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成了偏执帝的豹崽崽》作者:秃子小贰   文案:   洛白的娘去世了。   临终前只留下一句话:不要暴露雪豹原形,也不要喜欢上任何人,别落得和娘一样的下场。   洛白被人送进京城皇宫,见到了他现在投奔的人——曾经受伤失忆住过他家的楚予昭。   他觉得眼前这名成熟男人变样了,但依旧是他见过长得最好看的人。   于是无视对方既威严又冷漠的眼神,红着脸蛋儿,羞涩地唤了声:“漂亮哥哥。”   “放肆,要叫皇上。”内侍们大惊失色。   楚予昭也打量着面前这名已经17岁的少年,深深皱起了眉。   他知道洛白智力有缺陷,却没想到竟然能傻成这样。   也罢,养着吧,反正自己冷情冷性注定孤寡,有这么个人陪着也好。   ——虽然只是个傻子。   洛白小时候为了救一个人,分出去了一魂一魄,原形从此长不大,也成了个傻子。   懵懂憨痴,被欺负了连状都不会告,也不会掉眼泪。   楚予昭看着面团儿似的洛白,心道可惜是个实心面团儿,什么也不懂。   但面团儿似的洛白,却有着一颗剔透的心,会觉得疼,也学会了背着人偷偷掉眼泪。   此时的楚予昭还不会想到,这小傻子会住在他心上,一住就是一辈子。   更不会想到,他有天会拼上性命,只求让小傻子能留在身边……   冷心冷面宠妻狂魔攻x软甜可爱小美人受   1V1,无虐,有酸有甜,HE   1.架空,架得非常空,不要对应史实。   2.小甜文皮下有剧情,且含有惊悚、冒险等元素。   --------------   立意:真诚待人,才能收获真诚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甜文,东方玄幻,古代幻想   搜索关键字:主角:洛白,楚予昭|配角:路人甲|其它:惊险,互宠   一句话简介:小傻子终于找到了漂亮哥哥 第1章 按个爪   夜凉如水,群星璀璨。   黑夜里的皇宫影影幢幢,唯有乾德宫依旧灯火通明。   殿内很安静,殿外廊下立着的两名小太监,双目四处逡巡,如临大敌一般。   远处传来一慢两快的打更声:“梆——梆梆!三更了,平安无事……”   左边的小太监吁出口气,看向右侧太监,刚露出个轻松的微笑,一块巴掌大的木牌就掉在了他脚边。   啪嗒!   小太监脸色倏地变白,转动眼珠子慢慢看向那块木牌,哆嗦着小声道:“来,来,来了。”   右侧太监也吓得不轻,却还知道反应,搬过身后早就准备好的木梯架上横梁,利落地爬了上去。   “你,你小心些,看到什么就喊,侍卫就在边上。”小太监的声音都带上了哭腔。   横梁上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只有一阵凉风吹过,让木梯上的太监打了个寒战。   他壮起胆子再仔细看过一遍,对小太监说:“什么都没有,把牌递上来,我放回原位。”   小太监弯腰捡起牌子,战战兢兢递给了他。   这是每座宫殿门前横梁上都会放着的辟邪牌,用桃木制成,刻有天禄兽,用于镇门挡恶。   这几日,太监们之中暗暗流传着一个说法,每到夜半将至三更,那块牌都会掉下横梁,当差的人放回原位后,隔一会儿又能无缘无故地掉落,就像是被什么东西推下来的一样……   那太监放好辟邪牌,下了木梯,两人再齐心协力将木梯平靠在身后的墙角。   “还是没见着人吗?”小太监牙齿都在咯咯打战。   “没有人,但是我看见了几只猫爪印,应该是被野猫推下来的。”大太监轻拍着手上的灰,“放心吧,绝对不会是那些东西,咱皇上是真龙,那些东西能靠近这乾德宫吗?”   小太监听到这话,瞧瞧身后透出灯光的门扇,想到此刻真龙天子就在里面坐镇,心里安了些,可就算如此,他也不敢再站在放着辟邪牌的横梁下。   “好哥哥,咱们换个位置吧,我心里还是瘆得慌,背心凉飕飕的。”   大太监允了,两人便调换位置站好,乾德宫外又恢复了安静。   片刻后,横梁上被挡住的一小片角落里,那团不起眼的阴影突然动了起来,蜷缩的身体舒展开,形成一只猫的模样,背上还背着一只小包袱。   那猫抬起毛茸茸的爪子,肉垫落在横梁上,走得悄无声息。待慢慢走到殿门正前方,再前肢撑地坐下,圆溜溜的眼睛从门扇缝隙看向殿内。   几缕烛火将它照亮,那毛色纯白如雪,光滑如缎,身形比普通猫要大上一圈,也要圆胖,似猫非猫,竟然是只幼豹。   幼豹眼珠子紧盯着殿内书案后的那道身影,虽然距离隔得有些远,中间还隔了层纱帘,却丝毫不影响它的专注。   看了片刻后,它将包袱转到胸前,伸进爪子一阵摸索,待取出来时,粉嫩的爪心里就拢着一块板栗糕,再喂到嘴边,小口小口地吃着。   在这过程里,它那双圆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那道门缝。   片刻后,一块糕吃完,它舔干净爪子,满足地调转头,视线又被身后的那块木牌给吸引住。   辟邪牌被那名太监放上来时,没有放在横梁正中,方向有些歪斜,一头靠向横梁边缘,一副碰一碰就会掉下去的模样。   这模样对幼豹似有莫大的吸引力,它右前爪动了动,像是想向前探又被自己强行收住,眼底也出现一丝挣扎的情绪。   它扭过头看向一旁,可那双眼珠子又转向木牌的方向。它将两只前爪揣进怀里,但圆脑袋旁的两只耳朵,一直在兴奋地颤动。   幼豹终于还是没能控制住自己,它将包袱背好,往木牌方向走了两步,伸出右爪,将那块木牌往横梁外拨了拨。   木牌一半悬在横梁外,这样欲掉未掉的更是充满诱惑,幼豹左右看了看,将右爪伸了上去,待到触碰后,再嗖地弹出肉垫中的爪尖。   辟邪牌和爪尖相碰,终于没能坚持住,斜斜坠落向下。   啪嗒!   哈!   幼豹咧开嘴,眼底闪过快乐的光,在那小太监发出呻.吟一般的哭腔时,它扭头看了眼殿内的那道身影,再顺着横梁迅捷地奔了出去。   一弯新月划过重檐殿顶,映照出那只奔跑纵跃的小小黑影。它跃下高墙,熟练地在园林里穿梭,提着灯笼巡逻的宫人只觉得眼前一花,似有什么闪过,待定睛看去时,依旧只有幢幢树影。   玉清宫位于皇宫西北角,是一座不起眼的偏殿,曾经住过前朝被打入冷宫的妃嫔,后面就一直闲置着。直到最近,那殿中似是住进了人,白日里有提着食盒的小太监进出,夜里也会掌上了灯。   此刻玉清宫大门紧闭,只挂着两盏灯笼,一条黑影却从对面的林中窜出,飞快地钻过围墙下的一处水道,神不知鬼不觉地进了院子。   月光将它皮毛照亮,白得似个雪团,正是刚才那只呆在乾德宫外的幼豹。   幼豹放缓了步伐,一边频频扭头去看最右侧的房间,一边鬼鬼祟祟地穿过院子,停在正中那间房的门口,抬起小爪子轻轻推门。   吱嘎……   陈旧的门扇发出声响,启开了一道缝。在右边房间亮起烛火的同时,幼豹从门缝钻了进去,冲到最里面的大床旁,纵身一跃,钻进了纱帐。   右边房间的门被拉开,走出来一名三十出头的太监,他端着烛台来到正房门前,看到那半阖的房门,脸上现出疑惑之色,连忙推门走了进去。   一豆烛光掩映,照出屋里那架大床,透过朦胧纱帐,勾勒出其中一道人影。   太监将烛台放好,轻手轻脚走到床旁,抬手撩开垂落的纱帐,现出床上睡着的人来。   那是名十六七岁的少年,小巧的下巴陷入被中,露出微微嘟起的唇。皮肤毫无瑕疵,显出一种白皙又细腻的质地,宛若上好的玉。长而卷的睫毛覆在紧闭的下眼睑上,像两排鸦翼。   “洛公子……”太监试着轻唤了声。   床上的少年没有醒,看上去睡得很香甜。太监没再出声,只伸手替他将被角掖好,放下纱帐,轻手轻脚地往屋外走去。   待到关门声响起,床上睡着的人也睁开了眼。   那双眼又大又圆,眸子灿若晨星,哪里有半分曾睡着的样子?   少年掀开被子坐起身,竟是赤.裸着身体,他摸过枕头边的衣服窸窸窣窣穿好,撩开纱帐下床。   一双骨肉均匀的赤足落在地毯上,他快步走向墙角的红木立柜,松垮垮挂在肩上的绸料睡衣发出摩擦轻响。   屋子里没有点灯,光线很暗,他却熟练地避开那些挡住路的桌凳,像是黑暗中也能视物一般,径直去窗边书案前坐下,取过了一本卷册和一支笔。   他一边将笔尖含在嘴里濡湿,一边翻开了卷册。   册里装订着一刀上好的宣纸,纸张雪白柔韧,整册空白崭新,只有第一页画着串歪歪扭扭,大小不一的黑墨团。   每个墨团看似不成章法,实则形状相似,都有五个小瓣,上面四瓣,侧面一瓣。乍眼看去,就像是稚儿趁父亲不在,在他书册上胡乱涂上的一串梅花。   少年将笔尖从嘴里取出,唇上已经染了一抹黑,他颤巍巍地落笔,动作笨拙地描摹,在那串墨团后涂上了朵新梅花。   看着那墨团,少年抿着嘴笑得眉眼弯弯。   按个爪!   今天又是见到漂亮哥哥的一天。   太监回到自己屋,已经没有了睡意,他合衣靠在床头,盯着那朵烛花,又想起一个月前,他在乾德宫值夜的那个晚上……   殿宇一角的掐丝珐琅双鹤香炉冒着缕缕白烟,整个大殿散发着淡淡的檀香。造型古拙的盘龙含珠水漏,每过一刻便有水珠滴落,坠入下方的金座莲盘,发出滴答轻响。   宽大书案后坐着的人俊美且年轻,苍白的脸上是双狭长漆黑的眼睛,眉宇间带着几分阴郁。   元福屏息凝神地站在殿旁,微低着头,用余光留意着书案后那道执笔的身影。   太监不能直视主子,却又要注意到主子的需求,必须时刻打起十二分精神才行。   安静的殿宇里,羊毫尖落在纸上的沙沙声都清晰可闻,身旁壁上的烛台,偶尔会发出哔啵一声灯花轻响。   御前总管成公公在这时匆匆进了殿,至书案前呈上了一样东西,又在小声禀报什么。   元福眼观鼻鼻观心,没有往那方向瞥一眼。   片刻后,等到成公公退出殿宇,书案后的人站起身,慢慢踱步往外走,那片绣着金龙的黑袍下摆,停在他低垂的视野中。   “元福。”皇帝年轻却不失威严的声音响起。   “奴才在。”   昭帝叫了人后却没有了下文,元福心中暗自惴惴,半晌后,终于偷偷抬起了眼。   昭帝整张脸都隐没在烛光阴影里,只能看见那高挺的鼻梁侧影和锋利的下巴轮廓,透出帝王天生的气势和威严。   元福心中一颤,即刻收回视线,目光下落时,瞧见他手心托着块不大不小的瓷片,正暴露在烛光下,白底青花纹,反着柔白的光。   元福一眼就认出来,那是宫里常见的一类碗碟瓷片,普通细瓷,城郊的官窑烧制,是他们太监宫女专用的碗碟。   他不敢妄自揣测,只屏息凝神地站着。   片刻后,昭帝不辨喜怒的声音终于响起:“元福,你即刻带着红四去一趟湥洲,给朕接个人进宫。”   “奴才遵旨。”   *   作者有话要说:   开新文了,嘻嘻…… 第2章 漂亮哥哥   元福接了令,和红四即刻从京城出发,快马加鞭赶了十天才到了目的地,湥洲城外的一座小村子。   在看见那家徒四壁的破院子,以及那名脏兮兮的少年时,他没有露出丝毫诧异或不悦,也不减半分恭敬。   他是个聪明谨慎的人,不然也不会从名小小的末品太监,做成了当今的御前太监。这次去湥洲接人,君上不仅派出他,还派了身手极好的暗卫红四随行,虽然不知道这名少年和君上究竟有何渊源,但他绝对不会打探半个字。   只是劝说洛白跟他去京城的这个过程,是很艰苦的,元福说得口干舌燥,那少年也只用当地方言,语气绵软却固执地重复一句话:   “我娘没在家,我要等娘回家。”   他眼睛始终不看面前的人,只盯着旁边灶膛里的柴火,神情有些紧张,手里捏着一只草编兔。   元福怀疑他其实没听懂,便问道:“你能讲官话吗?”   洛白依旧重复:“我娘没在家,我要等娘回家。”   这次倒是用上了标准的官话。   说完又有点焦虑地对手上的草编兔道:“我们不理他们,我们不理。”   元福和红四对视一眼,终于搞清楚了眼下的状况:这脸上糊了黑灰印的半大少年,脑子有些不太好。   找到了症结所在,后面也就轻松多了,元福使出哄小孩子的方法,说他娘就在京城里等着,这才将人给说动。   红四去镇上买新衣服,元福就打水给他洗脸梳头,洛白在听说这两人是带他去京城见娘后,也就没有了那么紧张,话也多了起来。   “娘经常躺着不起床,她不愿意起床……”   “但是那晚她给我说了好多的话,还摸了我的头,对我笑,夸我蝈蝈笼子编得好……”   “我娘笑起来可真好看,嘴边有小窝窝,和我一样,你看你看……就是好久没见她笑过了。”   “可是第二天早上我起床,娘就不见了,她又出去玩了……”   元福洗去少年脸上那几道柴火印后,看见了一张可以用漂亮来形容的脸。   唇红齿白,眼如点漆,鸦翼长睫下的瞳仁,透出种不谙世事的懵懂和天真。   元福心里暗叹,真是在京城都寻不到这样好相貌的公子,只可惜是个傻的。   待到发顶木簪被抽出,如瀑黑发泄落满肩,元福动作很轻地给他梳头,他则安静玩着手上的草编兔,头皮被扯痛了也不做声,又乖又听话。   梳洗干净,换上红四买来的新布衫,三人就要上路。   洛白此时倒不傻,知道检查房门关好没,换洗衣服带上了没,还有他娘留下的一本书卷也要带上。   元福看着他将那陈旧的衣衫往包袱里装,什么阻止的话也没说,还帮他叠得整整齐齐。   终于出门上了村道,洛白又停下了步。   “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东西忘带了?”元福问。   洛白说:“我还没有和我的朋友告别。”   元福看着远处的几个少年郎,问道:“是和他们吗?”   洛白顺着他视线瞥了眼,撅起嘴道:“不是他们,他们才不是我朋友。”   于是元福和红四又跟着他到了村后,站在一片树林边上。   林边本来有好些野兔刺猬,洛白还没靠近,它们就纷纷四散,连惫懒成性的针鼹,也从睡梦中翻起身,慌慌忙忙往林子里钻。   洛白双手拢在嘴边,对着林子里大声道:“娘接我去京城,你们不要太想我,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元福盯着它们问洛白:“这些是您的朋友吗?”   “嗯。”   洛白突然弯腰,按住一只昏头昏脑冲到他脚边的灰兔,提起后颈举到眼前,用亲昵的口气说:“兔啊,不要太想我哦。”   元福看着那只吓得快要厥过去的兔,没有做声。   三人启程,马车在官道上行了十天后,终于快要到达京城。   马车内,元福刚撩起车帘看外面,就察觉到坐在对面的人动了动,还很轻地哼了两声,跟蚊子似的。   元福立即放下帘子询问:“洛公子,可是要喝水?”   洛白头顶束了个髻,黑发和束带都垂落在肩头。他怀里抱着一个碎花包袱,听到元福的话后也没有做声,只瘪着嘴,那张白皙的脸涨得通红,大眼睛里像是含了一汪委屈的水。   元福瞥见那布衫下的两条腿绞得死紧,心里顿时悟了,忙喊车夫停车,又从座位下的暗匣子里取出一沓黄纸,对布衫少年道:“洛公子,咱们下车去解手。”   “哎,解手。”洛白赶紧应声,抱着自己的包袱就要往车下跳,被元福扯住,“慢点,慢点,小心些别摔着。”   下了车,元福指着路旁的一丛灌木:“洛公子,您去那后面,小的就在这儿等着。”   洛白抱着包袱匆匆就往那灌木走,元福又试探地问:“要帮您拿着包袱吗?”   “不用了不用了。”洛白一边摇头一边走,细白的手指将那包袱攥得死紧。   这是从湥洲去往京城的官道,整条路上只有他们一辆车。元福站在灌木旁看着远方,耳边是洛白碎碎的清越少年音。   “姨,你真好,我有次坐铁柱家的马车,不准我下来解手的,我一路都憋着。”   “姨,你认识马迹草吗?我这里就有几根,兔子可喜欢吃了。”   元福极有耐心的有问有答。   “洛公子,小的不是姨,也不是女人。”   “不是姨吗?可你长得好白啊。”   元福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宦官这个词,便笑了声:“您是主子,叫小的元福就行了。”   “元福姨,主子是什么?”洛白好奇的声音从灌木后传来。   元福斟酌了下,道:“小的得了令,这一路上供您使唤差遣,您就是小的主子。可到了京城,若是见到了那一位,那位就是您的主子,是咱们所有人的主子,您就得听那位的差遣。”   沉默片刻后,洛白又问:“那一位是谁呀?”   “那一位……您到了就知晓了。”   “可我到京城是找我娘的,那一位就不见了吧。”洛白说完又坚定地补充道:“不见了不见了。”   元福怕他闹,便哄道:“好好好,不见,不见。”   两人没就这个话题继续下去,元福轻轻叹了口气。   入京回宫时已是下午时分,元福匆匆净身后换上宫服,带着洛白立在了无人的御书房内。   洛白刚入宫的那点兴奋和新鲜已经褪去,他盯着书案上那只貔貅镇纸看了会儿后,逐渐开始焦躁,不断追问元福:“元福姨,我娘呢?我怎么没见着我娘?”   元福眼观鼻鼻观心,他就弯腰将头凑到元福胸前,从下往上地看:“元福姨,我娘呢?我娘呢?”   元福实在没有办法,只得小声安抚:“你先安静,晚点再找娘啊,咱们马上就要见到主子,可不能在这时候闹腾。”   “我才不要见什么主子,我想要娘……”洛白站直身体,瘪了瘪嘴,慢吞吞地嘟囔。   元福还待说什么,余光却瞥到内室旁的那道屏风后,不知何时多了道高大挺拔的身影,立即闭嘴敛神,一声不吭。   “是朕派人接你进的宫,你娘没在这里。”随着一道低沉的声音响起,楚予昭缓缓走出了屏风。   “陛下。”   元福立即伏地行了个大礼,他目光瞥见一动不动的洛白,想伸手去扯扯他衫摆,但看见停伫在自己面前的黑底描金龙袍角时,便不敢有任何动作。   “你是谁呀?”安静中,他听见洛白好奇的声音。   元福心里一颤,按在地上的两只手,下意识慢慢扣紧。   这一路行来十数余天,他对身旁这名少年的感觉,已经从探究和怜悯,慢慢多了点其他的东西。他生怕这句话惹恼了君王,不由紧张地屏住了呼吸。   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后,皇帝居然回应了,声音还很平淡,并没有他想象中的怒气。   “朕是你的主子。”   可元福的心还没放下,洛白接下来的话又让他眼前一黑。   “朕是谁?朕才不是我的主子,我不要主子,我要娘。”   滴答。   一滴水痕从元福额角滑下,滴落在光可鉴人的石砖上。   这句话可谓大逆不道,别说洛白会受到惩处,就连他自己指不准也会被迁怒上。   昭帝没有回话,元福不敢抬头,也想象不出来他此刻是什么表情,只在心中飞速权衡,若是昭帝发难,自己要不要帮洛白求情,而昭帝饶过他的可能又有几成。   可昭帝接下来的回答,让元福几乎疑心自己听错了,或者是不是耳朵出了什么问题。   “我就是朕,我就是你的主子,你娘已经把你托付给了我。”   可洛白还在继续:“你就是朕啊,你是我主子?还是算了吧,我不要你做我主子——咦?”   元福被他这声疑惑的咦,搞得一颗心快要跃出喉咙,不知道他接下来还要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来。   “你长得……我是不是见过你呀?你以前是我们村子的人?”   昭帝沉默着,洛白自顾自说完,又抽动鼻子像是在嗅闻空气,元福急得要提醒他,就听到他娇憨中带着欣喜的声音:“你是……你是漂亮哥哥!”   “放肆!这是陛下!”元福猛然抬头脱口呵斥,又对着昭帝深深跪伏下去,“陛下,这小儿脑子有疾,出言冲撞实属无心,恳请陛下饶恕,待奴才下去后,自会好好教训他。”   他的声音又快又急,说完后就死死趴在地上,紧盯着面前的那片衣角,屏住了呼吸。   然而片刻后,他看见那黑底描金龙袍角动了动,衣摆荡起纹路,昭帝居然就这样往后室走去,空中只传来那依旧淡漠的声音:“元福,将他带去玉清宫安置。”   “是。”   过了好一阵,元福才从愣怔中醒过神,慢慢站起身,环视了圈空无一人的御书房,又看向身旁的洛白。   洛白一反常态地站着一动不动,脸蛋儿上却浮着两团红晕,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通往内室的通道,眼底漾着朦胧的碎光。   “快走。”元福扯过他,大步离开了御书房。   去玉清宫的路上,洛白没有说话,元福兀自想着刚才的事,两人都很安静。   “我决定了,就和漂亮哥哥住在一起等我娘。”   “啊?”元福有些茫然地看向洛白,等到反应过来后,脸色煞白地去捂他的嘴,“胡说什么呢?当心被掌嘴。”   洛白虽然被捂住了嘴,眼睛却快乐地弯成了月牙儿,他在元福掌下瓮声瓮气地道:“元福姨,我要住在这里,我要天天看到朕。”   喵——   窗外一声猫叫,窗纸上映出张牙舞爪的猫影,吓了元福一跳,也打断了他的回忆。   他左右睡不着,干脆又去旁边主屋看了洛白。   洛白这次已经真的睡着了,打着很轻的小鼾,脸蛋儿红扑扑的,睡得鼻息沉沉。   元福退出屋子关门之际,还听到他发出两声梦呓的轻笑:“……漂亮哥哥。”   *   作者有话要说:   新章评论掉落红包,谢谢大家留言。   V前随榜单更新,更新时间是中午12点,如果某天不更,会提前一章说的。 第3章 鬼鬼祟祟的小豹   洛白醒来时天已大亮,元福听到他起身的动静,端着水盆走了进来。   “元福姨,早。”洛白揉着眼睛,声音还带着刚起床的鼻音。   “洛公子早。”元福笑眯眯地问:“昨儿夜里睡得可好?”   洛白打着呵欠点了点头:“还好,就是有几只猫想找我出去玩,在院子外喵喵叫了一阵,有些吵闹。”   元福递给他青盐漱口,又拧了热帕子给他擦脸:“瞧这嘴黑的,你是半夜偷墨喝吗?”   “夜里起来写字了。”洛白笑嘻嘻说完,嘴里又开始轻嘶,“轻点,元福姨,疼……”   元福的动作已经很轻了,但见那白嫩的脸蛋果然有些红,便更加放轻了力道,嘴里笑道:“小的知道有个词叫吹弹可破,可总是想不出那是什么场景,待见了公子的脸,才明白这个词的意思。”   洛白听不懂这句话,但他并没有旺盛的求知欲,不懂的也不会去问,在脑里过过就没了。不过他能感受到元福的语气很轻快,便也跟着笑,两只圆眼睛眯缝起,露出一排细白的牙。   元福给他洗完脸,又开始梳头,手握着那把细软的黑发,边梳边道:“宫里野猫委实太多了,每年宫人们都会抓走处理掉一批,剩下的都是抓不着的。公子要是嫌它们夜里吵闹,小的等下让人抓走便是。”   “它们是哪儿来的呀?”洛白问。   “都是前朝的嫔妃娘娘们养的,人没了,或者不想养了,猫就在宫里流浪,再生下小猫,也就越来越多了。”   “那抓走会怎么处理呀?”洛白突然有些不安地动了动,扯动元福手里握着的头发,元福忙将手松了些,这才没将他头皮扯痛。   “就杀掉吧……”元福随意地回道。   他开始给洛白头顶挽小圆髻,嘴里问:“公子今天是想怎么束发?要小玉冠还是用簪?”   洛白的发饰只有一个小玉冠和一支玉簪,是刚在玉清宫住下时,内务府太监送来的份例,没有什么样式,材质是最普通的青玉,也就值几两银子而已。但洛白却喜欢得不行,每天束发时都要挑选一番,在玉冠和玉簪之间来回纠结,然后决定用哪样束发。   今天他反常的没有进行挑选,元福便径直取出了玉冠,正要往他头上戴时,他突然闷闷出声:“不想养了就要抓走杀掉吗?”   元福侧头看了他一眼,道:“小的只是随便说说,没准抓走去过好日子也说不定。”   小太监用食盒提来了早膳,洛白在桌边坐下,神情恹恹地吃着杏仁酥。   元福心道他是记挂着那群猫,便又安抚道:“你既然不想那些猫被抓走,小的便不去叫人了,你好好用完早膳,不要胡思乱想。”   洛白嘟哝着:“我不担心它们,我担心我自己。”   元福往他碟子里再夹了个汤包:“担心你自己什么?”   “朕要是不养我了,我会不会也在宫里到处流浪,再生一堆小的……”   “瞎说什么呢?”元福心里好笑,“陛下不会不养你的,你看这碟子里的汤包,嘴里的杏仁酥,哪一样不是陛下赏的?”   元福现在也习惯了洛白对昭帝的各种称呼,或者说无可奈何,不过他安慰自己,只要别让其他人听见便是了。   洛白没再说什么,但心情也开始好转,最明显的就是连接吃了好几个汤包,这才打着饱嗝放下筷子:“元福姨,我想出去玩一会儿。”   “上午不写字吗?”元福问。   书案上有模有样的放着笔墨纸砚,任由洛白乱写乱画。那时候他总能安静下来一会儿,免得时刻惦记着要出门乱跑。   “我很乖的,我出去了不会捣乱,看到人来了就会躲起来。”   洛白仰着脸,声音很软地央求,阳光从窗纸透进来,洒在他脸上,照出上面一层小绒毛。   元福心下也就软了,玉清宫本就偏僻,周围都是林子,也不会冲撞到什么大人物,便道:“那你别跑太远了,就在这周围玩耍。”   洛白欢呼一声就往屋外跑,跑了两步又回头,搂住元福的脖子,拿脸贴上他的脸蹭了蹭,嘴巴抹蜜地道:“元福姨,你真好,你就像我的娘。”   元福哭笑不得,心底很受用,嘴上却嗔道:“脑子里就记得这些花言巧语,怎么就记不住别的东西?”   “记住了记住了。”洛白胡乱应了两声,又抓起桌上的两块急慌慌地跑出了屋。   元福看着他轻快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外,这才转身去指挥小太监打扫房子。   阳光很好,从林木间的缝隙落下来,将洛白照得更加唇红齿白,他左右环视没有见着人,便躲在了一棵大树后。   等到再走出来时,便是一只浑身雪白的幼豹,头上还戴着一只小玉冠。   小豹先是两只前爪在地上伸直,弓起脊背伸了个长长的懒腰,接着就将两只前爪按在身旁的大树上,唰地弹出肉垫间的锋利爪子,开始快速地挠树。   唰唰唰,唰唰唰。   树干上很快就被挠出了一道道深痕,碎木屑直往下掉。   这只小豹,或者说是洛白,畅快地挠了一阵树后,便叼起散落在草地上的衣物,用前爪熟练地捆成一个小卷儿,系在了背上。   背好自己的衣服卷儿,他视线又被旁边草丛里一只蹦跳的鸟儿吸引住。   他圆滚滚的眼珠子跟着那只鸟儿移动,接着就匐在地上,两只耳朵紧抿在脑后,全身紧绷,摆出了个进攻的姿势。   那是只麻雀,混没察觉到危险即将来临,还在草丛里专心啄食草种。等到空气突然流动,一道黑影扑来,它还没来得及展翅,就已经被叼入口中。   唧——!   洛白嘴里叼着麻雀,在草丛里欢快地蹦跳了一阵后,才张嘴将它放到地上。   可怜的麻雀已是吓得魂飞魄散,在原地哆嗦着没动,直到洛白伸出爪子拨了拨,它才扇动翅膀,跌跌撞撞地飞向天空。   小豹仰头看天:“嗷……”   ——再下来我还要咬你哦。   麻雀:“唧……”   ——妈的,遇到个疯子。   洛白在林间小跑着,喉咙间不时会溢出一道奶声奶气的低吼。不过片刻,附近的宫墙房顶上,就立着一些白日里很难见着的野猫,它们朝着树林方向看了会儿,纷纷跃下地,一路奔跑而来。   洛白固定向着某个方向前进,身后跟着的野猫渐渐多了起来,从三五只发展到二十几只,大大小小各种花色,狸花三花黑白橘应有尽有,还夹杂着几只眼珠子碧蓝的。   这些猫一路跟着洛白,但明显又有些畏惧,在小豹停下脚四处看时,它们也会停步,缀在七八米远的地方,既不上前靠近,但也不离开。   洛白现在并不想和它们玩,对于它们跟在身后的行为也就视若无睹。浩浩荡荡的猫群都没有发出声音,沉默地穿过几片林子,绕过一池湖水,停在一座假山旁。   这座假山挺高,洛白端坐在顶端,严肃地看着正前方。   远处就是乾德宫的大殿,从他这个位置和高度看出去,可以看到大殿正门,还可以看见里面恭敬站着的一群人。   洛白知道他们在上朝,等这些人走光后,朕就会出来,站在回廊上眺望远方,有时候会伫足好一阵子才转身离开。   小豹耐心地蹲在假山顶上,微风吹拂他光滑的皮毛,漾起水样的纹路。他一动不动,圆滚滚的脑袋始终朝着大殿方向,像假山上一座小小的雕塑。   等了一阵后,下面的猫群有些呆不住了,胆子大的开始发出低低的喵叫,还有几只开始挥舞爪子扑身旁的蝴蝶小虫。   洛白觉得它们有些烦人,便低头吼了一嗓子。   ——再吵咬你们哦。   在豹类强大的种族威压下,猫们立即屈服于灵魂深处的本能,都安静坐好,不做声了。   洛白又抬起爪子往旁边一指。   ——都给我走。   猫们很听他的话,纷纷起身往远处走去,剩下几只不愿意动的,被其他猫咬一口,尖叫一声后,急急忙忙跟了上去。   假山下一只猫都没有了,周围恢复了安静,只有风拂过一旁林子的窸窣轻响。   又等了片刻,大殿内的人还没出来,洛白知道朕一定又被他们缠住了,在没完没了地说话。   他现在已经知道这里是皇宫,朕就住在这儿,是皇帝,所有人提到朕,都是一副害怕的模样。   ——比那群山里的朋友,兔和刺猬见到自己都要害怕。   漂亮哥哥现在已经变得好厉害了,洛白心里暗暗欢喜。   虽然他很有耐心,但老是见不到那些大臣们退朝离开,还是逐渐有些焦躁,拿爪子一下下挠着身下的假山,发出刺耳的异响。   他想去看看大殿里现在是什么情况,可知道殿外站着的那些侍卫,会在他还没踏上台阶前就把他拦住,态度虽然和气,却根本不会让他进到殿里。   ——等等。   好像哪里不对?   那些侍卫呢?   洛白这才发现,平日里那些穿铠着甲威风凛凛的侍卫,好像少了几个,只有两头还站着,靠近大门的都不见了。   小豹的耳朵动了动,慢慢站起了身,再跃下假山,鬼鬼祟祟地往大殿小跑去,待到了殿旁,藏身到了一根合抱粗的廊柱后。   再出来时,就已经成了名头戴小玉冠的漂亮少年。   洛白避开两头的侍卫,走过长长的回廊,终于成功溜到殿门前,有些欣喜,又有些羞涩地望进去,在那群背影里寻找既熟悉又陌生的那一道。   “……陛下,户部不拨足够的银子,我们工部怎么去动工大修堤坝?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李秀明,你个老匹夫,我户部东拼西凑了十五万两银子,全给了工部,你可知道宁作边关军饷都不够,将士们已经吃了几个月的粟。”   ……   大殿里吵得一锅粥,两个面红耳赤的老头,挽着袖子要冲上去打架,被周围的人分别拖住,苦口婆心地劝。   那几名原本在大门前值岗的侍卫也在殿内,立在殿宇一侧没有动。   洛白顺着殿门一侧慢慢蹭了进去,站在人群最末,围观了会儿老头打架后,开始寻找楚予昭。   这些人吵得很是投入,情绪已至沸点,有人抡起手上的笏板砸对方的头,一阵砰砰作响。   大人,使不得,使不得啊,周围的人又赶紧上前拖住。   一团混乱中,洛白从他们中间挤过,也没人多看他一眼。期间有名文官被推搡得后退,洛白扶了他一把,他扶住快要掉落的帽子,还侧头道了声谢。   洛白一路看这些人的脸,发现没有自己要找的人,不觉已经钻到了最前面一排。   “这群老头打起来一点也不好看,就跟野猫互挠似的。”   洛白听到身旁的人在说话,他转头看去,看见一名长相斯文的年轻人,抱着一块笏板,正津津有味地看两名老头互相扯头发。   “野猫打架比这个厉害的,很厉害。”他在内心斟酌了下,又中正客观地补充:“当然,没有我厉害,我可以一拳打飞一只。”   年轻人像是这才发现了他,侧头看过来,视线在他脸上转了一圈,问道:“你是谁?”   洛白道:“我是洛白。”   “你是怎么进来的?”   洛白认真地回道:“挤进来的。”   年轻人突然就笑了,他转开目光,继续盯着前方,说:“那你进来做什么的?”   “我是来看人的。”   砰!   一个茶盏重重砸在坚硬地面上,碎片四溅开来。   大殿内顿时鸦雀无声,就像被集体点了哑穴,正在扭打的人也都停下动作,只揪着对方衣领,顶着蓬乱的头发,齐齐往声音处看去。   楚予昭坐在殿首上方,头戴一袭冕旒冠,珠帘后露出的狭长凤眼,阴沉鸷暗,里面翻滚着无尽怒气。   “侍卫,将这些朝堂喧哗的人全部拿下!”   *   作者有话要说:   小天使们多多留言呀,今天依然有红包掉落。 第4章 楚琫   洛白在听见楚予昭的声音时便扭头看去,在看见那袭黑底金龙长袍,以及珠帘后的那张英俊面孔后,眼睛倏地冒出亮光。   啊,我说怎么找不着他呢,原来一个人坐在这上面的呀。   一直立在殿侧的侍卫们朗声回应,并疾步上前,将开始那几名撕打得最厉害的官员反手擒住。   官员们不敢反抗,乖乖地被反剪住双手,面朝楚予昭站着。剩下的侍卫继续在人群里寻找,将那些用笏板互殴,脱掉靴子投掷的也找出来擒住。   洛白正在看楚予昭,余光却瞥见一名侍卫朝着这方向走来,心里顿时发慌,连忙躲在身旁那年轻人的身后,低着头紧张地小声道:“我没吵,我没吵,我没吵……”   年轻人微微侧头看了一眼,在那名侍卫走过来前,往旁挪了半步,将洛白完全挡住。   侍卫越过他俩,停在附近一名只着单靴的官员前:“武大人,对不住了。”说完便将那官员双手反扭住推了出去。   待周围安静下来,年轻人这才又侧头低声道:“没事,只是抓了一只老野猫。”   “那他走了没?”   “已经走了。”   洛白长长出了口气,又感激道:“谢谢你啊。”   “不客气。”   洛白想了想,又道:“那你叫什么名字啊?我下次给你带杏仁酥吃。”   年轻人抬手半挡着嘴:“我叫楚琫,王旁奉那个琫。”   “啊,哦,我叫洛白,洛白那个白。”   “知道,你刚说过,嘘,别说话了。”   “好哦。”   殿内一片安静,侍卫们又退至殿侧,正中立着一排参与斗殴的官员,其他人则分立两侧,个个噤若寒蝉。   楚予昭端坐在龙座上,略显苍白的脸上透出几分阴沉,他搭在扶手上的右手轻轻叩击,嘴里不轻不重地缓缓道:“程尚书,李尚书,王侍郎,真是好身手。”   开始打得很欢的几人,此时也没了动静,有人木着脸直视前方,有人拗着脖子看向一侧,满脸都是不服。   “巢江两岸住着百万余人,朝廷年年都拨出银子治理河道,可年年夏季都在闹水患,今年水患严重的地域,竟是冲破堤坝淹了上万民居和数万顷田地。”楚予昭冷冷地视线转向正中那名头发蓬乱的官员,“李尚书。”   “臣在。”   “朕问你,那些银子都修到哪儿去了?”   “臣冤枉!”   李尚书噗通跪倒在地,他身旁和他打架的程尚书,则得意地哼了一声,抬嘴吹走挡住视线的一缕花白乱发。   “陛下,臣每年都派工部官员下去监工,也都带回了详实的记录簿子。那簿子足有几十斤,全都收在署里,不管是采办开支,还是沙石人工,每一笔都记录在册,皆有出处,臣可现在就呈上来让陛下审阅。”   洛白原本缩在楚琫身后,此刻也忍不住探出了头去看,只见一名身着暗红色官服的老头儿,正跪在地上,拿手捶着胸膛大呼冤枉,看着着实有些可怜。   他又看了眼上首的楚予昭,见漂亮哥哥一声不吭,只垂着那双好看的眼眸,神情看不出来喜怒,便往旁边挪了一步,想看得更真切点。   楚琫也让出位置,让他上前,并用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问:“你觉得他说的是真的吗?”   “谁啊?”   “跪着的那老头。”   洛白根本没听明白那老头刚才都说了些什么,但见他那模样挺可怜,便也很小声地回道:“是真的吧。”   楚琫微微一笑,继续和他交头接耳:“我问你,一只老猫,将别人盘子里小鱼干的鱼肉吃了不少,剩下一副完整的骨刺和鱼头鱼尾,还说那鱼须尾俱全,就是完整的鱼。你说,老猫说的真话还是假话?”   “假话。”洛白两条眉渐渐蹙起,问道:“你家的猫这么讨厌?”   “也算是我家的猫吧,但我不是它真正的主人。”   楚琫脸上带着闲散的笑,说完这句模棱两可的话后,转头去看殿中跪着的人。洛白便也不再问什么,只频频去瞅上首的楚予昭。   此时殿中,那名和李尚书对打的程尚书,现在也跪在他旁边,脸上没有了开始的得意,同李尚书如出一辙地捶胸顿足。   “……工部的人天天来堵户部的门,可上个月刚给宁作边境送去了一批军需口粮,这个月宫里份例和各官署衙门的开支,都是四处东拼西凑挤出来的,国库的银子都搬空了也都不够,虽然十五万两银子只能拿出十万,可户部也一直在想办法填这个窟窿啊……”   洛白心不在焉地听着,眼睛却看着楚予昭,看他那只手始终不紧不慢地敲击着椅子扶手,觉得那手指又直又长,心里真是说不出的喜欢。   “你觉得这个老头在撒谎吗?”耳边突然又传来楚琫的低语。   “啊?”洛白一怔,目光从楚予昭身上移开,落到程尚书身上,随口应道:“他都要哭了,没撒谎吧。”   楚琫啧了一声,又道:“另外一只老猫,每次从它面前端过的小鱼干,它都会偷偷叼走几条,然后说盘里的鱼本来就只有这么多。你说,它和开始那只老猫相比,哪只更讨厌?”   “都讨厌。”洛白有点同情地看向他,“你家怎么都是这种猫?”   楚琫耸了耸肩,说:“反正我又不是它们主人,随便啰。”又竖起根手指头抵在唇边,“你别老说话了,咱们看戏。”   洛白心道都是你在找我说话,一个劲儿的讲你家猫,但想到这人刚才帮他挡了侍卫,自己还欠他的情和几块答应送他的杏仁酥,便没有做声。   等到户部工部两位尚书哭诉完,一直垂眸没做声的楚予昭才抬起了眼,眸色沉沉地看向殿中跪着的人。   两位尚书正扯着衣袖拭泪,被这目光看得心头一凛,都下意识跪直了身体。   安静中,两名小太监打扫完殿内茶盏的碎屑,又泡了新茶端上来,轻手轻脚地放在龙座前的案上。   楚予昭微微欠身,一手端起茶盏,一手用杯盖轻撇开面上一层,声音听不出喜怒地淡淡道:“传红四。”   “传——红四!”御前太监朗声通传。   所有人都看向殿门,只见一名身着黑色武将服的士官大步走进来,肩上还扛着一只沉甸甸的麻袋。他短靴上尽是泥土,衣服上也沾着星点泥浆,满脸的风尘仆仆,一看就是刚从某地赶回京城的模样。   洛白看见他后,一眼就认出来这是接自己进京的红四,不由浮起了一股见到故人的亲切感。只是此时此刻,他也知道不能出去打招呼,便只背着双手,在原地愉快地垫了两下脚尖。   随着他这个动作,正放下茶盏的楚予昭,目光往左边殿侧扫了过去。当落在某道正翘首张望的单薄身影上时,凤眸微微一眯,接着又平静地移开了视线。   红四目不斜视地走到殿前,将肩上的麻袋往地上一扔,跪下行礼道:“臣红四,叩见陛下。”   “平身,红四,朕派你去臻口和千源调查水患,你可有什么发现?”   楚予昭的话音刚落,跪在下方的工部李尚书,脸上顿时变了色,他身旁的程尚书则神情轻松起来。   “谢陛下。”红四站起身,朗声回禀:“臣受陛下之命,前去臻口、千源两地调查当地的治水情况,果然发现了问题。”   他弯腰解开身边的麻袋,抓住底部往下一倒,地上便多出来一堆泥沙碎石,中间还夹杂着几根枯枝。   “诸位大人,可否能猜一下,下官倒在地上的这堆泥土,是从何处带来的?”红四对着四周一拱手。   官员们纷纷交头接耳,有人大声问:“既是治水,红大人可是从巢江畔的臻口、千源挖来的土?”   红四:“那是自然。”   “被巢江泛滥冲毁的良田?”另外的人问。   红四摇头否定。   “我知道了,里面有腐烂枯枝,定是从堤坝旁的树林里挖的。”   红四继续摇头。   跪在地上的李尚书神情愈加慌张,脸色也变得惨白。   在场的人还在继续猜,有说是巢江底挖出来的泥沙,有说是被淹没地带的江水沉淀物。   洛白对他们说的不关心,他只关心坐在殿首的楚予昭,不断拿眼去偷偷看他,还学他的动作,抬起左手,用大拇指摩挲自己下巴,做出一脸的讳莫如深。   红四听着这些猜测,回头看了眼楚予昭,见他对自己微微颔首后,转回身打断道:“诸位大人,红四带回来的这袋土,既不是林子里的土,也不是巢江底的泥沙,而是我亲手从臻口、千源两府的堤身里挖出来的土。”   红四话音一落,朝堂上顿时炸开了锅。   “什么?我没听错吧?堤身里挖出来的土?堤坝不都是用最坚固的青冈岩修建的吗?”   “是的,前不久李尚书还在奏禀,说青冈岩不太好采。”   李尚书此时已是汗如雨浆,朝服后背上的那团深色濡湿痕迹愈加扩大,他求助地看了眼右侧,又转回头继续跪着。   楚予昭正要开口,有人在这时突然走出人群,站在殿中央,手捧笏板行了个大礼:“陛下,臣有话要说。”   楚予昭在听到这人声音后,浓黑的眉头微微一皱,眼底也闪过一丝寒芒,整个人在那瞬间发散出浓浓的戾气。   不过他立即又恢复了平静,把那份情绪掩饰得无影无踪。   其他人没注意到楚予昭的瞬间变化,但一直在盯着他瞧的洛白可是看在了眼底。   他虽然脑子不灵,却能敏锐地感知到楚予昭的心情变化,当察觉到他不喜欢说话的这人后,不由也瞪了过去。 第5章 楚予垆   这是名面相俊美的年轻人,眉目间依稀和楚予昭有几分相似,但身形单薄,气质也更显阴柔。   他行礼平身后,便朗声侃侃而谈:“陛下,臣以为,如今边关吃紧,达格尔人频频进犯我大胤边境,而巢江两岸又遇洪涝,正是内忧外患之际。我大胤子民,朝堂上下,这时候最当做的,就是同心协力,扭转目前的局面。边境将士还在浴血奋战,军饷粮草都不能缺,但巢江的水患也不能不治。既然国库空虚,臣虽无甚钱财,却也愿意捐出白银三千两,全府茹素半年,用作赈灾固堤之用,尽上一份心。”   “对对对,禄王说得对。”跪着的李尚书宛若看到救星,“臣,臣也愿意捐出白银三千两,再去巢江畔搭建粥棚,施粥到雨季结束。”   禄王说完这通话后,全殿先是一片静默,接着就陆续响起了应和声。   “陛下,臣觉得禄王所言极是,现在不是清查堤坝垮塌的时候,最紧要的是怎么补救。”   “是啊,禄王之言,下官感触颇深,决定捐出半年月饷用于赈灾。”   “臣也愿意捐出半年月饷。”   ……   听着越来越多的附和声,禄王虽然垂着头,嘴角却勾起了一抹不易觉察的笑。   “怎么?你们都愿意替朕分忧,解决国库空虚之难题吗?”楚予昭突然开口。   他声音虽然轻淡,但语气中透出一股慑人的压力,所有人顿时闭嘴噤声,整个大殿重新陷入安静。   “也好,既然禄王如此慷慨,众位肱骨也大义凛然,那么这次工部和户部欠下的漏子,就由诸位来补上。”楚予昭苍白俊美的脸上透出几分阴鸷,冰冷的视线从众人脸上逐次滑过,一字一句道:“诸位真是国之栋梁,朕心甚慰。”   “刘怀府!”   “臣在。”   “算一算重新修建堤坝还要多少银子。”   “臣遵命。”   随着响亮的应声,从大殿最后走出名清瘦的中年官员,手捧一本册子急急走到最前,也不同楚予昭行礼,直接将手中册子一抖,哗啦一声,抖出长长的一条。   “重采青冈岩,臻口葫芦礁一段,经测量为三里,就需七千两银子,臻口茶垭一段,径测量为二里,因河道崎岖,需八千两银子……”   随着刘怀府的诵读,长长的册子慢慢从这头到了那头,殿上的人也开始不安,互相面面相觑,互相递询问的眼神,脸上显出惊疑不定之色。   洛白对他念的这些丝毫不感兴趣,眼里只注意着楚予昭。刚进大殿时,他还有些担心会被侍卫抓住赶出去,但进来这么久都没被人发现,渐渐也就没有开始那么紧张,脑子里也活络起来。   他圆溜溜的眼珠子四处转,看到楚予昭龙座的左边,有一条通往内殿的通道,前方挡着一层比较厚重的纱帘。   他觉得自己若是从那通道慢慢靠近,应该没有什么问题。   毕竟漂亮哥哥很专心地在听那些人说话,不会注意到自己,而隔着一层纱帘,下面的侍卫也不会看见他。   洛白觉得这个主意真的太棒了,以至于心里都在小雀跃,他开始不动声色地,一步一步地,向着纱帘后的通道挪动。   “……千源的民夫人工费,每人每天为十文,一个工期下来,就需要五千两银子……”   龙座左侧的纱帘后,立着御茶房小太监双喜。在皇帝上朝的这段时间内,他得时刻留意着龙案上的茶盏,冲泡、续水、两道后换新茶,水不能太沸烫了嘴,也不能太温吞茶叶久久散不开,续水不能太勤,也不能断了杯,得润物细无声地让帝皇感受到熨贴。   这个位置处在接近内殿的通道里,距龙座还有段距离,也算是御前伺奉太监。御茶房的太监,最高奋斗目标这就是这个位,平常都是大太监的差,哪里会轮到双喜这种小太监。   今天一早,当差的大太监就说夜里受了风寒,不能把病气过给皇帝,让双喜去御前伺奉。双喜欢喜得喊了几声爷爷,在其他太监艳羡的目光里,来了乾德宫。   他早被提点过,新皇性子阴沉,做事得打起十二分精神,加倍小心,不可出错,可也没想到,刚御前当差的第一天,皇上就将茶盏给砸了。   不过这不是他的错,他只要放伶俐些,将剩下的差当好就行。   双喜正盯着龙案上的茶杯,突然就觉得身边多了个人。他以为是某位太监宫女,扭头一看,却是名从来没见过的小公子。   小公子年纪和他差不多大,模样生得极好看,唇红齿白,眉眼漆黑,若不是束髻戴冠着男装,就像哪个宫的漂亮小宫女。   双喜飞快地打量他,看那发顶玉冠只是宫里的普通制品,衣衫也是普通的白色长衫,腰间系了条同色云纹带,既不是太监,也不似朝廷官员或者王爷。   ……这是谁啊,为什么会出现在朝堂上?还,还站在这儿?   洛白终于挪到了纱帘后,他先是看看不远处的楚予昭,对这距离很满意,又对身旁一直盯着他的小太监解释道:“姐姐,我就站站,站一会儿。”   双喜嘴唇翕动了下,却也不敢吱声,只得往旁边移动小半步让出位置,两人就并肩站在纱帘后。   没人会注意到这里的细小动静,都在听刘怀府念清单,那清单详实得连夏日清凉费都算在里面,但楚予昭半阖着眼,脸上看不出丝毫不耐烦,其他官员也专心听着。   “……修建堤坝所需款项全在这儿了,一共是二十五万三千四百两,如果诸位觉得账目有出入,可以等下朝后,和下官逐一核对。”   大殿中央,刘怀府终于念完长长的清单,将册子合拢收好,垂眸立在了一侧。   楚予昭端起面前的茶盏,拿杯盖轻撇着茶沫,安静的大殿中,能听到瓷器微微碰撞的轻响。   他啜饮两口后,将茶盏又放回原位,慢慢抬起眼,将殿下站着的人都扫视了一圈,道:“诸位爱卿食朝廷俸禄,关键时刻都愿意替朕分忧,为国捐款,那么这次重建堤坝的银子,也就由诸位分担了。”   “啊,这可,这……”   众官员顿时哗然。   皇帝在彻查堤坝之事时,李、程两位尚书互相往对方身上推,却也难将自己摘干净。禄王提出捐银子,分明是想给两人个台阶,将这事掩过去,所以众人也跟着附和。   捐点银子意思意思,既不得罪人,也搏得个好名声,可没想到皇帝居然要将修建整座堤坝的银子都摊在众人头上,这就不是意思意思能过得去的。   纱帘后的双喜,一直数着楚予昭喝水的次数。   这盏茶已经喝过两口,可以了。   他提起面前小桌上的铜壶,走到龙案旁,揭开茶盏盖,有条不紊地往里续水,再提着铜壶,垂眸弯腰退回原位。   呼……一切顺利。   他刚暗暗吐出口气,就看见身旁的小公子,正双眼亮晶晶地看着他,接着又去看那个大铜壶,脸上似有些惊喜。   双喜觉得这人有点怪,也不知是什么来头身份,但不敢多问,只得暗自多留了份心。   众官员还在议论着,楚予昭接着道:“既然俸禄有品级,那么诸位分摊的银子也就不同,平日里受朝廷恩惠多的官员,就应当分担得多一点。两位王爷和左右相责无旁贷,各自承担二万两,而剩下的就由各位尚书、侍郎、阁老、将军们分摊。”   “刘怀府。”   “臣在。”沉默侧立一旁的刘怀府朗声应道。   楚予昭目光沉沉:“把诸位肱骨要分摊的银子算出来。”   “禀皇上,臣早已经算好。”   “念。”   “臣遵旨。”   刘怀府往殿中一立,从袖中取出一个新册子,展开后又是长长的一条,如布练般垂坠在手中,他轻咳一声后,开始大声念诵。   “王少安,大理寺卿,食俸三十一年,应摊银子三千五百两,李斌,都察院御史,食俸二十年,应摊银子二千八百两……”   众人见到这一幕,谁心里还会不明白?原来皇帝早就知道接下来的这一出,也早就将大网布好,只等人乖乖走进去,自动献出银子。   诸人心里皆是苦不堪言,却也不敢出声反对,只互相交换着眼神,又看向还立在殿中央的禄王楚予垆,想得到一星半点的暗示。   楚予垆一直挂着的微笑已经维持不住了,脸色非常难看,他虽然依旧低垂着头,保持谦逊恭敬的姿势,但那双暗含着怨毒的眼,却暗地看向高座上的楚予昭。   只是刚看过去,就对上了一道冰冷浸骨的视线,楚予昭正居高临下睥睨着他,目光里没有半分温度,只有不加掩饰的嫌恶和寒意。   楚予垆心头一惊,连忙垂下了头,暗自握紧了身侧的拳头。   随着刘怀府的念诵,殿里的议论声也渐渐大了起来,楚予昭仿似未闻,只端起茶盏慢慢喝着。   中途他目光往左侧瞥了眼,从那些人脸上掠过,似在找什么人,接着又淡淡收回。   那里的官员正在交头接耳,只有琫王楚琫在看着屋顶发呆,怀里捧着笏板,一副神思早已不在的模样。   相比热闹的大殿,纱帘后的这方空间就特别安静,双喜在楚予昭端起茶盏时,精神就已高度集中,微微侧头,用余光数着他喝水的次数。   而他身旁的洛白,同样专心致志地看着楚予昭,看着他颈间露出的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上下滚动。   就在楚予昭搁下茶盏时,双喜迅速伸手去提面前的铜壶,却提了个空。   同时眼前白影一闪,等他回神看去时,只见那名一直站在他身侧的小公子,已经走向御座,右手里还提着他的铜壶。   *   作者有话要说:   洛白:抢到壶了,赶紧的。 第6章 我给朕泡的茶呀   刘怀府还在抑扬顿挫地念着清单,楚予昭靠在龙椅上,手指轻叩着扶手。有人停在身旁,他知道是来续茶水的太监,便没有在意。   一只手出现在他视野里,揭开了他面前茶盏的杯盖。   那手背皮肤白皙,几根手指圆润如嫩葱,骨架纤细,看似没有肉,手背上却有四个很浅的小窝窝。   楚予昭一眼就认出来这不是刚才的斟茶太监,轻叩扶手的动作顿时停住,锋利的视线倏地看向斟茶的人。   洛白心里那只小豹正欢喜得满地打滚。   终于能接近哥哥了,可以站在离他这么近的距离,鼻端还能闻到一股淡淡的檀香。那是哥哥身上的气味,唯一那次在御书房里见到他时,也闻到过这味道。   真好闻呀,就算时时刻刻闻着也不会腻吧。   但洛白还能记得正事,他冷酷地按住心里那只欢腾小豹,一手拿着杯盖,一手提着铜壶往杯里续水,脸蛋儿板着,表情很是认真。   可那铜壶太重,壶嘴又细又长,还呈半弧形,要对准小小的茶杯,属实不太容易。他只得将杯盖放在桌上,准备双手拎壶。   叮……   杯盖在光滑的书案上旋转了几圈,发出清脆的声音。   洛白忙伸手去按住,同时心虚地抬头去看楚予昭,这一眼看去,他顿时愣了,只见楚予昭也正垂眸淡淡看着他,眸子幽深漆黑,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漂——”洛白刚出声就反应过来,抬手捂住自己的嘴,只露出一双瞪得溜圆的眼。   他还记得第一次见过楚予昭,从御书房出来后,元福姨就一直耳提面命,不准再叫漂亮哥哥,不准!   “陛下……”洛白松开手,轻轻打了声招呼,对着楚予昭有些羞涩腼腆地笑了下,一抹红晕从耳根处慢慢散开。   “……陈飞鸿,礼部给事,食俸二十七年,应摊银子三千二百两……”   大殿里,刘怀府的声音还在继续,每念完一个人名,堂上就有人在唉声叹气,或捂着胸口作心梗状。有人看见正在御座旁斟茶的洛白,也没有在意,只有无所事事的楚琫看过来时,露出些许惊愕的神情。   纱帘后的双喜,气得一张脸通红,却又不敢声张,只能怒气冲冲地盯着这个抢了他活儿的人。   楚予昭和洛白对视几秒后,一言不发地移开了视线,洛白这才想起自己还拎着壶,赶紧双手捧起来抱在胸前,壶嘴对准茶盏,小心地往里续水。   可这壶嘴的确不方便,他已备加注意,还是有水淌在了杯外,御座旁伺立的一名宫女赶紧上前帮忙,拿帕子擦拭案几上的水渍。   “谢谢姐姐。”洛白小声感谢。   宫女看了眼楚予昭,不敢应声,擦干水渍后便飞快地退回去,洛白提着壶,又对楚予昭说了声:“陛下,我给你沏的茶,你慢慢喝啊。”   楚予昭看也没看他一眼,如同没听见似的,洛白也不介意,抿着个笑,慢吞吞地走向纱帘处。   回到开始的位置,脚还没站稳,双喜就一把夺过他怀里的壶,也不放在对面小桌上,气冲冲地搁在自己身侧。   洛白正欢喜,对双喜的反应混不放在心上,还笑嘻嘻地凑近他分享:“姐姐,我才去给陛下续水了。”   双喜被抢了活儿,又被叫姐姐,拧起两道眉,眼里都快喷出火,恨恨地哼了声,扭过头看向一旁。   大殿里,刘怀府已经念完所有清单,退到了殿侧。官员们也顾不上这是在朝堂上,皇帝还坐在上首,只心疼着自己要掏的银子,窃窃私语也变成了小声议论。   一直站在楚予昭身后侧的御前太监成总管上前一步,高声喝道:“朝堂之上,禁止喧哗。”   官员们此刻心里只有银子,正肉疼得慌,没将成总管这声听进耳里,议论声反而越来越大。   洛白频频侧头去瞧楚予昭,只见他嘴角越抿越紧,下巴也崩成一条线,心里正在疑惑,就见他突然抓起面前的茶盏,对着外面掷去。   砰!   我沏的茶!!   茶盏摔在坚硬的地板上,碎裂成无数片,也让整个大殿瞬间安静下来。   “侍卫何在?”楚予昭一声冷喝。   “臣在。”肃立在殿侧的侍卫们上前一步回应,声音震彻殿宇。   楚予昭目光阴鸷,声音冰冷:“若有人多说一句,拖下去杖责二十。”   “臣遵命。”   大殿里鸦雀无声,就连洛白也知道规矩地站着,屏住呼吸一声不吭。   “三日内,诸位将银两交至户部,逾期不交者,超一日,罚银三百,杖责十。超二日,罚银一千,杖责二十,并以此类推。刘怀府,此事就交予你去负责。”   “臣,遵旨。”   楚予昭的视线从所有人脸上缓缓滑过,反被他看到的人,心里俱都一颤,只觉得脊背生寒。   昭帝登基到现在,也不过半载,先帝驾崩前,他是不得宠的皇子,住在皇宫一隅的冷宫,而当时的太子,则是现下站在殿里的禄王楚予垆。   先帝有四子,次子楚予昭是陈皇后所生的嫡皇子,在楚予昭六岁那年,陈皇后又生下四皇子楚予策,可惜因为生产伤了身体,在床上躺了一年后,终于还是薨逝了。   楚予昭从小性子就冷淡,陈皇后去世后更是少言寡语,但他是嫡皇子,先帝就算不怎么喜欢他,也还是作为未来储君在精心培养。   只是在他十一岁那年,五岁的四皇子楚予策意外早夭,先帝却不知为何,将楚予昭发至偏殿居住,从此不闻不问,太子也立了玉贵妃所生的长子,禄王楚予垆。   没有人知道这其中发生了什么事,所有伺候四皇子的宫人都已被处死,但众人私下里猜测,四皇子的死,二皇子楚予昭肯定是脱不了干系。   可后面三皇子楚予池也失足落水折了,先帝便只剩下楚予垆和楚予昭两个儿子。   让人没想到的是,他在临终前,竟然将帝位传给了二皇子楚予昭。从冷宫闻讯赶到病床前的楚予昭,转眼就成了皇帝。   所有人被这事砸了个措手不及。   大皇子楚予垆本是顺理成章的继帝,就算有个什么意外,先帝的同母幼弟楚琫王爷,也比二皇子楚予昭继位的概率大。   直到先帝的葬礼结束,众人这才反应过来,大胤已经换了个新帝皇。   没人了解这位新皇昭帝的脾性,也不清楚他的手段,只听说过他暴虐嗜杀,还独居一隅时,身旁伺候的人都呆不长,每过一段时间,就会死上那么一两个,据说都是被他给活活打死的。   所以他登基这几个月来,虽然在朝堂上还没有过什么动作,但大家都保持谨慎。毕竟时间太短,一时摸不清他的喜好和性情,得更加小心才是。   双喜是个机灵的小太监,在楚予昭掷出那只茶盏后,他就拿起桌下放着的抹布和撮箕,用肩膀撞开身旁的洛白小跑去殿中,拾碎片,拣茶渣,清理水渍。   洛白被他撞开,刚站稳脚步,内殿通道就走出来一名宫女,手里端了放着新茶盏的托盘。   那宫女非常惧怕暴怒中的楚予昭,将茶盏放上茶桌,看也没看洛白一眼,只低头轻声道:“烦劳公公给陛下再沏一杯茶。”就飞快地回内殿。   洛白看着她背影迅速消失在通道,又看了眼大殿中还在用抹布擦地板的双喜,心里的小豹子开始兴奋挠墙。   好吧好吧,我来给朕泡茶,真是拿你们没办法。   茶桌上有两个精致的木匣,打开后,散发出沁人心脾的茶香。里面几个小格子,分别放着不同的茶,有碧绿色呈细尖状的,也有墨绿色呈干皱状的,边上搁着一柄小银勺。   洛白认不出这都是什么茶叶,干脆小银勺每样都舀了点,一起放进茶盏。   他再打开旁边那只木匣,看见里面有几个陶瓷小罐,揭开一个看,装着的是盐。   洛白犹豫了半瞬,舀了小勺盐放进茶盏,又揭开另外的小罐,每样都放了一点,接着提起铜壶往里掺水,一盏热腾腾的茶就泡好了。   刘怀府退下后,楚予昭淡淡道:“诸位爱卿为国为民的拳拳之心,朕已经明了,堤坝建成以后,立一石碑,将诸位所捐财物一一誊刻上,我看这件事,就交给工部的余侍郎去办。”   人群中走出来一名中年官员,深深一礼后道:“臣余棋领旨,必将重建堤坝之事办妥。”   “石碑也要誊刻仔细,不光有所捐钱财的详尽数目,若有被罚的杖责,也一并刻上。”   “臣,遵旨。”   有些官员本还在寻思有没有拖一拖的法子,一听被杖责也会刻上石碑,顿时灭了心思。   打顿板子事小,但打板子还被明晃晃地刻到碑上公诸于众,实在是丢不起这个人。地下的老祖宗都会给气活过来,指着鼻子骂不肖子孙。   这边各人心里都在打着小算盘,那边洛白已经端起放了茶盏的托盘,颤巍巍走向楚予昭。   他走到案几旁,放下托盘,伸手去端茶盏。   嘶——好烫。   他把茶盏飞快地放上案几,再将发烫的手指捏在耳垂上,嘴里一边轻嘶,一边缩着脖子去看楚予昭。   楚予昭此时已经停下了说话,正黑眸沉沉地看着他。   洛白心里倏地一跳,脸上又飘起了两团红晕。他将两只手悄悄背在身后,弯腰凑近了楚予昭些许,轻声道:“这是我重新给朕泡的茶,朕慢慢喝呀。”   殿内的双喜擦好地板,正要退回远处,刚抬起头就看见了这一幕。   他视线飞快下滑,落在那盏冒着热气的茶水上,瞳孔骤然紧缩,那只攥着抹布和撮箕的手也越捏越紧。   又被这厮抢了活儿,真的好气啊。   *   作者有话要说:   洛.职场心机绿茶.白 第7章 你是来找死的吗?   洛白知道楚予昭正在处理正事,放下茶水后,很懂事地就要退下,绝对不去打扰他。   可难得离哥哥这样近,又没有被侍卫赶走,心里实在是不想离开。   他恋恋不舍地退了两步,眼角余光瞥见龙座后面,那两名手持仪仗扇的宫女。见没人注意自己,两只脚便调转了方向,悄悄挪了过去,和一名宫女并肩站在一起。   这里真的不错哦……   洛白见身旁宫女站得笔直,目不斜视,便也规矩站好,只是看那仪仗扇不似太轻的样子,又微微趋身体贴地问:“姐姐,我帮你举扇好不好?”   那宫女虽然没看他一眼,实则心里正在打鼓,她不清楚这小公子是什么身份,一会儿在沏茶,一会儿又挤到她身旁站着,现在居然提出要帮她举仪仗扇。   洛白见她不做声,以为她是默许了,便伸手去拿扇把。那宫女心里发慌,又不敢声张,被洛白一把将仪仗扇拿走,还对她抿唇笑,白生生的颊边浮起两个小酒窝。   宫女两手空空的站着,求助地看向执另一把扇的宫女,那宫女也没遇到过这种事,不过还算冷静,便对她递了个眼神,示意她干脆退下。   宫女只得弓身快步离开,顺着通道进了内殿,洛白就一丝不苟地举着装饰华美的仪仗扇,满脸肃穆地站着。   只是那双眼珠子,就粘在楚予昭坚实的后背上。   底下站着的官员,终于有人发现了不对劲,怎么龙座后面多了个人出来,既不是内侍也不是宫女,还和宫女一起举着仪仗扇?   但能这样大张旗鼓站在御座旁的,也不会是什么生人刺客,何况殿内气氛正凝肃,自己的银子都心疼不过来,哪还会去操心这个,转瞬就把这点疑惑抛在脑后。   只有楚琫在看见洛白后,连忙抬起手背挡住嘴,轻咳两声后才转开视线。   侍卫们也认出了洛白,但皇帝仍在堂上,他们也不敢去抓人,好在知道他的身份,只在内心暗暗叫苦,希望他不要惹出什么事来才好。   楚予昭还不知道洛白已经站在他背后,正冷笑一声,看向堂下的禄王楚予垆。   “禄王真是有心了,替朕分忧,解决了国库空虚的燃眉之急。”   楚予垆眼皮抽了抽,垂在两侧的手暗暗握紧,心中暗恨,嘴里却恭敬道:“陛下谬赞,臣惶恐。”   “禄王身子骨不好,恐怕久站不得,给禄王看座,赐茶。”   “谢陛下,臣怎么担得起陛下如此厚爱。”   楚予垆话虽如此,却不客气地在宫女搬来的椅子上坐下,双喜也赶紧沏了新茶,弯腰端上去。   楚予昭在双喜经过座前时道:“那盏茶烫手,将朕这杯茶给禄王送去,也是刚沏不久,还没沾过唇。”   “是。”双喜将新沏的茶放到御座前的案几上,端起开始楚予昭的那盏。   洛白手持仪仗扇,看着自己给楚予昭沏的那杯茶,被双喜端走给了其他人,心里既失落又着急,却又不敢吱声,只得委屈地看着楚予昭后背。   楚予垆接过双喜递来的茶,揭开杯盖轻撇开茶沫,送到了嘴边。   洛白眼巴巴地看着他,心道,烫你嘴,明明刚才惹朕不高兴了,还想喝我泡的茶,烫你的嘴。   楚予垆茶水进口,脸色瞬间变得非常古怪,含着茶水在嘴里,迟迟没能咽下去。   洛白心一喜,果然被烫着了。   楚予垆只觉平生从未喝过这样难喝的茶水,恐怕连黄连水都难望其项背。起码黄连水只是单纯的苦,而这个又苦又咸,还夹杂着难以言表的腥膻。五味杂陈,味味销魂噬骨。   他条件反射地就想吐出来,但看向楚予昭时,见他正注视着自己,神情似笑非笑,眸子里似讥讽似嘲弄,突然便心头警醒,止住了吐掉的念头。   这是挑衅,是示威,也是一种试探!   如果吐掉这杯御赐的茶,后面还会有什么在等着?   楚予垆深知他已不是那个可以恣意行事的太子禄王,瞬间平复脸上神情,若无其事地咽下茶水,并连接又喝了两口,这才将空茶盏递给不远处的宫人。   程、李两名尚书还在地上跪着,楚予昭终于将视线看向两人,脸上露出威严之色:“程尚书,李尚书,虽说重建堤坝的难题已经解决了,但之前堤坝垮塌的事故依然要查,并要一查到底!朕会派人进驻两部,在彻底查清这事之前,二位就在家好生将养。”   “皇上,皇上,老臣……老臣冤枉啊……”李尚书突然跌坐在地上,以袖掩面大哭起来。   程尚书也跟着嚎啕:“先帝呀,先帝呀,您睁开眼看看吧,为大胤效忠了一辈子的臣子,就这样被羞辱……我的先帝呀……”   官员们有些开始劝,有些在兔死狐悲地叹气,大殿内闹哄哄一团。   洛白觉得这俩老头一点都不懂事,一把胡子了还哭,楚予昭指不准又会生气摔茶盏,忍不住往旁挪了半步,去看他的侧脸。   从这个角度看去,楚予昭鼻梁高挺,眼窝深邃,下巴线条虽然崩得很紧,却也不是特别生气的模样。洛白也就放了心,刚要收回目光,视线落到他搭在腿上的手时,突然就顿住了。   那只手在发着颤,且死死地握成了拳,指关节泛着白,手背上鼓起了青筋。   洛白又去看他脸,见他表情还是很正常,只是脸色更加苍白,额角处有几颗汗水在往下滑落。   漂亮哥哥这是怎么了?   一直沉默站在御座旁的御前总管成公公,这时候也瞥了眼楚予昭,见到他的异状后,不动声色地凑前半步:“陛下可是要退朝?”   “退。”楚予昭从牙缝里挤出了一个字。   成公公一撩手上的拂尘,用尖细的嗓音高喊道:“陛下有旨,退朝!”   程、李两名尚书嚎啕得正是起劲,突然听到皇帝退朝,俱是一愣,接着就更加变本加厉起来,还要往柱子上撞,被周围的人扯住。   楚予垆在旁唉声叹气,做出一脸感同身受,楚琫则在听到退朝两字后,抱着笏板就往外走,生怕在殿内多呆一刻的模样。   楚予昭也不多言,站起身就往内殿走,步伐虽疾,却很稳健,成公公似想伸手去扶,又及时收住手,急忙跟在了身后。   洛白不知道楚予昭这是怎么了,扛着仪仗扇也跟在后面。楚予昭很快就进了通道,洛白在经过纱帘时,看见双喜弯腰弓身伺立在一旁,忙把手里的仪仗扇往他眼前一递:“给。”   双喜不明所以地接过仪仗扇,洛白赶紧提着长衫摆追了上去。直到他背影消失在拐角处,双喜这才回过神,看着手里抱着的扇,想扔掉又不敢,一张脸都变了形。   真的好气啊。   楚予昭脚步很快,黑色的袍袖翻飞,冕旒冠的珠帘碰撞作响。身后紧跟着成公公和几名小内侍,个个表情严肃。   洛白小跑在最后面,通道里沿途遇见的宫女太监都低首侧立,没人注意到他,就这样一路跟到了寝殿外。   “你们全都退下,一个也不准留。”楚予昭飞快地跨过殿门,便走边扯掉头上的冕旒冠往旁一抛,被手疾眼快的小内侍一把接住。   “陛下,让老奴留下来陪着你吧。”成公公年纪大了,有些气喘吁吁。   楚予昭身体突然晃了晃,成公公忙伸手去扶,被他一把推开,言语里也带着几分压抑的暴躁:“全都滚,一个也不准留。”   “滚滚滚,奴才们这就滚。”   成公公驱赶身后的一群小内侍,内侍们本就惶恐,立即弓身往后退,而一直追在最后面的洛白没提防,被人撞了一下,踉跄进旁边的一扇房门里,扶住门框才站稳。   内侍们像群惊慌的鸟,扑簌簌瞬时退了个干净,洛白正想出门,就听到楚予昭暴怒的呵斥:“你也快走。”   “陛下,就让老奴留下来守着您吧,老奴担心您伤了自个儿——”   “滚!”   楚予昭一声暴喝,吓得旁边屋内的洛白也不敢动了,他瑟缩在门扇后,只露出双眼睛从门缝里往外瞧。看见成公公一边用手掌抹着眼睛,一边往回走,脚步声逐渐消失。   殿内恢复安静,洛白只听到外面楚予昭粗重的喘息,听着似乎有些痛苦。他想出去看看,却又怕被楚予昭赶走,纠结地站在原地,用手指抠着面前的门框。   咣当!   有花瓶之类的器皿掉在了地上,同时像是有人摔倒,和地板撞出重重的闷响。   洛白再也忍不住了,立即出了屋,刚跑到殿门口,就慢慢停下了脚步。   楚予昭正扶着殿门站起身,听到脚步声后看了过来。他那张本就苍白的脸,此时更是没有一丝血色,眼底却布满猩红,目光阴鸷凶狠,翻卷着暴戾的惊涛骇浪。   洛白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嗫嚅着:“哥,哥哥,陛下……”   楚予昭一步一步走出来,像是某种狺狺而动的大型猛兽,慢慢伸出了獠牙。   洛白心里的小豹子已经缩成了一团,捧着自己的爪子瑟瑟颤抖,却仍然坚强地站在原地没动。   “陛,陛下,朕……”   楚予昭走到他面前站定,缓缓伸出手,扼住了洛白的脖颈,嘶哑着声音问道:“你是来找死的吗?” 第8章 痛苦的楚予昭   洛白感觉到了危险,他本能的想在那双手上狠狠挠两记,或者低头咬下去,但楚予昭的双眸满满都是痛苦,像一头受伤孤绝的独狼,让他一时怔忪,竟然忘记了反抗,就那么呆呆地看着面前的人。   “嗯?为什么不回答?”楚予昭的神情逐渐开始狂乱,看着洛白的眼神也越来越残忍。   颈间那只手越箍越紧,让洛白有些喘不过气。他却依然没有反抗,只涨红着脸,哀哀地呜咽道:“哥哥,哥哥……”   楚予昭眼前的画面在不停晃动,似乎有无数鬼魅妖魔正围着他肆意狂笑,这让他头痛欲裂,脑子愈加昏沉。   身体内的气流不受控制地四处乱窜,所经之处,每一寸骨肉和每一根血管,都宛如被利刃刮过,疼得彻骨钻心。胸膛似乎都被撑得要炸开,只想狠狠发泄,将所见之物都摧毁成齑粉。   你们……都给我死!   楚予昭正要狠手用力,耳边突然传来一道稚嫩的声音,让他动作一滞。   “哥哥……哥哥……”   声音像是在很遥远的地方,被一缕轻风送来,丝丝渺渺传入耳中,却瞬间唤起他脑海中最后一丝清明。   “哥哥,哥哥……”   眼前的画面渐渐清晰,鬼魅妖魔淡去,他看见洛白一张脸涨得通红,泪汪汪的眼睛里全是祈求,而那细白脆弱的脖子,正被自己掐在手中。   楚予昭如被烫着般倏地收回手,又将人粗暴地推远,往后倒退了两步。   洛白一边捂着脖子大声咳嗽,一边哑着嗓子颤声问:“哥哥,你怎么了?你在生我的气吗?”   楚予昭愣怔了一瞬,神情十分茫然,看着洛白的目光里也全是无措。但接着不知想到什么,脸色再次冷凝,转身快步走进寝殿,抬手关门。   关门的瞬间,对着洛白凶狠道:“滚!”   寝殿门重重关上,洛白被那声音惊得一颤,他呆呆站在回廊,那本就不太灵的脑袋里,反复想着是不是自己把哥哥给惹恼了,所以他才大发雷霆,还动手掐脖子。   是了,哥哥不喜欢和他接近,那定然是恼他一路跟到了这儿,想赶他走。   洛白只觉得心里又闷又涨,像是塞了团浸水的棉花,眼睛也涩涩的不舒服。但他从小就知道不能流泪,在察觉到眼睛那点酸意后,忙望着天花板拼命眨眼,将那点水气给眨掉。   他又看了眼紧闭的雕花大门,这才转身,垂着头,慢吞吞地往回廊外走。   走出一段后又停住脚,一边用手去扣廊柱上的红漆,一边撅着嘴往回看。   我不走,我就不走。   好不容易来了,就算你不高兴,我也不走。   洛白不敢过去,可也不想离开,便靠着廊柱坐了下去。   他今天穿的是白面青底的布短靴,虽然是普通样式,元福却给系带两端扎了两个线绒球。他一边听着楚予昭那房里的动静,一边玩着鞋带,解开又系上,如此反复。   中途有名小太监端了汤药,战战兢兢往这边走,洛白便又躲回开始藏身的那间屋子,偷偷往外看。   小太监推开了隔壁门,被一只飞出的瓷杯砸中额头,楚予昭暴怒的喝骂跟着响起。   小太监哎呀一声摔倒在地,连汤药都顾不上,连滚带爬地跑了。   洛白又去回廊坐下,听着那屋子里不时传来的响动。   有时候是瓷器摔碎的声音,有时候是桌椅倾翻的闷响,每一下都会让他心惊肉跳。   突然一声压抑的闷哼从屋内传了出来,楚予昭像被什么塞住了嘴,声音沉闷且不清晰。   洛白再也坐不住了,倏地站起身往前奔,差点被自己的衣衫下摆绊一跤。但他奔出两步后,想起楚予昭那声冷漠的滚,心里又开始瑟缩,不由止住了脚,在原地转圈圈。   正在着急,视线落到一旁的廊柱,抬头看见那红木雕花横梁时,眼睛一亮。   有了。   一只雪白的幼豹出现在地上,个头就和七八个月的半大小狗差不多。他飞快地将地上散落的衣服打成卷儿背好,舔了舔自己爪子,圆溜溜的眼睛盯着面前的廊柱,嗖一下就窜了上去,迅速往上爬。   可这廊柱不比粗糙的树木,光滑得没有着力之处,小豹奋力爬了几步,又嗖嗖地往下滑。   啊啊啊不好。   洛白四只腿紧紧抱着廊柱,可还是不受控制地往下溜,很快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哎,没办法了,这个不能怪我。   唰!   四只毛茸茸的爪子张开,像四朵绽放的梅花,其中探出锋利的爪尖,带着弯曲尖锐的弧度。   小豹把爪子再次搭上廊柱,每一个爪尖都抠紧木质柱身,这次很轻松就爬了上去,再纵身一跃,轻盈地落在了横梁上。   只是那原本光滑的廊柱,就留下了几道被抠破红漆的抓痕。   洛白在横梁上小跑着往前,顺着寝殿跑了半圈,在看见下方出现的窗户时,探出上半身,将自己抻得长长的,用前爪去够那木雕窗户。   窗户没有插销,一碰就轻轻张合,洛白心里大喜,赶紧往下一跃,无声无息地落在了窗台上。   他的脑袋在此时空前的灵光,先竖起耳朵听了片刻,确定窗户后没有人,这才推开小半扇,将圆滚滚的脑袋慢慢伸进去,谨慎地左右张望。   寝殿里很大,他没有看到楚予昭,便整个身子钻了进来,跃上窗前的书案,再落在书案前铺着的完整虎皮上。   洛白将爪子缩进肉垫,一边在心里给虎皮道着对不起,一边小跑着前进,眼睛在屋内四处逡巡。   屋里一片狼藉,显然刚才被楚予昭砸过一通。圆桌侧倒在地上,旁边躺着两只断了腿的椅子,破碎的瓷壶散落在地,浸出了一摊水渍。   洛白在屋中央转了一圈,没有见着人,四周也很安静,难道哥哥砸累了在睡觉吗?   他跑到寝殿后方的大床旁,直起身体,用前爪扶着床沿往里看,也没有看见楚予昭。   咦?去哪儿了?   洛白动了动耳朵,小尾巴有点焦躁地颤动着,正转着头四处找人,就听见某个角落传来些许动静。   他闻声看去,目光落在寝殿左后方的一座屏风上,刚才声音就从屏风后面传来的。   洛白跑向屏风,在快接近时又慢下了脚步,蹑手蹑脚地小心靠近,再将眼睛贴在屏风中的缝隙往里望。   这里的视野不大,他只能看见有人躺在屏风后的地上,显出的一块黑色布料上,有金色的绣线纹路。   这是哥哥今天穿的衣服。   可是哥哥为什么会躺在地上?   屏风后的人又传来一声呻.吟,像是正遭受着极大的痛苦。洛白再也顾不上其他,飞快绕过了屏风。   楚予昭双目紧闭躺在屏风后的地上,漆黑头发披散在肩侧,衬得他那张毫无血色的脸更加惨白。衣袍也被撕扯得凌乱不堪,露出了一片坚实的胸膛,上面还有几处血痕。   若不是那胸膛还在微微起伏,看上去就像是具没有生命力的尸体。   洛白惊慌地正要上前,就见楚予昭突然抬了下手臂,随着他这个动作,手臂处响起叮当的铁器相撞声。   那是一条儿臂粗的铁链,一头箍在楚予昭的手腕上,另一头牢牢地钉在墙里。因为大力挣扎过,他的手腕已经磨得血肉模糊,点点红色溅落在身侧的地板上,看上去触目惊心。   “嗷——”小豹惊惧地叫出了声。   洛白急忙冲过去,用潮湿的圆鼻头贴近楚予昭鼻子,就像以前遇到娘躺着一动不动那般,去感受他还有没有鼻息。等那轻浅却温热的鼻息,略微拂动脸侧的绒毛时,才移开鼻子,用脑袋去拱他的脖颈。   “嗷——”   哥哥你怎么了?哥哥你快醒醒。   楚予昭身体很沉,人也没有反应,洛白又去舔他的脸,两只慌张的爪子,轮流拍着他胸口。   就在这时,楚予昭喉咙间又逸出一声呻.吟,虽然还紧闭着眼,但两道浓眉已经深深拧起,满脸都是极度的痛苦。他身体僵直地弓起又落下,牙齿咬得发出咯咯声,手腕上连带的铁链也咣当作响。   洛白的鼻子正拱在他颈侧,突然有了一种清晰的感觉。   他形容不出来这是种什么样的感觉,但他知道,楚予昭身体里有一股气息,这气息让他很熟悉,也让他刚进宫,在御书房见到楚予昭时,很快就认出这是漂亮哥哥。   而现在,那股气息正在四处窜动,想找个缺口突破而出。它每窜动一次,楚予昭痛苦的挣扎就加重一分。   就是它!就是它让哥哥难受了!   洛白愤怒了,他的头跟着那股气息在楚予昭身上移动,并龇牙发出威胁的呼噜声。   安静!你不准动!不然咬死你!   那股气息果然就停了下来,似乎被他吓住了似的,停在楚予昭肩头位置一动不动。   而楚予昭在这瞬间停下了挣扎,身体也停止痉挛,无力地躺在地上。   洛白心里一喜,赶紧又凑近他肩头嗷了一声,龇着牙,满脸凶狠地举起一只锋利的爪子。   看见了没有?你再动一下试试?   那气息没有动,就盘桓在楚予昭的肩头处,洛白急忙去看他的脸,发现他已经没有了痛苦的表情,只是脸色依旧惨白,紧闭着眼。   回去!不准乱窜!就现在,立刻,马上!   洛白感觉到那股气息在往下缓缓滑动,他的头也跟着在楚予昭身体上往下走,却始终没有停止威胁,凶狠地龇着牙,鼻梁皱起,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慢点!别快了!   那股气息流动得果然更慢了,且越来越柔和,它温顺地滑到楚予昭的小腹位置,再消散不见。   你真坏,我要给你取个名字叫小坏。   洛白在心里愤愤地想。   楚予昭的呼吸终于平稳下来,胸膛有节奏的起伏。洛白又凑到他脸部仔细看,确定他再没有觉得痛苦,这才松了一口气。   他嗅到楚予昭嘴部的血腥气,在他唇上找到那道咬出的伤口,伸出舌头细细舔舐,接着又掉过头,去咬他手腕上箍着的那道铁链。   铁链他咬不动,但似乎碰到了某个小小的搭扣,只听哒一声,箍在楚予昭手腕上的铁链竟自己脱落,掉在地板上。   小豹看着那血肉模糊的手腕,一双圆眼睛里全是心疼,他伸出粉嫩的舌头,在磨破皮的地方小心舔舐,将那些血迹都舔得干干净净。   洛白正在忙碌时,躺在地上的楚予昭,慢慢睁开了眼。   *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的评论有红包掉落。 第9章 孩子脑子不好   楚予昭茫然地注视着屋顶,眼睛有些失焦,剧烈的头疼虽然缓解,但人尚未清醒,思绪比较混乱。   不过他知道,自己刚刚又发作了痛症,又从那如同地狱之火灼烧般的痛楚里走过一遭。   身上已经没有疼痛,但手腕处却传来刺麻感,他费力地微微抬头,有些模糊的视野里,出现了一只背朝他的白色团子。   看体型像是一只半大狗,背上还背了团东西,瞧着很是奇怪。   楚予昭一时想不起自己究竟在哪儿,摇了摇昏沉的脑子,看见掉在那狗身侧的铁链,终于确定此刻还是在寝殿里。   成总管呢?为什么这里会出现一条狗?看它的动作和手腕的触感,它在帮自己舔伤口?   似乎察觉到楚予昭已经醒来,那狗转回了头。楚予昭就算视线模糊,却也知道它正定定看着自己,毛脸里那对眼睛瞪得很大很圆。   好像不是狗……白狐……大猫……   楚予昭还来不及瞧清楚,就被疲惫和晕眩席卷,沉沉陷入了昏睡。在意识消失的前一刻,他还在想这究竟是狗还是猫。   洛白僵直着身体没动,连眼珠子都像是焊在了脸上无法转动,直到见楚予昭又闭上了眼睛,这才缓缓松了口气。   但立即又紧张起来,他这是死了吗?   洛白将头贴在楚予昭胸膛上听,里面的心跳平稳有力,又探出爪子伸到他鼻下,看上面的茸毛被鼻息拂动,明白他只是睡了过去。   他用爪子拨了拨楚予昭的脸,轻轻叫了一声。   哥哥,地上睡觉要着凉的,去床上睡吧,盖上被子。   楚予昭没有半分回应,洛白喊不动他,又舍不得将他拍醒,便揣着两只前爪,端正肃穆地坐在地上,认真瞧他的脸。   平常还没有这样近距离看哥哥的机会,现在得瞧个仔细。   楚予昭睡得很沉,苍白的脸上已经有了淡淡的血色,只是下眼睑还有着一层疲惫的淡青,但看上去依旧那么英俊。   洛白端详着他,在心里比较他和以前有什么不同,看来看去,只觉得眼睛还是那个眼睛,鼻子也还是那个鼻子,只是眼窝更深一点点,鼻梁也更挺一点点。   比以前更好看了,就是变得有点凶。   想到这点,洛白心里就有些委屈,他将两只爪子悬在楚予昭脸上空,飞快地来回抓挠,又张嘴露出牙,作势要去咬他。   这样对着空气撕咬抓挠一阵,他那股委屈已经没了,发泄完毕,又是一只心平气和的小豹。   他看见楚予昭的嘴唇翕动了下,那两片薄唇有些干涸起皮,便想去找点水。正张望着看有没有没被摔碎的茶壶,就听殿门外传来脚步声,接着是成总管担忧的呼唤:“陛下,陛下,您还好吗?”   啊,有人来了。   洛白知道不能让人发现自己,便慌慌张张躲去了一张倾翻的圆凳后。他面前桌腿上靠着一张掉落的铜镜,照出他那比圆凳胖出一圈的身体。   不行不行,会被发现的。   “陛下,您还好吗?老奴进来了。”   洛白一时不知道往哪儿藏,看见那半启的窗户,便飞快冲了过去。在跑过楚予昭身侧时,一个急刹步停下,在他脸上狠狠嘬了一口,嘬得楚予昭脸部都因为拉扯有些变形。   吧唧!   他这才舔着唇,心满意足地跃上书案,从窗户钻了出去。   小豹背着衣服卷儿,愉快地小跑在皇家园林里。   他脑中还在回忆那个吧唧,快乐得都跑不出直线,在比他还要高的草丛里弯弯拐拐向前。一张嘴咧得都合不拢,偶尔还发出噗噗的笑声,像是有谁藏在草丛里打喷嚏。   穿过几片林子,绕过两座池塘,洛白找了棵大树藏好,恢复成了少年模样,全身上下光溜溜,只有头顶还戴着一顶小玉冠。   他将衣服穿好,又坐在草丛里穿鞋子,突然发现身边有几颗熟透了的桑葚。他惊喜交加地抬头,看见身后果然是棵桑葚树,低矮的枝叶里全是一嘟噜一嘟噜的桑葚,紫得发黑,饱满多汁。   洛白村子后面也有几棵桑葚树,但桑葚还是浅红色未曾成熟时,就被村里的小孩们摘个七七八八,只剩下树梢顶上几颗摘不着的留着。   他会耐心等待,像守着什么宝贝似的守着那几颗桑葚,每天去看看,数数,还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只飞快地偷看一眼,免得被其他小孩察觉到他对这桑葚感兴趣,会拿杆子全部捅掉的。   可是身后这株桑葚,全是成熟的!全是!拥挤得团团簇簇,都没人来摘,任由它们熟透后掉在草地里烂掉!   都是我的!都是!   洛白撩起衣衫下摆,摘了满满一兜桑葚,边吃边往回走。桑葚汁水在舌尖绽开,清甜布满味蕾,幸福得他眯起了眼。   今天是什么好日子?不但见着了哥哥,吧唧了他,还能吃这么多的桑葚。   他已经完全忽略了楚予昭今天的痛苦惨状,只觉得没有什么日子能比今天更完美的了。   往前走了一段,路旁出现座不大的偏殿,围墙顶上都生着野草,紧闭的大门红漆斑驳,看上去比玉清宫都要荒僻得多。   洛白每次去乾德宫都会路过这里,偶尔会在大门口遇到一名聋哑老太监,一声不吭地坐在台阶上,手里拿着木头雕刻小玩意儿。   老太监的手很巧,不大功夫,那些看似不起眼的烂木头,就会变成栩栩如生的小兽,洛白有时候会在那里痴迷地看上老半天。   有次他蹲在老太监身前看得专心,大门却突然开了,门口站着一名干瘦得如同柴火的女人。   女人脸色是病态的白,眼神直勾勾盯着人,凶狠得像是要将他一口吞了。洛白打了个冷战,突然想起村后那棵大树上的夜枭,吓得一溜烟跑了。   今天那老太监又坐在台阶上雕木头,不过身后大门紧闭,那可怕的女人没在,洛白便凑过去侧头看。   木头只有个雏形,看不出来雕的什么,洛白还抱着一堆桑葚,便没有耐心等下去,只抓起一把桑葚放在老太监腿上。也不管他听不听得见,说了声送给你吃的,很甜,便哼着小曲儿离开了。   回到玉清宫,元福迎了上来,洛白对着他展颜一笑,露出被汁水染黑的唇舌,把元福骇了一跳。   “元福姨,看,好多桑葚,我们一起吃。”   元福赶紧接走那兜桑葚去清洗,催他换掉被汁水染上的外衫,准备用午饭。   “元福姨,我中午就吃这个,不吃饭了。”洛白不去换衣服,紧跟在元福身后。   元福哄道:“吃了饭再吃桑葚,不然肚子要疼。”   洛白跟进了院角,看元福舀起井水洗桑葚,捻起一颗干净的喂到他嘴里:“你尝尝,甜不甜?”   元福边嚼边笑着道:“甜,沁心肝的甜。”   “那这些桑葚就分给你一半。”洛白豪气地说。   “公子你自己吃就好。”   洛白又给元福喂了几颗后,神情有些黯然:“可是我娘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来宫里,不能给她留桑葚了。”   元福看了他一眼,没有做声。   不过他自己瞬间又高兴起来:“元福姨,把我选一捧最好的,我要带着去探病。”   “探病?探谁的病?”元福问。   洛白顿时卡了壳。   他知道不能说是去看漂亮哥哥,元福一定不会允许,还会大惊小怪地捂他的嘴,不让他出门。   元福没有等到洛白的回答,疑惑地看向他,又问了一遍。洛白哼哧哼哧的回答不出,干脆抿紧嘴不做声,只用无辜的大眼睛看着他。   元福见他这幅模样,试探地问:“洛公子是在宫里交到什么朋友了?”   洛白不知道楚予昭算不算得他朋友,就含混地唔了一声。   “那朋友是谁啊?我认识吗?得的什么病?”   “那个啊……嗯……你认识的,就……就脑袋疼,现在已经不疼了。”   元福问:“那他是哪个宫里的姐姐,还是哥哥?”   元福只道他是遇见哪个殿的太监宫女,人家见他生得粉雕玉琢,心下喜欢便多逗了几句,他就自认是交到了新朋友。   “啊,嗯……他是啊……”洛白结结巴巴地回不出来。   元福更是笃定他连人家的名字都不晓得,心里暗叹了口气,却也不去戳穿,只道:“好好好,我选一捧最好的,用小碟子给你装上,你就带着去探病。既然是脑袋疼,就是伤风着凉,你把桑葚转交去就行,自己别见他,免得过了病气。”   “嗯。”洛白满意地踮了踮脚,偏头看着元福挑选桑葚,又笑嘻嘻地问:“元福姨,你说漂亮哥哥会喜欢吃这个吗?”   “漂亮——”元福的动作一顿,慢慢侧头看向他,声音轻而缓:“你说的带桑葚给朋友探病,就是去见你那漂——陛下?”   洛白愣愣看着他,像是震惊他是怎么知道的,又有些心虚地转开了眼。   元福将那碟选出来的桑葚倒进大篮子里,面无表情道:“公子,用完午膳还要午睡,下午做功课,写两篇字,作一副画,今天就不能出门了。”   “啊!”洛白大惊失色:“今天功课这么多了?”   元福瞧了他一眼:“公子前些日子不是还说要画画给陛下看吗?如果现在不练习,到时候怎么有画作拿得出手?”   瞧着洛白明明急得抓耳挠腮,却又并不出言反驳的模样,元福有点心软。   孩子脑子不好,却不能让他出门玩,非要按在桌前胡乱涂抹,美其名曰写字画画。   明明又不去考状元,就混吃混喝一辈子,写什么字啊,就该每日里上树掏鸟,下湖掰藕才是。   *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又是一只努力学习的豹子。 第10章 偷看哥哥的小豹   元福跟随昭帝多年,亲眼见证了那名阴鸷的孤绝少年,是怎样一步步从绝地站上了九五之尊的巅峰。可饶是如此,他也揣摩不透这名喜怒不形于色的年少皇帝,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他派自己接来洛白,却只放置在一处偏殿,这么些天了,就只进宫时见过一面,如同随意找了处地方,养了只猫儿狗儿一般。   可其他地方又没有亏待洛白,每日小太监去御膳房提来的膳食,食材用料皆很精致,和其他宫的份例菜品完全不同。平常的糕点零嘴没有断过,瓜果都很新鲜。   在其他宫人眼里,他元公公是从天上坠到了淤泥里,平日遇见他后也尽是冷嘲热讽,但他从来不往心里去,只尽心尽力将洛白照顾好。   他想,皇上应该将一切都看着呢……   洛白闷闷地用午膳,元福都不去看他,只低头专心布菜。   因为只要一对上视线,洛白那双大眼睛里就满是祈求,看上去可怜兮兮的,搅得人心里发软。   洛白放下筷子后,只得乖乖去睡觉,元福替他脱外衫,他便道:“元福姨,我肯定会睡不着的,我一伤心就睡不着觉。”   元福将衣衫挂去架上,回道:“那就躺着玩儿吧。”   洛白躺在床上唉声叹气,夹着被子翻来翻去,还拿眼偷偷去瞧元福。   元福不理他,挂好衣衫后就出门离开,只是在走出几步后,又轻手轻脚地回来,将耳朵贴在门上听。   屋内的唉声叹气已经没了,只有一阵无聊的吧唧嘴。片刻后,吧唧嘴也消失,只传出小猫打呼噜似的轻鼾。   元福暗笑了声,边摇头边走去院角的井旁,端那篮用井水镇着的桑葚。   宫里是没人吃这个的,毕竟不是什么上得了台面的瓜果,只有洛白才会将这当什么了不得的稀罕物。   洛白一觉睡醒,躺在床上回了会儿神,跟着外面的蝉鸣一起小声滋哇。不过他还记得下午要写字,虽然懒懒的不想动,还是坚持起了身。   等元福给他用湿帕子擦过脸后,他去柜子里翻出自己的小册子,藏在衣衫底下去了书房,再取了笔筒里的毛笔,蘸饱了墨,在上面画了个大大的梅花。   比之前的梅花都要大,足足两倍有余。   今天不光见着了漂亮哥哥,还吧唧了,得按一个大大的爪!   将册子收好后,洛白开始写字。   他虽然不会写,但架势摆得很足。墨要磨好,笔尖润得饱满,端端正正坐在案前。将字帖翻开,搁在书案左上,一手执笔,一手撩着衣袖摆,沉着地在宣纸上落笔——   再一通胡写乱画。   期间时不时还要翻动左上角的字帖,煞有介事地翻到下一页。   元福进来看过他两次,送来温度正好的茶水,还有剥开的核桃,嫩生生的一满碟子。   孩子学习太累,得补补脑。   一下午时间就这样过去,等到用完晚膳,洛白就再也坐不住了,将院子里那棵银杏树下的土掏了个七零八落,刨掉了几处蚂蚁窝。   元福见他一副无所事事的无聊模样,终于道:“公子,你出去遛弯消消食吧,但记得不要往那处池塘边玩。”   “知道了,元福姨。”洛白眼睛一亮,扔掉手里的树枝就要往外跑,跑到门口时想起什么,又回头去井旁的台子上抓桑葚。   “哎,不能这样抓,当心染得一手的颜色,洗都洗不掉。”   元福赶紧制止他的动作,去屋内取了个陶瓷小罐,装了些桑葚在里面,再递给了他。   洛白捧着小罐,飞快地出了院门,沿着林子旁的小道走了会儿后,就闪进旁边的树丛。   片刻后,一只戴着小玉冠的白色幼豹从深草里走了出来,背上不光背着包袱卷儿,脖子上还挂着个小陶罐儿。   洛白轻车熟路地小跑向乾德宫,夕阳从树叶梢头洒落,给他白色的皮毛镀上一层淡淡的橘红,犹如丝绒缎一般。   可天色还早,他知道就这样过去,容易被大殿前的侍卫发现,便依旧爬上平日里呆的那座假山,耐心的等着天黑。   天际的落日欲沉未沉,像一个橙黄的咸鸭蛋。小豹仰躺在假山上,伸着毛茸茸的爪子,假意去够着那个咸鸭蛋,再喂到嘴里,嗷呜嗷呜地吃。   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悄悄聚拢来一群野猫,如同往常一般,都静静地围坐在假山下。小豹嚼着想象中的落日,又做了个从嘴里取出来的假动作,搓了搓爪子,将那臆想中的粉末洒下去。   分给你们吃点。   猫们不明所以地面面相觑,又趴在原地继续沉默。   等到最后一丝光线也从天边消失,小豹站起了身,轻盈地跃下假山。   嗷嗷嗷……   都不准跟着,自己去玩,成天跟着我像什么话?就算不会写字画画,还可以去爬树逮鸟啊。   野猫们果然就停下了脚步,不再跟着它,只看着那只小豹身影消失在夜色里后,才纷纷转身离开。   乾德宫后殿。   成公公将新燃的香料放进掐丝珐琅双鹤香炉,恭敬地轻声问书案前的人:“陛下,您龙体还没恢复全,今儿要不就早些歇息?”   楚予昭披着件宽松的长衫,正在批阅奏折,闻言只淡淡地应了声,却没有放下手上的朱笔。   成公公心里无奈,只得再小心劝道:“陛下,龙体最重要啊……”   “朕知道了,这就准备歇息。”楚予昭这次终于放下笔,揉了揉太阳穴,声音里透出几分疲惫,“你们也都去歇了吧,殿内不必留人。”   “是。”   成公公知道楚予昭的脾性,从来都不喜欢睡觉时周围有人,而且不准吹熄烛火,便检查了殿内四角的蜡烛,又做了个手势,示意那两名垂眸站着的小太监,和自己一起离开。   就在成公公要退出房门时,楚予昭突然问:“成寿,这宫中可有什么白狗,白狐之类的?”   成公公愣了下,思索道:“老奴不曾听说宫里有谁在养白狗,后面园林里倒是饲养了两只孔雀和隼,还有只老虎,倒是没听见过有白狐。”   见楚予昭沉默不语,他又试探地问:“陛下可是想养白狐?北方狐狸多,应该可以找到。若是陛下想要,老奴可以去请北境的吴将军,抓只好的送进宫来。”   楚予昭摆摆手:“不必,朕就是随口问问,你们退下吧。”   “是。”   待到所有人都退出门,寝殿内空空荡荡,安静无声。楚予昭从书案前站起身,信步走到窗前,透过那一院婆娑树影,看着远方殿宇里的灯火,眉心间显出两道深深的纹路,兀自出着神。   朝堂风气尘垢已久,一时想荡涤肃清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官员们枝蔓丛生盘根交错,拉帮结派人际复杂,往往牵一发而动全身。所以就算抓住了工部户部侵吞修堤银子的把柄,暂时也不能将程、李两人如何,顽痼要一点点剜除,一切还要徐徐图之。   片刻后,他收回远眺的目光,想要关窗回屋,视线转过旁边桌上的琉璃滴水漏时,微微一怔,搭在窗棂上的手臂也顿住了。   琉璃水漏的晶面,清晰地映照出他身后的房顶横梁,那上面趴着一个小小的白色身影,正支棱着毛茸茸的圆脑袋,用那双漆黑的大眼睛,一瞬不瞬地瞧着他。   楚予昭心头一跳,认出来这就是他白日快要昏迷时,见过的那只白色小狗或狐狸。可现在从晶面里仔细看去,那模样既不是小狗也不是狐狸,分明是只猫。   不对,也不是猫,虽然面容稚嫩,脑袋却比猫要大上许多……   这是豹,是只刚断奶的小白豹。   楚予昭怕惊着了它,并没有转身去看,只不动声色地继续关窗,用余光注视着晶面里的小豹。   只见小豹抬起右前爪,跟着做出关窗的动作,左前爪动了动,似在插销,看上去憨态可掬,竟然是在模仿他。   楚予昭还注意到它头上顶着个小玉冠,背上也负着一团包袱,心里暗暗吃惊。可转念又想,很多动物喜好亮光闪闪的物件,诸如园丁鸟、乌鸦之类,曾经有宫人的首饰失踪,最后在树梢的鸟窝里找着。这小豹喜模仿人,兴许是见着哪名宫人戴冠,便偷了去自己戴上。   楚予昭关好窗,不紧不慢地走到床边,将外衫随意丢在椅子上,再脱掉中衣,露出肌肉劲实的上半身。   烛光落在光滑的肌肤上,犹如镀上了一层蜜蜡,随着他的动作,肌肉线条变化,现出皮肤下蕴含着的蓬勃力量。只是胸膛有两处早已愈合的旧伤,分别横贯过心口位置,看上去颇为惊心动魄。   他并没有刻意去看房梁上的小豹,却一直用眼角余光留意着。正抬手要去脱中裤,却发现定定看着他的小豹,突然伸出两只爪子在空中兴奋抓挠,粉红的小舌也吐了出来,一副不胜欢喜的模样。   楚予昭搭在腰上的手一顿,停下了动作,小豹看见他不继续脱衣时,竟然也停下了抓挠。   在那瞬间,楚予昭怀疑自己在那张毛脸上,看到了类似遗憾的表情。但又觉得想多了,那不过是一只什么也不懂的畜生。   楚予昭若无其事地上了床,闭上了眼,看似在睡觉,心里却在思索,这只豹为何会出现在自己寝殿里。   若说是有人不怀好意放进来的,也不会是这样一只乳牙都未掉的幼豹。而且根据白日情形,这豹不但对他没有恶意,还帮他舔舐伤口。   楚予昭脑内念头飞转,觉得这幼豹应该是偶入皇宫,再误打误撞进了乾德殿,对他也仅仅只是好奇而已。   闭眼片刻后,他轻轻睁开了眼,果然,那只小豹以为他睡着了,正抱着廊柱往下滑。   楚予昭躺在床上淡定地看着,看那只小豹滑到地面后,还抬爪扶了扶头顶偏移的小玉冠。接着轻手轻脚地走向书案,跃上去,一屁股坐下,取下颈子上挂着的一只小瓷罐。   那两只胖胖的爪子就似人手般灵活,抓住罐塞拔掉,再往书案上倾倒着什么。   *   作者有话要说:   楚予昭:不过是一只畜生   洛白:你礼貌吗? 第11章 小豹上朝   洛白将罐子里的桑葚全倒了出来,用爪子小心地拨弄成一堆,再将空罐子挂回脖子。   他不舍得就这样离开,回头看了眼大床,见楚予昭闭眼睡得很沉,便滑下书案,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直起身,两只前爪扶着床沿往里面看。   楚予昭的半边脸陷在阴影里,却被烛火勾勒出高挺的鼻梁和锋利的脸部线条。洛白端详了一阵后,又去瞧他手腕,那里白日被铁链磨破过皮,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楚予昭的手臂就搭在被子外,手腕刚好露了出来,好在虽然受过伤,但伤口已经结痂,也没有那些触目惊心的血痕。   洛白放下心,准备离开,但离开前——小豹圆溜溜的眼珠子又转到楚予昭的脸上——离开前肯定要吧唧一下啊!   他有些兴奋地舔了舔爪子,再扶着床沿往前挪了两步。挪到枕头边时,他踮起后爪,伸长了脖子,那颗毛茸茸的圆脑袋,慢慢地,慢慢地向楚予昭的脸凑近。   可就在这时,楚予昭毫无预兆地突然睁开了眼,和近在咫尺的他对上了视线。   那双眼平静无波,漆黑深邃,就那么淡淡地看着他。   这瞬间,洛白整只豹都僵住了,两只耳朵倏的平贴在脑袋上,身上的毛也根根炸起。   坏了,被朕抓住了。   他从小就被娘千叮万嘱,千万不能让人见到原形,所以他变成豹后,总是会避着人。甚至在心里还有个认识,娘既然这么不想他被人看见,那么他的豹形肯定是很丑,不被人所喜,甚至会吓着人的。   可他现在不但被人看见了,那个人还是漂亮哥哥……   楚予昭依旧静静地平躺着,眼睛微眯地看着这只小豹,看它凑到面前的大圆脸慢慢后退,一双眼睛里全是惊恐,扶住床栏的两只小毛爪,都在微微发颤。   接着,那小豹就飞快地往后窜,因为速度太快脚下打滑,还摔在地上滚了两圈,将一条凳子给撞翻。   它迅速翻起身继续跑,一个突刺跃上书案,碰倒了笔筒,毛笔哗啦啦掉落一地。再砰地撞开已经被风合上的窗户,如同箭矢般射.了出去。   窗户撞开后撞上墙壁,被反弹得重新合上,毛笔骨碌碌滚了一阵后停了下来,殿内又恢复了安静。   楚予昭正准备坐起身,就见窗户动了动,慢慢被拉开一条缝,同时窗下传来两声怪声怪调的猫叫:“喵嗷……喵喵嗷……”   砰!   窗户再次被合上。   洛白慌慌张张地在横梁上小跑着,几次差点踩空掉下去。总算顺利到达殿外,趴在自己最熟悉的那根横梁上休息。   幸好自己会学猫叫,不然就会被朕给认出来是豹了。   洛白有点后怕地回想着刚才那一幕,又被自己的机智所折服。   “……你好好站着,当差就当差,别东张西望的。”   “好哥哥,我们换个位置吧,我站在这根横梁下面,背心凉飕飕的。”   “你怕什么?我刚才不是爬梯子检查过了吗?上面什么都没有。”   “……就是心里不踏实。”   横梁下传来细碎的对话声,是两名守在大殿门口当差的小太监。洛白心不在焉地听着,等到心跳平息后,准备离开。   现在天色已晚,他若是还不回宫,元福姨一定会着急,提着灯笼四处寻他。   洛白扶了扶头顶的小玉冠,正起身离开,余光瞥到横梁最前方的那块木牌上。   对了,还没有弄掉木牌呢,赶紧去弄下压压惊。   很注重仪式感的小豹,在离开前又拨了拨那块辟邪牌,在听到那声啪嗒坠地的轻响,还有小太监似乎要哭出来的呻.吟后,才带着将一切都完成的圆满感,满意地返回玉清宫。   楚予昭刚看着小豹关窗离开,寝殿门就被推开,成公公带着两名侍卫匆匆走了进来。   “陛下,陛下,您没事吧?”   楚予昭坐在床上,回道:“朕没事。”   成公公端详他的神情,见他果然没事后便松了口气:“陛下,老奴刚才听到屋内有动静——”他目光掠过屋侧的书案,看见上面一片狼藉后,愣了愣,“陛下,这是……”   “无妨,我刚才去关窗,结果将笔筒碰掉了。”楚予昭平静地道:“朕没什么事,你们都下去吧,明天再收拾。”   “是。”   成公公和侍卫都退下后,楚予昭下了床,随随便便披了件外衫,走到书案旁。   刚才那只小豹,捧着陶罐不知倒了些什么出来,他得去看看。   书案上的一沓宣纸被蹬得七零八落,边缘处还染上了紫红色的印迹。他揭开面上的几张后,露出了下方那一小捧桑葚。   因为被挤压过,娇嫩的桑葚有几颗已经压破了,汁液将案面染得红红黑黑。   他垂眸看了片刻,拣了颗完好的,递到眼前左右看,再缓缓喂进嘴,清甜的汁水顿时在口腔绽开。   楚予昭轻嚼着桑葚,心头郁气随着那甜香淡去,眉目间也舒展了不少。   第二天,洛白被元福箍着没准出去,直到晚上等元福睡着后,他才溜去了乾德宫。   他又变成小豹,刚从殿外廊柱爬上飞檐的横梁,就看见后面路上出现了一盏灯笼,还有几道模糊的人影。   这条路通往宫外,晚上基本没人,他的好奇心又开始作祟,就伏在房梁上往下看。   灯笼渐渐近了,是三名看着眼生的太监,都没有说话,只匆匆往前。其中两名抬着块罩着白布的门板,另一名提着灯笼走在旁边,警惕地四下张望着。   他们三人经过洛白下方时,突然一阵风拂过,将盖在门板上的白布撩起了半边,露出一张惨白中透着乌青的脸,空洞的眼睛和横梁上俯身的洛白正好对上。   竟然是个死人。   洛白虽然不怕死人,但冷不丁还是被唬了一跳,差点从横梁上跳起来。   “停停,停下。”提着灯笼的太监连声道。   抬着木板的人站定,一侧的太监用灯笼杆挑起白布往回遮,嘴里道:“等会出宫时小心点,别又让布给揭开了。”   “是,公公。”   那太监用白布将尸首重新盖上,抬头看了眼抬着门板的小太监,见他们脸上又是惊惧又是戚然,便冷笑道:“别说我没提醒你们,平日里若是不好好伺候主子,别哪一天门板上抬着的就是自个儿。”   一名小太监打了个哆嗦,战战兢兢道:“可是小远,小远也只是给陛下送了汤药,怎么就会被陛下给当场活活打死——”   “闭嘴!”大太监一声叱喝,看了看周围又压低声音道:“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你也敢说?”   小太监回过神,也吓得面如土色,连声道:“是小的不懂事,公公莫怪,小的再也不敢说了……”   “这话我就当没听见,以后休得再提,今晚的事也不准说出去。”大太监冷声道。   “是是,谢谢公公,谢谢公公。”小太监感恩戴德。   三人继续往前,灯笼和脚步都逐渐消失在路尽头。洛白坐在横梁上,总觉得躺在门板上那具尸首有些面熟。他仔细想了会儿,突然想起头一天,楚予昭将他自己关在屋子里时,有名小太监送去汤药,又被他一茶杯给砸了出去的事。   这尸首不就是那名送汤药的小太监吗?   可只是被茶杯砸了一下呀,怎么就死了?还说是送汤药时,被朕给当场活活打死的?   这些人简直就是胡说八道。   洛白坐着生了会儿闷气,这才又溜去了乾德宫。结果将前殿后殿都找了一圈,也没有见着楚予昭的人。   直到听见两名宫女的对话,才知道他是去了几个被水淹过的地方,要视察当地的受灾情况,要过几日才会回宫。   没有漂亮哥哥偷看的夜晚,是不完整的夜晚,也是极度空虚寂寞的夜晚。   无处派遣空虚寂寞的洛白,终于纡尊降贵放下身段,和野猫玩到了一块儿。   一处偏僻的宫墙下,长满了荒芜的野草,不远处有块池塘,因为久无人打理,覆盖了绿色的浮萍。   草坪正中有块大石,一只浑身雪白戴着玉冠的小豹,正襟危坐在大石上。他身后坐着两只虎斑野猫,前爪高高举起,分别都握着一张芭蕉叶,交叉举在小豹身后。   前方聚集着一群花色大小各异的猫,都坐在后腿上,直立身体,前爪抱着一块小木板。   小豹一只爪子在身侧轻轻敲击,圆溜溜的眼睛看向正前方一只发愣的黑猫,抬起另一只爪子,对着旁边意气风发地一指。   ——你,去一旁泡茶。   那黑猫不明所以,但还是乖乖走到小豹指着的地方站好,继续发愣。   如此装模作样上了会儿朝,天上突然响起一道炸雷,地面似乎都跟着在震颤。   众野猫立即就想跑,但洛白还没有下令,所以也没动,只站在原地咪呜乱叫。洛白学着在朝堂上见过的楚予昭的举动,沉着脸,用爪子握住用树叶卷成的‘茶杯’,往正前方用力一摔:“嗷!”   正在上朝哪,朝廷不得喧哗! 第12章 背上的黑影   很快开始下雨,洛白有点受不了,匆匆嗷了一声:退朝,就向着玉清宫方向奔去。   野猫将臣们如获大赦,也各自窜向避雨的地方,小小朝堂瞬间便樯倾楫摧,只剩一块大石和一些木板。   小豹奔跑在林子里,雨水从树叶缝隙洒落,濡湿了一层雪白皮毛。洛白抬头看天,被雨水打得半眯着眼,一边匆匆前行,一边想着这么大的雨,不知道漂亮哥哥淋着了没有。   漆黑的官道上,飞驰着十数匹骏马,马蹄飞溅起水花,向着京城方向急速而去。   雨势越来越大,为首那人勒住了马缰,红棕骏马高高扬起前蹄,长嘶一声后停了下来,在雨幕中喷出白雾状的鼻息。   骑在马背上的人身姿挺拔,长长的黑披风迎风扬起,些许微光映出他俊美却锋利的脸部轮廓,正是出宫视察灾情的楚予昭。   他抬手对后方打了个就地休息的手势,接着翻身下马,走向路旁的树林。   身后的一群黑衣人迅速下马,他们腰挎武器,训练有素地扎起两座帐篷,再生火烧水,一切都有条不紊。   楚予昭站在草坪上,眺望着远处漆黑的夜,红四给他撑着伞,见帐篷里已经亮起了烛光,忙道:“陛下,您先进营帐避避雨吧。”   楚予昭用手背抵住唇,轻轻咳嗽了两声,转身便向其中一座帐篷走去,红四急忙跟上。   这是简陋的临时帐篷,楚予昭低头钻进去后,高大的身形将空间挤压得更加窄小。不过地上已经铺了隔水毡和虎皮,架起了小桌,等楚予昭坐下后,刚热好的汤药也送了进来。   “你们也休息一会儿,等天亮了再出发。”红四看了眼楚予昭,吩咐那名送汤药的黑衣人。   “是。”   烛光下,楚予昭的脸色比平常更加苍白,嘴唇也没有什么血色,衬得眉眼更加深邃漆黑,冷肃锋锐。   红四将从他身上取下的湿披风挂在帐篷口,又倒了碗汤药递上去。   楚予昭垂眸看着那碗深褐色的药汁,一言未发地接了过来,仰头便喝了个干净。   “咳咳。”碗才离开唇,他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惨白的脸上也浮出了两团不正常的红晕。   红四接过空碗,语带担忧地道:“陛下,您喝了这几副风寒药,龙体也不见好,当地民间的大夫名气再大,那也终究赶不上宫里的御医,回宫后让御医再瞧瞧吧。”   “无妨。”楚予昭摆了摆手,“是这几日太累的缘故,等明天回宫,休息一下就没事了。”   喝完药便睡觉,虽然是气温偏低的森林雨夜,但毕竟是夏季,帐篷里也很温暖。楚予昭在虎皮上躺下,搭着薄绒毯闭上了眼,红四靠坐在帐篷门口休息,怀里抱着那柄从不离身的剑。   骤密的雨点落在帐篷顶上,发出啪啪的声响,动静虽大,却枯燥得分外使人疲倦。因为是在野外,红四没敢睡着,半睡半醒之间,脑里始终保持着一丝清明,留意着周围的动向。   楚予昭睡得也不那么安稳,不时会发出几声咳嗽声,每到这时,红四都会睁开眼,担忧地往他躺着的方向看上一眼。   这次去视察灾情,楚予昭便开始咳嗽,当地最好的大夫,精心开了治疗风寒的方子。但他喝了好几日,咳嗽也没见停,脸色反而越来越不好。   楚予昭在睡梦中又在咳嗽,红四怀抱着长剑没有动,眼睛却睁开来,看向了楚予昭躺着的方向。   皇帝睡觉时有个习惯,必须保持有一丛亮光,所以帐内依旧点着蜡烛,将一切照得分明。   楚予昭睡得很沉,紧皱着眉,就连处于熟睡状态中时,也是一脸严肃,但却没有什么异常。   红四放下心,移开了目光,可这时,他突然觉得眼角余光中似乎有道黑影,就伏在皇帝的肩侧位置。   他心里一惊,那点睡意顿时消散,握住剑柄倏地转头,却见那里空空,并没有什么黑影,只有跳跃的烛火光影。   红四站起身,警惕地扫视了帐内一圈。这帐子不大,也没有家具,整个视野内一览无余,的确没有什么黑影。   他狐疑地坐下,重新将剑抱好,思索片刻后没有结果,只得认为是自己看错了,闭上眼睛继续养神。   可他心里总觉得不对劲,会在某个刹那突然睁开眼,往楚予昭的方向看去。   大雨渐渐变小,帐内很安静,只听见楚予昭淡淡的呼吸。   如此几次后,红四也快睡着了,就在他半闭眼最后一次看向楚予昭时,突然被眼前的景象惊住了,那瞬间瞳孔紧缩,呼吸都快凝滞。   只见一团小小的人形黑影,正做出弓身跪伏状,趴在楚予昭肩侧。似乎是察觉到红四的视线,他缓缓抬起头,那脸上虽然没有五官,红四却感觉他此时正看着自己。   红四来不及去想这是什么,锵一声响,长剑出鞘,雪亮的剑刃对着那团黑影疾刺而去。   然而一剑却刺了个空,那黑影突然凭空消失,瞬间就无影无踪。   楚予昭在此时睁开了眼,他看着刚收回剑的红四,又见他正警惕地环视帐内,立即一个翻身跃起,都看不清是怎么动作的,手里也多出了一把长剑。   “出什么事了?”楚予昭也跟着环视帐内,嘴里厉声问道。   隔壁帐篷内住着的禁卫都是高手,听到动静后也在须臾间奔了过来。   “有不明刺客,留下四人守着陛下,其他人跟我搜这座林子。”   红四只简短地解释,便提剑出了帐篷冲入林子,除了留下的四人,其他人也跟了上去。   烛火挑亮,楚予昭在帐内坐定,目光注视着前方,却是在思索什么。左肩传来一阵不明显的刺痛,他用手指拨开衣领往里瞧了瞧,发现肩头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团小小的淤青。   仔细看的话,那淤青的形状像是一排牙印,且牙齿碎而小,像是几岁孩童留下的。   “陛下,您没事吧。”帐篷帘被撩开,红四气喘吁吁地冲了进来。   楚予昭将衣领理好,回道:“朕没事。”   “红统领,刚才是发生什么事了?你们在林子里可有抓到刺客?”一名留在帐篷内的禁卫问道。   “没有抓到,人已经不见了。”   红四看了眼楚予昭,又顾忌着周围都是禁卫,便没有多说什么。   等帐篷里只剩下两人后,红四有些羞愧地讲述了刚才的情况。   他的剑轻易不出鞘,可出鞘后就没有失手过,这次看似刺中了目标,可别说刺客,就连一滴血都没有,他心里既羞愧,又有些匪夷所思。   见楚予昭沉默着没说话,红四又忐忑道:“陛下,会不会是属下一时眼花看错了?”   毕竟那时候他昏昏欲睡,帐子内也只有一根烛火,如果看花了眼也是极有可能的。   片刻后,楚予昭道:“如果有刺客伏在我肩上,我不会丝毫没有察觉的,你应该是这几日太过劳累看错了。等天亮回宫后,就许你两日假,自己去轻松轻松吧。”   “是,红四谢过陛下。”红四施了一礼。   楚予昭没有再说话,径直躺在了虎皮上继续休息,现在离天亮还早,还可以再睡一会儿。   只是躺下后,他一只手抚上了肩头那团淤青的位置,眼底也露出了几分深思。   。   一大早,洛白便起了床,在元福的伺候下洗脸更衣。   “公子今天想用什么绾发?”元福照例打开那个只装了小玉冠和玉簪的木匣,让洛白自己挑选。   洛白随手指了指,“今天就这个吧。”   反正漂亮哥哥又不在,自己见不着他,戴小玉冠或者玉簪又有什么区别呢?   元福将玉簪取出来,用木梳梳理着他的柔软黑发,笑眯眯道:“好,今天就给公子插个簪。”   梳发洗脸后,洛白又穿上了一件淡蓝色的长衫,腰间系了条同色的云纹带,整个人衬得愈加的唇红齿白,眉目如画。   元福打量着他,发自内心地夸赞:“我们公子就是生得俊俏,民间都说陈寤寐是第一佳公子,我看那是他们没见过你,不然第一佳公子,哪儿还轮得上他陈寤寐。”   ——只要别开口说话。   元福算是没有被偏心眼彻底蒙蔽双眼,还知道洛白不能开口。   “是呀,我好漂漂,我就是最漂漂的猫猫王。”洛白对着镜子得意地扭着身体,立即就开口了。   元福心里的那点胜负欲瞬时就被掐灭了。   *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的新章评论有红包掉落,宝们多多留言。 第13章 豹中浪荡子   早膳是小太监用食盒送来的精致点心,洛白在桌前喝着奶羹,看元福用筷子将小汤包一个个挑开皮晾着,突然就想起前几晚上遇到的事。   “元福姨,宫里有人死了,明明不是朕打死的,但我听到他们说是朕打死的。”   元福脸色一变,握紧了手上的筷子:“你在哪里听说的?”   “就是朕住的地方不远处,乾德宫旁的路上。”洛白刚说完,就醒悟到自己说错了话,元福姨说过好几次不准他去乾德宫,这下被抓住了。   他心虚地去看元福,发现他神情是从未有过的严厉,心里不由突了下。正想扔掉调羹立即认错,不想元福却问了个其他问题。   “公子,你听谁在说陛下打死人了?”   “我不认识。”   元福不再做声,洛白却开始愤愤起来:“但我知道,那死人根本就不是他打死的。”   “公子说得对,奴才伺候了陛下多年,他对身边的人是很好的。”元福也难得的没有控制住情绪:“那些居心叵测的奸佞小人,对付不了陛下,就企图诋毁他的威名,真正该死,那是死后都要下拔舌地狱的。”   “元福姨说得对。”洛白使劲点头。   元福问:“公子没有把这事讲给其他人听吧?”   “没有,我只告诉了你。”   “那公子可要记得,不能再出去讲给别人听了,嘴巴要闭得紧紧的。”   “哦。”   洛白一边快速咽下嘴里的包子,一边起身就要出门。   “公子要去哪儿?”元福这才想起来,“你可别往乾德宫转悠了,当心惹出麻烦。”   “啊……哦……这个嘛……”洛白支支吾吾着,眼睛乱瞟,脚下却慢慢蹭向大门,“要用过午膳才写字的,我现在嘛……就玩玩。”   元福叹了口气,反正管不住,也只得退而求其次:“那你可得当心,出去玩的时候注意着点,别冲撞了其他大人。”   “嗯嗯,我会的。”洛白知道元福这是允许他出门了,快乐得两只眼都眯了起来,“元福姨,那我去玩了。”   “去吧去吧,记得避开那些池塘啊。”   “嗯,知道。”   洛白离开玉清宫,在那荒凉的偏殿前,又遇到了那名坐在台阶上的老太监,好在大门关着,那名夜枭似的女人没在。   “啊,啊。”老太监将他唤住,招手示意他过去,待洛白走近后,从袖子里掏出一个油纸包递给他。   洛白展开油纸包,里面躺着一块精致的玫瑰糕,便惊喜地问:“是送给我吃的吗?”   老太监笑眯眯地点头,脸上的皱纹都挤在了一起。   “谢谢你呀。”洛白欢喜道。   告别老太监,洛白将那块玫瑰糕吃完后,就在林子里变作了小豹,将衣物熟练地卷好背上。只是发簪不比玉冠,没有两条系带,不能固定在头顶,只得卷进衣衫里一起背着。   他轻车熟路地到了乾德宫,先去看看漂亮哥哥回来没有,转了一圈后没有找着人,只能怏怏离开,去找那群野猫玩。   只不过他前爪刚刚离开乾德宫,后爪楚予昭就回宫了。   后殿的汤池子热水氤氲,楚予昭闭眼靠在池边上,两臂舒张搭在池沿。一头黑发披散着,水珠沾在浅棕色的肌肤上,再顺着遒劲有力的肌肉线条往下滑落。   成公公指挥一名小太监,将半桶药水倒入池内:“陛下,刚才御医诊脉后,不光开了口服的汤剂,还选了几种药材,说熬成汁加在汤池子里泡泡,可以更快的驱出体内寒气。”   楚予昭的脸色依旧苍白,他咳嗽了两声,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却依旧闭着眼没有睁开,成公公便带着人安静地退下了。   成公公退到门口,正抬手拉门时,突然看见楚予昭身后的池边上,有一团模糊的人影,似乎就跪在他身后,两只手搭在楚予昭肩头。   “陛下!”成公公失口大喊出声。   楚予昭睁眼看来,成公公几步就冲到他身旁,面色惊慌地左看右看。   人影已经没了,这洗浴室很空旷,所见之物一目了然,并没有人可以隐藏身形。他又抬头看房顶,疑心有人趴在上面,身影落在了下方。   但房顶的透明琉璃瓦皆是完好,也并没有人。   成公公惊疑不定的样子落在楚予昭眼里,他不动声色地问:“成寿,发生何事了?”   成公公这才收敛心神,忙躬身回道:“奴才该死,刚才竟一时瞧花了眼,奴才该死。”   楚予昭却没有生气,只淡淡道:“退下吧。”   “是。”   成公公赶紧退下,伸手关好了门,带着两名惶惶不安的小太监伺立在门旁。   他回想起刚才的情景,一时觉得是自己眼花,一时又觉得人影手足俱全,活灵活现,活像是真的。他心中暗暗焦急,琢磨着去找御医私下开两剂方子,在陛下身边伺候着,可不能得上什么癔症,得随时耳清目明才是。   洛白从乾德宫出来后,又去和野猫们玩上朝的游戏。不过这个游戏他已经玩了几天,并没有增添新的内容,总就是上茶,砸树叶卷成的杯子那一套。   玩来玩去的也有些腻了,今日砸过杯子后,就想去东边的园林里逛逛。   他的活动区域,除了去乾德宫,就是玉清宫所在的西园子,也谨记着元福姨的叮嘱,不去湖边玩水,不惦记着去掰藕摸鱼,湖上的莲花开得再好,他也只是远远地看上一眼就行。   可元福姨没说不准去东园子啊。   走走走。   洛白带着一干野猫,经过满溢着荷香的湖泊,蜿蜒曲折的长廊,被阳光铺满的草坪树林,浩浩荡荡地冲向东园子。   偶尔会在路上遇到个把内侍宫女,他们只觉得眼前一花,一只大胖白猫飞驰而过,还来不及瞧仔细,身后呼啦啦又窜过去一群野猫。内侍宫女们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大规模的野猫群,赶紧端着托盘闪至路旁。   东园子明显有人时常打理,路面上干干净净没有落叶,林木都被修剪得很齐整,花圃的花儿也很漂亮。   洛白慢下脚步,悠闲地开始溜达,野猫们平常很少来这儿,此时跟在他身后,也好奇地左顾右盼。   只是不是自己熟悉的地盘,它们将那些张牙舞爪都收了起来,平添了几分小心。有活泼的小猫扑进草丛抓蚱蜢,也被母猫厉声唤回。   园林很大,野猫们逛着逛着,在洛白的带领下,停在了一处小花园外。   花园的草坪上,两只健壮的孔雀正在悠闲散步,垂着收拢的尾羽,不时在草坪里啄食小虫草籽。   野猫们一直在这后宫花园生活,连鸡都没有见过,更别说孔雀,现在个个都把头伸进铁网,看得目不转睛,有几只干脆爬上铁丝网,挂在上面看。   洛白也没见过孔雀,他不知道这究竟是大鸟还是奇怪的鸡,也就凑近了铁网,想学那些野猫,将头伸进去。   可他脑袋比野猫大,外面一圈都被铁网挡住,只能伸进去黑黑的圆鼻头,脸就贴在铁网上。   此时远远看去,这片铁网上长满了猫,其中一只身形比普通猫大出一圈的白猫特别显眼,不过都挺安静。   看了片刻后,洛白便失去了兴趣,但野猫们看得津津有味,他便也不扫它们兴,只靠在铁网上等着。   臣子想看能怎么办?只能宠着它们啊。   洛白闲闲地背靠铁网,两只后爪交叉站着,前爪就搭在身侧两边的铁网上,嘴里还叼着一根青草,一副豹中浪荡子模样。   等了片刻后,他从挎着的包袱卷儿里摸出块枣糕,用爪子掰下一块,拢在爪心,从网格里矜持地递了进去。   送给你们吃哦。   两只孔雀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只收拢尾羽,撅了个屁股对准他。   洛白讪讪地收回爪子,见旁边几只猫看着他,便将那块枣糕还有剩下的都分给了它们。   但这两只孔雀想必是被人精心伺候惯了,性情有些骄纵,被一群猫围观便不太乐意,气恼地鸣叫了两声。   “哇哇……”声拖腔长,叫声似老鸦,甚不悦耳。   洛白心想:这些鸡叫声可真难听啊,难怪要把它们关起来,毕竟这可是皇宫。   一只孔雀气势汹汹走了过来,竟然伸出尖嘴去啄挂在铁网上的一只小猫。它动作快而迅速,尖嘴坚硬,瞬间已在那小猫身上连啄几下。小猫发出吃痛的尖叫,从铁网上摔了下去,爬起来后,一瘸一拐地躲到母猫身后,咪呜咪呜地哀嚎。   洛白顿时又惊又怒,将嘴里叼着的青草啐到地上。   我臣子招你惹你了?你这绿油油的丑鸡居然无缘无故打我臣子!   看我怎么收拾你。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大家的留评,今天继续啊,新章评论有红包掉落。 第14章 你别怕,也别滚   小白豹飞快爬上铁网顶部,纵身跃进了小花园,野猫们尾随其后,也都跟着爬了进来,开始围追堵截那两只惊慌逃窜的孔雀。   一阵鸡飞猫跳后,两只孔雀都被按住,洛白制止了野猫们去撕咬抓挠,慢慢走到惊恐的孔雀面前,伸出爪子,在那只啄痛小猫的孔雀身上拔了两根长羽。   嗷!   给你们点教训,以后不能再打我臣子。   众野猫也想去拔毛,被洛白喝止,只得悻悻丢下两只被吓得抖成一团的孔雀,跟着他又从铁网翻了出去。   此时,楚予昭泡完药浴后便去批阅奏折,在书案前坐了一会儿后,觉得身子越来越寒,将外袍披上也仍然不觉得暖和。   他看着窗外明媚的阳光,握着笔怔怔出神,善解人意的成公公忙低声问:“陛下可是想去园子里走走?”   楚予昭顿了下,丢下手上的朱笔起身:“行吧,朕就去园子里走走。”   他说走就走,大步流星跨出殿门去往后园,成公公这里却不敢懈怠,赶紧吩咐准备华盖和茶水的小太监,一行人急忙追了上去。   楚予昭双手负在身后,一路走走停停,最后在一处竹林旁坐下。   他没有去旁边的亭子,而是就坐在一块大石上,举着华盖的小太监要上前遮阳,被他抬手阻止:“不用了,朕就这样坐坐。”又对成公公道:“成寿,你们都退下吧,朕想一个人呆会儿。”   成公公应声,带着一众内侍退得远远的,楚予昭便独自坐着,看着远处的荷花池。   洛白将两根孔雀羽,一左一右背在身后,耳后还别着一朵艳红的芍药,带着群野猫,在东园子里大摇大摆地四处逛。   中途看了一只关在笼子里的老虎,只不过笼子旁边有负责饲养的太监,他们就爬上树,远远地看了两眼。   当路过一座荷花池时,小白豹突然一个急刹步,毛茸茸的脸上尽显出喜色,目光炯炯地注视着前方。   那里是片竹林,而他朝思暮想的那个人,此刻就坐在竹林旁的一块大石上。   身后紧跟的大黑猫来不及停步,一头撞在小白豹身上,疑惑地喵了两声。   洛白看也不看它,眼珠子紧盯着那道身影,抬起爪子往旁边一指。   ——今天游园结束,你们都回去,快快回家了。   野猫们虽然不情愿,但也不会违逆洛白的命令,纷纷向着西园子的方向奔去。荷花池旁一大群聚集的野猫,倏尔就解散,消失不见。   洛白顺着荷花池旁的小道,迫不及待地往前跑,在跑至快要接近那人时,突然低头看见自己的爪子。   他抬起爪子合拢又张开,短暂地思忖了半瞬后,轻爪轻放地走到竹林旁,将自己恢复成了少年模样。   他飞快地穿好衣衫鞋袜,用发簪将顶发挽了个髻,其余头发就散落在肩头,背好那两根孔雀羽,压抑着满心雀跃,闲逛似的往外走。   可踏至竹林边缘,脑海里浮出楚予昭冷漠的神情和话语,心里的喜悦又渐渐散去,升起了些许瑟缩,迟疑着停下了脚步。   就在他站住不动时,却听到了楚予昭清淡的声音:“林子里是谁?鬼鬼祟祟的,出来。”   洛白吓了一跳,忙摆着手回道:“不是我。”   楚予昭沉默几秒后,又道:“那你出来吧。”   洛白将背后两根孔雀羽捋顺,又理了鬓边的花,抖抖衣衫,怀着几分激动往外走。刚踏出竹林,就迎上了一道漆黑幽深的目光,就似身旁的那泓深潭,将所视之物皆能瞬间裹挟,并卷入深处。   他那刻脑中什么想法也没有,所有的畏惧和忐忑都烟消云散,只有一颗心在扑通扑通跳着,跳得那么厉害,似乎再一个猛力就能跃出喉咙。   他呆呆地看着楚予昭,直到他皱起了眉头,这才找回部分语言能力,说了句:“朕,你在这儿玩啊。”   楚予昭在打量着洛白。   少年眉目如画,也不知道是热的还是累的,脸蛋儿晕着两团红,显得更加俊俏,但却丝毫不懂避讳,一双水润的大眼睛,灼热地紧盯着他。   楚予昭目光从他鬓边插着的那朵芍药上掠过,再落到头侧竖立的两根孔雀羽上,微微一顿,又平静地转开了视线。   洛白也在看楚予昭。   哥哥的脸怎么那么白,也瘦了,是没好好吃饭睡觉吗?不过还是那么好看……   他见楚予昭虽然没有回应他,却也没有赶他走,态度也比以前要温和得多,胆子也就大了,站在原地没动,假意欣赏前方的荷花。   真好啊,就站在哥哥身旁不远处,真好啊。   两人都没有说话,一站一坐地保持着几丈远的距离。清风送来丝丝缕缕的荷香,周围安静得只听见林子里的鸟儿啾鸣。   可洛白永远都是得寸进尺。   他瞧着两人之间的那点距离,背着双手,假装很闲适,脸朝着荷花池,眼珠子却转向楚予昭的方向,脚下慢慢地往那边挪。   挪了几步后,楚予昭似乎察觉到了,微微侧头往这边看了一眼。洛白立即停步,对着荷花池感叹道:“啊,那些花儿可真好看啊。”   他眼角余光一直瞥着楚予昭,见他没有反应后,胆儿就更足了,拔下背后的孔雀羽对着天空照,自语自语般大声道:“咦,这鸡毛会变色,哎呀,可真有意思哎,会变得好好看啊……”   说完就顺势走到楚予昭身边,将孔雀羽递过去,语带讨好地说:“看这鸡毛好好看啊,你拿去看一下。”   楚予昭垂眸看着眼前的孔雀羽,又慢慢转过视线,注视着眼前的洛白。   少年半蹲在他面前,白皙的脸上带着笑,颊边嵌着两个小酒窝,那双晶亮的大眼睛里,却透出掩饰不住的紧张。   楚予昭没有去接那孔雀羽,却突兀地问了句:“觉得宫里好吗?”   “宫里很好。”   “宫里很好……”楚予昭低声重复了遍,又问:“那习惯吗?”   洛白想了下:“习惯,就是不能到处玩,我想去你上朝的地方逛,侍卫哥哥们会赶我走。”   楚予昭意味不明地看着他,又问:“你想你娘吗?”   洛白怔了怔,那双眼睛里的光亮黯淡了一瞬,回道:“想啊,可娘去玩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来看我。”   “玩?”楚予昭淡淡地问:“你娘是这么告诉你的?”   “她经常会出门的,一走就是好久,我就在家等,过段时间她就回来了,我想应该就是去玩吧。”洛白犹豫着道。   楚予昭出了会儿神,突然道:“讲一点以前和你娘的事吧。”   漂亮哥哥想听自己讲故事,那能怎么办?当然是顺着他啊!!!   洛白心里乐开了花,但他还知道不能表现得太明显,便矜持地抿了抿唇,道:“你是想听娘怎么揍我呢,还是想听我怕娘揍我,就躲到李家狗窝里装小狗呢?”   说完见楚予昭看着他不做声,又轻咳一声,板着脸蛋儿严肃地道:“那就从我生下来开始讲起吧。”   不待楚予昭出言反对,他飞快地跑到林子旁,搬了块石头过来,放在楚予昭身侧,再撩起衫摆,款款坐下。   在洛白眼里,娘笑起来很好看,脸上会出现和他一样的酒窝。但她很少笑,更多的时候是很严肃的。   娘有时候会将她自己关在房内一整天,偶尔还会有压抑的哭声。这时候洛白总是不敢做声,也不敢发出动静,因为如果引起娘的注意,没准她就会冲出屋子,将他抓住一顿好揍。   “你就和洛万柳那个白眼狼是一样的坏胚,我看到你那眉眼就来气。”   洛白从石头上站起身,一手抓住空气中臆想中的自己,一手挥舞着手上的孔雀羽,惟妙惟肖地学着他娘揍人。   “给我滚到一边去,滚!”   洛白学完他娘,瞥见楚予昭正黑眸沉沉地看着自己,忙又收起怒容,露出个赧然的浅笑,“你别怕,也别滚,我是装的,我装的我娘。” 第15章 行刺的陌生女人   楚予昭问:“你和你娘,一直住在湥洲的那个小村子里吗?”   洛白歪头回忆了一下:“是的吧,好像一直都住在村子里的,我记得不太清楚,因为我脑子不好,村子里的小孩儿都叫我傻子,有时候是洛傻子。”   洛白说起这句话时很平静,也没有难受或是委屈之类的神情,就像是在讲诉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而他也认可了自己就是个傻子。   楚予昭看着他那排低垂的长睫毛,眼神复杂难明。   “那些小孩儿打人可比娘打人疼多了,会用棍子,还用土坷垃和石子扔,娘打我只是用藤条抽,冬天穿了棉袄,抽起来一点都不疼。”   “他们为什么要打你?”楚予昭声音低低地问。   洛白想了会儿道:“我不知道,我反正避着他们,村里的枣子杏子,都是等他们摘过了,我再去摘剩下的,但被他们看到后,还是会打我。”   “你没告诉过你娘吗?”   洛白张了张嘴,目光有些茫然,点了两下头,又摇头,似在费力地想该什么回答。接着才道:“我有次被打哭了,回家后,娘看见我哭,又把我揍了一顿,然后就把她自己关在屋子里,一整天没有出来过。”   他对楚予昭认真地解释:“我怕我告状后,娘会比我还要伤心,所以我就不告诉她,也忍着不哭了。”   阳光落在他眼底,犹如是在最澄澈的溪水里撒上了一把碎金。楚予昭低下了头,让人看不见他脸上的神情,但几缕垂落在苍白脸颊旁的黑发,给此时的他增添了几分阴沉。   洛白想说其实他根本不怕那些小孩,可以变成豹将他们按在地上揍,但娘不准他变成豹,不准打人,也不准他将变豹的事情讲出去,所以忍住了没有吭声。   “但后来那些小孩没有打过我了,看到我就跑。”洛白说到这里又有些得意,“因为从那以后,他们只要打我一次,各家的鸡呀鹅呀夜里就要死掉。每次都这样,所以看到我就躲,只敢偷偷骂我是灾星,哈,我是灾星,我好厉害,哈哈哈……”   洛白觉得很好笑,却发现楚予昭只看着他,却没有跟着他一起笑,又讪讪地闭上了嘴。   “我娘其实很好,只是在她关在屋子里的时候不要去惹她就行了。”洛白心有余悸地伸手向后,去摸经常被藤条抽的屁股。   “她每次揍了我之后,夜里以为我睡着了,都会来看我屁股。其实一点都不疼,连印子都没有,我还是故意哼哼,第二天娘就会给我做好吃的……”   楚予昭耳边听着他的絮絮讲述,脑里浮现出数年前的那个夜晚……   电闪雷鸣中,瓢泼大雨笼罩着整个皇宫,园子深处的一处偏殿,还燃着一盏摇摇欲坠的烛火。但那烛火在这样的深夜里,只将空荡的殿宇显得更加陈旧冷清。   十三岁的楚予昭,躺在冰凉的床铺里,睡得并不安稳。   身上的被子太薄,床板太硬,让他在梦中都在寻找一处温暖。但痛症刚发作过一次,他身体正处于疲倦中,就算冷得直哆嗦,也没有醒过来。   “昭儿,母后要给你添个弟弟或是妹妹了,你喜欢吗?”   温柔慈爱的女声在耳边响起。   “母后,我喜欢,我好想有个弟弟或者妹妹呀。”   “那昭儿会好好照顾弟妹吗?”   “会的母后,昭儿一定会的。”   ……   对话声突然消失,楚予昭踏入了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他心中瞬时被一股熟悉的恐惧揪紧,像是又回到了那一天,那一幕。   他困在黑暗里动弹不得,只听到木箱被一下下踢打的闷响。声音不大,每一下却都如重锤敲击在他胸口,让他心肝碎裂,血肉成浆。   予策,予策乖,你不要挣扎,弟弟乖……   楚予昭在睡梦中不安地转着头,喉咙间发出破碎的呜咽,一行泪水从他眼角溢出,冰冷地滑入了鬓发深处。   “母后……娘……救……救弟弟……娘……”   铺天盖地的绝望和愤怒袭来,将楚予昭从噩梦的泥沼中拽出,他猛然睁开了眼,直视着头顶灰旧的纱帐,濒死般地大口喘息着。   大床正对着的那扇窗户没有关,窗纱被风雨刮得扑簌翻飞,灯罩里的烛火时明时暗,在努力挣扎着没有熄灭。   片刻后,被泪水濡湿的睫毛下,那双眼睛终于恢复了一点光亮,却在看向纱帐外时,视线再次凝滞,就连重重的喘息声也跟着消失。   隔着一层朦胧的薄纱,他看见床前站着一个人,虽然辨不清长相,却知道这人正定定注视着自己。   烛光勾勒出这人的身形,楚予昭看见了那横插在脑后的发簪,还有宽大的裙摆。他尚没有从刚才的梦中完全清醒,震惊之下只发出一个喃喃的声音:“娘……”   那女人站在帐外没有动,但楚予昭却止住了剩下的话,因为他已经看见了自己的胸膛。   ——那里悬着一把从帐外伸进来的长剑,雪亮锋刃正对准了心脏。   楚予昭这声娘出口,他胸膛处的剑锋微不可察地颤了颤,接着纱帐就被一只手挑开,站在帐外的,是一名楚予昭从未见过的陌生女人。   女人年约三十来岁,着已婚妇人打扮,目光分外冷厉,以至于会让人忽略到她姣好的长相。   楚予昭虽然年少,但所经历过的事情,让他已经拥有了超出年龄的沉稳和机敏。   面对这把抵住胸口的长剑,他第一反应便是,这女人是别人派来的杀手。但立时又觉得不对,他所见过的杀手都会蒙面,且下手狠辣,不会像这名女人般,沉默着迟迟没有动作。   他强忍住内心对死亡的本能恐惧,稳住略微发颤的声音:“你是谁?谁派你来杀我的?”   女人就那么一言不发地看着他,神情很复杂,像是糅合了各种情绪,但手中长剑却没有收回半分。   楚予昭瞧出她内心正在犹豫,便屏息凝神观察着她的神情。   这偏殿本来就没有几名伺候的内侍,又是这样风大雨大的深夜,有点动静他们也听不见。只能尽量不激怒她,看有没有回旋的余地。   沉默片刻后,那女人脸上神情变幻,却像是想通了什么,眼底突然透出狠辣之色。   楚予昭心里一咯噔,知道这是要动手了,急忙又道:“你别杀我,如若我能活着成人,日后必会重谢你。”   他虽然年纪尚幼,此时还被剑抵着胸口,处境狼狈,但说这句话时却铿锵有力,掷地有声,隐隐透出说一不二的王者气度。   那女人听到这句话后,却冷笑一声,在今晚第一次开了口。   “重谢我?你要怎么重谢我?你拿走了我最珍贵的东西,用什么来重谢我?”   她声音不大,却语中带怒,一字一句都像是从牙缝中挤出来似的。   楚予昭本就不认识这名女人,却见她神情语气不似作伪,便努力在记忆里搜寻与此相关的信息。   但想来想去,脑内始终一片空白。   女人见状,神情却愈加愤怒,长剑往前又递了半寸,冰凉的剑锋已经险些要刺进皮肤。   “想不起来?那我给你提个醒。”女人双目冰凉,慢慢吐出两个字,“湥洲。”   楚予昭在听到湥洲两字后,脑内瞬间一个激灵。   他在经历了那可怕的一段后,再清醒时,发现自己呆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找到路人一问才知,那地方叫做湥洲。   而距离他出事那天,时间已经过去了足足快有半年。   但那半年的经历他怎么也想不起来,仿佛记忆被人从脑子里擦去了似的,能记得的,只是木箱被打开时那一幕……   以后的就全不记得了。   他也试着努力回忆,却只有一些及其模糊的片段,像是隔着一层深水般看不清。某些对话和人会若隐若现地在脑海闪过,但就那么一瞬,无论如何也捕捉不住。   “湥洲?我在湥洲见过你?你认识我?”楚予昭忽略掉身前的长剑,急切地追问。   任谁都不喜欢自己有一段记忆空白,他其实也非常想知道,那段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   作者有话要说:   V前要根据榜单更新字数,所以每章会少点,V后没榜单要求就可以多更了。 第16章 雪夫人   女人在听到楚予昭的追问后,脸上浮起一层怒色,但楚予昭接着又道:“我想不起来在湥洲那一段时间的事了。”   他胸口处就是锋利的剑刃,神情却很坦然,和女人的犀利目光对视着,眼神也毫不躲闪。   一阵沉默后,女人突然收回了剑,楚予昭还没看清她的动作,喉咙就被一只手扼住,另一只手罩上了他的头顶。   剧痛突然袭来,脑子里像是伸进去了一把钢锯,在里面反复搅拌,楚予昭浑身绷紧,紧咬牙关忍着痛,虽然汗如雨下,却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这个过程持续了很短时间,但在女人收回掌松开他时,他却像是已经在炼狱里滚过一遭,脸色苍白如纸,一层睡衣也被冷汗浸透。   “识海里一团乱,难怪是记不得了……”女人喃喃自语。   她像是对楚予昭适才的忍痛反应有些意外,忍不住诧异地多看了他两眼,但神情明显比开始要缓和了些。   她将屋内扫视了一圈,走到那张掉了漆皮的陈旧八仙桌旁坐下,拎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杯凉茶,仰脖便一饮而尽。   接着又倒了一杯,继续喝了个干净。   楚予昭已经从床上起身,就坐在床沿上看着她。   他这才注意到,女人的布裙摆下沿和一双短布靴上全是泥土,满脸风尘仆仆,应该是从遥远的地方才赶来。   “夫人,你是从湥洲来的?”楚予昭试探地问。   女人看也没看他,只低头转着手心的旧茶杯,微皱起眉,像是陷入了沉思。   那是宫里常见的一类茶杯,普通细瓷,城郊的官窑烧制,是太监宫女专用的碗碟。他虽贵为皇子,却因为触怒了皇帝,被发至偏殿,吃穿用度都和宫人无异,所用的也是这种茶杯。   “小孩儿,叫我雪夫人。”女人突然淡淡道。   楚予昭觉得她一定知道自己失忆的那段经历,压住急切的心情和砰砰心跳,问道:“雪夫人,你可以讲下我在湥洲时的事吗?”   雪夫人垂下头,似在思索,楚予昭则起身慢慢走了过去。   嚓!   一道闪电过后,屋内被照得通明,也照出了雪夫人眼尾那几道岁月的刻痕,看上去略显疲惫和憔悴。   “五个月前,你浑身是伤的躺在我家柴房里,然后被救了。”雪夫人语气平静地讲述道:“不要问你是怎么从京城到了我家柴房,又是怎么受的伤,这些我也不清楚。”   她看向楚予昭:“虽然你的命保住了,可你受伤太重,沉疴难除,所以三不五时总会有痛症发作,发作时如利刃刮骨割肉,万蛊蚀心,是也不是?”   楚予昭那时对所有人隐瞒了自己的痛症,听完这话后便不疑有假,当即对着雪夫人深深一揖:“多谢雪夫人的救命大恩,楚予昭定当图报。”   雪夫人却冷笑一声,转身并不受他这个礼,嘴里道:“我救你也就是为了这个图报,所以也无需向我施礼。”   楚予昭长揖未起:“雪夫人要我怎么回报只管提,只要我能付得起。倘若现在不行,也总有有能力补上的那一天。”   雪夫人却不知道哪里被触怒了,腾身站起,胸口也随着剧烈起伏。   她冷冷地看了楚予昭半晌,才恨声道:“为了救你这条命,我的——。”说到这里她顿了下,接着又道:“要还的话,就把你的命还给我。”   楚予昭咬了咬牙,扑通一声跪倒在坚硬的地板上,双眼平视前方,一字一句道:“我还要给我母后,给我弟弟报仇,等到大仇得报,一定将这条命给雪夫人双手奉上。”   雪夫人没有做声,握住茶杯的手却越捏越紧,砰一声响后,那茶杯碎成了几片。   楚予昭看着眼前地板上几滴鲜红的血痕,倏地抬起头,眼底已有晶亮的水光在闪动。   “雪夫人,我虽然不记得在湥洲那段时间的事,但我却清清楚楚记得我弟弟和母后的死。我楚予昭身为人子和兄长,每晚闭眼就是弟弟在唤着皇兄,母后在对我笑。求雪夫人让我多活几日,报仇雪恨,让弟弟和母后得以瞑目安息。”   他感觉到雪夫人的目光像两把利剑,落在他身上时,忽而杀气顿生,忽而又收回锋刃。他看着眼前那只淌着血的手握紧又松开,松开又握紧,最后无力地垂在了裙旁。   “罢了,就这样吧。”雪夫人的声音发颤,含着深切的哀伤,“就这样吧……”   “多谢雪夫人。”楚予昭重重叩在地上。   雪夫人跌坐在凳子上,半晌后才幽幽开口:“我有个儿子,名叫洛白,比你年幼几岁。他爹洛万柳,当年是个落魄书生,上京赶考时被人抢了盘缠,还一刀劈掉了半边颈子。我路遇时,他扯着我的裙摆求我救命,我一时不忍,使用师门秘法,又耗费了大半功力,终于将他那条命从鬼门关拖了回来。”   楚予昭慢慢直起身,看见雪夫人正看着窗外,那眼底戾气散去,漾着一片温柔的碎光:“我们俩在一起了,不久后就有了洛白。在小山村的那几年,是我这辈子过得最好的一段日子……”   “可是千不该万不该,我不该让他继续去赶考,结果考中了,就被外面的花花世界给迷了眼,哪里还能记得家里的结发妻子和年幼的儿子……”   雪夫人瞧着那飘飞的纱窗,眼底尽是茫然,但很快就清醒过来,又恢复了之前的凌厉和冷静。   “我奔赴千里,在一处大宅子里找到了洛万柳,就在他和新妻拜堂成亲的夜里,用手中长剑刺穿了他的胸膛,挖出了心脏,将他的三魂七魄打散,来世若转生成人,也是天生痴傻残疾。”   她说到这儿,倏地看向楚予昭,冷声问:“小孩儿,你是不是觉得我手段太过毒辣阴狠?”   楚予昭虽不知她此时为何要说这些,却也拱手道:“你那相公的命都是你救的,若不是夫人,他早已去了阎罗殿。何况他和夫人既许下终身,又生了孩子,却在有了功名后抛妻弃子。这样无情无义的人,夫人如何处置都是应该的。”   一道闪电划过,外面的雨声更大了,两人一跪一坐,都长久地没有说话。   雪夫人又注视了楚予昭片刻,语中突然带上了两分哽咽:“我不要你的命,但是你要记着,楚予昭,你始终欠救你的人一条命,你要用另外的方式补偿。我拿走这茶杯的一块碎片,等到你再次见这碎片时,就是你践行承诺的时候。”   “楚予昭一定谨记。”   雪夫人走了,她匆匆来又匆匆离开,只拿走了一块茶杯碎片,还留下了一个未践的承诺。   楚予昭将这事埋在心底,从未向人提及,后面又历经了很多波折,几经磨难后终于登上皇位。而他再次见到这块瓷片时,就是前几个月的某天晚上。   当时他正坐在御书房的书案前,看似盯着奏折,实则心里在走神,还想着白日里朝堂上的事,也不知道屋里什么时候就多了一个人。   那是名六十岁左右的道人,身着一袭道服,面容清癯,长髯飘飘,看着很是出尘。在楚予昭看来时,他行了个礼:“贫道无崖子见过陛下。”   楚予昭微微一惊,面上却不动声色,将他全身上下打量了一遍,冷声问:“无崖子,你潜入皇宫是为了何事?若是企图行凶,朕一声令下,你就会被冲进来的侍卫拿下,而你还没有机会靠近这张书案。”   无崖子道:“陛下武功高强,远胜过那些侍卫,贫道也并无他意,只是想替故友送来一件信物。”   信物?   楚予昭在听到这两个字后,脑中瞬间便想起了雪夫人。   无崖子也不罗嗦,上前一步摊开了右手,那掌心中托着一块青瓷碎片:“无崖子受雪夫人之托,将这块信物送来呈交给陛下。”   楚予昭一眼便认出了这块碎片,他想起无崖子刚才的话里用的是故友二字,立即问道:“雪夫人她怎么了?”   “已经仙去了,是病逝的。”无崖子淡淡地道。   楚予昭一怔,心里五味杂陈,复杂难明,眼前顿时浮现出多年前那名闯进宫,用长剑指着自己胸口,性情刚烈如火,却又恩怨分明的女人。   他起身走到无崖子面前,接过那块碎片注视了片刻,问道:“雪夫人生前可有什么吩咐?”   无崖子道:“雪夫人身后只留下了一子,今年十七岁,名叫洛白。原本洛白是有个爹,可早些年人已经没了,所以他现在孤身一人,无依无靠。”   “雪夫人是想让我给她儿子加官进爵,保他一生衣食无忧吗?朕应了。”   无崖子摇摇头,又重复了一遍:“所以洛白现在孤身一人,无依无靠。”   楚予昭怔了下,终于反应过来:“雪夫人的意思,是让朕将洛白接进宫,养在宫里?”   无崖子缓缓点头。 第17章 背上诡异的小孩儿   “将洛白接进宫?”楚予昭皱起了眉:“雪夫人可知这宫内比宫外要险恶数倍?无数虎狼窥伺,稍有不慎,就会被吃得连皮都不剩下。朕刚登基,尚且步履维艰,又如何照顾得了他周全?”   无崖子突然低头轻咳了声,再抬起头时,脸上的淡然消失,已经是变了一副神情,面色冰冷,眼神里也带着几分睥睨的傲气。   “师兄,你帮我转告皇帝,我儿洛白就让他养在宫里,不要过于亲近,就当随便养只猫儿狗儿般,只在吃食上精细些就行。如此照顾他一生,就当皇帝是践了承诺,还了当年的恩情,从此我们两不相欠。”   无崖子一个六旬老道,将雪夫人的语气和神情学得惟妙惟肖,连那份谁都不放在眼里的神韵都捕捉到了。   当他说完这通话,脸上神情说收就收,出现在楚予昭面前的,又是那名满脸淡然,仙气飘飘的出尘道士。   楚予昭不明白雪夫人为何一定要将洛白送进宫,如果将他养在宫外,自己就算以后遇到不测,也能提前为他筹谋,保他一生锦衣玉食。但听她这意思,是要儿子既生活在自己身边,又要保持疏远距离。   也罢,就留在宫里吧。   “既然雪夫人这样说,那朕就将洛白接进宫,养在身边。”   无崖子微笑道:“这样甚好,想必我师妹九泉之下也能安心了。只不过,有一件事还请陛下知晓。”   “道长说来听听。”   “洛白小时候生过一场大病,病愈后留下了病根,身体倒是没问题,可那病根却留在了脑子里。”   楚予昭:“道长的意思……”   “洛白形貌是少年,但举止言谈天真烂漫,纯然无雕琢,时不时会让人产生他还是稚子孩童的错觉。”   无崖子保持着和善的微笑,将傻子二字解释得清新脱俗。   “朕知道了。”   ……   “嗷——我就这样扑上去,一把按住那只兔,不准跑,和我一起玩!”   突然的一声嗷,将楚予昭从回忆里惊醒,他这才发现洛白还在兴奋讲述,两支孔雀羽已经插在了背后衣领里,衣衫下摆也被挽在了腰间,正在作势抓兔子。   只是那动作不像是抓兔子,倒像是某种兽类扑食猎物。   楚予昭见他忘形中脚下一滑,连忙伸手将人扯住,洛白却转头来对他嘻嘻笑:“放心,不用扯我,我就是学着玩,也没有兔子让我按啊。”   洛白鼻尖上已经挂了几颗汗珠,脸蛋儿也红扑扑的,楚予昭松开扯住他衣衫的手,道:“你还是坐下吧。”   “好。”洛白兴冲冲地在他身旁坐下,“我还没说完——”   “嘘……”楚予昭低声打断:“安静一会儿,看看荷花。”   难得他有这样的闲暇,且这园子也没有其他人来,可以静静地坐一会儿。   洛白果然不做声了,两手乖巧地扶在膝盖上,和他一起注视着远处的荷花。但没过一会儿,就有些坐不住地侧过头看他,看一眼就转过头,抿起嘴笑,过会儿又转头来看。   洛白转头的间隙越来越短,目光停留在楚予昭脸上的时间却越来越长,最后就那样盯着不转眼了。   “你在看什么?”楚予昭眼睛依旧看着前方,语气却很放松,带着一点慵懒的味道。   洛白的声音如梦如幻:“哥哥,我在看你,好久没有看你了……”   因为这声哥哥,楚予昭心底轻轻颤了下,难得没有去出言纠正他,也任由他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   宫人们都离得很远,四周一片静谧,只有鸟儿时不时的啾鸣,还有柔风拂过树梢的声音。   洛白肆无忌惮的视线,落在楚予昭斜斜上挑的浓眉上,细细观摩一番后,又看向那双幽深的黑眸,开始数那排浓密的长睫。   可惜每次数到十几就乱了,又要从头来过。   哥哥的唇也好看,薄薄的,就是有些白……   咦?唇瓣为什么在发颤?呀,脸上也在冒汗。   疼痛来得猝不及防,楚予昭前一刻还在享受此时这难得的休憩时光,下一刻小腹处便升起疼痛,迅猛地蔓延全身,且没有半分预兆。   这次疼痛似乎比之前的又要强烈,让他想站起身回宫时,已经迈不开脚,全身的力气都用来和那蚀骨疼痛对抗。   血液犹如灼热的岩浆,一路灼烧至心脏,又扩散向四肢百骸,所经之处,血管似乎都在滋滋作响。皮肉如被千万柄小刀划开,全身伤痕累累,无处不在叫嚣着疼痛。   楚予昭的视线开始模糊,脑子里如有一把重锤在敲击,敲得他几欲发狂。他抱着自己的头,只想往石头上狠狠撞去,好结束这种生不如死的疼痛。或者将身边的一切都毁灭,通通毁灭……   就在这时,在那混乱狂躁的思绪里,突然感觉到一丝清明,同时头顶一松,那让人几乎要癫狂的疼痛也随之消失。   接着,从头顶到太阳穴,疼痛感次第消失,胸口那如同要爆裂开的闷涨感也没了。   “……小坏听话!给我往下,不准动,乖乖的,不准动,往下!”   耳边传来洛白的声音,像是在对谁下命令似的,有些焦灼还有些生气。楚予昭此时还没从那疼痛中缓过来,只闭着眼重重喘息。他感觉到自己肩头被人搂着,头也靠上了一个单薄却温暖的胸膛。   他身遭也没有其他人,想来靠着的便是洛白。   关键时刻还知道扶着自己,也不算太傻……   楚予昭疲惫地闭着眼,靠在洛白胸前,一张英俊的脸上毫无血色。   洛白此时很生气。   小坏真的不听话,又钻出来在哥哥身体里乱窜,让他痛苦难受。当他命令小坏不准动时,还能感觉到它很委屈,好像在说不是故意的。   “你不要给我装,装出那副可怜巴巴的样子,以为我就不会收拾你了?学谁不好?要去学洛万柳那个坏坯。”洛白皱着两条眉,老气横秋地学着他娘平常教训他的口气,“给我继续往下,不准藏在肩头上。”   楚予昭听着他这些痴言痴语,正挣扎着想开口,让他扶自己回宫,不能留在这里让其他人看见,但立即就察觉到了异样。   随着洛白的命令,他真的感觉到,原本盘踞在肩头的那团闷涨滞涩感,竟然就真的离开了肩膀位置,一路缓缓向下。   而他原本麻木失去感觉的手臂,也瞬间经络畅通,让他重新感知到了手臂的存在。   当那团淤气下行到胸膛处时,他又听见洛白的声音:“不准停在哥哥胸口,那里堵着最难受了,小坏听话,给我继续往下,你乖一点。”   很神奇的,那团淤气果真就离开了胸膛,往他腰侧附近游移。闷涨的胸口,犹如堵塞的瓶塞被拔去,瞬间呼吸畅通,新鲜空气跟着灌入,每一颗肺泡都舒张开来。   “小坏不准到处藏,我看得见你,你从咯吱窝下面出来,给我回你的家!”   楚予昭在洛白这句话出口后,发现腰侧上部的淤气开始向丹田游移。他心里大为震惊,如果一两句也就罢了,没准是巧合,可这分明就不是巧合,那股淤气真的听洛白的命令,在他的指挥下,乖乖回到了丹田。   洛白还没察觉到楚予昭此时的心情变化,他一手搂着楚予昭肩头,一手拍着他后背,嘴里无限怜爱地胡乱一气:“朕别怕,哥哥别怕,真是小可怜儿……不过现在已经好了,小坏回家了,你马上就不疼了,漂亮宝贝儿,别怕啊……”   等到所有紊乱的气息都回到丹田,洛白这才放下心,去看楚予昭的脸,发现他正看着自己。   洛白看不懂他那复杂难明的眼神,只知道他神情间已经没了痛苦,便也放下心,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哥哥好些了吗?我把那不听话的小坏已经赶回去了,不准他出来。”   “小坏?”楚予昭坐直了身体。   “他让你难受了,就叫小坏。”   楚予昭突然一阵剧烈的咳嗽,洛白又担忧地去拍他后背。待到咳嗽平息,楚予昭哑着嗓子问:“你能感觉到瘀气——也就是小坏,在我身体里的动向吗?”   “是的,他藏在哪儿我都能知道。”   楚予昭沉思了会儿,沉默地起身,往回宫的方向走。洛白想跟上去,但又有些不敢,只能眼巴巴地站在原地,看着他背影逐渐远去。   当楚予昭拐过一从灌木时,洛白突然看见,他背上好似趴着一个人。   这人什么时候窜到哥哥背上去的?我怎么一直没有看见?   洛白不可置信地揉了下眼睛,发现自己没有看错,楚予昭背上的确趴着个人。因为有段距离,看得不是太清,但能看见那人两手搂着他脖子,下巴搁在他肩头上,两条搭在腰间的腿,还一晃一晃的。   “哎——”洛白立即唤出了声。   楚予昭听到了这声哎,便顿住脚步,转身看向洛白。他并没有出言询问,只用那双幽深漆黑的眼眸,静静地注视着他。   洛白刚想问他背的是谁,就见那人也慢慢抬起了伏下的头,和楚予昭一起看向了他。   那竟然是一名小男孩儿,一张脸白惨惨的,还透出几分不正常的青色,一双眼睛没有眼白,只有黑色的瞳仁,让洛白觉得他有种说不出的奇怪。   当两人对上视线后,男孩儿缓缓咧嘴,露出了一个诡异的笑容。   洛白笑不出来。   他只定定地看着那男孩儿,心里翻滚着惊涛骇浪。   这么个丑孩子!他凭什么让哥哥背他?哥哥都没有背我!   没!有!背!我! 第18章 哥哥知道背上的鬼吗   洛白又是伤心又是委屈,心里的那只小豹子,一把摔碎了醋瓶子,正在地上嚎哭着打滚。   那孩子真的很丑,一点都不可爱,把脸涂那么白,看着心里感觉怪怪的,还把哥哥的脖子搂那么紧,贴得那么近……   “怎么了?”楚予昭问。   洛白本来不想说话,但实在是醋得厉害,就抬手指了指他肩头的那个男孩儿,带着一点气地问:“他是谁?”   楚予昭侧头看了看身后:“谁?”   洛白刚想说你背着的那个人,就见那还在咧嘴笑着的男孩儿,突然就不见了。   就如同他凭空出现在楚予昭背上时一般,又凭空消失了。   “啊……他去哪儿了?”   洛白小跑步上前,在楚予昭身旁的灌木里看,又拣了根棍子,想去拨头上的树叶。   楚予昭看着他做这些,也没有再问,转身就要继续往回走。可刚提步,就听见洛白诧异的自言自语:“奇怪了,他明明在哥哥背上趴着,怎么突然就不见了呢?我看错了吗?”   楚予昭的脚步陡然顿住,看向正用棍子在草丛里四处拨弄的洛白,又问了声:“谁?”   “那个小孩儿啊。”   楚予昭神情微变,站在原地看着洛白,直到成公公的声音传了过来:“陛下,这是要回宫了吗?”   成公公带着一干小太监候在前面,明明听见了皇帝的脚步声,却没见着人,干脆就找了过来。   楚予昭也就抬步往乾德宫匆匆走去,一众太监们赶紧跟上。只剩下洛白又找了会儿,茫然地抬起头,这才发现哥哥人已经走掉了。   夜里,一轮圆月挂在梢头,洛白趴在房间的浴桶里,从窗户看着月亮。元福坐在一张小凳上,正用毛巾给他搓背。   “元福姨,你,你动作,轻点,我,被你,搓掉,一层皮了。”随着元福的动作,洛白声音断断续续的。   “谁让你今天把身上搞这么脏?全是桑葚汁,是把衣衫脱掉爬树的吗?不用些劲,这汁水都洗不掉。还去东园子拔孔雀羽,当心被人抓着。”元福嘴上责怪,手里的动作却放轻了些。   今日和楚予昭分开后,他便变成豹形爬上桑葚树,直接躺在枝丫上吃。等到该回宫时又躲懒,就在树上穿衣,结果将桑葚汁涂了好些在身上。   “那鸡叫孔雀吗?唔,我下次不敢了……”洛白很不走心地懒洋洋回道。   元福吓唬道:“下次还这样的话,我就把你交给陛下,看他怎么收拾你。”   话音刚落,他就后悔了,可洛白还是听清了,立刻回头看向他,一双眼睛亮晶晶地问:“真的?”   “假的。”   洛白撇了撇嘴,回身继续趴在桶沿上看月亮。   他一条手臂伸出木桶,细白的手指在桶壁上敲,脑中突然想起白日里的事,便问道:“元福姨,你将这宫里的人认得全不?”   “那哪儿认得全呢?全宫上下可是好几千人,有些人一辈子活到头,互相也碰不上一面。”元福给他搓着背道。   “那你在宫里见过这样一个人吗?长得很丑的一个人。”洛白回忆着那名男孩儿的模样,心里又开始泛酸,故意挑那不好的形容来讲:“脸白得像抹了面粉,眼睛里全是黑的,都没有眼白,像两颗碳圆儿。嘴巴血红血红的,还对着人笑。”   洛白转身对元福学那男孩儿的笑,慢慢咧开嘴,眼睛从下至上盯着人,白嫩嫩的一个人,竟然也透出几分阴森气来。   元福陡然被唬了一跳,竟从小凳子上弹起身,手上的帕子都掉进桶里。但随即又反应过来,没好气地拍了下洛白的头,斥道:“你白天去和那些小太监混在一块儿,听他们乱扯胡话了?”   洛白敛了脸上的表情,摇头道:“没有,我才没有和那些小太监一起玩儿。”   “那你去哪儿听的这些鬼怪故事,还扮鬼来吓人。”元福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自己胸口,“以后若是有人再给你说这些,捂着耳朵不准听,不然就别出宫了,每天多写几篇字。”   洛白听到多写几篇字后,难得地没有反对,只狐疑地瞥着他问:“元福姨,你说我在扮鬼,我刚才是在扮鬼吗?”   “可不是吗?吓我一跳,都不知道去哪儿学的。好的不学尽学坏的,宫里有些小太监,拿树杈在地上学字,你看你,笔墨纸砚都备得最好的,天天练两个时辰,其他字儿写不出来也就罢了,哪怕把你的名字写出来呢?”元福说到这里有些心酸,从桶底捞出那根帕子,语气不太好地道:“转过去,背都还没擦干净。”   洛白没把元福的唠叨听进耳里,转身趴在桶沿上,用那不是太聪明的脑子琢磨起来。   ……我只是在学那丑人,但元福姨说我在扮鬼……难道那个丑人是鬼?   洛白心里咯噔一下,倏地从木桶里坐直了身体,有些骇然地问:“元福姨,鬼不都是长着三个头,六条手吗?难道和人长得一样的也是鬼?”   元福忙道:“别说这个了,什么鬼啊鬼的,这世上哪儿来的鬼,都是别人编出来吓唬小孩儿的。”   “可你刚刚就被吓着了,还说我在扮鬼。”   “我没有被吓着。”   “你有。”洛白拧着眉头,伸出手拍了拍桶壁。   元福只得道:“是是是,你刚才就是在扮鬼,吓着我了。”接着将洛白按进桶里,“快点手也拿进来,每次沐浴都要浇满地水,弄得到处都湿的。”   洛白还没从那个男孩儿就是鬼的震惊中回过神,任由元福将他抬手抬头地搓洗,在脑中回忆白天那一幕的情景,心里突然打了个冷战。   他怕三头六臂的鬼,也怕山精妖怪,偶尔听到村里老人讲古,讲那些化成人,在夜里去敲别人门的野猪精,还有狐狸变成美女吸人脑髓的故事,吓得晚上都不敢睡觉。   有时小孩儿们互相吓唬,喊着妖怪来了时,他跑得比谁都要快。等跑到没人的地方,还要变成豹子飞奔,奔回家一头扎进被子里。   混没想到这幕若是落到别人眼里,他自己就是只坐实了的妖怪。   洛白此时不敢再去回忆那小孩儿的模样,但又想到个问题。   小孩儿鬼为什么趴在哥哥背上?哥哥知道吗?哥哥知道有鬼就趴在他背上吗?   呜呜呜……   好可怕。   怎么办……   洛白着急又害怕地扭着手指,在心里挣扎权衡。不过对楚予昭的关心终于还是占了上风,压过了对鬼的恐惧,他很快就做出了决定,明天就去帮哥哥捉住那只鬼。   不不不,赶走那只鬼。   呜……   算了,给哥哥提醒一下,让他自己抓吧。   楚予昭回到寝殿,喝退了所有人,再对着铜镜解开了衣领,看着肩头上那团乌青色的瘀痕。   这几日过去,那团淤痕不但没有消散,反而向周围扩大,上面那排牙印也愈加清晰。每一颗牙印都深陷皮肉里,呈出种狰狞的墨黑色,看上去分外触目惊心。   他注视了那瘀痕片刻,视线又落到左胸心口上的那处旧伤上,再重新扣好衣领,大步走出了寝殿。   昏暗的甬道里,隔着很长一段距离才有盏油灯,发出团微弱的光。楚予昭走在其中,被灯光勾勒出高大的身形,脸部却隐没在黑暗里,只能看清那冷酷锋利的线条。   一名身着狱卒服饰的人迎了上来,叩拜行礼后,嘴里啊啊着打了几个手势,原来是名聋哑人。   楚予昭继续往前,狱卒就沉默地跟在身后。   这条甬道很长,两旁都是监牢,空气里带着陈腐的霉味和潮湿的水气,远处有滴滴答答的水声,衬得四周更显安静。   楚予昭走到其中一间监牢旁时停了下来,身后的狱卒立即从腰间取下一串钥匙,将那紧缠的链锁打开,咣啷一声推开了牢门。   灯光洒进漆黑的牢房,照亮了墙角一隅,那里有堆干草,上面躺着名衣衫褴褛的人,一动不动的,也不知是死是活。   楚予昭没有走进去,只站在甬道里,狱卒却赶紧进去,伸手去推干草上的人。   那人终于动了下,翻了个身,眯着眼睛看向牢门,在看清门口那道高大威严的身影时,慢慢从干草堆上坐了起来。   “陛下,是陛下?”他不可思议地问道,隐藏在脏乱长发下的一双眼睛全是震惊。接着就爬起身,拖动得手脚上的铁链叮当作响,对着楚予昭跪了下去。   “罪民卜清风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万岁。” 第19章 让他连鬼都做不成   楚予昭居高临下看着跪下的卜清风,问道:“卜清风,你在这里住了多久了?”   “回陛下,罪民在这里已经住了四个月又三日了。”   “住得还习惯?”   “习惯,罪民习惯,住在这里可以日日反省,忏悔以前犯下的罪过。”   楚予昭视线落在石墙上,看着那一大排用炭条描涂,用来计数日子的正字,冷冷道:“卜清风,你在大胤国招摇撞骗,四处敛财,侵占民宅良田,霸占数名女子为姬妾,按照大胤律法,当斩。”   卜清风大喊冤枉:“陛下明察,罪民可没有骗那些人,他们找罪民驱邪消灾,那些钱财都是他们主动付的。姬妾也不是霸占来的,俗话说强扭的瓜不甜,罪民素来怜香惜玉,也讲究个两情相悦,她们跟着我全属自愿,求陛下明察啊……”   “刘侍郎家大公子体弱多病,你让你的侍从去扮鬼,自己再出面捉鬼,一来一去,就收了刘家一个宅子。陈寺丞老母病逝,你去做法事,借着死魂上身的由头,又骗了陈家大量财帛……”   楚予昭在门口缓缓踱步,声音不急不缓,卜清风整个人越抖越高状若筛糠。   “陛下,求陛下饶命,罪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卜清风在地上砰砰叩头。   楚予昭停下踱步,又道:“卜清风,你是已逝高僧玄空大师的关门弟子,却辜负了玄空大师对你的厚爱,违背佛门清规,一心钻在钱财利禄里,给你的师父蒙羞。若不是看你还有些本事,便留了一命,不然也不知在那生死桥上过了几遭。”   卜清风听到楚予昭这样讲,伏在地上的身体立即不抖了。他眼珠子转了转,大胆抬起头,试探地问:“陛下,您可是有什么事要吩咐罪民去办的?”   楚予昭两手负在身后,没有回应,却也没有出言反对。他背对着甬道里的油灯,卜清风虽然看不清他神情,却也知道这是自己唯一的一次机会。   若是抓住了,便能翻身,错手失去,就会在这暗不见天日的地牢里,继续和老鼠蟑螂为伴,在墙上画着正字数日子。   他脑内念头飞转,突然想到了什么,便也不再问,只在心里默念了一个法决,冒着大不违的罪名,对着楚予昭凝目看去。   这一下,果然让他瞧出了端倪。   “陛下,您最近可是龙体欠安,时常觉得冷飕飕的?时不时还心虚气短?”   楚予昭也不遮掩,坦然地回道:“是。”   “陛下夜里是否多梦易醒?”   “是。”   卜清风问完后不敢再说,但见楚予昭依旧那么看着他,在心里挣扎片刻后,终于还是咬着牙道:“陛下,您可知您背上负着一只鬼魂?”   话音一落,他立即俯身趴在地上,因为太过紧张,全身冷汗涔涔,背心处的囚服都被浸湿了。   在令人窒息的安静中,他听见了皇帝淡淡的声音。   “是。”   卜清风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到实处,他依旧伏在地上,但声音却不再那么惊惶,带上了几分镇定。   “罪民能瞧见陛下背上有一团黑雾,乃是死去之人久久不散的怨气所凝。”   “那你能看清这是谁的怨气吗?”   “要他自身愿意现形时才能看清,罪民功力尚浅,属实看不清,只知道看体态不似成年人。”   楚予昭侧头看向一旁的门柱,突然冷笑一声:“不似成年人……”   卜清风又道:“陛下乃是真龙之体,百鬼不侵,鬼怪若是接近陛下的话,皆会被龙气所伤,从此魂飞魄散不得轮回。”   “那这个鬼魂又是怎么回事?”楚予昭问。   卜清风顿了顿,犹豫道:“除非……”   “除非如何?”楚予昭厉声问。   卜清风不敢再卖关子,连忙道:“除非那鬼魂乃是陛下的血亲,和陛下同出一脉,才能接近真龙,又不会被龙气所伤。”   卜清风说完这句话后,又死死扑在地上,他虽然没有抬头看,却也知道皇帝的两道目光如同冷箭,似是稍有不慎,就会将他钉死在原地一般。   楚予昭却没有发怒,昏暗的光线将他脸照得明明灭灭,锋利的下巴到喉结处,拉出一条紧绷的弧度。   “既然他死了也不安生,那我让他连鬼都做不成。”他一字一句地轻声道。   年轻帝皇的声音听上去轻飘飘的,但卜清风却从中听出了森冷之意,让他心里一阵发寒。他不知道皇帝嘴里的他是谁,但决计不敢去问,只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地跪着。   楚予昭看向卜清风:“你有没有法子将这鬼魂制住?”   卜清风认真想了下,回道:“如果知道这鬼魂的生辰八字,再拿到他生前的所用贴身物品,是可以施法将他制住的。只是此法一旦施展,那鬼魂就会魂形俱散,从此消弭于世。”   “魂形俱散……”楚予昭将手负在身后,轻声重复了遍,唇边勾起一个冷酷的弧度:“甚好。”   。   洛白今天起床用过早膳后,并不如往常那样匆匆就往外跑,在吃了几只虾饺,喝了一盅乳鸽汤后,依旧坐在桌旁,拿着半块枣糕细嚼慢咽。   因为肚子已经饱了,所以每口只咬下一点枣糕屑,元福将桌上的盘碟都撤了,见他还拿着那半块在吃。   “这是怎么了?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元福打趣道:“野猫也知道在屋子里窝着了?”   “哪儿有野猫?”洛白左右看,寻思将这吃不完的枣糕喂给它。   元福用手指了指他:“这里不就是一只大野猫吗?”   洛白想纠正他话里的错误,说自己并不是野猫,但那就要说出自己其实是只豹的事实。   雪夫人反复强调不准暴露原形时,总是会伴着藤条同时进行,所以洛白有从身体到内心的统一认识:不管什么情况下,都不能暴露自己是豹。   于是他只矜持地笑笑,没有出言反驳元福。   “那公子留在屋子里是要做什么呢?”元福继续逗他。   洛白拧着眉严肃地说:“我要写字。”   元福本来以为他是犯懒,想吃完了继续睡觉,不想他却说出想写字的话,心里不免诧异,便伸手去摸他的额头,又摸回自己额头,喃喃道:“没发热啊。”   “我现在就准备去写字了,今天要写上一整天。”洛白说完这话后,立即就要起身去书房。   他这样反常,元福更担心了,拉住人再次去探额头的温度。   确定他真没有着凉生病后,反而将人往外赶:“今日天气好,你别关在屋子里写字,快去外面晒太阳,四处溜达一圈热热身子。只是别太淘,冲撞了其他大人就行。”   洛白坚持不过,被元福在腰上挂着的小布兜里塞了个果子,接着就被推出了门。   “元福姨……”   砰!   朱红色的大门在他面前紧紧关上。   洛白在原地转了一圈,又拿脚去踢地上的草皮。   哎……有鬼娃娃啊,今天真的不敢去哥哥那里呀,能不能让我先缓缓啊。   洛白背后插着两支孔雀羽,又站在乾德宫前的台阶下,搓着手来回踱步。   他非常怕看见那个鬼娃娃,但是也很担心哥哥的安危,心里很是纠结。   台阶上的一排侍卫都看见他了,却只做未见,依然身姿笔挺地目视前方。洛白又转了几圈后,心里一横,终于走上了台阶。   如果被那群侍卫赶走,那就不能怪我了,就只能晚上变成豹子后,再去哥哥屋子里给他说了。   鸵鸟洛白在心里如是想着。   结果他都到了台阶最顶上,那些侍卫依然没有像以前一般伸手阻挡,说里面正在上朝,让他去其他地方玩儿。洛白重重踏步,还故意在那名侍卫队长面前晃,可人家瞥了他一眼后,还往旁边挪了半步,给他让出道来。   洛白没辙了,只得硬着头皮往殿内走,但还是忍不住好奇问了声:“侍卫哥哥,你怎么不拦住我呀?”   那队长道:“回公子,陛下昨晚吩咐过,日后见公子在殿内行走,不必阻拦。”   “啊,这样啊。”   洛白瞬间眼睛就亮了,欢喜得在原地轻轻蹦了两下,但同时,心里又生出了浓浓的自责。   哥哥对我这样好,就算他背上趴着十只鬼娃娃,要分给我五只背着,我也不应该怕的。 第20章 京城里好多狐狸精   洛白胸中陡然生出豪情,立即就往前殿走,却发现殿门紧闭着,今日竟然没有上朝。   “侍卫哥哥,他们今天没有上朝啊?”洛白问。   “已经下朝了。”   “好吧,我去后殿找陛下。”   “陛下也没在后殿。”   洛白大惊:“那他去哪儿了?”   侍卫的声音很严肃:“陛下的行踪,岂是我们能知的,公子也不要随意打听。”   洛白问不出来其他消息,垂头丧气地往回走,心里开始隐隐后悔。   要是自己不是么害怕鬼娃娃,昨晚就该去给哥哥说的,免得他还被蒙在鼓里,背着那个鬼娃娃四处走。   他眼前不禁浮现出了各种场景:   哥哥正在马车上吃枣糕,鬼娃娃从他肩头伸出手,将剩下的半块枣糕偷偷拿走,哥哥惊慌地四处寻找,却无论如何找不到那半块枣糕……   哥哥站在河边欣赏荷花,鬼娃娃却趴在他肩头上欣赏他,还凑近了想和他脸贴脸……   ——不对不对,鬼怪好像都是要吃人的!   洛白愈加惊慌。   鬼娃娃吃枣糕还好,倘若他要吃人可怎么办?   他六神无主地站在小道上,听到不远处的树丛后,有两名太监在小声交谈。   “……不聊了,我手头还有事,要将陛下明日上朝的衣袍熏好。”   “陛下不是出宫了吗?明儿还要上朝啊?”   “成公公交代的,衣袍要熏好,估计陛下出宫也没有走远,就在城边转转。”   “那行,你去吧。”   ……   洛白听到这里,心里一动。   哥哥还在城里,那就可以去找他啊。   对对对,去找他,现在就出发。   他拿定主意后便跑向宫门,穿过宽阔的广场后一路飞奔,直到在宫门口被人拦了下来。   “出宫的令牌呢?”守卫伸手问他。   令牌?令什么牌?洛白喘着气,愣愣地看着他。   “没有令牌的话,那可有出宫手谕?”守卫又问。   羽?羽什么羽?   洛白还是没搞明白,但想到背后那两根孔雀羽,没准就是指的这个东西。   “给,羽。”   几名守卫看着洛白郑重递上来的孔雀羽,面面相觑,接着就无情地将他赶走了。   洛白无计可施,在宫门处团团转,转一会儿又停下步,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几个守卫,琢磨着自己就这样冲出去,若是跑得够快的话,会不会给他们逮住。   好吧,那就试试。   洛白刚将衫摆掖进腰,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道清朗的声音:“哎,洛白,你在这里做什么?”   洛白吓得浑身一抖,转回头,看见了一辆马车。一名长得不错的年轻人,正撩起车帘笑眯眯地看着他。   “啊!我没做什么,我没做什么。”洛白紧张地回道。   年轻人问:“你还记得我吗?”   “好像记得。”洛白只想将他打发掉,胡乱应道。   “那我是谁?我叫什么名字?”   “啊——那个啊……”洛白当场被戳穿。   年轻人也不以为忤,笑眯眯地将把折扇抱在怀里,就像抱着笏板那般,说:“我家有两只不听话的老猫。”   洛白被这样一提醒,顿时想起来,这就是前几日在朝堂上见着的那个。   “是你啊,我记得你,我还欠你杏仁酥,你叫……”   “楚琫,王奉那个琫。”   “嗯,王奉。”   楚琫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你这是准备做什么?”   洛白将掖在腰间的衫摆扯出来,支支吾吾道:“别问,别问,我不想说。”   楚琫看了眼宫门前的守卫,了然地问:“想出宫?”   洛白瞟了他一眼,老实道:“想的。”   “那还不简单?我带你出去啊。”   片刻后,一辆豪华马车停在路旁,洛白跳下车,对着车窗里的楚琫行了个拱手礼:“谢谢王奉哥哥。”   “小意思,你要不要去我府里玩?我新养了一只八哥,说话可伶俐了,不光会请安,还会吵架。”楚琫微笑着问他。   洛白现在没心思听八哥讲话,便拒绝了,将背后的一根孔雀羽抽出来,从车窗塞了进去。   “王奉哥哥,这根羽送给你。”   楚琫接过孔雀羽,道了声谢后便放在身旁。   洛白老气横秋道:“上次我答应过给你杏仁酥,但是今天没带,只能送给你这个。不过以后若是有事需要我帮忙,拿着这根羽,不管什么忙我都帮你的。”   村里老人讲古,最爱说谁谁拿着某某物上门找人,说你曾答应帮我,有此信物为证,然后就多出一段听得他荡气回肠的故事。   楚琫见他讲得这样郑重,便也凝肃了神情,拿起那根孔雀羽说:“那行,我记住了,你欠我杏仁酥,还欠我一个人情。”   等到马车离开,看着车水马龙的长街,洛白这才意识到一个问题,自己要去哪儿找哥哥呢?   他到京城后的这段日子,一直住在宫里,也就被元福接来那晚,在马车上见过从城门到宫里的那一段。现在漫无目的地走了一阵,发现京城竟然是如此大,大得超过了他的想象。   “好俊俏的小公子,进来玩啊,一个人在街上闲逛多没意思。”一名花枝招展的女子,站在大门口对洛白挥着手绢。   洛白不记得自己认识她,但还是对她笑了笑:“谢谢姐姐,不玩了,我还有事。”   这话一出口,好几名女子都涌了出来,一边咯咯笑一边将他往屋里拖,还伸手捏他的脸,揉他的头。   “好弟弟,走吧走吧,让姐姐们陪你玩会儿,有什么事晚点再说。”   “不了,真不玩了,真有事呀,我连八哥吵架都没去看的。”洛白两条腿在地上拖,拼命往外挣。   “八哥吵架呀,八哥吵架哪有和姐姐们打架好玩……”女子们哄笑得更加大声,二楼也探了好几个头出来,有些还只穿着肚兜,露出白生生的胳膊和脖颈。   洛白急得脸都通红,迭声喊着我不去,后面慌了神,竟说姐姐们快放手,不然我会咬人的。   “咬人啊?哎呀,就怕你不咬,快咬,姐姐让你咬。”一名女子将脸凑在他嘴边娇声道。   还是路过的几人看够了热闹,笑着把他从女子们手里救了出来,催他道:“小公子快走快走,这些娘们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狐狸精,当心把你连皮带骨吞下去。”   洛白这下骇得不轻,一边飞快往前走,一边在那笑声中频频回头,心道这京城就是不一样,那些故事里才听说的鬼娃娃,还有吃人的狐狸精,居然都能遇到。   好在这些狐狸精长得好看,一点也不可怕,就是有些难缠,以后只要多注意着点也就是了。   洛白顺着长街找人,看见敞开的店面,还会探头进去看看。路上遇到卖糖人的,玩杂耍的,用小竹圈套瓷娃娃的,要换成平常,他肯定挪不动步,可现在要找哥哥,竟然能不去多看一眼。   可这样找终究不是个法子,他钻进了一条无人的小巷,左右看看没人,只有一只趴在墙头的野猫,便对那猫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在原地变成了一只雪白的小豹。   野猫倏地瞪大了眼睛,一反懒洋洋的状态,既崇拜又畏惧地看着小豹。   洛白熟练地坐在地上,将衣物打成卷儿背上,再在包袱上插了那支孔雀羽,纵身跃上了墙头。   野猫看着小豹在墙头上飞奔,喵一声后,赶紧也追了上去。   像是受到某种吸引般,从那些墙洞瓦砾中,显出了很多野猫的身影。它们探头探脑地望向奔跑的小豹,纷纷跟了上去。   “这些野猫是疯了吗?一群一群的在屋顶上窜。”   “老夫活了几十年,还是第一次见着这么多野猫聚集。”   “发春了吧?”   “发春也不是这样,看着倒像是要去打群架。”   夕阳铺满整个京城,所有的房顶都被镀上了橘红色,像是在原本灰扑扑的瓦片上,撒上了一层碎金。   一大群野猫在那些房顶上纵跃奔跑,大大小小各种花色,不下百余只,可谓是难得的奇观。   若是细心去看的话,它们都是跟着一只大白猫在奔跑,只是很难瞧清那大白猫的身形,一个晃眼就被其他猫给挡住了视线。   洛白变成豹后,嗅觉灵敏了很多,他在那些连成片的房梁上奔跑,注意捕捉着空气中楚予昭的味道。   这家在煎饼,面有些糊了……奶味,这家有小宝宝……啊,这是什么奇怪的香味,阿嚏,阿嚏……   *   作者有话要说:   鬼娃娃,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会牵扯出其他。 第21章 不是楚予池   夕阳沉到地平线,墨黑色的天上挂起了星星,他已经跑到了城边上。   一缕风从面前拂过,带来远处的青草树木香,还有日常人家的烟火气。可混在这些味道里的,还有一股熟悉的气息,丝丝缕缕,却不容忽视。   小豹耳朵一动,停下了动作,只有黑鼻头还在不停抽动,在风里继续确认。   没错,这就是哥哥的味道!   或者说,这是小坏的味道,让他离得就算很远,也能感应到。   洛白顺着那气息往前,野猫们也动起来,跟着他往同一个方向前进。   左边出现一座挺大的庄园,四周被高墙围着,紧闭的大门前没有一个人。但洛白变成小豹后,夜视能力极好,他能看见在那些隐蔽的树梢和墙角里,有一些晃动的人影。   其中一个靠着墙,怀抱着一柄长剑的,居然是熟人红四。   既然哥哥的侍卫们都在这儿,那他一定就在这庄子里。   黑暗中,一大群野猫,悄无声息地接近这座庄园,洛白站在房顶上,遥遥对着它们举起右爪:“嗷!”   不准动了,就在这儿。   野猫们就像训练有素的士兵,停下移动,耐心地蛰伏在远处的黑暗里。   有禁卫也听到了,循声望来,洛白心里咯噔一慌,立即学起了猫叫:“喵嗷——”   骑在树上的禁卫低声问墙边的:“听见了吗?是什么怪声怪气的?像猫又不似猫。”   “发春的猫吧?”   “不像,没听过这种声音。”   “那注意着点盯着,可千万别出什么漏子。”   “明白。”   洛白下了房顶,将自己隐匿在黑暗中,谨慎地一步步靠近庄园。却不想那些禁卫突然变得更加警惕,他好不容易才找着个机会,爬上一棵小树再窜上围墙,灵活地跃进了院子里。   院子里长满了杂草,他窸窸窣窣地在其中穿行,到了廊下后,抱着廊柱爬上了房梁。   呼……房梁上就是他的天地。   安全了。   “咪!”身旁突然传来细声细气的猫叫。   洛白浑身一抖,圆滚滚的脑袋慢慢转过去,看见了一只麻黑花的小猫。估计也就几个月大,不知什么时候也跟进来了,乖巧地蹲在他身旁。   洛白两只耳朵动了动,抬起右爪往墙外一指,用低低的气音嗷了一声。   出去,这就不是小孩子玩的地方,找你娘去。   小猫仰头看着他不动,洛白没办法,反爪将背着的孔雀羽取了下来,往小猫面前一递。   送给你了,拿着快走。   小猫眼睛亮了,却不伸爪来接,眼珠子只跟着孔雀羽转,跃跃欲试地想扑。   洛白警惕起来,忙不迭将孔雀羽背好,一只爪指着围墙外,一只爪弹出爪尖,做出要挠的动作。小猫这才怕了,委委屈屈地转身,顺着廊柱滑了下去。   洛白看着那只小身影没入草丛,片刻后又出现在围墙旁,这才安下心,开始寻找楚予昭。   房内左边一排摆满了蜡烛,将整室照得通明。一名清瘦的青年和尚坐在屋中央的蒲团上,头皮泛着新剃的青光,手里滑动着一串念珠,嘴里念念有词。   穿着件黑色长袍的楚予昭坐在案前,垂眸注视着桌上的一张托盘。那里面放着一张写着字的黄纸,还有一件叠好的外衫。   他看着外衫上那只绣着的四爪蟒,似乎陷入了某种沉思,直到立在旁边的成公公轻声提醒:“主子,时辰差不多了。”   楚予昭却像是没听到他的话,喃喃道:“……楚予池杀了楚予策,我再杀了楚予池,他变成厉鬼来找我,而我要他魂飞魄散……成寿。”   “奴才在。”   楚予昭突然抬头看向他,那双从来都锐利如鹰的眼里,竟然透出从未有过的茫然:“成寿,皇家的兄弟,就必须做成这样吗?”   成公公一怔,不知道如何回答,那名正在轻声念诵的和尚也停了下来。   灯光照在楚予昭的侧脸上,让他脸色看上去愈加苍白,没有半分血色。他似乎在等着成寿的回答,又似乎只是自言自语,问完这句后又垂下了眸。   “既然陛下问老奴,那老奴也就斗胆说几句。”   成公公一撩衫摆跪了下去,眼睛盯着面前的那块黑袍:“老奴以前伺候皇后娘娘,本该在娘娘薨逝时就跟着殉了,只是老奴曾答应过娘娘,要守着当时尚且年幼的陛下和四皇子,因此才苟延残喘活了下来。老奴知道,陛下从来都是个面冷心软的人,又极重情义,所以才总是不争不抢,也不在先帝面前为自己辩驳。”   “陛下方才问老奴,皇家的兄弟必须做成这样吗?老奴觉得,陛下问出这句话时,就要想一下四皇子。他才五岁,他有什么错?他的三皇兄对他可有半分兄弟情义?陛下若是在此时心软了,那怎么对得起惨死的四皇子,对得起皇后娘娘?”   成公公眼泪淌了出来,他哆嗦着嘴唇继续道:“眼见陛下的身子越来越弱,再这样下去……陛下,您不能不顾自己的龙体,不能不顾这大胤江山啊。”   楚予昭没有说话,低垂着的睫毛在下眼睑上投下了一片阴影,片刻后才哑声道:“公公起来吧,你腿上有疾,地上凉。”   接着又对那名已经停下念诵的和尚道:“卜清风,开始吧。”   “哎,开始,这就开始。”听得正入迷的卜清风连忙起身应道。   卜清风已经不是地牢里那副狼狈模样,脱掉脏烂的囚服,换上了一袭僧袍,长发剃尽露出戒疤,眉目居然还很清秀。   他端起楚予昭面前的那个托盘,放在屋中央地板上,开始念诵经词。   托盘里那张黄纸竟然无风自动,晃晃悠悠飘向半空,并腾一声冒出了火苗。而里面那件衣衫也逐渐变色,从暗红转为了黑色。   当洛白顺着气息从房梁上摸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他首先看向书案后的楚予昭,在确定他还安然无恙后,便飞快地转开了眼。   哥哥虽然好看,但并不想在看哥哥的时候,看到那不想看到的东西。   虽然现在并没有在他背后见着,但谁知道什么时候就冒出来了,对着他咧嘴笑?   何况就算要提点哥哥,也得等到没人的时候再说。   屋内那个光头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小豹揣好两只前爪,看得目不转睛,澄亮的眼珠子里映出了两团火苗。   卜清风神情越来越凝肃,额头上不断冒出汗珠,成公公满脸紧张,只有楚予昭,一直盯着面前的空白书案出神。   他们这在做什么呢?洛白好奇得简直想张口询问,却只能忍着继续看。   门窗紧闭的屋内突然刮起了风,左边那排蜡烛被吹得摇摇欲坠,在空中燃烧着的黄纸最后一片也燃尽,卜清风在此时突然怒瞪双目,大喝一声:“楚予池何在?”   洛白被吓了一跳,倏地放下揣着的前爪直起身,动了动耳朵。   风呼呼卷着,光头的宽大衣袍都被卷得猎猎作响,似乎有什么事情就要发生。   可直到室内的风平息下来,烛火不再摇曳,洛白也没等到什么异常情况。   “卜大师,这是已经抓着了吗?”成公公一边在屋内四处看,一边疑惑地问。   卜清风顾不上去擦额头的汗,对着一直沉默的楚予昭道:“陛下,那生辰八字和衣物,确定就是楚予池本人的吗?”   楚予昭没有答话,成公公急声道:“当然是他的,生辰八字绝无差错,而那件衣衫,也是从他母妃那里取的。”   他又转头对楚予昭道:“陛下,衣衫肯定是楚予池的,制式朝服,每位皇子的绣纹都不一样,且无法仿制,很容易区别辨认。曹嫔保存在冷翠宫里,她身边有老奴安排的人,做不了假。”   卜清风上前两步,谨慎地回道:“陛下,如果生辰八字和衣物都没有问题的话,那……”   他说到这儿面上露出犹疑,停下了嘴。   “那什么你快说,别把卖关子那套用在这儿,地牢里的饭食可是还没吃够?”成公公厉声道。   卜清风神情一凛,连忙回道:“陛下,如果生辰八字和衣服都没有问题,那出问题的必定就在这只邪祟身上。”   “什么意思?”   “那个邪祟,他就不是三皇子楚予池。”   *   作者有话要说:   怕你们忘记第六章 内容,这里再讲一下,大皇子是玉贵妃生的禄王楚予垆,二皇子楚予昭和四皇子楚予策都是陈皇后生的,楚予策很小就没了。三皇子楚予池是嫔妃生的,未成年便掉进水里死了。 第22章 遇险   此话一出,室内顿时陷入了安静。   成公公脸色骤然一变,对着卜清风怒斥道:“满口胡言,我看你根本就没有什么本事,只不过想哄骗陛下将你从地牢里放出来,现在眼见要露馅,便编出一通瞎话。”   “陛下明鉴,那邪祟的确不是楚予池,贫僧的确没有撒谎。”卜清风语气急切道:“请陛下再回忆一下,那些同根同脉的人里,还有没有其他尚未成年就早夭的——”   “放肆!”成公公疾声打断,声音都异常尖锐,接着又对楚予昭道:“陛下,别听这人胡说八道,他就是个惯会使手段的骗子。”   卜清风忙道:“陛下,贫僧虽然曾行下不端之事,可师父所教的东西都记得,并不是那等行走江湖,仅靠三寸之舌诓人的骗子。陛下身上确实附有邪祟,也确实不是楚予池。还请陛下尽快找到那邪祟真正的生辰八字,不然终日被他吸食龙气,饶是陛下身子骨再强健,这样下去的话,不出半月,龙体便会大损,接着……接着……”   卜清风剩下的话没敢说完,但他的意思在场人都明白。成公公也没再出言反驳,只迟疑地看向楚予昭,脸上一片灰败之色。   洛白趴在横梁上,大气不敢出地看着下方。他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楚予池是谁,但听上去像是在说哥哥身上的鬼娃娃。   原来他们都知道了鬼娃娃的事啊。   只是哥哥的脸色好难看,洛白虽然不明白,但如同心意相通一般,能感受到他此刻的心情。   ——那心情既痛苦又悔恨,心脏像是被一把小刀给捅开血肉,再狠狠地搅动。   洛白从未体验过这种感受,只觉得胸口好痛,想张开嘴大口大口呼吸,又想用爪子在身旁抓挠,将横梁抓得稀烂才能缓解。   “陛下……”成公公颤着声音开口,“陛下,要不您就,您就……”   楚予昭却在此时霍然起身:“回宫。”说完看也没看屋内其他两人一眼,大步走向房门。   就在他走至门口时,成公公突然扑通一声跪了下去:“陛下,活着的人才最重要啊……陛下!求陛下顾惜,顾惜一下自个儿……”   卜清风也嗫嚅道:“陛下,如果迟迟不除掉那啥的话,他吸取的龙气越多,能力就越强。现在偶尔还能见到形体,以后根本就看不见了。”   成公公此时已是泣不成声,楚予昭走到房门前停了下来,背对着室内人的肩背却挺得笔直,甚至有些僵硬。   洛白趴在横梁上,不知道自己为何这样难过。他觉得视线有些模糊,脸上也湿漉漉的,抬起爪子去擦拭,发现毛尖上沾着濡湿的水痕。   “本来也是我对不起他,他怪我也是正常,就这样吧。”楚予昭哑着嗓子说了句。   “陛下,您有什么错?又不是您害了四皇子,您不能把什么事都往自个儿头上揽啊……”   成公公声声真切,楚予昭却倏地拉开了房门。清凉夜风拂面而来,他深深呼吸了一口,大步走进了院子。   一条黑影从墙头上跳下,几个纵跃来到楚予昭面前:“陛下。”   “红四,回宫。”楚予昭淡淡道。   红四看了眼那大开的房门,看见正在擦泪的成公公,还有那缩在墙侧,尽力减轻存在感的卜清风,也没有开口询问,径直奔园外而去。   洛白也从横梁上起身,跃进园子的深草从中,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一轮圆月照顶,两辆马车在十几名黑衣人的护送下,行驶在车道上。这里地处京城最偏远的角落,街道上人迹稀少,只听马蹄敲落在石板地面的声音。   洛白追在车队后方的一侧房顶上,更远的地方,则是那群野猫。它们一直等在庄园外,等小豹出来后,又继续跟上。   如此便形成了一副很奇特的画面。   行进的一队人马后缀着只通体纯白的小豹,而更后方则是一大群野猫,都安静的,悄无声息的向着皇宫方向前进。   当洛白跳过某家房顶的飞檐时,在心底突然升起了异样的感觉。处于一种本能,他感觉到前方似乎不同寻常,蛰伏着未知的危险。   小豹顿住了脚步,两只耳朵竖起,眼睛警惕地看向前方,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威胁声。   他微眯起浑圆的豹眼,看见在那大片的浓黑里,有些人影正在蠢蠢欲动。他们都穿着黑衣,头上罩着头套,手中握着的刀刃在月下反出银白的冷光。   他们是谁?他们想做什么?   这个念头才划过脑海,就听到一声尖锐的呼哨,那些人影全都腾空而起,对着前方的马车扑去。   楚予昭独自坐在第一辆马车里,沉默地闭着眼。   垂坠的车帘偶尔会露出一道缝,月光在那瞬间照在他脸上,勾勒出锋利的侧脸轮廓。若不是身体还随着车身轻轻摇晃,整个人清冷得就好似一尊没有生命力的雕塑。   当听到那声呼哨时,他倏地睁眼,眼底透出凌厉的精光。接着拔出腰间佩刀往身侧一挡,锵一声金戈交撞的脆响后,车帘上霍然多出了一个洞,一支锋利的箭矢也掉入车厢里。   “陛下!”前方传来红四惊惧的大喝。   “朕没事,管好你们自己。”楚予昭朗声回应。   话音刚落,头顶就是一声巨响,整个车厢顶被揭开,月光瞬间倾覆而下。随之几条黑影从空中直直下冲,几把利剑对着车中刺来。   楚予昭抬起头,神情依旧镇定,当剑刃已快接近面门时,他抬刀格挡,手腕用力一转,只听咔咔几声,那些利剑竟被他悉数绞断,剑尖都掉在了车厢内。   几名黑衣人见势不妙,握着断剑后翻,可就在这时,一道人影从车厢内拔地而起,跃至半空,随着一道银光划过,几人重重跌在地上,喉咙间喷出一道血箭。   楚予昭稳稳落在已被揭开车顶的车壁上,手中长刀斜斜指着下方,一滴血珠顺着光滑的剑身滑落下去,坠入地里。   他黑色衣袍随风翻飞,长发飘飘拂面,一张脸在月下显得愈加苍白。那双凌厉的眼里布满杀气,让人看了不寒而栗。   来的黑衣人数量众多,个个身手都不错,楚予昭只带了十几名禁卫,虽然都是万中挑一的高手,但具是以一敌多,应付得有些吃力。   后面那辆马车上,坐着不会武功的卜清风和成公公,但黑衣人们目的明确,只扑往楚予昭这辆马车,根本不理会他俩。   红四和几名禁卫边打边退,围在了马车旁,将楚予昭护在中间。红四从腰间取出一物,在地上划燃引线,一颗火弹冲上天空,砰一声炸出烟花。   “再坚持一会儿,御林军马上就会到。”   可此时又是一声呼哨,更远处的房顶上滑下数条黑影,朝着这边飞奔而来,在距离百米远的地方停步,分别从身后取出弓箭,分两排站好,拉弓上弦。   “不好,陈锋,你快带着陛下走。”红四击退冲上来的黑衣人,喝令一旁的禁卫。   那禁卫刚应声,大腿上就中了一剑,闷哼一声后单膝跪地,被另外的禁卫用背撑住。   楚予昭从车顶跃下,在半空时长刀劈出,正扑向陈锋的一名黑衣人爆出声惨叫,顶着满头鲜血倒在地上,兀自抽搐着。   他此时尚未落地,在空中一个转身,紧跟着又是唰唰两刀。刀锋卷起气浪,带着万夫莫开的睥睨之势,两名黑衣人哼也没哼地扑倒在地上,身下鲜血汩汩流出。   “准备。”   远处传来一声命令,还有弓弦拉满的吱嘎声,红四等人忽地围拢上来,将楚予昭团团围在中间,横剑格挡随时会飞来的箭矢。   这里的街道不宽,两边也是高墙,避无可避,就算现在后退,也赶不上箭矢的速度。红四咬着牙一声低吼:“所有人护住陛下,哪怕死也要站着挡箭,撑到援军到来。”   “是!”众禁卫赫然应声。   弓箭手们瞄准了楚予昭的位置,只等接下来的指令便万箭齐发,小队长也抬起了手臂,一声放箭就要出口。   就在这时,他眼前突然闪过一团影子,如光如电般迅捷。他连这是什么玩意儿的想法都还没在脑内形成,视线就一黑,头部同时传来剧痛,一股热流从头顶涌出。   洛白从墙头一跃而下,在空中时便弹开爪子,爪尖呈弯钩状,在月光下透出锋利的冷芒。   当他爪子扣上那名发令的领头人头顶时,他甚至没有感受到爪下有任何阻碍,爪尖就已经刺破头皮,深深嵌入。   唰!   头皮如同薄纸般被撕裂开,鲜血喷涌而出。   在领头人后知后觉地爆出惨叫时,洛白又一爪子抓向最近的一名弓箭手。那人来不及躲避,脸上瞬时皮肉翻卷,出现几道深深的抓痕。   洛白不给他们喘息的机会,一路腾挪纵跃,小小的身影凌空翻腾,爪子频频挥出。   等他落地一个急刹转身时,最后那一排站着的弓箭手,都纷纷捂住脸在痛苦惨嚎,鲜血从指缝溢出。   洛白站定,前爪微曲后爪绷紧,耳朵紧贴在脑后,是一个蓄势待扑的姿势。   他眼睛至下而上瞪着他们,龇着两排雪白的小尖牙,鼻梁凶狠地皱起,喉咙里发出威胁的声音。 第23章 小豹救哥哥   禁卫们见弓箭手那边突发状况,立即抓住这难得的机会,和那些黑衣人又战在了一起。   楚予昭挥动手上长刀,招式大开大阖,气势威猛无匹,让那群黑衣人无法近身。加上他手中长刀乃是削铁如泥的枫雪刀,几招交锋后,黑衣人们手中的武器都只剩一截断刃。   而弓箭手这边则一团乱。   有人痛得在地上打滚哀嚎,也有人嘶喊着去抓住那只大猫。弓手首领眼睛虽然已经看不见,却强忍着疼痛命令:“先别管那猫,放箭,放箭。”   有人刚抬起弓,洛白又是一跃而起,在空中对着那人的手一爪拍去,在那人的痛呼声中稳稳落地,再一口咬向另一名弓箭手的手腕。   “这是豹,我看清了,这是只豹子,不是猫。”   “先弄死它,不然没法放箭。啊——我手腕被咬了。”   弓手首领咬牙切齿道:“那就先弄死它,弄死后自行放箭,不必等命令。”   洛白身体里的野性已经被全部激发了出来。   他从未这样愤怒,村子里的小孩拿石头扔他,给他脸上糊泥巴,在枣子里藏着石子让他吃,或者是叫他傻子滚时,他也没有这样愤怒。   他是见过弓箭的,村里的猎户用弓箭瞄准猎物时,体型巨大的野兽都会被射死。   而这些人,他们用弓箭对准了哥哥。   他们是想杀死哥哥。   而他要在这些人杀死哥哥前,将他们全部杀掉!   弓箭手们纷纷拔出了佩剑。   这只雪白的小豹,眼睛透出凶狠的光,虽然体型只比猫大不了多少,可刚尝试了它爪子的锋利,他们也不敢贸然上前。只能一步步地往里围拢,挥舞着手中的长刃,让小豹不能扑上来。   眼见包围圈越来越小,突然有人惊呼一声:“又有豹子来了。”   所有人心头一凛,看向那人指着的墙头,只见那上面蹲着一个黑色的身影,两只眼睛发出幽幽的蓝光。   “别怕,那是猫。”有人辨认出来那是只黑猫,急忙提醒。   谁知话音刚落,墙头上就出现无数双眼睛,就像鬼火般闪烁,聚拢在他们头顶一侧,甚至更远处的房顶上都有。   “好多的猫,它们……它们要干什么?”   这些人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庞大的猫群,心下既震惊又畏惧,一时疏忽了被围着的洛白,让他趁机跃起来又抓伤一个。   喵!   最近的那只黑猫嘶叫着扑了下来,紧接着所有猫都往下扑。扑到那群弓箭手的头顶和肩上,一边发出凶戾的叫声,一边抓挠撕咬。   “啊——怎么这么多猫!我鼻子,我的鼻子。”   “我看不见了,我眼睛被抓伤了,我看不见了……”   每个弓手身上都爬着猫,他们跌跌撞撞后退,胡乱挥舞着手中的剑,或倒在地上打滚,想把身上的猫蹭掉。   宫中的野猫其实算得上养尊处优,平常住在某处无人的偏殿,随便去哪个宫都能偷到吃的,所以性格娇憨。但这群野猫都是过着为了一寸挡雨之所,一点残羹剩饭拼斗的生活,每一只都骁勇好斗,凶悍无比。   那些弓箭手很快就被抓挠得全身没有一块好皮肉,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   围着楚予昭的那些黑衣人也看到了这幕场景,心里不免惊慌,大失阵脚,被禁卫们连着杀死好几名。   楚予昭也越战越勇,同手中的枫雪刀似化为一体,身边不断倒下黑衣人的尸体。   黑衣人们眼见弓箭手那边已经全军覆没,而御林军也马上会赶到,自知大势已去,刺杀不可能再成功,一人便吹了声呼哨,所有正在打斗的人都瞬即收手,四面八方分散逃走。   街尽头响起了马蹄声,一大队御林军纵马赶到,红四立即道:“留五人继续守着陛下,其他人跟我去追。”   楚予昭手持长刀喝道:“留一名活口。”   “遵命。”   禁卫们刚冲出去,躺在楚予昭身后的一名黑衣人尸身突然睁开了眼。他见此时并没人注意到他,猛然跃起身,手持锋利的匕首对着楚予昭后背刺去。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等周围人反应过来,匕首已接近楚予昭背心。   远处的洛白一直注意着这边的情况,在看到楚予昭身后的那‘尸体’动了下时,他眼睛突然就瞪大了。   鬼,鬼,又是鬼吗?   接着就见那‘尸体’突然跃起身,手中握着一把匕首,刀尖对准了楚予昭。   洛白脑中一空,瞳孔骤然紧缩,此时什么想法也没了,只纵身腾空而起,对着那方向跃去。   那瞬间,风从脸上拂过,时间放佛放缓下来,周遭的人都成了一个漫长的定格。   他跃在空中,柔软的毛发被吹向后,月光从顶上洒落,给他全身镀上了一层银光。   与此同时,他扬起了前爪,弹出坚硬的爪尖,在腾至那人上空时往下一狠命一挥。   时间也就过去了一瞬。   禁卫们仅仅双腿弯曲准备跃起扑来,楚予昭飘起的一缕发丝还没有垂下,从后面马车上下来的成公公,刚惊恐地伸出手,就只听当啷一声,已接近楚予昭背心的那把匕首,重重掉在了石板地上。   “啊!”   接着才是一声惨叫。   黑衣人听到牙齿刺入腕骨的脆响,知道不可能将这只豹子扯下来,忍住剧烈的疼痛,立即高举起右手,再砸下,连带着那团毛茸茸的东西狠狠掼向地面。   洛白只觉得视线一阵天翻地覆,身体随着感到一股撞击的剧痛。   那瞬间的剧痛让他眼前发黑,耳朵一阵嗡鸣,却依然死咬着不松口。   在黑衣人将洛白砸向地面的同时,楚予昭手上的龙鳞刀已平平向后挥出。黑衣人的头颅瞬间便飞上了天空,鲜血从身体的断颈处喷出,半截身子向后轰然倒下。   洛白被连带着往后拖出几步,模糊视野中瞧见黑衣人已经死了,这才松嘴。他还记挂着楚予昭,晃了晃脑袋后,试图撑着爬起身。只是爪子怎么也不听使唤,刚撑起身体,又软软扑倒在地。   楚予昭收刀站好,被刀风带起的黑发垂落,一行血珠从手里长刀上滴滴滑下。   他宽大的黑色袍袖微微拂动,脸上也沾着殷红的血痕,眼底的暴戾尚未散尽,衬得那张苍白的脸更加英俊,却也更加让人不敢直视。   一部分先冲过来的御林军见到他这幅模样,竟然不敢再上前,只领头的在原地行了礼:“陛下,恕末将等来迟了。”   成公公连爬带滚地冲了过来,哆嗦着嘴唇,从上至下打量着楚予昭。见他全身并没有伤痕,只喊了声感谢先帝护佑,便身体一软坐在了地上。   卜清风这时候也从马车探出头,左右张望一阵,见已没了危险,哆嗦着嘴唇念道:“阿弥陀佛……”   楚予昭目光在周围扫视了一圈,最后落在那只还在挣扎着要起身的幼豹上。   小白豹终于站起了身,四只爪子都在发着颤,歪歪斜斜地朝他走了两步,又瘫软在地。   他垂眸看着那只幼豹,将枫雪刀收回刀鞘,提步走了过去。 第24章 三合一   御林军们立即分成几波, 一波负责清理地上的尸体,一波循着红四踪迹去追逃窜的黑衣人,一波在驱赶那些野猫。   弓箭手们已经失去了生机, 且个个都已不成人样, 但野猫们仍在抓挠撕咬,场面令人触目惊心。   御林军们不得不大声吆喝,并手持铁管,凑到猫们的耳边用刀背敲击, 发出刺耳的梆梆重响,那些猫才三三两两散开,悻悻地跳上了墙头。   可就算上了墙头, 它们也没离去, 就坐在那儿, 注视着下方的人, 一双双眼睛在黑暗中闪着莹莹的蓝光。   御林军们一边搬运地上的尸体, 一边心有余悸地抬头张望, 生怕它们又跳下来发狂。   毕竟手上这些尸体的死状看着也太惨烈了些。   “我再也不敢踢我家那只猫了。”一名御林军不敢直视手上尸体的脸, 小声对身旁的人说。   “我媳妇儿的猫要下崽了, 我回去后得提醒她给猫窝里铺些软布,要伺候好了。”   ……   洛白昏昏沉沉中, 感觉到自己被拢入一个宽阔的怀抱,有只大手在将他翻来翻去, 手指还在拨弄他的皮毛。   他身上本来就痛, 这样翻来翻去就更痛了, 于是条件反射地扭头, 张嘴便咬上了那只手, 喉咙里发出威胁的呼噜声。   “嘶……”他听到了一抹淡淡的抽气声, 鼻端同时闻到了股熟悉的味道。   ——那是哥哥身上的味道,犹如雨后森林散发出枝叶的清香,其间还夹杂着小坏的气息。   洛白费力地睁开眼,转动眼珠往上看,对上了楚予昭正垂眸凝视的视线。   他一时之间脑子有点懵,不明白哥哥为什么离自己这么近,直到看见贴着的那片穿着黑袍的胸膛,还有那根被自己咬在嘴里的手指,这才反应过来。   这是正躺在哥哥怀里,还咬着他的手指呐。   洛白张嘴松掉手指,庆幸自己还没有用力。他忐忑地去看楚予昭,见他不似要发怒的模样,又伸出舌头在刚咬住的位置舔了两下。   还好,没有尝到血腥气,只有一排牙印。   “嗷……”   对不起啊,我不是故意的。   啊对了,我不能这样叫,会暴露自己的。   洛白身上很痛,但还是强自忍着,很敬业地学了声猫叫。   “喵嗷……”   楚予昭低头看着这只雪白的小豹,看它无力地躺在自己怀里,明明都痛得站不起来,还能在检查它有没有伤痕时,反头一口咬住自己手指。   警惕心还挺高。   只是它可能受伤太重,只用那排小尖牙在指头上磨了磨,就无力地松嘴,又虚弱地叫了两声。   后面那一声听着有些怪,好像在学猫叫?   远处传来脚步声,红四他们已经回来了,齐齐单膝跪地,道:“陛下,属下无能,让那群刺客跑掉了两个,而已经活捉到的,什么都还没来得及问,便吞毒自尽身亡,请陛下责罚。”   楚予昭神情淡淡的,似乎早就猜到会是这种结果,只道:“无妨,回宫吧。”   “遵命。”红四又问:“陛下是乘车还是骑马?”   楚予昭本想说骑马,但看了眼怀里恹恹的小豹,改口道:“乘车。”   一共两辆马车,楚予昭开始乘坐的那辆车顶已经掀开,显然没法再坐,便上了后面那一辆。   成公公也爬上车架,坐在了车夫身旁。   卜清风急忙要往车厢里爬,被横伸过来的一把剑挡住。他看了眼面无表情的红四,只得往车头走,想和成公公一起坐在车夫旁边。   但那位置只有两个,他正犹豫着是不是要上去挤挤,红四就一剑鞘抽到马屁股上:“起驾回宫!”   车轮滚动,禁卫和御林军都上了马,跟着马车向皇宫的地方奔去。卜清风跟着一众士兵在队伍末尾小跑着,心里将红四的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个遍。   而墙头上的野猫们,目送着洛白的那辆马车渐渐远去,这才懒洋洋地起身,各自散开。   小猫们还想留下打闹,被母猫叼起后颈带走了。   楚予昭上了马车后,便将小豹放在软垫上。   他脱掉那件沾满血的外袍,扔在车厢角落,仅着中衣,用托盘里的湿帕子擦干净手脸,这才坐下,将小豹重新抱起来。   洛白躺在楚予昭怀里,随着车身微微晃动,舒服地半眯着眼,觉得身上也没那么疼了。   “我认得你,你是那只戴着小玉冠的——猫。”楚予昭说出小玉冠时,见小豹就肉眼见的变得紧张,只当它不喜欢自己是只豹,心念一动,便将那要出口的豹改成了猫。   “你的包袱呢?你身上不是还背着一只包袱?”   洛白开始在和那群弓箭手打架时,包袱就已经掉了,但他现在根本无心去想自己没有衣服穿的问题,只紧紧抿着嘴,爪子也紧张地蜷缩起来。   “你能听得懂我说的话?”楚予昭又低声问。   洛白身体更加僵硬,却像听不懂似的,两只眼睛乱转,就是不去瞧面前的人。   “还挺通人性。”楚予昭似是低笑了一声。   马车里点着灯,很是明亮,楚予昭打开厢侧的木匣,从里面取出一只精致的小铁盒。   成公公会在马车里放着药品,以备不时之需,除了一些清脑醒目的晕车药丸,还有外伤用的药膏。   他揭开铁盒盖子,清冽中带着辛辣的药香溢满车厢,又将盒子放在腿侧的软垫上,开始拨拉小豹的皮毛。   刚才他粗略翻看了小豹一遍,但并不仔细,现在离皇宫还有段路程,马车上也没有其他人,倒是可以好好再检查一次,涂抹点伤药。   当他将小豹躺在腿上检查时,小豹也很温驯地任他摆弄,四肢和身体摊平得像张白色的圆饼。那覆盖着一层浅浅白毛的肚皮还在柔软地起伏,隐约露出下面粉红色的皮肤。   他拿起小豹的前腿捏了几下,想看骨头有没有受伤,却见那粉色的肉垫,随着他动作也一下下分开又合拢,似一朵舒张的梅花。   于是他又多捏了几下,才不动声色地松手,小豹爪子就软塌塌地落在他大腿上。   楚予昭继续往下检查,目光落在某一处时,唇角勾起一个轻浅的弧度,伸出手指拨了拨,低声道:“哦,是个男孩儿。”   洛白本已经舒服地闭上了眼,却因为这下,浑身一个激灵睁开了眼,两只耳朵也竖了起来。   楚予昭继续翻弄他时,他便有些别扭地伸出爪子去挡,特别是两只后腿要被分开时,他用力夹得紧紧的,遮着那颗粉红色的小花生。   娘说过,小丁丁是不能让别人看的,不然臊都要臊死。若是夏天抓住他光屁股下水,还会拿藤条抽他。   楚予昭也察觉到这只小豹很抗拒检查它隐私部位,便也没有继续,只用手指蘸起一小团药膏,探进柔软的白毛,涂抹在它背部的淤青处,再轻轻化开。   清清凉凉的感觉在背上蔓延开,疼痛也消散了不少,洛白觉得很舒服,半眯着眼,趴在楚予昭腿上小声哼哼。   “没有内伤,只有一些皮外伤。”楚予昭低声道。   他将小豹撞伤的地方都涂上了药,刚抬起手,小豹就伸出爪子抓住他手指,又重新放回身上。   楚予昭:……   手指在柔滑似锻的皮毛间又按揉了一会儿,楚予昭冷酷地结束了小豹惬意的享受时光,用帕子将手指上的药膏擦净,再将它从腿上抱起,放在旁边的软垫上趴着。   马车有节奏地摇晃,空气中除了药膏味,还有楚予昭身上那让人安心的味道。小豹往前蹭了蹭,用脑门试探地去触碰他的腿,还抬起眼偷偷打量。见他没有露出不耐烦的神情,又得寸进尺地将下巴搁了上去。   舒服,想睡觉。   要是天天都这样靠着哥哥就好了。   洛白正在昏昏欲睡之际,脑中突然掠过那个鬼娃娃的样子,瞌睡瞬间就飞得无影无踪。   他一个哆嗦,连忙抬起头,还好,只有哥哥一个,并没有那只鬼娃娃。   楚予昭正看着马车的一个角落怔怔出神,眼睛里已卸下了平常的冷漠,看着有几分茫然和落寞。   洛白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觉察到他心情又有些低落,便伸出舌头在他手上安抚地舔了一下。   嗯……再舔一下。   再舔……   啊呸,啊呸,呸呸呸,舌头好辣!   楚予昭回过神,低头看见小豹正在往外啐,脸都皱成一团,小舌头也吊在嘴外。   他怔了怔,反应过来自己手指上刚才沾过药膏,就算用帕子擦了,也还有残余,被小豹给舔进了嘴里。那药膏里配有冰片、樟脑和薄荷脑,舔进嘴里想来也不太好受。   他微微叹了口气,从固定在车厢壁的小桌上取了只茶杯,倒了半杯茶递了过去。   当茶杯凑到小豹嘴边时,他才反应过来这杯口有点小,若是伸出舌头去卷水,应该不太方便。   楚予昭为了方便小豹喝水,正准备取只浅口碟子重新倒茶,就觉得手上一松,那只茶杯已被接走。   他转过头,脸上露出了一丝惊讶:小豹就像人一般坐直了身体,用两只短短的前爪抱着茶杯,仰头大口大口地喝水。   洛白正被辣得眼泪汪汪,一口气喝干这杯茶后,嗦了嗦舌头,发现嘴里已经好多了,这才舒了口气,打了个响亮的嗝。   完全没有注意到身旁的楚予昭,正用诡异的眼神看着他。   楚予昭拿起一条干净帕子,若无其事地对小豹说:“嘴边的毛沾水了,我给你擦擦。”   ——然后就看见小豹果真转过脸,将头往他这边凑近,还抬起浑圆的下巴,方便他擦拭。   楚予昭一手扶着小豹后脑勺固定住,一手去擦拭它嘴边的几绺湿毛,小豹就乖顺地坐着,直到他擦干后才转回头。   楚予昭不动声色地将帕子放回原处,心里已是念头飞转。   这只豹超乎寻常的聪明,已经不是普通野兽,莫非是妖?不不不,这世上哪有妖?但是连鬼魂这种东西都存在,妖的话也不是不可能……   他又去看身旁坐着的小豹,只见他已经靠着软垫半躺了下去,两只前爪舒服地分开搭在左右两边,小腹处还扯过毛毯一角给盖住了。   马车已经行至大街热闹处,外面人声鼎沸,绚烂灯火也透进车帘。小豹两只圆溜溜的眼睛就从缝隙往外看,那模样一派天真娇憨。   似乎有什么东西吸引了他视线,还转动脖子往那处瞧,动作时露出肩背处一团零乱的湿毛。因为上药时,尽管动作再小心,毛也会沾染上里面一层的药膏。   楚予昭淡定地想,妖就妖吧,终归是自己养着,别人还能来除妖不成?   是的,他已经打算养着这只豹了,只是没发现,当心里在想这只小豹时,已经从‘它’,变成了‘他’。   车队很快便行至皇宫,远远就看见那恢弘的大门前站了数名官员,正对着这方翘首张望着。在楚予昭的马车接近时,都面露焦急地涌了上来,嘴里高喊着陛下。   显然消息灵通的官员们,都已经接到了皇帝遇袭的消息,立即便赶进宫来。因为太过紧急,官员们大多穿着常服,有些甚至没有穿鞋,只穿着平常在家里的木屐。   但谁也不知道,这些人都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思站在这儿,谋着什么样的打算,又有多少人是真的在乎帝皇的生死。   楚予昭撩起车帘,脸上又恢复成一贯的阴沉冷漠,他视线从那些看似焦灼的面孔上滑过,最后落在前方一排禄王楚予垆的脸上。   楚予垆也穿着常服,但却整整齐齐一丝不苟,他向前一步行礼,朗声道:“臣等听闻陛下微服出宫,却有那乱党贼子趁机行凶,皆心急如焚,多亏陛下福德齐天,龙体无恙,不然臣等未能在陛下出宫前劝阻,万死也难辞其咎。”   他这话明面上是在为楚予昭担忧,可言下之意就是楚予昭作为一名皇帝,却悄悄出宫。有些官员听到这话,面上虽然不敢显露半分,心里却也在跟着暗自腹诽。   成公公此时已经跳下车架,闻言躬身微笑道:“王爷可说对了,咱们陛下真的是福德齐天,得神灵保佑的真龙天子。今晚遇袭时,竟有数只神猫下凡相助,将那些刺客尽数击毙,都没有耗费军士们什么工夫。”   “神猫下凡?”   “什么神猫下凡?”   “老夫不知,也没耳闻过。”   众官员听到这话,惊讶地窃窃私语起来。   成公公态度恭谦:“时辰不早了,陛下既毫发无损,各位大人便请回吧,夜里寒凉,别伤了身子。”   有内侍急急过来,将干净外袍送进马车,高喊了一声起驾,马车缓缓驶入宫门。楚予昭将车帘放下,低头穿外袍,从头至尾没有说一句话。洛白好奇地将头凑到缝隙处往外看,被他用手按住。   “坐好,别东张西望。”   进了宫后,便从马车换到了肩舆上,洛白从头到尾都没下过地,楚予昭一直将他抱着。   待到快要到乾德宫时,远处传来一慢两快的打更声:“梆——梆梆!亥时到,平安无事……”   洛白脑里一个激灵,从楚予昭怀里抬起了头。   糟糕,亥时了,到现在都还没回去,元福姨肯定会生气!   完了完了。   他以前偶尔会在外面玩得忘记时辰,回到家时天色已晚,跨进门就会看见他娘沉着脸坐在堂屋里,身旁桌上还摆着藤条。   虽然元福从来没揍过他,就连大声呵斥都没有,但洛白被藤条抽出了条件反射,此时吓得爪子都缩紧,在楚予昭手背上匆匆舔了下,算是打过了招呼,便嗖地跃下地。   抬肩舆的太监们开始看见了洛白,还以为这是皇帝刚从外面抱回来的猫,见它跃下地,嘴里都哎哎地叫着,旁边跟随的人便想去捉。   楚予昭也直起身,却见小豹三两下便钻入旁边的树丛,不见了踪影,又喝住那些追上去的人:“算了,别追了。”   想来小豹在这宫里自有落脚处,既然现在不想和自己住一起,那也不要去强求,一切慢慢来。   这小豹很灵性,非一般兽类,便随他性子好了,只要还呆在宫里就行。   洛白一口气奔到快至玉清宫,远远看见小道尽头有盏晃悠的灯笼,连忙躲进路旁的草丛。只见一人手持灯笼匆匆走来,灯光照出满脸焦急,来人竟是元福。   洛白刚想出声唤他,忆起自己还是豹,连忙钻到一棵树后变回来,又将头探出去,对着元福背影叫了声:“元福姨。”   元福倏地停步,又惊又喜地看过来:“公子?”   “嗯嗯。”洛白使劲点头。   他本来心里忐忑,但见元福表情甚好,正暗中松了口气,却见他的脸色开始渐渐变沉。   不好!   “公子去哪儿了?怎么天都黑了都还不回宫?小的都要去让御林军寻人,怕你莫不是在哪儿贪玩迷路,或者是惹上了什么大人。”元福声音越来越大,调高灯笼往这边照,脸上又露出疑惑:“你还不出来,躲在树后做什么?”   “嗯,那个,嗯,我……”洛白哼哧哼哧地说不出话。   元福进草丛往这边走,洛白怕他见着自己没穿衣服,便绕着树转圈,始终躲在树后。   这下反倒让元福更起了疑心,跟着树转了两圈后,陡然一个回身,将赤条条的洛白抓了个正着。   “你衣衫呢?你衣衫去哪儿了?”元福先是大惊,接着又似想到了什么,一张脸唰地雪白,声音都变得急促尖锐:“你衣衫被谁脱了?被谁脱的?”   洛白想往后躲,但元福抓住他手臂不让动,只得用两手挡在身下,结结巴巴道:“我自己脱的,我自己脱的。”   “你脱衣服做什么?”元福的声音又气又急,“你平白无故脱衣服做什么?”   “就,就……”洛白脑子突然灵光起来,“玩着太热了嘛,我就脱了,脱掉就凉快了。”   元福闻言松了口气,脸色也好转了不少,“那你脱掉的衣衫呢?”   “我忘记脱在哪儿了,嗯,忘记了。”   元福叹了口气,将外衫脱下来给洛白裹上,挑着灯笼往玉清宫的方向走,“走吧,回去了。”   洛白一路小心翼翼地偷看元福的脸色,见他始终没有个笑脸,便从旁边的小树上折了根小指粗的枝条,看了看又扔掉,换了根更细的,递到元福面前。   “元福姨,你用这个抽我吧。”   “奴才哪儿敢抽您啊,您可是主子,小的只是伺候您的奴才。”   “……你还是抽我吧,抽主子,抽。”   洛白小跑到元福面前挡住,撩起一截衣摆,露出半拉屁股,又被元福赶紧将衣摆扯了下去。   “像什么话?你说你像什么话?”元福又好气又好笑。   “我知道元福姨舍不得抽我,那你笑笑,笑笑。”洛白赶紧将手上的枝条给扔得远远的。   “不想笑,笑不出来。”   “那我给你笑,嘻嘻嘻……哈哈哈……咦,元福姨,你笑了。”   “傻笑什么?就跟那——什么似的。”   “我知道,就跟那傻子似的。”   “别胡说,公子才不傻,公子挺聪明,心里什么都明白,只是一团孩子气罢了。”   “嗯,我才不傻,我聪明着呐,嘿嘿……你不知道,我真的可聪明了。”   洛白很少被人夸聪明,整个人都快飘起来了,激动得差点把变成豹子帮哥哥打架的丰功伟绩讲出来,好不容易才将那冲动给强行压制住。   两人有说有笑地回宫,洛白还没用晚膳,元福将温在食盒里的饭菜端出来让他吃,又去给浴桶里放热水。只是沐浴时看到洛白后背的那些淤青,又是盘问了好一阵才罢休。   洗完澡,洛白就被赶上了床,元福见他闭着眼睫毛轻颤,两根指头搓捏着枕头一角,知道这是快睡着了,便轻手轻脚地出屋关门。   洛白的确就要睡着了,迷迷糊糊中却又想起还没给今天作标记。   他实在是太困,不想动,思忖着要不明天起床后补上,但又觉得今天太重要,不光和哥哥呆一起那么久,哥哥还抱他了。   如此重要的一天,必须得记上。   洛白又起了床,摇摇晃晃地走到书案旁。屋子里虽然没有点灯,但月光很好,什么都看得见。他打开自己那本卷册,用毛笔在那排小梅花下另起一行,画了个很大的豹爪。   ——足足有其他豹爪的两倍大。   他这才搁下笔,合好卷册,满足地重新上床。月光清幽,如雾如纱,室内很快便响起了轻微的鼾声。   肩舆停在乾德宫前方,楚予昭双足刚落地,就听到台阶上传来一声焦灼的女子声音:“陛下。”   楚予昭在听到这声音后,脸色柔和了几分,看向被两名宫女搀扶着匆匆步下台阶上的女子:“太妃。”   秦太妃嫌宫女们太慢,甩开了两人的手,加快脚步往台阶下走,楚予昭忙道:“小心些,天黑看不清路。”   秦太妃还没站定,就上下打量楚予昭,急促地问:“受伤了没?有没有受伤?”   “没有,朕身边那么多禁卫,刺客都近不了身的。”楚予昭面对秦太妃时,脸上带着很淡的微笑,整个人放松了不少。   “刺客都是亡命之徒,禁卫再多也危险啊。”秦太妃检查了一遍,确定他没有伤痕后,这才舒了口气。   秦太妃虽是已故先帝的嫔妃,年纪看上去比楚予昭也大不了几岁。穿着身半旧的藏蓝色家常衣裙,脸上未施粉黛,清秀温柔,头发松松挽了个髻,只簪着一根素钗。   看上去就像那些平常人家里的年轻妇人。   两人开始往台阶上走,宫女和太监们就跟在十几米远的距离,秦太妃低声问:“刺客抓着了吗?”   楚予昭不置可否地道:“没有活口。不过这是我意料中的事。”   “知道是谁干的吗?”   楚予昭冷笑了声:“你说还能有谁?”   秦太妃低头跨上两步台阶,叹了口气:“你说那娘俩为什么就不能消停片刻呢?从前咱们还住在西园子时,茶水都要用银簪子试了才敢用,你现今都登上尊位了,他们竟然还不死心。”   “有些人生来就是如此吧。”楚予昭淡淡地道:“未达目的就永远不会罢休。那位如此胆大妄为,也是因为他舅舅冷将军,率大军驻守在宁作边境,拿准了朕就算知道是他做的,却也不能拿他怎么样。”   秦太妃叮嘱道:“既然知道人家不达目的不罢休,那你也要小心些,莫再大意,让他们找着了空子。出宫的话,一定要多带些人手,别只带着禁卫,我看那些御林军时常都闲着,把他们都带上啊。”   楚予昭很有耐心地听她絮絮念叨,待她语落后才回道:“韵姐姐说得是,以后我一定会小心的。”   秦韵听到他用上了少时对自己的称呼,就再也念叨不下去了,嗔怪地道:“陛下已是九五之尊,有些称谓就不能再出口,得时刻注意着分寸。”   “太妃教训得是。”楚予昭又道。   秦韵用手挡嘴浅笑了下,忍不住问道:“我今天听人说,凶徒是在城边上的四井子街企图行刺的,陛下去那儿是做什么?”   楚予昭略微停顿,说:“本来只是在宫里待得烦了,听说城外的枫叶正红,便想出去透透气,从西城门回宫时,恰好就经过了那一段。”   “还和小时候一样,喜欢看枫叶。”秦韵笑道。   上台阶最后一步时,楚予昭伸手扶了扶秦韵肘弯:“我送太妃回长春宫。”   “我自己回去就行了,你今日虽然没有受伤,也早点安歇休息。”秦韵脸上又露出担忧之色,“这几日痛症发作得频吗?上次从典州请来的大夫开那方子,喝了可有什么用?”   “这几日似乎要好些。”楚予昭道。   “那就好,也继续寻着其他大夫,最好是能将这痛症根治掉。”   “我明白……”   送走了秦韵,楚予昭回到寝殿。沐浴完毕,穿着白色寝衣坐在凳子上,成公公用帕子绞着他身后垂落的湿发。   “陛下,老奴今夜就留在殿中守着您吧。”   楚予昭垂眸淡淡道:“不必,朕没事。”   成公公没有再说,将已经濡湿的帕子丢到旁边小太监捧着的托盘里,重新换了条干帕子绞发。   “成寿,你对今晚的事怎么看?”楚予昭问。   成公公手下不停,嘴里小心回道:“那全是因为陛下福德齐天,是上天庇佑的真龙天子,所以降下神猫——”   “成寿,你用对他们的那套话来敷衍朕吗?”楚予昭突然出声打断,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成公公连忙往后退了一步,躬身回道:“奴才不敢。”   楚予昭很轻地叹了口气:“你伺候母后多年,是母后留给朕的人,不用时刻那么小心,有什么话就说吧,朕不会怪责你的。”   “奴才明白。”   成公公见那两名小太监已经理好了床铺,挥挥手让他们离开。等两人退出房门后,这才谨慎地开口:“奴才以为,这事可能与那位脱不了干系。陛下要动手的话,只能从冷将军身上开始……”   成公公说完后,寝殿内一片安静,楚予昭垂着眼眸没有开口,神情淡淡的看不出情绪。   半晌后,他才道:“时辰不早了,朕累了,公公也去歇息吧。”   “是。”成公公嘴里应声,脚下却没有动,一脸的欲言又止。   楚予昭也察觉到了,转头看向他:“还有什么事吗?”   成公公翕动着嘴唇:“陛下,关于那个邪祟的事——”   “这事公公就别管了,朕自有主意。”楚予昭出声打断了他。   成公公不敢再说,只得退出房,轻轻关好了寝殿门。楚予昭又一个人静坐了会儿,这才上床睡觉。   ……   “哥哥,小鱼从这个缺口跑了,我堵不住,快来帮我抓啊。”   “堵不住就别抓了。”   “你帮我抓抓嘛,帮我抓一条好不好嘛……”   楚予昭觉得自己站在一条小溪里,溪水荡漾着金色碎光,晃得人睁不开眼。   他半眯眼看向对面站着的人,那是名男孩儿,年约七八岁,五官模糊不清,头顶有个用青布挽着的小髻。   “哥哥,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呀?都不给我抓小鱼。”男孩儿撒娇地扭了扭身体。   楚予昭正在想这是谁,就听到自己开口道:“水里凉,当心冻着,你上岸把鞋袜穿好,我给你抓就是了。”   这道堪堪变声的少年音,充满了无奈和纵容,听上去很稚嫩,但楚予昭知道就是他自己在说话。   他看见对面的男孩儿往岸边走,微张着双臂小心翼翼,走了两步哎呀一声。   “怎么了?”楚予昭听见自己紧张地问。   “哈!哈哈!小鱼在啄我的脚趾头。”男孩儿快乐地笑起来,“哥哥你过来,站我旁边别动,小鱼肯定也会啄你。痒死了,哈哈哈……小鱼啄你了没?肯定是你脚臭,哈哈……”   ……哥哥……哥哥……哥哥……   楚予昭猛地从梦中惊醒,睁开眼盯着头顶的纱帐。   梦里那一声声奶声奶气的哥哥,还在耳边萦绕回旋,心里的愉悦也没有散去,他摸了下唇,发现嘴角还勾着一抹浅淡的笑。   他动了动身体想坐起来,却发现腹部丹田处隐隐发热。   这是痛症又要发作了吗?   他躺着没有动,但等了好一阵子,痛症并没有出现,那隐隐发热的感觉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楚予昭怔怔地看着纱帐,回忆着梦中那名看不清面目的男孩。   他在记忆里搜寻半刻,却找不出关于那男孩儿的一丝一毫。   是予策吧?毕竟除了楚予策,也不会有人叫他哥哥。但在这样认定的时候,隐隐中又觉得不太像,似乎哪儿总不对劲……   哥哥,哥哥,哥哥……   片刻后,他嘴唇翕动了下,用低不可察的声音喃喃道:“予策,是你吗?是你在叫哥哥吗?”   *   作者有话要说:   中午12点还有一更 第25章 你平常吃生肉吗?   第二天起床, 元福给洛白梳头时,打开装着头饰的木匣,习惯性地又要让洛白二选一。可看见里面仅剩下小玉冠, 只得道:“看吧, 玉簪让你昨儿搞掉了,现在没得选了。”   洛白惆怅地想:可不是嘛,包袱没了,连带着那根好看的羽也没了。   不过只要那只叫做孔雀的鸡还在, 羽继续去拔也就是了,他如此安慰自己。   用完早膳就去拔,拔完再去找哥哥。   可当他兴冲冲出门时, 却被元福给叫住了。   “公子, 现在不能出门, 昨天没有写字, 今天就要把这两天的补上。”   洛白苦着脸坐在书案前, 拿着毛笔在纸上涂抹小墨团。围墙上有只猫走来走去, 也被元福拿扫帚给赶走了。   等到终于将整整一张纸都涂好, 拿给元福看了, 元福又说:“还有画,这两天的画也要补上。”   整个白天, 洛白便耗在书案前,一边喝着小太监送来的冰糖银耳羹, 一边努力胡乱涂抹, 终于在晚膳时将两幅画作完成。   “元福姨, 我现在可以出去玩了吗?”用过晚膳后, 洛白眼巴巴地问。   元福终于没有办法了, 便挥挥手:“去吧去吧, 别淘啊,天黑了就早点回宫,玩得再热也不能将衣衫剥了。”   洛白欢天喜地地跳起来往屋外跑,大声回道:“我知道了。”   半边夕阳挂在山头,欲坠未坠,一只雪白的小豹奔跑在林子间,熟门熟路地向着乾德宫的方向而去。   当他奔过一棵高大的银杏树时,猛然刹住脚。因为速度太快,四只爪惯性往前滑了一小截,在草坪上拖出了一道擦痕。   洛白仰头看着枝叶茂密的老树,飞快地爬上去,将身上系着的包袱摘下来,藏在了树冠里。   每次回玉清宫前,再来树上穿好衣服,这样就不怕衣服会丢掉了。   洛白解决了这个大难题,快乐的继续奔向乾德宫,躲过那些侍卫,爬上横梁,摸到了乾德宫的后殿。   可楚予昭却没在,他在横梁上小跑着,将那些屋子都找了遍,也没有看见人。最后还是在屋子后的一处平地上,看到了楚予昭的身影。   楚予昭正在练功,腾挪纵跃间,手中一把长剑旋出银白剑花。他只穿着白色单衣,可那层衣料已被汗水湿透,贴在背心上。动作间,显出下面流畅的肌肉线条。   洛白见他练得专心,周围也没有服侍的内侍,便从横梁上下来,去平地旁的石凳上蹲好,矜持地等着他发现自己。   楚予昭练得很专心,眼睛也没往他这边瞟一眼,手上的剑越舞越快,凌厉的剑风卷起身旁落叶,随着他动作在低空中左右飘忽。   我哥哥好厉害啊,我哥哥是天下最厉害的人……   洛白正看得一脸崇拜,就见楚予昭在一剑刺中空中两片树叶后,突然往前踉跄了两步,虽然及时用剑拄地撑着身体,左膝还是跪了下去,弯腰捂胸,开始不停咳嗽。   洛白慌了,立即从石凳上跳下,跑到楚予昭身旁,急得围着他转圈圈,又仰头嗷嗷地叫。   嗷!   喵嗷!   楚予昭咳完这一阵,垂着头看向小豹。他苍白脸色中透出几分不正常的红,被汗水浸透的长发黏了几缕在颊边。看见小豹着急的模样,他低低笑了声,哑着嗓子问:“小白,你来了?”   洛白正抬起爪子去晃他手臂,听到这话后,整只豹犹如被点穴般陡然僵住。   小,小白?   他叫我小白?   哥哥知道我是洛白了?   楚予昭没注意洛白的异常,他用剑拄地站起身,脚步不太稳地走向石桌。   “你通身雪白,朕觉得小白这个名字很适合你,以后就叫你小白怎么样?”   洛白松了口气,原来是这样啊。   喵嗷!   小白就小白,我觉得这个名字很可以。   他小跑着跟了回来,爬上楚予昭对面的石凳,两只前爪撑上桌面,直立起身体。那双刚好从桌面上露出的圆眼睛,担忧地看着对面的人。   天际最后一丝橘红也消失,夜幕垂落。楚予昭用拳抵唇咳了两声,从石桌上的托盘里拿过一只空杯,拎起茶壶倒满水,放到洛白面前。接着才给自己倒了一杯,递到唇边轻轻啜饮着。   洛白踮起后爪,左前爪撑在石桌上支起身体,伸出右前爪去端水。可茶杯光滑,单单一只爪不好使,茶杯被拨弄得晃来晃去,和石桌发出摩擦的动静。   楚予昭侧头垂眸,看着那只已经尽力张开,却依然握不住茶杯的小爪,眼底闪过一丝笑意。   洛白正在拨弄茶杯,就见那杯子突然被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端了起来,一道低沉醇厚的声音响起:“坐好,用两只爪子捧着喝。”   待洛白坐好后,楚予昭将茶杯递给他,等那两只小爪稳稳捧住了杯身,这才松手。   一人一豹隔着张石桌安静地品茶,周围很安静,只有夜风拂过枝叶,发出窸窣的声响。   “你是最近才来宫里的吗?”楚予昭突然开口打破了这份安静。   他问完便转头去看石桌对面,却没有见着小豹。   洛白正坐好了喝水,听到楚予昭在问自己,立即抱好茶杯直起上半身,从桌面上露出两只耳朵和一双圆溜溜的眼睛。   喵嗷!   我是最近才来宫的,但是说了你也听不懂哦。   楚予昭却煞有介事地点头:“嗯,是最近才来宫的。”   他说完这句,便看见对面的那双眼睛瞪得更圆,两只耳朵也竖了起来。   “你在皇宫里偷偷跟着我已经有好一段时间了。”楚予昭用笃定的语气道。   他使用的自称不是朕,而是我,边问边将茶杯递到嘴边,眼睛半眯观察着小豹。   小豹的眼珠子开始乱转,视线飘忽不和他接触,一副心虚的模样。   “你以前住在京城附近的某座山上。”   小豹的一只耳朵抖了抖,圆溜溜的眼睛里露出一丝困惑。   “说错了,你住的地方其实很远,走过了很长的路程才到了京城。”   洛白忍不住喵嗷了一声。   对的对的,马车都走了好多天。   “你是无意中进入的皇宫——错了,你是专程来到皇宫,是为了要完成一件事——也没有别的事,只是留在这儿生活。你每天会偷偷给自己找一些残羹剩肴——嗯,不对,吃得倒还不错……”   楚予昭不动声色地观察小豹的反应,慢悠悠纠正着自己的猜测。   ——他是前不久才长途跋涉进的宫。虽然不清楚目的地为何是皇宫,但并不是要来完成什么事,只是在这里生存而已。小家伙过得也不错,没吃过剩菜剩饭,长得圆头圆脑一身肉,皮毛也柔滑光泽。他这么聪明,应该是在御膳房偷食物,不过还好,这么一段时间来,居然没被人发现。   洛白此时满心折服,一双眼睛不加掩饰地流露出崇拜。   哥哥太厉害了,真是太厉害了,他怎么什么都能知道?幸亏我既聪明又会掩饰,不然会被他看出来我就是洛白的。   楚予昭看着呆呆出神的小豹,探身越过石桌,拿走他怀里搂着的空茶杯,问道:“还要喝吗?”   洛白这才回过神,连忙摇头。   不喝了。   楚予昭没有放下那只空杯,拿在手里把玩着,淡淡的星光撒在他脸上,给他锋利的五官镀上了一层柔和。   一阵风吹过,他低低地咳了两声。洛白发现他还穿着那件单衣,赶紧跳下石凳,将不远处石台上搁着的一件外袍叼了过来,用爪子碰了碰楚予昭的膝盖,示意他披上。   外袍太长,整件基本上都在地上拖动,楚予昭也没介意沾了灰,拿过来便披上,还顺手揉了下洛白的头。   落在头顶的大手虽然有些冰凉,却让洛白觉得很舒服,他忍不住眯起眼,在那掌心里蹭了蹭。   楚予昭低头看着他,没有丝毫预兆地,突然拎住他后颈提起来,举在自己眼前。   洛白不明所以地和他对视着,却温顺的没有反抗,身体软塌塌地垂成一长条,四肢也垂在身旁。   楚予昭脸上闪过浅淡的笑,把外袍下摆搭上石桌一角,再将洛白放在上面:“坐好了。”   洛白便乖乖坐好,眨动着眼睛看着他。   “如果我还有很多时间的话,就可以将你养在身边,但估计也没剩下多少了。你有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我可以令人将你送去。这皇宫比丛林更为险恶,以后就别呆在这儿了。”   这些话已经超出了洛白的理解范围,他不是特别明白。但他能听懂个大概,便是楚予昭在说他没什么时间,想把自己给送走。   为什么没时间了?就算没时间,自己也不会打扰他,就坐在一旁等着不行吗?   洛白有些委屈,将两只爪子揣在怀里,扭头看向一旁。   楚予昭并没有看他,深邃的眼眸注视得很远,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出神片刻后继续道:“我有个弟弟。”   洛白倏地转回头,小巧的嘴唇紧抿着,两只眼睛亮若晨星。   “……他叫做楚予策。”   小豹眼里的小星星瞬间散去,耳朵也耷拉下来,有些失落地转开了头。   “我第一次见着他的时候,他躺在襁褓里,那么小小粉嫩的一团。母后让我抱他,从奶娘手里接过来时,我吓得都不敢动一下。他那刻明明睡得很香,却睁开眼睛对我笑了……”   洛白心里像是打翻了一瓶醋,心肝肺都被泡得酸酸的。他慢慢扑在铺着外袍的桌面上,将身体摊开,又用两只小爪子捂住了耳朵。   不听,不听,难听死了。   但楚予昭低沉醇厚的声音,还是继续传进他耳朵里。   “他小时候经常穿一件红底黑团花的小马褂,颈子上挂一个玉做的长命锁,看见我就扑上来叫哥哥,想要我抱。而我对他,却总是那么不耐烦……他该是多孤单啊,身边只有个一心想着复仇的哥哥,还有几名懒散不尽职的奴才。平常陪着他的,也不过是我顺手做的一个木雕小马而已……”   洛白心里虽然嚷嚷着不听,两只捂着耳朵的小爪子还是往旁边挪了挪,露出了一道缝。   “如果当初我不是那么一心想着报仇,早早带他离开皇宫,哪怕是过着三餐不继的生活,他也不至于那么小就没了……”   楚予昭的声音里越来越低沉,洛白心头一惊,那点酸意顿时飞得杳无踪影,一颗心也慢慢揪紧。   他转过头,看见楚予昭眼底似乎有水光闪过,可定睛看去时,却只看见了一排长黑的睫毛,低低垂着,遮住了眼里一切情绪。   “现在我拥有的这些算什么呢?就算报了仇,我又能得到什么呢?予策不会原谅我,母后也不会原谅我的……”   楚予昭声音越来越轻,最后像是呢喃一般。洛白却听出了他话语里浓浓的悲伤和疲惫,不觉心头难受得慌,忍不住用爪子按在了胸口。   他知道没了的意思,村里的老人过世后,大家都会说那是没了。   没了就是再也见不着,听不着,触碰不着,化作一堆黄土,静静地躺在山坳里。   可那些没了的都是老人,朕的弟弟不会是老人吧,为什么也没了?   楚予昭就那么垂着头,像是睡着了一般,半晌后才似感叹又似自嘲地轻笑了一声:“想不到这些憋在心头的话,居然没有一个人可以诉说,对着一只豹子才能讲出口。”   洛白轻轻嗷了一声。   我并不完全是一只豹子,但朕有什么话,都可以讲给我听哦。   楚予昭虽然听不懂,却能听出这轻柔声音里的安慰意味,不自禁抬起头看了过去。   星光下,小豹端正坐在石桌上,温柔地看着他,那双眼就像盛着一汪澄净的水,里面荡漾着银色的碎光。   楚予昭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抚摸他柔软似绸缎的皮毛。小豹温顺地任他抚摸,撒娇似的从鼻子里哼了两声,伸出粉嫩的小舌头,舔了下他的手指。   “还乱舔,也不怕又被辣着舌头?”楚予昭感觉到手指上濡湿的温热,心情突然就好转了起来,忍不住道。   洛白听到这话陡然一僵,想起昨晚也是舔手指,结果将药膏舔进嘴的事,慢慢闭上了嘴。   楚予昭脸上神情柔和,嘴角也微微勾了起来,曲起手指去挠小豹的下巴。   洛白想表现得凛然些,将他手指给推开,但下巴被轻挠的感觉真是太舒服了,那只搭上楚予昭手指的爪子,终于还是不争气地失去了力气,只软软地拨弄了两下就宣告放弃,还闭上了眼,惬意地小声哼哼。   “你平常都爱吃什么?是熟食还是生肉?喜欢生牛肉还是活鸡,我让人给你准备点。嗯?”楚予昭一边挠他下巴,一边低声问。   生牛肉?活鸡?   我才不吃那个。   洛白想嗷一声表示反对,结果刚抬头看向楚予昭,整只豹便如同雷劈般僵住不动了。   只见楚予昭肩头趴着一名小孩,惨白的脸色中透出青色,咧着大大的嘴,睁着两只黑洞洞的眼,从楚予昭肩头上俯身看着他。   正是那名鬼娃娃。   *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在今晚12点 第26章 把鬼娃娃送给你   洛白被吓得神魂差点飞了, 嗷一声跳了起来,声音都劈得变了调。   他浑身的毛炸开,不管不顾地往前窜出, 却没提防这还在石桌上, 扑通一声掉下地,连接翻了两个滚。   他飞快地爬起来,继续往前冲,正要跃进旁边树丛时, 听见了身后楚予昭的声音:“小白?”   啊!哥哥还在!   洛白脑中一个激灵,立即刹住步子停在了树丛旁。   “小白,你怎么了?”楚予昭声音变得疑惑起来。   话音刚落, 他就看见小豹像是下了某种决心似的, 长长深呼吸了两口, 小肚皮跟着呼吸频率收缩又鼓起, 再一点点挪动脚步转过了身。   洛白见楚予昭神情没有一丝慌张, 在那鬼娃娃将手摸到他脸上后也没有任何反应, 就像完全不知道似的。   哥哥是看不见鬼娃娃吗?一定是的, 村里那些老人讲古, 里面的鬼便不是每个人都能看见的。   洛白一动不动地站着,内心有两只小豹子正在激烈争吵。   ——不能跑啊, 之前不就到处找哥哥,要给他解决掉鬼娃娃吗?今天明明见着了, 为什么又要跑呢?   ——可我现在是豹子啊, 就算说出来, 哥哥也听不懂。何况他那晚和光头在商量鬼娃娃的事, 他知道的, 只是看不见而已。   ——那你就将那鬼娃娃抓走, 扔得远远的,让他找不着哥哥。   ——不行不行,要抓你去抓,鬼娃娃太可怕了,我都不敢看他。   楚予昭皱眉看着洛白,英俊的脸上露出了几分深思。接着像是想通了什么,眉头舒展,放缓语气道:“小白莫怕,刚才只是问问而已,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不会有谁勉强你的。”   洛白竭力让自己不去看楚予昭背上那个身影,两只眼睛只死死盯着哥哥的胸膛,迈着小碎步,颤巍巍地慢慢靠近。但余光却能看见那个鬼娃娃已经将头俯在哥哥肩颈处,似乎在吸着什么。   是在吸血吗?啊?是在吸血呀!   他惊恐得脊背弓成了拱形,四条腿不停发着颤,走路都走不成一条直线,却仍然一步步靠近,身上的毛越炸越开,就像一朵硕大的蒲公英。   当走到楚予昭跟前时,他鼓足勇气往上一跃,闭着眼睛张开嘴,照准鬼娃娃的后颈位置一口咬去。   牙齿合上的瞬间,他感觉咬住了一片冰凉的衣料,知道这是将鬼娃娃给咬住了。   这下他也顾不上害怕,用力一甩头,叼着鬼娃娃就往前跃出,刚落地就冲进了树丛。   洛白忍着恐惧,竭力让自己不去注意嘴下的东西,四条腿拼命倒腾,跑得快要飞起来,如同一股白色的小旋风。   他穿过浓密的树林,越过曲绕的小溪,直接扎进蔷薇花丛,又顶着带刺的枝叶冲出来,卷向西园子的那片荒地。   路上遇到那些正在闲逛的野猫,不明所以地跟上来一起跑。   鬼娃娃两只脚拖在地上,中途挣扎了几下,洛白吓得差点松嘴扔掉。但脑中一个念头在提醒他,不能松嘴,不能扔,这还不够远,要扔到西园子才行。   靠着这个信念,他一口气奔到了西园子荒地,也就是平常他和那群野猫上朝的地方,这才停下步,惊慌地四处寻找。   他想找一处墙洞或者地坑,将这鬼娃娃塞进去后填土,填得严严实实,再压上几块大石头,让他再也钻不出来。   那些追上来的野猫明显也察觉出了不对劲,虽然它们不敢靠近洛白,和他保持着一定距离,但也不离开,全站在边上炸开了毛,盯着洛白叼着的鬼娃娃,发出咪呜咪呜的威胁嘶叫。   洛白在荒地上找了好几圈,也没找到合适埋鬼娃娃的地方,而叼在嘴里的鬼娃娃也开始挣扎,两只脚在地上扑腾,冰凉的手抓住洛白的颈毛往外扯。   洛白此时并没感觉到疼痛,心里只有害怕。他叼着鬼娃娃的嘴已经失去了知觉,身体不停发着抖,四条腿软绵绵地像踩着棉花。   这片荒地上除了杂草,便只有几块和野猫上朝用的大石。他实在是找不到洞或坑,慌乱之下,便不管不顾地把鬼娃娃往那石头缝隙里塞。   可石头缝隙太窄,鬼娃娃连头都塞不进去。围观的野猫们虽然对鬼气很敏感,也很抗拒,但它们不知道洛白在做什么,天性里的好奇终于占了上风,忍不住慢慢往里聚拢,探着头想瞧个仔细。   野猫将大石围了一圈,都看着洛白叼着鬼娃娃往石头缝隙里塞,撞了几次后,那鬼娃娃似是恼了,狠狠抓了一把他的颈毛。   嘶——猫们发出惊惧的龇牙声往后退。   洛白这次也终于感觉到了疼痛,连忙往后退了两步,不敢再将鬼娃娃往缝隙里塞。正在六神无主时,见身后立着一只看得津津有味的野猫,忙叼着鬼娃娃凑了上去。   给,送给你,接着。   那野猫吓得惨叫一声,原地蹦起老高,落地后夹着尾巴跑一边去了。   地面上既然找不着地方,洛白看到旁边的一棵树,灵机一动,嘴里拽着那鬼娃娃就往树上爬。   树杈上本来蹲着几只猫,见状惊叫着赶紧跳了下去。   洛白一口气爬到最上面,站上一根胳膊粗的树枝,小心地张开嘴,将鬼娃娃放在梢头。这过程他一直警惕着,要是对方想跑,就扑上去重新咬住。   鬼娃娃保持面朝下的姿势,横趴在两根交错的树枝上,当洛白松开嘴后,他动了动脚,慢慢抬头看向身后。   洛白慌得用爪子将他头一把按住。   不!你就这样趴着,不要看我!   明明害怕却又好奇的野猫们,也陆陆续续爬了上来,挤在其他树枝上看着。若是此时有人经过的话,会发现这棵树上好似长满了猫。   洛白正在思考下一步该怎么办,总不可能就这样守在树上,就觉得爪子下的鬼娃娃似乎在发抖。   他看了眼其他猫,没谁在动,便微微抬起爪子,再重新按上去。   没错,鬼娃娃真的在发抖。   洛白不禁呆了一瞬,脑子里浮出个不可思议的想法:难道让豹这么害怕的鬼娃娃,他自己也在害怕吗?他是在害怕我?   “嗷……”他试着凑近些,低低叫了一声。   果然,爪子下的鬼娃娃抖得更厉害了,树叶都被抖得窸窣作响。   这样啊……   既然鬼娃娃在害怕,洛白也就不那么怕了,很快就镇定了下来。   他暗自琢磨,要不和他好好谈谈,大家都退一步。鬼娃娃自觉离开哥哥,自己也不用去挖坑将他埋了。   互相吓来吓去的,真的很没有意思。   洛白拿定了主意,对着其他树枝上的猫们叫了一声。   过来,离我近点。   猫们磨磨蹭蹭的不动。   嗷!!   你们还是不是我臣子了?朕的那些臣子,当他在大街上遇到危险时,都是拼命往上冲,去保护朕,挡在朕身前。可你们呢?你们呢?   面对洛白的骂骂咧咧,猫们没有办法,只得往这边挪了一点,缩小了包围圈的大小。洛白被包在中间,觉得挺有安全感,这才颤巍巍地收回了爪子。   谁知鬼娃娃却不再试图抬头,只伏在树枝上发抖。洛白耐心地等了片刻后,伸出爪子拨了拨他。   鬼娃娃浑身一颤,肩膀也开始耸动,似乎在抽抽搭搭地哭。   洛白心里有些懵,却也不敢去将他翻个面,只能耐心的守在旁边等着。中途有猫想离开,他倏地转头看去,圆圆的豹眼里显出威严,猫也不敢走了,又乖乖坐下陪着他。   过了一会儿,鬼娃娃平静了不少,开始慢慢转头往这边看。洛白看似镇定,爪子却抓紧了身下的树枝,整只豹的毛似乎又蓬松了一圈。   当鬼娃娃那张惨白中透出乌青的脸朝向他时,洛白心里的小豹子爆出惊声嚎叫,在树枝间飞快地纵跃逃窜,疯狂挠着树干发泄惊恐。   ——但事实上,他却坐在那里一动没动,稳重地抿着唇,甚至还轻缓地甩了下尾巴。   看他如此镇定,猫们也就只微微起了一阵骚动,接着又安静下来。   鬼娃娃用那双黑洞洞的眼睛看着洛白,似乎在观察他。洛白被看得毛骨悚然,却勇敢地和他对视着,只是尾巴从旁边悄悄伸了出去,搭在一只猫的背上。   这样和同伴搂在一起,感觉会好得多。   片刻后,鬼娃娃撑住树枝坐起来,猫们又起了一阵骚动。洛白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低吼,才稳住它们不四下逃窜,只留下自己一个在这儿。   当然,如果野猫们真要跑,那洛白也会跑的,甚至比它们还要跑得快。   今晚月光很好,将鬼娃娃的全身都照得清清楚楚,以至于洛白在内心抱怨,为什么月亮要这么圆?今晚就藏在云朵后面不行吗?   他并不想看清鬼娃娃红得不正常的嘴,还有脸上那蜘蛛网似的青色血管,便将视线下移,落到除他脸庞外的其他部位。   鬼娃娃年约五六岁,身着一件黑色的袍子,外面罩着红底黑团花的马甲,垂在空中的一双脚,穿了双锦缎面的布鞋,小小胖胖的鞋面上,还绣着一篷兰草。   他动了下身体,胸前有什么东西在发亮。洛白仔细一看,发现那是他挂在颈子上的一块玉,做成了小锁的形状。   村子里的小孩也爱戴这个,叫做长命锁,只是那些锁片都是黄铜或者白银做的,没有这块光洁柔润,还在月下反着淡淡的光。   令人窒息的安静中,洛白觉得可以谈谈了,便眼睛盯着别处,嘴里轻吼了一声。   嗷……   你能听懂吗?听不懂的话,我再变成人和你说话好了。   洛白没有等到鬼娃娃的回应,暗忖他应该听不懂,便想要不变成人吧,毕竟对方就算是只鬼,可也是个人模样啊。   鬼娃娃却在这时开口了。   他用虽然稚嫩却透出阴森寒意的声音,有些口齿不清地喃喃道:“猫……小猫。”   *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在白天中午12点。 第27章 你看见了什么?   洛白听到鬼娃娃出声, 倏地转头看去。但鬼娃娃却没有了其他的话,只含混不清地呢喃着,似乎在一直说小猫。   他眼睛平视着前方, 鬼气森森的样子和声音格外瘆人, 但洛白却从那双黑洞洞的眼睛里,看出了几分茫然。   哎,其实怕什么啊,这还是个小孩子呢。   “小猫……猫……”   嗷, 是的,这些都是猫,当然我不是。   “小猫, 小猫……”   嗯, 都是猫, 我们可以说其他的吗?   “小猫……”   洛白耐心地回应, 胆子也大了起来。毕竟一直念着小猫的鬼娃娃, 让他觉得这好像成了个真娃娃, 不再那么令人害怕。   ——当然, 前提是别去看他的脸。   可就在这时, 鬼娃娃突然停下了念叨,身体开始轻微发颤, 就像刚才被吓着了那般。   洛白狐疑地看着他,正想问问是怎么回事, 就见他抖动愈加剧烈, 震得身下的树枝都在哗哗作响。   那动静大得不是被吓得发抖, 倒像是被什么力量控制住了, 再将他上下震颤摇晃。   野猫们面面相觑, 正在舔爪子的也不动了, 都抓紧了身下的树干。   鬼娃娃突然抬手抱着自己头,嘴里发出嘶嘶声,露出了极度痛苦的神情。而他脸上那些蜘蛛网似的青色血管都凸出了皮肤,看上去格外狰狞可怖。   洛白倏地站起身,惊慌地往后退了半步,差点踩中旁边一只野猫的尾巴。   “嗷!”   你怎么了?你怎么了?不要这样吓人啊。   就在野猫们纷纷想跳下树时,鬼娃娃的异常反应戛然而止。他颓然低下头,两只手臂就无力地垂在身旁。   洛白警惕地看着他,不知道他到底在搞什么,就见鬼娃娃又慢慢抬起了头,和他定定对视着。   那双眼睛里不再一片空茫,而是充满森寒鬼气,接着又缓缓咧开嘴,露出个诡异可怖的笑。   洛白瞬间就起了层鸡皮疙瘩,从脚底麻到了天灵盖。可还来不及反应,就见鬼娃娃突然张大嘴,露出一排雪亮的尖牙,伸出两只手对着他扑来。   嘶——   洛白已是魂飞魄散,猛地从树枝上跳了起来,在空中弹出锋利的爪子,对着鬼娃娃的脸狠命挠去。   然而这一下却挠了个空,已扑到面前的鬼娃娃就那么凭空消失了。   野猫们被鬼娃娃那一扑吓得吱哇乱叫,纷纷从树上往下滑,有些干脆就直接往地上跳,四处一片混乱。   洛白刚想跟着一起跑,却又觉得哪里不对劲,连忙一声低吼震住了那些野猫。   别吵吵!   等野猫们安静下来,洛白抽着鼻子在空中嗅闻。但空气中只有混杂着泥土的草木清香,没有鬼娃娃的半分味道。   他居然真的就这样不见了。   是被我吓跑了吗?   一定是被我吓跑了。   这下不必费心考虑怎么处理这个鬼娃娃,洛白大大松了口气。现在时间已经不早了,他将野猫们遣散,又去藏着自己包袱的那棵树上穿好了衣衫,赶紧回了玉清宫。   虽然被惊吓了一场,但能换得哥哥的安宁,一切都是值得的。至于那只鬼娃娃去了哪儿,已经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   一夜好梦。   洛白在第二天起床时神清气爽,用完丰盛的早膳后,戴上他的小玉冠,穿上浅蓝色的长衫,同色系的云纹腰带系出窄窄的腰身,在元福的细细叮嘱声中,款款出了门。   林中阳光洒落,照得他肌肤如雪眼若点漆,路上碰到一名小宫女,他让到一旁拱手行礼,嘴里像吃了蜜一样甜:“漂亮姐姐早。”   小宫女顿时红了脸,还礼后匆匆往前走,走出一段后又回头偷看。   却见他又对着两名太监照样行礼:“漂亮姐姐早。”   小宫女跺跺脚,不高兴地走了。   洛白今天倒没有变成豹,反正侍卫也说过,哥哥允许他在宫内四处逛,于是背着手,一路分花拂柳,不紧不慢地走向乾德宫。   只是想起自己那根弄丢的孔雀羽,脚下又拐了弯儿,朝着东园子的孔雀园走去。   等到片刻后回来,后腰上又插了一根孔雀羽。   洛白本来打算只在乾德宫周围转下,结果才走到正殿台阶下,就见几名侍卫,挟着一名哭天抢地的老头从殿内出来,直接下了台阶,拖着人走向宫门。   洛白看着没有侍卫把守的殿门,眼睛转了转,飞快地上了台阶,跨进了正殿。   正殿里依旧站满了文武官员,只是这次没有谁打架,场面很安静,个个都抱着笏板,眼观鼻鼻观心地站着。   洛白悄悄站在人群最后方,从人缝里去看最前方龙椅上的人。当看见冕旒冠珠帘后的那张英俊面孔时,不由一阵心花怒放。   “程昀和李秀明两位尚书年事已高,朕已经允了他们辞去官职,在家颐养天年。现由刘怀府暂代户部尚书,吴世昌暂代工部尚书,至于都察院左都御史和詹事府詹事的空缺,下来后再慢慢商议,拟出合适的人选。”   楚予昭虽然平淡却极具威严的声音在殿内响起,洛白见身旁的人都在专心听,没人注意到他,便从无人站立的廊柱后偷偷蹭向前。   楚予昭居高临下的视线,偶尔会掠过这片,他便立即停步,一动不动地站着,等楚予昭移开目光后继续往前走。就这样一步步地,蹭到了最前一排。   这排只站了一人,洛白看过去时,发现那是名熟人,不由心头一喜,往他那边挪,压低声音打招呼:“王奉。”   楚琫正看着屋顶出神,冷不丁被吓了一跳,转头看见洛白后,下意识左右张望了下,也低声问:“来了?”   “来了。”   两人简短打过招呼后,便各自站好。但楚琫可以说是除了元福外,洛白在宫里交到的第一个朋友,所以他觉得应该还要说几句才行,便又往他那边凑。   楚琫察觉到洛白还要和自己说话,也应和地往他那边侧身,用笏板挡住嘴,问:“怎么了?”   洛白学着他,用手挡嘴问了句:“吃了吗?”   楚琫怔了下,还是认真回道:“吃过了。”   洛白完成了朋友间的打招呼仪式,满意地站好不再说话,楚琫也继续望天出神。   今天的朝堂没人打架,也没人吵架,气氛便很沉闷。一名内侍从纱帘后出来,安静地走到龙案旁,取走上面的茶盏,换了盏新茶,再极快地退回纱帘后。   洛白盯着他,又伸手扯了扯楚琫的衣袍,等楚琫看过来时,用手指了下纱帘位置,低声道:“我去那儿了。”   楚琫道:“去吧。”   双喜自上次来乾德宫当差后,终于又等到了今天一次机会。御茶房的大太监今天要出宫办事,昨晚便告诉他,今天由他给昭帝斟茶。   双喜寅时初就起了床,打井水冲了个澡,换了干净衣衫,怕身上有味儿熏着了陛下。   他刚给陛下送上新泡的茶,此时虽然恭敬站着,却用余光瞟着龙座。在看到昭帝喝了一口,脸色平静地放下茶盏后,心里既高兴又激动。   上次在乾德宫当差时,就被一名陌生人给抢了活儿,后面他回去后向别人打听,都说不认识那人,也没见过,但肯定不是高官贵人。好不容易又有了在昭帝眼前伺候的机会,今天可得好好表现表现。   双喜心里正琢磨着,就觉得衣袖被人扯了扯,一道清朗的少年音在耳边低低响起:“姐姐,你好啊。”   他听到这熟悉的声音时,身体都僵住了。不可置信地慢慢转头,在看清这人的脸后,不禁眼前一黑。   “姐姐,我又来了。”洛白对他露出有点羞涩的笑,并肩站在了一起。   此时正在朝堂上,双喜不敢做声,只得忍住心头的怒火,将两人面前那把大铜壶往左边挪,免得被右手边的人等会儿给拎走。   可洛白却看不出来双喜的脸色不好,只觉得那铜壶太重,体贴地伸手帮他一起拎,放好后又退回一旁的位置站着。   双喜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心想这人莫不是个傻子?但看模样也不像啊。   这个位置离楚予昭挺近,洛白一直盯着他瞧,看他微皱着两道好看的浓眉,用手指轻叩着龙椅扶手。   大臣们一直在轮流说话,洛白并没注意他们说话的内容,但见楚予昭的脸色突然变得不耐烦,这才听进去了一耳朵。   “……陛下登基已有半载,后宫一直是由秦太妃在打理。如今朝事已定,还请陛下早日立后,充盈后宫……”   说话的是名干瘦的老头,等他说完后,另外又有几名老头站出来表示赞同。楚予昭却打断了他们的话,淡淡道:“边境还未安定,达格尔人日日在宁作一带作乱。朕现在无心管后宫之事,立后的事以后再说吧。刘怀府。”   “臣在。”   “你刚去过千源和臻口两处,把那里的水患情况说来听听。”   “遵命。”   ……   洛白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有些不经意地将目光重新转回楚予昭身上。可刚刚看去后,他整个人便僵住了。   只见一名面色惨白泛青的小男孩,趴在楚予昭背上,两只手就搭在他肩头。   正是那个昨晚消失不见的鬼娃娃!   他不是消失了吗?怎么又回来啦?   洛白惊得伸出手指指着鬼娃娃,下意识就要叫出声,却被一旁的双喜眼疾手快捂上了嘴,用气音凶恶地道:“你干什么?不知道朝堂不得喧哗吗?”   洛白嘴被捂住,眼睛却惊恐地瞪得老大,拼命用眼神暗示他转头去看。双喜下意识回头看了眼,又气急败坏地道:“你要撒疯便出去,若是在这朝堂上胡闹,被陛下惩治了不说,把我也要给牵连了。”   洛白赶紧摇头,不出去,我不出去。   双喜又问:“那你还吵不吵?”   洛白看了一眼那鬼娃娃,又看向双喜,见他气得一张脸都通红,便继续摇头表示不吵了。   双喜这才将手松开,又低声说:“你要再吭一声,我马上禀报成爷爷,让他把你赶走。”   洛白不想被赶走,赶紧闭上了嘴,只频频拿眼去瞧那只鬼娃娃。   鬼娃娃的脸就伏在楚予昭脖颈处,仅露出一双黑洞洞的眼睛。而楚予昭却没有丝毫感觉,依旧听着朝堂上人的发言,不时出声询问两句。   这幅场景在洛白看来,便是相当的诡异,特别是朝堂上那些大臣也视若无睹,没有谁表示出丝毫惊讶。   他们没发现朕身上背了个鬼娃娃吗?他们没有一个人能看见吗?   洛白忍不住去扯了扯双喜的袖子,双喜不耐烦地低声问:“干嘛?”   “你能看到陛下背着个娃娃吗?”洛白见双喜瞪着他不说话,又循循善诱道:“你看那个娃娃,长得有点凶,比你现在看上去还凶——”   双喜扭头就去寻成公公,洛白连忙将他拉住,好言好语地认错:“我不说话了,我不说话了,好姐姐,你别去告状。”   “哼!”双喜气呼呼地站好。   这是白天,鬼娃娃看上去没有昨夜那么吓人,洛白就一直盯着他看。看他将脸埋在楚予昭肩头,还会长长的吸气,就像在嗅闻什么让他舒服的味道一样。   洛白知道哥哥身上的味道很好闻——可以说没有人,也没有鬼能抵抗住——但那鬼娃娃的动作依旧让他觉得不舒服。   他也知道此时不能就立即跳出去,要等到上朝结束时再说。   好不容易等到退朝,洛白学双喜立在一旁,当楚予昭目不斜视地从他身旁经过时,他抬头看了一眼,正好看见鬼娃娃那双黑洞洞的眼睛,越过楚予昭肩头盯着自己,不由唬了一跳。   但接着又安慰自己,不怕的,鬼娃娃昨晚不也被吓得发抖过吗?   洛白毫不示弱地盯了回去,并跟在队伍末尾走出正殿。在通道口时,双喜等小太监垂首退下,洛白继续跟着,很快就到了后殿。   一直走到寝殿门口,成公公才发现了洛白,他惊讶地大声询问:“洛公子,你怎么在这儿的?”   问完便飞快地去看前方楚予昭的背影。   楚予昭在殿门前顿住脚步,转头看了过来。洛白对他挥挥手,打了个招呼:“陛下好。”   他本想对着楚予昭笑笑,但看着他肩上那个鬼娃娃,实在是笑不出来,便只僵硬地扯了扯嘴角。   楚予昭却没有什么表情,只淡淡地看着他。   “洛公子,这里不是你玩耍的地方,走吧,咱们走吧。”成公公伸手去牵洛白。   洛白可不放心让楚予昭和鬼娃娃呆着,便扭动手臂从成公公手里挣脱出来,往楚予昭身旁靠近,摆明了不想离开。   “哎,你这孩子。”成公公还想去拉他,楚予昭却在这时开口了,低沉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沙哑:“随他吧,他愿意在哪儿就在哪儿。”说完便转身进了寝殿门。   洛白贴着墙根跟上去,边走边对成公公解释:“姨你听见了吧?他已经同意我留下了。”   “哎——”眼见洛白飞快地进了寝殿门,成公公只得收回伸出的手。   他还要派人去御膳房端点补品来。陛下身体越来越不好,精神也越来越差,夜里总会整夜咳嗽。他劝了陛下好多次,将身上那附着的东西除掉,可陛下总是说再过几日,现在还不成问题。   他也不能过多劝说,只能在吃食上多下功夫,起码在陛下想通之前,确保他身体不会被耗空。   也不知道还要过几日,陛下才会松口……   成公公担忧地叹了口气。   楚予昭进了寝殿,两名内侍立即上前为他摘冠脱外袍。洛白站在门旁,想看他们究竟是怎么脱衣服的。   鬼娃娃趴在背上,将衣衫压住了,脱起来很费劲的话,那他们就会发现不对劲了吧?   楚予昭个子很高,一名内侍在他身后放了个踏凳,踩上去后才够得着冕旒冠,在他摘帽子时,另一名内侍就在解那繁复朝服的腰带。   他平平展开双臂,眼眸微垂地看着洛白,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洛白觉得这个角度看不见他背后,便讨好地笑了笑,慢慢往他侧面挪动脚步。   楚予昭的视线跟着他移动,直到他到了侧方站定后,才收回了目光,继续抬着手臂,任由内侍宽衣。   洛白在看清楚予昭背后时,不由倒抽了一口凉气。   那鬼娃娃还趴在背上没动,但内侍的手直接就穿过他身体,拿住楚予昭肩头的布料,如同没有遇到阻挡一般,轻松地脱掉了。   脱掉朝服后换日常长衫,内侍给楚予昭穿了一件宽大的深蓝色长衫,依然没有遇到任何阻碍。   穿好长衫,两名内侍抱着朝服和冕旒冠退出屋子,房间内除了楚予昭和洛白,就再没有其他人。   楚予昭走到窗旁的书案前,伸手推窗,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   窗外生着一棵高大的银杏木,他凝视那棵银杏木片刻后,铺开一张宣纸,提起了毛笔沉腕挥毫,整个过程里,没有看上洛白一眼,就像他根本是个透明的。   洛白站在屋中央,不仅怀疑自己会不会也是个让人不能看见的鬼娃娃。   屋内很安静,楚予昭专心写着字,视线始终落在纸上,嘴里却淡淡道:“磨墨。”   洛白正在胡思乱想,闻言一愣,问道:“什么?”   楚予昭终于回头看了他一眼:“过来磨墨。”   “哦。”   洛白看着他背上那只鬼娃娃,一步步往前挪,挪到书案旁后却站着没动。   楚予昭写完一行字,头也不抬地问:“在发什么愣?”   洛白垂着头没做声,楚予昭又问:“不想磨墨?”   “想的,我很想给朕磨墨的。”   洛白抬起头急切申辩,却在看到鬼娃娃那张惨白的脸后,下意识飞快移开了视线。   可他立即便觉得自己不能怕,必须把这个鬼娃娃赶走,又勇敢地转回了头,结果正对上楚予昭那双漆黑幽深,含着几分了然的眼睛。   “说吧,你看见什么了?”楚予昭搁下笔,语气平静地问。   *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就要上千字榜的关系,明天星期六就不会更新了,后天星期日的更新在晚上,以后就恢复正常日更,抱歉啦。 第28章 我能看见鬼娃娃   洛白听到楚予昭这样问, 便老实回道:“我看到鬼娃娃了。”然后用左手包住右手手指,只露出一点点指尖,对着那鬼娃娃指了下, “就在这儿。他一直都趴在你肩膀上, 上次咱们在湖边遇到时,他就趴在这儿了。”   楚予昭眼睛眯了眯,问道:“你能看见?”   “能啊。”洛白往他肩上瞥了一眼,“但是太难看了, 我不想看见。”又目光躲闪地转开视线瞧窗外,加重语气肯定道:“真的,难看。”   楚予昭的目光变得犀利起来, 将洛白缓缓从头打量到脚, 问:“这话是谁教你的?”   洛白愣了愣, 嗫嚅道:“没人教我啊, 他真的很难看的。”   “我问的是谁让你来朕这儿, 说些能看见鬼娃娃之类的混账话?”楚予昭声音变得严厉许多, 还抬手拍了下桌子, 那上面的毛笔跳动, 甩了几滴墨汁在洛白衣摆上。   洛白立即傻眼了。   明明他之前跟去宫外,藏到那座庄子的横梁上时, 就听见朕和那个光头在说鬼娃娃的事,为什么现在他却说自己是满口胡言呢?   难道他们当时说的就不是鬼娃娃?   “没有谁让我来朕这儿, 我, 我没有满口胡言, 鬼娃娃也不是混账话。”洛白顿时委屈得不行, 声音也大了起来。   “若不是有人教你, 难道能看见鬼娃娃这些话你自己还能编出来?”   “不是别人编的, 也不是我教的。他,他还能对我说话呢,说小猫,小猫。”洛白脑子里更是乱成了一团浆糊,只觉得难过又委屈。   两名小太监听到动静,连忙推开门,门扇发出咣当一声重响。   “滚出去。”楚予昭正在愠怒中,眼睛依旧盯着洛白,头也不回地喝道。   两名小太监忙不迭退出殿,洛白眼眶泛红地转身,也提步跟了上去。   他心里憋着一团火,脚步故意踏得很重,每一脚都发出响声。   “站住。”楚予昭侧头喝道。   洛白继续往前,两只脚高高抬起重重落下,殿内都是他咚咚的脚步声。   “站住!”楚予昭又喝了一声,转头看着他背影,强压住怒气问:“谁让你走的?”   洛白停下脚步,口气有些冲地道:“不是朕让我滚的吗?”   楚予昭深呼吸两口,语气放缓和了一些:“我没让你滚。”   “哼。”洛白从鼻子里嗤了一声。   楚予昭有些惊愕地抬头:“你在对朕冷笑?”   “没有。”   “果然学会撒谎了。”   洛白忍不住顶嘴:“我一直都会撒谎的,不是现在学的。”   “你还觉得很得意?”楚予昭忍耐地道:“你过来,朕问你点话。”   洛白虽然没继续往外走,可也站着没动,给他一个倔倔的背影,那后腰处还插着一根孔雀羽。   楚予昭等了片刻,见洛白也不转身,就那么一步步往后倒退,退到了他面前。   “看不出来脾气还挺大啊。”楚予昭垂眸看着他的后脑勺,“转过来。”   洛白慢慢转了身,盯着着楚予昭胸口上的那颗贝扣,眼眶看上去有些红。   楚予昭怔了怔,怒气随着这抹红色散去不少,低声问:“要哭了?”   “没有。”   “那眼睛怎么红了?”   “我生气会红眼睛的,主要是太生气了,嗯,朕太凶了。”洛白揉了揉眼睛,又让他看手背,“看,没有水。”   楚予昭垂着眼帘看他伸到面前的手。那只手骨节很小,手指如春葱般柔嫩,又看向他的脸,看见那排长翘的睫毛,已经粘成了一簇一簇的,便道:“果然是个撒谎精。”   他声线本就低沉,这句话更像是从胸腔发出来似的,发出低低的共鸣音。洛白不知怎的心里一跳,好像就没有那么生气了。   “没有撒谎。”洛白嘟囔着,又去看自己染上墨汁的衣衫摆,“你不但凶我,还把我衣衫搞成这样,我已经没了一件衣衫,元福姨看见了会不开心的。”   楚予昭道:“你好好说实话,一五一十的说清楚,朕会给你新衣衫穿。”   “说什么啊……”   “就是刚才那些话,是谁教你的?”   “可是,可是。”洛白有些茫然地挠了挠脸,看向他肩头上的鬼娃娃,“是我自己说的,不是谁教的。”   鬼娃娃一直趴在楚予昭背后,只将两条胳膊搭在他肩头上,袖口处露出几根乌黑色的长指甲。   洛白盯着那几根指甲,说:“我看到他是个小娃娃,脸蛋子圆圆的,雪白雪白,嘴巴很红,眼睛黑得像炭圆儿。”   为了说得更详细些,洛白又绕到楚予昭身侧,退后两步,保持距离地端详那鬼娃娃。   “他穿了件黑色的衫子,还有件小褂,也是黑色的,上面有红色的圆团。脚上的鞋子……嗯,上面有绿色的花,不对,草。”   楚予昭本来神情淡淡的,在听到洛白这些话后,转头慢慢看向他,眼神逐渐锐利。   洛白却没注意到这些,他还在认真打量那鬼娃娃的穿着,绞尽脑汁作着描述。   一直趴着的鬼娃娃,此时却直起身,目光空洞地注视着前方,脖子上挂着的那块玉,被他起身的动作拨到一旁,正面清晰地展现在洛白眼前。   洛白之前看见这块玉时是在夜里,哪怕月色再好也没有瞧得很仔细。现在才发现那玉面上雕刻着繁复的花纹,左上角还有个小豁口。   “……他脖子上戴着一块玉,上面写着字儿,四个字,写的是……”洛白根本不认得那些字,也信口道:“写着我是块玉。”   “旁边还刻着花儿,不对,不是花儿,是桃儿。只是上边有个豁口,是被老鼠啃缺的吧?”   楚予昭一直怔怔看着他,脸色越来越白,再转身从笔筒里抽出支笔,蘸了砚台里的残墨,在那张写了半幅字的纸上唰唰落笔,空白处便多出了一个图案。   洛白一边揉着手腕,一边忍不住好奇地凑近了看,看见那画出的形状后,惊讶问道:“你画的是那块玉?你看得见?”   楚予昭笔尖顿了顿,飞快地在那其中写了四个字:福寿万年。   洛白眼珠子跟着他的笔尖转,一个字一个字地胡乱念:“我,是,块,玉。”   楚予昭又在图形空白处画上了一只桃,当笔尖移动到左上方时,却悬在那里不动,迟迟未曾落笔。   “你是要画缺口吗?就是这儿,就在这里。”洛白好心地给他提点,“位置没有错的。”   楚予昭还是没有动,下巴到喉结处的线条绷得很紧,若不是笔尖在空中微微轻颤,整个人就像是已经化成了一尊雕像。   安静中,一滴浓重的墨汁在笔尖缓缓凝结,坠落,啪嗒一声轻响后,纸上多出了一个小墨团,位置就在画出来的那块玉上方,恰似多出来了一个缺口。   “对,就是这个,看,你画得一模一样。”洛白惊喜道。   楚予昭沉默地看着画,半晌后才搁下手里的笔,墨汁绽开,将那刚画出的玉染得星星点点。   洛白连忙将笔放回笔筒,又撅起嘴去吹那墨汁,边吹边惋惜道:“画得这么好,哎呀,哎呀……”   楚予昭没有阻止他,只定定站着,看上去有几分失魂落魄。   洛白吹了片刻,可这画出的玉还是没法补救,只得放弃了。他察觉到楚予昭一直没说话,刚站直身看过去,就唬了一跳,往后噔噔倒退了两步。   一直面无表情的鬼娃娃,脸上浮起层蜘蛛网似的青筋,他状似痛苦地用手抱着头,大张着嘴,露出几颗长长的尖牙,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嘶嘶声。   本来洛白已经不那么怕他了,可看到他露出这幅样子,还是被吓到了。   “怎么了?”楚予昭发现了洛白的异样。   “他……他……”洛白将手指放在胸前,指尖朝向他肩头。   楚予昭神情一凛,追问道:“他怎么了?”   “他看上去好可怕,他在掐自己的脖子。”洛白见鬼娃娃用手扼住他自己脖子拼命掐,结结巴巴道:“他,他好像要掐死他自己。”   鬼娃娃双手已经离开了楚予昭的肩,仅用两条腿环着腰。可那腿也松了力气,整个人掉了下去,开始在地上翻滚嘶嚎。   洛白觉得自己全身发麻,头发丝儿都在颤抖,但楚予昭却依然看不见,也听不着,只用手握着洛白的肩,追问道:“他看上去怎么样?他现在在做什么?”   “他,他很难受,看上去,看上去全身都在痛那种难受,还,还躺在地上打滚。”洛白结结巴巴地道。   话音刚落,他看见鬼娃娃突然胸膛一挺,身体绷紧得像一张反弓,两只眼睛似乎要脱出眼眶,就那么死死盯住屋顶几息后,从眼前消失不见了。   “他不见了,他不见了。”洛白指着空地对楚予昭说:“他突然不见了。”   楚予昭此时的神情,阴沉得如同罩上了一层黑云,他松开洛白肩头,对着门外大喝一声:“来人。”   一名小太监应声推门:“陛下。”   “把成寿给朕唤来。”   “是。”   很快,廊外响起一串急促的脚步声,成公公走进寝殿:“陛下,陛下可是有什么急事要吩咐奴才去办?”   楚予昭也不废话,直接问道:“成寿,卜清风住在宫里还是宫外?”   成公公听到这话,眼睛一亮,提高了声音回道:“奴才怕宫里人多眼杂,就将卜大师安置在城郊的荷清园子,还派人保护着的。”   “你去准备一下,朕现在要去一趟荷清园子。”   “奴才这就去准备。”   门外进来两名小太监,给楚予昭换上了外出的黑袍,成公公很快就来禀报,说马车都准备好了。   楚予昭低低地咳嗽了两声,抬步往殿门走,等到身影都消失在大门后,洛白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急急追了上去:“朕,你要出宫吗?带我去吗?带着我去好不好?”   一行人走在长长的曲折通道里,楚予昭两手负在身后,听着洛白的声声追问,脚步却没有丝毫停顿。他本就身高腿长,每一步都跨得很大,洛白不得不奔跑着才能跟上。   “朕你慢点啊,我跑起来没事,可姨年纪大了,她,她跑不动啊。”洛白狡猾地带上了成公公。   “那你就别去。”楚予昭头也不回地道。   几名小内侍听着他们的对话,皆是满脸震惊,边跑边不断去偷偷瞟洛白。只有成公公面色平静,眼睛只平视着前方,像是什么都没有听见。   洛白软下声音央求:“好哥哥,你就让我去嘛。”   也不知道是不是这句话触动了楚予昭,没有丝毫征兆地,他突然就停下了脚步,定定地站在原地。   洛白一个没收住脚,差点一头撞到他背上。   洛白去拉楚予昭的衣袖,手指刚搭上那有些厚度的布料,就被楚予昭用两根手指钳住,拎高。   “怎么这么多废话?”他侧过头,皱起眉冷冷地问。   “啊……我……”洛白瞧着他冷漠的侧脸,突然心里就有点怯了。他将手指藏在背后,嘴里嗫嚅道:“我不知道啊,可能,一直都多吧。”   楚予昭提步继续往前,只是脚步放缓了不少。洛白没有敢再追上去,有些无措地站在原地。   “走吧,洛公子,陛下这是允了您跟着的意思。”成公公小声说了句。   洛白看着最前方那道高大的人影,心里的郁郁一扫而空,笑得眉眼弯弯地追了上去。   乾德宫台阶下站了几十名黑衣暗卫。经过四井子街遇刺的事情后,这次成公公就把所有暗卫都叫上了。楚予昭也没说什么,径直钻进了前面那辆马车。   红四正要放下帘子,洛白就从他手臂下钻了过去,一边往马车上爬,一边不好意思地道:“红四哥哥,还有我呢,我还没上去。”   成公公着急地喝道:“洛公子,您和我去后面,这是龙架,您坐不得。”   “坐得,坐得。”洛白已经爬到车上,怎么还肯下去?   红四飞快地看了眼车厢里的楚予昭,见他虽然微闭着眼睛,却没有出言发对,这意思是允了,便放下车帘子,跃上了车夫位置。   马车向着宫门前进,随着广场的石板路面微微摇晃。洛白弓着腰身站在车厢里,手扶着旁边的木梁。   楚予昭微闭着眼坐在座位中央。他本就身材高大,加上两条腿分开,原本宽敞的车厢因此显出了几分逼仄,座位两边的空余也没剩下多少。   洛白上车后,楚予昭并没有令他坐,也没有让出一点位置,甚至后靠在椅背上,像是在开始打瞌睡。   马车在行进中遇到了个坑,弧度比较大地晃了下,洛白的脑袋磕到旁边的木质车壁上,撞出砰的一声。   虽然不怎么疼,但动静还挺大。   楚予昭睫毛颤了颤,撩起眼皮淡淡瞥了他一眼,随即又阖上了眸。   洛白揉着脑袋,一眼一眼地偷看楚予昭,开始往他身边挪。然后欠着屁股往那空余地方坐:“我坐一点点啊,我坐一点点。”   他小心地观察着楚予昭的脸色,慢慢往下挤。楚予昭额角跳了跳,终于睁开眼冷声道:“下去。”   “啊?下哪儿去?”洛白屁股已经落到座位上了,两人的肩膀紧紧贴在一起。   楚予昭侧头看了眼肩膀处,说:“要么下车,要么下座位坐在地上。”   洛白才不会下车,他虽然不大痛快,却也乖乖起身,靠着车厢壁坐了下去。   这马车里干净堂皇,车厢底铺着厚厚的长毛地毯,洛白觉得屁股下软软的,便将两条腿舒展伸直,脚尖晃动着对楚予昭得意道:“看,我比你坐在座位上还舒服。”   楚予昭瞥了他一眼,转开视线,侧头从竹帘缝隙里看着窗外。   洛白为了证明自己的舒服,干脆就躺了下去,侧身用胳膊支着头,笑嘻嘻地对楚予昭显摆:“朕,看我,看我还能躺着……”   楚予昭虽然没有转头看他,眉心却跳了跳。   “哎呀,好舒服啊,我舒服得都要睡着了。”洛白又闭上眼睛平躺着,两手交叠放在胸前,故意发出打鼾的声音。   楚予昭垂下头,一手环胸,一手揉着眉心,缓缓吐出口长气。   洛白呼噜了一阵,将眼睁开一条缝去看楚予昭,发现他居然都没有艳羡地偷看自己,心里顿时有些失望。   为了吸引楚予昭的视线,也为了体现此时的愉悦舒适,他开始左右翻身,嘴里胡乱哼着曲儿。   当再一次翻身朝向楚予昭时,他身体一僵,小曲儿也慢慢断在了嘴里。   楚予昭正居高临下冷冷看着他,那张英俊的脸孔黑沉沉的,显示着主人此刻的心情不是那么美妙。   “坐上来。”楚予昭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   洛白为了躲避他娘的藤条,还是很懂得看脸色的,知道这种时候不要顶嘴,也不要倔,就算不知道原因也不要问,乖乖照做便是了。   楚予昭往旁边欠了欠身,让出了一小半座位,洛白讪讪地挪到他身旁,规矩地坐下。   楚予昭侧头看他,洛白露出个无辜的询问神情,楚予昭看了眼两人紧贴的手臂,轻掀薄唇:“坐过去些。”   洛白屁股欠了欠,往旁边挪动了半寸,楚予昭又伸出手指抵住他肩头:“再过去些。”   洛白只得又往旁挪动。   “继续。”   洛白有些不高兴了,撅着嘴道:“继续继续继续,我都贴车壁上了。不和你一起坐了,我还是坐地上吧。”   他说完就要起身,却被楚予昭喝住:“别动。”   楚予昭闭上眼,眉头忍耐地拧在一起,缓缓舒出口气后睁开眼,往旁边欠身,给洛白让出了更多的位置。   “坐。”   “哦。”   *   作者有话要说:   以后就每天中午12点更,如果那天休息,会提前请假。 第29章 去龙蟠陵   马车没有经过正门, 从西侧小门出了宫,并没有惊动什么人,便到了长街上。   热闹的吆喝声传入耳中, 洛白从车帘子缝隙看外面, 看那些草杆垛里插着的糖人,小摊上锅里翻滚的馄饨,肉贩砰砰砍着骨头,还有两个醉汉互相搀扶着走, 结果都摔在了地上。   扑哧!   他没忍住笑出了声,接着又转头去看楚予昭。   楚予昭本闭目靠在车壁上,已经睁开了眼, 正面无表情看着他, 洛白心虚地躲开他视线, 继续看马车外。   只见那两名醉汉你拉我, 我挟你地站起来, 往前行了几步后, 再次双双绊倒在地上, 撞翻了路边的几个箩筐。   洛白就算捂住嘴, 也发出两声掩盖不住的噗噗,憋红着脸蛋又去看楚予昭。   楚予昭依然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 但目光里带着浓浓的警告。   洛白拼命忍,好不容易将那股笑意强压住, 也不再去看窗外, 只端正坐着看前方。   只是刚才那幕总会冷不丁就出现在他脑子里, 让他一会儿就会发出一声扑哧。   在他再一次扑哧时, 楚予昭终于忍无可忍地呵斥:“你再发出一点声音, 就给我下去!”   洛白转回头看着他怒容, 静默地对视片刻后,连着扑哧了一长串。   “哈哈哈哈哈哈……”他再也憋不住了,捧着肚子爆出一阵大笑,“哈哈哈哈哈哈……那两个人……哈哈哈……他们……哈哈哈哈那两个人……”   看着楚予昭越来越黑的脸色,他边笑边起身,歪歪倒倒地坐在了地毯上,“哈哈哈哈……我自己下去……”   成公公坐在后面那辆马车上,却时不时撩起车帘看前面的马车,保持着十二分警惕。当看到前面那辆车突然停下时,他脑内警铃大作,立即就要下车去看看动静。   不过他还没来得及动,前面车上就跳下名俊美的少年,双足刚刚着地,马车就擦着他身侧往前驶出了。   成公公从车窗招呼那名垂头丧气的少年:“洛公子,这是怎么了?”   洛白用脚尖踢着一颗小石子,道:“被朕赶下来了。”   成公公也没笑他,撩起了车帘子:“那就坐这一辆吧。”   “哎,好。”   洛白和成公公并肩坐在后面那辆马车上,也不笑了,只安安静静地坐着。成公公从匣子里取出一块梅花糕递给他:“还有一阵子才会到庄子上,现在已经快晌午了,公子先用些糕点垫垫。”   “唔,我还不饿,心情也不是太好,不过勉强也能吃那么一点。”洛白接过梅花糕,“谢谢姨。”   马车穿过几条长街,出了城门,往西行驶了半个时辰后,终于停了下来。   成公公收好已经被洛白吃得精光的空点心匣子,招呼他下了马车。   眼前出现了一面无边湖泊,碧绿的荷叶绵延至天边,楚予昭不由稍停脚步,眺望着遥远的地平线。   洛白已经忘记了被他赶下马车的不愉快,慢慢蹭到他身旁,肩并肩地一起看着远方。   一阵柔风拂过,带着荷叶的清香,他感叹道:“这地方好好啊,真的好好啊……”   他词汇虽然简单,但听得出来是发自肺腑的赞叹,楚予昭面上不显,心内对这句话还是认可。这湖是宫里那些人工湖没法比的,现在已快入秋,夏荷正盛开,连着无边荷叶,一副如画美景。   看来不管人聪不聪明,对美景的感受都是相同的。   楚予昭脸上的郁郁之色消退了几分,就听身旁的人打了个长长的饱嗝:“——这地方好好啊,藕也肯定很多,挖出来和哥哥一起吃,炸藕饼,糯米藕片,糖醋藕……”   楚予昭转身就往湖边的庄子走去。   卜清风已经接到消息,等候在大门一侧,再跟在楚予昭身后,一行人匆匆跨进院门。   到了正厅,红四带着禁卫去院外各处盯着,成公公将厅内的门窗关得严严实实。   卜清风不认识洛白,但不敢多问,只在心里暗自揣测他的身份。洛白却是见过他的,上次趴在房梁上偷看时,看见他头顶有几个排列整齐的疤,那时候心里就很好奇,想着有机会一定要凑近了看看。   楚予昭背朝几人看着正厅墙上的一副山水画,片刻后才转回身,直接开门见山问卜清风:“如果附在朕身上那东西,他自身会觉得痛苦,是怎么回事?”   卜清风低头略微沉吟,谨慎地问道:“陛下可否说得详细一些?”   楚予昭便看向他旁边的洛白:“洛白,你给他讲一下。”   洛白却在看卜清风的脑袋。   卜清风低头时,头顶刚好洒落几缕光线,显得一颗头铮光瓦亮的,那几颗戒疤也就更为明显。   王公公扯了扯洛白的衣袖,低声道:“洛公子,陛下在问你话。”   “啊!哦。”洛白收回视线,看向了楚予昭,“我刚没听见,哥哥你再说一遍。”   楚予昭放慢语速,重重地说道:“你今日说看见有鬼娃娃附在朕身上,看上去还很痛苦,你将详细情况给这位大师讲述一遍。”   “哦,知道了。”   讲故事什么的,他最喜欢了。   “从哪里开始讲起呢……”他沉吟道:“从我去朝堂上开始吗?”   “你不用说了。”楚予昭打断他,对卜清风道:“卜清风,洛白可以看见附在我身上的鬼魂。”   卜清风有些惊讶地看了洛白一眼。   “是的,我可以看见朕身上的鬼娃娃,他就趴在哥哥背上,我看得清清楚楚。”洛白接嘴道。   “他嘛,就一直趴在哥哥背上,脸就……脸就……贴着,贴得紧紧的。”洛白边讲边想着描述鬼娃娃的词汇,讲得有点吃力,便皱着脸问楚予昭:“我可以直接学他吗?”   楚予昭没有反对,洛白便走过去绕到他身后,两手搭在他肩上,用力一撑,跃上了他的背。   楚予昭没提防他这动作,条件反射地反手向后,托住了他的膝弯。   “……公子。”   “……嘶。”   成公公和卜清风同时发出了倒吸凉气的声音。   楚予昭明显也没料到洛白会做出这种举动,脸上难得的露出了几分愣怔。不过还没等他回过神,洛白已经搂住了他的肩,将脸埋在他肩头上,瓮声瓮气地说:“那鬼娃娃就是这样的,一直趴在你肩膀上。”   接着又将脸凑到楚予昭颈子旁,深深地吸了两口气。   温热的鼻息扑打在楚予昭颈间,他身体有着短暂的僵硬,那片皮肤也随着绷紧。   他像是被烫着似的,就要将洛白扔下去,却感觉到一根手指在他肩头某个位置轻戳了两下,道:“他偶尔会趴在这里闻哥哥的味道。”   被洛白手指戳到的地方传来一股疼痛,正是那个迟迟不能愈合的牙印位置。   卜清风已经回过神,郑重问道:“洛公子,你看到的鬼娃娃面目清楚吗?”   “很清楚。”   “他的脸很白很白,就像墙壁那么白,眼睛却全是黑的,炭圆儿一样……”洛白嘴里一边讲着,一边将脸埋在楚予昭肩头处,只露出双眼睛,至下而上地看着对面的人,整个人顿时就透出一股阴森鬼气。   成公公一直呆呆看着洛白,在他突然露出这幅模样时,闭上眼不忍再看,转过身,用手背擦了擦眼角。   卜清风问:“那他——”   “不用去知道他的长相,朕心里有数,朕只想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很痛苦,而令他痛苦的原因又是什么。”楚予昭突然冷声打断卜清风准备问出口的话,又松开洛白的膝弯,将人放下了背。   “是。”卜清风心头一凛,赶紧改口问道:“洛公子,你确定他在消失之前,会表现得很痛苦吗?”   他已经觉察到这名俊俏的小公子,和皇帝的关系非同寻常,但脑子可能有点小毛病。所以不确定他眼里的痛苦,是否就是真的痛苦,得谨慎一点的好。   “应该是痛苦吧,我给你们学学。”   洛白从楚予昭身后走出来,站在屋中央,毫无预兆地就垂下了头,双肩垮塌下去。三人皆一愣怔,还没来得及询问,就见他突然用双手抱住脑袋。再抬起头时,嘴已经大张,面部狰狞扭曲,眼睛瞪得似乎要脱出眼眶,露出的全是挣扎痛苦之色。   “就是这样的。”洛白只表演了很短时间便恢复原状,但屋子里一片寂静,没有一个人出声或者询问他。   咣当!   一只红木圆凳被碰翻,成公公踉跄着扶住旁边的桌子,泪眼模糊地看向楚予昭:“陛下……他……他……四皇子他……”   楚予昭除了脸色比平常更白,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异常,他嗓音暗哑地开口:“卜清风,朕——”   一句话戛然而止,他突然弯下腰,爆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咳得额角都渗出了汗,鼓起了青色的筋。   成公公还失魂落魄站在原地发呆,洛白赶紧上前,想伸手搀扶楚予昭,被他抬起手挡住。   洛白将他那只手拨开,凑前去轻轻拍他的背,楚予昭也就没有继续挡,只弯腰剧烈咳嗽,心肺似乎都要被咳出来似的。   咳嗽声渐渐平息,楚予昭直起了身,成公公终于回过神,连忙从桌上倒了杯茶送来。   楚予昭端过茶喝了一口,递还给成公公,声音还有些暗哑:“卜清风,你觉得这是因为什么?”   卜清风道:“陛下,根据洛公子的描述,小僧以为,这是有人用术法将那鬼魂给控制住了。”   “术法?”   “师父曾经讲过,佛教有密宗,而密宗又分为两派,一为胎藏界,一为金刚界。曾有东瀛和尚来习学,后携所学经论、仪轨回东瀛,创建了既不属于胎藏界,也不属于金刚界的真顶宗。这真顶宗近些年来,逐渐沦为邪魔外道,开始习一些邪门歪道的术法,其中就有操控鬼魂的法术。”   卜清风顿了顿,见楚予昭在认真听,便继续道:“我虽然没亲眼见过真顶宗是如何控制鬼魂的,但根据师父的讲述,施法之人得将死者的骸骨——”   他说到这儿突然闭上了嘴,有些忐忑不安。   “继续说!”楚予昭声音沉沉,眼眸黑得似乎看不到底。   “是。”卜清风只得硬着头皮继续往下讲:“施法之人得将死者的骸骨尽数敲断,头骨钉入三寸长钉,缚上锁魂索,拿住他生前的贴身物品,再施以法术,让鬼魂任由其控制……”   洛白一直注意着楚予昭,发现卜清风每说出一句,他脸色就更白上一分,负在身后的两只手,互相握得很紧,指关节都透出了青色。   “……这种术法很是阴毒,鬼魂被抹去神智,任由施法者操控。不过鬼魂已经没有了神智,按说是不会感觉到痛苦的,除非……”   “除非什么?”楚予昭往卜清风靠近一步,厉声喝问。   卜清风语速极快地回道:“除非那鬼魂总会出现一些脱离控制的情况,让施法者不得不重新施法加深控制。而这个施法的过程,会让鬼魂感觉到痛苦,继而会消失,直到再次召出。”   屋内寂静无声,没人再说话,只听见楚予昭变得急促粗重的呼吸声。他胸部起伏不定,眼底翻滚着阴云,全身散发出浓浓的暴戾气息。   洛白担忧地看着楚予昭,他对卜清风的这些话似懂非懂,却又隐隐明白了些什么。   “卜清风,给朕说一下,你怎么给那鬼魂解除术法。”片刻后,逐渐平息下来的楚予昭走到上方椅子旁,一撩袍摆坐了下去。   他并没有问询卜清风有没有办法解除术法,而是直接就下了令,这是哪怕卜清风没有那个能力,也要想法去办成不可。   而且他清楚,卜清风一贯狡猾,如果真没有任何解决的办法,是不会将鬼魂被控制的事说出来的,只会装作不知道。他既然讲出来了,那就是已经有了解决的办法。   果然,卜清风回道:“师父当初给小僧讲这些的时候,也顺嘴提及了解除之法。那法子便是将死者的尸骸复原,还要找到被施法者获得的那件贴身物品。小僧如果能拿到那东西,便能替他解开身上的术法。”   楚予昭霍然起身,大步走向厅门。   “陛下。”成公公跟在后面唤了声。   楚予昭脚下不停,嘴里吩咐道:“令红四备马,朕现在出发,即刻前往龙蟠陵。”   洛白跟在楚予昭身后一溜小跑,穿过前院出了大门。红四很快就牵了两匹马过来,身后还跟着一群同样牵着马的黑衣禁卫。   洛白看着楚予昭翻身上了马,其他禁卫也跟着上马,并没有空出来一匹,便眼巴巴地问道:“哥哥,我的马呢?”   楚予昭手持马鞭,脊背挺直地坐在马上,口气虽淡却也回答了他:“你就在庄子里等着,朕很快就回。”   接着又喊了声成寿,却没有继续说话。   成公公深知他意,忙道:“陛下放心,我会让人照顾好洛公子。”   楚予昭这才两腿一夹马腹,手上马鞭扬起:“驾!”   座下那匹精壮的黑马,立即如箭一般飞驰出去,其他禁卫也纷纷纵马跟上。   洛白跟着小跑了几步,看着马队远去,消失在视线里,这才转回身,无精打采地用脚去踢路边的小石子。   成公公体贴地道:“洛公子,这庄子周围的景色多好,这下午反正没事,要不去转转?等把这庄子逛完啊,陛下也就回来了。”   洛白恹恹地道:“不喜欢逛庄子。”   成公公一拍巴掌:“杂家倒是想起来了,庄子后面的那片草坪啊,还有几个兔子洞,要不去掏兔子?”   洛白这才勉强点头:“好吧,那我去找兔子玩。”   “哎,这就对了,杂家再唤两个人陪着您一起玩儿。”   “不用人陪了,我自己去和兔子玩一阵就行。”   成公公笑道:“那得有人伺候在身边啊,也可以帮您抓抓兔子。”   下午,洛白就在庄子后面玩。这草坪的确就如成公公所说的,有几个兔子洞,但一只兔子都没见着。估计是闻到洛白的气味,被吓得不敢出来了。   他玩了一阵,觉得没什么劲,无聊地挥舞着那根孔雀羽,回庄子去找成公公。   两名跟着的小内侍,进了庄子后便散去做事,洛白一个人穿过院子,来到了厅门前。   “刘大人,陛下刚过茶垭关不久,有商队也过了关?”   紧闭的厅门后传来成公公的声音,他话里提到了楚予昭,洛白便停下了脚步。   “是,本官安插在关口的人飞鸽传信来,那商队足足有三四十号人,打着一家大商会的招牌,总共装了十几辆车的货。”一道洛白隐约有些熟悉的声音回道。   他有些好奇,便趴在门缝上往里望,看见了一张瘦削的脸。这人他在朝堂上见过,当时拿着长长的单子在殿里念,身边就跪着几名打架的老头。   好像叫刘……刘什么。   “那商队的身份呢?”成公公满脸严肃地问。   “是一队茶商,有通关文书,身份也很正常。但怪就怪在,茶垭明明就盛产茶叶,为何还要从北边的梁纲府运茶呢?”   “陛下这是临时起意去的皇陵,按说没有人会知道啊……”成公公突然一凛:“糟糕,这次杂家办错事了。”   “公公这是怎么了?”   成公公急得脸色煞白:“因为陛下上次遇刺的事,这次我就将所有禁卫安排上了。可那些禁卫里,还有几名刚入不久,没有彻查过身份的。”   刘怀府脸上也变了色。“公公,那可如何是好?”   成公公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御前总管,很快就冷静下来,道:“不过有红四在陛下身侧,就算有那么一两个细作,也不敢直接对陛下动手,只会暗地里和别人里应外合。”   “那公公,恐怕今天宫里会有变故,有人会趁机作乱啊……”   成公公道:“这点倒不必惊腩鏠慌,陛下高瞻远瞩,早有安排布置。刘大人,杂家这就立马回宫禀告,请秦太妃派出御林军前去龙蟠陵。”   “行,那本官也要赶回去,去找西城和东城的驻军统领,不管有没有变,先做好准备以防万一。”   “好,咱们分头行事。”   洛白从门缝里见两人朝着大门走来,便站直了身体。房门倏地被拉开,成公公看见门口的洛白,不由怔了一下。   “洛公子,您怎么在这儿?”   洛白坦然道:“我在听你们说话。”   成公公脸上僵了一瞬,又对刘怀府低声道:“不必介意。”   “明白。”刘怀府也不多问。   成公公又对洛白说:“公子今日就留在庄子里,不要到处跑了,杂家去办点事就回来。”   洛白却忧心忡忡地问道:“成姨,朕遇到了什么事吗?是有人要去杀他吗?就像上次晚上那样。”   刘怀府转头看别处,成公公却严厉道:“陛下没事,你别管,就好好呆在庄子里。”   他交待了两句便向大门匆匆走去,只是刘怀府在经过洛白身旁时,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   洛白跟着成公公两人往外走,看着他们分别坐上了马车离开,又追着喊了声:“成姨,替我给元福姨带个信,别到处寻我,今日的栗子糕放着,我明儿回去吃……”   一阵风吹过,将头顶的树叶吹得哗哗作响,洛白发了会儿呆,又在原地转了两圈,突然就弓身钻进了旁边半人高的灌木丛。   灌木丛一阵窸窸窣窣,片刻后,钻出来一只通身洁白,头戴小玉冠的小豹,嘴里还叼着一堆衣物。   小豹飞快地爬上旁边的大树,将那堆衣物放在最高的树杈上,又将一根孔雀羽埋在中间。确定不会掉下去,也不会被下面的人看见后,才拧身跃下了树。   洛白没有走大道,而是抄了近路。他奔跑在枝木横曳的树林间,跃过闪着碎光的溪涧,惊起林中的飞鸟和野兔,像一道白色的闪电。   每当不确定方向时,他就冲回大道,努力从那带着泥土和树木清香的空气中,嗅闻出独属于楚予昭的味道。   楚予昭的味道已经被柔风带走,很难闻到了,但小坏的气息却丝丝缕缕残存于空气中。   等到确定好方向后,洛白又冲回林子,再次飞快地奔跑。   阳光从枝叶的缝隙撒落,照亮小豹雪白柔滑的皮毛,毛尖上偶尔闪动着细碎的光点,那是他渗出的汗水。   洛白一直在奔跑,没有停下,只是太口渴时,会在路过的小溪旁喝水,用那粉红的小舌头往嘴里匆匆卷几次水,接着继续上路。   他知道成姨没有对他说实话,一定是有人要去害哥哥,他必须要去哥哥身边保护他。 第30章 你们都瞎了   龙蟠陵离京城并不远, 快马加鞭也就一个多时辰,中途要经过一道离开京城地界的茶垭关卡。   龙蟠陵是修建着皇陵的龙脉宝地,本朝历代帝皇的最终归宿, 都在那道由山体自然形成的龙脊上。   而那些早夭的皇室血脉, 因为尚未成人,便不能葬进皇陵,只葬在皇陵边缘的一块空陵地里,紧紧挨着正陵。   虽说不是正陵, 可在修建上也绝不马虎,每块墓地都颇为气派,墓室墓碑祭台一应俱全。也有着专门的陵寝官, 就住在陵地边上, 负责打扫卫生, 保证日常供品的新鲜, 更要盯紧那些企图来发财的盗墓贼。   而盗墓贼轻易是上不来皇陵的, 龙蟠陵上唯一的通道入口处, 常年驻守着一队精锐士兵。有那想钱想疯了的盗墓贼前来, 还没进入龙蟠陵, 就会被士兵们给抓住。   驾!   一队快马挟着滚滚烟尘,停在了龙蟠陵山脚入口处, 士兵们闻声从屋子里钻了出来。   他们都在那些祭祀先祖的年节日子里见过楚予昭,眼见他突然驾临, 连忙跪地行礼。   楚予昭翻身下马, 将缰绳扔到红四手里, 抬眼望那长长的石阶, 嘴里问道:“最近一段时间, 可有什么人进入过皇陵?”   小队长毫不犹豫地回道:“回禀陛下, 自四月十五日陛下谒陵祭祀,只有陵寝官们休沐归来时,会有府邸里的下人陪同随行。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外人进入过皇陵。”   “你确定?”楚予昭声音冷冷地问。   小队长很紧张,汗水从额角渗出,却依然坚定地回道:“确定。小的们四人一组,十二个时辰轮流值守,只看见过野物,从来没见过外人。”   “起来吧。”   “谢陛下。”   楚予昭一拂身后的披风,率先跨上了台阶,禁卫们紧跟其后,很快就离开入口,登上了龙蟠陵。   到了半山腰处,仰头可见高大恢弘的皇陵大门,样式和皇宫大门如同一辙,四周也砌着高高的红墙,将偌大一片皇陵圈在其中。   陵寝官们听到动静后已经迎了出来,急急奔下一排台阶,跪在楚予昭身前,为首陵寝官道:“微臣汪子向参见陛下,陛下万安。”   “诸位平身。”楚予昭脚下不停地从他们身边擦过,径直走向陵园,禁卫们紧随其后。   汪子向带着几名陵寝官也赶紧跟了上去。   山脊上便是正陵,楚予昭却没有顺着台阶继续往上,而是拐向了左边那片园寝。这里的坟茔都只有一团坟包,没有竖碑,坟包前有片小平台,供着瓜果和糕点等祭品。   楚予昭走过一段石板路后,驻足在其中一座坟茔前。   陵寝官们熟知这里每座坟茔的来历,知道皇帝面朝的这座小坟茔,是早年夭折掉的四皇子。可今天明明不是祭祀的日子,宫里也没有事先传信,皇帝怎么突然就驾临了?   他们心里忐忑,却也只敢暗自猜测着。   楚予昭注视那座坟茔片刻,闭上了眼睛,一言不发地立着,谁也不知道他此时在想些什么。   没有一个人敢出声,整片园寝寂静无声,只听见风将他的披风卷得猎猎作响。   半晌后,楚予昭睁开了眼,缓缓走向那座坟茔,伸出手,轻柔地抚上那石壁,围绕着慢慢走了一圈。   坟茔背后的墓口,用厚重的石块封住,边缘一圈也用夯土填实,没有一丝缝隙,楚予昭仔细打量着墓口,嘴里唤道:“汪子向。”   汪子向赶紧小跑到了坟茔后:“微臣在。”   “这片园寝是谁在管?”   “回陛下,正是微臣。”   山脊上的风很大,诸人都觉得身上寒凉,但汪子向此时却汗流如瀑,背心衣服都被汗水濡湿了。   “最近有没有人动过这座坟?”   “没有。”   楚予昭伸出手指按了按用来填实缝隙的封土,问:“这土坚实吗?”   汪子向回道:“坚实,是用后山的黏土掺入糯米汁和白膏泥搅拌而成,风干后比那些普通的石块都要坚硬。”   楚予昭慢慢转头看向他,目光比这陡峭的风还让人发寒。   汪子向强作镇定,可声音却不受控制地发着颤:“陛下,您看这墓口……微臣……微臣每日都会来检查一番。”   “这封土颜色尚新,水气都还未曾全干,汪子向,你究竟是有多少个脑袋,敢这样来糊弄朕?”   楚予昭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淬着冰刺,带着压抑的暴怒。   “陛下,陛下……”平常的楚予昭都令人心生畏惧,更何况现在这种情况。汪子向被吓得肝胆俱裂,那些辩解的话竟然说不出口,双腿一软跪坐在了地上。   一名禁卫唰地拔出怀中长剑,上前几步搁在汪子向颈间,喝道:“你对四皇子的坟茔做了什么?还不快从实招来?”   “我,我,微臣,微臣没有做什么……”   楚予昭道:“拿下,送去刑部,让陈于辞将话问出来。”   陈于辞的手段众人皆知,没有谁能在他手下走上两遭后不乖乖交代。汪子向抖若筛糠,不愿去受那生不如死的罪,开始倒葫芦般地往外倒:“微臣上次告假回家,遇到一个算命很准的无浊仙人,他说微臣命中有一大劫,如果不破掉劫数的话,活不过今年。微臣再三恳求,他说……他说……”   “他说什么?”楚予昭兜心一脚踹了过去。   他这脚发了狠,汪子向向后飞出几丈,肋骨瞬间断了几根,狂喷出一口鲜血。   “他说这陵园东北方顺数第三座墓地,里面所埋之人和我命数相克,我便,我便将他假扮成我府里的人,帮我挑着行李回陵,再找了个时间悄悄进陵作法……陛下,陛下,罪臣是被那猪油蒙了心,陛下……”   楚予昭额头爆出青筋,却咬牙问道:“那人是谁?”   汪子向忍着胸口的疼痛,说:“他说自己是真顶宗的弟子,罪臣没听说过什么真顶宗,但见他果然是有真本事的,便信了那些胡话。”   楚予昭没有再管他,拔出腰间长刀,对着墓口封着的夯土劈去。   夯土的确坚实,但他的枫雪刀不是凡品,如切割豆腐般,将那夯土劈开,将整个墓门和墓壁分离。   红四和两名禁卫上前,扣住墓门上的凹槽往外拉,只听咔咔声响后,墓门被拉开,露出一个半人高的黑洞来。   一股冰凉的风从洞中卷出,带着陈腐的霉味,楚予昭对着旁边一伸手:“火折子。”   红四从怀中掏出火折子点燃,却犹豫着没有递给他,道:“陛下,您就在外候着,让臣带着人进去吧。”   楚予昭却将他手里的火折子拿了过来,头也不回地弯腰转进了墓洞,红四只得吩咐人将汪子向看好,便跟着钻了进去。   禁卫们留了几名守着汪子向和那几个瑟瑟发抖的陵寝官,其他的都跟着钻进了墓地。   未成年而夭折的皇子,虽然按规矩不准在地面上修建碑亭,坟茔的大小也有标准,但墓室里面却没有那些讲究,所以修建得都挺大,南耳室、北耳室、钱粮库、衣冠库、主室等一应俱全。   楚予昭进了墓室后,就着手上的火折子,往下走了段石梯,进入了甬道。   而此时,洛白终于也终于快到龙蟠陵。他连续奔跑了这么久,觉得又热又累,也顾不上自己像不像狗,伸出舌头哈赤哈赤地喘气。   他正准备稍微歇一会儿,就闻到了空气中一股腥咸的味道,被山风送了过来。   是血腥味。   洛白心里慌了,赶紧顺着血腥味继续往前,如此又奔跑了一阵后,看见了一排平房。   而平房的前面,一动不动地躺着十几具尸体。   尽管血腥味浓重得熏人,但洛白还是在空气中捕捉到了楚予昭的味道,他心跳得很急,四条腿都有些发颤,互相打着绊,歪歪扭扭地往前走。   不过到了近处才发现,那些死人里没有哥哥。他们甚至不是跟着哥哥的那些人,都穿着士兵的服饰,不是黑色的衣袍。   那哥哥呢?哥哥去哪儿了?   小豹抽动着鼻子在空中嗅闻,可血腥气太刺鼻,差点就闻不着楚予昭的味道。不过看见旁边有条石阶路,他心里一动,又飞快地冲向了石阶。   墓室内。   禁卫们将甬道两侧的油灯点燃,照亮了四周。楚予昭穿过甬道,直接来到了主墓室口。   甬道内的油灯将主墓室内照亮,只见空空荡荡的室中央有个石台,上面停着一具半人长的楠木棺。   楚予昭陡然停住了脚步,禁卫们也都跟着站定,墓道内顿时寂静无声。   “你们都在这儿等着。”   楚予昭哑声说完这句,慢慢走向那具棺木,走到跟前时停住,伸手抚上那冰凉的棺身。   他垂着头,脸部陷入在阴影里,站在甬道处的人,也屏息凝神站着,不敢发出一丝声音。   安静中,甬道口的红四正面露担忧,身旁站着的一名禁卫突然脚步不稳,趔趄了两步。红四刚扶住他,左边另一名禁卫也摇晃了两下,整个人直往地上溜。   紧接着,所有禁卫都跟抽了骨头似的,纷纷往地上倒去。   不好!   红四冒出这个念头的瞬间,就冲向墓室内的楚予昭,可刚提步,就发现身体发软,竟然一步都迈不出去。   “陛下小心!”   他喊出这句后,便失力地靠着甬道壁缓缓下坐,眼睛却飞快地查看四周。   他余光瞥见有名禁卫还站着,脸上系了根汗巾挡住口鼻,右手背在身后,飘出了一股白烟。   楚予昭这时也察觉到了异样。他忍着脑中突发的眩晕,拔出枫雪刀,凌厉的视线看向甬道口。   那些禁卫全都躺下了,只有一名用黑巾捂住嘴鼻的还站着,楚予昭立即明白了原因,也不说话,只挥刀斩下一片衣角系在脑后,同时调动内力将那股药性压住,保持脑内一丝清明。   他因为站在墓室里,和甬道离了一段距离,所以迷香吸入得不多,勉强还能撑上一阵子。   楚予昭站着没动,蒙面禁卫虽然知道他也吸入了迷香,但内心却保持着对这名皇帝的畏惧,只手握长剑站在甬道口,并不敢轻易往前。   但他也知道不能拖下去,如果让楚予昭调动内息逼出药性,那所有一切就都功亏一篑了。   “啊!”蒙面禁卫爆出一声大喝给自己壮胆,握起长剑就要往前冲。然而还没冲出两步,就听见扑哧一声兵器入肉的闷响。   他低头看了眼自己胸膛上透出的半截剑尖,带着一脸的茫然,睁着眼睛扑倒在地。   红四用尽全力递出这一剑后,只说了句陛下快走便再也坚持不住,彻底昏迷过去。   “走?往那儿走?”   墓道口传来一道阴狠的声音,甬道壁上人影晃动,一下进来了五六名蒙面黑衣人。同时还传来兵器碰撞的声音,那是留在墓外的部分禁卫正在交战中。   楚予昭始终站在棺木旁没动,保持着手握枫雪刀的姿势。他此时内息正在运转,虽然没法将体内的药性逼出去,但起码可以保持头脑的清醒。   蒙面黑衣人们深知夜长梦多的道理,也不废话,拿着武器就对着楚予昭冲了上去。   洛白顺着石阶飞快往上,刚刚进了陵园大门,就听到左边传来打斗声。小豹子只停滞了一瞬,就转身冲向左边,越过几座稀疏的坟茔后,就看见了一大群正在打斗中的人。   洛白一眼就认出来几张熟悉面孔,正是跟在哥哥身边的那群人,他没有去管这些人打架,只扭着头寻找楚予昭,却没有找着那道身影。   这些人在打架,那哥哥去哪儿了?   有名年纪偏小的娃娃脸禁卫,看见站在不远处的小豹子后,不由得眼睛一亮。   这豹子他见过,上次在四井子街遇袭时,就是它带着一群野猫,将那群偷袭的弓箭手撕了个七零八落,有些人的鼻子和眼珠子,下葬时都没有找到。   也多亏有了这只能驭猫的小豹,他们那次才能化险为夷。   “神猫王出现了,神猫王来了。”娃娃脸禁卫精神大振,挥剑刺穿面前人的胸膛,又对着旁边杀了过去,嘴里激动地大喊:“神猫王,快去救陛下。”   神猫王?神猫王是指的我吗?   洛白脑中仅仅闪过这个念头,就被娃娃脸禁卫的那句快去救陛下给箍紧了心神。   快去救陛下。   陛下肯定也在打架!   可陛下在哪儿?   洛白急得嗷呜了一声,抽动鼻子在空中嗅闻楚予昭的味道。一名禁卫也不管他听不听得懂,一边奋勇挡住涌向墓洞的蒙面黑衣人,一边大喊:“神猫王,陛下进了墓室,从旁边进去。”   洛白这才注意到旁边那座坟茔上开了个洞,那些黑衣人和禁卫都想往里钻,可谁也不放谁进去,就围在洞口拼得你死我活。   陛下原来钻洞了!   堵在洞门口的人只觉得眼前一花,一道白影如光电般闪过,就擦过他们腿侧,消失在了洞里。   围着楚予昭的几名蒙面人,招招狠辣不留余地,只暴风骤雨般攻向他的要害处。楚予昭手握长刀横胸而立,只在蒙面人冲上来的瞬间格挡,再看准破绽一刀劈出,不管劈中与否都立即收刀,继续等待、格挡、找机会劈刀,以不变应万变,不动制动。   若换成平时,他凭借自己的功夫和手上这把枫雪刀,对付这几个人不成问题。可任他再如何骁勇,没有内力压制的迷药药性开始扩散,身上的力气也在逐渐消失。   “他快不行了。”一名被枫雪刀劈中胳膊的蒙面人,任由受伤处鲜血喷涌,只嘶吼道:“把他围杀了,不要后退,他马上就快不行了。”   楚予昭微垂双眸,他一双眼睛没法看清四面八方,干脆只用感官去判断周围人的进攻。   一缕劲风从身后袭来,他眼也不抬地将刀往后背一挡。   锵!   挡住进攻的同时,顺着力道横向收刀,刀锋又划破了右方一名蒙面人的胸膛。   那人爆出一声惨叫,鲜血从胸前喷涌,倒在了地上。   楚予昭看也不看那名死人,依旧垂眸而立,长刀斜指着地面,保持着原姿势没动。   剩下的五名蒙面人见到这场景,心里还是有些发憷,动作开始迟疑,不敢再那么勇猛地往上冲。   为首蒙面人见状,阴恻恻地嘶声道:“如果咱们不能将他斩杀与此,回去后也是个死,你们自己掂量着办。”   几人互相一对视,露在蒙面巾外的眼睛都露出狠意,大吼一声,同时举起手中兵刃,从各个方向对着楚予昭刺去。   面对几人的围攻,楚予昭的衣袍突然无风自动,垂在颊边的发丝也开始飞舞。   他养精蓄锐,等的就是此刻。   所有人一起攻上时,他要用最后的力量一招制敌,将所有人斩于刀下。   无论是角度还是力道,或者是这些人的攻击招式,一切都在他的计划范围内。   可令楚予昭万万没想到的是,痛症却在此刻发作了。   疼痛来得迅猛而突然,就在他刚要挥刀时,脑中就像猛然扎入了带着倒刺的利剑,将他的脑髓疯狂搅动,身体也如同被凌迟,千百柄尖刀正在剔骨剜心。   楚予昭在那瞬间,痛得短暂地失去了知觉,手中的长刀也不受控制地当啷坠地。   蒙面人喜出望外,五把闪着寒光的利刃齐齐对着他刺去,眼看就要将他击杀在这墓室中。   可就在这时,空中一道白影闪过,快得就像是刮过的一阵风。蒙面人刚下意识想着这是什么,就觉得眼睛一凉,视野突然一片黑暗。   接着,痛感才从眼睛传达到脑补。   几名蒙面人几乎是同时发出惨叫,手中的兵刃也失去了准头,还有两名保持着原方向对着楚予昭刺去的,也被那白影跃起后用力一撞,改变了方向。   洛白四爪落地后,随即一个回身,目光凶狠地自下而上盯着那些人,发出一声愤怒的低吼。   嗷!   想打架吗?来啊!全都抓瞎!全部!   “我的右眼看不见了,刚才是什么东西?”   “啊——我他妈两只眼都看不见了,那是什么鬼东西?”   嗷!   看不出来我是神猫王吗?瞎啦?哦对,你们的确是瞎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们小豹豹真的很勇敢,好想偷回家。 第31章 我怕黑   “别管是什么东西。”一名蒙面人的左眼淌着血, 用那只仅存的右眼瞪着楚予昭,嘶声喊道:“上,他已经不行了。”   五名蒙面人, 除了两名已经趴在地上四处乱摸, 其他三名皆还可以视物,提起武器又刺了过来。   楚予昭单膝跪在地上,用枫雪刀勉强支撑着身体。长发凌乱地垂着,发丝间露出苍白的脸, 还有那双依旧凌厉的眼睛。   眼看那三把长剑对着自己刺来,他握紧了枫雪刀刀柄,身形不避不让, 准备在迎上这三剑的同时, 再用尽全力横刀劈出。   他竟然想用这种玉石俱焚的方式, 让三名刺客死于刀下。   但洛白却在这时跃起, 对着中间的那名刺客扑去, 爪子重重划过最近那人的脸, 再张开嘴, 狠狠咬住中间刺客的手腕。   两声惨叫同时响起, 边上那名刺客脸上皮肉翻卷,可以清晰瞧见下面白森森的面骨, 但中间刺客在长剑落地的同时,另一只手也将洛白抓住, 想要拔下来往地上掼。   洛白咬得很紧, 任由他将自己身体抻成长条状也不松口, 还甩动着脑袋, 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 让那刺客发出更加凄厉的惨叫。   那刺客扯不掉洛白, 瞧见地上掉落的长剑,蹲身捡起来,将剑身调了个头,对着另条胳膊上吊着的洛白扎去。   第三名刺客手中长剑直直刺向楚予昭。   楚予昭用仅有的力气举起枫雪刀,却不是用来格挡这刺来的一剑,而是对着那名正要用剑扎穿洛白的刺客掷去。   扑扑两声兵器入肉的闷响,一截锋利的剑锋没入楚予昭胸膛,与此同时,那名举剑要扎向洛白的刺客,也中刀倒了下去。   吊在在他手腕上的洛白,跟着摔在了地上。   洛白在地上翻了个滚,爬起来时正好瞧见那刺客将剑从楚予昭胸膛上拔出,顿时又怒又惧,直接从地上飞腾起身,扑去的瞬间用爪子在那刺客头顶唰唰两道。   鲜血喷涌而出,小豹雪白的皮毛上溅上了一串红点。   洛白直接就落在那刺客肩上,双爪不停飞舞,从一只愤怒的小豹化身为发狂的小豹,不过瞬息之间,那刺客整个头便成了个没有五官的血葫芦。   “行了……行了……”楚予昭虚弱的声音传入洛白耳里,他这才回过神,从刺客肩上跳下,冲到了楚予昭面前。   身后传来刺客倒地的闷响,洛白没有回头去看,只盯着楚予昭胸口上那处往外渗着血的剑伤,一双圆眼睛里全是惊恐。   哥哥这是要死了吗?要死了吗?   “无妨,没刺中要害。”楚予昭像是察觉到了小豹的心思,低声给他解释,见小豹依旧满脸惊恐,又直白地道:“没事的,我不会死的。”   洛白这下听明白了,神情也轻松下来。   墓道入口处的打斗声还在持续,有黑衣人企图往墓洞里钻,被禁卫们誓死挡住。一名禁卫身体已经被刺得千疮百孔,却也在临死前扑在了洞门口。   “小白,去,把我的刀叼来。”楚予昭背靠着停放棺材的石台,声音低不可闻,但洛白还是听清了。   他转过头,瞧见那把刀还嵌在一名刺客的脖子上,连忙跑过去,双爪抱住刀柄一拔,再叼着拖了回来。   楚予昭从小豹嘴里接过枫雪刀,拄着走向了耳室,只是因为这些动作,胸口剑伤处淌出的鲜血更多了,随着他脚步挪动,淅沥沥洒下一路。   洛白瞧着别人再多的血,心思都不会有半分起伏,可这血是哥哥流的,他顿时觉得心里发颤,脚步虚浮,四只脚也走得歪歪斜斜。   楚予昭进了耳室,再也坚持不住地靠着石壁往下滑,嘴里低低道:“小白,墙上……墙上的石环……拉下……”   借助外面透进来的灯火,洛白瞧着门旁的石壁上有个拉环,便跃起来咬住,整只豹挂在上面。   但他体重不够,根本没法拽动石环,便用四只爪子抓住石壁刨动,用力将身体往下刨。   随着石屑纷纷落地,石环突然被拉出半截,同时身侧一声沉闷的重响,一道重逾千金的石门轰然坠下,将门洞封了个严严实实。   耳室里也顿时漆黑一片。   “不用顾忌我,这下,这下他们……能放开手脚打了……迷药时间差不多了……其他禁卫也可以醒过来。”   楚予昭说完这句,便是一声痛苦的闷哼,接着又道:“小白,要是……要是我等会发起疯来……你不要怕,离我远点。”   洛白还悬挂在门环上,在空中缓慢转着圈,听到这话后赶紧松嘴落到地上,小跑向楚予昭。   耳室里虽然没有光线,但不影响他视物,两颗圆滚滚的金黄色眼珠,在黑暗中像是两颗发光的琥珀。   他看清楚予昭的痛苦模样后,脚步怔了怔。   哥哥的伤口那么疼吗?   但随即就察觉到了不对劲,小坏的气息变得很浓重,在空中翻腾着,都压住了哥哥身上的血腥味。   这个讨厌的小坏又在作乱了!   嗷嗷嗷!   给我回去,谁让你偷偷出来的?啊?经过神猫王的允许了吗?回去!立刻,马上!   楚予昭正被痛症折磨着,隐约听见小豹柔嫩的吼叫声,他混沌一片的脑海里,此时只有一个想法:离我远点……离我远点……   可臆想中那痛得彻底丧失理智的阶段还没到来,疼痛却在减轻,并慢慢消失。   ——就像之前洛白替他驱除痛症时一样,先是脑中恢复清明,接着那股气息不再肆虐翻涌,而是安静下来,慢慢一路向下,流经肺腑汇入丹田。   楚予昭虚弱地靠在石壁上,两眼茫然地注视着黑暗,大口大口喘息。   他脸上有柔嫩湿滑的触感,微微有凸起的颗粒,那是小豹在用舌头轻轻舔舐他的脸,喉咙里还发出咕噜咕噜的安抚声。   “小白,我没事了……”   楚予昭抬起手臂,掌心落在洛白身上,一下下轻抚着那柔顺的皮毛,心里有些诧异这次洛白明明没在身边,痛症为什么也消失得那么快。   莫非洛白和小豹都有能压制那股气息的能力?   洛白把不安分的小坏赶回去后,视线又落在楚予昭胸膛的剑伤上,那里还在往外渗着血,将周围的衣袍都染湿了。   他伸出小爪,轻轻碰了下剑伤附近的完好皮肤,犹自在发怔的楚予昭回过神,在黑暗中摸索自己的衣衫下摆,想撕一块布料下来。   不想虚软得一连好几下也没将布撕开,反倒扯动胸膛的伤口,低低地嘶了一声。   洛白看见他撕扯布料的动作,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   娘曾经教他给受伤的兔处理伤口,就是用布料缠住伤口的。   洛白弹出爪尖,在衣摆上轻轻一划,犹如利器破穿薄纸般,就掉了一块长长的布料。   他将布料一端塞入楚予昭手心,让他握住,自己抓住另外一端,绕着楚予昭缠绕,紧紧地缠在胸前。   他将两只爪子使得像长了手指,动作灵活得不像一只豹子,那伶俐劲儿也不像一个傻子。   楚予昭看不见他动作,但能知道他正在给自己缠绷带,虽然已经知道这只小豹异乎寻常的聪明,但内心还是被再次震撼。   ——小白要是能变成人的话,该得多聪明啊。   洛白将绷带缠好后,打了一个结,楚予昭胸口被紧紧压迫,咳嗽了几声。   洛白又想将绷带解松点,楚予昭察觉到他的意图后,抬手将那两只爪子握住,低声道:“就这样,松了就止不住血了。”   洛白被楚予昭握住了爪子,爪尖快乐地动了动,楚予昭以为他觉得不舒服,便放开手。结果手才挪开,那两只毛茸茸的小爪又追踪而至,探进他掌心放着。   楚予昭怔了下,便合住了手掌,将那两只小爪包住。   洛白在楚予昭身旁坐下,不时探头去嗅闻他被包扎住的伤口位置,好在那里渐渐止了血,这让他心安了很多。   漆黑一团的耳室里很安静,只能听见两人的呼吸。洛白再次凑到楚予昭伤口处去嗅闻,判断他有没有还在流血时,突然发现有些不对劲。   楚予昭的呼吸很急促,握住他爪子的那只手冰凉,还在轻微地发着颤。   哥哥生病了吗?   洛白看向楚予昭的脸,发现他双眼依然睁着,没有焦距地看着空中某一点。脸色虽然依旧很白,但也不像是处在疼痛中的模样。   洛白有些担忧,在楚予昭的手背上轻轻舔了下。   他看见楚予昭眨了下眼睛,启开干裂的唇,沙哑着声音道:“予策总会送我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琉璃球还有鹅卵石……我总是不耐烦,总是将那些东西给扔掉,还不允许他哭,逼着他快点长大……可他永远长不大了……”   “他胆子很小,本来爱吃蜜枣,衣兜里总会用绢帕包着几颗,结果有次爬了很多蚂蚁在衣兜里,吓得他从此再也不肯吃蜜枣。”   “他学走路晚,走得也不太稳,经常会摔跤,一次把长命锁摔缺了一小块,怕我责骂他,便躲去了假山密道,结果在里面迷路了出不来,我带着宫人找了一天一夜才找着。见到我时,他已经吓得脸青唇白,说再也不敢了,假山洞里又黑又冷,太可怕了……”   “他怕冷,才进入秋天,那小脚就冰凉冰凉的,夜里睡觉要加汤婆子。如今他躺在这儿,没有汤婆子,比那假山洞里还黑,还冷。他会怕吗……他可怎么睡得着……”   楚予昭的嘴唇在颤抖,干裂处渗出了血丝,眼泪从眼眶里涌出,顺着脸庞大颗大颗地滑落。   他以为自己身处在黑暗中,身旁又只有一只豹,便任由泪水在脸上恣意横流,将那些隐藏在心里多年,从来不曾告诉给人的愧疚和苦痛,一一倾诉出来。   “他化为鬼魂附在我身上,那是怪哥哥以前没有好好对他,没有陪过他,没有带他四处玩,还害死了他。都是我的不对,是我的错,才令他终日躺在这漆黑的深墓里。他一定很恨我,如今要惩罚我,那都是我应该受的……”   洛白一瞬不瞬地盯着楚予昭,专注地听着,心里又酸又涩。   明明那个光头说鬼娃娃被坏人控制了,但他还是这样愧疚和痛苦,让洛白觉得心脏如被一只手抓住,再狠狠揪紧,拧出红的血。   “我把他教得那么听话,为什么就没教他明哲保身,躲避危险呢?看见我被楚予池派来的人抓走,为什么就要从藏身的地方冲出来?他本来藏得好好的,为什么要冲出来……”   楚予昭痛苦地呜咽出声,像是伤痕累累的兽,在无人的深夜里,才露出藏在皮毛下那些血肉模糊的伤口和脆弱。   洛白不知道怎样才能让楚予昭好过一些,只能不停地舔他脸上的泪水,尝到嘴里,全是一片苦咸。   “我们被装进两个木箱里,我不知道要被马车运到哪儿去,周围一片黑,憋得快要喘不过气。予策一直在踢他那边的木箱,踢了很久,直到最后渐渐没有了声音……木箱最后被打开时,他整个人都已经青紫了……”   “我每晚睡觉都要点灯,不敢呆在黑暗里。一吹掉烛火,就会听到予策用脚踢打木箱的声音。砰,砰砰,让我的头都要炸开。”楚予昭的喉咙里像是被撒入了一把沙子,声音粗粝难听,他急促地喘息着,就像被什么扼住了气管。   洛白听到楚予昭的声音不太对劲,抬起头去看他脸,发现他虽然脸色正常,却有细密的汗珠挂在额头上,胸脯急促起伏,像是不能顺畅地呼吸。   楚予昭呼吸越来越急促,眼睛痛苦地闭上,一只手紧紧握着洛白的爪子,另一只手抠住身旁的石板地面,痉挛地颤抖着。   “……我怕黑,这是,这是予策对我的惩罚,是我……是我应该受的。”他还在断断续续地说着:“他又在踢木箱,踢得好大声,你听见了吗?小白……你听见了吗?他想告诉哥哥,他很痛苦,很难受,但我却无能为力,没有任何办法……”   洛白竖起耳朵仔细去听,却没有听到任何声音。而隔着厚厚的石壁,外面打斗的动静也传不进来。   楚予昭牙齿开始咯咯打战:“太黑了,点灯,成寿,把灯点上。”   点灯……洛白环视了这室内一圈,发现里面什么都没有,石壁上也没有灯。他这才反应过来,虽然他能在黑暗中视物,但哥哥和其他人一样,天黑了,如果不点灯的话,就什么也看不见。   可,可我虽然是神猫王,也变不出来蜡烛呀,洛白犯愁了。   他见楚予昭似乎很冷,便将爪子从他掌心抽出来,立起身,试探地用两只前爪搂住他脖子,将头靠在他颈窝。   大家都爱用皮裘取暖,我就是皮裘,很暖的。   楚予昭察觉到怀里多了个暖烘烘的小身体,下意识抬手搂了上去。洛白将头在他肩窝蹭了蹭,热热的鼻息扑打在他颈子上。   “予策……予策……”楚予昭哽咽起来,手臂缓缓箍紧。   怀里的小身体,让他似乎回到了从前,还是少年的他,抱着四岁的楚予策,一起去看园子里的梅花。   那天大雪初晴,难得他心情好,将穿得似个球儿的楚予策抱在怀里,踏着厚厚的积雪,向着园子走去。   “哥哥,你的脚印好深。”   “哥哥,你冷不冷呀?”   “哈哈哈,哥哥,你看这棵树好好笑……”   一阵风吹来,他将楚予策的头压在自己肩上,撩起披风将他身体裹住,楚予策就安静地靠在他肩窝,毛茸茸的发丝拂在他脸侧,热烘烘的气息喷洒出来,像个小暖炉。   “予策……”楚予昭抱紧洛白,一滴冰凉的泪从眼角滑出,嘴里喃喃着。   洛白安静地任由楚予昭搂着自己,察觉到他身体的颤抖在渐渐平息,似乎不再那么冷了。   时辰慢慢流逝,漆黑的石室里,一人一豹就那么安静抱着,没有谁动,也没有谁发出一丝声音。   咔嚓!   旁边的石门发出一丝动静。   洛白靠在楚予昭怀里,本来都快睡着了,听到这声异响后,陡地从他怀里跃下地,拱起了脊背,做出警惕的防御姿态。   楚予昭也回过神,在地上摸索着,抓住身旁的枫雪刀,拄着站起了身。   咔嚓咔嚓!   石门的动静更大了,接着一丝亮光从底部透了进来。   楚予昭借这亮光看了眼一旁的小豹,镇定地道:“别怕,应该是禁卫们已经将那些刺客制服,找到了藏在暗处的石门开关。”   话虽如此,他还是往旁走了两步,挡在了小豹身前。   休息这一阵后,他已经恢复了不少体力,自觉就算冲进来的不是禁卫,他应该也能将小豹护着送出墓室。   洛白正在龇牙咧嘴,突然被挡住,便从楚予昭两腿间的袍脚下钻出去,站在最前面,继续龇牙咧嘴。   机扩转动的声音连接响起,沉重的石门缓缓向上,洛白一身毛都炸开来,做出蓄势待扑的姿态。   但在石门升至一尺多高的位置时,他突然觉得眼前一黑,头顶有布料擦过,楚予昭从头顶跨过去,又挡在了他前方,手持那把枫雪刀,稳稳地站着。   蓄势待扑的洛白愣了下,只得被迫中断。   不过没等他挪到旁边去继续,红四那熟悉的声音已经传了进来:“陛下!”   石门轰然打开,灯火照亮了耳室,楚予昭缓缓走到室门口。   灯光照在他身上,勾勒出高大的身形轮廓,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又恢复成了那名冷漠威严的帝皇。   仿佛开始的那些恸哭和悲伤,从来就没有在他身上发生过。   *   作者有话要说:   楚予昭:小白变成人得多聪明啊。   洛白:嘻嘻。 第32章 可能会有些疼   看到楚予昭出现在石门口, 一众禁卫齐刷刷单膝跪下:“刺客已被尽数击杀,是臣等护驾不力,臣等该死。”   楚予昭的目光从他们脸上掠过, 淡淡地道:“起来吧。”   “谢陛下。”   红四又忐忑地道:“陛下, 刺客部分被击杀,还活着的也都服毒自尽,速度很快,属下来不及拦住。”   “能查出身份来历吗?”   红四道:“属下会去调查, 只是……他们连武器都是最普通的,身份上应该也会做手脚。”   甬道口还站着几名御林军,为首军官上前禀告:“启禀陛下, 末将受秦太妃派遣, 带领数百御林军精骑赶来, 是末将来迟, 让陛下受惊了。”   楚予昭抬了抬手, 正要说话, 突然又低咳了两声, 红四这才注意到他胸前缠着衣袍带, 顿时脸色一变,对那御林军统领道:“陈统领, 随军医官快传进来。”   甬道口的御林军赶紧往外跑,去通知医官。   医官进来后, 除了红四和御林军陈统领留下, 其他人都退了出去, 顺便将地上的尸体也搬走。   楚予昭脱掉衣物, 露出精实的上半身, 坐在端进来的行军马扎上, 一边任医官处理伤口,一边听着陈统领的汇报。   “……宫里也安排好了的,太妃接到成公公的传讯后,即刻按照陛下之前的吩咐调派人手,也盯紧了太平胡同的那位,将王府看得严严实实……”   楚予昭蹙眉听着,灯光将他英俊的五官勾勒得更加立体,上身肌肉块垒分明,蕴含着强大的力量,覆在其上的皮肤像一层暖色丝绒,光滑而柔韧。   洛白就蹲坐在他对面的地上,一瞬不瞬地盯着人看,已经看呆了。   楚予昭视线掠过蹲在自己对面的小豹,不由皱了下眉。   小豹原本雪白无暇的皮毛上,沾满了红色的星星点点,脸上的毛也被糊得乱七八糟。他最爱戴的那顶小玉冠已经滑脱,就挂在了脖子上。   “红四,取一条干净湿帕子来。”   “是。”   楚予昭的伤口看似吓人,其实没伤到要害,医官上过药,简单处理后,吩咐了红四一些注意事项,又交代回宫后再让御医重新疗伤,这才退了出去。   楚予昭不是很在意自己的伤势,随意地将衣袍披在肩上,继续听着陈统领禀报,手里接过红四递来的帕子,对洛白挑了挑下巴:“过来。”   洛白不知道他唤自己做什么,但还是很乖地起身过去。   楚予昭解开他玉冠上的系带,放在一旁,接着就一手兜住他后脑勺,一手将帕子呼他脸上,不由分说便是一顿揉搓。   哎呀哎呀哎呀,疼疼疼。   小豹发出不情愿的咕噜声,还甩着脑袋想从帕子下挣脱出来,但楚予昭手劲很大,将他头箍得死死的,何况他也不敢太用力,怕楚予昭伤口疼,就只得闭眼皱脸地忍着。   “陛下,让属下来吧。”红四看着那小豹被揉搓得歪歪倒倒,都有些站不稳,担心楚予昭会将刚包扎好的伤口挣裂开。   “不用。”楚予昭拒绝了,继续专心擦着小豹皮毛上的血痕。   但他实在是不清楚自己的手劲,再一次将小豹耳朵牵起来擦里面时,洛白终于恼了,张嘴一口就咬在他手上。   一旁的红四和陈统领,紧张得立即就要冲过来。   “无妨。”楚予昭立即制止了他们。   洛白咬住他手掌,没敢用力,却也叼着没放,只拿眼偷偷去看他。发现他正垂眸盯着自己,又有些怂地松开了嘴,还伸舌头在那牙印上讨好地舔了一下。   “继续。”楚予昭头也不抬地道。   陈统领知道这是在叫自己继续禀告,轻咳了两声,接着刚才的话说下去:“宁作边境也有人盯着,只要冷将军那里有异动,这边立即就会拿人……”   洛白缩着脖子往后溜了几步,却见楚予昭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手上还握着那张帕子,只得委委屈屈往前靠,任由他继续擦自己,也没有再反抗。   楚予昭看着一脸生无可恋的小豹,虽然没出声,手上动作还是放轻了很多。   等到陈统领讲完话,楚予昭将手上的帕子丢给红四,道:“你们都出去吧。”   红四看了眼屋中央那具木棺,知道他要单独一个人启开棺盖,只犹豫了一瞬,便和陈统领一起退出墓室。   洛白也想跟着出去,却被楚予昭揪住颈后的皮毛:“别动。”他轻声说,接着拿起旁边的玉冠,给小豹戴上。   他的动作很轻柔,将两条系带在洛白颈下系好,还调整了下玉冠的位置,这才起身,将披在肩上的外袍穿好,走向屋中央那具棺椁。   从楚予昭刚才在耳室的话里,洛白已经知道这棺椁里躺的就是他弟弟楚予策。他虽然怕鬼,却不怕死人,更何况这死人是楚予昭的弟弟,于是也跟了上去。   楚予昭站在木棺旁静默片刻后,伸手握住了棺盖,结果都没有用力,棺盖就被推开了。   一股阴冷空气从棺中透出,让这冰凉的石室内,温度似乎骤然又下降了许多。   洛白站在楚予昭脚边,仰头看着他的脸,看他在瞧清棺内的瞬间,瞳孔骤缩,牙关紧咬,下颔到喉结也崩得很紧。一双好看的眼睛里,从不忍到难过,再满满都是翻滚的暴怒。   洛白忍不住轻轻跃上石台,扒住木棺往里看。这一下那双豹眼瞪得滚圆,脸上的毛满满炸开,几根白色的胡须更是抖个不停。   只见木棺里躺着一具不大的骸骨,以一个诡异的姿势躺在棺底,露在衣袖外的一截小臂骨,已经从中断裂,而他全身上下,被一条很粗的绳索捆着,胸口位置还贴着一张黄符。   但这并不会让洛白感到震惊,让他震惊的是,那骸骨穿着和鬼娃娃一样的衣服,黑底红团花的小褂,绣着一蓬草的鞋子,那颈子上也戴着一个长命锁,左上角缺了一小块,乳白色玉片上雕刻着桃子,还有四个字:我是块玉。   !!!   这是鬼娃娃!!!   洛白一哆嗦,想挪开视线,却又被鬼娃娃的头给吸引住。衣领上方露出的头,已经没有了皮肉,只剩下一个小小的头骨,而在那头骨天灵盖上,有三个铁钉头,在灯火下闪着冰冷的金属光芒,剩下钉身部位都没入了头骨里。   不待他去琢磨这是什么玩意儿,楚予昭已经撕下了那张黄符,枫雪刀唰唰几下,黄符在空中化为碎屑。   接着他又挑断捆住尸骨的绳索,刀锋往上一带,三颗铁钉就脱出头骨,当啷几声掉在了棺木里。   洛白往旁边挪了挪,看一眼鬼娃娃,又看一眼楚予昭。   鬼娃娃是楚予昭的弟弟,而他明显也很珍惜这个弟弟,那好吧,他也就不再怪这个鬼娃娃,也尽量不去怕他的长相了。   楚予昭收回枫雪刀,开始整理尸骨,一段段小心摆放,将尸骨扭曲的姿势摆正。他的动作很轻柔,像是这具尸骨只是睡着了,手上若是重了会惊扰到他的好眠。   只是那些断骨处没有办法接上,洛白听见他喃喃道:“予策,待哥哥回去后,将那些害你的人抓住,再来给你接上断骨……”   楚予昭的语气很温柔,但却透出深深的恨意,让洛白下意识打了个冷战。   将尸骨小心整理好,玉佩都摆放在胸前正中,楚予昭又俯下头,和尸骨那黑洞洞的眼眶对视着。   这一刻似乎穿过了茫茫岁月,他又握住了那名小男孩柔软的小手,牵着他在雪地上行走,听到他快乐的笑声:“哥哥,哥哥……”   似乎有一滴水痕溅落在玉面上,濡湿成了小小的一团。   楚予昭深深吸了口气,不再去看楚予策的尸骨,伸手去他头骨旁边摸索,想摸到那三颗长钉。   将长钉都握在手中时,他突然动作一顿,往外缓缓扯动,竟然从头骨下扯出了一条绢帕。   这条绢帕看着很寻常,所用布料就是普通的桑蚕丝,染成了素白色,一角用金线绣着个图案,却不是惯常的花草鸟蝶,而是一个五边形,像是颗金色的星星。   楚予昭将这帕子捏在手里看了好一会儿,才放进袖中,推动旁边的棺盖,将棺椁徐徐合上。   “走吧,出去了。”他哑声招呼旁边大气都不敢出的洛白,头也不回地大步向墓门走去。   洛白缩紧了小爪子,亦步亦趋地紧跟在身后。   陵墓外,刺客的尸体都拖到了一旁,禁卫和御林军都等候着,打斗时躲到最远处的几名陵寝官也小跑回来跪好,汪子向五花大绑地躺在地上,估计在刚才双方的拼杀中受了伤,大腿还淌着血。   楚予昭走到他面前,目光不带一丝温度地俯视着他,汪子向全身发着抖,连一声求饶都不敢发出来。   “这是你的帕子吗?”楚予昭取出那条帕子,捻起一角垂在汪子向头顶。   汪子向艰难地抬头去看,颤声回道:“回陛下,这帕子不是下官的,下官从来没见过。”   楚予昭捻着帕子没动,红四一脚踢到汪子向大腿伤口上:“想清楚了再回答。”   汪子向将那声惨叫堵在喉咙里,满脸冷汗地回忆,突然激动道:“我想起来了,当时做完法事后,就要送无浊仙人——那妖人下山,都快走到山脚,他突然说有东西忘在了墓室里,要回去拿。可我们已经被守在入口的官兵看见了,只道我是将府里的管家送出去,再回头的话必定会引起怀疑,便劝他罢了,等我回头去拿出来就行。可……可后来我一个人不敢进去,怕看见,怕看见……又觉得不会有人进墓室,就把这事搁置下来了。这帕子应该就是他,就是他落在里面的。”   “那人你以前可曾见过?”楚予昭问。   “不曾,从不曾见过。”   “后来又找过你没有?”   “也不曾找过。”   “他长得什么模样?你丹青如何?给朕画下来。”   红四转头大喝:“准备笔墨。”   随行官兵哪里会有笔墨,不过有名跪在一旁的陵寝官已经往后飞奔,去他们的驻地取笔墨。   因为担心被汪子向株连,陵寝官很珍惜这个机会,瘦伶伶的一名文官,跑得像一阵风似的,不过短短瞬息,就已经将几百米的距离跑了个来回,怀里还抱着笔墨纸砚。   汪子向被解开绳索,趴在地上画画像,他知道自己不会有好结果,只盼不要牵连到家里人,眼泪鼻涕横流,怕污了画像,又用袖子擦去。   他很快就画好了,红四将画像展在楚予昭面前,洛白也仰起头去看。   汪子向人品低劣,可画画的水平还行,一名面容瘦削,眼睛狭小的中年僧人跃然纸上,左边唇上一个浅浅的伤疤也清晰可见。   楚予昭沉默地注视那画像片刻,这才移开视线,红四又将画像转向其他士兵:“你们可曾见过此人?”   “不曾。”   “不曾见过。”   红四将画像卷起来收好,楚予昭语气森然道:“回去让画师描摹,在大胤各地张贴,把此人给朕找出来。”   “遵旨。”   楚予昭待士兵们将坟茔重新封好,又在墓前站立了片刻,直到洛白不安地用脑袋去蹭他的腿,他这才低头看向洛白,再俯身将他抱在怀里。   “回宫吧。”他声音有些疲惫地对红四道。   “是。”   楚予昭走出两步,突然从衣袖里扔出样东西,叮叮当当地滚落在汪子向身前。   正是那三枚从楚予策头骨里取出的长钉。   汪子向一看到这三枚长钉,脸色灰败地软倒在地,身下竟然浸出一滩便溺来。   “将这人带回去押入大牢,全身骨头敲断,长钉尽数钉入头骨。”楚予昭抱着洛白往山下走,但那低沉冷酷的声音却还在回响:“不要让人死了,朕要他一直活着,好好感受这蚀骨之痛。”   山间风大,但楚予昭下山时步伐很稳,洛白呆在他怀里,被他用披风裹住,只露出了个头。   洛白闻着他身上的气息,那里面掺着浓浓的血腥味——诚然是他只豹子,但他从来不食生肉,且觉得生血肉腥膻难闻——可当楚予昭身上带着这味道时,他竟然觉得闻上去也不错。   因为楚予昭受了伤,不能骑马,山下已经备好了马车。他上车时,立在一旁的禁卫伸手去接洛白,被他拒绝了,就那么抱着洛白,弯腰钻进了马车。   马车里铺着厚厚的毛皮垫子,楚予昭将洛白放在身旁,自己透过车帘,注视着远处的山脊。   那山脊上的皇陵被树木遮挡住了,只能看见那座恢弘陵门的尖顶。   楚予昭看着很正常,一只手还搭在洛白头上,只脸色白了些,但马车缓缓起步时,他突然身形晃了晃,嘴里喷出了一口血。   那血痕星星点点洒落在深色的毛皮垫子上,瞬间就看不见了,洛白却吓了一大跳,忽地就从趴着的垫子上站起身。   “没事,无妨。”楚予昭没顾得上去擦嘴边的血迹,先转头安抚洛白:“这是心头的淤气,吐出来反而松快了。”   马车前后左右都是骑着马的禁卫,飞驶在回京城的路上,洛白见楚予昭还那么端正地坐着,便抬起爪子,有些不赞同地在他没受伤的那半胸膛上按了按。   朕,你累了,不要坐得这么笔直,躺下休息吧。   楚予昭看出了小豹的意思,微微勾了下唇,顺从地躺了下去,却将小豹的前爪握在手心。洛白被带动得两只后脚跟着挪,也顺势趴在了他肩头位置。   楚予昭微闭着眼,大拇指轻轻拨弄着小豹的肉垫,却不知碰到了哪里,小豹突然身体一抽,爪子迅速往回缩,却被楚予昭给牢牢抓住。   “别动,爪子怎么了?我看看。”   楚予昭又撑起身,将那爪子拿到眼前仔细瞧。刚才他给小豹擦拭身体的时候没有擦爪子,这才发现那粉嫩的肉垫上伤痕累累,有几处都被硬物刮破了皮,渗出了红色的血丝。   “你是从京城跟着一路跑来的吗?”楚予昭此时才想起了这个问题。   小豹突然出现在墓穴中,想来就是偷偷跟着他,从京城跑来了龙蟠陵。这两地相距好几十里,小豹应该抄的近路,从那些山涧丛林里追踪而来,一路的艰辛可想而知。   洛白想起娘以前要出门,他偷偷跟上去时,娘总会抓着他揍上一顿,再将他赶回去,要是他承认了自己是追来的,哥哥没准也会生气。   “嗯?你是从京城跟着一路来的吗?”楚予昭用手指挠了挠洛白的下巴。   洛白闭嘴不说话。   楚予昭瞧着小豹眼珠子乱转,就是不和他对视的心虚模样,突然就叹了口气,也没再问什么话,撩起车帘对外面的红四吩咐了两句。   不一会儿,车窗外就递进来一条干净的白巾和一个陶瓷药瓶。   “我给你上药,可能会有些疼,疼也不准乱动。”楚予昭皱着眉吩咐小豹,语气却出奇的柔和。   洛白刚点头,又听见会有些疼这句话,立即就不干了。   他抱着爪子拼命往垫子角落缩,将自己蜷成一团,却被楚予昭揪住后颈一把提了过来。   “嗷。”洛白在空中挣扎扭动了几下,见楚予昭发出疼痛的抽气声,又停下了动作。   “别动,听话。”楚予昭将他紧紧箍在怀里,拔掉药瓶塞子,就要给他爪子上药。   洛白被握住爪子,也不敢再拼命挣扎,怕将楚予昭胸膛上的剑伤碰着了,只两只眼睛惊恐地盯着爪子,嘴里发出嗷嗷的尖叫声。 第33章 故人的儿子   马车外的禁卫们听到小豹的惨嚎, 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却又不敢去问,只得频频透过车帘往里看。   但车帘将马车挡得死死的, 什么也看不清。   “给神猫王上药呢。”红四对他们做了个口型。   “哦哦, 那就好。”禁卫们都放下心来。   车厢内,楚予昭手拿药瓶,一脸啼笑皆非地看着还在惊恐尖叫的小豹,无奈地问:“天不怕地不怕的, 还会怕上药吗?”   嗷嗷嗷嗷嗷——   怕啊,怕怕怕怕,怕死了!   当药粉撒在爪子上时, 洛白叫得就跟杀豹似的, 但接着就发现其实根本不痛, 只是有点点些微的刺麻, 这才收住了声音。   “叫啊, 怎么不叫了?继续。”楚予昭低头上药粉, 眼也不抬地问。   楚予昭给那四只爪子都上过药, 再细心地用布巾裹好, 缠得像四只小粽子,这才将小豹放在身旁垫子上。   他垂眸看着小豹, 见他四脚摊开地趴着,一副奄奄一息的模样, 觉得有趣, 便伸手在他下巴上挠了几下。   结果收回手的时候, 两只小粽子迅速伸出来, 将他手给抱住不放了。   洛白被那几下挠得很舒服, 眯起眼翻身肚皮朝上, 抱着楚予昭的手往自己下巴上搁,示意他继续,不要停。   小豹这副享受惫懒的模样,似乎是取悦了楚予昭,他胸腔里发出一声低低的笑声,顺从地用手指挠着小豹下巴,那些盘桓在心里的痛苦和悲愤,也被冲散了许多。   “小白,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在我遇险时总会出现,我是不是曾经救过你,所以来报恩的?”   楚予昭年少时,也看过太监们偷偷带进宫的画本子,那些动物报恩的故事,里面也有不少。在他记忆里,从未见过这只小豹,是这段时间突然从身边冒出来的,而且还三番两次的救他,容不得他不胡思乱想。   也许是他曾经不经意的一个举动或经历的一件事,就救下了这只小豹也说不定。   岂料小豹听到这话,只撩起眼皮懒懒看了他一眼,又叼过旁边的小毯一角盖住那覆着一层绒毛的小腹,继续眯上了眼。   不管什么时候,小丁丁一定不能露在外面,要挡上。   “看来猜错了,我就没有救过你是吧?”楚予昭停住手哑然失笑。   小豹抬起粽子爪,拨了拨脖子上那只手。   ——继续啊,说话归说话,动作不要停啊。   楚予昭没再说话,手上却果真没停,一直轻柔地挠他脖颈。   洛白奔跑了一路,又在墓室里打了一场,其实已经很累了,这样放松地躺在楚予策身旁,被他轻抚着,睡意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就在他昏沉沉要睡着时,突然想起刚才吓坏了时没有顾得上学猫叫,又勉强张开口,闭着眼挽救了一声:“喵嗷。”   楚予昭声音带笑地道:“睡吧,小白猫。”   洛白睡得很香,只是在睡梦中听到了对话声,醒了一点点,迷迷糊糊要接着睡,但楚予昭的声音传进了耳里。   “……就在庄子外等一下,你去把洛白接出来一起回宫,对了,把卜清风也带上……”   接我……接我做什么呀?我不是睡在这儿的吗?洛白脑子有些迟钝地反应着这句话,突然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哎呀,我现在是神猫王小白,洛白本来应该还留在庄子里的,他要去接洛白。   马车已经停了下来,楚予昭吩咐完禁卫,刚放下马车帘子,就见旁边白影一闪,小豹已是从车门飞速窜了出去。   “小白!”他急忙从车窗探出头喊了声。   洛白听见楚予昭在喊自己,可他怎么能停下,只朝着庄子方向飞奔。几名禁卫连忙要去追赶,楚予昭却又唤住了他们:“算了,他喜欢单独来去,别追了。”   话虽如此,他还是一直看着小豹,直至那小身影消失在树丛后,才怅然地坐回了马车。   洛白跑到自己藏衣服的那棵树下,抱住树就往上爬,没爬两步又开始下滑,这才发现自己爪子上还缠着白巾。   他忙将白巾拉扯掉,急急忙忙上树,将衣衫胡乱穿上,也没忘记在后腰带上插好孔雀羽,再抱着树嗖嗖滑下来。   前去接他的禁卫正在庄子里寻人,卜清风跟在后面追问:“陛下说了将贫僧也带进宫吗?”   “是的。”   卜清风在庄子里过着被软禁的生活,连庄子外都不准踏足,吃的也全是素,早就住得不耐烦了,闻言双手合十,喜气洋洋地道:“贫僧其实呆在哪里都可以清修的,阿弥陀佛。”   禁卫没找着人,想去庄外后的草坪上看看,刚出大门就撞着了慌慌张张的洛白。   “我在这儿呢,我在这儿,别找了。”洛白连忙道。   说完了才觉得不妥,又堆起一脸诧异,语气夸张地问:“禁卫哥哥,你们在找人呀?是在找我吗?”   禁卫们对他这些话也并没在意,齐齐行了个礼后,就带着他和卜清风往马车方向走去。   骑兵们在路上排成长列,洛白也不需人带路,径直走到唯一的那架马车前爬了上去。   楚予昭端坐在马车里,见洛白钻进来时没有做声,洛白看见他后也不惊讶,很自来熟地在他身旁坐下,还道:“哥哥坐过去一点,我屁股比较大。”   楚予昭眉头跳了跳,眼睛却下意识往那部位瞥了眼,再沉着脸看向窗外。   卜清风是不敢像洛白一样往马车上钻的,但是这里就只有一辆马车,其他都是清一色的骑兵,左看右看也没见着一匹空闲的马。   “上车,陛下要问你话。”红四骑在马上,垂着眼皮道。   卜清风不再犹豫,赶紧上了车,躬身给端坐着的楚予昭行了个礼。抬起头时看见洛白居然和他并排坐着,内心大为震惊。   楚予昭开门见山地问:“如果将尸首上的绳索和铁钉都去掉的话,是不是就行了?”   卜清风略一思忖,道:“魂魄已经脱离了施法者的控制,但会附着在那件被施法的贴身物品上,还必须得将那件物品找到,才能超度魂魄。”   “嗯,朕知道了。”楚予昭又转头看向窗外,蹙眉想着事情。   卜清风知道这是让自己下车的意思,施了一礼后又退出车厢,中途偷眼瞥了下洛白,见他大喇喇地坐了一半座位,还往中间紧贴着皇帝,一脸的理直气壮,心里难免更为震惊。   他之前没将洛白太放在心上,此刻不得不在心中重新定位一番。   “出发!”御林军陈统领大喝一声,车轮滚滚,马蹄扬起满天尘土,整个队伍向着皇宫方向前进。   卜清风被扬了一头的灰,呸呸往外吐着沙粒,想着难道又要跟在最后面用跑的?不过他立即就看见名骑兵,不光骑了一匹,手上还牵着一匹无人的马,心头一喜,就想将那骑兵喊住。   可还没开口,他便觉得后衣领突然被抓住,身体凌空,下一瞬就已经脸朝下横在了一匹疾驰的马背上。   “那是陛下的御马,你也配去打御马的主意?”   卜清风被颠得七荤八素,艰难地抬头一看,见是皇帝跟前的禁卫统领,名字叫红四的那个冷面冰块,不由在心里又将红四祖宗十八代骂了一遍。   洛白刚才睡过一觉,现下精神正好,却强行按捺住想和楚予昭说话的冲动,安静坐着没吭声。   他娘每次伤心难过后,会呆呆地看窗外,如果不想挨揍的话,那段时间最好是不要吭声。楚予昭在石室里痛苦难过的模样他还记得,现在见他也看着窗外发呆,识趣的洛白肯定不会去自找霉头。   楚予昭眼看着窗外,不知想到了什么,神情也带上了几分黯然。   “给你。”耳边突然响起洛白的声音。   楚予昭被打断了思绪,有些恼怒地转头看向洛白。   他目光带上几分薄怒后,就更加凌厉慑人,洛白心里打了个突,有些后悔明知道这时候不能去搭话,偏偏还是忍不住要去搭话。   这下好了吧?这下好了吧?   但他还是将那根孔雀羽往前递了递,勇敢地开口道:“送给你,拿着。”   楚予昭视线慢慢下移,落在那根送到他面前的孔雀羽上。   “你拿着这根羽,可以向我提一个要求,不管什么忙,我都会帮你。”   除了你想要那个鬼娃娃活过来,我没有办法替你办到。   ——但我只想让你现在能快乐一点点。   楚予昭没有理会那根孔雀羽,移开视线继续看着窗外。   洛白见他没接孔雀羽,很贴心地道:“不要不好意思拿,村里有个猎户爷爷,会送我山上采的果子,还有刺猬的针,每次我都很高兴。你今天很难过,我送你孔雀羽,你拿着嘛,拿着嘛。”   楚予昭本来一脸漠然,听到这里倏地转过头:“你从哪里知道我很难过?我什么时候说过我难过了?”   他语气有些冷硬,洛白呆了呆,道:“你本来就很难过啊……一直看着外面在发呆……我,我只是想让你开心一点。”   见他这副样子,楚予昭突然就没了声音,闭上眼睛靠在座位上。   洛白一声不吭地垂头坐着,心里却在絮絮抱怨个不停。   明明开始还好好的,握着我爪子不松手,挣都挣不开。   不光摸我的毛,还挠我的下巴,挠得那么开心。结果我就换了个模样,立即说翻脸就翻脸。   以为我神猫王的毛毛是那么好摸的吗?谁都能摸吗?   以后不给他摸了。不给!   洛白很想发火,却又怂,只能暗自絮絮叨叨,可心里实在是不平,便泄愤地将孔雀羽在空中抽得呼呼响。   楚予昭假装没听见,用手捏着眉心。   洛白将孔雀羽抽了一阵后,心里的气也消了,又去偷偷看楚予昭。   见他低头用手挡着脸,没有注意到自己,眼珠子转了转,悄悄将那根孔雀羽插在他后腰带里。   洛白从马车驶入城门的那刻,就察觉到了异常。城门口站着很多身着铠甲的兵,入城后,长街上也是十步一岗,街上都没有什么行人,到处充满凝肃紧张的气氛。   夕阳从马车窗斜斜照进来,落在楚予昭的侧脸上,形成了明暗两色。特别是入宫下了马车后,他在两侧跪伏的大臣们形成的通道里急急行走,带着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和森寒,又成了那名洛白在朝堂上见过的朕。   地下陵墓里的那些脆弱和眼泪,似乎只是洛白的一场记忆偏差,只有他衣袍上的点点深色血痕,证明那一切的确发生过。   成公公和几名内侍迎接上来,跟在楚予昭身后向前走。御林军和禁卫们都留在宫门口,只有红四继续跟着。没人管卜清风,他现在也不知道去哪儿,犹豫了一下,硬着头皮也追了上去。   一行人疾行至乾德宫前方时,秦韵已经带着几名宫女等在那儿,身边还有一群太医。   成公公瞧了眼同样小跑步紧跟着的洛白,低声道:“洛公子,您该回宫了。”   洛白也低声问:“成姨,你之前回宫,替我给元福姨带信了吗?”   “带啦,已经派人去给元福讲过了。”   “那说了今儿我会留在庄子里吗?”   “说过啦。”   “那栗子糕呢?”   “也说啦,让元福给你留着。”   洛白嘻嘻一笑:“那我就不怕了,不回去。”   成公公:……   楚予昭步伐很快,插在后腰的那根孔雀羽,随着他步伐急急颤动,两旁的内侍一直没敢抬头,所以并没看见。   红四倒是看见了,但他不觉得那值得一提,就和他喜欢把剑搂在怀里一样,陛下在腰后插根孔雀羽也没有问题。   秦韵疾步迎了上来,看清楚予昭胸口处的血迹后,脸色大变,声音尖锐地喊了声:“太医。”   楚予昭缓下脚步,沉声道:“朕没事,就是点皮外伤,太妃不用担心。”   “哪能没事呢?差一点就伤着要害了。”秦韵急促地道:“快回殿,回殿去让太医好好看看。”   到了后殿,又是一阵兵荒马乱,因着楚予昭的伤口只是随行医官简单处理,太医们重新进行了上药和包扎。   隔着一座屏风,秦韵听着里面太医的对话,知道伤情不是很严重,这才松了口气,转头去看其他人,视线就落在了卜清风和洛白身上。   这两人她从来没见过,其中一名还是和尚,不免心下诧异,多看了几眼。   卜清风忙上前行礼:“贫僧卜清风参见太妃,太妃凤体安康。”   他的外貌长得极具欺骗性,眉目清俊,颇有几分出尘脱俗,秦韵一见之下便颇有好感,微笑道:“高僧不必多礼,来人,看座。”   “谢太妃。”   卜清风刚回完话,就觉得后颈一凉,双足微微离地,只有脚尖还踮在地上,竟是被人又捉住衣领提了起来。   他又惊又怒,正要回头去看,就听到红四那平板无起伏的声音:“太妃,这和尚粗野不懂礼数,不知怎的也跟了进来,属下先将他带下去。”   “啊……”秦韵愣怔住,微微张开嘴,看着红四将那和尚倒提着出去。   卜清风心中气急败坏,却又不敢发作,且太妃还看着他,得保持风度,所以虽然狼狈,却也坚持单手竖在胸前,边退边念了声:“阿弥陀佛。”   待到屋内安静下来,秦韵回过神,用帕子捂住嘴轻咳了声,又看向站在对面的洛白,声音柔柔地问:“小公子,你叫什么名?”   洛白长得实在是漂亮,一双眼睛如宝石般纯净透澈,秦韵打量着他,脸上露出了赞叹。   洛白的娘,对他态度远说不上温柔,村里的那些女人就更别提了,被秦韵这样柔声一问,他立即乖巧地回道:“姐姐,我叫洛白,洛白那个白。”   秦韵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回答,微微愣怔,但她也不以为忤,只抿嘴笑道:“你叫洛白啊,本宫记住了。”又对身旁立着的宫女道:“给洛公子看座。”   “别看座了。”屏风后响起楚予昭淡淡的声音。   楚予昭已经上完了药,衣着完好地从屏风后走出来,手上还拿着一支孔雀羽,随手丢在了桌子上。   等几名太医提起药箱离开后,他撩起眼皮看了眼规规矩矩站着的洛白:“来人,把洛公子送回玉清宫。”   洛白一听这就急了,忙道:“别来人,别来人,我今天可以不回去的,我给元福姨带了信,说我会留在庄子里,现在回去不是说话不算话吗……”   楚予昭目光凉凉地注视着他,神情看上去并没有可商量的余地,洛白声音越来越小,最后撅着嘴嘟囔:“回去就回去,谁稀罕在这里啊,你越来越凶了,我才不想在这里……”   “嗯?”   “我说现在就回去,明天再来。”洛白敏锐地察觉出来危险,连忙机智地改口,“这里很好玩,我明天再来。”   他走向殿门,走几步后又转回身,一个个打招呼:“姐姐我走了,成姨我走了。”连伺立在秦韵身侧的宫女也没放过,“小姐姐我走了。”   就是故意不去提楚予昭。   他似乎觉得这样心情才舒畅些,跟着一名小太监,快步溜出了殿门。   秦韵看着洛白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哑然失笑,问道:“这位小公子我倒是从来没在宫里见过,他是……”   楚予昭拿条帕子揩着手指,嘴里轻描淡写地道:“一名故人的儿子。”   他不愿意多说,秦韵也没有多问,成公公知道他俩要谈话,将多余的太监内侍都遣退,屋子里只留下他和秦韵身旁的一名贴身宫女。   *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在高速上,这章是半夜写出来的,看在作者这么拼的份上,宝们多多留言呀。 第34章 一根帕子   殿门关上, 秦韵脸上淡淡的笑意消失,神情凝肃起来:“陛下,今日成寿将事情一说, 我立即就按照你平常给我的布置, 令御林军将禄王府围了起来,再将宫里严防死守,特别是看住冷太妃所在的长春宫,没有发现有什么异动。”   楚予昭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语气随意地道:“宫里我倒不担心,只要冷柄在宁作边境没有动作,他们就不敢有异动。我是临时起意去的龙蟠陵, 就算冷柄即刻带兵来京, 日夜兼程也要好几日才能到, 他们不敢冒这个险, 顶多只能派一点刺客小打小闹而已。”   秦韵迟疑了下, 又问:“陛下, 今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你为何突然去龙蟠陵?”   楚予昭搁下茶杯, 在秦韵对面坐下,垂着眸没有做声。   他不说话, 秦韵也不催,这样等了片刻后, 楚予昭喉结滚动了一下, 哑着嗓音开口:“韵姐, 予策的尸骨被人做了法。”   “做法?予策尸骨被人做法?”秦韵震惊之下豁然起身, 身下的椅子被拖动, 拉出吱嘎一声刺耳的异响。   夕阳已落山, 夜幕低垂,洛白跟着手持灯笼的小太监,走在回玉清宫的路上。   前方就是那座他经常会路过的偏殿,如同平常般大门紧闭,那名爱坐在台阶上的老太监也不在。透过长满野草的高墙,可以瞧见某段飞檐上有团橘黄光影,是那下面的某间屋子里点着烛火。   走过偏殿,再往前就是玉清宫,洛白停下脚步给小太监说:“谢谢你送我回家啊,就到这儿吧,不用送了。”   小太监不疑有他,恭顺地应声走了,洛白在原地踏了会儿步,见小太监的背影消失在路尽头后,倏地钻入旁边的树林。   静谧的星空下,一只白色小豹慢悠悠地走在林间小道上。   洛白觉得,既然给元福姨说了今儿不回去,那就不能回去,绝对不是想在外面玩儿,而是说话要算话。   他也不想去楚予昭那儿——毕竟刚将他赶走,心里正不高兴呐——但四只小爪子,还是不知不觉朝着那个方向前进。   他走得慢吞吞地,遇到合心意的树,还要伸出爪子挠上一阵过过瘾,待到行至那处偏殿时,又一个纵身跃上了高高的墙头。   洛白还是第一次上这堵墙,因为他挺怕住在里面的那个女人。这下纯属是习惯性的蹦高处,蹦上来后才反应过来,便小碎步在墙头上快快的走。   这偏殿和他住的玉清宫差不多,都是一个院子,一排房子。只是这院子比玉清宫荒凉多了,长满了杂草,房子也都黑着,只有其中一间亮着灯。   那一间肯定住着那个长得像夜枭的女人。   洛白怕夜枭,不是因为在夜枭手里吃过亏,而是他觉得那副长相太瘆人,比鬼娃娃也好不了多少。   他曾经在夜里醒来,对上站在窗台上的一只夜枭,那阴恻恻的眼神,吓得他好一段时间都不敢开窗。   他喜欢一切长得好看的,诸如盘正条顺的野猫,面目清秀的肥兔,还有刚才那名坐在陛下屋子里的大姐姐。   至于陛下……   陛下除外,陛下不好看。   他还有些不高兴,不想承认陛下可是他心中最好看。   可他越不想看到那女人,越控制不住地频频转头去看。透过朦胧的窗户纸,可以看到有个女人的背影,她正跪在屋中央,手里一下下敲着什么,传出嘣嘣的清脆敲击声。   咿……你现在可不要转过头哦。   洛白匆匆跑过墙头,跃下地,不知不觉又到了乾德宫前的假山旁。   小豹立在假山旁,沉着地想:我叫几声,如果野猫来了,便和野猫一起去玩,如果野猫不来,就去找漂亮哥——大姐姐玩。   就这么决定了。   小豹张大了嘴,吸气凝神:“嗷……”   声音却只有一道气声,小得都能被周围的虫子鸣叫盖过。   “嗷,嗷,嗷……”   最后连气声都没了,只张了几次嘴。   好了,这个不怪我,是野猫们不来找我,没办法,只能去找大姐姐了。   洛白给自己找到了充足的理由,卸下了心理负担,愉快地向着乾德宫小跑去。   “予策那么小就没了,都没成人,谁那么狠心,连这么小的亡者都不放过……”   秦韵听完楚予昭的大致讲述,用手捂着嘴,眼泪滚滚而下。她身后的贴身宫女也不断擦拭泪水,成公公更是泣不成声。   楚予昭沉默不语,神情看上去甚是冷静,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绢帕递上去:“韵姐,你帮我看看。”   秦韵抬起泪眼,愕然地接过绢帕,拿在手里仔细端详,身旁的宫女连忙将烛火推近了些。   “这帕子是哪儿来的?”她吸了吸鼻子问道。   楚予昭也没隐瞒:“从予策的尸骨旁找到的,汪子向交代,是他带去做法的那名无浊僧人留下的。”   秦韵一听,看得更是仔细,特别是那个金色星状的绣纹。楚予昭这才发现,白日里这图案看着很普通,此时在灯火下,竟光华流转,如同闪着碎光的星子。   “这帕子是普通的桑蚕丝,宫里宫外皆能找到,那些大一点的布料庄都备有货。只是这个绣纹所使的金色丝线……”   秦韵拔下头上的银簪,用尖端挑起一根,扯出来一截后对着灯火转动:“我没认错的话,这不是普通的金线,而是扁金线。”   “扁金线?”   “对,这种线做起来很麻烦,要用两层金箔粘合在纸的两边,晾晒干后,再切成丝线粗细的窄条。做这种扁金线,一则是价格昂贵,一则是需要切线的手法很精妙,这项手艺也渐渐失传。别说市面上的布料行里没有,就算宫里也不常见,我记得还是前几年,有一匣子从滇西送来的贡品线,其中就有这种扁金线。”   楚予昭听到这儿,立即喝道:“成寿。”   “奴才在。”   “即刻去内务府查清那匣子贡品线,看是哪宫哪人领了去。”   “奴才即刻去办。”   洛白匆匆跑到乾德宫大门前时,发现今晚的守卫特别多,足足是平常的两倍有余,他能爬上乾德宫的横梁,也着实费了一番功夫。   他轻车熟路地路过御书房,正要去后殿,又看见了那枚斜斜摆在横梁上的辟邪木牌。   哈!小豹眯起了眼。   这个每日一乐的小游戏,他是肯定不会放过的。   成寿正从内务府回来,手上还抱着一本册子,刚行到回廊转角处,就听到前方御书房门口的值守小太监,发出惊恐而压抑的惊叫声。   他加快脚步,看见两名小太监正盯着脚边一块木牌子,吓得一动不敢动。   “做什么大惊小怪的?”成寿看清只是块辟邪牌后,厉叱道:“御书房门前大声喧哗,你们是嫌活得不够吗?”   “成爷爷,这……这……您看……您看这辟邪牌。”一名小太监战战兢兢道:“它,它又掉下来了。”   另一名小太监伶俐些,连忙补充:“成爷爷,这块辟邪牌,总是好好的从横梁上掉下来,没有风也没有人,的确,的确是有些邪——蹊跷。”   成寿冷声道:“哪有无缘无故掉下横梁的道理,总归是被风给刮下来的。这牌上不是有个环吗?拿绳子套在梁上就行了。一群蠢货,还愣着做什么?赶紧把牌给请上横梁去。”   “是。”   洛白缩在横梁的阴影里,用爪子捂住嘴,免得发出笑声,即便是如此,那按捺不住的气息,也吹得几根白胡须一动一动的。   眼看成寿离开,匆匆走向后殿,他也赶紧从横梁上跟了上去,心道那两人居然将成姨叫成爷爷,他们不知道爷爷是男的啊?真好笑,难怪成姨要骂他们蠢。   成寿很快就进了屋,关上门,洛白从横梁上跃下来,轻手轻脚地走到窗户下,再跳上窗台,从没有合拢的窗缝里往里望。   反正他经常在御书房外偷看楚予昭,已经习惯了,混没觉得这样看着很鬼祟。   成寿进了屋,默不作声地将册子翻到那一页,呈给了楚予昭。   当楚予昭视线落在其中一行字上时,窗外的洛白都觉得自己身遭的空气突然变凉。   “传红四,随朕即刻去往凝萃宫。”   夜色中的皇宫,静谧而庄重,只有星星点点的烛火,显示某个宫中还有未曾安睡的人。   女人面朝佛像跪在蒲团上,闭眼敲着手中的木鱼,嘴里轻声念着清心咒。直到响亮的脚步声由远而近,院门被一脚踢开,灯笼照亮了整个凝萃宫,她也没有停下念诵。   禁卫哗啦啦涌入这间荒芜的庭院,分站在两侧,楚予昭脸色沉沉地大步走了进来。凝萃宫里的那名聋哑老太监和一名小宫女何曾见过这等场面?立即跪在一旁瑟瑟发抖。   洛白从楚予昭出了乾德宫后,就一直跟着他,藏在那些树木后面,蹑手蹑脚地跟到了凝萃宫。   他不明白哥哥在看清那册子后,脸色为什么变得很可怕,而且带上这么多人,深更半夜地来到了他经常路过的那座偏殿。   等楚予昭进入院子后,他也跃上了墙头,找了一处角落藏住身形,继续偷看。   楚予昭踏入室内,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那尊端坐在桌上的佛像,还有跪在蒲团上那名女人的单薄背影。   屋子异常简陋,只左边墙贴放着一架床,右边墙的一张小方桌上,还有未动过的饭食,白粥、冷馒头和一碟咸菜。床边有个红木立柜,是这房子里最豪华的一样家具,里面摆放着小孩儿的虎头鞋、风车之类的玩具。   凝萃宫虽然房子不少,但女人的日常起居,显然只在这一间里。   皇帝没开口,其他人也都没做声,整个凝萃宫灯火通明,却没有一点声音。   洛白受这气氛影响,蹲在墙头上也屏息凝神,不知不觉的,墙头上来了几只野猫,蠢蠢欲动的想往洛白身旁靠,洛白察觉到了,举起爪子竖在嘴边。   嘘!别动,别吵吵。   “曹嫔。”楚予昭突然出声。   女人嘴里的念诵停了下来,睁开眼睛,微微跪直了身体。   楚予昭背朝众人抬了下右手,所有禁卫快速退出屋子,并关上了门。   洛白看不见屋内的情形,连忙顺着墙头爬上了屋顶,几只野猫也跟着窜上了顶。   小豹在屋脊顶梁上行走,走至中间位置时,伸长爪子,小心地揭起前方的瓦片,将头探过去往下看。几只野猫看不着,也并不介意,只一排排蹲坐在屋脊顶上舔爪子。   楚予昭正将那根帕子扔到女人面前,女人拿起帕子后,疑惑地仰头问:“陛下这是何意?”   洛白将她的脸看了个真切。   啊,是那个夜枭姨。   他唬得差点把爪子里的瓦片重新盖上。   *   作者有话要说:   出门在外,短小了些。 第35章 曹嫔   夜枭姨今晚的目光看着没那么阴森吓人, 不像盯着自己时候那样直勾勾的,洛白就没那么害怕了,再加上哥哥还在屋子里, 便忍住了缩回头的冲动, 继续盯着。   楚予昭冰冷地开口:“曹嫔,当年的事情,朕并不是忘记了,是元凶楚予池既然已死, 朕便不欲去深究,重历那诛心之痛。念你也失去了儿子,又被父皇贬入冷宫, 这些年从未踏出凝萃宫一步, 所以一直没有处置你。可如今你非要自绝生路, 那朕便要和你好生清算一番。”   曹嫔在听到楚予池这个名字后, 脸色顿时煞白, 身体不可遏止地颤抖起来。   等楚予昭讲完这通话后, 她闭上眼深呼吸了几次, 再睁开眼时, 神情终于平静,只不过那双在洛白看来很可怕的眼睛, 却闪动着奇异的光。   她依旧面朝楚予池跪在蒲团上,挺直了脊背, 将垂落的花白发丝撩在耳后, 道:“陛下, 这么多年了, 你不想见我, 我也不想见你, 相信我们的理由都是一样的。”   “我儿楚予池在园子里溺水身亡,你我都清楚是怎么回事。他令你弟弟无辜丧命,他也得到了应有的惩罚,那是他自己酿下的罪孽,偿还因果。一命抵一命,所以我从未怪过你,也未怪过其他人,只怪我没有将他教导好,终究害了性命。这些年我一直苦修,从不踏出凝萃宫一步,只等着尘归尘,土归土的那一天。”   楚予昭垂眸俯视着那花白的发顶,神情无悲无喜:“楚予池这人历来就蠢,当年竟趁朕和予策出宫时,派人暗扮刺客将朕塞进木箱,想偷偷运到遥远的夷地。这种愚蠢至可笑的念头,的确只能是楚予池本人才想得出来。”   “这些朕本可以不计较,他平时对朕使用了很多上不得台面的手段,朕都忍了。但他千不该万不该,把予策活活闷死在木箱里。”楚予昭的神情逐渐狰狞,每一句话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深切的恨意。   “陛下,楚予池本意不是要闷死予策,那只是意外啊……”曹嫔倏地抬起头,满脸都是泪痕,嵌入每一道皱纹,“何况他已经偿命了,他被陛下溺死在了荷花池里,已经用自己的命去赎了罪。”   曹嫔之前说不怪楚予昭,也不怪其他人,可这时声音凄厉,死死盯着楚予昭的眼睛红得似要滴出血,牵出了深埋在心底的怨恨。   洛白伏在房顶上,被她这副形貌唬得爪子都抠紧了瓦片,只道她要是突然张大嘴扑向哥哥,那他无论如何也要跳下去。   “朕在看到予策的尸体后,受到了刺激,不记得后面发生了什么……”楚予昭的神情闪过一瞬的恍惚,“朕只知道若是没被人救,那么便和予策一般,死在了楚予池的手里。”   “没有,没有,没有。”曹嫔狂乱地摇着头,嘶声道:“予池那天慌慌张张回了宫,我再三追问之下,他终于对我开了口。说是想将你绑出城送得远远的,远得再也不能回到京城,却不想绑你的时候,予策突然冲了出来,只得令人另找了只木箱一起装上。没想到那木箱没透气口,把予策给闷死了。他又惊又怕,看见你抱着予策尸首昏厥过去,就带人逃回了宫,决计没有继续要害你性命。”   “我胸口处的两处伤还能作假?等半年我清醒后,胸口处便留下了两道致命剑伤,不是他还能有谁?”楚予昭冷笑一声,“曹嫔,你口口声声说楚予池是罪有应得,实则还在替他狡辩,企图掩饰。”   “池儿都已经死了,我替他掩饰有什么意义?他闷死了楚予策,哪怕是受业火灼烧之苦,阎王爷也自有定判。可我信他没有对我撒谎,你的剑伤不是他所刺。”   洛白听着两人的对话,剑伤,剑伤……   小豹子直起身坐着,一爪将瓦片抱在怀里,一只爪挠着自己毛茸茸的下巴,努力回忆自己第一次见到漂亮哥哥时的情景。   那些记忆在他脑海里是碎片似的,拼不出完整的片段,但他却能清晰记得一个场景:近岸的浅水被夕阳撒上了一层碎光,他拨开面前的那蓬水草,看见一名少年静静地躺在浅水里。   夕阳给少年英俊且稚嫩的脸庞镀上了浅金色,衬着天边火烧似的晚霞和身旁漾着波纹的水面,整个场景美得如同一幅画,深深烙印在洛白脑海里。   只是他胸前有道可怕的伤痕,横贯了整个右胸,两侧皮肉翻卷着……   那时候伤口只有一道,至于另一道……洛白心里涌起浓浓的愧疚和不安,不想去回忆另一道伤口的事,不自觉握紧了爪子。   “如果朕不是被人搭救,如果朕不是半年后突然清醒,想起了之前的事,你会将这事永远隐瞒。没人会知道朕和予策的失踪遇害,是楚予池干的,而你,则是替他隐瞒的帮凶。”楚予昭一字一句却无比清晰地说道。   “是,我承认,我承认当时听了予池的讲述后,立即派人去往事发的土地庙,想干脆将你灭口。”曹嫔喘着气,眼里是不顾一切的疯狂,声嘶力竭地喊道:“楚予昭,别说我心狠,如果当时让你活着回宫,那予池就完了。如果换做是你,相信你也不会有其他的选择。只是当我派出的人到了土地庙后,只发现了予策的尸体,而你已经不见了。我的人四处寻找,只在附近的河边发现了一滩血迹。”   楚予昭居高临下睥睨着曹嫔,看着她瞪大得像是要凸出眼眶的赤红眼球,脸上浮起不加掩饰的嫌恶:“曹嫔,知道朕为什么到了如今都不杀你吗?”   曹嫔双腿蜷坐在蒲团上,双手撑在身后,发髻已经散开,花白发丝蓬乱地垂落在肩头。她满脸布满泪痕,听到这话却像是听见了什么好笑的事,突然开始发笑,笑得全身发抖,眼泪从眼角的皱纹溢了出来。   “为什么不杀我,为什么不杀我……”她边笑边重复,又敛起笑,用怨毒的语气道:“你不想杀我,是想做给天下人看,你想洗清你身上暴虐嗜杀的名声,你想大家都称赞你是名多么仁慈的君王。”   “不不不,除了先皇,没人知道楚予策和楚予池的死因,我不在乎天下人怎么看我,也不在乎名声。”楚予昭微微俯下身,在她耳边低声道:“活着比死去难得多。我要你活着,是要你无时无刻都在经受痛苦。”   他瞥了眼红木立柜里的虎头鞋,继续轻声道:“楚予池的生前物品我一样都没有销毁,全给你留着,让你睹物思人,时刻惦念着你儿子……”   洛白在房顶上听不清这几句话,只得将脑袋拼命往下凑,都快钻进那个洞,两只耳朵扑簌簌地轻颤着,可还是听不清。   特别是看到夜枭姨的神情突然变得狰狞可怕,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他又惊又好奇,哥哥到底说了什么?说了什么呀?   “楚予昭,你这个魔鬼,予池是害死了楚予策不假,可他不是故意的。先皇都说了要惩罚他,已经废除了他皇子身份,圈禁在宫中,可你心思歹毒,甘愿冒大不韪,不惜被先皇嫌恶,丢掉即将到手的太子之位,都要将他弄死,你没有一点手足之情,楚予昭,你这辈子终究会不得好死!”   曹嫔这通话是嘶声力竭喊出来的,别说屋顶上的洛白听清了,那些站在门口和院子外的侍卫也听得清清楚楚,个个都心惊不已。就连屋脊上蹲着的几只猫都被唬了一跳,齐齐不安地看向了洛白。   洛白的整个头都钻进了洞,悬在空中,只待那夜枭对哥哥张开血盆大口,他就要勇敢地冲下去。因为动作太大,周围的瓦片都被他挤得发出咔嚓咔嚓的轻响。   只是楚予昭和曹嫔全没注意到这点动静,若是此刻抬头,就会看到一只豹头吊在房顶,整个场景看上去无比的诡异。   房门忽地被推开,红四拔剑站在门口:“陛下,让臣下将这恶毒妇人的嘴封住,休让她再胡言乱语。”   “无妨。”楚予昭直起身俯视着曹嫔,声音淡淡的,“随她喊就是,朕还有话要问。”   “是。”红四咬了咬牙,只得退了出去。   待门关上,楚予昭又道:“曹嫔,你将予策的魂魄如何了?用的什么贴身物品施法?现在交出来。”   曹嫔手里还攥着那条帕子,披头散发跪坐着,双眼直愣愣地看着前方,似是没听到他的问话一般。   楚予昭将她手中的帕子抽出来,举在她眼前晃动:“曹嫔,你不用装傻,这条帕子上所用的扁金线,是五年前滇西送进宫的贡品。你虽然早已以居士身份搬入凝萃宫,但父皇从未苛待你,你想要那扁金线,便将一整匣子赐给了你。你用予策的贴身物品拘了他的魂魄,那物品此刻在哪儿?”   曹嫔像是这才听懂了他的话,充血的眼珠子一点点转动,落在他冷硬的脸上,片刻后突然神经质地笑了两声。   “楚予昭,我说你为何突然深夜到这儿,原来是楚予策的魂魄被人拘了。”曹嫔的神情变得古怪起来,语气里带着几分幸灾乐祸。   楚予昭猛地揪住她的头发往后一扯,声音像是淬上了寒冰:“朕问你,你用来附着楚予策魂魄的物品在哪儿?”   曹嫔被迫仰头看着他,却闭着嘴一声不吭,目光里满是嘲弄。   “不说是吧?我有很多法子可以让你开口。”楚予昭视线移到那红木立柜上,里面摆放着楚予池小时候穿过的虎头鞋和小布衫,英俊的脸上浮起一抹残忍的笑:“我倒想试试,取走楚予池的东西,将他魂魄也附上去任由我操控,是一番什么滋味……”   “予策何其无辜?才五岁便被你儿子害了性命,死后又被你敲断浑身骨头,缚上锁魂索,头骨里刺入三根长钉。曹氏,你如何对待予策,我便要将这痛苦双倍加诸到你儿子尸骨上。”   楚予昭双眼赤红,就像是从幽深地府里爬出来般,整个人透着森森寒意。   曹嫔浑身一哆嗦,神情变得惊惧,终于嘶声开口:“我没有拘走楚予策的魂魄,我也没有对予策的尸骨做出那种事,那些都不是我干的。”   楚予昭一手抓着她头发,一手晃了晃帕子,厉声喝问:“那名施法的僧人为何会有你的帕子?还遗落在予策的棺木里?”   “这根本就不是我的帕子,我从来都没见过,你放手。”曹嫔疾声道:“如若不信,我去将扁金线拿给你看。”   楚予昭注视她片刻,慢慢松开了手。曹嫔连忙翻起身,走到那红木柜前,拉开下面的抽屉,取出件叠好的青色长衫。她将那长衫翻开,露出里面一块明黄色的布料来。   这种明黄色布料代表着尊位,只有皇帝才能穿着。虽然楚予昭都是着黑袍,只在袍摆绣上暗金色龙纹,但这种颜色的布料在宫里依然是大忌讳,没人敢私藏,曹嫔此时取出来,显然已经是被逼得无法隐瞒了。   她端着那方明黄色布料,回到楚予昭面前,哆嗦着唇道:“这是我之前给予池缝制的马褂,将那卷扁金线全用在上面了,本是打算烧……烧给他。你可以令人将线拆掉,不多不少刚刚一卷。”   楚予昭看着那明黄色马褂,上面绣着暗金色的龙纹,在烛光照耀下,光芒犹如在流动一般。   “为什么没烧给他?”他突然问出了这样一个奇怪的问题。   曹嫔似是一怔,沉默片刻后才语气干涩地道:“我只愿他,下辈子别投生在帝王家,就做一名普通人,儿女绕膝,平顺一生。”   一颗浑浊的泪从她眼角滴落,啪嗒坠在那马褂上,浸润出一小团深渍。   “我恨你,但我不恨楚予策,我对他有愧。”曹嫔慢慢走向佛龛,拉开佛龛旁边的半条遮帘,露出后面的两块牌位,上面赫然分别写着楚予池和楚予策的名字。   她的声音幽幽,带着深切的疲惫和悲伤,似乎一下子又老了几岁:“我这数年来都未出宫,也未见过外人,哪里又会去认识什么僧人。这凝萃宫可真孤寂啊,只有夜里睡着了,才能听到予池的声音,一声声唤着母妃。可一旦梦醒,就依然只剩下青灯残烛。唯有这段时间,总是有个小少年从宫前路过。他经常坐在台阶上,看过福用木头做玩意儿,嘴里叽叽喳喳问个不停,让我想起了予池小时候。只是那少年很怕我,我只敢从门缝里偷偷瞧上两眼……”   还垂在屋顶的洛白听到这里,心道也不知那小少年是谁,不过怕你是应该的,我看到你那样子也害怕嘛……   楚予昭没有继续问,将那帕子收入袖中,转身往门口走去,身后的曹嫔依旧在喃喃着,抬起手捂住了脸,单薄的肩背无声地耸动着。   洛白见楚予昭出门,也赶紧将脑袋从那洞口拔出去,不曾想探下来容易,收回去时却有点难,过大的圆脑袋就卡在了洞口。   他一用力,周围的瓦片便发出了咔咔声,碎屑扑簌簌往下掉。楚予昭随即顿住脚转身望来,一眼就看见了那只悬挂在房顶下的豹头。   洛白对上楚予昭震惊的视线,整只豹有着片刻的僵硬,接着就往外大力拔头。这一下倒是将头拔出去了,可连带着两块瓦片也从房顶掉落,哗啦啦摔了一地。 第36章 过福   听到瓦片坠地的动静, 砰!房门被撞开,几名禁卫冲了进来。   洛白顾不得屋内情况,直接撒腿就在房梁上奔跑, 几只野猫不明所以的跟着跑, 将瓦片又踩碎了几块。   小豹从房顶跃上墙头,又跃到地面,飞快地冲进旁边的树林,一口气奔出好几个林子, 又飞快爬上身旁的树,靠坐在树杈上呼呼喘气。   偷听哥哥说话被抓住了,哥哥一定会生气吧。洛白心虚地抓住旁边一只也爬上树的小猫, 捉进怀里拢着, 有些紧张地撸着猫毛。   小猫对他又怕又喜欢, 趴在他叉开的两条后腿上一动不动。   洛白知道他们在讲鬼娃娃的事, 虽然不敢再去, 怕被楚予昭再次抓住, 但又很想接着听。   ——只要是哥哥在意的, 他就非常在意。   小豹突然停下撸猫的爪子, 圆溜溜的眼珠转了转。哥哥只知道偷听的是小白,但不知道是洛白啊。   他将怀里的小猫放在树杈上, 又对着另外树杈上挂着的几只猫嗷了一声。   你们不要跟来了,自己另外找地方玩去。   洛白找到自己藏衣服的那棵树, 恢复成少年模样, 穿戴整齐后, 装着遛弯似的逛向了凝萃宫。   因为刚才掉落瓦片的动静, 外面的禁卫都冲了进去, 宫门大敞, 洛白也就无人阻拦地进了院子,立在那些禁卫的旁边。   楚予昭正站在院中,红四带着几名禁卫过来,低声禀告:“陛下,左边几间屋子都空着,最右边是名叫做过福的老太监住着,我搜查了他房间,只有一堆用木头雕的玩意儿,没有其他什么东西。”   身后一名提着床单的禁卫上前,将床单里装着的东西展开给楚予昭看。里面是一堆木头雕刻的小动物,狐狸啊兔啊,造型憨态可掬,栩栩如生。   一直跪在院侧的聋哑老太监此时抬起头,充满畏惧地啊啊了两声,像是在说那些都是他雕刻的。   洛白看见那堆木雕,眼里顿时放出光,可还没待他看仔细,楚予昭便不甚在意地摆了摆手:“都拿走吧。”   那禁卫提着床单便走,洛白心底觉得稍微遗憾,但就在禁卫经过他面前时,他突然感受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   那气息对洛白而言代表着阴森冰凉和可怖,让他在那瞬间,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啊!鬼娃娃在这里。   洛白飞快地打量四周,只看见那些禁卫,却没看到鬼娃娃的影子。那气息随着禁卫的接近和离开,也跟着浓郁和淡去,让洛白的目光不由落在他提着的床单上。   鬼娃娃的味道,就在那床单里装着的木雕里。   眼看禁卫就要离开,洛白突然跑上前,一把抓住他手里的床单。   禁卫被惊了一跳,忙喝道:“你做什么?”   “我看看,我看一下。”洛白说。   禁卫经常见着洛白在乾德宫前面转悠,知道他身份有些说不清楚,不可粗莽对待。但皇帝此时就在这儿,便也顾不了许多,低声呵斥道:“放手。”   洛白却抓住床单不放:“我就看一眼啊,看一眼就行。”   禁卫想将他手拨开,红四却走了过来:“发生什么事了?”   洛白便也顾不上许多,对红四道:“红四哥哥,这床单里有东西。”   “什么东西?”   楚予昭本来背对着这边,听到洛白声音后也转过了头,皱眉问道:“怎么了?”   禁卫忙道:“洛公子他……他不让将这些木雕带走。”   洛白只得道:“我觉得可能吧,也许吧,鬼娃娃吧,嗯,就是这个吧。”   楚予昭愣怔瞬息,接着便凝肃神情,道:“将那堆木雕给朕拿来看看。”   话音刚落,一直跪在院边的那名聋哑老太监过福,撑在地面上的双手慢慢抠紧,额角也有汗水渗了出来。   禁卫将床单摊开在地上,几盏灯笼凑了上来,将那堆木雕照得纤毫毕现。红四用手扒拉着那些木雕,洛白的眼睛就跟着他手指动,在他拿起其中一只木雕时,眼珠子顿时粘在了上面。   就是这个,就是这个!   与此同时,楚予昭急促的声音也跟着响起:“等等。”   楚予昭忽地伸手,将禁卫手里的那个木雕夺了过来,速度快得像是怕谁争抢似的。   那是一只木雕小马,雕工明显比其他木雕要稚嫩得多,其中一条马腿还有些弯曲,且木质呈现出年代颇为久远的暗沉色,和其他木雕的原木浅色略有不同。   “这是我以前给予策做的,这是我以前亲手给予策做的小马。”楚予昭的声音带着不可抑止的颤抖,暗哑得像是喉咙里掺入了一把沙子。   他用掌心托着小马,心里突然感觉到一阵悸动,耳边似乎有谁在窃窃私语,用气音轻声唤着哥哥。   眼眶陡然涌上一阵潮热,不用询问,不用证实,此刻他已经确定,予策的魂魄就附着在这只木马上面。   红四这时也靠了过来,看着那只木雕小马,又看看楚予昭,担忧地唤了声陛下。   楚予昭脸上似悲似喜,喃喃道:“洛白之前说过,予策在对他说话,嘴里念着小猫,小猫……其实予策说的不是小猫,而是小马。他是想给出提示,困住他魂魄的是这只小马。”   楚予昭又注视了那小马片刻,珍惜地装入袖中,这才缓缓转身,看向那名跪俯在地上的聋哑老太监。   “你叫过福,朕尚且年幼时,你还教朕做过木雕小马。予策的这只小马,就是你指点朕,朕才刻出来的。”楚予昭的脸背着灯火,只能听见他冷硬森寒的声音。   红四正想说这太监又聋又哑,就见他抬起头,粗噶地回道:“陛下还记得老奴,老奴惶恐。”   “你受何人指使?”   “无人指使。”   “那你这样做是有何目的?为何要害朕?为何要害朕的弟弟?”楚予昭厉声喝问。   事干皇帝秘辛,知道的人不能太多,红四急忙对着身后打手势。禁卫们立即往后退去,退出了院门,只留下了红四和洛白。   过福这次却没有回答,只慢慢跪直了身体,浑浊的眼睛注视着前方,平静地道:“老奴无话可说。”   身后的房门吱嘎被拉开,曹嫔站在门口,脸上的泪痕犹存,声音尖锐地喊道:“过福,你是不是被冤的?是不是?”   过福倏地转身,喊了一声娘娘。   “过福,你伺候我多年,为人老实本分,究竟是谁逼你这样做的?”   过福无声地哭了起来,咧开已经没了牙的嘴,嘴里含混地道:“娘娘,娘娘,奴才一时鬼迷心窍,连累了您……”   洛白平常经常见他雕木头,为人也很和气,所以心里对他颇有好感。现下见他哭成这样,忍不住就往前靠了几步,想去安抚地拍拍他。   可就在他快要靠近过福时,楚予昭突然大喝一声:“洛白,回来。”   “啊?”洛白刚问出口,就觉得脖子被人从后面勒住,颈侧也抵上了冷冰冰的尖刃。   “别动,都别动,不然我就刺死他。”过福激动的沙哑嗓音在他耳边响起。   洛白这下呆住了,他连忙道:“是我呀,经常看你做木雕的洛白呀,我还给你桑葚吃的,你是不是认错人了呀?”说完便努力要转头去看过福,“我们认识的,你看看我,看我的脸,你肯定认错人了。”   “我让你别动!也别说话。”过福的手往前送了一点,洛白觉得脖子上有些刺痛,似乎有温热的液体爬过那处肌肤,立即不做声了。   “还有那个禁卫,如果你再拔剑的话,我就刺死他!”   楚予昭一直不动声色地站着,此时抬手对正在拔剑的红四做了个阻止的动作,沉声道:“洛白,你别动。”   洛白看着对面的楚予昭,见他漆黑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便温顺地道:“我听哥哥的,我不动。”   “过福,你要做什么?”曹嫔颤抖着声音道:“主仆一场,我自认这些年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如果你还顾念着主仆之情,就放掉手里的刀,将来龙去脉说个清楚,我再替你给陛下求个恩典,留下一命。”   过福拖着洛白退到墙角,背抵着墙,惨然一笑后道:“娘娘,老奴自知必死,也没想过要活,此刻将小公子拿在手里,无非就是想有时间给您说说话。”   “你放开洛公子,难道陛下就不会给你说话的时间了吗?”红四喝道。   “你我都清楚皇帝的手段,老奴并不想受那些活罪。老奴多年不想开口,只愿在死前,痛痛快快的把话说完。”   红四还想说什么,楚予昭却冷冷打断道:“让他说。”   过福紧了紧洛白的脖子,朝向曹嫔缓缓开口道:“娘娘,前段时间老奴出宫,晚上去了河边给三皇子偷偷烧纸。”   扶着门框的曹嫔站得笔直,在听见这声三皇子后,身体微微晃了下。   ……   冬夜,护城河畔已经没了人,只有水流从结冰的河面下缓缓流淌。过福佝偻着背,提着一盏灯笼,从小路下到河滩,再钻到了一处桥洞下。   今日是三皇子楚予池的忌日,宫里不允许烧纸,娘娘一整日不吃不喝关在房里,他便找个由头出了宫,借机给三皇子烧上几刀纸。   烧至一半时,身后突然响起一道声音:“烧这么纸钱有何用?亡者又收不到,无非是便宜了那些小鬼。”   过福从来不喜和人接触,在宫中时便装聋作哑,可此时被这声音吓得忘记了耳聋的事,陡然转回身,发现后面大石上,不知何时已经坐了个人。   那是名中年僧人,面容瘦削,眼睛狭小,在灯笼的光照下,左边唇上一个浅浅的伤疤也清晰可见。   过福今日穿的常服,并不是太监装束,所以只作没听见,转回头继续烧纸。   “贫僧谈不上通天地,却也能感知鬼魂。你祭拜的这人不是寿终正寝,可以说死于非命,所以亡魂心怀怨气,常积不散。而这口气不除,他永远也投不了胎,成为孤魂野鬼,被其他小鬼欺凌。你今晚烧的钱他收不到,收不到啊,只白白便宜了那些小鬼。”   过福心有怒气,却不敢声张,只想快点烧完纸便回宫。可那僧人竟走到他身旁蹲下,继续说道:“亡者年纪不大,但这怨气冲天啊……如若没看错的话,乃是被自己的血亲害死,所以心生恨意,迟迟不肯去投胎。”   过福的手颤了颤,接着又拿起一张黄纸,沉默地继续点燃。   “哎,再不送他投胎的话,错过了开鬼门的最后时辰,那就晚啦,晚啦……”僧人站起身,一边摇头一边往岸上走去。   听到这声晚了,过福再也忍不住了,沙哑着嗓音把他喊住:“大师,敢问大师,要怎样做,才能送走亡者?”   僧人站定脚步,背朝过福缓缓道:“要解决的话不难,但你必须得付出很大的代价。”   “只要能让亡者安息,不管付出什么代价都行,哪怕是我这条命。”过福嘶声道。   僧人深思片刻后道:“要让亡者安息,便得了却他未了的心愿。亡者并非寿终正寝,那唯一的心愿便是除掉那名害死他的人。”   “除掉害死他的人!”过福赫然起身,火盆里跳跃的火光,映照出他苍老双眼里的恐惧。   僧人微微侧头,似是嘲讽般嗤笑一声:“怎么?不敢吗?刚说不管付出什么代价都行,哪怕是你这条命,结果是空口而谈,空口而谈……”   过福见那僧人转身又要走,咬了咬牙道:“要除掉害死他的人,并非是我不敢,而是我根本办不到,连接近他都没有机会。”   僧人转头打量他,似是看出了他的决心,片刻后笑道:“贫僧倒是有办法,只要你能拿到想除之人死去血亲的生前物品,并且是没有沾染过死气的,便可以让那人慢慢衰竭,像是患了药石罔顾的病症,查不出来任何原因,直到最终死去……”   ……   凝萃宫院子里,几人都沉默地听着过福的讲述。   过福说到这儿,满脸泪痕地看向楚予昭:“因为要对着尸骨施法,老奴也没法隐瞒,只得讲出被施法的是四皇子,尸骨在龙蟠皇陵,可那行脚僧居然说这也不是什么难事,交给他去办就行,让老奴只需要找到四皇子的生前物品。”   “四皇子年幼时很爱看老奴雕刻小玩意儿,也会拿着自己喜欢的木雕给老奴看,有次便遗落了一只木马在老奴这儿。老奴本想还给他,结果四皇子就出了事,那木马就没来得及还回去。”   洛白听到这儿,忍不住小声道:“你做的木雕我也很喜欢的。”   楚予昭瞥了洛白一眼,阴沉的脸上看不出来情绪,只是眼底暗含着警告。   洛白立即不做声了。   过福似是怔了怔,却没理洛白,继续道:“那行脚僧让老奴回宫取木马,他去皇陵布阵,老奴担心他会对四皇子的尸骨不敬,还专程询问过,要是那样的话,老奴就不做了。”   他侧头在肩上擦了把眼泪,哆哆嗦嗦继续道:“老奴并不想害四皇子,那行脚僧却说不妨事,只是在棺木旁边做法念咒,四皇子只是血亲媒介,不会有任何影响,老奴这才决定继续下去。”   “三日后,老奴便去了和他约定的地址,就是东郊菜市口的鸿顺客栈。他正等在客栈,说已经去过皇陵,布好了阵法。老奴其实心里起了疑,哪有帮人帮成这样的,还专程赶去皇陵布阵,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就算是中了他的套,也只得咬牙做下去了。”   “他给那木马做了法,并还给老奴,说只要那木马颜色变黑,便表示法术反噬,必须得用三根银针刺入木马顶,法术便会继续。”   过福又看向曹嫔:“娘娘,老奴被那行脚僧迷了心窍,信了他说的不会对四皇子有任何影响,并不知道他会对四皇子的尸骨做出那等事,结果反倒还拖累了您。”   他涕泗横流,用脚后跟踢了墙壁三下,嘶声高喊到:“娘娘,过福陪了娘娘这么久,不能再伺候娘娘,以后得娘娘自个儿走下去了。过福没法子给您磕头,这三声响,全当是给娘娘磕头了。”   红四听到这句话后暗道一声不好,怕他会即刻自尽,并在死前伤害洛白,便动作极微地开始拔剑。同时瞥到身前的楚予昭也微抬右手,不动声色地握住了腰间的枫雪刀。   枫雪刀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缓缓出鞘,在月光下露出一段雪亮的锋刃。   *   作者有话要说:   走点剧情,后面就是感情进展了,我挺喜欢这两人,他们之间的相处会很奇特,也很少见,洛白会花样把楚予昭气得吐血。 第37章 姐姐,让我来吧   楚予昭突然问道:“除了你刚才所说之外, 那名行脚僧还有没有什么特征?”   红四知道他是为了拖延时间,分散过福的注意力,悄悄往前挪了半步。   可没想到过福居然一怔, 犹豫着回道:“他和我说话侧头时, 我看见他耳后的肌肤颜色和脸部不一样。”   “不一样?”楚予昭敏锐地追问。   “他的脸蜡黄蜡黄的,但耳后那块肌肤却不是——”   过福突然收住话,神情奇怪地注视着半空,而楚予昭在这时感觉到身后有疾风袭来, 带着破空的震荡声。   那些九死一生的经历,让他本能地将身体往旁一侧,同时拔刀格挡, 只听当啷一声金铁相击的脆响, 身旁地面陡然扎入一柄箭, 尾翼还在徐徐颤动。   同时另一个方向, 也无声无息地飞来了一枝箭, 等楚予昭和红四发现时, 那箭已直直对着洛白而去, 乌黑箭头闪着金属的冷芒。   过福此时还将洛白勒在胸前, 以那箭的势头,势必将洞穿洛白, 将两人都刺中。   电光石火间,楚予昭持刀飞身向前跃去, 要在空中将那柄箭截住, 可他的刀锋就差那么一点点, 箭身擦过雪亮刀刃, 带着破空的尖啸飞向洛白。   洛白也瞧见那箭了, 吓得当即就准备变成豹。   虽然过福拿刀刃抵着他脖颈, 但他始终没怕这名坐在台阶上雕木头的老太监,也没觉得他真的就会伤害自己。   但这飞来的箭矢可不同,要是被扎中,会成为死豹子的,就像那些被猎户射中的死野猪一样。   如果变豹,他可以一掌拍掉那箭,虽然就要暴露在哥哥眼前,但他还是分得清暴露身份和命比起来,哪个更重要。   可就在他准备变豹时,一直勒住他脖子的过福却突然松了手,并将他狠狠推向一旁。   猝不及防之下,洛白被推得往旁踉跄了两步,接着就被拢入一个坚硬的怀抱,腾空几步后落到一旁,同时听到扑一声锐器深入骨肉的闷响。   楚予昭将洛白抱住跃起,落地后便看向他颈上的伤口,发现只是很浅的一道红痕,也没有继续流血,便即刻放手。   洛白刚站稳便转过头,看见过福胸膛上已经多出柄箭,那锋利的箭头正正从他背心透出。   “过福!”曹嫔发出声尖叫,急忙奔了过来,红四也冲上前,将过福扶住,让他靠在自己臂弯。   “有刺客!护驾!有刺客!”   外面的禁卫冲了进来,看见院内情景,一部分立即将院子围住,一部分跃上那些树梢枝头,分头去追踪射箭的刺客。   过福的嘴里涌出大团大团的乌血,洛白靠了过来,着急地想去拔他胸口的箭,被红四挡住,并摇了下头,示意不可。   过福有些涣散的目光落在洛白身上,满是皱纹的脸上挤出了一个笑:“公子,老奴……老奴也很喜欢……喜欢你的……你的……桑……葚……”   “我知道,等你伤好了,我再摘来给你吃。”洛白小声道。   他心里其实怀疑过福的伤好不了,但难得撒了次谎。   过福视线一片空茫,他朝向哭泣的曹嫔,挣扎说道:“娘娘,老奴……老奴去伺候……伺候三皇子了,您,您珍重……”   他声音越来越小,嘴边又涌出大股鲜血,浑浊眼睛里的光终于彻底消失。   红四探了下他的鼻息,仰头轻声道:“陛下,他死了。”   楚予昭没再说什么,将枫雪刀收回鞘中,大步往院子外走去。   洛白看着小宫女去搀扶曹嫔,禁卫也迅速用单子将过福罩上,便追向了楚予昭。   楚予昭脚步很快,禁卫们担心还有刺客,紧紧围在他身边。四面八方都有奔跑的脚步和对口令声,各宫都次第亮起了灯火,那是御林军在开始全皇宫搜捕刺客。   洛白在后面一路小跑着,注视着人群里楚予昭的背影,只觉得他脊背虽然依旧挺得很直,但看上去却让人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楚予昭回了乾德宫御书房,洛白顺理成章地跟了去,并在成公公屏退其他人时,置若罔闻地站在原地,成功留在了屋内。   “成寿,令卜清风来朕书房一趟。”   成公公回道:“老奴在出了凝萃宫时,就已经令人唤他去了。”   一阵铠甲声响,御林军陈统领进了御书房,行礼道:“陛下,刺客一共两名,分别在凝萃宫东西两方用弓箭行刺,被抓住时就已服毒自尽。”   “他们是如何进宫的?”楚予昭问。   皇宫戒备森严,刺客竟然能混进宫,这是御林军的极大失职。   陈统领扑通跪下,额头已是渗出了冷汗:“陛下息怒,那两名刺客并非是从宫外混进来的,而是一名太监和一名宫女。”   “太监宫女!”成公公失口出声,音量都拔高了几度,“是哪个宫的?”   此时没人察觉到成公公的僭越,陈统领回道:“不是哪个宫的,是洗衣局的一名下等宫女和一名外事打扫太监,来历身份都很干净,找不出什么端倪。”   楚予昭坐在书案后没有做声,反倒提起案上的狼毫笔开始练字,嘴里只淡淡道:“朕知道了,下去吧。”   陈统领应声退下,卜清风此时也到了,在名小太监的引领下站在屋内,给楚予昭恭敬行礼。   成公公还有事要善后,和卜清风点点头后便出了门,屋内只站着洛白,红四和卜清风。   楚予昭将那只木头小马放在书案上,道:“卜清风,朕已经将那件物品找着了,你拿去看看。”   卜清风也不多言,上前几步将那小马拿在手,再退后仔细打量。   “陛下,我能感应到这木马里的确禁锢着一道生魂。”   楚予昭笔尖顿了顿,声音也微微有些变化:“那你可有什么法子将他放出来?”   卜清风想了想,谨慎道:“回陛下,这生魂前几日又被施过法,遭了重创,现下正处于混沌中,要待贫僧将他好好养段时日才行。”   “你要怎么养?需要些什么?尽管告诉朕。”   卜清风皱着眉沉吟道:“养魂的话,倒谈不上什么需要,只要一间密封的空屋子,还有施法所用的黄纸、鳞石、玛瑙、朱砂、黄金等等。”   他刚说完这句话,就瞥见旁边的红四正冷冷看着他,同时怀中长剑出鞘稍许,露出一段雪亮的锋刃。   “对了,玛瑙和黄金也不是施法养魂必须用的,可以去掉。”他立即改口道。   红四的长剑又慢慢收了回去。   楚予昭一一应下,并唤了几名禁卫,将他护送到西殿,另外再安排几队御林军守着,这段时间不能出任何差错。   待卜清风拿着那只木头小马离开后,红四上前两步道:“陛下,其实臣以为,刚才射向陛下的那一箭,其实是想引开您和我的视线,毕竟陛下身手了得,臣也在身旁,刺客明白这一箭必定会落空。他的目的是第二箭,目标也不是洛公子,而是过福。”   楚予昭沉默了一瞬,却问了另一个问题:“可有那名无浊僧人的线索?”   红四道:“属下已将汪子向所画的无浊僧人画像拓印数张,张贴在各城内 ,目前还没有人提供有用的线索。”   楚予昭淡淡的问:“世间真有这样一名僧人吗?”   红四一怔,转瞬就明白过来:“陛下的意思,他是乔装改扮过的?并没有以真面目示人?”   “不然怎么会如同人间蒸发,连一丝一毫的线索都没有留下呢?”   红四沉默了。   楚予昭低下头继续写字,待写完一行头也不抬地说了声:“过来伺候笔墨。”   红四见成公公没在,正要上前,身边人影一晃,洛白已经比他动作还要快地冲了出去:“朕叫的是我,让我来,让我来。”   洛白冲到书案前,学着平常元福给自己磨墨的步骤,先挽起衣袖,再提起小银壶往砚台里倒了点水,拿着磨条慢慢转圈。   楚予昭微微侧头,将笔尖伸到砚台里蘸取墨汁,洛白立即对他展颜一笑,抿出颊边两个酒窝。   楚予昭转回头垂眸写字,嘴里不急不缓地道:“过福说那行客僧耳后的肌肤颜色和脸色不同,应该是戴着面具和易容术之类,和汪子向遇到的那名无浊僧人,应该就是同一人。既然不想过福讲出那名行客僧的特征,又动用了埋在宫里的棋子,你觉得这事是谁做的?”   红四一凛,肃然道:“陛下的意思,这是长春宫冷——那位的手笔?”   楚予昭笔锋疾转,模棱两可地道:“也许是,也许不是。”   最后一笔落下,楚予昭搁下笔,云程发轫四个字力透纸背。他将那纸随手往旁边一抛,对红四说:“这里没什么事了,你下去吧。”   “是。”红四恭顺应道。   楚予昭又道:“将殿门口的禁卫也带走,朕不需要那么多人守着。”   “是,属下这就把人撤走。”   “对了,把他也带走,还给元福去。”楚予昭看也没看洛白,只用手指着旁边。   “是。”红四对还在认真磨墨的洛白说:“洛公子,天色不早了,我将你送到玉清宫去。”   洛白不明白他们怎么扯到自己,听说要让自己回玉清宫,忙不迭道:“我不回去,元福姨知道我今儿不会回去的,他已经关门落锁,不要去吵他,我今晚就在朕这儿,我要给朕磨墨。”   洛白为了证明自己在认真做事,加快了手上的动作,将那墨条磨得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楚予昭终于转头看向他,目光落在那染了两道墨痕的白皙脸蛋上,沉着声道:“回去。”   洛白心里还是有些怕楚予昭沉脸,便转开视线,盯着他衣袍上的金线龙纹小声嘟囔:“本来说好了今天要在庄子里的,你说话不算话也就罢了,现在还要我跟着说话不算话。”   楚予昭似是头疼地皱起眉,就听洛白继续絮絮:“何况今天晚上我差点被箭射成死野猪。我其实是很怕的,心里一直砰砰跳,还有那个过福姨,虽然他做了错事,其实人很好的,做的木雕特别好,还给我吃过梅花糕……”   洛白本是想找借口不走,但想到过福,真就伤心起来,声音也越来越低。   楚予昭黑沉沉的目光看着他,片刻后突然问:“你不恨他吗?”   “谁?”   “过福。”   见洛白有些茫然,楚予昭补充道:“他差点杀了你,你不恨他吗?”   洛白想了想,说:“他并不是想杀我的,就算差点杀了我,可也差点啊,我又没死,而他自己却死了。”   “他死,那是罪有应得。”楚予昭冷冷道。   洛白既觉得过福确实做了错事,却又为他的死觉得有些难受,嘴唇开合几次后,嗫嚅道:“他确实,确实不该做坏事的。”   楚予昭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每个人都有善有恶,不能因为对你的善,就能抹杀掉对别人犯下的恶。”   洛白觉得他语气很冷,有些不安地惴惴道:“我知道了,只要做了错事,那都是错了。”   楚予昭没再说什么,双手负在身后,从御书房的侧门走向寝殿。   洛白试探地跟上去,见他并没有反对,又转头去看红四,红四也似没见着般垂着眼,不由心头一喜,赶紧大步追了上去。   今晚宫里出了刺客这码事,宫人们都风声鹤唳人人自危,聚在一起由御林军挨个检查,搜屋子搜身,检查妥当后去下一个宫。   御茶房是最先检查的,双喜一等小太监仅穿着中衣站在院子里,由人从头到脚地拍捏,屋子里的被褥枕套也被拆开了仔细看过。   好在现下刚入秋,虽然已经降温,但夜里也不算太凉,御茶房的太监们噤若寒蝉,规规矩矩站着,检查通过的就站在靠大门的地方。   双喜刚检查完毕,站在大门口,就瞧见不远处匆匆过来了一队人,领头的正是他曾在朝堂上见过的御前太监成公公。   成公公要去检查平日里能和陛下近身的内侍,虽然那些内侍都是比较可信的,但人心叵测,在利益或威逼之下,谁又能真的保证始终忠君呢?再彻底搜查一次,是最稳妥的办法,只不过今晚陛下身侧就没有什么伺候的人。   他正想着,突然瞧见门旁那名小太监有些眼熟,忆起他曾伺奉过皇帝茶水,便将人点了出来。   双喜本还紧张着,没想竟接到了去伺候陛下的差事,心中欢喜得紧,连忙穿上外衫,急急去了乾德宫。   皇帝寝殿外只留下了一名大太监,正忙得团团转,瞧见双喜来了,低声询问过,知道他是被成公公安排来的后,赶紧令他去打洗脸水。   昭帝回寝殿后会洗把脸,接着审阅奏折,到了夜深时才会沐浴就寝。   双喜打了盆洗脸水,将帕子搭在盆侧,怀着无比激动的心情,端着盆走向了皇帝寝殿。   他以为自己能在殿前伺茶已经很难得了,没想到这次竟然能近身伺候陛下洗脸。伺茶时被那个莫名其妙的人抢了活儿,今日是决计不会再有人来争抢了。机会太珍贵难得,他一定要好好表现,将陛下伺候得妥妥帖帖。   双喜低头跨进了寝殿内门,说了声:“陛下,奴才伺候陛下净面。”便屏息凝神等着皇帝的回应。   不曾想没听到皇帝的声音,旁边倒是伸来一只白嫩的手,一把抓住了盆沿。   “姐姐,让我来吧。”   这熟悉的清朗少年音,这熟悉的姐姐,顿时令双喜浑身一震,心里生出了不好的预感。   他慢慢抬起头,视线里出现一双水润的大眼睛,正对着他眨呀眨。   ——居然就是那名在朝堂上遇到的少年。   双喜只觉得心往下沉,怎么哪里都能遇到这个人?阴魂不散啊!   那少年对他抿唇一笑,端着盆沿往后夺,力气很大,声音却很软:“姐姐,让我来吧。”   双喜在看到他的第一眼,便下意识抓紧了盆沿,没有让水盆给夺走。同时也咬紧了唇,双目喷出熊熊怒火。   今天!今天绝对不会再让他有机会将活儿抢走!   洛白没将水盆端来,却也不放,手上加重了力道,嘴里却依旧小声道:“姐姐,我去给陛下洗脸,你去休息好了。”   “谁要休息?我不休息。”双喜飞快瞥了眼背朝他们站在窗前的高大身影,咬牙切齿地低声道。   两人都不做声了,那只铜盆慢慢移向左,又慢慢移向右,四只握着盆沿的手都用上了劲,手指节抠得泛着白。   楚予昭正站在窗前,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梳理着今晚发生的事。   他刚才听见了小内侍唤他洗脸的声音,却依然沉浸在自己思绪里,混没觉察到门口正在抢夺脸盆的汹涌暗潮。   *   作者有话要说:   洛白以后气楚予昭,只是脑回路不同,他主观上是不会和楚予昭对着干的。 第38章 被陛下赶出来了   双喜见洛白一直不松开脸盆, 低喝了声:“放手。”说完便伸脚踩在了洛白的脚背上,慢慢用力黏磨,眼睛却看向楚予昭, 怕他在这时候转头。   洛白脚背被踩得生疼, 嘴里嘶嘶的,只得道:“好吧好吧,你别踩了,我放手。”   双喜生怕他一个松手, 自己失了力,连忙也放松了力道,不想这人居然没有借机阴他一把, 只慢慢地松手, 还道:“那你小心端着, 我放了啊。”   水盆完整地回到手里, 双喜一颗心终于落了地, 同时得意地瞥了眼旁边的人, 昂起下巴, 就要带着胜利的姿态往窗边走。   不想洛白忽地抓起脸盆旁的帕子, 往水里一浸,再拧了一把, 比他动作更快地走向窗边的皇帝。   “来,洗脸了。”洛白走到楚予昭身边, 展开帕子就要往他脸上按, 被楚予昭抬手挡住, 再接过帕子, 自己开始擦脸。   “水温怎么样?合适吗?”洛白歪头盯着他看。   帕子拧得不干, 楚予昭眉头上挂了两滴水珠, 显得他眉目更加硬朗深邃,让洛白看得好不欢喜。   楚予昭本不欲做声,但余光能瞧见少年的一双眼里全是期待,终于还是开口应了声:“不错。”   虽然是没有情绪起伏的两个字,但洛白也很高兴,他笑嘻嘻地道:“我拧的帕子,肯定不错的。”   还端着水盆站在门口的双喜,恨得牙都快要咬碎了。   抢到水盆又怎么样?又怎么样?在陛下面前露脸的机会,还是被这厮给抢走了。   阴险,这人太阴险。   真的好气啊。   楚予昭擦完脸,在书案前坐下,洛白又接过帕子还给双喜,双喜一把夺过来,端着盆气呼呼地走了。   值守大太监端进来一碗汤,再悄无声息地退下,关好了殿门。楚予昭在椅子上坐着,用下巴示意洛白去将面前那碗汤喝掉。   “这是什么呀?”洛白听话地端起碗,一股药味涌入鼻端,又顿住了动作。   楚予昭开始批阅奏折,漫不经心地回道:“安神汤。”   洛白凑近闻了闻,一张脸紧紧皱起来:“这不是汤,是药,苦药。”   楚予昭也不知道听没听见,只手执朱笔开始批阅奏章。   洛白往他跟前走了两步,认真解释:“这真的不是汤,是药,闻起来好苦。元福姨让我喝的明珠豆腐汤,砂锅煨玉笋汤,珍珠鱼片汤都很好喝,这个闻起来就不像啊,和我娘喝的药差不多。”   楚予昭听完后,不置可否地道:“听上去伙食还不错。”   “朕,我告诉你——”   “喝掉。”楚予昭淡淡打断他。   洛白愣愣看着他,一脸不可思议,嘴唇翕动了下,终于还是没有敢出声,只愁眉苦脸地看着手中的汤水。   楚予昭将奏折丢回桌上,撩起眼皮看向他:“刚才不是在说吓着了害怕吗?这就是给你压惊安神的汤水,都喝掉,一滴也不许剩。”   “我其实没有多害怕的。”   “嗯?”   “真的,其实我并不害怕,不需要压惊安神。”   楚予昭抬手揉着眉心:“既然不害怕,那就回玉清宫。”   “哎呀,等等,我又仔细感受了一下,可能还是有点怕。”洛白装模作样地按着胸口:“砰砰,砰砰,砰砰。”   见楚予昭垂着眼不说话,洛白怕被赶回玉清宫,也不再磨蹭,端起碗递到了嘴边。   汤水散发出浓浓的药味,未曾入口也想象得出那是什么样的滋味,洛白一手端碗,一手捏着鼻子,浅浅地尝了一口。   “啊!”他发出夸张的吞咽和叹息声。   他从碗沿上方偷看楚予昭,发现他没盯着自己,便每口只润湿了唇皮,不过吞咽叹息一声接一声,动静越来越大。   楚予昭虽然在捏眉心,但眉头越皱越紧,额角的青筋也隐隐在跳动。   “啊——”   “你再发出任何声音,就立即从这屋子出去。”   洛白不出声了,只浅浅地抿着汤水。   楚予昭又冷冷道:“我数三声,倘若还没喝完,也给我出去。”   洛白心里一惊,不敢再磨蹭,还不待楚予昭数出声,就开始大口大口往下咽。   楚予昭抬起眼皮,漠然地看着前方,不带任何情绪地数数:“一——”   “我已经喝完了。”   楚予昭一顿,转头看向洛白:“喝完了?”   “喝,喝完了。”洛白张嘴喘着气,脸上却露出笑,嘴唇周围挂着一圈褐色的药汁。   “看,我一口就喝光了。”他有些骄傲又有些得意地将空碗展示给楚予昭看,“我厉害吗?你才数了个一,嗝儿。”   听到那个响亮的嗝声,楚予昭的头微微往后仰,并伸出手指凌空点了点他的嘴:“把嘴擦干净。”   见洛白就要抬起衣袖,他又警告地说:“你要是敢用袖子,马上就给我出去。”   “不用不用,我不用袖子。”洛白干净放下手,却伸出舌头,绕唇舔了一圈。   那粉红的小舌头舔了一圈后,唇上的药汁晕开,范围更大,就跟长了一圈胡子似的。   楚予昭深呼吸两次,忍无可忍地从袖里取出根素帕,扔到他怀里:“擦掉!”   “不用,我可以舔干净,我经常这样舔的,舔着很方便……”   在楚予昭的注视下,洛白声音越来越小,终于拿起帕子道:“好嘛,我就用帕子擦嘛。”   楚予昭不想再看他,拿起朱笔继续批阅奏折,可阅完两封折子后,才发现旁边的人居然没有一丝动静。   他侧头看去,发现洛白将帕子搭在脸上,仰着头,就着这个奇怪的姿势站着没动。   “你又在做什么?”   “这帕子好香啊,是哥哥身上的味道……”帕子深深起伏了下,那是洛白在深深吸气。   楚予昭似想发火,可又忍住了,只将手上的朱笔捏得很紧:“把帕子取下来。”   洛白虽然还想闻,但也听出了楚予昭语气的不对劲,赶紧将帕子从脸上揭下,递出去:“谢谢哥哥。”   “不要了。”楚予昭看也不看那张帕子。   “不要了?”洛白将帕子翻来覆去地看:“不要了那怎么办?”   “扔掉。”   “扔掉啊,那好可惜啊……”洛白不解地嘟囔着:“为什么好好的帕子就要扔掉呢?”   楚予昭挫败地将朱笔扔在书案上,对着殿门唤了声:“来人。”   殿门应声而开,那名伺立在外面的大太监进了来:“陛下。”   “准备热水,朕要沐浴。”   大太监虽然疑惑皇帝今晚为何这么早就沐浴,但还是恭敬回道:“是。”   楚予昭躺在热气腾腾的汤池子里,双臂搭着池沿,任由热水蔓过结实的胸膛,放松地闭上了眼睛。   他沐浴时从来不让宫人伺候,浴房里没有其他人,被洛白聒噪了一晚的耳朵,也总算能清静下来。   楚予昭沐浴,洛白便没有事做,回到寝殿后,开始无所事事地闲逛。看一会儿掐丝珐琅双鹤香炉,又对着造型古拙的盘龙含珠啧啧称奇,盯着那个金座莲盘,等着水滴漏下。   这水漏是一刻一滴,晶莹水珠就摇摇欲坠地挂在龙嘴里,欲滴未滴,洛白眼睛都看花了,那滴水也始终不肯滴下,最终他终于放弃了,开始去看其他玩意儿。   当他走到床边时,发现床头柜上放着一只笔筒,里面却没有笔,只插着他送给楚予昭的那根孔雀羽。   洛白看着那根孔雀羽,一阵心花怒放,又凑前去看了好一会儿才走开。   当他绕到殿角的屏风后,看见了一条垂在地上的铁链,一端被焊在了墙壁里。他猛然记起,上次哥哥被小坏折磨时,他就用这条铁链将他自己拴着。   洛白蹲下身,拿起垂在地上的那端仔细看,只见那闪着冰冷寒光的腕环里,还有着比周围颜色更深的痕迹,像是斑斑血迹。   他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将那铁环套上自己手腕,咔哒一声合上,再抬起手腕,对着光亮照着看。   “把那东西放下。”一道冰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洛白倏地转头,看见楚予昭正站在身后。他刚沐浴完,穿着一件黑色的丝绸睡袍,如瀑长发就垂落肩上,显得那张轮廓分明的脸英俊而苍白。   此时他眼睛盯着洛白手里的铁链,狭长凤眸里透出几分戾气,整个人显而易见地处于就要发作的边缘。   洛白早就从他娘那里练出来敏锐的反应,当即就去解手中铁链,结果越急越解不开,胡乱地扯动一气,扯得铁链咣咣响。   这期间,他眼睛观察着楚予昭的反应,若是神情开始缓和,表示基本上没事了,若是维持不变,就要继续说软话,可若是愈加严厉,便要准备拔腿跑,什么求饶的话都不用说,因为跑得慢的话就要挨揍了。   洛白一边瞅着楚予昭,一边掰着手上铁环,熟练地道:“我错了,我不乱摸东西,娘——哥哥你别生气,我错了……”   楚予昭垂眸看着他,一言不发,神情看不出来有什么变化。洛白心里越来越没底,求饶的声音也越来越小,最后终于没了声音。   楚予昭走近两步,突然伸手,洛白条件反射地缩脖子,眼睛飞快地眨。但那只手却落在他手腕处,在铁环的某个部位轻轻一按,咔哒一声响后,铁环从他手腕上脱落,哐当坠落在地。   洛白仰着头没说话,对视片刻后,楚予昭又伸手去他后颈处,将人从地上提了起来,拎小鸡似的往殿门口走。   洛白知道这是要将自己丢出去,虽然不情不愿,但现在也不敢说要留下来的话,只消极反抗,任他将自己后颈提着,两只手垂坠在胸前,脚也不配合地跟着动,就一路拖在地上。   楚予昭将他拖出殿门,松手,再退回去砰一声关上了门。   接受完搜查的乾德宫贴身内侍已经回来了几个,乾德宫有了使唤人手,便让双喜回去御茶房。双喜从通道另一头路过,正好将这一幕看在眼里,顿时心花怒放。   该!让你抢活儿,让你抢着往陛下眼前凑。   双喜没有多看,跟在一名太监身后往外走,却忍不住问道:“这位公公,伺候的人若是触怒了陛下会如何?”   那太监瞥了他一眼:“问这些做什么?”   双喜一个激灵,反应过来自己问错了话,连忙道:“是我没有规矩,见到陛下太激动,说话就忘了分寸,求公公就当没听见吧。”   那太监却不在意地摆摆手:“说给你听了也无妨,陛下仁德,咱们这些御前伺候的人,就算有时候做错了事,只要不是大过,陛下都不会加以责罚的。”   双喜偶尔会听到御茶房太监的私下聊话,诸如听说某个小太监又被陛下活活打死了,市井坊间又流传了一首新童谣,唱的是皇帝手段如何严苛残忍。   双喜是不信这些的,不然也不会给自己定下做一名御前太监的目标,但听说只要不是大过,陛下都不会加以责罚,心里还是有些失望。   “难道就不能打一顿板子吗?再不济罚跪两个时辰也行啊。”   大太监听出他语气里的失望,停下脚步嘶了声:“哎我说,你这小公公就那么希望我们这些御前伺候的挨罚?”   “啊不不不,公公别误会,我只是随口那么一说,替公公们担心呢。”双喜立即道歉。   大太监不满地哼了声,继续往前走,双喜再也不胡乱开口了。   洛白被楚予昭扔出屋子,就关在了门外。若是别人被皇帝这样对待,早吓得屁滚尿流,但他除了一点挫败和沮丧,心里并不惊恐,更没有自尊心受伤一类的感悟。   甚至还拖着一名匆匆路过的小太监:“姐姐,我被陛下赶出来了,你可有什么法子让我重新进去?”   小太监吓得连连摆手,慌忙低着头走了。   房门一直紧闭着,洛白没有直接敲门,贴着门听了会儿里面的动静,便靠着墙席地坐下。   为了引起楚予昭的注意,还故意大声自言自语。   “其实这里睡觉也不错啊,我觉得躺着应该蛮舒服的。”   “鞋带又松了,我来系个鞋带。”   中间还夹杂着一些莫名其妙的自编歌谣。   “洛白打青蛙,青蛙呱呱呱,洛白打铁柱,铁柱哇哇哇。我错啦,救命啊,洛白别打啦。”   ……   楚予昭坐在书案前批阅奏折,假装没有听见外面的动静,可洛白声音越来越大,甚至还开始轻轻敲门:“朕,你想喝杏仁露吗?我俩一人一碗,你在里面喝,我就在外面喝……”   楚予昭的脸色越来越沉,在洛白开始打起震天的假呼噜时,将手上紧捏着的朱笔一扔,就要起身唤侍卫将人带走。   他起身时速度太快,衣摆扫动书案下层,啪嗒一声,一个小木匣被带到地上,从匣子里掉出块白底青花的碎瓷片。   楚予昭顿住了动作,凝视着那块碎瓷片,片刻后才慢慢捡起来,重新放进木匣,搁在了书案下方。   洛白正横躺在门口,突然旁边的房门就被打开,明亮灯火倾洒而出。   楚予昭站在门口,双手扶着打开的门扇,居高临下俯视着他。因为背着光,他的面部隐没在黑暗里,只能看见高大的身形轮廓。   洛白躺在地上,被突如其来的光亮映得眯起了眼,却开心地冲人笑道:“你来接我进屋子啦?”   楚予昭维持着俯视的姿势没动,片刻后才问:“你就这样死皮赖脸的躺在门口?”   “唔,我就这样死皮赖脸的躺在门口。”洛白眼睛一亮,从躺姿变成了坐姿。   他以前惹恼了娘,再去讨好卖乖时,娘都会用上这个词,所以他没觉得死皮赖脸带着贬义,反而感觉很亲切。   更何况这个词出口,就代表着娘的态度会发生转变。   果然,楚予昭没再说赶他走的话,转身回了屋,只是在转身瞬间,嘴边飘出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洛白眼珠子一转,立即起身跟了进去。   他迅捷地站起身进了屋,三步并作两步跨到书案旁:“我来磨墨,我来磨墨,这是我的活儿。”   楚予昭瞥了眼他衣衫,想起他刚在地上滚过,现在夜已深,快就寝安歇了,便唤了声:“来人。”   等内侍应声进门后,他又说:“把他带去沐浴。”   “是。”内侍恭敬应声,转向洛白道:“洛公子,这边请。”   “现在沐浴啊,可以吧。”洛白走向那名内侍,“走吧走吧,我去沐浴。”   楚予昭看着他左边脸上那两道墨痕,又忍不住补充:“全身都洗干净点。”   那内侍似是怔愣了下,立即回道:“是。”   虽然寝殿里就有浴房,但那是皇帝专用,内侍万万不敢将洛白带去那儿沐浴。乾德宫另外还有汤池子,是当初按照宫制所建,供嫔妃们侍寝时洗浴。只不过如今皇帝一个妃子也不立,汤池就空闲在那儿。   洛白身份在这宫里比较特殊,非奴非主,不知道该去哪儿洗合适。但这名内侍很会揣摩圣意,联想到刚才皇帝让他把人全身洗干净点的话,心头一凛,觉得自己终于明白了点什么。   “陛下,是将洛公子带去凝霜池沐浴吗?”内侍试探地问。   “凝霜池?”楚予昭皱起眉,似在思索这个凝霜池究竟在哪儿。   内侍贴心地委婉介绍:“以前的娘娘们都会在凝霜池沐浴,那池子有专门的水道引入后山温泉,浴后肌肤细腻柔白,自带——”   “凝霜池就凝霜池吧,将人洗干净些就成。”楚予昭打断他的话。   “是。”   内侍心道,果然如此。 第39章 郁闷的楚予昭   凝霜池其实离得很近, 洛白跟在内侍身后,只穿了两条通道就到了。这浴房修建得甚是华美,四周垂挂着粉红轻纱, 因为引入的后山温泉水, 池子里一年四季都是热水,将整个浴房蒸腾得白烟缭绕。   “哇,好漂漂啊……”洛白一激动,就会将漂亮说成漂漂。   他打记事起就和娘住在那个小村里, 繁华的京城已让他眼花缭乱,没想到居然还有这样漂亮的浴房,真是让他想都想象不到。   两名小内侍上前, 帮他除掉衣衫, 池水里已经撒上了一层嫣红花瓣, 一名内侍还端着小瓷罐, 用勺子舀了两勺不知什么东西撒进去。   “公子, 这是西域那边贡来的香料, 馥郁芳香, 可以长时间留在肌肤上。”带他来的那名内侍贴心地解释。   “哈哈哈, 香香的,好啊。”洛白开心点头, “我喜欢香香的。”   洛白很快就被剥了个精光,露出一身雪白滑嫩的牛奶皮。他知道男女有别, 当着几名‘姐姐’光着身体有些羞臊, 便捂着丁丁弓起腰, 小跑到池边下了水, 将整个人都埋在水里, 只露出个头, 嘴里催道:“大家都出去吧,别站这儿了,你们出去玩会儿。”   内侍们退了出去,只留下洛白一个人,他便愉快地耍起水来。   可惜内侍没让他玩尽兴,不多一会儿就进来催他可以了,洛白不舍地从池子里起身,去找自己的衣衫,却发现衣衫没在了。   “我衣衫呢?刚才还在这儿,怎么没见了?”他背朝着人焦急地问。   “公子别着急,那些衣衫已经送去洗衣局,这里为您准备着其他衣衫呢。”   内侍边说边抖开手上一袭红纱,披在了洛白肩上,柔纱泄落,松松垮垮将他罩在其中,虽然连一根脚指头都没露出来,但那隐约中透出的身体线条和白皙肌肤,带着种欲遮还休的味道,更是惹人遐思。   “这是衣衫啊……”洛白低头瞧这层纱,觉得好看是好看,可哪里总是有些不对劲。   “公子,走吧,别让陛下等太久了。”内侍意味深长地道。   听到别让哥哥等太久,洛白也就不再琢磨这件奇怪的衣衫了,跟着内侍出了浴房。   这纱衣不光盖住了脚背,后摆也曳落在地,从浴房到寝殿这短短的一段路,洛白走得很是辛苦,几次差点被绞住的衣摆绊倒。他想将衣摆拿在手里,内侍却不让,又给他放下去,还体贴地理了理领口,让那处又松垮了些。   待到行至门口,内侍便脚步放轻地退了下去,洛白伸手推门,跨入房中。   “哥哥。”   楚予昭还在批阅奏折,他闻声抬起头,在看到洛白的瞬间,手里朱笔一歪,在折子上拉出长长的一道痕。   “我已经洗完澡了,好香哦。”洛白抬起手嗅闻,做出陶醉的模样,又在原地转了两圈,“看我的新衣衫,好好看哦。”   “谁让你穿成这样的?”楚予昭压低了声音,每个字都从薄唇里慢慢蹦出。   洛白没察觉到楚予昭语气的异样,又喜又愁地道:“我衣衫送去洗了,就穿了这件新衣衫,好看是好看,就是不好走路。”   他抬起手臂左右转圈,灯光透过薄纱,将那纤细的腰肢和笔直的腿照得若隐若现。   楚予昭霍然起身,大步走到墙边的黄梨木衣柜前,动作很重地拉开柜门,从里面扯出一件黑色的丝袍,团成团对着洛白丢去。   “换了!”   洛白慌忙接住那丝袍,问道:“换,换了?”   “马上换掉!”楚予昭道。   洛白以为自己又闯了什么祸,虽然全然不知原因,却也清楚这时候不要去问,只跟着命令照做便是,于是忍着满心疑惑,赶紧脱衣。   这纱衣不同于其他衣衫的穿着方式,是整个兜头罩下的,他没找到系带,心里焦急,便不得章法地胡乱拉扯。   纱衣领子本就松垮,他一个使劲,竟然将整个领子都拉了下去,上半身就光溜溜的暴露在空气中。   “啊,这个怎么弄啊——”   话音未落,他便觉得手上的丝袍被扯走,同时眼前一黑。等到光亮再出现时,身上已经多了件黑袍,楚予昭就站在近在咫尺的地方,沉着脸给他系丝袍衣带。   楚予昭动作很迅速地拉扯着衣物,将洛白带得左右晃,系衣扣时,指节顶得他胸脯也很疼。   “哥哥你轻点,轻点……”洛白小声嘶着:“指甲别蹭到我胸膛,疼……”   楚予昭动作一滞,烫着般收回了手,转身就往书案走:“那你自己穿。”   “哦。”   洛白系好衣带,将已经挂在腰间的红纱衣从脚上剥出去,丢在一旁的椅子上,也跟去了书案。   这件黑色丝绸睡袍是楚予昭的,对洛白来说,穿着效果堪比那件纱衣,领口依旧松松垮垮,腰肢空荡,袖子像是垂挂了两条水袖。   洛白将衣袖挽了几圈,拖拖拉拉地走到书案旁,伸手就要去拿墨条,被楚予昭头也不抬地用手挡住了。   “不写字了,不需要磨墨。”   “哦。那你喝茶吗?”   “不喝。”   “杏仁露呢?”   “不喝。”   “莲子羹呢?”   楚予昭闭了闭眼:“不喝,什么都不喝。”   洛白瞧出他的不耐烦,终于不再问,可有个还没问出来,憋着实在是难受,安静了片刻后,他终于小心翼翼地问:“绵绵啵啵汤呢?”   楚予昭搁下朱笔,疲惫地用手指按着眉心,低低地问:“绵绵什么?”   洛白说:“绵绵啵啵汤。”   “那喝吧。”   虽然不知道绵绵啵啵汤是什么,喝就喝吧,总比他一直在耳边絮絮要好。   洛白低低地欢呼了一声,撩起过长的衣摆,啪嗒啪嗒出了门,又啪嗒啪嗒跑过通道,和那里伺立的内侍说着什么。   片刻后,他又回来了,啪嗒啪嗒的清脆脚步声,一路响到了书案旁。   楚予昭侧头看了眼他的脚,问道:“穿的什么鞋?”   洛白翘起脚让他看:“木屐。”   “脱掉。”   “可是脱掉了我就没鞋穿了,要光脚的呀。”   洛白动着自己的脚趾,那五个浑圆白皙的脚指头上,盖着五片粉嫩的指甲,像是一排小贝壳。   楚予昭突然转回头,不再要求他脱鞋,只继续看着奏折。   殿内很安静,楚予昭侧颜被灯火镀上一层橘红,冷凛的面部线条柔和了几分,更显俊美无俦。   洛白坐在书案侧边,一下下去看他,开始还有所顾忌,后面见他没注意自己,便肆无忌惮起来,两只眼珠子转也不转,直勾勾粘在他脸上。   楚予昭一直都感觉到两道热辣的视线,在他的眼角眉梢流连,片刻后终于转头凉凉地问:“你在看什么?”   “我在看你呀。”   洛白手肘支在书案上,手掌托着下巴,一双大眼睛闪着如梦如幻的碎光:“哥哥,你为什么长得这么好看?”   楚予昭显然没料到会听到这样的问话,一时竟被噎住,脸上也飞快地掠过一丝恼怒。   洛白笑嘻嘻地摇晃着上半身:“你可真好看,我就这样看你一整晚也不会腻。”   楚予昭和他对视了几瞬,面无表情地伸手,将他头拧往另一个方向。   太监此时端了个托盘进来,里面盛着两只细瓷小碗,洛白赶紧迎上前,接过了托盘。   他将托盘搁在书案一角,小心翼翼地端起一碗放到楚予昭面前:“这是你的绵绵啵啵汤。”   楚予昭一看,这什么绵绵啵啵汤其实就是白玉汤丸,荷叶煮出的汤水加上去过腥的羊奶,汤汁白稠清香,里面飘着几个糯米小丸子。   洛白已经端起自己那碗,用勺子舀起一个丸子,迫不及待地递到嘴边。他撅着粉红的唇往里一吸,丸子便滑入口中,发出轻微的一声啵。   他一边嚼着软糯的丸子,一边口齿不清地对楚予昭道:“啵!”   楚予昭默默地拿起了折子和朱笔。   “你不吃吗?”洛白见他动都没动面前那碗绵绵啵啵汤,不由问道。   “不吃。”   “为什么?”   “不想吃。”   洛白困惑道:“可是这是你自己要的呀?为什么要来又不吃呢?”   楚予昭不理他,任由他在那里小声嘟囔,‘浪费’‘可惜’之类的字眼飘入耳中,只置若罔闻地在折子上批注。   可洛白在旁边不停制造出各种动静,让他心烦意乱,越不想去听,那动静格外清晰。   洛白吧唧吧唧地咂嘴,吹着有些烫的汤水,再吸溜吸溜地喝。   嗝儿……啊……好好喝。   “够了,声音小点。”楚予昭突然一声压低声音的呵斥,把洛白惊了一跳,手里的碗都差点滑脱。   “我知道了,我不发出声音。”洛白瑟缩了下,赶紧保证道。   他端着碗不出声地啜饮,丸子也不用吸的,而是用勺子整个喂进嘴,安静得不发出一丝声音。   可楚予昭还是无法静下下来。   他明明盯着奏折,可眼角余光却总是注意着旁边那人,看他夸张地张大嘴,将丸子包进嘴里,腮帮子鼓鼓的,粉红的唇嘬成圆形,在他视野内一动一动。   折子上短短一行字他看了老半天,也没注意究竟写的是什么。   “别在这儿晃来晃去影响我,离我远点吃。”   洛白正在安静吃丸子,冷不丁听到楚予昭声音,赶紧停下咀嚼,看了看四周,含混问道:“去,去哪儿吃?”   “随便你。”楚予昭声音里带着两分莫名的恼意。   “哦。”   洛白觉得自己根本没有晃来晃去,但他没有辩驳,只端起碗,乖乖站去楚予昭背后。   这碗并不大,他仰脖将最后一滴汤汁倒进嘴,看着楚予昭面前那碗没动过的绵绵啵啵汤,便探出头小声问:“你真的不吃吗?”   楚予昭背对他没有做声。   洛白便试着道:“如果你实在是吃不下的话,我可以帮你的。”   楚予昭正在看手中的折子。这次大胤各地遭遇水灾,石塘府最为严重,石塘知府奏请朝廷拨粮拨款,他没有过多犹豫,提起朱笔在折子上落下个准字。   洛白见他没有做声,知道这代表默许了,便去端那碗绵绵啵啵汤。   他也知道不能发出动静,更不能在楚予昭面前晃来晃去影响他,于是放下空碗后,便匍匐在地上,绕着书案爬了一圈,爬到楚予昭对面,再伸出手,去摸案面上的碗。   楚予昭阖上折子,放在右手边已经批阅的那一摞,眼睛扫过书案对面时,突然就顿住了动作。   对面没有人,但一只手正在书案边沿摸索,摸过两本册子,又摸过一方镇纸,继续左右移动。那手皮肤细腻,指节似嫩葱,根根圆润,袖子滑落,露出一截皓白的细瘦手腕,一看就知道主人是谁。   楚予昭微微眯起眼,不动声色地放下折子,靠坐在椅背上,静静地看着。   并在那只手就要够到瓷碗边缘时,将碗端走换了个位置。   洛白摸索片刻后仍然没碰到碗,心里犯起了嘀咕。   明明就是在这儿啊,明明就是这个位置啊,去哪儿了?   他实在是忍不住了,悄悄探出头,一双眼刚露出案面,就对上了楚予昭的视线。   洛白和他对视片刻,开始往下缩,一颗头缓慢下沉。   “不许动。”   那颗头立即就不动,只能看见头顶的柔软发丝,还有半双亮闪闪的眼睛,睫毛似鸦翼般轻扇着。   “做什么?”楚予昭明知故问。   “我端汤。”   “端汤就端汤,鬼鬼祟祟的又是为什么?”   洛白翕动着嘴唇,小声道:“我不想打扰你,在你眼前晃来晃去。”   楚予昭默了一瞬:“你已经吃了一碗了,还吃得下吗?”   洛白摸着肚子:“还吃得下的。”   楚予昭没再说什么,拿起折子继续看,洛白见自己既然已经暴露了,便也不再躲藏,干脆欠身端过那碗绵绵啵啵汤,再小碎步站回了开始的位置。   洛白吃这碗丸子时,没有发出任何动静,楚予昭的眼角余光也瞟不着,但就在他翻阅折子时,一缕浓郁的香味,飘进了鼻腔。   这香味浓艳靡丽,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意味,既熏得他心里烦闷,又让他身体莫名有些发热,同时鼻子也隐隐发痒。   他微微侧头,寻根朔源,发现那香味是从身后的洛白身上传来的,只要他一动手中勺子,宽大的袍袖跟着摇晃,袖口就溢出香气。   楚予昭想让自己忽略掉那股香味,可鼻子却越来越痒,终于没忍住,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洛白连忙放下碗去掏帕子,手指探入襟口后,才想起自己衣衫已经换过了,帕子没在身边,便走到楚予昭身旁,俯身去掏他的帕子。   楚予昭刚想起身,一只手就迅捷地探入他睡袍襟口。他猝不及防的愣怔住,就在这瞬间,那手指已在他胸膛上摸索了一个来回。   洛白没摸到帕子,手指却触摸到光滑温暖的肌肤,犹如裹着一层绸缎的大理石,既坚实又充满弹性。   这手感的确是好,他眼睛一亮,忍不住又摸了两下,待到还要继续时,手腕倏地被一只有力的手钳住。   “你在做什么?”楚予昭咬着牙问。   洛白眨着一双大眼睛:“哥哥你在打喷嚏,我帮你拿帕子呀。”   “你看我穿的衣衫,是会带着帕子吗?”   洛白低头去看他衣衫,醒悟到他和自己一样穿着睡袍,便小小地啊了一声:“应该没有哦,抱歉哦。”   他嘴上说着抱歉,神情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兴奋中透着雀跃,眼睛也贼亮贼亮。   没帕子就没帕子吧,哥哥的胸膛真好摸。   还想摸……   楚予昭目光犀利地盯着洛白,若不是知道他脑子有问题,真会怀疑他其实是在想着什么不可言说的东西。   因为两人相隔很近,洛白身上的香味更加浓烈,一个劲儿的往楚予昭鼻子里钻,熏得他一阵头昏脑涨,心跳也跟着加快。   他陡然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将洛白的手腕扔开,偏过头道:“快去洗个澡。”   “洗澡?”洛白揉着自己被捏红了的手腕,不解地道:“我刚洗过啊,洗得干干净净的,还很香。”说完扯着自己领口往楚予昭身前凑:“哥哥你闻闻,你闻闻,好香的。”   楚予昭下意识屏住了呼吸,目光却不自禁看向他领口,一大片白皙如细瓷的肌肤,带着极强的冲击力,瞬间撞进整个视野。   他猛然起身,大步走向窗边,声音却提高了音量:“让你去洗澡就去洗,别啰嗦。”   洛白撅了撅嘴,不敢再违逆,磨磨蹭蹭地向门口走去,嘴里咕哝着:“我明明这么干净这么香,香得我都想把自己吃了,偏偏还要我去洗。洗就洗吧,我去泡花瓣池子,洗出来更香……”   “站住!”楚予昭猛然转身叫住他。   “什么呀?”洛白声音也有点冲,还悄悄翻了个白眼。   楚予昭看着他的样子,顿了顿,又道:“嘴撅这么长干什么?”   “我的嘴一直都这么长啊。”洛白有点负气地说完,还故意撅起嘴让嘴唇开合,发出啧啧的声响。   楚予昭知道不能和他计较,忍住心头的怒气,压低声音道:“别去那什么池子里泡了,就在旁边的浴房里洗。”   洛白知道他指的就是和这间房相连的浴房,倒也没有坚持非要去泡那个花瓣池子,踢踢踏踏地往浴房走去。   楚予昭对着他背影叮嘱:“拿澡豆把身上搓一遍。”   “可是搓完我就不香啦。”   洛白喜欢香香的自己。   楚予昭威胁道:“如果你不将身上的味道洗得一点不剩,我就令人去替你洗。”   “知道啦,洗就洗。”洛白仗着没转身,楚予昭看不见自己,便皱着脸吐舌头,还无声地学他说话。   “等你出来后我要检查,倘若还有那种难闻的味道,就继续洗,直到洗得我闻不见为止。”   洛白身旁的滴水漏晶面,映出他的鬼脸,楚予昭看了一眼便不忍目睹地转开视线。   洛白故意将脚步声踏得很重,进了浴房后还重重关门,砰的一声。   楚予昭站在窗前深深吸了口气。   什么乖巧?什么听话?一切只不过都是假象。   这间浴房没有开始那浴房大,也没有汤池子,只靠墙摆放着一个大木桶,桶上方的墙壁里伸出根铜管,管口处是个玉石雕刻的龙头。洛白好奇地摸了下,那龙头便向右移开,铜管里流出汩汩热水来。   “哇。”洛白惊讶得不行,将那龙头反复开合,看热水时断时续。   等他将那玉石龙头玩够了,浴桶里的水也放得差不多了,便除去衣衫,跨进木桶洗澡。   虽然他刚才不想洗澡,但真的泡进热水里后,还是很舒服的。他抓起桶旁石台上摆着的澡豆,一边抹上身体,一边大声唱歌。   “洛白打青蛙,青蛙呱呱呱,洛白打铁柱,铁柱哇哇哇。我错啦,救命啊,洛白别打啦。”   楚予昭听着浴房方向传来的歌声,再次将手里的折子重重扔在书案上,那摞已经批好的折子被撞得掉落在地。   他满脸愠怒地想起身,刚欠起身体,目光便瞥到书案下方,那个装着碎瓷片的木匣上。他注视那匣子片刻,终于还是坐回椅子,将头靠向椅背,沉重地闭上了眼睛。   “我是猫猫王,猫猫王洗香香,喵喵喵,喵喵喵,猫猫王真漂亮……”   洛白又新编了一首歌谣,反复地唱,每一遍曲调都不相同,有时欢快有时肃穆,甚至还将村里那些女人哭嫁的曲子照搬来,哀哀戚戚地拖着长音:“鸡叫头声雾沉沉,提起花帕难开声……我是猫猫王啊……呜呜呜……猫猫王洗啊洗啊……香香呜呜呜……”   饶是楚予昭耐性再好,也终于坐不住了,他站起身大步跨到浴房门前,刚要抬脚踢门,又恨恨地收腿,转身,双手负在背后,在屋内烦躁地来回踱步。   “……一兜露水一兜草,靠你冤家靠不到,猫猫王呜呜呜……你个狠心的猫猫王……真漂亮呜呜呜……”   成公公刚办完事,匆匆回来禀报,才走到通道口,就听见一阵鬼哭狼嚎,接着殿门被咣地拉开,黑着一张脸的皇帝从里面走了出来。   “陛下。”   楚予昭看见成公公,道:“成寿,去提盏灯笼,朕要去园子里逛一圈。”   “逛园子?”成公公呆了一瞬,“陛下,已经这么晚了,还要去逛园子吗?”   楚予昭道:“去吧,朕有些闷,想去转转。”   “是。”成寿不敢再说,转身便去取灯笼,走出几步后,似听到皇帝一声苦闷的叹息:“这屋子是呆不得了……” 第40章 楚予垆的心思   夜里的御花园, 静谧清幽,凉风习习,楚予昭站在其中, 只觉得耳朵终于不再嗡嗡响, 心头的燥郁也被涤清。   只是洛白那如同魔音般的歌声时不时就要在脑子里响起:冤家猫猫王啊……呜呜呜……   他甩了甩头,企图把那魔音甩出脑中,成公公在身后小心地问:“陛下可是有些凉了?”   “没事,再站一会儿吧。”   看洛白那劲头, 估计泡完澡还得有一阵。   有几名宫女内侍路过,发现站在这里的竟然是皇帝,都惊了一跳, 施礼后匆匆离去, 只在心里琢磨, 这大黑天的, 陛下怎么会站在园子里。   楚予昭又站了许久, 这才转身回寝殿, 成公公拎着灯笼赶紧跟上。   到了回廊口, 他对成公公道:“今天你也累了, 早点休息吧,不用守夜。”   “老奴不累, 老奴还能守夜的。”   楚予昭语气淡淡地道:“王太医擅长风湿,你明日便去他那里看诊, 开个方子。”   成寿一怔, 明白这是皇帝见他今日走路不太利索, 知道他风湿又犯了, 所以让太医院给他看腿。   “陛下, 老奴, 老奴……”成寿眼眶一热,剩下的话竟然都说不出口。   楚予昭也不再说,径直走向寝殿,只是在屋门口停下脚,面对着那扇雕花房门没动,直到确定里面已经没有了歌声,这才推门进去。   屋内很安静,没有任何人,掉在地上的那些折子已经被捡了起来,整齐地在书案上码成一摞。他走向浴房,看见房门开着,里面也没有人。   这是终于回玉清宫了吗?   楚予昭心里诧异,同时也暗暗松了口气。   时辰已经不早了,他一边解着睡袍系带,一边走向屋中央那架大床,结果刚绕过屏风,就被点穴般顿住了动作。   那宽大的黄梨木雕花大床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躺了个人,被子下隆起一团,一只白皙的手搭在被面上。   他视线顺着那只手缓缓向上,落在一张漂亮的脸上,压住内心翻腾汹涌的情绪,不动声色地问了声:“你在做什么?”   “睡觉呀,时间很晚了,该睡觉了。”洛白往大床里面挪了挪,让出更多范围,还贴心地掀开被子一角,热情邀约:“快进被子来,外面有些凉。”   楚予昭听到了自己的错牙声,努力维持平静:“你要留在这儿过夜,就去碧纱橱的软塌上睡。”   “可是我不想去软塌上睡,我想和朕一起睡。”洛白慢慢撑起身,从躺姿换成了坐姿。   被子从他肩头滑落,堆积了一大圈在腰腹,显得他像是陷入在被子中似的,整个人看上去娇小了一分。那件过大的睡袍系带已经松了,大片肌肤暴露在灯火下,锁骨处现出凹陷的阴影,像展翅欲飞的蝴蝶。   灯光下,洛白眉眼漆黑肌肤如雪,嘴唇又红如点绛,强烈的色彩对比下,有种惊心动魄的美。   楚予昭心中似被什么狠狠撞击了下,这时才猛然醒悟,眼前这名少年不是名小孩子,他已经成人了。   “来嘛,我们一起睡嘛。”洛白又拍了拍空着的床侧,“我已经洗得一点味都没了,连皮都泡得皱皱的。”   说完便伸出手,动着几根手指:“看,看我手指,皱了。”   楚予昭视线从那截露出来的皓白手腕上掠过,冷声道:“立即从我床上下来,去软塌上睡。”   虽然楚予昭随时看着都在生气,但洛白已经能够从他的话里,辨别出那是真的生气还是有一点点生气。眼下这语气和表情,代表着这事没有缓和余地,楚予昭是在真的生气。   洛白不敢再坚持,一边挪动着下床,一边不满地小声嘟囔:“真小气,明明床这么大的,何况我又不占地儿,就睡个角落……”   他挪到床边,将两只脚放进木屐里,脚趾一点点向前蠕动,嘴里的嘟囔一直未停:“立即从我床上下来,去软塌上睡,不然就给我回玉清宫。你没说不然就给我回玉清宫那句,我是在帮你说完。”   他抬起头,对上楚予昭的视线,又坚定地补充道:“我去软塌睡,反正不会回玉清宫的。”   楚予昭垂着眼眸一言不发,看着他穿好鞋,又踢踢踏踏地走去碧纱橱。   碧纱橱是在一处窗边,窗下摆放着一架古琴,楚予昭偶尔会在窗前抚琴,累了就去碧纱橱的软塌上歇一歇。   “我的枕头呢?被子呢?”洛白在大声问。   软塌上一直都有枕头和软被,楚予昭知道他是在故意找茬,便没有搭理。   “我要自己的枕头和被子,睡其他的会睡不着。”洛白还在理直气壮地道。   楚予昭对他的抱怨置若罔闻,只拿起床边案头上的一本书,半躺下去,靠着床背看书。   洛白没有继续说话,碧纱橱那边只传来拍打枕头的声音,显然他也上了软塌。   楚予昭从书页中取出用玉片打磨成树叶状的薄薄书签,接着昨晚的内容接着看,可还没看上两行,就听到洛白突然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   “啊!”   楚予昭一怔,拿着书坐起了身,还没待他问出口,那边洛白又惊喜地道:“啊!这枕头和被子上有哥哥的味道。啊!”   洛白趴在枕头上深深嗅闻,无比陶醉地道:“好香啊,全是哥哥的味道,好好闻啊,比我刚才泡了那花池子后好闻多啦。”   他抱着被子在软塌上翻滚,滚一圈,将脸埋进被子里闻一下,接着再滚一圈,再将脸埋进去陶醉地深呼吸。   楚予昭坐在床上,将那本书越捏越紧,终于忍不住喝道:“洛白,你再发出一点动静——”   “就给我回玉清宫去。”洛白大声将他的话补完,又好言好语地道:“我知道了,我不打着滚闻了,我悄悄的闻。”   “悄悄闻也不许。”楚予昭厉声道。   洛白不是很走心地敷衍道:“知道了知道了。”   接下来的时间,碧纱橱那边果然没有传来动静,楚予昭也就半躺回床上继续看书。   他眼睛盯着那几行字,脑里却情不自禁浮现出洛白正搂着枕头嗅闻的画面,无论如何也驱之不去。   就这样过了半晌,他终于心烦意乱地将书丢下,起身穿鞋去了碧纱橱。谁知刚走到软塌前,便看见洛白已经睡着了。   他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给下眼睑投下一片弧形阴影,一缕发丝搭在脸颊处,随着呼吸微微颤动,嘴唇微张着,可以看到一小段粉红的舌尖。   楚予昭沉默地转身,走出两步后又回头,俯身去吹熄软塌旁的那盏灯火。   “漂亮哥哥……”   他倏地看向塌上,发现洛白依然沉睡着,只是发出了一声呓语,又翻身朝向了里面。   楚予昭回到床上,扯过被子盖住身体,直直地平躺着,双手交叠放在胸腹处。   远处传来一慢两快的打更声:“梆——梆梆!三更了,平安无事……”   因为这打更声,反而凸显得夜晚更加静谧,楚予昭知道这又会是个不眠之夜,他将躺着等到天明,接着去上朝,在头痛欲裂中听那些臣子的争吵。   每到夜里,他体内的那股气息就会涌动,虽然不是像大发作那般剧烈的疼痛,但头骨里似是嵌入了一把小刀,时不时就轻轻搅动一下,胸腹部也闷涨气促。   他已经习惯了就这样躺在床上等待天明,在那时不时的钝痛中,朦胧的迷糊上一阵,权当做休息。   他想起今晚发生的诸多事情,不由自主伸手摸向肩头。刚才沐浴时他已经看过了,肩头上那处牙印正在愈合,淤青也在淡去。   他又躺了会儿,迷迷糊糊都快睡着了,突然惊觉已经到了这个时候,那股气息还没在身体里流动。并没有如同其他的每一个夜晚般,在他闭目静躺时,就悄无声息地开始了对他的折磨。   楚予昭的那点睡意顿消,睁大眼睛盯着床帐。   这是为什么呢?   他想起前两次大发作时,洛白和小豹都能指挥那股气息,难道今晚是因为洛白睡在房内,所以气息就蛰伏着,不再出来游走吗?   洛白一觉睡醒,天已经亮了,他揉着眼睛坐起身,刚想唤元福姨,就发现自己没在玉清宫,而是在乾德宫寝殿。   他摇摇晃晃地起身,走到大床边时,发现楚予昭已经没在了,便慢吞吞地爬上床,钻进了锦被里。   唔……哥哥的床真舒服,味道比软塌里更好闻。   躺在这充盈着楚予昭气息的被窝里,洛白极快的又睡着了。   再次睡醒时,阳光已经透过窗棂洒在地板上,他懒洋洋的不动,还想再躺会儿,但殿门被推开了,进来了两名宫女。   “公子您醒啦?”一名圆脸宫女将手中水盆放到桌上,笑眯眯地道。   “我醒了。”洛白躺着回答。   圆脸宫女抿唇一笑:“那公子现在起床吗?”   洛白问:“姐姐,我哥哥去哪儿了?”   “哥哥?”圆脸宫女有些茫然,另一名宫女却反应过来,温声道:“陛下去上朝了。”   “他什么时候走的?”   “公子您还在睡觉的时候陛下就去上朝了。”   洛白也就不再问,任由宫女们给自己洗漱,又换上了一身新衣衫。   他虽然分不清布料好坏,却也知道这新衣衫比自己之前穿的要好,虽然都是月牙白,这件却有银色暗纹,举手抬足之间光华流转。   “这件衣服真好看啊。”他在宫女端着的铜镜前来回照,又指着镜子里的自己问宫女:“姐姐,你看这个猫猫王漂不漂亮?”   他容貌生得俊俏,说话又一团天真懵懂,宫女喜欢得紧,忙赞道:“漂亮,漂亮。”   宫女们胆子也大了起来,圆脸宫女性格活泼,一边给他理衣衫,一边道:“公子若是以后好好为陛下侍寝,想要什么样的好看衣裳都有。”   “侍寝?侍寝是什么?”洛白好奇地问。   圆脸宫女捂着嘴笑:“你昨夜睡在陛下寝殿里,可不就是侍寝吗?”   洛白认真点头:“哦,那我的确侍寝了,我陪哥哥睡觉的。”   两名宫女没想他竟然如此直白,脸一下红了,另一名宫女瞪了圆脸宫女一眼,圆脸宫女也自知失言,不再莽撞做声。   等到用过早膳,他觉得应该回玉清宫,昨日只在元福那里请了一天的假,现在已经是第二天了,得回去一趟。于是忍住想去朝堂上找哥哥的想法,准备回玉清宫。   洛白对乾德宫回玉清宫的路非常熟,还知道哪里可以抄近道,便没有顺着大道走,而是穿过林子,沿着荷花池边的小径前行。   没走一段,前方路口出现一座小亭,远远的就听到里面传来谈话声。   洛白还从未在这条路上见着人,心下好奇,边走边频频往亭内看。待到近了,他看清亭里坐着两人,一名不认识,长得倒是挺顺眼,另一名他在朝堂上见过,是不光喝了他泡的茶,还让哥哥很不痛快的那个人,好像叫禄王。   禄王楚予垆正和左相辛源的儿子辛至曲坐在这里观荷,顺便谈一点其他事情。   辛源这人和谁都不结交,也不属于任何派系,楚予垆想拉拢他,只得从他儿子辛至曲身上下手。   辛至曲刚入了翰林院,还是一名小翰林,他爹虽然是左相,但家风严格,所以他也不和京城里的高官子弟过多来往,在其他纨绔们策马纵街,四处寻欢作乐时,他只在府中看书,倒成了和其他人格格不入的那一例。   楚予垆为了和他拉近关系,也算是煞费苦心,直到知道他想看御花园里的荷花,却又不敢求他那左相爹后,才想了个法子接近,热情地将他带进了宫。   因为时间不凑巧,他连今天的早朝都没去,到了殿里后推说身体不适,告了假提前离开了。   只是辛至曲看荷便是真的看荷,每当楚予垆试探着递出话风时,他都扯去其他话题,或者干脆就品茶,闭嘴不言。   楚予垆聪明的不再提朝堂之事,两人品着上好的茶水,就着这一池荷花谈山谈水。   楚予垆说了句笑话,辛至曲刚端起茶,就听到旁边传来了脚步声。   两人循声看去,只见不远处走来一名唇红齿白的小公子,身形稍显单薄,着一件月牙白的长衫,腰肢被束得盈盈一握。   洛白在朝堂上见过楚予垆,但楚予垆当时却并没有注意到他,此时在看清他那张脸后,先是目露惊艳,接着就升起一丝疑惑。   他确定自己从来没在宫中见过洛白这号人物,如果见过,这样的长相肯定不会忘。穿着打扮也不是宫人,那件月牙白长衫,如果他没认错的话,所用布料应该是滇西贡品暮云缎。   能在宫内行走,穿着如此贵重的衣衫,莫非是哪位大臣家没见过的公子?   楚予垆脑内念头飞转,脸上随即露出个春风和煦的微笑,对着洛白举了举茶杯,姿态风流地邀约:“公子,清风暖日,荷香阵阵,只有品上一杯上好的清茶,才不至辜负这早秋美景。”   他说的这通话,洛白听不懂,但不妨碍他能听懂清茶两个字,瞬时也联想到那次在朝堂上,他给朕泡的茶,结果被这人喝了那事。   那杯茶喝了也就罢了,可他现在是什么意思?   端着茶杯向我显摆?   洛白不太高兴,又见这人一直盯着他笑,那笑容粘稠浓腻,像是在他身上罩上了一层蜘蛛丝,让他感觉很不舒服。便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昂着下巴继续往前走。   洛白走出几步后又停步回头,楚予垆以为他改变了主意,脸上笑意更甚,再次举了举茶杯。   然后他就看见那名粉雕玉琢的小公子,突然对他用一根手指推高鼻子,吐出舌头,做了个鬼脸。   洛白看着禄王脸上的笑容僵住,这才满意转身,往玉清宫走去。   楚予垆转向石桌对面的辛至曲,正想就这小公子说上两句,却见辛至曲依然看着小道尽头,一瞬不瞬地盯着那道背影。   他便咽下了嘴里的话,只慢慢啜饮着茶水,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第41章 心里发痒   洛白回到玉清宫, 刚跨进院门就大声唤元福姨。   元福从屋内出来,见洛白这副神清气爽的模样,笑道:“哟, 新衣裳啊, 这是在庄子上得的新衣裳?”   “不是,是在乾德宫得的。”洛白走到院中的石桌旁,端起茶壶,就着壶嘴咕噜噜往嘴里灌。   刚才那个禄王对他显摆茶水, 有什么了不起啊?他玉清宫里的茶水都喝不完。   “乾德宫?不是说陛下带你去了城外的庄子吗?”元福疑惑地问。   洛白老实回道:“最开始是在庄子上的,但是后面就回皇宫了。”   “回皇宫……那昨晚你是在哪里歇的?”   洛白将茶壶放下,打了个嗝儿:“就在朕的屋子里歇的。”   元福心里咯噔一下, 神情有着刹那的凝滞, 但转念又觉得应该是自己多心了。   可洛白已经洋洋得意地大声补充:“我昨晚就在哥哥屋子里睡的, 我侍寝呢, 侍寝后就得了这身新衣裳。”   砰!   元福手上端着的竹篮摔在地上, 刚洗好的苹果滚了一地。   “呀, 苹果掉了。”   洛白赶紧就去捡苹果, 还没弯下腰, 就被元福抓紧了手臂:“昨晚,昨晚陛下对你, 对你……”   他的声音很急促,神情也有些紧张, 但在对上洛白那双茫然的眼睛后, 剩下的话却怎么也问不出口。   但洛白却好奇了, 追问道:“元福姨, 陛下对我怎么?你话还没说完。”   元福和他对视片刻后, 抓着他手臂就往屋子里走, 洛白被拉得趔趄,嘴里只道:“元福姨,你抓得我手好疼,元福姨……”   元福将洛白拉到屋里,又咣啷关上门,转过身厉声道:“把衣裳脱了我看看。”   “脱,脱衣裳做什么?”洛白先是惊讶,接着似乎就明白过来,抓紧自己的衣扣,警惕道:“元福姨,这新衣裳是我侍寝得来的,可以不还回去。”   元福又听到侍寝两字,一时急火攻心,伸手就要去剥。洛白见势不妙,急忙围着桌子打转,嘴里只大声嚷嚷我不脱,这衣裳就是我的了。   元福围着桌子追了两圈没追上,气喘吁吁哄道:“不还回去,衣裳不还,我们,我们只是去洗澡,乖,现在就去洗澡。”   “洗澡?还要洗?我昨晚都洗过两次了。”洛白竖起两根手指,认真地说:“我在那个凝霜池洗过一次,还是洗的花瓣澡,后面又在朕的浴房里洗了一次。”   “你去凝霜池洗澡?洗了两次?”元福本就是宦官,声线偏柔,这下陡然提高音量,尖锐得都快破了音。   “是啊。”   洛白见元福跌坐在椅子上,脸色都变了,心下不由着了慌:“元福姨,你怎么了?”   他小跑到元福面前,俯下身去瞧他脸,嘴里道:“元福姨,你别着急,不就洗澡吗?我去洗,我再去洗一次。”   片刻后,洛白站在热气腾腾的浴桶里,任由元福将他转来转去的看。   “元福姨,好了吗?”   元福将他抬着的手臂放下,问道:“你就是睡的碧纱橱?”   “是啊。”洛白说。   元福仔细检查洛白全身,那一身白得发光的牛奶皮上,的确没有一丝其他痕迹。洛白皮肤娇气,刚才被他抓着手臂往屋里带,现在那处皮肤就多了几个指痕,若是昨晚真发生了什么,不可能什么痕迹都没有。   元福总算是放下心,又责怪道:“陛下是主子,留你在殿里伺候他,哪里就是侍寝了?以后这种话可不能乱说,当心让别人听见。”   “哦。”洛白不是很走心地回道。   “认真点。”   “哦,以后这种话我不会乱说。我现在可以坐下了吗?”   “坐下吧。”   洛白坐在浴桶里,和元福打商量:“元福姨,我以后可以夜夜在陛下那里侍寝——那里伺候他吗?”   元福问:“陛下让你夜夜伺候他的?”   “他没说。”洛白用手拨弄着浴桶里的水,“可是我觉得他挺想我伺候他的,昨晚他写字的时候让我磨墨,还把他的绵绵啵啵汤让给我吃。”   元福心下正又羞又愧,为自己刚才居然用那种大逆不道的心思去揣测皇帝,听洛白这么一说,便道:“既然陛下想你去伺候,那你就去吧,但得注意了,要听陛下的吩咐,不可顶嘴,也不要恣意妄为,陛下是主子,是天,他说什么你都得听。”   “说什么都得听?”洛白停下手问。   “对,什么都得听,让你干什么就要干什么。”   洛白转头看向元福,脸上还挂着水珠,大声道:“让我干什么就干什么,那可不行,得挑着来。万一让我喝洗澡水呢?让我吃屎呢?难道我也要听吗?”   元福更觉得自己刚才真的想多了,这样的洛白,怎么可能让陛下有其他心思呢?想来是陛下自己性子沉郁,便觉得洛白叽叽喳喳的天真讨喜,放在身边可以疏解心情。   “陛下无缘无故怎么可能让你喝洗澡水?让你吃……那什么呢?”元福好声好气地道:“总归你不要逆了陛下的意,恭恭敬敬的,不要以为自己还在玉清宫。陛下是主子,吩咐你的话都要听着,特别是要懂得看眼色,别将他惹恼了……”   元福叮嘱到这儿,心里又担忧起来,洛白这什么都不懂,哪里会看人脸色?可别到时候惹出什么祸端来。   “我知道了,你放心吧,我肯定不会惹了陛下的。”洛白乖乖保证:“元福姨,我最会看人脸色了。”   他盯着元福道:“元福姨,你现在的模样就是在担心我,怕我闯祸,对吧?”   元福用手抹去他脸上的水珠,又喜又忧地叹了口气:“说你不懂嘛,又什么都明白,我也不清楚你究竟是个七窍玲珑心,还是个——”   他话没说完,断在了嘴里,但洛白却体贴地继续补充:“还是个傻子对吧?”   “胡说,你才不是傻子。”元福忍俊不禁笑了起来。   洛白也嘻嘻笑:“我不是傻子,我最聪明了。”   “对,公子最聪明了。”   洗完澡,洛白便去了书房,将自己柜子里的小包袱取出来,一样一样清点。   娘留下的那本什么师门秘法的书册就不带着了,换洗衣衫也不带着了,要是侍寝得好,陛下会送新衣衫的。这个每天按爪的册子带不带呢?不带了,每天还是回玉清宫按爪,顺便看下元福姨……   选来选去,结果什么也没带,不过那本按爪的册子上,被他画了个大大的梅花,一个都占了快半页。   毕竟昨夜留在哥哥屋子里侍寝了,这是大事!   虽然以后还要侍寝很多晚上,昨夜是第一晚,得按个大爪。   楚予昭昨晚睡了个难得的好觉,这是许多年来第一次睡得这么好。当他上朝时,只觉得格外神清气爽,连那些争吵不休的老臣,都没有平时那么可憎。   臣子们也感受到了皇帝的好心情,虽然不敢互相交流,却都在心底暗暗揣测,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好事,能让皇帝这么开心。   这次早朝没什么大事,边境的达格尔人没有作乱,天已入秋,各地降雨量减少,曾经遭受洪涝的州府得到了妥善解决,大臣们也难得的没有吵架。   楚予昭将大小事宜定夺后,退朝回了后殿。   他刚刚跨进寝殿门,一道身影就迎了上来:“哥哥你回来啦?”   楚予昭稍微一顿,似乎是诧异洛白怎么还在这里,不过也没做声,张开双臂,由内侍给他除冠脱朝服。   洛白倒了一杯茶,殷勤地凑上前:“哥哥刚才在朝堂上把茶杯砸了没?骂人骂渴了没?来喝杯水。”   内侍正在给楚予昭解朝服腰带,他依然张着双臂,却面无表情地垂眸看着洛白。   洛白估计他手不空,就踮起脚,将茶杯送到他嘴边,无比体贴道:“来,我喂你喝。”   楚予昭的唇瓣碰到茶杯,正要拒绝,嘴一张,茶水就灌了进来。猝不及防下,他喉结上下一动,将那口茶水咽了下去。   洛白没去看楚予昭迅速黑沉下去的脸色,喜滋滋地将茶杯放回桌上,见内侍已经将他朝服脱掉,正要给他穿常服,连忙上去帮忙。   楚予昭倏地收回手,抓过常服转身往屏风后走,嘴里道:“都下去吧。”   内侍们悄无声息的退下,洛白见楚予昭要自个儿换衣服,便去到窗边那软塌旁,大咧咧躺下,大声问:“哥哥你是要画画还是弹琴?我就在窗边陪你。”   楚予昭正在系腰带,闻言手下一顿,又将刚穿上的常服脱掉,随意搭在屏风上,从柜子里取出一件黑色劲装穿上。   洛白正躺在软塌上翻来翻去,就瞧见楚予昭从屏风后出来,大步走向房门。   他连忙坐起身,问道:“哥哥你要去哪儿?”   楚予昭看也没看他一眼,径直从房门走了出去。   “那你早点回来啊……”洛白刚喊了声,却又不想一个人留下,急忙穿鞋追了上去。   楚予昭并没有离开乾德宫,跨出寝殿门就拐向后庭院,来到了他平常练功的场地,从武器架上抓起了一把长剑。   洛白赶过来时,只见剑光翻飞,剑气挟裹落叶形成旋涡状,其中那道颀长高大的身影,英姿勃勃,威武无匹。   他没有出言打扰楚予昭,而是在一旁的石凳上坐下,手肘撑在面前石桌上,托着腮专心地看。   楚予昭练剑也很投入,他似乎沉浸在自己思绪里,眼里透出凌厉锋芒,每一招剑式,都被灌入了森森剑意。   洛白看着看着,不知怎的,心里竟浮起了几分紧张,觉得哥哥看上去好像不太对劲,不像是在练剑,倒像是想将谁砍倒似的。   正胡思乱想着,眼前一道灼亮的白光递进,他被那道光晃得闭上眼睛,再睁眼时,喉间就多了一把锋利的剑刃。   而楚予昭正站在他面前,手持剑柄,看着他的目光像是在看一名陌生人,充满残忍和杀气。   那剑刃就抵在他喉咙处,似乎他只要做一个吞咽的动作,就会轻易刺进去。   阳光照在剑锋上,反射出的白光投在洛白脸上,他微眯着眼,动也不敢动地轻唤了声:“哥哥。”   声音不大,但楚予昭身体震了震,眼底的残忍和戾气快速散去。他像是这才看清洛白,将剑身侧了下,让那团白光离开他的脸,问道:“你怎么在这儿?”   “我来了好久了啊,一直在看你练剑。”洛白垂下眼,看着那柄仍旧抵在喉咙处的剑,小心地道:“哥哥你是不是认错了人?我不是坏人,我是洛白呀。”   楚予昭这才收回剑,当啷一声放回旁边的武器架,再垂下头,慢慢解开衣领顶上的系扣,再去解手掌上缠绕的练功带。   他动作不紧不慢,略微敞开的衣领处露出一片肌肤,上面挂着一层细密的汗水,散发着一种具有攻击性的男性魅力。   洛白刚被剑抵住喉咙,还有些心有余悸,一边用手摸着颈子,一边去瞟楚予昭。他眼睛从那领口钻进去,一眼接一眼,目光越来越频繁,最后黏在那处肌肤上不动了。   楚予昭将练功带扔在石桌上,又在解紧扣的袖扣,就听见洛白的声音:“哥哥,你怎么样都好看。”   楚予昭手下一顿,垂落的视线缓缓看向洛白。   洛白也正仰头看着他,并对他露出一个动人的笑。阳光将他的肌肤映照得宛若透明,神情是一团孩子气的天真。   但接着,他就用那天真的神情说出了一句浪荡子话:“哥哥你可真好看,看得我心里有些发痒,像有虫子在爬。”   楚予昭转回视线,将已经解开的衣领重新扣上,大步向寝殿方向走去。洛白看着他身高腿长的背影,心猿意马地追了上去。   楚予昭回去后便进了浴房。   他以前洗浴时从来不会关门,今天不但关门了,还落了插销,落下插销后还不放心地推了推。   洛白被拉下了一段距离,刚进屋便听到浴房门传来砰的一声,他上前推了两把没推开,便贴着门大声问:“哥哥要我来给你搓背吗?”   虽然情理之中的没等到回复,他也不介意,哼着小曲儿慢慢踱回屋内。   到了中午时分,等到内侍们在侧厅桌上布好了菜,洛白很自然的就在楚予昭对面坐下。   内侍看了眼楚予昭,见他如同没看见似的,只低着头喝汤,便取了副空碗碟放在洛白面前。   楚予昭的午膳就是简单的四菜一汤,只是在洛白坐下后,一名内侍赶紧去了御厨房,临时又添了两道菜。   洛白的胃口历来很好,他在玉清宫时,每顿也是四菜一汤,所用食材和烹调的精细程度,都和面前这些菜肴没有区别。而他每顿都能将那些饭菜扫光。   楚予昭吃饭很慢,像是每颗饭粒都要细细咀嚼,所以在他将小碟里布的菜吃掉,再举筷去挑菜时,发现每个盘子里,居然都剩得不多了。   洛白显然还在克制自己,他眼睛盯着盘中的鱼肉,却咬着筷子头催促楚予昭:“哥哥你快吃,我不吃,我给你留着的。”   楚予昭的筷子悬在空中,再放回筷枕,看了眼旁边伺立的内侍。   那内侍额头上已经渗出了汗,回禀道:“已经,已经去御膳房加菜了。”   说完又低声吩咐旁边跑腿的小内侍:“两道不够,再上两道,不,再上四道。”   吃完这顿午膳,楚予昭便去御书房和几名大臣议事,洛白彻底没事可干了,便在乾德宫前的台阶下闲逛,琢磨着是就在这里等哥哥,还是去找野猫们消遣消遣。   “你在这儿干什么?”身后传来一道清朗的声音。   洛白回头看,见是熟人,立即笑嘻嘻地打招呼:“王奉。”   楚琫还穿着朝服,看样子正要出宫回王府,他上下打量着洛白,问道:“我看你也没什么事,要不要和我一起出宫玩玩?”   “出宫?”洛白看了眼乾德宫方向,觉得楚予昭还要和那些老头谈很久,便道:“好啊,出宫去玩。”   “走走走。” 第42章 不允许任何人乱说陛下的坏话   有楚琫随行, 洛白没遭任何盘问的出了宫,上了宫门口停着的马车,向着长街另一头驶去。   虽然已经出过两次宫, 但洛白听着那些喧腾人声, 依然觉得很新奇,撩起车帘往外看。   “王奉,咱们这是去哪儿?”他问道。   马车上就准备着常服,楚琫开始脱身上的朝服换衣裳, 换下来的朝服就团成团扔在旁边。听到洛白询问,他一边系腰带一边问:“你想去哪儿玩?”   洛白哪里会知道去哪儿玩,想了半天才问道:“这附近有兔子洞吗?咱们可以去掏兔子。”   楚琫已经系好腰带, 正坐在座位上换鞋, 闻言噗嗤笑出声, 说:“你真想得出来?掏兔子洞?告诉你, 这京城可以玩儿的东西可多了, 城西的斗蛐蛐斗鸡, 李家角的买擂台, 王园子的名角儿唱戏, 你玩都玩不过来。今儿算你运气好,遇到了本王, 本王就带你这个乡巴佬去长长见识。”   “好,长见识, 我喜欢长见识。”洛白眉飞色舞道。   马车在一处牌面颇为豪华的楼阁前停下, 楚琫整整衣袍, 率先下了马车, 洛白赶紧跟上。   两人走在前面, 身后还跟着两名小厮, 门口的知客虽然从来不知道楚琫具体身份,却是经常见到他的,知道这名客人出手豪气,身份非富即贵,便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给两人带路。   刚跨进大门,洛白便听到震天的呼声,像是将屋顶都要掀翻似的。待走过通道,面前便出现一座大厅,正中央有座高台,里面有两人正在对打。   “那边有人在打架。”他给楚琫说。   “那不是打架,是比试,打擂台,知道吗?”   “哦,我知道比试。”   大厅四处都坐满了人,每人都冲着擂台上的两人高声呼喊,有些甚至站起了身,空气中充满了兴奋和狂热的气氛。   洛白从没见过这等场景,看得目不转睛,又想起村里那些人讲过,城里的花子最爱在人多的地方拐人,生怕跟丢了楚琫,伸出手将他衣袖扯着。   楚琫啧了一声,对他低声道:“你别扯着我,一看就是没见过市面。本王在这里,你怕什么?”   洛白听他这么说,便松开了手,嘴里也压低声音道:“那你得多看看我,别让我被花子拐跑了。”   楚琫惊讶道:“拐你做什么?人家都是拐小孩儿和大媳妇,拐你回去吃白饭吗?”但他说完后,又上下打量洛白,意味深长地摸着下巴:“不过也说不准,兴许会把你拐走,卖给哪家吃白饭。”   洛白听到这话更显紧张:“那算了,我还是出去吧,我在外面等你。”说完就要往外面走。   楚琫见他当了真,忙拉住人哄道:“逗你玩的,我就随便开个玩笑而已。这里面都是正经客人,花子进不来的。”   正说着,旁边一名露出大半□□的女子,娇笑着迎了上来:“爷,可算把您给盼来了,奴家就等着伺候您茶水呢。”   楚琫脸上露出一个风流的笑,嘴里却不饶人:“你想伺候爷?先把脸上的两斤粉洗掉,让爷看看真面目再说。”   那女子很是气恼,却又不敢发作,只娇嗔地哼了一声,便转身离开了。   带路的知客转身问道:“客人,还是二楼包厢吗?”   楚琫手中折扇刷地展开,扇了扇道:“老地方。”   洛白跟在楚琫身后上了二楼包厢,在一张桌子两边分别落座,跑堂也赶紧送上来茶水瓜果。   这包厢前方只有一排围栏,且正对着屋中央的高台,视野非常好。台上对打的两人已经分出了胜负,一人被抬下台,另一人在如雷的欢呼中四面拱手,还有欢呼的客人,将一些银锭抛上了台。   楚琫用折扇点了点那个胜利者,对洛白介绍道:“他叫杨宝,因为拳风狠辣迅猛,人称杨豹子,胜率很高,已经在这里当了几个月的擂主。”   洛白听得似懂非懂,但听清楚了豹子两字,不免多盯了台上那人几眼。   场上又上去了个肌肉虬结的大汉,对着四周抱拳后,一声铜锣响,第二场开始。   跑堂的端了托盘进来,楚琫从怀里掏出叠银票,取出一张放入托盘:“这场我押杨豹子。”   “好咧,威风房一号贵客给杨豹子添彩一百两。”跑堂的对着下面一声大吼,顿时四面八方响起伙计们整齐的应和声:“杨豹子谢威风房一号贵客一百两。”   跑堂的又将托盘端到洛白面前:“敢问这位公子押谁?”   洛白根本就搞不清楚押是什么意思,却也学着楚琫道:“这场我押杨豹子。”   跑堂的等着他往托盘里丢押注,但洛白说完这句就不管了,转头去看台上。   楚琫见跑堂愣在那里,便放了张银票进托盘:“这是他的押注。”   “好咧,威风房二号贵客给杨豹子添彩一百两杨豹子。”   “杨豹子谢威风房二号贵客一百两。”   台上两人又打了起来,场内气氛再一次达到顶峰,楚琫站起身给杨豹子鼓劲,喊了一阵后,侧头看见洛白还矜持地坐着,忍不住道:“你还坐着干嘛?还不给杨豹子鼓劲?你可是下注了的。”   洛白双手放在膝盖上,对他无辜地眨了眨眼睛。   “我刚才放在托盘里的是银子,你一百,我一百,如果杨豹子打输了,那银子就归别人了。懂了吗?”   洛白啊了一声:“你刚才放了银子,里面有我的一百,如果杨豹子打输了,银子就没了?”   “聪明。”楚琫对他竖起了大拇指。   洛白浑身一个激灵。   他知道银子是好东西,娘每次带着银子去县城,回来时都会带着米面油盐,还有一块香喷喷的肉饼或者糖块。   “一百两银子可以买肉饼吗?”   “可以。”   “外面那糖人呢?”   楚琫道:“一百两银子可以将整个京城的糖人和肉饼都买光。”   洛白沉默下来,静静注视着面前桌上的瓜子碟,楚琫还要再说,就见他倏然起身,两只手拢在嘴边,额角青筋暴起,对着台上声嘶力竭地发出一声呐喊:“杨豹子,打他!打他啊!”   接下来的时间,洛白一直跳着脚给台上的杨豹子呐喊助威,他将两只袖子挽得高高的,一张脸涨得通红,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杨豹子倒也争气,接下来的两场都打得很出色,将对方揍得爬不起来。楚琫笑眯眯地坐在桌旁,对洛白竖起一根手指:“你已经赢了这个数。”   “这是多少?”   “一千两。”   洛白茫然地看着他,又问:“一千两是多少?”   楚琫道:“你可以将京城的糖人和肉饼买光,天天买,买上个大半年。”   一千两银子也太多了吧!   洛白激动得在小小的包厢里跑了两圈,恨不能立即变成豹,去找座山头狂奔一阵。   可没想到杨豹子在接后几场又连连落败,将两人赢得的钱,连带本金都输了个干净。   楚琫倒是没什么,他本来就不在意这点银子,就是来图个乐,只是洛白知道自己那大半年的糖人和肉饼都没了后,愣愣坐在那里,一脸的生无可恋。   “输就输了嘛,没什么大不了的,下次咱们去斗蛐蛐,那个赢面大。”楚琫安慰他道。   下场擂手还没上场,厅内客人也都坐下来,开始闲聊喝茶。谈着谈着,逐渐聊起了朝廷上的事,也就传入了楼上洛白的耳中。   “我邻居家的远方侄子,从小进了宫,伺候的是那一位。昨儿他家老娘出门时哭哭啼啼,周围人一问,说是宫里递出信来,那在宫中的小儿子突然暴病没了,连尸身都没交给家里人,据说扔去了乱葬岗。”   “……宫城里那位,那可是……身边伺候的人,都没几个落下囫囵尸……”   一名喝得醉醺醺的客人刚说完,身旁人就急忙将茶杯递给他:“你喝多了,都在说什么胡言乱语,快醒醒酒,醒醒。”   那人将茶杯一推,摇摇晃晃站起身道:“我才没胡说,谁不知道如今皇上生性残暴,动辄就杀人——”   话还没说完,他就觉得头顶一热,有水流顺着脸淌下,伸手一摸,脸上还沾有几片茶叶。   “操,谁他妈在楼上泼茶水?”   所有人都仰头看向二楼,只见栏杆后站着名俊俏的小公子,衣着打扮贵气逼人,一张脸却怒气腾腾,手上还端着一柄揭了盖的茶壶。   洛白将空茶壶砸向楼下那醉汉:“我叫你乱说,我砸死你个坏东西。”   醉汉被身旁的人连忙拉开,茶壶在地上摔了个粉碎,洛白见没砸中,又抓起桌上的瓜子碟和苹果梨去砸。醉汉左躲右闪,嘴里骂骂咧咧,带着几名狐朋狗友就想上楼。   楚琫随行的几名小厮怎么可能让他们上楼?就堵在楼梯口,和迎上来的几人缠斗在一起。   洛白见那名醉汉也在其中,捋起袖子就要往里冲,被楚琫一把拖住,压低声音道:“祖宗,我可是偷偷带你出来的,你要是在这里打架,我到时候怎么交差?你不用动手,就交给手下的人去对付。”   楚琫随行的小厮身手都不错,很快将那几人按在了地上。那名醉汉还在骂骂咧咧,嘴里不干不净,小厮用一条脏抹布将他的嘴塞了起来。   “走走走,咱们别留在这儿了。”楚琫推着洛白下楼,“放心,我手下会收拾他们的。”   洛白路过那名醉汉时,楚琫一个没留神,让他伸出脚凶狠地踹了一记,踹得那醉汉在地上滚了两圈。   出楼到了大街上,楚琫掸了掸衣袖,皱着眉道:“真是扫兴,咱们换个地方玩儿。本来早的话可以去看斗蛐蛐,或者去戏园子,但是现在天色不早了,我带你去回风楼吃他家的特色菜去。”   洛白已不复开始的兴奋雀跃,没精打采地道:“我不想吃了,我想回家。”   “回家?”楚琫先是没反应过来,接着试探地问:“你的意思是回宫?”   洛白道:“是啊,回宫就是回家啊。”   楚琫看着他的侧脸,沉默片刻后道:“走吧,我送你回家。”   天色已是黄昏,两人并排坐在座位上,洛白也没了去看车窗外的兴致,语气恹恹地问:“王奉,为什么他们要说陛下的坏话呀?”   楚琫叹了口气:“宫里和宫外隔着厚厚的墙,有什么话传出来,肯定都变了好几遭,不要当真。”   洛白看向他,认真地道:“我没有当真,我知道陛下是天下最最最好的人。可是他们说的那些假话,别人会当真的。”   楚琫无奈道:“那些人的是嘴挡不住的,挡住一个还有另一个,以后听见了不要往心里去就行了。”   洛白闷闷地低下头,玩着自己的手指,片刻后才道:“不,我很生气,那些话非要往我心里钻。以后我听见一个就要挡一个,谁要乱说陛下的坏话,我就把他嘴巴抓烂。”   “行行行,你厉害。”楚琫笑着摇摇头。   到了宫门口,楚琫看着洛白进了宫门,这才转身上了马车。洛白顺着宫墙往前走,无聊地用手去摸隔段距离便会有一座的小石狮子。   到了乾德宫门口时,侍卫们已经不会阻拦他,任由他垂头丧气地往后殿方向走。   “哎哟,洛公子,听说你下午出宫了?”成公公笑眯眯地迎了上来。   洛白点了下头:“嗯,出宫玩了。”左右看了下又问:“陛下呢?”   “陛下有事呢。”成公公岔开话题:“那你用晚膳了吗?”   “没有,我不是太想吃。”   成公公道:“不用晚膳那可不行,陛下知道了会担心的。公子若是胃口不佳的话,用点荷叶粥和小菜可好?”   “好吧,那就吃点吧。”洛白便应道。   结果洛白将两碗粥和几样小菜,连并一碟葱油酥都吃了个干干净净。   成公公轻声问:“公子可还要添点?”   洛白打了个嗝儿,闷闷地道:“不要了,我今日胃口不佳,不想吃了。”   用完晚膳,洛白还没等到楚予昭回来,便想回趟玉清宫。他出了乾德宫后,看见天色已经完全黑下,只有头顶一轮皎洁月光。   他看看左右没人,便钻进旁边的花圃里,再出来时,就成了一只雪白小豹。他在空无一人的园子里小跑着,月亮随着他缓缓移动,如银沙的柔光泄落,让他拥堵住的内心好受了那么一些些。   尽管宫人们随时在打扫,可秋日的地面上也有了落叶,小豹四只柔软的肉垫踏上去后,叶脉发出轻微的断裂声。   就在这时,他听到旁边花坛后传来动静,似乎有人在挣扎,发出被捂住嘴的痛苦呜呜声。   他心下好奇,便顺着花坛绕了过去。   只见稍远的地方,有两名陌生太监拖着一个人往旁边走,那人仰躺在地上被拖行,两只脚在地上拼命踢腾,嘴里还塞着一条帕子。   洛白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就站在原地没动,直到那人被拖去前方的一口井时,才明白这两名太监,竟然是想将他扔下井。   那人也清楚自己接下来的命运,他更加用力挣扎,脑袋侧向洛白这方时,洛白看清了他的脸,很眼熟,正是白日里伺候朕用膳时的那名太监。   洛白记得他,是因为白日用膳时的菜不够,这太监就来往御膳房传话加菜,虽然天气并不热,他当时却出了一头一脸的汗。还是另一名太监在低声宽慰他,说没事,陛下不会因为这点小事生气的,被洛白当时听见了。   熟人呐这是。   眼见那两名太监将传膳太监拖到了井口,洛白倏地窜了出去,一爪子抓向其中一名太监的手背。   刷拉一声,那太监手背上多了几道鲜血淋漓的伤痕,也痛得放开了手。   “这是什么?这是什么?”另一名太监刚惊慌问出声,洛白跃起,又是一爪对着他面部抓去。那太监看清了洛白那锋利的尖爪,生恐被挠中,赶紧松手往后连退几步。   传膳太监已经借这个机会,连滚带爬地逃离井口,因为被绑住手,便将嘴在一块尖石上蹭,将堵住口的帕子蹭出来。接着就踉跄地奔向大道,用嘶哑的声音大喊:“来人啊,有人要行凶杀人,来人啊。”   远处奔来数道身影,也亮起了火光,一名行凶太监见势不妙,喝道:“逃出宫去,日后碰头。”   另一名二话不说,跟着他就纵跃出去,几个来回,两人就消失在漆黑夜幕里。   远处那传膳太监已被人救了,正激动地比划事情经过,洛白也没再停留,转身就钻入了黑夜中的树林。   他继续往前,跑了一阵后到了西殿。   西殿是单独的一处偏殿,前几天楚予昭将木头小马交给卜清风时,便是吩咐他来西殿养魂。   洛白忍不住多看了几眼,看见殿门前立着一道熟悉的身影,高大颀长,正是他一直没有见着的楚予昭。   洛白心里一跳,顿时刹住脚步,拐弯向那边奔去。   跑了两步后想起背上的包袱卷儿,又取下来爬上树藏好。   楚予昭面朝着湖水长身而立,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看上去平添了几分寂寥。当听到身旁的树叶传来窸窣动静时,他转头看过去,看见一只雪白的小豹,正从林子间慢慢走了出来。   “小白。”他低低地唤了声。   随着这声小白,洛白的心情无端就好起来,他快步小跑到楚予昭身前,仰起头叫了声。   喵嗷……   这声又嗲又奶,尾音拖得长长的,一听就是在撒娇。   楚予昭蹲下身,大手揉上小豹的头,用那醇厚低沉的男低音温柔地说道:“还知道回朕的身边?嗯?” 第43章 楚予策出现了   洛白被他揉得很舒服, 干脆翻身躺在落叶上,扭了扭身体,示意他再抓抓自己的颈子。   ——只是没忘记用两只爪子将小豆豆捂住。   楚予昭顺从地给他抓颈子, 嘴里问:“小白, 你也见过予策的,还记得他吗?”   喵嗷……   当然记得了,是你的弟弟,也是鬼娃娃嘛, 棺材里的那具尸骨嘛。   “他的魂魄被困在一只小木马里,我让人在给他养魂,可养到现在却毫无动静。”楚予昭苦笑了一声, “小白, 你说予策他是不是根本就不想见我?”   洛白去看楚予昭, 见他脸上虽然带着笑, 那笑容却蕴含着苦涩, 便又柔柔叫了一声。   他就算不想见你, 你还有我啊, 我是你最乖最听话的弟弟, 不管变成什么样,我都想见你。   楚予昭没再说话, 只低头抓挠着洛白的颈子,又伸出手指去点他的黑鼻头, 被洛白将那根手指咬在嘴里。   洛白故意做出很凶的样子, 喉咙里发出呼噜噜的动静, 牙齿力道却放得很轻, 还不时偷看一眼楚予昭, 观察他会不会生气。   楚予昭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将手指头抽出来,继续去点他的黑鼻头,在洛白张嘴咬来时,又将手指移开,让他咬个空。   两人就这样幼稚地玩了会儿我戳你咬的游戏,洛白再次瞅准一个空子咬上去时,却被楚予昭一把捏住了脸颊,连嘴也合不拢。   楚予昭动了动手,洛白的头也跟着晃动,他挣扎不出来,便伸出舌头,在楚予昭掌心舔了一下。   月光下,他看见楚予昭慢慢露出了一个笑容。那笑容虽然轻而浅,在脸上一瞬即逝,却像是春风拂过冰川,坚冰融成了涓涓溪水,枝头所有的花苞都次第绽放。   洛白在那瞬间心旌神摇,竟然忘记了挣出自己的头,就那样呆呆看着楚予昭。   楚予昭也低头看着小豹,对上他那双呆愣愣的圆眼睛,突然放开手,曲起食指弹了下他头顶的小玉冠,带着笑低声开口道:“小白,你很像某个人。”   很像某个人?像谁啊?   洛白回过神,心里很懵。   但楚予昭并没有接着这话说下去,而是又挠了挠他下巴,说:“我还有事,你先去玩着,玩够了就回乾德宫,不要在外面乱跑了。”   说完便站起身往后面走去。   洛白看着楚予昭进入西殿,殿门又重新关上,一排侍卫守住了殿门,知道这次没法跟进去,便也起身,慢吞吞地走向玉清宫。   月光从树冠缝隙泄落,在地上撒出斑驳白团,周围很安静,只听见小豹四爪踩在落叶上的沙沙声。   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洛白总觉得身后跟着人,可他回头好几次,却什么也没见着。   他疑惑地继续往前走,突然感觉到颈后像是被人吹了一口气,冷飕飕的,让他全身一阵发凉。   他又转回头去看,依旧什么也没有,只是在他转头后,颈子上又被吹了一口气。   ——这次他甚至听到吹气时嘴唇的呼呼声,就响在他耳侧不远的地方。   洛白站在原地没动,像是被远处什么东西吸引了注意力,却没有丝毫预兆地突然转了个身。   他速度很快,转身后猝不及防地对上了一张白惨惨的脸,还有那双只有黑色瞳仁的眼睛。   嗷!   洛白吓得发出一声惨叫,浑身毛炸开,弓起背原地蹦得老高。   等落地后,他慌不择路地就要逃跑,因为太过惊慌,脚下还打滑了几步,将落叶刨得四下乱飞。   不过就在他刚刚窜出去时,突然想起这是鬼娃娃,而鬼娃娃就是楚予策,是朕的弟弟。   我明明都没有那么怕他了啊,我干嘛还要跑?   洛白停下脚,尚带着几分余悸,慢慢转头往后看,不过身体还保持着随时冲出去的姿势。   只见那地方已经没有了鬼娃娃,只有被风卷得在地面慢慢飘动的落叶。   咦,去哪儿了?   洛白忍不住好奇,小步小步地往回走,一边左右去找那鬼娃娃的踪迹。终于在一棵大树后发现了他,正背朝自己蹲在地上,蜷缩成小小的一团,看那背影还在轻微地发着颤。   洛白怔了怔,突然反应过来一件事。   他在怕我,他也在怕我,他被我突然的动作吓到了。   是了,那次他将鬼娃娃叼去树枝上时,鬼娃娃好像也挺怕他的。   洛白倏地就平静下来,走向靠着大树底的楚予策,更明显地看见他随着自己的靠近,吓得抖成了一团。   洛白走到楚予策面前,上下打量着他,只是在他怯生生看回来时,下意识又撇开了眼。   虽然知道这就是朕的弟弟,可那模样真的很瘆人啊。   嗷……洛白轻轻叫了一声。   你能听懂吗?   楚予策身体又抖了下,更紧地抱住了自己膝盖。   看样子是听不懂了。   洛白的衣服卷儿还放在前面树杈上,他懒得去穿,干脆就这样变回人,只用手捂着下面,绕去鬼娃娃旁边的树后,嘴里迭声道:“你不要看我,我没有穿衣裳,你注意着别看我啊。”   他在树后站好,探出头去看楚予策,发现他正看着自己,不由气恼道:“不是让你别看我吗?”   他声音大了点,楚予策吓得瑟缩了下,怯生生地缩紧了脖子。   洛白这才发现,这个鬼娃娃的胆子真是小得很,和前几次见到他时大相径庭,便诚实地安抚道:“你不用怕我,我一点都不凶,也不会咬人。其实我以前也很怕你的,因为你长得太丑,有时候也挺凶。”   然后他就看见鬼娃娃嘴巴瘪了瘪,似乎是要哭了,那张脸因为这个表情,显得非常的诡异。   “你不要这样,别这样,有话咱们好好说,别哭。”洛白赶紧伸出手道。   楚予策终于没有哭,也不敢去看洛白,只开口小声说了句:“大猫猫。”   洛白谨慎地问:“你说的是大马马还是大猫猫?”   他还记得鬼娃娃上次念着小马,被他听成了小猫,最后还是楚予昭辨清楚了的事情。   楚予策又重复了一遍:“大猫猫,猫猫。”   洛白纠正道:“不是猫猫,我是豹。”   “猫猫。”   “豹,比猫可威风多了。”   “猫猫。”   洛白也懒得继续纠正,想起楚予昭正在给他养魂,便问道:“你哥哥正在给你养魂呐,现在养好了没有啊?”这声你哥哥出口,他觉得心里不太舒服,又补充道:“当然,也是我的哥哥。”   楚予策那张惨白的脸上只有茫然,他木讷地跟着重复道:“哥哥,哥哥……”   “对,哥哥,是我们两个的哥哥。”   “哥哥。”   “是是是,哥哥。”   “哥哥。”   楚予策不再重复猫猫,又开始固执地重复哥哥,除此外也没有别的话,让洛白觉得好累。   这鬼娃娃是不是脑子也有问题啊……他在心里琢磨着。   “你就在这儿等我,我去穿衣裳,穿好后带你去找哥哥好不好?”   洛白刚问出这句话,就听不远处的路上传来脚步声,有人从西殿方向走过来了。   而楚予策显然也听到了这动静,他似乎非常容易受惊,浑身一哆嗦,洛白正要让他莫怕,就见他毫无预兆地消失在原地。   “喂,你去哪儿了?你藏起来了吗?”   洛白左右张望,用手拢在嘴边小声喊。而四周只有幢幢树影,看不见楚予策的身影。   “喂——”   “谁在那儿?”一道熟悉冷凝的声音突然响起,让洛白僵在了原地。   来的人居然是楚予昭。   洛白不敢声张,便紧贴大树站着。   楚予昭刚才阻止了禁卫要将他送回乾德宫,自己想一个人走走,没想到在这附近便听到了隐约人声,并在他靠近时匿声,还躲了起来。   “我再问一次,谁在那儿?”楚予昭的右手,不动声色地按上了腰间的刀柄,为了不暴露身份,所使的自称没有用朕。   洛白背靠大树,将自己站得笔直,准备变成豹快速跑掉。可就在这当口,他听见楚予昭又道:“出来吧,我已经看见你了。”   啊,原来已经看见我了,那不能变成豹了。   “出来!”楚予昭厉喝一声,眼睛在洛白藏身处逡巡,脚步放缓地靠了过去,枫雪刀慢慢抽出,露出雪亮的锋刃。   “我出来了,我出来了。”洛白见已经躲不过,只得出声道。   楚予昭听见洛白的声音,神情明显一怔,正抽出枫雪刀的动作也顿住了。   洛白还是用双手捂在下面,小步小步地挪出树后,当整个人暴露在楚予昭的视野中时,他眼底有着一刹那的惊愕。   月光照在洛白的身体上,给肌肤镀上了一层柔白。起伏的身体线条,被他半遮半挡,衬上那懵懂无辜的双眼和嫣红的唇,让楚予昭在第一时间想到那些画本故事里,丛林里的山精。   但他接着就认出了这是洛白。   洛白并没意识到自己现在是什么模样,还低着头心虚道:“我就是,我就是在这里玩,对,在这里玩。”   对面的楚予昭没有说话,仍然保持手握刀柄的动作,处在阴暗处的脸部也看不清神情。   就在洛白绞尽脑汁准备再说点什么时,听到不远处传来奔跑的脚步声,还伴随着一声焦灼的陛下。   楚予昭蓦地动了,他锵一声将枫雪刀入鞘,伸手解下肩上披风。下一瞬,洛白只觉得眼前一黑,身上便罩上了布料,同时被拢入一个坚实却温暖的怀抱。   “陛下。”禁卫们匆匆跑来,见到的却是这幅场景,都不由怔在那里。   “退下。”楚予昭厉声呵斥,声音里充满莫名的怒气。   禁卫们甚至都没看清他怀里抱着的是谁,只心里一惊,赶紧垂下头,倒退几步后,转身匆匆离开。   洛白冷不丁被楚予昭抱在怀中,脸就贴在他结实的胸膛上,鼻子也被撞得有点疼,但接着就突然腾空,被楚予昭打横抱了起来。   洛白见过几次楚予策爬在楚予昭背上,嘴上虽然没说,心里实则是有些羡慕的,可现在他是被楚予昭抱在怀里,比背着还要亲热。   “哥哥。”   他拨开脸上挡着的披风,喜滋滋地去看楚予昭的脸。从他这个角度,只能看见楚予昭紧绷的下巴和鼓起的喉结。   “你衣裳呢?”楚予昭眼睛看着前方,语气不太好地问。   “啊,我衣裳啊,衣裳,好像,好像是在树上……”洛白支支吾吾道。   楚予昭问:“你把衣裳脱了躲在这里做什么?”   洛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直到楚予昭垂下眼眸看着他,才小声道:“太热了,我在这里玩,玩得太热,就把衣裳脱掉了。”   “玩得太热就能除衫,你娘没教过你,在外面无论如何都不能将自己脱光吗?”   楚予昭的声音和表情都很严厉,还带着压制的怒气,把洛白心里的那点欣喜吓飞走,呐呐地说不出话来。   “你刚才在和谁说话?”楚予昭又问。   洛白这才想起鬼娃娃,忙道:“我在和鬼娃娃说话。”   楚予昭倏地停下脚步:“和谁?”   洛白说:“鬼娃娃,就你那个弟弟。”   “予策?”   “嗯,楚予策。”   楚予昭开始四处张望,声音变得急促:“人呢?他现在人呢?”   洛白心里又开始泛酸,但还是从披风下伸出只手,指着身后的一棵树,老实回道:“他本来就蹲在那棵树下的,只是听到你来了后,就消失不见了。”   楚予昭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那棵树下面已经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洛白还躺在他怀里,见他怔忪地望着那处,便问:“要过去看看吗?咱们找找的话,也许还能找到。”   楚予昭沉默片刻后,转身继续往乾德宫方向走。   “不找找吗?他刚才就在那儿。”洛白轻轻扯了下他衣袖。   楚予昭没有做声,就在洛白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却声音很低地道:“不找了,既然他不想见我,就别去吓着他了。”   洛白不是很信他的话,努力探起上半身去看他的脸,楚予昭依然直视着前方,却腾出一只手将他脑袋又压下去:“别乱动。”   洛白也就躺在他臂弯不动了。   夜风拂过树林,月光婆娑如纱,洛白感受着楚予昭身体的起伏,一张嘴不停的抒发着情感。   “哥哥,你这样抱着我,我觉得好开心,比吃了糖人还要开心。”   “哥哥你可不可以经常这样抱我?”   “一颠一颠的好像在坐马车。”   ……   楚予昭几次想要开口要他闭嘴,还是忍住了,只是洛白的声音源源不断传入耳中。   “我好想乾德宫很远很远,我们就这样一直走下去。只是你的脚走远了会累吧?”   “会累。”楚予昭终于简短地吐出两个字。   洛白又问:“哥哥我重不重啊?   “重。”   “可是我看你抱着我很轻松,连口气都没有喘。”洛白转了转眼珠。   楚予昭垂眸睨着他:“这时候脑子还挺灵。”   “我脑子一直都很灵的。”   洛白越说越得意,将整条手臂从披风下挣脱出来,在空中挥舞几下后,又在楚予昭胸口上画圈圈,嘴里随意地哼着小曲儿。   他那条手臂在月色下白得发光,跟一截嫩藕似的,他自己看着也觉得白得有些晃眼,便伸到楚予昭眼前,认真地问:“哥哥,你看我白不白?”   楚予昭眼睛从那条手臂旁穿过,视线没有落在其上,而是看着远方。   洛白又在他眼前晃:“哥哥你看我手啊,我白吗?像不像死鱼肚皮?”   楚予昭沉默地撩起披风一角,将他手臂又包进去,整个人裹成了一条蚕蛹,同时冷声威胁道:“你再动一下,我就把你扔下去。”   “我——”   “再出声也扔下去。”   洛白撅了撅嘴,不做声也不动了。 第44章 招魂   天边传来闷雷响, 一道闪电划过,雨点没有任何预兆地落了下来。   洛白感觉到脸上落了几滴冰凉,但他不敢动, 也不敢出声提醒楚予昭, 只在雨点落下时半眯起眼睛。   楚予昭依旧不说话,却将手臂紧了紧,让他脸朝向自己胸膛,并加快了脚下步伐。   他就这样抱着洛白回了乾德宫, 一路遇到的宫人都瞧见了,都眼观鼻鼻观心地立在一旁。   等到进了寝殿,楚予昭连人带披风地丢在碧纱橱的软塌上, 又吩咐他赶紧穿好衣裳去沐浴。   洛白躺在软塌上, 动作之间披风已经有些松散, 露出瘦削的肩颈和锁骨。他从下往上地看着楚予昭, 说:“好啊, 我去花瓣池泡澡, 泡得香香的再回来陪你。”   他这副衣冠不整的模样, 加上那双水润的眼, 让楚予昭移开视线,有些生硬地道:“不许去凝露池, 就在旁边的浴房里洗。”   “好哦。”   但是很快,楚予昭就对自己这个决定后悔起来。   “鸡叫头声雾沉沉, 提起花帕难开声……我是猫猫王啊……呜呜呜……猫猫王洗啊洗啊……香香呜呜呜……”   楚予昭再次写错字后, 将手上的笔扔回案头, 起身大步往大门走。   成公公正从回廊过来, 连忙问:“陛下, 可有什么吩咐?”   “朕要去园子逛逛。”   成公公看了眼回廊尽头的雨帘, 略微惊讶地道:“可是陛下,外面正在下雨呢。”   楚予昭站定了没回话,只沉默地注视着前方。   “……一兜露水一兜草,靠你冤家靠不到……猫猫王呜呜呜……你个狠心的猫猫王……真漂亮呜呜呜……”   成公公身体一僵,转身道:“老奴去给陛下准备伞。”   楚予昭走进园子,成公公将伞撑在他头上,被他顺手接过自己撑着,于是成公公就另打了一把伞站在身后。   “成寿,今晚是不是有名内侍差点被害?”站了好半晌,两人袍角衣摆都被雨水溅湿,楚予昭才开口问道。   雨点打在伞面上噼啪作响,稍远的林木都被掩映在浓重的黑夜里。   成公公也不隐瞒,回道:“是,就是白日里伺候陛下用膳的传膳太监陈荣,差点被人扔去井里。”   “行凶者可有抓住?”楚予昭不抱希望地问道。   成公公说:“跑掉了,那两人今年才入宫,只在洗衣局做些粗活,今晚是找了个机会混进内宫,趁机下手行凶,红四正在查找线索,已经有了些眉目。也是陈荣命大,往井旁拖时被神豹给救了。”   “小白救的?”   “是。”   “老奴已经提点了陛下身侧伺候的人,让他们没事不要单独离开寝殿,也叮嘱了御林军,夜里会再增加两队人巡逻。”成公公低声道。   楚予昭沉默片刻,不置可否地转身道:“走吧,回去了。”   洛白舒服地泡了个澡,唱歌也唱得很尽兴,嗓子都有些干哑,这才从木桶里爬出来,去穿内侍放在案上的新衣裳。   这是套银白色的睡衣睡裤,绸缎面料,贴身很舒服,穿上后长短大小很合适。洛白抖了抖,看衣料荡起水波样的纹路,心里很满意。   当他推开浴房门时,楚予昭正好从大门进来,他也没看洛白一眼,擦过他身边往浴房走。   洛白眼尖地看见他衣袍下摆都湿了,诧异问:“哥哥你出去淋雨了?”   “嗯。”   “你去淋雨居然都不等我。”洛白大叫,懊恼错失了和哥哥耍水的机会。   楚予昭头也不回地跨进浴房,砰一声关上了门。   小太监拿着干帕子给洛白绞头发,等到绞干后,楚予昭正好从浴房里出来。   他还是穿着黑色的浴袍,露出一小片滴着水珠的结实胸膛,在察觉到洛白的眼珠子又粘了过来时,他微微侧身,不动声色地系上了顶扣。   小太监换了一条干帕子要去给楚予昭擦头发,洛白将帕子接过来:“你去休息,我来吧。”   小太监见楚予昭没反对,应声后便退了下去。   楚予昭坐在书案前批阅奏折,长长的黑发就垂落在背后,让他冰冷凝肃的气质也柔和了一些。   洛白学着小太监,用干帕子一下下绞他的湿发,虽然有些笨拙,但手下很轻,看上去倒也有模有样。   楚予昭的头发多且硬,洛白一点点地耐心擦着。窗外雨声不断,屋内却只有折子翻动时的沙沙声,洛白不时看一眼墙上两人的倒影,难得的没有开口说话,只觉得内心既满足又安宁。   次日,御书房。   楚予昭摩挲着手中的木头小马,问下方站着的卜清风:“你的意思是,魂已经养好了,可以开法阵进行超度?”   卜清风回道:“正是。既然洛公子曾见过他,证明魂已经养好,只是他不愿显形而已,可以进行超度。但这法阵不能在宫里开,等找一处无人打扰的僻静地方。”   楚予昭沉默片刻后,问道:“若是不超度呢?”   “不超度?”卜清风在心里猜度着皇帝的想法,迟疑回道:“以前也有过不超度的先例,都是舍不得逝去的亲人,想让亡魂留在身旁也好。可久而久之,亡魂终于消散,连转世轮回的机会都没了……”   楚予昭大拇指顺着木头纹理无意识地画圈,低声道:“那就今日吧,还是去城外那所庄子。”   “遵命,贫僧这就去准备。只不过还请陛下将洛公子也带上,若是亡魂不愿显形,那只能请洛公子给贫僧随时告知他的动向。”   洛白今早又穿了新衣裳,是一袭淡蓝色的云纹衫。他回玉清宫按了爪,又和元福撒了会儿娇,展示了自己的新衣裳,这才返回乾德宫。   路过昨晚藏衣裳的那棵树时,也懒得变成豹,就这样爬上去取衣裳。   经过一夜大雨,放在树枝间的衣裳已经湿透了,拿起来直往下淌水,他便小心地蹲在树杈上,将衣服拧干。   拧了两下,眼角余光察觉到身旁有人,他往旁一瞥,又看见了鬼娃娃那张惨白的脸。   虽然已经见过鬼娃娃数次,但这样冷不丁的看见,他还是被唬了一跳,一把抓住旁边的树干。   楚予策似是也被吓到了,往后缩了缩,轻飘飘地站在树梢上。   “你在这里干什么?”洛白狂跳的心逐渐平缓。   楚予策一脸茫然地看着他,似是听不懂他的话。   “你一直呆在这个林子里的吗?可是你哥哥在找你哎。”   虽然楚予策不回话,但洛白也耐心十足:“我带你去见他吧,好不好?他很想见你的,你别怕,他不会伤害你,他很想你的。”   见楚予策没有反应,洛白便大着胆子去牵他手,眼睛瞟着他的脸。谁知还没碰着,楚予策就露出害怕的神情,接着便在洛白眼前消失了。   “喂,你去哪儿了?你别那么胆小啊,你出来。”   洛白对着四周空气喊了阵,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只得怏怏地回去乾德宫。   跨进殿门,楚予昭正背对着他在穿衣服,一件外出的黑色长袍,衬得他宽肩腰窄,身高腿长。   楚予昭调整好腰带位置,抬手系颈子上的扣,洛白慢慢踱到他旁边,抬头盯着他,片刻后小声说:“我又碰到楚予策了。”   楚予昭手下一顿,问道:“那现在呢?又不见了?”   “嗯,又不见了。”洛白说。   楚予昭继续系扣,嘴里道:“准备一下吧,马上出宫去。”   “出宫?”洛白眼睛一亮,“好啊好啊,出宫。咱们是去玩还是去哪儿啊?是去看城西的斗蛐蛐斗鸡,还是去李家角买擂台?王园子的名角儿唱戏也可以,或者去回风楼吃特色菜。”   他说的全是从楚琫嘴里听到的。   楚予昭淡淡瞥了他一眼,一边系着袖扣一边往外走:“那天呆过的那家庄子,去不去?”   洛白听说又去那个庄子,略微有些失望,但见楚予昭已经跨出殿门,又连忙追了上去:“我去,我去的。”   楚予昭这次只带了几名贴身禁卫,从侧门出宫,再乘坐宫门前候着的马车离开,没有惊动其他人。   洛白从车窗津津有味地看外面,只是在经过一处楼阁时,他看见门口站着几名花枝招展的女子,唰地就放下帘子,神情紧张地坐直了身体。   楚予昭一直闭眼靠在椅背上,此时微微睁眼看向他,再伸手去撩车帘子,却被洛白按住了手背。   “别,别看。”洛白道。   楚予昭挑起一边眉头,露出个询问的神情。   洛白压低声音道:“有狐狸精,好多只。”   见楚予昭不明所以,洛白又耐心解释:“这些狐狸精会在大街上抓人,抓住就往屋子里拖,还会咬你的脸。”   楚予昭眼底先是疑惑,又闪过一丝了悟,意味深长地瞥了他一眼,又靠回椅背闭上了眼。   马车很快就到了庄子旁,洛白下车,跟在楚予昭身后进了庄子正厅。   卜清风已在正厅等着,见到楚予昭后便要行礼,被楚予昭抬手阻止了:“带朕去看看阵法。”   “是。”   一行人在卜清风的带领下,穿过几条长回廊,再穿过后院,走了一段山路后,到达了后山脚。   这是一片开阔地,却处在两座山峰的夹角处,不易被人发现。场中已经搭起了一座祭台,四周插着几道招魂幡。   洛白从来没见过这种阵势,但见楚予昭神情严肃,嘴角紧抿,身后跟着的红四也是同样神情,便忍住了心中好奇,没有去询问。   卜清风今日在僧袍外还罩着袈裟,配上他那张清秀的脸,看着颇有几分出尘。他低声征询楚予昭的意思:“陛下,时辰已到,可以开始了吗?”   “开始吧。”楚予昭道。   洛白不知道他们所谓的开始是什么意思,却也感觉到了几分紧张,往楚予昭身旁靠了靠。   卜清风走到祭台旁,点燃了一炷香,他身旁打坐着几名和尚,嘴里的念诵声也随着加大,不断敲着手上的木鱼。   洛白一瞬不瞬地看着卜清风,看他将手指咬破,在一张黄纸上飞快写画。在最后一笔落成时,黄纸竟哄一声无火自燃。卜清风将黄纸扔向天空,嘴里厉喝一声:“楚予策,魂归来兮!”   纸灰随风飞舞,和尚们摇起响铃,音浪钻出山谷,层层叠叠地传向了远方。   洛白看向楚予昭,见他虽然一直没说话,但垂落在衣袍边的手握得很紧,像是心中正在紧张,便悄悄伸出手,在他右手背上安抚地摸了两下。   楚予昭在他接触到自己的瞬间,右手轻微地动了下,接着便拿开,换了个双手环胸的姿势。   一群人都静立着,看卜清风又烧了一张黄纸,再次大喊招魂令,可等了良久,周围仍然没有丝毫异常。   一直沉默的楚予昭终于出声问道:“卜清风,现在是怎么回事?”   卜清风也顾不上楚予昭就在面前,直接问洛白:“洛公子,你可有看到楚予策的魂魄?”   “啊。”洛白在所有人的目光注视下,茫然地看了周围一圈,摇头道:“没有,他没有在这儿。”   卜清风皱起眉自言自语:“按说亡魂是会受到招魂令的吸引的,他为什么不来呢?”   洛白问:“是要让他来这儿吗?鬼娃娃胆子很小的,他一个人不敢来。”   楚予昭垂着眸,声音很轻地道:“他是不想来吧,不想看到我……”   他这句话像是呢喃一般,也就站得很近,而且一直在留意着他的洛白听见了。   卜清风回到场中继续做法,招魂铃和和尚们的念诵声不绝于耳。楚予昭却默默转过身,走到后面的一棵树下,看着远方出神。   洛白注视着他的背影,只觉得那背影既寂寥又难过,让他的心也跟着揪成了一团。   他见现在没人注意自己,便慢慢向旁边挪,再一溜小跑,跑到不被人看到的山背后,变成了一只小豹。   小豹叼起自己散落的衣衫四处看,最后钻进旁边的灌木,将衣衫藏在里面,再发足对着皇宫方向奔去。   庄子离京城不是太远,洛白到了西城门,趁着士兵们没注意,从那些排队的百姓脚下穿了过去,像阵风般敏捷地冲进了城,只留下一片好胖和一只大白猫的惊叹。   他在那些房顶上纵跃,遇到跟上来的野猫,就低吼着将它们驱赶走。   不要跟着我,今天我很忙,没空带你们玩。   到了宫门口时,他跟着一辆回宫的采办马车,窜到轮轴旁,避过了守卫视线,亦步亦趋地跟进了宫。   他脚步不停地奔向西殿前的那片树林,发出嗷嗷的低吼,四处找寻着鬼娃娃的踪影。   鬼娃娃,楚予策,你在哪儿?我有事要给你说,你出来。   他在那些灌木里钻来钻去,爬上树在树枝间纵跃,或者直立起身体,用只爪子挡在眉心,居高临下地找寻鬼娃娃的踪迹。   洛白还是第一次这么想见到鬼娃娃那张白惨惨的脸,焦急地在林子里四处窜,就在他靠在一棵大树左右张望时,突然听到头上传来一道怯生生的声音:“猫猫。”   洛白往上望,看见鬼娃娃正坐在头顶的树枝上,用那双全是黑瞳仁的眼睛看着自己。   嘿!你在这儿啊。   洛白喜出望外,向上伸出两只爪子。   下来下来,快下来。   楚予策看着他,目光茫然,洛白两只毛茸茸的爪子互相拍了拍。   快下来啊,我接着你。   楚予策看着小豹又发了一会儿愣,嘴里念着猫猫,从树上轻飘飘地落在了小豹面前。   “猫猫……”   洛白喜出望外,对对对,我就是猫猫,我是猫猫,你说我是狗都行。   楚予策脸上的胆怯慢慢褪去,小心地蹲在洛白面前。洛白怕吓着他,便尽量不动,还展现出自己最和善亲切的笑容。   当那张豹脸露出笑容时,鬼娃娃又显出惊慌神情,洛白立即合拢嘴,保持面部的平静。   楚予策犹豫着伸出手,似是想抚摸他,可像是突然听到了什么,倏地转头看向远方,又起身往那方向走了几步。   洛白侧起耳朵细听,什么也没听见,但跟着几步靠近楚予策时,隐约听到了摇铃响,还有一声声的楚予策,魂归来兮……   啊呀,原来光头哥哥的声音竟然能传到这儿来。   他看着楚予策往前走了几步,又顿住脚,那本一片茫然的脸上也显出了几分挣扎,接着又露出害怕的神情,转身快步走到树下,伸手捂住了自己耳朵。   他在害怕,他不是不愿意去,是真的胆子太小了。   洛白心里思忖着,走到楚予策身旁,抬起爪子轻轻拍了拍他的腿。   别怕别怕,我会陪着你。   楚予策看着眼前的树干,嘴里小声念叨着什么,洛白再凑近些,竖起两只耳朵,听到些断断续续的句子。   “……哥哥说不准乱跑……要听哥哥的话……要乖乖的……”   洛白一怔,忍不住又拍了拍他的腿,轻轻叫了一声。   嗷……   那是哥哥以前说的吧?可是现在他想你去呀,你不用听他以前的话。   卜清风的召唤一声声传进楚予策耳朵里,对他似乎有着莫大的诱惑,可仅存的意识里,又牢固记得生前楚予昭的那些叮嘱:不要乱跑,会有危险,就乖乖呆在宫里,要听哥哥的话。   见楚予策捂住耳朵不动,洛白没有办法,瞧了瞧四周无人,便变回少年模样,光溜溜地蹲在楚予策身旁,道:“你哥哥在等你,我陪你去呀,不要怕。”   楚予策吓得浑身一抖,洛白怕他消失,忙又变回小豹,在他身旁蹦跳着叫了一声。   别怕别怕,是我,是我。 第45章 予策听哥哥的话   楚予策放下捂着耳朵的手, 小心翼翼去摸洛白的头,洛白一动不动地站着任由他摸,还伸出舌头舔了下他掌心。   舌头触碰处一片冰凉, 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但楚予策似乎很喜欢他舔自己, 空茫的脸上甚至露出一个可以称之为笑容的神情,使得他看上去也不是那么可怖了。   洛白又舔了他手背几下,直到舌头被冰得发麻,这才叫了一声, 又拿头去拱他的腿。   走吧走吧,我带你走。   洛白小跑向前方,又停下步转身等他, 见楚予策只看着自己没动, 便又连着催促了两声。   快来, 跟着我, 我会将你带去哥哥那儿的。   楚予策仍然站在那棵树下, 却只一直看着他, 洛白心里着急, 在原地转了两圈, 略微烦躁地动了动尾巴。   然而当他再看向楚予策时,发现他虽然脚下没动, 却离自己近了一段距离。   飘……飘来的?   洛白不去管他是怎么过来的,只知道自己转了两圈, 楚予策就跟上来了, 于是又在原地转了两圈, 疯狂地甩起尾巴。   他顾不上这像不像狗, 一条尾巴在空中舞出了残影。   果然, 楚予策下一瞬又离他近了几步。   洛白往宫门前跑了一段, 再倒在地上打了两个滚,翻着白肚皮,用四只小爪子在空中胡乱刨动,边刨边去看楚予策。   很好,过来了。   林荫小路上都没遇到人,他就这样时不时做点动作,将楚予策引到了大路上。   迎面过来两名内侍,洛白怕楚予策又要吓得消失,连忙冲回去在他腿边安抚地蹭蹭,再将他推进旁边的一棵树后,自己就趴在他身旁。   楚予策身体很僵硬,那棵树也是幼株,根本就将他挡不住。可那两名内侍就似没瞧见他似的,径直从旁边经过,头也不回地走了。   哦,对了,只有我能瞧见鬼娃娃。   有了这个认识,洛白就更大胆了,在往宫门口走的路上,再遇到内侍和护卫,他就只让楚予策面朝墙壁站好,不看他们也就不慌了。   到了宫门口,洛白窜了出去,但楚予策却不敢出来,只站在远远的地方看着外面。   洛白藏在宫墙拐角处,实在是没有了办法,只得冲到宫门口,对着里面的楚予策来了个倒立,用两只前爪在地上走了几步。   一队正在值岗的守卫,看见突然从侧边窜出来只个头硕大的白猫,倒立着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行走,顿时惊讶得张大了嘴。   可还不待他们细看,那大白猫又飞快窜了回去,拐过宫墙不见了。   守卫们面面相觑:“你刚看见了吗?我看见一只猫在倒立。”   “看见了,我还以为我眼花了。”   “兴许这附近有什么杂耍班子,里面的猫逃出来了。”   “其实我倒觉得那像是一只豹子啊,小豹子。”   “是哦,听说最近宫里多了只神豹,不少禁卫都见过,没准就是这一只。”   ……   洛白一口气冲到守卫看不见的地方,背靠宫墙外壁吐着舌头喘气。他并不知道宫里已经传开了他的事,只觉得自己要千方百计隐匿行踪,能不暴露就不暴露。   旁边突然多出一个人,和他一样背贴着外壁,洛白转头一看,正是楚予策。   “猫猫……”   大街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凡,洛白知道楚予策害怕,便爬上了一座民宅围墙。这次他并没有做些奇怪的动作来吸引,楚予策就在原地消失,下一瞬出现在墙头上。   秋风卷起满天黄叶,纷纷扬扬,小豹在落叶中穿梭,灵活地纵跃在连成片的屋顶上,一路向着城门而去。   他中途会不时回头,看楚予策跟上没有。   如果没有,立即来个倒立行走,楚予策很快就出现在身旁。   如此穿越了京城,通过城门,小豹飞奔在去往庄子的马车道上,楚予策始终跟在身后。   待到了庄子,又奔过一段山路,洛白听见了摇铃声和和尚们的念诵声,而身旁的楚予策突然停脚不动了,只站在原地看着他。   洛白刹住脚,小跑到楚予策身旁,用脑袋碰了碰他的腿,喉咙里发出很轻的呼噜声。   走吧,就在前面了,你哥哥就在那儿等着你。   看着楚予策脸上又出现惊慌神情,小步小步地往后退,洛白立即钻进开始藏衣服的灌木丛。变回来后也不敢停留,一边穿衣服一边反复楚予策:“你不要消失啊,不要消失,我去前面让他们都走,别怕别怕,我在呢,哥哥也在呢。”   楚予策定定看着他,像是在辨认他是谁,脚下却一步步在后退。洛白慌忙系好衣带,将手撑在地上爬了两步:“我是猫猫,我就是刚才和你一起的猫猫。”   “猫猫……”   “对对对,猫猫。”   见楚予策终于停下了后退,洛白将他推进旁边的树丛,让他面朝山壁站着。   “面朝着墙壁你就不怕了,就像在宫里遇到人一样,我去去就回,你在这儿等着我。”   走出两步后他又回头叮嘱:“弟弟,你就站在这里,不要乱跑啊。”   楚予策木讷的神情出现一丝波动,他喃喃道:“弟弟……听话,不乱跑。”   洛白往楚予昭所在的山谷跑了一段后,回头见楚予策还一动不动地面朝山壁站着,便放心地跑了过去。   山谷里,卜清风还在祭台前做法,身边散落了一地纸灰,疯狂摇着手上的招魂铃。楚予昭神情严肃地站在场边,既没有出言催促,也没有不耐烦,但饶是如此,卜清风也急出了一头一脸的汗。   红四走前去,冷声问:“卜清风,你是不是又在玩什么花招?”   卜清风心里正着急,闻言停下摇铃,怒道:“放你——”   锵一声响,红四用大拇指顶着怀里抱着的剑柄,一截剑刃出了鞘。   卜清风立即咽下就要出口的骂声,好言好语地编:“快了,在半路上了,正路过李家果子铺,被那果子味吸引住,就快到了。”   洛白转过山脚,一眼就看到了楚予昭的身影,正负手立在一棵大树下。他急忙跑过去,带着几分兴奋道:“哥哥,我把弟弟带来了。”   楚予昭只思索了一瞬,立即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倏地伸手抓住他手臂:“你把予策带来了?”   “嗯,是的,我去宫中把他接来了。”洛白忙不迭地点头。   楚予昭没顾得上去想,在这短短时间内,他是怎么从这里到宫中跑了个来回,只紧握住他手臂:“他在哪儿?”   “嘶……你把我手抓疼了。”   楚予昭又松开了手,洛白揉着自己手臂道:“他就在旁边,但是这里太多人了,他不敢过来。我说过,他胆子很小的。”   楚予昭立即转身:“红四。”   “属下在。”   “将这里所有的人都遣走,只留下卜清风。”   “是。”   所有人极快的撤走,连同那一群打坐念经的和尚,楚予昭又问洛白:“他在哪儿?”   洛白牵起他的手,说:“我带你去见他。”   楚予昭任由洛白牵着自己出谷,顺着右侧的山壁往前。洛白一路细声细气地叮嘱:“你等会声音小一点啊,不要吓着他了。”   楚予昭嗯了声,洛白觉得他的掌心又湿又冷,不由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却见他面色如常,和平时没有丝毫区别。   楚予策果然还站在那儿,面朝山壁一动不动,远远看着只有一个小小的身影。   洛白牵着楚予昭停在他身后,放柔声音道:“弟弟,我们的哥哥来了。”   楚予策还是面朝山壁,洛白又说:“弟弟,你可以转身了。”   楚予策听话地慢慢转身,在看见楚予昭后明显吓了一跳,惊慌地往旁边挪动。洛白赶紧安抚:“别怕别怕,这是我们的哥哥呀,别怕,这是哥哥。”   楚予昭突然出声,声音放得很轻:“他在这里吗?”   “嗯,就在这里,就在你面前。”洛白说。   楚予昭的视线从楚予策身上穿过,落在面前那座山壁上,暗哑着嗓子轻唤了声:“予策。”   洛白看见楚予策虽然没再害怕地躲闪,但脸上神情依旧茫然,似乎并不知道那声予策是在唤自己。   楚予昭蹲下身,对着前方空气伸出手:“予策,跟哥哥走。”   那双骨节分明的手齉鋒就递在楚予策身前,但他却看也没看一眼。   楚予昭就这样伸着手,洛白看看他又看看楚予策,说:“是要带他去光头哥哥那里吗?我可以将他带去的呀。”   楚予昭沉默着,片刻后才收回手,站起身往回走去,语气里带着几分落寞:“那我先去,免得吓着他了,你带他来。”   洛白看着他背影消失在转角处,这才走近楚予策,小心道:“我是猫猫哥哥,我是猫猫,弟弟跟我走吧。”   “猫猫……”楚予策只有对猫猫才会有明显的反应。   楚予策乖顺地跟在洛白身后,走向前方的山谷。拐过山壁后,洛白看见楚予昭立即就看了过来,视线在他身遭飞快的扫了一圈,又垂下了眼眸。   楚予策虽然一脸空茫,也一直平视着前方,但手却轻轻揪住了洛白的衣袍一角。   卜清风已经迎了上来:“他来了吗?”   洛白看看身侧的小孩:“来了。”   卜清风也不废话,转身大踏步走向祭台,取出一叠黄纸在香烛上点燃,嘴里念念有词。接着谷内突然卷起大风,将四周插着的招魂幡吹得猎猎作响,他手里的招魂铃也不待摇晃,自行发出叮当声响。   风越来越大,隐约可听似有无数人在嘶吼嚎哭,天地间骤然变色,乌云压顶,四处一片昏黄。   这下别说是楚予策,就连洛白也慌了,频频拿眼去看不远处的楚予昭。   要不是身旁还跟着楚予策,他已经躲过去了。   楚予昭一直垂着眸,此时也抬起眼,在迎上洛白求助的视线后,他似是一怔,接着就提步走了过来。   洛白在他刚刚接近时,就一把抓住他的手,紧握住他的一根食指,心里顿时平稳了不少。   卜清风的僧袍被风鼓动,像是一张拉开的船帆,他突然大喝一声,向天空举起桃木剑,一道闪电划过后,洛白看见祭台前方的空气竟然开始扭曲,呈现水波一样的纹路,渐渐现出一个旋转的圆形。   “时辰到!鬼门已开!”卜清风收回桃木剑,转身对着洛白方向道:“楚予策,此处非你流连之地,快快去你该去的地方!”   洛白低头去看楚予策,不由哆嗦了一下,只见他青白相加的脸上布满蜘蛛网似的墨黑色血管,看上去比平时还要可怖。他似乎很痛苦,眼睛看着那浮空的圆形鬼门,既想靠近,又紧攥着洛白的衣袍不放。   卜清风又将桃木剑对准天空,楚予策愈加惊惧,干脆就躲到洛白身后,抱住了他的腿。   此时其他人虽然看不见他,却能瞧见洛白的衣袍被拉扯出各种形状,大概也能猜出个两三分。   “停下,停一停。”楚予昭突然厉声喝止了卜清风,又急声问洛白:“你可以让他显出身形吗?”   洛白迟疑道:“可是他现在很怕呀,他躲着不想见你们呀。”   卜清风却在这时突然冲上前,一张黄纸对着洛白身后贴去,正好贴中楚予策的背心,同时道:“现形!”   洛白感觉到身后抱着他腿的人一僵,条件反射地看向楚予昭,却见他直直盯着自己背后。   楚予昭将手从洛白手心取出来,慢慢走到他身后,蹲了下去。   楚予策仍然抱着洛白的腿,整张脸都埋在他衣服里,也不知道是痛苦还是害怕,身体剧烈地发着颤。   洛白很想转身去看,却被抱得没法动,只能原地站着,听楚予昭在轻声唤:“予策,予策,我是哥哥。”   楚予策对他的声音没有任何反应,楚予昭伸手去扳他的肩,手刚碰到,楚予策没有丝毫预兆地突然转头,对着他张开嘴,发出威胁的嘶嚎。   “陛下。”卜清风大惊之下正要冲上前,就见洛白比他动作更快地转身,按住楚予策的肩膀,嘴里迭声道:“别怕别怕,他不会害你,别怕啊,他是哥哥。”   楚予策继续对着楚予昭凶狠嚎叫,却被洛白按住不能冲上前,只能挥舞着两只生着长指甲的手。   谁都看得出他其实很害怕,只是用这种行为来阻止楚予昭对他的靠近。   楚予昭却在看清他那张脸后,眼睛迅速泛起了红。他情不禁又伸出手,颤抖着想抚上楚予策的脸,却被他狠狠一下抓来,手背上顿时浮起几道血痕。   “予策,予策,你还是恨着哥哥吗……”楚予昭向后退了两步,素来平淡的脸上,露出既无措又痛苦的神情。   卜清风已瞧出端倪,上前一步对楚予昭道:“陛下,四皇子并不是恨你,而是他已经没了心智,谁都不认识。”   “没了心智?”   卜清风掏出一张黄纸,咬破食指在上面画出个图案,再次按在楚予策背心上,嘴里道:“四皇子魂魄曾经受损,虽然已经养好,却依然混沌不清,使用一张清心符就行。”   楚予昭问:“那这符咒对他可有什么影响?”   “陛下放心,清心符对四皇子的魂魄没有分毫伤害。”   楚予策在符咒贴到背心时,犹如被点穴一般,突然就停下了嘶吼和抓挠。   洛白怕他还要继续,不敢松开搂着他肩头的手,嘴里直念道:“弟弟,你别这样凶,你别凶,不凶好不好?”   楚予策始终看着楚予昭,眼底渐渐出现了疑惑,不再一片木然,也有了其他情绪,似乎在打量,在回忆,在仔细辨认。   “予策。”楚予昭再次对他伸出了手。   在三人的注视下,楚予策眨了眨眼,不太流畅地吐出了两个字:“哥……哥……”   楚予昭的眼泪夺眶而出,露出似喜似悲的神情,他上前两步蹲下身,将楚予策紧紧搂在怀里。   “哥……哥……哥哥,哥哥。”楚予策两只细小的胳膊,也环上了楚予昭的脖颈。   楚予昭将脸埋在楚予策小小的肩膀上,洛白只能看见他背心上下起伏,似乎在大口大口吸气。   “哥哥,我很乖的,我听你的话,没有到处乱跑。”楚予策虽然贴上了清心符,但似乎又不是特别清醒,依然说着生前的话。   不过他死时年纪还小,也许根本都不懂得死亡的意义。   楚予昭手臂缓缓收紧,沙哑的声音颤抖着:“哥都知道,哥都明白,予策乖,是哥哥对不起你。”   远处的鬼门缓缓旋转,卜清风犹豫着上前,提醒道:“陛下,鬼门开不了多久,再耽搁下去恐怕会消失的。”   楚予昭抬起头,洛白看见他眼角有残余的水痕,他捧着楚予策的脸,问道:“是哥哥连累了你,你恨哥哥吗?”   楚予策摇头,很清楚地回道:“不恨哥哥,我喜欢哥哥。”   “哥哥送你去另外一个地方,可以见到母后,你愿意去吗?”楚予昭声音里带上了两分哽咽。   “那哥哥呢?”楚予策天真地问。   “哥哥还要一段时间才会和你们见面。”楚予昭无视他看上去依旧可怖的脸庞,动作温柔地将他额前发丝掠开,“你和母后一起等着哥哥,咱们总会团圆的。”   “嗯,予策听哥哥话。”   楚予昭痛苦地闭上了眼,再睁眼时将楚予策搂在怀中站起身,洛白惊讶地发现,就在他们起身的瞬间,周遭景物突然变了,山谷和祭台消失,此时正置身于一片雪地中。   天上飘飞着雪片,极目处皆是茫茫一片白,而身遭有数枝怒放的寒梅,殷红点点似朱笔点绛。   居然到了一处冬日梅园。   卜清风在一旁小声解释:“这是亡者生前记忆最深刻的场景,他会带着这个记忆走向往生。”   被楚予昭搂在怀里的楚予策,已经褪去那副青白模样,成了名粉妆玉琢的小男孩,他穿得厚厚的,像个球儿一般,就似活生生的人。   楚予昭踏着积雪往前,楚予策两条腿轻快地甩着,一手搂着楚予昭脖子,一手抱着木头小马,奶声奶气地说个不停。   “哥哥,你的脚印好深。”   “哥哥,你冷不冷呀?”   “哈哈哈,哥哥,你看这棵树好好笑……”   楚予昭撩起自己的披风,替楚予策挡着风雪,转头在他额上落下轻轻的一吻。   一颗眼泪顺着他脸侧滑下,滴入脚下的积雪,瞬间消失不见。   行到快至鬼门,楚予昭停下脚步,楚予策侧头看着他,突然伸手抹去他脸上的水痕,轻声道:“哥哥,别哭。”   楚予昭用额头和他相抵,也很低地回应:“哥哥不哭。”   楚予策动了动身体,示意要下地,待到楚予昭将他放下后,他迈着两条小短腿,抱着自己的那只木头小马,大步大步地走向鬼门。   走到那旋转的鬼门前,他就要跨进去,却又转过身,对着楚予昭甜甜一笑,挥着手道:“哥哥,我去找母后啦。”   楚予昭已经说不出话来,他通红着眼睛,牙关咬得很紧,两腮都用力得在发颤,却也抬手挥了挥。   楚予策又看向远处的洛白,一只手拢在嘴边,大声喊道:“猫猫,我走啦。”   “哎,那再见啦。”洛白也跳着对他大力挥手,热情地道:“有空来玩啊。”   一旁的卜清风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分别同楚予昭和洛白道了别,楚予策不再停留,转身便跨进了鬼门,那个小小的身影立即消失在鬼门后。   而鬼门随着他的进入,也陡然从空中消失,周围的场景也从雪林变成了开始的山谷。只是呼啸大风已经停息,阳光破开昏沉的阴云,从缝隙中洒下金色光芒。   洛白瞧见楚予昭还一动不动地站在前方,低垂着头,便走前去站在他身侧。   从洛白这个角度看去,楚予昭的睫毛浓密,被阳光镀上了一层细绒的光晕,他伸手去搂住楚予昭的腰,小心地说:“弟弟已经走了,哥哥,咱们回家吧。”   楚予昭半晌后抬起头,脸上还有泪痕,他看着鬼门消失的地方,像是自言自语般道:“朕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了……”   这声音充满了浓浓的孤寂和痛苦。   说完便轻轻拿开洛白环住他腰的手,转身大步往山谷外走去。 第46章 给哪个不要脸的做的窝?   孤家寡人, 孤家寡人……   洛白在心中默念这个词,却不懂是什么意思。他追上往外走的卜清风,问道:“光头哥哥——”   “什么光头哥哥?叫卜大师。”卜清风提着僧袍摆急急跟着楚予昭。   “知道了, 卜大师。”洛白虚心道。   卜清风问:“有什么事?”   洛白问:“卜大师, 你知道孤家寡人是什么意思吗?”   卜清风看了眼前方的楚予昭,摇头道:“不知道,你去问别人。”   洛白见周围也没有其他人,便唔了一声:“好吧, 既然你让我去问陛下,我就去问。”   “你这怎么张口就胡说八道呢?我什么时候让你去问陛下的?”卜清风骇得脸色都变了,“行行行, 我讲给你听, 你别到处去问了。孤家寡人, 就是孑然一身的意思。”   “孑然——”   “就是失去了所有亲人, 母亲啊弟弟啊什么的。”卜清风压低声音打断他, “就这样, 别再问了。”   洛白果真没有再问, 只若有所思地看着前方楚予昭的背影。   卜清风暗忖傻子的想法不能用正常人思维来衡量, 因此见他这副神情就心里发毛,又叮嘱了两句不能再去问。   “我已经知道了意思, 就不会再问的。”洛白保证道。   上了回皇宫的马车,车里只坐着洛白和楚予昭两人。楚予昭定定注视着车窗外, 两手就分别搭在身侧座位上。   洛白往他方向挪了挪, 一只手轻轻覆盖到他手背上, 感觉到他右手轻微动了动, 赶紧握紧按住。   “哥哥。”他唤了声, 看见楚予昭的睫毛颤动了下。   “哥哥。”洛白贴得更紧, 凑在他耳边,像是讲悄悄话一般地道:“你不是孤家寡人,你还有我。我会永远陪着你,一直在你身边。”   洛白的声音很轻,语气却很郑重,说完后便拿起楚予昭的手,将手背贴在自己脸上。   楚予昭转头,视线落在他脸上,目光有些愣怔,却没有立即将手抽出来。   洛白便又将脸在那手背上蹭了蹭,对着楚予昭抿唇笑了下。   他并不知道自己满眼都是恋慕,还有着不加掩饰的信任和依赖。楚予昭定定看着他,低声问:“会一直陪着我?”   “一直陪着你。”洛白毫不犹豫地回道。   楚予昭又注视了他片刻,神情里是洛白看不懂的复杂,片刻后才道:“你知道这话的意思吗?如果你要一直陪着我,那就是此生此世。除了死,中途我不会给你反悔的机会。”   此生此世……洛白眼睛一亮,还有这等好事?   傻子才后悔。   我又不是傻子。   “我不会后悔。”洛白干脆地回道:“猫猫王说话一定算数。”   楚予昭没有做声,那冷肃的眼神落到任何人身上,都会令人浑身发寒,但洛白浑然不觉,还对他笑了笑。   马车摇晃,车帘外的光线透进来,给楚予昭的脸镀上了明暗两色。他用大拇指在洛白颈侧轻轻摩挲,片刻后回了个短短的字:“好。”   回到皇宫后,洛白就正式入住进了乾德宫。   成公公并没有询问楚予昭这样安排的用意,只指挥小太监去布置旁边那间空房。   “我不是和哥哥住一起吗?我要和他住一起。”虽然那间空房就在楚予昭卧房隔壁,洛白也不满意,“这样和我住在玉清宫有什么区别?和哥哥离得好远啊。”   成公公抬眼去看楚予昭脸色,见他只站在窗旁眺望远方,并没有出言阻止,心念一转,即刻便道:“那老奴去给公子再布置一下碧纱橱。”   楚予昭却在此时淡淡地道:“不用,将东北角收拾出来吧,再放一张床榻。”   “东北角?”成公公先是惊愕,接着就高兴回道:“哎,收拾出来,放张床榻,老奴这就是去。”   东北角就是楚予昭发作痛症时将自己禁锢的地方,成公公令人将墙壁上的铁链拆除,再搬来一架雕花木床放在那里。   这架床离龙床很近,中间也只隔着一道屏风,但洛白还是不太满意。   “能不能把屏风拿掉,两架床并在一起啊?”   楚予昭瞥了他一眼,洛白又改口道:“好吧好吧,就这样勉强也行。”   成公公将一切布置稳妥,出门后才想起一个问题:皇帝现在不选嫔妃,可终究是要有身边人的啊。洛白也住在那屋里,这算什么回事?   不过皇帝明确说过,现在不想选嫔妃,那等选了后再说吧。   何况他就算侍奉了皇帝多年,也不明白他对洛白究竟是什么心思。   不敢想得太深,成公公摇摇头离开了。   屋里只有一个衣柜,占据了很大一片墙。洛白已经将他那个包袱从玉清宫取了来,此刻就摊在床上。他没让内侍动手,自己往衣柜里挂衣服。   他的衣服不多,除了新做的两件长衫,就是刚进宫时的两件普通长衫,以及从湥洲带来的,几件洗得发白的旧袍。   洛白将他的衣衫都抻平,认认真真挂在衣柜里,连同那几件灰扑扑的旧袍。挂好后,他看着左边楚予昭清一色的黑袍,又看着右边自己那几件衣衫,重新取出来,分别挂在那些黑袍之间。   “我的衣衫要和哥哥的挨在一起。”他喜滋滋地道。   元福在听到这个消息后,心中喜忧参半,他坐在玉清宫院子里,看着正在吃葡萄的洛白,叹了口气道:“陛下器重你,这是你的福气,可俗话说伴君如伴虎,这以后的事谁说得清?何况我真怕你那性子,要是哪天把陛下惹怒了可怎么办?”   “不会的,陛下可喜欢我陪着他了。”洛白故作姿态地叹了口气,“既然他喜欢,我能怎么办呢?当然只能陪着他啊。”   元福瞧了他一眼,脸上浮出了一丝笑。   “那元福姨你要和我一起进乾德宫住吗?”洛白将一颗葡萄塞进元福嘴里。   元福嚼着葡萄道:“你是去伺候陛下的,我又去伺候你,那怎么行?你就好好呆在乾德宫,手脚放勤快些,眼里要有活儿。磨墨伺茶这些事,不用吩咐就要去做。”   洛白煞有介事地点头:“我很勤快的,只要看见倒茶磨墨,都是抢着去做的。”   “嗯,那就行。”元福欣慰道:“这玉清宫名下还是你的宫,我就还是住在这儿吧,把这玉清宫伺弄好。”   他平日里闲得没事,把玉清宫后的那些荒草地都开辟出来种上了菜,白菜莴苣豇豆茄子长了一大片,要搬去乾德宫还真舍不得。   “唔,好吧,那我只要空了就回来陪你。”洛白说。   元福心里受用,伸手捏了捏他白中带粉的脸蛋儿。   这个动作让洛白一下想起他娘,神情黯淡下来:“元福姨,我娘怎么还没来看我啊?我有些想她了。”   元福不敢说出实情,只含糊扯过去:“你娘肯定是有事耽搁了,别着急,以后会来看你的。”   时间能冲淡一切,洛白念他娘,念着念着,终究就会淡忘,不会再提起了吧。   阳光甚好,书房窗外正对着一棵高大梨树,上面不知何时筑起了一个鸟巢,偶尔会有两只燕子进进出出。   洛白穿着白色绣银丝暗纹的长衫,戴着小玉冠,端正坐在一张小书案前,用毛笔在宣纸上笨拙地写自己名字。那些字大小不一,笔划歪七倒八,但他写得很是认真。   楚予昭给他安排了一个夫子,每天上午要上课一个时辰。几天下来,倒也不是全无长进,至少他也学会了写洛白两个字。   “我为什么不叫白白,要叫洛白啊。”他将毛笔搁在笔架上,甩着酸痛的右手手腕,“哥哥,我从今天改名叫白白好不好?”   “不好。”旁边传来一道清冷的声音。   洛白的小书案旁,紧贴摆放着一张大书案,上面堆满了奏折。楚予昭就坐在大书案后,垂眼批阅着奏折。   “为什么我不能叫白白呢?”洛白撅着嘴问。   “因为你爹姓洛。”楚予昭头也不抬地回道。   “为什么要跟着洛万柳那个坏坯姓呢?”洛白转了转眼珠,“我跟着我娘姓好不好?”   楚予昭撩起眼皮瞥了他一眼,转头继续批阅奏折,嘴里却问道:“雪白?”   “对对,雪白,我喜欢雪白,多好听。”洛白伸长手臂,将自己那张宣纸递过去,“哥哥,你写下我的新名字,写雪白两个字。”   楚予昭看着盖住奏折的宣纸,终于还是提起朱笔,在那张纸上飞快地写了雪白两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哥哥的字写得真好。”洛白喜滋滋地取回来,仔细端详那个名字后,脸就垮了下来:“……这么多笔画啊,我要写出来起码要十天。”   楚予昭手上的笔顿了顿,接着继续批阅。   洛白将洛字和雪字反复比较,最后还是嘟囔着:“算了算了,我还是叫洛白吧。”   洛白继续写字,屋内恢复了安静,只听见风吹树叶和笔尖落在纸上的轻微沙沙声,显得愈加安宁静谧。   只是这份安静没持续多久,洛白又开始左右摇晃,虽然没有发出动静,但是引得旁边的楚予昭看了他一眼。   “又在动什么?”   “我的脚好疼啊,我要歇一会儿再写。”   楚予昭问:“你写字脚为什么会疼?”   洛白挠挠脸,认真地回:“因为我写字的时候,脚趾也在用力啊,写多了就觉得很疼。”   楚予昭很轻地叹了口气:“那你想怎么样?”   他看人时视线很专注,眼睛黑沉沉的,洛白在那瞳孔里看见了一个小小的自己。   洛白做了一串口型,却没有发出声音,楚予昭皱了皱眉,道:“你在说什么?”   洛白又重复了一遍口型。   “说出声,这样鬼鬼祟祟的像什么话?”楚予昭道。   洛白只得出声:“我想出去玩一会儿。”   他今天起床就跟着夫子上课,午膳后又被楚予昭拘在书房写字,确实有些昏头脑涨了。   楚予昭并没说什么,只转头拿起一本奏折看,洛白知道这是准了的意思,却也不敢表现得太喜出望外,故作沉稳地将毛笔放入笔筒,再收好桌上的宣纸,这才起身往外走。   他之前可以出去玩时,急匆匆就往外跑,笔墨纸砚都不收,会被楚予昭喝住,不光要将桌案收拾好,还要再罚写一篇字。   “那我出去玩一会儿,你不要着急,我很快就会回来陪你。”   洛白说完后,将两手背在身后,慢慢往屋外踱。在路过楚予昭的书案时,突然看见他脚边有个蒲团大小的白色圆形物品,忍不住好奇地弯下腰去看。   那像是一个用白色皮毛缝制的圆垫,只是中间凹陷下去了一块,看着有些怪。洛白从没在房里看见过这东西,现在还是第一次见着,应该是开始宫女送进来的。   “哥哥,这是什么?”洛白问道。   “嗯?”楚予昭不在意地发出个单音节疑问。   “你脚边这个圆窝窝。”   楚予昭垂眼看了眼脚边,淡淡地说:“你不是说中了吗?”   “我说中什么了?”   “就是个窝。”   洛白心里顿时警惕起来,立即追问:“你这是给谁准备的窝?”   “嗯,对。”楚予昭被手中奏折吸引住心神,根本没注意他的提问,很不走心地敷衍回道。   “你是给谁准备的窝?”洛白的声音有点急促,但依旧没有引起楚予昭的注意。   “嗯,可以。”楚予昭继续敷衍。   下一刻,他手中的奏折就被突然抽走。   楚予昭还从没被人抽走过奏折,他惊愕地抬起眼,对上了洛白那张带着一层愠怒的脸。   洛白将那奏折啪嗒扔在书案上,再弯腰将楚予昭脚边的圆窝窝拿起来,在他面前抖了几下。   “这个是给谁做的窝?给谁?”洛白有点气急败坏地质问。   楚予昭的神情慢慢冷肃下来,就那样一言不发地看着洛白。   每当他露出这种神情时,洛白哪怕是正狂得不行,也会收敛几分,不敢造次。但现在不同,他妒火中烧,只觉得心里又酸又涨,偏偏就是要造次了。   更何况他已经发现,楚予昭就算对他拉下脸,但其实从来也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惩罚过他——至少没有用藤条抽过他屁股——这也让他在楚予昭面前越来越大胆。   “你这是给哪个不要脸的做的窝?”   洛白声音里带着怒气,那层薄薄的眼皮也泛起了一层红色,整个人看上去很激动。   楚予昭在听见这句话后,嘴角抽了抽,神情变得有些奇怪。   洛白呼吸急促,胸口跟着起伏,脸涨得通红,一副气急的模样,却执拗地拿着那个圆窝窝,在空中抖给楚予昭看。   “好啊,你居然给那臭不要脸的做窝了,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村子里那些姨,拿着不知道哪儿冒出来的花衣裳,质问那些蔫头耷脑的叔时,都会这么讲。 第47章 我好喜欢这个窝   楚予昭似想发怒, 但瞧见洛白那泛着红的眼眶,神情又软了下去。   他带着几分无奈地道:“那就是给只大猫做的窝。”   “大猫,大猫……”却不想洛白没有因为这句话释然, 反而看上去还添加了几分委屈。他嘴里喃喃念了两声, 又怔立片刻,没有丝毫预兆地,突然将那圆窝窝掼在地上,再用发红的眼睛瞪了楚予昭一眼, 转身就气冲冲出了屋。   楚予昭就在原地坐着,一直看着他背影消失在门口,才摇摇头叹息一声, 将圆窝窝捡起来拍了拍, 重新放在脚边。   洛白堵着一口气, 脚步飞快地出了乾德宫, 成公公在路上遇着他, 刚问了声公子去哪儿, 就见洛白理也不理, 绷着一张脸, 径直从他身旁擦过走了。   成公公端着茶水,满腹纳闷地进了屋, 观察楚予昭的脸色如常,便轻声道:“陛下, 老奴才遇着洛公子, 他看上去好像很生气的样子。”   “别管他, 臭脾气。”楚予昭继续在批折子, 声音听上去并没有怒意。   他说完这句后似是想起了什么, 放下笔问成公公:“成寿, 库房还有白狐狸皮吗?”   “有,本来有三张,给小豹做窝用了一张,还剩下两张。”成公公回道。   楚予昭说:“已经入秋了,取一张给洛白做个围脖吧。”   成公公略一怔愣,立即联想到刚才洛白的怒状,试探问道:“洛公子这是不高兴陛下给小豹做窝用了好皮子?”   楚予昭端过茶水,轻撇着杯盖,道:“可不是盏省油的灯,惯会霸着好东西,什么都要留给他,一个不如意就要闹。”   他言语里并没有怒气,只带着几分无可奈何,却也肯定了成公公的猜测。   成公公也笑了起来:“洛公子天真烂漫,孩子心性,孩子嘛,可不就爱霸着好东西。”   楚予昭摇了摇头,没再说什么,成公公便退了出去。   洛白一口气到了东园子,这才慢下脚步,手里拿着根枝条,怏怏抽着旁边的灌木,没精打采地往前走。   “洛白,这是去哪儿啊?”旁边传来一道柔亮动听的女声。   洛白转过头,一眼就看见不远处站着的秦韵,一脸温婉,正笑盈盈地看着他。   “漂亮姐姐好。”洛白虽然心情不好,但也知道打招呼。   秦韵笑起来,她身旁身着绿裙的宫女也捂着嘴笑,又并不严厉地教训道:“洛公子可不能胡乱称呼咱们太妃,见了人要称呼秦太妃。”   “哦,知道了。”洛白又道:“秦太妃好。”   “乖。”秦韵柔柔问道:“你这是去哪儿啊?”   洛白只是随意走走,并不知道自己去哪儿,便茫然地挠了挠脸没有做声。   秦韵也不介意,让绿裙宫女递给他一块桃酥,说:“那你就在园子里玩吧。今日太阳不错,多晒晒对身子骨好。”   洛白接过桃酥,道了声谢后便转身离开,走到远处回头,见秦韵还面带微笑看着他,便也勉强笑了下,转身继续往前走。   他找了块僻静处的石头坐下,难过地回忆着刚才的事,难过地吃着桃酥,心里酸楚得不行。   为什么有了我这只豹,你还要去外面找其他猫?   为什么还要给其他猫做窝?   他一会儿愤愤,一会儿哀怨,又揣测着到底是哪只猫,便干脆变成小豹,将衣服卷儿背在身上,跑去了西园子。   西园子的野猫们很快就聚集起来,洛白让它们自己玩,自己则心事重重地坐在一旁,有些阴沉的目光在猫们身上逡巡打量,想找到能让楚予昭给它做窝的那一只。   毕竟宫里也没见着其他猫,哥哥所说的大猫,应该就是这些猫中的一员。   这只毛色不柔顺,这只身上秃了一块,这只个头太小,明显不是大猫……   但是万一哥哥就喜欢毛色不柔顺的呢?万一就喜欢秃子呢?万一虽然个头太小,在他眼里也是大猫呢?   洛白怀着患得患失的心情,将所有猫都打量了个遍。他今日的目光不是太友善,好些猫都感觉到了,越玩越胆战心惊,最后也不打闹了,都规矩地坐在一旁看着他。   始终没找到那只最有可能的猫,洛白便仰躺在草坪上,叼着一根草望天。猫们也便重新开始嬉闹追逐。   很快夕阳落山,西园子一点点黑下去,洛白的肚皮也开始叫起来。   元福今日出了宫,他没法去玉清宫,可就这样回乾德宫,总觉得气不顺,心里不甘不愿,还有些没面子。直到野猫们也开始咪呜咪呜地求散场,想去找吃的,他这才挥了挥爪子。   走吧走吧,都走吧,让我一个人静静。   野猫们顷刻间都跑光了,洛白又躺了会儿,这才慢吞吞地起身往乾德宫走。   他现在是豹,反正哥哥不知道他就是洛白,洛白就是他,就这样子回去,也不算没有脸面。   他回到乾德宫,在寝殿周围绕了一圈,看见楚予昭还坐在书房窗前,便将背上的衣服卷儿藏在树上,再大模大样地走过去,跃上了窗台。   然后一屁股坐下,也不去看楚予昭,只埋头舔着自己爪子。   楚予昭不紧不慢地将笔搁回笔架,伸出手道:“小白,进来。”   我才不进去呢,我还在生气。   洛白在心里冷笑一声,将头拧向一旁,四只爪爪却不受控制地从窗台走了进去。   他别别扭扭地走了几步,走到书案上后,眼睛盯着楚予昭,前爪却搭上旁边的笔筒,就那么和他对视着,将爪子一拨。   哗!笔筒倾倒,里面的笔都滚了出来。   呵!我故意的。   接着他就觉得后颈一紧,整只豹被拎在了空中。   洛白条件反射地缩紧了爪子,但瞬间便又放松下来,身体垂成长长的一条,爪子也耷拉在身旁。   捏着他后颈的手转动方向,他也跟着转,对上了楚予昭那张放大的俊脸。   “怎么了?心情不好?”   楚予昭看着这只没精打采的小豹,看它没有骨头似的垂成长条,脑袋和眼皮都耷拉着,便将他拎到怀里坐着。   可不是嘛,心情特别不好。   随着楚予昭的松开揪着他后颈的手,整只豹就瘫在他腿上,像是一团快要融化的牛乳酪。   楚予昭低头看着他,洛白便转开视线,盯着书案的一角。   “这几天去哪儿了?一直没看见你。”楚予昭低沉的声音响起时,胸膛也在跟着震颤。   去哪儿很重要吗?反正你有其他猫。   洛白假装没听见,依然盯着书案。   “问你,去哪儿了?”楚予昭捏住他耳朵摇了摇。   烦人,别动手动脚的。   洛白将两只耳朵挣脱出来,平平抿在脑袋上,不让他捏。   楚予昭又问:“真不高兴?谁惹着你了?”   洛白将两只眼珠子转过来,对上他含着笑意的眼,又翻了个白眼瞥向一旁。   他这个白眼太明显,楚予昭突然就笑了起来,笑声带动胸腔震颤,让洛白的身体也微微颤动。   “来,给你看样东西。”楚予昭弯腰去拿东西,嘴里道:“你看看喜不喜欢。”   洛白虽然垮着脸,却还是看了过去,待看清楚予昭手上的东西后,两只眼睛陡然瞪大了。   楚予昭垂眸看着躺在自己大腿上的小豹,看他明显精神一振,眼睛亮了起来,便晃了晃手中的白狐狸皮窝,问道:“喜欢吗?给你做的窝。”   洛白惊讶地慢慢坐直了身体,伸出爪子轻轻碰触了下那个窝。白色的狐狸皮闪着光泽,手感柔滑细腻,非常舒服。   原来这是朕给我做的窝。   原来他没有其他猫,只有我一个。   楚予昭还想再问他喜不喜欢,就见小豹腾地从他腿上跃起,两只爪子搂住他颈子,舌头伸了出来,在他脸上疯狂舔舐。   楚予昭拼命将头往后仰,最后不得不用一只手握住小豹后脑,才制止住他这热情的情感表露方式。   “行了行了,我知道你喜欢,行了。”   楚予昭将豹窝和洛白都放下地,扯过绢帕擦拭脸上的口水,洛白则喜滋滋地爬进窝中,整只豹舒服地躺了下去。   楚予昭看着小豹一会儿侧躺,拿只爪子撑住脑袋,摆出个侧卧姿势,一会儿又仰躺着,四爪摊开,满足地闭上眼,装作睡熟的模样,还打出了一串小呼噜。   洛白正仰躺着,突然感觉到自己袒露的小豆豆被拨了拨。   那个部位太敏感了,他身体猛地一颤,睁开眼看向那个作乱的始作俑者,全身迅速地变成了粉红色。   虽然被层皮毛挡住了,但那双眼睛却掩饰不住,有点气恼,又有点羞赧地看着楚予昭。   楚予昭饶有兴味地注视着小豹,看着他那双水润润的圆眼睛,脸上却丝毫没有羞惭之色,还问道:“害羞了?”   洛白翻了个身,扑在窝里,拿爪子捂住了脸。   他听到楚予昭发出愉悦的两声低笑,又抚摸着他背后的皮毛,道:“喜欢的话就住在这里吧。”   洛白刚想点头答应,突然想起自己既是小豹又是洛白的事,心里开始犯难。   小豹要是睡在这里,那洛白怎么办?   可洛白要是和朕住在一起,小豹就没法出现啊。   于是洛白没有当即答应,只坐起身,用爪子珍爱地摸了摸白狐狸皮窝,接着就叼在嘴里,小跑着出了书房门。   他熟门熟路地叼着窝进了卧房,将窝就放置在自己睡觉的那个床上。   这下好了,不管他是小豹还是洛白,能同时睡床又睡窝。   洛白将窝就摆在枕头旁,再用爪子拍了拍,转头时发现楚予昭就站在门口,一手环胸,一手摸着下巴,不出声地看着他。   洛白对着楚予昭低低叫了声。   我就把窝摆在这里了。   楚予昭慢慢走到床边,看着那只窝,有些为难地叹了口气。   洛白立即扑到窝上,用爪子压住,仰头警惕地看着他。   我就要把窝放这里,谁也不准拿走。   楚予昭在床边坐下,抚了抚洛白的头,又轻咳一声道:“小白,这床的主人,他可能不会允许你将窝放在他枕头旁边。”   洛白心道,这床的主人就是我,我非常允许我自己把窝放在枕头旁。   楚予昭伸手就要去拿窝,洛白却叼着窝往床角落缩,还整个身子趴在上面将窝护住。   楚予昭有些无奈:“你们怎么都是一样的性子呢?想要什么东西就非得占住。我再给你做一架床好不好?你到时候把窝放在那床上。”   洛白别过头,明显不答应。   楚予昭又好气又好笑,直起身道:“那先说好,要是他要吵闹的话,我就要将你窝拿走。”   他只要想起洛白一旦发现自己的地盘被侵犯,那副不依不饶的耍泼模样,就有些头疼的按住了太阳穴。   洛白眼珠一转,我怎么会吵闹呢?我肯定不会啊。   于是他坐起身,对着楚予昭重重点头。   依你,如果我要吵闹的话,就任你将窝拿走。   “真乖。”楚予昭微笑着挠了挠他的下巴。   洛白两只前爪抱着楚予昭手轻轻咬,楚予昭就伸着手由他啃,有些心不在焉地频频转头去看窗外。   外面的天色已黑了下来,月亮爬上了梢头,楚予昭再次望向窗外时,便转身喊了一名内侍的名字。   “陛下。”内侍推门进来,恭敬道。   楚予昭说:“你带几个人,去园子里找找洛白,让他回来了。”   “是。”   内侍退到门口,楚予昭又道:“如果园子里没见人,就去玉清宫看看。”   等到内侍推出门后,楚予昭察觉到小豹突然没有了动静,抱着他的手也没有继续啃。   “怎么了?”他侧头去问。   小豹愣愣看着他没有回话。   楚予昭低声道:“别怕,洛白也是个喜好玩乐的性子,你俩会玩到一块儿的。”   洛白陡然回过神。   内侍找自己去了,可他在这里,让人家怎么找啊?如果去玉清宫也没见着自己,那元福姨也会着急生气的吧?   楚予昭以为小豹是在紧张洛白就要回来,正要再安抚两句,就见他突然从床上站起身,对着窗户一个纵跃,中途落在圆桌上借了下力,再跃上窗台,头也不回地消失在窗户外。   楚予昭愣怔了一瞬,急忙走向窗户看外面,只见着幢幢树影,哪里还有小豹的身影。   “刚不是还喜欢这个窝和床吗?这就走了……”楚予昭有些失落地喃喃着。   洛白匆匆将衣服穿好,钻出了林子,找到那几名正在寻他的内侍,跟着又回了乾德宫。   他刚跨进寝殿卧房,便看见正站在窗旁的楚予昭,在听到脚步声后转头看向他,微皱起了眉。   “天都黑了还不回来——”楚予昭话没说玩,便见洛白对直冲了过来,一头扎进他怀中。   楚予昭看着他乌黑的发顶,有着刹那的愣怔,却那些教训的话都咽了下去,神情变得更加严肃。   他伸手拍了拍洛白的肩,问道:“出什么事了?是不是谁给你委屈受了?”   洛白双手紧紧环住楚予昭劲实的腰,再慢慢抬起头,眼睛眯成了月牙儿,笑嘻嘻地说:“没出什么事,我就觉得哥哥你真好。”   楚予昭一言不发地垂眸看着他,洛白又将脸埋回他胸口,边蹭边发出撒娇的哼哼声。   楚予昭伸手捏住他下巴,抬起来问道:“没出什么事?”   “没有啊。”洛白的下巴被钳住,含含糊糊地回了声。   楚予昭松开他下巴,又观察他脸上神情,确定的确没什么事后,便将箍在腰上的手掰开,对着外面喊了声:“传膳。”   “是。”门外传来内侍的回应。   洛白腻腻歪歪地又要往他身上靠,被他用手挡住推开:“站直了,别跟没长骨头似的。”   “哼……”   等待传膳时,楚予昭去浴房净手,并勒令洛白也一起。宫女分别打好两盆水放在架上,楚予昭不紧不慢地挽起衣袖,将手抹上檀香胰子,揉出泡沫后伸进水盆。   洛白的手泡在自己水盆里,眼睛却一直盯着楚予昭的手。   楚予昭的手骨节分明,带着习武之人的力量感,但手指根根修长,让洛白看得目不转睛。   楚予昭扯过宫女托盘里的干帕子擦手,嘴里淡淡道:“衣袖快要掉水里了。”   “啊?”洛白愣愣地问。   楚予昭将干帕子丢回托盘,将洛白的衣袖挽了上去,再转身往浴房门口走:“洗干净点,不洗干净不准吃饭。”   “哦。”   洛白出了浴房后,房间的圆桌上已经布好饭菜,他却没有急着去坐下,而是回到自己床上,拿起那个白狐皮豹窝抱在怀里,再去坐在楚予昭对面。   楚予昭刚端起碗,看见洛白怀里的豹窝后,微微一怔。他怕洛白又要耍横,便开口解释道:“这个窝——”   “我好喜欢呀。”没想洛白却一点不介怀,还珍惜地用手摸了摸豹窝。   楚予昭看着他将窝抱起来亲了两口,有点诧异地挑了挑眉。但他纵使好奇,也不会去询问洛白怎么就突然想通了,免得提醒了他,又来场不依不饶的大闹。   “吃饭。”他夹了块鱼肉放进洛白碟子里,开始安静吃饭。 第48章 猎场围猎   用完晚膳, 楚予昭按照往日习惯,会去看折子,折子批完, 便在一张铺开的宣纸上作画。   洛白也跟了过去, 就站在旁边,他知道这时候不能做声,因为稍有动静,楚予昭便有可能将他赶走, 便屏息凝神站在一旁。   楚予昭作画时神情专注而沉静,浓密的睫毛低垂,侧脸被烛火勾勒出清晰的轮廓, 洛白看一会儿画, 又看一会儿他。   “夫子这几天教你画画了没?”楚予昭一边画着远山, 一边头也不抬地问。   洛白说:“教过了。”   “那你画得怎么样?”   洛白沉思了会儿, 回道:“没有我的琴弹得好。”   “你还学会了弹琴?”楚予昭侧目看了他一眼。   洛白抓了抓自己手背, 道:“会一点点吧, 夫子也教了好久了。”   楚予昭今晚似乎兴致颇好, 对着窗户下的琴抬了抬下巴:“去弹一曲给我听听。”   “啊, 你要听我弹琴?”洛白惊喜地问。   楚予昭的笔顿了顿,突然有些后悔自己的提议, 犹豫着没有回答。   但洛白已经自顾自走到琴旁,撩起衣摆款款坐下, 楚予昭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洛白双手抚上琴弦, 举手抬足间看上去颇似那么回事, 让楚予昭心里安稳了些。   铮……   他挑动一根琴弦, 发出声响后, 又转头看向楚予昭, 露出个略微忐忑和羞涩的笑,颊边浮起了一个小酒窝。   楚予昭轻点了下头,示意他可以开始了,并在心里暗忖,等会不管他弹得如何,还是要夸奖那么一两句的。   大意了,终归还是大意了。   在听见洛白弹出一连串的琴声后,楚予昭脑海里只浮现出这一句话。   整个乾德宫,都响起了尖锐且毫无章法的琴声,像是一把锉刀,狠狠锉过所有人的耳膜,再直直灌入脑中,反复搅拌,将脑浆搅成了一团浆糊。   洛白双手在琴弦上激情拂动,身体跟着前倾后摇,微微阖目,似乎正沉浸在自己的演奏中。   楚予昭这才明白,他根本就没从夫子那里学会弹琴,只学会了弹琴的动作和神情。   他几次伸出手想要打断洛白,可看到他沉醉的模样,终于还是没有出声,只当他弹一小段便会收手。   可他这次又猜错了。   “鸡叫头声雾沉沉,提起花帕难开声……我是猫猫王啊……呜呜呜……猫猫王洗啊洗啊……香香呜呜呜……”   洛白开始边弹边唱,且声情并茂情难自已。   楚予昭没有犹豫,拔腿就往屋外走,刚出门,就看见成公公急急忙忙迎了上来,更远处还有几名面露痛苦的小太监在探头探脑。   “陛下,可是要去园子里逛逛?”成公公体贴地问。   “逛逛。”楚予昭大踏步往外走,成公公赶紧跟了上去。   等楚予昭从园子回来时,洛白已经沐浴过,半靠在他那架床头上,脸蛋儿板得紧紧的,怀里抱着那个白窝窝。   楚予昭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只接过内侍递来的寝衣去沐浴。可等他从浴房出来时,洛白居然还保持着原来的动作没动。   楚予昭也没理他,将擦头发的帕子递给内侍,待他关好门后,也上了自己的床,斜依在床头上看书册。安静地翻了好几页后,眼皮也不抬地说了声:“行了行了,我听到你弹琴唱歌了,很不错。”   “真的?”洛白有点狐疑地问:“那你为什么走了?”   楚予昭又翻了一页:“临时有点事就走了。”   洛白脸上终于露出了笑,用手一下下摸着白窝窝:“你喜欢的话,我可以经常弹给你听的。”   楚予昭神情不变,眼睛继续盯着书页:“以后我想听了再劳烦你吧。”   “不劳烦,不劳烦。”洛白两只脚往下蹬,整个人钻进了被子里,抱着窝满足地翻了两个滚。   楚予昭这才抬眼,瞥了脚边床上那团翻滚的被子卷,默默松了口气。   时辰已经不早,他搁好书册,吹灭床头柜上的烛火,在黑暗中躺了下去,嘴里说:“别动了,安心睡觉。”   “嗯。”洛白果然没有再翻滚,在被子里躺着一动不动,只不过片刻后,又抬起头,去看脚那头另张床上的楚予昭。   他透过那层薄薄的床帐,看见楚予昭正面躺着,双手交叠放在胸前,月光从窗户洒进来,让他闭着的长睫都清晰可见。   “哥哥,你这样板正的躺着不累吗?”洛白看了一会儿后突然问。   楚予昭依旧躺着没动,似乎是睡着了。   洛白自觉无趣,重新躺了下去,眼睛盯着头顶的床帐,又自言自语一般问:“你这两天睡觉要吹灯了,黑漆漆的习惯吗?”   他没想过楚予昭会回答,但静默了半瞬后,黑夜中竟响起一道低沉的声音:“习惯。”   洛白倏地坐起身,兴奋地问:“哥哥你没睡着啊?”   “那又怎样?”楚予昭声音里带着几分放松的慵懒。   对哦,就算哥哥没睡着那又怎样?反正也不会陪自己玩,还会让他不准说话。   “不怎样,睡觉吧,睡觉了。”洛白不给楚予昭呵斥自己的机会,乖乖钻进了被窝。   等到屋内彻底安静,只响起洛白平稳规律的轻鼾声后,楚予昭才睁开了眼,一只手轻轻按上了小腹。   自从让洛白搬到这屋子里和他同吃同住,折磨他数年的痛症就没有再发作过了,让他在松了口气的同时,又升起浓浓的迷惑。   大胤境内只要稍有名气的大夫,都曾给他诊治过,却没有丝毫效用。反而在遇到洛白还有小白后,那一人一豹都能控制他的痛症。   屋内响起洛白有节奏的鼾声,呼噜噜跟一只猫似的。这声音并不会影响楚予昭的睡眠,反而奇异的让他内心平静。   他也不再去想,闭上眼睛开始睡觉。   如此又过了几日,皇家每年一度的秋狩到来了。   皇家猎场在京城外二十多里的地方,是圈起来的几座山头,每年到了这时,皇帝便会率领皇家子弟以及高官们的公子,一起去猎场狩猎。   洛白事先一点不知情,那天早上天才微微亮,他便被人从梦中摇醒,睁开眼看见了元福笑吟吟的脸。   “元福姨,你怎么在这儿?哥哥呢?”他揉着眼睛,口齿不清地问。   元福抖开手上的一袭月牙白骑装,道:“陛下早起床了,你也赶紧起来,等下要去出发去猎场。”   “猎场?那是什么地方?好玩吗?是打猎吗?去哪儿打猎?哥哥要去吗?你要去吗?”洛白迭声问。   “陛下要去的,我就不去了,成公公要跟着陛下,我就要留下守着乾德宫,别让人寻着空子趁机生事。”   元福一边给他解答,一边将他拉起身穿骑装,穿好后扯着洛白转了一圈儿,笑道:“公子就是好看,保管比那第一佳公子陈寤寐好看多了。”   “嗯,我可真好看。”   洛白今天没有什么心思对镜自照,只形式性地扭了扭,便迫不及待往外跑,被元福捉住洗漱后才放出了乾德宫。   广场上已经停了几辆马车,御林军们队列整齐地排着,只是没有看到楚予昭的身影。   洛白站在台阶上东张西望,被正在巡查的红四看见了,连忙唤他进了其中一辆空马车。   “红四哥哥,陛下呢?”洛白上了马车后,探出头追问。   “陛下在和几位公子说话,等会就来。”   话音刚落,台阶上就走下来几个人,洛白的视线刚扫过去,就黏在中间那人的身上不动了。   楚予昭今日穿着黑色骑装,皮靴显出修长的腿型,一袭长长的披风曳地,看上去分外英姿挺拔。   洛白觉得他今天特别好看,虽然平常穿着长袍时也好看,但今天这是不一样的好看,便从马车窗探出上半身,不管不顾地对着那方喊,还挥动着双手。   “哥哥,哥哥,来马车上坐,来这。”   洛白的声音引起那几人包括楚予昭的注意,都齐齐看了过来。洛白在迎上楚予昭视线后,露出个欢喜的笑容,又招手道:“快来快来。”   楚予昭看到他后并没有其他反应,只移开视线,继续和那几人边说边走。   洛白失落地缩回了车厢,垂着头,用手指抠着身下的虎皮垫,将那处抠得呼呼作响。   车帘子突然被掀开,他立即惊喜地抬头,来人却不是楚予昭,而是一个见过两面的禁卫。   禁卫手里提着一个四层高的红木大食盒,递给洛白道:“公子,这是陛下让交给你的。”   “啊?”洛白呆了呆,连忙伸手接了过来。   禁卫另一只手又递了过来,托着两样洛白从未见过的物件。   洛白拿起那两样物件,问道:“这是什么?”   “九连环和鲁班锁。”   “也是陛下让你给我的吗?”洛白问。   禁卫点头道:“对,陛下说交给你路上解闷。”   禁卫退出马车后,队伍开始行进,经过长街出了京城,一路向着东南方的狩猎场而去。   洛白将食盒盖子揭开,几块热腾腾的桂花糕躺在里面,他没有着急吃,而是那层木格取下来,一层一层放在桌上。   第二层也是点心,第三层则是果脯蜜饯,第四层装着一些瓜子杏仁。洛白眼睛在这些小食上打转,用手指捻起一颗蜜枣喂进嘴,甜香顿时溢满舌尖。   他咽下蜜饯,又拿起筷子夹了块桂花糕喂进嘴,细细地嚼着,脸上浮起了笑,刚才楚予昭不搭理他的失落也一扫而空。   从京城到猎场要行进大半天,他拿起楚予昭送来的九连环和鲁班锁来研究,可饶是想破了头,也搞不清楚这到底是什么玩意儿,终于嫌弃地扔在一旁,趴在马车窗上往前望。   车队前方有群人骑着马,偶尔会现出楚予昭的身影,他上身挺拔地骑在马上,在一众人里显得格外醒目。   洛白只要看到他,就会啊一声,眼睛发光地直起身,可当那背影又回到队伍看不见的地方时,他又唉地叹一口气。   中午时,队伍终于到达了狩猎场,洛白刚下马车,就四处张望寻找楚予昭。   “洛公子。”旁边传来一道男声。   洛白转头去看,只见说话的是名穿着骑装的年轻陌生男人,脸上带着温润的微笑,正看着他。   男人走近几步,停在洛白面前,略带局促地行了个礼道:“洛公子,你可是不知道路?我可以带你去。”   洛白不认识他,却觉得他长相斯文,有些面熟,正在回忆时,他便自我介绍道:“在下名叫辛至曲,曾在御花园的荷塘边见过洛公子一面。”   “我叫洛白。”洛白见他说话也很温和,便还了一礼后问:“我在荷塘边见过你吗?我怎么不记得了?”   辛至曲并不以为忤,微笑道:“在下曾和禄王在荷塘边观荷饮茶,洛公子从那里经过,不记得在下也是正常。”   洛白歪着头回忆了下,终于记起了这件事,又问:“我记得你,和那个人坐在亭子里。”   “对,洛公子真是好记性。”辛至曲不知道是热的还是什么,脸色微微有些红。   “哦,辛至曲,我的确不知道路,你可以带我去找朕吗?谢谢你。”洛白眨了眨眼睛。   “找……找朕?”辛至曲茫然地结巴起来。   这时,旁边小跑过来一名禁卫,对洛白道:“公子,陛下吩咐属下带您去营地。”   “哦,好的。”洛白跟着禁卫走出两步,又回头对辛至曲挥了挥手,“不用你带了,谢谢你啊。”   辛至曲目送着洛白的背影,右手也小幅度轻轻挥着,直到肩上搭上来一只手,有人在耳边道:“据说洛公子是被陛下养在身边的,起居住行都在同一个屋子。”   辛至曲身体和表情都僵住,慢慢收起了挥动的手,楚予垆凑到他耳边低声道:“不过只要辛公子想要,本王倒是可以帮你达成心愿。”   说完意味深长地拍拍他肩头,松开后敲着手上的马鞭往前走:“走吧,至曲,去那边草场上逛逛。”   辛至曲又看了眼洛白消失的方向,这才跟了上去。   这是一片草场,已经成了驻扎的临时营地,搭起了一座座帐篷。洛白跟在禁卫身后,走到中间那座最大的帐篷前。   等禁卫撩起遮帘,洛白跨了进去,屋内没有其他人,只有端坐在虎皮垫上,拿布擦拭一把乌木弓的楚予昭。   “哥哥。”洛白看到他心情就雀跃起来,过去挨着他身旁坐下。   楚予昭修长的手指在弓身上来回擦拭,垂着眼眸道:“等会儿就要围猎了,你就在四处逛逛,不要到处跑。”   “那你呢?”洛白问。   楚予昭说:“我要参加围猎。”   “那我也要去围猎。”   楚予昭只将手上的弓递给他,又从箭筒里取出一支箭,指着帐篷一角的矮凳道:“你将那条凳子射中,我就带你去围猎。”   这具弓很是沉重,洛白单手都要很费力地才能举在胸前,他学着村中猎户的模样,将弓箭搭上弦,对住了几丈开外的凳子。   他努力固定箭身不上下滑动,用力拉开紧绷的弦,才堪堪拉开少许,手下一滑,只听扑一声闷响,弓箭掉落在几步远的地毡上。   “我没注意,再来一次,再来一次。”洛白慌忙去捡地上的箭。   楚予昭也不阻止,就斜斜靠在铺着虎皮的座位上,修长手指闲适地敲着扶手,看他一次又一次费力的搭弓射箭,终于力气耗尽,弓弦半分也拉不开了。   洛白看着手中弓箭,又去看楚予昭,一双眼里满是委屈。楚予昭眯着眼看向拉开的帐帘,问道:“会骑马吗?”   洛白张了张嘴,没有吭声。   “不会射箭也就罢了,也不会骑马,那你怎么跟着去呢?”楚予昭问道。   “我可以跑啊,我跑得比马还要快的。”   洛白说的是实话,如果他变成豹子,不一定就比马跑得慢。   楚予昭轻笑了一声,让他本就出色的五官看上去更加英俊,就在洛白也喜滋滋地露出笑容时,他又敛了神情,伸出根手指对洛白摇了摇,冷酷道:“不行。”   洛白露出了满脸哀求。   外面响起了一声长长的号角,这表示围猎就要开始,所有人离开帐篷去草场集合。   楚予昭拿起那张弓起身往外走,走到门口时懒洋洋地道:“等会儿禁卫会给你牵一匹小马,去附近草场跑跑,注意别跑远了。”   洛白见央求无果,也就板着脸看向一旁,不做声回应。   楚予昭又问:“你想要什么皮?我给你猎一张回来。”   洛白气呼呼地回道:“我想要鱼皮,你给我猎张鱼皮,还有蚱蜢皮,蜜蜂皮,蚂蚁皮,屎壳郎皮。”   楚予昭不再理他,转身出了帐篷。 第49章 遇险   听到号角声响, 每座帐篷里都陆续走出来人,基本都是朝廷高官家的公子。   以前的围猎皇家子弟众多,但昭帝没有子嗣, 所以到场的皇家子弟, 除了楚予垆和先帝的亲弟弟楚琫,另外几名都只是沾有皇室血脉的分支。   所有人都骑上了马,包括每名子弟的随行护卫,楚予垆对着楚予昭笑道:“陛下今日气色很好, 精神奕奕。”   楚予昭手持乌骓马的缰绳,淡淡道:“朕一向如此。”   楚琫今日也穿了骑装,但有些心不在焉, 明显并不看重这次围猎, 迫于无奈才来的, 甚至还骑在马背上打了个呵欠。   洛白出了帐篷, 手里绞着一根草, 噘着嘴望着楚予昭的背影。   号角声再次响起, 司仪朗声道:“此次秋狩为两个时辰, 待到号角声再起时, 便是结束围猎返回营地之时,所猎数量最多者, 将会赢得陛下亲赏的彩头。”   成公公这时走了出来,手里托着一个托盘, 揭开后里面盛着一柄锋利的匕首。   “雪霁。”有人眼尖的认出这把匕首, 大声唤出了名字。   “这是雪霁?”   “居然是雪霁。”   所有人眼睛都亮了, 摩拳擦掌, 露出跃跃欲试的神情。   草场上又响起了号角声, 这是围猎正式开始。待号角结束, 楚予昭率先纵马冲了出去,其他人纷纷跟上,一时间群马纵横,飞一般驰向远处的森林。   等到一匹马都看不见了,剩下的人也散去,分头去做自己的事情,洛白还蹲在帐篷旁,垂头丧气地用手揪着那些草,不时望一眼楚予昭消失的方向。   他思忖着要不要变成豹子跟去,又瞬间打消了这个念头。   不光是他要听楚予昭的话,他也担心变成豹子后,别人会以为他是猎物,将他射成个蜂窝豹。   对于自身的安全问题,可谓是非常谨慎小心了。   一名禁卫牵着匹棕色的小马过来,问道:“公子,可想骑马去草场上逛逛?”   洛白瞥了那小马一眼,很想拒绝,可视线落到马身上后就有些挪不开了。   小马养得很好,虽然个头不大,皮毛柔顺光亮,模样看着就很俊,于是拒绝的话又咽了下去:“禁卫哥哥,那你带我去骑一会儿吧。”   营地驻扎的这片草场很大,洛白爬上小马,任由禁卫牵着在草场里走。中途遇到成公公,成公公对小心翼翼一脸紧张的洛白击掌赞叹道:“公子也学会骑马了,真是英姿勃发啊。”   他这太偏移事实的话,惹得牵马的禁卫忍不住转头看一旁,洛白却满心欢喜地道:“不算太英姿那什么,离哥哥还差一点,只是一小点。”   洛白被禁卫牵着走了几圈后,开始试着自己驾驭。这小马是特意选给他的,性格温驯,脚步也稳健,很快他就能骑着马在草场上小跑。   那名禁卫一直守着他,不远不近地跟在身后,洛白越骑越有劲儿,将楚予昭不带他去打猎的沮丧也抛到了脑后。   远远从营地右方走来一个人,手里拎着个木桶,他低着头,像是没注意到洛白,对着他走了过去。直到洛白发出声音提醒,他才慌忙往旁边靠,手也扶了下马身。   这只是个小插曲,并没引起那名禁卫的注意,依旧跟在洛白身后,指点他如何操控缰绳。   洛白小跑一会儿后,越来越熟练,禁卫便留在原地大声指导。如此跑了两圈,原本温顺的小马突然身体一抖,接着就疯了似的对着前方冲出,嘴里还发出长长的嘶叫。   “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洛白抓紧缰绳,竭力使自己不被颠下马背,还着急地大声询问。   那名禁卫看着小马头也不回地冲进树林,赶紧向后奔跑,去骑离得最近的马追赶。   森林里树木高大,洛白一边努力稳住马背上的身形,一边要提防那些横曳的树枝,很是狼狈。他想干脆变成豹跳下马背,又怕被狩猎的人给射死了,只得不停地对着马头喊:“你是怎么了?停下呀,我们慢点跑好不好?”   远处隐约有唿哨声,那是跟随着各自主子的护卫在汇报行踪,免得互相踏入对方地界,引起不必要的误伤。   洛白听到呼哨声便会大喊:“注意啊,我来了,当心点啊,别射错了!!”   小马狂奔出一段后,终于慢下了脚步,渐渐平静下来,最后喷着鼻息站在了原地。   洛白心有余悸地摸摸它的耳朵,问道:“你刚才怎么了?你吓死我了。”   他不愿意再留在林子里,也不知道这是到了哪儿,周围都没有一个人可以询问,只得调转马头循了个大概方向往前走。   小马蹄子轻巧地落在厚厚的落叶上,只发出很小的动静,他感觉到身后似乎有什么,回头去看,却什么也没有。   踢踏踢踏……沙沙沙……   不对,肯定有东西在后面,这里是猎场,难道有野猪?   洛白顿时警惕起来,收紧缰绳停住小马,转头往后面张望,但那沙沙声也随之消失,只听见鸟儿啾鸣和风吹树叶的哗啦声。   没有什么啊。   小马也显得很紧张,它喷着鼻息,四只蹄烦躁地踱着步,洛白正要转身继续走,从那些树木后,突然冲出来几道人影,对着他凌空扑来。   洛白还没反应过来,小马却是受了惊,嗖地一下对着前方冲出,马背上的洛白差点摔下地,赶紧抓紧了缰绳。   人影在后面紧追不舍,小马又撒开了蹄子飞奔,洛白只能将屁股牢牢粘在马背上,带着身后追踪的几条人影,风一般地向前飞奔。   楚予昭此时也带着一队禁卫奔跑在丛林里,禁卫们的马上搭着黄羚羊和麂子等猎物,看得出收获颇丰。   他们已经进入了森林深处,旁边就是猎场边缘,装了用来圈猎场的绳网。   网外面便是数丈高的断崖,下面是一条河流,色泽呈现极深的墨蓝色,看似水流平缓,实则深不可测。   前方枝叶晃动,一只通体雪白的狐狸钻了出来。它看见人后先是怔愣在原地,接着就慌忙往回钻,楚予昭刚抬起手中长弓,狐狸就钻回树林不见了踪影。   想不到猎场还有白狐,禁卫们心中大喜,不待楚予昭下令,就催马冲了出去。   这皇家猎场事先都会清理,具有攻击性的野物会一律清除,绳网外也有巡逻的哨兵,非常安全,没人会想到这里会发生什么危险。   楚予昭却在这瞬间察觉到了不对劲,可还没来得及下令,禁卫们已经冲出去数丈远,没入了树林里。   是了,白狐喜寒,只生长在北方,而且这种毛色的狐狸实属罕见,便是在极北的宁作边境也很难见着,为何就突然出现在京城旁的猎场里?   这个念头在他脑里也就转了一瞬,刚要喝止禁卫,就听前方突然传来噗噗数道破空之声,接着便是马匹的嘶叫,以及金属相撞的声音。   “有埋伏,护驾!”有两名冲在最前的禁卫中箭倒地,其他人立即飞身后转。   砰砰连声数响,空中爆出淡紫色烟雾,浓重的腥味瞬间分布在空气中,同时数道蒙面黑影从周围的树上扑落。   一名禁卫立即从怀中掏出哨子要示警,却发现开始天昏地转,周身都失去了力气,连手都抬不起来,接着就一头栽倒在地上。   “捂住口鼻。”红四唰地撕下衣角绑在脑后,其他禁卫也跟着效仿。   楚予昭已经拔出了枫雪刀,迷药在空中爆开时,也用披风挡住口鼻,从马上直直跃起,往后飞纵出一段距离。   数条黑影从那些树梢上扑落,一部分扑向禁卫,一部分径直冲向楚予昭。   楚予昭抬刀,格挡住最前面两把刺来的利刃,兵器相击,发出冰冷的金属声。   他接着横刀劈出,瞬间有两人无声地跌落在地,胸腹间喷出一道血箭。   黑衣人们也不废话,招招狠辣,皆是要将楚予昭用最快速度解决,楚予昭飞速挥动枫雪刀,数声相击,竟将身遭护得密不透风,没有人能刺伤他分毫。   红四眼见树林还有人影晃动,连忙喝道:“陛下,回营地。”   楚予昭深知不能留在这里,也不废话,一个纵跃上了最近的一匹青鬃马,双腿一夹马腹:“驾!”   青鬃马立即对着营地方向疾驰而去。   所有黑衣人便要去追,禁卫们加紧攻势挡住了去路,一部分黑衣人只能留下和禁卫缠斗,另一部分却纷纷上马追了上去。   一支箭矢呼啸而至,楚予昭俯低身体趴在马背上,并挥刀将冲至身旁的一人斩落马下。   山林里没有道路,中间树木林立,只有边缘处因为搭设网绳,周遭的树木会被清理掉,还算是平坦,所以楚予昭就沿着边缘一路飞驰。   而身后的黑衣人们紧追不舍,时不时放出一支冷箭,楚予昭头也不回地挥刀,一一劈落。   就在这时,旁边林子突然又传来动静,楚予昭心底一沉,以为是刺客的援兵追了上来,却不想随着一声惊恐的马嘶,一匹棕色小马从林子里穿了出来,上面还坐着个身穿白色猎装的人。   楚予昭在这瞬间,已经看清马背上一脸惊慌的人正是洛白。他来不及去想洛白为什么会在这里,因为紧跟着洛白冲出林子的,还有另一队蒙面黑衣人。   追在洛白身后的那些黑衣人,在看清飞驰的楚予昭,以及他身后的那群黑衣人后,不由停下脚步,愣怔在原地。   而紧追楚予昭的那群人,骑在马上也面面相觑,蒙面巾上的眼睛都露出了迷惑。   “哥哥,哥哥。”洛白也看见了楚予昭,一边大叫一边紧抓着小马鬃毛,脑子里也想不出其他话,只惊慌地不停叫哥哥。   在楚予昭惊愕的视线中,那小马昏头昏脑地往前冲,一直冲到悬崖旁才陡然停步。马背上的洛白没提防,一下就被抛了出去,撞在了拦在边缘的网绳上。   那网绳如何经得住这样大力,立即就垮了,洛白在慌乱中扯住一段绳结,只听扑扑几声响,那绳结断裂开,整个人往下方的河里坠落。   “啊!”洛白双手在空中扑腾,企图再抓住点什么。   这道悬崖极高,如果就这样掉进河里,那冲力会将人的五脏六腑都震碎。   这时,一道黑影从奔驰的马背上腾起,直直扑向坠落中的洛白,黑色衣衫被风鼓动,像是一只展翅的巨大鹏鸟。   那人急速下坠,在空中一把抓住洛白的手臂,另一只手在山壁上滑动下落,终于在山壁上抓到一根青藤,止住了两人的下落之势。   洛白悬在空中,惊魂未定地仰头去看,上方那人坚毅的英俊脸庞映入眼帘,正是楚予昭。   “哥哥。”他在呼啸的风声中唤道。   楚予昭没有回答,他左手抓紧青藤,右手将洛白攥紧,两只手背上都用力得鼓起了青筋。   他打量着山壁,想看有没有什么能立足的地方,却见这山壁光滑如镜,他和洛白刚好悬在半山腰,看样子只能想法爬上去。   可就在这时,山顶悬崖边有人探出头来张望,随即一把冰冷的弓箭对准了下方。   不好!   楚予昭心头刚冒出这两字,就见一支箭矢已经发出,带着呼啸的破空之声直直飞来。   他的枫雪刀已经掉在了山崖边,且现在也腾不出手,可如果被这支箭射中,那他和洛白两人都要摔下去。   短短瞬息间,他用力将洛白往旁边抛出,在箭矢就要射中自己的时候踏了下石壁,身体跟着扑出去,那支箭矢就从他们开始的位置险险擦过。   避开这支箭后,两人向着河面急速坠落,洛白不自禁又啊了一声。   楚予昭在空中抓紧了洛白的手,将他猛力一拖揽进怀里,自己的背朝着水面,眼睛却紧盯着头顶上方。   而这时,第二支箭矢也射出,对着两人呼啸飞来。楚予昭盯着那支箭矢,瞳孔骤然紧缩,毫不迟疑地在空中一个翻身,依旧将洛白揽在怀里,他的身体便罩在了上方。   洛白刚被翻了个个儿,就感觉到搂着他的楚予昭身体一颤,不过这短瞬时间根本来不及有其他想法,他视野里只留下楚予昭那双漆黑深邃的眼,两人就轰然坠入河里。   虽然是从半山腰下坠,但这撞击力仍然让洛白有着片刻的昏厥,但随即又被冰凉的水激醒,呛了两口水后睁开眼,发现自己正沉在水里,而楚予昭就在他前方不远处。   这条河水面看着平缓,其下水流实则湍急,楚予昭闭着眼,平静地沉在水中往下流飘,乌黑的长发四散开,一张脸俊美得如同雕塑,却又惨白得不似活人。   洛白忍住胸口被撞击后的疼痛,赶紧划水往前游,但他水性不是很好,眼看楚予昭离自己越来越远,干脆就在水中变成了小豹。   一件白色猎装突然浮出水面,从衣领里钻出来一只小豹,他长长吸了一口气,倏地又钻回水中。   楚予昭已经被冲至挺远的一个距离,洛白拼命拨动四爪,游鱼一般灵活地追了上去。待到近到身侧,猛地潜到他身下,用力往上顶,将人顶出了水面。   楚予昭本就身材高大,洛白顶得很费劲,加上他整只豹沉在水里无法呼吸,只坚持顺水飘了片刻就受不住,干脆往前挪,翻过身,将楚予昭的头揽在胸前,一个用力浮出水面。   这样楚予昭就只是身体飘在水里,头却露出水面,枕在小豹的肚皮上。   出水的瞬间,毛发遮盖了双眼,洛白一边甩头一边去看怀里的人,伸出爪子去他鼻下试探还有没有呼吸。   以前娘经常会躺着不动,他便学会了这个方法,如果爪子上的毛被鼻息吹动,就只是昏迷,不是死了。可他现在爪子湿淋淋的,白毛都黏在一块,根本判断不出来,只能着急地用前爪将人拢住,想找个地方上岸。   当他抬头时,看见不远处的断崖上有人影晃动,知道现在上岸了还会打架。   打架他不怕,可哥哥在,是不能带着他打架的,于是干脆就这样抱着人继续往下飘,只在水面上露出两个头。   洛白怕自己飘得不够快,两只后爪还在水下蹬水,很快就看不见那座山头,一路顺流而下。   他就这样托着楚予昭在水上漂,不知飘出去多远,这才咬住楚予昭衣领,小爪子拼命扑腾,带着他往岸边游。   他力气不算大,几次被楚予昭带着重新飘回水里,又坚持继续往岸边游。等到终于靠上了浅水里的一块大石,他才松嘴,将楚予昭的头揽在怀里休息。 第50章 把你男人扶去坐下   洛白伸出舌头大口喘气, 又去看楚予昭的脸,在他紧闭的眼皮上舔了两下。   哥哥你醒醒啊。   楚予昭紧闭双目一动不动,洛白紧张地看着他, 用爪子将他粘在颊边的一缕湿发拨走。   这处的水已经没有怎么流动, 他突然看见水中飘着丝丝缕缕的红色,心里陡然一惊。连忙将楚予昭的头搁在旁边石头上,自己则钻到了水里,这下就清楚地瞧见, 他后背靠肩的位置插着一支箭。   洛白吓得一颗心直往下沉,立即潜到楚予昭身下,伸出爪子碰了碰那支箭, 有些不知所措。   他浮出水面换了气, 平息了心情, 让自己爪子不要抖, 又潜入水里, 双爪抱住那支箭, 用力往外一拔。   随着箭矢拔出, 楚予昭的身体动了动, 一股鲜血也从伤处涌出。   洛白赶紧咬住楚予昭的衣领,连爬带游地往岸边去, 待到快能踩到底,又变回人形, 站在齐腰深的水中, 托着他的两腋往后拖。   直到将人彻底拖上岸, 他让楚予昭侧躺在两块大石之间的柔软干沙上, 去撕扯他衣袍摆。   因为害怕和紧张, 他的手有些抖, 撕了好几下才扯下一块长布条,再飞快剥掉他上半身的衣袍。   楚予昭闭着眼一动不动,有着劲实肌肉的胸脯似乎也没有起伏,背后的箭伤还在出血,边缘处却泛着被水泡涨的白。   洛白将布条横过他胸口缠绕起来,将背心处的伤口裹好,用力系紧。   ——就像上次在墓穴里,哥哥受伤后那样缠。   将伤口处理好,洛白就蹲在他身旁,静静地守着。   楚予昭光裸的上半身有好几道旧伤疤,其中一道最深的,似乎曾经要洞穿他整个胸膛。洛白很熟悉这道伤疤,便用手指轻轻碰了下,嘴唇翕动着叫了声哥哥。   他手指顺着那伤疤描摹,觉得入手的肌肤有些冰凉,便慢慢俯下身,贴上了他的胸膛。   楚予昭的胸膛肌肉紧实坚硬,但皮肤却如同丝绸般,冰冷中带着细腻,洛白在他耳边喃喃着:“哥哥你不会有事的,肯定不会有事的,我给你暖暖。   片刻后,直到他感觉到楚予昭的身体已经有些回暖,这才直起身,又变成了小豹。   小豹爪子上的毛已经干了,他将爪子凑到楚予昭鼻下,定睛瞧着上面的茸毛。   这一刻他屏住了呼吸,整只豹都紧张到了极致,眼珠子一眨不眨。   当爪子上柔软的茸毛被轻轻拂动时,他整只豹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接着便翻起身,冲到楚予昭头侧,欢喜地用头去拱他脖子。   哥哥,我就知道你没事的,你肯定会没事的。   河水静静地流淌,只偶尔听到远处飞鸟的鸣叫,小豹就趴在昏迷的人身旁,安静地看着他的脸,耐心等着他苏醒。   日头渐渐从身旁的石头上滑下,照在了人身上,他便去后面林子里咬断了几根树枝,连着那些树叶,一并窸窸窣窣地拖来,举在楚予昭头顶,给他挡住阳光。   可能是失血过多,楚予昭惨白的嘴唇起了皮,小豹冲到河边,用小爪子掬起一捧水,仅用后脚直立,慢慢走回来。   但才走至一半,爪子里的水就洒光了,他将爪子对着太阳照,怔怔地看了半晌,突然醒悟自己可以变回人,再用树叶装水呀。   他变回人,就那么光溜溜的钻进旁边树丛,去摘那最大的树叶。阳光从缝隙穿过落在身上,那皮肤白得似要发光。   他摘好几片树叶,重叠成碗状,端了一汪清水回来,一手垫在楚予昭头下抬高,一手缓缓喂入他嘴里。   冰凉的水流进入楚予昭口中,从嘴角又淌了出来,洛白也不气馁,继续小心翼翼地喂。   终于,楚予昭喉结动了一下,开始往下吞咽,接着就大口大口喝起来。洛白心脏狂跳,却强压着激动没有出声。   可剩下的水已经不多,几口就喝光了,洛白连忙将人放好躺着,又跑去河边取水。   这次当他捧着水回来时,脚步一顿,怔在了原地。   楚予昭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睁开了眼,正侧躺在沙地上注视着他。   “哥哥你醒啦?”洛白觉得眼睛都有些发胀,声音也控制不住地发颤。   他心里又是欢喜又是心酸,还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楚予昭嘴唇翕动了下,听不清说的什么,洛白赶紧上前蹲下,将那树叶又凑到他嘴边,紧张地催促:“喝水,哥哥快喝水。”   楚予昭也没拒绝,将那一汪水喝掉了大半,才轻轻摇头示意不喝了,期间转开视线看着远处,一直没有瞧洛白。   洛白将树叶放到大石上,又蹲在他身旁,强行压住激动轻声道:“哥哥,你背上有伤,是被箭射中的,我已经将那箭拔掉了,现在痛吗?”   他并不知道这样直接拔箭不妥,但好在楚予昭身体素质好,箭也不深,拔掉没什么问题。   楚予昭没有回答,眼睛只盯着自己正前方,洛白又挪了挪,蹲在他面前,他便闭上了眼。   “哥哥,痛吗?是不是很难受?要不要我给你吹吹?”洛白迭声追问。   楚予昭依旧闭着眼睛,嘴里却低低地说了句,洛白没听清,便凑近了问:“哥哥你说什么?我没听清,再说一遍吧。”   楚予昭脸色苍白,眉头却深深皱起,终于又沙哑着喉咙吐出一句:“你的衣衫呢?为何什么都没穿?”   洛白低头看了眼自己,突然就有些不好意思,他将分开的两腿并紧了点,抱着膝盖讪讪笑了声道:“在水里的时候搞丢了。”   “你看你现在这样子像什么话?”楚予昭的语气虽然严厉,却低低的透出虚弱,明显没有什么威慑力。   “确实不像话,很不像话。”洛白敷衍了句,又关切地问:“疼吗?我给你吹吹?”   楚予昭睁开眼,面前就是光着的洛白,挡住了整个视线。于是他翻身过来,动作间却扯动伤口,嘴里溢出一声闷哼。   “你不要动,不要动。”洛白紧张地伸出手扶住他肩,“乖乖的不要动,动来动去会疼的。”   楚予昭保持姿势没有动,可洛白正半弓起身,所有部位都大喇喇袒露在他眼前,牛奶白的皮肤晃得人晕眩。   “你去找个东西披在身上。”楚予昭侧过头道。   洛白担心地说:“我怕我离开了你会乱动。”   楚予昭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我不会乱动,你快去找,别让我说话。”   洛白瞧他现在虚弱得说话都很费劲,应该不会继续翻身,便又是纵容又是怜爱地道:“行行行,宝贝儿别说话了,我去找东西披在身上,你就乖乖躺着。”   洛白将他扶着放好,正要起身离开,又奇怪地问:“哥哥你很热吗?耳根子都在发红,哎呀越来越红了,要不要我先给你扇扇……”   楚予昭终于看向他,目光里全是不出声的警告,洛白知道这是让自己闭嘴,便停住话头站起了身。   他起身时,楚予昭又飞快移开视线,洛白伸手捂住下面,有些不好意思地笑:“哈哈,我还光着的,哈哈……”   楚予昭看着远处的河面,紧紧拧着眉头,沉默不语。   这里是两处山壁之间形成的一块夹角,左右都不能通行,后方是一片树林。   洛白进入那片林子四处窜,想找样可以用来蔽体的东西,最终什么也没找着,只在树上扯了片大树叶,伸到下面比划着挡了挡,觉得效果还不错,便又扯了根藤条拴在腰间,将那树叶挂在上面。   当他以这副形象出现在楚予昭面前时,楚予昭只看了他一眼,便转开头,一脸木然地继续看着河面,半晌后才低声道:“将我衣衫剥下来穿上。”   “那你呢?”洛白问。   楚予昭道:“我衣衫下还有裤子。”   洛白觉得剥衣衫没有扒裤子方便,于是道:“不用那么麻烦,我脱你裤子穿就行,衣衫你自己穿着。”   楚予昭深呼吸了一下,紧拧着眉急声道:“叫你剥衣衫就剥,别那么多废话。”   洛白一方面觉得哥哥不管到了什么时候都不忘记皱眉,真是很神奇,一方面又觉得他精神好了些,就连说话声音都大了,心里不免欢喜。   “行行行,依你,就依你,剥你衣衫。”于是他宽容地道。   洛白蹲下身去解楚予昭衣衫,刚才为了缠伤口,衣衫已经被脱到腰际,现在只解开两粒盘扣,就能脱下。   楚予昭一动不动地躺着,洛白手指无意中触碰到他腰际肌肤时,发现他整个人轻颤了下。   “哥哥你怕痒吗?”洛白问。   楚予昭没有搭理他。   洛白也不介意,脱下衣衫后就穿在身上。   这是骑装,楚予昭穿着时贴身精悍,而穿到洛白身上后,则松垮垮像一件宽袍。长度本来只到楚予昭大腿,而洛白穿上后,将他膝弯也盖住了,只露出两条白皙修长的小腿。   他刚穿好衣服,就见远处河面上出现了几只船,因为距离太远看不清,只知道船头上还站着好些人。   楚予昭一直看着那方向,此时突然出声:“过来,躲到石头后面。”   洛白很听话,也不问缘由,立即就跑到石头后藏了起来。   楚予昭躺着的地方在两块石头之间,船上的人也不能看见他,两人就这样看着那几只船慢慢接近。   洛白见那船上人他一个都不认识,但穿着朝廷士兵的服装,便低低啊了一声,说:“哥哥,可以叫住他们把我俩送回宫啊。”   楚予昭却道:“不行。”   “为什么?”洛白奇怪地问。   “不安全。”   洛白满心迷惑,却忍住了没追问,楚予昭却耐心地给他解释。   “我们在悬崖上遇到的是两拨人,一拨在追你,一拨在对付我,他们彼此之间并不认识,目的也不相同。”   洛白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道:“明白了,就是坏人不止一伙。”   楚予昭难得露出个嘉许的神情,又继续道:“既然坏人不止一伙,还能进入防备森严的猎场,就说明咱们身边就有心怀叵测的人。你看刚才官船上的士兵,我们一个都不认识,便不能出声暴露自己,万一他们和那些刺客是一伙的呢?”   洛白看着那几艘官船远去,自言自语道:“原来坏人这么多的吗?”   楚予昭看着他的侧颜,语气不自觉放柔了几分:“别怕。”   洛白转回头,认真道:“我不怕的,我只是觉得坏人太多了,怕保护不好你。”   楚予昭听完这话后一怔,接着便垂下眼眸,沉默半晌后才开口道:“这里不能久留,我估计来寻找咱们的起码会有三批不同的人,我们得尽快离开。”   洛白挠挠脸:“可是我们从哪里离开呀?从河里游到对面去吗?”   “对面很危险,肯定有人在岸边搜寻,我们从身后这林子穿出去,去后山找个地方歇息,等我恢复一阵子,再设法联系到成寿。”   洛白转头看向身后的林子:“这里能出去吗?我刚才没见着有路。”   楚予昭转头看向右方,说:“那处石头后面放着一个鱼篓,说明平常有渔民会来到这儿捕鱼。既然有人到,那就有路。”   洛白直起身,果然在两块石头之间看见一个鱼篓,仅仅只露出一个篓口。   “哥哥你好厉害啊,都能看见这里有个鱼篓。”洛白崇拜得两眼发光。   楚予昭本来连说了许多话,有些疲惫,可听到这儿也忍不住道:“这鱼篓一直在那儿,难道看见很难吗?”   “我刚才也看见了,可我以为是颜色很深的石块呀,想不到你能认出来那是鱼篓。”   楚予昭有些无语,却也不想耽搁,便勉力用胳膊撑起身,嘴里道:“走吧,去后面看看。”   “好。”洛白赶紧过来,两脚分别跨在他身侧,弯腰去扶住他两腋往起拎。   楚予昭嘴唇动了动,终于忍住没有说话,任由洛白就着这个姿势开始使劲。   “嗨……嗨……哥哥你有点重啊。”洛白咬着牙,额头都崩出了青筋,将楚予昭慢慢撑了起来。   待他站直身体后,洛白又拿住他一只胳膊搭在自己肩上,另一只手揽住他的腰,说:“走吧。”   两人慢慢走向林子,楚予昭虽然脚步虚浮,走得却也算还稳当,身体的一半重量都被洛白承担了去。   “刚才你是怎么把我弄上岸的?”楚予昭问。   洛白总不能说自己变成豹,便道:“我就使劲推啊游啊,推啊游啊,一会儿就到了岸边了,那个,因为太用力,连衣衫都在水里掉了。”   他觉得自己这句话可真妙,不但解释了怎么将哥哥推上岸,还将衣服掉落的原因解释了出来。   楚予昭没有再问,洛白偷眼看了下他,见他只垂眸看着脚下,也不知道究竟信了没有。   林子里树木纵生,不是很好走,但发现的确有条小路。   小路穿过山腹,洛白扶着楚予昭边走边歇,没过多久,便看见路旁有一座不大的院子。   楚予昭停步打量了会儿院子,思忖自己和洛白若不找个地方落脚,终会被人发现,便对洛白道:“扶我去院子那里看看。”   “好。”   洛白推开院门,看见院子里只坐着名年迈的老太,正弯腰剥着豆荚,便唤了声:“奶奶。”   那老太似是耳朵不太好,并没有抬头,洛白便提高音量道:“奶奶。”   老太这次听见了,浑浊的双眼看向院门口,半晌后才问:“谁啊?”   “奶奶,我是洛——”   “老人家,我俩是去前面县城省亲的,结果在路上被落石击中受了伤,想在您这儿休息一阵子可好?”楚予昭打断了洛白的话。   老太颤巍巍站起身,走到两人面前上下看,目光扫过楚予昭只缠着布带的上半身,还有洛白光裸的小腿,“哎哟,怎么伤成这样了。”又咧开干瘪的嘴,拉住洛白手道:“囡囡快进来,快进来。”   “好哦,谢谢奶奶。”洛白并不在意老太叫他什么,连忙扶着楚予昭进了院门。   倒是楚予昭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   洛白的玉冠已经掉了,如瀑长发披散在肩头,一张脸秀气精致,遇上眼神不太好的,真会当他是个女孩子。   跨进院子,楚予昭不动声色地将四周打量了遍,再跟着老太进了屋子。   这间屋子里很简陋,只有一张木板床和一个木柜,但也很干净,四处没有灰土,木板床上还垫着厚厚的稻草。   楚予昭走了这么长一段路,脸色看上去很不好,洛白想将他搀到木板床上躺着,却被老太阻止了。   两人看着老太从柜子里取出一床陈旧却干净的床单,铺在了稻草上。   “把你男人扶去坐下。”老太对洛白说。 第51章 气得牙痒痒   等老太退出屋子, 洛白便扶着楚予昭在床上躺下,自己再拖过小凳坐在床边,双手托着腮帮子盯着楚予昭看。   楚予昭闭眼躺着, 本想忽略他的视线, 可这样的目光想彻底忽略也太难,便忍无可忍地问:“你就一直看着我干什么?”   洛白说:“那我也没有其他事好干啊。”   “院子里有棵老槐,肯定有鸟窝,你去看看。”楚予昭道。   “不去。”洛白干脆地拒绝。   楚予昭问:“你不喜欢看小鸟吗?”   “喜欢。”洛白道:“但是你比小鸟更好看。”   楚予昭就像突然被什么堵住了嘴, 转回头看着头顶的木梁不说话了。   房门被推开,老太端着一个木箱走了进来。她将木箱放在床头,揭开盖子对洛白道:“囡囡, 这些伤药是我老头子以前留下的, 他是猎户, 经常受伤, 这些药很好用, 你给你男人擦上。”   伤药哦, 伤药好。洛白眼睛一亮, “谢谢奶奶。”   老太平常也很少见人, 看着洛白喜欢得紧,又起身道:“我去给你们做吃的。”   “多谢了。”楚予昭也躺在床上道谢, 又问:“老人家,可有合适的鞋袜给他找一双穿。”   洛白顺着老太的视线看向自己脚, 动了动几根白嫩的脚指头。   “怎么鞋袜也没啦?走, 去洗洗脚, 奶奶给你找鞋袜。”老太伸手去拉洛白。   洛白转头看了眼楚予昭, 见他没有反对, 便跟着老太出了屋。   洛白坐在厨房小凳子上, 脚泡在木盆里,手里拿着老太给他找来的鞋,好奇地翻看。   “奶奶,我还是第一次穿这种颜色的鞋呢。”   那是双黑色鞋面的布鞋,有些旧了,但洗得很干净,鞋面上用彩线绣着两只栩栩如生的蝴蝶。   “这是我孙女还在家的时候穿的,她嫁去山那边,鞋就留在屋里,她是大脚,我看你也是大脚,穿穿看合适不。”老太在烧开水,笑眯眯地道。   洛白的脚并不大,骨架纤小,脚背稍有点肉肉的圆润,但相比平常女孩子的脚,的确算是大脚。   “唔,我是个大脚,跑得快。”洛白得意地动了动水中的脚指头,又捧着鞋赞叹:“奶奶,我就没穿过这样好看的鞋,好喜欢啊。”   “喜欢就行,穿好了去给你男人擦药。”老太笑得合不拢嘴,“我再去找找套孙女的衣衫给你换上。”   “谢谢奶奶。”   洛白穿好鞋,小跑出厨房回到屋里,见楚予昭已经直起身坐着,正在拆胸口缚着的布条,忙道:“让我来,你别动。”   楚予昭自己也的确不方便,便没有反对,任由洛白将那布条一圈圈解开,露出了箭伤。   饶是洛白已经见过那处伤口,可再次看见时,还是觉得心脏抽紧,牙齿也咬紧了唇。   楚予昭察觉到他迟迟没有动作,问道:“怎么了?”   洛白抽了抽气:“哥哥,我觉得好痛啊。”   楚予昭沉默一瞬后,道:“已经不痛了,你上药吧。”   “嗯。”   楚予昭已经察看过那些药,拿起其中一只小瓶递给洛白:“药粉撒在伤口上。”   洛白拔出瓶塞,将药粉细心地撒进伤口,察觉楚予昭背上的肌肉在那瞬间崩得很紧。   “是不是很痛?”他慌张地问。   楚予昭咬着牙没做声,缓过这阵针刺般的疼痛后才哑声道:“没事,你继续。”   他光滑的背脊上已经渗出汗珠,顺着肌肉间的沟壑往下滑,洛白稳了稳心神,咬着唇继续往伤口里倒药粉。   等到上完药粉,楚予昭又拿起一只小罐和竹签递给他:“涂在伤口周围。”   洛白用竹签挑起小瓶里的一块药膏,却没有直接涂,而是先抹在指尖,再用手指细细擦过伤口旁的完好肌肤,动作间非常小心翼翼。   楚予昭感觉到背后有清凉散开,缓解了开始的疼痛,被洛白的指尖触碰到,犹如蝴蝶轻触,身体不觉有些僵硬。   上好药,洛白拿起药箱里的干净白布给他裹伤口,楚予昭垂眸看着床边穿着布鞋的脚,视线落在那两只展翅的彩蝶上。   刚裹好伤,老太又推门进来,手里托着几件衣物,道:“这是我孙女和老头子留下的衣衫,不嫌弃的话就穿上吧。”   “不嫌弃,不嫌弃。”洛白小跑着上去接过衣衫,高兴道:“奶奶你真好,我好喜欢你呀。”   谁都能听出来洛白话里的真心实意,老太还没接触过这样直白的情感表达方式,心里受用得很,抓过洛白的手,拍了拍他手背道:“那快换上,奶奶去给你们做饭。”   待到老太出了门,洛白将衣裳放到床上,抖开。   这分别是两套衣衫,一套是蓝黑色的布衫和裤子,一套是藕粉色的长衫。洛白一眼就看中藕粉色的,觉得这颜色鲜亮,不像另一套灰扑扑的,但又觉得朕没准也喜欢这套,便让他先选。   楚予昭瞥了眼洛白,见他眼珠子就粘在那套藕粉色衣衫上,便道:“老人家估计是拿错了,等下我让她找找,看还有没有其他可以穿的吧。”   “啊?什么拿错了?你不喜欢这件漂亮衣衫吗?”洛白茫然地问。   楚予昭盯着他看了会儿,问道:“你喜欢?”   洛白有点不好意思地道:“喜欢呀,不过哥哥要是喜欢的话,你就穿这个,我穿另一套。”   “不用了,我也不喜欢,你就穿这件吧。”   洛白高兴地拿起那条蓝黑色裤子,对着楚予昭比划,又要去脱他身上的长裤,被楚予昭眼疾手快地按住。   “做什么?”   “我给你换裤子。”洛白说。   楚予昭镇定地道:“不用,我还没伤得那么严重,可以自己换。”   “唔,好吧,那我看着你换。”   楚予昭转头看向洛白,对上他那双水汪汪的眼,道:“你去看院子里的鸟窝,等我换好后再进来。”   “我不喜欢看——”   “你喜欢!”   洛白撅了撅嘴,踏着重重的脚步出屋,再重重关上了门。   楚予昭开始换衣衫裤子,虽然背上有箭伤,但只要动作不过大,也不是太难,等到换好后,才对着屋外喊了声洛白。   洛白进了门,低着头走到床边,在看到那件藕粉色衣衫后,心情又开始好转。   他用手珍惜地在布料上抚过,又贴上脸蹭了蹭,陶醉地闭上眼:“这颜色好好看啊,是我梦中见过的漂亮颜色。”   楚予昭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洛白直起身,站在床边开始扒衣服,楚予昭闭眼慢了点,那大片的肌肤就那么突然出现在视野里。   他怔了下,移开目光去瞧墙壁,嘴里似叹息了一声:“你下次脱衣衫的时候,提前要说一下。”   “哦,那我要脱衣衫了。”赤条条的洛白得意地道,拿起那件藕荷色衣衫往身上套,边套边惊喜道:“哇,还有小花,黄色的小花,哇,好漂漂啊,黄色的边,我就没穿过这样好看的衣衫。”   墙壁上有块深色的霉斑,楚予昭就盯着那里,蹙着眉,似乎对那块霉斑很感兴趣似的。   “咦,我怎么觉得这衣衫不太对劲啊,下面好宽哦。”   直到听见洛白的疑问,楚予昭才转回了头,目光有着一刹那的凝滞。   屋中央背朝他站着个人,穿着藕粉色的长裙,腰肢被掐得盈盈一握,如瀑黑发披散在肩后。   那人缓缓转过身,眉目如黛唇如点绛,肌肤白胜雪,这间简陋的屋子似乎都随着绽放出光彩。   “这衣衫怎么回事啊,下面真的好大啊。”洛白一边嘟囔一边用手整理裙摆,抬头时看见楚予昭正盯着他,神情有些奇怪。   “哥哥,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楚予昭看着他摇了摇头,目光黑沉沉的。   洛白岔开腿半蹲下去,用手伸进裙摆摸索:“有点不习惯,感觉有风在往里面灌,屁屁和鸟儿都凉飕飕的。”   像是什么魔咒被打破,楚予昭瞬间恢复过来,他木着脸道:“你觉得奇怪,是因为这不是长衫,而是一条裙子。”   “裙子?哈?裙子?”洛白惊讶地低头看,沉默一会儿后恍然道:“确实是裙子哦,那些漂亮姐姐穿的就是这种。”   楚予昭看着他神情,刚想说你如果不想穿,就重新去找一件,不想洛白又露出了惊喜:“我穿裙子啦?那我就是漂亮姐姐啦?”   楚予昭剩下的话便及时咽了下去。   “呜呜呜,这条裙子好好看,我是漂亮姐姐,好好看,我是漂漂的猫猫王姐姐……”   楚予昭叹了口气,慢慢躺了下去,说:“把咱们换下来的衣裳拿去埋了。”   “埋了?”   “埋深一点,不要被人发现。”   “哦。”   洛白不是很明白为什么要把衣服埋了,却也听话地将脱下来的衣服卷成卷儿,去院子里找了把小锄头,从院子外绕到山脚下,挖了个坑埋好。   傍晚时分,老太煮了两大碗面,洛白和楚予昭都吃光了,洛白更是将汤都喝了个干净,还伸出舌头卷走碗底的葱花。   “囡囡别舔碗,没吃饱的话奶奶再给你做。”老太赶紧道。   洛白打了个饱嗝:“其实我吃饱了,就是觉得最后那点葱花舔起来最香。”   吃完饭,天也黑了,老太收拾好碗筷便进了自己屋子睡觉,洛白也爬到了床上。   他展开床尾叠好的被子,一半搭在楚予昭身上,自己再爬到床里侧,掀开被子一角,毫不见外地躺在了楚予昭身旁。   被子虽然陈旧,却很干净,还散发着淡淡的阳光味道,洛白慢慢往楚予昭方向挪,贴近他,将脑袋搁在他肩头上。   “哥哥,我今晚一定睡得很香,什么都把我吵不醒,因为可以挨着你睡。”   “你的味道真好闻,让我闻闻。”   “啊……这一定是最好闻的味道。”   楚予昭垂眸,自上而下看着肩头处那颗毛茸茸的脑袋,还有那抽动的挺翘鼻梁,伸出一只手指,将那脑袋慢慢推开。   “去那一头睡。”他淡淡道。   洛白道:“可是我想和你睡在一块儿。”   “不行。”   “我能不能——”   “不能。”楚予昭冷酷地打断。   洛白扬起脸,一双水润的大眼睛哀怨地看着楚予昭,又在那近在咫尺的浅棕色脖颈上亲了一下:“哥哥,让我睡在这儿嘛。”   他偶尔会对着娘这样撒娇,如果看她表情不是太严肃,凑上去亲一下,效果更好。   在那柔软的唇瓣触碰到脖颈时,楚予昭身体顿时僵住,片刻后,才语气不太自然却生硬地道:“让你去那一头,废话那么多?”   洛白没辙了,只得不情不愿地往床尾爬去,再钻进了被子里。   楚予昭吹熄了油灯,屋内有着刹那的黑暗,又在月光下慢慢亮了起来。   洛白整个人缩在被子里,听着楚予昭沉稳的呼吸,想起了白天的事,忍不住问:“哥哥,你说白天是两波坏人在追我们,你知道那两波人是谁吗?”   楚予昭没有说话,就在洛白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却突然开口了:“如果我死了,谁能获得最大利,谁就是背后主使者。”   楚予昭闭着眼睛安静躺着,可洛白就在床尾翻来翻去,一双脚不时会蹬着他。   “不好好睡觉翻来翻去做什么呢?”他低低地问。   洛白停下翻腾,道:“我觉得好热啊,怎么也睡不着。”   这是初秋,气温的确偏高,且被子也挺厚,洛白觉得热也是正常。   楚予昭闭着眼道:“热就少盖点,将腹部胸口搭上就行了。”   洛白有点烦躁地踢着腿,脚后跟一下下落在床上,说:“我就没有盖被子,还是觉得热。”说完又奇怪地问:“哥哥你不热吗?”   楚予昭一直保持着平躺姿势,被子就搭在腹部以下。   “不热。”他又补充了一句:“心静自然凉。”   “那是什么意思?”   楚予昭其实并没有睡意,便想给他解释,刚侧过身看向床尾的人,一句话就哽在了喉咙里。   月光下,洛白的裙子已经堆到了腰际,腰部以下全露在外面,两条白生生的腿还不时抬起,所有风光都大敞着。   “你在干什么?”楚予昭咬着牙低喝:“谁让你把裙子撩起来的?”   “啊?”洛白停下扑腾的腿,茫然道:“我没有撩裙子啊,睡着睡着,它就自己爬上来了。”   “把裙子放下去,不准抬腿。”楚予昭压低声音厉喝:“不,去找条裤子穿在里面。”   洛白不依了:“穿裙子都热,我才不要穿裤子。”他狡黠地补充:“再说也没有裤子啊,奶奶就给了我这条裙子,你剥下来那条裤子本来我可以穿的,但你却让我埋了。”   楚予昭似乎被他的话噎住,半天后才开口道:“那你过来,睡这边。”   他实在是不想睁眼就看见大片风光,按说那风光无比旖旎,现在却只让人气得牙痒痒。   洛白道:“是你刚才让我睡床尾的,现在又让我去床头,真麻烦,不去。”   楚予昭错了错牙:“过来。”   “不过来。”   眼看楚予昭就要发怒,洛白这才起身往床头爬,还无不得意地道:“还是想我陪你睡觉吧?哼,我就知道。”   洛白坐在枕头侧,挠了挠下巴:“哥哥,我可以把裙子脱了睡觉吗?”   “不可以。”   “可是真的很热。”   楚予昭侧头看向他,洛白已经将上半身几颗盘扣解开了,露出一片白得发光的肌肤,长发垂落在胸前,半遮半掩,在月光下有种难辨雌雄的美。   他突然就有些仓促地转开视线,低声道:“那就脱掉吧。”   也许正是因为这条裙子,才让他恍惚,如果脱掉了,反而会没有异样的感觉。   “嗯,好。”洛白一边应声,一边开始扒身上的裙子。 第52章 我觉得你特别喜欢我   等到洛白钻进被子后, 楚予昭突然为自己这个决定后悔了。   “哥哥,你身上凉凉的好舒服。”   一片细腻柔滑的肌肤紧贴上楚予昭手臂,一只温度很高的手, 也抚上了他的腹肌。   楚予昭下意识往旁避开, 这下动作有些大,扯动了背上伤口,又皱眉闷哼了一声。   “怎么了?伤口痛吗?”洛白充满担忧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热热的气息就扑打在他脖颈上。   楚予昭在那瞬间屏住了呼吸, 有些生硬地道:“你躺过去些。”   洛白哦了一声,往旁挪了点,还自己解释:“娘说我像个火炉, 的确不能挨着你, 把你给热到了。”   楚予昭慢慢吐出口气, 不知道自己方才稍显急促的心跳被洛白听到了没有。   洛白身体虽然挪开了, 脑袋却依旧搁在楚予昭肩头, 微垂着眼, 长睫毛就在他肩头上扫过, 让楚予昭觉得那处似乎停了只蝴蝶, 不时会振翅,搅得人有些心烦意乱。   洛白没有再动, 安静中只听到两人的鼻息,就在楚予昭以为他已经睡着时, 他突然幽幽地道:“哥哥, 你今天为什么要救我呀?”   楚予昭闭着眼道:“我答应过你娘要照顾你, 难道看着你死?”   “可是, 可是。”洛白组织了会儿语言才道:“可是你不用那样去救我的。”   他相信自己遇到普通危险时, 哥哥会救他, 但是当时那种情况已经超过普通危险很多很多,哥哥为了救他才受伤,这让洛白很不安,同时也很愧疚。   他的话并没有说清楚,但楚予昭瞬间便明白他的意思,道:“我没想那么多。”   洛白仰头看他的侧脸,看他在月光下高挺的鼻梁和脸部轮廓,半天都没有转眼。只觉得心里热热的,可以就这样盯着人一直看下去。   “看什么?”楚予昭依旧平躺着,嘴里淡淡的问。   洛白这次却没有说看哥哥,哥哥真好看之类的话,只喃喃道:“哥哥你对我真好。”   他打了个呵欠,眼角都溢出了泪水,便在楚予昭肩头蹭掉,用迷迷糊糊的声音说:“哥哥,奶奶说你是我男人。”   楚予昭本已闭上眼,又倏地睁开斥道:“别胡说。”   “又不是我说的,是奶奶说的,说你是我男人。”   “她是不清楚,你不要跟着胡说一气。”   洛白想了下,问:“那你做我男人行不行?”   楚予昭错了错牙:“不行。”   洛白沉默片刻后道:“既然你不想做我男人,那我做你男人好不好?”   “不好。”   洛白有些遗憾地咂咂嘴,没再说什么,移动着调整位置,方便更贴近楚予昭,又不会让他感觉到很热,这才闭上眼睡了过去,很快就响起呼噜呼噜的轻鼾。   楚予昭听着这近在咫尺,就像扯着他耳廓,对着他耳朵眼里发出的鼾声,以为自己会被吵得睡不着,没想到也极快地陷入梦中。   “哥哥,你帮我抓小鱼呀,你看你把小鱼都放走了。”   “哥哥,过来一点,这边的小鱼很多。”   “哥哥,哈哈哈哈,小鱼在咬我脚趾头。”   “哥哥,哥哥……”   楚予昭又听到了一连串稚嫩的欢声笑语,看见了那条波光粼粼的小河。挽着童髻的青衫小男孩,正弓着腰在河里摸小鱼,半截衫摆都飘在水里,被浸湿了。   他听到自己在提醒:“你快上岸去,衣衫都湿了,快脱下来晾晾。”   那青衫小男孩便笑着道:“那你给我抓小鱼吗?抓住三条小鱼我就上岸。”   “行,那你快上去,我给你抓。”   他看见弓着腰的青衫小男孩突然就直起身,露出了粉雕玉琢的一张脸庞。那双眼睛很大,却笑得弯弯地看着他。   楚予昭经常会做这个梦,他也知道自己处在梦中,以一种观看者的角度,听梦中两名男孩的对答。   他知道其中一名是自己,另一名始终看不清容貌,只是根据对话推断那是楚予策,这还是第一次将那男孩看清。   男孩儿长得很漂亮,但五官却分明不是楚予策,楚予昭心里暗暗吃惊,想走前两步看得更仔细些。   可不管他怎么靠近,和男孩儿之间始终保持着一段距离,他站在原地诧异了会儿,便从梦中醒来了。   楚予昭睁开眼,先打量了四周,确定没有异常后,才看向躺在身旁的洛白。   现在已是深夜,燥热的气温降下来,洛白没有再将手脚伸到被子外,而是紧紧抱着他手臂,一条腿还搭在他的大腿上。   洛白的脸就侧靠在他肩头,一侧被压得有些变形,显得嘴巴似是嘟着。楚予昭动了动,想将自己手臂抽出来,就见他不满地嘟囔了句,反而将他手臂抱得更紧。   楚予昭不再动了,只睁眼看着天花板,脑中不自觉又浮起梦中的那名小男孩。   明明在梦中瞧得很仔细,但现在那容貌又让他想不起来,只记得一双眼睛又圆又大,像是盛着两泓波光。   ……也像是身旁洛白的眼睛。   楚予昭下意识又看向依偎在身侧的洛白,想去瞧他的眼睛。但那双眼睛却紧闭着,只能看见两排长长的睫毛,给下眼睑投下一片阴影。   他就这样看了好一会儿,直到洛白突然皱起了眉,有些不安地动着头,嘴里发出模糊的呓语,像是正在经历梦境。   楚予昭认真去听,断断续续捕捉到哥哥,往岸边游,不要沉之类的字眼。   他脸上神情柔和下来,慢慢侧身面朝着洛白,抬起另一只没有被他抱住的手臂,轻轻拍抚他的背。   如此片刻后,洛白终于安静下来,又打起了很有规律的小鼾。   楚予昭便保持着和他面对面的姿势,就这样鼻息相闻着交颈而眠。   禄王府。   陈设豪华的书房里,楚予垆沉着脸坐在正中椅子里,下首站着两人,其中一人手臂负伤,缠着厚厚的白布。   “你没有看出来那些蒙面人的来历吗?”楚予垆问。   受伤的人摇头:“王爷,属下听您的吩咐,和弟兄们去抓那洛公子,可不巧遇到了正在追昭帝的人。待到昭帝和洛公子都掉下了崖,那些人不由分说对着我们就砍,所有弟兄都没了,只剩我躺在树后面装死,才留下一命,等着回来汇报给王爷。他们自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也没有拉下蒙面巾,武器都是寻常,看不出来什么来历。”   楚予垆沉吟片刻后道:“你下去吧,这些天就在屋里不要出去。”   “是。”   等那人退出屋子,楚予垆看向另一人,问道:“王瑾,你怎么看?”   王瑾是楚予垆的谋士,闻言上前一步道:“不管那些蒙面人的背后主使是谁,可事情恰恰就这么巧,王爷想抓住洛白送给辛公子,却不想有人还有更大的图谋,还意外撞上了。王爷,您要抓洛白这事千万不能透露分毫,免得和那事搅合在一起,到时候难免会引火上身。”   “这点分寸本王还是知晓的。”楚予垆阴沉沉地笑了下,“想不到有人比本王还要心急啊……”   王瑾道:“现在皇帝下落不明,生死未卜,朝局一触即发,王爷您现在最好是能亲自去找皇帝,四处搜寻,不要再留在府中。”   “如果本王找到他的话……”楚予垆看向王瑾。   “王爷万万不可。”王瑾忙道:“您舅舅冷将军还在宁作边境,便是闻讯赶来,也要耗上数天,王爷在京城里没有兵,一旦发生动乱,得益者绝对不会是王爷。”   楚予垆眯了眯眼:“你的意思,本王还要去保护皇帝?”   “对,王爷您现在最不能让皇帝发生什么意外,不然下一个目标马上就是您。”   楚予垆问道:“那你觉得得益者会是谁?”   王瑾道:“既然有人想杀皇帝,那么他就有很大的把握,能在皇帝死后拿到皇位。刺杀者也就是得益者,王爷觉得,这人最有可能是谁?”   楚予垆站起身,来回踱了两圈,嘴里喃喃道:“秦韵是唯一能碰到兵权的人,但身份所限,没有楚予昭在前面撑着,她便什么也不是,她应该是最希望楚予昭活着的人。楚琫嘛,手里没有一兵一卒,胸无大志的闲散王爷,整日只会斗鸡追狗,楚予昭就算死了,皇位也轮不到他头上……”   王瑾沉吟道:“是啊,可王爷别忘记还有几名藩王,他们可是拥有大批私兵,且也是有皇室血脉的。”   楚予垆兀自出了会儿神,又道:“不管他是谁,王瑾,你给我派出人手,每名藩王底下都安插上棋子,本王要知道他们的一举一动。”   “明白,属下早在年前就把这事办妥了,正盯着呢。”   “嗯,那就行。”   楚予垆系好顶上的扣子:“本王现在就要出府,亲自去寻找我那好皇弟,今晚恐怕是没得睡觉啰……”   洛白第二天醒来时,看见床上空荡荡的,屋内也只有自己一人。他慌忙下床,鞋也顾不上穿,就这样跑到门口拉开了屋门,直到瞧见院中那道颀长高大的背影后,才松了口气。   楚予昭就站在院中的梨树下,眺望着远处的群山,清晨阳光从摇曳的树叶间洒落,光斑在他脸上跳跃。   听到身后的动静,他转身看着洛白,视线滑落到他的光脚丫上,皱了皱眉头:“去把鞋穿上。”   洛白依着门框嘻嘻笑:“慌了,我还以为你走了。”   楚予昭的目光像是在说你在讲什么废话?又转回身继续看着远方。   “囡囡,准备吃早饭了。”老太从厨房探出个头,手里拿着木勺。   “哎,知道了,奶奶。”   小方桌就摆在梨树下,一竹篮颜色偏黄的窝头,还有一碟腌肉和一陶钵粥。   三人围坐在桌前吃早饭,老太将腌肉夹起来放在两人粥碗里:“吃,吃肉,多吃点。”   腌肉有些干硬,应该是放了很长时间,洛白一口咬下去,要撕扯一番才能咬动,但嚼在嘴里很香。   “奶奶,您也吃。”洛白边嚼边说。   老太笑得露出残缺的牙:“奶奶咬不动,你们俩吃。”   她长年独居在这群山深处,家里能来客人,面相好看嘴又甜,心里着实高兴,什么好吃的都拿出来。   洛白去看楚予昭,见他也正不紧不慢地吃窝头,便歪着身子凑过去小声问:“好吃吗?我觉得好好吃哦。”   楚予昭瞥了他一眼,看他那张油汪汪的嘴,淡淡地说:“坐好,吃你的。”   腌肉旁边还摆着一碟鲜红的菜,洛白伸出筷子去夹,被楚予昭托住了手腕:“这是辣椒酱,你吃不了。”   “辣椒酱?我尝尝。”   雪夫人做的饭菜都很清淡,洛白从小就很少吃辣,进了宫后,那些菜肴多精致,少辛辣,更是没见过这样满满一碗都是辣椒的菜。   楚予昭却不放开他的手,警告道:“你平常都没吃过辣,吃这种怎么受得了?”   “我受得了,受得了。”   老太也在旁不满地道:“哪个囡囡不吃辣?吃得辣,性子辣,才不会被婆家欺负。”   洛白忙不迭点头:“对对对,哥哥快让我吃,我不想去婆家受欺负。”   楚予昭额角跳了跳,一时晃神,被洛白眼疾手快地抽出手,夹了一点辣椒酱喂进了嘴,咀嚼两下后,眼睛都亮了。   “好吃。”   楚予昭看着他,见他并不觉得如何辣,也就不再管,任由他吃。洛白吃了几下觉得不过瘾,还挑了一大团涂在窝头上,将那窝头都染得红艳艳一片。   “你这样能吃下去吗?”楚予昭忍不住皱着眉问。   “能,再多的都能。”洛白得意洋洋地将那窝头往嘴里塞,狠狠撕了一大口在嘴里。   楚予昭就一直盯着他,看他鼻子和额头上开始沁出细小的汗珠,原本白皙的脸和脖子也变红,咀嚼的动作慢慢变缓,最后张着嘴,开始呼呼喘气。   “吐出来。”楚予昭伸手接在他嘴下,厉声催促。   洛白喘着气看他,又闭上嘴重新咀嚼,腮帮子鼓起一大团,含混地说:“不吐,舍不得。”   他这口窝头咬得太大,嚼得很费力,偶尔张嘴吸两口气。却不想越着急越咽不下去,嘴里和喉咙像是要燃烧起来,也被辣出了眼泪。   他泪眼模糊地看对面楚予昭越来越黑沉的脸,一边加大力度嚼,一边抬手拭泪。   楚予昭忍无可忍,将筷子往桌子上一拍,大步去了厨房,顷刻又端了一瓢清水出来。他站在洛白身旁,将手接在他嘴边,大声喝道:“吐了。”   洛白已经快崩溃了,赶紧将嘴里的窝头吐到他掌心,楚予昭又将水瓢递过来:“快喝。”   待洛白接过水瓢大口大口喝水,楚予昭去了厨房洗手。   洛白将那瓢水喝了大半,嘴里才轻松了些。楚予昭出来时,便看见他乖乖坐在桌子旁,两只眼睛红得兔子似的,嘴唇也又红又肿,正可怜兮兮地看着他。   楚予昭重新在桌子前坐下,问他:“以后还吃辣吗?”   洛白咳嗽了两声,不敢再说还吃,只嗫嚅道:“不这样吃多了,可以吃一点点。”   老太给他重新夹了个窝头,笑呵呵道:“一次别吃太多,慢慢来。”   “唔,谢谢奶奶。”洛白接过窝头,筷子又伸向那碟辣椒酱,视线瞥过对面,瞧见楚予昭正满脸阴沉地盯着他,吓得手一颤,筷子在空中拐了个方向,只夹起旁边碟子里的咸菜。   吃完饭,老太收拾碗筷,楚予昭站在院外光亮处,唤洛白道:“过来。”   洛白不明所以,却也乖乖走了过去,像是只受到主人召唤的小狗。   “张嘴。”   洛白张开嘴让他看。   楚予昭看了他嘴里和喉咙,见没有红肿,又摆手道:“行了,过去吧。”   洛白却没有动,只盯着他看,两只眼睛亮闪闪的,楚予昭于是又问:“一直看着我做什么?”   洛白凑近了些,像是说悄悄话一般小声道:“哥哥,你一定特别特别喜欢我。”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是笃定的,还带着不加掩饰的雀跃。   楚予昭斜斜瞥了他一眼,嗤笑般从鼻子里哼了声,洛白却毫不介意,又踮起脚凑到他耳边道:“你最爱干净了,可刚才你能用手接我咬过的窝头。”   楚予昭伸出手指将他推远,洛白却脚下不动,反而往他身上黏。他只得退后半步:“好好站着说话。”又像是解释般道:“只是我答应你娘要照顾你而已。”   “我不信,你就是特别特别喜欢我。”   洛白像个无赖般嘻嘻笑,双手去环他的腰,去瞧他的脸,被楚予昭将手掰开,脑袋也转向一旁。他又去搂,楚予昭再掰,继续搂,楚予昭终于放弃,任由他搂着自己,目光深邃地眺望着远方。   只是那脸上看似无奈,实则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浅淡笑意。 第53章 我不记得我是谁   洛白靠在他胸口左右摇晃, 见老太要打扫院子,便去帮忙,老太没有拒绝, 叮嘱两句后回房休息去了。   楚予昭站在树下, 看着他熟练的动作,问道:“你以前会帮你娘做事吗?”   “有时候帮,有时候不会帮。”洛白说:“如果挨了揍就不帮,我心里生气呢。”   “经常挨你娘的揍?”   “也不是经常。”洛白将树叶都扫进撮箕, 道:“我娘也不会老是揍我,而且她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出门,家里就剩下我。”   楚予昭问:“就剩你一个, 那吃饭怎么办?”   “我自己做呀。”   “哦?你还会做饭?”   “会。”   洛白将撮箕和扫把放去院角, 转过身拍拍手道:“我做饭可厉害了。娘只要不在家, 我饿了就去米缸里舀米做饭。”   他假装两手捧着什么, 小心翼翼往前走, 嘴里绘声绘色道:“先舀一瓢水端到锅前, 往里面倒, 水瓢边上有个豁口, 就让水从那儿出去,边倒边念。”   他做出倾倒的动作:“洛白打青蛙, 青蛙呱呱呱,洛白打铁柱, 铁柱哇哇哇。我错啦, 救命啊, 洛白别打啦。”   等到这句念完, 他猛地把水瓢端平:“好了, 就不用再加水了。”又沉稳地做了个盖上锅盖的动作:“现在就可以煮饭了。”   “还行。”楚予昭轻咳一声, 摸摸自己鼻子:“那你怎么知道饭煮好了没?又要念多少遍这类打青蛙?”   洛白不可思议地看着他,那目光像是在看一个傻子,又老成地叹了口气:“哥哥你连饭都不会煮吗?揭开锅盖一看,不就知道熟没熟了?”   楚予昭:……   “走吧,去外面逛逛。”   他转头便往院外走,洛白连忙追了上去。   两人从院子后的山路往上走,楚予昭有伤走不快,洛白一路追鸟追蜻蜓,不时就跑到前面去了,远远探头看他跟上没有,没有的话,又一阵风跑回来。   楚予昭看着远处的群山,呼吸着带有泥土味的空气,只觉心情像是脱离了羁笼,无比放松。   他有点自嘲地想,如果受伤就能过上这样的平静生活,那偶尔伤一次也无妨。   再看向洛白的背影,觉得自己冷心冷清,注定孤寡,这辈子有这样一个人随时陪伴在身侧,也是不错的。   ——虽然只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傻子。   他顺着山路慢慢走,洛白窜到前面去没了踪影,他绕过一个拐角,还是没看见洛白,便开始四下张望。   “噗,噗嗤。”头顶传来捂着嘴的笑声,楚予昭还没抬头,便听见洛白得意道:“找不着我吧?急死了吧?我在树上呢。”   楚予昭仰头正要唤他下来,突然一噎,从耳根到脖颈,肉眼可见地泛起了红色,接着满脸气恼。   洛白就在他头顶,两脚叉开分别站在两根树枝上,双手嚣张地叉在腰间,裙下风光就那么大喇喇亮在楚予昭眼里。   楚予昭突然转身向着前方走去,脚步快得一点不像负了伤。   “哥哥你走那么快干什么呀?等等我呀。”   洛白赶紧抱着树往下溜,裙摆却被左边的树杈挂着,悬在空中滑不下去,不光是两条细伶伶的腿,包括挺翘的屁股和腰肢都露在外面。   他想伸手去拨,却怎么也够不着,急得喊哥哥帮我。   楚予昭本不想管他,还是忍不住回头。待到看清后,又转过身,继续匆匆往前。   洛白艰难地转头,看着楚予昭越来越远的背影,终于没有再吭声。   他被吊在空中微微左右旋转,一阵山风吹来,觉得屁股好凉,伸手去挠了挠。既然楚予昭不回头帮他,那他挂了会儿后,也开始想办法。   折腾一阵后,他干脆将衣衫脱掉,将自己剥出来,再爬上树取衣衫,稳稳当当地着地。   洛白穿好衣衫,有点不高兴楚予昭将他丢下独自走了,便故意不追前去,只在原地找了块石头坐下,手上拿了根草,一下下抽着地面,发泄心中的不满。   片刻后,垂落的视野里出现一双皮靴,他假装没有看见,换了个方向,继续用草抽着地面。   “生气了?”楚予昭低低的声音响起。   “没有。”洛白气冲冲回道。   “果然是个撒谎精,又撒谎。”   洛白无法辩驳,只得捏着嗓子学他说话:“果然是个撒谎精,又撒谎。”   楚予昭没有再说什么,就沉默地站在他旁边,片刻后才叹了口气,语气无奈地道:“走吧,前面有处小水潭,清澈见底水波潋滟,要不要去看看?”   “走吧,前面有处小水潭,清澈……哇哇哇哇,要不要去看看?”   楚予昭不再理他的怪腔怪调,提步往前走,洛白在身后斜睨着他,等他走出几丈后,还是起身跟了上去。   洛白不近不远跟在后面,不时去偷看前面的人,发现他不时会从旁边草垄里挑选一根最长的,边走边在做什么,手臂会微微的动。   他压住内心好奇没有追上去,中途楚予昭往后看了两眼,他也会停下步看远处。   又走了一阵,楚予昭突然转身面朝他,左手负在背后,右手对他招了招:“来。”   “干什么啊。”   楚予昭不以为意,又招手:“来。”   洛白斜睨了他一眼,见那双深邃的眼睛正专注看着自己,心里不由漏跳了一拍,两只脚不自觉就走了过去。   他一直走到楚予昭面前,道:“我来了。”   “嗯。”楚予昭定定看着他没有说话,眼眸黑得像两汪深潭。   洛白突然声音就变小了,又道:“我来了呀。”   “嗯。”楚予昭将那只背在身后的手伸了出来。   看着眼前那只草编小兔,洛白惊喜地啊了一声,喜滋滋接过来,左右翻看了一阵才问:“是送给我的吗?是送给我的吧!”   楚予昭转身继续往前,洛白心里的那点不满飞了个干净,跟在身后连声道:“哥哥的兔编得真好,比我编的好看多了,不过我会编这个,本来也是你教的。”   “我教的?”楚予昭停步问。   “是啊,你以前给我编草兔,还教了我法子,只是我始终编得不好。”洛白羞愧地说完,又补充道:“当然,只是比你编得稍差,算是第二好。”   楚予昭沉默了会儿,道:“讲一点你小时候的事情吧。”   “好啊,那就从我三岁还在尿床——”   “从你见到我的时候讲起。”   “从我见到你的时候啊……”洛白盯着前方像是陷入了某种回忆,突然又有些难得的忸怩:“哥哥你那时候真好看,像个,像个什么似的好看,和现在是不一样的好看。”   楚予昭没有出言打断,只耐心听着,并转身往旁边挪了半步,说:“边走边说。”   洛白赶紧上前,和他肩并肩,行了两步后悄悄伸出手,从衣袖下试探地勾住了楚予昭的手指。   楚予昭没有挣开,洛白胆子更大了,干脆将自己整只手都放进他手掌,还用手指抠了抠他掌心,示意他握住。   待到楚予昭的手掌缓缓握紧,洛白开始边回忆边讲述。   “我是在一条河里捡到你的。”   “河里?”楚予昭问。   洛白道:“嗯,你当时背上有伤,看着好吓人,我就将你拖到岸边,再回家去叫娘。”   ……   “你说的受伤的读书人呢?就是这个小孩?”雪夫人站在河边石块上,冷冷看着脚边躺着的少年。   那少年不过十来岁,虽然一身湿透,却看得出衣饰很华贵,脸色和嘴唇皆是惨白,若不是胸膛还在微微起伏,就像是一具在水里泡过太久的浮尸。   少年旁边蹲着名年约七八岁的男童,穿着青布短衫,头顶扎着个圆髻,粉白的脸上镶嵌着双大而灵动的眼睛。他闻言抬起头,有点狡黠地道:“我看上去他就是个读书人啊,受伤的读书人,娘你把他带回家吧。”   雪夫人冷哼一声:“你倒是把你爹的心眼多给学了个透,知道你娘曾经救过他,也依葫芦画瓢,编个读书人的幌子来让我救人?”   “娘,您最好心了,您就是天上的仙女姐姐,地上的豹娘娘,没有一只豹能有娘这样和善心慈,我能成为娘的儿子,可真是太有福气了。”男童张口就来,小嘴里不断叭叭着甜言蜜语。   他一边不停说,一边去偷看雪夫人,还时不时瞥一眼地上躺着的少年,脸上神情在讨好和担忧中来回切换。   雪夫人看来很吃这一套,面色虽然依旧不好看,语气却缓和了下来:“洛白,我就要出门去寻你爹,哪里有功夫救人,何况你看他伤得这么重,应该是救不活了。”   “试试吧,娘,试试吧,没准就救活了呢?”洛白眼里都是央求,又抱住雪夫人的腿轻轻摇晃,“你看他长得多好看,死了多可惜啊。”   雪夫人听闻这话先是一哽,接着便看着少年怔怔出神,似是陷入了回忆中,脸上也带上了柔和的笑意。片刻后,才伸出一根手指戳戳洛白的脑袋,叹道:“你就和你娘一样,见不得长得好看的人。救他可以,不过得你自己救。”   “我自己救?”洛白惊讶道:“娘,我不会救人啊。”   雪夫人道:“我平常教你的那些,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可是,可是,娘您只叫我背了口诀,那能算吗?”洛白瞪大了眼睛。   “你可知道我师门的口诀有多珍贵?”雪夫人一掌拍在洛白脑后,“我教你的口诀就能救人,至于救不救得活,就看他的造化,也看你平常用没用心。”   “啊,娘,我……”   入冬后的第一场雪,在夜里悄无声息的飘落,山脚下的整个村子,都被罩上了一层莹白。   紧闭的木门被推开,穿得似个球儿似的洛白小跑出房门,用撮箕在院子一角装上木炭,又小跑回屋子,啪嗒关上房门。   和屋外的严寒相比,屋内却非常温暖,屋中央燃烧着一盆炭火,上面还架着一个药罐,汩汩地煎着药。   洛白添了两块木炭进炭盆,又拿来一个粗瓷碗,将药倒进去,放在一旁的矮桌上放凉,接着才坐到墙边木床前的矮凳上,双手托腮,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床上躺着的人。   “娘已经走了十天了,你怎么还不醒呀?”洛白的腮帮子被手挤压得变了形,嘟着嘴喃喃道:“我是按照口诀来的呀,为什么你还不醒呢?”   床上紧闭双眼躺着的人,正是那名他在河边救回来的少年。因为这几日的治疗,他脸色已经恢复了几分血色,背上的伤口也结痂,眼见就要愈合了。   “我要去做午饭了,你慢慢睡吧,中午想吃什么口味的稀粥米汤?拌酱油还是放盐?嗯……我觉得放酱油吧,再滴上两滴香油。昨晚的酱油稀粥,我喂你的时候,觉得你咽的次数要多一点。”   洛白一边嘟囔,一边伸出手指去拨弄少年的长睫,让那排睫毛在他手指下弯曲,又弹回。   就在他再一次让睫毛弹回时,睫毛下的眼皮突然颤了颤,接着,他就对上了一双漆黑如深潭的眼睛。   这双眼睛好好看……这是洛白的第一个想法。   在对视了几个瞬息后,他才突然反应过来,惊叫一声往后退,一屁股坐在地上,伸手指着床上的少年:“你,你醒了?”   少年躺着没有动,只一直看着他,洛白已经回过神,从地上一骨碌爬起身,又惊又喜地问:“你醒啦?”   少年依旧没有回话,打量洛白的目光里充满警惕,又转头看了四周,终于翕唇问了句:“这是哪儿?你是谁?”   洛白刚想迭声回答,却又强行压住,学着记忆里他爹洛万柳的惯常动作,掸了掸小袍子的衣角,以拳抵唇轻咳了一声,既骄傲又矜持地回道:“这是我家,我叫洛白,是你的救命恩人。”   “救命恩人?”   少年的声音嘶哑难听,像是喉咙里掺入了一把沙子,嘴皮也尽是干裂的壳。   “大恩不言谢,报答的事留到以后再说,当前你是要将养好身体。”洛白虽然兴奋得脸都涨得通红,却故作老成地摆了摆手。   见少年不再说什么,他又赶紧去床边坐下,拉过少年的一只手,一边轻拍手背,一边亲热无比地道:“你睡了好多天,我都以为你醒不过来了,原来我的医术真的很好,居然把你救活了,我真的,我真的太厉害了。”   他的话语表情一团稚气,倒是把刚才硬装出来的老成一扫而空。   少年想将自己的手挣出来,但软软的没有力气,手指动了两下,反而被洛白握得更紧,便放弃了。   “你叫什么名字呀?”洛白亲切地问。   少年就像只警惕的兽,不安地防备着洛白,紧闭着干裂的唇一声不吭。洛白却毫不在意,自顾自沉浸在兴奋中:“这些天你吃不下饭,我就喂你米汤,最开始米汤都咽不下去,勺子刚喂进去,就从嘴角流出来,可我是谁呀?”   少年正在打量四周,闻言瞥了他一眼,洛白却拍着他手背道:“对,我是聪明的洛白呀,这点问题难不住我,我用苇杆递到你嗓子眼,将米汤灌进去了,哈哈哈哈……”   “我知道你现在说不出话,那些感激的话就留到明天再说。”洛白看着他的唇皮,问:“你是口渴吗?可是你成天喝了那么多药水和米汤,还是觉得口渴吗?”   少年终于又发出一个音节:“水。”   “好好好,我给你倒水。”洛白嗖地跳下地,跑到桌边倒了碗清水,小心翼翼地端了过来。   他想用勺子给少年喂水,少年却挣扎着要坐起身,洛白连忙放下碗将他扶起来,在后背垫了床被子让他靠着,将碗端到他嘴边。   少年连端碗的力气都没,便没坚持要自己来,洛白看着他凑在自己手边大口大口喝水,像是渴了很久。等他将一碗水喝光后,便问:“还要吗?我再给你倒。”   少年摇摇头,意思不喝了。   洛白接过碗放回桌上,又跑到床沿坐下,喜滋滋地看着少年,再次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呀?”   少年舔了舔唇皮,继续盯着洛白看,洛白也目不转睛地和他对视,还嘻嘻笑:“你是觉得我长得好看吗?我是我们村子长得最好看的孩子,可好看了。”   看着一团天真的洛白,少年眼里的警惕似乎淡去不少,开始侧头沉思,渐渐脸上浮起了茫然之色。   “怎么了?”洛白问。   少年晃了晃脑袋,闭眼皱起眉,片刻后才道:“我不记得我是谁了。”   *   作者有话要说:   这时候的洛白还是个小聪明 第54章 来亲我啊   “你那时候喝了那么多米汤, 还要喝水,也不用苇杆,咕噜咕噜咕噜……”洛白边讲边学着楚予昭喝水, 藕粉色衣袖从抬起的手臂上滑落, 露出一小段皓白的手腕。   他的讲述有些乱,但楚予昭还是听了个大概,试探地插话道:“就是说,我当时受了很重的伤, 昏迷在河边,是你把我救回来了,并不是你娘?”   洛白点头:“是我, 把你救回去后, 娘就出门找我爹了。洛万柳已经不见了很久, 她经常出门找, 一找就是好多天。”   楚予昭看着他, 没有继续追问, 但洛白却敏感地问:“你是不是不信?”   楚予昭沉吟着该怎么回答, 洛白的脸慢慢涨红:“你不信, 我知道你就是不信。”   楚予昭道:“我只是在想,你是如何会疗伤的。”   “不, 你是在想,为什么傻子能救你。”洛白此时空前的敏锐。   他往后退了一步, 低着头转圈, 有些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似乎在想该怎么说。   “我没有那么想你。”楚予昭依旧很平静。   洛白停下步, 瞪大眼睛看着他, 突然大声道:“我那时候不傻, 一点都不傻,我聪明,我娘经常说,我小时候很聪明,一提到这个她就生气,就要揍我。”   见他声音越来越大,楚予昭皱了皱眉,刚要开口又被洛白打断。   “我那时候不傻!不傻!不傻!不然我娘为什么老生气,她就说我以前不傻。”   洛白的情绪越来越激动,声音跟着尖锐刺耳,后面迭声的一串不傻就是用喊的,颈侧青筋都用力得根根鼓了起来。   “冷静,洛白,冷静。”楚予昭上前一步抓住他双臂,沉声道:“没有人说你傻,没人。”   洛白胸口急剧起伏,似乎呼吸都有些困难,他费力地扭动脖子,楚予昭赶紧去解开他衣衫顶上的那粒盘扣。   洛白以前虽然偶尔有些浑,都还是乖乖巧巧,脾气也温顺,甚至还会坦然地承认自己是个傻子,一点都看不出来很在意这事。   但现在楚予昭仅仅露出一点迟疑,就如同点燃了他心里一根引线,轰然炸开一道口子,将那些埋藏已久的委屈和不甘都炸了出来。   楚予昭顿时明白,他内心其实是非常在意的,只不过那些在意,被他刻意忽视,或者是刻意掩饰在表象下。   “我不傻的,我不是傻子,真的是我把你治好的,我不是傻子。”   洛白声音小了下来,眼底噙着一汪泪水,嘴唇轻微地颤抖着。他就这样泪眼模糊地看着楚予昭,有些固执,又有些无助地重申着。   楚予昭也定定看着他,目光里多了几分专注和怜惜。他叹了口气,将人拢入怀中,轻轻拍抚后背:“我知道,你不傻,你一点都不傻,我都知道。”   洛白不再那么僵着身体,靠在他怀里呜咽,将泪水都糊在他肩窝处:“哥哥,我真的不傻……不傻的……”   楚予昭搂着他,用手指轻轻捏着他后颈,一遍遍抚摸他的头和背,一遍遍低声重复:“我知道,你不傻,我明白。”   片刻后,洛白的啜泣声渐渐消失,似乎情绪也恢复了不少,开始用手指拨弄楚予昭胸前的盘扣。   楚予昭低头看他,问:“心情好些了吗?”   “好些了。”洛白仰头看他,吸了吸鼻子,声音拖得有些长,像是受过委屈,又被大人搂着哄,立即开始撒娇的小孩子。   “那为什么还撅着嘴?”   洛白将嘴收回去,说:“忘记了。”接着又摸着自己的嘴噗噗笑出声,“我可真像个傻子。”   楚予昭微微一怔,但见他又能平静地对待傻子二字,知道他心情的确好了,便牵着他的手继续往前走。   “哥哥,你说的水潭呢?你说清澈……哇哇哇哇的水潭呢?怎么还没见着?”   洛白的情绪恢复很快,很快就忘记了刚才的不愉快,现在被楚予昭牵着慢慢走,他又开心起来,只是嗓子还有些哑。   楚予昭侧头,目光柔柔地看着他,伸手将他脸颊上还挂着的一滴眼泪拭去,说:“可能是我记错了吧。”   他刚才本就是顺口胡扯的,哪里有什么水潭,只是为了将使小性子的洛白哄着一起走。   “哥哥你真笨,这都能记错。”   “嗯,我笨。”   “哥哥你就是个傻子。”   洛白自己对傻子两字很在乎,说完这句后便觉得不妥,有些紧张地看向楚予昭。   “嗯,我就是个傻子。”楚予昭笑了笑。   他这个笑容,就像是万里冰川上绽放出一朵雪莲,既冷清又动人,洛白顿时张口结舌,什么话也说不出了。   接下来的时间,洛白一反平常的多嘴多舌,一路都安静如鸡,就连楚予昭说休息一会儿,他也没有赶着去追蚂蚱或者爬树,就只乖乖坐在他身边。   “旁边有个兔子洞,你最喜欢的兔子洞,不去看看吗?”楚予昭有心哄他开心,便温声问道。   洛白瞥了那方向一眼,道:“不是特别喜欢,不去了。”   楚予昭起了逗弄他的心思:“不是特别喜欢?那你特别喜欢什么?”   洛白突然就抿唇笑了下,颊边露出个小酒窝,脸上显出腼腆的神情。   楚予昭很少见过他这样的神情,只觉心里一动,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诱哄般地问道:“那告诉我,你最喜欢的是什么?”   洛白看他一眼,再看他一眼,有点小声地道:“我最喜欢看到你笑。”   他说这话时,脸色依旧有些红,却不是刚才那种伤心激动的红,湿漉漉的眼底也漾着璀璨的光,像是被阳光撒入了一把碎金。   楚予昭和他对视着,目光复杂难明,片刻后有些仓促地转过头,起身道:“起风了,走吧,回去了。”   洛白看着他背影,赶紧追上了上去。   过了几日,楚予昭的伤势已经大为好转,却也不急着离开,就呆在这荒僻的山脚下,带着洛白四处逛,将附近的山头都爬了个遍。   他不提离开,洛白就更不会了,每日里和哥哥呆在一起,爬树掏鸟窝,草里捉兔子,别提多快活了。   只是他觉得,哥哥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了。   那是种很微妙的变化,洛白说不上来,但哥哥经常会对着他笑,不像以往那样总是板着脸。   笑容也不大,从眼角到眉梢就浅浅的一缕,稍纵即逝,将那些柔和平静,都展露在低眉抬眼的瞬间里。   他有时候无意转头,会发现哥哥正看着他,目光沉静而专注,蕴含着一些他看不明白,却让他心跳突然加速的东西。   晚上睡觉时,洛白在床上习惯性地滚来滚去,片刻后,总会滚到楚予昭怀里,鼻子就贴在他脖颈处,感受那里暖暖的热气。   “哥哥,你的脖子在一跳一跳的。”   “那是血管。”楚予昭闭眼平躺着,虚虚握住洛白那只摸向他脖颈的手,“好好躺着,别乱动。”   “你的喉结为什么这么大?你看我的,就一小点。”   楚予昭侧头微睁着眼看他脖颈处,长睫欲掀未掀,整个人带着慵懒放松的意味。   “我的还会长大吗?长到你这么大。”洛白做吞咽的动作,想让喉结像楚予昭那样能上下滑动,但他喉结着实太不明显,便自己用手指按着上下动,“看,其实在这里,我能摸到,看,在这里。”   “可能还会长吧。”楚予昭低低的声音就像是在耳语。   洛白调整了一下姿势,让自己更舒服地窝在楚予昭怀里,打了个浅浅的呵欠,问:“哥哥,我们可以永远这样吗?”   楚予昭问:“这样是什么样?”   “天天晚上都一起睡觉。”洛白揉了下眼睛,“我好喜欢和你一起睡觉,就觉得,睡着特别舒服。”   楚予昭伸出一只手指,将他下巴抬起来,目光意味深长地打量他,从额头到眉毛,眼睛,再到嘴唇。   “你确定想永远都和我这样?”   洛白被他郑重的语气搞得清醒了点,却依旧毫不犹豫地回道:“我确定。”   楚予昭突然翻起身,双臂撑在他身体两侧,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黑发泄落,垂坠在洛白的脸颊旁,给两人形成了一处隔绝月光光线的空间。   洛白猝不及防地被他禁锢在身下,瞌睡也彻底惊醒。他茫然地眨巴着眼睛,在黑暗中看不清楚予昭的脸,只能感觉到他的双眼亮得惊人。   洛白觉得他有些古怪,却依旧一动不动躺着,温顺地看着上方的人。   楚予昭一直这样看着洛白,就连背后的伤口因为这个姿势被扯得生痛也没有理会。   “洛白,你曾经说过会永远陪我,现在又说了一次,但你知道这些话的意义吗?”他声音暗哑地问。   洛白点了点头:“我知道。”   “你知道?”楚予昭反问。   洛白就那样仰躺着看着上方的楚予昭,安静的夜里,只能听到彼此的鼻息和心跳。   “我知道,我们永远在一起,你永远是我哥哥。”洛白突然开口。   楚予昭缓缓摇头:“不对。”   “那,那……”洛白又道:“那我想做你的相公,你做我娘子,我俩永远睡在一起。”   洛白的声音因为期盼和紧张,都带着一点小小的颤。   楚予昭在那瞬间屏住呼吸,心跳也漏了半拍。他的目光在洛白脸上缓缓移动,从那饱满白皙的额头,下移到挺翘的鼻梁,再到那张微微张开的粉红的唇。   洛白因为他的视线,心脏愈加激烈跳动,特别是楚予昭缓缓俯下头,鼻尖和他挨着轻轻磨蹭时,紧张得下意识吞了口口水。   咕咚……   这声音在此时格外清晰响亮,瞬间打破了这种粘稠的氛围,楚予昭刹那的意乱情迷顿时飞走,眼底又恢复清明。他停下动作,就悬在洛白身体上方看着他。   洛白却急切地开口:“你怎么停了?是不是本来想亲我的?来呀,来呀,快来呀。”   见楚予昭依旧没动,他撅起了嘴。   楚予昭沉默地看着他,慢慢侧过头,再沉默地注视着屋中央的一点。   洛白急了,也探出头去看他的脸,迭声问:“你是不是想亲我?为什么又不亲了?你怎么能这样啊?”   楚予昭突然就溢出一声压制不住的闷笑,接着从洛白身上移开,仰面躺下,拿一只手挡住眼睛。   虽然没出声,但嘴角高高翘着,显然还在笑。   洛白被他笑得有些气恼,翻身坐起来,恨恨地看着他,低声威胁:“你为什么笑?再笑?你再笑?”   楚予昭轻咳两声后收起笑,放下挡着眼睛的手,看向洛白。他苍白的脸色红润了些许,那双深邃的眸子里,还残留了几分笑意。他的视线很专注,洛白被他这样看着,心头的那点恼意渐渐散去,心思又开始活泛。   楚予昭却在这时伸手,将他拖到身旁躺下,简短地说:“睡觉。”   洛白还想开口,楚予昭揽住他的头,将他脸往自己肩头上一埋:“不准说话了。”   “我——”   “闭嘴。”   洛白悻悻地闭上嘴,小声道:“我会睡不着的。”   楚予昭已经闭上眼,没有理他。   “真的,我会睡不着的,因为没有亲着,心里痒痒,痒得很。”   楚予昭拍了拍他的肩,却依旧没有说话。   洛白看了他片刻,见他鼻息平缓,睫毛也没有颤动,觉得他可能真的睡着了,也就没趣地只好闭上了眼。   他一连打了两个呵欠,揉了揉眼睛,嘴里嘟囔着睡不着之类的话,在楚予昭肩头寻了个舒适的位置。   只不过短短瞬息,他呼吸就平稳下来,发出了水泡一样的呼噜声。   楚予昭在此时睁开了眼,一双眸子异常清明,他侧头看了看怀里的洛白,再拉过被子将他露在外面的肩膀盖住,盯着黑夜中的床顶,陷入了思绪中。   *   作者有话要说:   洛白以后会成为大聪明的。 第55章 离开小院   清晨, 突然来了一队士兵,进了院后四处查看,还询问老太最近有没有看见过陌生人。   “陌生人?什么陌生人?”老太疑惑地问。   洛白趴在房门上, 有些紧张地透过缝隙往外看, 楚予昭闭眼躺在床上,看上去很闲散,实则右手抓住了床侧的木杖。   他的枫雪刀在坠崖时落在了崖上,此刻手边没有其他武器, 如果实在不行,他自忖便是用木杖,也能让洛白安全脱身。   “两个男的, 年纪都不大。”士兵道。   老太摇头:“没见过没见过。”   士兵又指着洛白那间屋:“里面还有人吗?”   老太道:“有人, 是我囡囡和他男人。”   士兵说:“唤出来让我们瞧瞧。”   老太便对着房门喊:“囡囡啊, 囡囡, 让官爷瞧一眼。”   洛白扭头看楚予昭, 见他没有反对, 便将门启开半扇, 跨了半步去外面。   楚予昭面朝里侧躺在床上, 闭着眼没动,神情平静。   士兵的视线从洛白的藕粉色长裙上划过, 在那张被长发遮盖一半的脸上多停留了片刻,目光里透出惊艳和赞叹。另一名士兵去门前望了望, 只看见床上躺着一人, 穿着农家常见的那种布衫, 便回头道:“只有一个男的。”   “不是的, 那走吧。”   士兵们并不知道他们要找的人的真实身份, 只知道要找两名年轻男人, 见这一男一女明显不符合,便赶着要去下一家。   等士兵们走后,洛白跑回床边,踢掉鞋子爬到床内侧,挨着楚予昭躺下,问:“他们是在找我们吗?”   “应该是。”   洛白问:“那我们什么时候离开这儿?”   楚予昭侧头看了他一眼:“想走了?”   洛白点头又摇头,最后老实道:“哥哥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只要跟着你就行。”   楚予昭将他颊边的一缕发拨开,淡淡道:“在外面呆了这些天,也是该回去了。”   当天用过午饭后,楚予昭找了根木簪,想将洛白披散了几天的长发束起来。   “我本来是有一根玉簪和一顶玉冠的,可是都没了。”洛白有些不开心地嘟囔:“元福姨会不会骂我啊。”   楚予昭没有理他,只专注地给他束发,动作僵硬且笨拙。   “嘶……轻点。”洛白被他扯得头一晃一晃的,嘴里却假装不在意地道:“我好喜欢我的玉簪和玉冠,之前玉簪被搞掉了,这次为了救你,玉冠也在水里冲没了,那么好看的玉冠啊……不过为了救哥哥,丢了也就丢了吧。”   他面前是一面锈迹斑斑的铜镜,却也能将人照个囫囵,楚予昭瞥了眼铜镜,看见里面的人眼珠子正骨碌碌转,便哼笑一声,道:“那你觉得该怎么办呢?”   “我觉得该怎么办啊……就用木簪也是可以的,就是那种勉强可以,当然,如果我能再得到一顶小玉冠,就非常可以了。”   楚予昭听得有些好笑,面上却不显,依旧平静地道:“既然你觉得木簪还可以,那以后就用木簪吧。”   “啊!”洛白一脸被雷劈过的表情,“哥哥,我说的勉强可以,就是还算不得可以,只能说是,说是……”   楚予昭看他急得抓耳挠腮,心底一软,也不再逗弄他,道:“行了行了,回宫后给你好看的新玉冠。”   洛白的头发顺滑柔软,不容易束好,楚予昭费了很大的劲,才在他发顶挽了一个髻,说:“转过来我看看。”   洛白便转身仰着头看他。   那个发髻歪在了头侧,松松垮垮的,一些发丝没有束住,垂落在颈子旁。楚予昭想法补救,伸手将那发丝撩上去,再拔出簪子重新固定。谁知随着木簪抽出,整个髻就松了,头发瞬间泄落一肩。   楚予昭面无表情地和披头散发的洛白对视着,片刻后道:“重来。”   如此又重来好几次,洛白很有耐心地坐着,等到楚予昭终于说出可以了三个字后,却仍然僵着脖子不动。   “已经梳好了,你可以动了。”楚予昭道。   “我知道。”洛白依旧板正地坐着。   楚予昭额角跳了跳:“你不用这么紧张,这个我束得很稳。”   “我知道。”洛白又道。   楚予昭说:“那你这么紧张做什么?脖子都不转的?”   洛白说:“我没法转啊。”   “为什么?”   “我一转脖子,脑袋就疼。”   “脑袋为什么疼?”楚予昭微蹙起眉头,“慢慢转过来我看看。”   洛白脑袋不动身子动地慢慢转过身,楚予昭看清他现在模样后,哽了一下。   “好像有些太紧了。”洛白伸手指着自己两鬓,“这里扯得特别紧,我觉得像有小针在扎。”   他一双浑圆的杏仁眼,已经被扯成了吊梢眼,两条眉毛也跟着斜斜向上,就要飞起来似的。   “拆了,重新来。”楚予昭道。   “我觉得弄松点就行了——”   “拆了。”楚予昭双手握住他肩头转了个身,按在了凳子上,“我就不信,还束不好区区一个发髻!”   等到终于将发髻梳好,两人就和老太告别,去往附近最近的县城。老太很是舍不得洛白,抓住他的手轻轻拍着,又要去取梁上的腌肉让两人带走,被楚予昭好言好语地谢绝了。   “奶奶,等下次哥哥允我出远门,我就来看您啊。”洛白搂住老太,在她苍老的脸上贴了贴,“我会给您带很多好吃的糕点,都是您咬得动的。”   “好囡囡,乖囡囡。”老太语气里都是不舍,又叮嘱道:“远的话就别来了,和你男人好好过日子。”   楚予昭听到这话,眼底带笑地看向洛白,洛白却煞有介事地点头应承:“嗯,我会和我男人好好过日子的,他对我可好了。”   楚予昭趁两人说话,慢慢走回屋内,从衣衫口袋里摸出一只玉佩。   这玉佩本是系在猎装上的,雕着降服百兽的貔貅,准备围猎时赏赐人用,之前换衣衫时,他便顺手掏了出来。   他想将玉佩留在桌上,却又想到这些物品太扎眼,只会给老太带来数不尽的麻烦,便还是作罢,觉得待回宫后再派人来感谢不迟。   等他出门看见洛白后,脚步不由一滞。   就在他进屋这短短时间,洛白已经在肩头上披了块薄草垫,前后搭着两块黑乎乎的腌肉。腰间也围了一圈连起来的大蒜,就像是围着某种奇怪的饰品。   “还有几个馍馍,刚蒸出锅的,拿着路上吃。”老太又提了个青布包袱,急匆匆地从厨房出来,“你男人不要,囡囡要,囡囡才乖。”   洛白显然有些无法应对这种场面,只念着:“我觉得可以了呀,奶奶,可以了呀。”又被老太将那个包袱直接挂在他另一个肩头。   老太将两人一直送到了路口,洛白边走边回头,还吸着鼻子抹眼泪,楚予昭也没催他,只拐过山脚,再也看不见老太的身影后才道:“等日后有了闲,我再带你来看望她便是。”   洛白怔怔没做声,片刻后才红着眼睛道:“哥哥,我想我娘了。”   他已经好长时间没提过他娘了,楚予昭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洛白将腰上的一圈大蒜往上拎了拎:“你知道我娘去哪儿了吗?”   楚予昭沉默片刻后道:“雪夫人可能是被什么事绊住了脚,过段时间就会来看你了。”   他说完便转开眼,洛白还想问,却被他打断:“看着路,山路不好走,当心摔跤。”   “哦。”   洛白果然被岔开心神,一路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只是身上挂满土特产,不一会儿就像头老牛般呼呼喘着粗气,脚下也越来越慢。   楚予昭看了他一眼,道:“先休息一会儿。”   “好,好,休息,我喜欢休息。”   洛白一屁股坐在路旁的大石上,一边用手给自己扇风,一边张着嘴呼吸。   楚予昭从后背取下来一只竹筒,拔掉布塞后递给他:“喝水。”   洛白也不客气,将搭在胸前的那块腌肉移到旁边,接过竹筒开始咕嘟咕嘟喝水。   楚予昭垂眸看着他,还有他身上那些东西,再半俯下身,伸出手指像是想叩击腌肉,结果在看见那层黑乎乎的油层后,又及时收回手,淡淡道:“将这些东西都扔掉吧。”   “扔掉?扔掉做什么?”洛白差点被一口水呛住。   楚予昭耐心地解释道:“我们还要走挺长的路,中途也许会遇到一些突发状况,带着这些腌肉会很不方便,何况宫中都有,你想吃的话,我让人给你做。”   “那可不行,这些都是奶奶送给我的。”洛白把竹筒递还给他,警惕地握紧了腰上的大蒜腰带。   “带着这些东西,你会走得很累。”   “我可以的,我不怕累。”洛白坚持道。   楚予昭捏了捏眉心,突然就伸手去扯他肩上的腌肉。   他动作很快,洛白反应过来后,忙抬手去压住腌肉:“哥哥,哥哥,我真的可以带走的,不用扔呀。”   但楚予昭紧抿着唇不容分说,洛白只能眼睁睁看着腌肉被他从肩头上扯掉,立即瘪起了嘴,作势要哭。   楚予昭将两块腌肉拎在右手上,大步往前走去,洛白便在原地跳着脚,扯着嗓子大喊:“你敢扔?你要是扔掉的话,我就哭,我不走了,我拼命哭,我气死你。”   楚予昭没有理他,也没有停步回头。   洛白盯着他背影看了好一会儿,才醒悟到他并不是要将那腌肉扔掉,连忙追了上去,喜出望外地问:“哥哥你是要帮我拿吗?”   “喊啊,继续喊啊,继续大声嚷嚷。”楚予昭目光直视前方,脚步又快又稳。   洛白小跑着追,笑道:“不喊了,不嚷嚷了。”   楚予昭侧头瞥了他一眼,突然就伸出左手,揪住他脸颊左右晃,“胆子大了?敢对我大喊大叫了?不是要哭吗?要气死我吗?那现在哭给我看。”   “我那都是假话,那都是假话。”洛白脸颊被扯着,却也含混地道:“我可是撒谎精呢,说的话能当真吗?”   “你也知道你是撒谎精?”   楚予昭嗤笑一声松开手,却发现自己手指在他白皙的脸上留下了两个黑印迹,他看看手里的腌肉,却也没有再说什么,继续拎着往前走。   “那可不,我可是保真的撒谎精。”洛白讨好笑道。   楚予昭又看了眼他脸上的黑印,也不提醒,只加快了脚步。   洛白小跑跟着,可腰上串着的大蒜时不时就要掉落几个,还会滚到路旁的沟里,他只得四处去寻。这时候楚予昭便会停步等他,偶尔也会帮他去拣掉落的大蒜。   洛白想干脆将大蒜放到裙摆里兜着,刚撩起来裙摆露出白生生的腿,就被楚予昭喝止了。   “不准撩裙子,放下去。”楚予昭呵斥,又对他摊手,“把大蒜和包袱拿来。”   楚予昭想将大蒜装进包袱里,可那包袱很小,老太的几个馒头就塞得满满的,他知道洛白也不会允许将那些馒头扔掉,便掏出来一人一个,简短地道:“吃。”   两人就坐在路边,拿着钵盂大的馒头干啃,洛白被噎得想翻白眼,楚予昭将那竹筒递给他,又道:“喝。”   洛白一手馒头一手竹筒,边嚼边看坐在大石上的楚予昭。   他们走了这么远的路,洛白已经是大汗淋漓,跟水里捞出来似的,可楚予昭却只有薄薄的一层汗,如果不是阳光洒在上面,反出一层金色的碎光,都不容易发现。   他不紧不慢地嚼着馒头,就和平日在宫里吃那些珍稀佳肴一般,既没有如洛白一般被噎得翻白眼,也没有露出难以下咽的神情,依旧平平淡淡。虽然穿着简陋的布衣,却没有损掉他的半分气度,依旧风姿挺拔,卓然不群。   许是洛白打量的目光太热辣,楚予昭察觉到了,转过头挑起眉,露出个询问的神情。   “哥哥,已真好汗。”洛白想说你真好看,可满嘴馒头发不出完整的声,又张开嘴看着人哈哈地傻乐。   楚予昭道:“把你馒头咽下去再说话。”   “哦。”洛白开始哽着脖子往下咽。   “别翻白眼。”   “哦。”   “快喝水。”   “嗯。”   吃完馒头,包袱被腾出了一些空间,楚予昭摘下洛白腰间的大蒜串,将那已经脱落的塞到包袱里,剩下的长串就准备系在自己腰间。   可他腰比洛白粗,绳子短了系不上,洛白刚想说还是我来系吧,就见他已经将那大蒜串挂在了脖子上。   “走了。”楚予昭一手拎着腌肉,一手提着包袱,起身大步往前走。   洛白发现自己什么都没拿,忍不住唤了声:“哥哥。”   楚予昭停步看他,面色平静,长身玉立,颈上的那串大蒜被他挂出了佛珠的感觉。   “现在还走不动吗?”他问道。   洛白说:“走得动了。”   “那还不快点?”   楚予昭没再管他,转身便迈开步子,洛白在原地愣了片刻后,才嘻嘻笑着追了上去。 第56章 元福的疑惑   接下来的路程, 洛白又开始追鸟撵兔,时不时从草丛里摘一两朵他觉得最好看的花儿,如获至宝地捧到楚予昭面前。   “哥哥, 好看吗?是不是很漂漂?”   楚予昭敷衍道:“好看。”   “可是你都没有往这边看一眼。”   “好了, 看了。”   “你这样能瞧清楚吗?这朵花儿漂亮的是芯儿,你都没看清芯儿。”   楚予昭眼睛看着远方:“芯儿不错。”   “哥哥,旁边有条小溪,里面没准会有鱼, 我们去看看吧。”   “不行。”   “啊,我看到那草后面有兔子!”   “不行。”   “哥哥,我想——”   “不行。”   ……   就这样走上了半日, 不知不觉出了山, 脚下道路变宽, 路旁田地里也出现了一些正在劳作的人。   这里不常见生人, 见到洛白两人后, 便有自来熟的老农从田里直起身体, 对着楚予昭远远地喊:“这是去哪儿啊?”   楚予昭还没回答, 洛白热情地应声:“去县城呢。”   “县城啊, 县城还有一段路哪,要去家里喝口水不?”   洛白看一眼楚予昭的表情, 摆手拒绝了:“不去了,谢谢啊, 我们带了水的。”   “哦, 那小媳妇儿, 你这是和你男人回娘家哩?”有大婶笑着对这边喊。   他们远远的从装扮上来判断, 觉得楚予昭和洛白应该是一对年轻的夫妻。   洛白道:“啊……可能是吧。”   走出一段路, 将那些农人抛在身后, 楚予昭突然开口问:“你知道娘家是什么意思吗?”   “当然知道,我们村里经常有嫁出去的女的回来,那就是回娘家。”洛白问楚予昭:“你不懂回娘家的意思吗?我可以给你仔细讲。”   “不用,我明白。”楚予昭拒绝道。   洛白点头:“嗯,我娘家没在这儿,我娘家在宫里呢。”   楚予昭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反问道:“你娘家在宫里?”   “唔,就是玉清宫。”洛白混没觉得哪里不对,理直气壮道:“玉清宫就是我的娘家。”   路上行人越来越多,还出现了一些搜查的官兵。这些官兵品级很低,都没见过当今皇帝,在看见手提腊肉包袱,颈子挎着大蒜串的楚予昭后,做梦也想不到这就是他们在寻找的人。   两人就这样一路前去,直到经过一处码头,楚予昭看见了几张熟悉的面孔,这才停下了脚步。   洛白凑到他耳边低声问:“怎么了?咱们要躲起来吗?”   “不用。”楚予昭道。   一名巡查的士兵路过,见楚予昭一直盯着码头上临时搭建的军帐,不免起了疑心,警惕地问:“你是谁?在这儿看什么?”   楚予昭也没回话,腾出一只手,从衣襟里取出块玉牌递给他:“拿去交给军帐里的人。”   那士兵条件反射地接过玉牌,刚要发怒,便觉得这玉牌触手温润,玉面清透没有一丝杂色,心知必定不是什么凡品。再去打量面前的人,见楚予昭虽然是副农人打扮,却气度华贵不凡,神情自带威严,心里不由一个咯噔,拿着玉牌便跑向军帐。   接着,就见军帐里钻出来两人,满脸焦急地四处张望。   洛白一看见他们,便兴奋地跳着脚挥手:“哎,成姨,红四哥哥。”   那两人听到声音后看过来,脸上显出狂喜之色,红四拔腿便冲,成公公跟在后面,却脚下一滑差点摔倒,被旁边的小太监扶着,跌跌撞撞往这边跑。   红四率先冲到跟前,噗通一声跪地,弓下的脊背颤抖着:“陛下!”   “陛下。”成公公老泪纵横地跪了下去。   周围那些原本还愣怔着的士兵,此时也都回过神,齐齐跪在地上:“陛下龙体安康,万岁万万岁。”   楚予昭垂眸看着众人,虽然一身粗布衣,身上还挂着土特产,但那与生俱来的尊贵威严,却让人丝毫生不出轻松之意。   片刻后,营帐里。   楚予昭穿着黑底金线暗纹的长袍,端坐在帐中首位,刘怀府和左相辛源,分别坐在下首两侧。   “朕一直不现身,便是想让那幕后之人浮出水面。可此人真可谓沉得住气,居然能一直按兵不动,丝毫不显端倪。”楚予昭端着一杯茶,轻轻撇着杯盖,整张脸隐没在袅袅白雾后,“只是反倒让你们为朕担心了。”   左相辛源起身道:“陛下高瞻远瞩,早在之前就吩咐过臣等,如若某天突然音讯全无,立即调动事先布置的兵马,将宫中各人监视起来,观察他们的一举一动。所以臣等在接到陛下行踪消失后,倒也没有大乱阵脚,只按陛下吩咐照办便是。”   楚予昭放下茶杯,手指轻轻叩着茶几面,沉吟道:“只是这次反倒让朝中人看出,辛左相你是朕身边的人了。”   辛源道:“那倒没有,出面应付的皆是刘尚书,老臣一直没有露面。”   “嗯。”楚予昭点点头表示赞许,又问道:“那他们这几日都有什么表现?”   刘怀府起身应道:“禄王带了人在沿河两岸搜寻,驻扎休憩都在河边,没有回过府。根据心腹回报,几名藩王将各自的属军都集结,却没有什么行动,像是在观望,宁作边境的冷柄将军,将派去达格尔草原的军队回收,应该也是在等待新消息。”   他说完话后,楚予昭没有做声,屋内很安静,只听见他指节轻叩茶几面的声音。   “楚琫王爷呢?”片刻后,他轻轻问出了一句话。   “楚琫王爷……”刘怀府皱眉回忆,“他倒还是老样子,去过戏园子,也去买过擂,中途被下人提醒,又进宫打听一番陛下的消息,捶胸顿足一番后,出宫后继续玩乐。”   “嗯,朕知道了。”楚予昭垂眸淡淡地回了句,又问:“那么,秦太妃呢?”   “太妃?”刘怀府似是一怔,不太明白他为什么问起太妃,但还是回道:“秦太妃坐镇宫中,调配御林军四处寻找陛下的踪迹。”   楚予昭没有就这些回答发表看法,只一脸不置可否,辛源和刘怀府也不知道他此时在想什么,就听他突然换了个话题:“猎场里那些刺客的身份查出来了吗?”   刘怀府道:“那些刺客分为两批,一批在对付陛下,一批是在对付洛公子。对付陛下的那批撤退很快,就算被抓住也都自尽身亡,没有留下任何可以查询身份的蛛丝马迹,倒是对付洛公子的那些刺客,好像是禄王府的人。”   “禄王?”楚予昭眼神陡然变得犀利,像是两把锋锐的利刃,透出森森寒意,“他为什么要刺杀洛白?”   “对付洛公子的那些人,被行刺陛下的人击杀,只余下一名活口。那人侥幸活下来后,便从猎场逃脱,被红四悄悄跟踪,一路跟到了禄王府。等他出府后,红四便把他抓了起来,经过一通审问……”刘怀府神情突然变得有些古怪,话语也开始犹豫,“好像,好像禄王的本意并不是想刺杀洛公子。”   楚予昭看着吞吞吐吐的刘怀府,锐利的眼睛眯了起来。   刘怀府看了他一眼,正要硬着头皮回答,辛源在旁边叹了一声:“陛下,老臣来说吧。”   “老臣的儿子辛至曲,那个孽障,自从在宫中见过洛公子一面,他,他……哎!”辛源摆摆手,一脸羞愧和怒气,“他那点心思都挂在脸上,被禄王察觉了,便想在猎场将洛公子掳了去送给他。不过那孽障并不清楚禄王会做出这种事,他也是被我责罚时才知晓……”   辛源捶了捶胸口,没能将剩下的话说出口,但也足够人明了前因后果。   刘怀府虽然不清楚皇帝和洛白究竟有什么渊源,却也深知两人关系非同寻常,不由有些忐忑地看了过去。   只见楚予昭脸上看不出什么喜怒,只淡淡垂眸,注视着衣袍上的一团暗纹。   “我听闻前因后果后,已经将家里那孽障重罚了一顿,关在府中——”   “辛相,具体是怎么个重罚?”楚予昭突然打断了辛源的话。   辛源怔了怔,道:“老臣用皮鞭将他抽得爬不起床,关在府中闭门思过,一整月不准出府。”   “嗯。”楚予昭点了点头,赞同道:“辛相果然家风严格,令公子经此一事,必定长了教训,以后断不会再有那些不切实际的荒谬念头。”   不切实际的荒谬念头……辛源听了这一句,心里暗暗吃惊。   辛至曲虽然挨了惩罚,可就算趴在床上不能动,也哀求辛源替他在皇上面前讨要洛白。辛源将儿子抽得遍体鳞伤,嘴上在骂,心里实则心疼,见儿子如此思慕洛白,心道无非是皇上随意养着的那么个人,就和玩意儿似的,干脆就讨要了去,但听皇帝这说辞,竟然是断断不能放人的。   何止不能放人,就连一丝想法都不能有。   辛源一凛,连忙道:“老臣教子无方,才令他有了如此荒唐念想,此后一定严加管束,还请陛下宽恕他年少无知犯下的过错。”   楚予昭淡淡一笑:“左相不必自责,令公子尚且年少,产生一些歧念也在所难免,只要归正修身,不再有那些荒唐念想也就罢了。何况他也不清楚楚予垆想要掳走洛白的事,左相既然已经惩戒过,朕也不欲再追究。对了,据说令公子才华斐然,等他三个月的闭门思过结束,带去殿上让朕见见。”   辛源心道明明是一个月,怎么就变成三个月了?但依旧恭顺回道:“老臣谢过陛下。”   刘怀府抬眼,和他对上视线,嘴角扯出一抹笑。   辛源摇摇头,也在心里苦笑。   这番敲打既让他明白,管好自己的儿子,不能惦记不该惦记的人,但同时也给了他一颗甜枣,三月后会亲自面见辛至曲,如果儿子表现好,便会有一番好的前程。   辛源为皇帝的御下手段暗暗心惊,却也倍感欣慰,自己总算是没有选错扶持之人,没有站错队。   至于自己儿子的那些痴念,回去后便严加教训,让他清楚有些人是万万惦记不得的,趁早灭了这个念头。   洛白此时就在隔壁军帐里,被元福剥了个精光,按在木桶里沐浴。   “元福姨,我好想你啊,你不知道这些天,我天天都在想,元福姨在干嘛呢?有没有给我留栗子糕啊,有没有将我那几颗琉璃珠收好啊……”洛白趴在木桶壁上,任由元福拿毛巾给他搓着背。   元福笑道:“你这是在想我呢,还是在想栗子糕和琉璃珠?”   “肯定是想你啊,顺便想一下栗子糕和琉璃珠。”洛白甜丝丝地道。   元福在他背上涂胰子:“瘦了,看这肩胛骨都支棱出来了。”又低声问道:“这几日在外边,陛下对你可好?”   “好,陛下可好了,碗里的腌肉他都不吃,让给我吃的。”洛白说。   元福说:“陛下对你的确上心,你刚到了这儿,他就令人将我从宫里接来,说照顾你比别人要妥帖些。”   “那是当然了,陛下可喜欢我了,一刻都离不得我。”洛白从头顶揪下一团泡沫,在手里捏着玩。   元福没忍住笑出声:“瞧你这得意劲儿,可别太忘形,小心哪天被罚。”   “罚我吃五块栗子糕,罚我喝三碗绵绵啵啵汤,哎哟,好难受哦,我好伤心哦。”洛白装模做样的皱着脸道。   元福将湿帕子罩在他头上:“行了行了,好好洗澡。”   洛白洗完澡,穿上了元福带来的衣衫,又成了那名矜贵的小公子模样。   “我那条裙子别扔哦,穿上了就是漂漂姐姐猫猫王,元福姨你可千万别扔啊。”洛白被元福按在凳子上梳头,还不放心地转头叮嘱。   “知道了,漂漂猫猫姐姐王。”元福没好气道。   洛白认真纠正:“是漂漂姐姐猫猫王,注意下顺序。”   元福给他束发,一边唠叨唯一的小玉冠也丢了,回宫后还要去内务府领,一边拿刚才取下的木簪往他发髻里插。   “虽然不好看,却也凑合下,回了宫再给你换。”   “嗯。”洛白乖巧道:“元福姨梳头就是舒服,朕给我梳头的时候,可把我疼死了。”   元福手下一顿,有些不可置信地问:“陛下还给你梳头?”   “是啊,我又不会梳头,他不给我梳怎么办呢?”洛白理直气壮地回道。   回宫时,楚予昭这次没有和洛白同车,洛白便和元福坐在一起,继续回答他的那些问题。   “你的腌肉是陛下帮你背着的?”   “嗯,我背不动了嘛,走得很慢。”   “那你这些天,都是和陛下同榻的?”元福小心地问。   洛白眼睛看着车窗外,随意地回道:“只有一张床,我们肯定睡在一起呀。”   “那他……”元福想问的话,终究没能问出口,只沉默地坐着没吭声。   他本觉得陛下对洛白没有那种心思,可这次,他心里倒不确定起来。 第57章 寿辰快到了   皇帝既然平安, 那也恢复了正常的早朝,平常朝堂上因为一点鸡毛蒜皮的破事,臣子们可以争论得面红耳赤, 但皇帝遇刺这事太过重大, 反而没有一个人敢吭声,朝堂上竟然是难得的平静。   今日上朝,楚予昭有条不紊地处理了积压的国事,也没有提起猎场之事, 让一直提着心的楚予垆松了口气,下朝后就直奔冷萃宫,去见了他的亲娘冷太妃。   冷太妃年约四十出头, 因为保养得宜, 瞧上去依旧美貌, 听完楚予垆的话后, 她不但没有轻松, 神情反而冷肃下来。   “蠢材, 本宫一直让你韬光养晦, 千万别做那出格的事, 牵扯到你在边境的舅舅。你偏偏要去绑那么个玩意儿,这下好了, 遇上那一位出事,若是他要追查的话, 你可怎么说得清?”   楚予垆这些天已经被冷贵妃骂过好几场, 今日本是来报平安的, 不曾想又是一通骂, 便没好气地顶嘴:“舅舅舅舅, 您心里就只有舅舅, 倒是看看您在眼前的儿子啊。反正儿臣做什么都是错的,您就只担心会连累到舅舅。”   “我担心你舅舅还是为了你,为了冷家。”冷贵妃气得柳眉倒竖,“你以为那位为什么一直忍着你,那是因为你舅舅在边境,手握重兵。只要他一日拿着兵权,你就有翻身的一天。可你偏要信王府里那群所谓门客师爷,实则废物的馊主意,一次次恣意妄为擅行险招,总是险些要打乱本宫和你舅舅的筹谋。”   冷贵妃将手中茶盏重重搁下:“如果他回来后大发雷霆也就罢了,如此无声无息的,反而让人心里发慌,不知道会做些什么。”   楚予垆无所谓地道:“母妃放心,他这次遇刺也不是我做的,儿臣只是去绑他身旁的人,恰好撞见了而已。无非就一个玩意儿,一个娈宠,他忌惮舅舅,就算知道了也不敢拿儿臣怎么样。”   冷贵妃叹了口气:“不管怎么样,时机尚未成熟,你得懂事一些,不要再添乱子了。”   “儿臣明白。”   楚予垆从皇宫回了王府,在前院并没见到一个下人,但也没往心里去,一边唤人去将师爷王瑾叫来,一边跨进了前厅。   刚进前厅,他就察觉到不对劲,厅内两旁站立着数名禁军,地上跪着几名王府门客师爷,接着就看到厅堂上首端坐着的那个人。   楚予垆险些怀疑自己看花了眼,待认清那人身旁侍立的红四,以及跪伏在地上不敢抬头的王府门客后,终于反应过来,硬生生收住了想拔腿就逃的冲动,强作镇定地对着那人行礼道:“陛下。”   楚予昭垂眸靠着椅背,骨节分明的手指慢悠悠敲着大腿,听到楚予垆的声音,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楚予垆也不敢问他怎么会出现在王府,只侧头去看地上跪着的师爷王瑾,但王瑾正面色如纸地发着抖,并没有收到他的目光暗示。   片刻后,楚予昭开门见山地问:“楚予垆,猎场围猎那日,你都做了些什么?”   他的语气还是一如往常的淡漠,但其中透出的森冷肃杀之意,令楚予垆骤然心惊胆寒,也明白了他出现在王府中的原因。   厅内跪着的人,加上旁边的禁卫,总共二十余人,却没有一人敢发出声音,整个厅堂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臣,臣没有做什么,没有做什么。”楚予垆一直在心里告诉自己,他并没有参与刺杀皇帝的事,只不过打算绑走一个娈宠,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可对上皇帝那黑沉沉的目光,竟慌得话都快说不全。   楚予昭似是知道他会这样回答,一双眼睛平静无波,只道:“既然你没有做什么,那些出现在猎场的黑衣人,应该就是禄王府里下人的自作主张了。”   那些跪伏在地上的门客师爷,听到这话后都吓得面无人色,个个抬头看向楚予垆,满脸都是央求。   可楚予垆此时怎么能认,只结结巴巴道:“什么,什么猎场黑衣人,臣,臣都不知道。”   旁边侧门打开,一名鼻青脸肿的人被推出来,跌在地上,他抬头看见楚予垆,立即嚎哭道:“王爷救我,王爷,小的那天只是听命去抓那小公子,并没有犯谋逆大罪啊,王爷救我。”   楚予垆假装不认识他,那手下竟爬过来抱住他的腿继续嚎哭,他不禁怒从心起,一个窝心脚踹出去,将那人兜出去好几丈,喷出口鲜血倒地不起。   红四在一旁冷笑道:“王爷,他可的确是王府的人,是您的手下,身契都还在王府里,可不能不认识啊。”   楚予垆知道已经没法再抵赖,只得对楚予昭道:“臣现在倒是想起来了,的确是有那么件事,只是去猎场请洛公子来王府做客。”   楚予昭站起身,慢悠悠地解开黑袍顶上的系扣,再往旁伸出了胳膊,一名禁卫立即递上了木杖。   楚予垆看楚予昭就那么拿着木杖,对着他缓缓走来,吓得瞳孔骤缩,往后退了两步,嘴里迭声喊:“陛下,陛下你不能对我这样,先帝,先帝也不会允许,陛下,你,我舅舅也不会允许的。”   不提他舅舅还好,这句话出口,他看见皇帝那双阴鸷的眼底掠过杀意,立即反应过来,冷汗涔涔地赶紧改口:“陛下,陛下遇刺的事,和臣无关啊,臣可以发誓,那些在猎场企图行刺陛下的黑衣人,绝对不是臣的人。”   楚予昭已经走到他身前,突然出声打断他:“谁告诉你朕是为了行刺的事?”   “啊?”楚予垆这下茫然了,一脸惶惑地看着他。   “朕要和你清算的,是你想绑走朕身边人的这笔账。”楚予昭的声音很轻,却一字一句清清楚楚。   楚予垆张了张嘴,接着就道:“臣确实是想绑走洛白,可他无非,无非就是个玩意儿,陛下难道会为了个玩意儿来折辱臣?臣——”   “楚予垆,你可要想清楚了,朕的身边人,容不容得你这样羞辱?”   看着楚予昭眼神顷刻森冷到极致,楚予垆顿时明白过来,微张着嘴愣怔住。   那名少年在皇帝心中的地位,根本就不是他所想的那样,只是一名普通的娈宠而已。以前他不管做了什么,皇帝都视若无睹,让他一直以为那是皇帝忌惮边境的冷柄。可这次动了那少年,皇帝竟然毫不顾忌的动手,可见那人对他很重要,而他也并没有那么忌惮冷柄。   “臣,臣……”楚予垆咽下还要祭出冷柄的话,又喊道:“臣是打算掳走洛公子,不过都是府中这群门客师爷的主意,和臣无关啊,是他们,都是他们擅自拿的主意。”   那群门客师爷,本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平常的确是为了投其所好,给楚予垆出了不少欺男霸女的歪主意,但见楚予垆竟然全推到他们身上,也都吓得脸青唇白。   楚予昭突然猛地举起手中木杖,楚予垆大叫一声闭上眼,缩着脖子往后退。但那一杖狠击下去后,却没有落在他身上,倒是身旁跪着的一名门客,发出凄厉的惨叫声。   楚予垆战战兢兢睁开眼,看见那人正抱着腿躺在地上,小腿有些扭曲变形,显然骨头已经被砸断,却也不敢继续惨嚎,只忍着痛,汗水瞬间湿了身下的地面。   楚予昭一杖砸断门客的腿,那双狠厉的眼却锁定楚予垆没有移开,道:“既然王爷没有做出那种事,想必是王府里平日管教不严,手下人胆大妄为私自行动。如此目无主子的狗奴才,一刀斩了实数太轻,朕今日有兴致,就来替王爷管教管教,肃清王府风气。”   其他门客听闻这话,个个面如土色地向着楚予垆求救。   楚予垆此时如何敢管他们,只转开脸躲开了视线,任凭楚予昭一杖接着一杖狠击,厅堂里响起棍棒重重击打在皮肉上的声音。   楚予昭一直死死盯着楚予垆。楚予垆觉得那些木杖,每一下都是落在自己身上,每一声都让他心惊肉跳,魂不附体。   尽管他心里清楚,这分明就是一场杀鸡骇猴,但楚予昭看上去就像一名杀神阎罗,眼底是毫不掩饰的杀意,让他觉得如果他再惹怒楚予昭的话,下一个要对付的,就是他自己。   而且下场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   “王爷患了病,这几个月要留在府中养病,就别再外出了。”   当楚予昭慢悠悠地用绢帕擦着手,带人离开王府后,楚予垆双腿一软跌坐在地上,一张脸白得堪比死人。   从那晚后,禄王楚予垆就突然告病在家休养,一连数日没有上朝。皇上对这名唯一的兄弟很是关心,在朝堂上提及楚予垆的病情时,蹙紧眉头十分关切,还遣御医去王府看诊。   冷太妃心知如果要去找皇帝的话,势必同那起暗杀皇帝的事扯在一起,反正只是圈禁几个月,正好她也省心,便自始至终没有出面替禄王求情。   洛白这些日子有些寂寞,因为楚予昭也开始忙碌,经常在御书房和那些老头谈事,直到晚上回寝殿,才能和他说上两句。   可就连说上两句的机会也不是太多,因为他回来时,往往时间都太晚,洛白已经撑不住,没等到人就已经睡着了。   只是有晚睡得迷迷糊糊的,洛白察觉到头顶有轻微触感,他伸手往上面一摸,竟然按到了一处宽厚温暖的手掌。   他睁开睡眼,朦胧中看到床畔立着一道熟悉高大的身影,便口齿不清地唤了声哥哥。   “睡吧。”楚予昭将他的手放进被窝,低声说道。   他的声音醇厚低沉,带给人浓浓的安全感,洛白只胡乱应了声,顷刻便又沉入梦中。   当他第二天醒来,发现楚予昭又没在房内后,心里涌起一阵懊悔。   自己怎么就睡得那么死呢?好不容易见着哥哥,就应该和他多说上几句。   用过早膳,他照例要去和夫子念书,步履沉重地跟着一名小内侍往园子后走。   他以前挺喜欢写字,但那和夫子教的写字不同。夫子教写字也太难受了,每个字都有固定的写法,很难让人记得住。   想怎么写就怎么写难道不好吗?他以前写字,一上午随便可以写他几大页,可现在光是洛白两个字,都要写上好一阵子。   园子里有好些人正在往树梢头挂灯笼,他好奇地看着,问那名内侍是要过年了吗?   内侍笑道:“过年还早着呢,是陛下寿辰快到了,挂上灯笼瞧着喜气。”   原来哥哥寿辰快要到了。   洛白很看重过生,因为每年到了那一天,娘不管在哪儿,都会赶回家,给他做好吃的鸡蛋擀面,还会和颜悦色一整天。   偶尔还会从怀里掏出个小风车之类的玩意儿,说是生辰的礼物。   生辰礼物,生辰礼物……洛白琢磨着,自己得给哥哥也准备生辰礼物。   因为一直想着这事,上课时便没有多专心,被夫子教训了好几次,戒尺在桌上敲得砰砰响。   “洛白,你到底在想什么?一上午都在走神。”   洛白正咬着笔头看着窗外发呆,被夫子一声怒喝回了神,下意识回道:“我在想送给陛下什么生辰礼物。”   夫子先是一愣,又叹道:“你要能好好写上一篇字,画上一幅画,只怕陛下看到了比什么都要开心。”   洛白听完这话眼睛一亮,慢慢坐直了身,兴奋道:“夫子,我今儿个想学画画。”   夫子瞥了他一眼,“你想画什么?”   “……就,就特别像生辰礼物的那种画。”   乾德宫里,楚予昭议完事,又处理了两名因贪腐罪名关押的知府,等到官员们都退下后,一个人独坐在空荡荡的大殿内,用手捏着眉心,英俊的脸上露出了两分倦容。   “陛下难得空闲,要不去园子里走走?”成寿在旁边体贴地问。   楚予昭沉默片刻后闭眼问道:“洛白呢?他这两日如何?”   成寿笑道:“今晨还见着洛公子的,一脸的不高兴,说是不想去念书,想来找陛下,被人哄着催着往夫子那儿走。”   成寿边说边去看楚予昭,发现他神情果然转为轻松,嘴角也勾出了两分笑意,便继续道:“陛下要不去园子里散散心,顺便去瞧下洛公子念书的情况?”   楚予昭放下眉心的手,一撩袍角站起身:“走吧,瞧瞧去。”   洛白正伏在宽大的书桌前认真画画,还时不时要和身后咆哮的夫子顶嘴。   “这才是桃儿,夫子你刚说的那个是西瓜,不是桃儿。”   “寿桃寿桃,并不是还没拳头大的普通桃,画出来的寿桃就得大。”   洛白嘟囔:“可是那太假了,我不想画假桃子给陛下。”   “你这样画出来的也不是真桃子啊。”夫子简直想掀桌子。   洛白却不管他,嘴里嘟囔着,自顾自画自己的小桃子。   “你这像什么桃子?明明就是个鸡蛋,还是个一头大一头小的鸡蛋。”   洛白道:“夫子你没见过树上的桃儿,并不是都长得一个模样,有些桃儿一半大一半小,有些桃儿一半青一半红。”   “诡辩,你这就纯属诡辩。”夫子气得胡子翘,“画出这样的画,倘若有人问,千万不可提及这幅画是由我在指点。”   “唔,好。”   洛白画好那个不成形状的桃子,又在外面细细点上一圈小点,没察觉到身后的夫子,不知不觉已经没了声音。   “这又是画的什么?”一道低沉磁性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这是桃子外面的毛。”洛白刚回答完,就觉得这声音不对,惊喜地转过头,对上了一双深邃如海的眼睛。   “哥哥!”他将手中毛笔一扔,转身就扎进楚予昭怀中,双手搂住了那劲瘦的腰身。   身后立着的夫子盯着旁边的廊柱,像是突然对上面的红漆产生了兴趣。   楚予昭安抚地拍了下他的背,再将人轻轻推开:“朕来看看这个桃子。” 第58章 洛白真乖   “哥哥, 你怎么到这儿来了?我好几天没见你,可想你了,每天起床你都不见了, 等到睡觉也等不到你, 想去乾德宫看你上朝……”洛白往后瞥了一眼,凑近楚予昭小声道:“不是我不来看你,是夫子逮着我不放。”   夫子没想到他居然还会告小状,不由哽了下。   楚予昭没理他, 拿起那张画纸看,眼底渐渐露出了笑意。   夫子的脸腾地红了,洛白却没觉得不好意思, 还热心地解释:“这个是我画的仙鹤, 看, 它在天上飞, 看出来没有?看出来没?”   楚予昭仔细辨认, 指着那长短不一的两条线问道:“仙鹤的腿为什么不一样长?”   洛白惊讶地看向他:“这不是腿啊, 这是翅膀。”   楚予昭唔了一声, 又指着仙鹤旁边的两团:“这是云?”   “不是云, 是松树。”   “松树……松树为什么在天上?”   洛白道:“它长得高嘛,万年松树, 夫子让我画的万年松。”   夫子听到这话后明显想申辩,但嘴唇翕动了下, 终于还是闭上了嘴。   楚予昭还在仔细看画, 他视线每移动一寸, 夫子的脸就涨红一分, 终于又羞又臊地道:“陛下, 洛公子他刚学画不久, 待过些时日,必定会有所提高。”   洛白也跟着道:“对对对,现在还没画好,等画好了你再看,比现在更好看。”   “是吗?”楚予昭不置可否,拿着那张画踱到窗前,也不知问的是洛白还是夫子。   “当然是的了。”洛白骄傲回答。   “……是的。”夫子低头,昧心回道。   楚予昭眼睛看画,嘴里问夫子:“云先生,洛白这几日上课,表现得如何?”   夫子斟酌着道:“洛公子学习认真,乖巧听话,下学后也能完成布置的课业。”   他这点倒是说的真心话,洛白平常学习时,态度还是很好的,每日布置的课业也能完成,只是学没学会另说。   “哪里哪里,他只是在夫子跟前表现好,实际上可调皮得很呐。”楚予昭微笑道。   夫子一愣,这家长式的自谦口气,看似嫌弃,实则却又充盈着浓浓的自豪,让他该如何把话接下去?   洛白却在此时插嘴:“我乖的,我真的很乖的。”   楚予昭没有理他,只对夫子说:“云先生且去休息吧,朕在这儿守着他。”   “是。”夫子行过礼后,擦了把额头的汗,脚步飞快地离去。   洛白搂住楚予昭胳膊问道:“哥哥,我画得怎么样?”   “嗯。”楚予昭点头嘉许,“不错不错,看得出用心了。”   “那我肯定用心啊,这是我画出来后要送给你的生辰礼物。”   洛白并不知道生辰礼物就要保密,然后在对方生辰那天再拿出来,会给对方带来惊喜,他就这样自然地说出口,还问道:“这幅画就是我送你的生辰礼物,你会喜欢吗?”   楚予昭瞥了他一眼,看见他那双黑白分明,满满都是期待的眼,勾了勾唇角:“先修改修改再说。”   “好,怎么修改?你说。”洛白兴致勃勃地道。   楚予昭手指在画上指点:“譬如这只仙鹤,如果你刚才不对我解释的话,我恐怕不太能看出来这是仙鹤。”   洛白犯愁地咬着唇:“那你在旁边帮我写上仙鹤两个字?”   “我想想……”楚予昭做蹙眉思索状,再道:“把笔给我,我帮你润下色试试。”   “好。”   洛白赶紧将笔递给他,楚予昭挽起袖子,就在洛白画的那只仙鹤上进行修改,只添加了寥寥几笔,一只展翅飞翔的仙鹤便跃然纸上。   “哇!哥哥你真的好厉害,这样润下色,比开始好看多了。”洛白瞪大了眼睛,满心崇拜地喊出了声。   楚予昭端详着那只仙鹤,又道:“头顶还需得点上一抹红。”说完拿过旁边的朱笔递到洛白手里,“你来。”   “在哪儿点?在哪儿?”洛白有些紧张地提着朱笔。   楚予昭从身后虚虚拢住他,下巴搁在他头侧,握住他拿笔的那只手,在仙鹤头顶上轻轻落下一点。   “这里。”   他的声音很柔和,温热的气息扑打在洛白耳侧,让他耳朵有些发痒,忍不住就想伸手去挠。   “别动。”楚予昭低低呵斥。   洛白于是就没有动。   楚予昭身上特有的气味笼罩住他全身,非常好闻,让他心跳说不清缘由地突然加快,甚至觉得楚予昭的呼吸落在耳际时,带着灼烧人的热烫。   他终于忍不住扭了扭脖子,声音很小地唤了声哥哥。   “怎么了?”楚予昭低沉的声音带着几分慵懒,洛白的耳膜都在发出共震,让他觉得更是痒得不行。   “哥哥,我耳朵,耳朵好痒。”他突然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   “为什么痒?”   “我也不知道,可能,可能是你吹到我了。”洛白的耳朵越来越烫,连带着脸颊都发起烧来,“我的心跳也好快,砰砰砰,砰砰砰,你听到了吗?”   身后的楚予昭沉默片刻后,突然发出一声低笑,洛白想回头看他,被他用一只手固定住脑袋,不准他转头。   “我没听见。”楚予昭说。   “砰砰,砰砰,砰砰,你听。”   “那是你嘴里在砰。”   终于将仙鹤点好,洛白看着那头顶不偏不倚出现一抹红后,长长舒了口气。当楚予昭松开他的脑袋后,立即转头去看身后的人。   楚予昭也在看那只仙鹤,当洛白转头时,猝不及防地,那柔软的嘴唇就从他脸颊上飞快擦过。   轻且浅,就像蜻蜓落在水面上的一瞬,看似不露痕迹,实则水面荡起了一圈涟漪。   洛白愣了愣,但楚予昭就像没感觉到似的,依旧垂眸看着画,脸上神情不变。   “怎么了?”楚予昭直起身,不动声色地问道。   洛白盯着他,眨了眨水润的眼睛,用很轻的气音说:“我刚才应该是亲到你了。”   “哦,好像是吧。”楚予昭说完又拿起笔,开始修改那棵状似浮云的万年松,而洛白就一瞬不瞬地盯着他才亲过的那处脸颊。   “心里在想什么?”楚予昭盯着画问。   洛白舔了舔唇,迟疑着没有做声。   “嗯?”   洛白似是鼓起勇气,踮起脚凑到他耳边,继续用轻得可以忽略不计的声音嘀咕了一句。   “说什么?听不清。”楚予昭道。   洛白做了个吞咽的动作,声音稍微提高了些:“我可以再亲一下吗?”   楚予昭换了支笔,语气平静地问:“为什么?”   “就……想亲嘛,想亲。”洛白乌溜溜的眼睛一直观察着他神情。   楚予昭没有说话,似乎在认真思索要不要答应他,洛白则慢慢伸出一只手,将掌心摊开在他眼前。   那细嫩白皙的掌心里,躺着两颗流光溢彩的琉璃球。   “这是什么?”楚予昭愣怔了一瞬后问道。   “琉璃球。”洛白解释。   “我知道这是琉璃球,你递给我做什么?”   洛白的眼睛波光潋滟,看着既纯净,又透出些许狡黠,这两种特质融合在一起,竟给人一种奇特的诱惑感。   “你让我再亲一下,这两颗琉璃球我就送给你。”他动了动掌心,两颗琉璃球发出轻微碰撞的声响,折射蠰鋒出七彩的光。   “好看吗?”他轻声追问。   楚予昭抬起头,目光深沉地注视着他,也用不大的声音回道:“很好看。”   “那你答应了吗?”洛白屏息凝神看着他,“还可以加上五根孔雀羽。亲得久的话,十根也行。”   楚予昭眼底闪过一丝晦暗,声音有些暗哑地道:“孔雀羽就算了,给那两只孔雀留一点吧。”   洛白知道这是应了的意思,按捺住疯狂跳动的心脏,用手背擦了擦嘴,再撅起嘴来,慢慢向着楚予昭的嘴靠近。   楚予昭英俊的面孔在眼前逐渐放大,洛白怕他躲开,还搂住了他的腰。可就在他嘴唇要印上去时,楚予昭却侧了侧,洛白那张撅得高高的嘴,只落在他脸颊上。   洛白怔了怔,不过脸就脸吧,脸也行。   噗噗噗!   洛白在他脸上狠狠亲了几口,发出一连串脆响,楚予昭的颊肉都被他的唇带起,扯得脸部都有些变形。   过瘾!太过瘾!   洛白眼睛冒出光,暗忖这次数绝对不止两颗琉璃球和五根孔雀羽,心中有种赚翻了的窃喜。   楚予昭却在这时突然将他推开,道:“行了。”   洛白犹不知足地凑上前,楚予昭便伸手抵住了他额头:“我说行了。”   他那只手将洛白的眼睛也遮住,洛白便温顺地一动不动,只偶尔眨下眼睛,睫毛擦过楚予昭掌心,让他手掌也会不自觉跟着颤动。   “哥哥……”   良久后,洛白才轻轻唤了声,“可以让我看外面了吗?”   楚予昭低头看着他:“不行,不能看外面。”   “唔,好吧,那就不看外面。”洛白却同意了他这可以说是无理的要求,依旧乖顺地站着一动不动。   片刻后,楚予昭拿开手,洛白重见光明,有些无辜地和他对视着。   楚予昭移开视线,指着洛白的画,开始指指点点:“快点,来画画,不是说画好了送给我作为生辰礼物吗?这棵万年松我已经给你润色过了,可这个桃子是怎么回事?我看是个毛栗吧。”   洛白才亲了他,心里正跟搅了桶蜜似的,走上前搂住他后背,黏糊糊地道:“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你说那是桃子就是桃子,你说那是毛栗就是毛栗。”   语气里竟然是带着无尽的宠爱和纵容。   楚予昭顿了顿,道:“过来,咱们接着修改。”   “听你的。”洛白喜滋滋地回了句,又从楚予昭胳膊下钻到他怀里,将自己手放在他已经拿着毛笔的手上,“来,教我改画。”   楚予昭将毛笔塞入他掌心,再将那只手握住:“先从这个毛栗子开始下手……”   到了中午,那副画终于修改得差不多了,洛白满意地再看过一遍后,就要动手卷起来。   “你别动手,当心把画弄损了,我让人来装裱。”楚予昭按住他的手。   洛白道:“可是你不带走吗?这是我送给你的生辰礼物啊。”   楚予昭说:“既然是生辰礼物,就要在我生辰那天再送给我,让我感觉到惊喜。”   洛白挠了挠脸:“原来是这样吗?”   楚予昭点了点头。   “好吧,那到了你生辰那天再送给你。”洛白迟疑地问:“那你会感到惊喜吗?”   “会的。”楚予昭说。   洛白嘴里无意识的哦了一声,又问:“那你生辰是哪天啊?”   楚予昭说了个日子,还告诉他就是七天后。   已经是中午了,两人回殿用了午膳,洛白去午休,楚予昭陪了他一会儿,有句没句地说着话。等人睡着后,才起身去了御书房。   等会儿还有臣子来汇报几个大郡的情况,得去做一番安排。   洛白一觉睡醒,发现哥哥已经没在屋内,便一个人躺在床上,回想着上午时那几个吧唧,一会儿傻傻发笑,一会儿又抱着被子在床上翻滚。   托着一叠干净衣物进屋的元福看到这幕,问道:“心情这么好?公子在高兴什么?”   洛白的快乐想和人分享,却也知道这种事不能告诉人,在心内挣扎一番后,还是傻笑两声道:“元福姨,不能告诉你。”   元福也没在意,自己将衣物放进柜中,嘴里催道:“今日阳光这么好,别呆在屋子里了,出去逛逛院子晒太阳。”   他虽然名义上还是玉清宫的管事太监,实则上基本都在这乾德宫内,继续照顾洛白的饮食起居。   “元福姨,你地里的菜长得可好?”洛白没话找话地问。   元福提到自己那些菜就来劲,一边开始讲述茄子长势,一边将洛白拉起床,给他梳头更衣,再将人推出了屋门。   “去,晒太阳去。”   洛白先是去了趟御书房,见大门关得紧紧的,几名侍卫守在门口,只得悻悻地离开,去了后面园子。   他想起自己已经好些日子没找那些野猫玩,就想变成豹,去和它们疯一下午,慰籍一下那些久未见面的臣子。顺便也找个荒凉地儿关上门,假扮在御书房议事什么的。   他没有即刻就变成豹,而是顺着道慢悠悠往前走,手里捏着一支顺手摘下的花枝。   这是条荒僻的林中小道,通往西园子一处无人居住的偏殿,好些只野猫就生活在那儿,也是他上次叼着鬼娃娃准备埋起来的地方。   道路两旁的枝叶无人修建,有些已经横曳过路面,得用手拨开才能继续往前。   “……上次见到你的时候……还好吧,也没有什么难不难过……”   突然,哪里传来断断续续的说话声,洛白顿时停住了脚,四下张望。他还是第一次在这片林子遇到除自己以外的人,心里不免有些好奇。   那是一道女声,洛白觉得有些耳熟,张望一阵后,发现声音是从左边传出来的。   他正探头探脑地往里张望,那说话声便停了,接着林中的枝叶摇晃,有人从那里走了出来。   清秀的脸庞未施脂粉,一支素簪斜斜插在发髻上。   正是秦韵。   “漂亮姐姐好。”洛白在看清秦韵后,立即出声打招呼,紧接着又改口:“太妃好。”   秦韵身侧还带着她那个贴身宫女,从林中款款步出后,微笑着问道:“洛白,这是去哪儿啊?”   洛白说:“我去找野猫玩儿。”   宫女掩住嘴发出轻笑,秦韵不赞成地看了她一眼,宫女立即敛去了笑意。   “今天阳光很好,本宫都忍不住想来园子里逛逛,想来那些野猫也是想和你一起玩儿的。”秦韵的目光和语气都很柔和,“要不,你陪本宫在这儿先逛逛?”   洛白迟疑了下,回道:“好的,我可以陪姐姐逛一会儿,野猫们想来也不会着急的。”   “洛白真乖。”秦韵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第59章 高兴就行   洛白跟着秦韵, 顺着小道往前走,绿裙宫女就保持着一定距离跟在身后。   “太妃,你也喜欢来西园子吗?”洛白用花枝随意地拨弄着旁边的那些树叶。   秦韵道:“现在来得少些, 但每日里就那些地儿可以来去, 东园子有多少朵芍药,多少朵金盏菊,我都能数得清了……”   她语气里含着淡淡的寂寥,说完后发了会儿怔, 又道:“其实我以前也是住在西园子的,对这园子很熟。”   洛白点点头:“嗯,我也很熟, 非常熟, 我的玉清宫就在西园子。”   秦韵突然停下脚, 摸着旁边一棵桂树, 说:“以前受了委屈, 那些眼泪不想让予昭看见, 就跑到这林子里大哭一场, 等到心里平静后, 再若无其事的回去。哭的时候,就用指甲在这棵树上划, 边哭边划,划出一道一道的痕, 不过到了现在, 什么痕迹也看不出来了。”   “予昭, 你说的是朕吗?”洛白问。   秦韵愣怔了下, 捂着嘴浅笑了一声:“对, 我说的就是朕。”   洛白认真地点头:“是的, 如果我受了委屈,也不想让他知道,不想让他跟着我一起伤心难过,一定会找个地儿哭够了才回去。”   秦韵转头看了他片刻,突然叹息一声:“洛白,你真好。”   洛白就有些不好意思,说道:“还行,就一般好,一般好。”   “其实我是予昭的表姐,陈皇后是我小姨。”秦韵拿手将脸颊旁的头发拨到耳后,“当年我小姨去世以后,予昭予策年纪尚幼,在宫中无人照顾,过得非常艰难,我家里就将我送进了宫,明面上是女官,实则上是来照顾他俩。”   洛白听到关于楚予昭年幼时的事,倏地竖起了耳朵,认真听起来。   “我们仨就住在西园子的玉清宫,便是你现在的宫。我们相依为命,很是过了一段苦日子,不光吃穿用度被克扣,也要时刻提防着那些明枪暗箭。”秦韵的眼睛飘起一丝恍惚,整个人陷入了回忆里。   “好在再苦再难,也都过去了,只是予策没有能挺过去。他才那么小……都怪我没有将他俩照顾好。”   洛白见她难过,想出言安慰,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呐呐道:“没事的,不怪你,不怪你。”   “本来以为将他俩照看着长大,我的责任就算尽到,也对得起小姨,对得起陈家了,可是……可是没想到,有次先帝突然来了玉清宫——”秦韵的话头戛然而止,脸色也变得苍白,像是勾起了什么很不好的回忆,闭上眼睛,一连深呼吸了好几次。   洛白停下脚步,有些紧张地看着她,秦韵很快就恢复神情,转头说:“没事,就是想起了一些不开心的事。”   她没有继续往下说,洛白本来还想接着听下去,但秦韵说让她想起了不开心的事,也就乖觉地没有追问下去。   鸟儿在林中飞来飞去,阳光从碎叶中斑驳洒落,秦韵抬起手挡在眼前,半眯着眼,看阳光从指缝中穿过。   她在这刻不再是那名温婉隐忍的太妃,带上了几分少女的天真,洛白看着她那张苍白得有些不健康的清秀脸庞,情不自禁道:“姐姐,你真好看。”   秦韵有点愕然地看向他,又笑起来:“洛白,你也很好看。”   “我知道的,我是挺好看的,但是你也很好看。”洛白谦虚道。   秦韵这次笑得更开心,说:“洛白,你不会介意我没头没脑的和你说这些陈年旧事吧?”   “不介意,我很喜欢听。”洛白老实地说:“真的很喜欢。”   “谢谢。”秦韵温柔地看着他,“我这些话没法给别人说,只能讲给你听。”   “为什么呀?为什么只能讲给我听啊?”洛白有些高兴,又有些好奇地问。   秦韵目光更加柔和:“因为你的心是透明的呀。”   洛白不知道心是透明的算好话还是不好的话,但从漂亮姐姐嘴里说出来,肯定是夸奖他,于是也美滋滋的接受了。   两人又穿过一片林子,秦韵和他道别:“你去找野猫玩儿吧,我也该回宫休息了。你该身边带个人,当心别让猫爪子给挠了。”   洛白想说没有野猫敢挠自己,但还是回道:“我知道了,谢谢姐姐,嗯,谢谢太妃。”   他站在原地,看着秦韵和那名宫女转身远去,这才钻进旁边林子,变成一只雪白的小豹。   从在猎场落水到现在,他一直没有变成过豹子,现在只觉得自己突然变小,视线也跟着变矮,居然还有些不习惯。   小豹拉长身体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又在树上刷刷刷抓挠一阵过了瘾,才将衣物藏在树上,小跑向了西园子更深处。   洛白好久没和野猫们一起玩,今天便厮混了整个下午,直到夕阳西下,晚膳时间快到了,才匆匆去取衣服,准备穿好后回乾德宫。   但还没走出两步两步,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小白。”   洛白没想到会在这儿碰到哥哥,又惊又喜地转过身,只见楚予昭就站在身后不远处看着他。   “过来。”楚予昭对他招了招手。   洛白像条小狗似的跑上前,竖起身体抱住楚予昭的一条小腿,仰起头看他。   楚予昭俯下身,拎起他后颈提了起来。   “你去哪儿了?这段时间怎么一直没来找我?”楚予昭将他提到自己面前问。   洛白和他对视着,心道我去哪儿了?我天天都和你在一起,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今天还亲你了。   想到这儿,他不由一阵心神荡漾,于是楚予昭就看到被自己拎着后颈的小豹,伸出一只爪子捂住嘴,发出噗噗的笑声。   他知道这只小豹举止似人,可见他这样笑,还是觉得很惊讶,便用另一只手点了点他的黑鼻头,再将他拢入怀中抱着。   “还不错,胖了。”楚予昭掂了掂他的重量,又见他皮毛柔顺光滑,知道他这段日子过得不错,终于放了心。   楚予昭抱着他在园子里慢慢走,不时看向左右,洛白有些不高兴他的分神,便转过头,在他手上轻轻咬了一口。   看我,看着我,我就只看着你,你东张西望干什么呀。   楚予昭并不介意他这个动作,还将手指递到他嘴边,问:“是不是想磨牙?”   洛白对他龇了龇牙,楚予昭又曲指弹了下他鼻子,道:“等我寻着洛白,你和他认识认识。”   寻洛白……和洛白认识认识?   洛白心里一咯噔。   “等你俩见了面,他一定会很喜欢你。”楚予昭微微侧头,似在想象某个画面,嘴角也勾起了淡淡的笑,“你们也一定合得来。”   他刚将一堆政事处理完,便摒退其他人,独自来东园子寻洛白,结果没找着人,反倒撞见了小豹。他认为洛白之前不高兴他给小白做窝,那是没见着小白,下意识排斥靠近他的一切外来者,但如果真让他见着小白,就不会那么排斥了。   洛白瞧着楚予昭停停走走地四处找寻自己,心里不禁犯了难,终于趁他一个没留神,跃下地,一溜烟钻入了旁边的树丛。   “小白。”他听到楚予昭在身后的声音,却没有回头,只在心里道:“我没走,我一直都在你身边。”   楚予昭知道小豹喜欢无拘无束,但看着它迅速消失在树丛里的小身影,脸上还是浮起了怅惘。不过知道他过得不错,也生活在这皇宫某个地方,倒是放心了不少。   他继续在园子里寻找洛白,却用习武人的听力,听到身后远处传来很轻微的脚步声,是谁在偷偷靠近。   那脚步声他很熟悉,顿时停下转身的动作,没有察觉般继续往前走,在听见那脚步声加快,对着他冲过来时,眼底浮起了一丝笑意。   洛白猛地往前窜出,伸手从后面捂住楚予昭的眼睛,捏着嗓子问:“猜猜我是谁?”   楚予昭微微侧头,思索一阵后才犹豫地问:“是洛白吗?”   “不是。”洛白恶声恶气地道:“快点猜,猜不中的话,就将你塞到老虎圈儿里去。”   “是成寿?”   “不是,再猜。”   “红四?”   “你猜错了,没有机会了。”洛白跃到他背上,张嘴嗷呜一声,咬住他的耳朵,用牙齿轻轻碾磨几下,道:“你猜得都不对,我是老虎。”   楚予昭反手将他托着,就这样背着往乾德宫走:“你这只老虎刚才去哪儿玩了?”   洛白想说自己和野猫们在一起,又觉得他这话不太对,便纠正道:“我是豹子,不是老虎。”   “不是你自己说是老虎吗?”   “那我说错了,不是老虎,是豹。”洛白两手环上楚予昭的脖子,“豹可比老虎厉害多了。”   楚予昭想起小白,便附和地点头:“对,豹比老虎厉害。”   周围很安静,洛白两只脚在楚予昭腰间晃荡,下巴就搁在他肩头上,鼻尖不时擦过他颈侧的肌肤,感受到那里的温热。   洛白觉得心里很安宁,又有说不出的快乐,忍不住轻唤了声:“哥哥。”   “嗯?”楚予昭回应。   洛白却没有做声,只将脸在他肩头蹭了蹭,楚予昭也没再问,就背着人继续往前走。   洛白却又开口了:“哥哥,我觉得你很爱我。”   楚予昭静默片刻后,问道:“为什么这样想?”   洛白歪了歪头:“反正你就是很爱我。”他顿了顿又补充,“当然我也很爱你。”   楚予昭其实内心一直有些隐忧,他担心洛白对自己的感情,并不是他想要的那种。毕竟洛白懵懂得如同小孩子,他能轻轻松松的将爱字说出口,那么他能分清口里的爱,究竟是何种爱吗?   想到这里,楚予昭的心也沉了下去。   诚然不管洛白对他是什么样的感情,他也不会松手,但毕竟情感的不对等,会让他痛苦难受。   “哥哥,我真的很爱很爱你。虽然我娘不准我喜欢任何人,但我没办法呀,我好喜欢你呀。”   洛白还在用那些滚烫的话倾吐心意,他说得很随意,仿佛就那么平常地说出来,但每个字落在楚予昭耳里,都如同重石坠入湖心,发出剧烈轰响,再溅起滔天巨浪,让他的心在战栗,身体也跟着微微发颤。   但随着那股令人眩晕的激动而来的,就是更深的,让他自己都不愿去深想的恐惧。   “行了,我知道,不用说了。”他有些仓促地打断洛白的话,将人从背上放下来,“快到了,自己走。”   前方就是乾德宫,已经能看见那些宫人的身影,洛白笑嘻嘻地伸手进楚予昭宽大的袍袖下,牵住他一根手指。楚予昭便任由他拉着,一起进了寝殿。   用过晚膳后,楚予昭去书案前批阅奏折,洛白就坐在他旁边自己的那张小书案前,开始练字。   他翻出自己的那本画爪印的册子,琢磨着今天该画个多大的爪才行?毕竟亲了的啊。   想到那些个吧唧,他一阵心旌神摇,忍不住咬着笔头,看向一旁的楚予昭。   楚予昭正在专注地批阅折子,眉头紧锁着,虽然没有往洛白这边看一眼,嘴里却道:“专心写字,别东张西望。”   洛白也不愿意打扰他,便转过头开始画爪。   ——画了个大大的爪,差不多占据了一整张纸。   画完爪,他将册子收好,开始写这几日学会的字,一手撩着衣袖,一手持笔,认真地涂画一个圆圈,再跟个白,如此反复数遍。   楚予昭半天没听到洛白动静,见他在认真写字,忍不住探过上半身来看,又指着那些圈问:“这是什么?”   “这是洛。”洛白说。   楚予昭皱了皱眉:“你不是会写洛字了吗?为什么又开始胡乱写了?”   洛白说:“那个洛字不好写,我就用圈代替,我其实知道那是个洛字。”   楚予昭刚想说这样不行,必须把洛字写出来,洛白就已经放下笔凑上来,   在他脸上飞快地啄了下。   楚予昭愣怔,看着洛白得逞般的狡黠微笑,又低下头道:“继续写字吧。”   洛白小声哼哼:“不想写字。”   “那你想做什么?”楚予昭问。   “我想做什么——”洛白伸手扣住他后脑勺往下压,想用行动来表示没说出口的话,但连压了两次,都没能压得动,只得道:“再让我亲两口。”   楚予昭盯着他看了片刻,将他手摘下:“别闹,我还要批完这堆折子,明儿上早朝要用。”   洛白虽然不情愿,却也知道不能耽搁他正事,便听话地退后,拿起笔继续写字。   楚予昭开始批折子,过了半晌后,才想起不准洛白用画圈代替洛字的事。   刚才洛白莫非是猜中了他要说写字的事情,所以才突然会亲他?楚予昭此想到这儿,心里一沉,便伸手敲了敲洛白的书案。   他绝对不会允许洛白使用这种方式来达到目的。   洛白正在吃力地写字,眉头拧在一块儿,嘴也小幅度努动跟着在使劲,他抬头问:“怎么了哥哥?”   “你刚才这样做……是为了让我允许你写这样的洛字?”楚予昭示意他去看那满纸的圈。   “啊?”洛白根本没懂他的意思,茫然地微微张着嘴。   楚予昭目光深沉地看着他,伸出手指碰了碰他的唇,又碰了碰自己的脸颊。   “啊?”洛白还是没懂。   楚予昭暗叹口气:“没事,你继续写字吧。”   “哦。”洛白毫不介意地转头继续写字。   楚予昭刚拿起一本折子,洛白终于明白过来了,他大声问:“哥哥,你的意思是问我为什么亲你吗?”   他也做了个摸自己唇的动作。   门外就站着伺立的太监,楚予昭轻咳了声,微微有些不自在,洛白却两眼发亮地道:“因为我想亲你呀,原因就是我很想亲你呀。”   楚予昭问:“不是因为想我允许你这样写洛字?”   洛白惊讶地看了眼自己面前的纸:“你不允许我这样写?”   楚予昭沉默了几瞬,道:“允许,你就这样写吧。”   洛白放下心来,嘻嘻一笑:“那我继续练字啦。”   楚予昭转回头,不再说什么。   别说洛白将洛字画个圈,就算将楚予昭三个字画成三个圈,也随他去。   高兴就行。   *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留评有红包呀,谢谢大家留评。 第60章 两只玉冠   洛白写完字, 楚予昭还在批折子,他便自己去了浴房洗澡。   一个人泡澡时必须唱歌,不唱歌的泡澡必定是残缺的, 不能算是一次完美的洗澡。   “板栗花开球对球, 豌豆花开秧对秧,哎呀我的天,哎呀我的娘,哎呀我的哥哥, 你的嘴怎么那么香……”   洛白仰靠着桶沿,唱着村里听来的俚俗小曲儿。楚予昭听着浴房内传出来的鬼哭狼嚎,手肘支在案上, 以拳抵住太阳穴, 表情十分复杂。   洛白洗完澡出来, 径直走到楚予昭身旁, 递给他一根干帕子, 便在他旁边盘膝坐下。   楚予昭接过帕子后, 自然而然地开始给他绞湿发。   洛白身上还散发着腾腾热气, 伴随着澡豆的清香, 一股脑涌入楚予昭鼻腔。他穿着白色寝衣,中规中矩的长袖长裤, 只是领子一圈被头发濡湿,隐约透出下面白皙的肌肤。   这让楚予昭有些心不在焉, 也略微有些烦躁, 一时手里力道没有控制好, 扯得洛白开始发出嘶嘶声。   “哥哥你轻点呀, 我的头皮被扯痛了。”   洛白头发绞干后, 还有些水气, 便去到窗边吹风。方才浴房里有些闷热,现在吹点晚风正舒服。   楚予昭从案下取出两个精致的木匣,拿着其中一个也踱到窗前,往洛白眼下递了递。   洛白打量着那个木匣,有些惊喜地问:“里面装的什么?”说完就要去揭盖子。   楚予昭缩回手不让他揭,道:“先猜猜。”   “杏仁酥。”   “不对。”   “桃片糕。”   “不对。”   “玫瑰糕,金银蜜饼,樱渍梅饼,油酥枣泥糕。”洛白兴奋地一口气报出一堆点心名。   楚予昭问:“你怎么全猜糕点?”   “不是糕点吗?”洛白眼睛亮晶晶地问:“那是蜜饯果子?”   楚予昭沉默一瞬后道:“不是吃的。”   洛白的表情淡了下来,声音也小了很多:“那总归是些什么新毛笔新纸新砚台吧?”又勉强挤出一个夸张的笑:“我好喜欢哦。”   “撒谎精……”楚予昭又好气又好笑,也不再卖关子,示意他揭开盖子看看。   洛白便伸手去揭盖子,盖子打开的刹那,他瞪大了眼,又惊又喜地哇了一声。   木匣里铺着一层浅色绒布,其上放着一顶华美的小玉冠。冠身用上好的白玉雕成,中间一颗鸽子蛋大小的湛蓝色宝石,像是凝结的海水,在烛火照耀下,光华流转,璀璨夺目。   “哇!哇!哇!!”洛白已经无法用言语形容自己的震撼,只能一声接一声的哇,一声比一声激动,响亮。   楚予昭微笑着看他因兴奋而涨红的脸,说:“拿出来戴下试试。”   “是送给我的吗?哥哥,是送给我的吗?”   “是的,送给你的。”   洛白刚想伸手拿,又将手缩回怀里,两只脚飞快地原地踏着小碎步,发出既兴奋又尖锐的声音:“哥哥拿,哥哥拿,我怕摔坏了。”   楚予昭放下匣子,取出那顶玉冠,给洛白戴在了头上。   整个过程里,洛白僵着脖子不动,生怕还没系好碰掉了。等到楚予昭说已经好了,他也不敢大动作,木偶一般走到铜镜前开始打量。   “真好看,真好看啊!”洛白喜滋滋地转来转去,又指着铜镜里的自己,“喂,这位公子,你戴的是什么?”   又换了个语气:“是我哥哥送给我的玉冠。”   然后无缝切换:“哇,你这个玉冠太好看了,戴上这个后,民间那个传说的第一佳公子陈寤寐,十个也比不上你一个。”   “呵呵,差不多吧。”   楚予昭走到他身后,扶住他肩膀,俯下头往铜镜里看,带着几分笑意道:“我看看是不是真的。”   洛白让出一半铜镜给他看,他装模做样地认真打量,虽然从未听说过什么陈五妹,却也煞有介事地点头:“如果没有这个玉冠,可能比不上陈五妹,但是戴上玉冠的话,许是比那什么第一佳公子要强。”   洛白不知怎么的突然有些不高兴,斜着眼珠子看他。   楚予昭也没在意,心情很好地回到书案旁,将另一个木匣放回原位,却被刚转过头的洛白瞧见了。   “咦?这个匣子里装的是什么?”洛白问。   楚予昭看了他一眼,道:“这个不是给你的。”   洛白听到不是送给自己的,有些好奇地问:“那是送给谁的?”   楚予昭犹豫了下,没有立即回答,顿时引起了洛白的警惕。   “这是要送给陈寤寐的?”   楚予昭不明白为什么会突然扯到陈五妹,一时有些愣怔,洛白却已飞快走了过来,将他手里的匣子一把夺走。   “你刚就在夸那陈寤寐长得好,这个肯定是送给他的。”洛白话里冒着不知从哪儿生出来的酸气,啪一声按开了搭扣。   只见盒子里依旧躺着一顶玉冠,青玉做成,却是镶嵌着各种颜色的宝石。那些宝石个头不大,却多,花花绿绿一片,虽然艳俗,却无比绚烂。   洛白垂眸看着那顶晃瞎眼的小玉冠,再取出来对着烛火转动着照,眼珠慢慢转向楚予昭。   楚予昭瞧他神情不对,还不待他发作,便立刻道:“这顶玉冠其实是我做给小白豹的,它也喜欢戴冠,还喜欢花花绿绿的东西,我吩咐工匠给你做冠时,便让他选那最艳丽的石头,给小白豹也做了一顶。”   小白豹?小白?洛白有些呆滞,思考了几瞬才反应过来。   原来这顶小玉冠也是做给我的吗?   但是,但是我什么时候说过喜欢花花绿绿的东西?   不过好吧,我的确喜欢花花绿绿的东西,这顶小玉冠也太好看了。   两顶小玉冠都同样的好看!   我喜欢!都好喜欢!   楚予昭本已经做好了安抚洛白的准备,毕竟上次将做给小白的窝都能抢走,这次见着小玉冠,还不大闹一番?却不想洛白在听到他说完后,不但没有跳起来大闹,反而还露出高兴激动的神情。   “哇,这顶小玉冠也好好看,送给小白的吗?很好啊,好好看,哈哈哈。”   楚予昭见他没有醋意大发,心里长长舒了口气。   这种花花绿绿的小玉冠,在楚予昭眼里,应该是园丁鸟和乌鸦,以及小白喜欢的,没想到洛白居然也爱不释手,那下次再给他做一顶好了。   洛白摘下头上的蓝宝石玉冠,两顶都摆放在一起,趴在书案上笑嘻嘻地看,珍惜地用手摸,直到楚予昭说时间不早了,催促他去睡觉,这才放回木匣里。   洛白上床后,依旧会翻来翻去,和楚予昭有句没句地说一阵话。楚予昭偶尔会回他,偶尔闭着眼假装没听见,或者呵斥两声不准吵吵,快点睡。   洛白今晚有些兴奋,硬扯着楚予昭说了好久,两人才沉沉睡去。   朦胧中,楚予昭听到了哭泣声,伴随着撕心裂肺的呼唤,他费力地睁开眼,发现此时正是白天,而自己置身于一处陌生的树林。   “哥哥,哥哥你不要死,哥哥……”   前方地上一动不动躺着个人,浑身是血,一名七八岁大的男童,身上什么也没穿,正光溜溜坐在地上摇晃着他,嘶声哭喊里充满了惊恐。   而就在离他们不远的一颗树下,倒着一座硕大的黑影,楚予昭发现那是一头黑熊,条件反射地去摸腰侧的枫雪刀,却什么也没摸着。   不过他瞬间就察觉那只黑熊已经死了,身下淌着大滩鲜血,他环顾四下,没有其他人,显然刚才便是和旁边两人展开过搏斗并被击杀。   楚予昭这才注意到地上躺着的那人,虽然面部糊满鲜血看不清,但瞧身形单薄,尚未长开,也不过是名十来岁的少年,心里暗暗有些吃惊。   想不到单凭这两名小孩,居然能将这头上千斤的黑熊杀死。   不过那少年胸膛上有道狰狞的撕裂伤,隐约都能瞧见其下的胸骨,躺在那里气息奄奄,显然就快要不行了。   楚予昭见那摇晃着少年的男童还在嘶哑哭喊,忍不住想劝他快点离去,这人已经救不活,万一林子里又窜出什么野物,那时就麻烦了。   那名男童却在这时抬起头四处张望,似乎在想找人求救,楚予昭瞧清楚那张布满泪痕的脸后,不由一怔。   这竟然是他经常在梦里见过的那名男童。   “有人吗?有人吗?”   男童的声音已经因为哭喊而嘶哑,他站起身四处看,因为绝望和害怕,全身都发着颤。他什么都没穿,背上也带了几道血痕,并不致命,只是双手沾满了鲜血,应该那名少年流出来的血。   楚予昭的心脏骤然紧缩,被一种莫名的情绪攥住,似乎是怜惜,还有心疼。   他张开口想说别怕,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急急忙忙上前几步,想去牵男童的手,手掌从他身体穿过,只触碰到空气。   “哥哥,哥哥……”男童又扑到少年身旁,伸出手,徒劳地去捂住他胸口的那个洞,但血液瞬间从他指缝溢出。   “哥哥,不要丢下我,哥哥,哥哥……”   楚予昭猛然睁开眼睛,盯着头顶大口大口喘气,黑暗中隐约的纱帐轮廓,让他惊觉刚才那不过是一场梦。   但心口处却传来阵阵刺痛,他忍不住探手一摸,摸到那道旧伤,手指像是被烫着般飞快缩回,微微蜷起。   另张床上的洛白睡得正香,呼噜噜的鼾声带着奇异的安抚效果,让楚予昭狂跳的心脏安稳下来。   他怔怔盯着床顶,回想着刚才那个梦,片刻后喃喃道:“洛白,那会是我失去记忆里的一段吗?”   第二天,洛白从夫子那里下学回宫,兴冲冲地去御书房找楚予昭,刚进门,就看见里面坐着几名白发苍苍的老头。   他只道楚予昭在议事,便想退出去,却不想楚予昭出声唤住他:“洛白,过来。”   洛白走到楚予昭身旁,抿着嘴去看那些老头,又凑近楚予昭耳边低声问:“我不打扰你吗?我能呆在这儿吗?”   他声音很小,楚予昭却用正常音量回道:“不打扰。”又转头对那几名老头道:“诸位太医,这就是洛白。”   “知道,知道,洛公子嘛。”一名太医笑道。   楚予昭对洛白说:“去,让几位太医给你检查下。”   “我没有生病啊。”洛白惊愕地道:“哥哥你是不是搞错了,我没有生病啊。”   楚予昭道:“朕知道你没有生病,只是让太医们检查下身体。”   他只有当着人和洛白相处时,才会自称朕,见洛白低着头往他身后缩,将人从椅子后扯了出去。   “快去。”他声音淡淡地命令。   洛白只得去那几名太医旁,任由他们为自己把脉看诊,又聚在一起商量,说些他听不懂的话。他想走,但楚予昭没发令,蹙眉听得很是认真,也就乖乖坐在一旁。   几名太医商量过几轮,还是没得出结论,只得羞愧地对楚予昭道:“洛公子一切正常,脑中也不似有疾,臣等才疏学浅,确实是看不出来。”   楚予昭脸色虽然不好看,还是摆摆手让他们退下,很快屋子里就只剩他和洛白两人。   “哥哥,你是让他们来看我脑子吗?”洛白突然问。   楚予昭没有做声,一双幽深的黑眸只静静看着他。   洛白突然就有些局促不安,他拧着两根手指头,语气有些快地道:“其实我还是有些傻,哈哈,元福姨说我聪明得很,我知道那都是哄我的话。不过治好就行了,嗯,对,治好我就变得真的很聪明了。”   他看向楚予昭:“哥哥,你就给我治病吧,治好后我就不是傻子了。”   说完用手敲了自己的头,发出砰砰两声:“这个脑子,这个脑子怎么就不好使呢?哈哈。”   他僵硬地咧着嘴,发出不合时宜的干笑,脸上神情非常难看。   就在他还要继续敲自己头时,一只手突然将他手腕握住,拉了下来。   他见楚予昭蹲在自己身前,便侧过头想抽回手,但楚予昭并没有放开,反而握得更紧。   “洛白,其实你现在这样,在我眼里也很好。”楚予昭低低出声,另一只手抚上洛白的脸颊,用大拇指摩挲着那里的皮肤。   “既然在你眼里很好,为什么要人来给我治病呢?”洛白转回头,声音有点带着哭意的瓮声瓮气。   楚予昭专注地看着他,说:“因为在我的记忆里,你很小的时候,和现在不太一样。我说不上那好还是不好,但我希望你能用另一种眼光来看这个世界,感受其中的不同,也希望你能重新辨别对我究竟是什么样的感情。我觉得,应该给你这个机会才算公平。”   他站起身,将洛白的头揽进怀里,手轻轻拍着他后背:“洛白,不管你是什么样的,都是我最珍惜的人。我们慢慢来,慢慢治,只要你觉得不开心了,立即就喊停,好不好?”   洛白双臂慢慢环上他的腰,片刻后小声回道:“好。”   *   作者有话要说:   两个人的平静生活就要结束,下一章会有新的波澜。 第61章 云霁秋韵图   两人安静地拥抱了一会儿, 楚予昭又问:“我们以前在一起的时候,是不是曾经遇到过一只黑熊,我还受了很重的伤?”   他只是这样随口一问, 却没想到怀中的人听到这话, 身体顿时僵住了。   “怎么了?”   洛白突然抓紧了他的手臂,急声道:“不要提,不要提,我不想提。”   他虽然没有回答, 但楚予昭立即就知道了答案,安抚地拍拍他的背:“好好好,不提, 不提。”   他在梦中看到的场景, 应该就是他潜意识里的记忆。那场景相当触目惊心, 想来也是洛白不愿意去回忆的原因。   只是他那时伤得那么重, 看似根本无法救活, 也不知道为什么没死, 还能好好的站在这儿, 真是有些匪夷所思。   楚予昭正在胡思乱想, 突然发现洛白伏在他怀里的身体正在发抖。他将人推开了些,看见张脸一片苍白, 大眼睛里溢着泪水,满满都是惊惧。   “怎么了?”楚予昭惊愕地问。   “哥哥你没事的, 你没事的。”洛白哆嗦着唇说了一半就开始流泪。   楚予昭明白过来, 心里一软, 连忙哄道:“当然没事, 都已经过去了, 你看我现在就好好站在这里的。”   洛白眼泪汹涌, 又一脸凄惶地去解他衣衫。楚予昭知道他想看什么,自己动手将衣衫解开,露出一片结实的胸膛,又拿起洛白的手按了上去。   “你看,什么事都没有。”楚予昭将他的手紧紧按住,低声道:“我还活着,就站在你面前,可以和你说话,陪你写字画画,听你弹琴唱歌,以后还要陪你每一天。”   隔着一层温热的肌肤,心脏在手掌下有力地跳动着,展示出了主人勃勃的生命力。洛白怔愣地盯着那处,终于慢慢停下了哭泣。   “没事了。”楚予昭将他颊边一缕汗湿的头发捋到耳后,柔声重复:“没事了。”   洛白松开手,将他衣襟合上,又靠进他怀里,双手环住腰,将耳朵贴在他胸膛上。   砰砰,砰砰,这心跳声让他安心,也让他平静。   他安静地靠在楚予昭怀里,只时不时还发出一声抽噎。   楚予昭本还想问下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但犹豫了一下后,终究还是没有开口。   那事对洛白的刺激太大,他现在不敢问,等到以后有合适的机会再说吧。   只是证实了那经常在梦中见过的小男孩就是洛白后,他心里升起了股奇异的感觉,忍不住就抬起怀中洛白的下巴,让他仰头看着自己。   “怎么了?”洛白刚哭过,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   楚予昭说:“看看你和小时候有什么变化。”   “唔。”洛白也就不动了,仰着头任他打量。   他的眼睛和楚予昭梦里见过的小男孩一样,又大又圆,鼻尖也相同的翘挺,只是虽然没哭了,但眼睛和鼻尖还泛着红。   楚予昭放开他下巴,说:“好了,可以了。”   “那我有变化吗?”洛白忍不住好奇。   楚予昭想了想:“有。”   “是变得更好看了吗?”   楚予昭只笑了笑,没有回答,取下他环在自己腰上的手,走到书案旁,提起笔严肃地问:“今日夫子教了新字吗?”   洛白没料到话题转变竟然如此之快,只愣愣点头:“今天教了两个新字。”   楚予昭道:“快过来,都下学这么久蝻逢了,该写字了,把今天学的字写给我看。”   啊……又要做功课。   洛白瞬间忘记了开始的事情,磨磨蹭蹭地往书案走,撅着嘴嘟囔:“昨天才写完字,今天又要写……”   他虽然小声抱怨,却还是乖乖地开始写字,楚予昭则站在他身后,将人半拥在怀里,纠正着他写字的姿势。   书房里安静下来,只偶尔响起楚予昭低低的指导声,夹杂着洛白长长短短的抱怨。   “我的脚趾又开始疼了。”   “这支笔是不是不太适合我?我看它不怎么听话。”   “哥哥你头发搭在我脸上了,有些痒,我想休息片刻挠挠。”   ……   很快就到了楚予昭寿辰这天,宫里四处张灯结彩,内侍们都喜气洋洋,洛白也穿上了新衣裳,戴上了那顶镶嵌着蓝宝石的玉冠。   楚予昭在朝堂上接受朝臣的祝贺,洛白也去了,侍卫们已经不会拦着他,视若无睹地任由他贴着墙壁进了大殿。   今天的早朝,说是早朝,实则并没有谈论国事,同往日的肃穆和剑拔弩张不同,气氛相当和谐。所有人都言笑晏晏,有人已经拿出了备好的寿礼,得意洋洋地展示给皇帝和群臣看。   洛白从未见过如此多的好东西,那些小树般大小的玉珊瑚,栩栩如生的玉佛像,还有硕大的夜明珠,看得他眼花缭乱。   旁边有报礼太监,每展示一样物品时,都会高声念诵礼单,展示完后的礼品,便由太监们收纳入后方内殿。   楚予昭端坐在上首,神情淡淡的,对这些珍稀宝物似乎说不上喜欢,却也一一收下了。   皇帝每年也要打赏很多好东西出去,这些看似独特的寿礼,大部分都在库房里呆不长久,指不准某个大臣送的玉珊瑚,隔段时间办了桩好差事,又会被皇帝赏回手中。那也只能含笑收下,叩谢皇恩万万岁。   谁都知道这回事,但寿礼不可不送,还不能送轻了,绞尽脑汁挑最特别的送。最好是合了皇帝的心意,那么就会被他留下,不会出现在某个大臣家的百宝阁上。   前面所送的寿礼大部分都没有什么特别,只有礼部陈侍郎令人缓缓展开一幅画卷时,引起了堂上所有人的惊呼。   那是一幅山水图,群山连绵,高耸入云,山上红枫成林,山巅云雾缭绕,且有仙鹤在云上飞翔。   这幅画虽然画技高超,却也不至于让一群见多识广的人如此惊叹,只是在画卷徐徐展开时,那逐渐显露出的枫林,便左右微微摇晃,似乎有风吹拂,红的叶如同赤蝶般飞舞。   左上方的山巅画着一处瀑布,水帘仿似活水,呈现出流动的线条。山巅的云雾也在缓缓移动,从中透出金色的日光。   洛白在人群后看到这幅画,心里大为震撼,他本来对自己给楚予昭画的那副贺寿图很满意,还打算着也去书房取来,在这里送给哥哥。现在突然就生起了自惭形秽,不好意思再去取。   毕竟大家都要展示贺礼,有这幅会动的画在前,他怎么好意思当着众人打开?   他画的桃子不会在树上跟着风颤动,就连本来显得更真实的毛毛,也被哥哥改掉了。   洛白想到这儿,忍不住抬眼去看上首的楚予昭,见他也正盯着那副画,虽然没说什么,但看得出也很喜欢。   “……这是我家祖传的云霁秋韵图,是由塞外的柳仙人所画,世间仅此一幅。这画所用颜料非同寻常,再加入柳仙人的独特画技,将颜料各层次运用得恰当好处。当光线照耀时,画中景物便会呈现不同的色泽,整副画面像是活了起来。”   陈侍郎大声讲述着这幅画的由来,得意流露于形,其他人或艳羡或惊叹,倒也对这份贺礼心服口服。   观赏这幅画便用去了很多时间,等到太监们将画搬入内殿后,洛白也无心去看其他人的寿礼,便从大殿的旁边通道去了内殿。   楚予昭余光瞥见他,知道他方才没有看够,想去接着看,便微微笑着转开了头。   洛白跟进了内殿,所有的寿礼都放在一间空屋子中,等晚些时候根据皇帝的指示,留下一些,剩下的送入库房保管。   屋子前守着几名侍卫,成公公正在指挥几名小太监在屋内搬运,见洛白在门口探头探脑,知晓他是想来瞧那副新奇的画,便上前低声道:“洛公子,现在屋子里很乱,看画的话不方便,等晚些时候啊,给您搬到寝殿里去,坐在那儿慢慢看,您觉得如何?”   洛白瞧他的确很忙,也不想添乱,忙道:“那晚点看,晚点看,我先去玩。”   “好咧。”成公公笑眯眯地道。   洛白转身去大殿,看见一名身着淡绿色衣裙的宫女,正提着个食盒交给一名太监:“公公,这是太妃给陛下送来的醒酒汤,口味是陛下喜欢的,你先拿去热着。”   那太监接过食盒,笑道:“姐姐辛苦了,待我试吃过后,便给陛下热着。”   按照宫里的规矩,只要不是乾德宫内的吃食,不管谁送来的,试吃太监都要先尝尝,确定安全后才会送到皇帝跟前。   洛白认出那宫女正是秦太妃身边的贴身侍女,有些惊喜地打招呼:“漂亮姐姐。”   他任谁都喊漂亮姐姐,但那宫女依旧笑得合不拢嘴,和洛白行了个礼,又说了几句话后,才提上空食盒离去。   洛白又去了大殿,瞧见楚琫正在进献寿礼。他站在堂上,手里拎了个鸟笼子,正在催促里面的一只八哥:“快说话啊,说陛下万寿无疆,说啊,你在府里不是说得好好的吗?”   那八哥许是平常没见过这么多人,吓得瑟瑟发抖,将头藏在翅膀下,一声不吭。   周围的臣子都面带微笑,禄王楚予垆更是笑出了声,楚琫有些尴尬地转身,额头上渗出了汗,对楚予昭道:“来时我给它喂了好些食,定是吃撑了,平常倒很是伶俐的,一句陛下万寿无疆说得特别顺溜。”   楚予昭倒是出言替他解围,心情很好地道:“皇叔的心意朕领了,待它不那么撑时,朕再听它讲话。”   楚琫提着鸟笼退到一旁,洛白悄悄挤了上去,问道:“王奉,这就是你上次说的那只会吵架的八哥吗?”   “是啊,平常骂起人来可凶了,那话都不带重样的,气得人想把它舌头绞掉。现在该它说话的时候,一声都不吭,这舌头还有什么用?回去就绞了。”楚琫许是觉得失了面子,恨恨地道。   “你个傻逼。”那一直沉默的八哥,却在这时清晰出声。   楚琫和洛白对视一眼,赶紧提着鸟笼往殿门外走。好在此时殿内喧哗,八哥的骂人声没被别人听见。   待到出了殿,洛白对着那八哥道:“再骂一声我听听,再骂一声。”   那八哥却只哼了一声,又将脑袋钻到脖子下不吭声了。   洛白喜爱地搓手,问楚琫道:“可以将这八哥借给我喂两天吗?”   楚琫道:“那可不行,等晚点它给陛下说了吉祥话,我还要拎回去的。”说完便小心地将鸟笼外的布罩给重新罩上。   洛白虽然遗憾,却也不会强要,就只一眼接一眼地从布罩缝隙里往里看。   楚琫见他的确喜欢,便承诺另外再送他只不会骂人的,洛白却说那有什么意思,就想听它骂人啊。   两人又交谈了几句,楚琫将鸟笼递给一旁的内侍照看,自己回了大殿,洛白觉得哥哥现在肯定还要被那些兴高采烈的臣子缠着很久,也对剩下的寿礼失去了兴趣,便想回玉清宫。   他将这皇宫里的路摸得门清,便想抄近路,从大殿侧一条荒僻的通道里过去。结果刚刚绕过内殿,就看见前面有个身穿淡绿色宫裙,匆匆行走的窈窕背影。   洛白从那人手上提的食盒,认出来正是给哥哥送醒酒汤的那名宫女,刚想打招呼,那宫女已经走得没了影,便没有出声。   他在玉清宫里待了一整天,对着元福长吁短叹,哀伤自己为什么不能拥有一只会骂人的鸟儿,就算不是好看的八哥,是只灰扑扑的麻雀也好啊。   楚予昭终于会见完所有使臣,宴散后便回了寝殿,换掉厚重繁复的朝服,穿上一袭简单的黑袍,摒退所有内侍,只让红四跟着,去了玉清宫。   才走至快到玉清宫的路上,便听到前方传来琴声,破碎凌乱不成调,还夹杂着荒板走调的歌声。   “……冤家猫猫王,心情不漂亮……呜呜呜……猫猫王莫心伤……”   楚予昭面色如常地继续往前走,红四却抱着剑立在原地,没有如同往常旁亦步亦趋地跟着。   “你就在这儿等吧。”楚予昭头也不回地道。   “是。”红四长长舒了口气。   楚予昭走近玉清宫,只听得那哀哀戚戚的歌声和琴音更加响亮,元福满面愁容地站在院外,盯着远处的一棵树出神。   “元福。”   楚予昭唤了声,元福却没有动静,直到他目光调转看向这边,看清了立在路上的楚予昭,才慌忙行礼,扯出了塞在耳朵里的两团棉花。   洛白正闭着眼全情投入地唱歌,拨动琴弦的手突然被握住,包在一个温暖干燥的掌心里。   他的歌声戛然而止,睁大眼看向身后的人,惊喜地唤了声:“哥哥。”   楚予昭另一只手捏了捏他后颈,道:“走吧,接你回去了。”   洛白搂住他的腰,将脸埋进他怀里,深深呼吸了两口。楚予昭身上依旧是那熟悉的淡香,还隐约有两分酒气。   “哥哥我今天本来想一直陪着你,但是看你太忙了,来的人也多,我就不想打扰你,回了玉清宫,我是不是很懂事很贴心?”洛白的脸在楚予昭怀里来回碾动,嘴里含混地问。   “嗯,很懂事。”楚予昭拍了下他的头。   洛白抽抽鼻子:““哥哥你喝酒了?”   “喝了一点,不过已经换过衣裳了,这也能闻到?”楚予昭问。   洛白嗯了一声:“我的鼻子比狗还要灵的。”   楚予昭似乎是低笑了两声,洛白觉得他身体在颤。   “还要弹琴唱歌吗?”楚予昭刚问完又补充,“不然我们就回去,你不是喜欢那副画吗?我已经令人挂去卧房,等会儿可以细细的看。”   洛白果然不再惦记唱歌弹琴:“那走吧,回去了。”   回到乾德宫寝殿,洛白刚一进屋,便看到对面墙上挂着两幅画,一幅是他画的那副仙鹤寿桃,已经装裱好,右下方还印有刻着洛白两字的印章,另一幅便是今日在大殿见过的云霁秋韵图。   洛白觉得这一比较,自己那副画更是拙劣,不免有些讪讪。但楚予昭却对着他那副画赞叹有加,怕洛白不信,还问在旁边斟茶的成公公:“成寿,你看墙上这幅画怎么样?”   成寿专心打量,故意用最通俗易懂的话道:“老奴觉得这幅画很好,陛下看那寿桃,又大又圆,引得老奴都想咬上一口。仙鹤也画得好,飞得多稳。”   洛白虽然想表现得不在意,一张嘴却怎么也合不拢,楚予昭瞥了他一眼,又对成公公做了个手势,成公公放下茶杯,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   作者有话要说:   我拼命写,也没写到发生的事件,本章内容很重要,又不得不写,下一章两位要一起历险了。   今天的本章评论会掉落红包,谢谢宝们留言。 第62章 入画   洛白被这样一夸, 喜滋滋地看自己那副画,越看心里越美,连那个印戳都凑近了看上好一阵。   “这个印是哪儿来的?”他问道。   楚予昭:“我那里有块黄玉, 用来做印章很好, 就刻了你的名。”   洛白问:“你自己亲手刻的吗?”   “嗯,我自己刻的。”楚予昭从怀里掏出个小盒,递给他,“拿去吧。”   洛白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也会有印章, 激动又肃穆地端着小盒子到了书案旁,取出自己按爪的册子,翻开, 再拿起印章蘸了印泥, 从第一页开始, 右下角都盖上一个戳。   楚予昭经常见他在这个册子上涂画, 有些好奇地指着那排小墨团问:“这些是什么?”   那些墨团虽然大小不一, 但形状都差不多, 像是一朵朵小梅花。   洛白抿着唇, 一边认真盖戳一边回道:“这是只见过你一面, 但是没有说上话。”   “哦?”楚予昭挑了挑眉,又指着那朵稍大的问:“那这个呢?”   洛白瞥了一眼, 道:“这是和你说过话,但是你并没有对我笑。”   楚予昭等他翻过一页, 指着一朵更大的问:“这个呢?这么大, 应该是和你说话, 还对你笑了吧?”   洛白辨认了下, 想起那朵是他当时是只豹, 趁哥哥没在意, 趴在梁上看他换衣衫的事。   不过这些话是万万不能说出口的,便只脸上浮起一个迷幻的笑,说:“这朵我记得住,但是就不说了。”   楚予昭也没有追问,只微笑着看他翻页,在每一张的右下角盖戳。那些页面上的梅花越来越大,有时候一个都能占半张。当他看见一整张只画了一朵梅花后,终于忍不住又问:“给我讲讲这一朵梅花的来由。”   “这一朵啊……”   洛白转过头,眼珠子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这朵怎么了?”楚予昭低低地问,热的气息扑打在洛白脸上。   洛白倏地在他脸上啄了一下,“这朵就是这样的。”   “知道了。”楚予昭点头道。   两人沉默地对视片刻,楚予昭低声说:“别用这样的目光看着我。”   洛白摸了摸自己眼皮:“什么样的目光?”   他的脸庞泛着粉红,眼里是不加掩饰的依恋。楚予昭有些艰难地调开视线,半晌后有些懊恼地叹了口气,扑一声吹灭旁边的烛火,将他揽进怀里,脑袋压在胸前,声音暗哑地道:“别说话了。”   洛白的耳朵贴在楚予昭胸口,听着那激烈的心跳声,似乎耳膜都在跟着震颤。他脑袋动了动,将下巴搁到楚予昭肩头,舒服地半眯眼看向后面。   接着,他就像看到什么不可思议的事,眼睛慢慢瞪大了。   屋子里没有了烛火,只有月光从窗外照进来,将一切映得影影绰绰。而墙上挂着的那副云霁秋韵图,在那银白色的光线下,也在悄悄发生变化。明亮的部分变得黯淡,阴影处凸显出亮泽,居然呈现出和白日里看着迥然不同的画面来。   翠绿的高山变成了光秃秃的黑色山峰,白云成了压顶乌云,那一帘银白色的瀑布,也变成了深黑色,像是肮脏的帘幕。   整个画面色调暗沉,看上去诡谲而阴森。   楚予昭也感受到了洛白身体的僵硬,将他轻轻推开了些,问道:“怎么了?”   不待洛白回话,他转头顺着视线看出去,也看见了墙上那副画,眼神骤然变得锐利起来。   天上的乌云在此时遮住月光,屋内陷入彻底的黑暗。洛白刚要紧张地开口问楚予昭,墙上的画却在这时突然大放异彩,照亮了整间屋子,同时屋内平白卷起大风,书案上搁置的纸张尽数飞了起来。   洛白下意识抓住楚予昭的衣袖,感觉到楚予昭也搂住了自己肩,可下一刻,他便感觉到脑内轰然一声响,瞬间失去了意识。最后那一丝恍惚的记忆,便是觉得身体很轻,似乎向着某个方向飞去,接着便陷入了昏迷。   黑沉沉的梦中,洛白只觉得身体很冷,耳边也传来呼呼的风声。   他努力想睁开眼,眼皮却很沉重,像是被浆糊黏住,怎么也分不开。   风吹得犹如猛兽嘶嚎,凌冽的寒风刮过,身上更加寒凉。   被子呢?我的被子呢?   洛白下意识寻找被子,开始在身遭摸索。   哥哥去哪儿了?想钻到哥哥怀里,也想贴着哥哥热烘烘的后背……   过了一阵后,他脑子逐渐清醒,终于睁开了眼,一片白茫茫瞬间落入眼中。他眨了好几次眼,才适应这光线,有些无措,又有些茫然地打量起四周来。   这是一片雪原,整个世界仿似都只有无尽的白,看不到其他任何东西,也看不到边际,只有雪片被风卷着,在空中翻滚飞舞。   洛白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到了这儿,他努力回忆,能记起来的最后一幕,便是他和哥哥在屋子里看那副变化的画,接着就昏昏沉沉的,再醒来时就到了这里。   他有些惊慌,张嘴想喊哥哥,却听到发出的声音是一声嗷。他低头看,看到了微微陷入在雪地里的爪子,才发现自己已经变成了豹。   洛白想变回人去找哥哥,试了几次却失败了,依旧是一只矮矮的小豹。   豹就豹吧,他也顾不上那么多了,迈开爪子,在雪地上一路奔跑起来,不时发出嗷嗷的呼唤声。   也不知跑了多久,别说哥哥的影子,就连其他人也没遇着,他有些慌了,叫声都开始变得尖锐,充满了惶惶然。   这是哪儿啊,这到了哪儿啊,他想要哥哥,想要离开这儿。   洛白很冷,很害怕,他伸出舌头舔了舔已经冰凉的鼻子,继续往前奔跑。好在这次没过多久,左边视野里出现一片阴影,恍惚是座高山的轮廓。   终于在雪原上看到了高山,他精神一振,调转方向对着那处奔去。   “……小白……”   呼嚎的风雪声中,他听到似乎有人在喊他名字,小豹一个激灵停下步,爪子因为惯性往前滑,在雪地上拖出几道深槽。   洛白四处张望,可极目处全是风雪,他并没有看到什么人,失望地转回头,准备继续奔跑。   “小白……”呼唤声大了起来,听上去像是哥哥的声音。   洛白那瞬间只觉得脊背都一阵发麻,倏地转回身,飞快地打量四周,整只豹激动得都有些发颤。   他仰起头对着天空长叫。   我在,哥哥是你吗?我在。   前方风雪里出现一道高大的身形,正在往这边接近,因为每跨出一步,积雪都会淹至小腿,所以他走得甚为艰难。   虽然风雪很大,也遮挡了视线,但洛白在瞧见他的第一眼,就认出了那是楚予昭。他突然就从原地冲了出去,箭矢般直冲向前,再一个纵跃,跃进了楚予昭的怀抱。   楚予昭还穿着他在寝殿里时的那身黑袍,单薄得难挡风雪,头发眉梢都挂了层白色的雪沫,睫毛上也沾着几颗雪粒。   他全身都笼着一层淡淡的白气,那是他在调运内息阻挡严寒,但尽管如此,他嘴唇也泛着青白色,显然就算用内力阻挡,在这极寒之下也被冻得不轻。   洛白扎入他怀里,便用两只前爪搂住他脖颈,伸出舌头不停舔舐他的脸,动作用力且迅速,不然无法表达自己内心的激动。   “我刚就看见你了,追不上,喊你也不应。”楚予昭接住洛白,来不及说其他,便焦急地问:“小白,你刚看见洛白了吗?你在路上还有没有遇到其他人?”   洛白闻言一僵,伸出的舌头滞在空中,再慢慢收了回去。   “小白,你有没有见到——”楚予昭的话戛然而止,也断在了喉咙里。   洛白见他不做声了,目光只定定瞧着自己头顶,忍不住抬起爪子摸了下,却只摸到玉冠,并没有什么奇怪的东西。   “——洛白。”楚予昭盯着他头顶的蓝宝石玉冠,慢吞吞地吐出了剩下的两个字。   洛白很为难,他不知道怎么回答楚予昭的这个问题,便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没有看见。   楚予昭却一直看着他,目光非常奇怪,奇怪得洛白心里有些发毛,愣愣着不敢动。片刻后,楚予昭才语速缓慢地道:“既然没看见,那我们找他去。”   洛白知道他冻得不轻,连一贯温暖的怀抱都变得那么冰凉,连忙用一只爪子抓住他肩膀晃了晃,另一只爪子指向远处的山峰。   去那儿,去那儿避避风雪,你现在很冷。   楚予昭始终看着小豹,看着那张虽然长着茸毛,却分明很着急的圆脸,又问道:“那你看见洛白了吗?”   他的语气很平静,眼睛却微微眯起,洛白并没注意到这些,他只担心楚予昭还要在这茫茫风雪中找他,便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我看见了,我看见洛白了。   “你看见洛白了?你知道他在哪儿?”   楚予昭神情越来越复杂,小豹两只圆溜溜的眼睛四下乱瞟,心虚地不和他对视,只伸出爪子指向那座山峰。   “洛白在那儿?”   小豹点了点头。   楚予昭瞧他脸上的几根白胡须都在风中发颤,显然也冷得不轻,便咽下了满腹的话,将怀里的小豹拢紧,往山峰处走去。   洛白觉得哥哥似乎有点不对劲,具体说不上来,但就是很怪。   他咂了咂嘴,放弃思索这个问题,将身子扎进楚予昭怀抱深处,只露出一截屁股。   楚予昭虽然脚步不停,视线却一直落在小豹身上,一幅心事重重的模样。   积雪很深,他步履稍显缓慢地往前走,身体微微弓起,将小豹护在怀中,同时也调动内力,用蒸腾的热息将自己和小豹都裹住。   洛白缩在楚予昭怀里,他开始以为天地间就剩下自己一豹时,那感觉太糟糕,太让豹害怕,不过现在所有的恐惧都没了,满满都是安全感。   哥哥在这里,他就在哥哥怀抱里,这份认知激动得他鼻子发酸,忍不住拢了拢爪子,将面前的单薄衣物揪得更紧。   但他立即就感觉到楚予昭停下了脚步,一动不动地站着,忍不住抬起头看他,发现他正定定注视着前方。   洛白顺着他视线转头,发现他们离那座高山已经很近了,原本影影绰绰的轮廓变得清晰,显出高山的全貌来。   那是一座光秃秃的巨大山峰,顶端没入阴沉天空里看不清,山上寸草不生,只有轮廓锐利的漆黑岩石。   他觉得这座山看上去有些眼熟,又不记得在哪里见过,有些茫然地收回视线,仰头去看楚予昭。   楚予昭也盯着那座山,片刻后喉结动了动,低声吐出几个字:“云霁秋韵图……”   洛白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在此时提起那副画,愣怔半瞬后,在喉咙里疑惑地咕噜了一声。   楚予昭深深吸了口气,低头给他解释:“小白,你记不记得那副云霁秋韵图?”   其实按照小白的身份,是不可能知道那副图的,只有洛白才见过,但洛白才没有那么多心思,一听他提到那副图,连掩饰都没有,忙不迭重重点头,头上的玉冠跟着晃动,嘴里连着嗷了好几声。   记得记得,可怪了,那图虽然好看,但是可怪了,还会变的呐。   楚予昭目光微闪,却不动声色继续道:“你看前面这座山,像不像那图里最后变幻出来的画像?”   小豹恍然,继续点头。   像啊像啊,就是那座山,我说怎么这么眼熟啊。   楚予昭定定看着他,眼里翻滚着各种情绪,片刻后突然就叹了口气,俯下头,冰凉的唇在小豹额头上落下轻轻一吻,将他更紧地拥住,说:“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但最大的可能,是咱俩已经进入了画里。”   进入了画里?   洛白惊讶地张开了嘴,随着几片雪花飘进嘴里,又赶紧闭上。   “如今正是深秋,秋季会出现这样的暴雪天气,只能是边境北地。但皇宫离北地相隔万里,我只短短失去了一会儿意识,不可能再睁眼时,就凭空出现在北地。”   “这是什么地方?为什么我和洛白明明在屋子里,突然就到了这儿?洛白又去了哪儿?”   楚予昭讲最后一句话时,咬字很重,洛白却假装没听见,避开他的视线,仰头去看天上的雪。   楚予昭继续道:“我反复回忆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幕,重点在那副诡谲的云霁秋韵图上。”   “那副画在屋内光线变化时,画面也发生了改变,因为时间太短,我看得不是太清,却也记住了个大概,就和前面的高山相似。”   “我在遇到你之前已经四处看过,除了这座山,其他地方全是雪原,如果咱们是被困在画里,那么这雪原应该没有边际,要想离开这儿,唯一的出路便是去那山里找找。”   楚予昭说完,继续往山峰行进,又低低问道:“怕吗?小白。”   洛白在听到这声小白后,突然就有种莫名心虚,他一边摇头表示不怕,一边伸出只爪子,将楚予昭眉梢睫毛上的雪沫拨走。   楚予昭侧脸,在那毛茸茸的爪子上亲了亲,不再说什么,只在风雪里继续前行。   等到终于到了山脚下,才发现这座山峰超出想象的庞大,楚予昭看着那光滑的峭壁,估摸着要爬到顶简直是不可能办到的事,便绕着山脚走。   没走出多远,便看到了一条狭长的山谷,山峰像是被一刀劈开,露出了唯一的这道缝隙。   “进去看看?”楚予昭问洛白。   小豹点头。   这道缝隙也不知道多深,从里面吹出来冰凉的风,楚予昭习惯性地去摸腰际的枫雪刀,摸了个空,周围也没有什么树枝可以暂做武器,干脆就这样踏了进去。   不过在刚踏入山谷的瞬间,那一直呼啸肆虐的风雪声便停息下来,整个世界瞬间安静,让人有恍如到了世界尽头的错觉。   洛白还有些不习惯,疑心自己耳朵聋了,张开嘴哈了两口气,听到自己的哈气声后,才放下心来。   倒是楚予昭以为他在害怕,伸出手安抚地摸了摸他脑袋。   两边都是如同斧削般笔直的山壁,只有条仅容一人行走的小道,好在透下一线微弱的天光,让里面不至于太黑,能看清前路。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里面气温升高,也没有风雪,楚予昭抱着洛白在路旁一块大石上坐下,说:“休息一会儿再走吧。”   他不知道小豹开始独自在雪地里奔跑,有没有被冻伤,得好好检查一下。   洛白身上的雪片已经融化,白毛凝成了团,有些湿哒哒的。楚予昭撩起衣摆,用干爽的里衬去擦那些湿毛,再用手指理顺。   将身体擦拭干净后,他拎起小豹后颈仔细检查身体,将他爪子凑到眼前查看。   洛白温顺地垂在空中,拉成长长的一条,只是在楚予昭用手指按压他肚皮时,身体蜷缩起来,用爪子捂住了下面。   楚予昭视线落在那两只爪子上,顿了下,微微抬眼和小豹对上了视线。看着小豹那双含羞带怯的眼,他嘴角抽了抽,将小豹放在腿上,问:“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洛白翻个身趴着,摇了两下脑袋。   他有些担心楚予昭会追问自己洛白的去向,因为开始他撒谎,爪子指着这座山,示意洛白就在这里。   还好楚予昭什么也没问,片刻后抱起他道:“我们继续往里走,看看里面究竟有些什么。不管那副画里有什么玄机,终归只是个法阵,只要找到阵眼就能破局。”   洛白听不懂这些,但他全心信赖楚予昭,只伸出两只爪子将他脖颈抱住。   这道山缝越走越窄,楚予昭估摸着现在已经进了山腹,不过拐过一角后,眼前却豁然开朗,出现了一片森林。   森林被阴沉的白雾笼罩着,树木粗壮繁密,枝干扭曲虬结,不会让人感觉到生机,反而死气沉沉。   楚予昭停下脚步,蹙起了眉,毕竟那副画只能看见这座山的外形,并不知道山腹中竟生长着这样的的森林。   他看了下四周,没有其他路,如果继续往前,只能穿过这一带。   洛白在他怀里动了动,示意自己要下来,楚予昭便松手,将他放下了地。   一人一豹进了森林,洛白抽动鼻头嗅闻空气,并没有闻到森林里固有的草木清香,只有股腥味,像是腐朽的枝叶融入烂泥的味道。   洛白几次回头,发现楚予昭都看着自己,神情目光皆很古怪,但当他愣愣地停下脚步后,楚予昭又平静地转开视线,像是什么事情都没有。   怪了,到底是哪里不对劲呢?洛白茫然地扶了扶头顶的玉冠。 第63章 入阵   楚予昭伸手去掰旁边的枝条, 想暂时充作武器,随着咔嚓一声掰落,他看见那棵树的断枝处, 竟然淌出了红色的汁水, 就像是人的血液。   他正盯着那处,走在前方的小豹突然转身,对着他发出一声急促的叫声,接着就猛地跃起, 扑向他手里还握着的树干。   小豹一口咬住树干,从他手心抽出,再甩到一旁, 四肢伏地, 警惕地盯着。   那根干枯的树干突然动了动, 扭曲着, 竟然化作了一条蛇, 游入了旁边的草丛里。   等那蛇游远后, 洛白转头看向楚予昭, 对着他皱起鼻梁, 严肃地低吼了一长串。   看见了吗?看见了吗?千万不要乱摸这里的东西,我现在是不能变成人, 没法说话,不然真要狠狠批评你。你要是不注意受伤了, 肉疼的是你, 心疼的是我, 咱们两个都不好过。   楚予昭虽然听不懂他叫声, 但光从表情就能看出他在想什么, 便保证道:“我知道了, 再也不会碰这里面的树木。”   走了一阵后,林内的雾气更甚,楚予昭连几步远的地方都看不见,四周被笼罩在一片白茫茫中。   洛白发现楚予昭的脚步越来越慢,有时甚至会停住,便频频转头去看,终于忍不住询问地嗷了一声。   哥哥你怎么了?是脚痛走不动吗?”   “小白,你能看清路吗?我越来越看不清了。”楚予昭伸出手低头去看,发现就这么点距离,手指都瞧不清。   洛白茫然地看了看四周,觉得很清晰呀,什么都能看见。   他脑子里蓦地冒出个念头,吓得猛然惊跳,焦急地叫了一声。   哥哥你是要瞎了吗?啊?你是不是快要瞎了?   楚予昭听出他叫声里的焦急,忙解释道:“这林子里的雾气越来越浓重,我看不清脚下的路而已。”似是想到什么,又补充道:“我的眼睛没有问题。”   洛白松了口气,小跑步回到楚予昭身侧,一口咬住他的衣服下摆,拖着他避开那些挡住路的树干,继续往前走。   我能看清的,我来带路。   楚予昭却急声阻止道:“等等。”   洛白仰头看他,见他侧耳似在倾听什么,不免也好奇地四处张望。可周围很安静,连一丝风都没有。   “小白,你听到了吗?”楚予昭突然道:“有奇怪的动静,我现在瞧不清,你注意看下四周。”   洛白很听话,立即保持警惕,圆滚滚的眼睛左右瞧,耳朵也紧紧抿在头顶。   就在这时,他也听到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沙粒落在地上。声音渐渐大了起来,沙沙声响成一片,仔细辨认的话,是从周围那些树上传来的。   楚予昭闻到了浓重的腥臭味,正想提醒洛白,就听他突然发出威胁的低吼。   洛白看见从身遭的那些树上,缓缓游下了数条蛇,皆是小臂粗细,浑身漆黑,一看就带着剧毒。   他从来都不怕蛇,平常在林子里撞见蛇后,还会将它们抓住,拧成个活结,毒蛇也不畏惧,反正被咬后只是伤口会痛,走路不方便,但此时看见这么多蛇,心里还是有些发毛。   就算拧结,也要拧到爪子都肿起来吧。   何况他虽然不怕蛇咬,哥哥却在这,一般人被毒蛇咬了的话,很容易死掉的。   洛白围着楚予昭绕圈,对着那些游来的毒蛇龇牙咧嘴,凶狠地哈气,弹起锋利的爪子,举起来展示给它们看。   有一条游得最快的,对着楚予昭冲来,被洛白一爪将蛇尾按住,也没那心思去拧结,另一只爪对着蛇头重重拍下,那蛇头顿时被拍成了扁泥。   接着又扑向对着楚予昭而去的另一条蛇,一爪摁住蛇颈,一爪从蛇腹划下,就那么轻轻松松一下,整条蛇就被锋利的爪尖破成了两半。   小豹在楚予昭脚边灵活窜动,犹如一道迅捷的光影,爪子起落间,地上就多了几条被破开的死蛇。   楚予昭虽然看不到远处,却也能听声辨位,他站在原地厉喝一声:“小白,给我找点石子。”   洛白嗷了一声,表示知道了,便一边对付那些冲来的蛇,一边叼起地上的石子抛给楚予昭。   楚予昭接住石子,对着身遭疾射而去,每弹出一颗石子,一条蛇便被击得血肉膨飞,翻滚着死去。   洛白瞧见这一幕,更是不停叼起石子扔给楚予昭,一人一豹居然抗住了蛇群的攻击,周围横七竖八堆满了蛇尸。   就在这时,蛇群不再往前冲,只在十几丈远的地方围成一圈,昂起上半身,吐出长信,发出嘶嘶的声音。   楚予昭面色沉着,心里在飞快思量:这蛇群并不是盲目攻击,它们会听指挥停下攻击,会找准空挡往前冲,蛇群里一定有下达命令的蛇首。   他无法看清周围的状况,只能问洛白:“小白,你看看这些蛇里有没有特别的?想法找到它。”   洛白正在他脚边,不断调整着方向,对着周围的蛇群张牙舞爪,竭力让自己充满威慑力,听到这话后有些发愣,舞动的爪子停在了空中。   特别的?什么算特别的?   是蛇皮特别好看吗?大家都黑黑的像根掏火棍,没有什么好看的。个头特别大吗?所有蛇都一样粗细,并没有谁就显得特别。   可就在这时,他目光落在蛇群中的其中一条上时,突然顿住了。   那是一条看上去和其他蛇差不多的蛇,唯一不同的是,头顶上居然有一团突起,像是鸡冠似的,红得鲜艳欲滴。   洛白浑身一凛。   他并不知道那是蛇头瘤,只道也同自已一般戴着玉冠。   他戴玉冠,所以不是普通的小豹,这条蛇居然也戴冠,那么肯定也不会是一条普通的蛇。   凡是戴玉冠的,都不会普通!都很特别!   就是你了!   楚予昭发现脚边的小豹,突然停下喉咙里呼噜噜的威胁声,有着刹那的安静,他立即就想问是不是有什么发现,却听到一阵破空风声,小豹已经跃了出去。   他不知道洛白发现了什么,此时也无法阻止,只得大喝一声小心,同时将手中石子对着洛白跃起的方位掷去,为他击散蛇群开路。   蛇群们眼见洛白扑来,瞬间起了阵骚动,特别是看见他扑向那条红头蛇时,都昂起了三角头,张大蛇口,发出嘶嘶的尖锐叫声。   红头蛇本来藏匿在蛇群中,那双阴冷的三角眼里显出了惊慌,它在小豹扑来的瞬间,就游向旁边的一棵树,飞快地往上爬。   洛白怎么可能让它逃掉,在空中便展开了锋利的爪子,直直扑向树干,在那红头蛇就要窜走时,一爪将他按住。   周围的蛇顿时跃起,冲向树上的洛白,其中几条跃得最高的,已经将嘴张大到极致,露出长长的毒牙。   扑扑扑!   连接数声闷响,那些蛇在空中被石头击中,瞬间又掉落在地,犹如一段烂麻绳。   洛白在按住那条红头蛇的同时,后腿在树干上用力一蹬,又向着楚予昭的方向扑去。   他怕自己离开的这短短瞬间,蛇群又会去攻击楚予昭。   好在此时蛇群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爪下的红头蛇身上,没谁去管还站在原地的楚予昭。   洛白跃在空中,红头蛇在他爪下挣扎,扭头想咬他,洛白一爪握住它颈子,一爪刺入它腹部,用力往下一划。   嘶嘶!   红头蛇和着下方的蛇群同时发出痛嘶,蛇血哗啦啦洒落一地。   洛白稳稳落在楚予昭脚边,不管红头蛇垂死的抽搐,抬起爪就要展示给他看,目光扫过别处,惊讶地发现那些蛇群都消失不见了。   他飞快地四下打量,果然没有看见一条蛇,连开始那些蛇尸也没了,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而此时浓雾也急速散去,楚予昭的视野瞬间清朗,他看向四周,又看向脚边一脸震惊的洛白,道:“把它扔了吧。”   洛白扔掉已经死透的红头蛇,将爪子在地上蹭。   啧啧啧,沾了蛇血,好恶心。   楚予昭刷地撕掉一处袍角,蹲下身就去给洛白擦爪子,嘴里问:“你是怎么发现这是蛇首的?”   洛白取出那只被握住的爪子,指了指红头蛇的头顶。   怎么发现它的?因为它戴着玉冠啊。   楚予昭赞许道:“小白真聪明,这条蛇的蛇头膨大,色泽鲜艳,果真就是蛇首,其他蛇只是幻象,除掉蛇首就破了阵。”   洛白有些骄傲地昂起下巴,楚予昭伸手挠了挠,心道以前就想过小白若是变做人一定聪明,事实上也是如此。洛白只是心智尚不成熟,不懂得那些世俗之事,脑子其实很灵的。   他越瞧小豹越觉得伶俐可爱,目光也越来越温柔,混没察觉自己就和元福一样,已经被偏心眼蒙蔽了双眼。   破除蛇阵,剩下的路就好走了,两人很快穿过那些树林,却又到了一处石林。   这是一片黑石群,楚予昭让洛白在旁边等等,他先进去看看,千万不要乱跑。洛白点头,乖乖地站在了石林旁。   楚予昭踏足进石林,谨慎地观察四周,手心扣着几粒石子。周围很安静,只有沉默伫立的黑石,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他刚转头想招呼洛白跟来,只觉得眼前一花,身遭的那些黑石似乎在移动,可定睛瞧去,实则什么变化也没有。   只是对面蹲着的小豹不见了。   楚予昭心头一凛,大步往林边的洛白处走去,可走出一阵后,发现竟然无法靠近。无论怎么走,身旁都是那几块黑石,也和林边保持着相同距离。   他猛然拔高,对着前方纵跃而去,尽管能感受到风声在耳边呼啸,这一跃起码跃出了数丈远,可眼睁睁地瞧着地面似乎也在跟着移动,待到落地后,依然到不了林边,还在那几块大石中间。   楚予昭心念微动,反应过来这不是普通的石林,而是八卦阵法里演变而出的一个小阵,能通过不断变幻阵型,将人困在其中。   他一颗心直往下沉。   虽然他演习过八卦阵,想破这个阵并不难,但也需要一定的时间。更要紧的是,洛白单独一人等在那儿,会不会遇上什么危险?   想到洛白,楚予昭满心都是焦躁,恨不得立即就冲出阵,可理智让他不得不冷静,站在原地仔细观察。   空中突然凝起浓雾,和开始遭遇蛇阵时一样,楚予昭刚暗道不好,那浓雾却又急速消散,视野里重新恢复清明。   他知道这其中必有诡异,便谨慎地左右张望,却突然听到身后传来洛白的声音:“哥哥。”   “洛白。”楚予昭惊喜地回头。   只见洛白已经不是豹形,正从后面奔来,满脸委屈地扎到他怀里:“哥哥,我一个人在这些石头中间到处找你,你去哪儿了呀?”   楚予昭将人揽在怀里,问道:“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洛白抬起头:“我也不知道,反正在这些石头里乱穿,不知怎么的就看见了你。”   楚予昭虽然脸上略微诧异,却也自然地牵起他的手道:“那你记得穿来的路吗?我们走一下试试。”   “我记得。”洛白兴冲冲地带着他在那些石堆里穿行,“从这里过去就行了。”   楚予昭沉默地跟着他,绕过几座石头,再左转右转,穿出石林的同时,眼前顿时一亮。   只见前方出现一片桃林,桃花大团大团地开得正艳,不知名的鸟儿在枝头嬉闹,啾鸣声声,桃林中还有一汪清澈见底的湖泊,水里有游鱼,水面飘着花瓣。   这一路不是冰川就是黑沉沉的树林,突然看见这样一片艳丽的桃林,既美得出奇,又极其诡异。   楚予昭停下脚步打量这片桃林,身旁的洛白却慢慢靠近了他,两只手臂缠绕上他脖颈,柔软的嘴唇也贴了上去。   “哥哥,这里好美啊,我们就在这儿休息一阵子吧。”   洛白的声音变得暗哑,透出种别样的旖旎,他灼热的鼻息喷洒在楚予昭颈边,带着一股浓腻的甜香。   楚予昭低头看他,洛白的眼已经漾了层潮湿水光,正贴在他肩头轻轻厮磨,眼尾处也飘着两道水润的红。   “哥哥,我们就在这儿休息一会儿,我好热,想下水去洗澡,你陪我一起啊。”洛白伸出手,去解楚予昭衣裳顶上的那粒盘扣。   楚予昭此时觉得自己心跳很急,身体也很灼热,有部位已经不受控制地发生了变化。但他脸上神情依旧平静,只垂眸看着那只伸向自己衣扣的手。   “哥哥,你的身体也好烫……”   洛白的手已经解开了那粒衣扣,灵活的手指探了进去,贴上楚予昭火热的肌肤,顺着胸膛往下摸索。   可手指才刚刚下滑,那截皓白的手腕就被另只手陡然扼住。   洛白挣了挣,没有挣脱,有些惊愕地看向楚予昭:“哥哥……”   楚予昭将他手握得很紧,缓缓从自己衣领口里取出来,洛白有些吃痛地皱起眉:“哥哥,你把我手捏痛了。”   楚予昭却没有松手,就在洛白再次试图挣脱时,他另一只手突地伸出去,掐住了洛白细长的脖颈。   “哥哥……”洛白不可思议地看着他,还想说什么,楚予昭的手指开始发力,像是铁箍般收紧,将他剩下的话箍在了喉咙里。   洛白的脸涨得通红,眼尾浸出了两滴泪珠,他一只手被楚予昭扼着,另一只手搭在楚予昭掐着他颈子的手背上,也没有挣扎,就那么一脸哀求地看着他。   楚予昭面色冷酷,注视着这样的洛白,眼底却没有一丝怜惜,反而加重了手上的力道,指节似乎都要陷入到他颈子里。   砰!   正在痛苦挣扎的洛白,突然表情凝滞,化作一蓬白雾,消散在了空气中。   而周围的景物也开始虚化,桃林和湖泊都消失,四周还是那片石林,伫立着黑沉沉的石块。   楚予昭闭上眼开始调息。虽然他识破了刚才的洛白只是幻象,但体内的燥热却是真实的,应该和刚进入石林时,那股突然出现又消散的白雾有关。   他将那股蠢蠢欲动的热气压下去后,按照九宫八卦步之法,踏出坎位,再兑位,坤位,震位,站至中宫后,再踏巽位,乾位,艮位,离位。等到站定后,发现自己已经出了那个石阵。   迷魂阵已破,他又脚踏方位重新返回,去林边上接等着的洛白。刚踏出石林,就见小豹孤零零地站在林旁,正翘首望着这边。看见了楚予昭,小豹那双圆眼睛就亮了,直起身用后腿站立,伸出两只前爪要抱。   “小白。”楚予昭一个纵跃,落到洛白面前,探手将他捞至怀中,“走,我带你穿过这片石林。”   很快便经过了石林,前方又是山壁,但山壁上却有一条长石梯,蜿蜒向上,隐入了上空阴沉的浓雾里。   楚予昭仰头看着石梯,长吁了口气,道:“小白,我们爬上这石梯去看看,如何?”   没有等到回应,楚予昭突然觉得这段路来,他一直都很安静,安静到反常,不由低下头去看。   只见小豹就趴在怀里,但头顶的两只耳朵动了动,看上去并没有异常。   楚予昭不太放心,腾出只手,握住小豹下巴抬起头,让他和自己对视。   这下顿时愣住了。   只见小豹张着嘴,吐出一段粉红的舌头,似是难受地哈着气,而那双圆眼睛里漾着湿漉漉的水光,透过一层白色的毛,可以看见下面的皮肤都泛着粉色。   “怎么了?”楚予昭问。   小豹难受地哼了两声,声音又软又嗲,竟然透出种说不出的意味。 第64章 上山   洛白觉得自己很难受, 喉咙干渴,心慌烦躁,想一头扎进冰凉的水里, 潜到底趴着。又像有股力量在体内上蹿下跳, 让他想随便撕扯抓挠什么,再咬个稀烂。   楚予昭看出他的异样,有些紧张地追问:“小白,你怎么了?”   洛白怎么说得出话, 只在他怀里不耐地弹动身体,在空中胡乱挥舞着两只爪子。   楚予昭在路旁大石上坐下,将他摊在腿上, 拨开他身上的毛发仔细检查, 看有没有伤口。   当他手指在洛白身上滑动时, 小豹竟突然安静了下来, 只胸脯起伏着喘气, 一双含着水光的眼睛, 就那么湿漉漉地看着他。   楚予昭正紧张着, 没有注意到小豹的反应, 只是他检查过一番,并没有发现有什么皮外伤, 刚收回手时,那手指就被小豹的爪子给握住了。   洛白将他手指放到自己肚皮上, 示意他继续摸。   楚予昭怔了下, 却也顺着他的意思慢慢抚摸着肚皮, 洛白既觉得舒服, 却又更加烦躁, 不知道该如何排揎, 想也没想地,突然就一口就咬住了楚予昭的手指。   他这口虽然没有用上大力,但比平常玩闹时重些,楚予昭略微皱了下眉,却并没有从他嘴里扯出手指,只问道:“小白,你究竟怎么了?”   洛白松开嘴,喉咙里发出烦躁的呼噜声,又转头去咬楚予昭的衣袍,扯住一块后便左右甩头,像是要将那块衣袍撕扯下来。   “小白,我刚才没在的时候,你遇到什么了?”楚予昭捏住他的脸颊,声音变得严厉。   洛白一边撕扯着那块布料,一边嗷了一声作为回应。   楚予昭刚松手放开他脸颊,他就直起身,站在楚予昭大腿上,抱着他的脖子,将脸在他胸膛上蹭。   啊……这样蹭着舒服一些。   他干脆整只豹贴上了楚予昭的胸膛,全身扭动着蹭。   啊……哥哥的胸膛很坚实,这样蹭着很舒服。   楚予昭垂眸注视着小豹这奇怪的行为,眼底闪过几分了悟,神情也变得有些古怪。   他扶住正在乱扭身体的小豹,嘴里低声问:“你刚才是不是吸入了一些雾气?”   洛白虽然站在石林边上没动,但那阵带着催..情迷幻的浓雾出现时,是将整个石林都笼罩住的,难免会飘一些去其他地方,被一直站在边上的洛白吸入了。   洛白此时脑子里全是蹭,快蹭,各种蹭,蹭起来会舒服些,但也将楚予昭的话听进去了,一边忙碌地蹭,一边点头。   是的,是有一阵莫名其妙的雾飘了过来,但很快就散了。   洛白觉得虽然这样能缓解一些,却依旧很难受,身体内热得像是要炸开,急得嘴里呜咽着,用有些红的眼睛去看楚予昭,那模样分外可怜。   楚予昭突然揪住他的后脖颈,将他拎至空中,面对面注视着,小豹被迫离开他的胸膛,不好受地在空中挣扎起来。   快点放下我,快点!呜呜!   楚予昭的视线顺着小豹泛起粉红的肚皮往下滑,顿了顿,再将他放下地,道:“我看看能不能用内力逼出你的——”   他一句话戛然而止,哽在了喉咙里。垂眸看着那只已经抱着他小腿蹭的小豹,又不忍卒睹地转开了目光。   洛白抱着楚予昭的小腿,一边蹭一边去看他的脸。既朦胧地觉得有些羞耻,又有些怕他生气,但却怎么也停不下动作。   怎……怎么办,我停不下来啊,呜呜呜……   楚予昭就平静地注视着前方,似乎这条腿不是他自己的,由着小豹抱着胡天胡地。   洛白卖了会儿力,身上都出了汗,却依旧觉得难受,还很委屈,红着眼嗷嗷叫了两声。同时心里也不知道为什么有些生气,挥舞前爪打了楚予昭两赧僼下。   楚予昭转回视线,沉默地看他片刻,突然长长叹了口气,伸手将他揽到怀里,低声说:“我帮你吧。”   说完便抱起洛白,去了一块大石后面。   明明这里只有他俩,根本不可能有其他人,但楚予昭还是去了能遮挡的地方。   也没过多久,楚予昭便从大石后走了出来,面色依旧镇定,从脸上看不出一丝端倪,只是怀里那只小豹已经安分了,在他怀里瘫成了一张软皮毛,不用拨开那层白毛,都能看见下方红透了的皮肤。   楚予昭垂眸瞥了眼,也没有说话,一手抱着小豹,一手撩起袍摆,登上了山壁上的石梯。   洛白那阵余韵过去后,开始回味刚才那一幕。   原来还能这样做……嘻嘻……感觉好好……以后还想,还要让哥哥这样帮我……   楚予昭再次垂眸时,就看见小豹也正盯着他看,神情无比荡漾,任谁一眼就能瞧出来他在想什么。   见他显出这样毫不掩饰的露骨神情,楚予昭再也不能维持镇定了,有些不自在地轻咳一声,调开视线看向前方,耳根子悄悄飘起了一抹红色。   洛白刚舒服过,全身懒洋洋地提不起力气,就那么躺在楚予昭怀里,半眯着眼睛,目光火烫地看着他。   直到楚予昭握住他脑袋调转方向,让他的脸朝向外面,这才打了个呵欠,调整了下姿势,开始打量外面的情景。   顺着这条石梯往上行出一段后,便出现了几条分支,楚予昭都不会多加考虑,直接选中一条便往前走。如此再行上一小段,又会出现路口,而他只目光略微一扫,便踏上其中一条。   洛白有些惊讶地抬头看他,楚予昭明白他的想法,解释道:“我虽然记不住那副画变幻后的具体路形,但变幻前时看得仔细,是能记清的。虽然山体形貌看似改变了,实则和之前一样,只要按照变幻前的记忆前进,就能找到正确的路。”   原来还能这样,哥哥真的好厉害啊。   楚予昭没注意到他内心的震撼,伸出一根手指碰了碰他头顶的蓝宝石玉冠,犹豫着试探开口:“小白,你……你能不能变成人的?”   洛白一个激灵,两只耳朵动了动,眼珠子也凝着,像是在急速思考该怎么回答。   楚予昭看着他,又道:“其实我幼时经常看一些画本子,里面有些奇人异士,身怀绝顶法术,可以幻化出其他飞鸟走兽的外形。”   他的话很巧妙,不是说的可以化为人形的山精野怪,而是身怀法术的奇人异士,可以幻化外形。   果然,洛白听到这话后,从趴伏的动作直起了身,两只耳朵抖得像蛾子扑闪的翅膀,似乎就要立即起飞。   楚予昭叹了口气,带着几分惆怅道:“看了那些画本子,我从小就怀着憧憬,要是也能认识一位那样神奇的人就好了,可惜福缘太薄,那样的世外高人,岂是寻常就能遇见的?如果那么容易的话,也不会将这些人事都写进画本子,供世人膜拜传颂了。”   洛白倏地转头,两只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   “我只期盼能在有生之年也遇到那么一位高人,看他变幻成飞鸟,或者兔子之类的灵兽。”   飞鸟?兔子?为什么是飞鸟和兔子?   楚予昭假意没有看见小豹眼底的失落,继续道:“因为这些变幻术想来不是特别难,我并不奢望能遇见能幻化为豹的奇人,身怀这种法术的高人,那肯定是可遇不可求,只在心里想想就行了。”   洛白眼睛亮得灼灼逼人,他有些难耐地伸出爪子,搭在了楚予昭手背上。   其实我就是豹子啊,我就是能变的豹子。   “怎么了?小白?”楚予昭低声问:“你是有什么话想给我说吗?”   洛白张了张嘴。   可他现在是只豹子,在这里面没法变幻,也就没法说出他也能变成人的事情。何况娘的那些教诲深植于心,哪怕是浮起这个念头,也瞬间能看见那高高举起的藤条。   于是又恹恹地重新趴回楚予昭臂弯。   楚予昭看出他的犹豫,也不再追问,只安抚地拍了拍他脑袋,顺着石梯继续往前走。   沿路的岔道很多,也不知道通往何处,楚予昭循着记忆,总会选中正确的那一条,往着山上行去。   很快就到了半山腰,前面又出现了三条斜斜向上的石梯,左边一条石面上腾着火焰,石块都烧得鲜红,某些地段已经化作岩浆,不时冒出沸腾的泡,缓缓流淌。   而右边那条,爬满了色彩斑斓的毒虫,还有昂起三角头的毒蛇,对着楚予昭吐出丝丝毒信。   只有最中间一条,虽然碎石林立,很多级石阶都垮塌了,但瞧着却是那唯一可以正常通行的路。   楚予昭在看见这三条路时,却没有选择中间的路,而是走向了滚动着岩浆的那条。   洛白本来趴在他怀里,有些紧张地回身看着他。   楚予昭道:“别怕,我已经瞧清楚了,这画里并没有什么厉害的,都是使用的幻术,是假的。”   话虽如此,当他走到那快被烧融的石梯前,感受到那蒸腾的热浪时,还是停顿了一瞬。   洛白瞪大了眼,不停去看那冒着泡的岩浆,又去看楚予昭,神情虽然惊慌,爪子紧紧抱着楚予昭手臂,却也没有阻止他。   哥哥说了,这都是假的,都是假的。   楚予昭终于跨出了第一步,稳稳踩在通红的石块上,鞋底顿时腾出股白烟,像是被灼化了一般。   但当他另一只脚也随即跟上来,整个人都站在石梯上时,却发现那鞋子依旧完好,也没有再感觉到刚才站在边缘时的热度。   那些翻滚的岩浆,腾腾冒出的火苗,快要融化的石块,似乎都只是一张背景图。   楚予昭感觉到怀里的小豹舒了口气,也放软了身体,便捏了捏他爪子,大步往前走去。   身遭都是燃烧翻腾的火焰,但却丝毫没有灼热感,洛白觉得很新奇,抬头看楚予昭的脸,看他脸上也被镀上了一层红,好奇地探出爪子碰了碰。   楚予昭低头看他,道:“小金豹。”   走过这段路后,离山顶又近了一些,可前方的山峰却突然断开,出现一条看不见底的深堑。   隔着一层浓雾,隐约可见对面的山壁,足足离有几十丈远,只有鸟儿才能飞过去。   所幸在这深堑之上,还有两条可供选择的路。   虽然那已经不能称作是路了。   左边斜斜一条是飘在空中的浮石形成的路,那些浮石大小不一,距离也不相同,且在空中缓慢移动。   正中一条仅仅是根绳索,崩得并不紧,中间部分下坠成弧形,随着风在深堑中摇晃。   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路可以选择。   洛白并不怕这个,他觉得自己不光能在那些浮石上灵活跳跃,也能走钢索。   更难得的是,他终于可以表现给哥哥看了。   他心里开始蠢蠢欲动,拍了下楚予昭的手臂,示意放他下去,他可以自己走。但楚予昭却没有松手,反而将他搂紧,蹙眉道:“别急,别急,这里不对。”   见怀里小豹面露迷惑,他解释道:“我记得那画上路线的位置,应该不是这两条。”   不是这两条?洛白探出上半身四处张望,可这条深堑之上,除了那条浮石带,还有那条绳索,就再没有别的东西了。   但是只要哥哥说不是,那就肯定不是,洛白努力去看,还用爪子揉了揉眼,却依旧只看见空气。   那一定是我眼神不好。   洛白坚定地想。   楚予昭往右边走,停在空空的崖边,下面是看不到底的深渊,那黑暗里似乎有什么猛兽正贪婪地张着口。   他从地上捡起一颗石子,对着前方掷去,那石子下落时并没遇到拦阻,直直往下坠落。   楚予昭闭上眼沉思片刻,再睁开眼后,问怀里的洛白:“小白,我要从这里走过去,你怕吗?”   洛白摇摇头表示不怕。   楚予昭将他抱高了些,在那毛茸茸的后脑上亲了一口:“不怕就好。”   说完这句,他便将洛白的脑袋按在自己胸膛上,不让他看外面,再向前跨出一步。   洛白的脸被挤压得有些变形,耳朵里听到了呼呼风声,他心里虽然好奇,也乖乖地趴着没有挣扎,直到听见楚予昭略带愉悦的声音。   “小白,成功了,这就是正确的路。”   按住洛白脑袋的手松开,他探出头去看,吓得嗷了一声,两只前爪死死搂住楚予昭脖子。   楚予昭微笑道:“别怕,没事的。”   只见他明明脚下空无一物,却每一步都能踏到实处,就那么行走在万丈深渊之上,如履平地一般,像是空气都化为实质,将他的脚托住。   深堑底下刮起来的风,吹得楚予昭黑袍猎猎作响,他安抚地拍着洛白后背,稳稳地大步向前。   倒是洛白有些天旋地转,不敢再看下方,只搂着楚予昭发出尖细短促的声音,催促他快点,快点,我怕。   他听到楚予昭发出低低的笑声,接着加快了步伐,最后再纵身一跃,落地时已经到了对面山壁的石阶上。   剩下的路程再也没有岔路,直直一条通往山顶,洛白轻轻舔了下楚予昭的脸颊,示意他将自己放下地。   被抱了一路,总该自己走完这最后一段吧。   楚予昭将他放下了地,洛白活动了下身体,一蹦一蹦地往石阶上方跑去。   很快就到了山顶位置,面前竟然出现一面深湖,湖面平静无波,湖水呈现出极深的墨蓝色。   洛白停在湖边,转头看身后的楚予昭。   楚予昭缓缓走上最后一级石阶,说:“原本的画里,这里是瀑布,底下是一汪水潭,水潭里有石台,瀑布后还画有一洞窟。”他皱了皱眉,回忆片刻后接着道:“我记得那洞窟顶上还有三个字……升仙台。”   洛白听得一头晕,但不妨碍他频频点头附和。   楚予昭打量了周围一圈后,道:“小白,石台和洞窟都不在,我要下水看看,你就在岸边等我。”   *   作者有话要说:   就是手捻花生米。 第65章 调查那副画   刚才在石林旁, 洛白被单独留下来时,心里就很惶惶然。现在看见这水潭,想起楚予昭那次中箭落水, 昏迷在水中浮浮沉沉的情景, 无论如何也不愿单独留下了。   楚予昭走向水边,看见小豹也跟着往前,便停步道:“你就在岸上等着我。”   洛白不点头也不摇头,只用圆眼睛看着他, 却在他提步后又跟了上去。   楚予昭只得道:“那你下水后小心点,如果有什么不对劲,立即就上岸。”   小豹这下重重点头, 并小跑到了水潭边。   他伸出前爪, 小心地试探了下湖水温度, 还不错, 不是太凉。就在楚予昭要出声让他等等, 让自己先下时, 就听扑通一声, 小豹已经扎下了水, 溅起一团不大不小的水花。   洛白在水里潜行出十几丈后,才冒出个头。他脸上的毛都紧贴着, 两只耳朵耷拉在脑袋侧,看上去有点好笑。   楚予昭看见他这模样, 的确也露出一抹浅浅的笑。   洛白被他这个笑容晃花了眼, 神情有些呆愣, 还甩了甩头, 想把脑袋上的水甩掉, 惹得楚予昭的笑容更大了些。   紧接着, 他伸展双臂,也对着湖水扎了下去,洛白赶紧潜下水,向着他的位置游去。   一人一豹游向湖中央,洛白不停倒腾四肢,身上的白毛随着湖水柔软地荡起纹路。楚予昭侧头看了下他,突然脚下一蹬,游鱼般滑向前,洛白连忙去追,四只爪子刨出残影,尾巴都要甩起来助力。   楚予昭在前面放缓速度,半沉半浮地飘在水中,洛白追近了后,发现他虽然闭着嘴,但那双好看的眼睛微微弯着,透出满满的愉悦。   洛白忘记此时还在水里,咧开嘴想出声。   “嗷……咕噜咕噜。”他忙不迭闭上嘴,这幅模样引得楚予昭没忍住,也冒出了一长串气泡。   两人都忘记此时处境,忘记他们尚且被困在一幅画里,还在找出去的路,只在这湖水里嬉笑追逐。   洛白在楚予昭身旁游动,不时钻入他身下,在胳肢窝轻轻挠一下。但楚予昭似乎并不怕痒,只是在被他无意中碰触到其他部位时,身体颤了颤。   哈!原来怕我摸他小肚子。   摸小肚子那么舒服,为什么会怕我摸小肚子?   洛白觉得有意思,便一直去碰他小腹,直到被他迅捷地出手抓住才罢休。   两人偶尔浮出水面换气,楚予昭会仰躺着,只偶尔拨动一下水,保持身体不沉,湿淋淋的洛白就趴在他胸膛上,等差不多了,再一起潜下去。   当再一次深潜时,两人同时看见前方有个水流形成的漩涡。洛白犹豫着没动,楚予昭却握住了他的爪子,示意他一起进入那个漩涡。   洛白便不再犹豫,爬到楚予昭背上,双爪搂住他颈子,任由他带着自己游向漩涡处。   快接近漩涡时,水流带着极大的力量,将两人席卷旋转,飞速卷入漩涡中心。洛白只觉得脑袋嗡嗡响,一阵头昏眼花,爪子却牢牢搂住楚予昭的脖子不放。   楚予昭却在这时转身向上,将洛白搂在怀里,蜷缩起身体,脸贴在他头顶,在高速的旋转中,以一个保护的姿势紧密相贴。   耳边的喧嚣水声逐渐消失,洛白感觉到眼前出现了亮光。他慢慢睁开眼,看见周围还在旋转,但也能辨清他正站在乾德宫寝殿书房里,依靠在一个坚实温暖的怀抱中。   他看向面前的人,楚予昭那张英俊的脸孔也在旋转,不停地变成两个,三个……但每一个都专注地看着他,好像还在唤他名字。   “哥哥……”洛白口齿不清地唤了声,又傻乎乎地笑了下,“哥哥,你变得有好多个了。”   楚予昭拿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洛白也甩了下脑袋,却依旧晕乎乎的,天地都跟着在旋转。   楚予昭似乎松开了手,他就在原地趔趄了两步,然后又被扶住,身上多了被布料罩着的触感。   “……感觉怎么样?”他模糊听见楚予昭在问。   “我……想吐。”   洛白恍惚觉得自己就开始哇哇地吐,被一只大手扶住,还轻轻拍抚着他的背,泪眼朦胧中,面前又递来清水,等他漱了口,便被腾空抱起,片刻后落入柔软的床铺间。   “……你被转晕了,睡一觉就好了。”   洛白听到了楚予昭的声音,还带着阵阵回音,听上去很不真切。他也不再坚持,放任自己沉入了昏睡中。   等他醒来时,发现窗外依旧明亮,有内侍们放轻脚步,从门旁经过的窸窣声。   “……醒了吗?”他听到楚予昭的低声询问。   一名内侍在回答:“适才还在睡着。”   洛白赶紧又闭上眼睛装睡,在门扇发出推开的轻响时,还发出了夸张的鼾声。   他听到脚步声响到床边,还有汤匙搅动时碰到瓷碗壁的声音,同时楚予昭在自言自语:“既然还在睡,那这碗绵绵啵啵汤我还是自己喝了吧。”   鼾声立即停止,洛白睁开眼:“哥哥,我醒了。”接着就坐起身,看向白瓷碗,“咦,那是什么?哇,绵绵啵啵汤啊。”   楚予昭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在他伸手来接时,将碗往后一收:“起床喝,不能躺在床上。”   洛白一骨碌便翻下了床,去桌旁规矩地坐下,等着那碗绵绵啵啵汤。   他喝汤时,楚予昭就在旁边看着他,等他咽下一个丸子后,突然开口道:“我今日和小白一起被卷进了画里。”   洛白喝汤的动作顿住了,眼睛慢慢上抬,从碗沿上方看着楚予昭。   “你知道小白吧?就是那只小豹。”楚予昭语气非常温柔,像是怕惊吓到了他:“洛白,关于那只小豹,你有没有什么事想告诉我?”   “什么,什么事啊。”洛白吭吭哧哧道:“毕竟,毕竟我也不能变成豹,可能,可能没有什么事能告诉你。”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他并不想撒谎,但娘的叮嘱他不敢违背,小白就是洛白的事,不能就这样说出来的。   楚予昭就那么看着他,目光依旧柔和,但洛白突然有些不好受,逃避地转开了视线。   他心里很羞愧,为自己一直骗哥哥而羞愧,有些想不管不顾地干脆将事实说出来。   毕竟哥哥最大的心愿,就是可以遇见能变豹的高人异士。   但他却不知道,高人其实一直都在他身边。   楚予昭看着破绽多得像筛子似的洛白,也不拆穿,只问:“洛白,如果我有一桩秘密,且不是什么坏事,却依然瞒着你,你觉得会是因为什么?”   洛白嘴唇嗫嚅着,有些含混地回道:“可能是你娘不准你告诉别人。”   “唔,的确是因为这个。”楚予昭煞有介事地点头:“那你以后就不用再问我了,只要心里明白就行。”   “好。”洛白重重点头,见楚予昭看着他露出微笑,便也傻傻地笑了起来。   笑完后才反应过来,哥哥难道也有秘密?我还来不及问,他就说以后不用问他,只要心里明白就行。   可我心里不明白啊。   洛白吃完绵绵啵啵汤,突然想起那副云霁秋韵图,倏地转头去看墙上,却发现挂在那儿的画已不见了,只剩下他自己画的那副寿桃图。   “那画我已经令人拿走了,此刻正在审讯送画的人。”楚予昭知道他心中所想,出言解释道。   。   “陈大人,这画你认识吗?”   礼部侍郎陈勉,穿着朝服站在一间密闭的屋内,面对着堂上坐着的人,满脸皆是愤怒,还夹杂着几分惶惑。   他认识那坐着的人,正是刑部刘于辞,一名手段狠辣得让所有人都谈之色变的审讯官。只是他怎么也想不通,明明今日是来上早朝的,可还未能跨入殿,就被人带到了这儿,还要接受刘于辞的审讯。   他视线落到刘于辞举着的画上,辨认出正是他昨日送给皇帝的那份寿礼,心里不免咯噔一下。   虽然不知道这幅画出了什么问题,但此时出现在刑部,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认识,正是本官献给陛下的寿礼。”陈勉不得不硬着头皮道。   “你再仔细看看。”   陈勉凑前几步,仔细打量那副画,突然手指着大叫出声:“不是,不是的。”   这幅画虽然和他进献的那副看上去完全一致,从天窗投入屋内的阳光洒在上面时,也光华流转,画面仿似活了过来,但却透出种说不出的阴森之气。   “哦?你是怎么辨认出来的?”刘于辞问。   陈勉当然不能说这幅画给他的感觉完全变了,却指着画中左上角的一处山石道:“上次本官正在屋内鉴赏这幅画时,家中幼子悄悄进来,将手中糖葫芦的糖渍蹭在上面,虽然经过处理,却也留下了一小点深红色痕迹,若不是仔细看,是看不出来的。但这幅画干干净净,分明就不是献给陛下的那副。”   刘于辞说:“你再仔细看看,还有没有什么不同的地方。”   陈勉的眼都快贴到画上,还用手握住边缘,过了一阵后,似是察觉到不对劲,又凑到边缘细看,大叫一声道:“我说怎么变厚了,这是两张纸贴在一起的。”   楚予昭正拿起帕子擦拭洛白唇角的汤汁,就见成公公和红四快步进了屋。   “陛下。”   楚予昭嗯了一声,又固定住洛白想躲开的脑袋,“别动。”   红四行了礼后道:“那副画已经仔细检查过,的确是被动过手脚。法子并不巧妙,是在陈侍郎送来的那副画上,再粘贴了另外一幅,用的纸非常薄,轻易不容易被人发现。只是不知道,外面那一层是什么时候粘贴上去的。”   他说到这里时,成公公面色有些不好,因为当时所有朝臣和属国使者进献的寿礼,全部都是经由他的手去分置安排的。   楚予昭将手中帕子丢到桌上,垂着眼帘道:“成寿,你好生想想,中间可有什么让人寻了空子的地方。”   成公公额头上已经有汗渗出,他低声道:“老奴已经仔细回想过了,那副画从大殿直接送去内殿,中间没有经过别人手,老奴一直跟在旁侧,也是亲手将那副画放进了房间。昨日殿里只有几名内侍和禁卫,内侍都是老奴亲手教出来的,不会有异心。”   红四接着道:“至于那些禁卫,臣可以保证,都是经由我挑选过的可靠之人,随臣出生入死多年,没有问题。”   成公公想了想:“昨日寿礼众多,价值连城,来不及纳入仓库的都放在后殿,老奴生恐出错,将殿内其他侍奉的都打发走了,内务府和御膳房来送东西,也都挡在了外面。”   他说到这儿有些迟疑,但还是接着道:“不过太妃曾遣人送来醒酒汤,倒是让她进了内殿,但根本没进到里面来,就在回廊口子上便被人拦住,将醒酒汤接走了。”   “太妃遣来的人?是绿荷吗?”楚予昭撩起眼皮问。   成公公回道:“正是,但此事和绿荷无关,她放下醒酒汤就离开了。”   洛白在一旁听着,听到送醒酒汤,想起自己昨日也正好碰见她送汤,便道:“经常陪着太妃姐姐的那个绿裙子姐姐叫绿荷吗?我还是现在才知道她名字呢。”   成公公这才注意到洛白,一拍脑门:“对了,公子当时也在内殿四处逛来着,正是在他离开后,老奴就把放着寿礼的屋子锁好,离开了一阵子。”   洛白点头:“唔,我碰见绿荷姐姐后,就去了前殿,和王奉一起玩八哥,玩了一阵后回玉清宫,在殿外的路上又看见了绿荷姐姐。”   “王奉?”成公公愕然地问。   他连乾德宫的打扫内侍名字都记得,却不记得有这号人。   倒是楚予昭轻声吐出三个字,阻止了他的追问。   “是皇叔。”   成公公呐呐应声,却见楚予昭和红四脸色不太好,微一愣怔后,神情突变,也反应过来洛白这句话有些不对劲。   楚予昭没有做声,屋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但红四却上前一步追问道:“洛公子,你是遇见过一次绿荷,然后和楚琫王爷一起玩了会儿八哥,在回玉清宫的路上又看见了绿荷?”   洛白回忆了下,道:“是的。”   “是在乾德宫西侧的甬道里遇见的?”   “啊?”洛白茫然地睁着眼。   楚予昭很了解他,在旁出声解释:“就是你将吃完的枣核埋在树下的那条甬道?”   “对,就是那里。”洛白点头。   红四又接着问:“洛公子,你和楚琫王爷逗弄八哥,逗弄了大概多久?”   “大概多久啊……”洛白有些困扰地挠挠脸,一边陷入回忆,一边嘴里开始絮絮叨叨:“他在大殿里让那八哥说话,八哥一声不吭,我在那里看了一会儿后,就陪他去了殿外……王奉,这是你上次说的那只会吵架的八哥吗?……是啊,平常骂起人来可凶了,那话都不带重样的,气得人想把它舌头绞掉。现在该它说话的时候,一声都不吭,这舌头还有什么用?回去就绞了……”   洛白时而向左,时而向右,向左时还做出手提鸟笼的模样,向右时则一脸艳羡,语调表情也不同,分明就是一人扮上了两角,在重复当时他和楚琫的对话。   就在屋内三人惊讶地看着他时,他突然又敛起表情,捏着嗓子怪声怪调地说了句:“你个傻逼。”   楚予昭额角跳了跳,洛白又恢复正常神情,转回头给他解释:“这是那只八哥说的。”   红四偷眼看了眼楚予昭,硬着头皮打断洛白的话:“好的,洛公子,好的,不用继续了,我已经知道大概经过多久时间了。” 第66章 如果这不是爱,什么才配称为爱?   “陛下, 从绿荷离开乾德宫,到洛公子再次看到她,这中间足足有小半个时辰, 她停留在乾德宫做什么?”红四低声问。   成公公低头没有说话, 他和红四的性格不同,话出口时总会斟酌一番。   绿荷是秦太妃身旁的人,她若是有问题,那么必然会牵扯到秦太妃。   秦太妃和陛下是表姐弟, 何况那些年,两姐弟曾在冷宫过了段相依为命的日子。陛下如此看着这个表姐,还给了她能调动兵力的权利, 让他如何敢轻易出声?   洛白站在楚予昭身旁, 无时无刻不在关注着他的一切动向。他察觉到红四问出这句话后, 楚予昭握紧了身侧的椅子扶手, 呼吸也有着瞬间的凝滞, 不由有些担心地靠了过去。   屋内几人都没有再说话, 皆是沉默下来, 洛白也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无端心里生起了几分紧张。   红四猛地上前两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大声道:“陛下, 请准许红四去查一下绿荷。”   楚予昭垂着眼眸没有做声, 成公公咬咬牙, 也上前一步跪下:“陛下, 老奴也觉得该查。就算查出来绿荷有问题, 也不一定就和别人有关,可若她是清清白白的,那就更要查个清楚。”   成公公还有句没说出口的是,倘若不查,那么皇帝心中将永远梗着一根刺,梗在他和秦太妃之间的一根刺,嵌在血肉里,时不时会隐隐作痛。   洛白听得似懂非懂,却也有些不安,明白自己那次撞见绿荷,应该和这幅画有关。   那么和气的绿荷姐姐,难道是坏人吗?   半晌后,楚予昭声音沉沉地开口:“红四,那这件事就交给你去查了。”   成公公如释重负地出了口长气,红四大声应道:“臣遵命,必定会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   等到红四和成公公退出去,楚予昭提起笔开始写字,洛白慢慢挪过去,假装侧头看那些字,实则有眼没眼地偷偷打量他。   楚予昭的睫毛低低垂着,落在纸上的目光古井无波,活似刚才的那些话,丝毫与他无关。   但洛白知道,他现在心情很不好。   又是一笔写歪了,楚予昭唰地将那张纸揉成团,丢在一旁,重新拿过一张纸准备落笔,腰上却搂上来一条手臂,握笔的手也被按住。   “你先别写字了,我亲亲你。”洛白在他耳边小声说。   楚予昭没回应,却也站着没动,洛白便将整个人钻到他胸前怀里,将唇印上了他的下巴和脸庞。   洛白的唇柔软温润,每落一下,就抬眼看下楚予昭表情,像只试探着示好的小动物。既想让主人恢复心情,却又不知自己所用的方法合不合适,于是分外的小心翼翼。   楚予昭垂眸看着他,在他将细细的啄吻落到唇上时,呼吸有着一瞬的凝滞。他抬手捏住洛白的后颈,微微后拉,像是在阻止他继续,却保持着这个动作不放手,又像是钳固着他不准离开。   两人鼻息相闻,洛白感受到楚予昭的呼吸频率略微有些不稳,轻轻抚上那只掐着自己后脖颈的手,并没有费什么劲的,便将那手指一根根掰开。   接着双臂环上楚予昭的腰,再次触碰上了他的唇,小鸡啄米似的一下下啄着。   渐渐的,楚予昭终于有了回应,他一手揽住洛白的腰,一手扣着他的后脑,开始亲吻他的唇,并逐渐用力。   洛白嘴唇有些疼,那两条铁箍似的手臂也勒得他透不过气,却忍住了没有吭声,只温驯地顺应着。   良久后,楚予昭才抬起头,还有些粗重地喘着气,眼底也泛着红。他看着洛白,神情有些迷茫,还有些懊恼。   洛白满心都是欢喜,他很喜欢这个吻,也想让楚予昭更加开心,一只手便缓缓向下探去。   “哥哥,我会让你开心的。”他轻声耳语,声音黏得像是掺入了蜜糖。   但片刻后,他被猝然推开,往后踉跄了两步,扶着桌子才站稳。同时传来楚予昭带着恼怒的呵斥:“你在做什么?”   洛白抬头看向楚予昭,只看见他满脸怒气,却没瞧见他眼底闪过的慌乱,心底的绮思顿时飞得一干二净,结结巴巴道:“我,我只是想让你开心点,就想帮帮你。你也帮过我的,我觉得很舒服,很开心。”   楚予昭看着他,几乎是瞬间就冒了一头一身的冷汗,近乎狼狈地往后退了一步,又大步跨进浴房,砰一声关上门,拿起木架上的铜盆,从旁边冷水缸里舀了半盆冷水,就那么照着头浇下,从头淋到了脚。   他喘着气,看着对面铜镜里那个湿漉漉的人,看着他双眼遍布红丝,连眼眶都充血得发红,那眼底却全是自责和懊恼,犹如一头困兽。   良久后,他才脱掉身上淌着水的衣袍,拿起浴房里的丝袍换上,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洛白无措地站在屋中央,像是一个知道自己做了错事,却又不知道到底哪儿错了的孩子,在看见楚予昭后,往前走了两步,有些慌乱地道:“哥哥我错了,你别生气。”   楚予昭神情已经恢复平常,略微带了几分疲惫,他去窗前的椅子上坐下,见洛白还站在原地,便道:“过来。”   洛白赶紧小碎步跑过去,双手垂在腿侧站得笔直,楚予昭看了他一眼:“站这么直做什么?去找张凳子坐下。”   洛白坐在他身旁,有些忐忑地抠着手指,楚予昭叹了口气:“你没有做错什么,别担心,是我自己的问题。”   听到这话,洛白放心之余,却又觉出了几分委屈,他垂下头低声道:“刚刚你在生我的气。”   楚予昭伸手抚摸了下他发顶,声音有些低哑:“洛白,我只是在生我自己的气。”   “你凶了我,还推了我。”   楚予昭沉默片刻后道:“对不起。”   “我气你做什么?”楚予昭道。   “可你又为什么会生你自己的气?”洛白忍不住问。   楚予昭似是低头沉思,片刻后才道:“因为我不该有那些心思,毕竟你什么也不懂……”   洛白很不喜欢楚予昭说他什么也不懂,也不喜欢那种带着失落和怜惜的口气,像是在变相的指责他为什么不是一个正常人,为什么会是一个傻子。   “我哪里就不懂了?我哪里就不懂了?”洛白突然提高了音量,抬起头激动地大声道:“无非就是不想让我摸你豆豆,也不想让我亲你。”   楚予昭有些惊愕地看着他,想开口说什么,可还没来得及张口,洛白又委屈地道:“但你明明很喜欢,喜欢我亲你,摸你豆豆,可你偏偏要生气。我什么都懂,你却非要说我不懂。”   楚予昭的嘴张开闭上,闭上张开,又转头去看房门口,想知道有没有被外面的人听着,在洛白再次高声继续时,一把捂住他的嘴,咬牙切齿地道:“祖宗,小声点。”   洛白被他捂住了嘴,在他手掌下含混不清地呜呜呜着。   “行行行,你懂,你什么都懂,可懂也不准说出来。”楚予昭低声道。   洛白没有再企图说话,楚予昭瞧他安静了,也就松开了手。   “我还想说。”洛白侧头看着一旁,有些倔倔地道。   楚予昭叹了口气:“那你说吧,但是别用吼的,小点声我也能听见。”   “我什么都懂,这些事情只能和喜欢的人做。你上次也是这样,说我对你的喜欢不是你想要的喜欢。我不知道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样的喜欢,但我可以为了你死,除了你,我谁都不要。这样的喜欢,难道不是你想要的吗?你想要什么样的喜欢可以告诉我,我都可以改,可以将那样的喜欢给你。”   洛白的姿势看着很倔强,但那话语里却透出央求和惶恐,甚至声音都带着微颤,眼底也闪起了水光。   楚予昭已经心神俱震,如同一座雕像般,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这是他听过最动听,最纯粹的情话。   他从来没有如同普通人般,在少年时会满怀憧憬地渴求着爱情的到来。那些残酷拼斗,为了生存的勾心斗角,似乎伴随着他整个前半生,也让他也不会去相信爱情,相信这世上还有一个人,将他珍而贵之地放在心口,对他说,我可以为了你死,除了你,我谁都不要。   如果这不是爱,那什么才配称为爱?   如果洛白不懂得爱情,那这世上谁敢说懂得爱情?   洛白正侧脸看着一旁,竭力忍住不让眼泪掉下去,就觉得脸上轻轻拢上了一只宽厚的手掌,将他的头掰正。   他泪眼模糊地看着面前的楚予昭,没有看清他眼里深刻的狂喜和心疼,只颤声道:“不要……不要以为我在哭,其实……其实没有的,是沙子……是沙子进了眼睛。对,沙子进了眼睛。”   楚予昭将他眼尾的那一点水痕揩去,温柔地,小心翼翼地,像是在对待什么易碎的珍宝。什么也没说,只将他搂进怀里,紧紧地按在胸前。   洛白却从这些动作里感受到了楚予昭此刻的情绪,也没有再说话,就那么伏在他怀中。只是憋着的眼泪终于可以流出来,偷偷蹭在他衣服上,再带着哭腔道:“哎呀,又进了沙子了。”   门前的值岗太监,悄无声息地轮换了一波,退下来的太监刚步出乾德宫,就遇到迎面来的成公公。   “公公。”太监连忙行礼招呼。   成公公点了下头,走出几步后又转头问:“这是当完差换人了吗?”   “是,刚换。”   “刚才陛下那儿可有什么情况?”   太监想了下,道:“可能是午膳时用的豆子不够合胃口,或者是个头太大?奴才没有听清,就听的洛公子在嚷嚷豆子。”   “豆子?”成公公怔了下,“今儿的御膳里没有豆子啊。”   “那奴才就不知道了。”   成公公思忖片刻:“你去御膳房传个话,今晚晚膳加上一道豆子炖雪山鸡。”   “是。”   “豆子要大点的,就芸豆吧。”   “是。”   红四的调查很快就有了结果。   两日后的一个傍晚,天上滚动着闷雷,眼看就要下雨了。楚予昭正握着洛白的手,以一个环抱的姿势教他写字,就听到门口传来通传声。   “陛下。”红四进来行了礼,喊了声陛下后却没有下文,一脸的欲言又止。   洛白从楚予昭怀里抬起头,越过他手臂去看红四,笑嘻嘻地喊了声:“红四哥哥。”   楚予昭将他脑袋拧回去:“好好写你的字。”   洛白又开始写字,楚予昭才转过身去椅子上坐下,道:“有什么就说吧。”   红四知道这些事也不必避讳洛白,直接回禀:“陛下,臣去调查绿荷的事,已经有了结果。”   洛白听到绿荷两字,忍不住转头去看,看见楚予昭半垂着眼眸问:“是什么样的结果?”   “臣找到了那次绿荷用来装盛醒酒汤的食盒,其中一层里,有一点蹭上去的颜料,臣和那副画上的颜料对比,正是同一种。由此可见,当日她将画好的薄纸叠放在食盒内,然后找了个机会进屋,将那层画纸贴在了本来的云霁秋韵图上。”   “嗯,审过了吗?”楚予昭看着自己搁在扶手上的手指,嘴里淡淡地问。   红四道:“审过了,是刑部的刘大人审的。”   凡是经过刑部刘于辞审讯的人,如同在炼狱里过一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最后的结局都是将所有都尽数交代。   “那么……她说出什么了吗?”楚予昭的声音没有什么起伏,但一直盯着他的洛白却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红四咬了咬牙,道:“她昏厥数次都没说出具体是谁,但指向已经清晰明了。”   窗外一道闪电刮过,接着是沉重的闷雷声,红四似是吸了口气,又道:“陛下曾在四皇子墓中发现的那条帕子,臣也调查出了一点线索。”   楚予昭沉默片刻后,哑声问:“也是她吗?”   “绿荷的母亲是滇西人,家传手艺就是做扁金线,那条帕子上所用的扁金线,就是她回家省亲后带进宫的。” 第67章 姐姐对不起你   闪电雷鸣了许久, 大雨终于落下,秦韵独坐在长春宫的窗前,怔怔看着越来越暗的天色, 唤了声:“绿荷, 天黑了,把灯掌上吧。”   她没有听到绿荷的回应,只有一名小宫女怯生生回道:“太妃,绿荷已经没在宫里了, 奴婢这就去掌灯。”   秦韵回过神,喃喃道:“是了,绿荷已经没在宫里了……”   灯亮起来, 小宫女退出了门, 秦韵又看着窗外发呆, 再次听到门响后也没有回头, 直到一道低沉的男声在身后响起:“太妃。”   秦韵身体微微一颤, 缓慢地转过身, 看着屋中央立着的楚予昭, 轻启唇道:“陛下, 您来了。”   窗外风雨呼啸,雨雾从敞开的窗棂扑进来, 溅落在身上,带着深秋的寒凉, 楚予昭在八仙桌旁坐下, 静静地看着秦韵, 一言不发。   秦韵走到桌前, 提起茶壶斟了两杯茶水, 一杯放置在楚予昭面前, 自己则端着另一杯,在他对面坐下。   “我记得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雷雨天的夜晚,我住的那处偏殿漏雨,所有的盆都用上了,还是接不过来。床褥都被淋湿了,没法睡觉,我们也是这样对坐在桌前,听着雨声,等着天亮。”   楚予昭突然开口,灯光照在他如同玉石雕砌的侧脸上,带着些许惆怅。   秦韵也陷入了回忆里,苍白的脸上浮起了淡淡的笑:“那时候饭食也经常被克扣,端到手里也是冰凉,我们就偷偷在后院砌了灶台,做了个小厨房,每日里也能吃上热汤饭。”   “韵姐,我很少对你说那些感激的话,那是我觉得有些话不用说出口,你心里也自然明白。不过我还是想说,多亏了那些年你对我的照顾,我才能平安的活到现在。”楚予昭双手放在桌上,漆黑的眼眸注视着秦韵:“韵姐,谢谢。”   秦韵眼底突然闪过一丝水光,扭转头看向一旁:“你是我弟弟,是我姨母唯一的血脉,我的责任就是进宫,然后照顾好你。何况你能走到现在这一步,其实全靠你自己,我也没什么用,只是陪着你受苦罢了。”   楚予昭依旧一瞬不瞬地看着她,道:“韵姐,我不想你这辈子就耗在宫里,消磨掉年华岁月,我可以将你送出宫,去过你想过的生活。”   秦韵放在桌上的手指动了动,她深呼吸了几次,又语气平平地道:“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宁静安乐,不用去操心那些俗事,反正一切有陛下。”   楚予昭眼底闪过了一丝失望,光亮也瞬间黯淡,他低下头沉默片刻,终于抬手从怀里取出一样东西,放到桌上,缓缓推到秦韵面前。   那是张素帕,一角用扁金线绣着一个五边形,在灯光下闪着金色的流光。   秦韵看到那张帕子后,并没有流露出惊讶神情,也没有出言询问,只伸出手指,在那五边形上轻轻摩挲。   “韵姐,你做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楚予昭哑声问道。   “为什么,为什么……”秦韵喃喃重复几次后,脸上浮起一个凄切的笑,接着泪水就从眼眶奔涌而出。   她伸手捂住了脸,泪水从指缝中溢出,单薄的肩膀随之抖动。片刻后才抬起头,颤着声道:“因为我恨你,恨你父亲,也恨你母亲。”   楚予昭张了张嘴,嗓子却干涸得没有能发出声音。   秦韵泪痕满面地盯着桌上的烛火,道:“前一晚上,娘还说带我去城外的庙里上香,第二天就被爹叫进了书房,让我进宫照顾你。我那时才十五岁,从此就被关进了皇宫的宫墙,后来还成了你父亲的一名嫔妃。”   “凭什么我得牺牲自己,就为了你,为了你娘,为了保住我家的权势财富。凭什么?”秦韵的嘴唇颤抖着:“我也有自己的梦想,有我喜欢的人,可我所有的梦想,都被断送在了皇宫,断送在了你们一家人手里。”   她看向楚予昭,眼底是不再掩饰的愤恨,一字一句地道:“我的好弟弟,你知道吗?虽然我那时候照顾你,可很多时候都想在你饭食里投毒,或者夜里一把火将那偏殿点着,大家一了百了。都是你们害了我,害了我这一生,一辈子!”   她后面的话几乎是喊出来的,吐出的每一个字,都犹如利剑刺入楚予昭胸口,再狠狠拔出,翻起鲜红的血肉。   楚予昭面露痛苦,眼底泛起红丝:“其实我都知道,所以我拿到帝位后,立即便问你要不要出宫,去过你想要的生活,可你当时为什么不走?为什么不离开?”   “为什么不离开……”秦韵怔住,片刻后脸上浮起一个古怪的神情,“可能是我不甘心吧。不甘心这些年的岁月就这么没了,不甘心……”   “所以,所以你想杀掉我,然后取而代之吗?”楚予昭哑声问。   秦韵沉默片刻后,轻轻吐出两个字:“是的。”   “可是就算杀了我,也轮不到你拿这个位置的,你心里应该很清楚。”   秦韵凄然一笑,道:“不试试的话,谁知道呢?”   “你就真的那么恨我吗?”   秦韵被衣袖挡住的手一直在颤抖,手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她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沙哑着嗓音道:“是的。”   一道闪电划过夜空,接着闷雷滚过,像是就在头顶炸响,楚予昭没有再接着问,有些事情已经无需再问,只默默站起身,向着殿门走去。   他的脚步缓慢,身形却挺得笔直,像是山顶的苍松,什么风雪都无法将他摧倒。   “予昭,平常多去东西大营转转,也注意着点那些藩王的动向,天气凉了,多穿点衣,当心身上的旧伤发作。韵姐日后不能再陪着你吃苦了,希望那就是苦尽甘来,再没有苦。”   身后传来秦韵带着凄清的声音,用上了对他当年幼时的称呼,他没有回头,只脚步微微顿了下。   就在他手指搭上门框时,突然一声椅子倾翻的巨响,伴随着茶杯落地的破裂声。   楚予昭猛然回头,看见秦韵倒在了地上,身旁的茶杯盖还骨碌碌打着转。   他疾步冲过去蹲下,将秦韵抱在怀里,看见她一张脸已是惨白如纸,嘴角也缓缓淌出乌血。   楚予昭立即就要叫人,秦韵却在这时候开口阻止了他:“别叫人,来不及了,我之前就服下了药……”   楚予昭拿起她手腕,搭在脉搏上一探,脸色也变了,疾声问:“你服了冥王散?”   “对,无药可救的冥王散,所以……所以别叫人了……”   一股乌血涌出秦韵的嘴角,楚予昭颤抖着用手掌去擦,却被秦韵抬腕一把抓住。   “予昭,予昭,原谅姐姐,原谅……姐姐……”她目光急切地在楚予昭脸上来回逡巡,嘴里含混地道。   楚予昭喉头颤动,声音沙哑:“你怎么这么傻,怎么这么傻,我会放你走的,怎么这么傻……”   “姐姐知道,知道予昭从来,从来就最心软……”秦韵大口吐出鲜血,伸出手想去抚摸楚予昭的脸庞。   楚予昭拿住她的手,贴在自己脸上,一滴眼泪溢出眼眶。   “我其实不恨你,予昭,姐姐不恨你,不恨你,原谅我……”   楚予昭哽咽着道:“我知道,我都知道,韵姐,我不相信那些是你干的,我不相信……”   “姐姐对不起你,抛下你一个人了,以后,以后多照顾着自己些,一定要提防着人,多多小心……洛白,洛白那孩子很好,就让他,让他陪着你。”   “我知道,我都明白。”楚予昭咬紧牙关,脖颈上因为用力克制,都鼓起了两道青筋。   秦韵艰难地扭转头,面朝向紧闭的殿门,就像是在期盼能看见谁。她久久盯着那处,目光逐渐涣散,嘴里喃喃出声。楚予昭忍着悲痛仔细听,听见她在哼唱一首歌谣。   “梨花树上……梨花开,手握花枝……等郎来……”   秦韵的声音越来越小,布满血痕的脸上却露出了一个微笑。歌声终于断了,眼底的光芒也消失,她无声无息地躺在楚予昭怀中,只有脸颊旁的一缕发丝,还随着窗外刮入的风微微飘动。   洛白听着窗外的风雨声,正端坐在书案前画画,他怀着一种隐秘的心思,想画一只小豹送给楚予昭。   哥哥刚才听了红四的话,让他就留在屋内,自己去去就回。洛白见他神情平静,便也没有多想,应了声,开始铺纸画小豹。   殿门在此时突然被撞开,一阵风吹入,差点将桌上的烛火吹熄。洛白看向门口,看见楚予昭正站在门口。   “哥哥。”   他放下笔欣喜地喊了声,却发现楚予昭不太对劲。他的黑发湿漉漉地垂在颊边,脸上挂着雨水,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洛白赶紧跑了上去,伸手去握楚予昭手臂,入手处一片湿冷,衣衫竟然也全是雨水。   “哥哥,你怎么了?你去淋雨了吗?”   楚予昭目光直直地看着前方,手里拿着一方沾了血的帕子,对洛白的声音充耳不闻,身体不停发着颤。洛白曾经见过他这幅模样,便是在楚予策墓中的耳室里,他一遍遍说着往事,那时就和现在一般,看着极度痛苦而脆弱。   洛白不知道又出了什么事,一双手着急地抚上他脸颊,却觉得像是按上了湿冷的冰块,触手处没有半分温度。   “哥哥,哥哥。”他着急却无措,只能一遍遍唤着楚予昭,双臂紧紧搂住他的肩,踮起脚去贴他脸,像是想把自己整个人嵌入他怀里,好让他能温暖一点。   成公公这时也追了进来,拿着干衣想去披在楚予昭身上,谁知还没近身,楚予昭充血的视线就盯了过来,眼神狂乱,还带着生人勿近的凶戾,似乎他再靠近一步,就要将他撕成碎片。   成公公知道楚予昭此时神志又有些不清,不敢再靠近,只能顶着强烈的压力道:“洛公子,快给陛下换掉湿衣衫,老奴先退下了。”   等洛白点头后,他赶紧退出了房门。   “哥哥,我们去床上,这里太冷。”   洛白将楚予昭小心地往床边带,并没遇到抗拒,楚予昭任由他牵着到了床边,被剥掉身上的湿衫,拿走手里捏着的帕子,按在床上躺下。   洛白扯过整条被子,盖在楚予昭身上,见他依然发着抖,牙齿格格打着战,便也脱掉鞋子上床,钻进被子里,将他的腰牢牢抱住。   “很冷吗?不冷了,马上就不冷了,乖乖的,不冷了,漂亮宝贝儿,我在呢,很快就暖和了。”   洛白的身躯柔软而温暖,楚予昭将脸埋在他怀里,双手环住他细窄的腰,呼吸着那熟悉的味道,像是伤痕累累的猛兽,历经风雪后,终于回到了让他安心的巢穴,放松紧绷的身体和情绪,发出了压抑低沉的哭声。   洛白心疼得要命,一边轻轻拍着他宽阔的肩背,一边哄着,眼泪也跟着往下掉。   “我在呢,我就在这儿,别难过啊,我陪着你,乖乖宝贝儿,心肝宝贝儿……”   洛白温柔的声音,像是带着安抚人心的魔力,楚予昭躺在他怀里,终于停止了发抖,整个人逐渐平静下来。   洛白依然搂住他上半身轻轻摇晃,拍抚着他宽阔的肩背,片刻后感觉一切都安静下来,再去看他脸,发现他虽然依旧蹙着眉,却已陷入了沉沉昏睡。   屋外风雨声愈加激烈,远处传来树枝折断的声音,洛白就那么搂着楚予昭,将下巴抵在他头顶,怔怔看着桌上的烛火。   成公公端着一碗安神汤进来,看到这一幕后,揉了揉湿润的眼眶,又关门退了出去。 第68章 丧事   洛白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第二天醒来时,屋子里已经没了人。   元福托着一叠干净衣服进来,洛白忙问:“元福姨, 我哥哥呢?”   元福神情有些黯然:“太妃昨儿夜里逝世了, 陛下要去操办丧事。”   “太妃逝世了,哪个太妃?”洛白呆呆地问。   元福将一袭白衫抖开:“秦太妃,昨夜突发急症薨了,现在百官都进了宫, 你快将衣衫穿好,等会儿也要去参灵。”   洛白突然接受到这个消息,坐在床上没动, 半天回不过神。他想起前不久还在园子里遇到太妃, 她是那么好看, 和善地同他讲话, 语气柔柔的, 微笑时, 眼角有两道细细的笑纹。   元福将衣衫展开, 等着洛白起身给他穿, 就见他坐在那里,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元福叹了口气:“生死有命, 太妃是去天上享福了,公子别伤心, 当心伤了自个儿的身体。”   洛白这时才明白, 昨晚哥哥为什么那么难过, 他用袖子擦眼睛, 说:“元福姨, 我现在就去找哥哥, 他现在一定也很不好受,我要去陪着他。”   元福说:“今儿陛下很忙,等将太妃的丧事办完,你再去陪他不迟。”   “那我就远远的看着,不去打扰他。”洛白抽噎道。   长春宫的红灯笼已经被取了下来,四处挂上了白花,洛白刚跨入宫门,就看见布置好的灵堂里躺着一具木棺,棺前立着一道高大熟悉的身影,穿着白色素衣,正是楚予昭。   文武百官们正在参灵,洛白走上前,跟在队伍后慢慢前行,当移动到木棺前时,他跪在蒲团上,恭敬地磕了三个头,在心里和太妃姐姐告了别。   在香炉里插好香,他起身后便没有走远,坐在不远处的银杏树下,担忧地看着楚予昭。   一天就这样过去,他看见楚予昭一直站在棺木前,垂着眼眸一声不吭,嘴唇也干裂起皮。有宫女端着一碗白粥上前,却得不到任何回应,只能举着托盘跪在一旁,等到粥冷后再退了下去。   大臣们轮流去劝,也都没有丝毫作用,最终只能退下。   长春宫人来人往,皆是白衣素缟,和尚们的念经声不绝于耳,但楚予昭就像隔离在这个世界之外,孤单而悲伤。   他沉浸在自己思绪里,像是想了很多,又像是什么也没想,脑子里空空茫茫,直到面前出现只瓷碗,里面盛着奶白色的糖水,沉浮着一些糯米丸子。   “哥哥,吃一点绵绵啵啵汤吧。”洛白小心翼翼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楚予昭这才对外界有了丝反应,他有些迟缓地垂下眸,看着那只白瓷碗。   洛白舀起一只丸子,凑在嘴边吹了吹,再递到他的嘴边。   后面一直在小声议论的大臣们都停下了交谈,宫人们也都屏息凝神,只静静地看着。   “哥哥,吃个丸子吧。”洛白继续轻声道:“啵!”   楚予昭终于缓缓张开口,含住了那粒丸子,在嘴里细细的嚼,再咽了下去。   “我没事,别担心。”他终于开口说了今天的第一句话,喉咙沙哑得像是撒了一把沙子。   洛白没做声,继续往他嘴里喂,楚予昭也没有伸手接碗,就那么低头就着他的手,将整碗丸子连同汤水都吃了个干净。   成公公见状,连忙低声吩咐身旁的内侍,端了一把椅子上去,放在楚予昭身后。   “哥哥,你站了一天了,坐着吧,坐着也可以陪太妃姐姐。”洛白又道。   楚予昭侧头看他,看见他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全是担忧,脸上带着倦色,显然一天也没有好好休息,嘴唇翕动了下,终于还是坐了下去。   一旁看着的成公公,长长舒了口气。   洛白回到那棵银杏树下后,成公公便迎了上来,旁边还跟着辛左相和刘怀府。   “公子,辛大人和刘大人都很担心陛下的身体,想让您去劝一下,劝他回寝殿休息。”成公公道。   辛左相也顾不得身份,上前一步对洛白行礼:“太妃薨逝,天下同悲,陛下伤心悲恸,可龙体要紧啊,太妃在天之灵,也不希望看见陛下这样。还请洛公子去劝下陛下,即刻回寝殿歇息。”   洛白忙也回礼道:“我知道,朕的龙体我也很担心,我现在就去劝他。”   辛左相有些茫然地看向成公公,刘怀府在旁低声道:“不必介怀,不必介怀。”   楚予昭正拿着一叠黄纸,一张张投进木棺前的火盆里,洛白在他身旁蹲下,还没开口,他便道:“没事的,我马上就回去。”   洛白也就没有再做声,只帮着将黄纸投进火盆,不断去瞧面前的木棺,又去瞧楚予昭的脸。   火光将楚予昭的侧脸映照得分外明晰,轮廓也更加锋利,当最后一张纸也燃尽时,才带着疲惫地道:“走吧,回去了。”   院子里站满了王公大臣,皇上不走,谁也不敢离去,都一直陪在这儿。瞧见皇上终于起身往外走时,那些年老体弱熬不得夜的,都在心里松了口气。   洛白跟在楚予昭身后往外走,经过他们跟前时,瞧见楚予垆和楚琫也在里面。他有心和楚琫打个招呼,但楚琫一直垂着头,没有瞧见他,便只得作罢。   回乾德宫的路上,楚予昭一个人走在前面,洛白小跑着追前几步,将自己的手塞进他掌心。楚予昭只微微一怔,便反握住了他的手,也放慢了脚步。   成公公和红四远远缀在后方,保持着适当的距离,安静中只听见秋虫啾鸣,还有两人踏在落叶上,叶脉的沙沙断裂声。   洛白用手指在他掌心挠了挠,又凑到他耳边小声道:“哥哥,我好喜欢你,非常非常喜欢你。”   他这句话来得很突兀,完全没有缘由。楚予昭不由侧头看他,只见月光下,洛白那双澄澈的眼睛,闪着温柔而朦胧的碎光,满满都是毫不掩饰的依恋和情意。   楚予昭知道他是在用他的方式,笨拙地安慰自己,顿时心头软成了一汪水,也不顾身后就跟着成公公和红四,伸手将他拥入怀中,把脸埋在他柔软的发丝里。   洛白双臂环上他的腰,温顺地一动不动。   不远处的成公公和红四,默默站住转身,面朝向后方。   良久后,楚予昭又在他头顶啄了啄,才牵着人慢慢回了乾德宫。   回到寝殿,洛白先去沐浴,现在天气越来越凉,楚予昭怕他出浴房后冻着了,令人端了盆火炭进来,将卧房内烧得暖烘烘的。   洛白穿着一身寝衣出了浴房,啪嗒啪嗒往床上跑,被楚予昭喝住。   “过来,头发都是湿的,擦干了才准上床。”   洛白站在原地不过去,只嘻嘻笑着。楚予昭今日偶尔看见他,都是满脸忧色地站在银杏树下,现在见他恢复了活力,倒也放下心来,脸上不觉柔和下来。   洛白从来都是得寸进尺,见他这神情,背过身便想继续往床边跑,却不想人影一闪,楚予昭已从桌边离开,下一瞬就已经捏住了他的后脖颈。   “哥哥我错了。”洛白一点没有反抗,并飞快地开始求饶。   “错了怎么惩罚?”楚予昭的声音响起在耳边,带着温热的气息。   洛白缩着脖子道:“那就……那就罚你亲我。”   楚予昭轻笑一声:“想得还挺美。”   说完将一张干帕子罩在他发顶,开始大力揉搓,洛白被揉得前后趔趄,却也没抱怨,只是帕子取下来后,额头都红了一小块。   楚予昭顿了顿,眼底闪过一丝懊恼,伸出手将那处摸了下,说:“快去被窝里。”   看着洛白又跑向床铺,一骨碌钻进了被子,他才笑笑,转身去了浴房。   几日后,秦太妃的棺椁送去了龙蟠陵下葬,楚予昭深知她并不想入皇陵,便葬在了皇陵外圈,和楚予策的陵墓相隔不远。   所有人都不知道秦太妃真正的死因,也不知道她死前和楚予昭的那场对话,她生前的一切,都随着墓门的紧闭,被永久封藏。   从皇陵回到宫中后,冬季的第一场雪来临,整个皇宫被积雪染成了白色,平添了几分肃杀萧瑟之相。   洛白担心那些野猫被冻着,抱了条棉被,去西园子给它们铺窝。   他穿着厚厚的锦缎棉袍,披着貂皮披风,脖子上挂着个暖手炉,鹿皮靴在雪地上踩出咔嚓咔嚓的脆响。   到了西园子,他将棉被铺在一处假山洞里,看着那些野猫在雪地里追逐嬉闹,顿时心里痒痒,也变成小豹,扑上去一起打滚。   楚予昭来到时,没有出声,只静静地站在远处,看小豹在雪地里飞窜,时不时一头扎进雪堆,只露出个毛茸茸的屁股。   洛白转头看见他后,僵了僵,假装没有看到,悄悄跑去假山后变回来,再穿上搭在山石上的衣物。   “呀,哥哥你怎么来了?”走出假山后,他用假得不行的夸张语气道。   楚予昭却只淡淡一笑:“下了朝没事,就来看看你。”   洛白小跑上前,一把抱住楚予昭的腰,弯起眼对他笑。冬日阳光照得他肌肤白似透明,睫毛镀上了一层棕黄,头上那顶镶满花花绿绿宝石的玉冠,更是晃得楚予昭都睁不开眼。   楚予昭整理他的头发,并没问他为什么戴上了自己做给小豹的那顶花玉冠,再系好披风,将他牵到旁边的大石旁,挥去面上的积雪,让他坐下。   待洛白坐下后,楚予昭蹲下身,脱下他脚上的鹿皮靴,再调换左右。   刚才洛白慌慌张张的穿鞋,将鞋穿反了。   楚予昭握住洛白套着厚袜的脚,认真地给他靴子,洛白低头看着楚予昭的乌黑发顶,动了动脚趾,去挠他手心。   “别动。”楚予昭捏了捏他脚,将靴子套好,站起身道:“走吧,回去了。”   两人牵手走在回乾德宫的路上,洛白只要见到树枝,就要伸手去拨,将上面的积雪拨下来,撒上两人一头一脸,脖子里都灌了些。直到楚予昭忍无可忍的出言呵斥,他才没有继续玩闹。   洛白整个人挂在楚予昭臂弯上,想起刚才的事,问道:“哥哥,你方才明明看见了小白,为什么不唤他了?”   他并不想暴露小白,平常还生恐楚予昭提到,但最近几次他变成小豹后,楚予昭看见了也视若无睹,让洛白又忍不住心中冒起了失落。   楚予昭侧头看了他一眼,道:“如果小白想来找我,尽管来就是,但他若是不想看到我,我也不会主动唤他,免得他不自在。”   洛白赶紧道:“小白不会不想看见你的,他可喜欢你了。”   “是吗?”   “是的,和我一样喜欢你。”   “哦,行吧,那我下次看见他,一定和他打招呼。”   两人一起用的午膳,饭菜和往日一样多,都是按照洛白的胃口来,可今日洛白没吃多少便放下了筷子。   “怎么才吃了两碗饭?可是饭菜不合口味?”   楚予昭本来已经吃饱了,一直坐在桌前陪他,慢慢饮着一碗汤。此时见桌上还剩下许多菜,这是往日不曾出现的境况,不由担心地问。   洛白有些恹恹地说:“挺合口味的呀,就是不想吃了。”   “辣椒酱呢?给你端点辣椒酱来,再拌一碗饭?”   “也不要了。”   连最爱的辣椒酱都不要了,楚予昭神情严肃起来。   饭菜撤下后,被通传的老太医很快进了殿,拍去肩上的积雪,颤巍巍地就要给楚予昭参礼,被他抬手阻止,并让他去看看洛白,因为今日食欲不佳,是不是受了风寒,或者肠胃出了问题。   洛白将手搁在棉垫上,露出一段皓白的手腕,由着老太医把脉。   “公子今日用过饭食没有?”   “用过。”   “饭量如何?”   洛白偏着头回忆,楚予昭在一旁接话:“饭量大不如平常,早膳只用了两块桂花糕,一碗莲子粥,一块马蹄糕。午膳只用了两碗饭,加上一块葱油酥。”   老太医:“……”   最后的诊断是什么毛病也没有,既没有受风寒,也没有肠胃郁结,洛公子身体好得很。   老太医被成公公送出门时,还不高兴地嘟囔:“陛下这是觉得天还不够冷,想我老头子来外面活动活动筋骨吧?”   老太医德高望重,皇帝平常都敬着他,成公公只得小心赔笑,将人恭敬送出了乾德宫。   洛白虽然不觉得自己身体有问题,却不妨碍他狡猾地拿这个当借口。下午既不练字,也不画画,做出无精打采的模样对楚予昭道:“我生病了,连饭都吃不下,大夫来瞧过,肯定也是握不住笔的。”   楚予昭本就不太放心,虽然知道他是借故发挥,却也顺着他道:“那你想做什么?”   洛白道:“我现在没有什么力气,仅有的力气只够我去院子里耍雪。”   “不行。”楚予昭冷酷地拒绝,“等身体无恙后再说。”   他所谓的身体无恙,就是洛白恢复正常饭量,他才能够完全放心。   洛白道:“不能耍雪,那我就只能弹琴唱歌了。”   “不行。”   “那我就要耍雪。”   楚予昭叹了口气:“行吧,你就弹琴唱歌,随你。”   洛白目光沉沉地看向他:“既然想听我弹琴唱歌,你就不准去逛园子,不然我就要去耍雪。”   楚予昭:……   “猫猫王想耍雪……呜呜呜,你这个漂亮的猫猫王……为什么耍不了雪呀呜呜呜……”   乾德宫里又回响起洛白那摄魄蚀骨的歌声,小太监们对此已经习以为常,熟练地从袖子里掏出棉团,塞住耳朵,继续自顾自做事。只有成公公不时看向书房方向,焦虑地来回踱步。   “陛下还不去逛园子,他可怎么受得了……”   楚予昭稳稳立在窗前,深邃的目光眺望着远方,除了嘴角时不时抽动一下,除此外也看不出什么异常。   夜里,两人洗漱后上了床。   楚予昭靠着床头看书册,洛白没过一会儿就爬来他床上,自个儿掀开被子钻进去,躺在他怀里一起看那本书。   他虽然看不懂字,但这本书册里有图,他可以看图,而且有些字他现在也认识了,时不时指出来给楚予昭看。   “风。”   “嗯,风。”   “这个字是什么?我觉得它长得有些眼熟。”   “熟。”   “是的,是有些眼熟,那它念什么?”   “熟。”   洛白拍了下楚予昭的手:“我知道他眼熟,可它念什么?”   楚予昭长叹口气:“这个字它就念熟。”   “哦……这样啊。”   洛白打了个长长的呵欠,看一会儿书页再和楚予昭说两句,眼皮越来越沉,不觉就睡着了。   楚予昭听到均匀的呼噜声,拿开书册,将人轻轻移到枕头上,再吹熄烛火,也躺了下去。 第69章 动物的特性   楚予昭睡得迷迷糊糊时, 又被洛白惊醒。   洛白睡得不是那么安稳,在床上翻来翻去,时不时会钻进楚予昭怀里, 又烦躁不安地钻出去。   楚予昭在黑暗中看着他, 他又翻了回来,抬腿搭上了楚予昭的腿,丝滑的寝衣面料滑开,滚烫的肌肤紧紧相贴。   楚予昭喉结动了动, 想将他腿拿下去,却被他凶狠地一手拍在胸口:“别动。”   楚予昭以为他醒了,俯下头去看, 发现他鼻息沉沉, 竟然还在梦中。   但洛白并没有好好睡觉, 他继续不停翻身。   他蹙着眉, 很烦躁地去抓扯自己的寝衣领子, 一只手胡乱挥舞了几下, 楚予昭胸膛上又狠狠中了两记。   翻了几个来回后, 他整个身体又缠绕上楚予昭, 抱着他开始缓缓蹭动,鼻腔里也发出甜腻的细哼。   楚予昭闭上双眼, 保持着一动不动,不去想其他的, 强迫自己入睡。可洛白的存在感是那么强, 浴后的澡豆香, 混杂着他自身的好闻气息, 不断浸入楚予昭鼻腔。洛白的身体柔软而滚烫, 让他刻意去忽略那些线条和触感都不行。   楚予昭感觉到自己血液在奔涌, 撞击在血管壁上,似乎发出剧烈的轰鸣声,但他就那样闭目躺着,呼吸平稳,半分也看不出异常。   洛白越蹭越起劲,好像舒服了些,却又始终不得法,有些着急地哼哼起来。楚予昭睁眼低头去看,见他面色泛着不正常的红晕,额头上黏着几绺被汗水浸湿的发丝。   楚予昭困难地吞咽了下,伸手想去将他拍醒,手掌触碰到他脸颊,发现触手处竟然一片滚烫。   发烧了?   这个想法顿时让他所有旎思都飞走,正要出声,便见洛白突然睁开了眼。   他平常那双总是澄澈的眼睛,已经红得兔子似的,还蕴着泪花,一幅睡得迷迷瞪瞪却又饱含委屈的模样。   接着就翻身起了床。   楚予昭没有出言唤他,看着他就那么边走边拉扯衣裤,走到窗边时,已经将自己扒了个精光,接着就突然凭空消失,而原本站立的地方,瞬间多出了一只浑身雪白的小豹。   饶是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可直接看着洛白变成豹,对楚予昭还是具有强大的冲击力,他一时说不出任何话,怔怔地看着小豹跃上窗台,推开窗户钻了出去。   楚予昭也起身走到窗边,看见小豹正在雪地里翻滚。他似乎很热,用爪子将雪团盖在脸上,又摊平躺着左右滚,最后一头扎进雪堆,只露出个毛茸茸的屁股。   雪地反着月光,空无一人的后院很是明亮,楚予昭就默默看着小豹,看他突然又仰头昂脖,嗷嗷地叫了几声。   那叫声里有着焦躁,委屈,还有着不知如何是好的无措。   楚予昭第一反应是洛白生病了,却又想起今天太医说他一切正常。便思忖再过一会儿若是还不能好,便要将太医院的所有太医都传来。   小豹在雪地里翻滚了多久,楚予昭就站在窗前看了多久,直到小豹爬起身,摇摇晃晃地往回走,他才又回到床上躺了下去。   窗台上影子一闪,小豹跃了进来,再轻巧地落在屋中央,瞬间化成了全身赤..,裸的少年。   月光从窗外撒到少年身上,那肌肤白得仿似也要发光。他并没有去捡地上散落的衣物,就这样转头往大床走来。   楚予昭躺着没动,眼睛只微微启开一条缝,不动声色地看着他。   直到他走到床边,窸窸窣窣地往床上爬,这才重新闭上了眼。   楚予昭感觉到洛白在打量他。洛白的目光第一次让人觉得那么具有实质性,他能感觉到那灼热的视线,在他脸上逡巡回转,慢慢游移过额头,鼻梁,最后停留在嘴唇上。   他也能听到洛白急促的呼吸声,那气息带着一股腻人的甜香,扑打在他脸上,让他的呼吸也情不自禁跟着急促起来。   洛白此时很难受。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心中像是燃烧着一把火,将肺腑都烧灼得生疼,又似关了一只豹子,躁狂地来回走动,想冲出牢笼,想伸出爪子不管不顾地撕扯抓咬。   他去雪地里滚过,还抓起一捧雪塞入口中,企图让口腔内的温度能降一些。但就是嘴被冰得发木,心里的火苗却仍然无法熄灭,反而越烧越旺。   他两手撑在楚予昭头侧,低头俯视着他,看着那张英俊的睡颜,心里既难过又委屈。   他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觉得委屈,但就是忍不住涌起这样的情绪,既想将楚予昭摇醒,不准他睡,陪自己一起难受,又想扑进他怀里,贴得紧紧的。   可就在这时,身下的楚予昭突然睁开眼,和他对上了视线。那双眼没有丝毫睡意,眼眸漆黑幽深,就那样静静地看着洛白。   洛白先是一怔,接着就瞬间红了眼眶,大颗大颗的眼珠涌出来,滴在楚予昭胸膛上。   楚予昭抬起手,抚上他的脸庞,哑声问道:“怎么了?”   洛白心中的委屈一下就决了堤,呜呜着哭出了声:“哥哥,我,我好难受。”   楚予昭用大拇指摩挲他的脸:“那你想怎么样能好过一点?”   “我,我不知道。”洛白边哭边去拿他垂在身旁的手,往自己下方按,“你摸摸豆豆,可能我会好过些。”   楚予昭却没有顺着他的动作,而是慢慢坐起身,托着洛白的腰,将他平放在床上,双方调换了姿势,他从上至下地看着洛白。   洛白眼睛红得像兔子,也不知道是因为哭,还是因为热,头发也湿漉漉地贴在脸颊,目光委屈无辜却又饱含灼热,看着格外可怜。   楚予昭的手指按上他滚烫的唇,低声问:“我带你去泡下澡好不好?”   洛白呜咽着点头:“好。”   楚予昭将他打横抱起来往浴房走,不顾他在自己身上蹭动,对着外面喝了声:“速去将王太医请来。”   洛白被泡在温水里,却觉得更加难受,他急促地喘气,扭动着身体说:“我想要冰水,很冰的水,把我冰成一根棍儿那种,再种在雪地里。”   “冰水不行,种在雪地里更不行,会将你冻坏的。”楚予昭动手,从旁边的冷水池子里舀水,“我给你水温调低一点,再忍耐下,已经唤太医去了,太医马上就到,那时候就不难受了。”   虽然已经是深夜,但王太医还是很快赶了过来。楚予昭也顾不上那么多,拿帕子将洛白身上的水擦掉,再随手抓过一件大氅将他裹住,抱回大床让王太医诊治。   洛白已经有些神志不清,嘴皮烧起了壳,脸颊绯红一片,嘴里喃喃着谁也听不明白的话。   王太医坐在床畔,伸手去把脉,楚予昭摸了下洛白的额头,触手处一片滚烫,好似碰着了火炭。   片刻后,王太医收回手,捻须侧头沉思,楚予昭没有出言打扰他,只安静等着,双眼却一直看着洛白,满满都是焦灼。   洛白只觉得越来越热,呼吸都似乎带着火,他不得不微张着嘴,好让空气顺利进入,缓解快要窒息的痛苦。   体内有股力量正在左冲右突寻找出路,他不明白那是什么,但忆起那次在画中时也有过这样的感受。不过这次比上次更难受,便痛苦而烦躁地辗转,呜咽着不停唤哥哥,说我难受。   “再坚持一下,再忍忍,太医正在给你诊治。”楚予昭用帕子擦着他额上的汗,实则自己的汗水也顺着脸颊滑下,挂在了下巴上。   “洛公子既没有染上风寒,内腑也全无异常,体表无伤无痛,更没有中毒,还真是怪了……”王太医深深皱起了眉,“我从医一辈子,看过无数疑难病症,可还真没见过洛公子这样,没有任何缘由的发高热。”   楚予昭问:“那可有什么法子让他降热?”   王太医摇头道:“也只能给他擦冷水,喝点清心汤。陛下要不问问其他几位太医?兴许他们见过此类病症。”   楚予昭豁然起身,大步跨向门口,喝道:“速速将太医院几位太医都传来,不要耽搁。”   几名医术卓越的太医汇聚在屋内,围着床上的洛白轮番把脉,商量来商量去也没说出个所以然,纷纷表示从未遇见过这样的情况。   既然找不到病因,那就只能先降温,内侍们拖过屏风将大床和外面隔开,楚予昭将人都赶至屏风外,亲自动手,用冷帕子一遍遍擦拭洛白全身。   可帕子才擦了他半个身体,就被滚烫的身体温热,握在手里不再冰凉。楚予昭的心直往下沉,生怕他这样持续烧下去,终会烧出个好歹来。   洛白视野一片模糊,只知道楚予昭正看着自己。他整个人热成了熔炉,烧得他以为自己的血都沸了,汩汩冒着热气,在血管里翻起一个个的泡。   他漆黑的眼珠虽然朝着楚予昭方向,却没有焦距,只一遍遍无助地呜咽着:“哥哥,救救我。”   “我热得要炸了。”洛白抬起手,揪住楚予昭胸前的衣襟,用力得指关节发白,语无伦次地哽咽:“哥哥,救救我。”   楚予昭此时的模样并不比洛白强多少,头发也尽数汗湿,眼里泛着红丝,满满都是焦灼和担忧。   “你有没有什么法子?你知不知道有什么法子?”他看着样的洛白,心疼得声音都在颤抖,也语无伦次。   洛白喘息着说:“你摸我,摸摸我,摸我豆豆,上次一样摸我豆豆……”   楚予昭一怔,刚想说都什么时候了,还在想这个,却突然联想到他开始的反应,心头一凛,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猜测。   这个猜测非常诡异,非常不合逻辑,但一旦冒出来,却越来越清晰,怎么也压不下去。   毕竟洛白不是个普通人,从某一方面来说,他也算是一只豹。   根据动物的特性,莫非……莫非他并没有病,而是发情了?   他现在和上次在画里吸入迷雾后的反应类似,其实就是发情,加上他体质特殊,所以发情症状来势汹汹,不能以常理度之?   楚予昭还在胡思乱想,怔着没动,洛白已经拉着他的手探了下去……   楚予昭这才反应过来,神情有着瞬间的怪异,立即又恢复。他并没有抽出右手,任由洛白带着他动作,左手却不动声色地伸向后方,将屏风再拉过来了一些。   洛白开始一直在喃喃着胡话,所以屏风后的太医们也没有在意,只低声议论着。可当他的声音消失后,太医们觉察到了不对劲,谈论声越来越小,频频看向那座屏风。   “嗯啊……”   一声长长的喟叹从屏风后响起,甜腻缠绵,尾音轻颤,听得屋内人心里皆是一跳。尽管知道这是病人的痛苦呻..。吟,却也忍不住浮想联翩,面红耳赤起来。   片刻后,楚予昭从屏风后走出来,将一条帕子往墙角扔去,嘴里淡淡道:“他已经退烧了,没事了。”   “退,退烧了?”太医们面面相觑。   明明还在为怎么退烧伤透了脑筋,这就已经退烧了?可他们什么都还没做啊。   “可是洛公子的退烧药都还在煎……”一名太医茫然道。   楚予昭干脆地说:“不用了,药不必端来,各位太医也可以退下,诸位辛苦。”   “不辛苦,不辛苦。”   太医们完全摸不着头脑,内心也不相信,但既然皇帝说他退烧了,那么就算病人烧成了一团炭火,他们也不敢追问,只得退下。   楚予昭又遣退了其他人,待到屋内安静后,才又回到屏风后,坐在了床畔。   *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啥都没有,但也希望不会被锁,头顶花花玉冠祈祷。 第70章 给你摘天上的星星   等到屋内所有人散去, 洛白睁开了眼,用那双湿漉漉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看着楚予昭。他萳沣脸上的红潮褪去, 只透出一层薄红, 黑发凌乱地散在脸侧枕头上,整幅画面靡丽且动人。   楚予昭探了探他额头,低声问:“现在好些了?”   “嗯……”洛白哼出了一声鼻音,像是对着情人在撒娇。   “我刚才好难受哦, 都以为自己活不下去,要被烧死了。”他看似在委屈的倾诉,声音里却带着慵懒的餍足, 让楚予昭心里忍不住一颤。   楚予昭移开视线, 问道:“饿了没?我让人给你送点吃的来。”   “嗯, 饿了, 还很渴, 我要吃绵绵啵啵汤。”   “好。”   内侍很快就端来汤水, 楚予昭接过放到桌上, 命人退下去, 将被子下不着片缕的洛白扶着坐好,目不斜视地给他套上寝衣, 再端起碗,舀起里面的小丸子, 一粒粒喂给他。   洛白将那丸子吃光, 奶白色的汤汁也喝得干干净净, 这才满足地舔着嘴唇重新躺了下去。   楚予昭转身去放空碗, 却迈不开脚步, 他低头看那只扯着自己衣摆的手:“怎么了?”   “你别走。”洛白可怜兮兮地看着他。   楚予昭喉结动了动:“我不走, 我只是放碗。”   洛白手指却依旧揪住他衣摆,不说话,却也不松开。   楚予昭便将碗放在离得最近的那条凳子上,重新坐回床畔:“那你睡吧,我就在这儿陪着你。”   “那你不要走哦。”洛白躺下去后,将整个人都缩进被子里,只露出双眼睛看着楚予昭。   “放心吧,我不走。”   洛白实在是困倦,闭上眼睛后很快就睡熟了,但就算在睡梦中,一只手也不安地贴着楚予昭的背,似乎只要他离开,就能立即感觉到,并从梦中惊醒。   屋内很安静,楚予昭从床边柜子上取过一本奏折翻看,只是视线落在上面一直没移动过,都过去了老半天,那折子也没有看完。   洛白是被体内那熟悉的热浪惊醒的。睁眼时,楚予昭还靠在床头看书,他瞬间就察觉到洛白醒了,问道:“怎么了?可是要喝水?”   洛白仰头看着他没有回话,一双眼眸很潮湿,气息却渐渐开始急促,本已恢复正常的脸色又开始泛红。   楚予昭一怔,赶紧放下折子去探他额头,发现那里又是一片滚烫。   “又开始了?”他嗓子有些发紧。   洛白张开嘴大口呼吸,点了下头。   楚予昭俯身注视着他,身形刚好背着光,看不清楚他脸上的表情。洛白忍不住向他靠近,嘴里发出轻轻的哼声,接着就去拉他的手往被子里探。   楚予昭的手也很烫热,洛白有瞬间疑心他也在发烧,但很快就顾不上想太多,自顾自卷入愉悦的浪潮里。   屋外又开始飘雪,天地间一片冷肃,而屋内屏风后的这一小方天地,空气热得像是浓稠的糖浆,怎么也化不开。   洛白这次的发情期,断断续续持续了三日,楚予昭的动作从生疏到熟练,已经能很快将他安抚住。   但是他也不允许洛白不停索取,会面无表情地将贴上来的人推开,用冷帕子擦遍他全身,只在冷帕子都无效,洛白实在受不了时,才会允许那么一次。   只是有次刚结束,楚予昭还没有如同往常般去净房,太过放松的洛白,犹如还飘在云端,脑子里空空茫茫,便在他的注视下变成了一只小豹。   小豹将自己舒服的摊开成一张饼,嘴里小声哼哼,爪尖无意识挠着身下的被子。可突然仿似反应过来什么,哼哼声戛然而止,再慢慢看向楚予昭,一双瞪圆的眼睛里全是惊恐。   楚予昭也面无表情看着他,一声未吭。   小豹一直仰头和他对视着,再倏地翻过身趴着,爪子紧张地蜷成一团,慢慢往后退,待退到被子边缘处,一爪揭开被角,没头没脑地钻了进去。   楚予昭看着那团被子,伸手掀开了被角,但被子下面露出的不再是小豹,而是名蜷缩成一团的少年。   少年全身皮肤都泛着红,眼睛蕴着一汪水,有些惊慌地看着他,甚是楚楚可怜。   洛白艰难地吞咽了下,颤着声音进行补救:“哥哥,如果,如果你刚才看见了小白,那都是假的,不是真实的,是眼花了。”   楚予昭没有说话,只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在洛白就要心虚地移开视线时,才淡淡地问:“是吗?”   洛白突然没法斩钉截铁的将那个是字回答出口,只沉默着没有做声,内心开始挣扎。   他在这几日之前,还不知道两个人可以亲近到那样的程度。某个瞬间,他甚至认为自己整个人已经被哥哥握在手中,已经和哥哥骨血相连。   既然那么亲近,自己就是小白的事,他真的不想隐瞒了,可他答应过娘无数次,一定不能将变豹的事情告诉任何人。   他既不想瞒着哥哥,却又不想违背娘,该怎么办呢?   楚予昭只将他揽进怀里,轻轻拍了下肩头,柔声道:“应该是我瞧错了,你还再睡一会儿。”   洛白放松下来,长长舒了口气,仰起头看他:“你不要走。”   “好,我就在屋子里,不走。”   洛白还是有些不放心,不断偷看楚予昭的神情。但见他和平常别无二致,只去窗边书案开始写字,也没有继续说这个话题,这才确信他的确被自己糊弄过去了。   毕竟若真看见他变成了豹,没人会忍住不问的。就好比元福姨还在给他搓背,突然就变成了熊,在他肩头上搭上一只熊爪。或者红四哥哥变成一头虎,抱着长剑靠在树下。   谁能忍住不问?   谁能忍住?   洛白终于放心了,打了个呵欠开始睡觉。   这三日里,洛白非常黏楚予昭,不允许他走出自己的视野范围,就算去浴房,他也会靠坐在门口等着。   走出这间屋子就更别想,楚予昭有几次趁他睡着了,在呼噜声中轻轻拉开门。门扇才启开一条缝,呼噜声便戛然而止,响起洛白阴沉沉的声音:“朕,你想去哪儿?”   转回头,便看见洛白黑着脸坐在床上,便只得又关上了门。   内侍们也不敢进屋,包括成公公。自打送饭食被洛白赶过两次后,内侍们都是将食盒放在门口,等楚予昭自己取。   这天楚予昭正在沐浴,迟迟没有取食盒,成公公便想送进去。他将门推开一条缝,没见着人,洛白应该在床上休息,便轻手轻脚地走到桌子旁,放下食盒,期间没有发出一丝动静。   可就在转身时,突然对上了一张近距离的脸,猝不及防之下,骇得他直拍胸脯。   “洛,洛公子,你不是在床上躺着吗?”   洛白用一种防备而警惕的眼神看着成公公,片刻后才道:“我来看看你在干嘛。”   成公公何时见过这样的洛白?走路悄无声息,目光里还透出些许冰冷,让人不由头皮阵阵发麻。   他知道洛白这几日患了病,虽然陛下没说过病因,但瞧眼下这状况,基本可以确定是脑子又出了问题,赶紧告退出了屋子。   洛白等成公公退出屋后,有些不高兴空气中留下他的味道,便去将窗户推开,等风将那股味道卷走后再关上。   他并没觉察到,他已经将身体内属于野兽的那一面展露无遗,守着这间满是他和楚予昭气味的屋子,就像求偶期的猛兽守着自己的巢穴,既不让配偶离开,也不准其他人进来。   对于他的这些反应,楚予昭的态度是无限包容,也足不出户地在屋子里呆了几天。   洛白就算睡着了,醒来后也会四处寻找那道熟悉的身影,而书案前坐着的人会立即赶过来,将他拢入怀抱,安心的声音随之在耳边响起:“我在,我一直都在的。”   洛白第四天醒来时,屋内没有了楚予昭,只有坐在床头怔怔出神的元福。   “元福姨。”洛白开口唤他。   元福一怔,语气里透出欢喜:“你醒了?”   “嗯。”洛白点点头,打量着四周,“哥哥呢?”   元福道:“陛下三日没上朝了,现在不得不去,叮嘱我在这里看着你,要是醒了后身体有异,立即便去禀报。”   “我能有什么异常啊?我一直都好好的。”洛白说。   元福眼神复杂地看着他:“前两天我进屋时,你就像不认识我似的,想着法子将我赶走,那也是好好的?”   洛白茫然地问:“有吗?”   前几日他一直迷迷糊糊的,能记得的也不是那么清楚。   元福缓缓点头。   “对不起啊元福姨,我不是故意的。”   元福叹了口气:“饿了吗?饿了起床吃点东西。”   洛白立即觉得饥肠辘辘,忙道:“吃,要吃,我要吃很多很多。”   元福取过衣衫给他穿上,再扶着他坐在桌子前,内侍们端着饭菜上来,依旧是四菜一汤,虽然精致,却分外清淡。   洛白颤巍巍地抹袖子,吞咽着唾沫:“不够,保管不够,再上这么多,不,再上两个这么多,还有辣椒酱。”   元福赶紧阻止:“行了,你这几天都没进什么食,先别吃太多,也要清淡些,肠胃才受得了。”   洛白开始大口吃饭,不停往嘴里塞,看得元福心疼不已。   “元福姨,我没怎么进食,我居然舍得不吃东西?”洛白边狼吞虎咽边含混地问。   “是啊,你都不怎么吃东西了,肯定病得很重,可把我吓坏了,好在陛下一直给你喂着上好的参汤。”元福双手合拢拜了拜,“谢天谢地。”   楚予昭三日没能上朝,积压了很多政事,等到将一切处理完毕后,已经到了中午。   他大步流星回寝殿,身旁的成寿小跑着低声禀报:“洛公子身体有些虚,但精神头瞧着尚好,还用了两碗粥和一些小菜……”   元福已经离开了,洛白又摊着身体躺在床上,遥遥对着窗外大树上的那个鸟窝,里面的鸟叫一声,他便学着啾啾一声。   “果然精神很好。”   门口传来低沉的男音,带着几分笑意。   洛白连忙转头,惊喜地喊了声哥哥,刚想直起身,就是一阵头昏眼花,又跌回被子里。   两名小内侍跟了进来,快速给楚予昭摘下冠冕,除去朝服,目不斜视地退了出去。楚予昭一边挽着长袍袖子,一边踱过来,坐在了床侧。   他摸了摸洛白的额头,问道:“身体感觉怎么样?”   洛白回道:“很好,就是有点虚,肩背睡得有点酸。”   楚予昭低笑了一声,开始替他揉腰,力道拿捏得刚刚好,洛白不由眯起眼,像猫一样弓起身体,再伸直,发出舒服的喟叹。   他又扬起下巴,示意自己的脖子也要挠挠,楚予昭果然就去挠他脖子,如同平常替小白挠痒一般。   而洛白正在昏昏欲睡,脑子不是太好,也习惯性地转头去咬他手指,而楚予昭飞快地缩回手,让他咬了个空。   洛白不满地哼哼,察觉到那手指又在挠自己下巴,便再次咬了过去,如此反复,最后终于将那作乱的手指咬住,用牙齿轻轻地啃。   冬日午后的阳光,从窗户暖暖照在地面上,感觉格外静谧,洛白躺在楚予昭怀里,听着他沉稳的心跳,再次沉沉睡去。   又过了几日,已到了一年里最冷的那几天,别说楚琫那种好享乐的,就连最勤勉的老臣,也不愿意在天未亮时便离开被窝去上朝。   每日朝堂上气氛格外低迷,虽然四角都燃起了炭火,无奈殿宇太宽广,那点炭火无济于事,臣子们个个都缩头缩脚,不时还吸吸鼻子咳嗽两声,完全没有了互相吵架的心思。   好在边境也一片平和,平常总是惹事的达格尔人,这段时间也冻得不出门。朝堂上既然没什么事,楚予昭便带着洛白去了附近行宫,每日的折子由官员快马送去便是。   说是行宫,实则是处精致的院落,修建在一座山坳,背着风,是个冬暖夏凉的地儿,后院还有一处天然的温泉池子可以泡。   随侍的太监宫女都被楚予昭打发了,无所事事地候在侧院,除了每日送来换洗衣衫和折子,没有其他重大事宜,都不准入主院。   饭食都是楚予昭自己操持,每日像模像样的在小厨房煲汤烧菜,而洛白只需要等饭吃。   每间房都烧着地龙,气温很高,他可以赤着足四处逛。他看着雪片纷纷扬扬洒落,却感受不到一丝寒意,觉得真的很神奇。   天色尽黑,热气氤氲,洛白坐在窗边,靠在楚予昭肩上,时不时吃一口他喂进嘴的果子,一起仰头看着天上的星星。   四下寂静无声,可以听见雪片落在地上的沙沙声,某处的树枝被积雪压断,发出咔嚓一声轻响。   洛白慢慢停下咀嚼,盯着天上的星星出神。楚予昭低头看了眼他,问道:“在想什么?”   “在想我娘。”洛白的声音里带着惆怅。   楚予昭一直不知道该如何同他谈雪夫人的事,便只沉默着没有做声。   洛白自顾自说道:“我见到娘的最后一晚上,她突然病就好了,也不再躺在床上,换了一件漂漂衣裳,还抹了口脂,红红的嘴,可好看了。”   “她说她要出趟远门,过不了多久,就会有人来接我进宫,让我不要惦着她,等到事情办好了再来看我。可是已经过了这么久了,她的事情还没办好吗?她是不想要我了吗?”洛白的声音有些忧伤。   楚予昭静静听着,片刻后才道:“你娘不是不想要你,也不是不想来看你,只是碍于其他一些原因来不了。”   他转过洛白的身体,用手捏着他下巴,让他和自己对视着。   “每个人成长后,都要离开爹娘,那时候会有另外的人,陪他走完剩下的人生。他们亲密无间,骨血相融,永远不会丢下对方。”   洛白看着楚予昭那双幽深的双眸,慢慢搂住他的腰:“哥哥,你永远不会丢下我对吧?”   “永远不会。”   “唔,我也不会丢下你。”洛白语气肯定地道。   楚予昭轻笑了声,转开头捻了颗葡萄喂进嘴里嚼,洛白半眯眼,惬意地看着他,片刻后似想到了什么,又微微睁大了眼,不停去瞧楚予昭,看上去一幅欲言又止的模样。   “怎么了?”楚予昭问。   洛白只看着他,咬着唇不说话。   “我刚才不讲过吗?我们亲密无间,骨血相融,有什么话都要告诉对方。乖,你有什么话要说给我听的?”楚予昭轻声哄着。   洛白听到他这么说,脸上浮起了挣扎的神情,片刻后终于扭着手指道:“其实我有一个秘密,从来没有告诉你,我觉得憋在心里很难受。”   我就是小白,我是一只豹啊。   楚予昭低头看他的脸,语气温柔得不像话:“你有什么秘密都可以告诉我的。”   洛白的声音越来越小:“不是我不想告诉你,主要是我娘吧,她要出门的前一晚上,给我说了好多话,不准我喜欢别人,不准我告诉别人我是只豹。但是我好喜欢你,非常非常喜欢,所以我已经犯错啦,如果再告诉你我是豹的话,那就犯了更大的错。”   楚予昭想了想:“那你不用勉强自己,不想说就别说,想说的时候再告诉我。”   洛白仰头看他:“可是那样,我不就和你生分了吗?我始终有个秘密没有告诉你。”   “不妨事。”楚予昭说:“我不计较。”   洛白一阵心潮澎湃,有些激动,也有些感动,鼻子微微发酸。   哥哥怎么就能这么好?   他看着楚予昭那张俊美的脸,心里顿时涌上一股男人的豪情,凑上去贴了贴他的脸,“漂亮宝贝儿,你真好,你便是想要天上的星星,我也会想法去给你摘。” 第71章 哥哥才走,就害相思   第二天, 楚予昭带着洛白去了后山。   虽然半山腰并没什么俊秀风景,好在洛白也不挑,哪怕是一条长长的冰柱, 或是雪堆中的一枚野果, 都会让他惊叹不已,玩得津津有味。   他今日穿着厚厚的浅蓝色皮袍,外罩同色披风,领子上滚着一圈白狐狸毛, 将那张脸衬得愈加白皙精致。   楚予昭刚拂去他头顶的几片雪花,就听后方有人在唤陛下。   两人循声看去,只见成寿正带着一名官员往山上爬, 身后还跟着红四。   石阶上满是积雪, 那官员爬得甚是狼狈, 到了楚予昭身前, 想下跪行礼, 脚下却一个趔趄, 亏得成公公在一旁扶住。   正是被楚予昭提拔上去的户部尚书刘怀府。   “免礼, 有什么事说吧。”楚予昭知道必有要事, 也不废话。   刘怀府一张脸冻得青紫,想来刚从宫中赶来, 并不避讳洛白,直接道:“边境乱了, 达格尔各大部族突然联手, 前日入侵宁作, 宁作城已经失守。”   楚予昭神情陡然大变, 厉声喝问:“就算达格尔几大部族进攻宁作, 也才过了一晚上, 宁作城加上周围的郡县,加起来足有十万军马,怎么会一晚上就失守?”   刘怀府道:“本来冬季酷寒,达格尔人都不会出兵,不曾想昨夜突袭,数万大军将宁作城周封死,派出去求援的人都被杀了,几个郡县都没收到信,等到知晓后也来不及,宁作已经丢了。”   “冷柄呢?冷大将军率大军坐镇宁作,难道连抗到天明都不行吗?”   刘怀府犹豫着道:“冷将军在被围城时,就已经弃城逃了,现下不知所踪。”   楚予昭闭上了眼,几人都不敢做声,就连洛白也只在身旁担忧地看着他。   片刻后,他睁开眼,目光依旧冷厉,只是声音已经平静下来:“现在达格尔人是什么动向?”   刘怀府道:“正在宁作驻扎修整,估计两日后便会攻去下一个郡城。”   “边境几城互相守望,原本固若金汤,可宁作一破,其余城池岌岌可危。达格尔的下一个目标,必定会是津度。”楚予昭看着远处的雪山,冷声道:“传令,立即回宫。”   行宫别院内一片忙碌,内侍宫女都在忙碌,收拾行李套马车,等楚予昭从山上下来后,所有人即刻出发回宫。   楚予昭带着一干禁卫,骑快马先行一步。洛白也知道出了大事,很懂眼色地没有要求他和自己同行,只和成寿坐在马车里,乖乖随着队伍前行。   回到宫后,洛白先去寝殿换衣衫,接着就摸去乾德大殿,看见文武百官们已站在殿里,便又和以往那般偷偷进殿,然后找了一个角落站着。   整个大殿气氛非常严肃,楚予昭面色冷凝地坐在殿首,听着下面各位官员的禀报,始终未发一言。只是在争吵由谁率军前去边境这个问题时,他突然出声:“朕会亲自带兵去边境。”   大殿内顿时鸦雀无声,落针可闻,片刻后一名老臣才颤巍巍喊道:“陛下不可啊,边境正是苦寒,且达格尔各部族倾巢出动,此去太过危险。”   “陛下万万不可啊。”   “求陛下三思。”   臣子们此起彼伏地央求,乌压压跪了一殿。   洛白还没见过这种阵势,他站在角落,有些不知所措,但见所有人都跪着,包括那些宫女内侍,便也跪了下去。   楚予昭终于缓缓开口,声音无比威严:“年轻将领都已去了边境,而尚在京中的吴大将军已经年过七旬。胤七年冬季曹城对战时,吴大将军在水里泡了七天,落下了一身风湿寒疾,断不能再去往北境。”   吴老将军出列,重重跪倒在地,颤抖着声音道:“陛下,老臣可以去北境,老臣——”   “吴将军无需多言,朕心意已决。”楚予昭打断了他。   楚予昭视线从跪伏的臣子们身上缓缓掠过,当停在角落那个一身月白袍的身影上时,有着刹那的凝滞。   洛白正好抬起头,迎上他黑沉沉的眼,有些无措地动了动唇。   “朕知晓边境正是极寒,可将士们也同样在忍受这样的恶劣天气。他们尚可,朕又有何不能?”楚予昭眼睛一直锁定洛白,“边境军情危急,朕作为一国之君,率军迎战保护子民乃是责无旁贷的使命,诸位爱卿放心,朕保证,绝对不会有事。这段时间,便由楚琫王爷监国,处理一应事宜。”   他的话掷地有声,每一个字都在大殿内回荡,震耳发聩,所有臣子都没有再敢出声。   楚琫本还望着地板出神,猛然听到自己名字,有些茫然地四下望了望,被身边跪着的人小声提醒:“王爷,让您暂时监国。”   “啊!哦。”楚琫迷迷瞪瞪地伏地:“臣遵旨。”   散朝后,楚予昭匆匆走向后殿,洛白连忙追了上去。刚刚跨入卧房门,就被门旁一股大力扯动,倒进了一个熟悉的宽阔胸膛。   “我要去一趟边境,很快就回来,你就乖乖在宫里等着我好不好?”楚予昭轻轻摇晃着洛白的身体。   洛白搂上他的腰,深深嗅闻他怀里好闻的气息:“那带我一起去好不好?”   “不好,我这次去不能带着你。”楚予昭腾出只手,握住他的两颊,将他嘴唇握得嘬起。   “带我去嘛,带我去嘛。”洛白满脸都是央求,“我不会打扰你,只让我呆在你身边就行了。求求你了,哥哥。”   楚予昭侧头思索,露出犯难的神情:“其实带你去的话,也不是不可以,毕竟那里虽然酷寒,却冻不死人,只能冻死一些豹啊虎的。”   “什,什么?冻死什么?”洛白震惊地看着他,话都有些说不利索。   “你可能还不知道,边境的气候很古怪,对人来说只是有点冷,但是豹啊虎的,没有一只能活下。”楚予昭淡淡地道:“全都是冻死的。”   “为什么啊,为什么要冻死豹啊。”洛白瞪大了眼睛。   楚予昭摸摸他的头发:“所以我说那里气候古怪,不过你去的话也无妨,毕竟咱们作为人的话,是受得了的,只是那些兽就不行了,死状很惨,毛发尽秃,不忍卒睹。而且别看我刚才在大殿上说得严重,实则就是去逛逛,逛上十来天就回宫了。”   他每说一句,洛白脸色就白上一分,特别是那句死状很惨,毛发尽秃。   内侍在门口小心翼翼地招呼,要给楚予昭更衣,楚予昭便允了他们进来,展开双臂由其穿戴,嘴里催洛白:“快去准备一下吧,穿厚点。”   洛白两只脚轮流抬起迈开了小碎步,可片刻后还在原地磨蹭,楚予昭问:“怎么还没去准备?”   “算了,哥哥,我想了下,我还是留在宫里等你吧。”洛白小声道。   他的确非常想陪着楚予昭,也舍不得两人分开十余天,可去了就会被冻死,孰轻孰重他还是分得清的。   好在楚予昭并没有追问他,而是爽快地回道:“行,那你就在宫中等我。”   沉重的铠甲套上,带着马刺的皮靴换上,最后披上大氅,戴好头盔。内侍正要系头盔搭扣,楚予昭却将人阻止,对站在旁边可怜兮兮看着他的洛白道:“过来。”   内侍退了下去,洛白慢慢走到他面前,楚予昭拿起他的手,放到头盔侧的鹿皮搭扣上,说:“给我扣上。”   洛白系着搭扣,楚予昭就垂眸看着他,轻轻一声响,搭扣系好,洛白的手却没有放下,不舍地抚摸着楚予昭脸庞,红着眼眶问:“如果那些豹啊虎的穿厚些,也会被冻死吗?”   “会。”   洛白吸了吸鼻子:“棉被裹在身上也不行吗?”   “不行。”   洛白揉着眼睛,声音里带着哭腔:“那你早点回来,不管边境多好玩,你都要记得我还在等你,要早点回来。”   楚予昭喉头动了动,一只手托起他的下巴,目光专注地盯着他,哑声道:“我记得,我一定早些回来。”   楚予昭又召见了左相辛源和几名亲信大臣,一番闭门交谈后,率军出了城。   洛白在元福的陪同下,一直追到了城门口。   楚予昭身姿笔挺地骑在马上,黑色铠甲在冬日阳光下泛着冷色的光,威武风姿如同天神一般。他驱马出城门之际,突然回头,对着后方的人群微微勾了下唇角,那英俊冷硬的面孔瞬间柔和下来。   洛白知道,他一定清楚自己就在人群里,在对着自己笑。   接着便见他冷肃下脸,转身一夹马腹,率着先头骑兵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城,奔向远方的北境。   洛白不觉就泪湿了眼,视线模糊地看着楚予昭方向,不断抬手拭泪,想看得更真切些。   直到再也看不到那个身影,元福才低声道:“公子,已经瞧不见了,咱们回去吧。”   旁边一顶始终跟随的小轿落下,元福扶着抽噎的洛白上了轿,被抬向了皇宫。   “陛下很快就回来了,你哭个什么劲儿呢?”元福劝道。   洛白已经没哭了,只鼻头还有些红,他趴在轿窗上,看着外面的高墙,恹恹地问:“元福姨,你知道怎么给豹子御寒吗?”   元福愣了下,却也认真回道:“应该可以裹些稻草什么的吧。”   “稻草啊,如果裹着棉被会被冻死,那裹着稻草会好些吗?”洛白问。   元福胡乱应付道:“应该比棉被好吧,起码胜在轻巧。”   “那会被冻死吗?”   元福好笑道:“你想这些做什么呢?如果是替宫里那只小白豹担心,完全不用。据说那是只神豹,聪明着呐,知道怎么御寒过冬。不过话说回来,我只听说过,不曾见过,也不知道那神豹有没有呆在宫里。”   洛白抬头看着灰暗的天空,伸手接着一片雪花,喃喃道:“他才刚走,我就开始想他了……”   从楚予昭率军离京后,洛白体会到了度日如年的滋味。他时刻都和楚予昭一起,何曾分别过这么多天,只觉得每一天都是那么漫长,从睁眼到天黑,时光似乎比平时拉长了好几倍。   他每日都会站在一处楼阁上眺望远处,那是宫里最高的地方,可以一直看到宫门。他总幻想着一匹骏马突然出现,马上坐着那个让他朝思暮想的人。   元福怕他冻着,可也劝不住,只得每日里将他裹得严严实实,粽子似的立在楼阁上,身旁还放着一盆炭火。   他也不会害臊,一腔相思无处倾诉,总是拉住每一个进房伺候的太监絮絮叨叨。   “我真的好想哥哥,想紧紧抱着他,唤他一百声心肝儿。”   “边境那么冷,不知道我的漂亮宝贝儿冻着了没有。”   ……   小太监们何时听过这样炽热的情话?个个都面红耳赤呐呐不成言,好在洛白也不需要他们回应,只沉浸在自己思绪里倾诉,似乎有人在旁听着就好。   说完后,他会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问别人听烦了没,有那聪明的小太监,说洛公子这是害了相思,很风雅,不烦,还会投其所好地背上几句诗。   等到倾吐完心事,他也会对着窗户发呆,有野猫跃到对面的树上唤他去玩,也没有什么心肠,只懒懒挥手叫它们走开。   你们不懂,我正在害相思,别打扰我。   只是相思真的太难受了。   赶走野猫后,空旷的寝殿更显冷清寂寥,洛白难以排遣满腹愁绪,开始抚琴唱歌。   “一兜露水一兜草,靠你冤家靠不到……呜呜呜,相思猫猫王……呜呜呜,相思得不漂亮……呜呜呜……”   成寿陪着皇帝去了北境,乾德宫便由元福打理,他刚走到甬道口,又停下脚步,问旁边伺立的小太监:“今儿这是第几次抚琴了?”   小太监取下耳里的棉团:“回禀公公,洛公子今天已经抚琴三次了。”   “哎……可怜见的。”元福也不知道是在叹息小太监还是叹息洛白,摇摇头转身离开,想了想又停步回头,瞧着小太监那可怜巴巴的模样,便点拨了两句,“去写下相思两个字,洛公子看见后必定会誊抄描摹,如此也就过去了一下午,不会再抚琴唱歌。”   小太监眼睛一亮,感激道:“多谢公公提点。”   白天好不容易熬过去,到了夜里,洛白就抱着白窝窝在被子里翻滚,趴在枕头上闻楚予昭留下的味道。或者干脆就将枕头盖在脸上睡,将第二天来伺候他起床的元福吓了一跳,拿开枕头就去探他鼻息,直到听见那规律的鼾声才舒了口气。   洛白起床后,照例去找元福打听楚予昭的情况。   这几日元福每天都会告诉他一些从边境传来的消息:   “陛下在边境一切平安,胃口也好,每顿饭量大增。”   “陛下在边境跑马,一连跑了五座山头,那是威风凛凛,看得那些边境士兵的下巴都要掉了,直说何时见过这样的天神。”   元福打小就在宫里,虽然没见过边境,但不妨碍他可以发散思维,好在洛白也没见识,所以一编一听,两人都兴致盎然。   今日洛白又问的时候,元福便道:“陛下在边境猎了只老虎,那张虎皮足有两丈有余,美的呢,虎肉就让将士们烤了吃,陛下直称赞美味。”   洛白顿时一愣:“边境有活的老虎?哥哥说那里的豹啊虎啊都要被冻死。”   元福并不知晓边境究竟有没有活老虎,只道自己编坏了,便支吾道:“那我就不清楚了,可能也不是全部冻死吧,毕竟可以绑稻草。”   “这样啊……”洛白若有所思。 第72章 王奉傻了   楚予昭带着先头骑兵已经到了北境, 既然宁作已被拿下,当务之急就是守住津度城。   在他的率领下,将士们扛住了达格尔人的数次进攻, 将津度城和数万百姓保住, 只待后续大军到来,到时候城里城外一起出军,将围着城的达格尔军队包住,再杀去他们现在大军驻扎的宁作, 将城重新夺回来。   可看似一切都胜券在握,后续大军却迟迟未到,发出去的飞信也石沉大海, 没有收到任何回讯。   左相辛源和刘怀府, 立即就觉察到了事情不对劲, 将这事告诉给了暂时监国的楚琫。楚琫派人去了将军府, 将率领大军的洪涛将军家眷都接进了宫。   明面上是接来宫里安全, 实则就是扣押的人质, 倘若洪涛将军有异心, 那么将军府一家老小上百号人便是要挟他听命的筹码。   楚琫倒雷厉风行地处理好事情, 宫中看似又恢复得井然有序,只是某日刘怀府下朝后没有急着离开, 还寻了个机会,在东园子里偶遇着元福。   “刘大人。”元福恭敬行了个礼。   刘怀府捻着梢头的一朵梅, 笑吟吟道:“早就听说御花园的冬季甚美, 梅花竞相开放, 本官还是在湖州做知府时看过如此好的梅园。对了, 元公公, 你去过湖州吗?”   “不曾去过。”元福道。   “哦, 那有机会一定要去趟湖州,冬季看梅,夏季可以尝豚鱼,鱼肉肥美鲜嫩,朱河边的昊记楼擅长烹鱼,那做出来的味道……”刘怀府啧啧赞叹,“本官想了不少法子,才将那烹鱼之法学到手,就算不在湖州,也能尝到吴记楼的味道,若有机会,本官定要做给陛下尝尝。”   元福平常遇到这位刘大人,也只是客客气气行礼招呼,从来没有攀谈过。有些搞不明白他为何突然谈兴大发,对着自己说什么湖州梅和鱼。   不过元福现今只伺候着洛白,以前却是跟着昭帝的,后宫前朝的事看了不少,也经历过九死一生和明争暗斗,心智城府不在成寿之下。   他见刘怀府似是谈兴甚浓,心头猛然一动,转身对几名跟随的小内侍道:“你们先走,杂家同刘大人讨个做鱼的法子。”   “是。”   小内侍们不疑有他,转身走了。   刘怀府瞧见周围再没有其他人,立即凝肃下神情,上前一步低声道:“你赶紧带着洛白离开皇宫,我估计楚琫叛乱了。”   见元福倏地抬头看向自己,刘怀府又道:“宫中御林军被换过,这几日我看见的都是陌生面孔。”   元福瞪大了眼睛,脸色瞬间刷白。   “远处有人看着我们。”刘怀府折了一枝梅,拿在手中,姿态闲散,嘴中说出的却句句皆是惊心之词:“昨日上朝时没有见过左相,据说是生病了,我去相府探病,连门都进不去,那些家丁也不是他府中原先的人。”   “信鸽飞不出一里地便被射杀,各大城门也被守住,只准进不准出。今晨我的亲信混入了城,说几大藩王已经集结,正带兵来往京城,应该明日便会到达。”   “藩王和楚琫是一起的?”   虽然元福还抱有期盼,但刘怀府的话瞬间就打破了他的幻想。   “他们是一起的,已经预谋良久,我怀疑边境达格尔突然进攻,也是他们串通好的,为了引走陛下。现在宫中剧变,消息却到不了陛下那里,官员们都被盯死了。你现在还可以自由行动,带着洛白离宫,我会想办法送信给边境。”   元福心中大骇,却也没多问,神情也没露出什么异样,只死死掐着自己掌心,两人又谈笑了几句后,各自分头离开。   洛白这两日在四处找稻草,但宫里没有见到一根,便打算有机会出宫后去找。   今日他又爬上那座可以看到宫门的阁楼,看到眼睛发酸才下了楼,他想去园子逛逛,但瞧见四处都站着带刀士兵,就不想过去了。   他心里纳闷园子里怎么多了这么些人,一边往前走一边频频回头,发现有几名士兵竟然跟了上来,一直跟在他身后不远处。   他走走停停,不觉就走到了乾德宫大殿旁。   看着那座恢弘的红漆大门,想起哥哥平常坐在里面的样子,他忍不住就顺着台阶走了上去。   “站住,你不能进去。”那几名士兵冲了上来,语气很凶地将他拦住。   洛白以前都是想进就进,冷不丁被喝住,有些惊慌地道:“是我呀,我是洛白呀。”   这些一直跟着的士兵他从来没见过,听到他自报家门后也毫不松口:“什么洛白不洛白,管你是谁,大殿重地,岂是你想进就进的?即刻离开此地,否则休怪我们无礼。”   “你们好凶哦。”洛白有些不高兴,“以前的侍卫哥哥都准我进去的。”   一名士兵正要说话,就听大厅内传来一道清朗的男音:“让他进来。”   洛白听到这熟悉的声音,顿时又惊又喜,从两名侍卫的缝隙中往里瞧,也大声问:“王奉,你在里面吗?我听到你的声音了。”   士兵们让开路,洛白赶紧往里走,刚跨过殿门,就看见楚琫正坐在殿首那架宽大的龙椅上。   “哇,想不到你居然在这里。”洛白笑道。   楚琫坐相很是懒散,斜靠着椅背,一手撑着头,一手转着一把匕首,两只脚就那么搭在前方案几上。   洛白环视四周,见大殿里除了楚琫,其他一个人都没有,不免有些好奇地问:“你一个人坐在这儿干嘛?那些老头子呢?”   “一个人好,一个人清净,老头子们都赶走了。”楚琫仍是那样懒洋洋的回答,却抬头看向了洛白。   洛白本来还笑着,接触到他的视线后微微一怔,笑容也收敛了两分。   他虽然脑子不灵,但对人的态度很敏感,只觉得楚琫像是变了个人似的,神情和目光不再那么亲切,透出些拒人千里的冰冷。   “但是这大殿一点不热闹了,好像说话都有回声,哈哈。”洛白讪笑了两声。   楚琫对他招了招手:“过来坐。”   洛白犹豫了一瞬,还是走上前,迈上那级汉白玉砌成的方阶,站在了龙座旁。   楚琫又拍了拍自己身旁:“坐。”   他身下的龙椅很宽大,的确可以坐两个人,洛白靠过去,有些小心地坐在空位上。   “哥哥经常坐在上面,但是这椅子不好坐,有些硬啊,没有软塌舒服。”洛白一直觉得这把椅子很威严,不觉说话声都小了许多。   楚琫玩着匕首,语气随意地道:“是吧?我也觉得这龙椅太难坐了,一点都不舒服。可这连傻子都能明白的道理,天下人都堪不破,为了这样一把破椅子,争得人不人鬼不鬼,生灵涂炭,血流成河。”   他转头看向洛白,又轻飘飘地笑了一下:“当然,堪不破的人也包括我。”   他这个笑容并未到达眼底,反而给那张清俊的脸孔增加了几分冷酷,让洛白觉得他有些陌生。何况他话里还提到了傻子,洛白听到傻子二字,心里便更不舒服。   说话就说话,干嘛要说我是傻子?   平常不相干的人说他傻子也就罢了,可他是将楚琫当做朋友的。被朋友直截了当的说是傻子,他着实有些难过。   “我走了。”洛白板着脸起身想离开。   楚琫冷冷瞥了他一眼:“我还没允许你走,你便不能走,不然走下试试?”   他神情阴鸷,目光透出森冷杀意,手上转动着雪亮的匕首,似乎洛白只要迈出一步,那把匕首就会毫不犹豫地刺穿他胸膛。   洛白背心陡然冒出股冷气,竟站在原地不再动,也忘记了顶嘴。   楚琫就那样盯着他看了片刻,突然又笑了起来:“怎么了?生气了?生什么气啊,来来来,坐下,再陪我说会儿话。”   他又恢复成以前那种玩世不恭的模样,看上去亲切无害,刚才的凶戾仿佛只是一场错觉。但洛白却警惕起来,不但没有跟着笑,还避开他视线看向一旁。   “过来。”楚琫见他站着不动,脸上的笑容渐渐敛起。   洛白虽然不敢明着顶嘴,脚步却往后挪了半步。   “我真的只是想和你聊一会儿,毕竟能听我说话的人已经不在了……”楚琫的语气逐渐低落,垂眸看着手上的匕首,“昨日夜里,我在那棵老柳树下吹了一晚的笛,可那人再也不会出现在我身后,静静地坐在石头上听,给我披上大氅,说天凉了,快回去,别冻着了。”   他的声音里充满寂寥和失落,还有些许不易觉察的痛苦,洛白感受到这一点后,突然就生出了些许理解和同情,也就不再那么抗拒,站在了原地没动。   “所有人都瞧不起我,认为我是个只知道斗鸡追狗的废物。”楚琫突然重重拍了下身旁椅面,抬头看向洛白,那双眼睛泛起了红丝,咬牙切齿地道:“可你知道吗?如果我不表现得像个废物,那我根本活不到今天,也不可能坐在这里,我的尸骨早就埋在皇陵里,就像楚予策一般。”   洛白听他提到楚予策,忍不住张了张嘴,这点变化被楚琫捕捉到,慢慢收起脸上的失落和悲愤,露出个和煦的微笑,“听说你能见到鬼魂,楚予策的魂魄也是你送走的。”   洛白有些震惊他变幻脸色就跟翻书似的,先是下意识点头,又赶紧摇头。   他并不想让楚琫知道楚予策变成鬼娃娃的事。   但楚琫对他的反应毫不在意,随意地把玩着手上匕首。那匕首很是华贵,刀鞘上镶嵌了几颗硕大的宝石,在空中转动时,折射出炫目的光。   洛白的视线停留在匕首上,突然看见刀柄上的图案,让他觉得很是眼熟。他定睛看去,发现那是一个金光灿灿的五边形。   他的记性不算差,可以说还很好,特别是模仿人的对话和记住图案。他一眼便认出这个图案,正是和那张从楚予策棺木里取出来的帕子一样。   楚琫察觉到了他的目光,视线跟着落在刀柄上,并拿起来对着洛白晃了晃:“认识?”   洛白老实回道:“不认识,但见过这个图案。”   楚琫微微侧头思索了下:“是在楚予策棺木中的帕子上见到的?”   “嗯。”洛白见他居然连这都知道,便承认了。   “世人只知佛教有密宗,而密宗又分为两派,一为胎藏界,一为金刚界,可他们不知,除这两宗外还有一宗,名为真顶宗。你见到的这个图案,代表的便是真顶宗。真顶宗秉着一师一徒的传承方式,到了如今,已经是第七代了。”   楚琫说到这里,脸上突然浮起个诡异的神情,对着洛白轻声道:“我就是真顶宗的第七代弟子。”   洛白本听得有些糊涂,但瞧楚琫说完后,便盯着他不做声,目光里隐有兴奋的期盼,似乎在等着他夸奖,于是呐呐道:“那你很了不起哦。”   楚琫哑然失笑:“很了不起?你就只觉得我很了不起?”说完这句,他突然大笑起来,笑得很是愉悦,边笑边拍着自己大腿,还频频摇头:“罢了罢了,只是个傻子而已。”   洛白一个激灵,顿时又愤怒了。   “我不是傻子,你才是个傻子。”他气冲冲地对楚琫道。   楚琫的笑戛然而止,大殿内顿时恢复了安静。他目光阴森地盯着洛白,那张清俊的脸孔狰狞扭曲,全身又透出杀气。   可洛白现在满心气愤,也没有开始那么怕他了,觉得大不了就和他打一架,于是也凶狠地道:“你本来就是个傻子啊,一会儿像是就要哭了,一会儿又笑,还凶我,不是傻子是什么?”   楚琫听到这话后,竟然怔愣住,半晌后才失魂落魄地喃喃道:“是啊,我才是个傻子,我才是个傻子……”   “看吧,你又傻了。”洛白愤愤道:“王奉,我不想和你玩,我要回去了,等你好些了再说。”   楚琫对他的话充耳不闻,犹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洛白瞧他这幅模样,跺了跺脚,提步出了大殿。   走出大殿后,他又叹了口气。   算了,还是给元福姨说一声,让他请太医来给王奉瞧一瞧。虽然王奉说了让人生气的话,但他不想去和一个傻子计较。   洛白匆匆回寝殿,还未跨进门,就被元福扯了进去,并左右看看,关上了门。   屋内除了元福,还站着两名小太监,其中一名洛白见过,是他曾经上朝时,一起争着给陛下泡茶的那人,好像名叫双喜。   双喜瞧见他,脸上也浮起一抹不自在,目光飘忽地移开了视线。   “公子,你马上离开皇宫,马上走。”元福的声音绷得很紧,并从柜子里取出个小包袱放到桌上,“去城西王记馄饨店,自然会有人将你藏去安全的地方。”   洛白看着那小包袱,茫然地问:“元福姨,我为什么要走?”   “刘怀府刚才已经被抓了,郑春和陈四密两位御史也被砍了头,大批官员被关在府中,藩王的军队马上就要进城,你留下来太危险,赶紧走。”   元福一边说,一边搜寻还要带上的物品,因为太过紧张,身体一直发着抖。   “发生什么事了呀?为什么又是被抓又是被砍头?”洛白瞧元福这样,也跟着紧张起来。   元福也不啰嗦,言简意赅道:“楚琫叛乱,要夺取你哥哥的皇位。你如果被抓住了,他们会拿你的安全去要挟陛下,让他做不愿意做的事。”   “啊!王奉吗?他要夺我哥哥皇位?他真的是傻了!傻了!”洛白痛心疾首地问:“他傻成这样,难道就没法给他灌药吗?”   双喜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   *   作者有话要说:   你们好厉害,早就猜到是王奉,下一章如你们所愿,小豹豹要绑着他的稻草去北境了。 第73章 天涯海角,也要救他   “给楚琫灌药?没法。”元福开始剥洛白的衣服, “乾德宫周围已经布满侍卫,你就扮成御茶坊的内侍,我让双喜带着你从侧门出去。你路上一定要小心, 千万不可让人认出你。”   洛白身上的衣袍被扒掉, 套上了一件灰扑扑的棉袍,头上的蓝宝石玉冠也被摘掉,换上了一顶内侍所戴的三山帽,正是太监们平常的穿着。   “我将玉冠收着, 等你回宫后再戴。”元福将那小包袱放进一个食盒,让洛白拎着:“这里面是一些金豆子,本来有人接应, 估计也用不上, 但是以防万一还是带上点, 你得收好了。”   洛白拎着食盒, 有些无措地站着, 元福便对双喜道:“去吧, 带着他走。”   “哎。”双喜应声, 端起一旁的茶盘, 示意洛白跟上。   这一切发生得太迅速,洛白还没搞清楚是怎么回事, 迷迷瞪瞪地跟着双喜走到门口才反应过来,扭头问元福:“元福姨, 你不跟着我一起走吗?”   元福道:“我暂时不走, 还有很多事要我留下来处理。”   洛白眼睛里满是担忧:“元福姨, 那你会有危险吗?我想留下来陪你。”   元福的眼眶有些泛红, 却笑道:“不会有危险, 楚琫需要我的地方还多着, 不会拿我怎么样,你别为我担心,等将宫里的事处理好,我自然会去寻你。”   他见洛白依旧站着没动,便上前几步捏了捏他脸蛋,凑近耳边小声说:“放心,元福姨又不是傻子,元福姨聪明着呐。”   洛白跟着双喜出了门,走到通道尽头,不等那里立着的两名侍卫开口,双喜便举起手中茶盘:“我是刚才来送茶水的,身边这位是送饭食的。”   因为刚才已经搜过一次,两名侍卫便没在意,淡漠地调开视线,任由洛白垂着头,提着食盒走出了乾德宫。   两人匆匆走在园子的林荫道上,双喜瞧四下没人,压低声音道:“洛娘娘,小的送你从御茶坊旁边出去。”   洛娘娘?是叫的我吗?我是洛娘娘?   洛白还在惊讶,双喜又道:“以前是奴才不懂事,白生了一对狗眼,结果蒙了一层翕,竟然瞧不清洛娘娘的凤姿。奴才在这里给洛娘娘请罪,还请娘娘饶恕奴才以往的莽撞。”   “啊——”洛白使劲回忆。   他倒是认识双喜,却根本不记得他哪里做过需要自己原谅的事,但既然他这样讲,便也做出宽宏之态道:“没事,我——洛娘娘饶恕你了。”   “奴才谢过洛娘娘。”   洛白被这几声洛娘娘叫得浑身酥麻,心花怒放,轻咳一声后,学着宫中那些人的口气道:“双喜,你很好,既然元福姨肯托付你送我出宫,那你肯定很好。等我回宫后,一定会重重赏你。”   双喜闻言喜不自胜,嘴上却推却:“奴才惶恐,奴才就是为主人分忧的,办了一点分内之事,哪里敢要什么赏赐。”   不想洛白却点点头道:“好吧,既然你不想要,我也不勉强,那就算了。”   双喜噎了一下,默不作声地走出几步后,终于还是道:“洛娘娘,奴才的确是想讨个赏。”   洛白奇怪地问:“咦?现在又想要了?”   双喜硬着头皮应是。   “说吧,你想要玉冠还是玉簪?抑或是好看的新衣裳?”   “奴才不讨这些。”   “那是梅花糕,栗子糕还是枣酥?”   “也不是。”   双喜凑近些道:“奴才的毕生目标,就是能进乾德宫给陛下泡茶。也不奢求天天都让奴才泡,只要成为正经御茶监,不是缺人顶差的时候才让奴才上就行。”   双喜说到毕生目标几个字时,激动得声音都微微发飘,双手握拳,眼睛也冒出坚定的光芒。   洛白顿时肃然起敬:“行,那等陛下回宫后,我给他说下。”   “奴才谢过洛娘娘,洛娘娘万恩。”   “没事没事,小意思。”   两人七拐八拐,避过那些散落在四周的侍卫,从小道回到了御茶坊。双喜推开一扇侧门,伸出头左右看,没有见到有其他人,便对后方招了下手,洛白也跟着钻了出去。   “这处宫墙旁长了棵老槐,可以顺着树爬上墙,墙那边可能也长了棵树,再抱着滑下去。”双喜指着御茶坊后院一角的那棵高大老树说。   洛白抬头看那高高的宫墙,有些迟疑地问:“万一墙那边可能没有长棵树呢?”   双喜以拳抵唇轻咳了声:“有的。”   “哦?”洛白不太相信。   双喜只好道:“奴才经常从这儿偷偷出宫。”见洛白盯着他看,又补充道:“就是买点画本,五香瓜子什么的。”   洛白走到那棵树下,挽起皮袍袖子就要往上爬,双喜在旁边问:“洛娘娘,陛下被困在津度城,朝里现在可有人去帮他吗?”   洛白停下了爬树的动作,慢慢转头看向他:“你说什么?陛下他被困住了?”   双喜愕然:“您还不知道?不应该啊,虽然咱们城里的消息送不出去,但边境的消息却能递进来。刚才我去陛下寝殿时,便听见有人在给元公公讲,说陛下被困在城里出不得,再过上几日,城中米粮就要断了。”   往日繁华热闹的京城,如今空无一人,只有五步一岗,十步一哨的巡逻士兵。百姓们都缩在家中,虽然什么都不清楚,但看这等肃杀紧张的气氛,也知道即将有大事发生。   午后的阳光,照在空荡荡的京城里,也照在那些被积雪覆盖的建筑物上。房顶上有团雪白的物体在移动,和积雪融为一体,很不容易察觉。   倘若细看的话,会发现那是一只浑身雪白的小豹,正在房顶上急速奔跑着,背上还背着个小包袱。   洛白很快就到达城门口,但城门紧闭,守卫森严,他没有办法出去,便蛰伏在靠近城门的一架木板车后,静静等待着。当城外有士兵叫门,城门上的一扇小门被打开后,他便箭矢一般冲了出去。   守门的士兵只觉得眼前有什么东西闪过,抬眼看去,只见一只体型硕大的白猫正飞奔在雪地里,转眼就化成了一个小点,消失在风雪中。   洛白循着双喜给他指的大致方向,一路向着北方奔跑。烈风吹得他有些睁不开眼,便半眯着努力辨认方向。小爪子在雪地上留下一串浅浅的梅花印,瞬间又被新的雪片填平。   没跑一阵,便听到前方传来轰隆隆的马蹄声,他心里一动,可想起双喜的叮嘱,那喜悦还没浮到眼底,便被他又按了下去。   双喜告诉他,云藩王的兵已到了城北十几里,他现在出去的话,正好能撞上,所以见到军队,立即就要藏起来。   洛白赶紧向着旁边林子奔跑,一路刨起雪花四溅,刚刚藏于一棵大树后,长长的浩荡军队,便从他开始奔跑的路上通过。   等到所有人都通行,再也听不见一丝马蹄声,洛白才从大树后走了出来,抖抖身上的积雪,甩了甩耳朵,继续顺着车道奔向最北方。   他不知道边境到底有多远,也不清楚自己要奔跑多久才能到,只记得双喜说的那些话:陛下被困在津度城里,再过上几日,米粮都要断了。   我绝对,绝对不会再犯以前的那种错,我曾经发过誓,只要哥哥有危险,无论如何也要去救他!   洛白就这样奔出了小半日,冬日暖阳从云层后探出了头,照得小豹身上起了层薄汗,在阳光下闪着星星点点的碎光。   连续的奔跑让他体力有些跟不上,四只爪子已经冻得快感觉不到,却没有休息片刻。   不过当他穿出一片林子后,看见前面有几辆马车,和他朝着同一个方向前进。   他虽然不介意就这样一直跑到北境,但也知道有马车坐更好,更何况他出宫得及,连稻草都还没有备上。   在不被察觉地跟了片刻后,他终于追上了一辆马车,跳上车辕,脑袋悄悄伸进车帘缝隙往里看。   这马车虽然不算豪华,却也还算舒适,斜躺着一个发须尽白的干瘦老头,闭着眼睛在睡觉。   洛白探头观察了他一会儿,轻轻地嗷了一声。   我可以进来吗?   老头睁开眼,和车帘下方的小豹对视了几瞬,又闭上了眼。   洛白觉得这是允许的意思,便整个身体钻了进去。他不好意思上座位,便有些拘谨地坐在车厢一角,安静得没有一丝存在感,只骨碌碌转着眼睛打量四周。   车厢内放着一盆炭火,烧得很旺,洛白见老头依旧闭着眼,便伸出两只前爪,在炭火上面烤。   刚才他在雪地上奔跑,爪子浸了雪又湿又冷,这样烤了会儿,将毛烤干至雪白蓬松,又在炭火前慢慢转圈烤全身。   当他转向老头时,发现他已经醒了,正用那双苍老混浊的眼睛看着自己。   洛白一动不动地和他对视着,寻思他要是赶自己下车的话,那也只能下去继续跑,却不想老头竟然又闭上了眼睛继续睡觉。   洛白吁了口气,走到车厢一角趴下,开始想着楚予昭的事。   也不知道哥哥怎么样了,现在还有吃的吗……   正在胡思乱想,面前突然掉落一样物品,吓了他一跳,结果是一个鼓鼓囊囊的青布靠垫。他去看老头,见老头换了个姿势躺着,便知道是他扔给自己的,伸出爪子将靠垫拨近些趴了上去。   他开始跑了太久,又累又担心,现在车厢温暖,靠垫舒适,恍恍惚惚似乎睡着了,又似乎只是回忆起了一些事。   ……   树林里奔跑着两名男孩,皆是上气不接下气,大的那个衣衫挂着几条碎缕,像是被什么撕扯出来的。   “哥哥,那熊,那熊好像没有追过来,我们要不要歇歇?”   “现在不能歇,它可以,可以嗅闻气味追踪,我们得跑到前面那条小河,整个人泡进去,它,它就闻不到了。”   年幼的洛白毕竟腿短,有些跟不上,大一些的楚予昭便拽着他胳膊,半拖半抱地往前跑。   洛白咬了咬唇。他刚才和哥哥一起在树林里捡菌子,竟然遇到了一只黑熊。最近村里猎户说过山中有熊的事情,却并没引起他的警惕。毕竟他生活在这里,从来只在后山见过麂子或是兔子,最多有那么一只瘦骨嶙峋的野猪。在他意识里,这里根本就不可能出现熊这种大型猛兽。   但他和楚予昭就那么遇到了。   他们从山坡上往下滚,顾不上一头一脸的灰土,没命地往前跑。黑熊不敢下陡坡,便冲向旁边树林绕着追,这样给了两名小孩逃脱的时间,一口气跑到了山这边。   “再坚持一会儿,前面就是河。”   楚予昭一手拖着洛白,一手拿着准备砍柴的砍刀,汗水从他的脸侧滚落,衣衫后背也浸透。   他此时已是少年模样,身材高挑但单薄,俊美的脸庞初初有了成熟男人的轮廓,却又透出尚且青涩的稚气。   洛白跑得发髻都歪了,几缕头发洒落在颊边,一双大眼睛里分明全是惊恐,却也没有哭叫,只抿着唇跟着不停地跑。   洛白费劲地扭头,没有看见黑熊的踪迹,边跑边道:“哥哥,好像,好像它没有追来。”   楚予昭自小习武,听觉比普通人要灵敏,他能听见远处林子里有树枝折断的咔嚓声,还有大型动物奔跑时,地面发出的闷响。   那声音越来越靠近,按照这个速度,他俩在被熊追上之前,是赶不到那条河的。   但他并没有告诉洛白,看见旁边山壁上有处一人大小的山洞,便将洛白往那处拖,将人塞进洞,喝道:“你就在里面不要出来。”   “那哥哥你呢?”洛白惊慌地问。   楚予昭伸手摸了摸他脸颊:“莫怕,哥哥就守在洞口。”   少年的手掌并不宽厚,带着暖热的温度,洛白抓住那只手:“你也进来,你也快钻进来。”   这处山洞虽然不大,但容下两个人藏身还是绰绰有余。   楚予昭摇摇头,声音带着变声期特有的沙哑,但并不难听:“没事,哥哥就在外面。”   “不行,那熊会看见你的,你得进来。”洛白还想将他往里拖,少年却已挣开手,面朝黑熊奔来的方向,双手握紧砍刀,用自己单薄的后背将洞口堵住。   黑熊的鼻子非常灵,就算两人都躲进了洞,也会被它找到,既然跑不过,当下之际只能硬拼。   前方的树林拼命摇晃,黑熊就要出来了。   楚予昭的心跳得很快,面色一片惨白,毕竟只是个十来岁的少年人,恐惧之下,身体都在不受控制地发颤。但尽管如此,他也坚定地用背挡着洞口,紧握砍刀,充血的双眼死死盯着扑来的黑熊,一步也没有挪动。   他似乎要用那并不宽阔的胸膛和并不粗壮的胳膊,将那只庞大的黑熊挡在洞外,保护住后背那方洞口里的人。   洛白在洞里看不见外面的情形,只惊慌地问:“哥哥,那熊来了吗?”   楚予昭看着那只冲来的黑熊,汗水顺着额头滑下,却用沙哑的声音强作镇定道:“还没有,别怕。”   洛白一直在脑海里交战。   他倘若用豹形,再加上娘教给他的法术,就算打不过黑熊,也能确保两人平安逃离。可娘平常千叮万嘱,那些话千万不能让人发现他是豹的话已经根植于心。   娘说这话时的模样他也记得,不再如平常那般严肃,茫然中透出几分凄凉,眼睛里闪着水光。   “洛白,娘的这些话你要时刻记着,特别是不能让你喜欢的人发现你是豹,不管曾经有多少动听的话,那些甜言蜜语最不可靠,一旦发现了你和普通人不同,便会像你爹一样,逃得不见踪影……”   洛白怕楚予昭发现自己是豹,怕他就像娘说的那样,逃得不见踪影。   他喜欢这个他从河边捡来的哥哥,比起眼下这只黑熊,他更怕哥哥发现他是豹后,便悄无声息的离开。   所以尽管他变成豹后能带着哥哥脱身,他也一直没有变,只跟着哥哥一起狼狈奔逃。   他带着几分侥幸心理想,黑熊不会非要和他们过不去的,只要藏起来,找不着人就会离开。毕竟这后山还有其他猎物,单纯是饥饿的话,黑熊完全不必来攻击他俩。   不过要是黑熊真要追来的话,为了哥哥的安全,他就算暴露,也要变成豹了。   楚予昭其实是可以逃的,只要他顺着山壁向上,爬上半坡的一个落脚点,在黑熊攻击洞中的洛白时,他便可以悄悄逃走,但他半步都未曾挪动,只面朝黑熊,挡住身后的洞口。   黑熊已经看见了楚予昭,仅有的一只独眼透出嗜杀的凶光。它停下嚎叫,慢慢走向楚予昭,似乎在享受猎物们死亡前的惊恐。   这不是一只普通的黑熊,从它瞎掉的一只眼就可以看出,它生性凶残好战,捕猎并不是只为了果腹。   洛白还不知道外面的情况,只催促楚予昭快进洞,楚予昭没有做声,因为他现在全部心神都放在对面那只黑熊身上。   他看着黑熊纵身扑来,那庞大的身形在瞳孔内迅速放大,甚至可以看见它张大的嘴里锋利的牙,闻见那令人作呕的腥臭。   这瞬间,他顾不上去想自己会是何种下场,会不会被那锋利的爪尖和尖牙撕成碎片,整个人反而冷静下来。   他知道躲不过,只能趁黑熊对着他攻击时,用手里的劈柴刀,划破黑熊的肚子。只希望在划破它肠肚后,自己还能有站着的机会同它缠斗,让洛白可以逃走。   黑熊庞大的身躯带着风扑下,锋利的爪尖刺进楚予昭肩头。少年闷哼一声咬紧牙关,不顾肩头处传来的剧痛,双手握紧劈柴刀,奋力向上捅,待刀尖刺入黑熊胸膛,再用尽全力往下剖。   黑熊吃痛,发出一声惨嚎,爪子也往下划动,楚予昭胸口顿时出现几道深深的爪痕,鲜血喷涌而出。   他无视自己的伤,继续握紧刀向下,口里发出怒吼,手臂上青筋暴起。   随着刀刃下剖,黑熊的惨嚎声越来越大,同时嵌入楚予昭胸口的爪子也跟着用力,像是想将他的心脏生生掏出。   剧痛中,楚予昭视线开始模糊,身体里的力量也在快速殆尽,但他依旧握着刀柄没放,脑中只有一个念头,杀死它,不惜一切杀死它,不能让它有机会去伤害洛白。   洛白变成豹从洞口挤出来时,眼前就是这样一幅惨烈的景象。   那只体积庞大得足有楚予昭几倍的黑熊,正伸着爪子抓在哥哥胸口,而那胸口处,正往外喷涌着鲜血。   洛白脑中空茫一片,似乎整个世界都变了颜色,被楚予昭胸膛处涌出来的血染成了一片殷红。   他被楚予昭的血激得失去了神志,以至于后面回想这一切时,都只能记起满目的红色,还有一些零碎的片段。   那些片段里,小豹发出绝望的嘶吼,跃起身咬住那只抓进楚予昭胸膛的熊爪,拼命撕咬,拉扯,嘴里尝到一片腥咸,不知道是熊的血,还是楚予昭的血。   小豹的牙齿还有些稚嫩,他却能听见牙齿嵌入骨头的声音,再咬碎,撕裂,连皮带骨地拉扯。   他咬断那只熊爪,再扑向熊头,活似变成一只真的野兽,绝望而愤怒的撕咬,扯下大块连着皮的血肉。   也许是太痛苦,也许是不愿回忆,洛白已经将后面的事都忘记,但那种痛彻心扉和悔恨,却刻印在了他的骨髓里。   他后悔自己没有及时变成豹,后悔在哥哥遇到危险时,没有变成豹。   如果,如果还能有以后,我绝对不会再犯这种错。我发誓,只要哥哥有危险,无论天涯海角,我也要去救他! 第74章 去往边境   耳边当啷一声重响, 洛白倏地睁眼跃起身,双眼异常凶狠,狺狺着露出尖牙。   但眼前却没有那只黑熊, 也没有伤重的楚予昭和大片鲜血, 他感觉到身体在摇晃,茫然地打量四周,一时想不起自己这是在哪儿。   “嘬嘬嘬,嘬嘬。”   他顺着声音看见一名老头, 穿着富贵花暗纹的蓝色缎袍,这才终于反应过来,原来他是在去边境的马车上。   那名开始一直躺着昏昏欲睡的老头, 已经坐起身, 嘴里嘬嘬着, 伸着干枯颤抖的手, 往前递着一块骨头。   “饿了吧?来吃, 嘬嘬。”老头见洛白看向自己, 又用干瘪的下巴示意他前方地面, “那儿也有。”   洛白又看向前方, 看见那里躺着一块骨头。   骨头散发出诱人的肉香,让他忍不住咽了口唾液, 毕竟他午饭没吃便出了宫,一直在雪地上奔跑, 这样睡过一觉后, 虽然疲累消退, 精神恢复的同时也感觉到了饥肠辘辘。   可是他又不是狗, 再饿也不能去捡地上的骨头吃啊。   老头见洛白对着两块骨头来回望, 但是却端坐着不动, 便端起旁边的一只碗,颤巍巍放在洛白面前。   那是一碗白米饭,还泡着香喷喷的鸡汤。   “吃吧,我不想吃,给你吃。”老头可能不光眼睛不好,耳朵也不太好,说话的声音很大。   洛白瞧着那碗饭,有些迟疑地看向老头,不太确定他是不是给自己吃。老头又对他指了指碗:“吃吧,我一坐车赶路就不想吃东西,可我儿子偏偏要我吃。”   老头抱怨地说完,又窸窸窣窣地从靠垫下掏出一个布包,从里面摸出几个烤栗子,剥掉一颗喂进嘴,用仅有的几颗牙慢慢咬着。   “我就喜欢吃这个,儿子不准我吃,我就藏着吃。”老头含混地道。   洛白轻轻嗷了声表示谢意,紧了下背上的包袱,便埋头开始大口大口吃饭,鸡汤泡饭很香,他很快就将那碗吃光,还用舌头将碗底的几颗饭粒舔干净。   老头一直看着他,见他吃完饭,又端起小桌上的那盘排骨递给他:“这是我吩咐人专门给你做的,我啃不动骨头。”   洛白直起身,用前爪接过那盘排骨,坐到车厢角落,拿起一块排骨细细地啃。   “你这狗真稀奇,老夫活了这么多年,还未曾见过狗啃骨头会端着盘子啃。”   洛白不予争辩,也没法子争辩,便默认了自己是条狗,只两眼盯着老头,嘴里不停地啃着排骨。   “通人性,好狗。”老头啧啧嗟叹:“还知道藏进我这马车里躲避风雪,如此灵性的狗,也不知竟被哪家人户撵出了家门,是嫌弃你背上长了个大瘤吗?我大儿子在边境的津度城做官,带了几次信让我去他那儿住,我觉着那里太冷,不想去,但小儿子成天管东管西,不准我喝酒,不准吃烤栗子……”   老头一直絮絮个不停,但洛白却没听见他后面的话,注意力被津度城三个字吸引住了。   津度城,哥哥就在津度城,他要去的地方也是津度城,那可以一直跟着这辆马车去往津度。   “……听说津度本地的酒很好喝,烈却不上头,当地的曲儿也好听,好曲下好酒,所以我就准备去津度投奔我大儿子。”   老头说到这儿,嘴里开始哼着小调,半闭上混浊的眼,随着马车颠簸微微摇晃,一幅很享受的模样。   洛白吃饱了,去到门帘处看了眼外面,发现马车行驶得很快,同他奔跑着的速度不相上下,便稳下了心,坐在马车一角胡思乱想。   不知道哥哥到底怎么样了,但他那么厉害,一定会没有事的。   老头唱完歌,有些口干舌燥,想去取茶壶倒水喝,洛白见他歪着身子去拿茶壶,怕他被马车颠下地,便起身上前,跃到桌上,用双爪举起茶壶倒水,再捧到老头面前。   老头诧异地看着他,再接过茶杯,洛白又跳下地,回到炭火盆前趴着。   身下虽然是车厢的木地板,但被炭火烤得暖融融的,趴着很舒服。   老头喝完了茶,那双看向洛白的混浊眼睛都泛着光,再次感叹:“我也曾养过几条狗,可是都没有你这样灵性。真是条好狗。”   接下来的时间,老头一直在对他说话,洛白偶尔听听,大部分都在想着心事。   “……要说到斗蛐蛐,谁不提一句我的名头?我敢说整个京城,都找不着能有我刘四好养出的蛐蛐强……”   洛白不知道这个刘四好,明明看着风吹都要倒,为什么却能不停地说上整日。若是平常,他是很喜欢听的,但现在的确提不起什么兴趣,顶多在他讲完一段后,敷衍地拍拍爪子。   渐渐行至天黑,马车停了下来,帘子被掀开,一名中年男人探进头:“爹,就在这镇子住一晚吧,等到明天天亮——这是个什么东西?”他看着火盆旁端坐的洛白,惊讶地伸出了手指。   洛白有些紧张地站起身,若是这人要赶他下马车,那就只能下去。   刘四好道:“这是我养的狗。”   “爹,我怎么不知道您还养了条狗?何况您看看,这是狗吗?这是只猫——不对,这是豹子啊!”   “这是我刚养的狗。”刘四好对着洛白招手,“狗儿过来,来我身旁坐着。”   又呵斥他儿子:“你管天管地,管我的栗子和酒,现在还管起我养狗了?”   “可是,可这就是只豹子,您看,它身上背着包袱,应该是哪家大户人家宠养的——哎哟,还咬人!”   小儿子的手指都快戳到洛白身上,他龇了龇牙,将那根手指吓回去后,便跃上铺着厚棉被的座位,挨近了刘四好,对着他嗷了一声。   我挨着您坐,别让他把我赶下去哦。   小儿子还想说什么,突然看向左边,止住了声音。现在冬季黑得早,镇子里空空荡荡,街那头却突然出现了一群人,对着这边走来。   小儿子面露警惕,前后几辆随行马车上的仆从也跳下车,暗自都握好了武器。   “怎么了?”刘四好问。   小儿子回道:“可能有情况,爹您不要下车。”   话音刚落,刘四好已经撩开车帘,眯着眼睛往那处望,洛白也赶紧挤过来,探出了个头。   小儿子还来不及提醒,刘四好已经喊出了声:“你们干嘛的?这是去哪儿啊?”   那头的人群里也传出道声音:“老人家,我们是从元编城出来的,准备去前面的石塘府。”   随着声音,那群人逐渐接近,个个风尘仆仆面色疲惫,还有妇人抱着昏沉入睡的孩童。   “这大半夜的,又冷又冻,你们去石塘府做什么?”刘四好关切地问。   开始那人问道:“老人家,你不知道边境在开战吗?”   刘四好奇怪地反问:“边境难道有不开战的时候吗?”   他这话说得有道理,达格尔人是草原部族,他们住在流动的帐篷里,经常是对边境城镇突袭一波就骑马遁去,等大胤军找到他们驻扎地时,他们已经拔帐起营,不知道又去了哪儿。   那人叹了口气:“达格尔人从来不会在入冬的时候打仗,往年这时候他们已经退回草原深处,准备御寒过冬,何况草原各部从来不和,因为争夺水草丰美的地段,各部之间经常争斗。可谁知他们竟然联手了,先是拿下了宁作,现在又围住了津度,接下来应该就是元编,所以我们不得不提前出城避难啊。”   刘四好一听就生气了:“你们怎么就知道津度会被拿下?津度有重兵把守,还有刘宏将军坐镇,军事防御犹如铁桶,你们在怕什么?”   “宁作的冷柄都弃城跑了,刘宏还能坚持多久?听说朝廷有人带了兵去救,可那点兵怎么抗得住达格尔人的联手?津度最多再坚持一日。”那人摇摇头道:“老人家,我看你们也是要去边境,赶紧回头吧。”   他话音刚落,刘四好便一张老脸涨得通红,他翕动着嘴唇想说什么,可因为着急,一时竟什么都说不出来。但洛白没有这些想词的烦恼,他脑袋就搁在车窗上,对着那人怒气冲冲的一顿嗷。   因为天黑,那些人并没看清这是只豹,也不再劝说,只继续往前,一众身影很快就消失在黑夜里。   刘四好这才面色沉沉地坐回座位,洛白也气呼呼地坐在他身旁。   “爹,您老别生气,也别着急,大哥一定不会有事的,咱们就在这里歇一晚,明早天亮就出发。”小儿子探进头来劝。   刘四好却冷冷瞥了他一眼:“还歇个屁,赶紧赶路,尽快去津度。”   “可是——”   “可是什么?你管天管地,管我炒栗子喝酒,管我养不养狗,现在还管我能不能去看自己儿子?”   “不是的,我只是怕您舟车劳顿伤了身体。”   刘四好冷笑一声:“我知道,将我诳在这店里住下,然后编些大雪封山或者山石垮塌封了路的谎话,让我去不了津度。我是你老子,难道还看不出你心头的那点主意?”   小儿子无奈道:“爹,您也听见了那些人的话,现在去津度的话,很危险啊,您担心大哥,我带几个人去就行了。”   “别废话,现在就赶路。”刘四好命令前方的车夫,“走吧。”   那车夫不敢应,转头去看小儿子,小儿子对他微微摇头,被刘四好给看见了,便在车厢四处寻找,嘴里嘟囔着:“我的拐杖呢?我要好好抽你一顿。”   洛白眼尖地看见靠在角落的拐杖,连忙跑去叼了过来,递到刘四好手里。   不放我们走,抽他。   小儿子见老爹动了怒,只得道:“好好好,都去,现在就去,您消消气,不过咱们得提前说好了,要是城真被围住的话,我们就不要再贸然进城了。”   刘四好道:“依你。”   等到马车开启,刘四好的脸色才和缓了些,想起开始洛白吼叫那些说津度不保的人,又替他拿拐杖,抬手在洛白头上摸了摸:“好狗。”   洛白记得他小儿子明明说了自己是豹子,可他还要叫自己狗,有些不高兴,但想着借乘了人家马车这么久,也就没有嗷嗷地反驳,只沉默地坐着。   几辆马车都在车头挂起了灯笼,在黑夜笼罩的雪地里前行,车辙在积雪上留下深深的凹槽。   洛白一直趴在车窗旁的小桌上,将那个垫子放在肚皮下,不时用爪子拨开窗帘看一眼外面。   刘四好也满脸心事重重,苍老的眼睛微微阖着,只有在马车遇到沟坎颠簸时,才会睁开那么一下。   刘四好再次睁眼时,看见洛白手里已经多了一杯茶,那张毛茸茸的脸里竟然也能看出担忧的表情,正看着热气袅袅的茶水发怔。   “喂,狗儿,你不是普通的狗吧?”刘四好问道。   洛白瞥了他一眼,点头,又摇头。   我确实是不普通的,但我不是狗。   “你别怕,我知道你是豹,我年轻时周游了大胤各处,不光听说了很多奇闻异事,亲眼见过的也不少,所以一只豹有灵性,在我这里根本就不算什么。”   见洛白怀疑地盯着自己,刘四好问:“我问你,你见过蚱蜢围成一圈跳舞不?”   哇哦!   洛白瞪大了眼。   “见过八哥边唱边跳不?三只在那里跳,两只坐着弹琴。”   洛白倏地站起身,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嘿嘿,我也没见过。”刘四好对着他狡黠地一笑,“我只是想告诉你,就算我遇见蚱蜢跳舞,八哥弹琴,也不会觉得很吃惊,所以一只小豹有灵性,在我看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洛白有些失望地坐下,继续喝茶。 第75章 前去乌鸦口   刘四好对洛白道:“我应该知道你为什么去边境。”   洛白觉得他可能又要瞎编, 却忍不住内心好奇,偷眼看着他。   刘四好捋着下巴上的花白胡须:“传说在津度城不远的楠雅山,曾经生活着灵豹这一族群。灵豹具体是个什么玩意儿, 我不清楚, 但民间的传闻很多,什么三头六臂,半豹半虎还带个龙尾巴之类的。当然,我对此都是将信将疑。”   他瞥了眼洛白, 见小豹正听得很认真,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着自己,又继续道:“灵豹生在楠雅山, 长成后才会离开, 可不管他们走多远, 哪怕到了天边, 在接近死亡的时候, 都会再次回到楠雅山。他们本来数量就不多, 近百年来更是没人见过, 所以渐渐就变成了传闻, 我都差点以为灵豹一族已经灭绝了……”   刘四好说到这里,像是想到了什么, 突然就去拨弄洛白的皮毛,仔细寻找。   洛白正听得起劲, 被他这动作搞得有些莫名其妙, 没有顾得上抗拒, 只是在刘四好企图掰开他嘴时, 这才反应过来, 猛地甩开头。   好好说话啊, 不要动手动脚的。   “身上没有伤啊……”刘四好疑惑地喃喃道。   受伤?洛白对着他伸出了前爪。   冻疮算不算?我前爪有一点点痒,可能是以前的冻疮发了。   刘四好又伸手去捏他的耳朵:“你还这么小,只要没受伤便没事,那你去边境是做什么的?”   不待洛白有反应,他又嘶了一声:“我知道了,据说在楠雅山顶上有一家道观……”   又是据说,洛白觉得自己听了一耳朵的据说。   “据说那道观的创始道士曾经受过灵豹的恩惠,所以便在那山顶修建了道观,自愿成为灵豹的守护人,一代一代守着楠雅山。只是年代已经太过久远,不知道那道观还在不在。”   刘四好又扯着洛白的耳朵问:“你是准备去那道观寻找故人的?”   洛白觉得他在胡说八道,干脆无视掉,只用爪子拨开他扯着自己耳朵的手,撩起车帘看外面。   刘四好原本一直在担心儿子,但和洛白这样说了会儿话,尽管是他一个人在自言自语,心情也好了许多。见洛白不理他,他便也靠回座位,摸出一颗炒栗子剥了塞进嘴里,含混嘟囔:“我刘四好的运气历来很好,这次肯定也一样,必然会拨开云雾见月明。”   几名车夫轮流赶车,马车不停歇地向着北境飞奔,原本正常情况下,要四日才能到,他们仅仅花了两天就到了北境。   路上遇见的行人变得更多,个个大包小包地带着家当,面色淡漠麻木,一看就是逃往石塘府的边境百姓。只是他们在看见这几辆逆向行驶的马车后,稍许露出了惊讶神情,停下步子对着马车指指点点。   “你们这是去哪儿啊?达格尔都打进边境了,这时候你们还敢去啊?”有人大声问。   小儿子也抱拳高声回答:“去探亲呢,请问一下,津度城目前的情况怎么样了?”   “津度城?”周围的人面面相觑,“我们都是从白沙城过来的,津度城已经被围了你们不知道?”   小儿子苦笑:“知道,可家父挂念津度城的兄长,无论如何也要去看看,就远远的看上一眼也好。”   “难道那就不是你大哥?你就不想看看?”刘四好在马车里咆哮。   洛白正扒着车窗往外看,被他突然的大声唬了一跳,回头瞧了眼。   他觉得刘四好有些奇怪,明明风都要吹倒的模样,但是骂起人来精神又好得很。   这下好几个人都七嘴八舌道:“不是说想在外面看看就能看的,去往津度的乌鸦口已经被山上塌下去的雪给堵了,进不去。”   “昨日大胤的军队到了那儿,也被堵住,数万大军根本就过不得。”   “唉,有增援又如何?能算得过老天?老天不让你过去就不让。”   刘四好这下忍不住从车窗探出头,将洛白挤到了一旁:“数万大胤士兵,哪怕是堵座雪山也能搬走啊。”   “老人家你怕是不知道乌鸦口的地形,那里也称一线天,两边皆是悬崖峭壁,仅能几人并排通行,说是天堑也不为过,哪怕你再多的人也挤不前去啊。更何况要进入乌鸦口搬雪,先要过一条铁索桥,那座桥已经被砍断了。”   “谁砍的?”小儿子问。   “还用问?肯定是达格尔人。他们砍断铁索桥,再从乌鸦口里面的山上爬到顶,对着下面射箭,大胤这边连修桥都难,更别说去乌鸦口搬雪了。人家占据了天时地利,仅仅用数百人就能守住乌鸦口,大胤军队人再多,有力无处使啊。”   这下别说小儿子,就连刘四好的脸色也沉了下来。   洛白不是很明白他们的对话,但光看刘四好的神情,也知道情况不太妙,心里不由更加担心。   “爹,那我们还要去吗?”小儿子问。   刘四好就算再固执,也知道前进不得了,闭上眼睛靠在车壁上,良久后叹了口气:“回去吧,去我们来时的镇子上住两日。”   “好。”小儿子立即就去吩咐车夫。   刘四好突然察觉膝盖被碰了碰,他睁眼看,小豹正仰头和他对视着,目光里似乎藏着询问。   “虽然咱们已经到了北境,却不能去津度了,你跟着我去镇子客栈里住上几日,我会派人时刻打探消息,等到那边的桥修好,路凿通了再去吧。”刘四好摸摸小豹的头。   小豹没有什么反应,只突然去解背上的包袱,取下来后,两只爪子异常灵活地解开搭扣,将包袱摊在了座位上。   包袱里装着一捆稻草,还有只小口袋,小豹将小口袋打开,倒出一堆金豆子,抓起一小捧拢在爪心,看上去足足有七八粒。他犹豫了下,从包袱的那堆金豆里再抓起几颗,一起捧给了刘四好。   刘四好没有伸手去接,小豹爪子往前再递了递。   “你这是给我的?”刘四好问。   洛白点头,环视着马车内轻轻叫了一声。   谢谢你让我乘车哦,这是车马费。   刘四好叹了口气,接过那捧金豆,圆溜溜的在掌心滚动着,足足有十几颗。   “你还是要去津度城吗?”他问道。   洛白又点了点头。   刘四好混浊的眼睛打量着他:“是要去见你重要的人?”   洛白再次点头。   “好吧,我明白了,想去就去吧,若是过不去乌鸦口,再折返也行,我一直就在这儿,折返后可以来寻我。”刘四好摸了摸他的头,将那捧金豆放回包袱,又将旁边小桌上的酱牛肉用油纸包上,塞进包袱,“不收你的车费,下次若是有缘相见,陪我喝酒就行了。”   洛白取出包袱里的那捆稻草,还有一条细绳,开始将稻草往身上捆。   刘四好看着他动作,明白了他的意图,道:“你若是怕冷,我给你身上覆一层皮子如何?”   洛白摇了摇脑袋,表示不用了。   你不懂,在边境的话,虎豹们出门要绑稻草,绑棉被绑皮子都会被冻死的。   片刻后,浑身缠着稻草,只露出一颗头的洛白跳下马车。爪子接触到雪地,感觉一片冰凉,冷空气瞬间灌入鼻腔,刺得他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他不愿意被人看见,便从车道钻进了旁边的林子,跑出一段后回头,看见刘四好还在车窗那里看着他,便又扬起爪子挥了挥,再调转头飞奔出去。   刘四好刚才给他指过路,只要直直着往前走,再过上半日,就能到达那个乌鸦口。   林中积雪很深,小豹经过处飞溅起雪沫,再飘飘洒洒落下。偶尔会陷入雪坑,又挣扎着爬出来,甩动脑袋抖掉积雪,再次往前奔跑。   高耸的城墙上,楚予昭身着一身黑色盔甲,正站在垛口处往外望。他的嘴唇已经干裂起皮,一身黑色铠甲上沾满污黑的血痕,却依旧威武沉稳。   城外半里处便是乌压压的达格尔军队,他们大军仍然留在宁作,来围攻津度的有三万之多。   达格尔人曾经在攻来的第一天强势进攻,但楚予昭借助津度城三面靠山,只一面可以冲锋的地理优势,率领七千驻城军队和他带来的三百亲卫,硬是将这扇城门给守下来了。   但他也付出了相当大的代价,驻军折损了两千,他的亲卫也折损了数十名。   不过达格尔人的折损却是他们数倍,粗粗估略有上万人。因为他们几大部族本就不团结,只是临时拼凑在一起,虽然骁勇却互相不服,特别是遇到这种第一波送人头的情况,为了保存自己部族的实力,都互相推诿,打得畏手畏脚,让楚予昭占了不少的便宜。   再加上全城士兵和百姓,都已经听闻过宁作被屠城的惨状,他们深知只能背水一战,才有机会保住性命。   更何况皇帝在这里,一直站在城墙上和他们并肩作战,哪怕是在迎接达格尔人最凶险的第一波冲击,他也无视驻城刘将军的苦苦哀求,和士兵们站在一起。   达格尔人潮水般涌向城头,架上云梯,大胤军士们的刀刃都已经砍卷刃,随手扔掉,再捡一把继续。   当有人疲累得再也抬不起胳膊时,看见城墙上那道高大的身影,还挥动着枫雪刀,砍下一名爬上城墙的达格尔人头颅,顿时又勇气倍增,再次怒吼着冲上去。   在第一波冲锋结束后,楚予昭立即令士兵们轮番休息,养足精神,说达格尔人必定不会再发起那样大规模的冲锋。   刘将军虽然内心持有怀疑,但事实证明这位年轻的帝皇推测正确,达格尔人不再冲锋,只驻扎在离城半里的地方,将城堵住,只时不时派一小波人来骚扰骂战。   今日已是被围城的第五天,但大胤军还是未到,箭矢剩下的已经不多,士兵们将射上城墙的也捡拾起来,堆在一旁备用。   城墙一角,已经堆起了干柴堆,架着几口大锅,若是再遇上达格尔人冲锋,便将烧滚的热油往下倾倒。   楚予昭站在城墙上,目光看着远方,声音略微沙哑地问:“刘宏,城中粮食还能撑多久?”   身后的驻城将军刘宏道:“应该还能撑上三日。”   楚予昭沉默片刻后道:“不出意外的话,今晚达格尔人就会发起冲锋。”   经过这几日的并肩作战,刘宏对这位年轻皇帝的能力,已经从最初的怀疑态度到现在的心悦诚服,既然皇帝说达格尔人晚上要冲锋,那立即就要着手安排布置。   “大军如果今日赶不到,那我们很难撑过今晚。”楚予昭喃喃道。   刘宏垂下头:“乌鸦口实属天堑,如果砍断唯一的索桥,再堵住通道,再多的人也无可奈何。”   楚予昭问:“若是从津度方向派人过去呢?”   “那当然可以的,派上几队人,便可以将守在乌鸦口的达格尔人除掉,但是咱们津度城被围,士兵们去不了啊。”   楚予昭转头看向刘宏,双目黑亮幽深:“现在我们还剩多少人?”   刘宏道:“不足五千。”   楚予昭沉声道:“朕需要你率领四千士兵出城发起攻击,朕会带上一百禁卫跟在后面。”   刘宏没想过他们这点人手还要出动出击,顿时惊愕地瞪大了眼,但他毕竟是身经百战的将军,只略一思忖就反应过来,压低声音问:“陛下可是打算去一趟乌鸦口?”   “对,你们不用硬拼,阵势做足就回头,我会找准机会,带着禁军从后面绕开。”   “不行。”刘宏也顾不上自己面对的是皇帝,当即就拒绝了,“陛下,您不能亲身涉险,冲出重围去乌鸦口的事,我会交给其他部将来办。”   楚予昭反问:“这城里还有身手比我好的吗?确定他们能安全到达乌鸦口,将那里的达格尔人除掉吗?”   刘宏顿时语结。   楚予昭拍了拍面前这位年轻将军的肩膀:“去吧,这种时候了,也不要管我是什么身份,我现在只是一名坚守大胤江山的士兵。”   他用的自称是我,而不是朕,刘宏一时心潮澎湃,大声应了声是,转身便去布置。   楚予昭也侧头喝道:“红四。”   “在。”正在一旁收集箭矢的红四闻令,立即回应。   “挑选一百禁军,准备随我出城前去乌鸦口。”   红四只略微一怔,便高声应道:“是。”   片刻后,紧闭的津度城门吱嘎开启,数千名大胤士兵,发出震天的呼喊声冲了出来。   因为兵力悬殊,达格尔人没想过他们会主动进攻,何况草原牧族,本就性格散漫,围住津度城几日后,个个都已不耐烦,聚在各自的划分区域里喝酒摔跤,见到大胤军冲出城后,才赶紧拿武器上马,准备迎战。   轰隆隆的战鼓敲响,原本将津度城两边也堵着的达格尔军队开始向中间靠拢,准备正面迎战,也就在最边上留下了一道无人值守的豁口。   没想到大胤士兵们冲到快至交锋的位置时,一声哨响,又齐齐勒马停步,转头对着左边冲去。   待到快和左边的达格尔军队碰头后,又掉转马头飞快往回跑,转瞬便回了城,城门再次吱嘎合上。   达格尔人有些摸不着头脑,只道这些人被围困已久,出来发发疯,但也提高了警惕,不再散漫喝酒,提防着大胤军再次突然冲出来。   而在大胤军左冲右突,吸引了所有达格尔人的注意力时,一小股马队已经悄悄脱离大军队伍,神不知鬼不觉地绕到城侧,从那道无人防守的豁口飞奔而出。   转眼间,他们就只成了茫茫雪原上的一群小黑点,随着风雪掠过,那些黑点也被遮挡不见。 第76章 大胤豹或是达格尔豹   洛白跑了一上午, 翻过一个小山包,便看见下方大片空地上,满满都是驻扎的士兵, 其间坐落着大大小小的临时军帐。   洛白看见了几面旗帜, 图案是他在宫中见过的,知道这些就是大胤士兵。   他并无意停留,便没有下去,从山包顶上继续往前。没走多远, 山包便到了尽头,面前出现一道深不见底的断崖。   断崖相隔几十丈,对面只看见陡峭光滑的山壁, 没有桥的话是过不去的。   头顶上空突然传来异常的风声, 像是什么正在破空穿行, 洛白抬头, 便看见数根密集的箭矢, 正齐齐飞向他的的左边。   他的眼睛顿时瞪大了, 脑袋跟着那些箭矢转, 看见它们射向小山包的下方, 撞上了一片盾牌墙,发出响亮的金铁相击声。   洛白看见等那阵箭雨完毕后, 盾牌墙移开,从下面冒出几名士兵, 飞速冲往断崖边的一小块平台, 有人开始挥锤敲击, 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   他顺着看出去, 才发现断崖之间连着一根极粗的铁链, 那些士兵正在将铁链固定在铁桩上。   可就在这时, 天空又响起箭矢的呼啸,那方平台很小,容不下太多人,举着盾牌的士兵只能站在后面稍微空旷的地方,而崖旁的士兵也只得放弃手上还没绑上的铁链,往盾牌墙后奔跑。   有名士兵速度慢了些,背上立即中了一箭,被其他人赶紧拖回盾牌墙后。   洛白站在山包上,看着那根在风中微微摇晃的铁链,再看向对面峭壁,紧了下背上的包袱,开始下山。   “林校尉,这样真不是个办法,那些狗日的箭落个不停,咱们的箭却射不到他们,折损了几十名兄弟才搞好了一根铁链,还要固定上另一根才能搭桥板,等到桥板搭好才能去挖通一线天,这样什么时候才能去到津度啊。”一名士兵抹了把脸上的雪片,沙哑着声音问道。   那名林校尉嘴唇也冻得青紫,却用同样沙哑的声音命令道:“陛下被困在了津度城,我们身后的大军却过不去乌鸦口。宁作被屠城也就在前几日,再耗上几天,津度一旦失守,其况难以想象。哪怕是用咱们的命去堆,也要将这铁索桥修好。”   “是。”士兵们齐声应道。   就在几名士兵准备上前时,有人却惊讶地喊出声:“那是什么?在铁链上,快看。”   众人从盾牌墙的缝隙看出去,看见那根横贯悬崖的铁链上,有团东西正在缓缓移动。   “看啊,一堆稻草在动。”   “不是稻草,看头和爪子,好像是只猫,一只白色的大猫。”   “这儿怎么可能有猫?怕是什么野物吧。”   “这么冷的天,又这么多人,野物肯定不会靠近,躲都躲不过来——不对,没准那还真是只野物,好像是只白豹。”   “对,是只白色的幼豹,看它背上好像还背着什么。”   “缠着稻草背着包袱的豹子,这可稀罕了。”   洛白正抱着那根铁链往前爬行,铁链上结了厚厚的一层冰,滑不留手,他每前进一步,便得用爪子凿破冰层,再抠住铁链中的孔,往前慢慢挪动。   脚下是深不见底的万丈深渊,只能看见浓色的雾,顶上劲风刮过,像是刀子般冰凉刺骨。   偶尔一阵狂风刮过,铁链随风摇晃,他便停下,用尽全力将自己固定在上面,遥遥望去,就像是风雨枝头上挂着的一小片树叶。   士兵们目不转睛地看着,此刻都为那只幼豹捏着把汗,尽管那只是只豹,他们也能感同身受它的艰难,希望它能平安到达对面。   林校尉分开人群看出去,盯着铁链上那只白豹思索道:“上次和几名禁军喝酒时听他们提过,陛下养了一只白色幼豹,偶尔能在宫中见着,那幼豹极通人性,救过陛下好几次,被他们称作神豹。据说那神豹喜好戴冠,有时候背着包袱,你看它也背了包袱,没准就是宫里那一只。”   “那,那它难道是知道陛下被困,然后千里迢迢从京城赶去津度的吗?”有士兵失口出声。   其余士兵心头俱震,都陷入了沉默。   “神豹,加把劲!”有人突然嘶声高喊。   “对,神豹加把劲啊。”   其他人也将手拢在嘴边,对着洛白高喊,此起彼伏的声音在这深渊里回响。   洛白听到他们的喊声,神豹?他们是在叫我吗?应该是我吧,我就是神豹猫猫王啊。   他艰难地转过头,眼睛被劲风吹得半眯着,看见那些士兵对着他挥手,想咧嘴露出个笑,结果刚张嘴就被灌了满嘴巴的风,赶紧又闭上了。   他也想对他们挥舞爪子,可知道还抱着铁链不能松爪,便将那条小尾巴转着圈甩动,算是打过了招呼。   有士兵抬头看天,突然惊声道:“那边山顶的达格尔人又要放箭了。”   “箭矢不长眼,不能让他们伤到那只神豹。”   “有没有什么办法?那些箭雨面积太广,难免会伤到的。”   林校尉果断命令:“所有人往后退十步,离开这块遮挡的山壁,将箭矢往后带,等神豹离开后,立即上前修桥。”   “是。”   所有士兵即刻后撤,刚离开那块勉强可以遮挡的山崖,箭矢就铺天盖地袭来。他们将手中盾牌相连,在头顶撑起一个屏障,人就躲在下面。   洛白也听到了那箭矢破空的声音,忍不住抬头看,在看见那蝗虫似的箭雨遮挡住天空时,忍不住头皮发麻,不过那些箭的方向明显不是他,而是扑向了身后。   他赶紧往前爬,爪子飞快起落,抓穿铁链上的冰层,冰块扑簌簌往崖底坠入。   可突然一支箭对着他疾射而来,尖锐的呼哨声引起他的警觉。小豹抬头一看,那双豹眼都吓得瞪圆了,爪子一滑,整只豹便溜下了铁链。   好在他身体虽然突然坠空,爪子却抱得牢牢的,换了个仰面朝天的姿势挂在铁链上。那支箭就从他刚才趴伏的地方刺过,坠入了深渊。   经过这一吓,洛白的动作顿时快了数倍,就那么倒挂着,如同一只松鼠般哧溜溜往前爬。   只是背上的包袱松了,装着金豆子的系带口没有系紧,洒落了一些金豆子,他眼角余光瞥见了,心疼得只想松手去空中捞一颗。   好在理智战胜了冲动,最终还是坚持往前爬,长长的铁链终于被他爬到顶端,跃上了对面石台。   这边有了山壁的阻挡,不会再有弓箭,他站稳后便往对面望,看见那些士兵也躲过了一波箭雨,正取下头顶的盾牌。   洛白对他们挥动爪子以示告别,却看见一名军官模样的人对着他大喊起来。   虽然隔得不是太远,但深涧中风大,声音传不到对岸便被吹走,于是那军官捡起地上一根铁链,做出一个抛掷的动作,再用手指着洛白。   洛白:???   那军官再次虚虚抛掷手中铁链,完成这个动作后,继续用手指着他。   洛白:……   洛白疑惑这是不是个打招呼的动作,便也假意抛掷,再伸出爪子指向那名军官。   军官大幅度摇头,脸上显出焦急,洛白看出他一定是有什么着紧事,但那些动作他真的看不懂,便一脸茫然地站着。   他见军官在和身旁的士兵说话,寻思应该不会再叫他了,正准备掉头离开,却见那士兵突然俯下身,以手撑地走了几步。而旁边的人飞快脱掉外层衣袍,卷成个包袱背在他背上。   那士兵的动作惟妙惟肖,洛白一下就看出来,这模仿的是豹子,再加上那个包袱,明显就是他自己,眼睛不由亮了。   军官将手中铁链对士兵抛去,他接住铁链,再作势拴到旁边一人扶住的铁桩上。   洛白转头看身旁,看见石台一侧有个嵌入的铁桩,终于恍然大悟,对面的人是想将铁链扔过来,让他接住后,固定在这个铁桩上。   “我们在这里比划了半天,它能搞明白吗?”那名装豹的士兵直起身,忐忑地问。   林校尉道:“一定能,那些禁卫说它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能吟诗作赋还会算筹。”   士兵们倒抽了口冷气,看向对面那只小豹的眼神多了几分崇敬。   洛白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传得神乎其神,他直起身,朝对面的人拍了拍胸脯,示意自己明白了,再将爪子伸向林校尉,往上勾了勾。   “嘶……它果然明白了,在叫咱们扔过去。”   士兵中那名臂力最强的人拿住铁链,几名士兵手持盾牌将他围在中间,一起向着悬崖旁推进。待到距离合适后,那士兵也不耽搁,让其他士兵扯住铁链一端,伴随着一声怒吼,将手中挽成团的铁链对着对面抛去。   铁链在空中抖散,如同一条长蛇般,飞向对面的洛白。   洛白眼睛紧盯着前方,在那条铁链飞至自己上空时,猛地一个跃起,双爪嵌入到铁链中的孔洞,再牢牢抱住落在地面。   “成功了!”对面士兵开始欢呼,但紧接着又屏息凝神注视着小豹的动作。   一名士兵眼睛看着洛白,却用手肘撞撞身旁的同伴,有些忐忑地问:“你说小豹会知道将铁链挂进铁桩上的搭扣吗?”   同伴正看得入神,都顾不上去擦冻出来的鼻涕,只道:“怎么不会?你是看不起谁呢?没听见林校尉说那是陛下的御豹,能吟诗作赋,出口成章,明年还要参加科举吗?”   已经被参加明年科举的洛白,抱着铁链一端拖到了铁桩旁,琢磨着该怎么绑上去。   他看见铁桩上有个搭扣,哥哥寝殿墙上曾经也有这么一个,当小坏作乱时,他便会用铁链扣住手腕,另一端就挂在搭扣上。   洛白按开搭扣开关,在听到咔哒一声响后,将那铁链穿在里面,再双爪往下一按,开关闭合,铁链被牢牢锁住。   “神豹,果然是神豹。”在士兵们的欢呼声中,林校尉兴奋得涨红了脸,很费力才能完整吐出这句话。   有了两条铁链,才能搭桥板,让大军顺利通过。可他们仅仅是拉上一条铁链,就已经折损了很多人。而这一条铁链如此轻松的拉好,叫他怎么能不激动?   洛白瞧着对面的人如此高兴,全部对着他欢呼,若是平常的话,一定会飘飘然,对着他们扭屁股。但他现在担忧着哥哥的安危,只对他们挥了挥爪子,便开始整理自己。   他将有些松散的包袱重新系紧,再把腰侧的稻草往肚皮处挪了几束——刚才在铁链上把肚皮处的稻草蹭掉了,但他知道肚皮是不能受凉的——便转身往后面走去。   走过这个不大的石台,后面便是一条被积雪填埋住的通道,两边皆是陡峭的山壁,这便是去往津度城的必经之路,一线天乌鸦口。   洛白走到那被积雪一直堆到顶的通道前,开始试着往上爬,可那些积雪太松软,他还没爬上两步就往下滑,一屁股坐在了雪堆里。   小豹钻出雪堆,甩干净头脸上的雪沫,开始打量两边的山壁。   这山壁垂直得如同斧凿刀削,根本没有可攀爬的点,且非常坚硬,他用爪子用力挠下去,也只留下了几道浅浅的划痕。   不过好在山壁上挂着很多枯藤,可以想见若是春时,这满山该是多么苍翠浓绿。   洛白盯准了离自己最近的那根藤,猛地往上跃起抓住,在空中来回摇晃了几下。枯藤发出几声似断非断的咔嚓声,终于顽强撑住,将洛白挂在了山壁上。   若有人想借助这枯藤爬上山,必定是不可能,但洛白此时是一只小豹,体重轻,刚好在枯藤的可承受范围内。而且这山壁上枯藤众多,他便从一根荡去另一根,慢慢往山顶爬去。   只要翻过这座山,就可以去津度城了。   这山崖虽然陡峭,却并不是太高,且上半部分的枯藤更多,密密麻麻长在在山壁上,他不用再荡来荡去,可以飞快往上爬行,不一会儿就快到顶上。   就在这时,他听到头顶传来对话声,那些话语很奇怪,叽里咕噜的像是嘴里含了块萝卜,让他听不懂,但紧接着从头顶飞下去的箭矢让他明白了,他们就是对着下方射箭的达格尔人。   洛白不敢继续往上爬,就挂在了山壁上。   他自认自己是只大胤豹,如果贸贸然爬上去,会被当场射成蜂窝豹,并没想到在人的眼里,豹并不会被分成大胤豹或是达格尔豹。   又是一阵箭雨落下,他能看见对面山壁下方的士兵,立即张开了盾牌,并迅速在那铁链上铺桥板,已经铺了一小半。   可这时,他听见头顶上方传来轰隆隆的声音,像是有什么沉重的车轱辘在移动。   轰隆一声地动山摇,洛白头上投下一片阴影,他倏地仰头,看见一块巨石在天空划出一道弧形,再直直往下坠落,砸向那正在铺设中的铁索桥。   那桥上还有士兵,有些举着盾牌,有些正在铺木板,洛白眼瞧着巨石飞向他们,嗷地大叫了一声。   士兵们也发现了巨石,慌忙后退,可怎么赶得上巨石坠落的速度?转瞬那石块就砸上了铁索桥,刚铺好的桥板被砸得四分五裂坠入断崖,同时有几名来不及后退的也跟着坠崖。   下方一片混乱,巨石顺着山壁继续往深渊滚落,发出震耳欲聋的碰撞声,山上的积雪都在簌簌震颤,似乎就要塌陷。而达格尔人却趁这机会举起手中弓箭,就要对准下方那些丢失了盾牌,且来不及后撤的士兵。   达格尔小队长站在山顶,抬起手臂便要喝令放箭,却觉眼前一花,有团白花花的东西,突然从他脚底的山崖边冲天而出。 第77章 救命的稻草   猝不及防下, 达格尔队长仅仅愣怔了半瞬,就觉视野一黑,同时两行热流从眼角淌出, 接着才感觉到锥心的剧痛, 一声惨嚎。   身旁也有几名达格尔人发出惨叫,皆是捂住眼睛,从指缝间溢出汩汩鲜血,有人用手指着在空中一团翻腾的不明物体, 用达格尔语惊慌叫喊着。   洛白一连抓挠了七八个人的眼睛,见他们乱成一团,没有再对着下方射箭, 便也不停留, 倏地从一人头顶飞跃向旁边雪地, 再飞快冲入树林。   因为他全身裹着稻草, 背上还背着包袱, 让那些达格尔人看不出究竟是个什么。   他们想起那些关于山神精怪的故事, 一时心中大骇, 待将那些受伤的人扶到一边去后, 便有几人跪在了崖边,双手向天张开, 对着前方深渊念念有词。   洛白躲在一棵被积雪压弯的大树后,不时偷偷探出脑袋向后张望。   他看见一名强壮凶悍的独辫子男人, 将那几名跪在崖边的人踢翻在地上, 再愤怒地叫喊。   那些人明显很畏惧他, 便又重新集合, 一些人举起手中弓箭, 一些人集力将块巨石推上了一辆奇怪的车上。   等巨石装好在投石车上, 独辫子男人举起手,高声喊出了口令,巨石又要对着悬崖下方投掷。   可就在这时,投石车上的人指着树林方向发出惊叫,其他人顺着看去,看见那团怪模怪样的山精又对着他们冲了过来。   达格尔人宁来笃信神灵,此时再见到洛白,有几人也不顾那独辫子男人,立即便对着洛白跪下,嘴里大声念诵着经词。   洛白看见他们的举动也顿了下,意识到这是在向他求饶,便转头对着其他人扑去。   有些人并不在乎这个怪模怪样的东西,但恐惧这种情绪会传染,眼见大家都在躲,便也往后退,于是所有人都乱了,开始狼狈逃窜,独辫子男人拼命怒吼也没有用。   洛白在人群里左冲右突,时不时跃起来挠一爪子,又有一些达格尔人惨叫着跪在地上。他正在威风时,一个没留神,突然就四脚离地,被人一把掐着脖子拎了起来。   洛白条件反射地就要转头咬,可脖子被掐得很紧,脑袋转不过去,同时身上的包袱也被一只手粗暴地扯了扔在雪地上。   当那只手去扯洛白身上捆着的稻草束时,他不顾脖子被掐得生疼,开始拼命挣扎。   稻草束不能被扯掉,不然他会和那些冻死的虎豹一样,冻死在这乌鸦口的山顶上。他还没有去救哥哥,他不能被冻死。   可他就算凶悍,也只是一只小豹,拼命挣扎和身后的人也存在力量悬殊,很快身上缠着的稻草束就被剥了个精光。   独辫子男人用手掐着扑腾不休的小豹,举在空中给其他人看,嘴里咕噜说了一串,大抵就是这根本不是什么山精,而是一只野豹。   洛白在感受到最后一束稻草离开自己身体时,心头除了陡然涌上对于死亡的恐惧,还有不能去救哥哥的愤怒和绝望。小豹开始发出惨烈的嚎叫,不顾被掐着脖子的痛苦,拼命挣扎扭动,在独辫子男人再也握不住他松开手时,一个转头狠狠咬上的身后人的手臂。   他这口用尽了全力,牙齿透过厚厚的皮裘,嵌入了手臂肌肤,瞬间就尝到了鲜血的味道。   洛白满心都是绝望,他一边甩着头撕咬,一边发出凶狠的吼叫。   为什么要剥掉我的稻草?哪怕你等我救了哥哥再剥掉也好。   独辫子男人显然没料到,自己在剥掉小豹稻草后,那整只豹都疯狂起来,就像剥掉的不是一层稻草,而是它的皮肉。在被咬上手臂的瞬间,他吃痛地惨叫一声,接着就甩动手臂,想要将小豹给甩下来。   可洛白此时已经红了眼,哪怕被甩得在空中上下晃荡,也没有松嘴,直到一名手下见势不妙,用刀背猛击向了小豹头顶。   洛白顿时脑中一空,耳朵嗡鸣,下意识松开嘴,跌落在了雪地上。   他甩了甩昏沉的头,从地上爬了起来,四只爪子有些站不稳,趔趄了几步。他模糊的视野里,看见那独辫子男人正捂着淌血的手臂,对着他愤怒咆哮,接着就冲前一步,对着他一脚踢来。   小豹被踢得飞了出去,撞在了一棵树上,再跌落在树下的积雪里。   洛白度过那一阵剧痛后,努力想再爬起来,可他四只爪子有些不听使唤,勉强撑起身体,又摔倒在了雪地上。   他侧头看着不远处的独辫子男人,看着他满脸狰狞地朝着自己走来,鼻头接触到冰冷的积雪,心里也没了对死亡的恐惧,只剩下不甘。   哥哥遇到了危险,可他没有能护在他身前,像他曾经对自己做的那样,用后背堵住洞口,给对方留下那块安全的空间。   洛白一动不动地躺着,看着独辫子男人越走越近,感受着身下雪地的冰凉,突然就心灰意冷,没有了再爬起来打架或者逃走的想法。   就算现在逃走,也找不到稻草了吧……   其他人又集中在投石车前,往下砸了一块巨石,而那几名被洛白抓掉眼珠的人也在嘶嚎,让独辫子男人给他们报仇。   独辫子男人缓缓拔出腰间的弯刀,向着那只躺在雪地上奄奄一息的小豹靠近,想着待到杀掉它后,便剥下那张皮,给自己的情人做一条围脖。   洛白也看着他,心想要不再咬他一口,不然就这样死掉太亏了,必须得咬上一口,就对着他脖子咬。   可那满脸狰狞的男人,突然停下脚步,眼睛越过他看向后方,露出了一种奇怪的表情。   洛白心里一动,正要趁这个机会发动攻击,就听见了箭矢破空声。而那独辫子男人身体一颤,胸膛上扑扑没入了几支箭羽,尾端还发着颤。   紧接着便是数支箭矢飞来,那些开始对着下方射箭的达格尔人,顿时数人中箭,剩下的人刚拔出刀剑,便有一些人影对着他们扑来,瞬间战在了一起。   洛白还没对眼前的一幕回过神,便感觉到头顶罩上了一片阴影,接着被一双大掌托起,拢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他察觉到这怀抱如此熟悉,鼻端也嗅闻到让他朝思暮想的好闻味道,包括那抱着他的姿势,都是如此契合,和以前的每一次拥抱完全相同。   洛白倏地扬起脸,对上了一双漆黑深邃的眼眸。那眸子灿若晨星,既有着和他相同的欣喜和不敢置信,也有着浓浓的疼惜。   小豹张了张嘴,发出一声低低的呜鸣,接着大颗大颗的泪水涌出,渗进了脸上本就乱糟糟的白毛里。   楚予昭也红了眼睛,却没有说什么,只和他对视着,用有些颤抖的手指点了下他的黑鼻头,就像以前经常做的那样。   洛白张了下嘴,作势要去咬那手指,一边流泪,一边又咧嘴笑起来。   旁边突然劈来一把弯刀,楚予昭头也不侧地抬起枫雪刀,锵一声响后再顺势递出,刀锋没入对方胸口,再□□收刀。   整个过程里,他看也没看那名达格尔人一眼,只专注地看着洛白。   可前方正在酣战,他俯身在小豹头上亲了亲,再扯掉旁边那具尸体身上的宽腰带,将洛白紧紧缚在胸前,如同挂着一只襁褓般,提刀大步向前。   洛白围观了楚予昭击杀那些达格尔人的整个过程,他只感觉到自己经过之处,沿途的达格尔人就如同被镰刀收割的麦子般倒了下去。   周围都是乱糟糟的嘶吼惨叫以及刀剑相撞的声音,但那些声音全部被楚予昭的心跳盖了过去。   他将耳朵贴在楚予昭胸口,听着那仿似天籁般,既让他安心,又让他激动得浑身发抖的有力心跳声。   扑通,扑通……   这群达格尔人远不是楚予昭这群禁卫的对手,很快整场战斗就结束了,山顶上横七竖八倒着达格尔人的尸体,禁卫们没有一人伤亡。   当楚予昭挂着洛白出现在山顶,对着悬崖下方俯视时,对面那些正在修桥的人愣住了,片刻后有人跪了下来,高呼陛下万岁,神豹万岁。接着所有士兵都跪了下去,陛下万岁,神豹万岁的呼声震荡在深谷中,层层声浪堆叠,传到了深谷外。   山包后的驻扎地很快就沸腾起来,数万士兵的齐声高呼声势壮阔,气势如云,远处一座雪山也跟着轰鸣,山顶的积雪层层往深渊底坠去。   洛白听着这些声音,又是快乐又是难过,他抬头看着抱着自己的男人,看着他坚毅的下巴轮廓和沉稳的目光,满心满怀都是激动和崇拜,也张开嘴,轻轻地嗷了一声。   陛下万岁!神豹万岁!   桥板很快搭上,士兵们涌上乌鸦台,用铁锨,箩筐,将堵着一线天的积雪往崖下倾倒。虽然一次不能通行很多人,但胜在连绵不断,积雪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减下去,估计只需一两个时辰,便可将这通道挖穿。   红四带着禁卫从另一头开挖,楚予昭则去往旁边的树林,拂去一块大石上的积雪,坐下后开始解那条绑在胸前的腰带,将洛白放了出来。   他将洛白平摊在大腿上,翻来翻去地检查身体,轻轻按压那覆盖着一层白绒毛的肚皮,问他疼不疼。   洛白四肢软软地倒在他怀里,只用一双眼睛哀婉凄凉地看着他。   楚予昭怔了下,换了个位置按压:“这里疼吗?”   洛白摇头。   他身上已经不疼了,可他知道自己活不长了。   没有了稻草,他就会冻死在这北境,成为一只硬邦邦,冷冰冰,皮毛好似破抹布的小豹尸体。   “真不疼?”楚予昭瞧见小豹神情不对,疑惑地问。   洛白继续摇头。   我只是心里疼。   他留恋且贪婪地看着楚予昭,想将他此时模样牢记在心中,再带着满腔的爱意,在他怀里慢慢死去。   楚予昭更疑惑了,将那有些蓬乱的毛发拨开,又仔细检查了遍,连爪子缝隙都看过,确定只有一些细小伤口,并无什么大碍后,摸了摸小豹的头,柔声问:“到底怎么了?”   看着楚予昭温柔中含着担忧的眼睛,洛白那点勉强支撑着的坚强终于消失殆尽。他眼泪再次涌出眼眶,凄凉地抬起爪子去触碰楚予昭脸庞,被他伸手握住,拿在嘴边亲了亲。   可能是快要死了的缘故,洛白觉得自己呼吸也开始不顺畅,他的小黑圆鼻头翕动着,觉得生命正在快速流逝,已经连继续抬起爪子的力气都没了,只考虑要不要变回人,告诉哥哥真实原因。   已经到了这个时候,暴不暴露身份已经不是那么重要了。   小豹嘴唇颤了颤,正要变回来,突然看见了什么,倏地从楚予昭大腿上翻坐起来,一双本已黯淡的眼睛,也重新迸出了亮光。   楚予昭顺着他视线看出去,没有见到什么异常,只有一片空旷的地面,积雪被踩得七零八落。   “怎么了?”   话音刚落,就只觉腿上一轻,眼前黑影闪过,下一瞬,小豹便出现在那片空地上,双爪拼命在地上刨,将一层积雪刨开,如获至宝地从里面拾起一小束东西,嘴里发出嗷嗷的尖叫。   叫声很尖锐,也听得出充满欣喜,激动得都有些发颤。   洛白举着那束已经被踩得七零八落的稻草,虔诚得像是举着天地初开的那一束火种,再小心翼翼地盖在自己肚皮上,用爪子按住。   他觉得流失的生命重新回到体内,便继续在身旁雪地上找寻,想找一段绳子将稻草系上,毕竟一直用爪子按着挺不方便的,都没法走路了。   稻草因为很少,只能稀拉拉地盖住一小块肚皮,他也并不是特别介意。   只要有稻草,就能活下去。   楚予昭一直看着洛白,看他整只豹在获得那束稻草后,便一扫之前的萎靡颓废,犹如重获新生一般,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一个诡异的想法。   洛白正在雪地里刨绳子,眼前就出现一段细窄的布条,他惊喜地伸出爪子去捞,却捞了个空,楚予昭直接在他面前蹲下,用布条将那束稻草替他系好。   “小白,你是不是觉得,没有稻草的话,就会冻死?”楚予昭一边在布条尾端打结,一边问他。   洛白重重点头。   哥哥还是你告诉我的呀,北境的虎豹都会冻死,裹上棉被都没有用,元福姨也说了是这样,但是捆上稻草就会没事了。   楚予昭想起自己曾经和洛白的对话,心里有些后悔,只得艰难地道:“其实北境的虎豹,并不会冻死的。”   洛白伸出只爪子拍了拍他手背。   我知道,它们会捆稻草。   楚予昭对上他黑白分明的眼,那些纠正的话突然就说不出口,只摸了摸他的脑袋,道:“好了,现在没事了,你看你身上也有了稻草。”   洛白心里涌动着大难不枏讽死的快乐,只觉得浑身都充盈着力气,便在雪地里飞快地来回奔跑几圈,最后跳入楚予昭怀抱,在他颈子上亲昵地蹭。 第78章 救下津度   楚予昭抱着洛白重新回到林子的石头上坐下, 用手指梳理他乱糟糟的毛,给他爪子上的伤口涂抹药膏。   “你是怎么来的?有没有告诉元福?还是偷偷自己出的宫?”楚予昭低声问。   洛白这才想起重要的事,宫中已经被傻掉的王奉占住。王奉傻得透透的, 不光四处抓人, 还杀了人,而自己是装成小太监,被元福安排爬树翻墙出宫的。   楚予昭见小豹愣愣看着自己,表情也逐渐凝肃下来:“宫中这几日一点消息都没有, 可是出了什么大事?”   一连好几日,宫中连个汇报平安的消息都没,虽说可能是飞鸽被达格尔人拦截住, 但洛白的反应却让他嗅到了一丝异常。   这件事说来话长, 可小白说不了话, 当着哥哥的面, 他又没有勇气变成洛白。   楚予昭何等敏锐, 光从小豹的表情, 立即猜出了个大概。   “是不是宫中有变?”他将小白举到了自己面前, 平视着。   小豹赶紧点头。   是的是的, 不光有变,还变大了, 都变了天了。   “有人已经将宫中控制住,而你是逃出来的?”   “元福将你送出来的?”   “如果刘怀府和辛源还在的话, 他们一定会想方设法通知我, 但是没有半分消息, 他俩已经被杀了?”   “不不不, 不管是谁掌控了宫中, 至少目前不敢去动这些大臣, 他俩已经被囚禁?”   楚予昭就在小豹的点头或是摇头中,飞快地将事实拼凑出来。   “几名藩王已经带兵到了京城外,那是他们趁我不在,联手将宫中夺下的?”楚予昭刚问完这个问题,就否定地自言自语:“不对,几名藩王互相不服,也就会互相牵制,就算心中垂涎,也深知自己没那个本事拿到皇位。只有比他们身份更高的人施以利诱,名正言顺加上诸多利益,才能使他们甘愿冒这危险,搏上一把。”   楚予昭继续追问:“现在占住皇宫的人可是楚予垆?”   虽说他历来看不上楚予垆,觉得这名弟弟空有野心,却只会私下玩点上不得台面的小把戏,但他背后还有冷太妃。   最开始收到的消息是冷柄弃城而逃,但当他到了北境,才知道冷柄实际上已经死在将军府。   冷太妃此人心机颇深,在得知冷柄的死讯后,倘若深感绝望,知道以后再没可能翻身,干脆抓住这最后的机会奋力一搏也说不定。何况这些年,她也许并不只仰仗冷柄,还和其他藩王私下有所往来。   但他看见面前的小豹却摇了摇头。   楚予昭沉默半瞬,缓缓闭上眼,再睁开眼时,目光透出摄人的凌厉,只轻轻吐出了两个字:“皇叔。”   民间一直有传闻,说楚琫曾是老先帝最喜爱的小儿子,也是他属意的皇位继承人。但楚予昭的父亲,也就是那名当时不得宠的大皇子,趁着楚琫尚未成人,通过手段,在老先帝未留下只言片语的情况下,顺利地拿到皇位,当上了皇帝。   当然这些传闻没人敢拿到明面上说,只在市井中私下流传,不过也传进过皇宫,传进过楚予昭耳朵里。   他不知道自己父亲楚玄帝有没有听过这些传闻,但楚玄帝对楚琫这名幼弟可谓是极好,宠爱有加,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既然他的态度如此自然,丝毫没有防备避嫌之态,那么民间的这些传闻,也就让人觉得不实,慢慢消失了。   而楚琫从老先帝逝世后便性情大变,以前那名聪慧上进的小皇子,变成了只知玩乐享受的纨绔,还私下对人讲,没有父皇管着,终于不用被约束着读书,可以好好玩个够了。   这皇宫里,并不止他楚予昭独独一人戴着面具,独独一人心怀着怨恨。想必无数个深夜里,楚琫也是睁着眼到天明,在心里暗自谋算。   楚予昭脱下大氅盖在石头上,再将洛白放上去坐着,叮嘱他就呆在这儿,自己则走到林子边缘唤了声红四。   红四一直跟随楚予昭,瞧见他面色有异,心知必定是出了大事,却也不问,只静静等着吩咐。   楚予昭沉默片刻后道:“楚琫连同几名藩王,已经拿下京城了。”   红四赫然抬头,满脸震惊,片刻后咬着牙道:“陛下,我们立即动身回京吧,将京城再打回来就是。”   他们这有二十万兵,几名藩王加上楚琫私下养的兵,满打满算也不过这么多,打回京城不是什么难事。   但楚予昭却没有同意,只淡淡地问:“那津度怎么办?边境怎么办?数十万百姓怎么办?”   红四着急道:“可是他们已经造反了,已经将皇宫——”   “那又怎么样?”楚予昭突然打断他的话,冷冷道:“你跟了朕这么些年,还不明白孰轻孰重的道理吗?”   红四恨声道:“楚琫就是寻的这个机会,也猜中了陛下您会留在边境抗敌。冷柄并没有弃城逃亡,而是被一名手下毒杀在府中,这样一想的话,达格尔人突然联手攻打边境,还有冷柄被毒杀,其中必定有楚琫的关系。”   “他这一招可谓用心良苦,手段狠辣,既引走了陛下,也牵制了咱们的军力。他知道陛下会顶住达格尔人的进攻,可就算咱们胜了,所带兵力也会大大折损,那他便有了和我们抗衡的能力。若是——”   红四没敢将那句若是败了的话说出口,及时闭上了嘴。   但楚予昭已经明白他的意思,只神情淡淡地看着远方的雪山,道:“朕会战到最后一刻,若是败了,也会和将士们一起,哪怕是埋骨边境,也算是死得其所。”   他转头看向洛白方向,见洛白果然就没有跟来,只乖乖蹲在林子里的石头上,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和他对上视线后,还抬起爪子挥了挥,一双圆眼睛笑得弯弯的。   楚予昭目光也就柔和下来,低声道:“如果有那么一天,你就带走小白,寻一处安静的地方好好生活,把他照顾好。”   红四双眼通红,噙着泪哽咽道:“陛下另安排人照顾小白吧,倘若有那么一天,臣也决计不会苟活。”   楚予昭知道他现在是听不得这些话,便不再说什么,只伸手拍了拍他的肩。   远处传来震耳欲聋的欢呼,伴随着通了通了的喊叫,楚予昭知道这是已经将一线天挖通,便对着洛白招了下手。   洛白立即如同一只受到主人召唤的小狗般,颠颠地跑了过来。跑出去几步想起大氅,又掉回头去叼着,一路拖到了楚予昭面前。   楚予昭又如同刚才那般,用腰带将他绑在胸前,再拍掉大氅上的雪沫,穿好,撩起一半将他罩住,提步往山下走去,禁军们也赶紧跟上。   大军正快速通过一线天,楚予昭刚踏上平地,一名统领模样的将军快步跑来,噗通一声跪下:“臣洪涛救驾来迟,恳请陛下责罚。”   紧跟着追来的一众军官也全部跪下,齐声道:“臣等耽误军机,救驾来迟,恳请陛下责罚。”   楚予昭翻身跨上一旁的战马,居高临下地朗声道:“达格尔人屠我宁作,掳走妇孺,杀我大胤子民,现在正围困津度。倘若你们心中有愧,就握紧手中武器,替那些无辜惨死的百姓,英勇战死的同袍复仇,而不是跪在这里向朕请罪。”   众将士握紧拳,再齐齐有力地应声:“谨遵陛下令。”   楚予昭也不多言,调转马头,双膝一夹马腹,战马飞一般冲了出去,红四率着禁卫们也随之跟上。   这种边境战马脚程非常快,洛白从大氅下探出颗毛茸茸的头,好奇地看着两边飞逝而过的雪景。   劲风吹得他脸上的毛齐齐往后飞,眼睛也只能半眯着,一边看着远处的雪山和素白雪原,一边不时摸摸肚皮上那一束稻草。   他生怕稻草被马颠簸得掉了,等到哥哥停下时,便会发现怀里只有一只硬邦邦的死豹。   边境的白日总是很短,等到那惨淡的日头坠入雪山后,夜幕已经来临。   津度城城墙上,驻城将军刘宏正大口大口地嚼着半只窝头,另一只手上拿着根咸菜。   “怎么样了?有没有乌鸦口那边的消息?”他沙哑着嗓音问身旁的兵。   士兵摇摇头:“堵得这么死,探子根本就出不去。”   刘宏狠劲咬下一块窝头,道:“让兄弟们吃饱,等到天尽黑后,达格尔便要进攻,那时又要开战了。”   士兵惊愕地问:“将军您怎么知道?”   刘宏咽下一口窝头:“陛下说的。”   士兵顿时肃然:“既然陛下这样说,那达格尔人肯定便会来,可是咱们,咱们挡得住吗?”   刘宏又拿起水壶灌了一大口,用手掌擦去下巴上的水痕:“挡得住!因为陛下去了乌鸦口,那咱们大胤军队肯定就要到了。”   话音刚落,就见对面的达格尔驻扎地吹响了进攻号角,悠长沉闷的呜呜声响彻整个津度城,同时无数支火箭冲天而起,对着城墙上空而来。   刘宏将手中水壶砸在地上,拔出腰间佩剑对天举起,嘶声大喊:“准备迎战!”   洛白正抬头看着远方的星星,突然看见那边天空开始发亮,越来越红,像是半边天都被烧着了。   他扯了扯楚予昭的衣袖,等他俯下头时,伸出爪子示意他看。楚予昭一边纵马疾驰一边转头,那些红光就倒映在他瞳仁里,也像是燃烧的火苗。   “达格尔人已经开始进攻了。”他喃喃道。   轰!轰!轰!   津度城厚重的城门,经受着破门柱的大力撞击,门后是无数的士兵和百姓肩背相抵,沉默地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撑住那扇摇摇欲坠的城门。   没有人逃离,也没有谁呼救,因为知道呼救没有用,而逃离的下场,只会让自己尚在城中的妻儿父母,遭受破城后的地狱惨景。   城墙上的士兵倒下后,立即又有新的补上,站在垛口,麻木地挥舞着钢刃,向着爬上墙头的达格尔人砍落。   一锅锅热油浇下去,发出皮肉烧焦的恶臭,可更多的人又拥到城墙下,蝗虫般顺着云梯往墙头上爬。   刘宏右肩中了一箭,他手起剑落,将那截露在外面的箭身斩断,挥剑刺穿一名达格尔人的胸膛后,再次望向黑暗中的远方,目光中饱含着绝望。   “陛下,臣,臣可能有负皇命,守不住城,只能和津度共存亡……”他喃喃道。   大军应该赶不到了,津度城也守不住了。   可就在这时,远处突然喷出了一道火光,在天空轰然炸开,爆出一声巨响后,炸出漫天的绚烂烟火。   刘宏先是一怔,灰暗的眼睛绽放光亮,眼泪迅速溢满眼眶。他转过身,几乎是狰狞地嘶吼了一声:“陛下率军回来了!撑住!陛下率军回来了!”   所有绝望的士兵都抽空看向天空,看见一朵接着一朵的烟火在天空炸响,飞快地向着津度城方向移动。   周围的喊杀声和战鼓声似乎都被屏蔽,整个世界只剩下那烟火的炸裂声,犹如梵音,犹如生的希望。每一双眼睛都映照出漫天火光,被那一朵朵炸开的火光重新点亮。   所有人重新有了力量,他们脸上都淌着泪,拼命砍杀,拼命用自己的肩膀抵住城门,互相鼓劲。   “放!给我不停的放!一路放!要让他们看见我们,让他们看见我们正在前进!告诉他们撑住,我们马上就到了!”   楚予昭骑在马上大声喝令,几名禁卫轮流放着信号弹,漆黑的天空被一路照亮,大军如同海潮般滚滚向前。   洛白抬头看向楚予昭,看见他的脸被烟花映照得分外清晰,那双直视前方的眼睛无比坚毅,带着冲破一切的力量,让他此刻看上去犹如神祗一般。   漫天烟花下,津度城出现在眼前,被火光照亮的雪地上,密密麻麻都是达格尔人。楚予昭一马当先,举起枫雪刀,高声喊出了一声杀,大军们紧随其后,齐齐跟着高喊,震天的喊杀声直冲云霄。   大胤军犹如一股洪流,怒吼着席卷了整块雪原,所到之处达格尔人纷纷惨叫着倒地,很快便被卷入洪流中,再消失无踪。   楚予昭冲在最前,一把枫雪刀如同神龙出渊,两侧的达格尔人都被他斩落马下。   他割断一个人的脖颈,那头颅高高飞向天空,鲜血往下大片洒落。他左手将冒出头的洛白一把按下去,那些鲜血便溅落在大氅上,右手挥刀砍翻马侧的一名达格尔人,头也不回地冲向城门。   城门被撞破之时,大军也涌至城下,将城门口的达格尔人如同斩瓜切菜般解决掉。   眼看大势已去,达格尔后方阵营处传来一声仓促的号角,所有人丢盔弃甲,还活着的都向着西边匆匆奔逃。   “追,杀光这些狗日的,不要让他们逃回宁作。”   洪将军领着部分士兵开始追击,楚予昭则带着禁卫们入了城。   整个津度城一片欢呼,钢盔被摘下来抛向天空,士兵们含着热泪互相拥抱,躲在家里的百姓也跑出家门,在街上看见熟悉的街坊,也流着泪互相道平安。   可当楚予昭勒着马缰在街道上慢慢前行时,那些欢呼声逐渐停了下来,所有人都情不自禁地跪下,虔诚地高喊着陛下万岁。   到了西城一座别院前,楚予昭翻身下马,等候在院门口的成公公迎了上来,一边抹泪一边替他解开肩上的大氅。   大氅解下,楚予昭胸前的洛白露了出来,成公公先是一怔,接着就拍手惊喜道:“哎哟,这不是神豹吗?”   洛白对他叫了一声,全做打招呼。   “神豹是什么时候来的?自己找来的吗?”成公公既惊叹又心疼,“这么远的路,可是怎么找来的哟,受苦喽。”   洛白原本精神奕奕地四处打量,听到这话后又叫了一声,声音却是楚楚可怜,百转千回,又伸出一只爪子给成公公看。   可不是嘛,看,苦死我了,有冻疮了。   他原本只是想装虚弱诉诉苦,却不曾想引得成公公的眼泪又淌了出来,楚予昭握住他那只爪子,眼睛也跟着红了。 第79章 好哥哥,带我一起去打仗   楚予昭将洛白解下来抱在怀里, 一边往院内走,一边对跟上来的成公公道:“成寿,想法通知那些放在京城的暗棋, 调派他们去护住楚予垆。”   成公公素来聪明, 只短短一瞬就反应过来,脸色瞬间煞白:“陛下,可是京中……”   他剩下的话没敢说,楚予昭只点了下头, 回复了短短两个字:“楚琫。”   成公公站在原地怔愣住,脸上神情变幻,片刻后才跟进了屋。   楚予昭将洛白放在软塌上, 自己动手解身上的铠甲, 洛白就乖乖坐着, 不时摸一下肚皮上的稻草。   “楚琫不知道给那几名藩王许了什么承诺, 终归是权利或财物, 趁着朕来边境, 就联手将京城给拿下了。”   楚予昭淡淡说完, 表情看不出喜怒, 只端起桌上的茶壶倒了两杯,将其中一杯递给洛白, 自己端起另一杯一饮而尽,又重新续杯。   洛白也用爪子捧着茶杯, 大口大口往嘴里喂。   成公公现在心神不属, 哪里还会注意到皇帝自己在倒茶水, 呆了片刻后又道:“陛下, 那些暗棋是留着有大用处的, 现在启动了就等于废掉了。老奴觉得, 冷太妃多智,肯定能自保,有她在,禄王定不会有什么闪失。”   这些暗棋有一部分还是陈皇后留下的,在京城里已经隐姓埋名数十年,一旦启动,身份曝光,以后便不能再留在京城。埋暗棋不易,启动时还是用来保护楚予垆。成公公心里不愿,却也不敢出言反对,只能旁敲侧击了几句。   楚予昭将手头的茶水再次饮尽,沉默地注视着手中空杯,片刻后才轻声道:“先帝临终前,将我从偏殿传到床前时,已经拟好了让我继位的诏书。”   “他对我说,母后原本是因为生产楚予策伤了身子,所以卧床不起,而王嫔给母妃下的药,并不能影响她身体的根本。我在母后身故后,将王嫔一家都弄死,且不能善后,事情闹得很大,闹上了朝堂。他认为我手段筹谋都不够,所以故意发难,将我扔去偏殿,想让我好好想一下,该如何做一名深藏不露的帝王。”   “而后面又发生了楚予策的事情。他认为楚予策的死的确是因为楚予池,但我不该如此狠辣无情,为了给楚予策报仇,便将楚予池弄死,让他失去了两个儿子。所以他恨我,不想看见我,将我太子位废除,扔在偏殿不闻不问多年。”   成公公闻言屏息凝神,就连洛白也停下了喝水,只捧着茶杯看着他。   “父皇说,但是楚予垆没有做皇帝的能力,这个皇帝必须我来做,才能守得住大胤江山和祖宗基业。唯一的条件便是,我得善待楚予垆,只要他不谋反,便必须保他性命无忧。而现今楚琫谋反,他要名正言顺的获得帝位,除了解决掉我,还要解决掉楚予垆。”   楚予昭垂着眼眸,浓黑的睫毛挡住烛火,在下眼睑投下一片阴影,他似是疲惫地喃喃道:“成寿,其实我这些年也在想,皇家的兄弟,就一定要做成这样吗?而母后,父皇,楚予池,楚予策,韵姐……都没了。”   楚予昭这话曾经问过一次成寿,当时成寿的回答是必须这样,可他现在看着楚予昭难得透出几分脆弱的侧脸,却怎么也回答不出口了。   “老奴即刻就去办,送出信启动京城的暗棋,让他们保护禄王和冷太妃,将他们平安送出京城。”   成寿叹了口气,转身出房,楚予昭仍然盯着那只空茶杯没动,直到袍角被扯了扯,低头一看,小豹正抱着他的小腿,仰头盯着他,目光里全是担忧。   楚予昭将洛白抱起来,和他对视着,洛白伸出爪子,轻轻按在他眼皮上,楚予昭阖上眼,将他爪子握到嘴前亲了亲,哑声道:“我没事。”   接着便大步往旁边浴房走去:“走吧,我给你搓搓,你都不能叫小白,要叫小黑了。”   “嗷。”洛白甩了一爪子拍在他肩上。   “还不服气?我得找张铜镜让你自己瞧瞧,就和一只小黑狗似的,看这一头一脸的稻草梗。”   楚予昭声音又明朗起来,伴随着洛白愤怒的嗷嗷声,一路进了浴房。   大木桶里热气氤氲,楚予昭站在桶里,光裸着结实的上半身,仅着一条中裤,正在搓洗那只挣扎着想要逃跑的小豹。   “别动,你的毛都结成块了,必须好好洗。”   小豹奄奄一息地趴在桶沿上,浑身布满泡沫,侧头看着右爪里握住的一根稻草,看它也随着被揉搓的动作一晃一晃。   “嗷!”   轻点啊。   楚予昭手下继续放轻,再拿过一把梳子,就着那些澡豆泡沫的润滑,开始梳理小豹背上脏乱的毛。   “嗷!”   “马上就好,背上只剩下一小团,再坚持一下。”   楚予昭给他洗完澡,用干爽布单裹起来,递给已经回来的成公公,自己再去洗。   成公公接过洛白,小心地放在软塌上,一边哄着一边擦他身上的湿毛。洛白任由他擦,只是在成公公想取走爪子里的稻草时,立即警惕地握紧。   这个不行啊,这个可不能拿走。   “小白,你看这稻草都泡朽了,咱们扔掉好不好?”成公公学着楚予昭唤他小白。   洛白没法给他说自己离了这个便活不成,只得抓紧那束软塌塌的稻草不松。   “你想要什么好玩的?我去找给你,这稻草就不要了。”   成公公还在劝说洛白,浴房的门打开,穿着一身黑袍的楚予昭走了出来。他用帕子擦着头发,黑袍衣领处没有系上,袒露着一片蜜粽色的肌肤,接触到屋外的冷空气后,那片肌肤上便冒着热气。   “成寿,去找点干净稻草来就是了。”楚予昭吩咐道。   成公公便出门去找干净稻草,楚予昭一边擦着头发,一边走向软塌,看着坐在布单中那只湿漉漉的小豹,看他毛发都贴在身上,突然便笑了一声。   “像只猴儿似的。”   他另外取了张干帕子,兜头罩上洛白,将他搓揉一通后抱在怀里,拿过药瓶给他爪子上药。   那爪子只有几道细小的伤口,楚予昭涂着药膏,嘴里道:“还挺有本事的,看来是被人捎带了一段?”   洛白靠在他怀里点了点头。   是的,我坐了很长一段路的马车。   楚予昭见他眼睛里都是得意,便将那爪子捏了捏:“元福一定不会让你来北境,他让你出宫,肯定给你安排了其他路,来北境是你自己的主意吧?”   洛白眼珠子转了转,想说自己是迷路来的,但撒谎精现在开不了口,只得又点了下头。不过他想起还在宫中的元福姨,心里浮起担忧,按着楚予昭手背轻轻叫了一声。   楚予昭道:“我明白,我会派人将元福接来。不过你放心,元福深知在宫中的生存之道,这些天肯定没事的。”   药膏上好,成公公抱了一堆干稻草进来,洛白看见那堆稻草眼睛都亮了,从楚予昭怀里倏地坐直了身体。   成公公将稻草放在软塌前的小桌上,洛白便伸爪拿了一束,作势要往肚皮上绑。   楚予昭看着他将稻草在肚皮上铺开,道:“你这样不方便,也不好看,反正只要身上有稻草就没事,我给你想个办法吧。”   片刻后,西院一间屋子的房门打开,跑出来一只毛发蓬松,圆滚滚的白色小豹。   月光下,院子里的积雪反着柔光,也将小豹的皮毛照得缎子似的。他在院中撒欢地跑了一圈,又冲至中间那棵大树下,拉长身体,用爪子在树干上抓挠。   小豹颈子上套着一个棕黄色的圈,倘若细看的话,会发现那是用稻草编成的。不过远远看着倒也别致,像是项圈一类的饰物。   洛白挠了阵树干,转头看向房门口,只见楚予昭正负手站在那里,黑发披散,袍袖翩翩,身后烛火给他高大挺拔的身形镀上了一层光晕,削减了他身上的攻击性和威严,那冷凝的眉眼里只一片柔和缱绻。   小豹立即便小跑过去,楚予昭俯身将他抱在怀里。周围很安静,只听见雪落时簌簌声响。洛白将头靠在他肩窝,感受着那处肌肤的温热,内心既幸福又安宁。   用过晚饭,楚予昭在正厅和几名将领议事,屋内的炭火烧得很旺,洛白就趴在他身旁的虎皮上,半眯着眼打盹,时不时听上那么一耳朵。他们的话题虽然无趣,但能这样贴着哥哥,还是不错的。   一名将领起身对着书案后的楚予昭道:“微臣以为,现在我们要按兵不动,调养生息,宁作就先让达格尔拿着。马上进入边境最冷的那几天,达格尔人决计不会出兵,我们的重心要放在楚琫那边,早日把京城夺回来。等到春季转暖时,再来对付达格尔不迟。”   “这样不行。”洪涛也起身道:“只要我们一走,津度必丢,边境其他几城也会成为达格尔的囊中物。”   “等将楚琫那些反贼拿下,再打回边境不就行了?”   “那边境的百姓呢?宁作被屠城的事情你忘了吗?”洪涛怒声道。   一语既出,那位将领顿时卡了壳,屋内没有谁再出声。   楚予昭很久没说话了,只用手一下下抚着洛白的头,不时挠下他的脖颈,这时才平淡地开口:“朕已经有了决定,不光要对达格尔进兵,而且不会等,速战速决,趁他们还没回神,明日便进攻,把宁作拿回来。”   “明日?”这次就连洪涛都有些惊诧,“士兵们不修整几日吗?”   楚予昭看向他们,一扫刚才微闭着眼的慵懒模样,眼神凌厉,神情冷肃:“我们在修整,达格尔人同时也在修整,他们自小在酷寒环境中长大,而我们的兵好多都是南方人,等到适应这天气还得花上一段时间。达格尔人这次各大部族联手,足足十余万人,他们占了天时地利各种优势,再让他们修整,那这个仗更不好打,且耗时长,折损大。他们肯定认为我们要修整上一段时间,那就必须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明日就全军攻打宁作。”   “京城的事放在一边,现在我们要做的,就是要将达格尔人彻底赶出边境,还给边境十年太平。”   楚予昭字字清晰,落地有声,屋内所有将士立起身,包括那名想打回京城的统领都高声应道:“谨遵陛下命令。”   等所有人退出屋子,楚予昭也仰躺在那张虎皮上,脑袋枕着洛白的肚皮,闭上眼睛道:“明天我要带兵去打宁作,估计下午才会回来。听说城里有不少有意思的玩意儿,让成寿带着你好好逛逛。”   洛白一听这话就不依了,翻起身在楚予昭身旁坐好,楚予昭的脑袋滑到虎皮上,便也睁开眼看着他。   嗷……   我肯定要跟着你去的,不然我不放心。   “我就是打个仗便回来,顶多一日,带着你不方便,何况你也不会骑马,怎么去?”   洛白指了指他胸口,示意他可以像今天这样将自己绑着。   “那太碍手碍脚了,不光要杀敌,还要顾及着你,不行的。”楚予昭摇头。   嗷……   好哥哥让我去嘛,求求你了。   洛白两只爪子合拢在胸前拱手,双眼全是哀求。   “不行不行,这事没有商量的余地。”   楚予昭双手枕在脑后,见洛白气呼呼地侧着头,便用膝盖碰了碰他。洛白本就坐得不稳,这下被碰得在虎皮上翻了个滚,爬起来后坐好,继续生气地看着旁边。   “怎么了?耍性子了?”楚予昭再次用膝盖碰他,被洛白一爪子拍来,拍得啪一声。   楚予昭平时什么都顺着他,这次见他生气也没有松口,只闭上眼静静躺着,不再说话。   洛白又慢慢转回头,看向楚予昭,见他灯火下的脸依旧那么好看,却明显带着疲态,眉心也有一道深深的沟壑,突然就不那么生气了。   是啊,哥哥怎么带他去呢?他是小白的话便没法骑马,绑在哥哥胸前会干扰他杀敌,可他若变成洛白,马倒是会骑了,又没有办法帮他打架。   何况哥哥现在也不知道他是洛白啊……   洛白心里一动,突然冒出个想法。他凑近楚予昭盯了片刻,见他呼吸平稳绵长,也没有睁眼,像是睡着了一般,便蹑手蹑脚出了屋。   后院此时一片安静,只有马厩里的几匹马在慢慢咀嚼着干草,一只小豹鬼鬼祟祟地出现在马厩旁,左右打量一番后没见着人,便跳上横栏,双爪灵活地解开了一根缰绳,用牙齿咬着往马厩外拖。   可那马儿分明不想搭理他,也不愿意出马厩,只挣着不动,四蹄稳稳扎在地面。   洛白和它较劲,咬着缰绳倒退,可僵持了老半天,也没将那马儿拖动。   “哎,你看那边。”   “怎么?”   “神豹。你看神豹它想干嘛?”   院墙外的树枝上,一名值夜的禁卫碰了碰身旁的人。   那人闻言看去,观察片刻后嘶了一声:“看这样子,它是想骑马啊。”   “可它牵不走啊,帮一下吧。”   一道轻微的破空声后,一颗石子落在马屁股上,那马儿吃痛,脚下一松,便被小豹给拖出了马厩。   洛白咬着缰绳,将那匹马带出了院子,上了大街,今天楚予昭带着他进城时,曾在前面看见过一块空地,便带着马儿往那处走。   到了空地,他瞧瞧左右没人,便颠颠地绕到马儿身旁,跃跃欲试地搓了搓两只前爪,咬着缰绳往上一跃,扑到了马背上。   乖马儿别动,让我骑骑,我学会骑马后,就能帮着哥哥打仗。 第80章 小豹上战场   小豹在马背上艰难地调整着坐姿, 先是将两条后腿岔开,却发现他的腿太短,根本无法让他横跨在马背两旁, 便又改为横趴着, 将身体拉长搭在马背上。   但这样一来,别说可以驾马了,前面的路都见不着,而且让他想起在皇家猎场时, 见过有人将猎物横在马背上,那些猎物好像就是这个姿势。   洛白在马背上来回调整,马儿从来没有遇见过这样的骑手, 搞不明白他的意图, 也有些不耐烦地动了动蹄子, 从鼻孔里喷出呼呼热气。   他最后采取了一个和马背保持同一方向的趴姿, 两只前爪牢牢抓住马鞍的前端, 两只后爪也抠紧了马鞍后沿, 头一甩, 牙齿扯动缰绳, 马儿就跑了起来。   洛白死死抓紧马鞍,在空地上小跑着圈儿, 虽然颠得有些难受,但好在也能固定在马背上。   哈!我能骑马了, 我能和哥哥一起去了, 我可以不干扰他, 成为他的麻烦了。   洛白心里刚冒出股狂喜, 就察觉到了不妙。   马儿越跑越快, 马背也更加剧烈的上下颠簸。他用上最大的劲儿, 四只爪子死死抠紧马鞍,可身体也惊险地左右摇晃,最后终于被颠了下去,啪嗒一声嵌入了厚厚的积雪里。   洛白被摔得七荤八素,慢吞吞坐起身,甩了甩满是雪沫的脑袋,看着那匹还在奔跑的马,又爬了起来。   小豹等马跑到身边时,一个用力跃起,再次回到了马背上,四只爪子抠着身下的马鞍。   嗷!   啪嗒!   又被摔在了雪地里。   这次他摔得不轻,撑着雪地坐了好一阵才翻起身,继续往马背上扑。   空地旁的阴影里,一直立着一道高大的身形。楚予昭也不知道站在那儿看了多久,眼神复杂,脸上说不清是什么表情,肩头上都罩上了一层雪,像是尊一动不动的雕塑。   只是在洛白每次坠马时,垂在袍边的手会那么颤一下。   终于在一个急转弯时,从马背上嗖地飞出去了一团黑影,在夜空中划出了一道长长的弧线。   天地颠倒,洛白这次做好了被重重摔下地的准备,没想到尚在半空中,便被一双有力的臂膀接住,跌入一个坚实却熟悉的怀抱。   当对上楚予昭那双漆黑幽深的眼眸后,洛白顿时僵住不敢动了。   那匹马还在转着圈狂奔,楚予昭也不管它,只将洛白举在面前,一人一豹就这样四目相对。   “非去不可吗?”楚予昭问。   他的表情很严肃,声音也很冷硬。   洛白点了下头。   非去不可。   我不会让你一个人面临危险。   “可是很危险。”楚予昭终于没有找其他理由,而是说了实话,“超出你想象的危险,也许都不能平安回来。”   洛白看着他的眼睛,伸出了一只爪子,轻轻按上了他的胸口,感受到那有力的心跳后,又收回爪子,按上了自己胸口。   如果你那儿不会再跳动,那我这里也不会再跳动了。   停住的大雪再次纷纷扬扬飘落,有一片落在小豹眼睫上,瞬间又化为水珠,像是一滴欲坠未坠的泪水。   楚予昭看出了他无声而坚定的誓言,终于叹了口气,将小豹拢入怀中,闭上眼埋在他头顶,低低地道:“那就一起吧。”   他就这样抱着小豹站在雪中,抱得很紧,洛白被他勒得险些喘不过气。好不容易才将头挣出来,搁在他肩上,看着那马儿还在绕着圈跑,露出了一个微笑。   第二天尚未破晓,晨星还挂在天空里,大军便开拔,浩浩荡荡地去往宁作。   楚予昭一身戎装黑铠地骑马奔在最前,后面紧跟着几百禁卫。他腰佩枫雪刀,骑下战马也披甲着铠,甚是气势威猛,只是身后却背了个竹篓,有些不伦不类,让浑身气势大打了一个折扣。   一只毛茸茸的小豹站在竹篓里,两只爪子扶着楚予昭肩头,被风吹得半眯起眼,也不妨碍他一脸的兴奋和激动。   这是成公公找来的个竹篓,刚好可以将洛白装在里面,篓口宽大,也不妨碍他自由进出。   小豹不时会伸出一只爪子,握成圆圆的小拳,只弹出一根短爪,坚定地指着正前方。   嗷!   给我冲!   楚予昭发出一长串大笑,果真扬起马鞭,更快地向前疾驰而去。   天空逐渐亮了起来,左前方出现一座高耸的雪山,楚予昭用马鞭指着那处山峰,大声对洛白道:“看见那座山了吗?叫做楠雅山,也是当地人的圣山,传闻他们信奉的兽神阿穆措,就住在这山上。”   阿穆措?楠雅山?   洛白没听过阿穆措,但觉得楠雅山很熟悉,突然想起在来边境的路上,遇到的那个叫刘四好的老头,就问过他是不是要去楠雅山。   初升朝阳下,静卧着一座披云顶雪的山峰,缥缈雾云中透出种纯粹的白。山峰直耸云霄,雄浑巍峨,冷峻圣洁。   洛白在看见这座山的时候,心里便浮现出一种奇怪的感受,像是脑海深处有什么东西被轻轻触碰,勾出了一声轻响。没有缘由地,心头浮起了某种念头,像是有道声音在轻轻催促,催他靠近那座山。   “怎么了?半晌都没有声音,是不是冷?”   楚予昭的大声询问唤回了呆呆失神的洛白,他这才转回头,用爪子拍了下楚予昭的肩,示意自己并不冷。   大军一路疾行,沿途山顶上的达格尔哨兵,慌忙燃起了烽火,伴着那轰然腾起的烈焰,楚予昭率军纵马飞驰,如同汹涌的海浪线,在达格尔人吹响了应敌号角时,已经涌至宁作城外,黑压压地停在了平而广的山头上。   前方就是宁作城,城头上挂着一排头颅,那是当初城破时誓死不投诚的将士,城中央还有几处冒着黑色浓烟,翻卷着升入天空。   而达格尔军队,除了少部分入城,其他都驻扎在城外的一块空地。当迎敌号角吹响时,正是午饭时间,大大小小的帐篷间燃着篝火,上面还烤着牛羊腿。现在他们一片忙乱,匆忙拿武器着铠上马,推挤着去城墙外集合,那些羊腿都已经被烤得一片焦糊。   和山脚下大喊大叫乱成一团的达格尔人不同,山头上的大胤军队列整齐,军容肃穆,数万人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只有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   一只雄鹰突然从天空掠过,发出长长的鸣叫,打破了山头上犹如凝滞住的静谧,楚予昭举起手中枫雪刀,从胸腔里怒喝出两个字:“进攻!”   震天的喊杀声突然骤响,大军如决堤的奔流,从山头四面八方俯冲而下。每个士兵都抱着一往无前的决心和勇气,无畏无惧,因为冲在最前方的那道身影,正是他们的皇帝。   洛白紧紧抓着竹篓边缘,一颗心蹦得像要跳出来,他刚张开嘴跟着嗷嗷了几声,想到马上就要打架,又腾出手摸了摸颈子上的稻草圈。   很好,稻草圈很牢实,可以放心打。   达格尔多是穿着灰白的皮袍,大胤士兵则身着深黑盔甲,两种颜色的人潮,在喊杀声中彼此靠近,终于撞在了一起。   楚予昭没有减速,催动马匹跃入敌阵中,带领身后紧随的禁卫,像是滔滔江海里的一股逆流,又像深深嵌入的一根楔子,硬生生破开人潮,一路摧枯拉朽,所经之处,达格尔人纷纷跌落马下。   他手持枫雪刀横挑斜劈,仿似化身成了主宰生死的阎罗,睥睨众生不可一世。   被他背在身后的洛白,也跃出竹篓,纵身扑出去,在空中亮出锋利的爪子,刷刷刷几下,便有达格尔人捂住眼睛惨嚎,再被其他大胤军士劈下马。   他在那些人的头顶上跃过,一个纵力又稳稳跃回竹篓里,跟着楚予昭继续往前突进。   小豹就像是一团白色的闪电,不断扑进扑出,利爪飞舞,现在没有达格尔人顾得上他,只和身边的大胤兵士拼斗,他更是如鱼得水,爪下几乎没有落空过。   远处山顶上的林子里,停着一辆马车,刘四好和他小儿子带着家丁们站在车旁,目睹着这场战斗。   刘四好的眼神也变好了,那双混浊的眼透出亮光,不时对着战场里的情况指点几句。   “爹,我看见大哥了,我看见了,他带着兵冲在前面。”小儿子突然激动出声,抓住了刘四好的手臂。   “看见就看见了嘛,这么激动做什么?”刘四好斥了一声,却抬起衣袖,擦了擦眼角激动的泪水。   “哎,你们看那是什么?好像是我们在路上捡到的那只小豹,我看见他也在战场里面杀达格尔人。”一名家丁指着靠近城门的那处惊叫起来。   所有人顺着他的手指看出去,只看见一团白色的小不点,在那些达格尔人头顶纵跃翻腾,经过之处,就有达格尔人捂着脸坠马倒地。   按照这个距离,倘若别人来看,是辨不清的,但刘四好一行人见过洛白,所以一眼便能将他认出来。   刘四好看着洛白矫健灵敏的身姿,片刻后击了下掌,朗声激赞:“好狗!”   楚予昭已经带着禁卫杀到了离城墙不远的地方。他和洛白一路配合得天衣无缝,洛白负责在马前开道,纵跃腾挪间,将那些达格尔人抓得双目不能视物,而楚予昭枫雪刀紧接着劈出,一颗头颅就滚落马下。   洛白抓伤一名达格尔士兵,往前腾跃时,没有可以借力的地方,眼看就要从空中落下,一面刀刃将他平平托住。   楚予昭将枫雪刀往上一抬,将洛白抛向空中,大喝道:“站稳了。”   洛白在空中便调整方位,下落的瞬间又抓伤了一名达格尔人,这才一扭身,稳稳地跃进了楚予昭背后的竹篓。   “漂亮!”楚予昭又是一声大喝。   左前方一名身材彪悍的达格尔将领,手持弯刀对他冲了过来。   “达日嘎赤,阿许特部族头领。”楚予昭看着他,冷冷吐出几个字,又侧头对洛白道:“我来和他打,你看着就行。”   嗷!   知道。   楚予昭虽然和这些达格尔将领从未谋面,但在战场上遇到,却第一眼就能叫出他们的名字。   眼见达日嘎赤挥舞着弯刀冲来,楚予昭也一夹马腹迎了上去。马蹄踏在雪地上,溅起一片雪沫,两匹马极快地擦身而过,而就在这瞬间,锵锵几声,两人已是交手了好几招。   达日嘎赤冲出去后调转马头,甩了下被震得发麻的手腕,嘴角扯出一丝兴奋的笑,露出尖尖的犬牙,用达格尔语说了声:“好功夫。”   楚予昭脸上依旧不动声色,但眼底也燃起了光芒。他松开缰绳两手握刀,仅用双腿夹紧马腹固定身形,一声叱喝后,又对着达日嘎赤冲了上去。   两马交汇时,楚予昭挥动枫雪刀,没有用什么招式,对着达日嘎赤直直劈落,双臂紧实的肌肉偾起,这一劈带着挟山超海的千钧之力。   达日嘎赤也没有闪躲,只运尽全身之力,双手举起弯刀迎了上去。   他这柄弯刀也是难得的利器,锵一声巨响,两把刀在空中相撞,激起了一团银白色的火花。   两匹马都各自后退几步,达日嘎赤那匹枣红马更是前腿一软,趔趄了两下才不至跪下去。   他没想到印象中一贯羸弱的大胤人,居然也有如此悍勇之士,轻敌之心已经全部收起,驱着马匹往前跑了几步才调转马头,神情变得凝肃。   而洛白被楚予昭吩咐过,便没有出手,只在他背后探出半个身子,对着达日嘎赤挥舞爪子龇牙咧嘴,摆出各种凶狠的造型。   达日嘎赤瞧见楚予昭背后突然探出一只张牙舞爪的白色小豹,只愣了下,便立即收回心神,全神贯注地对付楚予昭。   两人便在马背上你来我往地交手了数十招。楚予昭招招凶狠步步紧逼,横劈戳刺刀光飞舞,不给达日嘎赤任何喘息的时间。他□□战马也是万中挑一的骏马,腾挪进退之间,无比灵敏。   达日嘎赤渐渐有些左支右拙,但胜在体力好,还能撑上一段时间。只是那只小豹实在是让他心烦,不停在他视野范围内做出各种动作,还做鬼脸,引得他总会有些分神。   而就在他俩对战时,旁边偷偷过来了一名达格尔士兵,手拿长戟,从楚予昭侧面对他刺去。   洛白刚双爪交叉摆在胸前,眼睛余光就瞥见了,顿时怒从心起,从竹篓里跃到半空,爪子对着那人凶狠地挠下。   我让你偷袭。   啊!   两声惨叫同时响起,一道是被洛白抓瞎的士兵,一道是被枫雪刀劈中的达日嘎赤。   洛白一个翻身,又落进了楚予昭后背的竹篓里,这才发现,达日嘎赤已经驾马跑远,背影只剩下了一条手臂,而另一条手臂则孤零零地躺在地上。   楚予昭只回身继续砍杀,带着禁卫在城门一带冲杀,将堵着城门的达格尔人清空。而洪涛和刘宏两名主将,则率领着数万大军,跟随战鼓的长短声音变化,不停变化着阵型,在主要战场和达格尔军队拼斗。   战场上汇聚着灰白和深黑两色,开始灰色居多,渐渐的,从边缘地带开始,灰色越来越淡薄,被深黑浪潮一点点吞噬。   眼见胜利就在眼前,大胤军们士气如虹,可就在这时,远处却传来隆隆重响。声音由远及近,持续不断,犹如巨石落地,又似什么庞然大物正在接近。   听到这声音,达格尔士兵们突然爆出激动的大叫,犹如绝处逢生一般。而那些原本就驻扎在边境的大胤兵却脸色骤变,露出惊慌的神情。   楚予昭也察觉到异样,将枫雪刀从一名达格尔人的胸膛拔出,眺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只见右边山头上,突然冒出数十头身形庞大的猛兽,每一头背上都搭着木架,上面乘坐着几名达格尔人士兵。   “达格尔驭兽师,驭着他们饲养的猛犸象来了。”有士兵惊慌喊道。   洛白这还是第一次看到猛犸象,不由有些呆了。   这是什么?这比豹要大出好多啊。   达格尔士兵们显然训练有素,在看见猛犸象的时候,便飞速聚拢,不再分散在四处,很快就聚在了一起,只外围的兵拿着武器,和大胤兵继续拼斗。   刘宏将军一直驻扎在北境,是知道这些猛犸象的厉害的,立即嘶声力竭地喊:“快跑,往附近山包上跑。”   可他这声刚喊出口,一声长长的尖哨吹响,数十头猛犸象,便对着下方的大胤士兵疾冲而来。   猛犸象群疾奔时,隆隆的脚步声仿似天上滚过的闷雷,连地面都在跟着震颤,犹如龙卷风一般,疾冲入了大胤军。   迎头撞上的人,来不及发出一声惨呼,瞬间被踏到了足底。而象顶上除了正中坐着的驭兽师,周围一圈达格尔士兵,也对着下方的人不停放箭。   这些猛犸象在驭兽师的控制下,在大胤军里四处冲撞踩踏,士兵们顿时被冲散了,有人尝试用刀剑去砍那经过身旁的猛犸象,竟像砍上铁板,那大象完好无损,反而被象上的人射中一箭。   达格尔士兵则跟在象群后推进,将那些处在混乱中的大胤士兵砍倒。   “布阵,布阵,不要乱了,不要乱跑。”眼见阵法也被冲散,达格尔人开始反扑,洪涛嘶声吼叫却也没有什么作用。   楚予昭看着那些狂猛冲撞的猛犸象,大喝一声:“红四!”   “在。”   “带上人,和我一起去对付那些大象。”   红四担心楚予昭危险,略为踟躇着没有应声,楚予昭凌厉的视线即刻刺来,他只能哽着脖子高声应道:“是。”   楚予昭勒了把马缰,侧头似要对背上的洛白说什么,洛白还没等他出声,便挥舞着爪子低吼了一声。   别吵吵,直接上。 第81章 全部咬死   “如果有危险, 你就自己跑,知道吗?”楚予昭俯身在马背上,一边疾驰一边大声吼道。   洛白扶住他的肩头没有吭声, 还顺爪挠了一名达格尔士兵的眼睛。   “听见了没有?如果不应声, 我就将你扔下去。”楚予昭厉声道。   洛白不情不愿地嗷了一声。   知道了知道了。   楚予昭不再做声,洛白却在心里道,我虽然答应了,但并不一定会听哦, 毕竟我是个保真的撒谎精。   一头猛犸象正在雪地上奔跑冲撞,士兵们在它庞大的身躯前犹如蝼蚁,被随意踩踏。猛犸象上的达格尔弓手, 一边用弓箭肆意射着下方人群, 一边发出兴奋的大笑, 互相间嘴里还报着数。   一名弓手刚用箭瞄准下方奔跑的士兵, 便看见一匹战马逆着人流冲来, 他调转箭头射去, 却被侧头躲开, 赶忙再搭箭上弓, 连接发出去的箭矢都被那人用刀拨掉。   接着那人背后突然跃起一团白白的东西,对着自己他扑来, 弓手尚还没辨清,便只觉得眼睛一痛, 瞬时一片漆黑。   洛白跃到高高的象背上, 对着上面的人频频出爪, 楚予昭站上了奔跑中的马背, 半蹲下身, 在马匹和大象交错而过时猛然上跃, 抓住象背上的木架翻了上去。   枫雪刀寒光闪过,鲜血迸溅,几颗头颅高高飞上半空。楚予昭将几具尸首从象背上踢下去,再去扯动缰绳,可这大象只听从驭兽师的哨音,根本无法控制,反倒狂怒地左右摇晃,想将背上的人甩下去。   楚予昭直接调转刀柄,对着大象脖颈处用力刺入,一刀接着一刀。   狂奔中的大象终于缓下脚步,长长的嘶鸣一声,小山似的身躯轰然坠倒,砸得雪地腾起一片雪雾。   楚予昭在大象坠地的瞬间跃起,在空中伸出手大喝一声:“来!”   一团白绒球直扑过来,被他接着后拢在怀中,跃出一段距离后稳稳着地。   其他士兵们都瞧见了这一幕,从那只竹篓认出来这是他们的皇帝,顿时也不再那么慌乱,胸中勇气倍增。   “陛下才杀了一头大象,捅它们的颈子,捅它们的颈子!”   士兵们拥向距离最近的大象,象背上的达格尔人在木架一圈架起盾牌,将驭兽师护在中间,任由大象继续冲撞。   士兵们效仿开始楚予昭的举动,将马骑至象侧,再站在马背上跃过去,就算有人掉落,但更多的人继续奋不顾身地往象背上扑。   又有一头大象嘶鸣着趔趄跌倒,红四和几名禁卫拔出象颈上的长剑,爬上马背,奔向下一头。   场中大象陆续开始倒下,很快就解决了十几头,剩下的每一头大象身侧都追着数匹快马,马上的士兵们呐喊着,争先恐后地跃往象背。   宁作城墙顶上,达格尔最大的部族统领札木合一直看着场中,他目光锁定在一道黑色的矫健身影上,看着他和那只小雪豹相互配合,又刺杀了一头大象,突然用汉语说了一句:“大胤皇帝。”接着又用达格尔语吩咐了身边人几句。   那人应声,拿起一把铜哨吹响,长长短短数声,清晰尖锐地传到了城墙下。   楚予昭拔出象颈上的枫雪刀,身后那名躺着装死的弓手却陡然睁开眼,掏出匕首刺向他后背。   一道白影掠过,匕首被拍向远处,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后坠落,楚予昭调转刀头往后一送,那弓手便慢慢倒了下去。   他看也没往后看一眼,拍了拍肩头上的竹篓背带:“来。”   刚打掉那把匕首的洛白,又跃起身,落到了他背上的竹篓里。   “我们现在去杀哪一只?”楚予昭抹了把脸颊被溅上去的血痕,语气平静,就像是在询问洛白接下来吃什么。   洛白却已打得非常兴奋,张嘴哈着气,眼睛冒着光。他一只爪子扶着楚予昭肩头,一只爪子遥遥指向右前方。那里有只大象正在横冲直撞,异常凶悍。   “好,听你的,就去杀那只。”   就在这时,城墙上传来了铜哨音,楚予昭循声望去,和站在垛口处的札木合遥遥对上了视线。   札木合已经快六十,眼神却依旧锐利,和楚予昭如同鹰隼的冷凝目光对上后,彼此都感觉到了对方浓浓的杀意。   双方也就对视了短短一瞬,札木合嘴角勾起一个笑,率先收回了视线。   那长长短短的哨音还在响起,楚予昭感觉到了不妙,翻身跃到等在一侧的战马背上,却突然听到轰隆隆的声音对着这方向而来。   洛白正要拍楚予昭的肩示意他快走,就见几个方向同时雪沫飞溅,七八头大象对着他们冲来。他先是心头一喜,这么多啊……那不用去到处追了。紧接着又是一惊,这么多啊!那打不过来啊!   楚予昭脸色变得难看,他左边就是高高的城墙,而其他三个方向,被几头大象给堵死了。   红四带着一干禁卫,一直就跟在离楚予昭不远的地方,但突然涌来一大波达格尔士兵,将他们越推越远。红四只得大喝一声,令其他禁卫替他开道,自己寻了个机会,奋力冲出包围圈。   刘宏和洪涛两名将领一直在主战场,围着大象追的大胤兵们,发现大象都在冲往同一方向,便也跟着追来。   可大象们犹如发狂般全力飞奔,将他们甩在身后,达格尔士兵也趁机涌上,只得又缠斗在了一起。   见这么多大象同时冲来,洛白也有些紧张,爪子缩紧成了一团。但瞧见楚予昭骑在马背上不动,顿时又没有那么慌张。   只要哥哥在,一切都不怕。   他倏地跳出竹筐,站在楚予昭肩头,如临大敌般皱起鼻子,面露凶狠,显出了两排小尖牙,再伸出爪子逐一指给楚予昭看。   嗷!   等会儿我打这只,还有这只,这只,这只,这只,这只,你打那一只好了。   楚予昭却突然抓住了他举在脸侧的那只爪子,语气平静地道:“小白,这次你就在一旁观战,不要抢,就看我怎么将这群象给收拾了。”   啊?   洛白一时有些茫然。   这是不让我打架了吗?这些象都不用我打了?   他还没来得及表达自己的疑惑,就被楚予昭从肩头上抓下来,举在了眼前。   楚予昭的眼睛是前所未有的黑亮,带着一种他看不懂的深沉情绪,却莫名让他心头一紧,将那些疑惑和不满的嗷叫都压在了喉咙里。   “洛白,你好好等着我就行。”   在洛白两个字落入耳朵后,小豹陡然有些僵硬,眼底也闪过一丝慌乱。但楚予昭并没有去管这些,只将他举得更近,用干裂起皮的唇,在他额头上印下轻轻一吻。   洛白整个人还处于震惊中,哥哥突然对着小白叫出洛白的名字,让他心头剧烈地跳动,砰砰声似乎震得耳膜都在跟着颤动,不亚于那群大象奔来的脚步声。   但楚予昭没有给他思索的时间,突然对着远方大吼一声:“红四,接住。”   话音刚落,洛白就只觉得一阵天翻地覆,瞬间已经被一股大力抛向了天空。   小豹在空中惊慌地转身,看见楚予昭仍然骑在马上,仰头看着他。洛白伸出爪子去够,却离他越来越远,只能看见他注视着自己的目光,满是温柔。   很久以后洛白再回忆这一幕,仍然能清楚记得楚予昭眼里的爱意,还有那抹当时他看不出来的,面临生死诀别的伤痛。   红四从马上一个跃身,将落下的洛白接在怀里,正要跟着象群继续往前冲,又被一群追上来的达格尔士兵缠住。   象群已经冲到了楚予昭近处,将他牢牢封在了城墙边,而象群上的弓兵也都举起了箭,提防他从象群上飞跃出去。   楚予昭却是异常平静,骑在马背上,左手持缰绳,右手的枫雪刀斜斜指着地面。他双腿夹了夹马腹,想催动马儿迎上去,但那马却扎在原地不动。   他骑的是一匹刚才随手牵到的无人战马,那马儿在象群还没接近时,就已经吓得魂不附体,此时更是寸步都不能前行。   楚予昭干脆弃马,双足在马背上一点,鹏鸟般腾空而起,扑向其中一头大象,可与此同时,象背上的所有弓手齐齐放箭,箭矢从四面八方对着他射来。   一把枫雪刀格挡不住如此密集的箭矢,如果他继续往上冲,那么势必会被刺中。可若是他下落到地面,又会被象群踩成肉泥。   楚予昭在这瞬间,心里已转了数个念头,终于还是选择继续往上。手中枫雪刀急速挥动,刀风卷起地上雪尘,锵锵锵数声响后,无数箭矢掉落在地上。   “陛下!”红四搂着洛白,用剑奋力刺穿一名达格尔人的胸膛,目眦欲裂地嘶声喊道。   大胤士兵们疯了似的往这边冲,但达格尔人也异常凶悍,用同样拼命的方式阻挡着他们。   楚予昭落地后,身上已经中了两箭,但他用枫雪刀挡住了要害部位,所中两箭分别只在肩头,饶是如此,也让人看得触目惊心。   “吹哨,吹哨,命令所有的达格尔勇士,无论如何要将大胤士兵们拦住,他们的皇帝,他们的皇帝就要被象群踩死了。”城墙上的札木合,兴奋得手都在发抖,大吼着给身旁的人下令。   楚予昭在那些粗壮的象腿中闪避,穿行,他脸色惨白,紧抿着唇,一双眼睛观察着四面八方的动向,寻找着一丝空隙。而象群上的驭兽师则不断发出指令,让大象们跟上,不让他有机会逃离。   “呜呜……”洛白抱着头,在红四怀中挣扎着,痛苦地发出哀鸣。   他此刻突然头痛欲裂,却又努力去看楚予昭的方向,因为充血而赤红的瞳仁中,映照出那群奔腾的猛犸象,还有那正在四处躲闪的身影。   他的头痛得好似要炸开,耳朵边似乎有铜锣在敲击,视线模糊,神志也开始恍惚,眼前正在发生的,竟然和记忆中的那一幕重叠在了一起。   黑熊对着哥哥举起了爪子……铺天盖地的血,将世界都染成了红色……哥哥面色惨白地躺在地上,已经就要失去呼吸……   不行!不行!你不会让哥哥死!洛白,你不会让哥哥死掉的!   洛白此时脑中只有这句话,他紧紧盯着那处,奋力从红四怀中挣脱出去,摔在了地上。   无论如何我都要救哥哥,就像以前他救我那样!   红四正在应敌,见洛白掉下地,想俯身去抱,头上又砍来几把弯刀,他只得直起身格挡,同时大吼:“小白,跳到我怀里来。”   洛白终于站直了身体,却感觉到身体内有股热流在胸腹间窜动,像是终于冲破了某道屏障,熨帖地流淌他的四肢百骸。   与其同时,他的骨骼发出了咔咔声响,视野逐渐抬高,毛茸茸的小爪子也开始变大,爪尖形成锋利而尖锐的弯钩。   红四还待继续喊洛白,却发现身旁的达格尔士兵突然停下动作,愣愣地看着他身后,红四趁机刺穿一个,还未拨出剑,就听到身后传来一声猛兽的低吼。   “吼!”   这声音带着带着浓浓的怒气,充满了威慑和压迫。   身遭的达格尔人都停下了砍杀,看向红四身后的目光里充满敬畏,嘴里都喃喃念着一个词,似乎是阿穆措。   红四听不懂那是什么,却也忍不住转头看去。   当他看清身后的情景后,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只见这里已经多了一只成年豹,身体雪白没有半分杂色,额间却有一抹艳丽的红,像是染上了血。它锋利的爪子握着一名达格尔士兵的颈子,并将人举离地面,爪尖已经嵌入他的皮肉。   而地上躺着的另一人还在抽搐,颈子上多了个血洞,正在往外汩汩冒着血。   雪豹龇着牙,那尖牙上还沾着血痕,显然旁边那人颈子上的血洞就是他咬出来的。   “阿穆措,阿穆措……”   达格尔人似乎被这一幕震惊住,就看着雪豹突然两只爪子用力一分,爪下那人掉在地上后身首各异,接着它张嘴怒吼一声,对着前方的象群冲了过去。   奔跑中的雪豹体态已趋近成年,身体线条优美流畅,蕴含着蓬勃力量。阳光染上柔顺的白色皮毛,让额间那抹红更加显眼,如同雪中盛开的梅。   路上有名杀昏了头的达格尔士兵,竟然对着雪豹眉心刺去,却被它一爪子拍来,整个人瞬时飞离地面,腾空数丈后落在地上,喷出一口含着内脏碎片的鲜血,再没了生息。   洛白看着前方还在躲避象群的楚予昭,身体内的野性已经被彻底激发。   他双目赤红,脑中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将这些坏人和大象一个个都咬死。   全部咬死! 第82章 回去楠雅山   沿途的达格尔士兵, 在看见洛白后,好多都怔立在了原地,有些慌乱, 又有些无措地念着阿穆措, 但也有人从旁边冲来,刚举起弯刀,雪豹却在此时倏然扭头。   对上雪豹那双满是戾气的血红豹眼,那人吓得双腿发软, 出于求生的本能扭头就跑,尚未跨出一步,后背便传来撕裂的疼痛, 下一瞬间人已飞了出去。   楚予昭一直在试图从象群中穿出去, 可那些大象看似纷乱, 实则训练有素, 总会挡在他身前。他一边寻找出路, 一边躲避那些突然的踩踏和獠牙, 还要用枫雪刀挡住上方射来的利箭。   他刚闪身, 还没站稳, 两条粗壮的象腿一左一右对着他踏来。他虽然向前突进避过了,可面前已经抵上来一根长长的獠牙。   眼见这下避无可避, 突然身侧刮过劲风,随之扑来一条黑影, 就在眨眼之间, 他已经没在原地, 而是站在象群中的一小块空地上。   洛白放下楚予昭, 前腿微微弯曲, 两条有力的后腿直立, 浑身肌肉绷紧,对着象群发出一声怒吼。   楚予昭在看见雪豹时就怔住了,他肩背上还插着两支箭,满身血痕,脸色苍白如纸,身形也有些站不稳,却一瞬不瞬地看着怒气腾腾的雪豹,似是明白了什么,又有些不可置信地问了声:“洛白?”   洛白实则是很委屈的,还有些生气。   明明说好一起打架,哥哥突然就把他扔出去了,所以听到楚予昭的询问后,他并没有应声,也没有动动耳朵什么的给予回应。   他现在不想理楚予昭,所以假装听不见。   尽管如此,在楚予昭看不见的地方,他的尾巴还是小幅度地甩了甩,表示其实不情不愿地回答了。   是啊,我是洛白啊,那又怎么样?你不是把我扔掉了吗?   象群顶上的达格尔弓手,在看到洛白时便定住了动作,神情变得惊疑不定。但那些驭兽师并不是达格尔人,看见一只雪豹出现在这儿,虽然有些惊讶,却依然吹哨,命令大象继续进攻。   雪豹便在这时陡然跃起,锋利的爪子带着千钧之力,闪电般抓向最近一只大象的眼睛。   洛白此时已经不是那只幼豹,他身量虽然赶不上大象,却矫健而充满力量。他弹出的爪尖犹如钢刺,闪着金属质感的冷芒,身体线条流畅,犹如一把绷紧的弓。   大象发出声惨痛的嘶嚎,鲜血喷涌而出,滴落到那长长的牙上。因为疼痛,它开始胡乱冲撞奔跑,和身旁的大象撞成一团,任凭驭兽师拼命呼哨也不行。   雪豹抓伤大象后,并未就此停下,他喉咙间发出怒气冲冲的低吼,以楚予昭为中心,在场中转着圈飞腾纵跃,撕咬抓挠。那些大象厚实的皮肉,在他的爪子和牙齿下却如同纸张般脆弱,不断迸出鲜血,发出惨嚎,痛得不受控制地乱跑,互相撞击。   楚予昭也在此时出手,趁那些弓手只顾慌乱地抓紧木架,飞跃起身,挥动了枫雪刀。   手起刀落,寒芒闪过,驭兽师浑身是血地倒了下去。有两头象彻底失去控制,开始掉头奔跑,没头没脑地往大军中冲,被大胤士兵们爬上了象背,一阵刀剑戳刺后,嘶叫着慢慢倒下。   城墙上的札木合眼看着这一幕,脸色阴沉得像是要淌出水。他伸手往旁边一伸,用达格尔语道:“取我的弓来。”   但长弓迟迟未能递到手中,他侧头看去,身旁的士兵惊惧地指着洛白,用达格尔语颤声道:“首领,那是圣兽阿穆措,阿穆措居然在帮他们,阿穆措居然帮的是他们,我们还要打吗?”   “一只突然闯出来的野豹,哪里就是阿穆措?”   “可它额头上,额头上有圣痕。”   札木合不再应声,只唰地拔出腰间佩刀,一下捅进那名手下的心口,接着继续伸手厉喝:“取我的弓来。”   他脸上还溅着热烫的血痕,一路下滑挂在胡须上,看着格外阴鸷凶狠。另一名手下不敢再有意见,立即从旁边武器架上取下长弓,递了过去。   札木合将那支箭矢扔在地上:“取四支蟾涎箭。”   蟾涎箭也很快递上,札木合拉弓,四支箭全部上弦。弓身被拉到了极致,发出不胜负荷的轻响,对准下方的铁质箭头泛着深黑色的冷光,一看就淬着剧毒。   闷闷的震荡声后,四支箭矢射出,因为箭羽是特制的,并没有如同普通箭矢般发出破空呼啸声,而是无声无息地穿透空气,飞速向前。   场中只剩下了最后一只大象,洛白腾空而起,爪子重重击在它鼻根处,顿时破开皮肉,显出几道深深的血槽。而大象竟然受不住这一击之力,庞大的身躯被砸得向后退了几步。   “漂亮!”楚予昭大喝一声,同时蹬上身旁的城墙,脚下用力,纵身跃向大象,在空中便举起枫雪刀,对准了那名驭兽师。   他双足落在木架上时,那名驭兽师也跟着倒下,没来得及发出半分声音,而洛白也频繁而迅猛地出爪,那头大象疼痛难忍,竟然昏头昏脑地一头撞上了城墙。   轰隆一声巨响后,城墙上顿时砖石飞溅,瞬间垮塌下去了一片,大象也双脚一软,跪倒在地。   楚予昭还站在象身上,转头看向旁边的洛白,他的脸色虽然苍白,眼睛却灼亮得惊人。   洛白也累得够呛,但不放心那头伏地的大象,怕它还会翻起身来,便一边张嘴弓背喘着气,一边对着那大象怒吼,发出威慑力十足的声音。   吼!   洛白对这成熟豹的声音相当满意,他眼角余光察觉到楚予昭正看着自己,便面朝大象直起身,将双爪交叉横在胸前,摆出个自觉无比拉风的姿势。   洛白保持住这个姿势,直到听见楚予昭发出一声低低的轻笑,这才收回爪子,有点得意地瞥向他。   转头之间,雪豹的神情顿时凝固,那骤然紧缩的瞳孔中,映照出空中那几支正急速飞来的箭矢。   谁也不知道那箭矢是如何来的,它们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像是毒蛇的信,迅捷且悄无声息地弹出。在洛白看见它的时候,已距离楚予昭后背堪堪不过数丈。   而楚予昭正目光灼灼地看着他,完全不知道身后发生的一切。   雪豹突然腾空而起,对着楚予昭扑来,就如同以往每一次要扑进他怀抱那般。而楚予昭也如同以往那样张开双臂,等着接住他,虽然那体型已经不是一只娇小的幼豹。   楚予昭已经做好了抱住大雪豹的准备,可雪豹却没有撞入他怀中,而是将他推到了一旁,并迅捷抬爪,扑扑扑打掉了三支箭矢。   洛白以为箭矢都被打掉,可他没注意到,其中一支后面,还跟随着一支。   楚予昭趔趄了几步后站稳身体,转回头时,风撩开他挡住眼睛的一缕黑发,正好看见那支箭矢扎入了雪豹胸膛。   世界仿佛凝固住,周围的声音瞬间消失,箭身在阳光下反出黑色的冷芒,在那瞬间灼伤了他的眼睛,一直痛到了心脏。   洛白听见了楚予昭的声音,不停在喊他名字,一声接着一声。   他想回答说我听见了,我马上就站起来,给你看我的大爪子,还让你摸我的大脑袋,可嘴唇像是粘在了一起,怎么也张不开。   他觉得体内那股力量正在流失,自己又缩成了小小的一团,被拢入了那个熟悉且温暖的怀抱中。   他略微有些遗憾,却又觉得这样也挺好的,变大了后,就没办法再躺在哥哥的怀抱里。   他觉得很疲倦,想好好睡一觉,可哥哥不停地在耳边叫他,不准他睡,捏他的耳朵,喊他宝贝,说求你醒醒,不要睡。   哥哥的声音像是要哭了,既嘶哑又难听,一遍又一遍的重复。洛白有些心疼,就果真坚持着不睡,只勉强调动被握住的爪子,轻轻挠了下哥哥手心。   我没有睡,我只是不想睁眼,我醒着呢。   “洛白……”他听到哥哥仿似在开始哽咽。   周围一直在喧哗吵闹,有刀枪交击的声响,还有声声惨嚎。他中途迷迷糊糊晕过去了一阵,醒来时依旧闭着眼,朦胧的意识里,察觉到那些吵闹声都已经消失,周围一片安静,只有人在旁边小声交谈。   “……箭头上喂了毒……不好说,蟾涎毒采于雪山上,是天下第一至毒……好像在发烧,再打盆水来……这种药试试,能解数种蛇毒……陛下息怒……”   洛白一直昏昏沉沉,却能感觉到不时有热的汤水被喂进嘴,如果味道不错,就动动喉咙咽下去,但多数是苦的,他就紧闭着唇不张开。   “宝贝,张张嘴喝下去好不好?这是你最喜欢的绵绵啵啵汤。”   洛白每次都张嘴了,在尝到苦味后,都想着再也不会相信哥哥的话。可下一次听到那温柔且带着哀求的声音后,他又忘记了自己的誓言,下意识开始吞咽。   有时候从昏沉中醒来,虽然不能睁眼,却都能感觉到自己爪子被握在一个温暖的掌心中,偶尔会有亲吻落在他头顶,带着小心翼翼的珍惜。   洛白彻底清醒,是在一个傍晚。   他原本正在混沌中浮沉,突然感觉到了一种渴望。   与其说那是种渴望,不如是种召唤,来自远古虚空,来自灵魂深处的召唤。刻在他血脉里的本能在这刻被激活,让他的身体和灵魂都苏醒过来。   洛白在睁开眼的瞬间,便清晰地意识到了一个事实:他要死了,他要回到祖先们生长的土地,回到他应该去的地方。   那个地方他清楚,便是楠雅山。   他在这刻内心是如此平静,就像明白春天必定会到来,春风必定会拂过冰川,冰川必定会融成涓涓细流,而桃枝也必定会绽放出第一朵花那样自然。   床畔趴着一个人,是睡着的楚予昭。   他脸上已经生着胡子,眼窝凹陷,看上去疲惫憔悴,便是在睡梦中也不安地蹙着眉。   他像是已经很多天没有睡过觉了,鼻息沉重,就连洛白将自己的爪子从他手中抽出来也没有感觉到。   洛白坐在床畔,低头看着他的脸,目光在那更加锋利却依旧英俊的脸庞上一寸寸游移,像是要将这一刻的他,牢牢记在心中。   他的目光最后停留在那干涸起皮的唇上,俯下身,伸出粉嫩的舌头,在那唇皮上卷了一下。   不敢亲得太重,就轻轻一舔,让楚予昭在睡梦中,也只是眉心略微动了动。   洛白出门前,在墙角的案几上拿起了一束稻草,系在了自己腰上。因为胸口有伤,他动作有些慢,最后挺粗的一束,只歪歪斜斜系上了七八根。   不过这样也够了,足够他去到楠雅山。   他最后转回身,留恋地看了眼床畔的那道背影,便跃上窗台,轻轻推开窗户,无声无息地没入了大雪里。   山下在下雪,而楠雅山那高耸的山巅却依旧有浅淡的阳光,给那纯粹的洁白又镀上了一层金,看上去既圣洁又辉煌。   小豹朝着楠雅山不停歇地飞奔,在雪地上留下一串细小的脚印,又被风雪瞬间填埋。他此时已经感觉不到伤口的疼痛,浑身似乎都充满了力量。但他也知道,这力量仅仅能维持他到达楠雅山。   就在这一刻,他终于恍然明白,娘究竟去了哪里。   她必定也曾在某个傍晚,仰望着被一束阳光照耀的雪山,怀着游子归家般的心情,矫健有力地奔跑在雪地上。   那时的娘,必定不会再咳嗽,再倒着起不了身,她是最美的豹,拥有最华丽的皮毛,被阳光照得如同金子一样。   洛白奔出一段后,突然停住了脚步,他看见左侧的一块大石后,趴着一只孤狼。   那狼身侧不远的地方,躺着一只被咬死的鹿,但它自己可能被石头砸伤了脚,一直趴着没动,看见洛白后,也只抬起头,色厉内荏地叫了两声,又虚弱地趴了下去。   洛白盯着它看了片刻,再抬步慢慢靠近,先是将那只已经冻硬的死鹿拖到狼的面前,再解开腰上的系带,连着那几根稻草,一起系在了狼的脖子上。   我要死啦,这个用不着了,给你系上吧,你一定会撑住,好好活下去的。   终于到达楠雅山脚,当小豹毛茸茸的爪子,按上那被积雪淹没的第一级石阶后,他耳边似乎听到了细碎的嘈嘈声,既遥远又真切,似叮嘱又似迎接。他似乎看到了一代又一代的豹,从爪子搭上这级石阶开始,就顺着同一条路,平静地走向生命终点。   可他再往上走了几步后,就感觉到身体已经到了极限,那一直撑着他的力量在飞快流逝,四只脚再也撑不住。   小豹仰头望了那看不到顶的山巅,脚步蹒跚地往前行了两步,扑倒在了雪地上。   世界仿佛安静下来,所有窸窸窣窣的声音都消失,变得静悄悄的。   洛白闭上眼睛,觉得很疲倦,突然就觉得没有那么想去山顶了。他在心里轻轻唤了声哥哥,便放任自己沉入了无边的黑暗里……   *   作者有话要说:   经历过生死,小楚才会发现白白是少了魂魄的呀,会好起来的。还有,灵豹一族原本生活在雪山之巅,就是雪豹外型,至于白白身上没有斑点,因为他不是普通的雪豹啊。 第83章 去地府接洛白   楚予昭驾着马, 朝着楠雅山方向一路飞驰。疾风卷着雪片刮到身上,将他的眼睫和眉头都染成了白色,他却丝毫没有感觉到冰冷。   他从昏睡中惊醒, 发现洛白没在床上时, 以为他已经能起身,瞬即又惊又喜。可寻遍屋内和院子都没见着人,却看见了窗台上那些凌乱的稻草,一颗心又沉到了谷底。   那天在战场上, 看见洛白中箭,好多达格尔人都停下战斗,冲着洛白方向跪了下去, 其中两个情绪最激动的部族, 当即便在头领的带领下离开了战场。   达格尔军人心溃散, 大胤军的斗志却空前高涨, 很快就将达格尔人彻底赶出了边境。   楚予昭亲手击杀了大首领札木合, 可洛白的伤势却迟迟不见好转。   这几天, 他联系那些当地人的传说, 还有战场上达格尔人对着洛白喊出的那声阿穆措, 已经认定他就是灵豹族。   现在洛白突然从屋内消失,楚予昭心里立即浮起一个猜测, 并越来越强烈地感觉到,洛白是苏醒后, 独自去了楠雅山。   他并没有睡多久, 洛白走了也没过一会儿, 他迅速朝着楠雅山的方向追去。   在看到路旁那只正在大口大口吞食鹿肉的孤狼时, 他勒住了马缰, 静静瞧着孤狼脖子上的那几根稻草, 眼里一瞬间涌出了热的液体,却立即又变得冰凉。   “把这条狼治好。”楚予昭沙哑着声音,吩咐追上来的禁卫,接着又纵马对着楠雅山方向奔去。   楚予昭刚赶至楠雅山脚,便看见石阶积雪里躺着小小的一团。他几乎是摔下了马,跌跌撞撞地扑过去,颤抖着手将小豹抱起。   小豹紧闭着眼,胸脯都没有了起伏,身体冰凉,只有心口处还剩下一抹热度。   楚予昭去解自己的皮袍,手却抖得怎么也解不掉盘扣,干脆粗暴地拉断扣锁,将洛白小心地塞进怀中,只隔着一层中衣紧紧相贴,用自己的身体去给他保持体温。   禁卫们也赶了过来,站在旁边不敢做声。楚予昭没有看他们,径直走向旁边的马,翻身就要上去。   可他连踏了几次,都没能踩中马镫,趔趄着差点摔倒,单膝跪在了雪地里。一名禁卫赶紧去扶,却让他推开,再次翻身上马,朝着来时的路飞驰。   边境最好的大夫,又齐齐聚集在了那座院子里,大气不敢出地给躺在皇帝怀中的小豹诊治。   皇帝一手抱着紧闭双目的小豹,一手用勺子舀起参汤,小心地喂进小豹嘴。   参汤从小豹嘴里进去,再从嘴角溢出去,濡湿了脸侧的毛发,皇帝便俯下身在他耳边轻轻道:“这是绵绵啵啵汤,喝一口尝尝吧。”   大夫们已经给小豹治疗了好些天。他们最开始对于被当做兽医这事,还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但亲眼见着皇帝对这只豹的重视,现在再围在小豹身侧时,谨慎的态度不亚于在给皇亲贵胄把脉。   以往他们会为了一味药材的添加热烈讨论,争执不休,可今天他们没有一个人敢出声。   因为小豹已经油尽灯枯,唯一的那口气,全靠喂进去的一点参汤吊着。   屋内很安静,只有勺子偶尔碰触到瓷碗壁时,发出细小的碰撞声。大夫们大气不敢出,直到皇帝语气疲惫地让他们退下后,才终于能行礼离开。   楚予昭搁下参汤碗,接过旁边成寿递来的帕子,将小豹脸侧的毛擦干,抬头对成寿道:“大夫之前开那方子还得继续喝着,但是太苦,他不喜欢,你在里面放几块冰糖,再捏几颗丸子进去。”   成寿本想说什么,但对上楚予昭那双全是红丝,深陷进眼窝的眼睛,终于还是咽下了所有话,只点点头,转身出了屋子。   刚推开房门,他便听到院门口传来一阵小声喧哗,抬眼看去,红四正大步跨入院子,身后还跟着两人,分别是元福和卜清风。   小豹负伤那日,战斗一结束,楚予昭便没有再隐瞒,将小白便是灵豹,也是洛白的事情,告诉给了他和红四,并吩咐红四去京城,调动所有能调动的暗棋和力量,将卜清风和元福一定要接出宫带来。   红四接了楚予昭的令,即刻便赶往京城,想来这三人一路上日夜兼程,所以短短时日便回来了。   成寿瞧见元福焦急的神情,心知他也明白了一切,便看了眼旁边的屋门,示意陛下就在里面,叹了口气后转身离开,去准备汤药了。   元福和卜清风进了屋,先是给楚予昭请安行礼,刚站起身,元福的目光就落在他怀里那只奄奄一息的小豹上,眼泪奔涌而出。   他不得不紧咬着自己手背,才不至于在御前失态哭出声。   楚予昭看向卜清风,也不绕圈子,沙哑着声音开门见山地问:“卜清风,你师从玄空大师,擅各种高深法术,可能解他的毒?”   卜清风满脸风尘仆仆,衣袍都破了好几个洞,显然这段时间在宫内的日子不好过。   听闻楚予昭的问话后,他上前几步,探出手去摸小豹脖颈。楚予昭却下意识侧身,将小豹警惕地护在怀里,一双眼眸顿时寒光乍现。   就在卜清风吓得要请罪时,楚予昭又已反应过来,收回那散发的戾气,转回身,将小豹小心地放到了床榻上。   “你看看吧。”   卜清风仔细查看小豹伤口,楚予昭就站在床边。虽然没有出声,神情依旧淡淡的,但仔细瞧的话,他垂落在袍边的右手,在不可抑制地颤抖。   元福生怕打扰了卜清风,强忍着哽咽不出声,只不停抬袖去擦脸上的泪水。   卜清风拨开小豹眼皮,又伸出手指搭在他额头间,闭目蹙眉不言语,片刻后还疑惑地发出了一声咦。接着便整只手掌盖在小豹头顶,口中也念念有词。   楚予昭屏住了呼吸,紧张地盯着他的脸,不出声地观察他的神情。在卜清风收回手看回来时,楚予昭那素来冷厉的眼底居然露出了惶恐,似乎在求他不要说出不好的结果。   卜清风谨慎地开口:“陛下,洛白身中之毒,臣无能,不可解。但小僧适才查探了一下,他的命不该绝。”   在他说出那句身中之毒不可解时,楚予昭脸色陡然灰败下去,但紧接着便听到后面那句,眼底又瞬间绽放出光彩。   “你既然说他的毒不能解,可命不该绝又是什么意思?”楚予昭呼吸急促,声音嘶哑得像是喉咙里掺入了一把砂砾。   “陛下,既然死不可避免,但死也可谓生。”卜清风俯身弯腰,对着楚予昭拱手道。   “死也可谓生……死即是生……死即是生……”楚予昭喃喃念了几遍后,突然抓住了卜清风的手臂,问道:“你的意思……”   “陛下英明。”卜清风的手臂被捏得生疼,却不敢挣脱,只谨慎回道:“但凡死者,魂魄都会去幽冥地府。”   “对了,你会开鬼门,你能开鬼门,只要能开鬼门,不管他的魂魄去了哪儿,都可以将他找回来。”楚予昭的神情似哭似笑,松开他手臂,慢慢抬起手捂住了脸。   片刻后他放下手,那双眼依旧泛着红丝,只是神情已经平静下来。   “卜清风,你确定这个法子可以救活他吗?”   卜清风道:“小僧虽然从未施过这术法,但可以确定,若是有人能找着他的魂魄带回的话,是绝对可以救活的。洛白他寿数未尽,不在轮回之列,也未出现在生死簿上,只能孤魂单单漂游于奈河畔。若是魂魄归位,走过这一遭生死门,所中的毒也就不药而愈。”   “那可有什么忌讳规则要遵循?”楚予昭已经恢复了冷静。   卜清风略一沉吟:“这法子是有时限的,找着那寿数未尽之人的魂魄,须得在一个时辰内将他带回来,若是超过了时限,就算到了阳间,也只是阴阳两隔,彻底成为一只鬼,再没有复生可能。何况我的法力也只够支撑鬼门开一个时辰,不管找不着得到他,那寻找之人也须得在一个时辰内通过鬼门,不然也永远回不来了。”   楚予昭道:“我记住了。”   “还有一点,魂魄到了地府后,形貌模糊,从面容上是很难认清的,只有从三魂七魄凝成的本体去辨认。”   “三魂七魄凝成的本体?”   “譬如说,小僧的魂魄若是去了地府,头顶便会浮空出我的本体。小僧虽修行佛法已久,却还是一名普通人,那我三魂七魄凝成的本体,应该也是一名僧人。”   “你的意思是……洛白三魂七魄凝成的本体,应当是一只豹?”   “正是。”   “这样反而倒好,比起普通人要好找得多了。”楚予昭松了口气,平静地吩咐,“卜清风,现在就开始吧,我立即就去地府寻洛白。”   “陛下!”身后突然传来一声颤声呼喊,楚予昭转头,看见元福已经跪了下去,额头叩在地板上,“陛下龙体贵重,求陛下让奴才去寻洛白。”   楚予昭垂眸看着元福,淡淡道:“不用,我亲自去接他回来。”   “此行凶险,陛下万万不能去,这件事就交给奴才去办吧。”元福抬起头,已是泪流满面,“奴才从小长在宫中,被人暗害欺凌,若没有陛下,早已活不到现在。何况奴才是那无根之人,无父无母无兄弟姐妹,早已将洛白视作唯一的亲人,就算是为他丢了性命,奴才也毫无半分怨言。”   房门突然被推开,红四冲了进来,也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锵然有力道:“红四想去地府接洛公子回来,求陛下恩准。”   “老奴活了这一把年纪了,比你们岁数都大,倘若要去的话,老奴当仁不让,求陛下恩准老奴行这一趟。”成公公端着药碗往里走,步履小心,神情却很坦然。   楚予昭的目光缓缓环视三人,开口道:“洛白是朕的人,朕会亲自去将他带回来。且地府阴气重,你们三人会被阴气噬体,别说带人,能不能保住自身很难说。可朕是谁?朕是天命所归的大胤皇帝,是百鬼不侵的真龙天子,难道还会畏惧地府的魑魅魍魉吗?此趟去地府,你们所有人都不行,只有朕去最合适。”   “陛下——”   “都不用再说了,朕意已决,谁也不能更改。”楚予昭的声音透出严厉,“还是你们不信朕,都认为朕不能将洛白平安带回来?”   他这一席话言辞锋利,声色俱厉,威严溢于言表,三人顿时都不敢做声,只含泪带忧地看着他。   “卜清风,现在开始吧。”楚予昭转向卜清风道。   卜清风赶紧道:“陛下,此时还不行。”   “不行?”   卜清风看了眼旁边床上躺着的小豹,有些难以启齿地道:“洛白魂魄此时还未曾去往地府。”   楚予昭顿悟。   是了,洛白此时尚且还活着,他的魂魄当然不会去往地府。   楚予昭低头看着床上躺着的小豹,突然有些仓促地转头往屋外走:“那你们就在此守着他,等到时机到了再唤我。”   他走得那么急,撞倒了一旁的凳子也没有停步,径直推门出去,竟是没有再回头看一眼。   屋内四人心里皆明白,就算他即刻便要去地府带回洛白,却也不能面对洛白的死亡,就看着他躺在自己眼前,一点一点地失去生机。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原本停住的雪又开始飘散,大片大片地坠落,在风中打着转。   楚予昭立在院中,雪片很快就在他的发顶和肩上垫上了一层白,他一动不动地立着,只有在屋内偶尔传出一点声响时,身体会那么颤抖一下。   房门吱嘎一声,楚予昭倏地转回身,泛红的眼睛死死盯着门口。   成公公在那瞬间惊跳了下,待反应过来后,急忙拿起手上的大氅:“陛下,风雪大,您披件衣裳吧。”   成公公将大氅披上楚予昭肩头,手指触碰到颈侧的肌肤,凉得似冰。他不敢劝楚予昭去偏房歇息,只撑起一把伞,遮在了他的头顶。   楚予昭接过伞柄自己撑着,艰涩地吐出一个字:“他……”   那些剩下的话,却怎么都再也问不出口。   成公公明了他心中所想,低声回道:“快了。”   握着伞柄的手捏紧,紧得都能看见上面暴起的青筋,楚予昭沙哑着嗓音道:“你进去吧,朕想一个人呆着。”   “是。”   风声肆虐,似在声声悲号,树枝被狂风撕扯压低,发出不胜负荷的断裂声。楚予昭闭着眼站在院中,全身被雪堆成了白色,像是一尊没有感觉,也没有灵魂的塑像。   在某个瞬间,他像是突然感应到了什么,倏地睁开眼睛,直直地看着前方。接着一行清泪从眼角溢出,冰凉地顺着脸庞淌下。   与此同时,身后的房门也被打开,红四站在门口哽声唤道:“陛下……”   楚予昭僵硬地抬脚,一步步走向屋内,一眼便看见床上被子里隆起的那小小一团。   他身形终是晃了晃,被满眼含泪的成公公扶住。   楚予昭弯下腰剧烈咳嗽,片刻后再抬起身时便已恢复了沉稳。他将成公公轻轻推开,走向卜清风,平静地道:“开始吧。”   卜清风在这段时间内,已经在屋内将法阵布好,闻言也不拖延,点燃符纸,摇动招魂铃,口中念念有词。   屋内突然卷起风,两排烛火被吹得摇摇欲坠,却也没有熄灭,等到那阵风止,屋中央的空地上,空气开始扭曲,形成了一个旋转不休的漩涡。   楚予昭将肩上的大氅摘下,随手扔掉,卜清风递过来一个摇铃:“陛下,您过去后是看不见鬼门的,若是寻找到了洛白,便摇响此铃,鬼门会显在你跟前。”   待到楚予昭接过摇铃放入怀中,卜清风略微犹豫后又道:“魂体在阴府说不出话,所以陛下不能通过对话辨出洛白,得花费一番功夫才行。而且他是新魂,可能会神志不清,如果记不住人也是正常,回来后就好了。”   楚予昭沉默地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了,卜清风又递上去一个倒锥形的沙漏:“陛下将这个沙漏带着,沙粒漏尽便是一个时辰,一定要赶在那之前回来。”   楚予昭将沙漏挂在腰带上,大步向漩涡走去,红四在身后不甘心地喊道:“陛下,还是让臣去吧。”   “求陛下再考虑一下,让老奴去吧。”   “就让奴才去接洛白吧。”   成公公和元福也跟着苦苦哀求。   楚予昭没有回应,直到走至漩涡前才停步,回头对着三人温和地道:“放心,朕一定会带着洛白平安回来,你们就好好等着。”   说完便转回身,毫不犹豫地跨入了漩涡中。 第84章 总会醒的   一阵天旋地转后, 楚予昭慢慢睁开了眼,发现自己正置身在一片旷野中。   头顶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黑, 四周也只有一片灰蒙。放眼望去, 极目处也是混沌模糊,隐约可见一些飘动的黑影。   此处没有风也没有虫鸣鸟啾,四处感受不到一丝活气,楚予昭并没有多停留, 顺着一条小道往前走。   小路两旁渐渐出现了一些花朵,形状似大张的嘴,花瓣艳红如血, 花蕊却浓黑似墨, 隐约有光影流转。   随着他往前, 道路两旁的花也越来越多, 迤逦一片四处蔓延, 瑰丽中又带着几分妖异。   他低头看时, 发现花下的泥土竟然在起伏蠕动, 仔细瞧去, 那些花泥竟然是血肉融成的,里面还有部分残肢, 其中一个头颅大张着嘴,花根便深植于他的嘴和眼眶中。   那些花在楚予昭经过身侧时, 齐齐向着他的方向转动, 地上的藤蔓也如同蛇形般向着他蜿蜒而来。   楚予昭拔出枫雪刀, 劈向最近的那条藤蔓, 那藤蔓竟发出类似人类的惨嘶, 接着化为焦黑色的尘灰。   其他藤蔓似是怕了, 飞快缩了回去,发出嘈嘈声响,如同窃窃私语一般。楚予昭无视那些动静,神情不变地继续往前。   小路走到尽头,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条河流。河里翻涌着深黑色的河水,河面宽阔,隐约可瞧见遥远的对岸。   河畔广阔的河滩上,走着密密麻麻的魂体,他们就如同人一般,身体呈半透明状,仅能从衣着和发饰的轮廓外形上判断出男女,但五官却模糊一团看不清。   楚予昭已经有了心理准备,所以看见这么多的魂体后并不吃惊,但让他吃惊的是,每个魂体头顶都浮空着一小团彩色物体,一直跟随着各自的魂体。   他心知洛白应该就在这里面,当放眼望去时,看见河滩上全是半透明的魂体,而他们头顶飘着的那团彩色,竟然让整个河滩如同一片浩瀚星河。   楚予昭提步走向河滩,随着距离越来越近,看清那些魂体头顶的彩团,竟然也是些彩色的半透明小人。只是身体内有着不同颜色的彩条,仔细数数的话,头部三道,身体和四肢七道。   他想起卜清风所言,知晓这便是三魂七魄凝成的本体,想必头部三道彩条便是三魂,而其他部位的七道,便是七魄。   那些魂体本来都朝着一个方向踽踽行走,动作麻木迟钝,楚予昭转头看他们前行的方向,看见远处有一座长长的石桥,横跨在河面上,魂体们就从这桥上去到河对面。   他正要收回视线,便见有名魂体竟然上不了桥,像是被一道透明屏障拦住。   那魂体有些茫然,便站在那里没动,很快就被其他魂体挤到了桥侧边。   楚予昭清楚,这应该便是寿数未尽的人,魂体不能前去投生,只得在这河边游荡。想到洛白此时也应当在四处游荡,他心里一紧,赶紧转身,向着和那桥相反的方向走去。   魂体们熙熙攘攘向前,楚予昭进入地府后,自动也成为了和魂体相同的半透明状。但经过那些魂体身侧时,他们都惊慌地闪到一旁,像是遇见了什么洪水猛兽。   楚予昭明白,活人和魂体究竟还是不同的,他们能感觉到。   他逆着人流向前,魂体们如同分海般分出一条道,他辨认着两旁那些闪开的魂体,从他们的身形衣着发饰,到头顶那团彩色本体,一个个仔细看去。   他一直辨认着,慢慢往前走,可直到将这一片河滩的数百个魂体都看尽,也没有找到洛白。   楚予昭低头看了眼腰间的沙漏,已经流逝了一小半,心中不免暗暗焦急。   卜清风说过,倘若不再一个时辰内将洛白带回去,那他俩就永远回不去了。   他担心刚才有所疏漏,将人给错过了,便又回头重新找了一遍。可一直找到了那座大桥旁,甚至探出身去看了桥底,还是没见到洛白。   楚予昭想大声唤洛白,张开嘴却发不出来半分声音,顿时想到卜清风所说,魂体在阴府里是出不了声的,而他现在也是不能出声的魂体状。   楚予昭站在原地环视了一圈,视线从那些匆匆行走的陌生魂体上扫过,又低头看了眼只剩下一半的沙漏,只觉得一颗心直往下坠,太阳穴疯狂跳动,脑袋也开始胀痛。   洛白,你去了哪儿……你究竟去了哪儿……   就在这时,他视线突然瞥到桥旁的一棵老柳后,有个半透明的人正在探头探脑地偷看他。在他转头看去时,那人倏地藏到了树后,却露出来一只脚,脚不长,看形状是穿着短靴。   楚予昭盯着那只脚,向着那棵老柳慢慢靠近,一步一步……可当他到了那棵树后,那人又躲到了他对面,只在树背后露出了一片衣角。   楚予昭屏息凝神,围着那棵老柳转了半圈,树后的人也跟着转。下一瞬,他突然迅捷地从反方向冲回去,将那人堵了个正着。   那人虽然发不出声音,却在原地蹦了老高,显然被这下骇得不轻。接着便扭头要跑,被楚予昭一把抓住了胳膊。   楚予昭不顾他的挣扎,眼睛死死盯着他头顶。   那团由三魂七魄凝出的本体,和楚予昭一路看到的都不同。其他魂体皆是人形,而这团本体却分明是只小豹。   一只彩色的半透明小豹,就那么漂浮在他头顶上方,也似受到惊吓一般,正在原地转圈圈,又对着他挥舞爪子,作势要扑上来咬人。   洛白……终于找到你了。   楚予昭的眼眶阵阵发热,面前的洛白魂体还在惊恐挣扎,他紧抓着那只胳膊不放,并将他拉得离自己更近。   你看看我,仔细看看我,别怕,我是哥哥。   洛白的五官虽然瞧不清,但他明显很惊恐,挣扎的幅度越来越大,差点就从楚予昭手里挣脱。   楚予昭干脆将他按进怀中,一手固定住他的后脑勺,一手强硬地扼住他的腰,不让他挣脱出去。   嘘,嘘,别怕,哥哥来接你了,你现在神志不清认不得我,等到回去后就好了,别怕。   洛白被他禁锢得不能动弹,挣扎片刻后,反应不再那么激烈,只偶尔动一下手脚。   楚予昭将下巴搁在他头顶,面前就是那只浮空的彩色小豹。他看着小豹,突然觉得似乎哪儿有些不对。   小豹依然紧张地看着他,四只爪子缩成一团,紧紧抠着地面。虽然看不清毛发之类的细节,却能从那大出一圈的体态上,看出他此时毛发都已经炸开。   到底是哪儿不对劲呢?   脑中闪过一个年头,他顿时醒悟。   是了,他一路看来的这种本体,彩条都是头部三道,身体四肢七道,可这只小豹,头部的彩条分明是两道,身体四肢一共也只有六道。   楚予昭知道这是由三魂七魄凝结成的本体,可为什么小豹的本体会比其他人的本体少两道?   难道说……洛白少了一魂一魄?   可现在情况容不得楚予昭细想,他低头看了眼腰间的沙漏,发现里面仅存了一小层,沙粒就快要流尽,便一手搂住洛白,一手去取怀中的摇铃,准备召出鬼门。   可就在他低头掏出铃的瞬间,洛白突然挣脱了他的桎梏,对着前方冲了出去,楚予昭猝不及防地伸手去抓,却没能将他抓住。   洛白惊慌地往前跑,却没头没脑地冲向了那条河,他的双足刚踏进水中,那水里便伸出几条全是白骨的手臂,扼住了他的脚腕。   楚予昭也追了过来,拉住洛白往岸上拖,但那几条白骨的力气很大,死死抓住洛白的脚腕不松,而黑河里开始翻涌起波浪,竟然浮出无数个骷髅,密密麻麻地飘在河面上。   那些骷髅就像是嗅到血腥的鲨鱼,对着洛白的方向快速游来。   楚予昭见状,毫不迟疑地拔出枫雪刀,对着那几条白骨劈去。他原本只想将它们劈断,却不想刀锋闪过后,竟扯起一道炫亮的金芒。   那道金芒在空中形成一条金龙虚影,还昂首发出一声龙吟,将这阴惨惨的河畔照亮得如同白昼。   随着金龙腾空,整条黑河竟然被拦腰截断,显出了河底。   河底竟然层层叠叠垒砌着数以万计的白骨,其中一些白骨,在被金芒照亮的瞬间,就腾出黑烟,发出痛苦的嘶嘶声。   楚予昭趁机将洛白拉上了岸,金龙在头顶盘旋一圈后散成了光点,河畔又恢复成开始灰暗的场景。只是身遭的那些魂体都吓得躲到远远的,而河面上那些浮游着的骷髅沉下去,消失不见。   楚予昭收好枫雪刀,低头看了眼脚边的黑河,在瞧见自己的倒影时,突然身体一僵。   他看见自己头顶浮空着一条彩色小龙,摇头摆尾喷着气,而小龙的细长身体上,竟然还骑着一只小豹。   小豹比洛白头顶上的那只体型更小,半个巴掌大,全身呈半透明状,可以透过它身体看见对面,只有额头和胸脯上各有一道彩条。   楚予昭心中震惊,可眼下场景容不得他仔细琢磨,看了眼腰间只剩零星沙粒的沙漏,便一手抓住洛白,一手摇响了手中铃铛。   随着铃铛脆声响起,他身后的空气开始扭曲,渐渐形成了一面旋转不休的漩涡。   楚予昭也不停留,在沙漏中最后一粒沙子流尽时,搂着洛白一头撞进了漩涡中。   返回时,天旋地转的感觉较去阴府时强烈数倍,身体也似被撕裂成碎片,楚予昭只听见红四的声音,似乎在惊喜大喊回来了,便瞬间失去了知觉。   “哥哥,你不要死,不要抛下我……”   楚予昭又听见了男孩那撕心裂肺的哭声,睁开眼后,不出所料地发现自己置身在曾经见过的那片林子,那名光溜溜的小男童,依旧伏在浑身是血的少年旁边。   他很冷静的知道自己又在做梦,在听到洛白嗓子都哭到沙哑时,不免觉得心疼,想上前去将他搂在怀里,告诉他自己会没事,会好起来的。   洛白抬起哭肿的眼,茫然地四处望,又搬起少年楚予昭的上半身往林子外拖。可他人小力气也小,好不容易拖了两步后便再也拖不动了。   楚予昭看见洛白突然变成了一只小豹,伸出前爪,探在一动不动的人鼻下,眼睛也一瞬不瞬地看着爪子。   片刻后,小豹又变回了男童,这次竟然没有再大声嚎哭,只一边惊恐地发着抖,一边在自言自语。   楚予昭凑前了几步,终于听清了。   “我能救你,娘以前就是这样救了爹,我偷看过她那本册子,上面的字虽然不识得,但我能看懂那些图,我也可以,我也可以救你。冷静,洛白,冷静,快想想那术法是怎么用的……”   楚予昭正在他身旁蹲下,突然眼前的画面开始模糊,他清楚的知道这是快要梦醒了,只静静等待着,在下一刻便睁开了眼睛。   头顶是白色的纱帐,梦境和现实的交错,让他脑子还有些混乱。他盯着那纱帐反应了片刻,腾地坐起身,唤了声成寿。   成公公正在墙角点熏香,闻言直起身,惊喜地道:“陛下,陛下您醒了?”   “洛白呢?”   楚予昭的喉咙像是被锉刀锉过,沙哑难听,他猛然从床上起身,却起得太急,脚下却一个跄踉,被赶上来的成公公扶住。   “陛下当心,您去了趟地府,身子骨受了阴寒,卜大师说您身体底子好,不比普通人那般会落下病根。不过饶是已经施法给您拔过毒,您也昏睡了三日——”   “洛白呢?”楚予昭打断成公公激动的絮叨。   成公公赶紧道:“回来了回来了,洛公子也回来了。”又压低了声音:“洛公子活得好好的,箭伤已经愈合,身体里的毒素也没了,老奴每日里都要去听他心跳,砰砰,砰砰,可带劲儿了,身子摸着也是温热的。”   楚予昭脸上浮起了笑意,迫不及待地问:“是吗?那他在哪儿?快扶我去看看他。”   成公公听到这话后却没有立即回应,神情里反而浮起了一丝迟疑,目光也开始闪躲。   楚予昭没有忽略到他这一丝迟疑,脸上的喜悦慢慢散去,沉声问:“怎么了?他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没有没有。”成公公连忙摇头。   “快说,他到底怎么了?”楚予昭厉声追问。   成公公叹了口气,道:“洛公子人是活过来了,但却一直睡着不醒。他和陛下不同,陛下是亲身去地府走了一遭,身体不适才昏睡了几日。洛公子只是魂去了地府,身体却是一直留在房里的,他这昏睡不醒……卜大师本说他和你不同,立即就会醒,可他一直昏睡着,卜大师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隔壁房间里,元福坐在床边,搁下手上喝得只剩下小半碗的参汤,拿条干帕子去攒床上人嘴边的残渍。   房门被轻推开,一阵冷风灌入,元福以为是哪个伺候的下人,正要让他快关门,转头却看见楚予昭站在门口,顿时站起身,又惊又喜地唤了声陛下。   楚予昭眼睛只盯着床上的洛白,走过来在床畔坐下,低声问:“他一直没有醒来过吗?”   元福摇摇头,有些难过地道:“没醒来过。”湳溄   “大夫怎么说?”   “大夫看诊后,说不出来缘由,卜大师也不清楚。”   洛白已经不是小豹形状,恢复成少年模样,静静地躺在床上。   他面色平静,长长的睫毛垂在下眼睑,唇色红润,如同平常睡着了一般,似乎下一刻便能睁开眼。   楚予昭看着他,良久后将他额上的一绺发丝拨开,喃喃道:“不着急,等他睡够了,总会醒过来的。” 第85章 他少了一魂一魄   达格尔人已退出边境, 但京城方面却不停传来消息,楚琫已经自封为帝,并将在十日后进行登基大典。   楚予昭居住的院子, 主厅里坐满了人, 包括从京城逃出来的左相辛源和刘怀府,以及一些素来忠心的臣子。   “达格尔人经此次重创,元气大伤,且酷冬来临, 他们必定不会再有动作。咱们拥有数十万兵马,虽然和楚琫及几位藩王的兵马不相上下,但他们并非同心, 各自打着各自的算盘。至于已经倒戈的京城左右大营, 虽然看似已经归顺, 实则军心不稳。只要陛下率军到达城外, 他们自然会起内乱。”   刚逃来没几日, 脸上还有几块冻疮的礼部侍郎说完这通话后, 引得辛源等一干臣子频频点头。   “是啊, 陛下, 我们完全可以打去京城,楚琫那种乱臣贼子绝不是对手。”   “臣恳请陛下即刻出兵, 率领将士们打回京城。”   “臣恳请陛下即刻出兵攻打京城!”   虽然群臣都激情汹涌,楚予昭坐于上首却始终沉默。   这段时间以来, 他日渐消瘦, 脸部轮廓愈加锋利, 像是一把出鞘的剑, 让人觉得比起以往来更不可亲近。   刘怀府小心问道:“陛下可是还有什么顾虑?”   楚予昭良久后才开口道:“诸位的心情我理解, 可是有没有想过, 倘若我们在京城开战,那些百姓将如何?”   室内正在大声议论的臣子们,闻言都安静下来,齐齐看向了楚予昭。   楚予昭缓缓抬起头,深邃双眸犹如翻腾的深海:“如果朕带兵攻打京城,不出十日,应该可以将京城打下来,但战火一旦烧至京城,这座大胤最繁华的都城会变成什么样,朕就算不说,你们也应该清楚。”   “十万人不到的宁作,曾经沦为战场,满城百姓皆家破人亡,尸骨堆积如山。朕昨日出门巡防,便有那成群的孤儿在街上流浪。倘若换做百万人的都城,你们可想过那会是什么后果?”   大臣们顿时沉默,脸上也露出了凄然之色。   虽说他们自己逃到了边境,有些运气好的,还能将妻儿老母也带上。可有些臣子只能单独逃来,家眷还留在京城,闻言忍不住就抬起衣袖,悄悄擦拭眼角溢出的泪水。   “打回京城的后果,朕知,楚琫也知。他深谙朕的顾虑,知道朕不会率兵攻打京城。皇叔虽然心机深沉,却也是最了解朕的人。”   楚予昭垂下眼眸,声音带着浓浓的疲惫。   “陛下仁慈,乃是天下百姓之福。”辛源满心折服地跪了下去,所有大臣也都齐齐跪下。   辛源叩了个头,又直起身问:“陛下,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楚予昭缓缓摇头:“等,等一个机会。”   议事结束后,楚予昭步出前厅去了后院。他推开屋门,去到床边坐下,目光温柔地注视着沉睡中的洛白。   屋内烧着炭火,暖融融的,他将被子揭开,动作熟练地给洛白翻身,按摩四肢的肌肉。   “现在正是边境最冷的几日,等凛冬结束,春天就来了。你不是最喜欢耍雪吗?趁着积雪还没消融时快醒,我带你去骑马,去堆个最大的雪人好不好?前几日巡防时,看见路旁有人堆了个雪人,有鼻子有眼,那眼睛又大又圆,特别像你……”   门被推开,元福端着一盆热水进来,楚予昭脱掉洛白的寝衣,自然地从盆里拧起条帕子,亲手给他擦身。   洛白的皮肤裸露在空中,光洁柔润,依然是细腻的瓷白,只是楚予昭在接触到他脊背上的蝴蝶骨时,察觉到那里愈加瘦削,手下微微一顿。   “红四还没回来吗?”楚予昭问。   元福道:“应该快回了。”   在所有大夫都束手无策的情况下,楚予昭想到了那个关于楠雅山的传说。   据说楠雅山顶有一座道观,居住着灵豹守护人,世世代代守护着楠雅山。   如果这个传说是真的,那守护人能不能医治好洛白?他抱着一线希望,昨天便派红四上楠雅山去一探究竟,想来如果没有什么意外的话,今天也该回了。   洛白沉沉睡着,楚予昭给他擦拭完身体,换上干净寝衣,再将他重新躺好,盖好被子,掖上了被角。   他刚端起旁边的参汤,用小勺搅动,待温热后喂给洛白,门就突然被推开,红四带着一身风霜站在那儿,还在大口大口喘气。   楚予昭看着他没有任何反应,像是愣怔住一般,倒是元福将人赶紧拖了进来,关好门。   “快进来,别让冷风把洛白吹着了。”   楚予昭心跳很快,喉咙上下壁干涩地黏在一起。他既想开口问,却又不敢出声,元福替他问出了口:“怎么样了?访到人了吗?”   “访到了。”红四道。   “结果怎么样?”元福追问。   红四有着片刻的沉默,楚予昭赶紧低头看着地面,捏着小勺没动。   “山顶是有一处道观,我敲了很久的门,里面才有人应声。听我说了来意后,那人隔着观门说,他的确是能救洛公子,而且方法也不难。”   当啷一声脆响,楚予昭手上的勺子掉落在地,他整个人腾身站起。   “他果真能救洛白?”   “是的,他虽然一直没开门,但语气非常笃定,还说洛公子目前这种病症只有他能救,只是……”红四说到这里停住了口。   “只是什么?”楚予昭哑着声音追问。   “只是他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朕都可以许给他,你说。”   “可是要钱财?这些都可以给他,给他。”元福也顾不上楚予昭就在身侧,激动地插嘴,“重新修建道观也可,修得漂漂亮亮的。”   楚予昭跟着道:“是的,他要什么都给他,不光钱财,给封号也行。”   红四犹豫了一瞬,硬着头皮低声道:“臣也问过了,他说钱财利禄都不要。只是这病原本就是陛下欠洛白的,若要他出手治病,得让陛下拿出最诚恳的方式,他要感受到陛下的真心,才会出手救洛公子。”   屋内安静下来,元福一脸茫然,楚予昭却踱到窗边,喃喃道:“拿出最诚恳的方式,感受到真心……”   片刻后,他转头看着床上洛白沉静的睡颜,道:“朕明白了。”   楠雅山大雪纷飞,银装素裹。此时正是一年中最冷的凛冬,整座山被笼罩在风雪中,天地间似乎没有一只活物,只有扑簌簌的雪片飘落声。   被积雪覆盖的长长石阶上,有人正在向山顶缓慢行走。他每上到一级台阶,便跪在雪地上,虔诚地叩头,再继续往上一步。   在这滴水成冰的风雪里,楚予昭却仅仅身着一层单衣,他的唇已经冻得青紫,眉睫上也盖着冰渣,却依旧一步一叩首,向着山顶缓慢行去。   石阶仿佛没有尽头,向上蜿蜒在一片浓雾里,红四抱着楚予昭的衣物跟在不远处,双眼通红,却也不能阻挡,只能咬牙跟着。   楚予昭全身已经被冻得没有知觉,只有心窝口还有一丝热度,红四冲上前,拔掉装着烈酒的皮袋木塞,递到了楚予昭面前。   “陛下,再喝一口吧,不然撑不到山顶的。”   楚予昭没有反对,伸手去接皮袋,但手指却僵得似木棍,连皮袋都握不住,红四连忙将袋口凑到他颤抖的唇边。   狠狠灌下两口酒后,红四又抖开手上的衣物道:“陛下披一件大氅吧。”   楚予昭却将那件大氅拨开,抬头望了眼看不到尽头的石阶,坚定而沉默地继续往上。   他的脚步越来越缓慢,终于扑在了积雪里。红四惊叫一声,正要冲上前去扶,却看见他身体动了动,竟然再一次撑了起来。   无边风雪里,他虽然行走得甚是缓慢,却始终踉跄往上,一刻也不曾停歇。   好在山脚和山腰的风雪虽大,山顶却有淡淡的阳光照耀,楚予昭终于到达山顶时,便看见了一座小小的道观。   他的体力已至极限,却依旧强撑着不让红四扶,一步步挪到观门前,抬手叩击了两下木门。   像是一直在等待他到来似的,观门应声而开,一名长髯飘飘,仙风道骨的道士站在门口,面带微笑地看着他。   楚予昭在第一眼看见他时,便认出这是曾经到过宫里,帮雪夫人传话,让他照顾洛白的那名无崖子道长。   “道长……救救洛白。”   当说出这句话后,一直撑着他的那股力量终于殆尽,身体往后仰倒下去。   楚予昭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竹塌上,屋内没有其他人,只有无崖子正坐在一旁,用火钳拨弄着面前的一盆炭火。   “醒了?”无崖子头也不抬地问。   楚予昭低低嗯了一声。   无崖子用火钳从炭火盆里拨出几个黑黢黢的东西,捡起来又打又拍,嘴里发出嘶嘶声,接着将那东西掰开,屋内顿时腾出烤土豆的香味。   楚予昭看着他将那几颗烤土豆放在白瓷盘里,边上还放了两片交叉的竹叶做点缀,再端到自己面前。   “观里也没有其他好东西,陛下就凑合着用点吧。”无崖子笑眯眯地道。   楚予昭的确很饿了,也不推辞,接过那盘土豆就开始吃。无崖子又从一旁的竹筐里取出几个土豆丢进炭火盆,道:“陛下的那名属下已经下山去了。”   “嗯。”楚予昭大口大口地吃着土豆。   “陛下,那皮是要剥掉的。”   “没事,皮也很香。”   一盘热土豆下肚,楚予昭只觉体力又恢复了,他身上已经多了件皮袍,应该是方才昏睡时,红四给他穿好的。   “道长,原来那个守护灵豹一族的传说是真的,你就是守护者。”放下盘子后,楚予昭切入了正题。   无崖子看着炭火盆,道:“是啊,贫道从小就跟着师父住在这山上,洛白的娘去世,便是贫道送走的。”   楚予昭侧头思忖了下:“道长,朕其实有一点不解。”   “陛下请讲。”   “既然道长是灵豹守护者,那按照常理来说,雪夫人应该将洛白托付给道长照顾,为什么还要将他送进宫?”   无崖子侧头看了他一眼,道:“陛下不是已经瞧见过了吗?”   楚予昭不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皱了皱眉:“朕瞧见什么了?”   “陛下前不久去过地府,应该已经瞧见洛白的本体了吧?”   楚予昭有些暗惊他竟然连这个也清楚,却还是诚实回道:“是,朕去了次地府,将洛白的魂体带了回来,也瞧见了他的本体,是一只彩色的小豹。”   “那陛下也该清楚,洛白他少了一魂一魄。”   “少了一魂一魄……”楚予昭怔怔重复后,陡然睁大了眼,如梦初醒般道:“是了,那小豹身体里彩色条纹的确比其他魂体少了两道,我当时就在想,是不是少了一魂一魄。”   无崖子没有再说下去,只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接着继续翻弄那几颗土豆。   楚予昭因为无崖子的话,脑中念头开始飞转。   在地府时,洛白的本体少了一魂一魄,然而他看到自己的水中倒影时,本体不光有龙,还有一只恰好有着两道彩条的小豹。   难道说……难道说……   楚予昭脑中像是闪电劈过,陡然闪过一个猜测,因为这个猜测,他的血液陡然凉至冰点,牙齿也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良久后,他才听到自己发出了一道沙哑难听的声音:“道长,你的意思……洛白他……他曾经将一魂一魄给了我?”   无崖子淡淡地嗯了一声。   楚予昭语气迟缓地问道:“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刚问出口,他就似是回忆起来,脸上露出个奇怪的表情,“对了,应该是被熊抓伤的那次吧,毕竟我都奇怪自己是怎么活过来的。原来,原来是洛白……”   “是的,他知道他爹以前差点死掉,是他娘用法术救活的,所以也想用同样的法术将被熊抓伤的陛下救过来。但他只从雪夫人那里偷看了记载法术的册子,字都没有认清,只随着图画依葫芦画瓢。结果到了关键的一步,便是用术法给陛下造出一魂一魄,他却造不出来。陛下当时命在旦夕,他情急之下,干脆将自己的一魂一魄填进去了。”   无崖子说完,垂眸看着面前的炭火,又平静地道:“因为他少了一魂一魄,所以便成了一个傻子。”   楚予昭紧咬着牙关,指关节捏得发白,指甲陷入了掌心里。他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给扼住,肺部的空气快被抽干,胸口一阵阵难忍的抽痛。   无崖子继续道:“在陛下回宫后,雪夫人曾经去找过陛下,想将属于洛白的那一魂一魄取走。”   楚予昭眼前又浮现了那一晚的场景,电闪雷鸣中,雪夫人手持长剑对准他胸口,目光和剑锋一样冰凉。   “那她为什么不取走?”楚予昭哑着嗓音问道。   “她倒是想啊,可是到了宫里后,发现陛下的本体竟然是真龙,她根本动不了。”无崖子瞥了他一眼,嘴角勾了勾,道:“雪夫人没那么好心,还要留下陛下一条命,只是取不走罢了。她嘴上不说出来真实原因,只是要陛下承她一份恩情。”   楚予昭红着一双眼睛道:“她如果告诉我,我会亲手交出一魂一魄,也免得洛白遭受这么多年的罪。”   无崖子又道:“她将洛白送到宫里,既要他留在你身边,又要你对他不太亲近,也是因为虽然她取不走洛白的一魂一魄,但那魂魄却能感受到洛白的存在,会加速对你本体的修复,也称作养魂。等到某一日养魂成功,那一魂一魄便能脱离陛下身体,重新回到洛白身体里。”   “而她又担心你察觉到这一切,会对洛白做出什么,毕竟要留下魂魄最好的办法,就是除掉魂魄的原主人。所以,雪夫人让陛下不要对洛白亲近,只当养只猫儿狗儿般,随便丢在宫里便好。”   无崖子说到这里叹了口气:“老道将这些缘由都对陛下讲了出来,还请陛下体谅雪夫人的一片拳拳爱子之心,不要怪责她。”   楚予昭怔怔望着那盆炭火,眼底似有水光闪动:“我有什么资格可以怪责她?洛白是因为救我才傻了这么些年,我又有什么资格可以怪责她?”   两人都沉默下来,屋子里只听见炭火偶尔炸开的哔啵声。   良久后,楚予昭平复了心绪,问道:“道长,我去地府将洛白的魂体找回来了,可他一直沉睡不醒,是因为少了一魂一魄的缘故吗?”   无崖子道:“是的,他少了一魂一魄,平日里倒没有什么大问题,可一旦出事,他魂体不全,没法和身体彻底相融,便不能苏醒。”   “可有什么解决的办法?”楚予昭平静地问。   无崖子转头看他,目光里带着几分探究和审视,楚予昭却神情坦然,任由他打量。   无崖子放下火钳,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了木窗,让清冽的风卷着雪片吹了进来。   他就这样看着窗外,片刻后突然转身,冷声道:“昨日红四统领来到观里求医,贫道说,必须要看到陛下的诚意和真心,才会答应给洛公子治病。今日陛下在风雪里仅着单衣,一步一跪到达山顶,贫道看见了,所以打开了观门。”   “贫道说出那番话,并非刻意刁难折辱陛下,而是真正能治愈洛白的,天下唯有陛下一人,至于要不要治好他,全看陛下的诚意和真心。”   楚予昭像是已经知道了答案,站起身绕过火盆,对着无崖子深深一揖,一字一句清晰地道:“只要他需要,只要我有,任凭拿去。”   *   作者有话要说:   魂魄还在朕那里呢,你们该不会以为洛白去了地府一圈,魂魄就齐了吧。 第86章 醒来   洛白做了长长的一个梦。   他在梦中看到一片璀璨的星空, 下面是广袤的旷野,年少的楚予昭坐在草地上,给更加年幼的他讲着那些星宿的故事。   当风吹来, 楚予昭就将身上破旧的衣衫脱下, 将他裹得严严实实,用温柔的声音说,弟弟,回去了吧, 起风了。   回村的小道上,楚予昭将他背在背上,夜幕下的少年人肩背单薄, 却将他背得稳稳的, 两人有问有答地顺着小道往回走。   他看见稍大一些的自己, 被一群小孩子围着笑, 大声叫他傻子。他则缩着脖子低着头, 匆匆跑回家后, 靠在院门上轻声嘟囔:我不是傻子, 你们才是傻子。   他看到娘用藤条抽他, 边抽边声泪俱下,问他为什么要那样做, 为什么要用那种法子去救人,说他真正就是一个傻子。   他没有还嘴, 也没有觉得委屈, 只想娘不要那么生气难过就好了。   他看到已经成人的自己, 正坐在一张软椅上, 脚泡在水盆里。面前有人正低头在给他洗脚, 他用脚趾在那人掌心里挠了挠, 那人抬起头,眉目英俊,眼神极尽温柔。   他看到成百上千的魂体在身侧漂浮,他夹杂在里面浑浑噩噩的走,却在看见远处一个魂体时,停下了脚步。他心里的空洞在看到那魂体的瞬间,似乎便被什么东西给填补上。   他见那魂体东张西望,似在找寻什么,身上散发出和他们不同的气息。那气息既吸引着他想靠近,却又带着强烈的压迫感,让他心头有些害怕,本能地知道要避开,便躲到一棵老柳后偷偷的看。   但那魂体却在树后将他抓住了,摄人的气息令他恐惧。   他开始挣扎,逃跑,却在水边又被抓了回去。挣动中,他瞧清楚了对方头顶的彩色小龙,瞬间就安静下来了。   在那朦胧的记忆力里,他似乎曾经见过这样一只彩色小龙,只是当时那小龙伤痕累累,身上的彩条也变得黯淡无光,就要熄灭。   当时他将自己的彩色小豹和那小龙放在一块时,小龙抬起了头,伸出舌头温柔地舔舐小豹,身体也渐渐亮起了光彩。   ……   这个长梦结束时,洛白的睫毛颤了颤,慢慢睁开了眼。   那双漂亮的眼睛依旧澄净,依旧带着不谙世事的天真,却又比以前多出几分灵动光彩。   楠雅山顶最先感受到那一缕春风,积雪融成水,汇成溪流,潺潺地流往山脚。   元福正在道观的小院子里晾晒被子。今日雪霁天青,太阳也有了温度,正是晒被子的好时候。   他刚将被子搭在细绳上,目光无意识瞥向门口,整个人就顿在了那里。   只见一名五官精致,脸色却有些苍白的俊俏小公子,身着白色单衣站在门口,正笑吟吟地看着他。   “元福姨。”洛白的声音还略微有些虚弱。   元福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睛,又愣愣看着他,片刻后泪水就涌了出来,嘴唇翕动着唤了声:“公子。”   “元福姨。”洛白的眼睛也红了,小跑步向元福跑来。   元福神情却变了,上一瞬还满脸激动,这一瞬便拉下脸,竖起眉毛尖声道:“这么冷的天,你穿件单衣就往外走,是嫌自己好得太快吗?”   元福将手臂上的被子往细绳上一搭,腾腾走过来,推着洛白就进了门:“快去穿衣衫,把皮袍穿上。”   洛白很快就被裹得严严实实,皮袍皮靴加披风,手里揣着个暖手炉子,笑嘻嘻地站在院子里,看元福给自己整理衣裳。   元福嘴里一直在抱怨,却不停抬手擦拭眼角的泪水:“你可真是个磨人精,这段时间可把我给磨怕了,以后可得好好爱惜着身体,我也不年轻了,可经不起你再这样折腾几次,穿好衣衫就歇着,别院里住着好几名大夫,我去唤他们来看看——”   洛白突然就伸手将元福抱住,让他剩下的那些话都断在了喉咙里,再将脸蛋儿凑去在他脸上贴了贴,道:“元福姨,我知道啦,以后再也不会生病让您担心了,看我现在不是将衣衫都穿好了吗?您要是不放心,我再将那皮裘也披上。”   元福拍了拍他的肩,道:“知道就好。”   洛白直起身,问道:“元福姨,哥哥呢?”   元福神情一黯,勉强道:“陛下忙着呢,所以下山了。你好好住在这里,等他空闲了自然会上山来看你。”   洛白一直看着他,又问:“哥哥是不是情况不太好?”   元福下意识反驳:“哪里就不太好了?明明比你还要早醒来一天。”   话音刚落,洛白便长长舒了口气,神情也轻松下来:“能醒来就好,说明人没有大碍,只要能醒来就行。”   元福一愣,洛白又问:“那他现在在哪儿?”   “陛下啊,不是说了吗?陛下已经下山了。毕竟他很忙,还有很多事情要办。”元福支支吾吾,目光却下意识瞥向左边。   “唔,我知道啦,那我现在去看看他。”洛白道。   元福看着他转身去了左边偏院,有些回不过神地站在原地。   洛白这次醒来后,看似和以前没有什么区别,但他隐隐又觉得有哪儿不一样了。   到底是哪儿不一样呢?   元福迷茫地挠了挠头。   洛白踏入道观偏院,鼻中便闻到了一股药香,和初春的清冽山风混在一起,竟然出奇的好闻。   山顶春季来得似乎比山下要早,院角的一株杏树已经满是绿枝,之中隐隐露出浅色的花苞。   杏树下的屋子里,透过打开的窗户,可以看见窗边搁着一张竹椅,有人斜倚在上面。旁边的小红炉上架着一口药锅,正咕噜噜炖着药。   听到洛白的脚步声,那人睁开了眼,正是无崖子。   无崖子看见洛白后,默默地将他上下打量一番,也没有出声,只抬起手指对屋内指了指,仍然保持着斜倚的姿势,又闭上了眼睛。   洛白不认识无崖子,便直接跨进大门,左右看了下,又进了里屋。   迎面便是张大床,那上面躺着一个身形高大的人,脸色苍白却分外英俊。   洛白在看清他的第一眼时,视线就凝在他脸上,再也挪动不了分毫。   他站在门口,也不知过了多久,才一步步靠近,在床侧坐了下来。   时光静静流逝,洛白就这样一瞬不瞬地看着楚予昭,看他平缓起伏的胸膛,深邃的眼窝,挺拔的鼻梁,还有那线条分明的薄唇。   他俯下身,轻轻吻了上去。   楚予昭的唇瓣干燥微凉,却很柔软,带着淡淡的药香。洛白在他唇上停留片刻后才抬起头,目光依旧柔柔地落在他脸上。   “哥哥,我来的时候,看见外面的杏花开了,等会儿你醒了,我就带你去看院子里的杏花。”   “你还记得小时候的事吗?你带着我一起看杏花,摘青杏腌在陶瓮里,等到杏子熟了,就选那最黄最红的给我吃。你说有虫眼的最甜,但是我怕虫,你就摘了一捧回去,用刀子一个个挖掉虫眼,剩下好的地方给我吃。”   “你那时候什么都记不住啦,但你说记不住没有关系,只要有我就行。你说要永远和我在一起,守着我长大,还会给我盖房子,看着我娶媳妇,生孩子,让孩子叫你大伯。”   “但是你没有守着我长大,以后也不会看着我娶媳妇,我也没有孩子要叫你大伯。”   洛白拿起楚予昭搭在被子外的手,在那骨节分明的手背上亲了亲,“不过不要紧,因为你就是我的媳妇,而且我们也会永远在一起。”   “我知道,等会儿你醒过来后,可能会和我一样,也成了个傻子。你傻乎乎的会是什么样子呢?会缠着我要绵绵啵啵汤吗?会要我陪你去耍雪吗?”   洛白的眼睛里闪动着水光,又低头将那点水光蹭在楚予昭的手背上:“我会喂你喝绵绵啵啵汤,会陪你耍雪,我的心肝,你想要做什么,我都会陪着你。”   他将脸埋在楚予昭胸前,深深嗅闻那让他安心的熟悉气息,低声道:“这样好了,每过上五年,咱们就换一次,互相做一次傻子。总不能老是让我照顾你,你也得照顾我,我们五年一换魂魄,轮流做对方的傻子。”   他的眼泪悄无声息地渗进了楚予昭的单衣,将那里濡湿了一大片,却不想抬头,只伸手紧紧地环住他的肩头。   就在这时,他突然感觉到头顶落上了一只大手,掌心温暖,轻柔地,带着无限怜爱地抚摸着他的发顶。   洛白心头一震,倏地抬起头,泪眼模糊的视线里,对上了那双深邃迷人的眼。   看着怔怔发愣的洛白,楚予昭脸上露出一个浅笑,再启开唇,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道:“真是个小傻子。”   “哥,哥哥……”洛白呆呆地道。   楚予昭嗯了一声。   他声音低沉醇厚,趴在他胸膛上的洛白,都感觉到了身下胸腔的震动,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撑起身,顾不得去擦脸上的泪水,惊喜地问:“哥哥你醒了?”   “我一直都醒着。”楚予昭的声音依旧很小,但却非常清晰。   “那你,那你……”洛白呐呐的,有些不敢问出剩下的话。   楚予昭微笑着道:“我不傻。”   “嗯,你当然不傻了。”洛白倏地一个激灵,音量都提高了几分,“你一点都不傻,你可聪明了,以后谁敢说你傻子,我第一个就要挠死他。”   说完又凑上前,没头没脑地在楚予昭脸上啄吻,将自己脸上的泪水都蹭了上去,嘴里迭声道:“我的漂亮宝贝儿,聪明宝贝儿,世上就没人比你更聪明。”   楚予昭就那么躺着,安心享受洛白急切的啄吻,等到他直起身,才微笑着继续道:“我真不傻。”   洛白还要说什么,却被楚予昭打断:“虽然将你的一魂一魄还了回去,但我的魂魄已经长全了。”   洛白又是那副呆呆的模样看着他,片刻后眼底亮起了光彩,像是熠熠闪光的星星。   “你是,你是真的不傻?”   “真的。以前我经常痛症发作,就是你的魂魄,也就是小坏在修补我的魂魄。只是没有你的遏制,他的动作可能有些大,让我感觉到了疼痛。”   楚予昭反握住他的左手,拉到嘴边亲了亲:“无崖子道长见我的魂魄已经修复好,所以才敢将小坏从我体内剥离,还到了你的身体里。”   洛白用右手捂住嘴,眼泪不受控制地往外涌,眼睛却又笑成了弯弯的月牙状。   楚予昭定定看着他,又伸手将他揽在怀里,一手揽住他的肩,一手去揩他脸上的泪。   “别哭了。”他声音变得有些低哑。   洛白抽噎着道:“我这算不得哭,哭是伤心,我就是,就是高兴得流眼泪。”   “我知道。”   楚予昭松开他肩头,将他下巴抬起来,俯下头,吻上了他的唇。   这个吻只浅尝即止,但唇分时,洛白身体发软,脸颊也飞起了两团红晕。   楚予昭用鼻尖和他轻轻磨蹭,片刻后低声呢喃:“谢谢你,小豹子。”   “不客气。”洛白也声如蚊蚋。   两人互相看着,又同时笑了起来。   “但是你刚才的话我也听见了,你说话得作数。”楚予昭又说。   “作数作数,什么都作数。”洛白已经不记得他指的是什么,只不断应承。   楚予昭又笑了起来:“那你去叫一碗吃的来,等我吃点东西,再一起去看杏花。”   “嗯,好。”   元福将白玉丸子汤送了进来,又极有眼色地退了出去,洛白将楚予昭小心地扶起来,在他背后塞了个枕头靠坐着,自己端了汤水,舀起一个丸子,送到了楚予昭的嘴边。   楚予昭含着丸子细细咀嚼,洛白就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看他的喉结上下滑动,看他的唇被染上了一层水光。   终于在他咽下丸子时,洛白没有忍住内心的蠢动,凑上前碰碰他的唇又离开,低声道:“啵!”   楚予昭顿了下,洛白又道:“其实以前每次看见你细嚼慢咽的吃东西,我都想亲你。”   “那为什么不亲?”楚予昭问。   两人距离很近,鼻息相闻,洛白看着楚予昭的睫毛,轻声道:“我亲了啊,每次都被你挡住,所以我那时候是个傻子嘛,都不知道偷袭。”   楚予昭顿时笑了起来,眼睛里闪着愉悦的光。洛白伸手抚上他的脸,又在他唇上啄了几下,这才心满意足地退回身坐好。   将一碗汤水吃尽,洛白扶起楚予昭起身,又将一件大氅披在他肩上,才发现他高大的身形全靠骨架撑着,实则消瘦了许多。   “取魂魄很疼吧?”洛白心里一酸。   楚予昭垂眸看着他,道:“没有你那时候疼。”   洛白想了想,说:“我记不得了,应该是不太疼的。”   楚予昭将他额头上的一缕发丝掠开,又捏了下他小巧的耳垂,低声道:“我也记不得了,应该也不疼。”   两人又相视微笑起来,洛白将楚予昭的手臂搭在自己肩上,扶着他慢慢往外走。   楚予昭走得很慢,一步一步地跟着洛白到了院里。   早春的风微寒中带着清新,楚予昭深深呼吸了一口,窗户旁的无崖子直起身,道:“哟,能起床了?”   洛白转头看向无崖子,他对着洛白笑了笑:“我是你娘的师兄,也就是你的舅舅。”   洛白上下打量着无崖子,没有做声,无崖子又道:“你媳妇儿也是我治好的。”   一听到给楚予昭剥离魂魄的就是他,洛白脸色就不太好了,无崖子却没注意到,只手捋长须站在窗边,一脸得意地道:“这个剥魂术是我们师门独技,贫道还从未使过,想不到第一次使便成功,人也没事。”   “你要是失败了怎么办?”洛白两条眉毛紧紧拧起,“他还有大事,还要拿回皇位,身体贵重着呐,要是出个事可怎么办?”   无崖子道:“出不了,真要出事,我负责。”   “你怎么负责?我砸光你的道观,将你挠得稀巴烂,也赔不了我一个哥哥。”洛白面无表情地道。   “哎,我说你这只小豹子,长得圆头圆脑的,怎么就和你娘那母豹子一样凶了?混不讲道理。”   洛白还要回嘴,被楚予昭扯了扯手臂,便侧过头,昂着下巴不做声了。   “你莫要不讲道理,他都是为了你好。”楚予昭低声道:“何况我不没事吗?要不是你舅舅出手相助,我俩现在还不知道是怎样一副光景。”   洛白心知他说得有理,但想到这剥魂术非常凶险,若是楚予昭的魂魄没有长好,或者中途出现其他闪失,那么现在就不是这个结果了,便还是心有余悸地撅着嘴。   “去给你舅舅道歉。”楚予昭轻轻推了下他,又低声道:“小豹子,你可是最通情理的小豹子。”   洛白也觉得自己很无礼,便慢慢走到窗边,伸出手指挠着木头窗棂,嘴里嘟囔着:“舅舅对不起。”   “我耳朵背,听不清。”无崖子道。   洛白声音大了些:“舅舅对不起,我知道您都是为了我好,可是我太担心哥哥了,就对您大喊大叫。其实要不是舅舅,我和哥哥现在都不知道是怎么样。我不识字,是只不讲道理的豹子,舅舅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就原谅我这一次。”   “我还是第一次见着将不识字讲得这样理直气壮的。”无崖子斜斜瞥了他一眼,说:“过来。”   洛白便听话地将上半身探进了窗户。   无崖子打量着他,再伸手扯住他脸蛋晃了晃:“长大了,我还是多年前见过你一面。那时候你还没有筷子长,也似模似样的包在襁褓里,被你娘抱着上了楠雅山,说是生了小豹,要让师父见一面。”   洛白用手指比了下筷子的长度。   “搭在襁褓上的面纱揭开时,我还以为是个婴儿,探头一看,结果是只大白老鼠,长了一层茸毛,软乎乎的。我趁你娘没注意,伸出指头让你啃,你果然就抱着我指头咂得津津有味,被你娘发现后,追着我打。”   洛白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无崖子看着他,也眯起眼笑了。   对这个凭空冒出来的舅舅,洛白本来还没什么感觉,但突然就觉得两人之间亲近了起来。   “舅舅,对不起。”他再一次道了歉。   无崖子摸摸他的头:“无妨,舅舅知道你是一时情急,你媳妇儿没事,就是剥魂后,新生魂魄和身体还不能相融。只要能站起来,便表示魂魄已经掌控了身体,再调养几日就恢复如初了。”   洛白回到楚予昭身边,像是领功的小孩子,眼睛发亮地看着他。楚予昭勾了勾唇角,见无崖子又躺了下去,便飞快地在洛白唇上亲了下,夸道:“好小豹。”   洛白踮了踮脚尖,心里美滋滋,却突然想起之前刘四好夸他:“好狗。”   “怎么了?”楚予昭察觉到洛白的异样,问道。   洛白一脸若无其事:“没什么。” 第87章 搬进后院做准备   两人开始了在道观别院里的调养生活。元福原本带着一干内侍进了道观, 被无崖子嫌弃人多看着烦,除了留下两名厨艺好的做饭,其余内侍都尽数被赶下了山。   禁卫们既要保护皇帝, 又要不被无崖子发现, 只能猫在道观旁的雪地树林里,一有动静就藏起来。   无崖子也不准洛白和楚予昭同院。洛白本以为是楚予昭治疗身体时必须单独一人,直到几日后,无崖子将他招到身边, 鬼鬼祟祟地说:“之前我怕你们年轻火旺,所以不准你们住在同一院子,现在你媳妇儿的身子骨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你们可以住一起了。后山有一处院子, 我已经让小道童打扫了出来, 适合你俩去住。”   “啊?”   “你啊什么啊?难道你还没和你媳妇儿同房过?”无崖子狐疑地上下打量洛白, “不可能啊, 你已经成年了, 明显也发过情。而且你魂魄回归, 身体会进行自我调整, 不出意外的话,你马上又要进入发情期。”   洛白呆愣了半瞬, 神情不停变幻,片刻后, 一双眼睛开始灼灼发光。   他左右瞧瞧没有其他人, 凑近了些许, 低声道:“舅舅, 那个, 你其实没有瞧错。”   “什么?”   洛白轻咳一声:“同过。”   “哦……”   洛白眼睛有些飘忽:“所以……”   “所以你俩尽快搬出道观, 去后山的院子里胡天胡地。”无崖子拍拍他的肩,“好好陪你媳妇儿,好好度过这个发情期。”   洛白有些腼腆地抿着唇,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舅舅,我不会辜负您的期望的。”   无崖子摆摆手往院外走,走了几步后又回头,问:“据说你们豹子比较快,是不是真的?”   “比较快?”洛白侧头想了想,纠正道:“不是比较快,是非常快。”   他跑起来一阵风似的,用比较快这个说法不太恰当。   无崖子冲着他意味深长地笑笑:“没事,快也无妨,胜在次数多。”   洛白:???   无崖子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剩下洛白一人在那儿琢磨。   楚予昭的身体的确恢复很快,这几天便和洛白出了道观,将这楠雅山顶都逛了个遍。   后山有一处山壁,上面分布着大大小小的洞窟,洛白经过这里时,突然耳边就响起了嘈嘈声,像是有无数细小的声音在对着他呢喃,如同他那次以为自己要死了,爬上楠雅山后听见的一致。   某种情绪在他心头升起,不用谁来告诉他,他也突然明白了这些山洞的意义。   ——那是灵豹一族的墓地,每一只灵豹在死亡来临时,便会攀入这些山洞,静静等待着最终时刻的来临。   洛白在那些呢喃声中,似乎辨认出了娘的声音,极轻柔,极和缓,像是记忆中的娘,用藤条抽他一顿,却在以为他睡着了后,又轻轻去抚摸那些痕迹的感觉。   让他既温暖又难过。   洛白突然跪在了地上,对着那处山壁俯身叩头。楚予昭虽然没有出口询问,略一思忖后,心里也明白了,一撩袍摆,并排跪在了洛白旁边。   洛白将头深深地埋在地上,听见身旁楚予昭低声道:“雪夫人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照顾洛白。”   洛白眼泪颗颗滴落,在地面上溅起一小团湿痕,无声地在心里道:“娘,我已经不傻了,娘,对不起。”   两人又在这处山壁前站了很久才往回走,一阵山风吹来,洛白怕楚予昭冻着,就去解身上披风要给他搭,被楚予昭将他手按住。   “你自己穿着就好,我不冷。”   洛白说:“你刚刚大病一场,身体还虚着,可不能着凉啊。”   楚予昭:“我都养了这么些天,身体早就恢复了。”   洛白坚持,楚予昭却将他披风系带重新系上,又摸了摸他的脸,说:“你身体底子不太好,也躺了这么些天,才是要好好将养一段时日才行。”   洛白抬起眼问:“宝贝儿,你这是想打架吗?”   楚予昭没有回答,只微笑着退后两步,对他勾了勾手指。   洛白一下就扑了上去,作势挥出拳头,他根本没用上什么力,拳头刚伸出便被楚予昭握住。他挣出手继续,再次被楚予昭握住,还对他挑了下眉。   “嗬!还有点力气啊。”洛白故作轻松地道。   他对着楚予昭一脚踹去,楚予昭双腿分合,将他踢来的脚夹住。他使劲拔脚,但楚予昭的腿就像用铜水浇灌铸成的塑像,牢牢立在地上,任由他怎么挣扎也不能撼动分毫。   本来只是随便嬉闹,但洛白打着打着就认真了,沉着脸,气咻咻地一拳接着一拳,可那些拳头,不是落空便是被楚予昭抬手握住。   当他再一次冲上前时,竟然被楚予昭突然伸手撑住额头,他两只手在空中徒劳地舞了几圈,却不能够到人。   楚予昭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眼睛里闪着戏谑的光,洛白一时间恼羞成怒,竟然就那么变成了雪豹。   雪豹已是成年豹大小,体态修长矫健,眉心一抹鲜艳的红。他纵身将楚予昭扑在一棵树上,张大嘴咬住了他的肩膀。   楚予昭也没有反抗,就那么靠着树干,眼带笑意地看着他。   洛白牙齿在他肩头磨了磨,又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沉闷的低吼,再转着眼珠子偷偷看他。   吼!   怕不怕?服不服?   楚予昭笑起来,侧头在雪豹眉心的那朵殷红上亲了亲,低声道:“你好厉害,我打不过你。”   两人又嬉闹了一阵,回到道观时,发现他们屋内的一干用品已经不见了,包括床上的被褥。   “弟弟,怎么回事啊?枕头被子都没见了。”洛白拦住观里唯一的一名小道童,也是无崖子的亲传弟子。   “师父说让你俩搬到后面院子里去住。”寡言少语的小道童回了句后便转身走了。   洛白想起了无崖子说他快要发情,让他搬去后面院子和媳妇儿胡天胡地的话,心里不禁一荡,偷偷瞥向旁边的楚予昭。   楚予昭明显没将这事放在心上,既然无崖子让他们搬去后面院子,那必然有他的道理,便牵着洛白往外走:“走吧,去后面院子住。”   走了两步又看向洛白:“你的脸为什么这么红?”   洛白没回话,只揽住他的腰,仰头看着他笑。楚予昭便伸手捏了捏他脸蛋,低声道:“又活似个小傻子了。”   后院离道观不远,建在一片林子里,很是清幽。两人还没进院,便看见几条人影在院墙上窜来窜去,手里还抱着被褥净桶一类物品,却是几名平常见不着踪迹的禁卫。   那些禁卫察觉到人来,还有些慌张,毕竟无崖子见到他们就赶人,平常只能藏在树梢枝头里。见到来人是洛白和楚予昭,这才放心,落下地行礼招呼后,又飞来飞去地摆设屋内用品。   两人进了院,洛白发现这院子的精致程度,远超过他想象,就和之前楚予昭带他住过的皇室行宫差不多,也有挂着轻纱的漂亮回廊,后院也有一汪腾腾冒着热气的温泉。   “哇,好好看!”洛白发出惊呼,伸手去撩垂落在面前的一缕轻纱,“哥哥你看,连树上都挂着纱,还是粉红色的呢,我好喜欢。”   楚予昭看出来这些都是禁卫布置的,猜到他们脑子里在想什么,嘴角不禁抽了抽。   洛白已经进到屋里,看到了一张宽大的床,四周垂着粉红色的纱幔,便几步跨过去扑到床上,在上面来回翻滚。   楚予昭走了过来,坐在床畔看着他,洛白停下翻滚,仰面躺在床上,微微喘气地问道:“哥哥,你知道舅舅为什么要让我们来这屋子里住吗?”   楚予昭也侧躺了下去,伸出一根手指在他脸侧来回摩挲,低低地道:“我不知道,你告诉我。”   他热的气息就喷洒在洛白耳侧,让他半边身子都感觉到一阵酥麻,那些以往能轻易说出口的话,突然就有些羞于出口了。   “我……”洛白含混地说了几个字。   楚予昭没有听清,凑得更近地问道:“你在说什么?”   洛白露在衣领外的肌肤都泛起了一层粉红,抬眸瞥了楚予昭一眼,那眸子里水波潋滟,让楚予昭心里开始悸动。   “我……”   “什么?”楚予昭耐心地追问,语气里没有半分不耐烦。他抬手将洛白揽入怀里,柔声道嚢桻:“你要大声一点说,我才听得清。”   “可是我现在不傻了,有些话就不太好意思说出口。”洛白红着脸,吃吃地笑了起来。   “你可以当做你自己还傻着。”楚予昭道。   洛白将脸埋在他胸前,瓮声瓮气地说:“那不行,我才不想当自己还傻着。”   楚予昭大拇指在他颈侧的肌肤上流连,声音也带着几分暗哑:“那你就当我是个傻子,有什么话都说出来,反正我也听不懂。”   “这个嘛……好吧。”洛白吸了口气,声音依然不太清晰地道:“我马上就要发情了,估计就是这几日,啊不对,就是今晚,你得准备着摸我豆豆。”   如今他虽然魂魄齐全,人也不再痴傻,但还是一派天真,并不真懂得那些事情的关窍。   他露在外面的耳朵殷红,一只手却探了出来,摸索着抓住楚予昭的手掌,往自己身下探:“你也可以,可以现在就摸摸。”   洛白扯了几下楚予昭的手,没有扯动,他抬起头悄悄往上看,眼前却有黑影罩下,唇瓣被另一张滚烫柔软的唇覆住,鼻腔里充盈的全是楚予昭的气息。   当齿关被舌尖撬开,舌头被楚予昭吮。。吸时,洛白脑中已经没有了任何想法,只噼里啪啦地炸开了漫天烟花。   让人脸红心跳的水渍声,过了很久才结束。洛白靠在楚予昭臂弯,刚才那种缺氧的窒息感,让他胸口剧烈起伏着,脑中仍然留有一阵阵眩晕,耳朵似乎也在微微嗡鸣,让周围的声音听上去有些不真切。   楚予昭抬起头看着怀中的人,看他殷红的嘴唇微微肿胀着,像刚被采撷过的玫瑰花瓣。   片刻后,他再次俯下了头,洛白以为他还要像刚才那样亲自己,虽然嘴唇有些疼,却也配合地撅起了嘴。   谁知楚予昭俯下头后,只是和他额头相抵,鼻尖对着鼻尖。   在看见洛白依旧撅着嘴后,他在那唇上啄了啄,努力平稳自己的气息,片刻后才低声道:“好了,下次再继续。”   “还要下次吗?这次再来一点行不行?”洛白的声音绵软,拖着长长的尾音。   这个要求让楚予昭几乎无法招架,呼吸都停止了半瞬,但外面传来禁卫的脚步声,终于还是只将洛白的脸按在胸膛上,深呼吸了好几次后才松开,走向了窗边的书案。   “你有多久没写过字了?那些学过的字是不是都忘记了?来写给我看看。”   “啊……”洛白如遭雷劈,一脸荡漾的神情也消失无踪,翻起身惊叫道:“我已经不傻了,难道还要学字吗?”   楚予昭道:“正因为你不傻了,所以才要学字。”   洛白大叫道:“既然不傻了才要学字,可我傻的时候为什么也要学?那我不是亏大了吗?”   楚予昭说:“不管傻不傻,字都要学。”他顿了顿又道:“你小时候如果能识字,也不至于看不懂你娘的册子,将自己一魂一魄都剥了出去。”   洛白顿时无言以对。   他不认识娘那本师门册子上的字,给楚予昭疗伤时只能照着册子上的图案来,因为不清楚造出魂魄的具体法子,结果生生将自己的魂魄给剥了出去。   洛白瞧见楚予昭神情有些黯然,也不再耍赖,从床上翻了起来,走过去狠狠嘬了口楚予昭的脸,说:“心肝别难过,我疼你。不就字吗?我写就行了,来,看我给你写,不管是白白,洛白,还是雪白都可以写给你看。”   楚予昭转头看他,目光似笑非笑:“这些都是你少了一魂一魄时学的字,总不能现在痊愈了,还是只写那几个吧?”   洛白咬咬牙,竖起三根手指:“我以后每天学三个字。”   楚予昭缓缓摇头。   “五个。”洛白张开了手掌。   楚予昭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洛白震惊道:“难不成还要学十个字?”   楚予昭将书案上的几本书册丢给他:“这几本书里的字都要能读,能写,能背。”   洛白伸出手,将那几本书册哗啦啦翻过,目光呆呆地注视着前方:“哥哥,你还是当我是个傻子行不行?”   “不行,你刚才说了不想当自己还傻着。”楚予昭挽起袖子开始磨墨。   “可我现在想了,我就继续当傻子好不好?”   “不好。”楚予昭冷酷地道:“过来,先把你之前会的字写一遍,别新的还没学,旧的又忘记了。”   洛白只得不情不愿地去拿笔,楚予昭依旧如往常那般,将他虚虚拢在怀里,带着他的手腕一起写。   “为什么洛字还是画圈的?”楚予昭问。   “我知道那个字怎么写,既然我会写,那用圈代替也行啊。”   “写字不能光知道怎么写就行了,必须得——”   洛白迅捷回头,在他唇上重重亲了一下。   楚予昭的话顿住,片刻后声音有些不稳地继续道:“刚说过不能只认识,还得——”   洛白又吻上了他的唇,舌尖还轻轻卷了下。   楚予昭终于不再做声,手臂将洛白用力地箍在怀里,一只手掌还握住他的后脑勺不准移开,强势地加深了这个吻。   令人脸红心跳的深吻中,洛白含混地道:“哥哥……我……我还要练字。”   “不练了。”楚予昭简短地吐出三个字。   洛白一边回应着楚予昭的吻,一边将旁边书案上的册子拿在手里,悄悄塞在了书案下方的抽屉里。   *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有事,明天中午12点的更新,推后到明天下午三点更新,鞠躬。 第88章 你说话不算话   无崖子没有说错, 洛白在午夜时进入了发,。。情期。   楚予昭被惊醒后,察觉到洛白的异常, 便如同上次那般帮他。可半晌后, 洛白不但得不到纾解,反而更加难受,还泄愤似的挠了楚予昭手背几下。   “还是不行吗?”楚予昭虽然看上去和平时无异,但声音微微带着喘息。   洛白小声啜泣着:“还是不行……”接着便挪向楚予昭, 将自己滚烫的脸贴在他怀里,“我又要开始难受了,越来越难受了, 哥哥, 怎么办, 怎么办……”   他泪眼模糊地去触摸楚予昭的脸, 发现他的皮肤竟然和自已一样滚烫。   楚予昭看着他的痛苦模样, 喉结上下滚动, 哑着嗓音低声问:“那我用另一种方式帮你好不好?”   洛白呜咽着点头:“好。”   他急促喘着气, 白皙的胸脯上下起伏, 楚予昭凝视他片刻后,终于下床, 去浴房里拿回一盒香膏。   他边走边解自己寝衣的盘扣,目光自始至终盯着大床上的洛白。   洛白被心头的火焰烧灼着, 正痛苦难当, 却也觉得哥哥的目光和平常不太一样, 顿时涌起了一种就要被大型猛兽捕食的感觉。出于一种动物的本能, 他下意识有些畏惧, 往床头缩了缩。   但楚予昭已经趋身向前, 双手将他腰锁住,胸膛将他压制,让他没法后移半寸。   “需要继续下去吗?”楚予昭问。   洛白犹豫了下,一边害怕着,一边往他怀里贴近,虽然没有回答,动作已代表了答案。   楚予昭闭了闭眼,道:“好吧,那你别怕……”   灼热滚烫的气息,伴着这两个字,低低传进洛白耳朵里,让他瞬间就软了身体,脑子里也没有更多的想法。   ……   “啊!!!!!!”   片刻后,一声惨叫响起,接着烛火点燃,高大健壮的男人,只披着一件外衫,手持烛火站在床边。   而原本躺着的人突然弹了起来,在床上蹦跳几下后,变成了一只雪白的豹。   雪豹两只爪子按在后方,嘴里发出嗷嗷的惨叫声,从床头蹦到床尾。他体型现在已趋近成年豹,这样又蹦又跳,幸亏那大床结实,才不至于被他蹦垮。   接着他又转头拧身,想去瞧自己后面。   楚予昭站在床边,气喘吁吁地看着他,面色古怪且尴尬。   雪豹用一只爪子拨开挡住视线的尾巴,拼命扭头看后方,又一脸控诉地看向楚予昭,嘴里继续委屈地尖叫着,又掀开被子,飞快地往里面一钻。   楚予昭对着那团被子静默片刻后,抬手掀开,对那团蜷缩着的大雪团子道:“变回来。”   “嗷!”雪豹叫了一声。   不变!   楚予昭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说:“变回来。”   “嗷!”   不变不变!就是不变!   楚予昭将雪豹轻松地打横抱起来,抱在怀里,雪豹就瞬间变成个全身光溜溜的少年。   少年无助地躺在他怀里,全身皮肤都泛着红,眼睛蕴着一汪水,看着甚是楚楚可怜。   “别怕,我会再小心些,不让你疼。”因为极力克制,楚予昭眼睛都透出红,声音却依旧是极致的温柔。   洛白视线扫过他伟岸的身体,眼睛里出现一抹惊慌,但明明害怕着,却又依赖地伸出两条手臂,将他脖子紧紧搂住。   楚予昭一怔,只觉得热流直涌向头顶,他怕吓着洛白,小心翼翼地将人放回床上。   因为极力控制自己,有汗水顺着肌肉间的沟壑滑落,身体轻微地发着颤。   安静的屋内,他声音沙哑得像是变了个人:“别怕……”   “那你,那你小心些。”   “嘘,我知道……”   烛火被吹熄,剩下的话都被堵在了嘴里,只能听到细碎的哭泣,以及温柔到极致的安抚声。   接下来的日子,看似和以前并没什么不同,两人依旧是如胶似漆,吃饭睡觉写字画画都在一起,但有些地方和以前分明不同了。   楚予昭握着洛白的手写字,声音低低地说着话。过不了一会儿,洛白便会转头去瞧他脸,再凑上去亲吻,接着就吻在了一起,滚上床,如此就过去一日。   画画也是如此,手把手教画翠竹,洛白看着楚予昭骨节分明的手指,忍不住摸了两下,结果人就不知何时被架上了书案胡天胡地,画了一半的画纸掉落满地。   元福明里暗地点拨洛白,不可再由着陛下一通胡来,就算其他人不知晓,也要爱惜着龙体,不能亏了身子。   洛白有些遗憾,他很喜欢和楚予昭胡来,但元福姨说得没错,那他也只能将这爱好缓一缓。于是便在一次欢好后,煞有介事地劝诫道:“哥哥,你不能再这样了,对身体不好,你身子会亏的。”   楚予昭气息不稳地亲吻他脖颈:“是你引。。,诱我的。”   “我没有。”   “怎么没有?教你写字画画,你就转头来亲我,哪个男人受得了这种诱惑?”   洛白只得顺着他道:“如果你这样时不时来亲我,我也受不了的,的确没有男人经得住这样的诱惑。对不起,以后我不会了。”   楚予昭抬头盯着他,眼神里透出危险:“你觉得我身子亏?”   洛白摇头,刚刚的折腾险些要了他半条命,怎么可能身子亏?   “我只是提醒,不是说你现在身子亏。”他赶紧讨好地解释。   楚予昭却不管那么多,沉甸甸的身体又压了下来,咬牙切齿地道:“我就让你品品,我身子到底亏不亏。”   “我没有,我不是……救命啊……唔……”   于是下一次楚予昭再教他写字时,他便屏息凝神,严肃地板着脸蛋儿,只专注在漂亮的字上,不再转头去瞧楚予昭,黏糊糊地往他脸上亲。   只是片刻后,一只带有薄茧的手从衣襟探入,上下慢慢抚摸着他的肌肤。洛白终于忍不住转头去看,见楚予昭依旧神情淡淡的写字,就像那只手不是他的似的。   “怎么又用这种眼神看我?”楚予昭语气淡淡,似乎还带着一丝谴责。   洛白看着他不说话,楚予昭提笔蘸了些墨:“别三心二意的,专心写字。”   洛白委委屈屈地转过头继续写字,只是那只作乱的手,在他身上一刻也不消停,游移到哪里,就给哪处点上了一把火。他终于忍不住哼了两声,声音绵长甜腻,带着颤巍巍的尾音。   那只手顿住了,从他衣襟里取出来,掰着他的下巴,让他仰头。   楚予昭居高临下看着他泛红的脸蛋和湿漉漉的眼,冷酷地道:“你又引,。。诱我。”   “我没——”   洛白一句话还没说话,就突然腾空离地,楚予昭又抱着他走向了大床,剩下的话也被那炽热的唇,堵在了喉咙里。   洛白之前被元福说是整日胡天胡地,他如今才明白什么叫真正的胡天胡地。   楚予昭绝口不提京城和楚琫,洛白不想给他添堵,便也从来不提,只当没有那些烦心事。   两个人就住在这院子里,禁卫们也被楚予昭打发了,方圆数米内都没有其他人。饭食是楚予昭自己操持,而洛白只需要穿着寝衣,躺在床上等饭吃。   偶尔连寝衣都没有。   他和楚予昭开荤后,很是沉迷了一段时日。他的发,。。情期已经结束,在小院里又住了几天,好奇心和探索欲已经渐渐减少,那股生猛的撩拨劲儿也没了。   可是楚予昭却丝毫没有减少的迹象,反而越来越沉迷,不管何时何地,哪怕是他正在吃饭,也会眼眸幽深地看着他,接着就将他按倒。   洛白有些受不住了,他不知道自己哪里就会突然触到楚予昭的点,只能愈加小心翼翼。   比如现在,他正在喝楚予昭亲手做的绵绵啵啵汤,他觉得啵来啵去的难免会让哥哥想到某些事,便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无声地嚼着丸子,嘴里鼓鼓囊囊,眼睛偷偷去观察哥哥神情。   他看见楚予昭眼底越来越黑沉,露出他熟悉的模样,心里暗道一声不好,放下碗便准备跑。结果刚跑出两步,就被抱入一个坚实的怀抱,灼热的唇也贴了上来。   ……   良久后,楚予昭将气息奄奄的洛白从床上抱起来,就那么赤,。。裸着精壮的身体,走向后院的温泉。   被温泉水熨帖浸泡过,洛白才感觉到了身体的存在。楚予昭靠着温泉壁,双臂闲适地搭在两侧台上,时不时轻啄一下仰躺在怀里的洛白,英俊的脸上全是懒散和餍足。   “哥哥,咱们明天出去玩吧。”洛白终于回过来这口气。   “去哪儿?”   “随便哪儿都可以,去爬山散步打猎我都陪你。”洛白转头看他,吸了吸鼻子,细声细气地道。   只要不和哥哥单独关在这院子里就行了。   他的眼眶还泛着红,小巧翘挺的鼻子抽了抽,看得楚予昭心口又是一颤。但见他身上青青紫紫的全是痕迹,也不愿将人欺负得太过,便收敛起心神,只将水轻撩上他露在冷空气里的肩头。   “好,明天我们就出院子。”楚予昭答应了他。   洛白高兴得倏地坐直身体,转身看着楚予昭,一双眼都笑得弯了起来。   他特别爱亲楚予昭胸口上那道被黑熊抓出来的伤痕,每次都小心翼翼,充满怜惜和心疼。   现在他又准备去亲那处,刚撅起嘴,就惊觉楚予昭正黑眸沉沉地看着他,心头一个激灵,慢慢收回撅得老高的嘴,只将手指在自己唇上按了按,再轻压向他胸膛上的伤痕。   只不过嘴里配上了音:“啵。”   可就算如此,他也惊恐地发现,楚予昭神情又变了。   洛白假装镇定地转过身,做出不在意的样子,还打了个呵欠。接着就纵身往前一扑,想游到对面池子爬上去。   他一路扑腾起漫天水花,惊慌地往池沿上爬,膝盖磕着了也不管,生恐被楚予昭在后面拖住。   可待到爬上去后转身,却发现楚予昭根本没动,依旧闲适地靠在池壁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洛白讪讪笑道:“我就是游游,随便游游。”   “嗯。”楚予昭点了点头。   楚予昭也不再管他,拖过一旁的陶碗,捻起一粒腌杏子喂进嘴里,慢慢地嚼。   “嗯,泡得浑身燥热,再吃点清爽的腌杏子,真的不错。”他边吃边频频赞叹。   洛白本想回屋,听到这话后也挪不动脚了,眼睛瞟着那果盘。   楚予昭捻起一颗杏子问他:“不过来尝尝吗?”   洛白舔了舔有些干的唇瓣:“算了,等会再吃吧。”   楚予昭奇怪地道:“不想吃就进屋啊,你站在这里干什么?不冷吗?”   洛白身上被温泉泡出来的热气已经散尽,身体上还布满水珠,这下终于感受到凉意,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身上也起了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进屋去吧,我再泡一会儿也回屋了。”楚予昭催道。   楚予昭这样催他回屋,洛白反倒不慌了,嘻嘻笑着往池子里下,说:“算了,我再泡会儿,吃两颗腌杏子,现在不进屋了。”   楚予昭没做声,只垂着眼在陶碗里挑挑选选,可就在洛白从池子里游到他身边时,突然一个伸臂将人捞到怀里搂住。   洛白猝不及防,被吓得惊叫了声,楚予昭箍紧他的腰,微笑道:“跑啊,继续跑。”   说完就低头含住他的唇,洛白正呜呜地控诉,就觉得嘴里突然被塞进一个东西,用牙齿轻轻一嗑,酸中带甜的汁水便溢满口腔,是一颗腌杏子。   楚予昭用额头和他轻轻撞了下,低声道:“别慌,现在不弄你。”   天色尽黑,热气氤氲,洛白躺在楚予昭怀里,时不时吃一口他喂进嘴的干果,一起仰头看着天上的星星。   四下寂静无声,可以听见雪片落在地上的沙沙声,某处的树枝被积雪压断,发出咔嚓一声轻响。   洛白转头去看楚予昭的脸,发现他蹙着眉,一脸心事重重,便忍不住问道:“哥哥,楚琫的事,你可有什么打算?”   这段时间,虽然楚予昭绝口不提京城和楚琫,但洛白知道,这事迟早都要摆到明面上来。   楚予昭撩起一捧热水浇到洛白肩上,低声说:“其实这些天我想过很多次,和你就这样生活在楠雅山上,比做什么皇帝要强得多,既然楚琫想要,干脆就将皇帝让给他。”   洛白听到这话,心里猛然一动,眼睛也亮了,从楚予昭怀里坐起了身。   做娘娘虽然好,但是比起在宫里做娘娘,他也更喜欢和楚予昭过现在这样的生活。   楚予昭转头看向他,漆黑的眼眸里是深深的愧疚:“但是洛白,我不能将帝位让给楚琫。他已在京城登基,自封为帝,却斩杀了很多对他不满的人,手段毒辣残忍,毫无帝王胸襟。我不能将大胤交给他,他不能做大胤皇帝。”   眼见洛白脸上又露出失落,楚予昭摸了摸他的头,和他额头相抵,鼻尖轻轻厮磨:“但我应承你,将帝位拿回来后,我会挑选一名适合的帝王人选,等到他有能力处理国事后,我就和你一起离开京城,来这楠雅山定居。”   洛白心头涌动着一股热流,情不自禁在楚予昭鼻尖上咬了一口:“嗯,我们到时候就来这楠雅山住。”   “嘶……”楚予昭揉着鼻子,洛白连忙拿开他手看,看见鼻尖上已经多了两个浅浅的牙印。   “啊,对不起。”洛白用嘴唇亲了下他的鼻尖,看见左边脸颊上还留着他开始咬出来的牙印。   楚予昭捏着他下巴,掰开嘴往里看,说:“我看看是不是在长新牙,最近怎么老爱咬人的。”   洛白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没有长新牙,就是我一高兴,或者一激动了就爱咬你。”   特别是在床上的时候,每次结束,楚予昭身上脸上都被啃出了很多牙印。身上还好,被衣衫遮住了看不出来,只是脸上时不时也有,他每日便顶着那些牙印走来走去。   楚予昭沉默,显然也想到了这点,再看向洛白的眼神便有些深沉。   洛白感觉到不妙,慢慢转身往池子边爬,语气维持着镇定:“哎呀,天色不早了,你先泡着,我回屋去休息一会儿。”   话还未落,腰上便一紧,整个人被带得往后仰倒,倒进了楚予昭坚实的胸膛上。   洛白挣了挣,没有挣脱,便惊慌大叫:“你说话不算话,刚才还说现在不弄我了。”   “刚才的现在不包括眼下,那已经过去了。”楚予昭低头在他耳朵上咬了一下,洛白的声音立即便小了下去,只变成了嘟囔。   楚予昭带着温度的手掌上下滑动,那些嘟囔声渐渐消失,尽数化在了口中,两条手臂也缠上了楚予昭的脖颈。   *   作者有话要说:   求审核大大高抬贵手,其实只是嬉闹,不过分的。 第89章 醉酒   第二天, 洛白刚醒,便见楚予昭穿着一身肃穆黑袍站在窗前,不免怔了怔, 问道:“哥哥, 我们是要下山了吗?”   楚予昭转身走过来,拿起椅子上搭着的衣物给他穿,嘴里道:“是的,再不下山的话, 辛相定会拿着刀上来逮人了。”   “他还敢对你怎么样?”   楚予昭勾起了唇:“他不敢对我怎么样,但会在我面前作势抹脖子。”   他历来严肃,说这话时却对洛白眨了眨眼睛, 竟是平素从来展现过的调皮。洛白看他这模样, 心里喜欢得紧, 扑上去搂着他脖子, 狠狠亲了几口。   楚予昭神情愉悦, 嘴里却道:“快穿衣衫, 这么冷的天, 别冻着了。”   两人告别无崖子, 离开楠雅山回到了津度城。   楚予昭这段时间住在山上,给那些臣子们的理由是水土不服, 身子发虚,需要调养数日。他下山后便开始忙碌, 整日里在正厅和大臣议事, 洛白偶尔也会进去, 就静静坐在一旁, 看那些吵得面红耳赤的臣子, 恍惚又回到了朝堂。   虽然所有人的目的都是要拿下京城, 但意见也不统一,分成了两种。   一种是围住京城,让它成为孤城,等到粮食耗尽时,便可不战而胜。但围城势必也会围住京城的百姓,在无粮可食的残酷情况下,后果可想而知。   一种主战,争取速战速决,三日内将京城打下来,虽然会伤及京城里的百姓,但长痛不如短痛,总比慢慢耗着要强。何况成王兴衰,流血伤亡总是难免的。   洛白听着大臣们的争论,不一会儿就有些心不在焉,见楚予昭正蹙眉沉思着,便悄悄出了门。   楚予昭从下山后,就没有在山上时那么放松,洛白想去津度府街上逛逛,看有没有什么新鲜的玩意儿,带回去让他开心一下。   最寒冷的天气已经过去,津度大街上虽然没有京城那么繁华,却也人来人往,叫卖声不绝。   洛白带着几名禁卫,好奇地打量着两边的摊贩,看那些成捆的皮子和各类兽角。   在经过一个拐角时,旁边地摊前蹲着的一个身影让他有些眼熟,忍不住凑过去低头看,发现这是一名熟人。   刘四好已经找到了大儿子刘宏,每日里闲得无事,便在街上四处逛,此时正在挑选一只鼻烟壶,就觉身旁蹲了个人,却不去看那一摊的鼻烟壶,只盯着他瞧。   刘四好斜斜瞥了眼,发现是个从没见过的少年,模样俊俏,冲他笑得眉眼弯弯。   刘四好怔了下,摇晃着手上的鼻烟壶:“小孩儿,可是看中了这个?”   洛白学着那些本地人,将两手都拢进袖筒里抱着,用肩膀亲热地撞了撞刘四好的肩:“嗐,是我。”   刘四好疑惑地上下打量他,他又对着刘四好笑。   刘四好神情更是惊疑不定,片刻后猛然惊觉:“你是刘宏偷偷生的儿子?你是我孙子?”   “刘宏是谁?”洛白问。   “哦,那就好那就好。”刘四好伸手抹胸口,“要是刘宏敢背着我儿媳妇在外面生私生子,我非要打断他的腿。”   洛白反应过来:“你说的刘宏是刘将军吗?”   眼瞅着刘四好脸色又变了,洛白忙道:“您放心,我不是刘宏的儿子,我有亲爹呢,虽然他已经被我娘砍了。”   刘四好:“……”   洛白又凑近他问:“想不想看一群蚱蜢跳舞,或者八哥唱歌?三只八哥唱歌,两只八哥弹琴。”   刘四好没做声,只面无表情地看他,洛白也不生气,继续道:“怎么?你不说过你看见蚱蜢跳舞,八哥唱歌也不会吃惊吗?”   “啊……是你……啊……”刘四好终于回想起来,一双混浊的眼睛陡然发亮,伸出手指指着洛白,嘴皮都发起颤:“好狗……豹……变人了?”   洛白看他那根哆嗦的手指,不满道:“还说不会吃惊呢,原来是诳我的,都惊成这样了。”   刘四好颤巍巍抹了把脸,片刻后才回过神,道:“我这不是从来没亲眼见过嘛,倒也还好,不是太惊讶。”   他已经恢复了镇定,将洛白上下打量,问道:“你已经找着想找的人了?”   洛白点头:“找着了。”   刘四好问:“那你记得当初分开时,我说下一次见面咱们会怎么样?”   “让我陪你喝酒。”   刘四好起身拉着洛白的手,“走,找个馆子喝酒,算了算了,去我宅子吧,我宅子里备了好酒。”   他的手干燥枯瘦,带着老年人特有的微凉,洛白便任由他拉着,一起去了将军府。   刘宏将军在和楚予昭议事,没在府里,刘四好将洛白直接带去后院书房,将所有下人都赶走,关起门来躲着喝酒。   刘四好不敢要下酒菜,怕下人察觉到他在喝酒,会立即禀告留在府里的小儿子,那么连同藏着的酒水也会给搜走。于是洛白就看他从枕头、撬开的木地板、柜子后摸出了很多小纸包,打开后,里面装着蚕豆花生米干肉条之类的下酒菜。   “来来来,干了。”   刘四好喝了,洛白也一个仰脖,将一杯酒尽数喝干,只觉得一股辛辣顺着喉咙往下爬,五脏六腑都跟着烧了起来。   “啊……啊……”他放下酒杯,掐着自己喉咙,伸出了舌头。   刘四好笑得用筷子指着他:“豹子没喝过酒。”   洛白不敢再一口干了,只小口小口地啜,刘四好也不介意,自己满杯往嘴里灌。   “过瘾。”刘四好看着洛白感叹:“我只听说灵豹也有人形,不曾想竟让我遇到一个。”   洛白嚼着一块萝卜干,问道:“喝了酒后,您可带我出去玩?”   “玩什么?”刘四好问。   “去看斗蛐蛐,斗鸡,戏园子听戏都成。”洛白道。   刘四好摇头:“北境以前就是蛮荒之地,现在才繁华了些,可说到好玩的,哪里比得上咱们京城。何况天寒地冻的,哪里找得到活蛐蛐。虽然这里要是跑个马倒是不错,但我这老骨头已经颠不动了。”   见洛白露出失望之色,刘四好略一思忖,压低了嗓音道:“不过我可以给你看我画的蛐蛐。”   “画的蛐蛐有什么好看的,又不能动。”琴棋书画,洛白只喜欢个琴,听到剩下三样就头疼。特别是曾经被卷进云霁秋韵图,更是对画没有了兴趣。   刘四好却神秘地一笑:“别着急啊,你看了就知道了。”   他放下酒杯,去到红木立柜前,掏出钥匙开锁,也不避讳洛白,直接打开立柜后壁上的一处暗柜,从里面取出了一个画轴。   当画卷徐徐展开,出现在洛白眼前的,是两只正在搏斗的蛐蛐,个大壮硕,头顶长须颤动,口器微微开合,似乎就要扑出去撕咬。当刘四好将画卷调转方向时,那画上的两只蛐蛐也跟着移动,如同活了一般。   洛白瞳孔骤然紧缩,惊呼道:“这不是……这不是云霁秋韵图那种妖画吗?”   “妖画?瞎说什么呢?小豹子真是没见识。”刘四好气得吹胡须:“这是老夫年轻时四处游历,拿一张药方子从柳仙人那里学来的技艺,怎么叫妖画?”   洛白道:“啊对,那个云霁秋韵图就是柳仙人画的。”   刘四好得意道:“世人只道柳仙人这画画的技艺已经失传,却不知阴差阳错之下,老夫也学会了这门绝艺,只是答应了柳仙人,不得以画作钓名沽誉,不得谋财,也不得展示给世人看,所以就算画出得意之作,也只能独个儿欣赏,连我的两个儿子都不知道。”   他看了看洛白,说:“你算不得人,你是豹子,所以我虽然给你看了,却也没有违背不得展示给世人看这一点。   洛白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便附和点头。   刘四好会这门画技却不能展示,平素里虽然得意却也憋得慌,眼下终于有了洛白可以他的画,干脆将藏在柜中的剩余一大堆画轴都抱了出来。   “我担心这些画留在京城会被人发现,所以也一并带到了北境。你看,快看,一幅一幅的仔细看。”   那些画卷陆续被展开,洛白看见了在风中摇曳的荷花,嫩绿荷叶上滚动着水珠,在阳光下反出七彩的光芒。看见小猫蜷缩在屋檐下晒太阳,胸脯一起一伏,看见竹林里有鸟儿飞过,缓缓飘落一张翅羽。   “哇!哇!绝了。”洛白眼睛发光,被震撼得一直惊叹。   他想凑近了看,却又怕被卷入画中,便将脚往前伸,身子却后仰着。   “你这是干嘛?要看就好好看。”刘四好不满地啧声。   洛白只能解释:“我曾经被卷进那云霁秋韵图里面去过,所以看见这种会动的画,心里就发憷。”   “被卷进云霁秋韵图?卷进画里?”刘四好皱起了眉。   “对,被卷进了画里。我费了很大的劲才出来,不然就一直被困在里面。”   洛白心思比以前缜密了许多,没有将楚予昭也被拉进画里的事说出来。   “不可能啊……据我所知,除了柳仙人,没人能有这样的本事,在画作里加上法术,将整幅画变作一个法阵。那副云霁秋韵图是柳仙人生前之作,后来被陈侍郎家收藏,他作画时只用了类似我现在这种画的画技,并没有加入法术,怎么可能将你卷进去呢?”   洛白解释:“不光是柳仙人的画,有人在还在那副画上蒙了一层纸。”   刘四好沉思片刻,一拍手道:“我明白了,画还是那副画,但可以罩上一层施过法术的透明纸。”   “对,应该就是这样。”洛白点头道。   “柳仙人曾经对我说过,不允许我将这些画流传于世,便是这种画和某种法术甚为契合,若是将那法术使用在画上,便可形成某种法阵。不过当时他并未给我细说,所以具体是什么法阵我也不清楚,但现在听你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了。”   刘四好指着自己的那几幅画:“倘若有人能知晓那法术,并对着这种画施法,那么每幅画都有了自己的空间,可以形成一个能将人吸入的法阵。”   洛白用袖子包住手指,心有余悸地点了点那两只蛐蛐:“虽然这蛐蛐看着活灵活现,但个头都占了半张纸,那得是多大啊。我可不愿意被吸进去,面对小山包似的两只蛐蛐。”   刘四好笑笑:“我这画没有法术,把你吸不进去的。”   洛白瞥了他一眼,状似不经意地问:“那您能给这些画加上法术吗?”   刘四好摇头:“其实这些画要画出来并不难,懂得调制这种特殊颜料,作画时再用上一点小法子就行了。我只是一介普通人,能学得柳仙人作画之法,已经是平生难得的奇遇了,如何还能使得法术?”   “那您知道谁会使用这种法术吗?”   刘四好没有回答,只将手上的画卷好,洛白便帮着一起将那些画轴抱回暗柜里,关好柜门,上锁。   两人回到桌旁,洛白给刘四好满上一杯酒,再给自己倒满,举起酒杯道:“刘爷爷,这杯酒谢您在冰天雪地里载了我一段,若不是您,我都不知道能不能及时赶到北境。”   洛白仰脖将那杯酒灌进嘴,明明辣得眼泪都在眼眶里转,喉头上下滑动,却也忍住了没有显露在脸上,眼睛只看着刘四好。   刘四好默不作声地端起酒,一口饮尽,再将空酒杯放在桌上。   洛白又给两人的酒杯斟满,双手举杯道:“这杯酒谢您给我了一个青布靠垫,让我将身上的寒气用炭火烤干,若不是您,我要冷得够呛。”   说完又是一仰脖,将整杯酒都灌下了肚。这次他没忍住,被辣得龇着牙,打了个哆嗦。   刘四好有些惊讶:“一个青布靠垫,一盆炭火,也要喝一杯?”   “必须得喝,对您来说不值一提,对我的意义可就大了。”洛白郑重道。   刘四好道:“行,那就喝。”   等到刘四好喝完,洛白又将酒杯满上:“您在马车上给我吃了碗饭,那滋味我还记得,是用鸡汤泡着的,很香。”   言必又是一饮而尽,再伸着舌头往嘴里塞蚕豆压味。   刘四好:“……”   瞧洛白脸上已经浮起了两团红晕,还在给两人的酒杯斟酒,刘四好用手去盖住酒杯,道:“行了行了,这酒可是边境产的烈酒,尝尝可以,不能喝多了。”   洛白却不依,伸手去夺酒杯,刘四好一个老人家,怎么有他伸手敏捷,一下便被夺走,又满上了杯。   “这一杯是我吃了您给的排骨,一块排骨一杯,我干了。”   “这是第二杯排骨,哦不对,第二块排骨的酒。”   “第四块排骨,错了错了,第,第三块排骨,哈哈哈哈,干了。”   刘四好看着洛白,无奈地问:“那你还要喝多少杯啊?这壶也不是咱们用的小壶,是边境人惯用的大壶,总不可能一壶都喝光吧?”   洛白舌头已经有些大了,眼睛也发直,却依旧道:“还有,还有我吃了您多少烤黄豆,我,全都要喝的,一颗一颗的喝。”   “……黄豆都全要喝?”刘四好问。   洛白将筷子拍在桌上:“对,全要喝,来,继续。”   刘四好看着洛白斟酒,那酒线都有些对不稳,浇了一些在桌子上。倒到后面酒壶空了,他便摇摇晃晃地起身,去墙角藏酒的角落拿酒坛。   “算了,别喝了。”刘四好突然提高了音量。   洛白正要蹲下去抱酒坛,闻言便没有继续动作,慢慢转回了身。   刘四好没有看他,只盯着面前的菜盘,嘴里道:“小豹子,我明白你的意思,也在战场上见过你,知道你当初要找的人正是陛下。”   洛白脚步不稳地走到刘四好面前,蹲下,手肘就搁在他膝盖上,仰头看着他。   刘四好摸了摸他的发顶:“你想用这画去办一桩事,却听我刚才说应过柳仙人,不会将这些画展示给世人,你知晓我刘四好重诺,应承过柳仙人的话便不会违背,所以不敢明着向我要,就用给自己灌酒的法子来将我对不?”   洛白眼睛通红,看着刘四好不做声。   “你这样一杯接一杯的灌酒,我倘若不应承,你是不是就要一直喝下去?”   洛白迟缓地摇摇头:“您稀罕灵豹,肯定,肯定不会让我继续,继续喝的,喝,喝死了怎么办。灵豹一族,被您,被您喝灭了族。”   “嘿,你这蛮不讲理的豹子。”   刘四好叹了口气,又问:“我虽然不知道你要画是做什么,但应该是为了陛下,为了大胤是不是?”   洛白趴在刘四好膝盖上,含混地说:“哥哥很难过,他都睡不好,吃不好,我,我很心疼,今天在街上,在街上看到没有了娘的小孩子,他们,他们好可怜。”   洛白闭上眼睛,他的脸被酒精熏得通红,眼角却溢出了一滴水珠:“没有了娘,没有了娘的小孩子,会很,很伤心的,哪怕是,哪怕是挨娘的揍,也很好的。”   刘四好沉默不语,片刻后才道:“柳仙人不光教了我画技,也教了我给画施法的法子。”   洛白倏地抬起头,眼睛虽然不能对焦,却灼亮得惊人。   “要我画什么你就说吧,但我确实是普通人,虽然知道方法,但却不能使,你可以去寻一个法术高强的人,我将法子传授给他。”   刘四好长长吁了口气,“柳仙人不准我用画沽名钓誉,谋取财物,也不准展示给世人。我虽然没有为自己谋利,但为了大胤江山,也只得违背自己的诺言了。罢了罢了,以后到了九泉下,若是他要怪责我,我也只能任打任骂。”   “刘爷爷,那个柳仙人要是敢打你骂你,我就挠花他的脸。”   洛白举起手,曲起几根手指张合,做出挠人状。   刘四好啧了一声:“我原本还以为你心思单纯,结果也是只狡猾的小豹子。都说人心可畏,可你这兽类也信不得,生生骗走了我的画技。”   “信得,信得的,我是,我是好豹子……”   洛白说完这句话,闭上眼往后一倒,被刘四好赶紧接住。可他年老体弱,接住了却将人撑不起来,只得哎哎大叫。   那几名禁卫一直跟着洛白,此时就站在屋外不远处,听到动静后冲了进来,将洛白扶住。   楚予昭和臣子们商议好了事情,回到了后院屋内,发现洛白没在房里,便去园子里找了一圈,没找着人。   院门口却传来一阵喧哗声,他循声走去,看见几名禁卫正背着个人事不省的人进来,虽然垂着手和头,一看那身形就是洛白。   楚予昭顿时心头一紧,周身发凉,厉声喝道:“他怎么了?”接着就一个纵跃冲到洛白身边,抬手去摸他的脉。   “回禀陛下,洛公子他喝醉了。”一名禁卫低声回道。   楚予昭抬起洛白的脸,见他一脸潮红,周身也是浓重的酒气,的确是喝醉的模样,这才放下了心,没察觉到就这短短瞬间,冷汗已经将他的背心湿透。 第90章 纨绔们的计策   洛白迷迷糊糊醒来, 发现自己睡在床上,楚予昭手臂横过他的腰,将他揽在怀里, 睡得正熟。   他动了动身体, 楚予昭也跟着睁开眼,问道:“醒了?觉得难受吗?”   他的声音带着刚醒时的沙哑低沉,听得洛白耳根酥麻,心里蠢蠢欲动, 一只手便探入楚予昭半敞的寝衣襟口,不老实地抚上那结实的胸膛。   楚予昭将他手腕抓住,不让他动, 洛白抬起头, 在朦胧光线中看着楚予昭漆黑的眼, 低声道:“原本是不难受的, 但是你若不让我摸摸, 我就会很难受。”   楚予昭松开他手腕, 却捏住他下巴, 语气听不出喜怒地道:“挺厉害啊, 还会喝酒了,喝得烂醉如泥, 像个麻袋似的被扛回来。”   洛白察觉到他语气平静得不正常,心里反而打鼓, 忙狡猾道:“是刘爷爷让我陪他喝酒的, 之前我来北境就是搭乘他的马车, 临分别时他不要报酬, 只让我再相遇时便陪他喝酒, 我这是践承诺。何况我并不想喝的, 那酒又辣又苦,只是陪他喝。”   “哦?这样啊。”楚予昭淡淡道:“既然不是你的错,那我就惩治他好了,连同他儿子刘宏一起惩治。”   “那可不行。”洛白着急地坐起身。   “为什么不行?”   “反正,反正……”洛白泄气道:“好吧,其实他只让我陪着喝一点儿,是我自己抢过酒壶。”   见楚予昭没做声,只垂眸看着自己,洛白醒悟到他根本就不会惩治刘四好,他连刘四好是刘宏的父亲都知道,只是故意在诳自己。   “你真坏,你这只狡猾的豹子他媳妇儿,我要惩罚你。”洛白做出咬牙切齿状,伸手继续探向楚予昭胸口,“我要惩罚你让我摸个够。”   他最近沉迷于摸楚予昭胸膛,感受那丝绒般的柔韧皮肤,还有轮廓分明的肌肉线条,让他爱不释手。   楚予昭却将他手腕再次抓住,说:“一股酒臭味,先去洗澡。”   洛白赶紧抬起手臂闻自己:“我臭吗?会不会不是酒臭,而是豹子膻味儿?”   他虽然没闻见过自己有豹子膻味儿,但觉得羊也不会知道它自己有羊膻味,如果他有豹子膻,自己闻不见也是可能的。   楚予昭已经将他打横抱起,走向浴房,埋头在他颈间嗅了嗅:“嗯,果然有股豹子膻。”   “啊?”洛白一下紧张起来,就挣动着想跳下地。   “别动。”楚予昭继续在他身上嗅闻,“有股淡淡的香,很特别,一闻就知道是你的味道,那肯定是你的豹子膻。”   洛白笑起来:“那才不是豹子膻。”   楚予昭在他唇上啄了啄:“所以去把你酒臭洗掉,别将那豹子膻给遮住了。”   进了浴房,两人都泡进了浴桶,楚予昭拿起澡豆给两人身上抹。洛白去摸他光滑的胸膛,却被反手给抓住,整个人被按在了浴桶边。   “哎,哎,我只是摸摸,不想那个了,每天都被你弄上两三次,我不想了。”   洛白觉得自己就算是只豹子,但应付楚予昭这样充沛的体力,也有些吃不消,便手足并用地想爬出浴桶。但他被楚予昭箍得紧紧的,并在他耳朵上轻轻一咬,酥麻瞬间传遍全身,身体顿时软了下去。   ……   良久后,洛白全身光溜溜地趴在床铺上,楚予昭用干帕子擦着他的湿发。   “你今天为什么要和刘老喝那么多酒?”楚予昭问。   洛白下巴搁在手臂上,思忖片刻后道:“其实我找刘老喝酒是有缘由的。”   “哦?那说来听听。”   洛白翻了个身,楚予昭便拿着干帕子看着他,他伸手摸了下楚予昭手臂,道:“你这段时间一直在为王奉的事犯愁,吃不好睡不好,人也瘦了许多,你知道我有多心疼吗?”   楚予昭勾了勾唇角,将他颊畔的一缕头发拨到旁边:“让你担心了。”   洛白又道:“其实我知道如果你带兵打去京城,王奉是打不过你的,你就是不想伤到那些百姓。”   楚予昭沉默了一瞬,低声道:“一场战争,会有很多无辜的人家破人亡,流离失所,何况那些士兵,他们可以因为保卫大胤的疆土而死,保卫边境百姓不受达格尔人的进犯而死,但他们不能丧命在昔日的同袍刀剑下。”   “我明白,王奉也明白,所以他知道你不会去打他,还会留在边境,挡住那些达格尔人。”洛白伸手抚上楚予昭的脸颊,缓慢地上下摩挲,眼里是不加掩饰的心疼,“但我也知道,不是每个人都像你这般想,有些臣子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却在怪责你,怪你没有带他们打回京城。”   楚予昭苦笑道:“在他们眼里,我应该是个很没用的君王吧。”   “不,你说错了。”洛白坐起身,看着楚予昭的眼睛闪着光,里面不光有爱恋,还有仰慕和崇拜。   “没有谁比你更适合做大胤的君王,百姓们都喜欢你,我这几日出门,听到了全是对你的赞誉声,他们觉得身在大胤很自豪,因为有如今的陛下,带着他们御敌,保卫了他们的家园。”   洛白拿起楚予昭的手,凑在嘴边亲了亲:“当然,我比他们都喜欢你,喜欢得不得了。”   楚予昭被他的话和动作取悦了,沉郁的神情消失,脸上露出了一抹笑。   “既然我那么喜欢你,我就想为你做点什么。”洛白抬头看向他,“哥哥,你还记得云霁秋韵图吗?”   “记得。”楚予昭点头。   他和洛白一起被卷进了那张图,也是在那图里发现了洛白就是小白的事,他怎么会不记得。   洛白狡黠地一笑:“既然王奉当初能给你云霁秋韵图,那我们也可以还给他一副,大家有来有往。”   “还给他一幅……”楚予昭喃喃念道,立即反应过来,瞬间整个人僵住了,“洛白,你的意思……”   洛白道:“刘老也会画那种图。”   皇帝去边境打仗,皇位就换了个人坐,百姓们一觉睡醒,发现京城已经是戒备森严,而这大胤似乎也变了个天。   街上三步一岗两步一哨,随时都有士兵在巡查,若是稍有异常行为,或者在那酒肆茶楼谈论国事的人,都会被抓起来下狱,一时间风声鹤唳人人自危,都管紧了嘴皮子,只回家关起门后才敢偷偷议论。   但就算气氛再紧张,也影响不了京城里那帮纨绔逍遥快活。除了老子被下狱的还安分守己,其他子弟被关在家中数日后,终于按捺不住蠢蠢欲动的心,不顾眼下的紧张情势,又凑在一起玩乐。   京城最大的销金窟霓裳楼,在生意惨淡多日后,终于又迎来了这帮公子爷,知客满脸堆笑,将他们迎到了楼上包房青竹居。   “我们平常不都在最大的翠轩居吗?凭什么来这青竹居?”礼部王尚书家的公子王威,在知客将他们带进青竹居后,不满地指着隔壁包房问。   知客点头哈腰地解释:“翠轩居已经有客人了,各位公子对不住,青竹居和翠轩居一样大小,没有区别的。”   “放屁,翠轩居可以看到府城河,可青竹居对出去就是大街,你当咱们几个好糊弄?”   王威怒声喝道,一把推开了旁边翠轩居的门,里面坐着一名衣衫华贵的年轻人,神情不善地看向他,身旁几名侍卫模样的人也堵在了门口。   “这位公子,这间翠轩居我们几个要了,还请你移步去隔壁青竹居。”王威从怀里掏出一个银锭,抛向一名侍卫。   那侍卫没伸手接,任由银锭掉在地上,骨碌碌打着转,嘴里喝道:“哪里来的狂徒,敢在我们世子跟前撒野。”   世子?   门口的几名公子哥面面相觑。   屋内坐着的年轻人一脸怒气,却也忍着没有发作,一名侍卫倨傲地道:“我们主子是淮西詹王府楚源自世子。”   淮西藩王楚詹,这次带领所属藩地的军队辅助楚琫,在京城里一时风头正劲,公子哥们虽然都是高官子弟,素日也甚是嚣张,如今却也不敢和楚藩王作对,一时都噤了声。   王威有些拉不下脸,还想说两句,却被身旁陈侍郎家的公子陈运城拦住,几人堵着他的嘴,生拉活扯地拖进了旁边的青竹居。   “算了算了,别和那些侍卫一般见识,免得掉了自个儿身价。”众人七嘴八舌道。   陈运城立即让知客去通知上酒菜,至于陪酒的就先不要了,知客知道他们是要先说事,便懂事地退出去,关好了门。   “好了好了,别生气,我爹新得了一样宝物,我方才偷偷取了出来,等会儿让你见见。”陈运城拍了拍王威的肩。   王威本还在生闷气,闻言却忍不住问:“什么宝物?”又提高了音量道:“咱们京城里的爷,什么宝物没见过?可别拿些寻常货色来,只被那些没有见识的藩地蛮夷们当做传家宝。”   这屋子并不隔音,旁边翠轩居坐着的楚源自脸色变了又变,握紧了手中茶杯。   他知道这些京城的公子哥历来瞧不起藩地的人,觉得他是土包子,而他在藩地一呼百应,人人恭维,何时受过这样的气?便也对这群公子哥深恶痛绝,恨不能立即便冲过去将他们揍一顿。   陈运城对着众人神秘一笑,招手唤墙边的家仆过来,那家仆将怀中紧抱着的皮筒打开,从里面取出一卷画轴。   “画?我对画可不感兴趣。”王威兴致索然。   陈运城也不理他,徐徐展开画卷,当整幅画出现在众人眼底时,一时间屋内静默,没有一人再发出声音。   这是一幅风景画,看似普普通通,只有一片林子,远处则是荷塘,缀着星星点点的荷叶,一名身披藕色披风的女子立在荷塘边,看着远方。   但那林子里的光线在流转,树叶也在簌簌摆动,荷塘上水波荡漾,女子的披风也在徐徐飘拂。像是有风正在经过,让画面里所有一切都活了过来。   屋内的人都屏息凝神看着,直到一人无意中碰撞到了桌椅,那声响才惊动了其他人,如梦初醒地发出赞叹声。   “这是柳仙人的画作吧?”一人问道。   陈运城得意道:“对,柳仙人能留下来的画不多,这幅是我爹因缘巧合得到的。”   “怎么个因缘巧合法?”有人艳羡地问。   陈运城道:“我爹前些日子去过一趟淮西,只花了三千两银子,就将这幅画从一名赌徒那里买下来了,那人兴许还觉得占了便宜,收了银子就走,生怕我爹反悔。”   王威一拍桌子:“果然淮西那种地方穷乡僻壤,人也没有见识,全是些上不得台面的乡巴佬。”   陈运城笑道:“如果他们有见识,我爹也得不到这件宝物了不是?”   隔壁突然传来一声瓷器摔碎的重响,接着是摔门声,青竹居的房门也被人一脚踢开,门口站着名怒气腾腾的人,正是翠轩居的楚源自。   “哎,你干嘛?”王威大声喝道。   楚源自对他这道声音很熟,盯准人就冲了过去,一把揪住王威的衣领,冲着面门就是一拳砸下,他身后的那些侍卫也跟着涌入了门。   王威一个趔趄,打翻了桌上的花瓶,捂着脸大喊道:“詹王爷家的世子杀人啦,楚源自要杀人啦!”   房内都是各个高官家的公子,素日里也威风惯了,虽然避着楚源自的锋芒,实则个个心高气傲,眼见好友王威被打,血气都上了头,也顾不得楚源自是不是正当红的藩王世子,都抹起衣袖冲了上去。   房间内一阵咣当作响,王威的声音尖锐响亮,楼下那些各府立着的小厮仆从们闻讯赶了上来,见到主子被打,哪有站着的道理,顿时也扑进屋,青竹居里所有人都混战在了一起。   清晨,乾德宫。   偌大的乾德宫,上朝的臣子只有寥寥数人,稀疏地立在朝堂两侧,正中立着两名身着朝服的大臣,正在和一名身着蟒服的王爷争吵。   楚琫高高坐在龙椅上,神情阴郁中带着不耐烦:“三位都是我大胤的肱股之臣,切不能因为一点误会便伤了彼此情谊,快快将三位公子都请上殿,朕问下前因后果,若是有错,那便罚,若是其中有什么误会,解开就好。”   没过一会儿,王威、陈运城、楚源自三人便到了殿上,给楚琫叩首行礼后才站起身。   王威脸上还带着乌青,一看到王尚书,就哭哭啼啼地喊爹,被王尚书厉声喝止:“哭什么哭?万事有陛下,你将事情原委说清楚,陛下自会为你做主。”   王威抹掉眼泪,开始讲述来龙去脉,讲到他们正在赏画,但隔壁的源世子突然就冲进屋打人抢画时,楚源自又大声打断他,开始为自己澄清,说他根本就没在意那什么画,只是气不过这些人言语无礼,才想去教训他们。   “他说谎,他扯住那卷画就不松手,明显知道那是宝物。”陈运城在旁边道。   三人为着那副画开始争吵,楚琫内心厌烦,面上却没有显露分毫,只道:“将那副画拿到殿上来看看。”   画卷在侍卫手里被徐徐展开,楚琫看过去,视线落在荷塘边那名女子的背影上时,神情有着刹那的凝滞,宽袍下的手不自觉握紧。   堂下人却没注意到他的异常,犹自争论不休,直到片刻后楚琫道:“三位公子皆是年轻气盛的年纪,会发生一些小摩擦也是正常,这样吧,朕明日在宫里设宴,三位大人携三位公子一同赴宴,将这误会解开可好?”   “使不得,使不得。”詹王爷气咻咻地不做声,两位大臣却赶紧推却,“都是小儿不懂事,冲撞了源世子,原就是他俩不对,不懂尊卑有别,被源世子教训一通也是应该的,怎敢还让陛下费心。”   这话明着还是对詹王爷不满,楚琫现在正是笼络人心之时,也不愿得罪这两名滚刀肉似的老臣,便挥挥手道:“那就这么说定了,明晚来宫里赴宴,就当是君臣之间谈心赏月。朕本来也想和三位交交心,正好有这个机会,就不用再推脱了。”   等到散朝,楚琫回后殿换朝服,接着便去御花园散心,刚跨出房门,便见两名侍卫正拿着一幅画在小声嘀咕。   “做什么呢?”楚琫冷冷问。   那名侍卫立即回道:“陛下,方才朝上的那副画,退朝时却没人带走,臣不知道该如何处理。”   楚琫心头一动,沉默片刻后道:“先将那副画送到朕屋里去。”   “是。”   此时长街畔一家酒楼包房里,坐着三名年轻公子。一人脸上带着淤青,正是刚出宫的王威和陈运城,而坐在他们对面的那人,却是左相辛源的儿子辛至曲。   辛至曲已经消瘦了很多,却依旧儒雅,风度翩翩,他起身对着王威和陈运城一躬到底:“这件事能办成,多亏二位公子的鼎力相助,二位公子忠肝义胆,令至曲敬佩不已。”   王威一扫之前的吊儿郎当,上前扶起辛至曲:“至曲兄不用多礼,你这话说得可让我们羞愧,哪里什么忠肝义胆,不过就是几个人联手唱了一出戏罢了。”   陈运城也道:“虽说我们几人平日里贪玩,和至曲兄的克己上进不同,但我们从来不做坏事,也有忠君爱国的心。我们做了这件事,并不是帮了至曲兄的忙,而是在尽我们身为大胤子民的本分。”   三人相视而笑,以前那点互相看不惯的嫌隙,在这一笑中也化作了烟云。   *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会更几章吧,一直更到正文完结,然后下周四会更番外。番外里洛白会生小豹,不要问为什么他能生,只因为作者喜欢毛茸茸的小豹子。 第91章 我会一直看着你   楚琫回屋时已是天黑, 他看见桌上那副画卷,走过去用大拇指轻轻碰了碰,道:“来人。”   房门口伺立的小太监应声推门而入。   “将这屋里多点几盏灯。”楚琫淡淡道。   “是。”   小太监迅速地点了三盏灯, 一溜放在左边桌上, 将整个屋内照得分外亮堂。   “分开放,不要放在一块儿。”楚琫又道。   小太监将三盏灯分开,门旁矮柜,窗前书案, 还有墙壁的灯架上各自放了一盏。   楚琫却还是不放心,谨慎地吩咐:“你留意着这些灯,要是哪一盏熄灭的话, 立即就要点上。”   “是。”小太监依言去了墙侧, 垂手低头站在灯架旁。   楚琫自己曾动手在那云霁秋韵图上做过手脚, 所以对书画一类的东西很是避忌, 寝房内一幅字画也没有。   但他也清楚, 若是屋内一直有光亮, 保持映照在画卷上的光线不变, 那么就算字画被施过法术, 也不能发挥效用。   屋子里的每一处角落都被灯火照亮,楚琫缓缓打开那副画卷, 两手上下握着画轴,视线落在荷塘边那女子的背影上, 一时竟怔怔出了神。   他就这样看了片刻, 又将画搭在屏风上, 退后一步仔细看。   画里似乎有风吹过, 女子的披风飘拂, 纤瘦的背影无比孤单寂寥。   “秦韵……”楚琫嘴唇开合, 无声无息地念了一个名字。   他看着画像里的女子,像是陷入了某种回忆,唇角勾起一丝淡淡的笑,那双总是冰冷的眼里,也浮起了几分柔情。   楚琫出神地看着画,而墙边一直垂手站立的小太监,却在这时慢慢抬起头,一张脸暴露在灯光下,颇有几分眉清目秀,竟然是御茶坊小太监双喜。   双喜神情有些紧张,瞥着旁边灯架上的灯火,一点点靠近。他撅起嘴就要去吹熄那盏灯,却又怕发出动静,便从怀里摸出把铮亮的小剪刀,迅速出手,剪下一段燃烧着的灯芯,那盏灯火便无声无息地熄灭了。   楚琫迅速转头,双喜已经规规矩矩地站好,眼睛也诧异地盯着那盏灯,嗫嚅着:“它,它自己熄了。”   不待楚琫出声,他急忙快步走向门旁的矮桌,那里不光放着一盏灯,也放着打火石。   “奴才这就去打火。”   楚琫看着双喜,看他手忙脚乱地去拿打火石,结果却掉在地上,又连忙俯下身去桌下捡,结果起身时咣当一声撞翻了矮桌,上面搁着的灯也滚落在地上,灯火倏地熄灭。   “大胆!”   楚琫一声怒喝,双喜倏地双膝跪地,连声讨饶:“奴才该死,奴才该死,奴才马上就将灯点好。”   话虽如此,他匍匐在地上却没动,一双眼睛瞥向了窗户旁的那盏灯。   楚琫眼睛一眯,脸上露出了阴狠的神情,让他清俊的五官增添了几分狰狞。双喜知道不好,立即就要往窗边扑去,楚琫却动作更快地闪到他身前,一双手箍住了他脖子。   双喜开始挣扎,拼命去扳脖颈上的手,却不能撼动分毫。楚琫手上用力,双喜一张脸由红转青,舌头也伸出嘴边,发出嗬嗬的声响。   他双手在身边乱摸,却摸到那盏摔落的灯,艰难地攥在手里,不管不顾地对着窗户边的书案砸去。   砰一声重响后,屋内彻底陷入了黑暗。楚琫猛地松手,转头往身后看去,双喜则扑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呼吸。   只见挂在屏风上的那副画,在灯熄的瞬间便泛起了蓝盈盈的光,色泽流动,光晕散开。   楚琫不再管双喜,倏地起身扑过去,想将那副画扯落。可他人还未至,那画突然大放异彩,照亮了整间屋子,屋内卷起大风,书案上搁置的纸张尽数飞了起来。   这光也就亮了短短一瞬,接着又恢复了黑暗,只是屋内空空如也,原本还在的双喜和楚琫两人已经不见了。   此时的楠雅山屋内,无崖子闭眼坐在用朱砂化成的阵法中,洛白和楚予昭则站在一旁看着他。   无崖子一直保持着这种状态,洛白等得太久,忍不住就想去挠楚予昭手心,问他要不要喝点汤水,可就在这时,无崖子突然睁眼,说道:“他已经入画了。”   话毕便站起身,用手指在空中快速描摹,而他手指经过的地方,空间开始扭曲,形成了一个漩涡。   无崖子又走向楚予昭,抬手按在他眉心,楚予昭只觉一股热力从眉心浸入了身体里。   “我赋予了你一些法力,可以改变那副画里的场景,只要是画中的一切,都可以随着你的心意变幻。”无崖子收回手,对楚予昭点了点头:“去吧。”   楚予昭大步走向漩涡,快要接近时,突然反手把身后的洛白拖了出来,再将他调转方向,推向无崖子:“道长,麻烦你把他看着。”   “哥哥……我也想去。”洛白转身牵着他的衣袖撒娇,用楚楚可怜的语气央求道。   楚予昭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道长,把他看牢一点。”   洛白还想说点什么,就见楚予昭已经头也不回地钻入漩涡,消失不见。   洛白急忙跟过去,也要往那漩涡里钻,就见漩涡里突然探出个头,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楚予昭的头就那么诡异地悬在空中,垂眸淡淡道:“过去。”   “呜呜……”洛白假哭。   头下面又伸出一只手,捏着洛白的脸蛋左右晃:“你就在外面等我好了,别像个跟屁虫似的,要是我遇到什么难以解决的事情,你再进来帮忙。”   洛白看着楚予昭再次消失在漩涡里,却不敢贸贸然往里钻,生恐钻过去就撞见他根本没离开,就守在入口处等着抓自己。   无崖子坐在窗边的竹椅上,对他招招手:“过来,陪舅舅喝茶。”   洛白怏怏地往窗边走,无崖子又说:“你傻啊?等会再进去不就行了?”   洛白惊喜得差点跳起来:“舅舅你放我进去?”   无崖子笑道:“所以说你傻,这也信?我怎么可能放你进去?”   洛白不高兴道:“是啊是啊,你就欺负我以前是个傻子呗。”   无崖子自知失言,傻子二字在洛白面前不能轻易提及,便有些讪讪。   洛白在他对面坐下,一脸哀怨地看着窗外,声音带着些许失落:“我娘虽然爱揍我,但从来不会说傻子二字,因为那既是在骂我,也是在捅她自己心窝子。果然要那最最疼爱我的人,才不会将那伤人的词轻易说出口。”   无崖子连忙道:“你这小豹子可不能没有良心,舅舅还不够疼你吗?”   洛白扯了扯嘴角,语气平平地道:“可能疼吧。”   无崖子:“……”   洛白继续喃喃道:“反正是个傻子,想去哪儿的话也不行的,毕竟傻子嘛,就乖乖呆在家——”   “行行行,别念了。”无崖子放下茶杯,求饶地道:“等会就让你进去,等会儿就让你进去好不?”   洛白倏地转回头,脸上的哀怨一扫而空,眼睛笑得弯弯的,语气甜丝丝地道:“我就知道舅舅最疼我了。”   无崖子道:“一个通道最多能进两人,进去了后机灵点,我不能进去帮你。”   “放心吧舅舅。”   楚琫只觉一阵天翻地覆,待到那阵晕眩消失,缓缓睁开眼,发现眼前是一片沙地。   他在原地转了一圈,视野里只有漫无边际的黄沙,除此外没有任何人或物,确定自己正置身在一片沙漠中。   有风呼啸着卷过,漫天黄沙飞扬,遮挡住惨淡的日头,天地间一片昏黄。   楚琫随意往一处方向行进了几步,接着便站定,大喝道:“是谁?是谁设置的这个法阵?给我出来!”   他没有听到任何回音,却看到前方不远的地方,那里空气开始扭曲,形成了一个旋转不休的透明漩涡。   楚琫警惕地往后退了半步,那漩涡中便走出来一道高大的人影,随着漩涡消失,那人的身形面容也逐渐清晰起来。   在看清他的面容时,楚琫瞳孔骤缩,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楚予昭。”   楚予昭依旧是一身黑袍,腰间挂着枫雪刀,英俊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他迎上楚琫的视线,语气淡淡地回道:“皇叔,多日不见,在皇宫住得可还习惯?”   楚琫脸上露出一个和煦的笑:“皇宫很好,只是边境苦寒,予昭你呆在边境,可曾挨冻受凉?”   楚予昭仍是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多谢皇叔关心,我在边境也甚为舒坦,特别是将达格尔人赶出边境后,自觉对得起大胤,对得起天下子民,日后若是见着楚家列祖列宗,倒也可以昂首挺胸,道一声没有辱没了家风。”   这句话正戳中楚琫痛处,他的笑容再也挂不住,脸色瞬间变得狰狞,咬着牙道:“楚予昭,这皇位本就是我的,是楚玄,你的父亲,使了手段从我手里夺走。而我现在所做的一切,也不过是将本属于我的东西重新拿回来而已。”   两人正在对话,没注意到不远处的空气又开始扭曲,形成一个漩涡。一道人影钻了过来,鬼鬼祟祟地弓着身躲到一处沙丘后,随着漩涡消失,那身影逐渐清晰,正是洛白。   洛白刚蹲在沙丘后,便觉得身旁的小沙包动了起来,他骇了一跳,正要逃开,便见沙包里伸出一个脑袋,顶着满头满脸的黄沙:“洛娘娘莫怕,是小的,是小的藏在这里的。”   那人用手拍着脸上的沙粒,洛白听到这熟悉的洛娘娘,低声问道:“你是双喜?”   “娘娘慧眼,才思卓绝,奴才都藏在沙堆里,您都能认出来,不愧是我大胤的洛娘娘。”双喜就算在这种时候,也不忘记压低声音拍马屁。   洛白帮着去拍他脸上的沙:“这次多亏你了,你可立下了大功。”   “奴才不敢承功。”双喜从沙堆里爬了出来,凑近道:“奴才只想做御茶坊的大太监。”   洛白做了个嘘的动作,“我记得,等这处理好了,回去后一定让你给陛下斟茶。”   “谢洛娘娘。”双喜喜不自胜道。   不远处的两人还在对话。   楚予昭上前一步,冷声道:“皇叔,我曾经听过一些传闻,相信那些传闻,多多少少也会流到你耳里,兴许比我听到的还要全。诸如老先帝并不是想将皇位传给我父亲,而是想传给你,是我父亲将老先帝鸠杀,从而夺得皇位。”   楚琫脸色更加阴沉,反问道:“难道你不承认楚玄杀我父亲,夺走本属于我的皇位的事实?”   楚予昭目光透过楚琫,看向他身后的黄沙:“老先帝逝世时,皇叔十岁,而我也是七岁,我还记得那晚,父亲带着我,一起跪在老先帝的床前,我亲耳听见了老先帝对他的临终叮嘱。”   楚琫倏地一惊,屏息凝神听着。   “老先帝对父亲说,楚琫虽然聪慧,但性格偏执,凡事容易走极端,让父亲日后多照看着你。他让父亲将你留在京城,锦衣玉食一生,倘若不安分,便给块封地打发去,这样你还能平安顺遂一生。”   “我父亲本也以为老先帝会将皇位传与你,没想到竟传给了他,所以他一直遵循老先帝的叮嘱,对你百般疼爱,宠爱有加,可不想你竟然一直认为是他杀了老先帝,夺走了你的皇位。”   楚予昭说到一半,楚琫就不耐烦地喊道:“满口胡言!楚予昭,你为了名正言顺拿走皇位,竟然编出这样的谎言。”   “我没有撒谎。皇叔你既然那么了解我,就应该清楚我的为人,我不会编造这种谎言来欺骗你。”楚予昭平静地道:“更何况你心心念之的皇位,我根本就不在乎。”   楚琫冷笑一声:“口口声声说不在乎,却不是也使出这种手段,将我诱入法阵中?不还是舍不得这个位置?”   楚予昭声音变得凌厉起来:“你想要皇位,无可厚非,可你不该和达格尔人达成协议,毒杀宁作守将,放任达格尔人入侵边境,让数万百姓和将士的性命为你铺路。楚琫,我并非舍不得这个位置,而是不能由得你这种人掌控天下。”   楚琫也喝道:“让大胤回归正统,那些子民死得其所,何况若不是使用这样釜底抽薪的办法,我能拿到皇位,能有和你争斗的机会?楚予昭,我等着你攻打京城便是,和我堂堂正正的一战。”   楚予昭退后一步:“你知晓我不会去攻打京城,不想让更多无辜的人送命,既然你想要堂堂正正的一战,这画里便是最好不过的战场。”   他话音刚落,周围突然刮起强风,地上的黄沙被卷上了天,整个天地混沌一片,没有了区分的边际。   接着那些黄沙便幻化成人形,落在楚予昭和楚琫身后。也不过短短瞬息,目光所及处的黄沙都在化作沙人,分别立在两人身后,密密麻麻,一眼看不到边。   楚予昭的袍摆在风中飞扬,他却站着稳稳不动,只对着楚琫厉声喝道:“你我各带十万沙兵,今日便在这画中分出胜负。”   楚琫撩开挡住面颊的一缕发丝,缓缓开口:“胜者为王败者寇,楚予昭,我与你打这一场便是,输者永远放弃皇位,赢者便是大胤的皇帝。”   楚予昭冷然道:“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洛白和双喜一直趴在沙包后,大气也不敢出,却见面前的沙包突然在动,沙粒如同流质般变幻流动,沙包消失,原地多出了数名沙人。   “啊,啊,”双喜吓得往后一坐,被洛白拉着往后退,“咱们站远一点,不要打扰他们干仗。”   洛白退了一段后又停下脚,将还坐在地上的双喜往旁推:“也别太远了,遇到情况不对,我还要冲上去帮忙的。”   楚予昭却在这时微微侧头,看向洛白方向。洛白迎上他的视线,动作僵了一瞬,抬起手对他挥了下,讪讪道:“好巧啊。”   楚予昭没有理他,转身缓缓抬起两手,随着他的动作,东西两方突然出现两座沙粒形成的城墙,遥遥相对着,看上去分外恢弘壮观。   洛白只觉眼睛一花,场景飞快变化,就在下一瞬,他已经立在高高的城墙上。   他心里狂跳,脚步也有些不稳,却被一条手臂牢牢扶住了腰,耳侧同时响起楚予昭的声音:“站好了。”   洛白怕他将自己赶出去,忙不迭点头:“站好了,我站好了,站得可稳了。”   楚予昭瞥了他一眼,道:“我要去和楚琫作战,你就在城墙上看着,看我怎么率领十万沙兵,将他杀得片甲不留。”   他说这话时眉眼飞扬,神情是掩饰不住的傲气,不可一世却分外英俊。   洛白这一刻深深心折,只觉眼前这个人哪哪都让他喜欢,那些担心的话也就咽了下去,凑上去在他唇上吻了下:“嗯,我会一直看着你,宝贝儿。”   *   作者有话要说:   中午12点还有三章更新。 第92章 十万沙兵   洛白只觉得腰上一松, 下一刻身旁的人已经消失不见,他连忙从城墙上看出去,看见下面数万的沙兵军队最前方, 楚予昭骑在一匹高大的沙马上, 手持枫雪刀,威风凛凛,一袭黑袍在满眼的黄沙中分外瞩目。   再远处,便是楚琫也率着沙兵军队遥遥对峙。   “洛娘娘, 马上要大战了,您坐下看。”   双喜也在城楼上,不知从哪里翻出张沙椅, 殷勤地端到了洛白身后, 还搓搓手道:“哎呀, 可惜没有茶叶, 不然给娘娘泡一壶茶, 好好欣赏陛下的威猛雄姿。”   洛白哪里有心思坐, 整个人就趴在垛口处, 目不转睛地看着楚予昭。   远处传来一声鼓响, 重重地回荡在黄沙上空,接着就是震天的喊杀声, 沙兵们轰然出动,手持沙粒形成的武器, 就像黄沙形成的巨浪, 铺天盖地对着前方涌去。   洛白看着楚予昭一马当先, 率领着滚滚沙潮, 迎上对面冲来的楚琫。两股黄色的巨浪终于碰撞, 溅起漫天波涛, 沙粒翻涌着冲向天空。   被刺中的沙兵都会瞬间化为黄沙,无数沙粒四溅,天地间只剩下一片昏黄,伸手不见五指,只有那隆隆的战鼓声不断喧嚣。   洛白什么都看不见,却也和双喜一起在城楼上跳着脚,撕心裂肺地喊着助威,哪怕声音完全被掩盖住。   “陛下杀啊!杀光他们!陛下杀啊!”   “我的宝贝儿,你就是最厉害的!杀光他们!杀杀杀!”   一阵风吹过,空中的沙粒被吹走,昏黄变淡了些,勉强可以瞧清战场上的情景。洛白被吹来的沙粒蒙了眼,一直在揉,却又努力睁开,一边被蛰得流泪,一边定睛去瞧,嘴里还不停嚷嚷。   “那群沙兵好厉害,将对方的沙兵都打成碎沙了,哇,我的宝贝儿好厉害,我爱死你了。”   “双喜你看,东边有群沙兵在排阵,看见没?在绕圈圈,陛下带兵果然好厉害啊,把楚琫的沙兵都打死了。”   双喜疑惑地问:“娘娘,奴才看这些沙兵都一模一样,您能看得出哪些是陛下的兵,哪些是楚王爷的兵吗?”   洛白骄傲道:“虽然一模一样,可是也很好区分,因为胜利的那些沙兵肯定就是陛下的。”   双喜恍然,并对洛白这话深以为然,便更加卖力的高声附和,不吝言辞地加以赞颂。   沙兵们形成各种阵法,在楚予昭和楚琫的率领下冲锋拼杀,不断有沙兵被刺中,再砰一声化成消散的黄沙。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洛白的嗓子都喊哑了,战鼓声终于停止,漫天黄沙落下,视野渐渐明晰起来。   他看见对方城墙下,楚予昭持刀而立,身后站着数量不多的沙兵。但对面的楚琫则只剩下他自己,还被两名沙兵反扭着胳膊按在地上,头发散乱披着,看上去甚是狼狈。   双喜跳起来欢呼:“陛下胜了,陛下果然胜了。”   “我就知道他会胜的。”洛白伸手掸了掸肩上的沙粒,口气骄傲,眼睛闪着光,“走吧,我们下去找他。”   “走走走。”双喜应声。   对方城墙下,楚予昭居高临下看着楚琫:“你输了。”   楚琫被沙兵反扭着胳膊按在沙地上,他倏地抬起头,阴狠的视线盯着楚予昭,反问道:“那又怎么样?”   楚予昭冷冷道:“刚才你我二人定下的规矩,输者永远放弃皇位。”   “输者永远放弃皇位……”楚琫突然笑了,露出两颗雪白的犬齿,“楚予昭,你也做了那么久的皇帝,为什么还是这样天真?”   楚予昭脸上没有丝毫意外之色,只目光平静地看着他。   楚琫又道:“其实我说错了,你并不天真,你我都清楚,不管谁输谁赢,都不会将那话当回事。”   楚予昭不置可否地道:“也许吧。”   楚琫嗤笑:“你口口声声不在乎皇位,其实将这位置看得不比我轻。”   “不,你错了,我的确不看重皇位。”楚予昭语气淡淡地反驳:“我只是不会将大胤交到你这样的人手里。”   “我这样的人怎么了?要论帝王之术,治国之道,我不比你差。”楚琫发出一声怒吼。   楚予昭也厉声道:“你为了皇位,不惜让所爱之人替你顶罪,使韵姐为你丧命。不惜和外敌勾结,将大胤疆土拱手让人,任由达格尔屠杀我大胤子民。楚琫,你不配做大胤皇帝,哪怕是我身后这名御茶坊的小内侍,他也比你更适合做大胤的皇帝。”   跟在洛白身后刚跑到的双喜:“……”   楚琫猛地挣开身后的两名沙兵,慢慢站起身,道:“是吗?那就拭目以待,看我们谁能活着,谁能从这幅画里平安离开。”   洛白刚刚站稳,就见楚琫突然露出诡异的神情,两只手上下交叠,摆出一个奇怪的姿势。   大风突然卷起,地心深处发出隆隆巨响,漫无边际的黄沙消失,显出深黑的岩石地面。接着整个大地开始震颤,岩石上出现无数裂缝,随着咔嚓声响,那些裂缝开始扩大,像是遍布的蜘蛛网,露出底下翻腾的红色岩浆。   洛白正好踩在一条裂缝的两边,在裂缝扩大时,他惊叫一声,身体跟着摇晃。楚予昭猛然上前,将他拖进怀中,向后退了几步。   楚琫的长发在风中飘飞,一张脸白得不似活人,却疯狂地大笑着:“我是真顶宗第七代弟子,你们以为区区一个画中世界就能困住我?楚予昭,今日是你送上门来,那就等着受死吧。”   轰隆一声响后,脚下地面开始陷落,翻滚的岩浆徐徐上升,洛白抓着楚予昭衣袍,惊慌地左右看,嘴里迭声问:“哥哥,这是假的吧?就和我们上次在云霁秋韵图里看的那样,是假的吧?”   话音刚落,灼人的热浪便扑面而来,洛白又惨叫:“啊啊啊啊,这是真的,真会烫死豹的。”   楚琫和这边已经隔着一道岩浆河,他嘴里打了个长长的呼哨,一只巨大的黑鹰从天而降,停在他面前。   楚琫翻身跃上黑鹰,却也没有离去,只站在鹰背上,盘旋在岩浆河上方。   眼见岩浆往上浮,就要没过地面,洛白和站在不远处的双喜都开始啊啊大叫。   楚予昭和洛白脚下的这块是凹陷地,有岩浆已经从边缘处往里溢,楚予昭对着前方虚虚一指,那处岩浆里立即出现一块丈余见方的黑石。他揽住洛白的腰,往前用力纵跃,落在了那块黑石上。   “陛下,娘娘,救我,救救我。”双喜那里也快被岩浆淹没,跳着脚大喊。   楚予昭又转身指向双喜前方的岩浆,在那里也凭空冒出一块黑石后,大声喝道:“你就呆在上面不要动。”   双喜在岩浆没过脚面的时候用力一跃,扑到了那块凸出的黑石上。   整个大地陷落,目及之处都翻腾着火红的岩浆,只有这两处黑石浮在岩浆面上,像是茫茫大海里的两座孤岛。   洛白觉得自己整个人似乎都要被这灼热的高温给烤化了,头上却突然落下一道闪电,对着他和楚予昭而来。   楚予昭在闪电击落之前,便搂着洛白往旁一跃,同时用手指在前方一点,便落在那里刚冒出的黑石上。而他俩刚才立足的那块黑石,已经砰一声被闪电击成齑粉。   楚琫挥舞长剑,劈出一道闪电却落空后,紧接着又是一道落下。楚予昭扬起枫雪刀挡住闪电,雪亮的火光炸开,脚下黑石也发出不胜负荷的破裂声。   他只得再点出一块黑石,挟着洛白跃了上去。   楚琫不断挥舞长剑,闪电连接不断落下,楚予昭既要格挡,又要生出新的黑石落点,还要顾及着洛白,应对得有些吃力。   又是一道闪电击来,他脚步往后踉跄,眼见就要踩空在岩浆里,却突然被什么扯住衣襟,止住了后退之势。   洛白已经变成了成年豹,通体雪白,眉间一抹红。他张嘴松开楚予昭的衣襟,调转身体,发出一声低吼。   坐上来,我背你。   楚予昭也不耽搁,立即跨步骑在白豹背上。眼看楚琫又挥出一剑,白豹双足一点脚下,矫健的身姿跃起,带着楚予昭往前扑出。   楚予昭在半空往前遥遥一点,黑石瞬间冒出岩浆面,再举起枫雪刀,挡住迎头劈来的闪电。   啪一声巨响,整个世界瞬间亮道晃眼,惨白一片。洛白眼睛差点被晃花,无数小黑点在视网膜上飞来飞去,耳边也像有铜锣重重敲击,脑子嗡的一声,听不见其他声音。   黑石不断被闪电击得粉碎,楚予昭也不断重新变幻出新的黑石,洛白驮着他在岩浆上跳跃,落在那些尚未被击中的黑石上。   而不远处趴在石头上的双喜,在看见洛白突然变成雪豹后,张大的嘴巴就没能合拢过。   灼热的岩浆在身边翻腾,洛白觉得这样下去不行,他瞧了瞧天空,见楚琫那只黑鹰飞得并不高,便深深一个吸气,朝着上方奋力跃出。   半空中的雪豹,白色皮毛被岩浆映照成了暖金色,身体线条矫健而充满力量犹如一把绷紧的弓。   楚予昭和他心意相通,在洛白越来越接近那只黑鹰时,猛然一个纵跃,整个人高高拔起,在雪豹和黑鹰平行的刹那,他已经越过楚琫,自上而下对着他一刀劈下。   枫雪刀带着破开长空的气势,楚琫深知不能硬扛,催动黑鹰便要离开,但洛白却在这时猛地挥出一爪,爪尖犹如钢刺扎入黑鹰的眼,黑鹰惨嘶一声后,昏头昏脑地往旁边冲出,被枫雪刀劈成两半。   两人一豹都对着下方坠落,洛白在空中翻身,将下坠的楚予昭托住,而楚予昭也在空中疾点,在雪豹四蹄快要接触到岩浆时,一块黑石冒出,让雪豹有了落脚点。   楚琫眼看就要落进灼热的岩浆,他在空中一声大喝,整片岩浆突然消融,化作一片翻着巨浪的海洋,而他也扑通坠入海水中。   洛白只觉脚下一空,一个没留神,咕噜噜灌了两口腥咸的海水,连忙刨动爪子浮出海面。   他甩了甩湿漉漉的毛发,看见楚予昭也从身旁冒出来,而不远处,双喜正在惊慌地扑腾。   “救……陛……娘娘……救我。”   洛白赶紧游过去,一口咬住正在下沉的双喜后衣领,将他拎出了海面。   双喜一边大声呛咳,一边气喘吁吁道:“奴才多谢,多谢洛娘娘,豹娘娘,救命之恩。”   楚予昭向着两人游来,可就在这时,海水突然翻起波涛,巨浪层叠中,一条庞大的黑色物体轰然破出水面,冲向天空。   洛白抬头,看见一条粗长的黑蛇在头顶盘旋,头顶生了独角,腹下盖着坚硬的黑色鳞片,还伸出两爪,蜥蜴不似蜥蜴,蛇又不似蛇。   他吓得啊一声,张开了嘴,双喜又咕噜往下沉,赶忙又重新叼住。   双喜抹了把脸上的水,也抬头看天,惊骇大叫道:“我的妈,龙啊。”   龙?洛白唬了一跳。   “不对不对,你看他头顶只有独角,腹部下也只有两只爪子,这是蛟,不是龙。”双喜又道。   这蛟怎么这么难看啊,洛白嫌弃地想。   双喜话音刚落,就见那黑蛟突然深吸口气,对着楚予昭方向张开大口,一道黑雾如同实质般地,对着楚予昭的方向激射而出。   楚予昭正浮在海面,见状立即下沉,那道浓缩的黑雾击打在海面上,尽轰然撞出数丈高的水柱,接着就是嗖嗖嗖数道齐发,一起射向楚予昭下沉的位置。   “这蛟嘴里在喷箭。”双喜大喊道。   “楚予昭,去死吧。”那黑蛟在空中沉浮,张嘴发出了楚琫的声音。   洛白惊得爪子缩紧,双喜则尖叫:“妈呀,竟然是琫王爷。”   洛白顿时慌了神,张嘴就要松开双喜往下潜,去找楚予昭,双喜慌忙抱着他的脖子,也跟着一同潜下了水。   “咕噜噜……”双喜冒出了一串水泡,却也搂着洛白的脖子没有撒手。   蛟龙不断击出黑雾,像是利箭般穿透海面,楚予昭在水中狼狈躲避,但背上还是被一箭擦过,衣袍瞬间撕裂,背部飘出了一缕鲜血。   洛白看见这一幕,又恨又急,爪子猛然拨水,疾冲到楚予昭身下,直接就往上驮起他,在海水里左冲右突,躲避那些射下来的黑雾箭。   雪豹虽然动作灵敏,在海里也如同游鱼一般,但他身上不光驮着楚予昭,还挂了个双喜,显得有些吃力。   洛白觉得这样躲下去不是个办法,可带着两人也没法跃上天,就在这时,楚予昭却突然挥动枫雪刀,刀身带动海水形成小股浪流,同时迸出一道灼目的金光,那金光穿透海水,直直劈向半空的黑蛟。 第93章 地府   金光和黑蛟相撞, 发出轰隆巨响,海里顿时掀起巨浪。洛白被水流带着喷向天空,又四爪扑腾着往下落。   “啊啊啊啊啊啊!”他听到旁边双喜的惨叫, 一个转头, 将身旁的人叼住甩到背上,再轰然砸进海里。   洛白入水后便开始寻找楚予昭,拼命划拉爪子,才不会被起伏旋转的洋流带跑。他睁大眼睛, 四处找寻,却没有看到楚予昭的身影。   双喜突然戳了戳了他脖子,他正满心焦虑, 便没有理双喜, 直到颈子上的一撮毛被揪住往后拉。   洛白转头往后看, 见双喜对他用手指着天空:“咕噜噜……”   洛白跟着抬头, 透过涌动的海水, 看见有些变形的天上, 不光有楚琫化成的黑蛟, 还多出了一只金色的蛟。   那一黑一金两条蛟, 正在天上翻滚撕咬,激烈地缠斗在一起。   洛白心里一动, 立即浮起个猜测,便不再寻找楚予昭, 猛地往上一冲, 冲出了水面。   他这下看清了, 那条金蛟看似和楚琫一样, 其实也有区别。黑蛟是独角, 而金蛟是双角, 黑蛟只有两爪,金蛟腹部下比他多出了两只,一共是四只爪子。   黑蛟体型已经够大了,没想金蛟比他还要大上一圈,每一块鳞片都泛着金光,龙头硕大,气势威猛。   “咳咳咳,我看见,我看见陛下,陛下在空中,变成了金蛟,不对,是龙,陛下变的,是真龙。”双喜不断呛咳,却难掩声音里的激动。   “嗷!”   洛白也激动地仰头叫了一声,尾音都有些发飘。   宝贝儿,你太漂亮了,看看你那有力的尾巴,金子一样的鳞片,修长的体态。   方才他第一眼见着楚琫,只觉得那形状似蛇非蛇太难看,而这时见到楚予昭化为的金龙,却怎么瞧都觉得顺眼。   一蛟一龙在天上撕咬,不断发出愤怒的龙吟,回荡在整个空间。黑蛟明显不是对手,很快身上就布满伤痕,在飞过洛白头顶时,有鲜血滴落下来。   黑蛟明显想要逃脱,向着远方飞去,却被追上前的金龙用尾巴缠住,一口咬在黑蛟的颈部。黑蛟发出吃痛的嘶吼,带着金龙一起直直坠落。   “娘娘快跑!”看着头顶两团巨大的黑影,双喜紧张得揪住了洛白的毛,声音都劈了调。   洛白嗷一声,拼命刨动爪子,用前所未有的速度游了出去,就听见身后传来两条蛟龙的沉闷入水声,水浪涌来,将他和背上的双喜推出去很远。   冲天的水轰然落下,洛白也呛了两口水,正要继续往前刨,爪子突然碰到了实地。   他站稳后,抬爪抹去脸上的水,惊讶地发现,爪子竟然成了半透明。身下的海水已经消失,自己正站在地面上。而身旁有许多面无表情的半透明魂体来来往往,不远处流淌着一条宽大的黑河。   四周光线昏暗,远处景象看得不是太清,却能瞧见一片妖艳的红,如同灼灼燃烧的火焰,蔓延至视野尽头。   那是他在地府里才见过的一种花,从死人的尸骨血肉里长出来的花。   双喜缩着脖子打量周围情景,看着那些魂体,牙齿都在咯咯响:“娘娘,娘娘,这里太诡异了,这是什么地方?”   洛白没有回话,他现在是豹子,也没法回话,只转头匆匆往后跑,去找寻楚予昭。   双喜还骑在他背上,只惊慌地自言自语:“难道这是地府?我这是已经死了吗?”   吼!   洛白低低叫了一声,侧过头若有所思。   魂体在地府是不能出声的,上次楚予昭来地府寻他时便不能开口。可双喜和他现在虽然是魂体,却都能说话,说明他们虽然置身地府,却也还在画中。   他明白这是楚琫用画中世界连接了地府,有些搞不懂他这样做的用意,这是觉得在海里打起来的难度还不够高吗?   双喜开始伤心哽咽:“我都还没有做上给陛下伺茶的御茶坊大太监,这就已经死了吗?我不甘心啊……”   洛白没有看见楚予昭,满心焦灼,在那些魂体中穿行往前小跑,撞得他们东歪西倒,将一名七八岁年纪的小魂体手上的糖人撞掉了也没发现。   倒是双喜眼疾手快地将那糖人拾起来,抛给那名小魂体,语带哽咽地道:“对不住了啊。”   魂体们慢慢前行,浩荡无边,可有些魂体走着走着,却脱离队伍,拐向另一个方向。   洛白顺着看出去,看到那方向突然冲起一道金光,照亮了半边阴霾满布的天空。   那是枫雪刀的刀光。   洛白心头狂喜,急急忙忙奔去,双喜也瞧见了刀光,不但不激动,反而更加伤心:“陛下,陛下他也,他也到了地府,那他也……”   “嗷!”洛白低吼了一声。   怕什么啊?地府我熟,来了不止一次,熟门熟路的,以后想玩了还可以来。   这边没有了路,全是大片的花,鲜艳而妖异。在洛白奔近时,那些花都急不可待地舒展花瓣,齐齐朝向了他。   洛白头顶却浮空出一只彩色的半透明小豹,在他踏入花丛时,彩色小豹通体放出光芒,那些花像是怕被光照着似的,慌忙退开,留出了一道铺满白骨的路。   若是平常,洛白断不敢踏上这条路,但现在挂心楚予昭,也顾不上那许多,四爪飞奔,白骨被踩得发出咔嚓断裂的脆响。   双喜看着他头顶的那只彩色小豹,好奇心战胜了此刻的恐惧,还对着小豹轻轻吹了口气。   啪!   小豹转身,气咻咻地一爪子糊他脸上,他立即不敢动了。   身旁有些魂体也在前进,飘飘忽忽地越过花海。那些花看似漂亮无害,却在魂体经过时,突然从花瓣中伸出细长的舌,将魂体卷入花丛里,无数的藤蔓立即缠绕上去。   而剩下的魂体,继续向着前方行进,到达一处山底时,顺着山崖往上飘。   洛白开始看见的那道金光就从那儿发出来的,楚予昭就在山顶上。   他终于跑出了花海,脚下不再是白骨,而是坚硬的黑土,但跑动时却传来哐哐哐的声响。   刚才他一直没敢看脚底,现在低头一看,原来不知什么时候,爪子上套了个骷髅头,吓得他赶紧甩动爪子,将那圆圆的头骨甩了出去。   这是座光秃秃的黑石山,一条小道蜿蜒向上,洛白踏上小道时,两旁的黑暗里伸出了许多手臂。他头顶的彩色小豹再次发出光亮,那些手臂飞快回缩,又钻回了泥土里。   山顶不时有金光直冲向天,洛白心里担忧,脚下带风地往上冲,尚在半山腰,便听到刀剑相击的声响。   当他冲至山顶时,看见了人正在缠斗,正是楚琫和楚予昭。   楚琫全身冒出黑气,他已经占了上风,用剑刺向躺在地上的楚予昭。楚予昭举起枫雪刀,艰难地挡开这一剑,而楚琫迅速调转剑身,对着他再次刺下。   楚予昭侧身,虽然避过了要害,剑尖却刺入了他的肩膀。   楚琫拔出长剑,便要趁这机会再次刺下,迎面却扑来一团黑影,带着迅捷的劲风和凌厉的气势,将他扑得往后倒退了好几步。   洛白挡在楚予昭身前,对着楚琫露出尖牙,弓起背脊,喉咙里溢出威胁的低吼,做出进攻的姿势。   “洛白。”楚琫笑了笑,说:“你也想和我作对吗?可是活得不耐烦了?”   吼!   你伤得了我吗?开始你飞在天上,我是拿你没办法,可现在是在地面。来啊!看谁到底活得不耐烦。   这时,一道魂体突然从洛白身旁飘过,一脸木然地飘到楚琫面前。   他惊讶地看见,楚琫伸手在那魂体头顶一拍,再张开嘴,魂体便化作一道雾气钻进了他口鼻中。   而他身上萦绕不去的黑气,则又浓冽了几分。   “他将画中世界和地府相连,是因为可以召唤这些游魂,再吞噬掉,便可以让他法力大增。”   楚予昭已经在双喜的搀扶下站起身,哑着嗓音给洛白解释。   洛白不敢转头,仍旧凶狠地瞪着楚琫,只低吼了一声。楚予昭和他心意相通,知道他在询问自己伤势,便立即安抚道:“我没事,放心。”   双喜搀扶着楚予昭,想到自己搀扶的居然是皇帝,紧张得脖子都不敢转动,只眼珠子偷偷往旁瞥。   他看见楚予昭头顶也有一团彩色,仔细去瞧的话,竟然是一条彩色的小金龙,还在盘旋着游动。   他又去看楚琫,透过那浓浓的黑气,看见他头顶也有一条黑蛟。   洛白知道楚琫在吸食这些游魂增加法力后,知道不能拖,越快将他解决掉越好。这地府里什么都能缺,独独不缺游魂,要是让楚琫继续吸食下去,那就不好打了。   雪豹后腿弯曲,身体绷紧,就要对着楚琫扑上去,而楚琫也将长剑横在了胸前。   但雪豹却在这时候僵住了动作,眼睛盯着楚琫身后,露出惊恐的神情,像是看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   楚琫略略一怔,下意识向旁边侧头,就在这瞬间,雪豹纵身扑出,举起爪子,弹出爪尖,迅捷有力地对着他拍去。   楚琫却又抬起剑挡住,爪子和剑身撞出雪亮火花,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洛白扑到他身后落地站稳,一个掉头再次扑出,在空中便张开了口,露出森寒的尖牙。   “你这只傻豹子居然也学会了使诈。”楚琫斥喝一声,挥剑迎上洛白。   楚予昭也挥动枫雪刀,刀光如虹,对着楚琫后背直直劈来。   长剑和尖爪,刀光和黑雾分别碰撞,发出两声剧烈的爆响,金光直冲上天,狂风大作,那些刚刚飘上山顶的游魂又被刮了出去。   这股强风太迅猛,双喜也被吹到山壁边,快要站不住脚溜下山崖时,却被身后一只手紧紧攥住。   狂风消失也快,他一边道谢一边转头,却看见那只手是从山壁里探出来的白骨,顿时吓得魂飞魄散,慌忙挣脱,往空地跑了几步。   洛白落下地后,整个爪子连同半边身体都被震得发麻,趔趄了两步才站稳,胸腹间血气翻腾。而楚予昭被楚琫的护身黑雾震飞出去,站起身后,吐出了一口鲜血。   “嗷!”   洛白惊慌地叫了声。   楚予昭对他摇摇头,示意没事。   洛白定了定神,和楚予昭同时又对着楚琫扑去,这次他在空中虚晃一爪,避过楚琫的剑锋,另一爪却迅捷地划向他面孔。   刺!   犹如划拉钢铁的声音响起,楚琫脸上被利爪划拉出几道深痕,那深度足以入骨,他却丝毫不在意,再调转剑身迎上劈来的枫雪刀,将楚予昭的刀锋格住。   洛白落地后回头,看见楚琫脸上那翻卷的皮肉开始蠕动,竟楠砜然在自行愈合。   他心里倒抽一口凉气,却也不耽搁,无声无息地对着楚琫后背扑去。   双喜知道楚琫是靠吸食那些游魂增加法力,怕他越来越厉害,于是便在地上寻了块石头,看见飘上来的游魂,就兜头砸去,再狠狠一脚踹下山崖:“给我下去吧。”   看着游魂轻飘飘跌下山谷,他探头大叫一声:“别把账记在我头上,我是在救你,明白吗?”   两人一豹在这山顶上打得惊天动地,黑雾翻滚,金光冲天。伴随着雪豹的声声怒吼,团团爆出的光亮将奈何畔照亮,那些行走的游魂也停下脚步,茫然地看了过来。   再一次爆出巨响后,洛白和楚予昭飞了起来,重重坠落向后。   洛白背上有一道深深的伤痕,爪子也淌着血,一只后爪角度诡异地向后弯折,显然已经被折断,匍匐在地上不住喘气。   楚予昭身上也全是伤,半边身体被鲜血浸透,肩胛处一个洞,脸色惨白如纸。   他的枫雪刀就掉在一丈外的地上,可就算这样短的距离,他也只能艰难地挪动身体,伸手去拿刀。但手指才堪堪碰到刀柄,刀身上便被踏了一只黑靴。   冰冷的剑尖指着楚予昭眉心,楚琫的脸隐在黑雾背后看不清,但那声音却充满杀意。   “楚予昭,胜者为王败者寇,我这就送你上路。”   洛白看着楚琫缓缓举起利剑,身体内又涌起一股力量,撑着他站起身,拖着那只被折断的后爪,怒吼一声扑了上去。   楚琫只略略侧身,他便扑了个空,跌在楚予昭身侧。   双喜不知从哪儿抱来一堆石头,还混杂着黑色泥土,正捡起来一只只往楚琫身上扔,“我砸死你,我砸死你。”   那些石头刚触及楚琫身外的黑雾,便坠落在地,但其中一块却穿透黑雾,砸在了楚琫身上。虽然不至于让他受伤,却也让他退后半步,转头看了过来。   双喜想起那块石头其实是泥块,中间夹杂了一朵被拔出的红花,便在身旁石堆里寻找黑泥,随便裹上花根花瓣,一股脑地掷去。   那些泥块每掷中一次楚琫,他身上的黑雾就会消散一小团,人也会被逼得往后退上半步,竟然不能靠近倒在地上的楚予昭。   “洛白……”楚予昭想去抚摸雪豹的头,手才抬至一半便无力地垂下,“你靠过来一点。”   洛白往他身旁挪动,一人一豹便相互抵住了额头。   “不要想其他,不要抗拒我。”楚予昭用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低低道。   洛白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但却知道这话大有深意,便喘着气点头。他见和自己额头相抵的楚予昭闭上了眼,便也跟着闭眼。   一股热流从额头传来,洛白心头一凛,身体下意识便要抗拒这股力量,但瞬间想起楚予昭叮嘱的话,立即又凝神静气,让自己舒缓下来,任由这股力量侵袭入身体。 第94章 结局   洛白耳边是双喜的大喊大叫。他正一边怒骂, 一边往楚琫身上扔泥块。   洛白敛住纷乱的情绪,全心感受着那股热流在身体内游走,暖暖的, 带着熟悉和令人安心的气息, 再引导着他自身内息,一起游到了小腹丹田处。   “你个黑心蛟,还妄想搞垮真龙天子和豹娘娘,看小爷我怎么收拾你。”   双喜又去扒拉身旁的泥块, 却扒拉了个空,低头一看,泥块已经被全部掷完, 只剩下一堆光溜溜的石头。   他慢慢抬头看向楚琫, 一脸可怜地道:“蛟爷爷, 奴才, 奴才——”   话音未落, 他眼角余光瞥见前方还掉落了几块黑泥, 立即喜出望外, 又捡一块对着楚琫掷去, “看小爷怎么砸死你这条黑心蛟。”   一旁的楚予昭和洛白,虽然只保持着额头相抵的姿势没动, 但两人头顶的魂体却开始发光。   彩色小豹伸了个懒腰,舔舔爪子站起身, 像是对面前的彩色小龙产生了兴趣, 歪头端详了下, 竟然纵身跃了过去, 骑在了小龙背上。   小龙亲昵地转头, 用犄角在小豹肚皮上蹭了蹭, 再负着小豹,从楚予昭头顶升向了天空。   双喜已经掷完所有泥块,又对着楚琫露出讨好的笑:“蛟爷爷……”脚步却往着洛白处挪动,不断对地上趴着的雪豹打眼色,“豹娘娘救命。”   洛白和楚予昭依旧没动,像是已经感觉不到外界,楚琫大步走向他俩,看也没看双喜一眼,手指尖却弹出一道黑雾,对着双喜方向射去。   “烦人的苍蝇。”楚琫喃喃。   就在这时,天上盘旋的小龙和小豹,突然大放异彩,金色的光芒穿透四周终年不散的灰暗,将整片地府都照得雪亮。   而射向双喜的那道黑雾,眼看就要刺中他,却在被金芒照射的瞬间消失无踪。   楚琫抬眼看了眼天空,不待走近地上躺着的人,便举起手中长剑,两道剑气对着前方疾射而去。   天上黑云翻卷,形成漩涡状,漩涡中心的小龙和小豹融成一团,又迅速一分为二,成为两团光球,直直冲向下方的楚予昭和洛白。   在光球没入身体的瞬间,两人周遭一圈便形成了一道光层,在剑光飞至的同时,光层将洛白和楚予昭覆盖住,如同蛋卵外壳般,挡住了凌厉剑气,发出砰砰两声脆响。   楚予昭在这时睁开了眼,对上了一双同时睁开的豹眼。   那双平常总是澄澈,微微带着蓝的豹眼,眼瞳已经成为深蓝,底下翻滚着汹涌的杀气和野性。   洛白和楚予昭对视一眼后,分开,缓缓站起身,朝向了楚琫。   他俩身上的伤已经愈合,连一处痕迹都找不着,雪豹原本弯折的后腿,也恢复如初。   两人头顶的魂体,原本分别是一龙一豹,刚才融合后再分开,现在那俩魂体竟然变成了四个,都是一只小彩豹骑着一条小彩龙,在他们头顶缓缓沉浮。   楚琫大喝一声,全身黑气迸发,举剑对着两人冲来。楚予昭双手握住枫雪刀刀柄,和洛白一起迎了上去。   当的一声,刀剑相撞,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   楚琫狂风骤雨般连出十余剑,雪豹在剑光中穿梭闪身,挥动锋利的爪子,身形快得只有一道道残影。就见楚琫身上的护体黑雾,被他飞快地抓挠破碎,形成一团一团的散状。   楚予昭却依旧不急不缓,每一招都带着开天辟地的气势,招式大开大阖,每一次刀剑碰撞,都让楚琫双臂发麻,长剑几欲脱手。   枫雪刀在被格挡住后,顺势平平挥出,刀光渗进被洛白抓开的黑雾缝隙,楚琫身上顿时多出一道深可见骨的血痕,鲜血喷涌而出。   楚琫连着往后退了好几步,抓住一名刚刚飘上来的魂体,张开大口,将那魂体吸入嘴中,刚被洛白抓破的黑雾又重新合拢,凝结成实质般的黑色硬壳。   “别让他继续。”楚予昭大喝一声,和怒吼的洛白同时扑了过去。   龙豹双魂体刹那间大放光芒,枫雪刀和豹爪也笼上了一层金光。   楚予昭跃至空中,枫雪刀自头顶划过半弧,朝着面前猛然斩落。   砰一声巨响,地动山摇,迸出的强烈亮光。躲在后方的双喜,眼睛有着刹那的失明,白花花的什么也看不清。   楚琫身上的黑雾,像是破碎的蛋壳,出现了蜘蛛网似的裂痕,雪豹的爪子飞快抓挠,那些黑壳便被一块块剥离,掉落。   楚琫手中长剑也被震断,剑尖飞出,掉在他身后断崖下的黑河里,眼见楚予昭又是一刀劈来,他慌忙侧身躲过。   左侧又飘上山顶一名魂体,楚琫便往那处冲,身旁却有一道黑影冲出,挡在了他面前。   洛白凶狠地龇着牙,一爪拍去,楚琫胸口瞬时凹陷下去一块,发出胸骨断裂的咔嚓声。整个人也被拍飞了起来,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摔向后方的断崖。   洛白又对着断崖扑出,楚予昭却先他一步冲了过去,并在断崖口将扑来的雪豹拦腰抱住。   “他已经掉下去了。”楚予昭道。   那处断崖下便是黑河,此时一贯平静的河面翻起巨浪,从浪尖里探出无数白骨森森的手臂,远处也传来上万悬钟敲响的声音,肃然苍凉。   楚琫抓住断崖下方的一颗横曳出的小树干,全身在这时浮现出数张面孔,镶嵌在他的胸膛和背部。每一张面容都麻木空茫,从他的身体里钻了出来,看着既诡异又恐怖。   洛白看着这幅场景,吓得身上的毛都竖了起来,一爪子抓住旁边楚予昭的手臂。   嗷!   楚琫真的成怪物了,好可怕。   “别怕,那是开始被他吞下的魂灵,现在他控制不住魔力,被那些魂灵反噬了。”楚予昭搂住身旁瑟瑟发抖的大雪豹。   黑河水一直在暴涨南凤,那些白骨手臂也随着涨高,抓住了楚琫的脚,将他往黑河里拖。   楚琫身上的血肉开始往下剥离,却仰头看着洛白,大声道:“洛白,你曾经赠给我一根孔雀羽,说那是一个承诺,不管什么忙,你都能帮我。”   洛白记得这事,便点了下头。   “我现在就要你兑现那个承诺。”楚琫被白骨扯得摇摇晃晃,却依然喊道。   洛白这下不敢点头了。   万一他要自己救他呢?那救还是不救?便装作没听见,只微微侧头,豹脸上全是茫然。   鲜血从楚琫嘴角溢出,他执拗地仰头看着上方,喊道:“我死后,也没有尸骨留下,你选一样我的身前物品,葬在皇陵对面,能看到秦韵墓地的地方。”   “你害死韵姐,还想葬在能看见她墓地的地方?做梦。”楚予昭咬着牙。   楚琫却只看着洛白,恳求道:“洛白,我知道你至情至性,这是我死前唯一的要求,求你答应我,求你兑现那个承诺。”   洛白想起曾经的王奉,虽然知道那是他都是装出来的,但眼见他此时就要死了,也不禁心头一软,有些心虚地去看楚予昭。   楚予昭却转头看着远方,神情凝肃,也不知道究竟在想些什么。   “嗷!”洛白硬着头皮轻轻吼了声,算是应承了楚琫。   楚予昭依旧没听见似的看着远方,楚琫脸上却露出一个惨淡的笑容,接着松开手,和着那些白骨臂一起,坠入滔滔黑河里,瞬间消失不见。   怒涨的黑河开始消退,奈何畔的魂体们依旧慢慢前行着,地府又恢复了平静。   山顶上出现一面旋转的通道,洛白扭头看了看,又望向正在垂眸沉思的楚予昭,扯了扯他的袍角。   嗷!   走吧,咱们回去了。   楚予昭回过神,摸了下雪豹头,一起朝着通道走去。   洛白走了几步后没看见双喜,便在山顶上找了一圈,看见他正拿着一根树枝在山壁下挖黑泥,身旁已经挖出一堆,时不时还抡起树枝抽打从崖壁上探出来的白骨臂。   嗷!   走了,别挖了。   双喜手持两块黑泥转身:“豹娘娘,黑心蛟呢?小爷要去收拾他。”   楚予昭站在通道口道:“他已经不在了,走吧,回去了。”   “不在了?这就不在了?那我这堆挖出来的泥怎么办?”双喜有些不甘地叫出声。   嗷!   那你就留下继续挖吧,我们走了。   洛白径直奔向楚予昭,双喜果断扔掉黑泥追了上去。   ……   一年后。   五月的京城,和以往那些年的春天并没有什么不同,禾丰酒楼依旧客满为患,戏园子咣锵声不断,大街上人来人往。   一年前的寒冬,那场突然生出的宫变,让百姓们惶惶然,但事情却又突然平息,皇宫里还是坐着他们那位楚昭帝。   百姓们依旧为了生活奔波着,关于宫变那件事也不会多提。   虽说并没人因为妄议朝事而下狱,但皇帝毕竟凶名在外,据闻那次平乱,他将那位篡位的琫王爷千刀万剐,剥皮抽筋,连尸骨都没有留下一根。立的衣冠冢也没在皇陵,就在皇陵对面山上,遥遥相对着,用这种法子来羞辱他。   但时隔不久,皇帝又做了件撼动天下人的事,便是立了个男皇后。   这事并不是不能妄加议论的国事,所以在皇帝大婚后,民间激起千层浪,天下哗然。   皇帝虽然性情凶戾,还甘冒天下之大不违,娶了个男皇后,但他治理国家却能力卓绝,不但亲自率兵将达格尔人赶出了边境,让边境获得最少十年太平,还让大胤国力日渐强盛,所有人的日子也越来越好过。   百姓心里也是有杆秤的,既然皇帝如此英明,那么他性格乖戾些,打杀几个身边人,选了个男人当老婆,便也不是那么让人难以接受了。   今日阳光正好,京城外路旁的一间茶肆里,出来游春的客人们,都会进来歇歇脚,喝上一杯清茶,听一阵说书人的插诨打科。   “……天帝一看这名公子,见他面若冠玉,顾盼神飞,一颗心顿时飞到了九霄外……”   茶肆内唯一的一名跑堂,忙得脚不沾地,给角落两名客人斟满茶后正要离开,却被其中一人唤住。   那是一名俊俏的少年郎,一身白衫,看着甚是华贵,他笑眯眯地问:“小二哥,那说书的说的是哪一出啊?我还从来没听过。”   跑堂一看这人,心里顿时浮起说书人刚才的那句话:面若冠玉,顾盼神飞。他心里大生好感,便道:“客官,他说的正是书局刚出的画本,叫做暴戾天帝爱娇郎。”   “暴戾天帝爱娇郎?讲的是什么?”少年郎很感兴趣地追问。   跑堂低声解释:“客官以为这天帝指的是谁呢?难道还敢真的指名道姓编进画本里?”   他对少年郎露出个意味深长的表情,少年郎恍然:“哦……我明白了。”   “那公子哭得梨花带雨,一口鲜血吐出,将锦被染得斑斑点点,天帝一把将他搂在怀里,说:我要立你为后,定会对你负责……”   说书人还在眉飞色舞的继续,少年郎眼睛发亮地看了看他,又看向跑堂:“那画本在书局能买到吗?”   跑堂道:“刚印出来后,便被一抢而空,据说书局后面加印了几版,也都被抢光了。”   少年郎眼珠转了转,趋近身道:“那你们说书先生定然有。”   “那小的就不知道了。”跑堂察觉到掌心被塞进来圆润的物品,低头看是一锭银子,眉心一跳,躬身笑道:“小的记起来他确实有,这就去给公子取来。”   “那你快去,我等着——”   “你不是嚷嚷着口渴吗?那就快喝茶,喝了就要上路。”桌旁一直沉默的另一名客人突然淡淡开口,打断少年郎的话。   跑堂这才注意到那位客人,只见他周身华贵,气度非凡,虽然年纪很轻,却带着上位者的威严,让他只匆匆看了一眼,便心生敬畏,赶紧移开了视线。   “哥哥,我们这一次去楠雅山住多久啊?”   少年郎也就是洛白,见跑堂的快步走后,用桌下的腿去碰了碰身旁人的膝盖。   楚予昭只浅浅抿了口茶水后便放下,道:“现在朝堂上没什么事,也有左相和刘怀府看着,那就多住些日子吧。”   洛白喜不自胜道:“好好好,舅舅刚给我带信,说山上的杏子熟了,让我快去吃,他还腌了好多青杏,说是吃起来别有一番风味。”   楚予昭站起身,道:“那走吧,上路了。”   片刻后,楚予昭已经骑上了马,洛白还在磨磨蹭蹭往茶肆外走,不停回头往里张望。   “我就是觉得这茶肆布置挺好,想多看几眼。”   楚予昭挑了挑眉,却也没有拆穿他。   片刻后,跑堂终于快步走出来,将怀中一样东西往洛白手里一塞,又匆匆回了茶肆。   洛白背着身,将书册塞进胸前,回头时见楚予昭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走吧走吧。”洛白去牵自己的马,翻身上去。   楚予昭却伸出手,道:“拿来。”   “什么?”洛白装傻。   楚予昭道:“画本。”   “哪里有什么画本,你搞错了。”   楚予昭也不做声,就那么看着他,洛白终于不情不愿地将画本掏出来,递了上去。   楚予昭将画本放进马鞍旁的布兜,才道:“你也识不了几个字,我和你一起看吧,研究一下内容,顺便教你多识几个字。”   洛白没注意他那句研究一下内容,只注意到他不会将画本给收缴了,便一扫脸上的郁郁,惊喜道:“好好好。”   他若是知道楚予昭将用什么样的方式和他一起看这画本,又是怎么教他识字的,定然会后悔现在应承了他。   清冽的风带着林木的青草香,熏人欲醉,两人一夹马腹,对着前方纵马而去。   *   作者有话要说:   我知道那种断断续续的看文感受,所以一次性放完后面所有章节,感谢大家的追更,辛苦了。下周四更番外,不止一只小小豹出没,搞得鸡飞狗跳。这里推下我的预收《人类幼崽末世苟活攻略》,讲述两个小朋友在末世挣扎求生的故事,先去点个收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