赝君   作者:麦客   文案:   宽柔以教,不报无道,南方之强也   今天下才共一石,汝阳四学阀独占八斗,人才辈出精英荟萃,芝兰玉树。《人物品藻》册上有名,唯汝阳沈崔马谢者四。   太子求学,陛下召天下四师奉旨教书,气走了崔谢,打跑了马。   沈师临行前,崔师:奉师茶不要喝,太子给的糕点也别吃,硌坏了老朽两颗牙。   马师:出门上街,一定带侍卫随行,不要走小路巷道,太子鹰犬满帝京。   数月后沈育陪同父亲进京,第一天将喝花酒的太子逮了个正着,第二天与太子将奉师茶你一半我一半豪气干云地饮了。   沈育:我爹教书,我当陪读,不给抄作业还要督促学习的那种。   喝了奉师茶口吐白沫的太子:你别过来呀!   色厉内荏不能被凶的哭包太子受 X 刀子嘴豆腐心一片丹心为储君的励志才子攻   食用指南:1.主角:太子梁珩,近臣沈育   2.1 V 1,HE   标签:宫廷侯爵、近水楼台、情有独钟 第1章 嶂山之麓   春分,嶂山脚下流水淙淙,桃李如云。层林深处,精于修缮的石道一直延伸至一座庭院。   院落四面白墙黑瓦,脊兽昂扬,正门立一牌坊,上书“嶂麓书院”四字。晨时的读书声朗朗入耳——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何谓也?”   山风拂过穿堂,铺开书院的花窗,少年学子挺拔的身姿映入眼帘。   “绘事后素。礼后乎?”   先生背手执教鞭,巡过排排桌椅,脚步一顿,停在一张桌旁。晨读时众学子俱将书本平放,目光下视,唯独此桌学生书本直立,脊背抻直,严严实实遮住先生视线。偏他还自作镇定,目不转睛盯着课本。   “起予者商也,始可以与言《诗》矣。”少年学生在先生严厉的注视下咽口唾沫。   哗啦,教鞭打下书本,露出遮挡背后趴倒睡觉的同桌。   那学生睡得口水直流,梦中咂嘴,被先生一鞭子敲在桌沿,哎哟一声惊醒。   “崔衡,”先生面不改色,“你起来说说,绘事后素是个什么意思。”   那学生哆哆嗦嗦站起来:“先生,我不知……”见先生教鞭扬起,很有经验地抱头缩下,身边他同桌霍然站起,挡在那鞭子前,朗声道:“先生,我知。绘事后素,乃是绘事后于素地之意。先以粉地为质,而后施以五采,如人之有礼,礼必以忠信为质。”   他话音一落,先生微微点头认可,学堂里便响起稀稀落落的掌声。睡觉的同桌也不哆嗦了,以为蒙混过关。   先生道:“沈玉知书达礼,聪慧刻苦。”   这是表扬回答的学生,那学生紧张的拳头还没放松,又听先生话锋一转:“可你读书,也只知书本知识,不曾用于生活实际。乃是学习的最末层次。我问你,崔衡上课睡觉,你为何替他遮掩?”   沈玉登时磕巴。   “你只当我今日不罚他,他便得了一时之好。设若日日昏睡,又如何能得一世之好?绘事后素,人以忠信为质,然后知礼,他如今读书尚且不讲忠信,何时才能达礼?”   崔衡眼泪汪汪:“先生,我错了,您罚我吧。”   先生叹一口气,教鞭指出窗外,向穿堂里一块丹书碑石:“你给我念一念,那上面都写着什么。”   “弟子入孝出弟,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学文。是德行本也,文艺末也。”崔衡念得抽抽嗒嗒。   先生道:“昔者,嶂麓书院成立之初,先师留下训诫,丹书刻于石碑,便是世代警醒弟子,学文当以德行为本。”   做学生,无德行不学文,为师长,先授德后授艺。碑书末尾,一道笔画苍劲有力的刻字落款,历经风雨已变得断断续续模糊不清,然而凡嶂麓书院弟子,无不熟知这位先师的名讳——沈朱祚。   先生到底心软,挥手让两个学生坐下,苦口婆心道:“你们是生在了好时候,衣食住行样样便宜,就不知珍惜。想当年沈师为天下文人正道,什么苦难没受过——在市集做贩夫走卒,睡马厩,饿肚皮,危难时委身复壁,数月不见天日,他便是在这样的条件下保存了时局下最后一股文士清流。没有沈师吃的苦头,何来你们今天在遮风避雨的学堂里睡大觉?”   众学生都佩服感叹,只有沈玉问道:“沈师本是大族子弟,清贵公子,为何会遭遇这些?”   这就是题外话了,先生摸着山羊胡:“仁成十年,天下不仁,单童牛仇杀尽南朝清流,逃得过四宦毒手的又有几人呢……”他的目光放远,穿过花窗,伴着山间清风飞上云端。   川河千里,蔚然锦绣,南朝如画的江山自嶂山之麓蔓延,千百年地承托起这片土地之上,纷繁复杂的恩怨情仇。 第2章 行刑场   沈育将斗笠压下,遮住面容,隐藏在东市拥挤的人群里。盛夏天里,所有人都在哭泣,泪水比汗水更涩,唯独沈育面无表情,牙齿咬烂了颊肉,他听见小孩骑在父亲脖子上,尚不知发生了何事,信口唱着传遍大街小巷的歌谣——   “六一里,常有赏……”   东市口刑场,行刑官压着一队囚徒跪在朗朗日光下。   “四脚畜,站高堂……”   “沈大人!”人群放声痛哭,“苍天无眼呐!”   “两封没有万户侯……”   沈育在囚徒中看见他熟悉的面孔,父母,兄友,同窗。父亲蓬头垢面,衣不蔽体,目光却清明犀利一如往常,他一眼就从人群里找出儿子,胡子拉碴的脸一动,好像露出个笑,又好像是一个噤声的口型。   行刑官升起铡刀,沈育目眦欲裂,身边接二连三有人“扑通”跪地,他站得笔直,越过这些人的头顶将情形看得清楚。   小童拍着手,唱完最后一句:“十里挑一鬼来凑!”   铡刀落下,血溅五步。   “六一里,常有赏。四脚畜,站高堂。两封没有万户侯,十里挑一鬼来凑。”   小孩儿还唱着,被大人死死捂住嘴,身穿甲胄的汝阳守备军佩刀结队路过,头盔下射出淬毒的目光。   沈育低着头,斗笠檐下露出无数双脚,他像一尾灵活的游鱼钻进人群间藏起来。眼前布鞋的脚忽然变成高靴,士兵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斗笠摘了。”   沈育僵硬不动,他知道守备军已经开始盘查了。   “斗笠摘了。”说到第二遍,情况变得微妙,行人自发向旁躲让。沈育放在怀里的手一动,旁边忽然有人撞上来,将一线锋利的银光重新摁回他怀里,抓着他的臂弯冲官兵说:“这是我儿子,人多走散了,军爷见谅……”   那人还不及沈育肩头高,又矮又壮,沈育却高大精瘦,两肩宽阔,脊背笔直,与四周市井小民格格不入。   士兵不再多说,用佩刀的柄要挑开沈育斗笠。那人慌忙扯开沈育,试图阻拦:“军爷,军爷!我儿子脸烂了,才戴斗笠遮掩,怕污了您的眼!”   他哪里扯得动沈育,也拦不下士兵,眼见草编的斗笠被钢刀劈开一条缝,飘飘扬扬从沈育头顶落下,打着旋儿跌进尘埃里。   沈育的脸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士兵变了脸色,拉扯他的人倒吸一口凉气,四周人群静默数息,接着窃窃私语。   那是一张骷髅似的脸,眼眶深陷,脸颊发青,布满乌紫的血网。   那人立刻反应过来:“是真的脸上生、生、生了疮,没法见人,军爷您行行好!”   士兵手中有一副画像,画中人剑眉星目,眉眼朗阔,不用细看也知与眼前此人没有半分相似。他一摆手,带队走了。斗笠被数双高靴踩扁,沈育躬身捡起,抖抖灰尘,依旧戴在头上。   那人拍拍沈育的手:“儿啊……跟爹回家吧。”   沈育认得这个人。   沈氏学塾对面有一户西市卖鱼的人家,夫妻二人带一个正当妙龄的女儿。丈夫又矮又壮,皮黑粗犷,妻子却高挑白皙,生下个女儿貌美如花,邻里不知有多少上门提亲的。做母亲的眼高于顶,一个也没看上,怎么也不愿女儿如自己一般将就嫁个渔贩子。   沈育和他家没什么来往,他的一个同窗却和这家女儿偷摸相好了一年半载。后来被母亲得知女儿与一个穷秀才私下许定,气得将女儿禁足家中,断了二人往来。   为了帮同窗打动未来丈母娘,学塾里一群平时写治国策论的纷纷执笔写起了情诗,拼拼凑凑十页纸,沈育还贡献了两首。同窗清晨在鱼贩家门前深情诵读,被未来丈母一盆隔夜洗脚水浇得受凉卧榻三日。   大家都嘲笑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路没走完,一盏茶的功夫前,这位同窗魂断东市刑场。   里坊的巷道是沈育十数年走惯的,闭着眼睛都能找到路。鱼贩的家还在,沈氏学塾已被抄没。   走到门前,已有一股熟悉的咸腥味。   鱼贩紧张得不行,住在安井坊的邻里,哪个不认识沈氏学塾的沈育,被人看见举报,沈家的今天就是他家的明日。   沈育被鱼贩按头塞进院门,仿佛一个猥琐的贼。   “你的脸怎么这样?”鱼贩看着他摘下斗笠。   沈育张开嘴,观刑时咬烂的血肉使他口中看起来一片狼藉,血流出嘴角,他用手接着,以防落在渔贩家中。   他身上不再是干净的绸缎衣衫,粗麻布衣糙得活像刚在东西市做完帮工,若不是背影身形里还有着从前的影子,鱼贩也认不出他来。   鱼贩是个厚道的人,几乎掉下泪:“沈大人对我家有大恩大德,沈公子,你且放心在陋舍住下,躲过这段非常时期。先前查封学塾,官兵已里里外外将安井坊搜过一遍,想必不会再来了,这里还是安全的。”   沈育不置可否,他血肉模糊的嘴甚至一动就流血。   家里静悄悄的,三开间的堂屋,正堂供着灵位,是比沈育那位同窗先一步归西的鱼贩家的女儿。   小字盈盈。   “沈大人为小女主持公道,我们一辈子也不会忘。”鱼贩流着泪说。   然而他还是料错了。官兵很快搜到安井坊。   来得这样快,好像得了消息一般。院门砸得砰砰作响,鱼贩猝不及防,脸色青白,拉着沈育进屋,炕底藏不了,柜里不敢躲,找来找去,还有角落里两坛大陶缸。   一口缸里腌了咸菜,打开盖子气味刺鼻,熏得人眼睛疼。另一口缸是空的。   “沈公子,你委屈一下!”鱼贩催促,院门快被砸塌了,他急忙前去迎接官兵。整条街上官兵砸门的声音此起彼伏,进入鱼贩家的足有四人,面容阴鸷,下手粗鲁,将院里堆的柴木、草灰翻得七零八落。   “大人!”鱼贩追着他们,“大人!您要找什么?小的家里是卖鱼的,腥味重,别熏着几位大人!”   一个士兵唰地抖开画像,整整半个月,这些画像贴满城中大街小巷,却始终没有抓到人。   “有人举报昨天在安井坊里见到过此人。”   “我认识他嘛!”鱼贩叫道,“我家就住学塾对面,沈家大公子沈育,号称汝阳三俊,还是那劳什子沈门七子之首,安井坊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要是他回到安井坊,前脚刚进坊门,保准后脚所有人都知道了,哪里藏得住!官爷,我是真没见过。”   “什么汝阳三俊,沈门七子,沈氏满门都是叛党!”官兵厉喝,“乱说话当心你的舌头!”   “是!是!”鱼贩唯唯诺诺,跟着官兵进堂屋,炕被翻得乱七八糟,柜子被打开,里面的杂物全部扫到地上,所有能藏人的地方全被仔细搜查。   鱼贩越看越心惊,这番架势,倒像是笃定他将人藏在家中一般。   两个陶缸静静矗立角落。官兵最终还是不打算放过,鱼贩哀求道:“这是咸菜缸子,军爷,味儿重得很呐……”他看见官兵的手伸向木盖,害怕地想闭上眼,只要打开盖子,他家就得陪着沈家下地狱了。   官兵朝缸里看了一眼:“什么也没有。”   沈育不在那口空缸里。鱼贩差点膝盖一软跪在地上。可沈育又能藏到哪里?他的目光跟随官兵的手移向另一口装满咸腥腌菜的缸,盖子一打开,浓烈的味道就熏得士兵纷纷掩鼻,其中一人顺手抄起墙角的犁耙,将尖锐的叉头捅进缸里,搅弄一番。   什么也没找到。   鱼贩送走了四个兵,两腿发抖回到咸菜缸前,他不敢想象沈育泡在腌臢的咸菜里胸口被犁耙捅出的窟窿汩汩冒血的模样。   “沈公子……”他扶着陶缸小声叫唤,得不到回应。鱼贩战栗地挽起袖子,准备救人,突然房梁上一声响动,几粒灰尘从梁木飘落到鱼贩肩头。沈育从漆黑一片的高高梁木上纵身跃下,鱼贩目瞪口呆,屋里既无梯子也无攀绳,他想不通沈育是怎么上去的。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鱼贩没有过多纠结。   他希望能为沈育提供庇护所,虽家徒四壁,也好过沈育流浪街头、草木皆兵。但这份心意很快被收摊归家的妻子态度尖锐地否决了。   鱼贩妻背着装咸鱼的藤编背篓进入家门,看见沈育的那一刻,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尖叫。   很难说她是一眼就认出了朝廷钦犯,还是被沈育枯槁的尊容所惊吓。事实上,与沈育印象中不同的是,鱼贩妻也从风韵犹存变得人老珠黄,哪里还有半分从前的姿色,俨然已是满面风霜、形容悲苦。   “恶鬼!灾星!”鱼贩妻发起疯,将背篓里的鱼干扔向沈育。   鱼贩连连阻拦:“不可如此!沈公是大恩人呐!”   “瘟神!不是你们,我的盈盈怎会年纪轻轻就去了!朝廷叛党,老娘要送你伏法!”   鱼贩推着妻子进里屋,避免她声嘶力竭叫街坊邻里听了去,劝了半个时辰,才让人冷静下来。   “盈盈的死和沈公子又有什么关系,你这婆娘不要是非不分!沈家遭此横祸,咱们不能坐视不理,且让沈公子躲个几天,避避风头。”   鱼贩妻抱着女儿遗留的衣物涕泗横流,说出口的话像赌咒发誓:“老娘要去衙门揭发,叫你和你那恩人大老爷黄泉作伴!”   “你哪儿也不许去!”鱼贩将里屋的门落上两道锁,转回正堂。   里外空空如也,沈育已经不见了。没有留下一个脚印,一滴血。   安井坊的最里头是沈氏学塾,已被官府贴上封条,昔日雅致的园林景观尽数疯长荒颓。   沈育趁着夜色,溜进学塾,翻过一道墙,落进隔壁另一座庭院。   两座院子背靠背,近在咫尺,却是一个在安井坊,一个在升平坊,从正门走要足足经过两道坊门,没人想到看起来毫无关系的两座院子仅一墙之隔。   官兵搜遍了安井坊,却从没搜过升平坊,沈育得以藏身在这座同样被荒废的小院里,躲过一劫。   院落久无人居住,堂屋门窗却关闭落锁,沈育考虑到强行破门的动静会引起左邻右舍警觉,半月以来从没在房里歇过,一直睡在姑且能遮风避雨的马厩。   暑日炎炎,夜里沈育却觉得寒凉刺骨,他蜷在马厩的草堆里,饥肠辘辘,两颊烂肉渗出的血不断往肚里咽,腥味染红了梦境——   他梦到父亲上任汝阳郡守的那天,沈府门庭若市,户限为穿,送礼的、庆贺的、攀亲的络绎不绝。   门童手捧的礼单快高过脑袋,他拣了最上面那封柬,洒了金子似的金光灿灿,礼金丰厚到令人咋舌。   “汝阳郡守、太子少师,沈公亲启……”他拿着金柬进书房,念给父亲听。   沈矜正在写字,头也不抬,一笔挥就一个“净”字:“都退了,莫名其妙。”   他说:“这封是少府史单光义写的,也退吗?单光义是单官的族侄。”   沈矜这才抬头,瞥儿子一眼:“你心里还装着这些乱七八糟的关系?”   字写好了,横幅铺在几案上——心虚意净、明心见性。   他笑起来,奉承父亲道:“您是太子少师,未来的帝师,当然是别人想攀您的关系,用不着迁就他们。”   前院礼官唱贺的尖声像数支唢呐,炒得气氛多么了不得。他随手将金柬扔了,书童忙不迭双手接住,免得掉在地上。   “开门,官兵搜查。”   喧嚣声先于鸡鸣叫醒了升平坊。沈育在军靴踏上青石砖的下一刻睁开眼,躲在阴沟里的半月以来,他每晚都以为自己将在睡梦中死去,清晨却都如约而至。   这座无人居住的院子很快也被敲响大门。   “军爷,这家不住人了。”   “没人的院子更要查!”   他听见抽刀的声音,大门的铜锁马上会被斩断,沈育从马厩的草堆里爬起来,过于饥饿导致的强烈反胃使他一阵头晕目眩。   然而他想象中的闯入并没有发生。门口安静片刻,隐约有人说话,接着铜锁被钥匙打开。   马厩在东院,官兵们从西院进,堂屋的门锁被劈开,一阵兵荒马乱。   要想翻墙回到隔壁的学塾,必须穿过西跨院,眼下已无路可退了。沈育的心情反而放松下来,有人往东院来了,他抽出怀中短刀。   进来的不是官兵,长衫皮冠,手里提一串铜钥匙。是他给官兵开的门锁。   那人一眼看见马厩里的沈育,为其形貌所骇,提起一口气就要大叫,被沈育捂嘴锁住喉管,拉进马厩后。   “唔!唔唔!”那人拼命挣扎。   沈育贴着他耳朵悄声说:“小崔先生,是我。”他的声音里像掺了把沙砾,磨得人耳朵生疼,一股浓腥的血气从沈育口中流进崔季鼻子。   崔季不挣了,惊讶之情溢于言表。官兵吆喝起来,寻找崔季,沈育放开他,退后两步,一瞬之间他的性命掌握在这位衣冠楚楚的旧识手中。 第3章 奉师茶   崔季在沈育的注视下转身进入西院,传来他与官兵的对话——   “搜完了?”   “还有东院。”   “东院我已查看过了,”崔季与官兵们讲话并不如寻常百姓那般卑躬屈膝,言语间有种矜傲的底气,“原先用来堆柴养马,没什么好瞧的。”   “那可不行,崔公子,上头的命令是不能放过全城任何角落,还请您行个方便。”   “这是我的宅子!”崔季的声音追着官兵脚步迅速接近东院。   他闪身拦在官兵前头,半点不惧银闪闪的刀锋:“你们在我的私宅里东翻西找,损坏物什……”   话没说完被推得一跟头栽地上。   崔季是个学文的,手无缚鸡之力。   官兵鱼贯而入,崔季握拳锤地,悲愤地大叫一声。   东院里什么也没有。   官兵们用刀柄挑开柴火堆,军靴踢散马厩秸秆,象征性地四下转转。   “崔公子,对不住了,捉拿朝廷钦犯事急从权,多有冒犯,您大人有大量。”   话是这样说,官兵们却一个正眼也没舍给地上的崔季,山洪一般将小院搅动一番,拍拍屁股就走了。   崔季爬起来,干净的长衫沾了泥土灰尘,他浑然不觉,兀自心脏狂跳,劫后余生的无力充斥四肢百骸。   他甚至不敢出声叫沈育的名字,蹑手蹑脚走进马厩,在沈育曾经站立过的地方翻找,好像沈育有什么变幻成一粒草屑藏进秸秆堆里的神通。   然后他的目光落到了马厩的食槽。食槽里堆放着枯枝草灰,印出一个人的形状,崔季砰地屁股坐地,扶着食槽大口喘气,草灰下沈育的脸面对马厩顶棚,静静睁着眼睛。   崔府的马车停在宅院门阶下,两座石墩挡着一前一后,车帘撩起又放下,车夫催动马蹄,有条不紊地离开了升平坊。   学塾隔壁的宅院是崔季私产,沈育事前确实不知,他也没想到官兵在全城范围内展开搜捕,势必要将他捉拿归案。   想当然耳,沈氏一门从郡守到夫人,从夫子到学生,尽数引颈受戮,独独缺他沈育,幕后之人做梦都想要他项上人头。   谁包庇他,谁就是死。   崔季半点不怕死,归家途中还去药铺抓了止血的药材。“城中到处都是单官的眼线,”崔季说,“我不敢叫来大夫,只有几味药材,回去将就捣碎了给你敷脸。”   他注意到了沈育嘴角不断渗血,多半是口中有伤。   沈育问:“你不惧单官?”   崔季犹如被他侮辱了,讥嘲道:“我家世代清正,单狗敢尔!”   沈育说:“我家也世代清正。”   崔季立马住嘴,神情间有同病相怜的苦闷。   芙蓉巷,汝阳郡叫得出名字的四大家,两家居头,两家居尾,崔府的马车从巷口驶进深处,道路两旁尺余宽的水流里芙蓉花粉团锦簇,熏风挑起帘角,沈育那双骷髅般的眼洞看见花丛中沈府大门贴上肃杀的封条。   沈崔马谢,汝阳四大家,最初并不做官,也不经商,乃是以教书育人闻名,号称天下学阀。百年间宗师辈出,南朝才子得以名列《人物品藻》者,多数皆是出自此四家,其学风之盛,为南亓朝廷输送了不知凡几的文士清流,民间甚至以“登龙门”称呼那些得入四家治学的秀才。   沈矜、崔显、马贺、谢览,并称汝阳四皓,贤名在外,却州府连辟而不就,守着书房方寸之地,只管读书作文章,乃是汝阳郡最富德望的四位师长,如今已去其一。   物伤其类,沈府伏诛,崔家也显得了无生气,下人拖着沉重的步伐为主人停车拴马,烈日晒得每个人像戴着干涸的面具。   沈育跟在崔季身旁,下人们默契地并不多问。多事之秋,须得管好眼睛与嘴巴。   这当口,作为一家之主的崔显却不在汝阳。   崔显是崔季的父亲,与沈育之父沈矜齐名的学塾夫子,朝廷聘人教书,曾给汝阳四皓都下过诏书,只有沈矜胜任了这份工作,因此后来被授以郡守钤印。   “我父不在,家中就是我说了算,”崔季领沈育进堂屋,“你放心住下,崔家没有两面三刀的小人。”   堂屋里,崔季的妻子也在。她是个标准的大家闺秀,知书达理温婉贤淑,见到丈夫身后跟着鬼似的人,也发出了同鱼贩妻一般无二的尖叫。   “叫什么!”崔季马上关严门窗,“你不记得了?这是沈育。”   不介绍还好,“沈育”两个字从崔季口中说出来,妻子的脸白得仿佛随时能晕过去。   她的手脚开始发抖,两眼上翻。在这半月的时间里,“沈”字已成了汝阳,乃至整个南朝的禁词,一旦遭人举报,立刻会被打为同党下狱,等待问斩。为沈家鸣冤的,劝皇帝三思的,倒了八辈子楣正好也姓沈的,流的血能染红涿水三日三夜。   “你得……”崔季妻子冷汗直冒,一双手隔着锦缎衣料托住下腹,“你不为我想想,也得为孩子……”   她竟然怀有身孕。   崔季张了张嘴,继而看向沈育:“贤弟,你且先去里屋稍作歇息。”   同样的情况沈育已经遇到过一次,只是鱼贩依旧拿他当贵人供着,不好意思请他回避,反倒自己关起门来力劝妻子。   里屋有一张榻,榻边几案周到地放了温水、米汤,崔季甚至还念着沈育嘴里有伤,没有给他难以下咽的糕点。   体贴如斯。   沈育靠在榻上,感到自己的呼吸变得滚烫,四肢沉重无力,多半是风餐露宿、受伤受凉的结果。真是金贵,他嘲笑自己,米汤裹走伤口的血丝流进胃里,多少让他缓过来一口气。   隔着一张半遮半掩的垂帘,崔季与妻子的议论听得一清二楚。   “我原以为不至于此,”崔季妻子并不似鱼贩妻那般歇斯底里,她清醒而冷静,“当年公公与沈师奉旨教书,同入储宫,太子乃国朝之本,将来九五,成为太子的老师就会是未来的帝师,一世荣宠享之不尽。最终是沈师得了太子青眼,既与太子殿下有师徒情谊,殿下又怎会坐视沈家遭难?当真是生在帝王家,如此冷酷无情……”   崔季道:“慎言,如今之际,只有不谈国事为妙。”   崔季妻子说:“但你从前亦同我提起,储宫里那位,既顽劣愚钝,又没心没肺……”   兴许是终于到了安全的地方,沈育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进入一种半梦半醒的状态,崔季妻子的言语蚊虫嘤咛一般在他耳边盘旋,使他衰弱模糊的脑海中隐约浮现出一个念头——   殿下……是一个没有心的人……   是一个顽劣,愚钝,没心没肺……   两年前的崔季看上去更显意气,束发戴冠,一身暗纹织就的素地锦衣,清贵又矜持。   “总之你父子二人进储宫,一定万事小心为上。”   彼时沈矜父子刚刚奉旨北上望都城,安顿下来不久,崔季便特地上门提醒,他和他的父亲崔显已经败下阵来,黯然离开了储宫。   提及此事,崔季便恨恨:“奉师茶,你要亲自检查,太子给的糕点也别吃,险些硌坏我父的牙。”   从前慕名欲拜入沈氏学塾的子弟不可胜数,为求名师指点不惜负箧曳屣、隆冬立雪,沈育还从未听说过这等无赖学生,自是诧异不已。   “太子是这样的人?”   崔季道:“先是我父,后来马贺先生、谢览先生奉旨教书,无不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传闻马师在宫中教书时,某日上街办事,被几个赖皮流氓套上麻袋好一顿暴揍,半生斯文尽毁,当天便连夜赶回了汝阳。再说谢师,你也知道的,谢师乃是远近知名的美男子,面如傅粉芳兰竟体,素有雅师之称,他在储宫的待遇倒是不错,然而不出半月也是掩面涕泣而去。你可知坊间如何言说?竟是那太子钦慕谢师美貌,先生不堪其扰!”   沈育听得目瞪口呆,心中先入为主已对太子有了一个印象。   崔季最后再次强调:“他就是这样一个荒唐的人。”   沈矜抵达望都王城数日,不见太子前来延请讲师,也不见下诏聘他的皇帝召他入宫觐见,最后是父子二人自己找上储宫大门。若非如此,沈育怀疑皇帝与太子简直已将他二人抛之脑后。   储宫之主不在,招待沈矜父子的尽是些半大年龄的小黄门,个个面白唇红,长得阴柔秀气,令沈育直觉进了妖精窟。   太子讲师到访,小黄门一个二个都不当回事,礼数怠慢。沈育压着怒火问:“殿下现在何处?”   小黄门顿时支吾起来,有的说在西市,有的说在东市,望都城里寻欢作乐的销金窟都给他们说了个遍。   沈育一个头两个大,想不到太子蛮混至此。倒是沈矜不以为忤,好整以暇地看这满宫阉寺忙乱,觉得有生之年要教导这样一位学生,是一件颇为新奇有趣的事。   仆下们商量,派了两位小黄门分别去东西两市寻回殿下。等到人回宫,已是正午时分,足足过了两个时辰。   沈育在心中将这位荒唐的太子殿下做了无数设想,或许他是一个满面油腻、大腹便便之人,或许他是一个彻夜寻欢、眼挂青黑、憔悴枯槁之人,或许他令人对面生厌,当然,也有可能生的如南亓王室一脉相承的牛高马大、威武雄壮。   但及至见面,他的这一切设想全都落空。   太子殿下,名讳上梁下珩,他是个细胳膊细腿,眉清目秀,甚至有些男生女相的小少年。   南亓国法,以五采之衣彰显官阶职位,百姓着褐衣,富贵之人可以服紫。梁珩披着金纹紫衣,胸前大敞,露出雪白的里衣与脖颈,一副刚从什么地方放纵回来的模样。   沈育听说太子与自己同龄,可眼下看上去却像更小一点,仿佛一株养坏的树苗,软耷耷的。   育人先立师威,沈育替他父亲唱白脸,哪怕面对太子也毫不退让,正要引经据典、严辞训诫几句,梁珩忽然一个立仆,脸朝下摔在他跟前。   沈育:“……”   一股浓郁的酒气扑面。   “殿下!”   “摔着哪儿了?!”   梁珩摸到沈育衣角,拽得他趔趄一步。   “殿下喝多了。”小黄门扶着梁珩在席垫上坐下,伺候醒酒的,束发脱靴的,兀自忙开,无视了一案之隔的沈矜与沈育。   梁珩喝得眼眶发红,迷迷糊糊打量坐在自己对席的沈矜。   “是汝阳来的沈师,给殿下讲经的。”小黄门这才解释。   沈育心里已在酝酿火气,沈矜却镇定若素,端着茶杯微微一笑。   梁珩道:“啊……沈师!多有怠慢了,我应当亲自延请。”语罢打了个酒嗝。   沈矜大度得很:“无妨,该来的总会来,逃避只得一时,哪能长久。殿下酒醒了吗?”   梁珩大约是听不懂沈矜是何意思,支支吾吾,又没了音,就着小黄门的手喝醒酒茶。   沈矜也喝茶,喝两个时辰前储宫仆从盛上来就没换过的冷茶,悠然道:“饮了储宫的茶,就算是殿下的奉师茶,师徒礼成,明日起可要好好用功,不能再玩闹无度了。”   梁珩一口水喷了近身服侍的黄门一身,呛咳不止,又惊又恐:“明明明、明天?”   沈矜端了冷茶就要喝,关键时刻,沈育忽然记起崔季的警告。这茶水虽不是正儿八经准备的奉师茶,却是来自太子宫中,沈育眼皮直跳,拦下父亲的茶杯,就见黄绿的茶汤里有一滩浑浊的粘液。   沈矜尚未留意到,当下也不禁愕然。   文人素来清贵,遑论事师犹事父,沈矜虽身无一官半职,朝中也有不少青年才俊是他的门生,侍奉师长向来是毕恭毕敬。尽管太子地位尊贵,也不可这样折辱于人!   沈育紧握茶杯的手暴起青筋,眼下却不好发作——梁珩醉得稀里糊涂,如何与一个醉鬼分辩道理?   “茶凉了,”沈育冷着脸,“喝什么喝。”   他随手将杯子搁在案上,哪知梁珩嘴里嚷嚷:“凉茶怎么不能喝,渴死我了。”他喝光了黄门给的醒酒茶,又伸手去拿那杯脏茶,沈矜、沈育都将他瞪着。梁珩丝毫不觉,端了茶杯真要往口中倒。   “殿下不可!”他身边的黄门慌里慌张,千钧一发之际将他手中茶杯夺下,两滴茶汤洒在梁珩金贵的衣袍上。   “凉、凉的不能喝,”黄门说话结结巴巴,“臣给殿下倒杯温的……”   梁珩什么也不知道,任由群阉簇拥着他整理衣着、鞋袜、头冠,像朵陷在蛛网里的菟丝花。沈育沉默地瞧着,突然便明了为何崔师、马师与谢师都无功而返——阉寺们阴冷的心思毒汁一般浸透了整座储宫,想要接触到殿中之人,就得穿过这片毒沼。 第4章 黄眉雀   有梁珩这一打岔,侍奉的黄门没有得逞,也没有再耍小心思,规规矩矩换了热茶来,让梁珩行了拜师礼。   沈育冷眼旁观,觉得他不情愿极了,却不得不接受安排,因为这是皇帝的命令。   沈矜没有多说什么,只对梁珩勉励了几句,诸如“扬之深,则泉出,树其壤,则谷物滋焉”,希望梁珩能跟随他勤奋治学。待到回了在望都城临时安置的家宅,沈矜才对沈育说出了自己的期望:   “你做殿下的陪读,可同他多亲近些。莫要叫殿下被阉人障去耳目。”   父亲也敏锐地察觉了,储宫那不同寻常的氛围。   翌日,储宫为沈矜整理出久无人使用的书房,供他讲学,沈育背负书箱跟随父亲。讲师的筵席前有两张案,一张是梁珩的,一张是沈育的,沈育为梁珩归整好将要使用的经卷,又研了两台墨,一看时辰,日头已上屋脊,梁珩还不见踪影。   沈矜闲适地翻阅竹简,书房里只有编绳与简片摩擦的索索声。   沈育终究按耐不住,问:“那小子怎么还不来?”   从前在沈氏学塾里,就没有迟来的道理,学生之间互相攀比的无不是谁今日起得更早、念书更勤奋,往往是邻舍的鸡还没叫,学塾里已经有了读书声。   “不可无礼,”沈矜泰然道,“你昨日见着殿下,觉得他和你从前那些同窗一样?这时候,多半在贪睡吧。”   沈育没话说了,梁珩要是听话的学生,也不至于气走了三位先生。   “我去找他。”沈育站起来,得了父亲默许,便往太子寝殿去。   一路上也没遇见几个侍从,廊庑、亭阁、配殿,处处空荡。   他正疑惑,走过花园,听得一阵密集的脚步声,探头瞧去,花园里几十个小黄门举着长竿舀子围成堆,不知在做什么。   沈育心中一动,走上回廊靠近了看,果然见群阉之中是披头散发的梁珩。他趿一双木屐,衣襟大敞,大概是刚从榻上起身,还未来得及洗漱。花园里全是石子路,梁珩的屐齿叩在石路上清脆作响,登登登登,一阵小跑,追着什么东西。   几十个黄门就跟着他跑来跑去,小心地不得了。   沈育眯起眼睛,看清他们正对几只雀鸟围追堵截。   长竿舀子挂着罗网,轻轻一兜,飞在半空的雀儿就给他们打下来,滚落草地。   “殿下,这里这里!”   十几双手笼不住两只鸡蛋大的小雀。   梁珩外袍一脱,甩将过去,犹如天罗地网一罩。   “抓到了!”他用金线绣的王袍包住鸟雀,一屁股坐泥地上。   “快拿笼子来,别放跑了!”梁珩催促,两个半大的小太监匆匆跑进回廊,给他取来鸟笼。   梁珩提着笼子,笼里两只黄眉雀活蹦乱跳。堂堂一国太子,得了两只鸟儿却像得了罕见的珍宝,眉开眼笑,被众人簇拥着走进廊檐,迎面遇上沈育。   梁珩:“……”   黄眉雀叽叽喳喳,喳喳叽叽。众人沉默。   “啊呀!”梁珩恍然大悟,叫道,“我今天是不是要听先生讲学来着?”   他的王袍沾着草屑,里衣沾着泥巴,长发乱糟糟披着,哪里都不像样。沈育居高临下,将比他矮半个头的梁珩打量一番,淡淡道:“是啊。”   “殿下,先穿衣服。”贴身的侍人跪地,为梁珩拂去衣摆的草屑泥土,又为他理顺头发,束在脑后。沈育后来才知道,此人名叫信州,年纪比梁珩大上一轮,乃是从皇嫡子诞生之日起就被拨来伺候,陪着太子长大,比帝后还亲。   梁珩依依不舍别了他的小雀儿,进书房,沈矜刚好喝完第二壶茶。   “学生贪玩误了时辰,请先生责罚。”梁珩作揖赔礼,似模似样,只是脸上浑不在意的神情在沈育看来,已有了屡教不改的先兆。   沈矜说道:“若是塾里的学生偷懒懈怠,确实是要罚的,玉不琢不成器。常言道习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若是不好好念书,将来如何能跻身庙堂之上,一展宏图?天底下的读书人莫不因循这个道理。”   梁珩低眉顺眼听着。   “唯有殿下除外,”沈矜又说,“殿下生来便在帝王家,读书人勤奋治学,只为替天子治理江山。天子是主人,士人是家臣,既已有家臣打点内外,又何须天子躬亲劳碌?自然是想玩便玩,想懒便懒。”   这番话说得何其不对劲,连梁珩都能听出来。想他从前的夫子,不论是书馆启蒙,还是精舍讲经,乃至崔马谢三人,都说过不少训诫的话,沈矜却叫他“想玩便玩,想懒便懒”。   沈矜:“然则天子是主人,庶民又是什么?”   书房里没人说话,梁珩垂着头站片刻,才发觉沈矜是在向自己提问,想了想,答道:“庶民是家臣?”   他虽不好学,却很机灵,套用了沈矜的前话作答。不料沈矜却断然道:“错了,庶民是过客。”   “只有天子与他的江山共存亡。”   在沈育看来,梁珩完全没听懂沈矜的意思,点头如捣蒜,却不知其所以然,之后听学也是,懵懵懂懂,一问三不知。沈育给他研墨,看他在麻纸边沿画了一只小鸟。沈育眼皮直跳,勉力克制自己一笔杆敲在梁珩脑门儿。   及至今日毕,梁珩已不知打了几轮瞌睡,沈矜装作不知,宣布放了,梁珩立时醒转,欢欣鼓舞跳出书房,一溜烟消失不见。   沈育心有不满,将他父亲看来看去。   沈矜先发制人,说:“你陪太子攻书,怎么殿下都睡过去你也不提醒提醒?”   沈育霍然起身,几步跨出书房:“我去看看他究竟在搞什么!”   “年轻人,”沈矜慢条斯理,依旧用编绳系上书简,“毛毛躁躁。”   梁珩在搞什么呢?他迫不及待地要去看早上那两只黄眉雀,木屐齿在回廊里叩出一串轻盈的回响,盛夏日仆下都在廊中乘凉,遮挡日头的竹帘随风起伏,走道里光影斑斓。   “我的雀儿呢?!”   黄门郎们见着梁珩,都有些尴尬,面面相觑。   信州说:“殿下,雀儿在这里。”他将珠玉黄金做的鸟笼递给梁珩,梁珩没有接——一笼鸟毛与零星的血,两只黄眉雀撞得头破血流,鸟喙残破,已经没了生机。   “这两只鸟忒也活泼,”一个小黄门辩解道,“可劲撞笼子,给吃的也不吃,水也不喝。”   另一个说:“殿下莫急,咱再去捉两只来?”   梁珩忽然问:“撞笼子,就是不想被关着,你们怎么不放了?”   “我们怎么敢,这不是您亲自捉了关进来的?没得您允许,谁也不能放啊。”   梁珩不说话了,信州观察他脸色,问:“殿下,您还要吗?”   梁珩愣了半天,说不要了,转身要走,有人提议再给他捉两只活的来,这句话不知哪里点着了炮仗,梁珩回头大吼:“谁也不许去!”   走出两步,又吼一句:“不准捉!”   黄门郎们莫名其妙,谁也不知梁珩哪里起的无名火。   梁珩转过廊角,当头撞上沈育抱臂靠墙而立。这么近的距离,那边发生了什么事都听得一清二楚。   “鸟死了?”沈育问。   梁珩正在气头上,浑身刺都竖了起来,恶狠狠瞪着沈育。   “和我有什么关系?”沈育两手一摊。   梁珩愤然抹了把眼睛,走路像在冲锋。这人还会可怜两只鸟,沈育有点看不懂,荒唐太子会有这份好心?   沈育跟着他:“你怎么不想想,是你自己早上起来捉鸟,若是乖乖来听学,也就没这档子事了。”   梁珩道:“根本就不是一回事!”   沈育道:“怎么不是一回事,一个人同一时间难道还能分身异地?你来听学就不会捉鸟,不捉鸟人家就不会死。”   梁珩的脑子根本绕不过沈育,幸好他是殿下,可以不讲道理。   “你到底想说什么?”   沈育拉住梁珩,叫他别再冲锋,能站住好好听他说完话:“鸟都能可怜,我们等你一早上,你来了就瞌睡,我们连句重话都不敢说,就不可怜?”   梁珩瞧他,两只眼睛亮得很。他生得本来唇红齿白,模样端正,任谁给他这般盯住,什么脾气都烟消云散了。沈育反倒有些不安起来,梁珩毕竟尊贵,连他老父都叮嘱过不要与他为难。   也罢,犯颜劝谏,要骂要罚沈育都认了。   梁珩说:“那你想和我一起玩儿也行。”   沈育原地踉跄,差点扑地,怀疑自己耳朵有问题。   太子有点冒傻气。沈育心中再次加固了此印象。   后来沈育反省自己的教育失败,总结得出一个经验,对于过于犯傻的学生,最好直言相告,以免其在弯弯绕绕的话术里迷失了方向。   事实证明梁珩就是其中之一。   第二日讲学,他又迟了,这次是贪睡。沈育找到他寝殿,清凉殿储存的冰块源源不断送来冷气,熨帖得人骨头发酥。   梁珩睡得口水直流,腰间一条薄被,敞开的领口露出少年人白皙的肤色。信州握一把团扇守在塌边,对沈育比了个嘘。   “……”   嘘他大爷。   沈育将此情形如数转告沈矜,他现在委实明白了崔显等人为何纷纷在太子身上砸了金字招牌。   但沈矜依旧泰然处之,甚至到沈育都不能理解的地步——为了迁就太子的睡眠,沈矜将之后的课程调到了下午。   即便如此,下午的课,太子还是不到场。   梁珩甚至不在储宫,沈育揪着一个眼熟的小黄门问梁珩去处,他已认得一些人,比如眼前这位就经常跟在梁珩身边。   小黄门眼神乱瞟一阵,支吾不肯说明,无奈沈矜名义上是太子少师,最终还是告诉沈育:   “这个时辰,不是在东市的陈玉堂,就是在西市的解绫馆吧。”   沈育严厉道:“他今日有课,就算自己忘了,你们也不提醒?”   小黄门不以为意:“沈公子,您有什么疑惑,直接问殿下好了。我们做下人的只管逢迎主子开心了事。”   陈玉堂,解绫馆,名字风雅无比。   汝阳郡里也有一家陈玉堂,专卖玉器珍玩,只做文人墨客的生意,清高得不行。   不料望都城的陈玉堂却是大大的不同,不是风雅的风,而是风流的风。   胭脂水粉香飘十里,进出皆是衣紫服朱、珠光宝气的富贵之人。因是白日,来的多是无所事事的纨绔,半座王城的官家子弟都在此处云集销金。   沈育走进楼中,他家乃是黎庶,世代不官,因而都着素地衣衫,但用料也颇讲究,腰间又悬一块美玉佩,登时便有许多香姑娘迎上前。   “我找人,不吃酒!”沈育手忙脚乱,抽身往二楼去。以梁珩的身份毕竟不能在厅堂抛头露面,想必是在楼上雅间。   雅间不设门,改用屏风或垂帘,内里情形若隐若现。有妓子清弹,美人献舞,也有陪吃陪喝,陪到榻上去。沈育一路走过,脸黑如灶底。   梁珩说到底才十七八岁,同他一般大的年纪,沈育无法想象他在欢场如鱼得水的模样。沈育自己就从没来过这些地方,文人聚会也会邀请歌姬舞女,但他们都是请女孩们到府上来,而不是自己到窑子里去。   很快沈育就知道梁珩在哪儿了——他看见信州守在一间房外。 第5章 蒙眼巾   “沈公子。”   信州见到他,显然并不惊讶。沈育已然失去了质问的兴趣,储宫就是这般上梁不正下梁歪的做派,他往雅间迈出一步,信州立刻拦在跟前。   “殿下正与友人相会,有事可稍晚些再说。”   沈育冷笑一声,将人推开,珠帘扇合,顿时隔绝出一片充满酒香与欢声笑语的小天地。   满座皆是鲜衣羽扇、丰致翩翩的少年,喝得红晕上脸,东倒西歪,彼此搂搂抱抱,乃至醉卧膝头。   一酒气熏人的公子爷甚至来扒沈育的裤子,嘴里嚷着“迟了迟了,自罚三壶”,要往他身上缠。   沈育拔出腿来,将那糊涂公子推回他同伴怀里,径直往酒席里处走去。   金杯美酒荔枝果,桌案后是眼神迷离的梁珩,他也歪倒在陪酒的肩膀,陪酒正讲个什么笑话,太子殿下笑得前仰后合,被揽着腰不至摔倒。   沈育门神似的往案前一站,觉得梁珩此时已并不能认出自己来。   陪酒的看他一眼,目光落在他绣金线的衣边与佩玉上,没说什么,握一杯小金樽温言软语地劝梁珩。   那杯酒止在半空,因为势急,洒出两滴。沈育钳住陪酒的手腕。   陪酒的一记眼刀剜过来,竟不像风尘中人,有点盛气凌人的派头。   连带酒场也安静三分。   梁珩在对峙中清醒少许,认出了沈育,轻松地说:“你来啦,找我玩儿吗?可以啊,来吧来吧。”   陪酒这才缓了颜色,温声问道:“殿下的朋友?”   梁珩说:“宫里先生的儿子呀,陪我读书的。”   “读书”二字说出来,顿时满座哄堂大笑。沈育在一众公子哥儿嘲弄的起哄中面不改色,对梁珩说:“我是陪读,不是陪酒。殿下,草民请您回宫听学,惜取光阴,切莫随意蹉跎。”   梁珩十分惊讶:“你这人,授课时唠叨也罢,怎么放假还要追着念经?除了劝我读书,你就没有别的事做了?”   沈育后槽牙磨了磨。   陪酒觉得有趣,问道:“殿下新请了夫子?”   “是呀,”梁珩说,“听说是汝阳的名师,遇上我只能算倒楣,一看到经卷我就头疼。”他剥了荔枝塞进嘴里,懒洋洋的不愿挪动,朝沈育摆摆手:“先生放我假,我也放你假,忙你自己的去别管我了。”   沈育:“一刻钟前就该授课,哪里在放假?”   梁珩:“……”   珠帘再次分开,信州听见动静,回过头来,梁珩脸上挂着两条宽泪走出温柔乡。众公子哥依依不舍:“殿下常来啊!”   沈育紧跟在梁珩身后,像押送服刑犯。   梁珩握住信州扶过来的手,难以置信:“我下午真的有课?”   信州低眉顺眼:“臣以为殿下知道。”   梁珩站不稳了,东倒西歪,恨不得晕倒请假,昨日不知是谁通知他今早不必晨起,只管睡到日上三竿,他便以为是没有课了。出门找乐子,也没人提醒他。   果子酒馥郁的香气沾染梁珩一身,让沈育想起第一天见到梁珩他也是喝得晕晕乎乎。信州忠心地递来手臂搀扶,梁珩却偏要往沈育身上靠,大约是头晕得控制不了方向,歪了一下,来扯沈育的袖子。   沈育被他压着半边肩膀,想起雅间里给梁珩喂酒的陪侍。梁珩不是恪守礼数的皇室贵胄,他天然的随性惰怠、放纵轻浮,说不得就是在风月场里耳濡目染学来的。   怀着轻视的心情,沈育向信州问起那个陪酒。信州却说:“您说笑了,那哪能是陪酒小倌。那是相府的段大公子。”   南亓国相段博腴,一生勤恳为国,兢兢业业,他的大公子段延陵青天白日里陪逃课的太子爷寻欢作乐。   梁珩不知道喝了多少酒,也不闹腾,只是走路都犯困,信州试图从沈育背上将人接过来,但梁珩缠得太紧,只好由沈育一路把他背回储宫。沈矜站在门口张望,见到人事不省的太子,默默摇头。   少年人骨架轻,体温高,负在沈育背上,酒气熏得沈育都快晕了。他将梁珩放在榻上,寝殿里服侍的黄门蜂拥而上。   “倒点凉水来,殿下每次喝多了都口渴。”   “哎哟要吐了!”   沈育马上弹开,果然梁珩脸色难受地翻起来,伏在黄门手捧的盆里呕了几口,闭着眼睛又躺回去。   他连眼皮都是绯红的。沈育等了一会儿,不见他清醒。   醉了,恭喜。   沈育对信州说:“今日没课了。”   望都城槐树坊,沈家在王城置办的宅子,住进来没几天,下人们忙前忙后,将荒芜的庭院修整翻新。   木香藤爬满藤架,垂下团团簇簇的白花,沈矜坐在花藤下喝茶,学生宋均陪着他。   沈矜的生活自理能力与他在学问上的建树是两个极端,忽然要到王城暂居,最不放心的是沈夫人,不但派来了亲儿子,还请了学生里最稳重持家的宋均同行。   沈育找到他们时,宋均正剥了几个荔枝果,晶莹地堆在瓷碟里,搁在先生手边。沈育看见荔枝就想起梁珩在陈玉堂的荒唐行径。   “他和人喝酒,喝得大醉酩酊,丝毫不记得有课。”   沈矜吃果喝茶,没开口,宋均好奇道:“太子珩么?听说崔先生等也拿他没办法。老师以为如何?”   沈矜回答儿子的话,说:“你同我告状,我又能向谁告状?陛下么?”   听者有心,沈育一愣,这才觉得奇怪。抵达王城半月有余,尚不闻皇帝召见,也从未驾临储宫督察太子功课。   沈矜问宋均道:“你每日用功,为的是什么?”   宋均本是郢川人,少时慕名拜入汝阳沈氏学塾,为求以明经策论考入庙堂,得一官半职,施展才华。   沈矜又问沈育:“你不用做官,也不为名利,每日用功,为的是什么?”   “育哥儿能为什么,”宋均笑呵呵,替他答了,“不好好念书岂不是要挨老师的戒子鞭。”   沈育若有所思。   “太子珩既不用考取功名,也不会挨鞭子,”沈矜长叹,“怎么肯安生坐在书房里,听人念催眠经呢?”   梁珩大醉三日,三日都没出过后殿,沈矜也学聪明了,不再来回白跑,吩咐儿子替他查看状况。   这日沈育又去储宮,王城里热得街道不见行人,只有白灼的日光晃得人眼瞎,沈育戴一顶绸帽遮阳,一进储宮情形又大不相同——假山湖泊、绿柳成荫,百花盛放、莺啼燕转,连廊一望无际的竹帘蔽去日头,光影青斑随风游走。   湖面清风徐来,一座水榭立在中央,四面轻纱层叠飞扬,现出水榭中重重人影。   还未走近,已听见嬉笑欢闹。   水榭四角都站着人,梁珩蒙着眼睛伸手乱摸,他今日不穿王服,换一袭轻便的纱衣,衣摆长袖跟着他蹦蹦跳跳,活泼得不行。   陪他玩闹的有些是小黄门,有些是沈育在陈玉堂见过的公子哥儿。   梁珩蒙眼摸到一人,便从他的五官轮廓猜测是谁,猜对了换人,猜错了继续。   所有人都爱逗他,踏出声响从他身前身后跑过。梁珩摸到信州,这是最乖的一个,一动不动任他上下其手,梁珩便信心十足地笑起来:“我知道了!”   段延陵悄无声息给信州使个眼色,两人在梁珩跟前换过身份。   “是信州吗!”梁珩伸手往段延陵脸上摸,被段延陵按着腰抵在亭柱上。蒙眼的绸带是白的,梁珩的唇是殷红的,段延陵的鼻息巡睃过他的脸颊、唇角、肩窝,放肆又亲昵。   这般行径大胆,却没一个人制止。   垂帘两分,沈育面色冷然,与亭里的段延陵蓦然对视。彩绘浮雕的梁柱承起两人重量,段延陵搂着梁珩冲他笑了一笑。   “信州?”梁珩摸摸段延陵下巴。   “错啦。”段延陵亲亲密密地说,握着梁珩肩膀一推,亭榭里的人蜂拥而上,像接一朵和风里飘落的花,梁珩在他们若即若离的戏弄中偏了方向,跌到沈育跟前。   “不许动!”梁珩忙道,揪着沈育袖子,顺着他肩膀摸上脖子,摸到唇角、鼻梁。   他的手指被湖风水汽浸润得冰凉,夏日里摸得人很舒服。沈育冷冰冰站着,果然一动不动。   梁珩的手爬上他眼睛:“段延陵!”   段延陵靠着凭阑笑,充满底气的自在自得。   “连轸!”梁珩又叫。   亭榭里不知是谁噗哧。   沈育抽了袖子转身就走,梁珩本来蒙着眼,被他一带差点摔着,哎哟一声扒下蒙眼巾。   一种荒诞的、出奇的愤怒直冲沈育脑门,梁珩总能带给他新的失望。但是越愤怒他反倒越冷静下来,不疾不徐沿着芙蓉开遍的湖岸走,碧波荡漾,景色宜人,走到梁珩小跑着追上来。   “沈育!”   终于叫对名字了,梁珩边跑边喊他。   “殿下。”沈育恭恭敬敬停下。   梁珩喘着气,还来扯他袖子。这位殿下确实平易近人,与什么人都能搂搂抱抱、拉拉扯扯。   “你怎么来了?今日有课么?”   “没有课,”沈育回答,“殿下放心玩耍,以后都没有课了。”   梁珩傻傻看着他。   “弟子入则孝,出则弟,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学文,”沈育冷冷道,“德行本也,文艺末也。我观殿下行止,尚不足与言经学。”   他说话文邹邹的,梁珩听得半懂不懂,好在他有一个优点——擅长察言观色,他觉得沈育好像有点看不起自己。   “什么意思?”梁珩立刻板起脸。   沈育笑了一声:“草民告退。”   他等着梁珩叫住他,或者使小性子责骂,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沈育头也不回走出储宫,没有受到任何阻拦。   那天以后沈矜就使唤不动儿子了——沈育不愿意再去储宫。沈矜没有询问理由,不问也知道,从前广陵有位陈姓少年发奋读书勤恳刻苦,但是考入沈氏学塾就犯懒惰怠,被沈育拿着鸡毛掸子追着绕安井坊三圈。   沈矜有时也觉得他的儿子过于少年老成,倒并非天生如此,从前也有过因撒泼偷懒而受罚,忘了从何时起戒子鞭就落不到沈育背上了。   “给你放几天假,打算做什么呢?”沈矜问沈育,并希望得到念书做文章以外的答复。   “出门。”沈育说。   沈矜欣慰点头:“去哪里?”   “西市书肆,和宋均、小崔先生一道。”   宋均是本家学塾出身,沈矜大弟子,小崔先生则是崔家的次子季,比沈育大上一轮。这两人沈矜都很了解,一个比一个书卷气重,说话离不了之乎者也经史子集。   沈矜问:“你就不能有点年龄相仿,又活泼一点的友人?”   这个要求,沈育只能想到梁珩。想到梁珩他就冷笑。   西市书肆,沈矜刚到王城就在他家购入了百册经卷,父子二人都成了贵客,沈育要与友人书肆聚会,老板特意辟出后院子,铺上筵席,备好茶水。   书肆生意不错,王城百姓挺爱读书,还未走进店铺就听见吆喝声:   “《望都美男图志》,出第二册 了啊,欲购从速,售完即止!”   沈育:“…………”   店里一个熟悉的背影,沈育过去打招呼:“小崔先生。”   果然是崔季,他也和购买《望都美男图志》的人挤在一个摊前,麻纸手绘的人脸编成一册,旁侧蝇头批注上人名府址。崔季正翻阅另一本,沈育瞧见卷首——《储宫与相府不得不说的二三事》。   沈育:“………………”   崔季放下书:“哎呀,贤弟,来得甚早。”   沈育:“书上都写些什么?”   崔季与他往店后院里走:“瞎传罢,嚼太子珩和相府公子的舌根。没被禁也是市署不管事。”   沈育却亲眼见过梁珩与段延陵厮混,当下一言不发。 第6章 绣手绢   南朝文人好清谈,以说玄诡辩评判个人才能,文士交友也喜结口舌便利者。从前在汝阳,沈崔马谢四家学塾里,尤以沈门七子为个中翘楚,学生往往以能加入七人聚会,与其中之一舌战数局为傲。   宋均是沈门七子的老大,并非学识最大,乃是年纪最大之意,沈育则是老幺。崔季已过了做学生的阶段,偶尔会在自家塾里授课,却也熟知这届学生里鼎鼎有名的几个人,沈育等人私下与崔季相熟,都唤他做小崔先生。   今日聚会的,除却宋均与崔季,还有一位陌生青年,乃是崔季带来的。   “他叫邓飏,”崔季介绍道,“世代居住在望都城,熟门熟路的,平时可叫他带你们去玩儿。”   邓飏瞧着不比沈育大多少,性格爽直,很快与宋均、沈育结为好友。   “汝阳四学闻名天下,每年不知多少少年郎挤破头也想登得龙门,”邓飏很高兴,眼睛发亮地说,“想不到今日我有幸结识崔、沈二学出身的弟子,与君同席共话,胜过寒窗三年。”   宋均谦逊道:“哪里,多蒙抬举,都是虚名而已。”   “可不是胡说,就连王城官家也希望将子弟送入四学,都说天下大道三分在朝七分在野,这个野,谁都知道说的是汝阳。”   邓飏又说:“我曾听闻连太尉欲将独子连轸托付给谢览谢师,送了绢帛百匹、金玉十箱,更有字画珍玩、古董陶瓷,却因连轸背不出齐物论,被谢师婉言拒收了。”   说是婉言,其中看不起之意还是令连太尉大失颜面。   “再者,”邓飏忽然笑对崔季与沈育,“连皇家也为四学所折服,不是连召四师赴储宮为太子珩讲学?”   他说这话,崔季可就笑不出来了,要知道崔显是竖着进储宫横着被抬出来,半条老命差点被太子爷折腾了去。想当初崔季还千叮咛万嘱咐,提醒沈矜父子别蹈了崔显的覆辙。   不过依沈育如今看来,使坏的不像是太子,倒像是成天围着太子转的那几只莺莺燕燕。梁珩此人脑子不甚聪明,心眼却是不多。   宋均好笑道:“邓兄也有所不知了,我家先生可很是头疼,殿下可谓天底一等一不好学之人,沈公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邓飏打小在皇城长大,家中虽无高官势职,但王城少年求学,拢共也就那几家精舍书庐,能与不少官家子弟结识,听得许多传闻。当下邓飏想起一桩轶闻,与三人分享:“殿下从前在精舍修习经书子学时,就常常逃课偷闲,他和相府那个段延陵,乃是最令经师难做的两个煊赫贵胄。你们想想,打也打不得,骂也不得,由着他们去,若是相爷与陛下考校起功课来,学生一问三不知,经师那也不好交代。”   这话说的是,三人点头附和,都是棍棒底下教出来的学生。   “经师便向做父母的告状啊,”邓飏说,“不料相爷说‘忙,没空管’,陛下说‘不想学算了’。”   他两手一摊。   沈育、宋均与崔季都听得哑口无言。   难怪那两人花天酒地百无禁忌,原来根本没人管束。   为尊者讳,王室糗事毕竟少传为妙,邓飏将话题又引到望都风物上,聊起春夏观花的胜所,除却城北鹭源野,就是南闾里的仇千里府,占地广大沃土数顷,种满蔷薇,每当鹂莺之月繁花开遍,姹紫嫣红,号称“刺红之篱”。   王都看个花都这么气派,引得三人好一阵感叹。沈育便同邓飏讲起汝阳风物,没有蔷薇,只有四家书院,每到四更刚过朗月高挂,就书声阵阵,号称“雄鸡打鸣”。   邓飏笑得茶水洒一地。   四人相约下个花期同赴南闾看花,初次茶会便散了。   及至出了书肆,崔季才想起一事,向沈育打听太子宫中的侍女。   他这一问,沈育才发现,梁珩好像从不用侍女,身边都是一群阉寺跟着。   “一个宫女也没有?”崔季再次确认。   “小崔先生不是也去过?”   崔季:“待了没两天,就和我爹收拾被褥走人,宫室有几间都不知,哪里知道宫人。”   沈育无奈道:“怎么好像我就对春宫很熟一样。你问这做什么?”   犹豫稍顷,崔季给沈育看一条绸地绣花手绢,约莫是个老物件,原本的素色都泛黄,沾了不少污渍,似乎并未被妥善保存。   “你知道我上头原本有个大哥,后来到王都谋职,多年不曾与家中联系,这次我与我爹到望都城,也是想打听他的现状。听说是做了棋待诏,进宫教棋认识了一位宫女,两人感情甚笃,我大哥还有过成家的打算。只是在那之后他再次消失不见,当年的同僚也不知他如今身在何处,只是将他留下的一条手绢给了我们,恐怕是那位宫女所赠。我想拿这条手绢打听到宫女的下落,说不定就能找到我兄长。”   崔家的情况,沈育也有所耳闻,崔家大哥崔逸当年也是个性顽不羁的,任崔显打骂都不能在书房里坐满一个下午,后来与家中不欢而散,独自赴京谋生。   未料这许多年都没和好。   崔季叹气,显然很失落:“若是问遍王宫与储宫都无果,想必那位女子便是已经脱籍出宫,说不定与我兄长结为连理,过起了新的生活。”   崔逸说起来也是与沈矜同年的长辈,沈育不好置喙,只能向崔季承诺有机会就帮忙探听。   然而沈家父子备受冷遇,沈育自己多少也有些不愿再踏入储宮了。说着帮崔季打听,也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   暑日炎炎,沈育正在东院搭的木香藤花架下通读治安策,夏瓜在井水里冰过,下人切开放在他手边,凉气快散尽了还没动一口。   日光热辣辣打在竹简上,他读完才从石雕般纹丝不动的状态中抽离,将快被磨断的编绳系上,一抬头看见连廊下站着两个人——   梁珩正冲他笑。   沈育一愣。   “见你读书,殿下不愿打扰,”宋均请梁珩到花架下落座,重重树荫遮蔽下的竹簟凉意尚存,“有劳久候,真是过意不去。”   沈育一时语塞,想不到梁珩怎会大驾光临,看看宋均,宋均不知所谓地冲他挤挤眼睛。   梁珩道:“你被蚊蝇叮了。”   沈育:“啊?”   梁珩探身来拉他袖子,沈育反射性就要挣,但梁珩仅仅是撸起袖摆查看他的手臂,果然有几个红肿的包。   大约是读书时不经意被夏虫叮了,自己还没察觉。   梁珩很不能理解:“你不觉得疼痒吗?”   太子殿下细皮嫩肉的,衣袍多根线头都觉得硌。他从怀里掏出一只药玉瓶子,打开就是浓郁的膏药味。梁珩用指头蘸了点,要给沈育涂肿包,沈育马上抽手:“使不得!”   “那你自己涂吧。”梁珩从善如流,把瓶子递给他。   沈育:“…………”   “我看你刚才好像魂飞天外一般,目不转睛的,一心都在书卷上。看的什么这么有趣,连自己被叮咬了也不知道?”梁珩好奇地去捡沈育搁下的那卷竹简,看见卷首一行篆书,认得是治安策。   这篇他也读过——古之王者,太子初生,固举以礼,使士负之,有司斋肃端冕,见之南郊,见于天也。   初时他不懂为何太子初生要见于天,问夫子,夫子说,太者大也,承天命以代天牧民,乃是一国至关重要之人,唯有南郊祭天承认他的地位。   听得段延陵嗤之以鼻,直呼屁言,本朝太子降生时就从未有过什么南郊祭天的壮观仪式,也未有什么天生异象、地出奇观,同王城千万寻常百姓家生子并无分别,也没人拿他当回事过。罢了就说夫子迂腐刻板,不值得听学,拉了梁珩逛街去,梁珩到现在也不知道这句话的含义。   沈育涂了药,有些搞不懂梁珩的心思,他犯颜不止一两次,每每以为太子将施以惩戒,梁珩却总表现得傻乎乎,好像并未察觉到他的冒犯。   “殿下就舍,所为何事?”沈育问。   梁珩指着治安策问他:“你看得懂这篇文吗?你知道它的含义?”   沈育与宋均面面相觑,治安策是沈矜藏书之一,两人闲来都读过。看着青简上井然有序的墨字,沈育忽然福至心灵:“我知道,你想问什么?”   “古之王者,太子初生……见之南郊,见于天也,”梁珩能背诵全句,他记性倒还不错,“为何要见太子于天,这是什么好事,天下幼子只他一个人能得?”   不料梁珩会问出这样的问题来,宋均大为意外,想听听师弟怎么回答,沈育年纪不大,心思却是学塾诸生里最灵活百变的。   “不仅要见之于天,还要使士负之,”沈育将青简铺开,让那句话以后文字第一次出现在梁珩眼前,“使三公、三少明孝仁礼义,去逐邪人,不使见恶行。殿下,您生来就该见正事、闻正言、行正道,为了使您成为天下最端正的人,成为明了孝道、仁爱、礼义的君子,才堪当大任。”   他又盯着梁珩双眼,只是确认他没有懵懂走神,却叫梁珩忽然手心冒汗,紧张起来。   “因为您是天下大道所系,社稷所载,万民所期。”   “夫、夫子说,”梁珩说话都有点不利索,他可以被沈育训斥,却难以被他寄予期待,“任人唯贤,我这样的人如果能成为万民所期,那你又算什么?”   沈育露出一个笑,神情温和:“梁珩是太子,太子却不是梁珩。太子是王朝的象征,我是辅佐王朝的千万臣民之一,我可以成为殿下的依靠。”   寻香而来的蝴蝶穿过三人,落在木香藤上。宋均起身告退,去准备凉茶。藤架下只有沈育与梁珩相对。   今天的梁珩让沈育觉得不同寻常,换做前几日,被他这一番长篇大论劝学,不说翻脸走人,也会装作、或者真的听不懂,蒙混过关。今日却好好坐着听完了,甚至颇为认真上心的样子。   “你还挺能说的。”梁珩抬头瞅瞅对面的人,又垂下脑袋,手指抠着竹席缝隙。   沈育:“……”   “我今天来,是想请沈先生继续讲学,”梁珩说,“先生却叫我来找你,先得到你的同意。”   沈育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梁珩隔着茶几抓住沈育双手,殷切地说:“沈育,你回来陪我念书吧!”   他手心汗涔涔、滑腻腻,脸颊烧起两团难为情的红晕,沈育被他灼灼目光注视着,忽然也有些紧张,好像自己正被委以天下重任。 第7章 为孝论   等到宋均磨工似的沏好凉茶,端来庭院,梁珩早就走了。   他在沈育对面坐下,甘草茶分了两碗:“我看太子珩不像你说的那种人。”   沈育不作声。   “挺亲切的,”宋均笑道,“没有架子,被你直呼名字也不生气。他来找你做什么?我看他不太好开口,还特别回避了呢。”   沈育皱起眉:“找我读书。”   宋均十分惊讶:“这不是挺好吗?”   是挺好。可梁珩是这么用功的人?沈育不相信。到了夜饭时间,沈矜告诉他:“陛下过几日要亲临储宫检查功课。”   果然是临时抱佛脚,沈育不屑道:“三天打渔两天晒网,能学到什么。”   宋均瞟他几眼。   “愿意学就不错了,”沈矜大概并不抱有将梁珩培育成材的目标,也不如何在意,“不管出于什么样的原因,只有自己愿意学,才能坐下来读书。”   沈育冷哼一声,宋均又瞥他。沈育莫名其妙:“你总看我做什么?”   宋均笑起来:“你很奇怪啊小师弟。哄殿下读书时你可不是这么说的,怎么还有两副面孔?”   “我敢有意见么,”沈育说,“他可是太子。”   梁珩正式迈入书房的第一天,清凉殿的冰库冷气追随他改了轨迹,送到书房地下,沈矜进门先被冻得打了喷嚏。   四面窗扇挂上遮荫的帘子,帘下石竹花繁盛,紫红的花色映得书房五彩斑斓,令沈矜、沈育头晕目眩。   “前几日讲的,殿下想必都忘了,”沈矜说,“先从章句序讲起吧。”   沈育的书案与梁珩紧靠一处,梁珩的卷册要沈育给他翻找,墨要沈育研,听不懂沈矜的语义要沈育给他递小话。   沈矜讲到:“……一有聪明睿智能尽其性者出于其间,则天必命之以为亿兆之君师……”   梁珩悄声问沈育:“我爹那样的也算么?”   今上文神皇帝,缠绵病榻久矣,常常数月不临朝,莫说聪明睿智,连他的长相臣子们都快遗忘了。   沈矜又讲到:“小学成功,大学明法,所以教人之法,与之仁义礼智之性矣……”   梁珩又问:“你那日同我说,端正之士知仁义礼智,延陵没读完大学,岂非是不端正的人?”   沈矜再讲到:“三代之隆,其法浸备,王宫、国度、闾巷莫不有学……”   梁珩还想问:“真的吗……”没问出口,被沈育的眼刀剜了。   沈矜对讲案前的小动作视而不见,有条不紊地翻过书页。   窗外鸟也在叫,蝉也在鸣,书案的木纹也有趣,砚台的墨痕也好玩,只有沈矜讲课枯燥乏味。   梁珩固然要应付父亲的检查,却也是真的坐不住,沈育不和他讲小话了,他只好自己找乐子。   紫毫尖刚在砚台里画出三根草叶,沈育的铁手就敲在梁珩手背上。   红嘴雀刚扑腾到书房窗棂下,梁珩就被沈育扳着后脑勺强行扭过头。   竹席的边角刚被梁珩卷出一道漂亮的波浪纹,沈育的膝盖就跪上来——   “哎哟!”梁珩大叫。   沈矜终于停下来:“怎么了?”   沈育坐姿端正得不行,看上去好像只是朝梁珩靠近了几厘。“没什么,”他面容庄肃,“您请继续。”   梁珩手指被沈育跪压得红肿,眼里包着泪花放嘴边吹凉气,恨恨地斜睨沈育。却是刀不像刀,锋不像锋,绵软无力,委屈巴巴,任谁给这样一看,也不禁有负罪感。   然而沈育铁石心肠,笔杆往梁珩红肿的手里一塞:“记批注。”   事到如今梁珩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沈育不是段延陵也不是信州,不会服从、纵容他。沈育严肃又较真,是梁珩认为最不好玩的人。   及至下课,沈矜竟还破天荒地表扬了梁珩,为他能安安生生在书房一坐到底,不生事端。沈育默默把梁珩的书案收拾整齐,深藏功与名。   “先生,”梁珩主动要求,“您不如给我布置些功课,好教我也有拿得出手的东西给父皇检查呀。”   有一瞬间沈育没憋住,鼻腔里哼出一声。   梁珩瞪他:“你笑我?”   “不敢。”沈育嘴角上扬,不说没有。   梁珩能做什么功课,让他不动脑子只抄书,恐怕都嫌手累。连沈矜一时都想不出。   午后下课,梁珩的精神头又回来了,蹦蹦跳跳出了书房,帘子被他带得飞起一角,漏进日头强光,照得沈育眯起眼睛。   “殿下是个好孩子。”沈矜忽然说。   沈育垂眼,整理几案上的笔墨。   “只是身边太多人挡了他的路,”沈矜看着儿子,意味深长一笑,“就写为孝十论吧,你去告诉殿下。”   亭檐下草丛里一窝狸花猫,幼崽正嘤嘤呜咽,沈育迈步跨过,听得亭后尾廊里传来梁珩假模假式的抽噎,和着猫叫,哭不像哭,倒像卖好撒娇。   “手都肿了,你看……”   还叫别人看……沈育都能想象段延陵握着太子的手不正经的模样。然而走下尾廊,却是信州坐在梁珩身边,依着梁珩的意思细细查看手指,很是温柔体贴。   “用不用涂药啊?”梁珩问。   还涂药?涂上去药都没他手指白。   沈育咳嗽一声。   信州早看见他了,此时才慢条斯理起身见过:“沈公子。”   梁珩回过头,扁着嘴把手缩回袖子里。   “我有话和殿下说。”   信州得到梁珩眼神示意,躬身退出尾廊。擦肩而过时沈育看见他压着眉线的侧脸,低眉顺眼、卑躬屈膝的奴仆,人后也会这样亲近主子。   “你来做什么?”梁珩被沈育训怕了,见他做到自己身边,甚至下意识缩了一缩。   “手怎么了?”   “没怎么。”梁珩翻个白眼。   沈育观察他脸色片刻:“我看看。”说着去握他藏在袖底的手。梁珩一万个不情愿,被沈育牵着手心手背检查,又别扭地竖起耳朵等沈育给出诊断结果。   “手很白,比我的白。”沈育冷酷无情。   梁珩怒道:“你就看到这个吗?!”   “那还有什么?”沈育笑了一下,“这么一节课还能给你写出茧子来?”   “是划伤啊划伤!”梁珩掰开指缝凑到沈育眼皮下,只见细嫩的皮肉里果然有一道微不可察的血痕,大约刚划破时是出了血,但很快就结痂,留下一串断断续续的痂痕。   梁珩指控道:“你跪我手的时候,竹席给划的!”   沈育无话可说。血也干了,药也上了,他也没什么可补救的。   “你摸摸看。”沈育递出自己的手。   他的手型瘦削,骨节比梁珩大一些,肤色也没有梁珩那么白。到底是读书人的手,梁珩摸到他四指指节上突出的笔茧,经年积厚,有些粗糙。   “哇……”梁珩说。   沈育哄孩子似的:“手上长出这样的茧子来,你就不会再怕被人检查功课了。”   他难得有这样的好脾气,在学塾里虽然也是劝学专员,却没有哪个比小太子更金贵,对他态度稍有严厉就缩回壳子里。   好在梁珩气消得很快。   “你不是要写个功课交给陛下检查?”沈育说,“夫子给你出了道题——为孝十论。”   梁珩点点头。   “知不知道怎么写?”沈育忍不住戳破。   梁珩果然又摇头。   “你教我啊。”他说,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将沈育望着。他望谁都这副神态,所以信州纵着,段延陵宠着。   沈育只能给他开小灶:“贤贤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国朝以孝治天下,孝与忠乃是相辅相成的品德。选天下贤孝之人,尽忠庙堂。待你日后践祚,孝便是你选用人才的重要标准。”   “那我还没到可以选别人的时候啊,”梁珩向沈育埋怨道,“都是别人选我,三公一有机会就向父皇告我懒惰成性,不堪重任。”   沈育听得好笑:“丞相就不告状么?”   “段相是我舅舅,”梁珩狡猾地眨眼,“当然向着我。”   本朝皇后段氏,乃丞相段博腴亲妹。段家出身田地,世代为农,祖辈积德出了个天赋奇才的段博腴,从小小一个文吏做起,凭借坚持努力与出色的业绩,屡受提拔,直至丞相长史,终于得文神皇帝青眼,高居宰相之位。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农家女段氏也受封金册入住中宫,更诞下皇长子珩,立为储君。   照理说立子削母,文神皇帝又素萦疾病,多少也该担心外戚坐大,然而段家却颇得信任,连年屹立不倒。   “我一个人可写不来,”梁珩说,“要是不懂,我能找你帮忙么?”   他托着两腮神情又烦恼又依赖,尾廊里花影树影摇得沈育一时恍惚,鬼使神差地答应了。   很快他就知道自己应了一件怎样麻烦的差事。   好容易得一个凉爽的夏夜,他躺在自家院里乘凉,下人跑来说太子差人急着找他。   放假一天,他刚在家中书房摆好笔墨,准备自己的课业,下人又通报说信州在家门口等着接他去储宫。   大清早,鸟都还没出来觅食,沈育打开门就看见信州在外面。“殿下通宵未眠,思来想去觉得昨日与您拟定的命题不太好写,今天想换一个,找您商榷,”信州恭敬地做个手势,“这边请。”   住对面的沈矜开门就见儿子早饭还没吃又被叫走了。   “爹……”沈育自己都有点可怜自己。   沈矜十分满意:“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勤奋很好啊。”   沈育:“…………”   梁珩在配殿书房里等待,笔杆咬秃了两支,正在咬第三支,面前铺开的纸页上能辨认出的字写了没两个,全是涂黑作废的书痂。   看见沈育,梁珩眼睛都亮了:“来来快坐。”   沈育饥肠辘辘跪坐在他身边,忍不住提出由自己代笔半天内完成算了,省得梁珩“着急上火、通宵不眠”。   “真的很难吗?”沈育觉得自己需要对梁珩的水平重新有个判断,“为孝十论,并非一定要写南亓孝子列传,只记录你与陛下平日的父子相处也未尝不可。”   孰料话说到这份上,梁珩还是咬笔杆,半晌说道:“孔圣说孝是无违,我想来想去,只有无违可以写。”   他不甚好意思地笑起来:“我父从不涉足储宫,每每我进王宫去,他都病得躺在榻上,咳嗽不停,看见我时咳得更厉害,黄门与疾医便蜂拥而上照料他,我只好退下。日常便是如此,想来想去,我也不知道写什么。”   他说完拿墨笔将纸页上仅有的几个字也涂黑,重写了“无违”二字,垂着头思考起来,叫沈育看不见他的神情。 第8章 凤阙台   父子相处或严厉或温馨,总在细节处藏真情。为孝十论从前沈育也写过,写的时候头疼不已,自觉也没多少父慈子孝可言,那时他还挨着沈矜的戒子鞭,隔三差五就得趴着睡觉,晾晾背上伤痕。   后来宋均提点他,讲到自己家里的情况。宋均还在郢川读书时,就十分向往汝阳四大学塾,奈何农家出身的父母思想守旧,认为读书能识字算账就行了,儿子总有一天还得回地里帮忙。   两代人为此闹得很不愉快,宋均自认为一腔宏图都被父母拘束了,曾经满怀怨念。然而后来他上汝阳求学,资费还是家中卖粮典当凑来的,他在学塾的每一天,想到家中二老为此节衣缩食、供他像供一尊菩萨,就备受鞭策而越发勤奋。   “先生每次敲打过你,半夜要偷偷来上药的,你睡得熟,想必是不知道。”   梁珩或许也是如此,沈育心想,他只是没看见,并非陛下不疼爱他。若非出于父子情谊,文神皇帝又怎会拿皇家颜面开玩笑,诏令四师为梁珩讲学,接二连三气走了崔显等人,还要请来沈矜。   连日来梁珩为了写孝论熬了不少夜,白天上课无精打采,常靠着沈育肩头就眯起眼睛睡昏过去。   沈矜用竹简敲一敲书案,梁珩惊醒不到半盏茶功夫,又歪在沈育身上。   “你回你自己位置去,”沈矜不满道,“别总让他靠着。”   沈育也无可奈何:“我一走他就歪地上了。”   梁珩睡梦中发出一声认同的哼哼。   所幸功夫不负有心人,最终真给梁珩磨出一篇论述来,写了满满两大页麻纸,沈育改过后他再誊抄一遍,工工整整,无可挑剔。   “陛下何时考校功课?”多日过去,沈育等得不耐烦了。   梁珩也很茫然,他做准备的时候兴高采烈,浑然不觉这么多天以来文神皇帝是一次也没再提起过考校的事。   他们在清凉殿孙厢里贪凉,吃冰镇过的荔枝与脆李,果汁清甜爽利。经过一番课业合作后,梁珩显然把沈育划进了自己人的范畴。   信州跪坐在二人身边,将剥好的荔枝放进冰盘,敛眉一言不发地听他们聊天。   “那可能是……”梁珩想来想去,“最近病情又加重了,没空管我吧?”   “你自己的父亲,病情如何你也不去探望?”沈育一皱眉,梁珩就有点瑟缩,辩解道:“无诏不得擅入宫闱!”   沈育道:“你是太子,不是臣下,皇帝是你的父亲,探望父亲病情还需要什么诏书?他不来就你,你不懂得去就他?把你的功课带到陛下寝殿去,念给他听。”   信州看了沈育一眼。   梁珩先是目瞪口呆,仔细一琢磨,竟觉得此主意十分不错,顿时眉开眼笑:“那你要陪我一起,若是父皇提问,答不出来时你可得救我。”   沈育满口答应,咬着李子,目光越过冰盘与总打量他的信州对上。这个惯来温顺的侍人眼中有某种隐晦的含义,那时沈育尚且不懂。   望都闾巷在北,王宫在南,储宫在王宫的更南边,风水上称为倒骑龙。此类格局历代都极为罕见,之所以这样建造,乃是因为国朝的先祖被塞外鸟夷人打退到涿水以南,偏安一隅,为了警醒子孙后代夺回故土,于是令王城坐南朝北,取名“望都”,是北望故都之意。   沈育从前只在书上读到过王宫章仪,记载其斑斓金碧、崒然峻峙的文赋诗句脍炙人口,章仪宫是南朝威严所在,时人莫不憧憬向往。   高宫室,大苑囿,琉璃瓦,白玉阶。楼阁廊庑绵延不绝,置身于宫道,左右视线皆为高墙所阻,身后是禁中护卫把手的宫门,身前是不知通向何处的石道。   梁珩带着沈育三绕两绕,彻底迷了路。   “半年前我来的时候,”梁珩稀里糊涂地走进死胡同,“这里还没有墙啊。”   他上一次进宫竟然是在半年前……沈育扶额。   巷道侧开一道拱门,门里出来一面白小生,向二人行礼:“殿下,请随臣来。”   这是个阉人,梁珩认得他,据说半年前迷路也是这位宫人领他出来。   “殿下只记得去东市陈玉堂、西市解绫馆的路,十天半月也不见得进宫一趟,当然不识方向了。”宫人打趣太子。   梁珩脾气好得很,呵呵笑道:“父皇不喜见我,我来得勤了岂不是惹他烦。”   宫人领着七拐八绕,走到人多处,放眼望去清一色是白面无须的黄门侍郎,不曾见一位宫女、一个护军。行步在王宫里,仿佛梁珩与沈育才是异类。   到达前殿广场,龙尾道前是一左一右两座阙阁,中间复道相接,绘以五彩覆盖白瓦,华美如飞虹。   走得越近,人便越小,阙台越巍峨高大,令人仰止。   左为天禄,右为凤阙,书中称为龙凤双阙,台阶有数百级,即使身强力壮的青年人徒步上阁,也不禁气喘如牛大汗淋漓。   宫人领二人往凤阙去:“陛下在阁里。”   沈育有些意外,以文神皇帝弱不禁风的身子骨,闲来没事爬阶梯为乐?   很快他就知道了原因——凤阙下停着一架肩舆,梁珩熟稔地往垫子上一坐,两个壮实的黄门就要将他架起来爬台阶。   “欸,”梁珩忙叫停,“叫沈公子自己走上去么?快来个人抬一下。”   “不,不用,”沈育一惊,从没得过这种待遇,光是想想都觉得别扭,“我自己走,没事。”   梁珩听他这样说,又从肩舆上下来:“那我陪你一起吧。”   “殿下,”宫人劝他,“爬梯子可累着呢!”   “无事,我和沈公子活动活动筋骨。”梁珩挥退左右宫人,和沈育迈步往凤阙台上去。   行走在天梯上,台阁遥遥在望,脚下台阶雕刻神兽祥云、文臣武将,拱卫着凤阙里的帝王。   流金铄石的日头鞭打在两人脊背。梁珩爬了一小段就停下来撑着膝头。   “把你的轿子招上来吧。”沈育嘲笑他。   “你……为什么,”梁珩汗流浃背,“不累么?”   沈育面不红气不喘:“背你上去都没问题。”   “那你背我。”梁珩马上说,罢了又觉得忒跌份,明明是他自己要陪沈育爬。   沈育友好微笑:“想多了,殿下,好好表现。”   梁珩追着他,只觉沈育的衣襟后摆像只翩飞的蝴蝶总在自己前头撩来撩去,讥诮他的笨拙。   “我陪你……爬了梯子……一会儿见到父皇你可得帮我应付!”   尾音消散在高台流畅的风声里。   走得腿打颤,才终于见到凤阙的飞檐斗拱。   一双绣金皂靴出现在梁珩眼前。看见这双靴子,梁珩才明白沈育说的好好表现是什么意思——这双靴子的主人一直站在高台上注视他们像两只渺小的蚁虫攀登通天之道。   “仇常侍?”梁珩站上高台,腿就发软,沈育神不知鬼不觉地拖一把他后腰。   守候的臣子向梁珩躬身行礼:“太子殿下。”   这也是个宦臣,衣着品阶比沈育见过的所有都更高,戴一顶高帽,生得肩宽腰窄,面容俊朗,然而双眼却狭窄如缝隙,叫人不能窥视他,只得他来窥视人。沈育被那双眯缝眼扫过,忽然一股寒意窜上脊梁。   “下人来报,说殿下又在宫里迷路了。”仇常侍说话用一种不慌不忙、波澜无惊的腔调。   “我来看看父皇,他许久不来考我功课,我怕他身体又不好了,”梁珩摸摸后脑勺,想起来介绍,“这是我伴读,沈先生的公子,沈育。这位是南军骑郎将仇致远。”   他又唤此人作常侍,又说是南军骑郎将。阉人里能统领军队的,沈育所知唯有宫闱内三大权阉,乃是文神皇帝即位之初一手提拔上来的心腹。车郎将、户郎将、骑郎将,此郎中三将总领南军守卫王城与禁宫,一手遮天不见日月。   汝阳郡天高皇帝远,学子门生偶尔也敢背后说些朝廷是非,谈论起三大权阉,无一例外都是鄙夷与唾弃。   猝不及防见到这位一直被自己非议的真人,沈育僵在原地还没想好怎么回应,仇致远已率先表示了他的不屑一顾——根本没打算搭理沈育。   “殿下莫非在认真读那些无趣无谓的圣贤书?”   仇致远领梁珩往阙阁里去。   “哎呀,我也不想读,”梁珩像好容易找到个知音,抱怨道,“谁叫父皇总催着我呢。”   仇致远为他打开殿门,阴森沉滞的空气流动起来,带着药液与濒死的气味。   “陛下如今可没有这份闲情了,”仇致远说,“殿下请。”   炎炎烈日穿不透遮挡的厚重帘布,殿内阴暗森冷。烛火罩在铜炉内,药壶汩汩作响。   梁珩脚步瑟缩一退,背抵上沈育。前进一步就是森寒地域,背后是沈育灼热的体温。   “请吧。”仇致远语气里含着意味深长的笑,在他们身后将殿门关上。   重重床帏复重重。   五六个小黄门守着药炉煎熬,羽毛扇送起轻风,分开一层又一层帘幕,露出其后巨大床榻上一道横卧的身影。   “陛下,太子来了。”   人影咳嗽一声。   梁珩与沈育行过礼。“父、父皇安好,”梁珩磕磕巴巴,“近日食几箪、饮几许、用何药?”   人影咳嗽两声。   黄门侍郎代答:“食肉糜,饮如常,药依旧。”   梁珩没话说了,沈育捅捅他脊背,逼他走近皇帝榻前。“父皇,我……”梁珩话没出口,皇帝连咳数声,侍药的黄门一拥而上:“殿下,您往外站站。”   “啊……”梁珩退也不是,进也不是,怀里揣着他的宝贝文章。   沈育冷眼看着侍人端药入床帏,重重遮挡后皇帝半靠着喝药,没往儿子的方向看一眼。邓飏私下里提起这位皇帝,说他对儿子的态度是“不想学就算了”。   “我还念吗?”梁珩忐忑地回头找沈育。   沈育沉默以对,梁珩忽又说:“念念吧,来都来了……”   他展开誊抄后的绢纸,等到皇帝平复了咳嗽,侍人看上去也没那么忙碌,说道:“沈先生给儿子布置了功课,写孝论,儿子切磋琢磨,有些地方总不能满意,请父皇为儿子指点一二。”   这是沈育教他的,总不能说“我最近功课做得很好,请父亲欣赏欣赏”。   “孝者,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祭如在,祭亲如亲在……”   皇帝又咳起来,裹着浓痰的沙声压过梁珩。侍人穿行在药炉与床榻之间,行走之风刮得梁珩的绢纸婆娑不止。   “孝者无违……”   梁珩停下来。   “退下吧。”皇帝的嗓音如同悬着一根发丝,虚无缥缈。   梁珩恭敬地收起绢纸,行了退礼。 第9章 讥二名   青天白日照得人睁不开眼,殿门在身后吱呀合拢,隔开两个人间。   梁珩的低沉让沈育心生不忍,他现在多少有些理解梁珩对学业不上心的原因了。天下读书人都可以一朝金榜提名闻达海内,只有梁珩什么也得不到,不用考取功名,也没有人会称赞他。   高台风声飒飒,仇致远不知去了哪里,放眼空阔无人。   梁珩发呆站了片刻,回头对沈育说:“亏我陪你爬了那么久梯子,最后也没派上用场。”   沈育:“…………”   这小子满脸真诚的遗憾,半点不见落魄消沉,脑子里想的和沈育完全是两个方向。心大到这地步,真是傻人有傻福。   “我说用不着来这一趟吧,”梁珩还挺佩服自己的预见,“我父一年到头都病恹恹的,他不喜欢见人,也不喜欢别人拿无聊的事烦他。”   仇致远陪着一人远远走上高台。   梁珩见了,跳将起来:“舅舅!”   那人发束黄冠,紫绶挂身,品阶比仇致远还高,正是宰相段博腴。   段相年过半百,保养得宜,气度儒雅。和宫里阴沉的皇帝、宦侍不同,段相面带微笑,如和风细雨令人见之即心旷神怡。少年时想必也同儿子段延陵一般风流倜傥、俊朗无俦。   “殿下,”段相笑问,“难得您来探望陛下。”   梁珩问:“舅舅怎么也来了?”   “今日有事与陛下相商,”段相看见沈育,也不知是文人相识还是得了仇致远口风,“这位想必就是汝阳沈师那位文名斐然的公子吧?听闻最近在陪殿下念书?”   “见过丞相。”   对这位白手起家的文人丞相,沈育还是很敬佩的。   “读书很好啊,”段相语重心长地拍拍梁珩肩膀,“世上什么东西都会失去,只有读的书是别人夺不走的。”   “陛下等候多时了,丞相请吧。”仇致远提醒。   沈育目送两人进殿,心中疑虑。皇帝等候段相多时,却不舍分一星半点时间给亲儿子。还是说,两人要商量的事不能有梁珩在场?   “喂,沈育,”梁珩叫他,“你想去我母亲那里转转么?”   沈育:“?”   梁珩眉飞色舞,忽然来了兴致:“舅舅进宫,延陵肯定也跟着来了,每次都这样,他们会去母亲那里待上一会儿。我们去找延陵玩!”   他根本也不是想找母亲,而是想找段延陵罢了。   皇帝居住朝政的章仪宫与后妃居住的桂宫,中间由飞架的复道虹桥相连,跨越与直城门相通的大街,进入另一方宫墙围砌的天地。   飞花烟柳,丘池石滩,花雉绿凫,美轮美奂。   皇帝与丞相是什么样的人,三权阉又是什么样的人,沈育都曾有过设想,唯独没有想过段后是什么样的人。段延陵显然比他们晚了一步,凉亭中,作简便打扮的皇后正喂鱼,身边一二侍女,为她持扇端茶。   一看只皇后一人在,梁珩又如在凤阙台上一般打起了退堂鼓。   “要不先等等吧?”   沈育不明所以:“为什么?”   梁珩欲言又止,看了沈育两眼:“你……你想去吗?那我带你见见我母亲。”语气宛如破釜沉舟。   靴头甫踏上凉亭,前一刻还在欣赏红鲤的皇后转过身:“怎么路上耽搁这半天?”   她的嗓音犹如风吹铃铎,藏着一点似是而非的急切。   梁珩愣住:“…………”   他竟不知说些什么来回应母亲的期待。   段皇后容颜俏丽,体态纤细轻盈,与梁珩母子肖似。她接过侍女递来的锦帕净手,也不叫梁珩坐下,眉毛压下来。   “你怎的进宫了?”   “儿子来探望父皇与母后,”梁珩还在为得了母亲一句埋怨而受宠若惊,“这位是沈少师的公子,沈育,教儿子念书来的。”   “你还会念书?”段皇后笑起来,和沈育平日里嘲讽梁珩一个模样的笑。   梁珩赧然,心情却好起来,从怀里摸出被他捂了一路的《为孝论》,展示给段皇后看:“儿子还做了功课……”   段后哎呀一声:“什么味儿?”   梁珩与沈育相顾茫然。   凉亭里只有清风送爽、燃香阵阵、皇后的熏衣与侍女的胭脂。   沈育凑近一点,顺着段后目光看见梁珩的文章边角上几个汗手印。梁珩也看见了,顿时尴尬无比。这是他在凤阙台为皇帝念文章时,因为紧张汗湿了手。   “只是你瞌睡流的口水还是吃东西沾的油脂?”段后嘲弄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我说你怎么就突然能读书了。”   梁珩求救似地望向沈育。   天底下竟还有不知怎么向亲娘辩解撒娇的儿子。   沈育替他解释:“殿下做功课很是认真,只有焚膏继晷,不曾白日瞌睡。”   “是吗。”段后并不在意。   段延陵终于姗姗来迟。浑如天降救兵,梁珩松了口气,段后的眉毛也重新扬起来。   “上哪儿撒欢去了?这样慢吞吞。”段后对谁都是看你小子不像正经人的语气。   段延陵面对姑姑,比梁珩面对母亲更亲近放肆:“我见宫里养了只新来的白鸟,漂亮得很,就逗了会儿。”   “没见识,”段后嘲笑道,“那是外族送来的珍禽,唤作花冠雀,什么白鸟黑鸟。”   段延陵便陪笑:“侄儿读书少,哪里知道这许多。”   “你俩都是,”段后指指段延陵与梁珩,对跟着段延陵过来的另一人笑道,“幸好没叫延祐学坏了。”   段延陵身边的人是他二弟,段相的小儿子,名叫段延祐。长得却与段相、哥哥都不大像,体魄雄健,身材高大,五官硬朗英气。   沈育还是第一次见到丞相次子,去陈玉堂逮梁珩那天,满座都是贵胄纨绔,段延陵更是为首之人,段延祐却不在其间。   “太子殿下。”段延祐向梁珩行礼。奇也怪哉,哥哥和太子好得跟一个人似的,弟弟却十分生疏。   他有一双浓眉大眼,目光如电,炯炯有神,梁珩给他注视得不太舒服,似乎也不大喜欢这个弟弟。   “跑这一身汗。”段后嫌这嫌那的毛病又犯了,嘱咐宫女拿来帕子给段家兄弟俩擦汗,又叫人坐近来欣赏她养的红鲤。   段延陵与梁珩都是拘不住的性子,当场溜了,剩下一个老实的段延祐陪皇后解闷聊天。   他俩要去瞧那只新来的白鸟,沈育只想翻白眼,就梁珩这得了耍子就撒腿的德行,无怪乎皇后也不太信任儿子能静下心念书。   白鸟确实漂亮,羽毛洁白胜雪,奈何水性太好,待在水塘荷叶下乘凉,不肯靠岸,段延陵要拿小石子将它砸出来,挨了梁珩一通骂。   “哟,要不说沈大才子书读得多人也聪明呢,”段延陵说,“咱俩搁这儿晒着,人家背靠大树好乘凉呢。”   段延陵对沈育敌意赛过天,约莫从沈育闯进他的宴席强带走梁珩那天就开始了。   “沈育,你来玩儿吗?”梁珩笑着叫他。   “咱俩不好吗?你瞅这儿哪儿还有第三个人的位置?”段延陵制止了他,揽着梁珩肩头领他上水廊去看鸟,梁珩最后远眺沈育一眼,便不再回头,俨然已将沈育忘记了。   俨然已将一切烦恼都忘记了。   沈育回到家,已暮色四合,险近闭市关坊。   沈矜冰了碗酸梅汤等他,初时还笑话他:“我儿子出息了,做老子的还没进宫见过皇帝呢。”等到听说沈育尚且没用饭,又忙叫人去准备吃的。   宋均也在等师弟。三人摆了张席案在院里,流萤在草间乱飞,宋均点了支香,驱走蚊虫。   沈育一边吃面,一边将白日见闻讲给二人听。   末了,宋均也很惊讶:“太子的待遇就只这样?”   “哼,”沈育冷笑,“那傻子自己尚无察觉。”   “可是皇帝……”宋均忧心忡忡,“素闻陛下隐疾缠身,不料脾气也十分古怪。听你说来,竟是仇致远等阉寺将陛下重重封锁深宫?”   “不得胡言。”沈矜及时制止。   文神皇帝即位之初,沈矜的年岁同沈育如今一般大,流言蜚语听的不少,当年的士人门生议论起朝政来,比起宋均、沈育等毛头小子只多不少。   “久病之人脾气泰半不好,”沈矜叹气,“何况陛下这等身世坎坷。”   先桓帝在位时,皇后娘家势大,偌大桂宫嫔御无几,子息薄弱。桓帝升遐,身后没有留下一个儿子。无奈之下,时任光禄卿的韩巍,也即皇后之父,从桓帝的几个兄弟族中选择下一任君王,挑来挑去,挑中了嶂山王梁不害的世子——梁敝子。   韩巍之子、皇后之兄,司隶校尉韩英,亲迎敝子于王城门,奉请入章仪宫正位。   敝子时年少,并不曾学过帝王之术,也无有母家势力。韩太后坐镇桂宫,父兄掌控朝堂,呼风唤雨炙手可热,新帝只是一具傀儡。   更有甚者,连自己的名字也无法掌握。   韩英以“敝子”难以威震四方,上表请皇帝易名。国朝讥二名,以二名为非礼,韩巍亲自为皇帝拟定一个“玹”字,更名“梁玹”。   “嶂山邑与汝阳郡仅一山之隔,汝阳人都听说过,嶂山王世子乃是因出生不顺,险些早夭,才取名敝子以期平安成长,”沈矜评价道,“韩巍此举无疑是将皇帝从头到脚都打造成韩家人的皇帝。” 第10章 入金秋   纵使韩家权倾一时,一朝山崩树倒,却来得如此轻而易举。   自古城狐不灼,社蜂不熏,越是靠近至高之皇权,越是地位稳固,托庇势大。譬如外戚之于臣属,又如宦臣之于外戚。   韩巍韩英父子手握王城北军,剑履上殿,与王平坐,煊赫至此却抵不过脑后一记闷棍。而趁其不备棍杀韩巍的功臣,只是新帝身边小小一黄门使,从前给韩巍提靴,头都不敢抬起来。   这个小黄门,后来升官至中常侍,再后来受封骑郎将,掌王城南军,正是仇致远。   按住韩巍手脚,协助仇致远的另外两个阉寺,一个封为车郎将,另一个为户郎将,成为后来的郎中三将。   一代摄政权臣,陨落于小小阉人之手,死得毫不体面,去得无声无息。令人唏嘘。   新帝至此得以亲政,然而韩家掌权时期勾结内外,布下囚困皇帝的天罗地网,仍然在梁玹心中留下深刻的阴影,使他不敢信任外臣乃至枕边内人,手中唯一能操纵的筹码,只有为他甘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三个宦官。   这就是飞升的机缘。   “皇帝本是敝子,经历大起大落,人生奇诡至此,脾气不同寻常也无可厚非。”沈矜最后说。   次日上课,梁珩显得无精打采,沈矜还好心开解他,讲到“父母唯其疾之忧”。   梁珩装木作样点头,却是听不懂,下来偷偷问沈育。   “就是说父母除了儿女的康健疾病,别的都不用关心。你想想,儿女能做到让父母什么也不用操心,不是很好吗?”   梁珩这才懂,又奇怪道:“可先生同我讲这个做什么?”   沈育心中无奈,自然知道这傻子心眼超乎常人的粗拙,常人觉得膈应的事,放他身上简直不痛不痒,转瞬就被抛之脑后。   连沈育自己都没察觉到,他的态度已不知不觉有了改变。宋均还打趣他:“育哥儿如今更愿陪太子攻读,胜过和我们聚会啦。”   首秋,处暑,王城大街小巷槐榆冠盖葱茏。   四人又在书肆聚会,西市人声鼎沸,隔墙遥遥传来。   邓飏听了宋均所言,十分惊讶:“你说的是那个陈玉堂太子,还是解绫馆太子?”   望都少年们背后打趣,不说南亓太子,都说是花楼太子,言谈间很是看不起。当然并非单单瞧不上梁珩,凡是出入话花楼的那几位熟脸纨绔,通通要遭他们编排。   待日后这些公子哥儿子承父业,说不得便要将花楼开遍南亓江山。   “他只是喜欢和人一处玩儿,”沈育说,“游手好闲的浪子、贴身小厮、古板陪读,和谁都可以。”   崔季最受不了梁珩,立刻反驳:“那邓贤弟也没说错啊,和浪子一块儿玩,可不就玩得花。”   沈育嘴唇一动,又将到嘴的话咽回去。   喜欢和人一处玩儿,不是因为喜欢玩儿,而是喜欢人,喜欢有人陪着。   但他不想把话说得那么可怜,仿佛他是什么高高在上的,连一国太子也可以怜悯的角色。   宋均察言观色,识趣地调转话头:“再笨拙的人,身上也有一二优点,你我可不能做狭隘之人。”   “贤兄既然这样想,可又能说出殿下的一二优点?”邓飏对梁珩没有个人意见,他只是喜欢看热闹。   宋均:“…………”   沈育放下茶碗,圈足磕在木几上,清脆一声:   “至少你说的话传到他耳朵里,他也不会把你怎么样。”   邓飏一时语塞。   崔季忍不住打量沈育。宋均连咳数下,也没能打破尴尬场面。   最终茶会悻悻而散。   从书肆后院出来,老板脸上盖了卷轴正瞌睡,小厮一张干抹布扫去书页灰尘。《望都美男图志》的热潮过去,生意冷清下来,只有一个客人光顾。   还是沈育认识的。   竟会在这里见到段延祐。   “沈公子。”段延祐彬彬有礼致意,仅一面之缘,他就记得沈育了。   宋均等人都不相识,沈育给众人介绍,这是相府二公子。   “幸会幸会!”   段延祐道:“未想在书肆偶遇,不过说起来,读书人不是在书肆相逢,就是来日同朝事君,总能有缘。”   宋均此人最喜欢文人墨客,耍笔杆子的人都知书达理,知情知趣,更不用说段延祐眉目端正、姿仪笔挺,浩然之气溢于言表,当下便对段延祐颇有好感。   “不比那些喜欢钻巷探楼的,今朝睡醒,明朝就散。”段延祐摇摇头。众人皆知他是遗憾家里那位不着四六、成天睡花楼的大哥,都报以善意微笑。   “沈公子呢?”段延祐又问,“如今陪太子读书,将来食君之禄,想必也能忠君之事。”   这都问到七八年后的规划了,沈育哪想得这么远,只说随缘。实际上沈家一脉单传,还没出过官老爷。   聊过几句,在书肆门口分别。段延祐忽然道:“小崔先生买了这多书,一人搬回去可方便?我的小厮或可以借你一用。”   崔季确实怀中抱着一摞,闻言一愣,看看段延祐。不知怎的,沈育直觉他神色中有一丝惊疑不定。   书肆门前的小童听了主人的话,迎上前,下巴长了颗痦子。   “不……不用。”崔季谢绝。   段延祐点点头,便转身进了书肆。   “你认识段二公子?”   走在西市街道上,邓飏好奇询问。   “那可是个神秘人物,”邓飏说,“我在王城十多年,连皇帝皇后也见过,却不曾见过这位二公子。藏得深着呢。”   “唔,”崔季说,“以前我爹在储宫教书的时候,见过一面。二公子过目不忘,我没想到他还记得我。”   沈育便也点头:“我也没想到他能记得我。”   “此人气度不凡,比起他家兄长,倒更像个人物。”宋均佩服地说。   从西市出来,走在驰道边,两旁栽满绿树红花。行人络绎不绝,推挤簇拥,枝头摇落花叶,落在宋均肩头。   宋均:“什么味道?好香啊。”   沈育捻起他肩头米粒大小的黄花,桂花初绽,零星藏在绿叶底。   桂花开,桂月到,众人这才有了暑日即将结束的感觉。片刻前段延祐告诉他们的一个消息仿佛送来一阵金风,为望都城带来久违的清凉——   出暑入秋,天下第一等的节日,是文神皇帝的寿辰。   秋冬为阴,主刑杀,行刀兵之事。生在秋冬之际,八字重戾,无怪乎文神皇帝命途多舛。   很快沈育也有了整座王城都要为皇帝庆生的实感。   某天开始,城中出现了巡防的南军,提早为寿宴排除隐患。东西市生意也不好好做了,商贩都不屑揽客,懒洋洋坐等寿宴当天皇帝发来与民同乐的喜钱。   就连梁珩也不好好上课了。他找到了新的事做。   “纯金的立碑,多气派!”   湖心亭,梁珩又和他的两个好兄弟聚头讨论送什么给皇帝做寿辰礼。初秋尚有散不尽的暑气,湖上待着凉快许多。   沈育被迫听三人瞎扯,内心对他们提出的各种意见腹诽了无数遍。   预备打造纯金立碑的二愣子,名叫连轸,乃是太尉连璧独子,家业之大够他两世坐吃山空,钱多烧包的典型。   另一人自然是与梁珩形影不离的段延陵。段大公子的亲弟弟想必不能是段延祐,应当是太子珩。   “你懂个屁,”段延陵骂道,“金子多俗气,仔细你往宴席上一亮,闪瞎了各位大人的贵眼,回去被你爹打得屁股开花。应该做玉的啊,玉的!小爷正得了块整的蓝田玉,回头找巧手工匠雕了,再请人做篇歌功颂德的妙文章,刻在玉碑上。那才叫个奇货可居!”   他眼珠一转,冲沈育吹声口哨:“陪读,听说你文章写得好,不如你来做一篇?看看是你文章更好,还是小爷我的蓝田玉更妙。”   沈育都懒得敷衍他,评价了一个字——“俗”。   肚子里还有三个字,俗透顶。   段延陵勃然大怒:“你小子真敢说!把你拖去黑市卖了也买不起小爷的玉碑!”   梁珩只得又劝架:“行了嘛,本来就是讨论,大家各抒己见也很好呀。”   只要段延陵靠近沈育一丈以内,就会激发他的某种胜负欲。也就梁珩喜欢人多热闹,非得把众人凑一块儿。   “你来说一个。”段延陵喂给梁珩一颗脆枣。沈育垂下眼。   “嗯……”梁珩说,“金子做的走马灯!”   仿佛什么市井小玩意儿用金子重塑一番,都能登上帝王宴会。   “说了不要金子!”段延陵道,“换一个换一个。”   梁珩又说:“那用蓝田玉做一个走马灯!”   沈育笑了一声。   连自己人都嫌弃。段延陵长叹道:“我回头再给你想想,今儿就散了得了。”   钱多的连轸拍胸脯给梁珩保证,天下没有金子解决不了的事——除了不能直接用金子做东西送人——一定在寿辰前给梁珩物色到合适的礼品。   送走两个不中用的好友,梁珩托腮叹气。   沈育好在没有这些烦恼,怡然自得地吃入秋以来第一批脆枣子,送到储宫来的,都符合梁珩的口味,甜得腻人。   梁珩瞅瞅他:“沈育,你说我们俗,你有什么好的想法吗?”   沈育说:“没有。”   梁珩:“……”   想当然耳,沈家一没钱二没势,三没恭维逢迎的经验,他还真不知道皇帝寿辰适合送些什么。   以前学塾门生过生辰,如能得沈公一幅字、一句耳提面命,就已喜不自胜。然而如用这些东西去敷衍皇帝,那只能轮到沈公惶恐不自胜了。   谁都帮不上忙,梁珩一阵沉吟,一阵叹气,磨得沈育耳朵都要破了,只得也帮他回忆回忆。   “从前我父亲的寿辰,别人都送写古玩字画、笔墨纸砚之类,还有送石头的,想必陛下也瞧不上。”   梁珩讶然道:“送石头?怎么还有送石头的呢?”   当然有,一些形状尤为奇巧玲珑的湖石,甚至还是有识者争相推崇的珍宝。不过送给沈矜的石头又有所不同。   “只是一块普通的山石,”沈育说,“汝阳郡毗邻嶂山,住在山里的一位朋友,曾在山里湖泊中发现一小块晶莹剔透的宝石,他潜入湖底欲打捞,却发现宝石嵌在一方巨大的湖石里。他怀疑石皮下是一块大宝石,想要切开打磨,找人鉴定,却是谁也不敢肯定石头内部宝石的大小,若是一刀不慎,宝石就切废了。此人不愿暴殄天物,甚至宁愿放弃切磋,就让湖石保持原状。后来他将湖石送与我父亲做寿辰礼,丑石粗糙无比,只有中央一点眼睛大小的宝石面。那人说,真才实学不露白,而于言行中表露一角,真君子不外如是。”   梁珩听得感佩,频频点头,复又想到好东西都是人家送的,自己什么也拿不出手,又觉得沮丧。   沈育见他这副模样,鬼使神差,说道:“此石既可谓君子才学不露白,其实,也莫若说是‘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 第11章 山神眼   出门时,天色尚早,宋均端一碗菜粥坐在穿堂门槛上吸溜,仪态毫不讲究。沈育穿戴整齐,从他头顶跨过,回头问道:“家里那尊石头还在吧?”   宋均:“什么石头?”   “有一年我爹过寿,董先生从嶂山挖来送他的。”   “哦……”宋均翻着眼球回忆,“应该在吧,好像用来压西院那口废井了,反正也没人在意,怎么了?”   “没怎么,”沈育摸摸鼻子,有点心虚,“我去储宫了。”   他也搞不懂自己是怎么想的,梁珩要给皇帝老子送寿辰礼,他为什么要把自家老爹的东西拿给梁珩参考?   北闾里出来,经过宽阔的驰道,左边是南闾里,右边是西闾里。望都百事通邓飏给他们解释过这个布局,南闾为贵,住着宅门可以开向大街的高官,西闾为显,住着屋檐可以飞进宫墙的贵人。   这样的贵人只有三个,即是郎中三将。   把守西闾坊门的都是南军精英,披坚执锐,轮班巡防。   沈育来到望都城有一段时日了,每次从西闾里经过,都为这阵仗哑然,连王城百姓送此经过,也不敢抬头东张西望。   西闾里靠近章仪宫后墙的巷道口甚至都守着两个士兵。   那巷子又黑又窄,约莫是个排水沟,沈育瞥过一眼,忽然觉得巷里似乎有人影活动。   他站得远,所幸眼神尖,瞧着那两人影一道高、一道略矮,贴面凑在一起,像在说什么私话。   待了一时半刻,两人走出来,天光一照,高的那个是仇致远,稍矮的是信州。仇致远依旧作高帽垂绦打扮,眼睛眯成一条缝,脸上挂着叫人看不分明的笑容。   信州俯首帖耳,听他嘱咐,末了一个往章仪宫,另一个往储宫去。   沈育远远站着看得一清二楚。信州虽侍奉储宫,论起所属,却是身为中常侍的仇致远的部下。汇报工作本是寻常,沈育只是有点心寒。   差点被梁珩一口闷了的奉师茶,泼到地上也只剩一滩浓痰。   配殿书房,沈矜已先到了,正与梁珩话闲。   “嶂山是个什么好地方,还能挖出宝石美玉来吗?”   梁珩大约已把沈育出卖了,沈矜呵呵笑道:“殿下别听那小子吹嘘。嶂山若是有玉脉,朝廷早就掘地三尺了。那湖泊不过是我老友的后院澡堂子,泡水久了,偶尔发现一块,却是再找不出第二块来了。”   “啊……”梁珩垂头丧气。   他还真被沈育唬住了,也想给皇帝爹找一块“国之利器不可示于人”的石眼。   沈育欲盖弥彰地咳嗽一声,走进书房,得了他爹一记眼风,意思是“你小子嘴上真是没把门儿”。   见了沈育,梁珩已很自觉了,往几案边上一挪,让出位置,等沈育坐过来,方便上课给他抄批注、递答案。   沈育却不敢了,沈矜笑盈盈瞧着他,等他规规矩矩去自己案后入座。   “你过来呀。”梁珩上手拽他袖子,直接把人拉过来。   “殿下,”沈矜慢条斯理地说,“虽然嶂山没有第二块石眼,但若你能到陛下寿辰为止,好好读书,认真听学,我就把自家那块石眼送予你如何?”   梁珩瞠目结舌,手上一松,沈育的袖子就掉了。   “真、真的吗?”   沈矜道:“那石头,我那老友称呼为山神眼,可是嶂山独一无二之宝。”   沈育凭肘扶额,不忍见梁珩被老爹忽悠得团团转的傻样。   一天结束,沈育还要陪梁珩温习所学,真是太子宫中百年不见的奇景。信州体贴太子用功,备好糕点、水果,送进书房。   梁珩嫌他惹自己分神,信州温顺道:“殿下,身体要紧,学了一天了,不妨稍作歇息。”   信州说起来也是与崔季同辈的青年,却因为常年在宫闱活动,气质低沉压抑,他与梁珩说话时十分温柔,沈育却知道背着梁珩给沈矜准备污秽茶水的就是他。   “不必,”梁珩笑道,“赏给你吃。”   对待兄长一般的亲近。   “是。”信州也露出笑容。仆人做到这份上,还有什么不满意的?沈育从他脸上找不到一丝一毫的心虚与伪装。   梁珩这个傻子,用紫毫舔了墨汁,在麻纸上抄写《少仪》。   “为什么你的字能写得这么笔挺?”梁珩对着沈育的字比照自己的。他的字也不丑,只是一笔一划总是软趴趴,没什么精神。   文章沈育已经抄过无数百遍,只是梁珩做功课,他也得陪着,这才叫陪读。他写字时,梁珩就趴在边上看,看着看着骨头软下来,眼睛快凑到他的笔尖。   “你写字真好看,”梁珩说,“手也好看。”   沈育面不改色,把某人垂涎三尺的脸推开。   宋均很不能理解沈育,他喜欢文人,不喜欢文盲,沈育算是他看着长大,受他影响很深,原本也应是这样的人。   但是沈育最近往储宫去得太勤了,让宋均怀疑他快成了太子的入幕之宾。宋均还曾问过沈矜,接近太子就是接近朝廷权力中心,放任沈育这样下去真的合适吗?   沈矜不以为意:“随他去好了。爹做了太子少师,儿子走近些又何妨?”   说担心也并非真的担心,宋均只是闲的无聊。先生做了太子少师,也无暇管他的功课修习,每天只能和下人一起打理庭院、洒扫清洁、投喂马、投喂先生和先生的儿子,偶尔去东西市逛逛,也没有师弟陪同。   师弟天天陪太子,宋均十分眼红。   “但你今天必得抽出空来,陪我办件事。”   入秋后某天,宋均拦下将要出门的沈育。   时值巧月,被盛夏煮沸的望都城已经清凉下来,秋意悄然爬上树梢枝头。瓜果成熟,兰菊取代芙蓉,成为新的颜色。   “咱俩去趟霸城门,你来了就知道了。”宋均说。   霸城门在南,与驰道相接,规格最高,共有六座城门。寻常日子里只开两道侧门,供百姓出入。   沈育与宋均来到城门口,南军为了迎接不日将要到来的皇帝寿辰,巡查格外严厉。   运送板车的一行人被拦下,要求检查运载的货物。板车货物用布遮盖得严严实实,又用绳索绑缚。沈育看见那行人,心中顿时敞亮,明白了宋均为什么叫他一起来。   为首的是一七尺高个,绾一顶布巾,赤着肌肉结实的两只臂膀,看似做体力活的,然而臂膀皮肤又过于白皙。   守卫放行,那人也瞧见了沈育与宋均,带队过来。   “育哥儿,”那人吊儿郎当吹了声口哨,“均哥,好久不见。”   沈育克制着喜悦的心情,拍拍他的赤膊。这人手臂光洁,脸上却有一道疤,擦过眼角,使他相貌颇有几分戾气,然而眉眼生得俊,倒也不甚妨碍。   “穆哥,你怎么来了?!”沈育问。   穆济河,那也是沈氏学塾的门生,不仅如此,还是所谓沈门七子之一,名气颇大。一众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里,就他一个体魄雄健,挽得剑花抡得棍棒,又是个逍遥洒脱的性子,安井坊里的姑娘没有不多看他两眼的。   学塾里走得近的这七人,没事就喜欢互相叫哥。文人讲究谦逊低调,都管别人叫哥,管自己叫愚弟,轮到沈门七子,就变成了打趣揶揄。   穆济河道:“先生有事,弟子服其劳,给你送石头来了。”   那板车上绑的原来是梁珩心心念念多日的嶂山神眼。   “还有我呢,我也来瞧瞧皇帝过生辰的热闹!”穆济河身后又钻出一人,矮了一个头,刚到穆济河肩膀,先前被挡了个严实,沈育与宋均完全没看见。   这人就很典型了,又白又瘦,一根带子勒得细腰不盈一握,脚步虚浮,手臂无力,不消说,定是终年在不见天日的学塾里一坐坐一天的结果。   但他笑起来眼睛弯弯,唇边酒窝小巧,还管什么弱不禁风,好看就对了。   “晏然,”宋均笑起来,摸摸那少年脑袋,对着学塾里年纪小的,他都颇有父兄风范,“你怎么也跟着赶路,风餐露宿的多折腾人。”   “有穆济河照看我呢,没吃苦。”晏然说。   一行人推着板车回西闾里沈家,王城百姓迎来送往,没人知道这辆不起眼的板车上绑着即将荣登帝王宝殿的山神眼。   今日学生抵望都城,沈矜特给沈育批了假,已先走一步赴储宫讲学,家中空无一人。   将山神眼卸在东院,遮盖的布匹撤下,丑石现于天光。约莫一丈之高,五尺之宽,石皮在沦为压井石的落魄岁月中布满斑驳的青苔,然而日光一照,绝世珍宝的气度便顷刻显现,从那丑石的中心散发出莹然光彩,只眼珠大小的一点宝光,流溢出层层晕彩。   沈育以手拂去石面青苔,亮出圆润光洁的石眼。   “我早就觉得咱家这丑石是个宝,”晏然感叹道,“如今竟然能入皇家宝库。”   穆济河抱臂而立,语气略轻鄙:“一块山石罢了,达官显贵金银琉璃玛瑙玉珠玩腻了,偶尔也想尝尝糠咽菜。” 第12章 二协剑   为了招待两位远道而来的同门,宋均还特意请教了邓飏,在东市买到了广受好评的酱肉、煎鱼、蜜火腿并鸡粥等。   肥鸡一只,脯肉去皮细刮,鸡架熬汤,加细米粉、火腿屑、松子肉,捣碎与鸡汤同炖,起锅放葱、姜,浇鸡油。香味飘出多远,买粥的队伍就排了多长,鲜美得叫人能把舌头也吞下肚。   宋均道:“市楼还没五更鸣钟,我就在东市外等着了,买这家忒也麻烦。”   晏然笑得不好意思:“多谢均哥招待。”   穆济河则毫不拘束,奚落道:“你到望都城,不就是为了照顾先生生活起居,怎么粥啊米面馒头啊还买的少么?你该自己动手下厨,以表孝顺。”   穆济河将运送板车时那身劳工短衣换下,穿上沈育的素袍长衫,顿时摇身变成一位翩翩公子。一众人里数穆济河身材最为魁伟,也只有沈育身高与他接近,可以借借衣衫。   聊起在望都城的见闻,沈育每天都陪着听学,只有宋均说得出个一二。   晏然道:“育哥儿说说宫里的事呗,叫我也开开眼界。”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文人也讲究见多识广,否则晏然也不会跟着北上到王城。晏然是南州人士,与宋均一样慕名拜入沈门,只是他运气不太好,抵达当日沈矜正好外出,门僮也没有解释清楚,叫晏然以为沈师不愿收他,硬是在芙蓉巷沈府门外站了一天一夜。   时值隆冬,凛风飞雨,割面如刀,次日清晨沈师归府,立在他宅门外的晏然已半截身子被冷雨冻住,呼吸都不带一丝热气,差点没救回来。   沈矜后来说:“寒冬腊月,衣服里缝的都是芦花,是个可怜人家的孩子。”因此也格外疼爱晏然。   正因饱尝出身之苦,想通过读书出人头地的心情,晏然比学塾里任何人都强烈。门生里并非没有贫家子,却着实无人怀抱着不入沈门毋宁冻死的决心。晏然就是一株野草,虽然低贱,却能顽强突破一切阻碍,没有人不喜欢他。   沈育也对晏然有求必应:“宫里,唔,无甚有趣,泰半都是太监阉人。皇帝身体不行,深居台阁。”   “你不如叫他讲讲太子,”宋均起哄道,“那他话可多了。”   梁珩已经臭名远扬了,晏然也略知一二:“就是那个气走了崔、马、谢三位先生的太子珩?”   沈育早知外人对梁珩的评价,实在不想多说。宋均却不放过他:“人家可没有气走咱先生。不仅如此,还把先生和陪读栓得死死的。嘿,晏然,你以后入朝为官,可别小瞧了这位太子爷。”   晏然觉得好笑,惊讶道:“他颇有些手段么?听说皇家子弟从小学习帝王术,惯会笼络人心,育哥儿你可仔细着别给人骗去。”   沈育一言不发,将粥碗放下。穆济河瞧得明明白白,知他不愿继续这个话题。   “晏儿,”穆济河道,“吃好了吗?”   晏然这才意犹未尽地咽下碟里最后一片蜜火腿,穆济河又将自己的火腿碟子推给他,罢了对沈育说:“我还给你带了件东西。”   他起身回屋里,取来一根三尺长棍,放在食案上,沈育解开外包的布条,露出皮质剑鞘。   “你的剑。”穆济河说。   抽出剑锋,精铁在沈育眉间亮起一道寒芒。剑身狭长,中部约有一指宽的镂空,两边锋刃只有首尾相接,因此得名“二协”,寓两锋相协之意。   此剑乃是穆济河的师父赠与沈育。穆济河跟随一江湖游侠学刀剑艺,那侠客看中沈育资质,欲收他为徒未果,转而以佩剑相赠。   “那家伙成日里同我唏嘘,说若是你做了他徒弟,身手早就能超过我,”穆济河一巴掌拍得沈育脸埋进粥碗,“我说那不能,若是你转而学武,那我做文章的手艺想必就能超过你,无论如何,我总能胜你一项。如何,同我比试比试?听说你到了王城便耽于安乐,身手若是迟钝了,这可是能胜你的难得机会。”   东院,木香藤花已凋尽,余半秃不秃的藤条缠绕木架。穆济河倒拿一把笤帚,与手握长剑的沈育分峙两侧。   沈育剑未出鞘,皮鞘搭扣连着剑柄,铁柄冰凉的质感让他有些不适应。   “笔杆子使多了,剑都不会拿了罢!”穆济河不给他机会,抢攻上前,笤帚的竹竿直取沈育胸膛空门。   一声闷响,竹竿被皮鞘架住。   “世间最要提防的,”沈育看着近在咫尺的穆济河的双眼,游刃有余地笑道,“不就是武人执笔,文人耍剑?”   “好!”   穆济河大喝吐息,化劈为刺,竹竿点向沈育周身空当,皮鞘则迅疾如残影分别抵挡。穆济河年十五能抗鼎,方及弱冠能倒把垂杨柳,力气之大非常人所及,一阵猛攻逼得沈育退至墙角。   忽而皮鞘如灵蛇缠绕,旋过竹竿,击中穆济河肩头,被他侧身让过,二人处位互换。   晏然与宋均在檐下嗑瓜子看比武,不亦乐乎。   宋均道:“育哥儿毕竟没有正经学过,怕还是要差点。”   晏然却拆台道:“那不见得,所谓以逸待劳、好整以暇,穆济河昨晚一宿没睡,今儿精神头可不行。”   沈育哈哈大笑,飞身蹬上围墙,借势飞鞘下斩,穆济河连连后退,大呼:“小爷不睡是为了什么?昨个儿黑店要没小爷守夜,你能睡好觉?晏儿!不能忘恩负义!”   晏然叫道:“我偏要说!你只是一宿没睡,我可是好些天合不了眼!夜夜被你赶猪似的呼噜吵醒!”   穆济河一面与晏然吵嘴,一面尚能应付沈育的攻势,如此你来我往拆了十来招,木香藤摇摇欲坠的叶子被他俩震得漫天乱飞。   末了,沈育收势,自愿认输。   “为啥呀,”晏然抠抠坛底,抠出最后两枚瓜子,“我瞧着一招一式有模有样,还没分出胜负呢。”   沈育便给他看握剑的右手,虎口已经震裂了,剑柄糊了一滩血。   一力降十会,穆济河蛮力惊人,已鲜有敌手。他那侠客师父也是看重此项资质,才收一白面书生为徒。   “怎么样,”穆济河与晏然并排而坐,揽他肩膀,“还不赖吧?”   晏然正要习惯性讽刺几句,忽然察觉到穆济河搭在他肩上的手隐隐打颤,恐是脱力的征兆,登时忍不住多看两眼,对沈育的武力有了新的评估。   然而沈育这厢却很烦恼,右手震裂,执笔写字多少会不方便。梁珩前些日子还夸过他写字好看。   “你能别一天到晚念叨殿下么?”宋均翻他一个白眼。   日过中天,沈矜下课返回家中,穆济河与晏然分别给他请安。   穆济河是个浑小子,学文不积极,学武半罐水,沈矜惯来以敲打为主。对待晏然,则爱护宛如另一个亲儿子,连沈育都要往后站。   一家人吃过晚饭,晏然陪沈矜饮茶话闲,沈育被沈矜使唤跑腿——   “石头给殿下送过去,记了一整天了,心都不在书房。”   “您说他学得好才送,”沈育笑道,“怎么不卖卖关子?”   “我还有这闲工夫?”沈矜说,“再不给送去,人家都要亲自来请山神了。”   随穆济河一道运送山神眼的仆人重新装车,披上布盖。临走前,沈育又听得沈矜喃喃自语:“不是什么稀世珍宝,嘴上说法再多,也不过是一点心意,那位不见得会领情啊……”   夜露寒凉,月华如水,蓄了一方大湖泊的储宫较之王城别处更早入秋,凉意袭人。   夜晚,梁珩已睡下,由信州 负责接收山石入库。   即使梁珩不在跟前,信州行事也挑不出错来。   “辛苦了。”沈育说。   “为殿下做事,”信州谦卑道,“不说辛苦。”   他不与沈育对视,转头吩咐小黄门推走板车。   “沈育!!”   听得这声,沈育与信州同时傻眼。   “让我看看让我看看!!”   廊庑下,梁珩穿件里衣就飞奔出来,趿一双木屐踢踢踏踏,跑到近前,一个虎扑抱住山石。   “殿下!”信州着急,“怎么不披件外衫?”   梁珩此时满心满眼都是他的石头,掀了布盖:“哇……”   寝殿外宽阔的庭院,月色流银般倾泻在石皮,一眼之大的宝石散发柔和光芒,映照琉璃檐、白玉阶,熠熠生辉。   尽管沈矜不认为是稀世珍品,眼下梁珩却爱不释手。   搬运的小黄门们也颇为震撼。   “哇!”梁珩丧失语言能力,抱着山石贴上去,还没贴严实,被人掐着肩膀拖开。   入秋之际最易着凉,穿件单衣抱块冰石头可还得了。   沈育将人抓过来,解了外袍给他披上。   “谢谢你沈育,”梁珩眼泪汪汪,“你真是我的好兄弟,比延陵和连轸靠谱多了!他俩整那玉碑,上次去瞧把我脚都磕肿了。”   “不客气,”沈育彬彬有礼道,“是我爹送你的,不是我。并且,殿下,寿辰将近,您不好好穿衣服,小心乐极生悲,着凉去不了宴会。”   沈育给他系上袍带,梁珩的腰也很细,不是晏然那种吃不饱穿不暖、焉哒哒的细,他露在领口外的皮肤象牙似的莹润,披散的乌发委地如流瀑。这是玉笼子里养大,娇贵的金丝雀。   梁珩一把抓住沈育的手,充满激情:“没问题!”   痛得沈育倒抽一口气。   “你手怎么了?”梁珩这才发现沈育虎口有道伤。   “没怎么。”沈育抽出手,夜幕下梁珩眼神明净,双眉翠色。   沈育转而用右手拍拍他的脸:“去睡吧。” 第13章 金榜名   沈育坐在门前台阶,就着天光认认真真在虎口上抹伤药。边上是一把藤编矮榻靠着喝茶的沈矜。沈矜忍不住打量儿子几眼。   “那是什么?”   沈育奇怪道:“伤药啊,看不出来么?”   沈矜欲言又止:“我是说……哪儿来的?”   “早上信州送来的。”   沈矜喝几口去火茶,有点没想到:“殿下待你还挺周到。”   沈育没答话。   门里一窝蜂冲出来三个血气方刚的青年人,穿戴整齐,羽扇纶巾,十分正式。沈育也拍拍衣摆站起来。   “去哪儿玩儿?”沈矜问。   “带晏然穆济河去东西市逛逛,”宋均给沈矜捏捏肩,“老爷子,今天你可得放了育哥儿。”   沈府外等待的是邓飏。宋均早与他联系好,要尽地主之谊。崔季则因有事,不能同路。   众人年纪相仿,又都是有话直说的性格,很快便相处融洽。   论及东西市招牌,则无非是东市陈玉堂,西市解绫馆,连王公贵胄也会赏脸的去处。所谓解绫,乃是施绫被,解罗裙,脱红衫,去绿袜,花容满面,香风裂鼻,一等一的风月场所。   学塾出身的四个人都有些游移不定,早知堂皇子弟们在陈玉堂解绫馆荒唐行径的沈育更是不愿涉足。   邓飏却取笑他们:“一堂一馆非是风月,而是风雅场所,设若被其表面胭脂水粉糊弄,不得见真容,可就体会不到其中妙处。放心吧,你们是太子少师的门生弟子,我可不敢带你们走歪门邪道!”   解绫馆比起沈育去过的陈玉堂,那又是另一番天地。馆阁位于西市靠近外城的一角,与天然湖泊相接,楼阁临湖腾空而起,四面飞架桥梁与岸边连通。桥上栀子宫灯排排并立,未至夜晚并不点亮,秋风起涟漪,楼阁垂帘翩然若飞,传来琴声阵阵、香风缕缕。   就连心有排斥的四人也不禁为此佳境叹服。   领人过桥入馆的女侍,着高领宫裙,行事规矩妥当,也并不似陈玉堂那般热情似火。   一楼大堂仅供戏子与歌舞伎表演,女侍带一行人上三楼雅座。馆阁凌驾于湖泊之上,又是环形布局,处处都能见到窗外水景。窗棂支立,湖风送爽,岸边桂树烟笼西楼。   没有莺莺燕燕劝酒投怀,只一位雅妓在屏风后弹奏古琴。   宋均赞叹:“果然是个好去处,比陈玉堂倒是清雅许多。”   沈育意外:“你也去过陈玉堂?”   “哎呀,”宋均舒服地陷在隐几软垫里,“小师弟,等你到师兄这个年纪就知道了,哥哥们偶尔也想放松一下。”   沈育:“…………”   坐屏外,不时有个什么官爷、相公经过,奉迎的女侍皆毕恭毕敬。看上去,陈玉堂的客人更多是些少爷们,而老子们都来了解绫馆。   沈育听得女侍们称呼客人名头,有不少侍郎、令丞,乃至郎将,官阶都不小。有几位在邻近雅间落座,开口竟谈起了宫闱内幕,说到皇帝如今病重,太医院束手无策,所食汤药居然出自某太监的“家传秘方”,可笑可怜。   座中几个不涉世事的青年学生顿时面面相觑,有种知晓了天下一等秘闻的忐忑而刺激的心情。   而邓飏则一派习以为常的云淡风轻,甚至附和了一句:“以故宦官得宠,擅权逾矩至斯,不足为怪矣。”   得了客人们刮目相看,邓飏才神秘一笑,告诉沈育等:“这就是解绫馆的妙处了,在这里你可以探听到隐藏在王朝水面之下的消息。”   “不知东家是哪位大人,”邓飏说,“唯一能肯定的是,东家在朝中定有势力庇护,这座明面上是风月场所,私底下却进行各种信息交易的中枢楼才能一直存在。”   “邓兄弟也不简单呐,”众人都不知该说什么,最后穆济河开口道,“即便是在王城土生土长,等闲也很难找到这门路吧。”   邓飏哈哈一笑,说什么千金散尽还复来,数人这才知道,他家原来有亲戚经商,赚得盆满钵满腰缠万贯,却因朝廷重农抑商,真金白银没出发泄,全砸在邓飏身上,为他开辟门路,指望培养出个官人,光宗耀祖。   “晏小弟,”邓飏热情地说,“我听宋兄说,你以后也有入仕的打算,所以今天特意带你们来解绫馆见识见识。在这座馆阁,随便和你擦肩而过的都可能是某个当朝大人物,咱们这种没家世背景、无祖宗荫庇的,来这种地方碰碰运气准没错!”   晏然自然十分感谢,忙给他斟酒。   南亓选官不以考试,而以地方推举为主。理想地说,自然是读书人德才兼备,在地方上颇具声望,入了考核南亓诸生的《人物品藻册》,才会得到官员举荐。实际上却是用钱/权/交/易疏通关系。晏然这样一没钱二没势的,想单靠埋头苦干,只怕永无出头之日。   接着数人便说起各自未来的打算。宋均也盼望有朝一日入朝为官,穆济河则无所谓,更愿意做个无拘无束的江湖侠客,同他师父一般,风一样地来去自如。   轮到沈育,邓飏便说:“育哥儿不消说,既已做了太子陪读,日后定然是股肱内臣了。苟富贵,勿相忘!”   沈育还没说什么,忽然从他的角度,瞥见坐屏遮挡的缝隙里,一闪而过走廊上某个人影。   沈育:“?”   还没等他有所反应,那人再次出现在他视野中——他走到正对面雅座,正要入内。   这次沈育看清了,那是段延陵。   “怎么了?”宋均发觉沈育不对劲。   紧接着,又有一熟人走到对面——沈育眼神可能是过于好使了——是连轸。   “是段延陵和连轸。”沈育不动声色说道,心中想的却是,此二人出现在这里,十有八/九梁珩也来了,他们三个寻欢作乐向来是形影不离。   不知怎的,想到这里,沈育便有几分不痛快。梁珩眼看着近日是学乖了,他一不在眼前,立马就原形毕露,又与狐朋狗友相会花楼。腹诽梁珩时,沈育浑然忘却他自己也正身处这所谓的“花楼”。   “那又是什么人?”晏然好奇询问。   邓飏道:“丞相公子和太尉公子,生下来朝廷就已安排到死,成日无所事事,不逛花楼找姑娘,还能做什么?”   穆济河冷哼一声,轻蔑之情溢于言表。   对面雅座闹腾非同寻常,女侍与东家对这群惹不起的贵公子容忍也非同寻常。段延陵与连轸在席间做了不出半柱香功夫,就走出楼阁,接着岸边便传来喧哗。   沈育从窗户看出去,吃了好大一惊,只见湖岸边一座高逾一人的巨大玉石,洁白剔透,阳光下晶莹胜冰雪。   玉石固定在车座上,守护的随从身着南军铠甲,派场十足。围观群众直如群蚁排衙,惊叹声浪潮似的拍打得馆阁震动。   段延陵与连轸径直走到玉石车座边,赫然正是其主人。   沈育恍然记起段延陵曾说要用一整块蓝田玉雕成碑,献给陛下贺寿。想必就是此物了。   巨富之侄邓飏见了也大受震撼,黄金有价玉无价,要得这样一块完整的极品,没有黄金千两、灵通人脉,只怕寻觅不到。   那么这样珍贵的宝物,到底是太尉公子,还是丞相公子的?   沈育是唯一听过两人吹嘘的,说:“段延陵的吧。”   “段相啊,”邓飏半是赞叹,半是话里有话,“上哪儿能赚那么多银子,给这败家子挥霍?”   晏然为着入仕,朝中大员他都有所关注,尤其是段相,与他同为贫农出身,晏然很有些钦佩之情:“丞相听说是个清廉的官,声望一向很好。”   邓飏告诉他真话:“和三蠹虫比起来,谁都能是不错的官。”   所言自然是郎中三将,传闻中贪赃不知餍足,将东海水全变作黄金珠也填不满他们的胃口。   “不过啊,”邓飏又说,“所谓能者多劳,多劳多得,今上病得拿笔的力气都没有,丞相为皇家打理江山鞠躬尽瘁,挣点银钱补偿家人,也无可厚非,哈哈。”   默默饮酒的穆济河忽然说:“为官自有朝廷俸禄厚养,丞相已是金印紫绶的人臣之极,何必趟浑水。”   邓飏:“穆兄弟,你这话就说得太天真了。我且问你,清廉的庸人与敛财的天才,谁在官位上更利于国朝?”   话题变得严肃,晏然与宋均都收敛笑容,不自觉正经危坐,竖耳倾听。沈育放下茶杯,拣了颗酒香花生。   穆济河对邓飏的发问不屑一顾,直言:“我为何要选这两种人?为官者,自有朝廷筛选,必然是清正厚德的智者。”   “穆兄啊穆兄,”邓飏大呼,“世间哪有这样的人!”   清正厚德者,令人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人物品藻》中倒是记载不少,然而著书的人自己都在深山老林躲清闲,当年也曾宦海沉浮,最终失意退隐,他笔下所欣赏赞美的人物,也多不为官场所容,或连遭贬谪,或终身不用。   讽刺的是,此书名声日隆,渐成为南亓士人的标杆,地方官推举人才也多以书中记载为准。传闻《人物品藻》一字千金,若是想得官府征辟,在此书中占有一席之地,比送礼千金都管用。   记载失意官员的名册,最终成了飞黄腾达的捷径。 第14章 宫廷宴   及至散场也没争论出个结果。穆济河是个倔脾气,邓飏也不肯服输,两人辩得面红耳赤,到了互骂“无知小儿”、“市侩俗人”的地步。   沈育在外间走廊上晃了一圈回来,还没结束。对面不见信州,或别的宫人守候,或许梁珩今日并未前来。   “这两人日后同朝为官,定是整日吵得皇帝头疼。”晏然笑道。   “那得看太子珩的脾气,”宋均揶揄地说,“兴许厌烦了,就择个理由将两个都贬去天涯海角,眼不见心不烦。”   那日过去没多久,皇帝的寿宴便提上日程。南军卫队挨家挨户为居住在南闾里的官员发放请柬,北闾的新任太子少师沈矜也得到两封,延请父子二人一同前往章仪宫共襄盛举。   一家人围观皇帝的请柬,用料并不是粗糙的麻纸、皮纸,也不是晕墨的绢帛,而是一叶黄金箔,其上用石墨粉填制各人姓名官职。   沈育那份,填的是“太子参赞”。   “育哥儿什么时候有官位了?”晏然十分惊奇。   沈育回想起自己入望都城以后,连皇帝的面都没正儿八经拜见过,委婉道:“事官写请柬的时候吧。”   穆济河关注的则与常人不同:“宫廷宴会,席上都吃的什么呢?”   “好好干,师弟!”宋均充满希望,“今日入皇家宴,明日入皇帝眼!”   皇帝眼里可容不下凡人。寿宴当日,百官在前殿广场上幕天席地而坐,天禄与凤阙夹道龙尾,登高百级阶梯,蔓延到天边,才是大殿巍峨雄浑的飞檐挂角。   正脊上一龙一凤各踞两方,日暮西沉,红彤彤地融化在庑殿顶。皇帝远坐众人视线之外,王座之下众生视同草芥。   到场的官员,有些是沈育见过的,大部分是陌生的。仇致远与武将同列,其侧是另外两个白面少须的宦侍,一个满面堆笑,一个大腹便便,不消说应是郎中三将中的另外二人,童方与牛仕达。   段博腴则在文官之首,一袭朴素的文人衫,与人推杯换盏言笑晏晏。   太子少师算个不大不小的官,通常是授予殿中学士,或德高望重的大员的闲职。沈矜是个没有资历与背景的例外,沈育随沈矜安分地消声在队列中游,偶有同侪攀谈,也是些无关紧要的。   但是尾巴上坠着几个二代,官阶虽小,奉承的人却不少。   赫然是段延陵与连轸等人,高谈阔论的音调之大,隔着数十人的沈育都能听见。   承明门外一人奔马直入,南军卫士并不阻拦,马蹄声如惊雷,震得满桌官员纷纷侧目。只见那人直到宴席跟前,才下马,从旁一个黄门使为他牵走坐骑。   “仇千里!”   二代里有人高声呼喊。   那青年走过去,绛红银纹的衣摆飞得趾高气扬。   就是邓飏口中那位坐拥花田数顷、宅中起楼的望都“花王”,仇千里。既姓仇,说不得便与仇致远有什么关系,如此之气派,沈育也不难想象。   未料这仇千里,官阶更甚过段延陵与连轸,直走到离沈育不远处落座,红衣衫衬得他美姿仪、俊容貌,颇有些好女艳色。   “千里,来得晚了,罚你三杯宫廷玉液!”   仇千里面带不屑,一杯金樽泼地上:“这劳什子的穄米酒有什么好喝,上沾杯倒来!”   原来也是个嚣张跋扈的。   沈育总东张西望,沈矜忍不住规束他:“坐好,你在找什么?”   “太子……”沈育犹豫了一下。   皇帝寿辰,太子没来。   皇帝没有露面,由仪官宣读祝辞,“受命于天,既寿永昌”。一辞毕,夜色合,银河星辉洒向殿前广场,宴席正式开始。   四方使臣献上贺礼,连北边铁马冰河的武将朝廷也给了面子。封疆远地,不能亲临宴会的王子皇孙也纷纷掐着日子,遣人送来地方珍奇,川南王、嶂山王赫然在列。   川南王常年领兵在外,驻守北方涿水四镇,与北朝相抗衡。南人崇文,北人崇武,北晁高头大马的铁蹄之下,是川南王一柄斩马刀守住了南亓文弱的江山。北晁众将与川南王可说是积怨已久,然而两方使者相会于南亓皇帝寿宴,为着战乱年间一点难得的虚假安宁,倒也能彼此相安无事。   嶂山王则是皇帝亲爹,世上从来没有亲爹给儿子贺寿的道理,只有皇家常出伦理闹剧。   重要人物贺礼之后,轮到不重要的人物。   段延陵与连轸的蓝田玉碑,玩笑似地亮相,亮闪闪晃瞎了大小官僚的眼,很是出了一番风头。座首,段相脸色则不怎么好看,对这个不着调的大儿子实在无可奈何。   接着又是仇千里献的花车,另些叫不出名字的人送上叫不出名字的花样。皇帝挨个行赏赐,由仪官代为说点褒奖勉励的话。   沈育快坐不住了,才看见信州,急匆匆刚从承明门赶来,献上山神眼。梁珩仍然不在。说起来,自打沈育将山神眼送去储宫后,梁珩就再没现身,解绫馆那日也不曾见他。   皇帝收了儿子的贺礼,说些无异于旁人的官话。信州又匆匆从宴席消失。   “你去哪儿?”沈矜叫住儿子。   沈育目光仍追着信州消失的方向,敷衍道:“找茅厕,宫里有茅厕吗?”   天禄阁是台三出阙,远处观望仿佛一根擎天柱,走到近前绕行起来,才发现基座也宽阔得骇人。   信州在天禄阁背面,正与什么人交谈,那人蓄着白胡子,颇有些老态,穿医官服饰。   “殿下怎么了?”沈育出声问。   信州吓一跳,回过头:“沈……殿下抱恙,正打算请疡医去看看。”   宴席上。等了小半时辰也不见儿子回来,沈矜独个儿寂寞地琢磨:那小子究竟去了哪里?   储宫后殿,夏日用以遮阳的帘幕,封上四角,秋日里来挡风。晚风撞得竹篾扑簌作响。   信州带着疡医疾步入内,两个小黄门从旁伺候着,床榻上梁珩闭目休息,脸色发红。   “殿下,”信州跪在榻边,小声叫他,“医官来了。”   梁珩仿佛陷入昏睡,人事不省,眉头皱成倒八字。   “前些日子夜里受凉,”信州便对疡医说,“起先没什么征兆,某天忽然就发起热。”   疡医为梁珩诊脉,沈育看着,觉得心中烦躁,移开目光问信州道:“什么时候着的凉?”   信州仿佛有点难以启齿:“公子送来山石那天夜里……殿下爱不释手……”   沈育不解其意,等他继续。   信州只得尴尬道:“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起来好几次,要去仓库瞧山石,入秋风跟剪子似的,一夜吹上那么几次,就伤着了。”   “……”   疡医与沈育同时哑口无言。   信州陪疡医出门配药,沈育在床榻边坐下,听得梁珩半梦半醒一会儿要水一会儿叫冷。   炉上煨着一壶梨汤,宦侍倒来一碗,扶他起来。锦被滑落,沈育给他掖到胸口。水碗凑到唇边,梁珩才睁开眼,一眼看见沈育,吃了一惊,瞠目结舌地望着他。   沈育面无表情,等他喝完梨汤。   “蠢透了。”   宦侍:“大……!”胆字被梁珩一口汤水喷回肚里。   “你你你说什么?”梁珩结结巴巴。   “盼了大半月的日子,因为发热不能参加,”沈育冷冷道,“你觉得自己很靠谱?”   “啊……”梁珩呆呆的,直到信州进来,向他禀报疡医的诊断与药方,又带着两个宦侍下去煎药,空荡荡的寝殿里只剩下两人。   “那个,”梁珩瞅瞅沈育脸色,小心翼翼问,“那个山神眼,可得了我父喜欢?他说了什么不曾?”   沈育袖子一动,低头看见梁珩五指摸出被子边缘,抓着他袖口。   “说了,”沈育不动声色道,“夸你有眼光,有孝心。还送了个医官来看望你。”   梁珩下巴缩在被子里,病中的一双眼睛泛着水光,直勾勾盯得沈育心虚。   “你骗我啊,”梁珩小声说,“医官是信州去请的。”   被拆穿了。   沈育把他的手放进被窝里,说:“有什么区别,医官不是你父亲养着给你看病的?”   “我难受……”梁珩轻轻地道。   “病了自然难受,好好歇着罢。”沈育起身要走,梁珩的手又伸出来,拽住他衣袖。   病中过高的体温烧得他两颊红晕蔓上眼角,耷拉的睫毛下泌出两滴水珠。   “你陪陪我啊,”梁珩带着鼻音说,“除了你也没人来看我。”   那力道轻于鸿毛,却像块无法抗拒的磁石,将沈育牢牢吸在身边。   “先生不是说,父母唯其疾之忧。父亲生病,以前我总想着进宫探望,后来见他不喜欢这样,就去的少了。怎么我生病,他也不来看看我,难道说,他和母亲都是那种认为生病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人吗?”   沈育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安慰一般摸摸他的脸,温度滚烫。沈育刚在秋夜行走,手心是凉的,梁珩蹭得舒服,偎进他掌心。   “我喜欢你的家,沈育,你们一家人都住在一起。有时候我觉得储宫、章仪宫,都好大……”   殿门开启一条缝,秋风萧瑟地涌进来。   信州探头,与守在榻边的沈育对视。宫灯的烛火在风罩里僵硬燃烧。   信州默不作声,退了出去,替他们掩上门。   “你别走哦……”梁珩嘀咕着,就要睡过去,手指勾着沈育,“不然就剩我一个……”   他的脸侧枕在沈育手掌上,呼吸灼热。像只可怜的,找不到归巢的雏鸟。 第15章 城门别   东方晨曦初露,梁珩仍在沉睡。半夜起来喝过一次药,发了汗,脸色已好得多。沈育整夜守在他身边,把他踹歪的被子重新盖好,耐心之罕见,若是宋均在此,一定大呼稀奇。   “您这就回去了?”信州也彻夜守在殿外。值夜的原另有其人,但涉及到梁珩的事,信州总是格外仔细。   “殿下尚未醒转,”沈育理好衣袍皱褶,眼下两片阴影,“一漏刻后还有一道药?”   “我会记得时辰。”信州送沈育离开。   回到沈府,门僮还在瞌睡,不料跨进穿堂,就见沈矜端坐上位,两旁宋均、晏然与穆济河,三方会审。   “儿子,”沈矜语气严肃,“你可知错?”   沈育:“……”   “临阵脱逃,此其一也。夜不归宿,此其二也。”宋均竖起两根手指。   “育哥儿,你昨晚上哪儿去了?”晏然好奇得很。   “哎,”穆济河搔搔后脑勺,“我说怎么昨天在解绫馆看到一个挺像沈育的背影。”   沈育马上道:“你又去解绫馆了?”   昨夜皇帝生辰,举城同乐,南军随同宫廷黄门使,挨家挨户派发喜钱,真金白银的,足够普通人家吃上半年油水。东西市也热闹非凡,诸如陈玉堂、解绫馆这样的地方,更是张灯结彩,大搞宴席。   宋均:“不许打岔,老实交代!”   “陪睡去了。”沈育果然老实交代。   “哎!”穆济河大叫,“我就说解绫馆那人定是你了,邓飏还不信!陪皇帝吃饭哪有陪姑娘吃饭香!”   沈育又马上反应道:“你还和邓飏一起去的?”   “态度端正点!”宋均呵斥,继而转脸痛不欲生地对沈矜说,“先生,小师弟也到年纪了,做出这等寻花问柳的事来,是我这个做大哥的照看不周,要请家法,就请连弟子也一并罚了吧!”   沈育:“…………”   晏然羡慕地说:“育哥儿,做男人的滋味好么?唉,你看我这样儿的,有姑娘看得上么?”   沈育一宿没合眼,困得快站着睡去了,被七嘴八舌吵得头晕,怒道:“陪的太子睡觉,别瞎猜。”   堂上静默数息。   宋均:“先、先生,这断袖之癖那我确实是没想到啊……”   沈育扭头就走。   回屋一觉睡到日上三竿,醒来洗了把脸,恢复了些许精神。   院里一众人正围坐品尝昨夜沈矜带回的宫廷糕点。漆木桌案上,插屏里是新折的几支桂花,清气满园。   沈育走去同席入座。晏然冲他笑笑:“我们要回啦。”   木香藤的落叶飘在桌面,沈矜叹着气以袖拭去。   “这么快?”沈育惊讶。   “家里只有母亲一个人,年纪大了,操持劳务多不方便,”晏然也很遗憾,“不过能到望都城长长见识,我已很高兴了。只盼望将来能把母亲也一起接到这座天下王城,有福同享。”   他家本是南州人士,为了念书方便,举家搬迁到汝阳郡。晏然年少失孤,是母亲一手将他拉扯大,靠着给富裕人家做短工,赚些今日有明日没的散钱,贫养出来的儿子个头小小、身板瘦弱。   直到后来得了沈矜接济,才稍有好转,可惜母亲操劳半生,如今身子骨已不能支撑。   “我陪你去买些土产带回家吧,”沈育建议,“给伯母尝尝。”   晏然便从袖袋里掏出一物,笑道:“王城土产,可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那是一只红色锦缎绣金鱼的钱袋,正面又绣上篆体的“寿”字。俨然正是昨夜里皇帝分发的喜钱。   沈府也得了一份,大家自然是留给晏然。   午时过,吃了饭,晏然与穆济河收拾行囊,一行人送至家门口。   “先生就别出门了,”穆济河这不羁子,面对沈矜却是十分恭顺,“育哥儿均哥送送就得了。”   “回到塾里,勿忘日日用功。”沈矜放心不下,一再叮嘱。   “知道了,”晏然笑道,“弟子谨记,定督促同窗们囊萤映雪、悬梁刺股,绝不懈怠。育哥儿赴望都城前,可是把鸡毛掸子传到了我手上。”   众人都乐了。   霸城门外,还有十里长亭,穆济河却无论如何不让再跟了。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回去吧,又不是以后都见不到了。沈育,别忘了这个。”他拍一拍侧腰,暗示地挤挤眼。   手执笔,腰挂剑。   沈育笑:“知道了。”   两人一高一矮、一宽一瘦的背影并肩走上官道。穆济河总想要拉着晏然靠向自己,被挣开,又拉近。   秋风吹焉了北边的绿叶,南边的枫榉还茂盛。一路向西向南,尚有大好景色,层林尽染霜天朗阔,群峰峻峭河川呼啸。   “归家的路总是很美的。”宋均怅然若失。   “总有一天要回去。”沈育与他返回望都,高耸的霸城门在晴朗云霄下注视着他们。   梁珩病着这几日,放他休沐是万万不可能的,沈矜依旧每日携功课造访,比当学生的可勤奋多了。   而梁珩,虽病恹恹的,竟也没有意见,反倒比从前更老实,有时沈矜还没来,他已在书房等着。   沈矜到了后,整理书案上的卷册:“我看看,今日该讲哪里了?”   “昨日已讲完《少仪》,今日该讲《典礼》。”梁珩说完,发现沈矜与沈育都看着自己,马上又很紧张。   “不、不对吗?”   “对的,”沈矜笑道,“殿下记性好。”   接着抽背里仁。   “人之过也,各于其堂,观过,斯知仁矣。君子常失于厚,小人常失于薄……”   梁珩也一字不差背完了。   事后连沈育也忍不住嘀咕:“怎么跟转性了似的。”   沈矜倒是乐见其成,反而给沈育举例说明:“人有时就是这样,遇上机缘巧合,一夜之间就有了变化。你看咱们塾里陈家那小子,不也是雨天被雷劈后,豁然开窍。”   那能一样吗?沈育无语。   天气转凉,书房旁栽种的紫海榴开遍,暗香浮动。梁珩趴在窗下练字,沈育写一个,他照着摹一个。   沈矜的字更具风骨,但梁珩不敢同沈矜耍赖。   “你为什么能写出这么利的笔锋?”梁珩大为不满,“你的笔借我使使。”   换了笔又不换手,自然是该什么样还什么样。   梁珩的字也不能说不好,只是笔画圆润,没有锋利的棱角,写不出气势,他自己不满意。   沈育陪他练,想练多久练多久。与从前那个嫌弃陪太子攻书浪费时日的自己判若两人。   “沈育,”梁珩突发奇想,“以后你来帮我写文书吧,做我的笔吏。”   沈育一愣。   “怎么样?”梁珩得不到他回答,催促道。   沈育一阵心跳如擂,有什么话就要脱口而出,最后关头却止住了。   “你好好练字吧,”他嘲笑道,“难道以后什么都找别人代写?”   “不找别人,就找你。”梁珩也笑,眼神又恢复到毫无阴霾的明亮。沈育总是被他打败。   梁珩埋头摹起字来,写了一个“珩”,又写了一个“育”。   “你们学塾里的门生,个个都写得一手好字么?”   “也不一定,你想认识,我可以介绍给你。”   “嗯……听上去不错。”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接着话。   秋虫爬上窗棂,庭院漏刻淌下细细的水声。   待到梁珩痊愈,能出门了,沈育便履行约定,协同他一道前往西市书肆的聚会。   多日闷在宫里,都快长草了,梁珩没有带上信州,免得他在耳边老妈子似地不停叮嘱念叨。   东西市梁珩比沈育熟门熟路,一路撒下大笔银钱,买些有的没的,全给沈育拎。一旦精神好转,梁珩简直动如脱兔,到了撒手没的地步,沈育一手拎东西一手还得时不时拽下梁珩后领子,把人从摊位前拉回来。   到了书肆前,梁珩朝铺子里张望一眼,里面尽是堆积如山的书册,便有些意兴阑珊:“你们都在这种地方聚会吗?”   沈育立时警觉:“怎么?”   “唔……”梁珩不说话,但俨然是吃喝玩乐正在兴头上,对读书清谈失去了兴趣。   “咦?”   梁珩余光瞥见一影子:“那不是延陵吗?”   段延陵和连轸,由于不来储宫探病,梁珩已单方面决定将两人贬谪出京。   “我去和延陵说会儿话,一会儿回来找你!”梁珩跳将起来,不待沈育拽他后领,人已飞出去老远。   别说什么一会儿就回来,只见梁珩七拐八绕,瞬时就消失在沈育视野中。   秋风萧瑟。   书肆老板出来迎接沈育:“一个人买这么多东西啊?阿嚏——阿嚏——”   宋均、邓飏与崔季已在后院高谈阔论,就朝廷对北晁的态度发表意见。老板耳朵里塞着絮团,将沈育领进去。   崔季:“你看待问题太片面了,北晁固然军事强大,但自身存在许多不稳定因素,举个典型例子,太子乃一国之本,北晁连自己的太子都能舍弃,可见政/治上有许多不成熟的地方。追随皇帝与追随太子的两派,必起纷争。”   邓飏:“说得好像咱们太子就很靠谱似的。”   宋均注意到沈育脸色难看:“谁惹你生气了?”   沈育冷笑,对邓飏说:“不仅不靠谱,还不守信用。” 第16章 良月雨   平日里沈育虽也习惯性正话反说,好赖众人都知道他话里话外维护梁珩的意思,今儿却不知是犯了什么病,臭着一张脸,邓飏都没敢问。   “你说北晁怎么了?”沈育示意崔季继续。   “……”崔季只得道,“也不算什么大事,听说太子隽被贬了,东宫无主,朝中元老与新贵渐成对峙之势。南边疲敝,北边内讧,真是多事之秋。对了,上次你说要带一个朋友一起来,人呢?”   沈育冷酷否认:“没说过,你记错了。”   三人:“……”   “北边那个高隽,听说脑子还不错,想必不日就能返朝掌权。”沈育生硬地接上话题。   众人不知他起的什么无名火,也只好顺他的意,若无其事地将闲谈继续下去。   夕阳西下,晚霞如蒸。书肆老板请了四人一顿家常便饭,就近在西市买来菜肴,下糙米饭,饱餐一顿。   时近闭市,行人纷纷离开,街面人影寥寥。然而却下起雨来,且越下越大,渐有瓢泼之势。   四人帮忙收了书摊,被雨困在书肆无法离开。   店里也没放把伞,幸而老板见天色转暗,雨又不停,热情收留四人在书肆委屈一晚。   藏书的库房清一清,铺上一层干草,搭一层被子。店里寻常不住人,老板也拿不住更多东西,自己睡觉的被子都给垫干草了,四人只能将彼此外袍展开,凑成一张简陋的宽被。   暴雨噼里啪啦敲击在屋顶、地面。已到了一场秋雨一场寒的时节,凉意无孔不入地渗进小小库房。   雨夜里,四个读书人被关在藏书库,无论如何也睡不着觉,凑在油灯下各读各的卷册。   邓飏翻出一本《望都美男图志》,这书竟然还有存货。宋均则读一卷记录南亓官人考功的书简,不似民间撰写,恐怕是宫中流出。书肆老板也是个有门路的。   不知过去多久,只有灯芯燃烧发出的哔啵声响,默默计时。   老板忽然来敲门。   “沈公子,外面有人找。”   穿过一阵斜风急雨,沈育一边系外袍,一边随老板前去店里。这时来寻人的,无非是家中门僮,或者沈矜自己。   然而到得店中一看,那湿答答滴水的落汤鸡,正挎着一张脸,忧愁地拧衣服。   不是梁珩又是谁。   “雨来得突然,街上许多人都淋湿了。给,姑且用这个擦擦吧。”   老板翻出一条平时用来擦书卷灰尘的布条。梁珩瘪着嘴,不想接,被沈育粗暴地用干燥布条包住脑袋。   “我不要……”梁珩声音都没什么力气,打了个喷嚏。   沈育一阵火气冲上脑门:“你不要什么?不要念书想喝花酒,不要我想要段延陵?想淋一场痛快的雨,继续在病榻上躺个十来天?”   梁珩给他劈头盖脸训得委屈,登时也火起:“你凶什么!我说了一会儿就回来,这不是回来了?!”   太阳从东边山头落到西边山脚,这也算一会儿。   沈育胸膛火辣辣地烧,不断提醒自己勿逾臣礼,才没叫梁珩屁/股开花。   梁珩的衣物已全湿透了,脚边聚了一滩水,他本就大病初愈,不宜折腾。沈育叫他将衣服脱光。   “全部啊?”梁珩小声问。   老板在柜台背后发出礼貌的鼾声。   沈育不说话,梁珩不敢惹怒这位大爷,老老实实扒了衣服。昏暗的小屋里,连对面的表情也看不清,只有梁珩的皮肤白得泛光泽,仿佛剔透的玉雕。   空中满是书卷与陈旧的笔墨散发的气味,沈育嗅到梁珩身上沾染的,雨夜的冷香。   沈育掌心滚烫,贴在梁珩肩胛骨上,吓了他一跳。   “我自己来好了!”梁珩忙道。信州是他的仆人,沈育则是他的臣属,信州能为他做的很多事,沈育却并不合适。   然而沈育一言不发,擦完他肩背的水痕,又跪在地上,为他擦拭双脚。黑暗里沈育睡前披散的头发,滑落在地面,漂进积雨中,梁珩为他挽起。   “你先穿我的衣服。”沈育将干燥的里衣脱给梁珩,自己仅着一件外袍。   湿衣服被沈育拧干,雨斜飘,晾也无法晾,只得将殿下的绫罗绸缎搭在干草堆上。   回到藏书库,邓飏与崔季不知去了哪里,只有宋均一个人在,见到梁珩,起先还没认出这个落魄的人,继而立马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殿殿殿!”   “殿什么,垫的干草堆不满意?”沈育说。   梁珩估计从小到大还不知道干草堆也可以睡人:“哇……”   “哇什么,”沈育又说,“睡觉。”   一连浇灭两个人交流的欲望,沈育将草堆上零散摆放的卷册移开,示意梁珩睡到自己身边。   宋均瞠目结舌,看两人躺下。这时候,出门解决的邓飏与崔季也回来了,发现已经很寒酸的地铺上还多了个人。   崔季:“…………”   邓飏还不认识,玩笑道:“哟,这不育哥儿说带来见见的那位小友么?白天你不来,晚上睡觉倒是来了。”   宋均拼命比划噤声。   邓飏:“???”   崔季面无表情,做了个口型。   邓飏:“!!!”   “幸会啊……”梁珩半身抬起来,想和邓飏打个招呼,被沈育一手摁回去。   “睡了。”沈育一声令下,宋均吹灭了灯烛。   隔着一床被子,干草也扎得梁珩浑身发痒,扭来扭去,睡不安生。   邓飏也很不安,这就是背后说人闲话,有一天正主找到了面前,翻来覆去不敢闭眼,弄得草堆发出窸窣声响。   “有完没完?”沈育出声。   邓飏不敢动了。   书库内寂静数息,梁珩委屈地说:“草堆怎么睡啊?”   三个挤作一堆的人,眼睛都不敢乱瞟,只听得沈育的方向传来一阵动静,不知他做了什么,梁珩便安分了。   “你们说,殿下怎么不回宫里去?”邓飏最终忍不住,刚发出气音,就被宋均捅了腰眼。   离得太近,少年人干净温暖的气息不断往沈育身上每一个毛孔钻,勾得他难以入睡。梁珩被他搂在怀里,头枕着他手臂,总算不闹腾。沈育下巴抵着梁珩带湿气的头发,听见梁珩在他心口小声说:“段延陵……”   沈育翻了个白眼。   “他们还在解绫馆。我走的时候,还没下起雨来,寻常雨天,我们都在馆阁里歇夜。”   书库里垫着干草过夜,那当然比不得解绫馆的温柔乡。然而沈育不作声,知道梁珩这句话里最重要的是,他离开的时候还没有下雨。   “我说了要回来找你。”梁珩说,吐息钻进沈育胸腔。   “知道了。”沈育回答,摸摸他头发。   草堆另一边,邓飏再次忍不住:“你们说,殿下知不知道,他在那里说话,我们这里也听得到?”并又一次受到宋均的腰眼攻击。   一夜秋雨,打得望都城树叶纷纷凋零,起早来瞧,剩下光秃的枝干,宣告北风到来,万物蛰伏。   简陋潮湿的夜晚,不仅让梁珩又喝了一阵子苦药,也让沈育挨了沈矜一顿狠批。   沈矜惯来好言好语,鲜有疾言厉色,然而见到梁珩病恹恹地来听学,还是甩手一把书简砸向沈育。   “入秋逢夜雨最易着凉!知道不知?”   沈育恭敬垂首而立:“知。”   “殿下大病初愈,知耶不知?!”   沈育挨骂,梁珩却心惊胆战:“先生,是我自己……”   “人君者,俭以养性,静以修身,”沈矜还是骂沈育,“正殿不居,委身草屋,知错不知?!”   梁珩:“……”   此后沈矜便似抓住了梁珩的命门,凡他犯错,必责沈育。搞得梁珩很是手足无措,被迫老实了相当一段时间。   转眼秋去冬来,龙潜寒潭,仲月降霜。   储宫门前两尊石兽覆上一层浮白。   段延陵已有数月没见过梁珩,这日找上门来,凛冬百虫寂灭,偌大的宫殿鸦雀无声,与段延陵久远的记忆大不一样。   好容易遇见一小黄门。   “殿下在哪儿?”   “晨参暮礼,拜书是也。”   又遇一喂马,驴头不对马嘴,说什么学不可以已,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再遇一浣妇,曰君子居必择乡,游必就士。   所遇臣属,无不满口之乎者也,段延陵满头雾水,直以为自己误入了精舍。   湖中亭无人,寝殿无人,清凉殿、温室殿,哪哪儿都无人,最后段延陵路过配殿,透过敞开的窗扇看见梁珩背书的侧影。   从没认真听完一堂课的段大公子:“……”   “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也;不临深溪,不知地之厚也;不闻先王之遗言,不知学问之大也……”   梁珩背书一个停顿也没有,一气呵成。   “喂,殿下!”段延陵隔着沿阶草丛叫他。   梁珩充耳不闻:“干、越、夷、貉之子,生而同声,长而异俗,教使之然也。”   “殿下!是我啊!”段延陵拣一小石子,砸在书房窗台上嘎嘣一声。   梁珩顿时抓狂:“烦死了别吵了!我背到哪儿了?!”   窗边出现另一个人。段延陵此后一生对沈育的印象都停留在了这张嘲讽的脸上——沈育当着他的面关上了纱窗。 第17章 三人行   段延陵走了,第二天连轸又来了,在太子书房外敲锣打鼓。   “殿下出来玩儿啊,”二愣子扯着嗓子喊,“鹭源野停了十几艘画舫,晚上有戏看呢!”   书房里众人肃穆,沈矜负手踱步到窗边:“学业欲有所得,何为也?”   窗外连轸:“啊?”   梁珩刚背了这句,答道:“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   沈矜欣然点头:“然也。小儿性浮躁,不知静、安,连太尉后继无人矣。”   次日段延陵寻仇上门,连轸赫然也坐进了书房,正摇头晃脑读一卷断句无能的长篇。   段延陵:“…………过分了吧,殿下,你和那傻子都喝了什么迷魂汤?”   沈矜又提问:“大学之道,在明明德,何谓也?”   段延陵哈哈大笑:“这你可难不倒我,沈老头,我家那老子可从不管我念不念书,他也没有需要我继承的东西。”   “段大公子,诚然不及二公子矣。”   段延陵脸色登时一变。   段延陵其人,花花公子爷一个,浮世繁华过,万事不留心,唯独一件——他厌恶透顶了他家二弟。段延陵是段相与发妻的嫡子,段延祐却是不知道从哪里带回来的,流着不干净的女人的血液,被主母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偏生男人惯爱野味,连儿子也是如此,嫡出的大儿子撒手不管,段相尤为关怀这个来路不明的小儿子,不仅手把手教导,连吃住都在一起。   这是相府的丑闻,沈矜和沈育都无从知晓,因此发出这声感叹的是梁珩。   段延陵的瞪视几乎要在梁珩脸上戳出个血窟窿。   梁珩安之若素,回答沈矜的问题:“人欲所蔽,则有时而昏,然其本体之明,则有未尝息者。故师者当因其所发而遂明之,谓之明德。”   沈矜笑道:“正解。”   窗边,沈育再次将段延陵关在外面。   须臾之后,段延陵从正门走进了书房。   “边上让让。”他对连轸说。   沈矜从太子一个人的夫子,成了三个少爷的夫子,如同一匹勤恳的老牛拖动三桶半罐水。   段延陵与连轸,比之有沈育辅佐的梁珩更不如远甚。这两人就不是读书的料,奈何都有一颗脆弱的心。连太尉老来得子,宠得连轸无法无天,连轸唯独不能忍受别人拿他老爹开涮,而段延陵,唯独不能忍受自己居于逃生子段延祐之后。   沈矜授课,要求学生记诵的内容很多,背得段延陵、连轸口吐白沫。沈师又日日检查,漏一句、错一字,挨手心一记。   执行者沈育,铁面无情,将两位矜贵的少爷打得手心高肿,连轸流下不争气的泪水,段延陵则火冒三丈,几次三番欲掀桌离去,沈育当然不会制止,只会挂着讥嘲的笑冷眼旁观。   段延陵受不了的就是被沈育嘲笑。他恨段延祐,是因为段延祐抢了他的东西,他恨沈育也是因为沈育抢了他的东西。   “遭了瘟了。”段延陵挨了板子,愤愤坐下,手连笔都拿不稳。   连轸已很有经验,道:“给你药?昨个我爹给我的。”   他还很骄傲,因着连太尉大大称赞了他自觉跟随沈公治学的精神。   段延陵白眼翻上天。   轮到梁珩背诵了。   “有斐君子,终不可喧兮者,道盛德至善,民之不能忘也……”   难得一见,记性最好的梁珩也一时语塞。沈育站他背后,一手拿着板子,一手悄无声息,在梁珩背上划了几笔。   “欸他他他……他们!”连轸立刻举报,未遂,被段延陵捂嘴摁住。   “呆子!”段延陵小声骂,“你想害殿下挨罚吗?”   梁珩得以顺利地背下去:“於戏,前王不忘。”   沈矜又将梁珩表扬一番。沈育挨着梁珩一张书案坐下,梁珩用汗湿的手捏捏他手指。   “既言前王不忘,”沈矜讲道,“今日便来说说先桓帝的功绩。”   桓帝尊号镇疆武威皇帝,与今上文神皇帝,号称一武一文。实际上是很给今上面子了。与缠绵病榻的文神皇帝不同,武威皇帝是正经军旅出身,曾受封于川南四镇——也就是如今川南王所镇守的涿水重镇。   涿水四镇现下的规模与建制,基本是在武威皇帝时期奠定的。先帝为南亓江山的稳固,立下了不世功勋。   更有甚者,桓帝曾在涿水战场拼杀之际,被乱刀斩去小指。他不以残缺为耻,而以军伤为荣,讲小指烧去血肉,做成骨戒,日日戴在手上。桓帝升遐后,此枚骨戒便被奉入帝陵祠堂。   说起来,梁家帝王历代铁血魁梧,在马背上成长,踏着伏尸血河即位。独独到了文神皇帝这一辈,出了两个弱不禁风的。   民间当然也有说法,皇帝毕竟不是先帝亲生血脉。   “虽不是先帝血脉,”段延陵说,“也是嶂山王一脉,自然属梁氏皇亲。”   连轸说:“可是陛下确实不像……”   沈育问:“这话又是谁说的?”   连轸说是他老爹,当朝太尉连璧。   年轻人越讨论越危险了,沈矜及时叫停:“於戏,前王不忘,为的是‘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小人乐其乐而利其利’这句话,别的无关紧要的内容,多说无益。此一节咏叹淫泆,其味深长,当熟玩之。”   到了朔风飘雪的时节,温室殿地底烧起火龙,滚水一部分与清水混合,聚成温室殿里一汪浴池,一部分流淌至储宫各殿,送来源源不断的暖气。   梁珩泡在浴池里,浮尸一般仰面纹丝不动,口中发出语义不明的絮叨。念了一会儿,出声问:“今此三界,皆是我有,其中众生,悉是吾子。后面怎么背?”   池边,沈育百无聊赖捧一卷轴,闻言奇道:“你怎么还背起外教经文来了?”   “哎呀,”梁珩扑腾到池边,扶着池壁,挂着水珠的脸神采奕奕,“听说北边外教盛行,有许多南渡的北人也想在我朝传教,我先学学他们的教义,才好知己知彼嘛。”   “你快说!”梁珩催他,“后面怎么背?”   沈育略作回想:“而今此处,是诸患难,唯我一人,能为救护。”   得了答案,梁珩的兴趣顿时没了,鼻腔里哼哼一声:“你也能背啊。”   沈育:“……”   合着这人只是想和他炫耀一下。   梁珩一面泡汤,一面喃喃自语:“外教就是外教,在番邦蛮夷之国,普度众生的是看不见摸不着的神仙,在我的国家,可是实实在在的人,天子代天牧民,莫非就是他们口中的佛祖天神?”   “三界无安,犹如火宅,众苦充满,甚可怖畏,常有生老病死忧患,如是等火,炽燃不息,”沈育翻阅手中卷轴,又念一句,说道,“正因统治者无为无能,苦难中的百姓才不得不将希望寄托于缥缈虚无的极乐轮回吧。”   梁珩半天没有回应,沈育抬头,见他半张脸浸没在水下,勾手朝他招一招。   “怎么了?”沈育走过去。   梁珩又说:“你把书放一放。”   沈育依言施为,走到池边,被梁珩一把抓住脚踝哗啦拖进池水——   “!”沈育猝不及防,呛得口鼻辛辣,连连咳水。   梁珩一计得逞,阴恻恻地说:“你不要以为什么话都能说。”   沈育只是陪梁珩洗浴,自己可是穿戴整整齐齐,此时顿时崩溃:“鞋!我鞋还没脱!”   梁珩翻过身,趴在池壁,肩背肌肤浸出一片莹润的水色,蝴蝶骨隐没在薄薄一层肌肉下。   “帮我搓搓背。”   沈育大为光火,只得三下五除二解了衣衫、脱了高靴罗袜,去伺候太子殿下。殿下的肤质又细又软,滑不溜秋,像尾狡猾的游鱼。   随着动作,梁珩背上泛起成片的红霞,落进沈育眼底。   雾中又响起入水声。   有人一边说话一边靠近。   “回头给我老爹说,家里也凿个温泉,隆冬泡澡贼舒服。”   另一人嗤笑:“你爹先把你脑子凿开花信不信?你去问问我表弟,弄这么个温室殿要耗费多少人工。哦对,他不一定晓得。”   段延陵与连轸分开热水雾气,游到近前。   “你们也来泡澡哈。”梁珩懒洋洋地打招呼。   段延陵看看他,又看看沈育,用平静掩饰心痛:“啊。”   “还是殿下会享受,”连轸说,“外面正飘雪呢,你们搁这儿泡温泉。”   “飘雪?”   梁珩身手从没这么灵活过,哧溜上岸,胡乱裹上衣服就往外走。沈育叫都叫不住,忙披了袍子,顺手抄起毛氅追出去。   朔风带来的雪花,止步于涿水,南边鲜有见雪的日子。亓人对雪天的记忆,还停留在百年前,坐拥南北两面江山的时候。   川南即使下雪,也是白糖、盐絮似的,落到枯枝头、石砖地板,顷刻便融化。   梁珩刚泡过澡,寒天里身体冒着热气,沈育给他裹上毛氅。   “北边的雪是什么样的?”   沈育回答:“没去过。”   梁珩说:“什么时候咱们到北边去看看?”   宫室的各个角落、后厨、马厩,仆人与侍臣纷纷出来看雪,这稀罕玩意儿降得吝啬又矜傲,施舍到人们手掌心,转眼又回天上去。   梁珩突发奇想:“雪天,望都城的百姓都会做什么呢?”   信州影子似地冒出来:“殿下,小心着凉。”   梁珩叹口气,只得又回他的温室去。 第18章 共枕眠   小雪过后,望都城的街巷开始变得冷清,家家户户囤积柴炭,以度过寒冷的冬日。   每日散学,晚归也成了段延陵与连轸的头疼的事。冬至日后,天黑得越来越早,从储宫返回南闾里,宽阔的驰道空无一人,黝黑冷寂,凛风割麦子似地斩断灯笼火光。上一次,连轸差点被瓦墙下窜出的黑猫吓飞了魂。   温室殿的火龙将梁珩的宫室烧得暖如三春,四人便聚在储宫完成功课。待到该背该写的做得差不离,早已暮色四合。   梁珩不得不时常收留三人过夜,太子寝殿成了学塾宿舍一般。洗漱用度一应由信州打点,倒也做得周全。   沈育不止一次起疑——刚到储宫那天,除了太子本人,所有黄门侍郎对待新任少师的态度都是排斥敌视。   这也不难理解,对于这些终生禁固在宫闱的内臣,唯一的倚仗就是雏龙。有郎中三将现身说法,操纵皇权所能得到的利益之大,令人忘乎所以,敢行一切礼法不容之事。恨不得排除所有接近太子的势力,而使自己成为唯一的信赖与依靠。   人皆有一天,独宦官有二天。   沈育只能理解为,储宫的宦官们,见到沈矜得到梁珩信赖,甚至丞相公子与太尉公子也甘作门生,不得不接受事实,曲意逢迎。   不论是因为什么,沈矜总算成了自太子珩“赶走”崔显、马贺与谢览后,唯一成功留驻的夫子。间接替梁珩洗去了不少民间污名。   沈育出生长大,头一回在汝阳以外的地方过春节。   除夕夜的前好些天,家里便着人送来米面腌肉,又有沈矜、沈育与宋均三人量体裁制的新衣、鞋袜,给两个年轻人的岁银也一并包在衣服里,无不是沈母的心意。   她疼爱儿子,顾念丈夫的学生们,也视同己出。   随着物什一起送来的,还有家信,有沈母写给丈夫儿子的,也有宋均父母的来信。   信中提到家乡一切如常,门生们离了先生,也不忘用功,由几个年纪较大、受业较早的师哥们带着念书,有几次跑到马谢学塾偷听,还给人家当场抓包,告到沈府。   虽然半个字没问归期,却字里行间都是想念。   除夕守岁,沈育与宋均半夜熬不住,偷偷溜回房睡觉,也在院里撞见沈矜月下对着家信长吁短叹。   翌日闾里街头巷尾鞭炮喧天,门户贴上崭新的桃符。大年到来,百家团圆。   当天夜里,过了闭市时辰,坊间也充斥欢声笑语,年夜饭的香味相互交织。沈府主仆也凑了一桌,菜肴并不精致,贵在家常可口。   院里热热闹闹聊开。沈育与宋均也彼此碰了几杯酒,视线越出闾坊的墙瓦,满城只有章仪宫的方向一片漆黑。   “皇宫没有年夜饭吗?”宋均奇道。他满以为过年也会如寿辰那天,得皇帝几封赏钱。天下没有人不喜欢过节,就算有,那也一定不是春节。   不过沈育确然没听梁珩说过大年当天有宫宴。   “喝多了,去解决一下。”沈育起身,抹黑往东院去。绕过拱门,沈家人说笑的声音小了,邻家的热闹又传来。   经过墙根,沈育站住,怀疑自己眼瞎了。   “我下不来了……”梁珩说,“接一下嘛。”   木香藤可怜巴巴的枯架子快承受不了他的重量。   沈育静默片刻,摇头继续走:“喝多了喝多了。”   “喂!”梁珩大喊。   他不知从哪里找了一身乌漆麻黑的衣服,整个人裹得像块煤炭,在沈家后院墙上蹭了一身灰。   沈育半蹲着,肩膀作阶梯,好让梁珩踩着他下来。   “你家都有哪些菜?我在后院都闻到香气了!”   梁珩像只狗,摇着尾巴迫不及待往前院去。沈育面无表情,走与他相反的方向。   “你去哪儿?”   沈育依然怀疑自己神智是否清醒:“茅厕。”   直到梁珩出现在前院,沈矜与宋均都化身石像,沈育才叹了口气。   “少爷,今天还有客人啊?”门僮问。   “茅房捡的狗,”沈育淡然安排,“别管了,我来喂就行。”   梁珩挨着沈育坐下,长工给他一副新碗筷,他还和人家拜年。   “同乐同乐!”长工笑呵呵的,尚不知道眼前这位就是未来九五。   宋均板着一张一言难尽的脸,手臂上了夹板似地,僵硬下筷。   沈矜道:“大过年的,就不分你家我家了,都是自家人。”   宋均道:“先生,这种话未免太厚颜了,您得先问问别人同意不同意。”   沈矜道:“来都来了,还有什么同不同意的。”   宋均便说:“既然是自家人,那待遇可就不一样了。”   “是啊,”沈矜说,“随便给个宰相当当,不算什么吧。”   “宰相不行,还可以考虑太尉、御史,三公里总得沾一个吧?”   “我已经是老头子啦,但我儿子还年轻嘛。”   “育哥儿就算了,没那心思,看看我吧,来客人,我敬您一杯。”   梁珩乐得前仰后合,与宋均碰杯。沈育听得麻木,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用干净筷子拣了些未被动过的菜肴,给梁珩布菜。   巷里别的人家又在点炮仗,噼里啪啦一阵响。   梁珩贴着沈育耳根子说:“你们这里好玩!”   沈育把他脑袋摁饭碗前,筷子塞手里。   夜晚,沈家本是个小宅子,没有空余的房间,梁珩便和沈育挤一屋。宋均已很识相了,绝不多嘴请殿下回宫,还自觉抱来一床新被。这也是沈母赶在年前从汝阳郡送来的,填的柔软温暖的鸭绒。   梁珩吃饱了,瘫在沈育的床榻上,摸着肚子眯起眼睛,仿佛这小小的房间比之那四季如春的宫殿更令他自在惬意。   “睡进去一点。”沈育也躺上来,抖开新被。   梁珩闭着眼睛说:“我那皇后娘亲从没给我做过衣服被子。”   沈育将梁珩严严实实盖好,被子掖得一丝缝隙不漏。   “说这些做什么。”   沈育已经知道帝后做父母的德行了,别说衣服被子,连大年夜皇帝家儿子跑来与自己挤一塌,也一点不觉惊奇。   谁让满城张灯结彩,只有章仪宫与桂宫死气沉沉,暮气积重难返。   梁珩又是那样爱热闹的性子。   新被锁着二人体温,沈育被梁珩的手臂贴着,渐渐感到热气爬上脸颊。   梁珩的手指细软,被子底下摸到沈育的手,菟丝花似地缠上来,下巴枕着沈育肩膀,说话声音绵绵的,爬得沈育半张脸麻痒难耐。   “我出门的时候就想,今晚不管去谁家蹭饭,要不是被即刻遣返,就是家里做官的第二日告到我爹面前。思来想去,觉得沈育你一定不会这样。”   “你不知道吧,先前,崔先生的儿子也陪我念过一阵子书。我却不知哪里得罪了他,每日都要挨教训。”   崔季可不是这么说的。沈育笑了几声:“听说你把崔先生的牙硌坏了。”   闭着眼睛,沈育都能想象梁珩惊讶的表情。   “呀,那可不是我故意做的,我已经罚过膳房了。你别说,我罚了下人,我爹也罚了我,禁足三日,可给我憋坏了。”   “就你这贪玩的性子,哪个夫子也气不过。”   沈育嘴上嘲弄,心里想的却是,储宫臣属,不知背着梁珩都做过些什么。   梁珩说:“我今日说的,可不是玩笑。”   “说的哪句?你话太多了。”   半天没声儿,沈育侧过头,梁珩对着窗扇的眼睛倒映莹莹月光。   梁珩捏着沈育的手,许诺似的:“以后给你做我的宰相。”   沈育说不出心里什么滋味,这好像小儿过家家一般,却是天底下一等一沉重的份量。   “做宰相,”沈育低低地说,“可不是皇帝一人说了算。”   “怕什么?”梁珩说,“你还不相信自己么,段相也是从小小一个文书吏,升迁上来。”   段博腴自然非是等闲之辈,曾经也只是韩英府上的文书吏,韩家倒台后,他便如得了出头机会,一往无前仕途坦荡。   沈育笑起来:“皇帝要封在下官位,却要在下自己想法子?”   “那不然怎么办?你当我朝的官是想做就能做的么?”梁珩严肃地说。   “好吧,我努力。陛下快歇着吧。”   “你转过来。”梁珩安分没多久,又扒拉沈育。   他有点不好意思:“像上次在书肆那样……”   沈育定定瞧着他。   “快点,好困了……”梁珩声音越说越小。   新年的炮竹渐渐熄灭,天上灯火星罗棋布,柔柔布洒光辉,如一床星光织就的新被,覆盖千家万户。被子里,沈育搂着梁珩沉沉睡去。   正月,启蛰,春水化冻,鱼陟负冰,草木发新芽。雁北乡,雉震响,潜藏一冬生机开始崭露头角。   不知不觉,梁珩已在沈育的帮助下,读完了沈矜带来的大半书卷。他脑子还是挺聪明,记性更好,只是从前不上心。   岁终,梁珩又去章仪宫探病,据他说,皇帝每年过冬都九死一生,全靠药石与炭火捱过。春来换季也是危险期,梁珩去时,皇帝正在咳血,凤阙台里外忙成一锅粥。   不过出乎意料的是,皇帝这一次倒是耐心听完了儿子的汇报,知他用功念书,还表扬了一番,令梁珩喜出望外,更是发奋。   然而春日万物复苏,段延陵与连轸的玩心也蠢蠢欲动。   书房里,段延陵偷着沈矜出门续茶的功夫,力劝梁珩。   “就一天,带你去瞧个稀罕!”   梁珩毫不感兴趣,无情地拒绝:“臣轨背熟了吗?背错一个字,来日别想进我庙堂。”   段延陵简直痛心彻骨!表弟已经被沈育那厮同化了!   “去吧!”连轸也兴致勃勃,“牛禄请我们去呢,他的大园子又趁冬翻新过,移植不少奇葩异卉,赶上这阵儿开了花,好看得不得了。”   “哦……”梁珩被他的情绪感染,看看沈育。 第19章 春满园   牛禄原是段、连的狐朋狗友,解绫馆、陈玉堂的聚会也常常有他。听说家住南闾,辟了处大宅院,筑园建馆、挖湖开塘,引水穿流,建楼榭亭阁,高低错落。   园中珍禽异兽,瑶草奇葩,不可胜数。每至春晴,雀鸟啁啾,蝶舞蹁跹,景色美不胜收。   与同在南闾的仇千里宅,号称王城双姝。二人斗富由来已久,今日你宅大我一寸,明日我便要挪墙一尺,上月你起了高楼,下月我就要建塔。   仇宅与牛园,时不时就要动工重建,好玩的花样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   梁珩被段、连撺掇,也有些按耐不住。沈育最近也很将就他,四人便一同去了。   牛园里,一处假山水比之沈家小院还大,看得沈育嘴角抽搐。更兼水中数只白鸟,嬉戏玩耍,展翅如同仙鹤,额上又有羽冠。   “是那什么……”段延陵想起来,“桂宫那只花冠鸟的同类吧?”   梁珩也傻眼了。   皇后口中的外族贡品,皇宫里也只得一只,牛园却养着一群。   牛禄在厅堂外迎接四人。   堂前不用屏风,而垂下珠帘,颗颗如琉璃晶莹,碰撞发出清亮的玉击声。大约是挂了幅值当半座城财富的门面上去。   “殿下大驾光临,寒舍蓬荜生辉啊。”牛禄殷勤招待。   他虽年纪轻轻,却是一副红光满面、膘肥体润的富贵相,引梁珩去左首尊位。段延陵、连轸、沈育依次在列。   牛禄对沈育也很殷切,尽管他在这一众贵胄公子中,算不得家底丰厚的。   “沈参赞才名如雷贯耳,我这个不识诗书的粗人,将来说不得也要靠沈参赞提点!”   看来沈育多半是沾了梁珩的光,虽然眼下只是区区太子参赞,可谁都心领神会,他将来是做帝王内臣的人。   牛禄的客人,或有沈育眼熟的,多半是在陈玉堂惊鸿一瞥。   公子哥儿请客,请的也是公子哥儿。将来就是这些人,继承各自父亲的职位,站在寒士求之不得的庙堂上。富不知疾苦,贵不知艰辛,令沈育想起宋均、晏然、邓飏,若是出现在这样的场面,只能是坐立不安,不愿与之为伍。   主人待客热情又豪爽,山珍海味源源不断送上食案,这一格是燕窝,那一格是海参,又有鱼松台鲞,甲鱼烧鹅,天上飞的地上爬的,无不委屈在小小食盒中,一格重一格,直堆得高过头顶。   “河水化冻的第一批鱼,全城的渔贩子都知道,得第一时间送来我府上,”牛禄道,“鲜嫩无匹,来来来,别客气!”   “殿下,皇宫里也尝不着吧!”   牛禄得意洋洋,自己也说了,全城的第一批鱼都在他家,偏要多问梁珩一句。梁珩咧嘴道:“我要吃得着,还来你家做甚。”   牛禄哈哈大笑。   服侍的美姬为沈育执箸,送到他嘴边,沈育实在消受不了,连忙推拒,再看段、连二人,应付自如,早已是美人在怀。   梁珩也得了两个专门的婢子,美貌堪称闭月羞花,体香如兰芬芳,依偎在他一左一右。梁珩也十分局促,正巧与沈育对上视线,两人脸上都晕开默契的红霞,齐齐低头。   沈育心中琢磨,梁珩难道不是经常与段延陵厮混酒宴,怎么忽然一副扭捏姿态?   “人生如寄,其乐短暂,”段延陵喝到兴头上,赞叹牛禄道,“只有如牛兄一般,住仙境、饮仙露、食仙粮,才是快哉!极尽人事!”   众声附和。   堂下便传来一个声音:   “段兄此言差矣,食粮终究是人间的食粮,即使材料究极珍贵,手艺穷尽技巧,又如何能与仙肴媲美?”   青年一袭绛红纹银袍,款款步入厅堂。面容秀丽宛若好女,颇有些阴柔姿色,正是曾在皇帝寿宴上嚣张登场的仇千里。   牛禄一见他,便道:“你又晚了,这次罚个六杯才行!”   与脑满肠肥的牛禄相比,仇千里简直算得上翩翩佳人,盈盈一笑,堂上便有婢子看得失神。   “好罢,”仇千里叹道,找地坐下,“上酒来。”   美姬红着脸为他斟满一杯。   仇千里一口喝完。   “糟水矣,不足取。”   堂中谈笑声顿时压低,牛禄脸色微僵,嘱下人上来尘封的好酒。   封泥开启,浓郁的酒香熏倒了一片。   仇千里抿一口:“米酒矣,其味甚淡。”   牛禄这下坐不住了,亲自取来珍藏的烧酒,据说酒坛里装的是开封见血的宝刀,饮之,如同从咽喉到脾胃被划得鲜血淋漓。   美姬为仇千里斟满一酒碗,这次,他只在鼻下略略一嗅,便满面失望,甩袖道:“牛兄啊牛兄,你是不欢迎我,想赶我走?怎么竟用这等次品糊弄我?”   四下鸦雀无声。   牛禄脸色由青转黑,糊了层锅底似的,憋了半天,自己抓起酒坛牛饮大口,酒液辛辣,呛得他连连咳嗽。   是真酒无疑。   众人也忍不住,纷纷品尝碗中烧酒,滋味不能更正宗。然而王城豪富,首推仇千里,次才是牛禄,仇千里说非是好酒,众人都不敢有什么建议,生怕受到没见识的嘲弄。   牛禄坐在主人座后,半天没有反应,说不好是不是在追悔自己为什么请了仇千里。忽然拍案而起,指着仇千里身边美姬厉声呵斥:“你这妓子不知好歹!不懂伺候!贵人吃不饱,喝不好,岂非你之过错!”   美姬忙俯首认错。   梁珩打圆场道:“何必大动肝火……”   牛禄道:“拖下去扑杀了!”   梁珩:“……”   沈育:“……”   段延陵慢慢放下手中酒杯。   仇千里脸上挂着笑,对抓着自己衣袍苦苦哀求的美姬视而不见,待到堂下侍从上来将人拖走,才闲闲抚平皱褶。   “牛兄,”梁珩说,“牛禄……”   两孔武有力的侍从拿来麻袋,将美姬从头到脚套进去,袋子扛二人肩上,抬上众人宴饮的二楼。头顶一阵木板咯吱的脚步声。尖叫不断刺耳。   梁珩:“我说你……”   脚步声行到栏杆边,扔下来一物,砰的砸在堂下玉阶。惨叫声戛然而止。   麻布口袋洇开团团鲜红。   众口缄默。   食案旁,沈育感到服侍自己的婢子,无法克制地发抖。   牛禄道:“下人犯错,我已罚过。仇兄,这下你可以尽情享用了。”   鲜血仿佛顺着地板爬上仇千里的红袍,使他的笑脸带着恶劣的、得逞的快意,依旧不回答牛禄。   “诸位,宴会继续,尽管畅怀!”   那里还有人吃喝得下,甚至有人当场呕吐一地。美婢端着满满的酒杯,不知所措。   “扑了。”牛禄说得云淡风轻。   呕吐那人面如金纸,服侍他的婢女立时腿软,泪流满面,被力士挟住两肋,拖将上楼,堂下顿时又添了一条红麻袋。   “请饮。”牛禄示意客人们。   黄滕酒,琉璃盏,仿佛催命符,婢女个个眼泪盈眶,又在主人淫威下强作笑颜,以凄苦的眼神恳求贵客饮下美酒。   有人饮了,有人则不。   段延陵剔丝似地夹鱼肉,并不理睬那杯酒。侍酒的女人跪在他身侧,扑簌簌抖若筛糠。   连轸愣愣道:“延陵……”   主座上的人说:“拖下去。”   那女人手中酒杯哐啷落地,酒液扑洒一地,然而沾不上段公子矜贵的衣衫。   “他杀他家奴婢,”段延陵冷漠地说,“与我何干。”   奴婢是主人的财产,处置由人不由己。人命不过是风中飘絮,一拂即散。   沈育在美姬发抖的手中喝下烧酒,一半烧穿了他的喉咙,一半抖落在衣领,冰冰凉凉贴着心口。   那美姬出窍的魂魄落回身体,差点给他磕头。   “殿下,”牛禄催促,“请饮。”   梁珩没有反应。左右两位美人忍不住五体投地,哭泣出声。   沈育抬眼看去,酒劲停留在口腔,火辣辣冲上天灵盖,令他快看不清梁珩的模样。   牛禄便说:“拖……”   梁珩的酒杯重重跺在食案上,沉闷一响。   “我说,够了吧。”   牛禄道:“贱婢冒犯殿下,败了殿下兴致,怎能不罚?”   两个美姬被力士架起来,妆容已全花了,二八年华的花朵,即将在万物复苏的季节里凋零。   “臣家中的东西,伺候不好殿下,臣也要请殿下恕罪。”   “殿下啊,”仇千里悠然道,“您可管管他这张油滑的嘴,斯人之美,天下共享,怎么就成了牛禄自己家的东西。既是自家东西,可不就由着他折腾,外人怎么管得着。”   梁珩怒不可遏,一杯子掷向牛禄,砸破他额角,砸得他马上跪地请饶。   太子盛怒,二人不敢再多言。   力士松开两名婢女,二人顿时没了骨头似地软在地上。   段延陵看得够了,自己给自己倒杯酒,品尝少许,十分败兴地说道:“叫个什么事儿,你说呢?”   他问连轸,连轸没有接他的话。   春光在牛园上空照耀,瓦檐下,两条麻袋被镀上阳光的颜色、百花的芬芳与池水的清气。   白鸟仍在嬉游,红色的血埋在地下。 第20章 恶犬舍   庶民性命,轻于鸿毛,奴仆之性命,更轻于柳絮。   生杀予夺,只在主人眨眼之间。   梁珩发了一通火气,扑杀的闹剧暂时中止,然而春日宴竟还能若无其事地继续下去。客人们很快从晦气的氛围里脱身,用琼浆玉液洗去一腔郁闷,复又是展颜嬉笑,无忧无虑的模样。   仇千里与牛禄更是如鱼得水,彼此言语间攀谈起对奇珍异宝的见闻与收藏。仇千里宅中也有美人如云,有幸得见者无不夸为仙容玉貌,世间无双。看牛禄的模样,似乎如果自己的美姬在容颜上被人比下去,还不如扑了干净,不争脸的东西,养着也是浪费。   “牛兄,你也不必如此执着,”仇千里拿身后美婢作靠枕,半点察觉不到其女僵硬如石,怡然自得道,“我府中,美固然有之,却非是女人。世间真绝色,不在女人,也不在男人,偏偏是那阴阳混淆、柔中带刚的境地,能咂摸出点容止的味道。什么时候能劳动牛兄尊驾,再请您观赏我豢养的美羊。”   不称女,不称男,甚至连人都不是了。不知道仇千里养的究竟是些什么东西。   向晚,从牛园出来,枝头高挂的灯笼将金子似的光芒挥霍向大街。各府马车停靠成列,等待接上主人。   这是正门,侧边一条小巷蜿蜒进无光照的阴暗中,那是小门。沈育瞥见巷里有几人正在小门前说话。   “别了,牛兄,下次再聚。”   段延陵同牛禄打过招呼,将人送回。   连轸本是坐相府的马车,与段延陵一道前来牛园,此时却询问梁珩能否载他一程,梁珩已先一步上了马车,神情郁郁,不太说话。   “你怎么了?”段延陵莫名其妙,“从刚才起就怪怪的。”   连轸说:“你不觉得,那两个婢女,很可惜?”   段延陵也很遗憾:“是啊,我家也没有这等蕙质兰心的姬妾。不过,这和你我又有什么关系?连傻,心疼人可不是你该做的事。这种事,惯来是那些刀笔吏、口舌官,闲来弹劾的。”   他说着特意一眼递向沈育。   沈育却正留心别处,听得那小巷里,人声说:“……再不就医,就没救了,行行好吧……”   “沈大才子,”段延陵叫他,脸上挂着高高在上的笑,“想必你是最看不惯的吧?主人杀奴才,像杀一头牲畜,说没就没了。”   他摸摸下巴:“轻贱的人命,也能叫人命?”   沈育回过神来,说:“对牛禄而言,或许不值一提,对她的亲人朋友而言,却是珍贵无比。譬如你段延陵的性命,你自认为举世无双,对那些轻贱你的人而言,也不过一叶浮萍。”   牛园匾额的金黄灯光,刷得段延陵表情如同恶鬼。   梁珩从车里探出头来催促:“还不走么?”   连轸便撩袍上车,沈育却辞了,说是还有别的事。段延陵立刻道:“正好给我腾个位置。”他一脚踩上脚凳,被梁珩伸腿踹下去。   “你滚。”梁珩嫌恶地说。   车帘落下,车驾起行,离开华灯初上的南闾里。   牛园的小门隐在无人处,贴着墙根是排水渠,糜烂的气味散布巷道。   先前在门前说话的两人已经离开,身影在巷道尽头若隐若现。沈育悄然跟上,鞋底碾过青石板,经过小门时,听见门里一声充满戾气的犬吠。   夤夜。   里坊大门紧闭,夜深人寂。沈府一片漆黑。月光洒在堂前,水波似的一晃。   “站住。”   堂里传来一声。那水波便停了。   一粒豆大的灯火亮起,昏暗地照出一人形轮廓。沈矜盘膝而坐,将油灯向门前一推,把他儿子纳进来。   “上牛园吃宴,过得夜半才归?”   沈育还以为大家都睡了,本想神不知鬼不觉回房,眼下被逮个正着,只好乖乖近前请罪。   “上哪儿去了?”   沈育睁眼说瞎话:“酒喝多了,在牛禄府上醒了一觉,才想起回来。”   “里外坊门都关了,你爬墙进来的么?”   沈矜神色严厉,认真程度令沈育回想起小时挨揍的经历。他爹不是死读书的迂腐文人,脑筋好使更甚于儿子。   沈育便如实交代:“遇上没钱治伤的人,顺手帮了一把,耽误了一会儿。”   沈矜道:“天下没钱治伤看病的人都给你帮完了,耽误到半夜?”   沈育:“……”   沈矜叹气,一句话就点破了因果:“在牛园遇见没钱治伤的人?”   沈育说道:“被牛禄的狗咬了。”   “管闲事,”沈矜说,“得有那个本事才行。”   “管都管了。”沈育无赖似的,两手一摊,被沈矜一脚踹歪屁股。   “滚去睡觉。”沈矜骂道,吹熄了油灯。堂内复归寂静。   白日讲学,沈育没有来,去了南闾里。   北闾布局如同棋盘,家家户户只占得方寸之地,局促而拥挤。南闾情形则大不同,住民非富即贵,仅一个牛园占地就迫近北闾数十家的总和。   绕着大苑行走一圈,耗时大半个时辰。别处都是围墙瓦檐,只有小门里隐约听得见狗叫声。   正门供主客进出,小门给奴仆使用,一个上午,进去些采买,出来几个倾倒污水秽物的。酒肉腐烂的气味直冲云霄。   沈育观察到偏巷里外无人,正是好时机,举步欲往小门去。忽然一个声音在背后出现:“喂,做什么的?”   沈育先是反射性摸到腰间,藏在衣服底下的剑柄。继而反应过来这是谁的声音。   “梁……”沈育舌头打结,一顿,责问道,“你怎么来了?”   沈育藏在巷口,梁珩就藏在他身后,不知躲了多久,笑嘻嘻的一张脸,是吓人后得逞的表情。   梁珩的头发半绾半披,穿了身玄色便装,行走在南闾大街上,与寻常官家子弟一般无二。   “先生告诉我的,”梁珩底气十足,“说南闾的天比别处好看。”   沈育一时无语。   他要管到牛禄头上,牛禄无法无天,沈矜这是给他挪了片天来罩着。梁珩就是行走的免死金牌,有他在,沈育至少不会不明不白就给牛禄的狗咬死。   “你知道我要做什么?”   梁珩竖起一根手指,戳他腰畔硬邦邦的一条,是沈育藏起来的剑。   “你是不是想杀人?”梁珩语气太认真了,以至于沈育都不好说他是不是在开玩笑。   “瞎说什么。”   梁珩忧郁地望着他:“没用的,沈育。牛禄杀的是奴籍,奴隶的性命不是性命,即便告到廷尉跟前,也不会有结果。”   沈育只简单回答:“我知道。”   他一手按剑,四下里确认无人,走进偏巷,两边围墙挤兑出仅容一人的狭小空间。   “你要跟我来吗?”沈育一笑。   梁珩还来不及回答,被他揽住腰。   “嘘。”沈育比一个噤声的手势,足下一点,登时借势踏着两边墙面飞身直上,转眼就踩在牛园的筒瓦上,飞鸟似的,轻飘飘一丝声响也无。   又一跃落在院里,一棵粗壮的槐树遮挡后。   梁珩被他抱着飞起落下,全然料不到他有这等身手。   牛园小门连接的后院,是下人喂马、养狗的地方,平日来人少,院中一股骚臭。   马厩一字排开,贴着墙根,狗舍建得比人住的房屋更高大,门口放着喂食的瓢、桶,生肉的血水从木桶缝隙渗出。   “牛禄还养着狗,”沈育说,“咬死咬伤了不少平民,这笔账算起来可没完——你怎么了?”   梁珩贴着沈育身侧,两眼放光:“你还会武?!”   这时候说这个……沈育又无奈,又按耐着隐隐的自得。这时候过来两人,走到狗舍前,提起喂食的肉桶走进去。   沈育握着梁珩的手,将他紧紧拉在身边,悄声溜到狗舍通风窗下。   喂食的人来了,隔着木板,群犬流哈喇子、喘粗气的场面可以相见。一阵此起彼伏、滚雷似的吠叫。   听上去数量不少,梁珩来之前什么也不知道,此时吓了一跳。   沈育示意他屏息敛神,听得狗吠之中,有人声议论。   “昨天有人找上门,今天还遛这群祖宗吗?”   “这些都是猎犬,脾气生猛得很,仔细一日不遛,你我就要被分食了。找上门就找上门,哪日遛狗不咬着几个不长眼的愣头青?谁敢告到牛爷头上?阎王老子的功过簿都不敢记牛爷一笔,牛爷背后那位才是真阎王。”   “是是是。那今儿个还是在东闾里遛?”   “也就住东边的贱籍们,打落牙齿和血吞,若敢声张,脑袋给他们削了。”   两人喂完狗食,丢下桶、瓢走了,狗舍里一片争抢与撕咬咀嚼的动静。   沈育回头问梁珩:“进去瞧瞧?”   见梁珩脸色铁青,腮帮紧咬,碾碎似地吐出三个字来:“牛、仕、达!”   牛禄十七八岁的年纪,与他们一般大,却坐拥如此豪阔的园林,家中既无父母,也无兄姐。   本朝为官,一半靠祖荫,一半靠提携。牛禄孤身一人,能混个一官半职,积累的财富三世不败,靠的是一位族兄——   翻手蔽日月,覆手镇朝堂,号称活阎王。只能是郎中三将中,那位南军户郎将,牛仕达。 第21章 字谜歌   喂狗食的人走远了,沈育与梁珩溜进狗舍里。   狗舍三丈见方,每一寸空气都充斥着肉腥与狗骚。放眼望去,群犬犹如铺满狗舍的毛毯子,柴瘦的脊背拥挤摩擦,耸起支棱的骨刺,那是猎犬凶猛的象征。   “天哪……”梁珩说不出话来,直往沈育身后缩。   嗅到生人的气味,鬣狗抬起头颅,喉咙里滚起沉闷的警告声。   沈育原以为最多有十来只,眼下却是近百条猛犬的圈养舍,不禁大为震撼。想到这百条猛犬上街巡逻,场面该是何等壮观,然而牛禄豢养鬣狗日久,望都城中却鲜有传闻,原来是将狗带去了……   东闾里。   即便是王城百事通的邓飏,猛然间听到这个地名,恐怕也难以记得这是哪个犄角旮瘩。   西为达,南为显,北为贫,东为贱。   东闾里藏在紧贴南闾里背阴处的一条阴暗街巷,时人称为暗街,沈育昨夜头回光临,潮湿发霉的空气直将他推出这格格不入的入口。   住在东面的人,都是王城见不得光的老鼠,白日现眼使他们如灰飞,暴露人前令他们如烟灭。狗咬了耗子,也无话可说。   参观过牛禄的狗舍,沈育攥着梁珩的手:“走了。”   梁珩却不动弹:“沈沈沈……!!”   沈育低头一看——梁珩衣袖给围栏里的狗咬住了,犬牙森白尖利,交错钩住衣料,腥臭的哈喇子浸湿一大片。两人登时色变。   梁珩扯几下,完全扯不动,太子殿下穿的不知是什么好料子,竟是狗也咬不穿,人也扯不烂。反而是那鬣狗被他扯得,头撞栏杆,发出越来越危险的闷叫。梁珩抓着沈育的手就开始发抖。   “要是咬了我,牛禄就完了。”梁珩绝境之中开了个玩笑。群犬围聚过来,骨瘦如柴的猎犬,四肢刚劲,做出发力跳跃的动作。   “快跑!”沈育当机立断,抽剑斩断半只袖子,拽了梁珩拔腿就走,猎犬在他们身后接二连三跃出围栏。   后院吠叫不停,养狗的人一定会来查看。   梁珩跑得飞快,东绕西绕,群狗仿佛被他牵住线的风筝,紧追不舍。   “往哪里走啊沈育!”   “别喊!”沈育也不由自主拔高音量,“我怎么知道你要往哪里去!狗舍门口那株槐树,背后就是巷道,现在我也不认识路了!”   “啊!”梁珩被追得喘不上气,“你怎么不早说!”   猎犬跑得飞快,离弦之箭似的追着梁珩屁股就来,狗牙尖锐更甚匕首,给咬住了,可不是屁股穿个血洞了事,少不得肉都得减一块。   沈育抓着梁珩肩膀,提气飞奔逃命。   “这边这边!”梁珩喘着气,“我记得这边是靠驰道大街的墙!”   好在他以前也来过牛园,加之记性实在太好。   沈育提着他半身重量:“你怎么还喘上了?!”   梁珩大叫:“我害怕啊!”   牛园的仆役终于被惊动,回廊四面闻声而来。   “狗!狗!”   “狗怎么跑出来了!”   这帮养狗的也怕狗,一时间惊慌失措,无人敢上前,追逐梁珩与沈育的狗也临时换了胃口,转而追着手托食盒的仆役,园里顿时混乱不堪。   沈育趁机与梁珩逃到草丛遮掩后,梁珩踩着沈育肩膀爬上围墙,鬣狗循着气味而来,一路狂吠冲进草丛,叼住沈育的袍子。   “去你的!”沈育飞起一脚,踹得那狗翻个筋斗,呜咽一声。   下一刻沈育翻身跃上墙顶,拎起梁珩,落在驰道街面。   靠着牛园,停了一辆牛车,车夫戴着斗笠,沈育略略一瞥,觉得很是眼熟,有点像自家长工。果然车帘里伸出宋均的脸:“没时间解释了!快上车!”   牛园里狗吠连天,一墙之隔,牛车悠哉驶离驰道。   数日后,南亓廷尉霍良收到一封关于释褐员外郎牛禄,豢养恶犬,纵犬逞凶伤人的弹劾。   伤者逾十,有名有姓,诉说恶犬罪行。   寻常这种事,是不用廷尉出面的。寻常也没人敢状告牛禄。   然而这封弹劾不是别人,正是储宫上陈,廷尉官不得不严谨对待。牛园豪奢淫佚无度,常有主人趁兴伤人的事情发生,廷尉也有所耳闻,毕竟是牛禄自己的奴仆,执法官也无权过问,然而此次恶犬行凶,伤的却是平民百姓,虽出身贱籍,到底于法不容。   最后霍廷尉亲自到牛园走了一趟,检视狗舍的百条恶犬,做出判决——投药处死。   此事过后,储宫的讲学日。   连轸还挺佩服梁珩,对他说:“我爹将你大大夸赞了一番,说储宫终于干了件正事。”   除了亲生儿子,连太尉甚少褒扬别人,面对皇帝也多直言进谏,年轻时常因犯颜遭贬,人称三进三出连铁郎。   得到连璧认可,算是梁珩的意外之喜。这事本是沈育先插手,最后由储宫出面揭发,既是为了依托梁珩的份量,也是为了保护沈育。   族弟吃了瘪,牛仕达在宫中,尚无行动。不知是小事一桩不值他关心,还是心中已记了一笔。   只有段延陵阴晴难辨,并不为梁珩开心,幽幽说道:“以后可就不能去牛园做客了。”   “不去就不去,有什么好稀罕的。”梁珩说。   “就是。”连轸附和。   两人凑一块默写功课,一会儿沈矜就来检查了。   段延陵沉默地注视梁珩后脑勺,半晌,对另一张书案的沈育说:“沈参赞,我以为你是知道分寸的人,莫非这就是你想要的局面?”   沈育正给梁珩写临摹的字帖,提笔舔一点墨汁,头也不抬,回答段延陵的话:“纵犬伤人,受到惩罚,天经地义。莫非你有什么不一样的意见?”   段延陵冷笑一声。   沈矜拎着茶壶进书房,众人便不再说话了。   寻了个晴好的天气,沈育又一次前往东闾里,探望那日上牛园讨赔偿的伤患。梁珩听他说了这事,十分关切,要求同往。   入口的暗街,两边是与东西市截然不同的,阴暗幽深的店面,肮脏的食馆、推头纹身的铺子、门口立个棺材盖的丧葬店。东闾里的人不会出现在东西市,他们的一切吃喝拉撒都在这条暗街解决。   谁知道暗街背后就是南闾里,贵人们高卧的大宅院。   伤患是个做陶的工匠,世代匠籍,取妻又是奴籍,两人工钱都少得可怜。丈夫挨了犬伤,不能出工,拼拼凑凑的铜板,请得起大夫买不起药。拖得一天是一天,眼瞧着腿不行了,才去了牛园碰运气,刚好给沈育瞧见。   廷尉处死了牛禄的狗,又勒令他赔偿药钱。这一家情况才有所好转。   沈育与梁珩到门前,他家小孩儿正蹲院子里堆土,脏兮兮的手挖出个中空的土包,造型酷似父亲出工的陶窑。   “六一里,常有赏,”那小孩儿一边堆土一边唱,“四脚畜,站高堂。两封没有万户侯,十里挑一鬼来凑……”   梁珩听得不分明:“他唱的是什么?”   沈育也是第一次听到,一时也不太明白。   夫妻二人将客人请进堂屋。   点不起油灯,白日便把茅草屋顶戳个洞,让天光漏进来,晚上又盖回茅草遮风避雨。如此度日。   丈夫的腿能下地了,洗了两只平时吃饭用的陶碗,给客人们倒水。然而沈育看不到他们脸上有任何出气畅快的神情,仿佛已被折磨得筋疲力尽。   “还没好好谢过您,”丈夫一瘸一拐坐下,“不是您请的大夫,我的腿就废了。想不到您还记得我,又来着破地方。再晚几日,我们便要搬了,您来也找不着,这地方模样又要变了。”   沈育奇怪道:“怎么忽然要搬了?你这脚也不方便。”   丈夫便说:“牛大人的狗死了,我们也得走了。”   梁珩听出他言外之意,觉得不可思议,有些生气:“岂有此理,他还敢来寻仇不成?”   “不是这个意思,”丈夫又解释,“这块地,离南闾近,贵人们都争着想要,先前是牛大人占用来放狗,这会儿狗死了,明天便又有别的大人要征用了。大家都得搬。”   二人顿时语塞。   不幸的事一桩接连一桩,并非别人短暂地施以援手,就能将陷在深渊中的人解救出来。   “是谁要用这块地?”沈育问。   “这就不知道了,”丈夫说,“贵人那么多……”   妻子插话道:“我听一起做工的人说,是仇府的园囿丞大人,家里的花多得种不下了,要扩园。”   仇府,仇千里府。他担着为皇家打理园林花草的职位,自家院子也修葺得华丽如仙境,成为邓飏口中,王城春日的观花胜地、刺红之篱。   整条街都要拆,沈育实在无话可说,他没有能力为这些人重建一处安居乐业的家园。梁珩或许有,但不是现在。   两人从漏风的土墙房里出来,那小孩儿已经堆好了陶窑,把家里的陶具放进去:“阿爹!阿娘!快看我烧的碗!”   爹娘疲倦得没有心思同他玩游戏。   “这点银钱,姑且留着用吧。”梁珩想给留些钱给两人,二人道谢收下,也没多少欣喜。   那孩子没人搭理,便自己用树枝划泥土玩,沈育低头,见他竖着写下刚才唱的童谣——“六一里……”   字迹歪歪扭扭,五个字里缺了两个,只有简单的“六一里”顺次排列。   沈育眉头一动,辨认出来这可笑的字谜游戏。   “仇府在哪个方向?”沈育问那妻子,并得到回答。   手指的方向桃李绽放如云霞,宛如覆盖在王城黝黑瓦顶上的蔚然彩练。 第22章 桃花林   离开暗街,春阳便又照拂大地。越往南边开阔地界去,杨柳稊孚,梅杏则华,山桃开成一片薄红的花雾。   流水潺潺,顺着南闾里淌进护城壕,滋润这处金贵的土壤。仿佛从东闾里流失的生机,全被吸引来此地。   沈育与梁珩闲来无事,沿着妻子所指的方向,走走瞧瞧。   一路桃杏成林,枝叶繁茂。听沈育说起仇府如何与郊外鹭源野并称观花胜所,梁珩隐约记起有这个传闻,只是他从没去过仇府,且想必望都城大多数平头百姓也没有机会得见仇府真容。恐怕是满园春色关不住,逾越围墙房顶的景色,已叫世人见微知著、浮想联翩。   站在闾里较高的塔楼上,窥望仇府内景,也称得上赏花,只是显得寒酸。   走得一阵,忽见前方花林里,晾晒似的张开一段锦缎。远望是一条粉缎,近看才知,那是素地上绣满淡红的花,团团锦簇,锦缎张开足有一丈之高,远远超过头顶。   “谁家搁这儿晾被子呢?”梁珩稀奇道。   锦缎向着林深处延伸,不知通向何方。缠绕间,将树冠之间漏光的缝隙也填满,遮得林中光线昏暗,日光透过锦缎染上一层红,与白色的杏、红色的桃混淆,令人眼花缭乱。   越走进深处,四面皆是锦围,行走的通道逼仄无比。   氛围诡异而妖冶。   梁珩显然给迷住了,绕着锦缎上的花、枝头上的花观赏,赞不绝口。   “别乱走。”沈育提醒他。这片林子不知是怎么回事,迷宫似的,致力于把人绕晕。   梁珩的声音从锦缎背面传来:“你看绣面,既不是桃花,也不是杏花,绣的是个什么?”   闻言,沈育也凑近了瞧,那锦围上的绣花,只一点鼠鼻似的微红,含羞带嗔,花朵娇艳。说到红花,则无非桃、杏、合欢、山茶,然而这绣花却是个四不像。   忽然邓飏的话犹在耳边——“仇千里府种满蔷薇,号称刺红之篱”。   原来不是种满蔷薇,而是绣满蔷薇。锦围作篱笆,将仇府沃土数顷圈起来。风雅十足。沈育恍然大悟,他们已经不知不觉进入仇府地盘里!   “殿下!”   就在近处,梁珩应一声,然而重重锦围与花木将二人隔开,梁珩已神不知鬼不觉,被花妖包围了去。   “你在哪儿?!”沈育隐约有不好的预感,向声源处大步前去。梁珩浑然不觉,犹自赏花在兴头上:“就在这儿啊,怎么了?你来看这桃树,同根生了两株,真是稀罕。”   锦围四角被绑缚在树干上,一段接一段,连成密不透风的墙。来路已然消弭在相似的树木、绸缎间,沈育绕来绕去,找不到梁珩身影,翻到离得越来越远。   “沈育?”梁珩也开始觉得不对劲,“你在哪儿?”   他的声音变小了,代表沈育走错了方向。然而穿来绕去,始终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你在原地不要乱走!”沈育出声喊道。否则两人都在迷宫里胡乱穿行,找起人来更困难   然而这下连梁珩的应答声也听不见了。只有他自己的声音在锦围的牢笼里回荡。   沈育心下大异,实在不懂仇千里在自己府中做出如此复杂的迷宫,所为何事。   复行数步,前边出现一个白影,沈育忙迎上去:“你怎么在……”   话没说完,那人转过身来,却不是梁珩。   红花丛里,那少年披一袭薄而透的轻纱,青丝委地,肤白如脂,巽风徐来,吹得花树共少年摇曳生姿,仿佛桃树滋生的鬼魄。   沈育:“……”   那少年见有人,先是吓得魂飞魄散,什么绰约腴姿都不要了,顿时涕泗横流尖叫一声。   沈育忙道:“抱歉,误入此地……”   看清沈育模样,那人才提起一口生气,然而还没缓过劲,那柔软的、柳叶似的眼风骤然间瞥见了什么,发出一声惨绝人寰的尖叫!转身便逃跑!   沈育茫然无知,手足无措地想追上去——   便是一道劲风贴耳劈下,裂帛声清脆尖利。一把大环刀劈开阻隔的锦缎,贴着沈育靴头切进地面。   接着是一双手、一双腿,从锦围另侧破壁而出一八尺壮汉。绑腿下肌肉贲张,踏上地面,土地随之一颤。大环刀从土中起出,甩开腥味的泥点,转瞬追着逃跑的少年杀去。   刀锋一路划开锦帛,追赶得那少年尖叫声刺破喉咙。   沈育一摸腰间,空空如也。念书的日子,要去储宫,他一贯是不佩二协的。   眼前突然上演追杀的戏码,即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也不能不管。沈育拔腿追上,那少年逃命飞快,只见最前方一只白影子,东窜西窜,眨眼消失在迷宫深处。   壮汉追逐不上,一刀砍向桃树泄愤,锋利的刃口深深斫进树干。一时之间整座桃林都齐齐晃动,惊惧的叫声散布四处,此起彼伏!   竟像是追杀者与被追者,不止眼前这两个!   沈育身处其间,立刻意识到,这里并非美丽的观花胜所,而是屠宰场。   持刀壮汉回过身来,看见沈育,不问青红皂白,兜头便是一刀劈来,七环在刀背上呼啦作响。沈育掠身避过,一腿横扫将壮汉绊倒在地。早在追逐战时他就看清,此人虽魁梧骇人,动作却十分迟滞。   壮汉只知挥刀,被沈育擒住手腕使寸劲错骨,钢刀掉地,又被他跪扼脖颈两侧,顿时双目充血、口中咿咿呀呀一阵,吐着白沫昏死过去。   沈育捡了钢刀,听得一围之隔有人大喊救命。声嘶力竭至极,也听不出是不是梁珩。他已顾不得许多,断开锦围便冲去,一想到梁珩有任何闪失,沈育就头皮发麻。   被追杀的人瘫软在地,追杀者已横刀在他脖颈间。   “求、求求……”   霎时鲜血四溅,追杀者的手腕在沈育刀锋之下断裂,钢刀连着断手落地,喷溅的血液甩上沈育的脸。   “喂!”沈育伸手拽那少年,与先前那个妆容、打扮一模一样。这人已吓傻了,惨叫连连抱头鼠窜,又消失在迷宫尽头。   四围震动,桃林婆娑摇曳,杀影重重,绯红的枝头花仿佛由鲜血染成。奔命的纱衣少年与持刀壮汉穿梭不止,锦缎上印出刀刃与人脸,溅上湿漉漉的血。带着杀意腥味飘散在花香里。   炼狱般的情景。   “梁珩!”   哭叫、奔跑、刀入骨肉的声音将这名字吞没。   梁珩一拳砸向屠夫后脑,屠夫背对他,正提起一少年脑袋,横刀待戮。   骨裂,不是屠夫的枕骨,是梁珩的指骨。   “啊哟!”他甩手跳起来。   那少年被提头刀下,已经魂魄出窍,两眼翻白,得了梁珩一拳之功,屠夫放开他,刀刃转向梁珩。   被追杀的少年都身着轻纱,跑起来翩然如蝴蝶。梁珩却是锦衣佩玉,与这屠宰场格格不入。   二人相对沉默,梁珩后退数步:“那个啥,听我说,你不一定敢动我……”   大环刀瞬息便至。   “沈育!!”   梁珩被迫加入到逃亡队伍中,他扑倒在锦围的绣花丛,薄红已被染得艳如鹅冠,锦缎柔软,蛛丝一般网罗住猎物,钢刀近在咫尺,裂开梁珩束发的皮冠。   他顿时披头散发,狼狈不堪,踉跄爬起来又被树林中横陈的根节绊倒,眼看地面越来越近,后脖寒毛已先一步察知刀锋来临——斜里忽然冲出一人,风扫落叶般抄起梁珩,手中钢刀一架,登时将屠夫格开。   沈育喘得止不住气,浑身大汗淋漓,不知道怀着怎样的心情疯狂找遍迷宫角落。梁珩在他怀里发着抖,摸上他侧脸的鲜血。   “不是我的。”沈育言简意骇,将他的脸按在胸口,一刀横扫,刀势中途易辙改为斜切,斩掉屠夫半只手掌。   梁珩什么也看不见,只听得屠夫痛吼怒叫,接着背上一热。   屠夫的气息消失了。   “站起来,”沈育环着梁珩的腰,架着他,“腿软了吗?我背不动你了。”   这时梁珩才摸到他腰间一片湿热。   “这是什么……”梁珩掌间淋漓,面色惨白,“这该是你的了吧?”   “找你时给人划了一刀。”沈育轻描淡写一笑,嘴唇却失了血色。   “快走,离开这个地方。”   梁珩架着沈育,两人不敢在迷宫中乱走,便认准一个方向,用沈育夺来的七环刀劈荆裂帛开路。   滴落的鲜血如同蜂蜜,一路吸引来刀斧手。   “望都城里,为什么会有这种地方?”梁珩只感到匪夷所思,惊怖异常。   沈育抬起手臂,已感到气力不济,给梁珩指一个方向:“你看那里。”   林冠线之上,迷宫中心,一座塔楼冲天而起。豪门大宅都有建塔楼登高望远的传统,只是如这一座一般,高得唯我独尊,恨不能览尽天下景色,实在少见。   血光化作的桃林,就在这座望楼眼皮之下。   真美啊。   阴阳之交,生死之际,美丽的生命破茧而出,又脆弱死去,桃花化雨,锦绣为葬。   你看这景色。 第23章 刺红篱   若说望都城中还有比这更高的建筑,那就是皇宫了。不论站在什么地方抬头仰望,都能看见这座地标,只是平时常被忽视。   梁珩恍惚道:“是仇府的望楼吗?”   沈育捂着腰,另一只手护着他:“先离开这里,看来我们是误入了园囿丞寻欢作乐的后院了。”   两人屏息凝神,脚步放轻,在四面张结的锦缎掩护下潜行。锦缎上忽而突起一张人脸,隔着布料好像嗅到了猎物的气味,鼻头快戳到梁珩脸上。   梁珩胆子本来就小,吓得牙齿格格发抖,被沈育捂嘴拖走。   如此复行数十步,梁珩忍不住问:“这里迷宫一样,沈育,我们是不是走错了?”   腰上的伤口严重妨害了沈育的精力,正待要答话,忽然有所预感,一把推开梁珩,以刀面抵住裂帛刺来的锋刃。   偷袭者穿帛而过,抵得沈育后退一步,腰伤涌出鲜血。   来人并非园中狩猎的刀斧手,所用武器也非钢刀,而是一把中看不中用、还没开刃的君子剑。   梁珩认出他来:“段延陵!你怎么在这儿?!”   沈育咳嗽一阵,退到梁珩身前护住他。   君子剑一甩,指向二人。“该我问你才对,你怎么会在这!”段延陵神情阴郁,看上去竟想要了结二人。   然而面对段延陵,梁珩就一点也不怕了,反以身体挡住沈育。“你发什么疯?”他厉声道,“当心舅舅宰了你!”   段延陵短促一笑,钝剑耍了几个招式,倒也有模有样,棍子似的朝梁珩身上抽来。梁珩惊怒交加,直唤沈育,钢刀从他身后递来,撇开钝剑。   “跑错方向了,我的殿下,”段延陵的剑与沈育的刀架在一起,小声说,“往西边跑。”   沈育当即抽身,抓了还在发呆的梁珩,破开锦围向西逃。段延陵提剑追在后面,一路惊扰数个刀斧手,然而诸人见到他手中钝剑,认主一般纷纷避散。   二人原来东逃,已走了很远,此时换向西边,顿时只觉重重帷幕复重重,前路漫无尽头。   “你害我啊!”梁珩被沈育提着飞奔,脚都不用沾地,一面高喊。   段延陵一边笑,一边答道:“往东是无人处,连着郭外郊野,岂不任人施为?往西是他的宅院,出去就是南闾大街,到有人的地方就安全了!”   桃林的土地上尸体横陈,花瓣飞舞,凋零在少年人冰凉的无头尸。梁珩面如金纸,既惊且怒,段延陵则全然视而不见,钝剑挑开挡路的尸首。   “你告诉他!”梁珩发怒高喊,“你把仇千里找出来,告诉他我命令他停止!”   疾奔中,沈育与段延陵同时骂道:“傻吗你!”   梁珩:“……”   树林到了尽头,一扇石拱门,其后是石子铺路的无人庭院,路径交错复杂,房屋错落。   “往哪儿走?”沈育问。   离开桃林,就远离望楼的视线了,段延陵懒得再装,从追赶变成领路,走在前面:“跟我来。”   他对仇府也不算熟悉,凭着记忆东走西走,奇迹般没有碰上一个侍人,大概是都被仇千里叫去了桃林,此时府中反而空无一人。   西苑是主人居所,东苑是园林、仆役、仓库等所在。   渐渐有脚步声奔走在石子路上的声音。   “他看见我们进府了。”沈育说。   “暂且在这里躲一躲。”段延陵带他们进入东苑,推开一处谷仓,粟米粉末与灰尘扑面而来,呛得人咳嗽不停。   仓库内顶开了一扇通风口,空气沉闷,光线黯淡。   梁珩扶沈育在谷堆里坐下。段延陵拿君子剑当拐杖杵着,俯身查看梁珩,见他完好无损,才放心,问:“怎么到那里去的?”   梁珩大受震撼,正一股怒火无处发泄,冲着段延陵道:“我怎么知道是那种地方!”   段延陵也不在意,道:“那是仇千里的地与奴仆,他想怎样,旁人也管不着。”   同样的话,上次在牛园,段延陵也说过。   “牛禄和他比起来,就差远了,”段延陵说,“牛禄完全是模仿仇千里。仇千里有高楼大院,牛禄便也要有。仇千里家有金银万两,牛禄也不甘示弱。牛禄到仇府做客,见他生杀大权在握,院墙之内仿佛天神,回到自己的牛园,便也要示威一番。浑然不知自己与仇千里相比,真是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为杀而杀,哪里比得上仇千里这疯子,嗜血成性,以死亡为美。你当他建一座高出霄汉的望楼,只是为了观赏桃林?不,他是为了观赏人世间最打动他心弦的美景。”   一时阒寂,无人开口。   只有沈育在喘息中发出一声嗤笑的短音。   “你见到的那些少年人,都是他豢养的小羊。想卖就卖,想杀就杀。仇千里金钱堆积成山,买下土地无算,遇上心情好,就用丝绸锦缎,将土地围起来,放小羊入内,着人追杀取乐。那些杀人者,都是他请来的,朝廷行刑所用的刽子手。你知他背后是谁吧?否则怎么有这么大排场。”   一个牛,一个仇,蠹虫一般侵蚀着南亓的命脉。段延陵怜悯地端详梁珩神色,又补充道:“我呢,从前也是不知道此事的。仇千里虽是个疯子,却比牛禄有理智,发起疯来知道要背在人后。那天在牛园,牛禄逼大家饮酒,他见我坐视婢女扑死而不管,以为我是同道中人,今日才邀请我来。”   段延陵摸摸梁珩凌乱的头发:“而你呢,表弟,突然出现在羊群里,差点吓死我,赶紧夺了仇千里的佩剑,来为你保驾护航。”   梁珩打开他的手:“你也是个疯子,别客气。”   “他杀的那些人,都是哪里买来的?”沈育问。   “说话啊!”   得了梁珩呵斥,段延陵叹着气道:“你都忘了吗,表弟,从前聚会时仇千里提过一嘴,看来你惯常是心不在焉,觉得与我们在一起很无趣?”   梁珩面无表情。   段延陵才说:“章仪宫里,还有你宫中那些阉人是怎么来的。他府中的小羊就是怎么来的。他的养父,仇致远,有那个说不出口的癖好,你晓得吧?”   梁珩:“……”   沈育:“……”   段延陵无奈道:“所以仇千里网罗天下俊秀少年,送进宫里孝敬他养父。看上的都阉了留在身边,或者派去储宫伺候。看不上的就退还,任由仇千里处置。”   沈育立刻想起曾在仇致远府小巷里,见到信州与其碰面。难道信州与仇致远就是这样的关系?然而信州的年纪比梁珩大多了,比仇千里也不小,怎么想也不应该是仇千里送进宫的。   谷仓外也有人走动,搜查到了眼前。段延陵拍掉衣衫沾的谷灰,站起来:“行了,我去给你们引开人,自己寻个机会溜走吧。沈参赞,我的心肝表弟交给你,伤了一根寒毛,小心你项上人头。”   段延陵闪身出了谷仓。   梁珩说:“不必这么麻烦,待我亮明身份,抄了仇千里的桃花林!”   沈育一只手已满是鲜红,用另一只干净的手掌按他在身边坐下,教训道:“傻子,你想让他逼你么?”   “他杀的是自己买下的奴籍,交给廷尉,霍大人能管?”   梁珩不说话。   “由你出面,拿得下骑郎将仇致远?”   梁珩又一阵沉默。   “你能寻到一个仇致远与牛仕达都不在的机会,把这事告诉陛下?”   梁珩理屈词穷:“你说怎么办?”   沈育一提气,腰伤就牵动心脉,一阵咳嗽。梁珩忙抱住他,让他上半身倚靠自己:“你别说话了,怎么这样啊……”   梁珩越想越委屈,眼眶红了,沈育靠在他瘦弱的肩上,笑了一会儿,抬手用拇指抹过他的红眼眶。   “会有办法的,”沈育说,“你去听听外面人走了没。”   梁珩依言蹑手蹑脚到谷仓门口,附耳听上一阵,果然段延陵已将人引走,东苑安安静静,只有风吹树响。   他又启开一条缝,观望片刻,回头叫沈育:“都走了。”   沈育却没有回应,谷仓里堆满麻袋装盛的粟米,他本撑着麻袋坐起来,手上一滑,摸进缝隙里,有什么不寻常的东西。   “怎么了?”梁珩走来瞧。   “把米袋挪开。”沈育使唤他。   堆积的米袋后露出箱子一角,积灰严重,隐约可见背后藏着更多箱子。   “这是什么?”梁珩问。   沈育心中已有预感,他的鼻子很灵,嗅到某种腐朽的气味。段延陵说仇千里拥有金银无算,但一个园囿丞,俸禄能有多少?   还说再想别的办法呢,沈育叹道:“看来,老天这就把办法送来咱们眼前了。”   沈矜正在自家小院里喝。望都城不产茶,但每天将各地好茶送来王城的商贩源源不断,大饱了沈矜的口福。   今日乐的清闲,拣了本闲书看看。   过一会儿,宋均路过,问他:“先生,今日见着育哥儿没?”   “没啊,”沈矜奇道,“他去哪儿会过问我么?”   又过一会儿,信州登门拜访。   “先生,殿下消失大半日了,你见着没?”   沈矜更奇了:“没啊,殿下去哪儿也要问我么?”   信州礼貌道:“只是常见殿下与先生一家走得近,冒昧打扰了。”   宋均的声音从前院传来:“回来啦?”   沈矜与信州一同看去,梁珩扶着沈育一瘸一拐跨过穿堂。梁珩的外袍披在沈育身上,严严实实将他罩住。   “确实走得近,啊哈哈。”沈矜承认。   “不合适吧,殿下。”信州提意见也很恭敬。   沈育刷了粉似的一张脸,松开捂在腰间的手,一股血箭飙射,把梁珩的干净袍子也染红了。   “哎哟我的儿啊!”沈矜腾地跳起来,膝头闲书掉地,封面粗糙的麻纸上几个风骚大字——望都美男图志。 第24章 隔墙耳   “快快!”   宋均与梁珩一左一右将沈育拖到卧榻,家中长工已飞奔去医馆请大夫,沈矜又着急又茫然:“这,这怎么弄成这样了?”   梁珩支支吾吾:“我们……我们去了东闾里……”   信州道:“啊,殿下怎么能去那种地方。”   “东闾里?”沈矜来到望都城一个春秋,还不知道这个地方。   “乱得很,贱籍杂居,”信州说,“南军都不管的地界。”   梁珩又说:“其实,唔,不是在那里,后来又去了南闾里的桃花林……”   沈育额头冷汗涔涔,插话道:“林子里摔了一跤,给树枝划的。”   梁珩:“……”   宋均急匆匆,取了毛巾,敷在沈育腰伤上,顿时沈育只觉热流汇聚,血液喷涌而出。   “啊?”宋均手忙脚乱,“我以为受伤都要热敷来着!”   沈育两眼一翻,给他气厥过去。   大夫来了,掀开沈育衣服,打眼一瞧:“树枝可划不出这样的伤口,像是锐器所伤啊。”   顶着沈矜严厉的视线,沈育硬着头皮道:“小伤,小伤,开点金创药好了。”   开了内服外敷的药方,送走大夫。梁珩也被信州押解回储宫,他俩这模样,谁都知道是玩脱了,信州不便像沈矜审问儿子一样追问梁珩,但也担心梁珩安全。有时沈育觉得,信州很有些兄长风范。   宋均给沈育敷了伤药,极有眼色,离开房间,让父子二人独处。   然而沈矜不说话,沉默令人忐忑。   沈育只得先开口:“误打误撞而已。”   沈矜皱眉,片刻道:“误打误撞牛园养狗咬人,又误打误撞给人砍了一刀?”   看样子,老爹是以为他给牛禄派人报复了。沈育便咽下关于仇千里的事情,不打算让沈矜也跟着操心。连梁珩都没办法的事,沈矜也能怎么办?上表参仇千里一本,保不齐太子少师的头衔就要丢了,成为第四个被逐出储宫的夫子。   沈矜也没有再多追究。能教出沈育这样的儿子,他自己也不是什么随波逐流的人。有所作为必然也要承担后果。   翌日,沈育缠着绷带听学,满身药味,被段延陵大肆奚落了一番。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看来你学问还不精啊,难怪教书的是爹不是儿子。怎么说呢,管了不该管的事就是这下场,要是汲取教训呢,这伤还只在腰上,要是学不聪明,下次就该伤在脖子上了。”   段延陵看上去倒是精神百倍,与平时无异。看样子,昨日仇千里并未起疑,只当是逃跑了两只“小羊”,段延陵替主人家追捕,也没追上。听说后来在南闾里找了几圈,由于不便声张,也就不了了之。   沈育懒得搭理他这茬,失血过多,精力要精打细算地使用。   梁珩却起了心思,问道:“你对仇千里应该比我熟,知道他平时都做些什么吗?”   段延陵道:“杀人?”   连轸本没有参与话题,骤然听了一耳朵,惊恐回头。梁珩把他的头扳回去。   “谁问你这个?傻的吗?”他还记得昨天被段延陵和沈育骂了句傻子,“我说他平时都去什么地方,做什么事?”   段延陵想了想:“比你熟,也不算太熟,这事你去问牛禄可能还有戏,不过,现在牛禄见了你,那也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啊,哈哈。”   得了梁珩冷漠回应,段延陵两手一摊:“解绫馆呗,望都城还能有什么去处。”   即使是仇千里,坐拥大宅院、繁花林,土地数顷,闲来取乐也要去解绫馆。可见解绫馆才是望都城富贵的心脏所在。   “他去解绫馆,还不是和你们鬼混,有什么好说的。”梁珩道。   段延陵竖起两根手指:“非也非也。第一,不是你们,是我们。第二,贵人们会因为各种理由相约解绫馆,鬼混只是其中最不起眼的一条。”   关于后者,上次邓飏请客,沈育已经见识过了。   在解绫馆里吃一顿饭,比听上一段最隐秘的评书还刺激。   “最近返都述职的不少,他可能会挑个时间去吧。”   沈育听到关键处,灵光一现——仇千里会在解绫馆约见述职的官员,为什么?   “你怎么知道?”梁珩问。   段延陵神秘兮兮一笑。   沈育道:“解绫馆的常客,只要耳朵够用,望都城从皇帝的决策到贩夫走卒的唠嗑,什么都瞒不过。”   段延陵嗤道:“耳朵算什么,位置才是关键。”   他指指头顶:“坐到好的包厢,什么都能听到。和店家搞好关系,什么人都能牵线。”   得意洋洋,炫耀之情人尽皆知。   梁珩马上道:“带我们去听听仇千里都聊些什么!”   段延陵遗憾摇头:“那不行,表弟,表哥我只有一个脑袋,也不敢惹仇致远那厮。”   梁珩威胁他:“你敢不从?仇致远不过一个骑郎将,我给你撑腰行不行?”   段延陵好整以暇,歪在书案后,瞧着梁珩:“你能做什么?”   梁珩想来想去,越想越气愤,发现自己能做的真的有限。既不能收了仇致远的神通,也不能掀了仇千里的院子。   他愤懑地踢开书案扑倒段延陵,气势汹汹扼住段延陵脖子:“我先掐死你!”   “嘿,心肝儿,你这投怀送抱的。”段延陵被他骑着,怡然自得,还有空抬手摸他后腰。   “去不去?”梁珩发起狠来,比张牙舞爪的狗崽子凶不到哪里去。   沈育一阵说不清的泛酸,把他从段延陵身上拎起来。   段延陵衣衫不整,斜靠书案,闲闲一笑:“去去去。”   解绫馆,湖岸秋时栽桂树,春时插杨柳,葱茏烟笼十里堤。   走过板桥,领路的侍女已认熟了段延陵,对段大公子与同行的贵人们客客气气,领去顶楼。   西市里,唯独这一角落耸立着复式高楼。   到得顶楼,沈育就明白,为什么段延陵说,若要与人风雅地谈见不得光的事,必选在顶楼——整层没有隔帘、坐屏,四面通透,一眼可观全貌,不仅藏不了人,且若要在顶楼宴会,必要包下整层。   在挂古画卷轴的墙板前,段延陵熟门熟路,伸手进画背面一按,墙内机括运转,后退现出一扇门。   侍女等在一旁,为他们复原挂画。   暗室内,竟然不暗,胆大包天地开着窗扇,只是楼里的人看不见,楼外的人不会数。容量不小的房间就这样堂而皇之隐藏起来。   房间里一张小几,三把凭肘,热着茶水,冰块镇着酒壶。一切准备齐全。   “你面子好大啊,”梁珩惊奇道,“什么时候和解绫馆混这么熟了?”   段延陵靠着凭肘,给梁珩倒酒,又自斟自饮,喟叹道:“有钱能使鬼推磨,你哥哥我好处多着呢。”   鬼扯。   沈育不动声色,心中却明了,段延陵与解绫馆的关系说不得深有可究。若是人人给了钱都能来暗室,偷听权贵闲聊,这座馆得罪的人只怕不少,皇帝撑腰也开不下去了。   只是事有轻重缓急,眼下暂且不必探究。   段延陵挑的日子,正是他使银子得了消息,仇千里要在顶层请客的日子。   半壶茶没喝完,人来了,隔一扇中空的墙,穿来仇千里的声音:   “有话就说吧,不必耽搁时辰了。”   语气很是怠慢。   接着琵琶奏乐起,一曲画堂春悠悠扬扬,轻轻缓缓,遮掩得堂中谈话声断断续续。   “……一点小东西,不成敬意……若得求功美言,回到王城就职,大恩没齿难忘……”   梁珩做口型道:“求功?求什么功劳?”   沈育以手沾茶水,在几案上写下两个字——“仇公”。   那边安静下来。一曲终了。   段延陵猜测人已走了,才出声:“外派三年期满,返都述职,不先过了郎中三将的关,是见不到陛下的。”   梁珩沉默。   这件事,他与沈育都不意外。皇帝缠绵病榻,宫殿里三层外三层被仇致远、牛仕达与童方的人固守起来,望都城阴云蔽日久矣。   然而不待片刻,乐声又起了。   仇千里去而复返,这次是与别的什么人。   “有大人在外守卫王城,仇公才能安心。大人劳苦功高。”仇千里客气了许多。   那人道:“……仇公却从不亲自见我,每每都只得你传令。”   段延陵表情忽然严肃起来,蹙眉,似乎想起了谁。   “照例……孝敬仇公的少不了,就由你代为转交了。”   二人推杯换盏,再不聊别的,几曲过后又散了。   这次仇千里去而不返,结束了今日与人的会面。   沈育问段延陵道:“你听出了那是谁?”   段延陵看了梁珩一眼,说:“好像在哪儿听过,记不起来了。”   梁珩道:“在外守卫王城的人,莫不是南军里的人物?”   段延陵真诚道:“真的想不起来。不过仇致远身为骑郎将,直辖南军,军中之人要见他,也用不着避讳吧。”   “无妨,”沈育冷笑道,“想不起来算了。拿到受贿的账册,一个也跑不了。”   段延陵都惊了,看傻子一样:“什么人收受贿赂,还会一一如实记下来?”   沈育道:“那可说不好,贿赂就是交易,一笔一笔都得清算。更何况,他是替仇致远收的,谁给了多少、担什么官职、要求什么,不记录清楚,耽误了仇公的事又待如何?”   段延陵还是觉得诡异。   梁珩却是与沈育一道的,不管沈育说什么,他都赞同。   “去他府上翻个底朝天,有没有账册,一查就知。”   段延陵露出吃了臭蛋一样的表情:“你想扮演飞贼体验生活么表弟,拿哥哥的府来练手吧,可别去仇千里那儿了,多危险啊,他府上下人到处都是,还有刀斧手。”   “所以得有人拖住仇千里与府中下人,争取时间。”沈育说。   梁珩配合道:“可谁有这么大面子呢?”   他还挺犯愁,认真思索,未见段延陵与沈育都盯着自己。   “弟弟,”段延陵怜惜地说,“你又被人卖了。”   出于对名誉与生命的珍惜,段延陵坚定拒绝了与他们同往。   离开解绫馆,侍女一路送过桥。段延陵忆起顶层奏琵琶的乐伎,觉得曲调甚美,下次来时也想点。   那侍女说:“已被仇苑丞买去了。”   三人脸色顿时都不好。梁珩只道是仇千里癖好古怪,专挑美丽的少男少女,折磨致死。沈育与段延陵却想到,其时顶层仇千里与人会面,只有乐伎在场,料不到仇千里是一只耳朵也不放过。   既如此,若给仇千里知道他们三人也在偷听,说不得会使出什么手段来对付。只希望梁珩这中看不中用的太子身份,能让他多少有所顾忌。 第25章 险游园   沈育心中想着事,回到家中,沈矜与宋均正在院中摆沙盘,北边一团,南边一团,中间一条沙河分治南北。   “上都在这里,”沈矜在北边用树枝戳一个圆点,又在南边对应的位置戳一个,“望都在这里。亓朝仍坐拥大江南北时,这座城应该叫下都。”   宋均说:“更名望都之城,不过是不愿屈居人下,自欺欺人罢了。”   “也不能这么说,”沈矜道,“名字是一种念想。有念想,才有共同的目标。”   沈育走上前,见沈矜已画出一幅天下江山图。南边的亓人、北边的晁人,以及更北边的鸟夷人,各踞一方,互相制衡。   听说鸟夷人常在大漠寒川之中,逐水迁徙,风餐露宿,天生武勇过人、凶悍难敌。不过晁人替他们挡住了南下的风沙与兵戈,使涿水以南仍能在惠风和畅里怡然自乐。   “摆这做什么?”   沈矜道:“给殿下讲天下大势。儿子,老爹有时也觉得你还是有点用处,殿下和你待的久了,竟然也会说一些像样的话。有天问我,‘举直错诸枉则民服,举枉错诸直则民不服。何以曲者扶摇上,直者死道边,而民不敢言?’”   宋均闻言,诧异又欣慰地笑起来:“哦,那个殿下还会问出这样的问题?不是很好吗?”   代表望都城的圆点外,被沈矜圈上一周。   沈育指着那圈问:“这什么?”   沈矜道:“不像么?这是始兴郡,如今的太守徐酬,不是封疆胜似封疆,两万守备军,在外护佑望都城——怎么了?”   沈育神情古怪,敷衍几句,回到自己房中。门一关上,他就手心冒汗,怀着一个可怕的猜想来回踱步。   在解绫馆与仇千里会面的人,守卫王城的角色,非是南军中人,而段延陵不肯告诉梁珩……   沈育停下脚步,感到解绫馆真是一个可怕的地方。   这天,沈矜大发慈悲,放了书房休沐,听学的三人从不可胜数的书卷堆里解放出来。   连轸待要欢呼,邀请好友们外出放风。然而段延陵有事,梁珩忙着,沈育自不必说,连轸向来有点不好意思和他搭话。   “你们要去做什么?带上我一起不行吗?”   段延陵摸摸连轸的圆脸蛋:“不行。连傻,你就吃好喝好睡好,活着多长肉,少长心眼儿,我和你爹就满足了。”   要摆足架子,梁珩便带上信州,与几个跟班的小黄门。大摇大摆横穿南闾,在仇府门前,等待接驾。   沈育与段延陵则绕道桃花林,从通往后院的石拱门,伺机进入仇府大院。   梁珩出门很少这么大架势,隔着院墙都能听见仇府上上下下惊动,脚步声纷纷往大门聚集。   因为平日里太随便了,沈育都快无法将梁珩当作需要仰视的人。   段延陵佩了把剑,不是上次问仇千里借来的君子剑,而是一把真正开锋的利器。他本坚决反对到仇府冒险,不知为何今天又来了。   沈育想不到他真会使剑,多看了两眼。段延陵说:“怎么,莫非你什么准备也没有,就敢进入杀人魔的巢穴?”   沈育道:“你还想怎么准备?在他府中杀几个人留下证据,好叫他怀疑到太子身上?”   段延陵叹口气:“你能和我比么,你们姓沈的随时可以抽身而退,我们姓段的却是两代人都奉献给了皇家。今天谁见着我的脸,谁就得永远闭上嘴巴,否则,叫仇致远抓到把柄,我和我爹都完了。不仅如此,宫里那位,和未来入主章仪宫的我的表弟,可就失去最后的依靠了。”   沈育不置可否,怀中抽出一条面巾,覆住半张脸,还真像那么回事。   “喂,给我一条。”段延陵眼前一亮。   “给你卧房,我去书房。”   沈育闪身消失在拱门后。   有段时间南亓大户人家时兴在自家宅子里修建各种暗室。沈育曾在书简中读到过,那时北边叛乱,亓人举族南迁,兵荒马乱、战火纷飞的年代,为着保命,通常挖掘地下室,或在水井里储存干粮,以备不时之需。   后来战争结束,迎来和平,暗室就从保命之用,转而藏匿隐秘事物。   仇千里果然率领里外仆从,前去接待梁珩。偌大一座府邸,后院空空荡荡。   主人家都住西院,沈育潜行过回廊,摸过耳房、暖室、厢房,找到门扇敞开的书房。   桌案上摆放着摊开的仕女图,大概仇千里是正附庸风雅赏画时,被梁珩惊动。   多宝阁上整齐码着玉石摆件,并珍贵盆栽,一本书也没有。仇千里不是读书的人,大约仇致远也不是,官员们会看眼色,也从不送古卷残籍,一律都是珠光宝气。   沈育翻过隐几坐垫下,书案背面也空空如也。   仔细摸过多宝阁,也没有机关暗道。   时间宝贵。忽然门外有人过来,沈育一惊,闪到多宝阁后,进来却是同样焦急的段延陵。   “咦?”段延陵转一圈,找到沈育,“你找到了吗?卧房里没有,那厮藏的东西不少,什么香膏玉*、钉夹皮鞭都有,就是不见账册。”   末了又感叹:“看不出来他有这爱好。”   沈育道:“也不在书房!”   两人顿时面面相觑。   院里传来人声。   “殿下若喜欢,只管抬回储宫去,算臣孝敬您的。”   梁珩乐呵呵道:“免了,君子不夺人所爱。”   大部队踱到西苑,书房门大敞,梁珩被众人簇拥,蓦然回首,与房中的沈段二人对视数息。   “…………”   “啊哈哈哈,”梁珩转过头,亲切揽住仇千里,往另一边去,“本王看那棵树也不错,长得好,走近点瞧瞧呢。”   信州跟在梁珩身后,他对主子的关注已到了无微不至的地步,自然也回头看见了沈育与段延陵。   沈育:“……”   段延陵:“…………”   信州会意,宽容一笑,做了个闭嘴的手势。   段延陵麻木道:“有时候我觉得,这人没有看上去那么简单。”   沈育表示理解:“算了吧,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难道真被段延陵说中了,仇千里并没有记过账?他平常在书房里都做些什么?鉴赏别人送来的珍宝?猥/亵仕女图?   恍然间福至心灵,沈育掀起仇千里大剌剌摊开在书案上的绢画,带起来压在绢画下的手书。   “无所谓,臣也不缺一棵树,殿下喜欢,臣明日就着人移栽到储宫去。”仇千里陪梁珩在自家院里闲逛,表面恭谨,却隐隐有些不耐烦了。   梁珩只顾着紧张,琢磨沈育二人完事没有,也没注意,只有信州察言观色,替他说:“宫里也不缺树。殿下是喜欢苑丞大人打理园林的手艺。”   “哦?”仇千里似笑非笑,瞧信州的眼色阴恻恻的。   大院外,桃林里那座高大的望楼上飘出一条红巾。   梁珩得了信号,结束游园,郑重拍拍仇千里肩头:“谢你了,移过来吧,本王一定好好照看。”   信州:“……”   储宫,湖心亭。   梁珩遣散下人,放下四面垂帘。三人隐蔽地聚首,研究偷来的手书,信中开头结尾写明是仇千里写给南军中一位百夫长——   “路甲送钱五百万,谋求紧要官职,料想公必不予理会,不若余作主,分钱与尔。尔为我逐东闾里暗街商铺,拓宅建院,有福同享。”   “路甲,”段延陵说,“汝阳郡守。五百万不知是搜刮了多少年的积蓄。”   梁珩默默读完,说:“这可好,明日我就交给霍良,着他严加查办。”   然而沈育却摇头:“只有一人,与他这些年实际交结的官员比起,不过是九牛一毛。而且,还少了一个关键人物。”   “谁?”梁珩问。   沈育沉默一瞬。   段延陵本漫不经心,忽然从中直觉了什么,收敛声色,警告似地注视沈育。   “你先将手书收起来吧,仇千里发觉丢失,定然会有所警惕,我们不能耽搁太久。”   梁珩向来听沈育的话,依言将手书收进袖袋,回一趟房中藏起来。   亭中只剩下二人。一个看湖面,一丝水纹也无,一个看桌案,空无一物。   “始兴太守徐酬,就是那日仇千里会面的人。没错吧。”   “让他知道又有什么用,城中有仇致远的南军,城外有徐酬的始兴守备军,身如浮萍的滋味,可不好受。”   “他终有一天要面对,”沈育看向游廊尽头,梁珩放好手书,不动声色地走来,他已不知不觉学会隐藏情绪,较之去岁稳重了许多,“得承国祚的人,这点气度都没有,怎么行?”   梁珩疾步入亭子,喘着气,十分慎重而警惕地问:“我放好了,这样就行了吗?”   段延陵冷冰冰的目光落在沈育身上,等待他出声。   须臾后,沈育说:“这样就行了。”   从仇府拿走手书的第二天,不知仇千里是怎么想的,竟然真将院中那株百年老树连根挖起,给梁珩搬到储宫来。   运送老树的车队,足足三十人,行走在驰道旁,路人纷纷避让不及。声势之浩大,引来许多围观。   车队堵塞了前往储宫的通道,沈育早晨撞见,满头黑线地跟在后面,一路被围观者送进宫门。 第26章 负浊名   古榕树横冲直闯,深入宫闱,一路惊飞无数侍从,信州得了消息急忙跑来,满面惊讶。   领头的道:“苑丞大人为殿下献树,祝殿下万古长青,德被百世。”   信州结结实实愣了一下:“大人客气了,这……这东西究竟放哪里才好?”   梁珩寝殿前倒是有一块空地,就在湖边,车队将树运过去,自备了铲锹,就地挖起树坑来。   沈育与信州旁观这热火朝天的场面。   说起来,梁珩很少收到臣下送的礼物。比起仇千里,讨好当朝太子,不是更快的捷径吗?   “殿下还在贪睡?”沈育问,二人同往寝殿去。信州道:“我走时还睡着,这会儿不知醒了没。”   跨进大殿,只见卧榻之侧数名美姬,罗裙轻解香肩微露,花团似的簇拥梁珩。梁珩睡眼朦胧,将醒未醒,陷在美人堆里,脸上挂着暧昧的微笑。   信州:“……”   沈育:“……”   “殿下,让妾服侍您吧。”美姬解开梁珩腰带,纤纤兰花指往他胸口钻。   “这是晨起的余兴节目吗?”沈育按耐道。   信州双手一合:“这是牛园送来的几个婢女啊!我还没来得及安排,怎么自己爬榻上去了?”   “哎呀!”美人们是娇柔的春花,被愤怒的沈育秋风般杀尽,把被迷晕的梁珩拎起来抖擞精神。   梁珩终于清醒了,打个哈欠。   “育哥,早啊——哦?哪来的姐姐们?”   沈育一腔怒气还没发泄就被他春风化雨,登时闹个脸红——同窗们叫他育哥儿,多是玩笑昵称,梁珩吐字却一板一眼,真个像叫哥哥似的。   “今早牛园送来的,”信州不失时机地解释道,“牛大人说,上次春日宴,见殿下很是喜欢几个美婢,其时他招待不周,忘了此事,如今想起来,忙给殿下送来赔罪,伺候您欢愉。”   梁珩认出其中两副面孔,不正是当时的陪酒侍女,因为梁珩一句话,得以免去扑杀之刑。   那女人道:“殿下赐我姐妹不死,活命之恩,深同再造,我们今后生是殿下的人,死是殿下的鬼。殿下想对我们做什么都可以!”   她毅然决然说着,又流下眼泪,仍是在牛园逆来顺受时的模样。   梁珩都听傻了,呆呆道:“我……没想做什么啊?我也不喜欢你们啊?牛禄发什么疯?他自己养不起了吗,给我送过来?”   出了大门,梁珩更傻了,看见他漂亮的庭院已被挖了个底朝天,巨大的古榕树横陈在门口,殿下都要侧着走。   “树……树我记得,”梁珩心虚道,“好像是我自己跟仇千里要的。啊哈哈,还真给我啊?他俩今天都怎么回事,一个送女人,一个送树?”   殿下就是殿下,哪怕杀了牛禄的狗,牛禄也要赔上笑脸,为着以后能养更多的狗。   至于仇千里,尚不知道他究竟有没有发现手书失踪。仇千里比起牛禄,只能更暴虐无道,心眼也更深沉,对付起他来,必须小心谨慎、彻底根除。   然而目前他们手中只有仇千里与汝阳郡守的贿赂往来,藏在暗处的更紧要的人物,还没有浮出水面。   对沈育而言,牛禄的狗也好,仇千里的屠宰场也罢,只是附在望都城华丽表面的一块乌斑,挖开来看,里面还有更深的腐朽与黑暗。这些见不得光的东西,一旦某天浮现在众人眼前,那就已到了药石罔效的死地。   在重重深宫中挣扎的病弱皇帝,他稀薄的生命之光已在旦夕,留给尚不及弱冠的小儿子的,是三个择肥而噬的豺狼虎豹。   里有南军,外有始兴军。而能够支撑梁珩的只有他那位文人出身的丞相舅舅。   权臣一代没一代又起,文神皇帝选择任用宦官,对抗胁迫他的韩氏族人,灭了韩巍、韩英掌管的北军,由宦官掌控了南军,从此便又崛起新的威胁。   曾经梁敝子孤身面对韩巍,决定赌上一切夺回权力时,或许不会想到,他将把同样的局面,留给他唯一的儿子。   沈育有时猜测,或许皇帝为太子召集天下四师的目的就在于此。他希望能在生命最后的时刻,为太子尽可能收集一些足以支撑的力量。文臣固弱,也有脊梁,他们将献身成为维系王朝的车轨,为那还没来得及成长起来的少年君王,争取时间。   既然如此,那就让牛禄与仇千里,成为他留在梁珩身边的一封投名状。   梁珩坐在庭前监工,看他的小院子被摆弄得面目全非,十分心痛。   “这棵树不行!不能挪!”   工人们要下锹铲走庭中原有的一棵树,给古榕树挪位置,被梁珩制止。   “这棵树都和我年纪一般大了,”梁珩告诉沈育,“听信州说,那是我出身那年,派来照顾我的宫女种下的。”   他骤然提到宫女,让沈育想起,崔季曾委托自己帮忙寻找储宫中服侍的侍女,然而这么久以来,沈育还从未在宫中见到一个女性。如果不算上今早牛禄送来的美姬子。   “储宫曾经有过侍女吗?”   梁珩却摇头:“打我记事起就没有啦。很早的时候,我那皇后娘派过她的贴身宫女来照顾我,后来没多久就都放出宫了。”   那可真是遗憾了。看来崔季寻找兄嫂,是一条漫漫长路。   “你可以问信州,”梁珩又说,“他到我身边时,已有十一二岁,那时的事,问他或许记得。”   而信州眼下不在储宫,问及下属黄门,称他每月一次,惯例要请假半日,回家探望父母双亲。沈育却不知怎的,想起上次在仇致远府外,见到他与仇致远碰面。   离开储宫,走上驰道,经过西闾里时,沈育怀着犹疑的心情,特意瞧了眼骑郎将府门。   大门临街而开,卫兵四人把守。正当沈育经过,信州低着头从仇府出来,二人撞上面。   相对沉默片刻,信州先露出他一贯温和有礼的微笑,只是有些勉强:“参赞大人,今日走得早?”   沈育原想假装无事发生,话到嘴边,突然转念:“走得不早,也不会遇上你。”   信州的脸便垮了。   “上次我也看见了,”沈育说,“你每月请半日假,就是为了来听候仇公吩咐?殿下知道吗?他整日身边带着你,你却转脸向仇致远讨好?”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信州说,“跟我来。”   他在前领路,将沈育一路带到暗街,穿过腌臜的店铺,来到一户人家。   矮墙,窄门,茅草屋顶。   信州推开篱笆门栅,展示给沈育看,用伤感的语气说:“我请假是为了回家探望父母,这就是我的家。”   他的父母上了岁数,穿着缝缝补补的破衣衫,坐在门槛,佝偻着编藤篓,见到儿子带了客人回家,便给倒水,擦净了炕头。   沈育犹记得信州听说梁珩去了东闾里,说起那里贱籍杂居时,警惕又嫌弃的样子。万没想到信州自己的家就在东闾里。然而这却又在情理之中,信州在梁珩身边担的职位再高,也只得一个奴籍。   “参赞大人,”信州跪坐在沈育对面,开口,“您知道这世上,总共有几种人么?”   这时,眼前这位年近而立的青年,清秀的眉目变得成熟稳重起来。   沈育道:“请说。”   信州一笑:“这世上,有男人,有女人……”   他的目光穿过房门,看见坐地编织藤篓贩卖的父母,确认这个距离,不会让他们听见自己的声音——   “还有阉人。”   “我比殿下年纪大上一轮。年十二时,今上搜罗天下俊俏郎君,收入宫中,作为献给一个人的礼物。这个人,想必您已经了解了。这些少年郎,都只有十一二岁,是最好净身的年纪,这其中有我,也有仇千里。”   信州说到这里,叫沈育吃了一惊,没想到他与仇千里曾有过这样的联系。只是后来一个做了光鲜的朝官,一个做了受人唾弃的阉寺,境遇何止云泥之别,不知其中又有何种隐情。   “那时仇公已经手握南军,成为望都城实际的掌管者之一,陛下此举既是迎合他的喜好,也是为了在他身边送去自己的眼线。这样的心思,仇公自然也了然于胸,只是他不在乎,送给他的是玩物,不是人,小小玩物翻不出他手掌心,又能探听到什么隐秘?仇公偏好长相艳丽的男孩,这些人中,又以仇千里最能讨好他,为了活下去,为了活得体面光鲜,仇千里什么都能忍受。至于我们这些笨拙的人,便被他转手送进刚有了小主子的储宫,什么眼线不眼线的,一律送到小太子身边,便都派不上用场了。   殿下那时尚在襁褓之中,最初照顾他的,是皇后身边的人。仇公派了我们去,全数替换,这样从皇帝到太子,身边都是他的手下了。沈参赞,或许您不能理解,对我们这样的人而言,男人、女人,都是与自己不一样的人,尽管是陛下召集了我们,净身为宦侍后,我们的首领就只有一个,那就是同为阉人的仇公。   仇公常吩咐我们,皇权是唯一的庇佑,为了得到这份恩庇,宦侍要成为殿下最亲近的人。而愚蠢是左右一个人的关键,因此殿下最好少读书、不要读书,最好沉醉温柔乡,日日玩物丧志……”   沈育毫不惊讶,毋宁说,他早在踏入储宫的第一天,就察觉到了那里不同寻常的气氛。崔显、马贺、谢览,这些天下有名的文士,接二连三负气出走,不肯教授梁珩,也是储宫的宦侍背后捣鬼。   信州惨然一笑:“但是殿下秉性纯良,温柔的人是教不坏的。他具有天赋的同情心,哪怕面对犯错、逾矩的黄门侍,也从不打骂斥责,从来都是好言好语、平易近人。殿下待我……胜似亲兄长……我不能背叛殿下。仇公要得到有关殿下一举一动的情报,没有我,也有别人甘愿成为他的下属,谁不想跟着仇公飞黄腾达?”   “所以你成为了这个人?”沈育说,“为了在仇致远面前保护太子?你又在他面前,将殿下塑造成了一个什么样的人?”   信州语气飘忽,面色不忍:“自然是胸无大志、见识短浅,唯有这样的人,才能让仇公安心。”   沈育仿佛被无形之手拧住心脏,顿时一阵心痛难忍,愤怒与酸涩汹涌而上,几乎喷出他的喉咙。   殿下……梁珩……   梁珩背书时认真的侧影,临摹他的字时专注的神情,一一浮现在他眼前。这样的人,却毫不知觉自己正背负着如此臭名。   “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沈育压抑着冰冷的怒火,质问信州。   信州道:“因为您撞见了我的秘密,而我不希望您告诉殿下。告诉他也没有用,我不想让他伤心。”   沈育冷冷笑起来:“你倒是对我有信心,我凭什么相信你的话?”   “您只有两个选择,”信州很冷静,“相信我,让假象继续维持下去。告发我,换另一个人,把殿下辛勤向学,身边又有了亲信辅佐的真相,全盘告诉仇公。” 第27章 北寺狱   “碰巧发现了我,就该好好利用这件事。”   信州敛眉一笑。谦逊只是一张人皮,披得久了,终于露出那颗七窍玲珑心。   “拔掉明面上的钉子,让对手补上一颗自己无法掌握的暗棋,参赞大人,这可不是聪明人的选择。”   沈育不为所动道:“明棋也好,暗棋也罢,都不应该留在殿下身边。”   信州叹息道:“不应该留在殿下身边的,是您才对啊。天下四师前仆后继,仇公赶走一个又一个,也拦不住沈公成为殿下的老师。他最畏惧的,就是皇位交到一个耳聪目明的人手中。甚至为了达到玩弄当权者于鼓掌的目的,不惜舍弃殿下,另寻傀儡。殿下是我已决定终生侍奉的主子,我不愿看他被仇公斩落马下,宁可他一辈子做个快乐的颟顸之君。从这一点上讲,参赞大人,我也很看不惯您。”   日头升上中天,天光无差别地照耀进偏僻的东闾里。   茅草屋顶将光影切割分明,信州的神情隐藏在阴暗中,语气依然轻缓,对沈育说:“参赞大人不信任我,也情有可原。信任一个人,是要付出代价的。我只是株微不足道的野草,不敢劳烦参赞。然而打草只怕惊蛇,参赞大人一心为殿下祓除奸人,只怕惊扰了比毒蛇更阴险的仇公,反而陷殿下于危机。如此二者,唯有请参赞自行选择,区区在下,绝不多嘴。”   出了茅草房,明亮的日光晒在老夫妻身上,那皱褶难复的面孔,不知藏了多少沧桑。   凭信州的薪俸,即使不能走出东闾里,也不必叫父母委屈在这小小破庐中。多年不能搬家,乃是仇致远掌控下属的手段罢了。   “这就走啦?”老母拉着信州袖子,扶腰站起来,“我儿,这是你的朋友吧,家里简陋,招待不周,实在对不住啊。”   “我哪高攀得上贵人。”信州笑笑,与沈育同出门去。   “不论参赞信与不信,我已全数交代。尽管咱们相看两厌,却不得不为了殿下,装作若无其事。”   信州柔和地说:“与厌恶的人好好相处,也不失为一件趣事。您说对吗?”   仇致远究竟有多大的能力?   与信州的一席话,直让沈育回忆起牛园春宴、桃林屠杀时的恶寒。   最近他总是早出晚归,让宋均和沈矜都挺担心。   “忙什么呢?”一日,宋均问道,“最近总不见你人,还有什么要瞒着你师哥我的吗?”   收集证据的事,只有梁珩与段延陵知道,沈育本不打算将家人牵扯进来。但宋均既然问起,他也不好扯谎,便支吾其词,打算敷衍了事。   沈矜看了儿子一眼,在竹简上添了一笔,头也不抬道:“见好就收,过犹不及。”   沈育一愣。   仇千里的手书,最多办了他与汝阳郡守路甲两人,更关乎厉害的始兴太守与仇致远,却隐藏起来不露马脚。沈育为了得到切实证据,这几日频繁“经过”返都述职的官员府邸,有时沿着驰道从南城门走到北城门,又从北走回南,为了观察仇致远府。然而从不见他与仇千里来往,仿佛是毫无关联的两个权臣与小官。   段延陵也曾催促过他行动。一来不知仇千里发现丢失信件没有,如果给他时间采取措施,信件能发挥的作用就很小了,二来路甲述职快要结束,即将返回汝阳郡,如不能抓个现行,对簿公堂,恐怕被人从中搅局。   但与徐酬、仇致远相比,路甲实在是小得不能再小的虾米,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就在沈育再次“散步”经过仇府南门,那片桃林又围上了锦缎篱笆。红花,粉绣,金阳,四月芳菲烂漫。   然而美景之下,沈育知道,离仇千里杀人助兴的时间不远了。   哪怕不久前才逃走了两只“小羊”,哪怕丢失了秘密书信,也拦不住疯病在仇千里骨髓里作祟,叫嚣着用新鲜血液缓解他扭曲的爱好与饥渴。   若非他如此“与众不同”,仇致远也不会在当年那些男孩中,独独挑中他,培养成心腹手下。   那封书信就在这时候,出现在廷尉霍良面前。当日廷尉造访仇千里府,免去了桃林又一次血光之灾,并在东苑谷仓里搜出钱箱数百,箱中金银铜钱堆积如贱米,放的时间太久,有的穿绳都已腐烂。   具体数目,大约是小小一个园囿丞,十辈子的俸禄总计。平日里仇千里与牛禄斗富,百官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知他们上头有人养着。   如今贪腐的证据都递到了廷尉处,立刻便派出亲使前往汝阳,核查公账。   仍在望都城逗留的郡守路甲,得知消息,一根井绳吊死在驿站。传闻廷尉手下赶到时,只剩陪同路甲押送巨资进城的车队,因为无人安排,正在院里聚众嗑瓜子。   路甲死无对证,仇千里当日下北寺狱,押后待审。   为着此事,望都城传得沸沸扬扬,多出不少小道消息。人人都乐意瞧热闹,尤其当其中还牵涉了贵贱恩怨、朝党暗斗。   沈育到储宫点卯,宫中一派祥和安宁。举报者名阙,谁也不知仇千里的亲笔信是太子珩一伙人策划盗出,趁夜投入廷尉府。   众人都在湖心小亭,信州不知从哪儿弄来一笼蛐蛐儿,逗得梁珩与连轸目不转睛,段延陵无聊围观,见到沈育,打招呼道:“沈参赞,好大的本事,搅得王城风起云涌。我爹早上,梆子都没打响,就被叫去章仪宫商议。”   沈育没搭理他,信州看来一眼,依旧和和气气,仿佛两人之间什么也没发生。   “好玩儿吗?”   梁珩百忙之中,还扯他袖子,把沈育拉到自己身边:“你看,这个是信州给我抓的,另外一个是邹昉的。是我的更大吧!”   邹昉是太傅邹清的儿子。王城的官生一帮儿子,全是这种玩意儿。   沈育语气遗憾道:“既然你有事忙,那我就一人去了。”   他把袖子从梁珩手里扯走。   “你去哪儿?!”梁珩在后面喊他。   段延陵的声音道:“你管得他,有哥哥陪你还不够吗?”   呵,沈育心中冷笑。他最知道怎么逗梁珩,果然不出片刻,梁珩就跑出湖心亭,追着他过来。   “等等我啊,你要做什么去?”   沈育停下脚步,摸摸他看上去十分柔软的脸,把手伸给他:“带你去个地方。”   出宫外右转,是府衙所在的官家街巷。   一路走去,依次是武库、卫尉、廷尉、黄门署……四月春尽花事了,各家府衙内探出瓦檐的枝桠,花瓣零落,被卫兵与官差往来的皂靴碾进青石板的泥缝里。   白墙黛瓦,人声寂静。   梁珩也不由得肃穆起来,他很少走这条街。两人停在最里,一处无匾无额的佛寺前,僧人执一把苕帚,扫去门前落花。   大雄宝殿飞檐挂角,青烟袅袅直上。   这里曾是下都城一间不起眼的寺庙,下都改为望都后,成了关押将相臣属的北寺狱。   梁珩出示太子钤印,僧人便放他们入内。   “狱丞在么?”   僧人合十念道:“不久前外出,未归。”   地牢在大雄宝殿之后,两人一路走去,寺中都不见人影。   “你想让我见仇千里?为什么?”   沈育道:“殿下,你知道这件事我终究没有做好。仇千里背后还有许多暗影潜藏,你不想追究吗?”   梁珩不解:“难道他就会告诉我?”   地牢入口,獬豸口叼门环,阳光止步于此。   沈育说:“他会告诉你。因为他不是仇致远的狗,他不是任何人的狗。他是一个疯子,谁将他从肮脏中解救出来,他就为谁咬人。”   阴冷的气息迎面而来,两璧燃烧着壁灯,接连的火光通向幽暗。   然而地牢没有看门人,走进去,两旁牢狱空缺,王城已多年没有官员下狱,徒留麦梗堆潮湿发臭。   “人都去哪儿了?”梁珩的声音被地牢四壁放大,回声阵阵,他吃了一惊,闭上嘴。   走至深处,前面隐约有了灯光,墙壁投射出宫灯侍女曼妙的身姿,酒香肉味飘然而至。   吃肉喝酒的犯人早听见脚步声:“着你去买好酒来,怎么这么慢?若敢敷衍本官,有的你受。”   这一处牢狱,不仅不肮脏,里外打扫得干干净净,还点了熏香。   “好哇,狱卒都给你差遣去买酒了!”   仇千里一抬头,见是梁珩。他衣衫妥帖,发冠丝毫不乱,不仅没受苛待,仿佛还被伺候得上佳。   “哎哟,太子殿下,什么风把您吹来了?”仇千里忙扫榻相迎——他甚至还得了张软榻。   沈育发现自己真是想多了。仇千里哪里需要谁来解救他?根本没人打算处置他。   “好个仇千里,”梁珩说,“看来不论身处何地,你都颇得生存之道啊?”   他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倒叫沈育有些意外。   仇千里也很意外:“殿下,您特意到北寺狱来探望臣,实在让臣惶恐,这是有什么吩咐?”   “听说你贪污民脂民膏无算,伤我大亓国计民生。想到从前与你也有过结交,还收过你的礼,本王实在痛心。本王身为大亓太子,向你讨个说法,不过分吧?”   仇千里沉默多时,忽然爆发一阵大笑,暗牢飘忽的火光下,那张桃花似的面容透出股狞狰邪气。   “原来是你!”仇千里恍然大悟,“是你啊殿下!”   一句话没头没尾,却叫梁珩陡然心生慌乱。   沈育沉声道:“放肆,殿下问你话,如实回答便是。仇苑丞,落到如此境地,横竖都无出路,就该知道做什么样的选择能让自己好受些。” 第28章 探监牢   仇千里好整以暇,盘坐在狱中铺了席垫的地面。   “好吧,您想问什么?”   梁珩的眼睛总想瞥向沈育,最终忍住了,面对仇千里道:“与你有过金钱往来的内外朝官员,都有哪些人?一个人在狱中寂寞吧,我送他们来陪你。”   仇千里哈哈笑道:“好啊,殿下,我求之不得。如果您耐得住性子,迟早霍廷尉也能调查清楚,到时您不费吹灰之力拿到名单,还用得着跑这一趟?”   霍良固然能核查出一二,不得仇千里口风,未免有所疏漏。   沈育忽然道:“你甘心么,仇千里?待在这等不见天日之地,拼上自己的前程性命不要,维护几个早已弃车保帅的人。你以为进了北寺狱还有谁能救你?北寺狱直属天子管辖,只有皇室能从狱中提人。”   仇千里微笑道:“闭嘴吧,我和殿下说话,有你什么事?”   梁珩登时一股怒火,被沈育按住。   “过几日再来吧,殿下,”仇千里又说,“您看我这儿吃的好喝的好,过几日待我山穷水尽,您再来拉我一把,说不定我就感恩戴德,愿意开口了。”   语罢,他再不顾牢狱外两人,自斟自酌起来,颇为自得。   梁珩以眼神示意沈育,此时已无法可想,离开了牢房,往出口走去。最后一眼,沈育看见宫灯侍女的烛光将仇千里披发酌饮的身姿,一半笼络进光里,一半丢弃在暗中,他尖削、苍白的下颌,仿佛鬼魂,让沈育记起桃林中惊鸿一瞥的“小羊”。   那些少年人,在某些角度,与仇千里竟十分相似,如同根生同源的桃树,发散出姿态各异的枝桠,只是仇千里这一枝被鲜血浸透,分外妖异。   行得一段,忽然有人走进地牢,门道里涌进新鲜空气。   梁珩愤然道:“哈,买酒的人回来了。”   “您请,小心脚下。”   “在哪一间?”   听得这声音,沈育与梁珩俱惊讶不已,交换过眼色。怎么是他?   来人越来越近,沈育当机立断,拽了梁珩疾步往回走,仇千里的牢房就在尽头。地牢按照回字布局,二人从与来人相反的方向,靠近牢房,来人的脚步声四面回荡,无限放大,沈育与梁珩则蹑手蹑脚,做贼一般贴在牢房隔壁的阴暗之中。   虽看不见牢中情形,交谈却能听得一清二楚。   梁珩惊得一跳,一只黑影从他脚背上溜走。   “嘘。”沈育将他拉到身前护住。   “怎么回来了?”仇千里闲闲地说,接着就变了个调,“啊!”   来人道:“过得还算舒坦?”   这不疾不徐、尽在掌控的腔调,沈育听过一次就不会遗忘。   扑通一声,可能是仇千里拜倒在地:“狱中湿冷,怎敢劳大人移驾。”   “无妨。”那声音近了,只一墙之隔,沈育隐约记得仇千里牢中还有一张软榻可以稍坐。   “来看看你。千里,一封信就把自己卖了,从前可想到过?坐过来,让本公仔细瞧瞧,许久不见了。”   布料摩擦窸窣作响。   “大人!狱中怎可……”   “你刚到本公身边时,也是这般细皮嫩肉,却由着折腾,痛也不叫唤。如今是养得太娇贵了。”   仇千里轻轻啊一阵,声音便没了。   “你本来的名字,早无人记得。‘千里’二字,是你来到本公身边后,自己取的,鹏程千里,不借助本公的风头,如何能得?”   “大人……”那把嗓子颤抖着,夹杂含混的痛楚与欢愉,“饶了我吧!”   “陛下数年不理朝政,都被你的事惊扰,召了段相进宫,连夜商榷。眼下,百官人人自危,朝中不少风言风语,都在猜测你那封信中,一个‘公’字,说的究竟是哪位公。”   仇致远毕竟姓仇,不姓牛也不姓童。说的究竟是谁,简直昭然若揭。   “我愿为大人承担罪责,只求大人留我一命……啊!……”   酒壶打碎,香味熏到隔壁,稀里哗啦的水声。   “这么些年,只得你最可心。”那语气里染上一丝疼爱沉湎。   仇千里哭叫:“我愿为大人当牛做马,我什么都能做!”   不同寻常的腥味飘传,混杂着麦梗的霉味。狱中仿佛架了火炙烤,沈育浑身烧起来,一时间,隐秘、羞耻、难以置信,种种情绪翻涌。他待要捂梁珩耳朵,梁珩却已软在他怀中,抬起一双水光盈盈的眼。   殿下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白兔。   他显然也知道牢房里发生了什么,呼吸喷在沈育颈边,如同无声的催促,紧紧依偎着沈育。   “本公若非信任你,怎么会受你背后一刀,给你机会结交南军中人?”   那封信不止出卖了仇致远,也出卖了仇千里,乃是仇千里背着仇致远暗通款曲的证据。   “大人!千里绝没有背叛大人!”   那惨叫又不像惨叫,甜腻得泌出血来。   梁珩不知是害怕或是怎么,微微发抖,贴着沈育胸口,无声地叫他名字。   “千里……”   仇致远说了什么,仇千里一下子消声,牢房中落针可闻。接着,他发出微弱哀软的呻吟。   “只要您放过我,我什么都能为您做……”   “你只是借风而上的蓬草,能做什么?”   “我知道是谁拿走了那封信。”   “……”   仇千里顽强地笑出声来,尾音被摆弄得变了调子:“您一定想不到,信件丢失的那天,到我府中来的人是谁……”   隔壁的两人脚底升起彻骨寒。   “是太子殿下啊……哈哈哈……哈哈……”   动静停了。   “我本来还猜不到,但是说起我送给太子的礼,只有那日庭院的一棵树……大人,大人您一定留下我!只有我能为您接近太子!”   “大人……”   仇千里气若游丝,婉转的哀求声中已没有多余力气,伴随而来是一缕轻微的铁锈气味。   稍顷,穿衣声响,牢门重新关上。   直到其人远去,四面复归安静,脸色发白的梁珩才松口气。他揪着沈育衣襟,手微微战栗,被沈育握住。   走吧……梁珩恳求。   隔壁牢房里一片死寂,弥漫着不详的气息。沈育做了个手势,探头去瞧,只一眼就怔住了,梁珩越过他肩头,猝不及防地,这一幕就展现在眼前——仇千里无力倒在软榻下,衣衫尽除,四肢大敞,灭烛罩长长的铜柄自下而上,捅穿他的腹部。   冰凉的血流连片蔓延,顺铜柄而下,宛如灯罩里伸出的铃舌,舔得满室嫣红。   仇千里已经失去了温度。   梁珩一时间说不出话,沈育听到他痉挛似的倒气,回过神,拍抚后背为他顺气。梁珩哆哆嗦嗦道:“沈育……沈育,你怎么了……”   沈育僵硬得岩石一样的面孔才一动,发现自己表情扭曲。   “他杀了仇千里……”梁珩恐惧地说,“他知道是我做的手脚!”   “别怕他!”沈育按着他双肩,让他冷静下来,眼神中有着自己都没察觉的狠戾。   狱丞搬了几案,在佛殿阶前酌饮,今日风和日丽,诸事皆宜,不宜办公。正当他渐入佳境,忽然耳边一声惊雷——   “当差饮酒!合该治你玩忽职守之罪!”   “哎哟!”狱丞吓得手一滑,酒壶应声而碎,“瞎嚷嚷什么?佛门净地,小声说话知道吗!”   面前两个年轻人,一个脸色煞白,一个神情酷厉。黑脸的那个告诉他北寺狱中犯人暴毙,顿时狱丞眼前一黑,心说今日果然不宜办公。   匆匆赶到地牢一看——前日才送来的某位官员,和衣瞑目,安详地躺在麦梗铺就的地面,肚子插着一柄削尖的灭烛罩。   狱丞只觉天旋地转,大叫:“谁给他的灭烛罩?!谁他娘的没长脑子!”   墙角宫灯侍女已经熄灭,犹如主人悄然消散冷却的生机。   沈育与梁珩已惊骇得无法言喻,死相如此耻辱可怖的仇千里,竟在他们出去找人的短短时间内,就变成了畏罪自裁?   狱卒听得吼声,匆忙赶来,接二连三震惊当场。   “灯,灯是我给的,”一个人说,“就……因为仇大人说狱中太暗,伤眼睛……”   狱丞当胸一脚将人踹飞:“去你爷爷的!”   廷尉霍良得知消息,马不停蹄赶到北寺狱,不治狱中官差的罪,不察看尸体状况,先来拜见太子。   “何苦来哉?殿下,查案的事自有廷尉府督促,您说您还跑这一趟,人也没审着,叫死人惊了魂。”   霍良体态丰腴,面色红润油滑,说起话来很是为人着想。   “狱中死人乃是常有的事,北寺狱里关的,都是从云端跌进了泥潭,有的不肯面对,心智失常,干脆一死了之。有的自知罪无可恕,横竖都是一个死,不如自己给个痛快……”   嗡嗡的人声在地牢里飞虫似地乱转。   望着这些前一刻还不知所踪,待到仇致远消失,下一刻就纷纷从角落里长出来的狱卒与长官,梁珩后退一步,靠住沈育。   “唉,只可惜了这个案子,路甲与仇千里先后畏罪,要查下去恐怕难了,”霍良露出遗憾的表情,“殿下,殿下?”   梁珩如梦初醒。   霍良关切道:“这可怎么是好,听我老母说,生人遇着死人离魂,往往受惊,得找个巫医安定魂魄,否则夜里容易惊梦。麦医官今日得闲,殿下叫他来看看吧?”   “好,”梁珩声音都是飘的,“卿思虑周到,有劳了。” 第29章 人皮鬼   我什么都可以做……   求求您……   暖阳充盈书房,窗下迎来又一夏的火红石竹,然而沈育感觉不到一丝温度,耳畔回荡着鬼魂的哀求,眼前挥之不去的,是仇千里屈辱而不甘的面孔。   他闭上眼,缣帛上写毁了一笔。   梁珩伏在他身边午睡,本是陪他练字,却心不在焉的,没多久就困顿,眼下两片青黑。   今日听学,沈育与梁珩显得沉默寡言,连轸与段延陵不明所以,直呼奇怪。地牢发生的事,成了束缚两人的枷锁,是只能彼此之间分担的秘密。   沈育放下笔管,听得梁珩梦中呢喃一句。   语焉不详,然而额上渗出冷汗。   “沈育!”梁珩大叫着从梦中醒来。   沈育立刻道:“我在。”   梁珩喘着气,眼神惶恐不安,不消说,沈育也知道他梦见了什么。霍良说的不错,生人撞见死人离魂,是不祥的。梦境与现实的界限成了一团乱麻,梁珩愣愣盯着沈育,眼角沁出水光。   草丛里麻雀叽叽喳喳,将梁珩的神叫唤回来。   他怏怏伏在书案上,沮丧地将脸埋进臂弯,不一会儿又叫道:“育哥……”   “我在。”   梁珩顺着几案滑下来,抱住沈育的腰,两手用力环绕,仿佛从他身上汲取力量与安全感。   “昨天夜里,叫信州守在边上,我才睡得着。”   沈育搂住他后背。   “我心里害怕,仇千里发现了我们动的手脚,告诉了仇致远。我梦见,我正要坐下,垫子上却盘着一条蛇,猛地窜起来咬我……”   “我叫人,谁也听不见,信州也不见,段延陵也不见。育哥,后来你出现,拿着一把剑将蛇斩为两段。”   “梦里只有你,”梁珩喃喃,“我求你别丢下我,然后你说……你说的什么,我忘记了。”   沈育也轻飘飘地呢喃:“我说我不会丢下你。”然而语气却像立下誓言。   梁珩侧躺在沈育腿上,鬓边黑发散下来,微光浮在发丝上,虚幻而易碎,沈育伸手拂去,沿着深刻的眼角,摸到他的鼻梁。梁珩的鼻尖在他指缝间蹭过,仿佛用讨好换来某种心安理得的慰藉。   信州匆匆赶来:“殿下,仇常侍到访。”   建巳之月,宫中杏树结果,榕树青幽,中常侍仇致远领皇帝口谕造访储宫,察太子功课,问生活饮食。   太子赶到前殿,与仇公分坐左右,不分主客。   仇致远仍然穿戴高帽长衫,面容端肃,淡淡一点笑意,两眼眯成缝。   “殿下,多日不见,功课可认真对待?陛下出行不便,特着臣关怀一二。”   梁珩脸上不见血色,他从前看仇致远还是个人,如今与他对面的则是虎狼蛇蝎,恶意源源不断渗出人皮。   仇致远又询问起日常。   “都好,都好。”梁珩在袖子里蹭掉手心的汗。   仇致远关切地问:“听信州说,殿下夜里睡不好觉?”   沈育几乎能听见梁珩心中的哀鸣,他与信州侍立在殿内梁柱之下。   “这是为何?叫医官看过吗?是白日饮食作息不规律,还是夜里做噩梦?”   梁珩唯唯诺诺道:“就一个晚上罢了,不值一提。平时睡眠还是很好的,夜里睡了白日接着睡,哈哈。”   仇致远道:“说起来,昨日霍廷尉同臣提起,殿下去了北寺狱……”   腔调慢悠悠的人,自己不着急,往往引得别人忐忑上火。   “不巧的是,狱中关押的犯人,自绝谢罪,惊扰了殿下。”   梁珩不说话,仇致远便觉一切尽在掌控,继续道:“殿下去那种地方做什么呢?”   安静的时间久得沈育都紧张起来。   梁珩说:“仇公去那种地方又是做什么呢?”   一直垂头敛息站立的信州,忽然抬头,以一种陌生的眼神望向梁珩。   “陛下昨日吐血,臣可是寸步不离,守候左右。”   “不去北寺狱与廷尉府,怎么见得到霍大人?”   “殿下,你误会了,”仇致远笑道,“是霍廷尉进宫,向陛下禀报罪人自绝一事,臣正好在旁。”   “是吗?”梁珩平静下来。   “臣怎么觉得,殿下有许多话想问?”   梁珩道:“仇常侍昨日一直守着父皇,本王没有想问的。只有那仇千里,本王与霍大人都有许多问题要问,奈何他肚子里大概藏着不能吐出口的东西。”   仇致远闻言,点点头:“千里是臣的养子,看来,千里犯下罪行,殿下是迁怒于臣了。”   “何出此言。”梁珩干巴巴道。   仇致远站起,上前两步,殿门外是春日茂盛的绿树红花。   “臣听闻千里曾送过一棵树与殿下,曾经交好的情谊,在殿下如今看来大约也不忍回顾。既然如此,殿下不妨将那树转赠与臣,毕竟父子一场,臣未能好好教导千里,致使他走上歧路,那棵树就做个教训,放在院中日日警醒臣吧。”   仇致远微微一笑,阳光避开他的脸。   那首东闾里听来的童谣忽然在沈育耳边响起——两封没有万户侯,十里挑一鬼来凑。   十里去一为九,去掉的那个不是人,是恶鬼。   仇致远走了,沈育缓缓走到梁珩身后跪下,抚摸他的脊背,僵硬得像岩石。   梁珩转过头,开口说:“你不能离开我。”   沈育抱住他,耳边是轻语。   “你离开我,我就会被那条蛇咬死。”   调查汝阳的结果就是,路甲手下一个心腹长史,在得了分赃回老家的路上,被官差截住,查封五十万钱,当场送狱。   汝阳郡守府上上下下被清洗殆尽。   经此一案,物伤其类的有之,拍手称快的也有之。譬如太尉连璧,连轸每日听学,都要宣传宣传他老爹的语录,诸如大赞霍良乃国之栋梁,一桩贪/腐查得好查得妙,又赞扬太子珩,夸他带领自己儿子一起念书做功课,不与牛禄仇千里等厮混,实在感谢。   “我爹说你未来有大出息,叫我好好跟着你混!”连轸很来劲。   段延陵则说:“我爹说跟着你混很危险,叫我看好自己小命。”   “舅舅会说这种话吗?”梁珩不屑一顾,“你就胡说八道吧。”   他最近话也少了,总有心事。   时近五月初五,南方的道路蓄满兰草。崔季要回到汝阳郡了。宋均、邓飏与沈育前去送行。   崔季是同父亲一起来到望都城,回去时却孤身一人。崔显仍然留在王城,寻找长子的下落。沈育为他们问过梁珩与信州,都说不知道当初那批宫女的下落,大约是放出宫去自谋生计了,如今皇后身边都是些年华正好的青春少女。   崔季显然已放弃希望,只要兄长能在世间某个角落过着自在生活,他就别无他求。   “回到汝阳,可得帮忙照看着我们家学塾那些小子,”宋均忧心忡忡,“就怕他们年轻气盛,没人拘着就静不下来。”   “放心吧,”崔季说,“我可没那闲功夫,我得回去成亲了。”   他乃是订的一门娃娃亲,母亲来信多次,催他回去接媳妇。听说新娘是谢家的女儿,谢氏一门个个芝兰玉树、如花似玉,最著名的就是“雅师”谢览,以及嫁入皇家的嶂山王妃谢幼與。   王妃貌美娴雅,嫁的却是粗犷魁梧的梁家汉子,当初,汝阳郡看热闹的都道是辣手摧了娇花。   “咱们远隔两地,就在此祝福你夫妇二人百年好合。”宋均道。   “永结同心。”沈育接道。   邓飏挤眉弄眼:“早生贵子。”   “去你的!”崔季笑骂,翻身上马,与书童二人纵马驰上官道,“走了,汝阳再会!”   蹄声渐远,唯余飞尘。   三人回城,邓飏想请他们去解绫馆畅饮一宵。宋均推辞道:“免了,别说什么吃吃喝喝,去了又是听人壁角,没兴趣。”   邓飏嗐一声,说:“不听我都知道他们会说什么,最近朝廷内外,拢共不就仇苑丞和汝阳郡守贪/赃/枉/法那档子事。仇千里此人,嚣张无度,我也早听过他大名,花起钱来十个我家亲戚也供不起,他不贪谁贪?说起来,举报他的人可真是条汉子!打狗也要看主人,何况那还是条疯狗,勇气可嘉,勇气可嘉啊。”   宋均道:“我也听说啦,查案的时候,大家讨论的是会查出来哪些人,查完了,大家讨论的又是,汝阳郡守府一网打尽,朝廷会派谁去收拾烂摊子。唉,我虽不是汝阳人,毕竟也住了那么多年,真是不希望好好一个山水咸阳的风水宝地,被这些人玷污了。”   “可能调个任期满了的外地官过去,”邓飏说,“也可能将外廷官员出派。如今选调的权力,都在皇帝手中,被那几个近侍把持,丞相的意见已不重要。到头来又派个三宦的心腹过去,不过是另一个路甲,与从前有何分别?”   宋均毕竟年纪最大,常年为沈矜打理内外事务,与邓飏、沈育这些意气风发的毛头小子相比,又不一样了,唇边竖起一根手指,示意邓飏适可而止。   沈家堂屋里,窗扇推开,半明半暗里,沈矜坐在窗边出神,似乎思虑某事。沈育与宋均闲聊着从他窗前走过。   “先生。”宋均例行问好。   “爹。”   沈矜收回视线,仔细打量儿子与学生。   “怎么了,爹?”沈育直觉沈矜今日非同寻常。   沈矜淡然道:“无事。”过得一瞬,又叫住他们。   “儿子,平匀。”   平匀是宋均的字,及冠礼上沈矜亲自为他取定。   “回汝阳怎么样?想家么?”   宋均回忆起他们来到王城不知不觉已一岁,感叹道:“自然想念,塾里同窗们,还有师母,爹娘,都不知近况如何。怎么,先生,咱们要回去了吗?您不是还要教授殿下学识?”   沈矜又看看儿子。   沈育脸色不太好,半天没有说话。 第30章 藏复壁   那日沈矜的试探仿佛是个预兆,没多久,丞相府西曹掾前来造访,通知了沈矜调任汝阳郡守的消息,只缺正式委派的函件,就要走马上任了。   沈育得知此事,实在无法接受。   “为什么!我们才来多久?陛下请来太子少师,就这么儿戏?”   沈矜无奈道:“你冷静一点。”   “我不能接受,这几日还在讲帝范,还没讲完!”   “沈育,”沈矜加重语气,“你坐下。”   宋均看看爹又看看儿子,一个是老师一个是师弟,争执起来他也不知所措。   沈矜说:“这是陛下与段相的决定,自有他们的考量。”   “考量什么?”沈育冷笑,“您走了,皇帝的儿子、丞相的儿子都没地方读书去。做官的比比皆是,为师的天下有几人?”   这话说得有水平,宋均拍手附和。   沈育又说:“如今段相还说得上话么?恐怕是别的什么人,看我们不顺眼,想法子支开吧!”   沈矜咳嗽一声,截住话头:“我说,儿子,既然如此,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当权者身边不能出现碍事的人,虽然你爹我只是个教书匠,然而文以载道,说不得也挡了路。人家都搬出陛下来,请咱们让路,那咱们就让让吧?所谓先礼后兵,敬酒不吃,之后可就没那么容易应付了。”   沈矜以为是有人不想让殿下读书明理,毕竟被驱逐出宫的先生前前后后加起来都三位有余了。沈育却隐约察觉到,是储宫出面处决了牛禄的爱犬,又背地里举报仇千里,终于招致了警惕。   从前,太子珩不是关心这些事的人,吃喝玩乐,全无烦心事,究竟是谁教坏了殿下?   郎中三将终于将注意力投向了沈矜父子。   “我以为爹从来不会考虑这些。”沈育生硬地说完,起身离开,宋均叫也叫不住。   “您别和他一般计较,育哥儿如今也有自己的主意了,有时候我也搞不懂他在想什么。”   沈矜叹息,他哪能不懂自己的儿子。那小子眼瞧着和太子珩越走越近,除夕夜里说的,叫梁珩日后封个天子近侍的官儿做做,竟不像个玩笑了。   “要不,”宋均出主意道,“咱们回汝阳去,叫育哥儿留在望都城?”   “你还不明白么,”沈矜沉重地说,“该走的不是我沈矜,而是殿下身边所有异己,让他一人留在王城,势单力薄,只怕没有好果子吃啊。”   堂屋门边,沈育背靠凭栏,说不出是何心情。   朝廷的正式公文还没下来,梁珩好像不知道这件事,举止一如往常,沈育几次犹豫,终究没能亲口告诉他。   仇致远仿佛成了盘踞在梁珩心头的阴云,他日渐寡言少语,只在沈育陪着的时候能打起精神,偶尔展露笑颜。   段延陵担心他,背地里询问沈育,没能得到回复。表哥能看出来,信州当然也察觉不对劲,却不动声色地侍奉梁珩,好像不需要被告知什么,已然心中有数也。   说到底,如果离开望都城,沈育最担心的就是不知深浅的信州。   世上没有不漏风的墙,这天,连轸又来传达他老爹的精神:“育哥,恭喜啊,你们什么时候动身回汝阳?临行前摆个践行宴吧!”   梁珩正描着沈育写给他的字帖,他惯爱耍赖,叫沈育纠正他的落笔姿势,借机靠进怀里。闻言,梁珩猛地坐直了。   “你说什么?”   “咦,沈公荣升汝阳郡守啦,殿下不知道吗?”   梁珩愣愣回头,见沈育面容僵硬,他摔了笔就往外走。沈育立马追出去。   羊肠般蜿蜒的游廊,仲夏俊风穿帘而过。   “殿下!”   沈育的步伐比梁珩更快,穿过花园,在荫蔽处追上去。   “你听我说!”   梁珩瞪他:“你要去汝阳?”   “……”   “你就说是不是!”   “殿下……”   “你闭嘴!”   梁珩又要走,沈育将人堵在墙角,也有些着急上火:“梁珩!你听我说……”   梁珩眼眶立刻就红了:“你叫我什么?”   沈育简直拿他没有办法,放低声音:“是陛下的任命,让我爹去填路甲留下的空缺。”   “你说没说过不会丢下我一个人?!”梁珩说着,眼泪掉下来,变成千钧巨石积压在沈育心口。   他心疼地没有办法,用手背为他拭泪,自己的袖子也湿了。   “这是怎么了?我没有要离开你,珩儿。如今我除了一具血肉之躯,什么傍身也没有,待我回到汝阳郡,得州府征辟,有了一官半职再回到你身边,不是更有用处?你不是说过,要我得到宰辅之位吗?”   梁珩仿佛受到极大的打击,身子直哆嗦,以往沈育说什么他都记在心里,眼下却听不进去,发起狠来,一把将人推开。   “你骗我!你就是在骗我!”   他又撒腿跑开,沈育追上去,转眼间梁珩钻进清凉殿里。   “殿下!”   大门砰地关上,将沈育的呼唤拍散。   那天之后,沈矜也告假在家收拾行囊,储宫的讲学就这样停止了。   朝廷下达正式文书,令沈矜三日内启程,宋均雇来三辆板车,将一家人的行当装上车。一切准备齐全,出发当天刮大风,邓飏与连轸都来送行。   “延陵当然是懒得来的,”连轸现在和沈育说话,还是有点不好意思,“我以为殿下要来呢,怎么没见人?”   霸城门外,大风扬沙,飞尘盖面,说话都不方便,行人进出都脚步匆忙,连城门卫兵都不愿出来站岗。   邓飏还是头一回见到沈矜,却不想是在为朋友送行时,说了好些憧憬沈氏学塾的话,沈矜叫他不用客套了,留着王城的宅子,等宋均与晏然日后与他同朝为官。   沈育顶着风沙,张望城墙内外,人影憧憧,不见那个熟悉的人。   “育哥儿,走了!”   宋均架好马车,催促道。   飙风吹得沈矜衣襟乱飞,盖到脸上,他手忙脚乱扒拉下来,沈育扶着老爹坐进马车。   望都城巍然耸立在身后,飞沙走石俱被阻挡在墙外,只有官道上的车队,踉跄前行。   风声灌进耳朵里,嗡嗡震响。   沈育闭目好一会儿,神思回归,才反应过来,那是血液撞击耳朵。他睁开眼,眼前是小小一间里屋。   崔氏还在隔壁说着话:“我知你心意,读书即是为了明是非、辨道理,你要收留沈公子,我没意见,可以得有个两全的办法。”   沈育强撑着坐起来,喝了几口米汤。崔季说:“我心中有数。”   他撩开隔帘走进来,看见沈育惨烈的面伤,还是触目心惊。   “贤弟,你随我来,我为你安排万全的住所。”   沈育想笑,面上伤口却痛得很,只得强忍道:“小崔先生,多谢你一家的恩德。”   崔显人在王城,崔季领沈育到崔显房中,家具简单朴素,只有一张红檀几案、一张睡榻、一架坐屏,以及坐屏后的书柜。崔季使出牛劲,拱开书柜,露出背墙上一块颜色尚新的区域,崔氏给他递来劈柴斧头,崔季一介文人,拎把斧头三五下将墙面破开,土块四散,尘埃落定后,墙里是一方黑暗无光的小空间。   陈腐的书卷气流溢而出。   崔季点了盏烛灯,照进去,墙里逼仄仅容一人屈居,两面全是密密麻麻的书格,放着不知哪年的上千册的竹简,防虫药水气味难闻。   “这是我家藏书的秘间,传闻是曾曾祖那辈所建,当时亓人被北晁赶过涿水,先帝痛斥文人误国,为振兴武勇,下令全国上下焚尽书卷。后来成了我家传统,家主每传一代,都得封一些当世新书进去。百年来也不曾暴露,委屈贤弟在这里暂作躲藏,定无人发现。”   焚书的历史,沈育也略知一二,当时的皇帝崇文轻武,招揽天下经师、修筑藏书阁,收藏书简何止千卷,后来兵败,在涿水之畔痛呼“读书误我,乃至今日!”,下令焚尽世间书。   文人才子,藏书的藏书,隐遁的隐遁,尽管一时势衰,却心有傲骨。人不自救,何以怨书?   如今面对这一屋躲藏百年不见天日的书简,沈育深感自己的命运也灰暗无光。   世人常说,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车马多如簇,读尽经卷,自然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一介书生文人,也能预知世事命运、决胜千里之外。沈育只觉得心灰意懒。   崔季给他留了一盏油灯,墙壁重新堆砌起来,只留了小小一个窗口,送饭通风。   烛光被那窗口的风吹动摇曳,每一卷竹简都在这微光中叫嚣着、表达着,沈育却再提不从前那样的精神,干劲十足地阅览。   他两颊敷了药,面瘫了一般纹丝不能动,思维便也僵硬了,时睡时醒,有时梦中以为自己还在逃亡,惊觉过来,眼前黑暗一片,又让他不知置身何处。   向晚,崔季给他送来肉汤,陪他聊天纾解。   沈育嘴不能动,大多数时候是崔季在说。   时下水生火热,关起门来说话,谁都有怨言。崔季本来对章仪宫与储宫都不满意,说起梁珩,更是毫不留情。   “沈公下狱,能求情的都不顾生死,直言劝谏。我听说,连太尉因为此事,又被罚俸在家闭门思过,他还坚持要陛下擦亮眼睛,释放沈公,结果挨了五十板子。他都这把年纪了,也不知道熬不熬得过去。”   “只有那个太子珩。哼,沈公怎样也算他的老师,还担着太子少师的职位,却不见他维护先生。师者如父,沈公驾鹤,太子珩晚上也不知能不能安睡。许是不能用我们常人的道德来附会他的,这人向来没心没肺。”   “……”   墙眼对面传来微弱的声音。   “咦?你在说话吗?”崔季听不清楚。   沈育呆呆注视着烛火,火光灼烧得他两眼滚烫。 第31章 拜官书   崔季走了。无人的房间里不会亮灯,墙壁里更不能有灯光,沈育坐在黑夜里,眼前是一片不可捉摸的虚无。耳边什么声音也没有,芙蓉巷里,人人自危,噤若寒蝉,正是仲夏,良蜩若死。   他时而感到两边墙壁倾颓下来,压得自己喘不过气,时而又感到处于无边之界,身前身后无可依靠。   有时他分不清自己是在噩梦之中,抑或清醒地受罪。崔季来的很少,总不能叫人瞧见他日日往一个没人的房间里去,加之外界形势或许严峻起来。沈育有几次听见墙外有军士行走、训话,有一次甚至进入了崔显的房间,被崔季追上来斥其无礼。   大约是总抓不到沈育,单官也着急了。芙蓉巷被里外翻过几次。晚上崔季偷偷来告诉他,单官大肆搜捕沈氏门人,最近和马氏学塾也过不去,怀疑崔谢二家藏匿了沈、马门生。   “他不能信任我和谢览,”崔季嗤笑,“他也知道,我们不屑与他为伍,君子小人泾渭分明。”   沈育心中却有了某种预感,果然没两日,他就在一墙之隔听见了前院嚷嚷——   “崔师还没回来?哟,这房子空着吗?”   崔季追上来:“没人住,要是查我父亲的房间,可就是明摆着给我家难堪了!”   沈育一骨碌坐起来,他的面伤几日前已好了,此时又开始渗血,凶恶、惨烈的铁锈味充盈他鼻尖,如果有一面镜子,他想,都要流出血泪了。   房门推开,军士装了铁皮的靴子咯噔咯噔敲打在房间各处。   “真的没人呀。”   “你们这是要将我姓崔的也踩在脚下吗!”   “小崔先生,息怒息怒。嗨呀,我们都是粗人,字都认不全,书也没读过几册,不知礼数,只知道奉命行事。瞻仰瞻仰崔公的藏书,不过分吧?”   有人往贴墙而立的书架这边来。距离沈育不过一臂之余。   沈育听见他在书卷里摸索的动静,拿下书卷,就会注意到墙上的通气孔,彼时,沈育与崔季就都完了。   他在怀中掏了掏,掏出那把短刀,书缝漏尽的微光在刀刃上抹开亮色。   那军官取下卷轴,通气孔光线变粗,沈育递出短刀——刀锋刺破血肉的声音清晰而粘腻。   “……”   哗啦卷轴抖开,军官装腔作势的模样可以想见:“小崔先生与令尊可真是高人呐,啊?这是个啥字?这不是本朝的文字吧?本官可从没见过,说不定都是我们祖祖祖爷爷那辈儿的了。”   哈哈哈,他手下军士们附和发笑。   崔季不动声色,挡在书架前,背在身后的手堵住通气孔,与插在手心的短刀。   “觉得稀罕,拿回去研究也无妨。崔族一家之主的房间你们也来过了,还有什么要查的吗?”   “嗐,您别急,我这帮兵痞子也不来糟蹋您读书的宝地了。听见没,把你们靴子踩过的地方都给小崔先生舔干净。”   晚间,崔季疲惫万分地给沈育带来饭菜,分装成小小碟子,塞过通气孔。他的手上缠着绷带。Y。U。X。I。   沈育一阵无法言喻的痛苦:“对不起……”   崔季道:“贤弟,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还不到山穷水尽的时候。”   亲人的血流尽,如今沈育孑然一身,没有别的可以失去,杀了单家手下,一命换一命,也算小仇得报。然而崔季却有父有妻,还即将有小,怎能将他也拖上绝路?   崔季道:“常言道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是谓勇,然而依愚兄之见,又何尝不是愚?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拼上一腔热血,本该挥洒汗青,白白涂在地上,那不是成了狗血?若遂平生愿,本该报效君民,此之谓忠心,一事无成而死得不值一提,就算如连太尉那般轰轰烈烈杖杀于天子堂,又如何不是不忠?”   听到此处,又是一个雷霆霹雳。   “太尉大人……怎么了?”   崔季沉默片刻:“杖伤未愈,没挺过去。”   沈育靠上墙壁,脑袋磕得沉闷一声。   崔季郑重其事道:“如今是天发杀机,龙蛇起陆,没有人能独善其身。凛冬将至,愚兄只有一句话送给贤弟——”   珍重待春风。   昏沉中外界恍惚下起雨来,雨丝穿梭天地间,汇聚成河,沈育混乱的思绪载浮载沉,顺流而下,回到一切杀机还不曾显露的时候。   那时他与父亲沈矜、师兄宋均,三人沿着沱河回到嶂山之南的汝阳郡,一路风尘仆仆,进城的晚上也是下起雨,沈母在家门前翘首以盼,终于等到家人归来。   “书!书都淋雨了!”宋均一面指挥仆从搬运书箱,一面难掩激动之情“师母好,学生给您请安了!”   沈矜一路车马颠沛,脸色都见了蜡黄,此时举起宽大的袖子给夫人挡雨:“快进去进去,仔细身子。”   “哎哟,我瞧着你脸色不比我难看啊?平匀,你快也歇着,拖累你一路了,”沈母体态丰腴,珠圆玉润,面容柔和温雅,“儿子呢?我儿子哪里去了?”   那厢沈育正协助车夫将马车牵进西院里,凑过来让母亲摸摸他沾了雨水的脸。   “娘。”   “怎么了?这没精打采的。”   “路上累了吧,”宋均笑道,“吃不好睡不着的,委屈先生和师弟了。师母,留了夜饭吗?我们都饿惨了。”   回家的路上,每经过驿站,沈矜必得修家书一封,时时报备路程,进入汝阳郡界内当晚,甚至都挑灯送走信使,叫家中掐算到抵达的时辰。沈母知道他们一下午都在赶路,准备了丰盛的家常菜肴,自己也挨到日落后一起吃团圆饭。   家中饭菜不比望都城东西市那些有名的馆子精美可口,然而毕竟是十几年来吃惯的,饭菜一入口中,安稳贴心的感觉一下便回来了。   饭桌上,沈矜话很少,装模作样地奉行食不言之道,宋均则十分热情活跃,将在望都城的见闻讲给沈母听。沈矜的这些学生,个个性格鲜明,有的跳脱有的深沉,有的乖巧有的不羁,有时沈矜都收拾不了,却能完美融合于师母的饭桌上。正所谓民以食为天,不,这应当是师母的人格魅力。   “皇宫的做派可真是不得了,”宋均夸张地比划,“宫墙有这么高,育哥儿站我肩膀上才够得到瓦片!”   沈母呵呵笑:“去年秋,晏儿和济河去看你们,回来也是这么和我说的。晏儿想瞧瞧宫里边是什么样,济河就让他骑在脖子上,却被守卫发现,追着跑了三条街。”   众人都笑起来。只有沈育吃了饭,又盛汤,默默喝完。   沈母有些担心地看看儿子。   “喂,”宋均悄声提醒,“你怎么了?”   沈育莫名其妙:“我饿了。”   孰中学生闻讯,翌日纷纷前来拜见先生,兼之沈矜的旧友也来看望,来人络绎不绝。平白蹭了沈家许多米粮。   早晨中午热热闹闹了两顿,下午时分,宋均与沈育的同窗好友也来访。   “先生。”   “先生!”   广陵人陈恢,与临淮人周纡。俱在沈矜门下,是他最出挑的七个学生之二。   “周纡叫我早上过来,给先生和师母请早,我说那不能,早上定是客人成聚,师母煮粥都分不过来,咱俩就别来添乱了,”陈恢笑眯眯道,“所以咱俩下午才来,先生可别怪我们太迟了。”   “来,一人一个。”沈矜分了两块柿饼,是去年秋在望都城的沈家院里摘的,用的是王城郊外鹭源野的蜂蜜,可说是具有王城风味。   陈恢叼了柿饼又去找宋均:“均哥?均哥!快出来,爷爷看你来了!”   堂屋里扔出一只臭靴子,宋均的声音骂道:“去你的,谁是你孙子!”   陈恢与周纡破门而入,动静吓得宋均从榻上跳起来——连日来赶路累的,他早上没能起来,睡到日上三竿,沈矜夫妇也没喊他接客。   陈恢大剌剌挤到榻上,揽了宋均肩膀往下按:“坐坐坐,咱爷俩不必客气。”   周纡从另一边,挤得宋均油条似的在两人中间。   “王城怎么样,好玩吧?”周纡眼巴巴地说。当初沈矜北上,沈母不放心欲找人照看他生活起居,周纡也是积极自荐,奈何他这人老实固然老实,却还是被阿娘照看的年纪,不能照看别人。   “嗐,还能怎样好玩,”陈恢深沉地说,“天子脚下夹着尾巴做人,哪有天高皇帝远来得自在!”   “你又知道了。”宋均笑骂,艰难抽身穿靴子——陈恢还给他把臭鞋捡回来了,真难得。   陈恢道:“我听说王城的官儿都住在南闾里,先生既为太子少师,你们是在南闾里住吗?可曾见到三公之类的大员?见到段相了吗?”   宋均道:“嘿,见没见到的,我还就不告诉你。”   陈恢马上站起来:“育哥儿?育哥儿快出来!你老相好瞧你来了!宋均这厮死鸭子嘴硬,快把你知道的都吐出来!”   学塾众人互相之间称兄道弟,今天你是我爹,明天我是你爷爷,只有对沈育客气几分,毕竟沈育的爹不是谁都敢认的。   叫了半天,也不见沈育回答。   “还睡着吧,”宋均道,“他也累了。”   沈育的房门规规矩矩插着闩,陈恢另辟蹊径,猴儿似的翻窗进入,屋内安静沉滞。陈恢大叫三声沈育,没人搭理,他就打开门把宋均与周纡都放进来。   “育哥育哥!”周纡叫魂似的放开嗓子,他平时喊阿娘也这样,遭嫌弃的时候不少。   外间的案几上工整放着一沓芦纸,门外的风吹进来,哗啦啦声响。   陈恢凑过去一看,墨迹还新鲜,抬头题为“州郡自牧”,井井有条,都是沈育的笔迹。   “这啥?育哥昨夜写的吗?”陈恢惊讶不已。类似的文章,学生们不是没写过,执笔者却大都是晏然、宋均等志在官场者。沈家满门清闲书生,如今出了个沈矜,莫非日后还要出个沈育?   “他……”陈恢想不通,“他给人换了脑子吗?”   隔开里间的屏风吱呀,三人抬头看去,沈育一身素白里衣,抱臂倚画屏,挂着浓重的黑眼圈,没精打采。   “早。” 第32章 聚乡里   “粥。”   宋均将瓷碗递给沈育,与陈恢、周纡三人托腮,费解地等他吃完。堂屋里,沈矜倚靠在另一边隐几,翻阅沈育连夜写出的州郡自牧一文。   看完,摸摸后脑勺:“哎呀……”   沈育道:“昨天太晚了,脑子都不灵光,有什么地方要改,您尽管说。”   同窗三人面面相觑。   沈矜道:“我这个正式委派的郡牧还没上任呢,怎么你小子比我还着急?”   沈育三两口将粥米倒进胃里,淡然道:“路甲一派尽数被查,郡守府里正是缺人的时候。老爹,帮得上忙的话,让我做个主记也行。”   吃过饭,四人要去学塾,见见久别重逢的好友们。沈母端着井水里冰过的夏瓜进门来,正赶上几人勾肩搭背离开。   “这小子。”沈矜叹口气,将芦纸放在案几上。沈母放下瓜盘,略略浏览:“这不是我儿子的字么?才回来呢,还没休息好,怎么让他写这些,劳心伤神的。”   “可不是我让写的,”沈矜也说不清是好是坏,无奈地说,“你儿子志向远大着呢,将来可是要入天子堂的人。”   沈家学塾位于城中安井坊,邻里都是商贩、务农百姓,宋均家人就住在巷中,四人顺道将宋均行囊搬运回家中。   因为宋均回来的第一晚歇在了老师家,还被阿娘揍了一顿,骂他不顾家,信也没写个几回,全是师母告诉家中近况。又拉着沈育的手感谢他照顾儿子,说宋均给老师一家添麻烦了。   “不不,其实均哥照顾我比较多,”沈育谦虚地说,“我也就是有时陪均哥逛逛市场、聊聊天。”   宋均阿娘马上又教训:“你这孩子,跟着老师怎么不好好学习?要拉着育哥儿玩闹?”   宋均给训得欲哭无泪。   阿娘舍不得儿子,拉着宋均与三个小的陪她一会儿,一人发了些果子干儿,才打发到学塾去。   时已近黄昏。   到了散学的时候,在沈育记忆里,以往这个时辰,他们已经开始溜号走神了。学塾大门有两人并排之宽,门前立个石墩,里外打扫得干净整洁,沿阶草从门槛缝隙里钻出来,风静悄悄的。   宋均道:“我还以为,先生不在,那群小子有够闹腾呢。”   陈恢则困惑道:“我还以为,这个点已经都溜课回家了,怎么还有人在吗?”   走过回字纹铺路,书院窗里,稀疏摆放着十几张案几,学生们伏案垂头,或奋笔疾书,或默读卷轴。匾额高悬四个篆字——“心虚意净”。   一切井然有序。   而讲师席上空无一人,宋均与沈育纳闷对视,这还是昔日认识的那些见缝插针的同窗吗?   陈恢大吼:“小的们,看看是谁回来了!”   平静的书院里只有他这一声。众学生无动于衷,沉心读书,对陈恢置若罔闻。   陈恢:“喂喂!”   一人抬起头来:“这位同窗,请你安静一点,不要打扰我们学习。”   “就是啊,谁像你,还要逃学,请你好好反省一下。”   陈恢:“…………”   周纡安慰地抱抱他。宋均发自内心地感到安慰:“没想到大家都这么认真,先生即使在家中,也能安心了。”   大师兄的声音犹如投石惊浪,顿时学生们扔了书:“师哥!育哥儿!”   “嗨呀,早知道先生今天不来,我就不白坐这半天,腿都麻了!”   众人冲出来,将宋均与沈育团团围住。   “我们听说你们昨夜回的城,还以为先生今天要过来呢!”   “从王城给我们带什么好东西回来没有!”   宋均道:“打住打住,合着你们是做给先生看的吗?真够可以的。”   陈恢被排挤到人群边缘,周纡再次安慰地抱抱他。   沈育顺手将宋均阿娘给的果干儿分给众学生。   “真甜!这就是望都城的果子干儿吗?果然和我们这边的乡下果子不一样!”   沈育道:“啊不,这是你们师哥家后院的果子干儿。”   只见竹简、芦纸被扔得乱飞的堂屋里,还专心致志地坐着一学生,此人衣冠整洁,脊背挺拔得一丝不苟。   陈恢唤他:“喂,廉范,说了先生没来,还看什么书,快出来吃东西啊。”   那学生头也不回,语气充满了耻与为伍的不屑:“读书学习,乃是自己的事,又不是先生的事。我今日课业没有完成,你们自个儿玩去吧。”   “嘿,”陈恢喃喃,“廉范廉范,果然是个模范。得了,别管他了。”   众人拥挤地在院中大榕树下落座,分吃宋均家的果脯,打听些王城趣事。这些学生里,有不少将来要应征辟做官的,或者打算北上谋生,都听得津津有味。宋均讲到那汇聚了王城各方人物的解绫馆,一人道:“那也是富贵子弟才能去的地方,与我等没甚么干系。”   “是啊,”周纡愁眉苦脸地说,“晏然回来也讲过,说在那里吃一顿饭,花的钱都按银两计,搭进去我家半年的伙食,能不能去那楼里逛一回?师哥,讲讲和我们有关的吧。”   宋均便问:“和咱们有关的?你们想听什么?”   “说到寒门贵子,天下难出段相之右者。当然是讲讲和段相有关的事!”   丞相段博腴,一介农家子,能官至一人之下,无怪乎成为全国寒门子弟的向往。   宋均犯难了,虽说与段相住在一座城市,那毕竟也不是随时都能见到的人物。   “育哥儿好像见过吧?”宋均想起来,沈育是进宫吃过宴的。   “唔……”顶着诸人期待的目光,沈育挖空回忆,总算想起与段博腴之间有过的短暂交流。   “丞相说,”沈育道,“世上什么东西都会失去,只有读的书是别人夺不走的。”   “哇!”   众学生赞叹不已,不愧是段相。   “喂,”陈恢无语,“这话谁都说过吧,你们师兄我也说过吧!”   无人理他。   又有人道:“还有太子殿下!先生不就是去给太子教书的么,说起来,咱们也和殿下是同窗啦!”   “殿下是什么样的人?好相处么?师哥,你说我以后上望都城,能不能求见殿下看在同门的份上,给个一官半职?”   宋均笑起来:“那个太子殿下么,我不熟,育哥儿比较熟。”   “我也不……”沈育说到一半,心底腾起一股烦躁劲儿,抓抓束好的头发,“好好念书去吧,尽想着走捷径。”   诸人一哄而散。   陈恢背靠花坛,席地而坐,掌心全是学生们挑拣剩下的又酸又涩的果子,他拣了一颗丢进嘴里。   “沈育,你回来之后,好像有什么心事?”   沈育瞥他一眼,矢口否认:“没有的事。”   “有啊,”陈恢不管是脸上的眼睛,还是心里的眼睛,都很明亮,“要不你连夜写什么治郡策论?你想做官啊?”   沈育不说话。   宋均也不说话,沈育与太子珩的关系他看在眼里,早已有了预感。   周纡是个直肠子,见大家都不说话,忙出来拯救气氛,提前另一件事:“这两天都没见着晏然和穆济河呢?我还以为,先生回来了,晏然也会回来呢。”   刚返乡的两人这才想起来,宋均问:“他俩哪儿去了?”   周纡道:“晏然回家去啦。”   “怎么突然回家?还有济河呢?”   周纡便抠脑门儿。   陈恢为他补全:“晏儿和济河吵架,回娘家去了,济河去找他,也没回来。”   哦,这下听明白了。   但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沈育道:“回什么家?”陈恢冲他挤挤眼睛。   城中市场方向传来闭市的梆子声,金乌西沉,在书院瓦顶涂上一层油油的光辉。   周纡一下跳起来:“哎!不和你们说了,我有事先走一步!”   他慌忙跑出院子,好像脚底着火,到门槛前又急停住,整整衣冠,端出一副文质彬彬的体态迈出门。看得宋均与沈育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与宋均在巷口分别,沈育回到家中,堂屋里传出两个交谈的声音。   “上任郡守之后,应当就不会离开了。有什么事都可以和先生商量,别一个人闷着。对了,郡守府人手空缺,你若得空,不妨过来帮忙。”   “多谢先生。”   那是晏然的声音,看来他也得了沈矜归乡的消息。   沈育正待要推门进去,忽然余光瞥见游廊转角一个鬼鬼祟祟的影子。   穆济河踮着脚尖,怂怂探头,登时一道剑光劈头直下,唬得他哎唷一下屁股坐地上。   “育哥儿?!”   沈育收了二协剑,居高临下抱臂道:“兀那小贼,作甚来的?在这探头探脑。”   穆济河连连苦笑,爬起来拍拍屁股,忙示意沈育不要说话,跟他走到偏僻的角落,才诉苦道:“我找人来的。哎,晏儿躲家里不肯见我,这都好几天了!”   先时陈恢已同他们讲过,然而沈育心中将信将疑,对陈恢所言怀抱一种,虽然听懂了,但是不太明白的心情。   “你怎么惹着他了?”   穆济河面色古怪,张口结舌半天,吞吞吐吐道:“和你也说不清。”   此时堂屋门打开,晏然与老师作别,独身往府门去,穆济河当即撇下沈育追上前,如同闻着果香张开翅膀嗡嗡作响的蜂。   沈矜在身后叫他不得回应,埋怨道:“他不是来拜见老师的么?”   沈育走到父亲身边,摸摸鼻子,感觉自己好像又懂了,好像又没懂。好像可以和老爹解释,好像又最好闭口不谈。 第33章 窃听术   回到汝阳的第三天,天还没亮沈矜从梦中惊醒,翻身坐起来:“迟了迟了!学塾讲课是不是迟了?”   沈母正睡得安稳,冷不丁给他吓醒,彼时天幕还是黑沉的。   “怎么了?什么时候这么早去过塾里?睡不着吗?”   沈矜这才回过劲来:“唉,给太子殿下把我的作息都带偏了,成天里睡懒觉……”   既已醒了,沈矜便穿戴衣冠,准备早点去学塾,很快他将要上任郡守,书也教不了几天了。临走前鸡还在棚舍里瞌睡,沈矜去叫醒儿子,得意洋洋地对夫人说:“多少年轮不上我这个做父亲的多嘴了,今天可得过把瘾。”   然而敲开沈育房门一看,坐屏已经收起来,床铺叠得整整齐齐,人早就走了。   沈矜费解地摸一把后脑勺,感到十分失落。   清晨的安井坊,坊门初开,第一缕晨曦化开积云。   昨夜下过小雨,青石板湿漉漉,书院的地面聚着镜面似的水凼。   沈育起早来到书院,简单做过打扫,正在开阔处练一套舒展筋骨的基本功。这是当初向穆济河的游侠师父学来的,回到汝阳后,曾经的生活习惯一点一滴苏醒过来。   晨光熹微,空气清爽。榕树的叶尖在徐风中危险地坠着水滴。   沈育吐纳一周,提气出手,听得书院外早起的人传来交谈声——   “太早了,我娘会觉得奇怪的,以前我从没这么早起来读书。”   “不早了,我爹娘都准备要出门啦,坊门一开,我家就得背咸鱼去东市,晚了没有好位置。”   “怎么搞得像做贼一样……是我委屈你了,你且等我两年,待我学成出师,谋取一官半职,一定上门求亲!”   “哪有你说的那么容易,我们这样的平民人家,傍上官人这样的事可是想都不敢想。”   “你相信我!我的老师,你也知道,可是赫赫有名的沈公,如今他做了汝阳的郡守,以后定能提携于我!”   沈育淡然翻转手腕,做了个揽月式,假装没听见。   门外那两人又说:   “靠自己老师出头,可不是有志气的人。你要是这样,我可瞧不起你。”   “唉,盈盈,你听我说——”   “嘘!……是我爹娘,他们要出门了,我得回去了!”   “等、等等,盈盈……”   书院外安静下来,街坊邻里却热闹起来,各家鸡鸣争先恐后报晓,赶早市的人家开启门扇,推着板车、背着背篓,巷道里脚步声纷杂。   “盈盈,走喽!”   那女孩儿应了一声。   沈育练完一套,背上冒汗,听得门外那人叨叨一句:“唉,这见不得人的,难道我心里就好受么?也罢,眼下还是背着点人为好。”   沈育:“…………”   就见那人推开书院大门,迈步进来,迎面撞上沈育。   周纡:“…………”   院里的鸟也醒了,早上飞出来溜一圈,在两人之间喷出一串屎。   周纡沉默片刻,沉声道:“育哥儿,看来,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了。”   沈育伸手一指,引他仰头望去——院墙瓦檐上吊儿郎当翘脚坐着一人,一脸看好戏的表情,不知偷听了多久。不是陈恢又是谁?   这下周纡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扶着门框,沉痛地脱下靴子,一只扔沈育,一只将陈恢砸下来。   “太不厚道了!”周纡气得发抖,“偷听别人讲话,我没你们这样的兄弟!”   陈恢躲避不及,被周纡的靴子砸得从墙上翻倒下来,脸上一道红印子,无辜地说:“谁偷听了?你在书院门口光明正大地讲话,我也是光明正大地听啊。是吧育哥儿,你也是光明正大地打拳。大家各做各的,谁有你周公子这么霸道?”   他提起沈育,令周纡想起自己不久前还说过要靠老师提携的话,顿觉颜面无光,羞愧得大哭起来:“育哥,你别计较我说的话,我也是没有办法!”   三人在榕树下排排坐,沈育被周纡一通痛哭搞得头大,听陈恢细细说来,才知道,那个叫盈盈的姑娘正是书院对面咸鱼贩子的女儿,到了适婚年龄,与周纡彼此看对了眼,正相好着。   “但是,你懂的吧,”陈恢遗憾地说,“周纡家里赤贫,拿不出聘礼,甚至比不上咸鱼贩子顿顿至少能吃上鱼肉。哪家做父母的能把女儿嫁给这样的人去过苦日子?”   这番话正是戳中了周纡的伤心处,不禁又嚎啕大哭,推搡着陈恢,拿脚踹他:“你滚!你个混蛋!我和盈盈的前因后果你全都知道了,还说没偷听过!”   陈恢道:“好好好,是我偷听,我不仅偷听,我还偷看过你们幽会——来来来,先把靴子穿上,几天没洗脚臭死你爷爷了。”   天明后,学生们陆续都要来了。周纡一边用陈恢的袖子擦去鼻涕眼泪,一边逼二人立誓,若把今日的事情说出去,就一辈子也遇不上中意的姑娘。看在他已经这么痛苦的份上,沈育与陈恢都慨然就范。   今日来讲学的是沈矜,学生们久未见到先生,都感到亲切又激动。连闹别扭的晏然与穆济河也到场,只有作为大师哥的宋均没来。他比众学生从师时间早得多,眼下已经作为沈矜的左膀右臂,帮着打理郡守府的准备事务了。   与塾里的学生们讲学,比之与太子殿下讲学,又有许多不同。毕竟是一手带出来的门生,每一个的志向,沈矜都了然于胸,他给梁珩讲帝范,给门生们就要讲臣轨。   “昔者子曰:‘为人下者,其犹土乎?种之,则五谷生焉;掘之,则甘泉出焉。草木植焉,禽兽育焉。多其功而不言,此忠臣之道也。’今日便就此题,作文一篇,作完即可散学。”   诸学生研磨的研磨,铺纸的铺纸。   陈恢提笔才发现笔秃了,正要找人借,一个“哎”字还没从嗓子眼儿里蹦出来,已经被草木皆兵的周纡蹬了一脚。   周纡目眦欲裂,目光炯炯时刻监视陈恢与沈育,压迫力之强烈,令二人齐齐翻白眼。   那厢,穆济河也总不安分,嘴里念念叨叨,一会儿是“晏儿,你快回头看看我这砚台是不是生虫了?几天没来,我笔怎么也蛀了?”,一会儿又是“晏儿,你缺纸吗?好的纸贵着呢,哥哥买了好多,你想要尽管拿。”   认真破题的廉范终于忍无可忍,怒道:“不想学习就滚出去,别来碍事!”   絮絮的讲话声没了。   诸子在廉范的威慑下伏案疾书。   片刻后,穆济河道:“晏儿,你背上有只虫子,别动啊,哥哥给你逮住。”   这下总算有人理会他了,却不是晏然。   “穆济河,文章写完了么就在这溜号?你都逃学多少天了,一来就这表现,人家还让你位列沈门七子,你配吗?不如识趣一点,让给我好了。”   不少人停下笔头,准备看好戏,陈恢甚至剥开了藏在袖袋里的花生。都是血气方刚的青年人,彼此摩擦也不少。   “写完了啊,”穆济河两指捻起布满墨字的纸页,呼啦啦吹口气,理所当然道,“谁还等你么?”   书房登时陷入沉寂。   诸子专心致志奋笔疾书,也才不过开个头,穆济河一边还同人讲话,一边已写了他们的几倍有余。真叫人无话可说。   穆济河笑得不怀好意:“怎么,你想借鉴一下么?那可不行,作为同窗,我也要对你的学习负责才是。”   他又去招惹晏然:“晏儿,你想看吗?哥哥什么都给你看。”   晏然一个眼神都不稀得给他,神色冷漠,搁下笔杆,三页纸写得满满当当,也已经完成了,捏着文章离开书房去找沈矜面批。   穆济河搔搔额头,得了陈恢一颗花生米安慰。   这篇论述臣轨的文章,最终还是沈育所作最得沈矜之心。他文中所说,不面誉以求亲,不愉悦以苟合,内匡君之过,外扬君之美,正是在储宫伴读得来的体会。   塾中学生,只有沈育有这样的经历。   “按照你自己的想法去做吧,”沈矜说,“你已经体悟到处世之道了。”   沈育收了文章,沿着书院回廊漫不经心地散步,不知不觉走到后院墙根下,榆柳掩映,是处荫蔽。   他坐在柳树下,重新将纸张展开,柳枝间零落的日光缓慢阅读过字里行间。   全是梁珩的影子。   天下无不散的筵席,谁都懂得这个道理,但沈育想,至少不应该闹得这样不愉快。在梁珩最害怕的时候,或许有他留在身边,才是更好的选择。   如果梁珩从此记恨上他,怎么办?   虽然是只兔子——沈育想起他第一次教训梁珩,得到对方怒目而视——也是只会咬人的兔子。   一墙之隔,忽然有人语夹杂在季夏虫鸣中,传进沈育耳朵。   “你这样,谁会开心?搅得大家都学不好!”   “我开心啊,我可开心了。晏儿,你理理我,我也很寂寞的。”   “我告诉你,再这样我还回家里去,不来学塾了!有你一天,就没有我!”   墙对面是处荒宅,以前常有学生翻墙过去,玩闹也好,做些隐秘的事也罢。沈育简直一个头两个大,忍不住回忆出门前看没看过黄历,怎么今天总给他撞见不该撞见的事? 第34章 品藻册   尽管晏然是个瘦猴儿,怒气上头时,也是能徒手翻墙的,蹬着学生们搭出来的简易梯子,落地,头也不回地走了。   穆济河身手比他好得多,却不敢追上去,纵身跃下墙头,晏然已消失在转角。穆济河一回头,就看见柳树下的沈育。   沈育举手投降,无辜道:“我什么也不知道。”   穆济河与周纡不同之处就在于,周纡胆小谨慎,有时迂回过头,穆济河却直来直去,从来不屑遮遮掩掩。他在沈育旁边席地坐下,像头因为守护的花一直不开而得不到花蜜,饥肠辘辘又小心翼翼的熊。   “你怎么回事?”沈育感到好笑。晏然与穆济河都是他的好友,两人闹起别扭来,他一时说不好更偏向谁。   穆济河粗声粗气道:“和你说你也不懂。”   “你不说我怎么懂?”   “我明明只是想让他开心,但是不知怎么搞的,反而叫他见着我就生气。你懂吗?”   “我懂啊,”沈育说,“我也会讨厌惹他生气的自己。”   穆济河叹口气:“酸死人了,说句正常话吧。正常人这时候不是该骂我,是不是有毛病吗?沈育你怎么回事,你凭什么懂?”   “和你说你也不懂。”沈育回敬他。   二人齐齐老成叹息。   “不过说真的,你和晏然是怎么回事?他脾气一向很好的。”   穆济河臭着张脸,憋了半天,闷闷地说:“晏儿……喜欢上一个姑娘,我觉得这样不好,和他说,他就生我的气,好些天不搭理我。”   学塾里,若说谁最专心向学、心无旁骛,那非廉范与晏然莫属,而晏然又因为家中贫寒,总是卯着一股牛劲,好像除了取得功名,没有别的值得关心。这样的人竟会抽空喜欢上一个姑娘,让沈育非常意外。   “我也没别的意思,只是觉得不合适。早知道他这么喜欢,还不如当初别多管闲事,搞得他现在看到我就烦,不和我说话,我心里也不好受。”   这句话真是哪儿哪儿都不太对,沈育问:“你为什么觉得不合适?”   “你知道那姑娘是做什么的么?”穆济河严肃起来,“是个酒肆女,东市里卖笑的,多少男人醉倒她裙下。”   “你瞧不起人啊?”   “不是那意思。晏儿什么也不懂,保不齐给人家勾得魂不守舍,到时候栽了跟头,哭都来不及。”   沈育半天不答,穆济河拿眼瞧他:“你什么意思?”   沈育委婉道:“我觉得,晏然不像心有所属的样子。”   “你不知道,”穆济河道,“那姑娘就住他家隔壁,晏儿家里只有一个老母,那姑娘也是双亲离散,一人独居。晏儿读书的日子,那姑娘时常帮着他阿娘做些家务,又拿些吃的喝的,两家分食。晏儿对她有好感,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他叹口气,多么情真意切似的。   “和人家比起来,我这个师哥又算什么呢?在他心里,说不定我连你们的地位都比不上,毕竟是个不通人情的判官。”   听他这样说,沈育就知道,穆济河是真有些伤感。这件事说起来,也算横亘在穆济河与晏然之间旷日持久的一根刺——晏然最初远从南州前来拜谒汝阳沈师,沈矜一家外出,留下来看家的就是当时最小的弟子,穆济河。门僮得了晏然的名帖,递给穆济河,此人正晒着冬阳睡回笼觉,一看抬头是求见沈师,沈师不在,他就直接挥挥手送客,接着便睡他的大觉,浑然不知这个被他拒之门外的小人儿即将冻成冰人儿,差点命丧沈家大门前。   后来背着冰雕似的晏然一路狂奔找大夫的,也是穆济河。穆济河对谁都一副大爷态度,油盐不进,唯独对晏然是小心翼翼,呵着护着,不能不是出于愧疚的心情。   穆济河又问沈育他该怎么做,沈育怎么知道?他自己的事都还一团乱麻。   那天之后,沈矜就正式为学塾聘请了其他讲师,自己在家准备上任郡守的一应事宜。各家闻讯派遣使者前来祝贺,礼帖纷至沓来,短短几日,沈矜收到的各种珍宝礼品比之前半生加起来还多。只是全部被沈矜原样退了回去。   宋均与晏然都在沈家帮忙,与沈育一起登记名帖,一一退礼。三人常常被汝阳郡隐藏的富贵门户所震惊,这些人出手之豪阔,让沈育不再怀疑路甲如何能敛财百万。   其中最阔绰的莫过于任职少府史的单光义,他送了沈矜一台金星紫檀条案,搬进门时出动了五个力士,搬出门时累得沈育与宋均半死不活。其时紫檀木稀少,市面上根本见不到大型家具,可以想见这一台案价值多少人家食粮。   “这人哪来这么多钱?”晏然咋舌,“查汝阳郡贪/腐时,没把他一起查了吗?”   三人靠在游廊栏板边休息,入秋后天气仍有短暂的炎热。   宋均道:“单光义的钱可不是靠区区一个官职俸禄。他们单家那个做万户侯的族兄,可是坐吃山空的豪户。”   汝阳郡下的蠡吾县,掌管此县的万户侯,名叫单官,昔年是先帝身边的中常侍,地位等同于如今的仇致远之于文神皇帝。文神皇帝即位后,单官举荐童方、牛仕良、仇致远有功,托那三人铲除外戚的功劳,也得了个万户侯,眼下正在蠡吾县颐养天年。阉人能有如今地位,可谓天下宦侍的榜样。   单官的名字还是不要多提,传说那人长了双顺风耳,百里之外都能听到风吹草动。   三人接着干活,沈育抄录礼单,晏然帮他念名字。抄得一半,闲聊起来,沈育问:“这里有我和均哥就行了,何必耽误你的事,怎么不去学塾?”   晏然若无其事道:“帮你们呀,三个人好做事嘛,我看老师最近忙得很。”   二人回头看一眼,书房敞开的窗下,沈矜正悠然自得地练字。   “他可不忙,忙的是我们,”沈育道,“和我有什么不能说的?当我不知道么,你和穆哥的事。”   晏然不语,将手上一封拜帖捏来捏去,揉成咸菜,半晌恨恨道:“他和你们说了什么?这厮太过分了!育哥儿你别听他的,全是他不好!”   “巧了么这不,他也说全是自己不好。”   晏然翻了个白眼。   沈育瞥他几下,试探道:“他做了什么事,说了什么话,惹你不开心,便直接和他说罢。别看穆哥这人混不吝的,但凡你说出口,他都会改。”   然而晏然还是一副不是这回事的模样,过得半柱香功夫,沈育都将拜帖名单抄完,搁下笔,他才恹恹道:“你就是不知道,穆济河他……他……”   他了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他喜欢上了一个姐姐。”   沈育差点平地摔倒,傻眼了。   晏然竭力克制自己的表情,拿袖子揉揉眼睛:“我邻家的姐姐,有一天穆济河到我家来,遇上她,此后便三天两头都往我家跑,言必问及那个姐姐的事,总往人家院里张望。谁还能不知道他的心思!”   沈育:“…………”   晏然说完也觉无趣,见今日事差不多做完了,便辞了沈矜回家去,沈育将他送到门口,与门前接礼帖的宋均作别。宋均看着晏然垂头丧气的背影,问沈育道:“我听陈恢说,晏儿这几天心情不大好?怎么了这是?”   沈育想了想,委婉道:“依我之见,这两人之间指定是有什么误会。”   白日沈育抄完了礼单,晚上又帮着老爹抄郡守府大小官吏名单,路甲的人基本都被清理了,这些名字都是沈矜亲自挑选,确定后再行征召的。   看过一遍,沈育很不满意,这里面只有宋均担任主记官,没有他的名字。   沈矜倚靠在竹席上,闲闲喝茶:“毛都没长齐的年纪,出去做官?等你后年及冠了再说吧。”   已经给郡守大人当牛做马一年多了才来说这些话。沈育暗自腹诽。   预备官吏是沈矜从《人物品藻册》中,选出的本地德才兼备的乡绅士人。修撰《人物品藻》的,正是沈矜那位隐居在嶂山的董姓好友,名曰董贤。沈门所收学生,总是比之隔壁崔学、马学与谢学多上几位,也正是因为此原因——许多书生以为,拜沈矜为师,就有机会得董贤青睐,在品藻册中占据一席之地,将来荣登庙堂。   抱有这种心思的,入门不久后当然都大失所望。归隐之所以称为隐,便是与世隔绝,不通往来。董贤与沈矜多年交好,也只在老友生辰宴上露面一二,送一块山里刨出来的丑石,又回去闭门谢客,别说把沈矜的学生写进品藻册,连沈矜到底是生了个叫沈育的儿子,还是个叫沈玉的闺女,他都搞不清楚。   “你什么时候去看看他,叫他再认认你。”沈矜开玩笑道。   沈育不明所以:“我和董叔不熟啊,作什么上门打扰?”   沈矜道:“唔,他前几日给我写信,说山中照顾起居的老管家不久前过世了,留下他一个柴也不会劈、火也不会生的废人,不得人照料,恐怕不日就要饿死家中。都这么说了,我估摸着,是叫我给他送个人去使唤。”   听得沈育一阵无语,合着这些读书作文章的,都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他老爹也是,这位董贤先生也是,人前广受敬仰,人后离了管家就活不下去。 第35章 沽酒娘   穆济河请沈育喝酒,地点在东市某家不知名酒肆。行到那条街上一看,酒幡窄窄一面,畏缩成一团,风里瑟瑟发抖,半点不气派。   店面狭小,幽深,几张苇编的连席并排挤着,污渍斑驳。   店里没几个客人,小二殷勤请二人入座。穆济河东瞧瞧西看看,拣了块勉强干净的地儿。入席闻到一阵酸酒气,沈育低头,看见是胯下连席上不知哪年倾洒的酒液,大为震撼,遂不动声色换过席子。   “二位客官,要喝点什么?小店招牌特色,乃南州郫筒酒、嶂山卢酒。前者如梨汁蔗浆,清淡甜冽,饮之不觉酒也。后者辛辣割喉,三杯即倒,乃是不掺一毫假的真烧酒!”   “上卢酒,”穆济河想都不用想,继而又问起,“你家那位名动乡里的沽酒娘呢?”   许是问的人多了,小二习以为常,赔笑道:“哟,您别急,丁姐在后院忙着,小的这就给您叫来。”   穆济河自个儿拣了块抹布,将酒案里外擦了一遍,见沈育看着他。   “咋?”   “我说你怎么突然叫我出来喝酒,敢情在这儿等着呢?”   穆济河咧嘴一笑:“咱俩都是晏儿的师哥,叫你也来过过目。”   沈育心道,我这个师哥,和你这个哥哥,又不一样了吧?这时候后院门帘一动,不见其人,先闻一阵清冽的香味,非是胭脂,酒气醉人。继而是一双素地黄花的干净布鞋,一片柔软齐整的裙裾。   那姑娘托着酒壶,到连席旁跪坐,为穆济河与沈育分置两只陶杯。她目光低垂,丝毫不作表情,然而细眉杏眼,语气也十分柔和。   “请用。”   是个不施粉泽的美人。   斟过酒,又回到柜台后去。   “挺漂亮的。”沈育小声说。   穆济河也小声回道:“这都不算什么。重要的是,她很会操持生活,听说不知哪一年和家里离散了,一直独居过活。晏儿就喜欢这样的姐姐。他从小是母亲带大,对年纪比自己大的女人完全没有抵抗力。”   沈育道:“你搞错了吧?晏然不是这么和我说的啊。”   两人以手掩嘴,交头接耳,看上去形容鬼祟。那姑娘清清泠泠投来一瞥。   过得片刻,酒肆来了客人,俱是些五大三粗的汉子,浑身汗涔涔,估计是刚做完劳工,来找酒解渴。   共有六七人,占去整张席子,落座就扯开嗓子:“上他爷爷的五坛子来!”   两小二一手一坛,殷勤送上来,冷不丁挨了那汉子一踹。   “娘的谁叫你,把你们蔻娘找来!”   蔻娘?沈育与穆济河对视一眼。   小二逢人就是笑脸:“酒坛子重着呢,女人提着费劲。”   汉子扇大的巴掌盖脸将他推个趔趄:“玩儿呢?不看女人谁来你这破店。”   小二屁股摔地上,绣着小黄花的布鞋从他眼前走过,丁蔻提着最后一坛子,到席边,揭开泥封,爽利的酒气扑鼻而来。她面色如常,为几个大汉依次斟酒,仿佛服务沈育穆济河那样的公子少爷,与服务这几个粗鄙莽夫,也没有不同。   “还是蔻娘会做人,”那汉子兴致上来了,“昨个儿爷也来过,还记得俺么?”   丁蔻只倒酒,不作答。   “不记得了?那得罚一个,来来,就用爷的碗。”   那汉子喝过一口,碗边就沾上不知是什么的油腥,凑到丁蔻嘴边,她并不理会。如此视若无睹两回,汉子脾气就上来了,一拍酒案,小二忙上前赔罪:“客官客官,您可别,咱还得做生意呢!男人喝烧酒,那都是三杯倒,何况是女人,您让我们姐姐还怎么干活呢?”   汉子啐一口痰,骂道:“干的不就是陪酒的活?!”   “少废话!要是喝不够一坛,今儿就算你没伺候好,爷几个可不会白白花钱!”   眼看着吵起来,店里其他客人都避之不及,赶紧走了。小二顿时叫苦,脸也垮了。   那个叫丁蔻的沽酒娘,却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依旧往柜台后去,被汉子扯住腰带一拽,系裙的结眼见要散了,忽然一股巨力擒住汉子的手,分筋错骨的劲力一掰,汉子大叫起来,松开腰带。   沈育收了手,一闻,沾了满手散发怪味的汗液。   穆济河叫道:“我说店家,怎么做生意的?酒都喝完了,怎么也不给倒?”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小二都懵了,还是腆着笑脸来:“这就倒这就倒。”   “慢着,”穆济河又说,“叫的是你么?爷叫的是蔻娘!”   小二:“…………”   汉子一听,不乐意了:“哪儿来的干瘦小子,还学大人喝酒,滚回家吃奶去吧!”   同行几人哄堂大笑。   穆济河斜卧靠背,不为所动,懒懒道:“许找不到地方发春的人来酒肆喝酒,不许就想喝酒的人来喝酒?天下竟有这样的道理。”   此话无异于点了炮仗,几个汉子也不管酒不酒,女人不女人,冲上来就要干架。   “好哇,”穆济河求之不得,“来咱换个地方,砸了人家店里的东西,想你们也不会赔。”   沈育只得扶额,这才回乡几天,又惹上事了。   几人怒火冲天,正要离开酒肆,忽然一个女声说:“站着。”   回头一看,丁蔻跪坐在狼藉的酒案边,手边是开封的酒坛,她不知何时找了只新碗,倒满一碗,清凌凌酒液一晃,仰头就干了。   一时无人出声。   沉寂中,只见那女人又倒一碗,喝干,再倒一碗。坐姿不动,鬓发不乱,好似喝的是没滋没味白水,而非烧喉穿胃的辣酒。   再提起酒坛,其中已不剩一滴。丁蔻稳坐连席,声音薄冰似的,又脆又冷:“一坛喝完了,给了钱再走。”   暮色四合,酒肆在往常的时辰关了店,幡子收起来,几个伙计在门前作别,各自回家去。   丁蔻曳着鱼尾似的裙摆,慢慢离开东市。身后,两只影子不远不近地坠着,不时还窃窃私语——   “喝醉了吧?那可是整整一坛!”   “不像啊,你看她走路挺稳当的……”   沈育与穆济河面面相觑。   “女孩子走夜路也不安全嘛,咱们给她送到家好了。”   沈育无奈,忙跟上去:“你是想给人姑娘送回家,还是去拜访她家邻居?”   濯井坊,丁蔻住在巷里深处。家家户户都亮起夜灯笼,唯独她家黑不溜秋,冷清极了。   她一路四平八稳地回到家门前,摸摸袖袋,掏出钥匙开了铜锁,推门,门槛高得挡住脚踝。   两个尾随者躲在对面门下,穆济河道貌岸然地说:“好了好了,安全到家了。那啥,来都来了,我顺路去隔壁瞧瞧。”话音未落,丁蔻抬起一脚,没跨过门槛,绊倒在地,一摔不起了。   沈育:“……”   穆济河:“……”   黑灯瞎火的,对面还是个清白姑娘,沈育有点犹豫,隔着老远距离喊:“丁姑娘,你没事吧?”   穆济河一巴掌扇得他前扑:“你这伪君子!人都这样了还装什么装!”   两人赶紧上前,没近身就闻到丁蔻浑身酒气。   她倒地时下巴正磕在门槛上,看着都痛。穆济河将人架着肩膀扶起来,这姑娘轻飘飘的一点重量都无,单薄得像跟苇草。   “送哪儿去?卧房吗?”穆济河问。   沈育委婉道:“送厅堂吧,你这……进人家姑娘卧房不太好吧。”   穆济河是全然无所谓,半扶半抱的,坦荡得很:“我怕什么?我身正不惧影子斜。”   “好好好。”   两人穿过小小一方前院,跨进穿堂,沈育替他推开门扇,屋里静悄悄黑漆漆,什么也看不清。沈育顺着墙摸到桌案边,找到烛台点燃。灯火亮起,照明这间朴素的屋子。   一人独居的屋子,布置也不甚讲究,案边就是一张罗汉床,以供坐卧。此时榻上已躺着一人,盖条薄毯睡得正熟,浓黑的睫毛缀在薄得看得见青筋的眼皮上。正是丁蔻的小邻居。   穆济河:“………………”   进屋的动静把晏然吵醒了,他迷茫地睁开眼,先看见了穆济河,接着看见他怀中昏迷不醒的丁蔻。   事情发生得太快,一瞬间电光石火,再定睛时,丁蔻已到了沈育肩上。   “是晏儿啊!真巧,哈哈!”穆济河热情地说,“那啥,育哥儿路上捡了个醉鬼,我陪他送回来,没想到是你家邻居啊!”   沈育面无表情,将丁蔻好好安放在桌案后。那厢晏然已回过神来,顿时暴怒,拎起枕头朝穆济河砸过去:“大胆狂徒!光天化日竟敢非礼良家女子!还把人迷晕了!”   “哎!说了是沈育捡的!别砸了,别砸了我的好弟弟!”   丁蔻靠着桌案,吐出一口酒气,徐徐睁开眼睛。   三人都没有照顾醉鬼的经验,最后是丁蔻自己给自己生火煮了锅醒酒汤,又给三人分了些米酿,大半夜的,围坐同饮,解释一些小误会。   “今天客人多,喝得有些过头,和这二位没有关系。”   晏然道:“姐姐,你怎么又喝这么多酒?”   穆济河道:“你看蔻娘都说和我没关系,晏儿,我可是做的好事。”   丁蔻恬静地笑笑,将汤碗倒扣在穆济河头上:“叫谁蔻娘?叫老娘丁姐!”   解酒汤顺着穆济河鬓角滴答滴答地淌,晏然与沈育同时失去语言能力。   穆济河安静片刻,弱小地说:“真的醒酒了吗?这是还醉着呢吧……” 第36章 祸事起   米酿味道清甜甘洌,寻常用以煮蛋,或勾兑糯米丸子的汤水,单独饮用,也很爽口。   三人战战兢兢捧着小瓷碗。丁蔻用温和的语气说:“快喝啊,小兔崽子,敢浪费一滴,把你们泡进酒坛子里。”   晏然哆嗦一下:“姐姐,好晚了,我我我娘叫我回家。”   丁蔻一只手搭在他肩上,微笑一捏,听得骨头咔擦。   晏然:“嘤!”   穆济河痛心道:“晏儿,你喜欢这样的女人么?太悍了,驾驭不了啊!”   丁蔻喝完汤,眼神清醒了,才皱眉道:“我记得你俩,白天来过酒肆,我还给你们倒过酒。”   穆济河道:“我给姐姐倒酒!我来我来!”他殷勤又盛了碗解酒汤。   丁蔻笑道:“你,我也认识,小晏的同窗,到咱们这偏僻巷子来过几次。你挺照顾小晏的。”   “哪里哪里,比不了姐姐。”   晏然撇嘴,小声嘀咕:“他才没有。”   白日喝了何止一坛子烧酒,丁蔻胃里翻腾不适,忍耐良久,才叹着气说:“那样的客人是常有的,多谢你们想着为我解围。只是,应付各种各样的客人,是我的生存之道,实则每天都要面对许多次,不值得你们担心。”   晏然知道她的活计,十分担心:“太危险了姐姐,那些鄙夫缠上你怎么办?”   “女人做的活,哪有不危险的。世道便是如此。”   穆济河抱胸道:“几个粗野莽夫也就罢了,遇上真正难缠,又不能得罪的贵人,才叫倒霉。”   “那也只好认命。”   丁蔻饮下汤水,语气淡漠,如同谈论不值得关心的闲事。   后来听晏然说起,他这个姐姐十一二岁便离家,初时在花楼做工,眼看着五官长开了,怕被鸨母瞧中,便夜里偷偷逃跑,流落街头。一路做短工来到汝阳郡,什么抛头露面的活没做过,酒肆的场面对她来说,实在不算什么。   “说是与家里离散,具体情况她从没说过,”晏然说,“不过我娘倒是知道一点她老家那边的事,据说那时候闹饥荒,好多人家养不起孩子。”   穆济河成了酒肆的常客,有时约上沈育,有时与其他好友,三不五时要去一次,与丁蔻已混得很面熟。某次沈育与他同往,店小二戏称他们是丁姐的干弟弟。穆济河说:“不是弟弟的弟,是小弟的弟。”   深秋叶落满汝阳,朔风过境,枝头萧索。   沈矜做了郡守,白天在署衙坐镇,接待不少官员,沈育被他点名跟在左右,也涨了见识,将郡守府一应官吏认得七七八八。   少府史单光义也常来拜访,与沈育想象中不同,这个豪富之子并不如王城的牛禄、仇千里一般目中无人,高傲写在脸上,反而十分大大咧咧,说话直来直去,有时甚至叫人不知怎么接茬。   “小弟就是一粗人,不及沈公见识高远。上回着人送去一张条案,恭贺沈公新任之喜,却不知怎么给退回来了。小弟后来一想,这粗人的喜好,到底是比不了圣人雅士,偏爱那阳春白雪。小弟呢,也就不以鄙人之心度雅士之好了,沈公若有什么兴趣爱好,还请直言告诉小弟,免得小弟马屁拍到了马蹄上。”   此人确是一副五大三粗的身材,浓眉倒竖飞出鬓角,很是粗犷。一席话不着四六,听得沈育满头雾水,再看沈矜,依旧是古井无波,淡淡笑道:“雅士不敢当,喜好谈不上。独贪清闲尔。”   单光义便哈哈大笑:“这个好这个好,小弟也甚爱清闲!闲下来便想喝酒,一日不喝,浑身发痒。沈公哪日赏脸,小弟请您喝一盅?”   面子上,倒从未为难过沈矜,然而此人身后评说,实在臭不可当。只沈育偶尔听来的一些闲言碎语,便有好几种说法。一者说他一顿饭能吃掉三十头牛、二十头猪,且只吃牛的蹄筋、猪的脑花,抛弃的肉食堆砌在一起能腐烂出直径以里计的天坑。二者说他性轻浮,荤素不忌,常勾搭调戏良家妇女,做父母的、甚至丈夫都是敢怒不敢言。   沈育说给沈矜听,沈矜却说:“谣言尔,曾不见官民告状。”   沈育却心道未必。沈矜只知道儿子状告过牛禄豢养恶犬,很快廷尉就处决群狗作为回应,却不知牛禄与仇千里恶行种种,官民俱心知肚明,却都无可奈何。作恶多端而不得报应的人何其之多,只是不叫人瞧见,譬如半年不见北风,一刮起来便万木凋零。   东市酒肆,沈育与穆济河两人常去打牙祭,轮流请客,照顾丁蔻的生意。   这姐确实行。客人里不缺莽夫粗汉,毋宁说,正是粗犷的男人,尤其对苗条婉约的女人有兴趣。然而丁蔻不温不火的脾气,有时倒也叫人把她当作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出尘之莲,并不多为难。   多为难的,难免被她一坛子酒倒扣脑门,洗得浑身一个激灵,或者一拳砸歪了脸。干粗活的女人,力气都不小。   某天起,再没见到丁蔻。   店小二说:“您二位没来那天,有位贵人来吃酒,很喜欢丁姐。”   穆济河一语成谶。   丁家,大门已多日不曾开启。丁蔻半步不踏出家门,似乎借此躲避与那贵人碰面的机会。   晏然也是从沈育口中得知这消息,他还正疑惑怎么不见丁蔻串门。料想丁蔻快瓮尽杯干,三人上门送些吃喝。   “那客人是谁?惹不起么?”晏然问。   闭户几日,丁蔻看上去反而精神了许多。她也不知道那人姓名,只记得长相:“是个武夫吧,挺魁梧的。唔,眉毛像两把苕帚,倒着插,快飞上天了。”   “…………”   作为三人中唯一见过单光义的,沈育登时心情一言难尽。   沾上什么不好?踩了粪可以洗鞋,溅了泥可以换新衣,惹了单光义,那可是一身腥甩都甩不掉。   晏然也惶恐起来,唯有丁蔻与穆济河很平静,可能并未听过单光义的恶名,可能听过也无所畏惧。   好在也不能确定真是单光义本人,若是他看上了谁,还能容人躲在家中?   晏然便建议丁蔻再躲几日,静观其变。   “躲不过去,换个活计也无妨。”穆济河说。   “换去做什么?”丁蔻反问,“还去当花魁娘子?”   沈育便说:“天凉了,欢迎你来我们书院打扫落叶。”   儿子总玩外跑,沈矜也不满意,沈家代代是足不出户的文弱书生,唯独到了沈育,大门二门关他不住,断了线的风筝似的整日不着家。沈母道:“你给他找点事做,不就关在家里了?”   沈矜大受启发,果然给沈育找了件差事,便是给山里快饿死的董贤先生送个炊妇过去。   沈家做饭的有三人,沈矜一面挑选,一面被沈母唠叨:“教你找点事情留他在家做,你偏又把他派出去,真是烂泥糊不上墙。”   马车已备好,沈育扶老人家上车,见她腿脚不甚灵便,心中忍不住嘀咕,住进山里去也不知是谁照顾谁。   出城时经过濯井坊,见一队家兵打扮的人正往里走,沈育晃过一眼,忽然警铃大作。   他勒停马车,抬高斗笠,隐约看见领头那人背影高大。   丁家门前砸门的只有一人。他砸得越起劲,街坊邻里越是门户紧闭。   “开门!人死哪儿去了?!”   一声闷响,那人摔倒在地,被悄无声息出现在身后的沈育一计手刀劈晕。   柴门开了,迎头落下一柄又宽又厚的重剑,被沈育以马鞭架住。   “是我!”   重剑后露出穆济河的脸,他看清是沈育,收了剑势。   “我看见单光义在来的路上!”沈育道,“她人呢?”   “还在家里。”   两人重新架好柴门,匆匆回屋,丁蔻与晏然正吃午饭。   “单光义来了。”沈育言简意赅。   晏然的筷子掉到地上。   丁蔻面不改色,理理下裙,站起来准备出门。被穆济河拽住手臂。   “你做什么?现在出去马上就撞上单光义!”   丁蔻说:“沈公子那日说起可能是他,我就想错不了,大约是逃不掉了。你们或许不清楚,我们做女人的哪个不晓得,送进单府的姑娘就没有能完整出来的。红烛罩,阎王道,那人会玩得很,手段不是血肉之躯可以承受的。这一天没想到来的这样急,好像舍不得叫我多在世上快活一日。”   沈育闭上眼,眼前立刻是北寺狱里仇千里那可怖的死相。   晏然叫道:“不想去就不去!他是什么官?还能强人所难!”   丁蔻却清醒得很:“他是什么官不打紧,他身后那位封在蠡吾的万户侯,我们下里巴人都叫千岁爷。汝阳天高皇帝远,万岁爷管不了,头上顶的是千岁爷的天。”   闻言,穆济河便发笑,他生得眉尖眼细,笑起来一副轻佻高傲的神色。   “看你对付那些酒后狂徒,颇有胆色,想不到眼下也这般畏手畏脚。叫我做你这样胆小之人的小弟,岂不是委屈我了?”   丁蔻也笑:“诸君将来都是坐文琦之席、穿绫纨之衣的官老爷,何必在这死了也无人垂问的偏僻巷子里鸡蛋碰石头?再者说,我就这么一处容膝斋,出门就是单光义,还能逃到哪里去?”   这时候前院砸门声又起,兼之几句轻浮的吆喝。   三人一时答不出来。   丁蔻便提裙行了一礼,算是答谢此前的照顾,转身往门前去。她的黄花布鞋踩在飞石径,野草丛生,泥污遍地,鞋面纤尘不染。   “酒肆的蔻娘可是住在此处?请开门相见,一慰相思之情啊。世上事唯美人与酒,二者得其一便足感欣慰,岂料世上还有美人沽酒,秀色醉人!实在是叫人勃/起难眠,寤寐思春……”   门开了,布衣美人坦然以对,面前果然是那张粗犷飞眉的大脸。   “蔻娘……”   话音未落,忽然一鞭子劈风而至,迎面抽得单光义飞出柴门。猝不及防,家臣们惊呆了。   “大人!”   “哎……”丁蔻被扯得退进门里,柴门砰地关上。一看动手的人,不是沈育又是谁,袖子扯掉一半,另一半蒙在脸上。   “沈……”   “不是姓沈的,”沈育蒙了脸,声音里带着笑意,“是侠盗,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姑娘可要仔细了,叫错了名字,害哥几个鸡蛋碰了石头,将来官都没得做。”穆济河吊儿郎当地说。他与晏然也扯了袖子蒙上脸,实在不像那么回事,叫丁蔻哭笑不得。   “可我又能逃到哪儿去?”   “我想起一个地方,”沈育说,“我送你去。” 第37章 林深处   “你看你,这么快开门,我们一点准备都没有,本来可以把单光义诳进来,迂回一下。”穆济河道。   外面又开始吵闹与叫骂。   晏然骂他:“闭嘴,什么时候能正经一点?”   穆济河道:“我一直都很正经啊,我说的难道不是正经的事?好吧晏儿,你别急,哥这就去把单光义骟了,从源头上解决问题。”   他拔出宽剑,厚重的锋刃由黑铁打造,金刚不坏。这把剑是他的游侠师父所赠,沈育还没来得及问他,怎么今日随身带着。穆济河是个天生的坏小子,也许坏人之间都存在心灵感召。   沈育问:“除了正门还有别的出口吗?”   丁蔻答:“没有了。”   “还可以飞,”穆济河抓着晏然肩膀将他推到沈育身边,“你带这俩从后院翻墙走!”   柴门剧烈晃动两下,砰然倒地,一地烟尘。   沈育一手捞丁蔻,一手去捞晏然,那小子却已经哇哇大叫着冲出去,不知什么时候拣了根柴火棍,气势一往无前。   单光义的几个家仆,见主人挨打,美人家里又出现几个莫名其妙的男人,不消吩咐,立时凶神恶煞,拳脚相加。   钵大的拳头落在晏然身上,那不是伤点皮肉的事,穆济河用剑背狠狠劈出去一个,提着晏然后领,大怒:“你干什么?!”   晏然喊道:“姐!你走啊!”   丁蔻挥舞一把舀子,扇开来抓她的家仆:“后院是别人家院子,就从正门走!”   木头舀子打人也痛,家仆脸上立刻红肿,又被丁蔻一脚踹中下面,彻底扑了。   单光义从正门进来:“正打着呢?爷都破相了……”   迎头一个高大的蒙面男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剑柄跺击单光义腹部,腔调又冷又硬:“正打着呢,边儿待着去。”   丁蔻与晏然在沈育手里像两只并脚兔子,被他提溜着飞快闪出门外,穆济河也要撤,冷不丁重剑被钳住,掌心割破的血顺着剑锋淌下来。   单光义单手捂着肚子,却是已经回复气力,像座巨山,在穆济河面前显现出雄伟的身形。   “好多年没人敢招惹我……”   穆济河冷冷道:“试试看。”   三人脚不沾地,跑过濯井坊街道。斗殴的动静引动邻里,窗扇悄悄开启缝隙。   “到坊外去,我的马车停在那里!”   晏然急刹停住,回身又往丁家跑。   “回来!”沈育大吃一惊。   “那是我姐!不能让穆济河领了功劳!”   转瞬消失在巷口。   沈育都急死了:“想什么呢!这时候还闹矛盾!”   丁蔻道:“他俩谁也舍不下谁,我看,是逮着一个,能抓一双。”   马车静悄悄停在坊门,拴在拴马桩上。沈育撩开帘子,让丁蔻坐进去,老炊妇等得快瞌睡了,眯着眼将丁蔻瞧了瞧。   “不能把他俩留在这里。”丁蔻仍是担心。   沈育道:“你走脱了,他们才算做了件有用的事,你可别下车。”   他坐在车辕,斗笠半遮住面孔,拨转马头,随时准备离开,看眼身后,街面上不见晏然与穆济河的影子。   不快点走,被单光义追上来,就走不掉了。沈育紧攥着马鞭。   忽然巷里一声嚷嚷:“青天白日!强抢民女了!”   人不知从哪里出来,越聚越多,看热闹,推搡起来。   一时间混乱不堪。坊门被堵住,抱头钻出来两个人。   穆济河一手护着晏然,先把他送进马车:“快走快走!”   沈育一扬马鞭,纵马离开濯井坊。   马车里,四个人面面相觑。老炊妇慢悠悠掏出一条手帕,递给穆济河:“后生,擦擦血。”   穆济河道了谢,端过晏然的脸,拿帕子小心擦掉干架时沾上的灰。   晏然拍掉他的手:“给你擦血的!”   穆济河眉角破开一道口子,鲜血蜿蜒到下巴。单光义是正儿八经行伍出身,练家子的,穆济河却是半文半武,哪样都不精通,碰上单光义实在不幸。   好在没有缠斗太久,只有些皮肉伤。且没叫单光义看见他们的脸。   沈育一路离开城里,驶向郊外,停下车。   “你俩先回吧,我把丁姐送去嶂山,避避风头。”   晏然与穆济河下车来,丁蔻仍留在车里。三人已得知沈育此行的目的,沈育的原义,就是请董贤收留丁蔻几日,等过了这阵子,看能否再回来,或者另寻个安稳乡落脚。   “把姨姨也送回去吧,”丁蔻说,“山里路难行,老人家腿脚不便,砍柴做饭,我也会,总不能白吃人家的米、睡人家的屋。”   一行人便在郊外告别,穆济河与晏然携了沈家老炊妇,换另一条路回城去。沈育则驾起马车,沿着红枫遍地的山道,进入北边峰峦起伏的地界。沱河近在眼前,马车伴随着细水涓流,汇进沱河汹涌的波涛。人烟逐渐稀少。   出城往山里走,一天一夜,就到了嶂山脚下。   夜里错过了借宿的人家,不得已歇在车中,沈育靠着车辕打盹,兼之守夜。山里清风吹拂,夜空比城中更明净,星河横贯南北,此时无论是南边的沈育、北边的梁珩,抑或是更北的晁国人,头顶都是同一片繁星照耀。   群峰如簇,指向北边。沈育无端又想起梁珩,他曾说想去冬天里有雪花飞扬的北边看看。他总是被困在宫中,哪里也去不了。   嶂山非是一座孤峰,而是一条山脉,绵延数十里,山高林深,道路在悬崖峭壁间,历来难行已极。因此来的人少,住的人更少,不论多少人马,一钻进嶂山里,顷刻如泥牛入海,再寻不见。来嶂山归隐的隐士,称为真隐士,因着不论名声多大,官府是决计找不到他的住处的。   沈育依照老爹的描述,披荆斩棘寻到董贤的茅草小屋,马车是进不来了,停在外头,他与丁蔻钻进丛林。   屋前杂草及腰高,门槛上生着一层湿苔。看样子,门只是个摆设,从来也没人进出过。   一叩门,缝里惊出安家的虫子来。   半天没有回应,沈育忍不住嘀咕,莫非人已经饿死了……   片刻后,缝里露出一只眼睛。   沈育:“董先……董叔,我是沈育,您还记得我么?”   眼睛走了。   门外二人:“……”   沈育又叩门:“家父沈矜,差我给您送炊妇来的。”   “退后退后。”门里声音道。   接着一声巨响,门板整个被拆下来。   “嗨呀,”门后蓬头垢面的野人说,“户枢遭蠹了。进来吧。”   门里与门外并无甚分别,屋里也长草,野鸡乱啄,兔子成窝。   走过穿堂,是一处汲井院子,摆开一堆柴火,野人仅着襦袴,握一把斧头,正在劈柴。一斧头下去,先闪了腰,哎哟叫唤起来,地上全是乱七八糟的废木头片,半点不成样子。   沈育赶紧把人扶进里面的屋子躺下。睡觉的屋子倒是收拾得干净,卷册堆成山,笔杆乱扔,还有不少信封草纸,都是各地写信给董贤毛遂自荐的,亏得信差找得到地方。   “沈玉,我前年送过你的野花簪子,你收着了么?”   沈育无奈:“董叔,我是个男人,您这回可千万记住了。”   “我知道我知道,”董贤拨开成绺的脏头发,露出眼睛,“现在知道了嘛。你长得俊,比你爹好看。外面那个女人是你夫人吗?”   沈育道:“是请来照顾您的!我哪里来的夫人?!”   “那么个小娘子?”董贤掏掏鼻孔,“不成不成,她能做什么?她会做饭洗衣,会砍柴打猎?”   外间院子里一顿噼里啪啦。   两人出门看,只见木柴劈得整整齐齐,码成摞,丁蔻绑着两只袖子,丢了斧头,干净利落逮着鸡翅膀,山鸡在她手里吓得乱蹬脚。   “今晚吃烧鸡么?”   董贤与沈育对视一眼。   丁蔻厨艺好得很,酿酒的手艺更好,最好的是,她管董贤叫老爷。董贤一个独具山野的闲散老头,多少年没被这么叫过了,当即十分高兴。   丁蔻总算在这小破院子里,收拾出一间自己的屋子,好在前任老管家留下来的屋子,还能住人。   夜里,董贤流着热泪,吃上了连日来第一口热饭,下饭的是虽缺乏调味料,仍不失美味的烤鸡腿。   聊起沈矜,自是无比感谢,尚不知道这位“什么都会”的厨娘,是来他家避难的。   董贤其人,外界传得神仙一般,吸风饮露、洞察天机,实则不过是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扛,每日与野鸡野兔处一窝的废老头罢了。丁蔻来时,得知自己是托庇于董先生,一度有些忐忑,眼下已将董贤视作与寻常酒客无异。   只是要金贵一些,需得轻拿轻放,好让他编撰完成举世瞩目的《人物品藻》。   临走前,沈育修好了那扇只能拆不能开的门,又与丁蔻携力清理了杂草。董贤甚是喜欢这个侄子,下次还欢迎他来,顺便带上几坛子好酒。   晨风微雨里下山去,曦光溢出山头,盈满山坳,其间一汪碧蓝的湖水,粼粼波光如碎银绸缎,梦境一般。董贤便是在这湖里洗澡,挖出了山神之眼。后来到了梁珩手里,又进了亓国国库。   不知怎的,沈育又想起梁珩来。 第38章 临江观   凉秋,红枫金菊正当时,满城尽带黄金甲。   沈育在郡守府,他爹的案牍旁,得了张自己的公案,做些誊抄、记录的工作。渐渐也认识了许多官员,开始学着与之打交道。   在府衙里做事的,宋均是正式任命的主记,晏然与沈育一样,也是打杂,来的时候更少,还要顾着书院那边听课。   偶尔来几次,前脚方至,穆济河必然后脚就跟来。沈育常常对他二人无语,教训穆济河道:“闲杂人等总往公署跑,想做什么?拉关系吗?”   晏然不知又躲哪儿去了,穆济河顺势赖上沈育,偷他茶水糕点吃。   “丁姐呢?山里过得好吗?”   沈育斜他一眼:“我怎么知道,又不常通信。山里什么都缺,怎么过得好?”   穆济河便说:“我总觉得,那天其实没必要送她走啊。你说,你堂堂郡守公子,抢女人而已,还怕他一个少府史?大不了把丁蔻抢回你家去,单光义还敢上沈家要人?不怕老师把他办了?”   真行,沈育懒得搭理他,心说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来的次数多了,有次撞上来府衙公干的单光义,吓了沈育一跳,正想叫穆济河与晏然回避一下,穆济河却坦坦荡荡、目不斜视。   穆济河眉毛上的伤疤早落干净了,上回蒙着面,料想单光义应认不得他。果然与单光义擦肩而过,谁也不见异样。多日以来,也不曾听说单光义又有新的动作,看起来那件事就这样过去了。   倒是沈育某次与沈矜同行,遇上单光义。   “令郎的身形……像是在哪儿见过?”   沈育不动声色,背上一滴冷汗。   单光义又说:“身板够硬,是个练武的好材料,哈哈哈哈。”   虚惊一场,原来只是奉承罢了。   沈矜要接路甲的摊子,事先便做了不少准备。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汝阳风气如何可想而知,除却那些被朝廷免职或收押的大蠹,还有些拿蝇头小利、与人行方便的文员或差吏。   这些人所得甚少,犯的事也没有多了不得,却不能放任自流。如何处置他们,令沈矜很是一番头疼。   某天与沈育谈及,说道:“一点小钱,充公,连钱库的漏风都糊不上,倒显得我铁面无情。”   沈矜有意无意,已开始与儿子谈论公家事物,晏然在一旁听着,并不插话。   沈矜问:“你看怎么办?”   沈育道:“勿以恶小而为之,当然不能放过。”   “问题是把握好度,切勿小题大做。依照处理路甲一派的手段,那就罚不当罪了。”   “但若是轻拿轻放,又会失之威严,难免再犯。”   “是这个理,”沈矜点头,问,“晏然,你有什么想法?”   晏然老实说:“充公吧,苍蝇腿再小,也是肉。”   沈矜与沈育都笑起来。过得一会儿,沈育沉吟道:“我有个想法,不太成熟,说出来给大家参详——将这些差吏,得利多少,一一入账,并不是充公,只作个记录,表示大人对他们的行为都心中有数。暂不作计较,是大人宽宏,给一个机会,日后若再有人以利谋好的行为,如实上报,便可在账上免去一笔,消了账,才算抵罪。”   沈矜听得一笑,看看儿子,将之记下来:“不失为一个办法。”   柿果熟透的日子,沈矜提出一起去城墙上走走。汝阳立于水之北、山之南,已有千年历史,文字记载以前的上古三皇五帝时期,沱河平原一年成聚、三年成都,历代的残垣一层垒一层,承托起如今高逾三丈的巍峨城墙。   城中俱是低矮的平房,唯有城墙四面建有高耸的角楼,以便瞭望。东边角楼可以远望绕城而走的沱河波涛,是以称作“临江观”,沈矜与沈育登楼便是在寒凉的秋夜。   暮色下,千家万户亮起灯火,正如天上星河在人间的倒影。沱河黑水翻涌,奔腾向傍晚紫云缭绕的天际,水汽弥漫原野。北边嶂山卧伏的庞然身影,沉默中投以注目。   登临高楼,秋风萧瑟,平野辽阔。   父子二人各添了件保暖的衣衫,不知不觉已近深秋。   沈矜道:“北面看,是什么?”   北边是挡住视线的高大山脉,山上浮云丝丝缕缕,云后是半掩的明月。   沈育答道:“北边是望都城,然后是涿水,是上都。”   沈矜笑了笑:“未料你志向很快就变了。从前说什么,要继承书院,发扬光大。如今是南边的小子已不入你眼,想去教北边那位?有什么好的,你也看到了,公务繁忙,案牍劳神,未必是你想要的生活。”   沈育安静听父亲教诲。   “如今形势内忧外患,外有北晁虎视眈眈,内有阉人把持朝纲。咱们在储宫一岁有余,曾不见制诂出于金銮殿,陛下不临朝,三公不佐政。即使有心请来士族经师为太子讲学,最终也不免明升暗贬,遭受驱逐。此其一也,更要紧的是,北边武人朝廷素来凶狠霸道,恨不能鲸吞大江南北的土地。南亓疲敝,是他们可遇不可求的好机会,有识之人决计不会错过。眼下是他们的太子也出了问题,太子者国本也,尚且自顾不暇,一旦料理妥当,缓过劲来,我们就要直面强敌了。”   浮云盖过弯月,一时间嶂山与沱河都隐没在阴暗中。   沈矜道:“以你之见,北晁与南亓,哪一边能先一步解决国内问题?谁得抢占先机,回复国力以应战,这将决定战事的胜负。”   这个问题,想必正是执政大臣们伤脑筋的。然而不论怎么自欺欺人,答案都不言而喻。   皇帝驱逐太子,权力仍在皇帝手中,比之太监将皇帝父子驱逐出权力中心,情况又大不相同。   “若说办法,也不是没有,”沈育道,“我见王城上至三公,下至百姓,都对三权阉心存不满,之所以无所行动,乃是因为权阉把持五千南军,控制威胁城中人身性命。朝中无人能够抗衡,朝外却大有强将在,令川南王率军勤王,清除宦官,可以还政于民。”   川南王梁璜,是先桓帝梁瑫的兄弟。桓帝镇守涿水四镇时,梁璜年纪尚小,在他手下当一员小将,阵前拼杀,也相当武勇。桓帝即位后,梁璜更是接过王位,扛起抵御北人铁蹄的王旗。如今涿水四镇在他的治理下,全民皆兵、兵田屯粮自治,已有五万军众。若是清君侧,对付区区五千南军,应当不成问题。   问题是,沈矜道:“清君侧,清的是谁?陛下身边,谁是弄臣奸佞?”   这话说得好。皇权旁落,并非一朝一夕之事,缘起文神皇帝即位之初,委宦官以重任,不得不用权势作为回报。久居深宫,身边除了宦官还能信任、任用谁?更别说病重以后,连解绫馆的食客都知道,皇帝靠着太监的祖传秘方,才能缓解一二。   这般倚重信任,谁敢说是奸臣?只怕是会被反咬一口,先成了刀下鬼。   何况沈矜还不知道,始兴郡的守备军,也被阉党的徐酬所掌握。足足两万,加上王城的五千,人数不可小觑。   如此一计较,胜算便又添了变数。   “儿子,”沈矜叹一口气,“你若要跟了殿下,这些就都是你要面对的难关了。”   沈育只是一笑,颇有些举重若轻的风范:“我都怕了,丢下他,他身边还有谁在?爹,你儿子也不是不能成事。”   “好啊,”沈矜拍拍儿子脊梁,挥袖一指北方苍茫大地,“所以今日带你来这临江观。黑云遮天日已久,前程唯有一登楼。”   十月降霜,着裘衣,人家添炭火,应对南下的寒冷之风。一夜之间,城中花草归寂,只剩菊梅。   屋里烧着炭,沈育坐在案后写过冬书,厘清汝阳郡历年来与周边的煤炭买卖,忽然一群人闯进来,骤风吹的炭火噼里啪啦一阵。   陈恢大叫:“当官的人就是不一样!屋里烧的炭都比咱们暖和!”   却是学塾的同窗们,连宋均也在,推着周纡,起哄将他拱入屋中。   沈育放下笔,收了砚台,以防他们撞到泼墨损害了自己的心血。   “怎么了?”   “别收别收!快拿出来!”陈恢又从案底掏出砚台与木牍,笑得不怀好意,“周纡,来来来!爷爷赐你一首情诗,去给你相好念念,保准就为你才华所倾倒了!还谈什么功名利禄,有情饮水饱!”   同窗们哄笑起来。沈育顿时看明白了——周纡的恋情曝光了。   周纡满面通红,不知是气愤还是羞恼,晏然与穆济河一左一右,架着他拖近书案。   “你小子不厚道!”穆济河道,“有了心上人,也不和兄弟分享!”   周纡一个老实人,难得冒出脏话:“这要怎么分享?!”   晏然难得和穆济河出现在同一屋,笑嘻嘻的:“你别管他,周纡,我也友情送一首情诗,算是给你俩的份子钱!”   周纡要疯了:“都说了!八字还没一撇呢!干什么你们,放开我!”   穆济河把他按在书案旁坐下,这边陈恢才思泉涌,已写得一首,众人强迫周纡听他朗诵。陈恢深情款款念道:   “娇春杨柳含细烟,问媒争我金姻签。桃花红遍沱河岸……”   他故意停顿,引得众人都屏息等待——   “折向盈盈小窗前!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周纡的相好,唤作盈盈。不说沈育也知道,毗邻多少年了,学塾对面卖鱼的人家,那个说话也细声细气、模样也小家碧玉的女儿,就叫盈盈。   满座哄堂大笑。   周纡头上冒蒸汽,简直怒不可遏:“放屁!谁争你金姻签呢?你也有人要?!”   陈恢道:“不是争我的,是争你的,你这样给那小丫头一念,人家一听,原以为没人要的书生,想不到这么抢手,说不定头脑一热就允了你了。这是抬高你的身价,懂不懂?你这傻子。”   “我们是两情相悦,不搞这些虚的!”周纡强调。   “好好。”陈恢投降。   “让我来写一首,”晏然兴致高昂,“育哥儿,给我笔墨。”   沈育哭笑不得,将木牍与笔一并递给他。   众人围着晏然作诗,靠得太近,被穆济河挤开,霸占了最近的位置。晏然写一句,众人便哄笑一声,晏然自己都面红耳赤,这些小子一个比一个不经事。穆济河看得眼红:“写的真好。”   沈育也好奇,忍不住想凑过去。   “去年仲夏与君别,今年夏过又一秋……”   晏然停了笔,众人茫然抬头。沈育脸色顿时变了。   陈恢在沈育书案下翻木牍,翻到一片写了字的,就这天光朗读:“若为化得身两处,随风直到北城头……”   一时无声,宋均看看陈恢手中木牍,又看看沈育。 第39章 寄相思   写得其实模棱两可,没人能一下琢磨出来是什么意思。除了陈恢这个人精,在众人疑惑时,他眼睛一转,立刻就抓住关键——“沈育?你和谁好上了么?这伤春悲秋的,想谁呢?”   并手一扬躲开沈育抢木牍的动作,大喊:“抓住他抓住他!好小子!肯定有事瞒着咱!”   顿时围着周纡的人都来抓沈育,七手八脚将他架住。   “陈恢!”沈育火上头,“你敢翻!”   宋均向来和稀泥:“怎么了这是……阿恢,你别动他东西……”   “嚯!”陈恢翻了好几张木牍,又找到一片写了字的,这下如了他的意。   “念念!”   众人起哄。   沈育飞起一脚,木屐都踢飞了,陈恢偏头避过。   沈育:“闭嘴!”   陈恢:“霜里登楼未可寻,不见前程见月明……”   七八个人叠罗汉似的压住沈育,人墙里伸出一只手。宋均直呼:“快起来,压死人了!”   “纵使高楼风缭乱,浮云尽头是……?”   木牍上,最后两字被连着表皮刮去,露出梨木白色的内芯。   “是什么?”众声催促。   沈育终于爬起来,眼疾手快,从陈恢手中夺回木牍。然而陈恢早就看完了,任他拿去,心念电转,笑道:“是卿卿?是卿卿!沈育,你登楼望远,别是望的谁家女儿吧?!”   卿卿二字,续得真是巧妙又暧昧。登时大家都会意地嬉笑起来。只有宋均还保持清醒,怀疑道:“这两诗,乍听之下,没什么不对啊。阿恢,你别乱说话,我和育哥儿一直在一起,他可没机会认识哪里的姑娘。”   晏然也道:“是啊,听上去,是在想念北边的朋友吧?望都城里认识的,是邓飏吗?我也认识。”   陈恢也不计较:“是吗?无所谓,我看沈育这首卿卿写得好,既然他望的是别的,叫周纡望一望盈盈,也是可以的吧?周纡,你就写这首了,浮云尽头是盈盈,一准儿叫她感动得热泪盈眶!”   周纡脸红到脖子根儿,一边嚷嚷着不可不可,不能借花献佛,一边拿眼觑沈育。   只见沈育也不说话,看上去既没有被陈恢惹恼,也不如周纡那般忸怩,沉默几息,将两块木牍丢废物似的往周纡面前一丢。   “随意。”   木片磕在书案上,低沉的响声。   同窗们七嘴八舌,终于叫周纡满载而归。   书房重新安静下来,沈育盘膝而坐,慢腾腾收拾被翻乱的木牍,夕阳斜照进门槛,落在书案上,两块木牍诗上。   “写给谁的?”   宋均的声音在身后。   沈育没回头,依旧整理桌案。   宋均说:“为什么不寄给他?”   沈育淡淡道:“得了吧。”   宋均笑了笑:“你不寄给他,怎么叫他知道你的心情?你们两人,还像小孩儿似的,非得互相陪着。一个要离开另一个,就闹脾气。我说呢,怎么走的那天,没见殿下来送你。”   沈育又不吭声了。   “我陪你去吧,”宋均说,“把它寄了。浮云尽头,是谁呢?”   末尾缺的两个字,大概是写上去,又被沈育涂了,涂了也不满意,干脆拿刀刮了了事。   他将两块牍片叠在一起,黝黑的木皮上,字迹新鲜。   他希望梁珩收到时,是开心的,如果还在怄气,能原谅他,也很好。   快入冬时,趁着沈矜不管事了,书院撺掇着周纡去向心上人剖白。众人献出的各种情诗也好,情歌也罢,揉杂成一篇四不像。   这天,沈育与宋均也从郡守府溜号,前去围观。书生们脑袋一个重一个,挤在门后,周纡被他们推到街上,对面就是那家鱼贩子。今日听说不做生意,一家三口在院子里晾晒冬被。   “快念!呆子,念啊!”   陈恢扔出一颗花生,正中周纡后脑勺。众人哄笑。   周纡清清嗓子,开始唱晏然给他写的家乡情歌——   “月子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   几家夫妻共衾眠,几个飘落在外头?   三更三点月照楼,手掀罗帐挂金钩。   情哥问妹哪头睡,双手弯弯作枕头。”   铜锣嗓门儿唱得跟喊似的,左邻右舍都惊动了,出门查看。   门后,数人憋笑憋得不行。   鱼贩家门闩也一阵响动,一个女声说:“谁在外面嚎丧?”   又一个女声说:“没……没事吧,娘,用不着出去。”   这个明显年轻很多,恐怕就是盈盈,显得很是心虚,大概已经听出是情郎的声音。   “快接着念!”陈恢指挥道,被穆济河一把捂住嘴:“他追求姑娘你追求姑娘?管的人家!”   周纡继续道:“见不到你时,我心里念的全是你,想起你时,便如吃了蜜似的,你在我眼前,我就心花怒放,看不见别的景色。盈盈,我想清楚了,爱情是月亮光,不能掉进沟渠里。从前因着我自己没有骨气,害得我们见不得人,可是我们没有错,何必躲躲藏藏!别人许诺给你家的,我也可以!他们出银我出金,他们抬轿我驾车!我发誓,穷尽我毕生所学,一定拜官挂印,衣锦还乡,将你明媒正娶!”   “胆子真大,”晏然小声说,“我都不敢这样说呢。”   周纡学的不错,晏然学的更好,拜官挂印、光宗耀祖,是他们一辈子的追求。   鱼贩家门开了,周纡马上声音都不稳了:“盈、盈盈……”快步迎上前,照面泼出一盆水,浇了周纡一个落汤鸡。   哐啷,柴扉重新关上。   “穷秀才!少来招惹我女儿!”丈母娘在门里说。   手中草纸转瞬化成纸浆,墨汁糊了一手,周纡愣愣站着。门后,众友人面面相觑,都对周纡恋情的艰难程度望而却步了。   穆济河道:“没钱娶不了媳妇吗?”   最穷的晏然道:“不然呢?”   穆济河:“你嫌弃穷人家吗?”   晏然:“那倒没有。”   穆济河便笑:“那咱俩都娶不了媳妇,可以搭伙过日子。”   陈恢看不下去,要去把周纡拉回来,沈育眼尖,瞧见柴门一动,把陈恢按住。门开了,一个年轻姑娘提裙走出来。   周纡仿佛成了块木头桩子,话也说不出来,动也动不了,呆呆将姑娘望着。门里道:“盈盈,回来。”   那姑娘只不理会,走到周纡面前。卖咸鱼人家的女儿,围裙干干净净,迎面带来的风有着清新的皂角味。   “你这呆子。”   周纡低下头。   那姑娘又说:“你们读书人,不是最讲究言出必行?说了许你就是许你,怎么会嫁给别的人?你是个木头吗?”   周纡又抬起头。   “哟呵。”陈恢吹了声口哨。   “快回去,当心着凉。”   “盈盈……”周纡拉住她袖子。   街坊邻里都看着,盈盈踮起脚,在他脸上亲一口。   “盈盈!”母亲呵斥。   盈盈乐呵呵的,回家去。周纡仍傻兮兮杵着。书院众人蜂拥而上,簇拥着他凯旋。   沈育这才得知全貌,原是这家日前有媒人上门提亲,对方是个富户,做母亲的很看得上,快允了人家,周纡这才着了急,这样冒冒失失地表白心迹。   结果也在意料之中,依旧是感动了女儿,感动不了爹娘。   周纡在入冬时候被泼了一身水,第二天就咳嗽着来学堂,连讲书的先生都劝他回去歇着,此人却是个死脑筋,从前是为了一个人读书,现在却是为了两个人的未来,怎么也不肯歇着。   一副傻样被陈恢嘲弄了一番。   然而他的所作所为也并非一番无用功,据说本来向女方提亲的人家,听安井坊的邻里说起,盈盈当街亲了沈家书院的一个书生,两人还许定终生,立即撤了聘礼,不提婚事了。   “你这是给了自己一个机会,却断了人家姑娘的退路。要是不能明媒正娶,就自刎谢罪吧。”宋均听说后,教训道。   一场闹剧后,生活回归正轨。沈育在郡守府的时间,远比在书院时多,日渐地,晏然也更频繁地出现在署衙。沈矜总担心影响了他的学业,只有沈育知道他是为了躲穆济河。   丁蔻走后,他俩还继续闹别扭,为了别人的事还能凑一起,要单独相处是绝无可能。   晏然躲着不见,穆济河就要堵人,到署衙去,往往晏然又遁地来,他只能向沈育抱怨。   “你看我的名字,三个字里两个都有水,晏儿也有四滴水,这可是同铭的缘分,要做兄弟的,他怎么总是不喜欢我?”   晏然从门前经过:“你名字里的水是河,我名字里的水却是火,自然是水火不容。”   穆济河马上闪身追出去,门外是沈矜和晏然站一起,他又蔫了。   沈矜拈着胡子笑呵呵地说:“不然不然,四点虽在下者,以煮为例,尽管用火,却是在水里煮,可见然字也有水之形。是你俩的缘分啊。”   穆济河便得意洋洋,冲晏然使眼色,晏然视而不见。   “到底为了什么?有事不能好好说清楚吗?”   沈育与穆济河各人嘴里叼一根草秆,躺在沈家院子里晒冬天的太阳,醉翁椅一摇一晃。   穆济河深沉地叹气,半天,说道:“我也说不好是怎么回事。那天周纡说,见不到时就想着念着,见到了就心花怒放……”   沈育瞥他一眼。   “晏儿老躲着我,我想,虽然我什么也没说,他可能已经察觉到了。”   穆济河等了半天,不见沈育有所反应,不满地踹他椅子:“你什么意思?”   沈育吐了草秆,也跟着叹气:“我就知道是这样。” 第40章 前车鉴   院里,穆济河:“真是拿他当亲弟弟疼。”   沈育:“对呀,从来没这么耐心过。”   穆济河:“对呀,他总和我犟,那是知道我不会不理他,你看他什么时候对你们这样过?”   沈育:“难道不是你太烦了么?”   宋均路过院子,看见他俩,晒着太阳满脸的愁容:“怎么了这是?”   二人异口同声道:“谈论一辈子的兄弟啊。”   事实上沈育也说不好,他对梁珩好,梁珩就很依赖他,但穆济河对晏然好,晏然只想躲着。人有各种各样,人情也各不相同。   譬如周纡,虽然未来丈母娘看他百般不顺眼,只要两个年轻人互相爱慕,好像也能过下去。周纡染了风寒读书却愈加发奋,沈育挑了个休沐的日子去书院,搬自己的书具,不巧撞见两人在无人的书房里温存。   祛寒汤药摆在边上,热气都快散尽了。   沈育:“……”   周纡马上站起来,手足无措:“你怎么来了?”   盈盈倒是大大方方,对沈育笑笑。和周纡比起来,这姑娘大气多了。   沈育礼貌道:“我拿点东西,马上走。你们继续。”   周纡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拿了一摞书简出来,看见院里榕树背后坐着两人。一人嘴唇贴在另一人脸上。   沈育:“…………”   今天是什么黄道吉日?   穆济河反应奇快,听见动静就回过头来,看见沈育。两人相对静止。晏然噌地起身跑出去。   “我以为今天没人……”穆济河说。   沈育真的无话可说。   沈育一脸冷漠,看得穆济河心里发毛,要去哥俩好地揽肩膀,被沈育躲开。   “经过人家同意了吗,就亲?”   穆济河大呼冤枉:“他不同意我敢么?我虽然胆子大,真惹火了他,上哪儿找媳妇去?”   沈育一阵头疼。他到现在也没搞明白,晏然穆济河他都认识很多年,一夜之间变成这样的关系,让他觉得陌生起来。   穆济河又有问题了,盯着沈育,不怀好意地笑:“我还没说你呢。上次你说,你就知道是这么回事……”   沈育心里打了个突。   “你是怎么知道?”   是夜沈育枕着双手,躺在床榻,炭火散发着暖和的温度。四下漆黑寂静,白天穆济河心领神会的眼神不断浮现在眼前。   你是怎么知道?   你凭什么知道?   滚。沈育无声地做个口型,试图驱散联翩的浮想,翻身睡去。梦里不知从哪儿捡了只花狸猫,黏人得不行,贴着他鞋子蹭,又叼他的衣袖,翻过白肚皮让他挠,眯起两只眼睛,胡须一抖一抖。   喵叫一声,天亮了。   一大清早沈育就蹲在天井院洗衣服,天寒地冻的,一时间竟不知道是被井水泡着的手更红,还是脸更红。   搓干净了,不敢晾在院子里,想来想去,拿回屋里炭火上烤。白色亵袴拧干了水,像团鬼鬼祟祟的腌菜。   天,沈育挫败地想。   和沈矜到郡守府去,遇见晏然与宋均正在府衙门口聊天。见到沈育与沈矜同行,晏然顿时脸就白了,如同见了鬼。直至沈矜神色如常,同两人打过招呼,进得府里去。   “我也去忙了,回头见。”宋均别了他俩。   晏然心虚地觑一眼沈育。二人往府中耳房去,里面放着沈育的公案。沈育也不知道说什么,便依旧做自己的事,过了一会儿,晏然小心翼翼开口:“哥,你没给老师说啊……”   晏然一向叫育哥儿,这会儿叫哥,可说是低声下气,好像做了什么错事,十分没有底气。   “我以为今天来,老师要把我逐出师门。”   沈育皱眉:“你躲穆济河,就是怕这个?”   晏然快哭了,垮着脸。   沈育道:“这么怕,还让他亲你?”   晏然又不说话了。   沈育便摊开沈矜审过的公文,根据他爹批的笔记,誊一份详细的意见书,笔尖在竹片上悬停一瞬,说:“什么时候你想说了,自己说去,我可不会代劳。”   得了这句话,晏然膝行上前,为沈育研墨以作感谢。   晏然是独生子,家中两代单传,到得如今只剩他一个支撑香火。他怕沈矜将他逐出师门,更怕的是让母亲失望为难。这份心情像把铡刀,时刻高悬头顶,穆济河怎么会懂?他只以为晏然躲着他,是耍小性子,是一种秘而不宣的亲昵,于是追逐愈起劲,逼得人无法拒绝。   沈育总觉得心中不踏实。   纸包不住火,周纡偷偷摸摸这么久都被发现了,难保这两人一个不小心就被捅出来。   同窗里最爱管闲事的就是陈恢,沈育试探过他口风,觉得他应该还不知道。   这天春雨过后,枝头仅剩的枯叶子零落在地,浸了水,可怜巴巴化作泥浆。天气日渐变暖,但阴云仍整天笼罩在城池上空。   厅堂中炭火里烤着红薯,沈家三口围坐着,各做各的事。门前学生陆续来访,是沈矜难得抽出空,为他们面批文章。   过来几个熟悉的,沈育就抬头聊几句,又来一个,不太熟,名字沈育都记不得,正和沈矜闲话几句,说起最近书院中诸子的表现。   “廉范师兄是最勤苦的,弟子着实佩服他。一时之勤奋,谁都可以,靡不有初,鲜克有终,日复一日的勤奋,却唯独只他。”   沈矜笑道:“晏然和周纡也是好的。”   “周纡,最近是尤其用功。晏然就算了,您不在,他总偷懒。”   沈矜自然很惊讶:“晏然不会的。”   “得了吧,他和穆济河正好着呢,腻腻歪歪的,哪有功夫念书。”   “哎呀,水洒了!”沈母提醒儿子。沈育碰歪了杯子,半杯开水打湿袍襟,却已然顾不上这些,直勾勾盯着那学生,几乎把他脸上戳出血洞。   沈矜看看儿子。   那人于是了然:“哦,您还不知道啊。那真是我多嘴了。”   事情就是这样被揭发的。   晏然与穆济河被叫到沈矜面前。厅堂的炭火仍噼啪作响,屋中暖和隔绝阴雨,沈矜搁了一壶茶在火炉上煮着,热气还在酝酿,只有落雨声声,充斥着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氛。   穆济河道:“先生,您找我们?”   沈矜示意炉边坐席,叫两人坐下。   沈育将他们被雨丝沾湿的外套交给仆役拿去烘干,二人挨着坐,并手在火炉边取暖。   “一到春雨时节,就不想出门。”晏然笑道。   穆济河问:“先生有什么吩咐?”   沈矜也烤火,两只手翻来覆去地烤,半天才道:“听说最近念书不用功?”   晏然一愣,穆济河道:“哪里的话,先生,晏儿可用功了。我才说他呢,又要做府衙的事,又要顾着念书,一天十二个时辰也经不住他用啊。结果他说,先生是为了给他铺路,才交代的这些事务,怎么样也要做好。”   沈矜听了点点头,不置可否。   先生向来温和可亲,少有这般心事重重的模样,两人都觉得奇怪,然而沈育被老爹下了封口令,又不敢多言。   只听沈矜沉沉道:“朱子语,教学者如扶醉人,扶得东来西又倒……”   “自从我上任郡守,书院的事管得少了,免不了许多疏忽。令你俩做出事情来,却又不敢告诉我,是我这个做先生的错。”   二人脸色登时变了。   “商人重利,书生重名。晏然将来是要做官的,济河,你招惹他,实则是害了他的前程啊。”   到这地步,沈矜知道了什么,已经不言而喻。晏然立刻就胆寒了,辜负恩师的愧疚与做错事的羞惭,一齐压着他低下头。   相反,穆济河就很镇定:“耽误了学业,是我们的过错,先生,我们会好好反省的。”   沈矜道:“我问的是这个吗?”   穆济河笑道:“我和晏儿好上的事吗?”   晏然打了个哆嗦。   “也就这几天,老师,没敢让您为难。”   一册书卷兜头砸过来,在穆济河脚下摔出响亮的声音。沈矜面色沉凝:“你再跟我耍滑头?”   沈矜说:“官府下征辟文书,少有考察真才实学的,大多依据民间声望,无非孝悌二字。你二人都有父母健在,本身又是师兄弟,怎么能做出违背人伦的事情?”   穆济河不避不让:“先生,我不懂,有严重到这地步吗?书生嗜酒、嫖/妓的也不少,嗜酒、嫖/妓还能博得酒中谪仙、花街丞相的美名,与之相比,我与晏儿不过是寻常的合欢罢了。”   “阴阳失序,终非正道。古有高祖避战耽于男色,又有哀帝禅位、成帝专宠,前车之覆,后车之鉴,怎么你们如今还要蹈这覆辙?”   穆济河道:“先生,请您明鉴。纣王酒池肉林,幽王烽火戏诸侯,能说是褒姒与妲己的错吗?可见从来就没什么红颜祸水、蓝颜祸水,而是嫁祸、迁怒罢了。”   晏然一句话也不敢说。   沈矜静了一会儿,点点头:“好,你是这样想的。晏然呢?你也是这样想的吗?既然如此,你们两个最近都不要来书院了,滚回家去面壁,想清楚了再说。”   堂下一片死寂。片刻后,穆济河深深向沈矜行了拜礼,抽身而退,然而晏然还在原地不动,他退到门外,回头看晏然。   扑通一声,晏然竟跪下。   “先生教训的是,”他鼻音很重,“学生知错,以后不敢再犯。求先生不要赶学生走!”   他缩着窄窄的肩背,羸弱,像当年十一二岁,独自在冬雨天来到沈府门前。穷苦出身的孩儿,全族唯一的希望寄托在他读书出人头地之上,哪怕冻死在雨夜,也要拜入学塾。他可能一时犯傻,却不会忘记这份刺骨的初衷。   穆济河站在门外静静看着他。   半晌,沈育心脏狂跳起来,听得沈矜沉沉叹了口气。 第41章 相决绝   沈育轻手轻脚关上门,走过父亲窗前,夜色已浓,屋里油灯将灯罩描绘的墨梅映上白墙。   沈矜垂头坐在灯前,背对窗扇,长叹一声,喃喃自语:“捉襟见肘,顾此失彼,育人诗书却于德行有损,是师之过。”   转过回廊,母亲提着夜宵食盒,给无心进食的沈矜送饭,看见儿子。   “这么晚了,你要去哪儿?”   沈育道:“嘘,阿娘,我去去就回。”   芙蓉巷夜深人静,星光洒在水沟里,沈育的倒影一闪而过。   穆济河家住芙蓉巷隔壁,是个普通的两进院,后墙根下一颗老树,长出房檐。小时候沈育不知道爬过多少回,和穆济河对彼此后院都熟门熟路,翻进院里,左边就是穆济河的屋子。灯已经熄了。   正要过去,头上被砸了一块石子。沈育抬头,看见屋顶上躺着个人,翘腿没个正形。   穆济河叼着草根,瞥他一眼,沈育便攀着瓦当翻身上屋。   “随便坐。”穆济河道。   沈育笑道:“随便坐扎屁股的屋顶?”   “不然呢?给你泡壶热茶,扫榻相应?抱歉了,我这人就是放肆无羁,不知礼数。”   语气冲得很。   沈育在正脊上坐下,的确硌屁股得很。穆济河躺在斜顶上,一脚蹬蹲脊兽,那飞鹏脊兽高展的翅膀被他踩得污脏。   沈育道:“所以说你这人没志向。没志气的人,只在乎自己的本心。晏然和你截然相反,他心里装的太多了,什么都放不下。你们两个做出不同的选择,我半点都不稀奇。”   穆济河懒懒道:“好哇,你大半夜来教训我?”   “我怕你想不开,”沈育白眼道,“你可把我爹气死了,都怀疑起自己的教育之道。那是我爹叫你自己面壁,没打算告诉你爹娘,不然,你现在就不是半夜看星星,而是半夜跪祠堂了。”   穆济河鼻腔里哼一声。   沈育还能不知道他的脾气?这人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治不了他。沈育和他并肩躺在斜顶,看同一片星空。若要眺望瞻远,自有城墙观楼,人登临高楼如鹤立鸡群,顿时豪气干云,看尽沱河嶂山,看到北边原野,然而终究有尽时。就地躺倒在平房屋顶,星河却广袤无垠,海阔天高,往往在穆济河这样的人手中,因为他什么都不要,所以想做什么都能做。   若说穆济河的理想,大概是效仿他的武学师父,做个浪迹天涯的游侠。   “真打算老实面壁?”   穆济河道:“不然呢?没人要我了。”   沈育乐了:“挺好,浪子回头金不换。”   穆济河听出他的嘲笑,吐了草秆,无奈道:“我师父回来了,住在广济寺,正好这几天不能去书院,我跟师父修行去。”   游侠四海为家,神龙见首不见尾,神秘得连姓名都没有。沈育与穆济河都只知他姓度,或许度也不是真姓,出了汝阳郡,可能又姓张、姓王。唯一确定的是,剑术实在高明,仗剑走天涯,千里不留行。   穆济河坐起来,拍拍衣灰:“老子明天就进庙里去了,有话现在说,说完快滚,老子要睡觉。”   沈育道:“你不要晏然了?”   “是他不要我,”穆济河说,“他说的对,我的名字里是水,他的名字里是火,从来水火不能相容。”   鞋底擦过瓦片,潇洒落地,轻得狸猫似的,穆济河果然进屋睡觉了,门窗一关。沈育在他家屋顶上摇摇头。   穆济河没有再出现在众人眼前。沈矜知道儿子私下定会偷偷探望,问起情况,沈育答:“在家面壁,人都瘦了二两肉。”   沈矜点点头走了,此事宋均还不知道,问:“济河在面壁?”   沈育道:“在广济寺出家。”   宋均:“?”   署衙一下就寂寞起来,穆济河与晏然都不来了。晏然在书院,整日郁郁不乐,好在换季就是抑郁的时节,大家话都变少了,不是愁苦于乱飞的杨絮,就是没带伞被突如其来的骤雨堵得心浮气躁,因而也不显得他异常。   周纡也很郁闷,比之晏然,甚至不遑多让。   署衙打完杂的午后,宋均到沈育的小屋子里,给他带来一碟炒花生,两人剥着吃。宋均道:“听说,盈盈姑娘家里又寻到一门亲事,周纡要打水漂了。”   这家人速度也是够快的,盈盈模样生得小家碧玉、温婉可人,正值妙龄,求亲的人踏破门槛,只怕拿不出像样聘礼的周纡,到头来还是落空了。   沈育道:“可他俩有情啊。”   宋均嗑花生道:“你年纪小,不懂。她母亲不是骂周纡是穷秀才么,听说提亲的人不是富户,就是官家,显而易见,是希望女儿仰仗姿色,嫁到好人家去。生儿子的人家,就希望儿子读书当官,出人头地,生女儿的家,自然是希望女儿高嫁,入侯门王府。”   宋均也是家里的希望,沈育则不太计较这些,沈家人并没有追求功名利禄的传统,当下唏嘘不已。   周纡也知道了,显然是盈盈亲口告诉他的。这日散了学,几个同他交好的,都在书院里陪他,晏然、沈育、宋均、陈恢、廉范,个个深表同情。   原本周纡还一把鼻涕一把泪,心知爱情注定无疾而终,哭诉只要盈盈幸福就好。他实在是受不了了,女方的姻缘是接连不断,让他望而却步。结果被陈恢揪着耳朵骂他懦夫,一会儿要人家姑娘相信自己,一会儿又遇着绊脚石就轻言放弃。   正说着,书院外一阵车轱辘碾过石板的动静,周纡噌地站起:“回来了!”说着跑出门,巷里咸鱼的腥涩气味飘荡。   收市回坊,鱼贩高高兴兴推着板车,车上是卖空的咸鱼篓子,还有两个女人,一个是他妻子,一个是他女儿。   周纡跑出书院门口,盈盈立马跳下车。   “站着!不许去!”鱼贩妻呵斥,“都是要出嫁的人了,还这么不稳重!”   “阿娘说的不算数,我要嫁的人,我自己说了才算。”   好友们挤在门后围观。“天呐,”陈恢说,“周纡真是造孽啊。”   然而婚事很快就朝着板上钉钉的方向发展下去,对方送来钱币为礼,依礼制,聘则为妻,奔则为妾。聘妻虽具礼物,不过是一种形式,买妾是真给的身价。某种程度上,收了钱币,与将女儿卖去男方家也区别不大。   男方家人前脚刚走,后脚那姑娘自作主张,将钱帛一股脑扔出家门,众邻居皆为她所震撼。   次日周纡来上课,看到巷子里一地无人敢捡的钱币布帛,那象征着求纳盈盈的人家非常富有,以致他整天都失魂落魄。   “私奔吧。”陈恢说。   “不可不可,”周纡犹犹豫豫,“于理不合。再说,怎么好让盈盈和家里决裂……”   又过几日,鱼贩家挂起灯笼红绸子。   周纡大哭一场,找到陈恢:“你说,私奔可以去哪里?”   众人翻墙到书院隔壁,荒废的小院子里去,躲起来给周纡出私奔的注意。   晏然想起上次沈育将丁蔻送出城:“嶂山那位董先生家里还能收留两个吗?”   沈育道:“你要让他收留两个私奔的小情人?那我爹知道了,不得打断我的腿?”   宋均担忧道:“我觉得不太合适吧。亲情浓于血,怎么能违背父母的意志。”   廉范:“我觉得根本就不行!你们在想什么?私奔是要浸猪笼的!隔壁崔家书院的崔季,他家大哥,你们也不是不知道,当年离家出走,让父母多么痛苦!”   沈育纠正道:“不是离家出走,是遵照崔老先生的嘱咐,赶赴王城求取功名,结果与家里断了联系。”   “那不就是趁机离家出走?”廉范面无表情。   沈育:“…………”   论起做坏事,还是陈恢最有经验。   “你和她约好,哪一天到哪里相见,最好分头出城,这样她父母也不会起疑。到时候城外相会,自然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周纡听得沉默一阵,张张嘴,又没话说。   陈恢冷酷道:“鱼与熊掌不可得兼。你的家人、朋友、学业,和你的盈盈,自己选一个吧。”   人生许多痛苦都来源于选择,做选择时的两难,与选择后的懊悔。周纡一直没有告诉朋友们他的选择,但纳妾的红轿子一路抬进安井坊的那天,周纡没有来书院。   鱼贩家点了炮竹,噼里啪啦,吸引来无数恭喜。夫妇俩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喜气洋洋的,进屋接女儿。媒婆等在门口,半天后,三人都是一派慌张。   对面接亲,闹得书院学生们也无心听学,纷纷凑热闹。陈恢叹了口气,挠挠头,廉范冷眼旁观,因为周纡的决定触忤了他的原则。   这时已日头高悬,若是清晨天不亮就出城,眼下只怕两人已双宿双飞。   鱼贩妻瞥见书院,脸色便不大好,走来好像要问。忽然巷口噔噔噔脚步飞奔,只见是周纡背负个大行囊,大汗淋漓,白着一张脸,见了停着的红轿子,就去掀轿帘。轿夫不让,他就一屁股坐地大哭:“盈盈!你为什么允了我,又去嫁别人!是我对不住你!你留我一个人在郊外等,等一辈子我也愿意,只要你还来!你不要坐了别人的花轿!”   鱼贩妻上去就啐一口:“又是你这穷秀才!来这哭丧做什么!我家盈盈呢?”   “盈盈……盈盈不是要嫁人么?!”   一时间两人干瞪眼。   不知是谁大叫一声。紧接着此起彼伏的惊呼。   一匹马脱缰纵入小巷里,石板路上开出一串马蹄形的血花。   那马得得得走到巷子尽头,右边是书院,左边是鱼贩家,背上是个被箭矢扎成刺猬的人。   四下死寂。   鱼贩妻两眼一翻白,晕过去。   那鲜红的人翻下马背,摔在地上无声无息,周纡惨叫一声。马行到尽头,见无路可走,又掉头离去,得得得得。 第42章 万户侯   外面又下起雨,连带刮阴风,吹得行人面颊僵硬。过得一会儿,雷霆大作,震得半座城池跟着颤抖。沈育穿过长廊,进屋里去,一身已给斜雨打湿,脱了外衫抖落雨水。忽然奔过一群人,往前头厅堂去。   沈育探出头:“喂?!”   是他的同窗们,晏然、陈恢等人的背影,急匆匆,不知什么事这么着急。   正是白天,天色却黑如泼墨。沈育换了干衣服,跟着过去。   厅堂里众人已七嘴八舌嚷嚷起来——   “丧尽天良!当处以极刑惩戒!”   沈育吓了一跳,厅堂里沈矜居主位,一道闪电划过,每个人脸上都惨白。   沈矜做个手势,示意大家冷静一点,太吵闹他弄不清原委。众人安静下来,陈恢说:“全城的人都看见了,那匹马一路进了单光义的府邸,马蹄泡了血,若不是这场雨,您亲自去还能瞧见一条血路!”   “怎么了?”沈育问晏然,晏然喘着气,不知是跑得急了,还是怎的,眼眶通红。   陈恢叫道:“单光义杀人了!”   “杀了谁?”   沈矜一敲桌子:“不可妄加揣测。”轻飘飘被滚雷盖过。   “盈盈姑娘。”陈恢说,看着沈育,大雨浇得他满脸湿透。   雨季为阴,时主刑杀。黑云压城城欲摧,城中百姓在这厚重的阴云之下低头行走,每个人脸上都挂着一副心照不宣的神情。   死了女儿的人家,那泼辣的娘将棺材停在单府门外,本想请人唱哀乐,意料之中,没人敢得罪官家人,连日来她坐在府门前不走,劈头盖脸声嘶力竭,要单光义赔命来。   活了大半辈子就养了这么一个女儿,人到了这地步,哪怕仇人是天王老子也无所惧了。   有人劝她惜命,有人等着看热闹。两天后,单府的人听得耳朵起茧,出来打发她——主人郊外打猎,误伤行人,愿意赔偿三百金了事。   三百金就是三十万钱,换成粮食,足有三千石。比起嫁女得的纳币,竟还多了数倍。   鱼贩妻又哭又叫:“人命真贱呐,想收就能收去!女儿是我的心头肉,想买她的命,拿你家老爷人头来换!”   果不其然被仆役打了一顿。   鱼贩妻在单府哭门的同一天,周纡来到沈育家里哭。   短短两天,瘦成个骷髅人,头发不梳不束,蓬头垢面,抱着沈矜大腿流泪:“老师!您要主持公道!不能放过杀人者啊!”   “赶紧起来,”沈矜既心疼且无奈,“像什么样子?”   “学生没有出息,叫老师失望了,只求老师能秉公执法!”   沈矜便严肃起来:“周纡,你既提到师生情谊,究竟是想我秉公执法,还是要我不顾事实,必须严惩单光义,为你出气?”   周纡只顾着掉眼泪。沈育心中叹气,与宋均一齐进来。   “怎么样了?”沈矜问。   宋均答道:“州决狱的人查过当天郊外行迹,林中确实有干涸的血,树干有箭痕,大致应该和单光义所说一致,是他们林中狩猎时,把人错当成了猎物。”   周纡:“他撒谎!人和猎物怎么可能分不清!一定是故意为之!”   宋均补充:“但我问过郊外居住的猎户,山下的林子因为靠近官道,根本没有大型猎物出没,也没人会去那里打猎。我想,应该不至于误认。”   沈育又说:“城门值班的卫兵,早上看见单光义两手空空出城去,回来时马背驮着个血迹斑斑的袋子。一行人有说有笑,卫兵还以为是打猎满载而归。若是误伤,哪里还能笑得出来?”   周纡痛苦地大喊,沈育担心他晕过去,将人架起来。沈母瞧着可怜,叫儿子带他去屋里歇会儿,临走前沈育看了父亲一眼。沈矜较起真来,面上反倒看不出分毫,只有眼神中透露着思虑。   凡是在书院中读书,熟悉沈矜为人的,没有人会质疑他的态度。周纡只来哭过一次,与其说恳请沈矜秉公执法,毋宁说是一腔苦水特来向老师倾诉。晏然不担心,陈恢也不会担心。   廉范更不必说,他自认自己与老师秉性都笔直如弦:“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很快单光义下狱,在学生们意料之中,大出汝阳百姓意料之外。单光义与前任郡守路甲朋比作奸,此前皆是道路以目不敢言说。   学生们谈论起此事,廉范道:“没什么好说的,按律处置即可。只是可怜了那姑娘,人死不能复生。”   一连数日,周纡是三魂去了七魄,不是发疯乱喊,就是枯坐发呆。陈恢不厌其烦陪他说话,才知约定私奔那日,周纡早到了城郊,等待许久不见人来,以为盈盈骗了他转身另嫁别家,于是心灰意冷,想着怎么样也要送她出嫁,才返回安井坊。未料回来见到的已是黄泉彼岸之人。   想是盈盈赴约路上,于郊野撞上单光义一行人。天蒙蒙亮,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孤身独行,遭受轻薄调戏,而无法反抗,老天见了可怜,便将她收了去。   晏然难过道:“我听说鱼贩去了育哥儿家,找先生千恩万谢,说他给女儿报了仇。育哥儿,你怎么说?”   沈育则很凝重:“下狱是一回事,真正处置起来,却没这么简单。”   望都城时,沈育也曾抓到过牛、仇二家的把柄,苦于手中无权,只能交由别人处置,好赖沈矜是一郡长官,能做主将人关押起来。只是关押起来也不顶用,参考仇千里的下场,朝廷法律时常无法发挥效用,而让犯人逍遥法外,或被别的人以其他目的另行处置。   只有按律惩处,才算罪行得偿。   比之王城的牛禄、仇千里,单光义更是毫无遮掩地行恶。望都城毕竟处天子脚下,汝阳郡天高皇帝远,难以想象单家究竟盘踞着怎样的势力。   单光义下狱时正是初春,关进去一段时日,竟然安分守己,不见动作。众人私下谈论,猜测是闹出了人命,单光义也知道不好收场,本想配合郡守做出戏以应付,不料如今却下不了台。不出意外,恐怕他也着急起来,目下正想法设法脱身。   这天,宋均赶来书院,找沈育:“蠡吾侯到府衙去了!”   汝阳郡蠡吾县的万户侯,单官,单光义那煊赫一时的族舅,终于出面了。   沈育与宋均匆匆前往郡守府。路上,沈育心中设想单官是个怎样的人。   单官从前跟在桓帝身边,文神皇帝上位后,他很快衣锦还乡,在蠡吾县安养晚年。有关他的传说不算很多,至少与他臭名远扬的族侄比起来,真是小巫见大巫了。   然而沈育知道没那么简单。文神皇帝身边最器重的三个中常侍——仇致远、牛仕达与童方,皆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文神皇帝得承大统时年纪轻轻,外朝有韩巍韩英父子掌权,宫闱还有一位韩太后,没有一个熟于勾心斗角、老奸巨猾的人背后指导,凭文神皇帝自己恐怕没那么容易扳倒韩氏。单官想必居功至伟,否则何以获封万户侯?   这些尚在次要,萦绕在沈育心头,鬼魂一般挥之不去的,是在望都城听来的那首童谣——   六一里,常有赏。四脚畜,站高堂。   两封没有万户侯,十里挑一鬼来凑。   笼罩王朝的不只是三只鬼,隐藏在幕后的,还有一只老鬼。   府衙的人对宋主记与郡守公子已熟悉得很,放行无阻。府中果然有不同寻常的气氛,大门外停着一辆篷车,织锦文琦的车帘,雕金漆银,华贵非常。随侍的人,或高或矮,无一例外都是身材纤细的少年,面容白净俊俏。   别人或许瞧不出来,沈育只消看上一眼,就了然于胸——这些都是小太监。身形外貌,与储宫里成天包围梁珩的那些别无二致。   厅堂里有人语声。   宋均朝沈育比个嘘,招他绕道至后墙窗下。这地儿位置绝佳,正在主客榻后方,谈话听得一清二楚,又不至于被发现。   一个声音是沈矜:“侯爷驾到,有失远迎。”   另个声音又老又艰涩,气管里堵着瘀痰似的:“不必客气,沈大人,本侯上了年纪,日益是行不得远路,本来也不想折腾。离了人伺候,是一日也不成。”   “侯爷身边,驾车的,随行的,把我小小一座官府门前大道占完了。岂谈得上缺人伺候?”   单官呵呵笑两声:“旁人伺候,怎么比得了自家人贴心?沈大人,本侯可是听说,我那族侄,一不小心误伤百姓,被你下狱关押。真是好大的官威。沈大人,你出生书香世家,想必不用本侯提醒,朝廷律法之中,误伤可是不入刑的。”   “侯爷有所不知,”沈矜道,“单光义所谓打猎的林子,正在官道之侧,从来是只有行人,没有野物。官道放箭,猎的是飞禽走兽,还是平民百姓?”   一时没人说话。   宋均与沈育猫在窗下,对视一眼,都暗自为沈矜拍手叫好。   “沈大人,说话是要讲证据的。”   “证人证物,审案时自然呈堂。”   过得片刻,单官咳嗽一阵,听上去的确十分衰老。   “年过七旬,日子便一天赛一天的不好过了。身上这里也不行,那里也不对,”单官似乎不想再和沈矜争论,“沈大人,听我这个老人言,保养身体要趁年轻健壮。鲜花日日浇灌,可以争妍百日,枯萎的花,再怎么施肥,也无生机可言。”   沈矜搞不懂他什么意思,答道:“说的是。”   “我也好,皇帝也罢,都是为病所苦的人。”   两人沉默一瞬,沈育能想象到屋内一侯一官向北遥拜的情形。   “近日来,寻到一剂良方,于保养身体大有裨益。送了方子往北方去,沈大人,若不嫌弃,也抄你一份,聊以养身。”   沈矜又只得道:“多谢侯爷。”   “既如此,本侯也不多叨扰了。出门时间久,精神不济,告辞告辞。”   窗下两小子面面相觑。单官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虽有过气势汹汹的质问,被沈矜堵回去后,却也没有再刁难逼迫。倒是轻拿轻放,叫人捉摸不透。   究竟是单官到了半截身子埋进黄土的年纪,许多事已有心无力,还有别有谋算?   两人还没交流过,被送走单官,绕到后墙的沈矜揪住耳朵。   “我一猜就知是你俩个,偷听很有风范么?”   宋均忙讨饶。   “带着师弟做墙角君子,平匀,你最近很闲吗?”   宋均得了指责,灰溜溜走了。   剩下父子二人。   沈育想的更多,他丝毫不敢小觑单官,将他临行前的话翻来覆去咀嚼,咂摸出一丝味道,同父亲说:“单官协助陛下驱逐外戚,既是功劳,也是情分。他说给北边送了一剂良方治病,意思不就是,同皇帝攀人情。他想让陛下出面赦免单光义?”   沈矜负手不语,沈育看他父亲,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良久,沈矜仿佛才回过神,却说:“儿子,差点忘了,过几天不是董老头寿辰么?你替我送一份礼过去,别疏远了人情。” 第43章 不知意   突如其来的决定让沈育很是疑惑。他认为至少目前,不是考虑庆贺寿辰的时候,而沈矜道:“庆生要分时候,那做朋友也要分时候吗?”   沈育头大:“不是这个意思。”   “如果不是董贤的那块石头,你拿什么去哄小太子?”   沈育:“…………”   “赶紧上路吧。”沈矜派了辆马车给他。   那车陪着父子二人从汝阳到望都,又从望都回汝阳,跑断了三根车辕,已是风尘仆仆。沈育和车都唉声叹气地启程,行至城外广济寺,暂作停留,前去拜访穆济河。   香客居住的斋院,远离凡俗喧嚣,种植翠绿的万年青。穆济河在打扫院子,由冬入春,又到春末,他一直没有回城。   “关了这么长时间,周纡要有种,该去牢中将单光义大卸八块。”   沈育道:“然后他也该被我爹按律处置了。”   穆济河咬牙切齿:“我说那厮不是个好人,上次在丁家,我就该‘错手’将他废了!”   而事实是他被单光义在眉毛上开了一道,几天后才掉的痂。   看来是跟着度师父修行,又给了他信心。   沈育道:“找你不是为了这事。单官已在行动,伺机救出单光义。我得出城几日,万一单光义真出狱了,就拜托你和度师父照应着。”   穆济河自然懂他的意思——单光义若能安分待在狱中也罢,若是被捞了出来,以他的脾气与武力,难保不会报复。秀才遇见兵,总是有理说不清,如需要以暴制暴,就有用得着穆济河的地方。   “放心,这次即便老师赶我,我也不走,定做他的护法金刚,”穆济河开玩笑似的,“你且安心去吧。”   嶂山春末郁郁葱葱,山道上去年的枯叶仍铺着厚厚一层,车轱辘滚过,卡擦碾碎。树林遮天蔽日,阳光照不进来,半腰的湖泊如一张巨大镜面,其中有浮云飘过,又有群山倒刺,波光粼粼。   沈育带来了深山里生活尝不到的珍馐美酒,又有老友的来信,董贤自是欢迎不已。   茅草院子有了丁蔻打理,虽不能说焕然一新,好歹不像从前那样屋里屋外是一样的荒野。厢房清理干净,床铺整洁,客人留宿几晚是完全不成问题的。   沈育捎来老爹珍藏的陈年女儿红,给董贤作贺礼。是夜,院里幕天席地,二人启封对饮。丁蔻本来也不爱喝酒,目下更是滴酒不沾。   “小丁这姑娘,平时我写信著文章,她是半点不感兴趣,什么天下大事、名士高人,在她眼里比不上喂鸡喂鸭。怎的我和沈育贤侄聊天,你又听得津津有味?莫非是我个糟老头,比不上年轻小伙有吸引力?”   丁蔻什么语言骚扰没听过,当下面不改色:“董老,您平时写的那些人,我都没听说过,谈不上感不感兴趣。今天说的人,是我知道的,自然就听一听。”   二人聊的是坐镇望都城的段丞相,段博腴名声斐然,出身励志,董贤正准备编写他的评说。   董贤了然,笑道:“段丞相面子大,连坊间沽酒娘也久仰大名。”   丁蔻表情却很奇怪:“您二位是读书人,眼界既高且远,为何说起段博腴,都连连称赞?”   沈育道:“段相穷苦出身,小时交不起束脩连学堂也没得上,偷师学艺、求人借卷,坚持不懈读完四书五经。又在韩英府做文吏,尽职尽责,屡受提携,不论是韩英还是今上,都认可他的能力。寒门出得一位丞相,不值得称赞么?”   丁蔻道:“虽然如此,可花街的女人都知道,天下姓段的人中,位子坐最高的那位,乃是一位薄情寡义的人。”   沈育与董贤莫名其妙。   “何出此言?”   丁蔻想了想,说:“花街的女人生下他,将他抚养长大。待他功成名就,却将生母抛弃,可怜那女人散尽家财供养儿子,最终落得个草席裹身乱葬坟岗的结局。这般为人之子,不算薄情寡义么?”   沈育:“……”   董贤:“……”   丁蔻观察两人神情,说:“看来这事只在花楼里流传罢?因我从前在那里待过好一阵,姐姐们教导妹妹,都拿这事警告,叫我们别将希望寄托在男人身上,情人不行,亲儿子也不行。”   “等等等等!”沈育忙说,“弄错了罢?段相是农户子,祖辈皆是耕农!”   董贤:“是啊!”   丁蔻微微一笑,笑意中颇有一种骄傲:“风尘女子虽贱,能做的事却不比别人少。区区一个户籍出身,想要便也能弄来。只消冲贵客卖卖笑。”   这真是一个惊天炸雷。   若丁蔻所说属实,段博腴本是贱籍出身,按本朝律法,贱籍不得为官。是他做妓的亲娘,用皮肉生意换来了清白的农籍,偷天换日改了他的背景。   而如今天下人没有知道这桩往事的。是否意味着段博腴上位后,使了某种手段,抹除自己的过去,连带也抹除了亲娘?   如今展示在世人面前的段博腴,父母双亡,与妹妹相依为命,自己做了丞相,妹妹做了皇后。   丁蔻道:“他的母亲只有这一个儿子,当年在花楼里做龟公。妹妹却不知是哪里来的,或许是寄名的那户农家的女儿。”   董贤脱口而出道:“这段往事果真是前所未闻!你有何证据能证明?”他是编写南亓人物品藻的,毕生追求就是公正评说士人,不能无故泼脏水,也不能让沽名钓誉之辈得逞,乍一听丁蔻所言,顿时职业病就犯了。   然而说完自己也知道不妥。丁蔻也说,这只是花街妓女彼此口耳相传,谓同胞姐妹聊作警告,并非控告本朝宰辅的诉状,呈堂证供自然是谈不上,只是一桩秘闻,听者寥寥。   更何况,若此事为真,说不得是段博腴不能见人的伤疤,恨不得里三层外三层掩盖起来,怎会给人落下把柄?   “那个前辈已经去世,葬在望都城外,听姐妹说,花楼的人偶尔去凭吊她,会在树上系彩绳。这个算证据吗?”   董贤摆摆手。死去妓子的坟算什么证据,坟头灰都碰不着宰相鞋面。   沈育心里却一咯噔,忽然问:“花楼是哪个?”   丁蔻笑道:“望都城的名楼,还能是哪个?解绫馆,陈玉堂。”   这一夜对南亓大多数士人而言,只同寻常。对董贤与沈育而言,却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眠。董贤颇有点书写天机的使命感,很想将事情弄个清楚明白,沈育对这些都不关心,他只担心一件事——梁珩名义上是段博腴的侄子,可段博腴和他妹妹段皇后之间,究竟有没有血缘关系?   次日晨起,董贤根本没心思洗漱,蓬头垢面地拉着沈育,说他昨夜里做的一个梦——   “那女人身段曼妙柔美,令我不禁想起一个词,不施粉泽而自有腴姿。想到这里我就一个激灵。段博腴,段博腴——这名字半雅不雅,透着一股子不伦不类的俗气,不正是风尘女子的气质嘛!取这名字的女人,说不定还真是……”   沈育忙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您是大亓官场的刀笔吏,下笔可不能空口无凭。”   “也是。行了,你年纪轻轻别和我老头一起,去帮小丁杀鸡。中午吃宴。”   过得几日才是董贤的生辰。他自己早忘之脑后,每年都靠沈矜提醒,只是此回沈矜没来,派他儿子代为庆贺。   丁蔻宰了只山鸡煲菌菇汤,用沈育带来的桂花酒烧只兔子。山下猎户有时进山,会给董贤稍点米粮,沈育洗了米,在丁蔻的指导下上锅蒸熟。董贤晒着太阳剔牙缝。   山中岁月静好,住上四五日,沈育出城前还忐忑不安的心情也跟着平静下来。   三人饱餐一顿,及至晚上,董贤又要沈育陪他喝酒。   坐在小院子里,向上看是峰峦如聚,向下是湖面银河倒悬。董贤喝了酒就上头,大舌头道:“那老鬼又在忙什么?怎的把我忘了?”   沈育酒量竟然很好,笑道:“我爹做了太守,时常连我这个儿子也顾不上。”   “你们沈家人,是从来不做官的,”董贤叹口气,“想我当年与你爹同在学堂念书,教书还是你爷爷。我们同学,一个两个都北上望都城谋取生计,唯有你爹,视功名如粪土,闲云野鹤一般潇洒得叫人羡慕。那时我一腔热血,每每对上他这个三不道人,都觉得话不投机。”   “三不道人?”   “不做官,不代笔,不奉陪。”   沈育忍不住大笑。   “可谁能想到呢,如今是我蜗居在这深山老林,反倒他做了一郡太守,风光无限。”   董贤又是一阵唏嘘,问沈育:“你晓不晓得你家家规,为何世代不为官?”   沈育琢磨片刻,摇头。   董贤道:“为了不沾惹是非!官场利益勾结在水面下织成巨网,牵一发而动则海啸滔天,吞没全族!汝阳郡四学传道授业,百年如一日,天子换了几代而四学不倒,都是深谙明哲保身之道。”   这话说的不错。沈育想起那天蠡吾侯拜访沈矜的架势。单家何等权贵?和他沈家本是八杆子挨不着,沈矜一任郡守,单光义也被他下狱,单官也出面来见他。沈育将此事与董欣说了,董贤久居深山,显然不通消息,听得直皱眉。   说到单官那句阴阳怪气的“寻得一剂良方,要往北送去”。董贤一拍大腿道:“他搬出皇帝来压你爹!”   “我也是这么认为,”沈育道,“可我爹好像不怎么担心,这当口还叫我来给您庆生。没有说您寿辰不重要的意思……”   董贤蹙眉凝神,一时不语,似在思虑。忽然他丢了酒壶大叫起来:“不好了!不好了!小丁!小丁!”   丁蔻在屋里补她被灌丛刮烂的裙子,闻言出到院里。   沈育给他一惊一乍,搞得莫名。   “快快备车!小丁,你立刻送贤侄回程,你俩轮番驾车,路上片刻不能停!速速赶回城去!”   丁蔻与沈育互看一眼,不明所以。   “董叔,您怎么了?”   董贤见两小辈这副模样,顿时嚎啕起来:“你不懂啊!你怎么不懂他的意思啊!单官搬出皇帝来压你爹,你爹就将你送到我这来,他是要独自承担反抗天子旨意的后果啊!” 第44章 瓮中鳖   到嶂山驾车行了数日,又在山中过了一阵,距离沈育出城,已有近一月。而汝阳到望都城,如果是信使轮班、快马扬鞭,最多三天即到。若真有什么事情,恐怕已是箭在弦上了。   董贤是发自内心的焦急:“快!现在就出发!”   不急,你先冷静一下。劝慰的话就在嘴边,却无法说出口,沈育这时脑子里一团乱麻,赫然变成了最坐立不安的那个。   父亲差使他办事,实际是为了将他支走?那他究竟想做什么?答案简直不言而喻——先斩后奏。   王城信差三天后到,只要敢在圣旨抵达前,以罪证确凿处决单光义。等旨意一到,为时晚矣,届时也不便问罪沈矜,毕竟他确也没有抗旨不遵。   这样既做到秉公执法,又不违背圣旨,唯一的风险就是大大得罪了单官。这位城府深沉的老阉人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来报复,沈矜也说不好,是以将儿子先一步送走,以防万一。   丁蔻本来聪明,听了两嘴,已然明白了,说道:“既然沈大人是为了儿子着想,将他送来,如今您又给人送回去,岂不枉费沈大人一番安排?”   董贤拔高嗓门儿:“为人之子,难道不应与生身父母同进退、共存亡?”   沈育唇色发白,酒碗放在手边,端起灌了口烈酒,火辣的灼烧感贯穿咽喉:“车停在林子里,我现在就启程……”   丁蔻道:“走夜路不行,山道崎岖,容易翻车,且林中夜猫子多着。最早明日天亮了才能启程。”   两人都不说话。   这虽是董贤无由来的猜测,但他与沈矜交游多年,说不得比沈育还了解沈矜的想法。这可怕的猜测如同一枚种子,在两人心中生根发芽,顶得天灵盖发痛,简直片刻不能安生。   “明早鸡一叫就出发,我与你换班驾车,两天一夜可赶回城中,”这时还能冷静下来的只有丁蔻,她收了沈育的酒碗,“现在早点睡下休息。”   马车在林子里停驻,顶上落满树果,沈育解开缰绳,球果扑簌簌抖落。   丁蔻换了身短装,看布料是用董贤的外衫改制,又戴了顶斗笠,以遮挡赶路的风沙与烈日。   勤恳的老马甩开蹄子小跑下山道。沈育坐在车辕上一言不发,丁蔻撩开帘子看一眼,将斗笠扣在他头上,安慰道:“也可能是想多了。这人在山里待久了,离群索居,就容易胡思乱想。”   沈育没回头,点点头。   他又想到穆济河,就算事情真如董贤所料,有穆济河与度师父在,或许不至于太坏。   太坏又能有多坏?   下午换班,丁蔻驾车行得慢一点,沈育和衣卧在车中休息,各种念头倏忽闪过。   先斩后奏,好歹不是抗旨不遵。皇帝远在望都城,也拿沈矜没有办法,顶多是感到威严扫地,诰书将人训斥一顿,或者贬谪以示惩戒。单官若要发难,可能利用他在汝阳郡的势力,给沈矜的治理工作找点难题,也可能向皇帝告状,而皇帝也无奈。   还有别的可能?沈育又想起王城盛传,马贺马师是被太子珩找来流氓,套麻袋揍了一顿,颜面扫地离开望都。   难道单官也要耍流氓,找人暗杀沈矜?那么有穆济河在,应当不成威胁。   想来想去,事情似乎都到不了太坏的地步。分明应该感到安心,却不知为何,沈育心跳一直很快,仿佛有什么危机被他忽略了。   星夜兼程,累得马匹口吐白沫,天边终于冒出锯齿似的城墙垛。   黄土夯实的官道通向城门,远远望去,城下排起长队,逐个等待检查。   两人将车停在远处观望。“怎么了?在查什么?”沈育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我去看看。”丁蔻摘了斗笠,交给沈育戴上。   她到队伍前面,询问后归来,一个字没说,先做了个动作——压低斗笠草檐,遮住沈育面孔。   沈育:“……”   草檐挡去视线,丁蔻声音放得很轻,掩饰不住震惊:“弟弟,城外贴了告示,在抓你。”   这话听上去真如白日梦一般,令人一头雾水。沈育设想过很多情形——父亲失势、城中动乱、府衙瘫痪——唯独没想到自己头上。不,这本来也没有分别,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抓捕沈育也许正意味着沈矜出了事。   “快离开这里,”丁蔻表现得镇定,抓沈育的手却出了汗,“被官兵发现就完了。”   沈育纹丝不动:“我爹可能……”   静了一会儿,丁蔻明白了他的意思。   “我必须回城,”沈育听不太清自己的声音,好像和外界隔了一层纱,精神在震惊与恍惚间飘移不定,“我一定得回去。”   丁蔻驾着马车排在队伍里,缓缓挪向城门。墙上贴着一张人像,画得十分肖似。   “车里什么人?”   “没有人,是空车。”   “你的脸,抬起来看看。”   “官爷,我是女人。”   “回城怎么驾一辆空车?”   “走亲戚呢,我住在濯井坊,巷子最里边的小院子就是。”   城内气氛不同寻常。所有人低头走路,不闻声息。马车轱辘滚过街面,成为唯一的响动,异类一般拐进濯井坊。   长时间没有打扫,风雨摧毁了原本整洁的院落。丁蔻跳下马车,帘子卷起,车厢里果然是空的。车轴之下,木轮缝隙里钻出来一人,竟然是蝙蝠似的一路倒挂进了城。   “接下来怎么办?”丁蔻忧心忡忡,“去找你爹?还是先联系上小晏他们?”   沈育摇摇头,示意丁蔻附耳去听。隔壁院落没有一丝生息,平时晏然母亲独自在家,时不时会因病情咳嗽,或者有家务的动静。   他准备先去书院看看,并且有种不好的预感。   丁蔻想了想,转身回屋去,拿来一把巴掌大小的匕首。   “从前一个人住,家里总得准备些防身的,”丁蔻将匕首递给他,“你拿去用。万事小心。”   沈育抽出刀刃,仍然寒光逼人,锋面上映出城池上空无法直视的酷日,映出他的脸,他对自己感到十分陌生——一生之中大概难有这样严肃的时候。   匕首冰凉地贴怀中。沈育在腹壁之中清醒过来。此时有种奇妙的感觉,仿佛自己已然死去,被人埋进墙中,下次挖出来就剩一具白骨。   崔季很快来了,告诉他一个好消息——最近单官的搜捕行动大大放缓,抓了这么久没抓到,他也不好总是全城戒严。   “放你出来透透风,老弟。”崔季开玩笑。   破墙的一瞬,强光照进来,沈育听见满架子的书都在唉声叹气。   外面的空气没有灰尘,没有发霉的墨水味,是新鲜的。   崔季带他往西园去,园中立着一块雕绘书院情形的影壁,影壁下站着一人,背影挺拔如松,头发扎进布巾里,负手在背,腰畔一把悬剑。   听得声响,那人转过头来,年纪不大,神色十足冷淡,眼神羽毛似的没有重量,落在人身上,好像谁也没看。   是个老熟人了,沈育没料到会在崔家见到他。   “度师父。”   那人将沈育看两眼,说不好是什么语气:“真惨。”   沈育说:“是很惨,好歹还活着,穆哥就没我这么走运了。”   度师父佩的剑正是穆济河的重剑,沈育上一次见到,还是他仗剑劫狱,被早有准备的官兵包围拿下。那时沈育冒名顶了一个狱卒,混在其中,听得众人簇拥的单侯慢条斯理说,以为能抓到沈育,没想到只是个无名小卒。   那剑应当是被单官收缴去了,不知度师父怎么能拿到。   “你的剑也在我手里,”度师父说,“剑在人在,剑失人亡。现在你的剑是我的了。”   二协剑则是被沈育留在家中,想来是抄家时被缴没。度师父艺高人胆大,或许是从单官库房里偷出来,也未可知。   “坐下来聊吧。”崔季引二人到偏房去,关起门来,拿出一张绢帛。   上面是晏然的字迹,沈育一眼就能认出,题为“明达上听书”,全文洋洋洒洒写下为沈矜鸣冤的论据。这还是沈育第一次详细了解到事情的始末——沈矜抢在圣旨下达前斩了单光义,彻底激怒了单官。单侯一番指鹿为马,偏说圣旨早就抵达汝阳,是沈矜扣下使者不宣,忤逆上意。   两家各执一词,端看皇帝更信任谁。从结果来看,答案不言而喻。   沈矜免官下狱后,书院学生们写下申冤书,集体请愿,绢帛后密密麻麻的落款与手印。沈育认识的,不熟悉的,全在上面。尤其陈恢这个爱出风头的,大笔写得龙飞凤舞,生怕别人看不见。   崔季说:“单狗抓捕请愿书上的学生,宋均躲到我家,才免去牢狱之灾。”   沈育不知道此事,没说话。   崔季说:“他说,沈师教育他士之慷慨坦荡,如今大难临头,才知自己是师门里最没骨气的一个。自觉没有颜面去见老师,大哭一场,行刑那天就消失不见了。”   沈育低着头:“躲躲藏藏,蝇营狗苟,我也没资格说他。”   背上猛地挨了一击,锤得沈育猝不及防喷了。   度师父收回手,施施然道:“习武者,站如松坐如钟,不可苟腰驼背,致使气息淤滞。”   沈育简直没脾气。度师父一向看不起耍笔杆子的文人,每每沈育不与他习武,要回去念书,都得被冷嘲热讽一通。眼下文人失势,案上这张一厢情愿的申冤书,耻辱一般,仿佛印证了度师父的论调——世上没有真正的以理服人,只有以力降人。   当你的声音大,别人就盲从你,当你的权势重,别人就跟随你。当你什么也没有,可以习武,让别人畏惧你。   穆济河真不愧是他的徒弟,牢狱中每一个人都蓬头垢面,失意落魄,只有他面对重重包围仍凛然不惧,慷慨就义。单官给他铐上枷锁,扔进牢笼,他还颇不好意思,同沈矜说:“请愿书递得太快了,我都来不及落名。先生还认我吗?”   狱中吃不饱穿不暖,沈矜有气无力地说:“我宁愿不认你,也不想你枉费了自己的性命。你们都不懂事啊。”   他又往晏然身边凑,晏然给关了几天,形销骨立。   “我来陪你,还怕不怕?”   “滚。”   “喏,脚伸进我怀里暖一暖。”   晏然啜泣道:“我娘,我娘一个人,怎么办啊……”   “没事儿,我来之前,把她接到我家去了。我爹娘会照顾她的。我告诉他们,这是我相好的母亲,是我丈母娘。三天之后我没把我相好接回来,就剩他们三个老的过活下半生了。”   晏然瞪着眼睛,眼泪源源不断涌出:“……你、你是不孝子啊。”   “别这样,”穆济河说,“不论我做什么,你都是不要不要,下辈子别叫‘然’了,叫‘非’吧。”   狱中气味不好闻,狱卒们脸上系着面巾,放饭。沈育走到栏杆边上,他爹闭着眼睛歪靠着,钥匙串在腰上叮铃作响,官兵们潜伏在无声息处,等待自投罗网的猎物。   “去吧。”沈矜呢喃。   陈恢一阵着凉的咳嗽,学生们委顿在角落,等待自己的命运。   那时候,沈育感到腿脚仿佛生了根扎进地下,每提起一步,往泄进天光的出口走,都要耗尽他全身的力量。 第45章 大赦令   “你什么时候跟我回广济寺去?”度师父问。   崔季显然早已知道,并不惊讶,为两人添茶,一边说:“从前杀了人,常常往寺庙一躲,头发一剃,官府也查不到。是处合适的避风港。”   沈育道:“我不是你徒弟。”   度师父面无表情:“敕星剑的主人已经没了,我传下来的只剩一柄二协,你不做我徒弟,我师门就绝后了。”   沈育一声不响。   崔季笑着摇头。   度师父道:“我授你绝艺,教你斩佞臣,诛昏君。”   崔季吓一跳,左顾右盼,还好门前无人。武人的性情,又与文士大不相同,所谓艺高人胆大,学武之人精神气有别于常人,正是仗剑能于千军万马中七进七出、心中无所畏惧的体现。   沈育没说好,也没说不好,说道:“穆哥都走到单官面前了,最后得个落败身死的下场。”   度师父道:“单官身边有高人,自号嶂山怪客,力气之大能徒手与猛虎搏斗。最重要的是,他们这些人不讲武德。”   嶂山怪客,沈育或许见过,劫狱那日,那一壮士使双锏,绞住穆济河的敕星剑,旁来两个官兵,铁链往地上一绕,就锁上了穆济河双腿。那人武艺高强,穆济河也无可奈何,骤然出现在狱中,必然是事先有所安排。   “穆哥打不过的人,我学个把月,就能打过?”   度师父答:“他们不讲武德,你也可以不讲武德。偷袭、刺杀,只要能成就行。”   沈育报以冷笑。   广济寺在城外,如今进出城不像早先查得那么严格。郊外通往寺庙的路上,香客稀稀落落,已比之前少了很多,荒草满径,处处都显得寂寥。   供奉金身的阿弥陀堂,木鱼唱经低回缭绕,有信众来买了香灯,在金身下点燃,香火越高,心愿越能实现。   沈育什么也没买,和度师父去了香客院。万年青矗立四角,满地灰尘,无人洒扫。   二协剑放在房中,由一匹布包裹,拔出剑鞘,锋芒毕露。寒光在眉间一闪而没,沈育重又裹上布袋,木棍似的抓在手中,出去院里,度师父已回房了。沈育拿了苕帚,做起穆济河的活儿。   四面围墙上绘着经变壁画,一边打扫,一边浏览。画中释尊升天后,他的弟子与信徒一同正位为菩萨、护法,释尊知悉菩萨心之所念,大悲为身,大悲为门,大悲为首,充遍虚空,世间普皆严净。   一枚石子从背后打来,度师父提醒:“看多了小心遁入空门。”   沈育没搭理,将尘土聚在院门边上,门外停着双僧鞋,沈育扫地过去,那和尚不避不让。   是个圆脸小沙弥。   “施主印堂发黑,是业苦缠身之相。”   什么道不道,佛不佛的论调。沈育本不打算理会,那沙弥又说:“可以买一盏香灯,为佛祖上贡,消除一切苦厄,来日有个好轮回。”   沈育身上是一文钱也无,便对沙弥说:“我有家中人亡故。”   沙弥啊一声,念了句佛号:“有功德之人,肉身既没,方可无余之涅槃。”   度师父在房中打盹儿,沈育推门进来,敕星剑大剌剌放在几案上,也不怕被人发现,敦厚的剑身黑光深沉。   度师父纹丝不动,瞥来一眼。   “请您教我吧,师父。”沈育说。   从他盛夏天藏进崔家腹壁,过得生不如死,到如今放出来,窗外青树变枯枝,兽虫蛰伏,万籁俱寂。风劲衾枕冷,又是一年秋。   二协剑轻,敕星剑重,两种使不同的剑招,度师父常年漂泊在外,是穆济河与沈育喂招拆招,教沈育使得不伦不类。   “重剑只有一道剑脊,通体厚重,重心在剑身上,招式以劈砍为主。二协则初时凿有剑樋,后来更是将剑樋凿穿,大大减轻剑身重量,重心在剑柄,招式以挥刺为主,胜在迅疾。”   度师父使一根木枝,出招如游龙闪烁突进,点在沈育握剑的手,瞬时缴械。   “那小子把你带偏了,你现在使的是重剑式。”   度师父转身进屋,拿了个砚台出来,手中树枝一端蘸了墨水,递给沈育:“用这个。在石子落地前击中。”   他一脚飞踹,扬起院中铺地的碎石子,顿时飞石两丈高,散作满天星。   石子落地,度师父蹲下来察看墨迹:“一百零一块,击中不到六成。”   沈育垂下手,感觉有点抽筋。   “继续练,等你什么时候击中十成,再来叫我。”   度师父回屋去了。沈育原地思索片刻,找来一块布,将石子悉数兜进布中,系在树上,手中树枝挑散活结,石子稀里哗啦散落下来。如此一来,独自一人也可以练习。   广济寺的香客院,人很少,外教尚未在南方土地上扎根下来。   整日院中就沈育一人,弄出哗啦啦声响,不是在抛石子,就是在捡石子,傻子似的。石头上仿佛长了单官的脸,沈育每击中一个,都是在单官脸上戳出血窟窿。后来他又想,单官固然无法无天,也没到不问青红皂白斩杀朝廷命官的地步,他爹说到底,还是被皇帝杀的。   于是石头上又长出皇帝的脸,那张奄奄一息的脸,沈育曾在凤阙台惊鸿一瞥,很快又被重重宫幔隐藏起来。   接着又长出文武百官的脸。为什么沈矜落难,除了连太尉,没有人解救?没有人仗义执言?   却始终没有长出梁珩的脸。   冬天的时候,度师父开始陪他拆招,这时候又说,沈育使剑像使笔杆子,文绉绉的。   “文人也会杀人,”沈育说,“武人杀人,血溅五步。文人杀人,伏尸百万。”   “一百个文人,也杀不了单官一个阉人。”度师父说。   两人在院中分吃和尚给的焖土豆。   沈育问:“师父,您究竟叫什么名字?”   度师父回答:“我没有名字,度是我师门的姓,凡是拜入师门的弟子,从此忘记凡俗身份,改换度姓。”   “咱们师门应当很了不得吧。”   这并非是无根据的猜测,度师父遍历九州,连常年交战的漠北也去得,有时给穆济河带回北边的特产,而自己毫发无损,说明他身手了得。且年纪比之沈矜恐怕要小上一轮,年纪轻轻有此身手,不能没有师父的功劳。   “是我的师门,你不改姓度,就不能拜入祖坛。”   “好好。”沈育无奈。难道要叫他度育吗?那九泉之下沈矜都得气活过来。   “你看剑上的标志,这就是我的师门。”度师父抽出敕星剑与二协剑,靠近剑柄的铁面上,分别刻有一朵六瓣莲花。   “这两把剑,是师门传承,每代只收两个弟子,互相扶持监督,精湛武艺。等以后,我还得再去寻一个,将敕星剑传下去。”   沈育不说话了。度师父默默收好敕星剑,用布匹包裹。沈育有时见他对着剑发呆,不知是在回忆穆济河,还是在思索到哪里去收下一个弟子。   对待一件物品,常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而对待一个人呢?   度师父道:“我们祖坛在北边。等你取了单官狗头,提取祭拜祖师爷,就算作投名状了。”   春天来时,院里一棵万年青竟给沈育灌死了,使他挨了监院一顿骂。   比丘们一年四季都在念经,有时在阿弥陀堂,有时在静堂。法园里偶尔遇上胡僧讲经,沈育也去听上一听。   讲到“涅槃常寂灭相,终归于空”,有人提问:“那么生命死后轮回,究竟去了哪里?”   胡僧道:“生命就是身体吗?”   “好像不是,若生命就是身体,那么身体寂灭后,生命应当也会消失,就无有轮回一说。”   “那么生命不是身体吗?”   “好像……也不是?若生命不是身体,那么身体死后,也可以说人还活着……”   胡僧于是微微一笑。   沈育听完回来,度师父问他和尚都讲了些什么   “没听懂。”沈育回答。   天热了,又凉下去。终究没有人追查到广济寺中,沈育仿佛被遗忘了。   过年那阵,连和尚都返家去,度师父进城打牙祭,给沈育捎回来二两酒。   “不如带点肉回来。”沈育恳切道。   “监院不让吃肉,”度师父正色道,“寄人篱下,要守规矩,阿弥陀佛。”   年后有一阵子阴雨不绝,汝阳总是这样,雨水丰沛,嶂山的云气总要往这边罩来。   以往雨季,沈家无人出门,学生也常在先生家聚会。   这天,两人过了招,沈育前胸后背挨了十几下,回去换了干衣服,度师父说:“进城去?请你吃肉。”   沈育道:“算了吧,免得被官兵拿去。”   度师父盯着他。   沈育:“?”   “啊哈,”度师父打了个响指,“忘记告诉你,腊月里死了皇帝,新帝即位,颁诏大赦天下。你现在无罪了。”   沈育:“…………”   城门的告示已经撕了,留下一点残边。城中也无官兵巡查。   沈育仍是习惯戴上斗笠,去到芙蓉巷,沈家贴着封条,巷子里,马家也门庭寥落,去年躲在崔季家时,听说马贺因为沈矜鸣冤,也遭了罪。   崔家虽门户紧闭,看上去,倒是完好保存了下来。沈育没有上门,去了濯井坊丁蔻院里,不知丁蔻是怎么养的,人不在,马厩食槽里却添了新粮,沈家拉车的老马慢悠悠咀嚼着,看见主人,打个响鼻。   沈育牵了马回到广济寺,收拾行囊。度师父倚在门边看他,半晌,说:“皇帝不是你的仇人吗?”   沈育说:“皇帝是一把刀,单官用他斩了我爹,我可以用他斩单官。”   “你现在就可以杀了单官。”度师父说。   沈育摇摇头:“钢铁之剑,只能杀一人,朝纲国法,可以杀不公。”   度师父静了一会儿,点头道:“我知道了,你是个秀才,不是侠客。”转身走了。   沈育收拾好行李,背出院中,度师父的房门紧闭。   “师父,我走了。”   没有人应答。   沈育一肩搭着包裹,一手提二协剑,出去牵过老马。风从北边过来,凛冬飞霜。   北边的小皇帝如今又在做着什么?或许他早已忘记南边的故人,正如沈育这一年里竭力试图忘记他。   假如他还记得,应当是坐不稳王位的。 第46章 帝都人   望都城与两年前相比似乎没有变化。南闾里的望楼换了新主人,依然招摇地耸立在连片的屋顶中。   沈家从前在北闾里的宅子,没有人管,藤蔓爬出墙垣,焉哒哒地垂下枝条。   沈育推门进去,里面竟然有人。   “杂草都拔干净。哎哎哎,木香藤不能动!那是人家亲手栽的!”   邓飏宛如土财主,穿一身织金嵌银的衣衫,叉腰指挥下人干活,看见有人进门,摘下斗笠,露出熟人的脸。   邓飏:“?”   “鬼啊!”邓飏大喝一声,脚滑摔地。   “都说你家一个人也不剩了。前段时间,新帝大赦天下,我才敢摘了你家封条,想着打扫一下。我娘说,人死后魂归故里,看见家中荒废颓败,投胎都不安生。”   沈育说:“我家故里不在望都城。”   邓飏屏退下人,沈家厅堂里干净如新,二人对坐。邓飏差人去集市买来好酒好菜,招待长途跋涉的沈育。   “是是是,”邓飏说,“可你现在不是回来了?我今儿做着活儿就想说,会不会沈公见着屋子打扫干净,一推门就回来了。”   两人夹着菜,沈育刨了几口饭,邓飏忽然拿袖揩揩眼睛。   “做什么?”沈育哭笑不得。   邓飏道:“这两年死的人太多了,想不到你还活着。均哥和小崔先生呢?还有上次,我见过的,说以后要做官的小子,和那个说话不中听的,他们怎么样?”   沈育回答:“均哥和小崔先生都平安无事。”   没有再说,邓飏就知道了。屋中寂静下来。   邓飏斟一杯酒,洒在地上:“诚勇不可凌,吾友魂归来。”   沈育也敬一杯。   “回来有什么打算?”邓飏问   沈育不答,他就说:“别住这里,邻里都看着呢。到我家住去,我罩着你。”   沈育道:“罩我家的人什么下场,你不是不知道。”   “我怕什么?”邓飏说,“皇帝都赦免你了,谁还敢为难,那不是抗旨不遵么?砍他头,灭他族。”   语罢,两人都苦笑起来。因为抗旨不遵被灭族,谁能有沈育熟悉?   “就这么说定了。你也别担心,我自个儿有宅子,咱俩且住着,不会连累我家里。”   喝完酒,吃完饭,邓飏道:“陪我去趟西市书肆,老板上次留了套册子给我。”   西市繁荣一如往昔,闭市的时间较之从前,推迟了不少,夜里车水马龙,灯火不息。   沈育已经戴惯了斗笠,草檐遮着脸,跟邓飏去书肆。店面一成不变,老板正打瞌睡,看上去老了许多,没有认出邓飏身后的斗笠人。   “只有你还照顾我生意,以前那几个小哥都不来了。”   邓飏说:“以后还会来的。”   两人去书库拿书,沈育负手在外等着,灯笼太黯淡,将他半身藏在阴影中。远处是堂皇富丽的解绫馆,冬日里温暖的颜色、飞檐的铃铎,看在眼里仿佛能听见歌妓婉转的声音,与楼中觥筹交错的热闹。   有人从解绫馆的方向归来,更多的人正朝着那里走去。   归来的人喝多了酒,走一步晃三晃,东倒西歪,飘飘欲仙,一副尽享世间富贵的纨绔模样。   沈育给他让路,那人扶着墙,倒吐不吐,半晌背靠墙壁,吐出口熏天酒气。   “几时了?”那人嘟囔。   沈育回答他:“亥时末。”   那人听得沈育声音,抬起脸,漂亮的眼睛蒙上一层雾水。这也是一种缘分,沈育心想,初时与重逢,他都喝得一塌糊涂。   他又来扒沈育衣袖,顺着衣袖摸到手臂,摸到肩头,摸上沈育的脸。手指冰冰凉凉,描画似的沿着鼻梁、眼角。   沈育站着纹丝不动,由他靠上来。   “我喝多了。”他说。   “你喝醉了。”沈育淡淡道。   “你背我回去啊。”他又要求。   沈育抽出手来,扶住他不断下滑的肩头。颈窝湿了一块,眼泪浸透沈育的衣裳,浸润他的皮肤,往更深处渗去。   那人哭得稀里哗啦,抱着沈育抽泣。   “育哥!”邓飏从书肆里出来,惊恐地看着他们。   沈育扶着那人站稳,见他实在要倒,便将人靠在墙上,要走,袖子被拉住。   “喂!”那人喊,“你又要走!”   沈育抽了衣服,与邓飏消失在集市人流中,书肆背后巷道里钻出来一队人——“陛下……”   灯火依然笼罩街面,明光中已没有一个人。   嶂山脚下,嶂麓书院,时值春分,田中麦苗将秀。   先生讲完一段故事,停下饮茶润嗓。   学生催促道:“后来呢?皇帝若发现沈公还活着,会抓他进大牢吗?”   一人道:“肯定的呀!当初可是皇帝下旨,蠡吾侯监斩沈家,沈公也算漏网之鱼,被皇帝发现了必然是在劫难逃!”   此时,年纪最小的学生,崔衡跳起来反驳:“胡说八道!沈公是皇帝的伴读,皇帝怎么会杀他!”   “沈公之父还是皇帝老师,不也一朝殒命!”   崔衡大叫:“那是先灵帝做的事,不是新帝!”   “衡儿,别吵架。”同桌沈玉拉拉他的手,崔衡便顺着他坐下来。   与崔衡争执的学生,年纪小小个头不小,长得牛高马大,崔衡有些怕他,沈玉却不怕,正色道:“先生还没讲完,穆杰,妄下定论并不明智。”   穆杰的同桌也起哄:“是啊是啊!”说完被穆杰揉着脑袋葫芦似的晃来晃去。   “不对不对,”学生们笑道,“小非应该说非也非也,不能说然也然也。”   “坐好坐好。”先生敲桌。   学生们正襟危坐,晏非将自己的脑袋从穆杰手下拯救出来,垮着脸摆弄发髻。他年纪小,家人给扎了一对丫髻,油亮顺滑,看着就好揉,整天被穆杰欺负。   “讨论很好啊,争论也不错,”先生说,“你们说的这些,都很有道理。沈公危难时,朝中官员有秉公直言的,身边朋友又救他于水火的,唯独当时的太子不知有何作为。加之已两年过去,人心变化,不能相互信任,也不是不可理解。然而,对沈家的判决,确也不是太子所做。若不是心中也有这些疑虑,沈公为何不直入宫中,面圣鸣冤?”   “那后来呢?”   “后来……汝阳郡沈族消失在历史中的那一年,望都城的太子又在做什么……”   先生盖上茶碗,林子里山雀叽叽喳喳不停,他翻开野史下一页。 第47章 遍寻处   梁珩喝得迷迷糊糊,被人搀扶着。深夜宫中四下寂静,只有养室殿宫灯长明,少帝即位之初,桂宫尚无妃嫔,因而居住在章仪宫养室殿。   搀扶梁珩的宫人,是个小少年,名叫思吉,瞧着不比小皇帝个儿高,然而余下宫人似乎很尊敬他,任他接近梁珩,不敢抢功。谁都知道,在皇帝跟前服侍,是最易得宠幸的。   “陛下喝多了,要早些歇息,去把烛火熄了。”思吉吩咐。   留了两盏在床帐前,灯罩里,火光像一种失去温度的僵硬涂料。   梁珩头晕,不舒服,哼哼个不停。   思吉伺候不好他,要给他脱鞋,被小皇帝拍了一巴掌。梁珩脾气没有以前好了。   思吉心中叫苦,不敢抱怨,旁边伸来一只手,示意他放下。   那是一只残缺的手掌,齐根切断了拇指与食指,畸形得可怕。思吉忙道:“信州大人。”   两年过去,信州变得愈加沉静,一句话不说,朝思吉点点头,接替他服侍醉酒的陛下。   如同旁的人不敢与思吉抢功,思吉也不敢与信州抢功。信州是小皇帝身边的老人,听说,从皇帝还在襁褓中时,就跟在身边。皇帝待他如待亲兄长。   思吉退了出去,殿中只留梁珩与信州二人。如果梁珩半夜醒来,发现卧榻之侧还有别人在,会发怒施以惩戒。   信州跪在地上,握住梁珩脚踝,残缺的手掌做事很慢,他脱去鞋袜,又为梁珩更换寝衣。梁珩不喜欢有人碰他,迷糊中推搡不停,信州任其推打,眉目温顺。   “……”梁珩梦中呢喃,呼唤谁的名字。   信州张开嘴,好像要应答,烛光照亮他口中仅剩的半截舌根。   “育……哥。”   信州闭了嘴,垂下头,为梁珩盖好被子。   他退出寝殿,外面阴影里站着个人。   “陛下歇息了?”垂绦高帽下是仇致远苍白的脸。   信州无法说话,做了个手势。   仇致远眯着眼睛打量他,半天道:“陛下不喜生人伺候,但你一个残废,做不了事情,需得多多举荐思吉,早日让他接替你。”   信州垂首而立。   梦里,梁珩常常看不见别人的脸。有时是他的皇帝爹,躺在重重床幔之后,留给他一道奄奄一息的剪影。有时是沈育,转身离去,毫不留恋似的,起初他会追几步,后来知道追不上,气得破口大骂。   他以前不骂人的,但是人都会变。   如果沈育知道他变成了这样,又会说什么?当初梁珩只是贪玩不听学,都要挨沈育教训。   好在沈育没机会知道了。   沈育离开望都城那天,梁珩去送他,站在城楼上,风太大,尘沙漫天飞扬,沈育没看见他,梁珩便更加郁闷。   教书先生走了,储宫恢复往日睡到日上三竿、无所事事的生活,段延陵又来叫上梁珩找乐子。然而梁珩已没有兴趣。   “解绫馆,不去吗?哥哥亲自给你挑的人。”   “不玩这个。”   “你不玩吗?”段延陵大惊。   梁珩恼火道:“我什么时候玩过?”   “所以教你啊,小殿下,过两年你加冠,册封妃子时,什么也不懂,可别叫人传出笑话。”   “滚啊。”梁珩烦不胜烦。   他以前其实也不爱玩,段延陵将他保护得很好,出去喝酒,从不叫别的人碰他。尽管自己有时手脚不老实,但毕竟是太子表哥,太子不同他计较。   皇帝与皇后并不怎么关注梁珩,所以梁珩同纨绔们厮混。   梁珩日渐感到无法纾解的寂寞。他一个人发呆的时候,段延陵就看着他叹气。   最开始时,他会想起沈育,后来段延陵告诉他,沈育在汝阳的大书院读书,志同道合的朋友比在望都城更多。梁珩就不想沈育了。   寂寞的只有他一个。   来自汝阳的消息很少,梁珩有时问信州,有无信件从汝阳寄来,信州说没有。   整个冬天,梁珩都在发呆,翌年开春,还是在发呆。段延陵看不下去,将他套进麻袋拖去花楼吃酒,梁珩心不在焉,多喝几杯,抱着段延陵抽抽嗒嗒。据段延陵后来说,满座的人都惊呆了,大家都说,殿下这是被哪家姑娘甩了吗?   “真丢人,”段延陵道,“哥哥养你这么大,没轮到你甩别人,反倒被人甩了。”   盛夏到来,园中蝉鸣不绝,渐有了生息。梁珩心情好一点,这时听见下人们聊天里提起汝阳。   “汝阳怎么了?”梁珩问。   众人面面相觑,没人先回话。   梁珩便说:“叫信州来。”   信州来了,也支支吾吾,说得含糊不清。   梁珩莫名其妙:“有什么事不能直说?”   信州只好道:“沈公抗旨不遵,业已下狱候审。”   一阵天旋地转,梁珩一时无法理解其中的含义:“什么意思?”   信州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他,好像看一株被雨水糟蹋的沿阶草,有时皇后娘也这样看梁珩,让梁珩感到自己是被人可怜的什么玩意儿。   奇怪了。他身为南亓的太子,自己老师遭遇不幸,竟然是通过下人的闲聊得知。满朝文武都只拿他当摆设似的。   “殿下!此时万不可贸然行事!前几日,连太尉方面圣求情,被杖责三十,不残也伤!您不可步其后尘!”   梁珩难以理解:“沈公是我的老师,有事弟子服其劳,我不为他受罚,难道能作壁上观?”   那段时间皇帝的身体状况反而不错,回光返照一般,离开了病榻,坐镇金銮殿。   梁珩几乎忘记了父亲的威严。   他的父亲不是寻常父亲,而是君父,梁珩是儿子也是臣下。九龙席上正襟危坐的君王,冕旒冠遮住他的容貌。   皇帝阅读儿子上奏的表章。   “珩儿,你为了老师的尊严,要摒弃你父的君威么?”   沈矜是因违抗圣旨而入狱,梁珩也知道,背上冷汗涔涔:“沈师素来忠义,父皇,其中必有隐情。何、何况,方夏行戮,有违时令……”   皇帝笑了一声,却是对着侍立一旁的仇致远:“我儿说,春夏不能行刑,那么什么时候可以?”   仇致远回答:“秋冬为阴,主刑杀。”   “好啊,”皇帝说,“那就秋后问斩。”   梁珩被关在储宫禁足反省。南军把守宫门,连后墙都有卫队巡逻,仇致远带来命令时,顺便将信州也训斥一通。   “殿下尚小,行事冲动,命你从旁协管,怎么这点事都做不好?”   梁珩听了,只觉悲从中来,君子一言九鼎,而他的话只同儿戏一场。炎炎夏日望都城里冰窟一般,阴风阵阵。   沈育会恨我的,梁珩心想。想到这里眼泪就冰凉凉地落下。   梦里湿了衾枕。醒来时头痛欲裂,梁珩一伸手,摸到一人,却是思吉。   “滚出去。”梁珩倏地收回手。   思吉无法,只得又换了信州来。   信州安静地为梁珩更衣,忽然听梁珩说:“昨晚,我好像遇见沈育了……”   信州头也不抬,似乎已习惯梁珩的疯言疯语。梁珩也知他无法回答,自顾自地说:“我总是能看到他,有时在凤阙台,有时在宫道上。我叫他也不应。但昨晚那个,隐约还同我说了句话。信州,你说,是不是他真的回来了?”   信州恭恭敬敬,只听不说。   梁珩便笑道:“若真的回来,想必是要找我讨命的。”   “今日有事吗?”   信州摇摇头。   梁珩沉默一会儿,说:“不是没事,而是仇常侍代为操劳,让我这个皇帝能有清闲日子。”   养室殿内静悄悄,菱花窗外,白梅枝头一片惨淡。   梁珩伸个懒腰:“好哇,有闲,我便去城里走走。说不定真能遇上沈育,那我倒要问问他,一个孤魂野鬼,做什么留恋人间。”   幸而信州为他穿的不是帝服,只是寻常文绫袍,梁珩负手径自转过游廊,一晃眼又不见了。信州追去几步,急得啊啊一通,思吉忙从台阶下领人跑来。   “怎么了怎么了?”   信州连比带划,意思是梁珩又跑了。   “快!快去护驾!”   太监们一溜烟追上去。   绕过回廊,不远处就是金銮殿。本是君臣同朝议事的所在,先灵帝在世时,与如今梁珩在位,都不怎么用到金銮殿,早已荒废了。   殿前龙尾道下,是一左一右两座阙台。一队卫兵正在操练,所穿甲胄与南军不同,通体银亮,日头洒下去,盔甲反的光彩比练武动作更有气势。   太监们垫着脚跑过,卫兵停下来看热闹,吊儿郎当的。   信州经过时,被队长拦下来。   “陛下又溜了?”队长摘了覆面,却是段延陵。   “随他去呗,都是做皇帝的人了,谁拘得住他。”说话间一股隔夜酒气,俨然正是他昨夜里与梁珩喝得酩酊大醉。   “行了,你别管,你们太监不顶用。我和连轸去把他找回来。”   段延陵找到连轸,铁手拍在他肩上,连轸未穿盔甲,正垂头坐着,脸上神情呆呆的,貌似神游中,被段延陵惊扰。   “走了,找人去。”   “找谁?”连轸愣愣道,“找我爹吗?”   段延陵叹一口气:“你俩成天,一个找爹,一个找老师,疯到一块儿去了。对啊,就是找你爹,说不定正和沈师喝酒呢。找到你爹,就找到沈师,也就找到我表弟了。” 第48章 白日鬼   南闾里,邓飏的宅子里。   对于邓飏能在“官巷”搞到一座宅院,沈育仍感到难以置信。尽管南闾住户向来是非富即贵,但王城百姓都清楚,贵人得到钱财,与商人得到地位,难度完全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邓飏家中只有经商,没有做官,本来是没有买下宅院的资格。   “情况不一样啦,”邓飏说着,用火钳拨开炭屑,火星沫哔啵作响,“前年死了大批官员,南闾里十户九空。死得多,辞官离开王城的更多,土地宅子给钱就卖。我爹给我搞了一座,权当为日后封官进爵做准备。不过,眼下这朝廷,人人自危,做官还是不是个好选择,我也不晓得了。”   炭火逐渐令室内温暖起来。炉上烧着壶茶水,邓飏隔着湿布拎下来,给沈育倒茶。两人相对沉默。   前年沈矜下狱,朝中为他发声、与他有过牵扯的官员,纷纷横遭连累。   具体人数已不得而知,但据邓飏说,鹭源野的河水三日飘红。太尉连璧也是在那段时间,受杖刑郁郁而终。   邓飏勉强一笑,道:“国之栋梁死的死,退的退,朝中无人可用,早已是三蠹虫的天下。后来更是连金玺都丢了,国将不国矣。”   “金玺怎么丢了?”   金玺是一国皇权的象征,太祖皇帝亲笔篆刻“受命于天,既寿永昌”,每逢皇帝颁诏,末尾必以金玺为印,无此则诏书非出金銮殿。   邓飏道:“不知道啊,前年夏时就丢了,出动了南军满城搜寻,闹得沸沸扬扬,还是没找着。皇帝没有金玺,不便颁布诏令。大家都管偷走金玺的人叫窃国贼。”   唏嘘一阵,邓飏又问:“那天西市那人……我瞧着长得很像以前你带来书肆的那位。”   “就是他。”沈育淡然道。   邓飏顿时哭笑不得,担心起来:“你怎么还不当回事?仔细小皇帝发现你这条漏网之鱼,给你重新抓进大牢。”   沈育喝空了热茶,站起来:“那天他喝多了,不会记得我。外面天气不错,我出去走走。”   的确是个晴朗的冬日,邓飏抓起大氅追着他出去:“喂!你还敢乱逛!这里可是南闾,小心遇见故人!”   南闾的故人,本来也没有几个。丞相府的大门开向驰道大街,宅子虽在坊内,出入却从不走巷道,何况,就算被段延陵撞见,又有什么关系?   还有一个仇千里,八百年前就投胎去了,留下一座望楼,一片桃林,已被新主人接管。   新主人并不用绫罗锦缎将桃林圈作私地,大大方方开放供人参观,只是凛冬凋敝残败,景致不佳。   实际穿行在街道巷里,沈育才发现,这座城已与两年前不大一样了——从前与桃林毗邻的东闾里不见了,本是暗街的巷子,拆除得不见一砖一瓦。   问起邓飏,他也不清楚,甚至从未来过东闾里。   “听说住的都是三教九流的人物,乱得很,大家都不来。”   制陶的那户人家说的果然不错,就算沈育记得,也找不到他家被迫搬到那个角落去了。   枯萎的树林是无人有耐心欣赏的,一脚踩下去,枯枝败叶劈里啪啦。   邓飏陪沈育走走停停,心里渗得慌:“破林子个叶子都没有,有什么可看的?回去吧。”   “你怕什么?”沈育道。   他也不知道自己想看什么,鹭源野的河水从林边流淌过,清泠泠闪着光,像条珍贵的绸带,桃林春暖繁花盛开时很美,如今像无数干瘪的鸡爪,毫无观感。   邓飏立刻反驳:“我没怕啊,我怕什么?不过我娘说了,枯树林最好不要进去,以前被叶子藏起来的东西,这时候都跑出来了。”   沈育问:“比如什么,鬼吗?”   邓飏打个寒噤。   沈育便说:“以前花开得好的时候,这座林子更可怕。你说的不错,这里恐怕真栖息着许多阴魂。”   正说着,前面一颗老树,根下真有个影子,吓了邓飏一跳。   那影子一动不动,靠着树干,衣袂散落在黄叶间,好像睡着了。   邓飏都不知该说什么,无奈地捅捅沈育,做个口型:不是吧?   沈育没有回答,看见梁珩的瞬间,他忽然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不知不觉走到桃林。   梁珩仿佛不会改变,无忧无虑,不知畏惧,独自在枯树林也能睡觉。那天,仇千里的刀斧手染红了桃林土壤,沈育找到梁珩时,几乎肝胆俱裂,他害怕梁珩在自己眼前出事,害怕他伤到一根毫毛,为了保护小太子,沈育可以置生死于度外。   然而,梁珩呢,他愿意保护沈家吗?   “走吧。”邓飏有些紧张,脚下踩着枯叶一动,梁珩就醒了。   醒来视线还很模糊,他一副不清醒的模样,但确实看向了沈育。   “……”   安静中,邓飏咽下口水。   梁珩竟然笑了一下:“育哥?”   过一会儿,梁珩扶着树干站起来,语气轻松道:“你来找我讨命的吗?”   沈育静静看着他:“你给吗?”   梁珩道:“我给啊。你来,我的命给你。”   邓飏制止不及,沈育已走出去,枯萎的桃树下,向小皇帝伸出了手。那一瞬间梁珩的眼神,仿佛看一个游荡人世的鬼魄,充满了依恋,然而等他果真抓住了沈育的手,神色忽然就变了。   “你……”   “陛下!”   声音远远传来,梁珩一回头,那鬼魂的手立刻就抽走了。再转眼,人已不见。   “沈育?”梁珩大叫,他追出去,这座林子永远如迷宫一般困着他,当年如果不是沈育,恐怕他也早化作树下白骨,如今沈育不在,他竟然连东南西北都找不着。   “沈育!是不是你!”   “育哥!”   “陛下!”   有人终于赶上来,劈手揪住梁珩后领。这么大胆的人,只有他的表哥段延陵。   “乱跑什么?!”段延陵追得气喘吁吁,赭黄袍边缘全是碎叶草屑。后面跟着乌泱泱的人群,连轸打头,紧跟着思吉等太监。   “哥!帮我找人!”梁珩叫道,他从来不管段延陵叫表哥,段延陵顿时被他的神情震住了。   梁珩急切道:“我找到育哥了!是他回来了!”   连轸跑到跟前:“找到沈公了?那我爹呢?”   梁珩道:“你爹已经死了。”   段延陵道:“沈育也已经死了!”   连轸急得额上冒汗:“我爹和沈公喝茶来着!”   梁珩也着急:“我真的看见他了,骗你做什么!”   “疯了疯了!”段延陵管不住两个疯子,这两年里没少抓狂,“全给我架回宫去!”   思吉等人对这一套已熟悉得不行,梁珩在他们面前全无威严,何况还经常疯言疯语,没有信用。任凭梁珩呵斥打骂,一群人愣是簇拥着他脚不沾地回到章仪宫。   爬上漫长的龙尾道,信州正等在上头,见到梁珩才放下心。   梁珩被两人抓着手臂,两人架着腿,急怒攻心,骂道:“朕要治你们抗旨不遵!胆敢犯上忤逆!全部杖责三十!”   连轸最听不得杖责二字,忽然号啕大哭。场面一时吵闹不止。段延陵满脸无奈,两只絮团堵了耳朵,将梁珩拦腰抱起往养室殿去,打算将他关起来冷静冷静。   养室殿外正有几个寺人在清理杂物,都是从配殿孙厢里搬出来的,以前给帝王做暖室用,梁珩即位后,当做了杂物间。   清出来几大箱杂七杂八,一块木片滑下来,沉沉摔在白玉阶上。   梁珩见了,不知怎的突然挣扎翻下地,双手捧起木片,疯了似的大叫一声。   寺人们全被惊住。   信州闻声匆匆赶来,看见几个箱子,顿时就明白了,忙朝几个寺人摆手,示意这些东西动不得,全部原封不动还回去,由他来管理。   段延陵不以为意:“什么东西这么宝……”他说不出来了,看见梁珩对着木牍片扑簌簌掉眼泪。   有人从游廊后走来,游刃有余的腔调。   “这是在做什么?”   段延陵不用回头也知道,是仇致远。打他进宫给梁珩做带刀护卫的第一天起,就对这位中常侍不阴不阳的说法方式很不爽。   奇怪的是,梁珩有时让段延陵觉得,他很忌惮仇致远。   梁珩背身,袖子胡乱在脸上抹了一把,回过头来,脸色冷静得仿佛什么也没发生。   “需要事事向你汇报吗?仇常侍。”   仇致远显然对小皇帝总是带刺的说法方式习以为常:“听说陛下又偷偷溜出宫外,为着天子安危着想,臣总不能不过问。”   “出去玩玩儿,没什么好玩儿的自然就回来了,”梁珩冷冷道,“现在玩累了,别来烦朕。”   经过狼藉的杂物堆,梁珩吩咐信州:“东西都放回去。”   信州依言,拾起掉地的木牍片放回箱中,段延陵眼尖瞥见那上头的字,短短四行,末尾还刮去一层,白芯上涂着黑字。隔得远,看不清写的是什么。   殿门合拢。   梁珩背靠梁柱滑坐在地,仇致远阴郁的目光仿佛一把毒剑刺破殿门,刺在他脊背上,寒意直逼心肺。   这两年里他的确时常疯病发作,但每每见到仇致远,就如冷水浇头,立刻清醒过来。   不能让仇致远知道沈育还活着……   梁珩再天真,也知道沈矜之死绝不是单官一手促成,没有章仪宫里仇、牛、童三蠹虫在他皇帝爹跟前添油加醋一番撺掇……不,甚至不需要撺掇皇帝,皇帝久卧病榻,一封诏书下达远郡,谁又知道究竟是出自皇帝之手,还是他人代笔?   仇致远知道梁珩与仇千里被捕脱不了干系,他也知道沈育背地里的活动。还有牛仕达,沈育当初害他族弟牛禄痛失爱犬。   如果被他们知道沈育就在王城,一定不会善罢甘休。   “你真的在望都城……你真的还活着吗?”   梁珩喃喃自语,他总怀疑又是自己在发疯,有时候疯起来,分不清幻境与现实。   但是幻境里的沈育只会转身就走,不会迎着他,朝他伸出手。   “救救我……”梁珩将自己缩起来,蜷在高大的钻金柱下,中庭通高的大殿里,他渺小如同沙粒。 第49章 无玺诏   先帝在位的最后两年,南亓朝臣源源不断登上政治舞台,不是为了施展才华报效国家,而是为了赴死。   梁珩不能出宫,段延陵常来探望他,连轸则留在家中照料挨了杖责无法起身的老父。段延陵带来的经常是不好的消息,比如御史瞿暠,写了篇谏诛臣书,直言单光义草菅人命,罚不当罪,沈公依律行事,陛下则存私偏袒。   下场当然很惨,被先帝当堂扑了。   扑杀,梁珩曾在牛园见过,将人套进麻袋,从高阶上扔下,死状被麻布口袋粉饰,只有鲜血渗出来。   后来听说始兴的郡守徐酬,也因与沈氏同党,治罪下狱。   在此之前,梁珩从不知道徐酬也与沈师有过交往。原本是敬佩沈矜为人的臣子,为其鸣冤而得罪圣上遭贬或伏诛,到得后来,别有用心的人一看,只要诬为沈党就能致人于死地,纷纷用起这招术。   徐酬未必真为沈矜说过话,或许是挡了谁的路,被罗织了一回。这招倒也果然好用,徐酬后来不久就死在狱中。   其时人心惶惶,草木皆兵,都害怕下一个就轮到自己。最倒霉的是太傅邹清,半截埋进黄土的年纪,只求安享晚年,得个善终,接到进宫面圣的诏令,以为终于轮到自己了,一杯椒酒自行了断家中。   后来证明皇帝只是有例行的朝政要吩咐与他,得知太傅自绝后,一口心血喷出五步远。   段延陵把这些讣闻当作警醒讲给梁珩知道,叫他死了劝说皇帝的心。只有活到最后的才是聪明人,他老爹段博腴为了明哲保身,三伏天躺在被窝里装病不上朝,捂出了一身痱子。   梁珩听到后来,渐渐面无人色。   “死了那么多大臣,老师已是不杀都不行了。”   “那能怎么办?”段延陵警告他,“你敢在陛下面前提一个沈字,信不信太子都没得做?”   立梁珩为太子,本就是立个摆设,因为帝与后只有一个儿子,不是因为他多么贤德能干。惹恼了皇帝,宗室子里随便拣一个回来都能顶他的位置。   梁珩当然知道这些。   但他如果是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就老老实实遵守规矩的性格,这么多年也不至于放任自流、不思进取了。   信州被小主子偷偷摸摸要求弄来一套黄门服饰时,受的惊吓不是一星半点。   “这不行!”信州第一次严词拒绝,“莫说您还在禁足,眼下外面水深火热,您何必去蹚浑水?”   梁珩道:“我的老师我能不管吗?”   心里的话则是,沈家全家都关在牢里,沈育也正引颈待戮!   信州道:“殿下要以身犯险,臣不能苟同!”   梁珩道:“我是殿下你是殿下?本殿命令你!”   信州最终屈服,领着改头换面的梁珩走出了储宫,假称殿下染病,去章仪宫找疾医。   二人混进宫去。皇帝睡在凤阙台,台高风大,能驱散药味,让他闻到新鲜的空气,不至于觉得自己成天泡在药罐子里。   帷幔将大殿分为内外两处,外间是寺人在熬药,仇致远搬了张红木案几,堆放卷册,并笔墨一对用以审阅文书。不是给皇帝用,是他自己审。   寺人把着摇柄,转动六角蒲扇,送来闷热的风。   仇致远看见信州,面无表情的模样令梁珩浑身一冷。   “常侍大人,属下有事禀报。”   仇致远搁了笔,跟信州出到殿外,经过时眼神掠过垂头的梁珩,好像透过黄门低矮的帽檐,能洞察他的真面目。   梁珩打了个寒战。   仇致远一走,殿中寺人们就显露懈怠的疲态。大热天里,被药气熏蒸着,谁都提不起劲。   摇扇的人脑袋一磕一磕,熬药的人一条面巾堵住鼻子,露在外的眼睛快上下粘在一起。   风来,帷幔扇开。沉睡中的皇帝不发出一丝声响,连胸膛起伏也非常微弱。梁珩轻手轻脚摸到榻边。   他已经很久没机会在这样近的地方,仔细观察他的父亲。文神皇帝在他的记忆中面目模糊,哪怕是遥远的童年,也不曾有过别家父子的亲近或相敬。梁珩有时觉得父亲对待自己可称得上冷淡,但沈育教他,“父母唯其疾之忧”。   除了身体健康,没有别的值得父母亲过问。   而在他们家,不健康的显然是父亲。   梁玹弱冠之龄即位称帝,第六年迎娶段氏女为皇后,期年诞下子珩。如今梁珩十有九岁,梁玹刚到不惑之年,然而鬓发斑驳,已奄若风吹烛,命在旦夕之间。   梁珩注视着父亲陌生的面容,心中忽然生出一个冷漠的念头:假如父亲死在下诏之前,老师与育哥就有救了。   他在皇帝榻旁供案下摸到想要的东西,悄悄退出来。   寺人们仍昏昏欲睡。   此时梁珩才产生了疑问——信州声称要汇报的内容,应当是他们来前约好的“殿下染病求医”,可仇致远为何特意到殿外去?而且表现得一点不意外?   很快仇致远与信州回来,紧张感再次束缚住梁珩,令他忘记了这个疑惑。   梁珩从凤阙台偷出来的东西放在案上,信州见了,恨不得把脑袋摘下来谢罪——太子偷了皇帝的金玺。   哪朝哪代有过这么奇绝的事?   “无玺印不发诏,姑且作为缓兵之计吧。”梁珩说得轻松。   信州要给着这祖宗磕头了:“殿下!偷盗金玺是死罪!您怎么这么胡来啊!”   梁珩道:“给他陪葬,我认了。再说,不是你带我进宫的吗?”   信州感到自己被坑骗了:“……”   “好生藏起来,谁也不会发现。”梁珩轻飘飘吩咐。   过了没多久,王城就掀起了浩浩荡荡的抓贼动员,段延陵到储宫蹭饭吃,说起这事:“这贼眼瞅着是抢了沈公的风头。若是抓住此人,想必是要在沈公之前掉脑袋的。”   梁珩神情自若道:“找不到金玺,他谁也处决不了。”   就是在这一刻,信州发现,他从小侍奉长大的小主子,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再想仇致远汇报梁珩的近况时,信州竟然不知道怎么说了。梁珩不是他口中那个无法自己做出任何决定的愚人,人的个性如锥处囊中,迟早会露头。   好在仇致远也无暇关心小太子,他又更要紧的事。   “只需你看住他,别叫他给本公添麻烦就行。为了沈矜一人,朝中久不安生,如今更是连金玺都被盗去了。”   信州心里一个哆嗦,生怕仇致远下一句话就揭露梁珩的所作所为。   “源源不断的无辜者受牵连服刑,有什么办法能了结这状况呢?”   仇致远并非征求任何人的答案,他捏胡子似的捏着帽下垂绦,微微一笑:“便只好叫沈公早入黄泉,终断这无休止的争论。”   信州伏在地上,抖了一抖,叫仇致远看了出来。对待卑微如灰尘的属下,仇致远吝惜一个眼色,抬抬鞋尖示意他可以走了。   信州站起来,仇致远又道:“对了,殿下的东西,处死沈家后就还给他吧。已经无用了。”   仇致远的话藏在信州心底,是一个恶毒无比的秘密,让他每见到偷得金玺后就如释重负的梁珩,都被毒汁蜇得心疼。   皇帝下诏的那天,令过尚书台,发去汝阳。最初尚书令拿到无玺诏,很是为难:“无玺印,不合礼制,本不该发诏。”   但三公中一病一死,被拉来凑数的廷尉霍良说:“二十年天子,听其自行事即可。”   盛夏自雨亭,水车源源不断将湖水送上亭尖,又哗啦啦流下来。梁珩在亭中贪凉,得知这消息,哈哈笑两声:“霍良这人,真是幽默,嘴巴长在屁股上吗?”   信州说:“沈氏满门三十余人皆在东市刑场伏诛。”   梁珩干巴巴道:“哈……”   信州从怀里掏出一块木牍,递到梁珩面前:“沈公子寄来的,驿使错拿去了仇公府,仇公托臣还给殿下。”   上面写些酸不溜的诗,写到后面作诗的人自己都受不了,拿刀刮去两字,又补上新的——   纵使高楼风缭乱,浮云尽头是吾君。   梁珩伸手去接,忽然停下,木牍离他的指尖不盈一寸。他转而用手抓自己的脸,立时见了血。   “殿下!”信州大惊失色,未及阻拦,血珠汩汩流下梁珩脸颊,好像从眼角泌出。   信州撒开木牍,去抓梁珩的手,却被梁珩推开。以前没看出他力气这么大,推得信州跌倒,自己扑去捡木牍,捡起护在怀中,脊背对着信州,护食似的一股子疯劲。   汝阳郡那个早殇的亡魂似乎附在了木牍上,让一块破梨木变成世上最珍贵的宝物。   “殿……”信州愣怔。自雨亭落雨的声音太嘈杂,让他听不见梁珩伤心的声音。但他熟悉梁珩的背影,从小到大,每当小殿下在父母处碰了壁,回宫便如此背身而坐,自我消化。通常坐上半把时辰也就恢复了。   总会恢复的,世上没有过不去的事。信州如此想到。只是费时长短。   他陪着梁珩从天亮坐到天黑,坐到他觉得再这样下去会寒气入体,打算强行将梁珩架走,梁珩终于动了。   他回过头来,脸上贴着干涸的血痕,看信州的眼神让他觉得陌生:“当我傻么?”   信州:“……”   梁珩说:“沈育寄到储宫,交给太子的东西,怎么会到仇致远手中?上次我就觉得奇怪,仇致远和你很熟吗?”   信州脸色蓦地苍白。   梁珩问:“你为什么把我的东西拿给仇致远?”   信州讷讷开不了口,半天才说:“臣……臣有罪……仇公说,沈公子写诗不斟酌笔墨,他写‘吾君’二字,被有心人见了,说不得要诬蔑殿下垂涎皇位,等不及陛下……”   梁珩冷冷一笑。   信州被他注视着,忽然害怕起来。面见皇帝,面对仇致远时,他都不曾这样害怕,好像梁珩这个无权无势、手无缚鸡之力的人,竟能剁下他的手脚,撕碎他的心肝。   坐地久了,梁珩摇摇晃晃站起来,信州忙来扶他,被抽手避开。   “滚,”梁珩怀抱木牍,漠然道,“不想见到你。” 第50章 染风寒   向晚,日薄西山,残阳如烧。   章仪宫的庑殿顶仿佛熔流的黄金。   最后确认一遍藏在孙厢的东西没有丢失缺漏,信州锁上房间,就差贴上封条,标明这间房除了梁珩本人谁都不能擅入。   退到回廊中,见四下无人,梁珩正往外走,以一种轻快的、又要溜出去的步伐。   信州追上去,嗓子里发出几声阻止的短音。   梁珩站住,跟他说话:“我知道沈育在哪了。”   连轸发起疯来,会大哭大闹,梁珩则看不出有什么不同,有时他平静或带着笑说出的话,却叫人暗自心惊。   “从前在望都城,他就没几个认识的。有一个姓宋的师兄,还有崔季,崔季早回汝阳去了。只剩下另一个,不知叫什么名字,我以前去找他时见过。那天在树林里,我见到的就是他俩,还以为是梦呢。很可能他暂时寄住在那人家中。”   信州不说话,本也说不了话,心中琢磨着这当口段延陵在哪里,只有叫他来才管得住梁珩。   梁珩瞥他一眼:“我出宫一趟,你又想去通知仇致远吗?”   信州:“……”   “去吧,”梁珩笑眯眯地说,“告诉他,跟着仇致远混,别跟着我了。这次就算斩断手脚都不会再让你回来。”   信州的残掌微微发抖。   西市书肆,老板躺在醉翁椅里小憩。   店里生意比隔壁拿洗脚水涮锅的羊肉店还清闲。   有人走进来,老板掀起眼皮。暮色转暗,那年轻人好像在哪儿见过似的,让老板觉得熟悉。   “买书吗?”   “等客人。”   老板笑道:“等一整天都不会有的,这家店只有熟人来。”   梁珩点点头,随手拣了卷轴读起来,很有耐心似的。   老板便不再管他,依旧瞌睡,过得一会儿,市楼敲钟,今日闭市。老板说:“今日不会来了。”   梁珩放下卷轴,拖着脚步与老板离开书肆。   “等朋友?直接去家中找他岂不便利?”   梁珩道:“我不知道他住哪儿,只知道可能会来这家店。”   老板表示理解,感叹:“以前也总有年轻人到我这儿聚会,现在一个个都走散了。”   翌日,梁珩又来,老板毫不意外,热情地将自己的醉翁椅让给他。梁珩窝在椅子里直犯困,眼睛一会儿眯一会儿睁。   第三日,信州拦着梁珩不让走,呜呜啊啊一阵。   “说什么呢我听不懂,”梁珩嫌弃道,“让开,说不定沈育今日就会去书肆。”   第四日,仇致远闻讯而来。   “听说陛下最近频繁出宫,说了多少次,国祚为重,天子安危重于泰山。陛下不守规矩,叫臣等也难做。”   仇致远身长八尺,居高临下,口中称陛下,却拿梁珩当小孩儿。梁珩奇道:“又是谁用这些小事烦扰常侍?信州么?他如今这个样子,常侍还听得懂他说话?”   信州恭敬立在梁珩身后,无端被天子摆了一道,也不诉冤叫屈。仇致远不耐烦信州,早不用他了,如今是思吉跟在他身边,对天子行个揖礼。有人罩着,理直气壮。   梁珩装作恍然大悟:“思吉也得了常侍青睐?可喜可贺,可喜可贺,恭喜高升。”   小皇帝说话不阴不阳,扎人得很,仇致远不动声色,并不将一只兔子的跳脚放在眼里。   “既然如此,朕便准了思吉跟在身边,免得叫常侍凭白担心。”   梁珩又去书肆,老板同他打招呼:“今儿带了朋友?”   梁珩吩咐思吉:“滚去外面等着,你主子我就在店里,不会跑的。”   “是你家下人?”老板给搬来躺椅。   梁珩舒舒服服卧上去:“是看门的狗。有毯子吗?大冬天的冷死了。”   “要暖和就回家去吧,小少爷。”   思吉又被梁珩使唤去市里买来炭火,摆在店里烧起来,暖和不少。老板与梁珩一人一张椅子,皆昏昏欲睡。   做起梦来,光怪陆离,一会儿在储宫,一会儿在章仪宫,时间仿佛风吹烟散,倏忽间不知去了哪里。   “老板,白日困觉,生意都跑了。”   有客人来,老板起去招呼。这声音有点熟悉,梁珩打量那人——看着很年轻,穿着很富贵。   他窝在书堆后,那人看不见他,拿了书,转身出店外。梁珩紧跟着站起来,随手拣一沓沉重的木牍片。   思吉果然是条忠实的看门狗,梁珩前脚刚跨出去,他忙道:“您去哪儿?”   梁珩命令他:“转过去。”   思吉依言,接着后脖子就挨了一计重击,两眼一翻倒地。   老板:“……”   梁珩将打过人的木牍片放在店外书摊上,云淡风轻道:“别管他,老板,我走了,晚些会有人来接他。”   那人提着一摞竹简,在王城街巷里穿行弯绕,从这条繁华的街,到那条偏僻的巷,最后钻出来,到得灯火通明的南闾里,进了一间宅子。   家童给他开门,宅中风光一闪而没。   梁珩慢吞吞跟上前,打量这家门楣。这宅子竟然离牛园不远,也不知道主人出门时,有无谨慎回避,别叫牛禄发现了。   叩叩叩——   金柱大门开启一条缝。   “找你家主人。”   门童问:“客人姓甚名谁?”   梁珩想了想,答他:“上崔下季。”   不出三息,邓飏就来了,恐怕是还没走出门廊,就被门童叫回来。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崔兄!崔兄崔兄!你怎么来望都……”   门外站着的分明不是崔季,剩下半截话卡在邓飏喉咙里,他表情见了鬼似的,骇得面无人色。   “陛、陛陛……”   他认得我,梁珩心想,怕成这样,半点兜不住事,育哥怎么找了这么个人。   “我我我,”邓飏快哭了,“草民有罪,不,草民有冤!”   梁珩推他一把:“你有什么罪?窝藏朝廷钦犯?”   邓飏一跌,被梁珩逼得步步倒退。   “你以为我要杀他?”   “我要杀他,为什么一个人来?我该调来南军,把你这小破院子夷为平地,再把你和他都吊在南城门,不给吃喝,风吹日晒七天七夜,找人天天宣读你二人的罪状,杀鸡儆猴。”   邓飏被他吓得直哆嗦,牙齿格格作响。   梁珩等他缓过劲,如果此刻没有一个比他更失态的人,克制不住发疯的就会是他。无论什么人发起疯来都不好看。   “我想见他,”梁珩喘着气,“让我见他。”   邓飏的院子半点不破,甚至很精致。王城修建宅院有严格的建制,非官非贵,占地与望楼高度上都有限制,邓飏家只是行商,园子不能扩建,不能往高了修,还可以在细节处下功夫。   游廊垂着厚实的挡风帘,两角坠以珠玉,地面铺着羊毛毯,屋内烧着地龙,赤脚踩上去温和如暖玉。   屋里尚煎着药,气味充盈鼻尖,令梁珩忽然畏惧。父亲在这样的气味环绕中死去,使得梁珩几乎把药味与死亡挂钩。   靠里放着软榻,榻上堆了两床被子,沈育被埋在里面,正睡着,唇色发白。   “他怎么了?”梁珩没注意自己手发着抖。   邓飏看他一眼:“伤寒有几天了,好不了。”   “所以你很久没去书肆,在照顾他?”梁珩问。   邓飏:“啊?”   梁珩伏在榻边,指尖碰碰沈育的脸,冰冰凉凉。他短促地笑一下,小声道:“育哥?”   沈育睡得沉。   邓飏道:“喝了药就要睡上好些时辰,叫是叫不醒的。”   梁珩什么也听不见了,只有眼前这个人。他浑身血液都被炭火蒸得沸腾,轰隆隆冲过耳边。沈育变了吗?好像又没有变。他的眉梢比从前锋利了,五官更深刻,是因为瘦了?   他希望沈育能一睁眼就看见自己,然而梦里沈育的鬼魂仇视的眼神,令他喘不过气。一旦沈育醒来,他就会知道,自己究竟是被恨着,还是仍旧被眷顾。   邓飏道:“陛……我们去外面说话?”   梁珩点点头,临走前摸了把沈育的脸,心想此时不摸,万一以后摸不着了岂不亏矣。   邓飏带他到厅堂去。   “前些日子,草民为沈师打扫王城的宅子,碰上育哥儿北上进城,”邓飏忐忑地陈述,“出事之前,沈师正好让他出城办事,是以逃得一命,在汝阳郡躲躲藏藏两年有余。适逢……陛下荣登大宝,大赦天下,这才得见天日。”   先帝下诏由蠡吾侯单官监斩沈氏满门,沈育是沈矜的儿子,不消多想,梁珩都能猜到,单官一定出动过汝阳的守备军全城搜捕。要在天罗地网中逃得一线生机,不知道沈育是怎么做到的。   但是幸好他做到了。   邓飏却没有梁珩庆幸的心情,显然沈育曾告诉过他一些经历,令邓飏觉得苟且偷生不如慷慨赴死。将自己的骨气在尘埃里磨尽,叫人痛心。   时间有限,梁珩不能呆太久,问了些紧要的,诸如沈育的病情。邓飏找过几个大夫,说是风寒,生炭火将体内寒气祛散,即可痊愈,然而这几天仍不见好。   “我叫内医署的疾医来看看,”梁珩担忧道,“麦医官医术高明,从前每次我伤寒,信州都找他来。你且好生照看着。”   邓飏不知道怎么回,最后恭恭敬敬道:“草民遵旨。”   他娘的,邓家世世代代盼着出个官人,如今他邓飏就在皇帝眼皮底下,却只能自称“草民”。   送到门口,梁珩又想起来:“你知道你家就在牛禄府隔壁吗?”   邓飏:“……”   “牛禄与育哥有过节,最好避开牛园的人。”   邓飏又只得道:“是,草民遵旨。” 第51章 行散丸   送走这尊大神,好一会儿,邓飏提着的心才落回胸膛。因为维护沈家而下场凄惨的达官贵人他见得多了,御史瞿暠、太尉连璧,还有那个被吓死的太傅邹清,哪个不比他邓家有权有势?   若是因为收留沈育而赔上自己一条性命也罢,牵连三族,那真是黄泉也洗不净的大罪过了。沈公贤德一世,最终不也连累得一众学生丢了脑袋。   如今看来,梁珩与他爹并不是同路人,甚至瞧着不像个皇帝,仍然是当年一起在简陋的书库里挤着过夜的同伴。   至少沈育陪他念书的那段日子没有白费。邓飏感慨万千,回房去探望沈育的病情,却见他不知什么时候醒了,靠坐在床头,脸色冰块似的白。   “冷吗?再添点炭?”邓飏问。   沈育的病,特点是畏寒,盖再厚的褥子也如浑身浸在冰水中,发病的时候,恨不得跳进火堆里去。   “你说你上哪儿吹的风着的凉?”邓飏想不明白,“前两天还好好的人,怎么就莫名一病不起?”   沈育咳嗽两声,过得片刻,问:“他走了?”   邓飏瞪着他。   外间煮药的浓郁气味飘散进来,令人呼吸不畅。   邓飏道:“他见你人事不省,都快哭了,结果你却是醒着?”   沈育又是一阵咳嗽。邓飏叹气,把炭盆踢到他榻边,自己也凑过去坐着烤火。   “我本来还担心,人心隔肚皮,当年小太子看着人畜无害,万一当了皇帝就不认人,转脸将你送下去一家团圆可怎么办。他还念着你的好,你要为家人平反报仇,借他的手是再好不过了。”   邓飏觑着沈育没有表情的脸,猜不到他心里想的什么。   “此时上演一出君臣情深的戏码,岂不圆满?可你怎么不见他?”   沈育握拳掩在唇边,淡淡道:“他比以前聪明了。”   邓飏不明所以。   屋外北风呜咽穿过,牵动帘布呼啦啦声响。屋内一时阒寂,药壶咕噜冒泡。   “猜到我会在你家落脚,还能一个人找来这里。”   那确实,邓飏心想,今日上门还冒用小崔先生的名号,冷不丁吓了他一身冷汗。   “如果是以前,他知我还活着,高兴过头,说不得就要下诏满城找我,逼我进宫陪他,封个近侍之类的官职。可是今天他一个人悄悄前来,甚至没有久留,做得到这么克制,半点不像我从前认识的那个冒失殿下。”   邓飏道:“做皇帝当然和做太子不一样。群狼环伺,南亓的皇位可不是谁都坐得稳的。”   沈育点头:“人心易变。他刚才手心全是汗,想必也紧张得不行。最怕是时移世异,旧人不在。”   两草犹一心,人心不如草。历来二人同心是可遇不可求,邓飏也深以为然,然而忽又品味出不对来:“你怎么知道人家手心全是汗?”   沈育不答。   邓飏自个儿悟出来了:“哦!他摸你脸来着!”   沈育猛地咳嗽,肺里漏风似的,邓飏赶紧给他端来药,中断了这个话题。   天禄阁,暖室之中。   梁珩靠着隐几,懒散模样。左首则是仇致远,思吉站在仇致远身后,摸着自己作痛的后脑勺,不住用怀疑的目光偷看梁珩。   书肆老板最终没有让思吉天寒地冻里睡大街,将他搬进店里,骗他称被匾额上坠落的鸟巢砸晕了。以至于仇致远心知肚明梁珩又偷溜走,却不好发难。皇帝毕竟是皇帝,哪怕屡教不改,也没人敢拿他开刀。   仇致远示意梁珩面前的一摞文书:“陛下若当真闲来无事,便分些心神在政务上。汝阳自沈矜之后,无郡牧久矣,人物品藻册中遴选数人,经大臣们商榷,筛出这几人的资料,供陛下过目。”   梁珩道:“这些人,常侍不比朕熟悉?交给常侍便罢。”   仇致远一笑,面目里透出一股阴气。   每当这时候,梁珩就领会到自己是仇致远手中一只提线木偶,说他想听的话,做他让做的事。或许他死去的皇帝爹也有这样的体会,从前他进宫拜见父亲,那重重华丽床幔后尊贵的九龙天子,只是太监仇致远的投影。   “陛下心性不定,尚不能主政。臣代为行事,然不可替上裁决。”   书案堆满卷册,梁珩心知仇致远是对他不服管束已感到不耐烦,想以此绊住他的脚步。反正最后究竟任用谁管理汝阳,不是他梁珩说了能算。   他乖乖坐下,仇致远就满意了,要走。梁珩忽然问:“汝阳四师,才名远播,门下贤臣辈出。沈门可还有人能担此重任?”   仇致远莫名瞧他:“沈门悖逆犯上,死得干干净净,哪里还有人在?”   仇致远一走,思吉犹如没了主人的狗,浑身长了跳蚤似的在天禄阁里待不住。正好梁珩也见不得他,遂屏退左右,独留下信州伺候。   仇致远不知道沈育还活着,让梁珩多少放心了些,打开名册批阅,上面果然都是陌生名字。   段博腴的笔记为他注写下各人生平,粗略看过,仿佛个个都才华横溢、赤胆忠心。   片刻后,信州领了命令,将医官署的疾医与天禄阁值夜侍卫请来。   今夜轮班的是段延陵。章仪宫前一台一阁,各有一队卫兵,是梁珩即位后,与段延陵二人一同组建的,不用南军中人,单用平时相熟要好的官家子弟。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从前只图花天酒地的纨绔们一朝飞上枝头,成为皇帝近卫,在自家老子面前都很有脸面。孰料段延陵却是心狠手辣,请来军队教头,用南军训新兵的一套,锤炼这些公子哥儿,初时无人不哭天抢地、叫苦叫累。如今多少也有些齐整模样了。   段延陵出任宫门左都侯,特赐剑履上殿,披着他明亮的铠甲、佩着三尺利剑,威风凛凛上堂来。   梁珩瞥他一眼:“盔甲脱了。”   段延陵走到皇帝近案前,铁甲覆面后露出一双带笑的眼睛,依言解甲,一件件脱了,里面是素白袴裤与上衣,领口一片晒得麦色的皮肤。   “过来。”梁珩拍拍身边坐席。   段延陵挨着他坐下就不老实,伸手来摸他的腰,脸上笑嘻嘻:“想哥哥了,叫一声,哥哥不就来了?”   梁珩将笔管塞他手里,一指铺开又展臂之长的名册:“这些人,分别都是谁举荐上来的,写在名字后,我过后会看。”   “我怎么会了解?”段延陵笑道。   “少敷衍我。解绫馆上上下下的消息都进了你耳朵,朝中十之八九你都了然于胸。”   段延陵陷入沉思,摸着后脖子咔咔几下,叹气道:“好好好,我写。那你呢,又做什么?”   梁珩道:“哈,我还得出去一趟。”   段延陵露出震惊表情。   梁珩脱了王服,甩给段延陵:“快换!”   自己捡起段延陵的侍卫盔甲一件一件套上,系甲不得其法,段延陵不得不帮他,最后戴上覆面,遮去容貌。   这套甲胄对梁珩而言颇有些大了,去了关节处的几件。   “仇致远要过来怎么办?”段延陵问。他有一个好处,那就是知道梁珩脾气犟,从不做无谓的劝说。   “你俩就别让他进阁里来,”梁珩在铁甲后瓮声瓮气地笑,“用你上次教我那招。”   段延陵一看搭档是信州,便觉得无趣。   阁门开启,出来一个银甲侍卫,身后跟着年逾耳顺、须发斑驳的老医官。守在阶前的思吉打着哈欠,收回视线。侍卫与医官一前一后,消失在宽阔的宫道尽头。   天过一更,宫里的医官来了。效率之高,让邓飏对沈育在梁珩心中的地位更加确信。   是以当他看见卫兵头盔下露出梁珩的脸,丝毫不觉得意外。   “您这……”邓飏斟酌词句,“随意出宫,也无人跟随,不合适吧?”   “他还睡着吗?”   “早醒了,在读书。”   梁珩便扭捏起来:“……那我不去了,麦先生,你去瞧罢。”   梁珩想起来,邓飏在书肆里拿走了许多典籍。   “他都看些什么书?”   “儒家者言,大戴礼记。还看臣轨,陛下。”   漏景窗框进半个人影,盘膝而坐,烛光映得模糊。梁珩站院里看了半天,想象那人影之下的眉目轮廓。   邓飏已摸清梁珩的心性,开玩笑道:“您召他做个内臣,把他调到您身边去。顺便让草民也沾沾光,做个释褐员外郎。”   梁珩看傻子一样:“闲的么?宫里宫外不是同流合污就是明哲保身,赶着这时候往上凑?”   “做您的左膀右臂啊,”邓飏说,“昔者先帝出嶂山、入望都,也是孑然一身,幸得段相相助,攘除外戚。君主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   这些道理梁珩也门儿清,他之所以被仇致远束缚手脚,不正是因为无人可信、无才可用?   医官看完诊,三人回到厅堂。如果是无关痛痒的小疾,当着病患也就说了,如此般与亲人朋友私下交换意见,多是棘手的问题,不好叫患者听见,扰乱心神。   “病人非是着凉,也不是伤寒,乃是吃错了一种药。”   “什么意思?”邓飏疑惑,“他最近没吃药啊?”   医官面色尴尬:“说是药,其实是一种与牛鞭鹿血类似的东西,常常在春楼流行。名曰行散丸,化入水中服用,可壮男子阳刚气。”   邓飏:“……”   梁珩:“…………”   面面相顾后,梁珩道:“可他、他是冷得发抖,不是热得燥火啊?”   医官回答:“服用之后,若疏散得当,则见药效。不与女子行事,就要行走千步,将药效发散出去,故曰行散丸。如发散不得其法,燥热淤积在体内,表现就是极度畏寒,反而有害身体。”   “我没给他吃过这种东西!”邓飏被梁珩瞪视,立刻澄清,“我们也没去过春楼!他戴罪之身呢,哪敢乱跑!”   医官道:“这种病老朽十拿九稳,是绝不会错诊的。宫里常见得很,熟能生巧,熟能生巧哈哈。”   “宫里?”   梁珩脸色不对劲了。章仪宫里什么人乱吃这种腌臜玩意儿?秽乱宫闱么?   “太监们常会服用,”医官说,“行散丸最初就是几个太监妄想恢复阳*,胡搞出来的。” 第52章 解毒法   邓飏还不明白那话里的含义,仍向梁珩反复保证,绝不曾带沈育出入过不规矩的场所,更不曾乱吃乱喝。梁珩却已想到更多,不是他脑子转得快,而是他与邓飏生存的环境不同,日日夜夜提防着身边的宦官。   梁珩道:“你们已与牛禄见过了?”   “没有啊,什么意思?”   梁珩脸色转瞬就拉黑,邓飏被他这一说,猜到弦外之音:“您、您说是太监……太监下的毒?”   梁珩摇摇头,询问医官道:“可有解毒的办法?”   医官回答:“行散丸不是砒霜鸩酒,服用之后,只需行房就能纾解。然而病人错过时机,内热外寒,加之先前的大夫错用燥药,连日来又炭火烘烤……”   邓飏面皮一红。   “内热更重,寒热相激,已不能用寻常办法发散。需另辟方法。”   “先生若有办法,尽管准备,务必要将人治好。”   医官不敢怠慢,领了命令退下。   邓飏道:“您怀疑是牛禄下的毒?”   梁珩冷冷道:“你家与牛园挨得近,说不定不小心被他得知了育哥还活着。一旦牛禄知道,他一定会告诉族叔牛仕达,而牛仕达一定会告知童方与仇致远。宦官眼线广布,谁都有可能下毒。可笑,今日我试探仇致远,竟被他骗过去,以为他并不知道育哥的事。”   邓飏却不明白:“可为什么?牛禄或许有理由憎恨沈育,宫里那三位又与沈育有什么过节,非要致他于死地?”   “太监们相互勾结包庇,互为爪牙。沈公杀单光义,惹了蠡吾的单官,为何远在望都的仇、童、牛三人要在先帝跟前怂恿拱火?三人成虎,众口铄金,他们很懂得这个道理。一个宦官如何能与朝臣相抗衡?结合整个阉党的耳目、门路,就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邓飏不寒而栗,忽然就明白了为何梁珩宁愿偷摸出宫来看沈育,也不愿封个近臣带在身边。不在人前露脸尚是这个下场,若真是与三宦针锋相对,沈育一个罪臣之子,无官无爵无靠山,那真是任人鱼肉了。   “也可能,”邓飏试图让局面轻松一些,“可能是个误会,真是吃错了别人的春/药,不一定就被太监的眼线发现了。这才进城几天啊。”   说完邓飏就想抽自己一巴掌,把这蠢话塞回肚子——春/药只会在两个地方出现,花楼与夫妻卧房,哪怕真是邓飏府中有下人乱搞,怎么会把药混进客人的水中。   他家中也根本没有女工!   “不管是不是太监,总之有人存了戕害之心,育哥待在你家已不安全了。”   梁珩望向厅堂阶前院落,严霜结枝头,黑夜园中亮着灯盏,光晕微弱而冰冷。下人们陆续搬来许多冰块,堆积在角落,棱角坚硬,堆成晶莹的小山。   富人家常在冬日储冰,以备来年夏日解暑。   医官有指挥人打来井水,镇在冰山中,几乎发动了邓家所有盛水器,约莫百余桶水齐齐倒映出望都城上方的星空。   前院一时寒气四溢,星光闪烁。   “这是要做什么?”邓飏问。   梁珩也莫名其妙,知道看见医官将沈育抬出来,一张篾席铺地上,让他端坐着脱掉全身衣服。梁珩从前抱着沈育睡觉,隐约知道他的身材,然而背影看上去十分精瘦有力,依然超出他的想象,顿时有点血气上脸。   邓飏直呼:“不对啊不对!麦先生,你怎么叫他冰天雪地里赤条条冻着?这没病也要冻死啊!”   是啊!梁珩登时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医官堂下高声说道:“不仅要脱衣服挨冻,还要用一百桶冰水浇灌全身,冻死过去才叫好!”   邓飏:“……”   梁珩:“……”   “他他他,”邓飏艰难启齿,“他果真是在救沈育?”   “我我我,我不知道啊,”梁珩茫然道,“我以前生病都是找他治的,难道如今连麦先生也成了仇致远的走狗???”   两人举棋不定,医官那厢已经开始了,两健壮的仆役抬了桶冰水兜头倾倒沈育全身。沈育背对厅堂而坐,不知他是清醒还是迷糊,立时头顶便冒出一股烟气,宛如灵魂升天。   “真要这么做?!”梁珩忍不住。   沈育不知是听见他的声音还是怎么的,身形摇晃一下。   医官回道:“不浇满一百桶,前功尽弃不说,还会寒疾加重!”   一桶接一桶灌下去,冰水盈满院中飞石路面,寒天里结了一层薄冰,冻得堂上两人瑟瑟发抖。再看沈育,原本正常肤色的脊背,仿佛刷上白霜,冷水浇头也不再冒烟,人气已散尽了似的。   “这不行啊!”邓飏叫道,“要死人的!”   梁珩:“再……再等等,不能前功尽弃。”   邓飏:“你看他都结冰了!”   梁珩:“我知道。”   邓飏:“你看他都不动了,他已经冻成棍儿了!”   梁珩:“别说了!!”   反而是邓飏关心则乱,愈加沉不住气,梁珩虽脸色也跟着刷地白了,到底没有添乱。   梁珩克制不住地哆嗦,好像那些冰水浇在了他头上,失去温度的是他。果真能替他受罪就好了,梁珩想。   “不能再继续了!我这辈子就没见过这种疗法!”邓飏按耐不住,忽然定睛一瞧,沈育身上重又升起一股白色烟气。   那烟气越冒越浓郁,从他手脚、背心、头顶,源源不断发散。他苍白的肌肤浮现一层血色,接着烧得绯红。   “这就是发散出来了。”医官松了口气。   厅堂,医官开了药方,又嘱咐邓飏:“今晚最关键,要用被子捂着,不能漏风。热气发散出来他会无意识踹被子,得有人照看。”   “我去看看他。”梁珩起身。   沈育的房间在左厢,房中窗扇用布糊上,不漏一丝寒气,油灯光晕描出他安静的脸廓。梁珩坐在他身边,见他脸色发红,以手背试额头,果然烧着。   “您还不回去?”邓飏催促。   梁珩怔忪片刻,说:“我今晚留下来照看他吧。”   邓飏失语。梁珩不是做皇帝的料,血脉的宿命将他推上帝座,他却仿佛只想做储宫那个无忧无虑与好友同窗念书的小殿下。   怀抱这样半吊子的心态,如何能在权力漩涡中心存活?更别说承担起本应的责任。   “明早我就回去。”梁珩知道他犹疑,许下承诺。   邓飏没有办法,只能放任少年天子任性。   房间里剩下两人,安静得只听见沈育规律的呼吸。梁珩不愿熄灯,让烛光笼罩在沈育的面庞,目光细细描摹,他好像从一块冰变成了一块炭,吐息滚烫,让梁珩都察觉到燥热。   不多时,沈育果然不安稳,将被子扒拉下胸膛。梁珩给他搭回去,又被扒下来。   梁珩手伸进羽被里,握住沈育的手。简直像滚铁浸入凉水,找到发泄口似的,热流轰然顺着手掌相贴的地方流淌进梁珩心口。沈育昏睡中觅得一丝凉意,无意识握紧梁珩的手。   梁珩微微一笑,将另一只手也伸进去。   夜深了,灯罩里的烛火成为深夜里唯一的光亮。   “我也好困了,可以挨着你睡吗?”梁珩吹灭烛火,小声问。   沈育当然默许。梁珩便揣着咚咚咚的心跳,脱去外衫、玄履,钻进热烘烘的鹅羽被。只要沈育沉沉睡着,梁珩便假装他还是会在除夕夜里陪自己一觉到天明的那人,能肆无忌惮地贴着他,脸挨上他领口微敞的胸膛。   他的脸颊吹了夜风,是凉的,贴得沈育也很舒服,不再掀被子。   “沈育……”梁珩悄悄说,“让你到我身边来好不好?”   沈育胸膛起伏,灼热的呼吸喷在梁珩头顶。   “你想做什么,我都帮你……别让我一个人……”梁珩声音渐渐低了,挨着沈育,他很容易就睡去。   黑沉的天幕下,满院薄冰倒映天河,斗柄高悬北天,如银瓶倾泻,临窗光影斑斓。沈育睁开眼睛,眼底幽邃不明,寂静里,慢慢搂住梁珩后背。   五更鸡鸣,天际镶白。   下人们早早起来撒盐,清理院里的积冰,以免地滑摔倒。   动静吵醒了梁珩,他正藤蔓似的四肢缠在沈育身上,无处不贴得紧密,以致察觉到整夜燥热给沈育身下某个部位造成的后遗症。   偏生他两腿夹着沈育的腰,下腹蹭在那地方,梁珩登时意识到不好,无比尴尬。好在沈育还未醒转,睡梦中放松的表情看上去很超脱寡欲、清静无为,俨然是退了烧病情好转。其中不能没有梁珩一整夜把他捂得严严实实的功劳。   梁珩不敢吵醒他,轻手轻脚爬出被窝。   “我走啦。”梁珩用气音告别。   沈育眼皮一动,以作回应。   梁珩以为他要醒,紧张起来,立马溜了。   邓飏还没起,昨日梁珩穿来的盔甲规规矩矩摆在厅堂正座上,梁珩原样换上,没有段延陵帮忙,穿起来真有些麻烦。   回章仪宫,因天禄阁的银甲卫兵们是天子亲信,出入不设禁,梁珩没有受到任何盘查。甚至走上天禄阁,思吉仍守在门外,好像一整晚没有离开过,瞌睡得都快站不稳了,压根没发现有人从他面前经过。   阁楼中落针可闻。   铜炉兽口飘散出燃尽的冷香,段延陵在书案后睡得四仰八叉,信州正整理一桌卷册,听见门扇开合,回过头来,忙迎向梁珩。   昨日梁珩出宫,没说在外过夜,信州彻夜未眠等他,此时眼下两片青黑,神色有些疲惫。   梁珩则一夜好梦,心情十分舒畅,在信州的服侍下脱去盔甲,换上常服,问:“延陵都批注完了吗?”   信州点点头。   “行,放他回去补觉吧。”   信州注意到小皇帝不同寻常的轻快语气。 第53章 右都侯   丞相府。   段延陵抱着铁覆面,一身盔甲丁玲作响,穿过长廊,尽头站着他的二弟段延祐。   两年多过去,段延祐身材愈发高大,眉目朗阔,骨架透着武人的气质。他将段延陵上下打量一番,唇边一点意味不明的笑。   那目光里好像含着讽刺的刀子,刮得段延陵周身铁甲令人牙酸。他心中陡然升起一阵厌恶,然面上反而朝段延祐点点头,打过招呼。   段延祐懒得理会,偏过头,露出身后的段相。   段博腴果然又和小儿子在一起。   一看段延陵装束,段相就明白了:“刚轮班回来?”   段延陵点头。   “早和你说过,天子近旁多是非,不是好去处。”段博腴显然很不满意。   段博腴看看好整以暇的段延祐,又看看他父亲,生硬道:“那丞相您又是在做什么呢?”   段延祐放下抱胸的双臂,冷冷看着兄长,段延陵试图目不斜视经过二人,却竟然从弟弟身上感到一种与父亲类似的威严。   段延祐的贴身小厮跑过来,对大公子视若无睹。段延陵一向是连主子带小厮一起讨厌,尤其是小厮下巴上天生的痦子,碍眼得很,恨不得给他拽毛拔了。段延祐好歹知道明面上假装和谐,跟前的狗却仰仗主人乱吠,一向拿下巴看人。   幸好他亲娘不在,否则那脾气一点就炸,又要劈里啪啦骂起人来。本来主母看逃生子就不顺眼,更别说丈夫还要回护,岂不丈夫越护,妻子越骂?段延陵从小到大耳根子就没清净过,每次父母因为这点事吵起来他就头疼,而段延祐却无所谓,反而兴致勃勃,好像这是他的余兴节目。   看一家人的生活因为自己搅得一团乱麻,难道能证明他的重要?   段延陵因此不喜欢这个白捡的弟弟。   他后来常在外与狐朋狗友相好,不愿在家待着,也是图个眼不见为净。   段延陵刚换了常服,父亲找上门。   “宫中近日如何?”段博腴不计较先前的顶撞,开门见山提问。   两人在茶案一左一右落座,案上随时都有新鲜的瓜果、糕点,香甜的绿豆流心糕还是温热的。为了维持这面子上的开销,丞相每个月都试图用各种手段增加入账。   段延陵心中冷笑,他爹嫌弃他在梁珩身边做事,却也不得不向他打听宫中三宦与皇帝的动向。   “和往常一样,仇致远拘着他,他自己总想往外跑。”   “你是不是把解绫馆的事告诉他了?”段相问,“管事的向我汇报,皇帝经常去馆里。”   段博腴冷冷一牵唇角:“用得着我告诉他?梁珩又不傻,解绫馆里三教九流什么消息打探不到。你们封锁他的耳目,想让他在宫里做个傀儡,他还不能自己想办法吗?”   段相莫名其妙:“冲你爹作什么?”   段延陵不说话,老老实实把头低下去。   段相道:“怕你年纪轻,办事不牢,所以多提点叮嘱你。有些事能说,有些事不能说。你以为是在和别人坦诚相待,事实却是交浅言深,只会惹来忌惮。”   段延陵彬彬有礼,问他爹:“这是您的处世之道吗?”   段相看着儿子,微笑不语,段延陵知道他这样便是有些生气了。段相的脾气,不与他朝夕相处,等闲是摸不透的。有时他做出严厉样子,实际无足轻重,有时说得云淡风轻,实则再得不到满意的回答,丞相就要罚人了。   “儿子谨记,”他忽然又想起今早临走前发生的事,“梁珩找来将作大匠,命其打造一块腰牌。与我这一块制式相同,上刻凤阙台。但没说是给谁的。”   章仪宫金銮殿前左天禄右凤阙,天禄阁的卫队由段延陵率领,封官左都侯,凤阙台的卫队则一直没有队长,右都侯的位置从设立之初就空缺。   本来官家子弟里和梁珩关系好的有几个,怎奈都不堪重任,平时训练都要段延陵监督,怎好叫他们去监督别人?那不如全队混官饷算了。加之连轸自那以后总是颠三倒四、稀里糊涂,也不能指望他。   阁卫与台卫都是段延陵协助操持起来的,按照段的意思,两边都交给自己管也合乎情理。段相说,这是因为梁珩对他有所保留,因此要留下台卫以制衡。   那么现在,是梁珩心目中,能够制衡段延陵的人选出现了吗?   “你留意到他和身边哪些人走得近?”段相问。   段延陵面无表情:“那个残废又哑巴的太监?”   段相哑然。   想也知道,梁珩身边除了仇致远、牛仕达、童方的鹰犬,还能有谁。   “可能是邹昉,”段延陵猜测,“从前他两人玩得好,邹昉又被梁珩安排在台卫。”   段相想起来:“邹清的遗孤?”   自从邹太傅被一纸召令吓死家中,邹家就从朝野中隐没了,几乎没人再提起。想不到他儿子邹昉如今做了天子近卫。   “总之你多留心,”段相起身,临走又嘱咐儿子,“别老和你弟过不去,都是一家人,面上未免难看。”   段延陵冷冷一笑。   几日后,天禄阁。   仇致远拿来敷衍梁珩的选官名录,反叫梁珩自己想办法把其中各人来历摸得一清二楚。美其名曰从《人物品藻》中选择,实则各地举荐人才的官员背地里与三宦都有或多或少的关联,毋宁说这份名录是想法设法要将三宦的心腹送去接管汝阳。   想必也与单官的意思有关。单官虽早已老退,好歹当年也是一手提拔三宦的前辈,且地方势力不容小觑,三宦也要仰其鼻息。送自己人去上任,方便与单官勾兑,两相借势。   梁珩心知肚明,大笔一挥,全批了个不予录用,送回丞相府,让丞相手下长史们再议人选。   短时间内还没人来找他麻烦。前天领了任务的将作大匠前来,将刻制的腰牌呈给梁珩。   天禄阁造型规矩,是座朴素的六角重檐阁,刻在腰牌上也不显山不露水。凤阙台则飞檐挂角、斗拱雄大,正脊立一只铜凤凰,口叼宝珠展翅高飞,匠官技艺高超,将那凤凰刻画得入木三分。梁珩喜欢得不行。   “你去把邹昉叫来。”梁珩吩咐信州。   邹昉正在宫中,很快到了。   梁珩将腰牌并一页封官黄帛交给他——国之金玺失窃后,皇帝干脆都不盖玺印了——“你去南闾里邓家,交给里面的人。”   邹昉认得腰牌上的凤阙台,当即十分郑重,领了腰牌退下。   信州眼神规规矩矩不乱瞟,但神色隐约是有些担心。梁珩笑眯眯同他说:“等你见到他,就知道我没有发疯。”   信州不言不语,眉心隐晦地打褶。   然而当天并没有外人进入章仪宫。   翌日也没有。   到得四天后,还是没人前来。梁珩那块金贵的腰牌真是肉包子打了狗。他甚至察觉到信州看自己的目光饱含同情与伤感——同情他这个陷入自己臆想的疯子,伤感从小看着长大的主子落到这惨境。   梁珩:“……”   梁珩心想,识相点,别逼我亲自八抬大轿去请你!   邓家。   冬日晴好,檐廊厚帘卷起,光阴洒金一般。阶下芸草冒芽,沈育曲一条腿坐在阶前,横剑在膝,二协抽出一截,寒光飒然抹过眉间。他披一条毛毯,拿手帕擦拭剑身,手边一指不到的距离放着一块铜牌。   邓飏慢腾腾从另一端踱步过来,打量他正做的事,目光落到铜牌上。   “我不是很懂,”邓飏诚恳请教,“他本来是怕你孤苦无依,站到台前被人践踏了。怎得现下却又召你前去?”   沐浴阳光下,沈育脸色好了很多,漫不经心道:“既然三宦已经有所发觉,甚至先下手为强,再一味退缩岂是明智?”   “你真觉得给你下毒的是太监中人?”   沈育不答。   邓飏一耸肩,不多纠结,开始做另一个梦。   “喂,沈育,常言道不忘一饭之恩,我怎么样也算你的患难之交吧?你也知道我家往上数十代都是平头百姓,盼了多少年盼来一个我,”邓飏笑嘻嘻,“你要做官,捎兄弟一把呗?”   沈育斜睨一眼,奇道:“做官图什么?图整天担惊受怕?”   邓飏一噎。别说,还真是这么个情况。就连沈育瞧着也不像想进宫的样子,封官的黄帛发下来,多少天了他还气定神闲,搁这儿拭剑。   但是邓飏还是心痒难耐,年轻气盛时谁没幻想过叱咤风云、朝堂指点江山?虽说目前情况比预计中难了不少,但他还是有信心,有才者如锥处囊中,只要得到展现的机会,他一定是那个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的天命之子!   沈育懒得多看一眼的铜牌,邓飏实则垂涎已久。   芸阁登儒拜黻衣,凤凰来泊凤凰枝。那金翅凤羽的雕工之精细,几近发丝微毫,象征着只有皇家能够调用的、南亓最好的工匠。这是皇帝钦赐的腰牌,虽然眼下这一个看上去并没有多少威慑力,然而国朝多少代帝王积淀的权力与尊严,都在这里面了。   邓飏咽下口水,心说你不稀罕,有的是人稀罕!伸手贼兮兮去摸那铜牌,口中念道:“兄弟一场,你不想去,我可就义不容辞了哦——”   二协剑鞘闪电般点在铜牌上,啪嗒一声钉住。邓飏拿不动了。   “对不住了,”沈育说,“这是我的。”   擦拭锃亮的剑鞘泛起精光,映在腰牌凤羽上,宛如一层栩栩如生的华彩。 第54章 心易变   日上三竿,仇府。   宅院深深,全是日光照不到的角落。房中燃着奇异的香,气味浓郁,令人神迷,床第被纱帐包围,木脚吱呀响个不停,喘息声里夹杂着呻吟与不要命的哀叫。   床帐宽大,笼罩了四五人,除了被伺候的主儿,都是些十五六岁上下的俊俏少年,身上青一道紫一道,忍受着施加在身上的各种器具。   陪侍太监就是这样,身体的残缺某种程度上导致了性情的残暴,他们喜欢收集比自己年轻健康的少年,去势净根,各种虐待,将少年郎变得与自己一样不人不鬼。   好在这一批年轻人里有特别能讨好的,迎合仇致远的玉*叫得浪荡妩媚,吸引了仇致远的兴趣,使其他受不了的人得空缓缓。   思吉缩在宽敞的床面角落,一边畏惧仇公的粗暴,一边忍不住嫉妒得了好的人,心知他下了床就要飞上枝头了。自己却是不行,本以下定决心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事到临头哆嗦得根本控制不住,仇致远握着他的腰塞不进去,一脚将他踹边去。   本想仗着自己长得好,走个捷径,想不到这捷径也不是一般人能走的。谁都知道仇公好美少年,天下美男子何其多,也不是人人都能攀上这根高枝。最成功的那位,曾是王城首富,坐拥良田美池无算,桃花林艳绝望都,可惜居高忘形,坏了仇公的事,畏罪自绝于牢狱。   还有一位,思吉听说,是仇公当年亲自培养的,说不得也当过一段时间的娈童,后来被送去了当时的太子殿下、如今的皇帝陛下身边。意思是命他做眼线,但不知怎的废了口舌与指掌,无法传达消息,自当成了弃子。   思吉本是要替他的,但皇帝年纪小、不掌权,跟着他也没什么用,还不如跟着三位常侍大人。偶然一天思吉得了仇公赏眼,立即便会意,飞黄腾达的机会来了。   哀软的叫声停了一阵,那年轻人也受不住,腰一软昏过去,死了一样无声无息。仇公将人踹开,下了榻,思吉极有眼色地跟上去为他更衣。   “今日殿前当值是谁的人?”仇公问。   思吉回答:“五更天前是童常侍的人,天亮后就是咱们的人。”   仇公对于“咱们的人”这个说法很感到有趣,留意一眼服侍自己的这个小黄门。   “陛下最近在做什么?”   “回公的话,”思吉恭敬道,“在天禄阁里哪儿也没去,审您上次给他的那些文书。”   “哦?”仇致远慢条斯理道,“小皇帝如此用功,本公说不得要去亲自慰问一番。细皮嫩肉的,可经不住这么磨。”   思吉不慎抬头,窥见仇公眼神,像一条不知餍足的蛇,登时心中咯噔。   若要为天下的美少年也编个人物品藻册,南亓小皇帝必须榜上有名。思吉常听人背后议论,新帝不像拥有正统血脉,梁氏皇族是马背上打下来的江山,子孙后代各个威武高大、体魄强健,到了新皇帝,却秀里秀气,说话都没什么中气。   但这话却不敢放到台面上,毕竟新帝死去的爹——先灵帝,就是个孱弱的病秧子。新帝有无梁氏血脉不好说,却一定是先帝的亲子——父子俩都生得一个文秀模样。   追根溯源,便要说到先灵帝的血脉问题。当年也不是无人质疑过,武帝膝下无子,灵帝是从宗室里选立的,很有过一阵风言风语。然斯人已逝,位列宗庙,帝陵封土上的树都种活了,追究这个问题既不现实,也没有意义。   仇公权势滔天,又荤素不忌,该不会是连天子都敢染指吧?思吉心中冒出这个可怕的想法。   殿前龙尾道,赭红官袍上花团勾连,曳地发出窸窣声响。   那声音听在仇致远耳朵里,像蛇游过草丛,逼近金銮殿。章仪宫里到处都有这样的声音,有时是卑微的人鞋底贴着地面磨蹭,有时是躲在暗处的刀剑客彼此衣料摩挲。   先灵帝在位最后的时间,常被这声音弄得神经疲惫,搞不清楚来的究竟是服侍他的人,还是杀他的人。   很快新帝也要熟悉这种声音,并学会从细微处甄别危机。   他现在已经能够听出一样了——仇致远的脚步。   梁珩正在通往天禄阁的复道角楼里望风,仇致远还未走近百步以内,他就敏锐地看过来。   新帝有些怕他,仇致远心知肚明。   当年梁敝子从偏僻的嶂山来到天下中心的金銮殿,看向辅政大臣韩巍的眼神,也是如此。   或许还有些别的什么。有时那眼神让仇致远想起在他床上瑟瑟发抖的小少年们,像鲜美肥嫩、任人宰割的兔子,仇致远感到很有趣。   “陛下,在看什么?”   角楼里只有梁珩一人,他自以为不动声色地后退半步,谨慎道:“透气,没看什么,早看腻了。”   仇致远露出一个友好的微笑:“陛下打小在深宫长大,自然对这人间至为富贵的景象熟视无睹,反而成天向往外城的市井烟火。殊不知天下百姓却都挤破了脑袋,或者拜官、或者做寺人,拼命想进入真金做墙、白玉做阶的宫闱。”   梁珩听得反感,本不想多言,不知怎得今日胆气壮了,讽刺道:“譬如常侍身边那些小孩儿?”   仇致远并不生气:“臣不过是替陛下调教近侍,送到陛下身边的人,都得是最贴心的。信州落了残疾,本该换下来,着新人替他。”   “不必了,”梁珩道,“朕用得顺手。”   朝政上很多事梁珩都无法插手,如果连身边人都不能自主选择,未免太可怜。仇致远因此默许了信州,又提起另一件事:“前段时间给陛下的候选名册,陛下都给驳了?”   梁珩:“……”   “这些人都经过地方层层筛选,送到中央,又有段相与霍廷尉仔细商榷,应是万无一失。难道陛下一个都不满意?还是说,陛下自己已有了注意?”   话到末尾,仇致远双眼一睁。   寻常人若要研究他人反应,通常微微将眼睛眯起,唯独仇致远此人,平时眼睛就只有一条缝,此时反倒撑开一点,射出利刃似的精光。   后腰抵到凭栏,梁珩才意识到自己又在后退。   “常侍将名册呈给朕,不是由朕选择的意思?”   太奇怪了。梁珩心想,这样色厉内荏的语气真是太奇怪了,或许话应该这样说:陛下将名册交给卑职……   “陛下有自己的人选吗?”仇致远问道,并嫌梁珩离得远似的,上前一步。   梁珩眼睁睁看他伸手向自己肩头抓来,两腿止不住发软。自从两年前北寺狱里那一幕后,他就患上了一种被仇致远靠近三尺以内就浑身冒冷汗的怪病。   尽管克制得很好,他还是希望信州或者段延陵能会心知意,替他挡一挡仇致远,这两人却浑然无所觉,而偏偏是仇致远隐约明白了什么,总要试探他。   “别碰我!”   角楼凛风刮得梁珩脸色苍白。仇致远带着轻蔑而微妙的表情,手指要挨上梁珩矜贵的绫罗锦衣。   忽然横里探出一只手,抓在仇致远小臂,制止了他。   “陛下有令,不得近身。仇常侍怎么装聋作哑?”   穿堂风过,衣摆飞扬,显出腰间金翅凤羽的铜牌。   梁珩靠着凭阑,感到一阵眩晕,忍不住喘气。那风里夹杂着花香鸟语,这时梁珩才后知后觉,原来春天已经来了。   回廊下传来急促的“啊、啊”声,信州一路疾跑,这才堪堪赶到,跑到角楼外,看看那位擅闯金銮殿的新官,又看看梁珩。   仇致远的目光缓缓顺着手臂,移到新官脸上,显现出一点意外的神色。并非意外死而复生的人,更像是早已料到有这一天,却不想来得这样晚。   “沈……育?”   “常侍还记得我的名字,”沈育腰佩铜牌并长剑,身姿挺拔,语气冷漠,“真难得。”   “单公曾写信述罪,自陈放跑了一名钦犯。前些日子王城溜进了一只老鼠,本公早猜到是你。”   仇致远抽手,并指如剑往沈育眉间一刺:“你身负判君之罪,不躲在阴沟里苟且偷生,还敢佩剑进金殿?活得不耐烦了。”   沈育面不改色。   “是朕准的,”梁珩猝然出声,“封沈育为殿前右都侯。常侍大概忘了,年前大赦天下,沈育的罪责早已被免除。”   仇致远看向梁珩,视线冰水一般将他从头到脚浇了个遍,仿佛在重新评估这个人。然而沈育站在身边,梁珩心中竟生出一点勇气,毫不回避仇致远的目光。   “对待臣子,恩威并施,打一棍子给颗枣,就能收获一条忠犬,”仇致远故作恍然,继而彬彬有礼地说,“陛下想必很高兴。”   拂袖而去。   那话听在梁珩耳朵里,令他惊疑不定,偷觑沈育,却只能看见神色寡淡的侧脸,好像他并不关心仇致远话里含了什么机锋。   信州几步上前,指指沈育,一顿比划连带“啊啊呃呃”。梁珩心思全在沈育身上,根本不懂信州想说什么。   忽然沈育面向他,以一种梁珩感到陌生的表情,问道:“信州怎么变成这样?”   信州停下比划,静了一会儿,忽然跪地行个拜礼,以昭示己罪。   梁珩不愿沈育见面就提起这件事,支支吾吾道:“他……说了些不该说的,算是惩罚吧。”   沈育听懂了:“你知道他是仇致远的耳目,为防他传递消息,断去了舌根与手指?”   梁珩愣住。   沈育脸上不见异样:“臣初进宫,还未去台卫处点卯,先告退了。”   梁珩死死盯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台阶下,狭长的复道里气流呜咽而过,撞得四角风铎沉重击打在梁柱上。他很难说清这时心中的感受,究竟是委屈更多,还是震惊更多。   如果是从前的沈育,绝不会认为梁珩是能做出断人舌根、手指的残忍之人。但他现在说出这样的话,好像心中自然而然就想到并接受了。   然而这也不算什么。令梁珩震惊的是,沈育言语间竟像是早就知道信州的身份。他早知梁珩视如兄长的近侍,是仇致远手下棋子,却什么都没有告诉梁珩。   信州仍匍匐地面,听得一阵急促呼吸,抬头一瞧,见梁珩脸色煞白,挂着讥诮似的冷笑。这副神情信州太熟悉了,自从梁珩被先帝禁足储宫,自从沈氏全族诛灭,每到梁珩显出这表情,就是又要发疯了。 第55章 弦外音   殿前轮值由台卫与阁卫交班,阁卫是左都侯段延陵率领,由于台卫一直没有长官,因而台卫值班的日子,段左都也常要来监管。   年轻的将士们都曾或多或少与段少有过交情,知道他和当今是表亲又是竹马,关系非同一般,明面上是监督轮岗,实则是陪少帝解闷,因此对段延陵常往宫里跑的事心照不宣。   今日可巧得很,段左都难得没进宫,传闻中新上任的右都侯却来觐见了。   台卫儿郎们得了消息,在殿前广场上聚众议论。   说到阍门使者见着一个持有凤阙令牌的人,佩剑直入宫闱。凤阙台是台卫的象征,正如左都侯持有天禄阁令牌,凤阙令牌的主人想必就是台卫未来的队长。   奇怪的是,任命卫队队长,成员中却无一人事先得了消息。甚至似乎并不是从台卫中挑选,而是敕封了一个外人。   “我们还指望是邹哥当队长呢,”有人说,“邹哥以前不是做过今上的玩伴?况且大家都很熟了。如今派个生人来,算怎么回事儿?”   令牌是邹昉亲自送的,他知道少帝对新任右都侯的重视,并不接这话茬,说道:“闲扯的劲头倒不小。有这功夫还不去轮岗?小心被新来的队长发现偷懒,罚去做苦力。”   队员们哄笑起来。   “给他脸了,是个什么牛鬼蛇神还不知道呢,你看我怕他不怕,哈哈哈!”   “玩摔跤啊哥儿几个,左右闲来无事,摔上几回合活络活络筋骨。”   广场地盘宽敞,一台一阁又形制高大,挡住殿上贵人们的监视。一群血气方刚的青年盔甲丢弃一地,挽袖赤膊上阵。   与邹昉互搏的青年名叫毕威,身材尤其魁梧,两臂粗壮有力,钳住人动弹不得,体重一压,任谁也挣脱不了,是台卫里摔跤的一把好手。   “邹哥,今儿我要赢了,后天的班你帮兄弟当值了呗。兄弟那天有约了。”   “有约?佳人有约吧?”邹昉矮身裆前,两手捉向毕威膝窝,意欲来一个背摔。不料毕威吃重过度,反而气沉丹田将邹昉压倒,令他爬都爬不起来。   “承让承让。说好了啊。”毕威喜气洋洋。   邹昉拍了灰站起来,满脸晦气。   又有人挑战毕威,条件是输了给他洗铠甲内衬。   那人将毕威拦腰一抱,却半点推不动,被毕威抓起后腰摔在地上。   再要挑战,就得加码,比如帮毕威刷鞋子、代班三天。阍门看守的南军也过来凑热闹,好几人被毕威两三下放倒。南军里有个教头是专门练摔跤的,台卫在军中训练时,毕威曾跟他学过两招。   “还有人要来?”毕威意气风发、得意洋洋,“邹哥,咱俩再摔一次,兄弟要赢了,干脆今儿别当值了,大家喝酒去?”   这个好!赢得满堂喝彩。   邹昉皱眉,怎么还越说越过分了?正要批评,忽然南军里出来一人,脱下广袖外衫,将衣袖挽过肘,示意毕威来比划比划。   此人手臂白皙,肌肉并不明显,不像是擅长武力,毕威欣然应战,自觉已稳操胜券。   “看你面生,报上名来,摔过跤的都是兄弟!”   那人只道,摔过再说,表情平淡,并不像是来凑热闹,或觉得摔跤好玩,倒像特意挑战毕威。   受到挑衅,毕威登时莽劲上头,率先出手。摔跤时出手比出脚重要,脚是根,轻易不能挪动,而后出手又比先出手更好,后出手者可以借力打力。不过毕威心中有数,他等着那人来抓自己的手臂,谁抓住谁不是关键,关键在于力道,力道小的一方下场就是在较劲中被反关节……   那人果然探手,握住毕威小臂。毕威心中一喜,正要发力,忽然眼前一花,对手已不见了,下一刻腹部挨上一拳,下盘吃痛松劲。紧接着被人肩顶胸膛攥着手臂抡出个半圆,背部着地,摔得脑子发懵。   四下无声。   毕威一骨碌爬起来,见那人正慢条斯理将滑下来的袖口重新挽上去,猛然头脑一热,跨步冲上去,架势还没摆出来,那人上半身纹丝不动,一脚伸进毕威两腿之间一拗,毕威前膝立时跪了。   “……”   台卫里的人小声问:“这谁啊?”   南军回答:“不认识啊!”   邹昉心中惊疑不定,忽然想起自己去邓家送令牌时有过一面之缘的人。   “再来!”毕威全然不甘心,怒吼着出腿,一脚踢得高过两肩,直往那人脖颈抽去。台卫平时站桩、扎步,脚力非同寻常,若是踹实了,踢断颈骨算轻的,两石的砂袋都能踢破。   邹昉即刻制止:“收手!”   然而已经晚了。重逾百斤的一脚眼见要正中,那人忽然又不见了,这次毕威总算看清——那人矮身一记扫堂腿,又将他放倒。   毕威后脑着地,又要起来,那人并指作剑已到自己喉前。   “认输吗?”他轻飘飘地问。   台卫里没有一个人说话。   邹昉感到背上冒了一层汗。   毕威十分气愤,觉得丢了面子,然而他毕竟是官家出身,从小受教仁义礼智,不得不服气:“好身手,我输了!你有什么条件,我认!”   那人指剑就变作手掌,拉他起来。   “没有条件,输了就好好当值,不能喝酒。”   他回人群里去拿自己的外衫,毕威追着问:“你叫什么名字?你比我强,以后教教我?”   众人让开一条路,有人已捧了外衫在等着。   谁都认得此人——那是皇帝身边的哑巴近侍,信州大人,一向是只捧龙袍金玺的。   信州上前要为那人穿上外衫,那人看上去也很意外,但没说什么,又系上佩剑腰牌。   信州做了个手势,引他往金銮殿去。两人一前一后穿过人群,将要走远,那人终于记起,回头对毕威说:“我叫沈育,以后有机会再讨教。”   石道三百六十级,两人越走越远。   南军有人问:“沈育?没听过啊,新来的将官吗?”   台卫众人已是哑口无言,冷汗淋漓,信州给沈育系上腰牌的时候,所有人都看见了那上面纤毫毕现的华丽凤羽。   好巧不巧,偷闲的时候遇见了长官。好巧不巧,长官还是新来的,所谓新官上任三把火……众人已预见了悲惨的未来。   配殿里,梁珩正发呆。   大殿进深很浅,斜照的光影跨过红槛,扑洒在梁珩所坐的紫罗文褥前,铜炉兽口冒出一缕橙红的烟气。   沈育进来时,梁珩看着那道烟,表情十分茫然。   “陛下召臣?”   梁珩回过头,下意识想招沈育快来身边坐下,却见他已很自觉地依照臣礼,跪在左手漆几后。   倒是适应得很好,俨然已君臣有别,亲疏循礼。   等了一会儿,沈育始终默不作声,只待皇帝先开口。梁珩只得问:“你刚才去了哪里?”   “去与台卫见过。”   一句之后又不说了。   梁珩憋了半天,问:“你,你说信州是仇致远的人,是什么时候知道的?为什么从没跟我提过?”   信州站在梁珩身后,收敛声息像块屏风。自从剪了舌头,他已习惯沉默面对任何情况,哪怕当面被议论。   沈育看了梁珩一眼,正当梁珩以为他要说出“我以为你知道”或者“我忘记了”这样的话为自己辩解时,他却说:“你不知道的事多了,又何止这一件。”   梁珩:“……”   “当年还在储宫陪你念书的时候,”沈育垂下眼,像忽然对面前漆几的花纹有了兴趣,“曾见到信州从仇府出来。”   “还有什么事?”梁珩尖着声音问。   “崔显与谢览是被储宫的太监设计赶走的,马贺则是被和你相好的纨绔找人打跑的,因为你念书就顾不上吃喝玩乐。”   梁珩琢磨一会儿,才想起来,崔显、谢览与马贺是谁。   沈育又道:“我和我爹到王城大半个月,不受召见,只好自去储宫找你。那时你正在陈玉堂吃宴,小黄门给我爹倒了一杯茶,茶里有一口痰,我瞧见了,我爹没瞧见……”   呲啦一声,梁珩的指甲在几案上留下一道痕。   “我爹没喝,差点被你喝了,给那小黄门吓得不轻。”   梁珩声音变轻了:“还有呢?”   “还有在解绫馆暗室里听壁脚那一回。仇千里与人私下会见,段延陵听出了来人的声音,却不敢告诉你。”   “……我记得,他说他想不起来了。”   “他不是想不起来,”沈育说,“他觉得你会害怕,如果你知道那人是手握两万守备军的始兴太守徐酬。显然你也做不了什么,徒增烦恼又有何益?”   梁珩不再问了。   他忽然克制不住地开始发抖,伸手去拿茶杯,茶水洒了出来。为了不让沈育以为他发抖是缘于害怕,他将茶杯远远摔了出去,大殿中央四分五裂。   我不会害怕,他想,但我会生气的啊。   梁珩面无表情,又抓了笔洗掷出去,摔个稀烂,将几案堆的简书木牍全扫到地上。   碎瓷沐浴在斜照里,晶莹剔透。沈育皱起眉。   信州却早已习以为常,镇定地收拾一地狼藉,袖子包住手去捡瓷片。   沈育陪梁珩一言不发地坐着。日光缓慢偏移。他想到刚才匆忙,还没与台卫说上话,便向梁珩告退。   梁珩没有反应,沈育于是走了。   信州兜着碎瓷出去处理了,回来跪在梁珩身边。   铜炉的烟气从橙红褪为灰紫,黄昏降临。梁珩伸手将滚烫的铜炉推倒,香灰洒一地,惨淡的颜色。 第56章 明堂位   三更灯火明,梁珩枯坐到夜半,才惊醒道:“他走了?”   身边只有信州陪着,信州知道他说的是谁,点了点头。而梁珩并不看他,好像虽然提了问题,心中却早已有答案。   人总是来了又走,留下来等他的实在很少。   “崔先生……”梁珩自言自语,“我都快记不起他长什么样了,谢先生,似乎是个美男子,但也没什么印象。至于马贺先生,好像都没听过他讲学,到望都城没几天就告辞了。”   “不是他今天提起,我也许就抛之脑后了,”梁珩看眼外面天色,“该歇息了?”   信州扶着他起来,久坐腿麻,梁珩慢腾腾挪到寝殿。   高榻三面围屏,绘制名山大川、文臣武将,轩辕镜明晃晃高悬头顶。梁珩躺下,看见铜镜上自己模糊的倒影,忽然想到他的父亲也曾躺在同一张床上,看着同一面轩辕镜里映出面容。   而父亲的面容又会是什么模样?   难道从前自己当真过得如此糊涂?身边发生的事,经过的人,一样不曾留意?   他都忘记了什么?梁珩慢慢蜷起来,抱住脑袋,回忆沈育来到自己身边以前的事、他来了以后的事、他离开以后的事……   沈氏伏诛后,太子的禁足令免除,巡逻储宫的卫队一夜之间撤走。然而梁珩其时了无生趣,足不出户,有天连轸急忙忙赶来请他帮忙,进宫相救父亲连璧。   太尉连铁郎为沈矜仗义执言,挨了杖刑,自那以后一直在家养病,孰料病中听闻沈矜满门受戮,急怒攻心,硬生生爬起来又往章仪宫去。   “他还能做什么呀?人死不能复生,总不能上殿大骂一通,不是又得犯颜挨罚?殿下,您替我去瞧一瞧,可千万别让我爹鸡蛋碰石头,撞个粉身碎骨!若是陛下动怒,求您为他说说情!”   连轸是真傻,他以为梁珩说话有什么分量?可他也是真没办法了。   梁珩到得金銮殿外时,郎中三将竟都在场。牛仕达壮得像一堵墙,挡在梁珩前面。   “殿下止步,陛下正与太尉议事。”   “我知道,你去通报一声。”   仇致远眯起眼睛微笑:“殿下稍安勿躁,很快了。”   那天还有什么不同?梁珩记起来,那天风很大,拾级而上,金銮殿外阵阵呼啸,吹打得众人衣襟乱飞、披发扑面。像沈矜离开望都城的时候,妖风吹起下裳,沈育为他爹压平,梁珩在城墙看得清楚。   仇致远话音未落,金銮殿的门就开了,两位殿中武士夹住连璧两胁拖将出来。连璧发冠歪斜,白发糊了满面,风拍得他睁不开眼。   “怎么了!”梁珩忙问。   仇致远接过他的话:“怎么了?”   武士道:“陛下有令,太尉连璧金殿喧哗、出言不逊,杖责三十。”   梁珩眼前一黑。连璧年纪大了,上一次杖刑旧伤还在,又加三十,当真是不死也残。再看仇、牛、童三人,全然不当回事,挥挥手就叫人带走。   “等等!站住!”梁珩大叫。   “吾儿。”   沉郁的声音从金殿中传出,犹如一座五指神山,死死压住梁珩。   连璧仍在台阶下挣扎高呼:“史官志之!仁成九年,皇帝杀无罪郡守矜、太尉璧也!”   童方简直听不得:“带走带走!”   皇帝拖着病体缓缓走出金殿,日头仿佛要在他久不见光的苍白面容上灼烧出洞。他阴沉而深不见底的目光落在儿子身上,冷冰冰的,让梁珩感到父亲像一个行将消散的幽魂。   连璧愤怒的宣言落进皇帝耳中,梁玹淡淡一笑。昔年孤苦无依的嶂山王世子梁敝已消失无影踪,站在这里的是国朝至高权力者,帝座赋予这个夙婴疾病的人以超出肉体凡胎的威严与傲气。   史书不会留下连璧的只言片语,史官为皇家撰书。   飙风吹衣走,是年沈公诛,比期年连公殁。   “吾儿,”深沉无光的金殿腹地,梁玹歪在雕镂精致的凭几,唇边一颗短命痣,屏退左右,只留下儿子,“今日来所为何事?”   梁珩诺诺说不出话。   “看你父皇还有几日可活?”   寻常久病无医的人,都有很多口忌,梁玹倒是丝毫不介意。   “且等着罢,没几天了。”   梁珩干巴巴道:“请您放宽心,世上哪有治不好的病,只有不会治的大夫。大不了放榜广招天下名医……”   梁玹一哂。   静得片刻,梁珩终于明白,他父亲非是自怨自艾,而是确然已接受不久于人世的事实了。   梁玹咳嗽一声,道:“你父年二十离开生身父母,来到这举目无亲的天下之中,若无根浮萍,漂零着也就过了又一个二十年。唯生下一个你,是至亲血脉相连。珩儿,你父不久将去了,留你一个人,又如我当年一般孤苦,你待要怎么办?”   梁玹几时同自己说过这么长一句话,梁珩听得愣怔,竟忘了回答。   梁玹冷哼一声:“世人多半不可信,居高位当寡情,为帝者受人挟制,免不了伏尸百万、血流漂橹的下场。”   “……是。”   “宦官最不能信,”梁玹冷冰冰道,“小人得志常自满,国家无以报酬之,暴虐恣肆反甚于外戚。为父本意是为你留下自己的内臣,天下才子多出沈阳四家,是以诏令四师为你讲学,以求同门。未料你不争气,一连气走了三个……”   梁玹胸闷气短,梁珩服侍他饮下热茶,才缓过气。   “留下来一个沈矜,最是虚怀若谷、海纳百川,他忍得你,还能尽心教导。本是好的。可惜他那儿子管得太多,妄图利用太子牟取利益,为父不得不将他一家外放,免得你做了他人手中剑,还无所察觉。”   梁珩心里的声音说,不是这样的,没有人要利用我。而父亲根本听不见。   “天下四师一个都留不住,还有谁能做你的帮手?”梁玹恨铁不成钢。   “沈……”   梁珩说了一个字,就被他父亲打断:“沈矜主意大过天,拜入他门下的学生竟号称是登龙门,除了天子门生,何人斗胆用这等称谓?死既死矣,多说无益。”   “太傅本可以托付,奈何胆小如鼠。”   邹清算是被皇帝吓死的,梁玹提起此人,语气也不乏遗憾与懊丧。看样子邹清本是他选择的托孤之臣,横遭意外也非他所愿。   “眼下唯一可依靠的便只有你舅舅,”梁玹看着儿子,“你需得信赖他,不得猜忌怀疑。段博腴与韩巍不同,韩巍与你父无半分关系,段博腴却是你母后的亲兄,是你母家的亲人。看在血亲的份上,他一定会尽心帮你。”   言语之间,竟是在安排后事,梁珩心惊,倾身抓住父亲的手,触感滑腻冰凉。   梁玹抽出手来,示意儿子不要打岔:“宫中三常侍,与之虚与委蛇,不要令其生疑。阉人最可恨,示之以弱,尽成把柄!”   梁玹苍白的脸泛上血气,愤怒点燃了他胸膛中最后的生气,几乎要连儿子一同焚烧殆尽。他紧紧盯着梁珩,眼底深藏不分明的光,梁珩牙齿格格发抖,咬了下舌尖,回答:“我知道了,父亲。”   那时梁珩心中所想,乃是梁玹一定不知道他曾在北寺狱见过仇致远的真面目。   但梁玹也许不需要知道,他早已明白郎中三将是什么的人。没有人比梁玹更明白,正是他一手将这三条豺狼虎豹喂养坐大。   岁末,到了秋后算账的时候。百官宣上金殿,去时乌泱泱一群,归来稀稀落落零零散散,沈门与马门的学生,贬的贬、罚的罚。连轸与邹昉因丧服未除,闭门不出,幸免于难。   段延陵倒是去了,回来告诉梁珩,连皇帝的面都没见着,宣诏的尽是几个太监。   清算的诏书究竟是否出自梁玹之手,又成了一个疑问。帝印金玺仍在梁珩处藏着,找不到机会偷偷还回去。   是年冬天格外漫长,涿水南北草木凋蔽。炭火一直烧到春三月,皇帝挺过一个冬天,没挺过第二个,腊月敬献椒酒祝贺新岁,梁玹一口饮罢,静静坐在紫罗文褥的席垫上,待到寺人觉出不对,早已身体冰凉。   梁珩披麻戴孝为父亲扶灵归葬帝陵。皇室陵园草木葱郁,山脉绵延,水泽灵气充沛,龙脉下沉睡着南亓历任帝王。   灵帝的牌位列入明堂,梁珩在宗祠守夜,祖宗的尊谥个个威武,而他父亲只得了一个“灵”。   乱而不损曰灵。   百年之后,自己又将得到什么?   仇致远、牛仕达、童方进明堂,为他带来祭祀的用品。武威皇帝梁瑫宾天时,三人就参与过后事,对一应程序都十分熟悉。武威帝的牌位居左,其下供奉一柄断矛、一只木匣。   童方旁若无人地拿了木匣,放在梁珩眼前。匣子样式古朴厚重,雕刻一匹腾空的骏马,身披铁胄,是一匹战马。   “这是什么?”梁珩问,这时他看见三宦脸上挂着心照不宣的笑容,令人生出不好的预感。   宦官最不可信,示之以弱,尽成把柄!   父亲的话犹在耳畔。   童方为他打开木匣,所供之物呈现在梁珩眼中——   若说那一天梁珩还记得什么,便是明堂里列祖列宗的牌林,排山倒海一般将他镇压。而父亲的牌位泛着生硬的新木光泽,仿佛格格不入的假面。 第57章 削骨刀   “陛下?陛下,该走了。”   “……哦,”梁珩揉揉眼睛,坐起来,“走去哪儿?”   床榻边,太监们手中端着漆盘,盘中放一柄削骨刀。所有人围着他。   “去向梁氏列祖列宗请罪啊。您在帝位上坐了几天,就要剐下几片肉,剐够了数,臣等就送您下九泉。”   梁珩霎时从梦中惊醒。   信州正守着他瞌睡,一下握住他的手,摸摸他满是冷汗的额头。梁珩不吵也不闹,只是瞪着眼,泌出的汗水浸湿了两人手心。过得片刻,他坐起来,嗓音沙哑:“几时了?”   信州卷起床帐,外间天光明亮。   “今天是阁卫当值,”梁珩琢磨一会儿,“你去把沈育叫来。”   信州很快离开,不到一盏茶功夫,殿外就有脚步声。   来得这样快?   人一进来,梁珩就道:“过来坐近些。”   脚步声一停,将门关了,慢悠悠绕过围屏。   却是段延陵。   虽是他当值,因天气转暖,甲胄穿着闷热,他便迤迤然换上常服,装得像个倜傥的新贵,往梁珩身边一坐:“刚起身?”   一见是他,梁珩便兴致缺缺,兀自更衣。   段延陵笑眯眯道:“等我呢?这么迫不及待。”   “你怎么来了?”   段延陵一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冤枉道:“今儿我当值啊,我不来谁来?你等谁呢?”   梁珩不搭理,段延陵歪在靠背上,盯着他穿外衣,两根垂带一系,勒出腰身,忽然道:“我过来时看到仇致远也往这方向来。”   梁珩手上一顿。   “我心想你不是讨厌那个姓仇的,特意来帮你挡一挡。”   “你挡了吗?”梁珩问。   段延陵一笑:“我若是在你殿外阻拦,少不得要被那姓仇的官大一级压死人,他想进也就进来了。闭门谢客也是一门学问,陛下,有时可以迂回一些。”   他取下床帐两边的金钩,重重帷幔滑落,又将梁珩推倒,翻身压上去,一边挑开束腰的垂带,一边漫不经心道:“让他知道陛下此时不方便见人,不就自己走了?”   “什么意思?”   梁珩定定注视着表哥。   段延陵解了他的外衫,伸手一扬,衣衫穿过帐幔落在地面,柔柔软软像一团暧昧的浮云。   “没关系,仇致远知道是什么意思就行。”   梁珩顿时明白了,这混账东西一直知道仇致远的癖好!他要挣脱,被段延陵逮住手腕按进软被。   “信不信我抽你?”   “我帮你啊,”段延陵哈哈直笑,在梁珩颈窝里蹭蹭,“除了哥哥还有谁真心帮你。”   梁珩简直不耐烦,掀了人就要起来,段延陵道:“你还记得即位前,我来找你的那次?”   即位以前?那就是先帝新丧的时日,梁珩每天忙得要死,见得各类人物,太常卿、宗正卿、礼官大夫、陵园丞,数不胜数,根本不记得段延陵来过。   “虽然喝了点酒……”   好像有点印象了。还真有一次,段延陵不知上哪儿喝得酩酊大醉,到储宫来耍酒疯,非要见梁珩,口中胡言乱语说些有的没的,被梁珩差人捆起来运回了丞相府。   “但我脑子却是清醒的,我记得我告诉你,不论你想做什么,哥哥都会帮你,只要一句话,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你是不是忘记了?”   梁珩根本就没放在心上过。一个醉鬼稀里糊涂的话,连着胃里的浆糊一齐往外倒,早被下人清理干净倒粪坑了。   “记得记得,感动死了。你对我最好,表哥。”梁珩敷衍完,要爬起来,又被段延陵摁回去,神色严肃:“那你为什么还封个右都侯?”   “……”   “不管什么事,哥哥都能为你做,为什么要提拔一个外人到身边?”   段延陵摸摸梁珩的脸,顺着下巴摩挲到锁骨,掌心贴上他心口,灼热的体温炙烤得梁珩顿时血色上脸。   “是我做的不够,”段延陵又握着他的手放在自己胸膛,急促的心跳透过皮肉传来,“还是你想要更多?珩儿,你看看哥哥的心……”   那两字像一记耳光,扇得梁珩瞬间清醒过来。   段延陵可以为他做任何事,却不能容忍一个右都侯。世上一切付出都在暗求回报,而段延陵想要的又是什么?   他眼底涌动着压抑而痛苦的情绪,让梁珩大为惶恐,不知道堂堂左都侯究竟还有哪里不知足。   “给我起来!”   “你先给我承诺!”   梁珩上脚就踹,段延陵两下就将他禁锢,平时打打闹闹纯粹是段延陵让着他,到了动真格的时候,梁珩全无反抗能力。   “你……!”梁珩真生气了,“你不会以为我不敢罚你吧!”   “舍得吗?除了我还有谁在你身边……嘶!”   段延陵肚子挨了一膝,痛得抽气,梁珩趁机将他掀翻,又气又困惑,一边穿衣一边道:“我搞不懂,你到底想要什么,封你个千户侯够不够?你以为从我手中封出去的官能值几两钱?为了一个右都侯和我闹,你可真让人省心!”   段延陵一动不动躺着,被梁珩踹死了。   不多时,信州领了为段延陵所痛恨的新官右都侯来觐见。两人弗一个照面,段延陵便腾地站起,以为自己也神智失常了。   “你没疯,”梁珩略感安慰,“当然我也没疯。同你说育哥还活着,你偏不信,哈哈。”   段延陵:“……”   沈育镇定若素,招呼道:“别来无恙,段左都。”   这两人原来关系就不怎么样,沈育总担心段延陵带坏了梁珩,而段延陵则看不惯沈育端着读书人的清高架子。绝非同类、毋如说水火不容的二人,成了天子的左右近侍。   电光石火间,段延陵立刻就明白了梁珩的右都侯是谁。   “要不你先——”   “我有点事,先告退了。”不待梁珩赶人,段延陵避鬼一般,匆匆走了。   这人怎么回事?梁珩莫名其妙。   沈育今日不值殿,便没有佩剑,只在腰上悬了凤阙铜牌。坐梁珩对面,也不出声,自如得很。   梁珩知道他,从前读书,就他最坐得住,如果梁珩不先开口,说不得他能静坐到近午。   “找你来,是有事与你说。”   沈育不咸不淡,嗯了一声,意思是没事还找他来干什么。   梁珩一下噎住,换作别的人如此无礼,依梁珩现在的脾气早摔东西骂人了。不见段延陵都挨了他一脚?也就是沈育。   “我知道你来望都城是想做什么,既然接受了封官,甘心借我的手,就最好不要把我当成我父亲。”   梁珩的父亲,如果还活着,也应当是沈育仇恨的对象。   “是,恕臣无礼,”沈育说,“陛下有话请说。”   “西市那天晚上,”梁珩问,“我喝多了,那人确然是你吧?”   沈育颔首:“是臣。”   “那天我去了解绫馆。说出来不怕你笑话,其实,想必你心里自然清楚,我身边根本无人可用,耳目不通。去解绫馆,是为了打听消息。”   两年前党锢之祸,先帝处死了一批沈马同党,多是无中生有,或听信奸佞谗言,朝中忠贤尽去。这一招杀鸡儆猴使得好,余者病退的、乞骸骨的,俱离朝去都以明哲保身。   梁珩道:“舅舅未免与三宦针锋相对,装病闭门在家整整一年。及至今日他的态度仍然暧昧,我尽管信任他,却用得不趁手。朝中我即位前打过交道的大臣,唯剩下一个霍良,但我一直怀疑他,金玺被盗后,先帝发无玺诏,第一个赞同的就是他。”   两人相对无言。   霍良放行的那一封不合礼制的诏书,夺去的是沈、马两门数百门生的前程与性命。   “解绫馆早有流言蜚语,霍良收受贿赂不是一天两天,三宦之后坐大的,他首当其冲。”   “我唯一能够信任,且使唤得动的,只有台、阁二卫。都是自己人,没有南军插手,是延陵提议组建的。你不见阶前阶后全是他们守着?若非如此,我真担心自己哪天一觉醒来,已不在金殿,而置身囹圄了。”   梁珩坦白时,沈育专注听着并不接话,他一说完,沈育便点头表示了解了,并且明白梁珩为何偏偏让自己担任台卫队长——因为除了这个职位是实打实的,其余小皇帝均无法掌控。   从前同床而眠,梁珩半开玩笑许诺让沈育做自己的丞相,终究成了一句儿戏。   “你想做些什么呢?”梁珩真心实意请教。   沈育难得流露出有点嫌弃的表情:“你这情况,我想做什么也无从下手。”   梁珩:“……你有何不满?”   “臣不敢。”   沈育恭恭敬敬,规规矩矩。毋宁说,这种情况早在他意料之中,早到当初他猜到与仇千里私下会见者是始兴太守徐酬之时。   连徐酬都能是仇公心腹,先帝尚且如坐龙潭虎穴,何况势单力薄的梁珩。   曾经宋均、晏然、周恢,都可能成为梁珩的新班底。但物是人非,已不必再提了。   “我听说,”沈育道,“徐酬死后,始兴由新的郡守接管了?”   汝阳在沈矜之后,一直是单官代行职权。始兴情况则不同,很快就进行了高层变更。   梁珩回答:“是裴徽。官员凋零得太多,后来基本是三宦与先帝重新议定,裴徽能被推荐上来,多半与三宦关系匪浅。假使诚如你所说……始兴是仇致远的势力范围,他不会甘心轻易相让。”   “你能确定?”   “不确定,”梁珩皱眉,“这人我不熟悉。”   梁珩皱眉的次数都变多了,更时常觉得头疼,揉揉眉心。   “下诏召他回来述职,”沈育一语惊醒梦中人,“宣室殿里君臣促膝长谈,你就熟悉他了。再行封赏,表示你招贤纳士的诚心。”   他说的对。   纵观天下,能给出最多权力与荣誉的,只有天子。宦官算什么?托庇于皇家狐假虎威,不过使一叶障目不见泰山,此三人对梁珩百般禁制,不正是心虚的体现?   “你也别着急。我回去再想想,还有什么别的办法。三蠹固然能指鹿为马,也有清流不愿与之同流合污。”   这番话令梁珩感到久违的安心。正如五更鸡鸣,虽然天还未亮,却已有了希望。   沈育来得早,得梁珩在寝殿接见,就知道他还没用早饭,不欲多打扰,离去时梁珩又叫住他。   “信州不是我罚的。”   沈育感到意外,挑起半边眉毛。信州站在阶前金柱下,老老实实,袖子掩住残缺的手掌。   “今天没有一句假话。”梁珩说。   沈育点点头,撩起前襟跨过雕花门槛而去,晨光在他玄色的锦袍边沿闪没,飘忽不可捉摸。 第58章 和谈书   段府。   段博腴走进后堂,段延陵已在等他。   “有什么事?”   段延陵神情很不寻常,混杂着困惑与惊讶,向父亲到:“沈育还活着!”   段博腴眉毛一动,看他模样,好像不记得沈育是何许人也。继而翻出了陈旧的记忆——是沈矜的儿子,当年的太子陪读。   “陛下封的右都侯,就是沈育。”段延陵紧咬牙根。   段博腴显然从未听儿子提起过少年时期的纠葛,但他宦海沉浮数十年,已然练就一双火眼金睛,立时从寥寥数语中攫取出一个信息——沈育分走了梁珩对段延陵的依仗与恩宠。   与儿子的愤恨不同,段相沉吟片刻,说道:“陛下提拔上来自己的心腹,是想做什么?不管他想做什么,只要他想有所行动,势必……”   段延陵接口道:“势必会影响到我们。”   段相却冁然一笑:“不,陛下的首选目标只会是宫里郎中三将。于我们而言,静观其变,以候渔翁之利即可。”   段相的笑容温和恭谨,他常年挂着这张笑脸上朝议事,使先帝与文武百官都对他信赖有加。段延陵看在眼里,打了个寒噤。   “让你利用训练台、阁二卫的机会,安插东宫影卫,事情办得如何了?”   “我不能让他有所察觉,因此进行得很谨慎,不过已初具雏形。那边要用人,随时可供调遣。”   段相略一点头,以示嘉奖。   章仪宫,武库前校场。南军正在操练,角落里,是十几名台卫。   不当值的日子里,无人着甲,青壮年们俱是袴裤、短衣,袒露麦色的胸膛与肌肉有力的臂膀。   校场边插着短戈长矛,并几把环首刀,几张藤编盾。台卫们正练一套通背拳,沈育与邹昉在器具架旁说话,沈育一身官服,玄黑武袍袖口与衣缘暗绣风云虎纹,腰悬三尺青锋,剑柄处是凤羽腰牌,身姿凛然挺拔,威风得很。   “组建台、阁二卫,是段左都最先提出。但人都是陛下亲自挑选。我与连轸,原本都在服丧期,辞了各自官职,赋闲在家,是陛下亲至拜访,诚心招揽我们。连轸与段左都关系好,去了阁卫,右都侯的位置一直空着,无人领头,我便来了台卫,暂时代为管理。”   连璧与邹清不得不说是死于先帝之手,梁珩却与他们的儿子关系亲密,敢提来身边做近卫。如果连轸、邹昉,任何一人怀着杀父之仇不共戴天的心情,梁珩的脑袋都可能在某个夜晚悄无声息离开脖子。   但他甚至还敢任用最有理由恨他的沈育。梁珩怕什么?用人不疑,真是做得很好。   “陛下与先帝不一样,”邹昉有些伤感,“我也算与陛下竹马一场,还能不知道他的为人?说句冒犯的话,党锢之祸,陛下也曾被禁足东宫,遭到刀剑相向。”   “有这事?”   邹昉说:“你不知道?他为沈公上书争辩,触怒天颜。”   沈育沉默地听。   台卫练毕拳法,席地而坐聊天,忽然一人朗声道:“沈右都,上次领教了摔跤的本领,不知你器械使得如何,咱们之中也有不少耍枪弄棒的,请您指点指点?”   又是毕威,这小子爱找茬得很。   邹昉正要出言教训,沈育说:“可以,我惯来是使剑的,谁想比划两下?”   顿时一群人跃跃欲试。邹昉一看,大家都很有兴致,不免无奈,回身自从架上抽了一把铁剑:“我来!”   他这是好心,不知沈育深浅,以防台卫故意给他难堪,由自己配合最好。台卫们却乐见其成,大声喝彩,原来邹昉也有两下子,不算多厉害,但他学得很刻苦,颇得了一招两式。   沈育却不出剑,站着不动示意他来。   邹昉一个起手式,使剑类刀,一记缠头式袭向半腰。只见寒光乍现,二协飞出一指宽,锋刃挡住铁剑。紧接着邹昉就被撞得连连后退,差点摔倒。   二协剑铿然出鞘,与众不同的镂空剑樋如一道狭天,透射出刺眼阳光。一剑挥来,光彩铺成弧面,灿若星河。   邹昉使出几招剑花、撩天式、走地式,令人眼花缭乱,平常与人对练,鲜少有能反应过来的。然而沈育切招比他还迅疾,一剑抹过斜切,乒乓两下邹昉的剑已飞了,而他连对手动作都没看清。   长剑归鞘,剑樋内蕴的日光金粉似地迸射。   邹昉知是遇到行家里手了,输得心服口服。台卫再没有人出言挑衅。   以力相君,沈育心中却没多少兴奋,反而生出无趣与别扭之感。一回头,看见校场外华盖遮天,浩浩荡荡的随侍——皇帝出行的阵仗——梁珩无疑是在看他,流露出赞叹的笑容。   “陛下怎么到校场来了?”   “有事找你商量,就来了。方便吗?”   梁珩身边跟的仍然是信州,这让沈育更加确信梁珩如今孤立无援的处境。因着新人他一个都不敢用,尽管旧人一个两个都与他父子二人有过恩怨纠葛,却也不得不赖以为继。   “陛下有召,令臣前去即可,何劳亲自前来。”   沈育又看见为皇帝执华盖的那个小太监,似乎在金殿外见过,唇红齿白长相阴柔,时常目光鬼祟,滴溜溜打量,令人十分反感。   毋宁说,除了信州外,梁珩身边的太监几乎都是这副做派,显而易见是在监视留心皇帝的日常起居言行。   “到天禄阁去。”梁珩笑着来拉沈育,很亲切地搭住他手臂。众目睽睽之下,沈育没有拒绝。   凤阙台上是一座殿堂,布置有软榻卧椅,先帝常流连于此。梁珩则极少启用,凤阙昏暗幽邃的光景令他忆起父亲为顽疾所折磨的悲惨。天禄阁又大为不同,原先是作为存放文献籍卷之所,先帝本来头疼,看到满架满墙的书便更头疼,甚少涉足,反倒成了梁珩的清净地。   梁珩难以抉择的事,大多有关人事调动,退位、贬谪空出来的位置,由相国府选调官吏,呈上过目。在递到梁珩手中前,三宦早已看过。   “太可笑了,”梁珩说,“选来选去只有这几个人,好像大亓人才凋敝,非得任用他们捏在手里的棋子。有几个重要的位置,无论如何不能被他们掌握,你且看看。”   沈育打开面前的名册——原尚书令文尧以病退,大司农部丞揭云乞骸骨,司徒王遐获罪发配。   沈育问:“你手中可有《亓人物品藻》?”   梁珩说:“原本天禄阁里有一卷,有专人负责跟进董老新添的内容。但已亡佚,我找过一阵,没找到,寺人说是自先帝起就丢失了。”   沈育手中也没有。好在他给嶂山写封信,大概董贤就能给他寄来抄本。   “段相举许椽任司徒官?”沈育看着手中名册。   “对,这个我打算准了。丞相亲自选的总归错不了。”   丞相是新帝的娘舅,沈育知道这层关系,梁珩与父母感情很淡薄,唯独与舅舅一家十分融洽。但他心中仍隐约有些警惕,想起沽酒娘丁蔻所说,有关丞相身世的秘闻。   这点疑问很快被梁珩拿出的另一封黄帛压后。   “北边送来的和谈书,愿与我朝修好,以退避涿水九十里为诚意。”   沈育很快回答:“北晁内忧外患,不得不以此换取喘息。漠北的鸟夷人日益壮大,如果晁人依旧将兵力集中在与南边对抗的涿水沿岸,后方必遭袭空。这封国书是谁的名义发出?”   梁珩看了眼玺印:“监国太子高隽。”   尚在沈育意料之中:“高隽已返朝。但贬逐期间,二皇子高寅秀留下的势力仍盘根错节,不易祓除。他要清理党争的余孽,又要抽手对付鸟夷人,当然没空理我们。”   沈育离开望都城日久,竟然对内外事务了然于胸,可见沈家培养国之栋梁,眼界与见识都必不可少。   “我……”梁珩想说‘我也这样认为’,又不好意思,“我觉得你说的不错。丞相也同意与北边缔结盟约,但朝中有不少主战派。哼,以为我看不出来,全是他郎中三将授意。但我不明白,为什么仇致远会希望南北战事不断?这对他而言,究竟有什么好处?”   梁珩说了句粗口,令沈育大感意外,同时他注意到,梁珩面前的漆几上有好几道指甲划出的浅色印记。划痕横七竖八纠结,看上去有点神经质。   他看了梁珩一眼,梁珩没有注意,脸上正是一种时刻紧绷的表情。信州在其身后对上沈育的目光,两人各自维持无懈可击的姿态,没有透露出任何信息。   “长乐少府江枳,这又是谁?”沈育接着翻阅卸任官员名录。   梁珩答道:“这个位置不打紧,太后宫管事,随便换谁都行。”   长乐宫是太后居所,如今也即梁珩的母亲,段后之所在。江枳在先帝时期即掌管长乐宫,彼时韩太后已殁,宫中无主,实则是个清闲养老的职位,调职之前,江枳担任的是司隶校尉。   沈育正浏览,发现梁珩一直盯着自己。   “怎么了?”   “……没什么,我觉得,”梁珩想了想,“文官服的仙鹤祥云,比起武官的风云啸虎,更适合你。”   他说这话时,紧张的神情有了短暂松懈,好像谈论沈育是唯一让他感到轻快的话题。   “但是你穿什么都好看。”梁珩马上又讨好地笑。   那笑容势如破竹,刺进他心脏,沈育猝然看向别处。 第59章 读书高   三月淫雨霏霏,润物细无声。牛毫细雨笼罩章仪宫,如云雾缭绕。   梁珩在天禄阁中,觉得闷湿,推开窗去,看见通向角楼的四面回廊走来三个人影,汇聚楼中,雨声淅淅沥沥,听不见他们在谈论什么。   但赭红色衣袍十分显眼,是常侍官服,应当是仇致远、牛仕达与童方三人。   此三人位高权重,早已开衙立府,鲜少同时出现在宫中,遑论齐聚一堂。梁珩很想知道他们在私下议论些什么。   想必没什么好话。他冷哼一声,信州以为是春寒料峭,忙过来给他搭上毛毡。   “皇帝新立了一位右都侯。”童方说。他是三人中最貌不惊人的,去掉高帽绫文袍,混迹于东西市都不会显眼。   “是沈家遗孤。”仇致远说。   牛仕达壮如堵墙,粗声粗气说:“这事本公早知晓,胆子忒大,敢出入王城。单公手下怎么还能逃得一条漏网之鱼?不如我们为公除之以分忧?”   仇致远显然看不上牛仕达,嘲笑道:“新帝即位大赦天下,如今人间无罪人,你凭何对朝廷命官下手?”   “明的不行,就来暗的!”   “兔子急了也会咬人,你要与新帝翻脸么?”   童方不耐烦道:“这有什么重要?一个右都侯能做什么?皇帝喜欢,随他封赏也罢。帝座上那位,逆鳞攥在你我手中,谅他不敢翻出花样。”   “没错!”牛仕达想到此处,也展露十拿九稳的笑脸,“他要与我们作对,除非甘愿堕入万劫不复之地。到时莫说遭万人唾弃,恐怕是要史书留名,千秋万载地背负骂名。”   牛仕达得意洋洋,童方冷笑一声,问:“嶂山王府情形如何?”   仇致远答道:“梁玹死后,潜伏在嶂山王府的人失去了主子,不再轻举妄动。”   牛仕达说:“这么多年他们都一无所获,想必已经放弃了。”   “不得大意,”童方说,“可别叫雁啄了眼。”   三人各自散去。斜风细雨,顷刻穿过廊道,消弭一切痕迹。   天禄阁,思吉在外通报:“丞相到。”   梁珩拥着毛毡,正昏昏欲睡,立时振作精神,请丞相进阁。   今日是与丞相确定候补官员人选。段相多日不曾进宫,此时相见,却也不见病容,依旧神采奕奕、容光焕发,彼此都心领神会,称病不朝只是张窗户纸。他将伞交给寺人,抖抖前襟的雨珠,进得阁楼,一身清新水气。   令连日被困在宫里发霉的梁珩一阵神思清爽。   “舅舅,快坐。”   段博腴面带笑容,走到左席入坐,温和道:“陛下,天子大宝,至尊至极,不可因亲而废。”   梁珩从善如流,改称丞相。   二人就候补名录交流过意见,凡丞相举荐,梁珩一概应允,至于几个重要官职,如司农部丞与尚书令,则还需审慎,不宜从速。   梁珩心如明镜,对名录中人员评论得头头是道,段博腴听得欣慰:“臣从前与陛下说的,唯才学与见识存于脑海,不为他人所夺,看来陛下是记在心上了。”   梁珩诚恳地说:“丞相的告诫,朕都记得。从前还在储宫时,只有丞相会关心朕的课业,偶尔提点一二。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沈育以前同朕提起过,丞相是天下文士之翘楚。”   段博腴唏嘘不已:“这话还是当年司隶校尉韩英告诫臣的,如今只是原话奉送而已。臣原也只是个乡野村夫,如不是在韩英府中任职文书,又得他提点继续读书,怕是没有今日光景。”   韩阀对梁皇室而言虽是恨不能除之而后快的权臣,对段博腴,却是人生遇见的第一个贵人。没有韩英这个伯乐,提他在麾下做文书,开启他的仕途,段博腴或许今日还在下地种田,望着春雨天发傻笑。   “丞相当初是如何结识韩英的呢?”梁珩十分好奇。   按说一介农户,即使居住在王城,面对那出入八乘马车、百人执旗开道的王公贵族,也是望尘莫及。   段博腴淡淡道:“臣的母亲,年轻时容貌昳丽,裙下之臣也有不少。”   为长辈讳,梁珩便自觉不再多谈这个话题。   送段博腴到天禄阁外,雨已停了。清气充盈天地间。   段博腴拍拍梁珩肩头,此时显露出做长辈的模样,语重心长道:“万望陛下忍耐,积蓄实力以待一发制敌之机,切勿贸然与郎中三将为难。”   “我知道,舅舅。”与段博腴聊过,梁珩难得感到些许慰藉。至少他不是茕茕孑立,母家还有一个舅舅,一个表哥,血浓于水,亲人之间彼此信赖依靠,也是父亲梁玹临终之际嘱托他的。   梁珩开玩笑道:“您病了大半年,也该好了,盼您时常进宫,与朕解闷也好。”   思吉送来伞。   梁珩道:“今日天禄阁当值的是段左都?去将他叫来。”   脚步停在身后。段延陵一身束腰武袍,修长身材,脚踏麒麟绣纹的丝履。   “那时没有段卿守殿,朕夜里都睡不着觉。”   段博腴轻描淡写,瞥过儿子一眼:“只盼他能为陛下分忧才好。”   “今日赏你,”梁珩笑眯眯的,推了段延陵一把,“不值夜了,和舅舅一道回去吧。”   段延陵一向轻蔑臣礼,爱对梁珩动手动脚,但在父亲面前,也没这个胆子,举止都收敛得规规矩矩,向梁珩告退。   父子二人走下高台。   梁珩孤身站在阁楼前,看着他们拖在阶梯上的长影子,尽管一前一后,也是互相依偎的。   半晌,他挥手招来信州。   “阁卫撤了,晚上谁守殿呢?把右都侯叫来值夜。”他吩咐。   换了别人,都搞不懂皇帝的意思,放了这个走,又叫那个来。好在信州是个哑巴,不会多话,只会办事。   阁门大开,百步之外,梁珩就望见人。   “雨天冷,别在外面,进来。”   沈育犹豫一时半刻,入得室内。大概是被梁珩传唤惯了,穿戴整齐,俊秀又挺拔。   “这位子是你的。”梁珩一指筵席侧旁。   沈育忍了忍,没话说。   “你想说什么?”看他这副逆来顺受的样子,梁珩觉得好笑。   沈育沉稳道:“臣没有想说的。”   “那晚上在殿里陪睡,有话说吗?”   沈育:“……”   梁珩心中偷笑,末了又体察出他言语中透露的疲惫,不知他赋闲在家都做些什么,搞得眼睛里都有红血丝。沈育不想让他看见,把脸转向别处。   梁珩暗暗叹气。   屋中只有翻阅简牍的动静,房檐滴水,廊外寺人走过,鞋底窸窣摩擦。   梁珩偷看一眼,见沈育盯着空气发呆,不知在想什么。   他咳嗽一声,信州立刻反应,被他按下。沈育收回目光,与梁珩对视一瞬,去给他提壶斟茶,松香茶雾顷刻蔓延,隔着朦胧的雾,又为他研墨。   向晚用过饭食,散步回寝殿。沈育站在外廊。   “进来陪睡啊,”梁珩说,“当我开玩笑么?”   沈育脸色顿时精彩纷呈。梁珩与从前变化着实很大,他已搞不清楚他究竟什么意思。   惯例夜晚是由信州守着,梁珩道:“今天用不着你了,外边去。”   沈育倏地转身出殿。   “哇,”梁珩说,“抗旨不遵成习惯了吗?”   不多时又回来,搬了一张软榻,与龙榻隔了一座围屏,放在外间。看样子生怕自己被皇帝睡了。连梁珩一时间都无话可说,陪睡其实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他睡觉的时候,要有人陪在身边,如果做了噩梦,要握住他的手。   梁珩睡在围屏里,听着外面沈育挪到榻上。宫灯燃烧着飘渺的烛影,催人入梦。   梁珩出声道:“沈育?”   “陛下有何吩咐?”   梁珩又道:“育哥?”   沈育不说话了。   夜里万籁俱寂,思虑过重的人总会胡思乱想,梁珩问:“我记得以前在哪儿听过一首童谣,‘六一里常有赏,四脚畜站高堂’……”   隔间传来翻身的动静。   看不见沈育的脸,总让梁珩觉得空落。   “‘两封没有万户侯,十里挑一鬼来凑’,你知道是什么意思?”   这首歌谣,如同催命符一般,日日夜夜盘萦在沈育脑海,带他回到东市口,血泼刑场的那一天。   “我有时候会忽然想起来,看见童方时,想到六一里这一句,看见牛仕达,又想到四脚畜,看见仇致远,想到鬼……”梁珩自言自语,声音愈来愈低。   “你已经想到其中含义了。”沈育说,隔着一堵围屏,显得不真实。   梁珩笑了笑:“而你早就知道,这也是一件从前没有告诉我的事。”   “……”   “所有人都拿我当傻子,我只希望你别这样。育哥,你来时看上去很累,白日去做什么了?不要瞒着我。”   床帐高悬的轩辕镜倒映出围屏外沈育辗转反侧的身影,隔着锦绣江山图,两人对面而卧。   半天,只听沈育回答:“我会告诉你的,等有了一点眉目。”   空旷的寝殿里响起两道呼吸,长年寂寥的熏香里掺杂进另一个气息。梁珩闭上眼,想象那一年除夕在沈家西厢,沈育整夜拥着他,在熟悉的怀抱与安全感里沉入梦境。 第60章 铁造屋   沈育依旧准点进宫点卯,只是看上去一日比一日更心事重重,眉心常常皱起。梁珩看在眼里,实在想询问,但他对待沈育几乎到了小心翼翼的地步,沈育不想说的时候,他不愿主动提出。   直到某日沈育自己进入天禄阁。   侍卫一向是在阶外。   “怎么了?”梁珩马上放下手中事情,并预感时机已到。   沈育看了信州一眼。梁珩会意:“你怕什么?他已经口不能言、手不能写,无需回避。”   但出于谨慎,还是命信州退下,并带上大门。门外思吉欲盖弥彰偷瞄过来,被信州以身体挡了回去。   沈育走到近前。他最近脸色不太好,很有些憔悴,像是奔走在外缺少休息熬出来的苍白颜色。   “我依据名单前去拜访前两年辞官的各位大人……”   梁珩吃了一惊。   “许多已不在望都城了,南闾里仅存的几家,都闭门谢客,隔绝俗务。轻易见不到人。”   “你……”梁珩考虑一番,不太能理解,“你去见那些人做什么?都辞官了……”   “不是辞官,”沈育说,“是被三宦逼走,被先帝……被前朝风气吓退。陛下如今正是用人之际,若能得到股肱老臣相助,可说是事半功倍。”   梁珩思忖道:“相国府推举了许多年轻人。”   沈育反问:“你敢用吗?你可以信任段相,难道还能信任那份过了三宦之手的名册?品藻名册的原版抄本我会想办法为你拿到,在此之前,任何递到你面前的品藻册,都可能被动过手脚。何况有的职位太过重要,缺乏资历的年轻人根本无法胜任。”   这话是不错,譬如尚书令、司农部丞,连段相都为此发愁,只能指望从别处调任官员。但调来调去,都是利益网中的人。   “纵观朝野,如今只有两种人可以使用,”沈育竖起两根手指,“一,是那些刚从书院卒业、初被启用的年轻人;二,在党锢之祸中被排挤贬谪,或自发辞官的落魄士人。”   梁珩想了想,承认他说的有道理。   “但那些老臣决议辞官,当初可是三上书乞骸骨,哪里那么容易就回心转意?”   沈育好好一张俊脸垮着,神色阴郁,梁珩就知道被自己说中了。看来他这些天走街串巷拜访,全吃了闭门羹。   “你该和我说啊。”梁珩觉得好笑,心想沈育一定是打着天子近卫的名号,让他们以为新上任的皇帝下了招贤令,要唯才是举。   “天子近卫份量太轻,”沈育承认道,“恐怕要天子本人才行。”   “谁?”   “尚书令文尧。”   这就出乎梁珩意料之外了。文尧比先帝年纪还大,对梁珩而言属于爷爷辈,从前交际几乎没有,等他上位,文尧已退避三舍,更是缘悭一面。   但文尧身为一代老臣,主持尚书台逾五年,阅历何其之丰富,遑论他因与阉党不合,受排挤打压,岂不可以明志?   沈育两次前去拜访,文尧的家人都将他拒之门外,若彰明身份,则其人又诉说为天家弃用的苦楚,言谈间愤愤不平、郁郁不得志。   “你想让我躬亲去请文尧出山?”梁珩已然听明白了。   “私下前往,不能为三宦察觉。能做到吗?”   出宫当然可以。沈育回来身边之前,梁珩在章仪宫一刻也待不住,总是逃出去,又被段延陵或者仇致远派人抓回来。那时梁珩简直觉得王城一草一木都是仇致远的眼线,想躲过他的监视绝无可能。   “应该可以,”梁珩说,“你误食行散丸那次,我想带疾医去看你,害怕被他们发现,就假扮作阁卫。铁覆面一遮,谁也认不出来。”   文尧仍居住在南闾,春分桃李盈满巷道,花瓣洋洋洒洒铺就石板路。沈育携了梁珩溜出来,因台卫时常出入禁宫,阍门一看是沈右都,便放行无阻。   先是去了趟沈家原址,沈育封官后就搬了回去,独自居住,里外打整得干干净净。梁珩脱了甲胄,换上沈育给的一套朴素长衫,他个子稍矮,跟在沈育身后像他的伴当。   “见到文尧本人,才可表明身份,切记。”沈育反复叮嘱。   “知道了。”梁珩应下。   他心里还有些窃喜,因为这事连沈育也搞不定,非得他出面。沈育有意无意疏远他好久了,为了这事才主动沟通,且待他好好配合一番,请得文尧出山,让沈育知道自己的诚意,又解决了心腹大患,岂非一举两得?   梁珩还是很有信心的,再不济,他也是个君主,天下岂有君王得不到的贤才良将?即便是那些隐士山客,三请四请也就半推半就了。   门童一见来人,锦衣玉面,丝履金带,马上请了主人出来。   却是个中年男人,想必不是老臣文尧。此人见面便作揖称:“沈右都。”   沈育还礼道:“文公子。”   应当是文尧之子,不在朝中担任官职,故而以公子相称。梁珩被沈育遮在身后,尽量不动声色,从旁观察。   “右都侯,”文公子苦着脸说,“家父实在不愿见客,上次已与您好话说尽。”   沈育道:“万望见谅,再三叨扰,是一定要求见文公。既然您已无话可说,请让我与文公说上几句。”   文公子心中大约有一万个不情愿,但对着沈育,到底没说一句重话,还是将人请进家中。   厅堂里下人奉上茶水,眼神小心翼翼,脚步战战兢兢,不发出一丝声响,这如履薄冰的氛围,登时让梁珩也莫名拘束起来。   文公子前去请示父亲,留客人在厅堂里。梁珩因扮作随侍,只得了张席子,没有案几,沈育便将自己的茶水端给他。   梁珩捧着喝了一口,问:“他家里人,作甚如此紧张?”   沈育沉默片刻:“汝阳城中便是如此,街上军队巡逻,百姓收敛声息,白日里如同死城。”   这是脖子上架着屠刀的人之间的默契。梁珩一时便懂了文公子为何不干脆将沈育拒之门外,沈育不仅是新帝的右都侯,他还是沈矜的儿子,沈公与文公,都在党锢之祸中深受其害,同为天涯沦落人。   文家至今仍提心吊胆,文尧因不择主效忠而削官草野,其家恐怕是担心某一天被旧事重提,秋后算账。   沈育锲而不舍地拜访,对他家而言许是一种恶兆也说不定。   文公子见过父亲回来,第一句话便是:“右都侯,你还是勿要做无用之功了。”   沈育道:“不说别的,请务必允许我拜见文公。”   文公子道:“家父闭门谢客,立下誓言不见外人。”   “凡事总有例外。”   “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沈右都,试问在堤坝上蛀一蚁穴,即使再渺小,岂非一溃千里?家父辞官以避纷扰,若是开了你的特例,则麻烦事又要源源不断找上门。”   “受屈不改心,然后知君子。适逢朝政疲敝,文公当仁不让……”沈育一手背在身后,冲梁珩比个手势,指指院外。   梁珩立刻领会,起身悄悄退出前厅。一个随侍罢了,文公子并不留意,依旧与沈育言语纠缠。   南亓的家宅,正屋都在堂后,料想作为一家之主的文尧,应是居住在正屋。沈育想得好,他且拖住文公子,让梁珩打文尧一个措手不及,想当初段博腴称病不朝,被梁珩戳穿在家,翌日也不得不尴尬地重拾政务。   绕过游廊、亭庑,文家并不算大,方寸之地收拾得体面。   到得后院,忽然一庞然大物充实天地,四四方方,五面光滑如镜,反射日光令人眼花。   竟是一座铁造的方箱!   梁珩看得呆住,没见过这等古怪玩意儿。铁壁沉重嵌入土地,四面严丝合缝,没有一处接口。梁珩惊叹上前,手指摸过,壁上传来一阵金石战栗,发出隐隐声响。他附耳贴去,听见那声音是从箱内传出,断断续续,仿佛这铁箱拥有生命一般,正发出衰老的、濒临枯竭的喘息。   “客人不能到后院来!”   文家的下人大惊失色,匆匆赶来将梁珩从铁箱边推搡开。   “等等,我……”   下人力气极大,且十分紧张,连推带拉,惊动了许多人从檐下出来,聚在后院,以敌视而排斥的目光包围梁珩,让梁珩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赶快离开!”   “我们不接待客人!”   “太无礼了!”   一串脚步疾走过桐木地板。“放肆!”沈育的声音劈开人群,寻到梁珩,将他带回身边,同时他也看见了那座格格不入的巨大铁块。文公子站在廊前,十分伤感的模样。   那铁块发出几声咳嗽。   包围梁珩的下人登时忙乱起来——“快准备茶水!”   “小厨房温着的午膳,赶紧拿来!”   众人簇拥着铁块,将两菜一汤喂进铁块口中。   “在下也很久没有见过家父了。正因连我这个做儿子的都见不到父亲,三宦才会相信,”文公子木然地说,“相信家父完全失去了价值,已无法为任何人效力。我家因此得以保存。”   铁块四面八方反射着光线,照入人眼,针刺一般逼人落泪,释放出拷问魂魄而痛彻心扉的力量。   回宫的路上,沈育不得不牵住梁珩行走,以防他一头撞宫墙上。   从文家出来,梁珩就失魂落魄,沈育有些担心,看他几次,发现他发白的嘴唇翕动着,不知在念叨什么。   谁能想到,为了表示避世的决心,前任尚书令文尧大人,竟造了座铁屋将自己关起来。别说开窗透气,那四壁以铁浆灌注,连只飞虫都钻不进去。   人力有时而穷。纵使权力通天如万民之君王,面对一个亲手将自己逼入绝境的人,也无可如何。那铁屋就是文尧扇向灵帝梁玹父子的一巴掌——皇帝可以命臣死,却无可使人活。 第61章 白骨戒   到得养室殿,信州独自等在外面,想必是寻了个机会将思吉等人支走,见到沈育携着一铁甲卫士上阶来,卫兵摘了覆面,现出梁珩的脸。他的面色已从苍白涨成通红,一言不发进殿去,居然将二人都关在门外。   立刻,里面传来摔砸踢打的动静。Y。U。X。I。   这是怎么了?信州看向沈育。   沈育想不到这场没有结果的拜访会带给梁珩如此大的刺激。尽管他自己也承认,为那铁屋所震撼。天大地大,画地为牢者最大,梁珩也拿文尧没办法。   但文尧落到这步田地,与先帝对三宦胡作非为的纵容绝脱不了干系。若非三宦掀起党锢之祸,这些清流老臣何至于自绝以明志?   而梁珩如今连补偿的机会也没有。   或许他是想到了魂归汝阳的先师沈矜,或许他面对文家老小与沈育之时,没有一刻不愧疚懊悔。   大约是瓷盏一类砸到殿门,一声破碎的巨响。   疯了一阵后,安静下来。   信州趋步入内,听不见梁珩的声音,过得片刻他以前襟兜着一堆摔碎的瓷片出来,看了沈育一眼,往配殿去。   养室殿的配殿一向门户紧闭,无人进出,门上挂着铜锁。沈育留心过几次,不知里面关着什么,眼下信州两手兜着碎瓷,钥匙挂在腰边,站在锁前又看了沈育一眼——意思很明显了,让沈育给他开门。   配殿内无光线,开门时激起一层灰。进深三间,四排莲花础梁柱,偌大的空间堆满弃用的物件,大都是碎瓷破砖瓦,被摔砸变形的铜炉灯盏等。间或几只箱子。   信州将碎瓷盏扔进杂物堆,当着沈育的面打开一只木箱。   陈腐的墨汁气味与发霉的纸灰迎面而来,停留在麻纸上是支离破碎的尖叫。   沈育顷刻间就明白禁殿的存在是为了什么——为了隐藏起皇帝见不得人的绝望与癫狂。   沈育想起天禄阁那张被梁珩抠得指痕遍布的案几,想不通梁珩怎么会变成这样。接着他在另一只箱中看见了两样物件——一样是个四四方方的金坨,其上立着一只威风凛凛的龙形兽钮,另一样是一张平平无奇的木牍,与金玺并放一处,木皮的积灰变色。   沈育静静拭去薄灰。   纵使高楼风缭乱,浮云尽头是吾君。   梁珩抱膝坐在养室殿窗前,砖石地板冰凉。稀薄的日光透过菱格,刺绣般在他脸颊上交织出阴影。   颓丧与疲惫都安分潜藏在皮肉之下,缓慢吸收进血液,流回胸腔。这一过程完成后,梁珩就能短暂地恢复正常,信州已经习惯了他的沉默,并且作为一个哑巴忠实地陪伴左右。   有人慢慢靠近,窗下映出他的影子。   梁珩以为是信州,直到沈育跪在他身边,一手覆上他膝头。   “……”梁珩盯着沈育双眼,迎着光线,他的眼睛剔透澄澈,如同山泉,“我很少这样的,你别怕。”   沈育身上似乎发生了某种变化,收起了这段时间里令梁珩束手无策的尖刺。   他靠得很近,轻声问:“这是什么?”   梁珩瞥见他手里拿着的东西,但他刚发泄一通,此时脑中空空如也,反应也慢了一拍:“是……是金玺。”   继而他想到,沈育怎么会发现金玺?   “我初回望都城,邓飏告诉我,”沈育覆在梁珩膝上的手,力道不大,却令他无法侧身回避,“金玺为窃国之贼所盗,王失金玺,令无所出,朝政一时瘫痪。可是今天我却在王寝殿侧畔找到金玺,请您告诉我,难道是窃国大盗又将之归还了回来?”   梁珩不知道说什么。   “……是啊……我原来也这么想的……谁知他们都不在乎呢?”   他伸手碰碰沈育的肩,见他终于不躲了,又谨慎地将自己塞进他怀里。“对不起。”梁珩掐着沈育肩膀,像要撬开他的外壳,剖出血淋淋的真心。   怀中的脊背如一道瘦岭,沈育手掌慢慢摩挲:“你还有什么事没有告诉我?”   “什么事?”   “配殿里的杂碎。”   “……”   “怎么发这么大的脾气?”沈育随意似地问。   梁珩坐直了,盯着他双眼。   “陛下?”   外廊牛仕达粗声请见。   “我不愿见他,”梁珩说,“你将他赶走,我就告诉你。”   沈育二话不说,提剑出去,不多时外面吵闹起来。牛仕达气焰嚣张,说话像吵架,却几乎听不见沈育的声音,紧接着有拔剑的铮然之响。廊外便安静了。   接着便是邹昉并几个台卫被沈育传上殿,守在门外。   沈育再进来,梁珩坐在茵席边,背靠凭肘,以放松的姿态眯着眼睛瞧人。   “看什么?”   “看你,”梁珩一笑,“育哥,你待我百依百顺,因我是皇帝,或因我是梁珩?”   沈育一言不发,到他左首跪坐,长剑放在一旁。   “有些人待我好,为了从我手中得到更多。然而育哥,我却总在剥夺你的生活,什么也不曾给过你。你领了腰牌进宫那天,我就在想,假使有一天我不再是金殿的主人,所有人都会离开我,但是沈育不会。”   “你会吗?”梁珩问,“说不会,我就告诉你。”   他脸上虽然带着笑,沈育却注意到他的手指揪着茵席的毛边,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其实,我不是梁家的后人。”梁珩说。   沈育怀疑自己听到了一个绝妙的笑话,紧接着梁珩又说:“先帝也不是。你说的窃国大盗,本来是我,也可以说是我父。”   嶂山王梁不害,娶谢氏女为妻,生下长男立为世子。因世子寤生,梁王为取名“敝子”以期养活。彼时府中还有一位侍女,嫁与王府主簿,与王妃在同一日临盆,不知是年岁不好时运不济,还是怎的,难产诞下一个死胎。   好在是王妃的儿子活了,死的是侍女之子,若是情况相反,则又不知有多少人要因这未出世的世子受到迁怒。   设若一天之内日月精华有限,孕育得一位王子皇孙,便顾不了另一位,寻常人等也就当饭后谈资,唏嘘着过去了。只有那死了孩子的侍女,过不去这坎,终于发了疯,说她儿子没有夭折,乃是被人夺走了,下场当然是被丈夫带回家中关起来。那天起王府就传出流言,二子同日生,安能辨我贵与贱?   这空穴来风吹到王爷王妃耳边,幸而夫妻二人并非心胸狭隘之人,一笑置之并不追究。也因此流言始终不得禁止,一直私下议论到世子长大成人,弱冠之年迎来紫薇星入命——望都王城派来使臣奉迎世子入主章仪宫。   潜藏在嶂山王府光鲜表面之下的毒瘤,一夜爆发。   本来世子的出身就饱受非议,将来继承嶂山王府也罢,毕竟只是一闲散王爷,这下要继承的可是大亓国祚!   当年一日之内,两个女人难产,生下二子一死一活,凑巧是该活的那个活了,不打紧的那个死了。谁也不知道,将来帝位上端坐的,会不会是那本该奴籍出身的侍女之子!   三人成虎,众口铄金。流言沸沸扬扬,终是有意无意传给了王城使臣知道。而当时光禄卿韩巍派来迎接梁敝子的中常侍郎,名叫单官。单官带了三个随从,一个叫牛仕达,一个叫童方,还有一个,叫做仇致远。   武帝梁玹膝下无子嗣,为免玷污血统,过继宗室子时务必精挑细选。为了验证梁敝子的身份,此四人做了许多工作,二十年前用在世子敝身上的手段,二十年后同样用在了他的儿子身上。   只是这些手段不为皇室验明正身,乃是为谋取一己私利,将父子二人的软肋攥在手中,操纵一代帝王如同傀儡。   一年前灵帝崩,祭祀的明堂之内,素麻绕梁,入目皆是惨白光景。童方拿了供奉在武帝牌位下的木盒,在行将即位的太子珩面前打开。   里面是一枚扳指,色泽骨白。大亓子民连平头百姓都耳熟能详——武帝征战沙场,曾为敌人削下一根小指,为彰明战功,乃以小指骨打造一枚骨戒。这枚扳指生前常伴帝王身侧,身后遂奉入庙堂。   滴骨认亲,非皇室正统血脉不能溶于武帝骨戒。   当日梁珩便被告知真相,随之而来的即是三宦施诸其身的,无法反抗的镣铐。   “王府的侍女实则并不疯癫,如果不是被禁足家中,恐怕难逃厄运。她的丈夫不久也辞去了主簿职位,二人受勒令不得离开家门,每日有人送饭送水,形同监牢。单官找到他们时,二人以足不出户整整十八年。那对夫妻,并武帝骨戒,成了我父的索命符。你能相信吗?区区阉寺如此之有耐心,等到我父费尽心力,铲除韩阀外戚,以为轮到自己亲政而大权在握时,才拿出证据,一举夺走了他全部的地位。”   停顿片刻,梁珩摇摇头,又说:“等到我即位,诸佞人更是彰明较著。先帝多少有王府作为靠山,即使三宦有人证也不好轻举妄动。而我,连梁王长什么样也不知道,以族谱论,我是大宗,梁王是小宗,已然没有亲缘关系。先帝宾天,嶂山那边对主簿夫妇的管辖恐怕就松弛了,纵然三宦明目张胆将人接走,王爷王妃怕也想不到是要来对付我。”   将一切道出,梁珩才察觉到气氛过于凝滞,无所谓地笑笑,道:“我就等着哪一天,那三人将我赶下位,自己做起皇帝。到那时,育哥,你可得收留我,回汝阳教书也好,隐姓埋名也罢,别让我孤伶伶一个人。”   沈育膝行几步,到得梁珩面前。他盯着梁珩连伪装也装不好的笑脸,摸到他紧紧揪着茵席的手,将手指一根根掰开,握到自己手中。   梁珩怔愣着,旋即落入温暖的怀抱,伏在熟悉的胸膛终于小声呜咽起来。 第62章 戏君堂   梁珩的情绪压抑了很久,终于宣泄出来,精疲力尽趴在沈育肩头睡着了。沈育将他抱回床榻,出得殿外,几个覆甲佩剑的台卫还守着。   信州想进去,沈育一摆手,示意不妨。邹昉有意无意瞥来一眼,对沈育与新帝的关系感到好奇。   望出廊外,琼楼玉宇雕梁画栋,黄灿灿的琉璃瓦铺就章仪宫骄矜的顶色。天下多少士人梦寐以求这权力的中心,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而那金殿之中却囚着一只头破血流的黄眉雀。   邹昉道:“沈右都,你在想什么?”   沈育问:“若你要在望都城中藏起一样东西,哪里最安全?”   邹昉想了想:“皇宫?每日侍卫巡逻,又有士兵把守宫门,应是天底下最安全的地方。”   “除此以外?”   “安全的地方么,要就是对方找不到,要就是找到了也进不去。如果我要藏一样东西,我就藏到南军营去,谁能于千军万马之中探火取栗?沈右都,怎么了?”邹昉发现沈育脸色变得难看。   沈育敷衍一句,陷入沉思,半柱香功夫后他回到养室殿,梁珩已经醒转,手抵额角有些头疼的样子,正视线巡睃四下里找他。   “你后来还见过武帝骨戒吗?”沈育问。   梁珩皱眉:“没有,骨戒已不在明堂中,我猜想,三宦也提防我销毁骨戒。但奇怪的是……”   沈育道:“文神皇帝在位二十年,竟也不曾从三宦手中夺回骨戒,实在令人费解。你有没有想过,那枚骨戒所在之处,也许文神皇帝心中清楚,却不敢轻举妄动?”   梁珩招手,让沈育过来,靠着他肩膀:“我头痛,你直说好了。”   “有三个地方,即使文神皇帝也鞭长莫及,”沈育说,“郎中三将管辖的南军营,原始兴太守徐酬率领的守备军营……还有重兵驻扎的川南四镇!”   梁珩立时明白他的意思,喃喃道:“南军毕竟是皇家禁军,先帝并非完全没有掌控力,藏在南军中不保险。而徐酬死后,始兴究竟还算不算三宦的势力范围,尚且两说,更不能将这撒手锏放在始兴。难道说,竟然在川南?”   这念头甫一冒出脑海,先帝那阴沉而充满怨恨的面孔随即出现在梁珩眼前。他马上意识到,假如三宦竟与川南王梁瑫有勾结,川南四镇五万精兵,倏忽便成了架在先帝脖子上的铡刀。   假使这秘密不再是秘密,而是所有人都心照不宣,背地里分赃获益的工具……   连沈育都不禁冒一身冷汗。   梁珩道:“你还挺操心的。其实我心中想的是,如果有一天能对你说出口,咱们就离开望都,回汝阳,或者嶂山,闲云野鹤去。让他们自己折腾。”   沈育道:“你亲娘也不管了?舅舅、表哥也不要了?三宦骑在皇帝头上作威作福,你也能忍了一走了之?单官杀我全家……”   梁珩忙道:“此四人搬弄是非,诬陷忠良,必须严惩不贷!”   忽而又笑起来。   沈育:“你笑什么?”   梁珩道:“你自回来后,就一直拿我当作皇帝疏远,固守臣礼。如今倒是找着点从前的意思。”   沈育则说:“我怎么觉得,你说给我听后,反倒自己轻松了不少。”   旋即掀袍下榻,单膝跪在帝塌之前,一手按剑俯首:“陛下一日为君,我便一日为臣。”   起身时袍襟带起温柔的风,出殿外,依旧为梁珩守门。斜日涌进高梁广门,火红的色彩飞扬。   初时从郎中三将中得知身世,梁珩常提心吊胆,看谁都像居心叵测,到得后来,一切风平浪静,无人生出是非,这道天雷便成为隐匿在云后的杀机。   他拨开云雾让沈育窥得一眼,事后乌云再次聚合,谁也瞧不出端倪。诸事都沿着既定的轨迹前行。   轮到阁卫巡防,是日天气闷热,万里无云,广场前巡逻晒得人头晕,段延陵给连轸行了个方便,支使他到天禄阁去,捡阴凉处站着。站了一会儿,就被梁珩叫进去。   “穿这么多不嫌气闷?喏,准你把甲胄去了,坐我边上歇会儿。”   信州察言观色,给连公子倒来凉茶水。   连轸实在不像个侍卫,先帝之后,连家重又获得恩宠。   “我担心我爹的伤,”连轸愁眉苦脸地说,“你也晓得,他背上本来还没养好,天气一热,又成日躺在床上,真怕生出疮来。”   梁珩说:“不妨事,一会儿我叫信州带疾医去瞧瞧。”   梁珩手头还有一堆报上来的事务,经过三宦筛选,挑一些不痛不痒的让皇帝亲政。廷尉府提呈一例,某县百姓私相械斗,官兵镇压之并收入监牢,拟秋后问斩。   杀杀杀,就知道杀,这两年从朝廷命官杀到平头百姓,刑场糊的血泥涿水也洗不净。霍良真是三宦的好狗,严刑峻法收割的人头做成骷髅项链等着贺寿时献给他祖宗。   梁珩大笔一挥,批注驳回。   连轸看了一会儿,问:“殿下,你觉得有意思吗?”   梁珩放下笔:“你想说什么?”   “我觉得,”连轸道,“从前我们隔三岔五一聚,自雨亭里谈天说地,解绫馆里分曹射覆,不比如今来得快活?你什么时候是坐得住的人,抱着书简看一天?”   梁珩笑起来:“你这傻子,又说胡话。”   忽而阁里进来一人,素锦袍缎,勾金的云头履,腰牌高悬,玉树临风。梁珩拍手道:“好看好看!上哪儿做的衣裳?”   沈育俯身在他案上果盘里捡了颗杏子:“邓飏找的裁缝。”   梁珩为了他这点小动作简直欢欣鼓舞,热切道:“我让宫人给你裁一身,保准比他的还好看!”   沈育和连轸对上眼。   “连哥儿也在。”   “啊,”连轸愣愣的,“沈育,你爹还好吗?”   梁珩忙朝沈育指指脑子,摆摆手。   “托你爹的福,”沈育十分默契,又对梁珩说,“有空吗?带你去见个人。”   今日巡防的是段延陵,梁珩本想知会段延陵一声,让他帮忙遮掩,不料沈育却说:“别让姓段的知道。”   梁珩看看沈育,又看看连轸。   一刻钟后,三人正大光明出现在承明门下。   段延陵正教训一个下属,看见沈育,脸色显然更差了。   “要出去?”   “我请殿下去看看我爹,他最近不大好。”连轸说。   “有……”段延陵一脸郁闷。梁珩怀疑他想说的是“有病吧”,但段延陵从不当着连轸的面说他脑子有病。   “回见。”梁珩大摇大摆,走出承明门,阍门的南军或许会去通知仇致远,但无所谓,仇公从来不管皇帝与落魄臣子同病相怜的芝麻小事。   沿着凤阳大道走,杨柳翠冠满京华。碧天云如丝缕,晴光如粼。   离开章仪宫,梁珩浑身都松快不少,听得沈育说此行乃是拜访前司农部丞揭云。揭氏亦是一位老臣,阅历较之自困铁屋的文尧也不遑多让,先帝在位的最后一年,揭云乞请告老还乡。不知怎的,过去这许久,新帝尚已即位,他还住在王城。   “不是说去看我爹吗?”连轸追问。   “先去看揭先生,再去你家,”梁珩哄他,“看你表现。”   当初担任司农部丞,揭氏一门风光,宅门都是临街而开。原来的涂金剥落,门梁磨出窘迫的白芯。   门僮前来应门,知是右都侯来访,并不似文家将人拒之门外,倒是大大方方迎进来,请到厅堂奉茶。   沈育早来探过口风,压低声音对梁珩道:“揭云虽来者不拒,但凡向他示好,都石沉大海听不见个响儿,甚难对付。”   果然一会儿主人来了,是个面色红润的黝黑老头子,穿着华贵考究,逢人就笑盈盈探手来握:“大人好大人好,这两位公子爷贵姓呐?”   殷勤得很,吓了连轸一跳。   下人进来添茶,梁珩知连轸不喜正经严肃的场面,让他自去找乐子,连轸便跟着下人一道离开。   “先生,晚辈上次拜访,想必您还有印象。”沈育道。   揭云粗犷的面容浮现一丝迟疑,嗯嗯啊啊支吾道:“这个,沈大人,老子……老夫已不当官了,朝廷有什么吩咐,让年轻人去做嘛,老子……老夫都是半截埋进黄土的年纪了。”   沈育道:“先生既决意辞归故里,如何又长留望都,恋恋不舍?”   揭云哑口无言,片刻后说:“这是大夫人……拙荆的决定,做老爷的也要听从妻子。”   一番推拒,梁珩从旁观察,有种古怪的直觉,这位揭大人,浑然不如他想象中的模样,说话吞吞吐吐,期期艾艾。沈育的每一句话,好似都打了他个措手不及,但罗织些莫名其妙的借口,也要将话堵回去。   “揭大人。”   梁珩一开口,沈育就靠坐脚跟,让出寸许,令他的气场得以架设到揭云鼻子前。   “车轱辘话滚的,我就不多说了。我只想问您一句,您当初的辞表我已阅过,其中提到因年老多病,请回故里修养,可眼下我见您红光满面,口舌利索,哪里有多病缠身的样子?”   此言既出,便是打开天窗说亮话,重臣的辞表收在皇帝案头,谁人能得见?自然是不言而喻的。   梁珩表情寂寥,说道:“想必您是见过我父的,当初缠绵病榻奄奄一息,那才是久病中人。无病却请辞,您是为了什么?保全己身,抑或是爱惜名节?”   厅内良久静默。   沈育起身出去,让梁珩与揭云能有推心置腹的余地。揭云也许是有不甘寂寞的心思,否则也不会留在望都天子脚下,他退位时正值朝政浑浊,乌云蔽日,若是能得新帝信任,不知他是否愿意做拨云见日的那擎天梁柱。   院里,先前奉茶的下人正在喂鸟,撒一把粟粒,鸟雀叽叽喳喳飞下枝头。   连轸与他并肩坐在廊下,闲话。   “印象里,我爹也总驼背。”   “连铁郎的脊梁是世间最直的。那是你生得晚,你爹老来得子,是俯首甘为孺子牛啊。”   沈育心中一动,有个念头一闪而过。之前来过一次,曾见着那下人吗?   他回到厅前,奇怪的是,梁珩委婉地表明身份后,揭云竟还厚着脸装听不懂,仍旧拿老话搪塞。沈育听了一会儿,走下石阶,伸手召来连轸,交代几句,又让他回去。   下人问:“你想喂鸟吗?”   连轸答道:“喂鸟很有趣吗?揭先生,为何你在此喂鸟,却让你家下人在堂上待客?”   下人转过头,与连轸对视,缓缓露出一个斯文的笑容。 第63章 神隐者   “揭先生。”沈育总算见到了真正的揭云,尽管一身褐衣短衫,仍怡然自得。   揭云被人拆穿,反笑道:“眼力不错。右都侯,你带来了连公的儿子,里边堂上那个,又是谁家公子?”   “揭先生,您不妨亲自见见他。”   揭云但笑不语,与他相较,沈育只是个毛头小子,宦海浮沉几十年,心眼比谁都精明。沈育上门拜访,留在堂中与“揭云”相谈的却是他人,能让天子右侯出面引见,还能是谁?   他撒了一把粟,鸟群却并不蜂拥抢食。   连轸道:“您把吃食洒进泥潭,鸟儿都不吃啦。”   “这又为何?”   连轸不亟多想:“因为脏了,泥会溅到羽毛上。”   “脏了的吃食,就不是吃食?不吃,就会饿肚子,那么怎么办呢?”   连轸想不出来,揭云走下院落,颗颗重拾粟粒,在衣裳上搓干净,又扬出去,落在干净的卵石上。鸟群扑腾作一团。   揭云显然没有与沈育交流的意思,沈育几次试图开口,都被他故意岔开,只好闭嘴看他喂鸟。直到梁珩带着显见的怒容走出厅堂,黝黑的“揭云”搓手跟过来道:“右侯大人,恕不远送啦。”   他竟还当沈育才是发号施令的那个。   离开揭家,梁珩含怒说道:“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全不管用。揭云究竟想要什么?”   沈育道:“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揭老既要辞官,又不离都,说明他不肯迁就,却仍有所期待。他不愿如我父一般,虽则保全气节,却身死魂消,也不愿如霍廷尉,委身佞臣。”   “我不正是来给他承诺的么?他却佯作不知!”   沈育心道,真揭云是知道的,假的那个知不知道也无所谓。   “他还是给了我一些建议,”沈育说,“让我去找另一个人。昔长乐少府,江枳。”   长乐少府,较之尚书令、司农部丞,则实在是个无关痛痒的职位,更不知揭云为何让他们往就江府。   梁珩回过味儿来,怀疑地盯着沈育,“揭云”什么时候和沈育说过话?   西市,书肆。   生意寥寥,老板将藏书搬出来晒,自己一把醉翁椅,眯着眼睛摇摇晃晃。梨枣木与墨香回味隽永。   有人停在书案前,挡住一片日光。   “纵观望都,还有哪处收藏这许多籍卷?王城纸贵,除了此间,就是章仪宫天禄阁了罢?”   老板睁开半只眼,见来人竟是熟客,已有数年不见,愈发俊秀英气。   “这不是……沈公子?”   “江大人。”沈育拱手还礼。   书肆后院,从前与宋均等人常以茶相会的石桌,沈育与老板对面而坐。   书肆老板,也即昔长乐少府,江枳,神色间丝毫不见意外,乃是一种早知会有今日的淡然。   “晚辈有一疑惑,不知家父当时,也知道江大人的身份与否?”   江枳摆手道:“一介书贩子,称不上大不大人,与沈公也是因书结缘。平生一知己,足以慰风尘,何必牵扯上琐事。”   沈育道:“江老既大隐于市,晚辈贸然来访,还请体谅。”   江枳道:“谈不上,谈不上。你若铁了心要‘贸然’,早将那小皇帝也一起带来了,当年你们在我家书库过夜,收留太子殿下一宿,实在是蓬荜生辉。”   沈育不禁汗颜,带上梁珩是四处碰壁,才让他此行变得谨慎。当然,其中也不乏与书肆老板有旧交的缘故,欠了不少人情债,做事总要慎重些。   “从别处得知江老竟在西市经营一家书肆,”沈育说,“不,应当是得知书肆老板竟就是江老,实在令晚辈大吃一惊。”   江枳笑道:“你父子二人先后任职朝官,那时我尚在任,官场重逢是迟早的事。未料,天有不测风云,如今已是阴阳相隔。沈右都,那么你又是从谁人口中,得知我的事?”   他以官职相称,说明沈育虽对他的情况一无所知,他却对朝中动向了如指掌。沈育官封天子近卫,走的是梁珩的私诏,不经过尚书台,知道此事的人寥寥无几。   既是父辈故交,又心如明镜,再耍花招也无益。沈育便将他与梁珩连日拜访旧臣未果,并得揭云指点的事一一道来。   江枳听完便笑道:“原来是揭兄,无怪乎。我还在做司隶校尉时,与揭云交情最深,他自己不愿出山,便将我推出挡箭。沈右都,我且问你,你与天子拜访这些有心无力的老臣,白费力气,所为何事?”   这还有说?沈育道:“陛下手中无人可用,朝中无人可信赖,全为阉党掌控。若无左膀右臂,纵使天子也一事难为。”   江枳听罢点头:“若自己无人,便罗织他人势力为自己所用,何如?”   “罗织阉党势力?”沈育不免吃惊。   江枳却道:“借力打力,借另一方势力,打击阉党。”   “借谁?不,朝中还有谁人盘踞的势力?”   江枳审视一番,发现沈育是真不知道,便解释说:“你可知道,阉党起势的始末?”   莫说沈育,望都里外,乃至整个南亓,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先帝以小宗即位,势孤力弱,为外戚所胁迫,内朝外朝无人相帮,最终是小小阉寺,趁权臣入殿觐见,贴身服侍的机会,一计闷棍敲得人魂归西天。   打死韩巍的仇致远,与按手按脚的童方、牛仕达,俱一朝飞上枝头。当然,只有梁珩与沈育知道,他们做这一切是为了什么,不过是让背后操纵皇帝的人,从韩阀变成阉党罢了。   “打死韩巍的是后来的郎中三将,打死韩英的又是谁?”江枳说。   韩英是韩巍之子,韩巍若是失势,他的儿子与女儿理应史书除名。沈育对此从未起疑过,江枳提起韩英,他一时想不起时任司隶校尉的韩英,是怎样消失在台前。   “当时的韩巍乃是光禄卿,王城五千南军俱在其麾下服役,父子二人出入皆有兵士护送。是什么人,骗得他父子撇开侍卫,独身入宫?又是什么人,在韩巍命丧金銮殿的同时,将他儿子带入偏巷,乱刀砍死?这个人,不能是当时正在金銮殿的仇、童、牛,也不会是已致仕回了蠡吾的单官。这个人,应当是韩巍父子都十分信任的心腹,在韩英面前说得上话,能够左右他的决定,在韩英屏退左右时,还能近身侍奉在他身边。”   沈育的心跳逐渐加快。随着江枳的讲述,他脑海中慢慢勾勒出一个人影。   “当年的细节,您是怎么知道……”   江枳淡淡一笑:“我不是说过,转调长乐少府以前,曾任司隶校尉?前任长官之死有何风闻,还是略知一二。沈右都,有关先帝的一些隐秘,说不得,我比当今小陛下还知道更多。相较诸人皆以为的郎中三将,先帝心中真正信任之人,实则是当年诛杀外戚一事中,藏匿其身的第四人。当初,接替我之司隶校尉一职者,即是此人门生,名为转调,实是先帝为那人培植朝中势力。只要你知道门道,想从朝堂百官中分辨出此人之所属,应是不难。”   说是不难,实际上,在从江枳口中得知此时之前,从未有任何人对沈育提起过。甚至号称云集天下消息的解绫馆都未传出过风言风语。这第四人真如神隐一般,在本朝广为人知的诛韩一案中,深藏身与名。   “第四人究竟是谁?!”沈育脱口而出。   江枳神秘一笑,指指脑袋,仿佛已将答案告诉沈育,一切就在他脑海之中。   “诛杀外戚,奉还国本,此功盖天。想想韩阀倾倒之后,都有哪些人一飞冲天。”   这句话盘萦在沈育耳畔,伴随他回到章仪宫。   天禄阁。   连轸无聊地背靠柱础打瞌睡,信州垂头而立,恭敬地避开与往来阁楼的诸位贵臣对视。正有许多人聚在天禄阁中商谈要务,间或传出一二句,沈育听见,乃是与北朝议和相关。   大门打开,梁珩被众臣包围着,一眼就望见沈育,短暂地露齿一笑,继续与众人周旋。   仇致远几乎不说话,脸上挂着高深莫测的表情,童方则不阴不阳地讽刺:“言及与北晁议和,总是你们这些文官,涿水南岸的鸟语花香迷得你们找不着北,忘了北岸的老家,上都至今还在晁人的铁蹄统治之下,如今你们却要与世仇议和?”   段博腴稳坐帝座下首,四平八稳地反击:“车郎将此言,听上去仿佛您也曾领兵征战沙场。放眼庙堂内外,正经与晁人短兵相接过的,只有川南王,与北晁议和一事,实则只有川南王有资格就事论事。你我不过纸上谈兵。”   “段相说的不错,”一名年轻的官员附和道,“川南四镇实行兵田制,和时务农,战时练兵,对抗北晁几十年如一日。若我等在此妄下定论,我朝不足与北晁相抗,则川南军第一个不同意。若又说趁北晁内乱,我军可寻隙渡过涿水,抢占先机,则于兵马粮草调度上的困难,只有川南王清楚。与其在此争论不休,不如陛下一纸诏书召回川南王,请他详述便知其中利害。”   “说的容易,”童方嗤之以鼻,“羊大人,川南王镇守涿江南岸,其名号数十年屹立不倒,乃是战神般的存在,岂能说离开阵地就离开?再者,其人手握重兵,封疆自治,早有川南军不得跨越始兴郡的惯例,也不是陛下想召回就能召回的。” 第64章 离宫意   年轻官员,正是现任司隶校尉羊悉。   “连年开战,税赋与兵役繁重,如今北晁有意议和,于川南四镇而言也是休养生息。四镇地处崇山峻岭,农田零散,交通不便,商贸迟滞,供养兵卒五万亦非易事。”   童方道:“身为南亓臣子,羊大人为免过于轻贱了川南军。依我看,趁北晁应付鸟夷人,无暇南顾,川南军拿下上都城也并非不可能。”   争论显然已过了几个来回,梁珩已有些厌烦,想打哈欠,被段相一个眼色给憋回去。   臣子们众说纷纭,围聚在天禄阁,几乎是眼下南亓朝堂全部拥有话语权的人。或谨慎,或激昂,或别有心思,却是看不出来谁才是江枳口中的诛韩第四人。   待到日落时分,诸人才散会。   梁珩被折腾得筋疲力尽,沈育提着食盒进来,摆出几只碟子,盛有羊羹与蜜火腿。闻到食物香气,梁珩复活过来,泄气道:“看样子,我和我爹都不是做皇帝的料,还是让他们梁家人自己来吧,我是没招了。你说,就为了议和,都提出多少意见了?我听谁的?谁说的才是有道理?”   沈育将一筷子火腿塞他嘴巴里,说道:“你有自己的看法吗?”   梁珩咽下火腿肉,满足了,眯着眼睛道:“你忘了,就算我有想法,最后做决定的还是郎中三将。若有什么不满意,私下里再来要挟我,我还敢不就范?不过,我认为羊悉说的不错,定要参考川南王的意见,才能下定论。”   沈育仍若有所思,先前众臣的样貌一一浮现在他眼前,其中必然隐藏着第四人,只是究竟是谁?   梁珩自言自语:“不过,奇怪得很,虽说素来是文臣主和,武将主战,可郎中三将并不算真正意义上的武将,手里仅有五千人马,更不曾参与前线战事。怎得他三人力主对抗北晁,一副不死不休的架势?这对他们有什么好处?停战与否,受影响最大的还是川南四镇,和他们又有什么关系?”   说到此处,二人对视一眼。   梁珩尚没转过脑子,沈育提醒道:“怎么没有关系?倘若如我们所猜测,郎中三将与川南王有所勾结,共享皇室秘辛,那么川南王的利益就是他们的利益。换句话说,假使郎中三将主战,其后或许隐藏着川南王的指示。”   “川南想要打仗?”梁珩不无诧异,“打仗有什么好?年年向朝廷请求调拨粮草军饷,年年都要挨上一通奚落、受一回怠慢。”   “那么川南王与郎中三将利益并不相通,主战就是三宦的私利。让川南常年处于战火之中,如你所言,影响的只有五万川南军。朝廷之所以放任川南拥兵自治,也是因为有北晁牵制,五万精兵轻易不能脱身,北晁就是一根透骨钉,将川南军钉在了涿水南岸。”   沈育脸色一下变了。   梁珩道:“如何?”   “你想想,”沈育说,“如果三宦果真将武帝骨戒放在川南军,借用军队力量震慑你父皇,他们最希望看到的,不就是川南军腾出手来,加强对朝廷的威吓?利用北晁将梁王军队禁锢在涿水,不是反而让这股力量无处施展?”   “哦哦。”梁珩连连点头。   “哦什么?到底听懂了没有?”   梁珩又摇摇头。   沈育无奈,只好让他先吃饭。两人对坐几案,分食羹肴,一顿饭工夫,什么都置之脑后了。   天气渐暖,日影渐短,长日漫漫,入夜后已听得几声夏虫鸣叫。   梁珩一觉醒来,神清气爽,吩咐信州叫来左右都侯。   时辰尚早,还未到上殿时刻,今日台卫巡防,沈育来得很快,等过一盏茶,段延陵才发冠歪斜打着哈欠来了,眼瞅着是给信州刚从床上揪起来。   “坐,坐。”梁珩心情很好的样子。   他正襟危坐,宣布一个消息:“古之帝王即位,有巡狩九州,示疆威服海内的传统。自我登基以来,常思考这个问题。”   “思考多余了吧?”段延陵听得莫名其妙,“偏安王朝哪来的九州给你周游?”   梁珩道:“闭嘴,听我说。总而言之,我决定择日离宫出行,寻访河川。不过此行隐蔽,需掩人耳目。届时称病不朝,右都侯与我同行,左都侯与信州把守养室殿,不许任何人窥探。”   信州与段延陵俱瞪着他。   “你要去哪儿?”段延陵问。   “出了望都城就往北去。”   “你疯了?!”段延陵叫道,“郎中三将会让你连城门都出不了!他们绝无可能同意!你没事儿就爱往外跑是为什么?我也不会同意!”   “我没疯,从来也没糊涂过。北晁议和的国书还未渡过涿水,究竟是缓和还是开战,我要亲自去看看。关在这笼子里,与人徒托空言,难道就是清醒?”   段延陵不说话了。   众人安静下来。沈育冷眼旁观,瞧着段延陵的担忧与焦虑都很真切,像是真心替梁珩着想,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一国之君没有轻易离开王都的说法。   除非千乘随行,万骑开道。   然而以南亓的国力,千乘万骑也不是随随便便就拿得出来,何况南军全员都在郎中三将麾下。   段延陵道:“我和你一起,点阁卫二十人随行护卫,到了始兴郡,再调拨两队士兵。”   “好啊,”梁珩干巴巴道,“然后第二天就该被闻风而来的南军恭迎回金銮殿了。你和我装傻么,延陵。”   “反正我得跟着你!”   “你跟着我,章仪宫就没人了。你留下替我周旋,沈育会一路保护我。”   “他保护你?!他能做什么!”段延陵生气了。   梁珩便不说话,四周生出一种诡异的气氛。段延陵知道自己是口不择言,但他本就对沈育非常有意见,当下也梗着脖子不出声。   紧接着,响起一种奇怪的,金属摩擦的铿然之声,不疾不徐,隐藏着呼之欲出的杀机。   循声看去,是一点寒光,被沈育拇指挑出剑鞘,又摁回去,再挑出。   沈育面上挂着和煦的笑:“遇上奸细刺客,天子面前,一剑杀之即可,更无顾虑。”   二协剑柄撞上剑鞘,清脆的砰击声。   “你想试试在下的武艺么?左都侯大人。”   段延陵不由自主,按住身侧君子剑,幽幽道:“正有此意。”   武库校场,地面由辉绿岩石砌成,墨色光泽氤氲,几十名兵士正赤膊角抵,鞋底踏在岩石上,砰然有声。   段延陵与沈育过来时,起初无人在意,接着二人束缚宽袖,腰佩长剑,各在校场一边,对峙势头渐起。诸人察觉到异常,发现台、阁二卫的长官竟是要比试,登时看热闹的全来了。   上方看台,梁珩也被感染得紧张起来,底下乌泱泱的人群,他辨认出来大部分是不用巡防的阁卫,叫嚷段延陵的名字,俨然成了他的心腹属下。   “沈育!”梁珩大喊一声,吓了信州一跳。   两柄长剑亮出锋刃,折射日光,寒意抹过人眼,令校场诸人不得不避其锋芒。而转瞬之间段延陵已出招。   那柄仇千里收藏的君子剑,终究落到了他手中,并着工匠开刃,剑柄处扬武扬威的金麟图纹,仿佛将军徽记。段延陵究竟是个什么水平,梁珩并不太清楚,只知他跟着南军教头习武,已有十来年,只是从前未向梁珩提起过。如今也没有,乃是梁珩自己瞧出一二马脚。   沈育如一片叶,在段延陵刚猛遒劲的攻势下,灵活腾挪,剑刃擦过,犹如金玉之声清脆。   墨绿的校场之上,两道寒光似游龙闪电,一时间风起衣飞。剑招变换行云流水,二协剑凿穿剑樋,较之寻常铁剑更是轻盈无匹,段延陵心思变通,一剑突刺试图插入其中挑飞长剑,兵戈擦出刺耳尖鸣,紧接着却被沈育反绞住。   君子剑紧靠沈育肩侧。   二协剑贴着段延陵面骨。   沈育嘴唇翕动,齿缝间送出一句除了段延陵,没人能听见的话:“今时今日,知道他要去往何方的,你我之外,只有一个哑巴。如果路上遇人阻击,泄露消息的就是你。”   “信任你的是他,不是我。”   段延陵咬牙一笑,发狠想将沈育切出去,登时他便知道沈育先前仍有所保留,剑上力道如泥牛入海,而人已不在眼前。下一刻利刃绕颈,寒毛随之迭起,剑柄在后脖重重一磕,击得他连连踉跄,险些扑地。   “平手。”沈育稳稳站立,被段延陵剑风扫到手掌,鲜血渗出来。   校场旁,台卫之中一人悄然退走。出宫横穿驰道,到得南闾面朝大街的一户广梁大门前,朱红门槛尊贵无俦,梁上一块匾额,漆金的“段”字。   台卫熟稔地穿过廊庑、亭阁、望楼,来到一处小院。院里假山池水边,丞相正对坐纹秤,独自弈棋。   台卫到棋桌前,汇报:“左都侯与右都侯校场比武,天子在角楼。”   屋里,一年轻人声音说:“比武供天子取乐,哥哥无事闲得慌么?”   丞相坐在假山下,凝神注视盘面:“延陵不是这样的人,想必其中还有什么事。”   “他待宫里那个弟弟情真意切,什么蠢事做不出来。”屋中之人冷冷说。   段相摇摇头:“你太看不起他了——你且回去,继续监视宫中举动。”   台卫应声退走。   片刻后,房中出来一下巴长痦子的书童,手里恭敬捧一张绢帛,趋步到棋局前,依照绢帛所绘,落下一子。   段相视之,叹息一声:“为一处劫争,却失了大片江山。终归是沉不住气。”   他两指捻起黑子落定,书童忙记在绢帛上,又捧回屋内。 第65章 阴杀簿   天际破晓,是换岗时候,段延陵一手扶剑,困顿地经过承明门。阍门南军已和他很熟,打趣道:“左都侯,怎么一副精尽人亡的模样?”   段延陵有气无力,道:“我算明白了,人生只有两件最要紧的事——打道回府,白日困觉。”如果是和他更熟的梁珩,还能从他语气中体察出一点忿恨。   他穿过宫门离开。   不到一刻钟,又有人来,穿戴齐备的甲胄,守卫瞧见他腰上悬挂的凤羽铜牌,放行无阻。   那是台卫的右都侯,守卫也已十分熟悉,平素无事,右侯常服进宫,有事巡防,甲胄进宫,一板一眼,正经得很。宫人私下里传言,也受宠得很,只怕是个飞升的命。   右都侯走过殿前广场,检察过台卫队列,径直上了天禄阁,又点了两个亲兵守住阁门,自己近得阁中去。   书阁里,皇帝近侍信州大人正在醒茶,循声看来。右都侯摘了铁覆面,露出段延陵彻夜不眠、险些升天的黑脸。   “做两份工,岂非应领两份俸禄?”他喃喃自语,“喂,哑巴,给我一杯茶。”   信州听而不闻,将一盅茶倒了干净。   “我使唤不动你吗?”段延陵十分惊奇。   过得片刻,信州才端着茶托过来。   郢川贡茶雨前峰,冲开一股扑鼻的松柴烟熏香。要的就是这透窗而出的茶香,好叫所有打天禄阁门前经过的人都知道,陛下日理万机,寸步离不开书案。尽管阁中只有一个近侍,一个亲卫,梁珩本人不见踪影。   “少则十日,多则半月,”段延陵喝着茶出口气,“咱俩且慢慢熬着罢。”   与此同时,巡防的台卫都心照不宣,队伍里少了几张熟面孔,多了几个顶替的阁卫。消失的人里有毕威、邹昉等人,还有他们的顶头上司,临行前一道命令压下来,所有人都在这不动声色的变故中三缄其口。   始兴郡荣城,桥头正店,白日闲客少,只有零星几人临门饮酒。其中正有五天前从望都城消失的毕威、邹昉。   因正执行任务,不能喝醉,喝的乃是清淡刺梨酒,饮之如水。毕威道:“多少天了,还没个消息。邹哥,你不去信问一问,催一催?平日里,不就属你和大人走得最近?”   邹昉不说话。他还在做太傅公子时可不是这好脾气,谁要顶了他,立马就给掀回来。可自打他的太傅老爹,自己吓死了自己,怂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朝中任谁看他邹家人都像看笑话。   好在三宦手中一本阴杀簿,点了谁的名,就收谁的魂。文武百官是大哥莫笑二哥,人人活得心惊胆战。邹昉就释然了,原谅了爹的鼠胆,也原谅了自己的无能。不求昭雪与富贵,但求苟命到白头。   “邹哥,你瞧,原本论资排辈,凤阙腰牌就是块天上的馅儿饼也该砸你头上来。我对右侯,那当然也服气,人家确实有本事。可邹哥你就不一样了,嘿嘿嘿。”   邹昉淡淡道:“你懂个屁。”   这时一辆竹棚车停在店门前,车夫披一身蓑笠,栓了马,马鞭一卷,进得店里。吃酒的众人一看,纷纷站起来。   沈育是今日才赶到荣城,显然路上披星戴月,没怎么休息。   “主子,”毕威幽幽道,“等你五天了。”   “出城时没有引起南军察觉吧?”   “大家都是分头走的,时间也不一样,应该没有,”邹昉道,“一共住了五间房,给你的留在中间,上下左右都有人。”   沈育点点头。马车里的人也下来了,戴顶帷帽,宽檐垂下一圈皂纱,遮到下颌,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颈。   瞧着比沈育矮一点,不知是男是女。   台卫几人面面相觑,事实上他们还不知道这趟的任务究竟是什么。直到那人分开垂纱,透气似的,冲众人道了声恹恹的晨好。   邹昉:“……”   毕威:“……”   台卫们舌头统统打结。沈育道:“愣着干嘛,叫老爷。”   邹昉:“老、老爷好……”   毕威:“老爷好!”   “都好,都好。大家辛苦了,接着吃酒罢,我上去补个觉。”老爷困得两只眼皮直打架,路途颠簸,马车没把人骨头颠散算好的,被沈育架着上楼去了。   饭也不吃,澡也不洗,只想睡觉。沈育道:“先填肚子……”话没说完,梁珩已扑倒床上去。窗户一关,蒙上黑绢,屋内天光大暗。沈育也困得不行,和衣卧在外间榻上。数息不到,只听一阵悉悉簌簌的猫步,身边一沉,梁珩已从床铺摸到他榻上来,两只眼睛仍然闭着,梦游似的。   沈育伸手将他一捞,两人抵着额头沉沉睡去。   桥头正店临街。窗外从人声喧嚣,到复归寂静,傍晚下了阵细雨,空气清爽起来,屋内的闷热减少一半。   月上中天,两人才醒转。梁珩醒了也不想起来,抱着沈育假寐,有一搭没一搭地小声说话。   “其实,不必将这事告诉段延陵知道。我对他总是不能放心。”   “有什么,他是我表哥,还能害我不成?不告诉他,谁帮我们遮掩。”   “亲去川南,也是不必。诚然,梁璜不见得与三宦有所勾结,但离开章仪宫太久,三宦势必生疑。”   梁珩道:“三宦不会让梁王进望都城。书信往来,又未免失真。况且还有议和一事,不能拖延,我思来想去,亲自前去四镇,一切都可迎刃而解。虽然冒险,但北地风光我从未幸见,假如梁璜果真是知道真相的人之一,那你就带我渡过涿水,咱们从此隐姓埋名。”   沈育安静下来,手掌顺着他后背长发,摸到脊骨,像抚慰贴心的珍宝。梁珩温顺地伏在他怀中,半天,沈育赧然:“别动,乱蹭什么?”   店家端来夜饭,酒熏煨肉和笋干鱼圆的香气,总算将两人勾起来。鱼圆乃以白鱼、青鱼肉各半,加入笋干鸡汤煮熟,并上葱、椒、姜、紫菜,煲得香气四溢。   沈育叫来邹昉一道。自从太子殿下变成皇帝陛下,邹昉就没再和梁珩同席进食,当下拿筷子的手都冒手汗,十分拘谨。梁珩嘴里塞着丸子,十分满足,关心邹昉道:“不合你口味吗?”   邹昉回答:“臣、臣、属下、卑职……”   沈育盛了鸡汤,端给梁珩手边凉着:“不必紧张,随意一点。老爷待你还如从前一般。”   梁珩咧嘴呵呵笑:“是啊阿昉,老爷怎么会忘了你呢。”   邹昉:“……”   “我们此行秘密前往川南四镇,命你先至荣城待命,城中路线可心中有数?”沈育问。   邹昉此时才知目的地,心中不免浮想联翩,回答道:“荣城四面六座城门,两条运河,若要北上,则从永安门出,沿官道可出始兴郡。若走水路,则择孚阳河,可一路航行至川南四镇之一的天门镇。”   吃过饭,三人商讨了路线,方才歇下。梁珩又与沈育前去店家澡堂泡澡,洗净风尘,这才舒舒服服上了床。   就在两人抵达荣城的同一天,一支竹信也送到了始兴郡守府。   徐酬在任时,于郡守府中挖了一方池水,他获罪处决后,池水无人打理,成了绿汪汪一潭死水。新任郡守就职,花了一番大力气,清洁淤泥,疏通水渠,种上荷花养上鱼。   始兴郡新任郡守爱钓鱼。   是日,裴徽正一言不发独坐钓鱼。旁人看来,正如天下一切高人都爱直钩垂钓一般,乃是心中构思家国大事,体现在外表就是高深莫测。而实际上他正在发呆。   下属送来一支竹签。签面墨书两行字,末尾绘一徽记。   “望都城来信。”下属说。   裴徽瞄过两眼,目光落在徽记上——那是一匹骏马,四蹄腾空,身披铁胄,乃是一匹战马。   如果梁珩在此地,他就能认出,这是装盛武帝骨戒的木盒之上,所绘的战马图纹。   “便依他所言,布置下去。”裴徽尚很年轻,声线里带着轻飘飘的、目中无人的气劲。   下属有些为难:“以何名目呢?”   裴徽有点难以置信,因着属下跟了自己很久,想不到还这傻样。   “知会狱丞,放几个死囚出去,明日你就领了守备军全荣城戒严,只准进不准出,必将那几个死囚给我抓回来。”   钩子入水,半天不动。裴徽抓了把食饵洒进湖中,激起零落的波纹。他望着水面,若有所思。   “喂的是湖鱼,钓起来的可是金龙啊……”   梁珩有时会做噩梦,梦见明堂守夜的时候,三个面戴鬼脸的巨人将他包围,有时梦见两年前刑场上,沈公与连公的人头对他发笑。   今夜的梦则很不寻常。   他回到了桂宫,少年意气的段延陵拉了他要去看池塘里养的花冠雀。两人手牵手跑到池边,段延陵回身对他笑,忽然伸手将他推进池塘。   梁珩张大嘴巴,不确定自己有无发出尖叫,冰冷的池水灌进喉咙、鼻孔、耳朵。那天阳光非常好,湖面如剔透的琉璃,他看见倒影里的段延陵离他而去,奔向段皇后,姑侄依靠在一起,一并还有段家二弟,段延祐。   他手脚并用划水,身体却像块拙石,径直往湖底沉没。水草缠住他手脚,一条蛇冰冷冷地盘上脚踝,游过腰肢,绞住他的脖子。   蛇在他耳朵里吐腥气:“生人不可信,世人皆可死。”   “吾儿。”   最后一口气散去,意识行将远离。   忽然一只手拉住了他,将他拽出湖水。   “捂在被子里不闷吗?”   梁珩猝然惊醒,胸口剧烈起伏,眼前尚很朦胧,映入一星半点烛光和一双明亮的眼。   “沈……”梁珩抱住沈育的腰,蹭他颈窝,嗅到洗漱过后干净的味道,皮肤是温暖的。沈育亲亲他额角,安抚两下,催他起床吃饭:“出了点变故,我们要尽早走水路出城。” 第66章 蓄兰节   孚阳河是连接涿水的水道,通航繁忙,商船画舫比肩接踵,每到清晨,来者靠岸往者起行,真是群蚁排衙,连鱼都要被闷死的。   邹昉联系上一艘正要出发的客船,幸而有客到奇峰山就下了,留出富余房间,几人才得以临时上船。   一夜之间,荣城四面六座城门都严加封锁,风传狱中逃出数名穷凶极恶的死囚,街道上四处都是守备军在巡逻,出入城门的盘查连头发丝都不放过。只有水路不便管理,暂时予以放行。   沈育显得很严肃,直到登上船只,驶离荣城,纠结的眉心才松开。梁珩开他玩笑,说他草木皆兵。沈育一指岸上,他们前脚离开,后脚就有士兵封锁了码头。   梁珩才觉目瞪口呆,然而又说:“也未必吧。仇致远就算要抓我回去,怎会用逮捕死囚的明目?”太夸张了,且声势浩大,反而不好。   “不知道,”沈育回答,“小心驶得万年船。”   河水清澈,初日之下波光潋滟,离开码头,水面顿时开阔起来,河风裹挟水汽,洗得人精神百倍。   两岸先是市镇商户,淌过数里,便是连绵的田埂,蓼草盈野,风一吹去,遍野的深蓝浅碧。梁珩没见过这等景致,初时尚很惬意,甲板随水波起伏,摇上两下,渐渐脸色就不对劲了。   “怎么?”沈育察觉到。   梁珩捂着嘴说不出话,脸发青,一个浪头打来,趴在船舷吐得稀里哗啦。   “哎哟!老爷!”邹昉与毕威大叫,一左一右胁着他进舱室去。   带客的船,天南海北情况见多了,船娘送来一碗甘草蜜豆汤,晕船的喝了汤是立竿见影的效果。   梁珩像一株秋草,已经焉了,躺在床上,只觉床也在晃,非得沈育抱着他才好。   “把汤喝了就好了。”沈育哄他。那汤大概是冰镇的,碗沿挂着水珠,全滑进沈育掌心攒着,半点没沾上梁珩的衣衫。   “晕死我算了,大家都省心。”梁珩有气无力。   “怎么说这话呢?老爷死了,我们可怎么办,改嫁都没人要。”   梁珩抬手摸摸他的脸:“好啦,老爷就是要走,也把你带上,不叫你孤单一人。”   日暮,吃了点鳖肉糜熬的粥,梁珩才恢复力气,轻松些许。沈育仍叫他早些歇息,晚间河川星云倒映,如在天灯间行船,毕威高高兴兴叫主子们出来看稀奇,被沈育三两语打发走。   “我想看。”梁珩平躺着,像一截风干的木头。   沈育道:“站都站不稳了,看什么?早点睡。”   “你过来,你不睡我也不睡。”   沈育便到他身边躺下。梁珩一蹭一蹭,蹭到他胸口,将他当救命浮木似的缠着,呼吸轻如柳絮,搔得沈育心中发痒。   “明天就到奇峰山了,带你下船去玩儿,兴许就不晕了。”   “真的吗,去玩儿?”梁珩抬头看他,下巴戳在他锁骨上。   “真的真的,”沈育盖住他双眼,感到两只蝶在手心振翅,“快睡。”   离开南边一马平川的原野,遇见的第一座山就是奇峰山。因南人见识短浅,称之为奇峰,与川南真正的崇山峻岭比起来,不过是座小山包。但梁珩还是为人生中第一次见到山林而兴奋异常,在沈育印象里,简直可以和他收到山神眼的那一夜相比。   沈育十分谨慎,叫了邹昉与毕威远远跟着。两人随同旅人下船去,进入山下小镇,道旁许多白发翁媪,贩售登山杖与木屐,指点旅人道:“上山去前齿,下山去后齿,登高不费力。”   梁珩看什么都稀罕,叫沈育买了两只,混在游山的人群里,一头扎进深林。   今日游山者众,处处可见男女结伴而行,林中草木幽香,兰花漫山开遍。众人皆喜气洋洋、容光焕发,问之则答,此乃是五月初五蓄兰节,远近百姓都来奇峰山采摘兰花,游人也多闻风而至。   梁珩道:“节日也罢,怎么有许多男女友人?”   答曰:“俗世之事,情字为大,三月有上巳,七月有七夕,五月如何不能有蓄兰?小郎君,莫要害羞,喜欢哪家姑娘,五月初五带来奇峰山,两人以兰草为佩,便是许下一生世的姻缘了。”   果然有一二妙龄女子,臂弯里挎一篮子,沿着山路叫卖,篮中装着巧手编制的各种小物件。遇上男女同行,生意便来了,双方互赠一只兰花蝉,货娘再送上一句:“蝉儿鸣,蝉儿叫,缠缠绵绵,白头偕老。”   沈育在前脚程快,梁珩则不行,爬不了几梯就叉腰摆手,得歇会儿。山腰一处攒顶亭子,悬泉打在瓦檐上,轰隆隆声响。凉快得很,梁珩便在亭中歇脚。一个货娘见他衣裳矜贵,提着篮子过来。   “小郎君,买兰花么?”   梁珩摆手。   货娘看他独个儿一人,就说:“送不了姑娘,还能送家人嘛。”   梁珩顿时吃了一瘪,十分尴尬。沈育不知道走到哪里去了,早没了人影,梁珩忽然郁闷起来,眼看着成双成对的经过亭子,心中有点烦。   邹昉与毕威正在五步之外的山石上坐着,玩儿水,兴高采烈。   沈育出现在下方的山道,慢吞吞爬着,抬眼看见梁珩在亭里,踱步进来。   “你不是走到前头去了?”梁珩问。   沈育唔了一声,坐过来,不说话。两个歇脚游人来了又走了,过一会儿,他伸手进怀里,掏出样东西,要给梁珩的意思。   “什么?”梁珩一看,那香包上绣着一朵俏丽的春兰。   “避蚊虫的,”沈育说,“山里虫子多,别被咬了。”   两人又继续往山顶走,梁珩心情豁然开朗,步子都变轻快了。沈育不再冲锋似地疾走,两人一会儿碰碰肩,一会儿擦擦臂。   悄悄地,树荫遮挡下,梁珩一根手指挠挠沈育掌心,沈育目不斜视,将他手握住。   望都,西闾仇府。   堂屋阴森森的,是四面蒙上窗纱的缘故,熏着一种不知名的香,吸入这香味的随侍,个个神思混沌,如坠云雾。   只有仇致远愈发亢奋。   下人来报,有客至。   门缝开启,犹如实质的浓香争先恐后涌出。仇致远斥责道:“关门。”   暗涌的雾中,那人拜见过仇公,面目朦胧,十分镇静模样,对床帐内厮混的一切视若无睹。   “来得太慢。你是手不好使,脚也不好使了吗?”仇致远挖苦道。   那人不言语,也无法言语,他是皇帝身边的哑巴近侍,信州。   仇致远道:“找你来,是问你,皇帝的病究竟如何?已有数日不曾见他。能好,你就点头,好不了,就摇头。”   信州点点头,又摇摇头。意思是,或许能好,或许好不了。   床帐被一股力道掀飞,仇致远踞坐其后,袒胸露乳,透过雾气盯住信州的脸。他记得这个年轻人,当年还是个毛没长齐的小孩儿时,被先帝送到他府中。那一批都是幼小标致的小男孩,最对他胃口,可惜蜜里裹着刀,不知道其中哪一个就是先帝培养的耳目,因此全被他转手送进了太子宫中。   信州可能上过他的床,可能没上过,他已记不得。雾气里灯罩散发出紫色的光晕,照着信州的脸,十分莹润的轮廓。仇致远想,可惜残废了。   仇致远揭开灯罩,用剪子拨出烛芯,让灯火更亮,说道:“皇帝身边的两条狗也不见了,是在养室殿侍奉吗?是就点头,不是就摇头。”   信州再次点头又摇头,意思是,有时在,有时不在。亮堂的烛光之下,仇致远眼缝里迸射出的精光落在信州脸上,仿佛要剐开他的皮肉。仇公看人一向很毒,大概是探知到了什么,掀了掀眼皮。   “本公记得,你这舌头,并一只手,是被太子废掉的?因着他发现你在本公这里做事,要你从此口不能言,手不能写,这是灭活口。现今看来,你也是条忠心的狗。”   仇致远漫不经心道:“你知道,忠犬是什么下场吗?主人骂它,它不走,踢它,它不走。把它踹得远远的,它又自己爬回来。迟早一天被主子打死。”   哑巴还是沉默,脸色有点发白。   “滚吧。”   门重又关上。   床榻里,少年人身段柔软,蛇似地爬上仇公膝头。仇致远若有所思,一手抚摸他顺滑的长发,像摸一只玩宠。   那少年仰起脸,竟是思吉,看来他已颇得了生存之道。   “公,我听一起做事的黄门讲,断了信州舌头与手掌的,不是当初的太子。那些黄门,曾和信州一起在太子宫里做事。有一天同房的人回去晚了,信州将自己关在屋里,敲门也不开。同屋的就砸了窗进去,里面流一地的血,水盆里还丢着一把刀。”   仇致远垂脸看他。   “是信州自己弄残了自己。”   屋子里静悄悄的,思吉窥视仇公神色,自觉十分高深莫测,他仗着最近颇有几分受宠,大胆问道:“可这是为什么?我自从听说这事,便一直觉得信州邪乎得紧。莫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就是这残疾之痛,又怎有人忍心施加到自己身上?”   半天,仇致远不开口,手落在他脊背上,从抚摸变成拧揪。思吉不敢呼痛,咬唇忍着,从这一下下的力道里察觉出仇公惊讶的心情,或是残忍的愉悦。   “这是为什么?”仇致远如同嗅到血腥味的蛇,眼中放出奇异的光,“这是他为了留在太子身边,自愿的代价啊。难怪从那以后,皇帝身边就只留他一个。思吉,从此以往,信州不再是本公的人,他的位置,由你顶替。”   思吉温顺地匍匐在仇致远脚边,咚咚心跳。   仇府门前,在南军守卫的注视下,信州眉目恭敬,脚下却很快,走过巷道口,终于猛烈咳嗽起来,张开嘴露出他的半条舌头。带着厌恶与畏惧,仿佛要将肺里吸入的浓香,全数呕出。 第67章 风雨夜   返回船上,不出一时半刻,暴雨倾盆而至。天地之间骤然一片漆黑,疾雨打在船篷与河面上,如同行军的马蹄,催得人一阵心焦。   两岸起伏的山峦,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中,行将倾覆一般,压迫向江面。客船迎着危险的浪头,艰难行驶,摇晃得格外厉害,使梁珩又感到十分不适。   雨噼里啪啦落在甲板上,刀子似的,两人无法出门,被困在小小舱室里。沈育本想去找船娘要一碗甘草汤,当即也无果。   “下这样大雨,行船没问题吗?”梁珩问。   沈育道:“到得下个码头之前,也无处停靠,还是相信船家的经验罢。离开奇峰山,就算出了始兴地界,距天门镇又近了,大约不出三四日就能抵达。”   天旋地转的,连烛灯也不好点,怕它晃掉了引起大火。   两人摸黑躺着,梁珩靠在沈育怀里,环着他劲瘦的腰。他感到沈育有时对他很有些保护欲,像恨不得把他变小揣在手心,时刻带在身边。   坐了一会儿,沈育贴着他耳朵道:“什么声音?”   梁珩什么也听不见,只有雨声。   “什么?”   沈育竖起手指,靠他唇边,止住话头。   雷电乍起,众声轰鸣之中,唯有天地肆虐,除此之外——   狂风猛然冲破了窗棂,木屑四溅之中,一道黑影飞入舱内。梁珩吓一大跳,尚未反应过来,沈育已从枕下抽出二协剑,飞身上前,两道剑影交错迸射出电光。“别下来!”沈育喝道。   黑暗中只听乒乓作响,物件乱飞,一声清晰的利刃刺入血肉的声响,接着一人飞出,摔在案几上,木案顷刻垮塌。   梁珩缩在榻上,心中不停祈祷。窗外闪电划破天际,映出沈育站立的身影,倒在碎木之中的是个黑衣人。   二协剑长锋染血,亮光过后又看不清,只有不断蔓延的腥气。沈育跪在黑衣尸首旁,不知在检查什么,梁珩手脚哆嗦着挪到他身边,看见他从黑衣人口中取出一枚铜钱。   “衔枚夜度五千兵,杀人如草不闻声。哪里来的刺客……”   梁珩想说点什么,开口牙齿却格格发抖,忽然一股寒意爬上他脊梁,沈育动作更快,一剑封向破窗,留下一句“待在屋里!”,而人已翻身飞上房顶。   屋顶连绵不断的雨声中,混杂进凌乱的脚步。   梁珩喘着粗气,他不怕屋里的死人,却怕房顶的活人。他扑向破窗,外间暴雨如注,船上积起不深不浅的水泊,间或倒映出屋顶,又被千万雨滴分割破碎。   一道闪电在剑锋上亮起。梁珩知道那是沈育的剑,只有他的剑集聚光芒,挥舞时拖曳出残影,兵刃交接,清脆的金石声响。杀意融入雨水,渗入房间。   船里的人被惊动,只听一声厉喝,大约是邹昉——“有杀手!”   顿时惊叫声四起。   屋顶在脚步奔走中亟欲塌陷,梁珩腿已软了,扒着窗沿,木渣刺破掌心也无知觉,接着他看见积雨里混进鲜红的线,千丝万缕,交织成血泊。   沈育纵身跃下甲板,翻身进窗,身上裹着浓重的血气。梁珩发着抖去摸他侧颈渗血的伤口,被沈育拉住手。   “先离开这里!”   邹昉破门而入,先闻见血腥味,大骇之下,才见梁珩安然无恙。   “有刺客!十人左右,毕威已经带人迎击!不知道是在奇峰山上的船,还是潜水来的。”   “这种天气不可能是潜水,”沈育面色阴沉,“我们的行程暴露了。在荣城的时候就有先兆!”   黑夜是潜行最好的掩护,刺客身形轻盈如豹,左右掩杀上前,邹昉与毕威率领台卫将梁珩护在中心。   他估测有误,刺客不止十人。杀了十个还有十个,身手亦与台卫不相上下。   “誓死保护老爷!”邹昉声音里掺杂怒火,他亦受了伤,一刀几乎切开半条臂膀。   有人喊:“船弦断了!”   甲板顿时剧烈倾斜。   梁珩道:“等等!别……”   邹昉仗剑,侧过半张脸:“老爷,你还记得我以前送你的那只蝈蝈吗?”   梁珩:“……”   邹昉好像笑了一下:“你要记得它,我为你死了也甘心!主子快带老爷走!”   他怒吼一声,率领六名台卫迎着刺客冲去,急风骤雨里孤舟如一片浮萍,被浪头打得四分五裂。沈育紧握出鞘的二协剑,在梁珩悲恸的喊声中,将他拦腰一抱,跃入深不见底的孚阳河。   一瞬间冰河灌顶。窒息感转眼及至,如同噩梦再现。   梁珩猝不及防,肺里一口气几乎吐空了,冷水灌进耳鼻,那冰冷的温度,令他大脑一个激灵,清醒地迎来恐惧。孚阳河中漆黑如坟墓,他好像听见父亲在九泉之下召唤自己。   有人箍住他的腰,一口*气渡过来,唇瓣温暖而柔软。   沈育两手穿过他腋下,环在胸前,托着他往岸边游去。水下暗流涌动,形成无数浮动的漩涡,忽然沈育腰间激出一串血珠。   水下还有刺客!   沈育一把将梁珩推出去,自己被墨汁似的河水裹着向下沉去,一黑衣人齿间咬匕首,拽他的脚。上游潜下来数个黑衣人,游向梁珩,梁珩根本不会凫水,当下四肢并用,然而只在无数水涡里打转。   黑衣人架起弩机对准他。   梁珩瞪大眼睛。   “吾儿。”   “生人皆可死。”   悬丝之际,突然一个影子分水而来,挡在他身前,水中立时蔓开一片暗红。那人手里竟也有弩机,射出两支,看也不看,胁着梁珩浮上水面。   大雨击打在水面,形同流矢,那人带梁珩冒雨箭游向岸边,抓着芦苇茎杆爬上泥潭,到了实地,顿时萎顿不堪,一手捂住腹部,鲜血源源不断外流。   四面苇草高过人眼,梁珩跪在泥里咳水,呕得胃里一干二净,那人摇晃两下,晕倒在他眼前。   梁珩以为他是哪个台卫,将人翻过来,拨开湿淋淋的头发。闪电照亮他的脸——   “你……!”梁珩差点两眼一翻,惊厥过去。   本该在章仪宫养室殿,为他与三宦周旋的左都侯段延陵,此时就在他眼前。   血还在流,段延陵脸色越来越白。   不能留在这里,水里刺客不定何时就要追来。然而被河水乱流带着东冲西撞,客船已看不见了,岸边芦苇深深,山高林黑,根本不知身在何处。   梁珩架起段延陵胳膊,人泡了水就死沉死沉,段延陵压在梁珩肩上,几乎让他半只脚没进湿地。梁珩咬牙,拖着他进入芦苇深处,不敢走回头路,只好向山里去。   雨仍在下,进入深林,势头有所收敛。梁珩浑身湿透,一半是雨,一半是段延陵的血,段延陵身体渐渐冰凉,到了危险的地步。   梁珩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在这雨夜的森林里,鲜血气味不知引来了什么,潜伏在四面,草丛随风雨飘摇。   走了一路看不见一户人家。   到得一处山头,雨停了,乌云须臾散去,星月的光辉洒落在一间破庙台阶上。梁珩将段延陵拖进庙中,算找到一处暂时歇脚的地方。   大概总有进山的人在庙里歇息,角落里堆满干草,并有几处火堆灰烬。梁珩让段延陵躺在草垫上,他腹部中了一箭,箭簇已完全没入,梁珩束手无策,深山老林里也没个郎中。   “对了,生火,可以生个火!”   他手忙脚乱,捡了些旅人剩下的干柴,忽然又想到,万一火光引来刺客怎么办?   段延陵发出一阵呻吟,幽幽醒转。   梁珩紧张地过去,段延陵瞳孔仍是涣散的,落不到实处,像那些将跨过三途河的人,看见的都不是人间景象。好半天,他才瞧见梁珩,气若游丝:“你没受伤吧……”   梁珩眼泪唰然就落下来。段延陵一只手抬起来,要去摸腹部创口,梁珩拉住他:“别动!血、血止不住!怎么办,我要做点什么?哪里去找大夫?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段延陵道:“你先……生个火……冷死我了……”   “要是引来刺客怎么办?”   “不管了……能……引来刺客……沈育也就跟着找来了。”   沈育……沈育还在孚阳河里不知是生是死,还有邹昉和那几个台卫,已然失去踪影。梁珩陡然生出荒唐之感,从未想到事情会如这般发展。他以为这世上应是没人想要他的命,尽管很多人想利用他,但都是只要活的,不要死的。   “你放心,”段延陵快说不出话了,“沈育命大得很……当年……在汝阳……”   当年在汝阳都活下来了。   梁珩堆了干柴,又说:“生火我也不会。”   段延陵示意他摸自己胸口藏的东西,摸出来一包油纸包,打开里面是干燥的火石、一块铜牌、一把匕首。   梁珩用火石引燃柴堆,破庙四面漏风,总算有了温度。火焰驱走两人身上的湿寒气,照得四下亮堂堂。   段延陵又去摸那只箭,梁珩来不及阻止:“你别动它啊!”   他倒是爽利得很,干脆地将箭杆掰折,只剩短短一只尖镞留在肉里,又指挥梁珩撕了外衣,绑缚几处止血点。躺在干草里,被火光染红双颊,好像回光返照一般,有了点精神气。 第68章 续命参   “你坐过来些,我手冷……”   梁珩强忍着惶惑与无助,握住段延陵沾染鲜血的双手,他眼神中恢复一点明亮。   梁珩说:“山下或许有镇子,我背你去找大夫!”   段延陵说:“不,别去,刺客一定到处找你,这时候乱跑最不明智。”   “可你的伤怎么办?”   “至少今晚别去,今夜是最危险的。等沈育找到你,那时就安全了。”   他说不上两句又喘起气来,听得梁珩提心吊胆,先帝最后那段时间也常出气比进气多,最后把身体里的活气都吐出去完了。   “和我说说话,延陵,表哥!别睡过去!”   段延陵闭着眼睛扯出一个笑,他本是英俊倜傥的公子哥儿,如今落了难,显出十二分的狼狈。   “我不会死的,放心好了。死了留下你一个人,我怎么舍得……”   梁珩问他:“你怎会出现在这里?又怎么知道我们的行程?”   段延陵断断续续回答:“连刺客都知道,我怎么不知道?我在望都城听到些风声,担心你安危,一路追踪刺客行迹,还好赶上了……你别怪我擅离职守。”   “那些人是谁派来的?你听到的消息是什么?”   段延陵的意识又断了线,徒劳地痛苦呻吟起来。   梁珩没有法子,一会儿叫名字,一会儿叫哥,这辈子都没有这么频繁地呼唤过段延陵。段延陵对他好,好成了一种习惯,在他这里几乎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他只希望这一次也能把他叫回来。   段延陵从前虽说是最遭人看不起的那种酒肉朋友,却让整日不是被父亲就是被母亲嫌弃的梁珩感到一点热闹,带他一起吃喝玩乐,各种场合下都顾着他。最初,梁珩心知肚明,段延陵是有点同情自己,但谁一开始不是这样?连沈育都是。只要对他好就行了。   那一箭射在段延陵的肚子上,好像也射穿了梁珩的心,创口里流出的愧疚没过胸腔,让人呼吸不畅。他为自己也曾对表哥有过一瞬间的怀疑感到后悔。   至于段延陵说的消息,自然也是从解绫馆听来,他本来就爱上那儿喝酒,如今肚皮上开个洞,喝进去的酒都要淌出来了。   “珩儿……”   段延陵开始说胡话:“我要死了……我死了……你谁也别相信……让沈育带你……永远离开望都……”   他是个金贵的少爷,哪里吃过这苦头,转眼已陷入半梦半醒之中。   “哥!”   “哥!”   雨又大起来,林中黑风阵阵,摧枯拉朽的动静,仿佛段延陵的催命铃。他在梦中呢喃,一声低过一声。   “珩儿……我……哥哥保护你……”   梁珩的眼泪又落下来,这时候谁也不会来救他们,沈育和台卫还在噼里啪啦的大雨里挣扎。他摸摸段延陵身上的衣服,被火烤干了大半,将自己的外衫解下来给他披上,又踢灭了火堆,没有听段延陵的嘱咐,冒着大雨离开了破庙。   风雨里山神庙重归冷寂,仿佛谁也不曾来过。   狂风暴雨的夜里,只着一件单薄里衣,理应冷得瑟瑟发抖,梁珩确然发着抖,然而自己却浑然无所觉,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快找大夫!   山林幽深,他并不识得路,只知一门心思往下跑,兴许是老天保佑,竟真让他摸到山脚小镇里去。   夜深人寂,又下着雨,路上看不见一个鬼影,四面黢黑只见房影幢幢。他在巷道间奔走,不敢弄出动静,终于摸到商铺街上,医馆木排门前两个人,里面透出微光。   梁珩留了个心眼儿,躲在拐角,觑见那两人一身黑服,腰上寒光闪闪,是出鞘的短剑。   那模样分明就是客船上劫杀他的刺客同行!   恐怕是互通了消息,知道目标中有人受伤,预先来最近的医馆,守株待兔。   不能过去!   梁珩后退一步 踢到青石砖,庆幸瓢泼大雨掩盖了他的足音。刺客已经到了这座镇子,待久了被他们拿住就麻烦了。而段延陵命悬一线,还在等他救命……梁珩出生到今,从没面对过这样紧急的状况。   这时他在一家店外檐下藏起身形,躲雨,并警惕四周,忽然注意到这是家食店。“膳”字布幡打烊之后,就被取下守在门边靠着。   原来是一条专事饮食的小巷,难怪不见黑衣刺客。   梁珩脑筋飞转,有了个念头。   食店东家早就睡下了。因是一座山镇,并未做何城池规划,居住与商户相融为一体,住家就在店后。晚间夜雨连绵,搅得人睡不好觉,三更半夜一阵比雨更急的锤门声将东家从被窝里拽起来去。   “谁啊!?”   摘了木排门,外面是个落汤鸡。   东家:“……”   那人衣衫不整,浑身滴水,瞧着倒是个玲珑标致的小生,却实在狼狈得很。   “买一碗吃的!”   “三更天灶王爷都睡了,谁有吃的给你?”   梁珩一摸袖袋,才想起外衫落在了破庙,就算还在,也不知道给孚阳河一冲,钱还在不在身上。此时竟是身无分文……   东家不耐烦地打量这落魄小子,细雨不住飘进门槛,他准备把门关上了。那小子忽然抬手,将他头上发冠取下来。   方才匿在阴影里没看清,现下入了眼,东家才察觉,这居然还是一顶玉冠,质料如冰似水,被大雨浇透,是丝毫不挂雨珠,散发晶莹华彩。   东家看看不速之客,看看玉冠,眯起眼睛。   片刻之后,梁珩提着食盒重新冲进雨幕。   山道湿滑泥泞,林中忽然有纷乱的踏水声,似乎深处有一行人疾行而过,梁珩抱着热腾腾的食盒藏身树后,等到人声远去,拔足奔向山头破庙。漏风的墙壁发出呜咽,夜里仿佛一只盘踞的鬼,没有丝毫生气。   梁珩快吓死了,摸黑到段延陵身边,手下是一具冰冷的身躯。   “延陵!”   没有回应。他哆嗦着捡起火石,折腾一阵重新燃起火堆,段延陵面如金纸,胸膛微弱起伏,腹部散发浓重的血腥。梁珩打开食盒,人参的气味一经发散,顿时像一枚火种,让梁珩都感到浑身发热。   他将段延陵扶起来,一勺一勺喂进他口中,幸而还喝得下。要是齿关滴水不进,那就是到了药石罔效的地步了。   一碗人参汤喝完,段延陵还是闭着眼睛,呼吸却平稳许多,身上有了温度。勺子搁进碗里,叮铃一声,段延陵仿佛被唤醒了一点意识,喃喃道:“哪……来的?”   梁珩心想,能说话,看样子活得下来。   “买来的,不然进山给你挖啊?”   段延陵又说:“叫你……不要去医馆……就是不听……”   梁珩勃然大怒:“你管我那么多!难道让我看着你死!”   段延陵闭眼摸到他的手,摸上肩头,脸颊,手背揉去他脸上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   “小时候,第一次见到你……”   他话说到一半,又陷入昏迷,梁珩伴他坐在火堆边,等待冰冷的雨夜熬过去。   “行行好,别丢下我,”梁珩低低地唤,“表哥。”   天蒙蒙亮,第一缕晨曦斜过大梁,落在梁珩眼皮上。   一夜燃烧,火堆剩下余烬,梁珩披头散发趴在段延陵身边睡着了,乍然一通人声呼喊并奔走的脚步,闯入破庙,惊得他生生坐起,以为是刺客找来了,大叫起来,却是一人冲到他面前,身影遮蔽晨光,铺天盖地将他罩住,死死抱进怀中。   那力道,仿佛梁珩是他不经意弄丢的眼珠子。   梁珩一下反应过来,眼眶却早干涸了,只能不住喘息,沈育抚摸他披散而湿润的头发,五指穿过发丝托起他后脑,亲吻落在唇瓣。   邹昉:“……”   毕威:“……”   台卫们识相纷纷背身。   干草堆上段延陵垂死呕血。   梁珩止不住战栗,却像是本能里知道这件事,环住沈育脖颈,两个青涩的年轻人嘴唇贴在一起,如同困境里相濡以沫。   “我找到你了。”沈育说,轻描淡写地,似一柄染血青锋归了鞘。   “主子,”邹昉俯身查看伤员,惊奇道,“这不是左都侯嘛?!”   他自己手臂的伤已简略处理过了,弯折过来吊在脖子上。台卫们全数挂彩,不然就是衣服破烂,荆棘丛里打过滚似的,好在刺客也没讨到便宜,死在台卫手下的约有二十人。   梁珩盘腿坐着,沈育撕了袖口给他束发,绾了个布冠,余光一瞥邹昉呈上来的东西——段延陵带来的铜牌,凤翎之下两行刻字:御前带刀右都侯。   段延陵已醒转,破口大骂:“沈育!你不要脸啊!趁人之危非君子!”   沈育冷笑一声。   台卫们七手八脚将人按住。“大人,别激动大人!哎哟您看肚子里血都喷出来了!”   段延陵:“你他娘的……!”   沈育走过去,审视他伤处,揭开布料,登时扯得段延陵两眼翻白,痛得像肺里漏风,嘶嘶个不停,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段左都,你大人神龙见首不见尾,怎么在这当口出现?”沈育抱臂问道。   段延陵嘴里吸气,还是坚强地骂他:“我去你大爷!要没有……没有老子!……表弟!表弟你过来!别和嘶……别和沈育这假正经离太近嘶……”   梁珩道:“他说他得知有人要杀我,跟踪刺客一路找来的。我猜是解绫馆里传出的风声吧。”   也不是没有道理,段延陵在解绫馆显然拥有某种特权,顶楼似乎还有一间专门为他准备的窃听暗室。   但沈育显然没这么好应付。段延陵在他的目光下简直伤上加伤,还不如晕过去省事。   “他娘的,好心当成……驴肝肺……”   “送左侯大人到镇子医馆去,别叫他血流干净了。”沈育吩咐。   梁珩马上说:“我看见医馆门口有人放哨。”   “白天镇民都出来活动,那些人不敢明目张胆。治好了伤,你两个也别回来,直接将他送回望都,免得被刺客跟踪找过来。”   沈育点了两个台卫,二人架了段延陵要走,段延陵说:“腰牌还给你……老子用不着!……到川南,凭腰牌调驻军做护卫……我表弟就交给你了。”   走了两个,梁珩身边除开沈育,只剩下三人,还都是些伤兵,一时间也颇有点无可奈何。   当初一切从简,轻装出行,就是为了掩人耳目。想不到暴露得这样快。然而最致命的是,梁珩已经暴露了,他却想不到究竟有谁想要他的命。 第69章 六瓣莲   伤员前脚刚走,后脚沈育就带着梁珩离开了破庙。   照他的说法,昨夜孚阳河好一场大战,客船断了弦,半条船泡在水里,刺客与船客搅作一堆,乱斗中被台卫诛杀,尸体顺流而下。他当时被水下刺客缠住,一时没顾上,转眼梁珩就不见了,急得他率领邹昉等人又是潜水又是搜山。   夜里刺客也在山中寻人,留下的泥脚印给了他们希望——至少梁珩还活着,刺客才会穷追不舍。   山里又有几次遭遇战,台卫只有五人,沈育不敢冒进,且战且退,耽误不少时间,是以寻到山头破庙时,已近破晓。   山镇不可久留,行踪既已暴露,还是尽快进入川南四镇地界为妙。   邹昉买了两辆马车,立即起行。   本意是想给老爷与主子各一辆,岂料这两人倒是自然而然,坐进同一辆车。梁珩原来的衣服被段延陵的血弄脏了,沈育又给他置办了新的外衫,并一顶皮冠,服侍他换上。   弄得这样狼狈,梁珩一点没有责怪台卫的意思,反而还很担心沈育腰侧与脖颈的伤,老爷当成这样,是丝毫威严没有,亲近过头了。   “别动,让我看看。”   沈育避开不让:“有什么好看的,受伤也是我职责所在,让你受伤才该治我的罪。”   梁珩安静地看着他:“你明知道,我没有这个权力,也没有这个念头!昨天夜里,延陵奄奄一息,我照顾他时心里就想,要是你在孚阳河沉了底,延陵也咽了气,明天我就找个地方吊死,下去找你们。”   沈育难得没有责怪他乱说话,知道他是吓坏了,摸摸他的脸,安慰似的,让他靠着自己。   “是谁要杀我?”梁珩说,“难道是三宦?”   沈育道:“未必。三蠹虫掌控你父子二人身世之秘,乃是想以此操纵你们为他所用。活人才能用,死人能做什么。若是三宦知道我们的行踪,那昨夜来的应该是南军,奉迎天子回宫。”   梁珩道:“可你说在荣城时,我们就暴露了。当时荣城搜人,可是以捉拿死囚的名义,这不就是想要我的命?”   “裴徽也许不是三宦的人。”沈育沉吟思索,党锢之祸,郡守徐酬身死,始兴乃是三宦的重要依仗,提上来的裴徽按理说也应当是三宦心腹。然而那日与江枳交谈,让他意识到朝中出了三宦,还有另一方隐藏的势力。   如果先帝真正的心腹另有其人,裴徽也许就是这两股势力角逐的棋子。   “还有一件事,”沈育道,“我们在刺客尸身上检查到一种纹身,在脖颈以下,是一匹战马模样。”   他将刺青图纹描述出来,梁珩越听越耳熟,忽而道:“这种纹身,不是和装盛武帝骨戒的木盒浮雕很像吗?”他记性一向是最好的,当年背书就是这样,凡见过、听过的都忘不了。   “像吗?”沈育没见过。   “像啊。”梁珩很迷惑,搞不懂刺客怎么又和先桓帝扯上关系。沈育一时也想不明白,骨戒在三宦手中,难道还真是三宦派出的人?   但不管是谁派的刺客,他们才出走数日,这么快就追来,风声未免泄漏得太快。段延陵又在这紧要关头出现,沈育不能不怀疑他,看在他为梁珩挡了一箭,差点身死破庙的份上,暂时没有提起。   但还是有要说的——“你说你冒着被刺客发现的风险,到山脚镇子给他找大夫?”   沈育语气很严厉。   梁珩愣愣道:“也、也不算很有风险,当时下着雨,没人发现我。”   “你的命重要他的命重要?”   “都重要吧……”   “台、阁二卫的职责就是保护陛下,什么时候反要你去保护他?”   梁珩:“……”   他感到沈育似乎不是为了和他讲道理,乃是劫后余生的后怕,责怪自己怎么没有把他用金纸包起来,装进珠玉盒子里,三军开道战车出巡。   梁珩便说:“亲一个?”   沈育脸色登时从严肃转为通红,忘了要训斥的话,耳朵脖子一齐烧起来,扭过头去。邹昉在前头驾车,吊着一只手,眼观鼻鼻观心,非礼勿听。   不知是他们离开得迅速,又轻车简从,钻入官道就隐没于车队,不易辨识;还是奇峰山一战死伤十数人,给了幕后之人以震慑。此后改走陆路,没有再遭遇伏击。   三天后进入天门镇。   来到川南,就是层峦叠嶂、山岭起伏。天门镇之得名,来源于它的地势,两边峰峦耸峙、剑指天际,中间夹着一条狭道,山峰欲倾,怪树奇石一股脑儿地压下来,逼得狭道又细又长,抬头一条缝似的天光。   仿佛一道通往战场的入口,由化作山石的将兵把守。   大将军营四部,驻扎天门镇的即是梁璜麾下前锋部队,狭关部。由梁璜本人亲率的厉城部,则屯兵临江镇,距离天门仍有一段距离。天门镇便是内地通向涿水的第一关隘。   狭关部统帅姓林名驻,不知是何许人也,沈育一行并不打算惊动此人,而通过天门镇直奔江阴。   借道天门的行商、镖客不少,列队依次通过狭窄的一线天。涿水南北朝廷对立,却不妨碍两岸互有商埠,货物珍稀往来不断,消息也十分灵通,听说晁人议和使臣已来到北岸,很快就不再打仗了,两岸沟通更是肆无忌惮。   天门镇在高地之上,到得山脚,需弃车徒步登梯。沈育与梁珩混在人群中,阶梯有百级之高,道路狭窄陡峭,两旁尽是灌木枝桠。   行到半途,忽听前面一声喝道:“闪开!”数人惊呼,伴随一阵轰隆隆震响,地面颤动不止。   “怎么了?!”邹昉立即警觉,掩护到二人身前。   而人群却猝然向路旁伏倒,如同风吹麦浪,迎面便是一庞然大物顺石梯滚杀而下——那巨大石球两侧更有一臂之长的木杆,斩断道边灌丛,枝杈横飞!   “哎呀!”梁珩大叫。   石球足有二人合抱之壮,一砸一个坑,裂缝飞快爬到众人脚下,眼见非得撞伤几人不止。   “闪开闪开闪开闪开!!”   沈育旋臂将梁珩一揽,足尖一踏,提气跃上丈余,飞剑出鞘电光石火间即斩断石球一侧绑缚的木杆。又带着梁珩越过石球,轻盈落在山梯上。   那断了一侧木杆的石球,被另一侧木杆伸进灌木丛里一挂,偏离轨迹,歪歪斜斜陷进道旁泥土里,终于稳定不动了。   行人皆惊魂未定。   那位一路大叫“闪开”的人总算赶到近前,忙问:“有人伤着么?”   无人吭声。   那人便又去检查石球,断掉的一侧木杆横陈在阶梯上,绳索散成几截。他抬头,一眼就锁定沈育,健步冲到面前,很严肃的模样。   梁珩以为这是坏了他的东西,要找麻烦,正偷偷将沈育扯到自己身后,那人却道:“年轻人,反应很快,出手不错!”   他嘴上叫沈育年轻人,实则自己面皮也很嫩,个子矮矮,眼眶深邃,眸子星似的亮,穿一身束腰绑腿的练武服,十分精干。   沈育站在高阶上,低头谛视此人,待要教训一句危险物品好生保管,却发现这人牢牢盯着二协剑。   冷光漫溢剑身,汇聚在剑柄处,缓缓流转出六瓣莲花的刻徽。   “六瓣莲?”那人抬头,目光变了,“净莲台?”   天门镇,将军府。盛暑蝉鸣如海浪一圈圈炸开,桑槐绿荫层层叠叠,光斑飞舞。身处厅堂,热气蒸得人汗流浃背。   屋角落悬挂摆置的兵器,刀、枪、斧、戟、钺、弓、锤……精铁打造,光滑如镜。   那位个子不高的年轻武者高坐主位,哐当,腿支起踏在席面。   “我是谁?听好了,本将军乃天门镇主人,狭关部主将,林驻是也。”   “……”   他对面,梁珩与沈育对视一眼。席外三个台卫也面面相觑。倒不是说不相信,毕竟人都进了将军府了。只是眼前这人看上去二十出头的样子,未必比他们年长,竟然就是川南军的先锋,林驻将军?   梁珩拱手道:“林小将军?”   林驻浑身毛顿时炸起:“小什么小?本将军儿子都两岁大了!”   梁珩:“……”不禁汗颜。   据林驻所说,石球原是部伍中练兵的器具,足有三十石之重,需十个壮汉肩扛两侧木杆,才能抬起,方才不慎失手,让石球沿阶滚落。天门镇的地势也是奇异,凭山而建,将军府高屋建瓴,这一球滚下去不知要砸伤多少人,幸而得沈育出手。   “净莲台的弟子,想不到,我人生之中还能二次得见。实是有缘千里来相会。”林驻感慨地说。   “但是,”沈育道,“净莲台是什么,在下从未耳闻。”   林驻非常意外:“你你你,你那剑,剑柄所刻岂非六瓣莲花?”   沈育点头。   “你的师傅,岂非姓度?”   沈育又点头。   林驻便道:“这不就对了?”   接着他唤来仆从添茶倒水,请众人稍安勿躁,开始讲述一个发生在五六年前的故事。 第70章 独行侠   晁人的江山是马蹄下踏平的,他们天性里的好战与躁动,要用敌人鲜血来慰藉。涿江之水三千里,没不过北岸的马膝,每有纷争缠斗,多是北晁又不甘寂寞了。   五六年前的一个冬天,气候尤为严寒,涿水冻结成冰,北人借机过江南下。梁璜率领五部军马,集结在对岸抵挡,临江城首当其冲,军民鏖战数日不眠不休,血水淋在城墙上凝固成暗红的漆。   为应付晁人突如其来的迎头痛击,那时,分踞在其余三城的军队都离开了驻地。川南四镇以近乎纵列的地势建造,临江城在最前线,而天门镇在大后方,本来拒北人于临江城,几乎可保后方无碍。然而某个深夜,奋战到脱力、正抱着刀小憩的林驻被麾下叫醒,告诉他老家天门镇被人端了。   原来大战在即,留在对岸的本国行商都陆续撤回南面,川南军对待商人以保护为主,见到拖家带口、拉货运钱的,从不阻拦一律放行。晁国的行商要回到北岸也是如此,这是双方不言明的默契。   然而兵不厌诈,出奇制胜,敌方一队先锋兵乔装打扮,混在商队之中,借道偏僻缺乏守卫的悬崖峭壁,堂而皇之晃过了川南军的封锁线,长驱直入到达了天门镇外。   天门镇乃是孚阳河与涿水交汇之处,丘峦层出,江水自峡谷奔腾而过,汹涌澎湃,冬天也不曾结冰,五年前还没有架桥,只三根臂粗的铁索并行钉在峡谷两端,将天门镇与外界连接起来。险而又险,可说是易守难攻,相对的,设若让敌军占领了天门镇,林驻想要打回来,也相当困难。   当夜他便率领一支百人小队,拍马赶回天门镇,路上设想了无数种后果——天门镇让晁人占领了怎么办?晁人屠城怎么办?他林驻丢了驻地,又失了百姓,军令如山,要砍他脑袋怎么办?   好在守城十多年,林驻早有先见之明,开凿了一条穿山的行军密道。百人队取道山腹,趁夜潜入城中。竟然街道安详宁静,家家户户鼾声大作,连敌人一只鞋印都未见到,全然是一派和谐平安的景象。   林驻率队在城中巡逻一周,总算,见到西面天际隐约的火光。   西面便是峡谷急流所在,还未靠近,便听得阵阵轰鸣,三根并行铁索在翻涌的水汽与疾风中东摇西晃。   夜色里,索桥上,一人仗剑背身而立。那是林驻第一次见到度师父。   对岸火光连天,敌影幢幢,索桥每次只得站上两三人,滑到那剑客三尺之外,俱给他一招挑了下去,连人带喊杀声,淹没在滔滔江水中。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整座天门镇都在他身后安然沉睡。   后来林驻见到他手中那把剑,足有一掌之宽、半指之厚,重逾三钧,抡起来虎虎生威,直能把人劈作两半!   “那把剑,应当就是敕星。”沈育听到此处,说道。   林驻点头道:“是了,有敕星之利,乃可以议其断割。那把剑与你手中这柄,锻自同一处铁矿,品质无伦,劚玉如泥,工匠技艺亦是举世无双,且看锋芒处重叠的松纹,乃是千锤百炼的明证。”   那剑客手中所持便是敕星重剑,背上布囊之中,又是二协名剑。歼灭敌军后,林驻招待他一顿饭,乃得知此人姓度,正是刚从涿水北岸渡河而来,与晁人假扮的商队同行数里,到天门镇外才察觉他们的真面目。   度师父固然不是亓国人,准确来说,也不是晁国人,而是方外之人。他拜入一深山隐世宗门为弟子,门派建宗渊源之久不可回溯,早在梁氏统一江山、高氏夺取江北的很久很久以前。   他守卫天门镇,也不为亓国对抗北晁,只是不愿见城中百姓命丧刀兵。   林驻敬佩他的武艺与侠义,得知他南下是为游历寻找根骨好的年轻人,为宗门传授弟子,将来还要带徒弟回到北边祖庭,便许下承诺,若有一日度师父携徒再到涿水岸,将军府一定周全款待。   “想不到,五年后,就见到你了。”林驻抽离回忆,十分感慨。   “可是,”沈育迟疑道,“实际上我并不算度师父的嫡传弟子,此行也非是为了渡河去什么祖庭。”   度师父手把手教出来的,只有一个穆济河,还是个半文半武的半吊子,最终落得个双拳难敌四手的下场。   沈育的剑术,初时跟着度师父学过一二式,后来是给穆济河做陪练,都算不得真传。唯独那时被度师父从崔家墙壁里,领回广济寺,同吃同住,悉心教导了一段时日。   可惜,沈育要杀的人,都非单靠剑术能为之的泛泛之辈。两人不欢而散,度师父更是断言沈育只是秀才不是侠客,目前为止还在冷战。提起来都愧怍。   如此说来,度师父为师门挑选接班人,选来选去竟没有一个如意的。   林驻道:“可是,他把二协剑给你了。你不知道吗?二协与敕星,是净莲台的两把传世之作,每代只传两个弟子,一者执敕星,行侠天下,一者执二协,坐镇宗门。二协剑既在你手中,度师父的意思,必然就是将来带你回到净莲台祖庭,出世修行。”   梁珩马上看来一眼,有些惶惑,他从未听沈育说过这些。什么出世隐居,继承宗门,听上去很不可靠。   沈育知道他在想什么,为让他安心,覆住他手背,这时林驻突然道:“究竟是不是度师父的弟子,本将军试上一试便知!”   顺势一记铁拳迎面,梁珩骇得大叫,那林驻只打沈育,并不招呼他,一击不中,拳化作掌劈在木案上,将一杆乱放的毛笔震得飞起,抄手握住当武器使唤。   “主子!”邹昉与毕威也叫道。   形势瞬息万变,二人纵身跃出堂屋,立在院中。   “不准过来!”林驻断喝,以笔做剑刺向沈育,下手毫不留情。   变故在意料之外,林驻人不高,行动却如霹雳闪电,劲力劈面生风,沈育只得拔剑格挡。   一刺落空,打在院内槐树,只见绿叶纷纷扬扬落下枝头,沈育飞脚踢出,眼看要中林驻脖子,连忙收力避开要害,却是面前一花,林驻身形一闪,已不在原地。   梁珩忙道:“不阻止他们么?”   毕威苦脸道:“老爷,想要制止,就得分别和他二人拆上一招,您看我现在是腿断了比较方便,还是手折了比较划算?”   邹昉道:“不,老爷,属下以为,林将军并无恶意,主子若是不愿与他过招,也不是不能全身而退。”   “使你的剑!”林驻喝道。呼吸之间,笔杆刺出三十二招,点在二协剑身上,震动嗡鸣。沈育防得滴水不漏,却是并不出招,听得林驻一言,才挥剑相向。   槐树绿叶飞舞,掩映两道身影,无声无息地,叶子铺满地,俱被剑气切作利落的方块!   又是两掌对击,气劲顺着林驻臂膀透出,沈育连连后退,角力实是不敌。   方块叶飘在空中,被林驻笔毫一点,旋转射向对面,擦过沈育耳际,留下一道伤。   身形交错的一瞬,二协剑与毛笔换过不可捉摸的一式,停下。   沈育以剑指在林驻小腿,假如不计生死,这一剑下去,林驻下半身便空了。梁珩紧绷的一口气才吐出来,心想能和林将军分个高低,真不错。然而沈育眉头紧簇   “你小子,输了。”林驻说。   二人相背而立,林驻看也不看,笔杆子腋下反手捅出,正点在沈育后心。   “一死一伤,伯仲之间!”梁珩马上道。   沈育却收了二协,承认道:“我输了。”   林驻哈哈大笑,将那破毛笔随手一抛,撩了前襟,将小腿生生拔了下来。梁珩与三个台卫皆是面色骇然——那竟是一条木作的假腿?!   “一死一伤可未必得见!”林驻充满少年气的面庞意气风发,“应是他死,我无伤!这小子,下手太软,不敢动我要害,一心想点到为止。我能让你碰到腿?老子的腿早就断在涿江里!”   众皆肃穆。   林驻又将那条假腿安回去,袍襟落下遮住,谁也看不出来。评价沈育道:“你的剑招里,有几分真意,却也仅此而已,显见是疏于练习,缺乏经验。倒是叫我搞不明白了,若真是度师父教导你,怎么教出个半吊子?”   他这话说的,堂下邹昉与毕威满脸通红,沈育若是个半吊子,那他们岂非简直是外行人?   林驻毕竟是征战沙场的老将,他的点评不说十拿九稳,也是份量十足。然而沈育却不太在乎似的,说:“度师父的本领,学生未曾习得三成。”   “好说,”林驻爽朗道,“管你学到几成,既是老友学生,便在我将军府住下,招待你等食宿!”   语罢唤来仆从,为众人安排厢房后,自去校场继续指导练兵不说。   一行人顺势在天门镇住下。此时距离临江梁璜王府,已不到一日路程。   将军府建在山巅,位置太高,地盘不大,房间略显局促。下人烧了热水,将澡桶抬进西厢,梁珩与沈育脱了衣物,齐齐没进水中,赶路的疲惫便从四肢百骸发散出来,舒服得令人喟叹。   沈育闭上眼睛靠着桶边,一路上他总是保持警觉,夜里也常竖着耳朵,有一丝风吹草动都能醒来。眼下到了将军府,料想刺客再大胆也不敢于军队中如入无人之境,这才松了神经。   水汽蒸得他肤色透白,梁珩半张脸泡在水里,露出一双眼睛盯着沈育。他心想,林驻懂什么,沈育生来就不是舞刀弄枪的,他最喜欢他,就是执笔在书案后,坐怀不乱的正经模样。   皮肤一经水洗,耳后新鲜的血痕就曝露出来。   梁珩闭气靠近,一双手爬上沈育赤裸的胸膛,呼吸喷在脸颊。沈育本懒得搭理,紧接着却睁开眼,掐住梁珩柔软的后脖:“你做什么?”   他耳朵还残留着湿热的感觉,梁珩吐出舌头,舌尖上一点嫣红的血珠。   沈育不作声地盯着他,倏尔,放在他脖子后的手收紧,将人按在身前,含住舌尖。   蜩鸣此起彼伏,哄抬着热浪。   水汽在紧闭的房内愈来愈浓,沈育握着梁珩柔软的腰身,一手掐住下颌,吻得更深,唇齿间溢出水声纠缠,不知餍足般地含吮。梁珩的理智离开躯壳,意识全由冲动支配,抱着他的后背,抚摸与自己不同的肌肉线条。   连日奔波,似乎让两人的自制力都消失殆尽。沈育捉住梁珩的手,按在木桶边沿,眼眸发暗,笑了一笑。 第71章 背里刀   “老爷,逾矩了。”沈育抓着他的手。   “你怕什么?”梁珩凑上去亲吻他喉结,像是急不可耐,“我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你可别拿我当陛下,育哥,你叫我什么?”   沈育闷哼一声,抓进他发丝间,迫使他仰起脸。   “……珩儿。”   梁珩讨到了糖吃,笑起来,一双眼被水汽洗得雪亮。   两人沿着桶壁接吻,滑进水中,热水充溢肌肤之间,使无处不贴合,无处不温柔。发顶没过水面,过热的温度顿时令头皮炸开,梁珩的两腿环在沈育腰上,像株缠人的水草,滑溜溜、黏腻腻,从嘴唇蔓延到喉骨、心口、小腹。   沈育将这株水草拎出来,吐出的气简直可以燃烧,他撇开发丝,捧起梁珩通红的脸。梁珩喘着气,眯起眼笑看他。   “育哥,你说,是不是喜欢我?”梁珩问,“是不是早就喜欢我了?”   沈育嘴巴紧闭,然而身体的反应已经替他做出回答。   梁珩道:“我也喜欢你啊。”   他像是承认一件天经地义的事:“喜欢得不得了。”   沈育真不知该拿他怎么办,上哪里去找他这样坦诚的人?喜欢一个人,心都可以挖出来给你。性子软得不行,磕不得,碰不得,受一点点委屈,叫人恨不得圈在怀里哄。   “上哪儿学的这些,”沈育搂着人,静静泡澡,“和段延陵,在解绫馆?陈玉堂?”   梁珩道:“唔……”   以前,王城的公子哥儿们,的确玩出花来,梁珩就算没做过,看也看会了。沈育一捏他屁股,下了狠手,留下道红印。“哎!”梁珩叫道。   “以前就想这样做了,”沈育说,“堂堂殿下,成日在花楼喝得酩酊大醉,不成体统。”   梁珩辩解道:“你看我后来哪还有过?!翻旧账可不行!”   但很快又在沈育的注视下认输,拿湿漉漉的脸颊蹭他颈窝,小声道:“翻旧账可不行的呀。”   洗澡洗了一个轮回,两人才收拾干净,换了衣服依偎在榻间。山城,夜里凉风习习,吹动院落槐树,婆娑起舞。   沈育搁了一臂叫梁珩当垫枕,搂着人说:“你待在将军府,是最安全的,明日我携了信物,到临江城王府去,拜见梁王。”   梁珩道:“你相信……”   沈育答道:“一日之内,最多两日,若川南军前来接驾,那么梁王就是可以联合的对象。如果得到消息的反而是望都章仪宫,要迎回帝驾,则梁王与三宦的关系也就不言而喻。无论如何,我们很快就会知道答案。”   梁珩不禁紧张起来,感到自己在赌一条前路,且是在手中没有任何筹码的情况下。   但只要沈育在身边,他就不觉得孤单。   “你最好两天之内赶回来,”梁珩说,“不然我就告诉林驻,望都发来密诏,要他率领狭关部,到梁王府去听旨。”   沈育笑一声,拇指摩挲梁珩下巴,在他额角亲了亲。   望都城,解绫馆。   房间里客人正与妓子调笑吃酒,忽然门被撞开,一人带着浑身血气闯进来。   “滚出去。”段延陵冷冷道。   那妓子见他衣裳渗血,面色惨白,尖叫一声,忙带了客人出去,留下一屋酒菜狼藉不顾。   段延陵的伤经过处理,但赶回望都行途颠簸,又裂开来,止不住失血。他昏昏沉沉撞开屏风,滚到床第间,翻开腹部,漏风似地喘气。   不出片刻,进来一个女人,仔细掩了房门,到他跟前:“公子爷!您这是上哪儿受的伤?!妾这就给您请大夫来!”   段延陵撑着口气,叫住她:“别叫我爹知道。伤好之前,你借我间屋子。”   那女人道:“说这些话做甚么,公子爷,您就是要这栋楼,妾也没有二话。”   门窗紧闭,酒气透不出去,熏得段延陵头晕眼花。须臾,外间隐约传来足音,有人领着往这屋里来。   段延陵闭目养神,听得人进来屏风后,掀他衣服,便说:“缝过几针,不知是断了还是怎的,你看着处理。”   那人不动作。   睁眼一看,却哪里是什么医师,分明是他老爹,宰相段博腴。他娘的……段延陵脸色顿时由惨白变成死白,心想这楼里的人果然暗地里都听他老爹的,段大公子前脚刚说消息保密,后脚就给人卖了,正如他分明交代这间房不招待客人,留待他自用,然而人一走还是被鸠占鹊巢。   段博腴表情也不好看,多少还维持镇定,唤来等候的医师,先处理儿子的伤。   段延陵的伤口,是处明显的箭创,不是寻常械斗所能造成,那大夫只干活儿,不敢多嘴,将创口清理干净,重做缝合,又开了外敷内服的方子,被解绫馆的人拿钱堵了嘴,送出楼。   段博腴坐到床边,问:“去哪儿了?”   段延陵装死不出声。   段博腴讥讽道:“我说,毛头小子就是沉不住气。”   段延陵一下弹起来:“你说谁?!”   段博腴微微笑道:“说你弟弟。”   “……”   段延陵重新躺回床上,想翻白眼,听他爹这样说,他就知道,什么也瞒不住:“他能藏得住什么事,就是个破瓦罐子,有点东西都巴不得漏给全天下人知道。你看我瞧不瞧得起他。”   “一锅水烧了二十年,就是死的也该他沸一沸了,”段博腴道,“这次是你给他收拾的烂摊子,他会记得你恩情。”   段延陵不应承,大概是伤痛的,五官一阵扭曲。   段博腴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一个人偷摸跑出去,受一身伤回来,命差点玩儿没了,是为了你弟?别是为了小皇帝。”   他爹呵呵笑两声,段延陵寒毛就炸起来。   “你救了他,不错。小皇帝这时候横死,只会打草惊蛇,对我们一点用处也无。他看上去,倒是有许多事还想挣扎一二,你给他这个机会,只希望,届时别叫他落得个更惨的下场。”   段博腴在段延陵肩上拍一拍,表示器重似的,拍得段延陵失却血色、心中凉透,恐惧的心情油然而生,直觉坐在身边的不是亲爹,而是笑面阎罗。   “好好养伤。”段博腴嘱咐解绫馆侍人几句,走了。   望都入夏,段延陵躺在床上,身上阵阵发冷,心想早知道会被追杀,之前就不该对父亲老实交代梁珩的去向。   算了吧,继而他又在心中否定了自己,欺骗心眼比马蜂窝还多的宰相大人,借他十个胆也不敢。   天门镇绿柳成荫,倘使没有战事,乃是处不错的避暑胜地。   梁珩清晨醒来,床边早已空了,连体温都快消散。他披了衣服慢吞吞起身,听见院中交谈声。   推门出去,原是林驻并邹昉毕威三人,在槐树下摆了张席子,放着粥食与谷物饼子,当作晨食。   林驻朝他招手:“来来,小兄弟。”   邹昉与毕威不敢同席,想起身侍立,梁珩摆手示意无妨。   林驻道:“他二人从未到过涿江岸,想去城中走走看看,我说尽管去没事,可他们又说,你在哪儿他们在哪儿,不能离开半步。小兄弟,你是头领吗?你这一行人,究竟听谁的?”   邹昉与毕威立时手足无措,被人告了状,又不敢暴露身份,都巴巴瞧着梁珩。   梁珩想了想,哈哈一笑:“当然沈育是头领,我也听他的。”   台卫二人交换过眼色。   “嘿嘿,”林驻发笑,“你莫要诓我,我腿脚不好使,眼神可利索。昨儿那沈小兄弟,和我交谈,每句前必要看你一眼。听说你们夜里同房,是他服侍你,还是你服侍他?”   邹昉毕威脸色逐渐惶恐。   “那要看在什么地方了。”梁珩认真道。   “地方?”   “床上还是床下。”   噗——邹毕二人喷了满嘴饭,直想给梁珩跪下,求他嘴里把个门,别事后想起不妥,将在场三人都杀了灭口。   林驻也表情空白,半天咳嗽数下,撕了烙饼给梁珩,尴尬得要堵他嘴:“吃饭,来来,先吃饭哈。”   五谷烙饼据说是天门镇特色,乃是在石板上摊成,焦香原汁原味,别处是绝没有的。但梁珩到底是娇生惯养大的,粗粮硌得喉咙痛,便捧了白粥小口小口喝。   让邹昉毕威自去玩儿,二人不愿意,离开梁珩半步都担心他掉根毫毛,沈育回来要找人算账。   “我就在将军府好了,能有什么事。”梁珩道。   林驻笑道:“你两个,莫非也是度师父传的弟子?”   毕威忙说不是不是,只会几招拳脚功夫,若能得林将军指教那真是三生有幸。   正好早晨闲来无事,林驻果真满口答应,在院子空敞处摆开架势,与毕威比试摔角。   尽管对手个头不到自己下巴,身材也并不如何魁梧,毕威却不敢轻敌,摔角又是他的拿手好戏,当即大喝一声气沉丹田,像头发狠的公牛冲向林驻。林驻身形轻巧,往地上一伏,消失在毕威眼前,抄手一捞他腘窝,将这大块头掀翻。   邹昉与梁珩坐在树荫下,说道:“林驻在晁人之中有个绰号,‘天青’,说他打先锋时像老鹰扑食,从天而降冲破敌阵。”   “你怎么知道?”梁珩好奇,“听山城里的人说的?”   邹昉答:“听我爹说的。”   那厢,毕威终是没被林驻一招放倒,两腿灵活一绞,缠在林驻背上,企图以体重将他压倒。两相比较,林驻简直是个小不点。   于是邹昉又说:“因为个子太矮,大家一般叫他矮青将军。”   毕威遭林驻一记背摔,忙不迭以手护住后脑。   林驻又朝邹昉勾勾手,邹昉正跃跃欲试,二话不说赤手空拳就上去。他的手臂受伤尚未好全,当然好全了也不是林驻的对手,由林将军手把手指点了几招。   林驻活络筋骨到兴头上,又叫梁珩,梁珩吓一跳道:“我不行呀,我不会。”   林驻纳闷道:“你不会?你跟着一帮武人,是他们头头,自己却一点不会功夫?”   想来军营里的规矩,只有一条,即是善战者胜。林驻能当上天青将军,梁璜能继任川南王,都是手中人命堆出来的。   梁珩不知怎么同他解释,自己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不,说是书生,却是书也没读过几卷。说到底,他也还稀里糊涂,自己怎么就坐到今天这位置。 第72章 见天子   吃过饭,林驻做东,带一行人到天门镇中转转,应小心谨慎的邹昉的要求,又带上两个副将随行。   山城与望都不同,地势起伏不定,移步一梯,先上坡再下台,走得气喘吁吁回头还能看见将军府的屋顶。建在坡地的民居,从外面看,大门与窗牖平齐,进门却是两层楼。   背着背篓进山采药摘果的山民与他们同行,和林驻打招呼,“将军”、“矮青”乱称呼一通,半点不怕军人,处得和寻常邻居似的。   梁珩对什么都很好奇,捡了人家背篓里的果子,想尝尝。邹昉不得不找处山泉洗干净。一口咬下去,干涩无比,林驻这才大笑告诉他,这是喂猪的果子,没人会吃。   邹昉脸都黑了,梁珩只觉得搞笑,和林驻一起哈哈哈。   到得一处丘峰,只见望楼高耸,建制与王城的望楼很不相同,乃是夯土砖石垒造,四面斜墙状如马面,底下开一小门。林驻领众人进入楼中,登顶,高处望台有围栏圈着马粪干柴,四个小兵站了东南西北,正放哨。   林驻道,这乃是一座烽燧台,如是者另有三座,分别建在临江镇、濯阴镇、南隅镇,乃是川南四镇传递情报的重要工具。   又请他们站在高楼,往下看。南面是山城,田地被切成棋盘的方格,北面,乌泱泱的人头匍匐在脚下,俨然生出君临万民的豪壮之情!原来是狭关部的武场!   放眼望去,足足有千数人正在练兵,或习军体拳,赤着半身汗如雨下,或枪扎草偶,演习上阵杀敌招式。角落里开阔地方,更有马场,两匹高头大马背上,骑士正演示以挑、劈为主的骑兵招数。   涿水两岸都是山地,骑兵用处不大,是以武场中仍以步兵编制为主。   这是王城来的客人梦里也不曾见过的景象,三人都瞠目结舌。   林驻道:“现在打仗少了,北人内乱,顾不上我们,最近更是在和谈。不过练兵还是要继续的,忘战必危嘛哈哈哈。我的这群兵,养来就是为了战场杀敌,倘使有一天不打仗了,也只好让他们回家种地。”   林驻说着话,一只手摸摸假腿,这大概成了他下意识的动作,一旦想到战场,想起杀人或者被杀,丢在涿江里的那条腿就仿佛牵绊着他的魂灵,奔赴向敌人的马蹄与砍刀。   “你想打仗吗?”林驻问北边站岗的小兵。   小兵摇摇头。   “你想打仗还是种地?”他又问东边的。   东边答道:“我想娶媳妇儿。”   “没有人想要打仗。”梁珩说。   林驻笑起来:“男儿本自重横行。天子赐颜色,泰山可动移。”   天子……梁珩默念这两个字,眼前千人练兵的场面气势汹汹,跺脚地震,出拳山倒。   “天子可没有这样的武功,”梁珩说,“可能肚子里也没多少墨水,是个碌碌平庸的人。”   林驻摸摸下巴,似乎在思考他的话,随即,以“显然是这样”的语气说道:“可他也不需要,只消好好坐在金銮殿,自有文武百官为他卖命。”   “那么需要他做什么?”   林驻咧嘴一笑:“按时给我发军饷,夏颁冰冬棉衣,待遇好一点。”   梁珩与林驻默契相视,皆冁然。这一眼,显见在二人心中意味是不一样的。   过了晌午,日头西沉,坠入峡谷,流水金沙似地涌向涿江。   沈育还未归来。   梁珩不禁开始担忧。照沈育所说,天门距离临江不过一日路程,顺利的话,眼下梁璜理应前来接驾了。   究竟是出了什么问题?沈育佩戴凤阙铜牌,那是天子近卫的标识,又有梁珩所持调兵鱼符,并一封御笔亲书的黄帛,尽管没有金玺,却有梁珩私章为信。梁璜只要见到这三样,必知是天子驾临。   除非……他果然与望都三宦有所勾结。   半夜梁珩躺在被窝里,辗转难寐,眼前一会儿是沈育被梁王抓住关押起来的悲惨情形,一会儿是仇致远推开将军府的厢房门,像条狡猾的毒蛇对他吐信子,说“陛下,臣来接你了,回去接着坐牢吧。”   好不容易睡着,总觉得有人在耳边吹冷气,痛苦地醒过来一看,原是忘了关窗。折腾一阵,天都快亮了。   迷迷糊糊间,隐约有人在摸他的脸,带着满身赶夜路的凉意。唇上又给亲了一口,梁珩闭着眼睛,勉力给出回应,意识尚且朦胧,已将自己塞进那人怀里。   沈育想抱他,却是一身风尘仆仆,便拿被子把人一裹,唤道:“珩儿,醒醒。”   梁珩瞬间清醒:“回来了,你……”   尽管星夜兼程,精神已很疲惫,沈育眼中却是明亮的,带着笑意,梁珩定定与他目光胶着,冥冥之中,心领神会。心跳如同万马奔腾,耳边轰鸣,这就是前兆。   沈育扶他起来,取来章仪宫中带出的王服,玄黑素地间色褪红,兼以丝绸作面的赤木舄。他又从袖中翻出一物,乃是白玉鱼符,用黑丝带为绞,系在梁珩腰封下,烛火映照在特殊的角度,现出腰封上肃穆的穿云龙。   将军府立于山巅之上,半明半昧时分,万籁俱寂。四下弥漫着引而不发、非同寻常的氛围。   梁珩一抚前襟,迈出厢房,邹昉等三名台卫已等在阶前。他一捏手心,满是濡湿,沈育一手扶剑,立在他斜前方,像个忠心耿耿的侍卫:“陛下,请去前厅。”   这厢动静惊扰了林驻,他本也起得早,披了外衫出门来:“哟,这是要出门?”   无人回答他,沈育等跟在梁珩身后向前院走去,厚重的松木府门微閤,门里门外,许多人压抑着呼吸。   梁珩负手而立,沈育上前,为他开门。   清晨第一缕山风送爽。林驻下巴惊得脱臼,怀疑自己在做梦,猝不及防与山道上成百入千的黑甲军面对面。   漫山树林在这片海似的黑甲之中沉默,簇簇矛尖上,萤光与星芒交相辉映。仿佛就在眨眼间,天门镇已被这支全副武装的虎狼之师占领,战士披坚执锐,身形魁梧,残月之下,领头之人如一座巍峨山峦,影子直铺到梁珩脚尖。   头盔沿下,两道电光直射人心。   林驻见到那人,脑袋已经停止运作,干巴巴道:“晨好啊王爷,吃饭了没?”   梁璜取下头盔,面容如岩石坚毅,单膝触地:“恭迎,陛下。”   “恭迎陛下——”   黑压压的铁甲紧随其后拜服,呼声排山倒海,震彻峡谷,刺破云霄,使得天际第一束光明洒落梁珩周身。沈育率领台卫跪在他身后,此时此地唯一能站立的只有九五之尊。   当然,还有个不明情况的林驻。   林驻哑口无言,看着这个借住他府中的“普通青年”。王服之下,瘦弱的身影变得挺拔峻峭,如同青松翠柏。   你不会武功?   可能肚子里也没多少墨水。   一息之间,林驻耳边响起昨日的交谈。   没错。这些都可以不要,只有一点——年轻的陛下侧脸漠无表情,唇线笔直,在这山呼万岁的场景之中稳稳而立,好像天生便习惯接受拜伏,权力于他举重若轻——只要他能站在权力之巅,承起冕旒之重。   本在百里之外的厉城部,从天而降出现在天门镇,山民都很稀罕,挤在道旁看热闹。厉城部来得快去得更快,来到天门镇好似就为接一辆撵车,前呼后拥地下山,往北边的临江镇去。   百姓正分享小道消息,争辩那高大的领队是谁。   “厉城部是王爷直属部队,还能是谁带队!”   “呸,真没见识,王爷坐镇江南,岂是那么容易出山的?”   “是啊是啊,多半是个裨将吧?奇了怪了,谁这么大面子能劳动厉城部?”   不出片刻,他们天门镇的矮青将军就策马追了出来,一路风里狂喊王爷王爷!等等末将!   众人:“……”   还真是王爷呀?   部队沿孚阳河岸北上,途中行人商旅纷纷避之唯恐不及。日轮在广袤的丘陵间几个跳跃,抵达临江城外,已近黄昏。无怪乎梁璜一见到沈育,就率部赶往天门镇,也直到清晨才至。   临江城就在涿水之畔,滔滔江水东流去,水汽如云似雾,笼罩两岸,对面即是北国的城池,须得站上城墙角楼,才能眺望一二。据称,北国遣来议和的使臣便在那座城中。   临江城中气氛,远不如天门镇活泼,见到厉城部的黑甲骑兵,都缄默让路,神情里满是敬畏。想必川南四镇,各处特色不同,与驻镇将领的个人性格不无关系。   进了王府,梁璜请帝座下车。   战地前线的府邸,即使王府,也显得简单粗疏。   “陛下,请先用晚膳。”梁璜吩咐府中下人,又迎梁珩上座。他自去除了甲胄,酷暑天,内衬已被汗湿透,想来川南王为护卫天子,也是万分小心谨慎。   梁珩来得突然,王府事先准备不及,一顿饭倒更像家常。   “臣,参见陛下。”   “命妇参见陛下。”   川南王妃与世子前来拜见。世子瘦瘦高高,模样倒是生得俊秀,细眉弯眼,就是面少血色,见了梁珩便呛咳个不停,看那架势,和梁珩他死鬼爹咳起血来一模一样。   “莫激动,”梁珩道,“赐茶。”   “犬子身体不大好,”梁璜坐在皇帝下首,解释说,“夏天杨絮飘飞,总要咳上一阵。”   梁璜人高马大,猿臂蜂腰,若是站直了梁珩都要仰视他,生个儿子却是白面小生。忽然令梁珩想到自己与父亲,同为梁皇室异类,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第73章 南墙龛   众人入座,梁璜在天子左首,沈育在右首,矮了川南王一位。   这时门僮又来通报,天青将军姗姗来迟。   人未到,声先至:“末将参见陛下!末将有眼无珠,请陛下恕罪!”   哗啦一撩门帘,林驻大剌剌闯进来,一见满座贵人,正位上那个不是赤黑王服的梁珩,又是谁?   梁璜审视他道:“你跟来做什么?”   “来拜见陛下啊!”林驻说得堂而皇之,竟真单膝触地,拱手道,“陛下,您跟着厉城部跑得太快了,末将是拍马难及,要是路途中追上,见过了也就回去了,眼下是非得来王府,全一全礼数。请恕臣招待不周之罪!”   林驻抬头,看座上那人,脸上带着柔和的表情,然而与他印象中的气质究竟不同,众星拱月之下,油然而生一股威严。   梁珩赐他入席,林驻便大马金刀,径直坐了沈育上首。   众人盯着他。   梁璜不苟言笑,眼刀飞向部下:“滚下去。”   林驻道:“这有什么?我看陛下出行,不摆排场,自然以为随意得很。”   他言语间,意指梁珩微服出巡,到了他将军府,竟然一声不吭,将他瞒在鼓里,着实很失面子。梁衡听出来了,觉得这将军着实胆子大,嘴上讲陛下恕罪,实则却又埋怨自己。   梁珩便笑道:“尽可随意,不妨再上一座。”   林驻一看,再上一座,那就比梁璜还高了。王爷铁面无私,刚洌的视线一扫,林驻立刻夹着尾巴退到世子殿下身边,在川南军中服役,没有不惧王爷的。莫说他那身材,堪比千仞之壁,单是时刻木着的一张脸,都叫人生畏。   这才坐次妥帖,诸人开宴。侧旁立着两位翠裳霓袖的侍女,将厅堂帘幕垂下。   席间安安静静,只有林驻同梁王世子搭话,问他:“好侄儿,最近还在读书么?”   世子抿唇一笑,颇有些腼腆:“未有,近来身体不适,赋闲在榻。”   “大夫怎么说?”   王妃答:“依旧是那样,夏来飘絮要咳,冬来寒气入体,也要咳。我瞧这孩子,是难将养。”   世子不好意思,双颊飞上两片红,擦了粉似的。梁珩瞧他,只觉更亲切了,皇室里武夫遍地走,壮汉如水流,竟能养出这样一个秀气孩儿。想他父亲一生,就为了个不肖先祖,郁郁而终。如还活着,必然也将世子引为同类。   “养出来,也未必能提枪上马,入阵杀敌,”林驻说,“好侄儿,将来就同你父王说,想读书不想习武,那劳什子的川南军,叔叔替你领了,如何?”   梁璜仿佛没听到。   世子恬然道:“那就看叔叔的本事了。侄儿若果然没这能耐,父王自然也不会将军队交与我。”   林驻便默认得了竞争上岗的约定,对梁璜与梁珩两人道:“陛下与王爷做个见证!”   梁珩心道,还真敢说。但看梁璜,却也没反驳。   川南军帅旗,从梁瑫起始,就不再世袭了,他选定梁璜做自己的继承人,梁璜自然也能选定别人。   王府有百十来间房,一顿饭毕,梁璜奉请陛下与近卫入正屋。   共座一罗汉床,间隔一张案,梁璜那真真是热血黄沙洗练出来的气势,便释放出来,与人如同泰山压顶。   梁珩一抚袖摆,八风不动,说道:“来前本应先发一纸诏书,不至于仓促。但令过尚书台,不免要被三公九卿啰嗦一番,于是免了这道工序。”   梁璜观察入微,见小陛下镇定若素,乃收了气场,神色带上郑重。细说起来,梁璜毕竟是爷爷辈,尽管年岁不至于,初时仍不免将梁珩当小辈看。   “陛下着右都侯送来黄帛敕令,有鱼符为证,臣不敢怠慢。臣有一裨将,陛下年前即位,他曾入王都观礼,远远见过一面,臣前往天门镇接驾,将他也带在身边,一见陛下便知。”   梁珩略一点头。   又见正屋南墙悬一壁龛,中供奉牌位,漆黑一团,看不清书的何人姓名,两支细烟袅袅升出香盂。   梁璜看过去,说:“那是供奉武帝的灵位。”   梁珩道:“武帝曾在川南为王,是以王府中祭拜他?”   岂料梁璜表情奇怪地说:“非是这个原因。陛下不知吗?二十多年前,有一年闹饥荒,又发大水,地震东山,太仆卿演算卜筮,道是武帝陵亡魂作乱,需子孙后代勤加供奉。朝廷便派钦差知会臣,在临江王府中也设一龛位祭拜先武帝。便是为此事,牌位一直没有拆。”   有这事?梁珩是一点不知,不过转念一想,二十多年前的事,那时他还在娘胎里,不知道也实属正常。   沈育忽然开口:“朝廷派的钦差是何人?灵位是望都送来的?”   梁璜看他一眼,也不怠慢,答道:“年岁久远,记不得是谁。灵位是王府现做的,望都送来的是另一样——武帝骨戒。”   梁珩悚然一惊,与沈育相视,俱是藏不住的震撼。   所幸梁璜回忆往事,也很唏嘘,未曾察觉异常。   “骨戒是武帝小指雕成。昔年武帝为川南王,征战四野,立下战功累累,却也失去一截指头。望都送来骨戒,希望回归故地,能平息亡魂的不安。”   梁珩脱口而出:“那骨戒还在王府?”   语罢就觉不对。骨戒若在王府,年前先帝归西,他在明堂守夜,三宦给他看的又是什么?况且,南墙只余一座空龛,除去牌位,是再无一物。   梁璜道:“陛下忘了?先帝宾天,归葬皇陵,望都又派钦差取回了骨戒,言明要将骨戒一同奉还帝陵。并有朱笔批红许可,其时陛下尚未登位,臣只道是太子手书。国之金玺被盗,眼下朝廷诏书也好,陛下御旨也罢,全无玺印为凭证。”   这一席话,于梁珩心中掀起惊涛骇浪。他竭力克制情绪,已然明白,送来骨戒的钦差,与迎回骨戒的,必定都是三宦心腹。   时辰已晚,梁璜将王府正屋让出,供梁珩起居歇息。又道明日召回川南军其余二部将领,再行商议和谈一事。   是夜,台卫安排在正屋左右耳房,沈育在正屋屏风外设下一榻,邹昉等再不觉得不妥,早已见惯不怪。   虽有一榻,榻上却无人,右都侯大人自是睡到了陛下床上去。   他服侍梁珩除了衣物,两人仅着衬衣,贴着耳朵说悄悄话。   梁珩心有戚戚焉,同沈育分析:“必然是那年,先帝斗败了韩阀,三宦以为时机成熟,向他道出身世真相,为防先帝销毁证据,便一不做二不休,伪造名义将骨戒送入川南王府。好叫先帝以为,双方共同分享了这个秘闻,不敢轻举妄动。”   沈育点头,下巴蹭在梁珩面皮,有点痒——他冒了点胡茬,连日奔波不定,没来得及收拾。   “不错。先帝一生风声鹤唳,只怀疑别人怀疑他,不相信别人相信他。实际想来,三宦根本不可能与川南王共享利益!只因五万川南军乃是国之精锐,三宦有先帝把柄,可没有梁王把柄,若是梁王有心要反,岂是郎中三将手中区区五千南军可以镇压?”   “梁王并非三宦同党。”   梁珩热血上头,登时眼前一片开阔,有了点信心。   沈育示意他轻声,道:“梁璜不是同党,却未必不会起疑。你与他那一番交谈,我想他已看出来了,你并不知道骨戒来去的事情。当务之急,务必不能让他注意到骨戒,须得转移视线。梁璜最多只能知道,陛下与宫中三常侍有罅隙,如此才好为我们所用。”   梁珩不说话了。   他是反应不如沈育快,却半点不傻,领会了沈育的暗示——他想为自己将身世之秘隐瞒下来。   这是当然的,冒充皇族,论罪当千刀万剐。   却是很难的,先帝瞒了一辈子,如果不是死得早,迟早要被三宦逼疯。或许他这么多年痼疾难祛,就是抑郁成疾。   梁珩也怕死,沈育不在的时候他怕,沈育在的时候,他怕沈育眼睁睁看着他死。   “你抱抱我。”梁珩说。   沈育圈着胳膊收拢。   帐里春宵暖,屋外,涿江滚滚东逝水,浪淘两岸崖石峭壁。南国与北国皆在这不绝于耳的涛声中沉眠。   翌日,梁璜召集四部,只来了三部,厉城、狭关、尸切,惊沙部主将王简之久候不至。等了半天,等到日挂中天,梁璜不等了,出动一队亲兵前去濯阴镇惊沙部绑人。   林驻两手一摊:“王简之是王遐本家,他耍脾气也正常。”   梁珩只消脑筋一转,他细入毫厘的记性就找到这个名字。司徒王遐,党锢之祸期间获罪发配,死于道中。   因那一场灾祸迅速衰灭的家族何止一二,汝阳沈氏、马氏自不必提,望都司农揭氏、尚书令文氏、司徒王氏,俱在此列。这些名字都在仇致远的阴杀簿上,接连被阎王点名,但在外人看来,与先帝昏聩,亲佞远贤,有何区别?   梁珩瞥去一眼,沈育沉默地站在他身后半步。有时他想,多亏了沈育。   幸好有沈氏遗孤,像一面旗帜,追随新帝左右,证明他与先帝不同,文尧的公子才愿意接待他们,揭云才会给出提示。沈育是他全部的幸运。 第74章 斛律氏   除却梁璜与林驻,尸切部的主将,法号赤冈,是一名僧人。这可着实奇也怪哉,还从未听说过信教徒上阵杀敌的。   赤冈僧高大威猛,比之梁璜也相差无几,头顶排列戒疤,脖上挂一串颗颗足有半只拳头大小的木串,仔细一看,竟是雕刻形态各异的人脸,千人千面,或挣扎或恸哭,或狂乱或狞恶。   梁珩从前读书时,也爱捡些外教经文看,自是晓得僧人有杀生戒,当即奇道:“怎么沙门也能参军?”   当下这世道,似乎人人都向往避世,本在世外的僧人反倒是入世破戒。   沙门不敬王者,赤冈简单合掌道:“三界不安,犹如火宅。我不渡众生,谁渡众生。”   这话梁珩听得耳熟,下意识又要去看沈育。他总是这样,拿不定主意就要找沈育,好在总算记起这是在人前,姑且把架子端稳了。   梁璜正为数人推演沙盘,中划出一道沟,象征涿水,南边几座小丘,代表川南四镇,北边一个圆,圈出使臣所在城池。   “都到快一个月了,”林驻说,“朝廷个屁都不放,我们还当是和谈书半路给雨泡了,陛下与诸位大臣压根儿没看到。”   梁珩算是重新认识此人了,心里有什么就说什么,什么都敢说,和他计较反倒显得自己心胸狭窄。没见动了梁王世子的世袭兵权,人家也没急眼。   “事关重大,”沈育在侧旁说道,“陛下与诸位大人已三番五次集会商榷,莫衷一是,不便轻率决定。”   林驻道:“难怪陛下要亲自前来阵线。再不来,我都担心,根本没人在乎川南军的意见。说起北国,谁能比我们更了解?”   “他们派来的使臣是谁?”梁珩问。   梁璜答:“上京斛律兰。”   晁国王都上京城来的官儿,还不是寻常官员,乃是开国五姓之一,斛律。若论功勋,足以和皇室高姓平起平坐。这是基本情况,更细节的情报,就要靠川南军安插在北国的细作报回。   梁璜道:“斛律兰是这一代的家主,将来家族荣光全在他一人身上,官至公卿不是问题,且因年轻资历浅,急需立功以站稳脚跟,绝不会自讨没趣的差事。北边朝廷派来此人,足见诚意。”   梁珩道:“来就是为了听诸卿的意见,但说无妨。”   林驻闻言,便抢了他上峰的画笔,先在沙盘上川南镇后方戳出一排锯齿,道:“这是山。”继而在北边大笔一挥,排出一片平沙:“这是平原。陛下,您自己看吧,哪边辎重运输更便利。”   “晁国就没有山?”   林驻哈哈笑:“有啊,晁山都在更北的地方,终年飘雪寸草不生,那是他们用来打鸟夷人的屏障,和咱们八竿子挨不着。”   “驻守北岸的将领,尔朱氏,同川南王府一样,是世袭的帅旗,”梁璜介绍道,“打了百十来年,双方都对彼此情形了如指掌。陛下,你知道为什么唯独涿水两岸,两边朝廷都从不轻易换帅?一旦将领在他的战场待上半辈子,那就是盘活了根,随便换个轻重不知的外行人,只有即战即败的份。川南王府和尔朱帅旗,就是两株活了根的树,较量都在水面下,谁也奈何不了谁,空耗后方赋税罢了。和谈是迟早的事。”   梁珩一个眼色递过去,沈育立即会意,说:“朝中郎将的意思是,趁北边内忧外患,我们能否更进一步?”   当然他与梁珩断不会希望涿江战场牵绊住梁王,梁璜也更不可能因为这些金枝玉叶、饱食终日、连杀人流血的场面是什么样都没见过的朝臣,说的一两句不知天高地厚的评介,就轻易让步妥协。   梁璜沉声道:“尔朱营延涿水岸分布有十万兵力。我们在南岸确实也有八万,但臣手中的川南营只有五万人,还有三万在新北地。”   新北地是西边的一个郡,远隔此地七百里,不在梁璜统辖范围内。新北地的守备军由该郡郡守指挥,梁璜言下之意即是,亓国军队是分散的,顶了天集结起八万人众,还各自为营,削弱战力,如何能与十万兵马相抗衡?   说来可笑,亓人失去北边领土后,偏安南隅,为着自我安慰,将相对偏北的边郡命名为新北地,意即我们没有失去北方,不管在多南的角落,总还有个北地可以守望。与将王城命名为望都,如出一撤,充满了无可奈何的软弱与迁就。   高姓皇室敢将十万之数尽皆交给边将,梁氏却还小心翼翼分走三万以制衡。从那一刻起,就已经输了格局。   “趁此机会,如不能向北岸推进,收复江山的功绩可就离我们远去了。”梁珩看向众将。   梁璜居然笑了一下,摇头道:“打得赢南边的尔朱,也打不赢北边的孙。不如放他们自去与鸟夷人角力,斗个两败俱伤,届时反倒有更好的时机。”   林驻吊儿郎当,将沙盘搅浑了,扔了笔杆道:“任这使命在谁手中,反正不在你我手中。”   出了议事厅,沈育被林驻叫走,不知说什么事,梁璜陪梁珩回了王府,又去演武场巡视,只剩梁珩一人。   大院中四散着仆从,人手一支舀杆,在草丛树冠间挥舞。   “抓到了!”   一看兜中,抓的是蝉,正声嘶力竭震鸣不休。众人向梁珩行礼,道陛下,声收得小小的。   “世子殿下昨咳了半夜,王妃嘱咐让殿下多睡一会儿。”说完才觉失礼,好似要求梁珩也轻手轻脚似的。   梁珩笑道:“让他睡吧,朕去别处走走。”   说着话,房门却开了,世子披着锦蓝的绸袍,倚靠门柱,神情恹恹,看见梁珩,又一个抖擞,站直了:“陛下,恕臣怠慢。”   他尚未用过早饭,仆从将梨汤、奶羹、石花糕、酱三果等盛在精致小碟,一式两份,分陈在世子与梁珩近前,叫梁珩又蹭了一顿。   “你叫什么名字?”梁珩问,昨日也不曾好生介绍,一直世子来世子去。   世子道:“臣单名一个珠字。”   王室代代同铭一个斜王旁,世子本就面相白净,又名梁珠,说出去真是当姑娘小姐养的。   梁珠教他将酱三果拌进奶羹里,榛子杏仁经油炮脆,裹了蜂蜜羊奶,风味绝伦。梨汤中煨了百合枇杷银耳,汤汁浓稠,饮之温暖肺腑,定然是熬与梁珠养肺润嗓的。   “我娘亲自己琢磨的方子,”梁珠说,“原先请先生看病,总是不见效,我娘小时也咳,是喝老家梨汤治好的,只是这么多年,那方子她已不记得,问了许多人,折腾了好一番功夫。”   梁珩道:“王妃待你真好。”   梁珠笑道:“天下哪有不疼儿女的娘亲。”   梁珩心说,未必,你是没见过我家那位。自打即位仪典,段太后露过短暂一面,是一直深居桂宫,足不出户,梁珩不去见她,她也想不起来看看儿子。   “我小的时候,也不讨娘亲喜欢,”梁珠神秘兮兮道,“因生得骨骼细小,光吃饭不长个,身上没有几两肉,瞧着不像父母亲生的。以前还有人传过小话。”   梁珩心里一咯噔:“啊?”   “但是给我接生的产婆,后来做了保阿,打小我就没离开过她手边一尺远,谁也不比她更清楚我。后来凡有人谣传,给她听见,定要追着打出王府,渐渐就无人多嘴饶舌了。”   梁珩感到不是滋味,嘴里嚼着坚果掩盖情绪。他父亲从前在嶂山王府也是这待遇,只是无人为他打抱不平,以致流言愈传愈凶,传进三宦耳中。莫非,这就是真货与假货的不同之处?   聊了没几句,林驻与沈育回来了,凡有机会,林驻是必要纠缠梁珠,逗他玩儿,要报复在他父王处受的压迫一般。   梁珩提出在临江城中转转,沈育点了王府一队亲卫随行,又叫上邹昉毕威护持左右。梁珩没说什么,看上去不是很乐意。   临江是军镇,纪律严明,街头巷尾等闲听不见喧哗,连沿街的商户也寥寥无几,着实无趣。登上北城门的角楼,眺望涿江,只见黄水滔天,水汽接天连日飞架虹桥,弥漫两岸。   能望见北边城墙乌黑的一垣。两旁是逼仄的山峦,重峰叠岭,果然川南四镇所处,即是涿水最狭窄的一段,丘山层林里隐约有人影行走,浅滩处,渡船迎来送往。   “那是通商的口岸?”梁珩问。   沈育道:“不止商户,寻常百姓只怕也有往来。整条江上,如此类渡口不下百十来数。”   梁珩嗯了一声,又不说话。沈育总算察觉到不对劲,环视侍卫都在三步开外,压低嗓音道:“怎么了?”   梁珩哼哼唧唧:“想去。”   “?”   “对面。”   沈育静了片刻:“你……你不是早上睡糊涂了吧……”   “想去对面!”   沈育忙道:“小点声!不是,为什么?在这关头,还没查清刺客的事?”   梁珩盯他道:“你是不是忘了,以前说过带我去北边游览的。”   沈育绞尽脑汁,没想起来,为他分析一番说:“签订合约的时候,你把地点定在那边城里,带上厉城部亲兵护驾,顺理成章就过江了。”   “我不!现在就要去,你带我去!”   梁珩一回头,顺手扯过邹昉当人墙,垫脚一下亲在沈育唇边,又抠抠他掌心,一派给你点甜头的傲气。   沈育:“……”血色不可遏制地爬上耳朵尖。   数息后,角楼里已不见了陛下与右都侯的身影。   “人呢?”毕威慌道。   感觉脊背被打了石膏挺得像根棒槌的邹昉:“呵呵。” 第75章 火傩戏   渡船两柱香一个来回,岸边搭建一间简陋的茶寮,供过往行人歇脚。十枚钱买一碗茶和船上一个位置。等候的约莫二三十人,中有许多两手空空、满面笑容,似乎过江访亲或游玩。   稍顷,船艏突破江雾,江水一分为二,稳稳停靠在码头。头部一尊镇江龙神像,威武雄奇,舟客攀着龙神陆续上船,其中混杂两个素袍白衫的影子,挤在人堆里坐下。   一个道:“这衣服什么料子?硌得慌。”   另一个道:“大家都这么穿,且忍一忍罢。”   所谓大家,指的是黔首百姓,麻料糙布自然比不得绫罗绸缎,说这话的人,正是梁珩与沈育,二人半途溜走更换衣物,须臾之间已登上过江渡船。   满船的人都兴致高昂,讨论什么事情,沈育听得几句,俨然是对岸正举行某个热闹的仪典,便询问身边船客。那人答道:“每年立夏前后,晁国要举行祭火大典,过午后持续到夜间,表演形式各异的傩戏。你们是南边来的吧?不知道也正常。这傩戏,在宫中便由乐人表演,在军中则由方相氏担任,尔朱营的方相氏,排剧演戏最是精彩,年年这时候,大家都盼着到对岸一睹风采!”   梁珩道:“过江这么容易?没有禁制盘查?”   回答说,有是有,不过不常有,北边要过来做生意,南边要过去看戏,大家都不希望打仗,最好永远不要。   沈育听了若有所思。   梁珩则很高兴:“看来咱们来的正是时候!”   下了船,是一处镇集,距离城池尚有数里。但今天镇集比城里更人声鼎沸,城里人也要到此地来,观看一年一度的傩戏祭奠。   游人比肩接踵,沈育紧抓着梁珩的手,生怕他走丢,商铺挂满各式独特的面具,琳琅满目,几成特色,引得客人纷纷驻足。梁珩是定要凑这热闹的。面具或精致或粗疏,涂以朱红、赭黄、石青、茄紫、芦灰等色,斑斓五彩,大致绘出人脸五官,端正刚强者有之,扁目斜嘴者亦有之。   放眼望去,人人皆戴面具。貌似风俗习惯之类,梁珩挑来挑去,扣了一张红脸,又给沈育选了一张黑脸,笑呵呵拉他去人最多处。   大街正有一队游行,足下蹬竹跷,高出五尺之外,远看也非常显眼,共有五个主角,数十陪衬。主角着彩衣,面上是赤黑黄白青五种颜色的涂料,一面高高走着,一面随以乐舞动作。   游行队伍径直走到镇集广场停止,四面是看台坐席。沈育与梁珩占了高处,傩戏正式开始,趁着人少,沈育嘱托梁珩不要走动,他离开片刻。梁珩看得入神,随口应下——广场中央立一根雕兽石柱,五个颜色的主角围绕石柱你来我往,比划动作。   “这是做什么?”梁珩只觉得舞得好看,却不明其意。   旁边一个声音道:“这是讲述晁国立国的故事。”   梁珩侧头,发现沈育不见了,身边多了个陌生青年。那人对他颔首一笑,文袍纶巾,腰缀一把折扇,扇坠一枚玲珑剔透的玉饰,气度文雅,面容含蓄俊朗。   “兄台是晁国人?”梁珩笑道,“便请讲述一二。”   青年和气道:“好说好说。请看,场中五人五色,乃是代表开国五姓,朱衣者为斛律氏,黄衣者为孙氏,白衣者为尔朱氏,青衣者为韦氏,黑衣者即为高氏。朱黄白黑四姓皆出武将,是以,四角儿手持刀兵,互相搏斗。韦氏是唯一的谋臣,因而青衣角手持笏板、头戴进贤冠,并不参与械斗,只在四人身边游走,象征韦氏左右逢源,见风使舵。”   青角将竹跷踩得像个不倒翁,夸张地摇摆,每晃到一角儿边上,二人便头耳相贴,状似密谋,青角的笏板指哪儿,那人便打哪儿。   “石枢上悬挂的,乃是一张金色面具,象征帝国权柄,得面具者得天下。五名伶人的目标,都是取下挂在石枢上的面具。”   梁珩定睛一看,那通天石柱上果然一点金芒,石柱周身兽首凸起,盘绕而上,直通顶端。   “太高了吧?”梁珩道,“这怎么拿得下来?”   青年微微一笑:“请继续看。”   五个角色斗争不休,道具刀枪相接,舞得虎虎生威,一时倒也看不出来谁占上风。但晁国如今当权的毕竟是高氏,难道一个地方傩戏,还敢改朝换代不成?想必最终是由黑衣角夺得金面具,只不知道究竟如何施为。   这时,黄衣角忽然丢弃手中兵器,跳下竹跷,向黑衣角五体投地跪拜,接着将竹跷扶在怀中,让黑衣角踩上来。   梁珩:“……”   那黑角立刻便高出一丈,遥遥而立。   青年笑着叹息一声,摇摇头:“不论哪里编的戏,孙家永远第一个臣服。”   紧接着,朱衣角也献出自己的竹跷,然后是白角,到得最后,青角一看,局势已定,再翻不出风浪,也只好下跪,让出竹跷。   一重又一重,黑角愈升愈高,简直要突破霄汉。四面观众席鸦雀无声,既为这精彩所震撼,同时提心吊胆,怕这细细两管竹跷承不稳伶人。黑角已与石枢齐平,探手轻而易举取下黄金面具,扣在脸上。   烈日熔金,照耀人间。   黑角长袍一展,倏然变成金色华服,流光溢彩,与遮脸的黄金面具相匹配,恍然如同天神降临。直引得席中晁国人纷纷高呼天子万岁。   真是艺高人胆大,梁珩不由自主鼓掌,叹服道:“了不起,这剧目是如何想出来的?”   “还行吧。”   一听这语气,就知是沈育,梁珩回过神来,见先前那青年已不知不觉离开了,沈育又不知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悄无声息站他侧旁。   “上哪儿去了?”梁珩埋怨道,“叫你和我一起看戏呢,这会儿都演完了。”   沈育递给他一包油纸,打开里面是果子糕点小食。梁珩立马拨云见日,露出笑脸,心说世上果然唯沈育最了解他,正腹中空空呢。   一边吃一边道:“你看了这戏么?知道演的是什么?”   本是存了炫耀的心思,料想沈育非晁国人,必不清楚其中历史,谁知沈育冷笑道:“北晁五姓争权夺利那点事,谁不知道。”   梁珩瞪他:“你什么语气?”   “你看这下面,”沈育一指场外对着金服“天子”跪拜的人众,“分得出那些是晁国人,那些是亓国人?”   “……”   “别人分不出来也罢,就怕有一天自己也分不出来。自家典故一问三不知,论起高氏王朝,却头头是道。在他们心中,这位身披华服高坐明堂的天子,究竟姓高还是姓梁?”   梁珩咬果子没吭声。   沈育道:“尔朱营潜移默化的伎俩,料想川南王不会不知道。”   梁珩沉沉叹口气,感到心情变得不妙了起来。   两人在集镇中随意逛逛,吃吃喝喝,满大街都戴着面具,竟然十分安全,不必担心遇见“熟人”。   梁珩比平时闹腾多了,显然离开部下与臣属的视线,让他觉得自由。却令沈育十分头疼,直觉是牵了条活力四射的小狗,这也要钻,那也要凑,他不得不经常在人群里扒拉梁珩,将人栓牢了。   “你松一松吧,啊,这样抱着多累呀。”梁珩说。   沈育钳着他一边胳膊,梁珩半副身子都被圈在他身前。   “松开你就没影了。”沈育漠然道。   梁珩又说:“哎,这姿势多不好意思呀。”   沈育示意他看,街上往来人烟辐辏,如恒河沙数,彼此裹挟推搡,俱是肩背相贴,人人看起来都很亲密。梁珩没话说,转身将他拦腰环住,贴得更紧:“抱抱抱,抱个够,我也想抱。”   两人像被糖浆粘在一起,黏黏糊糊挤出人群。回头一看,竟是兜兜转转回到了广场。   日薄西山,广场上燃起篝火,方相氏着玄衣朱裳,执戈扬盾,在火前起舞,举行驱逐灾厄的仪式。梁珩站着看了会儿,与沈育找个位置席地而坐,场中稀稀拉拉的观众。   直到祭火典礼结束,早已暮色四合,火焰热辣辣绽放光明,吸引来镇中游人。   出来一位司仪,介绍仪典最后的彩头——石枢顶端悬挂一彩羽面具,先爬上石枢取得面具的勇士为胜。   篝火影影绰绰照出高处的物件,看不分明,却是斑斓金碧的模样。   人群蠢蠢欲动。   梁珩观察那石枢,白日里便见周身环绕兽首浮雕,显然是要沿着凸起处攀登。他对那彩头很是好奇,然而太高了,令人望而生畏。   旁人交流道:“太高了吧,摔下来怎么办?”   “无妨无妨,我上一届也爬过,那浮雕比台阶还可靠,没问题的!”   沈育前襟里放着一把糖炒栗子,仔细吹了灰剥开,递给梁珩,见他两眼放光。   “我去试试!”梁珩说。   沈育:“?”   这人一戴上面具,已浑然忘了身份,跳脱非常,什么都敢做,这要是从石枢上摔下来,哪怕磕破一块皮,沈育都该自戮谢罪了。   “你听他们说,有台阶那么宽呢!”   沈育一脸惨不忍睹,将栗子塞他嘴里,堵住话头,又将怀中栗子倒给梁珩,拍拍手站起来。   “唔唔唔唔?”梁珩嚼着栗子,询问地看他。   “我去替你爬,老爷,你就安生坐着吧,禁止离开地面。”沈育叹气。 第76章 订盟约   攀爬石枢,是祭典的固定项目,人人都很兴奋。但站出来的没几个,那个说着自己上一届爬过的人也不见动静。   沈育戴一张黑面具走出来,身姿颀长,引得女人们侧目。梁珩憋笑憋得腹痛,给他鼓掌,手都拍红了。陆续有几人出战,围在石枢下,其中还有个少年模样的。众人皆戴面具,彼此张望不相识。   司仪道:“好,比试马上开始,听我号令——”   谁听他的,立刻就有一汉子冲上,顿时余人蜂拥而至,将司仪踩在脚下。   篝火升腾,火星四射,参赛者脚踏兽首浮雕,手足并用,附在石枢表面。初时都很冲动,你推我搡,扯衣拉袖,还在下边儿就踹掉几人。接着往上,过了一树之高,爬得最快的几人便速度减慢,频频下顾,颇有点进退维艰的意思。   “太高了!看着都腿软呢!”   “摔下来怎么办?”   人群正议论着,恰好一声大喊,掉下来一人,底下及时张开一张网缚,妥妥将他接住。   到得高处阴影中,只有三人仍继续,其中一个梁珩死死盯住,正是沈育,动作十分稳健,似乎游刃有余。   而前头两个到了决胜的关键,争斗起来,一人扯出另一人后腿,大叫:“下去吧你!”   只听咔擦一声,后腿齐膝断了,扯腿那人连断腿一道摔落网中。   众人:“…………”   断腿少年哈哈大笑,伸手向顶端彩羽面具。正此时,背后风起,一道影子越过他头顶——乃是沈育一蹬兽头借力腾空,跃向高处,一式飞花拈叶,已如浮光掠影般将面具从断腿人眼前摘走。   断腿人怪叫一声,单腿也是一蹬兽头,飞起抢夺,登时二人都偏离石枢。观众纷纷惊呼。   梁珩也是一骇,知道沈育必不至于冒险,就见二人攀住浮雕止住坠势,断腿人竟力大无穷,以手发力又生生拔高,正堪勾到沈育手中面具,沈育当机立断松手。   面具掉落,二人同时纵身跳下,凌空几次交手,位置换过两番,快得火光只照出残影。嘭的两声落地,沈育摔进网中,那断腿人则稳稳站在网外,居然身手不凡,叫举网的人都惊呆了。   然而断腿人两手空空,却是沈育爬起来,手中拿着装饰三彩鹰羽的一张面具。   众人热烈鼓掌。   因二人都遮着面孔,瞧不见表情,但那断腿人两肩一阵抖动,梁珩觉得他快气死了。   司仪慷慨陈辞一番,宣布今年的胜者是黑面具。黑面具离场,一路伴随掌声欢呼,人群里抛出几枝艳艳的花,专往他身上招呼。等沈育回到梁珩旁边坐下,是发里卡着一朵红,肩上一朵黄,胸襟里还有一点蓝。   他慢条斯理,清理掉满身桃花。   梁珩笑得没声儿了。   沈育袖手坐着,梁珩一边笑一边往他身上靠倒。等他消停了,沈育掏出袖里的彩羽面具,近看,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不过粘了几根染色的鹰羽。但梁珩很高兴,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味道,沈育能赢得很多光彩,但最终会回到他身边。   “试试看!”梁珩怂恿沈育换上面具,彩毛像长在他头发里,模样十分滑稽。罢了,他自己也换上,比了几个好笑的动作。沈育笑容浅淡,焰火落进他眼眸深处。   梁珩透过窟窿与他对视。   沈育的手指钻进面具缝隙,掀起,在这张诙谐的木脸后,两人交换一个吻。   浅尝辄止。   “甜吗?”梁珩问。   呼吸纠缠在一起。   沈育微微笑道:“栗子甜”。   梁珩捏他的脸。   兀地一人暴喝,炸雷似的就在耳边:“呔!姓沈的!就知道是你!”   两人火燎般分开。   但见喊话那人单脚蹦跳着过来,赫然是最后与沈育挣彩头的兄台。   梁珩茫然道:“他怎知你姓甚?”   兄台忿忿然,掀了假面,想不到啊想不到,居然是林大将军。不,沈育显然是料到了,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   后面一人捧着他的假腿追过来,喊道:“你的腿!你的腿!”   再次想不到,是梁王世子珠。   八目相对,双双失语。   早上才分别,一个看上去要睡回笼觉,一个宣称要逛逛临江城,转眼却在北岸晁国的镇集里相逢。   林驻舌头打结:“陛陛陛……”   “必!然是来参加祭火节的吧!真是有缘千里来相逢。”梁珠捂了林驻的嘴。   这巧合实在太幽默了,梁珩道:“好说,你二位这是经常来往南北两岸?”   林驻挥开梁珠的细胳膊:“不说这个,沈育,你真是我的好徒弟,竟然用我教你的拈花手抢了我的彩头!”   “他什么时候又做了你的师父?”梁珩问。   “今天早上,”沈育回答,扬手将彩羽面具抛给林驻,“谢你相让。”   林驻纵然觉得面子挂不住,但很好奇这假面,爱不释手地翻来覆去,梁珠命令他坐下,蹲身给他装上义肢。   祭典的司仪过来,通知众人,要收回彩头。   “开什么玩笑!”林驻大叫,“你们自己说的谁先拿到归谁。”   司仪答:“不是谁先拿到归谁,是先拿到者为胜。每年的彩头都是这张面具,今年你们拿走了,明年我们怎么办?”   又说经费有限,小本事业云云,请客人高抬贵手。   最后留了根漂色的羽毛给林驻做纪念。四人皆是哭笑不得。   返回南岸的渡船上,因被梁珩逮了个正着,梁珠不得不承认,私下里两边往来,是什么人都有,今天是川南王世子参加祭火节,明天就是尔朱营哪位将军谋士来南边过中秋。   有时走在路上,看见迎面的人觉得眼熟,仔细回忆一番,这他娘的不是上个月才在战场上见过么。   最近传出和谈的风声,你来我往更是肆无忌惮。只是都限制在城外市集,凡要入城,便面临严格排查,谨防细作混入。   梁璜手中握有一批名单,与北岸结亲或有交游者,无不被他谈话,询问城池军防部署,料想尔朱也是如此这般,双方都对彼此知根知底,只得按兵不动,先发者败。   梁珩这才体察到局势的复杂,深感和谈乃是大势所趋,民心所向。   及至回到王府,梁璜正等在前堂,梁珠与林驻合谋溜出去玩儿,按惯例是要挨一顿家规军法,但因这次有陛下罩着,不仅连句重话都没有,还被表扬称,带陛下深入民间,领略风情,浑水摸鱼,非常好非常好。   梁珠与林驻频频擦汗。   梁璜交一封信给沈育,道:“王城来使,交予沈大人。”   缣帛封面印一道朱红钤泥,绘的是天禄之阁,见印即见人,是段延陵的信。展开帛书,梁珩与沈育聚在烛下阅读,却发现,写信的人不是段延陵,收信的人也不是沈育——乃是丞相段博腴写给梁珩的一封奏表。   两人对视一眼。   沈育道:“段延陵将事情透露给丞相了。”   “也许……”梁珩是最清楚舅舅的聪明,汗颜道,“也许是段相早就猜到了,毕竟章仪宫有一段时间不见我人。”   表中详尽陈述了涿水战与和的利弊,附上兵曹每年填写的粮草赋税及青壮兵役,闲时川南四镇尚可自给自足,国库拨给十之一二,一旦开战,数目就迅速上升到十之四五。且四镇的老弱妇孺需要撤离,如何安排,又是另说。更重要的是时机,恰逢涿江汛期,若在交战的关键时刻涨水,孚阳河泄洪逆流,沿途村落城镇都要遭殃,莫说供不供得起四镇军需,只怕是有一场天灾人祸。   是以不仅最好不要在夏天打仗,还要请陛下督查孚阳河沿岸河工建设,切勿偷工减料,以应对上游伏汛。   要知道先帝在位时,每遇大水饥荒,就要被参奏天降灾厄,以警世人,请君自省等等。看得梁珩头昏脑胀。   末尾段博腴请天子落朱批,此表即可入尚书台归档,以示和谈乃是君臣统一意见的结果。   梁珩感动道:“舅舅是给我收拾烂摊子呢,免得约定盟书,又被郎中三将一派的人指责专权擅用。”   先祖不是先祖,父母却还是亲父母,舅舅也是亲舅舅。梁珩执笔,写下“余依议”,鲜艳地缀在表末,这下心中总算没有顾虑。   是夜便与梁璜商定,回复北边,将地点选在涿江之上,届时两岸封锁,江面荡空,只留一艘艨艟。依旧由梁璜出面,接见斛律兰。   订盟当日,天青欲雨,水澹生烟。涿江千里无行船,只闻两岸猿啼鹤唳,寂无人烟。   梁璜在一楼,梁珩并台卫一行在二楼,伏窗下望,水面波纹浅淡。不多时,但见一船破开水波,缓缓行来,船头站立一人,亲随为他撑伞避雨。   来了。梁珩默默注视这位上京使者。   上了船,亲随收伞,那人微微抬头,露出面孔——“咦?”梁珩惊讶。   “怎么?”沈育也随他看去。   “这人,”梁珩正待仔细端详斛律兰面貌,他却已进舱去,“这不是祭火节一道看戏那人么?”   当时只道是寻常晁国青年文人,一时热心给他讲解傩戏,沈育回来时,那人早走了,是以不曾见得。   那日一身常服,混入人群辄不见,今日广袖博带,衣袂翩飞,玉面含笑,端得是一表人材。傩戏里扮演斛律氏的朱衣角,竟不能及本尊分毫之风采。   “萍水相逢,他应该也不知道我吧?”梁珩又思忖。   沈育道:“你还同他说过话?”   梁珩品味他的语气,责备不似责备,警惕不似警惕,一股子酸气。当即笑了,去勾他手指,调侃道:“哟,你不在,还不让我和别人交流?”   “没有的事。”沈育面上无波澜,手指却和梁珩绞缠。   台卫三人毫无表情,已经习惯。   一楼传来梁璜的声音,双方互相见过,斛律兰上呈国书,正要宣读。 第77章 金石功   元和元年,巳月立夏。   少帝即位之初,南北立订涿水之盟,以修十年之好,定仁义之衷,不起兵事,专务农商,戮力上国,流惠下民。帝虽年少,犹建传世之业,留金石之功。   斛律兰携了两国盟书,走出船舱,时雨濛濛。亲随撑开伞,伞面一枝墨梅。梁璜与麾下先锋将军林驻送出甲板,斛律兰与之说了什么,并不能听清。然双方已成就了不同以往的联系,不必总是兵戈相向,可以心平气和地交谈。   上京派来讲和的使臣是斛律兰,而非尔朱帅,想必也有其中原因。斛律更类文人,文人动口不动手,场面总要温和些。   如沈育这般文武兼修的,毕竟在少数。   晁国一行上了归舟,即将驶离,斛律兰立在船头,正要收伞进舱,忽然有所感应,回眸望来——梁珩正倚在二楼窗前,看他离去。   雨雾如纱,笼罩二人之间,化去形容,只留一个模糊轮廓。   梁珩心知斛律兰看他不清,并不躲避,反而坦然一笑。舟上翩然而立的身影,向他遥遥一拜,终于驶远。   “他看见我了么?”梁珩奇道。   沈育说:“看不见,也猜得到。两国订盟的场所,只有代表朝廷、足够分量的人物在场,梁璜是掌帅印的王爷,还有谁能在他头上,隐身旁观?”   “订了盟约,我心中总算放下这事,”梁珩轻松道,“如今两岸不起战火,内外都相对轻松。”   沈育却又是摇头,说了两个字,“非也”,恰逢梁璜步入二楼小间,接了梁珩的话道:“非也。此盟既是和谈之书,也是约战之书。”   “何解?”   梁璜张开两臂,让林驻给他解了梁冠赤罗裳——为示郑重,穿着格外繁琐——与梁珩君臣相对坐下。沈育与林驻各侍一主,沈育向梁珩解释道:“十年约为和平,言下之意,即晁国在十年之内,必解决外族之乱,肃清朝党之争。只要野心不死,十年后涿江两岸必有一场腥风血雨。”   林驻呵呵道:“贤弟太客气了,何须十年,依我看,三年足矣。”   沈育:“三年不够,五年尚可。”   梁珩哑口无言。末了问道:“既如此,该如何应对?”   梁璜冷静地说:“十年休养生息,积蓄实力。无论订盟与否,终有一战,只消心知这一点。”   转念一想,莫说十年,就是一年之内也能发生许多事。梁珩一年前还做着无忧无虑的太子殿下,一年后已是天翻地覆。十年后,谁又知道身处何地,何人当政,是何形势?   当下便不再多虑。   此事一经解决,接着便密谈望都事宜,着邹昉毕威守在门外。江面开阔,泛孤舟而行,连飞鸟也不得路过窗边。   须臾,门户开启,众人议事完毕已是饥肠辘辘,准备靠岸打道回府。梁珩表面尚端正,内心却紧张,是以一言不发,梁璜闭目养神,林驻则同以往一样不着调,问沈育道:“你师父在望都么?”   “度师父怎会在望都。”   “哈哈,你没懂啊,度师父要在望都,届时领兵的就是我,也好趁此机会老友重逢哈哈哈哈。”   门外,邹昉与毕威交换过眼神,俱是为林驻话中含义而心悸。   沈育语气平淡地提醒:“慎言。”   林驻两手一摊,收声不说。   三日后动身,梁璜拨了一支护卫予陛下,人数百余,由一黑脸裨将带队。说他黑脸,不是皮黑,而是脸臭。出发前梁珩同他打过招呼,问他姓甚名谁。   “王。”   没头没尾一句,也不问天子安。如不是梁珩惯来脾气好,台卫们都要发作。姓王,原来不是梁璜的厉城部,而是从头到尾不曾露面的,惊沙部王简之。   不知梁璜是存的什么打算,竟派领兵将军担任一小小护卫,且还是这位心怀不满的王氏本家族人。   梁珠赶来送行,这些天他与梁珩言谈甚欢。少帝没有架子,与他又年纪相仿,都是少年心性,交了朋友,不免就舍不得。   官道杨絮飘飞似雪,直逼得梁珠一阵喷嚏连咳嗽,两眼飙泪。梁珩只得道:“你回去吧,不必送了。”   梁珠道:“陛……阿嚏,下这一走,不知何……阿嚏,时才能再见……”   “你会有机会到望都来的,望都夏天不飘絮。”   “臣有……阿嚏,话要同……阿嚏,沈大人说!”   梁珩让到一边,沈育挪至窗前,竖起手掌一副不忍目睹的神色:“不必说了,我都记下,回了望都,必定给你找齐《天人三策》,我知道西市一家书肆留有残卷。放心罢。”   梁珠感动不已,涕泗横流,忙掏出手帕。   放下车帘,梁珩道:“世子是个喜欢读书的,你想必中意他。”   车厢宽敞,茵褥铺满,隐几立在车壁,沈育后腰枕上去,斜倚半卧,有些倦怠模样,听得梁珩这话,懒懒一笑。   这半月以来,梁珩醒着他必醒着,梁珩睡着他还醒着,着实辛苦,有惊沙部随行,总算不必担忧路途安危。梁珩钻进他怀里,将他手臂拉下来环在胸前,静了一会儿,又忍不住烦他道:“仇致远那处可又怎生应付?”   沈育闭着眼睛,口中喃喃有声,梁珩凑上去,听到“丞相”、“安排”等零星词语。   待要再问,沈育的呼吸趋于绵长,已入睡梦。梁珩伸一根手指挠他下巴,被他抓了凑到唇边,迷迷糊糊亲了一下。   官道阒寂,马蹄与车轱辘渐行渐远。   望都,相国府。   日头晴好,段博腴搬了张软榻,在自己院落里晒太阳读书,侧耳倾听片刻,自觉今天耳边清净,闲闲念道:“蝼蝈不鸣,水潦漫浸。”   “叫你嫌烦,不叫你又记挂,端的是难伺候。”相国夫人迈着大步走下回廊,身后跟着儿子,满面无奈,拉也拉不住。   相国夫人是商户出生,非是一般商户,乃是富商巨贾家的千金明珠,在段博腴任丞相长史时嫁他为妻,是她娘家从商数十年来最得意的一笔买卖。   段博腴为人谦和,最初几年也与妻子相敬如宾,直到大儿子出生不久,他又从外面领回来个的小儿子,犯了正室之大忌,从此是见面无好话,两看渐生厌。   段相收了书卷,做个彬彬有礼的手势,请妻子随意牢骚,他洗耳恭听。   “你过来,站后面做什么!”相国夫人扯过儿子,段延陵个头早高过他娘,却也不敢反抗,“衣服敞开!让你瞎眼爹好好看看,自己儿子肚子上什么时候给人开了条口子,他都不知道!”   段相:“……”   段博腴背离了软榻,坐起来,看一眼段延陵。   “娘,”段延陵只得道,“说了是阁卫训练,意外,是意外!”   “什么训练能出要人命的意外?!”相国夫人眼圈红了,“若不是伺候你洗漱的丫头来告诉我,你还想瞒到什么时候?!作孽啊,亲生儿子受这等委屈,外边儿捡回来的却饱食终日无所事事,养得比谁都金贵!”   “休说这话。”段博腴道。   “有什么说不得,你做得出来还怕人口舌?有娘生没娘养的野种。”   “娘!”这下段延陵脸色都变了。   段博腴站起来,段延陵一看那架势,怕是要挨上一巴掌,当即闪身到他娘跟前。   “阿蕙,好胆色,”段博腴却一笑置之,似乎并不如何生气,“你明知延陵延祐于我而言,手心手背都是肉。延陵受伤,我这做爹的自然心疼,你每每在我面前斥骂延祐,我就不难受么?”   相国夫人凄凄道:“你让逃生子在我眼皮底下长到二十有余,我又是何心情?”   “好么,”段博腴去拉夫人的手,被避开,“延陵,身受重伤,就不必每日去章仪宫执勤了,省得你娘心疼。”   段延陵捉摸不透他爹的意思,得了这话,登时面上阴晴不定。他从奇峰山回来养伤,没养几日,就匆匆回了章仪宫露脸,逢奇扮演段延陵,逢偶扮演沈育,为梁珩遮掩耳目。   如果突然告病假,只怕宫中无主的马脚就泄漏了。   “不必了,我还是……”   “听你爹的!”相国夫人道,“伤筋动骨一百天,你同陛下从小到大,又是陛下表哥,他不能不理解!”   段延陵阴沉不语。   段博腴笑道:“你去也不中用,以为自己是个什么角色么?猫腻都写在脸上,谁看了不觉有鬼?”   段相抬头望天,十里无云。   “今日就要回来了。”   段延陵一怔,只听他爹说:“今夜有一场大雨,涝期快到了。”   白日无风无云,日头高照,到了傍晚,果然变天。   望都街道早早被大雨荡平,雨夜掩护之下,一辆马车悄然驶入凤阳大道,进入台阁署衙,从东掖门钻进章仪王宫。   信州得了口信,早已等着,撑着把伞站台级下,接了梁珩赶忙进殿。沈育与车夫紧随其后,到得养室殿,俱淋了个里外湿透。   养室殿四角亮着灯树,真乃个火树银花,照彻通明,便是凭此夜夜营造陛下仍在殿中的假象。实则却是空荡荡的,连个侍奉的黄门也没有,只信州一个捧了干净衣裳给梁珩更换。   沈育早有心理准备,自己将外衣除了,到廊外拧干,回来一看,车夫正木着脸冷冷等着。   “你等什么呢?”沈育问。   车夫不是别人,正是一路说话不超过五句的王简之。入了望都城,惊沙部一百余众如泥沙入海,顷刻消失不见,只留下一个赶车的将军。   王简之低头,脚边聚了一滩水。   “别等了,”沈育道,“王宫待遇很差,你也看到了,陛下身边都只有一个随侍。”   梁珩换了衣服,朝王简之报以一笑。此人头顶肉眼可见聚了一团黑气。   “王将军一会儿跟我走吧,我家中尚可张罗。”沈育提议。   信州拉了梁珩,冲他咿咿呀呀比划什么,王简之目光一凝,落在信州残缺的半只手掌上。   沈育看在眼里,心道,这下可好,说不得又在心中给梁珩扣上一顶暴虐恣肆的高冠。俨然已忘了自己曾经也有过怀疑。   独力苦撑半月有余,信州面颊都凹陷不少,多少憔悴了,见梁珩平安归来,乃振作精神,可惜也无法表达自己的意思。梁珩看他比划一面啊啊、哦哦,实则什么也没看明白。   信州挣扎片刻,放弃了,无奈苦笑。   殿外通传,有朝臣求见。   听声音,似乎是守夜的黄门思吉,不知信州使了个什么法子把他支开,将梁珩神不知鬼不觉接了回来。   数人都屏息静声,一时不知是否是仇致远等,消息怎么走漏得这样快? 第78章 送东风   殿中四人,只有王简之不应该出现在这里,若是被仇致远遇个正着,真是八张嘴也说不清。   “我带他从侧室翻走。”沈育道。   王简之面带轻视,显然不明白一国之君有什么可避讳的。不知道梁璜究竟告诉了他多少。   梁珩还没回答,外面又传:“丞相求见。”   此言一出,梁珩松了口气,道:“不必躲了。”   沈育欲言又止,立门微启,风雨涌进来,段博腴一身雨披,褪了兜帽,第一眼便看见了王简之。   “王将军。”   “丞相大人。”王简之对段博腴倒是很客气。   信州接了段博腴的雨披,引君臣到文褥席间,又去外廊招呼奉茶。梁珩道:“舅舅,你识得惊沙部的主将?”   段博腴笑道:“陛下忘了?先帝大寿,王将军曾作为川南军的使臣,前来献礼。”   王简之道:“有幸与丞相同席吃酒,颇得了一番指点。”   “指点不敢当,”段博腴道,“王将军与陛下一道回宫,想必,是与川南军达成共识的结果罢?”   沈育抱着二协剑,倚靠钻金柱,探究地看向段博腴。他的官职只当天子近卫,铜印黑绶,不能与金印紫绶的丞相同席,一旦站得远了,梁珩与段相说起话了便浑然忘我。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舅舅,”梁珩毫无保留地道,“我在川南王府的事,谁也没说,舅舅的奏表却是到得及时,解了燃眉之急。”   段博腴笑起来,又转向王简之:“梁王怎么说?”   王简之依旧言简意赅:“没怎么说,着末将保卫天子安危。”   梁珩看他一眼,有些意外,没料到梁璜的指示是这样,就没想过若是天子度量狭隘,天天看王简之一张臭脸,先把自己气死了?   “陛下做得好,”段博腴道,“既与北国订盟,又与梁王协商部署。有川南五万精兵相助,解除三宦权势,已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众人皆是一凛。   丞相浸淫官道数十载,朝堂之事,下至选用考课,上至总领朝议、封驳诏令,无一不在掌握,三宦用事以来水流的变化,可说除了皇帝本人,就是这位人臣之极,最谙其中勾当。   昔时先帝身子骨弱,手腕无力,这位丞相便称病不朝,退一步海阔天空,全任由仇、童、牛去翻腾。现下皇帝年轻意气,出手即是雷霆一击,段博腴便又回来了,予以鼎力相助。   “陛下要什么,臣就给什么,”段博腴道,“臣猜想,陛下眼下最要紧的,是出师无名。郎中三将结党营私,是人尽皆知,可无真凭铁证,断然也定不了确凿之罪。”   梁珩:“舅舅知道什么?”   段博腴微微一笑:“譬如朝堂百官,俸禄从臣案前长史手中走账,牛仕达与童方年年作假领双倍有余,长史账上可都记得一清二楚。”   “……”   沈育扶额。   梁珩道:“不……这……”   朝官每年按规制领取俸禄,三宦身居南军头领,领的钱也不少,居然作假多拿多得,的确是他们干得出来的事。   重要的却不是这个,重要的是,童方与牛仕达必然事先要收买丞相长史,而这位长史拿了钱不做事,表面曲意逢迎,背地里全向丞相告密,连证据都保存起来。   再看丞相一脸微笑的和蔼模样,两人同时心道,老狐狸……   从养室殿中出来,外间值夜的是阁卫,却不见段延陵的影子。   段博腴道:“延陵在家养伤,臣还要代他向陛下告个假。”   梁珩这才想起,段延陵为他肚子给人破了一剑,近些日子忙起来,真是将他抛之脑后。   “无妨,”梁珩面对段延陵他爹,不免有些愧疚,“表哥好些了罢?”   “劳陛下牵挂,”段博腴道,“气血补回来,依旧为陛下值殿。”   出了承明门,丞相车驾起行,回南闾里去。沈育与王简之仍是先前驶进宫来那辆车,只是这次谁也不愿做车夫。   “你的待遇,太差了,”王简之说,“右都侯,车夫都没有。”   “你等着。”沈育回养室殿,抓了个阁卫来。   那小阁卫誓死不从:“我是侍卫!不是车夫!我要告段左都!”   “从现在起你就是台卫的人了,告谁也没用。”沈育冷酷地宣布。   阁卫擦干眼泪,愤然牵起缰绳,屈服于权威之下。   北闾里沈家。   沈育已许久不曾回来。是夜风雨如注,雷电交加,满城树叶飘零,道路泥泞,料想沈家也好不到哪儿去,更兼漆黑无灯,了无人气。想想便觉光景凄凉。   王简之见了只怕又要说风凉话。   马车进了巷口,二人下得车来,沈育拍拍那阁卫——现在已是台卫了——“后天到台卫处点卯去。”   那小子挂着两行叛变投敌的泪,自回去不提。   沈育摸了铜钥匙,正要卸锁,院门却是开启的。轻轻一推,隔着雨幕,堂屋亮起昏黄的烛光。   “进贼了?”王简之伸手进怀,摸出一支箭哨,“等我叫人。”先时带进城的一百惊沙部众,全散入各家正店驿站待命。   堂屋门开,一人迎风撑起伞。   沈育按下王简之的手。   那人顶着风,头上一把伞,胳肢窝里还夹着一把,被雨扑湿满面,看起来像哭,却又笑着:“育哥儿,我……”   沈育一把抱住宋均。   雷雨声中,迎来今夜最亮的一道光。   窗扇早关严实,屋里整洁而安静,宋均忙前忙后,给他们热水泡澡,拿来干净衣物,又将被二人泥靴子踩脏的地擦洗一新。等沈育与王简之换了衣服出来,炉上已煨好姜汤,盆架上搭了擦头发的布巾。   王简之道:“这是你管家?”   沈育道:“这是我师哥!”   “育哥儿,还有这位……先喝姜汤,暖暖身子,省得雨天寒气入体。”宋均分给二人两只碗。   沈育一摸席上懒架的凭肘,是半点灰尘都不见,当真家中上上下下都给宋均料理得妥帖。   “均哥,你几时来的?”   宋均道:“不早,也就昨日。”   一天……一天之内比得上沈育与邓飏合力洒扫数日之功,难怪当初沈母要请宋均跟着丈夫儿子同来王城。从前同砚们揶揄宋均像个老妈子,如今沈门仅余的两个学生相对而坐,俱是沉默。   “我……”宋均一开口,险些给沈育跪下,“小师弟,我对不起先生和师母,对不起大家……”   王简之一见是这情形,端着汤远远到外屋去。   沈育拉住他:“你跪我也没用。”   宋均瘫坐捂脸,从头到脚没有一口气是顺的,痛苦地说:“朝廷颁诏的使臣一到署衙,我就预感不妙。人到了生死关头,才知道真正放在心上的是什么。我家里还有双亲年老力衰,无论如何舍弃不下,本想着接了父母去亲戚家避难,我再回汝阳……已经是回天乏术……”   较之前几年,宋均也变了,他将房屋收拾得一丝不苟,却无心打理自己,颌冒青茬,脸色蜡黄,与从前那个清俊秀才比起,反倒像个为生活所折磨的苦力人,无怪乎王简之将他认成管事。   当年,最初下狱的只有沈矜一门一府,是学塾的生徒为营救老师,四处奔走,更有晏然写下“明达上听书”,有志之士纷纷署名请愿,结果成了地府的点名册,落到单官手里,挨个斩决。   书上有名者,黄泉之下,亦可落得个持身中正、问心无愧。而沈育甚至没来得及写下自己的名字。   宋均从案几屉中捧出一卷书简,解了编绳展开,长长一卷。   “你来信向董老求品藻册新卷,恰时我在汝阳,便跑一趟腿,抄了给你送来。现如今,有什么能帮忙的,尽管吩咐于我,在所不辞。”   沈育将布巾递给他,宋均接过,抹了把脸。   忽而又道:“你在广济寺为先生师母供了莲灯?”   沈育道:“你去过了么?”   宋均点头:“遇上和尚们撤灯,续了一年香油钱。”   师兄弟相顾冁然,千言万语全在这苦笑之中。   “先睡吧,”宋均道,“太晚了。”   章仪宫。   信州为梁珩放下床帐,待要离去,梁珩道:“大雨天,别在外廊值夜,早些去歇着。”   信州回头,有些不解。   “怕什么,”梁珩道,“阁卫守着呢,况且这么晚了,还有人要过来不成?今晚定能安稳。”   信州默然,兀自取了熏炉点上安神香,俨然要守夜的模样。   “我一人也睡得着,很久没有噩梦了。”   梁珩见劝他不动,打了个哈欠,转脸睡去,信州独自做着没人需要的事。   当夜无话。   殿前轮值换班在两天后,沈育入宫来,梁珩“久病初愈”,在天禄阁露脸,笑眯眯的不见太多愁色。   “仇致远没找你麻烦?”   “当然找了,”梁珩挑眉道,“他来的时候,丞相也来了,呈报各地涝情,人命关天刻不容缓。仇致远能有什么办法,表面功夫不做了么?只好退走,一退就再没来过。”   段博腴使得一式好推手。   梁珩又道:“你来的正好,待会儿丞相要带我去个地方,我猜,多半和三宦有关。你也一起去瞧瞧。王简之呢?他说要护驾,却从来不见人影。”   梁柱后露出半张脸:“在这。”   梁珩:“……好。”Y。U。X。I。   沈育道:“有一样东西,带给你。”   他将品藻册交给梁珩。国朝选士,以乡论秀士,升诸司徒,司徒论选士之秀者,而升诸学,司马则论学士之贤者,告于陛下,然后因其材而用之。   董贤的品藻册便是乡论秀士的著作,有了这一册,梁珩就能亲手提拔人才,正如先帝当年培养段博腴。   “太好了!”梁珩大喜过望,拉过沈育亲了一口。   王简之幽幽投来视线:天子内闱权色交易,果然肮脏!   “宋均送来的。”沈育道。   “啊,”梁珩想起来,“你师哥?该叫他一道入宫。”   “已走了,”沈育淡然道,“有事在身。”   信州领了丞相进阁,段博腴年近半百,每日却精神抖擞,气度沉雅,说不得去了解绫馆,要比他儿子更受女人欢迎。   段博腴所说的地方,就在章仪宫外西郊,站在宫城头就能望见,当下要动身。   “沈右都也跟着去?”   “去啊,”梁珩道,“还有王简之,怎么人又不见了?”   重檐上蝙蝠似地倒挂一人:“在这。”   梁珩:“……好。” 第79章 蓬莱苑   章仪宫有三大殿六林苑二池台,历代都有修缮扩建,到了梁玹父子二人手中,才闲置下来,梁玹是病秧子有心无力,梁珩则是对宫廷楼台兴致全无,是以也并不晓得蓬莱苑是个什么所在。   如段博腴介绍,蓬莱苑并不在章仪宫内,乃是城郊新建的宫苑,最初是作为离宫修建,迟迟数年未能竣工。   “那么是从哪一代开始的呢?”梁珩问。   段博腴回答:“是从先帝敕令督造开始的。”   梁珩非常意外。   他爹,一辈子活在怨怼与仇恨之中,画地为牢在凤阙台了此残生,想不到也曾有过大兴土木修建离宫的风雅事迹。   一行人登上复道,跨越半座宫城,来到西面墙垣的角楼。宫城西墙与城墙相连,外筑马面,凸出十步距离,可以下视护城壕、远眺西郊原野。   西郊即是蓬莱苑所在,然而众人俱陷入了沉默。   原因无它——目光所及之处,遍地荒凉,树林砍伐殆尽。掘地作池,又未引水,徒留坑洼,连日来积雨,形成泥潭沼泽。夯土基址东一座西一处,毫无规划,又是半途而废。   王简之语气不无嘲讽:“皇家园林?”   梁珩道:“我以为,舅舅说的是一处别致的避暑离宫。”   段博腴道:“如果陛下询问过少府卿,就知道,国库每年为修建蓬莱苑支出了多少金银。”   王简之道:“花了钱还做不好,效率真低。”   “王将军,”段博腴奇道,“你这是怎么回事?”   梁珩一指城墙下,对王简之道:“请看,墙下杂草蔓生,去把野草除干净,再上来。”   此人一走,耳根终于清静。段相继续道:“花了钱做不好是一回事,根本不做又是另一回事。陛下您以为如何?”   梁珩半天不语,沈育问道:“丞相可知,督造这项工事的是哪位官员?”   段博腴微微一笑:“众所周知,修建园林,负责官员是园囿丞。仇千里获罪伏诛后,工事就落到了童方手中。”   想也知道是这几人。   梁珩沉声说:“舅舅的意思,朕知道了。”   城墙下,王简之扒了兵卒的外衣,拔了草根丢进衣服一裹,背着个包袱上得城头。   “种回去。”梁珩道。   王简之二话不说,又下城墙。   远处宫道走来一众人等,阵势比皇帝还盛,随从四五十,执炉握扇簇拥而来。   为首的恰是方才提起的童方。   郎中三将中,童方是最不起眼的一个。牛仕达肥壮,仇致远阴鸷,童方却外表平平无奇,常常面带油滑笑容,说话做事滴水不漏,叫人记不住他出格之处。于是常隐身在三宦之中,若要人指认首恶者,则必不是他。   “陛下!哎,陛下!”童方急急走来,行了臣礼,“怎的到蓬莱苑来了?工事尚未完成……”   梁珩打断他道:“多久能完成?熬死了先帝,还要熬死朕吗?”   闻言,沈育看来一眼。   童方愕然,未想梁珩说话这么直白。   “陛下言重了,”童方抬头,将笑而不语的段博腴,与漠然侍立的沈育,各审视一番,道,“蓬莱苑工程浩大,非在朝夕,也不知是什么人这么心急,催着陛下来验收。这差事自落到臣手中,相关事宜都有明细账目可查,陛下若要追问,且容臣整理出一应文书,自当呈报。”   梁珩断然道:“整理文书,用不了多久,最迟明天,朕要见到你的交代。”   童方更诧异了。一则自从梁珩明堂守灵那晚,被他三人吓破了胆,说话从未如此硬气过,二则,蓬莱苑这派荒败模样,任谁都知道,明里暗里隐情不少,梁珩这么快就要结果,摆明了是严惩不贷的架势。   谁给他的威风?   “是,”童方眼神探究,放慢语气,一字一顿说道,“明天以前,臣一定给陛下答复。”   众童男童女拥趸退下。   王简之靠在墙墩拍净手上泥土,望着童方的随行队伍,表情骇人。   段博腴颇不赞同地摇头,谓梁珩道:“陛下只消心中明白,总有铁证如山的一天,何苦此时急急发难,平白叫他先做了准备。”   日暮暑气消退,凉意增添三分。天禄阁挑高的广梁渗进晚风,吹拂天子案前香炉徐徐生烟。   太晚了,今夜或许不会有人来。   梁珩披着外袍,解了发冠,立发委地,是要入睡前的装扮。宫灯将他发白的脸笼罩入怀抱。他的眉梢、眼角深而尖,挑起秀致的弧度,生就漂亮却福薄的面相。   案后,瑞鹤祥云绣屏,投下一地阴影,影中走出来一人,半跪在梁珩身边,握住他的手,手心濡湿。   “害怕么?”沈育低声,“那为什么要激怒童方?”   梁珩咬牙道:“我就是要逼他。育哥,你知道,三宦唯一的仪仗是什么?令先父与我接连忍耐的,就是那枚骨戒。我要他将骨戒拿出来,向我示威。才能知道那东西如今究竟在什么地方。”   武帝骨戒只在明堂露过惊鸿一面,此后无论是三宦还是梁璜,手中都无此物。如果梁璜所言属实,先帝驾崩后,宫中又派人将骨戒迎回,那它一定还在某个宦侍手中。   一旦拿到骨戒,则一切威胁可解除,恐怕先帝终其一生,使尽百种手段,都想做到这件事。   有人来了,沈育退入绣屏后。   高帽垂绦,赤芾曳地,落下一地张牙舞爪的影子。   不是童方,却是仇致远。梁珩的心提到嗓子眼儿。   宫灯的烛火在罩中无风而动,光影凌乱飞舞,仿佛那张苍白假面后暗藏的鬼魂,在两个纹丝不动的人之间,愤怒而汹涌,发出无声尖啸。   仇致远半阖的眼睛瞥向信州。   梁珩道:“你先下去。”   信州依言行礼,关上天禄阁大门。   仇致远步入竹席,一扫前襟落座,举止有条不紊。   梁珩垂眸,与他对视片刻:“我找的是负责蓬莱苑的人。”   仇致远两手兜在袖中,后坐脚跟,血线般又薄又利的唇翘起弧度。   “童常侍接手前,是臣义子,仇千里负责。陛下要个交代,臣这便来了。陛下不也心知肚明?否则怎支走那哑巴心腹?”   梁珩藏在案下的拳头,指甲嵌入肉中。   仇致远道:“您要的东西,臣带来了,请过目。”   他在袖中的手缓缓拿出来,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结。尽管竭力克制,梁珩还是感到面部抽搐,心想自己此刻表情一定十分狰狞。   那双森白利爪抓了一物,置于几案。   雕镂漆几之上,是一卷黄帛。   梁珩握拳又松开,心跳无意义地回荡耳边。不是骨戒。他立时感到一阵轻松,同时而来的是失望。   “先帝在时,下诏建蓬莱苑。先帝宾天,工事便停了。陛下若有要求,重新动工便是。先帝诏书在此,自当证明臣等所言非虚。本应童方连带相关账目一道送呈,是臣见陛下心急如焚,连夜前来答复一二。陛下可还有什么疑问?”   梁珩展开帛书看两眼,既然见不到骨戒,便想打发了仇致远回去。岂料他道:“陛下没有问题了,臣可还有一事。”   “你说。”   “前不久,陛下发了暑痧,接连半月卧病不见,臣虽外任朝官,究竟管着内务。陛下有疾,就是臣之失职。想来想去,让一个残废侍奉陛下,无论如何不妥。思吉。”   声唤还没落地。   进来一人,亦步亦趋到得仇致远身边。多日不见,思吉似乎哪里不太一样。梁珩琢磨少许,恍然大悟,原是神态不一样了,从前勾腰驼背畏首畏尾,如今竟敢直视九五。   仇致远说:“陛下尽管放心,思吉比信州机灵。”   思吉脸上依旧挂着媚好的笑,两眼弯弯,可以说可爱,也可以说令人生厌。梁珩根本不想多看一眼。仇致远将帛书留给了他,他卷起收好,放在案下。   “陛下要歇了吗?”   梁珩道:“你下去,换信州值夜。”   “信州大人调去宫道掌灯了,请让臣服侍陛下。”   梁珩盯着他头顶,思考如果他此时发难,将思吉吊起来鞭三百,会不会激怒仇致远,拿出骨戒威胁他。   良久后,他说:“回养室殿。”   新帝认生,从前偌大一个养室殿,只留信州一人近身,弄得是空旷冷清,凄凄惨惨戚戚。今夜里焕然一新,喂兽炉的,执宫扇的,焚着白檀紫降,香烟缭绕,灯树夜放三千盏,宝殿现彩。前后宫人十数,思吉道一声“陛下就寝”,便有两人分列左右,打开床帐,两人准备锦衾玉枕,两人跪到梁珩身前,给他脱鞋、解衣。   “慢慢慢!”梁珩道,“睡觉要这么多人做什么,都出去!”   思吉道:“仇公着奴婢贴身伺候陛下。”   梁珩从前也不是没被人伺候过,做太子的时候,比这排场大的也时时有之。只是当年无知,如今再看这些人,哪个不是顶着恭顺的外壳,用不怀好意的目光窥视他。   “晚上殿里不留人。”梁珩道。   “陛下,”思吉赔笑,“您非得赶奴婢走,明儿奴婢可怎生向仇公交代?”   那模样,仿佛梁珩伸手,他能将笑脸送上来给梁珩打,沾他一手甩不掉的痰。   梁珩没再多说,赶了其余宫人出去,不得不留思吉在外殿,命他熄灭灯树。内外一同黑暗,陌生的呼吸清晰入耳,搅得梁珩阵阵心烦连带恶心。   兽炉里点的不知什么香,与平日不同,过于馥郁,熏得晕头转向。真像仇致远的品味。   忽而静夜里,一声猫儿过屋脊的轻响。   梁珩耳朵一动。   又是一声闷哼,接着是人摔地上的动静。   床帐撩起,一道影子晃进来。冰凉的佩剑搁在榻边,沈育伸手摸摸梁珩脸颊。梁珩猛地坐起来:“你把思吉杀了?”   语气过于期待,沈育嘴角抽搐:“只是打晕了。”   梁珩叹口气。   “我看过那封帛书了,”沈育说,“没什么特别的地方。他为何要专门拿给你?”   梁珩摸到沈育的手,将他五指平展,脸偎进去蹭蹭,小声说:“你看,换一个人,就不懂得他的意思。只有我知道,他想说的是,蓬莱苑是我爹——也就是先帝——喂给三宦的肥。什么离宫、建苑,不过巧立名目。”   先帝尚且百依百顺,梁珩又能做什么?难道想亲手揭开遮羞布,将一切能说的不能说的,都暴露在阳光下? 第80章 晴晒书   “现在怎么办?”梁珩担心不已,“骨戒去向不明,我始终不能安心。”   莫看仇致远童方现下按兵不动,只因他们手握雷霆一击,届时撕破脸,遭殃的未必不是梁珩。   沈育安慰他:“着急也没有用。既然不在梁璜手中,那必然是在三常侍其中某人手中。哪怕掘地三尺,也给你找出来。况且,一枚骨戒,究竟是何份量,也未可知。”   梁珩道:“他们在嶂山王府必然还有人证。”   沈育静了一会儿,笑起来:“还有什么想说的,一口气都说完。”   “还有信州,”梁珩忧愁道,“仇致远要对他做什么?还有蓬莱苑的账目……”   语罢不停叹气。   “想这么多,睡得着么?”沈育笑着问。   “睡不着啊,”梁珩说,“点的什么香,熏死人了,信州不在,你也要走,我就是控制不……”   沈育托着他后脑,细致地辗转在唇舌间,手指拂过颌线,捏住下巴。吻得很深,梁珩呜咽一阵,闭上眼,静谧夜色里,一切感官都被放大。温柔的,亲密的,烟花一般绽放五色,充斥他脑海,瞬时将所有纷杂的烦恼挤出。   “现在去睡,今晚会有好梦,”沈育捏捏他耳垂,“明天依旧台卫当值,清早我就来了。”   梁珩抓着他袖子。   “会有办法的,放心。”沈育抽手走人,床帐层层叠叠垂下。梁珩看见他在纱帐后隐约的身影,在兽炉边停下,香断了。菱花窗格开一条隙,夜风涌入,驱散浓香。   雨季,涿水大汛,孚阳河洪峰倒灌,沿途淮阴、广陵、郢川等地受灾严重,农田作物毁于一旦,房屋土墙泡水松软,严重者坍塌,百姓纷纷撤出灾区,流入临近州郡。   郢川署衙,收藏朝廷公文档案的书佐台,由于地势偏低,渗水严重,几个主记正携力抢救文书。大雨连绵不断,此时人手紧缺,署衙里已经没几个人了,大门敞开,进进出出一片混乱。宋主记年事已高,奋力抬起书箱,快承受不住,忽然有人冒雨前来帮手。   “多谢多谢!”   二人一齐将箱子抬进公堂,暂且存放。   帮手那人抹去满脸雨水,宋主记一看:“啊呀?你,你是宋均?”   这人一身狼狈,正是宋均,连日奔波不定,较之在望都时更不修边幅,裤腿全是泥泞,想是沿洪区一路跋涉过来。根本不似个秀才处士,实在疲惫落魄得很。然而他眼神明亮,竟照如明镜一般,放射出蓬勃的精神劲,令人为之一慑。   “叔,”宋均道,“我回郢川来了。”   宋均老家便在郢川,当初为了求学前往汝阳,一住快十年。宋主记与他是本家人,小时教他启蒙识字,看着他长大。   “回来就好……怎么在这时候?”   宋均忙道:“先救书吧!”   来不及叙旧,又赶紧投入公文抢救中。终于一番折腾,算是把要紧的卷轴都搬运到公堂,免受水灾。竹简木牍经水一泡,墨便散没,更别提帛书麻纸,比人还金贵,几个主记自家也遭了涝,还得先来安顿这些重要的文书信件。   “多谢多谢!”   “多亏这位后生!”   几位主记连番向宋均道谢,宋叔道:“这是我本家的侄子!”   众人恍然大悟,忙又不带眼地夸几句少年有成,给他叔侄二人腾出空间。   “你这时候回来做什么?郢川闹水灾,大家都往外跑!你不是和爹娘,住在汝阳?”   宋均低声道:“先生出事后,我就将爹娘都接到外县暂住。”   宋均年少时辄拜汝阳沈矜为座师,这在当时可算宋氏一族顶好的苗子,消息传回来亲戚们敲锣打鼓热闹了好些天。奈何世事难料。   宋主记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同情地拍拍宋均被雨水打湿的肩。   “不说这个,”宋均振作道,“回郢川来,是想到书佐台查几份文书,不知道叔叔有无印象。关于田地人口赋税,每年缴纳情况。”   宋主记道:“呀,你要查这个,可有……”说着一根手指向天上竖起。   各州郡户簿田税,都管在司农署和户曹官手中,想要借阅其中一二,也得有批文许可。或者身居郡守及以上职位。否则等闲拿给旁人看,不消说,宋主记也是要被问责的。   “若是报批,”宋均说,“不知又要等上几个月,且层层核查,未免打草惊蛇。因此我特意沿河岸拜访各家公署,许多官吏都逃难去了,衙门半截淹在泥潭中,出入无人管辖。一路查过来,现才到了郢川。”   宋均伸出手掌,将宋书记指天的指头盖住,俨然是避人耳目的意思。宋主记看着侄子邋里邋遢却神思振奋的面孔,心中生出山雨欲来的预感。   半个时辰后,宋均以袖蒙头,冲进雨幕,顷刻消失在携家带口离乡的流民之中。   “还下着雨呢,你侄儿就走啦?”同僚拧干衣摆,坐过来。   宋主记面前摊开几册湿哒哒的麻纸文书,上面墨迹洇开,字体边缘模糊。他凝视这几册鲜少有人问津的赋税公文,心知有些事情,天下百姓是人尽皆知,可公衙里的人却不知道,或者假装不知道。当有一天大家都不再假装,头顶的太阳就要换了。   宋主记摇摇头,道:“赶紧回家去吧,省得半路雨又大了。”   乌云笼罩孚阳河,到得望都城上空,已十分薄弱。虚虚落了几点水花,重又放晴,天禄阁里存放的书卷受了潮,搬出来广场晒太阳,梁珩也跟着将办公案几挪到大殿外。   天禄阁通天的百级台阶层层铺满卷轴,梁珩与沈育一梯一梯查看藏卷,饶有兴致。   后面还跟条甩不掉的尾巴。   梁珩败兴地叹气。思吉凑前道:“陛下何故忧心?”   梁珩道:“瞧见你这张脸,朕就心烦。”   思吉呵呵地笑,果然退到三阶之外,却不走远,目光始终跟随梁珩。   梁珩止不住地皱眉,沈育俯身拾起一册:“禹贡?你有时也会读这些书么?”   梁珩收回注意,道:“你看我像么?皇室几代收藏的经卷,当年兵败南渡涿水,先王下令焚书,十万经卷烧得就剩这么些,全都带到新王都。可惜我不爱看古书,看也看不懂,字是人字,话却不是人话。”   沈育笑起来:“古书原用籀文写成,后来有了小篆,隶书,今人字体又更不相同。如今的古文,都是以今字释古字、今义释古义,其中真货三分,假货七分,读起来便令人百思不解。”   “我反正不懂,”梁珩道,“你若喜欢,尽管拿回去好了。”   人声喧嚣,从东掖门方向过来一支车队,径直前往天禄阁。   二人互视一眼,一同看去。梁珩眯起眼睛,疑道:“打头那个是谁?”   还能是谁,右腰佩剑,左腰挂牌,一张公子我世无双的欠揍脸,正是年少有为家世显赫承蒙圣宠的段大公子。   这支车队来到天梯下,纷纷向天子行臣礼。   “陛下,台阁也要晒公文,借您风水宝地一用,请旨批准!”   说话那人沈育有点印象,似乎是司隶校尉羊悉,先时梁珩召集众臣商议与北国和谈,他是坚定的丞相拥护者。凡段相说是,他就是,段相不是,他也不是,如果段相既不说是也不说不是,他就提丞相把不好说的话说出来。   人倒是年轻,长得也很精神。   “准了!”梁珩应道。   小吏们即开始从车上搬书,羊悉与另一位官员监工。段延陵扶着佩剑上得台阶,脸色仍不怎么鲜活。可想而知,破庙那夜梁珩差点以为他就这样过去了,鬼门关前拉回来,不是那么好修养的。   梁珩道:“你不好好在家养伤?舅舅还特意为你告假。”   段延陵看看沈育,拱肩将他挤开,沈育礼貌让位。   “你知道还不来看看我?你不来看我,只好我来看你,看看你出一趟远门,掉了几两肉,少了几根头发。”   梁珩忙比个噤声,眼神往思吉那厢飘,确定他没有听见。   段延陵抬手,似乎是想捏捏梁珩后脖子,或者摸摸他脸,最终顾忌是在人前,没有如愿施为,郁闷道:“怎么换人了?原来那个哑巴呢?虽然都不怎么样,还是哑巴顺眼一点。”   梁珩一撇嘴。   两名官员走上台前。   “陛下。”   “陛下。”   另一人沈育不识得,听梁珩招呼,原来是顶替了王遐司徒之位的许椽。许椽也是得丞相力荐的官员。   梁珩道:“两位卿家都辛苦了,今日本是休沐,晒书的事安排吏员来做即可。”   “不辛苦不辛苦,份内之事。”许椽笑呵呵的。   “日头太晒,”羊悉体贴道,“陛下,咱们且到檐下去罢。”   两官一左一右拥着梁珩走进风雨连廊,台下思吉立马要跟过来,台阁晒书的吏员搬抬书箱,气喘吁吁,堵在道上。   连廊中几个掌扇黄门,站在殿前,离得尚远。段延陵把玩他那把君子剑,靠在凭阑,替他们把守。   “陛下,”羊悉轻声说,“扳倒常侍郎,本非难事。此三人势焰熏天,从不知收敛,犯下之事如杀人没财、卖官换钱,不知凡几。可历时太久,这些罪证无人问津,卷宗及人证物证等,不说找起来没有头绪,只怕是已处理得滴水不漏。” 第81章 磨铡刀   梁珩本是一惊,心道羊悉怎么突然说起此事。羊悉仿佛洞悉他所想,肃然解释:“丞相已将前后因果说明,臣与许大人必定为陛下竭尽所能,攘除奸凶。”   段延陵避开梁珩的目光追问,这一下,梁珩就明白,段延陵今日必然是奉他爹差使,专门给羊悉与许椽传话,又将两人带来见他。   段博腴托付的人自然可以信任。   “可如卿所言,”梁珩问,“证据既已抹消,还有什么办法?”   羊悉答道:“时间太久的,没有办法,最近发生的,不是正有一件?”   “何如?”   羊悉并不直言,只是看向天子身旁沈右都,这一眼实在是深沉,混杂诸如同情、义愤填膺之类的情感。   立刻,众人都明白了,梁珩几乎听见沈育过于沉重的吐息。   “宫中三常侍郎身后,正是蠡吾侯单官,”羊悉道,“两年前单官颠倒黑白,诬陷忠良,只在一个关窍上,即是沈公斩决单光义,究竟是在圣旨前,还是圣旨后。”   沈育眉头紧蹙:“都看我做甚么?单光义下狱到处斩,都是正常程序,没有一点违背。”   数人小心翼翼,不敢冒犯苦主。   “朕自然是相信老师为人的。”梁珩道。   皇帝如果还认沈矜作老师,那就是帝师,其人品道德断非在场可以质疑。羊悉便说:“沈公清正誉满天下,臣亦心服口服。如此,便只有找到当时奉旨宣诏的属官,唯此人心中清楚事实。而臣来前已在尚书台查过,这人两年前便已辞官不做,眼下更不知身在何处。”   “哎……”梁珩一时有了希望,又希望破灭,非常纠结。   羊悉却反而说:“陛下,这可是个好消息。所以臣说,只有最近的案子才有证据可寻。请设想,如果此人现今仍身在尚书台,人人皆知他是沈公案的人证,人人都去询问,而时至今日还未翻案,这说明什么?”   说明这位属官的口供已经被收买了。   “而他人已不在,当年廷尉处置案件,亦只有单官一面之辞,更无其他人证。这岂非恰好说明,此人确实知道某些事实,不愿为虎作伥,却要明哲保身?”   说的是啊,梁珩为之一振,余光觑见思吉匆匆跨过晒了一地的书卷,赶来。想是这厢说得太久,令思吉起了疑心。   “长话短说,”梁珩道,“许卿有什么要说的?”   “臣接手王司徒留下的公务,整理卷宗时,发现均输官呈报的赋税,与各地谷仓余粮数额不符。其中消失的大半,不只是入了谁的口袋,陛下若要追查这条线,臣当尽力而为。”   羊悉也斩钉截铁道:“臣必尽快找到那位属官。”   王简之抱着一摞书,伸腿,思吉哎哟一声倒栽在台阶,数人齐齐看过去。   梁珩:“……”   羊悉与许椽“忙”去照看他们的公文,留下段延陵抱着剑,好像还有什么话想说。   “奇峰山的刺客,”段延陵盯着台阶方向,问梁珩,“你后来追查过吗?”   梁珩答:“暂时没有,以防被仇致远发现之前的动向。”   “如果就是他派来的刺客,还有什么知道不知道的。”   段延陵并不知道皇帝与宦侍相互牵制的真相,以为二者的矛盾就差捅破一层窗户纸,逼到绝境,三宦做出什么来都不足为奇。梁珩也不打算告诉他。   “也许吧,育哥已将证据保留下来。待到那三人落网,再行追查也不迟。”   段延陵顿时表情古怪起来,犹豫一下,问:“什么证据?”   梁珩回他道:“操心那么多?滚回去养伤吧。”   那其实是从刺客身上割下来的一张皮,皮上是怪异的奔马刺青,目前有关这类刺青的头绪并不多。鬼使神差地,梁珩没有告诉段延陵。   王简之捡了掉落的文书,正眼也不给思吉一个,目中无人拽得不行。思吉尽管恼怒,今日闲杂人等太多,又有台阁的官吏,他认不得王简之,不敢轻易得罪,绕开他依旧往连廊过来。   梁珩一瞧,沈育半晌不说话。   “想什么?”   当年一案,如果作为人证的属官连一份口供都没留下,先帝究竟是怎样迫不及待给沈矜定罪的?   沈育一阵攒心之痛,没拿这话告诉梁珩。   水患一起,丞相半年以来的痼疾一夕便好了,频繁来往内廷,与梁珩商议流民安置等事宜。并在这关头,重新认识了当年太子伴读,如今的武官右都侯。   大江以南亓国的领地,他都谙熟于胸,水系的走向,官道背道,州郡收容能力,逐一道来。   “南北货物,都在始兴集散,转输王城,始兴富庶甲天下,但百姓从商而鲜务农,钱多没粮,一时涌入大量人口恐怕难以供养。”   “沈大人所言不差,”段博腴点头道,“依你之见该当何去何从?”   案几上铺开一张牛皮地图,墨线绘制亓国疆域,沈育点了几个地方:“始兴毗邻的几个州县或可暂作收容。一则因始兴经商风气盛行,人口集中在城区,郊外大量田野荒置,便被邻县住民接管,可说是谷仓充盈。二则离得近,始兴的钱货也好接应。”   梁珩对沈育基本是言听计从,问丞相以为如何。   段博腴便笑道:“沈大人把臣要说的都说了,臣无话可说,只好附议。”   沈育也难得一笑。段博腴在天下文人间声望很高,得到他的认可,让沈育恍惚回忆起在学塾的日子,众学生一齐在沈矜面前表现,讨个嘉奖。   “沈大人见识不小,做个武官,实在是官非其位。陛下可别舍不得,耽误了别人前程。”   梁珩反倒不好意思,好像被夸的人是他:“可眼下似乎没有合适的去处?”   段博腴提议道:“臣案前司直之位,空置已久,沈大人如不嫌弃,向陛下讨个旨意,调来相国府。丞相司直能接触到大量官员题本奏本,很是锻炼人,张眼力。”   莫说将来沈育如果想在官场更进一步,成为丞相门生,能带给他十二分的便利,单说这一职位本身,也足够诱人。梁珩都动了念头,他昔时将沈育调来身边,就是因为里外皆为三宦把持,没有别的好位置。眼下段相亲自提名,岂非美差?   然而沈育却拒绝了。   “谢丞相美意,承蒙错爱。然如今正是关键时刻,人事调动未免引起关注,且将这难关渡过,再另做打算。”   段博腴遭回绝,倒也没看出来有什么想法,向梁珩告了退。   梁珩盯着沈育瞧个半天,忽然道:“你是不是不放心我?想留在我身边,就直说啊。”   沈育:“……”   入秋后,诸事宜缓,外朝几次廷议,呈报各地仓廪储备,幸而今年汛期应对及时,又无北方战事压力,只待田地收获,就能安稳入冬,进入全年最悠闲的季节。   秋冬为阴,主刀兵,刑杀。对比前两年的血流成河,今年章仪宫也好,望都城也罢,安详得如同睡梦之中。实是新帝新气象。   这是梁珩等上至高位后,度过的第一个金秋,臣民们轻松,他则十分紧张。许椽与羊悉两处的进展缓慢,龟爬一般。眼下是磨刀霍霍向三宦,刀都快磨断了,还不开刃见血。   沈育则很有耐心,有时梁珩快按耐不住了,看见他殿前当值的背影,又强迫自己静心。   这天是阁卫的班,没有任务在身的日子,沈育照旧来天禄阁陪梁珩,带了件团花裘袍。   “路上遇见信州,”沈育说,“天冷了,叫你换上。”   信州即使不在梁珩身边,也总是念着他。思吉一直寸步不离紧跟梁珩,见此立刻道:“是奴婢疏忽了,陛下恕罪。”   梁珩换了内衬衣,将脱下的薄衣丢给他,思吉赶紧叠好,捧回后寝。这一走,梁珩总算得了片刻自在。   “他年纪小,人却鬼机灵,整日守着我束手束脚的,生怕露馅儿。王简之这些天也不知道去了哪儿,幸好没给思吉瞧见。”   连廊镂花窗下翻进来一人:“在这。”   “……”   梁珩真诚发问:“爱卿,下次出场的方式,可不可以朴素一点?”   王简之做派我行我素,对谁都爱答不理,对沈育道:“你家来客人了。”   沈育:“谁?”   梁珩:“你怎么知道?”   王简之不屑一笑,答道:“王城里我有一百双眼睛,什么事情不知道——是上次雨夜,你那个师哥。”   梁珩这才想起来,望都城里还分散着一百惊沙部众,乃是梁璜给他的一招暗棋。既想起来,便理应关心一二。   “吃得好么,住得惯么?天凉了,添衣加被的支出,要钱尽管说。”   王简之用可说是冷嘲热讽的语气道:“国库还有钱呢?”   听上去,他似乎对蓬莱苑所见的景象印象深刻,认为国库早已给硕鼠食空了。当然,真实情况也差不离。   梁珩登时大怒:“每人一两银锭!从朕私账里走,现在就去拿!”   王简之立马抱拳:“谢陛下。”揣了私印批文,翘着尾巴走了。   “你还挺大方的。”沈育笑起来。   一百人就是一百两,梁珩一边打算盘一边肉痛,掂量他的小金库。突地记起王简之说,沈育的师哥来了。   沈门命不好的都埋进土里了,剩下两根独苗,除了眼前这个,就是宋均。梁珩已记不得他模样,只一个隐约的形象,似乎是个总是和和气气的书生。 第82章 梧桐枯   宋均回到望都的这一天,如果让梁珩守在城门口,哪怕宋均从他面前经过一百次,他也未必认得出来——此时这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佝偻脊背仿佛不堪承受疲惫的流民,竟然就是当年沈门的大师哥。   事实上,别说梁珩,就是从前常和宋均来往的邓飏,都没认出人来。   他只觉得奇怪,家门前怎的蹲着个乞儿。   “去去!”门僮见主人回来,忙拿袖子扫人。   邓飏走进门,又退出来——那乞丐直愣愣盯着自己。   咦?邓飏察出些许异常。   乞丐扒拉开油乎乎的长发,露出一口白牙:“是我啊,是我!”   “快快快!烧热水!”   “后厨还有剩饭没?”   “赶紧生火炒几样新菜!再去西市口猪羊牛各割一只腿!”   邓宅忙乱一通。   宋均累得不行,只想找个踏实地儿,闭眼倒头就睡,偏邓飏不肯让他脏了自己的床,使唤几个小厮将他扒光了丢进浴桶,削皮的劲儿给他里里外外洗了个透。又换上干净衣衫,剪了头发,捉了虱子,总算收拾出个人样儿。   等到坐上餐桌,宋均已经上下眼皮黏在一起,给肉汤香味熏得清醒过来,忍不住泪流满面:“我本先回了育哥儿家,清锅冷灶的,也没个人做饭,等上半天他也不回来。料想再这样下去就要饿死了。邓兄,一饭之恩没齿难忘啊!”   邓飏对他还活着一事,早已了然于胸。上次宋均来王城给沈育送东西,临走前便来邓宅拜访,只因行程匆忙,未及好好叙旧。   邓飏两眼含泪:“宋兄啊宋兄,早说了和你一起去,有我荷包在,何至于你沦落到行乞回京啊!”   宋均也悲怆道:“莫要再提了邓兄,一路的苦岂是你这大少爷受得了的?”   “不说了不说了,先吃饭!”   于是,待沈育得了王简之报信,匆匆赶回家,找到宋均留的信息,再急急来到邓宅,见到的情形便是,桌席杯盘狼藉,宋均一阵狼吞虎咽风卷残云,吃得如同怀胎三月,歪在长席上满足地打饱嗝。   邓飏以慈祥的表情为他扇扇送风,再以谴责的目光迎接沈育。   沈育一整前襟入席,见了人便不急了,将案上盘碗检视一番,舔得比洗过还干净。   “不是我说,育哥儿,”邓飏谆谆教诲道,“你都是做大官的人了,家里怎么连个伺候的都没有?你平日里吃饭,都怎么解决?”   沈育不回答,心说,自然到宫里解决。   宋均道:“他哪会做饭啊,生下来就是当少爷的人。”   说得不错,如果宋均在家,那自然是宋均做饭,投喂他老师,和他老师的公子。   待得宋均消化一阵,能坐直了,沈育才说:“这一路辛苦你了,均哥。”   宋均摆摆手,将他离开望都,进入涝区后,走过的淮阴、广陵、郢川等地大致情况,一一道来。有时雨小一点,便抓紧时间赶路,因水漫金山,车马不通,直走得脚底冒泡。有时大雨如瀑,则只好在难民棚躲雨。某次遇上必得过河的情况,适逢涨水,河边无人肯渡他,宋均也是胆子比前几年大了,找了截被雷劈断的树干,三削两砍,做了个独木舟,乘风破浪地过河去。听得邓飏是目瞪口呆。   “你的时机选的好,”宋均说,“遇上水害,好几个府衙,根本来不及管理书佐台,我便顺利进去,抄来了卷宗。汛期过后,又要清点各州县仓廪情况,我借机搜集得一些讯息。全在这里了。”   他伸手一摸怀兜,空落落的。这才想起已换了衣衫。   幸而邓飏没迅速将他穿来的一身破布衫丢了,找人拿来,从中翻出一卷拳头厚的竹简。   “不是天天泡水来的么,”宋均嘿嘿一笑,“我想着,用墨水指不定要晕了,就用了刀刻。”   展开竹简,一叶叶细条上,果然是深入纹理的刻痕,笔画工整,辨认清晰。使用时,只消以墨粉填实,字迹立现。   二人见了这份竹简,都无话。半晌,邓飏才无比钦佩地道:“宋兄,吃苦耐劳、孜孜不怠,我实不如你!将来庙堂之上,定然有你一席之地。”   “殿……陛下怎么说?”宋均舌头一卷,把殿字吞了回去。梁珩在他心中,仍旧是当年除夕夜来家里蹭年夜饭那模样,如今殿下已经是陛下了。   沈育这才笑了一下:“他很想亲自来见你,无奈最近身边有条甩不开的尾巴。我不让他来,还气了好一阵。”   “这……”宋均顿时紧张起来。他什么都不知道,只以为师弟是全依赖从前的一点情分,托庇于陛下,生怕哪一天,梁珩嫌沈家的事太麻烦,干脆将沈育一甩了之。   “你可别再像以前储宫念书时那样,态度随便,对陛下万务谨言慎行啊。”   邓飏自然心知肚明,呵呵冷笑:“宋兄,你平白担心了。育哥儿就是掀了金銮殿的顶,咱们那位小陛下,也只会关心他手疼不。”   沈育正襟危坐,背后给了邓飏一记手刀,将宋均辛苦带回的竹简卷起,收入袖中。   “我回头便递呈陛下。师哥,多亏你,事情总算有所进展了。”   段府。入秋,院里开始落叶,书童拿了把苕帚,打扫枯树叶。福寿仙桃格扇下,一张茶案,段博腴分了两个釉盏,闲闲斟了茶,段延祐低头擦拭一柄剑,碰也不碰那茶水。   段博腴和煦道:“舞刀弄枪有什么好的,哪用得着你亲自上阵,自有人为你打头冲锋。”   段延祐一声不响,段博腴又道:“位至王侯将相,便向往煮茶抚琴的风度,只那马前小卒、侍卫奴才,才成日带刀佩剑。”   段延祐哈哈一笑,他本五官疏朗,面带笑容时自然英气勃发,无奈此人在人后,总是满腹心事,鲜少展颜,眼下的笑容,也是嘲讽居多。   “说的是哥哥?”   段博腴也笑,他则笑得很斯文,带着一种我说什么就是什么的淡然:“天子近侍,不也是奴才么。”   段延祐道:“我看不然。南亓皇室,与北晁皇族,俱是武将出身,可见使文弄墨,终究敌不过以力相君。”   段博腴不与他争辩,端起茶盏,鼻端与舌尖同时品尝到苦涩醇厚的味道。至于这是东西市随意买来的次茶,还是名山进贡的佳品,其实尝不出来。   过来一个小丫鬟,到得格扇前,行了一礼,对段博腴说:“大公子在夫人处,要用过餐后再来向相爷请安。”   段博腴皱眉道:“叫他先来过,再回去吃饭。”   那小丫鬟在主母跟前侍奉,胆子忒大,原话奉送道:“夫人说,相爷自有心肝儿的野货陪着,将她娘俩忘记一时半刻也成。”   段延祐听着那话,将剑收回鞘中。院里扫落叶的书童拖着苕帚上前,迎头给那小丫鬟一扇,扎苕帚的枝杈劈头盖脸挂了人家满脸血痕,小丫鬟猝不及防尖叫起来。   书童扫叶子似地把她驱赶出院子,尖叫声穿透后院通向西厢。   段博腴还在喝茶,怪道:“你最近,脾气愈发不好了。”   段延祐阴沉着脸。   不出半刻,本和娘亲一道用膳的段延陵就来了,显然是得了丫鬟的哭诉,脸色不比段延祐好看。   “我来了。”   “坐。”段博腴给儿子倒半杯茶水。   “陛下召见了许椽,”段延陵冷漠地说,“给了他一份报告,是沈育派手下调查的田税户税。”   段博腴略一思考:“司农署里有童方的眼线,因担心打草惊蛇,许椽一直不好下手详查。沈育是怎么搞来这一份的?”   “不知道,”段延陵盯着别处,“你要我去问问吗?他现在也不是什么事情都告诉我了。”   段博腴和蔼道:“那算了,别破坏了你们表兄弟的感情。”   只这一件事,汇报完,段延陵是一刻也不愿多留,径自回了前厅,安抚他脾气火爆的亲娘。   兄弟两个一句交流也无,段延祐此时才抬头,瞥眼兄长背影,神情似笑非笑。   “哥哥就是做了别人的狗,链子还牵在爹手里。”   段博腴大为奇怪:“那是别人吗?那可是他表弟。”语罢笑了一下,语气十分亲切地道:“表的也是亲的,都是一家人。”   因着宋均雪中送炭的一份情报,许椽那边按图索骥,连月以来暗中调阅了始兴周边数个郡县的赋税账目,进展如飞。羊悉则更是不动声色,以至于常使沈育怀疑,他究竟有无在寻找人证。   秋日颜色冷,白霜凝草叶,峭风梳骨寒。   梁珩还是着凉了,太医署的医官来给他看过,开了方子,小黄门就在檐下煎药,气味苦涩,恍然间又是先帝在凤阙台时的光景。   梁珩披了鹤氅,靠在连廊下,晒太阳翻文案,思吉给他递药来,他道:“瞧你也不大机灵,才来多久,药都熬上了。”   思吉又惶恐又不耐。不耐梁珩总有事没事刺他几句,惶恐若自己被小皇帝赶走,仇公不知要怎样惩罚他。   沈育从庭院尽头走来,单膝跪在廊前,握住梁珩赤着悬空的双脚,试温有些冰凉。   “药都喝上了,还光脚?”   梁珩似乎心情不错,嘻嘻笑道:“晒太阳啊。”   沈育挥手,支使思吉取来鞋袜,亲自给他穿上。   “你坐。”梁珩拍拍身边位置。沈育换到另一边风口,挨他坐下。   “羊悉的奏表,看看?”   皮纸展开眼前,却不是什么奏表,而是一份画押的口供。沈育微一侧眸,见思吉毫无所觉,靠着廊柱闲得发呆。   正是那位两年前失踪的尚书台属官,羊悉终于找到了他。此人着实善长隐匿,居然躲进深山老林,在一家仅供山客歇脚的茶寮二楼,一住就是两个春秋。好在深山生活不便,妻儿不愿陪同,使得此人不得不隔三岔五,下山回家慰问一番。便是在他回老家的这几天里,羊悉派去的属下,找上了门。 第83章 前尘事   口供中陈述,该人携带圣旨,尚在官道上,还未抵达汝阳,已收到处决单光义的消息。及至入城,尸首都被一副薄皮木棺敛了扔在郊外坟岗。莫说赦免不赦免,宽容不宽容,就是天王老子下凡,也救不回单光义此人。   然而圣旨还是要宣,听旨的还是要跪。等他宣读完毕,蠡吾侯迤迤然道:大胆郡官,公然抗旨,残害无罪之人,罪加一等,拟斩监候!   蠡吾万户侯,姓单名官者,赠以宣旨属官金三百银一千丝绸五十匹。属官领了钱财,回望都路上,一封辞官信函寄出,当即改道匿名归乡,钱财原封不动埋在自家宅底,次日本人便遁入山林避祸保身。   轻飘飘的皮纸后,摁了只掌印。   梁珩见沈育看完了,卷起纸函,与羊悉呈上的其它公文并放一处,说道:“待我批示后,还得交羊悉归档。使用时再拿出来。”   这话一半用以敷衍思吉,一半说给沈育听,好叫他放心。   沈育隐忍三年,等的就是这一纸清白,梁珩原怕他按耐不住,暴露出情绪,然而沈育却非常平静,连句多余的话也没有,为他铺纸研磨,淡淡道:“那便请陛下批示罢。”   想来也是,这份口供,对沈育而言,并无任何特别,他心里原就清楚父亲是遭人陷害。只有将证据公之于众,彻底地翻案,将真正搬弄是非的罪人绳之以法,才是沈育与宋均想看见的。   梁珩写毕一纸,搁笔在梅子青釉笔洗里一搅,墨纹晕开,他一阵咳嗽。   思吉要来伺候,被沈育示意不必,亲自为梁珩系紧鹤氅,借着宽袖遮掩,不经意将那一纸扫进袖袋。   “你换季是不是总要着凉?”沈育忽然想起,以前尚在储宫时,梁珩就因风寒病倒过。   梁珩含糊其辞,有点心虚,事实上,他不大爱穿秋冬衣裳,又厚又重蹦蹦跳跳时碍事,做了皇帝后不许蹦跳了,信州却又离了身边。   “药太苦了。”他换个话题道。   沈育面无表情,看他片刻,倾身亲亲他唇边,评价道:“还行。”   思吉无比震惊,难以置信。   “走了。”沈育提剑穿过庭院消失。槭树红了一半,霞色落满园。   “还不来收拾东西抬回书房,想冻死朕吗?”梁珩没个好气,使唤思吉。   回到北闾里。街口一家茶摊,支起棚子,沈育走得口渴,顺势坐进去。事实上他从见到那份口供开始,就感到口干舌燥,心火灼烧,二协在剑鞘里格格颤栗,只想劈了什么东西解气。   他排出两枚铜钱,茶生倒满一碗姜茶。天凉时节,武官的常服也新裁了一批,里衣束袖,绨绸袍厚重避风,铁灰色宽袖搭在膝头桌沿,沈育端茶喝一口,道:“王将军?”   “在这。”背后一茶客应声。   沈育摸出袖袋里墨迹尚新的皮纸,递给他。   “入秋了,梁王该动身了。”   茶客收了信,揣怀里,放了茶钱走出棚子   陶碗的水面如明镜清澈,倒映出沈育的眉眼,既冷且硬。   仇公府,正卧。   房门紧闭,黑布蒙窗,时时有惨叫声刺破壁瓦。府中下人皆习以为常,不敢从此卧门前经过,以免搅扰了公的兴致。   然而无风起浪,这日两个魔星双双驾临仇府。   “童大人!”   “牛大人!”   “止步!请去前厅稍候,奴才这就去通传一声!”   “前面是仇公卧房,千万去不得呀!”   姓牛的是一座移动的丘山,横冲直闯,将两旁阻拦的下人,撞得倒飞出去。童方负手跟在他之后,优哉游哉。   到得那间禁地般的卧房,牛仕达鼻孔朝天,抬脚一踹。童方抬手掩了口鼻。顿时一阵烟尘四起,两扇对开的雕花木门重重脱框倒地。仇府下人们面无人色,自觉死期已至。   房中无一丝光线,浓酽的香飘逸而出,日头下呈现云霞般的紫。   童方嗅到那气味,大大打了个喷嚏,嫌弃地挥袖散风:“他娘的,什么品味?”   烟雾搅动,跑出来几个人,纤细的裸|体,身上青一道紫一道,抓着衣服奔逃入后院。童方保持仪态,让出门道,一片衣角都不愿叫这帮娈童挨上。   诚然,每个人的兴趣爱好都不尽相同,童方也喜欢俊俏的少年少女,但只是喜欢这些青春美丽的人为他撑排场,而非在床上还有别的什么用途。他实在是恶心仇致远,如果条件允许,是绝不会踏入这片污秽的土地。   待到紫烟散尽,童方与牛仕达才进入屋子。   其间昏暗,伸手不见五指。   童方粗手粗脚,扯了黑窗罩,天光透进来,照亮屋中情形——巨大的床帐外,有一方卧榻,一块案几,并一张连席。   仇致远半靠在卧榻上,头发披散,衣襟半敞,因前才经历了一场被人打断的性|事,此时显得精神不佳,两眼微阖。当然,他眼睛本就是一条缝。   牛仕达到案前,庞大的身躯坐下,占去二人位的连席。童方见此,只得敛袖站一旁,内心已将这蠢牛大骂得祖坟冒烟,然面上仍带着笑,问候仇致远道:“你狗日的,祸到临头的,这般坐得住,还得我与老牛亲自找上门。”   有一瞬,仇致远神色迷朦,似乎还在回味伸手拉拉童方,示意他可以与自己共坐一榻。童方表情相当精彩,仿佛被毒蛇舔了,厌弃地甩手。片刻后仇致远冷静下来:“有什么大祸?”   童方道:“上次皇帝突然去了蓬莱苑,这我便不提了。这几日,我在司农署的眼线回报,有几个州县的档案调动频繁,不是正常程序,恐怕是有人在查什么。”   仇致远唔一声,不语。   牛仕达粗声粗气道:“段博腴近来进宫忒也频繁!本公看来,必是心怀鬼胎!”   “段丞相?”仇致远一笑,“他不是卧病不起,连日辞不就朝?”   童方冷哼一气。   牛仕达道:“皇帝小儿欠缺敲打,我看,比他绣花枕头的爹更不知轻重。要不来个狠的?”牛仕达掌刀立劈:“以作警示!”   童方难得同意:“我看行。”   仇致远哼哼两声,旋即呵呵笑起来,像听见什么有趣的事。童方脸色一变,恶狠狠道:“有甚么好笑?!”   仇致远低头系衣袍,大为赞同,道:“可以,有何不可?二位既有意施展一番大作为,本公必竭诚相助。至于警示威吓,我看大可不必,便直接将人踢了罢,从宗室里另择人选扶植。”   童方与牛仕达一时哑口无言。   半天,牛仕达喊道:“痛快!本公早看他父子二人不顺眼!”   一个说疯话,另一个傻子还附和,童方头疼道:“闭嘴,你这四脚畜牲!简直满口胡言!说的容易,丢了这个假的,哪里去找个真的任我们拿捏?还不如与那假的周旋,他未必就真敢拼个鱼死网破!”   仇致远懒洋洋靠在丝绸软垫,做个送客的手势:“既如此,你便去与他周旋罢,好走不送。”   童方不说话了。   他瞪着仇致远,渐渐咂摸出他的意思。   “梁珩已经不受控制了,”仇致远缓缓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你的意思,”童方问,“宗室里哪个合适?桓帝无子,灵帝唯一个独苗,皇室人丁凋零,目下只有几个半百的老王爷,且不说合适不合适,怕是送进金銮殿也没个几年好撑。”   “有也,”仇致远道,“川南王府,不是还有个年及弱冠的小世子么?”   “……”   童方难以置信,不免大叫出声:“你疯了?!”   “川南王府的世子?他娘的到底是你我控制他,还是反为他所压制?五万精兵压境,大家都得玩儿完!”   仇致远示意稍安勿躁,鄙夷的口吻道:“你这几年吃香喝辣,把自己脑子也吃了么?川南四镇的情形是一点不了解。王府世子是个软柿子,被他爹娘娇惯长大,手不能提肩不能扛,从未上过战场,军中无嫡系、手下无将帅,只要老王爷一殁,川南军必有一场夺权之争。这时候把他接到王城,送一个帝座予他,他只会感激涕零。须知如果不是我们,他势单力薄,必然只能是军权争夺下的牺牲品。”   仇致远说话一向语速缓慢,但也从没人打断他,因他的话只说一遍,并且内容非常紧要。童方听罢,有如醍醐灌顶,幡然醒悟。   不论如何,梁珩万不能再留。这小子是不怕死还是怎的,套住他爹的辔头,在他身上全然不起作用。   “立刻安排!”童方道,“何时动手?”   仇致远道:“不急,先修书始兴一封,着裴徽听候命令,领守备军包围望都。待本公择一良辰吉日,朝会之上,送小陛下一份大礼……”   “起风了吗?”梁珩赤着脚,踏在天禄阁新铺的绒毯上,触感温暖柔软。他走到门槛前,风铎随风轻吟。段延陵一身盔甲如故,抱臂依靠梁柱,铁指一点西北的天空:“你看。”   霞光如燃烧的红幔,又如泼洒的朱砂,浸透万里云层。   相国府,段博腴写毕两支竹签,吹墨半干,唤来属下。   “送往始兴郡守府。”   瓦脊的云霞滑落庭院,段延祐默然伫立,父子相对无言。   北闾里沈家,宋均熬了祛寒的药膳汤:“喝完,必须喝完!最近连续降温,可别依仗年轻,不拿身体当回事!听见没有?”   “听见了。”沈育耳朵都起了茧子。   门前红枫枝叶舒展,摇曳生姿。新风悄然而至。 第84章 远道来   奄奄黄昏后,背道狭窄而寂静,黄土空余斜阳树影。林中守株待兔的马贼吐了草根,骂了一句。   小弟肚子咕咕直叫,提议道:“大哥,太阳都落山了,不会有人赶夜路的。咱要么先吃饭吧。”   “吃吃吃!就知道吃!多少天没开张了!哪来的泔水喂你?!”   话音未落,一众山匪的肚子此起彼伏地嚎叫。果然是饿了许多天,不像抢劫像要饭的,个个面黄肌瘦。这年头强盗也不好做,前不久刚遭了水涝,大家都穷得不分彼此。   “不把五脏庙伺候好了,他就是来了有钱人,咱也抢不动啊!”小弟叫苦不迭。   大道正路上行人多,可山贼也不敢去,十里一墩五里一堡,全是官兵。背道尽管掩人耳目,却守得海枯石烂也不见个影儿。   那贼头眼见天色擦黑,心知今日又无收获,正待偃旗息鼓,忽然尽头传来一声吆喝。车队的影子缓缓爬上来。   哟?众贼人忙屏息埋伏,见那车队驶进,装着几只铜锁大箱子,似乎货物满载,登时视其便如同一群肥羊。   “打劫!”   “要想过此路留下买路钱!”   车队人吓傻了,纷纷抱头蹲地。小弟心花怒放,钢刀劈了铜锁,挑开木箱,其中迅疾飞出一道银光。   贼头:“?”   小弟表情古怪地回头,发出呃呃几下怪声,喉咙喷出一道血箭,就此倒地。   “放下兵器!”   “束手就擒!”   先时晦暗的背道,瞬间光芒大放,沿途与林中点亮无数火把,犹如满山星光。车队反身抽出箱中刀兵,兵器制式乃是始兴守备军。   一伙山贼入了圈套,数十个人瑟瑟发抖,气势全无,一个接一个丢盔弃甲。贼头还欲挣扎:“官兵?官兵怎么了!去你爷爷的,合作得好好的,说翻脸就翻脸!”   官兵让出道路,山道抬上来一顶肩舆。打头两盏戳灯,明晃晃照着坐舆之人——一顶进贤冠,天青的文官服,官员以手支额,非常疲惫,见面先打了个哈欠。   “早些动手多好?非得拖到这时辰,瞌睡都给本官等出来了。”   裴徽略一招手,官兵将一伙山贼押解到跟前,是个个委顿不堪,裴徽以慰问似的亲切语气道:“吃晚饭了吗?还没吧?行,打道回府,送几位朋友尝尝牢饭滋味。”   郡守府,连续几日大动干戈。大人不知发了哪门子疯,下令抽干池塘,掘地三尺。为这府上已连续吃了数日红烧鱼、清蒸鱼、松鼠桂鱼、鱼粉鱼汤鱼丸……吃得都快生鱼蛋了。   裴徽一边吃鱼一边监工。水已抽干了,今日动工挖掘,堆积的湿泥如小山包。属下向他汇报:“始兴的山匪较之周边郡县最为猖獗,严禁不止,连官道大路有时都会遭到劫掠。抓到的那一伙贼人交代,之前与官府有过协议,劫财分成,就不去找他们麻烦。”   裴徽拿鱼刺剔牙道:“嗯?话可不能乱说,污蔑朝廷命官,罪也不小的。”   属下答:“说的是上一任郡守徐酬,不是您,大人。”   “徐酬已死,死无对证,空口无凭啊。”   府中下人送来两封信,裴徽瞄过一眼,一封竹信,一封纸信。搁在食案上没有搭理。   这是池塘底下作业的人大喊:“大人!大人!”   裴大人一个打挺跳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冲下泥地。   “大人!池子底下怎么有块石板?”   随着挖掘面扩大,那俨然不是块单独的石板,而是一片石底,结结实实压在池塘之下。众长工困惑不已,裴徽却十分满意,叫人拿来铁钎,将石板底捅了个对穿。   不及旋踵,一股腐朽的铜锈气味便从破洞里钻出来,青烟似的。长工大喊:“钱!好多钱啊!”   裴徽伸个懒腰,大功告成一般,挥手将岸边听令的属下召来,指着池塘底下埋藏的钱库请他看。   属下:“……”   “看不出来么?”裴徽耐心道,“这是证据啊证据,把徐大人的小金库起出来,和牢里那几个饿死鬼对对账。口供,画押,人证,物证,全部办好。”   “是,是……”   裴徽提了前襟爬上岸边,依旧吃他的鱼,读他的信,被泥土污了鞋面,似乎也满不在乎。   读毕,喃喃自语:“嗯,该回去了。”   给他带信的心腹手下立刻道:“大人,回去望都城么?”   裴徽看他一眼,心中纳罕,身边怎么一个聪明人都没有。   “回去补觉!又是抓贼又是挖塘,就没好好休息过……”   章仪宫,天禄阁。   梁珩正阅览始兴裴徽的奏表。段相坐他下首喝茶,撩起眼皮斜睨沈育,今天是他儿子当班,在门外调戏那个叫思吉的小太监,沈育无事一身轻,却在皇帝身边守着,眼看是越来越得圣心。   段相兀自摇头,不禁认为段延陵长成这副吊儿郎当的做派,是自己会生不会养。难怪天下父母都挤破头,要将孩子送进汝阳四学受教。   “裴徽出兵剿了山匪窝?”梁珩奇异道。   “然也。”   “还翻出了徐酬生前的赃款?”   “然也。”   “连带搜到了徐酬‘进贡’的账本?”   “然也。”段相捏着唇须微笑。   “好啊,”梁珩道,“这下罪证确凿,仇致远便是想抵赖,也黔驴技穷了。”   最感慨的还属他和沈育。早八百年前,徐酬回城述职,与仇千里在解绫馆相会,梁珩沈育只在一墙之隔,查起来却是什么证据也没有,办了汝阳郡的路甲,而让徐酬与仇致远逍遥法外。   后来徐酬受牵连而死,罪名甚至是为沈矜辩护,实是令人哭笑不得。   沈育道:“裴大人倒是目光如电,怎生看出徐酬将赃款藏在池塘底下?”   段博腴道:“当然,并非他早有预知,而是此人惯来喜欢吃鱼,因此喜欢钓鱼。最近鱼都病死了,他给池塘换水,下人们清洁时才发现池底玄机。”   “那他又是如何想到剿匪?”   “剿匪有何不妥?岂非一郡之守份内工作?”段博腴微笑反问。   沈育不语。   段博腴道:“沈大人心细如发,如有疑问,待裴大人入宫述职,再一一询问便是了。”   终归是个好消息。   段延陵推门进来,思吉并未跟着。   “不是让你看着他?”梁珩提醒道。   段延陵沉着脸色,非常不爽:“去茅厕了。别再让我干这事了成不?那小子真恶心,鲶鱼精么,滑不溜秋的。”   段博腴起身:“臣告退。”   段延陵进来,本想同梁珩说话,余光似乎看见老爹的暗示,当即嘴巴一闭,不露声色地跟着出去。   奏表堆积如山,顶上便是裴徽那一份,梁珩拿起看两眼,又放下,有点心神不宁。   沈育从他手中接过,仔细看起来。   梁珩问他道:“骨戒有下落了么?”   “暂未。”   半天没声儿,沈育才从奏表上抬起眼,发现梁珩沉默中带股子幽怨。   沈育只好详细解释道:“已派人监视三宦府邸,除了童方牛仕达曾去过仇致远府,没有别的动静。我推测,应当不在别处,就在府中,只不知道是谁掌握。这是他们最后的护身符,明抢暗偷只怕没戏,只有等他们自己拿出来。”   梁珩拿了公文读起来,沈育见他不理人了,也低头接着翻裴徽的奏表。   木牍上的字,蚊蝇般,在梁珩眼前乱成一团。他时时神思恍惚,随着仇致远三人的罪证愈来愈多地摆在眼前,似乎审判日正在逼近,此般症状也愈来愈严重。   起初,他自然心情舒畅,期待翻案的那一天,然而最近则更多地感到惶惑。为什么还没有找到骨戒?没有找到,沈育却一点不着急?   他难道不知?如果让仇致远亲手拿出武帝骨戒,那相当于宣判了梁珩死刑。   梁珩目光越过书案,见沈育专心致志,好像裴徽那懒洋洋得快趴下的字,是什么值得研究的对象。   “……”   书房被禁锢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中。   有人在外请示,得了许可进来,是一名阁卫——原来是阁卫,被沈育抓去做车夫后,就变节成了台卫。   俯身在沈育耳边嘀咕几句。   沈育:“?”   他看向梁珩道:“南军接了一辆棚车,拉进了仇致远府。”   “什么?”梁珩皱起眉头。   从嶂山到望都,路途遥远,事实上走得并不舒服,车轮磕了个缺,颠簸个没完。   幸而接的不是贵人,甚至不是正常人,而是一个废人,以及一个疯子。   仇致远相当重视此事,为了迎接二人,每日的余兴节目也不搞了,使后院们大为松懈,计划用这难得一天养养屁股。   车直到拉进府,四围布帘都遮得严严实实,见不得光。仿佛一只打上封条的箱子,里面传出咿咿呀呀的细语,无数蚂蚁在箱壁爬动一般。听得下人们起一身鸡皮疙瘩。   不必仇致远吩咐,立刻有人拆了车帘,黝黑的内里散出一股馊尿并隔夜饭的味儿。   众人厌恶掩鼻。   “路上没见人吧?”仇致远问。   车夫答:“就没让下过车。”   那窗口,如同怪物之口腔,散发着恶臭,漆黑而深不见底。   须臾,探出一张衰老的脸。瘦得不成形,假使剥了皮,就剩白生生的骷髅似的。他的眼眶中,只有眼,没有光,鼻子下一张嘴,嘴边有一颗痣,好像黏着一粒芝麻。 第85章 美椒酒   仇致远进入屋内,闻见一股馊味,赫然发现,那味道并非是马车里带下来,而是屋里两个委顿的老人体内散发出。好像自内而外开始腐朽,渗透出的信号。   不待仇公吩咐,自有仆下抬了二老去擦洗换衣,一番拾掇,再送到仇致远跟前,那体味为衣服的皂角清香所掩盖。   两人已老得看不大出年纪,或许舟车劳顿以前,还有迹可循,到得仇府后,已然成了两摊烂泥,说是从地里刚挖出来的,也有人信。   老翁目光浑浊,老媪则蜷缩在长席角落里,嚅动嘴唇轻轻絮语,说着谁也听不懂的咒语。这源源不断的魔音贯耳,带着极其诡异的色彩,令屋内侍奉的人皆频频侧目。   “这,”仇致远做出思索的神情,“就是刘瞻?”   手下答道:“是此人。”   “刘瞻,唔,疯老婆子叫什么?”   二老昏昏欲睡。手下道:“她没名字,早年卖身王府为女奴,主人家叫她逢春。”   听得这个名字,老媪抬头,茫然寻找是谁在叫唤自己,她白发蓬乱,脸皮皱褶发黑,布满斑痕,像块风干的树皮。   仇致远道:“怎么这副模样?当年可不是这样,这二十年,交给你看管,别是把人给本公折腾死了。”   手下诺诺连声,直说不敢。   仇致远这才恍然记起,上一次见到此二人,竟是二十年前的事了。二十年可以发生很多事,二十年前的自己,尚且意气蓬勃,做着小小一个黄门,给单官当跟班。二十年前的梁玹,还叫梁敝子,不经人事,跪在王府大院听单官宣读册封,表情惶恐又惊喜。   二十年后,嶂山王府唯二还知道真相的两个仆人,已成了这副鬼样子。仇致远不禁庆幸,他本留着二人以对付梁玹梁珩父子,谁曾想岁月如梭,都快留到棺材里去了!幸好人还有口*气在。   “还听得见人话么?”仇致远缝里的眼光审视刘翁,老人勉力应声。   “七十古来稀,寿数都算到头了,还记得自己前半生的事儿么?”   下人奉上茶水,仇公好整以暇,吹开茶末,道:“本公替你回忆回忆。刘瞻,年轻时你曾在王府中做账房先生,这老婆子当年是王妃身边的侍女。你二人同在王府为奴,天雷勾动地火,私下暗通款曲。没多久婢子就身怀六甲,巧的是,嶂山王妃也在有孕在身。一个孕妇伺候另一个孕妇,有所疏忽也在所难免,婢子失手惊了王妃胎象,你二人被赶出王府。王妃受惊,诞下一个死胎。婢子同一时间临盆,孩子却消失不见了,第二天,王妃的孩子就这样活了过来。”   二老人喘气同鼓风,仇大人的话左耳朵进去,右耳朵出来,头脑已衰微得无法思考。   自从位居人臣之极,仇致远还是头一回如此受到忽视,甚至不能通过示威与发怒解决问题。   手下道:“太老了,从去年起,耳朵就背了,脑子也糊涂了。”   仇致远默然。   瓷杯在刘翁面前四分五裂,开水摔溅到老人脚背。   ““你本一粒微尘,王爷甚至不屑低头赏你一眼,虽流言满天飞,早几年他都懒得动手收拾你夫妇。梁敝子受册为太子后,王爷动了杀机,如不是本公保你二十年,你有命活到今天么?”   下人又递了新茶上来,仇致远接过,沾了唇,放在侍人手心,烫得人一抖,却不敢松手:“本公也不能白养你夫妇二人这么多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是这个道理。”   老人也不知在应什么,嗓子眼儿里诶诶几声。   手下道:“章仪宫换了片天,指认儿子还行,指认孙子,就这两老糊涂,如何成事?”   仇致远捧着茶,呵呵地笑,他的笑声很有特点,吐气从齿缝里溢出,如同嘶嘶蛇语,阴冷而诡谲。   “换天又如何?假的就是假的,假的也成不了真。儿子也好,孙子也罢,总归都没见过,陌生人而已,只是需要一点技巧。有这两个血亲在,一口咬死就成,你成么?”   仇公既这样问了,手下不能不成,满口应下。   底下人送来吃食,老人的喉咙就是绷在皮下一截拧巴的芦管,只能喝点汤。那老媪行为失常,将菜叶卷在指头上,捅进喉咙深处。   手下将刘翁的汤端走,在他耳边吼道:“老东西,记得你儿子吗?!”   刘翁两手筛糠似地抖,试图讨回他的汤。   “你儿子已经死了,孙子还活着,过两天,带你进宫去!”   老媪口中塞着菜叶,含混呜咽,假如手下此时能稍微安静一点,就会听见她究竟在嘟囔些什么——“……儿子……活着……进宫……”   不过手下根本不在乎,他看管二人半生,早清楚这一个是疯婆子,一个是废老头。多年以前,他奉单常侍之命,在街头寻到刘瞻,那时,刘瞻自从被王府逐出,生活无以为继,沦落到织草席为生,单官在城郊置办一处院落,将此夫妇二人一关就是二十余年不见天日。   逢春在那时候就已经是个疯女人,似乎从来也没有正常过。刘瞻虽则是个清醒的,坐牢似地活着,每天只有吃饭睡觉打妻子,不疯也疯了。四十岁时,他盼着将来做老王爷,六十岁后,他盼着能做太上皇,过了七旬,他只盼着早点入土,好过癞皮狗一般活着。   “没用的东西!”   手下一人赏了一脚,踢翻了饭菜走了。   建亥之月。宫中满被黄金菊,譬如金甲,日光之下熠熠生辉。   梁珩身着冬裘,坐于面北的朱紫文褥。一侧是台卫右都侯,一侧是阁卫左都侯。台阶之下,文官与武将列席左右。   朝会已近尾声,羊悉出席奏曰:“始兴郡守裴徽,无诏率军回城,日行两百里,已近王城东郊。”   议论纷起。   羊悉道:“臣请旨退兵,如无响应,急令就近郡备发兵勤王。”   “羊大人,尚不至此地步吧?”   “否则,何以解释裴徽无故起兵之举动?”   百官之中,仇致远听而不闻,童方也一派镇定,牛仕达自不必说,素来是前二者有令他方行。三人竟毫无异议。   梁珩与左首的段博腴交换过眼神。   “依卿所奏。”   朝会后,天禄阁,羊悉与段博腴留下来。   时近岁末,北风过境,气氛日益肃杀,唯有金菊凌霜傲骨。   羊悉道:“有今日这一番掩护,陛下再调川南军,宦官便会放松警惕。”   梁珩仍将信将疑,道:“这个裴徽……”   “裴徽出发前,得了两道指令,”段博腴说道,“一道来自章仪宫,一道来自南军骑郎将。因此仇致远绝不会怀疑他此时发兵的目的。待到兵临城下,他们才会发现,手下棋子反戈一击,而为时已晚。是以,臣认为,调集川南军,实是无必要之举。梁王虽远在涿水,依旧能予三宦以震慑,何须劳师远征。”   “老师此言也有所不妥,”羊悉难得反驳丞相,“裴徽率领两千人,乃是一招明棋,摆在面上谁都看得见,若有任何小动作,三宦一旦发现不妥,宫内宫外俱是南军,退一万步说——陛下恕臣冒犯——挟天子为质,裴徽也回天无力。到底还是需要川南军这一步暗子。”   段博腴春风拂面,和煦地朝学生点点头,羊悉一愣,旋即不再多嘴。   事至此已议定。羊悉告退离去。   梁珩与段博腴步入连廊,沿着复道散心。沈育与段延陵不远不近地缀着,隐隐将思吉挡开十步之外。   梁珩正发呆,看天上浮云,随风聚拢,又顷刻间散去。段博腴问:“陛下何故忧心?”   梁珩道:“忧心?不,只是一点紧张。最后的日子快来了吧。”   “沈大人想必也很期待。”段博腴笑道。   梁珩回头一看,沈育与段延陵各据一旁,宛如两尊石护法,板着脸不苟言笑。   “我也很期待。”梁珩轻轻地说。   “前两天,”梁珩道,“礼官大夫有言,腊月初要进椒酒,询问各项准备工作。我心想,也不知还有没有这一天,便没有答复。”   段博腴不懂他的意思,以为仍是担忧不能将三宦一击致命,便岔开话题安慰道:“兰肴山竦,椒酒渊疏。岁末椒酒礼,乃是祛除疾疫,祈福延年的吉事,必有好兆头。”   段延陵插嘴道:“先帝不就死在这一天?”   众人沉默。   此间唯有沈育不知。先帝驾崩的那天,章仪宫张灯结彩,轻歌曼舞,以庆祝一岁的完结,预备破旧迎新。君臣同乐,于殿前广场赐下宴饮百席,共祝海晏河清。   人逢喜事,梁玹也强打精神,在金銮殿坐了一个多时辰,格外与梁珩说了许多话,尽管似乎有点心不在焉。   那一天段后也在,段相也在,连段延陵也被破格召上金殿,架势仿佛一场稀罕的家宴。   梁玹赐了相府夫人一顶珠冠,又赐两位公子各名剑一把。段延陵那一柄,就是从仇千里府抄没的君子剑。   礼官献上美椒酒。以蜀椒浸泡而成,椒者祛邪。梁玹喝了一杯,不多时咳嗽起来。段后待扶他回去歇息,他摆摆手,依旧端坐首席,咳出的血骨里红一般星星点点,装饰在罗帕上。   宦侍们见惯不怪,去宣疾医。   梁玹靠着凭肘,看向太子席,忽然问:喜欢吗?   那气声般听不明白的一句话,伴随一股血腥的幽魂,飘出梁玹衰微的躯壳,游离在大殿。众人尚无所察觉,只有梁珩呆滞地望着他父亲苍白而僵硬的坐像。   仁成十一年,季冬佳节,文神皇帝崩。 第86章 卜签运   “世事总是如此,”段博腴唏嘘不已,“物极必反,乐极生悲。佳节盛宴,也是亡命之时。人生无常,难道还能事先有所预料?”   段相父子离开后,二人散步到园林池塘边,重檐亭里稍作歇脚。   “冷吗?”沈育握握梁珩的手,亭子四面垂下帘幕,仍是有冰凉的湖风渗进来。   “去太医署叫个医官过来,”沈育吩咐思吉道,又问梁珩,“常看顾你的医官是哪一个?姓麦么?”   梁珩不以为意:“不太冷,你坐过来点就暖和了。叫医官作甚。”   白胡子老医官跟在思吉后面,亦步亦趋赶到小亭。梁珩前阵子才着了凉,医官也很重视,望闻问切后,没发现什么问题,还是写了张药膳方子,让思吉拿去给膳房。   思吉走远了,沈育问:“麦大人,从前我在家乡,听人说过蜀椒泡酒,似乎很需要经验,挑选花椒时,只能拣开口的,不能要闭口的?”   梁珩还当他是一时兴起,对椒酒有点兴趣,没什么精神地笑了笑:“你想喝椒酒么?麦老,给他拿点来尝尝。”   沈育却追问道:“每年岁末进献给陛下的椒酒,是礼官大夫,还是太医署在准备?”   这一问,性质恍惚就不大一样了,梁珩若有所思,见医官老头捋胡子的手微微战栗。   沈育道:“这里没有旁人,只有陛下,请您实话实说。”   医官只得老实回答:“椒酒诚然是开口者为美酒……闭口者为毒酒!”   “……”   医官道:“椒酒每年都是太医署置办,封存在药库中。美酒,年年宫宴都要饮用。闭口酒,麻痹人咽喉,使之呕血窒息而亡,因毒性强烈,生死只在顷刻之间,医官们都叫它顷刻酒。这也是宫中大量需要的。用于,这个,死囚或罪人,有时处死一些犯禁的宫人。”   “什么人可以支取毒酒?”沈育问。   “北寺狱是常常要用的,还有就是,内侍省,”医官小心翼翼回答,“内侍省处决宦侍,就来太医署要椒酒。不过每次都有定额,不能多拿,行刑时也要有太医署的吏员监督。”   “最后一个问题。”   梁珩已经开始感到反胃,手抓着凭阑,指甲留下划痕。   沈育道:“一年前,腊月冬宴……”   话音未落,老医官扑通跪下,五体投地:“陛下恕臣隐瞒不报之罪!实在是,实在是,太医署发现闭口酒不明减少的时候,先帝已将那杯椒酒喝得一滴不剩,任是大罗金仙也无从查起啊!”   深究这老医官所言是否完全属实已经没有意义了,纵使他能查出先帝死因,在这个皇帝尚难以自全的档口,他又如何敢直言以犯权贵。   梁珩猛烈咳嗽起来。思吉忙献殷勤,遣人取来炭盆,支在亭子里,兽金炭散发阵阵松枝清香,暖气扑面。   梁珩茫然注视着炭盆,沈育半跪在他膝边,覆住他手背。梁珩抽手,用濡湿的掌心抚摸他侧脸,呢喃道:“你好聪明啊……你怎么能想到这种事……”   沈育与他对视,目光平静,大概称得上同病相怜:“我也不能确定。从前汝阳有个人,吃蜀地的菜肴,吃到闭口椒被毒死了。”   “你还让宋均趁着水涝,前往各地书佐台调查。难道不是先见之明?”   “是揭老提醒我的,”沈育说,“他原是司农部丞,早知个中关节,否则也不会被宦官盯上,非得将他赶出司农署。”   地砖的凉意从脚爬到头发丝。梁珩闭上眼睛,感到沈育摩挲他的手心手背,试图给予一点温度。   谋害先帝的罪名一旦坐实,三宦就跑不了了。甚至无须旁的罪证,也是诛九族的下场。但这不是沈育想要的,梁珩知道,他要的是三宦为他的亲人偿命。   “王简之呢?”梁珩唤了一声。   撩帘进来一人,披着浑身冷气,来了也不问候,兀自坐下烤火。此人身法着实了不得,思吉在外守着,从来不见他身影,每每梁珩一有吩咐,他又神出鬼没地现身。   梁珩冷笑道:“卿尤擅潜行,何如替朕潜入仇致远宅邸,捞一样东西?”   “武帝骨戒?”王简之竟然知道,“沈育早让我查过,派人乔装菜农进去了,没找到。再要深入一定会令其警觉。骨戒怎么会在仇致远手?做么急着找它?待仇致远伏法,拆了他宅子,自然就有了,也不在这一时半会儿。”   梁珩挥手示意他去,此人却纹丝不动,赖着取暖喝茶,惯来是不拿梁珩当回事的。   “思吉。”梁珩道。   帘子一动,王简之丢了茶杯纵身跃出亭外。   思吉进来,那茶杯在地上滚了两转。   “回养室殿。”梁珩疲惫地吩咐。   夜里,梁珩披着狐裘,坐在殿中软席,手中一只竹筒,面前摆着年历。   思吉过来道:“陛下,还不歇息么?”   “外面值夜的是谁?”   “是段左都,要叫他进来?”   梁珩摇摇头,看他一眼,难得有点好颜色,将竹筒递给思吉,示意他求一签。思吉不明所以,依照他的意思合握竹筒轻轻一摇,掉出来一截签尾。   酉。   戊酉日。梁珩数着年历,圈出一天。批语“满丧门”,黑道凶日。   思吉吓一跳,险些求饶:“这这这……陛下您还是自己求吧……”   梁珩却突兀地一笑。他最近总是神色紧绷,满腹心事的模样,目下一笑,也不见多少开心,很有点哀戚的意味。   “这不是很好么?”梁珩淡淡地说。戊酉日就在三天后。   未及三日,两日后,裴徽的三千军士已浩浩汤汤抵达东郊凤阳门。   王令不退,望都城如临大敌,城门紧闭,城墙上一夜之间尽是装备整齐的南军将士与巨弩。   朝会之上,先时以为羊悉小题大作的几位大臣,也着急起来,请求梁珩尽快调集周边守备军,又要找人出城谈判。梁珩将众生百态尽收眼底,那些稳坐泰山的,诸如段博腴、羊悉、许椽,都是早已商量好,又如仇致远、牛仕达、童方,不知在算计什么。   散朝后,思吉领了梁珩往凤阙台去。梁珩知道有人在台上等他,今日陪在身边的是段延陵,便让他留在下面,不必跟随。   凤阙台高三百六十级,直指碧霄。正脊的铜凤凰展翅舒颈,每当盛世太平,其清鸣之音便响彻章仪宫。   这通天之梯,梁珩从前只徒步爬过一次,那次独占高台,出现在他视线里的,是一双绣金皂鞋,这次依然。   仇致远等待小皇帝登上台面,藏在眼皮下的精光像要刮开他的皮囊。   “陛下何不叫人抬撵上来,从前先帝,绝不会徒步登楼。”   梁珩走得累了,一屁股坐在台阶上,满不在乎道:“先帝是先帝,朕是朕。”   “这就是陛下的回答?”仇致远道,“先帝生前步步为营,如履薄冰,绝不做危害己身的冒险。如此看来,陛下性情当真与先帝不同,竟敢以命相搏。”   梁珩道:“常侍此言,朕却不懂。”   仇致远一笑道:“陛下,不必再打哑谜了。请看这宫里宫外,城内城郊。”   高台下望,禁宫三重门,道道有阍门卫士严加把守,南军巡逻队手持刀枪戟钺,排列而过,人数竟不知不觉较平日多了数倍,且个个身着甲胄,阵列的气势肃穆凛然。   不消说,在裴徽的威胁下,如今望都内外都受到南军严管。   “世人道窃钩者诛,窃国者侯,”仇致远叹息一声,“此实是一项错误的认知。非梁姓而王天下者,人人得而诛之。过不久,就该杀一示百,以儆效尤。”   梁珩除了沉默仍是沉默。   “臣也算看着陛下长大,实不忍心陛下落到刑场示众的地步。最后便再给陛下一个机会。凤阙台是囚困先帝一生的牢笼,若陛下愿效乃父,南军与始兴就此收兵,依旧拱卫王城。”   仇致远说罢,边上抬来一顶华盖撵舆,堂而皇之架了仇公下台阶。   冬日犹如一面赤铜的镜子,冷冰冰悬挂在东方。梁珩坐在高台,疾风吹拂着额发乱拍。他感到温度丝丝缕缕从体内流失,在快要冻毙的前夕,站起来,又一步一步走下凤阙台。   戊酉日前夜,养室殿。   梁珩叫来思吉,问:“你有没有那个东西?”   思吉莫名:“哪个东西?”   “你们太监常用的那个。”   皇帝拉了近侍,低声耳语。思吉越听脸越热,支吾道:“嗯嗯……啊……有的,有,陛下要么?”   梁珩推了他:“现在就要,再去将右都侯叫来。”   沈育到殿时,月如冷霜。   梁珩正吃宵夜,招他来坐,有红煨羊肉、蜜酒鹌鹑、鸡汁鹿筋等,还摆上小酒。沈育愕然道:“你搞这些做什么?”   “什么做什么?”梁珩道,“饿了想吃啊。坐下,吃一点么?”   沈育不知道他这又唱的哪出戏,陪他坐着,梁珩一定要分食与他,沈育从善如流,执箸尝了一点,又道:“其实我后半夜还有事……”   “晚上的事情只有睡觉,”梁珩塞了酒盏给他,“喝?”   沈育愈发觉得莫名其妙了,然还是喝了。他又何尝不是说一不二。那酒味道颇奇怪,沈育眉心打了个结。 第87章 武帝陵   梁珩剔着炖烂的羊肉,道:“最近王简之不在宫里,不知又在做什么。”   沈育道:“川南军的先锋快到了,他要负责与对方接头,为即将到来的乱斗作部署。”   梁珩腮帮里塞满食物,没什么表情,咽下去后说:“一切都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沈育表示同意,“箭在弦上,蓄势待发。”   “一切都准备好了?”   梁珩又重复一遍,沈育才发现,这是一个问句。   大殿内静悄悄的,冬夜本该寒凉,然而沈育的喉咙像一道连接胃部的引线,倏忽间点燃,烈火席卷而上,直冲颅顶。他的脸霎时涌上血色。   “你……”沈育扶额,视线有一瞬模糊。   梁珩静静坐着,放下银箸。思吉得了示意,退出殿外,并恭敬掩上两扇对开的雕花朱门。寻常他是巴不得时刻将两只眼睛黏在梁珩身上,但今夜不同寻常,他很知道陛下将要做些什么。   “酒量不行,”梁珩问,“一杯就醉了吗?”   沈育徐徐吐出一团灼气,伸手去抓佩剑。可怜二协给梁珩拨到一边,递了自己的手过去:“抓剑做什么,抓我吧。”   他将沈育搀起来,往榻边带,两人跌跌撞撞倒进帷幔之中,陷入柔软的羽被。   沈育时而头重脚轻,时而野火焚身,此等折磨并非头一回经历,上次差点吃错药英年早逝。而这一番,他得到了很好的疏解。   一汪虚幻的美梦包裹住他,细腻地抚慰周身肌肤,掠过眉心、鼻梁、双唇,如一片轻羽,奇痒难耐。   床帐中高悬的轩辕镜,倒映出两道身影。沈育的神智在药性下几近混沌,攥着梁珩的胳膊,忘了力道,掐出几道艳丽的红。   “等等……珩儿……”   那羽毛又化作一支蔓,攀绕着他的身躯,胸膛落下几滴凉意。   梁珩闭上眼睛,亲吻他心口,引得沈育捏他后颈的手越来越用力。   “明天你就远走高飞……”梁珩呢喃,脸颊一片湿漉,“不要留下来,看我这个窃国贼,受千刀万剐之刑……否则我死也难安……”   沈育已听不到他在说什么,只管将人提到身前,发狠地亲吻、揉弄。冰火两重乍相逢,即圆融归一。   后半夜,思吉靠着碧槛发懒,揣个暖和的袖炉,正寻思要么干脆拉个小黄门替班,回去睡觉得了。想来陛下今晚应该睡得舒服,用不着人伺候。   这时候养室殿启了一条门缝,地龙升腾的热气,春风般泄了出来。   思吉一瞧,嘿呀,这怎么还出来了?   “沈大人?您不留宿?”   出来那人正是新贵右都侯,衣冠整齐,腰佩长剑,一贯的严谨端正,全然没有一点被春风照拂过的痕迹。   “明早是阁卫轮值,”沈育一开口,嗓音有丝沉哑,“五更遣人去请段左都。”   思吉忙应下,目送此人飞速消失在阶前夜幕中,步伐之快,俨然身后有洪水猛兽一般。   睡都睡了,清高给谁看?思吉撇嘴。   沈育疾步穿行在宫道上,暮色如浓稠的墨,随之搅动出张牙舞爪的状貌。台卫负责三大殿的巡逻,沈育对宫中道路谙熟无比,穿门走巷,避开南军夜里巡防的队伍。   前方出现一座拱门轮廓。云开雾散,月光披洒在石门与铜锁上,门前站着一个黄门,两肩微含,使得姿态总显得恭顺卑下。   沈育上前道:“来晚了,抱歉。”   信州以眼神表达不快,但他自从不能说话,便习得了一项世上能言之人绝学不会的优点——不做无谓的口舌之争。   他那只完好的手上,有一串钥匙,开了铜锁。门后显露一条曲径通幽。   这是通往尚书台的东掖门,梁珩前次暗中出宫与归来,都走的此条道路。这是尚书台与谒者台的官员,每日朝会的必经之门,早开晚闭,闭门后无人使用,十分隐蔽。   二人快步通过,信州走在前头,熟门熟路地出了章仪宫,沿着夜晚阒寂而幽暗的王城街道,最终抵达一户人家。   推开院门进去,沈育总觉得眼熟,屋中出来二老,手执烛台,这下他认清了人——是信州的爹娘。这处院子,乃是信州位于东闾里的家。   二老对儿子深夜携人回家并不意外,显然事先得了招呼,领他俩到仓室去,揭开一只缸,烛光照明下,缸底连接一条不知通向何处的隧道。   信州接了一支烛台,当先跳下去,沈育紧随其后。   最初一段道路,四壁崎岖不平,狭窄逼仄,像是仓促动工,匍匐前行数百步,便通入另一条平整且相对宽敞的地道,四面夯实,赫然是正经的城防设施。信州手中灯火只圈出小段前路,前方黑暗中传来悉索的摩擦声。   怎么会有人?   出乎两人意料之外,沈育侧身按剑,掩护到信州之前。烛火熄灭,阴影争先恐后包裹着五官。那摩挲声放得更为轻缓,不是个好信号,说明来者也意识到前方有人,提起了警惕。   铮然一声,利剑出鞘,不知是沈育还是来人先动手,短兵相接,电光飞快闪没。   来人一声不吭,如不是紧接着出拳,拳风劈面,简直像个看不见摸不着的幽灵。   此地道只有前后两个方向,腾挪不易,又不能闪躲。信州提着口气,捏着烛台摸黑挪到墙边,忽然腘窝里挨上一脚,当即扑地,一人跪压他后背,令他动弹不得。   “咦?”那人反剪他两手,摸到一只断掌。   前边互殴中,一人也道:“咦?”   声乍出来,动作就停了。信州背上那人打了火石,点燃烛台。微光照着沈育手拿半条人腿,表情空白,对面那被他卸了一条腿的人大叫:“他娘的!我就知道是你!又拆老子腿!”   那人只有青少年的个子,语气却非常老辣。押着信州的人松了手:“沈大人,深夜怎么钻进耗子沟来了?”   王简之看看被自己打趴的太监,认出那是皇帝身边的人。拉不拉一把呢?算了,他木着脸袖手旁观,信州自己站起来拍拍灰。   断腿之人,当然就是林驻。他那条假腿,好比壁虎尾巴,当断则断,断得恰逢其时,争斗中往往有出其不意之效,譬如刚才若不是王简之点亮烛火,沈育试图袭腿以控制对方无果,立马就被林驻反杀了。   林驻的脸比之几个月前分别时,粗糙不少,想是顶风赶路的缘故。   “川南军已经到了?”   “在郊外密林里藏着。”   “多少人?”   “一千,”林驻夺回假腿,熟练地安上,“王城建造时埋下的地穴,是背水一战时做攻防之用,南军将领经历过清洗,知道这里的人已经没有了。”   王简之道:“这条地穴通往城门之外,你出城做什么?”   “我去取回一样东西,”沈育道,“没有它,明天即使赢了也会输。”   “什么东西?”二人困惑。   信州接过烛台,依旧往前走,沈育道:“别浪费时间了。章仪宫就交给你们,明早金銮殿见。”   地道复归黑暗。   半天,林驻道:“咱的灯烛呢?”   王简之道:“被太监拿走了。”   林驻一阵无语,片刻道:“你他娘的,就说你能干点啥吧?!”   王简之:“别惹我啊,出了地道老子不给你带路了。”   二人无法,只得摸着墙壁过河,蹭一手泥土。   地穴出口就在城楼下,林驻下地前,留了两个亲兵接应,沈育借了一匹马,搭上信州纵马往北郊去。   王城以北是一片旷野,一条人工河渠蜿蜒聚汇,常有白鹭水边栖息,得名鹭源野。星河之下几座起伏的山丘,形状四方规整,沿河排列。那里沉睡着亓国历代帝王的魂灵。   武帝陵封土高逾二十丈,宛如伏地的巨人,陵园前有双阙,巍峨雄伟。二人下马,沈育将马拴在陵外树林中。   神道隐没在两旁高大伫立的石翁仲下,通往献殿。殿中长明缸照彻通明,供案上香火祭祀,通往地宫的入口是两扇铁浆灌注的青铜巨门。可想而知,大门封死之时,就没想给后人留下打开它的机会。   夜风从献殿大门进来,缝隙里出去,浑如鬼哭狼嚎。光火将地宫前两位不速之客的影子蹂躏变形。   “你确定在这里?”沈育怀疑道。   信州点头又摇头。   沈育将手放在青铜门象征性雕刻的门环兽首上,不抱希望地一推,继而一股沉朽的空气从门缝里钻出来——这门竟然未被封死?   他立马就知道信州猜对了。   显然,曾有人打开封门,进入过皇陵。且时间并不久,因为唯独门环上没有沾染丝毫灰尘。   墓道由青石铺就,无止尽地向着地下倾斜延伸。行走在比地穴更高出数倍的墓道中,即使蹑手蹑脚,任何一点轻微的动静也被四壁回荡放大,再往下就是死人的世界,生人勿入。   经过甬道,就是墓室,条石堆砌封死入口,被后人粗暴地凿开一半。信州举着烛台站在洞口前,表现得犹豫。武帝是亓国的战神,魂魄毅兮为鬼雄,至今仍有着无比的威严与尊荣,等闲之人不敢冒犯。   进得墓室内,犹如进入一汪泉水,充满盈蓝色柔和的光线。原是穹窿顶上镶嵌的夜明珠。四壁是彩色壁画浮雕,角落并有木架堆放谥册,衣架挂起一副精钢铠甲。   中央是须弥座承托的石床,其上放置一具玉棺。   信州执灯一一看过木架上的随葬物,对沈育摇摇头。二人目光先后投向玉棺。   幽光充盈的墓室形同冥界,二人俱是青蓝的脸色,沈育抽剑,刺入棺盖缝隙。连棺材也未被钉死,棺盖滑开,信州骤然闭眼,有一瞬神情畏惧。   帝王遗骸包裹在丝织葬衣中,面上覆盖一枚白玉璧,历时良久,玉中渗入条纹纤细的尸血。   尸骸两手戴着金丝织就的手套,环在胸前,捧着一只木匣子。木匣雕刻的战马四蹄腾空,姿态凛然不可侵。沈育打开木匣,信州放低烛台。   青与红的双重光照下,小指骨蜷曲成环。 第88章 遮羞布   半个时辰后,武帝陵外骏马发足疾驰,追赶着月落西天的步伐向王城赶回。还有不到一个时辰,旭日即将曝露光明,历官将结束旧的一天,来到戊酉日。   这一天的前夜,梁珩在养室殿中沉睡,身边空空荡荡,体温早已冷却。他在睡梦中将自己蜷缩起来,似乎已预感到不久后失序的命运。   王简之来到凤阳大道,抵达与属下约定的地点,百来个惊沙部众黑衣蒙面,隐身夜幕下。将军并指一挥,率众潜行。   相国府,黑灯瞎火,更漏将阑,段延陵身着齐备的甲胄,提剑从连廊尽头走来,有人正等着他。   “哪儿去?”   段延祐依靠阑槛而坐,低头擦拭佩剑。月光在他身后,照不见脸上神色。   段延陵站住,道:“时辰已至,入宫换防。”   段延祐双眉间闪过剑身的寒光:“今夜过后,皇宫无需阁卫。回房去。”   良久对峙后,段延陵转身,君子剑在段延祐看不见的背面出鞘半寸。这时段延陵看见了另一个不愿见到的人——段博腴远远站在廊下,尽管暮色深重,他也知道父亲正看着自己。   于是出鞘的剑又收了回去。   南军列队从宫墙下走过,一头一尾两支明火点亮道路。头顶一片阴云掠过,或是几只夜鸦,并不能引起警觉。   惊沙部的斥候身法奇绝,轻盈如飞鸿踏雪,飞檐走壁翻入复道,王简之无声打了几个手势,众人分头去往不同的暗岗。   王简之领着几人去养室殿,依旧守护皇帝陛下。复道连接金銮殿与殿前双阙,凤阙台灯火通明,承明门广场上一支队伍缓缓行来,冠盖辐辏,红纱灯笼如一片血光之海。   那群人往凤阙台上去,手下一员鹰眼道:“是常侍郎仇致远,这时候到凤阙台做什么?”   见将军不发令,手下说:“不如在这里将他暗杀,省了许多事。”   王简之制止道:“不要自作聪明,一切按计行事。”   数人离开金殿,身后凤阙高台上隐隐响起乐声,钟鼓之音缱绻旖旎,描绘这浮华靡丽的南国之乡,人蠹腐朽了它的斗志,王朝的气数不可避免地走向转折点。   而梁珩还在梦中,东天泛起白沫,思吉进来叫醒他,并拿来朝会的服饰。一顶攒珠嵌宝冕旒,一袭盛世升平龙衮。   “陛下,请升殿了。”   梁珩问:“左都侯呢?”   思吉答:“这会儿还没来呢,已派了人去请。”   “……右都侯呢?”   思吉心说,你都不知道我怎会知道,回答:“半夜就走了,许是回府去了。陛下要召见吗?”   梁珩坐起来,浑身没有一处是对劲的。“不必了。”他展开两臂让思吉为他穿上帝王服。思吉手下一顿,目光凝在他领口泄出的半边肩膀上,一枚微微发红的指印嵌在肩窝里。   梁珩也看见了,将领口拉起来。   从养室殿前往金殿的路上,能看见双阙前广场,群臣毕至,左一列紫袍金带、青袍碧带的文官,右一列朱衣玹带、黑衣锦带的武将。   那披朱衣,以仇致远、童方、牛仕达为首,受着众将簇拥,童男童女捧炉为他们取暖。左列衣紫者,为首则是段博腴,与三宦泾渭分明,他只要人站在那儿,多少令梁珩心安。   钟鸣三响,宣百官进殿。然而紧接着,数十名南军士兵登上龙尾道,沉默地矗立在大殿之外,面向君王与文武官员。   这……这是何意?   众臣不明所以,以为是陛下的安排,孰料帝座上皇帝也问:“这是何意?”   南军骑郎将仇致远答道:“裴徽陈兵城下,王城人人自危,臣忧心陛下安危,已派遣南军守护王宫内外。”   一时间众人噤若寒蝉,以眼神相互交流,俱有种不详之预感。眼前这场面,赫然就是两年前,先帝与宦官联手,大杀异己、血洗朝堂的景象。   梁珩问过一句,却不再多说,令官员有事启奏。段博腴下首一名年轻人出列,乃是相国府长史:“时近岁末,臣依例发放俸禄,整理账目中有一项对不上,请教仇大人、童大人与牛大人,何以领取秩俸二千石,这可是光禄卿的待遇了。莫非三位近来有升迁的计划?虽则如此,还是先请旨上裁的好!”   少府卿也出列道:“臣督查国库收支,岁末对账,发现蓬莱苑工事早已中止,然开支不小,仍有大量消耗。先园囿丞仇千里之后,是童常侍郎负责此事。臣请对簿公堂,查明拨款去向。”   二人各抬出一筐竹简,全是有问题的账目,置于殿前哐啷一声。群臣皆为之一震,不知今日风向如何变了?从前畏首畏尾的同僚,一夕之间仿佛不怕死了。眼看南军真刀实枪列阵台下,居然公然向郎中三将发难。这是生怕铡刀落不到自己头上,抻着脖子往前。   梁珩冷眼端坐,听得屏风后一阵响动。殿前南军只是一小部分,后殿与左右窗外,还埋伏着刀斧手。似乎有人要上殿,被南军拦下,屏风后传来收缴兵器的兵乓声,接着那人步入金殿,站到梁珩身旁。   却是沈育。   梁珩两手握拳,身上阵阵冒冷汗,注意到沈育的佩剑果然不见了。   堂下人人如丧家之犬,垂首不语,显得仇致远三人格外姿态自若。此时廷尉霍良哈哈两声,居然真探手拿了两卷账目,随意抖开,扫两眼道:“虽是隔行如隔山,这明显的漏洞,连我也看得明白。三位大人,可作何解释?陛下,臣也有事禀报。”   仇致远眼风飞过来,众人哀叹:廷尉大人怎么也凑热闹?今日危矣!   不比丞相长史与司直,此二人顶了天查查贪腐,霍良却掌决诏狱,死在他手里的罪臣没有一百也有五十。   霍良袖中取出一卷牛皮纸:“臣手中有一例旧案,追查近两年,终于找到一名人证,录下口供,现面呈予陛下。”   思吉接了纸,交给梁珩,梁珩看过,又给群臣传阅。一页薄如蝉翼的纸到处煽风点火,引得议论纷起,人人变色。   霍良道:“两年前汝阳大案,想必列公未曾忘却。其时诏狱以抗旨不遵为由,处决沈公满门,论罪之时,宣旨的尚书台属官却消失无踪。日前臣寻得此人,乃溯清前后因果,单光义伏罪时间在宣旨之前,实无沈公抗旨一说。”   口供传到仇致远等三人手中,仇致远面含讥笑,众目睽睽之下,牛仕达竟三下五除二将纸撕了个粉碎。   霍良道:“咦?牛大人,你这是做什么,莫非没有发现,那份口供连个落款也没有?怪哉,说来彼时积极为沈公定罪的,正是你牛常侍与仇常侍。只可惜,被你撕毁的只是在下誊抄的备份罢了,真品实在司隶校尉羊大人处。”   羊悉缓缓站出,手中一展纸张,末尾是鲜红的手印。   群臣:“…………”   梁珩终于开口:“仇卿,可有话要说?”   仇致远并不争辩,也不见慌乱。目下轮到段博腴微笑了,有时梁珩错觉段博腴身上有着某种与仇致远相似的特质,当他笑而不语,梁珩总感到是潜藏着更为锋利的武器。   梁珩道:“既殿中无人有话要说,便将殿外的人宣进来。”   南军让开道路,太监信州领着太医署的老医官走上前。   “为筹备下月的椒酒礼,朕听说了一件事,眼下与众卿分享。麦老。”   医官年事已高,素来又是做幕后工作,被亓国文武大臣们虎视眈眈,不由两腿打颤,非得信州搀扶。梁珩本期待仇致远有所反映,却见他依然很沉稳,眯缝的两眼似乎睡去,只是眉心几道皱痕。   “老臣,是太医署的疾医,兼掌药库,也即药材的出纳,既有救人治病的良药,也有惩罚处决的毒药……”   医官将告诉梁珩的话在金殿上如实道来。随着他的讲述,空气愈来愈肃穆,谁也忘不了,去年冬天先帝坐化于椒酒礼上的情形,而献酒最后一个过手的,就是宦官。   段博腴也不笑了,若有所思,好像在回忆什么。   童方霍地站起来:“老匹夫信口雌黄!谋害帝王的罪名可是你我担待得起的?!你太医署弄丢了椒酒,却污蔑栽赃本公!岂有此理!来人!”   梁珩暗暗冷笑,这三匹狼披着羊皮,演得还非常入戏。将士执杖上前,要往医官脖子上一架。仇致远忽道:“且慢。”   “看来,今日甚是精彩,”仇致远道,“不必着急,童大人,请入座。太医署的医官怀疑你我毒杀了先帝,本公却要说,即使真有人为之,论罪,杀的却不是皇帝!”   宿命使然,这一刻终于来临。   所有人都冥冥中查知了这诡谲的氛围,炸雷一个接一个,一个更比一个惊天动地。贪污钱财、诬陷忠良、谋害先帝,接下去又是什么?   南军带上来两抬轿子,坐着两个白发老人,仇致远问也不问梁珩,掌握大局一般,径自说道:“霍大人指责本公不讲证据,何来此事,本公也有人证物证。陛下可认得此二老?”   两老人已近暮年,骨骼蜷缩,佝偻地委顿在轿子里,南军抬起两张脸。梁珩一松口就发现牙齿在抖,片刻道:“不认得。”   仇致远道:“当然不认得,二老一直在嶂山郡,一生不曾北上望都。不过,血亲之间,总该有几分心灵感召吧?”   死寂笼罩。   满堂静默。   连段博腴、羊悉、许椽等人也没料到这一出。羊悉虽不明白这是何意,然今日就是要置三宦于死地,早已做好反驳一切的心理准备,当即出声道:“仇常侍这是在说什么?论族谱,陛下是大宗,嶂山王府是小宗。论家谱,嶂山王及王妃,确然是陛下祖父母。”   “羊大人,本公所说的,可不是嶂山王府的二位。而就是此时此地,在你面前的这一对平民夫妇,四十多年前,曾经卖身王府为奴。” 第89章 闻惊变   羊悉勃然大怒,正欲以颠倒黑白、欺君罔上问罪仇致远,忽然段博腴做了个手势,阻止他。   仇致远得以继续道:“今日在场的两朝老臣,想必仍记得二十多年前桓帝驾崩,朝中一夕风云色变,桓帝子息薄弱,未曾留下一位王子。掌权的光禄卿韩巍,乃从宗室中挑选继承人,选中的便是嶂山王府世子梁敝子。其时,奉命宣召的是常侍郎单官,本公与童大人、牛大人作为随从,一并前往嶂山郡。却在那里听到了一个私下广为流传的说法……”   “……嶂山王妃与她身边的一位婢女,多年前在同一天临产,王妃寤生诞下一个死婴,而活下来的是,是这位婢女的儿子。诸君不必这样看着本公,遣使即刻前去嶂山郡,衢道上抓十个人,八个都多少听过这传闻。只是传言终究是传言,单大人曾命我与童大人,在王府中求证过此事,确认了世子血统无误。王公贵族,毕竟不容随意质疑。可是——”   仇致远悠然踱步到轿撵背后,俯身抬起刘翁的头颅,面向群臣。   “当本公亲眼见到此二老,又亲耳听到了当事人的指认,曾经的事实便被推翻了。”   一人惊呼道:“看他的痣!”赫然是武官列中,一位站位靠近三宦的官员。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发现,这位面目枯朽的老人,唇边长着一颗圆痣,料想年轻时应当是乌黑的,随着年纪渐长,颜色逐渐褪却,变成一点泥。   梁珩脸上血色消失,一片惨白。有人偷拿眼觑他,虽然这位陛下面容白净,可谁都记得,那位才死去不久的先帝唇上,也有这样一颗短命痣,甚至连位置都一模一样!   有人道:“仇大人,如此重大的事,你如何隐瞒到今天?!”   仇致远一松手,刘翁的头颅又垂下去:“那自然是,理由与霍廷尉一般无二——最近才找到了人证,推翻旧案罢了。梁敝子骤然登基,嶂山王府自知死罪,为掩人耳目,将刘翁二老囚禁了近三十年,直到先帝驾崩,看守放松了警惕,才被二老逃了出来,千辛万苦来到望都城伸冤。”   此番解释令堂下疑窦丛生。单看这一老翁一老媪半死不活的模样,谁能想象他们自发逃出监牢,还能千里迢迢赶路?更何况,伸冤找谁不好,当下这便有一位掌决诏狱的廷尉,怎的偏找你仇常侍郎?   自然心里都明白,这是仇致远的说辞,当真就太傻了。重要的是,他所言究竟是不是事实!   于是无数道目光投向帝座,希望陛下制裁这胆大妄为的指控。   梁珩不禁感到心凉,局面俨然又变了,已无人再记得先时羊悉等人对三宦罪证的论述。   许椽出声道:“仇大人自说自话,演得一出好戏。试问这两个人证,究竟证明了什么?岂非你仇常侍郎说什么就是什么,指鹿为马,识龟成鳖?”   仇致远不为所动,伸巴掌拍了那刘翁脑袋一下:“说话。”   那老头像是死了。   “说话。”   他又给了一巴掌,扇得刘翁与老媪脑袋响亮地磕到一处。   童方竟然觉得有趣,呵呵笑出声。   刘翁“活”了过来,张嘴露出贫瘠的牙床:“……”   离得近的人听清了,他说的是:我的儿子,被偷走。又说:王爷关了我一辈子,我恨。   一瞬间梁珩以为自己面对的是一只披着老人皮的妖怪,那双浑浊的眼睛直视自己,流露出一闪而没的得逞快意。   羊悉厉声道:“这样的老头老妇,东闾里遍地都是。仇大人打的好算盘,陛下查你蓬莱苑的贪污,你就推脱工事经过先帝首肯。如今查到你谋害先帝的嫌疑,你更变本加厉,竟敢编造谎言构陷先帝与陛下!弑君之罪断无可恕!该当千刀万剐,曝尸示众!!”   许椽随即也呵斥:“好大的胆子污蔑皇室!仇致远,你以为,使出狸猫换太子一招,你毒杀的就不是先帝,而是随便什么平民了吗?!未免太无法无天!”   仇致远道:“好,空口无凭,既然如此,便上物证。”   这时,梁珩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仇卿,先帝能容你,朕断然容不得你。搬弄是非,宰州临郡,华侈相尚,民不堪命。你三人已是数罪加身,死罪难脱,再如何负隅顽抗,也抹除不了这个事实。”   仇致远恭敬地道:“你怕什么?本公的物证尚未呈堂,来人。”   段博腴没料到这局面,察觉事情业已脱轨,脸色不佳。   梁珩疲惫地道:“别再做无谓的抗辩了。阁卫,拦住殿前,禁止南军入内。”   本该段延陵率人上前,然而没有任何相应。南军如入无人之境,呈上一只四方的木匣。   完了,梁珩心想,到此为止了。   他想看看沈育,然而沈育侍立在他目光不能及的侧后方,惹得他亟欲掉泪。   官员们引首探看,放在托盘之上的,乃是一只乌木匣子。仇致远本想说,在场的三朝元老应当记得,继而想起,三朝元老都被自己杀光了,只好勉为其难解释道:“自从刘老夫妇找到望都城,本公便深觉不妥,桓帝也好灵帝也罢,俱是作古之人,更不能命令老王爷与王妃前来王城升堂。必然先有证据支撑,证据便是这匣中之物——”   “桓帝骨戒!”   仇致远揭开木匣,紫红绒垫之上,一团白色粉末。众人抻颈,但见一缕微风拂过,匣中粉末随之飘扬,散落。   群臣:“……”   梁珩:“…………”   仇致远脸色大变,羊悉简直难以置信,愤怒非常,大骂道:“好你个仇致远!桓帝骨戒乃帝陵供奉之物,你竟敢私下盗取明器,更将之损毁?!罪加一等,死罪难免!”   许椽脸红脖子粗:“这是将我们当猴耍么?!一追究到你的罪责,你就罗织罪名诬陷他人,这难道不是你惯用的伎俩?如今居然诬陷到我大亓皇室,泱泱百年国祚,竟然就做了你的踏脚石?!”   霍良也骂,他骂的是:“殿前武士都死了吗?还不将这三个窃国罪人下押诏狱候审!”   他本来就端的一副大腹便便红光满面的架子,一吼起人来,官威比许椽与羊悉还盛。   仇致远此时已然意识到他被人耍了,随手丢了木匣,正色道:“好啊,廷尉大人想要审案,本公这就为你拿下罪人。南军诸将听令,缉拿堂上伪帝,不要伤到官员!”   梁珩与霍良是百呼不应,仇致远这厢话音未落,四面南军一齐蜂拥而至。第一支箭发出,射中了某位大人的衣带——“啊!!”   “仇致远!你要谋逆吗!”霍良喝道。   大殿之内戈矛林立,正待饮血。南军此时显示出了他们绝对忠诚的特质,忠于骑、车、户三位郎将。百官或有浑身发抖者,出门前未想到今日金殿就是断头台,然而仇致远又下令不伤官员,这似乎给了他们一点希望,此时段丞相结束了他漫长的沉默。   “仇致远童方牛仕达,身为南军首领,陈兵殿上逼宫造反,既成无可辩驳的事实。诸位,身为亓国臣子,危难时刻自当拱卫皇室,提携玉龙为君死。可作好为君赴死的准备?”   “畏缩不前者视与谋反同罪,与君共进退者为大亓忠臣,史官志之,留名千古!”沈育的声音响彻金殿。   梁珩吓一跳,身后忽然涌入数支队伍,当先便是邹昉与王简之。群臣一看,陛下还有人,以羊悉许椽为首的文官赶忙聚拢过来,剩下的全是南军武将。   “动手!”童方吐出两个字。   “保护陛下!诛杀反贼!”邹昉怒吼,台卫子弟拔出刀剑,护在文官外侧,与南军短兵相接,一时间喊杀不断,惊呼迭起。   王简之与沈育各在左右,护住梁珩,沈育的剑没了,抄手从桌案上拣了一杆毛笔,四两拨千斤挑飞了刺来的矛尖。这一招是在天门镇时,林驻空手与他拆招所用,后来传授于他,飞花拈叶式。   “打群架不得行!”王简之吼道,“撤!到高台上等待援军!”   “援军呢?!”霍良大喊。   王简之:“他娘的援军也在等待援助啊!”   后殿被惊沙部清理出一条路,众人向后撤离,拥挤之中有人抓住梁珩的手,笑问:“陛下往哪走?”   梁珩一见竟是童方,原来前方一派混乱,他带了数个士兵绕侧偷袭,以图擒王。梁珩又惊又怒,爆发出罕见的气力,反将他扯得一个趔趄。   “剑来!”沈育大喊,王简之将自己的剑扔给他。长剑入手,带起锋锐的弧光,势如破竹般斩断三只矛尖,激起一捧血花,童方的手脱离身体,还攥着梁珩不放。   “啊……啊啊!!”童方惨痛地呼叫。   剑尖抵着他咽喉,沈育厉声喝道:“让路!否则,你们的车郎将就要先一步伏诛了!”   童方:“救、救我!救我!”   王简之替梁珩扯掉了挂在他身上的断腕:“佩饰挺别致啊陛下。”   梁珩止不住冒汗,脚下发软,一支飞箭擦着他头皮钉入屏风。“护驾!”王简之挡在他身前。   “杀。”仇致远无视了童方,冷冷下令。 第90章 宫闱乱   望都城外,东郊,凤阳门楼下。   千人的军队列阵在前,大纛猎猎飞扬,绣的乃是一个裴字。从城楼下望,车马如流,兵戈鳞次栉比,当中分开小路,出来一辆驰车,车上支起一顶冠盖,底下立着什么人。   随车的骑兵策马上前,到得城楼底下:“始兴裴郡守在此,请开城门。”   裴徽悠然立于冠盖的荫蔽下,披一件鹤羽大氅,面前是七丈城墙,南军密布于墙垛、马面,巨型城门后如同潜藏着猛兽,沉默的呼吸穿透铁包木的城门,那是埋伏在瓮城里的士兵。   城楼上卫队长高喊:“请郡守驻军在城外,等候骑郎将命令。”   随车两腿一夹马腹,颠颠地回来道:“怪了,怎么不让进?”   裴徽翻过手来检视指甲,最近一段时间在郊外吃也不好睡也不好,指尖长了倒刺,令他很是忧愁。   “不让进,就是心存戒备。”   “可他们有什么理由提起戒备?难道……”随车大惊,“难道骑郎将已经知道大人的计划?!”   “呸,”裴徽赏了他个白眼,“竖起你的耳朵,听见了什么?”   风里静得可怕,只有旌旗哗啦啦声响。悉悉索索,那是战马前蹄刨土,按耐躁动。除此之外……   随车忍不住道:“城里……城里怎么一点人气都没有?”   裴徽冷笑一声:“没有人气,说明已经打起来了,百姓都躲在门后,不敢冒头呢。城里南军皆由仇致远掌控,局势十拿九稳,他唯一不放心的,就是外郡驰援王城。我们这一批人马,不必进城给他添乱,在外震慑援军才是他的本意。”   “原来如此。大人,不若咱们冲关,三千人马怕他个鸟!”   裴徽惊奇地看着他:“你这样心急,调去炊事班做豆腐好了。”   东城墙五十步一处敌台,执勤的卫兵架起床弩,不曾上箭,明面上是对了应对可能出现的勤王援军,实际只有卫队长知道,骑郎将仍然对始兴军存有戒备之心。   “始兴的人还在叫门,”卫兵不禁奇怪道,“这架势,怎么搞得像要攻城?”   卫队长也正有此怀疑,始兴军自打达到凤阳门,便不顾骑郎将命令,口称东郊蚊子太多,夜晚野兽嚎叫,希望入城休整。今日更是明火执仗,向着城楼方向,不似协助对抗外敌,反到要倒戈一击……希望是他多心了。   这时身后门楼传来奇怪的声响。   “什么声音?”卫队长警惕道。   旋即敌台地面开始震动,那声响竟然贯穿了整座城墙。   “不好!”卫队长大叫,“谁在强开城门?!”   百石之重铁皮包实木的庞大城门,由千斤闸调动开启,连接门楼底部的绞盘柱,有专门的卫兵负责看守。卫队长冲向内侧女墙,俯身下望,但见门楼下七七八八横倒一片士兵。   “回防!回防!有人偷袭!”   喊话刚一出口,卫队长骤然反应过来,不能回防!开城门是为了什么,自然为了放城外的进来。这是一处打得人措手不及的里应外合。   “有奸细!”卫队长怒喝,“架弩!始兴军要冲关!”   如果他的声音够大,能传进裴徽耳朵,贼喊捉贼,想必免不了遭到一番嘲笑。然而他没有机会了,他的声音最终湮灭在喉管,尾音拖出一声泄气的怪叫,仿佛牛皮袋被扎了个破口,鲜血喷涌而出。   一身黑衣的林驻出现在他颓然软倒的身躯之后,手中尖刀殷红。卫兵尚未及反应,更多的黑衣人登上城墙,身形干脆利落出手狠辣,南军登时倒了一片。绞盘柱转动牵引着千斤闸,发出齿轮弥合的艰涩声响,大地震动,城门吊起。   裴徽的驰车转瞬被骑兵淹没,钢铁洪流涌入望都城。   林驻在城墙上,甩掉刀上的血珠,兴奋喃喃:“放狗进城了……”   始兴军骤起发难,突入城中,南军急忙组织回防。裴徽的驰车方从城楼下经过,华盖忽然巨响震动,吓了大人一跳,接着顶上翻下来一人。原是从城墙上纵身一跃而下,准头奇好地落在车顶。   “林将军真是艺高人胆大。”裴徽为他鼓掌。   “哪里哪里,手熟而已。裴大人我看您才是胆子大。”   四面打打杀杀,裴徽还在车上设了茶座,无比悠哉惬意。林驻端起茶壶毫不客气灌了一口,他忙活了整夜,带人从地道潜入内城,嗓子干得快冒烟儿了。   “林将军,小弟一介文官,带兵打仗是不懂,这就将始兴军委托给您指挥了。”裴徽谦虚地说——他竟然也知道谦虚。   “好说好说!”林驻两指抵唇一声唿哨,骏马嘶鸣着冲开步兵,他翻身下车,正落在马背上——   “南军听令!骑郎将仇致远、车郎将童方、户郎将牛仕达犯上作乱图谋造反!今奉圣旨诛杀叛军!缴械免死!”   呼啦一声,战场上竖起另一面大纛——玄底绣金,龙飞凤舞的“梁”。林驻不挂自己的旗,却选择梁璜的帅旗,向所有南军宣告了他们的由来——有别于始兴红衣皮甲的将士,这支身披玄铁甲胄、脚跨高头大马的军队,是从涿江之畔远道而来,王朝真正的精英士兵。   瓮城中南军不由为之一震。   继而有人喊道:“乱臣贼子是强行闯关的始兴军和川南军!守住瓮城!不能让他们进去!”   “狭关部儿郎!”林驻怒吼,“随阵冲锋!破开瓮城给始兴的兄弟们表个率!”   瓮城四面架设的床弩纷纷调转,对准下方战场。裴徽赶忙——仍然仪态不乱——躲进华盖的庇护下。弓箭还未发出,墙头惨叫连连,头颅顺着墙边滚落,手持钢刃的黑衣武士纷纷吹哨,纵身跃下,落在战马背上。战马人立而起,前蹄踏出一条血路冲向瓮城门。   裴徽心有余悸,这下不冲在前面了,驰车缓慢跟随在最后,驶入望都城中。衢道空无一人,坊门紧闭,为连日来肃杀的氛围所影响,百姓都闭户不出。冲杀声震耳欲聋,裴徽口干舌燥,伸手向茶水,又想起适才被林驻喝了一口,遂将茶泼出车外。   热水滚落凤阳大道,渗入王城古老的青砖,留下一块斑驳的疤痕,随即为军靴践踏、热血泼洒。为繁华与安逸所迷醉百年的城池,终于为外力揭开了它早已破败不堪的外衣。   金銮殿通往天禄阁的复道之上,南军步步紧逼,王简之率领惊沙部顶在前,台卫护着陛下与官员们撤入身后高台。   惊沙部只有百来人,台卫更是不够用,阁卫,不消说,他们老大压根就没露面,而对面的南军却里三层外三层,怎么也杀不完。王简之显示出他卓越的战术眼光,如臂使指调动部属在狭窄的复道上拦截住了南军。而一旦退到天禄阁,通天之阶三百级,且只有一面能上,可撑得一时半会。   追随梁珩的多半是文臣,无他,这边领头的是段博腴,那边领头的是仇致远,一个文首,一个武首。这些平日提腕写字的孱弱书生,到了生死关头什么风度也不顾上,抱了天禄阁里的藏经书卷砸向登梯的士兵。   段博腴将梁珩按在檐下避免刀剑无眼,沈育一旁提剑守护。   “援军什么时候到?”段博腴语速飞快。   “我怎么知道,”沈育反问,“裴徽的始兴军不是丞相召来的?”   段博腴一怔。   梁珩抓着沈育的袖子。他以为今日被仇致远点破身世,就是废帝,谁知桓帝骨戒化作灰飞;他又以为能当堂将仇致远拿下,谁知反被南军逼上绝路,如果裴徽与林驻晚来一步,或许今日就要君臣共死了。一时大悲大喜,情绪跌宕起伏。   凤阙台遥遥相对,面对王朝生死关头,展示着它的冷漠,犹如梁玹的幽魂仍然盘踞在殿中。   一箭飞来,钉在柱上——台阶下的士兵被卷轴砸得不耐烦,引弓上指。群臣登时大乱,一拥而上逃回阁楼,慌乱中梁珩不知被冲到什么地方。羽箭乱飞,忽然他被扑倒在地,一双干巴巴的手在他脸上乱摸——   “儿子……儿子……娘保护你……”   是金殿里那个白发老媪,逃命中不知是谁将她也带上了,此刻回光返照,犹如一个大力士,死死压住梁珩,眼中淌出浑浊的泪水,口涎滴落在梁珩胸口。   梁珩惊恐万状,待要推开这老妇,她自己软绵绵滑了下去,变成一滩尸肉,背上刺猬似的扎着数支箭簇。梁珩发抖的手一推她肩膀,沾满手的血。   “珩儿!”沈育拨开人群,找到梁珩,将他护在怀中,怒不可遏呵斥群臣道,“都在乱跑什么?!敌人尚未登楼,你们就自乱阵脚!邹昉!”   邹昉率领台卫数十人,引弓搭箭,一字排开在台前。松弦轻吟,底下一片惨叫。   “诸位爱卿,”梁珩推开沈育,站起来,声音尚有些虚浮,但很快冷静下来,“今日在此,你我君臣同生共死。为匡扶大亓社稷,平定叛乱,即使功败垂成,则其道义亦足以彰示来世!何足畏之!”   百年书阁以沉默回应年轻陛下的宣言。   霍良第一个躬身行揖礼:“臣愿与陛下同生共死,以全忠义!”   紧接着,群臣纷纷拜服。   “愿与陛下同生共死,以全忠义!”   梁珩一抬两袖,君臣对揖。沈育守在他侧后,日光破云而出,洒落阁楼,中庭笼罩在刺目的金色湖海之中。忽然间福至心灵,沈育回头,承明门方向南军大乱,一股黑色的浪潮势不可挡涌入宫门,黑底金字的旌旗大展,如同绽放粼粼金光。   旗帜下,林驻一夹马腹,率先冲向广场:“奉旨勤王!缴械不杀!” 第91章 拆高楼   川南军的即时破门犹如定音之锤。广场上潮水似的南军如同被尖刀劈成两半,黑甲铁骑当先冲出重围,紧随而来的赤甲始兴军与南军短兵相接。   天禄阁众人大大松口气。   “太好了!总算及时!”羊悉惊魂未定,他虽在早朝上耍嘴皮子一往无前,真到刺刀见红时,也是怕死的肉体凡胎。   正当此时,台阶下洪亮的人声道:“今日南军在此乃是替天行道!废伪帝,以正梁氏皇族血脉!谁人反抗,即是窃国!”   被士兵簇拥着走上来的一座大山,正是一个人有两个壮的牛仕达,他身边一名亲随搭弓射箭,直指梁珩,伴随破空的尖啸眨眼即至面前。   梁珩动也没动,事实上生死只在一念之间,大脑中一片空白。   这一刹那,运势出现了短暂的倾斜,沈育蓄势待发的一剑将飞箭拦腰斩断,两截斜飞落地。   邹昉拉弦,也是一箭射去,射落了牛仕达的高帽。   “什么水平?放着我来!”王简之不知何时出现,夺了邹昉的弓。   牛仕达周围亲随举盾,王简之射出四箭参连,一箭先发,三矢连续而去,矢矢相衔如连珠,一发先中两盾间隙,后力紧随而至如巨厦将倾。亲兵大叫一声,犀盾脱手,牛仕达咽喉插着箭羽向后倒去,滚下百级阶梯,就此形成一条血路。   南军骇然。   高台上,帝王头戴宝珠冕旋,身披刺目金光,清朗的声音响彻天地:“阉臣反贼业已伏诛!负隅顽抗者,以其党羽论处,株连三族。”   狭关部杀上天禄阁,似无往不利的宝刀,所过之处南军纷纷缴械。林驻一身黑衣,登上高处,兵器为鲜血染红,寒冬里犹自冒着热气。他单膝跪下:“臣,川南军狭关部林驻,救驾来迟,陛下恕罪。”   阁中文臣们窥视这个浑身浴血的人,传说中川南军的天青将军,他的俯首似乎是某种信号,众人齐齐走出庇护所,来到梁珩身后。王简之提着一个头颅走来,随手一扔,血乎乎圆滚滚,咕噜咕噜滚到众人脚下——童方苍白的面孔失去神采,呆楞地注视前方。   段博腴端详这颗头颅片刻,抬脚将它踢了下去,沿着台阶滚到牛仕达死气沉沉的身躯旁边。   “叛乱已定,天佑吾皇。”   天禄阁凛冽的寒风平息,文臣揖倒武将除胄,帝王得到了正位,如一面屹立不倒的万世王旗,晴空下兖服威严的真龙利爪闪烁金线光芒。   南军失去头领,在川南军与始兴军的羁押下俯首帖耳。混乱中丢了仇致远的身影,然而王简之并不担心,不多时,蹲守在四面城门的惊沙部斥候就抓住了意欲趁乱潜逃的仇致远。   由梁珩下令将他关入北寺狱。   一场惊险万分的朝会后,段博腴、羊悉、许椽留了下来,与梁珩商议善后事宜,一并觐见的还有裴徽、林驻、王简之。由于皇帝喜爱的天禄阁已然泡在血海之中,不得不将议事厅转移至凤阙台。   宫殿四角燃烧着宫灯,兽炉散发出微妙的残香。   “怎么有人使用过?”梁珩问。他是从来不曾涉足,原以为大殿早已冷清积灰,没有人气。   王简之回答:“昨夜里仇致远来过。”   梁珩鼻头一皱,沈育便会意,使个眼色给信州示意他打开四面窗扇通风换气。思吉已不知逃到什么地方去了,梁珩身边的黄门都要清理一遍,此时无人可用,信州自然而然回到了他身边。   内寝是灵帝常年卧病的所在,外殿设了筵席,众人入座。   段博腴代天子将川南军与始兴军褒扬一番。这时候众人才知道,原来裴徽也是段博腴的门生,尽管追随的时间不长,言笑晏晏,颇有丞相之风。   羊悉道:“总算是有惊无险,拿下了阉党祸害。”   许椽则说:“宦官之权柄,本就来自帝王。乃是灵帝无所作为,放任坐大招致祸患。陛下有心肃清毒瘤,如何是难事?”   凤阙台里徘徊的可是先帝魂灵,许椽敢公然说出这番话,可见今日兵变之后,在众臣眼中,章仪宫确然是换了一片新天地。   “可是,”羊悉犹有疑虑,“仇致远带来那两个老人,在金殿之上肆无忌惮信口胡诌……”   “放肆!”许椽批评他。   羊悉马上道:“我是说,影响不好,谣言应当尽早澄清。否则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嶂山郡果真有流言蜚语,或许派人查探究竟为好。”   羊悉这一番话,确然是因并不相信才说的,嶂山郡有谣言,也有王爷王妃,先帝的身世并不难查证。仇致远惯来是指皂为白,如今伏法,失去了翻手为云的权势,真相自然能浮出水面。   甚至与他制造的两个人证,当堂对峙,就能弄清他的阴谋诡计。然而消息很快传来,刘翁死于乱兵践踏,老媪死在天禄阁箭雨之下。   梁珩垂眸注视着面前几案,众人说了什么他都没反应。段博腴唤他几声,沈育悄悄在他背后拍一把,梁珩才抬头。   “陛下受惊了,”段博腴体贴道,“今日便到此为止吧。”   回了养室殿,前朝乱糟糟的,寝殿却四下安静。信州为梁珩除了冕服,待要为他更换常服,梁珩却就着一身单薄里衣道:“我睡会儿,你出去罢。”   信州心中担忧,无法,只得依令退下。早晨一番动乱,宫人逃得七七八八,又被王简之抓走一波,大殿冷清寂寥,连个暖炉都欠奉。   梁珩神思混沌地爬进被窝,眼前是一片黑海,无数光影穿梭犹如闪电。他为自己某一瞬间的想法一个激灵,在羽被下默默发着抖。   后背贴上一掌宽的温度,顺着脊梁爬上他脖颈,如同温泉缓慢滋润着四肢百骸,梁珩又活了过来,翻身骑在沈育胯间,捧着他的脸亲吻,舌尖探入齿缝,很快被接纳,他克制不了自己的索求,渴望得到更多回应,并如愿以偿。   梁珩牢牢注视着沈育双眼,发现他表现得很平静,眼底却悸动未平,或许是后怕。   一念生一念死,倘使仇致远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拿出了武帝骨戒,要梁珩滴骨认亲,今时今日做了阶下囚的就是他们。   “是你做的吗?”梁珩轻声问,“毁掉了骨戒。你什么时候找到的?”   沈育搂着梁珩后背:“昨夜里。”   “……你没有告诉我。”   “本来想有了结果再告诉你,”沈育说,“信州想起一年前先帝驾崩,他去仇府日常汇报,曾见仇致远派出数名亲信出城,他暗中跟随到北城门,发现那些人往鹭源野去。那是帝陵的方向,他起初不明所以,知道我们在找骨戒,才领我前去试一试。本身我们都不确定,不想让你提心吊胆。”   没想到梁珩也有自己的安排,一杯春酒下肚,差点没让沈育油尽灯枯,透支了下辈子的毅力才爬出被窝办事。   梁珩摸着他的脸:“我以为你不在乎。你不想要我了。只要能为沈公平反,哪怕我被梁氏王朝打入天牢也无所谓。”   沈育眉头紧皱,他不明白梁珩怎么会这样想,事实上,就算没能先一步找出骨戒,王简之的部下斥候也会在上朝之前截下。语言太苍白了,他只能勾着梁珩小腿,翻身压着他,用无休止的吻与抚摸表达心情。昨夜仓促的性/事在他印象中留下的痕迹不能比鹅掌浮水更浅淡。   他的舌头卷过梁珩的耳垂,濡湿了鬓角,尝到一点咸味。梁珩无声地流泪,紧紧抱着他的肩膀:“我以为你不想要我了……”   羽被随着动作滑落一旁,沈育褪下梁珩的里衣,面前白净的肌肤上青青紫紫全是被他不知轻重捏出来的。今天他很温柔,手掌灵活而温暖,梁珩哭着哭着,眼泪收回去了,脸上浮起一层薄红,却不肯放开双手,仍紧紧抱着他。   在这场毫无遮拦的肉/体/纠/缠中,他终于得到了切实的,活着的感觉。   沈育被他勒得快闭气了,亲亲他手臂:“别抱着我脖子。”   梁珩睫毛上挂着水珠,摇摇头:“不。”   “放手。”   “不!”   沈育无可奈何,抬起他一条腿威胁道:“好啊,这可是你自己说的,抱住了别松开。”   梁珩惊叫一声,尾音都变了调,脚趾蜷缩起来,手却抓得更紧了。   戊酉日过后,连罢三日早朝,城中处处是士兵,茶寮里,酒楼中,驰道更是严加看管,不许寻常人等通行,川南军封了西闾里,查抄仇、童、牛府,三座宅邸象征性的望楼轰然倒塌,朱红门匾拆卸下来,劈成两半。   南军缩进龟壳里,被禁足在兵营,由王简之的人看管,几个主要将领已被霍良领走审问。   阉党叛乱是本朝目下最大的案件,关于交由谁审理,众说纷纭。段博腴认为,司隶校尉羊悉堪当此任,许椽则说,由天子亲审最为合理。却是没人提起正该掌决诏狱的廷尉霍良。   霍良此人,殊难下定论,三宦掌权时期,他无所作为,对一切“便宜行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兵变的朝会上,却又表现得忠肝义胆,仗义执言,没有他的站队,许椽与羊悉不一定能顶住口舌攻势。   段博腴对他评价甚低,说他是八面玲珑、见风使舵。说的当然没错。梁珩也恨他,乃因是霍良在金玺被盗、先帝下发处死沈氏满门的无玺诏时,第一个表示支持。可是沈育却反而劝说梁珩,按照国家律法,由廷尉审理阉党祸乱是最合适的。   最该恨霍良的人都不在乎,于是霍廷尉堂而皇之接手了一众囚犯。   梁珩问沈育为什么。沈育说:“霍良见风使舵,如今风往你这边吹,你还不放心他秉公办理么?” 第92章 阴间道   川南军暂时代替南军,接管了宫城巡防。某一天长乐宫太后后知后觉,身边都是些陌生面孔,乃找到章仪宫来。   “陛下韬光养晦,筹谋这样一件大事,是一点风声也不透露给为娘。前朝宫变,长乐宫却上下皆被蒙在鼓里,若非换防,我真是几时也发现不了。”   段太后携了十五六位宫女,摆出长长的依仗,打着凤旗,一袭山河日月袄,左右日月宫扇簇拥着,威风堂堂地来问罪。   她是觉出怕了,儿子长大了,主意也大,不再是从前那个任由父母拿捏的小家子气太子。他跺一跺脚,整个王城都震三震,这要是玩儿脱了,她一觉醒来太后都没得做,得跟着儿子下天牢,改朝换代了。   梁珩快不记得他娘的模样了,当下殷勤非常,将自己的袖炉塞给母亲,请移驾暖阁,着人生了炭火。他身边目下都是台卫子弟,个个相貌堂堂,英姿飒爽,在太后与一众宫女跟前走来走去,很快招人烦了。   “像什么样子。”太后眉毛一撇。   宫女立刻奉上熏香手绢,让她掩了口鼻轻嗅。梁珩这才想起,他母亲心眼儿小又穷讲究,小时候他若是玩耍出了一身汗,是休想靠近母亲十步以内的,忙屏退了这群血气方刚的男人们,只留下信州。   先帝崩逝后,太后移居长乐宫杜门谢客。如今看来,已是上了年纪,保养再好眼角也生出细纹,唯有五官轮廓仍然残留美丽的痕迹,偶尔看得出与儿子相似的清俊。   “原先侍奉你的小黄门呢?怎么全换成了毛手毛脚的汉子?”太后很不满意。   梁珩如实回答:“被霍廷尉羁押在北寺狱,等候审讯。”   太后不说话了,气焰熄灭三分,片刻后又道:“我知道你有自己的主意,为娘对前朝政务也不关心,唯一在乎的,就是你的安危。你是娘的独子,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是想让我做个孤家寡人么?”   梁珩大惊失色,以为他娘皮囊里换了个人——竟然对他说出如此温情的话,令他不能不琢磨,是否还有别的含义,于是试探道:“孩儿即使失势,还有舅舅在,母亲何须担心?”   “你舅舅这个人也是,”太后冷笑,“竟敢同你玩这样大一盘棋,也不怕阴沟里翻了船。怎么,这刀光剑影的,倒叫他全须全尾地回了府?”   梁珩讷讷应声。   太后又是放了心,又是恨恨,打了一层薄粉似的面上涌现血色。她在暖阁中待了一会,冬风里吹乏的身子回了暖,自觉与儿子无话可说,静坐着实在僵硬,又嘱咐几句“舅舅出了大力,要论功行赏”,旋即起驾回了桂宫。   梁珩等了半天,本已打好腹稿,若是他娘责问起自己有无受伤,他就站起来跳一跳,展示一下,好得不能再好。结果是用不着。   他跟着也出了暖阁,信州追来披上一件熏得暖洋洋的披风。廊前林驻坐着擦他的木腿,沈育与王简之倚靠阑干,正聊着什么。   见他出来,林驻撮了声口哨,眉毛一扬:“小子玩儿火,挨阿娘骂了吧?要我说,天下做孩儿的都一个样,哪怕是尊贵的陛下,见了娘亲也得夹起尾巴。”   梁珩不知道说什么好,干脆不说了,凑到沈育身边,听他与王简之讨论起下狱的人众。王简之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屠尽宦狗爪牙,他本家大家长王遐冤死,因此与三宦结仇,这次一箭射死了牛仕达,又砍下童方脑袋,可谓是快意非常。   “痛快!”王简之木着脸说,“还差一个仇致远,不知道怎么判,依我看,千刀万剐最好,届时你我各有三百刀,再让与他有仇的人一人一刀,才叫解恨。”   他那张面具般缺少表情的脸上隐约浮现出疯狂的神情。   沈育听着他说话,一手将梁珩从冰冷的飞石路拎到暖和的柚木走廊里,说:“你还忘了一个人。”   “谁?”   “单官啊。”林驻插嘴。   众人为之一凛。人人目光都聚集在望都城,等待宣布三宦罪状,而偏僻的角落里,汝阳的万户侯仿佛被遗忘,悄无声息躲在这场风波的阴影中。   蠡吾县,虽则是一个县,规格却半点不小,良田百亩、湖泊池塘、楼阁连廊,那建造得犹如宫苑园林的府邸,就是本地最显赫的侯爷,单官的府邸。   单府门前一条两车并行的康庄大道,夏天榆柳成荫,秋天全数推倒换上梧桐红枫,四季皆气派豪奢。寻常日子里,县民是不敢“侵占”此条大道,以免遭到家仆驱赶打骂,但今日气氛不同以往。今日夹起尾巴做人的是单府。   宅门大敞,家仆匆匆运出一只接一只的箱子,搬上板车。   “动作快!不要磨蹭!”为首的不停催促。   街道上已有一支队伍,等待起行。为首一辆牛车,四面垂帘,没有标识族徽,低调又朴素,然而围观的县民都知道里面就是单侯爷——王城传来阉党造反伏诛的消息,侯爷要连夜跑路啦!   逃跑前顺便捎带上半辈子积累下来的财富,装了四五辆车,眼看是积钱如山高,还在往外搬。   家臣骑马踱到牛车旁,低声道:“侯爷,差不多得了,再不走就走不脱了!”   帘布后传出呕痰的咳嗽。   家臣扬手一招,下令出发:“走!”   “呸!”路边吐来口水。   “善恶到头终有报!单狗死期已至!”   那壮硕的家臣手持双锏,怒目而视,却见人群熙熙攘攘俱是痛恨的神色,竟分辨不出究竟是谁在说话。   这些蝼蚁,怎敢对侯爷出言不逊?须知万户侯一抬脚,就能轻轻松松碾死他们。   “走罢。”牛车虚弱地吩咐。   家臣愤愤不平收了双锏,车队开拔。唾弃声接连响起,再不快点离开,就要被口水淹没了。   汝阳的守备军没有任何动静,仿佛王都的火尚未烧到蠡吾——这只是个错觉,真相是,单官积威尚在。车队沿着田埂离开县城,北上往嶂山去。嶂山是一方土地神,山高林深,既给隐士创造家园,也为逃犯提供庇护。   彼间什么样的人都有,是以家臣建议侯爷暂时到深山老林躲避风头,时机一过,再携带千金万银,改头换面重出江湖,又是一条好汉。   至于以侯爷的年纪,还能不能等到这一天,那就难说了。身家富可敌国,主人一死,只得都分给侍奉的众仆从,就为这,单官逃命的队伍都不至于太寒酸,丧家犬们闻着味儿都来等着分一杯羹。   单光义一死,家族后辈里还剩下一个单光全,跟随单侯爷。此刻骑了一匹灰鬃马,行走在队伍末端,看守着他即将继承的财产。   道旁枯藤老树,栖鸦似叶,残枝如狰狞鬼手,作势欲抓。   单光全欲与家臣套近乎,催马上前。此人乃是单官身边一员猛将,策使双锏,力大无穷,自号嶂山怪客,是单官三催四请从深林里请出来保护自己的世外高手。可想而知有他在,别人甭想动财产的歪脑筋,不过,若是与他联手分成,那又另当别论了。   于是单光全明目张胆,撬起了亲叔叔的墙角。   “先生,这以后就是我管文事,您管武事,咱俩认识一下,合作无间!”   嶂山怪客郁郁不乐,不想和他认识:“能顺利到了嶂山再说罢。”   为响应他这句话,队伍突兀停下。   前方林道上一个孤身的人影。   人面不清晰,手中的剑很清晰,闪着阴恻恻的寒光。   没有遇上官兵,却遇见个山匪?要想过此路,留下买路财。那人手腕一转,侧过剑锋,乌鸦惊飞四散:“阴间道,活人止步。”   从道路尽头刮来的寒风里带着血气,单光全冷不丁一个哆嗦,而身边嶂山怪客已抽出双锏,习武令他精神敏锐,对危险拥有极其准确判断。他双腿一夹马腹,大喝迎头赶上,重锏形似硬鞭、状如竹节,一记砸实了,能叫人七窍流血。   对面那人单手执剑,横剑一格,乒乓一声仿佛冰河乍破,另一手轻轻按上马头。马匹前冲收势不及,嘶鸣着后蹄腾空,嶂山怪客凌空倒翻,视线落在格挡的那柄重剑上——一朵六瓣莲花映入眼帘。   这电光朝露的刹那,他想起曾在何处见过此场景,而彼时执此剑的青年人早已命丧黄泉。危机感顿时涌上心头,他发出一声可怖的呐喊——   “快跑!”   诚如他所愿,单光全转头带队就跑。   众家仆大呼小叫,拖着钱车赶着老牛,竟然在这关头没有丢了牛车捡钱就跑。很快他们在林中迷了路。   单官扶着车窗,奄奄一息道:“蠢材!不要跑回蠡吾!向嶂山方向!”   单光全不敢原路返回,怕嶂山怪客已成了一具死尸,领着队伍斜斜往北去。一路奔逃鸡飞狗跳,原以为跑到够远了,瞻望一眼,那剑客却又在前方,剑锋滴血。   单光全怪叫一声,探手从牛车里揪出单官,甩上马背就跑。身后传来求饶与惨叫,如同鞭子抽打在他背上,迫使他没命地驱策坐骑。   林道九曲十八弯,经过乱钻一气,单光全已迷失方向,浑然不知路在何方了。   但这样胡乱地逃命,非常有效地甩开了剑客。两条腿毕竟赶不上四条腿,单光全从天亮奔逃到天黑,相信自己终于得到了重生。   夜幕乌云笼罩,眼见要下雨,天边滚雷阵阵。单光全找到一间猎户入林时暂住的小屋,决定在此潦草度过今夜。   他下马,并将单官抱下来,可怜的长行畜牲累得口吐白沫。   单官在最近一年里极速衰老,原本靠人参鹿茸、灵芝仙草维持的人皮,萎缩成干瘪的一块,覆盖在小人儿似的骨架上,轻飘飘不具备生命的重量。单光全担心叔叔被马颠死了,忙背他进茅屋。   屋里一张竹席,破破烂烂,一股霉味。单光全将叔叔放在上面,检查他的呼吸,所幸人还活着。他于是上下其手,将单官浑身摸了个遍。单官从跑马的昏沉中缓和过来,艰难睁开眼睛,愤怒而严厉地道:“你在做什么!”   闷雷滚到茅屋上方,落下一道闪电,一瞬间清晰地展现出单光全鄙夷且贪婪的面孔:“做什么?他娘的,你快死啦老头!伺候你这么些年,老子该拿的,一分不少你都得给我!否则你以为我为什么逃命还他娘的带上你?箱子里那些钱算什么,哄哄下人而已!你奶奶的囤的地契才最值钱!快说!藏在哪里了?!”   单官哪里还说得出个一二三,他全然呆住了。常言道人走茶凉,他还没走,心已经凉了,当然不为亲侄子丑陋的真面目,这些人是为了什么聚集到侯爷身边,他何尝不明白?他害怕的是,自己竟不知不觉沦落到任人宰割的地步。   “怪客?怪客在哪!”   单光全钳住他的脖子,恶狠狠道:“那傻坨子被人杀死了!他娘的你仇家怎么这么多?!”   单官喘不过气,发出岌岌可危的呛咳。这时候,咳喘、雷声、足音,一同在电光中闪现。以及一柄红色的剑。   最初,那剑是雪色的,杀过太多人后,变成一道赤练。   单光全惊恐地大叫,他察觉到这是老天派来的杀神,否则如何能追上骏马疾驰半日的脚程?!今日就是黑道凶日,今日阎罗王点名,单官必须要死!熬得过三更熬不过五更。他绝不要和这死老头黄泉作伴!   单光全手脚并用爬过竹席,撞开茅屋的栅栏,狂喊着奔入林中。风雨从那道缺口涌入。   单官吸进去雨汽,吐出来死气,剑客虽未动,他已感到剑划开了他的喉咙,裂开他的胸膛,剖开他的肚腹。闪电落在剑上,光映照在脸上。剑客面无表情,目光鸿毛般轻盈。 第93章 复原职   元和二年,腊月寒冬,西市开了近十年的书肆关门大吉了。伙计摘下幡子,收了书摊,客人问:“贵家老板呢?”   伙计郁闷:“老板打工去了。”   “嗐?做老板不好,怎么给别人打工?”   伙计耸肩,谁知道呢。   江枳换了身干净袍子,对镜梳理发冠,夫人在旁唠叨:“我看你那个书摊,早就该收了,原先做着长乐少府,每月还能领五十斛。给皇家打工就是好,也不知道这次找你进宫,会封个什么官儿。”   江枳怡然自得出门去:“走了。”   沿驰道走上数十步,到得南闾里外,江枳站住片刻,脚步一转,拐进凤阳大道,停在一座宅门前——这一家的主人也正外出,与江枳四目相对。   “你哪儿去?”揭云问。   “你哪儿去?”江枳反问。   “老子做官去也。”揭云眉飞色舞,两只阔袖一挥,气派地背到身后,露出腰带上一颗拳头大小的翡翠。人逢喜事精神爽,压箱底的玉腰带都穿上了。   江枳道:“显摆啥,瞧你小家子气的。”   二人相视嘿嘿一笑,恰如雨霁天晴,云开雾散,说不出的神清气爽。相偕上道,路过文家门前,文大公子一把苕帚正清扫阶前落叶,见到二老,行了个后辈礼。   “二位先生,今日出门去么?”文大公子笑问,他是知道揭云与江枳的,一个主仆互换、一个西市卖书,过着大隐于市的日子。   江枳道:“嗐,劳碌的命。阉党尽除,朝廷正需用人,我俩这不上赶着给人当驴使。”   文大公子一愣:“什么尽除?”   揭云道:“怎么,贤侄不知?前几日兵变闹得满城风雨,便是陛下痛下狠手,清剿了阉党的南军,逮捕贼头仇致远。”   “那……那还有童方、牛仕达……”   “人头挂在东市口呢!”   苕帚啪嗒掉地。路人来了又走,留下文大公子一人在家门口怔愣,随即他拾起扫帚,缓缓回家,院里下人们见到大公子两眼发直失了魂似的,骇了一跳。   后院巨大而密不透风的铁屋,在冬天里散发着冰冷生硬的光泽。夫人坐在蒲团上念经:“……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   文大公子张开手臂抱住铁屋,侧脸紧贴墙壁,一阵冷似一阵热,冷的是铁壁,热的是他的泪水。一墙之隔是他老父亲行将朽木的喘息,很快掩盖在文大公子嚎啕的哭声里。   章仪宫气象焕然一新,从前宫道来来去去的俱是白面宦侍,眼下清静了很多,领江枳与揭云前去天禄阁拜见的是一名人高马大的侍卫。两人从复道过去,在廊下稍候通报,少顷,阁中出来一个青年男子,衣甲佩剑,手中抱一顶皮盔,神情阴郁隐含愤怒,与二老擦身而过。   江枳频频回顾,半天道:“我没认错的话……”   揭云目不斜视,回答:“你没有认错,那是丞相长子。陛下即位后封为殿前左都侯。戊酉日朝会,无故缺席没有入宫救驾,本来要罚,丞相代为求情,保了他的官位。”   “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知道?嘿,你就在西市摆摊,从来不去解绫馆喝酒么?”   传二人入内。书阁中有三名官员——天子下首是丞相段博腴,次位是廷尉霍良,再次,是沈育,他不穿玄黑武官服,反而换了一身天青的文官袍服,见了二老,抱揖笑道:“江先生,揭老。”   两人向天子行礼。   梁珩也面带笑意,比之揭云印象里消瘦不少,显见是没少费心,案前卷轴堆砌山高。   段博腴与霍良同揭云江枳算老相识,当年的同僚死的死、退的退,如今还能同朝为官,共奉新主,不能不说是一段缘分。和和气气互道别来无恙。   “沈右都,”揭云打趣道,“怎么黑衣服显不出你的俊气,要换身绿衣服穿么?”   众人都笑起来。   段博腴道:“可别再叫右都侯了,沈大人现在是丞相司直,秩俸千石的文官。”   “在朕身边做侍卫是大材小用了,”梁珩笑说,“让舅舅提携指点一二。”   沈育跟他一唱一和似的:“臣不敢。”   这一幕落入在场官员眼里,四人老奸巨猾心如明镜,都嗅出了风向的改变——天子的一对左膀右臂,金殿之变后段延陵已失宠,沈育地位则蒸蒸日上,俨然成了新贵。   揭云原来是司农署部丞,自他去后,该职位无人能胜任,一直空置,揭云既然愿意归朝,便官复原职。除此之外,他在朝廷搜查阉党罪证的过程中,提醒沈育暗访各地赋税仓储,又提供不少之前被大司农按下不表的账本卷宗,极力促进了调查的进展,论功也该行赏。   至于江枳,长乐少府的职位也为他空置,但显然是屈才了,适逢霍良为厘清三宦各种贪赃枉法而头疼掉发,便派他去廷尉任左监,分担压力。   霍良道:“除却各地均输官的贿赂,裴大人还揪出了始兴前太守徐酬与山匪勾结劫掠百姓的赃钱,徐酬是阉人一党,勾结匪徒的背后必有三宦指示。这个本来慢慢审也能问出来,奈何仇致远舌头没了……”   江枳一惊:“舌头没了?”   段博腴叹气道:“入狱第一天夜里,畏罪咬舌自尽,人虽救回来了,话却只能闷在肚子里。”   揭云:“可以让他写。”   段博腴:“抓他那天,惊沙部的人错手打折了他的双臂双腿。”   揭云:“……”   江枳:“……”   尽管三宦臭名昭著,然而要给一个口不能言手不能写的人论罪,竟然有那么点罗织的意思。   梁珩心虚地瞥一眼沈育,见他镇定自若,反给了自己一个安抚的眼色。仇致远“自杀”的当天夜里,王简之抓捕宫中宦侍投入北寺狱,沈育与他同去,回来后就告诉梁珩,仇致远舌头没了。   没了舌头就不会乱说话,信州也明白这个道理,是以自断口舌,以表绝不出卖梁珩的决心。   霍良接着说:“这些罪名,让他画个押,再抄没家产了事。要紧的是沈公案,不仅要定三宦的罪,还要为沈公犯案,沈门一些学生至今仍在贬途,要发放文书到各地,证明清白,这样要官复原职也好、释罪免刑也罢,才好运作。”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梁珩摇摇头,说,“泼脏水很容易,洗清白却非易事。”   揭云摸摸箍住肚皮的翡翠腰带,笑道:“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便让文官起草一份晓谕诏书,陛下加盖印玺,拉着仇致远满城游行示众时,在一旁宣读,读个百八十遍,消息就传开了。”   这等于把仇致远架在火上烤,众人都不反对,望都城百姓恨不得生啖其肉,烤焦了正好。   “难的是,”揭云看向梁珩,“沈公案三宦的作用是煽风点火,真正下令的,还是先帝。要证明沈公是对的,那就是证明先帝是错的。”   一时阒静。   信州给诸位大人掺上热茶,诸人目光在梁珩与沈育之间游移。谁都知道陛下偏宠沈大人,可这宠信究竟能到什么地步?是悄无声息地将沈公案掩盖过去,还是大张旗鼓地彰明对错?   沈育却悠然喝茶,好似半点不担心。   梁珩开口:“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对错的标准,何曾为权势所转移?”   段博腴垂下眼睑,霍良摸摸脑袋。   揭云道:“做出对错的是人,制定标准的也是人。可不是那么容易啊。”话虽如此,却是笑着说的,语气包含肯定。   先前领路的侍卫进来禀报:“派去汝阳的惊沙部有消息了。”   “哦?”霍良眼睛一亮,“抓到单官了?”   侍卫道:“单官出逃。在郊外树林里发现了十多具尸体。”   段博腴回到家中,大儿子在堂前打坐,端的一副无悲无喜的面具。府中其他人则完全不是这么回事,西厢拆墙似的动静震天响,下人们全都躲了出来。相国夫人正叉腰骂街,西厢回应以摔瓶砸炉。   相国夫人大骂:“有爹生没娘养的种!谁惯出来的?!”   下人们见了相爷,哭丧道:“二公子不知又发什么脾气,屋子都砸烂了,谁也劝不住。”   相爷袍襟一撩,在大儿子身边盘腿而坐,迆迤然道:“由他去吧。”   段延陵冷冷看一眼爹。   段博腴道:“你今天摆什么架子?黑着脸给谁看?”   段延陵不说话。他今天当差,在天禄阁值守,梁珩将他当空气,连个眼神儿都欠奉,令他心中非常不是滋味。   “没出息,”段博腴说,“你要想入他的眼,就将他眼睛挖出来,摆在案头,日日只能盯着你。”   段延陵冷不丁给他爹说得一愣,继而掩饰住厌恶的情绪,问:“你到底要做什么?浑水才能摸鱼,现下是水最浑的时候,等到风头一过,时机就没了。”   段博腴袖手靠坐在脚后跟,幽幽张望屋檐外的天空,北风犹如无形的手掌,擦去绒花似的白云,露出玉石湖泊般碧蓝的真容。   “急什么,”段博腴道,“你不好奇么?仇致远前脚在朝会上说出那么个耸人听闻的谣传,后脚舌头就没了。嶂山郡那个所谓人尽皆知的秘闻,望都城竟无人知晓。我看,这事儿不查清楚,其他都别提。”   西厢更响亮的震动,是段延祐拔剑击柱。屋顶轰然倒塌,激起一地灰尘。 第94章 侠义客   惊沙部至蠡吾抓捕单官未果,反在郊林发现十来具死尸,消息传回望都城,朝廷震惊。单官卷财逃跑,尚在意料之中,却是谁杀了单家十来口?其中独独没有单官,其人如今又在何处?   没得办法,王简之只好临危受命,前往蠡吾调查一清。   梁珩与林驻送他出了承明门,王简之勒马回看。   “放心吧,”林驻催他上路,“我自会看顾陛下。”   “不是这个意思,”王简之缺乏表情地对梁珩说,“朝廷是不是忘给我路费了?”   濯阴镇的惊沙部是最穷的,此人讹诈成性,梁珩忍无可忍:“滚啊。”   因为大仇得报,王简之最近对他态度很好,让滚就滚,一骑绝尘而去。   送走了人,望着金殿高大而孤独的庑殿顶,梁珩对林驻道:“咱们去城里转转?”   三宦剿除,无人再拘禁他。林驻本意带一对亲兵跟随,囿于阵仗,还是算了,与信州两个陪伴梁珩上街玩。   仇、童、牛三族的清理接近尾声,街上士兵减少,行人渐多,逐步恢复了热闹。然而朝廷却是在最忙碌的时候,裴徽不多久就率始兴军返回驻地,留下了他搜出的徐酬与仇致远来往钱款的证据,霍良与江枳整日埋首于卷宗,逐条廓清三宦的罪证,凡被他二人找上门喝茶的官员,心里有鬼的当场就跪了。   为了配合这场彻底的肃清行动,相国府全员无休上岗,沈育作为新任司直,也要协助检举不法,忙得脚不沾地。梁珩已经不能像以前那样,想起便将他召来身边。   “您想去哪儿?”林驻跃跃欲试提问,“去东西市场逛逛么?我老早就听说,王城二绝,解绫陈玉,从来还没去过呢。您要不要今天请客?”   梁珩道:“请客吃东西么?好啊,跟我走吧。”   凤阳大道人来人往,手提门神桃符与苇索,怀抱米粮油面等囤货,走过一家临街开门的大户,门上贴了春牌,三人这才意识到,正旦日将近。   举朝没有半点过节的氛围,百官都在紧张的忙碌中迎接新年。今年才是一扫往昔沉闷,焕发了新气象。   路遇一挑担卖汤圆的货郎,林驻管梁珩要了钱去祭五脏庙,梁珩在路边等他,过来一个问路的,要去北闾里。   此人装束相当异样,身材颀长,背扛一具麻袋,手提一捆布包,似乎刚从外地进城。   信州很谨慎,挡在梁珩身前,梁珩拨开他道:“寄宿的话,在集市才有店。”   “不去集市,去南闾里。”   梁珩给他指了路,目送此怪人走远,他肩上扛的麻袋好像动弹了一下。   “咦?莫非是个活物?”   “什么东西?”林驻吃完汤圆,摸了嘴走过来。   梁珩将刚才的事讲了一遍,林驻不以为意道:“乡下亲戚进城,带的鸡鸭吧。”   三人在梁珩的领路下越走越偏,逐渐远离街衢进了里坊。梁珩熟得像进自家后院一样,带他们到一户人家门前。林驻抬头一看,叹道:“这不是沈小兄弟的宅子么,您想请我们在这儿吃饭?”   “蹭他家饭不掏钱啊。”梁珩理所应当道。   他向丞相打听到今日沈育休沐,料想应该在家。上次到沈家来是翻的后院围墙,这还是头一回正大光明走入正门。   正待叩门,忽然里面将门拉开,有人迈步出来,三人靠边让开,院里一个声音大叫:“拦住!别让他跑了!”   梁珩与信州尚未反应过来,林驻已箭步上前,抓向那人肩头。梁珩啊的一声——那人灰布衣衫,长手长脚,看人时神色冷淡,岂非正是方才街上向他问路之人?怎么会到沈育家里?   灰衣人手中布条包裹不知是何物,林驻居然不敢硬接,被他荡开一记,当下改抓为盖,五指向灰衣人面部扣去,若是灰衣人依旧用布包应对,则下腹就有了空档。灰衣人却岿然不动,以攻为守,布包扫向林驻下盘。   二人见招拆招,转眼缠斗起来。   梁珩向院里看去,人还不少,适才发出大叫的乃是邓飏,一并还有宋均、邹昉、沈育,正围着一口包扎严实的麻袋。正是先时灰衣人肩上所扛。   “装的什么?”梁珩走近,和他们一起研究。   沈育一副无以言表的郁闷模样。   这时门口传来哈哈大笑,梁珩回头,竟看到林驻勾肩搭背地推着灰衣人进门,仿佛很相熟,热切地道:“度兄啊度兄!想不到咱们还能在王城相见,实在是缘分呐缘分!”   梁珩十分惊讶。   沈育介绍道:“这是我的剑术师傅,度先生。”   灰衣人本要走,又被林驻挟持回来,十分不乐意。此人寡言少语,十足的漠然,所幸林驻是个自来熟,骤然与旧友重逢,倒豆子似的话个没完,场面好歹不显冷清。   然而几个年轻人神色各异,似乎都有些尴尬。   “怎么了?”梁珩悄声问沈育。   沈育实难开口般,只听那厢林驻问道:“度兄,不是我说,你来得太不是时候,王城我们已经收拾干净了,这时候你不留在老家过年,还来做什么?”   度师傅冷冷道:“送人头。”   梁珩:“……”   沈育:“……”   大叫拦住度师傅不让走的邓飏艰难道:“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他杀了蠡吾县单官一家十来口,给育哥儿送仇人头来了。”语罢一脚踢踢地上麻袋。   梁珩倒抽一口气,连退两步。   林驻搭在度师傅肩上的手不由自主滑下来:“蠡吾县的人是你杀的?”   “是我杀的,”度师傅坦然承认,“林将军要拿我见官?但我已计划要返乡了,恐怕不能如你所愿。如非度某自己配合,就是到了皇帝面前,也没人能留住我。”   他自来是孤傲的剑客,遗世而独立,此时更流露出几分傲气。然而环视所有人,却都一言难尽地看向场中另一位青年。   度师傅眉头微皱,打量这个紧挨着自己徒弟的年轻人——细胳膊细腿,肩背瘦弱,看着就没有精神气,行止间却带着破罐子破摔式的从容,油然而生一种奇异的气度。   “怎么?莫非你就是皇帝?”   度师傅开了个玩笑,继而从周围众人的表情中判断,他娘的怕是真给他说中了。于是右手一抖,包裹布条散落,亮出一把黑铁重剑,横剑出鞘。   “杀人灭口啦!”邓飏大叫一声。   林驻一式海底捞月,抄了剑鞘重新收了剑身。沈育挡在梁珩身前:“师傅且慢!”   然度师傅的身法比林驻更快上半步,铁剑寒光抹过众人眼前,利刃破空,下一刻束缚麻袋的苇索应声而断,袋口敞开,亮出里面的东西。原来这一剑并非冲着梁珩。   众声缄默。麻袋里的东西滚出两圈,摊开在数人眼前,如非邹昉试过鼻息,发现还活着,几乎叫人以为度师傅背来的是具尸体。   而这副枯槁矮小的身躯,正属于消失多日的单官。   “路上他几次试图逃跑,干脆拴进袋子里。”度师傅说。   单官双眼紧闭,面目浮现死气,与沈育印象里,那个威风赫赫的刑场监斩官似乎完全成了两个人。   “何必你动手,”林驻道,“把人交给汝阳官衙,交给惊沙部也行。沾上人命案,洗也洗不脱。”   度师傅道:“我若不动手,就叫单狗逃到天涯海角了。”又向梁珩道:“小皇帝,我要走了。你若要问我的罪,最好尽快。”   一盏茶后,狭关部收到将军口信,到得北闾里沈家逮捕了逃犯单官,押入北寺狱候审。   沈育在家中设宴,款待几位亲友,由于家中实在简朴,厨子还是邓飏支援的。向晚在院中开宴,邻家新换的红灯笼倒映着艳艳的光晕,这景象如同梁珩第一次来沈家吃的团圆饭。   度师傅神出鬼没,丢下单官后就消失不知去了哪里,邓飏仍忧心忡忡:“陛下,就这样放走他真的好么?韩子有道是,‘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空有一副侠肝义胆,却视家国法度为无物,也不行啊。”   梁珩了呵呵道:“你倒是忧国忧民,不如到我身边做个谏议官。”   “可以吗?真的可以吗!”邓飏这辈子的念想就是摆脱白身,释褐为官,光耀他邓家祖宗十八代,当即兴奋不已果然转移了注意力。   “宋均也是,”梁珩道,“水涝期间栉风沐雨,为朝廷搜集各地赋税卷宗。劳苦功高,理应封赏。”   这段时日牵连落/马的官员很多,有功受赏的也很多,相国府督率百官、总领赏罚,如有新晋官僚,沈育应该早有耳闻。宋均偷瞄他师弟笑而不语疑似默认,心中也暗暗高兴。他为定罪三宦四处奔走,不是为了功名利禄,只是为报答老师的教养之恩,但能入朝为官,也是读书人至高的追求。   然而自己功成名就,思及从前的师弟们皆郁郁九泉之下,笑容中又掺杂苦涩,闷闷灌了一口酒。   邹昉护驾有功,也有晋升,梁珩拍板道:“你就去做城门校尉,替我整肃南军。”   不知道陛下是不是喝多了的邹昉:“…………”   林驻道:“我千里勤王也是功劳苦劳兼备,陛下封我做个世袭元帅呗。”   沈育道:“他喝醉了,你别逗他。”   “才喝多少。”林驻道。   沈育将酒壶翻倒示意里面一滴不剩,竟然全被梁珩喝干了。梁珩摇摇晃晃站起来,往舍后去,沈育忙追过去看住,免得他掉沟里。   屋后夜色黯淡,人语声渐远。   梁珩走了几步,就晕得靠在墙壁,指头勾住沈育腰带,一边低低地笑一边将人勾到身前。   “笑什么?”沈育笼罩住他。   梁珩不答,攀着他的脖子仰头咬他嘴唇,牙齿碾过隐隐作痛,舌头舔舐又发痒,沈育唇畔又热又涨,他也好几天没机会和梁珩亲热,憋着一股火,将梁珩按在墙上一遍遍深吻。尝出了苦涩而咸腥的酒味。   “最近休息得不好?”沈育抚摸他眼尾,抵着鼻尖轻轻问。   梁珩朦胧地笑:“你不在身边,我怎么睡得好……”   沈育揽着后腰将人揉进怀里,恨不能建一座金屋将他藏起来。   梁珩懒洋洋趴在沈育肩头,吐息绕着他耳朵打转,羽毛似地往里钻,沈育大冬天的快烧起来了,正欲上下其手,忽听梁珩喃喃自语:“我好像忘了什么事……”   “嗯?”沈育含着他耳珠模模糊糊回应。   “哎呀!”梁珩一把将人推开,“我忘记将王简之召回来了!” 第95章 三无园   腊月廿九,廷尉府结案,动摇亓国二十年有余的宦竖弄权,终于熄灭了火焰,成为一捧死灰。此一案牵连甚广,南军受害尤重,自校尉以上,裁去五名中郎将,重又划分南军为南北二军,北军暂由阁卫接管,南军暂由台卫。   除官下狱的很多,官复原职、新任起用也不少,沈育上呈的《人物品藻》在选官时起了大作用。以揭云、江枳、宋均、邓飏为首,平静表面下生成一股新的暗流。   正旦朝会,百官来朝,冠冕朝服华盖辐辏,群臣肃立无声,听取一道由相国府草拟、皇帝陛下批示的新年圣旨。谁都不会怨怪这道旨意过于沉重,事实上这正是第一道春雷,惊醒了蛰伏在严冬里的生命。   元和二年,皇帝制曰:   自来稷鼠不攻,城狐不灼,非以稷鼠城狐之神,其所托者善也。灵帝践祚,为韩阀所制,以炙手可热、气焰熏天之外戚,举朝大臣所无可如何者,一宦竖诛之而有余,其潜势力之伟大,可见一斑。宦官单官、仇致远、童方、牛仕达有宠,皆封侯。郡守沈矜,汝阳名儒,耿直有大节,秉公执法而犯阉宦,宦官乃合谋谮矜于帝,免其官而下狱,诛其全族。宦官假钩党为名,大杀异己,其罪浮于外戚者也。天下为之语曰:六一里,常有赏,四脚畜,站高堂,两封没有万户侯,十里挑一鬼来凑。皆贪污受贿,竞起第宅,辜较百姓,虐遍天下。罄南山之竹,其罪难书,决东海之波,流恶难尽。尤以逼供谋反者为最,其罪不容诛。今以廷尉官霍良掌决诏狱,按律惩处。令观刑东市。   如故事。   陈玉堂。二楼雅间。   今儿个东市可谓万人空巷,长街上人头攒动,摩肩接踵,皆引颈张望同一方向,沉默地等待。店伙计呈上茶水果糕,为客人立起围屏,二楼房间几乎全包了出去,没钱的在街上等,有钱的在茶楼等,俱是为了一件震动全国的大事。   围屏外有人来了,脱了鞋子走上茵毯,坐席被炭火煨得暖洋洋。   “刚从府衙过来,正饿着,怎么不点些饱肚子的吃食?”沈育坐到对面,一看梁珩、信州都在。予一惜一湍一兑。   信州给他添水。梁珩道:“怕你马上就吃不下了。”   窗口正对刑场,立着两座人形架,行刑官各押了两人上来,双手绑在架上,竖立起来叫人看清楚。矮小的那个是单官,高大的是仇致远,茶楼上看不清面目,俱是一身惨白囚服。   此二人皆处以断脊之刑,行刑官手持屠刀,在单官腰间略一比划,一刀下去,血花爆开,尚未断裂,连斩五六刀,两只腿连着腰脱落了单官的身体。他自从被擒来望都城,神智就很混沌,此时却非常不幸地清醒过来,发出微弱的惨叫,一声追不上一声。无数鲜红的内脏从他肚子里流出来,半盏茶后,叫声停了。   沈育握着茶杯灌了一口,感到水里带着血腥。   行刑官以酒液洗净屠刀,又在磨刀石上蹭得锋利,走向仇致远。这一刀很有水平,一半肠子流在地上,一半连在肚里。梁珩听见一种怪声,好像砂石在鼓面上磨,令人周身寒毛迭起。半天他才想起,那是没了舌头的人发出的声音。   信州跪坐在窗边,不错目地盯着。梁珩温暖的手覆住他的断掌,信州闭上眼睛,面颊两行清泪。   观刑的百姓骚动不止,有人去了,还有人留下。沈育扫视楼下众人,忽然目光一凝,仿佛见到了度师傅。灰衣人藏身人后,观毕行刑,正要离去,察知有人窥视,抬起头来,朝沈育扬起手中两把剑。待要细看,人已不见了。   那两把剑,沈育绝不会认错,乃是敕星与二协。卸了武官职后,二协剑就被沈育放在家中落灰,他毫不怀疑度师傅能神不知鬼不觉取走二协,哪怕藏在皇宫,于度师傅而言也如探囊取物一般。   这两柄剑被视为师门传承,曾被度师傅赠予两名弟子,如今一一收了回去,都是有缘无份。此一别待要再见,恐怕就山高水远了。   初一之后,过往会有园林射猎、社稷迎祥等仪典,去年因灵帝崩逝而废止,今年梁珩则完全没有心情,一切礼仪从简,放文武官僚回家陪父母妻儿。林驻与王简之也要返回川南驻地,段博腴陪梁珩将一千兵马送至城门。二将披甲跨马,头盔下露出眼睛,林驻笑盈盈的,王简之则没什么表示,板正地道:“路途遥远,军需开支大,陛下不要忘了拨来钱粮。”   梁珩皮笑肉不笑,回他道:“你就别想掏空我的私房钱了,自己写奏章管丞相要吧。”   “臣告辞了!”王简之勒转马头,不等梁珩踹他屁股,与林驻率领千军奔入官道,阵阵扬尘,蹄音如奔流轰鸣远去。   千余铁骑瞬息汇入天际,成为一线玄黑的镶边。   正月所有人都在休假,只有邓飏在值班。他因资历不够,功劳也不显,离谏议官尚有些距离,姑且做个议郎。凡皇帝找人开会,他就得在场记录,手不离纸笔,八百年欠下的文字工作,一夕之间都补齐了。   但他是痛并快乐着,人生第一次跟着陛下干活,他观察梁珩最近的工作,发现虽然事多,却好像也不是很要紧——梁珩在着手梳理宗室谱系。   某天,邓飏抄写梁氏族谱,错过了晚饭,饥肠辘辘之下怀着恶毒的心情向梁珩告发沈育——沈大人年节休沐,天天泡在解绫馆美人乡,闲得骨头都酥了,陛下何不把此人叫回来值班,为他分担一点折磨。   嗯?梁珩耳朵竖起来。沈育在解绫馆喝花酒?   沈育打了个冷颤,摸摸耳根,有点发热。   暖阁里珠帘分割内外间,乐伎抱了琵琶低吟浅唱,香炉吐丝,缠缠绵绵织成罗网。宋均顾着吃喝,美色仙乐全做了过耳春风,他新任了治粟官,开春就要出使各县视察田地,打算趁此时先吃个圆润,辛苦起来也不至于拖垮身体。   “整日花天酒地也不是个事儿,”宋均吃饱喝足,想起来劝师弟道,“你是寂寞无处消遣么?唉,说起来,你年纪也不小了,师父师母一走,无人为你张罗姻缘。好在你如今有官职在身,又在丞相座下,不如请丞相为你牵线,聘一位门当户对的闺秀,好过来这花楼。”   奏琵琶的乐伎笑道:“大人们看得起妾,才愿意赏脸。”   沈育应声附和:“然也。解绫馆的歌女器乐双绝,莫非你们人人都有上佳才艺?”   乐伎道:“那也不至于,人与人不同,终归有所差距。”   “凭我所见,已是才貌绝伦,若你说更有甚者,不知是何等国色天香?”   沈育连日在这乐伎身上砸了不少钱,又尽说动听话哄人,那乐伎眉开眼笑,欣然答道:“花魁娘子自然不得了,都在楼上侍奉,只许客人上去,不许她们下来。大人不曾见得,楼上都是紫衣赤服的官人么?”   “哦?”宋均十分意外,“那可不得了。”   紫衣乃文官之极,赤服是武将之首。解绫馆的门路看来不得了。   沈育又道:“不许下来,是一辈子也下不来么?”   乐伎乐道:“那怎么成,老了病了死了,就做不成花魁了。”   “那真是失礼了,”沈育道,“可是花魁娘子纵使香消玉殒,一抔黄土掩风流,葬身之地也应是万花烂漫之所罢。”   这话说的,风尘气十足,宋均险些以为坐在自己身边的是哪家多情公子。简直不似沈育了!   乐伎道:“这又说笑了。死了便草席一裹扔去义塚,皮肉之下徒剩白骨,分得出来谁是谁?”   在宋均大师兄严厉的目光下,沈师弟略不自在,摸摸鼻子。   义塚,在城外西北水之南、丘之北,重阴之所,是一处公家丛葬地。凡是无名尸、无家流浪汉、无钱下葬,都拉来此处安葬,俗称三无园。无名无家无钱,真是世上痛极苦极的刑罚。   宋均搞不懂沈育为何要来此地,生人总该有些忌讳。义塚埋葬的魂,不会有人前来扫墓祭拜,处处显得荒芜寂寥。守陵人从林中小屋出来,远远看着他们。   “难道你还想找到花魁娘子的坟丘?”宋均玩笑道,旋即发现说不准沈育还真有这个打算。   只是不能进园,两人便登临山丘,俯瞰陵园面貌,充满坑洼仿佛原野上一道无人问津的伤疤。北风盘踞在此地尤为阴寒。纵目远眺,沈育发现了一处异样,指给宋均看,遍野凄清处,唯有一树之春,枝头绽放千朵万朵,斑斓五彩。   “好个凌寒独自开!”宋均待要赞叹,忽又觉得不对——什么树能开出五色的花?岂非神异?细细观之,无数纷杂的色彩附在树枝,随风飘摇起舞,不似花朵,倒像彩绳。   树下孤坟,树上千绳,摇曳生姿,发出低回的絮语,碎碎念念道不尽被遗忘抛弃的岁月。 第96章 假作真   西市书肆,伙计忙着将最后卖不出去的书卷封箱,预备运回老板家中,余光见到店门进来客人,头也不抬道:“收摊啦,买书请去别处。”   那人道:“找江老板。”   伙计一看那人,瘦瘦高高,一身织锦,腰间掖一块玉佩,从容俊逸,便替他进库房喊了一声。   江枳灰头土脸地钻出布帘。   “沈贤侄,今日怎么得空?”   “晚辈到府上拜访,听说江大人来了书肆。”   “请坐,”江枳以布巾扫净书箱上灰尘,“敝店已经另租他人,趁着年节把库房清理出来,年后就要改头换面了。贤侄这时前来拜访,不会是想搭把手罢?”   沈育道:“我有一个疑惑请教江先生。您之前私下与我说的,当年诛韩案中隐身的第四人,是当今国舅爷,丞相段博腴么?”   江枳回头一看,伙计提了水桶钻进库房去洒扫了,便换了一种语气朝沈育道:“怎么?沈大人,怎么明显的事,你现在才想明白?”   沈育目光低垂,片刻后苦笑着摇摇头:“先生说的对,这样明显的事不必再多问。晚辈此来是为了另一件事。请您掌眼,可识得此物?”他从袖里取出一片竹篾,散发一股冷清的香灰气,如同在寺庙或宗祠受人供奉,历经风吹日晒,显现斑斓的泪痕,末端系有一条细绳,仿佛茜草染就的红。   竹篾的各种瘢痕之下,镌刻线条,组成一个字,江枳的目光落在那字之上,陷入了回忆。   凤箫声动,玉壶光转,夜晚的解绫馆是望都城富贵云集之地。与入夜就漆黑一片的章仪宫相较,可谓富丽堂皇。邓飏跟着梁珩修宗谱吃尽了苦头,依靠出卖兄弟,换得一天假,回家补觉去了,而梁珩则来到解绫馆,预备兴师问罪——出宫前是这样想的,目下被衣香酒气勾起了馋虫,说不得一会儿他也要喝上一顿。   梁珩是贵客中的贵客,少年时就常来,侍女们见到他都有了默契,带他径直上楼去。   经过一处屏门,忽然听见熟悉的人语:“……我去问问。”   梁珩停下脚步,那人转出来,四目相对皆是意外。   “哦……”梁珩提步就走,“不打扰了。”   “等等!”段延陵本要抓他的手,中途一犹豫,改为两指叼住梁珩的袖子。   梁珩本不欲给他脸,然还是忍了,段延陵毕竟不同于别人。   “怎么一个人来?”段延陵道,“信州呢?没有带上侍卫?现在和以往不一样了,还是少来这种地方为好。”   梁珩奇怪道:“哦?你考虑得周到,把阁卫都叫来看门好了。”   段延陵当即一副隐忍的神色,好像他有多么了不得的苦衷。着实令梁珩不解,该他当值不当值,该要护驾不护驾,连这罪过都给他一笔勾销,别说贬官罚俸,连闭门思过都不曾,段延陵还有何冤屈?   “你忘了奇峰山的刺客了?”段延陵声音极轻微。一页衣袖仿佛连结两端的脉搏,清晰地传递出段延陵手上的颤抖。   梁珩语气冷下来:“不劳卿费心了,自有人迎接我。”   沈育从回廊尽头走来,身边跟着一位乐伎,应是宴饮毕待归家,见到梁珩与段延陵,也并未如何惊讶。此二人气氛僵持不下,沈育是何等有眼色,便向梁珩道:“久等了。段大人,我们这就告辞了。”   两人并肩下楼去。   段延陵化作木雕一般纹丝不动。接着两人从屏门后显露身影,一女人道:“那是新晋司直,沈育沈大人么?他近日常来赏脸。”   另一男人道:“年轻有为,模样又俊俏,想必你馆中的女人们都喜欢这样的。”   正是段博腴,与上回收留段延陵养伤的馆主夫人。   夫人笑问乐伎道:“沈大人接连点你侍奉,都同你说些什么?”   奇怪的是,乐伎不再如前几次般受宠若惊,反有些忌惮似的,只不住拿眼瞥段博腴。夫人嗔道:“乱看什么,平时教你的仪态都吃了么?有什么便说什么,胆敢隐瞒,就滚出解绫馆吧。”   乐伎支支吾吾道:“他……他突然问起了梅娘的事……还说……去过楼上的隔间。那房间可以听到馆中上下的交谈声,他问奴婢平时都有什么人进去……”   夫人和段延陵的脸都刷然苍白。   段博腴问:“谁带他去的?”   夫人颤声道:“妾身不知道……”   段延陵低沉道:“是我。”   他的脸旋即就被段博腴一掌抽得扭曲了。夫人两手将惊叫闷在嘴里。   “谁在馆中谈论梅,被他听见了?”段博腴又问。   这下没有人说话,俱都在段博腴无声的怒火下战战兢兢。   夜市灯火璀璨,花灯连缀在行人四周,或在灯纱,或在悬挂的竹签上书写灯谜。游人纷纷驻足,情绪高昂,节日氛围浓厚。   梁珩道:“过节都晓得要团圆,只有你往花楼跑。你去哪儿做什么?”   沈育递给他一支拴着彩绳的竹篾,借着花灯光晕辨认,上面一个不甚清晰的“梅”字。   “这支签是我在城外义塚寻到的。”   梁珩本要接过细看,一听来由,顿觉晦气,手收了回去,沈育也不介意,继续说:“解绫馆的妓子,生前无论何等光鲜,身后都敛尸荒郊。这枚签属于一个名叫‘梅’的女人,解绫馆仍记得她的人,有时去祭拜,就在坟头树上系挂彩绳。”   梁珩悻悻道:“你还挺多情。”   “这个女人已经死去很多年,见过她曾经风光的人,都步入中年。我拿这签去问过江左监,他已记不清梅的容貌,但佳人艳冠望都,是谁也忘不了的,梅在花街里的名气,好比于韩英在朝堂的声望。梅就是韩英在解绫馆力捧的妓子。”   走马灯投下的画影车轮似地转过二人脚边。   “花街女人不能生孩子,生下来父亲不认,自己也教养不起。遑论十月怀胎,消磨了多少精力。但梅有一个孩子,没人知道那孩子是怎么来的,他就像个透明人在解绫馆里长大,因是个逃生子而没法入籍,不能读书、做工、务农、从商,在馆里做龟公做到十五六岁。他实在太默默无闻了,即使出入解绫馆的客人,也是过目就忘记此人的存在。   直到有一天,梅找到了恩客韩英,向韩英恳求赐她儿子一个平民的户籍。彼时韩英乃是司隶校尉,有个做光禄卿的父亲,和做太后的姐姐,他的权势可说遮蔽了望都的日月。逃生子就这样脱离了花街柳巷,成为王城一户世代务农人家的儿子。   梅的面子还让他进入了韩英的府邸,做了个小小的吏员。韩英非常照顾他,送他念书,给他机会出头,渐渐地此人成长起来,成为韩英的心腹之一。依附韩阀这棵大树,可以荣华一生,寻常人到此地步或就心满意足。但他非同寻常,并且极具前瞻力,即使背靠大树好乘凉,也要一棵遮天蔽日的巨树,普天之下只有一个地方有这样的实力,那就是章仪宫金銮殿。他跟随韩英出入禁宫,花街练就的察言观色的本领,让他看出了皇帝对韩阀的厌恶。   于是他趁势而上,寻找机会与皇帝身边的内侍联络,共谋一场惨案。事变当日,皇帝召韩家父子入宫,那人为韩英牵马,将他引入宫巷。他是韩英亲手养大的幕僚,韩英信任他,因而没有佩刀,也没有带侍卫,结果在宫巷等待韩英的是十名持刀太监,乱刀加身将他剁成肉泥。   此人由此得到皇帝赏识,平步青云,先做了奏曹,又升丞相少史。他的养父母有一个女儿,养得小家碧玉温婉可亲,被他献给皇帝,两家结为姻亲。而他本人官至宰相,位列人臣之极,凭借着皇帝的全心信任与做皇后的妹妹,终于达到了曾今韩英所在的山巅。站在这样的高度,从前困扰他的一切都迎刃而解,只消大笔一挥,他的过去就重塑得清清白白,断绝所有不堪。”   伴随漫长的叙说,两人不知不觉走到一处澄黄的幕布前,幕布上一群蠕动的影子,手中挥舞着什么,一时俱下,鲜艳的红喷洒满目。   梁珩连退数步,心如擂鼓。   观众们都笑起来,原来是一场皮影戏,那斑斓红色非是鲜血,而是拟作新春爆竹。   “你……你说的是谁。”   沈育没有回答,他所知的故事,由江枳与丁蔻各讲述一半,乃是多方凑合而成。真假不论,是非难分。   那些叙述在梁珩心中逐渐聚拢成型,他闭上眼睛,什么也没看到,耳边却有一个声音,十分的温和儒雅——   “读书很好啊,世上什么东西都会失去,只有读的书是别人夺不走的。”   ……   喊杀声又在夜晚如约而至,洪水一般四面包围了梁珩。黑暗里伸出无数泛着寒光的箭矢,而他手脚都失去了自我,动弹不得等到射成筛子的下场。有人宣读他的罪证——皇帝制曰:汝犯下不可饶恕之罪,即令万箭穿心而亡!   我才是皇帝!梁珩喊叫。   真皇在此!一张黄金面具漂浮在半空:汝与乃父都是赝君!   你是我的儿子!老妇扑上来,肮脏的怀抱容纳了他:娘保护你!别怕!有娘在!   流矢齐发,滚烫的液体浸透了他的身躯,犹如一枚火种在他体内燃烧起来,顿时五脏六腑化作焦黑,他面目狞狰,发出可怕的尖叫:好热!好烫!烧死我了!   熊熊业火烧不尽,将他牢牢禁锢在帝王所坐的紫罗文褥上。他要跳起来,火里伸出一只手按住他,温雅的声音道:真作假时假亦真,我的好侄儿,你且放心坐好你的帝位,舅舅会帮你的。   我要死了!我要被烧死了!求求你!舅舅!救我出去!   声音严厉起来:那怎么行,你不做皇帝了,我妹妹又是什么?我儿子又是什么?我又是什么?   我管不了了!我好痛苦!谁来救救我!   那声音越来越近,火中浮现一具胸膛,梁珩定睛一看,皮肉上却刺着一匹栩栩如生、奔跑的战马!   他再也受不了,尖叫着从梦中醒来。 第97章 退位诏   西市解绫馆深夜走水,整座楼烧得剩个黑黢黢的架子,里外全没了。   梁珩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快过午时,案头积攒一堆奏本未得处理,他饿着肚子一边翻看,一边听江枳分析。   “约莫是楼里烛火翻倒了,或是西市昨夜的花灯起火,也未可知。好在因是年节,留宿解绫馆的客人不多,撤走及时,只可怜死了两三个妓子。”   梁珩心说,昨夜那烈火焚身的噩梦莫非是什么兆示?   江枳还待感叹,陛下丢给他一卷奏本:“你瞧。”   竹简上清隽刚劲的字体,笔锋有力:臣育启陛下,以臣德不配位,请辞去职。   嗯?   江枳怀疑自己老眼昏花,忙沾了唾沫揩去眼屎,再看一遍,沈育还是要辞职。   “这这……”江枳哑口无言。   他这是为什么?如今朝中年轻人皆以沈育马首是瞻,城门校尉邹昉曾是他下属,司农署新任治粟官宋均是他师兄,案前议郎邓飏是他兄弟,就连当今都是他同砚,遑论他父亲沈矜有了帝师的追封,沈育的前途简直一片大好!   梁珩自言自语道:“朕是批还是不批呢?”   江枳松口气,还好陛下爱护沈育,不会由着他胡闹,随即就听见一句——“好,准了罢。”   一口气梗在胸口,江枳差点没过去。   他神思恍惚地出了东掖门,遇见揭云迎面而来。   “老兄,你这是怎么了?”   江枳的灵魂回归七窍,一拍大腿:“简直是胡闹啊!”   胡闹的两人之一,沈育沈大人,上了辞表后就不大在意,收拾起了他家在望都城置办的这间小小的院子。沈家本来不是豪富,购置院子时,精挑细选了这处三人住刚好、四人住嫌小的家,那时梁珩名声不好,崔季还特上门提醒过沈育,沈育也私以为他们会很快被太子殿下赶出王城,不支持父亲买宅子。   如今想来还是父亲有决断。   但也没住到几年,他又要离开了。   宋均前几日已赴司农署上任,领了任务前去治粟,他趁着师兄不在赶紧辞官,免得宋均唠叨。家里一堆东西,收拾起来也很麻烦,衣服与书都收了,锅碗瓢盆带不走的都留下,宋均走前买的米粮放不了的趁这几天赶紧吃了,余下散给邻居好了,再有什么,干脆都拖累给邓飏,反正他家用人多。   榻下摸到一只积灰的箱子,沈育拖出来,拍去灰尘。这是他从奇峰山带回来的,那张有奔马刺青的人皮,因为种种原因没能做为线索交给廷尉,最终成了他与梁珩拿不起也放不下的一根刺。   惹祸的东西不再需要,沈育搬来炭盆,生了火,打算将之烧掉,他伸手打开箱子——   内衬上静静躺着一枚惨白的指环。   信州捧着匣子,借天光细细打量,这枚小小的、早已失去生命的指骨戒,曾经禁锢了两代人的自由。竟然完整的落到了他手里。   信州感到讽刺,嘴角微微翘起。他的残掌将木匣关上,藏进了草枕里面。他推门出去,父母在简陋的院子里编竹篾劳作,三人互相点点头,信州便离家走了。自从儿子不说话后,父母也都变得寡言少语。这也没什么,只需要懂得彼此意思,就是有效的交流,有时候长了嘴的人说话个没完,却都是废话。   养室殿偏殿,梁珩一个人在里面捡东西,弄出兵铃哐啷的动静。邓飏捧着修好的梁氏宗谱在外等他,苦恼道:“陛下,您究竟在找什么?叫人来不好吗?”   梁珩懒得理他,全副身心都在翻箱倒柜,他捧出一片刻了字的木牍、掏出一只刺绣香囊,宝贝似的揣怀里。   邓飏终于等到人出来,忙问:“陛下,宗谱修完了,接下来又干什么?”   梁珩抱着他的全副身家,与邓飏回到天禄阁,将宗谱平铺展开。梁氏历代帝王开枝散叶,子孙满堂,唯到了桓帝与灵帝,两人都只有一个子嗣。梁珩倒推至梁瑫的名字,延伸到左边是他的哥哥梁不害,右边是他的弟弟梁璜。   梁不害的名字下,是梁敝子,也就是后来的梁玹。梁璜的名字下是梁珠。   邓飏道:“川南王是桓帝最小的弟弟,他儿子如今年纪与陛下一般大吧?”   梁珩问:“同龄的就只这一个么?”   邓飏回答:“宗谱都修完了,就这一个啊。余下的都坐五望六了。陛下您要找玩伴么?”   梁珩回了他个白眼,大方慈悲放他回家休息一日,明日过了正午再来。   正月夜里春风吹拂鹭源野,细雨如毫,浸润经历一冬严酷的田地与花草。幼虫出土,莠草冒芽,春雷惊蛰。满天星斗里,北星渐指向东方。   这一夜,邓飏总算睡了个好觉。他在梁珩手下惨遭剥削,为了修宗谱成日混迹于宗正司,查阅无数文书记录,眼睛都要看瞎了。想他念书十来年都没有这般焚膏继晷地努力过。   并且,忽略了他的好兄弟们。   他记得宋均这几日便要出发去外地了,打算上沈家和他喝顿离别酒。清晨空气里夹杂着新鲜的水汽,一股勃发的生机,令人心胸备觉开阔。   他提了酒坛走到北闾里沈门外,叩门大叫:“育哥儿!均哥!快来迎我啊!我今儿得了半天假,咱们喝两盅?!”   无人应答。   门扉在他猛烈地叩击下轻开一条隙。好像没人在家啊?邓飏讶异地进院里。地面打扫得不见落叶尘土,他连呼不应,进东院一看,马厩里马都不见了。他又轻车熟路,摸到沈育屋里,果然空空如也。不仅人没了,床榻也收拾一空,只剩一具木架子。好像一夜之间就搬走了。   中央摆着一只炭盘,燃烧发出的残余气味弥漫屋内,一股淡淡的焦臭。   邓飏大惑不已,沈育和宋均怎么都不见了呢?而且没有通知自己一声!他越想越气,险些忘记了梁珩吩咐他下午还得进宫。   他在承明门外遇见江枳,也戴着一副愁苦的面具。   “江大人怎么了?”   “别提啦!”江枳道,“沈大人年纪轻轻干得好好的,怎么便要辞官呢?他辞官也就算了,陛下竟然还同意了?老夫想破脑袋也不明白怎么能有这种事,必定要向陛下问清楚!如能劝得二人回心转意是最好了!”   于是两个困惑的人相偕步入天禄阁。   阁中阒寂无声,只有一盏夜里烧剩的灯烛静静流泪。   梁珩还没来,天子案前,近侍信州正在阅读一份黄帛。听见足音,信州回过头,眉峰蹙得虬结——天禄阁里多了第三个困惑不解的人。   信州将黄帛双手奉给江枳,两人一看,帛书上竟然盖了金玺印——便是那失窃已久的金玺——这是一封真正的国书,昭告天下,登基刚过一年的年轻帝王,自愿禅让帝位。   皇帝呢?皇帝去了哪里?   阁卫与台卫紧急出动,将章仪宫翻了个底朝天,梁珩已是踪迹全无。   栖息在宫殿檐角的燕雀展翅,掠过嘈杂不安的人群,如一道虹,从城南飞架到城北,越过西市焦黑的馆阁而不作停留,拖着剪刀似的尾翼,落在城外丛丛绽放的瑞香枝头。   官道充盈着新春的花香。盈盈紫色的瑞香,红艳的山茶,路的尽头漫溢妃色霞光,那是如云似雾的杏花林。   一辆马车悄然向花林驶去,车夫戴着低低的斗笠,脊背挺拔。微风拂动车帘,青布后伸出一只手,修长的指节舒展,掌心的碎纸写满无数梁氏名字,如同翩飞的白蝶,顷刻间散入风中飞不见。 第98章 肉团子   段博腴接到章仪宫来的消息,让他火速前往天禄阁,报信人语焉不详,他只当是梁珩有急事相商,连车也来不及套,策马直入禁宫。然而阁中等待他的只有三个人,新晋案前议郎邓飏、廷尉左监江枳,与黄门侍郎信州。   “陛下呢?”段博腴问。   三人俱用惊恐的目光瞪他,并递上一封帛书。   原来并非天子急召,而是三人关起门来着急上火,百般无奈,忙请了丞相来处理这厢棘手事宜。   段博腴粗粗看过帛书,他的神情从初时与三人无异的惊讶,逐渐平静下来,最后转为沉思。   “陛下要禅位与川南王世子梁珠?”   邓飏大叫:“陛下不见了!失踪了!”   信州连忙确认门窗紧闭无误,以免走漏风声,引起恐慌。段博腴道:“章仪宫已找遍了么?找不到人?”   邓飏道:“还要怎么找?掘地三尺?!那怕是要天下大乱!”   江枳虽也没见过这场面,比之邓飏又要冷静许多:“想要瞒住消息,并不容易。正月后群臣返朝,金殿之上总不能不见皇帝吧?丞相有何高见?”   段博腴道:“当务之急,是尽快找到陛下。江大人说的是,至少节后返朝前,绝不能传出流言蜚语。还要委屈两位大人管好口舌,待在家中减少走动。”   “是是……”邓飏全然六神无主,他才做官没两天,就遇上皇帝禅位跑路,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此时段博腴说什么他就是什么。然而江枳却觉出不对,不要走漏消息,可以理解,待在家里不要外出走动是为什么?   段博腴请二人走出天禄阁,高台上是十来个被坚执锐的阁卫精兵,打头的将官怀抱铁盔,面容俊逸却阴沉,正是与江枳有过一面之缘的段延陵。   阁卫上前将两人团团围住。“二位大人请。”段延陵淡然道,一手扶住剑鞘。   末冬的寒凉钻进骨头缝,江枳猛地一个激灵,他在官场已久,经历了韩阀倒台宦官上位,如今宦官伏法,下一个又轮到谁家起高楼?   “丞相这是何意?你将我们关在府中,谁来寻找陛下?谁来应对变故?”   “自然是我。”丞相谦虚地说,如同等待已久的池鱼终于咬钩,露出欣然微笑。   汝阳,芙蓉巷。   路两旁有涓涓细流,水沟重又活泛起来了,在清晨冰凉而朦胧的薄雾里散发着清新的水汽。沈家门户紧闭,失去效力的封条经历风吹日晒,歪斜地搭在门环上。   青苔覆满门阶。   一辆篷车在门前短暂停留,很快继续前行,直到巷尾崔家府门前。车夫翻身下辕,前去叩门,片刻后大门开启,门后却不见人。沈育正疑惑,忽然脚下一沉,他低头看去,竟是一只肉球抱着他小腿。   肉球转一转,转出双玉子般的黑眼睛。   沈育由衷道:“哇……”   “小习!又乱跑!”马上有大人追出来,差点与来客撞个满怀。挂在沈育腿上的肉团子立刻滚走,好奇地攀爬马车。   “沈……”崔季似不敢相信,“沈贤弟?!”   沈育笑道:“是你儿子?”   “啊……是,是我儿子,”崔季语无伦次,“贤弟你怎么回汝阳了?你不是在望都?前段时间城里抓单官,闹得沸沸扬扬,听说是宫里三宦造反,被镇压了?!”   “辞官了,回老家住几天。”沈育一笑。   马车里哎呀一声,两人这才想起被遗忘的肉团子,梁珩一只脚被那小孩儿拖着,蹒跚下车,与崔季四目相对。   崔季:“…………”   你说的辞官……辞的是哪个官?   崔家还没有接待过规格这样高的贵客,尽管全家只有崔季一个人认识梁珩,并且沈育再三说明,梁珩已经禅位了,他仍然表现得坐立不安。   崔夫人倒是浑然不觉。她是个知书明理的闺秀,从前沈育还是戴罪之身时,就收留过他,如今拨云见日,一切冤罪都已平反,更是热情地招待客人。   数年不见,崔季的儿子都两岁大了,正出乳牙,被梁珩抱在怀里,口齿不清地念“哥哥”。   崔季与沈育分坐茶榻两边,不住以茶盏掩饰自己窥视梁珩的视线,忍不住向沈育小声道:“你、你怎么把皇帝拐跑了?”   沈育心中叫苦,怎么是他拐了梁珩?分明是梁珩胁迫自己做车夫。   “他想到汝阳来看看,我家里一直未住人,想来已是荒草满径,不得已只好又上门叨扰崔兄。”   “哎!我不是这个意思,陛下一日不在章仪宫,天下就一日无主,百官必是要上天入地找他!”   沈育宽慰他道:“出宫之前,万事俱已安排妥当,找不到人,他们自然谨遵诏书,去川南请世子爷即位了。”   崔季叹气不语,显得很忐忑。   沈育原本也不大想带梁珩回汝阳,他前脚辞官,梁珩后脚禅位,两人又齐齐失踪,但凡有眼力见,都知道找梁珩得从沈育身上下手。汝阳是沈大人的老家,父母亲友都葬在城郊,很容易被顺藤摸瓜。   好在此地离嶂山也近,这可是座一头扎进去就找不着北的天下名山,倘使真有人找来汝阳,他领着梁珩去嶂山里躲一躲就罢了。谁人不知,就连单侯爷要逃命,第一选择也是嶂山龙脉。   崔家这几年似乎没有变化,百年老宅,处处都是岁月的痕迹,有了崔习这小团子,又添上新的一笔。有时能在墙根柱础上发现小孩儿调皮的刻画。   说来奇怪,梁珩从未带过小孩儿,却非常招崔习喜爱,常被崔习一句“哥哥”骗得让他骑在脖子上去摘枝头新绽的春花。   小屁孩儿正是最好奇的时候,率领梁珩在老宅里四处探险。沈育向崔季抱歉道,也不知谁更像个孩子,没分寸惯了。崔季内心则五味杂陈,眼睁睁看着儿子骑在皇帝陛下脖子上,心道:祖宗莫怪祖宗莫怪……   崔家主依然不在家,听说又北上王都,寻找他消失多年的大儿子去了。每次沈育登门拜访,总是与崔显缘悭一面。崔显的屋子空置,成了崔习的巢穴,他和梁珩在里面不知玩些什么,片刻后梁珩不得了地冲出来:“崔小先生!你家书架背后墙上开了好大一个洞啊!”   崔季:“……”   沈育:“……”   沈育掏出手帕,将梁珩指上沾的尘埃仔细擦干净,眼角含笑道:“玩够了吗?陪我回家收拾屋子罢。”   “好啊。”梁珩无所谓道,反握住沈育的手。   肉团子不知从哪里滚过来,一屁股坐在梁珩脚背上:“哥哥、哥哥。”   梁珩将崔习抱起来,软乎乎像一团云朵:“哥哥带你一起去啊。”末了,非常严肃看着崔季:“崔小先生……”   崔季:“?”   “你儿子比你有趣多了哈哈哈哈!”   崔季回想起了在储宫度过的那段惨无人道的日子。他爹吃太子送来的糕点磕坏了牙,迎风老泪纵横,来看病的小疾医还安慰说:“只要不教书,人生就还有希望。非得吃教书匠这碗饭,那也别教太子殿下!”   东宫气走了一波又一波的先生,偏偏沈矜顺利安营扎寨,偏偏沈育与殿下相处的,又像朋友又像亲人。   可又偏偏是沈家,落得个最凄凉的下场。   因缘际会,真是令人捉摸不透。   沈育借了崔家的掏井工,把自家水井清理出来,干净的水流重新充盈石井,倒映碧天白云,如同一汪崭新生机。   除草,填土,扫灰,抹地……梁珩十指不沾阳春水,观看沈育劳作,一面评价道:“崔先生家里,那一套杞梓木茶案,看着值不少钱。咦,老师做过郡守,竟没置办一两件镇宅的家具?”   沈育将家里的被子抱出来晾晒,梁珩又说:“今天太阳又不大好,不如等个大晴天呢。”   梁珩还揣了一袋崔夫人给的腌渍梅子,自己一颗,掰开了喂崔习半颗。两人看戏似的。   等到崔习自己找乐子去,沈育终于愤愤不平,在梁珩唇上重重一啄,尝到酸酸甜甜的果子味:“还行,至少没给我捣乱。”   梁珩乐呵呵搂着沈育脖颈:“你可别为难我,长这么大,我还没做过什么像样的活儿。”   “接下来打算去哪儿?收拾了宅子就走吧,别为难崔兄了。自从咱俩借住,他是没睡过一个好觉,总担心朝廷来人拿他问罪。”   梁珩同崔季总是看不对眼,不满道:“听你说他曾经收留过你,还以为胆子挺大的。”   “这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沈育笑道:“想去学塾看看么?我从小到大念书的地方。”   “好啊!”梁珩眼睛一亮。   “然后去嶂山,看望董先生,就是编写《人物品藻》的那位。给你父亲献寿的山神眼,就是他家边上的湖里捞起来的。”   老屋连廊外,两人静静靠了一会儿。沈育想起在这条廊道里发生的过往,有时是和父亲搬了醉翁椅半坐半卧地看书,有时是和同砚们闲聚谈天说地;三年前的冬天,周纡披头散发憔悴不堪,来求沈矜重惩单光义;同年的雨天,沈矜对晏然与穆济河的事发了火,穆济河沿着这条走廊失意地离开,接着就去了广济寺面壁思过。   设若沈矜在世,必然不能允许沈育说辞官就辞官,梁珩想禅位就禅位,更不能容许儿子和学生有任何不伦的私情。   “我还想去嶂山郡。”梁珩说。   “好,想去就去。”沈育搂着他肩侧,让他的鬓发贴着自己脸颊。 第99章 嶂山郡   沈育与梁珩要去探望董贤,便顺道置办些年礼。董贤此人,大名在外,梁珩亦是久仰,积极地掏出他的小金库——装钱的小绣囊还是沈育在奇峰山送他的那只——买了酒肉蔬果,又买笔墨纸砚。   沈育有点意外,道:“我以为你要送他玉玩金器、缂绣呢羽、宝石玛瑙。”听上去很像梁珩的风格,他曾经就想在父亲的寿辰上送这些东西。   梁珩道:“他是在山里,又不是在城里。城里的人缺这些,山里人缺的是吃喝用度。不对吗?”   “对。”沈育一笑,心想他是有自己的一番逻辑。   两人预备出发当天,崔季满不好意思地找到沈育。   “是哪里招待不周么?”   “哪里,”沈育忙道,“不好多叨扰崔兄,我们也打算去别的地方走走看看,他是在宫里憋坏了。”   崔季面带忧愁,有苦说不出似的,注视沈育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沈育一愣,继而笑答:“崔兄过虑了,你认识他,自然知道他是谁,可天下人固然皆知亓国有位皇帝陛下,离开了望都又有谁见过真容?在汝阳,走大街上您崔小先生的熟人可比珩儿多多了。”   崔季依然饱含先知似的担忧。   他之所言亦不无道理。梁珩的确曾被杀机锁定,刺客不知来路,但沈育心中有种直觉——段延陵与刺客同时抵达奇峰山,他声称是在解绫馆探听得消息,而解绫馆与段家又存在微妙的关联——这其中因果太深,牵一发而动全身。   与其在别人的局里如临深渊步步为营,不如退一步海阔天空。离开望都城,他才感到架在梁珩颈间的断头刀消失了,想必梁珩也有这样的感觉,不再夜夜惊梦。   嶂山风景宜人,沈育一直想带梁珩来,无奈没赶上好时候,冬天走了春天尚未至,料峭寒风中落叶堆叠成厚毯。好在沿路春兰盛放,颇有曲径通幽的妙意,梁珩亦不是挑剔的人,行到半途看见远处湖泊映射粼光,兴奋地钻出车舆,撑着沈育肩膀直身远眺:“那就是山神眼沉没的湖吗?”   “坐下坐下!”沈育不得不抽出手环住他腰,免得人掉下去。   到得山路尽头,正遇见丁蔻。单光义伏法后不久,她便不在山中借住了,偶尔给董贤送点温暖,免得他事业未竟而中道饿死。   正月里城中家家团圆,热闹非凡,丁蔻因一人独居,难免寂寞,本意进山与董贤一起过节,结果又成了洒扫煮饭的短工。   见到沈育,丁蔻很高兴,家里很多重活女人与老人都干不了,沈育来了就能解决问题。例如,上回装的木门又给蠹虫蛀坏了。   “我以为丁姐是比较关心我,没想到是关心我的劳力。”沈育苦笑。   丁蔻道:“你有什么可关心的,信里不是说做官了么,我早知道会有这一天。”   “我已辞官了。”   “嗯?”丁蔻两眼一瞪,“你们这些人,想做官就做官,想辞官就辞官,人生多的是选择,真是令人窝火。”   两人各挽一只竹篮,站在院落树下,摘丁蔻晾晒的萝卜吊。树叶尽皆掉光了,枝桠上插着红的白的萝卜,犹如斑斓的花串。丁蔻预备用萝卜干炖汤,煮梁珩带来的腊排骨。梁珩则觉得山鸡有趣,趴着篱笆观看鸡群啄食菜叶。   丁蔻见沈育总是似有若无地留意鸡栏方向,便说:“中午宰只鸡?”   沈育:“……”那倒也不是关心鸡。   丁蔻笑起来:“与你同来的公子又是什么人?是你学塾的同砚,还是官场的朋友?”   “是提携我的人。”沈育微笑道。   丁蔻不免惊讶,那公子爷看上去也不过二十出头,与沈育一般年纪,听起来怎么比沈育官阶还高。他们这小破院子果真招待得起?   中午,烧饭的香味飘溢进书房,勾出了闭关创作的董贤。依旧是蓬头垢面,衣衫不整,形同野人。出门便直冲厨房,手捻了块排骨,一边烫得龇牙咧嘴一边撕咬肉条,见了沈育也不如何诧异:“来啦?随便坐随便坐。”   丁蔻表情安详,用勺子舀出被董贤脏手玷污了的汤水,显见是熟能生巧了。   董贤近日创作《人物品藻》,正是热情高涨之时,自从上一回丁蔻揭露了有关段相的秘闻,他由此深受启发,转而致力于挖掘各地才子俊茂背后的故事。如他所言,民间风评只是一个人的表象,真正人品如何,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   调查一个人,比搜集关于他的评价难多了。为此董贤不得不启动他涵养多年的人脉关系,预备筹建一个调查团队,大亓上下凡名声在外的士人无不处于该团队鹰眼之下,致力于为朝廷输送透明人才。   梁珩为他这一番豪情壮志所震撼,排骨都忘了吃,拳头塞进嘴里。   沈育默默心道,这要是成了,岂非是比解绫馆更庞大的情报组织?那董贤的性质也就从清流文人,变成地下势力头目。人生际遇真是非同凡响。   “贤侄,你既辞官,准备做点别的什么营生?不如加入我的调查团好了。”董贤发出邀请。   沈育推辞道:“晚辈不懂调查,也不知道什么秘辛,恐怕帮不上忙。”   梁珩立刻拆台:“他怎么不知道,他知道可多了,王朝最大的秘密都在他心里,唔……”被沈育塞了排骨堵嘴。   董贤一边抓头毛里的虱子,一边回想:“前几天,嶂山郡守府的主记找到我,说他家郡守年前任内考课不达标,今年计划大搞建设,首先发展嶂山郡学风文风,打算在山脚下建一家书院,请我去做讲师。每年五十石米粮,月有例银,酬劳挺丰厚。但我哪有这闲工夫。今儿你来了,我看你挺适合。”   “我?”   “你们姓沈的,不是人人都会教书?你还叫沈育,不教书育人都对不起你爹起这名儿。”   “……”   “沈家的书院是没了,可是只要教书的人姓沈,哪里不是沈氏学塾?也算重整你家门楣了。你老爹泉下有知,必然欣慰。”   沈育不答话,对自己能否胜任教职仍存疑惑。以前在学塾他也代讲过,然代讲与做教书先生是两码事,他不仅没有经验,而且缺乏信心。   董贤便鼓励他:“给小儿启蒙罢了。就算教不好,也没人拿你开刀,你可是丞相司直卸任,去教书那是给他们面子。我给你在品藻册中添上一笔,说成天上有地下无的大才子,保管那帮官员对你心服口服。”   这可不妙,要这样做,不等董贤发掘别人的黑幕,他自己先成了最大的黑幕。   话虽这么说,董贤却一脸坏笑,俨然是知道沈育绝无可能敷衍了事。   沈育道:“我想想吧。”   梁珩啃完了排骨,插嘴道:“去啊,怎么不去。你教书不挺好的么,连我也教出来了。”   沈育一时语塞。   梁珩道:“你去做教书匠,我就蹭你的学堂听书。哎,其实我也能讲上一二。”   “你讲什么?”   “古玩金玉鉴赏啊,”梁珩两根指头比着一条小缝,“会一点点。”   沈育失笑摇头。诚然,天底下比梁珩见过更多珍宝的,也没几人了。   与董贤吃饭不能没有酒,此人喝多了兴头就上来,逮着人唠嗑不停。沈育被丁蔻抓去修门,便由梁珩陪董贤喝酒聊天。董贤除却喜欢文化人,也喜欢会玩儿的人,梁珩打小被他表哥带着花天酒地,现在当然从良了,曾经也会玩过。董贤很喜欢他,询问梁珩的名字。梁珩想了想,不便直言,便从母姓,告诉他自己姓段。   下午沈育就套上车,预备下山去嶂山郡。丁蔻请二人留宿一晚,但沈育思及公子爷细皮嫩肉的,住在山里免不了蚊虫叮咬,茅草屋子又漏风漏雨,还是去城里正店开房为好。   董贤则没有半分不舍,他久居深山,对光阴的理解与尘世中人不同,四季周而复始,朋友来来去去,相聚与离别都不能长久。   当日抵达嶂山郡,在客店住下。进门是一带腰厅,旅人在厅中吃茶,柱旁站着几个店伙,见了客人,忙前迎领进房中,卸了行李。沈育向店伙问明了城中酒家名胜,带梁珩散步到遇仙酒楼吃过晚饭。   暮色四合,千门万户华灯煌煌。   二人漫无目的,走走停停,不知不觉却到了临街的朱门大户前。抬头一看,门额上果然有王府二字。   梁珩一阵恍惚,这才回想起,好像是被沈育引导过来的。   “你故意的?”   沈育道:“我以为你想来嶂山郡,就是为了这个。”   梁珩默然不答,这是他父亲少时居住的家,对他而言则全然陌生,不仅毫无温情可言,且给他添了不少麻烦。名义上的祖父母目下在王府中安睡,而血缘上的祖父母,曾在这条大街做过工,生活过,落魄过。   世谓“树发千枝,叶落归根”,不论他的血脉归属于何处,这里应当都是他的根了。   他一时忘记了自己想要做什么,觉得无趣,正想同沈育说回去算了。王府角门却无声开启,一名短衫仆役挎着篮子迈出门,门内嘱咐仆役道:“交代的记得都买全,明日王爷王妃入山,少了东西可就吃喝不成了。” 第100章 真亦假   入山?入哪座山?去做什么?   梁珩不假思索,决定跟上那名仆役。那人带领他们走回了刚才的集市,东家购买炭火,西家购买香料,又买了几十根沥得干净的竹签子。与他购买同样东西的百姓还不少,众人正在议论,原来入山野炊是此地风俗,烧开春的第一把火,除旧迎新。   明日平旦梆子声响,就有浩浩汤汤的队伍要出城去。   梁珩回头,待要对沈育说,咱们也去看个新鲜,沈育已拿来了篮子,铺上新布,里面竹签子码得整整齐齐。   “只是不知道王爷王妃是去哪个山头。”沈育说。   “那有什么,”梁珩道,“跟着人多的地方走就对了,王爷王妃也是为个热闹。届时你就看着人最多的地方,但又有护卫隔开,里面坐的就是他们了。”   当然是一番歪理。不过王爷出巡,阵势是一定要有的,总不至于泯然众人,想必还是可以辨认。   当下便买了炭火香料,回客店请店伙准备山里烤的食材。是夜睡下,几乎是才阖上眼,就感到沈育在摇晃自己,梁珩痛苦呻吟。   “珩儿,醒醒,该出发了。”   客店外梆子阵阵,传来隐约的嘈杂,街上陆续亮起星星点点的灯笼,举家扶老携幼,预备进山烧新火。   露水沾衣,凉风袭面。梁珩半梦半醒,靠在沈育肩头,两人混在人群中,旁边小孩儿向母亲撒娇:“阿娘,困,抱抱。”   梁珩后悔道:“我也困,我想回客店睡觉。等他们烧完火,让我远远在城门口看上一眼就好了,做甚么起这样早?”   沈育护着梁珩免遭人群冲撞,顺着说道:“那好,咱们回客店睡回笼觉去吧。”   梁珩沉默片刻:“来都来了。”   进山的路只有一条,人群熙熙攘攘,分辨不出谁是谁,日出后,曦光朦胧倾洒在树梢,如同天女的面纱,轻拂过众生面容,使人人看上去都精神焕发。   王爷的车驾果然不多时后出现,两名骑兵清出道路,百姓都心照不宣,自发远离王府占据的草地。两辆车舆停靠枫林,后一辆下来一位翩跹美妇,石榴襦裙宫绦委地,发簪玉流苏,姿容晶莹,她袖底伸出纤细的指尖,搭着侍女在山路上行走。   王妃一经出现,山间万声阒寂。待得她走得稍近了,光影的美饰略微褪去,才显露衰老迹象。   王爷从前一辆车下来,体格雄壮,髯须垂到前胸,虽则老矣,然因为胡须掩盖了面容,单看体魄,竟然比过了不少孱弱的青年人。   在梁珩记忆里,川南王梁璜也是这一副身架。梁王室若个个生子肖父,无怪乎他与父亲被引为异类。   山坡草甸经冬犹绿,山泉薄冰乍破,流水淙淙,叮咚悦耳。王爷取出钓竿,坐在初春解冻的溪流旁垂钓,时而侧首与王妃说话。   梁珩远远看着,将两人的身影与自己道听途说的印象渐融合为一体。王妃夺走了侍女逢春的婴孩,王爷将刘瞻与逢春夫妇二人囚禁起来,他的父亲在充满闲言碎语的环境里,内心阴暗的种子破土而生。一名为礼,二名为讥,嶂山王究竟出于何种心理,为他父亲起名敝子?   钓竿一抖,拉上来一尾银鱼。王府侍女生了炭火,用竹签穿了银鱼烤炙。忽然变故发生,王爷的美髯垂进炭盆,烧将起来。   众侍人惊呼,只见茂盛的胡须纷纷打卷冒出火星,散发一股焦味。王妃当机立断,徒手拔毛,撸下来大把烤脆的胡子,登时一股烟气腾出,王爷蓄留了大半辈子的美须毁于一旦。   王爷又惊又痛,忙凑到溪流边揽镜自照,自觉毁容,十分懊恼。与仆役商量后,仆人前来百姓集聚的地方询问:“此地可有剃头匠?”   无人作声。   梁珩兀地站出来:“我是,我家剃头生意传三代了。”   沈育:“…………”   两人被带到王爷王妃跟前。沈育对梁珩想做什么完全没有心理准备,云里雾里听他和王爷唠嗑。   “你年纪轻轻,也做剃头生意?”   “子承父业嘛,父亲不做了,只好儿子来做。我出门没带工具啊,王爷有吗?”   王爷也不曾料到胡子会被烧残,他平日养须,追求的是自然生长,从来不修剪。   梁珩左看看右看看,抽了侍卫佩刀就要下手。沈育大惊,一把拦下:“且慢!我有把小刀。”给梁珩翻出食篮里片肉的刮刀,又很不放心,悄声问:“你行么?可别让王爷见血,还是我来罢。”   梁珩送给他不屑一顾的撇嘴。   他逮了王爷的胡须就要下手,王爷又叫道:“等等等等!小师傅,我看这刮一半就成了,也不必剃完吧?”   王妃道:“给他全剃干净。”   梁珩握住满把胡须:“我剃了哦。”   王爷:“等等!”   王妃:“剃!”   刮刀一叶轻巧而下,胡须扑簌落地。王爷悲恸地紧闭双目。   梁珩固然不曾做过剃头匠,却似乎有过剃须的经验,下手又稳又轻,对待王爷如同擦拭蒙尘之珠,举止间充满难以言喻的情感。若非沈育确信梁珩并非心怀仇恨之人,简直要担心那柄刮刀温柔地切开王爷的喉咙。   王爷胡子拉碴的脸逐渐被清理干净,他连声哀叹不已,王妃哭笑不得,只得安抚丈夫,又吩咐侍女取了银钱打赏:“多谢小师傅了,搅扰二位游兴,失礼勿怪。”   然而梁珩只是站着不动,一声也不吭。沈育心生异样,见梁珩愣愣盯着王爷的脸,怕引起王爷夫妇怀疑,便替他接过赏钱,应付了几句,揽着人走了。   离开王府驻地,沈育才发觉,梁珩在他臂弯里隐隐哆嗦。   “怎么了?”   梁珩眼神发直,呆滞道:“他……他的嘴边有、有一颗痣……”   沈育不明白,回头看去,已不能清晰得见王爷的面貌。有痣没痣又怎么了?忽然山溪银光一现,刺入眸中,直劈灵海——他想起曾见过的,唇边生痣的人,就是被仇致远提上金殿的刘瞻!   梁珩精神恍惚,再游玩不下去,沈育带他回城,到了客店,腰厅里正坐着说书人,醒堂木一拍,讲到嶂山王府狸猫换太子的轶闻。可真是赶巧了。听书的有外地旅人,也有本地食客。   外地人道:“是有这么回事!我从王城来,前阵子宦官谋逆闹得沸反盈天,我姑妈的外侄女的姐夫的兄弟在宫里当差,听说太监头子——便是十里挑一的那位——当在金殿上就指认皇帝血统不正!说在你们嶂山郡人人都晓得!”   本地老头则大骂:“放你的狗臭屁!哪来丧良心的也能说书?!这事儿王府都辟谣几十年了,丫鬟夭折的孩子当天就埋了,她后来发疯,不因为别的,乃是被她男人打骂疯的!你问我怎么晓得?老头子我就和他们住一条街上!刘瞻犯了错被赶出王府,连累他妻子,两人编草席为生,还得过王府接济。要是王府心里有鬼,那两人早不在世上了!”   “你这叫口说无凭,太监可是找来了人证!”   “能有个屁的人证物证,这事儿当初就是外人编的瞎话,给失心疯的丫鬟听去了,从那丫鬟嘴里又传一道,可不说得跟真似的吗?”   双方各执一词,本地老头满嘴“狗屁”“臭屁”,越说越火,最后掀桌离场。店伙一看,哟,这话题可讨论不得,将那说书人赶走了事。   梁珩浑身冰冷,什么时候回到客房的都毫无知觉,沈育让他坐在榻上,给他倒了一杯热水握在手里。水面止不住晃荡,涟漪晕开又破碎。   “我……”梁珩自言自语,“我不知道……梁不害嘴上有一颗痣,我爹嘴上也有,刘瞻也有……可能他们说的是真的,我爹就是王府世子,逢春的孩子早夭,根本没有换子……仇致远欺骗我,他说刘瞻与逢春被王府关了二十年,可是方才那老头说,那对夫妇离开王府后还在大街上编草席贩卖……关押他们的不是王府,是仇致远……可是为什么我的血不能溶于骨戒?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爹知道吗?他为什么不相信王爷?”   沈育更不知道说什么。   谁也没想过到一切矛盾的源地彻查此事,缘因先帝梁玹相信了宦官,梁玹受迫于宦官就是告诉所有人,太监说的是真的,他的血统有问题。连亲爹都承认了,梁珩还能怀疑什么?谁敢调查一件明知结局的事,岂非是自寻死路?   梁珩六神无主的模样令沈育心中陡然生出怒意,他很想将梁玹从安稳的帝陵里刨出来,揪着领子问他为什么。   为什么对宦官委曲求全?为什么将王朝的烂摊子撒手丢给梁珩?为什么一句解释也不对儿子说?   梁玹究竟在想什么!   沈育沉默良久:“你想回望都么?”   起初梁珩禅位,就是因为身世谜题令他如坐针毡,如果这其中反而有需要查实之处,排除所有顾虑,他会不会想回到那荣华富贵的权力之巅?   梁珩嘴角一牵,苦笑道:“我的确想回去了。但永远不要回到望都城,我想回汝阳的家。全部都结束了,没有回旋的余地,我想离这些事远远的,一辈子不要再提起!” 第101章 谁是主   汝阳家中,崔季怀里揣着物件,从门前经过,妻子探头询问:“去哪里?”   崔季支支吾吾。   “又去沈家?”   崔季道:“你别管啦。”   妻子皱眉,不赞同道:“他们走后,你才敢告诉我,来的竟然是……竟是那位!”   崔季以为妻子要说“你怎么敢”,她说的却是:“你怎么对得起沈公子!”   “你不要管啦!”崔季别过脸,匆匆出门。   芙蓉巷门庭寥落,沈家与马家先后人去楼空,谢家也闭门自保,人才济济、处士交游已成旧日光景。看起来,倒是崔家尚能经营,挺过了阉党一手遮天的时期。   沈育与梁珩不知要出门多久,崔季日日到巷口遛达观望。沈府门前一寸见方的土地,仿佛比他崔家冷上一季,日已入春,沈家却还藏在深冬。这日,他发现沈府门开了。   难道回来了?   正此时,沈育提着冒热气的食盒走进巷口。   “崔兄?”   “回来了?”   沈育笑道:“昨夜里到家,厨房一粒米也不剩,集市也闭了,饿了好一夜,早上赶紧去买点现成吃食。崔兄吃过早饭了么?”   崔季掏出怀中的东西,是两卷竹简,封泥系住绳编,乃是两封未被阅过的信件。   “前几日驿使送来的,你家无人,愚兄冒昧代收了。现归还于你。”   沈育颇为讶异,不知是谁给他写信——谁能猜到沈大人辞官后立刻就回了故乡呢?拆开一看,果然是宋均,他还在外地治粟,开春翻耕农事繁重,他又是新官,本就焦头烂额忙得脚不沾地,乍一听说沈育居然辞官不做,一夜之间不告而别,顿时焦急上火,恨不能插了翅膀飞到沈育跟前管他要说法。   沈矜去后,宋均颇有点自发地将老师之子视作亲弟的意思,事事要替沈育操心管辖。沈育若是在官场上平步青云,自当告慰先生在天之灵,可他闷声不响回了早已没有一个亲人的老家,打算做什么?提前养老么?   沈育收起师兄啰里八嗦的手信,抖开另一封,是邓飏寄来的。   皇帝擅自禅让帝位,没有与任何内廷大臣商议,使得第一目击证人邓飏受了好大的惊吓,大冬天里出一身冷汗,翌日就伤风卧病不起。想起已经挂印离去的友人沈某,写信来问问他晓不晓得这件事,如果不晓得,欢迎他与自己一同接受这番惊吓,如果晓得,那么他还有另一件更吓人的事要告诉沈育。   正月收假后上朝,丞相没有找到皇帝陛下,本该要宣读禅位诏书,迎奉川南王世子梁珠为帝。丞相的确宣了诏,却不是梁珩的诏书。   而是先帝梁玹的遗诏。   先皇制曰,兄终弟及,父死子继,此天地伦常是也,故百岁后当传位于长子,四海至广,万几至众,一脉相承,社稷之福也。   丞相宣毕,顿首泣曰:敢不如先皇遗诏。   “诏书所言长子,而非太子,个中区别,为君所察乎?”邓飏写信时咬秃了两杆笔管,凌乱的字迹痛陈,“桂宫娘娘,太子少师,俱为之证明,少君尚在襁褓之时,阉党包藏祸心以暗街贱民之子,两厢替换,扶持赝君,企图以身世相威逼,挟天子以令诸侯。少君乃娘娘亲子,为人替换,母亲岂有不知?先皇乃与丞相暗中调查宫人,跟踪保阿,寻回少君。然太监阴谋暴露,先皇忧虑其狼子野心将祸害少君,因托付少君与丞相教养成人,待铲除朝中奸佞,再正位东宫……”   “……以故年前金殿之变,实乃宦官手握把柄,而伪帝不堪为其所胁,斗个两败俱伤是矣。”   “太子少师?”沈育喃喃,太子少师岂不是先帝陛下敕封父亲的官职?接着看见邓飏写道——“太子少师崔显先生”。   他晃了两晃,崔季都没敢上前搀扶,沈育一手尚紧握着食盒,执信的一手扶墙,识海一阵电闪雷鸣,忽然领悟了:“先帝召集天下四师赴王城讲学,崔老先生是第一个去的,又第一个离开储宫,莫非是,转脚进了相国府,做了真正少君的老师?”   崔季:“……”   “难怪,”一窍通而百窍通,沈育什么都明白了,以豁然开朗的语气说道,“储宫赶走多少先生,先帝都不在乎,只要相国府的那位能得到崔师教诲,这才是他的目的。然而想不到家父意外得了储宫青睐,眼见学风日正,先帝惧怕‘太子’坐大,威胁了少君,才着急将我一家赶走……赶尽杀绝!”   崔季面露痛苦。   沈育十分平静,指出:“而你早就知道。”   “我不知道!”崔季欲为自己辩解,话到嘴边,却成了无赖的借口,“先皇有旨,严禁我与父亲泄露天机,否则人头不保。我、我更不曾预料他会这样对待沈门啊!”   沈矜得封太子少师时,曾经所有人都预言沈门将扶摇直上。而崔师犹深藏身与名,缄默度日。数年后一切际遇颠倒,原来早在最初就种下因果。   相国府的少君是谁?   不必崔季多说,沈育已猜到了。   后院忽然有人呼救。沈育脸色大变,疾步赶去,他出门时梁珩还睡着,不知是出了什么事!   还在拱门外,就听得摔几砸盆,呼喊连天,兜头一个黑影罩来,肋下刺出利刃,沈育手无寸铁,抡圆了食盒抽得来人倒翻出去。黑衣人被盒中热粥糊了满脸,还不待起身,已被沈育提脚碾住握剑的手腕,口中粗暴地塞入一卷竹简,发不出喊声,拳如雨下砸在侧额,黑衣人嘴角溢出血沫,昏死过去。   “珩儿!”   沈育冲进后寝,屋里两个人,茶几横翻在二人之间,黑衣刺客一柄利剑入木三分。这场面几乎令沈育目眦欲裂,他一掌将黑衣人劈出,血花爆散,却不是梁珩,而是黑衣人的血,他肚上开了个血窟窿,梁珩手握夹炭火的铁钳,抖如风中落叶。   见到沈育,铁钳就哐啷落地,梁珩掩住口鼻,几欲干呕。   “这是什么人?!”梁珩惊魂未定。若放在一天前,沈育或许还不能确定,眼下他利落地扒了黑衣人领口衣服,果见胸前刺有奔马图腾。   门口有人摔倒。是崔季担心前来,见到死人,此书生两腿发软,站不起来了。   “能走么?”沈育将梁珩从地上拉起来,因他表现得十分镇定,梁珩便有了主心骨,也不发抖了。   “收拾东西,我们马上离开。”   堂下崔季道:“贤贤贤、贤弟你你们要去哪里?”   梁珩囫囵收拾起衣服,沈育捡了刺客掉落的剑,走到院中,将塞口的信卷抽出,将就在刺客身上擦干净,一剑将人捅死了。   崔季眼睁睁看着,又发出一声怪叫,仿佛那剑直直捅在了自己身上。那时梁珩初在北寺狱见到死人,霍良就劝他去开点安神的药方,以免惊魂。活人看见死人,不免想到下一个死的就是自己,沈育看到崔季,也很难不想到他爹在先帝与崔家的交易里付出的代价。   沈育欲扔了剑,又思及自己没了二协,遇上追杀没有武器总是不便,便将那剑收着,对崔季道:“崔公子,你看到了,我们都是身份不便之人,生活中有许多危险。为免累及高邻,这就远走高飞了。”   梁珩已收好两人的行囊,走到沈育身边。崔季与沈育从前仿佛是很好的关系,怎么一个趴在地上,一个冷眼旁观?沈育没有解释,他也没有问。   “山高水远,有缘再会。”   新绿尚未温暖芙蓉巷,沈家的马车再次起行。此处不是家,天涯之大,又有何处容身?   车夫压着低矮的斗笠,露出半截下颌,唇角绷直如弦。   梁珩缩在车舆内读邓飏的信,读毕闭眼靠着厢壁。   “哭了吗?”外面问。   梁珩摸摸脸颊,回答:“没有啊。”   “挺好,”沈育似乎在笑,“否则我又要驾车,又想抱你,非得有个三头六臂不够使唤。”   梁珩也笑了一笑。   这下倒不必纠结于父亲的身世真相了,不管梁玹是否为真,梁珩都是假。债多不愁,他似乎一时也没觉得如何痛不欲生,只是奇怪得很,为何有人需要他这样一个什么都不算的人。需要他来做什么?只是在仇致远发难之时,为相国府的少君挡剑么?   他连一块盾牌都不如。盾牌尚且需要养护,梁玹与段后好像从来也没在乎过他是怎么想的。沈师从前教他写为孝十论,他想不出来写什么,同沈育说只好写孝乃无违。想不到是一语成谶了,梁玹果然只将他当作一枚无违的棋子。   章仪宫的楼阁观宇是他从小长大的地方,斑斓金碧,夜夜灯树盛放明澈如昼,如星河倒悬。风里落花谁是主,宫殿如星树如毫。   曾经他想章仪宮不是他的,但母亲是他的,王位不是他的,但舅舅与表哥总是他的。结果,全都不是他的。   想到段延陵也是知情人,梁珩才开始感到疼痛。   “我们去哪里?”梁珩问。   “去嶂山。”沈育回答他。 第102章 布罗网   宫殿过于空旷,以致通风不畅,气流积郁成阴冷的氛围,令江枳不适。这让他想起上一位陛下,如今的废帝,所钟爱的天禄阁——中庭通高的采光,满架书卷,热茶与竹书墨香无一不令人惬意自在。   人人都爱天禄阁,新帝却要搬来凤阙台,以彰显他与废帝的区别。灵帝留下的凤阙台,由他亲生儿子继承,岂非名正言顺。   江枳偷眼打量新帝。那张年轻的面庞,唇形、眼形,的确与灵帝有几分相似,更兼他孔武有力,长手长脚,还十分肖似桓帝。若说皇室后人应该有个什么模样,似乎眼前这位就能说明一切。   新帝即位前,江枳从没见过他,但听过一二传言。相府二公子很不得主母喜爱,上不得台面,常年被圈在家中。现在看起来,这是一种保护手段。   金殿之变后,朝中就谣传灵帝非是正统,仇致远造成的影响殊难平息,江枳本想找机会劝梁珩着手肃清,想不到梁珩突如其来地禅位失踪,弄得自己做贼心虚一般。   正想此事该如何解决,段博腴就搬出了灵帝遗诏,于是一切就顺其自然了——太监们说的不错,皇帝确然是假的,不过大家伙别担心,先帝对此早有布置,真龙天子就在我相国府。   阉党搞这一出偷天换日,冒天下之大不韪,为掩饰己之罪行,竟敢借题发挥污蔑先帝,实在可气,非挫骨扬灰难泄心头之恨!既然已腰斩下葬,便挖出来曝尸三日,丢去荒郊喂狗!   真是地动山摇,惊骇难言。   段博腴手中遗诏,竟然有一方完整的传国金玺印。自从金玺失窃后,国之制书只钤皇帝私印,尽管梁珩失踪当日金玺又莫名其妙找回来了,但短短几日之内想必段博腴没有机会偷盖玺印。说明这份诏书,是在金玺失窃以前就写成,那时灵帝尚健在,恐怕非属作伪。   纵使如此,江枳还是认为,有可疑之处。他本以为大多数官员与他想法一致,正等人提出质疑。想不到段博腴又搬出桂宫太后,太后是他亲妹,真要有心勾结也无话可说。接着又有汝阳崔显作证。   崔显是何人?当年沈矜享有何等声望,他便也在文人处士之中拥有同样的清誉。在沈矜升任太子少师前,天下四师首推崔显。他更为年长,资历深厚,座下门生遍及朝野。   崔显既然是先帝指给少君的先生,他认可了少君,他在朝中的学生也跟着追随新帝。   江枳还待要疑,揭云私下找到他:“老兄,你聪明一世,怎么糊涂一时?莫非看不出来?三年前党锢之祸,表面上是阉党主使,实际怎么缺得了皇帝授意?阉党爪牙、沈氏门徒,俱被清剿殆尽,如今退潮一看,崔学却能全须全尾,仍然保有非同一般的话语权,这不是先帝的刻意安排,还能是什么?时势比人强啊!”   江枳决定暂时闭上嘴。   新帝对三朝老臣十分关心,时常召见他与揭云,体察几句,略行赏赐。今日入宫也无甚要务,陛下又想起他罢了。不过江枳有些吃不消了,他年事渐高,站久了腰酸腿麻,这不得不又令他想起天禄阁里,君臣同榻交心的亲切。   段延祐不愧是段博腴教出来的,无时无刻脸上不挂着笑容。他懂得用微笑表达各类含义,却不懂得为江枳赐坐。   新帝身边那位下巴长着痦子的寺人察觉了江枳的偷瞄,凶狠一瞪,江枳只好悻悻俯首帖耳。   “卿所虑有理,朕会与丞相再行商议。”新帝从沉思中惊醒,敷衍了一句。   江枳见话已说尽,再多嘴就烦了,只得告退。   走下凤阙高台时他两腿都在打颤。迎面遇上段博腴与崔显。崔公其人,不如传闻中仙风道骨两袖清风,表面上看,也只是个直裾袍黑绶带的普通官员。   两路人擦身而过,谁也不为谁停留。   段博腴与崔显入凤阙大殿,待遇大不一样。   “舅舅,老师,请入席。”   段博腴笑道:“适才遇见江左监,陛下又召他入宫面壁么?”   段延祐道:“江枳一天到晚,意见多得很。他认为处死北寺狱里那个太监,是罚不当罪,叫朕三思。哼,那太监是废帝身边的人,更是当年换婴的参与者、仇致远的心腹,处死已算便宜他。”   “陛下初即位,还是应韬光养晦为主,”段博腴提点道,“江枳揭云都是废帝提拔的官员,年轻人里邓议郎与宋治粟也与废帝有旧,虽则大势已去,翻弄小水花却不在话下。”   见段延祐不屑一顾,段博腴便另起一茬,提及崔显不愿入仕,并且乞请归乡继续教书。   段延祐对崔显倒是很客气:“老师有何顾虑?沈矜这个废帝的老师能做郡守,朕的老师自然不会屈居其下。”   崔显道:“臣已是耄耋之年,老眼昏花,不堪重任了。”   崔显是他建业的功臣,段延祐再三挽留未果,只得做足姿态,将人恭恭敬敬送走。   没了外人,段延祐脱下他的微笑假面,神色阴鸷地阅读案上一封文书。   段博腴了然于胸,道:“派去汝阳的人没有抓到梁珩?”   “不要叫这个名字!”段延祐勃然大怒。继而冷静下来,讥诮道:“好,随便叫吧,这是朕施舍他的,算作补偿也罢。”   段延祐认祖归宗后,理应改名换姓,按照皇室的礼制取以王旁为名。但梁玹生前留下的名字,只有一个“珩”,除了梁玹亲自拟定的名,无论段博腴给出多少提案,段延祐都不满意。   他想要“珩”想得要疯了,这个名字却被父亲给了别人。有时他也是恨父亲的。   “朕迟早能抓到他,”段延祐淡淡道,“且由他逍遥几日。”   “正是此理,”段博腴笑道,“蚍蜉不能撼树,螳臂如何当车,天下大势尽归于陛下,出动台阁二卫,想必不日就能有结果。”   “台卫是那沈育的手下,”段延祐道,“朕可使唤不动。”   段博腴道:“能用的是刀,不能用的是瘤。陛下早做决断,留下阁卫效力,不听话的狗便铲除以儆效尤。”   阁卫左都侯在檐下当值。段博腴告退离殿,段延陵跟在他身后送下高台。   “让你找的东西,有信了么?”   段延陵答道:“不见踪影。”   段博腴蹙眉,思索道:“那么只能是梁珩随身带着了。你记得抓到人后,先拷问出其物下落。”   “或许真的已被摧毁了。”   “很可惜,”段博腴面露冷笑,“那只是一搓面粉。”   汝阳。   梁珩与沈育最终没能走出这座四方城。在即将抵达城门时,沈育发现了跟踪者的迹象,恐怕是派去偷袭沈家的两个同伴失去音信,潜伏在城中的刺客纷纷行动起来。   他们转而改道去了集市,走进一家酒楼。彼处食客集散如流水,人人仿佛都长着相似的面孔,果然在走上二楼后,沈育从窗口下望,几个神色有异、四处张望的人被堵在门前。   人不多,但有几分眼熟。这可不是个好信号。沈育眼熟又叫不出来姓名的人,多半是在章仪宫见过,他让梁珩靠近窗边看看,梁珩道:“是阁卫的……”   酒楼前几人拨开人群,挤进大堂,店伙迎上前:“几位客官里边儿请……”   为首者扬手将店伙推个趔趄,店伙见这几人来者不善,四处搜寻似乎是在找人,生怕是上门寻仇讨债的,忙脚底抹油溜了。   厅中正有弹唱的艺人,吵吵嚷嚷。   “在那儿!”   几人看去二楼,一扇座屏后显现两道侧影。待要上楼,忽然有两个弹唱艺人,一个勾背老头一个妙龄姑娘,走进去献艺。几人一时停步,面面相觑。   不多时,艺人领了赏钱出来,那两人还在里间吃吃喝喝。几人在走廊中各占一角,预备等人出来,便挟持离开人多眼杂之地。   然而随着时间流逝,逐渐察觉不对,推翻座屏闯入里间一看,坐席上赫然是方才那一老一小两个弹唱艺人。   “不好!跟丢了!”   梁珩被束缚在唱曲儿小姑娘紧巴巴的裙装里,闷出一身汗。马车稳重而毫不停留地驶过石板路,停在某处。   风中饱含水汽。   是城内一条河渠。临时停靠着几艘客船与一座画舫。一顶帷帽递进车舆,梁珩戴上遮住脸。   “四面城门都在盘查,”沈育说,“这条渠道通往沱河,水路不便阻拦,一般放行无阻,我们从这里出城。”   上次在荣城也是借助水路脱身,梁珩祈祷此番运气仍在他们这边,然而很快希望落空,等候登上画舫的客人受到逐个盘问,因是官兵检查,百姓都很配合。梁珩想不到章仪宫竟会这么快动用官兵进行搜捕,顿时慌神。   沈育悄声道:“他们查的都是两人一行,我到后面去,你一个人先上船。”   “不行!”梁珩立刻抓住他衣袖。   “只隔了两三人,我看着你呢。”沈育抽出袖子。   果如沈育所言,梁珩穿的是女子衣裙,又是独身上船,官兵打他面前经过,并没有留意。梁珩在遮脸的皂纱后紧张地控制呼吸。   上得画舫,他立刻回身去寻,沈育换了那拨弦老头的麻布衣服,隐藏在人群里毫不起眼。官兵缠住他前边的两个青年友人,盘问身份住址,连带沈育一时之间也上不了船。   梁珩很焦急,沈育却十分镇定。只要阁卫不在,官兵是对面不识人,构不成威胁。   那俩青年人倒霉地被提出队伍,等待验明正身。沈育报了丁蔻在濯井坊的住址,轻巧通关,一只脚已站上舷梯,忽听一个声音道:“沈育?” 第103章 背道驰   呼声远远而来,不在近前,沈育赌了一把,没有回头。想不到那非是一个问句,而是已经确认,紧随其后的就是飞矢尖利的呼啸——河岸尖叫起伏,沈育旋身拔出掖在衣襟里的铁剑,拦腰斩断箭杆。利器的流光里梁珩看见他的眼神,那是最后一眼。   官兵抽出刀剑,先时在酒楼甩掉的那几名阁卫架起弩机,沈育纵身跃下舷梯,落到毗邻的舢舨上,将那船夫吓得弃桨跳入水中逃命。他一路踩过船头,将岸边官兵与阁卫远远引开。   画舫已乱成一锅粥,突发事故令客人蜂拥上舷梯,彼此推搡拥挤,险遭掉落河水,主事艰难维持秩序:“开船!开船!离开河岸!”   梁珩紧抓凭栏,如同魔怔,他怎么能在这时候丢下沈育?可一旦回头,沈育的牺牲就白费了。   “让一让!借过!”不断涌入的船客将梁珩挤得动弹不得。主事大骂:“没钱不能坐船!给钱!”   梁珩一摸怀中,装钱的兰花绣囊不见了——他立时愣住,那绣囊是沈育所赠,几乎成为一个隐喻,强烈的不安令他失却冷静。   主事警惕地盯着他。   “我没钱,”梁珩道,“我要下船!”   而此时船已离岸尺余远。   “开什么玩笑?还有坐霸王船的!”   “不开玩笑!你让我下去!”   那主事什么耍浑的客人没见过,一把钳住梁珩胳膊,两人争执起来,客人们顿觉不好,纷纷让道。这时一只手横在二人之间,掌心托着一粒碎银。   “船费,两个人。”   听见这声音,梁珩停止了挣扎,主事转怒为喜捧起银子,刚一松劲,梁珩如一尾滑不溜秋的泥鳅,转眼脱手,出现在船栏边,一只脚已跨入河面。   “站住!”那阔气的客人大喝,“你以为现在还逃得掉吗?!”   甲板上一片寂静。   梁珩反唇相讥道:“不会凫水的是你,我的水性可一向很好……表哥。”   段延陵面罩黑气,愤怒也说不上,倒像是紧张似的,五官用力拧起,一张本来俊朗的脸变得一塌糊涂。他身后伫立五六名随从,从不同方向封锁住梁珩的退路。   “我从这里跳下去,不管是死是活,你们的算盘都落空了。”   “表弟!……珩儿,听我说!”   “说什么?说你们姓段的怎么联起手来欺瞒我二十载,当娘的不像亲娘,因她本就不是我娘!”   “住口!”段延陵厉声喝止,此处人多眼杂,说漏了嘴可不得了,“你若敢跑!沈育落到我手里就完了!”   梁珩等的就是这句话,当即道:“我不逃跑,把你的人都叫回来,放沈育离开。”   段延陵死死注视着他。   有那么一刻,他感到自己似乎激起了段延陵的怒火,滔天怨念化身为一头野兽叼住他咽喉。水流静静推动船只,进入河道,梁珩如风中飘絮,摇摇欲坠。   段延陵从袖中掏出一支哨箭。   岸边官兵穷追不舍。好一个存亡绝续的关头,沈育如牵线风筝,身后缀着几名阁卫,在密集的箭雨中一面挥剑格挡一面奔逃。船头水波摇晃,一时站立不稳,流矢洞穿了他的大腿,巨力带着沈育掉入河流,水岸边呼喊连天,大叫“死人了!”,阁卫冲上船头,但见河水泥浊,分辨不清。   “下水去?”一人问。   天边一声穿云哨响。为首者循声望去,见是来时的方向,又见水下绽放一朵血花,晕成一面红镜,于是道:“左侯有召,放他一马。”   几人召回官兵,原路返去。   红镜越扩越大,几乎蔓延水岸,苍白的日轮倒映在血泊中。   画舫在沱水岸边的集镇停靠,金乌西坠,薄云惨淡,疾风鸣条,是晚来天欲雨。客人散尽,码头空旷不见影,雨如瓢泼纷扬而下,画舫主事撑了伞,预备趁雨进镇里寻个稳当的客店,谁也不会想在水浪里睡觉。   雨幕中一切事物都模糊了轮廓,黢黑的暗影里似乎有一个人形,水汽掺进了血腥味。   主事的鸡皮疙瘩瞬时就冒起,以为白日那群凶神恶煞又杀回来了。   “谁?!”   “你是船家?”影子嗓音喑哑。   “船不是我的,我就一做工!”   “客人呢?”   “靠岸就走啦,谁还留在船上过夜么?”   “全都走了?你有没有见过……独自一人的姑娘?”   主事想起来了,为了打发走这个古怪的人,立刻道:“你说的是那个男扮女装的怪人?上船就被仇家带走啦,和我可没关系,我怎么知道人去了哪里!”   等到主事反应过来,面前的影子已经消散了,浓郁的水汽驱散了腥味,若非青石凼里聚着血脚印,他恐怕会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真是晦气……”主事口中嘟囔,顶伞溜进集镇。   沈育倒在大雨中,腿上的剧痛令他无法支撑身体,所幸弩箭短小且无尾羽,径直将他大腿射了个对穿,没有禁锢在肉中,也没有伤到骨头。   然而若是不尽快止血,明天他就将成为雨夜里泡发的一具无名尸。他支撑着爬到檐下,瓦顶如雷鸣阵阵,溅碎的细雨交织成帷幄。   带走梁珩的是阁卫,给阁卫下令的只有章仪宫的那位新帝,不用猜,他们一定会将梁珩带回望都城。沈育听着自己胸膛间撕扯的喘气,心想,别担心,我马上就来找你。   是夜,一行车队冒雨快马加鞭。   马车的木轱辘绊过路凼,剧烈晃动。梁珩快被颠散架了,若是有嘴一定连隔夜饭都能吐干净,可惜口中塞了麻核,眼上蒙了布巾,双手双脚都遭到紧紧绑缚,捆成了一只蚕蛹。   从头到尾段延陵都没有露面,给他捆绑的阁卫从前在金殿见过梁珩,被那一双凌厉的眼睛看得心中发毛,下手一哆嗦,差点没把梁珩的眼珠子勒出来。   他目不能视,听觉也被大雨隔绝,全然不知身在何方。但或许明天摘了布巾就能看见望都的城门,他已经做好了准备。忽然车身一抖,有人攀上车辕,撩帘进来,刹那雨水扑湿梁珩满面。   同时他嗅到一股暖香。   一双手扶他坐起,摘了蒙眼巾与麻核。段延陵放下食盒,在他对面盘膝而坐,揭开盖子,里面是热气腾腾的饭菜,也不知道他赶路途中上哪儿买的,难怪先前不见人影。   “吃点吗?很晚了。”段延陵取出碗筷,却不解缚绳,似乎是准备为梁珩代劳。   梁珩被折腾得脸色苍白,段延陵也不比他好到哪里去,半边身子淋得湿透。勺子喂到嘴边,梁珩仍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段延陵面色阴郁,也不强迫他,将碗勺搁置。   风雨吹砸车帘,段延陵细细将帘幕四角栓上,车舆成了处密不透风的牢笼,梁珩亟欲窒息。   好半天,听得段延陵低声道:“你是不是恨我。”   梁珩心想,在望都城等待他的分明就是处刑场,段延陵这个刽子手,压着他走上黄泉路,却问他恨与不恨,实在可笑。更可笑的是,他一闭上眼睛,就回想起奇峰山破庙里,段延陵苟延残喘的可怜模样,竟然一时不能回答这个问题。   “你演的好一出戏,”梁珩说,“小的时候,我孤苦伶仃,只有你会来储宫陪我,带我出去玩儿,王城乌衣子弟,无不是看在你的份上,来亲近我这个有名无实的太子。每一回去章仪宫,觐见父皇母后,受了冷遇,都是你来安慰我……”   这时他才明白了,为何母亲见了段延陵比见到他显得更愉快。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梁珩问。   段延陵斜支起一条腿,歪头似乎也在思索,答道:“先帝陛下崩逝的那天夜里。”   那一天禁宫内外皆陷入焦灼,为了国葬、守丧、筹备之后的即位大典,梁珩被公卿大夫驱使得团团转,对一切身外事都丧失了感知,也根本没与段延陵联系过。原来他们就是从那一天,分道扬镳。   “不想吃饭,就回答我的问题,”段延陵冷酷的声音说,“武帝骨戒,在你身上么?”   梁珩一愣,骨戒不是已经被沈育销毁了?   段延陵道:“不必骗我,金殿之上示众的只是面粉,真正的骨戒不在仇致远手中,就在你处。我不想你受苦,如果你不愿交给我,到了望都城,会遭到更多人觊觎。”   梁珩道:“你为什么想要骨戒?”   “……”   “你知道骨戒象征着什么?”梁珩如梦初醒,恍然道,“你当然知道,仇致远在金殿上说过,不溶于骨戒的血,是不为梁皇室所承认的。新帝是梁玹的亲子,可梁玹未必是皇室正统。”   段延陵皱起眉,有点烦躁:“不要说那么多。”   梁珩仍继续道:“舅舅,不,丞相知道这件事么?”他紧盯着段延陵的表情,从小到大的熟悉令他立刻判断出来:“他不知道啊!所以让你来找骨戒?我猜,仇致远曝光一切的时候,他也是猝不及防,梁玹从来没有告诉过他这件事对不对?!”   段延陵猛地直身而起,发冠触碰到车顶,发出一声震响。随队的阁卫及时策马到车旁询问,被他斥退,显见大家的警觉性都很高。   段延陵像是第一次认识梁珩,撕破脸皮后,这位“表弟”表现出了他从未见识过的机敏。他想梁珩原来不笨,难怪他爹拿梁珩当个可随意操纵的白痴,却反而吃了瘪。   “那我就更不能给你了,这枚筹码现在对我而言,岂非成了救命法宝?”梁珩无所畏惧地笑起来。   他曾经幻想,即便段博腴知道了先帝的身世,也会看在血脉至亲的份上,扶持他上位。想不到先帝打的也是同样的算盘。只是如今段博腴又寻找武帝骨戒,是为了毁尸灭迹以确保新帝无后顾之忧,还有预备做第二个韩阀……   段延陵面如寒冰,一把将梁珩掀翻,重新以黑布蒙眼、塞嘴。黑暗再次降临时,梁珩听见段延陵在耳边轻声说:“想太多不是好事,你以前不是知道这个道理么?你若不肯透露骨戒下落,便只好到望都去受罪了。” 第104章 妆奁匣   漫无边际的黑暗从眼前退去,两点珠似的烛光亮起。   一个声音悠悠吟道:“玉骨莹云腴。已知倾国无能比,除非天上有仙姝。”   梁珩想要坐起来,接着发现做不到,他的四肢仍无自由,重心不稳,歪歪扭扭栽倒在干草垫里。四面是湿冷的石壁,暗无天光,他知道这是哪里,曾经仇千里就关押在他对面的牢房,如今那里蜷缩着另一个人——信州。   信州似乎很受了些折腾,虽然皮肉无伤,却饿得鸡骨支床,憔悴难当。此时两手抓着牢门,哀戚地望着昔日的主上。   梁珩待要说话,嗓子却干渴得冒烟,开口即咳嗽个不停。   牢中吟诗的那人便知他醒转,影子转到门前,稀薄的火光攀上他面庞,段博腴微微笑道:“这是韩英赠予我母亲的批词,她是个目不识丁的妓/女,却妄想能教养出官人,取了这词里的一个字给儿子起名。我以前的名字叫做梅腴,后来改名换姓,也未能拿掉这个字,我想,断不至于是被这枷锁束缚住了,只是我也是个有血有肉的人,也要祭奠亲娘一二罢。你以为呢?”   “……舅舅。”   段博腴道:“慎言。北寺狱中,可没有我家外甥。”   梁珩努力坐起,靠着寒凉的墙壁:“可你将她葬在城外三无园,有血有肉的人会这样对待亲娘?”   段博腴不以为忤:“她患上花柳病时,我已升任奏曹,身份不便去探望。丢弃她的,是解绫馆的女人们,馆楼被我一把火烧尽,算是为她平息了怨怼。”   正月里西市那一把火原来是段博腴放的。   他这样做是为了什么?可惜段博腴已不是梁珩能随意发问的对象了,他只能自己开动脑筋——沈育刚查到一点线索,解绫馆就化为灰烬。无疑是段博腴为了隐瞒。   可他如今又自发将这一切向梁珩抖落,无非是梁珩已不在能威胁到他的高位之上了。   曾经被人穷追不舍的真相,由自己娓娓道出,段博腴似乎在这之中感受到尽在掌握的权威。   “现在想来,”梁珩艰难道,“从你口中说出的一切,都自有一番别的意味。那时你常对我说,唯有读来的书是自己的,别的谁也拿不去。”   “难道说的不对?你身陷囹圄,身无长物,恐怕唯有曾经在沈矜座下念书的日子,仍历历在目。”   他轻快的言语在牢房里回荡,如同游走在生与死的边界。   “那是韩英曾用以教诲我的话。”段博腴道。   沈育猜对了,梁珩心想,段博腴果然是隐藏在韩英府中的那名刽子手。韩英爱他母亲,爱屋及乌,给予了他崭新的身份与崭露头角的机会,段博腴报答韩英的则是乱刀砍死。   段博腴似乎很能懂得梁珩的想法,摇头道:“你真是个过于天真的人。韩英当年视我同蝼蚁,人面对比自己弱小百倍的生命,反而不急于碾死,而乐于观察他在泥泞中挣扎,食用他的痛苦。”   他冷笑一声。   梁珩麻木地明白过来,韩英当年这样看待段博腴,段博腴便也是这样看待自己。   “先帝绶我以金印紫带,予我宰相之位,同时又重用了那三个太监……”   段博腴今日尤其有倾诉的欲望,或许只是他进入正题前的铺垫,无论如何,梁珩决定听他说完,反正他在牢狱之中,只对这点微不足道的事还保有决定权   “我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就是为了和阉人共执牛耳么?我绞尽脑汁,”段博腴苦恼地说,“把妹妹献给先帝,可他好像对女人也无甚兴趣,既不育子亦不纳妃。再后来有了延祐,嫡长子立为储君乃是国本,先帝却反似更加苦恼,郁郁寡欢。直到你的出生……”   “我到底是谁?”梁珩问。   “你只是凑巧出生在禁中,一个不幸的婴儿。有了你,先帝便将他金蝉脱壳的计划对我和盘托出。他欲与宦官斗力,却怕伤及后嗣,预备立一伪君在台前。那时我一想到,先帝将国之储君托付于自己,将来我就是辅政大臣,兴奋之余,未及多想便附和。如今看来真是漏洞百出……”   段博腴道:“他做这个计划,是因为害怕啊!他害怕什么?世上竟有堂堂帝王畏惧区区阉人者?——仇致远的那枚武帝骨戒,在你手里么?”   梁珩后背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段相素来温和的伪装出现裂痕,眼中放射出野火似的渴望。   “他惧怕武帝骨戒否定他与延祐,便将你推到前面,纵使骨戒当堂证明你是假的,那又如何,你本就是假的,而延祐顺势便可取而代之,将你与阉党一网打尽。此一石二鸟也。”   “可惜,被你捷足先登,窃取了骨戒。这是唯一的疏漏,”段博腴道,“延陵已搜过你身,不见骨戒。想必是被你藏起来了。若你是个聪明人,当知道交给我是你最好的选择。”   “交给你,让你效仿仇致远,拿去胁迫段延祐吗?”   段博腴目光微凝。   “你今天同我说这么多,不就是向我展示你那滔天的权力欲,好让我相信,将骨戒交给你,会让段延祐不好受,”梁珩低声道,“可是丞相,你太聪明了,也太懂得如何欺骗别人,我如何能确定,你不会彻底销毁骨戒,保住你的外甥,也保住自己辅政外戚的地位……”   “我不会将骨戒交给你的,”梁珩狼狈地缩在牢房角落,抬头望向“舅舅”熟悉的面孔,“因为我也不知道它在哪里。”   段博腴沉默半晌,道:“既然如此,你不愿告诉我,本相只好去问沈育了。”   他走了,足音熄灭在阴冷的走道里。梁珩失去最后的力气,他在这充满血腥与死寂的北寺狱中闭上双目,试图回忆自己作为棋子的人生最初的记忆里,是否留下过亲生父母的痕迹,当然那是徒劳的。   耳边响起抽泣似的喘息,他分不出来是信州亦或是自己。   二月初八,春分,忌动土、拆屋。   新帝荣登大宝,做的第一件事,是将原东宫所在拆毁。卸毕大殿的梁柱,又挖出庭院的古树假山石,那架势大约是要将东宫彻底夷为平地。有好事百姓围观,可得一二片宫殿的砖瓦,回去垫灶台,也有富人掏钱购买青宫家具,以讨个贵气。   沈育身披蓑衣、头戴斗笠,隐在人群后,眼见昔日读书作乐的宫苑被拆毁殆尽,曝露出坑坑洼洼的石地。如同遭人凌虐的面目。   工人将仇千里送给梁珩的古木抬出大街。沈育犹记当时抬树进宫的盛况,为了这棵树,梁珩选址都废了老半天劲,他苑里的树很多,有几株据说是幼时抚养他的宫女所栽种。   如今全给挖走,抬至大街上,有人眼尖道:“树根里好像缠着东西?”   工头摘下来一看,是一方妆奁,已很陈旧,漆色脱落得斑驳。   “莫非是东宫娘娘的?”   “瞎说,东宫哪里来的娘娘。”   收货的商人连忙说:“也算宫里流出来的玩意儿,我出五两银。”   工头乐呵呵的,将破匣子递过来。   “十两。”   沉甸甸的钱袋向工头抛来,那匣子被一个年轻人接走,商人道:“我出十五两!小兄弟,你拿去有甚么用?我买回去哄娘子的!”   沈育不作理会,将螺钿妆奁揣进袖中,七拐八绕回到客店。   匣子并不如何金贵,流落到市面上,亦只是寻常货色,并不像是贵族女子的所有物。许是当初那宫女连同树苗一道埋进的土里。里面装着一支绒花发簪,沈育取出来应日细看,木簪端头似乎有一道微小罅隙。   拧动之下,罅隙扩大,最后裂为两截,中空里卷着一条细绢。绢纸舒展,满卷黄旧的颜色,蝇头小字如无数小虫,蚕食着纵横纹理。   绢纸一撕两半,段延祐拍案而起,怒道:“你去告诉江枳,不想做事了可以滚,非得激怒朕赐他三尺白绫么?!”   堂下许椽、羊悉等噤若寒蝉。   殿外通传丞相觐见,众人方才松口气。段博腴不为这引而不发的紧张氛围所动,笑问:“陛下何故动怒?”   段延祐冷冷道:“江左监,管得太宽,敢管到朕头上。想必是事事都心存不满,换个皇帝恐怕才能如他所愿。”   这才几天,他已完全暴露出与父亲一式无二的偏激性格。   舅甥二人默契十足,段博腴一至,段延祐便屏退旁人。   “江枳是废帝启用的人,”段博腴道,“此人甚为典型,效忠君主而非忠于社稷。陛下非得要用他,也不是无法,常言道忠臣不贰主,除去先主,就只剩陛下一人可以效劳了。”   段延祐佯作才记起,道:“是也,那人还羁押在北寺狱。朕记得吩咐过,不许对他用刑。”   “自然不曾。”   “今夕何夕?”   段博腴答:“已至春分日。”   柳暗花明逢日暖,春分不减社前寒,这一日正适合结束旧的恩怨,开启新的纪年。   段延祐露出丞相式的笑脸:“那么就在今夜做个了断吧。” 第105章 赐金樽   梁珩受困于北寺狱,已是求生无门,插翅难飞。但他脑筋尚能转动,沈育不曾告诉他骨戒仍存,亦不曾透露过是如何销毁骨戒。若段博腴所言非虚,沈育那时为何要留下这个祸害?   火光从尽头照来,段延陵出现在门前。   他将油灯放在灯架上,卸了牢房门锁,身后无人跟随。梁珩仰头看他,等待他是将自己放走,或是了断。   晦暗的空间里段延陵也看着这个素来金枝玉叶的人,被糟践得虚弱、落魄。   他俯身靠近,梁珩已在墙角,避无可避,浮现出厌弃神色。段延陵不为所动,贴到他身前,两手绕到身后为他解开紧缚的绳索。梁珩被捆麻的双手这才恢复些许知觉,他似乎能感受到段延陵温暖的体温。   “陛下要见你。”段延陵说。   那错觉的温度又飞快流逝了。   沈育冷得一个哆嗦。二月春风狂似虎,吹得他鬓发乱飞,这让他想起年年妖风送来的凶兆。   一朝天子一朝臣,梁珩禅位后,朝中少有可信赖之人,沈育所能依仗的,只有曾经出生入死的台卫。那时梁珩需要耳目,台卫便训练出一套暗中接洽的门路。旧主去后,新主上位,不怎么搭理这支孤兵,先时升邹昉做城门校尉的调令也被按下,转而让他接了沈育的班,邹昉或许因此有点想法,一直未对新帝坦诚相待,这道暗门便为梁珩与沈育留了下来。   邹昉为他尽力奔走,却并没有在章仪宫中发现任何迹象。沈育于是做了最后一个打算。   奄奄黄昏。   官巷沉浸在薄暮之中,署衙前威武的獬豸石目审视到访者。寺庙原是匾额的梁上只余一方旧痕,改换门庭,于是救人解脱之地,成了刑罚断罪之所。   北寺狱内,依旧是一名僧侣打扫中庭。   沈育出示私下偷盖的通行令,得以进入牢房。终年不见天日的地牢,阴冷甚于春寒,且死寂如无人之境。北寺狱是关押犯事官吏与贵族的地方,上一次人满为患,还是清剿阉党余孽,仇致远断脊而死,余党皆服刑,此地是生人没有,而怨魂不散。   他一路走到底,每看过一间牢房,都从害怕见到梁珩受折磨的模样,到更害怕哪里都找不到他。   连北寺狱都没有……   沈育提在手中的灯台无风而抖,映在石壁上的影子凌乱无序。   这时牢狱深处有阵响动,灯台的光辉推过去,映照出一张年轻而颓唐的脸。他大概在黑暗里蜷缩了太久,沈育一时间都没有发现,那双眼睛牢牢盯着沈育,眼底明晦交替。   仲春之夜,摇光在东。   天河下,两重城垣捍卫着正中重檐攒顶的建筑,黄金涂,函蓝璧,彤朱髹漆,沉默的武士伫立在石道两旁。梁珩得到了很好的待遇,由一辆双驾马车带入园陵,闭着眼睛他都知道,这里是供奉着亓国历代帝王灵位的明堂。   明堂九室而八牖,四门十二宫,天下九州,四季十二月,尽皆在这天圜地方的宫室之内,在这通天屋径九丈的礼法宗祠之中。太室香灯长明,层层壁龛下,一位青年拜过先祖,起身回过头来。梁珩仔细分辨他的面孔,从中找不出半点与段延陵相似之处,他想自己从前真是太过没心没肺,连这么明显的异常都未曾挂心。   段延祐道:“好久不见,上一次见面似乎是在……桂宫?”   梁珩沉默片刻,道:“不记得了。”   他仍身着囚服,而段延祐龙袍金带,负手而立,端得一副气派,从容一笑说道:“朕该怎么称呼你?或许,连你自己也不知道。”   “人生天地间,”段延祐道,“父母给了骨血姓名,乃是立身之本。而造化给了你另一样东西,你知道是什么?”   梁珩摇头,段延祐一指他脚下。   “是影子。”   “……”   “影没有身躯,没有血肉,没有姓名,没有父母。没有自己存活的意义。他随朕的动作而行动,为了成就朕,乃是天命赋予天子的第二条命。王者不死,非是不死,自有人替之。金殿那一天,朕几乎以为你命数已尽,想不到,还能偷得浮生至今。”   “不是做皇帝才叫生之意义,”梁珩忽然开口,“更不是天下人人都想做皇帝。看似至高无上的宝座,实则是一切争端纷乱的源头,风云瞬息万变,连一己之安危尚且难以顾全,亲朋好友亦牺牲无算。如果因你而死的人皆是你的影,那么天上太阳就只照着你一个人,何其孤独寂寥。”   “你不想做?”段延祐重复他的话,语气中隐含一丝诧异,似乎不明白怎么会有人敢轻视九五至尊。   “你不想做,朕却想做。这一生你都生活在光明正大里,而朕像沟渠里的老鼠,躲躲藏藏,不能为人发现真实身份。一个是不得不避开阉党耳目秘密培养的正宫太子,一个是禁宫里犯戒宫人的遗腹子,我们之间,究竟是谁更见不得人?”   “但是朕不恨你,”段延祐露出一点笑容,“从前每当朕走在大街上,听见百姓议论东宫那位荒唐太子,与太监厮混、与纨绔纵酒,气走了业师,不学无术一事无成。朕就感到庆幸,先皇英明,朕若不是在相国府长大,说不得也在阉人的手段下消磨了志气,成日纵情声色,最后任人拿捏。”   “你怎么不恨我?”梁珩怪道,“你不恨我,会派刺客追杀我?汝阳刺客身上刺有奔马图腾,与奇峰山的刺客别无二致。你早就想杀我了,一次不成,还杀两次,今日我能站着走出明堂,或许要感谢老天开恩。”   这最后的关头,梁珩难得头脑清晰起来,甚至感到自己从未如此犀利过,直逼得段延祐那古井无波的脸色都变了一变,上前一步,居然提拳来揍!一拳击打在梁珩腕骨上,却是梁珩也反应极快,抬手格挡,被巨力冲撞得连连后退,撞到大门上,手腕撕心裂肺的痛。   殿外武士执戟一动,似要护驾,段延陵也抽出君子剑掩护在段延祐身前,谨防梁珩逼急伤人。落在梁珩眼中,实在无比可笑,二十年的表兄弟,段延陵还不清楚他的斤两?   段延祐一击不中,貌似也没有非要揍得梁珩吐血以泄愤的意思,摇头兀自说道:“小鬼难缠。朕以前就知道,别看你只是砧板鱼肉,小心思却层出不穷,连三宦都被你耍得团团转。就连你留在朝中的心腹,譬如江枳邓飏之辈,也不懂得审时度势。”   这些人正是沈育协助他提拔,以稀释相党羽翼,想不到如今正成了段延祐的在背芒刺,因果相循,自有定数。   “众贤之进,如茅斯拔,”梁珩道,“君王即应不拘小节,容人之心尚不能有,如何能容得下千里江山?”   梁珩越说越使段延祐陷入无言。多时的静默后,他冷笑道:“忠臣不事贰主,你既还活着,凭什么要朕多担待。若你甘愿以身度人,朕倒可以考虑。”   一语毕,书童手捧漆盘进入明堂,盘中金樽清酒。   “若说恨意,比起区区之你,朕其实更恨先父,他在世时,我一日不曾体会过家人团圆,唯一一次明面上的交流,只有那年冬末,椒酒宴会,先帝赐朕一柄天子之剑。为了这一赐,先帝饮下毒椒之酒,肝肠寸断而亡。这就是他留给朕骨肉亲情,尽是痛苦。虽则如此,谅你却不曾有过,朕愿将这亲情分你一杯。”   书童端着椒酒走上前,忽然段延陵手上一动,似乎是想挡一挡,但立马恢复神智,克制住了动作。然而这毫厘之差,仍为段延祐所觉,他好像对身边一切变化都非常敏感。   “怎么?”段延祐道,“你有什么话说?”   段延陵知道自己在紧要关头犯了傻,哪里还敢吱声,可他不作声,段延祐却要发作:“朕犹记得,你表兄弟二人从小十分亲厚。人到了离别时刻,一切都可前嫌尽可冰释。段卿,朕允你送上表弟一程。”   书童近似段延祐的分身,是点头即会意,转而将漆盘托至段延陵眼前。   那一杯酒液里倒映出段延陵僵硬的脸。   梁珩静静注视酒樽,豁然明白那杯中盛的非是酒,乃是段延祐的憎恨与恐惧。他一日不消失,段延祐一日不能安坐庙堂。可段延祐这名正言顺的君主,有什么好怕他的,这世上连一处容膝之地也不敢收留他,身为一国之君,未免失了度量。段延祐想得容易,以为他一死,前朝之臣便尽数拜服在自己脚下。但沈育怎肯辅佐他?梁珩心想,沈育一定会恨死你。   肩上一阵剧痛,是段延陵一手制住他,一手缓缓握住盘中椒酒,面容呈现出咬牙切齿式的狰狞。梁珩被他抓得动弹不得,骨骼关节摩擦作响,震痛从肩膀传至胸膛,心中一片冰冷。   段延祐负手回身,面向祖宗灵位,似乎懒于面对行将发生的一切,香灯光晕迎面而照,显得他眉目清晰无匹,如一尊金身玉像,阖上威严的双目。 第106章 置死地   有道是天道无言,感应在心。藏匿己身多年的正统宗室段延祐,吐出胸腔里郁结多年的苦闷,顿觉神清气爽。诸天星斗黑夜生辉,似乎正是自太祖皇帝至他父皇的在天之灵,与他共同等待着这一刻。   数息之后,酒杯滚落地面,发出清脆一声。   天下再没有他的眼中钉、肉中刺,储宫已成为一片断壁残垣,章仪宫中不会留下那人只影残踪。创造一个人很难,抹消一个人却很简单。从此便只有一个太阳高悬东天,再无星月敢与争辉。   他眼眶发热,不得不握紧天子剑,心中充满难以抑制的冲动,几欲拔剑斫下梁珩的头颅。   段延祐克制不住身躯的颤抖,回头看向这胜利的场景,但见段延陵一手拾起酒杯,另一手搭在那跪地之人肩上,抬眼是一片冰冷的覆雪。   “…………”   “陛下?”段延陵提醒他。   “先帝陵园以东有一处陪葬的墓园,”段延祐自言自语,“朕曾经也想过,或许百年之后只能落得为先帝陪葬的结局,不过天命所归,可见各人自有各人注定的命数。”   “叫阁卫来与你同办此事,把尸首交给奉祭官,他知道该怎么做。”   南郊密林中似乎只有明堂燃着灯火。   段延陵独自走出太室,唤来石道武士,吩咐通知阁卫来人。时已四更,长河渐落晓星稀。他闭上眼睛在冷风中哆嗦,脸色一片惨白,不及片刻,便有属下前来。   通天的九丈屋径之下,梁珩灰扑扑的身影面对林立的牌位而跪,纹丝不动。阁卫们见此情景,个个呆若木鸡。皇帝陛下则端坐于另一侧的蒲团,面向众人,一袭耀金的常服。   段延陵匆匆发令,然而部下置若罔闻,仿佛被惊骇住了。他斥道:“发什么愣!”   忽然一人怪叫一声,扑向梁珩的尸首,段延陵眼疾手快将他拦下:“做什么!”   “陛下怎么了?陛下怎么了!”听声音,铁覆面之下居然是连轸。   段延祐点头笑道:“陛下安好。”   段延陵大骂:“谁让你们把他带来的?!”   连轸蛮力爆发,几乎把段延陵甩脱:“你把陛下怎么了?!”   “他不是陛下!”段延陵头疼不已,“乱说话,小心你这傻子的脑袋!”   “我不是傻子!你才是!他就是梁珩啊,你怎么不认他了!”   段延陵一愣,如同挨上一巴掌。   “连轸与你有手足之情,”段延祐道,“不过又疯又傻,依朕看,难当阁卫重任,究竟是褫夺官职,还是另择他就,端看他自己造化了。”   “把他带走!”段延陵拿连轸是束手无策,又不能与疯子讲道理,只好催促部下。两名阁卫一左一右架住连轸,连公子从前是很得宠的,又有太尉余威庇佑,如今也成了落水狗。另有一人绕到香案前,见了梁珩的脸,良久不动。   段延陵心生异样:“你做什么?动作快。”   那人本伸了手似乎想触碰,受到段延陵呵斥,中途易辙,便欲将人抱起。段延祐缓缓侧首,看向这位遮头遮尾的侍卫:“慢着。”   “把你的覆面摘了。”   那人停下动作,站立不动。   段延陵使个眼色,石道武士交戟封门,阁卫拔剑将那名同伴四面包围。形势急转直下,那人抬手摘下覆面,露出一张苍白的脸。   “沈育?”段延陵大吃一惊,“你好大的胆子,竟敢闯入明堂!”   梁珩面对先帝灵位的面目已全然不似生人,七窍溢出蜿蜒的细血,干涸成暗色。灯影里脸如金纸,周身冰冷。沈育垂着头,好像不敢触碰。   “右都侯,沈大人,”段延祐开口,“你对废帝忠心耿耿,还是来晚一步。时运便是如此,天佑紫薇,天命所归不在于他。你是王佐之才,朕不忍见明珠暗投,愿意给你一个机会。”   沈育不言语,护手轻响。   人发杀机地覆天翻,瞬间的直觉令段延陵急忙出剑相救。剑光如一道白虹,自沈育手中发出,擦过君子剑刺破段延陵肩峰,激出一串血沫。段延祐脸色一变。   刹时太室外武士拥入堂上,矛刺戟立,围困段、沈二人。沈育浑如断尾之兽,被激发了凶性,招招直取命门,更无留手的余地。段延陵剑术乃是跟南军教头所学,本来不如沈育,天子面前,竟被逼得步步退让。急锋如雨至,二人交手之际,更无他人容身之所,阁卫护着天子退出明堂,石道武士交戟封锁住殿门。   只见刀光剑影去势惊鸿,冲天的杀意中梁珩垂首跪坐,不沾风雨。   恍然间段延祐又回到从前,他随段延陵到桂宫拜见,宫苑楼阁,亭台花谢,无一不是他所向往。娘娘在亭中等待,身穿日月龙凤袄、山河地理裙,端的是尊贵非常,他方要进去,娘娘身边却早有一人,足蹬朱丝履、腰系白玉鞓,海晏河清的龙衮,正是梁珩。却只留一个背影,并不拿正眼瞧他。   你凭什么看不起我!段延祐怒吼。   梁珩脱下衮服,向他抛来:“你要吗?都给你。”   帝衮遮天蔽日,犹如天网恢恢,段延祐陡然生出隐喻似的惊恐,慌忙扒下衣服,重见天日,宫殿却烟消云散,眼前只有争斗不休的明堂。梁珩已经失去了鲜活的色彩,从前饱受的讽刺与怜悯也被遗忘,段延祐心中重新被胜利与骄傲填充,那一点似是而非的惊恐完全不足为道!   段延陵一身常服,架不住沈育全副武装有备而来,难以寸进,于是中途易辙进攻下盘,鞭腿扫中沈育腿股。沈育一声不吭,脚下却一歪。段延陵所踢之处,正是他不日前为阁卫弩箭贯穿之伤,因连日奔走不曾好好料理,伤上加伤,险些站立不稳。   趁此间隙,堂下武士投出一记穿云戟,急射而来,刹时掼入沈育肩胛,长援勾住甲叶,带得人倒飞而去,钉在太室灵位下,梁珩的身前。   层层灵位构成一道巨大的身影,铺天盖地镇着脚下两个小人。   太室见血,段延祐脸色已非常不好看。武士飞戟投中刺客,亦损坏了灵位,反遭段延祐劈头盖脸一通责打。   段延陵捂着肩峰伤口,疼痛令他额上冒汗心中发狠,以剑尖刺入沈育胸口,被段延祐叫住:“且慢。”   “不能杀他。”   段延陵恶声恶气道:“沈族满门已死尽,不多他一人,陛下请下令吧。”   段延祐呵呵一笑,颇有点轻蔑之意:“杀人使人上瘾,你杀了梁珩,下手就没分寸了么?正因沈氏已灭族,朕才更不能杀他。沈门翻案乃是阉党失势的象征,满朝文武都作了证,沈育倘若死在朕手中,如何能说服百官?”   沈育如同斗败的旗旛,破烂地挂在长戟上,浑身浴血,唯脸雪白,双目染成汹涌的红,犹如野火燃烧,抬手握住扎在胸口的剑,血流汩汩渗出指缝:“段延陵,你谁都能下手,杀我又何妨?”   剑锋破出血肉,带起一道厉光,没入鞘中。段延陵眼神古怪,说道;“人命之事易可容易?覆水不收,破镜难圆。陛下饶你不死,还不谢恩?”   沈育眼前阵阵发黑,即使段延陵不动手,他恐怕也命不久矣。梁珩的身影在眼前模糊,又在脑海中清晰,坐在蒲团上,抬头忧愁地瞧着自己,眉目宛然。沈育竭力抬手,正能触到他的脸。   识时务者为俊杰,主君已经死了,何必再搭上自己一条性命。段延祐很不以为然,然而沈育不愿为他所用,他亦不能杀死沈育,只好任其自生自灭。   “梁珩说起来,也是先父养子,本拟让他陪葬皇陵。你若想带走也罢。”   沈育握住肩上长戟,只听得一阵骨头摩擦的酸涩声响,铜戟砰然落地,血箭喷涌而出,带走身体的热量,洒溅在太室青石上,引得段延祐直皱眉。他除去浑身甲胄,肩头与腿股伤裂的殷红几乎浸透全身,趔趄到得梁珩身前,支撑着将他负在背上。   受伤的腿一瘸一拐,留下一串血脚印。   堂下武士与阁卫收起剑戟,纷纷退让。不知谁踢到某物,滴溜溜转到门槛上磕得清脆一响。   沈育黝黑的瞳仁看去,是那只夺人性命的金樽。   他踢脚迈出太室,阴风穿堂而过。   明堂前石道来时短得像是一瞬,归去却漫长无尽头。常言道生如走马观花,身后历历在目,他却脑海空白一片,难以回想起任何与梁珩有关的过往。似乎剜心之痛,连带他的魂魄也一并挖走了。   冰冷宫垣外,四面辟门大张吞噬万物的巨口,周天星斗倒映于环水。   失血与剧痛令沈育神智模糊,喃喃道:“还得带你去寻大夫……”   梁珩安静地趴在他肩背。   “从今往后……不会再有人找麻烦了……我打算在嶂山办一座书院……你喜欢嶂山吗?……我觉得你是喜欢的……”   如果没有狞狰的血痕,星辉之下梁珩的面容只如沉睡一般。   天河漫道悬斗柄,长夜梦里呼不应。 第108章 嶂麓院   云水淡于鸥,山色涳濛。嶂山山麓下坐卧一方小小书院。   时值午后,先生守着诸子背书,未料自个儿先靠着窗棂春困去也。浮云如丝如缕,掠过柔软的光影,顽童探头窗下,捻一根狗尾草骚/弄先生两只出气孔,痒得先生打个喷嚏,却也没醒,撑着头依旧打盹。   穆杰憋不住笑,收起狗尾草,朝学堂里嘬个牙花子:“沈玉!沈玉!”   童生们有的见先生睡着,也在淘气,有的则端着小大人的架子,默书写字。穆杰一唤之下,齐刷刷十几个脑袋抬起来。   “出来玩儿!”穆杰道,“带你看个好东西!”   沈玉提腕落笔,仍气定神闲地默写章句——不偏谓之中,不易谓之庸,中者天下之正道,庸者天下之定理……   他身边同砚忍不住道:“什么好玩儿的?”   “静心。”沈玉少年老成地提醒。   学堂高悬飞白书就的匾额——心虚意净。   同砚崔衡吐吐舌头,埋下脑袋,穆杰催促道:“默个书有什么难的,这半天还没写完。一年之计在于春,寸金难买寸光阴,懂不懂!”   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沈玉不以为然,崔衡却玩心大起:“我默完了!我出去玩啦!”   沈玉:“……”   穆杰又诱惑道:“晏儿,你来吗?”   扎一对丫髻的小书生闻言流露出向往的眼神,然而又坚决坐定不动。“不来算了,”穆杰说,“我带崔衡去后院摘桑果儿,酸酸甜甜的,那叫个生脆,咬一口果汁儿顺着舌头溜进喉咙。”   晏非咽了口唾沫。   三学童从窗下匍匐而过,穆杰见沈玉也来了,好一番嘲笑。   “我来监督你们,贪玩也要有限度。”   “好你个沈玉,太虚伪了!快跟我来。”   穆杰率领三人穿过学堂,青松冠盖葳蕤,白墙上水墨画一般的树影,绕过静室,是鲜无人迹的排水渠,堆着腐烂的枯枝落叶,味道不甚讨喜。   晏非非常嫌弃:“你说的好玩儿的地方,就是臭水沟?”   穆家煞有其事地说;“我说的这个地方,你们没有一个人找到过!”   四人纵列猫入后墙角,不知绕到了学堂后的什么角落,竟在墙上发现一扇木扉,年代太久,木皮簌簌剥落,铜锁处贴上两张封条,黄纸朱砂墨,貌似道家符篆。   四周似乎变冷了几分,崔衡一个激灵,感觉不妙:“沈、沈玉,这里不是鬼屋吧?”   沈玉道:“别怕,世上没有鬼。一言传千里,却没人亲眼见过。”   穆杰道:“有鬼才好玩儿呢!否则我带你们来看什么新鲜?”   众童皆是无语。   穆杰胆壮如牛,仔细将符纸封条完整揭下,铜锁早已朽坏,穆杰使出十八般武艺,以一根削得又薄又细的铁篾捅进锁孔,然而摆弄半天也无结果。   等待之下,三人都不耐烦了,先前一时之胆怯也烟消云散,崔衡不解道:“你看这锁环都朽成这样了,根本不牢固嘛。”说着信手一扯,锁环竟然应声而断。   穆杰:“……且慢!你你你、你怎么做到的?!”   众人瞪着崔衡,崔衡自己也吃了一惊,他亦非是力大之士,又不长个子,又不爱吃饭,瞧着瘦瘦小小,任谁能扯断锁,也轮不到他啊。   沈玉将崔衡手中的破锁挂回木扉,袖子擦净他手上沾的锈,问穆杰道:“还进不进去了?”   穆杰这才转移了注意。   这间小屋,果真是谁也没来过,几人打小在书院识字启蒙,也不曾得知还有这一处空间。   小屋没有窗牖,仅从门口投入微薄的光线,经年的尘埃在光束里舞蹈,四处都没有下脚的地方。原来是一件堆放废弃物的仓库。   晏非大感失望:“我再也不会信你了!库房有什么可玩儿的?!”   穆杰也很失望,他本意溜出学院上山玩儿,好巧看见这扇门上贴的符纸,还以为里面有挂着吊绳的横梁、染着血迹的旧衣、只剩残灰的焚香,在房中睡上一觉,会有魅影入梦。   他很气愤,将这气撒到晏非身上,逮住他的一对丫髻蹂躏折腾。晏非被大他一圈的穆杰追捕得无路可逃,碰倒了库房里的东西。书院的库房,闲置之物也无非是桌案架柜、残破的笔洗砚台。晏非压在一台几案上,肘部将面上灰尘无意中扫去,穆杰眼尖地看见一行刻字:“咦?崔衡?”   崔衡一听,怎么这里的旧物还刻着自己的名字,忙凑过去围观。却见那已经不太清晰的名字刻的是“崔珩”,不是“崔衡”。   “小衡,这是你的桌子呀?”晏非愣愣道。   “我没有这种书桌呀。”崔衡傻傻答。   沈玉家中是做文人生意的,耳濡目染,比较懂行,辨认过几案样式后,声称这应当是前朝之物。首先其四脚矮小,是几非桌,本朝都有杌、墩可坐,无人再跪席垫茵毯,使用矮几未免不便利。其次前朝作文具多用乌木,本朝文具则多以黄杨,乃因前朝立于危世、人人谨小慎微,选木料也要挑此般低调内敛的,与黄杨之明亮色彩又大为不同。   一番议论,说得三人云里雾里,穆杰的关注点又转移了:“前朝古物?崔衡,这是你上辈子用的东西啊!”   崔衡受了惊吓:“啊?!”   沈玉气道:“请你不要乱言语吓人!六道轮回是方外之谈、外教之论。不知生焉知死,儒者理应敬鬼神而远之。”   穆杰却理直气壮,指着“崔珩”旁边说道:“我有证据!请看!”   吹去光阴的余烬,乌木黑邃的表面浅淡的刻痕历尽消磨,模糊不清,只能隐约辨认出一个“沈”。   又是崔,又是沈,这书案的前主人究竟是谁?晏非莫名其妙,穆杰揶揄他道:“这还不明白?崔衡和沈玉是不是用的同一张书桌?说明这台书案就是他俩上辈子用的呀。生是书院人,死是书院魂,生生世世都要学习,学海无涯苦作舟!”   晏非本安生在学习,被他引诱出来玩儿,却看些乱七八糟不明所以的东西,当即呸了一声:“照你这样说,人人都有前生后世,你前世指定也常常这样欺负我!”   穆杰道:“那可不一定,我娘说,人的今生来世都是相反的,搞不好前世是你欺负我呢。”   “哎呀!”崔衡一声惊呼,手指被书案上不起眼的木茬刺破了,冒出一粒血珠,一个不经意,血珠掉在案面上。   “坏了,”崔衡愁道,“弄脏几案了。”   沈玉年纪不大,一向很是古板,这时却替崔衡辩解道:“放这么多年早够脏了,也不差你。还是手伤要紧。”语罢随手将那血珠一抹。   四人见这破屋子再逛无可逛,意兴阑珊地撤了。   浮金似的日影照穿时空,落在书案上,细微的血痕嵌入纹理,呈现出那早已被模糊了面貌的名字。   “快关门,封条贴好!”   烟尘重归于静,崔珩与沈育再一次沉睡于寂寞之中。 第109章 而后生   螺钿妆奁盒打开放在一边,夜光贝在晴天里显得暗淡,雕刻的月宫飞仙饱受磋磨,脱落得快看不出形迹。盒中绒花发簪裂成两半,内里绢信已被取出,这破败的妆盒与老旧的发簪,如同它们的主人,假使仍活着,也已是美人迟暮。   崔季在格扇下就着天光阅读绢信,字又小又密,看得他眼睛疼,以至于流出泪水,以袖拭之,袖子都浸湿透了。   他看完信,喃喃自语:“我要早知道……早知道就……”   千金难买早知道。   格扇外一个声音回答他道:“早知道就如何?会收留他,庇护他?晚了。”   崔季愣了半晌,问:“沈贤弟,你为什么在磨刀?要让愚兄赔命么?”   外面临阶坐着的果然是沈育,披着外衫,里衣半敞,露出胸口一圈缠一圈的绷带。因他肩胛受伤,又最不听话,总爱劳动右手,于是疡医将他右手吊在脖子上,只留给他左手使唤,此时正两膝夹着磨刀石,搓着一把砍刀。   “我要让鸡赔命,”沈育白眼道,“嫂子晚上炖乌鸡,崔兄你要没事做,可以来帮忙,省得想东想西走火入魔。”   崔季的儿子,崔小习,从院里哭着跑过来,大叫“爹!爹!”,崔季忙收了绢信,盖上妆奁。   “怎么了?”   崔小习圆脸哭得红扑扑,到得阶下,因堂屋台阶太高,爬不上去,一屁股气喘吁吁坐在沈育身边,给他看手中半块白麻糖:“哥哥抢我糖吃!”   那半块糖上果然还留有牙印。   沈育将砍刀收了,以免崔小习乱摸。崔季批评道:“一块糖有什么好争的,别人想要你半块糖,你就应该将整块都给他,这才是君子所为。何况是哥哥,兄弟两个更应和睦相处。”   崔小习道:“可是他在我的糖上留了牙印,还有口水!娘亲说不能吃别人的口水!”   沈育忍俊不禁,左手从袖袋里摸出一颗糖渍梅子,要和崔小习交换那半块白麻糖。小习严肃地权衡利弊,认为糖已经不能吃了,梅子还可以吃,于是愉快接受。   “估计是又不肯好好喝药,”沈育起身道,“我去看看他。”   花廊里暗香浮动,沈育空荡的袍袖被风吹拂,衣冠不整索性头发也不整了,半披在肩上,乌黑的鬓发更衬得脸色病白。   走至屋外,就听得崔显的声音:“你这一身,是外因引发的内伤,喝药是必不可少的,你看啊,碗里面还有橘皮和山楂,一点都不苦……”   另一人又说道:“我说少爷啊,你可别挑剔了,五脏六腑受损,你知道有多严重吗?脾胃乃气血生化之源,后天之本,肝则主藏血与疏泄,肝伤则目损啊,看看你现在眼神都不好使了,动不动头晕呕吐,还不喝药。”   沈育挡住了门前光线,诸人都看过来。屋内药气蒸腾,崔显手中端一只黑黢黢的汤碗,这几天劝药不进,急得胡子都白了,侧旁另有一医师,也算一位熟人,正是章仪宫太医署的麦老先生。   不过日前已辞官不干了,打算此后悬壶济世做个游方郎中。   梁珩病恹恹地窝在被里,见到沈育,三个人都眼前一亮。   “好好喝药,给你糖吃。”沈育抛了一抛那半块白麻糖。   “你知道他们都用什么煮药吗?”梁珩立刻道,“有鸡矢!还有马通啊!给你喝不喝?”   麦老便道:“马通镇痛有奇效啊,你不喝,夜里五脏六腑痛得睡不好觉的。”   沈育笑道:“你这么折腾两个老人家,我看是精神得不得了,哪里像有伤在身。”   梁珩于是焉了,蓦然想起崔显为了陪他养伤,推辞了书院的课业,熬药喂药都是亲自动手,麦老也很是尽心尽力,就在屏外设榻,以便梁珩夜里痛苦时随叫随到。   “要给糖哦。”梁珩提醒沈育,接过碗喝了药。二老大松一口气。   沈育靠在门边,将麻糖抛进他手中,与麦老使一个眼色,二人到外间说话。   院里春光恰好,莺歌婉转。   沈育道:“若非得您不弃,在望都城出手相救,晚一刻恐怕都回天乏术了。”   麦老道:“严重了,医者仁心,岂有见死不救的道理。何况,真要论起来,使少爷得救的不是老朽,而是沈公子你。老朽如今也没想明白,那时天子下了杀手,少爷几无生息,沈公子你究竟是舍不得放不下,定要找人救上一救,还是另有缘由?”   沈育低眉不语。其实他也不明白究竟是为甚么。明堂太室里梁珩七窍溢血的可怕模样常在夜里造访他的梦境,任谁见到那样的场面,都会当梁珩已魂归西天了。可是天公见怜,让他见到了那只滚落门槛边的酒杯——段延祐赐下毒酒欲夺梁珩性命,先帝梁玹亦是死于毒酒。   他那时三魂七魄都随梁珩而去,本是六神无主,心中只恨段延祐偏执阴邪,梁玹是怎么死的,便要梁珩也怎么死,为他父亲陪葬。可梁玹是饮下毒椒酒,蜀椒闭口者使人咽喉麻痹,闭气窒息而亡,设若梁珩喝的也是椒酒,怎么会有耳中渗血的症状?   为了这一点不足悬丝的生机,他赶回望都城,秘密找到崔显,通过崔显又找到了麦老,这才险而又险,捡回了梁珩一条命。   麦老道:“天子的确从药库支取了毒椒之酒,老朽早有不详预感,后来才知道是为了毒害少爷。但奇怪的是,少爷体内没有任何毒素残余,之所以有假死之状,乃是五脏六腑与正经十二经脉受到震伤,任脉行于腹,称阴脉之海,督脉行于背,称阳脉之海,血海震荡,阴阳失序,乃致于气血外溢,生机呈现混沌之象。虽则亦是危在旦夕,比之那顷刻即死的毒酒,却尚存一线希望。只不知,本该中毒,却变成重伤,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彼时在场的只有天子、书童与段延陵,天子是定要梁珩一死以绝后患,能施救于他的只有……   “朝堂反复,阴谋迭起,实在令人疲于应对,”麦老叹息道,“老朽相救于少爷,想必是不容于天子了。治好你二人,这便要离开汝阳,周游天下去。”   “先生之恩,沈育没齿难忘。”   沈育施以一拜。   堂屋里,崔显坐着都打瞌睡,下巴一点胸口,清醒过来,见到沈育回来便起身道:“贤侄,辛苦你这伤患来陪他一阵,老夫且回屋寐上半刻,向晚来换你。”   “我看他情况已好转不少,离得人了,世伯不必勉强,夜里我陪着他就是。”沈育扶崔显出到走廊。崔显年事已高,本不宜操劳,众人轮番劝说架不住老先生心疼梁珩。想到崔显从前教书是严于律人、铁面无私,不知多少学生被吓退过,如今摇身一变,成了慈祥如亲爷般的人物,着实叫人咋舌。   梁珩躲在被窝里啃麻糖,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不闷吗?”   听见沈育说话,立刻掀了被子坐起来。“崔老总算走了吗?”梁珩庆幸道,“你就应该常来看看我,省得我总被崔老监视。你知道我的感受吗?以前在……储宫的时候,梁玹请崔老教我念书,非逼得我五更起、三更眠,一根教尺抽在身上,火辣辣的能疼上三天!现在又逼我喝药!”   他尚不能下地行走,周身一起力气就经脉作痛,不得不整天蜷在床榻间生霉,憋了一肚子怨念。   “你说他为什么突然对我这么好?”梁珩怀疑地说,“还有崔季,之前借住他家,总像是怕惹得麻烦上身的模样,不是我的错觉吧?怎的忽然态度转变?”   沈育一面思索怎么告诉他,一面慢条斯理整袍,露出一片无血色的肌肤,梁珩盯着他看,忽然膝行到床沿。“做什么?”沈育怕他摔着,便坐得近些接在怀中。   “我觉得你这样很好看。”梁珩煞有其事道。   “什么样?伤痕累累?”   “对啊!”梁珩笑嘻嘻地在他脸上胡乱亲一通,亲到肩头却十二万分小心,嘴唇柔软地贴上绷带。   沈育被他逗得浑身又酸又麻,待要上手,忽然崔小习登登登跑进来:“哥哥!”   两人赶忙分开。   “哥哥!”小习攥着一只布袋,给梁珩炫耀,“快看我有一大袋糖!咦,哥哥你们在做什么?”   梁珩板着个脸,将沈育披散的外袍拉好:“在教育你大哥哥好好穿衣服,不听话要着凉——你上哪儿又弄来这么多糖?吃多了小心坏牙!”   小习爬上床,坐在被子上,示意梁珩将腿当作桌案供他使用:“才不是吃的呢!你看!”   他将布袋里的麻糖一股脑倒在梁珩腿上,切得方方正正形状规矩,表面用各色的花汁描绘出不同纹样,兼具鱼虫花草、飞禽走兽,十分精致小巧。小习举起一块糖考问梁珩:“这是什么?”   “蝉。”   “错啦,”小习摇头晃脑,将崔季告诉他的话原样背诵,“此是螗也,螗者,背甲青色,头具花冠。蜩者兼备五彩。蝉之大者,谓马蝉,小者谓之茅截。背甲紫灰而个小,乃蟪蛄……”   沈育笑问:“谁给你做的?”   小习道:“当然是爹爹!爹爹说,答错的人是不可以吃糖的。”   小习还是出牙的年纪,崔季是想方设法制止他吃糖,此一招同时又教他辨认万物,一石二鸟,又叫小习心服口服。   梁珩则气道:“好哇,崔季为着不叫我抢他儿子糖吃,竟想出这等损招!这一块画的是瑞香,总答对了吧!”语罢夺了麻糖放入口中。小习抢之不及,又丧失一名爱将,大哭着跑去找崔季。   药汤苦涩难去,梁珩一边含着麻糖一边庆幸,送糖童子来得真及时。 第110章 云外信   崔显学风严厉不近人情,家风却十分和蔼,听说沈育如崔习这般大小时已被沈矜逼着面壁背诵幼学,而崔小习还能在家宅里四处撒野逗趣,赶上梁珩这个卧病伤患也有一颗耐不住寂寞的心,二人一拍即合。   这日,小习推着一只沉重的藤箱进屋,不知里面装了什么宝贝,迫不及待给哥哥分享。   箱子已很陈旧,藤编处处磨损,似乎从前常被人使用,然而面上又积了灰,不知从哪一刻起就被遗忘了。   “别把你阿娘的嫁妆拖来了。”梁珩半靠在床榻,试图趁崔显不在,将糖块在药汤里泡化了再喝,见小习拖拽困难,干脆将药置之脑后,下床帮忙,他目下恢复不错,已能使上力气。   小习道:“这是伯伯的!”   “你还有伯伯?”梁珩一直以为崔家是两代单传,子息薄弱,想不到崔季头上还有位兄长。   “有伯伯!”小习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总之打开藤箱,同梁珩骄傲一指,“伯伯好玩的!”   箱中乱七八糟装着各种物件,入目皆是些木工、陶作,似乎是小习的伯伯自作的小玩意儿。梁珩拿起面上一只倒立的木头鹅,入手沉重,一旦拿正,鹅的两只脚掌便缩回腹中,屁股掉出来小小一粒蛋,在被窝里滚了两转。   梁珩捡起鹅蛋一看,是颗打磨圆润的黑卵石。   木头鹅生了一颗蛋,需得倒转后再立正,方才又生一个白卵石。好精巧的机括,梁珩眼睛凑近木鹅腹腔窥视,什么也没看清,反而不小心把脚掌卡在肚子里了,心虚地把木头鹅推至角落。   小习翻出一只手掌长度的圆筒,爬上梁珩的床,推开窗格,迎着春日转动圆筒:“看!”   阳光穿过木筒,投射在梁珩膝头,闪烁着缤纷五彩,随着木筒转动,组合成千奇百怪的形状,如同一个个瑰丽无比的白日美梦。   “你伯伯手真巧啊!”梁珩由衷感叹,皇宫里都没有这玩意儿。   “爹爹只会读书,”小习生气地说,“伯伯好玩!”   “你伯伯名字叫什么?”   小习想了半天,想不起来。   梁珩不由对此人感到好奇,更欲瞧瞧箱中还有什么些个宝贝,翻找起来,结果翻出一张十九路纹秤。看来小习的伯伯不止会些木工活儿,生在书香门第,琴棋书画想必都不在话下。   那棋盘约有三指宽,非常实沉,暗金木纹绕走盘面,光华内蕴。侧边凿刻几个小字——林客。   崔林客?   崔家长子失踪日久,小习将他的东西据为己有,什么都拿来玩儿,箱子里还有几页麻纸,小屁孩儿不识字,不晓得那是什么东西,便撕来玩儿,裂纸之声甫一响起,梁珩惊觉,忙制止:“诶!那是信!撕不得!”   所幸没有裂为两半。   那一沓足有十几张,都是家信,粗览之下,题头尽是“弟季生见字”,唯有一两封“笔谕逸儿”。看上去是,崔家大哥给弟弟崔季写了不少信,都收在此箱中,并有两封回信,崔季断然不可能管兄长叫小名,应是崔显写给长子的。   弟季生见字:   一别半月,兄日前已至望都,舟车劳顿,身体疲惫,故未及去信。现已落榻城中客来正店,若有家信,可寄至此处。待兄稍作整顿,便聚会王城精舍诸学生,商议谋官一事。   甚勿挂念。   文治四年七月廿三日   文神皇帝梁玹生前凡有两个年号,文治与仁成,文治四年段皇后还在桂宫守活寡,梁玹表现得清心寡欲,暂时没有繁育子嗣的打算。梁珩纵使非是梁玹的儿子,也是与段延祐同一年出生,也即是说,崔家大哥赴王城求取功名的那一年,梁珩还没有来到这世上。   弟季生见字:   近来兄心中烦闷,落笔多有诉苦之意,预请谅解。王城形势远不如我所愿,若欲谋求一官半职,只好往投仇、牛、童三宦侍手底。阉党贪婪奸诈,为兄实不愿与之为伍。   弟前日来信,劝为兄投丞相座下。弟小小年纪,书尚不能读全,何曾明察朝中情形,想必是父亲托言。望弟原话告知父亲,朝廷黑白俱下、良莠不齐,儿子不堪忍受,即日便去也。   顺问近好。   文治四年八月十日   弟季生如晤:   前日来信,兄已俱悉,家中一切皆赖长工操持,为兄心中愧疚,无奈远在他乡,力所不逮。   王城虽政/治/黑暗,然其有趣之处亦不胜枚举。弟方幼龄,必未听闻解绫馆、陈玉堂之美名,每与同辈才子佳会楼中,投壶斗禽、双陆飞花,意趣盎然。为兄日前养有一尾狮子王,与鱼友约战,赢得一块金丝楠木,木料甚妙,乃动手制作两方棋盘,随信寄送余弟一方惠存。王城子弟,总角之年已习得棋艺,望弟不要落后,否则为兄归家后无有棋友,难免无聊。   此外,为兄与友人相约游玩鹭源野,半月之内不在客店,如有来信,请转交店家代收。   无劳挂念。   文治四年八月廿七日   崔家大哥甚是有趣,求官不得,消沉不到十日,又自得其乐了,喝花酒、斗鱼游原不亦乐乎。想不到曾经也是解绫馆、陈玉堂的客人,与梁珩算是同道中人了。   随后几封信,亦都是他又得了什么新的玩物,或是觅到得趣的店家,似乎秋后丰收,寄了几壶新酿酒回家。半点也没有功名心了。   崔显的信则只有两封。头一封措辞严厉,告诫儿子戒骄戒躁,在望都积极进取、广结鸿儒、拓宽门路,《书》曰:“非知之艰,行之维艰”,在学堂书本中习得的圣明道理,要在政务中付诸实践,才是功德圆满。万望取得一官半职,光耀门楣。   俨然是梁珩熟悉的严酷口吻,对长子亦是寄予厚望,然而第二封就迥乎不同,对入朝做官一事避而不谈,字里行间都是询问儿子生活起居、衣食住行,若囊中羞涩,尽管向家中支取银钱。又问他过年回乡与否。望都风物使人着迷,盼望他多多来信讲述。   看来崔显这和蔼的老头,乃是因他儿子做出的改变。人之渐老,无不盼望家人团圆、享天伦之乐,长子却不得不远离家乡,更因谋职遇挫,精神消极。崔显思念之下,也只好顺应时势,当不了官也罢,别的都不求了,但求长子生活无忧,早日归家。   然而,崔家大哥这几封信,统统是写给弟弟崔季的,唯一一句提及父亲,却是请弟弟代为转告,大意是“你这死老头说什么我都不会听”。崔显虽是给儿子写了两封信,却一封也未曾寄出,俱收在这破藤箱中落灰。父子关系可说是僵持不下。   梁珩看得唏嘘,联想到从来不曾见过崔家大哥,料想是早已分家出去,自立门户了。待要看看他如今安居何处,读完崔林客的手书,也无从得知。只知道此人后来遇着个机会,进宫做了一阵子棋待诏,教文神皇帝下棋。但那皇帝是个痨病鬼,脑子也不甚灵光,教得没意思,他打算辞官了。从此便音讯全无。   这么些年崔家大哥的一应物什都妥善保存,未免被小习这捣蛋鬼损坏,梁珩原样将东西装捡进箱,欲搬回原处,刚出得门就遇见崔季。   见他搬着这藤箱,崔季怔愣。   “不是我翻出来的,”梁珩爽快供出崔小习,“是这小子。”   “是我是我!”小习啥也不懂,只会应和。   崔季并未说什么,将箱子接过来,只道梁珩病体未愈,不该劳动力气。三人穿过庭园,向东院走去。梁珩对崔季很是拿不准,此人以前颇有点心高气傲,看不上他,后来愿意收留他,想必是看在沈育的面子上。   走得一阵,崔季打破沉默,问道:“你……翻了箱子里的东西?”   “唔,翻了。”   “翻了多少?”   梁珩惭愧道:“全翻完了。”   崔季:“……”   梁珩腆着脸道:“小习的伯伯,崔林客……”   崔季打断他:“崔逸。我大哥叫崔逸。”   “原来如此。崔逸大哥现住何处呢?”   崔季道:“仁成八年,灵帝下诏召集汝阳四师入储宫讲学,我爹是第一个应诏的。他已二十年未有大哥的音讯了。”   “咦?”梁珩却是没想到这一出,“崔逸大哥失踪了?”   继而他忆及那时崔显气得撂挑子不干,离开了储宫,父子二人却似乎仍然逗留望都城,他后来还见过崔显,想必就是在找寻崔逸的下落。   “我爹总担心是大哥同他置气,设法脱离他的管束,信也不敢写,亦不敢亲去望都探望,怕大哥又跑了。这一拖延,直拖到棋所里认识大哥的人全散尽了,方才一点办法也没有。后来进了……呃,想来你已知晓,进了相国府后,我爹得了些身份上的便利,有了人脉,才辗转寻得当年的棋待诏同僚。道是我大哥昔年与宫中一位女官相恋,后来又双双失踪,他们同期都只当是私奔,毕竟宫闱之内的恋情算是犯禁,被举报也是要挨罚的。”   “那确实,”梁珩道,“后来前朝不用女官了,里外尽是阉人。自打我记事起,就没见过几个宫女,恐怕你们连这条线索也断了。”   崔季摇摇头:“若真是私奔成家去了,我亦安心,只要他们过得好。若是……”后半句泯灭于沉默之中。   梁珩试图回忆宫闱私情是否严重到要处死两条性命,即使是梁玹那样偏激的性格怕也不至于,便觉得是崔季想多了。 第111章 失复得   “听说,”崔季若无其事问道,“你小时候是宫女带大的?”   梁珩道:“很小的事了,听信州说,以前储宫有过褓阿和女官。这……你的意思是,难道令嫂曾经在储宫待过?”   崔季并不回答,怀抱藤箱跨进东院一间厢房,房中床榻空置,久不住人。或许是崔逸从前的屋子。   轩窗搁置的博古架旁,一人正将小小的梅瓶摆放上去。   “育哥?”梁珩道,“你怎么在这儿?”   梅瓶里插的非是时令花卉,而是一朵绒花,散尽余热后炉灰似的紫。沈育手捧一只螺钿妆奁,崔季瞥去一眼,复又移开视线。   沈育将妆奁递给梁珩:“段延祐推平了东宫,这是在你原来寝殿前的树下挖出的。我记得你说过,那棵树年纪同你一般大。”   在沈育与崔季心有灵犀般的沉默中,梁珩品出一点不同寻常,怀抱某种行将彻悟的预感接过妆奁,里面是一条薄如蝉翼的细绢。   沈育:“这封信原本藏在绒花发簪里,二十年未见天日,我将它取了出来。”   绢上所书,准确来说,并不是信。一封信不仅要有来处,更要有去处,如同无源之水、无根浮萍,深埋地下,流浪在时空之外的,只能称为记述,不知道写给谁,不知会被何人阅读,离开那支书写的笔管,就成为死去的灵魂。   记叙人是与此事没有任何干系的旁观者,因此才留的一条命在,传下这张绢信。此人本是望都城东闾里暗街出身的奴籍女,十七岁卖身进入官人府邸做事。家主姓段,任职奏曹,开门立府不久,买下十来个家仆,其中三位少女专事服侍家主的妹妹。   做家仆本是一眼就望到尽头的事,谁想段家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家主不久便从奏曹右迁丞相少史,接着升任丞相。段小姐一朝飞上枝头母仪天下,记叙人与另外两个同伴,便从普通的家仆,变成了皇宫女官。   章仪宫没有一样不堪称乱花渐欲迷人眼。三位暗街长大的少女何曾有过这样奢丽的生活,就连她们卑微的身份也被人遗忘,因是皇后的女官而处处得到尊敬,心气儿日渐水涨船高。只有一样禁令,宫中侍奉需得如同意遁空门,六根清净,不得与人有私情。然而三位女官中很快就一人得意忘形,触犯了这条规定。   那位少女名叫适冬,遇见她的良人在一个春天。   外男禁止进入桂宫,因此那是十分难得的机会,几名棋待诏前来教导皇后与女官弈棋。围棋国手出少年,其中有一位风华正茂、意气飞扬,指导三个女官,问及诸女棋力,另两个都只推说不会,适冬不得已,只好对面入座。对这些风雅之事,适冬七窍通了六窍,是一窍不通,只觉得那棋待诏手指白皙有力,十分好看,棋官将子落在哪里,她就追着那双手依样落子,下出了两条缠绵悱恻的黑白线。   那棋官不禁发笑,夸奖她道:“姑娘玲珑手段,缠得在下十八般武艺皆无处施展了。”   过之后不久,适冬就开始抽空绣手帕,常常转眼不见人。底下人眉来眼去,都知道发生了什么,却三缄其口。再后来,适冬连皇后身边也称病不去,记叙人前去探望,得知她已身怀六甲。   三位女官跟随段小姐从家府走进皇宫,情谊非比寻常,如果段后开恩,或许会放她出宫。但适冬不敢赌上性命,正与记叙人诉苦,下不了流去胎儿的决心,忽然得到皇后召见。两人关起门来不知说了什么,适冬出来后神采奕奕,如得新生。   皇后不仅恩准了她的恋情,甚至容许她在宫中养胎,适冬做梦都没想过会有这种好事。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巧合的是,就在皇后召见适冬后不久,冷情冷性的文神皇帝好像忽然记起了深宫中还有位备受冷落的妻子,接连驾临桂宫。皇后有孕,普天同庆。   皇后与女官适冬前后脚临产,生下儿子的当天,适冬就消失不见。记叙人慌忙去到棋所,却连棋官也一夕失踪,两人如梦幻泡影,没有留下一丝存在过的痕迹。   正宫皇后的嫡长子,出世即被立为储君,建造东宫为之居所。记叙人与另一位女官奉命在东宫照料小殿下,并在皇后的警告下,将适冬与棋官永远遗忘脑后,只当世上从没有过这两人。   记叙人如履薄冰,常常胆战心惊,她只敢在深夜里小心地以目光描摹小殿下的眉目轮廓,试图从中找出好友的影子。但是殿下太小了,而她恐怕永远不能等到他长大。   宫廷皇府如渊裂海眼,深不见底,吞噬一个活生生的人,像捺去一滴露。那通天的手段用纸糊了天空,提笔画个圆就是日月,多少性命攸关的秘密被掩埋在这作假的天日之下。   有一天她也将如一滴活不过清晨露珠、亮不过转瞬的电光,被皇后轻飘飘的意志夺取性命,为这秘密陪葬。因此将所知所感书于细绢,藏于树下,望得有心人发掘,或者永葬黄土,她亦无能为力。   梁珩读罢长信,发现崔季已不见了,剩沈育陪他坐着。   “为什么?”梁珩奇怪道,“他不敢面对我吗?”   沈育观察他的神色,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失措与茫然,可见梁珩在接连的变故后,心态已然有所不同。   “他以为你会受不了,想自己一个人静静。”   梁珩哦了一声,盯着绢信,眼珠呈现一种参禅似的极浅淡的色泽,半晌说道:“这个故事,我仿佛在哪里听说过。你不觉得,与梁玹的身世如出一辙?”   “我只怕是梁玹亦是这般认为,”沈育说,“当他听说有位宫女与人私通,很难不联想到当年王妃身边那个犯错的侍女逢春。”   “这么说,梁玹与段皇后早就发现了适冬所隐瞒的事情?”   “以你对他们的了解,先帝与太后是容易糊弄的人么?”   放在从前,梁珩可能真的会以为,他“爹”不过是个闭目塞听、任人摆布的傀儡,但是现如今他发现,事实上是所有人都在为梁玹所摆布。   自以为操纵全局的三宦、手握遗诏托孤摄政的段相,甚至于以为皇帝昏聩无能而白白送死的沈矜、连璧等人,都只是梁玹为他儿子肃清朝纲的弃子。梁玹就是那只伏在网中十年不得一动的蛛王,牵一发则起全身,他的每一步都很清醒,除了从来不肯相信嶂山王与王妃的清白。   沈育道:“梁玹在适冬身上看见了逢春的影子。他受尽折磨,盼望能够摆脱阉佞而不得其法,就在得知皇后身边一位女官因私受孕后,一个瞒天过海的计谋忽然浮现在他心中。”   “你的意思,”梁珩眉头紧皱,注意到绢信中一个奇怪的地方,“他突然与段皇后行房,孕育子嗣,就是因为这个计谋?”   沈育点点头:“你反观自己的经历,就明白了,如果他自己不是皇室正统,即使留下血脉也是作假,依旧被阉人拿捏,即便忍无可忍而反抗,也会被三宦当朝戳穿,改立新人。所以他看起来不近女色,对延续子息并不执着。一个假是假,两个假就成了真。他自己的儿子是假的,于是他又找了另一个假的来替换亲子。三宦千算万算,算不到自己胁持的根本不是正主。”   “他需要适冬的儿子,是为了渡过骨戒难关?”   “不止,”沈育道,“你别忘了。先帝一直认为川南王与三宦勾结,在他生前,骨戒被保护在川南军府。如果没有人挡在前面,段延祐面对的就是宫中三宦,与川南重镇五万精兵。他必须制造一个罪名,激此双方谋反,段延祐才能平安上位。”   梁珩难以想象,梁玹从前究竟是以什么样的心情面对自己。适冬之子就是逢春之子,梁玹并非是随意挑中了一个不幸的替罪者,他选中的是他自己!记忆里那个病恹恹的皇帝每每冷漠疏离的眼光,不是他性格使然,这其中充满的是他对自己肮脏血脉的痛恨。因为厌恶自己,所以厌恶梁珩。   “所以那个棋待诏是……嗯,是崔季的大哥崔逸?”兜兜转转,梁珩竟还有机会知道生身父母的姓名。   二人步出崔逸的房间,在外廊见到久候的崔季,他一直未走,此时见了梁珩,神情犹犹豫豫、难以言表。崔逸信中提到,他离家北上时,弟弟尚是幼龄,眼下这个不比他们大多少岁数的人,论辈分已是梁珩的叔叔。   虽是故人,却如初见一般。想到崔显崔季寻亲多年,与故人之子却是相逢对面不相识,两人都哑口无言。   崔季逐渐有点尴尬,他从前对梁珩颇多微词,望都城风传的关于太子殿下的恶言,他还附和过。   沈育替他们打破沉默道:“崔世伯还在午寐么?以往这个时候,他都去探望珩儿了,我看,要么大家同席共座,认亲还是道歉,将话讲开便好。”   崔季正待点头,忽然梁珩跳将起来,大叫不好:“我药还摆着没喝!崔老又该教训我了!”是以先一步疾走回去,留下沈育与崔季哭笑不得。   老实说,梁珩落到今天这步田地,背后少不了崔家父子的推手。崔季一直于心有愧,得梁珩死遁逃得一命,便有个心结无法解开,当下梁珩不在,他便询问沈育道:“那时我们父子固然不晓得珩儿就是大哥的儿子,但不论他身世何如,无辜教先帝父子迫害至斯,着实令人寒心。贤弟,你是古道心肠,对珩儿不离不弃,愚兄与家严都万分感激。只是段延祐一定要置珩儿于死地,就算逃得一时,还能逃得一世?不知道这以后的日子又该怎么过?”   沈育抱臂环胸,笑容比他重伤无血色的皮肤还冷。   “谣言乘风起,直上九万里。崔兄可知,天下哪一股风,是能上得九重天的好风?”   “这……何解?”   “不巧得很,愚弟正认识这位专为亓国士人撰写生平的大儒,他与家父平生挚交,愿意帮我这个忙。只怕以后章仪宫是自身难保,万无闲心再为难别人了。” 第112章 重现世   望都相国府。段延陵再一次喝得酩酊大醉归家,他爹在厅堂守株待兔。自从段延祐认祖归宗,他家氛围是日渐变好,娘亲在他爹面前连个大气都不敢出,更别提争风吃醋,白日真是宁静不少,就是夜里常有人惊梦,大呼“陛下饶命”。   当然段博腴很无所谓,塞了耳朵翻身又能睡去。   新帝初立,朝廷人事浮动,许多人都在抓紧找出路,段延陵作为丞相公子,又是帝王心腹,众人私下找他取经,问他是用何等手段连任两朝新贵。段延陵说没有手段,这都是命。   聚会免不了就要喝酒,喝酒免不了就会喝醉。   所幸事出有因,段相不至于责备。   段延陵一步三跌,晃过中庭。   “又喝了多少?”   段延陵双目迷离:“你别管!……我想他……我想他啊!”   之所以敢借酒撒疯,缘因两年前梁玹驾崩,他喝醉了去找梁珩倾诉衷肠,却被梁珩不以为意忘之脑后,从此明白了醉酒之人说的话,没人会当真。因此在这胸中垒块憋不住要一吐为快的关头,他不得不日日买醉,以期段延祐和段博腴别将他偶尔流露的真情当真,千万当作醉后糊涂的假才好。   段博腴不满道:“喝酒误事,我教你的法门都忘了?”   所谓酒局法门,就是在宽袖中藏一只皮囊,将空管绑在掌根,饮酒时杯口掩于掌中,酒液顺着空管流进皮囊。   “进来。”段博腴让他上堂,茶桌上有一盏醒酒茶汤。   段延陵一看便沉默了,逼人解酒,无异于打断美梦,看来他爹确有要事相商。   只听段博腴说道:“这多年来,为了扶持陛下,耗尽心血……”   段延陵顾着饮茶,一言不发,知道段博腴绝不会是因委屈了他娘俩而道歉。   “……时间一长,连我也差点忘了,这本不是我的份内之务,而先帝也从未给过我任何承诺。”   搁下茶盏,段延陵发现茶案上还有一只木匣。看段博腴的意思,似乎是要他打开,便启开一看,瞬间一个激灵,从内到外都清醒了。   匣中躺着一枚白森森的骨环。   段延陵猛地站起:“这是……!”   段博腴道:“滴血验之,能溶于白骨,则是梁室皇亲,否则为乱国奸贼。我儿,以你所见,先帝果然曾滴血检验过血脉么?”   “……”   段延陵惊骇难言。怎么也没想到这个一度销毁于众目睽睽之下的骨戒,竟然会出现在父亲手中。甚至连梁珩都不知其下落——他到现在为止,还相信梁珩不会骗自己——段博腴又是哪里得来?   “他当然不会,”段博腴向来喜怒不形于色,此时却双目内蕴奇艺的光彩,“为父来告诉你,先帝是个什么样的人。他胆小如鼠,如惊弓之鸟,他不敢面对真相,畏惧于探查自己的身世,既不会滴血验骨,也不会彻查流言的源头。仇致远是他的敌人,曾经持有过骨戒的川南王也是他的敌人,就连我也被他蒙在鼓里,不曾得到过真正的信任。我只是他扶立延祐的一个借力,如果不是这枚骨戒落到我手里,延祐就算是真正高枕无忧了。”   段延陵听懂了言外之意,这时不知何处传来咯咯之声,半天他才发现,是自己的骨头在发抖。   “父亲……你想做什么?”   “我不想做什么,”段博腴微笑道,“只是拿回为先帝父子鞠躬尽瘁后,应得的回报。仇致远、童方、牛仕达、单官,区区阉人,就能一手遮天不见日月,为父身为亓国朝官之首,为王朝呕心沥血,先帝是我的妹夫,今上是我的外甥,这枚骨戒除了我,还有谁有资格执掌?”   段延祐于深夜里毫无征兆地惊醒过来。   龙床上空悬挂黄铜轩辕镜,倒影的景象非常模糊,以至于对影成三人,好像卧榻之侧还睡着另外两个人。一个是他那没见过几面的皇帝父亲,一个是死在他手里的梁珩。   这时候仿佛同处地府的梁玹与梁珩才是真正的父子,而他这唯一的阳世之人给两个幽魂裹挟,浑身冰冷,爆发出一阵大叫,连面对父亲的魂灵也感到恐惧。   守夜宫人连忙进入寝殿。   “陛下何事吩咐?”   这是从小跟在他身边的书童,两人共享一种言语之外的默契,即公子与书童,最终会成为陛下与大人。   段延祐惊魂未定,不明白为什么在这龙床上睡觉会令自己莫名恐惧,只能将之归结为死人阴魂不散,预备使唤书童煮安神茶,忽见他面色发白,额汗涔涔。   “你怎么了?”   “回、回陛下,奴才没有事……”   段延祐不由分说,扯开他未及掩饰的衣领,露出胸前纹了一半的奔马刺青。此人显然是自己动手,画了个四不像,若非段延祐熟知此图腾,恐怕也认之不出。   书童忍着新伤疼痛,跪地告饶道:“陛下恕罪,奴才只是……太想为陛下效劳,愿对陛下唯命是从!”   奔马图腾,是梁玹留给段延祐的东宫影卫所纹标识,其中含义,并不重要,段延祐只要知道这是皇家正统的象征就好,他拥有章仪宮所有的战马,而梁珩什么也没有。这是他和父亲的秘密。   他的手指落在书童那片泛红的皮肤上,以自认为抚摸而实则入骨的力道寸寸剐过那匹马,书童为痛楚所激,眼中爆发出与主人一式的凶狠。   殿外有人通传。   半夜有紧要事面见陛下的只有近卫。这是正经的东宫影卫,俯视那书童时充满了对待劣质仿品的不屑。   “这么晚了,来做什么?”   “陛下,臣有急事禀报。留在相国府的暗哨回禀,丞相找到了武帝骨戒。”   段延祐的不耐顷刻消融了,换上谨慎的面具。   “骨戒?”   影卫道:“先帝有遗命,一旦骨戒出世,立毁之。原本被人先手销毁,但是,看来金殿之上只是个障眼法。无论骨戒到了谁手中,都不可置之不理,臣请旨永除后患。”   段延祐起身,书童立刻为他捧来衣袍,服侍他妥贴穿好。繁复的衣物包裹好他的身体,同时也裹住他纷乱的思路。   他的父亲生前从未向任何人透露过武帝骨戒的存在,没有告诉段博腴,也没有告诉他。直到年前章仪宮兵变,才令他们措手不及。事实上 段延祐并没有亲眼见到过仇致远展示的那只装盛骨戒的木匣,否则他一定会明白父亲为东宫影卫刺下这特殊徽记的含义。   事后他琢磨起来,段博腴有裴徽的始兴军在手,即使梁珩得到川南相助是个意外,但并非至于不可掌控的局面,而段博腴却违背了对先帝的承诺,没有在金殿上便将乱臣与贼子一同拿下。恐怕令他改变主意的契机,就是仇致远拿出的武帝骨戒。   “他从哪里得到的?”   影卫回答:“傍晚丞相离开府中,去了北寺狱,出狱后又去了东闾里。陛下,恕臣直言,东闾里那对老夫妇在先帝时就常派人盯梢,无效的棋子用完就应及时处理,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够了,”段延祐不喜听人说教,阴沉道,“立刻备车,随朕去北寺狱。”   狱中只关押一个人。既不受审,也不释放,送汤水的狱卒不胜其烦,曾抱怨过一两句,挨了狱丞一顿教训:“此人原是仇致远的心腹,参与过调换太子一案,乃是今上身世的人证。得到圣旨之前,谁也不能擅自处决。”   表面上并不能看出,原来是这样重要的一个人。因为长久地囚禁在地下,蓬头垢面,忍饥挨饿,折腾得是形销骨立,基本上看不出原貌。狱卒一想到此人从前跟着那风光无限的仇公公,想必也是耀武扬威,心中又恨又妒,对待他态度便更生恶劣。而那人像一条无骨的鱼,任人唾弃,并不反抗,狱卒后来才发现,原来是个哑巴残废。   欺负个残废,就谈不上乐趣。此人继续待在角落无人问津。而今夜,能够最终裁决他罪行的人终于来了。   今天的晚饭不错,可说是连日来最填胃的,缘因黄昏时分段丞相造访囚室,给了点银钱,请狱丞置办一点酒菜。   囚犯喝了一碗肉糜,咽了点面食,到了入睡的时间难得五脏庙不闹腾,本应有个安稳觉。直到有人打开牢门。   门开了,来人却站在外面,不愿走进来,那眼神是在端详。   随从解释道:“他是从前废帝身边的内侍,仇致远的心腹。仇致远死后跟随废帝,废帝失势后落入牢狱。”   段延祐道:“两面逢迎,难怪最后渔翁得利,拿到了骨戒。莫非你以为,将骨戒献给丞相,能得他保你一命?”   随从道:“信州既不是废帝的人,也不是仇致远的人,陛下,他是先帝为您选中的人。”   段延祐英武的体魄与面容,被牢中昏暗所模糊,隐约透露出另一个人的形象。囚犯干涸的眼球倒映这个影子,像十多年前,信州还是个少年时,第一次见到梁玹的样子。 第113章 杯水缘   十二年前。   “……城中十五岁以下少年人全部在此,请陛下过目……”   殿前尽是低垂的脑袋,小孩的黑发柔软亮泽。一种恐慌、惊怖的情绪弥漫在他们之间,不少孩子并非没有被人挑选的经历,却从未在堂皇的大殿上,接受被天下人尊称为皇帝陛下的人来挑拣。   那一双绣着江山图的丝履行步至跟前,缓慢踱过那排排葱立的少年人。   “孤儿不要……”   “弃子不要……”   “外地的不要……”   丝履停下。“朕要家中父母双亲健在的本地小孩。”   侍卫指着一个少年道:“那么他符合条件,家住暗街,父母皆是匠人,但手艺不精,接不到好活,儿子只得卖身挣钱。”   “抬起头来。”皇帝说。   十二三岁的少年,长了一张白羊似的温顺无害的面孔。   “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儿面色苍白,畏惧圣威,不敢说话。侍卫替他答:“父亲姓周,儿子没有名字。”   名字是出生最初的赠予,没有从父母处得到姓名的孩童,便没有立身之本,只能等待日后卖去主家,由主人赐名。   皇帝向周施威道:“见了朕,不懂得行礼么?”   周仍愣愣的。   “太过木讷,”皇帝不满意,“要聪明伶俐的。”   队伍中立时就有一小孩扑通跪地,大呼拜见陛下,陛下千秋万岁。   “你又有名字么?”   “奴才名叫千里!”那小孩口齿伶俐许多,眼珠滴溜溜打转。   皇帝待要挪步,忽然周也双膝触地,虽还是不说话,却砰砰磕头,额头通红。皇帝不走了,千里顿时投以仇恨的目光。   那一天周和千里都被皇帝留了下来。   文神皇帝是个阴沉的人,因为身体不好,更显郁郁寡欢,起初二人以为,陛下只是需要伶俐的小孩陪伴。但很快发现不是这样。   “王城的人只有手里有钱,就能在北闾里置办家业,但你们两个不行,”皇帝问,“知道为什么吗?”   千里头脑最为灵活,立即恭顺地回答:“因为奴才们都是奴籍,不能离开暗街。”   周摇摇头。   皇帝冷笑道:“因为你们两个不听话,受罚就是你们父母。人若是失去家庭,就是无源之水、无根之木。完不成朕交代的任务,你们永远不能离开暗街,在光明之下生活。”   被净身送进仇府后,周明白了皇帝布置的任务究竟是什么。连他这样笨小孩都知道同伴每夜被接走,清晨又满是伤痕地送回来,是发生了什么,千里那样的聪明孩子更不在话下。   千里问他:“你害怕吗?我想,我们可能完不成任务,就会被大人折腾死!”   周说:“我不知道。”   “就算完成了任务,皇帝也会让我们死!”   周还是说:“我不知道。”   “你这个笨蛋!”千里骂道,“你一个人去死好了!”   说完那句话,千里便在夜里消失,有时白天回来,有时白天也不见人。他的待遇显著地变好了,在仇府中有了独立的院子,一同被遣送进府的几个同伴成了他的下手。   周的境遇则完全相反,更加地不好,缘因他忽然发了疯病,一旦夜晚有人接近他的房间,就会爆发出连续不断的尖叫,吵得大家连装睡都装不下去,只好将他当作透明人,置之不理。   某天,千里拿着一只血糊糊的耳朵来找周。   “这是你娘的耳朵吗?”   周不说话。   “是你爹的耳朵吗?”   周说:“不是。”   千里于是点头:“哦,那就是我爹娘的。你要小心,不听话的下场就是这样,陛下不会手下留情。”   “你为什么不听陛下的?”   千里再次流露出周所熟悉的,愤恨的眼神,他总是对一切事物都抱有仇恨:“他拿爹娘威胁我,真可笑,天下哪有爹娘会把儿子卖了换钱的。我没有爹娘,也不想保护他们,我只想有大宅院住,有使不完的金钱。陛下要我一辈子住暗街,仇公却承诺给我地位,我从没做过这样简单的选择。”   “你也好好想想吧,”千里嘲笑他,“不过你这种愚人,也不懂得怎么讨人喜欢。”   周果然很快被仇府抛弃了,拎着包袱去找下一个主家。他以为从此自己应当就对陛下失去了用处,想不到还是得到了召见。   “没有关系,”文神皇帝十分宽容,“仇致远疑心病很重,当然不会轻易信任你们。不过,他不敢用你们,却也舍不得抛弃你们,咬了饵既无胆吞下,也不愿吐掉,就等着被铁钩捅穿下巴罢。”   周的下一个主人是总角之年的东宫太子。   皇帝说:“太子成人之后,继承大统,有一天仇致远会对他的身世提出质疑。仇致远既然敢说,就有铁证在手,届时你身为他安插在东宫的心腹,就顺此意思,承认你们犯下过偷天换日的罪行。太子落马当天,就是你事成之日。”   周不清楚陛下想做什么,直觉不是他能担待的,害怕得胃中痉挛。   皇帝于是许下诺言:“不用担心,朕会安排妥当,事成便将你释放,不会伤你性命。”嶼汐團隊整理,敬請關注。   皇帝究竟在忌惮什么,周虽从没得到过解释,但他并非真的愚不可及,隐约也有所猜测。那是一股为宫中三位常侍郎所掌握的力量,皇帝穷尽一生,曾不能摆脱。   有时他也会心中暗自揣测,陛下大费周折,布置天罗地网,究竟要在哪一刻触发呢?   那一天到来的时候,时隔多年他再一次被私下召入禁中。皇帝形容惨淡,痨病损害了他的身体精魄,看上去已不久于人世,但他还要加快自己的死亡。   “南军中有朕的心腹,你与他一道去太医署取来毒椒之酒,只称是奉郎中三将命令,要处决军中罪人。南军拥有取毒酒之便,医官会给你们。”   谋算天机之人,算千算万,连自己的死期都要计算。   皇帝咳嗽两声,他看上去与当年网罗王城少年的年轻帝王判若两人,周深刻地感受到窒息,仿佛章仪宫就是他织就的一张巨网,自己仅是其中一只触发机关小虫。   “想不到,最后竟是你这小小太监,与朕分享了秘密,”皇帝淡淡地说,“我之不死,骨戒不出,我儿不保。”   他露出此生唯一一次笑容:“你可曾见过吾儿?”   季冬佳节,椒酒宴会,皇帝喝下为自己准备的美酒,迷离的目光望向不远处的太子席。周侍立在储君身后,知道皇帝看的不是太子,而是儿子,尽管他的儿子在他生前都无法出现在金殿之上。   但他死后,三宦就会从川南千军万马中取回骨戒,太子会无法忍受宦官的威胁,那枚骨戒将会引发王城南军与川南将士的谋反,如果帝座上是梁玹的亲子,他就会在这场勤王事变中兵败山倒,幸好那只是个替身。再之后,替身与宦官、叛军一同被清除,真命天子正位。帝星无尘,四海升平。   一切的转机,就在皇帝饮下的椒酒之中。   回到储宫的这条路,周走过无数次,每一次都比他第一次来到时更显漫长。如果不曾认识殿下,他的心中不会积累煎熬。小黄门到来之前,东宫中有宫女照料殿下,将那孩子带得娇气矜贵,在花园里扑蝴蝶。   那小孩儿白白软软一团,还不及周腰高,手里握着一把绸扇,扑不住蝴蝶,反将它越扇越高。   机灵的小黄门一看,机会来了,舍身一扑将蝴蝶压在身下,结果翻开身来发现,把花仙子压死了。小殿下撇嘴立马就要哭。   周在他身边跪下,轻轻将拢住的两手打开,里面栖息着一只白蝶。蝴蝶颤动双翅,从他的手心飞到殿下衣摆。殿下于是飞快地喜欢上了他。   小孩喜欢一个人的表现就是和他分享秘密。小殿下说:“你不要告诉别人哦,这把扇子是我从母亲那里偷来的,嘘!嘘!”   周配合地问:“殿下喜欢什么,管皇后娘娘要便是了,哪里谈得上偷。”   “母亲才不会给我呢,”殿下煞有其事道,“我那么信任你,你可不能出卖我哦!”   周说:“殿下知道信任是什么?”   殿下当然不知道。周拿起一杯茶水,倾在阶下。   “信任是很珍贵的东西,一旦失去就永远找不回来了。”   他显然高估了小孩的心理,并且不明白前一刻还和他讲小话的殿下怎么忽然号啕大哭。哭声引来宫女姐姐,一边哄人一边责备他:“让你陪殿下玩耍,怎么惹殿下伤心了?你叫什么名字?”   周很惶恐:“奴才有罪!。”又要跪。   他心想公侯皇族真是不好伺候,连个小孩儿他都应付不了,难道又要找下家了吗?   小孩儿两条短腿嘚嘚嘚跑去又给他倒了杯茶,满满地端过来,命令道:“你喝!”   周将水喝干了。   “虽然你不要我的第一杯水,但是我会给你第二杯。”小孩挂着泪珠得意洋洋地说,满脸的“怎么样我厉害吧”。   “你叫什么名字?”   “奴才……奴才叫做周……”   “州?”   一切人与事都在光阴的镜殿中模糊倒转,唯有这一刻如闪电般清晰。   信州在这一天得到了自己的名字。 第114章 两无猜   “先父提拔了他,他却背叛了我父子二人,”段延祐说,“一个哑巴,又是残废,究竟是如何将消息传递出去的?”   侍卫犹疑地回答:“他只是断了右手的食拇二指,左手尚属完好。若是以指写血书,纵使右掌残废,也不是不可能。”   段延祐在牢中巡睃过一圈,没有任何发现,便揣测是段博腴带了纸绢之类,让囚犯割指作书,并随身带走。   陛下沉郁不言,侍卫与书童皆是忐忑,他们主君的脾气便是如此,愈是气愤愈是不言,愈是不言愈要爆发。稍顷听得段延祐冷冷一笑:“须知这世上的事只有想不想做,没有能不能做。即使割舌断掌以明志,只要想传递消息,也有的是办法。可见梁珩果然是个傻的,轻易就被此人糊弄。依朕所见,若是要灭其活口,势必刺聋双耳,熏瞎其眼,毒喑咽喉,断其四肢,乃可以放心。此人既要做一条不出卖主人的忠犬,朕便大发慈悲,遂了他的意,你们两个且留下来,帮助他完成这几样。”   囚犯枯槁的面容浮现恐惧,侍卫似乎很为难,说道:“先帝曾许诺,不伤信州性命……”   段延祐看他一眼。   侍卫战战兢兢垂首。   “朕何时说要他性命?允他在北寺狱一直住到死又如何?”   芜青子蜡烛燃烧释放出致盲的毒烟,书童将蜡烛放在囚犯脸旁,拿走灯罩,青色幽光里显得他面目狰狞。   段延祐不愿见这场面,先一步出去了,留下侍卫与书童行刑。那书童表现出似有若无的兴奋,好像惯爱施虐,令侍卫非常反感。   昔日的大雄宝殿出檐深远,段延祐站在殿外,远观佛祖金身在夜色里沉默。这座牢狱就是如此奇特,地下是十恶不赦的罪人,地上是超度众生的佛陀。侍卫与书童来到他身后,带着一身散不尽的罪恶的气味。   “丞相如何处置?”侍卫询问。   “找机会拿到骨戒,”段延祐吩咐,“暂时不要动舅舅。”   尽管存了一念之仁,段延祐心中却隐约有了不妥的预感,并在几个时辰后很快得到应验。   揭云在散朝后单独面见他,有话要说。   “皇宫外已是人尽皆知,陛下住在皇宫里,不晓得知不知道。”   比起揭云这种圆滑的人,段延祐甚至称得上更喜欢江枳。说话滴水不漏,让人无从下手的人,似乎每一个眼神、每一次停顿都暗藏深意,着实令人讨厌。   “爱卿请讲。”   揭云皱眉以困惑的语气道:“臣深知陛下与段相舅甥情真,彼此信任。但最近有一种说法,事关丞相的身世,似乎并非户籍所记载的农户出身,而是花楼奴籍子弟。并说丞相乃是顶替了段姓农家夭折的长子,才得以从仕。”   段延祐登时火起,摔了竹简骂道:“何来捕风捉影!竟有人胆敢构陷丞相!”   揭云有条不紊,撩袍一跪,跪下还是要说:“是也,陛下,的确尚未经过查实。不过记录这段轶闻的乃是《品藻册》。此书,不晓得陛下是否了解,乃是我大亓在野的士人名录,其撰写者董贤,有志于品鉴士人德行操守,为国选材,朝廷擢拔白身,常常听取此书意见……”   段延祐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哪里听不出揭云暗含的讽意。《品藻册》的大名,天下何人不曾耳闻?但此书用于朝廷选官,只对天下之主具有意义,揭云问他知不知道这套书,岂非是嘲讽他皇储旁落、得位不正?一瞬间仇恨压过了惊讶。   揭云说道:“董贤此人,是有口皆碑,他一不为名二不为利,秉笔直书,从不失公允。若说他平白无故污蔑丞相,所求又是为何呢?依臣所见,此事不可轻易揭过,陛下还是查证清楚为妙,一来可还丞相一个清白,二来……设若真有此事,恐怕……”   段延祐从小就在相国府长大,因着相国夫人不待见他,也不许自己儿子待见他,打他记事起,最常见面的人就是段博腴。从这个人身上他得到了最初的父爱,因此哪怕后来改口叫“舅舅”,他亦感到自己说出口的乃是“父亲”这两个字。   新帝即位后,太后依然住在长乐宫,不过与章仪宫之间来往显然更频繁了。段延祐从复道散步去太后宫,遇见段延陵。   “来探望小姑,陛下不许么?”   “当然准许。”段延祐假笑。   “我爹也来了。”段延陵又说。   两人便没有第三句话了,一前一后走过檐廊。诸宫人偷看这对君臣,心中都各自揣摩,御前佩剑是多么大的荣耀,段左都侯显见是最得圣心的,可是私下里相处,怎么一个赛一个的面带不善。   长乐宫孕育一方广池,初春的荷叶间几只花冠白鸟翩翩起舞。池台四角飞纱,如掩面羞涩的美人,其中隐现太后与丞相的身影。   这对平民出身而一夕之间入主前朝后宫的兄妹,从前为了隐藏段延祐,很少在人前相处。   侍女执一把纨扇,徐徐将熏炉的暖香充盈帐中。段太后极爱讲排场,做事挑剔无比,她哥非常懂她,给妹妹剥橘子,小心仔细将橘络剔除得干干净净,一双执笔如刀针砭时弊的手,如同大家闺秀做女红,那橘肉在他指尖浑似饱受宠爱的珍珠玉宝。   见到陛下进来,段博腴本要行礼,被太后制止:“都是自家人,不必弄得麻烦。这么多年我与祐儿母子都仰仗兄长,情份哪里掰扯得清楚。”   “情份是情份,君臣是君臣,”段博腴笑道,然而还是顺从太后坐了回去,“陛下可要吃橘子,臣不着意剥了许多。”   段延祐皮笑肉不笑,勉强自己坐下,心如擂鼓。他一向知道段家兄妹感情甚睦,但他不知道这两人有可能非是亲兄妹。   通红的橘肉盛在白瓷碟子里,由段博腴推给太后。太后纤纤玉指捻起一团,这个闻着男人汗臭就要掩鼻扇风的女人,吃哥哥亲手剥出的甜橘,贝齿红果汁,笑意盈盈,眼风如那二月春风里的柳丝、六月水波里的杨花。   “我的父亲到底是谁?”   段延祐想起小时候问段博腴的话。他生活在那样一种环境里,背后没有一个人不传他闲话,当面没有一个人不甩他脸色,好像他是最多余的,是背伦诞生出来的腌臜玩意儿。   “是我。”   “你的父亲是我。”   “你要叫我爹。”段博腴说。   “不坐一会儿就要走?”太后不满意儿子。段延祐匆匆起身,一只手藏在身侧,紧抓住不离身的天子剑。   “还有政务处理,儿子告退……”   走出池台时他按耐不住回头,垂幔遮住了他的母亲,只有段博腴投来一眼。他敢肯定段博腴一定没想到自己会回头,否则不会用这样露骨的、如同对待小猫小狗的眼神,接着他看见了一旁的段延陵,这时他才明白段博腴是个多么精明的人。   他教了段延祐二十年,把他面子上教得与自己如出一辙,骨子里最像自己的却还是亲生的大儿子。即使面对帝王也感到轻蔑不屑,段博腴藏得很好,段延陵偶尔会流露出来。   段延祐的情绪像被浇灌了滚油,熊熊沸腾起来。   侍卫在前面等他。   “陛下交代的事,查段相与解绫馆的关系……”待要回报此事不好查,解绫馆年前被一把火烧干净了,主君匆匆打断他。   “不能留……”   段延祐面色铁青:“胆敢私藏骨戒,朕决不能留他!”   从前段延陵会思考,如果梁珩拥有段延祐的一切,会不会有所不同,自己是他的表哥,丞相是他的舅舅,不管面对怎样的艰险,都有亲人可以依靠借力。即使是阉党权势滔天的时局,也不至于陷入孤局。   但当他从父亲手中接过武帝骨戒时才明白,不管是谁,坐上那个位置都一样。   太后亲切地请他自己剥橘子吃,段延陵拒绝了,心生烦闷,准备出去走走,忽然父亲轻声在耳边道:“别走远了,要在我视线范围之内。”   “怎么?”   “皇帝今天不对劲。”   段延陵嘲笑道:“你是心中有鬼,看谁都不对劲。”   段博腴道:“我养他二十年,没人比我更知道他,学什么都只学个表面功夫。他那张假脸骗骗你可以,想骗本相可不够。朝中最近起了流言,编排我的出身,我担心皇帝心怀不满。他和他父亲一个样,都是卸磨杀驴之人,你我可要特别谨慎行事。”   “父子俩在说什么悄悄话?”太后微微而笑。   “叫延陵把他的阁卫带远一点,”段博腴笑道,“知道娘娘厌烦那些外男。”   太后掩嘴道:“哎呀,兄长这可见外了,本宫怎么会和延陵计较。”   段延陵起身离去。他根本没有将阁卫带到长乐宫来,他知道父亲叫他将人带远一点的意思其实是将侍卫带过来。   远远的他看见池水边有几个人的身影,认出来那是段延祐直辖的影卫,心中顿时起了警惕,脚下步伐加快。   池塘里花冠雀仍在无忧无虑地嬉戏。   谁坐这江山之主都一样,梁珩也好,段延祐也罢,章仪宫里只有腥风血雨。 第115章 人不寐   段延陵在为什么而郁结,梁珩全然无所知,伤养好后他搬进了嶂山深林里避世,暂住在董贤家中。最近他有另一个烦恼。   董贤原本想为沈育牵线搭桥,推荐他去嶂山郡计划新建的书院做讲师,但是说好出钱买宅子的乡绅因为儿子赌博破产了,官府又不愿出这笔钱,于是建院的事情便搁置不提。搞得亟待做出成绩的郡守大人,与无业游民沈育都很头疼。   “我要有钱,我就把这片山头都买下来做后院了,你看我像有钱的样子吗?”董贤犯愁地说,并将一根手指伸进十年没换的破鞋里抠脚。   丁蔻从旁提议:“我还有些本钱,借你凑一凑建书院。”   沈育忙说:“丁姐,你的钱我不能要。”   董贤道:“呃,该说不该说,其实崔老头家挺有钱的,别看和你家都是做读书人生意,家底可丰厚了……”   沈育:“崔家的钱更不能借了!”   “你看,”董贤道,“一提钱就急,和你那脑子一根筋的爹一模一样!有什么不能借的,你救了他亲孙子,他送你一座宅子,不是很公平的买卖吗?”   “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你会赖账吗?”   两人各执一词,争论个没完。丁蔻听得耳朵起茧子,邀请梁珩跟她一起去准备晚饭吃食,沈育吵架里偷空提醒:“他还在养身体,别让他干重活。”   “知道了。”丁蔻回以白眼。   丁蔻带梁珩去一里地外的湖泊打水回来绦菜,晚霞由红渐紫,倦鸟归巢,林中热闹起来。   “你是崔老先生的孙子?”丁蔻随意问道,“他家那位公子,好像不是做你爹的年纪。”   梁珩道:“你说的是我小叔,我是……我是长房的儿子。”   “我听沈公子总是叫你珩儿,你的名字是崔珩?”   “……”   丁蔻笑道:“崔公子,你和沈公子这么要好,不如借他一点钱创办书院?你别看他不肯跟人开口求助,其实人在困难的时候,总是需要别人拉一把的。一人独自维生是很艰辛的,所以大家群聚而居,互相照拂,没有父母可以依靠的时候,不就只能依靠朋友?”   梁珩没有答话,心里却道:我当然知道他辛苦。   湖泊嵌在山坳里,无风无浪,平静得像一片琉璃,云霞在其中舒卷,显露出时间的形状。   梁珩忽然记起,询问丁蔻道:“我听说,董老曾经在这面湖里淘出过一块镶了宝石的巨石?”   “这事儿啊,老头子很得意的,喝了酒就要吹嘘。不过你可别信,湖里要是能淘出宝石,汝阳早就被他买下来了。你猜他那天是在湖里做什么来着?”   “做甚?”   “洗澡。”丁蔻神秘地眨眨眼。   丁蔻担了水,二人打道回府,走到院里听见沈育对董贤说:“我想把汝阳的书院卖了,反正也用不上。”   “绝对不行!那是你家祖宅,你别做不肖子孙!”   沈家在汝阳本来有做现成的书院,重振家业不说顺风顺水,至少不为钱操心。但是那里人人都认识沈育,知道沈家地址,连刺客都轻车熟路。沈育为了梁珩方便,打算扎根到陌生的地方去。   院门尖酸的轴承声响打断了谈话,沈育往外看一眼,不说话了。   梁珩只当作没听见,推门进去:“逮兔子我可不行。”   “我去吧。”沈育顺势起身,举止自然而然,看不出有什么心事。两人心照不宣地去棚舍里捉兔子,等着晚上吃兔肉汤锅。   夜里在山中歇息,不如城中安静,总有虫鸣不绝于耳,是天气逐渐热和起来的缘故。人心也被吵得浮躁,翻来覆去睡不着,梁珩便翻身跨在沈育身上。他们隔壁就是董贤,墙壁不知道被白蚁钻了多少孔,别指望能隔音。   沈育握住他手腕,用气音问:干嘛?   干啊。梁珩用唇型回答他,嘴唇贴着他胸口,舌头灵活地卷走衣襟,湿漉漉地顺着肌肤纹理滑到喉结,像捉弄一枚羞涩的果实,舔得它一时滚上,一时滚下。   沈育托着梁珩后/臀的手僵硬得像石头。   因为医官嘱咐,养伤时不得劳动力气,他很有将梁珩供起来,可望不可吃的意思。吃斋念佛个把月,没问题,大晚上在别人家开荤,很成问题。   梁珩感觉自己像一条引诱高僧的蛇妖,缠缠绵绵爬到和尚耳朵边吹气:你听别人睡得多死……   董贤打呼震天响。   沈育按着他后脑勺接吻,屋里起初只听见床架子的抱怨声,接着便添了两道急促的呼吸。床榻叹了口气,和地上堆做一团的衣服们干瞪眼到半夜。   伤了一回后,梁珩身上肉没有几两,哪里都是脆的,沈育一捏他就蹦出低低的鼻音,像痛苦又像痛快。身体里飞进了一只欢乐的鸟,处处冲撞,撞得梁珩憋不住张开嘴,沈育就凑上来亲他,一边亲一边将他翻过去,压在背上对他笑:嘘,小声一点。   董贤吹鼾的声音像某种被沈育掌握的信号,梁珩随着他的鼾声被吹上云端,又在寂静里跌落。沈育灼热的胸膛贴着他后背,要将他烧透:自己数着,一二,一二……   梁珩要将被子咬破了,两眼泪汪汪,心里只有一个想法——打呼噜怎么还能这么有节奏!   人们为着各自的理由深夜不眠。望都城,众官僚甫从酒场归来,满面酣笑地簇拥进入南闾里。廷尉霍良拉着江枳的胳膊,十分亲切:“江大人啊江大人!我总是很佩服你啊!自从有了你在署衙,我的工作都减轻不少啊!今天我敬你三杯,实在是太少了,我要敬你六杯啊!”   众官取笑:“霍大人喝三杯就醉得说胡话,喝六杯咱们只好请夫人把人抬回去了!”   “我可没有说胡话,”霍良醺醺然道,“前阵子裴徽从始兴带来二十多个山匪,交给老子处理,我一个人处理得过来?还不多亏了江大人分担!否则我天天夜宿衙门,我夫人就独守空闺啦!”   众人笑得前仰后合。   “诶,莫谈政务,”江枳微笑道,“莫谈政务。”   别过众人回到自家,厅堂还点着灯。江枳一看,马厩里长行畜牲还在悠闲吃草料,便责备下人道:“怎么还没出发?不是吩咐了早些送出城?”   夫人下堂来迎:“那一家子一定要等到你回来,谢过你才肯走。”   堂上有二老人,见了江枳便要跪。   “万万不可,”江枳避让不受,“我做事是凭我的良心,并不是为了谁,也不曾施予谁恩惠。”   老妇年龄未见得几许,面上风霜却不少,泪水填进沟壑,诉说道:“没有江大人相助,我们家就断送在天子脚下了,江大人恩德我们夫妻二人永世不忘!”   江枳道:“心怀恶念的人犯罪,应当受到刑罚;受人胁迫的人做了错事,应当还他公道。你们也不必谢我,事实上,我不便公开审理此案,只能借职务之便,行移花接木之事,暗里相救,已是颜面无光。”   “大人千万别这样说,这世上除了大人还有谁人在乎我们这样的小人物……”   还有谁?   江枳眼前浮现出年轻人的身影,微笑道:“当然是有的。如不是他写信求我,我也下不了决心以身犯险,更想不出这等狡诈的计策。总之,为了不横生枝节,你们还是快快远走高飞吧!”   下人给车套了马,掀开帘子。数人悄悄走出江府偏门,二老上了车,又接上一个浑身裹在斗篷里的人。   “江大人,救命之恩只有来世再报了!”   “快走。”   江枳挥手送别马车。暮色里房屋、街道、车马、旅人,俱融入一片混沌。   夫人大大松了口气:“你将人藏在府中,我真是日不得安,夜不能寐,总担心被抄家没府。”   江枳淡淡地说:“以后都没咱们的事了,皇帝和丞相尚且自顾不暇。”   “怎么会这样呢?”   “只是因为一封血书,”江枳回答,“当丞相收到这封血书,赶往地牢,等待他的只是一个喑哑残废的囚犯。他不知道此人已非彼人,更不知道那封血书非在牢中写就,而是从我家送出去的。这封书信不仅送给了丞相,从某种意义上,也送给了天子,只靠一封信就引得两人猜忌争斗不休……”   江枳摇头:“庆幸此子志不在争权夺利。”   夫人道:“我没听懂。”   “听不懂算了,左右和咱们无关,回府睡大觉去。你看,槐花开了,明天做槐花糕吧……”   东风一夜,花覆枝头。   段延陵提着一壶酒倒在朱红门梁下,以为到了自家,抬头一看,却是“连宅”。   “开门呐!开门!”   “哎哟!”守夜人一看,这不是段公子、段大人?忙将主人叫来。   段延陵醉醺醺地抱着阶前石墩,朦胧里看见连轸出来迎接他。   “连傻,小傻子,来喝酒啊,一醉方休!”   晕得手都端不稳,酒壶全倾洒在石阶上。酒香与花香酝酿发酵。   “你又喝酒!”连轸骂他,“自个儿找你爹领家法去吧!我已经被贬了,是白身,可不配和你大人同席吃酒!”   连轸要甩了他回屋,被段延陵一个仆地抱住双腿:“别走,别走啊!我请你喝!咱们去解绫馆!派人去把我表弟接过来,与民同乐,嗝……”   连轸气得想笑:“我就送你一程,让你下去见他好了!”   “别走嘛!一起喝!”   “你不要在我家门口吵!”连轸愤怒得很,“把我爹吵醒了!受着伤好不容易睡着!”   段延陵露出爱怜的眼神:“你这个傻子,真可怜,我爱你,我爱你这个傻瓜!”   连轸浑身起鸡皮疙瘩,费老大劲将段延陵扒拉下来,对守夜人道:“你去段家叫人!”语罢扔下段延陵再不多管,关闭大门。   “你不要走!不要走!”段延陵敲门不应,顺着门缝滑落到地面,酒壶摔得支离破碎,流出一地琼浆玉液,碎瓷闪烁锋利而晶莹的光泽,犹如掉落的晓星,乘风而下几粒槐花……   沈育推门时花香盈满怀。   院里山鸡满地跑,家兔野兔傍地走。丁蔻挽了袖子筛豆子,见沈育出门便问:“崔公子呢?”   沈育反应一会儿,明白过来她在问梁珩。梁珩清早就不见了,沈育也觉得奇怪,他睡眠很好,只有叫不起没有早上不见人的时候,再者说大山里他又能去哪里?   “没事干来帮我筛豆子吧。”   两人对坐席垫上,各自握了一把豆子,均匀漏下时顺势吹气,吹走夹杂的灰屑。沈育蛮聪明一人,干活却不如丁蔻利索,一边漏豆子一边吹,搞得肢体不协调,丁蔻取笑他说:“小先生,您就该去学堂里坐着,否则哪里发挥得了价值呢?”   沈育受教道:“您说的是,在下立刻就下山打工挣钱,争取早日攒够买下书院。”   过得一会儿丁蔻已经完事儿了,沈育面前还有一堆豆子,她拍拍手接着去厨房理菜,留下沈育一人在院里。   晨雾消散之后梁珩缓缓归来,手里拿着一串糖葫芦。   “上哪儿玩去了?”沈育问。   梁珩在他身边找了个位置席地而坐:“山脚的镇子。早市真热闹。你要吃吗?”   他把糖葫芦递到沈育嘴边,沈育气定神闲地拒绝:“等我干完活儿。”   梁珩便安静地陪他吹豆子,糖衣被他咬破的轻响像早间沾着晨露的细叶挠过人脚踝。豆子吹完,糖葫芦也已经吃完了。   沈育袖手看着他,意思是,你现在又给我什么呢?   梁珩从袖袋里掏出一只沉重的钱袋,丢给沈育,打开一看里面全是白花花的银锭。   “上次当掉玉冠给不识货的人,才换了一碗参汤,”梁珩不屑地道,“这次才值了价嘛。喏,别说一间书院,我还可以送你一座三进的府邸。”   沈育拿着钱袋好半天没说话,忽然倾身在梁珩嘴角亲了一下。   “甜的。”   “我可没有吃得满嘴都是。”   “是槐花,”沈育说,“槐花开了,摘了给你泡花茶。” 第116章 一念喜   取名字?   取名字还不简单!   首先,它是一家书院。其次,它是一家坐落于嶂山脚下的书院。   郡守大笔一挥——就叫,嶂麓书院。   好!众人鼓掌。太精辟了,有文采!   木匠将郡守大人的墨宝雕刻到匾额上,填以丹砂金粉,高高挂上门梁。盘在楹联上的爆竹噼里啪啦一通乱叫,场面立时热闹起来。来了几十个工人,搬抬书案与卷席进院子,嶂山郡守拉着沈育的手说:“先生,你肯来咱们这学风不振的偏乡启蒙授业,本官无以为报,自费为书院做了一套乌木案几。想来书院新建,百废待兴,希望这些东西都派得上用场,先生勿要嫌弃!”   沈育嘴角抽了一抽:“不嫌弃,多谢大人美意。”   郡守真诚地凝望他:“先生,我们嶂山的孩子们就交给你了!”   是矣,嶂麓书院并不会成为文人墨客的清谈会所,也不会是才子俊茂的受业场馆,而是嶂山郡年龄在十五岁以下的少年学童发蒙启智之地。换句话说,沈育之前的教材都白准备了,他只需要教小孩识字记数。   梁珩宽慰他道:“先教得小人,才能教大人嘛。你看你二十来岁,嘴上胡须都不留,哪里像个有资历的教书先生?等你年过而立,蓄上两撇胡须,再去教青年书生,不就能镇住他们了?”   沈育答道:“我又不是为了这事不满。”   “那是为什么?”   沈育有点恼火,手执苕帚,对坐在门墩石狮上看热闹的梁珩说:“请那么多人来开府,结果爆竹屑弄得满地都是,打扫干净要到什么时候啊!”   书院落成后不久,崔季过来看看有什么能帮忙的,三人聚在空旷的学堂里讨论如何招揽学生。   崔季道:“这事儿你应该找郡守帮忙,书院是他主张建立的,他可不能放手给你就不闻不问了。”   “郡守的确帮忙宣传了,”沈育说,“可是没有人家愿意送小孩儿过来。”   “这可奇了。”   “不奇不奇,”梁珩道,“你也不看看,书院就他一个讲师,还这么年轻脸嫩,哪家父母能信任?”   “我看他脸嫩,你倒是喜欢得很。”崔季说。   “不要讨论这个话题,”沈育擦掉额汗,“小叔,你要是愿意过来做一阵子讲师,我们就有两位教书先生了。”   崔季:“好的,好的,小忙而已,不值一提……等一下,谁是你小叔?”   在崔季的建议下沈育给远在望都城的宋均写了封信。   宋均新任治粟官,虽然不知干得如何,但他本性较真,又公正严谨,料想身处何处都能一丝不苟,得到重用。沈育只在信中提及如今安家立业的所在,意思是宋均若想起探望故人,不至于找不到地方。谁料,不多日,宋均就拿着书信敲开了嶂麓书院的大门。   彼时书院仅有的三人正在学堂里围炉吃汤锅。   偌大一个正堂无人使用,不免寂寞,他们就在书案上摆满新鲜蔬菜瓜果和腌入味的肉丸鱼片。   宋均一把鼻涕一把泪:“师弟啊!我听说你创业艰难,筚路蓝缕以启山林,想开书院却招不到学生,挣不到钱就吃不上饭,师兄读毕来信心中愧疚痛苦啊,怎么舍得小师弟饿肚子?马不停蹄就来相助你一臂之力!”   他师弟筷子上的鱼片滑落下去,掉进肉汤里。   “欢迎欢迎!”崔季一点人头,“那么我们现在就有四位讲师了。”   宋均道:“你,我,还有育哥儿,也才三人,何来四人呢?”   众人顺着他的手指转了一圈,目光齐齐落到梁珩身上。   “我?”梁珩自己都很惊讶。   “是的,你,”崔季道,“书院不养吃白食的人啊,请问你能教些什么呢?”   梁珩回忆自己启蒙的经历:“嗯……教小孩子探索自然的乐趣?”   崔季对他做了个请出去的手势。   “可是你们书院是我买的,你们吃的鱼片肉丸也是我买的。”   “请用食。”沈育双手奉上碗筷。   交给崔季和宋均,就不用太费神了。他们一个是做在自家塾里做小先生的,一个是在沈家塾里做大师兄,气势拿捏都不在话下。出去招生,父母说,嶂山郡从来没有什么启蒙学塾的,如果要读书,交二斗米到村口老秀才家,跟着学几个字就成了。   崔季说,以前没有,现在有了,学几个字能成什么才,我们学塾是郡守大人亲自设立的,是体系化的教学,我们教《诗》《书》《礼》《易》《孝经》《论语》《孟子》……   父母说,你不出去打听打听,俺们嶂山郡什么时候出过秀才官老爷,这地界就养不出读书人,你要教书怎么不去隔壁汝阳?   宋均说,以前出不了,现在就要教啊,你知道他是谁吗?他就是汝阳鼎鼎大名的崔学嫡传弟子,崔学你知道吧?天子的老师就是崔广微老先生。   父母拳头塞进嘴巴里,哎哟,天子啊,俺们这辈子还没见过像样的官儿呢。   宋均大手一挥,亮出自己的官印。   时近夏日,孩子们在暖洋洋的学堂里打瞌睡。沈育背手走过书案间,竹简挨个敲过啄木鸟脑袋,哎哟声连片起。   小孩儿摸着头抱怨:“先生!这不公平,小珩哥哥为什么可以睡觉?”   沈育正色道:“背下帝王制就可以散学回去睡觉了。你们小珩哥哥过目不忘,早就背下来了,不信,可以让他背给你们听。”   梁珩托腮眯眼意识正恍惚,听得沈育叫他,半睁开眼道:“帝王制,我早就忘了。”   “背不下来要挨打!”孩子们起哄。   沈育微微一笑,屈指在梁珩脑门上敲了一记。   散学后,沈育到梁珩身边坐下。   “夏天了。”   “是啊。”   “我们回汝阳一趟。”   梁珩看着他:“回去做什么?”   沈育道:“去一趟广济寺,祭拜我父母师兄们,过不久是祭日。”   梁珩默默握住他的手。   广济寺香火较之从前更兴旺了。外教传入江南,渊源久远,但论起受到百姓普遍信奉,也不过是阉党专权后开始的事。沈育在寺里给沈父沈母供了莲灯,有一间单独的静室。两人各自一张蒲团,分别磕三个头。   “先生,学生对不起您,”梁珩开口说道,“您教我那些帝王术、权衡法,如今都无处施展。您是有大才之人,可惜教错了学生。”   莲灯无风而动,摇晃梁珩的影子。   沈育没有插嘴,任由梁珩说完。   “我出去等你。”梁珩说,打算去广济寺里转转,留给沈育和父母独处的时间。   外间有许多香客,许多人在宝殿上香,浓郁的烟火味充斥佛门净地。   崔季正巧也在这天带着妻儿来拜佛,崔小习见到梁珩,立刻撒了父母的手奔过来,大逆不道地要骑脖子。   “家中要长幼有序,”崔季苦口婆心地教育,“怎可对堂兄无礼。”   崔习与梁珩天生合拍。在梁珩心中,虽然他从未见过父亲,但从书信里知道是个有趣好玩的人,因此有时他会觉得自己与崔习乃是亲兄弟,和这个古板的崔季小先生没有血缘关系。   “我带你去玩儿!”小习牵住梁珩的手。   他很活泼,广济寺来过几次,就跑遍了大大小小的角落,带梁珩东逛逛西看看。寺里有一方长达数十丈的照壁,乃是富绅香客捐赠,请了当世著名工匠凿刻佛诲众生图,沿着照壁前行,可以阅览经变故事。壁刻中一个信徒献上鲜花,恭敬地洒在佛陀身上,一朵朵鲜花随即组成花盖,佛陀走到哪里,花盖就跟随到哪里。佛陀露出微笑,口中发出光线,没入信徒头顶。   “这个故事讲的什么?”小习问。   梁珩摇头:“我不知道。”   一旁洒扫的沙弥合十念道:“世尊的弟子阿难问道是什么因缘使他发笑,世尊回答,由于这个信徒以花供佛的功德,未来世将不会堕入恶道。一念随喜,佛陀亦会授予人间无上正等正觉的成佛之道。”   “我知道他的意思,”小习说,“你对我好,我就对你好,是这样吗?”   二人牵手漫步过照壁,两旁绿树华盖,垂下浓荫,梢头洒落纷扬的黄槐。尽头有位青年垂手而立,面容温润和煦。大约是赏花时好运遇见的那种,会为你摘花拂叶的客人。   梁珩见到他时,心里不知为何想起了很久远的事。在最初的最初,是谁先赠出了那一朵花,赢得后半生不堕入恶道呢?   信州走上前来,半膝跪地,像他曾经无数次做过的那样,为梁珩拂去掉落在衣裾的黄槐花。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