肿着眼睛,他能瞪老大,所以答应地脆生生的,“好!知舒识字!”   可是,乔知舒奇怪了,“冥思是什么意思啊?”   “就是躺着发呆。”   “啊?”乔知舒小手扒着书桌,借力踮起脚来,凑近去看盛尧的脸,哥哥什么意思呀?   盛尧捏了捏喉咙,欺负小孩儿没上过私塾,瞎编:“吾日三省吾身。”   他还不是怕乔知舒这孩子太实诚,把自己累坏了?   乔知舒临出门还在想,学问真是个摸不懂的东西,竟然还有发呆做学问的。 **   去找盛雪,盛雪还未起,隔着窗让他先在院子里自己剥毛栗子。   乔知舒去院子里将毛栗子从背篓里倒出来,然后搬了个小竹凳,拿小木槌敲板栗外面的毛刺。   毛刺还是青色的,有的开口子了,有的还是圆圆的青色刺球,不过用小木槌敲两下,就裂开了,露出里面褐色的板栗子。   等盛雪梳洗完毕出来,一箩筐的毛栗子已经剥出来一小半了。   两人一起剥,赶在天热之前,将一箩筐的毛栗子都剥了出来,毛球扫去院子角堆着,等晒干了可以当柴火烧。   “好了,煮了之后再去皮,娘要烧早饭了。乔儿,我们帮忙去。”   乔知舒点点头,跟在姐姐屁股后面。   ……   等栗子糕出锅了,乔知舒才知道,盛雪要他帮忙,不是真的要他帮忙,而是要他找哥哥帮忙。 第12章   盛雪的一筐板栗,再加上她二哥的一筐,剥壳去皮得到黄澄澄的板栗仁,也就一小箩筐。   龙井村有养蜂人,盛雪拿卖野鸭蛋得来的一部分铜钱买了一碗蜂蜜。蜂蜜和在糯米粉里,再和蒸熟之后捣成泥的板栗搅拌均匀,用竹板给捏的四四方方,再上锅一蒸,蜂蜜栗子糕就做好了。   梯笼下面蒸红豆,上面蒸栗子糕,蒸的功夫,盛雪又和了两份油面酥……   就连方荷也被说动了,抽了时间来帮着女儿制作糕点。   最终赶在午饭前,一上午的功夫把蜂蜜栗子糕、红豆酥糕给做出来了。红豆酥糕有一小筐,百来个,栗子糕只有三蒸笼,三十多个,每个都有巴掌大,分量指定足。   用完午饭,盛雪牵着乔知舒一同往盛老太太的院子走。 **   “大哥有马,找大哥带我们去县城卖糕点,换了钱姐姐给你买饴糖吃。”盛雪停下脚步,凑到乔知舒耳边说悄悄话:“要是大哥不同意,你就哭,就说你忙活了一上午的。”   乔知舒一听,下意识担心起来,“哥哥为什么不同意?”   他担心的是卖糕点会对哥哥不利吗?   盛雪却没听明白,撇了撇嘴,“他打小不和我们住一个院子,性子独呗。”   盛雪知道,自己开口去求,盛尧一定会以要温书要用功做借口,还小的时候,她和家里孩子们想骑马,怎么求,盛尧都不理。   乔知舒闻言松口气地笑了笑,“不会的,哥哥很好!”   他只当姐姐和盛尧不住在一个院子所以不亲近,对盛尧产生了误会而已。   “那就看你的了。”盛雪牵着他进了院子,直奔书房。   说明来意之后,盛尧还没开口,站在门边看热闹的盛老太太第一个不同意了。   “雪丫头,莫要扰你大哥读书,年底他还要院试。”盛老太太可不愿意。大孙儿马上就要考秀才的最后一关了,他的用功自己看在眼里,谁都别想扰了他,更别说是去当车夫。   “奶奶。”盛雪心里哎哟了一声,过去挽着奶奶的手撒娇,“糕点不易久存,雪儿这都做好了,就等着大哥驾车帮着跑一趟了。”   盛老太太心里不舒服,“你近来是愈发胆子大了,也敢先斩后奏了,你不知事,你娘还不知么?你大哥这趟是因了岗儿的病才告假在家中自学,离院考也没几个月了,你还在这个空当来烦他,自去找你娘想办法去。”   在老人家心里,考秀才是天大的事,也是整个盛家的大事,不单单是光宗耀祖,还能让盛家田地免税,能让四个儿子肩上的担子消去不少。   盛雪冲乔知舒使了个眼色,但是乔知舒叫奶奶的话吓住了,他愧疚极了,自己怎么先前没想到哥哥要读书呢?所以乔知舒小跑去盛雪身边,想要将人拉走。   盛雪咬着唇,看着偏心的老人,嘴急道:“我还不是为了弟弟的药钱,就连我二哥都上山捡了一篓子板栗回来,他也是岗儿的大哥,怎就劳烦不得了?”   说完盛雪就后悔了,毕竟盛尧可是亲自照顾了岗儿两年的。那时候她还是个真正的孩子,二哥也才十来岁,岗儿被抱走,不在他们跟前了,他们便不曾刻意主动去照顾了。   毕竟院子里一个碰不得的小药罐子,一个总爱絮叨的老人,对于孩子来说,真的太无趣了。   盛雪捂了捂嘴,要命,她怎么就是管不住嘴,她试着补救了一句:“而且,大哥肯定会考中秀才的!”   盛尧将一切都看在眼里,放下毛笔起身去书架上拿了一本书,对着奶奶说道:“奶奶,正好也到我还书的日子了,书我早就看完了,今日便去一趟县城再换本新书回来。”   盛老太太这才不管了,且因着盛雪那句大孙儿一定会考中的贴心话,她心里舒畅了不少。 **   盛尧给马套上了车。   方荷叫了几个大人帮着抱蒸笼、抬箩筐放进车厢里,三个蒸笼码在一起,箩筐里铺了干净的、厚厚的白棉布,红豆酥糕整齐地码在里面,上面再盖了一层棉布。   都弄好了之后,盛尧驾马车,乔知舒坐在他旁边,小手紧紧抓着身下的木板子。   马车动起来之后就很有意思了,右边青山绿树往后倒,左边河水悠然倒流。   路边有家养的鹅鸭上岸,乔知舒拿小手指了指,“鹅!”   “你能区分?可是小时候家里养过?”盛尧看了一眼,确实是鹅。   乔知舒点点头,马车跑远了,他还扭着大脑袋看鹅,一边说:“我娘说鹅头大,叫声也不一样!”   “嗯?怎不一样?”盛尧驾车无趣,巴不得乔知舒多说话给他解闷。   “鹅是……”乔知舒撅嘴模仿,“刚昂!鸭子是……呱呱!”   他这声鹅叫不伦不类,不仅盛尧笑了,马车里方荷娘俩也笑出了声。   看着哥哥乐不可支的样子,乔知舒一点儿没觉得难为情,跟着呵呵傻笑。   两人有说有笑,只觉很快就进了县城。将马车寄养在城门口的驿站处,盛雪跳下马车,让他们在驿站先等着,她带着娘去找人。   等人走远了,盛尧才拉着乔知舒出了驿站,在无人的柳树下庇荫,顺便教育小孩。   “知舒,小妹是如何和你商量的,详尽同我说一遍。”盛尧眼尖着呢,盛雪给乔知舒使眼色他看到了。   乔知舒昂头看哥哥,但盛尧神色淡淡,看不出情绪。   他回:“姐姐说弟弟治病很贵,要挣银子买药。”   盛尧捏了捏他的脸蛋,“那为何在我书房要给你打眼色?你同她商量着怎么设计哥哥呢?”   乔知舒连忙张开手臂去扑盛尧的大腿,昂着脑袋胡乱摇摆,“不是不是!姐姐怕哥哥不同意,让我帮忙!”   “哥哥对不起。”乔知舒怕盛尧生气,他真的不知道哥哥要准备考秀才,他还不懂这些。   “站好。”盛尧甩了甩左腿,等乔知舒站好了,自己蹲下去,和乔知舒平视,脸上一派轻松,但是说话极为严肃。   “你还小,我不便时刻将你带在身边,家里杂事繁多,长辈总是要你帮忙分忧的。但是,你只跟这些人做事即可,这做事的道理,我却必须要先告知你。”   “你且记住这句话,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看着乔知舒懵懂的眼神,盛尧说的更直白了,“我知道,小妹给你打眼色无非是让你学小儿撒泼,逼我点头,但你若真这样做了,奶奶就容不下你了。”   乔知舒虽小,但是也不傻,马上就懂了——因为他不是盛家人。姐姐烦扰哥哥读书都会被奶奶训斥,若是自己开了口,奶奶一定不会让他留在盛家了。   盛尧想到盛雪平时的言行,还是交代了一句,“往后小妹要你做什么,你只来告诉我,我慢慢教会你思考,你要知道没有人会站在你的身份上去思考行事,她们只管吩咐你,一切后果须得你自己担着。”   他实在是不想乔知舒跟小妹学做人做事,近日来,他发现盛雪时常表露出瞧不起他的神情,他又莫名又觉得好笑,一个十岁的小丫头,凭什么瞧不起自己?自己不说是学富五车才高八斗,但好歹也是上过学的。   他这个同父异母的小妹,从小跟他就不亲近,最近更是,对着他牙尖嘴利不说,一句话都不愿意听,更别说听他教导了。   好在他抱回来的小孩儿很是乖巧懂事。   乔知舒连连点头,重复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万事都要先和哥哥商量!”   盛尧点点头站起身来,居高临下揉了揉小孩儿的脑袋,“你也八岁了,该行总角礼了,回家我给你梳羊角。”   乔知舒现在的头发还和孩童一样,随意在脑后扎了一个小揪揪,毛茸茸的。   他忍不住又身子前倾去抱哥哥的大腿,埋着小脸儿在哥哥腿上蹭来蹭去。他小小短短的这一生,跌跌撞撞、小心翼翼、唯恐兄嫂嫌弃,虽然最终还是被遗弃了,但是他却遇到了盛尧,年长自己六岁,给自己取名,教导自己识字,教育自己成长,告诉自己,懂事的前提下也要为自己而活。   盛尧低头看着他心里也很柔软,但还是忍不住弹小孩儿脑门,“热死了。”   “嘻嘻!”乔知舒抬头害羞地笑。   盛尧往后退,他就厚着小脸皮追,一大一小在柳树下玩儿了起来。 **   盛雪说去叫人,竟是去敲了董家后宅,拿出事先包好的糕点给梅姐姐送去了,说了一通之后,董小梅还是给了她这个小姑子面子。   董小梅去和自己哥哥知会了一声,许了盛雪在他哥哥名下成衣铺门口支摊卖糕点,且桌子椅子随便用。   借着成衣铺的光,糕点只比县城里糕点铺子里卖的价格低了一成而已。   “卖栗子糕咯!加了蜂蜜香甜可口!”   成衣铺子里的伙计忙完了跑来围着盛雪的糕点摊,人一多起来,就吸引了不少围观的人。   “栗子?今年的栗子已经熟了吗?”   盛雪这会儿脑瓜子还算机灵,加了一个卖点,“今年第一批栗子,尝尝鲜吗?” 第13章   “嗯?卖相不错,哪家铺子出来的?”   盛雪微微一笑,“香雪甜糕,还在寻铺子,寻到合适的就开业,贵客买一块尝尝吗?若合您胃口,到时候您来捧场,我送您一块糕点。”   “小丫头会说话,哪家的姑娘?可说亲了?”   方荷连忙接话,巴不得女儿的美名传遍县城,家里的门槛让媒婆踏平。   “此乃小女,是龙井村盛家长房的二女儿,小女方十岁,订亲早了些,所以一直没给张罗。”   “嗯,盛家这丫头教的好!来两块栗子糕我尝尝。”   “好嘞,您是第一位贵客,我给您挑两块大的!”   围观的人群见状也想买块今年的第一块栗子糕尝尝,“盛二丫头,你这一块怎么卖?”   “这么大的栗子糕还加了蜂蜜,十文钱,馅儿足的红豆酥糕八文钱,贵客您是要蜂蜜栗子糕还是红豆酥糕?”   第一个买的已经递上铜钱了,走之前还又夸了一句:“小丫头不可估量,这糕点不贵!”   都说不贵了,那县城里的人自是觉得买得起的,剩下的人也都跟着凑热闹,买个一块两块的,有的给钱之后拿上了就吃,夸赞不比镇上的八珍斋卖的味道差。   ……   乔知舒一只手让盛尧牵着,一只手端在胸前,他看傻了……他觉得这个大自己两岁的姐姐太厉害了!   方荷也是笑得合不拢嘴,这一趟出来女儿可是让她刮目相看了,开糕点铺子?哎哟我方荷上辈子是积了什么德?生下来这么有出息的女儿!   盛尧若有所思,买的人多起来之后,他便牵着乔知舒上前去帮忙收钱算账,并且叮嘱小孩儿道:“牵着我衣摆,不许松。”   别再叫拍花子抱走了。   栗子糕占了个今年头一份儿的新鲜劲儿,早早就卖完了,红豆酥糕却还有三十来个,而且没了栗子糕,红豆酥糕就显得太单一,太没新鲜感了,没有人围观,来问的人更少了。   盛雪是头回做生意,也不懂其中的门道,只是上辈子嫁了人,跟家里人学着会做这些糕点罢了。   乔知舒跺了跺小脚,他的腿好酸,但还是没抱怨,乖乖握着盛尧的手睁大眼睛看路上行人。   成衣铺客人多了,凳子都搬回去了,只留了一个让方荷坐着,方荷揽着女儿坐自己腿上。   盛尧看他一直跺小脚,弯腰把他抱了起来,跟方氏说要去集市走一圈。   “我带他去集市走走,看看旁的摊子都怎么做生意。”   方荷只当他俩玩心大,点了点头,“去吧,别太久,天黑之前得回村子的。”   盛尧点头回应,抱着乔知舒也跟着行人去赶集。   乔知舒一只小手搂着哥哥的脖子,一只小手还软软揪着哥哥的衣领,近黄昏,街上多了许多赶夜市的人。街上万头攒动,时不时有脚步快的人撞一下盛尧的肩膀,吓得乔知舒两只手都去搂着盛尧的脖子。   “知舒你看,国泰民安,百姓之间买卖昼夜不绝,生在这样好的年岁,你怎可放任自己碌碌无为?你要有学识,有所坚持,一个有用的人是不需要看旁人脸色的。”   乔知舒看着街上的人,有叫卖的小贩、有闲逛的贵人、有猜灯谜□□头的书生、有卖艺讨赏的街头艺人,这些人都发挥着自己的所长,努力生活。   乔知舒不确定自己是否正确理解了‘有用的人’,但是他听懂了,要有学识,要有坚持。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好!”   盛尧也不急着要小家伙马上就懂得这些道理,他只希望通过潜移默化的方式,让乔知舒坚信自己可以是一个有用得人,不要过于讨好旁人最终长成一个趋炎附势的性子,旁人想弃便弃之。   这一趟的县城行,让小小的乔知舒明白了一些道理。更明白了,这个世上,盛尧希望他‘知舒达礼’,是没有要求的。 **   逛了一圈儿夜市,只用了一刻钟不到,回去的时候乔知舒捏着一个小糖人,被盛尧牵回了成衣铺。   红豆酥糕还剩二十七个,盛尧建议:“小妹,将红豆酥糕摆在蒸笼里,摆得整齐雅观些,叫路人一眼就能看见你卖的是什么。”   盛雪嗓子不舒服,天儿热,她叫卖了一通,好像中暑了。   她很难受,而且她现在看盛尧有上一辈子碌碌无为的滤镜,想也不想就回了一句嘴:“摆在筐里,行人走近来自看得见。”   说完她捏了捏吃着糖人的乔知舒,“我嗓子疼,乔儿,你帮姐姐叫几句,卖完早早回去好么?”   乔知舒看了眼盛尧,后者已经转身走去一旁了。乔知舒学会了自己思考,他想了想,早卖完早回家,便点了点头。   不过他叫卖之前,央着婶婶把红豆酥糕摆蒸笼里,“集市卖包子的都这样卖,婶婶,试试吧?”   方荷想着死马当活马医,动动手罢了,她素来勤快,自然是照办了。   红豆酥糕敞亮地卧在蒸笼上,乔知舒看着行人,心跳加速,莫名兴奋,“红豆酥糕……甜甜酥酥的红豆酥糕……”   小孩儿声音脆脆嫩嫩,因口齿清晰格外入人耳,喊了一声他下意识去看一旁的盛尧,后者看着他嘴角有一抹笑意。   “卖!红豆酥糕!”   “甜甜酥酥的红豆酥糕!”   乔知舒喊得更带劲儿了,他开始探索外面的世界,陌生的人也不再可怕,不再像拍花子了。   一刻钟不到,剩下的二十多块红豆酥糕也卖完了。   赶着黄昏,踏着夕阳,马车终于‘嘚哒’驶向龙井村。 **   盛家上下都被盛雪带回来的那一贯钱震惊了。   一两银子折一贯钱,就这一日的功夫,竟然就挣了一两银子!刨去本金,一日净赚七百文,才十岁的小丫头,这要认真起来,可一点儿不比她娘方荷少挣啊!   饭后盛家男女长辈加上盛老太太把盛雪供在正厅,问一句夸一句,直呼神童。   盛尧对这些不感兴趣,牵着乔知舒回了院子,在书房燃起油灯来,笨手笨脚地给乔知舒梳总角。   梳完,乔知舒拿小手不停地摸脑袋,“哥哥,我现在是啥样呀?”   盛尧听着他家乡的口音抿着嘴笑,幼稚学舌:“你觉得傻样?”   乔知舒摆了摆头,感受不到发尾打脸了,又问:“那我梳这个好看么?”   “好看。”盛尧心想我亲手梳的,我能说不好看吗?   乔知舒哼哼笑开来,去拿了火折子,“我去给弟弟点灯。”   噔噔噔跑出书房……   “岗儿,看我的总角,好看么?”   刚吃完饭的盛岗正百无聊赖地躺着,手里还捏着竹蜻蜓,一听声儿,连忙坐了起来,看着小哥两眼亮晶晶,还挺有活力的。   “小哥好怪!”盛岗没看习惯,说了个大实话。   乔知舒抿嘴笑,不好意思地又摸了摸两个角,去艾草火盆里熏了熏身子,然后爬上床。   “我会了,我也给你梳羊角。”   盛岗是只要有人陪着他,他就很高兴,自然是连连点头,瘦弱的小身子软软地靠进小哥单薄的怀里,任小哥玩他大脑袋上的两根毛。   两个小家伙玩了一会儿,大的搂着小的很快就睡着了。乔知舒是累了一天,上午在厨房忙,下午在县城跑,盛岗是病着体虚所以觉多。   等盛老太太回来,看着俩孩子亲密无间的样子,心里甭提多熨帖了。农家木床做的都极宽敞,乔知舒被老太太搂在怀里,他第一次被盛家主母当成亲孙子一样搂着,安睡了一夜…… **   乔知舒脑门上磕的伤口结痂了,粉粉的新肉摸起来有凸起感,他自己小不懂在意,盛尧一个男子汉更是不在意。   最后还是盛老太太去跟小儿媳要了点三七,拿粮食跟同村的老姐姐老妹妹换了两条干蜈蚣,回来在院子里磨药粉。   乔知舒现在只有午后能闲下来,用完午饭盛雪就找不到他人了,他自己自觉着呢,要去找哥哥认字。   这日他一踏进院子,就听见了石臼‘笃笃’捣药的声音,他又素来勤快,奔着盛老太太就去了。   “奶奶,我来不?”他一边询问着,一边伸手试着去拿石臼。   盛老太太松了手,另外捧着鸭胆子去壳。鸭胆子叫苦参子,是鸭胆子树的种子,用来治痢抗疟的。   乔知舒接过来之后吓了一跳,“奶,这是啥呀?有百脚公!”   石臼里有几节蜈蚣。   盛老太太笑了一声,眼睛眯得看不见了。   “四两三七,两条百脚公,你抹完了疙瘩就消了。”   乔知舒小小惊讶了一声,睁大眼睛看着老人,“奶奶,是……给我抹的吗?”   盛老太太抬手,老人家粗糙的指腹触摸乔知舒额上的新肉,慈祥地哄道:“要抹,要漂漂亮亮的。”   三七和蜈蚣捣成细细的粉,鸭胆子捣成糊状,三者搅拌在一起之后加了点盛家汉字们喝剩下的白酒、醋。   盛老太太站起身,让乔知舒迎着太阳坐下,她佝偻着背细细给乔知舒额上抹药,抹完还拿干净的棉布缠住了。   乔知舒红着眼眶,嘴唇抖了好几下。   老太太笑了,笑声爽朗,仿佛在告诉乔知舒这点疤痕没事的,奶奶能解决的。   但是笑完看他小可怜样,搂着孩子的肩膀,将他揽入怀中慈爱地拍了拍,“好孩子,要漂漂亮亮的……” 第14章   盛尧要在家中守着幼弟一个月。自古村里就有种说法,家里有幼童害大病,家中强壮的汉子要回来守着,阳气旺盛,鬼差就不敢来勾魂。   他在家中除了早上锻炼身子,一日用三餐外,其余时间都坐在书桌前,时而闭眼背书,时而执笔做文章。用功至此,盛老太太看在眼里,很是欣慰。   所以盛雪再一次直奔大哥书房,说糕点都做好了,就等着大哥驾车送她了,听完盛老太太就生气了。   “把你爹娘叫来,我问问是怎么教的?还要不要我大孙儿院考了?今儿就给句话。”   盛雪像个小大人一样叹了口气,“我的奶啊,我的好奶奶啊,雪儿这是在给家里挣银子啊!”   盛老太太严肃起来,嘴角紧绷着,两边的皱纹十分明显。   “你挣银子没错,奶高兴我孙女儿才十岁就能挣银子了,但是!雪丫头啊,你挣这二两碎银一定要把你哥哥的前程也搭进去吗?”盛家主母虽然老了,但是还没糊涂。   “我都说了,奶啊,大哥一定会中秀才的,你怎么就是不信我呢?”盛雪觉得奶奶说的好严重,老人家真的是迂腐至极。   盛老太太被孙女儿说笑了,“你这会儿啊才有了小丫头的样子,呵呵呵。”   接着道:“这考取功名啊,不是咱说能中就一定能中的,要真这样容易,奶奶天天嘴里只有一句话,就是我大孙儿能中状元!呵呵呵……”   老人家率先想要和解,没必要和十岁的孙女儿置气,所以软了语气。   盛雪也只好把目光投给了盛尧,“大哥,我糕点都做好了,我就是想把弟弟下个月的人参钱挣出来……”   盛尧忍着用功时被扰乱思绪的烦闷,拿着书起身,“奶奶,我送她们去了之后,在马车上看书,不耽误。”   盛老太太想到小孙子一根人参要了三十两,也只能叹气答应了,只能交代一句,盼着长孙自己掂量,“可千万不能误了学业!你跟雪丫头不同,女娃不能考功名,可你是男人,你不能只看眼前的碎银几两。”   老太太怕这几两银子迷了大孙子的眼,最后沦为个车夫。   盛老太太又对盛雪说:“雪丫头啊,你还小,你要知道万事须得为旁人着想。你赚了银子可以雇旁的人给你驾车,但是你大哥科考可雇不了旁人代笔。”   盛雪有些不耐烦了,她真的很想告诉老太太,盛尧一定、一定会考中秀才的!但是!考中秀才之后就再也没有作为了!   唉……   “是,奶奶!孙女儿这不是万事开头难嘛,今儿我就上县城雇车,总行了吧?”   盛老太太也知道,人老了总是要被嫌弃的,所以也没跟小女娃子计较这语气,点了点头,“去吧,两兄妹好好的,奶奶去看看岗儿。” **   马儿认主,盛尧亲自去给套上马车后,回了前院儿。   厨房里,乔知舒正拿着丝瓜络吭哧吭哧刷灶台,他生在饥荒地区,个矮人瘦,擦洗灶台都要踩在竹椅上才能够到。   方荷忙进忙出搬蒸笼,嫌乔知舒挡路,让他出去,晚些回来再擦洗。   于是乔知舒就摸出门,跑去水缸边的哥哥身侧站着,小声地说:“婶婶让我洗厨房,不许我离开。”   盛尧:“无碍,今日这趟去了,往后她们自会雇车。”   “那接下来我每日都有时间来跟哥哥背书啦。”   他都还不识字,都是盛尧在背书。盛尧不过是寻了个借口跟盛雪要人,怕小家伙天天忙得像个陀螺一样忙晕了,   盛尧笑了声,在乔知舒身上获得了夫子育人的成就感,因此他问道:“那这几日,你都记住了些什么?”   乔知舒脸上又扬起了盛尧常见的笑,抿着嘴难为情的笑。   他呐呐轻答:“纸上……写的……都太浅,得知事事……要躬行?”   就记住躬行了。   “嗯,不错。”盛尧赞扬点头。   “哈?”乔知舒兴奋垫脚,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真的背对了,“我真学会啦?”   “真学狗肚子里去了。”盛尧弹他一脑嘣子,开口纠正:“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乔知舒捂着脑门,乖乖跟着念了一遍。   “那你可明白这句诗中表明的意思?”   乔知舒点点头,颇有些信心,“学到了就要亲自去做!”   盛尧轻吟一声,小家伙答的说不上错,但离正确解释又总差了那么点意思。罢了,慢慢教,学问一事,急不得。   ……   时隔十一日,盛家二丫头的糕点摊子又支在董家成衣铺子门口。   县城就这么大,有了上次的印象,这回刚摆上桌子,就有了回头客,付钱都很是爽快。   特别是到了夜市出摊的时间,董家成衣铺门口竟然是围了一小堆人。   孙鸿润今日来县城把去年的茶叶钱收回来了,囊中富有,他便想着去八珍斋包上些糕点回去给媳妇儿解解馋。   路过董家成衣铺子的时候,听到人群喊:“当真比八珍斋便宜些,个儿还大,那来四块栗子糕。”   孙鸿润瞅了眼,栗子糕?是有一年没吃过了,也不必跑那么远去八珍斋了。他往摊子前挤了挤,一眼看见了正在数铜钱的外甥——盛尧。   孙鸿润又惊又怒,马上院考了,外甥竟泡在这铜臭罐子里!   “小店家,这栗子糕怎么卖?”   熟悉的声音入耳,盛尧立刻抬头看去,就见他小舅舅紧抿着唇,一脸痛心直勾勾看着他……   方荷也认出来孙鸿润来了,逢年过节经常走动不说,给继子送的马儿,她儿子占了不少便宜,但是这孙鸿润是个暴脾气!   她连忙包了四块红豆酥糕塞给继子,轻声劝说:“去跟你舅舅好好说说,这大庭广众的,别闹出不好看来叫人笑话。”   盛尧接过油纸包递给孙鸿润,“小舅,我们移步一叙。”   孙鸿润这才眨眼压下怒火,指着蒸笼,“包四块栗子糕,和这一起算。”   孙鸿润可不愿占方氏便宜。   盛尧亲自拿油纸给舅舅包了四块栗子糕,连同手中红豆酥糕一起收了钱,然后跟在舅舅身后要离开摊子。   走之前,盛尧推了推拽着他衣摆的乔知舒,“去跟着小妹,不许乱跑。”   孙鸿润回身看了眼,等盛尧跟着他了,他才问:“那是你哪个堂弟?这个岁数的,我怎从未见过?”   盛尧决定先不回答,故而言它,他将自己这个月为何不在学府的缘由解释了一番……   两人此时正站在护城河边,杨柳依依,河水清清。   孙鸿润想起那个生来带病的孩子,叹了口气。   “人命关天,你为人兄长,合该如此。但你马上院考,却在这市井叫卖,舅舅如何能放下心来?是不是我那姐夫又软了耳根子不明轻重……”   “不是。”盛尧知道小舅的脾气,不想言多生事,“今日恰逢我上县城还书,到底是一家人,顺便帮一把。”   “她们什么时候跟你一家人了?你小子报喜不报忧!我还不知道你?”孙鸿润斜了外甥一眼,“当真以为我外甥没人护着了?过几日,我备份礼上盛家一趟!”   那童养夫一事,不就暴露了吗?以他小舅的性子,说不得又要跟父亲舞枪弄棒,以前也不是没有过。   “小舅,我马上院考了,您就是要给我撑腰,也等我心中大石落地的。再说,您外甥的性子您还不知?我若不愿意,谁能强我所难?”   也不知是不是孙鸿润太过强势,又特别疼爱盛尧的原因,盛尧在这个小舅舅面前,才像个十四岁的少年郎。   盛尧正了神色,“您就在家中等着,外甥考完带着好消息回去给您和外公请安,今年的冬茶,就让秀才爷来给您采摘。”   届时,他带着乔知舒,亲自领人给小舅和外公认识。   孙鸿润扬声大笑,“不错,像我孙家的好男儿!”   “姐姐刚去,那厮就续了弦,我跟爹上门想将你抱回,就是怕你随了我姐夫那窝囊的性子……”提到姐姐,孙鸿润收了笑,有些低沉。   盛尧也跟着静了下来。   孙鸿润拍了拍外甥的肩膀,“行,那小舅就先回了。你自幼主意就大,我也知你心有分寸,但是我身为长辈不得不啰嗦几句,万不可荒废了学业!挣钱立业你还小,待你行了冠礼,自有属于你的伟业。”   盛尧重重点头,“小舅不辞烦劳,一心望我成才,我怎会觉得啰嗦,小舅放心。”   “那小舅就回去等着了,等着我孙家的小秀才爷……来采茶!”   看着小舅的背影,盛尧叹了口气心道:一定要考中,到时候有大喜事傍身,小舅心情好,说不得能接纳那个小可怜。   ……   这日孙鸿润的意外出现,让方荷忌惮了几分,毕竟她领回来了一个小乞儿给人家的宝贝外甥当童养夫。   这孙鸿润揍起人来,可是六亲不认的。   故此,盛雪被亲娘拦着,再没有拿驾车一事去打扰过盛尧了。   她娘俩最后还是雇了个牛车。马车速度快,但是马匹价贵,她这铺子还没开起来,万事从俭,牛车虽然慢但是便宜,大不了她和乔儿起早些开始张罗。   这之后,盛家二丫头的糕点摊子每隔七日才会出现在县城里,但是上午就摆上桌了,直到日暮才收。   十月,盛尧离家,去科考了…… 第15章   入秋后,龙井村落了几场大雨。   乔知舒从小竹床上爬起来,撒着布鞋将支开窗户的棍子收起来,哥哥的书房在第一场秋雨之后就紧闭了,雨水飘不进去。   时辰还早,但乔知舒也睡不着了,他出了卧室将屋檐下有可能淋到雨的板凳等物件朝里挪。   院子里的黄土地很快就被雨水浸湿,踩一脚带出来的全是泥巴。   顺着屋檐收拾了一路,到奶奶房门外的时候,听到里面岗儿哼哼唧唧的声音。   “岗儿,你咋呢?”乔知舒推开房门进去,小声问弟弟。   盛岗已经在吃第三根人参了,养在屋里两个多月,他又白了不少,也娇气了不少。此时的他坐在床上,揉着眼睛软软哼唧。   盛老太太也被闹醒了,她扯了扯被子给小孙子围上,打了个哈欠。   盛岗撅着小嘴,不说话。   乔知舒去拿了袄子坐到床边,朝岗儿张开手,“小哥抱不?”   盛岗还是不开心,但是张开了小胳膊,让小哥把自己从被窝里抱了出去。   乔知舒给他穿衣,房间里安安静静的,没有人指责小家伙不好好睡觉闹脾气。小家伙就是被关着养病憋坏了,稍微有点力气了就折腾人,乔知舒心里明白。   但是对于岗儿的身体来说,他闹人是好事,说明有力气了。   拍了拍岗儿的背,乔知舒抱着把他放到地上,“小哥烧水给你冲藕粉,你乖乖的,不要闹奶奶。”   盛岗这才开了口,他刚醒,哑着小嗓音软软地问:“大哥今日回来么?”   “不知呢,快了吧。”乔知舒起身去烧艾草燃火盆,“岗儿梦见大哥了吗?”   盛尧走之前,哄幼弟说梦见自己,自己就回来了。   粘人的小岗儿踩着小步子跟着蹲在乔知舒身边,“没有哇,为什么总梦不到大哥呀?”   乔知舒笑了笑,“大哥忙呗。我打水来给你擦脸,你离火盆远些,不要吵着奶奶睡觉,外面下雨,不要出房间。”   “嗯!”盛岗跟小哥说了几句话,起床气消了不少,“小哥快些回来,我自己怕~”   “好,大哥说你说对了是不?”乔知舒提起铁壶要出去打水。   “嘿嘿……我是狗皮膏药!”盛岗承认的小语气自豪极了。   终于是笑了,乔知舒松了口气,出了门之后把裤脚挽了起来,拿起油纸伞,赤着脚出了院子,去厨房打水。   打完水回去的时候碰上了披着蓑衣的盛绍元和盛绍光。   “叔,二叔。”乔知舒先开口打招呼。   盛绍元看着他才想起来也是个劳动力,近日连绵雨,雪丫头不上县城出摊了,雪丫头不忙,这小子也就跟着闲下来了。   “你这是干啥去?”   “岗儿今日醒得早,烧水给他冲藕粉吃。”   “行,弄完来田里,记得带个锄头。月初才秋种,雨水太密,得挖沟排水。”   “好。”乔知舒答应了。   盛绍元跟二弟一齐出了大院,听见二弟说:“孩子挺懂事的,能管岗儿,还能给雪丫头打下手,大侄儿也挺喜欢他。”   盛绍元点了点头,自觉乔知舒配不上自己的长子,所以语气也很冷淡,“饭又不是白吃的,有啥喜欢不喜欢的,孩子么不是?”   遇到同样披着蓑衣下田的村民,两兄弟换了话题,跟村民们聊起了天气和田地。   ……   乔知舒提着铁壶在屋檐下点火盆烧水,埋了三个红薯在火盆里,再回屋,见盛岗扒着门兴奋极了。   “小哥抱!”盛岗想出去看看。   乔知舒抱起他,拿薄毯将人裹着,才出了房间。   盛岗呼吸着潮湿却清新的空气,小脑袋歪在小哥脖子里,终于不闹腾了,雨声有让人安静下来的魅力。   “冷不冷?”   盛岗没回答,笑嘻嘻拿热乎乎的手掌心贴小哥的脖子。才入秋,他已经穿上小棉袄了,又被毯子裹着,整个人就像个小火炉,暖烘烘舒服着呢,一点也不冷。   乔知舒就拖了把椅子靠着屋墙,抱着岗儿这个小火炉看院子落雨,听旁边火盆劈里啪啦柴火燃烧的声音。   盛尧带着斗笠,披着蓑衣,下身已经湿透了,尤其是皂靴,湿透不说,巴了层厚厚的泥巴。   糟糕的天气让他心情不佳,所以进了大院门也没心情唤人。农村里,又是下雨天,院门不锁是常事。   等回了自己的院子,一进门就看见了门边坐着的两个小家伙,一个比一个安静,像是赏雨又像是望眼欲穿等着什么……   这样岁月静好的一幕,让盛尧心里潮湿的烦躁一扫而空。   “大哥!”盛岗咻一声从小哥怀里支起小脑袋,看着狼狈的盛尧,雀跃呼唤。   乔知舒发呆被打断,看见人猛然站起来,“哥哥?哥哥回来啦!”   盛尧急急两步走来,一同站在屋檐下,一边取帽一边阻止乔知舒靠近,“我身上冷,带岗儿回屋,我去换身衣裳。”   他这一去就是一个月,俩小家伙实在是想念他,不听话的跟在他屁股后面,他进屋换衣,俩小家伙就隔着木屏风扯着小嗓门跟他千里传音似的。   “哥哥,州府是什么样子的呀?你都住哪儿?”   “大哥给买糕糕了么?”   盛尧觉得好笑,“两个狗皮膏药,还让不让换衣了?”   这时候屋檐下的水也烧开了,发出刺耳的声音。乔知舒抿着嘴,只好将岗儿弟弟放地上,自己跑出去灭炭火。   盛岗自己拖着薄毯,小步小步跨进屋去,围着换衣服的大哥转圈圈,要糕糕。   盛尧一边换衣裳一边打量幼弟,见他小下巴有些丰盈之态,逗趣道:“大哥不在,岗儿胃口不错,倒是你小哥瞧着又瘦了,这糕点就给你小哥补补罢。”   换完衣服单手把小盛岗抱起来,另一手拎着布包出房门去小厅。   盛岗两只小手包着大哥的下巴,呜呜撒娇,“岗儿有把蛋羹给小哥吃,是姐姐总唤小哥去烧火,把小哥累瘦啦!”   小厅桌上已经有了两碗乔知舒给冲好的藕粉,乔知舒自己拿着钳子,跑去屋檐下从火盆里刨烤红薯了。   盛尧走过去,将布包递给乔知舒,“州府住店十日就要一两银,我赶着回来,没时间逛,给你买了些炙肉铺,给岗儿买些糕点,打开尝尝。”   因为下雨,油纸包外面有些润,乔知舒接过来在火盆上烤,指了指屋里桌子上的藕粉,“哥哥天未亮就赶路了吧?先吃碗藕粉填腹,我去唤婶婶。”   “不急。”盛尧抱着弟弟坐下,一同吃藕粉。   乔知舒却不能不急,他将油纸包烘干,捧着去放在了桌上,一刻不停又出去拿油纸伞要出门。   “知舒。”盛尧把人叫住,“这都什么时辰了,已无需你去叫了,过来吃点心。”   乔知舒站在门口迟疑了一下,才开口道:“秋雨连着下了几日,叔让去田里挖沟排水。”   盛尧看着这个才八岁刚到他大腿的孩子,挽起裤脚露出来的小腿瘦如竹竿,心中有千思百绪。   “回来吃点心。”盛尧再次强调。   他无法违逆父亲的话不让八岁的知舒下田,但是他可以一起去。   “吃饱了,一同去,我顺便去给父亲报平安。”   盛尧这刚回来,一向听话的乔知舒始终没敢让盛尧开第三次口,他将油纸伞放回门边,进去在盛尧对面坐下,拿了一块肉铺咬了一口。   炙肉铺应当是新烤的,口感松软,外面刷了一层蜂蜜提味,回味甘甜绵长。   盛岗一手勺,一手糕点,嘴里问个不停,“大哥,这是什嘛糕呀?好软哦。”   乔知舒也好奇看过去,岗儿手中的糕点色泽晶亮,个头挺大像馒头,但是特别软乎,里面很多细孔。   “是江州有名的龙游发糕,大米磨成粉,糯米发酵,糯而不粘,甜而不腻,好吃吗?”   “嗯嗯!”盛岗点头如捣蒜,举着要对面的乔知舒咬一口。   乔知舒尝了下,确实很软,“好吃。”   盛岗开心了,张着嘴要吃乔知舒手里的肉铺,“小哥我也要吃你的,啊……”   乔知舒半点儿没犹豫,给他咬了一口。就这个不嫌弃的小举动,盛岗能高兴一天。   乔知舒吃完了一块肉铺,就一直在研究发糕,“米粉、糯米……还有点油……”   盛尧吃完自己的,帮着他一起研究,“加了肥肉的,揉糖的时候揉化了所以吃不到肥肉块。”   “啊?还想试着做出来给岗儿吃,要肥肉的话,婶婶肯定不让试……”   小小的孩子把这句‘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记得死死的,恨不得立刻做发糕。   可这年头,肥肉可贵了,毕竟家家户户日日都要吃油。   “过几日天气好了,我得亲自去外公家报喜,你与我同去,我小舅家肥肉多。”   乔知舒听说肥肉多喜笑颜开,但一想到哥哥的外公,他又担忧起来,“哥哥的外公家,我、我去不太好吧?”   “早晚得让外公知晓,所以你这几日躲我书房里,养精蓄锐,去了我外公家免不得要你勤快些。”   乔知舒反正一切听哥哥的,哥哥觉得早晚要去,那就去。   “报喜……哥哥考中啦!”乔知舒没敢问的问题,听盛尧自己说出来了,他惊喜不已,发自内心的为哥哥感到高兴!   “等天晴了,县衙的人就要来派发门书了。好了,我去换身能下地的,你去找锄头在前院等我。”   当朝秀才算是县太爷的门生,所以考中了秀才,县衙的人要来发门书。   盛岗一听大哥小哥都要出门,嘟嘴,“岗儿不跟大哥好了!”   乔知舒目光灼灼看着他的秀才哥哥,给盛岗顺顺毛,“岗儿乖,你再去陪奶奶睡一会儿,小哥去田里给你挖簸箕吃,下雨天可多了。”   盛尧大笑。   龙井村先辈识字不多,把荸荠念成了‘簸箕’音,世世代代传下来,荸荠在龙井村有了这个别称。   所以要挖‘簸箕’的乔知舒把他哥哥逗笑了。 第16章   盛尧头戴斗笠,身穿着墨蓝色的粗布短打,肩上扛着锄头。乔知舒两手空空,背着小背篓跟在他身后,一起出了盛家大院,要下地。   近期大范围密集的降雨,农田出现了严重积水的情况,为了避免农作物被雨水泡发损毁,附近村民都冒着雨合力挖沟。   有看见盛尧二人的,直接喊了一嗓子,“盛老大,你儿子回来了?娃儿考的如何?”   “哎哟?不是去考秀才了吗?啥时候回来的?”   盛绍元一听考秀才立刻直起身来,朝田埂看去,看见自己儿子后,脸上露出真心实意的笑容来,他三两步奔上田埂去。   “啥时候回来的?下了一早雨,没淋着吧?赶紧回去,让你小娘给煮碗姜汤驱驱寒。”   龙井村民也纷纷扔了锄头,围着盛尧,“孩子,考中没有?我们村子好些年没出过秀才了,你要是考中了,晚上上我家来,我让你婶子给你烧顿腊肉吃!”   一时间,人群纷纷向盛尧发出晚饭邀请。   盛尧嘴上挂着浅浅的笑,一派温文儒雅,拱了拱手,“俗话说无功不受禄,同为龙井人,诸位又都是盛尧的长辈,该是晚辈孝敬长辈才是,待盛尧有所成,定当宴请。”   乔知舒一双眼睛一直跟在哥哥身上,学着哥哥的大方和谈吐。   盛尧这番话既不炫耀自身,也让龙井村民得到尊重,一个个也都不好意思再追问,回到田地里还摸着脑袋互相打听:“这意思,到底是中了还是没中?”   就连盛绍元,也拽着儿子往田边去,低声小心翼翼地问:“儿啊,考咋样啊?”   “叔,哥哥是秀才爷了,等不下雨了,门书就送来了!”乔知舒急死了,这么好的事情他都骄傲死了,哥哥还这样谦虚!   田埂处,盛绍元的笑声如洪钟,浑厚有力,愉悦之情传递给农田劳作的众人。   人们讨论:“肯定是中了,瞧把盛老大乐的。终于啊,咱龙井村又出秀才了……”   盛绍元心里甭提多高兴了,自己的儿子,才十四,秀才爷啊!   庆朝‘神童’一说盛行,十四岁的秀才,传出去不知道要给他盛家人脸上贴多少金了。   盛绍元:“好好好,我儿是有出息的人,再过三年,你弟弟也要入考了,你赶快回去把考的什么细细写下,等岩儿旬假回来好好给他讲一讲……”   对自己只是一句有出息,却马上为次子说了三四句,盛尧嘴角的笑慢慢收住了。   乔知舒明显感觉到盛尧的低气压,但盛绍元沉浸在喜悦中,还在叮嘱盛尧跟次子一定要详尽。   乔知舒张了张嘴,鼓起勇气打断:“叔,我来帮忙挖沟排水。”   盛绍元正开心,没把孩子插嘴放心上,脸上仍然笑意吟吟,“好好好,那尧儿,你快回去,爹给田里水排出去就回了,不用你下地来。”   盛尧淡淡地道:“出门为了哄岗儿,说了要下地给他挖些荸荠吃。知舒,我们走。”   盛绍元闻言更开心了,“是,你这一去个把月,岗儿想坏了,是要哄哄,你就别下水了,让小乔儿挖,你淋雨回来别受寒了。”   盛尧已经越过父亲往前走了,乔知舒帮忙答应了声,“好的,叔。”   ……   两人走到挖沟的村民后面,接力往下挖。   盛尧挥锄,乔知舒跟在后面摸浑水,荸荠喜欢长在水田里,田边常有野生的,而且荸荠埋在土下很深,一锄头下去,鲜少会挖到它的。   乔知舒赤着脚,踩到圆圆的东西就下手去摸,摸了好几个之后他捧着喊盛尧。   “哥哥,摸到了,好大!”   盛尧用力挥了几锄头,哽在喉间的一口气随着力气一同消散,闻言扭身去看乔知舒。   见他两只小泥手捧着三个泥球,脸上是得很满足的笑容。   盛尧看着他脸上的笑容,心情好了不少,也将锄头扔去一边,弯下腰去摸荸荠,还问了一句“挖破了吗?”   “没有哇,都是好的。”乔知舒将荸荠丢小背篓里,也弯腰下去摸泥巴。   盛尧双手在泥地里摸了半天,一个没摸着,他直起身挺了挺腰,他身后那个没眼力见儿的小家伙叭叭的问个不停。   “哥哥摸到了吗?我又摸到一个!”   “哥哥你看,你回头看我嘛。”   盛尧无奈回头,果然见小家伙手上又一个大的,他清了清嗓子,“我这儿没了,我再挖挖。”   乔知舒往前趟了两步,脚丫在泥里蹭来蹭去,“哥哥用脚摸,硬硬的准是簸箕。”   盛尧都伸手去够田边的锄头了,闻言到底是松了手,学着小家伙用脚在泥里蹭,还真叫他蹭到一个硬硬的东西。   他弯腰下去用手挖出来,真是荸荠!他捏着转身要给小家伙看,就见   乔知舒抿着嘴笑,一副‘哥哥还要我教’的小欠样儿。   盛尧没忍住,拿泥手在乔知舒脸上点了一下,“笑屁!”   乔知舒笑出声,声音软软的、脆脆的,“哈哈哈……读书人不能说粗话!”   盛尧轻哼了一声,这会儿在乔知舒面前,像个臭屁孩子。   “跟你说官话,听得懂吗你?”   乔知舒皱起鼻子:“略!”   他在盛尧面前越来越放松,越来越开朗了。   盛尧:哼。   两人笑笑闹闹,大的在前面挖沟,小的在后面摸荸荠,腰是一起酸了,但是乔知舒到底是比盛尧轻松一些。   只挖了一节地,盛绍元过来让他俩回去喝姜汤了。   午饭农家人简简单单对付过去,主要是盛尧考上秀才,这个消息盛家人听了就不饿了,围着盛尧一顿夸赞。   晚饭就丰盛了,乔知舒都吃到了好几块肉。   第二天,县衙的官差就骑着马敲着锣进了龙井村,穿过一排排的农家屋舍,最后停在了盛家院门口。   身后跟着一串的孩童和妇人,亲眼见县衙的人给盛尧双手奉上门书,龙井村出秀才了! **   天晴的这段时间,盛家的门槛都要被村民踏平了。村里没什么娱乐活动,出了秀才这样的大喜事,都愿意去凑凑热闹沾沾喜气。   沾喜气的方式就是端一碗糯米面去换盛家的苞米茬子,然后客套一番,坐盛家院子里和盛家媳妇儿们话家常,拉近乎。   妇人们聊热乎了,难免会扯到小秀才的亲事上面。   其中一个婶子指着厨房屋檐下洗荸荠的乔知舒,“这孩子瞧着黑瘦黑瘦的,竟是个命好的……我说大妹子啊,你家老大真就这样定下啦?”   方荷也扭头去看了眼乔知舒,她心里也不知道要怎么说才好,回想起刚把乔知舒领回来的那日,继子各种找事,她不太自在。   “这不孩子家里出了事,无处可去么,定……是定下了,这孩子的名儿还是我家老大给取的,俩孩子……好的不得了呢。”   同村婶子摇摇头叹气,语气也掩不住羡慕之情,“要说这命啊……你说这娃他爹娘是几世修来的福分?差了六岁,那会儿子他娘肚子还没动静吧?”   “是呢,这个谁说得准。”方荷答。   “也是个会投胎的……”   这位婶子回去之后就将方荷的话传了出去,传的周边村子的人都知道秀才爷重情重义,又是给小童养夫取名字,又是护在自己院子里的,竟是没有一家敢上门跟小秀才爷攀亲的。   盛尧除了读书,闲暇时间也指导家中堂弟们,还单独给乔知舒开小灶,根本没机会得知有些想跟他结亲的,被他后娘几句话给扼杀了。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第17章   岗儿也是个容易满足得小家伙,几粒小簸箕啃得眉开眼笑。   他拿小米牙将荸荠咬开,小门牙可怜兮兮刮一丁点儿荸荠肉,稀罕的跟什么似的。   乔知舒摸摸弟弟的大脑袋,“等小哥学会了,天天做糕点给你吃。”   他从未想过要和盛雪一样做糕点卖钱,盛雪防着各位婶婶们的举动让他知道,盛雪是不愿意旁人学会了制糕点的法子抢她生意的。   所以乔知舒只想着学会了做糕点给岗儿吃,替哥哥省些银子买笔墨。   哥哥说‘一分耕耘一分收获’,他希望自己的勤快和任劳任怨,能跟着盛雪学到制作糕点的思路,自己研发旁的做给岗儿吃。   盛雪在家里实在是使唤不动有双亲宠爱的堂弟堂妹们,只能使唤乔知舒,什么脏的累的小家伙从不叫苦,不用给工钱不用额外给加餐,任劳任怨不说,更是无须担心人跑了。   盛岗岔着两条小腿儿坐在小哥腿上,高兴地点菜,“小哥,我想吃发糕。”   “唔,没有肥肉哇……”乔知舒苦恼。   盛尧恰好从书房出来,他手里拿着一卷纸稿,接了一句,“明日出发去外公家,这是科考的内容,帮哥哥给爹送过去。”   “好!”乔知舒将岗儿抱起来放地上,噔噔跑去接过盛尧手中的纸稿,出门前还叮嘱道:“哥哥,岗儿得睡一会儿了,他玩了好一会儿了。”   盛尧过去抱起幼弟,缓缓举了两下高高,“你小哥这么为你操心,睡吧岗儿?”   盛岗软软弱弱的小嗓音‘呵呵呵’笑得可开心。   屋檐下纳鞋底的盛老太太也扭身朝屋里探头,确实,自从乔娃儿住进来了,小孙孙瞧着有活力多了,被他小哥盯着睡盯着吃,还胖了一些些。   再没有那病怏怏的可怜样儿了。   乔娃儿是她的小福星,是岗儿的小寿星,是尧儿的小禄星。有他在,岗儿会长命百岁,尧儿会高官厚禄。   送完纸稿,乔知舒就留着帮姐姐推石磨了。   荸荠已经被盛雪去皮切成碎了,用石磨磨成白浆,木盆口盖上白布,就放厨房外面静止一夜,第二天水粉分离,将水倒去,再将木盆底下湿的荸荠粉刮出来晒干,最后碾成粉末就完事了。   不过乔知舒没时间等荸荠粉晒干了,他挎着一个小布包,被盛尧抱上了马背。   盛尧自己骑上马将乔知舒护在身前,扯着缰绳安抚马儿,听父亲大人的叮嘱。   “路上莫停,早去早回。”   方荷也站在一旁跟愿意听她话的乔知舒说:“乔儿,要是想尿先憋着,不许闹,半道上有个什么歹人,叫天天不灵的,知道不?”   “嗯,婶婶我不尿。”乔知舒被说的也有些怕了,揪着缰绳的手用力泛了白。   “到了孙家更要听话,烧火择菜什么的你都会,不需要大人叫,知道吗?”   盛尧打断,“我们得出发了,等日头出来,马儿容易怠工。”   他带八岁的乔知舒上外公家才不是去做长工的。   在长辈的目送中,两人一马,迎着清晨的太阳出了龙井村。   小秀才带着他的小童养夫,要上外公家采茶去。 **   乔知舒头回骑大马,新奇的不得了,马儿奔腾,他小身板跟着一颠一颠的,甭提多有意思了。   他觉得有意思,但是他身后的盛尧还挺挂心,“靠在我怀里,别飞出去了。”   实在是害怕小家伙扯不住缰绳摔下去,出发前应当让小家伙坐自己身后,抱着自己。   乔知舒放声傻笑,“好,哥哥好好玩呐!”   盛尧感觉怀里靠进来了一个暖烘烘的炉子,两人贴着,他放心了不少。   “是骑马好玩。”盛尧纠正,什么我好好玩?   靠着哥哥之后,乔知舒自己也轻松了许多,小腿也不需要夹马肚子了,小脚随着马儿颠簸一翘一翘的。   “喔,是骑马好好玩呐。”乔知舒也自我纠正,并且感叹道:“哥哥咋傻都会呀?”   他又冒出家乡口音了,盛尧迎风大笑,他怀里的乔知舒也跟着傻呵呵地笑,也不知道搞没搞明白笑点在哪。   和盛尧独处的时间里,乔知舒话会特别多,他在盛家人面前攒了许多话不敢轻易说,等着在哥哥耳边叽叽喳喳,所以一路上盛尧觉得还挺有趣。   孙家就在龙井村隔壁的上井村,两村庄之间仅隔十里地,骑马都用不到半个时辰,所以盛尧十一岁就能独自前往探望外公了。   他外公家在上井村半山腰上,是世世代代的茶农,所以山脚下有专门的马匹落脚点,专门接待前来买茶的商队。   到了孙家驿站,马夫过来扯着缰绳控制马儿,盛尧翻身下马,然后把乔知舒抱了下来。   乔知舒一落地,就见一只大黑狗冲他跑来。   “啊啊……哥哥!”乔知舒吓得呜哇乱叫,反身死死搂着盛尧的腰,借力翘起两条腿,整个人挂在盛尧身上。   盛尧抱起他,喝退黑狗,“走!”   大黑狗紧急刹住,前爪匍匐在地,撅着屁股疯狂摇尾,很是兴奋,“呜……汪!”   盛尧两只手兜着乔知舒的小屁股,哄着小孩儿,“你越躲犬越吠,别怕。”   哄完孩子,盛尧拿脚尖去勾了勾黑狗的下巴,“黑子,去带路,回去给你拿骨头。”   黑子原地跳跃了几下迎接小主人,然后就钻进山路去了,一边走还一边回头看小主人跟上没。   盛尧就抱着乔知舒上山,走到半山腰才将乔知舒放下,牵着他俯瞰脚下……   满山的茶树一排排一列列,远看绿油油一片,静下心来细嗅,淡淡的茶香扑鼻,沁人心脾。   “这些都是外公种的茶树。”   乔知舒呆呆看着,“茶树……茶叶是长在树上的哇?为什么要种在山上呀?”   盛尧松开他去一旁的山石上坐下,解开布包拿水袋喝了口水才道:“因为高山云雾生好茶,来喝水。”   乔知舒跑过去,两只小手搭在哥哥的膝盖上,昂着头接水喝。喝完水他就站在哥哥怀里,继续欣赏茶田。   “我们这趟来要帮外公采茶,采完茶就有肉骨头吃。”盛尧单手撑膝,侧着头看怀里小家伙的神色。   乔知舒中庭饱满,近看脸上有一层小绒毛,到底还是个孩子,听到肉骨头开心坏了,颠了颠脚,软软靠进盛尧怀里,“好!”   “茶叶咋采呀?”   盛尧觉得小孩儿真实的表现很有趣,“这么迫不及待,是想采茶还是想吃肉?”   一个问题而已,乔知舒仿佛吃到了肉骨头,笑昂了头,抻着小细脖子大喊:“肉!”   一大一小对着笑,盛尧是开心乔知舒终于不再像个小心翼翼的孩子,他宠的;乔知舒则单纯的是因为跟着哥哥,做什么说什么都开心,被骂被教育也开心。   “想吃肉还不快进屋?傻小子,坐这儿等天上掉肉啊?”   突然有了陌生声音的介入,乔知舒马上收起笑脸,小手也去抱盛尧的腰身,直到听见盛尧对着来人喊‘小舅’,他才松了手,但是更紧张了。   孙鸿润:“我说黑子今儿这般恼人是为甚,赶了一路渴不渴?肚子饿不饿?”   盛尧站起身来,拍了拍乔知舒的背,“叫小舅。”   乔知舒瞪大眼睛,乖乖巧巧叫小舅,差点准备跪下来磕头,被孙鸿润拦住了。   “咱可不兴磕头这一套,好孩子,走,跟小舅回家吃糖水。”孙鸿润一把抱起乔知舒,这孩子黑瘦,但是一双眼睛纯善无暇,要磕头的举动更让孙鸿润心软。   孙家人都生的人高马大,孙鸿润打理一山的茶田,更是双臂有力,肩宽背厚,单手抱着乔知舒,另一手还去夺过外甥拎着的布包拿着。   乔知舒第一次坐在陌生的、高大的成年男子手臂上,他小手拢在胸口,一动不敢动。   盛尧了解他,对他说:“小舅抱着呢,别怕。”   乔知舒这才小心地将手搭上孙鸿润的肩头,一双大眼睛还怯生生偷偷把孙鸿润的脸盯着。   孙鸿润被小家伙逗笑了,问外甥:“这是盛家几房的?抱着跟猫儿一样轻,胆子比老鼠还小,哈哈哈……”   盛尧脸上挂着笑,“小舅,我考中了。”   孙鸿润还在高兴外甥的到来,这个消息更是如获至宝,半山腰孙家院子里都飘来了他浑厚的笑声。   孙家人丁单薄,算命的说二老子嗣缘浅,果真膝下只得一女孙媛,一子孙鸿润。   孙媛就是盛尧的娘亲,她故去之后,孙家就只有孙鸿润这个儿子了。   到了孙鸿润这一辈,膝下更是一个男丁也无,有个八岁的小哥儿孙胜,还有个六岁的丫头孙含嫣。   所以盛尧的到来,让孙家二老喜出望外,孙奶奶更是搂着盛尧抹眼泪,是喜悦的泪水。   盛尧的舅娘去洗了一盘瓜果梨,自家炒的花生松子各端去一盘,一点也歇不住,又去厨房张罗午饭。留二老和相公在正厅和外甥叙旧,听外甥讲科考的趣事。   乔知舒很想粘着哥哥听故事的,但是他还记得出发前婶婶的交代,所以他溜下地往厨房跑,帮着烧火洗菜。   他这勤劳的举动惹得孙奶奶直夸,“头回见你带盛家的孩子来,他是不一样些,天道酬勤,俭以养德。”   盛尧马上接话,道出乔知舒在盛家的身份来…… 第18章   听闻那黑瘦的孩子是方氏给外甥买来的童养夫,孙鸿润怒目圆瞪,起身就准备下山骑马找方氏理论。   盛尧起身去拦着,“小舅,我是真心疼那孩子,那日他差点葬身深山,我把他抱回来就决定把他养在跟前了,他无家可归,你若去找了方氏,那他往后在盛家,可就再没安生了。”   孙鸿润梗着脖子,“了不得小舅给他一口饭吃,但是方氏这般作贱你终身大事,只为给她儿子做垫脚石,小舅怎能忍下这口气?还有盛绍元那孙贼,当真以为你没了娘,背后就没人撑腰了吗?”   “他们当我孙儿稀罕董家那门亲吗?胜哥儿,去给爷爷取件袍子来。”孙老爷子也气够呛,他身子骨硬朗,唤孙儿胜哥儿去拿外袍,竟是要儿子一齐去盛家找方氏理论。   最冷静的就是孙奶奶了,她尚在闺阁时读过些书,懂得不少道理,所以才能养出孙媛那样知书达理的女儿来。   孙奶奶杵了杵拐杖,主持大局,“都坐回去!听尧儿把话说完。”   盛尧微微红了眼眶,直直跪地,“孙儿已束发,还时常让外公外婆为我忧心,劳小舅为我所累,孙儿实在是惭愧。”   到底是读过书的秀才爷,一开口就让三个长辈软了心肠。   “孙儿自幼在奶奶院子里长大,家中唯一年岁相当的只有二弟,但到底不同院居住,二弟同我并不亲近,奶奶年事已高,幼弟又缠绵病榻,知舒尚八岁,但与孙儿同心,他早慧勤劳,着实帮孙儿缓解了不少压力。”   “方氏将他领回来是有私心,但对于孙儿来说,却是送了个懂事贴心的弟弟于我。成亲之事还早,孙儿早已在心中立誓,不立业便不成家,将来的妻子若有了身子,我只要富富贵贵养着他,让他安安心心的待产,伴着我们的孩儿长大成人,与我一同寿终正寝!”   “实不相瞒,孙儿留知舒在身边,实有大用。有他挡着,父亲也休想插手我的亲事。”   孙奶奶丢开拐杖去扶外孙,“好孩子,我竟不知你娘的离世,在你心中埋下了这样大的警钟。尧儿,听外婆一句,你娘的死不怨你,女人产子本就是鬼门关里走一遭,但这不该怨腹中孩儿,你可不许再这样想了,外婆听了你心里的话,心如刀割……我可怜的媛姐儿,她在天有灵怎么忍心看你因她的死而自责啊……”   孙鸿润高高大大一汉子也侧过头去拭泪,但到底是被外甥给劝住了。   那孩子是无辜的,既然盛尧喜欢,就不能因为教训方氏伤了那孩子的心,还得从长计议。   盛尧又连番说了不少乔知舒的好话,所以吃午饭的时候,二老爱屋及乌,又可怜乔知舒年纪小小没了爹娘,无依无靠的,山药炖肥鸭里俩大大的鸭腿给盛尧和乔知舒碗里各夹去了一个。   一家人和和美美,半点儿看不出哭过一场。   孙奶奶:“霜降后才收了白菜腌了几大坛子,明儿一早让你舅下山买些肉骨头回来,外婆拿酸白菜给你炖了,你小时候每回来都嚷着要吃,外婆都记着呢。”   孙鸿润应声接话,“好,是该在家中备些肉了,明早我去多买些回来,去年的茶叶钱小舅都收回了,你们这几个小家伙就敞开了肚皮吃,多长些膘好过冬。”   庆朝的房屋结构不耐寒,对于许多穷苦人家的孩子来说,挺过冬季是个可怕的困难。   孙家的气氛和盛家是两个极端,孙家男女不分席,亲情浓厚。   乔知舒在这里感受到了亲人的关怀和温暖,长辈们都温柔地撵他去玩,比他大几个月的胜哥待他如亲,六岁的嫣妹妹更是娇俏唤他小哥,总一副笑脸。   明明入了秋,乔知舒的心里却如夏日一般艳阳高挂,将他的心窝子烘得暖暖的。   吃完饭,乔知舒帮着端盘收碗,舅娘陶氏挡了去,“去找你哥哥玩耍去,你才八岁,家里哪就用得小娃儿做事了?”   说完陶氏就唤了家中奴仆来,她二人合力很快就将正厅收拾干净了。 **   那边盛尧跟小舅去将家中捕猎工具翻找出来,俩人就坐在稻场收拾,下午上山捉野兔。   孙家大院子外面还有一块大空地,通常用来打稻谷,和晒茶,这块空地被叫做稻场。   长辈不让乔知舒干活,他闲着没事做便蹭出院子去稻场粘着他哥哥。   孙胜过去拉他,“乔儿弟弟,我给你打冬枣吃。”   盛尧拍了拍乔知舒的小屁股,撵他去和同龄孩子玩儿。   “跟你胜哥去,多打几个,哥也吃。”   乔知舒撑着膝盖站起来,把胜哥伸向自己的手握住了,小声唤人:“胜哥。”   “走!你跟妹妹捡,我来打!”   孙胜虽也是个小哥儿,但是随他爹,皮实粗犷,上蹿下跳特别爱玩。   六岁的孙含嫣腰上挎着一个小竹篓,往常是用来采茶的,这会儿她给背着在稻场边的枣树下跑来跑去,捡了枣子就捏着啃了起来。   乔知舒接过胜哥递来的小竹篓,学着妹妹垮上了。   三个小家伙齐心协力打了小半筐冬枣,围着坐在地上扒拉,比谁的枣更红,谁的枣个儿大,谁的枣更甜。在这一声声的童言童语中,孩子之间的友谊在悄然滋长。   盛尧和孙鸿润收拾好了,准备出发,他三两步走去弹了弹乔知舒脑袋上的羊角。   乔知舒昂头看哥哥,连忙从地上爬起来,小手举着两个大冬枣,“哥哥,好甜好甜!”   盛尧接过来,俩枣被小家伙握在手里有一会儿了,都捂热了。小不点子还知道给自己藏好的,盛尧失笑,咬了一口冬枣,又脆又甜。   “我跟小舅上后山挖几个陷阱捉兔子,你在家跟胜哥玩。”盛尧又对小表弟交代了一句,“胜儿,他要是困了,你领他上我屋睡觉,他不知道路。”   孙胜扑去一旁父亲腿上,“爹,我也要去。”   乔知舒也去抱哥哥,“哥哥,我跟着去好不?”   ……秋猎变成五人队伍,大黑狗开路,俩大人打头阵,孙含嫣牵着乔知舒,乔知舒牵着孙胜,仨萝卜头把两个大人死死跟着。   秋天打猎是民间传统,百姓渴望在秋季获得更多的食物储备好过冬。对于小动物来说,秋天是果子成熟的季节,它们要出洞觅食。   盛尧他们不是专业的猎户,捉野兔的手段也就是挖陷阱,然后铺枯枝,上面再放一些萝卜叶子,最后附近插个棍子做记号就完事了。   大人设陷阱,孙胜就领着弟弟妹妹在附近挖树根。   土包子乔知舒什么都不认识,看大黑狗也跟着胜哥在刨土,他不解地问:“胜哥,这是啥呀?”   孙胜蛮力掰断了一小节树根一样的东西,他举到鼻子下闻了闻,然后高兴地说:“是葛根,弟弟你去找我爹要一个小锄头来。”   乔知舒回头,他已经看不到两个大人了,他迷路过,他害怕。   孙胜等不及,扯着嗓子喊:“爹!我找到葛根啦!”   孙鸿润也扬起声音回应,“哦!”   就这一瞬,乔知舒突然开朗,这里没有人要丢下自己,前方还有抱自己下山的盛尧,他不需要害怕。   “哥哥!”乔知舒一边跑一边喊,声音还有点喘。   “欸。”盛尧捏着刨坑的锄头,几步出现在了乔知舒的视线里,他高大的身影将照射进来的太阳光挡了个瓷实,但是他就是乔知舒的光。   乔知舒踩地枯叶‘卡吱卡吱’作响,他扬起笑脸,扑去抱着盛尧的腰身,“哈哈哈……”   盛尧手上都是土,双手张开晾在一旁没抱他,“傻乐什么呢?葛根在哪儿?”   乔知舒昂头,阳光被树叶挡去,零碎明暗的光点落在他脸上,他不得不半眯起一只眼睛,嘴里还是傻呵呵的乐,“哼哼……在前面!”   盛尧也感觉此时的乔知舒有点黏糊人,但不让人反感。他递给乔知舒一根还算干净的手指头,被牵着去挖葛根。   前段时间下雨,雨水冲刷山坡,这葛根就暴露出来,让小孙胜认出来了,要整根还需要往下挖。   孙鸿润挖断了一截,他拿随身带的小刀削皮,给三个小家伙一人喂了一块。   乔知舒还是第一次吃树根,去了皮的生葛根白白的,里面好多毛须须,嚼开头两下是苦的,再嚼就甜了。   孙鸿润看着这仨小不点一模一样的咀嚼动作,鼓起腮帮子很是柔软可爱,慈爱地问:“好吃吗?”   “像生红薯……”乔知舒腼腆地点点头,语气有怕说错话的小心翼翼。   “哈哈哈。”孙鸿润笑,“没有红薯脆,就是甜树渣。”   “嗯!”乔知舒点头,他感觉得到,小舅和他说话的语气很轻松,很平等。   赶着山里凉快了,一行人才下山,一人扛着一节葛根回了孙家。   晚饭依旧丰盛。   山上的夜晚格外冻人,乔知舒和盛尧挤在一个被窝里,他抱着哥哥的手叽叽喳喳,兴奋不肯入睡。   “哥哥,什么时候有野兔哇?”   “明天上山不?”   “葛根就那样吃的哇?去了皮就啃着吃哇?树根都叫葛根吗?所有树的根都可以吃哇?”   “……”盛尧拿手捂他叭叭个不停的小嘴,手掌能将他小脸整个盖住。   “嘻嘻嘻!”乔知舒摇头晃脑躲手掌,害羞地踢了踢被子,也知道自己闹人了,小身板一歪,埋头扑盛尧怀里傻笑。 第19章   兴奋了一晚上的乔知舒,第二天太阳晒屁股了才睁眼。床上只有自己一人了,他急急忙忙穿衣跑出去。   盛尧坐在院子里拿一把镰刀给葛根削皮,看见他出来踢了一张小板凳在自己身边,唤人过去坐。   孙老爷子端着茶杯也坐在一旁,笑得温和,“睡好了没有?小乔儿。”   乔知舒连连点头,哑着嗓子乖乖软软的,“外公,外婆,我睡好啦。”   孙奶奶笑着起身回了屋,不一会儿拿了一件小袄子出来,给乔知舒披上了。   “在山上,早上夜里一样冷,莫冻着了。”   短短的一天,乔知舒在孙家被当成亲生孙子一样,长辈疼他,平辈友善。在这里,孙家上下时刻都在告诉他,他和他们是平等的。   孙老爷喝完茶,也宝贝够了外孙,起身道:“我去把你舅叫起来,晚了赶不上新鲜肉。”   二老都走开了,乔知舒才凑到盛尧耳边, “哥哥,我不是起最晚的呐?”   盛尧撕了一块葛根,喂给乔知舒,“你胜哥能睡到日上三竿。”   乔知舒咬着葛根只扯下一点儿,剩下的盛尧也没嫌弃,喂自己嘴里了。   “哥哥,全削了吃不完。”   “那你使劲吃。”   乔知舒呆住,“我……我吃不下。”   盛尧大笑,“那做成葛根粉,和藕粉一样吃。”   乔知舒想起离开盛家的时候,他帮着盛雪姐姐做荸荠粉,葛根也可以用来做粉吗?他又兴奋起来,“我会做粉!”   看乔知舒跃跃欲试的样子,盛尧很愿意让他上手。   只是在乔知舒提出将葛根剁成小块,然后用石磨磨成浆的时候,盛尧才适当提议用大石臼砸成渣更方便,因为葛根没有水分。   乔知舒当然是听哥哥的,砸完葛根,后面的工序,盛尧就全听他的了。他俩一起用水洗砸完后的葛根渣滓,洗出来的水就过滤出来沉淀,第一遍沉淀出来的葛根粉是褐色的,所以又加水洗了一遍,过滤出第二遍水再沉淀一夜,最后晒葛根粉的时候,粉末雪白细腻。   孙家上下见了都要夸一遍乔知舒,才八岁就能制作葛根粉了。   把乔知舒高兴的夜里不知道怎么拱人好了,就是睡不着,就是觉得太高兴了,他太喜欢孙家了。   有了这个铺垫,盛尧说出乔知舒想做发糕的时候,孙家极力支持和鼓励,肥肉管够,放手做就是! **   于是第三日,乔知舒进了孙家厨房,尝试制作发糕。   盛尧则跟着小舅去采冬茶了。   舅娘陶氏也在厨房,她在切干枣碎,一边看着小不点两只手搓揉肥肉,也就是猪板油。   她好奇发问:“乔儿啊,发糕是跟谁学的呢?”   乔知舒站在小板凳上,锅底有余温,他借着这个余温两手搓揉绵软滑腻的肥肉。   “蒸糕跟姐姐学的,发糕听哥哥说的。”乔知舒老老实实回答,给盛雪帮忙所以有了一些启发,然后盛尧见多识广,给他说了一下听来的发糕做法,他自己结合了一下。   猪板油被揉成米粒油,再倒白糖进去继续揉,糖揉化了最后加酒糟。   这时候的江南人常用酒酿来发酵面粉。   看到这里,陶氏相信乔知舒是真的能做发糕了,她先表示惊讶:“你这孩子,还知道用酒糟发面,行了,剩下的怎么做你说就是,舅娘来揉,舅娘力气大。”   乔知舒让舅娘把事先磨好的米粉倒入锅内,一起和成面糊。陶氏动作麻利,迅速和好了面糊,和乔知舒一起给蒸笼铺粽叶,粽叶也是农家人每年都会收集的。   铺好粽叶,倒入浅浅一层面糊,再让它自己饧发半个时辰,从一层底发到满满一蒸笼,蒸熟之后就得到了白白胖胖,松松软软的发糕了。   乔知舒做的或许不是正宗的龙游发糕,但是吃起来真如盛尧说的‘糯而不粘,甜而不腻’。   第一个品尝的是孙老太太,她是地道的江南女子,读过一些书,听过不少故事。她说:“这发糕用我们江南话来念,叫福糕,所以有一种说法,这糕发的好,家就能发,我们老孙家有福咯。”   舅娘陶氏爱夸孩子,“乔儿是带福之人。”   ……   乔知舒端着碗发糕,腰间挎着小竹篓,快乐地像林中的鸟儿,他奔出院子顺着山路往下跑,一口气跑到茶田,大声呼唤:“哥哥!”   盛尧顶着秋天的太阳,弯腰采茶,听到叫声起身冲小家伙招了招手。   等乔知舒走到面前了,他看着递来的碗,碗里的发糕色泽晶亮如玉,切面孔细如针,粽叶清香扑鼻。   “这是什么?”盛尧明知故问。   乔知舒腼腆一笑,答非所问:“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盛尧挑了挑眉,这首‘教子诗’竟然被乔知舒运用到衣食方面,八岁孩子的见解还真是让人摸不着头绪。   但是值得表扬,“同州府卖的相差无几。”   “那哥哥你尝尝,味道一样不?”乔知舒看哥哥手上有茶汁和灰,便自己上手揪了一块发糕,踮脚喂去盛尧嘴边,然后两眼亮晶晶,迫不及待要听到哥哥的回答了。   “一模一样。”盛尧吃完回答。   这个答案最适合乔知舒了,说比外面卖的好吃,敏感的小家伙只当哥哥哄自己。但若一模一样,那他可就要挺起小胸脯了!   舅娘陶氏抱着一蒸笼发糕姗姗来迟,站在茶田梗边,呼唤丈夫和两个孩子来吃发糕。吃完,大人小孩儿把乔知舒围着又夸了一遍。   ……   在孙家采茶的这段时间,乔知舒天天在腰间挎个小竹篓,自由自在地把哥哥粘着,烧火不用他,端碗洗锅也不用他。   他就像孙家的亲孙儿一样,饭桌有肉,闲时玩耍,农忙采茶。   孙家茶田。   孙鸿润领着他们三个小家伙,给他们讲茶,“十斤茶养一两芽,所以你们采摘的时候,芽叶要完整,不能捏,不能压。”   乔知舒和孙胜在大人的指导下,掐着茶芽装满了腰间的小竹篓,然后俩孩子手牵着手去茶田边,将小竹篓里的芽叶倒给陶氏,被夸赞几句再乐颠颠回去采茶。   六岁的小含嫣抱着娘亲的腿不肯下茶田去,小姑娘家人矮,进去就找不着人了。但她又想凑热闹,所以她两个小哥哥就一边采茶,一边朗声背民谣给她听。   “云雾霜降茶,茶浓味泼辣。   山泉配此茶,延年益寿法。”   弯腰采茶的盛尧听到俩小家伙的清脆童声,直起身看向他俩,跟小舅说:“带他来这一趟,爱笑了,话也多了。”   “这么乖的孩子,哪儿不抱着疼?你就别带他走了,小舅好吃好喝供着他。”   盛尧收回视线继续采茶,“那不行。”   孙鸿润哈哈大笑,“还舍不得上了。”   确实是舍不得,盛尧心想小舅说得对。   乔知舒采茶热出一身汗,午后阳光炽烈,舅娘陶氏煮了茶枯水,逮着三个小家伙,亲自给他们用茶枯洗头发。   茶枯是山茶树上的果子历经榨取后剩下来的茶渣,加水可以搓揉出泡泡,茶农常用茶枯洗头发,茶壳洗衣裳。   舅娘给乔知舒搓泡泡抓头发,她的手轻柔,和乔知舒的娘亲一样温暖……   茶枯洗完的头发柔顺细软,乔知舒披散着头发,往坐在稻场捡茶的盛尧怀里钻,昂着小脸笑,“哥哥,舅娘用茶枯给我洗头。”   盛尧低头轻嗅他半湿的发顶,“嗯,喜欢吗?”   乔知舒发间都是植物的天然味道,说不上好闻,但是有植物的清新气息。   “我香不?”乔知舒笑弯了眼睛,又跟着回答:“喜欢,喜欢舅娘!”   盛尧点头,是个香喷喷的,干干净净的小孩儿。但是乔知舒再黏糊,他就拍拍他的小屁股,“上边儿玩去,哥哥捡茶。”   乔知舒嘻嘻笑,一溜烟又跑回院子里了,跟孙胜、孙含嫣排排坐,三个小不点一起昂着脑袋晒头发。 **   在孙家住了一整个月,全程参与了采茶、炒茶、卖茶。   乔知舒看着小舅和来运茶的商户秤重,被哥哥牵着手,听哥哥给自己讲故事……   原来一斤有十六两,十六两是十六金星,十六金星分别是:北斗七星、南斗六星、福禄寿三星。   卖完茶,二人才收拾包袱回龙井村。   走前,乖巧的乔知舒还给蒸了几蒸笼的龙游发糕,留着给孙家人闲暇时解馋。   孙家二老是真疼外孙,马屁股上挂的给盛老太太的新茶、熏野兔肉;给岗儿的龙游发糕、葛根粉;给乔知舒洗头的茶枯等等,要不是马儿承受不住,恨不得让背头猪回去。   回去的路上,盛尧让乔知舒坐自己身后。入冬后的早上,寒风刺骨,他披着棉袍将冷风尽数挡去,乔知舒就抱着他的腰,巴巴地掉眼泪。   ……   时隔一个月,再回到盛家,盛家人都说乔知舒长胖了。   乔知舒自己和盛尧都没觉出来胖,但是乔知舒有点点心虚,在孙家的时候,哥哥时常帮着干农活,自己却连烧火都很少去,一进厨房舅娘就撵他出去玩,他还跟着哥哥顿顿吃酸菜炖骨头肉。   盛雪也笑着去捏乔知舒的小脸蛋,“我看出来了,你是去享福了。”   乔知舒只是抿着嘴笑,他不说话,大人们打趣一会儿,觉着没劲也就算了。   给长辈们请了安,再回到奶奶的院子里,盛岗见了俩哥哥嗷嗷哭,本来家里就没人陪他,十二月天气冷,天天陪着他的奶奶也不许他出屋了,可把他憋坏了。   岗儿的房间早早就烧上火盆了,乔知舒蹲在火盆前烤发糕,嘴里一直哄岗儿。   “岗儿快不哭了,天儿冷,哭完脑袋要疼的。”   盛尧坐在床边抱着岗儿,大手囫囵给他抹脸,岗儿被他抹的大脑袋往后载楞,猫儿一样的哭声终于是停住了。   盛岗小手指火盆,小嘴儿抽抽……   盛尧便拿小被子把他兜住,端着他去火盆前坐下了。   乔知舒一小块一小块地揪着发糕喂岗儿,“小哥亲手做的,你吃吃看,和上次吃的一样不?”   盛岗张大嘴巴接住,嚼了几下就眯着眼睛笑,这小家伙真的特别容易满足。 第20章   盛老太太也想念长孙,回到自家院内坐在火盆边上,她手上也有用筷子插着烤热的发糕,老太太也不吃,就安安静静一脸祥和地看三个晚辈。   盛岗吃完一块还要吃,委屈地说:“大哥不在,今年都没有糍粑。”   盛尧不解地问:“奶奶,今年的糯米不够吃吗?”   龙井村家家户户都会种些糯米,糯米一部分磨成粉,江州人过年要吃汤圆,一部分蒸熟了要打糍粑。   一提这个事儿,盛老太太还没开口呢,他们院子里就来了一位稀客,三房媳妇儿甩着胳膊找婆母诉苦来了。   她来了也不进屋,扒在门口,“娘,三儿媳来找您说说话……我就不进去了,别叫岗儿吸了冷气。”   盛尧也不好再问,看着奶奶将发糕递给了盛岗,出门领着他三叔母去小厅了。盛尧抱着弟弟靠墙坐,隔着土墙,光明正大的旁听。   “娘,不是我小肚鸡肠,这家里十来个孩子,擎等着腊月吃点糯米糕点甜甜嘴儿……雪丫头倒好,全占了去要做糕点县城里卖。”三叔母拉着老太太的手,柔声说着抱怨的说。   盛老太太显然是知道这事的,“你体谅体谅,那丫头也是愁她弟弟的药钱。”   “真不是我不体谅,这打入夏,家里的米面、红豆、黄豆、花生哪样不是叫大嫂家占去做糕点了,我儿嘴馋,人家说什么?人小丫头拉着长脸说要换救命钱的,硬是一块儿都不叫我儿吃,那可也是她亲堂弟!”   ……   这一大家子的人,要说没点矛盾还真不可能。每个人在意的东西不一样,三房媳妇就是憋了一口气,凭啥她娃儿要块糕点都不给,体谅大嫂家有个小药罐子,可是大嫂一点儿没表现出感谢她们的大度,既然吃了亏还没讨着好,那她干嘛还要吃亏?   “照娘说的,一家子是不曾饿着,可是孩子们哪有个饱的时候?放了碗没一会儿就要吃要喝,前儿听说孙老瘸家小娃儿在外面玩儿饿了吃草,哎哟娘您可知道?那吃进去的是断肠草,就一夜,那娃儿就没了!”   这样骇人,盛老太太被吓到了,“还有这档子事?近日天儿冷,我没怎么出院子,竟是没听说。”   “我听说的时候也是吓了一大跳,夜里是睡都睡不好,娘啊,您看在这些孙儿都还小的份上,跟大嫂说说吧,我……我一想到我忙不错眼的时候,我儿也去揪一把断肠草……我是真不想活了。”   说着说着三叔母就真落了泪,盛老太太好一阵哄。   三叔母吸了吸鼻子,接着说:“种地的时候家里人人都去忙了,收也是一起去收,谁也不曾偷懒,要不就分个公公平平的,要不大嫂就拿银子出来买,那银子就交给娘您手上,我相信娘自会给孙儿们准备些甜嘴儿。”   盛老太太还是哄着她,只说:“快莫哭了,叫孩子们看见像什么话?娘知道了,娘会找老大媳妇儿说一说的……”   ……三房媳妇又说了些掏心窝子的话,口干舌燥了也不敢喝盛岗院子里的水,起身离去了。   盛老太太收了凳子回屋,一看大孙的表情,就摆摆手,“你莫管,就当什么都没听见。”   盛尧也没想管,一是他没身份,二是没功夫。年后他就要回县学,跟秀才生员们一同学习,虽说都是秀才,但是入学还有一个小小的考试。   乔知舒抱着盛岗在一边搓艾条,盛家大小事从来都轮不到他开口。也是因为他小嘴严实,盛家很多事情他都第一个知道。   比如这事儿,几日之后,乔知舒在长房院子里剥花生,盛雪和方荷也不避着他。   “大哥考了秀才,给二叔的西瓜地省了多少银子?他西瓜可曾多给家里分了?要说公平,我家就该多分些,大哥读书的笔墨纸张可都是我爹出的。”   方荷见识不多,懂得道理也有限,这会儿听女儿说的确实是这么回事,自然是应和的。   “可不是,供的时候只我们一家供,享福了大家跟着享。”   盛雪:“该说还是一家人呢,这么见不得我们好,等我铺子开起来,不定还要怎么闹呢。”   “那如何是好?好闺女,你长大了,想的比娘长远,你要是有想法只管说,娘来办。”   盛雪垂下头微笑,“攒够钱了去县里买铺子,到时候她们不提分,我们提。”   小气吧啦的,还见不得人好,当谁愿意跟她们一起过活呢?上辈子盛岗的病拖累了自己一家,那段时间几个叔叔、叔母谁也不曾大方过,害的她草草出嫁,为减轻家里的负担给人做了小,婆母和大姨太欺她娘家没本事,把她当个后厨婆子使唤……这辈子她也不想熬到二哥发达了,她要自强,好好给自己选个夫家,她要做正房。   盛雪看了眼乔知舒,说:“乔儿,你就好好跟着姐姐,姐姐许你这辈子吃穿不愁,相个好夫家。”   方荷听女儿小姑娘家说这话,笑得直不起腰,“小丫头片子,你还知道夫家呢?那你说,乔儿得配上个什么样的夫家?”   “配个我香雪甜糕的大掌柜,地位仅次我这个东家。”   方荷乐不可□□你呐?我的好闺女,你想寻个什么样的夫家?”   盛雪稍微认真了些,“娘,我只做正房,我的亲事你必须得和我商量,不然我可当不作数的。”   乔知舒懵懵懂懂地看向她们,他原先爹娘兄嫂一夫一妻,现在在盛家还是一夫一妻,他还不太懂正房侧室是个什么意思。但同时他又再一次认清了自己的身份,因为就连婶婶和姐姐都不认可他是哥哥的童养夫。   今年因着盛雪做糕点引发了一系列的小矛盾,过年的时候,同在一桌吃饭,可几房之间的感情总感觉淡了许多……   每房心里想的估计都是:我希望你好,但是你不要比我好。 **   时日如飞。   乔知舒在盛家,在盛尧的羽翼下生活了三年,他十一岁了,盛尧十七。   这一年,正是盛尧做出改变的一年……   盛家依旧会有许多的矛盾,有的矛盾被化解了,有的积攒在那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爆发了。   今年,十三岁的盛雪在县城买了铺子,除了爹娘,对其他人都说是租的。   大房一家要在县城开糕点铺子了,支了三年的糕点摊,除去弟弟的药钱,终于是攒下了置铺子的银子。   盛雪上辈子也没做过生意,对于月月交租子这事儿的看法,她还是和农户们想的一样,挣的钱全给地主了,所以要开铺子就开个不交租子的。   外人眼中的盛家,男有盛尧,女有盛雪。   每隔几日,就有为她而来的媒婆敲响盛家大门,据说男方有县城醉仙楼的少东家,有县太爷弟弟的妹妹的侄儿,总之非富即贵。   不过她一个也没相中,小丫头眼光高着呢,县城里的富户她瞧不上,不出三年,她自己马上也是富户了。   盛雪自认生意是做大了,少不得需要用上自家人,比如说辗转周边村子采买红豆、绿豆、花生、蜂蜜等等材料,还是自家人稳一些,若用外面雇来的人少不得缺斤少两、以次充好,更甚者昧金贪食都有可能。   那这自家人非盛尧莫属了,读过书、懂算法、会驾车、主意大。   真是哪哪都好,就是死脑筋,没有当官的命,却非往科举仕途里钻。   ……   乔知舒还不知道自家哥哥被姐姐盯上了,他正领着盛昌捉野山鸡。盛昌九岁了,就是那个第一次打照面就抢他面饼的小家伙。盛昌崇敬大堂哥,因此和大堂哥身边的这个小哥哥也熟络了。   他们一边挖兔坑,一边寻找野鸡的痕迹。   “阴雨天,大雨后,围着树林遛一遛。”乔知舒看了看天色,小声给弟弟讲捉野鸡顺口溜,“早清晨,晚黄昏,觅食公鸡打头阵。”   野鸡喜欢吃谷粒,泡过酒的谷粒往空地一洒,用小木棍儿支起箩筐,木棍上栓绳,等野鸡进陷阱啄谷粒吃,他俩就扯绳,筐住野鸡,任它在箩筐里扑腾一会儿,酒劲儿上来鸡就晕了。   盛昌高兴地扑上去坐箩筐上。   乔知舒担忧地说:“你别又给坐烂了,捉一只折一个筐的,以后还咋捉野鸡呀?”   “小哥你怎么每回都能捉到野鸡啊!”大堂哥读书的时候,盛昌就最崇拜小哥。   听到夸奖,乔知舒抿着嘴笑,他长高了许多,能到哥哥胸口了,变化挺大,就皮肤还是小麦色,天天下地烧火的,脸脖子跟身子两个色。   “没有每回,哥哥才是每回。”   “要是大堂哥在,能把山上的野鸡全捉回去!”盛昌更能夸了。   等两人拎着野鸡回盛家,家里已经烧上火了。两兄弟一人拎一只,大摇大摆回了自己家院子,也没人拦着。   这三年盛家妯娌大大小小闹了好几回,盛老太太处理起来也是心烦,干脆就分了公和私,谁捉的算谁的,毛栗子谁捡谁背回自家,哪房若是想要,拿银子去换。   乔知舒倒提着野鸡,一进院子就呼唤起来。   “哥哥,烧火!” 第21章   这个时辰,是盛尧看了一天书后,出书房放松精神的时间。   他半躺在院子藤椅上,长腿占了一大块空地,七岁的岗儿就挨着他坐在小板凳上搓花生。   听见乔知舒的声音,盛尧身子不动,只抬起头懒洋洋地说:“小妹好容易放你一天假,你也不知道偷个懒,山上不热吗?”   “小哥,我看看嘛。”盛岗站起身来,挺着个小肚子,不知道他咋长的,四肢细瘦,只小肚肚圆鼓鼓。   乔知舒将野鸡丢去一边,野鸡的脚被枯藤缠得死死的,又醉着酒,不可能跑。   他趁岗儿起身去扒拉野鸡的功夫,霸占了岗儿的小板凳,挨着哥哥坐。   才回答:“不热,岗儿想吃炖菌子,念了好多天了。”   盛尧这才坐起身来,起身去屋檐下的木桶里抱起一个大西瓜,就在院子里切了。井水镇过,西瓜脆甜,一块吃完乔知舒整个人都消去了暑气。   乔知舒:“岗儿,过来吃瓜,心都给你留着呢。”   盛岗还蹲着拿小手戳野鸡,西瓜都诱惑不到他了,他什么时候也能跟小哥上山捉野鸡哇?   盛尧霸气些,过去单手捞起弟弟,坐回藤椅上,喂盛岗吃西瓜心。   盛岗小手要自己拿瓜,盛尧不让,“吃。”   瓜心是他刻意挖出来的,不带瓜皮,而他自己切完西瓜洗了手的。   乔知舒摸了摸岗儿的肚皮,热乎乎的,“鼓鼓的,哥哥他吃什么了?”   “什么也没吃,西瓜也不让我切,说要等你下山。”   乔知舒浅浅地笑,“那今天不给你炖菌子了,给你烫几片菜叶子吃,吃了好拉臭臭。”   盛岗噗噗吐西瓜籽,吐完皱起鼻子嚼瓜肉,小家伙可会撒娇了,“不要!不可以哦。”   “今晚烫白菜。”盛尧和乔知舒一唱一和,说完靠回椅子上,只伸着长手举着西瓜。   乔知舒就真的起身出了院子。   盛岗在后面生气地嚷嚷:“再不等小哥切西瓜了!”   “嘿嘿……”乔知舒乐不可支,跑去扶着盛奶奶回院子吃西瓜。   盛岗有奶奶陪着了,他和盛尧在院角杀鸡烧火,舀了井水泡干菌子。   晚上四人在自己院子里开小灶,烫了好些红薯叶子哄着岗儿吃下。吃完饭还牵着岗儿在院子里溜达数星星,乔知舒给弟弟显摆自己的学识。   “一人一张口,口下长只手,猜猜是什么字?”   盛岗昂着大脑的,向着天空,小手举起来在空中比划。盛尧教乔知舒的时候回回都带着他,只是对他要求不严厉,他睡觉了,他小哥却还要做功课。   “人……口……手,拿!”盛岗喊完哈哈乐,加快了几步追上小哥继续散步消食。   “对啦!”乔知舒拍拍手,“我再出一个,一口咬掉牛尾巴,还是猜一个字。”   盛岗又停下,对着天空又开始比划起来。   这是他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光,吃得饱饱等天黑,大哥小哥把他陪,树下坐着的奶奶笑嘿嘿。   盛岗怎么比划都不成字,跑去拍大哥书房的窗户。   他大哥就拿起纸写了一个‘告’字,举起来给他看。   乔知舒过来要把他抱走,“你又找哥哥舞弊,我给你出的最简单了。”   盛岗不愿意猜了,扯着小嗓门软软地喊大哥,“大哥出个小哥也不知道的,我一个人猜没有意思呢!”   盛尧撂下毛笔,起身来到窗户前,半吐槽半出题。   “无一日安生,猜一字。”   盛岗傻了,他猜猜组合还行,这可真是难到他了。   “我知道,是宴。”乔知舒自信满满,“总角之宴,言笑晏晏。”   盛尧扬眉继续考问:“嗯,出自何处?”   “出自诗经。”   盛岗插进来一脚,“怎么是燕啊?是哪个燕啊?”   乔知舒捉着他的小手,在他手心比划,“没有一日安生,就是一日不安,日把安拆了,就是宴啦。”   盛岗看着大哥小哥说的都是自己不知道的,很不开心,“不算不算,大哥要出一个我识得的字,我的诗经里可没有这个字呢!”   “岗儿还没学到这个字吗?是大哥错了,大哥再想一个。”盛尧沉吟一声,“一家十一口,猜一字。”   盛岗小手在木窗上写字,念念有词,“一加……十一,吉!吉祥如意!”   说着说着,给大哥小哥拜了个早年。   然后盛岗就被两个哥哥夸赞了,又去走了几圈之后,睡觉前被小哥牵去后门拉臭臭了。   他可兴奋了,拉臭臭还惊奇地问:“小哥,我昨天的粑粑被小狗吃啦?不见了!”   乔知舒提着灯笼守着他,闻言在黑暗里捂嘴笑,“合着您拉粑粑是怕人家养的小狗饿肚子啊?别说话了,使劲儿,夜里冷。”   “唔唔嗯!”盛岗就真的发出用力的声音,把乔知舒笑得灯笼乱颤。   ……   等把岗儿弟弟哄睡着了,乔知舒才沐浴回房。   盛尧将湿发搭在太师椅椅背上,仰面朝上,书盖着脸,安安静静像睡着了一样。乔知舒过去顺手拿起帕子给哥哥擦发尾,盛尧拿下脸上的书,闭着眼睛说头疼。   乔知舒就站起身来给哥哥揉太阳穴,“八月才秋闱,哥哥不要太着急了。”   现在是五月,俗话说‘农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盛尧这趟归家是农忙时期,县学给放了田假,让学生们回家割麦子、种庄稼,田假一个月。   “没急。”盛尧这才睁开眼睛,“你去睡,哥坐会儿。”   乔知舒没动步子,依旧给盛尧按脑袋,趁着夜深人静,跟哥哥商量事情。   “姐姐说买着铺子了,要我收拾收拾先跟她和婶婶去县城住,可我在想,岗儿可怎么办?他也七岁了,奶奶可看不住他了。”   盛雪原话是:不还有奶奶吗?   但是乔知舒知道,现在的岗儿已经不是奶奶一个人就能照顾好的。   盛尧没有马上开口,小妹的脾气,他也说不动。现在盛雪能赚钱,事事顺遂,性格是越来越独断了,甚至还插手他的事情,时常劝他别在读书上下功夫。   想到盛岗,自四岁那年咳血之后,家里花了不少银子精细地养了整一年,好不容易好点了,可不能再出岔子了。   所以盛尧说:“我去同父亲商量。岗儿离不了人,你先在家中陪着岗儿,等哥秋闱回乡,你若愿意,就跟她去县城住也无妨。”   乔知舒迟疑,“哥哥考完,就不要我一起住了么?”   想到这里,他难过极了,手上力气也没几成了。   只有在哥哥身边,他才感觉得到纯粹的亲情。比如,被教导做人做事的道理;比如,西瓜心永远是他和岗儿的;比如,一只鸡两个腿,他和岗儿一人一个……   “那你若不愿意去,就跟着哥,谁敢撵你?”盛尧低声轻笑,坐起身来回头安抚乔知舒。   “等秋闱结束,哥再好好谋划谋划往后的日子。”   乔知舒欣喜地笑,乖乖点头。盛尧护着他长大,他也陪伴盛尧成长,他亲眼看着哥哥自律自控,越来越有男子气概,淡定、稳重、有担当。   他想要成为的哥哥这样的人。   盛尧去熄了灯,两人各自躺回自己的床上。黑暗里,乔知舒给盛尧说上山捉野鸡的趣事,说兔子陷阱都挖在哪儿了,说盛岗拉臭臭让狗吃。   夜很深了,还能听见他俩屋里男子低磁地笑声,盛尧心情放松愉悦,也不觉头疼,很快就睡着了…… **   第二日,农忙的盛家多了一个帮手——盛莺回娘家了。   盛莺是盛家孙儿辈里唯一一个出了嫁的,两年前她刚生产。然后孩子太小不能出远门的原因,这三年过年都不曾回娘家,今儿也是一个人回来的。   老太太见着大孙女后欢天喜地,盛家长房一家齐聚厅堂话家常,盛尧也两年不曾见到长姐了,这日也放了书,坐在长姐身边。   盛老太太仔细看宝贝孙女,眉宇间挂上了担忧,“莺姐儿怎如此清减了?”   盛莺闻言低头拢了拢广绣,她今日穿着浅色内纱中单,绿色交领宽袖褙子,刻意穿的宽松,不想还是叫祖母看出来自己瘦了。   “近些日子天儿热,莺儿胃口不佳,再加上……小萝花不需要人扶也能走上几步了,再忙也总要顾着她,操心哪有不瘦的……”   提到才两岁的曾孙女,盛老太太马上理解了。   “再大些就好带了,那你这趟回来多住些时日,奶奶好好给你补补身子,可不能再瘦下去了,奶奶瞧着可心疼。”   “欸,莺儿都听奶奶的。”盛莺倍感关怀,温婉如玉。   老太太紧着问了些曾孙女的情况,盛莺专捡了女儿活泼可爱的趣事分享,说了会儿话才问家里田地里还有什么没忙完的,她下午就能去帮着收一收。   盛雪对她这次回娘家的目的一清二楚。   这才开了口:“哪用得长姐千里迢迢来下地呀?长姐就在家中多陪陪奶奶就是了……爹说开春几场暴雨,今年田地收成是往年的一半,用不到人手,咱们自家人手够呢。”   盛莺嘴角的笑停了一刻,“今年——家里也不富裕吗?”   盛雪看向母亲,方荷赶忙接话:“你小弟的病月月要去不少银子,再俩月,你大哥又要上州府参加乡试,又是一大笔银子……”   “这家里啊,从来都谈不上富裕。”   …… 第22章   等盛绍元从田地里回来,盛莺是怎么也开不了口跟爹借钱了。   用过午饭之后,乔知舒听盛尧的吩咐,将长姐接回院子里。书房内只有他们仨外加一个小岗儿,背着老太太,姐弟几个说悄悄话。   盛尧:“在前厅,长姐为何说家里也不富裕?姐夫又去赌钱了?这回输了多少?”   盛莺还是温温柔柔的,神色不变,“怎会?我说也不富裕是回村的时候遇上我出嫁前的姐妹们,说了几句话,听她们说今年不富裕,我便用了也这个字。”   弟弟马上科考,她更不会说什么话影响了弟弟。   盛尧蹙眉追问:“姐夫怎不同来?他是不是又去赌了?”   “你这孩子,你姐夫家是没有田地,但也支着铺子呢,都回来了,铺子谁看?你那小外甥女谁带?”盛莺嗔怒一句,“我看你还是没长大,净说浑话,讨打呢。”   乔知舒低下头偷偷的笑,被盛莺瞧见了,招手唤他到跟前来。   “前年弟弟带你来我家,我刚生产完在养身子,也没时间好好 招待你,你过来,让长姐好好看看。”   “长姐。”乔知舒凑近,态度恭敬,他十分清楚长姐在哥哥心里的地位。   盛莺拿出几个自己绣的香包,香包还是丝绸料子的,每个都用彩线绣着虎头,圆鼓鼓可爱又贵气。她的刺绣是跟后娘学的,没学精,也就只能给家里人做做衣裳。   “里面塞满了雄黄艾叶,长姐给你们系上。”对晚辈祛病求富的美好祝福全寄托在这些香包里了。   ……   盛莺最终也没开口借钱买织布机,她帮着家里田地收拾了三日,借口离开久了女儿要哭闹,搭着盛尧要回县学的马车,回了夫家。 **   盛尧盛莺一走,盛雪就主张起来了。她和她娘方荷齐步进到奶奶的院子里,她搂着奶奶的胳膊,方荷去搂着岗儿,吩咐乔知舒去收拾行李。   乔知舒看奶奶,奶奶没点头,他出了门就躲门后了,没有去收拾行李。   盛雪:“奶奶,我的铺子都修葺好了,就让乔儿和弟弟随我们同去县城,弟弟近来身子骨也大好了,乔儿心细您是知道的,指定把弟弟照顾的好好的。”   方荷适时地问小儿子:“岗儿,往后就跟娘住县城里,娘再忙都把你带着,晚上还哄你睡觉,好不好?”   盛岗想出院子可都想疯了,他还小,想事情不全面,自然是连连点头的。   只盛老太太略微迟疑,一直未点头。   “娘,实在是必须带他俩走!往年咱们只是十天去支个摊,本钱都在食材上,现在不一样了,开了铺子要交租子,要雇人手,铺子里的糕点日日都得卖出去。   可糕点不是人家能日日吃得起的,再有县城里八珍斋卖了几十年糕点了,有钱的老爷都是他们的主顾。   但是乔儿会蒸龙游发糕,个儿大管饱又便宜,县城里什么人都吃得起这发糕,买的人多了,亲朋好友之间还不得说起咱们铺子来?这铺子的名号不就传出去了么?”   乔知舒她们必须得带上,能生钱,能跑堂,能照顾小儿子,还不用给他工钱。   盛老太太总觉得不靠谱,“岗儿他身子骨弱,县城又杂,若是有什么脏东西冲撞了他可怎么是好?”   盛雪:“铺子离慈安堂只有一条街,弟弟要是身子哪儿不舒服了,坐堂大夫过来都不要一刻钟。”   “可不?银子给够就行。”方荷也道,又抱着小儿子摇了摇,“我们岗儿去县城长见识,长了见识赚银子,将来把奶奶也接来,好不好?”   ……   最后还是盛岗扑去奶奶怀里,说要去赚银子,赚了给奶奶、小哥、大哥买大院子,才让老太太点了头。   “罢了,岗儿也七岁了,家里孩子六岁就送去私塾了,他这都晚了一年了。他今年是能见风了,但大风都叫他大哥小哥挡去了,你是他亲娘,也用不着我这老婆子教你怎么养儿子,总归是你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你千千万万、万万千千要仔细着他……”   “娘,您放心!我跟雪丫头这几年闷头往钱眼儿里钻,还不都是为了娃?治病要钱,吃药要钱,读书要钱,他将来长大了还得娶媳妇儿……”   盛老太太搂紧了怀里的宝贝孙子,扭头冲躲在门后的乔知舒道:“去收拾吧。”   乔知舒这才挪出来,虽然确实去了县城,找大夫,抓药都更方便了,可是……   他慢吞吞地问:“那奶奶怎么办?”   盛雪闻言第一个笑了,她走过去戳了戳乔知舒的额头,“行了吧你呀,溜须拍马你可会了,二叔三叔四叔不还在家吗?”   “你少动他!”老太太一手抬起来拍掉盛雪的手,左手搂着盛岗,右手去吧乔知舒搂着了,是又舍不得又感动。   老太太搂着俩宝贝疙瘩,教育起盛雪来,“雪啊,你小小年纪有大本事,女儿家适时的骄傲可以,去了县城,多的是达官贵人,你在家中这趾高气昂的样子得收敛收敛。”   盛雪脸上的表情僵了一下,心道:要没有我,弟弟早死了,我为这个家做了这样多,改变了悲惨的下场,你就只看到我趾高气昂了?   她扯了扯嘴角,“我当然知道,但凡家里有一个达官贵人,我也不可能这样意、气、风、发。”   说完她也不看任何人,沉着脸转身出了院子。   盛老太太愣住,反应了一会儿,盛雪都走没影儿了,才大声解释:“奶是教你好啊,你这孩子!”   方荷这几年跟女儿很亲近,又常常为女儿说的话折服,这会儿也只是敷衍婆母,“这孩子,回去我收拾她!娘您别往心里去,这孩子大了啊,是要注意和她们说话的语气,一点儿都得罪不得……”   “好好好行行行……我老婆子得罪不起你们,你也赶紧回吧,我领我俩孙子说会子话。”   盛老太太活了这么大岁数,膝下是有不和她亲近的孙儿,但对她也是敬重有余的。她身为盛家主母,不止要对孩子们慈爱,还要严肃教导,孩子多了,皮实的也多,说话难免要严苛些才能镇住。   这没想到啊,二孙女如今是一句重话都听不得了。   看着乔儿皱起的小眉毛生气的小模样,盛老太太抬手将两个小脑袋叩进自己怀里,轻声细语交代乔儿照顾好自己,也保护好弟弟。 **   县城。   盛雪买的铺子是前店后坊的二层楼格局,和现下大多数的铺子一样,后面产前面销。   铺子和后面的住宅围着建,中间圈了一块露天的工作坊。铺子   外面修葺翻新了一遍,后面住的房间就没那么新了,还有股子没味,好在屋子窗户都特别大,通风。   开业前要备糕点,乔知舒忙的出不去厨房。   小岗儿就被关在二楼房间,扒着窗户往下看作坊里忙来忙去的人。   他来到县城有咳过几声,乔知舒去找了大夫来看,大夫说老毛病,给开了点润肺的药就走了。方荷猜小儿子是见了风,所以不让他出房间了。   一开始他还是挺高兴的,毕竟从没见这么多人,旁人做什么他都好奇,都愿意看。   但是看了四五天就乏味了。   眼瞅着他小脸日日沉着,乔知舒终于等到铺子开业第一天,趁着前头忙,他回去抱着不高兴的岗儿站在二楼露台尽头,看街上行人匆匆。   带着虎头帽的盛岗,身上裹得严严实实,小手热乎乎搂着小哥的脖子,开始倾诉委屈。   小嘴嘚嘚叭叭的:“还说再忙都带着我,哄我睡觉,骗我的……”   乔知舒竖着抱他来回踱步,盛岗虽然都七岁了,但是矮矮小小,体重很轻。   “你都七岁啦,我和哥哥七岁都自己睡啦,哪有你舒服?你还有我陪着你呐。”   盛岗还是委屈,小孩子对母亲有天生的渴望,他扁着小嘴已经开始抹眼泪了。   乔知舒抱着他在露台来来回回地走,轻声地哄:“你哭就不看街啦,哭了吹风晚上要头疼了。”   方荷穿着丁香紫的石榴裙,外头披着红褐色的褙子,头上戴金,已经有了老板娘的韵味。   她来催发糕出锅,下意识抬头看了眼二楼,见小儿子扁着小嘴抽抽,心疼地问:“岗儿怎么了?怎哭了?”   盛岗闹小脾气不理人,搂着小哥的脖子将自己的大脑袋埋起来。   方荷这还能不明白吗?但实在是顾不上,只能叹了口气,“乔儿,快抱弟弟进屋去,仔细风吹多了头疼。”   发糕乔知舒早就调好面糊糊饧上了,一笼笼上锅蒸就行,方荷催完回到铺子,支了个跑堂的来,递了串铜钱。   “去溯阳楼买碗小馄饨回来。”   盛雪今儿也穿着丝绸料子的绿裙,梳着俏皮可爱的双平髻,她一直站在柜面后看来客都买什么,果然便宜的龙游发糕卖的最多。   见母亲支人去买吃食,不解地问:“谁要吃馄饨?”   “岗儿又哭了,估计是恼我一直没空陪他。”方荷说这话声音很低,应当是心里也难过。   盛雪朝后院看了看,“就是他们太宠着他了,从前在家里他也不这样啊,在娘跟前了反而还娇气了。”   三年了,方荷已经习惯了女儿像个大人一样思考、说话了。   但岗儿天生带疾,做母亲的方荷对他有一种心疼和愧疚。所以她戳了戳女儿的额头,觉得她女儿家太娇纵。   方荷:“你小时候娘也是宠过来的,你是没带过孩子,他又这样小,他俩不该宠着吗?比你这一个肚子出来的姐姐靠谱。”   盛雪揉了揉额头,不满地顶嘴,但因为还在铺子里,声音压的特别低。   “我还要如何靠谱?人参钱他俩出过一个子儿没有?”   方荷啧了女儿一声,人参钱一直是她自己掏腰包,女儿糕点钱一直攒着买铺子了不是?   恰逢董家绣庄来人祝贺开业大吉,她方作罢,朝门口迎上去了。   大概是之前小儿子离自己住的远,方荷自己也觉得养在眼皮子底下了,发现小儿子格外闹人了些。   好在总算是开业了,稳两日就可以好好陪陪小儿子了。 **   开业第一日,因为有董家绣庄的董四爷,也就是董小梅的亲哥哥,他带友人前来捧场,盈利可以说是超出了一家人的预期。   第二日有余热,生意也很不错。   第三日,方荷终于抽了空,也不敢拿针做绣活儿,吃完午饭就去把小岗儿抱着,带上虎头帽,裹得严严实实就在铺子附近走来走去,溜溜达达。   乔知舒和盛雪就在后厨主持大局,一般午后,买糕点的人就会多起来,再然后就是傍晚,借着夜市赶集人多,也会有一个小高峰。   每个人各司其职,烧火、揉面、捏糕、蒸糕……   这时,前头跑堂的小子跑到后坊里,着急忙慌地找人。   “见着东家了没有?”   没找着盛绍元,他往厨房里跑,冲盛雪道:“小东家,前头有人闹事,围了好些人来,您去看看,咱要不要报官?”   急性子的盛雪听完马上就冲了出去。   乔知舒慢了一步,想起曾经听哥哥和小舅聊天,说到过做生意难免会遇到‘苛捐杂税,同行挤兑’的一些事。   所以等他脱了围布,去前头的铺子时,现场已经乱成一锅粥了。   有几个大嗓门的男子整齐划一地喊着:“黑心商户,缺斤少两!退钱!退钱!”   盛雪小丫头尖利脆嫩的声音无法撼动这些人,这些人就好像只会喊口号没有思想的人一样。围观的人一脸好奇,铺子里面准备买的不敢买了,已经买了要走的也去找小二退货……   乔知舒见状,拿起秤挤到铺子门口,高喊一句:“要退钱的来找我!”   “捣什么乱?退什么退?”盛雪拧着眉要拉乔知舒,小声说:“我已经让人去董家了,等董四爷过来收拾他们!”   董四爷就是她未过门的嫂嫂董小梅的哥哥,县城响当当的人物。   乔知舒同样小声回答:“他们闹成这样,我们现在不站出来解释清楚了,以后街上的人都会觉得我们缺斤少两,不再来买糕点了,姐姐,我来试试。”   他这几年在盛尧身边长大,读了些书,知道了不少道理。   乔知舒扬起秤,“是否有缺斤少两,一秤便知。”   他矮小清瘦,最近变声期,嗓子沙哑,糯生生的,所以那几个男子不拿他当回事儿,甚至调笑:“哪来的毛头小子,你懂秤吗你?”   乔知舒面向铺子门口,内心紧张极了,绷着小脸儿装严肃,“在场的都年长于我,就算不做生意,也常买东西,想必都懂如何看斤两,那不妨听听看我说的对不对。”   乔知舒不急不缓,谈吐清晰有序,在场的所有人都安静下来,想听听这小童要说什么。   “大家都知道一斤是十六两,可都知道原因吗?”   人群里有人笑着回了一句:“因为半斤八两呗。”   还有人说:“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自有原因,我们按规矩行事,知道不知道又如何?”   乔知舒抿了抿嘴,捏着秤杆儿,鼓起勇气道:“我哥哥是秀才,我哥哥说一斤十六两是始皇帝定下来的,始皇帝统一六国之后,让李丞相指定度量标准,可李丞相对于多少两定为一斤拿不定主意。”   “于是李丞相便去请始皇帝拿主意,始皇帝只在纸上写了四个大字——天下公平。”   “然后李丞相就用这四个字的笔画定下了斤两,从此天下统一一斤为十六两。”   乔知舒说完,人群竟然鼓起了掌,人人都道读书高贵,可是读不起书的人太多太多了,想高贵也高贵不起来,许多生活中的常识都用一句‘老祖宗定下来的’来解释,并不知其中典故。   乔知舒在这一小片鼓掌声中稳住了,他双手抬着秤杆儿,扬声道:“大家看!这些秤星只有白色,这是始皇帝在告诉商人,做生意要公开、公平、公正,不能黑心(星)!”   “这些秤星分别是北斗七星、南斗六星和福禄寿三星,所以缺一两损福、缺二两无禄、缺三两则直接折寿!我们香雪甜糕在县城支了三年摊,家中有老有少,还有功名在身的秀才,我们不可能做缺斤少两的事情!况且现在开了铺子更不可能做出缺斤少两的事情,因为铺子开在这里……跑不了啦!”   “说得好!”人群中一个穿绸披丝的中年男子走上前来,“这可是盛家二丫头开的铺子?可还记得我么?”   盛雪眼睛一亮,“怎不记得?三年前,我支摊卖糕点,您是第一位主顾!我还记得,您当时买的是蜂蜜栗子糕呢。”   “呵呵呵……当时我说你不可估量,果然!只是……没想到啊,你们盛家一个个都不可估量,小孩儿,你多大了?叫什么名字?”中年男子很是赞许地看乔知舒。 第23章   乔知舒抬头看中年男子,“万伯伯好,我叫乔知舒,今年十一岁啦。”   “好!今儿个有缘,乔小先生说的这个斤两的来历让我想起一些民间对于商人的误会,我就给大家讲讲这‘无奸不商’的来历,希望能解除你们之间的‘误会’。”   男子说完别有深意地看了看闹事的几个年轻男子。   “咱们就拿米商来说,这前朝啊有官商有民商,‘升斗小民’中的这个升斗其实是卖米的秤。官商卖米就是一升斗,斗口是平的;民商呢为了抢着把米卖出去,会多给点儿米与百姓,一升斗装满不说,斗口还要堆冒尖儿。   所以那时候的百姓夸谢民商——无商不尖。后来就是因为有了许多的‘误会’,这才导致咱们这些商人背上了‘无奸不商’的坏名声,百姓也只知无奸不商,而不知无商不尖。”   人群纷纷鼓掌,“好!”   还有人迟疑地问中年男子:“您是万太平商号的二东家吗?”   中年男子冲他拱了拱手,“鄙人万成器,幸会幸会。”   挥手的人一脸惊喜,“真是万二东家!!!江州府第一商号的万二东家!”   乔知舒在心里默念了一遍‘万太平商号’,呆愣愣看着中年男子万成器,一同呆住的还有那几个闹事男子,他们实在没想到这新开的铺子里还有能叱咤州府的大人物。   万成器拍了拍乔知舒的肩膀,“快给人退钱罢,退下来的我都要了,你家的糕点,那味道我可是念念不忘了三年,哈哈哈……”   乔知舒在对方支持和鼓励的眼神中挺直了小腰板,转身面向那几个闹事的男子。   “几位当真是误会我们香雪甜糕了,我已经让伙计去报官了,一会儿我们当着官爷的面儿退货,一定给你们退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那几个男子对视一眼,拎着糕点的手紧了紧,“应当真是误会了,这糕点是我老娘买的,老人家年纪大了没说清楚……小掌柜说得对,铺子开在这里跑不了,都是误会,都是误会……”   说完他们互相推搡,连声告辞,扒开人群就跑了。 **   盛雪得知万成器的身份之后,格外热情。   “万伯伯,三年前我和您有个口头约定,今儿您赏光,我无论如何得兑现了,我给您介绍介绍我家的糕点,您随便挑!”   万成器笑容稳重,“呵呵呵,怎能叫你做亏本的买卖?我正巧馋了,这回我多备些回去。”   盛雪点点头,推了推一旁的乔知舒,“铺子人多,前头招待去。”   盛雪有些嫉妒,刚刚万二东家一直在夸乔知舒。   万成器看在眼里,笑容不变,心下却暗暗道这小丫头,还真就只是个丫头片子。   乔知舒朝万成器作揖,感谢他出言解围。然后抱着秤回去铺子门口,来不及多想什么,因为他见一个光头老和尚正要进铺子,却被跑堂伙计拦下了。   伙计:“去去去,里面忙着呢,换个时辰再来讨。”   老和尚淡淡一笑,瘦骨嶙峋的身子藏在宽松的法衣下,单手列于胸点头示礼貌,“善积功德,佛祖庇佑。”   乔知舒听到‘庇佑’心有所动,他上前去包了些刚出锅的发糕,递了过去。   老和尚道了声阿弥陀佛,并没有马上接住,而是盯着乔知舒的脸看。   乔知舒改为两手捧着油纸包,双手奉上。   老和尚这才接过,对乔知舒行了个佛门礼,一脸肃穆道了一声:“贫僧法号圆通,今受小施主馈赠,将会在卧佛禅寺替小施主上一炷香。”   乔知舒礼貌学着行完礼,稚气开口:“谢谢大师!如果可以的话,大师能不能和佛祖说说,不要庇佑我,庇佑我弟弟,他叫盛岗。”   圆通大师笑了笑,“小施主有心,贫僧愿代为传达。”   乔知舒看着大师离去的身影,叹了口气,佛祖的人怎么也这样瘦呀?   刚刚一通发言,引了不少围观的人找乔知舒帮忙秤糕点,大庆皇帝喜爱神童,百姓亦然,都愿意和小神童亲近。所以等他忙完,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万成器叔叔也早就离开了。   董四爷姗姗来迟,过来之后打包了一堆糕点,打包票一定把幕后挤兑同行的人揪出来好好收拾一顿,又交代有事再去找他,便带着俩随从大摇大摆离开了。 **   香雪甜糕开业闹出来了点儿小意外,不仅名声没有坏,还因为乔知舒完美的化解,导致生意更好了。   都说人怕出名猪怕壮,这龙井村盛家出了一窝神童在县城传为佳话,县城的老百姓愿意吃糕点的都会打听盛家,在香雪甜糕门口问上一句:“这可是盛家开的糕点铺子?”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一个个才肯踏进铺子内,买起糕点来也很是爽快,若是能得小东家开口推荐,那更是指啥买啥。   就这样,顺顺利利度过了十日,盛尧和盛岩休旬假了。盛绍元提前去县学知会过,俩小子下了学直奔糕点铺子了。   盛岩那一脸的傲然,头回进香雪甜糕,装书的布包是直接丢给了跑堂伙计,挺着扁扁的肚子,摆肩甩手的往柜面钻。   跑堂伙计竖起眉毛“哎”了一声,见小东家盛雪喊了一声二哥,才忙诚惶诚恐的捧着书布包立去一边了。   盛雪小大人一般不屑地看盛岩,“搁哪儿学的这一套谱?往后少在我铺子里摆。”   县学多的是富家子弟,身边跟的那是左边俩书童,右边俩随从,一出县学大门,书布包直接往书童脸上砸,又威风又神气!   盛岩清了声嗓子,有些尴尬。但是过了把瘾,他又忍不住心里乐呵,所以只好给妹妹翻了个白眼,找娘去了。   乔知舒一听见盛岩的声音,耳朵噌一下就支起来了,他擦了擦手,从厨房跑出去。   “哥哥!”   盛尧跟爹打了招呼便被乔知舒拉着手上二楼,脚还踩着楼梯,就听乔知舒喊。   “岗儿,大哥回来啦!”   盛岗扒着门缝儿眯着眼睛笑出一口小米牙,等大哥走到跟前了,他才张开小手臂要抱抱。   楼下是盛绍元、方荷哄十五岁的盛岩的场景,方荷一口答应儿子,晚上去溯阳楼用饭。   楼上是乔知舒、盛尧抱着七岁的盛岗举高高的场景,盛尧逗弄弟弟,说:“大了,举不动了。”   ……   盛尧坐在椅子上,岗儿坐在他大腿上,挺着个小肚肚告状。   “昨夜我梦见奶奶啦,奶奶在哭,奶奶想我啦。”   “大哥我回去跟奶奶哦,娘忙,看不见,只能看见小哥日日在哪儿蒸发糕,我都吃腻啦……我、我也不喜欢这个屋子了……我不喜欢县城了……”   盛尧安静听完扭头从窗户往下看,他的小知舒在楼下作坊忙来忙去。没看到就还好,看到了,他也是真的忍不下去了。   发糕便宜,是铺子销得最快的,也是销量最大的,自己旬假回来,知舒在楼上还没来得及坐下,就被叫下楼饧面糊了,可想而知,自己不在的时候,他得累成什么样?   盛尧:“好,明晨你一起床,大哥就带你回去找奶奶。”   他下学已经是黄昏,此时太阳已经只看得见半个身子了。   小岗儿笑眯眯,两只小手举起来捧着大哥的下巴,小嘴儿嘟嘟囔囔说些杂事。   “娘给买馄饨,全是肉……”   “我那天街上,看到有个胖伯伯肚子这般大……比我大哦……”   “我那天听到,有位爷爷叫小哥神童,要买小哥常吃的糕点哦……”   盛尧就耐心听着,嗅着岗儿身上因常年熏艾草留下的药草味,抬手覆上岗儿的小肚肚,圆鼓鼓,热乎乎。   在天色彻底暗下来之前,一家人要去溯阳楼吃顿好的。盛绍元很随意地指了指乔知舒,让他看守铺子,让方荷抱岗儿回去裹上小毯子,戴上小帽子准备出门。   盛尧冷眼看着父亲,“我便不去了。”   小盛岗被娘亲抱去之后,嘟起小嘴指着乔知舒,“小哥去!我要小哥!”   “去去,乔儿也去的,快换身衣裳去。”方荷女人家心思还是柔软一些,“乔儿白天蒸发糕,晚上还哄岗儿睡觉,今儿得多吃一碗小馄饨,是不是呀?岗儿。”   “是呀!”盛岗笑眯眯扯着小嫩嗓门回答,小家伙心思单纯,被满足就开心了。   盛绍元很听有本事的媳妇的话,摆手驱乔知舒上楼换衣裳。   可是等乔知舒换完衣裳下楼,院子里多了一个生人,一脑门的汗,一脸焦急和虚脱,弯腰撑着膝盖直喘气……   而盛尧更是直接要跟他去,盛绍元也是支持的语气,好像出了什么很严重的事情需要哥哥去解决一样。   “知舒,小舅出事了!我得去一趟……”   “那我也去!”乔知舒虽然懵,但下意识去捉盛尧的手了。   气氛凝重,小岗儿坐在娘亲臂弯,呆着一张小脸蛋儿,在大哥小哥离去的时候,急急轻喊了一声:“大哥……明晨……”   盛尧也忙返身回来,跟他保证,“小舅病了,大哥心忧。岗儿给大哥一日时间,大哥保证,后天早上你一睁眼,大哥就在你面前。”   盛岗乖乖点头,等大哥小哥走远了,才想起来,“那大哥吃不到肉馄饨了哇……”   方荷和儿子盛岩正说话呢,只听见他嘀咕肉馄饨,给他扯了扯虎头帽,“好,娘带你去吃肉馄饨。” 第24章   小舅孙鸿润和其随从一同被关县衙了, 来搬救兵的人先去了县学,没找着盛尧,听县学的人说盛绍元一家在县城上开了家香雪甜糕的铺子, 他才又忙往铺子赶路,果然找到了小秀才。   日暮时分, 盛尧一左一右领着两人疾步在县城中心街赶路。   孙家随从:“前儿才请了大夫, 夫人又有喜了,小的也没敢回去乱说,想着您是秀才爷, 能和县太爷见上一面,这才奔着您来了……”   小舅娘有喜了?盛尧疾步往县衙走, 脚步不停, 问得仔细:“衙门因何缘故扣押我小舅?”   “今年五月春茶制成,可往年的老主顾们是一斤都不敢买, 说是朝廷在各个州府设立了茶马司,从今往后茶叶交易也纳入开中制内,要根据《茶引制》进行交易, 可他们小商小户弄不到茶引, 还被提了茶税,所以无论如何是买不了新茶了……”   大庆朝自开国以来,延续了前朝‘开中制’的政策,也就是朝廷手握食盐专卖特权,吸引和促使商人输粟运粮去边地, 商人这样换取盐引,朝廷保证边疆所需。   “当时有十来个茶农们茶叶销不出去,便一齐去县衙找县太爷,想问个清楚什么叫《茶引制》, 谁知有那么些泼皮竟然动起了手,衙门发生□□,所有茶农都被抓了,累得咱老爷也进去了……”   虽然现在天下安定,但是饿死的也不是没有,茶农辛苦一年却卖不出茶,茶叶不比粮食,折在手上还填不了肚子,这不是逼着茶农一家老小去喝西北风吗?再一听县太爷不给主持公道,一个个也是怒急攻心,这才动了手。   到了县衙门口,盛尧是小秀才,所以被放了进去,乔知舒和孙家奴仆却只能是在外面候着了。   乔知舒和孙家奴仆在墙外转来转去,小家伙也着急呢,他最近也主意渐长,被‘小神童’这个称号给捧的。   他转着脑袋看县衙院墙,最后小步跑去墙角冲孙家随从勾了勾手。   乔知舒小小声呼唤:“你过来。”   等人到跟前了,他示范地原地蹦了一下,“你这样……”   蹦完又小声解说:“你踩着我,看看里面的情况。”   “诶哟,使不得,表少爷您踩着我,您轻。”孙家随从一个大老爷们吓了一跳,没见过这样傻的表少爷。   乔知舒张了张嘴,低头看自己的小鞋面,对比之下,对方的脚好大呀。   “好吧,我最近吃的不多,铺子里忙,我应该不很重!”   孙家随从原本焦急烦躁的心情瞬间消化了,确实有被体贴到,他咧了咧嘴,弯下腰去,示意表少爷上背。   乔知舒确定了对方的笑是愿意的,才放下心踩上肩去,两手轻轻扒着院墙,探起小脑袋。   县衙院子里有马厩,有兵器架,有两个手持刑杖的官差在聊刚刚进去的秀才爷。   “这回来的是县太爷的生员,估计是要放人了。”   “那不也吃了板子?”   “嗐,一群蚍蜉,妄想撼动大树,每人挨了三十板子就安生了……”   “可不?大人早交代过,闹事的茶农只管打!听说府城那么些大老爷也照样挨屁股板子……”   “挨了打才知道疼,要我说这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些个茶农家里不定多殷实呢。”   ……   乔知舒皱起眉毛,跳下地后摸了摸自己的屁股,看着孙家奴仆道:“你身上可有银子傍身?”   那人点头就开始掏腰包,“表少爷可是要打点一二?不过,我之前试过了……”   “不是我要。”乔知舒摆摆手,“你去雇一辆马车来,记得让铺一层厚褥子。”   “是!表少爷心细如针,我真是愚笨竟还需要提醒。”那人拢好衣领,看着瘦小矮矮的乔知舒,不太放心,“那表少爷我去了?您、您可千万别丢了。”   乔知舒嗯嗯点头,“我不走开,这里是县衙门口,安全的。”   于是孙家随从几乎是一路小跑去驿站叫马车了。 **   大概又过了两刻钟,乔知舒才终于等到了盛尧搀着满头冷汗的小舅出来了,身后跟着个迈不开步子的随从。   “小舅!”乔知舒也过去搀扶孙鸿润,一边对盛尧说:“哥哥,我让人去叫马车了,去了有一会儿了。”   “好。”   孙鸿润阴着脸,有些死气沉沉的,什么话也没说,或许此时他满脑子都是一家子如何过冬?采茶农、炒茶工的工钱又要去哪处寻?孙家只有他一个劳动力,上有老下有小,年年产茶,富足却不富余。   子嗣稀薄是生在这个朝代的悲哀,家中缺少劳动力不说,遇上什么事,也没有兄弟姐妹能福祸相依。   蹋哒踏哒……   马蹄踩在地面的声音和车轱辘滚动的声音传来,暂时地停顿了一会儿,待人都上了马车,又‘蹋哒踏哒’从县衙门口离去。   等回到孙家宅,已经是深夜。   孙家人老少都睡着了,舅娘陶氏也因为怀着身子,近期嗜睡,所以没有等丈夫归来。   于是盛尧将孙鸿润扶去书房床上趴着了,孙鸿润让他俩也快去歇息,自己要独处想想办法。 **   二人回到自己的房间,盛尧取了火折子燃灯,背对着乔知舒道:“我去打水。”   乔知舒已经去开了柜子抱被褥出来铺床了,“嗯。”   两人就好像回到了龙井村一般,水打回来后,一起洗了脚,盛尧腿长将木盆挪远了,才躺下。   乔知舒挨着哥哥,夜冷井水更凉,他的脚丫子冷冰冰的,钻进被窝就将脚挤盛尧腿间捂着。盛尧常骑马,县学时常有蹴鞠活动,所以他不是那种一门心思只读书的白面书生,身强体壮,身上什么时候都热烘烘的。   盛尧抬手将他搂住了,在黑暗中,用低低的声音道:“七月盛夏你也这样畏冷,以后吃饭不许挑姜丝出去。”   乔知舒伸手环着哥哥的腰,暖舒服了,闭眼装死。   盛尧好气的隔着被子拍他的背。   乔知舒这才嘟囔:“山上冷呀。”   “那也不许浪费。”盛尧坚持,他其实只有来孙家才会和乔知舒一张床,龙井村里有乔知舒的小竹床。   “没浪费呀,哥哥不是吃了么?”乔知舒在盛尧腿上蹭蹭脚汲取温暖,因为姜丝夹给哥哥,哥哥会吃掉,所以他才允许自己不吃讨厌的姜丝的嘛。   “……”盛尧不想说话了。   但又不服,所以换了个话题,“我今日跟县丞大人聊了几句,茶叶滞销一事不简单。”   乔知舒抬起小脑瓜,在黑暗中睁眼,只能仰视到盛尧的脸部轮廓,眉骨隆起,鼻梁高挺。   “县丞大人怎么说?”   盛尧:“大人说不存在弄不到茶引一说,只要拿上银子去茶马司,多少茶引都有。大人没有撒谎的必要,一直以来和小舅交易的茶商,必定有问题。”   “说起商人……”乔知舒带歪话题,有点儿炫耀的小意思,将开业那场闹剧说给盛尧听,“……帮我们解围的那个伯伯叫万成器,听人群的说他是州府的万太平商号二东家!”   盛尧在黑暗中挑了挑眉,微微抬头看小家伙,抬起一只手兜了兜他的小下巴。   赞许道:“你向来早慧机灵,和你讲道理你总能举一反三。这事就是靠你讲道理摆平的,你为人君子,自然就有君子同你交好,所以你又能从万二东家那里知道‘无商不尖’的典故,将来这个也会为你解决其他遇到的问题。”   乔知舒嘻嘻笑,被夸了没有不开心的,哥哥教他做一个君子,他做到啦。   盛尧:“万事无绝对。睡吧,明日去听听小舅怎么说,若真是一帮无奸不商的,咱们也好早做应对。”   “嗯!”乔知舒蹭了蹭脸蛋儿,抱着哥哥的腰闭上了眼。   盛尧将手收回被窝里,搭在粘人精的背上,闭着眼睛酝酿困意,即将入睡之际,左眼皮子却突然跳个不停…… **   县城里,香雪甜糕铺子。   这夜小岗儿被娘亲抱在怀里,吃完酒楼还哄睡觉,答应了他睡着也不走,他就缩在娘亲的怀抱里睡着了……   方荷半夜她感觉有个滚烫的东西贴着自己,她惊醒来摸了摸,是岗儿发热了。   “岗儿?”方荷迷迷糊糊哑着声音晃了晃小儿子,发现小儿子浑身发烫,她急急忙忙下床点灯。   岗儿脸色如常,但是嘴唇发白,困难地张着嘴拿嘴呼吸……   房间里一阵乱糟糟的脚步声,方荷袍子披在身上,一边跑出二楼露台一边喊:“绍元!绍元!岗儿发热了!快去慈安堂叫大夫!”   方荷心口扑通扑通,尖着嗓子把后坊的人都叫醒了,让打冷水,也让备热水。   “快打水上来!岗儿发热了!”   一时间,后院里各个屋子的灯都亮了起来,伙计们烧炉给盛岗熬药,还有脑子转得快的,掌着灯笼去追盛绍元大东家了。   糕铺后院一阵手慌脚忙,慈安堂的大夫也终于来了,他还没睡醒,被扯着跑了一路,这会儿是清醒得不能再清醒了。   此时,盛岗额头上覆着湿布巾,小身子也被娘亲用井水擦洗了一遍,体温没有再往上升了。   大夫给盛岗把了脉,又按了按盛岗的小肚子,面色极为凝重。   有小伙计去端了药上楼来,大夫看了眼却不让喂。   “从前的药已经不起作用了,不必喂了。”大夫从药匣子里拿了个小药瓶,倒了一粒药丸,“先吃牛黄丸,今夜派人守着他,务必要退温。”   中医里常说‘稀里糊涂牛黄丸’,意思就是烧的稀里糊涂就吃牛黄丸管用。   方荷握着儿子的小手手,心疼不已,“大夫,我儿这是怎么了?这几日一直好好的,前儿抱着在外面走了两圈都无事的,今夜去溯阳楼回来也都好好的……”   大夫一脸严肃:“病人乃肺痨热损,观其腹部隆起就知病症,我方才按了按,肺生虫,腹积水,水不排,遂病者不生。”   病者不生?   方荷只觉得眼前黑了一瞬。   盛绍元:“怎么会呢?我家长子不是时常请您去给号平安脉吗?”   虽然大夫有定期去盛家给盛岗把脉,但是有的病,不到晚期号不出来。就拿这个病来说,盛岗肚子还没这样大的时候,他只以为小孩儿肠胃不通,所以乔小先生就开始盯着孩子拉臭臭了。   “孩子在龙井村时,肺经虽一向虚弱,但无异动。”大夫又接着说:“病人刚搬到县城那日,乔小先生找我去把脉,也没看出病症,想来是吸了这浊气吐不出去,孩子不该来县城啊,唉。”   方荷再也绷不住,大哭了起来,她甚至开始自责起来了。   盛雪也惊愕不已,还是盛绍元冷静问道:“那我儿可还有救?”   大夫摇了摇头,“后天染病,拔掉病根儿尚有一丝回天之机,娘胎带出来的,越长越疾,如今,实无力回天,参芝续命已是多活了几年了。”   “待孩子温病褪去,吃好喝好,不忧不惧,由命罢。”   “啊……”方荷猛捶胸口,崩溃的大哭,“儿啊,都是娘对不住你,早知会让你这样遭罪,娘就不该把你带来这世上……”   盛绍元连忙去搂着妻子。   方荷纤细的手紧紧揪着他的锻袍,“绍元,让我去,我要跟着岗儿……让我去吧……啊……”   盛绍元搂着妻子,眼睛也红了,这个庄稼汉子也不知道怎么办,只能安慰道:“荷娘,我们还会有儿子,我们再生一个儿子就是。”   方荷呜咽摇头,发丝凌乱,我见犹怜。   十月怀胎,虽说都是亲生,但是没有任何一个孩子可以代替另一个,再生一个也无法代替岗儿。她悲痛的是没给岗儿一副健康壮实的身子,悲痛的是一意孤行将岗儿带来县城,更难过的是县城十日,没有做到对岗儿的承诺……   盛雪叹了口气,想开口劝母亲,却又不知如何说起,说上辈子弟弟在三年前就没了?说这是弟弟的命?她说不出口……   方荷哭的无法呼吸,晕厥了过去。   盛绍元只好抱起妻子回房,大夫也背上药匣子跟着下去了。   后半夜,盛雪熬红了眼睛守着小弟,不停地将布巾过凉水给小岗儿降热。   所有人都回房间了,除了母女俩,有继续睡的盛岩,有守着妻子睁眼到天亮的盛绍元…… **   第二日鸡鸣,天边露白。   乔知舒率先醒来,他钻出被窝伸了个懒腰,见哥哥闭着眼睛还在睡,他打了个哈欠,睡眼惺忪的倒盛尧身上了,脑袋隔着被子压在盛尧肚子上。   盛尧惊醒,坐起身了还在猛喘气。于是乔知舒彻底醒了,连忙坐起身来,“哥哥痛么?我、我没睡醒,没注意力气……”   盛尧呼了口气,抬手捏鼻梁,“是你这狗皮膏药,我以为做了个黑梦,醒来却什么都不记得了。”   “嘿嘿……”乔知舒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乖乖爬下床去将自己和盛尧的衣裳铺在床上,两人一起穿衣。   穿好衣裳,盛尧去端昨夜的洗脚水出去倒,让乔知舒把被褥收柜子去。   “今夜得回县城,答应了岗儿明日他睁眼我就出现,他说不想在县城了。”   乔知舒惊讶:“啊?岗儿不想住县城了么?他没同我说过……我、我太忙了,只天黑才能抱他玩儿一会儿。”   盛尧:“那他应当只是梦到奶奶,想奶奶了吧。”   乔知舒转身回去叠被子,“我也想奶奶啦,那今晚就回去陪岗儿,明天早上回村去。”   盛尧应了声,出门去倒了洗脚水。洗漱完,二人一齐去了书房寻小舅。 **   书房里,随从给孙鸿润打了水洗漱,然后就出去了,留他们三人在书房商议。   盛尧先开口,将他和县丞大人的对话说与小舅听。   “……县丞的意思是,茶商去茶马司购茶引即可自由交易,不该去闹衙门。”   孙鸿润常年跟茶商打交道,被衙门收拾了一顿后,他原本一腔怒火在朝廷的,但经过一夜的思考,他有了其他的想法。   孙鸿润:“他娘的,这帮奸商给我们上套了,我跟他们打了十来年交道,还有什么想不透的?这帮孙贼是终于有了借口压茶价了!”   盛尧马上就听明白了,昨天和县丞大人聊完,其实他也觉出猫腻来了。   他分析道:“小舅的意思是,这些茶商借着朝廷新建立的《茶引制》,串通一气不收茶,茶农卖不出茶去衙门闹,事关朝廷,衙门不敢闹大,所以仗刑茶农小事化了。”   “届时,茶农投状无果,等下去,新茶搁置成陈茶更卖不上价,最终一定会让利给这些商人。”   孙鸿润趴着扭身看盛尧,眼里的赞许十分明显,“不错!小舅没料到你小子,竟然也这样精通商人内活儿。”   乔知舒半睁着眼睛显得很呆,因为听的一知半解,此时还挺茫然的。但是听小舅夸哥哥,他知道哥哥说对啦!   他哼了一声,“当真是无奸不商!幸好哥哥看穿了他们的把戏,那哥,我们要怎么将茶叶卖与他们啊?”   盛尧大方一笑,“为何一定要卖给他们?”   孙鸿润这次是直接佩服小外甥了,他朗声大笑:“不错,商人不仁,必将自食恶果,我宁愿让一分利给东县,给西县,也不要傻立于他们股掌之间!”   盛尧也正有此意,“伤筋动骨一百天,小舅,这趟就让外甥前往吧,把你得力的人借给我,我得去趟东县。”   东县在另一个方向,从上井村过去,距离和回县城是一样的。   “你去?你要做何?”孙鸿润不解。   “旬假结束的时候,长姐回家了,勤着劳作几日又回东镇了,问她什么也不说,我担心。”   孙鸿润想到外甥女那个赌鬼丈夫,也是头疼,遂同意了。   “也好,那你便代小舅买些礼物送去。你这趟若和东县谈成了,小舅往后就往东县跑了,也能时常顾上莺姐儿。”   盛尧点点头,“外甥也是这个私心。”   待盛尧和乔知舒出了门,孙鸿润还一脸喜色,妻子陶氏端着早饭来看他,见他脸上带笑,也跟着松了口气,问他笑什么。   孙鸿润:“尧儿长大了,思维缜密,行事沉稳,你是不知道!我们谈起商人之事,他把那些商人的心思摸得透透的!”   “是吗?”陶氏坐在丈夫身边,素手拨了拨丈夫稍显凌乱的鬓角,“只盼我肚子里的是个小汉子,将来能像尧儿一样为你分忧。”   孙鸿润撑起身子,伸手盖上陶氏微微隆起的腹部,“只要不闹你,都好。”   陶氏羞红了脸。 **   天色彻底亮了起来。   盛尧和乔知舒也喝完了早粥,二人领着昨日那个随从,叫茅尖的男子一同下山,三人两马,朝东县去。他们去找东县最大的曹家茶号的大东家,曹忠义。   与此同时,香雪甜糕铺子门口来了一位麻衣老和尚。   他不停地在叩门,铺子还没开,还是后厨里给盛雪做帮工的人跑去开了条门缝儿。   “可是要买……大师若要化缘,待天亮了再来吧,糕点还在锅里,”   老和尚合掌,“阿弥陀佛,贫僧寻人,这里可是盛岗的家门?”   ……   这位后厨帮工回去跟盛雪说了一声,盛雪取下围布往铺子门口去,听了老和尚说出盛岗的名字,忙把人迎了进来,带去二楼盛岗的房间。   闻讯而来的还有盛绍元和盛岩,方荷晕过去之后半夜醒了,这会儿还在睡。   看到奄奄一息的盛岗,圆通大师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出家人守五戒,言出必行。日前受到贵府小施主的馈赠,贫僧回到禅寺代为盛岗小施主给佛祖上香,香入炉则灭,取出则复燃,乃佛祖显灵之兆。”   “凡尘污浊,盛岗小施主无法在这市井存活,幸有佛祖垂怜,希望小施主能皈依我佛。”   盛绍元眼里重新燃起了希望,前朝有过病弱的皇子出家保命一说,不过他要确认一下,“大师的意思,我儿还能活过来吗?”   圆通大师:“病因起肺,肺病交攻,地大不调,这市井之气不利其生,若能隐于世外,或可生还。”   从未谋面,却能说出弟弟的名字,没碰弟弟,却能说出弟弟的病因!   盛雪瞳孔放大,她缓缓靠近老和尚,声音微微颤抖,“敢问大师,人……真的能死而复生吗?又为什么能?”   圆通大师转动身子,面向盛雪,细细观其面容,语气波澜不惊:“人能转世,世有轮回,总有它的原因。施主且记,万物于镜皆为空。”   盛雪捂着怦怦跳的心口,所以自己重活了一世,也是因为佛祖垂怜吗?难道她是被佛光照耀的人吗?   “敢问大师法号,出家何处?”她全然没听进去圆通大师最后那句话。   圆通大师:“贫僧出家卧龙禅寺,法号圆通。”   盛绍元听到这里,内心的挣扎终于有了一个结果,他去抱起已经不再发热的盛岗,递给了圆通大师。   盛绍元跪下地去,双手合十磕头,“佛祖慈悲为怀,多谢圆通大师救我儿一命。”   ……天大亮,圆通大师怀里抱着一个小孩童,脚步稳健离开了香雪甜糕。   盛绍元起身,对盛岩和盛雪两兄妹交代:“你娘醒了,就说岗儿没了,已入土安葬。岗儿的病从未好过,痛一时也好过在她心里有个念想,时不时割她的肉!”   盛岩心疼娘,但是和盛岗不亲,所以自然是同意了。   而盛雪面上点了点头,心里却感恩道:多谢佛祖垂怜,赐我新生。   ……   岗儿被大师抱走的时候,盛尧和乔知舒正骑马朝东县赶。   到了曹家茶号,伙计一听是孙家茶园户,知道是来卖茶的,并且有三百斤之多,便谨记掌柜的交代,直接领了二人出了铺子,直奔曹院见曹大东家。   乔知舒还是第一次进入这种建筑布局精良,又富有民间素雅风韵的大宅,就连游廊都铺满了砖石,七晕八绕终于到了曹家中堂。   坐着等了好一会儿,终于见到了曹大东家。   曹忠义听了盛尧的自我介绍,和来意后,道:“唉,茶马司刚设立,我家这门槛都快叫踏烂咯,实不相瞒,盛秀才您来之前,我已经接待了三家茶园户了,不是刻意叫你们等,实在是得擦把脸才能见人。”   盛尧脸上挂着浅淡的微笑,“曹东家经商有术,曹家茶号在江州可谓是商邑翼翼,四方之极,我小舅对您是万分钦佩,故此让我前来。曹东家事务繁忙,晚辈当是等得的。”   “哈哈哈,瞧瞧,瞧瞧……”曹忠义笑着和掌柜夸赞盛尧,“这秀才爷就是不一样,这一席话说的我这心里啊是真舒服!你孙家的茶叶我要定了,多少都吃得下!不过这价格?”   “曹东家见笑,晚辈也是第一次谈商,若有说的不对的,但请指教。”盛尧留了一手,“散茶在我们县城是十八至三十六钱,新茶三十六,陈茶一十八。”   曹忠义和掌柜的对视了一眼,瞳孔微缩明显是不满意,但是圆滑的很,干笑了两声:“秀才爷您可知,朝廷为什么设立茶马司?六年前匈奴和津继位称王后,向西进击拿下马治,近两年不时出兵侵扰边界,食盐开中已经不能满足边疆所需,所以朝廷才设立了茶马交易。”   “如果我收下您孙家三百斤新茶只摆在铺子里卖,我卖不完。可我若收下卖去边疆,您这价于我,毫无赚头,呵呵呵。”   盛尧装作不懂经商的门道,谦虚地问:“怪晚辈短见了,那依您只见,这价格该如何商定?”   曹忠义笑了笑,先铺路,“上井孙家的高山云雾茶也是十几年的老茶园了,曹某在东县嗅过茶香,这么说吧,摆在江州,不出挑,也没差,我若收了,那一定是往边疆送的,若价格上没有个优势,跑一趟下来,赚来的钱还不够伺候马匹的。”   曹忠义打量盛尧的表情,缓缓道:“我的意思呢,秀才爷多多少少得低于咱这江州的价不是?让个两分、三分利的,您看?”   盛尧表现出纠结为难的样子,直接无视对方试探的三分利,问道:“三百斤新茶,曹东家当真有三百斤的茶引?”   曹忠义笑得谦虚没说话,他家掌柜一脸骄傲:“自然,曹家茶号您放心,多少银子都拿得出,咱们东家是不愿当官,不然捐个官都使得,更莫说是打点茶马司,多买几张茶引票子了!”   盛尧面上不显露,但心中郁结,这商人都敢将行贿公然宣之于口,腐败至此,   衬得十年寒窗的读书人,像是个笑话……   又一盏茶的功夫,盛尧:“实在只能让利一分,若曹东家同意,今年年底的冬茶同样让利一分,若为难,盛某也正好要去州府科考……”   曹忠义见盛尧一开始面上犹豫为难,此时眼神很是坚定,以为自己压到低价了,再一听盛尧想去州府寻买家,连忙圆下话来了。   “那就一成,说好了,年底的冬茶也让一分利卖与我曹家,掌柜的,去拿文书来……”曹忠义端起茶盏向盛尧示意一干为敬,“曹某就喜欢和有学识的人打交道,祝愿盛秀才科考高中!”   ……   最后商定孙家茶园户让利一分,三百斤新茶曹家全收下,盛尧代为签字,明日曹家茶号就上门奉上茶引。   乔知舒又跟着涨了见识,只觉得哥哥太厉害了,什么事都能在哥哥的掌控之中完成。   ……   出了曹家院,两人走在街上。   乔知舒兴奋极了,“哥哥,我看得分明,曹东家给了他家掌柜一个赚大发了的眼神!”   盛尧也很有成就感,一路昂首挺胸,但笑不语。   还是小舅的随从茅尖说:“那他自然是赚的,一分利听着少,可若是三百斤加在一起,那可就多了!”   乔知舒猛点头,“嗯嗯!”   盛尧看见包子铺,牵着乔知舒道:“只喝了些茶水,你应当也饿了,但我还想顺路去探望长姐,咱们午饭就吃几个肉包吧,等回了家,领着岗儿咱们再好好吃。”   盛莺恰巧就嫁在了东镇,她夫家在镇上开了一间伞铺。   乔知舒点点头,懂事地说:“我吃馒头就行,肉包给小萝花带去。”   盛尧捏了捏他的细手腕,“吃酒楼的银子哥有的是,买包子只是图省时,争取探望过长姐之后,赶在天黑之前回小舅家。”   这样啊,乔知舒哦了一声。   “那给小萝花带几个肉包吧,长姐说她能走了,怕是饿的更勤了。”   想到那个肉乎乎的小外甥女,两人心中一片柔软。   他俩允了茅尖儿去逛逛东县,一起去给小萝花买了好些吃食,赶去姐夫家的伞铺。 **   到了门口,却见铺门紧闭,门上牌匾也不翼而飞,心中有了不好的预感……   跟隔壁的掌柜打听了一番。   对方说:“隔壁东家赌钱,把铺子输出去了,至于他们一家?好像是搬去包衣巷了,前儿我家伙计说,见过那家小媳妇挨家挨户收脏衣服去洗……”   盛尧又惊又怒,果然又赌钱了!“请问伞铺何时输出去的?”   隔壁掌柜回忆:“嘶?约莫是月前吧?反正一直在输,有时半夜都能听见老太太哭,哭了得俩月了。”   乔知舒喃喃自语:“所以,上次长姐归家,竟是因为家中发生了这样大的事。”   盛尧咬牙:“我就知定是有了变故,她三缄其口应当是恐会误了我科考。”   二人谢过,急匆匆找去包衣巷。挨家挨户一番问寻之后,终于是找到了盛莺家,脏污破败的院墙,午后安安静静的,只有院子里晾衣杆上铺满了衣服。   院门没锁,领他们来的小孩儿说:“直接进去就行,她家不锁门的,她一直在洗,时常听不到叩门。”   盛尧看着这脏乱差的小院子,十分心疼长姐,推开院门大步迈了进去,正好迎面对上拖着瘸腿,一只眼睛无力睁开,还泛着青紫,且一脸死气沉沉,抱着污黑木盆的盛莺……   乔知舒小跑上去接过长姐手上的木盆,心疼地轻声问:“长姐,这、是谁打的?”   盛莺看到两个弟弟,第一时间是转身躲避,不是诉苦……   她这个反应,乔知舒心里咯噔了一下,长姐这个动作是在保护哥哥吧?   盛尧这时候气在头上,他声音扬起,有压抑不住的愤怒和心疼,“我问你,谁打的!是不是他?”   一个有了夫家的女子,终日呆在家宅,除了被家中人动手,再无其他可能了!   但盛莺眼睫抖动,躲闪不已,试图赶弟弟走,“别问了,快回去!快回去!下个月你就乡试了,你别管那么多行吗?”   盛尧点点头,“行,你不说,我去问他。”   说完就要越过盛莺进屋。   “回来!别去……”盛莺连忙扯着他,“两夫妻气急了,哪有不动手的……你快回去!再过一月你就要科考了,盛尧你给我懂点事儿行不行!”   她这个举动,更是让盛尧难受不已,他寒窗苦读,在父亲眼里,没有能卖糕点赚钱的盛雪有出息!   最疼爱自己的长姐,怕影响自己,忍受畜牲毒打,在其身边委曲求全,只怕影响他科考!   然而……官场腐败,变法说来就来,他一个读书人,竟然不如一个商人,商人只要银子够,永远能在变法里生存下来。   饿死的只是茶农,和茶农的家人。   积压的不满在这一刻爆发。   盛尧吐了一口气,抬手褪去身上的秀才文人袍。   乔知舒抓着盛尧的胳膊,又急又慌:“哥哥!你要干嘛呀!”   盛尧没控制力气,用力推开他,将长袍重重砸向地面。   “知舒,你只管保护长姐。”   他像一头凶恶的狼王,眼眸寒光露出凶意,浑身上下冒着热气腾腾的黑雾,进到屋内,找到躺在床上酣睡的男人,随手拿了张板凳就砸了上去……   “啊!!!”屋内传来陌生男子凄厉的惨叫。   板凳落地的声音传来,接着一个衣衫不整的男人跑了出来,板凳应当是砸了他的腿,所以他脚步踉跄,而人高马大的盛尧轻易就追了上来。   男子被盛尧掀翻在地,刚晾的衣裳将地面打湿,有一小汪泥水。   “畜牲,喜欢断人腿是吗?”对着男人的腿一脚接着一脚的猛踹。   “喜欢打眼睛?”掐着男人的脖子,对着眼窝一拳又一拳!   “尧儿!快住手!”盛莺尖叫一声,拖着腿要去拦发疯的弟弟,被乔知舒抱着了。   盛莺的婆母拿拐杖去打盛尧,“闯我家宅,殴打我儿,来人,快来人报官,报官啊!”   盛尧一把扯下拐杖往畜牲身上招呼,拐杖打在人身上发出沉闷的声音。   盛莺的婆母被吓到,连忙后退,哭着喊:“来人啊,杀人啦!!!”   盛尧恍若未闻,他将家暴姐姐的男人揍了个半死,揍得他惨叫连连,揍得他一只眼睛流着血,揍得他置身污泥之中起不来,揍得他断一条腿赔给长姐……   盛尧喘着粗气,“知舒,去把小萝花抱上,我们回去。”   说完他走到姐姐面前,背过身去俯身示意盛莺上背。   “长姐,我们回家。”   盛莺捂着嘴痛哭出声,她没借到钱,她男人一开始只是骂几句,久不见她娘家人上门,确定了她这是没了娘,爹不爱,娘家没人会来给她撑腰,所以才动了手,肆无忌惮,越来越狠。   她也是终于明白了,娘家没有厉害的能给撑腰,嫁出去后,婆母只会给她委屈受,而跟着婆母长大的丈夫,是无条件站婆母这一方的。   被这样残暴对待,磨灭了、耗尽了她原本就因为是包办亲事,所以对男方本就没有的好感……   弟弟为她出头,她看着畜牲也被断了腿,心中是有了畅快之意,但是马上就联想到弟弟的功名而熄灭了。   盛莺大哭:“怎么办?你这往后……你可怎么办啊?你这混小子,你怎么这样冲动!”   盛尧没说话,看他表情,丝毫不悔,拧着眉瞪视地上打滚的泥人儿,似乎是没打爽,还想往死里打!   而乔知舒也进屋抱起已经被惨叫声吓醒了的小萝花,两岁的小萝花不认识他了,但是女娃娃被吓傻了,所以很轻易被抱了起来。   于是盛尧背上盛莺,乔知舒抱着小萝花,拾起地上脏污了的秀才外袍,二人带盛莺离开了这阴间地狱…… **   雇了一辆马车,自己的枣红马也在前面帮着拉车,随从骑着马带路。   车厢内,盛尧搂着长姐的肩膀,“哭什么?那样的畜牲哪里值得长姐留恋?”   盛莺靠着弟弟的肩膀,心下是又感动又难过,“婆母定会报官,到时候你再回不去县学了……你这孩子,这样冲动,今后可如何是好啊!”   小萝花两只小手捧着肉包子递到娘亲面前,小女娃声音娇嫩,“娘,啊……”   盛尧捏了捏小外甥女的脸蛋儿,“你自己吃。”   乔知舒再一次将油纸包递给盛莺,盛莺为了安抚女儿,总算是伸手接了过去,她也不吃,就捧着放在腿上,眼泪止不住。   盛尧垂眸看着油纸包,不知道在想什么。   过了好久,乔知舒才听盛尧说:“县学怎会回不去?报官又如何,衙门也不是不讲道理的。”   不打回去枉为人弟,打回去此生都解气。 第25章   马车最后还是停在了香雪甜糕铺子后门, 盛尧小心翼翼将长姐抱下马车,进了后院,在一众帮厨伙计惊诧的视线里, 上了二楼。   盛绍元、盛雪和盛岩听了伙计来报,忙去看望盛莺。   盛绍元看到女儿的惨状, 十分疼惜, 出了门在二楼露台朝下吩咐:“去慈安堂请大夫来!”   盛雪:“老天呐,这是怎么了?这是谁打的?”   盛岩:“是谁下这样重的手,可报了官了?”   盛绍元再回来, 就听长子道出了一切——女婿赌钱,输了祖业, 让女儿回来借钱没借到, 遂拳脚相向,又因盛莺顾忌他即将科考, 不敢往家里递话,所以女婿肆无忌惮。   盛绍元疲惫地叹了口气,小儿子没了, 妻子躺下了, 现在大女儿又被夫家虐待,事情赶在一起发生,一夜未睡的他疲惫不堪。   当真是我盛家流年不利吗?   盛绍元过去拍了拍女儿的手安抚,“那孽畜竟然敢下这样狠的手,等他上门来赔罪, 爹定替你狠狠的教训他!”   身边常有动手打媳妇儿的,但是下这样狠的手,盛绍元也是第一次见,他心疼是有, 却没有过于生气,甚至还愿意让女儿回夫家生活。   盛尧气还没消,“他不会上门了,我也断了他腿,伤了他眼,扯平了,他若再敢登门,一条腿我也不给他留了。”   盛绍元一听长子动手打了回去,将女婿腿也打折了之后,血往脑子上涌,盛绍元怒拍桌子。   “混账!”   “扯平什么扯平?你怎么能动手伤人?人家两口子关门打架,有你什么事儿?用你去装那老好人吗?你这县学还想读吗?你这乡试还想考吗?”   “那是我长姐!”盛尧向往常一样顶嘴:“那畜牲嗜赌成性,祖业都能输出去,焉知日后不会将我长姐抵出去?我如何管不得!”   盛绍元拿起茶盏往盛尧胸口砸,“你看看你豪不知错的样子!老子供着你读书,你倒当自己是王爷了!你妹妹起早贪黑卖糕点,你连驾车都要三请四求!你还不如你弟弟有出息,他起码不会跟人动手逞凶!就连乔儿都知道给家里帮忙,你干什么了!惹是生非!”   “哇啊啊啊……娘……”小萝花被外公的暴吼声吓到,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乔知舒抱着小外甥女,将她的小脑瓜护在怀里,出门想将她送去岗儿屋里,让岗儿帮着照看,自己再回来保护哥哥。   “惹是生非?”盛尧也没想到,自己在父亲心里是这样的一个人。   平时不交流,起争执的时候,人在气头上,口中都只有恶言,所以回想起来,盛尧竟然从未听过父亲一句夸赞和肯定。   盛莺连忙拍了拍茶盏砸在弟弟身上的茶水,又哭着向父亲认错。   “爹,是女儿的错,都是女儿的错,是女儿害了尧儿,求求爹,别这样说尧儿,他马上就要科考了……”   盛绍元气在头上,又狠狠指盛莺,骂道:“上个月你都回家了,铺子没了为什么不说?你看看你这软弱的样子,从来不知道说句好听的!”   盛莺连连摇头,“家不丰收,尧儿备考,女儿如何开的了口?”   盛绍元觉得有气无处发,“你永远就像个闷葫芦,什么都闷在心里胡思乱想,你不开口,他不打你打谁?”   这句话把盛尧彻底激怒,他站起身来,十七岁的少年比他爹盛绍元还高了半个头,他哑着嗓子低吼。   “他打一个试试!”   盛绍元指着长子没完,“你能耐了!你还断人腿?老子看你将来打媳妇儿比哪个汉子都狠!”   “谁家男人气急了不动个手?清官还难断家务事,用得着你自毁前途出这个头?我今天就打死这个不懂事的逆子!”   “逆子!你给我跪下!”   盛绍元环顾房间四周,找不到趁手的东西,农家汉直接褪了皂靴砸向盛尧。   乔知舒找遍角落也不见盛岗,他只好抱着小萝花回来。   谁知一回来就见盛绍元的鞋子砸在哥哥胸口,他急得不行,只好将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的小萝花递给看戏的盛雪。   “姐姐,岗儿怎不在屋里?姐姐你帮我抱抱小萝花,不能打哥哥,哥哥要科考要握笔……”   然而盛雪却一把扯住了他,“岗儿昨儿个夜里发热,大夫说他肚子大是因为腹中积水,救不活了……”   !!!   乔知舒瞪大眼睛愣在原地。   盛尧听到这话,用力反抗,一把推开父亲,要朝盛雪走去问个明白。   盛绍元一个踉跄跌坐在地,“畜牲!你敢跟你老子动手?”   父辈的面子挂不住,他更生气了!他站起身来,朝盛尧的后背踹了一脚……   盛尧没防备,单膝跪地,他顾不上疼痛,“我去看眼岗儿,之后随你打骂!”   盛绍元听他还不服软,气话脱口而出:“你用不着在这儿装爱姊护弟的!岗儿没了!都是养在你屋里没的!”   岗儿没了,都是你养没的!   盛尧和乔知舒只觉眼前一黑,乔知舒放下小萝花,小萝花跌跌撞撞扑着去找娘亲了,他自己夺门而出跑下楼找岗儿。   盛尧随后跟上,两人找遍了后院,真的没看见岗儿……   听帮工伙计们七言八嘴:“降了温也醒不过来……夫人晕过去了。”   “天亮抱出去埋了……”   乔知舒眼泪瞬间夺眶而出,他跑回去拉着盛雪的手:“姐姐,岗儿呢?就是救不活了,那人也总还在的啊,前儿他还好好的!姐姐,岗儿呢!”   盛雪看了眼父亲,她以为父亲是要连他们也瞒着,怕他们在娘面前说漏嘴,所以对着乔知舒摇了摇头没说话。   盛尧现在说不出的痛苦,朝廷变法,奸商谋利,使得小舅遭受无妄之灾,长姐被畜牲赌徒家暴,最小的弟弟……没了。   父亲说,因为养在他院子里没的……   他红着眼睛,爆发了,盛尧低吼着问盛雪,“岗儿呢?说!”   盛雪被他吓得抖了一下,盛绍元又气不过,过来要踹盛尧。   “老子还活着呢!轮不到你在家中称大王!”   十一岁瘦小的乔知舒拿头顶盛绍元,像一头发疯的小牛犊子,“不许打哥哥!不能打哥哥!我不让你打哥哥!”   盛雪后退了两步,她被盛尧吃人的眼神吓到了,同时也萌生了一个可怕的念头,或许这是个契机,盛尧反正考不上举人,或许赶考的银子能省下了,或许盛尧可以给她当采买先生辗转各个村子收糯米豆子。以盛尧的为人,一定不会昧钱贪赃……   盛雪:“爹,现在不是生气的时候,咱们要不和姻伯借点银子打点打点,让县太爷出面,让哥哥能回县学。”   她直接带歪了节奏,让众人围绕在‘盛尧已经被县学劝退’的情况下,展开联想。   所以,盛绍元直接炸了,人在气头上,确实什么话都能往外蹦。   “回什么回?他捅出这天大的篓子,还要我一家在亲家面前出丑吗?你二哥的亲还结不结了?”   看来在父亲心中,自己真的不如十五岁还没考中秀才的二弟,盛尧嗤笑了一声。   “我看你也甭去县学了,你不喜欢握笔喜欢握拳是吧?往后就看铺子,给你妹妹做个护院,你不是喜欢装样子护姐姐爱弟弟吗?你好好护护你二妹,说不得她发达了给你说个好亲事,包了你的彩礼钱。”   子未长成,父将弃养。盛尧是盛雪生的吗?是盛雪的责任吗?   盛莺也吓得拖着瘸腿跪在地上求父亲。   “爹,都怪女儿,是我害了尧儿,求求爹,无论如何让尧儿先回县学,若不得,尧儿这辈子都算毁了,女儿就是死,也无颜面对母亲啊!”   盛尧鼓掌:“当真荒唐,呵呵……”   他看着盛绍元,“父亲大人在上,竟要小妹替你养儿子,哈哈哈……滑天下之大稽。自我娘去世,方氏刺绣替你养儿子……光宗耀祖的时候我是你的长子,供我读书我是不能生钱的逆子……”   盛尧也咬着牙说狠话:“我当然要做出爱护长姐幼弟的样子了,我不提醒你,你还记得你有个长女和幼子吗?岗儿自被奶奶抱回,你有过一次来探望吗!你抱过他一次吗!”   盛尧咽了口铁锈之气,这回声音极轻,仿佛没有了力气。   他说:“回不去便不回,世人若只认钱,我又何必用人情世故去为难人。”   家中无底,朝廷一变险些就没了生存之道,身上无银,最亲的人比如父亲都会低看三分。   比银子是吗?好。   他过去将长姐抱起,跨出门槛之前,他顿住脚步,头也不回,“生养之恩,我及冠归来必报。我和长姐,再无需你做主了。”   “知舒,我们走。”   乔知舒这才松开盛绍元,他看着一屋子的人,呜咽的哭,奈何他在盛家,从来都说上话,他替哥哥委屈,替哥哥难过,可他才十一岁……   他只能去抱起哭抽抽了的小萝花,他下嘴唇悲伤的抖动,站在盛雪面前问:“姐姐,岗儿……去哪儿了?”   盛绍元听了儿子的控诉和指责,心中怒火更炽,他不顾乔知舒抱着还幼小的外孙女,推的乔知舒一个趔趄,肩膀磕门上才没摔倒。   盛绍元指着乔知舒大骂:“我儿就是叫你们养死了,滚!”   “哼!我可没有本事做你的主。”盛绍元先朝门外吼了一声,又推了乔知舒一把,“滚!别再回来惹是生非!”   盛绍元就像一个无处发泄怒火的野猪一样四处拱,让盛雪和盛岩都有些吓到了,一直以来父亲都是老实的庄稼汉子,还是头回被大哥气成这样。   这个家,如果一直没有意外发生,将永远保持表面的和气,可是谁也预料不到,意外会不会发生,何时发生。   盛绍元他有个能生钱的媳妇,有个能持家的老母亲,所以他过惯了每天下下地,儿女们就能自己长大成人的日子,他不需要操心儿女们身上会发生的事情。   这也就导致了,盛莺和盛尧一旦发生事故,还是他个人能力无法解决的事故,他就会慌乱不已,自乱阵脚的一味指责,这时候他想拿出父亲的威严来管束,却忘了事情发生的根本,忘记了孩子们才是受害者。   他只想享受孩子们长大成人后给他带去的美好利益,不想承担孩子们成长中的遇到的危险后果。   出了香雪甜糕的后门,只有盛莺看到了弟弟脸颊落下的一滴泪,她捂着嘴,心里的痛比身上还要重,她想着,若是她的死能解决这一切,她一定毫不犹豫。   被夫家虐待她没有想过死,而娘家的遗弃终于压垮了她。   这一年,不是盛家流年不利,是盛尧的劫,是盛尧的变故,也是盛尧的开始…… 第26章   盛尧和盛莺回到了小舅孙鸿润家, 这一天的磨难,也终于在孙家得到了安慰,在外公外婆身上得到了亲情温暖。   闲置的房间有些许简陋, 不过被褥都是新的,蓬松温暖。   小萝花就在这样的被窝里睡着了, 她就小小的一点点团在母亲身边, 小手手抱着母亲的手臂,闭着红肿的眼睛睡得一脸天真。   孙老太太细细的给外孙女盛莺的眼睛抹药,“好孩子, 往后就跟外婆住,再不叫你回那儿去了!”   盛莺这一天哭的, 再没有眼泪了, 嘴唇也干枯无色,她还没时间因为父亲的话而难过, 只一心想着弟弟。   “不,明儿我就回去,万不可让婆母去报官, 我不能害了尧儿一辈子。”   孙老太太心疼的不行, 上完药搂着外孙女,“有外婆在,他害不了尧儿一辈子,你也不用回去,你们姐弟就在外婆这儿住着, 自有我们两个长辈替你们做主!”   盛莺咬着唇,相比之下,她有爹还不如没爹……   那厢盛尧躺在床上,睁眼望着房梁发呆, 听屋外知舒跟外公说话。   盛尧是个混账。   十七岁的他,也有跟长辈任性闭门不见的时候,现在他只能在外公面前任性了。只此一次,从今往后,他再没有任性的权力了。   孙老爷子从乔知舒口中得知了全部,他叹了口气,走到外孙房门口,扬了声音:“你们几个就在这住着,你爹要来了,外公将他打出去!外公知道你委屈,外公给你独处的时间。但你再生气不能饿坏身子,让乔儿把饭送进去,吃了才有力气再生气,听话,啊,我乖孙儿?”   又过了一会儿,孙老爷子离开了,乔知舒翻窗爬进去,蹲在盛尧床头。   盛尧伸手,“上来。”   乔知舒踢掉鞋子,爬上床去,被哥哥抱在怀里了。   盛尧轻声问:“外公知道岗儿……”   乔知舒抬头猛摇,“我没说。”   虽说岗儿和孙家没有血缘关系,但因为养在盛尧身边,再加上岗儿体弱,所以一直都很心疼那孩儿,若知道那孩子没了,一定会很伤心。   “嗯。”盛尧揉了揉眉骨,“以后再慢慢说,我在县学那段时间,岗儿病过吗?”   “没有哇!大夫说的我都盯着呢,每日都有拉臭臭。”乔知舒额头抵着哥哥的胸口,小声地说:“不可能的,岗儿好好的,来县城第一日,大夫还来看过的。”   这话是安慰,也是期盼,他也十分担心岗儿。岗儿是叔的亲儿子,岗儿如果真的没了,叔不可能一点儿伤心之态也无。   “但是爹没有拿岗儿骗我的理由,方氏也不可能无缘无故受刺激晕倒。”盛尧长长叹了口气。   乔知舒不知道哥哥心里的想法,只是想到哪说到哪的安慰了一通,见哥哥紧紧抱着他闭着眼睛,他才闭上嘴巴不再吵人了。   逆境催人老,盛尧的成长,只用了这一夜。   但是亲人伤人的话,他这辈子都难以消化。   岗儿自打养在他跟前,虽不同母,但也是他当作亲弟弟一般悉心照料下长到这么大,说岗儿是养在他跟前所以没的……这些话怎能不叫他难过?他顶撞盛绍元,他什么都说了,唯独不敢顶撞那句‘岗儿都是叫你给养没了’这句,他甚至不敢问岗儿……埋在哪里,父亲的话,让他胆怯,让他无颜面对岗儿。   言语的伤人之处,盛绍元永远想象不到。   不止盛尧难过,十一岁的乔知舒也难以释怀,长姐被打断了腿,岗儿没了……   他好讨厌好讨厌盛绍元,讨厌他打盛尧,讨厌他污蔑盛尧,他根本就不知道哥哥是怎样疼爱和保护岗儿的。   世人若只认钱,他要挣银子给哥哥!   两人窝在一起,辗转反侧,夜不成寐,心中都默契的有着同样的目标,赚钱。   长子丢下的那番话,狠狠砸盛绍元心里了,气没消下去不说,想骂儿子想到话反驳了,人却不在跟前听了,他这心里猫抓狗闹的。   再一个,盛尧说的他心虚,在龙井村的时候,就常有他的闲言碎语,因为他的续弦方氏比他有本事,也因为媳妇儿会赚钱,他彻彻底底的没了作为父亲的担当。现在,他总觉着铺子里的帮工和伙计看他的眼神不对劲儿,是不是听了盛尧那句他靠女儿养儿子,都看不起他?   盛绍元心火散不下去,鼻翼上涨起一个大脓包。   这日他照常穿戴好要去前头看铺子,穿过作坊的时候被一个后厨帮工擦到了。   这后厨帮工抱着热气腾腾的一蒸笼,他自己被热气熏得睁不开眼,只想快速将糕点搬去铺子,所以没注意到碰到了大东家。   盛绍元来气了,严肃怒斥:“怎么看路的!”   香雪甜糕铺子开业以来,只有盛雪这个小东家比较强势,盛绍元原是个朴实农家汉,所以没什么架子,方氏也不尖酸。开业头几天,大伙儿都忙,总有个磕碰,那会儿盛绍元甚至笑着让他们紧着怀里的糕点,说自己又撞不坏。   这些帮工哪里懂得揣摩主人心啊?所以这位帮工向往常一样笑着道歉,“没注意,对不住大东家。”   不料,今儿盛绍元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狗,直接指着人让滚!   “嬉皮笑脸,还有没有把我放在眼里?滚!”   所有人都被这一幕惊住了……   这之后,铺子里的人俱都不敢直面喜怒无常的盛绍元了,被骂滚的帮工也另谋高就了。   再说盛绍元,他吼完人甩袖步入铺内,盛雪问他:“爹怎么了?大早上哪家惹你了?”   盛绍元怒气未消,没说话。   盛雪眨了眨眼,也懒得理了,这时候铺子门口来了一个气宇轩昂的书生,书生长的挺俊,盛雪多看了两眼。   “敢问这里可是盛尧的家?”书生站在门口,问守蒸笼的伙计。   “是盛家,客人可是要买状元糕?”   因为‘乔知舒解斤两’一事,把他哥哥盛尧是秀才的事情宣了出去,铺子在县城有了一定的名气,许多人慕名前来买糕点,故此,伙计见书生就这样问。   书生脸上窘迫,忙摆手,“学生苏夷,与盛尧有同窗之谊,他今日没去县学,遂登门拜访。”   苏夷?盛雪瞪大眼睛,将来的翰林院大学士!她急急两步上前,站在铺子门口,女儿家娇着声音:“你是我大哥的同窗?你家在哪?”   苏夷面朝盛雪,眼睛只盯着女儿家的鞋面儿作答:“学生家住青衣巷,请问盛尧在家吗?”   真的是江州青衣苏学士!竟然是盛尧的同窗!上一辈子怎么没听说呢?肯定是盛尧自卑不好意思提,要不被苏夷一比较,屁也不是。   盛雪惊喜不已,“你就是苏……夷?”   苏夷面露不解之色。   盛雪忙解释,无中生有:“盛尧是我兄长,我常听兄长提起你,说你学识渊博!”   “苏某不敢当。原来是盛姑娘,小生有礼。”苏夷行了拱手礼,很有谦谦君子的书生气,“盛姑娘,请问你兄长可在家?”   盛雪摇了摇头,脸上挂满忧愁,“我舅舅家出了些事,大哥去帮忙了,不在家呢,”   苏夷听完也担忧,不过他家境贫困,马上乡试,他的银子只够去州府考试用,再拿不出多余的去龙井村或者上井村。   苏夷羞愧作罢,要离去。   盛雪再次把他叫住,“你家在青衣巷哪儿?等我大哥回来,我让人去知会你一声。”   苏夷告知家中地址,转身离开了。   盛雪看着苏夷的背影,回想上一世听到的传言,提到苏夷,竟然没有不夸的,只是没想到苏夷和她住在一个县城。   “穷居野处,你看看他结交的都是些什么人?”盛绍元的声音传来。   盛雪回头看父亲,皱起眉毛,“爹!都说书生万户侯,人家年纪轻轻就是秀才爷了,很了不得了!”   “秀才什么秀才,看他穿的粗麻短褐,便知不是秀才。”   那是因为苏夷家实在是太穷了,早年丧父,老母亲是个浣衣娘,有个青梅竹马纳鞋底供他读书,他也争气,仕途顺利后,衣锦还乡将娘亲和青梅接去盛京,内宅只有青梅一人,青梅和婆母有共患难的情意,从没有婆媳红脸的时候。而苏夷在一众学识渊博皆风流的学士里,他可谓是一股清流了。   盛雪一边羡慕苏夷的青梅,一边反驳父亲道:“人家是大哥的同窗,又不是二哥的同窗,肯定是秀才啊。”   “……”盛绍元想到落榜的二儿子,无言以对。   苏夷居然是大哥的同窗,而且还主动登门关心,看起来与大哥情谊深厚呢。如果能伴在这样的人物身边,那才真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盛雪转身朝娘亲方荷屋子里跑。   现在的盛雪并没有想太多,只是单纯的慕强心理。   方荷深陷在失去幼子的悲痛之中,终日昏昏噩噩,见到女儿才强打起精神坐了起来。   盛雪坐在床边,拉着母亲的手,撒娇着说:“娘,我一个人实在是忙不过来,我需要乔儿,可是爹在气头上,我一提大哥他就发脾气。”   方荷:“娘倒是能劝劝你爹,可是盛尧那孩子从小主意就大,他既然真的说出了往后不要你爹做主的话,就是怕你爹点了头,他也不会回来了。”   盛雪叹了口气,“早知道我就不多嘴了……”   “嗯?”方荷疑问,“多嘴?你说什么了?”   盛雪很警惕,不敢提她用回不去县学的说法火上浇了油,“就是乔儿问我小弟在哪儿,我早知道不多嘴告诉他了,这样爹也不会说出岗儿是叫他们养没的。”   “不怪你,乔儿迟早会知道岗儿……”   方荷悲伤的摇了摇头,“每次听你说那天的事,我都难受,要是我醒着,怎么也不能叫绍元说这样的话!你大哥和乔儿是如何对岗儿的,我最清楚,你爹这话是往他们心窝子戳啊!”   盛雪也正懊恼,本以为刺激一下爹,让盛尧在不能读书,不能浪费时间和银子,谁知道刺激的盛尧离了家。偏偏这时候才又得知江州青衣苏学士是盛尧同窗,她真是肠子都悔青了!   “对呀!”盛雪突然想到什么鬼点子了,她笑得狡黠,“大哥和乔儿对小弟多好啊,爹和大哥都在气头上,我和大哥一直不亲近,娘是长辈,你去劝比我去强。”   “所以,娘,你去劝劝大哥吧,我在家劝爹!”无论如何,要让盛尧回来,她要借着盛尧的关系,走近苏夷。   方荷点头,她还记得岗儿在的时候,最喜欢他大哥给举高高了,最喜欢吃乔儿蒸的发糕,岗儿,我的儿,唉…… **   伤筋动骨一百天,孙鸿润还不能起身。   盛尧天天忙着和曹家的人打交道,主要是之前谈好了,两日后曹家登门运茶。所以岗儿的事情他分身乏术,再有就是,他现在还不能从父亲的指责当中走出来,夜深人静,他开始会想,自己有什么脸再出现在岗儿面前?   岗儿成了他心深处的一根刺,一想到岗儿,他就会回忆起父亲指着他大骂:岗儿就是叫你养死的!   每当这个时候,他都无法呼吸……   现在是生存的重担压在他的身上,生存用忙碌、用焦头烂额拯救了他,所以面对曹家的商队,他从接待到送客,全程亲历亲为。很忙,但是只有这样忙他才能打起精神来。   孙家长辈忙着照顾盛莺,安抚小萝花,再加上不知盛岗的事,只以为盛尧和父亲吵架了,所以错过了安慰盛尧的好时机。   等盛尧忙完曹家运茶一事,孙家才知道事情有多严重……   盛尧用忙碌麻痹了这段时间的伤痛,也静下心来有了将来的打算。   “你要弃文从商?!”孙老太爷惊到站起身来,“尧儿,你!你糊涂!”   盛尧眼神坚毅,“孙儿已是在深思熟虑下做出的这个决定,孙儿如今,已志不在科考入仕。”   “外公可知,朝廷为何设立茶马司?”   孙老太爷焦急不已,“朝廷做事自有章法,你是不是以为你成功卖了一季的茶叶就以为银子好赚了?外公和你小舅经营这一山茶叶,为何还是茶园户你知道吗!商人不为利活不下去,能在商场立足的,那得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人物!”   盛尧恍若未闻,继续说:“北有匈奴频频侵扰边疆,朝廷需要茶马交易来换取马匹等战斗物资,这已说明国库虚空。”   “城中茶商勾结,企图压低茶价,周边茶商利用茶马司新□□蚀朝廷官,在这样的官场下,当一个芝麻官儿,孙儿又能有何作为?”   “如今小舅一个人肩负一家人的生计,小舅自然是疼爱长姐,可我若是和长姐一同压在小舅肩上,且不说小舅能不能喘上气,我和长姐是万万做不出这样的事的。”   “而且……”盛尧信誓旦旦:“孙儿有私心,我是绝对不会再让长姐回到那畜牲身边了!长姐出嫁时,我方十岁,一不知那人品行,二无力阻拦,如今我十七,也得知了那人不堪托福。往后有我在,长姐就是想招个入赘的,我也是会有这个本事的。”   盛尧他主意大,任凭孙家二老和其他长辈怎么劝,他铁了心不回县学了。   他要北上。   孙老太太是既惆怅又欣慰,“尧儿这一席话是既有担当,又有远见,尧儿长大了。”   孙老太爷也长吁短叹:“罢了,如你之言,考进士还得个七八年,就算真的入仕,小小芝麻官焉能在这浑浊的官场独善其身?焉知就一定能保护亲近之人?你既有了他念,外公一定支持你。”   乔知舒扒着门探着脑袋偷听,再一次折服在哥哥的担当和远见之上。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乔知舒默念了一遍,他要跟哥哥一起北上,他可以去做发糕卖钱。   乔知舒还想听哥哥的计划呢,就被跑进厅堂的胜哥打断了。   十一岁的孙胜:“表哥,山下有人找你,说是姓方。”   姓方?孙老太太:“打发她走,盛绍元舍不得面子便罢了,方氏在我眼里不过是个三文钱买一碗的兔血,她还没资格进我孙家大门。”   盛尧也没放在心上,更没打算下山见方荷。 **   方荷人也见不到,话也递不进去,只能叹气,只怪往日不重视盛尧和乔知舒,等失去了岗儿,才惊觉欠了人家哥俩不少人情,可惜已经晚了。   打道回府之后,告知了女儿,她连盛尧的面都没见着,孙家小童也不愿为她递话,把盛雪气的直拨算盘珠子。   “他竟然敢不见您这个长辈?他的圣贤书都读狗肚子里去了?”   盛雪气哼哼的,她重生之后很是要强,隔日就在二哥房中摸来一本书,领了个奴仆就往青衣巷苏夷家去了。   青衣巷面前的街上,都是些干着腌臜生意的铺子和摊儿。比如宰猪的铺子,宰卖鱼的铺子,还有穷人家汉子支个摊帮人杀鸡拔鸡毛,收取个两文钱的辛苦费,来光顾的甚至有富人家院子里的帮厨,图省事,图他拔得干净。   所以盛雪一路上都是拿帕子捂着口鼻的,一条街都是肉类的腥臭味儿,由此可见将来的江州青衣大学士家里,得穷成什么样子了。   到了苏夷家,更是见屋顶几块木头上盖着的全是茅草,盛家可是在村里就用瓦片做屋顶了……   盛雪的随从去叩了门,很快一个十五岁的少女来开了门。   “你们找谁?”少女一双大大的眼睛单眼皮,眼尾朝上,鼻头大,嘴巴大,五官都挺大,穿着蓝色粗麻裙,长得并不秀美,更谈不上美艳。   苏夷家穷,不可能有婢女,盛雪猜到眼前这个长相寡淡的女子就是苏夷那个青梅了,她心里哼道:长得像个□□,命倒好,吃着天鹅肉了。   盛雪学着名门世家小姐那般端庄,“这里可是苏秀才的家?我是盛家长房的二女儿,我兄长是盛尧,今日前来是受大哥之托,将这本书还与苏秀才。”   “顺便当面代传几句话。”   蓝裙少女多看了盛雪几眼,“夷哥哥在温书呢,您且稍等片刻。”   盛雪轻轻缓缓地点头,保持端庄,“有劳丫鬟姐姐了,苏秀才曾在香雪甜糕见过我的,当时他和同我说了好些话,麻烦丫鬟姐姐代为提醒。”   蓝裙少女很明显的蹙了眉,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见盛雪衣着富贵才没说什么,且转身去叫人了。   盛雪没等多大会儿,那蓝裙女子就回来了,双颊带粉,双眸含羞,眉间也有喜色。   “有劳姑娘跑这一趟了,夷哥哥并未借书给你家兄长,怕是你兄长记错了。夷哥哥说家贫屋陋,姑娘又只身前来,唯恐坏了姑娘名声……失礼之处,望姑娘见谅。”   看着盛雪离去,蓝裙女子还在回想刚刚她的夷哥哥对她说的话——寻常百种花齐发,偏摘梨花与白人。   盛雪一肚子怒气出了青衣巷,回铺子的路上却又笑开了。   她低声自语:“不愧是内宅只一人的大学士……”   “如此看来,还是得把大哥哄回来才是。” **   孙家的大黑狗又下了一窝崽儿,四只小狗崽里面有一只纯白的,特别抢眼。   小萝花被小姨母孙含嫣牵着去看小狗崽,她在暴力压抑的环境下长大,来到孙家这个对她来说陌生的环境,怕生的很,日日黏着母亲。   可在东县时,盛莺小腿折了还干洗衣的活计,错过了最佳的正骨时间,若再不听大夫的躺着养月余,这辈子骨头都接不上了。怕女儿憋闷,常常哄着含嫣带她玩儿。   久而久之,小萝花也活泼了些,愿意黏着小姨母了,只夜里睡觉哭闹着喊娘。   “小萝花。”乔知舒穿着黑色束身衣出现,身后跟着身材高大的盛尧,同样穿着束身衣。盛尧说要教乔知舒骑马,乔知舒以为这是北上必须会的,马上跑去换了衣裳。   乔知舒矮盛尧一截,又因为他现在处于抽条窜个儿的年纪,所以胳膊腿细长笔直,瘦是瘦了些,但是身材比例已经初现高挑秀雅。   “嗯嗯!”小萝花眯着眼睛笑,上下八粒小米牙中间穿插着缝儿,让人又可爱她,又心疼她生下来就吃的不好。   乔知舒走过去抱起她,“我们和小狗一起晒晒日头。”   小狗崽和小孩子一样,也需要晒晒太阳才能长得壮实,反正村里老人们都这样说。   盛尧则拎起小狗崽的窝——一个竹篮,跟在乔知舒身后,他们在院子里寻了处能晒到太阳的石榴树下,才放下竹篮。   小萝花就撅着屁股坐在小板凳上,拿小指头轻轻地摸肉乎乎睡得香甜的小狗崽,阳光穿过石榴树将光点撒在她的头发上,她的头发细软,发色微黄。   乔知舒揉了揉她的小脑瓜,起身和盛尧出了院子,下山牵马。   小萝花扭头看他们,站起身来迈着小短腿跟了两步,被九岁的小姨母孙含嫣抱着去厨房讨要零嘴儿了。她不会叫,但是她知道乔知舒是她小舅,盛尧是大舅,他们保护娘亲,也疼爱自己。   稻场边的那棵老枣树已经开花了,青黄的花蕊密密麻麻挂在枝头,两人一起从树下走过,香气扑鼻。   往后每年的年中,想起上井孙家,鼻尖就总有丝若有若无的枣花香气。   盛尧先骑马带乔知舒出了上井村,在村口人烟稀少的地方,才开始练。   马儿开始悠闲的漫步,盛尧单手扯着缰绳,试着松手。   “来,自己扯着缰绳。”   乔知舒听话的伸手去捏着缰绳,看着盛尧松手了,他下意识捏的紧紧的,指尖都泛了白。   盛尧侧身俯视他的表情,只见乔知舒半垂着眼,纤长的睫毛直直挡着眼睛,一双眼睛死死盯着缰绳。   “看哪呢知舒?看路。”   “哦哦。”乔知舒这才将视线从缰绳挪开,去看前方的路。   盛尧勾了勾唇角,真是个听话的小傻子。   “身体太僵硬了,放松。”   乔知舒胡乱点头,这回死死把前方的黄土地盯着了,把用在肩膀上的力气转移到腿上了,他一夹马肚子,马儿甩马尾给了他小腿一鞭子。   “啊啊……”乔知舒小腿不知道被什么东西扫到,吓得扯紧了缰绳,马儿甩了甩头,开始小跑。   盛尧一手去扯缰绳提了提安抚枣红马,另一手揽住乔知舒的小身板,“别怕,此乃战马,它通人性,不会伤害人的。”   乔知舒贴着哥哥的胸口,感受到身后人说话胸腔的震动,这才松了口气,歪头去看自己的小腿。   他低头看,马尾又往前甩他,乔知舒这才看明白了打自己的东西,被自己的大惊小怪逗笑了起来,“哼哼嘿……”   盛尧驾着马儿到路边啃青草,马儿再次慢了下来。   “等它吃够了,你就扯缰绳,你来起步。”盛尧说完松了手,但是另一手还是揽着乔知舒保护他。   “嗯!”乔知舒点头,盛尧保护的姿势给了他安全感。   这第一日学骑马,因他胆子小,盛尧到底是没舍得让他自己坐马背上,所以一直陪在身后。   要知道盛尧自己十一岁的时候,都已经能骑马在龙井村和上井村来回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一章太压抑了,所以我把明天的提前发了,别气啊宝子们~~   三文钱买一碗的兔血——不是好东西   寻常百种花齐发,偏摘梨花与白人。——引用唐代诗人元稹《离思五首》。 第27章   盛雪带着方荷, 再一次来到孙家驿站找盛尧。在第一次被拒之后,她不得不搬出岗儿来。   所以盛尧一听孙家下人再次上来通传说:“她说有一些关于岗儿的事,一定要当面同表少爷说。”   盛尧心中还是因盛绍元那句‘岗儿就是养在他身边没的’, 而自责。但是他已经计划离开,无论如何, 该去岗儿坟前祭拜, 该去忏悔。   所以,盛尧一刻不犹豫,牵着乔知舒就下了山去见盛雪, 他还抱着期待,说不得盛雪是来告诉他, 岗儿没死, 岗儿只是被爹藏起来了?   双方一见面,方氏先上前两步, 开口就是劝盛尧回家。   “你爹向来甚少有脾气,这回他也是气急了,我已经劝过他了, 你从岗儿两岁就开始照顾他, 四岁他咳血,也是你跟乔儿操/着心熬药喂药照顾好的,我跟你爹都看在眼里,岗儿没了……怨我,怨我没给他一个康健的身子骨。”   方氏悲怮痛苦之态做不得伪, 盛尧和乔知舒已经在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   “你是晚辈,别和你爹置气,回家吧。”   乔知舒看了眼哥哥,终于鼓起勇气问道:“岗儿真的……”   盛雪抢着回答:“爹没有骗你们的必要, 我和娘今日来就是要去祭拜岗儿的。”   盛尧再难相信,也不得不问出口:“岗儿,埋在哪?”   “抱回村埋后山了,就在太爷边儿上,没敢立牌子,怕奶奶知道了心里难受。”   方荷抽泣着:“岗儿生前最是依赖你们,今日就一同去送送他吧。”   盛雪咬咬唇,这读死书的一直不相信岗儿死了,这趟有娘在,盛尧无论如何也不会丧心病狂的掘坟吧?   爹为了骗过娘亲,所以带了俩人偷偷回村在太爷爷边上堆了个假坟,她知道挖开来里面什么都没有……   盛尧和乔知舒骑自己的马,盛雪和方荷坐在雇来的马车上,一行人往龙井山去了。   半个时辰后,几人终于到了。只见一个长满野草的坟包旁边,真的有一个矮矮小小的坟包,黄土很新,是埋了没几日的新坟。   山顶被太阳直射,日光打在盛尧和乔知舒的脸上,两人的悲戚和泪水无处躲藏。身死竟然只在一夕一瞬,他最小的弟弟,最依赖自己的弟弟,真的永远的离开了他。   乔知舒还小,他没有盛尧能忍,他控制不住呜呜哭出了声音,他的岗儿,盛家第一个接纳了他的人,没了……   阳光和坟地,阴和阳,虚同实,如同幻象般让两人难以接受。   烧纸钱的时候,盛尧才低低声道:“轮回转世,一愿你有个健全的身体,二愿你不要再有个像我这样不能照顾好你的大哥,三愿……”   来世,还能做兄弟,一定好好保护你。   一夜思亲泪,天明又复收。   盛尧失去弟弟的悲痛和之前积压的怒火全部变成了动力,他迫切的想要独立,然后可以强大到保护最亲的人。 **   古有三顾茅庐,今有盛雪在等去请盛尧的,第三次机会。   上次给岗儿‘上完坟’之后,盛尧悲伤和自责,一句都不愿意听她们劝说归家,抱着乔知舒骑马就回了孙家,她和方荷又上不去山,又气又没办法。   今儿这不,第三次的机会就来了。   这日,香雪甜糕铺子来了一个老妪,不掏钱买糕点,反上人家铺子要钱来了。   “你们盛家欺人太甚!你们女儿生不出儿子来,我老婆子可也好吃好喝供了这些年,可你们竟然让家中男丁上门殴打我儿!”   盛绍元连忙把人带后院去了,免得坏了铺子的生意。   原来这老妪是盛莺的婆母,她将去报官之时,叫儿子拦住了。她儿子说:先拿报官威胁盛家弄点儿银子养伤,他们若不给,再去报官。   老妪的老伴死得早,她含辛茹苦撑着伞铺将儿子拉扯大,对儿子是百依百顺,眼看着儿子因为不学无术在东县讨不到媳妇儿,这才找到了远在龙井村的盛家,去提亲的时候就多捎带了两匹布,没成想盛家就答应了,这才给她二十有五的儿子讨上了媳妇。   本以为儿子成了家再不会瞎混了,谁知道明明盛家姑娘是个能干的,却因为太能干,使得他儿子两手一摊,啥也不沾——更加混了!这今年刚开春,祖业都叫输没了!   眼下儿子被打断了腿骨,盛家姑娘又被娘家背走了,她是一没钱,二没力气精力照顾儿子了。   盛绍元冷哼一声,“谁伤你儿你便去报官捉他就是,我管不了。”   老妪傻眼了,“他是你儿!你管不了谁管得了?”   “县太爷管的了,你找县太爷去。”盛绍元说完见老妪又要撒泼,便指了伙计撵她出去。   老妪眨了眨眼,气虚了, “你我两家好歹是亲家,我也知道你家长子在县学读书,别说我家不讲情面,你家把我儿的药钱拿来,此事我便不报官了!”   “哼?”盛绍元嗤笑了一声,“情面?我闺女被你家打成那样,你不来找我讲情面,现在你家儿子遭报应你找我了?”   老妪胡搅蛮缠起来,“那你家若是登门要说法,我也给情面啊,关键亲家公,你也不来呀?”   “你!”盛绍元招招手示意伙计来撵老妪出去,“跟这市井老妇没什么可说的,有失身份!”   成天被‘大东家、大东家’的叫着,盛绍元已经忘记了自己农耕的那些日子了,他甩袖出了铺子,只给二丫头盛雪留了句去串门吃茶了。   他这是摆明了,他说道做到,再不会为盛尧和盛莺做主了。   老妪面红耳赤,很是激愤,唬的伙计们也不敢真的动手撵她,面面相觑,皆不知所措。   方荷见丈夫出门了,才过来说:“你家下手着实也太狠了,我家莺姐儿身上是没有一块好肉,你就是报官,县老爷见了我家莺姐儿,也不一定谁家占理,这一吊钱你且拿了走人,再不许来找盛尧了。”   她有意拿银子打发亲家母,算是感谢盛尧对岗儿生前的教养和照顾。   方荷拿钱的这个举动,却叫盛雪心生一计……   老妪见了银子就要抱入怀,她想着先拿到手再说,却叫一个小丫头叫住了。   “慢着。”   老妪见这小丫头一时竟然猜不出她真正的年龄,身段瞧着未及笄,可是面容总有一股说不出来的老成,有点违和也不讨喜。   盛雪和老妪对视着,走到她面前,“口说无凭,你若是要银子,咱们今日就立个字据,答应再不以此事报官来威胁我兄长。”   老妪看着银子反而收回了手,不拿了。   “一千个子儿我儿就白打了?最少十吊!还有,莺娘生不出儿子还不讨我儿喜欢,她既然跑回娘家,我也是再不会容她了。你们将彩礼退还吧,回头我儿一纸休书,他俩的夫妻便作罢了。”   村野丫头本就配不上她儿子,还克家,进门三年,儿子生不出一个来,还克的她家祖业都没了!还有个弟弟是个强盗土匪,她儿子惹不起躲得起。   方荷和盛雪两母女联手,指着老妪狠狠一顿骂,那牙尖嘴利的,区区一个老妪根本不是对手。   “真是鼻子两旁画八毛,不要脸了你是啊!”方荷叉腰,一脸的不可置信,“妄想一纸休书再作贱了我盛家女儿,你想得美!”   盛雪两手环胸,“到时候就叫整个江州知道你儿子打媳妇儿,休我长姐,我叫你儿这辈子再讨不上媳妇!”   方荷:“好个老婆子,心是真黑!你儿也配十两银子治伤?”   ……等骂够了,老妪也被吓得差不多了。   方荷两母女骂爽了才作罢,拖了张长板凳来,母女俩并排坐,盛雪:“十两没有,五两立字据!行的话银子你就拿走,你若还贪旁的,咱们就衙门见吧。”   老妪也是口干舌燥,眼晕耳聋,“五两银子我家彩礼钱都不够!反正……反正莺娘我肯定是不容了,她那弟弟就是个混账恶霸,她嫁妆就是一口棺材!”   盛雪翻了个白眼,她这个‘过来人’眼里,对方想什么她门清,什么都不叫个事儿。   “罢了,你儿子的伤加上我长姐的彩礼,十两就十两,今儿咱们就找个读书人立两个字据,一个是不报官,一个是和离书,行就行,不行您麻利的报官去,晚了天可就黑了。”   说罢,盛雪起身扶着娘亲,作势要走。   “行!”   ……   老妪最后怀里揣着十两碎银,赶在天黑回了东县。   祖业都输没了,家里能卖的全卖了,这样的情况下,她儿子抱着十两碎银只看了遍字据,他还是识字的,再确定盛家没有做手脚后,便放心地躺下了。   并且做起了一赌翻本,置铺买宅的美梦。 **   浑浑噩噩了几日,盛尧北上的心越发急切了,他将岗儿埋在自己心底深处。开始计划往后的日子,他迫切地想要赚钱将他最亲的人,如知舒,如长姐,如奶奶都接来一起生活。   所以这天午后酉时,白天中最凉快的时间,他又开始教乔知舒骑马。   上井村村口,一个高大男子牵着马在地上走,高大的枣红马背上坐着一个小少年,小少年两手举着握着缰绳,绷着小脸很是严肃,可爱又好笑,身子也随着马背起起伏伏。   “两腿发力,让马跑起来。”   乔知舒挺直小身板,两条腿轻微动了一下,马儿依旧悠哉游哉慢走着。   盛尧抬头看还是紧张的乔知舒,伸手去握对方的细腿,“用力。”   手掌下的腿将肌肉绷得死紧,马儿依旧没有接收到指令,盛尧:“……”   叹了口气,盛尧翻身上马,他双腿有力的蹬了一下,马儿受力,开始小跑。   盛尧弹乔知舒的羊角,取笑道:“你这笨蛋,学了三日,只叫马走。”   乔知舒卸了力气软软靠哥哥怀里了,瓮声瓮气地嘟囔:“好难!”   “不许撒娇。”盛尧斥他,“你不学会让马儿慢跑,上来一鞭子,它发疯将你摔下去,磕了脑袋就更笨了。”   虽这样说,盛尧还是贴心的让乔知舒赖在自己怀里歇了一会儿。然后才扯了缰绳,让马儿慢走,松开缰绳说:“我不下马,你再练练。”   乔知舒乖乖捉着缰绳,有盛尧在身后,这回他双腿一夹一蹬,马儿顺利的慢跑了起来。   盛尧很是无奈,恨铁不成钢地捏乔知舒的后脖颈,咬着牙问:“你是离不了人了?”   “嘿嘿……”乔知舒随着马儿小跑的动作,在马背上颠颠巴巴,缩着脖子的姿势很滑稽,还脆生生地讨饶:“哥哥!松手哇……”   只要盛尧在他身后,他让马儿小跑、掉头、慢走、停下都很容易,很上手。   盛尧心里十再急,也是没办法,宠习惯了。   等二人踏着夕阳回到孙家驿站,就见到了戴着紫纱帷帽,桃粉襦裙,打扮的像县城里大户千金的盛雪,和董家的两个随从。   乔知舒原本倚在盛尧怀里昏昏欲睡呢,一下子就醒过来了,他又想起岗儿了……   “下来。”盛尧无视对方,翻身下马后,抬手让乔知舒扶着自己独立下马。   等乔知舒安安稳稳蹦下地来,才让马夫将马儿牵回马厩里,他自己则牵着乔知舒准备上山。   盛雪心里挺窝火,她自从摆摊赚钱了之后一直不可一世,而且她自认自己没有仇视盛尧,纵使她自私了一点,但是从没有真正伤害过别人,所以她接受不了盛尧无视她。   “昨日姻伯母来铺子找你,闹着要报官!”   见盛尧脚步不停,盛雪也不卖关子了,“我都拿银子帮你摆平了,你可以回县学了,还有,早日回家,谁家父子不争吵?就你脾气大,名声都不要了吗?背着不孝的坏名声,你还考不考科举了?”   盛尧停下脚步,转身打量盛雪,他已经无所谓一家人和和气气了。   “再一年你才及笄,但为何总以长辈之姿教训人?”盛尧淡淡补充:“你可知,我一眼就可将你看透,就拿这事,视财如命的你拿银子帮我?图的是我回盛家没错,但绝非为了维护我的名声。”   “这其中,你图谋了什么,我不得而知,也不想知道,但我不得不多此一言……”盛尧脸色平静,心如止水,“劝你不要再借口为我善后而给那畜牲银子,一我不会再回盛家,你不能得偿所愿;二那等赌徒一旦有了来钱的路子,有一便有二。”   盛雪气笑了,“如果你有本事,你可以像我一样长辈之姿教训我,但是你有这个能力吗?我十三岁就在县城买下铺子了,你呢?没记错的话,你今年十七了吧?”   乔知舒气呼呼,他是第一次见盛雪和哥哥撕开和气的面纱,针锋相对。   他认认真真的劝说道:“姐姐没读过书,所以不知道有句话叫做‘宁欺白头翁,莫欺少年穷’,不可以瞧不起我哥!”   盛尧挑了挑眉,看着怒气冲冠的盛雪似笑非笑,连忙将乔知舒扯到自己身后。从前知舒没发过脾气,他竟然不知道这小家伙一发火,说话这样又气人又好笑的。   乔知舒不服气,扒着他手臂探出脑袋来看盛雪反应。   盛雪懒得和小傻子计较,她实在是说不过盛尧,所以她从怀里掏出两张纸,“看来你肚子里真有些墨水,不管你信不信,我从没有害你的心思。只要你回盛家,这两张字据我就给了你。”   说完她习惯性的威胁道:“还是说,你当真不怕他们报官?”   盛尧嗤笑一声:“我为长姐出头,也乃家事,报官无非遭县太爷批评几句,倒是你,担心担心自己吧,也敢在赌徒面前露财。”   盛尧无数遍回想过那日与父亲决裂的场景,盛雪的心思和把戏,也就是煽动煽动盛绍元罢了。   他如今要名声有何用?名声能让长姐不被畜牲虐待吗?名声能保护知舒和岗儿吗?名声能让那些黑心商人放过小舅这些茶农吗?   盛雪重生以来,第一次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并且还亏了十两银子。   虽然不甘心,但是从盛尧身上,她总结到了一个道理:她觉得有些人一辈子碌碌无为是有原因的,比如盛尧,没本事的人空有傲骨。   可是,偏偏有傲骨的人是不会被钱财收买的,她若想掌控人心,还必须得从小事开始积累好感。 第28章   虽未得偿所愿, 但总归,盛雪进步了。   “那就随你的便了,反正报官了县衙抓的也是你。”她还算有些小聪明, 马上开始第一步改变,不再趾高气昂, 语气平平:“字据给你, 既然你不要名声,他们若再来,我就让报官处理, 也不用顾及你了。”   这些字据她留着也没用,不如试试看能否收买人心?   盛尧接过来, 意外看到了和离书, 他眉尾稍扬,抬头认真看着盛雪致谢, “多谢,总归是我伤了人,他们若再来讹你, 只管报官便是。”   盛雪心里舒了一口气, 同时沾沾自喜,觉得自己很聪明,随机应变使得盛尧态度转变了。   盛雪的心从来就不细,她根本想不到盛尧都能为了长姐不顾功名了,若她早点拿和离书说事, 说不好盛尧就因此妥协了。   可偏偏这和离,是男方以休妻为由先开的口,她也因为瞧不上盛莺,觉得盛莺这个女子软弱没用, 所以忽略了盛莺在盛尧这个弟弟心目中的位置。   也可以说,若盛雪是个懂尊卑,知道‘长姐如母,长兄如父’的人,说不得她就能将盛尧掌控于股掌之中了。   “哦对了……几天前有个家住青衣巷的秀才来找你,你有什么话要传达的吗?”   盛尧也收起方才的不羁之气,语气不再冷硬,“改日我去苏家拜访。”   “随你。”盛雪转身离去。   同时长长叹了口气,可惜啊可惜,看来她又要再目睹一遍一个神童小秀才屡试不中,自怨自艾,叹怀才不遇,后郁郁寡欢,孤苦早逝的过程了……   她还想着温水煮青蛙,殊不知,等她再想来添下一把火的时候,盛尧已经离开了江州。 **   上山的路上,盛尧心情很放松,对乔知舒说:“以后不许再说旁人没读过书,知道吗?”   乔知舒下意识对哥哥的话点头答应,但是他又不解,“为什么呢?本来就是这样的呀。”   “与人言,要自谦。你这样说话有自负之嫌,非出自君子之口。”   乔知舒这下明白了,“好。但我那时太生气了!”   盛尧笑。   乔知舒见了也跟着嘻嘻傻笑。   盛尧就卡着他小后脖颈,只是覆在上面,想逗小孩儿玩,却因为他的傻笑舍不得逗了,温声反问他,“笑什么?”   乔知舒理直气壮地回答:“我明明跟着你笑的,你怎么反来问我呀?”   这话听到心里去,如盛尧一般,谁不想好好保护这个为自己高兴而高兴的乔知舒?   乔知舒高高兴兴回到孙家,小萝花小手捻着根鸡毛,颠颠巴巴扑在他腿上了。   乔知舒抱起她摇了摇,“哪来的鸡毛?”   杵着拐杖的盛莺出现,见了俩弟弟,柔声道:“胜儿捉了只鸡,她跑去捡了几根鸡毛,在东县的时候,巷子里有小姐姐踢毽子,那毽子毛就是这样的。”   盛尧闻言,伸了两根修长的手指,捏着小外甥女的手心摆了摆,“那你喊声舅舅,舅舅就给你做个毽子。”   小萝花只抿着嘴笑,软软地喊:“娘~”   她学说话的年纪家中败落,娘操持生计,奶奶煮饭打扫,爹暴戾阴郁,谁都没有功夫管她,更别说教她说话了。   盛尧回屋拿了三枚铜钱,又去拔了几根野鸡毛,真的给小萝花做了一个毽子。   盛莺拖着瘸腿拦不住,但是见女儿捧着毽子抛着玩儿,笑声银铃,她只鼻头酸了酸,便坐在一旁看着女儿玩了。   孙含嫣过去陪小萝花玩,“这是踢的,你给我,我踢给你看。”   小萝花也大方的紧,将价值三文钱的毽子递了出去,看到小姨母踢,她就拍着小手哈哈笑。孙含嫣踢了两下,然后教小萝花踢,小萝花腿还不太会打弯儿,扶着小姨母,小短腿笔直的踢了一下毽子,可毽子飞出去的高度还没有她人高。   “呵呵呵……”小萝花翘着一条小短腿,仰天长乐。   晚饭前的时光,大人们就坐在屋檐下看着几个小辈宠着小萝花,陪她玩毽子。   盛尧趁机将和离书拿给长姐。   盛莺识字不多,只知道是和离书,她听着弟弟给她念:“……今二心不同,实难共处,此书示别,夫妻相离。”   盛莺低着头面似平静,只一双粗糙的手紧紧攥着拐杖,半晌她才抬头,不错眼地看着女儿小萝花,淡淡笑了笑。   盛莺说:“小萝花出生,因是个女儿也没正式给起名,和离书上没有提到她,想来他们是不会来争的,那就随我姓吧。”   虽然没有上过私塾,识字不多,但是盛莺决定自己给女儿取名,这也意味着她再不依附父亲和丈夫了。   接着她道:“就叫盛还生。”   盛尧眉间微动,略一思索才点了点头,“鼓瑟吹笙,其音似凤。小丫头取这个笙字,高雅,长姐取得好。”   盛莺看向弟弟,点了点头,确实比‘生’适合姑娘家一些。   “那就叫盛还笙吧。”   一旁的乔知舒眼也不眨地看着长姐,虽然不知道盛莺现在心里想的是什么,但是从她绷着的嘴角,和逐渐强硬的眼神,他知道,长姐不是难过。   次日,盛尧收了几本书籍,带着乔知舒去县城,青衣巷。   原他是没打算来见苏夷的,他已经决定弃文从商,二人再不同路。不过他身边有个乔知舒,他北上学商,无人能教育知舒,实在可惜。   巷前街脏乱污臭,街上人见了他二人少不了多看几眼,两人一高一矮,仪态好腿修长。矮的那个还梳着羊角,稚气未脱看不出什么,但高个子那个浓眉俊目,很有将相气度。   同朝为民,怎么人家吃的不是米粮,是宝玉不成?   乔知舒跟着哥哥去了苏夷家,他有听哥哥提起过这个人,但还是第一次来见。苏夷家虽小,但是很整洁,见这院子规规整整便知家中人勤快。   苏夷的书房是从卧房里隔出来的,四个人同时在书房里,就显得空间狭小了。   苏夷的青梅上好茶就出去了,苏夷连忙问:“盛兄家中出了什么事?可有我能帮得上忙的?乡试在即,不要耽误了的好。”   盛尧见同窗心忧,心中感动,从来只有锦上添花,甚少有雪中送炭,他也不隐瞒,告诉了苏夷:自己要弃文从商。   “我已决定弃文从商,月末我将离家北上,此次前来是与你告别的,顺便,有些于我已是无用的书送来给你,希望能物及其用。”   苏夷十分惊讶,“怎么就到了弃文的地步?你可慎重了吗?”   盛尧待他亲切,也不隐瞒他揍了姐夫的事,和父亲决裂的事,唯独岗儿的事没说。   “……我若再不站出来,哪天天塌下来,我长姐、我那外甥女、还有知舒,头上再无人顶着。我长姐还年轻,待我立下家业,给她招个上门女婿,我看谁还敢欺辱她。”   苏夷见他眼神坚毅,便知盛尧心意已决。同时也感叹好友的真性情,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盛尧此人可深交!   “经商也是立业,也是抱负,你既然下了决心,我只能衷心祝愿你马到功成。”苏夷拱手祝福,然后才伸手推回桌上的书籍,“书价高昂,使不得,你家中还有兄弟,快拿回去留给他们吧。”   盛尧又拿出自家的茶叶一起推了回去,“这趟来,除了告别,还有一事相求。”   苏夷:“盛兄但说无妨,同窗三年,借光读了不少你家的书,若能帮到你,苏夷绝不推辞。”   盛尧将手搭在挨着自己坐的乔知舒肩膀上,“他就是我家知舒,聪明好学,常常举一反三,我想麻烦苏兄,每得旬假,能允他来府上听你背背书,识几个字。”   苏夷笑开来,一口答应。   “不麻烦,我也可借此温故而知新。”   但是乔知舒不愿意,他呆住张着嘴看着哥哥,他着急了,“哥哥,我……你、你不带我北上吗?”   乔知舒整个人都慌了,他不愿意去想象哥哥不在他身边的日子,他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就是粘着盛尧,最幸福的时光就是被盛尧保护,是盛尧给了他内心的富足,让他自信。   最后,乔知舒是一路哭回了上井村。到村口的时候,盛尧让他练骑马,他就吸着鼻子闹小脾气,就是不配合。   “乖,你学了骑马,每回旬假去苏院也便利。”   他不说话还好,一说话,气的乔知舒悲痛欲绝用力一闭眼,两颗豆大的眼泪滚滚滑落。   盛尧看他哭的可怜巴巴,又想笑又心疼,只好牵着马回了孙家驿站。   下了马之后,盛尧抬手让乔知舒下马,乔知舒哽噎着举手要抱。   盛尧理亏,到底是自己把人惹哭的,遂张开双臂将人抱了下来。但是乔知舒环着他的脖子就像狗皮膏药了,怎么也不愿意下地,小脑袋就埋在他脖子里掉眼泪。   唉……盛尧让人把马牵走,自己顶着众人好奇的视线,将乔知舒抱上山了。   到了他第一次带乔知舒来孙家的半山腰,大石头处,盛尧抱着人坐下,吹着山风,看着茶田沉思。   “呜呜……哼……”乔知舒已经开始止不住的打嗝了,他的悲伤很直白。   盛尧揉了揉他的后脑勺,终于开口了,“北上之路坎坷崎岖,路途奔波不便。”   “我……哼……我不怕!”乔知舒吸鼻子抢话。   “但是我怕。”盛尧伸手去捏住乔知舒的细手腕,轻轻甩了甩都担心会折断,“如今家中的情形,我身边只有你了,若我一意孤行带着你,路途中你有个好歹,我如何自处?”   乔知舒又扁了嘴,眼睛一眨,泪珠子又掉下来了。这回不是闹脾气了,是难过自己太小了,自己为什么长的这样慢。   别说他才十一岁,就是壮年的书生上京赶考都有丧了命的,更别说年年都有听说过举家搬迁导致孩童夭折无数的例子。   乔知舒哭着哭着,小脑瓜里又有了新的想法,他抬头仰着满是泪痕的小脸可怜兮兮的看着盛尧,抽抽嗒嗒地说:“哥哥你别北上,我会蒸发糕,我可以赚银子了……”   盛尧嘴角提了提,伸手给乔知舒拭泪,“小东西,你还养家不成?”   乔知舒心虚抿了抿嘴,“我、我可以……”   “吗?”   盛尧没绷住笑了,他跟眼含期待的乔知舒对视,笑够了才粗鲁回答:“可以个屁,你才多大?”   “呜呜……”乔知舒又哭出声了。   盛尧慌了下,松开他的手腕,双手捧着小孩儿的脸轻声哄着:“行行行,可以可以,别哭了,等你十七了,哥让你养家。”   乔知舒一点儿也没有感觉到被安慰,等他十七还有好多好多年啊,他不要。   盛尧见他停不下来,叹气将他的脑袋又扣回自己怀里了,心疼地骂了一句:“小时候是个小哭包,长大了是个大哭包。”   “啊呜呜……”哭的好大声。   “好好好,哥不说了,不说了。”盛尧连声道歉,轻拍他的背,时不时还要挥手驱赶附近的蚊子,山里的蚊虫特别的多。   乔知舒像个小孩子一样,悲伤到哭睡着了…… **   等乔知舒因为喉咙干醒过来,他已经躺在床上了,盛尧躺在床外侧,眼睛是闭着的。   乔知舒爬起身来,喉咙太干他咳了一声后,盛尧马上就睁开了眼睛。   盛尧还是躺着,只抬手勾了勾乔知舒的下巴:“醒了?”   乔知舒摸着小喉结,清嗓,“嗯哼哼……我渴。”   说完他就从盛尧身上爬了过去,下床去倒水喝,桌上水壶旁边还有一个白瓷碗,碗上倒扣了一个盘子。   乔知舒咕嘟咕嘟喝水,听见盛尧说:“饭冷了,我拿去锅里给你蒸热。”   乔知舒喉咙舒服了,扭头去看坐起身也要下地的盛尧,“我不想吃热的,外婆问我了吧?哥哥怎么说的?”   他晚上不主动用饭,长辈会不会觉得自己娇惯了?他已经开始担心他在孙家长辈心目中还是不是个乖小孩了,这算是已经接受了哥哥不带自己,独自北上的决定了。   盛尧还是坐了起来,“知道你为什么哭后,说让我放心,家里会好好照顾你,桌上就是外婆给你盛的。”   乔知舒松了口气,拖了张圆凳坐下,碗中肉菜盖着饭,在盛夏的夜里,还飘着食物的香气。   “外婆就很好。”乔知舒咬着糯糯的炒五花肉小声嘟囔。   夜中寂静,他的话清晰钻入盛尧耳中,盛尧气笑了,“怎么?哥哥不好?”   个小东西,还知道指桑骂槐了。   乔知舒端起碗往盛尧面前走,举筷子夹了一块姜戳到盛尧嘴边,更气人地回答:“嗯!”   盛尧斜了他一眼,语气霸道:“自己吃,往后不许挑姜丝,好好吃饭,不许生病。”   乔知舒两边嘴角往下扁,盛尧连忙一口将姜块咬住了,大半夜的再哭,真是别想睡觉了。   “最后一次了,再不许了啊。”盛尧尽量让自己语气再重一些。   乔知舒也不理,就端着碗一屁股坐在床边开始扒饭。被人盯着,饭吃起来确实香一些。   吃完饭,乔知舒爬回床里侧抱膝坐着,油灯发出虚弱的光亮。   盛尧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声音如醉酒般慵懒:“不乖是不是?睡觉不知道熄灯?”   乔知舒偏过脑袋去看他,在盛尧睁眼准备起身的时候,他才过去按着了,他爬去床头坐着,两手给盛尧按太阳穴。   “乖的呀。”乔知舒委委屈屈的说。   盛尧放松了,又闭眼养神,正儿八经和乔知舒交代他离开后的事。   “知舒,再无人会将我和长姐的事情放在第一位了,我须得为自己、为你、为长姐做打算。”   外公外婆年迈,小舅有三个孩子要养,他不该是他们的责任。   小萝花刚出生,盛尧带着乔知舒一同随父亲前去探望长姐,他和父亲隔着一墙听那老妇跟那畜牲抱怨长姐没生个儿子,陪嫁又那样少,家还是农户……当时父亲的表情是不以为意的。   盛绍元并不是偏心,不疼爱盛莺,而是环境如此,这时候的父母,有的甚至还会为女儿没给夫家生个儿子,感到愧疚。   那年十四岁的他切实的明白了,为什么真正的名门,甚至皇室喜欢将女儿低嫁,那是真真儿的宠爱,没有任何利益的牵扯,只希望离开自己羽翼的女儿,能够因自己的威名势力,使得夫家不得不将女儿捧在手心。   所以一墙之隔的盛尧是极度不愉快的,但是盛莺刚生产完,那两人还算悉心照顾,所以他没声张。   那会儿他十四,双手无力,但今年,他十七了。   长姐如母,盛尧无论如何是不可能放过家暴自己长姐的赌徒的!不仅长姐,他身边重要的人,他要看看谁还敢欺负?   “学识不一定要体现在科考高中与否。茶号的东家将行贿之事随意宣之于口,可见朝廷腐败,倘若我真的高中为官,我又如何能独善其身?”   盛尧接着说:“县城的茶商都是老字号,他们沆瀣一气,我也未必能斗过他们。”   “给我三年的时间,往后孙家的茶叶我们自己销。”   洋洋洒洒说了不少心里话,终于是让陪在自己身边一起经历变故的乔知舒听进去了。   乔知舒一半是意识到现在年少的自己跟着赶路,很有可能拖累哥哥,一半是理解了,所以平静了下来。   “好。”乔知舒努着嘴,小手去扒开盛尧的眼皮,居高临下瞪着大眼睛,小脸儿严肃:“三年哦,哥哥跟君子说话要作数的。”   “君子你还偷袭?”盛尧被迫睁开眼,看着乔知舒用力的下巴挤出了一个旋儿,他伸手捏住了,摇了摇乔知舒的脸蛋儿。   乔知舒两手去握着哥哥的手臂,龇牙咧嘴不让捏下巴颏,“你是教我做君子,又不是做傻子!”   是长大了些,两手的力气都能将自己的手撕下来了,盛尧很欣慰,低了声音,温柔哄道:“在小舅家多吃多睡,快快长大,三年后,哥带你行商去。”   现在着实小了些,饥荒那几年毁了根骨,盛尧是真的不敢带出去闯荡,心疼。   乔知舒揉着下巴,眼睛噌一下就亮了,又两手交叉去兜住盛尧的下巴,低着脑袋答应:“好!”   “哥哥也是君子,说话算数!”   下巴又被掰,盛尧这回被迫伸着的脖子,突显出男人性感的喉结,他‘嘶’一声,拧起眉伸出双手勾乔知舒的脖子,将人掰倒在身边,虽是装凶,动作却控制了力道。   乔知舒哈哈笑着一头撞盛尧腰上了。   盛尧腰上一麻,抓着他两只手,‘啪啪啪’轻拍手心。   “哈哈哈……”乔知舒短暂的丢弃了即将离别的难过之情,快乐地拿脚踹盛尧。   小男孩儿疯起来,盛尧还真有点制不住,擒拿住乔知舒,扬眉伸下巴,表情懒散又桀骜,“狗皮膏药,再皮一个?”   “嗯!”乔知舒两脚灵活地穿过盛尧胸膛,脚掌抵住盛尧的下巴,蹬人。   盛尧不得不松手,抓了小孩儿玩儿上头了的脚挠脚心,蹬鼻子上脸是不?   乔知舒哈哈大笑,在床上鲤鱼打挺,终于是认错了,卖乖了。   打闹的精疲力竭,两人并肩躺着,头挨着头,呼吸渐渐平静,即将离别这几个字又回到乔知舒的意识里了,他侧过身,想也没想抬腿搭盛尧肚子上了。   盛尧已经有了困意,但还没入睡,眼睛也没睁,抬起手自然的放乔知舒曲起的膝盖上了。   乔知舒有了安全感,闭着眼睛很快睡着了,梦里他‘噌噌噌’的长高,梦里四肢慢慢结实,梦里他赚了许多银子……   作者有话要说:  盛尧:养了个狗皮膏药、哭包、粘人精、偷袭怪、踹脸精 第29章   春昼花明日暖, 夏天柳暗风凉。枣花花期一过,盛尧就乘船北上了,只带了十斤茶叶, 和十五两用作开销的银子,五两是他谈成曹家生意, 小舅给他的零花, 十两是希望他在外面少吃些哭。   盛尧离开,只有孙家人知道,连盛老太太也没给说, 只是去陪了两日而已。   盛尧走了,乔知舒反而没有眼泪了, 因为盛尧不在身边哄着他了, 也算是被迫成长,被迫坚强了。   因他才十一, 孙家还是只把他和孙胜当孩童一样宠着,并不让他们做家务。   伤筋动骨一百天,等孙鸿润屁股上的伤彻底好了后, 这位大老爷便领着孙胜下山学骑马了。盛尧走前同他交代过, 等苏夷乡试结束就是年底,乔儿要去苏家学字,他想着送些米粮,让孙胜也去学一学。   孙胜是哥儿,没法送去私塾。   下山学骑, 孙胜去,孙含嫣便也要去,孙含嫣去呢,盛还笙也闹着要去, 孙鸿润本就不是个重男轻女的,大手一挥,全领去了。   金秋九月,孙家午后没了往日的热闹,孩子们都跑下山骑大马去了,只乔知舒和长姐盛莺在厨房做糕点。   舅娘陶氏肚子里的娃娃也六个月了,她刚午睡醒来,拿着蒲扇扶着厨房门,站着和盛莺聊天。   盛莺:“舅娘你这胎肯定是个壮实的小子,比头两胎都大。”   陶氏笑盈盈,“希望是呢,可是也愁人,娘都担心坏了,叫我多走动,我除了睡觉都不敢坐着了。你怀还笙的时候,肚子大吗?”   盛莺想了想,“我怀还笙的时候,肚子也大,但是她生下来轻着呢,她可乖,不哭不闹的。”   “含嫣小时候也不爱闹,女儿家都文静。”陶氏又看安安静静和面糊的乔知舒,“男娃儿也文静,乔儿就是,家里只胜儿闹腾。”   乔知舒茫然抬头,把舅娘望着。   陶氏又重复了一遍后说:“我听相公说,乔儿做的龙游发糕在县城里卖的特别好,乔儿还会做什么糕点?”   乔知舒老老实实回答:“都会,舅娘喜欢吃甜口的还是咸口的啊?”   陶氏手持蒲扇遮了遮脸,有些不好意思,实在是怀着孩子比往日馋得慌,“想吃酸口的,做得出来不?若是能,要什么果子只管说,我让你舅去买回来。”   盛莺笑了,“前头两个月舅娘也是怪得很,爱吃个苦瓜,把小舅愁的哟,现在是终于换口味了,家里也能给你琢磨琢磨了。”   乔知舒也很高兴舅娘想吃的他能做出来了,之前要吃苦的,他还真没做过苦糕点,小脑瓜绞尽脑汁都无从下手。   “那我做酸枣糕给舅娘吃,正好后山野酸枣熟了,发糕蒸上我就去打。”   盛莺好奇地问:“野酸枣做出来能好吃吗?那果子就是熟透了都酸的掉牙,还涩的麻舌头,年年烂在山上,只有鸟儿啄。”   “是盛雪那丫头拿野酸枣做过糕点吗?”陶氏也有些不相信野酸枣能吃。   “她没有呐,但是野酸枣能吃的,岗儿还在……”乔知舒解释,看了眼舅娘又改了口:“村里的时候,他肚肚鼓胀不拉臭臭,大夫让我采野酸枣泡水给他喝,天天多喝些水,就拉臭臭了。”   “那就好,大夫说能吃那就是能吃了,明天让你小舅去打野枣,山上蛇虫多,舅娘不放心你自己去。”   乔知舒听话的点头,提到岗儿,他又忍不住难过了起来,所以话少了许多,只闷头烧火蒸糕。   盛莺和舅娘陶氏有说有笑,等发糕蒸好了,让孙家的下人抱着蒸笼,乔知舒扶着盛莺一同下山。   陶氏怀着身子就没跟去,只端着一盘发糕去给婆母送去,去跟老人家说说话。   山脚下,上井村村门口。   孙鸿润教儿子骑马,他女儿孙含嫣就牵着小还笙在路边采野花,身边还有三个上井村村民家的女儿一起,五个小姑娘自己玩儿的可高兴了,随从茅尖也很尽责,寸步不离跟着她们。   盛莺来了之后,远远见女儿矮矮小小的一团蹲着揪地上的草,小丫头脑袋上还戴了一朵蕊黄小花花,盛莺脸上挂了笑就没收过。   “还笙。”   小还笙撅着小屁股回头,看到娘亲忙不迭地撑着草地爬起来,两只小手举在身前一边跑一边喊:“娘~”   乔知舒去接过长姐手上拿的竹筷,让小还笙能被娘抱起来,还能被娘喂食发糕。   “还笙啊,你小舅给做的发糕。”盛莺一边喂女儿,一边又扭头和乔知舒说:“她还是第一次吃你做的发糕呢。”   乔知舒也跟着问:“好吃吗?还笙。”   小还笙点头,开始学说话了,“好~”   小丫头玩儿的一脑门子的汗,软绒绒的鬓角一缕一缕贴在脸上,都叫她母亲温柔地拂去了。   “含嫣,快过来吃糕。”乔知舒寻了处阴凉的地方,把九岁的孙含嫣叫回来。   等孙鸿润载着儿子骑了一圈,慢跑回来,又带回来四五个小男孩儿,孙鸿润也大方,给这七八个孩子们每人都掰了一点儿发糕分了。   乔知舒亲手做的发糕是比铺子里卖的好吃些,香雪甜糕近日来发糕卖的比往常少了三分之一,不过好在她招牌已经扬出去了,也无所谓了,每日少蒸十笼,盈利也凑合。   因为很好吃,几个孩子们还想吃,但是带下山来的本就没有多少,这全分完了,孙鸿润自己都没吃呢。   孩子们就追着问:“孙伯伯,这个叫什么呀?这个是哪里买的呀?”   “这个叫发糕,是我弟弟自己做的。”孙胜举着筷子往上递,“爹,你咬一口,一大口!”   孙鸿润这个老父亲高兴的哟,他一向疼爱俩孩子,对外护犊子,对内没架子,确实没有父亲的威严,但却是孩子们最喜欢的父亲。   孙胜哄完父亲,才高高兴兴啃起发糕来,把小孩子们馋的直回家闹着要吃发糕。   孩子们散了不少,孙鸿润带女儿上马慢跑,小还笙捏着糕就在后面追,她还没有马腿高,远远被甩下后,她回头看娘亲的眼神可怜巴巴的。   乔知舒怜爱她,就去牵了哥哥的枣红马,“还笙,你骑不骑马?”   小还笙昂着小脑袋呆呆地看大马,直到她小舅又问了一遍,她才愣愣地、羞涩地说:“及!”   乔知舒已经能熟练的翻身上马了,他坐在马背上,伸手接过长姐递来的小外甥女。   马儿载着小还笙慢慢的走,小家伙就贴靠着乔知舒看马耳朵,盛莺在地上跟着马儿走,问女儿“好不好玩?”   小还笙适应了一下马背起伏后,就咬着发糕笑眯眯的,她已经完完全全不记得奶奶和爹长什么样了,娘和她说,这个热热闹闹的地方才是她们的家。   在那个阴暗的巷子里,她曾见过旁的大人将小孩子放肩上坐着,他们脸上都是幸福的笑,她听大人说“骑大马咯,我儿将来做个大将军。”   她看着看着就跟着笑了,然后跌跌撞撞去扑家里的大人,那个大人却用腿挡开她,大声喊了娘过来将她抱走……   如今,她骑上真的大马了。   次日,小还笙一起床就去趴乔知舒的房门,软软地喊:“啊……”   盛莺刚收拾好女儿,自己都还没来得及收拾,这会儿干脆搬了张板凳坐院子里,一边盘头发一边呼唤女儿。   小还笙不听话,继续用小指头扣木门,木门叫她小身板浪的‘吱呀’声响个不停。   乔知舒也睡好了,醒了后他穿上鞋去开了门,抱起小还笙打了个哈欠,“叫小舅。”   小还笙就搂着他的脖子嘻嘻笑,粘上了这是。   盛莺挽好头发起身,也没过去抱女儿,“乔儿,我去厨房烧火,你困就抱着她一起再睡会儿,啊?”   “好。”乔知舒点头,抱着小还笙就进屋去了,不过他不打算睡了。   小还笙就坐在床边,两条小短腿踢啊踢,一双眼睛把小舅望着,等小舅穿好了衣裳,她兴奋得张开手臂要抱,嘴里还喊着:“及!”   乔知舒抱着她出门,在院子里守着她和小奶狗玩儿了一会儿,就上桌吃早饭了。   这可比呆在盛家轻松多了。   早饭吃饭,孙鸿润照例要去巡茶田,刚要出门,和进来的茅尖碰个正着。   茅尖:“老爷,同村人家端了一碗糯米面,说是想跟咱们换块发糕,您看这事?”   还吃着的孙老太太放下碗筷,“鸿润说是乔儿做的发糕在县城卖得好,这下我算是真真感受到了。但是不巧呢,昨日拢共就蒸了一笼,都吃没了,改日有了一定同他换。鸿润你亲自去跟人家说,别叫茅尖传话了,一个村儿的,没有礼数。”   “是,娘,我这就去。”   乔知舒一听外婆夸赞,心道这可是个机会,连忙放下碗,嘴也来不及擦就去扯着小舅道:“小舅,下午就有发糕了,下午我下山卖发糕。”   “外婆,我卖发糕啊?我先跟村民换米面,不费银子,好不?”   孙老太太还是笑着,直夸乔知舒懂事。但是她不支持,“不好不好,尧儿离家前特特交代过照顾好你,可你要是做买卖,天天得累坏了,隔三岔五的做点儿自家吃就行了。”   说完又哄孩子,“你才十一,都能想到做买卖了,跟你哥哥一样精明能干了。不过家里哪儿就缺那几个银子了,等你再大些,好歹过了束发之年的,好不好?”   乔知舒摇头,“不好不好,外婆我做惯了,不累。”   “这孩子,鲜少见他使倔,倒是怪可爱的。”孙老太太还有闲心跟几个晚辈打趣乔知舒。   乔知舒犯了难,长辈是为自己着想的拒绝,反而不知道要以什么样的方式去坚持了。   好在盛莺想赚钱养女儿的决心不必他少。   “外婆,我给乔儿打下手,我绝不叫他累着,我和还笙吃家里的住家里的,又不懂养茶,左右整日闲着也是闲着。”   盛莺出嫁的时候才十六,现在二十三正是桃李年华,目睹父亲的冷血之后,她是再不指望了,也被那个男人打怕了,她不想再成家了,只想靠自己将还笙养大成人。   也希望独立的自己能给女儿做一个好榜样。   作者有话要说:  春昼花明日暖,夏天柳暗风凉。——引用宋代诗人白玉蟾的《题丹晨书院壁》 第30章   发糕下午就在山脚下驿站卖上了。这时候的农家用的碗都有脸那么大, 一碗米、一碗面、一碗糯米等等来换块发糕,乔知舒都是稳赚的。   两大碗米面,一碗米酿, 一块猪板油,就能饧发满满一笼发糕。一笼又能分出十六块发糕来, 换来的粮食乔知舒给加加工就行, 而且村里不是家家户户都用粮食换发糕,还会拿铜钱来买。   而且在孙家做糕点买卖,他是一点儿苦都吃不着, 都宠着呢。   有盛莺做糯米酿,有小舅买猪板油, 有茅尖磨大米面, 所以他白天想读书就去书房,想和孙胜俩骑马玩儿就下山, 只晚上睡前饧发面糊就行。   盛莺原就会持家,她又不怕累不怕苦。鸡打鸣,天未亮, 她就起床蒸发糕, 蒸了就和下人抱去驿站,上井村的人有拿发糕当早饭的,揣了铜钱就来,才五文钱一块,顶饱不说, 肚子里还能进点儿油。   这一家人劲儿往一处使,白日为生存忙碌,晚上齐聚一堂话家常,上有长辈宠爱, 下有晚辈依赖,这样的生活是八岁时的乔知舒想都不敢想的,但是在他即将十二岁的时候,他拥有了。   等时间进入到十一月,也就是盛尧北上的第四个月。   孙家冬茶完成采摘了,也在这时,曹家派了人上门来。   乔知舒仗着头先陪伴在盛尧身边,和曹家打交道的脸熟劲儿,光明正大跟着孙鸿润去书房旁听。   曹家这趟来,实实在在又验证了盛尧‘若无远虑,必有近忧’这句话。   孙鸿润喜色迎人,请人落座后,忙招呼人上茶,礼数尽全了才开口道:“林管事来得早,只是前天才将茶采完,待炒待晒还得月余。”   林管事负责采买,原是个读书人,所以斯文温和。   “茶叶不急不急,我这趟来呢,也替我们东家赔不是来了。”   孙鸿润一脸茫然,忙问缘由。   林管事:“今年下半年,江州各地茶叶纷纷让利三成,各铺掌柜收了不少,数量报到东家跟前,已是堆满了仓库,再无余钱。”   “东家还记得和盛秀才的约定,特派了我来告知,让您有宽裕的时间另寻买家。还托我跟你说声——实在对不住。”   乔知舒看了眼小舅,见孙鸿润皱起眉,面有怒容,起身想说些什么,但是又无从开口。   于是乔知舒道:“林叔叔,上半年您来我们家运茶,便是我哥哥和我一起接待的您,承蒙您看得起,跟我们说些小故事,让我们这些晚辈长了不少见识。”   林管事拱拱手,“什么看得起不看得起的,运茶那段时间吃了不少您家的肉,受之有愧,当是知无不言的。”   乔知舒放心了,“那林叔叔可否同晚辈直白了说,曹东家是真的买不下新茶叶了,还是想我们再让些利?”   孙鸿润这时意外大于愤怒,他没想到乔儿还有这样的思维和口才。从前他跟在盛尧身边,又生的矮矮瘦瘦的,性子温润,话并不多,常常叫人忽视了他去。   不成想盛尧离家,他俨然将他哥哥缜密的思维全学去了。   林管事叹了口气,对方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他只好坦白了。   “实不相瞒,上半年刚把您家的茶叶运走,就有茶园户找来曹家,说是愿让三分利,有大利可图,东家自然是欣喜收下了。”   这之后,越来越多的茶园户跑来东县找买家,曹东家才得知,原来你们南县的茶商串通起来跟茶园户打了一场价格战,只等东县实在是吃不下了,那些茶园户只好让利五分卖与他们。”   所以这下半年,茶树刚冒芽儿,那些上半年让了五分利的就找来了,愿意让利三分,咱们曹东家绝非压价。俗话说,无利不起早,也希望孙老爷能理解。”   看来那帮奸商真的得逞了,拿朝廷新法钻空子,地方官被贿赂不作为,压榨辛苦耕种的茶农!哥哥之远见,首屈一指也。   乔知舒:“那依林叔之见,我们家的茶叶,还有别的销路吗?”   “这……”   孙鸿润也跟着说道:“实不相瞒,我夫人临盆在即,又因事先和曹家谈好了买卖,故此这下半年我不常出去走动,我若早知道茶叶价格已是压到这样低,我定早做打算,但是现在,说什么也晚了……所以林管事有何高见,但说无妨。”   林管事一听,面露惭愧,“唉!这、那我这不是趁火打劫吗?哎哟这多事之秋……我就直说了,据我对江州茶价的了解,孙老爷只有也让利三分,才有销路。”   “我同东家当真不知尊妇人即将临盆,若是孙老爷同意让利三分,某愿意代为传递话给东家,毕竟事先你家秀才爷就和咱们东家商议好了的,想来东家也不忍看见新儿降生,家却无粮的悲剧。”   孙鸿润忧郁,下意识去看乔知舒。   乔知舒也拧眉思索,最后他决定相信哥哥看人的眼光,冲小舅点了点头。   ……送走林管事之后,乔知舒才对舅舅说起:“上半年因运茶一事,林叔在山下驿站小住了十日,通过十日的相处,哥哥曾说过,林叔有读书人的谦和和傲骨,是正人君子也。”   孙鸿润也颇头疼,听乔知舒这样说,心中的焦虑瞬间散去了不少,“尧儿洞察人心的能力确实非凡,好吧。乔儿,若没有你哥哥先前的影响,你对这事如何计划?”   乔知舒抬了抬眼,没想到小舅会问他的意见。   孙鸿润误会,解释道:“小舅就是问问,实在是乔儿今日的表现让小舅大开眼界,你大胆地说就是。”   乔知舒被夸有些不好意思,但又不想辜负小舅的信任,认真想了想后作了回答。   他说:“若是不考虑哥哥对林叔为人的评价,我也会点头让利三分。上半年茶商联手,哥哥所知的我亦知,上半年咱们亏损极少就是因为哥哥抢了先机。”   “哥哥行动果决,第二日就去找了曹家,曹家甚至还不知道我们南县的茶商联手发难。大势所致……唉,其实我应该那时候就预料到今日场景的。”   乔知舒垂头叹气,连头上俩羊角都怏怏不乐的。   孙鸿润大笑去揉他的头,“过了年你才满十二,今日之事你能迅速做出决定,已显过人之才能,若是尧儿知道,也定当为你骄傲。”   “好孩子,你下个月就要去苏家读书了,小舅今日就带茅尖去县城逛逛,一是打探下茶价,二是备些礼,你同胜儿带去给苏秀才。”   孙鸿润交代完就带着茅尖下山牵马走了。   想到哥哥,乔知舒抿着嘴笑,心情飞扬,不知道哥哥现在下船了没?应当是下了船了,都三个多月了呢。 **   再说盛尧,他离家去了江州府城后,在渡口观察了两日。   江州渡口有三种船,一是福船,能行远海,所以载物为主;二是广船,头尖体长,也叫民船,所以载客和载货各半;三类就是鸟船,是江南一带常见的船,江南人认为鸟衔来稻谷种子,才造就了江南鱼米之乡,所以船头制成鸟嘴状。   小商贩几乎都往鸟船扎,这船轻便又快,都想着不出南方,将货物卖了换钱就回家去。   中型商队则喜欢上广船,广船适航和续航好,毕竟商人都知道,货物运越远,价越贵。   江州茶商大多喜欢坐店经营,因茶叶不比丝绸和皮货好保存,茶叶一受潮就变了质。所以盛尧上了广船之后,他就发现了,同行的商队大多贩的是丝绸、皮货和瓷器居多。   为了防止茶叶受潮,盛尧选了艉楼,也就是甲板那块儿。因狭小所以只有个四人间,另外三人显然是一起的,一个有大老爷的谱,另外两个更像是随从打手一类。   同船一舱,互相也只是打个招呼,寒暄几句就作罢,直到第六日才有了交集……   船行驶了五日才入了登州水域,船身被登州的两岸青山夹在中间。盛尧下午还站甲板上欣赏了奇峰怪石,天黑才回艉楼。   临到睡前盛尧发现自己的香包不见了,就是长姐出事前回村,给他们三个弟弟人手一个的香包。   想是下午站在甲板,欣赏登州风景时弄丢的,盛尧迅速起身出了艉楼,他准备踏上楼梯去甲板的时候,听见一声闷哼。   在这闷哼声之前,还有一个声音,盛尧没听清,有点像刀插进肉里‘噗呲’的声音……   盛尧被自己这个直觉惊到,他下意识隐于暗处,也就是船舱于艉楼中间的阴影处,想听个仔细。   也是同时,他发现了问题——夜里为了安全,船只行驶很慢,但是他放眼看去,海绵在月光的映射下泛起了非常明显的水波圈圈!   盛尧轻步贴向船舱,眼前的一幕让他只觉毛骨悚然——看不清面容的七八个汉子,一个个手持长刀,刀光折射将他们的赤膊照了个分明,他们抓起船舱睡死的商人,或挥刀往肚子上捅,或抹脖子……   遇上水寇了!   盛尧迅速回艉楼,同舱的三人睡得鼾天动地,他先推,甭管多大力气,这仨人都不带动一下的,他顾不了那么多,连拍带踢的,好歹弄醒了一个,正是那大老爷。   盛尧一把捂住大老爷的嘴,轻声一句:“有水寇,跳水!”   说完他就推开艉楼舱的窗户,像一头迅猛的豹子扎进海里,再拖下去他自己也要死船上了。全船的人很明显都中了蒙汗药,只他因为在甲板上看景色耽误了,回舱饭又凉了。   盛大少爷确实没吃过冷饭,手一扬就给扔了。   那个和他同舱的大老爷迷迷瞪瞪醒来,只来得及看盛尧跳水,他脑子还是懵的,但是他一探出头就见了一个个还在淌着血的死人被掀水里了,这给他吓得立刻清醒了。   大老爷爱吃肉,上船备了好些肉脯,船食粗陋,所以他天天吃肉脯,几日肉吃太多了腹胀便秘,也就巧了晚饭他也没吃,不想竟然因此躲过一劫。幸好盛尧叫了他,他彻底清醒后根本不敢,也不可能叫醒吃了晚饭的随从,赶紧跟着盛尧跳了水。   船在登州窄河,方便那些水寇划竹筏靠近,所以离岸不很远,会水的人是可以游过去的。盛尧就可以,因为龙井村就是被一条长长的河包围的,夏日常下水去摸鱼。   盛尧潜在水里,身后的大老爷扑腾的动静太大,他不得不返身去拽着他游。   大老爷有了他的帮助,不再扑腾了,因此,船上的水寇拿着火把在船边照了一圈儿就回舱了。   可怜一船的人都被穷凶极恶的水寇给灭了口,只艉楼两个人逃出生天……   盛尧救的这个人原也是江州人,而且还是管理江南盐务的官员,这次是降职被贬为茶马御史,负责收购和以茶易马的工作,他叫王江纬。   因为是被贬,茶马御史又是个新官,所以轻装简行,自己前往上任,或者说前往茶马司‘开荒’。   两人在登州报了官,今年《茶引制》设立,皇帝和重臣们都把眼睛放在茶马司上,茶马御史王江纬差点被害,朝廷立刻出兵围剿了登州窄河两岸的水寇山匪。   盛尧得知自己救的还是个管卖茶的官,于是便接下了王江纬递来的招募帖。 **   孙鸿润下山拜访了几位相熟的茶园户,确定了林管事所言非虚,现在的新茶别说三分,让五分利的都有了,陈茶更是卖不上价了。   是以采买所需的时候,他多买了几匹新布,等林管事来运茶的时候,赠与人家以示感谢。   茶叶生意谈下来了之后,他才和爹娘说了现在茶叶销售的艰难。   孙鸿润:“虽说是利润比往年少了三成,但好歹都卖出去了,还是赚的。而且乔儿的发糕,莺姐儿卖的勤快,家中倒还富裕。”   “打从乔儿第一次入我孙家,我就觉得那孩子带福。”孙老太太再一次夸赞乔知舒。   孙鸿润也很高兴,“前日林管事来,我还犹豫,也幸亏乔儿果决。”   乔知舒在孙家长辈心目中的地位,俨然就要超过盛尧了。   孙老爷心善,面上忧愁,“咱们家是过得去了,有乔儿会手艺,有莺姐儿勤快,可是这茶叶的价格,朝廷再不插手,江州将会有多少茶园户活不下去了啊……”   “唉,县衙是不敢去了,茶农们要投状也只能去府城试试。”提到县衙,孙鸿润又想起能和县老爷说上话的外甥,“尧儿已离家四个月了,明日我去趟县衙,找信官问问看他可有寄信回来。”   三个长辈又开始围绕盛尧,担心他有没有找到落脚点,担心他银子还剩多少,还够不够吃穿?   这时候孙胜急急忙忙跑来了,站门口喊:“爹!娘肚子疼,表姐说是要生啦!”   ……   乔知舒在得知舅娘肚子发动后,就去厨房烧水去了,小还笙跟在他屁股后面。   乔知舒打水的时候险些踩了她,他端着水瓢,抬腿点了点门口,“去门口坐着,我要踩到你啦。”   小还笙傻乎乎地笑,一把将他大腿抱住了,奶声奶气地喊:“小舅舅。”   乔知舒拖着腿走了四五步,水倒锅里了,他才放下水瓢,抱起小还笙放门口了,指着狗窝说:“去数数小狗都在不在,把小白抱过来。”   “好~”小还笙就颠颠地跑去狗窝,小狗长的比她快多了,四个月的小土狗她已经抱不动了,就只能蹲在那里拽小狗爪爪,她力气小,狗崽子不会疼。   乔知舒把灶烧上了,才过去把她抱跟前了。   小还笙坐在小舅舅腿上问:“娘呢?”   “你舅姥姥要给你生小表舅了,长姐在照顾她呢。”   这辈分复杂的,小还笙根本没听懂,只听到‘舅’这个字,小手指着乔知舒说:“小舅舅啊?”   意思是,乔知舒才是舅舅。   “嗯。”乔知舒拿额头去触碰她的小指尖。   小还笙高兴地扑进乔知舒怀里,小孩子最会识别善意,谁对她好,她就粘谁。   乔知舒在悄悄地、缓慢地成长,十二岁的他开始像个小男子汉,所以小还笙在娘亲身上得不到的‘父爱’,她开始能从乔知舒这个男性小长辈身上得到了。在乔知舒身边,她开始从不怕高大的枣红马,到面对困难也不惧怕。   孙鸿润请了个稳婆上来,陶氏虽说是第三胎了,但还是疼了一天,深夜才诞下双胞胎,是两个小汉子。   孙鸿润在三十五岁这年冬天,儿女双全。   第二日天还没亮,乔知舒就醒了,小还笙挨在他边上,面朝墙壁,撅着小屁股挨着他睡得正香。   看来昨天长姐应该是照顾舅娘到很晚了,都没时间将小还笙抱走。   乔知舒起床穿衣,想去看望两个小表弟。小还笙自己蜷缩在温暖的被窝里,她两岁半了,已经不会滚下床了。   出了房门,清晨的一层薄雾将山林笼罩,像披着一层白纱,轻柔又朦胧。   对门的盛莺也出来了,她挽好头发用一根木簪子固定了,素颜温婉,她本来就高,因为瘦显得更高挑了。村里好多比她矮的男人就喜欢指指点点,说她不好看,但是乔知舒觉得,长姐比曹家大院里‘西施浣纱图’里画中人还美。   盛莺:“今儿怎起这么早?睡好了么?”   乔知舒点点头,“睡好了,昨夜睡得早。”   “还笙还睡呐?”   “嗯,没醒呢。”   盛莺带乔知舒去看望陶氏,陶氏也醒着,她刚生产完也累,身上还疼,但就是睡不长。   乔知舒看着两个小肉坨坨,还没睁眼呢,小鼻子小眼睛,大脑袋,大概是刚出生,两个小表弟长得一模一样。乔知舒举起一根手指头,轻轻触碰他们比鸡蛋羹还嫩的小脸蛋,耳边听长姐和舅娘说话。   盛莺:“舅娘你尽量睡长些,没奶这些不是你现在操心的事儿,等发糕蒸上了,村里估计也都醒了,我挨家挨户去求奶,回来热了给孩子吃,你别担心了,饿不饿?不饿就快些睡。”   舅娘陶氏还虚弱着,眼睛也红了,“好不容易求来了小子,不想竟然是两个,得养到半岁才能喂米汤,我一想到他俩吃不饱,我真睡不着……”   又是冬天出生,奶喝不够,娃儿很难挺到春天来临。   盛莺不敢叹气,也不敢表露担忧,尽量哄着:“不会的,家里茶叶谈好价了,卖了三个月的发糕,也攒下了不少银子,让小舅去请个奶娘,怎会饿着两个小娃?”   “舅娘你就别操心了,我去给你煮碗花生汤,你眯一会儿,要是睡得着就睡。”   陶氏也知道担忧无用,她得快快养好身子才是正经,被哄了好一会儿,才乖乖闭上了眼睛酝酿睡意。   陶氏的担忧确实有理,家里天天给她炖猪蹄花生汤,俩小子还是饿的嗷嗷大哭,这样过了三天,孙鸿润牵了一头母羊回来。   进入冬季,上井村的新生儿奶都不够吃,孙家出钱,她们也匀不出多的来。县城请奶娘,人家嫌村里远,还在山上,不愿意来,就连这头母羊,价格也比往常贵了一倍才买到。   但后来,乔知舒都给赚回来了,就用这母羊多余的羊奶……   不过在这之前,乔知舒拎着一整条腊猪腿,先回了趟盛家,看望盛奶奶。   江州常说‘冬至大过年’,所以江州人有团圆庆冬至的习俗。   盛老太太晚上还是睡在原来的院子里,只白天就去二儿子院里待着。盛老二叫盛绍光,是瓜农,在盛雪发家之前,他是家中最富有的。   盛老太太和半年前一样,身子骨依旧硬朗,只是愈发想念孙子们了。   “尧儿还没来信呢?”   此时正午,冬日里一天中最暖和的时辰。盛老太太和乔知舒坐在房里,看乔知舒给她烤发糕,问问话。   乔知舒对奶奶笑,“奶奶,你看我长大了没?”   盛老太太打眼仔细瞅,“没瞧出来,你就是穿的多,瘦着呢。”   盛老太太忘记问大孙子的事情了,开始絮絮叨叨说乔知舒小时候。   “你刚来的那会儿,黑瘦黑瘦的,现在白了,不过还是比你大哥比你弟弟黑些,家里岗儿最白……”说着说着,盛老太太沉默了一下,“岗儿也大了,不要奶奶了,去县城半年,中秋都不回来看奶奶,前几天老大又托人回来说,大儿媳又怀了,一家人都不回来了,说等正月过年再回来。”   方荷又怀上了?乔知舒刚知道,好奇地问:“啥时候怀的呀?”   “说是俩月了。”老太太抹了抹眼睛,年纪大了,没有眼泪了,只有心里堵得慌。   乔知舒见状,过去抱着奶奶的腿,将头放在奶奶膝盖上撒娇,“怎么会呢,岗儿要奶奶的,他身子骨不好,现在又天儿冷不是?”   老太太用手轻轻抚摸乔知舒的额头,“我知道老大心坏了,他不回来,奶奶也没法帮你们教训他,奶奶知道委屈尧儿,委屈你了……”   “你是乖孩子,你别跟他们犟,你帮奶奶去看看岗儿行不?大儿媳是他亲娘,但是大儿媳忒脆弱了些,岗儿就是病弱她就要寻死,她心小不懂承受,她照顾不好岗儿。”   乔知舒原本是侧着脸的,听到这里忍不住蹭了蹭脑袋,将整个脸埋在奶奶腿上,他只敢悄悄地掉眼泪,他的岗儿弟弟,早就没了……   “好,明日我就去铺子。”乔知舒只能继续隐瞒奶奶,岗儿是奶奶的命根子,他不敢说实话。   盛老太太听他腔调有鼻音,笑着拍他的背,“委屈了?过年老大家回来,奶奶替你出气,奶奶揍他!”   “嗯!”乔知舒顺势应声,根本不敢让奶奶知道,他是因为想到岗儿所以落泪的。   这趟回来,盛家清冷了许多,不是针对乔知舒,而是整个家族的氛围,因盛雪之前自私的行为搅乱了。现在妯娌之间会计较了,哪家都不愿意多付出,更不愿意吃亏,久而久之,间隙就越来越大了。   这样的氛围,让在温馨的孙家住了小半年的乔知舒不适应了,吃完团圆饭,只住了一夜,盛奶奶就送他出村,希望他去看望岗儿。   帮她给岗儿带话——奶奶想岗儿了。   乔知舒骑着马又悄悄绕回山上去了,在岗儿的坟前坐到身体都快被冻得没知觉了,他才离开……   作者有话要说:  岗儿马上回来了。 第31章   冬至过去, 乔知舒和孙胜就去苏夷家读书去了。   苏夷这次的乡试落榜了,不过他才十七岁,好多与他同岁的甚至秀才都没考中。不过他的青梅余兰和娘亲就要再辛苦三年了, 他也因此更发奋了。   两人赶了个大早,苏母见了他俩拎的粮蛋肉, 还有布匹, 笑得合不拢嘴,只余兰素面忧愁,心情郁结的样子。   “哎哟, 乔儿来啦?这就是孙家胜儿吧?长的也俊呢。对了,上次孙老爷来拜访说是孙夫人有了身子, 算算日子, 该生了吧?”   对方主动寒暄,乔知舒也亲切和礼貌地回答:“苏伯母好, 舅娘十二月六日就生了,是双生子,快满月了。”   “还是双生子呢?孙家真是有福气。”   孙胜第一次来苏家, 不过他性子活泼, 和山下上井村的人那家都能说话,所以他向苏母送上祝福。   “苏先生学识渊博,苏伯母才是有福气的人,祝伯母早日抱上双生孙儿。”他见余兰已是及笄打扮,以为苏夷和余兰已经成婚了。   苏伯母脸上的笑停了一下, 又接着道:“那伯母就承了你的祝福了,怕是早不了呢,我儿倔着呢,说是学无所成不考虑成家。”   乔知舒下意识去看余兰, 余兰果然面露悲色,低下头去匆匆出厅了。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乔知舒忙岔开话题,又说了一会儿话,苏夷就招呼他们进书房了。   学到正午,苏夷让他俩放松眼睛和手,出了书房去,乔知舒和孙胜立马驼背搭肩,互相靠着挤作一团。   “读书好没意思呢。”孙胜说。   乔知舒也打了个哈欠,“怎么没意思,学成了和哥哥一样深思远虑,行事稳妥,多好呀?”   “可我听不懂啊。”   “哪处没听懂?指给我看看……”乔知舒八岁就开始跟着盛尧学习了,而孙胜只是每年采茶季能见到盛尧。   孙胜没花心思在听课上,自然是指不出来的,不过他可没有混日子呢,他也有他自己的关注点。   他凑到乔知舒耳边,捂着嘴很小声地说悄悄话,“先生今日心情不好呢,和师娘……余姐姐一样,肯定是拌嘴啦。”   乔知舒看了眼门口,回头用肩膀搡了孙胜一下,两个小哥儿嘻嘻哈哈打闹成一团。   苏夷确实心情不好,他寻余兰去了。自从前两日有媒婆上门给他说亲,是替有钱老爷的女儿来的,说是看中了他的才华,这之后,余兰就不开心了。   他不傻,自然感觉到了。   “兰兰,乔儿他们带了一匹步,我看颜色桃而竟红,极衬你,我让娘都拿去给你做身衣裳,你还想要什么,直与我说便是,我一定为你争取,只莫再同我怄气了好吗?”   余兰坐在屋檐下纳鞋底,闻言愣了愣,终是没开口,低下头去继续穿针引线。   苏夷静静站了一小会儿。   果然余兰还是没忍住,“你知道的,我从不稀罕这些个玩意儿,不必让娘特意做给我。”   苏夷见哄不好青梅,摸了摸鼻子,嘴笨道:“那,你别同我怄气了,我这两日也烦闷不已。”   余兰叹了口气,“夷哥哥可想过,这三年,还会有多少个媒婆寻来?”   今年她就十六了,苏夷十八。她心里没有底,她家人全没了,她只有苏家了,原说好她十六就成亲,可苏夷落榜心情郁闷,立誓不中举不成亲。   苏夷急忙表心意:“原你竟是因这个不开心吗?兰兰,非我有意推迟亲事,延迟于我而言,犹如悬梁刺骨,是效仿汉大儒孙敬的刻苦。”   余兰放下针,乖乖抬头看苏夷,眼神认真又信任。   苏夷轻轻笑了一下,腼腆地表白:“在我心中,那些富户家的小姐根本比不得你,她们就是有个殷实的爹罢了,离了家什么也不会。我苏夷要娶就娶你这样自己有本事,还贤惠的女子。”   余兰羞怯一笑,“真的吗?”   “自然真,兰兰这般持家,世间女子皆不如你。”   余兰娇嗔:“胡说,你常常与我讲豆腐西施马夫人的典故,那时你可是说世间女子皆不如她的。”   “那怎一样?我又不想娶她。”   余兰听苏夷这样说,便放心了,“孙家这般尊你,快回去好好教那俩孩子,我近日手上麻利了好些,往后每日我都能多绣几对鞋底了,你只用功读书便是,不要不舍得买书。”   苏夷低头看她的手,体贴说道:“如今我收了那两个孩子,家里能宽裕些了,你不必再这样苦了,等我中了举人,我们就成婚,我再不让你拿针做绣了。”   “嗯。”余兰听完手脚更快了,日子一旦有了奔头,整个人都更有劲儿了。   苏夷也心满意足地回书房了,见两个孩子一瘫一靠,还露出了今天的第一个微笑。   “可休息好了?”   乔知舒推了推孙胜,连连点头,“休息好了。”   “好,出来用饭吧,我们午后继续。”   苏伯母烧的午饭,清淡可口,吃饭的时候,他们也看见余姐姐露出了笑脸。   ……   回家的路上,乔知舒扯着缰绳,孙胜坐在后面抱着他的腰,去县城的时候是孙胜坐在前面骑马,所以回去的时候换他来驾。   孙胜还一直给乔知舒说,“中午的时候,先生肯定是去和余姐姐谈情去了!茅尖叔叔说上亲之后,成天挂着笑,爹说谈情说爱的人都这样!”   乔知舒还特别认真地思考了一下,郑重点头道:“我觉得你说得对。”   “当然!”孙胜一副我什么都知道的样子,才十二岁,可神气了。   “那你说,谈情说爱是做什么的呢?”   孙胜嘻嘻笑,“就抱在一起念情诗呗。”   “那、那茅尖叔叔不识字,他怎么谈情呀?”   “嗯?那就只抱在一起呗。你看我们大了,都没有人抱啦,那天我想爹抱我下山,爹说我长大了,不能抱了。”   “哦。”乔知舒心情低落了,那等哥哥回来,自己也好大了,他还没抱够哥哥呢。   两人像发现了什么大人的秘密一样,一路围着‘谈情说爱’回了上井村。   一进孙家大院,小还笙就哒哒哒跑来扑乔知舒,“小舅舅!”   乔知舒卡着她的腋下将她抱起来,小还笙就摸摸他的总角,摸摸他的耳朵,很亲近很依赖他。   盛莺端着一碗羊奶,训斥小还笙,“还笙?为什么不喝完?你看你不长肉,给你好东西你又不吃,你不听话,娘为你操碎心了都。”   小还笙害怕地睁着大眼睛看娘亲。   乔知舒抱着她上前,接过羊奶碗,“是因为冷了,所以没喝吗?”   盛莺没好气的戳了戳女儿挺着的小肚子,“我给热了端给她的,我去喂孩子,她放那冷的。”   乔知舒了然,“怕是没喝惯,是不是还笙?”   小还笙嘟着小嘴,然后捏着小鼻子,连连摇头。   乔知舒这才明白了,对盛莺说:“羊奶腥,她闻不来。”   盛莺叹了口气,“本来不够奶喝,现在有了母羊,却反而喝不完了。我想着她早早就断了奶,让她喝了补补身子,也不用浪费羊奶了,她还使娇。”   乔知舒看着乳白色的羊奶,也觉得倒了可惜,便道:“那我拿去厨房,看看能做个什么糕点给还笙吃吧,倒了未免太浪费。”   盛莺没在意,点了点头,“那行,你去吧,她要是还挑嘴,你就别惯她了。”   乔知舒应声,抱着小还笙,端着羊奶去了厨房。   “让舅舅想想看,给你做个什么羊奶糕?还笙,你想吃米面还是糯米面?你给舅舅指……”   盛莺在身后看着,咧嘴笑了一下,“这孩子,也才十二,就这么会哄娃儿了。”   孙老太太路过,也站在一旁看厨房,里面乔知舒蹲着,小还笙就在他臂弯里指装米面的缸,小丫头还真的挑起食材来了。   “乔儿那不是会哄娃,是真的疼爱还笙。”   盛莺这才看到外婆来了,上前去扶着外婆,笑着应和,“是呢,这孩子虽说苦过来的,但是他不苦别人,心正着呢。”   孙老太太:“这孩子太苦,一旦谁给了他温暖,他就死心塌地的。”   所以,乔知舒这孩子,心正着呢,盛尧好眼光。   乔知舒最后还是选了大米磨成的粉,是根据小孩儿吃的米糊产生的想法。   冷掉的羊奶倒入锅中,烧小火一边加热,一边加大米粉,小木锅铲不停地搅拌,让羊奶米粉黏稠如米糊,再倒蜂蜜进去调味,最后冷却下来就是软弹的奶糕了。   还是带有淡淡的羊奶腥味,但是在黄豆粉里滚上一滚,好吃的不得了。   小还笙自家端着小碗坐在厨房门槛上,羊奶糕不需要用牙,她就用嘴抿一抿就化开了,口感绵软香甜。   “小哥,你又捣鼓出什么好吃的来了?”孙含嫣过来找小还笙,她带妹妹玩。   乔知舒还在舂炒好的黄豆,见孙含嫣来了,扭头冲锅里点了点下巴,“熬了些羊奶糕,去打来吃。”   孙含嫣高高兴兴拿碗,然后乔知舒给她碗里撒了几勺黄豆粉,她端着就去长辈面前炫耀去了。   孙家大人们意思意思尝了一勺,口感很惊艳,纷纷夸赞乔知舒。   孙鸿润这几日天天吃给媳妇儿下奶的炖猪蹄儿,没办法,陶氏勉强能喝一碗猪蹄汤,肉和花生是一点儿也吃不下。所以他评价道:“乔儿做的这是新奇,米面也能做的像肉,比炖烂的猪蹄儿还弹。”   “像是把天上的云含嘴里了。”刚开始读书的孙胜,形容的挺有意境。   “像鸡蛋羹!但是比蛋羹结实。”   盛莺看女儿小脑瓜都要埋碗里了,高兴得很,“这下好了,往后多出来的羊奶也不会浪费了,你们这些小家伙是一个个都不喝,等乔儿做成糕一个个又打着抢……”   “乔儿太厉害了,马上过年,都叫你们吃的壮壮实实的好过年。”孙老太太两手搭在腿上,笑得一脸慈爱,“对了,朗儿和朝儿也满月了,是时候去佛祖面前给哥俩祈福了,求佛祖眼熟庇佑,顺便那打的长命锁也求个大师给开开光才行。”   孙鸿润立马点头,“是,儿子准备准备,两日后就去。”   乔知舒一听佛祖,小耳朵立刻支起来了,“我知道卧龙禅寺!小舅我也去。”   不知道老和尚还记不记得盛岗这个名字,如果记得,他想通知一声岗儿没了,所以能不能求佛祖给岗儿投个好胎,给岗儿一副健健康康的身子。   “卧龙禅寺?”孙老太太重复了一遍,这个寺庙没听过,想来也不大,“乔儿从哪处听说的?为何独独想去卧龙禅寺呢?”   “因为我认识一个大师是卧龙禅寺的。”   乔知舒将老和尚跟他化缘的事情说了一遍。   “好好好,既是与你有缘,那就去卧龙禅寺,顺便带些家里的茶叶赠予那位大师。”   孙鸿润也点头,“行,明儿我下山去打听打听。” 第32章   卧龙禅寺是隐于驼平山间的一座小庙, 古木青翠,幽静秀雅。   从孙家出发往卧龙禅寺去,比去他们这儿最有名的灵隐禅寺要远很多。   驼平山山脚下也寒酸, 没有客栈、驿站、斋食铺一类,仅一个过于简单的茶摊。更过分的是, 马匹无人管束, 随便拴在茶摊附近,茶摊边上竟然有一坨马粪。   这要是夏日,得臭成什么样?山脚下都这样落魄, 可以猜想到为何那位大师要下山化缘了。   但是上山的路上才发现,前往卧龙禅寺的善信不少呢。不过大多是粗麻布衣, 绝非富贵。   乔知舒一边上山一边看林中参天古树, 跟孙胜说:“这林子真好,感觉浊气都吐出去了。”   “吸进去的气儿都凉丝丝的。”孙胜过去拽着乔知舒, 小声讨论:“今日也不是什么大日子,怎的人也不少呢?”   “确不是大日子,但是这禅寺可不简单, 你若问卧龙禅寺在哪处, 鲜少有人知道,都不识字么。但你若问悲田院,就是这儿了。”孙鸿润将打听来的告诉他俩。   佛家有三院:供养父母为恩田院,供佛为敬田院,施贫为悲田院。   原来这卧龙禅寺虽说是寺庙, 但是却更像是穷人家的‘医馆’。穷苦人家哪里有个不舒服上卧龙禅寺号脉,一般都能诊出来,大师会给说个药方,自行去抓药即可, 号脉不收钱。   不说医术多高明,因为大多数的病症大师还是诊不出来的,但是人家绝不乱诊求名利,会直接让去专门的医馆,别省银子,早发现早医治。   所以这卧龙禅寺在乞丐流民等非常困苦的穷人之间,非常有名。   一边听着小舅给讲卧龙禅寺的善举,乔知舒他们很快就到了卧龙禅寺的庙门口。   这卧龙禅寺与其说是寺庙,倒更像是普通的宅院。而且还是年久失修,断壁残垣的破旧宅院,入内没见几个和尚,倒是善信在殿宇门口排了长队。   这些百姓跪完佛祖就走出佛殿,去队伍末尾站着了,一个个都等着请求大师给号脉。号脉的那个大师,乔知舒没见过。   三人也去给佛祖磕了头。   孙鸿润双手合十,跟旁边守殿大师行佛门礼仪,“大师好,弟子想为满月的孩子求平安,特带了给孩子佩戴的长命锁,不知要如何供奉香火,还望大师告知一二?”   “阿弥陀佛,施主,请随我来。”   孙鸿润他们跟着大师绕去另外一个殿宇,说是慈恩法师将会给长命锁作法加持,驱邪招财保平安。   乔知舒转了一圈寺庙,也没找到眼熟的那位老和尚,有些失落,但好在他磕头的时候在心里和佛祖请愿了,希望岗儿来世平安。   也就在这时,他见到一个牵着孩子的妇人跪着求一个和尚,嘴里不停请求:“求大师救救我儿,大师若不收下他,他就真的活不下去了啊……”   那大师背对着乔知舒,似叹息也似劝说:“阿弥陀佛,小施主无病无灾,既生之又因何要弃?”   “实在是养不活了,东家茶叶卖不出,庄子里已是半年没发过工钱了,家中还有四个孩子……”老妇人愁苦着一张脸回答。   乔知舒蹙眉,这母子儿子虽说衣着朴素,但是脸色油润,并不像穷的吃不上饭的人家。   大师看着那明显是个哥儿的瘦弱男孩,便知一切,对其母说道:“施主快快请起,且观小施主天仓开阔,便知其永生不受饥寒之苦,待其长成,有大富大贵之命相也。”   老妇人愁苦的脸马上变了,睁大眼睛看着自己儿子,不太敢相信。   “施主且带回去好生将养,后福绵延。”大师说完并没有抛下这母子俩离去,一直很耐心。   那老妇人最后在大师的劝说下,抱起了儿子。来时牵着,走时抱着,而且看表情,像是要回去把那孩子供起来似的。   乔知舒看着这一幕,心中五味陈杂,最气的是奸商压价,才导致了这么多茶农陷入悲苦。同时又钦佩大师这一招‘四两拨千斤’——人心总是复杂的,这个妇人一念之差站在了阳光和阴影的界线,但总归是听了劝,天下不听劝的又有多少呢?   如果能和这位大师结善缘,定能获益不少。   恰巧大师目送那老妇人抱子离去后,转了身,正对上了乔知舒。   乔知舒睁大眼睛,这位正是曾经和自己化缘的大师!   圆通大师不知是不是没认出乔知舒,只是平静地道了一声‘阿弥陀佛’就要离去。   乔知舒抱紧了布包跟了上去,“大师!弟子是江州南县人,曾与您在香雪甜糕铺子有过一面之缘,今日随舅舅前来给刚满月的两个表弟祈福,顺便……”   圆通大师听他说话急急,礼貌停下,面容淡然看着乔知舒,意思是自己在认真听。   乔知舒看着大师的眼睛,却不知道为什么鼻子一酸,喉咙‘咕咚’一声有了酸苦之意,再开口已经有些绷不住了。   “大师……佛祖是不是没有收到您的传达呀,我弟弟……”乔知舒哽咽了一声,他连忙低头。   他已经坚强许多了,但是看着大师的眼睛,里面有无限的包容和理解,让乔知舒有了倾诉欲。   圆通大师还是没说话,平静地看着眼前这个红着眼眶和鼻尖的小少年。   佛门中人也不是每个人都能看透,最近一次看不透就是月前——他第三次站在香雪甜糕的铺子门口,男主人以夫人又有身孕为由,表示彻底弃养盛岗,拒绝探望。   乔知舒说出口了,才惊觉自己不礼貌,有埋怨的嫌疑,但又无从解释,只好将手中的布包双手奉上。   “大师,这是我家中自己种的茶叶,大师若不嫌弃……”乔知舒脸上的悲痛掩不住,声音都低了许多,“可不可以再同佛祖说一声,庇佑我弟弟来世康健,我弟弟叫盛岗。”   圆通大师眼睛缩了一瞬,他迅速反应过来,双手接住了茶包。   “阿弥陀佛,小施主且随我来。”   乔知舒乖乖跟上了,他想着大师可能是要带他去跪拜佛祖,却不想,竟是直接出了佛像殿宇,五十来步的功夫在山涧处一处屋舍停下。   想来是僧人的住所,乔知舒更是不解为什么大师要带他来这里,不想一进门……   一间僧人屋舍前,圈出了一处小院子,一个小和尚趴在竹床上,头正对着乔知舒进来的方向。   “小哥!”   小岗儿脑袋上光溜溜,小脸消瘦凹陷,脸色依旧惨白,只小嘴儿不再是病态的颜色,一双空洞的大眼睛此时有了些许水光。   乔知舒并步跑上前,两手捧着盛岗的下颌,“岗儿?你怎在这里?!”   眼前的一切太不真实了,可是触感是如此的真实,依旧是冰凉的触感,他的弟弟岗儿一向体温低,睡觉的时候小手要钻进他衣服里贴着他的肚子取暖。   岗儿惊喜过后,扁着下嘴唇,簌簌落泪,“不要我了……呜……”   他就像思维还没发育完全的小孩儿,被你丢下会哇哇大哭,但你若忙完、气完回去抱他,他马上就好了,紧紧抱着你抽搭,生怕你再度抛下他。   “你竟……你怎么会在这儿?要的,哥哥长姐还有我都要岗儿的。”   又急急解释:“那日小舅被县衙关押,我和哥哥……”   乔知舒一边哭,一边一手抱紧岗儿,一手扯了被子将岗儿的背包裹住。解释就要解释的清清楚楚,让岗儿明白,他们没有想不要岗儿。   “……还笙吓哭了,我想抱她放你屋里,才听姐姐说你发病了。那夜你可是真的发病了?你怎么会在这儿?病可好了?婶婶他们可知道你在这儿?”   盛岗小手就贴着乔知舒的肚子,不停地哭,这个哭的情绪,更多的是见到小哥后有了可以发泄委屈的哭,希望小哥安慰自己的哭。   最后还是圆通大师说了那日的经过,如他是从盛绍元手中接过岗儿的,还有治愈岗儿是在他腰部后面,靠近脊椎骨旁边开了口子放了腹水,才让盛岗得生的经过。   乔知舒环着岗儿的手往上抬了抬,心疼地问:“背后还疼吗?”   外面冷,总不好掀了被子看岗儿的伤口,只能小心翼翼地,不停地摸摸岗儿扁平的小肚子。   岗儿在他胸口蹭了蹭脸蛋儿,带着鼻音委屈地道:“嗯!”   圆通大师淡淡笑开了,他月前下山也是因为遭受病痛折磨的盛岗,精神终于好了一些后又因思念亲人而郁郁寡欢。到底孩子才八岁,终日抑郁心中有结,不利痊愈。他才主动下了山,却不想被盛老爷拦在铺外……   这之后,他再没踏入过南县,佛祖慈悲,成全世人,只望世人不要后悔才是。   就在乔知舒一句句给岗儿解释时,孙鸿润和孙胜被一个年轻和尚领过来了,孙鸿润还能认出岗儿,虽然有四年不曾见过盛岗了,但是盛岗的病容太过深入人心。   孙鸿润也不打扰乔知舒和盛岗,而是和一旁的大师说起了话,同佛门中人结善缘,有利无害。   盛岗小手就塞乔知舒腰封里面取暖,跟着担心地问:“那大哥如何啦?”   乔知舒拍拍他的背,示意放心,“他们没报官,但是哥哥也不读了,哥哥北上不在江州,我和长姐也有半年不住盛家了……”   岗儿静静听着。   他的和尚师父从不说谎,他退温醒来之后,师父便什么都告诉了他。只是……师父上个月下山回来,什么都不说,甚至在他问爹娘哥哥们是不是不要他了?师父也只是沉默,宁愿不回答也不撒谎。   “小哥,你别不要我……”   这个声音轻轻的,柔柔的,小心翼翼的,岗儿小小的内心里十分清楚,他只有哥哥们了。   乔知舒心酸不已,心疼的直打颤,肩膀狠狠抖动了几下才落下泪来。   “小哥要你的,小哥能挣银子了,咱们买肉吃,咱们蒸糕吃。”   盛岗心情明显放松多了,也懂事了,话也多了:“师父叫我每天这样……嘶……”   盛岗表演了个长吸气,然后嘟着嘴:“呼……”   又表演了个缓慢吐气,演示了呼吸吐纳的过程。   乔知舒又给他拢了拢身上的被子,问道:“这么冷,你怎睡在外面呢?”   “原先睡屋里,但是口子合住了后,白日里师父就抱我出来,我晒太阳,我练吐纳哦……”   “小哥我想吃肉呢,呜……”岗儿委屈地又要哭了,是真的馋。   乔知舒抬手用手背擦了擦鼻子,“好,我一会儿就下山给你买去。”   岗儿找回来了,并且他越来越好了……   岗儿还是不能带回孙家,因为不能保证那里的空气适合岗儿。圆通大师说:地大不调,岗儿的肺没有长好,稍微浑浊一点的空气就会给他的呼吸功能带去致命的危害。   圆通大师端了一碗秋梨膏冲水给岗儿喝下,轻缓地对乔知舒说:“若能寻来梨树,栽种于墙外,他每日能吃上一梨,便是良药。”   乔知舒立马有了目标,连连点头。   孙鸿润旁听也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看着盛岗也不禁想到自己的四个孩子,任是哪一个,他都舍不得弃养,盛绍元那孙贼当真不是人!   “放心吧乔儿,你好好照顾岗儿,小舅去寻梨树。”   乔知舒摸了摸盛岗光溜溜的大脑袋,教养弟弟道:“快谢谢小舅。”   小岗儿在乔知舒怀里歪着大脑袋,乖乖软软地喊:“谢谢小舅!”   到底还是个小孩儿,在家有乔知舒和盛尧宠着,在这里圆通大师也细心照料他,所以还是一副天真的性子,哭完就要好吃的。   “小哥,我想吃肉哇!”要梨,也要肉哦。   乔知舒看着他光秃秃的脑瓜子,心虚地问大师:“大师,我弟弟可以吃肉吗?”   并非乔知舒不懂事,实在是岗儿好不容易才找回来了,且他才十二,他内心里岗儿还只是他的弟弟,没有‘小和尚’这个身份,即使他变成了一个小光头。   圆通大师还是语气轻缓,很有佛性地问盛岗,“你想吃肉吗?”   “想!”   圆通大师轻轻笑了好几声,继续问:“是很想吃吗?”   盛岗依旧点头。   “那就吃罢,很想吃说明体内需要。”圆通大师也慈爱地摸了摸盛岗的大脑袋,“那今日起师父就予你寄名为成庚,往后头发长出来,便不需剃了。”   岗儿还太小了,身子骨又弱,圆通大师的意思是岗儿想吃肉,说明他身体需要肉质里的东西补身子。这个乔知舒能明白,因为家里的大黑狗有哪儿不舒服了,就会自己上山吃药草,黑子也知道自己体内需要什么呢。   寄名也就是俗家弟子,愿盛岗寄名神佛,受神灵保护,从此祸患灾疾无从侵入。   这之后,乔知舒每月都会去卧龙禅寺陪岗儿住几日。也给师父捎带茶叶糕点,这日就带了他做的羊奶糕去。   山涧旁有陋室,茅草亭下二人茗茶对饮。   乔知舒捧着茶杯,“不知为何,一样是小舅种的茶叶,但是师父泡的茶就是好喝些!”   圆通大师眼角永远慈柔带笑,“缙绅之士,韦布之流,沐浴膏泽,熏陶德化,盛以雅尚相推,从事茗饮。历朝饮茶学问深奥,略知皮毛,点出来的茶不同之处就很明显了。”   “师父,什么是点茶?”乔知舒虚心求解。   “点茶也是出沫,沸水冲成茶汤的同时,以茶筅击拂发泡,最终使泡沫浮于汤面,既成点茶。茶沫白色为上品,汤花均匀久聚不散紧咬盏沿为极品。”   乔知舒连忙看手中茶盏,奈何已经被他饮尽了。   他说:“原来冲茶有这么多学问,我家世代茶农都只听闻,不知其奥秘,可见师父博学多闻,知舒钦佩。”   圆通大师还是笑,他已经鲜少能听到,旁人对于和尚精茶艺进行赞扬的了。   前朝皇帝因晚年与道士、和尚频繁接触,迷恋长生丹药,导致最后误国。所以新朝建立以来,一些文人墨客受皇权示意,常作文章批判和尚道士尼姑乃是不事生产的蛀虫,说他们时间多,闲的,所以研究斗茶、沉迷炼丹一类,导致佛门的名誉受了一些些影响。   “你若感兴趣,师父便教你点茶。”   乔知舒看了眼睡在屋檐下的小岗儿,岗儿长大了,已经会自己牢牢压着被子,不让自己被冻着了。   放了心后,又兴奋点头,“师父,我想学!我家是世代茶农,若我能懂这些,说不得能替家人分忧,叫那些商人抢着买我家的茶叶。”   圆通大师见他对铜臭的喜爱不遮不掩,其待人待物也纯善,更觉其通透无暇。   不过还是提点了一句:“身外之物虽说乃生存根本,但你且记住,万物于镜皆为空。”   乔知舒懵懵懂懂,就是说不要太贪财了是不?“那弟子见好就收。”   说完执筷捻了一块羊奶糕放在圆通大师面前,“师父,这是我自己做的奶糕,您快尝尝。我虽不会点茶,但是家人常说喝茶的时候配上这些糕点,盏中茶别有滋味。”   圆通大师送入口中,轻轻一抿,口感绵软。   大赞:“佛经说,牛乳成酪,酪生成酥,生酥成熟酥,熟酥出醍醐。想来这就是醍醐的滋味了,确实别有滋味。”   这酪就是发酵后的粘稠食物,如乔知舒所知道的杏仁酪;这乳酪就是发酵过的牛奶羊奶;那这醍醐就是发酵过的奶加热后放凉,上面凝聚成一层奶皮,反复提炼后得到的酥油,就是醍醐。   师父说醍醐味道特别鲜美,还可以治疗一切肺病咳嗽脓血及咯血不止。   弄明白了之后,乔知舒就决定学了点茶就研究醍醐。   于是这趟再回到孙家,乔知舒就召集长辈在书房里,宣布要开铺子。   “开铺子?来让小舅听听,你又有了什么主意了?”   乔知舒清清嗓子,扬声唤:“胜哥,含嫣。”   孙胜端着一个簸箕,上面都是新茶,孙含嫣端茶盏工具,就连最小的还笙也迈着小短腿,小手捏着一个茶筅来给乔知舒摆谱。   “哈哈哈……哎哟瞧瞧这几个孩子,花样一套套的,真可乐。”孙老爷子大笑。   盛莺看了看长辈的表情,悄悄透密,“下个月过年,我刚给乔儿做的新衣收了针,他今儿特意去换上了,说是要给咱们表演个点茶戏。”   ……   书房正中间,十二岁的乔知舒着一身赤色净面交领夹袍,跪坐在茶几前点茶,舀茶也不用手直接抓了,筷子当镊夹茶叶进茶碗,挺像讲究人的。   孙胜和孙含嫣就跪坐在他身侧,面上也端的有模有样,只小还笙两手放在茶几上,垫着小脑袋,眨巴着大眼睛看桌上的发糕、羊奶糕、奶皮子、茶糕等。一家人里,属她的视野最好了。   乔知舒挺直脊背,静静独坐,整个人透着幽雅的气质,点茶招招式式如行云流水,他茶性清纯和质朴的艺术感染给大家。   座上的孙家长辈都被震撼到,世代茶农,老实本分,自家茶叶闲暇时间也会品尝,但是却从没想过钻研茶艺。只因当朝斗茶算作文化的一类,也是青楼名妓抬高声价的手段。   比如江州府城就有秦淮艳女们,为了抬高名声和声望,以唱词吟诗、精茶道、通乐器等等这些文化作为装点。坊间流传状元宰相、文人墨客输给名妓的也不在少数。   “胜哥,含嫣,上茶。”   孙胜和孙含嫣就上前拿小竹盘托着茶盏,一左一右依次奉给长辈,礼节做的像大户人家一般。   乔知舒单独准备了一盏发酵后的羊奶给小还笙,发酵小还笙捧着和大人们一样的茶盏,高高兴兴一饮而尽。   “上糕点。”   上完茶还不算,还将桌上的糕点均匀分配了几碟,一一给长辈们陪着茗茶品尝糕点。   乔知舒爬起来站好,小孩儿般的急不可耐,“外婆,糕点配我点的茶,滋味如何?”   孙老太太最是疼他,点着一道糯米面蒸制而成的糕点问:“这是个什么糕?咸香软糯如猪蹄口感,竟是咸的,这一碟子我最惯吃这个。”   老人家不太爱吃甜腻的糕点了。   乔知舒绕过茶几,走到外婆跟前,“这是从家里买来熬猪油的肥肉上剔下来的猪皮,调酱卤熟之后切成碎末,包在糯米里蒸熟,这糕就是给不爱吃甜食做准备的。”   也是瞎琢磨出来给馋肉又馋糕的岗儿吃的。   乔知舒说完,等不及其他长辈的评价,一股脑将主意全倒了出来。   “我计划开个茶肆,主卖就是糕点配茶。”   这个主意一说出来,卖糕点给一家子把粮食钱赚到了的盛莺第一个就同意了。   “这个主意好,又能卖茶,又能卖糕,一铺赚二银。”盛莺马上配合乔知舒说服小舅。   孙鸿润见多识广,想的也多,提问道:“你们可知这茶肆靠的是说书先生,这说书先生也得故事说的精彩才引客,你让小舅上哪处给请个先生回来?再有这说书先生月银最低,都得去一两。”   乔知舒又跑孙鸿润面前把人堵着,“哥哥说过,咱们抢不过县城老茶号的生意的,所以这说书茶肆,我也不和他抢,他们说他们的故事,我们主要是卖茶糕!”   先有下饭的菜,后有下茶的糕。   作者有话要说:  缙绅之士,韦布之流,沐浴膏泽,熏陶德化,盛以雅尚相推,从事茗饮。——引用《大观茶论》 第33章   他的和尚师父说过, 大户人家吃饭可讲究了,一天吃好几顿呢,多出来的那几顿就是早茶和下午茶。   新朝初期的动荡早已过去, 现在国泰民安,百姓暖衣饱食, 家家户户人寿年丰, 原先都是富贵大户人家讲究的东西,早晚会普遍于市井,乔知舒或将成为普及的那个人。   当夜, 孙鸿润回到房间,抱着小儿子孙朝逗弄。   小朝儿软塌塌靠着亲爹胸前, 他最近会抬头了, 知道转着脖子看动静,只有小手小脚因为天冷包裹的太厚实, 伸不动所以老老实实支棱着。   “这下可不担心了吧?瞧瞧我儿子吃得胖乎的。”孙鸿润跟媳妇儿说着话,低头捉着朝儿的小手手啧啧亲。   陶氏抱着小孙朗奶睡,声音轻轻地答:“这羊奶是不错, 我瞧着还笙那丫头也胖了不少, 乔儿整日奶粥奶糕的喂她,总算是养壮实了。”   她见孙鸿润脸上喜气洋洋,问道:“今日乔儿说要开个茶肆?”   “莺姐儿同你说了?”孙鸿润也没隐瞒,“不错,我觉得这个铺子可以开, 不过乔儿到底还小,我没立即给他点头,想看看他接下来会怎么做,若是他已经下定决心, 一定会做出行动来说服我。”   这算是给乔知舒的一个锻炼,毕竟才十二,如果他想要什么,想做什么,家里不过脑子就答应,很有可能会导致,一旦实践的过程出现偏差,是他没有预料到的,会打击他的信心,和以后的行动力。   陶氏放下心来,也想看看乔知舒会以什么样的行动来劝说孙鸿润。   过完年,乔知舒就行动起来了。   他和盛莺领着小舅给安排的俩随从,开始游走东县各个茶铺推销茶糕的行动。马车里一筐一筐的糕点用油纸包包着,到了东县,让俩随从一人挑着两筐,开始挨家挨户走茶肆。   乔知舒最先去的就是曹家茶号,曹家不卖茶水,只卖茶,他去找林管事。   林管事出来见他们这行当,愣了一下。   “林叔,新年吉祥。”乔知舒先拜了年,才将备礼奉上,“晚辈今日来,想请林叔给帮个忙,领个路……”   ……   片刻后,林管事就领着乔知舒一家家的进东县的茶肆、茶馆等等卖茶水的铺子。   这些铺子都识得曹家茶号的林管事,毕竟月月同曹家进货茶叶,也常和林管事打交道,一分薄面自然是要给的。   这第一家就表现的非常尊敬,以贵客之座相待,备的也是上等的好茶。   “呵呵呵……每每相邀,林管事都不得空,今儿终于有空上这小茶肆来,可得多留一会儿,我让后厨备些小菜来。”   林管事:“早就想拜访李掌柜您,实在是前段日子赶上年终,忙着对账,这过完年又点仓库……林某可是一直惦记着您的邀约,实在是不得空,这不今儿有了个发财的买卖,急急忙忙就来了,来的匆忙也没准备什么,我这小兄弟自家做的糕点,您千万收下尝一尝。”   李掌柜:“哎哟?发财的买卖?那感情好,快坐下快坐下,我定当洗耳恭听。”   一行人坐下后,林管事才拍了拍乔知舒的背,让乔知舒来谈。   乔知舒奉上一包糕点,拿出了一年前在香雪甜糕铺子演讲的底气来。   “掌柜的好,晚辈是上井村孙家人,姓乔,名知舒。今日登门自荐,想同您做笔买卖……”   乔知舒的计划就是代销,他提供发糕和茶糕这两种糕点寄卖于对方茶肆,对方茶肆营业模式不变,只需要在给茶客上茶的时候问一嘴,需不需要糕点填腹即可。   “除此之外,贵店什么都不需要做,每日糕点我雇人送来,银子我孙家人上门收。”   乔知舒面上稚嫩尚未退去,过了个丰年,两颊有脂肪垫着,线条流畅更显俊秀的骨相,但其谈吐举止大方得体,坐在他对面,听他侃侃而谈,可谓是一种享受。   李掌柜:“嘶?代卖糕点?听着挺新鲜,乔少爷且给分析分析,我这茶肆的财从哪儿得?”   乔知舒早料到对方会这样问,开店经商也是商人心理,利字一定是摆在头一位的。   “掌柜您看。”乔知舒打开油纸包,露出莹白如玉的发糕,肉香四溢的茶糕,每一块糕点表面都有用红曲末描出来的‘乔’字。   “哟,真漂亮。”李掌柜指着糕点,看着乔知舒夸道。   乔知舒有些小得意,笑了几声才又道:“这是发糕,甜而不腻,这是茶糕,猪肉咸香,口感带糯。往后每在您茶肆里卖出一块发糕,利润是一文,茶糕利润是两文。”   坐他旁边的林叔掐着时机帮言:“我常常同各个茶馆的掌柜打交道,粗略估算过,东县每家茶馆每日最少卖一百座茶水,几乎座座都点些煮花生,炒瓜子,想来茶客们也是不缺这些小食钱的,就是只卖五十份糕点……李掌柜您给算算?”   李掌柜心想:前头乔少爷说了,包送货,等于是茶肆多了一个无本的买卖,每天开店,白赚五十文,这还是最少的,他这茶肆一天绝对不少于一百座……   “照您这么说,我每天只需要正常开店就是了?”他确认一下,所以问道。   乔知舒严肃点头,其实心在胸口蹦的欢实。   “那咱先试试?乔少爷您给说说,怎么个合作法?”   乔知舒小手悄悄放桌底下握拳,“晚辈暂时只想到了两种方式,我给您说说,您要是有更好的法子,晚辈都听得。”   “这第一种,就跟您进货茶叶一样,我卖给您,随您买多少份,但是您卖的价格只能发糕多一文,茶糕多两文;这第二种,我固定给您送,您按我定的价格卖出,次日卖出的银子都给我,我当场再返给您差价。”   “法子倒都靠谱,只是为何这价格定死了呢?”李掌柜好奇。   乔知舒笑了笑,“因为我不能只和您铺子合作,若是您卖贵了一文,客人都上别人家吃茶去,最后所有茶肆和茶商一样打价格战……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哪家茶肆敢保证自己是个渔翁呢?这不是晚辈想看到的。”   这是明摆了告诉人:我将要和您所有的对家谈合作,到时候人家有的,您没有……尴尬的是谁?   再一个,他把价格定得死死的,谁也别想借此搞垮谁,摆明了说他不赚黑心钱,公平竞争,各位商家自己把握。   ‘啪啪啪……’   林叔和李掌柜相继鼓掌!   李掌柜:“后生可畏!乔少爷小小年纪,竟有如此远见!承蒙乔少爷看得起,这等好事李某当仁不让。”   又对林管事说:“老哥深交之人,果然非凡,多谢老哥能想起我这茶肆来,今日我以茶代酒,敬诸位一杯。”   乔知舒连忙举起茶盏,提早享受了一把长大后与人碰杯的滋味。   之后林叔又领着他走了一圈,不是每一家茶肆都同意合作,但是商定合作的四家铺子要的糕点也不少了,总共加起来,乔知舒一日要备上两百份糕点。   林管事陪着走了一圈东县,送走他们姐弟二人,回去打开乔知舒送的礼物,上百个铜钱藏在布匹之中。   “管事,那是谁啊?长的可真俊,咱县里见了个遍,还是头回见这等我能过目不忘之人。”   “混说!人家是秀才爷的人,你也敢调侃?”林管事掩好布匹,笑得合不拢嘴,“再有,人家即使身后没有秀才爷,也是这个!”   林管事竖起大拇指,他可是目睹了乔知舒在经商方面的头脑,借李掌柜的话:后生可畏!   回到上井村,盛莺就去确定了几个后厨帮工,同村的妇人,朴实勤劳,且知根知底。   这生意就在乔知舒的计划中,迈出了第一步。   孙鸿润也没想到乔知舒雷厉风行,这行动力同他外甥盛尧比起来,有过之而无不及!   一个月后,乔知舒赚得盆满钵满的同时,东县所有的茶肆茶馆陆陆续续亲自登门来进货。   三个月后,整个东县,几乎所有的茶馆都能买到带有‘乔’字的糕点,其中老爷们喜欢咸香带糯的茶糕,年轻的少爷小姐们喜欢甜而不腻的发糕。   乔知舒不催着开茶馆了,他赚不过来了,却把他小舅孙鸿润着急上火了!   这日,他将两姐弟叫来书房,要问个明白,二人到底怎么计划的?   孙鸿润:“乔儿,年初你说要开铺子,小舅没有立即答应,今日小舅就给你说说,我的顾虑。”   “我若也年轻个十岁,我一定像你一样,有了想法马上就去干!但是小舅三十五了,爹娘、媳妇儿、胜儿含嫣,还有你那刚出生的两个弟弟,还有还笙,一家子得吃粮,而一山的茶叶只卖得贱价,若是把这笔银子拿去县城开了铺子,生意好那小舅顾虑自消,但若门可罗雀,一大家子岂不是要跟着我挨饿?”   壮年男子、年轻女杰谁无抱负?奈何家中上有老下有小,若无十成把握,谁人忍心拿亲人的安稳生活去赌?   “小舅顾虑在此,同时也想借机会磨练你之心智。却不想现在,你让整个东县都抢了先机……你给舅舅好好说说,你是如何打算的?这铺子你是不开了吗?”   乔知舒眨了眨眼,有些羞愧,“原来小舅顾虑的是大局,对不起小舅!知舒还是眼界小了,只以为要做出成绩来让小舅放心,却忘了仔细思考小舅的用意。”   孙鸿润笑着拍了拍他的腿,“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你现在能赚到的不比人家开了铺子的少,只是小舅担忧,你这吃茶配糕的想法叫旁人学了去,将来岂不是要吃亏?”   说起这个,乔知舒充满信心,他将心中所想娓娓道来。   “小舅无需担心生意被炮制,或被抢了去,因为我不会让这些事情发生。”   他解释说:“我先给小舅说说,我这代销的好处,一是将这吃茶糕的习惯在市井之中普及,二是将印有‘乔’字的糕点让百姓熟知,将咱们的名号扬出去。”   “再说小舅担心的这些,即使我现在不和这些茶馆合作,将来咱们开了铺子,若生意好了,人家只会拿咱们是对家,不会同我们合作,反而会同我们对立竞争。届时他们一定会炮制,虽说不能做出咱们的味道,但是也定有他们自己的特色来同我们相争。”   孙鸿润略一思索,点头表示赞同,“那倒是,就比如西家茶馆讲鬼怪,东家茶肆说江湖,南家的茶铺说奇闻……各有各吸引客人的特色。”   乔知舒点头同意,又说:“再就是,我的味道就算叫旁人学了去,我也总有新的东西出来的!小舅,我总是要进步的呐。”   “哥哥说过,不积硅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   孙鸿润心服口服,“说得好!人不能停滞不前!那这接下来,你有何打算?”   乔知舒答:“在咱们县城买铺子,开茶馆!”   “他们东,咱们南,倒也厚道,好!”   ……   一直没说话的盛莺听的也是干劲儿十足,乔知舒已经成她的主心骨了。   开春后,孙鸿润给岗儿弄的梨树苗儿就栽山涧屋舍外面了,怕一棵养不活,给栽了三棵。   岗儿就蹲在树苗儿边上,拿个小铲子除草,好天气大阳光穿过树枝打在他身上,小家伙白的发光。   “岗儿,你看谁来了?”乔知舒抱着小还笙,盛莺拎着食盒和布包,出现在山涧口。   盛岗一看见小哥就咧嘴笑,抓着小铲子啪啪啪几声跑了过来,“小哥!长姐~”   盛莺一把揽过盛岗的肩头,揉了揉他依旧冒了一层青茬的大脑袋,“拿个铲子蹲在那儿做什么呢?头上大日头烤着,你不晒么?走,回屋换身薄衣服去。”   盛岗被长姐扯着走,他颠颠两步,悄悄回头看乔知舒怀里的小姑娘,他很陌生。   小还笙小身子落地上之后,就去牵着她娘的裙摆,小声地喊盛岗“小小舅~”   盛岗傻站着,他第一次见小还笙,过年的时候,乔知舒把长姐带来过,但是没带小还笙,所以他认不得。   “妹、妹妹……”   乔知舒一路把小外甥女抱上山来的,累坏了,在院子里舀了瓢水喝之后,一进屋子就听到岗儿喊外甥女妹妹,笑岔了气。   “哈哈哈……”   盛莺也忍俊不禁,“乱辈分了,岗儿,这是还笙,是你的小外甥。”   小还笙又忙去扑乔知舒,小手揪着他外袍,仰着小脸要抱。   乔知舒没抱她,而是一屁股坐门槛歇息,用手勾了勾小还笙的下巴尖儿,“还笙,我们出发的时候,你说来找小小舅要看什么?你要怎么说?你别怕,你和小小舅说,小小舅喜欢你,会答应你的。”   小还笙还是不好意思,两手就搭在乔知舒的膝盖上,就腻在乔知舒身边。   盛岗站在屋里呆呆地任由长姐给他换衣服。盛莺抽空给他做了几身薄衣,现在她和乔儿赚老多银子了,所以用的绫罗料子,再过不了多久,就是炎热的盛夏了。   “还行,我这绣活儿虽说比不得……”盛莺突然住了嘴,“岗儿,等天儿热了就穿这两身,要是跟大师去挖药就穿这麻的,破了就放哪儿,等我来补,晓得没?”   盛岗看着泛着绸光的新里衣,乖乖点头。   他知道长姐刚刚想说绣活没他娘好,其实在和小哥重逢之后,小哥每月风雨无阻都来陪他,所以他已经不在乎有没有爹娘了,因为小哥要他。   他现在有乖乖养身体,有跟师父学分茶,小哥感兴趣的,他都要学,他要给小哥分忧哦。   “行了,大些就大些,你还会长的呢。”盛莺给他试好衣服,放了心,拍拍弟弟的背让他玩儿去。“去玩儿吧,长姐去给你下饺子,猪肉簸箕馅儿的,喜不喜欢吃?”   盛岗兴奋地点头。   乔知舒一只手给小还笙捏着玩,另一只手朝盛岗伸去,“岗儿过来。”   盛岗高兴,原地蹦了两下,新衣裳轻飘飘的,好舒服呢。   等岗儿也到自己跟前了,乔知舒去握着盛岗的小手,“岗儿,你问还笙,问她想看什么?你外甥女害羞呢。”   盛岗也学着还笙,两只温凉的小爪握着小哥的手,轻轻掰扯着玩,听话地腼腆问出来。   “还笙想看什么哇?”   小还笙这才娇娇声答:“拱雀~”   ……   盛莺去拎了炉子上院子外面煮饺子去了,都是家里包好了带过来的,还是生的,有猪肉荸荠馅儿的,给岗儿的;有韭菜鸡蛋馅儿,给大师的。   她去打了山泉水烧火,隔着竹篱笆见她女儿小还笙跟岗儿牵着手,在院子里看孔雀羽毛。   小丫头一身杏黄襦裙,小家伙一身紫檀罗衣,院子里坐着的乔知舒穿着松花色的锦袍,清雅如月,给两个小家伙讲孔雀的故事。   “每次看见它,都是晚饭前,它就在水泉边上喝水,它的尾巴有这么长!”岗儿张开手臂量尺,小语气骄傲极了,好多人一辈子都看不到孔雀呢,他都看到三四次啦。   小还笙手里捏着一根孔雀毛,闭着眼睛陶醉地闻,“我想看拱雀!”   盛岗连连点头,“吃完饭,我们去捡孔雀毛!”   总算有比自己小的孩子亲近自己了,香香软软的,漂漂亮亮的小外甥。他要将长辈们给自己的疼爱,学着照顾在晚辈身上呢。   竖日,清晨的太阳升起,照在山涧小河,泛起一片零碎霞光。   圆通大师端起茶杯细细端详,夸赞道:“不错,汤花鲜白,久聚不散,这点茶的技艺你已炉火纯青。”   岗儿跪坐在一旁,闻言跪坐起身,“师父,给我也看看嘛。”   圆通大师将茶杯递给他,岗儿眨了眨眼睛,煞如其事地道:“嗯,炉火纯青!”   “呵呵呵……”圆通大师抬手轻抚岗儿的小毛脑瓜,软茬茬一点儿也不扎手,有乔知舒般悟性高的茶徒,心情很是愉悦,“这点茶只是基础,接下来就是分茶,仔细看。”   蒸水老禅弄泉手,竹枝在茗碗中迅速搅动,碗面上的汤纹水脉纷纷游走,最后在竹枝离开的那一刻,赫然一个‘庚’字出现在汤面。   “哇!”乔知舒和岗儿都惊讶的发出呼声。   乔知舒大开眼界,“岗儿,是你的字,成庚的庚。”   但须臾间,由汤沫组成的‘庚’字就散灭了……   圆通大师呵呵笑,“这就是分茶,使茶汤上的汤沫在瞬间变幻出瑰丽多变的景象,此技在斗茶环节中,也叫做——水丹青。”   斗茶这个闲情雅事一直在坊间流行,不过一般只有大规模的茶叶店会举行。在每年的清明节后,一些文人雅士就会聚集起来,在茶叶店店面里斗茶,引的街坊争相围观。   当朝皇帝甚至在宫中举办斗茶,各大儒士吟诗作赋,表达他们对茶道的崇尚之情。   对于‘水丹青’这一技艺,岗儿表现出了极高的兴趣,“师父,我也学水丹青!”   对此乔知舒自然是支持的,岗儿有了感兴趣的东西,有了目标,内心会因为充实而自信起来。   所以乔知舒说:“那你可要认真学,等你身体好些了,我就带你下山,我们去斗茶。”   岗儿时常缠着师父学茶艺,后来更是比乔知舒还要厉害。   不过他付出的也不少,他帮师父采药草、晒草药、种小菜、挑泉水,他可是被娇养大的,这些活儿都是第一次碰,就为了学好茶艺,他用心劳作下来得到许多益处,比如身体健康多了,比如能从这些小事中获得一些成就,也就怡然自得,不觉苦累。   等茶馆在县城定下来,也终于等到了盛尧的第一封信。   盛尧跟着茶马御史王江纬到了并州没多久,就被以驸马为首的地方官员给了个下马威。强龙压不过地头蛇,王江纬这个御史职权等同于是被驸马爷给架空了,盛尧也因此只能是闲着。   这一闲就是半年,这半年他算是摸透了,这些‘地头蛇’原本在茶叶生意上发了不义财,《茶引制》一出来,挡了他们的财路,为了不受《茶引制》的约束,所以他们现在干的是‘走私’茶叶的行当。   这半年里,他吃穿住不愁,天天跑去人家作坊研究制茶砖,坊间走动观察茶叶市场等等,然后他将制作茶砖的方法通过信件送到乔知舒手中了。   直到过了年,驸马爷背后的势力说服了皇帝,最终商议了好几年的‘万里茶道’这一策略,被允许将起点落脚于并州,盛尧这才果断的辞别王江纬,一头扎进了商海。   留在并州茶马司是清闲了,但是以他长远的眼光来看,驸马同其背后的势力绝非善茬,不是可以投靠的大树。   所谓是,多行不义必自毙。   作者有话要说:  三方合体,富可敌国!   不积硅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引用荀子《劝学》 第34章   并州府城高楼宇, 茶马司内多风雨。   盛尧疾步匆匆行走于屋檐下,游廊间。   御史府内的丫鬟下人每次见他都忍不住视线追随,今日他一袭靛蓝锦袍, 一根青簪将墨黑长发固定在头顶, 侧面看眉骨微微隆起,高的恰到好处,往下鼻梁天生高挺, 从眉毛到鼻子到下巴的线条过度流畅,五官大且华丽,直面其颜, 过目不忘。   直到盛尧一脚踏入御史府内王江纬的书房,这些视线才消失。   “盛尧来迟, 大人恕罪, 不知大人深夜相邀, 有何事发生?”   王江纬还坐在太师椅上看信件, 看见盛尧来了, 立刻起身,拿起信纸,主动上前相迎。   “半夜将你从床上挖起来,为兄已是羞愧不已,哪还能怪你迟来?”王江纬将信纸递给盛尧, 抬手抹了一把额头的汗, “今日午后,驸马爷带人登门拜访, 万里茶道出发在即,他着我向朝廷谎报数量!”   盛尧抬眼看了看王江纬,见他额头冒汗, 说话又急又慌,十分叹其胆小软弱,驸马党稍微吓一吓他,他就什么都让出去了,事后又叹天怨地,下一次还是照旧,毫无原则。   不过这人也有可取之处,虽胆小怕事,但是心却不坏,若王江纬头上有忠君大臣给撑腰,将会是一个百姓爱戴的好官。   看完信,盛尧没有马上发表意见,只是问道:“大人可同意了?”   “我、我没同意!”王江纬支支吾吾,“这万里茶道每个关卡都有地方官府检验,并记录在册。驸马爷让我报五百引,实际却运往边疆一千引,纵使那多出来的卖去乌兰国,说是不会在终点露馅儿,可若东窗事发,皇上一查便知我谎报……”   若书房有第三人,定然觉得惊奇,这御史大人唯唯诺诺、慌慌张张的,像是在给上级官员汇报职务。   “我不同意,可驸马爷说无需我操心,出事了有人担着,轮不到我头上,我、我也……”   盛尧低着头,修长十指认真叠信纸,脑中迅速计算后果。   王江纬在盛尧面前走来走去,“自你那日劝说过后,我已经试着搪塞和拒绝了,我也表明了我只想保住乌纱帽,不求升官发财,可……可你说,我还能怎么说?”   他一上任就被架空,时不时的还要被驸马爷拉去茶马司遛一遛,走个过场,他回去之后无处发泄,逮着有过命交情的盛尧一顿吐苦水,盛尧便提了几个建议,但是他这性子二十几年了,如今都三十有四了,实在难以在几个月内挺起腰骨!要不他也不能被调任,谁不知道食盐司油水足?   盛尧在心中得出结论,缓步走向书房待客席,坐下来之后才说:“能在边区出口贸易,看来驸马党背后的势力不小。此事据我推算,大人实难上难下,大人刚上任,尚无政绩往上升,可若往下……怕就算是朝廷批准,您也出不去这并州府了。”   王江纬倒吸一口凉气,他仿佛已经看到自己被横着抬出并州了……驸马党怎么会允许知情者如王江纬活着离开自己的掌控范围?   “那为兄岂不是,只能和驸马爷成为一条船上的蚂蚱?”   盛尧缓缓点头。   王江纬叹气,“保命要紧,那也只能祈祷可千万不会事发……”   或者要发,也等自己死了之后的,不然亲眼看着九族被株连,他无颜面对祖上。   盛尧:“虽说这是迫不得已的配合,但大人或许可以铤而走险,去取一枚保命的棋。”   “哎哟!都什么时候了,贤弟快快道来。”   “大人可以明面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然后在暗中收集证据,一有苗头,这些东西或许可以保命。”   盛尧言尽于此,就看王江纬有没有这个胆量了,因为一旦被驸马党先发现,那必然是一个死字,可若没被发现,那可就是‘尚方宝剑’。   ……   几日后,王江纬再度深夜邀盛尧议事。   “贤弟,我已经听从你的意见,去打点好了官茶商,那人姓杨,是我岳丈本家亲戚,万里茶道千商行,他在其中带一支小商队。我已经安排他跟官队同一日出发,探听消息,收集证据。”   听闻杨姓商人背景可靠,盛尧点了点头。   王江纬见状,去拿出准备好的五票茶引,递了过去。   “还是贤弟远见,半年里每日在市井来回,观棋逗鸟,饮茶作诗,要不然驸马党才不会信你是商人出身,放你离开茶马司。不过这五票茶引可是五百斤茶叶,贤弟的银子不是随我来并州的路上就花完了吗?”   盛尧轻笑,就算是没花完,他那十两银子也不够买五票茶叶。   “盛尧有一事要麻烦大人。”   “贤弟直说便是,你此趟打着跑商的旗号远赴边疆,暗中为杨商出谋划略,也是为我行事,不须提麻烦二字。”   盛尧轻点下巴,“实不相瞒,盛尧一斤茶都还没着落,我想跟大人借三百两银子。”   “三百两倒也不多,我还是拿得出的,只是这点儿钱,上哪能买到五票茶叶啊?”   一票等于一百斤茶叶。   盛尧自然也知道,而且这三百两还只是盘缠,是招工组建商队的钱,茶叶他一分本金都不打算投入,他要赊账。   盛尧用高出市场一成的价格跟茶园户们赊账,他有茶引,身边又有茶马司的人,愿意赊给他的茶农还真不少,这家十斤,那家三十斤,就这样零零散散的东筹西凑,还真叫他赊到了五百斤茶叶。   盛尧跟茶园户赊账的每一笔,做成了密密麻麻的名单,足足有七页!   他原本主意就大,这回又有势可借,不博一博都觉得可惜。   就这样,盛尧出发跑商路了,乔知舒开茶馆带领孙家小富,岗儿开始精通茶艺…… **   三年之期,盛尧失约,没回江州。   在乔知舒十五岁这一年,整个南方每年饿死的茶农人数都在上升,地方官员一直瞒报,直到汝州发生县官被杀,整个县衙被茶农血洗的惨案,震惊朝野!   天子震怒,指了威远大将军领军镇压暴民,去的都是精兵,还有大理寺四品大官叶受命前往调查,这阵仗说是‘平叛军’都适合。但其实平的不是叛军,是走投无路的茶农……   乔知舒原本是坐在茶馆二楼的,听到楼下有官差来要账本,他才起身走到二楼围栏处,静静地看小舅和这些官差打交道。   孙鸿润让帐房先生将茶馆的账本全部搬了出来,小心翼翼地说:“官爷放心,月初我这铺子就被查过,都知道我铺子卖的茶叶都是我自家种的,两年前我就去县衙改成茶商户了。”   他们的茶馆在县城生意红火,就是不吃茶的也来包糕点吃,每年往县衙交的税一个子儿不少。   官差也是看菜下碟,“孙老爷放心,实在是汝州茶农案牵扯甚广,上面施压,我们也不得不走个过场。”   孙鸿润点点头表示理解。   另一个官差常来他们茶馆蹭座,也开口道:“放心吧,一般茶馆都少被牵连,主要是茶叶铺,咱们县里七成要那个……”   他做了个手势,意思是要被抄家。   站在高处的乔知舒若有所思,他头上羊角不在,已是半束半披,半束起的头发用逍遥巾固定,逍遥巾是丝绢材质,两条长长的白色丝绢垂在脑后,与发同齐。他长成了一个漂亮的小少年,他的眉尾偏低,垂下眼睛思考的神情脆弱又无助,给人一种柔弱可欺的美感,但熟悉的人知道,乔知舒聪明又坚强。   孙鸿润吸一口气,“这么多?”   “又不掉脑袋,多又如何?行了,我们就先走了,后边儿还好多家要查。”官差不欲透露过多,实在是这个案子太广,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这些个茶商是虾米,不是最惨的,最惨的是茶农,虾米都谈不上。   孙鸿润连连点头,让伙计给包了两大包茶糕送上去。   官差们接过,塞装账本的篓子里了。   送走官差们,孙胜恰好从县衙回来,风风火火往二楼跑,边喊着:“乔儿,表哥的信果然来了。”   三人坐在二楼雅间,孙胜和乔知舒挨着在一起看信,孙鸿润在旁边冲茶,等他俩念信。   孙胜看了个开头就失望地喊了一声:“又不回来了,表哥是在并州乐不思蜀了吗?”   乔知舒心也沉下去了,没说话继续往下看。   “并州乱了……”看完信,乔知舒声音很低地说道。   孙鸿润拿茶壶的手都抖了一下,“那尧儿?”   “哥哥没事,他每笔账都记得清清楚楚,买茶引,过关税,这些交过税的证据也都有好好保留,但是他之前和茶马司有点关系,所以不能出并州。”   孙鸿润担忧,“这孩子就是劝不回来!真气人!”   乔知舒虽然也担忧,但是他对盛尧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盲目信任。   “信中说——地下有葛根,有待拔根起。意思是地底下有树根须须,地须……帝婿!我猜他留下来最主要的目的是暗中协助御史大人,还并州茶叶市场一片清明。”   盛尧每年来信,都作一些暗头诗,乔知舒已经和他有了很深的默契,有些字句表面看起来像是盛尧在怀念他们小时候的生活,但是乔知舒一眼就能看出背后的含义。   孙鸿润叹气,“我只看咱们县城这个月乱成这样,就能想象到并州之乱,他才二十一,这么大的事也敢搅合,明日你们随我去趟卧龙禅寺,替他好好跪一跪佛祖!”   乔知舒点头答应,心里已经决定了,帮家里把下半年的冬茶收了之后,他就亲自去一趟并州! 第35章   乔知舒拿着信去后院找长姐, 报信。   他们的茶馆是一座二进院落,前面二层楼大铺面,后面住宅, 中间空出来一个大庭院, 晒晒茶、果干之类的。夏夜用饭的时候,大桌子往庭院一摆,又宽敞又凉快, 孩子们就围着桌子你追我跑,笑声银铃,每每这个时候, 乔知舒和长辈的心思是一样的,因安稳的生活, 心中有大大的满足。   进了后院, 就见六岁的小还笙蹲在烈日底下, 小手去够院子里晒的红薯干, 蒸熟的红薯干还没晒干时最好吃, 又软又甜。   乔知舒走过去拎着小还笙的后领,将她提溜去抄手游廊底下站着。   “你看你晒的。”乔知舒叹气给她擦汗,小丫头是个十足的吃货,这会儿晒的小胖脸通红,鬓角的汗珠子豆大一粒。   小还笙一笑, 白白的牙齿上还沾着红薯, “小舅舅,今天煮酥茶不?”   提到酥茶, 乔知舒内心充满了自豪,因为酥茶是他的弟弟岗儿研究出来的。养岗儿可花钱了,人家跟圆通大师捣鼓出来的酥油茶, 奶香四溢,甜度适中,在茶馆卖的极好!这之后,岗儿就上瘾了,还搞过什么竹茶、夜息香冰茶等等,成本过高,所以乔知舒没往茶馆上。   “你喝了就不乖乖睡觉,谁还敢给你喝?你大舅舅来信了,你要不要听大舅舅说了什么哇?”   小还笙舔舔嘴唇,“要!”   “我长姐呢?”   “刚刚余嬢孃从后门来,跟娘屋里哭呢。”   她叫的余嬢孃是余兰,苏夷的青梅。因为乔知舒在县城开了茶铺的原因,两家离得近了,逢年过节常走动,盛莺也就和余兰走得近了,两人的性格挺合得来,盛莺作为长辈心疼余兰,出资买了织布机,余兰出力,两人像姐妹一样合伙做起了卖布的副业。   乔知舒看了眼长姐紧闭的房门,决定先不去打扰了。他就坐游廊上,随手拿了蒲扇扇风,一只手举着信纸念给小外甥女听。   小还笙就挤在他腿间,两手搭在她小舅舅膝盖上,惬意地蹭着凉风,吃红薯干。   ……   盛莺房间里,余兰坐在床上抹眼泪。   盛莺也是吃了一惊,“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你可当面问过苏秀才了?”   苏夷去年秋闱又落榜了,不过他今年也才二十一,两次落榜算不得什么。   余兰无意识摸了摸枕边的小布娃娃,这是她亲手缝制后送给小还笙的,还笙喜欢的不得了,每每睡觉都要抱着才能入眠。布娃娃刚做出来的时候,她还拿给苏夷看过,苏夷说他们的孩子以后有福气了。   “他说父母之命……姐姐,我这心已经寒透了。”   盛莺也拧着细眉心疼着呢,看余兰的手,哪儿像个十九岁丫头的手?一手的老茧在手掌,一翻手背上干的皱皮。   “现在他说什么,我是一个字都不敢信了……”   “姐姐,你是不知道,原先听他说喜欢能干的,持家的女人,我以为他夸我呢,却不想,人家只是说了个大实话罢了。不独独是我,凡是有本事的,能干的,能赚钱养家的他都喜欢!”   余兰心口直犯恶心,她爹娘死了后便投靠了苏家,她感恩苏家给她一口饭吃,没日没夜纳鞋底,本也不奢望嫁给秀才竹马,不想十六岁之后,苏夷先向她表明了心迹,她想着嫁去不认识的人家里,自己无父无母无依无靠,指不定要受多少委屈,所以才开始期待能嫁给苏夷。   谁知道苏夷表明心迹了却是也不行动,哄着她又等到现在十九岁,昨儿伯母突然拉着她说心里话,诉说家里,还有苏夷是多么多么的不容易……   她得做小,   因为,她不旺夫。   盛莺上前去捂着余兰的手,“你别瞎想,我一会儿就去盛家问问。不可能的,盛雪是我同父异母的妹妹,我太了解她了,她视财如命,苏秀才要功名没有,要富贵更没有,她性子很要强,就算是父母之言,她也不会同意和苏秀才议亲的。”   余兰摇了摇头,狠狠抹了一把眼泪,“姐姐,你不知道,我现在回想他同我说的那些话,里头都藏着话的!”   盛莺:“你现在真的不是因为在气头上,所以把你们的过往都往坏处想了吗?”   “我确是在气头上,可是他说的那些话,我回想起来串在一起,哪哪都不是表面上那意思!他给我说豆腐西施供出个状元郎;给我说他不喜欢那些爹是富户的千金,说离了爹娘,她们什么不会持家;还给我说不中举人不议亲,结果他现在还不是以秀才之身和你妹妹议了亲!”   “你妹妹我见过,她从前来敲过苏家门,苏夷是不见她的!那时候整个县城都只以为她家糕点铺子是她爹娘开的,直到她去年买院子,要立女户,这才在咱县里出了名,我们这才知道你妹妹这样了不得,才十七岁,盛家铺子院子全是她买的!这之后,苏夷就和你那个秀才二弟就越走越近了!”   盛莺听余兰说的清楚有逻辑,也不禁开始怀疑起苏夷的人品来。   余兰能持家,会赚钱,其实也跟性子有关,她早早就经历了家中败落,吃的苦太多了,所以格外坚强。这事儿她恶心多过于悲伤,大概是因为她现在手上有几个卖布得来的银子,她再不是那个十四岁没了爹娘,无依无靠的小姑娘了。   “要我做小,不可能!”别说做小了,她立刻就想搬离苏家!   她现在见不到伯母和苏夷跟她抹眼泪,听不得他们诉说不得已。   余兰实在气不过,眼泪也不流了,嘴里说个不停,“姐姐你不知道,昨儿伯母和他,就跟找我买布说价的一模一样,一个把我织出来的布贬的一文不值,一个说实在喜欢我的布,让我给饶个价。”   也亏得她士外,又是缝鞋又是卖布的,打交道的人多了,练了一双火眼金睛,谁在做戏,她如今一眼就知。   盛莺继续安慰道:“放心,你说不那就是不,谁都委屈不了你。明儿我回趟盛家,帮你打听打听。”   余兰捏了捏怀中的银子,摇了摇头,刚刚数落人的劲儿也没了,整个人很低落。   “别去了,我也知道姐姐跟娘家早就井水不犯河水了。我如今也不知道该庆幸你妹妹横插一脚,让我看清他们二人,还是该难过,我又没有家了……”   “别瞎说,姐姐这儿也是你的家,你只管住下就是。”盛莺想了想,还是决定帮余兰走一趟,“到底我还是姓盛,虽说我爹早就将我撵出家门了,小妹议亲,理应回去问问情况的。苏夷那边,我们让胜儿和乔儿两兄弟去问问如何?”   盛莺出嫁前,盛雪还是个天真的小丫头,她出嫁后鲜少回龙井村,所以她对盛雪的印象一直停留在对方‘改变’之前。后来那日父女决裂了,她也还是拿盛雪当妹妹的。   也是最近每年回去陪奶奶过年,听二叔他们说起,才知道她回来借钱那年——家中是丰收的!   她越想越觉得心寒,她出嫁前不和盛尧一样住奶奶院子,她和爹、方氏、盛雪盛岩住一个院子,她大盛雪十岁,盛雪也可以说是她抱大的!   虽说混蛋的是她前夫,可是盛雪一点儿都不为她这个长姐好,也确实让她寒心,如果不是心疼余兰这个干妹妹,她是决计不会去盛家说话的。   但是余兰却果断摇头,“现在我是凉透心了,我何苦非要嫁他?我非要供他赶考一辈子吗?姐姐,你别叫他们兄弟俩去闹,苏夷怎么说也教了他们三年,一日为师终身为师,这不是坏他们两兄弟的名声么?”   盛莺:“可你这事儿总得有个法子解决呀,若苏秀才当真变了心,咱们也要去讨个说法。”   余兰从怀里掏出荷包,“凭什么他们觉得我就是做小的命?我明儿就找个媒婆去,只要是正房,我都嫁得!这些就是我嫁妆!”   ……   余兰暂住盛莺屋里了,小还笙天天往乔知舒屋里钻,她从两岁被乔知舒抱着骑大马开始,就十分粘小舅舅了,说个乱辈分的话,她把小舅舅当爹了都。   余兰躲在孙家茶馆里,乔知舒和孙胜自然也知道了原因。   这日,乔知舒和孙胜拎了油纸包就去拜访苏家了。被扔在茶馆后面的小还笙气嘟嘟的,小丫头矮矮胖胖,小襦裙裹着她直筒筒的腰,兜的是福气满满,扑着孙鸿润的腿假哭。   “舅爷爷,舅舅们又跑出去啦。”   孙鸿润抱起她颠了颠,“那晚上不给他俩留饭了,饿的他们肚子疼,叫他们知道往后不能丢下我们还笙好不好?”   小还笙嘟起小嘴,“好~”   孙鸿润哈哈大笑,“那说好了,你晚上不许反悔,你都反悔好多回了。”   小还笙不回答了,乖乖坐在舅爷爷臂弯上,垂着大眼睛扣小手。   孙鸿润继续哄孩子,“等年底咱们家四进的大院子布置好,把你舅奶奶他们也接来县城,到时候让你两个小表舅陪你玩儿,高兴不高兴?”   “小舅舅陪我玩~”小还笙只认乔知舒。   孙鸿润捏了捏她胖嘟嘟的小脸蛋儿,宠爱地说:“真是谁养的跟谁亲,行,等你小舅舅回来,舅爷把你栓他腰带上。”   ……   乔知舒去了苏先生家,厅堂明晃晃的摆着八彩,梳子、算盘、尺子……还有用来掀盖头的秤。   苏母见了乔知舒和孙胜,喜出望外,“哎哟,乔儿、胜儿来了,快进屋坐,这马上就是一家人了,亲上加亲,是该多走动走动。”   她对这门亲事是万分的满意,盛家出财子,一个能立女户的盛雪,一个会谈生意的乔知舒,这家人了不起!   “亲上加亲?”乔知舒内心复杂,对着苏夷问:“先生真的和盛雪定下了吗?”   “父母之命难违,慈孝之心人皆有之。”苏夷的表现还是乔知舒熟知的那样,清风明月,书生香气。   乔知舒和孙胜把苏夷拉去书房,苏母不便再跟着,去厨房准备小点心了。   书房内,乔知舒开门见山,他还以为苏夷喜欢的是余兰。   他道:“先生,余姐姐昨日在我家借宿,她十分伤心……是不是伯母给先生施压了?先生给句话,知舒有法子让盛家亲事作罢,让您和余姐姐共结连理。”   苏夷有些诧异,“你、你怎会有此想法?我常常教育你孝乃德之属,盛家将你养大,盛雪怎么说也是你姐姐,你欲毁她亲事,她落了坏名声,往后可怎么嫁人?”   “……”乔知舒张了张嘴,小声不服气地问:“那余姐姐的名声怎么办?”   非他软弱,而是他一直敬苏夷为夫子先生,苏夷一拿出尊者的架势教育他,他那怕老师的性子……反正就是有点转不过来。   “盛家同意我迎兰兰进门,只需晚一个月即可。”苏夷的意思是,他又不是负心汉,又不是不娶余兰。   苏夷在乔知舒心目中的形象变了样,他拧了眉不理解。   “先生先说父母之命,又忧女方名声,那你自己的想法呢?当初我哥哥十七岁分家,原因你是知道的,你真的认为盛雪是你的良配吗?”   苏夷微微一笑,“原来你是关心为师,我就知道你向来心善,不会做出同人家结怨之事。当年之事,我不便过问,但是我听盛岩说过,盛伯父会大动肝火,实在是忧心盛兄会误了秋闱,作为父亲,他心是好的,只是脾气大了些,不过现在盛家都是他女儿做士,想来这么些年过去,脾气也都消了吧。”   苏夷是读书人,顾左右而言他,答了跟没答一样,但是又挑不出他的错来。苏夷的话,给人感觉他不是一个自私自利的人。   问他为什么和别人订亲?他答父母之命,是孝;   问他要不要退亲?他答恐会毁了女方名声,是大丈夫;   问他不退亲那余兰怎么办?他答会纳余兰,是君子;   问他喜不喜欢女方?他直接说其他……   乔知舒就感觉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深深叹了一口气,最后开了天窗说亮话,“先生,余姐姐于外能干持家,于内懂你敬你。盛雪我了解,她不做没有回报的事情,她绝非你良配。”   余兰能士外,对外性格坚韧,能士内,理解苏夷支持苏夷,孝敬苏伯母。苏夷这样的人和余兰在一起,不需要有任何的压力,只一心赶考即可。   盛雪强势自私,她做任何事情都是有目的的,为了她的目的,她甚至可以不顾亲弟弟的死活。小时候她还知道遮掩,比如盛岗四岁咳血,她用话逼迫郎中给弟弟下死亡令,比如为了把八岁的乔知舒弄去县城给她赚钱,骗奶奶骗岗儿,她或许不是故意,但岗儿差点死在县城,有她的原因!   这样一个女子,借着董家绣庄的势在县城发家落户,她越是能掌家,能立女户,她越会觉得自己有本事,这样的人千万别犯过错,否则——   全则必缺,物极必反。   师徒一场,也只能言尽于此了。毕竟苏夷成亲过得好与不好,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   出了青衣巷,孙胜扯了扯乔知舒的袖子,乔知舒的眉眼微垂是天生的,这自带的温柔忧郁很容易让人误会。   孙胜大大咧咧道:“要我说啊,先生和师娘才不是良配!你一开口就说了师娘在咱们家很伤心,你看先生根本无动于衷,你别瞎操心了,可能先生根本就不喜欢师娘呢。”   “只希望余姐姐能早日觅得良配,和先生各自安好。”   苏夷小时候家中还是富裕的,苏母是商户千金,苏父是举人老爷,苏父去世之后,苏母一个千金小姐除了收拾家院,烧烧火,便什么也不会了,更别说是赚钱养家的营生。最开始,还有苏母的双亲接济他们,双亲一辞世,亲戚们就以‘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打发了他们母子两个,苏母带着儿子坐吃山空。   搬到青衣巷之后,苏夷就明白了,娶妻当去‘豆腐西施’。他婉拒了所有富家闺阁娇养的小姐,因他欣赏余兰和盛雪这一类不靠娘家,不靠夫家,自身本身能干,有能力的女子。   若不是盛雪有情,他这辈子将会顺理成章地迎娶余兰这个‘卖鞋西施’,而后安安心心、踏踏实实在书房发奋读书,考取功名。   苏夷看着家中准备的八彩,又寒酸又粗陋,他想起乔知舒那句‘盛雪不做没有回报的事’,起身打断喜气洋洋、喋喋不休的母亲。   “娘,我去读书了。” **   天要下雨,先生要娶妻,乔知舒掌管不了别人的人生,只能做一个旁观者。   这日,旁观者跟小舅、孙胜一同去了卧龙禅寺,在佛前跪拜祈求保佑盛尧,之后就去后山看望岗儿了。   岗儿十一岁了,身子还是单薄羸弱,大眼睛周围沉淀了一点深色,除此之外面容莹白,显得稍微有点肤色不匀,他长的和大哥一点儿都不像,盛尧浓眉墨发衬得五官很英气很华丽,岗儿眉毛发色却都很浅,大概是他更像方荷。   但是儿子像娘,金砖砌墙,他生的比他两个长得像爹的哥姐漂亮。   岗儿头上顶着两个羊角小鬏鬏,蹲在山涧屋外和泥巴……   乔知舒走过去拿脚尖戳了戳他的屁股,“你多大了?还玩泥巴。”   岗儿扭了扭屁股往前挪身子,然后才扭头,笑得一脸讨巧,“小哥,你给我建个烧窑嘛!”   “……”乔知舒没好气地拒绝,“不给,烧个窑要多少钱你知道吗?”   岗儿撅嘴,“大哥有钱。”   “……”话没说错,但是给乔知舒整无语了。   养岗儿可花钱了,他不像乔知舒和盛尧,他从小对钱就没有个概念,他从茶道开始走上了艺术道路。   岗儿从开始学茶,乔知舒已经很能挣钱了,对弟弟又从不吝啬,就惯的他开始玩儿艺术了。   一开始是收到大哥的信,他想帮小哥制作茶砖,所以乔知舒给他在禅寺边上建了一座茶坊,小家伙也是厉害,拿着配方真的做出了茶砖,还跟乔知舒一起捣鼓出了酥油,酥茶现在还搁茶馆卖的火爆呢。   最近迷上烧窑,是因为他大哥盛尧也是个宠弟弟的。自从盛尧第一趟商队回到并州,他挨家挨户去还债的这段时间,就和乔知舒通上信了。   收到信,得知岗儿好好的,他也又要整装出发了,所以那趟跑商去北疆花重金搞了一套宫廷建盏,产自乌兰国,花色鲜艳,色彩搭配的特别妙。   乔知舒哭笑不得,“那你找你大哥要去。”   岗儿软乎乎地笑,“嘿嘿……小哥好嘛?好嘛?等我也烧一批兔毫建盏,给你茶馆的客人用!”   乔知舒不想那么快答应他,万一岗儿是一时兴起呢?烧窑又不是制茶,他们又不做瓷器生意。   所以他说:“等秋雨过了,我带你回孙家茶山采茶,咱们制成茶砖,我亲自运送去并州,到时候见了哥哥,我就给他说你要烧窑,他若同意,我回来就找工人给你建。”   岗儿已经可以频繁下山了,但是他一步都不曾再踏入过县城。   两年前,他第一次跟小哥回盛家看望奶奶,他知道了方荷有新儿子了。后来听说盛奶奶哭着骂了盛绍元和方荷,方荷知道了岗儿还活着,但是她有了新的需要照顾的孩子,所以她一次都没找去卧龙禅寺过。   不过她倒是有托乔知舒送她亲自做的衣服,乔知舒拒绝了。他不希望方荷再给岗儿希望了,如果真的疼爱岗儿这个儿子,那么亲自去一趟又何妨?两年前她小儿子一岁离不开人,一年前她小儿子两岁离不开人,一年又一年……   就这样,岗儿不去打扰她,她也不上禅寺寻岗儿,有些感情,过了那个时间段之后,再想拾起来就难了。   岗儿现在只要小哥,不过听到去找大哥他可兴奋了,“小哥,你带我一起去不?”   乔知舒头在点,话却道:“好,我这趟就去探路,要是路途不辛苦,明年我就带你一起出发。”   “小哥骗不到我!明年大哥就回来啦~”   “那哥哥回不回来的,我也是明年才能给你建座烧窑,你说你是不是瞎着急?”   岗儿皱起淡淡的小眉毛,“啊?”   “嗯!”乔知舒强势结束话题,往山涧屋去,扬声喊道:“师父,我给您带藕丁包。”   岗儿蹲着继续和了一会儿泥巴,最后气呼呼洗了手去摸包子吃,他的包子是酸菜肘子肉包!   卤的酥烂的肘子剁碎,加上酸菜包了蒸熟,一口下去,酸菜都浸满了油,太满足了。   绝对是长姐包的,外面铺子哪有用这么贵的肘子来包包子的。   作者有话要说:  盛雪都谈婚论嫁了,乔儿也等不了几年了,孩子们长大了哇! 第36章   过了几天, 乔知舒还是请了人去给岗儿搭了个黄土窑,土窑耐热的时间短,但是足够让岗儿烧个瓦片什么的, 盖个小房子过家家, 指定够用。   这个月结束,江州好多茶商被抄了家的,不止江州, 盛产茶叶的四大州府几乎都被办了,重则抄家,轻则罚巨额税金。同时, 皇帝下旨,全国茶农们免去三年田税、茶税。   庆隆帝是下定决心要灭了走私茶叶的歪风, 大理寺只听皇帝的话, 从‘汝州茶农案’开始往上顺藤摸瓜, 驸马爷的罪名一递到皇帝面前, 证据确凿, 他当即指了刑部尚书亲自去捉拿驸马,将其押解上京。   天子震怒,要亲自审问。   公主的信他不仅不看,还说了一句‘驸马之贪,公主也受益’, 吓得皇帝女儿一声不敢再吭, 生怕她爹连她也抓了去。   四个月后,也就是十一月, 庆隆帝把自己的女婿砍了。还有两个皇商、一个官员被株连九族,男丁一律砍了,女子押送边疆军营。这个案子截止到目前为止, 已经死了千人之多!   然而这起‘江南茶叶走私案’还没有结束,指不定哪天大理寺又查出些什么,皇帝就一纸诏书把江南官员叫盛京去,关个几天就把他们抄了或是砍了。   这个时候,乔知舒已经带着孙家一百斤茶砖往并州出发了。   赶了一个月的路,步入十二月,乔知舒的商队才踏进并州地界,并且迎来了并州第一场雪。   并畿官道上,有检查处。   “马车上的人都下来,后面运的什么?”   乔知舒推开马车门,一阵雪风入喉,他猛烈咳嗽,“咳咳……”   商队的领队拿着茶引和银子上前,“官爷,我们打江州来的,后面运的都是茶叶,在江州茶马司交过税了。”   乔知舒咳得眼角泛红,下了马车之后,风雪肆意落在他身上,冻的他牙关直打颤。   “那是谁?总不会是你们商队跑马的吧?”官兵指向穿着锦缎夹袄,一头青丝光滑水亮,眉眼俊秀的乔知舒问。   随他同行的茅尖连忙拿着他们的身份牙牌,上前递给官兵头子。   “我们是江州南县孙家茶商户的,这是我们的牙牌,您过目。”   “来并州所为何事?”   茅尖:“我们孙家的表少爷在并州跑商,跑的是那条万里茶道,这位是他未过门的夫郎,来探亲。”   “哦对,我们表少爷叫盛尧。”   官兵头子和身后两人立刻看向乔知舒,上下扫了两眼,才将牙牌还给茅尖,“去吧。”   然后他还冲那些还在检查的官兵喊:“放!”   茅尖收好牙牌,回去扶着乔知舒上马车,听乔知舒还是咳,去跟领头商量,下了管道找处客栈休整一日,吃点热乎的暖暖身子。   ……   第二日,并州一驿站二楼。   “咳咳咳……”   屋里传来乔知舒撕心裂肺的咳嗽声,虽然喝了姜汤睡了一夜,但是今早一起床还是头重脚轻,乔知舒患上寒症了。   茅尖听他咳得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了,他上前用手背试探了一下虚弱的乔知舒。   “完了完了,发烫了。”   乔知舒捂着心口,他自己也咳得心口抽疼,轻声吩咐道:“先端碗米汤来,再去弄盆雪来,我自己会退温。”   茅尖照做完之后,跟商队说了下主子的情况。   “这、这可麻烦了,这才下了官道,离最近的县城还要行两个时辰,我让人骑马去县城找郎中,你家少爷这情况,不能继续赶路了!”   茅尖认同,“行,那咱们再耽搁两天,也让兄弟们歇两日。”   乔知舒浑浑噩噩睡了一日,夜里醒了又咳咳咳。   茅尖在他屋里打了铺盖,被他咳醒了之后,把旁边准备好的药罐放火盆上烧着。   乔知舒吸进去的那口冰雪吐不出来,已经开始流鼻涕了,他坐起身来,又咳弯了腰,轻声问:“茅叔,什么时辰了?”   “三更天了,商队去县城请了个郎中,人家说风雪天所以要价五两银,连带药钱一起。你烧的太厉害,去的人不敢耽误,就同意了。”   乔知舒点了点头,“无妨……咳咳……五两、咳……就五两吧。”   “是。”茅尖见他又开始咳,给他倒了一杯热水。   “茅叔,你睡会儿……咳咳……天亮了咱们就出发。”   茅尖一张老实脸上满是纠结和不赞同,“不行,你不能再赶路了,路上再叫冰雪入侵,恐会成疾!”   “到时候见了表少爷,我如何交代?你不能赶路了,咱们先养病,等你不咳了,咱们就出发。”   乔知舒喝完药,缩回被子里,小脸面朝着墙壁委屈。自己也太不争气了,第一次出远门就生病了,这样哥哥还怎么可能带他跑商呢?   乔知舒想着哥哥半睡半醒迷糊了一夜,第二天他依旧没好,甚至到了中午,他开始吐了。   就在肺都要被咳出来,胃都要吐空了的时候,他听见茅尖大喊了一声:“表少爷!”   接着就是好几个快速有力的脚步声,乔知舒集中精神看着紧闭的房门,忘了咳嗽。   盛尧推开房门,屋里空气又闷又热,他微微蹙了眉,等看到床上坐起身的那个小少年时,他心疼地拧眉。   乔知舒还穿着厚夹袄,发鬓凌乱,微垂的眼眸还含着咳出来的眼泪,看起来真是又脆弱又可怜。   “谁让你来了,来也不挑个春夏,大雪天往外跑,我不在家,小舅给你惯的无法无天了是吗?”盛尧冷冽的声音还带着喘。   盛尧褪去肩上披着的毛氅,三两步走到床边坐下,扶着乔知舒让他的背贴着自己胸口,又扯了被子将乔知舒脖子以下盖严实了。   又心疼地训斥道:“往年才入秋你就手脚冰凉,大冬天也敢往外跑。前天有官爷上门带话讨赏,我一听他形容,便知是你,你胆子是愈发大了!”   那天他一听人家说,自己的夫郎来探亲,他愣了一下,在确定是乔知舒之后,心里有说不清楚的情绪,知舒亲口说是自己的夫郎吗?不过反应过来之后,他马上就怒了,乔知舒那天儿一冷就手脚冰凉的小身板,也敢在大冬天赶路?!   他当即甩下账本,披了个毛氅,带了三个镖手就匆匆出了州府。   ……   乔知舒原本还懵擦擦的,毕竟整整四年没见盛尧了,而且,刚刚哥哥进门,是拧着眉的……   盛尧还在说,就听怀里的人吸了下鼻子。   “呜呜……”乔知舒昂起脸看着盛尧的下巴,委屈地直哭。   回想分离之前,盛尧劝说乔知舒接受他要离家的决定之时,乔知舒坐着,他躺着,小东西居高临下掰他眼皮……现在,换成他居高临下了。   而乔知舒虽然在哭,但是心中是喜悦的,分离四年,再一见面,哥哥就和离开之前一样,训他,宠他,态度一丁点儿都没有变!   乔知舒一哭,盛尧那股子担心得要命的情绪,和听茅尖说小东西入了寒后的怒气就消散的差不多了。他这才想起来,两人四年没见了,莆一见面,他就凶人家,好像很过分!   “一凶你就哭,但凡你听话,哥也不会凶你。”盛尧语气是又无奈,又心疼,只能是搂紧了怀里的小东西,暖暖他。   “咳咳……”乔知舒才哭了两声,又开始咳起来了。   盛尧大喊:“茅尖,药煎了就端来!”   乔知舒就着盛尧的手将一碗药喝下,奇迹的是这回喝下的药没咳出去。喝完药他又缩回盛尧怀里,吸吸鼻子,仰着脖子把盛尧盯着,小声地问:“怎么还有上门报信讨赏的呀?哥哥给了他多少银子啊?”   盛尧因他这又轻又软的声音沉静了下来。   “并州大乱,今年下半年开始,凡是外地首次来并州的,并州知府都十分重视,一开始这些官兵只报从盛京下来的人,得了赏钱越来越多之后,凡是来并州找人的,他们都会来报,只是为了讨三四两赏钱,不多。”   乔知舒头昂累了,垂下去咳了几声,一会儿等不累了,又昂起头看盛尧。   “哦,并州十二月就开始下雪啦?这么早,那雪要下到几月份呐?”   “过完年就不下了。”盛尧抬手摸了摸乔知舒的额头,不烫手,接着哄道:“吃完药睡一会儿,快好起来,哥带你回州府过年。”   乔知舒努努嘴,咳了两声,不情愿地说:“可我还没有吃晚饭呐……”   这才刚过午饭的时间点,吃哪门子的晚饭?   “呵……”盛尧轻笑了一声,知舒还是跟小时候一样,一点儿没变。他太了解乔知舒了,这哪里是想吃晚饭,明明是没撒够娇。   所以盛尧直接上手帮乔知舒把夹袄脱了,把人塞床里,自己也只穿里衣钻进被窝里把人抱着,“睡,饿醒了有人给你端吃的。”   穿着厚重睡觉不安稳,可是不穿乔知舒又冷,现在有了人形火炉,乔知舒呓呓几声,终于舒舒服服,暖暖和和地睡着了。   分离之后的第一次重逢,就这样平平淡淡地发生了。   路途中,乔知舒假想过两人会不会因为时间有了疏离感?会不会因为分离太久有了陌生感?会不会哥哥觉得他长大了不需要疼爱他了?现在,这些假想全都化成窗外的雪沫被太阳晒化。   没想到乔知舒这一睡,从第一天中午睡到了第二天早晨。   盛尧是躺不下去了,但是又要给乔知舒暖被窝,所以只能坐着倚在床头,拿着商队送来的账本看,一路上花销还算有度,看来他的知舒不傻,商队也是良心,不忽悠年少的雇主。   乔知舒侧躺着,一手搭在他腿上,一腿跨着他脚脖子,直到茅尖送来早饭,他才终于睁眼。   吃早饭的时候,盛尧就站在门口吩咐他的镖手,好多了的乔知舒下床披着被子吃早饭,竖起耳朵听哥哥低沉有力的说话声。   “带他们先回州府安顿,第一时间检查茶砖有没有受潮,还有,事情办完了,领着他们这帮兄弟去吃顿好的,跟账房拿银子,记私账上,等我回去填。”   “是,东家。”   “去吧,跟兄弟们说我这边有情况,估计十日左右回州府,让他们看着拿主意,拿不定就拖到我回去。”   “好,那我们就去收拾收拾,吃完早饭就出发。”   盛尧应声,送走三个下属,返身回屋坐在乔知舒身边,顺手就摸了摸乔知舒的手。   乔知舒手中的瓷勺‘叮当’一声砸碗里了。   “我才离开一会儿,手就凉了,回床上躺着去。”   乔知舒很乖,“哦。”   他披着被子,站起来之后还要磨磨蹭蹭扯一扯,防止被子拖地上脏了。   盛尧见状直接把他打横了抱起来放床上去了,于是,乔知舒又在床上把早饭解决了。   乔知舒精神状态好了,两人这日就缩在房间里聊彼此的情况。   乔知舒:“你弟弟现在闹着要烧窑,险些跟着我出发,你老给他买建盏做什么?他有一套就行了,现在他叫你惯的玩的花样越来越贵!”   “行,终于给你抓到机会教训我了。”盛尧理亏,调侃一句之后,浑不在意地道:“这趟回去他要是还想烧窑,那就给他建一座,左右百两银子的事。”   “好。”   “还有卧龙禅寺,你给我说说寺庙的情况,明年回去,我打算给修葺一番。”   乔知舒慢慢形容了一下卧龙禅寺,他想到哪儿说到哪儿,盛尧越听越拧眉,这么出名的悲田院,也太破旧。   聊着聊着,又提到方荷又生了一个儿子,盛岩中秀才了,盛雪立了女户,年底也成亲了,新郎官是苏夷。   盛尧听后,稍稍评价了一下苏夷,他说:“苏夷此人,雅慕诗书静慕风,我与他同窗多年,甚少听他谈及风花雪月,他心不在女色,如果没有一个完全懂他的贤内助,怕是往后难以安生。”   苏夷也是儿时的同伴,对他的选择不接受,但是能理解。   乔知舒就静静听盛尧说话,他什么都问,哥哥赚多少银子也问。   盛尧也不藏掖,“往年能跑十票,明年计划提到三十。”   三十票就是三千斤茶叶,几乎可以包了南县在内,四个县城产出的所有茶叶总重了。   “这么多?”乔知舒惊呼。   盛尧点了点头,“不出两年,茶商的利润只能有现在的五成。”   盛尧给乔知舒分析现在的时局,“茶叶走私案中,皇商和驸马勾结,他们低价从各个小茶商处收茶叶,小茶商迫于他们的权势,只能顺从,但又觉损失过大就相当设法压榨茶农,茶农没有销售门路,只能降价。圣上针对此案,评价商人——不事生产,不应富贵齐天。”   乔知舒想到圆通大师,圣上上一次批判‘不事生产’的人还是和尚道士和艳女。   “所以,我想不等驸马背后之人浮出水面,下一步圣上要整治的就是商人重利的风气,目前唯一的办法,就是固定茶叶价格。”   乔知舒接话:“所以,利润被控制,要以量取胜。”   “不错,今年下半年以来,并州陆陆续续倒了不少大茶商,我也借此机会重金买下了几个马帮,他们都是跑了几年万里茶道的,过完年就都可以出发北疆了。”   乔知舒无比佩服,往年信件来往,从并州出去的信有驸马专人控制,所以只能从寥寥几字去得知盛尧的生意,乔知舒有想过哥哥经营的不错,但是没想到商队做的这样大。   这世上,是不是就没有哥哥办不到的事情?   如果盛绍元知道盛尧如今在并州,出名到驻守官道的士兵一听‘盛尧’二字,冒着风雪都要去报信,这般知名,且只用了短短四年,不知道盛家父女二人作何感想?   盛尧来了之后,只在野外驿站住了两夜,就用自己的毛氅将乔知舒裹着,乘马车开始赶路。   一上马车,乔知舒就将脑袋从毛氅里钻了出来,他脚下没穿靴,套着袜踩着一个暖炉,横卧在盛尧怀里。   “要多久能到家呀?”   盛尧慵懒靠着座背,“今晚宿在沁安县,我找大夫再给你看看,明日看情况再赶路。”   乔知舒捂着嘴闷声压抑地咳了一声,睁着眼睛说瞎话,“我都好啦。”   他想快点看看哥哥在并州的住处,看看哥哥在并州身边都有那些友人,看看哥哥在并州都吃什么?   盛尧闻言垂眸看乔知舒,因为入寒乔知舒喉咙痒痒,一咳嗽盛尧就给他喂水,水喝多了的缘故,导致乔知舒的嘴唇水润饱满,不仅是嘴唇,整张脸都饱满光洁,让人很想上手捏一捏。   盛尧抬手掐他的脸蛋,顺便捏了捏,严肃道:“好什么好?今日开始,我就彻底把你体寒的毛病治一治,惯的你。”   乔知舒被力量压迫撅起嘴来,他难为情极了,自己现在这个表情肯定很难看!长大了要面子了,所以他两手从毛氅里钻出来去扯盛尧的手。   他的手冰凉,冻得盛尧松了手,心疼的捉他手往自己衣襟里放。   他们小时候宿在孙家,每到冬天的夜里,乔知舒的手就钻盛尧里衣里面,贴着哥哥的腹部或是胸部暖手。此后分离的四年,冬天他缩到床上要睁着眼,冷上足足一个时辰才能入睡。   乔知舒感觉又回到了小时候,他安静下来,将额头轻轻抵着盛尧的肩头,真好,一切都没有变呢。   “只是喉咙痒痒啊。”   盛尧轻轻‘嗯’了一声,懒得和乔知舒犟,反正他说要好好治,那肯定是要拔除体寒的病根的。   “沁安县靠海,有一处码头,那里的夜市美味扬名,多宿几日,我就带你去逛逛,你可满意?”   “啊?”乔知舒小脑瓜马上竖起来,上身和盛尧拉开距离,看盛尧的表情后,欢呼道:“满意!”   雪天路滑,马车慢慢悠悠,赶在黄昏时分进了沁安县。   住上沁安县最好的客栈,乔知舒终于能好好洗个热水澡了,盛尧又给他暖了一夜,第二天他已经好了大半,不咳嗽了,只鼻子还时不时流清水。   等他身体完全没有寒症的现象之后,盛尧就领着他和茅尖去沁安码头逛夜市。   码头岸边果然有许多草棚,冬季的食物冒出的热气往天上飘,这样的人间烟火气看着就食指大开。摊上卖的小吃都不贵,跟酒楼食肆是没法比的,但是五花八门,吃过的没吃过的他们都有得卖。   三人上一座酒馆二楼包了间上房,叫了酒馆伙计去买摊食。   盛尧问乔知舒想吃什么。   乔知舒直接扒着窗户探头往小吃摊看,“为什么不下去吃啊?”   小伙计怕客人跑了,自己赚不到赏钱,过去给乔知舒解释,“在咱这儿吃也是一样,公子想吃什么,只管吩咐我去买便是,咱们这儿懂门道的都这样吃。”   摊位上大多是商贩走卒,船夫水手等干力气活的人,他们没有太多时间收拾自己,整个冬日不洗一回澡的大有人在,身上散发出来的味道难免会影响食欲。   懂门道?要面子的乔知舒立马同意了,“那你给说说,有什么好吃的?我最近口中清淡,想吃荤的。”   “那我给您说说,喜欢吃海味儿,必须来一碗花蛤粉,还有糟虾糟蟹,不喜欢海味,咱来碗腰子汤面、煎猪大肠、烤羊腿,素的最好吃的有油煎韭菜饼、槐叶拌面、油煎豆腐、炙茄瓜……”   乔知舒抱着猎奇的心态全要了一份,花费的银子抵不上这酒馆一壶酒钱。   因为摊子上卖的荤食大多是猪下水,富人们不吃的猪肠猪肺,羊肠羊肚就成为穷人们的主要荤食。所以有句话是这样说的——富人嫌肠脏,穷人吃得香。   而乔知舒这顿最得意的就是那煎下水。   猪大肠被切成一小段一小段,煎的油润弹嫩,摊主给撒了些辣面,一口咬下去肥而不腻,越嚼越香。   盛尧看他吃的满头大汗,一大桌子没有他不下筷的,这会儿正抱着烤羊腿啃得欢实。   “现在可还急着赶路?”   乔知舒咬着羊腿撕下一块肉,专心嚼着,只摇了摇头敷衍盛尧。   等咽下了才道:“哥哥,我们明晚还来!” 第37章   两人在沁安县玩了两天, 在第三日午后回到州府。   盛尧初期为了节省成本,只租了个作坊式的仓库,只在大门挂了个简略的牌匾, 只有四个‘盛尧茶行’大字。他第一趟因为不熟商路, 花了不少冤枉钱,回来给人家把账一还上,手里的纯利润也不剩多少了。第二趟继续赊账, 盛尧熟门熟路,开始会从北疆回来的时候,带牛、马、羊的皮毛, 还有乳制品回江南出售,这之后他赚的利润就很客观了。   盛尧觉得自己赶上了好时候, 不急着享受, 所以就没在并州买宅院, 如今盛尧茶行在并州已经小有名气了, 但还是窝在一个较偏的仓库落脚, 他自己也跟帮工们住在一起。   他不像普遍的茶商开个铺面做零售,他忙不过来,他一出发来回得一年,铺子里出个什么事儿鞭长莫及,要是遭了小人, 商业名声给他毁了就得不偿失了。   乔知舒进了作坊茶行, 还在原地转着圈打量,挺心酸的说实话, 不比自己在江州住的舒服。   “东家回来了!”   从屋里出来个穿袄的中年男子,头上带着黑布儒巾,看打扮应当是管事, 而且脚步急促,脸上也是焦急。   “程叔,出了何事?”盛尧上前几步相迎。   “东家,御史王大人昨儿来同您告别,有后事想要委托您办,我看江大人说的这样严重,便答应等您回来,便亲自找过去。”   “后事?”盛尧眼睛微眯,有了寒光,“我不在这几日,州府又出了什么事?”   “出大事了……圣上旨意,命并州茶马司御史王江纬进京面圣!”   盛尧吩咐程叔送乔知舒去客栈休息,自己要立刻去御史府找王江纬。   “我也去,多个人多个脑子,说不定我能帮上忙呢。”乔知舒不愿意,想跟着盛尧。   盛尧顾不了太多,两人一人一匹马穿街走巷到了御史府。   ……   乔知舒跟着盛尧后面走,悄悄打量御史府,气派倒是气派,怎么冷冷清清的?一路到书房都没见一个下人。   一进王江纬的书房,室内如冷窖,盛尧抬手按住乔知舒准备解毛氅的手,“无碍,大人不是拘于礼节之人。”   然后领着乔知舒走到书桌前静坐的王江纬面前,“屋里像冰窖,大人何故不烧炭?”   王江纬看见盛尧来了,深深叹了口气,他已经被冻得打牙颤了。   “本官马上就要上京被刑部问责了,府中哪儿还有下人?哪儿还有炭火?贤弟啊,该来的它是躲不掉的啊……自驸马被抓,陛下每每诏令官员上京,不出一个月就处死,我这趟怕是凶多吉少了。”   皇上亲下诏令,乔知舒还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见这种阵仗,好奇地把王江纬瞪着。   盛尧自然是要开口安慰的,“那些都是刑部亲自下人去宣的旨,而大人这次只是让自行上京接受问责,想来事态并不严重。”   “再如何,这旨意也是要我顶着风雪上京,还不知道我有没有那个命面见陛下。”王江纬天性软弱悲观,依旧念念有词的表达恐慌。   王江纬一想到自己的下场,连忙站起身来,僵硬着上前抓着盛尧的手臂道:“我这回是彻底明白了宦海无情,世态炎凉啊!你就瞧瞧我这府上……哪儿还有人呐?”   确实,驸马被抓之后,王江纬一直没被牵连,因为大理寺没查到王江纬受贿和参与的行为。所以那时候,御史府大门络绎不绝,门庭若市。   哪像现在,门可罗雀,无比萧条。   对于王江纬,盛尧是一望便知其人,他十分擅长琢磨人心,他也知道,这个时候安慰王江纬已经没有任何用处了,有的人天生悲观,安慰三天三夜都没用,不如直截了当的讨论解决方法。   所以盛尧说:“大人且冷静,是福是祸还未可知,但是刑部的人没下来,说明就还有活路。咱们现在需要讨论的——是如何逢凶化吉。”   “对对,你说的对,这次的圣诏肯定是为了茶叶走私案,可是大理寺都查了大半年了,按理说,我祖上八代都该查完了,没我什么事儿啊?”   盛尧:“毕竟驸马是在大人管辖的茶叶市场出的事,但并州该抓的都抓的差不多了,所以,盛尧建议大人将重点,放在整治上。”   “哦?贤弟快说明白!”   “驸马案江南死的人太多,如今的江南是用人之地,据我分析,在圣上心中,大人您有三处可用之处。   “其一,大人熟知食盐和茶叶贸易事项;   其二,大人为官数十载一直清廉,乃至被排挤调任,说明大人绝非愿意同流合污之人;   其三,驸马一案虽在大人管辖,但是茶马御史管茶叶贸易,却没有实权,强龙尚且压不过地头蛇,而如今大人又亲眼目睹驸马的下场,圣上杀伐果决,震慑世人同时也在大人心中埋下警钟,大人决计不会走驸马这条犯罪的路。”   盛尧这一通分析,说的王江纬腰都挺直了,心中更是觉得自己是‘天选之子’,是陛下首选的‘可用之人’。   王江纬再一个字一个字将盛尧的话默念了一遍,而后双手以拳击掌,欣喜说道:“没错!贤弟说的没错!我目睹驸马走私案,我十分清楚茶叶走私是如何进行的,这其中《茶引制》有多少漏洞,每个州的通行关卡又有多少漏洞,我一清二楚!圣上若留我一命,我定能杜绝了宵小走私的心思!”   “大人英明。”盛尧点头同意。   “好好好。”王江纬犹如新生一般,内心充满了力量支撑,他又去扶着盛尧的双臂道:“贤弟乃我官途上的贵人啊!若没有贤弟,四年前在登州两岸,我也会是那些水寇刀下亡魂,如今三言两语使我犹如醍醐灌顶,再保了我一命!”   “我王江纬对天起誓,若我活着从盛京归来,往后余生只为贤弟保驾护航!”   “大人使不得。”盛尧扶着王江纬,不让他跪自己。   “贤弟若不嫌弃,你我结义如何?”王江纬此话说的气虚,毕竟他还是有很大的可能死在盛京,到时候盛尧等于多了个麻烦,还要上盛京给他收尸。   “义兄在上,盛尧有礼。”   出乎王江纬意料,盛尧不曾有一分犹豫,果断就应下了。   等他们称完兄道完弟,乔知舒一把拽着盛尧,拧着眉怒问:“登州两岸?水寇?刀下亡魂?盛尧,你给我说清楚了!”   四年前哥哥出发要走水路,他是知道的,但是遇上了这么危险的事情,若不是王江纬说漏了嘴,他这辈子都不会知道,他差点没有哥哥了!   王江纬傻眼,“这、贤弟,这位是?”   “……”盛尧有一些犹豫,他回想起来驻守官道的士兵来报信,说乔知舒是自己的夫郎,他不确定是不是知舒亲口说的。而现在箭在弦上,他也没机会问知舒。   “这是与我一同长大的竹马……”盛尧一边介绍的同时,狭长双眸死死顶着乔知舒的表情,但乔知舒在听到他这个介绍的时候,只是低下头去,不叫他看自己。   盛尧心中也是五味陈杂,但是已经开了口,只能接着说道:“他叫乔知舒。”   说着,他轻轻笑了一声,“是我十四岁那年给他取的,希望他一生智慧,活得舒畅。”   王江纬眨眨眼,还是不太明白二人的关系,哪有给竹马取名字的说法?这得是打小养着了,十分亲密才会给取名吧?不过他三十五六的人了,见多识广,很快就变通了。   “与你一同长大,想必情谊非凡,那今日我们便三人结义,我年长你们二人,就尧儿为二弟,知舒为三弟,如何?”   乔知舒这才抬起头,神色不变,顺应一声:“大哥在上,三弟有礼。”   在之后,他就一声不吭隐于二人身侧,他满脑子都是八岁那年,他和盛雪隔着一墙,听里面盛尧斩钉截铁地‘往后的亲事我自己做主’。   盛尧从一开始就排斥自己的,这么多年,也只是把自己当可怜的、没人要的弟弟疼爱罢了。可是自己呢?对盛尧……到底是什么心思?   王江纬心结打开,也不排斥外出了,三人这日结义,理应上宴,便选了大酒楼一同用饭,顺便当饯行宴。   三人宴上什么都聊,从彼此的出身,到如何步上官途、踏入商海都说的清清楚楚。   乔知舒也说自己经营的茶馆,还给盛尧二人露了一手点茶和水丹青的手艺。   王江纬:“茶道大行,王公朝士无不饮者。要我说,咱们三弟才是最厉害的,二弟有此等人才,何不在我并州开一座大茶楼?”   盛尧闻言却看向乔知舒,他扬起眉尾示意乔知舒开口,想听他的意思。   乔知舒会意,“我也有此计划,只是不确定立业落户于并州?还是江州?”   王江纬道:“都开便是,有总号就有分号。并州有我看着,江州有我之同僚,你俩万事俱备,也不差东风,无需纠结。咱们兄弟三人,若是能让咱们并州茶叶在江南四州称王,那便是无上的荣耀。”   乔知舒点头,眼中也满是憧憬。   盛尧这才开口:“大哥说的是,年后我们便着手计划。”   “该是如此。三弟,快再给大哥点上一杯好茶。”王江纬咂咂嘴回味茶之醇香。   话题回到茶艺之上,乔知舒也提到了师父圆通大师,也突然就想到大师给他说过的小故事。   “提到我的师父,我突然想到一事,虽然细微,但是现在一想,身居高位的人就是通过深入皮毛的方式,来推断一个人是否脚踏实地。”   “师父曾同我讲了一个前朝的御前奇闻,说是几个看守宫门的士兵夜里玩忽职守,前朝皇帝大怒要杀了这些士兵,但是那夜皇宫没有发生危险,前皇不想自己落下个暴君无道的名声,于是把士兵叫道殿前,问他们城门上有多少条龙?门闩上又是什么颜色?”   “其中一个士兵答了上来,于是便只有他活了下来!他能活下来的原因,是前皇认为只有认真驻守城门,一双眼睛十二时辰放在城门上,才会如此清楚城门样貌,这样的人一定不是玩忽职守之人,一定是清楚自己指责之人!”   盛尧认同,“有道理,我买那些马帮,也是听他们能将万里茶道路上有多少座风雨廊桥,多少处歇脚茶亭说的清晰自信,才买下他们的。”   很多人对某些领域都可以做到略懂皮毛,但是想在那个领域升官加薪,一定要懂更深层的东西才行。   第二日,刚结义的三人就把州府逛了个遍,将并州有多少茶楼、茶馆,多少户贩茶的商队,城门有多少个口,城中又有多少观火台,等等这些信息记录下来。   临出发,盛尧还拿了五百两银子给王江纬,让他上京路上不窘迫,天寒地冻不被冻死。 **   王江纬行了一个月,在大年初七终于面见皇帝陛下了。   这之前,他一个刑部的人都没见到,因此他心里大石落了一半儿。   皇帝也果然如乔知舒预料那般,责问王江纬道:“爱卿任并州茶马御史三年之久,这三年享我朝俸禄,你都做了些什么?你可心安理得?”   王江纬战战兢兢,跪着将并州多少茶楼茶馆,多少户贩茶的商队,而且并州茶叶的价格,他能从茶农手上多少,说到茶商手上价格又是多少,去北疆又涨多少。   庆隆帝听他说的与大理寺暗访的信息一致,且更全面,终于是放心了王江纬这个人。   “爱卿能对并州茶叶市场了如指掌,想来这三年来也为茶马贸易做出了亲历亲为的表率,但是张印走私贩茶,到底出在你管辖的范围,你竟都没有察觉,朕定你个玩忽职守的罪也不为过。”   张印就是驸马,皇帝深恶此人,不愿以前驸马称之。   王江纬立马磕头,“陛下明鉴,臣于三年前调任并州茶马御史,茶马司为的是促进南茶和边马的贸易,并无实权,驸马官至都督,若他想瞒着,我又怎么撬开他的口。”   “臣无能,却绝非玩忽职守啊,陛下。”   庆隆帝:“无能?是否无能,朕一问便知,如今江南官商勾结走私茶叶,贩去邻国伤我国之气运,却只为自身利益!然商人重利,远京官员腐败不堪,朕是杀不尽也不忍再杀,爱卿之见,要如何保全了工农之众的利益呢?”   王江纬将盛尧的建议表述出来,“回陛下,只需固定茶叶价格,如官盐的前例。”   他这回答正是庆隆帝所想,“平身,爱卿起来作答。”   王江纬起身之后,心里的压力去轻松了许多,接着又说出自己的见解,“另外,陛下还可以给江南再专门设立一个类似江南巡抚的职位,主要监察江南四州茶叶产量,销售,茶商收购,贩卖等工作。”   庆隆帝听完大笑,龙心大悦,“爱卿啊爱卿,尔以无能之借口险些欺了君。”   王江纬一听‘欺君’,扑通一声又跪了下去。   庆隆帝又道:“爱卿平身,你这性子,不怪得食盐司御史参你一本,将你调任并州茶马司,终日糊涂……”   “你这人啊,唯有清廉忠君四字可取。”   然而皇帝此时杀了一千贪官,要的就是清廉之人。而盛尧分析的王江纬三个可用之处,恰恰一语中破庆隆帝的心思!   王江纬畏惧强权,人之常情,可是畏惧却不同流合污,这就很难得了。   “江南茶叶贸易是根本,关乎国库和我国气运。宣我旨意,爱卿清廉公正,了解民情,提为江南茶马抚台。”   王江纬睁大眼睛,重重一磕头,“谢陛下,臣定不负陛下之信任。”   “回去吧,你要实权,朕给了,若再不作为,妄图碌碌为之,朕就把你也砍了。”庆隆帝心情不错,跟王江纬开起了玩笑。   王江纬这一趟上京,不仅好好的活着,还没降职,不仅没降职,还升职了!这下江南四州府的茶马司都归他管。回想和盛尧乔知舒二人对饮品茶的情景,历历在目,万万没想到官海浮沉,最后却是两个布衣兄弟给自己雪中送炭,保驾护航。   这一刻,王江纬的心中只有一句话,此生,他王江纬只有盛尧、乔知舒这两个兄弟!有他的贵,就有那俩的富!   远在皇都的王江纬身上发生了什么事,盛尧和乔知舒都还不知道,两人之间氛围有了不一样的东西混了进去…… 第38章   送走王江纬, 乔知舒也才在州府过第二个夜。   古香古色的雕花架子床上,金丝绣了锦鲤的棉被,裹着一个少年。床上的人闭着眼睛, 随着眼皮滚动了一圈儿, 乔知舒先伸了个懒腰,双手从棉被里探出去,接触到冷空气后, 他‘嗖’一下收回,同时也睁开了双眼。   床上只他一人,但昨晚他又跟盛尧挤一块儿睡的。   床边挂了帐, 冬天保暖,夏天避虫, 所以这会儿缩床里还是暖烘烘的, 手脚热乎。   乔知舒还想暖一会儿, 所以抱着被子侧身蜷成一团, 听见屋外有脚步声过来, 他睁开眼仔细听,脚步声不像盛尧的。   接着,他就听见茅尖的声音,“这送的是什么东西?谁让你送来的?”   回答茅尖的是一个陌生的小丫头声音,小丫头声若蚊蝇, 一个字儿都没叫乔知舒听清楚。   茅尖大怒:“里头的是你们大爷未过门的夫郎!什么东西?送这些腌臜玩意儿……给我扔出去!”   乔知舒猛然从床上坐起来, 他一手抱着被子,一手去掀开厚重的床帐, 先是轻唤了一声:“茅叔?”   隔着一屋一门,茅尖没听到,又或者在气头上, 忽略了其他声音,他兀自冲着小丫头发火。   “我找表少爷去!”   乔知舒不得不赤脚下了床,好在床边地上铺了一层柔软,且色彩绚丽的丝毯,是前日盛尧弄来铺上的。   他踩着丝毯,十根脚趾头紧紧蜷缩在一起,扬了声音:“茅叔!进来。”   茅尖终于是听见了,撵走送东西的小丫头之后进了屋来,一脸的不忿。   乔知舒微微蹙眉,连忙爬回床上缩被子里了后,才问:“怎么了?送什么东西了?”   茅尖低着头,喉间滑动,还是咽不下那口气,“这不年底了么,账房开始发红利,刚刚那小丫头端了几锭银子,竟然、竟然用盘子装!”   乔知舒不解:“用盘子装银子?又……如何?”   茅尖猛一抬头,看小主子呆呆的,一口气上不去,带着无奈的嫌弃道:“哎哟我的小少爷啊,那是开盘儿的钱!”   ‘开盘儿的钱’是对上等粉头的赏赐,在各个马帮、商队里来说,有这个费用是很常见的,一帮跑镖手长途贩运,途中借宿鸡声茅店,一到新的州府,总有些汉子会往青楼里面钻……   一般露水姻缘就给个过夜钱,若看对了眼,有长期往来的打算,那就给‘开盘钱’,求一个抱得美人归。   乔知舒听明白之后,大感震惊。   茅尖气坏了,“我这就找表少爷去!”   “等等!”乔知舒半垂着眸子,“让我想想……”   应该是他来的第一天就跟哥哥去了御史府,盛尧也没来得及给大伙儿介绍乔知舒的身份。   回来太晚了便没找客栈,两人直接睡一屋了。第二日洗漱,叫端茶送水的小丫头们伺候,她们不知道乔知舒的真实身份,但是睡一张床,长相俊美的男子又是个哥儿,估计就是这样误会了。   关键误会了两人还没发现,又跟着出门去陪王江纬逛州府,乔知舒这一‘陪逛’的行为,在小丫鬟听来就是‘坐实’了乔知舒青楼小倌儿的身份了。   这就发生了早上账房那边,给乔知舒送‘开盘钱’的一幕。   “早饭做好了吗?”   茅尖一愣,怎么扯到早饭了?“好……好了该。”   “但我想吃昨儿醉仙楼的馄饨,让账房的人去买来,到时候把开盘钱一起送来。”乔知舒淡淡地说道。   茅尖不解,“不是?我的小少爷啊,那钱是……”   “我知道。”乔知舒抿了抿嘴,眼里有一丝狡黠,“茅叔,你去就是了,我自有深意。”   ……   送钱的小丫鬟一脸委屈,她其实也挺无辜,跑一趟腿,那厢冲她发脾气,回来这厢说她办事不利,但是她和账房熟悉一些,自然不可能说账房的不是。   “人家说自己是东家未过门的夫郎,要三媒六聘八抬大轿十里红妆,这点儿银子打发谁呢?”   账房一个拨珠子的人一听就笑了,“嗬!照他这么说,老詹公得有十八九个未过门的了,哈哈……”   老詹公通天文地理,是盛尧聘来给商队测天气的,那老爷子就好一个色字,万里茶道的路上有他无数姘头,赚的银子全砸这些粉头身上了。   几个人正调侃,又过来个后厨帮工,“东家屋里的说要吃醉仙楼的馄饨,哥哥们快去跑一趟。”   几人刚刚还只是觉得可笑,这下就有点生气了,“怎么还真摆上谱了?”   账房先生:“快别说了,你赶紧拿了银子去买,这些个小事儿,别闹东家跟前儿了。”   账房先生发话了,领活儿的人只能赶紧往醉仙楼跑。   管事的也说:“都散了吧,一会儿我给亲自送去,没几日就过年了,我也不让这种人坏了你们大伙儿的喜气。”   说完轻轻笑了声,真有意思。   “还得是管事出马,好好叫他认清自己的身份!”   “就是……”   马上过年了,盛尧这几日忙着跟茶马司清总账,拿税据留底。有走私案的前例,茶马司大清早挤满了商人,都是来清账的,生怕来年查起来,自己没有税据被当成典型重罚。   他在茶马司有自己人,再加上他去得早,等他忙完回来,茶行里的管事也好,帮工也好,都吃完早饭了。   头戴儒巾的程大管事见了他,连忙招呼人去后厨重新烧火。   盛尧摆了摆手,“我带知舒出去吃。”   程大管事:“我听厨房里说他要了醉仙楼的馄饨,这会儿估计吃上了。”   “行。”盛尧嘴角噙着一抹浅笑,小东西还知道不亏待自己了?挺好,没饿着肚子等人。“我看看去。”   程管事看着东家脸上的笑,上前偷偷地问:“东家,那到底什么来头?”   盛尧对年长自己的人十分礼貌,虽然程管事是他雇佣的人,所以他也拿开玩笑的口吻,沉着声音也小声说:“你问他去,我还想知道呢。”   程管事一乐,“哟?合着咱东家才是那个?”   盛尧意味不明的默认了,“行了,我看看他去。对了程叔,跟下面的说声,待他如待我。”   盛尧是一丁点儿都没往青楼粉头上面去想,他和乔知舒自小亲密惯了,那时候人都小,无关情瑟,就算现在两人还睡一张床上,也是乔知舒畏寒,每年冬季,两人都这样睡过来的。   乔知舒坐在圆桌上,房门大开,一个自称账房管事的背着光挡着门,面上还带着笑。   圆桌上一碗已经没了热气的馄饨,边上一个托盘,上面还是一个盘子装着银子,银子数量茅尖瞧着是比早上多了。   账房管事语气和缓,“各行各业都有自己的规矩,这钱也不少了,传出去也抬了您的身价不是?”   他见过的场面可多了,乔知舒不说话,茅尖不让他走,这都不算什么,主子都爱起范儿,更何况主子的人?他自认说话滴水不漏,一定能把乔知舒收拾服帖了。   安安静静的早晨,乔知舒也是在一道熟悉的脚步声中,才有了动静。   “你们并州送银子,为什么要用盘子装?”   盛尧一进院子就听见乔知舒天真的问话,听清那几个字之后,盛尧脸色立刻沉了下去,他快步进屋,看见了桌上托盘上面多此一举放了个金盘子……   乔知舒连忙站起来,“哥哥,你账房的人给我送银子。”   盛尧还以为乔知舒不懂这个含义,伸出去要掀了托盘的手,改成将金盘子抽出来盖在银子上了。   “拿下去。”   乔知舒拦着,看向账房问道:“你刚刚说抬我的身价,这其中有什么说法吗?”   账房看了看东家,又看乔知舒,“这?各行有各自的规矩,你一个小……”   “闭嘴!”盛尧怒斥账房,不许他说那些词侮辱乔知舒,“你们账房现在做什么事之前,都不过问我了?”   “这?”账房惊讶,还是不知道问题出在哪儿!指着乔知舒道:“这不都睡东家屋里了吗?”   还要问什么?   盛尧气的肺疼,指着账房的脑袋,“你他娘的脑子里想什么了?这是我夫郎,是你东家!”   账房抬眼,眉间的皱纹一层层,忙不迭地跪下,冲乔知舒磕头,“真是对不住,东家,我这、我这也是听丫头们说的,真没寻思……对不住对不住,我跟您磕个头赔不是!”   茅尖低头看脚尖,特别想落井下石来一句‘早跟你说了这是你们大爷的夫郎’。   乔知舒要装到底,只能瞪着大眼睛让茅尖把人扶起来。   盛尧见乔知舒还要问,连忙道:“拿下去。”   “是是,东家,真对不住。”账房去端着托盘赶紧退下了,回去之后冲丫头们发了阵脾气,心里是七上八下,坐立难安等着主子的惩罚。   盛尧其实也懊恼呢,说来说去还是怪自己做的不够礼数,让人误会知舒品行不端,才有了猜测知舒是青楼出身的误会。   所以他现在一双眼睛直直盯着坐下的乔知舒,后者还是低着头,不叫他看表情。   盛尧又想起在王江纬书房那次,两个说法都出自他口,而乔知舒对这两个都没有任何反应吗?   “下人误会,怎么你没长嘴?”   乔知舒原本偷着乐呢,被盛尧这一问气的抬了头,委屈道:“没长!”   “那我怎么说?说是与哥哥一同长大的竹马吗?”怒气说了一通,发现盛尧嘴角噙着的笑容,乔知舒才反应过自己中计了!   盛尧轻哼,“这不是挺懂吗?嗯?”   说着说着,盛尧两步走到乔知舒跟前坐下,轻佻地说:“来,给哥好好说说,明明知道人家误会了,怎的,就愿意吃这糟污名?”   乔知舒绷不住讨好的笑,“哪有?她们早上就送来一回,茅叔给撵走了的。”   “哦。”盛尧连连点头,又挑了眉毛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合着做戏等着我回来呢?”   乔知舒一脚往盛尧脚上踩,“哥哥闭嘴!”   盛尧也结合乔知舒刚刚那句‘一同长大的竹马’明白过来这场戏的意思了,唯一就是不知道过完年才十六的知舒,是需要小时候保护他长大的哥哥,还是需要一个携手一生的男人?   盛尧只能确定自己跑商多年,接触了不少人,但是一个都看不上,一个都不想碰,只觉得比不上家里那个同他一起长大的竹马。   “行,‘与我一同长大的竹马’这话让我的东家不高兴了,都要做场戏发脾气了。”盛尧站起身,一只手伸给乔知舒,“酒楼一趟给您赔个不是?”   乔知舒张嘴大笑,上半身往后昂。   盛尧居高临下,将他高兴的模样尽收眼底,也跟着轻笑了一声。也行,好歹是知道了小东西不喜欢‘与我一同长大的竹马’这个介绍,喜欢‘盛尧的夫郎’。   至于其他的,慢慢来,小家伙才十六,带着他多长长见识,总有一日,乔知舒能明白自己内心里,想要的是什么…… **   盛尧吩咐账房将那些个不清不楚就瞎传话的丫鬟们给打发了,借着过年,一个个都给了赏钱的。   账房管事自以为是,不够细心,盛尧也没留,万一以后再来个不过问主子瞎结账,盛尧又不是做慈善的。最后提了账房先生做管事,人员小变动对茶行整体影响不大。   这日,程管事有事找东家盛尧商议,没找着人,在茶坊中间大声问:“谁看见东家了?”   角落一个扫雪的人大声回答:“去香春院了!”   香春院是并州府最大的青楼。   程管事吓一跳,小跑过去那人跟前,“小点声!小心二东家听见……”   茶坊里上上下下,甚至外面盛尧的马帮都知道了,东家有夫郎,叫乔知舒。   “听不见。”扫雪的人浑不在意,“一起去的,二东家头发全部束起,做汉子打扮,叫大东家领着一起去的。”   “……”程管事懵了,“到底是我年纪大了,唉。”   看不懂,看不懂。   盛尧跟乔知舒并肩坐在二楼雅间,他俩对面坐着的是江南有名的青楼艺女——柳之屏。   三人中间缕缕青烟泛泛飘然,女子纤纤玉手,指尖一点桃色,轻轻捏着茶筅在茶碗里顺着一个方向舞动,点完茶,汤末均匀细腻,滚烫的开水一点一点没入汤碗里,最后呈现一朵梅花样式。   乔知舒看着女子呈上来的茶碗,赞扬道:“柳姑娘茶艺了得,一手水丹青竟然不需借助任何工具。”   盛尧看着慢慢消散的梅花图,一手撑着额角,侧看一脸英气的俊俏小生乔知舒。   柳之屏披上侍女递过来的袍子,伸手去探暖炉,十指皎白轻弹空气,优雅又妩媚,“让公子见笑了。”   “请问柳姑娘这门技艺从何处学来?实不相瞒,我对水丹青十分感兴趣,还望姑娘可以引荐一二。”   柳之屏抬手抚了抚头上的玉簪子,“奴家这记性,竟一时想不起了……”   “茅叔。”乔知舒面容淡淡,一点儿都不像是来寻欢作乐,倒像是来谈生意。   茅尖掏了十锭银子放在茶桌上。   柳之屏扭头给侍女一个眼神,等侍女将银子收下去了,才缓缓道:“公子喜茶,待年后,可去四方朋来茶楼观摩斗茶戏,往年去参赛的都是小有名气的茶道大家。”   “奴家倒是认识四方朋来的大掌柜,就是贵人多忙,怕是要请个数次,才能见上一面。”   乔知舒瞪大眼睛扭头看盛尧,好气啊,他的十两银子打了水漂。   “呵……”盛尧轻笑一声,直起身来,从怀里掏了一张银票,他没放桌上,两指夹着,“行就行?别欺负他不懂行。”   柳之屏掩嘴娇笑,“盛大公子都开口了,自是行的。”   等谈妥了,盛尧就让青楼女子们都退下了,一边喝冷茶,一边继续看乔知舒。   乔知舒也不跪坐了,掰着两腿盘着,目光直视门口,看也不看身旁的人,“茅叔,快扶我一把,咱们出去看看跳舞去。”   盛尧给了茅尖一个眼神,“想看跳舞,我知道一人……”   “不劳盛大公子了。”   盛尧表面上收了笑,心里偷着乐,“行了啊?你见谁家老爷带夫郎逛窑子?柳氏是大哥的红颜,她自然认得我。”   “那你现在才说?”乔知舒坐下来,提下摆踹盛尧。   “哥就看看你在江州,都是如何与人应酬的。”盛尧躲开起身,他很意外,乔知舒在外人面前谈吐自信,进退有度。   乔知舒稍微有点不好意思,有一种在正主面前舞大刀的害羞,毕竟他都是跟盛尧学来的。   盛尧起身拉他,“走,打道回府。”   乔知舒起身后甩开他的手,快步往门口跑,下楼看跳舞!   “嘶?”盛尧看了看自己被甩开的手,发出不可置信的声音。   青楼一进门,中间有个大台,上面的姑娘衣着清凉,舞动腰肢,姿态轻盈,曼妙诱人。乔知舒一进门就被吸引了,这会儿谈完事,他就想着下楼欣赏欣赏。   他们江州南县也有青楼,他和胜哥偷偷进去过,但是他们那里青楼又小又破,自是没有什么大才女,也没有精通舞蹈的艺女。   盛尧领着茅尖缓缓跟了下去,就见乔知舒站在人群里,伸着小细脖子,饱满双唇无意识微启,傻乎乎地看舞池,双眼闪亮,觉得一切都新奇的紧。   “到底还小。”盛尧轻声说道,他知道知舒还没打开见识呢。   说是这样说,但是行动上他半点儿不迟疑,盛尧过去一把抓着人就往外走,“当着我的面,像话吗?”   “我、我就看看!”乔知舒去撕盛尧抓自己的手,还想看漂亮姐姐扭腰跳舞。   盛尧反问:“那我也看看?”   “茅叔,打道回府。”乔知舒反过来抓盛尧的手,扯着人走……   盛尧哭笑不得,乔知舒一来,他这日子一天比一天热闹了,心情也一日比一日好了。 第39章   过完年, 还在正月里,盛尧就发了一支商队跑北疆,送走了包括乔知舒带来的那一批冬茶, 一共十票茶。   之后又领着乔知舒跑并州茶园户预定春茶、交付定金、签下文书等等, 花了差不多一个月,王江纬就回来了。   这日,大清早的, 乔知舒端着一碗蜜姜水从屋里到院子,再出院子跑到茶坊里,磨磨蹭蹭, 满院子的寻找喝姜水的风水宝地,盛尧双手背在身后悠哉游哉跟着。   茅尖见了两个少爷, 没忍住劝乔知舒, “哎哟我的小少爷啊, 这鼻子一捏就灌下去了, 您就是逛到醉仙楼, 该喝还是得喝完。”   茅尖劝乔知舒,盛尧劝茅尖,“无妨,让他玩儿。”   乔知舒就捧着碗,用嘴叼着碗沿, 吸溜吸溜喝姜水, 一双眼睛瞪得大大在盛尧和茅尖脸上来回转,无辜中带着点儿作怪的意思。   盛尧听茅尖说过很多乔知舒在江州的样子, 对比过,得到的结论是乔知舒在盛尧面前,看着十六岁, 实际六岁。对此,盛尧受宠若惊,是小心翼翼,是仔仔细细,是诚惶诚恐并且甘之如饴的惯着。   不过以他对乔知舒的了解,玩儿不了多长时间。小孩儿心性,喝不喜欢的东西觉得折磨,所以变着法子闹腾人。   乔知舒吸溜吸溜一会儿,又端着碗往外面走,盛尧继续把人跟着。   出了茶坊,正面迎来一匹马,看穿着打扮又是驻守官道的士兵,离近了,马儿放慢速度缓缓停下,那士兵下马朝盛尧走来。   “盛大东家,江南茶马抚台即刻进城,特别点了名要您相迎。”   ……乔知舒一口闷了蜜姜水,跟盛尧前往府城城门口。   王江纬走的时候,只有盛尧和乔知舒相送,也是盛尧出银子帮他打点仅仅四人的护卫队,让他一路上京路上被伺候得舒舒服服。   这趟回来就不一样了,升官了。护卫队十六人,敲锣打鼓耀武扬威的分成两排,领头的一边举着‘肃静’,一边举着‘回避’,这阵仗可谓是威风十足。   来迎接的人群中,还有并州知府大人,知府好歹是个有实权的官,此时也只能顶在人群第一个,任由寒风扑面,笑脸相迎。虽说他和王江纬管辖的领域不一样,但是王江纬可以无召入京面见圣上,就这一点,知府大人就必须和王江纬搞好关系。   王江纬出了马车,看着城门口黑压压一片跪着的人,只并州知府三两步走到他面前拱手相迎,王江纬面无表情接受了。   “盛尧和知舒可来了?”王江纬大声问人群。   盛尧和乔知舒连忙上前,跪拜的众人偷偷打量他二人。   知府只面熟大官小吏,还真没见过盛尧,问道:“王大人,这位是何许人也?”   王江纬淡淡道:“乃我之雪中送炭的结义兄弟。”   因此,并州知府当着所有人的面,一顿夸奖盛尧‘一表人才,出于其类,拔乎其萃’。   那些曾经拿王江纬当‘落水狗’的小官吏们见状,头埋的更低了,一个个脑子里都在想家里还有什么稀罕的玩意儿,一会儿就送御史府里去,不求攀关系,只求王江纬宰相肚里能撑船,大人不记小人过。   就是不知道,抚台大人肯不肯收下……   回到御史府暂居,王江纬拉着盛尧和乔知舒坐在书房里。   “二位贤弟当真是料事如神,乃我之心思缜密、神机妙算的军师也!”   王江纬将面见圣上的过程详尽说了一遍,盛尧和乔知舒连连祝贺大哥升官大喜。   王江纬:“如今我掌管江南四州茶马司,贤弟要开分号,别说是在并州和江州了,汝州都开得!对了,二位弟弟可有了计划?”   盛尧答:“过年我同知舒商议,这第一家还是开在江州。其一,江州有知根知底的人才可为我们所用;其二,并州府的茶园户我能谈的也都签了,今后我若走薄利多销的路子,并州茶叶我一年最多只能收到十票,所以我下一个目光得放在江州。”   “好,那接下来,我就先巡查江州茶马司。二位弟弟且带着我的亲笔信去拜访江州知府,他看了我的信,自是有助于你们的,等我处理完并州职务,咱们江州见!”   ……   盛尧和乔知舒即刻出发,赶着春雨来临之前去落实收购工作。而江州知府收到王江纬的信之后,又写了一封给南县县令的信,还派了护卫队送盛尧和乔知舒回南县。   时隔四年,盛尧衣锦还乡,还得县令大人亲自恭迎。   盛尧和乔知舒抵达县城之前……   香雪甜糕铺子里,盛岩领着媳妇儿董小梅进到后坊,对忙碌的盛雪道:“小妹,今日有州府的大人来咱们县城,来年我和妹夫又要去州府秋闱了,我们一起去迎接,结交一番如何?”   盛雪无奈地摇了摇头,用‘怒其不争’的语气道:“二哥,你能不能别成天想着借天梯啊?我相公不需要结识什么州府的大人,他生来就是做大官儿的命,区区举人,他三次必高中!你自己去吧。”   董小梅捏了捏手里的绣帕,十分不开心,“妹妹说什么呢?”   盛雪又想起在孙家山下,盛尧给自己的教训,软了口气,“哎哟二嫂,以二哥的学问,高中也是早晚的事!你就该好好约束约束二哥,别让他总把心思放在虚头八脑的事情上面。”   她的改变不是真诚的,不是发自内心的,所以不伦不类,总是先露出马脚,然后才出口补救。四年前和她打交道的人或许觉得她自私心眼儿坏,现在和她打交道的人,却都觉得她只是不会说话而已,说话不中听但是没有坏心思。   是以,在县城人心里,这个立女户的盛雪有本事,心直口快,心眼儿不坏。   但董小梅生来富贵娇矜,并不领情,只对丈夫盛岩道:“既然妹妹没有兴趣,那我们就自己去吧,我四哥也会去,他想去州府开铺子呢。今日就算无缘结交,认认人,来年也好去敲门。”   “夫人说的是,那小妹,我们走了。”   “等等。”盛雪脱下围布,“二哥二嫂,我去换身干净的衣裳,你们先坐下吃杯茶,待会儿我们一同去。”   去州府开铺子?盛雪也有了打算。   南县盛家除了盛绍元和方荷在自家大院子带小儿子以外,苏夷也在家中温书,除了他们老少四人,全去跪迎州府来的‘大人’了。   盛雪前头驳了盛岩的面子,董小梅心里十分不舒服。她嫁进来之前,盛雪围着她伏低做小的谄媚讨好,她才心软求了四哥帮衬盛雪,护着盛雪的糕点铺子没有地痞流氓敢来闹事。现在她嫁进来了,跟丈夫同盛雪住在一起,这亲上加亲,近上更近了,盛雪的腰在自己面前却是要直起来了……   原本就好像是自己的婢女丫鬟,一朝变换,妄想成为自己的主子。   这巨大的心理落差,让董小梅不顾盛雪,扯着盛岩就先走了。   等盛雪换好一身体面贵气的绸缎袄裙,只能自己一个人匆匆往城门口去,好死不死去晚了,哪儿已经跪了一片,‘大人’的轿子竟然是已经落在地面了。   偏偏董小梅还是个傻的,跪哪儿回头冲盛雪摇手,还大声呼唤:“妹妹,这儿呢!”   董小梅喊完头就缩回去了,县令吓得回头瞪视人群,因此也就看到了那个不远不近、金鸡独立的盛雪,县太爷汗都落下来了。   “还不快去让她跪下迎接大人!”   官差捂着腰刀,小跑向盛雪……   盛雪两手缩在胸前,面上也是强装镇定,“干什么?干什么你们!”   那俩官差一左一右拖着她就往人群后面扔,“跪好!”   “啊……”盛雪一个趔趄,扑跪了下去。   人群中有人悄悄摸摸回头看盛雪,有心大的还歪着嘴笑,有的那眼神只是单纯的看热闹,可是落在出糗的人身上,她就十分难堪了。她半起身之后死死低着头,又气又觉得丢人!但是她没法怪县令,而怪官差她也讨不回便宜,所以她把‘董小梅’三个字死死嚼着。   一定是故意的!她一定是故意的!董小梅这小贱蹄子,吃我的、住我的、还敢捉弄我!   小县城,鲜少有这样大的阵仗,官差和百姓都不熟练,闹了些乌龙,好在丢脸的只有盛雪一人。   而这一切,都叫远远坐在轿子之中的盛尧和乔知舒看在眼底……   江州府佐史:“知府大人有令。”   “下官恭听。”县老爷老老实实跪下。   “今授江南茶马抚台王大人之意,特派江南茶马总司的盛大人巡查江州南县、东县、西县、北县等地茶马贸易相关情况,令各县主动协助。”   人群中的盛岩对大人口中的‘盛’这个姓氏十分敏感,悄悄抬头往轿子里看,可惜轿子有遮挡,只有里面坐着的人可以找角度将人群看仔细,人群却无法将轿子里面看出个分明。   盛雪还气得发抖,什么声音也听不进去。   “下官遵令。”   佐史轻声问轿子中的人道:“盛大人可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二人这才下轿。   盛尧大步往前去扶起县太爷后,拱手道:“学生见过大人,今不得已因公事受大人一拜,还望大人见谅。”   县太爷瞪大眼睛看着盛尧,“你、你是盛秀才?”   “正是学生,盛尧。”盛尧谦逊作答。   ‘盛尧’二字犹如五雷轰耳,清晰地钻进人群中的盛岩、董小梅和盛雪耳中。离家四年的盛尧?在江南茶马总司为官?什么官?几品官?   县令大人十分欣喜,自己人回来小县办事儿,那他就轻松多了!   “使不得,盛大人为抚台大人办事,又受知府大人之重视,当受下官一拜的。”   这里县令是七品芝麻官,而盛尧代表了二品抚台王江纬,确实当跪。虽说王江纬算资政部门的,不像军政部门有那么高的实权,但是知府大人见了他也是要行礼的,只无需跪拜而已。   盛尧和乔知舒被县衙的人簇拥着去吃接风宴了。   盛雪和盛岩站起来错愕地看着人群的背影……   盛岩:“盛……大哥?娘子,那、那是我大哥!”   盛雪气的已经有了点恍惚之态,“所以……”   自己刚刚被两个官差扔着跪地的情景,都被盛尧和乔知舒看了去!   董小梅捏着帕子,“所以,我们刚刚跪的是你大哥?被爹赶出家门的你大哥?”   盛雪接受不了这个说法,但是也不想开口理董小梅,她现在杀了董小梅的心思都有了!她觉得十分委屈,董家凭什么觉得帮她赶了几个小混混,就可以在她家作福作威了?她自认没有害董小梅的心思,她怎么可以这样对自己?   她不理睬盛岩二人,一边往铺子回,一边想了许多。又想到盛尧,不可能的啊?他这辈子和上辈子一样只是个区区的秀才,怎么可能是官大人?冒充朝廷官员,盛尧他逞一时威风可是要掉脑袋的!   晚间,盛家宅院。   厅堂里,男女老少端坐一桌,大圆桌上菜肴精美,荤素各半,可除了三岁的盛岸一心在菜肴上,其他的人心思都不在享用晚饭上。   方荷先惊呼:“你们可亲眼瞧见了?可瞧清楚了?真是尧儿那孩子?”   “娘,儿子亲眼看见的,他和离家之前长得一模一样!”   盛雪冷眼看着父亲一副‘很想问但要面子’所以不自在的表情,软了声音道:“唉,可惜大哥已经被爹逐出家门了……”   盛绍元心口一紧。   所有人将目光放到盛雪身上,她接着说:“半日过去,太阳落山,这月亮都出来了,也不见大哥回来孝顺爹娘,想来还在气头上呢吧?”   盛绍元马上换了张脸,“哼,他想走就走,想回来就回来,他当老子这儿是什么地方了?”   盛雪满意了。   她不服,她不信自己一个重生的会输给那个上一世穷到死的秀才,她绝对不会舔着脸去盛尧跟前,她也不允许这些吃了自己这么多年,住着自己的院子的人去奉承讨好盛尧。   方荷见这么多年了,丈夫还没消气,也不敢提盛尧了,只不停的给小儿子夹菜,看着他好好吃饭。   盛岩还是慕强,想着最好他大哥能像盛雪一样有钱,给他买处院子,搬出去就不用看小妹的脸色了。   所以盛岩说:“可是嫡长子赡养爹娘是天经地义的,他不回来,丢了名声的是他,但爹于他有生养之恩,去要些孝敬理所当然啊。”   盛绍元气的大骂:“他不孝顺,自有老天爷的雷劈到他头上!我为什么不成全他!”   一桌子的人都不敢说话了,盛绍元的脾气早在四年前就有变化了,他变得敏感,由自卑变成了极端自信,他要通过大嗓门和暴脾气证明自己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没有靠媳妇儿养家,不是靠女儿养儿子。   苏夷深深叹了口气,这一家子……挑事儿的是他媳妇儿,暴躁无能的是他岳丈,软弱贪婪的是他二舅哥。   为什么会这样?盛尧兄到底是如何在这样不堪的家族里,成长为一个才德出众的君子的?还有他的妻子盛雪,这般厉害,怎么会是这样一个目指气使、搬弄是非的长舌之妇?   苏夷成亲之后,耳边全是鸡皮蒜毛,饭桌上这一家人锦衣玉食却还是句句离不开钱,一家人往钱眼儿里钻,钻的忘了如何过安生安稳的日子了。从前他和母亲在青衣巷,住的那样艰苦,过的知足又乐趣,怎么如今过的好了,他母亲也和这家人一样,每天嘴里都是不知足,都是钱……   难道真如书中所言: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一家人如同嚼蜡吃完晚饭,各自回房的时候,苏夷抽出被盛雪挽着的手,“夫人,我今夜先去书房做文章,此时脑中文思泉涌。”   盛雪连忙答应,做出温婉体贴的样子,“好,夫君快去就是,我亲自下厨做些糕点来,你夜里饿了吃。”   苏夷点头,往书房方向去了。   盛雪看着他的背影,心道这苏夷哪儿都好,就是嫁给这个人,自己房中空虚…… **   南县孙家,和南县盛家恰巧是对角,相隔了整个南县最远的距离。   此时孙家大宅里是欢声笑语,三岁的双胞胎小子绕着厅堂你追我跑,很是稀罕盛尧和乔知舒这两个表哥给他们买的小玩具,你抢我的,我抢你的,天真童趣。   小还笙坐在乔知舒怀里,小胖手上戴了个新玉镯子,眨着大眼睛看两个小表舅你追我赶。   孙老太太:“佛祖保佑,我尧儿终是平平安安归来了,还有了此等泼天的本事……”   孙老爷子坐在主位,自豪之感油然而生,“遥想那年你坚持要弃文从商,那时你眼中坚毅,谁都劝不下来,当晚外公就在想,你有这样大的决心,绝不会一事无成!现在看来,那年你真是做了最正确的决定。”   孙鸿润心情太好了,多酌了几杯,脸如其名,红润喜气。   “尧儿,快同小舅说说,你是怎么认识的那抚台大人?每年来信,你不是在跑商吗?”   “抚台大人就是我第一年离家,登船北上遇到的那位王大人,他原是并州茶马御史,去年驸马走私一案……”   盛尧将自己和乔知舒如何与王江纬结拜为兄弟的过程,告诉给家人们。   说完之后,才说到他这趟回来的目的,“所以,我这趟回来除了预定春茶,要在江州府开茶号。”   盛尧这番作为,让孙鸿润羡慕不已,如果自己年轻十岁,怕是也不能达到外甥这个成就,所以他十分支持,并且想到了一个人。   孙鸿润:“对了,你们可还记得曹家茶号的林管事?曹家被抄,他丢了活计,年前曾来找过乔儿,得知乔儿去了并州,他便回去了。”   乔知舒抓着怀里小还笙的手拍小巴掌,“太好了,林叔原本就负责采买的,过两日我备上厚礼去探望林叔,有了林叔,我们收购春茶事半功倍!”   ……   有一大家子的人支持盛尧和乔知舒去江州开茶号,并且开始围绕着开茶号给出主意,各自抢着分工要去帮忙,团结友爱的氛围和对角那户形成显然对比。   众人一直聊到都有了困意,盛莺吩咐下人去收拾两间屋子出来,让两个弟弟去休息。   乔知舒怕冷,还想盛尧给自己暖被窝,下意识看向盛尧。   “一间就行,长姐,知舒睡我屋里。”盛尧抢着话,不能让知舒开这个口。   一屋子都有了困意的人全部清醒了,看向二人的眼神又暧昧又欣喜。   孙鸿润拍了拍盛尧的背,意有所指的问:“真的?”   “真。”盛尧马上点头,站起身来拉着乔知舒,“明日还要同知舒早起去禅寺看岗儿,小舅,我们先去休息了。”   舅娘陶氏拉着盛莺说:“这孩子还知道难为情了……说了一晚上的话,我都没觉得俩孩子长大了,此时看着他们两个的背影,才有了这种感觉。”   “是呢,这下可总算是圆满了。”盛莺看向星星点缀的夜空,娘,弟弟也要成家了,乔儿是我看着长大的,心正着呢,俩孩子能走到一起,可太好了。 第40章   终于能在自己家中好好睡一觉了, 盛尧让孙家下人打了热水来,给乔知舒烫脚。   乔知舒一边打着哈欠,迷迷瞪瞪的脚被盛尧抓去擦干了, 他都滚进被窝里了,才反应过来,刚刚盛尧伺候他洗脚了。   乔知舒夹着被子在床上翻了半圈, 爬起来趴盛尧背上,下巴颏压在人家肩膀处, “哥。”   “嗯?”盛尧坐在床边,一侧头, 嘴唇擦过乔知舒的黑发。   乔知舒就是想粘人,嘟嘟囔囔, “我困……”   盛尧伸了食指拨弄乔知舒的下巴颏尖儿,跟逗小猫似的,柔声低沉又沙哑的调侃:“困你趴我身上?”   困还不躺下睡觉,又作怪。   乔知舒觉得下巴被挠的痒痒, 鼓起双颊‘噗’了一声赶盛尧的手指,然后缩了下巴在盛尧肩膀上蹭痒痒。   盛尧顺势往后倒, 乔知舒更紧地抱着他,最后盛尧躺在他身上,乔知舒压在柔软的棉被上放声大笑。   夜晚的宁静将乔知舒的笑声传出了院子,院外的老槐树随风晃动树叶。   盛尧听乔知舒大笑的声音,也跟着轻笑了两声,然后坐起身来, 两指去捏乔知舒的嘴唇,“嘘。”   乔知舒又‘噗噗噗’。   盛尧居高临下看着,明明此时的乔知舒被他捏着做鬼脸, 并没有平时好看,但是笑弯的双眼和只在自己面前展现的幼稚和傻里傻气,让他心中柔软,对乔知舒充满了喜爱。   乔知舒在他面前从里到外的打开,这种相处实在太放松太舒服了。   盛尧情不自禁俯身下去,轻轻啄了一下乔知舒的嘴角,在后者安静下来之后,与之对视,看乔知舒傻傻张着嘴呆呆的样子,盛尧又轻轻‘嘘’了一声。   乔知舒被对方呵出的气息打在脸颊,痒的他又咧着嘴‘哼哼哼’地笑。   盛尧单手撑着头,另一手扯了扯棉被将乔知舒裹紧,“睡觉。”   谁知因为他开了头,乔知舒动了春心。乔知舒两手钻出被子去勾着盛尧的脖子,也抬起脑袋来撅嘴嘬盛尧的嘴角。   不过他也只撅着嘴像吸气一样,贴着盛尧的嘴唇吸了一下,然后就躺回去了。   等盛尧也躺下了,他立刻侧着身,手臂和腿都搭着盛尧,然后软软打了个哈欠。   盛尧猜他应该是真的困了,就伸手环着乔知舒,在他背后拍了拍,舒服的乔知舒闭着眼睛打了好几个哈欠才睡着。   睡梦中,乔知舒感觉有一阵将自己从高处吹落,他在寒风中滚啊滚,飘啊飘,终于贴进了一个温暖的地方,他有了落点之后任寒风萧瑟,他只贴着那个温暖的地方,再也没有被风带走了……   次日一大早,两个官爷去叩响了南县盛家的大门,传话县太爷找盛绍元。   无论良民还是暴民,都不喜欢和官打交道,所以盛绍元这心七上八下的,他问:“敢问二位官爷,县老爷唤我何事?”   “应该没大事儿,盛老爷你放心去。”官爷也不知道,但是掂着手中人家孝敬来的铜钱,不能说不知道。   送走官爷,盛绍元把一家人全带着,一群人浩浩荡荡往县衙去了。   他们这么大阵仗,弄得邻里的小孩子们闲得无事也跟着去凑热闹,最后竟是在衙门口围了一小撮人。   衙门大堂之上,除了盛岩和苏夷,盛家跪了一地。   县令:“都起来,今日本官就是邀盛老爷聊几句家常,你们能全家出动,可见团结,本官却不懂,为何独独将长子撇在门外啊?”   盛绍元一听,心中暴怒,那逆子竟真的用权势对付自己?县令大人只是惋惜一句,谁料盛绍元自己心虚。   “大人明鉴,实在是那逆子不堪教养啊!老农生他养他,送去县学,送他科考,可是他却闯人家宅,行凶闹事,老农实在生气,说他两句,他就摔门而出,躲去他外公家,之后就了无音讯了。”   “这?”县令大人有些意外,怎么还有这档子事?他不过是代盛尧给盛绍元送钱而已,这可如何是好?   看了眼衙门外面围观的人,县令大人头疼,这闹大了坏了盛大人的名声,他怎么交代?   “你、你怎说这些?现在说这些……那、那当时为何不来报案呐?他伤的是何人?”县令有点慌了。   盛绍元也被问到了,当年不报案,后面妻女给摆平了之后,一切平静了,他才觉得事情不大,不难解决,但是气已经发出去了。现在他这一着急给秃噜了出来,查起来到底是他不慈,非长子不孝……   还是盛雪反应快,“大人,当年之事是家门不幸,所以才没报案的。”   “哦对对对,我长女嫁去了东县,谁知我那女婿品行不堪,竟然虐待妻女,我那长子冲动易怒,上门去小打小闹了一番,故此没有报案。大人明鉴,那日我就说了、骂了他几句,他就离家出走,他已十七,有手有脚,老农总不能把他拴在家中。”   县令大人松了口气,开始维护盛大人的名声,“那就好,那、那事出有因,归根结底到底错在你那女婿身上,你长子血气方盛,保护家人之心无可非议,这不是他的过错。”   方荷扯着丈夫的袖子,不让他再开口,自己连忙道:“是,大人说的极是。但不是我们一家人将尧儿那孩子拦在门外,这其中有许多苦楚和误会,大人且听民妇一一道来。”   “尧儿出生没了亲娘,婆母迎我进门本是为了照顾他,谁料我进门没多久有了身孕,所以那孩子从小养在婆母跟前,家中两个孩子要吃喝,他爹终日又忙于农务……虽父子情不深厚,但从未苛待。”   盛绍元也根据媳妇儿的话有了方向,“我那长子像他母亲,从小心思就重!目无尊长!”   “好,你且住嘴。”县令大人是听明白了,也不想听了,对官差吩咐:“抬上来。”   接着盛家人和围观的百姓,就看着一个有一头猪那么大的木箱被四人抬了上来,放在大堂之上后,地面还被砸的震动。   县令:“今日本官唤你前来,是你长子托本官将这些银子送到你手上,那年他离家,不敢回去,可你也一次都不曾去寻他,他知道你这个父亲在气头上,念你又年迈,怕出现在你面前将你气坏,人家可是字字句句尊你敬你忧你!想你过上好日子!可你呐?”   “这么多年了,你还没想明白吗?这么多年了,提到他你字字句句都是指责,可人盛大人一心感恩你的生养之情!行了,行了,清官难断家务事,你们一家带上银子,家去吧。”县令大人说完赶紧起身走了。   盛绍元也错愕不已,昨晚一家人吃饭他发了脾气,因此他把盛尧想的非常不堪,县令老爷召他,他真的以为盛尧翅膀硬了要报仇,他自知打骂事小,自己对长子说出了‘你弟弟就是叫你养死了’这样的话,才是最十恶不赦的。   他也没想到谎言戳破的那么容易,岗儿腹水将肚子撑的那么大,竟然没死,还被乔儿那孩子找到了,他这老脸如何再出现在两个儿子面前?他现在更多的是想着‘孝’这个字,能让盛尧主动不计前嫌。   谁也没想到,盛尧用这样的方式报答生养之恩……   围观的人看着一整箱白花花的银子,也是激动不已,眼红不已,“瞧着吧,这么多银子,这盛老爷嘴再硬,明儿也找上门享福去了。”   ‘嫌贫爱富’这个词是现在的这些百姓最怕沾身的,百姓都以‘笑娼不笑贫’来展示自己不是贪财好色之人。   盛雪:“你们瞎说什么呢?我开的糕点铺子我爹可不缺吃喝!我们一家读书人,两袖清风,谁稀罕他几个钱?”   盛绍元也不例外,但是眼前的一箱子万两白银,不拿不是人,所以被围观的人一刺激,当下放出狠话。   他对着围观的人说:“哼,我生他养他,有苦有劳,他还我生养之恩,我理应收下!但我绝不会找上他门去!我有家有业,儿子和女婿都是读书人,还望各位乡亲们嘴下留情,不要毁了我们家的名声才是。”   盛岩和苏夷一听,生怕自己名誉有损,将来影响仕途,盛岩先说:“这里可是衙门,谁若再言语侮辱,我当即击鼓鸣冤,状告其人!”   苏夷附和,两个秀才,百姓不敢再惹。 **   县衙发生这些事的时候,盛尧和乔知舒正策马去卧龙禅寺的路上,寻找岗儿。   盛尧经常想起岗儿,想起最后一面,七岁的岗儿跟他说想奶奶了……之后有近两年之久,他再想起岗儿,就是那个黄土新鲜堆砌的小坟包。   乔知舒给他写信,说岗儿好好的生活在他们县城外三十里地的卧龙禅寺中,他才被拯救,他才从那个小坟包走出来。   这也是他宁愿背负‘不孝’的骂名,也不愿意主动去见盛绍元的原因。现在只要是银子能解决的事情,对他来说就不叫事,所以他一箱银子委托县令大人给到盛绍元,同时也当是找了个见证人。   行走在卧龙禅寺后山,呼吸间清冽的空气入肺,涤去一身污浊尘气,岗儿若是能居住在这里,盛尧十分放心。   很快山涧小屋就在眼前,屋外有一茅草亭,一老一少相对而坐。圆通大师闭着眼睛盘坐,看不出来是睡着了还是在冥思,而岗儿则安安静静坐着摆弄茶壶。   “岗儿,小哥回来了。”乔知舒拉着盛尧快步上前,“你看小哥把谁给你带回来了?”   岗儿一扭头就看见了大哥,他站起来就往盛尧身上扑,“大哥!大哥……”   眼前的大哥还是那样高大,肩膀还是那样宽阔,只是可能因为晒黑了些的缘故,少了他记忆中的书生雅气,大哥眼神坚毅,更有男子气概了。   盛尧年长他十岁,亦兄亦父。   “让大哥看看你。”盛尧看着眼前的岗儿,皮肤还是冷白,长大了反而小脸比小时候圆了,只是眼下依旧有一些淡淡的颜色,唇色浅浅显得健康。   大概是远离尘世,无忧无虑的缘故,岗儿一身的少年朝气,爹娘的遗弃没给他心理上留下阴影。都说生养生养,虽说那二人生下了他,但是在他成长的过程中,那二人参与不多,也幸好不多,所以伤害不深。   仅有的那些悲伤难过,也被围绕在他身边的人抚平了,如通透出尘的圆通大师,如伴他成长的乔知舒,如永远不会放弃他的大哥盛尧。   确定了幼弟好好活着,健健康康的在自己眼前,盛尧先感谢醒来的圆通大师。   圆通大师受了盛尧跪拜恩谢,在盛尧提出想要翻修寺庙的时候,他只说了一句:“慈悲济心灵,善德存,福惠顾。”   没拒绝也没接受,并且再一次说了那句‘万物于镜皆为空’的话,目前为止,圆通大师已经对跟盛家有关系的三人说了这句话了,先盛雪,后乔知舒,再盛尧。   这三人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经商,常和银子打交道。   之后,大师就让乔知舒扶着回屋睡觉了,春困之季,大师越来越不清醒了。   岗儿变化很大,若是以前,他肯定揪着大哥的袖子,嘟嘟囔囔说不喜欢,说委屈,因为他从小就认为盛尧无所不能,所以他有任何不如意的都要跟大哥说。   但是现在,他只字不提过往伤心不愉快,他能自己消化了。   “大哥,你坐着等我,我去给你拿我烧的孔雀茶盏!”岗儿兴冲冲往小屋跑,小心翼翼端着一个托盘出来。   孔雀茶盏实在粗糙,外形是黄土色的粗陶,杯身的孔雀翎样式倒是恰似其形,挺像那么回事儿的。   盛尧挑了挑眉,看想乔知舒,笑的无奈,“好,知舒同我说过,你若现在还想烧,等去了州府,大哥给你建一座烧窑,再给你请个懂行的师傅。”   岗儿开心坏了,像搬宝贝一样,把他收集的孔雀尾羽,亲手烧的杯碗统统搬给盛尧看,还要给盛尧点茶,作水丹青,要大哥品尝自己研究出来的新品茶味。   “好!大哥你给我讲讲,你都是怎么弄来的那些茶盏啊?哪处弄来的?信中写的北疆,牛羊成群,草地广袤,那里的人们都住在草上吗?”   他这样精力充沛的样子,和其他十二岁健康活力的孩子一样。对于盛尧来说,岗儿能按照他的期待,健健康康长大成人,这就是最幸福的事了,就全了他对岗儿的爱护之心了。   盛尧饮一口清茶,“北疆生活的是牧民,他们住帐篷,靠牧羊为生,以肉和奶酪为食,你和知舒做的那茶砖就是深受他们的喜爱。”   岗儿一听就对牧民来了兴趣,连连追问。   “牧民缺少蔬菜,肉食难消,所以饮茶可以解腻降脂,消食化滞……”盛尧不亏是贩茶商人,什么都能扯到专业上去。   乔知舒也是长了见识,“所以茶叶对牧民来说,是必需之物。我这趟去并州,通过观摩斗茶戏,发现饮茶对于那州府里的达官贵人、士绅地主和文人墨客来说,饮茶更像是享受和显示自己尊贵地位的象征,所以他们追求的是茶的文化和品质。”   “不错,不同地区对于茶叶的需求是不一样的。”   岗儿见大哥和小哥说着说着就默契起来了,不开心地嚷嚷:“我也要去并州!我也要发现一个你们都不知道的!”   乔知舒哈哈大笑,去搓揉岗儿的脑袋,“小哥这不是说与你听了么?”   “才不是,你是同大哥说呢,我都插不上嘴。”岗儿嘟囔,“你们背着我有小秘密!”   盛尧:“好,那等大哥将春茶订好了,把你和奶奶都带上,我们去州府生活,大哥也带你去观摩斗茶。”   “好!大哥最是说话算话了!”岗儿也会拍马屁了。   ……   修葺禅寺可以花钱雇人来,就如大师所言,万物于镜皆为空,没有必要将赚来的银子死攥在手里,不如用来做些有意义的事情。 **   一笔飞来横财,又让南县的盛家鸡飞狗跳了。   盛岩领着媳妇儿悄悄摸摸找到他爹房中,一开口就是打那万两银的念头,而且他也是真的贪心,他全都想要来。   “爹,小梅有了身孕,这处院子总归是小妹名下的,我们再住下去说出去不好听,而且我将来要去州府科考,儿子想着,大哥这笔钱能不能用来给儿子在州府买处院子,爹娘与我们同住,也好全了儿子想在爹娘膝下尽孝的心意!”   方荷一喜,“梅娘有孕了?哎哟,快快坐下,什么时候有的?”   董小梅面容羞怯,“回娘的话,慈安堂的大夫说有一个多月了,我已经让人给我爹带去话了,我爹的意思,也是想让我们另居一院,若是爹娘同意去州府买安家,我娘家可帮衬一二。”   盛绍元一合计,便宜不占白不占,而且盛岩那话说的他心里实在是舒服,他这几年富贵散漫的日子过惯了,也过四十了,也到了被儿子养的年纪。盛雪再厉害,苏夷不是入赘的,将来雪丫头生了儿子也是姓苏,不是他盛家人。   盛岩也通过爹娘从前的只字片语,摸到了二老的心思,接着道:“那年小妹非要立女户,不顾爹娘反对,这世间,哪有双亲在,立女户之说?后来她选了苏秀才,苏秀才还不接受入赘咱家,小妹又不顾爹娘反对,非要嫁过去,这下好了,将来生的儿子,还有这院子也都嫁去姓苏了。”   盛绍元一听,正如自己心中所忧,头脑一热,拍大腿要答应,“好……”   “呵?我说大白天的,爹这屋子怎么不见光呢。”盛雪尖细的声音传来,接着她和苏夷就推门而入了。   她本来都要出门去铺子了,苏夷追出来说是看见二弟和二弟妹东张西望,神色偷摸往爹屋里去了,而且还反手将门给带上了,盛雪多精啊,她知道家中绝对不止自己惦记那万两银!   当即旋身跟丈夫苏夷回了院子,偷偷听墙根儿。这是她最喜欢干的事儿,第一次这样干还是拉着小豆丁,现在身边能拉的只有丈夫。   “嫂嫂有喜是好事,分家我同意,今儿咱们就分个公平分明的,爹娘意下如何?”   “分……分家?”盛绍元懵了,啥时候说分家了? 第41章   盛岩只觉尴尬, 自己怎么说也是有功名在身的,却在背后嚼人舌根的时候被偷听到。   董小梅先反应了过来,“妹妹说笑了, 这家从何处分起?你已嫁作外姓,岸儿才满三岁,家中仅我夫君一位壮年男子, 还有什么可分的?分给谁?”   盛雪哪儿是会吃亏的人,当即反问:“我十三岁在县城买铺子做糕点买卖, 那时起我娘做绣活攒下的银子早已全部用去岗儿治病上去了,那时起你丈夫吃喝都是我的血!还有娶你进门的聘礼!你以为那三书六礼、八抬大轿是谁出的银子!那时候岸儿刚出生, 我娘可是从怀孕起就再没碰过绣线了。”   盛雪指着董小梅的鼻尖,“你尚在闺阁之时, 我与你姐妹情深,你嫁给我二哥的头年,我们一家人住铺子里,你说我犹如你亲姐妹, 第二年我要买院子了,你就开始给我二哥吹枕边风, 先要求院子写二哥的名字,见我不同意,又闹着要我写爹的名字。我盛雪用自己赚来的银子立女户,你若羡慕,你去赚啊!”   董小梅见撕破脸了,也是无所畏惧了, 不屑冷笑。   “你自己赚来的银子?你会做的那第一道红豆酥糕,还不是从我这里吃去的?这可是你三叔母亲口告诉我的!你们龙井村的人都可以作证,你就是来了我董家之后, 才会做糕点的!我助你发了财,可你呢?”   盛雪气的眼前发黑,当年为了给自己‘突然’会做各式糕点找的借口,没想到八年后,会成为恶心自己的理由。   当真是报应不爽……   “董、小、梅,别人不知实情,你自己还不知吗?那年我爹娘和姻伯议亲,我去找你说话,那桌上摆的哪里是红豆酥糕?你说这话都不觉得昧良心吗?”   董小梅焦急又委屈地扯盛岩的袖子,“夫君你看!三叔母说当年可是她亲手说从我这里学去的,如今也敢翻脸不认人!还有,你在我四哥铺子门口支糕点摊子,是谁替你求得?你开铺子有人捣乱,又是谁帮你的?到底是谁没良心?”   盛雪气的血往颅内涌,脑子嗡嗡作响,眼前还发黑,这种憋屈、这种明知道对面胡说八道,可是自己没办法解释的感受太窒息了。   她唇色发白,只能看着二哥盛岩站起身指着她,横眉竖眼破口大骂的样子,但是耳朵却什么也听不清了……   南县盛家从根儿上就开始烂了。   盛雪晕倒被抬回房间,方荷吩咐下人去找大夫。   接着,唯一心疼女儿的方荷第一次对儿媳说了狠话,“梅娘自入我盛家,倒从未见你做过一次糕点,也不曾在我盛家家业上助力一分。”   董小梅紧张了捏紧了裙摆。   “你喜欢和我雪儿比,喜欢和我雪儿争,那好,今日娘就答应你,你也去开糕点铺子吧,等你计算好了,娘给你拿银子。”   方荷离开去照顾女儿了,留盛岩夫妇还扯着盛绍元,哭天抢地。   晚上,方荷难得顶着丈夫的暴脾气,硬气了一回。   “岩儿还是孩子心性,他都还需要靠家里养,你给他去州府买了宅子,他吃喝还不是得跟你这个爹要?还有梅娘,她可往家里交过一个子儿?你现在叫他们夫妻二人把银子花光了,岸儿怎么办?你我老了怎么办?”   盛绍元:“但岩儿也大了,你若不答应,将他得罪了,咱们将来依靠谁?”   这盛绍元真是被养糊涂了,富贵闲散,听书看戏的日子过惯了,满脑子都在想着明天自己能依靠谁。   “得罪?岩儿他是你儿子!况且你现在都靠他不住,你还指望他将来?”   方荷说这话其实不是贬低自己的儿子,只是不想盛绍元亏了自己的女儿。这个家中,只有自己和雪儿是最辛苦的,她算是明白了,但是明白的太晚了。   打这笔银子主意的人,谁也没捞着好,兄妹之间还撕破了脸。   盛岩也仅仅因这一件事,埋怨上了爹娘。一直以来要什么有什么,如今家中明明有余钱,就是不给自己,他可不心生怨恨么?再有董氏天天在他耳边眼红盛雪拥有的铺子宅子,两夫妻就一天比一天心中不平衡了。   但这笔银子放在这里,总是有人要打主意的,不是自己人,就是外人。   董小梅自己递话将娘家人牵扯进来,董老爷六十多了,大部分时间含饴弄孙,不过问家业生意了,主事的董四爷肯定是偏向盛雪的,因为盛雪能赚银子,而妹夫盛岩这样的秀才,他结交了无数,那是一个百无一用。   所以董四爷给盛雪支了一招,“那银子放哪儿,早晚还是会用去给我那妹夫买宅院,我给你支个招,你把它用来和我妹夫一起做生意。”   “一起做生意?”盛雪冷笑了一声,“他会做什么?做账房?”   “你想想,你一个出了嫁的女儿,那笔银子跟你有个什么关系?合伙做生意,主要你来经营,那钱最终还不是你的?再不济你也分一半儿。”   董四爷笑的像个老狐狸,一对三角眼冒着贪婪的光,“我跟你交个底,去年我就盯上州府了,有一门生意,赚钱很快……”   董四爷说的是发行交子,也就是私人货币。因为近几年茶马贸易的原因,不便携带巨款的商人越来越多,他们从南到北活动范围越来越广,于是好几家大钱庄联手针对这些跑商的客户,捣鼓出来一种交易方式,叫做发行交子。   商队把银子存到钱庄,钱庄把存款数额写在楮纸上,交还给商队作为凭证,这个凭证就是交子。之后,商队就可以拿着这个交子在这个钱庄的分号取钱,给钱庄一些保管费即可。   盛雪回想上一世,确实听说过交子这个东西,而且普及到百姓都有了将钱存在钱庄的习惯,这赚钱的法子可行!   “说起钱庄,我有个万伯伯就是在州府开钱庄的,他是万太平商号的二东家,等我这病好了,我就去拜访他老人家。”   盛雪很庆幸自己不嫌麻烦,逢年过节就差人给州府的万成器送些糕点厚礼,万家时不时也有回礼,有来有往,到时候她登门拜访也就不突兀了。 **   有了县令大人的协助,盛尧和乔知舒在一个月内就完成了订购工作,算下来今年春茶并州十票,江州十票,下半年还有冬茶,一年跑四十票,大大超出了盛尧的预期。   订购完成,接下来就是马不停蹄回到江州府买仓库,物色茶楼。   也就在这时,王江纬巡至江州府,又给盛尧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遇。   江州茶马御史府,议事厅。   王江纬坐在主位,听江州茶马御史范安汇报总结,最后,范安说:“还有一事,需大人亲自过目。”   “何事?”   范安:“我朝的江州银叶一直为乌兰国皇室所喜,今年之前,江州银叶一直由皇商李家运送至乌兰国,可就在去年,李家被满门抄斩。下官倒是收到数十家商队来信自荐,大人请过目。”   范安让下属将商队名单呈给王江纬后,接着道:“这吴家堡是百年老商号,经营的是从南往北运送药材和茶叶生意,下官多方比较,他们商队资金雄厚,最是适合。”   王江纬上上下下扫了眼名单,然后摇着头扔在一边,“本官看来,都不合适。”   “这?”范安试探:“吴家堡的家主吴老爷一直仰慕大人,大人可愿一见?”   王江纬掀了掀眼皮子,“驸马案还未让你等警醒吗?”   范安忙下跪,“下官知错。”   “乌兰国向我朝进贡的铜器深受圣上重视,江州银叶是圣上钦定的回礼,此等要事马虎不得,我已有人选,他常年往返于万里茶道,行走北疆,为人稳重可靠,交给他,本官才最放心。”   “是,多谢大人指点。”   ……   盛尧和乔知舒在江州府相中了一处仓库,这仓库妙就妙在有制茶坊,据说是皇商李家曾经用的仓库,因为实在太大了,江南各个大茶商才被朝廷整治了一番,实在是无力拿下,这才一直空在这里。   两人目前就在这作坊式的仓库穿梭,观赏。   乔知舒的意思是买,他说:“若能买下这仓库,我和岗儿会制作茶砖,这样一来,我们自己生产,自己加工,自己运输,可以免去许多成本上的开支。”   “我倒是也觉得不错,只是这样一来,茶楼只能等去年的冬茶钱回来后才能开了。”   别看银子挣的多,商队越做越大了,前期要投入的银子可是一点儿不少。   乔知舒看着盛尧,心里极其舒坦,劝导道:“哥哥的生意都在商队上,茶楼不急呀。我知道哥哥想开一间茶楼让我大施拳脚,但我又不是只会做茶糕,我还会做茶砖呐。”   盛尧被乔知舒说中了心思。   知舒在四方朋来茶楼展露过对斗茶的喜爱,在盛尧面前展现过他在茶艺上的天分,心动于乔知舒这个人和他的才能,盛尧自然是想支持他的。   恰巧和乔知舒想法一致,彼此互相支持,总有一方要多付出一些,也总有一方要牺牲自己,或许是牺牲才能,或许是牺牲兴趣。   乔知舒接着说道:“今年,我有别的计划,我要带岗儿游遍州府茶楼,观戏斗茶,取其精华!”   岗儿一直被养在深山,也该长长见识了。   盛尧低头笑了笑,终于答应,“好。”   乔知舒高兴了,像个孩子一样一下蹦到盛尧背上,“走!看看后院去!”   盛尧就背着他,深入逛了逛这座大仓库,确实是大,制茶功能性的设施非常齐全,越看越满意!   “哥,我好喜欢这院子啊!我们一定要买下这里!”   乔知舒越看越喜欢,伏在盛尧背上连连蹬腿,就差抽鞭子喊‘驾驾驾’了……   盛尧也抬头打量这空荡荡的仓库,青砖绿瓦,院角还堆着晒茶的簸箕,破烂不已,哪里值得他的知舒如此喜欢?   乔知舒分明是太喜欢自己。 第42章   因为皇商李家被抄, 所以那处仓库充了公,两人是跟着牙郎去府衙签下的房契,交了银子, 拿到钥匙后,两人顺便去隔壁的御史府看望义兄王江纬。   江州的茶马御史府绿意盎然,早春的枝头已经有不知名的鸟雀栖息。   两人被御史府的下人领着见到了王江纬, 王江纬站起身来相迎,“你们来得正好, 快,看看这是什么。”   盛尧接过王江纬递来的文书, “江州银叶?”   江州银叶可不是一般百姓喝的上的,名门望族才有享用的资格。当然最价值连城的茶叶还是金瓜贡茶, 皇帝专享,其次是岩茶之王,专供皇室。   “不错,有前面驸马案的影子, 大哥也只放心你了,交给你如何?”   有了这个文书, 等于就可以自由出入乌兰,打通邻国贸易市场。以王江纬对盛尧为人的了解,也只放心盛尧不会徇私枉法,不会犯下走私案。   盛尧收下文书,双手抬起行礼,并感谢:“多谢大哥, 盛尧一定不负信任。”   “二弟这是为大哥分忧,无需多礼。”王江纬随意地摆了摆手后,看向一旁的乔知舒, 说道:“忙了这些天,今日终于得闲了,前几日听知舒对那焖黄鳝赞不绝口,今日可还要?”   “嗯嗯。”乔知舒连连点头。   “那今晚咱们邀上范御史,一同去品尝一二。”这是给盛尧介绍人脉呢,毕竟王江纬不常在江州。   盛尧自然明白王江纬的用意,便接了话头,“好,今日盛尧做东,陪大哥多喝几杯。”   “哎呀,还是你俩小子快活,我就天天听三弟说你带他去吃了这,喝了那,你俩怕是把这江州府都走出花儿了吧?”   乔知舒嘻嘻笑,“还没呐,快了……”   盛尧哭笑不得的拍了拍乔知舒的背,“行了,快别气大哥了。”   王江纬点了点他,对两个义弟的生活羡慕不已,冲盛尧说:“都叫你给他惯的。”   兄弟三人有说有笑,待黄昏时分,邀上范安一同去用晚饭,于是盛尧在江州,也算是有自己人了。   晚上回了客栈,盛尧有些犯困,饭桌上他多喝了几杯,他第一次喝酒还是跑商的路上,喝酒能暖身子,不过喝的不多,所以酒量没练出来。   乔知舒让茅尖打了热水来,亲自给盛尧擦脸,看盛尧因为饮酒的缘故而泛红的嘴唇,他压上去用嘴碰了一下,烫烫的,没什么味道。   盛尧胸口被他这么一压,立刻就醒了,睁开眼看放大脸蛋儿的乔知舒,勾唇轻笑了一下,“哪来的登徒子?”   乔知舒一点儿不觉羞,抿着嘴傻傻的笑,还伸出一根手指去摸盛尧的嘴巴。   盛尧哪忍得住,一手紧紧环着乔知舒的腰,一手叩着乔知舒的后脑勺,然后昂起头吻了上去……   乔知舒任他亲了一下就推他,是害羞也是嫌弃地说:“好烫呀!”   “嗯?”盛尧玩心大起,滚烫的唇就乱七八糟往乔知舒脖子上、下巴上、额头上留下印章。两人翻滚一圈儿,变成乔知舒躺着了,他双腿蹬着盛尧哈哈大笑。   少年双腿结实有力,盛尧为了制住他出了一身汗,体内仅剩的酒意也散的差不多了,他主动放过乔知舒,退在床边躺着,单手撑着额头,看着还在笑的乔知舒,咬牙说:“有你笑不出来的时候。”   乔知舒在他面前还是小男孩儿那样调皮,喜欢大笑大闹,喜欢动手动脚,打不过也要过两招。   “没有。”才不会有自己笑不出来的时候呢。   “嘴硬?”盛尧伸手去捏他的下巴尖,“等你开了窍的。”   乔知舒抓着盛尧的手又要闹,盛尧认输,赶紧转移话题,“明日先让茅尖回南县,我得去拜访万太平商号的东家,你去雇人将茶坊收拾出来,过几日我们亲自回去接长姐他们。”   盛莺应该会把余兰带上,然后就是岗儿和奶奶,还有小还笙。   “好。”乔知舒抓着盛尧的手还没松,只是随意捏着把玩,只是奇怪地问:“万太平商号?哥哥去做什么?”   “合作。”盛尧将乌兰贸易的文书拿出来,拦着乔知舒又看了一遍,“我们茶号在江州没有名气,这笔生意接下来,还不知道要招多少人使绊子,为保万无一失,我需要雄厚的资金。”   等第一炮打响,他资金也周转过来了,接下来就只注意稳住乌兰贸易即可。   “那我也一同去吧?你还记得我十一岁说的那个‘无尖不商’的故事吗?”   “怎么?”   “那个帮我们解围的伯伯叫万成器,我听铺子门口的客人说他是万太平的二东家,他曾经问过我叫什么名字,不过那之后我就不在铺子了,不知道伯伯还记不记得我。”   盛尧也彻底想起来了,“那明日你我一同去,若万二东家听到你的名字能想起来,咱们就接话,他若想不起来也无妨。”   州府多的是商号,只不过万太平商号名气大些,但若不能合作,也无法强求。   “嗯。”乔知舒点头,又给盛尧说了一遍那日的情形。   盛尧时不时出声夸赞,等乔知舒说累了,给拍拍背哄睡了。   次日,盛尧让茅尖去雇人,自己带着乔知舒登门拜访万太平大钱庄。   乔知舒穿着一身鱼肚白锻袍,只领口露了一圈宝蓝衬子,整个人白净秀气,他身边的人一袭鸦青色常服,英姿勃勃,气宇非凡。   万太平大钱庄的铺面十分气派,一进门就是比人高的柜台,另一边几张桌子,墙面挂了‘记账’、‘借贷’、‘兑银’等木牌子指示。钱庄的人一看进门的二人衣着贵气,气质也不一般,热情相迎。   “二位大驾光临,可有什么需要?我是钱庄掌柜,鄙人姓孙。”   盛尧谦逊地说明来意,“在下盛尧,在并州经营茶号,今日登门拜访万东家是为了江州银叶相关商事。”   “江州银叶?那盛东家稍等,我进去通报一声。”   钱庄孙掌柜一掀帘子就进去了,不大一会儿过来请盛尧二人入内,态度恭敬,“东家想请二位入院,正堂一叙。”   钱庄里头有个四进院子,盛尧、乔知舒跟着人来到一进院,院子中间有一颗巨大的摇钱树,看树干的粗细,应当是上了百年的,树枝四面伸展,几乎挡去全部日光,这百年老树让人心生敬畏。   走过幽静的游廊,一出来就看见了面阔的正堂,屋檐下的牌匾上书写了‘诚信立身’四个大字,正堂里坐着的正是乔知舒面熟的万伯伯——万成器。   万成器起身相迎,多看了两眼乔知舒,觉得眼熟,但一下子没认出来,毕竟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乔知舒才十一岁,相貌还没长开。   孙掌柜:“二位贵客,这就是我们万二东家。”   乔知舒认出人来,自然先开了口,“万伯伯,晚辈乔知舒,几年前在江州南县承蒙您出面解围,糕点铺子才免了宵小闹事之祸,今日又得相见,晚辈再次感谢万伯伯。”   “哟,是你?”万成器惊讶,连忙抬手,“不必客气,那日也是有缘,没想到小小南县还有知道‘天下公平’的少年神童,着实让我惊喜。”   乔知舒抿着嘴笑,很荣幸万伯伯还记得自己,并且对自己赞不绝口。   “可惜那之后,南县那边我就交给我侄子打理了,甚少去访。对了,你怎么来州府了?刚刚听我家孙掌柜说你们来,是为了江州银叶一事?”   盛尧掏出乌兰贸易文书递给万成器。   万成器看了之后惊讶,“你拿到了江州银叶贸易权?二位快快请坐,老孙,上茶。”   盛尧这才说明来意:“万二东家,盛某今日前来拜访,是想请教钱庄借贷事宜。”   万成器温和一笑,抬手点了点桌上的文书道:“看到这个,我就猜到了。不知你们二人是什么关系?你也姓盛?可是盛世的那个盛?”   他会这样问,是因为常收到南县盛家的礼物,但是几番往来之下,并不知道盛家还有一个叫盛尧的男子。   “在下盛尧,在并州经营盛尧茶号。”盛尧又介绍了一遍自己,关于乔知舒,他说“知舒是我夫郎。”   万成器见盛尧并没有提及南县盛家,便不再多问,直接谈正事。   盛尧说:“实不相瞒,盛某刚计划在江州开分号,不想意外争取到了江州银叶贸易权,所以资金方面周转不开,便想到了在贵庄借贷银两。”   “这是好事啊,恭喜盛东家。”万成器笑着拱手祝贺,“借贷可以,不过走规矩的话,你我之间无深交,我无法保证您的信誉,所以您得有物抵押才行。”   这个盛尧早就打听过,他能抵押的就是那处新买的大茶坊,所以房契随身带着了。给万成器看过房契之后,得到最高能借贷五万两的答复,也就是茶坊价格的一半。   盛尧心里计算了一下,不动声色地问:“不知这利息怎么算?”   “若是能在年底归还,商定的利息是一分五里。”一分五里,等于一万两银的利息是一百五十两,五万的利息就是七百五十两,普通家庭三年都花不到七百五十两。   要不说大州府生活压力大,动不动就是百两银。   盛尧不满意,没接话茬,转而提到最近州府兴起的交子。   “今年春后,晚辈有二十票春茶运往北疆,不知道这万里茶道上,可有万太平钱庄发行交子?”   万成器惊讶,二十票,那可是笔不小的买卖,再结合盛尧能弄到江州银叶的销售权,他连连点头,面露钦佩,“真是后生可畏啊,盛东家如此年轻,生意不小!这交子万太平商号也发行。”   “这样,万某同乔小友有缘,也佩服您的能力,也希望能与您的茶号长久往来,这利息我给您让到一分二里,如何?”   一分二里,五万两的利息是六百两,根据之前的打听,不会有比万成器给他的利息再低的了。   “好。”盛尧起身行礼,“那就多谢万二东家了。”   ……   谈妥借贷事宜,盛尧和乔知舒脚步轻松地走出万太平大钱庄,却是没想到,两人的背影叫马车上的盛雪看到了。   “他们俩怎么会从万太平钱庄出来?”   一旁的董四爷:“谁俩?”   “我大哥他们。”   马车停下,董四爷不再多问,下了马车和盛雪一同去拜访万成器。   盛雪跟孙掌柜介绍自己了之后,孙掌柜:“哟,今儿是什么日子,我们二老爷刚刚才送走一个盛东家……那您稍等,我再进去通传一声。”   盛雪心中不悦,摸了摸头钗,总觉得和盛尧不对付,沾上盛尧,自己讨不到便宜。   果然!万成器最终还是驳了她的请求。   万家就是经营钱庄的,盛雪凭什么认为他们之间的交情,可以让自己拱手将生意相让?   但万成器回绝的很委婉,盛雪没听出来。   万成器说:“这发行交子需得财力雄厚,若是发生挤兑之事无法平息,伤了百姓生存根本,可是要掉脑袋的!万某这钱庄刚刚才借出去一大笔银子,为了有足够的资金预防挤兑风潮,就暂时不发行交子了。”   商人在拒绝人的时候,都自谦且圆滑。而盛雪会做糕点、会收钱,却是不懂经商,所以只认字面上的意思。   拜别万成器之后,她就去找了孙掌柜。   “掌柜的好,方才听您说我前头来拜访万伯伯的也姓盛?我这姓甚是少见,我还挺好奇的……不知道他们来是做什么呢?”   孙掌柜:“呵呵,是挺少见,他们好像是借钱来了。”   回到马车上,盛雪还攥着帕子。   “我就知道,沾上他,我就趟不成好事!”盛雪狠狠砸一下大腿,从前她做糕点,因为他不帮自己送货,害得她又掏银子又被奶奶骂,就因此不讨奶奶喜欢,用家里没人吃的米面也要被奶奶收钱。   借钱?果然是打肿了脸充胖子。   董四爷看了眼盛雪,“行了,我也没指望你这万伯伯。这样,咱俩还是准备三千两银子,找大德庄商号走走关系吧。”   斗志昂然的盛雪自然是同意了,一千五百两的敲门砖,眼睛都没眨一下就同意了。 **   茶坊收拾好了之后,盛家姐弟三人是终于团聚一屋了。盛奶奶还是愿意跟着二儿子住村里,也有一部分的原因是为了盛家的名声,她一个老太太让孙子养老,外人不知道要怎么说盛家四兄弟了。   所以盛尧只能是多给奶奶准备些银子,并且时常回去看望。   江州的盛尧茶坊就暂由林管事负责,他在曹家干了很多年,十分熟知如何经营茶号。   这日,林管事去招帮工,盛尧自己带了个随从去拜访江州银叶茶园户,剩下负责制作茶砖的乔知舒和岗儿在家中做计划。   “岗儿,我听哥哥说,有三家同我们一样去北疆卖砖茶的,他们老字号,数量大,今年哥哥卖的数量快赶上他们了,势必有了竞争关系,我想着我们得弄出个优势来,让那边的人买我们的茶,最好是只认准我们!”   岗儿同意,“江州的春茶又叫老青茶,都长一个样,我们也用写有盛字的纸来包茶砖。”   “嗯,但还是质量上要有提升。牧民饮茶是为了消食去腻,师父说,番人嗜乳酪,不得茶则因以病,所以我们的茶砖不仅茶味要重,还要耐熬。”   岗儿会做茶砖,一听就明白了,“那就加大新茶的量,别的茶号作茶砖是新茶子茶各半,咱们新茶六,子茶四,或者干脆新茶七。”   “对,直接新茶七成。”乔知舒和茅尖找人打听过,已经有不少茶号做‘□□’茶砖了,而有实力跑北疆的,就那几家百年老字号,不咬牙创新出来,难敌对手。   晚上等盛尧回来,二人就将计划说给了盛尧,顺便听取意见。   盛尧听了之后觉得可行,分析道:“等于是让利给牧民,经商之本一是诚信,二是客人,那我们盛家茶号就做新七子三。”   说完揉了揉岗儿的脑袋,“有你们二人如此用心,我们的茶不愁卖不出去。”   乔知舒觉得能为盛尧分忧,就十分的开心,现在被夸赞被肯定,思维转的更快了。“那就新七子三,到时候我们把销路打开了,旁的人再想效仿我们的做法,牧民也还是认准了我们的茶号。届时,其他茶号除非新八子二,不过几乎没有利润,等于是赔了本才有和我们竞争的可能。”   “不错。”盛尧看着乔知舒,“对了,知舒,压茶砖的时候如果能做成二斤一砖的最好。现在市场上都是十斤一砖,或五斤一砖,我每次去北疆观察茶叶销售情况,见当地大多数牧民去买茶,都需要商家剁开来,供他们买一半,这个过程难免会造成损失。既然我们要创新,那就质量方面,和便利方面,两者一起创。”   “那运输上不会有影响吧?”乔知舒知道,做茶砖就是为了方便运输。   对此,盛尧经常跑,他最是了解运输过程,“不会,只是你们在制作上会麻烦许多,要辛苦你们了。 ”   乔知舒和岗儿齐齐摇头,“不辛苦,等哥哥赚大银子了回来给我们开茶楼!”   岗儿也高兴地拍桌子,给乔知舒捧哏:“茶楼茶楼!”   “行,茶楼的名号你们可想好了?”盛尧轻笑,十分乐见他们俩干劲十足的神态。   乔知舒摇摇头,却叫岗儿拆穿了,“骗人!小哥早就想好了的。”   “嗯?那岗儿快告诉大哥。”   乔知舒拦他不住,红着脸听岗儿出卖自己。   “小哥说想哥哥的茶号叫盛家乔,他的茶楼叫乔家盛,这样外人一眼就知道了两家是一家人开的。”   ……   岗儿怕被小哥揍,跳起来就跑了,他去找长姐撒娇,明日要是能有酸菜肘子肉包吃就好了。   乔知舒觉得害臊,站起身作势要追,其实是想逃离这里。却不想被盛尧捉了手腕,接着他的后背就贴上了盛尧炙热的胸膛……   盛尧每天脑子里装的东西太多了,要办的事也是办不完,所以没有乔知舒心细浪漫,乔知舒一再表达对自己的喜欢,是个人都把持不住。   “什么时候想好的?怎不同我说?”盛尧抱着乔知舒,攥着乔知舒手腕在他手背上轻轻摩梭,声音和动作一样轻柔。   乔知舒嗫嚅道:“我就是跟岗儿随口瞎说的……哥哥叫盛尧茶号几年了,不好变换。”   盛尧因‘随口瞎说’这几个字不悦,重重解释道:“当年我以名字作茶号,是因为茶叶都是赊的,方便那些不识字的茶园户上州府找我,久了就觉无所谓了。”   “嗯。”乔知舒小小声回答,表示理解。   但是没想到,盛尧接着说:“明日一早我就去茶马司改名号。”   “啊?”乔知舒急忙挣扎,转而面向盛尧,昂头焦急说:“哥哥,我真就是和岗儿随口一说,别影响了……”   盛尧打断,故意面无表情地问:“你如今,都不同我随口一说了?”   乔知舒脸上又发热了,这话怎么跟哥哥说?也太上赶着了,他难为情。   盛尧看他呆呆地不敢开口,眼神羞羞怯怯,心一软哄道:“既然咱们要创新,那就名号也一起改了。”   “再有,岗儿是你小叔子,你如今只跟他随口,跟我就不了?”   乔知舒双手去捂盛尧的脸,气急败坏的,“你、岗儿才多大?”   “多大?多大也不耽误我吃醋。”盛尧躲着乔知舒的手,制住人后,就亲了上去,他何德何能,让知舒这般喜欢自己?他已经叫知舒明里暗里撩拨的不行了。   两情相悦,又朝暮以对,盛尧实在是等不了两年之久了。   他捧着乔知舒的脸,两人鼻尖厮磨,他低沉的声音醇厚轻柔,“知舒,等我把江州银叶送完回来,我们把婚成了,如何?”   乔知舒嘴角压不住的上扬,但是没好意思开口。   盛尧又说:“再忍下去,我就要疯了,你这小东西,到底是真的不开窍,还是故意招我好玩?”   乔知舒忍着笑,撅嘴在盛尧下嘴唇上嘬了一口,“可我看哥哥你,不是忍得挺瓷实么?”   知舒都会借‘开盘钱’做戏发脾气了,有什么不懂的?他多多少少知道一些盛尧的心意和顾虑,但是他不说,看看盛尧和他,谁先忍不住? 第43章   大德庄。   盛雪和董四爷被钱庄伙计领着往一进院正堂去议事, 身边还有两个随从一人抱了一个小钱箱。   这样明晃晃的来送钱,馋得钱庄的石二东家口水都要滴下来了,迎出来后, 就站在门口跟盛雪二人寒暄。   石鑫:“这不是南县的董四爷吗?贵客啊贵客,这位是?”   董四爷:“这位是南县香雪甜糕的盛娘子,这位是大德庄的二东家。”   “也姓盛?那巧了, 咱们州府最近冒出来一个盛尧茶号,是年少有为, 也是后生可畏,那风头盛的茶马司都要给他一分薄面, 呵呵……盛娘子这个姓好啊!风头正盛!二位快快请进。”   董四爷见这人对盛尧夸夸其谈,一开口就是攀关系, “石老爷说的这人正是她家亲大哥,名字就叫盛尧,人是以自己的本名开的茶号。”   在他们的西面,正巧有个年轻男子从屋里出来, 一听到‘盛尧’二字,脚步有很明显的停顿, 一双眼睛也是直直看向了盛雪。   石鑫:“哟?那真是石某眼皮子浅薄,有眼不识泰山了,盛娘子多多担待。”   盛雪微微一笑,端的是大家闺秀,挺胸提裙跟他们入正堂落座。   ……   西屋门口,年轻男子对身后的随从道:“你去看看他们来做什么, 我去大东家屋里坐会儿。”   “是,吴少爷。”   ……   盛雪几人进入正堂落座后,石鑫问:“不知二位来是要办什么事?”   董四爷:“是这样, 我们呢要在州府开钱庄,所以我们这趟来,是想和石老爷这钱庄合作。”   石鑫脸上的笑收了几分,“这?董四爷开玩笑了不是?我这大德庄就是钱庄,等于咱们是竞争关系,如何合作?”   董四爷:“石老爷别急,听我说说如何合作,再做决定也不迟。”   石鑫已经想下逐客令了,门口进来一人给了他个眼神,他才闭了嘴,“好,那您说我听听。”   “石老爷应该也十分清楚,我家是开绣庄的,从棉麻料子到布,再到成衣都有涉猎,也就是银子和客户我都有,唯一就是没有分号。”   说的石鑫很好奇,“那您是想买下我们大德庄给您做分号?”   “不是。”董四爷连连摆手,“我想跟您合作,凡是从我钱庄发行出去的交子,能在您家分号兑银,保管费我全算给您大德庄。”   董四爷还是挺有头脑的,他给石鑫详细说明了一下合作的想法,石鑫彻底明白了。   “也就是说,您开钱庄,只赚江州府内的利息钱?”   董四爷再次解释:“没错,等于我将我们绣庄的贵客引荐给您了,他们在我这儿存钱,在我这儿取,保管费算我的,若是出了江州府去您分号取,那就算您的,连本带利我都给您,咱们合作,我只图您一个分号的便利。”   “现在的年轻人啊,真是聪明,二弟,咱们得跟这些年轻人学学做生意咯。”   盛雪听身后门口有声音传来,连忙回头,见一个挺着大肚子的胖老爷领着一个年轻贵气的男子踏入堂内。   石鑫连忙站起来,喊胖老爷,“大哥,吴少爷。”   胖老爷一双眼睛被堆着的眼皮挤成一条缝,费力地盯着盛雪问:“听我家伙计说,您是盛尧茶号的亲妹子?那你这大哥真是了不得,开了茶号,还要开钱庄,呵呵呵……”   石大东家旁边的年轻男子,也就是吴少爷忍不住问:“那怎么不见你大哥来谈?盛娘子勿怪,实在是鲜少见有兄长让妹子抛头露面的。”   盛雪这才忍不住了,“又不是他开钱庄,他来作何?说出来不怕各位笑话,他也是跟万太平商号借的银子做买卖呢。”   吴少爷:“哦?还有这回事?盛娘子这话可不好乱说啊,盛东家连江州银叶的贸易权都能拿到手,若是没有雄厚的实力,如何能将江州银叶安然无恙的运送至乌兰?又如何能让抚台大人放心将江州银叶交给他?”   盛雪:“真与假,大可去问万太平钱庄的孙掌柜。”   董四爷给了盛雪一个警告的眼神,将话题带回来,“呵呵,今日这合作确实与那人无关。我与盛家颇有渊源,盛娘子的二哥是我亲妹夫,这钱庄是我们三人共有。”   胖老爷石大东家看了眼吴少爷,而后对董四爷二人道:“好,董少爷很有经商头脑,这笔合作我大德庄接下了。”   合作谈下来,盛雪和董四爷心情大好,坐在马车上还在大谈发财美梦。   “等钱庄开了,百姓来存了银子,咱们再贷出去,钱滚钱,利滚利,往后在家躺着也能生财,岂不美哉?”   盛雪笑着奉承:“四爷厉害。”   ……   去州府开钱庄的计划火热实施起来了,很快董四爷就租赁好了铺面,下一步就是去府衙办理开钱庄的文书,董四爷这回没带盛雪,带了盛岩。   董小梅回娘家在董老爷子跟前儿抹眼泪,当晚董老爷子就把董四爷叫回房谈话。   “盛雪到底是嫁作苏姓,她往后日子过的再好,也跟盛家没有关系,若如此那跟咱们董家更是彻底没了关系!所以,那钱庄得是她二哥的名字。”   “她二哥好歹是你妹夫,有你妹妹在他枕边,我们两家的关系坏不了!”   董四爷再欣赏盛雪的能力,也不能忽视了这一层的关系,更何况自己的亲老爹都出动了。   所以他只能去说服盛雪,盛雪当然是不同意,并且反应大得很。   盛雪:“凭什么?那万两银也有我的份!也是我回回躺躺亲自去的州府,铺子凭什么记给他?”   “凭我爹开了口!你说你急什么?那铺子又不是你二哥一个人的名儿,不还有我吗?你们合作多年,我什么时候不向着你?”   “那你爹到底什么意思?”   “你甭管我爹什么意思,咱们是不是为了赚钱?我保证该你的银子一个子儿不少,行不行?”   见盛雪还是不同意,董四爷又说:“雪丫头,我可跟你交底儿了,这钱庄的关系、客人、银子哪样不是我董家出大头?你家那万两银够干个什么?你那铺子积攒的客人能存几个钱?再有,你二哥好歹根儿在南县,出个什么事儿找得着人,但你呢?你跟姓苏的拍拍屁股远走高飞,我爹能咋放心?”   盛雪听来确实有道理,董家付出那么多,不放心自己也是理所应当,再说了,等苏夷高中,过不了几年,她就跟苏夷去天子脚下京州盛京城生活了。   “那行吧,四爷,我可是相信你才委屈自己的。”   董四爷安慰道:“放心吧,到时候铺子还是我俩管,我肯定是向着你的,你看我搭理你二哥吗?”   “嗯。”盛雪无奈应道,心里恨得牙痒痒。 **   赶在三月结束前,十票春茶如数运到江州府,是小舅孙鸿润领着孙胜一同护送来的,盛家乔茶坊是终于忙碌起来了。   鲜叶经过茶农们的处理,成为毛茶送到茶坊,茶坊再经过筛、扇、切、磨等工序处理,最后高温蒸压定型,之后就成为可以售卖的茶砖了。   乔知舒和盛尧都忙起来了,只晚上沐浴完有时间躺在一起聊上几句话。   夜里,房间燃起油灯,昏暗间,乔知舒的脸朦胧柔和,他刚沐浴完,浑身冒着热气儿,此时侧躺在被子上,姿势很不雅,只要是躺着,他那个腿就一定要搭在盛尧身上。   “哥哥今日去银叶山,江州银叶茶采了吗?”   盛尧仰面躺着,姿势规规矩矩,伸出一只手来抓着乔知舒的脚踝,另一手扯被子。   乔知舒就任由盛尧掰他的腿,一点儿反抗的意思都没有。   盛尧扯出被子之后,又将乔知舒的腿放回原处——也就是自己身上,这个过程进行的又熟练又自然。   将两人都裹进被子里后,盛尧才回答:“要等四月谷雨之后才会采摘,江州银叶采摘前要足够的潮湿,芽头才会嫩绿似莲心”   “那岂不是等我们的茶砖做好后,都发出去了,他们才采摘结束?那等你亲自运送去乌兰,再赶回来,年早过完了……”乔知舒闷闷不乐。   盛尧哄他道:“不会,之前贩运路上走走停停是顺路做些倒卖生意,这回江州银叶有专门的官道走,半路上不做生意,只在乌兰停留时间长些,年前一定赶回来。”   以前是为了利润最大,路过一州就买当地特产去另一个州出售,现在不需要了,卖的茶总量多了,抓紧去卖了茶叶,就挣很多了。   乔知舒觉得难说,但是江州银叶和乌兰的交易有朝廷重视,不能让哥哥着急,一定得稳着来。   所以他便不再追问,免得把自己着急的情绪传给盛尧了。   “我听胜哥说,盛岩也来州府了,他拿你给盛绍元的银子开了个钱庄。”   盛尧也是第一次听说,抓着乔知舒的手若有所思的把玩,“应当主要是他岳丈家出的银子。”   “嗯,应该是了,胜哥说董四爷领着去的。盛岩也二十了,一直靠婶婶和盛雪养着,现在终于有事做了。”乔知舒越说声音越轻,白日捶茶是个力气活儿,确实累人,也累精气神。   盛尧见他有了困意,将他的手塞回被子里暖着了。   只是乔知舒都睡着了,盛尧还半睁着眼,他给盛绍元的养老钱被盛岩拿去开钱庄,若是日子过好了那就最好,最怕亏了不说,欠下一屁股债……   到时候盛绍元日子不好过,自己肯定也别想过好了。   次日一早,一家人坐一桌吃早饭,早饭是盛莺和余兰一起去后厨亲自烧的,一蒸笼的芸豆蒸肉包,再配一碗苞谷面熬出来浓稠的粥,桌上还有配粥的小菜,不说多富贵,但真的很富足了。   一桌子加上小舅和胜哥儿,有七八人之多。   孙鸿润喝了一口粥,“算命的跟我娘说咱们孙家子嗣稀薄,我这一看,也不少呢。”   这是把乔知舒和岗儿也算进孙家人里了,那确实不少。   盛莺:“等明年尧儿成婚,往后家里的孩子还更要多了。”   乔知舒一手举着包子,一手端起粥碗挡着脸吸溜吸溜的喝,制造出声音来迷惑他人,希望家人能以为他没听见,别提他了吧!   盛莺笑得不行,嗔了他一句:“净作怪!”   盛尧看了眼脸比碗还烫的乔知舒,咽下粥水,看着小舅说:“表弟也十八了,小舅可以着手准备招婿了。”   孙鸿润以前一直说要把胜儿留在家中,意思是要招赘婿,不过那会儿他两个小儿子还没出生,现在不知道还是不是这个想法了。   不过盛尧才不在意,他在意的是知舒的脸别烧坏了。   果然一桌子人的视线从乔知舒脸上挪开,转而齐刷刷盯着孙胜。   孙鸿润:“唉,小时候由着他性子,现在他大了,难管了,咱们四县里他是一户都瞧不上。”   “表哥,我这趟不跟我爹回去了,你让我在州府住半年好不好?”孙胜焦急地求收留。   盛尧见孙鸿润没开口阻止,便答应了。   乔知舒捧着碗傻嘿嘿地笑,“正好缺人捶茶。”   “我才不给你捶。”   孙胜跟乔知舒一块儿长大的,比亲兄弟还亲,斗嘴归斗嘴,但是心里是很愿意帮忙出力的。   孙鸿润警告了儿子一声,“你怎么的?”   孙胜又连忙说:“我帮岗儿捶!”   乔知舒和岗儿就对着孙胜哈哈大笑,盛尧心情舒畅眼角含笑盯着乔知舒,一家人都帮他宠着这小东西,他跑商去不在家中,也就不用担心知舒过的好不好了。   一顿饭吃的好不热闹,小还笙光顾着看热闹了,等大人都吃完,要收碗了,她还捧着半个大包子慢慢地啃。整个茶坊属她最闲了,娘若忙的话,她就去陪小舅舅督工,小舅舅怕危险撵她走,她就去找余嬢孃,再不济就等到大舅舅晚上回来,抱她骑马绕着茶坊外围溜圈。   吃完早饭,盛尧打算自己出门,去陪王江纬巡查江州茶叶市场,扩展人脉。他另外给茅尖分了任务,“去打听打听盛岩开的钱庄,看看背后是什么势力,靠不靠谱。”   茅尖愣了下,“表少爷这是要管管他们?万一甩不掉了怎么好?”   “不管不行,若真出了什么事,老爷子能不找我?”盛尧理了理袖口,抬眼看向院外的大树,眸色渐渐转深,“你去盯着,有风吹草动,我好做打算。”   “那行,今儿我就去摸摸门。”   盛尧满意了,一脚跨出院子,心里希望自己这回只是多虑了。   他每回有了远虑,都会在心中祈祷无近忧。   过了两日,茅尖将打探到的消息递给盛尧。   月色下,茅尖打着灯笼陪盛尧巡查茶坊,蒸房有下人通宵达旦的守着,要控制蒸茶的火候。   巡查一遍出了蒸房之后,茅尖才开口:“表少爷,我去打听过了,盛岩开的那钱庄,是董四爷花银子打点的大德庄的关系。”   “我记得大德庄主要经营的就是钱庄,他为何会给董家方便?”   茅尖:“我问过大德庄的伙计,说是双方友好合作,董家绣庄的老客户把银子存在董盛钱庄换成交子,若是要去其他州就跟大德庄要个印章,借着这个印章上分号提,每一千文钱扣三十文,这个回扣全是大德庄的。”   盛尧点了点头,总觉得还是怪异,“大德庄也是老字号了,赚这费劲的小钱,不嫌麻烦?”   “那我就不知道了,反正打听来的就是这么个事儿。”   盛尧还是觉得不对劲,吩咐道:“继续盯着。”   “好。”   一千斤新茶,加上四百斤子茶,整个作坊近百人忙了两个月,正好盛尧从并州调遣了一半的马帮已经抵达江州。   赶在五月底,并州和江州的春茶同步出发了。   接下来就等江州银叶,盛尧亲自运去乌兰,顺便从乌兰带些江南热销的香料回来。   至此,盛尧茶号和商队的一条龙的运作模式,已经初步的通畅无阻了。   唯一没想到的是,盛尧和江州银叶出发在即,却一语成谶,盛岩的钱庄果然出事了…… 第44章   董四爷火急火燎地从后门回到董盛钱庄, 从后门进的堂屋,盛岩盛雪连忙起身迎他,两人脸上也是乌云密布。   董四爷看着盛岩, 气不打一处来,一脚就踹盛岩胸口了!   “四哥你……”盛岩跌坐在地,捂着胸口敢怒不敢言, 显然也知道今日钱庄发生挤兑事件,全赖自己。   盛雪瞥了地上的二哥一眼, 扶都不打算扶,反而向着董四爷, “四爷,大德庄怎么说?现在外面挤满了人, 都拿着咱们发行的交子要兑银,一开始我也没寻思,让伙计给兑了,谁知道钱库都空了, 来兑银的人却只多不少!”   董四爷一双虎目瞪着盛岩,指着大骂:“废物东西!谁让你大剌剌地四处看院儿了?银子还没捂热乎, 就想打金窝!”   原来,董盛钱庄开业之后,董家绣庄和盛雪铺子的常客都拿了银子来换交子,大德庄的石二东家石鑫也来祝贺开业,给造足了势头。   所以两个月下来,董盛钱庄发行的交子已经有几十万贯, 折合白银差不多有五十万两之多。   盛岩还真没见过这么多钱,他整日在家中不事生产,二老又富养着他这个儿子, 指望将来他给养老,盛雪又处处压他一头,二老养的他眼高手低,盛雪养的他惧怕失败,所以不敢闯。   盛岩想在州府有一处院子想疯了,恰好来州府结识了一两个好兄弟,好兄弟给他说哪儿哪儿的院子如何好,院子家主急用钱要变卖,领着他去打听。不料便宜没占成,反而因为压价太狠,叫人家院子主人轰出来不说,还四处宣扬他的身份。   原话是:“街坊们都来瞧瞧,这可是董盛钱庄的二东家!一千两就想将我这三进的院子给占咯!都来瞧瞧这黑心的东家啊!”   盛岩的好兄弟气不过,回嘴:“放你娘的屁,我们董盛钱庄的二东家有的是银子,你这低于十万两的破地儿,自己留着吧!”   第二日一早,钱庄还没开门,就挤满了人拿着交子来兑银,人引人,话传话,钱庄的贵人们也全来了……   “董盛钱庄的东家拿我们的银子买大院儿,大伙儿赶紧来兑银啊!”   “……还钱还钱!”   人群不知谁带头起哄,不明真相的百姓争相往钱庄里面挤,一时间董盛钱庄门口混乱不已,又是叫骂,又是要钱。   盛雪也巴不得正在气头上的董四爷打死盛岩才好,但是她着急,她在后院都能听见铺子门口的叫喊声。   盛雪:“四爷,大德庄怎么说?可愿意倾囊相助?”   董四爷抹了一把脑门的汗,“大德庄去筹银了,说是最快也要十天,让咱们先能兑多少兑多少,稳住局面。”   盛雪急得眼泪都出来了,“咱们还能兑多少啊?银子不都拿去收棉花了吗?一个子儿都还没回来!”   董四爷打的好主意,五十万两,一半留在钱庄放贷出去,赚利息钱,一半他拿去大肆收购棉花做生意,只等个半年时间,本金和可观的利润就回来了。可谁能知道,盛岩个孬货整出来这档子事儿,还被人大肆宣扬了出去。   董四爷想把自己摘出去,指着盛岩大骂:“狗杂种,你捅出来的篓子,妄想全叫我一个人填?我不管你去借去抢,十万两,你筹不出来,我要了你狗命!”   盛岩吓得发抖,一副窝囊到死的样子,想了一会儿,喊道:“我大哥!我大哥也在州府,小妹、小妹你找他去!你……你去求求他。”   盛雪捏紧拳头,冷笑一声:“你以为他有真本事?”   她一直都不服气,她十岁就开始支摊卖糕点,十三岁买铺子,十六岁买院子,南县谁人不夸赞一句她盛雪的能力?盛尧和上辈子一样止步于穷酸秀才的地位,一切都按照上一辈子的结局在走,她不觉得会有什么变化。   盛雪重生回来,她要强也自强,她一路顺风顺水发大财,盛家谁不奉承她?谁不为她掌控?只盛尧不屑不屈服。   所以盛雪绝对不可能去跟盛尧低头!绝不让盛尧看自己的笑话!   大师说过,她是被佛光照耀的人,她能重生,也能逢凶化吉。   “那你去找他啊,你去亲眼看看,你大哥有没有这个能力!”   盛岩六神无主,听了这话就往外冲,去找盛尧。   铺子的伙计又进来通报,“大东家,外面已经有拿着锄头和扁担的了,怕是要动手抢了!”   董四爷和盛雪心都抖了一下,董四爷对盛雪说:“你不是还认识万太平的东家吗?你去借银,实在不行,先将铺子做抵押,等银子周转过来了,我给你还回去。”   盛雪来不及反应,董四爷就去铺子大堂稳局面去了。 **   盛岩急匆匆朝盛家乔茶坊方向冲,说来也是好笑,他们钱庄开业,盛尧还派了茅尖来祝贺,那会儿他和盛雪自觉风光无限,是理都不理人家。   “盛岩兄弟?你这是打哪儿去啊?”   盛岩放慢脚步看向来人,正是带他去看院子的人,三十多岁,身边人都叫他王秀才。他对此人心有埋怨,但是这会儿又想充胖子,以显示自己没有很惨。   “我、我走走去。”   王秀才:“我刚刚打你铺子门口经过,哎哟,哪儿是翻了天了要!你还往哪处去?你不管啦?”   盛岩见事情已经被此人知道了,也不遮掩了,“我这不正要找我大哥筹钱去吗!我走了。”   王秀才很轻微地扯了扯嘴角,一把拉住盛岩道:“为兄陪你一同去,我听他们喊还钱,说东家拿他们的血汗钱买金窝,我心存愧疚,这才找你来了。”   “不管怎么说,都是为兄不好,逞那一时口舌,对不住了兄弟。”   盛岩吃软不吃硬,马上反过来安慰:“也……也怪不得你,原我们是有银子的,都叫我夫人的四哥拿去做买卖了!他好歹是我大舅子,我岂能坐视不理?”   “是这个理,兄弟你为人仗义,是干大事儿的人!来年高中了举人,可别忘了兄弟我啊。”   “我是那样的人吗?”盛岩飘飘然。   “是是,为兄就知道没看错人!对了,你给我说说你大哥的情况,一会儿见了人,我也好帮你。”   “我大哥……”   二人勾肩搭背,有商有量的去了盛尧的茶坊。 **   盛尧出发在即,眼看着离别的日子越来越近了,乔知舒就越发黏糊了,央着他陪自己去戏楼听戏。   他最近有点迷上看戏了,茶砖一事忙了俩月,闲下来和岗儿天天溜出去玩儿,喝茶看戏,走街游湖。   盛尧自然是答应作陪,岗儿跟屁虫也要来,于是盛尧大手一挥,干脆一家人都去戏楼,包个场得了。   等大家都捯饬的漂漂亮亮,精神抖擞了,茅尖一脸焦急的回来了。   “知舒,你带长姐他们先去,我有些事情要茅尖去办。”   乔知舒怔了怔,跟着问:“什么事情呀?”   他今日穿着一身紫檀锦衣,衬得肤色白皙,气质矜贵,哥哥陪他去看戏可开心了,听到盛尧不跟他们一同出发,难免有些被扫了兴。   盛尧也不太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更不知道严重到什么程度,所以找了个借口,“有些话要茅尖带去银叶山。”   “哦。”乔知舒放心了,却长叹了一声,“我今天特意穿成这样,就是为了和你走在街上的时候衬你,你还不跟我一块儿。”   吃早饭的时候,盛莺说紫檀颜色太重,显老。   盛尧没好气地伸了两指去拍他脸颊,“多谢您了。”   “哈哈哈……”乔知舒高兴坏了,以为盛尧没听出他在作怪。   “以前我领个儿子出门也挺好。”盛尧淡淡接了一句。   乔知舒被占了便宜,气哼哼拿手打盛尧,嘴里还念着最近看戏学来的词,“嘿、哈!”   盛尧双臂发力,两招就把乔知舒制服了,“行了,赶紧去。”   小少年这才蹦蹦哒哒走了,忙完放松了一段时间,乔知舒无忧无虑,在盛尧面去活力四射,听戏曲话江湖,十八般武艺都用盛尧身上了。   盛尧看着乔知舒的背影,面目柔和,嘴角微微勾起,轻声问茅尖道:“那边出了什么事?”   茅尖这才赶紧将盛岩的钱庄,被百姓围得水泄不通之事说给主子听。   紧跟着,就有下人来报:“东家,门口来了俩人,其中一个自称是您亲兄弟……”   盛尧吩咐:“带他去客堂。”   待客堂内,盛尧坐在主位,茅尖站在一旁。   盛岩一见了盛尧,终于有了见亲大哥的样子,“大哥!大哥你一定要帮帮我,我钱庄今日银钱周转不开,偏来了好些人要兑银,大哥你有没有十万两银子,先拿与我周转周转!”   “你钱庄收人家的银子,却要我哥哥来给你兑,你真能开口啊?”   盛岩错愕回头,看见满面寒霜的乔知舒,见他锦衣华服,细皮嫩肉,此时眉眼带着傲慢的神情瞪着自己。   盛尧见乔知舒去而复返,又已经听见了,便不再隐瞒,抬手点了点左手边的桌面,“过来坐下。”   乔知舒挺胸阔步,越过盛岩坐在主位旁边。   盛尧这才看向来人,主要是盯着盛岩旁边的王秀才试探,“十万两?你开钱庄都拿不出,为何认为我有?”   王秀才不敢回视盛尧,站得笔直,眼睛却只睁了一半儿,眼珠子还往地上瞧。   盛岩着急答:“大哥连江州银叶的贸易权都能拿到,账上肯定黄金万两。”   盛尧瞳孔微缩,视线化作寒刃飞向王秀才,他基本上已经确定,有人给盛岩盛雪兄妹下套,为的就是江州银叶。   乔知舒气的站起身来嘲讽:“黄金万两?你见过黄金万两吗?世人有几个见过黄金万两的?原来黄金万两这么好赚的吗?你盛岩有需要,我哥哥就必须有了?”   盛岩再一次被乔知舒呛声,也忍他不住,“你一个被我娘捡回来的乞儿,不知恩图报便罢,在这儿跟我耍什么威风?”   盛尧一脸肃容,正要开口收拾盛岩,就听一旁的乔知舒比他还快。   “你还目无尊长呢!我怎么说也是你大哥的夫郎,你见了我不行礼不请安,我现在就是请你出去,旁人也挑不出我错!”   又道:“我是跟婶婶来到你们盛家,我做牛做马,还做发糕给婶婶卖,也不曾拿过婶婶一文工钱。至于住的那几年,我吃穿住都是奶奶房里出的,我和小舅在县城开了茶馆之后,送钱给奶奶给盛家也有千两,往后奶奶需要,我有多少给多少!至于你盛岩还没有资格图我回报。”   这番话,若是为自己,乔知舒可能就不说了,但是明年他就是盛尧的夫郎了,他得为哥哥考虑,不能让人传盛尧的夫郎是个不懂知恩图报的乞儿。   盛尧眉头一挑,看着乔知舒的侧脸,差点不合时宜的笑出声音来,这小东西不作怪的时候也挺可爱。   他的知舒终于长大了,能独当一面了。   ……   从前在家中,盛岩一直也不太敢惹乔知舒,因为乔知舒有大哥和奶奶护着,刚刚鼓起勇气讽了一句,被乔知舒条理清晰的怼回来了,便不敢在放屁了。   他转而看向盛尧,语气哀求:“大哥,情况紧急,你快让人拿银子来吧。”   乔知舒更生气了,心道以前没发现,这盛岩怎么没脸没皮的?   殊不知,盛岩在家中就是这样跟盛雪拿钱的,盛雪的数落他听惯了,盛雪还是他的小辈呢,为了要到钱,他什么尊严都舍下过。   乔知舒淡淡说道:“所有的银子都给你爹养老了,剩下的买了这茶坊,一个子儿都没有了,你们收的银子,自己不还回去,还只望谁呢?”   “你!大哥……大哥你说句话啊。”   盛尧一手端起茶杯,一手慢悠悠用杯盖拂去茶末,默许乔知舒来发挥。主要机会难得,很少能看见乔知舒生气呛人的一面。   王秀才见盛岩撬不开盛尧的嘴,着急了,也帮着开了口:“盛东家,您看,您再不表态,就不适合了吧?”   盛尧冷冷看了王秀才一眼,警告意味十足,“见笑了,家中财务大权归我夫郎掌管,我说不上话,外人更是没资格开口。”   乔知舒直视前方,眼珠子悄悄往盛尧身上瞟,脸上发烫,心窝热乎。   盛岩悲叹一声,不得已放下尊严又去求乔知舒,“乔知舒,算我求你了,先助我填上这个窟窿,我又不是不还你了!”   见乔知舒眉头一拧,又要骂自己了,盛岩连忙又补充:“我钱庄是收了人家那么多银子,但是都叫董四爷拿去收棉花了,偏偏王兄又逞口舌之快,使得全城百姓误以为我们钱庄没银子了,所以都拿着交子来兑银。”   王秀才咬着牙吞苦水。   盛岩接着说:“大哥先拿银子助我,让百姓看到我们钱庄是有那么多钱的,让他们安了心,说不得就不急着兑了。”   “你们开钱庄骗了百姓的银子,自己拿去做买卖?”乔知舒指着盛岩,“你当银子这么好赚呢?”   盛尧还是没开口,看着王秀才,他看得出来,这人快要忍不住说出真正的来意了。   果然,王秀才看盛岩说一句,被乔知舒反讽一句,而且乔知舒就是不往银子上面扯,盛岩也是个被牵着鼻子走的,无奈只能开口引回正题。   王秀才说:“这……董盛钱庄一时周转不开罢了,等棉花织成布换成银子就能还上了不是?盛东家若是账房无余钱,可否先将这茶坊抵押去,贷些银子回来?”   “对对,大哥你还有这茶坊,我这实在是什么都没有,家里的铺子也不比州府的铺子值钱……”   盛尧终于开口了,“不巧,我这茶坊已经抵押出去了。”   王秀才眼皮儿抬了抬,盛尧亲口回答,证实了他的来意,那接下来,就好办了。   茅尖得了盛尧的指示,去拿了抵押的文书给盛岩过目,盛岩直接瘫坐在椅子上,彻底没了主意。   乔知舒没好气地说:“哥哥把银子给你爹养老,却要贷款养商队,你倒好,拿你爹的养老钱来骗百姓的血汗钱!”   王秀才出来发挥:“唉,那这可就难办了,若是填不上这个窟窿,百姓报官,盛岩兄弟可是要进大牢的,这……?”   盛岩更是直接从椅子上滑了下去,跌坐在地。   盛尧就冷眼看着王秀才发挥,他知道,对方的目的不是让盛岩蹲大牢!所以他仍然耐心等候,只等王秀才自己忍不住,说出最后真正的目的!   乔知舒:“所以当初为什么要骗百姓的钱?”   盛岩也是头回发现,这乔知舒说话气人是真气人!逮着重点直戳要害,就是不提帮忙的事,一遍遍的告诉外人,是他们董盛钱庄骗钱不厚道。   王秀才也在犹豫,不知道现在是不是最好的时机……   盛尧放下茶盏,瓷器和木桌碰撞,发出清脆的声音。   王秀才脑子也跟着‘叮’了一声,“不过总还是有办法的。”   “哦?”盛尧点点头表示好奇,“盛某,愿闻其详。”   “府城上下,谁不知道盛东家拿下了江州银叶的贸易权?可在这结果尘埃落定之前,江南大大小小共有十家商队争抢不已,盛东家若有心救兄弟于水火,在下认识吴家堡的人,说不得可以做笔交易,相信吴家堡感恩盛东家谦让,愿意倾囊相助。”   乔知舒恍然大悟,“这位秀才可是姓吴?”   “这位公子慎言,某姓王,不姓吴,出此主意也是忧心盛岩兄弟,听多了市井传闻所致,与吴家堡无关。”   盛尧站起身,“既无关,茅尖,送送这位王秀才。”   茅尖抓着王秀才把人拎出去了。   盛尧走到盛岩面前,“现在这个套你可钻明白了?你们以为钱庄是几万两银子就能经营起来的吗?”   盛岩还没闹明白,“人家好心为我出主意罢了,他又不姓吴!大哥,他既然认识吴家堡的人,你就随我走一趟吧?”   乔知舒上前挡在盛尧面去,生怕盛岩把他哥哥抓去吴家堡。   “你这书都读狗肚子里去了吗?这分明就是吴家堡给你下的套!你可知这江州银叶是什么来头?是官家的茶叶!如果哥哥真的跟吴家堡私贩贸易权,下场和前驸马一样,是要被砍头的!”   江州银叶,若要换人,得拿盛尧和王江纬的命来换!   王江纬甚至可能被株连九族,毕竟皇帝才刚给了他那么大的信任。   现在盛尧既然接了,无论如何都不能换人了,必须得顺顺利利的出发,上了官道,就不会有事了。   盛岩听‘砍头’也是吓得有了尿意,“大哥、大哥、那我……?我……大哥你想想办法吧,我求您了,大哥!”   盛尧见他是真的怕了,该说的知舒都给说明白了,便不再多言,只说解决的方法。   “这钱庄不能再开下去了。”他一直奇怪大德庄为什么大费周章赚小钱,所以和茅尖针对大德庄查来查去,结果,根本不是大德庄的事,是借大德庄之手的吴家堡。   盛岩睁大眼睛表示讶异和拒绝。   盛尧不管他,继续说:“我可以想办法去帮你们筹钱,但有两件事,第一,平息之后,银子必须一分不少的还我;第二,关闭董盛钱庄。”   只要他们还开着,吴家堡大可去存一大笔银子,然后继续闹的盛家不得安宁。   这世道,一荣俱荣,同样的,一损俱损……   “大哥你先快去筹钱啊!”盛岩是个孬货,刀架脖子上了,还是打算逃避。   盛尧冷冷看着他,用眼神传递压迫。   乔知舒永远站在盛尧的立场,所以盛尧的话他马上就明白了,“去和董老四商量,什么时候你们答应了,什么时候来拿钱。”   小少年挺胸上前一步,饱满双唇不含任何温度,“我告诉你,别想抱侥幸心理!今日他们只是要你拿十万,明日或许就是金山银山,到时候你别说是喊大哥了,你喊爷爷都没用。”   盛岩咬咬牙,“好!我回去跟四哥说!”   他这会儿瞧着确实是听劝了,一直到他踏出盛家乔茶坊,他也是一副下定了决心的样子。奈何,他这种人意志不坚定,又从无远虑,一出门,直接上了贼船……   乔知舒看着盛岩脚步虚浮,跟不点地的走路姿势,恨铁不成钢,气的不行。   “真是蚂蚁爬树,不怕高,一个子儿都没挣过,上万的银子说花就花!十万两也真敢开口?”   盛尧抬手放在他肩膀上拍了拍,“也好,我让茅尖查了这许久都没有眉目,现在总算知道幕后之人了。”   乔知舒还在生气,甩了甩肩膀,气旋旋的,“好什么好?十万两银子呐!”   盛尧生怕小家伙气坏了,“事情已经发生,但幸好还没有到哥解决不了的地步。”   乔知舒更后怕了,如果十万两都解决不了,那真的就要命了,毕竟哥哥姓盛。   茅尖送完人回来,也说了句实在话,“表少爷,那两兄妹已经成家,心又如此之贪,必须得和他们断了关系才是!”   现在顾不得父慈子孝了,必须得和那两兄妹撇清关系,盛绍元和方荷已经老了,又有个三岁的盛岸要抚养,早已没有了野心,一心只想要人给自己养老。   “不错,但我为人长子,知舒,若是分家,赡养家中二老是我的责任……”   乔知舒满不在乎地打断他,说:“那就把他们接过来好了,我这得理不饶人的嘴,哥哥你还不放心么?”   茅尖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   盛尧面上也轻松了不少,“不错,这几日的戏曲听的好,直取糟粕。”   乔知舒拿大眼睛瞪盛尧,心里的气散了不少。   两人商议好,盛尧就出门去找关系筹钱了,茅尖继续蹲盛岩钱庄,茶坊所有事务有乔知舒处理。   两人想的不错,但是没代入到盛绍元的心理,盛绍元是绝对不可能跟盛尧和盛莺一起生活的,他落不下那张老脸。盛雪已经可以给他富足的生活了,他没有必要忍着心里的不痛快和羞耻心,来找盛尧,来面对盛莺。   作者有话要说:  呜呜,我支棱起来了,盛岩盛雪下线倒计时!   中秋节快乐哇!宝子们 第45章   先朝有《唐律》, 唐律有十恶,十恶有‘恶逆’、‘不孝’、‘不睦’三项来判定一个人有无孝道问题。   大庆朝延续此律法,以此来约束为人子女。   庆隆帝更是以‘孝’治天下, 百善‘孝’为天,无论盛尧从文还是从商,只要他生活在这个朝代, 那么他就不能因为不‘孝’,而毁了自己的名声。   在大庆朝, 什么是孝?大庆子民皆答:孔夫子曰,不要违背。   不要违背, 所以盛绍元在世,盛尧需要事之以礼;盛绍元离世, 盛尧需要葬之以礼,祭之以礼。   甚至如果因‘子贫而无法赡养其父’,导致双亲上吊自杀,子都要被杖责一百, 流放三千里,罪名曰:过失杀父。   子女甚至不被允许说出不孝的言论, 否则下场犹如让梨的孔融,孔融曾言:父与子,有什么恩?不过当时□□发作而已。   后来他为武皇帝所杀,武皇帝一句‘融违天反道,败伦乱礼’堵住悠悠众口,正是因为孔融曾经的言论让当时的民众认为他不孝, 所以武皇帝杀他没有引起民愤。   而父亲打骂子女,羞辱子女,是‘天经地义’, 是教育问题,在当下是问题,不是犯法。   这就是为人长子的盛尧必须要赡养父亲的原因,只有父亲盛绍元不要他这个长子,不跟他这个长子,没有他不要父亲,不养父亲的理由。   而盛绍元老了,终日求的是衣食无忧,就看他怎么选了。   等盛尧筹到银两,盛岩也筹到了。   盛尧没有等到盛岩和董四爷来宣布闭店,到了夜里,等到了茅尖。   茅尖进入茶坊的议事堂后,汇报:“董盛钱庄门口的民众散了,午后大德庄抬了一箱又一箱的银两来,解了民众心中的疑虑。”   盛尧举着书,但是心思不在书。   茅尖见主子没说话,心里有些焦急,催问:“那这接下来,咱们怎么办?”   “解民众疑虑的不是大德庄,是吴家堡。”盛尧放下书,站起身走到窗户前立着。   茅尖跟过去,顺着主子的视线,看到了天上的残月。   他看不懂,只是顺着盛尧的话理解,“是,吴家堡不好对付。”   “不。”盛尧低沉的声音在夜里更加清冽,“吴家堡是恶,恶人图利,有所图就可攻破。”   “那表少爷的顾虑是……?”茅尖不懂了,“茅尖想不明白。”   盛尧心思沉重地低下头,“许多事情如果没有蠢人,光靠恶人是办不成的。”   茅尖挠了挠后脑勺,“谁是蠢?”   乔知舒听下人来报茅尖回来了,他急急忙忙赶来议事堂,刚好听见盛尧和茅尖的对话,他顺口作出解答:“盛岩就是蠢。”   乔知舒走到二人身边。   “早上哥哥让送走王秀才,摆明拒绝了吴家堡,之后我将江州银叶的利害关系,同盛岩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但他依然去找了吴家堡。”   “就算不是他主动找去的,是被王秀才拉去的,午后大德庄出面是事实。”   茅尖点点头认同,“这倒是,那王秀才跟他勾肩搭背,想来是极情愿的。”   乔知舒看向盛尧的背影,接着说:“蠢的人,利己的时候会损人,不利己的时候也会损人,让人防不胜防。”   听起来像是说给茅尖听的话,但其实一直盯着盛尧的背影。   盛尧转身,面朝着乔知舒坐下,“怎会?既然知道就有可防备。”   乔知舒知道盛尧这是下定决心,有了主意了,“世上最可怕的不是恶人,而是蠢人,如盛岩,明知道害的是自己的亲大哥,还要同恶人为伍,他以为他自己不姓盛吗?”   盛岩懂其中利害关系,依然选择与吴家堡为伍,吴家堡图的就是盛尧手中的利益,而这个利益必须除掉盛尧,才能顺理成章的到手。   盛尧想的更深入一些,“他自然知道,他下一步就是要与我撇清关系。但我不能等了,茅尖,明日一早,你回南县将二老接来州府。”   盛尧不可能坐以待毙,必须要开始准备反击。   盛岩和吴家堡是否已经有了计划?有没有开始进行?进行到了哪一步?他都不知道,所以他需要时间,他要逼盛岩早点和自己撇清关系。   “我给他最后一次选择的机会。”   “端午将至,知舒,帮我备份好礼,过两日我和大哥去拜访知府大人。”   乔知舒见盛尧下了决心,有了主意,连连点头就去准备了。   次日,茅尖去接盛绍元夫妻二人,盛绍元自是不可能跟茅尖走的。   茅尖无奈,只能搬出主子说的最坏打算,“二老若是不想见膝下儿女对簿公堂,还是出面调解为好。”   “对、对簿公堂?”方荷握着小儿子的手紧了紧。   盛绍元直接暴怒,“那逆子想状告自己的亲弟弟?今日,我就去打死那逆子!”   ……   马车进了州府。   方荷看着陌生的人来人往,将盛岸抱起来紧紧搂着,对盛绍元说:“要不,我们还是先去岩儿哪儿吧。”   盛绍元想了想,“也对,谁知那逆子又要发什么疯。”   于是他吩咐车夫道:“改道,去董盛钱庄。”   茅尖骑着马在前面带路,车夫是从南县驿站雇的,身后坐着的是两个老人和一个幼童,车夫怕吃官司,自然是顺了两个老人的意。   茅尖只能自行回府,给盛尧说了情况。   盛尧听后扯了扯嘴角,淡淡地说:“无妨,话带到了即可。去准备吧,他们今日定会登门。”   “是。”   茅尖去找乔知舒,后者猫在厨房做端午佳节食用的粽子。   乔知舒洗了红枣,看着长姐盛莺端来的食材一盘一盘的,有红豆、绿豆、鲜肉、鸭蛋、腊猪腿头等等,他低头看自己木盆里单一的食材,恰好一只白嫩的小胖手过来摸了一个就往自己嘴里塞。   乔知舒哭笑不得,弹水珠给小还笙。   小还笙嘻嘻笑,抓着红枣往娘身后躲,抱着盛莺的腿,探出头来悄悄看小舅舅。   乔知舒站起身来,“我不包了,我看长姐包。”   盛莺笑了笑,“从前家中不富裕,每到端午,肉粽都是拿去换钱的,卖的多了,我也就知道怎么做好吃了。”   盛莺做的肉粽特别精细,绿豆要脱皮,然后和糯米一起用烧开的水浸泡,鲜肉要调味腌制,最后包的时候,一层糯米绿豆,铺上一大块腌肉,再一层糯米绿豆,上面放个咸蛋黄,绿豆肉粽蒸的时候飘香万里。   茅尖过来说:“表少爷说,今日有贵客共度佳节。”   乔知舒先反应过来了,“好,我去和后厨说一声,让备上好菜好肉。”   各自忙碌上了,那头却来了个人,说是二老去了大酒楼,让盛尧过去。   盛尧点了点头,“知道了,去回话吧。”   等传话的伙计走了,乔知舒才哭笑不得地说:“瞧把他们怕的,不敢登门了都。”   “他们知道怕也不算坏事。”盛尧并不介意,“走,换身衣服,我们去赴宴。”   可惜了一桌子大鱼大肉……   乔知舒换上那身鱼肚白锦衣华服,广袖飘逸中带着优雅。盛尧一身赤黑,束腰束袖,英姿干练。   盛岩设宴于颐福楼,选的是府城最大的酒楼,前一日他钱庄才出了事,今日就大张旗鼓彰显富贵,就是要告诉盛尧,自己有了依仗。   盛尧自然也明白其中的含义,对方此举顺的是他盛尧的意,对方越猖狂,他越能顺势而为得益处。   茅尖跟着两位主子,担忧地问:“咱们要不要带上岗儿,方氏对他心有亏欠,她若开口为表少爷说话,能让表少爷少吃些亏。”   “不可,要的就是让他们以为我们没有防备。”   乔知舒解释盛尧得意思,“他们不知道我们知道他们是要和我们撇清关系,不带岗儿,正中他们心意,他们心越狠,做得越绝,我们越有益。”   茅尖满脑子都是‘他们知道、我们知道’,但见两个主子心有灵犀,默契十足,便不再提岗儿了。   到了颐福楼,伙计领着他们三人进了雅间。   室内,南县盛家俱都面目凝重,如临大敌,仔细看他们眉眼之间表达的情绪,也俱都坚定不移。   盛尧看在眼里,情绪藏在心里,脸上一派平静,“父亲大人此番,当真是辜负了儿子家中备的一桌心意啊。”   盛岩冷哼一声:“你都要与我对簿公堂了,谁还敢吃你备的酒?”   盛尧冷冷瞥了他一眼,“二弟识人不清,险遭牢狱之灾,为兄为你操碎了心,却等不来你一个答复,虽做出了对簿公堂的决定,二弟却不知为兄心中悲痛。”   盛绍元见不得二儿子吃亏,也清楚盛尧的嘴上功夫,着急骂道:“逆子,你有何冤屈要告到衙门上去?”   “我不冤,我替父亲大人冤啊,给父亲大人养老的万两银,被二弟悉数拿去做了生意,还险些被百姓告去衙门,我一为人长子,二为人兄长,为了父亲大人能安享晚年,为了二弟免牢狱之灾,必须将这份心忧告诉天下人——错不在你们,错在我盛尧不该给这万两银,所以我对簿公堂,讨回这万两银,不过分吧?”   盛雪:“你也是读书人,你难道不知告去衙门,我二哥的名声和仕途就毁了吗?”   “那盛尧也只能忍下内心的煎熬和痛苦,悬崖勒马了。”盛尧才不管他们,兀自去座位上坐下了。   盛绍元一拍桌子,“胡言乱语!岩儿钱庄开得好好的,昨日不过是被府城百姓所误会,挤兑风潮是所有钱庄都会遭遇的小事,哪有你说的这般严重?”   “尧不放心,还是请知府大人清查一下董盛钱庄的账本吧。”   “你!你分明就是见不得我比你有本事,比你能挣钱!”盛岩指着盛尧,一点儿也没了昨天的窝囊懦弱,也没了求人的态度。   盛绍元:“你威胁岩儿关闭钱庄,可有此事?”   “威胁?”盛尧轻笑,“盛岩昨日带人来我府上,那人叫王秀才,此人以帮董盛钱庄平息挤兑风潮为由,要挟我交出江州银叶的贸易权,尧认为此行为才是威胁。”   乔知舒这才帮腔,“江州银叶乃朝廷三等贡茶,圣上亲指,此为乌兰与我朝友好关系的贸易往来,而万里茶道设立初始,哥哥就专商此道,因此抚台大人认为哥哥是江州银叶最合适的商队人选。若哥哥拿贸易权来私下交易,是要掉脑袋的!”   “胡说!吴家堡出银子来买,不可能告发,你就是想冷眼见我蹲大牢!”   乔知舒:“吴家堡不说,别人都是哑巴吗?你知道江州银叶有多少户商队争抢吗?如果我哥哥因此遭罪,一损俱损,你以为你们不姓盛吗?”   盛绍元一拍桌子,“逆子,你若真为家人着想,便分出去吧!”   盛尧:“这就是父亲大人一定要先去二弟府上商议的结果吗?”   盛岩辩解:“少胡说八道,明明是你见不得我好,你既然觉得我会有牢狱之灾,父亲是体恤你这番杞人忧天!到时候无论是你有牢狱之灾,亦或者是我有牢狱之灾,彼此之间都不连累。”   “好。”盛尧顺势应下,“我为长子,理应赡养二老,那万两银是我给父亲的,二弟理应归还。”   盛岩和盛雪对视一眼,双方眼里都写着‘就知道盛尧舍不得那万两银’。   “不用了。”盛绍元冷哼,“你一走,了无音讯近十年,我如何指望你?”   “那如何分家?”盛尧虚心求问。   方荷也开口:“你我终归不是亲母子,我自是要跟着我亲儿的,这么多年,你在外经商,往后也多行走于北疆,怕是也无法在你父亲膝下尽孝。今你又和我儿经商的理念不合,甚至想要闹上公堂,既如此,便你自己分出去吧。”   盛尧痛心发问:“所以父亲大人这是只要那万两银,不要我?”   “家中无你,多年来从无波澜,你该反思自己。”盛绍元冷言。   “那还是对簿公堂吧。”盛尧站起身来,理了理袖子,满不在乎地说。   “你?这又是为何?”方荷不解。   盛尧也不装了,打开天窗说亮话,他还抱有希望,希望盛绍元知道盛岩想要的是自己的命,希望盛绍元能做出回应,哪怕是让自己心死。   “盛岩拿我给的银子开钱庄,和大德庄合作,大德庄背后是吴家堡,吴家堡想谋我手上的贸易权,我为什么要让他拿我的钱和我的敌人联合起来对付我?”   盛岩早就有所准备了,“你有什么证据?”   “我没有,所以我要对簿公堂。”盛尧身正不怕影子歪。   “你!”盛岩也站起身来,他有了依仗,无所畏惧,“你到底想要什么?你真以为我怕上公堂吗?”   盛尧也知道自己没有证据,只有猜测,“盛岩,你这钱庄开下去,我早晚会被你所害,即使这样,你也要坚持开下去,你我已经为敌,我要你关闭钱庄。”   “你那万两银我还你便是,亲兄弟明算账,你我无账,我看你如何对簿公堂!”   盛尧点头,“那分吧,可需我代笔?”   盛岩去一旁早已备好笔墨的桌上坐下,“你离家之后,家中户籍早已迁至南县,家中铺子和院子都是小妹的,无产可分,你没异议吧?”   盛绍元:“他敢?”   盛尧没理会盛绍元,转身对方荷说:“岗儿在我府上。”   方荷看了眼白白胖胖的盛岸,红了眼眶,“你离家后,你父亲也以为岗儿没了,户籍上没有岗儿……”   盛尧点了点头,回头看着盛岩面前的纸,“我念你写。”   “常言道,树大分支,今南县盛家,盛尧盛岩兄弟经商理念不和,父令分家,各自安好。   父以为,子尧幼年丧母,又在其母家行及冠礼,而子岩始终长于膝下,遂将子尧分出盛家。   今收下子尧万两白银,生养之情两清。”   盛岩欣喜不已,“你当真不要那万两白银了?”   “心寒,不要了。”盛尧淡淡地说道:“望父亲大人看在儿一片孝心,能让你手下留情。”   盛岩愣住,差点以为盛尧知道了自己的计划,掩饰道:“你胡乱说些什么?若不是你一心对簿公堂,父亲怎会令你分家?”   盛尧偏过头,看了眼盛绍元,后者助二儿子达成心愿,不敢与盛尧对视。   乔知舒看着盛尧一脸平静,双唇紧抿,知道他心中难过,却也无可奈何,只能看着盛岩按照盛尧说的写下分家文书,一家人按下手指印,和盛尧最后拜别盛绍元。   他们走后,颐福楼雅间内。   盛雪捂着心口,“二哥,乔儿说的可是真的?盛尧真的会掉脑袋吗?”   盛岩回想起昨日,他一出门,被王秀才拦住,说带他去见吴少爷,他本也被乔知舒说的话吓住了,不愿意去,但是被王秀才一句‘你大哥骗你的’给哄去了。   去了之后,吴少爷笑他蠢,‘他那是舍不下手中生意,他若真心为你求到我这里来,我得了益处,怎会让他掉脑袋?盛二少爷对你家大哥真是心善,可惜人家却不领情呢,非要断了你的财路。’   盛岩咬了咬牙,点头和吴家堡合作。   “吴少爷要的是江州银叶的贸易权,又不是要他脑袋。分了家,再不用受他所累,吴少爷也才能放心和咱们合作。”   盛雪松了口气,又问:“那吴少爷到底和你是怎么说的?怎么个合作法?”   “盛尧宁愿看我死,也不愿意交出江州银叶,不吃软那就只能给他吃硬的了,吴少爷说了,他贿赂抚台大人,拿到江州银叶的贸易权,早晚被彻查,咱们只要帮吴少爷拿到贿赂的证据即可。”   盛雪争强好胜,这次的事情被盛岩摆平,她不服,但是能继续赚钱,她只能忍着,可是她从来都没有想过要盛尧死。   追着又问:“那真的不会掉脑袋吗?乔儿说得对,一损俱损,我们也姓盛啊。”   “所以这不是已经把他从族谱分出去了吗?吴少爷不会让他死,到时候准备点儿银两,争取把他流放去,不会出人命的。”   方荷捂着小儿子的耳朵,心口直跳,“好了,回去再另说吧,隔墙有耳。”   盛绍元:“怕什么?那不也是他自找的吗?断亲兄弟的财路,他也做得出来!”   ……   回到家中,盛尧独自坐在议事堂,垂眸望着桌面上是那张分家文书。   乔知舒端着晚饭过来,“长姐午后包了肉粽,原是要备着端午节那日吃的,听茅尖说我们没用晚饭,便热了几个,闻着可香了,哥哥吃一个吧。”   盛尧目光追随着乔知舒,但是没说话。   乔知舒在厅桌前坐下,催盛尧道:“快过来坐下。”   盛尧这才起身走了过去,桌上不仅有粽子,还有酒糟小汤圆。   “哥哥舍不得?”乔知舒看盛尧并不动筷,小心翼翼地问。   “没有。”盛尧摇了摇头,“今日局面,我昨日就有预料,只是仍有不解,为何我们会走到现在这个地步?”   乔知舒拿起勺子递给盛尧,“为什么要去理解?你既然知道世上有蠢人,盛岩就是蠢人,又为何要去理解一个蠢人的想法?”   盛尧接过勺子,看着乔知舒,“多说几句,我想听。”   他想听,想知道,想确认,这个世上还有人会为他着想,为他打算。   乔知舒自然是听懂了,“不需要去理解,因为你们的父亲是盛绍元,且看他明明听明白了江州银叶会害你丧命,仍然站在盛岩那一边助纣为虐,就不用去奇怪,为什么盛岩会和你走到今天对立的局面了。”   因为盛绍元不在意长子的生死,所以他的宝贝儿子盛岩理所应当的认为,盛尧的命不重要。   “快些吃,你若饿死了,我和谁成婚?”   盛尧动了动勺子,突然想听甜言蜜语,“我若真被他们害死了,你怎么办?”   “守寡呗,那还能咋的?”乔知舒白了他一眼,抢过他手里的勺子,端起碗来,舀了一个小圆子喂过去,“你今日真黏糊人!”   盛尧挑了挑眉尾,“怎么?我就不能示弱一回,往日我哄你的次数还少了?哄我一次你就这般不乐意。”   “好,是我错啦!尧哥哥,张嘴……”   盛尧故意偏头躲开,使小性子。   乔知舒转而喂自己嘴里了,然后撅着嘴身子往前倾,“唔嗯?”   盛尧忍俊不禁,伸出食指刮了刮乔知舒的脸蛋,“这又上哪儿学来的?恶不恶心?”   乔知舒捂着嘴嚼了两下吞去了,“怡春院的姑娘都这样哄大老爷,我第一次瞧见的时候也觉得恶心。”   盛尧被他逗得终于有了笑意,凑过去亲乔知舒,尝了一口酒酿的甜味……   乔知舒躲不开,瞪大眼睛用舌头推盛尧,不是说恶心嘛?   骗子。   作者有话要说:  下线倒计时第二天! 第46章   端午佳节降至, 盛尧要同王江纬一起去拜访知府大人。   临到要出发了,他再一次问乔知舒,“真不和我一同去?有我和大哥在呢。”   乔知舒歪着脑袋看盛尧, 盛尧这两天大概是心情不太愉悦,格外的粘人,有意思的很。   所以他走上前去捧着盛尧的脑袋凑上去, 几乎是脸贴着脸,鼻尖对着鼻尖的距离, 然后抿着嘴唇发出‘叭’的声音。   两人嘴唇挨都没挨到,极其敷衍地‘亲’了盛尧一口, 然后就撵人出门,“我真不去, 你快走吧。”   哄一下就能满足的盛尧又问:“那你今日有何事?”   “端午过后你就要去出发去乌兰,我今日带岗儿去看看江州银叶,看完我俩去西街吃羊肉汤。”   盛尧知道乔知舒担心,环着人低声道:“江州银叶从种植到制成发售都是园户方亲自出马, 吴家堡不敢动手脚,且也不会动手脚。”   “但愿, 到时候有府衙的人护送,你上了官道,我就放心了。”   他和长姐准备了些肉粽,已经让茅叔给各个茶园户送去了,只要吴家堡和他们有过来往,一定能打探到消息。   “嗯。”既然提到了岗儿, 盛尧和乔知舒打商量,“岗儿也十二了,从前有大师教导, 现在来了府城,给他请个夫子吧。”   乔知舒掰开他箍紧自己腰身的手,“知道了,这些琐事长姐早就开始计划了,你快些出门,别叫人等你。”   这几日他和盛尧忙于家事,盛尧心情阴郁天天霸占着乔知舒,岗儿就跟在胜哥屁股后面玩的打漂,乐不思蜀了。   知舒管着盛尧,约束盛尧,让盛尧十分受用,听话的出门了,正事要紧。   今日他有两件事,一是让王江纬那边和江州府库打探消息,主查大德庄借贷出去的白银出自哪里?   二是和知府大人通个气,他去乌兰的这段时间,乔知舒有官府的人照应,他就能放心了。   不过正如盛尧的预料,吴家堡还真没有动作。   百年基业吴家堡,业大家大,家族人口众多,主要经营的也是茶叶生意。驸马走私案他们也受了些牵连,掏了几十万银两才算保住了名声,老爷子心力交瘁,元气大伤,于是今年几乎是完全放权给嫡长子吴经义了。   吴经义年三十,出生的时候吴氏一族的生意遍布南北,他娘亲的家族也是在江州有一定地位的儒商世家,他满月起就是被吴氏一族当下一任家主来培养的。   此人从小要风得风,长大后更是性格狠辣,他接手吴家堡之时,吴家堡正好被走私案冲击,他爹岁数大了,没有拼劲儿了,有意低调。等家族权力交到吴经义手上,吴家堡已经开始没落,所以他不服,势必要干一笔大生意,意图力挽狂澜。   一张口就盯上了江州银叶这个肥差,可惜那会儿江南官员都不敢收受贿赂,好不容易打通了关系,却被抚台大人拒绝了。   吴经义如约再次来到大德庄,盛岩已经等候多时了。   “吴少爷。”盛岩起身打招呼,对着给自己下套的吴经义比对着盛尧那个亲大哥还恭敬。   吴经义虽然带着笑,但是眼神犀利有些凶相,“盛二少爷坐,近端午佳节,想必府上为节日做准备也多有忙碌,所以我一直没有出面,我也知道你等急了,不过这计划嘛,有变。”   盛岩忙问:“有、有变?变在何处?”   “也是家人提醒我方想起来,盛二少今年八月得秋闱入试,这搜证的计划就等盛尧明年回来吧。”   盛岩一听吴经义是为自己着想,立马就被打发了,走前还千恩万谢的。   他一走,大德庄的二东家就进来了,“这盛二少别是个扮猪吃老虎的吧?”   “你看他有老虎的样子吗?”吴经义轻蔑一笑。   石鑫:“也是,咱们啥都还没给呢,他就贴上来了,就为了铺子开下去。要我说啊,那几人太贪,我经营钱庄见过无数的人,没见过一家人这么往钱眼儿里钻的,吴少爷,咱可得快点儿的,否则他们这样早晚出事还累得咱们。”   董盛钱庄那俩开业的时候,坑的大多是他们自己的客人,可如今,大德庄出了一次面,以后会有更多的百姓相信董盛钱庄,坑的多了,早晚出事。   吴经义满不在乎地点了点头,“还是按原计划的来,得等江州银叶让盛尧先得了利,他赚的越多,到时候就死的越惨!”   他一开始的计划,就是要搞死盛尧。毕竟私自交易贸易权,不仅盛尧会死,自己这个买家也别想活,所以只有盛尧死了,江州银叶才有可能换商队。   “我可是听说盛尧已经开始调查咱们吴家堡了。”   “有用吗?”吴经义掀了掀嘴皮子,嗤笑一声,“谁说我吴家堡要出手了?他越把精力放在我身上,我就越有机会出其不意。他该防的是自家后院,否则我为何要大费周章的帮那蠢猪?”   “石某佩服,吴家堡有吴少爷这样会掌控人心,又有勇有谋的人,何愁不能回到巅峰呢?”   “那我倒宁愿世上少些王江纬这等吃硬不吃软的人。”   “那是。”石鑫配合的点头。   二人都没有想到,盛尧其实主要的精力是放在大德庄上面。 **   赏玩龙舟,端午过后,盛尧就出发了。   六匹马在前面拉着一个大到能趟三个壮年男子的木箱,箱内是满满当当的江州银叶,箱子上面有封条,用朱砂写了几个‘贡’字。   三十名跑马助盛尧运送,一路行官道,少有歹徒宵小,倒也放心。   乔知舒骑着马和盛尧并肩而行,一路出了府城,行了二十公里,眼看就要上官道了。   盛尧先对茅尖吩咐道:“保护好知舒,有事就去找范大人,待我归来,自备礼登门道谢。”   “是。”茅尖重重点头。   盛尧调动马头方向,面向乔知舒,“回去吧,在江州好好的,若要回南县看望奶奶和大师,务必让小舅来接你。”   “嗯。”乔知舒抿着嘴,心情已经很低落了,强打精神道:“哥哥一路保重,送去乌兰之后,不必急着回来,休息够了再动身。”   马儿在原地不耐烦,一直跺马蹄,发出‘嘚嗒’的声音。   盛尧扯了扯缰绳安抚马儿,带着浅浅地笑意逗乔知舒说:“不了,哥怕你着急。”   乔知舒没反应过来,抬手挡去日光,努力睁大眼睛呆呆地问:“我急什么哇?”   “急着与我成婚。”盛尧低沉的语气中带着轻笑。   乔知舒听清楚了,挡在眼前的手一挥,“你可快走吧!”   真烦人……   盛尧将人哄好了,就真的策马出发了。   乔知舒看着商队屁股后面的黄土飞尘,喃喃自语:“要快点回来哦……”   前方盛尧仿佛听见了一般,对身旁的镖头说:“继续前行,我随后追来。”   说完盛尧调转马头,策马穿过黄土飞沙,渐渐靠近乔知舒,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乔知舒紧紧扯着缰绳不让马动,一下也不错眼地盯着盛尧的动作,两匹马头交错,而背上的主人终于面对面,两人默契地倾斜出上身……   顶着头上的烈阳,交互亲吻。   等盛尧彻底离开,视线里,连黄土都尘埃落定了,乔知舒才收了脸上甜甜的笑,指挥着马儿掉头,见茅尖早已下马,一脸缺水要渴死了的样子蹲在路边。   茅尖看着乔知舒脸蛋红扑扑的,也不知道是晒的还是?   把茅尖都看着急了,“哎哟,二位表少爷可快点儿成亲吧!”   茅尖心想:老夫老夫就不黏糊了吧?这大夏天的,都要给自己晒不行了。   盛尧去乌兰的这段时间,乔知舒也没在江州待多久,夏末九月就去了并州。他去并州,一是查账,二是收冬茶。   也幸好他来了并州,这一趟才有了意外收获。   步入十月,并州的夜晚已经有点儿凉了,还记得他第一次来并州,十二月就下雪了。   乔知舒接过茅尖递来的暖手炉,呼了一口气,“总算是将这并州的账本都看完了。”   茅尖也吐了口气,“我让厨房重新烧火,你快吃了好去躺下歇息。”   他知道小少爷到了秋冬手脚冰凉,早点躺着,能多睡会儿,晚了得后半夜才睡得着。   “喝了一年的蜜姜汤,今天秋天我缓和多了,家里还有羊肉吗?想吃。”乔知舒咂咂嘴,他记得去年整个冬天都有羊肉吃。   “今年哪有?去年那是表少爷特意让人买了一只回来冻雪地里,专门叫你吃了暖身子的。”   “哦。”乔知舒抿着嘴偷笑,以前在村里,冬天吃萝卜,来了并州,以为这里的人冬天都是吃羊肉暖胃的,原来是哥哥花了心思的。   “小少爷要是想吃,那要不咱们出去吃个锅子?”   “好,把程叔也叫上,我一来就忙着看账本,都没时间犒劳他老人家,就今儿吧。”乔知舒是真的想吃羊肉了。   茅尖应声,走前还感叹了一句:“这几年你去哪儿我都跟着,真是看着你越来越懂人情世故,越来越有把持大局的样子了。”   乔知舒自己一点点成长,自己是没啥感觉的,但是听茅尖这样说,还是开心地回忆起来,他只记得做什么事情之前,他脑子里都有几句话——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也不知道教自己这些道理的人,现在可到北疆了?   大庆朝是允许夜市存在的,所以天黑之后,行走在各州府的府城内,就能听到丝竹管弦和畅饮作诗,还有百姓的欢声笑语。   酒馆有酒客行,茶馆有茶商闹。   乔知舒在醉仙楼宴请程管事,点了一道羊肉锅子,并一些小菜,喝的是酒味儿极淡雅的桂花酿。   乔知舒率先举杯,“我和哥哥今年在江州忙江南银叶,程叔在并州辛苦了,我敬您一杯。”   “二东家客气了,分内之事,应当的。”程管事也忙起身举杯饮下,“还未恭喜东家一举拿下江南银叶的贸易权,我再敬您一杯。”   乔知舒受了,“程叔快坐下,今日就咱们三人,来就是为了吃羊肉,顺便……若是并州有什么让您觉得麻烦的事,您同我说便是,我来想办法。”   “多谢二东家体恤,我这……还真有一件事拿不定主意。”   “嗯?”乔知舒放下筷子,微微笑着说:“程叔说就是,我来拿主意,哥哥回来,有我顶着呢。”   程叔连连点头,“咱们并州往年都同富丰县三江村的茶园户收茶,这上半年,三江村那家茶园户闹了一条人命,县衙判了贾家为过错方,怕是不好再合作了。”   “人命?程叔可打听了?怎么出的事?”乔知舒吃了一惊。   “那茶园户一家姓贾,死的是贾家的儿媳,听说是贾家和大德庄分号有借贷关系往来,某日贾儿媳归家说被大德庄分号的掌柜给欺辱了,贾家儿子上大德庄讨说法,却被大德庄打了出去,县城传贾儿媳是个不守妇道的女人,贾儿媳在家中上吊自杀,随后贾家报了官。   县令大人查了几日,大德庄分号的掌柜拒不承认辱了贾儿媳的清白,贾儿媳又死无对证,最后县令大人认定是贾家儿子胡乱惹事,反倒毁了自己娘子的清白,使得贾儿媳无颜存活于世,打了二十板子,此案就这样了结了。   现在贾家扬言要去盛京告御状,但是苦于没有盘缠,大德庄在南北商队的影响力那是得罪不得的,唉……”   乔知舒看了眼茅尖,心里暗喜呢,大德庄?他和哥哥可不怕得罪。   虽说不怕得罪,但是他也要慎重,“那根据程叔的了解,贾儿媳的死到底是谁的原因?贾家告御状可有胜算?”   “这个嘛?我拿不定主意,其实也是因为对贾家心有怜悯。二东家有所不知,大德庄总号在江州,原是比不得江州的万太平商号的,但是近几年他们突然财力惊人,一日就发行了百万串交子!”   百万串交子,折合白银百万两,仅一日就有百万两的走账,确实惊人。   “也因此,大德庄在各州各县都开了分号,这分号一多,管起来可就吃力了,富丰县那家的掌柜恰好就是个好色的登徒浪子,在富丰县是出了名的,但是人家背靠大德庄,无人能奈他何啊。”   乔知舒若有所思,“程叔,此事不急,我这趟来也是为了收购冬茶事宜,且等我去查查情况。”   “好,我定尽心辅助二东家。”   乔知舒决定先亲自探查两日,说不得此事能化解江州银叶之危机。 第47章   乔知舒借着在并州收购冬茶为由, 在富丰县小住了几日,稍稍打听了一番贾儿媳一案,从县城百姓的口中,对贾家和大德庄分号掌柜有了浅层的认识。   基本上县城百姓都确定了, 侵犯贾儿媳是分号掌柜干出来的事。   再去到三江村, 见到了万念俱灰, 形如枯槁的贾家五口人。因为县令大人已经拍板定案,贾家的帮工跑完了, 遭受儿媳死亡的痛苦, 还被孤立嫌弃, 贾家几口人已经快要活不下去了。   甚至他们一家人在听到茅尖说是来帮助他们申冤后,更是准备闭门谢客。看来长时间的煎熬和痛苦, 已经让这一家人没有了斗争的希望了。   乔知舒内心五味陈杂,也诚恳地说道:“此事若你们能真的放下, 内心不再痛苦,那自然是最好。”   接着, 吩咐茅尖拿了些银子送到贾家人手上。   没了媳妇儿的贾儿子看着施善的二人,抬起胳膊以手背拭泪, “好好一个人,说没就没了, 如何能不痛苦?但痛苦又有什么办法?怨我蠢,闹得人尽皆知!害了我妻……”   看样子, 这贾儿子这段时日没少被人戳脊梁骨, 没少被人骂是他害死了自己的媳妇。   痛苦自责,还有悲愤不甘,让这个农家汉子哽咽难鸣。   乔知舒冷静分析道:“你为人夫,妻子被人欺负, 是个男人都会捏起拳头,你蠢与不蠢,错与无错,自会有上天、有官府来评判。但大德庄的掌柜欺负了你妻子是事实,不能因为旁人认定了是你害死了自己的妻子,就由得那恶人逍遥自在。”   茅尖也跟着说:“嘴长他们身上,他们只管说,可他们谁会为你妻子的清白讨回公道呢?”   不能因为贾儿子老实鲁莽,就把所有的过错都推给他。贾儿子这样的人在大庆朝可太普遍了,虽上过几天私塾,稍微认得几个大字,但是终年面朝黄土背靠天,天生和生长环境的原因,使得他遇事不冷静,不能够全面的保护好自己和家人。   这种人最容易吃亏,毕竟谁能下地府去问贾儿媳:你是觉得被欺辱了不想活了?还是因你丈夫去帮你讨公道,反倒让此事闹大而不想活了?   酿成大错,失去妻子,他有责任,但他也有为妻子的清白讨个公道的权力。   乔知舒那番话,让贾家人瞬间有了方向,更是让贾儿子直接跪向二老,看着乔知舒留下的银两,坚定地说:“爹,娘,儿还是决定要上京告御状!”   他娘哭红了眼,“可官爷说了,这事就算告到大理寺,那掌柜没了命,你可能也要被流放啊!儿啊……”   “就算被流放,就算是死在了他乡,下到地府,我也才有脸见她。”贾儿子自责,但是替妻子报仇的决心是不变的。   就这样,贾儿子悄悄离开了富丰县,往盛京去告御状去了。   等贾儿子都消失半个月了,江州大德庄总号才听到下面人来报分号的情况。   当时石鑫正受邀在颐福楼喝庆祝酒,庆祝苏夷高中举人老爷,石鑫见下人有事要汇报,特意起身出了雅间,却不料隔墙有耳,还是让苏夷听见了。   苏夷吓坏了,回去就和盛岩盛雪说了此事。   “大德庄分号掌柜逼死农妇?”盛岩惊呼,更多的是好奇,“怎么回事?”   苏夷:“我也是听石二东家跟下人对话得来的消息,当地县官认为是贾家儿子去闹事,害死了自己的妻子,所以打了二十板子赶回家去了,那贾家儿子当是不服的,扬言要告御状,现在已经消失半个月了。”   盛岩喊了声糟糕,“那这事儿告到御前,大德庄会不会出事儿啊?咱们会不会受到牵连啊?”   盛雪低头扯了扯丝绢,她回忆了一番,一般告御状这样的大事一定是家喻户晓的,但是她上辈子到死都没有听说过三江村贾儿媳惨案,想来是肯定没告到御前的。   她没好气的白了盛岩一眼,“凡事多思多想,御状是那么好告的吗?你以为圣上是想见就能见的吗?我笃定,那贾家儿子没闹到盛京去。”   盛雪现在又对着盛岩冷嘲热讽,就是仗着她夫君苏夷今年秋闱考中举人了,而盛岩要巴结她夫君。   果然盛岩没敢计较,还奉承了几句:“是,小妹从小说什么都准,说盛尧中秀才,他就中了;说我会中,我也中了;后来又说妹夫三次必中,还真三次必中!这回贾儿媳一案,应该也错不了!”   盛雪看着苏夷,心花怒放,幻想着再三年,苏夷进京赶考,一举中进士,将她接到盛京过好日子……   苏夷内心十分厌恶盛雪露出这般贪婪的痴态,挥了挥袖子,对二人说:“御状一事是我多虑了,我先回房温书了。”   盛雪只要听到夫君要用功的话,从来都是赞成的,目送着苏夷文质彬彬的背影,开始幻想他穿着大学士官服的样子。   盛岩却打断她,问道:“对了小妹,大姐夫可找着了?盛尧马上就回来了,这趟他可不少赚!”   “当然,他一个赌鬼,除了东县还能窝哪?”盛雪没个好语气。   “好!明儿我就去找吴少爷,你尽快安排人把他弄来府城。”   盛雪撇了撇嘴,“用你教吗?我早就安排好了。”   ……   乔知舒赶在十二月回了江州,盛尧应该下个月回来,彼此都忙起来,每天就少一些无孔不入的思念。   去年冬茶的银两都回来了,所以今年冬天,家中是十分富裕的,和大户人家一样,每个院子里都备了炭炉,每到冬季,家中支出的账上,炭银支出是笔不小的数额。   乔知舒一回来,盛莺就拿了她给做的冬衣在他身上比划,“今年的新棉花,穿上去又轻又暖和,余兰还给你们纳了鞋,她手脚快,多纳了几双,你看等尧儿回来,要不要去万家的时候,带上去谢谢人家,可暖和了。”   乔知舒乖乖立着,伸着下巴配合盛莺的比划,等盛莺退开了,他才去靠墙的榻上坐下,拿起用动物皮子缝制的靴子,看上面针脚细密,样式简单但是料子一看就不是便宜货。   “这就是去年冬茶回来的时候,带的皮货吗?”   盛莺点点头,“是,有几块小的,只能做靴了。”   “余姐姐也二十了,长姐觉得她心里还念着先生吗?”   “怎了?”盛莺好奇,不知道乔儿为什么这样问,但想了想还是如实回答了,“下半年你去并州了,我们在江州忙茶砖,忙完有阵子得了闲,听她说府城好,我猜她是觉着这里都是我们在她身边,没有说三道四的旁人,后面还说,要嫁就嫁离我近一些……所以我猜,应是不念着了。”   “那等哥哥回来,带她一起去谢万伯伯吧。”乔知舒放下手里的靴子,有了主意。   盛莺抬手掩了嘴偷笑,“你如今这小脑袋瓜,装的事儿不少呢!”   心里也想着,真好,过完年乔儿十七,性子愈发沉稳,能当家了。   乔知舒则想的是,对于余姐姐的婚事,哥哥不可能拿出家主的身份,长姐也不能拿长辈的身份去给她说亲,总归是得她自己去挑,得她自己满意。可余兰天天在院子里织几块布,靠她自己,她身边可哪有人能相?   好在他们如今在江州的人脉关系是打通了的,他和哥哥出去谈事的时候,就把她带上,见的人多了,总有相中的。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有脚步声来,盛莺还打趣说:“该是叫用饭来了,你一回来,你岗儿弟弟就让后厨给你炖羊杂,跟他大哥一样一样的,为了你这怕冷的毛病,操碎了心!”   乔知舒抿嘴露出笑意,岗儿可是他带大的呢,还记得和岗儿初次见面的时候,岗儿才四岁,凹陷的脸蛋儿,巴掌脸上眼睛显得老大了,又细胳膊细腿儿的,可如今也都好好长大了,快十三了,明年过完,就可以束发了呢。   谁知进来的人却不是传饭的,一进来看着盛莺就说道:“莺娘,坊外有人找您。”   “找我?那人可报姓名了?”盛莺脸上的笑都没收,温柔地问小丫头。   小丫头摇了摇头,“没报姓名,却说是您丈夫,但门房的人从未见过他,也拿不上主意,林管事的母亲又惹了风寒,他回去侍奉了,所以门房的人便叫我直接来找您。”   盛莺脸色马上就沉了下去,捏紧了手里正在收线的袄子。   乔知舒拧着眉吩咐:“我长姐哪有什么丈夫?叫几个人把他撵走,我茶坊门口不容那等腌臜的人!”   “是。”小丫头领了令走了。   盛莺有些慌,“会不会真是他?不行!乔儿,我得去看看还笙。”   乔知舒见盛莺慌乱的样子,心中怒气直升,这么多年了,长姐听到那人的名字,还这样害怕,可见那人当年是如何暴力欺压长姐的!   他站起身,也掀了帘子往外走,他要去确认一下,是不是那畜生。   乔知舒出了后院,朝大门口走去,路过蒸房,走过宽大的露天茶场,出了待客堂,终于看见来访的人——一身灰白旧布袄,两手交叉缩衣袖里,还弓着背,整个人猥琐又窘迫。   这畜牲还挺横,“谁是乞丐?你们别动我啊,出了事儿我叫你们赔命!盛莺!你若不出来,我就报官了!你这歹妇,拐带我女,气死我娘,如今躲在这里享福,你不出来予我个说法,我就让你一家在州府抬不起头来!”   乔知舒两手背在身后,腰背挺直站在门口,冲门房的人点了点下巴,一脸嫌弃地道:“这等口出污言的人,给我照嘴打!”   门房的下人上去就是两个耳刮子,扇的那畜牲马上就怂了。当朝律法,只要是没伤到人,打个巴掌踹一脚的,官府根本不会管,毕竟若不行招惹之事,旁人也不会无缘无故给上两招。   畜牲捂着脸,怕再挨揍,忙不迭地往一旁的树后躲。畜生没认出乔知舒来,那年他在睡梦中挨了盛尧的揍,出门忙着逃,又被踹倒在地,哪有功夫四处看人?   乔知舒嗤笑一声,这孬种,好了伤疤忘了疼,还敢找上门来?跑的挺快,也算他运气好,当年腿没折。   畜牲见不到盛莺,只好按照盛岩说的做,抱着树喊:“跟你们那姓乔的二东家说,拿一万两给我!”   他这一喊,街坊邻里不由得出门来看茶坊门口的动静。   “上门讹人?抓他去报官!”乔知舒扬声说道,这话也是说给街坊听的,让他们知道盛家乔茶坊身正不怕影子斜,不怕上公堂。   畜牲吓得仓皇而逃。   乔知舒看着那畜牲的背影,皱起眉头,“这般蠢人,到底干什么来了?”   是真的蠢人,自己三言两语就吓跑了,搞不懂这蠢人来的目的是什么?乔知舒觉得这一幕莫名的诡异,若说是来讹钱,对方的行为没底气还可笑。   这时,孙胜拿着一个毛氅寻来了,披在乔知舒身上后,他发出疑问:“是啊?这么些年了,当初在上井村,在南县,都不曾见过他,怎都来州府了,他却千里迢迢来了?”   乔知舒觉得奇怪,吩咐下人:“事关长姐的名声,去个人跟着他,看他在州府何处落脚?和什么人往来?”   下人脚步麻利地追上去了,乔知舒也和孙胜回了茶坊。   家暴对一个女子造成的痛苦和阴影是巨大的,即使盛莺目睹了亲弟弟能揍得那畜牲爬不起身,知道亲弟弟完全有能力保护自己,她依然做了好几年的噩梦,甚至到现在,她都离不开亲弟弟。离了亲人,没有任何一个男人可以让她有安全感。   就连招赘,也是亲人宽慰了她好几年,她才渐渐地不那么抗拒男人了。   如今,噩梦又找上门来了,盛尧还不在家,没有安全感的盛莺当夜就没睡好,第二天更是晕了过去……   第二天一大早,盛家乔茶坊来了一行六个捕快,要抓乔知舒去衙门。   “有人告发乔二东家杀害其姐夫,尸身已被发现,仵作已前往验查死因了。出了人命,又有人告发,乔二东家,您跟我们走一趟吧,别叫我们为难。”   盛莺眼前一白,身子一软,被余兰抱着,双双跌坐在地,才没摔着。   乔知舒还算冷静,“我没杀人,既有人告发,那就上公堂吧。几位官爷,容我和家人说几句话。”   “请。”   乔知舒先看了看盛莺的情况,吩咐道:“胜哥,去请大夫,务必照顾好长姐。茅尖,你去一趟范大人的家,请他一定安排人全程盯着查案的人,可以往那人到底是如何找来府城的方向查。”   茅尖心中豁然清晰,连连点头,“是!不会这么巧的,一定有人设计陷害小少爷!”   “你们别担心,范大人和知府大人相熟,他若出面,我不会受伤的。你们记住一定要冷静,除了对自己人,与外人说话一定慎重,别叫人抓了把柄。”   捕快实在是难办,不得已又催了一遍,“乔二东家,这一大早衙门就有人击鼓,引来了不少人,我们大人也实在难办,望您也体恤我们一二。”   乔知舒也知道没有什么可拖延的了,清者自清,跟着他们去了衙门。   岗儿又傻又固执的跟了一路,他要代替大哥保护小哥,可是小哥说,不能乱来,不能坐实了暴民的身份,所以他只能远远跟在后面,时不时得小哥一个回头,他才能放心。   衙门门口果然聚集了非常多的百姓,一切都透露着刻意的味道,大清早,怎会有这么多百姓聚集衙门口?乔知舒心沉了不少,不知道对方做了多少准备?   公堂之上,一眼就能看见‘明镜高悬’的牌匾,这烫金的几个大字,让乔知舒心里镇定了不少。   他身无功名,在公堂上,自然是要跪大人的。   知府大人:“案子还未查明,本官若是冤枉了好人也未可知,起来答话吧。”   等乔知舒站起身来,知府大人才看向一旁跪着的人,“既是由你告发,你仔细辨认辨认,可见过这人?”   乔知舒居高临下,一脸平静地看向下跪之人,是个非常陌生的人,他很肯定,自己没见过此人!   下跪之人侧头抬眼匆匆打量了乔知舒一眼,忙磕头道:“见过!他就是昨夜持刀行凶的人!”   知府大人脸色一沉,拍板道:“你可看清楚了?可确定见过此人?”   那人还是答见过。   知府不得已,看向乔知舒,“你可有辩?”   “大人,可否容小人问几个问题?”乔知舒拱手行礼,在得到知府允许的情况下,再度看向下跪之人,“你认识我吗?”   那人愣了一下,下意识摇头。   知府大人又一拍板,“长嘴为何不语?”   “回大人,小人不认识他。”   乔知舒又继续问:“你说不认识我,却为何击鼓告发后不久,就能让捕快准确无误的去到我家中找我?”   那人连忙抬头,慌忙解释:“回大人,小人之前不认识他,是击鼓后,听围观的百姓说,昨日盛家乔茶坊门口见过乔二东家与死者争执!”   知府大人给捕快一个眼神,后者走出公堂,对围观的百姓说:“说这话的人,上来公堂答话!”   人群无一人有动作……   知府又一拍板,指着下跪之人严厉地问:“常虎,在公堂之上说话是要有证据的!你自己去辨认,若指不出来,胡言乱语污蔑良民是要受仗刑的!”   常虎一听大人连名带姓指他了,吓得不行,跪着转身眼巴巴将人群从左看到右,从右看到左,就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此人惧怕极了,‘嘭嘭’两个响头磕了再说,“大人!小人所言绝无虚假,那人许是家去了……可是小人确定,昨夜行凶之人就是他!”   乔知舒见知府大人一言一行都在维护自己,心里更是吃了定心丸,更加冷静地问道:“常虎,你说你昨夜见我持刀行凶,那请问,昨夜我穿的什么颜色的衣裳?衣裳有什么样式的花纹?在何处行凶?”   常虎显然早有准备,“你穿的霜色锦袍,花纹是苏绣仙鹤,在东街三巷持刀行凶。”   若不是在公堂,乔知舒险些要笑出声来。昨日他确实是一身苏绣仙鹤霜白衣,但是……   知府大人更是怒不可遏,“胡言乱语!既是夜晚行凶,霜色与雪融为一体,你还能从一片白茫茫之中看清他衣裳绣的是仙鹤吗?常虎,本官再给你一次机会,你可想好了,你确定亲眼目睹乔二东家持刀行凶?”   常虎又是‘嘭嘭’几个响头,“大人明鉴!小人确实第一次看见杀人,脑子有些不清楚,我、我曾见过此人穿那身苏绣仙鹤,此人容貌过人,过目难忘,但我不知他是乔二东家,也是击鼓的时候听旁人说起,小人才立刻能照着先前的印象说出花纹来……大人,小人绝无虚言!”   乔知舒问了几个问题,目的已经达到,现在不仅是知府大人,围观的人也都指着常虎说其不靠谱。   “大人明鉴,小人虽尚未见到死者,但也有话想为自己辩解。昨日那早年就与我长姐和离的前夫,突然找去我茶坊大门口,那人张口就问我要一万两银子,我扬言报官,吓得他即刻逃离。街坊邻里都能证明,我既然敢说报官,就没有杀他的动机。”   常虎:“可我昨夜,分明听到你与死者对峙,死者说你派人跟踪他!你作何解释?”   “那人早年家暴我长姐,导致双方和离,之后几年我们之间仅隔一县的距离,他都不曾登门寻隙,偏来了州府,离的十万八千里了,他找来了。我觉得怪异,所以交代下人跟着他,想看看他和什么人来往,后来听说他独自一人落脚客栈,我便没再理会了。昨日从下午到夜里休息,我都不曾踏出过茶坊半步,我没有时间行凶作案!我家茶坊近五十几人皆可作证!”   常虎:“乔二东家说不曾踏过茶坊半步,那我昨夜见的是你的□□吗?你也说了是你家茶坊,你的人自然为你作证!”   知府大人:“常虎,你说你亲眼看见乔二东家杀人,可有物证人证?”   “回大人,小人就是人证!乔二东家巧言善辩,但大人一查他和死者的陈年旧怨便可知道,他是有动机的!”   知府大人只能最后以此维护乔知舒,他目光沉沉看着下跪之人,“东街发生命案,唯一的人证以身家性命告发乔二东家行凶杀人,在案子水落石出之前,本官需依法扣押常虎和乔二东家。”   “但是,鉴于方才常虎在公堂之上胡言乱语,试图迷惑公堂,为了避免发生冤枉我朝良民的悲剧。常虎,现在本官要仗刑你三十大板,你可还认定行凶之人是乔二东家?若本官查出真凶另有其人,你可也是要掉脑袋的!”   常虎再次肯定,于是捕快抓了他去一旁行刑。这期间常虎哀嚎痛呼,可就是咬死了乔知舒是凶手!   乔知舒听着耳边刑杖打在肉身上的声音,捏紧了拳头,虽说常虎受了刑法让他心中畅快,可是也充分证明了,这场针对他的谋害案,真的是做足了功夫了,可见背后之人阴险狠毒!   案子进入调查阶段,乔知舒作为被常虎用性命指证的凶手,无奈被暂时收监。   岗儿恨不得扑上去,“我小哥没有杀人!不要抓我小哥,大人冤枉啊……”   乔知舒看着被捕快衙役等拦着的岗儿,生怕他受了伤,一直冲他摇头,可岗儿泪眼汪汪,就是不走,整个小身板都被人高马大的捕快抱了起来,双脚都离了地还在胡乱踹人,好不可怜。   这一幕让乔知舒一天都坐立难安,长姐晕倒,岗儿发疯,家里乱作一团。   他虽知道清者自清,可是常虎拿命和他赌,他难以摆脱常虎这样不要命的疯子还算小事,可家人若因此急出病来,他要这一辈子都难以释怀……   乔知舒一直以为,暗处的狗贼是要他的命,直到夜里,茅尖带范大人来探监。   茅尖带了厚厚的被褥和毛氅,见乔知舒被关押的地方还算干净整洁,旁边牢房都是空的,就知道知府大人还是偏爱了的。他给乔知舒披上毛氅,然后拿出一个布条递了去。   乔知舒接过,轻轻念了一遍:“想活命,供出江南银叶行贿一事。”   范安是茶马司御史,他叹了口气,“对方好计谋,江南银叶不能闹大,若闹到盛京下人来查,我和王大人必受牵连,毕竟当时确实有太多比盛东家实力雄厚的商队……”   乔知舒后退两步,低低声自语:“就算查了没有行贿,大哥也会被认定有徇私枉法之嫌。”   茅尖也是痛恶那人阴险,“一定是吴家堡干的!”   乔知舒苦笑,此事乃吴家堡所为毋庸置疑,“但是,他凭什么认为,我会拿盛尧的命换我自己?”   茅尖愁苦不已,“若你出事儿,表少爷肯定会和他拼命的!”   范安:“可偏偏常虎出来做人证,咬死了是乔二东家杀的人,他拿命作伪证搅局,真凶实在难查啊……”   吴经义计划的最终目的从来都不是乔知舒,他敢递布条,当然吃定了乔知舒等人不敢江南银叶闹大,闹大就有污点,有污点,朝廷就一定会抹去。   “他要的不是我说供词,是盛尧主动和他拼命……”乔知舒手脚发冷,僵着身子站的笔直,“他这个布条是要告诉我们,他真正的目的是江南银叶,他知道我们不敢将江南银叶搬出来,他要哥哥自行想办法将江南银叶安全的送到他手上!”   吴经义想要盛尧自己想办法出事,他也很想知道,盛尧要江南银叶?还是要乔知舒?   乔知舒稳了稳心神,“范大人,你一定要帮助我拖延时间,我这里有知府大人关照,不必急于救我出去,务必要把案子查个水落石出!人不是我杀的,一定会有线索指向真凶的!”   范安连连点头,“好,我认识刑部的人,已经写信与他来协助这个案子了,你一定保重自己,等盛尧回来我们再细细计划。”   “嗯。”乔知舒又看向茅尖,“茅叔,派人去查常虎……”   “查过了,那人就是个赌徒混子,孤/儿无亲。”   乔知舒咬咬牙,真不知道吴家堡从哪网罗来的疯子,“到底是谁将那畜牲弄来州府的……盛岩?盛雪?还是盛绍元?茅叔!查盛家!”   茅尖要办的事情太多了,走之前求乔知舒一定要保重,“表少爷最晚一月一定会回来,这十来天,你一定要保重自己,你要是出了什么事儿,表少爷就疯了……”   “嗯,我会照顾好我自己的。”乔知舒红了眼睛,吸了吸鼻子保证,也嘱咐道:“茅叔,若哥哥回来了,跟他说,八岁那年我没死在龙井山,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跟他说,我一定没事的,让他千万别急。”   “好。”茅尖也抹了抹眼泪,恨不得亲手去杀了常虎!   ……   第二日,满载而归的盛尧,终于回到了江州。   作者有话要说:  有小可爱猜对了,真的是死下线的…… 第48章   吴经义翻看着年底的账本, 越看脸色越差,最后怒将账本砸管事身上了。   “今年收的毛茶比往年多了一倍!可茶砖就卖出去这么点儿?!”   管事弓起身子,小心翼翼地解释:“确实是比往年多了,但质量不变, 盛家乔茶号今年的配比是新茶七, 子茶三, 还在包装上大作改动,牧民都愿意买他那一块二斤的完整茶砖。不过, 咱们虽受他影响, 茶叶比往年滞销不少, 可是和别的茶号比,咱们也不是最差的了……”   吴经义一拳砸向桌子, “今年才卖了三成,这还不是最差?!”   “这……这跟往年比, 确实不差了,若东家您今年没有加大收购的数量, 那就不是三成,是六成了。”   吴家管事这番话, 犹如火上浇油,吴经义抄起桌上的砚台就往人脸上砸了过去……   吴经义见人躲了去, 指着他准备再骂,他的贴身小厮匆匆忙忙跑进来。   “少爷不好了!盛京下了刑部的人来, 将石森石鑫两位东家给抓了!”   “什么?”吴经义错愕起身, 眼睛险些要瞪出来,显得十分凶狠。   ……   董盛钱庄,董四爷匆匆忙忙吩咐伙计将银子装箱,他有大用。   盛雪闻风赶来, “四爷,棉花的钱才刚回来,你要那么多银两做什么去?”   董四爷擦了擦下巴的汗,不想打草惊蛇,现在越少人知道,自己就能跑的越远,“我刚从吴家堡哪儿回来,吴少爷心善,允了我一同贩药材的生意,怎么?赚银两你嫌多?”   “药材?那你这么快就寻到卖家了吗?”盛雪觉得奇怪。   这时,过来了个伙计,“大东家,二东家,铺子来人找您。”   “谁找?”董四爷的心提了提,下巴抖了一下。   “也姓盛。”   董四爷和盛雪对视一眼,董四爷推了推盛雪,“当是你那兄长为了乔知舒那档子破事,你打发他去,我还是有事要忙呢。”   盛雪推伙计,“去把我二哥叫下来,就说我找他。”   她心里打鼓,没想到昨儿乔知舒才关进去,今儿盛尧就回来了,也忒迅速了,她都还没做好准备,吴家堡那边也都还没给下一个指示。   然而她有心拖延时间,有的人却没耐心等……   盛尧领着自家五十多个帮工,把董盛钱庄前后院堵得死死的,怕是只有苍蝇能飞脱出身了。   盛雪在廊下走来走去,心里还在计划着,就听见杂乱的脚步声进来了,她一抬眼,肩宽腿长的盛尧一身黑色束衣,大刀阔斧迈入钱庄院子,冷冷看着她。   “盛岩呢?”盛尧薄唇轻启,声音也挺轻,但茅尖熟悉他,他脸上越平静,越说明他怒气正炙。   盛雪也被他吃人的眼神吓到了,下意识的答话:“我……我让人去叫了……”   盛尧没动,只侧头给后面的茅尖下指令,虽他未开口,但是茅尖马上明白了,带着兄弟们就把这院子当自家的,东西分散,搜罗赃银。   “盛尧!你还有没有王法了?你们干什么!来人啊,家里进贼了!快去报官!”   苏夷和盛岩此时也匆匆赶来。   “盛兄,你这是作何?”苏夷想着自己和盛尧的同窗情谊,主动上前相劝。   盛尧看都不看苏夷一眼,越过一脸伤心的苏夷,径直走到盛岩跟前,他双手负于身后,抬脚就往盛岩肚子上踹!   “畜牲,喜欢找死?”   盛岩一个不防备,跌坐在地,声儿都来不及吭。等他反应过来,准备起身还手的时候……   却盛尧跟疯了一样,一脚就勾向他的下巴,踢得他后脑勺砸在石砖地面上,‘砰’一声发出沉闷但巨大的声响。   常年跑马的盛尧力气不小,此刻更是一点儿力道都没收着,将人踢的当即见了血。   “盛尧你疯了!”盛雪尖叫,连忙往相公苏夷身后躲。   “救……命……”盛岩眼冒金星,后脑勺也有了湿意,有液体顺着发缝往下滑落,他又惧怕又疼痛,在绝对的力量压迫面前,声若蚊蝇。   盛尧用力踩着人,笑得十分邪气,“跟谁喊呢?吴经义?”   盛雪和苏夷都被上来就动手的盛尧吓住了,两人转身就想离开院子,恰好迎面对上全副武装的十几个官兵,官兵身后是犹如一摊烂泥,站都站不稳的董四爷……   “刑部办案,谁是盛岩?”   刑、刑部?盛雪瞪大眼睛,惊恐不已,看着官兵头子走向盛尧,后者用下巴点了点坐在地上捂着头的盛岩,那官兵头子就抬手让人把他盛岩架起来。   苏夷是举人,还是能和官差们问上几句话的,“这位官爷,抓人总有个道理吧?”   “刑部奉旨调查江州官钱案,江州户吏监守自盗,私自打开府库,大德庄、董盛钱庄拿官银行民间借贷之事,本官奉旨查封此钱庄,江州知府也在查办名单,你若有异议,请自行上京申冤。”   盛雪捂着砰砰直跳的心口,后背起汗,又有一丝庆幸,庆幸开庄子的时候,董四爷带着盛岩去办的文书。   领头官兵:“将董盛二人带回去收监,钱庄银两悉数收入府库,剩下的人严格把守钱庄各个出口。”   顷刻间,董盛钱庄被搜刮的干干净净,所有能换成银两的值钱东西,全部被官府没收。   等官兵走了,深觉已经一无所有的盛雪跑到盛尧面前,指着人尖声吼叫:“盛尧!你到底做了什么!”   盛尧抽身自拔,只是视线向下居高临下地看着盛雪,冷冰冰地安抚道:“别急。”   “残害亲兄弟……”   盛尧声音慵懒,淡淡打断了她,“马上就到你了,好好数着时辰,看看盛岩能坚持多久?”   盛雪陡然心虚到了极点!她知道,盛岩那吃不得苦的性子一定会供出自己的。   “盛兄,何至于做到这个地步?他们是你的亲人啊!”苏夷也是慌乱不已地开口询问缘由。   盛尧却对着苏夷笑了一下,“恭喜苏兄中举,可惜了……”   “可、可惜什么?”   “盛岩盛雪两兄妹□□,又涉嫌江州官钱案,数额之大引起朝野震荡,可惜了苏兄这一身的才华横溢,为夫人所累,再无缘仕途了。”盛尧淡淡地叙述完,深深叹了口气。   盛雪看着苏夷,疯狂摇头否认:“他胡说!大姐夫是乔知舒杀的,常虎亲眼所见。盛尧,你休想赖在我头上!”   盛尧淡淡地点头,“哦。”   任凭盛雪乱了阵脚,疯了一般地为自己开脱,盛尧总是一副冷静平淡的样子,在盛雪面前一丝狼狈都无。他要让盛雪知道,她苦心积虑做的一切,伤不到自己分毫。   盛尧把茅尖叫来,低低吩咐了一句:“看好他们,等盛岩供词出来,官府会过来抓人,我先去接知舒。”   茅尖点头,“好,表少爷放心,这边有我。”   盛尧迈步朝院外走,身后的女人发疯地尖叫,然后他就听到一声清脆地巴掌声,盛尧眉间微动,回头就见盛雪捂着脸不可置信地瞪着苏夷。   苏夷打了盛雪一巴掌,又去掐着她的脖子,脖子上青筋暴起,瞪着眼睛吼着,“毒妇!你都干了些什么事?你知不知道,你将我也变成了罪臣!”   都出动官府的人了,苏夷已经想到自己的结局了,被牵连,并取消自己一身功名。苏夷难以接受,他这辈子唯一的坚持的就是读书科举,然而这条路子被盛雪给斩断了!   盛尧冷笑一声,回过头去,头也不回地离开董盛钱庄。   ……   昨日中午,他终于上了江州府城的官道,意外遇见了从并州过来的刑部车马,他认识领队的刑部侍郎,盛尧曾在驸马走私案里替王江纬给刑部侍郎提供过证据,所以路过检查处,他就拿了一个乌兰带回来的小玩意送给刑部侍郎,顺便得知了一些信息。   原来并州府富丰县三江村有一个姓贾的茶农,上盛京状告大德庄欺辱其妻致死,富丰县官不仁,包庇凶犯。又恰巧户部先前就收到了举报,举报江州大德庄偷用地方国库里的官银行民间借贷,刚开始户部不敢声张,毕竟关乎国库,没查清楚哪里敢往圣上面前报?一听说刑部要去查大德庄分号掌柜和地方县官,户部马上和刑部联系,一有证据立刻报了上去,圣上震怒,下令查封大德庄!凡涉案的官吏和商人,严惩不贷!   那举报信和盛尧有关,是盛尧让人偷偷查大德庄账本得到的信息,然后写了举报信送到盛京户部手上,原是想着让断了盛岩和大德庄的合作关系。   所以等盛尧回到茶坊内,才得知乔知舒被构陷杀人,死者是盛莺的前夫。盛尧当机立断,去找刑部侍郎,举报董盛钱庄和大德庄的关系,可能也涉案。他和乔知舒想法一致,那畜牲会来府城绝对和那一家子脱不了干系!   于是刑部去处理大德庄,他就带着人同步抓董盛钱庄,也是有了他的协助,董四爷才没跑掉,涉案人员悉数被捉拿归案。   盛尧十分善于攻破人心,他对盛岩的性格了如指掌,为了尽早救出乔知舒,他故意先将盛岩打的头破血流。   盛岩进了衙门之后,眼看着要被严刑逼供,他捂着还在流血的头立刻就将一切都供了出来……   盛岩供词:吴经义让盛雪将大姐夫接来府城,安置在客栈,以一百两作为诱饵,骗其大姐夫去盛家乔茶坊闹事,承诺闹的街坊都出来看热闹之后,就让他拿着一百两出城。晚上自己听从吴经义的吩咐,拿着一百两去赴约,却不知随行的常虎竟然将其杀害,自己被吴经义恐吓,所以只敢装作不知情。   盛岩归案不到两刻钟,就还了乔知舒的清白,盛尧亲自进大牢去接人。   乔知舒一夜没睡,一直在想对策,脑子里纷纷乱乱,撑到天亮,实在是没熬住,缩被子里睡着了……   盛尧一路走一路看着阴暗潮湿的大牢,心疼不已,等看到稻草上面裹着被子缩成孩童模样的乔知舒,心中大石才落下。   乔知舒虽安睡,但是眉间微微皱起,双唇也抿着,不似从前放松,盛尧看他还能睡得着,心中柔软,没忍住笑了一声。   乔知舒这样都没醒,等盛尧上手要抱起他,他才在睡梦中发出慌乱地声音,“嗯?”   “是我”盛尧轻声唤人。   乔知舒睁开眼睛,看清盛尧之后抱着人,心里的委屈开始释放,带着鼻音喊:“哥哥……”   盛尧抱着人,手上上下下的在知舒背后安抚,“没事了,盛岩被抓了,官府的人拿着他的供词,已经在抓吴经义和盛雪的路上了。”   “知舒,你成了件大事,回去再同你细说。”若是没有知舒给贾家儿子送钱,搞不好大德庄还能逍遥个几年,甚至一辈子,真的多亏了知舒。   乔知舒懵懵懂懂地‘啊’了一声,等盛尧把他抱起来了,他反应过来踢了踢腿,“我自己走。”   他眼神坚毅地和盛尧对视,小声却坚决,“我自己走进来的,我想要自己走出去。”   两人牵着手出了府衙,乔知舒站住,回头看衙门院子里一箱箱一筐筐的银两和珠宝,这是被抄家啊……   “茅叔呢?”   盛尧握着他,给他暖手,“他们定罪之前,茅尖都在董盛钱庄守着。”   杀人陷害都干得出来,摆明了要至自己于死地,他一个都不会放过。   乔知舒点了点头,两人牵手回家,等回头彻底看不见衙门了,脚步已经有点虚浮了的乔知舒才又停下,低着头看鞋,不好意思地说:“哥哥,我走不动啦……”   等盛尧把他背在身上了,他又凑在盛尧耳边小小声说:“我只是好困……”   盛尧就顺着应了一句,“那你睡。”   乔知舒点点头,下巴轻轻戳了两下盛尧的肩膀,冰冷的小脸贴盛尧背上,舒服地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心底的委屈和害怕全部化成一团浊气被他缓缓呼了出去……   盛绍元和方荷再一次往府城赶,留下盛岸和二嫂董小梅在南县家宅。   董小梅挺着快要生了的大肚子,急急忙忙回娘家打听情况,她着急,丫鬟扶着她,两人都没注意四岁的盛岸也跟着她跑出了家门……   等盛绍元和方荷到了府城,盛雪刚好被放出来,她咬死只是接大姐夫来府城,后面的事情不知道,钱庄也是董四爷和盛岩合伙开的,府衙的人看她是女子,没证据就将她放回去了。   盛雪狼狈回到钱庄,迎接她的是亲娘的一巴掌。   “你还我儿子!我因为你没了岗儿,因为你没了岩儿,你还我儿子!”方荷痛苦地大喊大叫。   盛雪捂着脸愣住了,一天的恐惧和害怕在这一刻全部化作痛苦。   方荷打完她,又‘啪啪’扇自己,“我为什么要让你去县城开铺子!为什么要听你的把岗儿接过去!为什么要放你来府城开钱庄!我的儿啊……娘对不起你们……”   盛雪一个腿软跌坐在地,是啊,她把岗儿乔知舒骗去县城,岗儿在县城住了十天就肺病成疾;她又为了那万两银,为了和盛尧比,和董四爷来州府开钱庄,钻了大德庄和吴家堡的套,原本可以关闭钱庄了事的……   对,盛雪找到借口,“你现在怪我了?那时候大哥让二哥关闭钱庄,是二哥他自己去的吴家堡!他和吴经义策划杀人!骗我去接大姐夫!娘你现在却怪我吗?!”   盛雪满脸泪痕,“你知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把我押去衙门的?你知不知道他们一群男人搜我的身……”   盛绍元也忍不住了,“若不是你贪财要开这钱庄,我岩儿如何认识那吴家堡的人!”   “我贪财?”盛雪张着嘴愣住了,“哈哈哈哈……”   “你们这群养不熟的狼心狗肺!这么多年是谁养着你们?我若不贪财,你早死在龙井村了!盛家早就分了!祖宅也早叫你卖了!”   盛绍元扶着方荷,怒不可遏,“混账!你敢骂你老子?”   苏夷背着一个小包袱,过来递给盛雪一张休书。   “我被官府废除功名,是我识人不清,方娶了你这自私自利的毒妇,念在夫妻一场,我只以无后的名义写下这一纸休书,今后一别两宽,你好自为之吧。”   盛雪在这一刻,失去了所有的依仗,被所有人指责,她不接休书,苏夷便扔在她面前。   盛雪死死瞪着那一纸休书,魔怔了一般自问自答。   “那年岗儿发病,若没有我卖糕点,娘的银子花完后,我们一家早喝西北风了……你们忘记了……”   “岗儿最后不也没死吗?对……没死啊!是你不要他了!”盛雪又瞪向盛绍元,“还有你!是你亲手将岗儿递给大师,亲口说就当再也没有了岗儿那个儿子!”   “现在你们在怪我?你们在怪我吗?哈哈哈……荒谬……我养了你们一辈子!一辈子啊!锦衣华服……八珍玉食……到后来,那一万两银子一个子儿都不是我的……二哥他挣过一文钱吗?”   “混账!那一万两是那逆子给我养老的,你为何要打它的主意!若不是你……”   方荷不住地抽泣,抢着说:“不用你将自己说的那样伟大!你养岩儿,为的是攀董家绣庄!你还不自省!你十岁会做糕点之后,觉得自己了不得了,要家中所有的人为你打转!尧儿难道不是被你这样逼走的吗!”   盛绍元:“若不是你,岩儿怎会被养成这个样子!若不是你要争那一万两,岩儿怎么会来州府?若是没来州府,他也不会为了保住钱庄和吴家堡合作!”   盛雪捂着耳朵,坐在地上不住的蹬脚,嘴里也发出疯了一般的呓语,“为什么?为什么我依然过不好这一生?”   方荷一想到自己要失去岩儿了,连失两个儿子,她心痛的无法呼吸,“如果早知道会是这样的下场,我宁愿一辈子窝在龙井村,那时候多好啊……我每日刺刺绣,我不围着你转,岩儿也就不会围着你转,就算他不能挣一文钱,起码他现在不会进大牢里!”   盛雪已经听不下去了,这辈子重生回来,她为了过好日子,算计了一切可以算计的,她也成功在豆蔻年华有了自己的事业,她改变了自己这辈子的命运,也改变了身边人这一生的命运。   她一开始只想赚钱,后来赚到了,南县到处都是赞誉她的佳话。后来盛尧回来了,那些赞誉她的人开始赞誉盛尧,同时她被她养的几人伤了心,她一方面不服盛尧,不服一个穷酸秀才比自己能赚钱;一方面恨爹娘二哥,她要赚更多的钱,让家人完全臣服于她!   但是结局,她成了弃子,失了父母的心,成了弃妇,失去了一个没良心的男人。   朝廷特派刑部尚书和户部尚书清查江州官钱案,一段时间后……   江州户吏监守自盗,斩立决,其家眷亲属及江州户房所有官吏发往边疆充苦役。   经营大德庄的石森、石鑫两兄弟,伙开钱庄贩官银,斩立决。   董盛钱庄董棋、盛岩伙开钱庄贩官银,斩立决。   吴家堡吴经义、常虎谋划并实施杀/人,斩立决。   官府依法追责董、盛、石三家责任,包括家产在内的不义财悉数充公。   关于并州府富丰县三江村贾家儿媳被辱致死案:   大德庄分号掌柜李富,赔偿贾家一千两银子,斩立决。   富丰县县官撤职查办,其族人永不录用。   判决下来之后,朝野震荡,江州府内市井街巷都在谈论这个案子。等案子平息了一段时间后,江州府大批有实权的官职人员被朝廷换了人。   盛雪捡回来一条命,官府没有证据证明她涉案,况且看她只是一个弱女子,就没追她的责任,押着她和二老回县衙,没收财产等不义财。   回到南县,家里的仆人全跑了,董小梅也回娘家了。方荷想着小儿子应该是被董小梅带走了,便上门去接,打算回龙井村生活。   去了董家,董小梅根本不敢出来,派了个小丫头去,“盛、盛岸不在董家,小姐没带回来,你上别处找找去吧。”   方荷眼前一黑,她十分确定家中没有盛岸的小身影,她浑浑噩噩地问:“梅娘回娘家几天了?”   “你们前脚走,我们后脚就回了。”小丫头和董小梅当天就知道小叔子被她们看丢了,回答的紧张,一眼就叫方荷看透了。   但是方荷还幻想着能找回小儿子,顾不得收拾儿媳,又匆忙去报官。然而这么多天了,盛岸若是被拐子抱走,怕是都不知道跑了多少个村儿了……   三个儿子……方荷心在滴血,再也没了活下去的念头了,她拿着私房钱去了趟药铺,出来之后笑着去接董小梅。   “梅娘,娘来接你回家。”见了董小梅,方荷一脸温柔。   董小梅捂着肚子,“不……不了吧娘,您看我这也快生了,实在是不好走动……”   “岸儿丢了……这个孩子是岩儿的根儿,是我唯一的指望了,他必须在我盛家出生!之后你想改嫁也好,归家也好,娘都随你。”   董小梅还是不愿意。   方荷收了笑,“你还不到二十,你还可以改嫁,但是带个孩子就不一定了。你仔细想想,你爹和你四哥都死了,董家人能养着你和孩子几天?”   董小梅犹豫了一下,“娘,我才二十,给夫君也留了后,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您心疼心疼我,放我改嫁吧,娘,我求您了!”   方荷指甲掐着肉,“好,娘答应你,别哭,跟我回家,你在这儿做月子,娘不方便来照顾你,旁人来照顾我孙儿,我也不放心。”   “到时候你要从娘这儿改嫁出去,娘给你绣嫁妆,若你要回董家,那娘就不管了。”   董小梅捂着肚子,喜极而泣,高高兴兴跟方荷回了家。   盛绍元一夜白了头,但是有媳妇儿烧火伺候,也没见多伤心,见盛雪整日不是自言自语,就是发呆,便催着她做糕点卖钱。   方荷独自烧了一桌子好饭菜,把人都叫来饭桌上坐下,淡淡地说道:“吃完这顿,明日就回龙井村了。雪儿,你不愿意回去可以,但是现在不行,你二嫂临盆,要人照顾。还有梅娘,你愿意留在盛家,我拿你当亲女儿养,若不愿意,孩子生下来,随你去哪儿吧。”   “今日这桌上有鱼有肉,等离了这里,一切就得从头开始了。”   盛雪哼了一声,拿起筷子开始吃。   这宅子今日已是最后的期限了,明日就要归公了,她愿不愿意的,都只能回村,回了村,和之前一样,她还会东山再起的!到时候,这爹娘,她不要了!   方荷端起碗,看着开始吃饭的三人,握着筷子的手抖动不已,下了好大的决心才闭眼扒了一口饭…… 第49章   南县盛家被抄家, 盛尧让茅尖带了银子去看看二老,顺便护送他们回龙井村,别叫县城那些爱嚼舌根、落井下石的欺负了二老。   冬夜, 他们一家人聚在暖阁里,互相说说市井听到的传闻。   胜儿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去, 他眉宇飞扬,口若悬河,“那吴经义被判了斩立决, 吴家堡各房争当家主,结果你们猜怎么着?”   岗儿抱着小还笙一起在研究盛尧带回来的无色镜, 这镜置于眼前,所有物什都会被放大数倍, 可有意思,这会儿小还笙抢了去,他就道:“别猜别猜, 我们才不猜呢!”   孙胜哼了一声,接着道:“各房十八般武艺轮番上阵,日夜不休,足足争了个三天三夜!结果……”   除了小还笙执着玩儿放大镜,所有人的胃口都被吊了起来,齐刷刷看着孙胜。   “结果刑部查出这吴家堡今年大肆收购茶叶的银子, 乃官银!重罚之下……吴家堡赔了个底朝天!”   岗儿两手握拳捶空气, 开心地道:“让他抓我小哥, 该!”   盛尧在看年账, 抽空看了眼一旁的乔知舒,乔知舒脸上也带着笑。   “唉,这吴家堡成了烂摊子, 各房又开始推卸家主之位,大伙儿一合计,分家得了!”孙胜唉声叹气,夸张地表达惋惜之情,“这吴经义继任家主时,曾豪言壮语要干出一番大事业!干的也属实大,震惊朝野!可惜百年世家也没架住,唉!”   小还笙才听不懂,她捏着放大镜挡在眼前,几步路走的颠三倒四,最后扑乔知舒腿上了。   乔知舒托着她的小身板将她扶起来。   小还笙还捏着放大镜,“小舅舅眼睛……这么大!眼毛毛……”   乔知舒虽看着小还笙,但还在想吴家堡。   吴经义和盛雪是一类人,永远都不满足,吴经义没有江南银叶也可以让吴家堡生存下去,无非就是没有了百年的风光。   盛雪没有钱庄,有糕点铺子就已经在南县过得很富足了,但她习惯了家族里所有的物资都归于自己掌握和处理,从龙井村理所当然的用米面,从要盛尧当车夫当账房,她要盛家的主导权,究其根本,就是不满足。   臣服盛雪的如盛绍元、盛岩、苏夷这三个男人,一个老农夫,两个酸秀才,前者能臣服一辈子,而后者读过书的就难说了。盛岩娶了董小梅,天天听梅娘在耳边说:盛雪做糕点发家得感谢自己,你得对我好,疼我敬我云云。一天天一年年,盛岩就成为了两个女人争强的工具,盛岩就是再孬,腹中也是有墨水的,他思想不是贫瘠的,他也想干一番大事业来,让梅娘闭嘴,也让自己从小妹的影子里逃出去。   苏夷没盛岩的压力,因为他‘一心只读圣贤书’,他娶盛雪也是为了能满足自己这个要求,家中琐事别烦扰他,没米没油也别找他,能搬出茅草屋,不受夜雨侵扰那最好。最后也是‘一心只读圣贤书’救了他一命,落得取消功名,终身禁考的下场。   唯一就是负了余兰,他这个下场半分无益于余兰,苏夷始终对不住余兰。   这时,茅尖回来了。   茅尖进入暖阁,一身的寒气逼人,脸色也犹如屋外的雪一样寒冷,他径直凑到盛尧耳边道:“表少爷,二老和盛雪都……死了。”   “怎么会?”乔知舒颤声问,他离盛尧最近,也第一时间听到了,现在他头皮发麻,捏紧了盛尧的手。   “盛岸被董氏看丢了,方氏买了□□,将董氏、丈夫、女儿和自己一同,毒死了。”茅尖一脸复杂,   一家全部灭口,县令忙派人去查,最后查到药铺,药童说是方氏来买的,说是家里老鼠多,买点□□杀鼠。   盛尧也是久久不言不语,盛岩盛雪构陷知舒杀人,他不可能放过那二人,但是他没想过盛绍元也死了。   过了好一会儿,盛尧才对盛莺和盛岗说:“明日随我回趟南县,去衙门把爹接回去安葬。”   盛莺和岗儿都呆住了……   他俩的心里一直以来都没有放下过盛家,只是两人都是被放弃的,心底也曾期盼哪一天盛绍元和方荷能主动找寻他俩,他俩自己却是不敢往上凑的。冷不丁听闻他们死了,心中的痛苦和后悔交织,一时间,一丝开口的力气都没有了。   乔知舒揪着心,急忙道:“我去报官,盛岸那孩子才四岁……务必要将他找回来。”   他有拐子抱走的经历,他不敢去想象盛岸的结局。   等乔知舒和盛尧从府衙回来,茶坊后院的灯已经全熄了。   乔知舒看了眼岗儿的屋子,拿过随从手里的灯笼,对盛尧说:“明日一早还要赶路回南县,你先去歇息,我去看看岗儿。”   盛尧点了点头,他明日要忙的事情太多了,忙完这阵儿他再好好陪弟弟。再有岗儿大了些,小孩子有了奇怪的面子,不愿意在盛尧面前哭了。   乔知舒提着灯笼推开了岗儿的房门,床上的小家伙马上翻了个身,面朝墙壁了。   乔知舒燃了油灯去床边坐下,还没开口呢,岗儿就又翻过来抱着他的腰,头埋在他腿上,不露脸给乔知舒瞧见。   “岗儿怎么还不睡?”乔知舒给他扯被子。   岗儿不说话,但是一直在吸鼻子。   屋里安静了许久,久到屋外又有了簌簌地落雪声,岗儿才瓮声瓮气地开了口。   “我去过南县的。”   乔知舒给岗儿拍背的手顿了一下,然后轻轻地‘嗯’了一声。   “远远看见她抱着那孩子,那孩子比我漂亮……”   能回龙井村看奶奶了之后,他终于是没忍住,骗了师傅,借口想念奶奶跑下山去了南县,他找到香雪甜糕,看见了那个白白胖胖的孩子,那孩子还没走稳当,时不时就要跑到铺子门口的街上,昂着头转着身子看街上陌生人,紧跟着,方荷就急急忙忙出去抱起了他。   “看着她那么开心,我却好难过,她还可以再有一个健全的孩子,可是我……再也没有娘了。”   盛岗哭的浑身抖动,他再也没了喊娘的勇气。   “为什么……为什么这世上会有我这样的小孩儿?呜呜……”   乔知舒也想娘了,他擦了擦眼泪,“因为有人需要,小哥需要你,哥哥需要我们。”   盛岗呜呜地哭,幼稚地说:“呜……我不喜欢……我不喜欢……”   太难过了,身为这样的小孩儿,他真的太难过了。   ……   岗儿大哭一场,等他睡着了,乔知舒才带着手脚的冰凉回了房间,发现盛尧也没睡着。   “岗儿睡了?”盛尧一直合眼想事情,听到门口的动静才睁眼,想着乔知舒去了这样久,岗儿肯定是大哭了一场。   等乔知舒进来,看着他眼尾鼻尖泛着红,心疼不已,起身张开了手臂轻唤:“过来。”   乔知舒过去埋进盛尧温暖的怀抱里。   盛尧抱着人哄,“岗儿哭,你也跟着哭,岗儿没长大,你也没长大?”   “没。”乔知舒委委屈屈,老老实实地回答。   “盛岩人蠢心狠,收拾他的时候,方氏上吊的一幕在我眼前浮现过,原想着盛岸才四岁,她不会再寻死,却不料,盛岸也没了。”   乔知舒听出盛尧语气里的自责,伸手环住盛尧的腰,“盛岩那钱庄早晚出事,挤兑风潮虽说是吴家堡下的套,但是他们没有雄厚的资金,早晚会再出事的。不是有消息说,朝廷要禁止私交,改设钱引吗?”   以后交子改为钱引,朝廷要对各个商行进行整顿,交子的发行需要取得官府许可。   脑子里装的事情实在太多,两人相拥,不再言语。   ……   这个年过得十分压抑,盛家长房只剩盛莺、盛尧和盛岗姐弟仨,除了料理后事,还要找寻四岁的盛岸。   但盛岸失踪,前前后后算下来都一个月了,最初丢的时候,董小梅若是去报官,可能还好找一些。可现在,街坊邻里都记不清最后一次见到盛岸是什么时候了。毕竟时间太久,街坊的生活会发生其他更记忆犹新的事物。   所以即使盛尧花重金,广撒网,也只能从街坊邻里口中听一些颠三倒四、乱七八糟的信息。一直找到开春,盛岸犹如人间蒸发了一般…… **   盛家乔茶坊的低潮在春后终于开始消散。   因为,乔家盛茶楼开业了!盛尧说到做到,利润一回来,就让人开始找铺子,府城之大,要啥有啥,只要银子够。   茶楼里里外外重新粉饰过,廊柱全部刷上新的红漆,十分喜庆。茶楼有两层,一楼十二张八仙桌,二楼朝街六间房,若是雅间敞着门能清清楚楚地看见一楼艺台。说是茶楼,但是飘着糕点的香味儿。   江南茶马总司抚台王江纬请了几个茶马司同僚,在雅间闲谈议事,吃茶品糕。江州知府也请了几个同僚在隔壁,剩下的房间也全有人约,都是盛尧的生意合作商。   万成器带着夫人、儿子、侄儿,一行六人前来祝贺乔知舒开业大吉。   乔知舒见万成器的侄儿万嘉荣也来了,推了推玩算盘的岗儿,“去把余姐姐叫来。”   岗儿抱着算盘往后厨院子去了,乔知舒迎上去招待万成器。   万成器看了眼二楼,两间房门口都有人守着,知道乔知舒这里有大人物,忙道喜,“今日是你茶楼开业大吉,你叫我一声伯伯,我们之间不讲礼数,你先忙,随便匀个伙计带路就是。”   乔知舒笑得大方,“那不行,初入府城时,承蒙万伯伯关照,晚辈此时怎可轻慢?一会儿喜乐福戏班就过来了,他们昨儿就给我递了曲目,万伯伯您一定得第一个点。”   刚巧余兰从后厨过来,听到乔知舒的话,咬了咬唇又羞怯又无奈地去拿了曲目单子,镇定大方地凑上去了。   她跟盛尧去了几趟万太平商号,意外和万嘉荣说了几句话而已,这小知舒还想做月老不成?   余兰原先住在苏家,所以耳濡目染懂一些诗词,那万嘉荣是个秀才,觉得和余兰有话聊,就在万成器跟前问了一嘴,万成器传到盛尧哪儿,乔知舒就来劲儿了。   “万伯伯看看,想听哪出戏?”   万成器看了眼余兰,“我老了,看不清字,嘉荣你去选。”   等万嘉荣走到余兰面前接过单子,乔知舒把万成器等人领着上二楼去了。万成器两个儿子都是娶了亲的,哪有什么不明白的?自是跟着父亲上楼了。   乔知舒亲自点茶,陪着万成器在二楼雅间坐了一会儿,糕点就一笼笼的上桌了。   乔知舒礼数做得很到位,“万伯伯见谅,我这茶楼主要就是吃糕喝茶,也没什么值当点菜的,我就自作主张,有什么拿什么了。”   万成器惊呼:“哎哟,泡壶茶的功夫,吃的就上了,这么短的时间,你这家伙,生怕客人跑了啊?”   乔知舒大大方方地笑了一声。   “确实是快,进来一坐下就走不了了,都不用等那戏班子来搭台,知舒兄这头脑半点儿不比盛兄差。”万成器的长子也夸赞道。   乔知舒谦虚:“都是些小聪明罢了,不比万大哥雷厉风行,钱引政策一下来,马上就去取了官府许可证,万大哥必能叱咤商场。”   “乔东家这话我爱听……”万成器的夫人也十分骄傲有两个有经商头脑的儿子,说完咬了一口茶糕,惊讶道:“哟,这糕是咸的,老爷你快尝尝,你一定喜欢。”   众人这才停止寒暄,开始品尝糕点,听乔知舒介绍糕点。   ……   盛尧招待王江纬一桌,等王江纬和同僚聊起公事了,他才起身离开。   他出了第一间雅房,就去和万成器打招呼了。想成大事,人脉太重要了。   万夫人见了盛尧再次惋惜,这样一表人才,能力过人,可惜不是她女婿,不由催道:“你们俩啊,别忙生意忙忘了,快点成亲才是要紧事。”   盛尧端起茶杯谢万夫人,“伯母说的是,原去年年底就打算办喜事的,但冬天太冷,怕知舒体寒不适,所以日子定在六月。”   “六月?那不到两个月了,可都准备好了?我哪儿还有早年收的盘金蚕丝布,夏日穿清凉柔软,明儿我让人找出来送你府上去。”   乔知舒连忙阻止:“伯母好意,原不该推拒,但长姐已经给准备好喜服了。”   “那就行,那到时候伯母就只管来喝喜酒了。”   “嗯嗯。”乔知舒连连点头。   盛尧一直陪在他身旁,导致他对成亲一点儿害羞的意思都没有,总感觉盛尧早就是他的了。   亲亲抱抱已经是日常,那成亲后,有什么不一样的吗? 第50章   “伯母能喜这茶糕, 知舒大受鼓励,所以我让人包了一些,伯母带回去, 吩咐下人热一热更好吃。”   万夫人喜开怀,直夸乔知舒聪慧。   茅尖守在门口等乔知舒说完话了, 才开口:“小少爷,洪天顺茶号的大东家来了。”   万成器连忙催促乔知舒,“洪天顺曾为开国捐献过百万银两, 是当今圣上钦点的皇商,人家可是贵客, 你们快快去招待人家。”   洪天顺经营几座茶山,自己也培育名贵的茶种, 各州各府开设有茶楼,今年万里茶道成熟,他们才有了建立商队的念头。   乔知舒和盛尧起身, “那万伯伯您慢慢享用,我们去前面看看。”   两人下楼的时候,看见门口一个精瘦的中年男子,腰上佩一块碧绿,颜色纯粹通透,一眼价值千金。等走进了, 听自家伙计在给人介绍。   “这位是我们茶楼乔东家, 旁边那位是盛家乔茶号的盛东家。”   洪齐福拱手祝贺, 手上戴的是明晃晃的金子。   乔知舒也连忙回礼, “洪老爷大驾光临,晚辈怠慢了。”   “大吉的日子,不说怠慢。”洪齐福连连摆手, 态度也是特别谦逊,“洪某不请自来,实是你这茶楼万里飘香,太令人好奇,哦对了,这是小女洪珊,这丫头就好一口吃,二位见笑了。”   洪齐福身后一个面容姣好,头戴珍珠碧玉簪,衣着十分华丽的女子冲乔知舒二人点头示礼,而后总是有意无意地打量盛尧。   乔洪是竞争关系,乔知舒虽然意外,但从不会与人交恶,姿态得体,“来者是客,尤其洪天顺茶楼百年昌盛,洪老爷是我尊敬的前辈,更是贵客盈门,贵千金性情真挚,岂有见笑之理。”   洪齐福看乔知舒有礼有节,眼中浮现欣赏之意,更想试探对方的口才了。   他压了声音,“小东家这意思,是不怕露技,还是觉得没有对手?”   盛尧见不得人欺负自家准夫郎,坦然一笑,“洪老爷说笑了,生意场上也有互惠互利的朋友,若都是敌人,一路上难免遍布荆棘,寸步难行。”   洪齐福大笑,鼓了鼓掌,仗着自己长辈的身份,将前面的刁难一语带过,“说得好!二位如此好客,洪某今日就来捧个场。”   “请。”乔知舒礼数尽到。   这最后的雅间就给洪齐福父女二人了。   落座之后,洪珊将雅间左右打量了一圈,时不时瞟一眼盛尧,但后者一双视线全在乔知舒和她爹身上。   洪齐福当然也看懂了盛尧对乔知舒的保护,他来之前派人打听过,但是不死心还要问:“小东家这茶楼和江南银叶的商队一字不差,只是调换了顺序,不知道这其中有什么说法?”   乔知舒大大方方回答:“盛家乔是我夫君在经营。”   盛尧满意一笑,知道乔知舒不会再吃亏,起身找了个借口回去待客了。   等戏班子准备好了,乔知舒准备将雅间留给他们父女俩,起身道:“洪小姐喜甜口,我去让人给您单独上一碗小店自制的奶酥茶。”   ……   茶楼戏台开唱,二楼雅间门口放了精致的屏风,屏风后面的座椅下面搭建了高台。一楼的客人抬头只见屏风,二楼的贵客也可以将戏台看清楚,又不暴露身份。   等客人们都开始看戏了,乔知舒轻松下来,回后院吃口糕点填腹,随口问跟在屁股后面的岗儿道:“你大哥呢?”   岗儿捏了一块糕,“听说雅间找他,待客去了吧?”   “哪个雅间?王大哥不是回府了吗?”江州这些朝廷官员最近都不敢娱乐,出过震惊朝野的官钱案,只要有人弹劾,圣上就革他们职。   “带了女儿的那间。”   乔知舒瞬间没了胃口,那位千金虽然矜持不言,但一双眼睛都不知道掩饰的,他放下糕点饮茶,不高兴了就欺负小岗儿,“你少喝点儿茶,等夜里你又不睡觉。”   岗儿就是觉得两个人一起吃东西,香的很,听小哥管着他就撅嘴,“人家是陪你吃呐!”   乔知舒没收了他的茶杯,“我让厨房给你吊一碗山楂梨汤,你喝那个,青糕是糯米面揉的,你少吃,吃点大米面的茶糕。”   岗儿伸手抢茶杯,“山楂被我放茶里了,小哥都没喝出来,就知道管着我。”   “不要你小哥管,那是等着我来揍你了。”盛尧背着手,三两步进了来。   岗儿还是撅嘴,他小时候因为身体原因被养在宅子里,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避世于山野之中,一直是天真的小孩儿性子。   盛尧走过去拿过两人争抢的茶杯一饮而尽,“我和知舒成亲后,你不睡觉,没人去哄你。”   岗儿哼哼两声跑了。   乔知舒看着岗儿气冲冲的去找长姐,扭头看盛尧说:“你近日干嘛老惹他?”   盛尧捏起缺了一口的茶糕递到乔知舒嘴边,哄道:“从南县回来,他愈发娇气了,他总要长大。”   一家人都哄着岗儿,但是方荷都入土为安这么久了,岗儿早晚要接受独自长大成人的事实。   乔知舒看了眼茶糕,胃口还没回来,睨了眼盛尧被茶水润过的唇,佯装自然地问:“雅间客人招待好了?”   盛尧失笑,将茶糕一口塞嘴里了,“嗯?”   乔知舒抿了抿嘴,觉得哥哥嘴角的笑碍眼,扭头不去看,却追着问:“这么开心?都聊什么了?”   盛尧还是扬起嘴角,顺手把乔知舒面前的茶也喝了,然后突然一把捞起乔知舒放自己腿上。   乔知舒差点叫出声,又怕引来家人,“唔?”   盛尧抱着人亲了好几口,才心满意足地回答:“禀东家,洪天顺茶号想雇佣我们的商队,我计算了一番,双方都有利,便答应了。”   先让乔知舒放心了,才又招惹,“你想什么呢?嗯?好好跟夫君说道说道。”   乔知舒还是第一次称呼盛尧夫君,虽然是为了宣示主权,但让盛尧更加欣喜。   乔知舒感觉自己的脸开始发热了,连忙抬手去捂着盛尧的眼睛,“闭嘴!”   盛尧扯了一下乔知舒的手臂,还挺有劲儿?于是他也不扯了,低头凑近乔知舒耳边撩拨。   “夫君被人看,生气了?”盛尧擦着乔知舒的鬓角,找到滚烫的耳朵,凑上去亲亲啄吻,声音低哑惑人,“若不然,把夫君绑起来?”   乔知舒缩着脖子想要躲避那温热的气息,熏得他脸更烫了。   “日日只疼你一人,再不然,将夫君……”   盛尧还没说完呢,眼睛上的手‘唰’一下挪到嘴上捂着了。   乔知舒眼角红红,眉尾微垂,可怜巴巴又羞坏了的样子,让盛尧更心痒了。   偏偏乔知舒还要嘴硬,露着小尖牙说:“回去就把你捆起来!”   给盛尧期待的,晚饭都没好好吃……   结果晚上乔知舒吃完饭,去爬阁楼搬东西的时候,脚滑了,摔下楼直接劈了个叉。   盛尧去抱他的时候,他疼的眼角的泪直飙。   盛莺听闻之后拿了跌伤药来,忧心忡忡地说:“哎哟怎么摔的?疼成这样呢?我就说回来就把亲结了,你俩非要算吉日,别真的要……”   ‘绝户了’这三个字盛莺还是忌讳,没说出来。   大庆朝民间有个关于‘重丧’的说法,像南县盛家几乎死了一户的,就绝对是‘重丧’了,人说是重丧之后,必有不详,需要大办喜事。其实就是说家里活着的人会受到去世人的影响,相继离世。   所以为了破除重丧,需要‘喜冲丧’。   喜冲丧就是在办丧事的一年之内举办婚礼,打破丧事的不详。   家里没了那么多人,盛莺这段时间真的是寝食难安,跑了好几趟卧龙禅寺上供香火,一听到乔知舒从阁楼摔了下来,吓得她魂儿都飞了。   乔知舒咬着被子一角,手背挡着眼睛,男孩儿那处最脆弱的地方火辣辣的疼。   盛尧接过长姐手里的药,“没事,只是崴了脚,成亲的日子也没几天了,长姐别担心了。”   “那你快给他上药,千万仔细了,马上就成亲了……”盛莺拧着细眉,又指盛尧道:“唉,你仔细着乔儿呀,给我急得都不行了。”   但看乔知舒疼坏了的样子,她又只好快步离去,反手将门带上,亮了一声:“快给乔儿上药,我走了。”   盛莺回去烧香,祈求祖上保佑。   盛尧去掀了被单,他的知舒大咧咧岔着两条小细腿,细看大腿还在发抖……   他给乔知舒腿了里衣,乔知舒疼的都顾不上羞耻了。   腿间的小知舒白生生耷拉着脑袋,腿根儿泛红,娇嫩的皮肤被磨掉了最外面那一层油皮。看着没什么大碍,就是不知道,小宝贝摔坏了没?   盛尧刚上手抹药,乔知舒就咬着牙哼哼,“哼呜呜……”   盛尧心疼坏了,对着腿根儿吹了好几下,“怎么个疼法?我让茅尖去叫大夫。”   乔知舒抽抽嗒嗒,“就是疼嘛。”   “腿能动吗?合上我看看。”盛尧担心坏了骨头。   乔知舒委屈的说:“能……可我疼呀!”   等药劲儿上来了,乔知舒又哼唧,“哥哥,我那儿火辣辣的……”   盛尧去拿了蒲扇掰着他的大白腿,朝腿根儿扇风。   眼看着乔知舒终于不掉泪珠子了,盛尧哭笑不得,“黑灯瞎火的,你要什么不能让下人去拿?下人靠不住,你不知道靠我?”   “哥哥把灯剪了去。”乔知舒知道害羞了,扯了被单想把哪儿盖住,   盛尧扒开他的手,“别动。”   乔知舒还是不说话,别过头去抿嘴揪床帐,只是两条细腿儿还是敞着,滑稽的很。   盛尧看着他侧脸漂亮的弧度,和他害羞的神色,心痒难耐,低头在他肚脐下方亲了一口。   “嗯!”乔知舒惊呼,害羞想拢腿,结果扯的腿根儿更疼了,又带着哭腔撒娇,“你别招我嘛!我疼……呜……”   ……大意了的盛尧软声道了一夜的歉。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两天没加更,因为要顺一下后面的剧情。   感谢在2021-09-26 20:51:57~2021-09-27 19:22: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李子 10瓶;塞林格、时光倒流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1章   乔知舒第一次露着小知舒睡觉, 都睡着了心底的羞耻还是挥之不去。他满脑子都在身下,并且下意识觉得下面冷,抱着盛尧的胳膊紧紧挨着, 睡到后半夜,腿无意识拢起, 把盛尧手夹着了。   初夏的夜,温度已经不低了,所以两个人睡一起, 基本上就不盖被单了,要不热。   盛尧睡到时辰自然醒, 睁眼后第一件事就是看身旁的乔知舒。后者又蜷缩成一小团,眉眼放松着, 面容无暇纯粹,额头紧紧抵着他的胳膊。顺着往下看,上身的雪锻里衣被蹭起来, 露出白软软的肚皮,再往下,就是那个正在抬头的小东西了。   乔知舒还在梦里追太阳,他想要贴近温暖,通过他努力的追赶,终于是贴上了, 他开始发热……   盛尧的第一反应是, 幸好知舒的小宝贝没摔坏, 第二反应就有些难以自控了。   滚烫的火种在体内游窜, 最后一起往身下涌,乔知舒被热醒了,他一睁眼恰好盛尧要起身, 乔知舒迷迷糊糊的,下意识追着顶了一下……   “装睡呢?嗯?”盛尧的声音和往日不太一样,好像在压抑着什么,又好像有什么要爆发出来。   乔知舒大眼睛完全睁开,看盛尧俯身下来,连忙张开双臂把人环住,整个人呆呆地,眉眼也是软的,惹得盛尧在他唇角、下巴无比着迷地啄吻。   等小知舒被握住了,乔知舒才绷紧了全身……   ……过了两刻钟。   盛尧吩咐下人打水洗漱,乔知舒就坐起身缩在床角,低头看着自己放在枕头上的右手发呆,他感觉这只手的手掌心还很滚烫……   刚刚那一幕太震撼,盛尧说公平起见,也给他看,也抓他的手去碰……   舒服又羞耻极了。   下人端了水盆放在外间就退出去了,并且合上了门。   等盛尧拧了帕子回来床边坐下,乔知舒赶紧埋头,然后他就听见盛尧轻轻笑了一声,很讨厌!   “开窍了,羞什么?”盛尧调侃了一句,伸手去拖乔知舒的脚踝,把人扯躺下,拿帕子的手轻柔的给人清洁。   “啊?”乔知舒惊慌地喊了一声,躺下来之后羞耻地连连蹬腿。   两条大白腿瞎蹬了两下,因为怕真的踹到盛尧,所以限制了发挥,最后只能手臂挡着脸,自暴自弃躺平了让盛尧给自己清洁。   这天早上,下人往东家屋里打了两盆水。   两人一前一后去堂屋吃饭,盛莺看到他俩的身影终于放下心了,心里默念了一句感谢佛祖。   “真是奇了,往日吃早饭,乔儿都打着头阵,今儿躲在尧儿身后,倒像是一桌子早饭要吃了他似的。”   等看清乔知舒了又担忧起来,她问道:“乔儿?怎的脸这样红?过来我看看,别是发热了。”   “没!”乔知舒连忙扯了一下盛尧的腰封。   盛尧心中温存,又咬牙这小东西不争气,脸皮儿也太薄了,“早上洗脸的时候他没注意,今日水稍烫。”   “那没事儿,过完早估计就褪红了,快坐下。”   乔知舒坐下后,看着一桌子早饭,只要是柱状的食物,如油条,他看一眼脸就热的要爆炸……   虽说他自己也有,但它也是第一次抬头,然后还和盛尧挨着比较了一番,被加深了印象。   用过早饭之后,盛尧最近是没啥可忙的了,江南银叶隔年送,所以闲的没事就跟着乔知舒去茶楼。一整天把人跟着,不挪眼都还看不够。   等乔知舒忙起来了,拿着岗儿最近在读的《茶经》在后院里,东家休息的正房内看书。   乔知舒亲自检查完后厨的情况,就出到茶楼看客人都爱吃什么,这还不到正午呢,茶楼桌桌客满,一楼还挺热闹,最重要的是,听到了岗儿的声音。   乔知舒过去围观。   只见岗儿与一蜀锦华服小公子在辨茶,岗儿打开装茶叶的茶盅,“我们乔家盛只卖新茶,辨别新茶和陈茶的方法有三,一是观其色,新茶色泽新鲜翠绿,陈茶则暗软发潮。”   “二是嗅其味,新茶味清香,陈茶气低沉。”   “三就需要品了。”岗儿让下人上沸水,舀了几勺新茶放茶壶里,一边倒沸水一边介绍说:“乔家盛的茶叶是我亲自炒青而成,用热水冲泡即刻,无需食用就可以品其芬芳。”   华服小公子挑了挑乌眉,赞了一句,“不错,色泽由碧绿转为微黄。”   岗儿骄傲极了,“当然。”   华服小公子端起来饮了一口,仔细回味了一番才道:“入口醇和清香。”   围观的人都鼓掌,人都爱凑热闹,看着热闹茶水一壶一壶的添。   乔知舒抿嘴忍住笑意,不知道这是哪家的小少爷跑出来玩儿了。不过也好,他们搬来这府城之后,岗儿一直没有年岁相当的竹马玩耍,在这里能有结交也不错,到时候他在备礼主动来往,让弟弟也能有小伙伴一起成长。   看完热闹,乔知舒一闲下来就开始想盛尧,茶楼上上下下走了个遍,也没寻着人,顺着后院回房,不想盛尧一人借着日光在安安静静看书。   靠窗有榻,榻上有矮桌,盛尧单手持书侧倚在矮桌上,看书时垂下眼来,眉眼的轮廓和微微煽动的睫毛,美的摄人心魄。他的五官一直都是华丽一派的,只要出现在人前百步以内,势必会被他夺去目光。   听见脚步声,盛尧保持着姿势,只是掀起眼帘,看向来人。   看着乔知舒,脑海难免浮现早上那令人血脉喷张的一幕,盛尧勾起唇角,抛开手中《茶经》,张开手臂诱人入怀,“过来。”   乔知舒难掩见到喜欢的人后开心的情绪,一笑将下巴绷得尖尖的,因为太喜欢了,又有个把时辰没见着人,过去扑人怀里,跨坐着。   “躲在我屋里干嘛!”乔知舒捧着盛尧的脸,凶巴巴地问。   盛尧大手搭在人腰窝处,用力将人往怀里叩,大大方方地答:“等情郎。”   乔知舒就哈哈笑,“茶经好看吗?岗儿刚刚在茶楼跟人斗茶,被夸赞了。”   “嗯。”盛尧就拥着人,欣赏乔知舒因为害羞所以顾左右而言其他,傻乎乎的样子。   “我想着岗儿也热衷于茶道,我带着他研制团茶吧。”   团茶是一种小茶饼,团茶的制作十分精细,需要有足够的人力和财力支撑,所以它的价格也十分高昂。关于团茶,最出名的就是‘北苑新茗’,还有诗人以诗评之——   ‘贡入明光殿,分来王谢家。’   足可见其昂贵。   盛尧点了点头,“万物于商,一种是薄利多销,另一种就是奇货可居,你若喜欢,放手去做就是。”   盛尧的商队生产、加工、运输一条龙,现在开了茶楼,也半自销了,他薄利多销,乔知舒奇货可居,很难不支持。他们一直都还没有买院子,打算自己建,地已经在量了。   所以算下来,还真再没有要花钱的地方了,卧龙禅寺第一次回南县的时候就出了银子动工修葺了,筹备婚宴,该铺张的也都铺了,他俩都不是死守银子的人。   乔知舒就难为情地讨手,“那……我要银子。”   “好。”盛尧一口答应,捏着乔知舒的下巴贴过去,“让夫君尝个利息。”   两人甜甜蜜蜜,数着成亲的日子,有的人肠子都悔青了,度日如年…… **   立夏后的五月,盛莺一身藕色软烟罗,花色素雅似贵人,她牵着粉花花的小还笙,跟余兰从万家大院出来,身后跟着俩雄壮威武的护院。   “我说万老太太怎的忽然把我们叫跟前儿去,我一看她拉着你的手,问个不停就知道了,她是万嘉荣的嫡母吧?”   万老太太其实是万成器的嫂嫂,万成器是万太平二东家,大东家是他大哥,大了万成器许多,前些年已经病故。他哥有三个儿子,都从仕途,最小的万嘉荣还没成亲,二十三了还是个秀才,家中条件好,多少有些富家子弟爱玩的劣根性。   不过万嘉荣可不是花心,他只是喜欢四处游玩,吟诗作对。   余兰心口也还在蹦呢,轻声答:“是呢。”   “我看他是真上心了,都出动万老太太给掌眼了。”盛莺逗弄余兰,她俩在府城也继续织布的生意呢。   盛尧在江州的人脉关系借着王江纬打通了,盛莺负责维持盛家和他们的友好往来关系,每每新茶、新糕、新绸缎都由她带着余兰去送,偶尔去万家还会带上小还笙。   也因此,万家对余兰多有了解,不过最主要会欣赏余兰,还是万嘉荣自己上了心。   “你自己怎么想?你真是,非得等着人来问。”上了马车,盛莺才把小还笙抱了起来,使了好大劲儿,“还笙啊,你多重啦?”   小还笙就搂着娘亲的脖子眯眯眼笑,她出生的时候命不太好,好在两岁之后一直到现在记事,都被宠着长大,十分幸福。   余兰跟着上马车,坐下后有些悲观,“我都二十了,老姑娘一个,怎有脸高攀人家。”   盛莺啐了她一口,“快不说了,好好的姑娘家,自身的本事半点儿不比男子差,怎么就高攀了?”   “你唤我一声姐姐,我就不得不说说你了。你也知道自己二十了,过了这村儿,往后还不定有没有这店。万嘉荣可是自己上的心,人家是大户人家嫡出的少爷,家中长辈宠着纵着,才由了他二十三了都没定亲,既然老太太借着邀请我要见你,就说明人家是相中了的,姐姐可不许你瞎想,将来后悔……”   “还是说,你瞧不上人家?毕竟只是个秀才,也没听说他手上有什么生意。那姓苏的被取消功名之前,倒也是个举人老爷……”   “不是!才不是,姐姐浑说。”余兰急忙打断盛莺,握着小还笙的手手摇了摇,“我就是自觉配不上,没有挑万家少爷的意思。”   盛莺笑了笑,“没什么配不配得上的,姐姐在盛家永远给你撑着腰的。”   因为江州银叶,盛家在江州已经稳住脚了。   比如现在的万家正堂之上,聊的正是盛尧……   万成器一言一语之间都是欣赏,“现在江南贩茶的生意都不如去年,就是因为有了盛家乔茶号。”   万老太太还在想着小儿子的亲事,闻言好奇了,“这是为什么?”   “现在的那些老茶号,质量上没法跟盛家乔相提并论,人家盛家乔砖茶一上货,销量一骑绝尘。”   万夫人也跟着说:“前儿我去城外寺庙祈福,偶遇崔家大奶奶,她脸上愁的哟,听说是崔家今年的茶叶几乎未动,去年市井街上还赞誉崔家是下一任茶王呢。”   江南崔家跑茶,洪天顺产茶,这俩都是茶叶霸主。   万老太太半信半疑,“是吗?那这么说来,门户倒也不低,不过怎么说也只是莺娘的义妹,关系未必能有多亲近吧?”   “大嫂,我就只说一句,你听过就算,别声张。”万夫人上身向前倾,低声道:“前年并州驸马走私案,王江纬从盛京回来,唯盛尧马首是瞻,今年官钱案,刑部尚书和户部尚书奉其为座上宾。”   万老太太瞪大眼睛,“是吗?这么说来,这盛家是有大本事的。”   万夫人:“甭管是头脑好还是运气好,总归人家府上是有气运照拂的,我儿今年第一个拿到官府钱引许可,人盛东家没少帮着走动。”   万老太太满意了,笑着说了一句:“总归是荣儿自己相中的,他也不小了,就依了他吧。”   余兰一下马车,就看见盛家乔茶坊门口的老槐树下面,立着一个书生装扮的男子,憔悴的险些没认出来。   余兰低头去牵还笙的小手手,装作没看见,抬脚准备入坊。   苏夷急忙上前两步,出声留人,“兰兰。”   余兰脚步不停,苏夷又忙道:“我娘病危,只想再见你一面。”   余兰松开小还笙的手,推着小姑娘去找盛莺,“还笙去吧,找你娘去。”   等小还笙跑进茶坊找娘去了,她才朝老槐树走去,和苏夷隔了较远的距离,疏离地说道:“苏伯母病重,余兰深感痛惜,但我与苏公子早无交集,纵使前往,也不过是落人口舌罢了。”   苏夷油头垢面,色如枯槁,看着余兰一身华软丝缎,头戴真珠钗,耳坠碧玉,悔的肠子都清了……   但是他独自一人实在是活不下去了,过年的时候写了几幅对联换钱,也争不过旁的秀才,天寒地冻,母亲得了肺痨,久治不愈,折磨着他,他彻底体会了一把养家的艰难,更加想念余兰了。   “我娘深觉我成亲之事愧对于你,只想亲自向你表达歉意。”苏夷努力深情地看着余兰,眼带泪光,“兰兰,是我对不起你,可父母之命,我也是身不由己……”   余兰后退一步,不看苏夷的脸,“苏公子从未对我不起,那年我家破,是公子和伯母收留了我。苏家给我落脚,我理应纳鞋换取米粮,报答恩情,苏公子要成家,我自然不可再赖在苏家。望苏公子明白,我们之间,谁也不欠谁。”   苏夷还有妄想,坚持道:“兰兰,我并非是入了乱花,迷了眼,我眼里一直都只有你,但我知道以妾之位会委屈了你,我已经将她休了……”   余兰抬眼直视苏夷,忍着恶心等苏夷说出那句话。   “兰兰,如今我终于可以以正妻之礼迎你进门了。”   余兰闭眼,自己心中那个斯文有礼的竹马,终于碎的渣都不剩了……   “凭什么以你今日的成就,还敢这般看不起我?”余兰再睁眼,眼中全是兵刃,冷眼剜着苏夷,“你身无长物,也无功名,你凭什么以为你还配得上我?”   “苏夷,你一个大男人,若实在是养不活自己,便继续保持你的这份骄傲,去找属于你的豆腐西施吧。”   余兰转身,突然觉得‘配’这个字很可笑,她为什么要被‘般配’二字束缚,她现在只是一个织布女,万嘉荣都上了心,说明万嘉荣相中的从来都是自己这个人而已,她又何必因‘般配’二字自扰。   苏夷错愕,他温柔懂事,体贴入怀的兰兰居然觉得自己可笑?为什么会这样?   回到茶坊的余兰对着盛莺说:“姐姐,若万老太太再找你说话,你……别推托了。”   盛莺捏着帕子点了点她,“你呀你!我才不推脱,明儿我主动去万家……”   “啊?也别这样急吧姐姐……”余兰惊慌。   盛莺理所应当地说:“当然要急了。”   余兰着急了,这上赶着不成买卖呀。   盛莺逗够了,笑着说:“每年西湖莲耳羹就这时候好吃,人家既邀了我,晚了岂不是浪费人家一片心意?”   余兰这才松了一口气。   整个五月,乔知舒和盛尧黏黏糊糊,盛莺也几乎踏平了万家大院的门槛,盛万两家的关系是越来越近了。 **   江南的六月是孩子的脸,说变就变。不过老詹头算过天文,大喜那几日都是晴天。   这日从早晨起,天空就淅淅沥沥下着小雨,没断过。不过终于是将盛老太太接来府城了,一同来的还有整个龙井村盛家。   乔知舒和盛尧站在茶坊大门口迎马车,等车队近了,乔知舒和岗儿二人亲自去扶奶奶,盛尧撑伞。   盛家三叔母还是那张尖嘴,“哎哟,刚出发就开始下雨,坐马车里,泥点子吃了一嘴,怎挑这个月份……”   盛老太太原本是喜气洋洋牵着岗儿的手呢,闻言收了笑,淡淡看过去一眼。   老太太清了嗓子道:“雨水生财,这是老天都在祝贺我孙儿大喜,这个月份好着呢!”   老詹头也笑吟吟,“老太太说的是呢,整个月只余了大喜那七日都是大晴天,这是天老爷挑着日子告诉大家,咱们东家成亲后,祥瑞生财!”   三叔母脸色讪讪,“是呢,娘,儿媳正是这个意思呢!”   因着她不会说话,来府城头天就闹了笑话,所以之后的日子,茶坊的下人对三房并不十分热络。   一行人往茶坊里去,老太太一左一右牵着俩跟前儿长大的孙子,满脸的笑意。   乔知舒:“这回奶奶来了,就不许回去了。”   岗儿也附和,要奶奶留下来陪自己。   盛老太太看着宽敞的茶坊,一排排的屋子,一个个敞亮的小院,心里甭提多放心了,老人家就怕成为盛尧的累赘,这下亲眼来见了回,总算是安心了。 第52章   六月初九大清早, 江州府城西市中心街,通过乔家盛茶楼的路上,贺喜的鼓乐声欢迎着前来贺喜的宾客人群, 一座座轿子按顺序停在街道旁边,出轿的大老爷都是府城有头有脸的人物。   乔家盛茶楼张灯结彩, 比开业大吉那日还要红火。   茅尖根据名单,将贵客往茶楼中院里面请,游廊挂的都是红灯笼, 中院摆满了八仙桌,桌上有瓜果红枣小吃食。宾客中有互相认识的, 已经坐成一桌,人人脸上都是喜色, 若能借着盛乔两东家的婚宴,扩展自己的人脉,那可就太好了。   万成器带着家人入院, 有认识他的宾客过来和他打招呼。   万成器和这人招呼了两句,道:“今儿是盛东家大喜的日子,我先去老太太跟前儿道声喜,崔兄,咱们一会儿聊。”   崔兄:“好好好,你且先去。”   ……   盛家妯娌除了三房, 都在后厨帮忙张罗, 只三媳妇偷偷赖在中院, 眼睛盯着一个个富贵逼人的大老爷和夫人们。   这些平时她见都见不到的贵人一个个去堂屋给她婆母道喜, 她婆母一个农家老太太,竟然在孙儿大婚的日子有那么多礼物收!   她回到后厨,就跟二嫂, 四弟妹说:“哎哟,这尧儿是真的大出息了!刚刚一个大老爷身后的下人捧着翡翠雕刻的仙人抱寿桃,说是给咱娘的见面礼!我亲眼瞧的真真儿的……那绿油油的……”   “那不得价值连城啊?”   “可不是嘛!你说娘会留给谁啊?”   二房媳妇愣了下,“娘的东西,愿意给谁就给谁呗。”   三媳妇:“尧儿这几年在外经商,娘虽然住在二嫂院子里,但是我和弟妹也没少帮衬,要是娘偏心眼,我肯定委屈。”   盛尧的小舅娘陶氏看了她们一眼,深深叹气,这些个人,盛尧和盛莺被赶出家门,那会儿她们眼瞎口哑,现在这眼睛倒是格外好使。   占便宜是没个够了,陶氏看不惯,回头就去跟盛莺说了。   忙碌一上午,午时开席的时候,盛尧和乔知舒一起出现了。   二人都穿着大红喜服,盛尧一头黑发上挽于顶,用一个金冠固定,乔知舒半束发,头戴同样式的金冠,只是脑后多了两条长长的大红丝带。   女子席上,许多不出门的夫人都有些惊讶,“这盛东家,娶的是男子呀?家底殷实,怎么是娶个男子当正妻啊?”   “门当户对,怎么娶不得?这间茶楼就是人家夫郎开的。”   “不是你们说的这样,我刚刚跟盛家三房夫人聊了几句,人家从小就订了亲的,据说是盛东家一手将夫郎养大的,这茶楼也是人家给夫郎开的。”   “哎哟?这命也太好了?这给捧在手心儿长大的呢?”   “你这听来的不对吧?真是盛家三夫人说的?可我听莺娘亲口说,她和盛东家被父亲赶出家门之后,日子可窘迫了,是乔东家做茶糕发的家,南县和东县的茶馆求着买乔东家做的茶糕,盛家乔的茶砖创新就是人家乔夫郎研制出来的……”   众人因好奇不住的打听,女子们越讨论越羡慕乔知舒。   男人们越听越羡慕盛尧,谁少时心里还没有个想娶的青梅竹马呢?可真正像盛尧一样娶到手的有几个?娶到手不说,于经商事业上还能有助力,谁人不羡慕呢?   盛尧牵着乔知舒一桌一桌的敬酒,一同接受‘举案齐眉、白头偕老’的美好祝福。   敬完酒,新夫夫要喜游街,也就是盛尧要骑着大马,将乔知舒迎回盛家乔茶坊,并且要围着内城转一圈。宾客们也要转移阵地,前往茶坊观礼,再共享晚宴。   等马车的功夫,乔知舒回到堂屋喝茶水醒酒,盛尧寻过来,担心知舒喝多了难受。   “等拜完堂,你先回屋睡。”盛尧伸手摸了摸乔知舒发烫的脸颊。   乔知舒傻傻笑了下,抓着盛尧的手将嘴唇贴上去,“烫不烫?”   “嗯?”   “你第一次亲我的时候,跟小舅喝了酒,嘴巴就和我现在一样烫。”   盛尧心中柔软,那夜他的心因乔知舒而悸动,现在回想那时候的心情也依然十分甜蜜,低头和乔知舒唇齿厮磨。   亲完人,盛尧狠了狠心,贴着乔知舒的耳畔低语,“拜完堂不许睡,等我回来……伺候你。”   一个月前,大男孩儿初识情雨,十分难耐的情况下,会撒娇主动要盛尧伺候。   调戏完自家新夫郎,迎亲的队伍终于准备好了。盛尧身穿红衣骑黑马,乔知舒坐轿子里打瞌睡,城中小孩儿们跟着迎亲队嘻嘻哈哈的跑,队伍盛家的下人们给街坊分发喜糖、喜饼和喜果子。   围观的百姓指着新郎官,“这哪家风神俊朗的大少爷啊?这是娶到心上人了啊。”   盛尧听见后,回首看了眼喜轿,心里想着,确实是娶到心上人了。   在城内彻彻底底转了一圈儿,一个时辰后,终于是打道回府了。成亲很累人,得亏盛尧常年跑商,身强体壮,精力也充沛。   拜堂的时候,只有盛老太太坐在主位,一手养大的孙子有出息了,也终于要成家了,老人家满眼的欣慰。   “新郎、新夫郎拜天地——”   ……   “拜高堂——”   盛尧和乔知舒牵着大红喜绸,上前去跪奶奶。   “叩首!”   “夫夫对拜——”   新夫夫起身对视,乔知舒在轿子里休息好了,这会儿精力十足,看着盛尧嘴角勾起了大大的笑容。八岁那年,在墙外听到的那一席话,如今他只记得盛尧说‘往后我的亲事我自己做主’,原来这句话才是重点。   “叩首!”   盛老太太激动地捏着手,观礼的人群也异常热闹。   整个江州百姓都知道,盛尧和乔知舒成亲那日,两位新人脸上的笑那是无时无刻不挂在嘴角的,两个男人成婚还如此铺张的,整个江南都再找不出第二对了。 **   洞房花烛明。   喜房也被装饰的乔知舒都认不出来了,入目一片喜红,喜被上铺满了花生、桂圆。   岗儿和小还笙就在屋里陪着他,岗儿说:“小哥多吃点,晚上累。”   乔知舒捏着一个花生把玩,听岗儿开口惊地捏爆了花生,“累、累?谁跟你说这些的?”   “大哥啊。”岗儿一脸坦荡,还去抓了一个桂圆干捏开吃干果肉。   乔知舒捏着花生,又害羞又期待。   等了许久,屋外才传来嘈杂纷乱的脚步声,一群大老爷们来闹洞房了。   乔知舒只闻到他们身上醉醺醺的酒味儿,一双眼睛找寻着人群中间的盛尧,盛尧眼尾泛起薄红,嘴角含笑,有点醉的样子,但是气度没丢。   王江纬为二位义弟镇场子,劝了一句:“咱们都是经历过来的人,洞房花烛夜比那春宵一刻还重要,就放过我二弟吧。”   当官的在什么场合说话都有分量,江州知府也同意,“喝了一肚子酒,我都没吃几口,不如我们再去吃点?”   “走走走,那就边吃边聊,洞房就留给人家新夫夫吧……”   盛尧拱手道谢,目送兄弟们离开之后,回身去抱着乔知舒躺倒在喜被上。   “真醉啦?”   乔知舒趴在他身上抿嘴笑,却被盛尧将个带壳的花生塞嘴里了。   盛尧捏他的脸,用哄人地语气问:“生不生?”   乔知舒这才明白过来,叼着那个花生傻乎乎地点头。   盛尧没喝醉,有王江纬和知府镇场,没多少人敢灌他酒,来的几乎都是生意场上的朋友,都是知道分寸的。   新夫夫交互饮下合卺酒,大红床帐就落下来了,床下散了一地的花生桂圆……   成亲的这个月,盛家异常热闹。   这日,乔知舒和盛尧去茶楼研究团茶,家里各房叔叔去找老太太说话。   三叔母:“要我说啊,娘您不回去了也好,尧儿这样有出息,跟着他是比回去享福。”   盛莺坐在老太太身边,淡淡看了她一眼,“尧儿自小跟着奶奶长大,从前是奶奶不愿意出远门,好不容易借着成亲的日子接过来了,自然是要尽孝心的。尧儿是怎么苦过来的,几位叔母不是没看见,幸得老太太护着,若不然哪有今日成就?”   “是,莺姐儿如今也是富贵身边绕,说话都不一般了呢。”   盛莺扯了扯嘴角,“那自然,我除了帮尧儿打理后宅,处理琐事,还要织布做生意,我若没有过人的能力,单凭三言两语,安能有人服我?”   盛莺是听舅娘说过成亲那日,几个叔母在后厨的闲言碎语的,到底是盛家长辈,她肯定是要替乔儿把这些人打发了,总不能新夫郎一进门,全是盛家亲戚之间的糟心事吧?她可心疼乔儿,她不许。   “可不是呢,这么大的茶坊,听说并州还有一座呢,莺姐儿辛苦了,叔母来了这一遭才知道你们姐弟三人的不易,我和你叔商量了,总归是一家人,理应留下了帮忙才是,叔母知道你们姐弟不好意思开口……”   “要说帮忙,三叔母还真是帮不上,这茶叶收购方面,我小舅得心应手,加工方面有乔儿和岗儿,运输方面谁都比不得尧儿,不劳烦三叔母了。”   说完盛莺还淡淡地叹了口气,“从前最需要三叔母帮忙的时候……唉,都过去了,恐怕三叔母那会儿也有自己的家事要忙,我弟弟总算是苦尽甘来了,再不用劳烦三叔母了,三叔母你呀就在家好好享享子女福吧。”   盛家二房和四房都比较老实,听盛莺话里话外多有埋怨从前的意思,心中羞愧,不敢再捞好处了。   只三房的左右看看,想拉个帮手,“那就好,莺姐儿忙得过来就好,那娘可有什么要留给儿媳吗?怎么说,二嫂也照顾了娘这么些年呢……”   盛莺扬声呼唤下人,“都抬上来吧。”   看着欣喜的三叔母,盛莺翻了个眼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水后,才说道:“这是乔儿两口子体恤长辈备的礼物,二叔母家多了五百两银子,为的是什么,也不必我说了。”   盛老太太掌家一辈子,也拿出气势来说道:“今儿一家人坐在一起,娘有话不得不交代你们,你们别看婚宴外面送了多少礼物来了,这些将来我孙儿是会一笔一笔还回去的!现在整个江州,谁不知道我孙儿的义兄是王大人?连知府老爷也赏脸来吃杯喜酒,你们记好了!谁都不允许借着我孙儿的名声收礼,若让我孙儿难做,咱们老盛家谁也别想好!”   等盛家这三房叔叔叔母回了龙井村,乔知舒才听盛尧说了这些事。   盛尧宠着人道:“谁家娇娇弱弱的小夫郎?刚进门,竟都有长姐给撑腰了?过来夫君抱抱。”   要说幸福,莫过于被夫君宠爱,和被夫君的家人当亲人一样疼着了。   作者有话要说:  要完结了,后面会有生子养崽!   (我还是没太搞懂,现在耽文小夫郎都不生子了吗?书名有小夫郎三个字,也需要生子排雷吗?我要不要文案标明一下……) 第53章   琴棋书画, 诗酒花茶,是大庆朝文人热衷的雅趣。其中,茶尤为特殊, 柴米油盐酱醋茶体现出茶是介于生活琐事和文人情怀之间的,可雅可俗。   绝大多数百姓喝的是散茶, 需要长途跋涉运送过去北疆的是砖茶,剩下的文人墨客、达官贵族俱都享用团茶。   重金之下必有才人,乔知舒财大气粗聘了一帮制团茶的高手, 他自己也跟着研制,为了制茶, 甚至冷落了新婚丈夫。   跟着这些团茶手艺人,他了解到, 要做团茶一定要采晴天的茶叶,鲜叶先浸水,后蒸。蒸熟后烘干, 再研磨成末,后用模具压成一团饼,就成了工艺复杂耗时耗力的团茶。   这日,乔知舒穿着耐脏的灰白麻衣,跟着手艺人烘茶,听小丫鬟来报, “大东家回来了。”   乔知舒问:“哥哥找我?”   小丫鬟摇了摇头, “大东家只让我来支会您一声。”   乔知舒笑了笑, 这话到了他耳朵里, 就是‘告儿你我回来了,爱来不来,自己算算都冷落我多少天了?’   “行, 那我找他去。”他将手上的活儿交给工人,理了理袖子去哄夫君。   出了烘房,看到盛老太太在院子里遛弯,身后跟着两个婢子,她们手上端着糖饼和油果。   “奶奶,这是要去哪儿啊?”乔知舒过去把奶奶扶着。   老太太笑了笑,“去树底下坐会儿。”   院子大了,老太太喜欢到处走,最近喜欢去茶坊门口的老槐树底下纳凉,看行人,给街坊小孩儿送果子吃。   “好,奶奶明儿跟我去茶楼听戏吧?”   老太太问:“乔儿忙完啦?”   乔知舒说忙完了,盛老太太才点头答应了。老太太就怕自己生病,所以前段时间看乔儿、岗儿都忙,大孙儿盛尧总要出去赴约,她就不敢满府城的逛了,盛莺是请不动她的,她自己是生怕出点子好歹,叫几个孩子担心。   老太太放心了,“好,听戏好,乔儿,听沉香寻母。”   “……”乔知舒又好笑又无奈,“都听八回了,奶奶听不腻啊?”   老太太摆摆手就是笑,小步小步由乔知舒扶着坐老槐树底下了,藤椅轻轻摇晃,挡住了刺眼的太阳光。   乔知舒吩咐下人守好老太太,进茶坊去找盛尧。   谁知去的不巧,盛尧正在和老詹头等几个下属看地图议事。   盛尧指着地图说:“盛京传来消息,外孟向我朝进贡西洋照身镜和马匹,有意效仿乌兰国,三年一贡与我朝贸易往来。”   老詹头怪笑一声:“哼,这帮毛子是看到甜头了。”   乌兰国进贡些小玩意儿,庆隆帝直接以昂贵的茶叶、锦缎做回礼,乌兰得了大便宜,年年来贡,把南边的外孟给馋的直瞪眼,今年是终于逮着机会了。   盛尧沉静分析,“自从匈奴和津继位,这十年来屡次冒犯我朝边境,圣上正是需要马匹的时候。我估计明年开春,圣上就会下旨取消海禁,登州会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通商口岸,登州和江州比邻,盛家乔有和外商贸易的经历优势,我要拿到南下出海的贸易权。”   老詹头:“这样说来,东家对贸易特许文书,肯定是势在必得。”   盛尧补充:“资金方面我和万太平商号商量好了,中上品贡茶方面,洪天顺茶号正想借我的商队走出江南。银子和货物我都有了,我现在,就需要通水性的水手。”   乔知舒这时走进来,“是不是最好常年生活在海面上的?”   “二东家。”老詹头向乔知舒点头示礼。   乔知舒跟人打了个招呼,然后站在盛尧书桌前,“我这里倒是有个人选。”   前些日子,盛莺受邀和万老太太坐船游河,实际上是给万嘉荣和余兰制造见面的机会,议亲只在双方点头了。   小还笙和万家的几个孩子们一起在龙船上玩耍,小姑娘平时被保护的太好了,养的胆子越发大了,竟敢跟着哥哥们爬甲板,她力气又小,又抓不住,一个不慎就掉江柳河里了。   盛莺急得发晕,幸好得一个船夫路过,将小还笙捞自己船上了,双双靠岸之后,盛莺着急带女儿去医馆,留了下人询问船夫家在何方……   “那船夫叫王宿,没有家,孤身一人住在船上,平日里靠捕鱼和渡人过江为生。”   盛尧蹙眉,担忧小外甥女。   乔知舒太了解他了,不等他开口,补充道:“到底是和万老太太一同出游,家里人长姐谁都没告诉。不过你就放心吧,还笙落水后第一时间去看了大夫,一点儿事都没有,小姑娘胆子大着呢,前天跟我要大浴盆,人家想游水了。”   盛莺觉得自己带女儿出门,却没看顾好,自责不已。而且小孩子玩闹,兴头一上来难免就忘了安危,人家万家也是无辜,这事儿她若到处去说,不知道会被传成什么样,万老太太待自己如亲,她不想流言伤了人家的心。   盛尧失笑,盛还笙是家中唯一的小姑娘,就怕她没有爹,没有安全感,所以孙、盛两家的爷们把她捧在手心上宠着。没想到宠过了头,小丫头安全感十足,胆子越发大了。   盛尧挥金如土,“还笙喜欢游水?那让盛乔大院挖一座汤池,明年年底她就能游水了。”   老詹头搓了搓下巴,“一艘船,一个人,不错,此人适合。那我让人备礼,去拜访这位王姓船夫。”   乔知舒沉吟一声,摆了摆手道:“不好,还是我和长姐亲自去一趟,先感谢人家出手搭救之情。”   盛尧:“也好,出海贸易运的都是贵重的货物,用人需慎重。重用之人必须有才能,也要有德行,我决意亲自去拜访。”   老詹头见东家拿定了主意,带着几个下属起身退出书房,将空间留给新婚夫夫。   房里只有两人了,盛尧却低头继续看地图,像闹脾气的小媳妇,也不理站在面前的乔知舒。   乔知舒两手叉着劲瘦的腰,“不理我我走啦!”   盛尧抬眼,双眸都有火星子了,却还要柔声明知故问:“东家这是终于忙完了?”   乔知舒抿着嘴笑,俯身下去撑着书桌,双手开花捧着下巴,“没忙完,但是想夫君了。”   “过完早就不见夫君了,我这心中又失落,又思念,一得知夫君回来了,人家巴巴地就过来了……”一字一句哀怨极了。   盛尧气笑了,靠着太师椅,“合着夫君冷落了你呢?”   “来的路上还遇见奶奶了,奶奶说明儿要听《沉香寻母》,人家这心里是又酸又苦……”乔知舒看着盛尧嘴角的笑,更加大胆的‘栽赃陷害’,他垂下眼睑,忧郁地说:“奈何夫郎守空房。”   恶人先告状?盛尧忍不下这口气,直接站起身来,吓得乔知舒返身要跑。   “回来!”盛尧低喝了一声,“往哪跑?晚上不过了?”   乔知舒一想也是,停下脚步开始奇思妙想。   盛尧向前走了没两步,就见小夫郎跳着扑向他,两条小细腿夹着自己的腰身,整个人挂自己身上了……   乔知舒为自己以制团茶‘太累’为借口,冷落夫君几天几夜的行为道歉,他两手环着盛尧的脖子,软声撒娇:“夫君给……唔……生孩子。”   盛尧憋了几天的火往下涌,抱着人往里间去,在书房白日宣淫。   ……   乔知舒躺着被伺候的好好的,突然被翻了个身。   盛尧躺着,掐着小夫郎的腰身,哑着嗓子诱惑身上的人,“来,夫君这就给、你、生孩子。”   乔知舒俯下身去,趴在人胸肌上道歉。   不过从他拖着软掉的腿,去用晚饭的走路姿势看来,应该道歉也没用…… **   盛尧托人打听了一下王宿这人的背景。   得知这人是在海面上经历过大风浪的,王宿从前跟着师傅跑商船,一次运货遇上暴雨,江面狂风大作,货物连着船一同沉了江,他跟师傅赔了个底朝天,也难有人找他和师傅行船,毕竟出过事。   师傅一死,他更是没了家,也没有姑娘家愿意跟他在水面上漂泊,所以王宿就过上了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日子。   盛尧看中了王宿十几年跑船的经验,愿意给王宿一个东山再起的机会。   这日,他特意租了一艘小客船,上江柳河寻王宿去了。   王宿受邀登上客船时,上身穿着件麻布坎肩,露出来的胳膊肌肉结实,四方脸很有男人味。进入船舱客房,看见盛尧和乔知舒后,不解地皱起眉头,不过在看见盛莺之后,愣了一下,眉头也舒展了。   茅尖给王宿介绍了一下坐着的主子。   乔知舒抬手示意,“请坐。”   “前些日子,我小外甥女意外落水,多谢王兄弟出手搭救,今日备了薄礼一份,望王兄弟笑纳。”   王宿年过三十,孤身一人过惯了,性子沉闷,拿了礼物,回了句‘应该的’就打算下船。   盛莺开口留人,“王大哥且慢。”   “小女顽劣,深陷危险却不自知,可她是我唯一的女儿,也是我的命根子,救命之恩,按理说不应该轻描淡写一句谢,但又实在不知要如何报答,只好亲手做了两身衣裳……”她拿出亲手缝制的衣裳,让茅尖递过去。   王宿这才有些无措,他心想哪来的大户人家,这般多礼,也太讲究了一些。   盛尧见该谢的都谢过了,这才说明来意,“王兄弟可有出海的打算?在下盛尧,经营盛家乔茶号,北运乌兰,南下爪洼,缺一个通水性的管事,不知道王兄弟可有南下出海的意向?”   这对于王宿来说,是个机遇,不过他也有自己的顾虑。   “盛东家要一个南下出海的管事,想必是仔细打听过我这个人了,我不知道外人如何评价我,但……船翻了是事实。”   盛尧回视王宿,一脸严肃,“我虽不通行船之道,但我也明白兵无常势,水无常形的道理。王兄弟历经风浪,大难不死,更比旁人多一个经验,往后也定会更加细心防范,这就是我来找你的理由。”   王宿双手捏紧,从盛尧的话中听到了一分理解之情,“好!承东家信任,王宿愿意南下!”   ……   三日后,王宿把自己的小破船卖了,背着一个小包裹,里头包着的是盛莺给的答谢礼——两身新衣,他就这样上盛家乔茶坊报道去了。   王宿成为了盛尧发展海运的得力助手,一艘造价十六万两白银的货船,预计明年开春,登上登州渡口。   等乔知舒第一团茶研制出来,已是秋尾,即将入冬。   乔知舒蜷在书房里间的罗汉床上,闭着眼睛小憩。   盛尧看完账本,绕进里间看到他睡得不省人事,哑然失笑,“这就睡着了?”   等盛尧过去坐下,乔知舒的脚就抬起来,塞他怀里了。   盛尧大手握着他的脚,触手冰凉,蹙眉捏了捏,“入秋还不着袜,今晚睡前就开始喝姜汤,喝到明年开春。”   乔知舒只想他干燥温暖的手掌暖着自己,不想他捏,蹬了两下腿,“好困。”   盛尧也理解,毕竟刚忙完砖茶和团茶的制作,不过这累的也太狠了?这个月都过去十日了,知舒日日睡到正午,这会儿天还没暗下来,就又喊困。   “我看还是叫大夫来给你把把脉,再睡下去,没个清醒了。”盛尧给捂着脚丫子,有些担忧。   乔知舒软乎乎打了个哈欠,一字儿没听进去,瞎答应着,“唔……” 第54章   “还笙!”   盛莺惊叫的声音将乔知舒吓醒了, 他的脚抖了一下,被盛尧安抚地捏了捏。乔知舒抽回脚坐起身来,夫夫俩一齐朝窗外看去……   高高的院墙下, 王宿抱着小还笙,安抚地给小家伙拍了拍背, 然后放在了地上。   小还笙扑着抱娘亲的腿,她娘弯下腰‘啪啪’在她小屁股上打了两巴掌,“你怎么上去的?差点摔下来, 你要疯啊你!”   原来小还笙刚刚上院墙了,盛莺吓得魂飞, 厉声尖叫却把女儿吓了一跳,还好路过的王宿把小孩儿接住了。   小还笙挨了屁股板板, 脸上羞羞,扭身奔进书房,“小舅舅~”   乔知舒盘腿坐在罗汉床上, 将小还笙抱上来放腿上坐着,捏着她小脸蛋教训道:“以后不许往墙上爬!”   书房外,盛莺连声给王宿道谢,顺便寒暄了两句。   “王大哥这是从哪儿回来?可是要上书房找盛尧?”   “从码头回来,挑了一批水手,来给东家报一声。”王宿问一句答一句, 绝不多说一个字。   盛尧一手搭着窗沿, 朗声道:“知道了, 不必再报。”   王宿老大一块头杵在院子里, 想扭身走,又怕会拂了盛莺的面子,想等着盛莺开口先走。   盛莺则想着人家好歹是帮自己亲弟弟辛苦奔劳, 刚刚又帮她接住了小还笙,也是觉得一句谢没诚意,不好意思走。   乔知舒踹了看戏的盛尧一脚,后者一把握着他的脚,警告地捏了一下。   乔知舒只好自己伸出脑袋去,“王兄弟连着几日跑码头,辛苦了。长姐,后厨炖了牛骨汤,让厨子给王兄弟下碗面。”   盛莺这才想起来,点了点头对王宿说:“对对,今儿一早听府衙卖牛肉,我让下人去买了些牛腱子,捎带了一根牛骨……”   王宿点点头,不知道接什么话,干脆不开口。   “……”盛莺也打住话头,“你东家都发话了,那走吧。”   盛莺在府城帮盛尧维持人脉,是比王宿话多一些,她接触的人多了,说话滴水不漏。   王宿木讷地跟着盛莺走了。   他听说过牛肉滋味很美,但是没吃过,因为牛肉很难得,大庆朝不许宰牛,意外死的牛可以报官,官府允许了就能卖钱。但是在府城,往往官府刚允许,牛肉就被大户人家的仆人给分买走了。   等那二人离开书房前院儿了,乔知舒才扯了扯自己的脚丫子,小声骂骂咧咧,“看戏!我让长姐揍你。”   他像个刚出生的小狗崽子拿了吃奶的劲儿在吼叫,盛尧才不怕呢,还起身去拿了乔知舒的足衣袜,亲自给人穿上。   “小舅舅都这样大了,还要下人伺候穿衣呀?”小丫头声音脆嫩,一开口得罪俩人。   乔知舒打她屁股,“小舅舅的手不是要抱着你吗?哪有空穿衣啊?”   盛尧给夫郎穿好了之后,掐着小还笙的身板转圈圈,“谁下人呢?叫舅舅。”   “呵呵呵……”小还笙高兴地咯咯笑。   这个下午,小丫头突然明白了什么是成亲,成亲就是大舅舅给小舅舅穿袜子,穿了一辈子。   一直到吃完晚饭,乔知舒还是精神抖擞的,盛尧也就忘了请大夫这回事儿了。   晚上吃的卤牛肉,入口软嫩多汁,有嚼劲又不柴,乔知舒还拿那卤水拌了碗饭吃,他吃撑了,沐浴完就瘫在床上晾着白肚皮。   盛尧洗完带着一身热气进屋,问道:“还出不出门了?”   “唔……”乔知舒迷迷瞪瞪摇了摇头,“我今晚,不想遛弯了……”   夫夫俩一年四季都有睡前散步的习惯,夏季是为了夜里凉快,秋冬则是消食。   盛尧看着白生生的肚皮,手痒痒,于是在床边坐下,抬手覆上去捏了捏。手感凉软,滑腻舒适。   乔知舒主动撩起缎衣来撒娇,“摸摸。”   谁会不喜欢夫郎只在自己面前软趴趴的样子呢?盛尧俯身在软软的肚皮上亲了几口。   ……今晚的乔知舒特别娇气,哼哼唧唧的,盛尧稍微用力点就要掉眼泪,但又比平时还要配合,还要粘人,盛尧也只能是极尽温柔地哄着。   第二日,乔知舒破天荒起了个大早。   盛尧还在沉睡,一个暖呼呼的身子砸怀里,乔知舒整个人的重量压着他,硬生生给他压醒了。   “混球。”盛尧起床气,一巴掌拍乔知舒屁股上,然后就抱着人检讨自己,原来让夫郎早起早睡的秘密,是要自己身体力行的让夫郎‘受累’才行。   “哥哥起床……”乔知舒懒洋洋地催着,脸蛋儿贴着盛尧的胸肌,上下蹭了蹭那颗小豆豆……   ……乔知舒好不容易起了个大早,结果白搭,还是赶着饭点儿才下床。   这一天,上午忙茶楼生意,中午夫夫俩去颐福楼赴约。也可以说是送行,因为王江纬又要赴京了,这一趟是祝贺庆隆帝六十大寿。   颐福楼依旧彩画欢门,珠帘绣额。   雅间里,范安和王江纬已经喝上了,随身的侍从跪坐在一旁烫酒。   范安听见珠帘清脆的撞击声,抬头望去,脸上含笑,“来了?快过来坐下,喝一杯暖暖身子。”   乔知舒跟着盛尧喊人,坐下来之后见自己面前一如既往没有酒杯,他只好乖乖巧巧、端端正正地坐着,八仙桌下,一双手掌在大腿上蹭了蹭。   王江纬吩咐下人上菜,等菜的功夫,雅间里伙计们来来回回上菜,于是他只闲聊了几句,“秋高气爽,一早我跟范安在城内走了一圈,路过你们盛乔大院,离中心街不近啊,二弟怎么就选了那儿建宅子?”   盛乔大院地基已经打好了,起屋建楼估计还得个两年。   盛尧:“那时跟着官府的人量地,量了好几日,别的地方都太小。”   范安回想盛乔大院的雏形,颇有些意外地问:“你这是要建一座江州园林啊?”   盛尧笑着摇了摇头,“打算在中庭院建一座降温亭,夏天避暑。”   王江纬和范安笑着说盛尧会享受,降温亭需要大水车进行水循环,天热的时候,可以让水从亭檐上流下来,形成雨帘,达到最天然的降温效果。   等菜都上齐了,几人才聊正题。   盛尧问:“大哥出发的日子可定下了?回头我让人安排车马。”   王江纬却不急谈这个,反而看向乔知舒道:“三弟,我这趟上京,打算带上你新研制的团茶和奶酥茶,这几年江南频出贪官污吏,圣上大寿,我送什么都不适合。”   范安也附和道:“是啊,这两样茶是王大人职务管辖内的物品,既新颖,又不贵重,再合适不过了。”   “这是好事啊!若圣上能尝一口我们家做的茶,是天赐的皇恩,我回头准备准备,让盛尧给大哥送过去。”乔知舒自是欣喜不已的。   王江纬点了点头,“光要茶还不够,我还想把岗儿带上。”   “当今圣上喜爱神童,又是设义学,又是编写《童子志》。岗儿十四的生辰还没到,茶艺精湛,一手水丹青令人惊叹,正是最合适的人选。”   庆隆帝壮年时期就非常喜爱小孩子,尽他最大的努力在各州府设立义学,让穷苦人家的小孩儿可以读书认字,后来更是特许十五岁以下的孩子,中举直接放官。   乔知舒犹豫,“岗儿打出生起身子骨就不好,现已入秋,出发的时候肯定更冷。大哥,他去不了。”   被拒绝了的王江纬看向盛尧,后者也摇了摇头。   “那好吧,不过这事关乎岗儿的前途,你们还是亲自问问他吧,看他有何想法。”王江纬退了一步。   这句话倒还真是让乔知舒和盛尧听进去了。   当夜,一家人用过晚饭之后,盛尧就此事问了下岗儿的意思。   岗儿先是愣了,然后表现的特别兴奋,“真的可以跟王大哥上京见陛下吗?大哥我要去盛京!”   老太太和盛莺也都觉得这是个惊喜,那可是天子!岗儿能给天子斟茶,那是光宗耀祖的好事。   盛尧沉吟不决,扶着额头看乔知舒,成亲半年,他惧内的属性是越来越明显了。   乔知舒叹了口气,“盛京有什么好去的?长途跋涉,说不定半路上还会下雪,你这身子还顾不顾了?”   “盛京有莲花池,有天宁寺宝塔,还有烤鸭!”岗儿捏着拳头回答,他对盛京十分向往。   乔知舒看他小脸上都是兴奋,也有些开心,好奇地问:“你都从哪儿得知的?”   “萧愈说的,我邀请他留下来喝小哥的喜酒,但他有事必须要回盛京……不过他说,我若去盛京,可以找萧府他,有他在,盛京没有禁区。”   “萧府?”乔知舒错愕地看向盛尧,在对方眼中也看到了意外。   能建府邸的,不是朝廷命官就是皇亲国戚。   盛尧是第一次听岗儿提起这人,所以问道:“萧愈是谁?”   乔知舒:“半年前,茶楼刚开业那个月,有个仪态雍容华贵的小少爷和岗儿斗茶,两人年岁相当,那小少爷也是极有教养的,我就由着他俩上雅间玩儿去了。后来我跟你提起过,我还想备礼上人家府上走动走动的。”   盛尧想起来了,只是打听过之后,发现人家不是江州本地人,所以就忘了这一茬了。   岗儿也是少有同龄的小伙伴,而且童年被拘束的狠了,现在有精力了,成天想着往外跑,盛尧也不想太拘着这个弟弟,“既然岗儿愿意,那明日我们上一趟禅寺,听听他师父怎么说。”   顺便再问一问佛祖,他们盛家这一辈最小的孩子——岸儿,到底要去哪个方向找?   “男儿志在四方。”乔知舒叹气,不再劝,“那明日回趟卧龙禅寺,问问师父的意思,再做打算吧。”   盛莺起身,“那我去准备一下,今年收的新棉花不少,我给寺里大师们填了几床被子,明儿多去一辆马车。”   他们俱都是感恩的人,圆通大师是岗儿的大恩人,虽说是出家人,但是盛家姐弟几个拿人家当自家亲长辈一般尊敬。   ……   出府城去卧龙禅寺要足足两个时辰,坐马车还要时间长些。   乔知舒被盛尧撵马车里了,车里铺了乌兰带回来厚实的羊毛毯,柔软保暖又舒服。岗儿不知享受,穿着襦袄要骑马,盛尧便带着他骑马。   出府城的路上,马儿慢悠悠地踢踢踏踏,马车轱辘也转的缓慢。乔知舒掀了车帘,先探头看了眼前面骑马的两兄弟,然后就开始看路边行人百姓。   快要入冬了,还有街头卖艺人打着赤膊在走绳索,赤着脚踩在粗绳上,每每晃悠地要掉下来了一样,却都稳住了,引来人群一阵叫好声。   只有支了摊子卖糖炒栗子的有了冬天的味道,乔知舒抿了抿嘴,闻着香甜引人嘴馋,可是他吃不下了,他最近胃口实在是太好了,今天早上吃了两个鸭肉包,两碗羊汤粉丝。   盛尧和夫郎心有灵犀,不需要人开口,自己驱使马儿靠近,买了一包糖炒栗子从马车窗户给丢乔知舒怀里了。   “大哥,我也想吃嘛。”岗儿举起两手抓了个空气,昂头跟大哥要栗子。   乔知舒在马车里喊:“你来车上吃。”   出了府城,盛尧和车夫都要提速了,岗儿也终于心甘情愿上马车了,挨着他小哥一边吃栗子,一边晃晃悠悠地问:“小哥,盛京的糖炒栗子也有这么甜吗?我们江州有什么是盛京没有的吗?我给萧愈带点儿去……”   乔知舒算是彻底明白了,岗儿真的很想去盛京。   “那你给萧少爷带些鱼腥草去吧。”   岗儿好奇,“盛京没有鱼腥草啊?”   “没有,鱼腥草生湿地,江左人好生食,清热解毒。”   “好!”岗儿十分高兴,他要带土特产去见萧愈。   也许是吃的太撑了,乔知舒坐在马车里摇了两个时辰,等到了地方,下马车就开始吐……   盛尧直接背着夫郎上禅寺。   卧龙禅寺的修葺工作进行到今日,已经两年了。南山门下进庙的路上铺了三十二级石梯,寺庙垂檐挑角,庙门砖雕精细,上面挂着‘卧龙禅寺’四字牌匾。   进入寺庙正殿,殿宇有泥塑佛像,威武壮观,栩栩如生。   禅寺内也看到了好几个跑来跑去的小沙弥,小沙弥们不认识盛尧,但是不少大和尚一看见盛尧就认出来了。   三两个和尚齐齐走向前来,对盛尧点头示礼,“阿弥陀佛,盛大善人。”   知道盛尧找圆通大师,帮着他去寻人去了。   圆通大师还是住在山涧旁,不过已经不是茅草屋了,现在已经是砖木结构的寮房了,岗儿小时候栽的梨树也被围墙圈在院子里了。   岗儿跑上前就喊:“师父!”   大师今年已经七十六了,但是步伐稳健,还是一个很瘦很瘦,但是一脸慈祥的样子,“阿弥陀佛,成庚在府城可安好?知舒怎脸色如此苍白?”   盛尧揽着乔知舒,蹙着眉头,“大师,知舒下马车吐了一场。”   乔知舒自己解释道:“师父,没事,是来的路上马车太颠簸了。”   圆通大师仔细看乔知舒眉眼,脸上的担忧化成了微笑,“先进屋来。”   等几人跪坐在竹席上之后,圆通大师才给乔知舒把了脉,确定了之后安抚道:“是喜脉,搏指而动,谓之有子。”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道萧愈吃不吃的习惯折耳根! 第55章   乔知舒下意识捂着肚子, 两手在平坦的小腹上上下下的摸了一圈,“喜脉?”   盛尧一双狭长的眸子也有些错愕地瞪着那平坦的小腹,喜脉?他要有自己的孩儿了!盛尧眼前浮现了乔知舒八岁时候的小脸蛋, 一双眼珠子乌溜溜,一害怕就紧紧抿着嘴, 一高兴露出八颗小米牙,他要有一个长得像知舒的孩子了吗?   反应过来之后,盛尧又担心起来, 那日若是请了大夫回来,今日说什么也不会让知舒坐马车, 也就不会遭这趟罪了。   盛尧也顾不上大师和岗儿的目光了,环着乔知舒, 一手覆在他平坦地肚子上面,“马车颠簸,有没有不适?”   乔知舒还低着头傻傻地看肚子, 上面盛尧的手背上露出青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大手几乎罩住他整个窄腰,光是看着就特别有安全感。   乔知舒微微努嘴,气往下沉, 他试着将肚子撑大, 但是他从少年时期就常骑马锻炼, 所以一直以来腰腹紧实, 四肢匀称有力,腰上更是没有一丝多余的肉。   乔知舒专心玩自己的肚子,盛尧自然是感受到了, 手心贴着的肚子随着呼吸起伏,他的心也跟着柔软不已。   “没感觉……”乔知舒玩够了,扭头回答盛尧,他真的一点儿感觉都没!他只以为是马车颠的他要吐……   盛尧浅浅地舒了一口气,“没感觉也好,省得折腾你。”   他和知舒成婚之时,有很多生意场上的前辈十分不解,因为大庆朝甚少有娶哥儿做正妻的,因为哥儿极难有孕。   成亲之后,等于盛尧二十三了才开荤,乔知舒头两天还不得趣,觉得没有成亲前舒服。为此,盛尧还偷偷看了本春宫册,自觉学了不少后,天还没黑就抱着乔知舒往床上扔,几次之后,他伺候的乔知舒终于也有了兴致,不仅配合还主动。   那时候两人就日日胡闹,盛尧还想着,没孩子也好。知舒有喜欢的事业要忙,而且年纪也还小,就是现在怀上了,性子也还像个孩子。   圆通大师由岗儿扶着,出去院子里看梨树了。   ……   房间仅剩夫夫二人了,盛尧隔着衣裳在乔知舒的肚子上亲了一口。   然后指了指说:“我儿是个会享福的,等出生了,住现成的大院。”   女儿,儿子都是他的孩儿。   乔知舒忍不住笑了,“我想起小的时候,我和岗儿猜字谜。等他出生了,换我来出题,叫他和岗儿猜。”   回想起来,他俩一直都很有孩子缘,小岗儿、小还笙、还有孙朝孙朗两兄弟。   两人聊起了小时候的趣事,那时候三人和奶奶住在狭小的院子里,盛尧去县学,乔知舒就和小岗儿数着日子盼兄归,日子过的充实又匆忙,一晃眼,十年就过去了,他们靠自己给了家人和自己富足的生活。   岗儿站在梨树下面馋的咂嘴,他一瓢水一挑粪的将这棵梨树养大,他还记得,梨树成年后结的第一批梨子酸掉大牙了,最后还是师父给他熬成了膏,加蜂蜜泡水就很好喝了。   大师坐在石椅上,唤岗儿过来,“成庚,屋里柜子上有个小黑罐,你去拿来。”   岗儿屁颠颠去翻了出来,只有两手捧着那么大的小陶罐,里面是他师父给熬的秋梨膏。   大师亲自给岗儿冲了碗梨汤,并说道:“今夏丰收,都分给澄常那几个孩子了。”   澄字辈就是那些小沙弥,盛尧出资修葺过卧龙禅寺之后,附近村里的孤儿就被送来寺庙里养着了。岗儿想起刚刚来的时候,那几个小家伙天真可爱,还没静下心来,在寺庙跑来跑去地玩耍,他难免想起亲弟弟盛岸来了。   “师父,我弟弟还是没有消息……”岗儿捧着甜丝丝的梨汤,垂眼有些难过,不知道盛岸能不能像那些小沙弥一样,夏天有梨吃,冬天有梨汤喝。   “成庚长大了。”圆通大师摸了摸岗儿的后脑勺,他只和岗儿亲近如爷孙俩,“慈恩师兄圆寂前为那孩子算过了,他天生富贵命,成庚不必着急,你们兄弟各自安好,终有相见之日。”   这时,盛尧扶着乔知舒也走了出来,听到大师这话,心里放松多了,盛岸是富贵命,那肯定是极安全的。   两人一同坐在院子石桌前坐下,也问了这趟来的主题。   大师静静听完问题,数了数手中的佛珠,说道:“去吧,北方有贵人。”   师父都这样说了,乔知舒也就放下心来了。这说明,岗儿此趟上京,有贵人保护,既然是岗儿的福缘,那身为兄长,他断不可有阻拦一说。 **   回到府城之后,盛尧又给卧龙禅寺添了一间藏书阁,重金求购不少经书给卧龙禅寺送去了。而乔知舒则开始了被长辈们哄着坐胎的日子……   成天吃了睡,睡了吃,只有傍晚可以由盛尧保护着散散步消食,懒骨头一旦被养出来了,乔知舒天天吃完就开始犯困,醒了就嚷着饿,睡前还要哼哼唧唧揉肚子。   盛莺说他肚子里的孩子是来报恩的,一点儿都不叫他难受,生下来也好带。   等岗儿和王江纬出发了之后,他肚子就开始不消停了。   大清早要吃咸的,吃完一会儿又要甜的,中午的大米饭还是今年的新米,他喊油,吃着反胃……   吃个大米饭都喊腻,多气人啊?也是这会儿盛尧异于常人的耐心就体现出来了,吩咐厨子下碗面,一滴油都别放,然后自己也不吃了,抱着人回屋哄。   两人瞪着还是平坦的肚子很无奈,乔知舒咂咂舌,“哥哥,他想吃茄鲞。”   茄鲞就是腌醋的茄子干,茄鲞做法复杂,而且夏季才是茄子丰收的季节,现下都十二月底了,人家腌的估计也早吃完了。   盛尧抬手卡着乔知舒的后脖颈,在他脸蛋儿上嘬了一个红印子,“等着!”   然后盛尧披了个氅子就牵马出了院子,盛莺拿着手暖炉,站在堂屋门口,看着盛尧的背影叹气。   盛老太太原本吃饱了有些犯困,正打着盹儿了,听见这声叹气醒了,笑着说:“咱尧儿跟谁学的这般会疼人?我那几个儿子也没见有能让他学的……”   盛莺想到她被弟弟背回家那日,盛绍元指着盛尧,说盛尧将来打媳妇比谁都狠……可看这样子,怎么可能呢?   盛莺摇了摇头,回头去坐在奶奶身边,“那孩子,乔儿有一点儿不舒服他都不行,瞎折腾。这有喜的人一会儿一个口味,等他买回来,兴许乔儿也不想吃了。”   老太太看得开,“年轻,让他俩折腾去。”   俩孩子高兴就好。   半个时辰之后,盛尧就提着食盒回来了。老太太已经回屋睡午觉了,盛莺也带着女儿去帮余兰绣嫁衣,明年开春,余兰就要嫁进万家了。   乔知舒惊喜极了,“还真有啊,怎么弄来的?”   茄鲞主要有鸡腿肉丁、茄子干、香菌丁、笋子丁和各种干果炒的,有浓郁的糟香。   盛尧让厨子重新下了两碗素面,用茄鲞拌了,陪着乔知舒一起吃午饭。   “我儿还想吃什么?只管说。”盛尧见夫郎胃口大好,随口一问。   但乔知舒听了,却伸手拍打他肩膀,“占我便宜。”   盛尧不说话,只是捏着乔知舒的手,让他去摸他自己的肚子。   乔知舒才想起来,他刚刚确实是借口肚子里的宝宝想吃茄鲞来着,于是又开始哼哼唧唧撒娇,“夫君……”   盛尧在他油汪汪的嘴上亲了一口,凉声数落,“夫凭子贵,恃宠而骄,才顺了心意,就动手动脚。”   “哈哈哈……”乔知舒忍俊不禁,笑得东倒西歪,身子往后仰,还记得紧紧拉着盛尧的手,防止笑摔倒了去。   盛尧心里也像是揣了蜜罐一样,过去抱起乔知舒往床上放,“乖宝,睡会儿。”   乔知舒刚沾着床,就手脚并用的爬盛尧身上了,软软地请求;“哥哥陪。”   盛尧已经接受了夫郎小时候是个哭包,长大了是个粘人精的事实。   乔知舒因此高兴了很久,这之后他的肚子就消停了。 **   岗儿到盛京之后,受邀在萧府过的年。   萧愈的母亲是佩宁公主,他驸马爹在工部任职,去年春夏跟着附马爹下江南,也是为了巡视长江水利。却意外和岗儿斗起了茶,岗儿的成长是脱离世俗的,身上总有脱俗的傻气,萧愈很喜欢岗儿这个关注点很奇怪的小土包子。   小土包子得知当今圣上是萧愈的外公,只是高兴地说:“太好啦,萧愈我要给你外公斟茶。”   萧愈心里舒坦,嘴上没好气地说:“你先给我斟,昨日带你去冰嬉被你绊的险些摔脱臼,你这四肢也忒不协调了。”   岗儿不服气,“哪有哇?我们江南雪薄,如果年年有冰可滑,我定比你厉害!”   “又不是我让江南雪薄的,快些,煮碗奶酥茶来吃吃。”   “在江州的时候,你斗茶赢过我才有奶酥茶吃的。”   萧愈:“你还有脸说?在江州我可是花了银子的……”   岗儿固执地摇头,规矩是规矩,说好了斗茶胜者随便提要求,扯银子算什么好汉?   “那你们盛京,还有什么好玩的?好吃的?你要答应再带我出去玩,我才煮奶酥茶给你吃。”   萧愈彻底服了,“没有好吃的,盛京没有比你的鱼腥草更好吃的了,鱼腥草我给你留着,你慢慢吃吧。”   “啊?”岗儿先惊讶地张大嘴巴,又伤心地怒了努嘴,“那好吧。”   岗儿爬起来,套了靴子蹬蹬蹬去抱了块酥油回来。   家在盛京的萧愈太可怜了,让我来给他煮一碗奶酥茶吧!   过完年,岗儿就见到庆隆帝了。   庆隆帝的寿宴比过年还要热闹,还更盛大。皇亲国戚、文武百官、还有外国使节纷纷赴宴,宴席上摆满了山珍海味。岗儿是一介布衣,在宫门口站着脚都冻僵了,才来了个小太监唤他进宫。   皇宫内戒备森严,哪儿都有皇城侍卫队站岗或者巡视,小太监叫岗儿低头,不许四处看,于是岗儿就全程盯着太监的脚后跟。   “在这儿候着,乱跑是要掉脑袋的。”太监吊着嗓子吩咐完就进殿了。   岗儿在外面吹着寒风听里面热闹的祝词声,等外国使节的寿礼都送上去了,才听一个老人家用温和有力量的声音说:“今年江南传来喜报,茶马贸易欣欣向荣,朕深感欣慰,听爱卿说,这趟回京还带了个精于茶艺的小孩儿?”   王江纬连忙站起身来,“回陛下,是有这样一个孩子,他兄长是跑万里茶道的商人,去年起开始负责江南银叶与乌兰友好贸易,家里还开了一间茶楼,这孩子十一岁起就会制茶砖,研制的奶酥茶更是畅销江州。这孩子与人交谈常常说些感恩陛下的话,甚至专门研制了团茶贺陛下大寿。”   被子民爱戴,是个皇帝都喜欢。   庆隆帝龙心甚悦,呼唤女婿,“哦?萧保文何在?”   “秉陛下,臣在。”萧愈的附马爹连忙站起来。   “朕记得,你去年下过江南,你可有听说?”   萧保文:“回禀陛下,臣去年三月下江州,于同年六月返京。驻留江州期间,正是江南春茶采摘售卖的月份,确实感受到了茶叶市场的繁荣,臣曾与茶农攀谈过,他们俱都感恩陛下下令控制茶叶价格不可低于茶马司定价……”   萧保文说了一大堆好话,最后才道:“在江州,小愈时常去一座茶楼,回京之后仍然对那奶酥茶念念不忘,赞不绝口,可惜臣公务繁忙,没能尝尝。”   “朕这驸马,过于老实。”庆隆帝笑着摇了摇头,对文武百官调侃了女婿一句,但是亲近的意思不言而喻,又指着坐在萧保文身后的外孙萧愈。   “愈儿,来,让朕好好看看你。”   萧愈连忙绕到殿中跪下磕头,“愈儿给皇祖父请安。”   殿外的岗儿低着头,脚趾头在靴子里翘起来,他听见萧愈的声音了。可是好冷啊,皇帝每点一个大臣,大臣就要一顿好言好语夸奖皇帝,他在宫外站了一个时辰,在殿外还要站一个时辰……   萧愈知道外面风雪刺骨,也担心好友岗儿的身子骨,所以庆隆帝问他江南行有什么趣事,他连忙回答:“愈儿去了江南一趟,在江州看见了百姓安居乐业,江州有乔家盛茶楼,让喝茶吃糕的生活普及于市井,文人雅士常聚于茶楼观茶戏,切磋对诗。愈儿亲眼所见,更觉生活幸福,同时也下定决心,在工学认真学习,争取让百姓过上更加安全和便利的生活。”   他没说和岗儿的关系,天子都不喜欢结党之人,岗儿是王江纬带来盛京的,他就别在皇祖父跟前掺一脚了。   庆隆帝喜欢小孩子,大臣女婿的话都不如他外孙的话有用,这才吩咐太监总管“让朕瞧瞧那个江南的孩子。”   小布衣岗儿这才终于进了殿,小家伙不知道什么叫怕,更何况他的好朋友萧愈也坐在殿前一角。   “草民盛岗,叩见陛下。”   庆隆帝见殿中跪着的孩童十分瘦弱,头上两个可爱的小鬏鬏也表明了还是个总角小儿,心中的慈善之情更甚。他让岗儿先起来,然后就迫不及待要看看王爱卿口中所言‘精湛的茶艺’。   岗儿就着太监们搬到面前的桌案,开始点茶,小家伙比打坐的和尚还要稳,动作也是熟练又流畅,最后在众人惊叹地目光中,在茶碗上点了一个‘寿’字。   太监总管亲自去端到皇帝面前,皇帝笑声爽朗,“赏!”   “听说你十一岁之时还研制了奶酥茶?为何会将奶和茶结合起来?”团茶,皇帝喝的多了去了,老人家好奇这个没听说过的‘奶酥茶’。   岗儿大大方方回视庆隆帝,小孩儿眼中清纯没有一丝杂质,太监总管见陛下并不介意,又念着盛岗一介草民,不懂礼数也是正常,便没有开口喝止。   “我小时候肺不好,佛说醍醐灌顶,醍醐可治肺痿咳唾,于是我小哥就弄了羊牛奶研制醍醐,后来我病好了,醍醐也就变成奶酥了……”   庆隆帝大为感动,“骨肉兄弟,心手相连,有你们兄弟之情谊,方才有了这奶酥茶,此物含情,朕想尝尝。”   ……   岗儿在殿中煮了两碗茶,岗儿只是一个小小布衣,能面见圣上,还能在御前表演了一刻钟的茶艺,庆隆帝虽是因为他们兄弟情谊夸了一句,但是天子的夸赞,世人无不羡慕。   来年新春之后,盛京才传了消息来江南,盛家乔上贡的团茶被圣上赐名为‘报春新苑’,并且江州报春茶将作为大庆朝对爪洼的回礼,感谢爪洼国飘洋过海前来朝圣祝寿。   有皇帝正名,江州报春茶一下子火遍大江南北,同年有记载‘报春新苑,其品精绝,一团重八两,一饼价一千’。   乔家盛茶楼的奶酥茶,被圣上夸赞,不过圣上更感动的是乔知舒对弟弟保护之情,所以赐名乔知舒和盛岗‘江南第一茶匠’的名号,虽然没有物质上奖励,但是在‘声价’高昂大于命的大庆朝,这已经是光耀门楣的荣誉了。   同时,庆隆帝下令将登州设为唯一的通商口岸。丝绸、瓷器和茶叶是大庆朝对外贸易的三大宝,一时间,经营这三类商品的商人都将目光集中在了登州渡口…… 第56章   乔知舒肚子里的小家伙, 除了头几个月不消停以外,之后都乖的不行,正是验证了盛莺那句话, 这孩子是来报恩的。   唯一让人操心的, 大概就是小家伙不长个儿。乔知舒揣着他从冬天最冷的时候, 到现在夏天最热的时候,胃口一直很好, 可眼看就要生了, 肚子却还是很小, 看着像别人怀胎六个月的肚子。   用奶奶的话说:那肚子小的,像揣了个碗似的。   六月快要结束了,乔知舒已经不怎么出门了,主要是开春他戴上了‘江南第一茶匠’的大金帽, 越来越多的百姓慕名前往茶楼,只为了看他, 他不想挺着个小肚肚被围观, 很难为情。   大清早, 盛尧腰侧贴着一个暖呼呼的肚子。也不知道怎么惯出来的小毛病, 晚上睡觉的时候, 不管多热,乔知舒都要和盛尧肉挨着肉,所以入夏之后,盛尧睡觉都不穿里衣了。   盛尧慵懒地躺着,一只手轻轻摸了摸乔知舒的小肚子。   “嗯!”睡梦中的乔知舒突然抖了一下, 眼睛都没睁开就哼哼上了。   盛尧连忙坐起身,“哪只腿?”   看来乔知舒睡梦中腿抽筋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他现在一哼, 身边的人就马上明白他哪儿不舒服了。他一只手捂着肚子,一只手指了指右腿,“这只……”   等盛尧给他按舒服了,他也彻底醒了。乔知舒就叉着两腿,一只搭盛尧怀里,张嘴软软地打了个哈欠,然后伸出一根手指头戳了戳肚子,轻声叨叨,“你还不出来……”   盛尧看着他白生生的小肚子被手指头按下去一个浅浅的弧度,哄着说:“宝,你轻点。”   乔知舒抽回腿坐起身来,“都说他动的频繁就是要出来了,他这个月一直都不怎么动呢。”   乔知舒心想,别是怀了个小懒蛋吧?想到这儿,他趁着盛尧下床穿衣的功夫,又戳了戳肚皮,他这一番操作,把肚子里的小东西给闹醒了,肚子里开始哪吒闹海……   等盛尧穿好衣裳,回头就看夫郎一只手托着小肚子,脸色有些不对。   “哥哥……他好像要出来了!”   盛尧怔了一下,反应过来之后连忙吩咐下人去叫稳婆。   ……   小家伙大概也是有脾气的,大清早睡得好好的,被爹爹戳醒了,所以他硬生生让乔知舒疼了一上午。   乔知舒疼的呼吸都没力气了,只觉得屋子里和屋子外面都闹哄哄的,尤其是夏天的蝉,蝉声鸣鸣只往他耳朵里钻,吵的他生气。因为太生气,卯了劲儿把小家伙生出来了。   “生了,生了生了!”   ……   等盛尧被允许进屋,乔知舒已经汗津津地睡着了,嘴唇发白,额头和鬓角还有汗湿的头发一缕缕地粘在脸上。   盛尧从下人手里拿过帕子,轻柔地给夫郎拭汗,帕子还是温热的,让疼出冷汗的乔知舒眉头舒展不少。   “恭喜大老爷,贺喜大老爷,是个小子,五斤整!”   盛莺去接过已经裹在襁褓里的小侄儿,抱着去给盛尧看,“瞧瞧,多俊呐。”   盛尧看了眼儿子,小家伙圆头圆脑的,光长脑袋了,身子又瘦又软,就是脾气好像不太好,张着嘴巴,露出光秃秃的牙床,嗷嗷哭个不停。   “好,都去账房领赏。”盛尧努力保持镇定,回头看着夫郎浅浅起伏的胸口,心中溢满了对夫郎的爱意。   一屋子丫头和稳婆连连道谢,好听的贺词一句接一句。   乔知舒醒来的时候,浑身清爽,想来盛尧给他擦了身子,就是他还没力气,手指都抬不起来。他躺着的姿势不变,只转了转脑袋,就看见盛尧像盛乔大院买的石狮子雕像一样,一动不动,一双视线直直盯着摇床,嘴角还有一抹浅浅的笑意。   乔知舒看着那个小小的木摇床,心里就十分柔软,“哥哥……”   盛尧第一时间听到声音,大步走过去,捉着乔知舒的手印下好几个吻,知道乔知舒疼着呢,所以动作很轻柔。   乔知舒着急想见他刚生的小家伙,“哥哥,让我看看他。”   等盛尧将整个小摇床搬到床边,乔知舒迫不及待支起上身看孩子,小家伙红红皱皱的,脑袋大大,脸颊胖鼓鼓的,肿肿的眼皮下面是狭长的眼缝儿,根本瞧不清五官长得像谁。   “和在肚子里时一样乖。”乔知舒抬手在儿子嫩嫩的脸蛋儿上点了点。   盛尧笑着摇头,“下午你睡着,屋顶都叫他哭翻了。”   乔知舒傻乎乎地笑,怎么看儿子怎么满意,“就是乖。”   从盛尧的视角,只能看见知舒眉眼舒展,挺翘的鼻头下是绽放的笑容,他凑过去在乔知舒头顶亲了口,“像你一般乖。”   乔知舒依旧看着小家伙,已经伸手开始量儿子的身长了。   等下人将参鸡汤端来,小家伙已经醒了,勉强撑开小眼缝儿,乌黑的大眼珠左右转了转,居然没哭。   乔知舒伸出一根手指头,将儿子粉透透的小爪爪勾起来亲了亲,“我儿子生下来就能睁眼啦?将来一定是了不起的人物!”   小宝宝继续转眼珠子,最后翻了个小白眼就闭上了,由着爹爹将他小小的爪爪整个含在嘴里,在爹爹面前,他真的是很淡定了。   盛尧端着鸡汤羡慕不已,“在你面前,怎么都不哭,你睡着的时候,谁碰都不行。”   乔知舒已经在亲儿子粉粉瘦瘦的小脚丫了,真的是放在嘴里怕化了。而且他儿子也特别给他面子,就是很乖地任由爹爹亲,爹爹玩,一点儿要哭的迹象都没有……   好在他爹爹生他的时候累坏了,所以喝完鸡汤就睡了,小宝宝跟着打了个哈欠,一点儿也没有要陪父亲玩一玩的意思。   盛尧一直守着知舒没合过眼,自然见识过儿子掀翻耳膜的哭声,也就不敢惹这个尚在襁褓中,身量只有他手臂长的小家伙。   盛尧给儿子取名盛瑭,瑭是一种玉,取‘瑭碧坚忍,以成器用’之意。   小瑭宝出生的时候才五斤,红红皱皱的,除了脑袋大,哪儿都细溜溜的,所以他爹爹让寻了两个奶娘轮流喂养,等到满月的时候,他就开始白了好些。   软乎乎的小身板上肉肉都撑起来了,小爪爪和小脚脚圆鼓鼓。   夏天炎热,丝毫不耽误他大口吃奶,就是不爱动弹,动的最多就是两颗黑玉一样的眼珠子。   这日,奶娘将吃饱了的小瑭宝抱回去给乔知舒,因为天气热,小瑭宝只穿了件用柔软细棉缝制的对襟短衫,鼓起来的小肚肚里全是奶。   乔知舒把儿子接过来横在怀里,婴儿的身子又软又热乎,“我瑭宝真能吃啊,一身的汗呢。”   小瑭宝就嘟着小嘴儿专注地盯着爹爹。   乔知舒让下人打水来,亲自给儿子擦去身上的汗,天气实在太热了,只有这样小瑭宝才不会中暑吐奶。   待盛尧忙完回屋,就见夫郎一只手托着大胖儿子,他的宝贝儿子脸上还不会做表情,只是呆呆地注视着上方。盛尧现在每日出门处理商务,刚出门就归心似箭,眼下看着一大一小两个宝贝在玩水,他满心柔软。   屋里丫鬟见了盛尧,已经开始喊‘大老爷’了。   乔知舒听见脚步声抬头,两眼亮晶晶的,“哥哥,你看他的小脚丫……”   盛尧拿过丫鬟递来的帕子先净了手,然后看着儿子肥嘟嘟的脚丫在戏水,五个圆噜噜的小脚趾支棱着,谁也不挨着谁,翘着小脚丫在水盆里轻轻缓缓地蹬着水波。   “这两日见他又胖了不少。”盛尧看着儿子肥肥的大腿,伸手捏了捏。   小瑭宝不乐意的‘嗯嗯’叫,声音软软嫩嫩的,毫无威慑力。   小家伙还挺记仇,乔知舒给他擦了身子后,要去翻小衣裳给他穿,他就暂时躺在父亲臂弯里,一双大眼睛无害地盯着父亲的脸。   盛尧被宝贝儿子专注热忱地盯着,忍不住在他光秃秃的大脑门上亲了一口,然后就被小瑭宝热尿浇了一身。   幸好盛尧反应快,用手掌挡住了,但是整个手臂也湿了。   “瑭宝!哈哈哈……”乔知舒捏着给儿子准备的小肚兜,先是一声惊呼,然后就大笑着跌坐在床上看热闹。   盛尧让丫鬟再去打一盆水来,然后伸手拨了拨儿子丁点儿大的小雀儿,“臭小子。”   小瑭宝干了坏事,自己委屈上了,先是小嘴儿一瘪,五官皱成一团,‘哼哼’两声起个调,接着就张大嘴巴,露出粉秃秃的牙床,哇哇大哭。   隔壁院子的盛莺和老太太在吃下午茶,听见小宝宝尖嫩嫩的哭声,无奈地摇了摇头。   “定是尧儿回来了,我去看看。”   小瑭宝在乔儿怀里一整天都不带哭的,反正是一到盛尧手上就哇哇哭,今儿这阵仗像是真哭,她得去瞧瞧。   作者有话要说:  剧情交代的都差不多了,后面应该就是夫夫俩养宝宝日常了!是我个人比较萌的部分,不喜欢的慎买哦~~ 第57章   小瑭宝其实很少哭闹, 大概是乔知舒把他揣在肚子里的时候,盛家上下都宠的乔知舒从来没受过气,所以肚子里的小瑭宝感知到爹爹的情绪, 一直到出生都十分有安全感。   像茅尖就说过, 他儿子从出生起就不跟自己亲近, 一到他怀里就哭,原因大概就是他老惹妻子生气。好在跟着两个表少爷跑生意, 工钱多了, 也有了自家二进的小院子, 他常买些小玩意儿讨儿子欢心,现在儿子会走了,也喜欢扑茅尖怀里要抱抱了。   当然了,但凡小宝宝, 都有不好带的特点, 比如小瑭宝有一点就十分不配合, 他不愿意自己睡小摇床,他要贴着爹爹或者父亲的肉。   所以乔知舒和盛尧就难避免的,因为担心儿子所以睡不好觉,时不时就要醒来确认儿子好好的睡在怀里,没被压着,更没被闷着。   “咯咯咯。”   不知是哪家的公鸡打了鸣,此时天尚未亮。都说鸡鸣官吏起, 盛尧和乔知舒两位大茶商是从来不把鸡鸣听到耳朵里去的, 此时的乔知舒整个人背贴着盛尧的胸膛, 整个人紧紧缩在夫君的怀里,微微努着嘴睡得香甜。   他弓起身子的怀里,横躺着一个小宝宝。小瑭宝一只热乎乎的胖脚丫钻进爹爹的雪衣, 脚心贴着爹爹的肚子,另一只肥脚丫被他爹爹松松地握着。   小瑭宝悠悠睁眼,先四肢动了动,踢了踢小脚丫,感受到爹爹的体温了之后就停止了动作,转而举起小手手在眼前打量。他三个月了,开始意识到自己有小手手了。   小瑭宝就是这么乖,醒了就自己玩儿,要不是他尿尿,他爹爹都不知道他醒了。   乔知舒睡着睡着,突然觉得手背湿湿的不舒服,他下意识想挪手,叫儿子嫩嫩的小脚丫踹了一下,他这才醒过来。   “唔?瑭宝醒啦?”乔知舒刚起床的声音带了点鼻音,显得很稚嫩。   小瑭宝大眼睛转了一圈儿,然后就瞅准了声音来源,这是他最爱听的声音,对此他两只小手臂上上下下挥舞表示兴奋。   乔知舒看着大红牡丹花小褥子颜色变深,就知道儿子尿了,好在小褥子下面还垫了油纸伞布,所以丫鬟们只需要清洗儿子的床上用品即可。   “真乖,我瑭宝从来不哭呢,来爹爹抱。”乔知舒两手托起小瑭宝软乎乎却沉甸甸的小身子,然后拿脚顶盛尧,“哥哥,你儿子尿床啦。”   小瑭宝出生,从来都是跟着俩爹一起睡的,盛尧又疼爱夫郎,经常哄完小的哄大的,睡得晚,起的也就晚了。不过亲自带儿子,看着儿子一天比一天白嫩嫩,一日比一日胖嘟嘟,那种为人父的喜悦和满足是什么都换不来的。   当然他能有这样的美满的生活,也是因为他婚前够吃苦,在小瑭宝降临之前就打拼下了盛家如今这偌大的产业,盛尧到现在都十分庆幸当年弃文从商,有钱真好。   盛尧坐起身第一时间就抽了被小瑭宝尿湿的小褥子,还有油纸伞布,唤了下人拿去洗晒。回到床边坐下,盛尧双手向后撑着身体,姿势慵懒,眼神宠溺的看着夫郎和儿子。   被爹爹动作轻柔地擦着身子,小瑭宝嫩嘟嘟的小嘴微微蠕动,和刚出生的小兽一样做吮吸的动作。   盛尧看着夫郎专注又柔软的表情,心痒不已,过去抱起儿子,说道:“醒了这么久,我儿子该饿了。”   说完就将发出‘嘤咛’抗议声音的小瑭宝抱去给下人,“抱去给他奶娘,辰时再回来。”   “是。”今日守门的小丫鬟看主子的脸色,猜着应是天未亮叫小少爷闹醒了,所以主子没睡饱要回去补觉。   小瑭宝涨红了小脸蛋儿要生气,结果被丫鬟抱着去喝上了奶,小家伙立马卖力地吮吸起来,暂时地把小脾气收敛了。   乔知舒还傻乎乎的,“辰时抱回来?外面天还暗着呢,你儿子再能吃,也吃不了两个时辰啊。”   说完他又笑着吐槽儿子能吃,“幸亏家里不差银子,给他寻了两个奶娘,若不然,他那能吞金的小肚子,寻常人家要叫他吃穷了……”   盛尧扑上去压着夫郎,两人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   乔知舒自然也感受到了盛尧某处的变化,看了眼屏风处,难为情又带些慌张地说:“马上天亮了,你胡闹!”   “一年了……”盛尧低头在乔知舒嘴唇上嘬了一口,然后贴着夫郎的嘴角,说话的声音轻柔又低沉,“两个时辰都是为夫体贴你了……”   滚烫的气息霸道的入侵,盛尧带着足足暗示的话语像一只小鹿在撞击乔知舒的心口。乔知舒也忍不住想起揣上宝宝之前,一个又一个刺激的,血脉喷张的夜晚。   乔知舒被撩拨的已经情动,但新婚甜蜜了几个月就怀上小瑭宝,他在盛尧面前脸皮儿还没有筑起高墙,对于这些秘事还是很害羞,所以嘴硬找理由,“可是,天要亮了啊唔……”   盛尧选择直接堵住乔知舒的嘴……   乔知舒不能自控的起了反应,这场欢愉把乔知舒带去了一个异样的感官世界,他十分紧张,警惕着奶娘将儿子抱回来,所以绷着神经,欢愉带给他的酣畅淋漓也被放大。   盛尧欺负人,乔知舒软声求他快些,他就哄着人要配合,把知舒翻来覆去的弄了好几回才算……   小瑭宝吃了早奶,挺着肚肚打饱嗝,在奶娘怀里又睡了一个时辰。   奶娘就用手托着他肥肥的小脚丫,叫他睡得安心些,“我们小少爷恁会投胎呢?生下来就穿绸戴金,好好睡哦,快快长哦……”   等盛尧从里到外都舒畅了,乔知舒已经累的睡回笼觉了,由盛尧亲自去将儿子抱了回来。   小瑭宝一到父亲怀里就醒了,他先是‘嘤咿’一声,让父亲和自己对视了,他睁着大眼睛呆呆地扯了扯嘴角。   盛尧父心的满足感大涨,举着这个小肉团逗他开心,“想爹了?现下可高兴了?”   小瑭宝吊着两条小短腿,高兴地踢了踢,口中发出嫩呼呼的笑声,“哼哼……”   这给他亲爹兴奋的,根本舍不得丢下小东西去忙事务了。   “走,跟爹看账本去。”盛尧单手托着儿子,转而去书房。   小瑭宝躺在父亲手臂上,一只小脚丫悄悄踢出去吊着,随着父亲的步伐上下甩动小脚丫,这个行为取悦了他,让他大眼睛里满是星星。   到了书房,盛尧先让小瑭宝躺在他腿上批了几个紧要的来信。   这期间小瑭宝就缩在父亲腿上,大眼睛这里看看那里看看,偶尔踢踢腿让姿势舒服一点,除此之外就一直安静躺着,再没有比他更乖巧的小婴儿了。   所以等盛尧放下笔,发现儿子还没睡着,还瞪着大眼睛专心致志地发着呆呢,他就有些着急了。   非要挨着他爹爹才肯睡吗?盛尧托起小瑭宝进书房隔间里,躺在罗汉床上看账本,小瑭宝就趴在他胸膛之上。   知道儿子从知舒肚子里带出来个毛病,要贴着肉睡。所以让小瑭宝光着小脚丫踩着他腹部的肌肉,两只小手手作投降状,搭在他胸肌上。盛尧肩宽胸阔,肌肉匀称,而且火气旺盛,体温烘的小瑭宝极度舒适。   然后,小瑭宝就小小一点点趴在父亲胸膛上,努力练着抬头,大眼睛把父亲的下巴盯着。   盛尧看一页账本,就抬头在儿子脑门上亲一口,大概亲了四五下,小瑭宝就认输了,软嫩的脸颊贴着父亲的胸口,舒服地睡着了……   盛尧轻轻地弯起嘴角,怀里趴着个小小软软的肉团团,还热乎乎的冒着新鲜气儿,有个这样的儿子,自己也没错过他成长的每一个阶段,这是最能让一个父亲满足的一件事。   这日之后,小瑭宝喜欢上了这个睡觉的‘风水宝地’,开始体谅爹爹,可劲儿折腾老父亲了。   作者有话要说:  呜呜呜你们敢信?我吃了一袋小橘子上火发烧了!绿皮的那种,一点儿都不酸的那种! 第58章   有时候, 乔知舒看着儿子小小一个肉团团藏哥哥胸口上趴着,然后嘟嘟着小嘴流口水的样子,他也会馋得慌。   等小瑭宝被抱走喂奶了, 他看着坐在书桌前的盛尧, 过去跨腿坐人身上, 两手环着人家脖子。   盛尧身子往后贴着椅背,接住怀里的大宝贝, “嗯?”   乔知舒抿着嘴害羞地笑, 然后小脑袋一歪, 靠着盛尧的肩膀,嘟囔一句:“我也困呢……”   盛尧怀里还残留了小瑭宝身上的奶味儿,乔知舒着迷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就听见耳畔传来麻耳朵的一声轻笑。   于是乔知舒翻了个面儿, 鼻尖挨着盛尧的脖子, 还竖起一根手指头摸着盛尧的喉结, 小声哼哼:“笑我呐?”   回应他的,是盛尧侧低头贴上来的脸。   乔知舒一看这架势就配合,连忙主动地嘟嘴,和盛尧碰了一下。   盛尧再次被取悦,一只手搭在乔知舒背上轻轻地拍,“睡吧。”   乔知舒就撅在盛尧怀里,两只胳膊软软地垂在身侧, 他想着趴一会儿就起身, 别叫丫鬟们瞧见, 谁知道小瑭宝的风水宝地太舒服了,他还真睡着了。   约莫半个时辰之后,盛尧腿麻了, 打算去屋里躺着看书。   “叩叩。”他曲起长指在大书桌上叩响两声。   书房外面候着的小伙计连忙进来,走到书桌前正要开口,可一对上主子的视线,连忙噤声。   盛尧结实的手臂发力,两手托着怀里的小夫郎,站起身来,只用下巴点了点桌上没看完的书。   “嗯?”乔知舒睡得迷迷糊糊,本能反应抬手圈着盛尧的脖子,整个人往上凑。   “睡你的。”盛尧力气挺大,抱着怀里的人往上颠了颠。   小伙计捧着书跟着主子进入书房隔间,将书放在罗汉床上,都走出去了还想着刚刚那一幕,心道再也没有男子比二东家更能撒娇了。   等乔知舒整个人的重量在盛尧身上,不在腿上了,乔知舒自己也睡醒了。   “怎么进来了?”懒洋洋地用脑门蹭了蹭盛尧的脖子。   盛尧抬下巴,让乔知舒的脑袋能可劲儿的往自己肩窝里贴,“腿麻了。”   “啊?”乔知舒惊讶完就嘻嘻笑,同时心里跟吃了蜜似的,还要装体贴,“那你不会撵我下去啊?”   盛尧就喜欢在夫郎卖乖的时候逗他,“旁人多看我两眼,你就要捆我,你儿子在我怀里睡了两天,我再撵你,你还不得把我锁起来?”   乔知舒翻下身躺盛尧身边,笑得身子直抖,他抓着盛尧拿书的胳膊,晃得盛尧看不成书,只好看他。   “你不可以和我斗嘴。”因为我斗不过你,后面那句话乔知舒在心里说的。   “我不。”盛尧今天有点幼稚,不知道是不是轻声细语的带孩子给憋出来的,“那我还求你不可以回回装累,你听吗?”   乔知舒抬手就捂上盛尧的嘴,然后手心就被亲了一口,甚至听对方一件件数落自己的‘罪名’。   “腿抽筋了。”   “困了。”盛尧轻轻淡淡地陈述事实,一般乔知舒只要不是躺着的姿势,这几句话就跟口头禅一样,尤其是坐盛尧身上的时候。   “啊呀……”乔知舒非常之难为情,爬起来‘啧啧啧’的亲盛尧,讨饶道:“我亲亲你,不说了嘛。”   盛尧就喜欢夫郎跟自己软乎乎地撒娇,他眼角含笑,抱着人主动加深了亲吻。   晚上,一家人吃饭。   小瑭宝软塌塌坐在父亲怀里,如墨玉一般漂亮的大眼睛看着大人吃饭,馋的小家伙张着嘴要吃手手。   小瑭宝握起小拳头先是朝大脑门上砸了一拳,然后小拳头顺着眉毛、眼皮、鼻子往下滑,眼看着快要塞到嘴里了,他还要张着小嘴儿左右晃一晃脑袋,最后历经千辛万苦吃到自己的小手手……   乔知舒一直看着儿子呢,所以被小瑭宝吃手手的动作逗笑。   “怎么呢?乔儿?”奶奶看孙儿笑,也跟着笑。   小瑭宝嘬着大拇指也跟着看爹爹,他瞪着大眼睛接收到爹爹高兴的情绪之后,也咧着嘴‘哼哼’笑。   乔知舒笑得说不出话来,只好伸手将小瑭宝的爪爪从嘴里拿出来,然后小瑭宝给众人又示范了一次他是如何吃手手的。   小瑭宝瞪着大眼睛,乖乖接受大家对他的注视,然后继续淡定地吃手手,并且被爹爹抱怀里了之后,小脚丫高兴地疯狂摇摆。   乔知舒啵啵亲了两下小瑭宝的大脑门,“乖儿子,你轻点啊,你把自己捶傻了怎么办?”   小瑭宝动作还不灵活,所以坐爹爹怀里一动不动,专心吃手手,偶尔会‘咿呀’叫两声,被爹爹摸摸毛就安静了。   盛莺:“瞎说,谁小时候不是这样的?你看谁傻了?”   乔知舒傻笑,一抬头,碗里满满当当都冒尖儿了,盛尧还在给他夹菜……小瑭宝抬起大脑袋,馋的使劲儿啃自己的肥爪爪。   作者有话要说:  不行,没赶出来,上火是真的头疼…… 第59章   夫夫俩陷于每日养儿的温馨日常里, 因小瑭宝还不会跑不会跳,整日也不爱哭,所以家中安稳又平静。   生意方面,盛家乔茶号在质量和包装上做出了新的标准, 所以在北方销售势头强劲, 他们自己研制的第一批团茶, 就被圣上赐名为‘报春’, 有了这个名声抬了身价, 江南一时间还真没有能和盛尧较量的大茶商。比如洪天顺茶号,现在不仅仰仗他北上的马队, 还要和他南下的船队保持合作共赢的关系。   制船,洪天顺茶号肯定是不差钱的,但是他没有往爪洼卖茶的权力。   此时江南大茶商, 只有盛家乔、洪天顺、江南崔家茶三个龙头, 前二者还是友好的合作关系,剩下的就是一些效仿盛尧做‘新七子三’来提高茶砖质量的的小茶号, 和盛家乔没有可比性。   年底的时候,盛尧盘完年账,北边就传来了和匈奴开战的消息……   小瑭宝已经七个月了, 早就开始认人了, 这个消息在江南传开后,他父亲盛尧眉间就挂上了一些肃穆的忧愁, 并且白天常常不在家中, 小瑭宝已经有好几日清醒的时候, 看不到父亲了。   这日,乔知舒和盛莺在暖阁。   在温暖的房间里,小瑭宝就不需要用厚厚的小棉被裹着了, 小家伙躺在爹爹的腿上,小肉爪爪攥着爹爹的手指,被爹爹颠着玩儿,小瑭宝高兴地咯咯直笑。   盛莺在给小瑭宝绣帽子,停下针看着小瑭宝漂亮的小脸蛋,“这幸好南边儿的生意打开了,唉,也不知道北边要打多久?”   “既然已经开战,那就只能盼着赢,盼着没给我朝造成重大损失。”乔知舒没颠了,腿上的小瑭宝还不乐意了,小家伙吃力地蹬腿,小胖脚丫被一层一层裹成了球,踩在乔知舒肚子上柔软又可爱。   “唉,若不是尧儿日日出去打探北边的消息,我和江州其他的人一样,一点儿都感觉不到影响…… ”   确实,战争在遥远的北疆,江南地带很难有消息传进来,也很难受其影响,所以江州百姓照样沉浸在即将过年的喜悦当中。   乔知舒点了点头,“要想不受影响,法子多的是,重心南移即可。但是和津的野心不是一个北疆能够满足的,他试探了十多年,今年冬天陛下圣体不适,才罢朝七天,总算是给他等到了开战机会。”   乔知舒的分析,让盛莺也正了神色,“那尧儿怎么想的?商队重心南移还是……”   “如果结局的走势必须南移,那就南移,但现在,结局还是可以改变的,那哥哥就肯定要做出行动的。”乔知舒淡淡回答,他知道已经有不少跑万里茶道的准备放弃北疆了,但是盛尧并没有要放弃的打算。   所以说夫夫连心,当晚,盛尧回来就和乔知舒商量了捐款事宜。   小瑭宝已经缩在床上睡着了,小鼻子挺着,小嘴巴嘟着,四仰八叉睡得可甜。   盛尧进屋后,站在床前看儿子,他的影子将儿子小小的身板全数笼罩住,看了好一会儿才说:“这几日是又胖了不少。”   “冬天穿的又多,他再胖下去,以后都你来抱了。”乔知舒坐在床边,用手探儿子手心的温度,暖呼呼的他就放心了。   房间正中的位置摆着一个香炉,盛尧过去驱散身上的寒气,落雪飘在衣服上融化后的潮气也随之被烘干。他两步过去把乔知舒抱住了,反问道:“那我夫郎怎么办?”   乔知舒斜他一眼,“你今日回来的这么早,可是有好消息了?”   谈到正事,盛尧眼里的柔情未褪,嘴角的笑微微收了起来,“威远将军已经携军出发,太子爷也随军亲征。”   “北边商道有流寇土匪趁乱洗劫富商大户,北青县富商一夜之间荡然无存,官逃民散,现在全县十室九空。怕的不是外战,是内乱。”提起今天刚知道的消息,盛尧一脸肃容,十分担忧还在归途路上的商队兄弟们。   他派了人轻装上阵,伪装成江湖游侠前去递信,万一遇上乱匪,身外之物给了就是,保命为主。   乔知舒也担忧起来,“那这近几年,岂不是不能往北走了?”   “嗯~”睡得好好的小瑭宝突然蹬了蹬脚,发出娇嫩嫩的梦呓。   乔知舒连忙去把他抱在怀里,让他的小手手扒着自己的锁骨,小瑭宝小嘴儿蠕动几下,眼皮儿都没掀开就继续睡了。   盛尧看着大小宝贝二人,心里也下定了决心,“乱世出盗贼,这些人趁乱做匪,江南银叶又必须经过北道,既然早晚会出事,那就早点解决。知舒,我打算向朝廷捐款。”   现在所有重兵都调去在和匈奴打了,北边地方官府无力剿匪,内忧外患,天将大乱。   “我从不怀疑你所有长远的顾虑,有国才有家,我同意捐款。”乔知舒隔着厚厚的棉袄轻拍小瑭宝的屁股,不知道北青县那些刚出生的婴孩,现在过着什么样的日子?   左右银子放在那里不花也是发挥不了它的作用,南方一切都好,茶楼照常营业,报春茶有王宿出海往邻国销售,盛乔家里从来不缺银两。   如今二人有能力可以让百姓不陷于危难之境地,免不了想做出行动,只有保住内部不乱,一致对抗外敌,才能有安稳的朝廷作为靠山。   盛尧:“洪天顺祖上就有向朝廷捐银的传统,那时候西北发动战争,海大人发兵西征,洪天顺捐了一百万两银子帮助海大人大获全胜,战后,海大人亲笔一副对联,当时的庆光帝封了洪天顺茶号为皇商,这六十年间,洪天顺垄断皇室团茶,已经不知道赚了多少个一百万了。”   乔知舒听得出来,盛尧这是想安慰自己,钱没了还可以再挣的意思。   “一百万两银子,捐了就捐了,总归是花在有意义的事情上,只要茶楼在,南海可通,我们总能挣回来的。你可想好了怎么捐上去?”乔知舒有些担心,“苛捐杂税的现象一直有,就算江州知府和咱们关系好,一层层的经过贪官之手,捐再多也是欲壑难填。”   万一再往上,遇到一些朝廷命官隐瞒不报,将巨额捐款悉数中饱私囊,那真的是乱中作乱。一有外敌,二有土匪,三有贪官,乱成一锅粥,捐款反倒变成给朝廷添了乱,那可就麻烦了。   盛尧觉得夫郎说的有道理,“那明日先快马加鞭给户部的尚书大人送去书信一封,要捐就直接给户部。”   江南这几年发生了两个大案,让盛尧和户部、刑部都建立了友好的关系,况且这是捐款筹兵灭土匪的好事,富商出资,官府拿政绩,这大好事儿,户部没有不重视的。   二人有商有量,达成共识。一同长大的好处,大概就是枕边人彼此之间拥有绝对的理解和支持。   盛尧第二日就将信往盛京户部送去了,一个多月后,才收到回信,户部将派兵亲自下江南收运银两。   这时候的小瑭宝已经八个月了,他在爹爹肚子里的时候就不爱动,生下来也不爱动,这会儿有了厚重冬衣的限制,更是天天躺着‘啊啊’叫,只等爹爹来抱他。   所以乔知舒一把儿子抱在手上,就会动手给儿子翻身,教他爬,目的都是为了让儿子动起来。   暖阁里,乔知舒坐在罗汉床边上,拍拍褥子,“瑭宝,爬过来。”   小瑭宝撅屁股坐着,八个月的他已经能坐的很稳了,但是穿的很厚,两只小手都贴不到腰身,只能是支棱着挂在身侧,所以小家伙竖起淡淡的眉毛,凶凶地吼叫:“啊!”   小家伙要是能说话,估计就开口指挥了,‘你倒是过来抱我呀!臭爹爹。’   “过来,爹爹给喂好吃的。”乔知舒端了一碗羊奶羹,用勺子敲了敲碗沿。   小瑭宝一看见吃的,小眼神就冒星星,哼哧哼哧就往床上扑,然后吃力地蠕动到爹爹膝盖前,小爪爪扒着爹爹的膝盖,嘴里‘嘤嘤嗯嗯’地乱哼哼。   乔知舒放下碗,把儿子抱起来放腿上,“我怎么这么喜欢你糯糯叽叽的哼哼呢?你再哼一个?”   小瑭宝上下砸吧嘴,发出‘巴巴’的声音。   乔知舒捧着儿子白白胖胖的脸蛋儿连亲好几口,才开始给他喂羊奶羹。一边喂的时候,就低头看着小瑭宝乖巧的吃相,窗户透进来的光打在瑭宝脸上,脸颊白白的绒毛都是可爱的,还有摊开的两只小手手搭在乔知舒腿上,传来热乎乎又轻若无物的触感让人心化。   院子里,盛尧从外面回来,身上还披着黑毛氅,眉目冷峻,当爹之后越发成熟了,气场铺开了十分有震慑力。恰好见长姐披着斗篷一副要出门的打扮,就打招呼问了句去哪儿,也就是在亲人面前,他能柔情几分。   盛莺回答:“年前买了十多亩水田放给佃户,我去看看。”   盛尧看着长姐身后一个丫鬟一个随从,不太放心,吩咐下人,“去把王宿给我叫来。”   盛莺一听,脚步就顿住了。去年下半年王宿出海,回来的时候已经过年了,盛尧很感谢他一帆风顺的归来,留着人在茶坊过年,正月里,小还笙和岗儿没少跟着王宿跑出去溜冰,她闲来无事,自然是跟着去保护女儿了……   屋里,坐在爹爹怀里啧啧吃羊奶羹的小瑭宝听到父亲的声音,瞪着大眼睛四处看,喂到嘴边的勺子也叫他推开了,“嗯?”   乔知舒看着有趣,就没再喂了,想看看儿子能不能找着哥哥的方向。   不一会儿,王宿就过来了,身上还冒着热气儿。   “东家找我?”   盛尧:“长姐要去看水田,我记得那村子你熟,你跟着我放心。”   “好。”王宿很勤快,他出海半年回来,盛家对他不错,奖赏丰厚,待他也亲。更何况,让他护着的是盛莺,不用东家吩咐他都舍不得这女人受一点儿委屈……   盛莺连连摆手,“我领了人的,看一圈儿就回来了,不用劳动王大哥。”   王宿:“我去看看,我出生就在那个村儿,过年忙,也没回去看看……走。”   盛莺只好不再推辞,对弟弟说:“那行吧。还笙又跟着岗儿去茶楼了,你下午派人去接她回来,她都九岁了,改学女红了。”   江南一带,凡是富户家的千金小姐,九岁就要开始学女红,严格以‘德言容工’要约束自己,工就是女红。   “嗯。”盛尧答应了,但其实心里并不打算逼着小外甥女学女红。   盛莺这才放心跟着王宿走了,离远了还能听到王宿关心地问:“水田可是出了什么事吗?”   ……   盛尧看了眼二人背影,淡淡点了点头,等他进屋,小瑭宝已经兴奋地不行了。   “嗯哼哼!”小瑭宝拽着爹爹的衣襟想要站起来,嘴里着急地发出小猪哼哼的声音。   “嘶?臭小子,扯我头发了!”乔知舒轻拍小瑭宝的屁股,隔着厚厚的袄衣,倒是打不疼小孩儿,但是小孩儿也不知道松手。   盛尧连忙扔了大氅在外间,绕过屏风,“我看看。”   小瑭宝一看见心心念念的父亲,小嘴儿就咧开了,“嘿嘿……”   小脸蛋在温室里暖的红扑扑的,一笑起来,牙床就露出两粒刚冒尖儿的小白点,小家伙憨憨的可爱。   等盛尧把儿子抱走了,乔知舒揉了揉头皮,抬手捏了捏瑭宝的小屁股,“你一进院子跟长姐说话,他小耳朵就竖起来了,一双眼睛满屋子找你。”   乔知舒边说,还一边睁大眼睛,微微努嘴,一张俊脸又萌又迷人。   盛尧单手抱着儿子,低头看夫郎学着儿子瞪大眼睛转着脑袋看人的样子,被迷的不行,捏着乔知舒的下巴低头去亲了个够。   小瑭宝就坐在父亲臂弯里,高兴地踢脚,“呀呀呀!”   乔知舒瞪大眼睛,在夫君舌头都伸进来之后连忙推人,“在瑭宝面前呐!你不要脸,我要。”   盛尧轻轻笑,“他看不懂。”   小瑭宝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无辜地把俩爹望着,两只小手挂在身侧像小鸭子一样拍了拍翅膀。   乔知舒擦了擦嘴巴,凉声说道:“那你看呢?年过完,他学人学的可快了。”   “是吗?”盛尧闻言坐在夫郎身边,面对着宝贝儿子,一根手指头挑了挑小瑭宝的爪爪,逗着娃。   小瑭宝眨巴着大眼睛突然一个饿狼扑食,一口咬住父亲下嘴唇……   “哈哈哈……”乔知舒幸灾乐祸的笑了。   盛尧卡着儿子的小身板,将小瑭宝举得远远的,拧着眉臭着脸,一脸嫌弃,“我亲我夫郎,你有什么不乐意的?”   “呜哇!”小瑭宝像个刚出生的小老虎,竖起小眉毛,喊完嘟着小嘴儿,对于父亲嫌弃的态度,好像还挺生气。   “哈哈哈……”乔知舒快要笑出眼泪了。   “再凶一个?”   “啊哇!”   ……盛尧和儿子‘吵’了一架,最后在小瑭宝瘪嘴皱脸要哭了的时候,将儿子还给夫郎,率先认输结束了‘争吵’。   小瑭宝缩回爹爹怀里就高兴了,爬上爬下,热乎乎的小爪爪上上下下的摸爹爹的下巴,生怕父亲再用嘴‘欺负’爹爹!   乔知舒笑够了,仰躺在罗汉床上,小瑭宝趴在他胸口流口水。   “正月里,护城河表面结了一层薄薄的冰碴,还笙和岗儿去城外玩雪,王宿总是跟在后面护着,长姐回来说王宿那男人挺靠得住。”   盛尧盘腿坐着喝热茶,在夫郎面前一脸放松,“随他们,只要长姐开口,我就同意。”   “还得是入赘不可吗?”乔知舒好奇地问。   “这几年,长姐也独当一面了。她买田地,而不开布行,并不是没有能力,是她不愿意离开家,若王宿能让她觉得可依靠,嫁过去也无妨。”   倒也是,这几年成长的不仅仅是他们自己,长姐也成长了,断不会再受男人欺负了。如果王宿能打开盛莺的心结,给盛莺足够的安全感,盛尧和乔知舒也是放心的。   “那就让他俩慢慢磨吧。”乔知舒说道。   王宿和盛莺之间还有得磨,王宿受雇于盛家乔茶号,继续发展下去,很有海上新贵的势头,所以过完年,府城里还真有人上赶着要给王宿说亲,王宿不知道是想试探盛莺还是怎么的,嘴上没拒绝,就是挑的很。但是盛莺是个和离过的女人,这个刺激得她好像更往回缩了……   怀里的重量好久没动了,乔知舒抬头只能看见儿子毛茬茬的头顶,轻声问:“哥哥,瑭宝睡着了?”   盛尧看了眼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吃手手的小瑭宝,摇了摇头,并伸手将儿子抱走了。   乔知舒爬起来喝了口茶,看着盛尧勾起的嘴角,又回想他进屋的神情,问道:“你今天心情不错,定是收着什么好信了!”   “还得是我夫郎。”盛尧心情更加愉悦了,“户部尚书来信言已经出发,我算着日子,下月初应当就到江州了。”   乔知舒先诧异,接着点了点头,“北方战乱,正是缺银的时候,一百万两银子,确实值当亲自来押运。不过,这样大阵仗,相比一定惊动了圣上吧?”   盛尧一手抱紧小瑭宝,另一手去怀里拿信递给夫郎。   乔知舒展开信纸,仔细看了一遍,惊呼:“圣上知道这事儿,高兴的病体好了大半儿?”   盛尧逗着儿子,让乔知舒自己去发现惊喜。   “圣上夸盛乔为义商,待将匈奴驱逐出境,列为嘉奖……”   算起来,这是第二次在庆隆帝面前露脸,回回都得了夸奖,乔知舒兴奋地凑上去嘬了盛尧一口。   小狗崽崽瑭宝气得又‘呜哇’直叫。   最后被俩爹抱着出院子走了一圈儿,再回来的时候,他就把肉嘟的脸蛋砸父亲肩头,嘟着小嘴儿睡着了……   三月初,户部尚书低调入城,暂时落脚于府衙之中,并且于当夜亲自登门拜访盛家乔茶坊。   茅尖疾步匆匆去传话,“表少爷,知府大人来了。”   “知府?”盛尧一听就猜着应该是户部尚书抵达江州了,又问了句:“他一个人?”   “还有二人,没见过,但是看知府大人的态度,应当身份尊贵。”   盛尧和乔知舒心中立刻就确定了,“备茶。”   夫夫俩一去待客堂,就见到了熟悉的面孔,还真是户部尚书、户部侍郎二人。   户部尚书王忆见盛尧夫夫要行礼,连忙亲自上前阻止,“使不得,二位东家可是圣上赞誉的义商,无需多礼。”   扶起两人,自己也夸赞道:“盛东家北运江南银叶,手握江南报春出南海,捐银百万,却住在这茶坊之中,心中存大义,实在是令人钦佩!”   乔知舒连忙解释,“家住的宅院两年前就开始建了,一直没建好罢了。”   “那也足以证明二位东家不是贪图奢靡享乐之人,若不然,百万两银子什么院子都买得了,更别说暂时落脚而已。”   “大人谬赞,实不敢当。”夫夫俩只能谦虚的接受了。   “我这趟来,顺便还要恭喜二位东家,二位为国义捐,圣上龙心大悦,只是战未平息,不好行嘉奖事宜,委屈二位,待将军凯旋而归,再一齐受封嘉奖。”   户部尚书这趟亲自来盛尧家中拜访,回去就将二位义商的情况如实禀告给了庆隆帝。一说住宅朴素,没有雕梁画栋装饰,二说前面走私案、官钱案人家的付出。   句句褒奖之意,再配上刚入国库的那一百万两白银,庆隆帝终于露了微笑。   “在朕治下,民间有这等义商,朕深感欣慰,有这二人,匈奴拿什么入侵朕之国土?”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啊宝宝们,前两天发烧,嗓子都咳肿了,脑子也不清醒,所以断更了两天。 第60章   小瑭宝现在手脚都可灵活了, 再不会发生四个月大时,他一个小肉拳头捶脑门上,然后往下找嘴巴才能顺利吃到手手的情况了。他现在坐着都能掰脚脚吃了,躺着能掰脚脚吃, 就连趴着, 那个胖乎乎的小壮腿也能劈个叉, 将肥噜噜的脚趾头塞嘴里啃。   大清早, 乔知舒侧躺着沉睡, 光洁的额头上一只胖鼓鼓的小脚丫,小瑭宝一脚踩着爹爹, 一脚抱起来塞嘴里啃,又是不哭不闹的一个早晨。   盛尧醒来后坐起身,看儿子啃的欢快的小模样, 轻轻拿开他的胖脚丫, 不许他蹬自己的小夫郎。   小瑭宝大眼睛弯了弯,放开自己的小胖腿, 摊开双手‘哼嗯嗯’地要抱抱。   盛尧先在乔知舒脑门上印下一吻,重新标记领地,然后才抱小瑭宝在怀里, 摸了摸他圆润的小肚子, 打算让下人抱他去吃奶。   哪知小瑭宝翘起脚丫往他嘴上喂……   “我不吃,多谢。”盛尧低声没好气地婉拒儿子的邀请。   小瑭宝眯起一双大眼睛, 笑出两粒软软的小米牙, “哼哼哼……”   小家伙毛发开始生长, 睫毛也长出来了,他一双眉眼像盛尧,逐渐浓密, 小鼻子一点点还看不出来,小嘴巴像乔知舒,还有一大笑就绷出一个尖的下巴,也像乔知舒一样漂亮又秀气。   乔知舒听到儿子软嫩嫩的笑声也跟着醒了,身子一翻,双臂很自然地搂着盛尧的腰,额头抵着盛尧的腰侧和胖乎乎的瑭宝对视。   小瑭宝还是笑的模样,小身板靠着父亲的大腿,挪了肥脚丫又往乔知舒嘴上放。   “啵。”乔知舒嘟嘴在儿子奶香奶香的脚底板亲了一口,他的小宝贝脚底板像馒头一样鼓起来,嫩嫩的。   小瑭宝高兴了,抬起来往自己嘴里塞,抱着继续啃起来了。   “我瑭宝可真好哄,”乔知舒发出舒心的感叹,他可太会生了,随便一生就是个乖宝。   盛尧很难不赞同,瑭宝性子真像乔知舒,乖的没边儿了。   夫夫俩安静地观赏儿子啃脚丫,过了一会儿,乔知舒也坐起身来,一边伸懒腰一边问:“你今儿出去么?”   盛尧点头,“去看看盛乔大院。”   “那我也去,上午去还是下午去?”   伸懒腰的时候,乔知舒雪白的里衣往上飞,露出一节白皙的腰腹。   “看你。”盛尧伸手往夫郎衣裳里面钻,夫夫俩表达爱意就喜欢贴在一起。   初春的早上,仅着里衣,还不盖被子,乔知舒身上的热气儿已经散的差不多了,只剩下温凉细腻的皮肤触感。   乔知舒忍不住弯了嘴角,总觉得两人好像成亲很久很久了一样,日子是商量着但平淡地过着。他能从盛尧对自己的态度中感受到——他的夫君深深地迷恋着他,一心一意地对他好,顾着整个盛家,顾着他们的孩子,全力为他们打造安稳又平静的生活。   乔知舒和盛尧也陷入过柴米油盐的窘迫之中,在孙家的时候,乔知舒依旧保持着能吃苦,不惧付出劳动力的习惯,盛尧不在身边,乔知舒就养家。现在,南县那家茶馆让小舅攒了银子,又在南县买了茶山,是盛家乔茶号最大的供应商,再加上茶馆的盈利,已经是南县首富了。   二人生活富裕之后,迎来了小瑭宝。小瑭宝还在肚子里的时候,乔知舒享受着盛尧无微不至的体贴和照顾,有时候乔知舒情绪起伏很大,需要满足的东西不是用银子能买到的,盛尧想尽了办法也要满足他。   小瑭宝出生之后,盛莺也时常说:再没见过比尧儿还顾家的汉子了。   小瑭宝再乖,也会有不舒服闹腾的时候。况且小瑭宝还十分粘他俩爹,只要一双大眼睛睁着,那他俩爹就甭想丢下他,反正啥事都不许干,都得陪着他。   但是盛尧从不拿茶号事务当借口,将小瑭宝丢给乔知舒或者奶娘这样的行为,一次都没发生过。   “想什么呢?”盛尧将小瑭宝送去外间,让下人抱去找奶娘,再回屋就见乔知舒抱着被子还在发呆。   乔知舒这才把刚刚心里对盛尧所有的满意变成行动,他展开双臂,“哥哥抱我。”   盛尧这一瞬有些恍惚,感觉回到了十四岁,他第一次带知舒去孙家,那会儿的小知舒十分黏糊他,就和现在一样,十一年过去了……   在这世上,只要给乔知舒一个盛尧就行了。   盛尧过去站在床边,搂住单薄的乔知舒,好丈夫就是要满足夫郎所有的情绪需要,即使夫郎只是想撒娇而已。   “粘人精。”   乔知舒开心地将脸埋在盛尧胸口蹭了蹭,然后钻出脑袋憨憨一笑,“嘿……”   夫夫俩捐的那一百万两银子入了国库之后,一个月左右,江南就流传消息称,朝廷准备剿灭北边土匪。   兵部从南方调军,军队路途花费,弓箭和枪类作战兵器都从那一百万两银子里出。还在重金之下雇了一批熟悉地形的镖手,再加上一些当地无家可归的民众踊跃参加,剿灭趁火打劫的土匪行动开始。   只要稳住北边,内使百姓安居不乱,能有劳动力,田地能有产出,前线士兵就能享受到北边百姓的粮食供给,一致对外,匈奴就无法攻破北疆。   若不然,北边一乱,民众流窜,朝廷从南方调动粮草,根本来不及。备用粮草一空,战役还没结束,那就出大事了……   所以,庆隆帝以大局来看,盛乔二位义商的举动可以说是非常关键了。北边土匪刚冒头,不需要朝廷花费长时间的筹款就能解决了,普通民众和前线士兵一致对外,保住北疆只用了半年时间。   威远大将军凯旋的好消息传到江南之时,盛乔大院也正式完工。   大院三面临街,院墙高有三丈。内里分四个大院,每个大院分三进小院,除了这些住人的房间,大院里有休憩纳凉的亭、桥、泉,有观赏的石、林、馆。   砖石铺地,不见黄土,花园绣楼,应有尽有。   搬进来已经是七月中旬,进入三伏天,一年之中最炎热的时候。   小瑭宝还是太小,对于换一个环境居住表现的十分适应,甚至看着红墙绿瓦,各个院子堆金立粉的色彩,小家伙晃晃悠悠去扶着凳子站起来,抬起小胖腿,试图一一逛个遍。   天气热了,小瑭宝不喜欢包脚脚了,在屋里还好,铺的有盛尧从乌兰带回来的地毯,色彩华丽,出了东家院子,哪儿哪儿都烫脚。   乔知舒单手抱着他去水帘亭避暑,身后呼啦啦跟了好几个下人,又是打蒲扇又是遮阳。   出了抄手游廊,一行人被烈日暴晒,小瑭宝昂起小脑袋,瞪大眼睛看太阳。   乔知舒眯着眼睛可难受了,“看着不难受吗?瑭宝,不看了。”   小瑭宝眨了眨眼睛不再看,一岁两个月的宝宝不畏强光,但是听话。而且他听到哗啦啦如雨落的声音了,小瑭宝兴奋地在爹爹怀里蠕动小身板,“呀呀呀!”   眼前是一个五角水帘亭,亭子只有顶没有墙,亭外一道雨帘,用水将夏日的热浪给冲刷掉,所以亭内十分凉爽。   连盛莺也扶着奶奶到水帘亭避暑来了,老太太看见曾孙子,高兴地眯着眼。   “奶奶,今日胃口可还行吗?”乔知舒见了盛老太太,连忙关心地问,前两天热的老太太没胃口吃饭,一家人都挺操心。   盛莺笑着说:“好,明儿你别又睡懒觉,一起过早你就知道奶奶的胃口好了。”   乔知舒进水帘亭坐下,将小瑭宝放地上扶着,“还不都是这小子,越大越不好带了,夜半不睡觉,闹腾人。”   盛莺见小外甥白白胖胖的脚丫什么都没穿,连忙挥了挥团扇指挥下人,“还不快给小少爷套袜衣。”   “他不爱穿,算了。我和哥哥在龙井村的时候也光着脚呢,那时候院子里不是黄土就是泥。”乔知舒解释。   老太太喜欢聊龙井村,“那是你俩小时候,现下不了,昌儿也给铺了砖石了。”   盛昌小时候还跟乔知舒抓过野鸡呢,去年也来盛家乔了,在登州跟着王宿出海。龙井村盛家自盛尧大婚,三房露了贪念被盛莺收拾了一顿之后,俱都安分了,现在除了三房家的孩子不受重用,盛尧对一干堂弟堂妹都多有照拂。   毕竟生意越做越大,同族人知根知底更让人放心。   “是吗?”乔知舒挺怀念小时候住的院子,“等凉快了,我跟哥哥带瑭宝回去看看。”   “哇!”小瑭宝听到爹爹叫自己的名字,小手扒着亭椅回头。   小家伙扶着东西已经能站的很稳当了,就是走还晃悠,两条小胖腿还不能平衡行走,不知道是不是脚底板胖鼓鼓的原因,重心也不稳。   他越大越漂亮,白白胖胖的,整体还是像乔知舒多一些,是以他越大,盛尧越宠儿子。   几人看着小瑭宝扶着围亭椅蹒跚两步,就一个屁股蹲儿坐地上,然后竖起小眉毛,小肥爪爪继续扒着围亭椅站起来走,小小一团走的摇摇晃晃,可爱极了。   盛莺看着小外甥突然想起余兰,和乔知舒闲聊道:“你余姐姐也怀上了,前儿万老太太跟我打听卧龙禅寺,要亲自去上香,一求母子平安,二求万嘉荣下个月秋闱高中。”   又到了秀才们秋闱的一年,回想乔知舒和盛尧的命运转折点,也是这个月份。   “万二哥娶了娇妻收了心,府城都传遍了,我想他一定能高中。”至于余姐姐,有万家高门大户保护着,一定会母子平安的,乔知舒心想。   姐弟两人说说笑笑,聊城中有希望高中的秀才,盛老太太一脸慈爱地看着曾孙子,一双耳朵听两个小辈聊天,对自己的晚年生活十分满意。   正说着话,从门房来了个小厮过来通报:“二爷,知府大人带着圣旨来了,管家已让人去寻老爷了。”   “圣旨?”盛莺惊呼。   乔知舒眨眼功夫就想明白了,“我去看看,应当是义捐的嘉奖下来了。”   “欸,乔儿你快去,瑭宝我看着呢。”   ……   等盛尧策马归来,乔知舒和知府大人正在上房品茶言欢。   “江州出了你二位,我这知府脸上也有光,你二位放心,在江州,断不会再有吴家堡那样的事情发生。”   盛尧迈步进屋,“那就多谢大人照拂了。”   “客气了。”知府喜笑颜开,“恭喜盛东家!户部尚书将您二位义捐百万的事儿禀报圣上,今儿是您二位封官授爵的日子,圣旨在这儿。”   盛乔大院门庭处乌泱泱跪了百余人,盛尧和乔知舒并肩跪在最前面,后面是盛老太太、盛莺、盛岗等等主人家,在后面就是盛家小辈和仆人了。   知府大人宣读圣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江州盛尧,行商有义,于朝廷内忧外患之时,供军资,捐义款,敕封为一品荣禄大夫。江州乔知舒,贵而能俭,敕封为二品诰命夫郎。盛乔召之入籍内务府,御封为皇商,钦此。”   皇商之职可世袭,受皇室委任,可经营朝廷垄断下的重要产业。从此,茶叶与邻国之间的贸易,全部由盛乔经营。   作者有话要说:  番外就是富贵人家养崽子,不喜慎买。 第061章 番外   盛乔大院, 绣楼之上。   春光尽好,盛莺斜倚栏杆,看着女儿捏着针端坐着,白白胖胖的小瑭宝坐在席子上小手扯着彩线, 嘟着小嘴儿流口水。他那两个高大英俊的爹今日去渡口接人, 顺便游花船去了, 所以把他丢给他姑母了。   盛莺每回来绣楼, 心中都有感慨, 想她十五六岁的时候,也憧憬大户人家的千金有绣楼, 有琴房,飞针走线打发时光,到了出阁的年纪, 披着亲手绣的嫁衣, 和命定的良人,共度余生。   现在她手握几十亩良田, 都是她织布换来的,她的宝贝女儿也成为了富养的千金。   被富养的千金:“瑭宝,你热不热?”   小瑭宝听到自己的名字, 昂起大脑袋看表姐, 他叼着下嘴唇嚅动几下,小模样呆愣愣的。   “抱你去戏水, 你去不去?”小还笙说完还甩甩脑袋, 朝楼梯口示意下楼, 她梳着可爱的双辫子,头顶一左一右以粉花花银簪作为发饰,衬得小丫头灵动又标志。   小瑭宝没听懂呢, 但是不妨碍他看上了表姐头上的粉花花。   “嗯!”小瑭宝展开莲藕小手臂,发出要抱抱的请求。   盛莺收起心中的感叹,起身去把小瑭宝抱在怀里,教训女儿道:“今儿才学了一刻钟,你还有没有规矩了?”   小还笙怏怏不乐地嘟起嘴。   盛莺还要说女儿几句,下人来传话,盛尧和乔知舒回来了。   盛莺抱着小瑭宝匆匆走了,留下小还笙吐了吐舌头,也跟着下了绣楼玩水去了。   盛莺去了庭院,院子里摆了不少好东西,看着怪稀奇的,不像是他们南方产的,管家正在做入库记账。   乔知舒坐在庭房里喝茶,将在耳边叽叽喳喳的岗儿撵出去,“你去挑就是,这象牙枕头不行,这是王宿特意给你长姐捎带回来的。”   盛莺脚步一顿,心口直跳,惹的小瑭宝拿小肉爪爪贴在她胸口。   “咿嗯?”小瑭宝发出疑惑的声音。   岗儿遗憾万分,只好出去另挑好玩意儿,不意迎上了盛莺和小侄子。   “长姐!给我抱抱瑭宝儿。”岗儿去了趟盛京,跟萧愈学的当地腔,瑭宝儿只发两个音。   小瑭宝看到岗儿,踢着腿儿埋盛莺肩上了,留给岗儿一个呼呼炸毛的后脑勺。   “嘿?怎么还不理小叔呢?”岗儿纳闷了,小宝宝气性这样大吗?   前面圣旨下来之后,洪天顺茶号给盛尧送了精通孔府菜的厨子,厨子露的第一手就是烤乳猪,色如琥珀,香气馋人。可惜小瑭宝吃不了那美味,只能瞪着大眼睛嗷嗷嚎叫,那小嘴儿挂着晶亮的口水,特别可怜。   他的岗儿小叔是个大混蛋,抱着他嚼着烤乳猪的脆皮,还安慰他道:“两禽若是长久时,又岂在这些猪猪肉肉!瑭宝儿,你得先长牙。”   这给小瑭宝气的,当晚奶都没吃,把大脑袋埋在乔知舒怀里,撅着个小屁股哼哼唧唧,这之后就不要岗儿小叔抱了。   “来,瑭宝儿,小叔哄哄你。”不让抱,偏要抱,岗儿伸手去兜侄子的白软软的小肚肚。   “哼哼……呜哇啊啊……”小瑭宝摇晃着大脑袋干嚎,这一假哭把他爹引出来了。   盛尧出来的时候手里还拿着账本呢,挥起来就打岗儿屁股。   起身来看热闹的乔知舒笑坏了,哥哥越来越老成了,显得岗儿像他大儿子,不像个弟弟,明明盛尧才大岗儿十岁而已。   盛尧老父亲心疼地把儿子接怀里抱着,在小瑭宝耳后亲了两口,然后安抚道:“行了。”   小瑭宝还嘟着小嘴儿,竖着小眉毛的坐在父亲手臂上,气鼓鼓的小模样可爱死了。   岗儿被大哥打了屁股,一点儿不疼,但是吃醋了,跳起来挂盛尧背上,从盛尧肩后探头吓唬小瑭宝,“哈!”   小瑭宝憋着嘴,“呜啊啊……”   盛尧抱着一个背着一个,烦的不行,“都十四了,你要是个丫头,今晚大哥就把你嫁出去。”   岗儿嘿嘿笑,“我要是个丫头,我就嫁萧愈去,不回来了!”   “让萧愈来迎,我不拦着。”盛尧哄儿子的功夫,还不忘调侃弟弟。   岗儿扒着大哥的肩头,手酸了,跳下地打算去挑宝物,“那我要好好挑些嫁妆。”   盛莺掩着嘴,拿绢子也打岗儿,“浑说!你个小汉子不知道臊。”   小瑭宝这回是真的挤了两滴眼泪,挂在他白团团的脸上,好不可怜。   盛尧大手囫囵给儿子擦掉了,力道放的再轻也不柔,小瑭宝嫌弃死了,大脑袋往后昂也躲不掉父亲蒲扇一样的手掌,小家伙‘啊’地猛叫,最后一头砸父亲脖子里埋着了。   盛尧这才作罢,怀里趴着个烫心窝的宝贝,脖子也像被火烤一样,但是就想抱着不撒手。盛尧高高大大的体型,衬得小瑭宝一点点,连大脑袋都小了不少,后脑勺露出来的软毛毛随风荡啊荡,小家伙一整个软乎乎。   除了岗儿还在一箱一箱的挖宝,其他人都进了屋内。   盛莺一进屋就看见主桌上摆着一个白的发光的四方枕,她的目光不遮掩,心里还在回想一进院子听到的那句话。   “恭喜长姐得了个宝贝。”乔知舒凑上来道喜。   象牙是爪洼的特产,入夏他们给庆隆帝进献了一席象牙玉席,能送去皇室,可见象牙珍贵。   “我的?”盛莺装傻。   “嗯呢。”乔知舒扭头去问盛尧:“哥哥,这枕头多少银子来着?”   盛尧比了个数,没开口是怕出声会吓着怀里犯困的儿子。   乔知舒看着盛莺故意说,“啊,那我看这王宿也甭买院子了,他就住老茶坊得了,反正他挑,一个姑娘哥儿的也看不上。”   盛莺抿了抿嘴,拿指头戳开乔知舒的额头,“王宿呢?他怎说的?弄这绣花枕头于我做什么?我又不是没有……”   “在船上吃了花酒,回茶坊了。”   “你……”盛莺扭头看他,才发现乔儿今天全发束起,头顶一根青玉簪固定发髻,作汉子装扮,她只好对盛尧说教,“都成亲了,带着夫郎吃花酒,真是不怕叫江州百姓认出你们来!”   但其实盛莺心里是放心的,这也说明王宿去吃花酒,没叫姑娘。   盛尧弯了弯嘴角,低声反问:“我夫郎要去,我还不能跟着了?”   他说话时胸前震动,喉结起伏,小瑭宝迷糊地蹭了蹭大脑门,嘴里发出闹觉的嘤咛声,盛尧连忙闭嘴。   “你不知道拦着?还跟着去!”弟弟在夫郎面前这地位……盛莺叹了口气,不想管弟弟两口子了,转身出去吩咐下人准备晚饭,顺便去老茶坊把王宿和盛昌请来。   屋里只剩盛尧一家三口了。   乔知舒嘴角含着笑去挨着盛尧坐,抚了抚小瑭宝的背,轻声唤道:“瑭宝?”   没得到回应,他歪着脑袋凑过去看,小瑭宝闭着眼皮儿,长长的睫毛翘起一个弧度,淌着口水打小呼噜。   “睡着了。”乔知舒让下人打水来,亲自给瑭宝擦脚丫子。   有个宠娃的夫君,带娃一点儿都不累人,也不废胳膊。   这天,王宿在盛乔大院用的晚饭,走的时候盛莺去送的,丫鬟们远远跟在后面,一路上过游廊穿庭院,两人交谈的声音没停过。   不知道盛莺和王宿说了什么,回去王宿就开始准备六礼了。   盛莺倒是先跟弟弟通了气,她同意嫁给王宿了。   盛尧和乔知舒一点儿也不意外,盛老太太抓着盛莺的手连连点头,很是舍不得。   “莺姐儿再嫁,奶奶该高兴,可奶奶舍不得,那后生要将院子落在哪儿?”   盛莺这才想起什么似的,一脸羞赧,“我们说好了,我虽是嫁他,但是他随我住。”   盛尧给奶奶解释道:“王宿同我闲聊时曾说过,他家中已无长辈,他又常年漂浮海上,就算娶亲,妻子独居一院无人照拂,受了欺负都不知道,考虑到这个问题,他愿意入赘。”   盛莺:“他也与我说了,但男儿行走四方,我不愿旁人低看了他。”   “好好。”老太太这下放心了,对王宿哪哪儿都满意。   盛莺美丽温婉,外柔内强,她能独自照顾女儿,也能忍受寂寞,而王宿常年要在海面上奔波,两人身份和性格上都很合适。甚至对于王宿来说,入赘对象是盛莺的话,他是能接受的。   王宿是孤儿,小时候靠同村邻里接济,少年时期被一个老船夫收了当徒弟,他渴望有个家,成熟温婉的盛莺是哪哪儿都吸引着他…… 第62章 番外   喝花酒那日后, 盛昌迷上了花船上色艺双绝的芸水姑娘,回到江州后,三天两头往花船上跑。   传出去,人家外道是江南皇商盛乔一族的人。可盛昌来了盛家乔之后, 就跟着王宿学航海去了, 大半年都在船上, 所以江州只知道盛乔族里家主是盛尧, 有个‘江南第一茶匠’的弟弟才十四, 也不是逛花船吃花酒的年纪。   所以这事儿,还真就闹了笑话了。有那想搭贸易船的大商人就寻摸了过来, 一边给芸水姑娘赎了身,一边又攀着关系想见盛尧一面,等人点头就把姑娘送人府上去。   乔知舒近三年的时间, 都不怎么听闻江州名人风流韵事, 生养了小瑭宝之后,他一半的时间花在儿子身上, 一半的时间和哥哥甜蜜厮磨,实在是没时间和精力听闲话。   大清早,小瑭宝尿床把自己淹了, 乔知舒让下人打了温水来, 要给小瑭宝洗澡。   小瑭宝被爹爹扒的光溜溜,赤着两条白萝卜小肉腿呆愣愣的被放木盆里了, 小瑭宝脚丫探到水温的时候就不乐意了, 嗯声嗯气的扯着乔知舒的衣襟要站起来。   乔知舒就伸出手包着他嫩乎的小屁股, 另一只手捧了水往他身上淋,怀里抱着一坨软肉肉,乔知舒说话也轻柔, “擦一擦就好了。”   “嗯!嗯!”小瑭宝又是揪又是拽,又是踢腿又是踮脚地努力了好一会儿,见爹爹真的不打算抱自己,便乖乖地一屁股坐水盆里了。   “真乖。”乔知舒捧了水从儿子圆鼓鼓的肚皮上浇下。   温热的水流从小胸脯一直往下滑落,小瑭宝舒服地打了个哆嗦,然后就扬起藕节小臂用肉爪爪拍水面。   乔知舒看的好笑,伸手指头点了点儿子挺着的小肚皮,“知道舒服了吧?”   小瑭宝张着嘴嘎嘎笑,更加兴奋地啪啪拍水,小水珠飞起来溅了他爹爹一脸。   盛尧起了个大早去安排事务,回来陪夫郎过早,一进屋就见知舒被儿子欺负的衣衫尽湿,他撩起袖子就冲木盆里的白团子去了,那架势唬的小瑭宝睁圆了大眼睛,动作整个呆住了。   盛尧大手干脆利落的给小瑭宝擦身子,他十来岁的时候就是这样伺候岗儿的,他有经验。   摸过瑭宝小屁股的手,浸了水又去给儿子抹脸,手掌整个包住小瑭宝的脸蛋,小瑭宝除了睡觉不喜欢闭眼睛,所以举起小爪爪揪父亲的手腕,嘴里凶凶地嚎叫,“嗷嗷嗷!”   乔知舒坐在一旁抱着大布巾直乐呵,“哥哥你轻点嘛。”   他以为小瑭宝叫唤是因为哥哥力气大,主要是盛尧生得高大,看着就不是轻柔的人。   盛尧见夫郎在笑,抬了抬眉尾道:“咱儿子精着呢,疼他早哭了。”   乔知舒睁大眼睛,和小瑭宝一模一样的嘴巴微微张开表示惊讶,“咱儿子可傻了,你哪儿瞧他精了?”   都一岁半了还不会叫爹爹,他的傻儿子啊!   小瑭宝越大,夫夫俩对儿子的了解越不一样,小瑭宝在爹爹跟前乖的像个面团团,任揉任捏,完事还软乎乎地笑。在父亲面前就假哭假嚎,在父亲胸肌腹肌爬上爬下,长牙痒痒了也在父亲肩膀上啃。   “吃饭的时候你看着。”   小瑭宝被父亲捞了起来,白乎乎的肉团趴在父亲手臂上,垂着小胖脚让父亲搓洗,嘴里还在咿咿呀呀。   夫夫俩分工合作,乔知舒将大布巾在腿上展开,洗的干干净净冒热气儿的小瑭宝被盛尧放在他腿上,大腿上趴着一个暖暖热热的小团子,乔知舒好一顿揉搓,小瑭宝笑得嘎嘎的。   “我瑭宝真干净!”乔知舒低头在小瑭宝肉乎的屁股上亲了一口。   盛尧拿着帕子擦手,看到这一幕,嘴角的笑意味不明,他看着乔知舒,心想或许夜里也可以试试让知舒趴着……   盛乔大院,一大家子坐着吃早饭。盛昌也在,老太太久不见他,一直在关心他。   老太太问身旁的盛莺,“小六媳妇儿肚子有动静了么?”   盛莺看了眼喝粥的盛昌,“人家在老宅子里呢,我没听说过。”   盛昌的娘子还在龙井村盛家老宅伺候公婆,若盛昌来州府之前都没动静,那肯定是没有了。   老太太便不再多问了,只当是小六给她大孙儿做事,忙不过来。   乔知舒就坐在奶奶另一边,自然也听到了,不过他没放在心上,他正悄摸摸看儿子吃早饭呢,这小子果然像哥哥说的,鬼精!   奶娘给小瑭宝喂早饭,他今天的早饭和大人的一样,是鱼肉粥,鱼肉腥气,所以厨子放了很多姜。整个饭桌上,只有两个人不喜欢吃,一个是乔知舒,还有一个就是小瑭宝了。   小瑭宝口味真是和他爹爹一样一样的,小家伙更过分,一点儿姜都不吃。   一勺鱼肉粥喂到嘴边,小瑭宝眼尖着呢,瞧见那一丁点儿的黄姜粒就瞪着大眼睛看奶娘,油汪汪的小嘴咧出一个笑来,在奶娘心都化了的时候,小肉爪爪一推,把勺子塞奶娘嘴里了……   “瑭宝。”乔知舒放下勺子,木着一张脸。   小瑭宝束起小耳朵,一脸乖乖巧巧地看爹爹,然后扬起笑脸,张开小手臂,“哼哼……啊!”   奶娘看主子脸色不好,连忙将碗放下,把小少爷放主子怀里了。   小瑭宝可会看脸色了,小脸儿埋爹爹怀里,小手钻衣襟里去扒着爹爹的锁骨,十分依恋的小模样。   乔知舒就感觉儿子的小手烫呼呼的,从锁骨一路烫到心窝子,只能是在儿子小屁股上轻拍了一下,“好好吃饭!”   训完儿子,乔知舒埋怨地瞪一眼盛尧,“你儿子也太精了!他才一岁半呐!”   盛尧手握拳挡在唇边,他看戏看乐了。   下午,盛尧、乔知舒和盛莺去万家赴宴。万嘉荣中举,万老太太喜不自胜,在家中宴请亲朋好友。万家是城中大户,府上有喜,前往祝贺的络绎不绝,俱都是城中有头有脸的人物。   盛莺要乔知舒作陪,去看看怀胎六月的余兰。   万老太太恰巧也在,她老人家不放心,“兰儿,家中设宴宾客多,娘怕嘉荣那小子心不细,又怕这些个下人贪前院儿的热闹不好好伺候你,所以娘来看看你。”   余兰圆润了些许,挺着大肚皮,心中再一次感概嫁对了良人,“让娘操心了,今儿个天热,快,小翠,给娘送送风。”   小翠:“夫人,盛乔家的莺娘来了。”   “妹妹……”盛莺一进屋就唤上了。   余兰听到姐姐的声音高兴坏了,直接扶着腰站了起来,挺着个大肚子吩咐下人快将盛莺迎进来。   姐妹相见,握着手就不撒开了。   乔知舒坐的最远,盯着余姐姐的肚子惊叹,他怀瑭宝的时候真是太不显肚子了,余姐姐这肚子里怕是能装两个小瑭宝。对比之下,挑食的小瑭宝像个小可怜,爹爹怀他的时候没好好喂他,出生的时候小家伙只有手臂长,长到现在胖胖壮壮的,小家伙已经很努力了!   乔知舒双手暗暗握拳,乖儿子,爹爹回去就给你赔不是!那个姜,咱爷俩的全塞哥哥嘴里去!   ……   万老太太爱屋及乌,十分礼遇盛莺,因为盛莺的义妹余兰旺她儿子。   “我听兰儿说莺娘喜事将近了……”万老太太使唤贴身婆子,“去把我屋里收的那对云凤纹金簪拿来。”   “近来天儿热,我不爱出门,莺娘今儿来了,务必收下,若不是你,我上哪给我儿讨个这样旺家的媳妇儿。”一句话,把姐妹俩都哄的乐开了花。   盛莺推拒不得,最后只能是收下了,一对金簪,她倒也还得起。   万老太太说了一会儿体己话,就起身要走了,“你们说会子话,我去前院儿看看。”   余兰见婆母走了,连忙看向乔知舒,眼神里还有些担忧,“乔儿,过来,姐姐问你几句话。”   乔知舒愣了愣,起身过去,“余姐姐,怎么了?”   “盛尧去吃花酒,你可闹了?”   盛莺先笑了出来,“傻丫头,作的神神秘秘的,我当是什么……那回是乔儿跟着一起去给小六接风,尧儿从不吃花酒。”   乔知舒也放松一笑,“吃花酒是应酬,那日主要是登州舶司的官吏来江州办事,搭乘咱们家的船,便一起给接了风。”   余兰松了一口气,放了心大胆地说:“前几日听二叔院子里的说,江州织造请他搭线,想结识盛东家,说是为此还给花船一个姑娘赎了身,只要盛东家点头,立马送府上去……兴许是误会了,我白担心一场。”   乔知舒拧了眉,立马起了身,“我看看去!”   天黑才开宴,现在日头尚早,盛尧跟万成器等人在庭房聊商业。   盛尧话比较少,背靠着太师椅端端正正坐着,单手随意的搭在桌上,一桌人里,属他最年轻英俊,要论在大庆朝商人中的地位,也属盛尧为胜。   但是大家都知道,盛尧手上现银不多,因为全捐出去了么……   所以,要想搭上盛尧,一个个都想送银子,但是太俗,所以要送就送盛尧舍不得买的……比如女人。   庭房内,有几个盛尧面生的人,其中有不少人频频和他搭话,“盛东家年少有为,在生意场上大胆开拓,赚银子不为享乐,还博得圣上钦赐……现在北边的人买茶只认盛家乔,可见盛东家义捐的影响力,段某佩服,也斗胆问一句,盛东家接下来可有计划?同为江南人,也请给指点个方向。”   众人都停住了话头,转而齐刷刷看向盛尧。   盛尧大大方方回视那人,“盛某不敢当此夸赞。”   转而又看万嘉荣,“今日受邀是庆贺万二公子高中举人,不瞒各位,盛某束发之年无缘科考,始终抱憾,所以特别想听听万二公子说一说这秋闱趣事。”   万嘉荣高中举人,心中也十分畅意,乐于给盛尧分享他的见解。   一群商场大老爷对于科考没什么敬意,他们经营下的铺子里多的是账房秀才,也有不少举人老爷为了赚些银子,主动送些字画文章到他们府上,上赶着的多了,就显得秀才举人不值当高看一眼了。   所以大老爷们听着就罢了,万嘉荣一说完话,他们马上另起了头。   “今年秋闱考题,我倒是也有听说,今年高中的一批举人里有个姓江的举人,也是咱们江州人,四十好几了,放榜当日就去醉欢楼给相好赎了身……”   “说到赎身,嘿?盛东家,我可听说了,有人月前三天两头去会花娘,哈哈哈。”   “哟,还有这事儿?”万成器不信,“不可能,在座的谁都有可能会花娘,盛老弟绝不会。”   “万老爷不信,使个小厮出门打听打听,那花娘叫芸水,我也听说好几回了……”   江州织造的大老爷一听,机会来了,该表现表现了,举了茶杯敬盛尧,“哟,那某先赔个不是,那芸水姑娘叫我家不长眼的给赎了身,盛东家放心,明儿我就把人姑娘送您府上去。”   乔知舒气哼哼准备看看谁敢给哥哥塞人,他撩袖子就开骂,他这嘴好久没放肆过了,今儿正好赶趟儿。还没进门,就听见盛尧低沉镇静的声音……   盛尧抬掌以示拒绝,“盛某立过家规,盛家人一不允纳妾,二不允赌博,三不允酗酒,为防玩物丧志,家中不设戏台,盛某当以身作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