缚龙为后 作者: 舒仔   简介:   为救皇后,帝王不顾安危深入千年古潭,从潭中骗了条被族人抛弃的玄龙回宫,哄着人家拔鳞挖心,最后发现……那是自己寻了万年的爱人?? 楔子   万年前,九重天上,天帝与玄龙将军的爱情受众神羡煞。   神魔大战那日,两族交界处神南岭业火滔天,天空被染成了血红,玄龙将军带领天兵天将赶走了魔族,却也身受重伤,他倒在闻讯赶来的天帝怀里,奄奄一息地笑:“莫要哭,我又不是要灰飞烟灭了,待我坠入轮回,你来寻我便是。”   天帝哭得像找不到妈的孩子,帮他擦去嘴边不断涌出的血:“四海八荒那么大,如何寻得到……你不许死,你死了丢下我一人,让我如何承受得住。”   “阿鸢乖,听话。”玄龙吃力地抬起染血的手,指尖探向天帝绝色面容,想替他抹泪,又怕弄脏他的脸,便将手收了回来。“看见我脸上的伤了吗,业火焚烧留下的痕迹会刻在灵魂上,轮回转世都带着……你下次见了我,便一眼就能认出我了。”   玄龙英俊的脸庞被血模糊得几乎看不出本来面目,右脸上被火灼烧过的地方皮肉外翻,就连原本乌亮的长发也像枯草一样失去了光泽,银色战袍前捅了个窟窿,心口滚滚涌出血。   “我不要,我不要下辈子,我要你永远陪着我……”天帝崩溃地抱起怀里男人,站起身飞往九重天。“我现在就带你去找医仙,一定有办法的……”   “一定有办法的……”   玄龙的意识已经很模糊了,青绿色的眸半瞌着,他以为天上下雨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是爱人在哭。   “没用的……”   “阿鸢……没用的……”   天帝飞得很快,玄龙被他抱在怀里,很稳当,稳当得他都想睡觉了。   “阿鸢,你跟我说说话,好不好?……”玄龙眯着眼睛轻笑。“你再不理我…我就要睡着了……”   天帝哭得一抽一抽,哽咽道:“好,等你好了,我天天和你说话,哪儿都不让你去,我不要你做将军了,我就要你做我的天后。”   玄龙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唇角笑容犹存:“傻阿鸢,我愿意做你的将军。”   “我愿为你披襟斩棘……护你万世安稳。”   九重天还未到,怀里的男人便没了生息。   “该是我护你才对……该是我护你才对……”天帝漂亮的桃花眸逐渐失去神采,痴痴看着怀中男人,低喃道。“阿泊……阿泊,你看看我。”   “你别睡……我求求你,别睡,你看看我……好不好……”   “阿泊……”   “你不是说想去八荒看海吗,你现在睁开眼睛,我就带你去,好不好?……”   自然无人应他。   天帝觉得这个男人在跟他开玩笑,他怎么会死呢,他怎么能死……一定是假的。   “寒泊,你若不醒,我就娶别人做天后了,不要你了。”天帝故意冷下脸,吓唬他。   怀里的男人仍然悄无声息。   天帝却慌了,生怕他误会似的,凑到他耳边亲昵地吻:“我刚刚是骗你的……我不会娶别人的,我只要你……”   “阿泊,你等等我……我不会让你等太久的。”   “等我找到你,我就带你去八荒看海,做你想做的一切。”   “好不好?……”   三日后,四海八荒的九五至尊天帝退位,脱离神籍,坠入轮回,自愿尝遍世间疾苦。   天帝花了万年,终于获得在凡尘与玄龙重逢的机缘,偏生爱错了人,亲手将他的阿泊推入了万丈深渊…… 第一章 龙心入药可医百病   万年后。人间。   “一群废物!连朕的皇后生了何病都诊不出来!朕要你们何用!!”   鸾凤殿内,一袭大红金丝婚袍的年轻帝王怒拍床沿而起,指着乌压压跪了一地的太医们骂道。   “皇上……臣、臣等惶恐……”太医们纷纷额头贴地,瑟瑟发抖地哀嚎。   “惶恐惶恐惶恐!你们就知道惶恐!朕的枝玉都病成这样了,你们还在惶恐!再想不出法子救他,你们全都把脑袋给朕摘了!”   帝王双目赤红,吼完之后,浑身失力地跌坐在床沿,桃花眼在触及到床上昏迷的男子时,目光由愤怒转为柔和,修长手指疼惜地触上男子如玉面容,眼底闪过无尽痛楚。   红罗锦帐后,男子同样是一袭大红婚袍,袍上金丝盘凤,衬得腰身赢弱,脸色苍白。   宁枝玉,当朝丞相之子。   人如其名,安静端庄,貌如清风朗月,自几年前在丞相府相遇,燕鸢便深深爱上了他,此后着魔般将他视为掌中宝,朱砂痣,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那是宝贝中的宝贝。   燕鸢终于如愿以偿地娶到了心上人为后,就在今日。   而令谁都想不到的是,大婚之夜,宁枝玉突发顽疾,生命垂危,太医院上百号太医,竟无一人能诊出他到底患了何病。   偌大寝宫鸦雀无声,人人自危之际,一朱红仙鹤官袍加身的年轻太医从人群中走出来,跪倒在燕鸢十步之外。   “皇上,臣有一法,或许可以一试。”   “说。”燕鸢急切的目光投向他,声线发沉。   年轻的太医抬起头,红唇微启,淡笑着道:   “长安城外,景花山下,有口千年古潭,潭中有条玄龙。”   “龙心入药,可医百病。”   “龙心?”燕鸢皱眉。“如何取得。”   “长安城有不少修仙的术士,陛下可寻他们帮忙。”太医道。   燕鸢沉吟片刻:“明日朕亲自带人去,定要取那龙心回来……”他目光坚定地执起宁枝玉垂在床沿的手:“救朕的阿玉。” 第二章 心口不一   坊间传闻,景花山下有口千年古潭,潭里有条玄龙。   传闻无假。   玄龙生来丑陋,角还断了一只,幼时被兄弟姐妹母亲抛弃,逐出龙族,一路颠簸流浪至此,长年生活在潭底。   昨日玄龙难得外出,随手在潭边捡了个身受重伤的人族男子回来。   不曾想这人族竟如此呱噪,自醒来起便缠着他问东问西,甚是烦龙,问得还都是他回答不了的问题。   “你叫什么名字啊?”   “……”   “你今年几岁了啊?”   “……”   “你一直孤身一龙生活在潭里的吗?”   “……”   “你为何没有亲人朋友啊?”   “……”   潭底幽暗。   化成人形的玄龙正瞌目盘腿坐在地上修炼,被扰得忍无可忍,抬手挥袖使出一个噤声诀。   清净了。   人族男子被救的时候浑身是伤,醒来时身上染血的外袍早已不见踪影。他穿着一身白色里衣,睁着双勾人的桃花眼围在玄龙身边转来转去,唔唔地指着自己的嘴干着急,就是发不出声音。   玄龙睁开眼冷冷看了他片刻,抬袖一挥,噤声诀就解了。   人族男子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又朝玄龙粘了上去,还不怕死地往他脸上凑:“你的瞳仁好漂亮啊,是青绿色的……”   “……”   “你生得这般好看,为何要带面具啊?”   “……”   “你不带面具的模样肯定更好看,能不能拿下来给我看看……”人族男子在玄龙身侧跪下,抬起白净手指就要去取他右容上那块嵌着古老铜纹的金色面具。   玄龙抬手钳住对方手腕,冷漠地盯着人族男子:“你不怕我。”   “我为何要怕你?”燕鸢失笑。他面容极美,眼睫浓稠,笑起来时仿若万物失色,天地暗淡,给人一种温柔深情的错觉,如果忽略其中狡黠的话。   “你救我性命,自然不像坊间传闻那般是条恶龙,我喜欢你。”   玄龙收回手,瞌目不语。   从来没人说过喜欢他。   母亲和兄弟姊妹都讨厌他,说他生来丑陋,不吉利,会影响龙族气运。   坊间更是传闻千年古潭里有条食人的恶龙,万人喊打,时常有道士来潭边欲捉他回去抽经扒皮,奈何道行不够,连这万尺深潭都入不了,自然奈何不了他。   这人族倒好,竟说喜欢他。   燕鸢察觉玄龙并非表面上那般冷酷无情,想到自己生命垂危的皇后,当即再接再厉地粘了上去,抱住他劲瘦腰身,撒娇般道:   “那你到底叫什么名字啊?”   “总不能你救了我,我却连你姓甚名谁都不知道吧。”   “你就告诉我嘛……”   玄龙从未与旁人这般亲近,整个身子都僵住了,妖异双瞳中闪过一丝愕然,薄唇抿成一线,僵硬道:“无名。”   燕鸢惊讶地直起身看着对方:“无名?”   “你娘亲未曾给你取名吗?”   玄龙睫毛低垂,在深邃眼窝下方形成淡淡疏影。好像这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他沉默良久才道。   “嗯。”   化成人形的玄龙和普通人没多大区别,唯一的区别就是瞳仁颜色。   他一袭玄衣,长发未束,瀑布般的黑发在周身铺散来开,看起来冷淡又孤寂。那张脸长得分明十分英俊,却偏偏要在右脸上戴半块金色面具,颇有些古怪。   燕鸢压着内心疑惑,追问道:   “为何?”   “你们龙都没有名字吗?”   玄龙道:“并非。”   是因为母亲嫌他丑陋,不愿给他取名,在他不满百岁时便将他逐出了龙族。   龙族子嗣满千年算是成年,那时他尚小,流浪在外险些被道士捉去练丹,顾不上给自己取名。   后来寻得此处住下,千万年来都是孤身一龙,便不需要名字了。   燕鸢不知其中缘由,莫名感到有些心疼:“那我帮你取名,可好?……”   玄龙发怔地扭头看向人族男子,那双脱俗的桃花眼装了温柔的光,令他沉寂了千万年的心脏,没来由地重重跳了一下。   未曾经历过情爱的玄龙并不明白那意味着什么,默然垂眸。   “不必,我无需名字。”   反正以后也是孤身。   燕鸢不赞同地皱眉:“活着就应该有名字,怎能没有名字呢。”   他想了一会儿,忽得眼中发亮:“你生得这般冷酷英俊,就叫寒泊如何?”   “寒是寒冰的寒,泊是水泊的泊,寒如冰水,来去自如。”   玄龙不通凡俗,不解其中潇洒之意,反倒是被人族男子满含关心的双眼看得心中动容。   旁人见了他只觉得害怕,这人非但不怕,还要为他起名。   真是稀奇。   玄龙却不知,更稀奇的是,人族最擅长心口不一……明明嘴上说喜欢他,心里想得却是如何拔他的鳞,要他的命。 第三章 你可愿与我做夫妻   当日燕鸢微服出宫,本就是为了来这景花山下的千年古潭寻传说中的玄龙,没想到还没来得及和那几个自称能够降妖伏魔的修仙之人汇合,就在潭边遇到刺杀,身受重伤,醒来时竟发现自己身处于潭中。   倒是因祸得福。   近年人间不甚太平,长安城内外时有妖邪魔遂作乱,挖人心喝人血,邪恶至极。燕鸢原以为这玄龙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妖便是妖,冷血残酷,即便是活活挖心,也是为民除害。   可如今正是他眼中的妖救了他。   皇后生命垂危……仅凭千年人参吊着一口气,最多能撑三月。   他没有太多时间了……   正发着呆,石床边脚步声渐近,燕鸢回神,翻身看清玄衣男人手里那只缺了个口的破药碗,顿时苦涩地拧眉。   “阿泊……我觉得我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不用再喝药了。”   一晃一月过去,他身上的伤早已大好,为了找借口留下才说自己内伤未愈,玄龙见他整天嚷嚷着喊疼,便每天都灌他一碗灰不灰黑不黑的汤药,燕鸢都被苦怕了。   玄龙把碗递出去:“喝。”   男人看起来冷酷无情,实际上很好相处,这一月以来可以说对燕鸢有求必应。   身为帝王,从小娇生惯养,嘴巴挑剔,爱吃好东西,无论什么山珍海味,玄龙都能去坊间给他弄来,唯独在喝药这件事上格外强硬。   燕鸢知道躲不过,视死如归地接过碗一饮而尽,随后将碗递回龙手上,正想躺下睡觉,对方突然又递给他一样东西。   那是块儿乳白色的蔗糖,四四方方的地躺在玄龙掌心。   燕鸢心动微动,捡起糖放进了嘴里,冲淡不少苦味,“你又去凡间了?”   “嗯。”玄龙道。   潭底拢共就一张石床,晚上两人只能睡一块儿,玄龙往往就占床沿一小块儿位置,他习惯背对着燕鸢侧睡。   燕鸢珍惜宁枝玉,从前向来与他发乎于情,止乎于礼,不越雷池半步,至今洁身自好。不知为何,在面对玄龙的时候他总有些控制不住自己,望着那人孤寂的背影,就忍不住缠上去圈住他劲瘦的腰身,想要驱散那种孤独。   “阿泊。”   玄龙身体毫无例外地僵住了,耳朵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起来。   除去第一次条件反射地将燕鸢推开,害得他伤势加重之后,后来的玄龙没再抗拒燕鸢的亲近。   即使他到现在也不习惯有人陪在自己身边,没办法习惯心跳紊乱的感觉。   自己是怎么了……   “我喜欢你。”燕鸢贴在龙耳畔说。   这句喜欢是真心的,无关情爱,只因他出手救他性命……大抵就如喜欢自己身边衷心的朝臣那般。   若不是迫不得已,他不愿伤害玄龙半分,可他现在,必须作出选择了。   他的爱人在等他。   “……”玄龙不知如何回燕鸢,便没吭声。   “你喜欢我吗?……”燕鸢轻轻问。   玄龙青绿色的妖瞳茫然地睁圆,脑中乱成一团。   他不知道。   大抵是喜欢的吧。   毕竟没有生灵会讨厌一个真心待自己的人。   “在我们人族,两人若是相爱,便可以结为夫妻,永世不分离。”   “阿泊,你可愿与我做夫妻?……”   燕鸢的声音那样温柔动听,像世间最真挚的琴鸣,在玄龙耳边嗡嗡震动,乱了心弦,以至于他根本没注意到自己腰带正被人缓缓解开。   “夫……妻……”玄龙出神地低喃,这两个字于他而言实在太陌生了。   他孤独地活过了万年,从未想过今后会有生灵愿意与他相伴。   燕鸢动作轻柔地将玄龙翻转过来平躺着,欺身骑到他身上,掌心贴上男人未带面具的左脸,低头吻了吻他菲薄的唇。   “嗯,夫妻。”   “你可愿意?”   燕鸢的笑容一如初见,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笑起来的模样令玄龙产生一种会在他眼中溺毙的错觉。   脸颊莫名发烫,玄龙别过脸,不再与他对视,淡淡道。   “你若愿意,我便无所谓。”   燕鸢低笑一声,掰过男人的脸低头吻下去,燕鸢本身没什么技术含量可言,就是将舌头伸进去一通乱亲,玄龙被弄得很狼狈,眉头因对方的粗暴不适地拧着,疏长的睫毛无助地颤动,双颊通红。   好在他肤色没有燕鸢那么白,不太看得出来。   一吻结束,燕鸢喘着粗气去扯玄龙的衣裳,玄龙戒备地扣住他手腕,天生散发寒意的青绿双眸幽幽盯着他,含了些许疑惑。   “你作甚。”   “做夫妻,便是要交欢的,人人如此。”燕鸢好笑道。   “你不知道吗?”   玄龙一动未动地盯了他片刻,徐徐松了手。   脱了衣服,燕鸢还来不及欣赏玄龙匀称漂亮的身体,就发现他胸口上有一块成年男子拳头大小的伤,表层的皮肤已经不见了,露出内里粉嫩的血肉,颇为瘆人。   “你受伤了?”燕鸢拧眉,下意识想伸手去碰,又怕弄疼他。“怎么弄的。”   “无碍。”玄龙不愿让他担心,不想多说。   燕鸢便也不再多问。   两人都是第一回 ,刚入正题玄龙便痛白了脸,额角冒出冷汗,燕鸢稍稍停下:“很疼吗?”   “第一次都是有些疼的。”   玄龙见他一副兴冲冲的模样,不忍让他扫兴,勉强喘了口气,道:“尚可。”   燕鸢哪里会不知道玄龙疼不疼,大婚之前宫里的掌事宫女早给他送过有关床弟之欢的画册,他清楚男人之间该怎么做,他是故意省去那些繁琐的步骤,故意让他痛的。   一场粗暴的床第之欢结束,玄龙脸上已没什么血色,青丝凌乱地散在身侧,黏了几许在脸颊,燕鸢第一次见到他这样虚弱的模样,心里有些难过:“不舒服吗?”   玄龙睁开半瞌的眸,见燕鸢面带担忧,仍道:“……无碍。”   燕鸢发现他腿间有血迹,想叫他起来清理一下,但男人已经昏睡了过去,睡梦中锋利的眉毛也一直拧着,毫无防备。   平时玄龙的睡眠很浅,他的五感太敏锐,燕鸢稍微翻个身他都会醒过来,从未睡得这样沉。   这可能是他唯一的机会了……   燕鸢盯着玄龙的脸看了许久,那是张极英武内敛的面庞,连嘴唇的形状都好看得恰到好处,薄薄的,发着淡淡的粉,带着面具的模样犹如天神下凡,冰冷却并非真的不近人情。   他一直很好奇玄龙为什么要带那张金色古铜面具,连睡觉都曾不摘下,如今似乎是个一探究竟的好机会,但他已经没有那个心思了。   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燕鸢去做。   小半个时辰后,燕鸢轻手轻脚地下了床,走向不远处凹凸不平的石桌,桌上摆着一些新鲜的水果,和一把锃亮的匕首。   玄龙从来不吃水果,那些东西都是燕鸢来之后才有的,包括石床上的锦被都是燕鸢说石床太硬,玄龙才去人间弄来的,在此之前龙一直睡光秃秃的石床。   燕鸢拿起石桌上的匕首,觉得好似有千斤重,但他还是强迫自己朝床上的男人走过去。   在玄龙的命和宁枝玉的命之间。   他选择后者。 第四章 疗伤圣药   玄龙修炼了近万年,本不该如此虚弱,他大劫将至,法力渐弱,身上的痛感便鲜明了起来,就连拔鳞留下的伤都迟迟无法长合。   随着天劫越近,他便越跟普通凡人无异,被这么折腾自然是会难受的。   石床上刚经历过所谓夫妻交欢的男人浑身赤裸,连锦被都来不及为自己盖上,便已睡得昏沉,他过于信任燕鸢,丝毫不曾想过设防。   燕鸢悄无声息地停在床边,视线落在玄龙左胸膛上的伤口,那块伤正对着心脏,只要将匕首刺进去,他就会死了吧……   不会太痛苦的。   然后将他的心挖出来,便可以回去救阿玉了。   燕鸢身为帝王,心怀慈悲,却自问不是个优柔寡断的人,当初金銮殿上手刃佞臣,血溅当场,没有分毫手软,可如今他偏偏下不了手了。   手中匕首高高举起,捏着刀炳的手指用力得骨节发白,迟迟无法落下。   那种深深的难受几乎要将燕鸢淹没,好像他与玄龙并不是初识一月,而是上辈子,上上辈子便早已相识,否则他怎会手软。   对别人心软,便是对宁枝玉狠心……   他可以失去任何人,唯独不能失去他的阿玉。   燕鸢闭了闭眼,呼吸颤抖着,咬牙抬高手中匕首,狠狠朝玄龙的胸口捅下去——   石床上的男人忽然低低咽呜了一声,痛苦地皱着眉翻了个身,微微蜷缩起身体,看起来犹如某种受伤的野兽,脆弱得无法掩饰。   燕鸢的动作生生顿住,眼底映出玄龙惨白的脸色。   刀尖上染了几滴血,刚才他不过刺进去分毫而已,一缕细小血流从玄龙的胸口淌入雪白的锦被。   看起来刺目极了。   失神的片刻,玄龙毫无预兆地半睁开了青绿色双眼,朦胧的目光落在床边的燕鸢身上,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似的,不解道。   “……为何还不睡?”   匕首被燕鸢敏捷地藏进亵衣袖子里,他抿了抿唇,低声道:“看你,好看。”   玄龙没发觉什么异样,他早就习惯胸口的痛楚了,增几分并不明显,况且这时候他的神智并不清晰。   燕鸢总爱对他说些黏乎的话,玄龙心底羞腼,面上却不太表现出来:“快睡吧。”   随即,他不堪重负地再次合眼昏睡过去。   燕鸢松了口气,不敢再轻举妄动。   错过这次机会,他隐隐觉得懊恼,又莫名感到放松。   再等等……等等好了……   压下杂乱的思绪,燕鸢去取了干净的白布,小心地将玄龙身上的血迹清理干净,上床从身后抱着他睡了。   隔天玄龙醒来便觉得身下怪异得厉害,走路都不甚方便,他倒是听过和心爱的人交合是件欢愉的事情,具体如何他并不知。大抵就如他现在这般,心里欢愉,身体是要受些苦的,否则为何会这么痛。   燕鸢爱吃景御楼里的包子和荷叶粥,玄龙起床便去了长安城买早膳,他从前百年都不一定出门一次,靠潭中鱼虾过活,如今一日得往人间跑三趟,燕鸢嘴挑得很,冷掉的东西宁愿饿着也不碰半点,只吃热乎的。   回来的时候燕鸢还在睡,玄龙将食盒放在石桌上,骨节分明的手指扯开自己衣襟,露出心口位置,拿起桌上匕首。   正是燕鸢昨晚欲屠龙挖心的那把。   玄龙掌心在心口隔空轻轻划过,那块皮肤瞬间被泛着漂亮光泽的玄色鳞片所覆盖。   心口的龙鳞是疗伤最好的良药,如今几乎已被拔光了,玄龙随意对准心口边缘的一片龙鳞,用刀尖生生撬了下来。   他将闷哼咽进喉咙里,未吭一声,只脸色白了些,血弄脏了衣服,好在是玄衣,不容易看出来。   “你在干什么呢?”不久后,身后传来燕鸢的声音。   玄龙不动声色地将衣服整理好,掩去匕首上的血迹放回原处,方才转身看向床上已经坐起身的燕鸢:“起来吃早膳吧。”   “你刚才在干什么呢?”燕鸢狐疑地盯着男人冷峻的脸,觉得他哪里不对劲。   “没有。”玄龙道。   “你为何好端端的会受伤?”想起他心口的伤,燕鸢皱眉道。   玄龙沉默片刻,避开目光:“无意为之。”   燕鸢深知玄龙的脾性,他要是不愿意讲的事情,即便是撬也撬不出来的,只得作罢。 第五章 生生世世不朽不灭   一晃又是半月过去。   燕鸢终于坐不住了,在这天用午膳时,向石桌对面的男人道:“阿泊,我的伤已经好了,国不可一日无君,我在这里待了太久,必须回宫了。”   玄龙拿着筷子的手顿住。   他身为妖兽,喜食生肉,此前从没吃过煮熟的食物,跟燕鸢在一起后才试着改变自己的习惯,希望与对方看起来像些,筷子才使了一个多月自然不熟练,三番两次掉桌上,笨拙得很。   面不改色地捡起筷子,淡淡道:“嗯,我送你回去,下午便走吗。”   见男人这幅反应,燕鸢顿时有些气恼,放下筷子委屈道:“我要走,你一点都不会舍不得吗?”   玄龙沉默须臾,抬起眸子看向他:“你若要走,我留不住。”   玄龙的眼睛生来冰冷,瞳孔不同于人族的浑圆,他的瞳孔狭长,金绿相间,妖异无比,燕鸢知道他喜欢自己,却不太能看懂他的情绪,因为玄龙几乎不会泄露情绪,他总是一副冷淡且对一切都无所谓的样子。   这让燕鸢没来由地感到懊恼:“谁说我要一个人走了,我要你跟我一起走。”   此话一出,不仅是龙,就连燕鸢自己都愣住了。   他本就是打算骗玄龙回宫再找机会挖龙心的。可方才他竟好像真的舍不得他似的,还为此生气。   自己肯定是魔怔了。   双双对视了片刻,燕鸢率先回过神来,伸出手握住玄龙拿着筷子的手,笑道:“我们既做了夫妻,自然是要在一起的,难道你不愿与我相守到老吗?……”   玄龙将‘相守到老’四字在心中默念,耳根莫名发烫起来,淡定垂眸:“自是愿意。”   半个时辰后,万尺高空之上,一条通体纯黑的巨龙在云层中穿梭,背上驮着一位容貌绝色的人族男子。   随着离皇宫越近,燕鸢的心思便越沉重,他骑在玄龙背上,玉白手指轻轻触上龙断了半截的右角,忍不住心疼道。   “阿泊,为何你头上的角断了一只?……”   “幼时被砍断的。”玄龙轻描淡写道。   燕鸢心头发紧:“谁?”   玄龙:“我娘。”   燕鸢深深拧眉:“为何?”   “不知。”玄龙沉默半晌,说:“许是不喜欢我。”   他有好些兄弟姊妹,娘个个都疼爱,偏偏就不喜欢他,发起疯时便爱用鞭子抽他。   那日她喝醉了酒,执着长剑砍断了他的龙角,将他逐出了龙族。   后来他没再见过娘,便也没机会问她为何了。   为何要那般对他。   “疼吗?……”燕鸢喉咙发梗。   “不怎么疼。”玄龙的嗓音低沉,平静得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燕鸢想说几句好听的话哄他开心,可怎么都说不出口,只得弯下身子去温柔地吻了吻玄龙的断角,艰涩道。   “你还有我,我喜欢你。”   再多的,就不敢说了。   等那日到来时,真相太过残忍。   殊不知燕鸢已经足够残忍,玄龙表面看起来对很多事情无所谓,燕鸢说的每句话他都会认真记在心里。   “嗯。”   从未有人认真待他,燕鸢待他好,愿意亲近他,他便当真了。   况且深爱燕鸢这件事,本就是不需要什么道理的,那是一种刻在灵魂深处的本能,就像他脸上业火灼烧的疤痕一样,生生世世,不朽不灭。 第六章 拔鳞救人   皇城上方一道白光闪过,两个人影霎时出现在帝王寝殿,乾坤宫内。   燕鸢急着去见自己心心念念的皇后,将玄龙安顿在寝宫偏殿便匆匆出了门。   他平安回宫的消息很快传了个遍,待燕鸢到鸾凤殿的时候,太医院的人已经候着了。   大红喜缎尚未摘下,气氛却萧条压抑,床上昏睡的男人看起来比几十天前还要苍白,清润的脸庞消减了不少。   燕鸢一见宁枝玉这般模样便红了眼眶,缓缓在床沿坐下,握住他冰凉的手,哑道:“阿玉,你受苦了。”   “朕很想你……”   床上的男人不理睬他,燕鸢也不恼,在床边静坐了许久。   他曾经发誓今生要好好保护宁枝玉,绝不蹈前世覆辙,如今爱人在他眼皮子底下病成这般模样,叫他如何能不着急难过。   小半炷香后,燕鸢淡淡出声道。   “各位爱卿,可查出病因?”   太医们哀哀叹气,丧气地垂着头。   “宗画,你说。”燕鸢扭头看向其中一位身着朱红官袍的太医。   宗画便是当日向燕鸢提出龙心可医百病的那位,他年纪轻轻已是太医院一把好手,生得眉眼如画,与名字很相匹配,医术上更有隐隐超过太医院院首之势,这也正是为何燕鸢如此相信他的原因。   然而此刻,就连宗画都是一副为难模样,他双手交扣,伏身道:“回皇上的话,若还是寻不到龙心,皇后娘娘恐怕……撑不了太久了。”   燕鸢心头一阵紧揪,想起玄龙那般信任自己的模样,皱眉沉声道:“……难道除了挖龙心,就别无他法了吗?”   宗画沉默须臾:“若实在寻不到龙心,寻些龙鳞来也是好的。”   “龙鳞?……”燕鸢愣道。   宗画:“正是。”   “龙鳞效果虽不如龙心那般可彻除病根,一劳永逸,但也有抑制顽疾的功效,越靠近心口位置的龙鳞,效果便越好。”   “若连服一月,皇后娘娘便能醒了。”   燕鸢眉头舒展,眼中喜忧参半:“当真?”   如此一来,不仅玄龙不用死了,还能救阿玉。   龙鳞那种东西想来应该就如人的指甲那般,没了还能长,痛便痛些,总比挖龙心好……   拔了鳞还能再长,挖了心,世上便再也没有寒泊了。   “此疗方乃是臣在家传的医书上亲眼所见,理应无误。”   燕鸢点头,沉吟道:“朕知道了。”   “你们都退下吧,朕想与皇后单独待会儿。”   ……   乾坤宫偏殿不如主殿那般奢华,却也是雕梁画栋,宽敞无比。   玄龙头一回接触燕鸢从小生长的地方,向来孤冷乏味的他难得生出几许好奇,忍不住观察起周边的环境来。   原来那人是在这样的地方养出来的,难怪骄奢了些。不过在玄龙看来燕鸢怎么样都是很可爱的。   大劫将近,玄龙越发感到自己灵力渐弱,不过是飞行了不算长久的一段距离就感到很疲惫,他见殿中有张床,便过去盘腿打坐,谁知坐着坐着就睡着了。   天色渐暗,静了许久的殿内响起推门声,玄龙瞬间醒来,警惕地睁眼朝门口看去。   是燕鸢回来了。   那人不知何时换了身明晃晃的龙袍,头带玉冠,体魄修长,他本就白皙,此刻看来更是尊贵非凡。   他信步走到玄龙身边,在塌边坐下,自然地抱着他的腰缠上去,将脸搁置在玄龙肩膀,低笑着问:“阿泊,可有想我?”   玄龙任他抱着,冷冰的双瞳中出现不易察觉的柔软:“嗯。”   原是在演戏,听到对方这样回答,燕鸢内心竟是抑制不住地高兴,情不自禁地凑到他耳边低声说:“我也想你。”   “嗯。”玄龙的唇角弯了弯。   燕鸢惊住了,怔怔收回圈在他腰间的手,一脸不可思议地望着男人英气非凡的侧脸,心脏砰砰跳得巨响:“……你刚刚笑了。”   玄龙闻言扭头看他。   望着男人绿松石般冰寒漂亮的眼睛,燕鸢出神道:“这是你第一次对我笑……”   玄龙眼中泄出几分茫然。   他以前没笑过吗?……   似乎是这样。   以前没有值得他开心的事情,自然没理由笑。   但现在不一样了。   这个人说喜欢他,愿意关心他……   “你笑起来真好看。”燕鸢无法压抑内心想要亲近玄龙的冲动,凑近他认真说:“以后要多笑笑。”   玄龙哪里有被如此夸过,面上一阵薄热,不自然地扭开了头:“嗯。”   片刻后,身边的人忽然环住他的腰,玄龙下意识扭头去看,唇便和燕鸢碰在了一起,后者一个倾身将他压倒在榻上。   那日燕鸢骗玄龙说要与他做夫妻,本是为了折磨他一番好找机会挖龙心,谁知龙心没挖到,燕鸢却着了魔似的对他的身体食髓知味,时不时便压着他胡来一番。   燕鸢知道自己这样不对,但欲望这种东西从来都是很难控制的,他在内心安慰自己,等宁枝玉醒来,他必然会与玄龙断个干净。   如今不过是为了稳住玄龙,才做这些多余的事情。   而在这种事情上,玄龙从来不会拒绝他,即使燕鸢的技术实在差极了,除了尺寸可观之外毫无优点,除了痛还是痛。   结束之后,玄龙又是那副脸色泛白的虚脱模样,燕鸢一脸纳闷地看着他,抬手替他擦了擦额角的冷汗,紧张道:“阿泊,你是不是很难受啊?……”   奇怪,他明明就有小心很多的。   玄龙以为夫妻交欢便是如此,他若说痛的话定会惹燕鸢难过,睁眼望了对方一会儿,哑声道:“无碍,只是有些累。”   痛归痛,心里甜蜜便可。   燕鸢伸手到他腿间摸了一把,皱眉道:“但你又流血了。”   玄龙顿了顿,喉结微微地动:“过几日便好了。”   燕鸢的思绪很快被别的事情吸引,他将男人身上的锦被掀起一角:“为何你心口的伤过了那么久还未好?”   不仅没好,还隐隐有恶化的趋势,粉嫩的血肉颜色变深了,若再不医治恐怕会溃烂。   玄龙自然不可能将大劫将近的事情告诉他:“许是天气缘故。”   燕鸢原以为法术高强的妖兽受了伤很快便能痊愈的,如今看来并不是这样,他顿时有些心事重重,伸出胳膊环住玄龙的脖子,道:“明日我让太医拿些药来为你敷上吧。”   凡间的药对妖兽没什么用,玄龙却不解释,那不妨碍他觉得心头发暖:“嗯。”   晚膳还未用,玄龙便困了,就在他快要睡着的时候,听身边的人踌躇道:“阿泊,我想和你商量一件事……”   玄龙不禁睁眼看向他:“你说。”   那双青绿的眸子始终是冷的,燕鸢却能从中看出极致的温柔来,他已经隐隐猜到男人心口的伤是从何而来了。   从太医说心口的龙鳞是最好的良药那刻起就猜到了。   这样便能够解释,为何在服用那灰不灰黑不黑的汤药后,自己那么重的伤三天就好了个透彻。   但玄龙的伤到现在都没好。   燕鸢很难跟他开口,想到自己生命垂危的爱人,事情好像便又简单了起来:“能不能给我些龙鳞?……”   玄龙愣了愣,眼中浮现动物般的不解:“你要龙鳞作何?”   燕鸢看着他,艰难道:“我有个重要的朋友,生了很重的病,若再不医治,便要没命了……”   玄龙见他难过的样子,心里也不好受起来,即使脸上没什么表情:“要多少。”   “三十片。”燕鸢用最温柔的方式提着最残忍的要求:“……要心口旁边的,可以吗?”   玄龙又是一愣,然后说:“好。”   “谢谢。”燕鸢环住他的身体,在他耳侧亲了亲。“我会让太医拿最好的伤药来的。”   “嗯。” 第七章 唯有燕鸢   燕鸢不在宫内那段时日,朝政由宰相代管,他既已回宫,便要恢复早朝了。   五更一过,天泛鱼肚白,大太监在寝宫外低声知会燕鸢该晨起了,燕鸢惯有起床气,这会儿正缠着玄龙睡得正香,皱着眉不肯搭理外头的老太监。   他本就才19岁,虽是天下之主,小孩子心性还未退。   在臣子面前得高高在上,掩盖自己的真实情绪,才能让人信服,而在亲近的人面前,他向来懒得遮掩。   见外面的人催得急,玄龙轻轻碰了碰燕鸢圈在自己腰间的手:“阿鸢。”   那声音醇厚温柔,与玄龙冰冷的外表截然不同,听得燕鸢起床气消了大半,却更加不想起了,不情不愿地睁眼,扣住玄龙的腰与自己贴紧,凑过去就是一个狂热潮湿的吻。   玄龙默默受着,耳朵悄悄染上红,他在这方面总显得有些木讷,也不知道怎么回应,怕闹出笑话惹人嘲笑,便索性不回应了,燕鸢想怎么弄就怎么弄,他都配合。   亲着亲着就有点变了味儿,寝宫内温度逐渐升高,燕鸢的手一路顺着他光裸的身子滑下去,停在男人双腿间:“阿泊,我想……”   玄龙下意识将腿分开了点,虽然那处还受着伤,但尚且能忍。   他身上有股淡淡的冷香,似乎是天生就有的,闻起来特别舒心,燕鸢本来就对玄龙的身体痴迷着魔,情动时再闻到那味道就更加一发不可收拾。   燕鸢眼神都变了,手指……省略……   (此处完整版移步微博享用)   结束之后,燕鸢餍足地抱着怀里的男人,仍是不肯起,他以前总觉得‘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那话太荒唐,身为帝王怎能因情欲而耽误朝政,等自己开了荤才知道其中妙处。   其实玄龙并不是他喜欢的类型,他深爱宁枝玉,爱他温柔,爱他性情柔软,不似玄龙这般强悍到根本不需要人保护。   宁枝玉就不一样了,身为丞相庶子,正是因为有了他的庇护,才能安稳渡过余生,男人总会对弱者生出保护欲,况且宁枝玉本就是他前世的爱人。   燕鸢曾答应要与宁枝玉一生一世一双人,如今破了戒,时常会生出愧疚,可又控制不住自己跟玄龙欢愉,他便安慰自己,一切都只是为了达到目的罢了。   这样想心里就好过了很多,负罪感减轻了不少,他圈住玄龙的腰,看着男人英俊冷淡的侧容问:   “阿泊,你为何总要戴面具啊?”   “太碍事儿了,摘了吧。”   玄龙顿了顿,声线因刚才的情事有些低哑:“我面容丑陋,会吓到你的。”   “不会的。”燕鸢说着便伸手去摘他脸上的暗金色古铜面具。   刚刚碰到,玄龙便扣住了他的手腕,扭头静静望着他。   “真的不会。”燕鸢保证道。   玄龙与他对视了片刻,转过头看着上方明黄的罗帐,许久才平静道:“娘亲自小便不喜我,因我容貌丑陋。”   “世上的生灵见了我皆是嫌恶,唯有你不嫌弃我。”   “我恐你见了我真容,便不会再喜我了。”   燕鸢没想到玄龙外表冷酷,内心竟那般敏感,一时怔愣,想也不想便道:“我保证,不论你变成什么样子,阿泊就是阿泊,我对你的喜欢永远不会变。”   玄龙不禁看向燕鸢,那双桃花眼温润如水,满是真诚。   燕鸢缓缓将手伸过去,他没躲。   刻着古老梵文的暗金面具,终于被摘了下来,纵是燕鸢做好了心理准备,在看到玄龙的全容时,还是忍不住倒抽了口凉气。   单看左脸,他生得英武冷酷,鼻梁挺拔,那是极好的样貌,若身为凡人,定有不少闺中女子等着排队嫁他。可右脸上那块盘踞在皮肤上的巴掌大的伤痕着实可怖,呈凸起的紫红色,上面还有像蜈蚣一样扭曲的增生,几乎毁掉了所有美感。   燕鸢没觉得丑,他只觉得心口没来由的揪疼,揪扯着好像灵魂都撕疼了起来,令他有种想哭的冲动:“怎么会这样?……”   “许是上辈子做了错事,便在脸上留了痕迹。”相较于燕鸢,玄龙自己倒是很淡然。   “阿泊,我心疼你。”燕鸢伸手将男人拥住。   玄龙淡淡弯唇,低声道:“你不嫌弃,我便无惧了。”   其余的人,他都无所谓。   唯有燕鸢。   看过之后,玄龙便将面具戴了回去,即使燕鸢不嫌,他也怕对方久看生厌。   眼看着外面太阳越发毒辣,再不起就不像话了,燕鸢唤了外面的宦官进来伺候自己穿上龙袍,对明黄罗帐内的龙道。   “阿泊,我得去上朝了,正午回来陪你用膳。”   “嗯。”帐内传来一道低沉的男音,惹得大太监越发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能让燕鸢这般痴迷,连早朝都误了,还在他面前自称‘我’。   穿好龙袍,戴好冠冕,燕鸢急匆匆得便要走,走了几步又停住,回过身道:“阿泊,龙鳞……”   宁枝玉的身子是一天都等不得。   “正午便给你。”玄龙想着方才那一番温情,就觉得拔鳞之痛算不得什么了。 第八章 虚与委蛇   朱红宫墙小道内,燕鸢龙袍加身,端坐龙辇之上,一行宫女太监跟在身侧,正往金銮殿去。他正回味着玄龙那蚀骨销魂的身子,就听跟在旁边的陈岩小心翼翼问道。   “皇上,那公子既已受了临幸,可要给他一个名分?”   燕鸢瞬间冷了脸色,居高临下地望向那老不死的大太监:“朕答应过要与枝玉一生一世一双人,怎能食言。”   陈岩赶紧将身子伏低:“皇上赎罪,是奴才多嘴了。”   燕鸢冷哼一声,收回视线。   他与玄龙人妖殊途,若不是因为宁枝玉,或许这辈子都不会有交集,他怎可能给他名分。   待宁枝玉身子恢复健康之日,便是他与玄龙分离之时。   “你给朕小心着些,若阿玉醒来之后,听到什么不该听的,仔细你的脑袋。”   陈岩抬袖擦了擦额角冷汗,道:“哎,奴才定让宫女太监们将嘴巴闭得牢牢得,半点儿风声都不露。”   燕鸢这才满意,脑中又不合时宜地冒出玄龙在他身下承欢的模样。   在一起时纠缠就算了,分开了还是总是想起,他可能真是中邪了,燕鸢强迫自己想朝政,想宁枝玉,就是不再想那条外表冷酷,实则单纯得完全可以用傻来形容的玄龙。   ……   万年道行的妖若修善道,便离成仙不远,他们其实不太需要睡觉,在闭神修炼的时候就相当于休息了,然而玄龙天劫将近,习性便逐渐退化得与人族相近。   燕鸢走后没多久,玄龙竟又昏沉地睡了过去,他最近似乎变得格外贪懒嗜睡。   将近午时,窗外热辣的日头早就不知去向,乌云压了半边天空,电闪雷鸣,雷雨阵阵,如何看都是不祥之兆。   玄龙恍惚间醒来,想起答应燕鸢要在正午将龙鳞交与他,按耐着身上不适起身下了床。   腿间的血迹早已干涸,难以启齿之处却痛得厉害,每走一步便好像有刀刮过似的,燕鸢不在他便不用伪装了,慢吞吞地走向先前宫人准备好的浴桶,额角渗出细密的汗。   草草清理过身体,就在手中幻化出玄铁匕首。   玄铁匕首削铁如泥,削龙鳞也是极顺畅的,就是太疼了,动作便慢,他连削了15片,手腕便开始抖了,胸口鲜血如注,原本清澈的水染得艳红。   燕鸢走的时候玄龙在睡,燕鸢回来的时候玄龙还在睡,他坐在床沿晃动床上的男人。   “阿泊,醒醒。”   玄龙脸色惨白,眉头微拧,燕鸢叫他许久,他才睁开冰绿色的妖瞳,静静望着燕鸢,虚弱道:“你回来了。”   “你怎么还在睡?”燕鸢有些不满道。“我都叫你好久了。”   玄龙撑着床慢慢坐起身,沉默地拿起床头那个黑色的漆木盒子递给燕鸢。   燕鸢疑惑道:“这是什么?”   “龙鳞。”玄龙面上没什么表情。   燕鸢面色一喜,迫不及待地打开盒子,里面整整齐齐码着30片干净的龙鳞,散发着熟悉的淡淡冷香。   “阿泊,你真好。”燕鸢抬头笑道。   玄龙不太习惯被这样夸,冷峻的面容上微微发热,避开视线不说话,接着就听燕鸢道。   “我有些急事,中午不能陪你用膳了,晚上我再来找你。”   “阿泊,你不会生气的吧?……”   玄龙先是一愣,随后摇了摇头。   燕鸢欣喜地凑过去亲了他一口,又敷衍地说了些好听的话,拿着龙鳞就急急走了。   既已拿到龙鳞,他哪里还有心思在这里陪他吃饭。 第九章 冷落   “寒公子,该用晚膳了,可要传膳?”   夜色渐暗,寝殿的门被人轻扣三下,外面传来小太监刻意压低的声音。   玄龙正盘腿坐在床榻上调息,睁开冰寒的绿眸望向门外,道:“阿鸢何时过来?”   这天下胆敢称呼燕鸢大名的人除了皇后便只有里头这位公子了,小德子从最初的惶然惊恐到现在的淡定自若,不过用了短短几日,但此时说起瞎话来还是有点心虚。   “皇上最近被国事折磨得焦头烂额,都好几夜没休息啦。”   “寒公子千万不要怪罪皇上,他实在是脱不开身呐。”   乾坤宫服侍燕鸢的宫人都知道燕鸢这几日除上朝之外,日夜守着皇后,几乎寸步不离,连朝政都是在鸾凤殿处理的,唯有玄龙被蒙在鼓里。   他自觉长相丑陋,不喜外出,从前在千年古潭中时便是如此,不愿出去吓着别人,也不想讨人嫌。   那日燕鸢拿着龙鳞走后,本说夜里会来找他,并未兑现承诺。   他们已经三日未见了。   玄龙惯会独处,又喜静,三日对他来说理应就是眨眼的功夫,算不得什么,可偏偏他等不到燕鸢,总感到坐立难安。   细细品来,那或许便是人族口中说的相思吧。   “我并未怪他的意思。”玄龙闷声开口。   里头的公子神秘兮兮的,也不知生得什么样貌,性子闷得很,燕鸢下令不准任何人见他,每每宫人进去送膳食,那人总是避开的。   “公子,可要传膳?”小德子带着好奇,隔着门又问了一遍。   里头的人似乎闷闷咳了几下,有些沙哑地说:“不必了。”   听起来像是病了。   皇上显然没把里头的人放在眼里,否则也不会这样藏着掖着不给人家一个名分,小德子本想退开,又于心不忍,多嘴问了一句。   “公子,可是身子不适?要传太医吗?”   玄龙捂着嘴又咳了两声,他手掌覆上胸口伤处,忍不住躺下身去,觉得好受了些才道。   “无事,你下去吧。”   拔了鳞的伤口只用白布草草包过,并未上任何药,若是以前,用法术调息几日伤口便能愈合,如今却无用了。   天劫天劫,玄龙从未怕过,若是能成仙,他便做仙,若运气不好死了,死便死了,反正无人在意他。   如今却是大不相同了。   他竟也开始害怕起来,害怕自己若死了,留下燕鸢一人该如何。   凡间药对他无用,只能硬挨。   同一时间。   鸾凤殿。   龙鳞入药,一日三贴,三日连服下去,宁枝玉面色已然红润了不少。   宗画立于床前,弯身隔着丝绸帕子给床上男人诊脉。   燕鸢呼吸都不敢太用力,站在一旁,紧盯着太医年轻的脸问:“如何?”   片刻后,宗画收回手,拱手道:“回皇上的话,这龙鳞的药效比臣想象中还要好,皇后的脉相越来越稳健了,或许用不了三十日便能醒。”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燕鸢大喜,笑道。“这些时日辛苦宗太医了。”   “待朕的阿玉恢复康健,朕再好好赏你。”   “此乃臣分内之事,不敢贪图赏赐。”   宗画推诿不过,谢了恩便准备退下。   燕鸢在床沿坐下,执起宁枝玉的手,忽得想起什么:“等等。”   宗画不明所以地回头。   燕鸢:“爱卿可带了上好的伤药?”   宗画:“皇上受伤了?”   “并非,你若带了,且交与朕就是。”   这几日燕鸢一心扑在宁枝玉身上,完全将玄龙冷落了,他方才想起那被自己丢在偏殿的龙,忽得有些心虚。   今夜回去得好好哄他一番才是。 第十章 定情信物   这几日燕鸢并非一刻都没有想起玄龙,相反的,守在宁枝玉身侧时,每每走神,总会不自觉地想起男人冰绿的双瞳,还有他笨拙地笑起来的模样。   燕鸢深觉自己这样不对,仿佛被灌了迷魂汤似的。他为了得到药引对玄龙虚情假意地演戏,还与玄龙上床,本就已经违背了与对宁枝玉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承诺,若是再继续错下去,他愧对自己的良心。   因此,这几日虽很是想念玄龙的身体,也强行忍着,不愿意一错再错。   但这么躲着对方总不是办法,宁枝玉的身子还未好透,日后肯定还有用得到玄龙的地方,他必须让玄龙心甘情愿地留在自己身边。   鸾凤殿内安静无声,燕鸢坐在床沿,沉吟许久,盯着宁枝玉清隽的脸,出声道。   “来人。”   陈岩很快从殿外踏着小碎步进来,躬身道:“皇上有何吩咐。”   燕鸢面无表情:“你去国库挑几件像样的珍宝来。”   陈岩一时没摸透他的心思,迟疑地抬眼看向帝王绝色无双的脸:“皇上要什么样儿的?”   燕鸢脑中浮现玄龙英气冷峻的面容,那龙不通凡俗,珍宝对他来说想来并无吸引力,思来想去,唯有一物能哄他开心。   “玉佩吧。”   陈岩领了命便下去了,回来的时候身后跟了两个小太监,一人手上端了一个深棕色的漆木托盘,每个托盘上整齐地摆着十块上好的玉佩。   有金镶玉的、龙形纯玉的、盘凤玉佩……燕鸢粗略地扫了一眼,突然被一块雕着鸢尾花的椭圆形玉坠吸引住目光。   那玉坠被墨色的丝结绑着,很是精致漂亮,尤其是上面鸢尾的雕纹,让燕鸢没来由的格外喜欢,他修长手指捻起玉坠。   “就这块儿吧。”   “欸。”陈岩应下,挥手叫两个小太监退下。   “这几日寒泊可好?”燕鸢把玩着手中玉坠,随口问道。   “寒公子一直待在殿内,并未外出,听小德子说,寒公子似乎胃口不大好,一日只传一次膳,一次还用不了多少。”   “是么。”燕鸢有些出神地抬头,他记得玄龙胃口一向挺大的,在古潭中时,他吃剩下的膳食玄龙都会吃光。   奇怪的是,却不见得怎么长肉,那腰握起来劲瘦却有力,比一般男人细上不少,尤其是因痛楚绷紧的时候,匀称纤薄的肌肉性感得要命。   “是啊。”陈岩回道。   燕鸢回神:“让御膳房准备些膳食送过去,鱼虾多准备些,他爱吃。”   “朕去看看他。”   天色已暗,偌大的皇城被夜色吞噬,一轮上弦月挂在半空,笼着层朦朦胧胧的雾。   乾坤宫偏殿的门被推开,燕鸢刚踏进去便闻到一股淡淡的冷香,殿内未掌灯,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见。   他喊了几声阿泊,没得到回应,等太监将烛火点上了,燕鸢急匆匆就往里室走,掀开明黄床帐,见到床上男人才松了口气。   他还以为他走了呢。   玄龙睡得很熟,竟连有人进来都没发觉,他本就安静,睡着了更加,只是英俊的面容在昏黄的烛火下显得过于苍白了。   燕鸢轻轻晃动他的肩膀,片刻后,玄龙徐徐睁开了双眼,还有点反应不过来似的,一动不动地望着燕鸢。   他的脸在昏暗的环境下漂亮得不似凡人。   “你怎么这么早就睡了?可是身子不适?”   其实不是睡得早,而是睡了一整天,玄龙慢慢坐起身来,想问燕鸢是不是忙完了,又或是这些天过得好吗,但他嘴笨,最终说出来的就两个字。   “没有。”   “对不起啊,我实在太忙了,那夜本想回来找你的,被政务拖住了。”燕鸢从袖子里摸出事先准备好的玉坠,献宝般送到男人面前。“你看,这是我今日特意从国库挑来的,送你。”   玄龙从他掌心捻起玉坠:“这是何物。”   “在我们人族,双方若心意相许,便会送对方定情信物。”   “我既心悦与你,自然不能免了这俗礼。”   “这鸢尾花玉坠便是我给你的定情信物,你要好好保管,收下之后,再不能变心。”   玄龙有些怔愣地看着燕鸢的一颦一笑,心头泛起难以言说的暖意,他认真地点头,宝贝地将玉坠收起,放进亵衣的暗袋里,低声道。   “我会好好保管。”   随后,他抬手触向自己的后颈,猛得扯下一片漆黑的龙鳞,在雪白的亵衣上蹭掉血迹,递给燕鸢。   燕鸢眉头紧蹙,愕然道:“你这是作何?”   玄龙沉默片刻:“定情信物。”   龙之后颈,逆鳞所在,他没有什么能给燕鸢的,全身上下唯有心意是最珍贵的东西,这片独一无二的逆鳞便是最好的证明。   他既爱上,永不会变心。   燕鸢紧张地按着玄龙的肩膀转过去看了看,那原本完好的后颈缺了一块皮肤,鲜血如注,将背后衣料染红了一大片。   “疼不疼?”   玄龙脸色惨白,却是摇了摇头,固执地将龙鳞塞到燕鸢手里。 第十一章 委实算优点   这龙鳞与之前玄龙给燕鸢的那些略有不同,之前的接近扇形,而这片呈月牙状,墨色的鳞片上泛着淡淡的银白光泽,出奇得漂亮。   “你虽痛觉迟钝,但也不能这般作践自己,我看了会心疼的。”燕鸢面色不虞地看着自己掌心龙鳞,这让他不禁联想到那30片。   只拔一片便流这样多的血,那30片呢?   玄龙抿唇,想哄他,又不知该说什么,只得干涩地动了动唇:“莫生气。”   “我不是生气,只是……”只是愧疚难安。燕鸢眉头拧得能夹死苍蝇,抬头看向男人英俊的脸,终是叹气:“罢了,我替你上药吧。”   “不必上药,随意擦擦便好。”玄龙低声开口。   “说什么胡话。”   陈岩得了令,将金创药送进来便出去了,燕鸢打开小玉瓶上红色的流苏盖子,叫玄龙侧过身去,将纯白的药粉均匀地洒在他后颈伤处。   这是宫中最好的伤药,止血理应是一流的,奇怪的是,燕鸢将整整一瓶药都倒了上去,竟毫无用处,那伤口仍然没止住血,源源不断地淌出来,几乎要将玄龙整个后背都染红了。   若是寻常人流那么多血定早就晕厥了,燕鸢并非没见过那么多血,此刻还是禁不住喉头发紧:“怎会如此?”   逆鳞所在,是龙的心血源头,亦可以说是软肋,那地方稍微碰得重些便会痛彻心扉,更别说是将逆鳞生生扯了下来,胜过断指百倍的痛楚,怎可能用凡间的药就治得好。   “我自小身体强健,不过流些血罢了,你无须担心。”玄龙说话气息略有些不稳,他掌心一展,便出现一块干净的白绸,捏在手心举到后颈随意擦了擦。   伤口本就脆弱,怎能经得起这样的摧残,偏生玄龙面上没露出半点痛意,燕鸢看得心惊,赶紧起身阻止他,皱眉道。   “你怎能这般不好好爱护自己。”   “别乱动。”   玄龙便乖乖地听话,默然不动了。   他不是不爱护自己,而是不知该如何爱护自己。小时经常受伤,被娘亲打得血淋淋,又无人给他上药,便只能捡块不算太脏的布随意擦擦伤口,痛归痛,忍一忍,总能过去的。   没人教过他该如何爱护自己。   燕鸢叫殿外的太监送了干净的亵衣、白绸、和温水进来,玄龙看着燕鸢忙里忙外,后者先是用白绸将他的伤口裹起来,那双手那般白净修长,动作也是极尽的温柔,指节偶尔会不小心碰到他后颈完好的皮肤,轻轻柔柔的,带着温热的触感,跟挠痒痒似的。   玄龙喉结微微地动,木讷地红了耳廓。   “疼吗?”燕鸢的眉头就没舒展过。   “不疼。”玄龙道。   他一连几回都这么说,燕鸢便信以为真,好笑道:“痛觉迟钝委实算得上优点,受伤的时候不知道疼,省去了好些苦。”   如此想来,他让玄龙拔鳞救宁枝玉那事儿,便少去了大半愧疚。   反正他不晓得疼,只是流些血而已,自己可以在别的方面尽量补偿他。 第十二章 我只知你是天下对我最好的人   白绸将玄龙的脖颈裹了一层又一层,不多时便被血渗透了,燕鸢不得不拆掉,换新的重新裹上,连续两三遍伤口才勉强止住血,最后在颈后打了一个漂亮的结。   燕鸢不愿多看玄龙的脸色,多看一眼淡去的罪恶感便又重新席卷而来,他将帕子沾了温水,执起玄龙垂在锦被上的手,垂着眸将男人指缝里残留的血迹擦干净:“你胸前的伤怎么样了?我看看。”   玄龙又开始昏昏欲睡,强撑着道:“就快好了。”   “我看看。”燕鸢不肯听他的,随手将帕子扔回一边的银盆里,抬头盯着男人苍白的脸。   他青绿的双瞳在跳动的烛火下看起来清透而妖异,竖立的瞳孔微微颤动,像是在酝酿着躲避什么,但燕鸢没给他机会。   “你知道我会担心的,让我看看。”   那日燕鸢拿了龙鳞便走了,还不知道他伤得怎么样,不过想来也好不到哪里去。   两人无声地僵持了一会儿,玄龙低头解开亵衣上的腰带,露出受伤的身体。他着衣时看着挺拔,实际上衣服下的肉体不算强壮,只纤薄地覆盖着一层漂亮的肌肉,胸前裹着一层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粗麻黑布,看不见真实伤况。   “我来吧。”燕鸢朝他坐得近了些,为了解那个潦草的结扣费了不少时间,粗麻黑布被一层一层取下来,取到最后一层的时候,玄龙的身体突然颤了一下,低低哼了一声。   原来是裹伤的布与伤口长到了一起。   燕鸢抬眸看了眼男人苍白的脸,喉间发干:“你忍着些。”   若是不及时取下来,日后会更加难以处理。   玄龙应了一声,身子随着他的动作抖得厉害,呼吸越来越重,冷汗从额角滑过棱角分明的下颚线,滴在燕鸢手背上。   “你骗我,你说不疼的。”燕鸢控诉道。   玄龙胸膛艰难地起伏,低沉的嗓音略有些哑:“……只一点点罢了。”   与伤口黏连在一起的黑麻粗布终于被取下来,拔过鳞本就不平整的伤口此刻看来更是坑坑洼洼,原先粉嫩的肉成了深红色。   而那块伤口也从之前成年男子拳头大小,扩大到双倍。   燕鸢默不作声地给玄龙上了药,然后用上好的白绸将伤口小心翼翼地重新包好,仿佛这样他欠对方的就能扯平了。   玄龙见他不说话,以为他生气了,有些无措且笨拙地唤他:“阿鸢。”   从前娘亲生气时也是这般模样,自顾自做自己的事情,就是不理他,将他当作空气一般。那种感觉比肉体上的伤痛还要难受千万倍。   若他缠着娘亲不放,换来的极可能是一顿血淋淋的鞭打,久而久之他便不会做那总让自己受伤的事情了,也养成了这般枯燥寡言的性子,不习惯对外表达自己的情绪。   因为没有人在意,没有人会因为他疼就对他有一分心软。   燕鸢是那个会对他心软的人。   就在玄龙踌躇着不知该说什么的时候,燕鸢忽然抬起头,倾身拥住了他,哑道。“阿泊,对不起……我也不想的。”   “我不想这样的。”   玄龙愣住了,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抬手覆上燕鸢宽厚的背脊,低声道:“莫要难过。”   “我无事的。”   “我知道,只要我欢喜,你便欢喜了,是不是?”燕鸢下巴抵在他肩头,眼眶热得厉害。   “可我还是很难过,不知为何,从见你的那日起,我内心便好像有种莫名的悲恸,好像前世便与你相识似的……”   “许是天造地设。”   玄龙用这样一本正经的语气说这样的话,燕鸢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忍俊不禁道:“你怎么也学会说情话了?”   “……”玄龙不语。不用看也知道这龙耳朵肯定红了。   燕鸢心头被别的事情所缠绕,没心思再逗弄他,将玄龙放开,望着他英武不凡的面容:“阿泊,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情?……你能原谅我吗?”   “何为对不起我的事。”玄龙与他对视着。   “我是说如果,万一。”燕鸢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坚持些什么,但他就是想得到对方的保证。“如果有那一天,你能原谅我吗?”   玄龙沉默了很久,方才垂眸:“我只知你是天下对我最好的人。” 第十三章 人妖殊途   “那你保证,不管今后我犯了多大的错事,对你有多不好,你都要原谅我一回。”燕鸢握住玄龙垂在锦被上的手,像小孩子跟大人撒娇似的说。   他的眼里含着玄龙看不明白的情绪,像是悲伤,又像挣扎,看不明白玄龙也不问,只是回:“嗯,我保证。”   他不舍得燕鸢有半分难过。   而这个世上待他最好的人,就算坏起来,再坏又能坏到哪里去呢。   原谅他又有何妨。   燕鸢的心算是落了地,他知道玄龙一向说话算话,答应自己的事情从未有食言的,他既说会原谅,那便是会原谅,至于自己所做的事情到底有多过分,就自动忽略不计了。   这心情一好,胃口便跟着好了,在鸾凤殿守着宁枝玉待了一整天,天气闷热,白天没怎么进食,这会儿燕鸢感到胃中空荡得厉害,命人传了膳进来,拉着已经换上干净亵衣的玄龙坐到桌边。   桌子是圆形的紫檀雕纹木桌,一人一龙挨着坐下,桌上摆了十菜一汤,装在玉碟和琳琅碗里,精致且色香味俱全。   燕鸢夹了道开胃冷盘放到玄龙碗里:“这是宫中御厨用祖传秘方卤的牛肉,坊间吃不到的,比鱼虾好吃多了,你尝尝。”   “几日不见,我看你都瘦了。”   “可是宫里的吃食不习惯?”   玄龙摇头,沉默地拿起桌上筷子,他还是不太会用,两根筷子拿得别扭,好半天才将碗里那片切得薄薄的牛肉夹起来,在眼前停了一秒,试探着送进嘴里。   他至今不习惯人族这种加了调味料的食物,对于他来说,天然的未经处理的食物才是最鲜美可口的,但燕鸢说过,在他们人族,只有畜牲才食用血淋淋的生肉。   好在他的食欲淡薄,对食物方面没有过高的追求,能填饱肚子就可以。   那片牛肉吃起来也没想象中那么差,咸味中带着一点点甜,玄龙嚼了几下便要下咽,就在这时,胃里突然冲上一股熟悉的翻腾感,令他身形顿住。   燕鸢疑惑地看向突然僵住的男人:“怎么了?不好吃吗?”   玄龙摇头,等那阵反胃过去,面不改色地咽下口中食物:“甚好。”   燕鸢夹给他的食物,自然是好吃的。   “那你多吃些,我听陈岩说你近日胃口不好。这鱼虾是我特意吩咐御膳房做的,今日换了不同的做法。”   天气热,胃口就不好,没什么稀奇的,燕鸢自己也这样,就没当回事儿,只一个劲地给玄龙夹菜,他心里想着要补偿他,实际上他能做到的补偿也仅限于此了。   “嗯。”玄龙淡淡应下,对着面前堆了小半碗的美味佳肴犯了难,最近这段时日他总是无故恶心反胃,闻到人族做菜必放的油腥便越发变本加厉,于是吃食从一日三顿减到了一日一顿。   他身为妖兽,喜食荤类,如今能入口的却只有从前一贯不沾的清淡素菜和白米。   “阿泊,你发什么呆呢,快吃啊。”燕鸢放下筷子,伸手将玄龙垂在身前的长发拢到耳后,露出带着暗金面具的英俊侧脸。   这龙实在拙得可以,连自己的发都不知道束,终日垂着,但不可否认的是,还挺好看的。   玄龙回神,慢吞吞地将碗里的菜吃光了,胃里的翻涌尽数被他压了下去。   除燕鸢之外,再没有人会这样给他夹菜,问他饿不饿,所以燕鸢的好意,他不舍得拒绝半分。   如若失去了,便没有人会对他好了。   “你身子受了伤,用了膳便早些休息吧。”燕鸢拿过玄龙已经吃空的碗,盛了勺浓郁的鸡汤给他,口中道。“今夜我陪你,就不走了。”   玄龙自然是高兴的,但他高兴也不表现出来,不是刻意藏着掖着,而是不会表现。   夜里洗漱过后,燕鸢让玄龙躺进新换的干净被褥中,自己则躺在外侧,靠在床头,捏着一册随便从藏书阁找来的话本说给他听。   说得是一蛇妖和富家公子的故事。   蛇妖为修道行,在人间大开杀界,挖人心、吸阳气,后来遇上一心第良善的富家公子,那富家公子不但生得风度翩翩,更不似别的凡夫俗子那般贪图蛇妖美色,勾得蛇妖红鸾星动,芳心暗许。   为了富家公子,蛇妖决定舍恶行,修善道,此后像凡人那般活着,不再想着修炼成仙,一心只想与富家公子相守。   一年后,两人大婚那夜,一降妖除魔的道士找上富家公子,告诉他蛇妖非人。富家公子听了道士的话,在合卺酒中下了雄黄,见蛇妖现出原形,就用匕首刺入了她的七寸。   玄龙原本昏昏欲睡,意识游离,听到此处,他不由清醒过来,扭过头,冰绿的眸定定望向燕鸢:“为何?”   “他不是爱她吗。”   燕鸢:“他害怕。”   玄龙沉默须臾:“为何要害怕。”即便是妖,对于值得的人,也是愿意付出生命去爱的。   燕鸢:“她曾经害过人。”   “况且人妖殊途。”   “人妖殊途……”玄龙眼中浮现几许茫然,声线是一贯的醇厚低沉。“便是说人与妖不能在一起吗……”   “嗯。”   玄龙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许久才沉闷道:“我不曾害过人。”   “我知道。”燕鸢笑了,扔了话本躺下身来,凑到玄龙耳畔去吻。“我们不一样,我们是命中注定的一对,自然不会被这些世俗所阻碍。” 第十四章 绝望的梦   轩榥微启,殿中烛火忽明忽暗,垂闭的罗帐中交叠的人影晃动,隐隐传出压抑的闷哼,一只节骨修长的手突然从帐下伸出,下一秒又紧紧扣在床沿。   隐讳的碰撞声与紊乱的呼吸声直到深夜才消失在殿内……   燕鸢将玄龙的腰往怀里拢了拢,二者汗湿的身体顿时紧贴在一起,鼻尖充斥着清冽的冷香,令人闻了无比舒心。   燕鸢餍足地吻在玄龙耳后:“阿泊,我一时没忍住,对不起啊……”   玄龙已疲惫得没有精力搭理他,眼皮沉重得抬不起来,过了半晌才勉强挤出沙哑的一句:“无碍。”   燕鸢本没有打算找玄龙行欢的,他就想过来陪玄龙单纯地睡一觉,谁知道凑过去亲他的时候,闻到他身上的冷香就控制不住了,燕鸢怀疑玄龙身上的冷香中掺了什么迷。魂药,否则怎会让他这般失控。   但从初见那天起,玄龙身上便有这样的味道,由此可见是天生的,不可能做什么手脚。   甚至玄龙流出的血和汗,都是这种好闻的味道,不像人族,血液是难闻的铁锈味,汗味则更是臭烘烘的。   事情好像在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   他怎么总是无法摆脱玄龙身体的诱惑。   到底是因为玄龙真的过于美味……还是因为他只尝过他一龙的身子,所以才这般饥渴? m.xsw5.com首发   等宁枝玉醒来,他们圆了房便知晓了。   燕鸢抱着玄龙,心里想的却是此刻躺在鸾凤殿昏迷不醒的阿玉,他想阿玉那般温柔绵软,生得又白皙俊俏,定比玄龙好多了。   待到时圆了房,他肯定就不会再馋玄龙的身子了。   阿玉是他三书六礼娶进来的皇后,是他爱了三年的掌心宝,朱砂痣。而玄龙不过是为了救阿玉骗进宫来的一枚棋子,孰轻孰重,燕鸢一直分得很清楚。   他也没有要害玄龙性命,只要他一点龙鳞救阿玉而已,待阿玉醒了,他就会放他离开的。   愧疚是有的,但燕鸢身为帝王,万里江山都是他的,玄龙既身在他的大冗国,便也是他的,生死不就是自己一句话的事,要他些龙鳞又怎么了。   想是这么想,燕鸢内心却是莫名的不安,可能是因为他要的不仅是玄龙的鳞,他还欺骗了玄龙的感情。   转念又想,反正自己又不爱他,狠心些便是,顾及那么多做什么。   自古帝王多薄情,自己这般已很是仁慈了。若是换成别人,说不定一上来就取玄龙的心了。   这般思来,燕鸢就觉着自己根本没错,一切都是为了阿玉,他都是迫不得已。   闻着玄龙身上独特的冷香,燕鸢安心地闭上了双眼,逐渐陷入沉睡。   他做了一个梦。   滔天的战火,四处都是火。   周围遍布着战死的尸体,像破布一样凌乱地倒在地上,天空被染成了血红色……   男人奄奄一息地倒在他怀里,满脸的血,他想要用袖子帮他擦擦脸,可那被血模糊的脸怎么都擦不干净,反而弄痛了男人脸上的伤口。   那种灭顶的绝望和悲伤涌动在燕鸢的胸腔里,他很害怕,害怕男人永远离开自己,于是他抱着他,捂住他胸口的血窟窿,一遍一遍地求着他别死。   男人好像是在对他笑,不断涌出血泡的嘴巴一动一动地跟他说着什么,燕鸢听不清,也看不清男人的脸,耳边呜呜地响个不停,像是风声,又像是从遥远的山谷中传来的夹杂着风的哭声,燕鸢崩溃地哭了,因为他发现渐渐的男人连话都不说了,嘴巴不动了,好像没力气了。   不论他如何求他,最后男人还是在他怀里没了生息,男人的身体化成了墨色的星火,一点一点消失在他怀里,消失在半空……   燕鸢魇在噩梦中无法醒来,双眉痛苦地拧着,绝望地喃喃道:“阿玉……”   “阿玉……别走……”   屋外落了雨,滴滴答答地砸在殿檐,天空微微露了白。   身侧的玄龙被吵醒了,若有所思地望着燕鸢眼角不断淌出的泪,他迟疑地伸手过去帮他抹去,可刚抹完便又有新的泪划出,逐渐湿了鬓角。   阿玉是谁?……   玄龙不明白燕鸢为何会在想起那人时哭得这般伤心,默了一顺,轻轻推动燕鸢的臂膀,想要唤醒他:“阿鸢。” 第十五章 我会保护你   “阿玉!”燕鸢猛得从床上坐起,明黄锦被从身上滑至腰间,瞪大双眼死死盯着前方,呼吸剧烈起伏。   玄龙被惊了一惊,忍着身上伤痛慢吞吞地坐起身,望向燕鸢的冰绿双瞳中含了隐隐的担忧:“可是做噩梦了?”   燕鸢像是这时才从梦中真正醒来,缓缓扭头盯着玄龙,勾人的桃花眸此刻布满血丝,看起来很有些狰狞。   玄龙从未见过这样的燕鸢,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不过他内心再无所适从,脸也是没多少表情的:“你……”   话还未出口,燕鸢就瞪着眼扭过了头,掀开被子下床穿起了衣服,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燕鸢从云母屏风上取下干净的亵衣,穿好后又取下那件青色龙纹便服,背对着床上的玄龙继续穿衣,没有要开口搭理他的意思。   这会儿还没到晨起的时辰,外面的雨哒哒落个不停,殿内安静得仿佛没人。   玄龙最不擅长应对这样的场面,燕鸢要是与他生气,他是连该怎么开口哄都不知道的,只会木呆呆地让他莫要生气。而这时燕鸢到底是怎么了他都没弄明白,分明昨夜还好好的,怎得忽然就闹了脾气。   “阿鸢。你……”玄龙猜测他是不是身子不爽快,才会这般莫名,但燕鸢没给他问出口的机会。   “别那么叫我。”燕鸢系腰带的手顿住,语气不算重,足以让玄龙闭嘴。   “也别与我说话。”   这天下除去他的父皇母后外,应当只有宁枝玉有资格这样唤他的。   当日哄骗玄龙欢好的时候,他缠着他叫自己‘阿鸢’,如今却后悔了。   那个梦像是一个警醒。   玄龙见他不高兴,便沉默不言,静静望着他高大的背影,心头浮现几许茫然。   燕鸢将玄龙当了空气,走的时候也没与他说半个字,门外响起敲门声,已到时辰,是陈岩来叫他上朝了。   殿门从里头突然打开,陈岩抬头,见长发未束的帝王绷着脸走出来,惊讶道:“皇上,您这是……”   “去鸾凤殿。”燕鸢撂下话就走,走得很急,陈岩抬头看了眼檐下的雨,慌忙打着伞跟上去:“哎呦,我的皇上诶,仔细身子哦……”   这雨越下越急躁,天上跟漏了一块似的,狂风暴雨齐行,待燕鸢到鸾凤殿的时候湿透了半边身子,光滑的布料冰冷冷地贴在身上,他也不管,跌跌撞撞就往殿内跑,将陈岩落在了身后。   见到床上面容如玉的男人,燕鸢眼眶便湿了,丝毫没有仪态地跪直在床边,抓起男人漂亮的手贴在自己脸上,痴迷地喃喃道:   “阿玉……”   “阿玉……”   这一刻他才感觉自己真正活了过来。   那个梦实在太痛了。   就好像将他的心生生从胸腔里挖出来一样。   燕鸢曾经无数次梦到过那个场景,分明怎么都看不清男人的脸,那种绝望却像蚀骨入髓般紧紧吸附着他,令他恨不得立刻随梦中男人死去。   那是对他很重要、很重要的人,比自己的命还要重要得多,这一点燕鸢无比确定。   他很早便开始做那个梦了。   从十四岁开始,几乎每夜都会在梦中与男人相见,每次都是那样惨烈的场面,每每醒来枕头总是湿的。   那个男人好生狠心,让他这样痛苦,却连生得什么模样都不叫他看清。   他想,那必然是他前世的爱人了吧,否则怎会这样固执又离奇地入他的梦。   他应该是想让自己去寻他,可燕鸢当时身为太子,连宫门都未出过几次,他不知道要去哪里才能寻到他,便只能等着,等对方来寻自己。   既是命定的缘分,定会相见的吧。   燕鸢等啊等,等了好久都未等到,16岁生辰一过,父皇说要从高门贵女中选一人给他做太子妃,他想也不想便推拒了,他知道自己深爱着一个男人,虽然他不知道那个男人生得什么样貌。   但他知道他一定会来。   那年夏天,燕鸢遇到了宁枝玉,梦中男人血肉模糊的脸变得清晰起来……   当日他跟随父皇出宫,去丞相府看望病榻缠身的丞相,父皇进了丞相卧房探望,燕鸢在外面等着,等急了便忍不住到处逛了逛,这一逛就逛到了花园。   那时的宁枝玉已是17岁,比燕鸢还大一岁,生得貌若清风,却是极软的性子,他母亲本就是个没名没份的洗脚丫头,生他的时候又难产死了,因此宁枝玉虽顶着个丞相之子的身份,暗地里谁都能踩他一脚,反正丞相大人向来不怎么管这个体弱多病的儿子。   燕鸢遇到宁枝玉的时候,他被嫡出的弟弟逼着上树捡风筝,那树有数人高,宁枝玉穿月白长袍,两条清瘦的手臂艰难地抱着树干往上爬,袖子在腋下堆成一团,正要触到风筝的时候,突然踩空摔了下来。   额头瞌到地上的石头,摔得头破血流,宁枝玉仿佛习惯了,颤颤巍巍就要站起身,丞相嫡子宁泓见自己这便宜哥哥受了伤,深知自己闯了祸,脚底抹油溜了。   宁枝玉朝他转过身来那刻,燕鸢的心脏忽得就被击中了——   他看着宁枝玉满脸的血,再想到梦中男人鲜血模糊的脸,心疼得无法呼吸,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心疼谁,是梦里的男人,还是面前的男人,他分不清楚。   宁枝玉唇色惨白,身边也没个人,摇摇晃晃地就要离开花园,燕鸢鬼使神差地走出蔽身的暗处,挡在他面前怔怔问:“你……疼吗?”   燕鸢穿得是便服,宁枝玉也没见过太子殿下,只当他是哪家的贵公子,微怔之后,笑着摇头:   “不疼。”   那笑容很是惨淡无助。   在梦里,燕鸢看不清男人的脸,听不清男人说话,但通过口型,他隐约能猜到,男人也对他说过不疼。   明明伤得那样重,却安慰他说不疼。   “怎会不疼?……”燕鸢梗着喉追问。   “习惯了,便不疼了。”宁枝玉仍是笑,他的眸子很好看,如同他的性子一般清透温软,燕鸢觉得梦里的男人也该是这样一双温柔的眸,便跟着心中的那股冲动,柔声道。   “你跟我走吧,今后我不会再让你疼。”   “我会保护你。” 第十六章 朕烦他了   燕鸢起初并不确定宁枝玉就是自己命中爱人,他就是觉得心疼,看不得他这般被人欺负,受了伤还要佯装坚强。   宫中的宫女太监犯了错,被打得半死不活的,自己都未曾心疼过,怎么看了宁枝玉一眼就心疼得不行了呢?   那其中定然是有缘由的。   当日,燕鸢征得父皇同意后,便要了宁枝玉回去做自己的太子伴读,稍微重些的活儿都不舍得让他干,就让他在自己身边研墨洗笔,当宝贝似得疼着。   说来也奇,自打跟宁枝玉在一起之后,燕鸢再没做过那个梦,随着时间推移,两人感情愈发深厚,他渐渐笃定,宁枝玉就是梦中的男人。   如今他已经回到自己身边,自然用不着再入他的梦了。   可就在昨夜,他竟又做了那个叫人痛彻心扉的梦……   “阿玉,你在怪我吗……”   殿外暴雨疾驰,天色暗沉,鸾凤殿内室燃了一夜的烛火还未熄,剩了最后一小截烛身颤颤巍巍燃着昏黄的光火,映出榻边人如雪的脸。   燕鸢坐在床沿,长发披散,发间滴着水,抓着宁枝玉的手贴在自己唇边细细地吻,红着眼道:   “阿玉,你莫要生我的气……”   “我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了,才出此下册骗那玄龙进宫来的。你若死了,留下我一人在这世上,叫我怎么办……我哪能没有你。”   “你病得那么突然,我想尽法子救你,也只寻得了那么一个可行的法子。”   “你放心……我心里只有你,与那玄龙不过是逢场作戏,他在我眼里不过是一头畜牲罢了,他什么都不是,哪里比得上你。”   “你莫要生我的气了,快醒来吧,好不好?……”   “你醒过来,我保证,今后我不再看他一眼。”   榻上男人安详地合着双目,原本苍白清瘦的面容,因有了龙鳞的滋养,如今皮肤上泛着淡淡的红润光泽,仿佛吸了精血的妖精似的,比以前更加好看了。   燕鸢深深望着他,良久,缓缓倾下身温柔地吻他的额头。   比与玄龙在一起时,要温柔千倍,万倍。   纵使燕鸢内心对玄龙有愧,但他的柔情蜜意终究还是要给宁枝玉的。   只给他的阿玉。   “皇上,该上朝了……”刻意收敛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从殿外而来,陈岩在燕鸢十步外停下,压着尖锐公鸭嗓小心提醒。   燕鸢未回头看陈岩,视线始终属于床上男人:“今日免朝,你去午门外知会大臣们一声,叫他们回去吧。”   “朕今日只想陪朕的阿玉,哪儿都不去。”   陈岩察觉燕鸢情绪低落,没多言便退下了,不多时他又回来了,身后跟着两个小太监,小太监一人手中端着一个漆木托盘,呈着叠得四方的干净衣物,一边是亵衣,一边是一套金丝墨袍。   “皇上,奴才伺候您把湿衣换了吧。”   燕鸢扭头看了陈岩一眼:“你怎得还没走?”   “奴才叫小德子去午门知会大臣了。”陈岩怀里捧着拂尘,半躬着身道。“皇上身上湿着,奴才不敢远离。若是伤了龙体,皇后娘娘醒后知道了,定会焦心的。”   三伏天即便是下雨也是闷热闷热,湿衣服穿着虽不舒服,倒也不冷,燕鸢原没心情折腾,听陈岩说宁枝玉知道了会担忧,便动身站了起来,任陈岩和两个小太监替他更衣,擦湿漉漉的长发。   陈岩低着头给燕鸢扣上华贵的镶玉腰带,忽听燕鸢疑惑道:“朕不是安排小德子去伺候寒泊了?”   “寒公子不喜让人伺候,平日只传膳的时候用得到小德子,奴才便自作主张差使他去了,还请皇上莫要怪罪。”   陈岩是从小跟在燕鸢身边看着他长大的老太监,小德子是陈岩最中意的徒弟,人机灵,被派去办那差事没什么不对。   燕鸢想起寒泊终日没有表情的脸:“也是,他确实不甚需要人伺候。”   陈岩将燕鸢的衣襟理平,关心道:“皇上今早可是和寒公子呕气了?”   燕鸢皱起漂亮的眉,冷哼一声,道:“他能跟朕呕什么气,是朕烦他了。” 第十七章 如何哄他开心   玄龙身子倦得厉害,腹中不知怎的有些隐隐作痛,燕鸢走后,他来不及想太多便浑浑噩噩睡了过去。   再醒时,窗外已日暮西山,他从床上坐起身,发现腿间潮湿,黏腻得难受,鼻尖绕着股浓郁的冷香味,伸手摸去,果然沾到了血。   只是这回的血好像分外多了些,将床褥都弄脏了,怕是要麻烦宫人换一换。   “寒公子?寒公子?”殿外传来敲门声,清脆的三小下。   玄龙从怔愣中回神,隔着罗帐,扭头望向殿门方向,开口声线沙哑:“何事?”   小德子压抑着激动道:“寒公子可算醒了,奴才今日来叫了您三回啦,您要是再不应奴才,奴才都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   皇上吩咐过,不准任何人不经寒公子同意闯入偏殿,小德子自然不敢擅自入内。今早皇上走的时候臭着一张脸,看起来像是与寒公子生气了,小德子怕过去通报会踩着燕鸢的龙须折了自己脑袋,便没行动。   毕竟谁也不清楚,皇上对这位寒公子到底有几分看重。   “寒公子?……您若是身子不舒坦,奴才这就去寻太医来。”见殿中的人没回应,小德子贴着门道。   玄龙按了按隐痛的小腹,觉得并不难忍受:“不必,劳烦你弄些清水来。”   “欸,奴才这就去。”   小德子动作麻溜得很,不多时就招呼着人回来了。   殿门被推开,几个着朱青宫袍的太监鱼贯而入,一桶一桶往原木浴桶中倒热水,玄龙坐在床中听着外面的动静,有些出神。   有罗帐掩着,他们并不能看到他。   宫人们因此对这位寒公子越发好奇,但不敢往那边多看,蓄满水就出去了。   清理过身上血污,沐浴完毕时,胸前裹着伤的布都湿透了,玄龙出了浴桶,手心在身前一扬,那白绸便凭空消失了,露出狰狞的伤口。   反正已不再流血,他懒得管,摇身一变,身上出现一套整洁的玄袍,手掌宽的腰带勾勒出劲瘦腰身,及腰的发尾零星往下滴着水。   过后,小德子被召进来更换床褥,他掀开锦被一看,喉咙里顿时发出‘嗬’的一声,瞪大双眼道:“寒公子怎得又流这样多的血啊,皇上可真是……”   自觉失言,后头的话咽了回去。   其实也不是太多,巴掌大的一块血渍,印在明黄的龙纹褥子上。   可这跟虐待有何区别。   小德子心中诽谤,却不敢多问,寻着别的开心的话题,喜气洋洋地说:“寒公子,您这一日日的待在屋里,不嫌闷吗?”   “皇宫中甚是宽敞,您若是哪天得了兴,也该出去逛一逛的好,长久这么闷着,怕是要闷出病来。”   云母屏风上有雕纹镂空处,玄龙站在屏风后,借着镂空看小太监忙碌的背影,沉默未答。   他孤身在千年古潭中待了近万年,早已习惯了沉闷枯乏的生活,于他而言,独自去哪里都是一样的,唯有与燕鸢在一起的时候不同。   那人缠着他,对他笑时,世界好像都变了样。   变得温暖,变得令他觉得活着似乎也不是什么太糟糕的事情。   那样的欢喜与愉悦……只有燕鸢给过他。   玄龙想起今早的事,低声问:“若有人生气,该如何哄?”   小德子将脏掉的褥子扯下来,停顿道:“为何生气?”   玄龙又是沉默。   他也不知燕鸢为何生气。   只是忽然就不理他了。   小德子眼珠子一转就明白了,继而道:“若是皇上生气……奴才实在不敢妄加揣测君心。”   “不过……夫妻之间吵架是难免的,奴才虽没吃过猪肉,也听过几声猪跑。”   “前几日听小桶子说,他的对食与他耍性子,要与他分开,他便用自己全部身家,托人从宫外买了个金镯子送与对食,小桶子的对食很是高兴,立马便欢天喜地与他和好了。”   小德子说着说着还有点羡慕,等他攒够了银子,他也要找个对食宫女与自己作伴,这深宫实在太寂寞了。   “这常人的感情是如此……但皇上身为九五至尊,自然什么也不缺,奴才觉得,只要您真心便可了。”   玄龙垂眸思索。   真心……   何为真心?……   颈后的逆鳞已扯了送给燕鸢,除那之外,他便不知该如何向对方证明自己的真心了。   好听的话他又不会说,甚至连那人为何生气都没弄明白,难怪那人会如此。   许是嫌他笨拙。   “不如您试着亲手做个什么小物件儿送与皇上?……”小德子将干净的褥子铺好理平,对屏风后的龙道。   “真心嘛,送到就可以了。”   若是对方在意,即便是送一片羽毛,也会小心翼翼地珍藏着。   若不在意,将心掏出去,对方恐怕还会嫌血污脏了自己的手。   玄龙觉得小德子说得有道理。   他曾偶然在坊间的小摊上见过手工雕刻的小人儿,看似粗糙的木头,经过摊贩巧手的雕琢,便能将客人的样貌还原得栩栩如生。   当夜,玄龙隐去身形出了皇宫。   坊间夜市灯火通明,人头攒动,小摊小贩热情地吆喝着,这一切对于玄龙来说皆是虚无,他凭着记忆找到那家刻木人的小摊贩,摊前围了三两个人,正观看那老板现场雕刻的手艺。   玄龙寻了个不远不近的位置,默默在旁边看了很久,直到街头清冷,才转身离去。   回宫后就叫小德子寻来了木头和刻刀。   第一次做,自然不可能像摊贩那般技巧娴熟的,没下几刀便划伤了手,好在他不需要如摊贩那般,需要人坐在自己面前才能刻得出来。   燕鸢的面容早就印在他的心底,只需闭上双眼,脑海中便会出现那人的一颦一笑。   玄龙坐在桌边,专注地捣鼓那木头,再抬头时竟已天亮。   抬手柔了柔酸涩的眼,低头继续。   他要快些将这小木人做好,然后拿去送给燕鸢,叫他莫再生气,虽然他并不知自己错在哪儿。   但那不要紧。   只要阿鸢欢喜便好。 第十八章 忽冷忽热   专注于做某件事时,便没什么功夫想别的。   玄龙花了整整五日雕好了一个小木人,这期间除去吃饭与睡觉便是刻木头,指尖落下了不少细碎的伤口,他很是认真了,可那小木人雕出来并不细致,不及燕鸢十分之一的美貌。   这样的物件自然是送不出手的。   玄龙默默将小木人放入了殿中的一个空箱子里,准备重新雕一个,非要弄出一个满意的再送与燕鸢,可是如此一来必然又要耗去许多天时间。   他不知燕鸢为何生那么久的气,都五日过去,也该消了才对,若是换做他,便是一日都气不住的。   正午时分,宫人端了膳食进殿中,一一整齐地摆放在圆桌上,完毕正要出去,玄龙叫住了小德子。   小德子挥手叫那几个品阶低的小太监出去,转身看向云母屏风后的男人,微俯下身道:“寒公子有何吩咐?”   玄龙:“阿鸢他……可曾与你说过什么?”   小德子心里跟明镜儿似的,嘴上却打着幌子道:“寒公子抬举奴才啦,皇上怎可能与奴才说知心话。”   “奴才估摸着皇上又忙上了,所以才不得空过来的。”   “寒公子若是想念皇上了,不如奴才过去通报一声?”   “不必,我只随便问问。”玄龙多少知道人族皇帝日理万机,不可能与自己朝夕相对。   许是自己太缠人了,不过才五日过去而已,怎么就坐不住了呢。   “那没什么事儿的话,奴才就先退下了,您趁热用膳吧。”小德子细声道。   “嗯。”   小德子出去后,玄龙到桌边坐下,并不用膳,而是从怀里摸出一块儿玉坠,在手中小心翼翼地摩挲着。   那玉坠被他保管在胸口的暗袋中,每日都会拿出来看许多遍,却不舍得挂在身上,怕不小心磕着碰着,或者弄丢了。   鸢尾的花纹古朴精致,正是燕鸢送他的定情信物。   所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五日过去,便好像已经很久了。思念过于汹涌时,他看看这玉坠就想起燕鸢当日情意绵绵的笑容,心头的孤独与焦灼便会被丝丝甜蜜所取代。   恍然间,玄龙忽得想起那天清早,燕鸢在梦中无意中唤出的名字,午膳过后,在宫人进来收拾时,问:“你可知阿玉是谁。”   正在撤盘的小德子一下子惊住了,脑瓜子咕噜咕噜转得飞快……这阿玉不就是皇后的小名儿么,只有皇上会这么唤。   八成是哪里露馅儿了!   小德子思索片刻,对罗帐内的玄龙道:   “回寒公子的话,奴才不知。”   “不过……一年前皇上曾豢养过一只通体玉白的雪狐,名唤阿玉,后来不知怎得走失了,皇上命人翻遍了整个皇宫都未找到,为此难过了好久。”   一年前宫中确实有过一只雪狐,也确实走失了,不过那是燕鸢命人从西域弄来哄宁枝玉开心的,雪狐生得安静漂亮,燕鸢觉得与宁枝玉相像,便沿用了阿玉这个名字。   伤心的人是宁枝玉,而见宁枝玉伤心,燕鸢便也跟着难过,所以严格说起小德子不算说谎,顶多算是打马虎眼儿,他如今虽伺候着寒泊,但没忘自己真正的主子是谁。这样一来,即便日后燕鸢阴沟里翻了船,也怪罪不到他头上。   玄龙陷入沉思:“原是如此。”   明日他便去雪山上重新寻一只送与燕鸢。   ……   黄昏,鸾凤殿。   宗画每日都会按时过来为宁枝玉诊脉,今日也不例外。   自服用龙鳞至今已过去十日,那30片龙鳞只剩最后一片,今晚过后便要没了,宁枝玉却丝毫没有醒来的迹象,燕鸢因此焦灼地在殿中踱步,拧眉望着太医的背影道:“你不是说阿玉的脉象越来越稳健了吗?为何他还不醒?”   宗画不答,片刻后将手缓缓自宁枝玉手腕上收回:“回皇上的话,就快了。”   “继续按着方子服药,龙鳞切不可断。”   燕鸢原打算不再见玄龙了,听他这么说,心头一股火气子窜上来:“朕上哪儿弄那么多龙鳞去。”   “你这庸医,难道除了龙鳞就寻不到别的能医阿玉的药了吗?”   宗画转身面对燕鸢,垂头作揖道:“赎微臣无能,还请皇上降罪。”   若真有别的法子,燕鸢当初也不会大费周章地将玄龙骗回宫了,他这会儿也就是发发脾气,等冷静下来,该取的龙鳞还是要去取。   这些天心情焦炙无比,一边盼着宁枝玉早些醒,一边又不受控制地想起被自己冷落在乾坤宫的玄龙。   他那日并不是有意对玄龙冷脸的,他是自我厌弃,明明是逢场作戏,怎么就险些沉溺在温柔乡中了呢,若不是那个梦,他恐怕会越陷越深。   他现在只希望阿玉早些恢复健康,这样他就能与玄龙一刀两断。   “罢了,你退下吧。”燕鸢终是泄了气,无力道。   殿门被推开时,玄龙正坐在窗边美人榻上雕新的木人,抬头见进来的人是燕鸢,掌心一翻,下意识将东西隐去藏起了。   燕鸢一身银白竹纹锦袍,面色不虞地朝这边走来,玄龙不知作何反应,便没动。   “近日可好?”燕鸢停在玄龙面前,抬手触摸上他未带面具的左脸。   玄龙喉结微动:“尚好。”   “你都不问我好不好?”燕鸢委屈道。   玄龙看着他绝色面容,沉默须臾:“你过得好吗。”   “不好。”燕鸢声线发闷,似乎真的不好。   玄龙心头暗自揪紧:“为何?”   燕鸢倾身拥住他:“想你了。”   玄龙被对方反复无常的举动弄得很有些无措,待在燕鸢怀中未动。   “你呢?有想我吗?”燕鸢问。   “嗯。”玄龙应道。   自然是有的。   每日都有。   燕鸢抱了玄龙一会儿就放开了,好像那日冷脸相对的人不是他一样,抓着玄龙宽大的衣袖左右敞开看了看,视线在他腰间流转而过,最后停在他脸上。   “你好像瘦了些。”   晚膳时,燕鸢一个劲地给玄龙布菜,油腥味窜进鼻间,玄龙脸色发白,胃中阵阵翻滚令他剑眉微拧,见燕鸢那般热切,便默然地夹起碗中食物放入口中,道。   “你已消气了吗。”   燕鸢愣了愣,看向身侧男人:“你知道我惯有起床气的,我不是针对你。”   “嗯。”玄龙点头,再不作声了。   “对不起嘛,下回我若是再犯混,你就……你就不让我进房门,好不好?”燕鸢放下筷子,握起玄龙的手,柔声道。 第十九章 我会当真的   燕鸢又变回了从前的模样,那双摄人心魂的桃花眸中含了乞求,还有几分撒娇意味,一贯的人畜无害。   他的画像曾流传到民间,被未出阁的少女冠为京城第一美男,这天下没有几人能胜过他的美貌。   翩翩公子,矜贵绝世。   玄龙看了燕鸢片刻,收回目光,沉闷道:“我从前未与人相处过,若有不好的地方,你可直言,有能改的,我定会改。”   只是不要这样反复无常,忽冷忽热了。   他表面看似平静,实则这些天内心受了许多煎熬。   燕鸢若直白地说讨厌他,他二话不说便会离开,这般模棱两可的态度,才叫他不知该如何是好。   “你没有不好,是我不好……”燕鸢抓起玄龙的双手,引着他转过来与自己面对面。“我保证,以后不会那般待你了,阿泊也别记恨我,好不好?”   玄龙静静看他:“我未曾记恨你。”   “我知道,阿泊向来对我最好。”燕鸢笑起来。   玄龙见他这般笑,青绿眸中便也散开孱弱笑意,十分不明显。   燕鸢摩挲着玄龙的双手,忽得感到掌心的触感不对,低头看去,只见那双原本修长好看的手指尖布了许多细小的划痕,已经结痂了,但许是因伤口太密集,有些红肿。   “你的手怎么了?”   玄龙后知后觉地将手抽回去:“无意间弄的。”   燕鸢皱眉,抓着没放:“无意间弄的怎会弄出那么多伤口?”   “你这些天干什么了?”   “没有。”玄龙不想多言。“你不必担忧,很快便好了。”   燕鸢本也没太好奇,他心里担着别的事儿呢,听玄龙这么说就放开了手,佯装生气地哼哼了一声,“那若是过几日还未好,我拿你是问。”随后拿起筷子继续给玄龙夹菜,声线温柔得不像话:“吃饭吧,你要多吃些,若是瘦得太厉害,我会心疼的。”   玄龙不愿让燕鸢心疼,顺从地将碗里的食物吃了个光,如此看来,倒是燕鸢在的时候他吃得最多。   晚膳过后,燕鸢命人送了顶黑纱斗笠让玄龙戴上,头一次带玄龙出了乾坤宫。   一人一龙坐在马车中,窗外的风景从朱红宫墙变成了悬崖峭壁,马车行驶在不算狭窄的小路上,晃晃悠悠,夜间的风从飘起的帘帐淌入,格外的悠闲。   玄龙没想到皇宫中还有这样的地方,扭头问身边的燕鸢:“我们要去何处。”   燕鸢扣住玄龙的腰,凑到他脸侧亲了一口,眼含笑意:“去个好地方,你肯定喜欢。”   马车晃了小半个时辰,在山顶停下,燕鸢将黑纱斗笠重新给玄龙戴上,一人一龙下了马车。   一处犹如民间庭院的地方出现在眼前,进去之后,小桥流水,假山凉亭,天上半轮明月驱散了浓墨的夜。   两人在池塘边停下,玄龙不懂燕鸢带自己来这里做什么,正发着呆,忽得被一双手臂从身后缓缓拥住。   燕鸢圈着玄龙的腰,下巴抵在他肩头:“这里是炎冰小筑,我闲暇之时便会过来小住几日,你来到宫中都那么多日了,我担心你整日闷在殿中心情不好,便想着带你到这处来散散心。”   “你可欢喜?”   其实燕鸢大可不必这样大费周章,对于玄龙而言,不论何处,只要身边有燕鸢,就是最好的。   “欢喜。”心中动容也是真的。   随行的宫人不知何时被秉退了,此处唯剩他们,燕鸢扣着玄龙的肩将他转过来,先是试探着低头碰了碰他的唇,尝到甜头便深深吻了上去,玄龙的腰被扣得格外紧,他合上双目,笨拙却努力地迎合着燕鸢潮湿的吻。   “这几日甚是想你。”在空气变得稀薄时,燕鸢低喘着放开了他,眼神幽暗地盯着玄龙戴着暗金面具的脸。   那是一张很英气的脸,因为天生冰寒的绿瞳,看起来很冷酷,跟柔软一点都不沾边,可该死的,燕鸢只是抱着这个男人亲一亲,竟然就有了反应。   玄龙苍白的脸染上了几分血气,绿瞳晕开朦胧的雾气,冷酷中就透出了几分茫然,他总在燕鸢面前露出这样毫无防备的表情。   他没有忘记此行目的——每每与玄龙欢好后,自己的要求玄龙总是格外容易答应,于是顺从本能,抓起他的手,放到……不可描述。   “这里也很想你。”   (此处有辆自行车,请移步微博观看。具体指路见本章作者有话说。)   玄龙还没明白他的意思,就被燕鸢拉着手从地上站了起来,燕鸢抬手去解他的腰带,玄龙扣住他手腕:“我今日有些累了。”   他是真的累了,腹中疼痛不止,后背出了层冷汗,风一吹就有些冷。   “我会让你舒服的。”燕鸢眼里浮现受伤:“难不成你真的生我气了吗?”   他就是握住了玄龙的软肋,知道他喜欢自己,一定会心软,所以屡次用这样的法子对付他。   果然,玄龙道:“没有。”   “那你把衣服脱了。”燕鸢道。   玄龙抿唇,声线已然沙哑:“我累了。”   燕鸢冷了脸,放开玄龙捡起地上的衣服就走:“算了,反正你也不是太在意我,连这种小小的要求都不肯答应,做什么夫妻。”   玄龙看着他的背影,苍白的唇动了动,想唤他,但没唤出口。   因为他一直都知道,真的要走的人,是留不住的。   幼时他被母亲斩断龙角赶出龙族,那般哀求母亲不要丢下自己,她还是走得连头都没有回,只留给他一个越来越遥远的背影。   罢了。罢了。   玄龙身影微晃,冷汗涔涔地扶着身边的柱子坐下身去。   燕鸢是打定了主意玄龙会来追自己的,没想到暴走到庭院门口还没听到身后传来动静,他顿时更加气了,等了一会儿,怒冲冲地原路返了回去。   “你这个……”控制不住要说更伤人的话,然而才刚走近,燕鸢就愣住了。   玄龙坐在亭中木凳上,身体倚着柱子,长发遮住了大半面容,一身玄袍几乎融进夜色。   燕鸢觉出不对,没来由地感到慌张,放轻脚步上前:“你怎么了?……”   “哪里不舒服吗?”   玄龙起初没反应,燕鸢晃了他好几下,玄龙才睁开双眼,不解地望着去而复返的人:“……为何要回来。”   “我怎么可能真的丢下你,我不过是吓唬吓唬你罢了。”燕鸢皱眉,硬声道。   玄龙听罢,垂眸不言,身子虚软地靠回了柱上。   方才的刻意欺辱是真,此刻的焦心难过也是真,燕鸢也不知自己为何会产生这般复杂隐讳的情绪,弯身抄过玄龙的双腿一把抱起,快步往屋里走,咬牙道。   “我怎么就忘了,你这条龙看似冷情,实则蠢笨得可以,根本就不知道怎么哄人!”   分明腹中很疼,心里却很暖,玄龙靠在燕鸢肩头,少见地弯唇,极低极哑道:“那你以后莫要轻易生我的气。”   “也莫说要丢下我。”   你若说了,我会当真的。 第二十章 皇后苏醒   “你不是有万年道行吗?为何总是这般虚弱,好像碰一碰就要死了似的。”燕鸢将玄龙放在床上,用帕子擦他额头冷汗。   玄龙疼得昏昏沉沉,尚有意识,睁着幽绿的眸望着燕鸢,他其实挺喜欢这种感觉,每当受伤的时候,这人总是格外关心他。   燕鸢皱着眉,手下动作颇为粗鲁,几乎要搓去他一层皮:“你是不是装出来的?让我心疼了,就不忍对你狠心了。”   玄龙倒不觉得疼,腹中痛楚盖过了一切,恍惚间好像看到燕鸢眼睛红了,于是顺着对方的话,微弱道:“嗯。装出来的。”   所以你别为我难过。   “我就知道。”燕鸢声音变了调。   “你这条蠢龙也不像表面看起来的那么蠢,其实挺有心机的,否则怎会将我迷得这般团团转。”   心机?   何为心机……   如果格外地喜欢他,便是心机,他应当是有的。有许多许多。   玄龙:“嗯,我有心机。”   燕鸢简直要被他烦死了,忽然将手砸在床沿,低吼道:“你不准再说话了!我不想听你说话。”   玄龙先是愣了愣,随后扭过头看着上方,合上了双眼。   过了片刻,他听到耳边传来燕鸢的声音:“你好好睡一觉吧,人族的太医应当是无法为你医治的,召来也没用。”   “你今日到底怎么了?我方才明明还没怎么碰你呢。”   玄龙疲惫地睁眼,扭头望向燕鸢,他已然恢复了平静,仿佛刚刚突然发怒的人不是他似的,这会儿像个犯错的大孩子,神情低落。   进门的时候燕鸢还遛着鸟,之后随便寻了件白亵衣草草穿上,大热的天气急出了一头的汗,披头散发,看起来有些狼狈,但那张脸还是矜贵漂亮,漂亮得不似凡人。   他本就才19岁。   龙族百岁成年,十九岁时还是条只知道在泥潭里打滚的幼龙,自己虚长他那么多岁,理应多让着他,心疼他。   见玄龙不言语,燕鸢握住他搁在锦被上的手,一点点地收紧:“阿泊,你可千万别死啊。”   玄龙看着他发红的眼圈,无力地抬手摸了摸燕鸢白皙的脸,安慰道:“我不会死的。”   即便是为了面前这个人,也会好好活下去。   燕鸢猜测玄龙是旧伤复发了才会这般虚弱,毕竟那伤口委实算严重了,他不敢多问,因为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甚至接下来,他还要继续。   燕鸳强迫自己不再想这个,在玄龙身侧躺下来,环住他的腰,在他耳边道:“阿泊,刚才进门的时候,你跟我说什么了?”   原来他没听清……   玄龙思绪游离,下意识回:“没说什么。”   有些话能说一遍,第二遍就很难说出口了,尤其是他这般沉闷的性子。   燕鸢不肯放过他,咬了咬他的耳朵:“骗人,我明明听到你在嘟囔什么。”   “你听错了……”玄龙合上沉重的双眼,声音低下去,再撑不住陷入昏睡。   燕鸢的母后早逝,从小是跟着珩贵妃长大的,珩贵妃虽好,但终究不是与他血溶于水,亲近得颇有限度。他在人前要循规蹈矩,要有太子的风仪,在父皇面前要做聪慧且进退有度的儿子,当了皇帝就要有身为帝王的杀伐果断,万万是不能露出什么软弱在的,否则很可能一败涂地,不论是从前还是今后。   父王在世的时候,他未曾撒过半点娇。   偏生在玄龙面前,他就像个没长大的孩子,不仅撒娇,若是玄龙半点不如他意,他还要撒泼,或许就是因为知道玄龙会宠着自己,惯着自己,所以格外肆无忌惮。   “不行,我好不容易才过来陪你一回,你怎么能说睡就睡了呢……”燕鸢见玄龙还没回答自己的问题就要睡,顿时不乐意了,扣着他肩膀晃了晃:“不许睡,陪我聊天,我要你陪我聊天……”   玄龙无意识地闷哼了声,漂亮的剑眉紧拧着,没有要醒来的意思,燕鸢见他面色惨白,双手紧紧按着小腹,愣道:“阿泊,你是肚子疼吗?”   “难道吃坏肚子了?”   燕鸢盯着玄龙看了一会儿,将手探进被褥中,寻到他小腹的位置贴上去,隔着衣物轻轻地揉:“你看你,都这么大的龙了还怪贪吃的,我帮你揉揉,揉揉就不疼了。”   揉着揉着,玄龙紧皱的眉还真渐渐舒展开了,燕鸢看着他英俊的眉眼,抬手将他脸上的暗金面具给摘了,露出盘踞在右脸的丑陋伤疤。   燕鸢一看见就觉得心疼,这么大的伤口,被火灼烧的时候该有多疼啊,偏生玄龙说这是天生的,那便应该是不疼的。   燕鸢的心疼也就显得没有道理,连他自己都琢磨不清楚为何,将面具给玄龙带回去,又继续给他揉肚子,低声说道。   “阿泊,你看我对你那么好,以后你知道真相了,可千万不能怪我。”   “我也不想的。”   “我不能不救阿玉,他要是死了,我也就活不成了。”   “所以,我只能辜负你了……”   “大不了以后,我对你好一点,不那么欺负你……”   “好不好?……”   “……”玄龙安静地闭着双眼,已然睡沉。   他睡着的时候也是冷酷的,但燕鸢知道他的心格外软,于是自作主张帮他做了决定。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同意了。”燕鸢单臂撑起在床上,倾身吻了吻玄龙的额头,轻声道。   第二日。   清晨落雨,燕鸢缠着怀中男人睡得正香,屋外不合时宜地响起敲门声。   燕鸢烦躁地皱眉,眼睛还闭着就要张口呵斥,硬生生被陈岩接下来的话给堵了回去。   “皇上,鸾凤殿传来消息,皇后娘娘醒啦……”   燕鸢猛得睁眼,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你说什么?!”   “皇后娘娘醒……”   话音未落,燕鸢便翻身下了床,这庭院中的房子虽不比宫殿华丽,但也淡雅精致,屋内什么东西都很全,燕鸢打开衣柜随便寻了套衣服看也不看就火急火燎地往身上套,连叫人进来伺候都忘了。   衣服穿得急,就没注意到自己的白亵衣上沾了斑驳的血迹,走的时候未看玄龙一眼,也就没发现床帐中的男人面色比昨夜还要难看。 第二十一章 听天由命   玄龙是生生疼醒的,腹中痛楚竟比昨夜还要剧烈,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往下坠似的,他唇色惨白,捂着肚子徐徐坐起身,发现房中只剩自己,床侧冰凉。   “阿鸢。”   以为燕鸢或许在院中,沙哑唤道,然而并无人回应,就连本该守在门外的宫人都不在了。   许是嫌他睡得太久,便先走了。   阿鸢日日都要上早朝,自是耽搁不得的。   玄龙掀开床帐,挪动身子下了床,脚步虚浮地往外走去,每走一步地上便留下一个血红的脚印。   衣摆下滴滴落红,砸在深色地板上。   打开房门望去,燕鸢果然不在了,院落静谧,小雨未歇。   玄龙低头看了看脚下的血迹,他本以为近日屡次腹痛,是因天劫将近,法力减弱的缘故,便没当一回事,可如今看来并不是如此。   为何流这样多的血……   昨夜他与阿鸢,分明并无行到最后……   若这样贸然回去,定会吓到燕鸢,玄龙思索片刻,化出原形,飞向天空。   半个时辰后,龙族地界。   山谷幽暗,通体玄黑的巨龙在半空盘旋几圈,忽得疾冲向地面化成一个玄衣男人,天上暴雨如注,湿了男人的衣发,他跌跌撞撞走在雨中,仿佛下一秒便会跌倒。   龙族喜水,这暴雨的天气正是适合他们玩乐戏耍的时候,谷中有不少半大不小的龙男龙女化成原形在空中飞来飞去,嬉笑声不断。   见有外龙闯入,顿时警觉起来,立马让年龄最小的龙去通报族长,其余的则躲在不远处的竹林里窃窃私语。   青龙少女:“他是谁啊……”   银龙少年:“不知道,没见过。”   他们都还未成年,自然不可能见过幼时就离开龙族的玄龙,此时一位年龄看起来略大些的的白龙姑娘望着那边道:   “我以前听娘亲说过,族长家有条龙生来便丑陋可怖,性格也是格外的孤僻不讨喜,都没有龙愿意和他玩儿……”   “后来连族长都容不下来他了,就把他给驱逐了,好像还斩断了他一只角呢。”   “真的吗?”青龙少女惊讶地瞪大水灵的双眼。   “嗯。”   “那也太可怜了吧……龙角可是我们龙族求偶必不可少的,有一对好看的龙角比容貌美丽还要重要,况且族长可是他的亲娘啊。”青龙少女摸了摸自己的龙角,感到隐隐作痛……生生砍掉,那该有多疼。   寻常的龙在化成人形的时候都是保留着龙角的,因为他们向来以拥有一对漂亮的龙角骄傲自豪。   银龙少年冷哼:“我看是他活该,我们龙族生来容貌出色,从来没有长得丑的,他肯定是上辈子做了什么错事,才会落得如此下场,生来就不吉利。”   ……   说是窃窃私语,实际上那音量并没有刻意压低,龙族生来五感敏锐,玄龙将那些话一字不落地听了进去。   他晦暗的绿眸虚虚地看着泥泞的地面,没有任何反应,模糊的背影逐渐消失在雨里。   雅致的小竹院之内,头发花白的老头坐在小石桌边喝茶,分明天上下着暴雨,他身上却未湿半分,茶碗上方甚至冒着袅袅热气。   玄龙推开半人高的竹栏栅,静静走到他面前。   “看诊。”   老头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慢悠悠地品了口热茶,才抬起细长的眼睛看了玄龙一眼。   “收你百年道行。”   玄龙点头。   老头将手中茶碗放在桌上,抬了抬下颚。   “坐吧。”   玄龙正要坐下,老头忽然急道:“欸,等等,别坐。”   “好浓郁的血腥味,别弄脏我的石凳子。”   玄龙便又站直身子,安静地朝他伸出右手。   老头极有仪式感地将双手在自己嵌宝石的蓝锦袍上蹭了两下,方才将两指搭上玄龙的手腕,用灵息探他体内。   寡淡的眉微微一挑,道。   “你有孕了。”   天上哗哗落雨,玄龙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本是雌雄同体,再与男人苟合,精元成结,便有了。”   “好在胎息不稳,快没了。”   “天劫将近,灵息渐弱,这胎儿需汲取你的灵力生长,对你极为不利,若想做干净,老夫给你熬碗除仙草,喝下便没了。”   玄龙嘴唇颤抖,已是连说话都很吃力,他勉强站直身体,不太敢去碰自己的腹部,脚下血与雨水已汇成了一小滩:“…若要留下呢。”   老头看了他脚下一眼,嫌弃地‘啧’了一声:“早知道就不让你进来了,将老夫的地都弄脏了。”   随后拿起桌上茶碗喝了一口:“你可想清楚了,这是人族子嗣,你一介妖兽,人家能容?”   “生出来不知是个什么鬼东西。”   “若要留下……该如何。”玄龙垂着眸,雨水淌过他浓黑的睫毛。   “丢人,为个人族将自己弄成这样,丢人,属实丢人。”老头仿佛对人族有偏见,骂骂咧咧地将茶咕噜咕噜喝了个精光。   “……”玄龙沉默不言。   他从前长居古潭,对四处都不熟悉,唯记得龙族中有位圣医,不论妖魔鬼怪,来者不拒,只需付了足够的报酬,便能得到医治。   除此之外,他寻不到别的能帮他的生灵。   “保胎收千年道行,见你如今不易,看诊那一百便免了吧。”老头放下茶碗,站了起来。“跟我进来。”   “多谢。”玄龙吃力地抬步跟上。   老头进屋转了一圈,在一个五斗柜前翻箱倒柜地寻起了什么:“你身上不干净,就躺地上吧,免得弄脏老夫的床还要清理。”   “嗯。”玄龙应了一声,扶着门框,跨过门槛,就不再往里走了,靠着门框无力地滑坐在地上,垂着眸低低地喘。   “疼得厉害?”老头问了句。   玄龙摇头,已无力开口了。   “活该。”老头骂了一句,拿着一个泛着银光的白玉瓶走了过来,递给他。“喝了。”   玄龙垂在地上的手动了动,没能抬起来,老头皱眉,拔开盖子送到他唇边:“补灵止血的。”   “老夫花了七七四十九日才熬出这么一小罐,你来得太迟,喝了之后再由我施法,保不保得住,就听天由命了。” 第二十二章 算你运好   玄龙点头,就着老头的手,微微仰头将瓶中灵露喝了下去,唇齿间绕着苦涩,腹中先是一凉,随后升起一股奇异的暖意,竟真的缓解了些痛楚。   液体涌入喉间,来不及吞咽,呛得玄龙闷闷咳起来,唇边流出不少,老头见他咳得死去活来面色惨白,痛心疾首道。   “浪费,属实浪费。”   “这么大个龙了连药都喝不好,无用至极。”   分明是他灌得太急。   玄龙也不与他争论,剧烈起伏的胸膛渐渐平息下来,后脑靠上门框,撑不住闭了眼。   “别睡,还有一些,赶紧喝了。”老头毫不客气地捏起玄龙两颊,将剩余的一口灵露灌了进去。“接下来还有你受的。”   玄龙下意识吞了,睁开青绿妖瞳望着老头,眼神已然有些失焦,撑不了太久了。   “你这情况得施流云回转术,将腹中胎儿残缺的灵体召回重塑,多少有些疼,你忍着点,别叫得太大声,老夫年纪大了,最讨厌别龙在我面前大吼大叫,头疼。”   玄龙点头。   老头将喝空的白玉瓶随手揣进怀中,接着极有仪式感地去里屋寻了一个金线制成的软垫出来铺在地上,方才在玄龙面前盘腿坐下,掌心凝聚起一个紫红色的光球,缓缓贴近玄龙腹部,神色肃穆。   光球涌入玄龙身体那刻,他猛得绷紧了,呼吸以肉眼可察的速度紧促起来,抠入地面的双手手背爆起可怖的青筋,脑袋歪在一侧,抿着唇低低地喘,硬是没吭一声。   冷汗如雨般由额角滑落,视线垂落在地上。   他想起燕鸢笑的模样,便好像不那么疼了,再疼都可以忍……那个人还在等他,他要早些好起来,早些回去。   若是久了,阿鸢必然会担心的吧。   那是世上唯一会关心他的人,他必不能叫他失望。   “你倒是能忍,这流云回转术受起来可比活活碾碎骨头还要疼,好比有把刀子在腹中来回剜似的,换做寻常龙早就疼得满地打滚了。”   老头瞥了眼玄龙抠在地上的手,用力得指缝里都渗了血。   从前为不少有孕的龙女施过流云回转术保胎,多半身侧都是有夫君陪着的,这么狼狈地独自来求医的还是头一回见。   老头手心法术不间断,不岔道。   “你看你,好端端的龙非要寻个无用的人族做什么,他怕是连这龙界都进不来吧,让你独自受这比死还难受的苦。”   “没出息。”   玄龙原就是孤僻的性子,不善言语,他向来将旁人的尖酸刻薄当作耳旁风,听到燕鸢被诋毁,却有些忍不住,自言自语般道。   “……他再有万般不好,也是天下待我最好之人。”   我唯有他了。   老头冷笑:“哼,放眼六界,人族最是自私自利,为了权势地位可以出卖挚友,兄弟残杀,比猪狗还不如。”   “总有一天你会明白,你今日所受的苦就是一个笑话。   玄龙垂着眼帘,不再开口。   旁的误解燕鸢没关系,只要他自己心里清楚就行了。   他与燕鸢的事情,也不必说给别人听。   两个时辰后。   老头将手收回,掌心紫光瞬消:“算你运好,受了这么些苦,胎儿保住了。”   玄龙处于半昏半醒之间,眼皮重得抬不起来,喉咙里挤出微不可闻的气音:“多谢前辈。”   老头冷哼一声,忽得扯开玄龙湿漉漉的衣襟,露出胸口那块久久不愈的紫黑伤口,手中一展,多了个红珊瑚药瓶,扯开盖子将药粉大量倒上去。   “你可做好心理准备,你如今的身子不比弱小无用的人族好多少,若不晓得爱惜自己,说不定没等挨过天劫就一命呜呼了,这胎儿能不能顺利出生更得另当别论。”   “这鳞是你自己拔的吧?”   若不是心甘情愿,谁能拔玄龙护心的鳞。   万年道行,修得又是善道,若挨过这回天劫,怕是离成仙不远了……   老头见他不回话,便知他是昏迷过去了,站起身,把玄龙背后的长发拢到一边,将剩余的药粉撒在后颈狰狞的伤处:“真是便宜你了,废了老夫那么大劲,还白送一瓶仙肌粉,收你千年道行一点都不亏。”   “老夫亏大发了。”   两日后。   竹楼外艳阳高照,玄龙自床上醒来,手背遮着双眼,虚软地坐起身,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身处何处。   身上脏污的衣物已被换过,腹中也不疼了,他慢慢低头,修长的手触向自己小腹,正要碰上,又在距小腹半寸处迟疑地停下,舒展的手指蜷缩起来,放回了身侧。   里头的小东西太脆弱了,他总觉得好像碰一碰就会碎掉,也觉得很不真实,他竟然能与燕鸢有孩子。   这无疑件离奇古怪的事情,可转念一想,若能有个淌着他与阿鸢血脉的孩子,他们的家便更完整了。   那是他从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可算醒了,你这条没出息的笨龙,霸占了老夫的床整整两日!”人未及声先到,下一息,原木珠帘被掀开,老头迈着大步走进里屋,手里还拿着个香喷喷的咸鱼烧饼在啃。   玄龙扭头看去,老头已停在床前:“族长是你娘?”   许久未听人提起过娘亲,玄龙愣了愣,随后垂眸:“嗯。”   老头:“前日。你昏迷之后,她拎了长剑过来说要杀你,要将你另一根龙角也斩断,被老夫拦下了。”   “嗯。”玄龙平静应下,视线附与身上的青鸾锦被上,不知在想什么。   老头盯着他苍白的侧容看了一会儿,终是什么都没问,坐到一旁的藤椅上翘起二郎腿啃烧饼,啃一口就十分精致地用手帕擦擦嘴边的油:“既然好了就赶紧走吧,这里容不下你。”   “族长那般洒脱的女子,见了你竟能疯成那样,老夫也挡不了几时。”   “多谢前辈相救。”玄龙低声说着,掀开被子下了床。   他站直身体,双手合起并拢两指在胸前,指尖凝聚起黑色的灵球,口中默念着法咒,正要将千年道行渡于老头,老头身影一闪,瞬间移动到他面前,抬手一挥将那灵球弹回了玄龙体内。   玄龙疑惑地睁开眼睛,老头已原封不动地坐回了藤椅上:“等你渡了大劫再来还债吧,老夫可不希望你一尸两命,脏了我的屋子,晦气。”   “赶紧走赶紧走。”   “多谢……到时我定双倍偿还。”   这玄龙着实嘴笨得可以,连稍微好听点的都不会,说来说去就那么一句谢,老头对着他离去的背影翻了个白眼,吃掉最后一口烧饼。   “你能好好活下来再说。”   “记住了,这胎儿孱弱,你如今才有孕一月有余,最是要小心谨慎。灵力不可波动过大,不可磕着碰着,不可行房事,还有那龙鳞,不可再拔。”   “失血过多亦会危及胎儿性命。”   “听见没?”   美滋滋地吞下口中烧饼,扭头一看,玄龙早就走得没影儿了。 第二十三章 你将我当什么   “笨龙!!”   “笨龙!!”   万尺高空之上,玄龙在云层间疾驰,隐约听到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速度不由自主慢了下来,回头看去,一条体银白美丽的龙出现在视线里,朝他骂骂咧咧地飞来。   “你说说你这笨龙,缺心眼儿就算了,连话也不好好听龙说,跑得这么快做什么,赶去投胎么!”   玄龙下意识停住,化出人形踩在云上等他,眨眼间那银龙就到了他面前,摇身变成一老头。   “前辈。”   玄龙刚开口,老头就将什么东西扔到了他怀里,玄龙抬手接住,只听他道。   “拿好喽。”   “这是安胎的圣药,极珍贵的,若是觉得腹中不适了就吃两颗。”   “多谢前辈……”玄龙看着手心小瓷瓶,轻轻摩挲。   老头右手一展,掌心出现两个用牛皮纸裹住的咸鱼烧饼,一同塞到玄龙怀中:“还有这个,拿着路上吃。”   玄龙接住,很少有生灵愿意对他好,一时无言:“……我很快便到了。”   老头打断他:“少废话,让你吃你就吃,你不饿腹中小屁娃还知道饿呢。”   “记住了,你如今身子不似从前,必须得……”吧啦吧啦将注意事项苦口婆心地重复了一遍,老头不放心道:“记住了吗?”   “嗯。”玄龙点头。   “行了,走吧走吧。”老头不耐烦地朝他挥手。   “多谢前辈,我……”玄龙站着没动。   老头见他又提谢,无语道:“你这么闷的性子,那人族到底看上你哪里了?凡事长点心眼,不要傻乎乎的别人说什么都相信。”   “嗯。”   玄龙面上没什么表情,心底却有一种温暖的情绪在涌动着,手里的烧饼还微微发着热。   “你不走我走。”老头转身走了几步,化成银龙盘旋而去,很快就成了很小的一个银点,声音也逐渐远去。“折腾死老夫了,老夫为你这条笨龙操什么心,定是昨夜吃太饱了撑得……”   直到那漂亮的银龙消失在视线里,玄龙低头看着手中的烧饼,许久,打开牛皮纸袋将烧饼放到唇边轻轻咬了一口,酥脆的烧饼裹着不咸不淡的熏鱼肉,异常鲜美。   不知何时龙族也如人族那般开始烹调食物了。   他太久没有回去,对于龙族地界已感到陌生至极,那里没有他的容身之处,他要回到燕鸢身边去。   有阿鸢在的地方,便是他的家。   ……   鸾凤殿外,燕鸢面色冷凝,来回踱步,不久后,一小太监从外面急急忙忙小跑着进来,在燕鸢面前跪下行礼。   “找到了吗?”燕鸢急迫地问。   小德子欲哭无泪地直起身,不敢抬头:“回皇上的话,还是没有……”   “再去找,若是明日之前还寻不到,你的脑袋也就别要了。”燕鸢目光冰冷,一抬袖子转身进了殿门。   小德子害怕得脸色青白,伏在地上瑟瑟发抖。   陈岩看了眼燕鸢的背影,轻手轻脚地过去将小德子扶起,压低声音道:“到底怎么回事儿啊,好好的大活人怎么会突然就没了呢?”   “奴才也不知啊,那日早晨,奴才就去后院的茅房方便了一下,再回来的时候寒公子就不见了……房门大开着,奴才进去一看,流了一地的血,床上也都是血……”小德子声音带了哭腔,眼角发红。“师傅,你说寒公子……会不会……会不会……”   “不会的。”陈岩安慰道。   “皇宫虽大,可跟宫外比起来也就是方寸之地,人若死了必能寻到尸体,既没寻到,便是还活着。”   “可那炎冰小筑处于后山,那处半个人影也无,寒公子能去哪里呢……出了院子便是悬崖了,寒公子他会不会想独自下山,然后失足跌落悬崖了?……”小德子眼里含了绝望。   那日燕鸢带着随行的宫人坐马车下了山,留小德子在屋外守着,他不过离开片刻,回来时竟已人去院空。   常人若是流那么多血,定是活不成了,小德子根本不敢说出实情,只告诉燕鸢寒公子不见了,否则他恐怕当时就会以失职之罪被赐死。   “如今皇后娘娘已醒,想必皇上过些时日就会忘记寒公子,到时师傅再为你说说好话,不会叫你死的。”陈岩拍了拍小德子的后背,叹气道。“你且再去找找。”   小德子应着,垂头丧气地走了。   殿内。   宁枝玉从床上吃力地坐起,燕鸢见状连忙疾步过去扶住他,喉咙里压着紧张:“今日怎么这么快就醒了?不睡了?”   宁枝玉摇头,笑笑,他虽已醒,可面上还是不见血色,说话也是有气无力,惹人心疼:“……我隐约听到阿鸢在训斥宫人,怎的近日总是发这样大的火。”   燕鸢面色不虞:“还不是因为他们蠢笨,你入药的引子都用完了,朕叫他们去寻,都寻了这么些天还未寻到。”   “不打紧,我觉得自己已经好多了,阿鸢不必为我担……”宁枝玉笑若春风,话没说完突然面色一变,捂着唇低低咳起来,咳出一手的血。   燕鸢脸色骤变,眉头拧得死紧,摊开他的手心看着,眼角渐渐红了:“都怪朕无用,身为一国之君,连最心爱的人都救不了。”   宁枝玉抬起左手触上燕鸢脸颊:“是我无用,从小便体弱多病,若不是阿鸢待我这般好,我恐怕活不到及冠。”   “莫要太为我难过,你若难过,我也会难过的……”   燕鸢不吭声,抓着宁枝玉右手,从怀中拿出手帕闷闷擦去他手心的血:“朕怎能不难过。”   “痛在你身,疼在朕心。”   “朕一定会治好你的。”   宁枝玉看着燕鸢漂亮的眉眼,弯唇道:“嗯。”   宁枝玉的身体还很虚弱,每日醒着的时候不过几个时辰,与燕鸢说了没多久的话便又累了,燕鸢坐在床边拉着他的手,等宁枝玉睡熟了,方才起身离开。   他要亲自带人去找玄龙。   那龙竟然不经过他的同意便消失了,燕鸢又是心急又是气愤。   沉着脸走出殿门,只见不久前还蔫了吧唧的小德子满脸喜气地冲过来:“皇上,寒公子回来啦……”   燕鸢神色一松:“你说什么?”   小德子规规矩矩跪下行了礼,压着欢喜道:“回皇上的话,寒公子回来啦,就在乾坤宫。”   不仅回来了,还完好无缺地回来了,他的脑袋不用搬家了!   “从何处回来的?回来时可曾说过什么?”燕鸢眼底晦暗不明。   小德子:“奴才刚才回了趟乾坤宫,就看到寒公子从偏殿走出来,戴着与那日去炎冰小筑时一样的黑纱斗笠,问奴才皇上身在何处。”   “皇上快去看看吧。”   燕鸢:“就问朕身在何处?除此之外,没说别的?”   小德子:“没有。”   “回乾坤宫。”燕鸢放了心,收回视线,绕过小德子便走,身后陈岩提步跟上。   如此看来,玄龙并不是因为发现了阿玉的存在才离开的,而是有别的原因。   可会是什么原因呢。   不管怎么样,他忽然那般不告而别,就是令他十分生气。   乾坤宫内,玄龙坐在桌边等了许久,见燕鸢还未来,不自觉望着窗外出了神。   未回来之前,他只想着早些回来,将有孕的事情告诉那人,可回来之后,又开始踌躇起来,不知该如何开口。   人与龙的子嗣,出生后到底是人还是龙?亦或是半人半龙?……燕鸢若是知道,真能接受吗?   毕竟连他自己都觉得稀奇。   走神之间,殿门突然被人从门外大力推开,燕鸢面无表情地走进来,目光前所未有的冰冷。   “你这两天去哪儿了?为何不知会我一声便走,你将我当什么?!” 第二十四章 软硬皆吃   隔着空气都能感觉到燕鸢即将喷涌的怒火。   玄龙没想到燕鸢会那么生气,站起身,沉默片刻,道:“我回了古潭一趟。”   燕鸢:“回去干什么?”   玄龙实在是不太会撒谎,垂眸避开燕鸢咄咄逼人的目光,那样的眼神总是很容易令他难过。   “取些东西。”   “什么东西?”燕鸢不肯松口。   玄龙顿了顿,缓缓朝他走去,弯身去握燕鸢的手,这是他此刻唯一想到的能哄人的方法:“莫要生气……”   平日燕鸢便是这样对他撒娇的。   ——然而燕鸢躲开了,甚至往后退了一步。   玄龙便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寒冰般的绿眸静静望着燕鸢,里头含了不明显的无措。   燕鸢看了他片刻,转身就走。   玄龙下意识追了一步,闷声开口:“阿鸢。”   燕鸢在紧闭的殿门前停下,背对着他:“你知不知你那般不告而别我会担心?”   玄龙看着他高大背影:“我知错了。”   “哼。”燕鸢回过身,挑眉道:“这便好了?那你该用什么补偿我。”   玄龙:“你想要什么。”   燕鸢:“过来。”   玄龙未有迟疑,缓步走向他。   燕鸢盯着他戴暗金面具的英气面容,得寸进尺:“脱衣物。”   “阿鸢,我……”玄龙喉结微动,想将有孕的事情告诉他。   燕鸢冷笑:“怎么了?连这都不愿意?”   “还说喜欢我,我看那喜欢根本就比御花园里的杂草还要轻贱。”   玄龙到了嘴边的话硬是吞了回去。   燕鸢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见他这幅模样,心头的火气就越发大:“八杆子打不出一个屁,烦人!”   话落,推开挡在面前的男人就往回暴走,他原也没真的要离开,就是吓唬吓唬这条龙,燕鸢知道,有时候来硬的比来软的还管用。   这条龙软硬皆吃。   因为他喜欢他,在意他。   这回定不能太轻易原谅他,否则若是他下回再这样无声无息地走了,阿玉的病怎么办。   定要让他长长记性。   在桌边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一饮而尽。   玄龙怔了片刻,转身去了内寝,出来的时候怀里多了只白绒绒的冰山雪狐幼崽,很小的一团,是他回宫前特意去雪山上寻来的,刚刚满月,正是好养的时候。   燕鸢看也不看他一眼,玄龙将安静缩在自己怀中的幼狐轻捧着递出去:“送你。”   “莫要生气。”   燕鸢好奇地扭头看玄龙一眼,见到他手里那小团子就条件反射地皱了皱眉,心道这龙送自己狐狸做什么。   遂回过头,叫守在外面的陈岩去拿奏章来,就是不搭理身侧男人。   玄龙知自己笨拙,又想到老头说得话,觉得自己不该这般沉闷无趣,于是在燕鸢批阅奏章时,用灵力将冷掉的茶水烘热,倒了一杯送到他手边。   “喝茶。”   燕鸢看了眼冒着袅袅热气的茶水,随手推开,茶水洒了大半在桌上:“这么热的天气,给我喝这么烫的茶,盼着我上火?”   热天不能喝太热的茶,玄龙默默记在心里,将茶杯蓄满,再用灵力降温:“已是冰得了。”   燕鸢头也不抬地在奏折上奋笔疾书:“太冰也不好,伤胃。”   玄龙再迟钝也觉出他是故意找茬,但仍是将掌心对准茶碗,变成温热之后,沉默地转身离开了案书边。   一直到晚膳,燕鸢仍是这般态度,玄龙知他烦自己,便不再主动招惹了,一人一龙各怀心事,没滋没味地用完了一顿晚膳。   夜里烛火未熄,燕鸢背对着玄龙躺在床里侧,连背影都透着冰冷,玄龙望着他踌躇许久,唤道。   “阿鸢。”   “别唤我。”燕鸢冷哼道。   “反正你也不喜欢我,两日不见,连夫妻之欢都不愿与我行了。”   “没有。”玄龙低哑反驳。   “医士说……我有孕了。”   他后半句话如同呢喃,燕鸢没听清,转身审视他:“你说什么?”   玄龙见对方这副表情,便又很难开口了,合眼道:“没什么。”   “那你脱衣,让我宣泄宣泄,我就原谅你这两日不告而别。”绕来绕去,又回到了原点,燕鸢利落地翻身覆到玄龙身上,如狼般盯着身下男人。   玄龙倒未听出燕鸢话中轻辱,只是感到为难,医士的话犹在耳边,若是违背,极可能会伤及胎儿,可若不顺着燕鸢,他真不知该如何哄他了。   人族都是这般爱生气的吗……   燕鸢根本没给玄龙回答的机会,走神之间,玄龙忽得感到身前一凉,身上亵衣被扯开了,燕鸢惊喜地盯着他胸口光洁的皮肤:“你的伤好了?!”   玄龙点头:“嗯。”   “那我就放心了。”燕鸢欣喜地低头亲了亲他胸口。   原本他还不知如何跟玄龙开口呢,如今既旧伤已愈,到时再开口便容易许多。 第二十五章 明日给你就是   玄龙仍是没抵过燕鸢花言巧语,他外表虽冷,耳根子却极软,尤其是对燕鸢,这人只要可怜巴巴得缠着他求几句,他便心软了。   罗帐之内,床肢晃动,玄龙幽绿的妖瞳微微失焦,望着上方那月辉般绝美的人族,极低地粗喘着。   燕鸢弯唇一笑,倾身盯着玄龙双眼,鸦黑长发落在玄龙削瘦的胸膛:   “你这么看我做什么?”   “我好看吗?”   “嗯。”玄龙鼻间发出很轻的一声。   好看。   燕鸢眉眼间染上笑意,显然被取悦了,弯身占有玄龙的唇,蓦得用力起来。   玄龙忽得痛极了似得,低低哼了一声,双手抵上燕鸢胸膛,想推他又不太推得开,声线低哑:“轻些……”   燕鸢挑眉,心道这龙长进了,如今都知道喊疼了,他没当回事儿,咬着玄龙耳朵道:“轻些不得劲儿。”   这一闹就到了半夜,玄龙赶了一整日的路,早已精疲力尽,蜷在一侧昏睡了过去。   燕鸢却是精神饱满,越发来劲儿,那小玉罐里的软脂膏都用了大半,这回玄龙终于没流血,他很是满意。   想来是因为从前抹得太少了,自己那话又胜于常人,难怪总是受伤。   如此甚好,从玄龙身上汲取了经验,日后便不会伤到阿玉了。   消停之后,燕鸢还不肯放过玄龙,从身后圈住玄龙平坦的腰部,因身形壮他不少,便显得玄龙在他怀中有些消瘦,事实上,玄龙的确瘦了许多,那般折磨,又不是铁打的身体,怎能一点反应没有。   燕鸢满心思都在宁枝玉身上,自然是懒得追究这些的,纠缠他道:“阿泊,阿泊,别睡。”   玄龙睁开双眼,视线落在面前的明黄帐布上。   “这两日。你到底干什么去了?”燕鸢的手不老实在他腹部滑来滑去,玄龙想到自己腹中那小东西,身子逐渐绷紧,耳廓染上樱红。   “你任何事情都要告诉我。”   “你快说嘛。”   玄龙胸口心跳陡然剧烈起来,他性子孤僻,从前几乎没有这样强烈的情绪,与燕鸢在一起之后便多了。   喉间干得厉害,想张口将事情说与燕鸢听,又不太有勇气,若是这人无法接受,会用怎样的眼神看他。   会同旁人那样……冰冷又嫌恶地斥他是怪物吗。   “我……无事瞒着你。”   终究还是没办法说出来。   再等等好了,等一个合适的时机……若这人无法接受,他便独自回千年古潭生下腹中孩子,与孩子一同生活。   “罢了罢了,你不想说就罢了,我不逼你。”燕鸢不高兴道。   “可有件事,你必须得答应我。”   玄龙闷闷问:“何事?”   燕鸢:“你上回给我的龙鳞用完了,我那朋友的病还未好,你再给我些吧。”   闻言,玄龙许久未答。   燕鸢盯着他微蜷的背影:“不行吗?”   “心口龙鳞还未长出。”玄龙出声道。   虽然表面的皮肤看起来已经好了,但生生拔去的鳞要重新长出,不是那么容易。   燕鸢以为他在推诿,有些急了:“你的伤明明就已经好了,莫要骗我。”   玄龙缓缓转身望着燕鸢,分明生了冰寒妖异的绿眸,竖立的瞳孔,声线却是极致温和:“…我未曾骗过你。”   燕鸢不愿意听这些,他必须要龙鳞救宁枝玉,皱眉道:“反正你痛觉迟钝,给我一些又怎么了。”   玄龙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终是没说,疲惫地回过身背对他。   “我明日给你就是。” 第二十六章 重要与不重要   宁枝玉的病半天都耽搁不得,燕鸢想到他咳一咳便呕出那么多血,整颗心都绞着痛。   隔日一早,玄龙去屏风后,用匕首在自己右胸口的位置剜了三十片龙鳞下来,那血如同漏了似的往下淌,顷刻就将衣服湿透了。   燕鸢在外面等得着急,玄龙勉强将衣襟理好,走出屏风,将已用法术清理干净的龙鳞递于他。   “拿去吧。”   整整三十片,码在掌心,泛着墨黑的光泽,再多些怕是一只手都握不住了。   燕鸢低头看了一眼,没接,玄龙表面上虽看不出什么端倪,但他闻到了一股浓浓的血腥味,以前不明白为何玄龙身上的冷香忽浓忽淡,后来知晓了——玄龙若是出汗,或流血,那味道就会变浓郁。   因为那冷香本就是他骨血里的气味。   “阿泊,你没事儿吧?……”燕鸢盯着玄龙苍白的脸,低声道。   “无事。”玄龙摇头,将龙鳞朝他递近了些。   燕鸢抬手接过来,心底忽得有些酸涨,明明开口讨的时候什么感觉都没有,真拿到手了,仿佛有蚂蚁在心间啃似的,细密的隐痛。   可那隐痛,与失去宁枝玉需要承受的巨大痛楚比,就显得毫不重要了。   “谢谢你,阿泊……若不是有你在,我真不知该如何了。”   玄龙不自在地垂眸:“莫说谢。”   他们之间,若说谢,便显得太生分了。   “好。”得了龙鳞,燕鸢心情舒畅了,也就不吝啬对玄龙笑了,上前一步扣住他的后腰,掀开额边的发,在他额头上亲了亲。“那我晚些时候来寻你。”   “嗯。”玄龙睫毛轻颤,在锋利眼廓间洒下淡淡阴影,燕鸢看了他片刻,捏上他发白的耳垂,俯身在他唇上亲了亲,方才转身离去。   燕鸢一走,玄龙便撑不住了,摇摇晃晃地走向床边,扶着床肢坐下,躺下了身。   失血令他感到浑身发冷,头晕目眩,腹中隐痛不止,看来那前辈话中无半点虚假,有孕之后,身子真是越来越不敌从前了。   修道者须历七七四十九劫,方能得道飞升,他活了万年,已历大大小小四十八劫,其中有九天雷劫、万剑穿灵、飞沙炼狱………天灾人祸皆受过,这回倒像是格外难熬,天劫还未至,便已这般不中用了。   掌心幻出老头给他的安胎药,倒出吞了两颗,蜷在床上昏沉睡去。   ……   燕鸢到鸾凤殿的时候,宁枝玉正起,宫女在床侧伺候宁枝玉梳洗,见燕鸢来了,他双眸一亮,清雅笑道:“阿鸢。”   宁枝玉身着白亵衣,黑发半束,垂在身前,那白色甚是衬他,宽宽松松地套在身上,活脱脱一个病美人。   燕鸢秉退宫女,几步到床边坐下,握起宁枝玉放在青鸾锦被上的手,低头在他清瘦的手背上亲了亲:“朕的阿玉昨夜睡得可好?”   “甚好。”宁枝玉笑着点头,脸色虽苍白,眸子却是亮的,看着燕鸢的时候里头装着星火,他性子温软,说话也是轻轻的。“若有阿鸢在身侧,便更好了。”   燕鸢知道宁枝玉是嫌自己没陪他,但他惯会忍气吞声,想极了也是不闹的,燕鸢格外心疼他这点,抬手捏了捏宁枝玉似雪的脸,有些心虚地解释道:   “昨夜忙着批奏折,走得时候见你睡熟了,便没同你说。”   “今夜不走了,朕要陪朕的阿玉。”   “嗯。”宁枝玉抓起燕鸢的大手贴在自己脸上,朝他笑。   燕鸢心头微动,捧住宁枝玉的脸,俯身在他眼睑上怜惜地吻了吻。   面前的这个人与玄龙是不同的,这是他的至宝,碰起来也得小心翼翼,轻轻柔柔,生怕弄疼他半点。   温存片刻,两人分开,宁枝玉分明不舍,仍是问:“阿鸢不去上朝吗?”   “去。”燕鸢笑容间藏着神秘。“给你送东西要紧。”   宁枝玉:“什么东西?”   “陈岩。”燕鸢朝殿外高唤一声。   不多时老太监就迤迤然进来了,怀里抱着只玉雪漂亮的小团子。   待陈岩走近了,宁枝玉看清那东西是什么后,惊讶道:“这是……”   “冰山雪狐。”燕鸢笑着从陈岩怀中抱过小玉团子,轻轻放到宁枝玉怀里。“去年送你的那只不是走失了嘛,今年西域又进贡了一只,比之前那只还要漂亮,朕觉得阿玉一定会喜欢,便赶紧拿了来送你。”   “你看,这雪狐的双瞳是冰蓝色的。”   宁枝玉眼角眉梢染上喜气,连带着脸色好似都红润了不少,将幼狐抱起在眼前细细端详着,最后爱怜地抱进怀里,抬头,温声细语道:“谢谢阿鸢,我很欢喜。”   燕鸢见他高兴,心里便也高兴了,同宁枝玉一起,摸那小团子白绒绒的身子:“若我不在,有这小狐陪你,便没那么枯燥了。”   “我担心你久病缠身,又不能出门,久了会心情不好。”   燕鸢原本是没打算要这狐狸的,转念一想,自己若不收,玄龙说不定还不高兴,那自己便收了去,至于送与谁,便是他自己的事情了。   就如各国进贡来的物品,进贡给他之后,他乐意赏赐谁便赏赐,一个道理。   宁枝玉原本还笑着,忽然间眼睛就红了,将燕鸢吓了一跳,紧张地抬手抹他眼角:“怎么了?可是朕哪里做得不好,惹你不高兴了?……”   宁枝玉摇头,痴痴望着燕鸢,红着眼笑:“这世上,阿鸢待我最好。”   “处处想着我,念着我。”   “我从前那般坎坷,或许就是因为要将好运攒起来,遇见你。”   燕鸢闻言松了口气,指腹抹干宁枝玉潮湿的眼眶,无奈道:“傻瓜,朕不待你好待谁好。”   “你是朕的心肝,是朕的宝贝,是要陪朕走完一辈子的皇后。”   “朕自然要待你好,朕不仅要待你好,还要将世上最好的一切都给你。”   “只要你想,即便是天上的星星月亮,朕都会拼命去摘来送于你。”   他说这些话,无半点假意,眉眼间尽是认真与温柔,他待宁枝玉真是极好的,否则也不会身闯龙潭,连自己的安危都不顾。   “我不要那些,我只要阿鸢常在我身侧。”宁枝玉倾身拥住燕鸢的腰,将脸靠在他肩头,眼底洋着幸福的笑。   也就是这一瞬,鼻间忽得蹿进一股淡淡的冷香,令宁枝玉愣了愣。   燕鸢是从不用任何香料的……他对花粉过敏。 第二十七章 龙之内丹   “怎么了?”两人抱了一会儿就放开了,见宁枝玉出神地望着自己,燕鸢疑惑道。   “没什么。”宁枝玉笑着摇头,神色无异。   燕鸢凑过去在他额角轻吻:“那朕去上朝了,晚些来陪你。”   “嗯。”   燕鸢说要晚些来陪宁枝玉,便真的是会来的,而不是同玄龙那般,嘴上哄着,实则根本没放在心上,转眼就忘了自己对那龙说了什么。   只有玄龙还傻傻地等着,以为燕鸢真的会来,到了黑夜便不准自己睡了,他们本来就无法经常相见,若自己再这般贪睡,便又要白白浪费一日,等阿鸢来了,他该与那人好好说说话。   虽然他嘴拙,拢共也说不了几句,但他与他,安安静静地待在一起,便是好的。   强撑着起床清理过身体,草草包扎了伤口,换掉染满血污的玄袍,在桌边坐下等。他手里雕着小木人,倒没觉得枯燥。   燕鸢虽已不生他气,但已经开始的事情,他不准备半途而废,即便最后雕出的小木人仍是粗劣得送不出手,留下自己观赏也是好的。   窗外月华渐亮,小德子估摸着时辰,轻敲殿门:“寒公子,时辰不早啦,可要传膳?”   玄龙手下的刻刀一滑,割破了左手食指,血珠子瞬间冒了出来,他从怔愣中回神,抬起酸胀的脖子看向门外:“等阿鸢来了,再传。”   小德子:“都这个时辰了,皇上应当不会来啦,您中午便没怎么进食,还是先吃些东西垫垫肚子吧,若是皇上知道您这般不爱惜身体,定会心疼的。”   殿内的人许久未答复,小德子禁不住再要开口时,门内传出低闷的一句。   “他说过会来的。”   ……   同一时间。   鸾凤殿。   宁枝玉久病缠身,不仅吹不得风,连下床走几步都累得慌,燕鸢不舍让他受苦,便让他在床上进食,这会儿正亲自拿着白玉碗喂他喝粥。   粥是用千年人参和上好的母鸡熬的,母鸡去骨,只取瘦肉,切成鸡丝,熬出来就是金灿灿的一碗,再撒一把葱花,清淡又滋补,入口即化,最适合如今的宁枝玉食用。   然而他胃口不佳,才食了几口便说不要了,燕鸢见他消瘦得厉害,心疼得要命,变着法子哄他开心。   “再吃些吧。”   “你若将这碗粥吃完了,明年开春,朕带你去城外狩猎,如何?”   宁枝玉听他这么说,像是有些心动,低头看了看那还剩许多的人参鸡肉粥,迟疑地抬头看燕鸢:“真的?”   “傻瓜,朕何时骗过你。”   宁枝玉闻言笑起来,点头道:“嗯,阿鸢是从不曾骗我的。”   随后他也不叫燕鸢喂了,从燕鸢手中取过碗勺,一口接一口地送进嘴里,分明没胃口,硬是拼命吞下,面色越发地惨白。   燕鸢见他吃得少会心疼,见他这般逼自己仍会心疼,正想开口叫他算了,谁知宁枝玉捂住嘴,趴倒在床沿呕了起来,白玉碗摔在地上,碎了一地。   宫人迅速拿了痰盂过来接着,刚才吃下去的那些粥都吐了出来,还咳出许多血,喷溅在那雪白的痰盂内壁上,触目惊心。   燕鸢急得大呼宫人快传太医,双手扶着宁枝玉清瘦的身体,在他背后拍着,整个人都乱了:“阿玉……阿玉……”   宁枝玉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给咳出来似的,等缓过气来的时候,整个人已经虚脱了,燕鸢将他紧紧抱在怀里,眼眶通红:“都是朕不好,非要逼你做什么。”   “以后朕不逼你了,阿玉想吃多少就吃多少,朕以后再也不逼你了。”   宁枝玉胸膛微弱地起伏着,抬起伶仃的手,覆在燕鸢环在自己身间的手上,轻轻握住,听着燕鸢胸膛里有力的心跳,视线落在远处火光摇曳的九头烛台间:   “阿鸢是为我好。”   “许是我福薄……受不起阿鸢的好。”   “是我太无用了。”   燕鸢低头看宁枝玉,见他面上笑着,眼底却红着,心中一紧,手臂也跟着收紧了:“不许这么说自己。”   “朕不许你这么说自己。”   “好,不说了。”宁枝玉温顺地应下,合上双眼:“不说了……”   太医来的时候宁枝玉已经睡着了。   宗画背着木制药箱从殿外进来,燕鸢免了他的礼,直接让他给宁枝玉诊脉。   宗画从木箱中取出一块墨染般的手帕,铺在宁枝玉泛着淡淡青筋的手腕上,刚将两指探上去,就听一旁的燕鸢道。   “你不是说过龙鳞能救阿玉吗?”   “为何他醒了几日还是这般虚弱,朕见他精神似乎比刚醒时更差了,刚才又呕出那么多血。”   宗画这几日告假在家,这是自宁枝玉醒后他头回进宫问诊。   听燕鸢发话,并不立马回答,静静探了脉相,又叫宫人将刚才宁枝玉呕血的痰盂拿来查看过后,方才转身对燕鸢拱手作揖道:   “皇上应当是误解了臣的意思。”   “当日臣便说过,龙鳞只能使皇后娘娘苏醒,抑制病情,并不能彻底根治。”   “若要根治,还需龙心。”   “你说什么?”燕鸢拧眉。   绕了一大圈,还是需龙心,那他为何要这般费力地哄着玄龙,不如一开始就生挖他的心算了。   宗画:“龙鳞尚且有用,服多了便会渐渐产生抗药性,这也就是为何,皇后娘娘在醒后精神越来越差。”   “没有龙心入药,终究还是不行的。”   燕鸢焦躁得来回踱了两步,猛得一甩袖子在床边坐下,面色阴沉道。   “你这庸医,无用至极!”   “就知道龙心龙心,朕要你何用!”   宗画保持着作揖姿势不动,静等他这股火气过去。   片刻之后,燕鸢果然冷静下来,深深望向他:“朕再问你一遍,这普天之下,除龙心之外,真没有别的东西,能救阿玉性命了吗?”   宗画沉默片刻:“有是有,可比起龙心,那东西更难得到。”   “什么东西?”燕鸢心头暗喜。   宗画抬头,对上燕鸢视线:“龙之内丹。”   “龙心可趁龙不备生生挖出,而内丹,是龙的灵力凝成的灵核,若不是心甘情愿吐出,旁人是无法得到的。”   燕鸢:“若失了内丹……龙可会死?”   宗画摇头:“这倒不会,只会变得与凡人无异。” 第二十八章 格外珍贵   夜色微凉,宫殿内烛火昏黄,风吹动繁重华丽的幔帐,飘飘荡荡。   燕鸢坐在案桌后,盯着面前那份奏折看了许久,实则一字都未看进心中,满脑子想得都是太医离宫前所说的那番话。   内丹又不似龙鳞那般,没了还能再长,他若问玄龙要,玄龙能给他吗。   可比起挖心,至少没了内丹,还能活。   “阿鸢……”   “阿鸢……”   内殿忽得传来宁枝玉惊弱的呼声,将燕鸢拉回现实,他猛地起身就往内殿跑,只见宁枝玉撑着床颤颤起身。   燕鸢几步过去扶着他:“怎么了?”   “我以为你走了。”宁枝玉靠进燕鸢怀里,头枕着他胸口,虚弱地笑道。“醒来看不见你,便有些心慌。”   燕鸢了然,用下巴蹭了蹭宁枝玉头顶,柔声道:“傻瓜,朕说了会陪你,便会陪你,怎会食言。”   “刚才在殿外看奏章呢。”   宁枝玉沉默片刻:“我方才……做了一个梦。”   燕鸢低头看他:“梦见什么了?”   宁枝玉笑起来,面容在昏黄的烛火间苍白得近乎透明:“梦见阿鸢厌弃我,喜欢上了别人。”   燕鸢一怔,沉声道:“胡说八道。”   宁枝玉原事事都顺着燕鸢,听他的话,这回却没有,言语间带了点沙哑的鼻音:“没有胡说……我方才在梦中唤你,可是你不理我,与另外一个男子牵手走了。”   “我想走得快些,追上你,怎么也追不上。”   燕鸢听了难免感到心虚,他与宁枝玉是前世今生命定的爱人,两人心意相通,宁枝玉能感知到些什么并不奇怪,而他与玄龙虽是逢场作戏,但为了更快的达到目的,毕竟是有过肌肤之亲的,因此内心便越发对怀中人愧疚。   低头在宁枝玉发间吻了吻,郑重道。   “阿玉放心,永生永世,朕心中唯有你,旁的什么人或物,都是入不了朕的眼的。”   “朕这般疼惜你,怎舍得丢下你。”   宁枝玉笑盈盈地抬头看着燕鸢,白皙的双手捧住他的脸,轻声道:“那阿鸢敢对我发誓吗。”   燕鸢笑,勾起手指刮他鼻梁:“这有何不敢。”随后抬起右手,束起中间三根手指,正襟危坐道:“我燕鸢今日以大冗朝国运起誓,若此生辜负宁枝玉,弃他于不顾,便让我江山易主,双目失明,不得好……”   誓还未发完,宁枝玉便急急地去抓他的手:“别说了,别说了。”   燕鸢心中发软,抬手触上宁枝玉清瘦的脸,宁枝玉抓着他的手,哑道:“我不要永生永世,我只要今生。”   “阿鸢这般好,我不敢贪心地将你据为已有,只要这辈子,我们能祸福相依、白首到老,便很好了。   “那你还真是不贪心。”燕鸢笑了笑,随后正色起来,倾身过去与宁枝玉额头抵着额头,低声道。“可是朕贪心,朕就是要将你据为己有,让你永远属于朕,不论是这辈子,还是下辈子,朕都只要你。”   这般承诺,任何人听了都是会动容的。   宁枝玉唇角弯起,眼中淌泪,他缓缓合上双眼,主动吻上燕鸢的唇。   燕鸢吻宁枝玉的时候是极温柔的,不似对玄龙那般,粗暴得好似要将他吞下去一般,于是这个吻便显得缠绵温情,见宁枝玉呼吸稍微重些,便放开了他。   宁枝玉胸膛略为急促地起伏着,苍白的脸上染了两簇薄红,眼神朦胧地望着燕鸢:“阿鸢……”   至爱在前,这般秀色可餐,燕鸢怎能不心动,他喉间发干,抬手抹去宁枝玉脸上残留的泪痕:“时辰不早了,快睡吧,朕看着你睡,等你睡着了朕再去看奏折。”   宁枝玉微愣,道:“我们至今日都未圆房,你就不想吗……”   燕鸢叹了口气:“当然想了,可你如今身子有恙,朕怎敢轻易碰你。”   “若是不小心碰坏了,叫朕该怎么才好。”   “阿玉乖,睡吧。”燕鸢起身扶住宁枝玉肩膀,作势就要让他躺下。   宁枝玉顺从地躺下,有些局促道:“我虽没用,但那种事应当还是可以的……”   燕鸢指尖轻弹他额头:“傻阿玉,日子还长呢,你还怕朕日后会跑了不成?”   宁枝玉安静地望着燕鸢,眼角泛红:“可是我怕……我活不过明年春天了。”   这般破败的身子,一日比一日弱,真能与燕鸢白头偕老吗,其实都是说说罢了。   他终究是陪不了燕鸢太久的。   “再说傻话,朕真的要生气了。”燕鸢在床边坐下,抬手去理宁枝玉额角的发。   “有朕在,朕护着你,阎王爷都不敢收你,信不信?”   宁枝玉笑了,点头:“嗯。”   “阿鸢说得,我都信。”   燕鸢见他笑,也跟着笑:“好了,闭上眼睛,明日一早醒来,朕还在你身侧。”   ……   午夜,眼看着丑时将过,再过两个时辰天都要亮了,小德子往乾坤宫空落落的大红铁门处看了看,那处漆黑一片,除了黑乎乎的树影子啥都没有,叹着气转身敲偏殿的门,低声对里头的人道。   “寒公子,皇上不会来啦,您若饿了,奴才让小厨房将膳食热一热,给您送过来?”   “这么干等着也不是办法……”   玄龙仍在桌边坐着,他盯着手中的木雕,冰绿妖瞳中浮现淡淡失落。   “阿鸢定是太忙了。”   小德子心道,的确忙,忙着陪皇后娘娘呢,嘴上却附和道:“是啊,皇上日理万机,定然是忙的。”   玄龙指尖轻轻摩挲那小木人的脸,像是透过它看着谁:“那我再等等,明早,他应当会来的。”   他若睡了,定然睡得很沉,阿鸢来了见他不醒,若走了,便又见不到了。   小德子年纪轻轻愁得头发都要白了,贴着门哀哀道:“寒公子,您若是饿出个好歹来,皇上非扒了奴才的皮不可,您就用些膳食吧……”   玄龙并不回答,将小木人轻轻贴在自己胸口,距心脏最近的位置,仿佛就是与燕鸢在一起了。   他的世界太孤冷,燕鸢是那簇微弱的火苗,其实一点都不热烈,但因为他从前从未见过火苗,那一点点便已觉得很温暖了。   也格外格外珍贵。 第二十九章 十分欢喜   小德子没想到这寒公子如此固执,说要再等等,便真的一等一再等,等到了天亮。   燕鸢是下了早朝过来的,日头还不算热烈,殿外守夜的太监向燕鸢行过礼,小德子压低声音对燕鸢道。   “皇上,您可算来啦……这寒公子一夜未睡呢。”   燕鸢停下,扭头看小德子:“一夜未睡?为何?”   小德子手掌竖着,半遮着嘴:“寒公子说您会来,硬要等您。”   燕鸢这才想起自己昨日拿了龙鳞后,对玄龙说晚些来陪他,后来见到宁枝玉就忘了这茬了。眉头微拧道:“你怎么不劝劝他?”   这可将小德子冤枉大发了,哭丧起脸:“回皇上的话,奴才劝了……可是寒公子不听啊,他非要等您,昨夜连晚膳都未用,说要等您来了再传。”   燕鸢皱着眉沉吟片刻:“他就是这般性子,固执得很,劝不动也正常。”   “不怪你。”   随后往寝殿走去。   太监小跑着越过燕鸢,一左一右推开殿门,燕鸢刚进内殿,便看到那等了自己一夜的男人趴在紫檀雕纹圆桌上睡着了。   玄龙单臂枕在脸下,长发未束,暗金面具依旧好端端地戴在脸上,格外浓黑的睫毛安静地垂着,冷硬的面部轮廓令他看来不近人情,又莫名有些孤寂。   身上的伤使他面色苍白,唇部干得有些起皮。   他总是睡得这样沉,燕鸢已经习惯了,在旁边的木凳上坐下,抬手推玄龙的肩膀。   “阿泊。”   “阿泊。”   玄龙像是很不舒服,锋利的眉微微拧起,鼻间发出微不可闻的闷哼,燕鸢见他还不醒,便加重了力道,推得玄龙胸口撞在桌沿,疼出一身冷汗,总算从桌上爬了起来。   燕鸢见他痛苦地捂着胸口:“你没事吧?……”   玄龙摇头,将手从胸口挪开,眼底还有些刚睡醒时的模糊。   燕鸢从胸口取出丝绸白帕,擦了擦玄龙额角的冷汗:“你可算醒了,朕……我听小德子说你等了我一夜,怎得这般傻,以后若是很晚了还不见我来,便早些休息吧。”   玄龙静静望着他,低闷道:“……你说会来。”   燕鸢动作顿住,与他对视:“我是说过,可谁知道哪时便会被政务缠住,我身为帝王,自是不能同普通人那般悠闲的。”   玄龙垂眸,淡淡道:“嗯,我知。”   但也许会来呢。   燕鸢一点点拭去他额角冷汗:“所以日后不要这般固执,也别将我的话听得太认真。”   玄龙只用那双幽绿的瞳望着他,并不说话,里头含着燕鸢不愿看懂的情绪。   燕鸢知道这龙定没将自己的话听进去,也不想再劝了,收起帕子,打开桌上方才自己亲自提进来的棕木食盒。   “你一夜未吃东西,定饿坏了,我特意让御膳房准备了一道点心,是新鲜虾仁做的,你应当会喜欢。”   食盒中的青瓷碟被取了出来,放在玄龙面前。碟中点心是用虾仁和生粉做的,一个一个地捏成小圆球,晶莹剔透间掺着一粒粒粉嫩的虾仁,看着十分精致。   这吃食并不油腻,玄龙闻着那香味,竟真后知后觉感到腹间有几分饥饿。   燕鸢将筷子递给他,笑道:“你尝尝。”   玄龙接过来,用十分笨拙古怪的姿势艰难地夹起一颗虾球,缓缓放进口中,刚咽下,燕鸢便急迫地问:“好吃吗?”   玄龙眼中出现不显眼的高兴,低声回:“嗯,好吃。”   燕鸢殷勤地拿起桌中间的茶壶倒了杯水,放到玄龙手边,柔声道:“那你多吃些。”   “若不够,我让御膳房再送些来。”   玄龙见他这般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感到颇为不自在,筷尖在虾球间滑来滑去,总算夹起一颗,送到燕鸢面前。   “阿鸢也吃。”   燕鸢凑过去就着玄龙的筷子将那颗虾球吃了,笑道:“嗯,我也吃。”   一人一龙便你一颗我一颗地将碟中的食物吃了个干净,玄龙的筷子使得不好,中途还掉了两颗在地上,弄脏了燕鸢的衣服。   他今日脾气格外好,对玄龙也格外温柔,没跟他生气,不算丰盛的早膳过后,抱着玄龙就往床上走。   昨夜在宁枝玉那里憋的火,全都泻到了玄龙身上,燕鸢不愿看他胸前的伤,便从后头压着他,玄龙趴跪在床上,垂在身前的长发随着身子一晃一晃地动。   跪久了便跪不住了,脸埋在软和的枕头中,艰难地喘,胸前裹住伤口的白布渗出点点血迹。   燕鸢年少气盛,在这方面欲望强烈,也分外久,每每都将玄龙折腾得厉害,但他痛也是不喊的,全都闷闷忍下,吞进肚子里,就没人知道了。   只要身后的人欢喜便好了。   粗暴的情事过后,那片刻的安宁是玄龙最高兴的时候,这时候燕鸢会抱着他,有时还会亲亲他的额头,就同现在这般。   燕鸢的手圈在他腰间,吻落在他额头,温热呼吸洒在他脸上,与他亲密地交缠在一起,说着体己话:“阿泊,你与我在一起的时候,欢不欢喜?”   “……欢喜。”玄龙声线沙哑,如实回他。   燕鸢显然很高兴:“那你对我有几分欢喜?”   这问题着实将玄龙问住了,他只知燕鸢是这世上于他而言最重要的人,其余的并未想过。   他沉默许久,道。   “很欢喜。”   燕鸢不满于此,缠着他撒娇道:“很喜欢有多喜欢?”   “若最满是十,你对我有几分喜?”   “有没有十?”   玄龙被他如此直白的言语问得不好意思,别开视线:“嗯。”   何止是十,若燕鸢要,他连命都可以豁出去。   燕鸢趁热打铁道:“那你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   玄龙闻言,扭头看他:“你说。”   燕鸢:“你先答应。”   玄龙顿了顿,便道:“好。”   燕鸢眼中发亮:“你答应了?”   “嗯。”   燕鸢迟疑片刻,试探着道:“你身上……是不是有颗由灵力凝成的灵核,叫内丹?”   “嗯。”   燕鸢看着他苍白的脸,那双冰寒漂亮的绿瞳中倒影出自己的脸:“能不能将你的内丹给我?……”   本周福利揭晓??   嘤嘤嘤,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接下来的一周此书会持续发福利。   我会每日抽一位投推荐票的宝宝送1000耽币,你没看错,每日哦!   啃完粮后别忘了签到投票,多混眼熟,在我面前晃晃,下一个幸运儿就是你(′▽`)   -   PS:请沙漠一只雕、大大大土豆两位小宝贝快私信我微博,你们中了六一活动的1000耽币,就差你倆还没领啦! 第三十章 你给朕滚   “你要内丹作何。”   燕鸢解释道:“就是我那朋友,他病得太重了,龙鳞已不管用了,需得你的内丹去治。”   玄龙别过脸看着上方,许久未言。   燕鸢凑过去亲了亲他的脸,轻声道:“行不行嘛?”   “我知道,若没了内丹,你会变得与凡人无亦,可如此不正好嘛,我们可以一同白头,携手到老。”   “否则我老了死了,你还同现在这般英俊年轻,一个龙孤零零地活在世上,多么无趣。”   “我都想好了,等我们仙逝后便合葬在一处皇陵中,下辈子还做夫妻,好不好?”   听起来真是极诱惑的。   玄龙扭头看着燕鸢,想告诉他,若没了内丹,他怕是活不过一年,谈何白头偕老,况且腹中胎儿需要灵核中的灵力来供养,若失去了,便很可能随他一同死去,无法顺利出生。   “阿泊?”燕鸢催促他回答。   玄龙抿唇:“内丹,不可离身。”   燕鸢一下就变了脸:“怎会不可离身,你分明就是不愿意。”   “你是不是不愿变得同凡人那般,不愿与我相守,等我死了,你是不是就去找别人了?”   玄龙心头出现几分紧促的难过,但脸上仍然是没什么表情的:“没有。”   燕鸢步步紧逼:“那是为何?”   玄龙又不看他了,像是在逃避,又像是不知该如何解释。   他总是这样笨拙的,他的世界也没有多少人愿意懂。   燕鸢盯着玄龙英气却缺乏血色的脸,沉声道:“你说话。”   玄龙喉结轻轻动了动,仍是不言。   燕鸢忽得从床上爬起身,掀开明黄罗帐要走:“你若这般小气,那我们也就算了吧。”   玄龙抓住他手腕,看着他背影:“我多给你些龙鳞,可以吗。”   “心口龙鳞,过些时日便能长出了。”   燕鸢头也不回地甩开他的手:“都说了龙鳞无用了!”   帐外传来衣物摩擦的声音,没多久,便响起远去的脚步声,双扇式的朱漆木门很重,用力拉开的时候格外响,接着又‘咯吱’轻响了一声,便没声了。   燕鸢身为帝王,哪儿需要亲自关门,小太监关的门,自然是轻轻的,生怕惊扰殿中人似的。   陈岩见燕鸢出来,赶紧跟上:“皇上,您这是怎么啦……寒公子惹您生气啦?”   燕鸢冷冷道:“哼,谁叫他不识好歹。”   话音刻意吐得格外重,便是殿中人也能听到的。   玄龙从床上缓缓坐起身,隔着罗帐望着燕鸢离开的方向,冰寒的绿眸中出现显而易见的无措。   他从枕下取出那只小木人,拇指滑过木人还算精致的脸,低哑道。   “我也不是……同你想得那般,刀枪不入的。”   ……   燕鸢大步出了乾坤宫,臭着张脸。   陈岩在他身侧低问:“皇上,去哪儿?”   “去寻阿玉。”   在鸾凤殿待了一整日,也晾了玄龙一整日,陪宁枝玉用过晚膳后,燕鸢借口要与大臣御书房夜谈边关战事,回了乾坤宫。   进门的时候,那傻龙正坐在床边发呆,见燕鸢回来,显然很高兴,即使他没笑,也没什么额外的表情,但燕鸢就是能感觉到他很高兴。   玄龙起身迎上去的时候,燕鸢面无表情地越过他,在圆桌边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水喝,跟没看到他似的。   玄龙怔了怔,在燕鸢身后站了一会儿,转身往床边走,他取了那小木人回来,握在手心踌躇了片刻,终是上前,递与燕鸢。   “莫要生气。”   已经雕琢出的第二个,比第一个精致许多,和燕鸢也是有几分相像的,想来勉强能入眼。   燕鸢慢悠悠地喝了口茶,扭头看了眼,接过来在手中端详:“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儿吗?”   “拿这种粗廉的玩意儿来哄人,你可真是拙得可以。”然后随手扔到地上,咕噜咕噜滚到玄龙脚下。   玄龙垂眸去看,沉默地弯身将木人捡了起来,燕鸢见他这般模样,忽然觉得内心有几分烦躁,他并不是刻意要欺负这笨龙的,可是若得不到内丹,阿玉就会死。   偏偏这笨龙还不愿意给他,难不成他真寻着等自己死后再与别人好的念头吗?这么一想,燕鸢心里头那股子小火苗一下子就窜成了熊熊烈火,蓦得抬手拍掉玄龙手里刚刚捡起的木人:   “都说了不要这种破玩意儿了!你听不懂人话吗?!”   玄龙直起身,他看起来这般冷,实则脾气很好,被这般对待都不晓得生气,只是静静望着燕鸢,固执地说:   “这不是,破玩意儿。”   这是他的心意。   是他最珍贵的东西。   若是别人,敢这般反驳自己的话,早就拖出去斩了,偏偏这龙不行,燕鸢就越发气,彻底跟玄龙杠上了,站起身一脚将木人踢得更远:“这就是!”   “不是。”玄龙转身还要去捡,燕鸢抓住他手腕将他用力扯回来,推了一把:“朕从未见过你这般不识好歹的人,你给朕滚。”   玄龙身形不稳地退了一步,垂着眸,看不清表情,长发遮住了大半张脸,声音也是低低的:“我不是人。”   我不是人,也未与人生活过,这是第一回 ,若有什么不好,你该教我才对。   燕鸢哪知他在想什么,当场气昏了头,指着殿门方向,口不择言道:“对、对、对,你不是人,你是畜牲,畜牲才同你这般不解人意,你若真是爱我,应当我要什么就该给我什么才对!”   “你给朕滚,朕不想再看见你!”   玄龙抬起头看着燕鸢,不明白他为何如此愤怒,分明生得这般好看,说出来的话却叫他这样难过。   燕鸢指着门又说了遍:“滚。”   玄龙没动,声线越发低了:“我未做错什么。”   为何你同娘亲那般叫我滚。   燕鸢张口就道:“让你滚就滚,哪里来的那么多缘由,看你不顺眼了,厌弃你了,行不行?”   玄龙点头,似自言自语:“原来如此。”   他转身,朝殿门方向走了几步,身形便在殿内消失了。 第三十一章 礼尚往来   燕鸢这气撒得倒是爽,可撒完之后就后悔了。   他与这笨龙计较什么,若玄龙真的走了,阿玉的病怎么办。   思及此处,顿时心慌起来,咕噜咕噜将茶壶里的水倒出来喝了个干净,倏得起身,大开殿门走出去,对着阴鸷的天空吼道。   “寒泊!!你给朕回来!!”   “朕不许你走!你听到没!!”   “你给朕回来!!”   殿外值守的太监吓了一跳,见燕鸢这般模样,还以为他失心疯了,这寒公子不是好端端地在殿内吗,几时出去过。   燕鸢气冲冲地吼了半天,也没见那龙出现在自己面前,以为玄龙是真的走了,他面色难看地转身回了殿内,准备将玄龙的东西全都丢出去,那笨龙,竟敢真的说走就走。   厚重的殿门被摔出巨响,燕鸢刚入内殿,便见玄龙从虚无的空气里走出来,一时愣住。   “你不是走了吗。”   玄龙垂下眼帘,周身充斥着昭然的落寞。   原是要走的,听到燕鸢唤自己,脚下便同生根似的动不了了。   “怎么又回来了。”   玄龙抿了抿唇,未言。   燕鸢见他好端端地在自己面前,心下欢喜得很,阴霾散去,走到玄龙面前,右手捧起他的脸:“你舍不得我,对不对?”   “我就知道,你肯定舍不得我……怎会因为我几句斥便真的走了。”   玄龙还是不说话,垂着眸不肯看他。   燕鸢觉出异样,迟疑道:“你生气了?”   玄龙微微别过脸,燕鸢的手僵在半空,他收回手,悻悻道:“莫要生气嘛,你知我脾气不好,有时就是难以控制,不是有意说那些难听的话伤你心的。”   “对不起嘛,阿泊,不要生我气,好不好?”燕鸢上前一步,将玄龙近日消减不少的身体搂进怀里,在他耳边轻声撒娇。   玄龙想从他怀中退开,但燕鸢抱得格外紧,玄龙挣不动,便不动了。   燕鸢从玄龙的耳垂一路吻到脸颊,嗓音磁得性感:“若日后我再这般,你就狠狠骂我,打几下也行,就是不要生我的气,好不好?……”   他这般可怜巴巴地求着,再心硬的人都要心软了,何况玄龙本就对他无法狠心。   一点点都无法的。   玄龙低垂的睫微颤,嘶哑道。   “我未生气。”   只是难过。   好像心脏里有把刀子在绞动似的,比拔鳞还要痛。   燕鸢心知自己这回闹大发了,双手捧住他的脸,在额头落下吻:“都是我不好,阿泊莫要难过了,若实在无法平息,此刻收拾我一顿泄愤也是可以的。”   “反正你这般厉害,是有万年道行的妖,你若一掌下来,我肯定就半条命去了,你也就解恨了。”   “来吧。”说着,燕鸢放开他往后退了半步,一副视死如归架势。   玄龙抬头看了燕鸢须臾,沉闷出声:“我不会伤你。”   “我知你舍不得。”燕鸢等得就是他这句话,眉开眼笑地弯身一把抄过玄龙双腿将他抱起。“既然如此,莫生气,也莫难过了,若闷坏了身子,我会心疼的。”   “今日让我来伺候你,就当是补偿了,好不好?”   玄龙还未反应过来,便被放到了床上,燕鸢掀开他衣摆解他裤带,玄龙下意识伸手去挡,今早欢好过后他便觉得腹中不太舒服,今日不太想行那等事了,燕鸢却不肯放过他,吻了吻玄龙眼睑,连哄带骗道:“阿泊听话,今日定让你知晓什么是舒坦。”   玄龙还未开口推诿,燕鸢便将他裤子剥了个干净,在他面前半跪下来。   “嗯……”玄龙身子过电般绷紧了,惊诧地盯着埋在自己腿间的人,他从未体会过这样怪异的感觉,脸颊倏得就窜红了,惊慌地去推燕鸢的肩膀,不住喘息。“你,莫要如此……”   “放开……”   燕鸢伺候了他片刻,得意洋洋地抬头问:“舒服吗?”   玄龙冰绿眼底已染了薄雾,他许是动了胎气,腹中硬邦邦地绷着难受,那处却被迫苏醒,其实不太舒服。   “阿鸢…莫要如此。”   “你能如此让我舒服,我也能这般让你舒服。”   “为何不可?”   燕鸢根本不听他的,说完就低下头继续努力去了,没多久玄龙便交代了,燕鸢尝着那味道,心道这龙果然奇,血是香的也就算了,连那里面的东西也是冷香味。   玄龙脸色泛白,低着头用帕子擦腿上的脏污,燕鸢将他抱起来往床里面放了放,夺过他手中帕子帮他擦干净,随手扔到地上,一人一龙一同躺下来。   沾到床玄龙便要睡,燕鸢想起方才那时间如此之短,饶有趣味地逗他:“你怎得这般不经事……不过也可以理解,毕竟是第一回 。”   玄龙未听出其中揶揄,想取出安胎药吞一颗,燕鸢在身侧不太方便,也觉得似乎还能忍,还是省着吃好了,若吃完了便没有了。   那前辈已对他颇为照顾,不好老去叨扰,白拿他的东西。   燕鸢见玄龙走神,心中有些不虞,捏了捏他手心,道:“阿泊,刚才你还没回答我呢……我伺候得你舒不舒服?”   玄龙回神。方才好几回都被牙瞌到了,颇痛,他见燕鸢一脸期待的神色,不忍伤他自尊,便道。   “嗯。”   “舒服。”   燕鸢高兴了,开始得寸进尺:“那我都让你舒服了,你是不是也该让我舒服?”   “嗯。”玄龙以为他说得是那档子事儿,迟疑片刻后,白着脸抬手解自己亵衣系带。   燕鸢摁住他的手:“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内丹,你就给我吧,好不好?”   “好阿泊,好阿泊,我知你对我最好了,你就给我吧,给我吧……”燕鸢抱着他,脸在他颈窝中蹭个不停。   玄龙低声开口:“你若要别的,我都可给你。”   “唯有内丹……不行。”   燕鸢瞬间冷了,从床上坐起身,俯视他:“有何给不得,你就是舍不下万年道行。”   “我都这般求你了,你还是无动于衷。”   “阿鸢……”玄龙似乎从未露出过这样受伤的神色,连带着那双冰寒的绿眸都变得生动起来,与人待久了,他便也越发像人了。   但燕鸢毫无心软,方才的热切就像他演得一场戏,冷淡地背过身:“你今夜去外殿睡,我不想看见你。”   若赶,玄龙会走,走了就可能找不到了,所以只能往近的地方赶。   身后安静了片刻,玄龙坐了起来,沉默地掀开被子下了床。 第三十二章 妖邪作祟   外殿是没有床的,唯有会客的桌凳,哪能睡得了人。   燕鸢其实就是嘴上没把门,心里想着玄龙若能与自己服个软,说几句好听的哄哄自己,床侧留与他个位置有什么难的,内丹的事情日后再说。   可那龙就是笨,笨得连句哄人的话也不会说,叫他走他便真的走了,没劲儿极了。   气呼呼地独自睡了一夜,隔日清早气呼呼地走了,到外殿看见玄龙趴在桌上睡,许是感觉到了燕鸢冷冽的视线,玄龙后知后觉地爬了起来,见燕鸢正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   “阿鸢……”他张口,迟疑着似是想说什么,燕鸢没给他机会,鼻子里哼出一声,一甩袖子走了。   玄龙僵在原处,良久,缓缓垂眸。   若燕鸢想要凡人的东西,只需开开金口,大有人争着抢着送到他面前,唯有这龙不识好歹,说什么也宝贝似的攥着那颗内丹不肯交出来。   明抢是不行的,逼迫也是不行的,总不能对犯人似得对玄龙施什么刑罚,玄龙唯一的软肋就是爱上了燕鸢,燕鸢便牢牢抓住这七寸,故意晾着他。   这一晾就是整整三日。   宁枝玉的精神时好时差,有先前的龙鳞撑着,拖着三五十日应当还是可以的,燕鸢打算好好晾上玄龙一晾,叫玄龙等焦心了,再去好好磨磨他。   至于这中间的时段,自然是全心全意地陪着宁枝玉。   清早下过雨,午后出了太阳,炎热的地气被冲淡了几分,舒适得很,宁枝玉在榻上卧了太久,总想着出去走一走,燕鸢怕他闷久了积郁成疾,加重病情,便准备趁这日带他去御花园散散心。   宁枝玉坐在铜镜前,燕鸢站在他身后,拿着木梳轻轻替他理过乌墨长发,这是从宁枝玉还是燕鸢的伴读开始,便做过的事情,然而至今哪怕宁枝玉已成为燕鸢的皇后,仍是感到有些坐立不安。   “阿鸢,这等事就让宫人来做便好了,你身为帝王,怎能如此为我纡尊降贵。”   “还是让我自己来吧……”宁枝玉侧身去夺燕鸢手中的木梳,燕鸢抬手躲过。“都说了多少遍了,朕愿意为你做这等事。”   宁枝玉见他坚持,只好放弃,燕鸢继续为他梳头,眼底含笑,那是从内心深处溢出来的高兴和满足。   “朕总觉得,好像上辈子便常常同这般,慢慢地帮你梳头、束发,你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动也不动,任我摆弄。”   宁枝玉被逗笑了:“上辈子的事情,阿鸢都记得?”   燕鸢:“那是自然,否则朕怎能这般顺利地寻到你,凭得就是直觉。”   “许是爱得太深,便有执念,连梦中也常常见到你,后来与你重逢了,就很少做那个梦了。”   宁枝玉看着镜子里的燕鸢,不明白他此刻的惆怅从何而来:“什么梦?”   燕鸢凑到宁枝玉耳边,像要说悄悄话,宁枝玉凝神正要听,就听他吐出几个气音:“……不告诉你。”   宁枝玉一愣,失笑:“阿鸢……”   燕鸢直起身大笑出声,好一会儿才停下来,深深望着镜中宁枝玉苍白清隽的面容,双手轻扣在他肩上。   “没什么。”   “上辈子的事情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此刻你在朕身边、在朕面前。”   宁枝头扭身,仰头看燕鸢,眼里是绵绵情意:“嗯。”   两人对视少顷,燕鸢想起梦中那惨烈的场面,再看着好端端坐在自己面前的宁枝玉,心中一时酸楚得厉害,情不自禁地弯下身吻他,宁枝玉顺从地合上双眼。   两人情意正浓着,殿外忽得远远传来一声粗粝的高吼。   “报——”   燕鸢放开宁枝玉,向外看去,没多久陈岩便踏着急步进来了,面色匆匆。   燕鸢皱眉:“何事?”   陈岩跪下行了礼:“皇上,边关急报!”   燕鸢目光沉冷:“上月进犯大冗的边陲小国不是都已投降了?连王都被杀了,还有功夫来寻死?”   “让那送话的骑将进外殿等。”   陈岩领命出去。   这御花园暂时肯定是去不成了,燕鸢抱歉地转身看向宁枝玉,还未开口,宁枝玉便叫燕鸢快去处理正事,他向来是这般善解人意的。   燕鸢弯身吻宁枝玉额头,拇指摩挲他的脸,愧疚道:“朕去看看,得空便来陪你,到时再陪你出去。”   宁枝玉摇头,淡笑道:“我无事的,国事要紧。”   “阿鸢快去。”   燕鸢转身离去,骑将已在外殿等了,片刻功夫燕鸢就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了解了个清楚。   就在上月,那边陲小国投降之后,军营中忽然出现狐妖作祟,狐妖容貌极美,专食人心,镇北将军手下几百士兵因此横死,镇北将军请了边陲几位有名的修士去降那妖,竟都有去无回。   可见那妖物道行之深。   半月前,那妖物不满足于在军营中杀人,开始伤及百姓性命,一夜之间好几户人家惨死,送话的骑将花了半月时间马不停蹄地赶回长安城,硬是将时程缩短了一半,如今风尘仆仆,灰头土面跪在燕鸢面前,哪里像个小将,若忽略那满身战场伤磨砺出的粗旷煞气,看着倒像个讨饭的。   燕鸢令宫人给他安排住处,让骑将先下去梳洗整理填饱肚子。   当夜,燕鸢召集文臣武将,商议对策。若进犯大冗的是人族别国,那倒还算好办,可妖对于人族至今都是不可控的存在,即便长安城也偶有妖祟出没,那都是道行浅显的小妖,普通修士足以应对。   如今这般伤及几百性命的妖邪还是头回遇见。   在未知面前,人族显得那般渺小,就连常年训练身体健壮的士兵都死得那样惨,百姓就不用说了,若这般下去,迟早军心大乱、民心不稳,别国再趁机进犯,大冗江山岌岌可危。   燕鸢绝不允许那样的事情出现。   最终商讨出的计量无非就是寻个更厉害的修士去除妖,可放眼望去,整个长安城,唯一能有希望得手的就是圆崆道长,圆崆凡人之躯活了足足120岁,长安城中大多妖祟都是他除去的,然而就在几日前,圆崆道长在家中仙逝了。   御书房内,文臣武将们面带愁容,气氛低迷,燕鸢龙袍加身,坐于龙案后,看似与他们一样束手无策,实则心中已有了考量。   凡人之躯无法抵挡妖物肆虐,那么妖呢。万年道行的妖呢。   眼下就有一位,在他的寝宫偏殿里。   他若开口,玄龙定会赴汤蹈火,替他除去那妖物。 第三十三章 龙族与人之嗣   深夜,殿门被推开,燕鸢进入乾坤宫偏殿,室内孤零零地燃着小截烛火,昏弱的光勉强触及每寸角落。   床榻之上,罗帐敛起,玄龙盘腿坐在榻上,双目闭合,唇部紧抿,背脊挺得笔直,冷峻面容在烛火下透出苍白之色,额角冒出点点不明显的冷汗。   燕鸢原以为玄龙已经睡了,没想到他竟大半夜还苦于修炼,这般火急火燎地修炼,连夜晚都不放过,是想早早飞升成仙好离他而去么,难怪死活都不肯将内丹交出来。   这么想着,来时心中存得那点歉疚顷刻就消散了,燕鸢面色冷下,走向床榻上的人。   许是受了心情影响,近日玄龙腹中胎儿躁动得厉害,连带着灵力也波动极大,他夜里被折腾醒好几回,服了安胎药后便坐起调整灵息,这才渐渐好了些。   此时胎儿月份虽还不到两月,但已生出了灵识,高兴时便在玄龙灵海中翻腾滚动,不高兴时更要狠狠闹上一番,折磨得玄龙好生无奈,拿它无半点办法。   听见脚步声,玄龙缓缓睁眼,与燕鸢已是三日未见,乍然见到,竟是不知该说什么,他静静望着燕鸢,见他面色冷凝,便知这人还生着自己的气。   “你好生有闲情,大半夜不睡赶着修炼,人间已容不下你了?”   燕鸢嘴角勾着,那双桃花眼也勾着,烛火跃在他面容上,一身龙袍,华贵冷清,却也令玄龙觉得陌生。   初见时,人族男子缠着他撒娇,说喜欢他、执意为他取名的模样赫然在眼前出现。   短短的时日过去,便已这样遥远了。   玄龙笨拙,可旁人若对他有恶意,他不是不能感觉出来的,如今燕鸢不就已经厌恶极了他么。   相视片刻,垂眸,低低道。   “你若容得下我,人间便有我归属之地。”   “你若容不下我……”似乎便没有了。   殿内静了片刻,燕鸢笑着拍起手,眼露讥诮:“不错、不错,说情话的功力见长。”   玄龙视线定定落在床沿,忽得唤他。   “阿鸢。”   “那日。你说的,是真的吧。”   燕鸢没反应过来:“什么?”   玄龙抬头看了他几息,又垂下视线:“无事。”   燕鸢最烦的便是他这八杆子打不出一个屁来的性子,沉闷至极,谁能晓得他在想什么,好在燕鸢本身也并不很想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单纯觉得烦。   “有话直说。”   玄龙沉默片刻,声音仍是低低的:“你……近日可好。”   燕鸢容色淡漠:“尚好。”   “你呢。”   玄龙顿了顿:“还好。”   接着便无话可说了。   若让玄龙找话题,是很艰难的,如果不是燕鸢主动招惹,他们万万是不可能在一起的,仔细想来,除去燕鸢想要龙鳞的时候会对玄龙撒娇说些好听的,其余的交流便是在床上。   他们之间的联系其实寡薄又平淡。   燕鸢开口:“你没什么对我想说的?”   玄龙想了很久,才道:“……你莫要生气了。”   “做不到。”燕鸢皱起眉,跟个孩子似的与他发脾气。“你这般便是哄我了?”   玄龙抬头看向燕鸢,轻问:“你要如何。”   燕鸢开门见山:“边关有妖物作祟,挖我士兵百姓心脏,残忍至极,你替我去除吧。”   “你本身为龙,飞得极快,应该几日便能回了。   玄龙抿唇,沉默。   燕鸢见他这副反应,火气腾得一下就压不住了,冷笑道:“怎么?”   “不愿意?”   “内丹不愿意给,连这等小事都不肯帮忙?”   “原来说什么喜欢我,终究只是嘴上说说罢了。”   他说得每句话都是极伤人的,玄龙摇头,本就低沉的嗓音如吞过沙砾:“不是。”   “分明就是。”燕鸢冷哼,一甩袖子转身想寻张椅子坐下,估计玄龙以为他要走,便急了,身后传来那龙拙闷的话音。   “我替你去除。”   “莫要生气。”   燕鸢心下松快了,脸上便有了笑意,回身道:“早如此便好了,为何非要让我不高兴。”   目的达成,明日一早玄龙便要出发去边关伏妖,夜已深,燕鸢今夜在此留宿,算是为他践行。   入睡之际,燕鸢听到身边的玄龙开口,声如墩石般低厚,更似喃喃自语。   “你知我拙,总惹你不悦,你大人有大量,便不要老是生气了。”   玄龙看着上方明黄的帐顶,冰绿的眸中缀着难以言喻的情绪,燕鸢回身看了他一会儿,凑过去抱着他,贴着他耳畔说:“那你事事顺着我,让我高兴了,我自然就不会生气了。”   玄龙动了动唇:“我其实……”也不是同你想得那般刀枪不入的。   燕鸢见他话说一半便停了:“怎么?”   “没有。”玄龙合了嘴,终究还是不习惯将自己的软弱展现在别人面前,即使这个人是燕鸢。   起初是不愿让他难过,后来发现,燕鸢或许并不会难过。   那就更没有多说的必要了。   今日为国事忙得焦头烂额,燕鸢此时已很疲惫,难得没有缠着玄龙折腾,亲了亲他脸颊:“快睡吧,明日早起还要赶路呢。”   “若你成功将那狐妖除去,保我大冗江山安稳,到时我真该好好谢谢你。”   玄龙:“我会尽力。”   燕鸢难得对他起了几分怜惜:“阿泊,你有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东西?”   玄龙摇头。   他只想与燕鸢相守相伴,除此之外,别无所求。   世间荣华、富贵,对于一头妖来说,都是虚的。   比起浮华的皇宫,他倒更喜欢与燕鸢一同住在那幽暗的潭底,至少无人打扰,可以日日朝夕相对。   燕鸢似是看透了他心中所想:“我答应你,等你回来,我便放下政务好好陪你几日,好不好?”   玄龙微怔,眼底很快出现一种名为高兴的情绪:“嗯。”   看,他就是这般容易哄。   “睡吧。”燕鸢亲了亲他的脸,圈着他腰部,枕在他颈窝间睡了。   良久过去,玄龙忍不住唤他。   “阿鸢。”   “嗯?”燕鸢没睁眼,懒洋洋地应了声,   玄龙踌躇许久,方道:“我有一事,想要问你。”   燕鸢:“你说啊。”   又是许久过去,玄龙道:“若龙族能与人繁衍子嗣,生出来的孩子,你如何看待。”   “怎么忽然问这个?”燕鸢睁眼,目露疑惑。   “只随便问问。”玄龙有些不自在,喉结鼓动。   燕鸢困得厉害,闭上眼睛,随口道:“若是漂亮的龙女与人族生出的子嗣,理当也是很漂亮的。”   玄龙心脏忽得不平静起来,喉间发涩:“你真如此想吗。”   “嗯。”   等燕鸢睡沉了,玄龙扭头看他,小心翼翼地抬手,触了触燕鸢白皙的脸。   这人生得这般好看,孩子若随了他,应当也是很好看的。   刚才燕鸢那般回答,想来应当不会介意他腹中胎儿的存在,不介意他腹中胎儿的父亲是妖,此行若平安归来……他便告诉他。   ……他有孕了。 第三十四章 狐妖(上)   清早,燕鸢安安稳稳地陪玄龙吃了顿早膳,没有争吵,也没有冷脸相对,这是一场还算温馨的践行宴,燕鸢给玄龙夹食物,玄龙低头默默地吃。   饭后,燕鸢叫宫人送了些新鲜的鱼饼进来,他取了牛皮纸,将鱼饼和其他几种刚才未吃完的点心分别包起,装在一个锦绣包袱中递于玄龙:“拿着路上吃。”   “嗯。”玄龙伸手接过。其实他完全有能力在途中狩猎,但燕鸢的好意和周到还是令他觉得很温暖,舍不得拒绝。   燕鸢:“注意安全,早去早回。”   “嗯。”玄龙应下,转身要走。   “等等。”燕鸢叫住他。   玄龙回身看向燕鸢,便见燕鸢走进他,在他额头上吻了一下,玄龙下意识闭了闭眼,燕鸢的吻顺着他的鼻梁缓缓下滑,落在他唇上。   玄龙的腰被扣紧,喉结随着燕鸢缠绵的吻微微滑动,燕鸢难得这样温柔,以至于分开时玄龙心中忽得生出股不舍。   “去吧,我在宫中等你。”燕鸢道。   “嗯。”玄龙背着包袱转身,还未踏出一步,又回身望向燕鸢。“若我平安回来,日后能否……和平相处。”   燕鸢知玄龙在担心什么,眼中没吝啬笑意:“我答应你,若你平安回来,日后我会控制着自己的脾气,与你好好过日子,不会再老是那般同你发脾气了。”   玄龙点头,往殿门方向走了几步,身形消失燕鸢视线中。   殿外,通体玄黑的巨龙在空中盘旋着疾冲向云层,一路向北而去。   ……   自从边关出现妖物肆虐,附近的几个边陲小镇一到傍晚便不大有人出门了,玄龙花了三日到了出过命案的小镇,此时走在街市间,天空灰蒙蒙的,半个人影都没有。   偶有乌鸦的叫声从远处遥遥传来,颇为凄厉瘆人。   他灵力被腹中小东西吞噬得厉害,长久不断的飞行令他身体有些吃不消,嗅着那股陌生的妖气在镇中寸寸寻着,寻到后来便忽然消失了,回神时已身处于荒郊野外,旁边有座年久失修的废弃破庙,他犹豫一瞬,提步进去,准备在此休息一夜,明日再去寻那狐妖。   空中淋淋漓漓下起了雨,沿着屋檐砸落,玄龙靠着旧得看不出原色的木门坐下,幻出锦绣包袱,取出燕鸢给他的点心慢慢吃着。   三日过去,鱼饼入口已不太新鲜了,失了水份,干巴巴地吃着喉咙涩得难受,但想到这是燕鸢亲手为他准备的,便觉得一如既往的美味。   两个鱼饼下肚,逐渐有了困意,玄龙仰头靠着门,望着被雨水模糊不清的天空,想千里之外的燕鸢此刻在作何,可有好好休息,可有认真用膳,可有……如自己这般想起他。   这里的庙宇类似于三合院,待玄龙合眼入睡之际,一男子脚尖点地,悄无声息落在侧边的屋檐之上,他冰蓝双眸幽幽盯着玄龙,月白长袍在夜色中无风自动,墨发翻飞,身上未沾半滴雨。   只眨眼的功夫,男子身影鬼魅般移动到了玄龙身侧,缓缓蹲下,凑到玄龙耳侧吹了口气,笑道:“你跟踪我做什么?……”   玄龙眉间微蹙,蓦得睁开冰绿双眼,抬手击向男子,男子反应极快,瞬间在他右侧消失,身影在他左侧出现,慢悠悠地蹲下来,撑着脸好整以暇地望着玄龙,打量道:“人族喜我绝色容貌,贪图我身子也就罢了,难不成你一条龙也迷上我了?”   随即啧啧摇头:“我可不喜欢龙,而且你年纪太大了。”   法术击了个空,落在庙宇大门,‘轰’得一声塌了。   玄龙不习惯旁的生灵与自己这般接近,施了个瞬移术与他拉开距离,在几步外居高临下地打量那男子看,淡淡下了定论。   “你便是那狐妖。”   男子目光冷了冷,绝美的容貌上掠过杀戮之气,他内眼角开得极深,眼尾则微微上挑,细长眉尾飞扬,清冷又妩媚。   那是与人族截然不同的长相,冰蓝的双眸,生得又这般出色,很容易便认出是狐。   “正是狐妖,如何?”男子站起身,显然不高兴了,呛声道。“你不也是妖?”   玄龙波澜不惊地望着他:“为何要杀人。”   “干你屁事。”男子被逗笑了。   “人族的臭道士来捉小爷也就罢了,难不成你一条龙也改行来降妖了?”   这狐妖看起来年岁不超过200,在玄龙眼中不过是个刚成年的孩子,若仔细算起来应与燕鸢年岁相近,他便格外耐心:“你杀人行恶,日后会坠魔道。”   “及时收手吧。”   “那又如何,坠魔道便坠魔道,那种看见美色便走不动路的恶俗凡人,小爷我见一个杀一个。”   “再管小爷闲事,连你的心一起挖。”   “正好你道行深,若食了你的心,小爷我恐怕今夜就飞升为仙了。”   狐妖虽杀人,但向来有自己的一套原则,别的妖不犯他,他是不会主动找事的,因此丢下这番话他便飞身要走,玄龙移到他面前,挡在半空,手中幻出墨色长剑,在黑夜中闪过刺目的光。   狐妖微微眯眼,见他真要动手,立刻怒了,右手一展,掌心出现一根银色长鞭,朝玄龙狠狠抽过去:“让开!”   玄龙闪身躲过,出现在他身后,声线低沉:“我答应别人,要帮他除去害人的邪祟,你若收手,不再作恶,我便放你走。”   狐妖懒得再与他多言,挥舞着长鞭着缠上去,冷笑道:“你虽道行比我深,可灵力波动得如此厉害,方才连我靠近都未发觉,怕是早已身负重伤了吧。”   “我槲乐还未怕过谁,今夜就叫你这多管闲事的龙尝尝什么叫厉害!”   说话间,他长鞭攻向玄龙胸口——   若在巅峰状态下,玄龙轻易便能将这道行浅显的狐妖击败,可腹中的胎儿日日都在汲取他灵力,才一月多便令他觉得身体灵力被透支了大半,他长剑裹着法力劈向狐妖的灵鞭,想要速战速决,忽得腹中一痛,面上血色顿失,下意识护住小腹,那长鞭就击中了他胸口,鞭上锋利的倒钩深深剜入体内,带走了胸前一块衣料和血肉,瞬间见了血。   玄龙闷哼一声,跪落在地上。 第三十五章 狐妖(下)   槲乐挑眉,盯着自己银鞭上的血块,惊讶道:“你们龙不是都有护心龙鳞?怎得这般不经打。”   玄龙捂着胸口,脸上仅存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温热的血从指缝里冒出来,他长剑撑地,默不作声地站起身。   护心的龙鳞没有了,便同人族脆弱的皮肤没什么区别,自然很容易受伤。   槲乐皱了皱漂亮的眉,看着他背影道:“喂,你没事吧?”   “我可没想伤你,是你自己非要凑上来送死。”   玄龙知自己这般模样怕是无法完成燕鸢交与他的任务了,撑着身子往庙里走去,他随便寻了处脏乱的地方坐下,从胸口摸出瓷瓶,倒了一粒安胎药出来吞下,靠在墙上,合上双眼。外面的雨已停,粗重呼吸在暗夜中分外鲜明。   腿间似乎有些温热,腹中的胎儿受了惊,此刻闹腾个不停,玄龙将手掌轻轻贴到腹间,如同安慰。   玄龙本以为狐妖走了,没想到片刻后身侧传来脚步声,接着是衣料摩擦的声音,应当是在他身边蹲下了。   “你说你帮别人来杀我,那人是谁?”   玄龙自然不可能将燕鸢的身份告诉他,合着眼未答。   槲乐盯着男人英气的脸,猜测道:“妖定是不会管这等闲事的,除去人族之外,我近日未树过什么敌,所以叫你来杀我的,是人族,对不对?”   “……”   “你这般道行的龙,是不会被人驱使的,所以,那人不是对你有恩,便是与你有情。”   “我猜……你爱上了那人族。”槲乐慢慢贴近玄龙耳朵,呼着热气,他的音质特别蛊惑,如同海妖在水面上吟唱那般好听,凡人听了会立刻失去心智。   玄龙闻言,缓缓睁开双眼,扭头看他。   槲乐目光冰寒:“我果真没猜错。”   “又是一头蠢笨的妖。”   如此出言不逊,玄龙不太想搭理他了,身上痛得厉害,他合上双眼,只想好好睡一觉。   那声线忽然变得沙哑。   “你知道我为何要杀那些人吗?”   槲乐的眼神变了,玄龙从他眼底看见水光,还有强烈恨意:“因为他们该死。”   “我曾有个相依为命的孪生哥哥,我们一同长大、一同修炼、一同离开狐族来凡间历炼。”   “他爱上了一个凡人,那凡人得知他狐妖的身份,便骗他说爱他,情到深处时,在水中掺了符水骗他服下,等他现出原形,活生生将他的皮扒了下来。”   “哥哥的皮毛特别漂亮,雪白雪白的,一丝杂质都没有,比我的还要蓬松、柔软,小时候我就这样靠着他入睡,只要他在身侧,我便没有什么好怕的了……因为他虽与我同样弱小,但拼了命也会保护我。”槲乐嘴角弯起,眼中却有泪淌下。   “可是那个人活活扒了他的皮……你知道为什么吗?”   玄龙被他的悲伤感染了,觉得心中也有些难过:“为何。”   “因为那人族想要一身漂亮的皮毛,做成围脖讨好他的心上人。”槲乐笑着,眼露嘲讽。“他是西鸿国尊贵的异姓王爷,爱上了当朝长公主,普通的狐狸皮自然入不了公主的眼,他便命人四处去猎狐。后来听道士说,狐妖容貌美丽,皮毛最是漂亮,是凡间狐狸比不得的。”   “那时我与哥哥混迹在西鸿讨生活,那王爷不知从何处得知了哥哥的身份,每日去他做工的包子店买包子,对他殷勤相待,说喜欢他,要与他成婚。”   “哥哥单纯,那王爷又生得人模狗样,没多久哥哥便爱上了他,每日都欢欢喜喜地回家来与我说那王爷对他有多么多么好……我至今都记得,那日傍晚的夕阳特别漂亮,哥哥说要出门去赴那狗王爷的约,就再也没能回来。”   槲乐原还笑着,说着说着便绷不住了,声音哽咽了起来,满脸的泪。   “他被扒皮的时候,是有意识的,那人就这样活活地在他清醒的时候,将他的皮扒了,就因为心上人想要一张漂亮的狐皮。”   “可我哥哥呢?我哥哥做错了什么?”   “从前我们也修善道,我们不想同别的妖那般偷鸡摸狗,便化成凡人的模样,每日靠双手挣来的钱去买吃食,不曾偷过抢过半分,可我们得到了什么?”   槲乐哭得浑身发颤,许是独自在人间混迹了太久,忽得寻到能说话的对象,便失控了。   玄龙抬手,轻轻摸了摸槲乐的头:“莫要难过了。”   初见槲乐便不讨厌面前的男人,他难得对旁的生灵有好感,被这么温柔地安慰,顿时哭得越发厉害了,小时候受了委屈时,哥哥也是这般摸摸他的头,叫他莫要难过。   颤抖着扑进玄龙怀中,撞得玄龙痛哼一声,冒了一身冷汗,他身体僵硬,忍了忍,终究未将这小狐推开,任他在自己怀中呜呜哭着。   “母亲生下我们就仙逝了,我与哥哥在狐族混不下去了才来人间的。”   “早知如此,我们便不来了……找一处无人的深山老林里躲着,就吃水里的鱼,抓山上的野兽,我若知道哥哥会死,我便不缠着他非要来人间了,呜呜呜呜……”   玄龙迟疑着抬手,轻拍槲乐的背:“莫要哭了……”   他实在是不会安慰人,槲乐听了眼泪汪汪地直起身,控诉道:“我都这样可怜了,难道连哭的权利都没有吗?”   玄龙:“不是……”   槲乐又扑了回去,双手环住他脖颈,靠在他身上。   “后来,我为哥哥抱了仇,杀了那个狗王爷和心肠丑陋的公主,拔了那个乱说话的道士舌头,我将他们的心挖出来,在哥哥的坟前烤了。”   “可那有什么用呢……哥哥再也不会回来了,这世上只有我一个狐了,在这世上孤苦无依,什么意思都没有了。”   “只有杀人的时候最快乐,看着那些丑恶的人族为我沉迷之际,一把掏出他们的心脏……血淋淋的,多么漂亮……”   “哥哥死在我怀里的时候也是那般,满身的血……我在乱葬岗找到他的时候,他尚有一口气在,他对我说,叫我不要报仇,叫我好好活下去……”   “可我怎么能不报仇,怎么能好好活下去……”   “我做不到,我做不到……”   渐渐的,槲乐不再哭了,只眼泪不停地流,他在玄龙怀里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夜,玄龙便这样拍着他的背哄了他一夜。   天空蒙蒙亮起来的时候,槲乐发现不论自己说什么玄龙都不再回应,他惊觉什么,猛得坐起身。   只见男人脸色惨白,已然昏迷过去,自己的白衣袍上沾了半身的血。 第三十六章 尚且赌得起   “喂……你醒醒!”槲乐推了推玄龙的身子,对方无一点回应。   他扒开玄龙的衣襟看了看,那缺了块肉的胸口看起来着实吓狐,他一把掏出人心时能眼睛都不眨一下,此刻却慌得厉害。   怎会有这般能忍的龙,流了那么多血吭都不吭一声。   或许是因为这条龙能如此安静地听他念叨一宿,还这样耐心地安慰他,槲乐格外不想让他出事,起身抄过玄龙双腿一把将他抱起,朝外跑去,飞身而起。   山脚下,被繁茂树木掩住的林子深处有处岩洞,槲乐抱着玄龙一脚踹破洞口结界:“老萝卜!!滚出来!!”   一身形跟萝卜似的小胖老头跑出来,颤颤巍巍地将槲乐迎了进去,槲乐将玄龙小心地放在岩床上。   半刻钟后。   “什么?有孕?!”   “你这臭萝卜精,找死是不是,敢在小爷我面前胡说八道!!”槲乐瞪着清冷的狐媚眼抬手就要劈那胖老头。   槲道行虽浅,但修炼天赋极高,小小年纪法术已不俗,这一片的小妖都怕他,这一掌若是下来,可得下去半条命。   胖老头哎呦哎呦地用小短手捂住脑袋:“老头子可没胡说,这龙就是有孕啦,昏迷是因为失血过多以及动了胎气。分明是你将人伤了,偏要赖到老头子头上,真是造孽啊造……”   “你!”槲乐作势就要抬手,胖老头吓得立刻禁声了。   “如何治?”   胖老头满脸堆笑:“老头子这儿有些灵草,你若不嫌弃就拿去熬了给这龙喝吧。”   槲乐将玄龙带回了自己与哥哥曾住过的小屋。   他已有很久没回来了,乍一回来,想起往日和哥哥在一起的种种回忆,眼眶便有些热。   寻出瓦罐,按萝卜精的交代将灵草熬了,然后把屋内仔仔细细打扫了一遍,待做完这一切,太阳也落山了,槲乐将药汤倒出在碗里,用勺子喂给床上的玄龙喝。   玄龙的嘴倒是被他强行掰开了,可昏迷得太深,连吞咽的意识都没有了,药汤全都顺着嘴角流了出来,这可将槲乐愁坏了。   从前都是哥哥照顾他,他还未照顾过别人呢。   想了想,心一横便将药灌了半碗到自己嘴里,双颊鼓鼓得,弯下身用舌尖破开玄龙干燥的唇,嘴对嘴将药渡了进去。   他虽用美色引人沉沦,杀了不少心思肮脏龌龊的狗男人,但从未真的与人苟合过,也是头一回与旁的生灵亲嘴,他边给玄龙渡药,边瞪着眼睛看玄龙英气的眉眼,脸颊忽得热了起来。   喂完药后,槲乐坐在床侧看了玄龙许久,玄龙原本发白的唇被药温得有了些血色,薄薄的形状,还挺顺眼的,他试探着倾身,亲了上去。   软软的,并不令他讨厌,和那些灵魂散发着恶臭的人族是不同的。   ……   玄龙睁开双眼,胸口清晰的剧痛令他呼吸发沉,还未弄清楚自己身在何处,便听到床侧传来一道惊喜的磁性声线。   “你醒了?”   玄龙扭头看去,正是狐妖,初见时的冷情已不见,此刻皱着飞扬的眉担忧地看着他。   “你昏睡了整整三日。”   玄龙撑着床慢慢坐起身,他身处于一座简陋的草屋中,屋内家具只有一张桌子,两张凳子,还有一个破旧的衣柜。地方虽简陋,但打扫得很干净,桌子上铺着淡蓝色的桌布,为寡淡的屋子添了几分温馨。桌子中间摆着小半截白蜡烛,那簇小火苗是屋内唯一的光线来源。   “这是何处。”   槲乐顿了顿:“我和哥哥从前的家。”   “多谢相救。”玄龙沙哑开口。   “本来也是我伤了你。”槲乐转身,去灶台处端了个缺两个口的盘子过来,里头是一只烤好的整鸡,金灿灿的,闻着特别香。   “吃吧,你三日没吃东西了。”槲乐将盘子递给玄龙。“这可是小爷最爱的烤鸡,都给你吃。”   玄龙难得地勾起嘴角,很浅淡但很真心实意地笑了一下,接过盘子:“多谢。”   槲乐随便拉了个凳子坐在床边,脚踩在床沿的木阶上,借着烛火盯着玄龙过分英俊的脸,撑着下巴道:“其实你长得还挺好看的。”他脸有些红,就如见到心爱女子的愣小子般,但光线太暗,并不明显。   玄龙毫无所觉,拿着个鸡腿慢吞吞地吃着,问槲乐吃不吃,槲乐说没胃口。除去燕鸢以外,还是头一回有生灵夸他好看,玄龙多少有些不自在,闷声回。   “我并不好看。”   槲乐皱眉:“胡说,你分明就很好看,跟小爷我是不一样的好看……如果非要比喻,那就如人族战场上厮杀的将军,英武俊美。”   “当然那些凡夫俗子与你是比不得的。”   玄龙不知说什么,便不说话了,他向来不习惯应对旁人的夸赞。   屋内静了许久,槲乐踌躇道。   “医士说,你有孕了。”   玄龙拿着食物的手微顿:“嗯。”   槲乐挑眉:“你知道?”   玄龙:“嗯。”   槲乐沉默半晌:“……你怀了人族的孩子?”   “嗯。”玄龙淡淡应。   原是很正常的事情,槲乐却从凳子上‘噌’得一下站了起来,急促的动作使得凳子都朝后倒下去。   “你怎能怀人族的孩子?”他不可置信地问。   玄龙目光平静:“为何不能。”   只要爱了,有何不可。   槲乐着急得在原地转了两圈,心里火烧火燎的:“那人族分明就是在利用你!”   “见你道行高深,便骗你说爱你,好让你为他卖命!”   “还有,你胸口的龙鳞是怎么没的!是不是那人族将你的鳞拔去的?”   玄龙抿唇,意图为燕鸢辩解:“并不是每个人,都同你口中说得那般坏的。”   槲乐对这种事情异常敏锐,他根本不相信人族真的会爱上妖,若可以,他哥哥就不会死:“那你说,你的龙鳞是怎么没的!”   玄龙想起燕鸢每每问自己讨要龙鳞的模样,绿眸微暗:“与你无关。”   “你简直、简直蠢笨!”槲乐气得眼睛都红了。“无可救药!”   玄龙将盘子轻轻放在床沿,吃不下了。   其实有些事情,他并不是全然没有发觉的,何至于要别人来说。   只是放在心底,不愿意多想罢了。   槲乐气愤地转身坐到桌边,背对着玄龙:“你会后悔的。”   “人族怎可能会爱上一头妖。”   玄龙身形未动,低垂的眼帘遮住眼底情绪:“……不会吗。”   不赌一把,又怎知会不会呢。   反正他孑然一身,一无所有,尚且赌得起。 第三十七章 形同虚设   屋内唯有单张床,两妖只能挤挤,槲乐还生着玄龙的气,不肯与他说话,等玄龙睡着了,才轻手轻脚地往床边走去,定定看着那张英武不凡的脸,摸上了床。   起初不敢靠太近,心脏砰砰跳得好似要飞出胸膛,槲乐从不知自己也会这般纯情,只是与另一生灵待在同一屋檐下便高兴得要命,想要靠近一点,再靠近一点。   玄龙身上实在太温暖了,隔着半寸都能感觉到那体温,槲乐终是忍不住,小心地环住他的腰,将自己贴了上去。   就像从前抱着哥哥睡觉那样舒服。   但和那种感觉好像又有点不一样,具体哪里不同,他也不是太明白。   玄龙有伤在身,睡得很沉,并不知道这头小狐暗暗将他当作了取暖的工具,槲乐比玄龙高些,臂膀修长,足以将他圈在怀中。   槲乐点了点玄龙高挺的鼻,皱眉道:“你这笨龙,不听小爷的话,到时别找小爷哭。”   “……”   自是没得到回应的。   隔日,天还未亮槲乐就起了,去山上猎了对野鸡和野兔,玄龙有孕在身,重伤未愈,吃食上定然该要好的。   鸡清炖成汤,兔烤得外焦里嫩,玄龙醒来时便闻到了香味,他寻着味儿朝外走去,槲乐就在院子里,堆了堆柴火正烧着,火上架着烤兔肉,旁边是一个烧红的炉子,炉上的瓦罐里炖着汤,咕噜咕噜得响,不断冒出蒸汽。   槲乐一袭锦绣蓝袍,坐在地上,头也未抬:“醒了?”   “嗯。”玄龙应道。   “进去坐会儿,马上就开饭。”   玄龙站着没动,等槲乐将早饭弄好了,跟在他身后与他一同进去。   槲乐将瓦罐里的鸡汤倒出在大白碗中,烤兔肉则用刀切成块儿,装在盘中。他在坊间混迹的时日比玄龙久,人间的东西自然比玄龙懂得多。   这些碗盘都是哥哥在的时候,他们去酒楼处置废品的地方捡来的,都是些缺了口子的破碗,不影响使用,就是不太美观,对他们来说能装东西便是好的,后来哥哥没了,也不舍得扔,每一件都装着回忆。   槲乐用汤勺舀了只大鸡腿到小碗里,再添勺汤,推到玄龙面前:“吃饭吧。”   他面上没有表情,但玄龙能觉出他的好意,这一点槲乐和燕鸢倒有些像,身上有股别扭劲儿,都爱生闷气。   “幸苦你了。”玄龙应下,伸手接过。   槲乐鼻中哼出一声,低头喝汤,身后九根雪白的尾巴现出原形,垂在地上悠悠地摇了起来。   他从小是被哥哥宠着长大的,多少有些脾气,喜欢让人哄着,旁的生灵他是看不上眼的,唯有看得上眼的哄他才管用,偏偏这笨龙不会哄人,槲乐想与他说话,又拉不下面子,于是这顿饭就安安静静地结束了,险些给他憋出内伤。   槲乐起身收拾桌子时,玄龙开口了,他低声说:“我要回去了。”   “回哪里去?”槲乐抬头看他。   玄龙:“长安。”   槲乐面色冷下来:“你要回那人族身边去?”   玄龙抿唇,未回答他的话:“你莫要再杀人了。”   “为了那些人脏自己的手,不值当的。”   槲乐手上还抓着块淡青色的抹布,胸膛狠狠起伏了几下,美丽的脸泄露煞气,忽得甩了抹布在桌上,冷笑道:“关你屁事,你是小爷我什么人,用得着你来管我吗。”   “……”   “我自是没有资格管你。”玄龙沉默许久。   只是槲乐的身世可怜,他们既有交集,他又这般照顾自己,多少是有些放心不下的。   未见他之前,还以为那是不通灵性的邪祟,才那般大开杀戒,了解之后才知,原也是有苦衷、有因果的。   让他再下手,自然无法忍心。   唯有劝他向善。   为燕鸢,也为槲乐。   “那你说这些做什么?我杀不杀人,修不修善道,跟你有半文钱关系吗?说白了还是为了你那心爱的人族,好完成任务,然后回去继续与他和和美美地过下去,是不是?”   玄龙浓眉微拧:“不是……”   “分明就是!你与我不过萍水相逢,若不是为此,你凭什么为我操那么多心?!”槲乐气得眼角发红,他转身背对玄龙,不愿让他看破自己情绪。   玄龙望着他背影,低声开口:“槲乐,我不想你坠魔道。”   槲乐一怔,眼眶忽得热起来,他明白为何抱着玄龙睡觉的感觉与哥哥不同了,因为与哥哥那是亲情,而与玄龙……他好像喜欢上这条笨龙了。   槲乐吸了吸鼻子,将热意憋回去,没好气道:“哼,别说这些有的没的,有本事你就回去告诉那人族,你没能完成任务,看看他会不会给你好脸色。”   “你若对他没了利用价值,他是将你弃如敝履,还是继续是将你当宝。”   玄龙喉咙发紧,低闷道:“……他不会的。”   槲乐面无表情地转身看他:“会不会你试试不就知道了?”   当日下午,玄龙踏上了启程回长安的路。   天上落着暴雨,阴沉如傍晚,玄龙想着槲乐说得话,在空中飞得格外快,目的地是皇城。   那个答案,玄龙是不敢想的,他要亲自去向燕鸢验证,若没了利用价值,他是不是便会舍弃他。   会吗。   应当是不会的吧,毕竟他对他这样好,会抱着他一遍遍说喜欢他,会为他上药,会在临行前为他准备新鲜的鱼饼。   从未有人那般对他过。   若那些好意都是假的…………玄龙下意识的,不愿意再继续想下去了。   去时花了三日,回程只用了一日半,他耗掉了太多灵力,剩下已寥寥无几,得给腹中孩儿留着,玄龙不敢再浪费,连遮雨术都未舍得使,被连下几日的暴雨淋得浑身湿透,到达皇城的时候雨停了,天边有道漂亮的彩虹。   玄龙隐去身形路过浣衣局时,忽得听到几个正在洗衣服的宫女提起了燕鸢,不由落在地上,默默听着。   两个小宫女毫无所觉,只感到面颊上落了阵风。   “诶,你听没听说啊,最近有个番邦国进贡了十多个美儿给皇上,那番邦的王知道皇上喜欢男人,挑得都是骨相比女人的还要美的男人,听说……比皇后娘娘还要好看许多呢。”左边的蓝衣瓜子脸小宫女凑过去与右边的蓝衣圆脸小宫女低声道。   “那又有什么用,皇上与皇后娘娘伉俪情深,约定要一生一世一双人,皇上哪能看上旁人,旁的人啊,在皇上眼中,都是……都是形同虚设。”圆脸小宫女磕磕巴巴地将最近学到的新词用上了,满眼羡慕。 第三十八章 你算什么东西   瓜子脸小宫女边搓衣服边点头,附和道:“说得也是,皇后娘娘病了那么久,皇上仍是贴心地照顾着,日夜陪伴着,未生出旁的旖旎心思,这样我就放心了。”   “皇后娘娘那样好的人,需得得到最好的对待……”   这小宫女原是在宁枝玉身边伺候的,因打碎了燕鸢送给宁枝玉的一个茶盏,惹得燕鸢龙颜大怒,当场便要叫人将她拖下去仗毙,是宁枝玉替她求了情,这才免去一死,从轻发落来了这浣衣局。   虽已不是主仆,但旧日恩情时刻记着,便格外专注宁枝玉的消息。   圆脸小宫女与瓜子脸小宫女身为同僚,关系又好,自然知晓她的过往,见她陷入回忆,便用指尖沾了洗衣盆里的水弹向她的脸,想惹她笑:“别瞎操心了,皇后娘娘过得好着呢,赶紧干活吧,若让管教麽麽听到我们说闲话,仔细打断你的腿。”   瓜子脸小宫女往圆拱门处看了看,未见有人来,这才放下心来,手上沾水朝圆脸小宫女面上弹去,报复了回来,两人嬉笑着打闹了一阵,余光忽得瞥见面前停了双玄黑的长靴,布制的鞋面上湿漉漉的,沾了些许泥浆。   “皇后是何人。”   两宫女抬头看去,只见男人一袭玄袍,身形颀长偏于清瘦,头戴黑纱斗笠,看不清容貌,许是刚经历过一场暴雨,身上滴着水,看起来有些狼狈。   俩人被吓了一跳,这人走路都没有声音的吗?看这服饰不像宫中当差的人……瓜子脸小宫女打量着他,皱眉开口道:“你是何人?为何这般唐突地闯入?”   “我……”玄龙开口,不知如何作答。   正在此时,空中猝不及防地起了阵妖风,将挡住玄龙面容的黑纱吹了起来,宫女借此机会看见了他的脸,但因玄龙及时将黑纱按下,所以宫女们看得并不是很清楚,只寥寥瞧到了他的容貌和绿色的双眸,圆脸小宫女惊得瞪大眼睛。   听说番邦的人长相与大冗人略有不同,那里的人五官更为深邃立体,眼睛的颜色有蓝有绿,这人的眼睛便是绿色的……   瓜子脸小宫女立刻联想到了那些被送进宫的男宠,她对那些人可没好感,那些人都是来争宠的,是让宁枝玉不痛快的存在,她的恩人不痛快了,她自然也不痛快,甩了甩手上的水,站起身上下打量玄龙,冷道:“你就是被番邦进贡给皇上的男宠吧?”   “……”   见玄龙不作答,她就越发确定了,清秀的面容上不加掩饰地流露厌恶:“得不到皇上的宠幸,在宫里乱跑什么?这里是浣衣局,可撞不见皇上的。”   “你呀,就别白费心思了,皇上的龙榻唯有尊贵的皇后睡得,像你这般身份低贱的男宠,哪里比得上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可是世家出生的丞相公子,你看看你自己,除了那张脸之外,还有哪里有资格与皇后娘娘相提并论?”   宫女本身低贱,有了想要维护的人,胆子便大了起来,看玄龙的眼神和看猴子几乎没有区别了,句句都带刺,想灭去他的威风和争宠的底气。   “我看你连脸都是逊色于皇后娘娘的,轮廓生得这般刚硬,半点没有柔和之美,皇上怎可能会看上你?”   “你还是趁早死了这条心吧,皇上唯爱皇后,一双一世一双人,心里容不下旁人分毫。”   玄龙没将宫女的话往心里去,但仍被燕鸢深爱皇后等等言论刺痛了,他心底茫然不解,便固执地问。   “何人是皇后。”   宫女笑了:“你既进宫想得圣宠,难道连皇后是谁都不知道?”   “也不知你是真不知还是在刻意装傻。”   “那我今日便好心告诉你,皇后是谁。皇后名为宁枝玉,当朝丞相第三子,人如其名,貌若清风明月,品性温和、端庄良善。泰安年六月初六,皇上封册丞相之子宁枝玉为后,三书六礼,大赦天下,举国同庆。”   “皇后是唯一有资格伴于皇上身侧的人。”   玄龙独身在千年古潭中待了太久,久到已经忘却了时间,他对人族的年份不敏感,可这不妨碍他从中得知一些信息:“那便是……你们人族口中所说的,夫妻么。”   宫女一怔,古怪地看着他:“皇上与皇后自是夫妻。”   “寻常人尚且一夫多妻,而皇上坚持只娶皇后一人,弱水三千只取一瓢……单从此看,你便该知皇后于皇上有多重要了吧,识相的就该趁早死了那份心。”   面前的男人久久未言,再开口时,声线已变得很沙哑。   “他从未与我说起过这些……”   旁边的圆脸小宫女扯了扯瓜子脸小宫女的衣袖,压低声音道:“你别说了,我看他好像很难过呢。”   男人周身充斥着难掩的落寞,面容虽遮着,可光听声音,便令人觉得他好似心碎得在无声哭泣。   “哼,知自己争宠无望了,自是要难过了。”瓜子脸小宫女一改平日温婉性格,毫不客气道。   “你算什么东西,皇上凭什么与你说这些?”   “最宝贝的人,自是该宝贝似地藏在心底,哪里会与无关紧要的人说起。”   “是吗……”玄龙喃喃回道。   无关紧要的人。   他在燕鸢心中,是无关紧要的存在么。   玄龙两人的注视中,缓缓转身离去了。   他凭借燕鸢的气味在宫中找寻着,于一座名为鸾凤殿的寝宫前停下。   傍晚的余晖笼罩着地面,空气中透着雨后独有的甘甜与清新,玄龙原想着回来便将有孕的事情告诉燕鸢,如今心中已无任何想法,整个脑子都是空荡的。   他施了隐身术,守在殿外的宫人无法瞧见他,轻易便在众人眼皮子底下进了门,奢华的殿中光线偏暗,布置得极为舒适妥当,半人高的九凤铜炉鼎中袅袅升起安神的熏香。   还未进入内殿,便听到里头传来燕鸢温柔的询问声。   “阿玉,怎么了?”   “又做噩梦了?   燕鸢坐在床侧,手掌贴着宁枝玉的脸轻抚。   宁枝玉摇头,刚睡醒,嗓子有些哑,笑道:“没有,许是觉得睡着了便看不到你了,总是不舍得睡太久。”   燕鸢心疼得紧,声线越发温软:“傻阿玉,朕没在你身侧的时候你思念朕也就罢了,朕守在你身侧陪着你,你怎得还是不安心?”   宁枝玉略微红了眼角,目光不舍从燕鸢面上离开半分:“不知还能看多久,便想着多看看。”   玄龙无声地停在两人十步之外,怔怔望着他们。   阿玉……阿玉是燕鸢梦中曾唤过的名字。   原来阿玉不是狐,而是一个人。 第三十九章 眼中有泪   那床上的男子真如宫女口中描述的那般貌若清风,只是看起来过于虚弱和苍白了,见他连说话都有气无力的模样,便知已病入膏肓,命不久矣。   燕鸢待他就像对待一件珍贵的玉器,小心翼翼地捧在掌心里,连说话都是不舍得太大声的。   玄龙原以为燕鸢对自己已经足够好了,好到让他忍不住将那些心意当做最重要的东西虔诚又卑微地供奉在心底,但此刻看来,比起床上的男子,那些好就显得很渺小了。   燕鸢待他是不会这样耐心的,总是没说几句便要生气。   原来燕鸢并不单是小孩子心性,而是他的温柔全都给了别人,自然就不会有余地再分给他了。   能装模作样地挤出来一点点,与他演演戏,想来已经十分勉强。   宁枝玉服过龙鳞,体内残存着龙息,玄龙没多久便发觉,那龙息是属于自己的。   什么病入膏肓的朋友……哪里有病入膏肓的朋友,分明就是爱得深切的夫妻。   玄龙很久很久未曾哭过了,在很小的时候,他便不太爱哭,因为娘亲总是打他,他若哭,便会打得越发狠。忍得多了,便习惯了,流再多的血都能不出声。   哭过最狠的那一次,是被娘亲斩断龙角赶出龙族的那日,他哭得撕心裂肺,抱着娘亲的腿求她不要赶自己走,他会听话,会缩到她看不见的角落里不惹她心烦。   那日娘亲的心照样狠,未曾对他有半分心软,百岁都未到的小玄龙就这样拖着重伤的身体晃晃悠悠地离开了龙族。   后来的那近万年时间里,不论玄龙遇到什么,他都不曾再哭过了。   还有什么能比被骨血至亲伤害更痛呢。   不会有了吧。   直到玄龙遇见燕鸢。那个人族笑得那般好看,就像常年长满青苔的岩缝里透进来的一点点阳光,只有那么一小束,每日晨起的那刻,他总觉得世界都变了。   他很乐意伺候燕鸢,乐意为他洗脏掉的衣裳,乐意为他去坊间买他喜爱的吃食,一日跑好几趟都不觉得麻烦,只要燕鸢觉得欢喜。   只要这个人欢喜,他连将自己身上的龙鳞活生生拔下来都是不怕的,那些痛比起燕鸢在他心中的分量,根本就算不得什么。   因为这个弱小的人族,是近万年来,唯一肯靠近他的生灵。于是他小心翼翼地呵护着这段来之不易的感情,唯恐这朵脆弱的娇花哪日在他不经意间便开败了。   人妖之恋,定是比寻常的感情要不容易许多的,自己既爱了,处处让着那人些又有什么关系,除去性命之外,他任何东西都是很舍得拿出来送于燕鸢的。   可他从未想过……燕鸢待他的好,都是假的。   难道……从一开始的相遇、相知、相爱,都是有预谋的吗……   答案已经很清楚了。   燕鸢的皇后生了重病,需要龙鳞来医,他便刻意接近他,骗他的信任,让他心甘情愿交出龙鳞。   医圣与狐妖的话尤在耳边,玄龙知道自己该走了,可他的身体仿佛被人施了定身咒般,脚下生了根,动也动不了。   万年未曾流过泪,此刻忽得感到眼眶有些发热,茫茫然地望着面前两人耳鬓厮磨的场面,心口传来陌生的绞痛。   他本以为燕鸢是那个会对他心软的人,原来并不是这样的,燕鸢的温柔给了别人,心软自然也属于别人。   若不是为了床上那个名为‘阿玉’的男子,燕鸢不会接近他,他们或许一生都不会有交集。   都是假的。   从前的温情与爱意,都是他用龙鳞换来的。   偏他还沉醉其中,如傻子般暗自欣喜……   床上的两人对玄龙的出现毫无所觉。   此时燕鸢心里是惦念着玄龙的,心想那龙怎么过了那么多日还未回来,之前的龙鳞早在几日前就服完了,没了龙鳞作药引,那药方就形同虚设,根本没几分用处。   宁枝玉的身子愈发不好了,之前还说要带他去御花园逛逛,如今连下床走两步都难,燕鸢心急如焚,指尖柔柔理过宁枝玉额角如墨碎发,哄道。   “阿玉再等等,很快了,很快那些人就会寻药引回来了。”   “朕不会让你有事的,你相信朕。”   “嗯。”宁枝玉点头,望着燕鸢。“到底是何药物,这般珍贵啊?”   燕鸢见他脸颊消瘦,苍白若雪,心中钝痛,握住宁枝玉的手,柔声道:“之前不是与你说过了吗,是一种很稀有的草药,宫中没有的,只能去陡峭的悬崖边上去寻。”   “嗯。”宁枝玉心中抱有疑虑,觉得他在隐瞒什么,但燕鸢不想说,他便也不追问,虚弱地笑道:“你看我,病了太久,连脑子也不大灵光了,阿鸢莫要嫌弃我才好。”   燕鸢跟着笑了,轻轻捏了捏宁枝玉脸颊:“朕怎会嫌弃你,朕宝贝你还来不及。”   宁枝玉抬起伶仃手骨环住燕鸢的脖子,将燕鸢拉近自己,仰起头在他唇上亲了亲,漆黑的眸定定望着他,轻声道。   “阿鸢非要纳我为后,我身子不禁用,又身为男子,无法生育子嗣,你与我在一起,真是亏大了。”   燕鸢手臂撑在宁枝玉身侧,抬手抚他眉心:“这又从何说起?”   宁枝玉踌躇道:“身为帝王,没有子嗣,臣子们定是不……”   燕鸢抬手用食指挡住宁枝玉泛白的唇:“嘘。”   宁枝玉顿时禁声了。   燕鸢的手转为触他脸颊,神色认真:“不许再提这些。”   “朕有你就够了,要子嗣做什么,等到时机成熟,朕会从皇室旁支中挑个合适的皇族子弟册为诸君。”   “你若能生孩子,朕自是欢喜的,你若不能也无所谓。旁人生下的孩子,朕看都不想看一眼。”   宁枝玉久久不言。   燕鸢瞧着他的模样,笑道:“怎么?要感动哭了?”   “傻阿玉,朕爱你,自然要掏心掏肺地对你。”   “我是怕阿鸢日后后悔,我哪里有你想得那么好,我宁枝玉何德何能,哪里值得你帝王之尊,如此待我……”宁枝玉圈着燕鸢脖子,哑道。   “朕说值得,你便值得。”燕鸢倾下身吻他额头。   前世宁枝玉在他怀中惨死,是为何死的燕鸢并不知,但他直觉是为自己。既然如此,此生换他来保护他,疼惜他。   不远处,玄龙看着燕鸢一颦一笑,见他与那男子待在一起时那般开心,理应感到高兴才对。   可事实并非如此,胸口间涌动的难过几乎将他淹没。   自虐一般站在原地,那场大梦,终究是慢慢醒了过来……   宁枝玉从前最是爱读诗书典籍,如今病了,连书都很少看了,燕鸢便坐在床侧念给他听,哄他入睡。   这本就是燕鸢与宁枝玉惯做的事情,做起来自然比应付玄龙要细致得多,两人有说有笑,很是有话聊的,宁枝玉毕竟是丞相公子,虽不受宠,但受过先生教诲,不乏文采。不似玄龙,连凡俗都不通多少,便显得乏善可陈。   对于燕鸢来说,他鲜有的用处便是泄欲了,亦或是一副鲜活的药引。   入睡之前,宁枝玉惊天动地吐了回血,将床榻都弄脏了,燕鸢的心疼都摆在明面上,眼圈都红了,宫人们忙进忙出,端了热水来帮宁枝玉清理血污,又折腾着换了干净的床褥,场面一片混乱。   生灵与生灵间是有差别的,这点玄龙从小就知道。   譬如娘亲厌恶他,却很喜爱他的兄弟姊妹。   又譬如此时的燕鸢,对那名男子百般心疼,而自己拔了那么多鳞,流了许多血,也不见燕鸢有多关心。   终究是不同的。   宁枝玉睡着之后,燕鸢昭了陈岩进来,从袖中摸索出一片泛着银光的墨色龙鳞,递与他:   “你亲自去,将这龙鳞磨成粉加入阿玉的药方,熬好后送来。”   “小心些,最后一片了,若弄砸了,朕唯你是问。”   那是玄龙的逆鳞。   月白状的鳞片上穿着根墨绿色的编织绳,很漂亮,是玄龙送与燕鸢的定情信用,可对于燕鸢来说,那东西应该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否则他在将龙鳞递出去的时候,怎会毫无犹豫,面上甚至没有半分表情。   玄龙暗淡的绿眸中,仅剩的一点光,也随着陈岩的离去而淡去了。   他从胸口摸出鸢尾玉坠,在掌心轻轻摩挲着,这是燕鸢送他的,他说收了这定情信物,便一辈子不可变心,他未曾变过心。   但燕鸢对他,有过半点真心吗。   玄龙觉得自己或许该同燕鸢那般狠心些,将这可笑的定情玉佩狠狠砸碎在地上,两人的关系便就此结束了,亦或是现出身形,当面与燕鸢对峙,问他为何要欺骗自己。   然而,想起往日种种,想起燕鸢从前给予他的片刻温情,玄龙终究是做不到如此的,他亦不是会歇斯底里大吵大闹的性子,玉坠捏在手心,如来时般安静无声、脚步虚浮地离开了鸾凤殿。   他抬起头时,冰寒的绿眸中有泪。   好在并无人看见,他满腔的一厢情愿,也就不会显得太过可笑。 第四十章 不再相见   玄龙没有第一时间离开皇宫。   他回了乾坤宫。   小德子见玄龙忽得从院外进来,出现在自己面前,十分惊讶。   这小十日,他是知道玄龙不在殿内的,至于去了哪里燕鸢自然不会告知他,人不是从正门离开的,那必然就是从殿内的暗道走的,帝王寝宫中有个通向外界的暗道并不奇怪。   小德子屁颠儿屁颠儿地迎上去:“寒公子,您回来啦?”   “嗯。”玄龙应了声,脚步未停。   他一身玄袍装束,头上戴着一贯的黑纱斗笠,衬着这高大的身形,小德子想不认出他都难。   “您这些时日去哪儿啦?”   问出口小德子就察觉自己逾越了,寒公子再无名无份,身为皇上的榻上之人,怎么也算他半个主子,哪里轮得到他来问,好在寒公子未曾与他计较,只很疲惫似地道。   “劳烦你去告知他,我回来了。”   随后玄龙便进了门。   小德子在他身后应下,动身去通知燕鸢了。   这些时日,玄龙不在宫中,这寝宫却是每日都有人按时打扫的,所有的摆设仍是原先的模样,每一个角落都散落着他与燕鸢的回忆,酸甜苦辣,在玄龙看来,皆是甜。   如今不过离开短短七八日,再回来,心境已然大变。   再美的梦,也终究只是那人精心编织的一场虚假幻象罢了,可为何明明他知晓了,还要不死心地想从燕鸢口中寻求一个答案。   非要那人亲口承认才好。   玄龙在桌边坐下,将手中的玉佩缓缓放在桌上。   燕鸢来得很快,推开殿门就大步冲进来了,将玄龙上下打量一番,见他好端端的应当是未受什么伤的,张口便道。   “你怎得这么晚才回来?”   “都快10日了。”   “狐妖可除掉了?”   玄龙抬头看他,试图从燕鸢眼中寻到半分情意,可他满脸的着急与不耐,连关心都是没有的,何曾有情意。   玄龙收回视线,闷声回:“未曾。”   燕鸢:“为何?”   玄龙望着空气里飞扬的尘埃:“狐妖灵力强劲,我无法除去他。”   燕鸢皱眉:“你不是有万年道行吗?”   “难不成那狐妖道行比你还要深?”   玄龙低着头,未答。   燕鸢觉出不对,走近看他:“你怎么了?”   “可是受了伤?”   玄龙摇头。   燕鸢在玄龙面前蹲下身来,握住他放在膝上的手,放柔声音道:“那你为何看着这般不高兴。”   “……”   “罢了罢了,除不去就罢了,平安回来就好,日后我再想办法吧。”   “那么多日未曾见你,实在想得慌,你可曾想我?”玄龙脾气极好,从不与燕鸢使性子,鲜有这般时候,燕鸢觉得挺稀奇,便很耐心地哄。   玄龙抬起眼帘,望着燕鸢那绝色面庞,轻吐出两字:“未曾。”   燕鸢笑起来,抬手去挠玄龙的腰肢,想抓他的痒痒肉:“我不信。”   玄龙剑眉轻皱,默不吭声地站起身躲开了他。   燕鸢心中顿时有些恼了,站起身,看着他背影:“你到底怎么了?”   “有什么话直说便好,耍这般小性子作何,我白日忙于朝政,能过来一趟已是不易,这么多日不见,你回来就摆脸色给我看?”   窗外槐树参天,将那明媚的光线挡住了许多,连带着玄龙的背影都隐在灰暗里,好像随时会随着即将降临的夜色一同消失在燕鸢面前。   “你已有皇后,为何还说……要与我做夫妻。”   男人的嗓音那样低,那样哑。   燕鸢该是有许多哄玄龙开心的法子的,此刻听对方这么问,心里却不受控制地涌出许多慌乱来,脑子都空了片刻。   “什么?”   “你已有皇后。”玄龙将话缓慢地重复了一遍。   “为何说,要与我,做夫妻。”   分明是那样淡的问话,却好似字字泣血,每个字都砸在燕鸢心上。   燕鸢喉结滚动,没料到这一日来得如此猝不及防,原打算等宁枝玉的病医好了,再随便寻个由头将玄龙打发走,谁知被他提前发现了。   以玄龙的性子,若不是证实了事情真伪,是万万不会随便问出口的,他既问了,便是真的知道了,至于从何处知晓的,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安抚住他。   “你都知道了?……”   “为何要骗我。”玄龙背对着他,低声道。   “阿泊……你听我解释。”燕鸢上前去拽他的手腕。   这回玄龙没躲,他愿意听他解释,只要燕鸢说,他便信。   可那样巧舌如簧的人,抓着他的袖子支支吾吾半晌,也未说出什么。   “我……”   玄龙见他那般紧张不安,便替他开了口:“为了龙鳞,是吗。”   燕鸢下意识摇头:“不是……”   玄龙的绿眸一如往常,冰寒妖异,理应是瞧不出什么情绪的,然而此刻燕鸢被他那双眼睛盯着,竟从心底深处感知到对方的痛楚,仿佛他们有什么奇怪的心灵感应,连带着燕鸢的心都莫名揪疼起来。   他深深明白,若自己不能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玄龙一定会离开他,他不想这个男人离开自己,至于原因,燕鸢本能地归咎为是为了宁枝玉。   “我承认,起初接近你是为了龙鳞,可是后来,与你相处的时日里,我早就喜欢上你了……”   “阿玉是我明媒正娶的皇后,我心中有愧于他,想着若能将他的病医好了,愧疚少些,日后便能心安理得地同你在一起。”   “我怕你生气,不敢告诉你,只敢称是朋友生了病需要龙鳞,你定是听信了什么谗言,误会我了……”   玄龙垂眸,将手从燕鸢手中抽了回来:“……你仍是在骗我。”   “我没有!”   “真的没有!”   “阿泊,你相信我,我没骗你。”燕鸢猛得从身后抱住玄龙的腰,声线有些哑了。   玄龙仰起头,等眼中陌生的热潮退去,视线落在窗外:“我亲眼看见,你与他亲密无间。”   “我亲耳听到……你在梦中唤他名字。”   “你定是很爱他,才这般费尽心机地骗我。”   “你这些时日,定是很辛苦的吧。”   玄龙未曾开口与燕鸢说过这么多话,谁曾想这一刻的到来会是离别之际,燕鸢已寻不到借口来解释,便随着心中的慌乱,哀求道。   “阿泊……阿泊……我知道错了,你再给我一次机会。”   玄龙低头,看着圈在自己腰间的那双白皙漂亮的手,一点一点掰开。   燕鸢自是不肯放的,玄龙用力,他更用力,两条手臂紧紧桎梏着他,勒得玄龙腹中钝钝疼起来。   玄龙脸色白了几分:“…放开。”   “我不放,放了你就走了,是不是?”燕鸢胸膛贴着玄龙的背,带着哭腔道。   “我不准你走,我不准你离开我。”   连燕鸢自己都不知他为何会这般难过。   好像玄龙走了,便将他的心一同掏空了。   玄龙稍微使些灵力便能将燕鸢挣开,但他至今至此,仍不忍伤他。茫然开口。   “你骗我,为何还要留我。”   “我不管,我就是不准你走。”燕鸢那小孩子性子又开始了。   他待玄龙总这样肆意妄为,玄龙向来拿他没有办法。   上辈子没有,这辈子也是没有的。   “你放手吧,我有些东西给你。”   燕鸢隐约猜到了什么,徐徐松了手。   玄龙走到桌边,手心一展,幻出那把他惯用的玄铁匕首,接着将左边宽大的袖袍撩了起来,露出一截手臂。   玄龙的身体很容易激起人的性?欲,腰腹人鱼线流畅紧致,会随着燕鸢的侵入不自觉绷紧,臀部挺翘,双腿笔直修长,手臂自然也是犹如精致的艺术品般好看。   燕鸢莫名地看着他的举动,玄龙手心滑过左臂,那柔软的皮肤就被一层坚硬的玄鳞覆盖了,他用锋利的刀刃,将一片龙鳞割了下来,装进方才化出在桌上的墨色木盒中。   接着是第二片、第三片、第四片……那漂亮的手臂逐渐变得血肉模糊,血液随着刀尖淌到地上,玄龙面色透出灰白,浓黑的睫羽因疼痛而微微发颤,呼吸越来越重。   从前他怕燕鸢会为他担心,便背着他拔鳞,如今知道燕鸢不会为他担心,就不用避着了,他这般挽留,不就是为了龙鳞么,他给他便是。   从此,不再为谁动心了。   “阿泊……”燕鸢怔怔望着玄龙的举动,直觉自己应该阻止他,可想起尚连床都下不了的宁枝玉,便如个木头人似的动不了了。   玄龙一连拔了几十片,或许是30片,或许是40片,亦或是更多,燕鸢没数清楚,总之他整条小臂上的鳞都已拔得差不多了,没了龙鳞的覆盖,就成了坑坑洼洼裸露在外的血肉,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着冷香。   玄龙面不改色地抖落袖子,将受伤的手臂掩住,右手拿起桌上木盒,递与燕鸢,低哑道。   “心口的鳞已没有了,别处的虽效果弱些,总比没有好。”   “你拿去吧。”   “阿泊……”燕鸢眨眼,泪就滚了下去。   玄龙自己分明连说句话都费力,还抬手,用袖子笨拙地替燕鸢抹泪,低声道。   “莫要哭了。”   “我知你有苦衷,我不怪你。”   “那你别走……”燕鸢倾身抱住他,颤声道。   玄龙摇头,将他轻轻推开:“我虽不怪你,但日后,也不想再同你相见了。” 第四十一章 离开   一个人要走的时候,对方是留不住的。   更遑论玄龙是头能上天入地的妖。   燕鸢已分不清自己到底是急于宁枝玉从此会没了药引,还是舍不下玄龙,总之,他就是不愿意让玄龙离开自己,只要一想到这个男人会在自己生命中彻底消失,他整个人都乱了。   堂堂一代帝王,此时哭得十分不雅,浓稠的睫毛都被泪水黏到了一起,桃花眼被绝望占据,追上去抓住玄龙的衣袖。   “阿泊……你别走。你别走。”   “我真的知错了,我不该骗你的。”   “你若在意名分,我便封你为妃,如何?”   “皇妃也是同皇后那般名正言顺的,我们不是说好了吗,我们说好要相守一辈子的。”   “你不许走……我不许你走。”   玄龙被拽着,不得不转身看燕鸢,这人身量比自己都要高大许多了,还同个孩子似的哭,羊脂玉般的脸庞上挂满泪水,真真是半点形象也无了。   玄龙别开视线,垂目道:“你知我……并不在意那些。”   燕鸢哑声道:“我知道你不在意,可你不喜欢我吗?”   “那我们就继续在一起啊……你莫要离开我,你若走了,叫我日后怎么办。”   玄龙不肯看他:“你已有皇后。”   “那不一样……你与他,你与他是不同的……”燕鸢弯身去抓玄龙的手。   玄龙微微侧过身去,躲开了燕鸢的碰触。   ……的确是不一样的。   燕鸢待他的皇后,是真心疼爱,而待他,唯有欺骗,索取,利用。   “阿泊……”燕鸢僵硬地站直身体。   深爱人的在自己面前露出这样脆弱的神色,玄龙是没办法做到不难过的,但许是因为他的心太小,眼中亦容不下沙子,无法在经历那些事情以后,还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即便燕鸢爱他,他也做不到与旁人共享爱人。   何况燕鸢不爱他。   窗外的风涌入殿内,拂过玄龙面庞,他垂在身前的长发微微地动,左边袖袍中滴滴落下血,砸在深色木地板上。   “事已至此……我们,便算了吧。”   燕鸢哽咽着道:“不能算,如何能算?”   “你答应过我的,你曾说过,不论今后我犯了多大的错,对你有多坏,你都会原谅我一回,你怎能食言?”   “你不能说话不算话……你不能骗我。”   玄龙:“…是你先食言。”   是你先骗我。   是将我送你的定情信物,当作药引给旁人入了口。   他最最珍贵的心意,被这人随意践踏在脚下……   曾向往的地方成了伤心地,玄龙已不想再继续待下去了,他机械地转身,目光掠过殿中的家具,摆件,看着那些熟悉的物什,眼中暗淡如一潭幽绿的死水,再无半点光。   他傻傻以为,有燕鸢的在地方,便有他的栖身之处。   原来亦是错了。   至时至今,他终究是孤身。   唯有那暗无天日的千年古潭,能留与他方寸容身。   该是离开的时候了。   玄龙抬腿要走,燕鸢怕他如之前那般走着走着就不见了,冲上去从身后死死抱住他,怎么都不肯撒手,哭得浑身发颤。   “阿泊……阿泊……”   “你别走……”   “你不准离开我,不准离开我……”   玄龙未再犹豫,手中使了几分灵力,轻易将燕鸢的手挣开了,燕鸢摔在地上,抱住玄龙的腿。   “你不准走……”   “不准走……”   他哭得这般可怜,好似真的很舍不下玄龙,玄龙一时无措,终是弯下身去,指腹抹过燕鸢的脸,沙哑道。   “你已不是孩子了。”   “以后,莫要再这样哭了。”   燕鸢趁机抓住玄龙的手,也就是这刹那,玄龙看见燕鸢掌心闪过一道蓝光,随即那掌心缓缓绽开一朵淡蓝色的鸢尾,如同蝴蝶的翅膀,栩栩如生,令玄龙愣住。   他怔怔执起燕鸢的手,盯着他掌心。   一段淡得几乎快要消失的记忆,在脑海中逐渐重现……   近万年前,他被娘亲斩断龙角,逐出龙族,他绝望地拖着重伤的身体离开了龙界,可还未下山,便在半路昏倒了。   那日的雨下得极大,毫不留情地砸在他弱小的身体上,以至于他倒下之后,再也没能爬起来。   他以为自己会死。   就在他即将陷入昏迷之际,雨幕中出现一个模糊不清的身影……那人着一袭白衣,撑着把墨彩的油纸伞,踏着泥泞的山路朝自己走来。   他伤得太重了,除去断角的伤之外,满身血淋淋的鞭痕,以至于不论他怎么努力睁大眼睛,都看不清那人的脸。   只记得那人在自己面前蹲了下去,修长的手轻轻摸了摸自己的头,那人的声音十分温柔,在磅礴的雨中令他觉得温暖,那人说:小龙,别怕,我不会伤害你的。   他看到,那人的手中闪过蓝光,掌心有朵淡蓝色的鸢尾花,与皮肤完美融合,仿佛生来就有,漂亮极了。   那是他昏过去前最后的记忆,再醒来时,雨过天晴,他身上的伤口已被包扎过,那人为他上的草药虽没什么用,但勉强止住了血,令他得以存活下去。   那把漂亮的油纸伞被留了下来,挡在他蜷缩的身体上,为他避过一夜风雨。   当时他太弱小了,尚没有自保的能力,在离开龙族后几次险些被道士捉去抽筋剥皮,好不容易寻到千年古潭作为栖身之处,修出些道行之后,再入凡尘时,近百年已过。   他试图借油纸伞上的气味,寻到当初救自己一命的人族去报恩,然而多次未果,便知,那人已不在人世了。   万年时间,人间朝代更迭无数次,岁月长河缓缓淌过,足以淡忘很多东西,可有些东西,是永远不会忘的。   比如燕鸢掌心这朵淡蓝色鸢尾,与那从前救他一命的人,一模一样……玄龙看一眼,便认了出来。   燕鸢原还哭着,见玄龙盯着自己掌心发愣,便凑过去看,这么一看,他自己也愣住了。   燕鸢抽回手,在地上坐起身,用拇指在右手掌心的花瓣上用力搓了搓,然而那鸢尾是融在皮肤里的,根本搓不掉,他茫然道。   “这是何物……”   玄龙出神地望着燕鸢,他一袭白色墨云纹袍,生得委实绝色,那双桃花眼可怜巴巴地泛着红……美则美,面容却不失男子应有的英气,一缕墨发垂落在额前,贵气十足,许是皮肤过于白,哭一哭脸颊和鼻头就红红的,活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这便是他的爱人。   也是曾救他性命的恩人。   原来,命运并不是肆意作弄,而是冥冥之中……皆有定数。   前世的燕鸢救他性命,种下了因果,他未报恩,如今便要用这样的方式,来偿还么……   “阿泊……这是何物?”燕鸢看向玄龙。   在今日之前,他手上从未出现过这鸢尾花印记,便下意识以为与玄龙有关。   玄龙摇了摇头,站起身。   这花为何会出现在燕鸢手上,他并不知,大抵就如他脸上丑陋的胎记,是印在灵魂上的,轮回转世都会带着。有的人是上辈子做了错事,该得此惩罚,便留个见不得人的疤痕,有的人则是做了善事,该在关键时刻叫人识出身份,便留朵美丽的鸢尾花。   玄龙想,燕鸢该就是后者。   如此看来,先前这人对他做过的事情便算不得什么了,不过是骗他了许多龙鳞,夺了他几分真心,若不是当初这人伸手救他,便没有如今站在这里的寒泊了。   寒泊……寒泊。   这名字真是极好听的。   若没有燕鸢,他兴许连个名字都没有,活在这世上,犹如无根无蒂的游魂,看都没有生灵愿意看一眼。   罢了……罢了……   该知足了……   玄龙转身,外面天色不知何时暗了,夜幕将至,殿内未来得及点蜡,他的背影湮没在昏暗中,叫燕鸢心里生出几分不安,忍不住开口唤他。   “阿泊……”   “我走了。”玄龙低低开口,未回头。   他犹豫片刻,想与燕鸢再说些什么,叫他保重,但转念又想,燕鸢身为帝王,在宫中有许多人伺候,何至于他忧心。   于是向前走去,身影消失在殿内。   燕鸢爬起身,急急往前走了几步,不死心地唤道:“阿泊……阿泊……”   那龙是真的走了。   殿中空荡荡的,唯他一人,哪里还有半点旁的影子。   “阿泊!!阿泊!!”   “阿泊!!!!——”   燕鸢无头苍蝇一样在殿中跌跌撞撞地找寻,大声喊玄龙名字,幻想他会同之前那般,听到自己的声音便出现。   可这回没有。   玄龙走了。   生他的气了。   不会再回来了。   燕鸢跌坐在地上,眼中淌下泪来。殿外的太监听到他撕心裂肺的喊声,焦急地轻轻叩门问他怎么了,燕鸢什么都听不到。   他在想,玄龙为什么会走呢。   可能是因为他对他太不好了吧……好像的确不甚好,他总是欺负玄龙,在床上欺负他,在床下也欺负他,明知道那笨龙并不似他自己口中说得那般痛觉迟钝,不是真的不怕疼,还硬是装作不知道,仗着他性子闷,不会喊疼,便可劲儿地折腾他。   反正他是妖,还是有万年道行的妖,受些小伤也不会死。   可妖是也是会流血的,也会怕痛的……方才玄龙就流了许多许多的血。   这是燕鸢头一回见到玄龙拔那么多的鳞。从前他都是不叫自己看见的……那么自己没看见的时候,玄龙又流了多少血,独自忍过了多少疼呢。   难怪他要走。   自己待他也太不好了。 第四十二章 天造地设   拔过鳞的手臂还未止血,失血引得腹中隐隐作痛,头昏眼花,玄龙还未飞出皇宫便没力气了,他不得已在御花园停下,化出人形在一颗参天大树下,扶住树干,勉强站稳。   腹中绞痛逐渐剧烈,玄龙捂住小腹,缓缓滑跪在地:“嗯……”   “喂,你没事吧?”半空白光闪过,跟了玄龙几日的狐妖终是忍不住现出身形,着急地上前弯身扶他。   玄龙后知后觉扭头看向槲乐,哑道:“你怎在此。”   槲乐见他脸色惨白,心中揪紧,没好气道:“我为何不能在此,只准你能在此吗?”   玄龙默然垂下眸去,他身子不适,没有多余力气与旁人争辩。   槲乐眉头紧拧:“你好歹也是有万年道行的玄龙,连我这道行刚及二百年的狐妖隐在你身侧都觉不出来,为了一个人族将自己弄成这般,你……你就是笨。”   “同我哥哥一样笨。”   玄龙将手从槲乐臂弯中抽回来,扶着树干艰难地站起。   “你现在相信我说得话了吧。”   “人族接近妖,都是不怀好意的。”   玄龙并未搭理他,转身便要走,他脚步虚浮,走得也是极慢的,好似下一瞬便会摔倒。   夜色漆黑,空中落起了小雨,砸在玄龙肩头、发上,染湿了睫毛。   槲乐急急跟上去,抓住玄龙手臂:“喂!我跟你说话呢!”   “我都听见了!”   “那个人背叛你,欺骗你!你为何一点反应也没有?”   他恰巧握到了玄龙左臂伤处,玄龙闷哼一声,想将手抽回,槲乐却紧抓着不放,直到槲乐感觉到手心异样的温热和粘稠。   妖的夜视能力超过人族百倍,槲乐低头看自己掌心,粘了满手的血。   “你受伤了?!”   还不等玄龙回答,便抓起他那只手臂,将他的宽大的袖袍掀了上去,外衣是玄色的,所以受了伤不容易看出来,可内里亵衣是纯白的,那不算光滑的布料直接与血肉黏在了一起,将整条白袖子染成了鲜红。   槲乐将玄龙的亵衣袖子翻上去一点,就看到失去龙鳞后坑坑洼洼的手臂,他眼圈瞬间红了:“怎会如此?!”   “……”玄龙沉默地将手抽回来,不想与他讨论这些,只想早些离开这个地方。   之前担心自己踪迹的会被发现,槲乐一直不敢靠玄龙太近,就连听墙角都隐身在殿外颇远的地方,因此听得并不是很清楚,但足以令他知道那些重要消息。   槲乐想起两人对话之间似乎多次提起龙鳞,他目光发寒,一猜便知:“是那个人族,对不对?”   “他又拔你鳞?”   “……”   玄龙未回答,身形在雨幕中逐渐远离,槲乐盯着他背影,痛恨道:“我去杀了他,替你报仇!”   槲乐化成一头九尾白狐,往反方向疾奔而去,玄龙使了移身术,挡在他面前,沙哑道。   “别去。”   槲乐变回面容妩媚、清贵无双的男子,咬牙道:“为什么?!”   “他都这样待你了,难道你还要继续爱他么?!”   雨水落在玄龙戴古铜暗金面具的脸上,如同一尊精致且缺乏生命力的雕塑,他干涩的唇微动,发出的声音很微弱,且低哑,需要凝神去听,才能听到他在说什么。   “与爱不爱无关。”   “龙鳞,是我甘愿给他的。”   槲乐:“你疯了吗?!”   玄龙一动未动,唯有挂着雨水的睫微微发颤。   “他前世曾救过我,如此,便算扯平了。”   “从此陌路相逢……再无瓜葛。”   玄龙都这般说了,槲乐便不好再继续说什么了,玄龙在前面走,槲乐就在后面跟着他。   “你走吧。”   “莫要再跟着我。   槲乐双眉一挑,气道:“你以为小爷我想跟着你吗?”   “……还不是怕你死在半路上。”   这个时辰出宫的门已关了,但区区人族一扇门自是挡不住妖的,玄龙没力气飞,便慢慢地走,反正归处已无人在等他,不需要再同之前那般拼命往回赶,还担心燕鸢会不会等急了。   好在那孤冷幽暗的千年古潭,何时回去都是可以的。   槲乐知道玄龙性子倔,不敢扛了他就走,又忍不住与他喋喋不休。   “喂,我听说长安有许多美味小吃,我从前都在西泓生活,还是头一回来长安呢,不如我们出宫后随便在城中置一处宅子住下吧,等吃够了长安美食便去赏游天下。”   “我答应你,我今后再也不挖人心了,定会好好修正道。”   “……你觉得好吗?”   槲乐这其实算有几分求爱的意思在里头了,但怕被拒绝,不敢说得太明显,分明勾引起人来媚得能将自己都迷倒,到玄龙这里就僵得不行,那些媚术都使不来了。   果然陷入爱情的人智商会直线下降,妖同样如此。   最可气的是,他都暗示得这般直白了,玄龙还无半点反应,直接将他当作了空气,槲乐这暴脾气可忍不了,上去正要和他理论,玄龙忽得身影微晃,倒了下去。   槲乐本能地将他接住:“喂!”   “笨龙!笨龙!”   “醒醒!”   玄龙面白如纸,双目紧闭,已然昏死过去。   “该死。”槲乐口中暗骂,一把将玄龙抱起,飞身而起。   ……   三日后,玄龙捂唇低咳着醒来,他撑着床坐起身,正逢槲乐推门而入。   “你醒了?”   槲乐手中端着个碧绿的药碗,眼露惊喜,见玄龙左臂的绷带上见了红,他面色一变,赶紧将碗放到桌上,过去抓住他的手放下,皱眉道。   “莫要用这只手臂,好不容易才好些,伤口又被你弄得崩开了。”   玄龙身上的玄袍被换掉了,此刻着的是干净的白色亵衣,显然又是槲乐救了他。玄龙抬头看向四周。   “这是何处。”   “长安城中一家客栈,前几日?你突然昏迷,我便带着你随便找了间客栈住了进来。”   这里环境雅致,除去卧室外,外面还有间迎客的厅室,很是宽敞,隶属天字一号房。   槲乐见玄龙不说话,别扭地解释了句。   “你放心,小爷可没偷没抢,这钱都是从前攒下的。”   至于如何攒下的,那自然从前是挖了那些满肚肥肠的富商巨贾的心后,顺来的。那些富得流油的奸商,也不知在平民身上扒了几层皮,他如此也算为名除害了吧。   槲乐小心观察玄龙表情,生怕他因此讨厌自己,但其实玄龙心中空荡,什么都未想。   “多谢。”   “不必谢,小爷我乐意救你。”槲乐转身去圆桌上拿了药碗过来,舀了一勺送到玄龙苍白的唇边,柔声道。   “我寻了医士来为你瞧过,他说你身子状况很糟糕,若不好好休养,别说孩子,怕是这条命都要没了。”   “这是有利伤口恢复的灵药,你赶紧喝了吧。”   玄龙沉默片刻,将药碗接过来,仰头几口便饮尽了。   槲乐将喝空的药碗拿回来,见了他手臂上的血迹,觉得碍眼,嘟囔道:“心口的旧伤还未好,手臂又添新伤,对自己这般心狠的人,你也是独一份了。”   一龙一狐便这样暂时在这客栈中住了下来,玄龙喜静,也讨厌出门,在遇到燕鸢之间,他几乎是不出千年古潭的,因为那明亮的日光令他感到自己的丑陋和自卑无所遁形,哪怕戴着面具也没有任何用处,所以他经年累月地躲在漆黑的潭底,不愿意去打扰任何生灵。   本以为漫长的一生都会在这样无穷无尽的孤独中渡过,燕鸢的出现给他苦涩无味的生命带来了短暂的快乐。   头一回有人说喜欢他,愿意对他好,即使那些好对于常人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但对于玄龙而言,那是天降甘霖,是沙漠中即将脱水而亡的旅人突然之间看到的一潭清水,在那样的情况下,哪怕是海市蜃楼,都会义无反顾地扑上去。   燕鸢的出现会令玄龙偶尔觉得,他好像也没有那么糟糕,虽然脸上长着块丑陋的疤,性格也很孤僻无趣,但至少有那么一个人喜欢他,这便够了。   可到头来,那人的喜欢从来是假的。   玄龙因此变得更加沉闷了,许是腹中有胎儿,他白日总在昏睡,入夜后则爱坐在外室的窗边,看坊间灯火繁花似锦,人潮涌动。   万盏灯火燃着,没有一盏为他而亮。   今日是乞巧节,客栈外那条街市是长安城最繁华的地带,楼下摊贩大多在卖乞巧节礼物,有同心玉、同心结、蒲扇、罗帕、香囊……许多许多。   玄龙看着那些成双成对的男女满脸笑容的模样,冰绿的眼底微微失神。   恍惚间,视线中忽得闯入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人着一袭藏青的锦袍,头带玉冠,绝俊的面庞在人群中格外扎眼,正是今夜微服出宫的燕鸢。   他小心护着身侧一袭白袍的宁枝玉,越过拥挤的人群,停在小摊前。   街市上过于吵闹了,玄龙听不清那两人在说什么,只见到他们有说有笑地在那摊前,燕鸢面上挂着他久违的温柔,两人低头挑挑捡捡着什么,最后燕鸢从摊上捻起一根银簪,插入宁枝玉发间,两人相视一笑。   天造地设。   不知怎得,玄龙心中忽得冒出这个词。 第四十三章 你喜欢就好   那真是一幅美丽的画,旁的人都是衬托,入了玄龙眼的,唯有那一对璧人。   暑气炎热,想来是因宁枝玉身子不好,穿得极多,白袍外头还披了件银白披风,肤若苍雪,身段伶仃,站在燕鸢身侧,堪称天作之合。   “好看吗?”宁枝玉抬手摸了摸方才燕鸢亲手为他戴上的银簪,笑问。   “自是好看。”燕鸢神色宠溺。“阿玉戴什么都好看。”   宁枝玉眼底笑意渐浓:“你惯会哄我。”   “哪里有,我说得都是实话。”燕鸢笑着牵起宁枝玉的手。   如今当朝天子娶得都是男后,龙阳之风逐渐被百姓所接受,两男子大庭广众之下牵手没什么稀奇,那摊贩老板听到两人对话,笑着附和道。   “这位公子风姿清雅,容貌卓绝,自是戴什么都好看的。”   “您的夫君没骗您。”   ‘夫君’二字叫宁枝玉苍白面颊泛起几分薄红,忍不住看向燕鸢。   “没说错,是夫君。”燕鸢迎上宁枝玉目光,面上笑着,实则有些心不在焉。“这银簪我要了,多少钱。”   小摊老板报了个数,燕鸢身后的便衣侍卫上前付了钱。   玄龙隐在凡人目光无法触及的暗处,望着那两道背影淹没在人群中,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   不久后,燕鸢和宁枝玉光顾过的摊位前,出现一位戴着黑纱斗笠的玄衣男人,他定定站在摊前,老板见他看了许久,也没有要买的意思,疑惑地出声问道。   “这位公子,您可有想买的?”   男人沉默许久,沙哑的声音从斗笠下传出。   “方才……那蓝衣公子为他爱人戴上的银簪,可还有。”   老板了然,低头从摊位上拿起一根簪子,双手递到男人面前。   “方才那公子为他爱人买下的银簪正是这款,恰好还剩一支,这款式是古法烧制的云纹,很是精致漂亮。”   男人伸手去接那簪子,可还未碰到,便停了下来。他不知在犹豫什么,最终缓缓收回手。“……还是不要了。”   “那您再看看别的?”老板道。   男子摇了摇头,如来时那般安静无声地离开了。   老板忙着招呼别的客人,就没在意,约莫小半盏茶的功夫过后,男人又出现在摊位旁边,许是见老板在忙,没往前凑,只在一旁静静看着。   说来也怪,那簪子分明很漂亮,过了这么久,仍然好端端地躺在那里,没被买走。   老板送走了一波客人,察觉男人的身影,主动唤道:“公子?”   男人这才上前,将那支云纹银簪轻轻捻起,低问:“这簪子,多少钱。”   “五两银。”   男人抬手,从胸口摸出一锭银子,放在摊位上。   “好嘞,稍等片刻哈,小的给您找钱。”老板喜笑颜开。   “不必了。”男人留下一句话,拿着簪子转身走了。   老板抬头:“诶,公子……”   男人脚步未停,晃眼的功夫,竟然不见了。   老板搓了搓自己的双眼……嘀咕道:“真是怪人。”   分明很喜欢,看了后又不买,若是缺钱倒也说得过去,可那人如此豪气,连余钱都不要,哪里像缺钱的主儿。   奇怪。奇怪。   客栈内。   槲乐从外头回来,见玄龙不在,着急得很,正想出门去找龙,便见玄龙从窗口飞入,在屋内化出人形。   他赶紧迎上去:“你去哪儿了啊?”   “随意出去走了走。”玄龙取下斗笠。   槲乐惊魂未定:“平日怎么哄你都不肯出门,今日忽得没了龙影,我还以为你怎么了呢,可担心死小爷我了。”   如今玄龙太虚弱,若是被不怀好意的修士盯上,定十分危险。   “我无事的。”玄龙转身往卧室走去。   槲乐跟上去:“今日是乞巧节,外面都是成双成对的,你一个龙去逛有什么意思,等晚饭后我陪你去吧。”   “……”玄龙不答,在床沿坐下。   槲乐知他心情不好,变着花样哄他高兴:“我去了一趟景御楼,那是长安城最有名的酒楼,人族的达官显贵都爱去那儿吃饭。别说,烤出来的鸡还真挺香。”   “吃吗?”他变出只烤鸡递给玄龙,隔着层油纸都能闻到香味。   玄龙摇头,淡声道:“我不饿。”   槲乐轻哼一声:“我就知道你这龙挑食,亏得小爷我不止买了这一样吃的。”   他抬袖一挥,不远处那张紫檀木圆桌就摆满了丰盛的菜肴,足有十多个。   槲乐倾身拉玄龙的手:“走,陪小爷吃饭去。”   玄龙闻到那满屋子的饭菜香味,不太舒服,本就缺乏血色的脸愈发苍白,将手抽从槲乐手中抽离,上床背过身:“你吃吧。我有些困了。”   槲乐皱眉:“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你怎得这般闷啊,话也不与我说几句,你就算再心情不好,也得想想腹中胎儿,他定会饿的。”   玄龙盯着内里雪白墙壁:“……我本就是如此。”   他本就是如此闷的。   槲乐见劝不动他,便不劝了,玄龙听屋内没了动静,应当是槲乐离开了。   那些族龙说得对,他这般孤冷的性子,是不会有人受得了的,那小狐一直跟着他,如今走了也好,留他独自清清静静。   玄龙躺了许久,从怀中摸出云纹银簪。   真是很漂亮,与宁枝玉很相衬,反倒是他,将这精美的,本不该属于自己的簪子握在手中,显得不伦不类,滑稽可笑。   他也不知自己为何会去买下这银簪,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身处于摊位前了。思索过后觉得不妥,他买这簪子做什么,他又不会束发,买来也没有用。   况且,那是燕鸢送宁枝玉的乞巧节礼物,他买根一模一样的来干什么。   不论如何想,都没有任何理由该驱使他买下这根银簪,所以他离开了。   但最后还是回了摊前,买了下来。   没有任何理由。   就是很想要,很想要。   或许这般便能假装,燕鸢对他的心意有片刻是真的。哪怕有片刻也是好的,就不至于叫他这样难过。   可为什么,他瞧着这根漂亮的银簪,反而觉得心中更加难受了呢。   那些情意,终究是偷不来的。   玄龙合上双眸,将簪子放回衣襟暗兜中。   不知时间过了多久,身后传来刻意放轻的脚步声,槲乐猫着身子凑近玄龙:“阿泊,你睡了吗?”   玄龙听见这称呼,身子僵了僵,他慢慢坐起身,低沉的声线不自觉发冷:“莫要如此唤我。”   “为何?”槲乐瞬间炸毛了。“那人族唤得,难道我就唤不得了?”   “……”玄龙不语。   他只是……听到这称呼,便会想起那人。   槲乐静了许久,终是退让了,这龙刚受过情伤,他心善,不与他计较。小声问道:“……那我该唤你什么?”   玄龙抿唇:“都可。”   槲乐歪头想了想:“你叫寒泊,那我便唤你阿寒,如何?”   “还是寒寒?”   “或是泊泊?”   “你说哪个好嘛。”   “都可。”玄龙道。   他回答得这般敷衍,槲乐心中气馁,不想再与他纠缠这个话题,手心一展,一碟装在盘中的新鲜生鱼片出现在掌心。   他变出双筷子,一同递给玄龙:“呐。”   玄龙未接,沉默地望着槲乐。   槲乐若邪笑起来,便是勾人心魄的狐媚之相,此时那双冰蓝的眸却显得很纯粹,这才像是200岁的小狐狸,与心上人说起话来总有些没底气。   他小声道。   “我去问了医士,他说有孕之妖挑食是正常的,还说你们龙族爱吃鲜鱼。我想了想,你长久生活在千年古潭,那里的鱼定然最对你的胃口,我便去捉了几条,剔除内脏和鱼骨后,只留鱼肉,再切成鱼片,此时最好入口了。”   “……快吃啊!”   玄龙这才发现槲乐浑身都湿了,他看向盘中泛着淡淡粉色的鲜鱼片,每片鱼肉的大小都切得差不多,显然费了心思。   “……为何要待我这么好。”   燕鸢待他好,是为了他的龙鳞,那么槲乐呢……又是为何。   槲乐被玄龙这么盯着,不知想到了什么,脸颊忽得红起来,蓦得将盘子塞到玄龙手里,转身跑了:“哎呀!叫你吃你吃便是了,废话那么多做什么!弄得小爷我都不好意思了……”   玄龙见他身形消失在屋内,一头雾水。   自从与燕鸢在一起后,他已许久未食过这鲜鱼了,如今倒真感到几分馋,用筷子夹起一片放入口中,嚼着嚼着,就想起燕鸢曾说过的话。   “诶诶诶,你怎能吃这种生肉,只有野人和畜生才吃这种未煮熟的东西——”   那时燕鸢刚被玄龙救回千年古潭不久,一人一龙面对面坐着,燕鸢吃玄龙从坊间买回来的食物,玄龙吃潭中捕获的生鱼,他没那么讲究,捕来便吃了,燕鸢见他吃得满嘴是血,看得目瞪口呆,告诉他不该如此。   玄龙头一回知道,那样吃东西是不对的。   对于人族来说是不对的。   他怕吓到燕鸢,便认真地跟他学如何使筷子,努力适应人族的食物,他变得越来越像人,明白了如何爱……可那人的心从未属于他。   从前的坚持,也就没有必要了。   玄龙思及那些,就不太有胃口,但还是吃了半盘,槲乐说得对,他该为腹中胎儿着想。   日后再如何……都有孩子陪他。   半个时辰后,槲乐回来了,玄龙正盘腿坐在床上调息。   “给你。”   玄龙睁开绿眸,只见槲乐手里抓着个红色的罗锦香囊递给他。   “这是何物。”   “乞巧节礼物啊。”槲乐耳根烧红,声线在昏暗的屋内显得有些紧促。   “我看别人都有,你也该有一个。”   “……”   槲乐见玄龙不接,便主动塞到他手中:“这里头装了灵草,味道很好闻的,可以安神养胎呢。”   无需将香囊放到鼻间,玄龙就能嗅到那股宜人的气味,似乎真有安神功效,他心中发暖,低声道。   “谢谢。”   “你……你喜欢就好。” 第四十四章 玉碎   马车不紧不慢地行驶在路上,属于乞巧节的喧嚣逐渐远去,距皇宫越近,街市便越冷清。   两人并排坐在马车内,宁枝玉靠在燕鸢肩头,与他柔柔说着什么,可燕鸢一直未回应他。   “阿鸢?”   “阿鸢?……”   宁枝玉唤了燕鸢好几声,燕鸢方才回神,扭头看宁枝玉:“……嗯?”   宁枝玉坐起身子,担忧道:“你在想什么呢。”   “这几日?你与我在一起时总是走神,可是国事上遇到了什么难题?”   燕鸢笑了笑:“没有。”   宁枝玉定定望着他俊美侧容,心中浮起难以言喻的悲伤,总觉得这人虽在自己身边坐着,心却离他越来越远了。   今日燕鸢本是没打算带宁枝玉出来的,宁枝玉求他了许久,说想同普通夫妻那般在街上逛庙会,看花灯,宁枝玉少有想要什么的时候,燕鸢不忍心拒绝,见他这几日服了龙鳞后精神好了许多,便答应了。   然而,从玄龙离开那日起,内心便从未停止过想念。   燕鸢知道自己这样不对,可他根本控制不住自己,当初只是痴迷于玄龙的身体,稍微靠近些便想与他欢好,如今玄龙不见了,他的心就跟着空缺了一块,虽不会死,但脑中装着那龙的面容挥之不去,吃饭的时候想,睡觉的时候想,处理朝政的时候想,就连与宁枝玉在一起时都忍不住频频想起。   明知道陷得越深,便是对宁枝玉的背叛越深,然而,人若能轻易掌控自己的感情,哪里还会有那么多痴男怨女为爱殉情。   难道……他真的喜欢上那龙了么。   那阿玉呢,阿玉怎么办……燕鸢想到此处,心脏就狠狠揪紧,恰逢此时,身侧宁枝玉忽得咳嗽了起来。   燕鸢心中一惊,从袖中掏出手帕递到宁枝玉唇边,宁枝玉抬手接过,燕鸢轻轻顺着他单薄的后背:“难受得厉害么?”   宁枝玉摇头,用手帕捂着唇咳个不停,马车壁帘被风拂起,窗外透入的月光映得他面容惨白,眼底猩红。   燕鸢心痛不已,命令外头驾车的侍卫快马加鞭。   宁枝玉许久才渐渐安静下来,白帕子从唇边挪开,被血渗红了半块。   燕鸢拿过他手中帕子折起,用干净的地方擦去宁枝玉唇边残留的血污,哑道:“朕就不该带你出来,原还好好的,定是因为今夜吹了风,现在又咳血了。”   宁枝玉知他心疼自己,便笑起来,抬手摸了摸燕鸢温热的面颊,安慰道:“这身子本就是时好时坏,无事的,阿鸢莫要担心。”   燕鸢哪里舍得再说重话,沉默地将宁枝玉揽入怀中,宁枝玉靠在他肩头,久久无言。   “……阿鸢。”   马车进入皇城时,宁枝玉唤他。   燕鸢低头:“嗯?”   “今夜我很欢喜。”宁枝玉轻声道。   燕鸢笑起来,眼底柔软:“朕亦很欢喜。”   “阿鸢。”宁枝玉又唤他。   “嗯?”燕鸢耐心地回。   “若有一日……你爱上了别人,莫要告诉我。”   燕鸢身形微僵:“说什么呢。”   “没有。”   宁枝玉嘴角扬着浅浅的弧度,就如在聊今夜吃了什么般轻松。他的眸漆黑如夜,里头燃着不算热烈的光火,许是因置身于黑暗,那簇火显得格外富有生命力,却又好似随时会熄灭。   “我只是想,活在世上最后的日子,能快乐些。”   “你若爱上了别人,莫要告诉我,赐我一杯鹤顶红,安安静静送我走吧。”   “最好是由你亲手喂我喝下的,能死在你怀中……我亦觉得欢喜。”   燕鸢见了宁枝玉面上的笑容,觉得刺目,也觉得心慌,收紧手臂将人抱紧在怀中,干哑道:“你真是病得太久了,连脑子都不甚清醒了,总爱这般胡言乱语。”   “但朕不会嫌弃你,你是朕的皇后,不论你变成什么模样,朕都会继续爱你。”   “赐毒酒这话都说得出来,你是存心要朕不痛快,让朕难过么。”   宁枝玉攥紧他衣襟,红了眼眶:“没有……”   他哪里舍得叫燕鸢难过。   只是无法接受世上唯一待他好的人离他而去,若真有那么一天,比起做个双目明亮的瞎子,他宁愿做个头脑清醒的傻子。   死于他而言有何畏惧,比死更可怕的是眼睁睁看着心爱的人与他背道而驰,人若没了盼头,死就是件很轻松的事情了。   燕鸢一下一下抚着宁枝玉后背,温声道:“朕知你心思敏感,病得久了,容易胡思乱想。”   “朕不怪你。”   “若累了,便睡吧,有朕在呢。”   宁枝玉禁不住生出想哭的冲动,这人明明待他如此温柔,他怎么就怀疑燕鸢变心了呢,也许真是自己病糊涂了,爱胡思乱想,伤了自己,也伤了他的阿鸢。   “嗯。”宁枝玉搂紧燕鸢的腰,靠着他肩膀,合上双眼,眼角滑出泪。   马车在鸾凤宫外停下,燕鸢抱着宁枝玉下了车,入了殿宁枝玉便醒了,燕鸢将人轻手轻脚地放到床榻上,拉着宁枝玉手说了会儿话,将人哄睡了,方才离去,去处理今日堆积的政务。   燕鸢已几日未回乾坤宫了,夜里不是留宿鸾凤殿,便是在御书房的小榻上凑合一夜,只要回到与玄龙生活过的地方,就觉得心里空虚落寞,难以入眠。   他没想到,区区一头妖兽能在自己心中留下如此重的痕迹,大抵就如剑过墙壁留下的刮印,再深刻的痕迹都能被能工巧匠修补得完美无缺,但曾经存在过的东西,是不会随着表面的风平浪静被永远抹去的。   御书房内,燕鸢坐在桌案后,看着桌上的奏章,手中狼毫将落未落,笔尖的墨汁滴落在奏章上,将上头的字糊成了一团。   燕鸢猛然回神,放眼望去,偌大御书房空空荡荡,唯他一人,暗夜独有的孤寂与安静将他彻底淹没,忽得就想起那笨拙的龙。   那龙笨虽笨,但待他是真的好,会在他生气时努力哄他,不会说什么漂亮话,只会用行动来证明他的真心。   燕鸢原以为自己是不稀罕玄龙的真心的,他爱得人是阿玉,要玄龙的真心做什么,他之前还觉得多余,如今却……如今,其实仍旧是累赘。   他不能背弃与阿玉的承诺……   燕鸢放下手中狼毫,从胸口掏出鸢尾玉坠,正是他送给玄龙作定情信物的那块,玄龙离开的时候没有带走,将它留在了乾坤宫偏殿的桌上。   说来好笑,挑选这块玉佩的时候,燕鸢未曾用过什么心,随便叫太监去国库挑来的,自己就是随手取了一块送他,告诉玄龙说是精心挑选的,便哄得他那般开心,连逆鳞都拔了送给他。   如今那龙走了,燕鸢反而将这块毫无意义的玉佩好好地收在怀中,时不时便要拿出来看看。   他看着这块玉佩的时候,便总是想,玄龙曾拥有这块玉佩的时候,是否也同他这般,指尖细细摩挲过上头的纹路,借此思念他。   再多困惑,已无人回应他。   那龙已离开了。   天高海阔,他会去哪儿呢,是会回到千年古潭,还是重新寻一处无人知晓的地方,安安静静地躲着,叫他无法寻到。   燕鸢心底涌动起莫名的悲伤,他抬起手,想将手中玉坠掷碎在地上,断了自己那不该有的念头,可又觉得不舍。   逆鳞被他作药引给宁枝玉服了,他与玄龙唯一的,仅存的联系,便是这块玉坠,对他来说其实意义不大,但这玉坠装载着两人曾有过的情意。   即使那情意其实在任何人看来都很可笑。   最终,燕鸢还是将手收了回来,可不知怎的,他的手没能握紧,玉坠极快地从手中滑落,砸在坚硬的桌案上。   玉碎。   燕鸢慌忙将玉佩拾起,想将那指盖大小的碎玉片拼凑回去,可怎么都做不到,他心中不安,高声唤道。   “陈岩!”   “陈岩!”   陈岩进来,见他面色焦急,小心凑过去问道:“皇上,怎么了?”   “你看这玉坠,能恢复原样吗?”燕鸢急声道。   陈岩看了片刻,如实道:“皇上,这玉碎了,怕是恢复不了了,即便修复了,也会留痕的。”   “与这相似的玉坠国库不是还有很多吗,您莫要如此着急。”   “不一样……不一样的。”燕鸢喃喃着,心头隐隐出现一种不详的预感。   这是他赠于玄龙的定情信物,既是定情信物,自然是独一无二的,旁的怎么能一样。   等日后他将玄龙找到了,还要将这玉坠还给他的,送出去的东西,哪有收回来的道理。   这一刻燕鸢什么都没有想,脑中出现的仅有这样的念头。   然而破镜难圆,碎玉亦是如此。   除非神仙在世,否则这玉定是无法恢复原样了。   就如碎掉的感情,即便后来做得再多,和从前也难相同。   这夜,燕鸢又做了那个梦,清晨醒来时,他哭湿了枕头,沉溺在那灭顶的悲伤中久久无法自拔,哪怕是跑到鸾凤殿将宁枝玉抱在怀中,都无法感到安稳。   想不通这是为什么,便将一切都归咎为,是因为上天发觉他一心二用,所以用此强烈的伤痛来警示他,警示他善待自己的爱人。 第四十五章 他别无选择   一晃半月过去。   玄龙日日被槲乐盯着,按时换药服药,气色好了许多,手臂与胸口的伤也结了痂,不再时不时流血,只要好好休养,有那灵药加持,再过半月应当就能好全了。   槲乐对此十分满意,看着原先面容消瘦的玄龙被自己养出了几分血气,他简直开心得要命。从前被哥哥照顾的感觉很好,他没想到原来照顾起别人亦是件很开心的事情。   虽然玄龙仍很少说话,但他已心满意足,往后的日子还长呢,他总有办法叫玄龙开心起来。   这日,午饭后,槲乐照例帮玄龙换药,一龙一狐坐在床沿,槲乐小心地解开玄龙手臂上的绷带。   手臂看着已不似之前那般恐怖了,但仍十分吓狐,结出的痂是深红色的,硬硬的覆盖在整条手臂柔软的血肉上,槲乐一见便觉得呼吸发滞。   “很疼吧……”   玄龙摇头。   槲乐手心幻出个扁扁的白色圆形小瓷瓶,打开盖子,指尖扣了坨淡绿色药膏,一点点抹到玄龙伤处,眼底冰冷,口中骂骂咧咧:“该死的人族……下回我见了那狗皇帝,定要打得他满地找牙,认不出爹妈。”   槲乐每回替玄龙上药时都要将燕鸢骂上几遍,玄龙已习惯了,知他是说说而已,并未放在心上。只是每每听他提起那人,还是有些恍惚。   槲乐替玄龙上完了药,盖起药瓶:“我今日去城郊看了。那里有处宅子幽静雅致,很是不错,你若喜欢,我便去买下来,过些时日再添些家具,我们就搬进去,好不好?”   见玄龙没反应,槲乐抬头看他,整个狐都蔫儿了。   “怎么了?……难道你不愿意么。”   “我不喜人间。”玄龙低声开口。   曾因为燕鸢连同这凡尘也一同爱了,如今看来,这凡尘依旧令他感到陌生与格格不入。   槲乐轻问:“那你想去哪儿?”   玄龙抿唇:“过几日,便回千年古潭。”   “……那我呢?”槲乐眼巴巴道。   玄龙沉默须臾:“你走吧。”   “走?我去哪儿?”槲乐蹭得站起身。   “我哥哥都不在世上了,我走了也是孤零零的一个狐,你就这么狠心么。”   “我费尽心神地照顾你那么久,结果就换来你赶我走?”   “你知道你这行径叫什么吗……”槲乐那双妖媚冷清的狐狸眼硬生生瞪圆了,气得话都说不直溜。“叫、叫忘恩负义,过河拆桥!”   “千年古潭幽冷僻静,暗无天日,不是何好地方。”玄龙解释道。   “你不会喜欢的。”   “谁说小爷不会喜欢?”槲乐急道。   “黑一点有什么关系?小爷就喜欢黑不溜秋的地方!再说了小爷有夜明珠,再黑的地方,多放几颗夜明珠,便能亮如白昼,有什么可怕的。”   “至于幽冷,小爷我这一身皮毛可不是白长得,住在冰山都不觉得冷,更遑论你那千年古潭了,小爷我生来就不怕冷。”   “可……”玄龙犹豫道。   水底终究不是适合狐族生活的地方。   “可我就是想同你在一起。”槲乐在床边坐下,攥起玄龙衣袖,低低道。   “为何。”玄龙看着他,冰绿眼底浮现疑惑。   槲乐支支吾吾开口:“因为……因为我一个狐在这世上太孤单了,恰好我又不是特别讨厌你,便想同你作个伴。”   玄龙垂目,低喃道:“我这般无趣,你竟不觉得厌烦。”   槲乐连忙道:“厌烦你的人是眼珠子沾了屎,看不清好赖!”   “小爷我慧眼识好龙,知你和旁的生灵不同,你就是世上最好的龙,因为你会同我哥哥那般听我喋喋不休。”   玄龙觉得好笑,忍不住淡淡发问:“愿意听你说话,便是好龙了么。”   “那是自然!”槲乐冰蓝眼底映出玄龙英俊的脸。   看着看着久了,耳根便红起来,不自在地别开了目光。   这笨龙还真是好看。   玄龙并未察觉槲乐的异样,顷刻,开口道:“你若不嫌弃,过几日,便同我一起回去吧。”   “真的?”槲乐扭头过他,压着惊喜问。   “嗯。”玄龙点头。   槲乐的尾巴又不听话了,想变出来晃一晃,但他是一只美名在外的狐,不能因此芝麻大点小事就在心上人面前失了形象,再说那晃尾巴可是老狗行为,于是故作淡定道。   “既然如此,那便这样愉悦地决定了。”   实则一侧嘴角要咧到耳根了。   “嗯。”玄龙应下。   “你可不能反悔。”槲乐不放心道。   “嗯。”   既已出口,自不会反悔。   千年古潭宽敞,再来百个槲乐都容得下,他几次三番救他,如今无处可去,他自该收容他。   况且,有个生灵作伴,于他而言未尝不是好事。   槲乐就同他弟弟那般。   实际上玄龙真正的弟弟与他并不亲近,许是受了娘亲影响,不仅他的族人,包括他的所有兄弟姊妹,都不喜他。   幼时常聚起来欺负他,追在他身后叫他怪物。   因此,槲乐的存在对于玄龙而言,亦是特别的。   三日后,槲乐收拾起行囊,买了许多人族吃食用收在灵海中,一身轻松地与玄龙回了千年古潭。   许久未回来,潭底简陋的岩洞中一切事物仍是原先的模样,石床上铺着燕鸢曾睡过的锦被,石桌上摆着燕鸢曾用过的碗筷和食盒,甚至有件属于燕鸢的破旧衣物还留在这里。   玄龙走在前面,看着熟悉的场面微微失神,槲乐越过他上前,打断了他的思绪:“哇,原来你真的没跟小爷来虚的,你这地方也太寒酸了。”   “……”   槲乐抬手一挥,荒芜的石洞顷刻变成了人间雅苑,茶几屏风,衣柜木床,样样俱全,茶几上甚至摆着一套碧绿的玉石茶具,槲乐大大次过去坐下,拎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水,一口饮尽,随后手中化出珍藏的几颗夜明珠,弹向半空,屋内亮如白昼。   “怎么样,不错吧?”   这就是槲乐之前在人间去看过的那套庭院,如今分毫不差地搬了过来,装饰比客栈还要讲究些。   玄龙神色未有变化,站在那里不知在想什么。   槲乐站起身过去,小心问道:“你不高兴么?”   “我只是想,你如今身怀有孕,应当住得舒服些,你若不高兴,我变回来就是了……”   “没有。”玄龙摇头。   只有些不习惯。   住了万年的地方忽得变成全然陌生的环境,连带着燕鸢生活过的气息也一同被抹去了……   不过,这样也好。   该开始新的生活了。   过去,便当作梦一场,梦醒了,也该结束了。   ……   鸾凤殿。   窗门紧闭,厚厚帘帐掩着透不进半缕风,宁枝玉躺在床上昏迷不醒,龙鳞用尽,断了药引,短短几日他便成了这副模样,面容苍白,气息弱得犹如将死之人。   “皇上,若再这么拖下去,怕是龙鳞也无法起效了。”太医的劝谏声在殿内低低响起。   燕鸢闭上猩红双眼,疲惫地挥了挥手:“朕来想办法,你下去吧……”   宗画得令退下,收拾起药箱走了几步,犹豫着回身看向坐在床侧望着宁枝玉出神的燕鸢。   “龙鳞再好,也只能延缓,若拖久了,即便有了内丹或龙心,怕是都无法达到最好的疗效。”   “皇上……”   “朕知晓了,你下去吧。”燕鸢挥手打断他,无力回头。   半月来,对玄龙勾魂嗜骨般的思念已让燕鸢很不好过……并不是令他多痛,而是那思念如影随形,如鬼魅魍魉般缠着他,稍微走个神,玄龙便会出现在他眼前,已严重影响了他的生活。   再加上这几日宁枝玉病情急剧恶化,他内心越发挣扎,一闭眼便做那个凄惨的梦,梦到前世爱人死在自己怀中。   他知道自己该去将玄龙找回来,该继续哄着那条龙,让他拔鳞给宁枝玉治病,让他交出内丹,可燕鸢不忍。   他多少知道,自己对那条龙动了真心,至于这真心有几分,燕鸢并不清楚,他只知道自己很不忍心,每回想起那日玄龙当着自己的面拔鳞的场面,便觉得心痛万分。   他的鳞、他的心、他的内丹,能救宁枝玉的命。可付出的代价却那么那么惨烈,他要流那么那么多的血……   如果燕鸢有选择。   他不会那么做的,他知道自己该放那条龙走,海阔天空,总有他容身之所。皇宫这是非之地,不该是玄龙的归属。   然而,他别无选择。   宁枝玉快死了。   他的爱人快死了。   即便燕鸢有几分喜欢玄龙了,但那几分喜欢,仍然是比不过燕鸢对宁枝玉前世今生的执念的。   他不能背叛自己的爱人,所以……他必须对不起那条龙。   当日下午,燕鸢踏上了回千年古潭的路,身侧跟着几个还算有能力的修士,虽无法将玄龙捉来,至少能探出那潭中是否存在妖息。   最后的结果叫人欣喜,玄龙未去别处,而是回到了这二人生活过的古潭中。   燕鸢秉退身后便衣侍卫与修士,双手合成圆在唇边,对着幽静的潭面,用尽全力吼道。   “阿泊——”   “阿泊——”   “你在里面对不对——”   “我知道你在里面,你出来——”   彼时,玄龙正在昏睡,有孕后便如此了,每日都要睡许久,他听到那熟悉的声音,怔怔睁眼。 第四十六章 我想你了   起初玄龙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这几日他常在梦中见到燕鸢,梦到的不是曾发生过的事情,而是他与燕鸢一同生活在仙气缭绕的九天神殿里,朝夕相对、相濡以沫。   梦中的景象太过美好了,燕鸢爱缠着他,替他梳头束发,两人也在白日里颠鸾倒凤,殿外仙鹤掠过,鹤声长鸣。   大多是些零碎的片段,梦中觉得真实,醒来后感到很虚幻,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玄龙未往心里去。   持续不断的呼喊声从岸上传至潭底,玄龙渐渐回神,终于意识到,那不是幻觉,是燕鸢来了。   “似乎有人在唤你?”在桌边摆碗筷的槲乐看向床上正坐起身的男人,迟疑道。   “没有。”玄龙掀被子的动作顿住。“你听错了。”   槲乐皱眉,将筷子放在碗盘上,凝神去听:“分明就有。”   屋内静了片刻。   槲乐猛得明白了什么:“是那狗皇帝来了?!”   “……”   见玄龙不说话,槲乐立即肯定了自己的猜想,勾唇冷笑:“好他个狗日的人族皇帝,小爷我没去收拾他,他自己倒是找上门了。”   “你等着,我这就去活剥了他的皮来给你做汤婆子,让他尝尝拔鳞之痛是什么滋味。”   槲乐一转身,身形就消失了,玄龙紧接着消失在屋内,在半路将他拦住:“莫去。”   两人处于潭中央,身侧鱼群游动,玄龙出来得急,脚上连鞋都未穿,鸦黑长发散在身后,衣袍和长发随着鲜活的水流微微浮动,英俊面容没有表情。   槲乐见他这般模样,恨道:“为何?”   “他那般对你,难道你真的一点都不怨吗?!”   玄龙双唇微动:“若在人前现身,日后再无安宁。”   “你别转移话题!你就是在护着他,你到现在还在护着他。”槲乐推开挡在身前的玄龙就走。“我就要去杀了他!我恨那些肮脏的人族!恨他们害死了我哥哥,现在还要继续害你!!”   “……”玄龙垂目,抓住槲乐手腕。   槲乐猩红着双眼回头,他眸子本身冰蓝,如今蓝红相见,更是妖异至极。   “你便当,什么都未听到。”   “我已不想再与他有瓜葛了。”   玄龙小扇般浓密的睫毛挡住眼底浓烈的情绪,周身涌动着的悲伤让槲乐心软了,这个男人分明看起来很强悍,但总是很容易让他心疼。   槲乐皱了皱眉,不舍得将手腕从玄龙手心抽回来。   “算了。”   “回去吃饭吧。”   “晚餐做了烤虾和烤鱼,生鱼片也有。”   “你饿了吗?”   玄龙点头:“嗯。”   于是一龙一狐回了潭底住所。   铺着藏青色桌布的餐桌上摆了足十个菜,大多是水中的食物,比如鲈鱼、桂鱼、草鱼、螃蟹、虾……烹饪成了各种各样的菜式。   槲乐每日除了照顾玄龙外,最爱琢磨这些东西,他觉得做菜给自己喜欢的人吃是件十分开心的事情,当然表面不会太显露出来,毕竟他可是只清高的狐,从前都是旁人来讨好他的。   上桌第一件事便是给玄龙布菜,槲乐拿过玄龙的碗舀了汤放到他手边:“这是花蛤汤,海中才有的。”   “饭前喝暖身。”   “谢谢。”玄龙拿起勺子,低头慢慢喝着。   槲乐盯着他道:“你跟那狗皇帝也是这么客气的么?”   玄龙微怔,不语。   槲乐自觉说错话,连忙给他夹菜转移话题:“这是红烧鳜鱼,我跑到酒楼去偷学的,你尝尝……”   玄龙安静地吃了。   槲乐忍不住问:“好吃吗?”   “嗯。好吃。”   槲乐开心了,身后九根雪白蓬松的狐狸尾巴慢慢地长出来,垂在玄龙看不见的角度摇啊摇,美滋滋地低头吃烤鸡。   燕鸢的喊声不知何时停了,一顿饭下来玄龙吃得心不在焉。   他没想到燕鸢会来找他。   他以为那日离开时,话已说得很清楚。   为什么还要来……   岸边,隐在树林后的修士走到燕鸢身侧,低声道:“皇上,这么下去不是办法,需得用些手段逼那玄龙出来。”   “他道行高深,即便逼出来了,你们能耐他何?”燕鸢冷道。   “这……”修士犯了难。   “朕自有办法,你隐到暗处,莫要出来。”   那领头的修士讪讪退回暗处,燕鸢往深不见底的古潭边走了几步,扯着嗓子继续吼道:   “阿泊——”   “阿泊——”   “你就真的那么狠心——连见我一面都不愿意了么——”   “阿泊——”   “你若真不想见我——我便跳进这潭中去找你——”   正坐在窗边发呆的玄龙愣住。   这时辰岸上应当天色已晚,他以为燕鸢走了,没想到那人非但没走,还说要跳下来找他。   若没有灵力护着,这千年古潭对于人族来说就是死路一条,里头暗流千万,真被卷进去,用不了片刻便会被吞噬。   玄龙置于腿上的双手缓缓收紧,薄唇紧抿。窗外与屋内设了结界,隔着层透明的屏障,外面颜色各异的游鱼在水草间穿梭,好不欢快。他闭上双眼,强迫自己不要去听那磨人的声音。   然而下一息,便听到水面上传来重物落水的声音。   “咚!——”   玄龙猛得站起身。   “别去。”槲乐出现在他面前。   “你不是说了吗,你与他再无瓜葛,那么他是死是活,又与你有何干系。”   是啊。   反正都已无瓜葛,那人是死是活,又与他有什么干系。   可是不能……不能不管。   即便只因那人曾救过他,他也不能不管……他无法看着那人死在他面前。   “……我做不到。”玄龙丢下一句话,消失在原地。   岸上已乱成了一锅粥,随驾出宫的陈岩急得团团转。   “皇上——”   “皇上——”   “哎呦!!皇上怎么说跳就往潭里跳啊!这可要命了,你们……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跳进去将皇上救出来。”陈岩慌乱间揪住一个侍卫就往潭里推,可侍卫人高马大,哪里是他个年老枯瘦的太监能推动的。   侍卫一脸的为难:“陈公公,皇上吩咐了,不准救他,若微臣坏了皇上的计划,便要诛微臣九族……”   “若皇上没了,你,你你你们都得死……”陈岩急得老脸通红,话都说不出来,偏偏他是个旱鸭子,不会水,只能在这里揪着侍卫和修士,然而这些人得了皇命,谁都不敢下去,就在岸上瞪眼干着急。   陈岩觉得燕鸢肯定是疯了,说什么古潭中有玄龙,能救皇后的命,便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   燕鸢虽从小习武,可也是个实打实的旱鸭子啊!!   没错,燕鸢不会水,但他就是相信玄龙不会不管他,那是一种始于灵魂深处的信任,哪怕此刻呼吸被四面八方涌来的寒凉潭水剥夺,肺好似要炸开,他仍然相信,玄龙不会不管他。   玄龙这般喜欢他,怎会忍心看着他死。   身体缓缓下沉,燕鸢的意识越来越稀薄,他的发髻散开,已没有力气挣扎,淡棕的眸映出水面清透的月光,眼皮沉重得快要抬不起来。   用自己的命来赌对方的真心,委实是件愚蠢的事,然而燕鸢义无反顾,为了宁枝玉……也因为他真的想见玄龙。   可那龙怎么还不来……   就在燕鸢即将陷入昏迷之际,影影绰绰间看到玄龙朝他游曳而来,身体被玄龙的巨尾卷住那刻,燕鸢的呼吸刹时顺畅了,但先前的溺水还是令他很疲惫,安心地合上双目,唇角微扬。   看吧,他赌赢了。   那是燕鸢昏迷前最后的念头。   潭底,玄龙抱着浑身湿漉漉的燕鸢行至屋内,槲乐张开手臂挡在他面前,双目通红地低吼道。   “你带着这个狗皇帝不准进我们的窝!”   玄龙抿唇:“槲乐……”   “我跟他,你只能选一个,你若选他,我现在便走!”槲乐恨透了人族,尤其是这个阴险恶毒还霸占玄龙喜爱的人族。   “……”   玄龙的沉默犹如刀子般割在槲乐心上,他无力地垂下手,冷笑着点头:“我知道了,这个人对你来说终究是重要的,我跟他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   “我什么都不是!全都是我一厢情愿!”   槲乐朝他吼完便飞身出了门,玄龙茫然地望着他离开的方向,追了两步:“槲乐。”   怀中燕鸢尚昏迷不醒,玄龙如今有孕在身,抱着他这么大个人委实吃力,只得先移步过去将人放到床上。   他抬手,使了些灵力将燕鸢身上衣物和发烘干,将他呛入肺中的水逼了出来。   燕鸢昏睡了一夜,玄龙守在床侧,回想起槲乐离开前说得话,觉得有些莫名,可怎么都理不出头绪,只得作罢。   天明之际,燕鸢睁开双眼,见到床侧正发呆的男人,鼻头发酸:“阿泊……”   玄龙回神,面色平淡:“你醒了。”   燕鸢蓦得坐起身将玄龙抱住,下巴抵在他肩头,哑道:“我就知道你不会不管我。”   玄龙身形僵住,忍了忍,终是未将人推开:“为何来此。”   “我想你了。”燕鸢将脸埋进玄龙颈窝,闷闷道。 第四十七章 脑子有坑才如此   “想我作何。”   “就是想你,很想很想。”这话燕鸢没说谎,他的确是很想很想玄龙的,虽然他此行目的并不纯粹。   “阿泊,我是来找你回宫的,你跟我回去好不好?”   玄龙施力将燕鸢从自己身上推开,沉默拒绝。   燕鸢心下难受,抬手去抓玄龙的手,玄龙躲开了。   “阿泊……”   “你是为龙鳞而来的吧。”玄龙低沉声线在屋内响起。   燕鸢一怔,无措地望着他,未说话。   玄龙最看不得他这般眼神,别过脸,留给燕鸢一个冷寂侧容,低低道:“我不会给你。”   “你皇后之疾,与我无干系。”   “我们不提这个。”燕鸢从胸口掏出那块被墨色绳结绑着的鸢尾玉坠,握起玄龙的手放进他手心。“你看这玉坠,你离开的时候忘记带走了,这回我刻意带来还你。”   玄龙低头去看,原本通体碧绿的玉坠边缘多了一道崎岖的金纹,黄金是做旧的,镶在玉上,金绿相间,精致且有古味,很陌生。   “就是玉不小心被我摔碎了一小瓣,工匠用了黄金将玉坠镶在一起,虽同之前不一样了,但比之前更好看了。”   “金镶玉也是极好的。”   玄龙默默将手收回来:“不是忘记带走。”   是刻意留下的。   “这是我送你的东西,没有收回来的道理。”燕鸢不死心道。   “……”玄龙无言。   那他送与他的东西,就理所应当被践踏吗。   “你若不要,那我便扔了。”燕鸢反其道而行。   “嗯。”玄龙淡漠道。   从未被玄龙如此冷淡地对待过,燕鸢感到很不适应,也很不舒服,勉强笑了笑:“那还是我替你先保管吧,说不定你哪日便想要了呢。”   玄龙未接他的话,连看他一眼也不愿意似的:“既醒了,便走吧。”   燕鸢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我不走,你若不跟我回去,我便不走。”   “随你。”玄龙起身,消失在屋内。   “阿泊!”   燕鸢下床追他,可哪里追得到。   注意力很快被屋内环境所吸引,上回来的时候这潭底还是简陋的岩洞,这回怎的就变成了雅屋。燕鸢走到窗外,看到比人还大的鲶鱼从丈高的水草间穿过,颇为震撼。   一夜未吃东西,很快燕鸢便感到腹中饥饿,在屋内转了一圈,未找到吃的,走出门去,发现这是一处别致的小院。   参天大树掩着屋檐,再往圆拱门外走还有更大的庭院,院中假山流水,鸟语花香,头顶和四面八方的结界外不时有游物路过,浮在上方的硕大夜明珠将本该幽暗的庭院照得亮如白昼。   这应当是用了什么幻术,不久燕鸢便失了兴趣,在院中找不到玄龙,就回了屋内,蔫蔫儿坐回床上,对着空气喊道。   “阿泊。”   “你真的不管我了么……我饿了。”   “昨夜未用晚膳,你若不管我,我便饿死了。”   玄龙并未离开潭底,听到燕鸢的声音,现出身形,取了昨夜槲乐吃剩下的烤鸡拿给燕鸢。   “吃吧。”   燕鸢接过装在盘中切块的烤鸡,用筷子夹起吃了一口,隔夜的食物自是没有新鲜的好吃的,他一贯嘴挑,一口便尝出了好坏,食不下咽道。   “你现在对我越来越敷衍了,连冷掉的鸡都拿给我吃。”   “……”   这是槲乐最爱吃的烤鸡,一顿能吃两只,许是昨夜心情不好,剩了半只,还舍不得扔,准备留着当早餐来着。   燕鸢见玄龙脸色不好,卖力地吃起来,改口道:“罢了罢了,其实也没那么难吃。”   其实不是玄龙脸色不好,而是他自知理亏,做了错事心虚,玄龙向来是这般不习惯情绪外露的。   “吃完便走吧。”玄龙幻出个巴掌大的黑布袋,递给燕鸢,里头鼓鼓的。   “这是什么?”燕鸢放下盘筷,接过来打开抽绳一看,是龙鳞。   他愣住了,抬头看面前的玄龙,发觉他脸色异常苍白。   “阿泊……”   “我知你为何来此。”玄龙低声道。   “拿了龙鳞,便走吧。”   话毕,玄龙转身要走,燕鸢起身扣住他手腕:“你跟我回去,好不好?……”   “莫要一心二用。”玄龙脊背挺得笔直,孤冷与落寞间是难以撼动的固执。   “在龙族,皆是一夫一妻。你既答应了……他,要一生一世一双人,便莫要食言。”   燕鸢红了双眼,哑道:“可我就是喜欢你……”   若宁枝玉没有生顽疾该多好,若宁枝玉与他没有前世今生的纠葛该多好,或许那般,他便能同普通帝王那般,有一贤惠的皇后,纳心爱的皇妃。   可惜宁枝玉将死,宁枝玉于他而言重过性命,那么其余的生灵,唯能往旁边站了。   用来利用,也是万不得已。   “这般喜欢,不要也罢。”玄龙低闷道。   燕鸢从身后抱住他,言语间已含了浓浓鼻音:“阿泊,不要待我这样狠心。”   那龙鳞是从后腰拔的,燕鸢此举触到他伤口,疼得玄龙呼吸发紧,额角冷汗冒了出来,不动声色地去掰燕鸢圈在自己腹前的手。   “你吃完后唤我,我送你上岸。”   燕鸢年纪不大,身形却不俗,比玄龙高出半头,如铁双臂紧紧桎梏着他不放:“我不走!你若强行赶我走,我便再跳下来。”   “反正你也不喜欢我了,任凭我淹死在你面前好了!”   玄龙垂眸,眼底血红:“……莫要逼我。”   “我不想逼你……我也不想的。”燕鸢的唇落在他后颈月牙状的疤痕上。   那块疤比皮肤深些,是拔逆鳞留下的。   旁的地方拔了鳞用了药皮肤或许能恢复如初,而那块地方却需要上百年、甚至更久,才能长出新的逆鳞。   何其珍贵。   宁枝玉上回能忽得精神大好,便是因为服了这护心血的逆鳞。   “你如今,便在逼我。”玄龙感到后颈温热,是燕鸢在哭,他忽得无力挣扎。   这人总是如此,对他说着与心里背道而驰的话,从未改过。   两人僵持之际,半空一道白光闪过,银色长鞭圈住燕鸢腰腹,将他从玄龙身上扯开,猛得掀翻在地。   燕鸢痛哼,槲乐现身,鞭子夹着劲风狠狠抽向他身体。   “滚!”   电光石火间,玄龙闪身过去,徒手抓住槲乐长满倒钩的银鞭,跪倒在地,鲜血顷刻从指缝里渗了出来,滴滴落在厚重地毯上,他未吭半声。   刚才那一鞭勾在燕鸢玉腰带上,未令他受伤,若这鞭子抽下去,便是半条命没了。   “阿泊!”   槲乐瞳孔骤然缩紧,丢了长鞭去看玄龙的伤,尖锐的银勾嵌入了玄龙掌心,血流如注。   “你为何要如此……”   “你为何要如此……”   玄龙并不言语,沉默地将手抽回来,槲乐不让,小心地将银勾从柔软的血肉中拔出,眼底涌出泪,顺着白皙面颊淌落。   “你就是笨,你就是笨!”   玄龙闭了闭眼,后腰痛着,十指连心亦不好过,不是很想说话。   燕鸢从地上爬起,冲过来:“阿泊!!”   “滚!”槲乐扭头瞪他。   燕鸢从小未被什么人如此放肆地对待过,额角青筋暴动,咬牙道:“你是什么东西?!你与阿泊是何关系?”   槲乐蹲在地上,幻出伤药和纱布,替玄龙止血疗伤。他月白长袍垂地,飞扬的眉尾清冷,眼角赤红,浑身煞气令窗外游鱼都躲了极远,声冷若冰,几乎是从牙间一个字一个字蹦出去的。   “我是何人还用不着你来管,再敢纠缠寒泊不放,我要你的狗命。”   燕鸢胸口压着怒气起伏,想去查看玄龙伤势,但已有槲乐在帮他处理,自己站在这里倒成了多余的,他心中生出些许无力和慌乱,望着男人冷峻侧容,没底气道:“阿泊,他是谁。”   玄龙闭着双眼,并未理他,跟没听到似的。   燕鸢垂在身侧的双手缓缓握成拳。   “疼得厉害吗?”槲乐心疼地问。   玄龙睁开绿眸,摇了摇头。   槲乐将纱布一圈圈轻轻缠上去,悔道:“是我不好。是我鲁莽。”   明知道伤了这狗皇帝,麻烦的是玄龙,还这般冲动。可谁能想到,玄龙会这般出手救那狗皇帝,连自己都不顾。   裹好伤口,槲乐弯身将玄龙从地上一把抱起,往床边去。   玄龙被轻手轻脚地放到床上,槲乐发觉自己的白袍前沾了片血,他猛得抬头看向男人毫无血色的脸:“你又受伤了?!”   玄龙抿唇,还未说话,槲乐便火急火燎地将他转过去,用灵力解开他腰带,掀起他的衣袍一看,后腰血淋淋的一片,缺了巴掌大的一块皮肤,惨不忍睹。   槲乐瞬间崩溃了。   “我每日按时为你上药熬药,丝毫不敢懈怠,好不容易才将你的伤养得快痊愈了,现在这狗东西一来,就又成了这样!!”   “你为何要待自己这般坏,难道真是你上辈子欠他的吗!!”   “即便是他曾经救过你,拔了那么多的龙鳞,也该还清了吧!!”   玄龙见他哭得这般伤心,一时有些无措,又不知如何安慰:“莫要哭……我不疼。”   “脑子有坑才相信你的话!”   槲乐哽咽着在床边坐下,幻出方才用过的疗伤工具,先用干净纱布蘸水将玄龙伤口周围的血污擦干净,方才将药粉撒上去。 第四十八章 难堪   “你回来了。”玄龙任由他替自己裹伤,笨拙开口。   槲乐没好气道:“我才离开一夜,你便成了这般模样,我若再不回来,还不知道你会被折腾成什么样子。”   “……”   槲乐见玄龙不说话,就晓得这龙又不知该说什么了,他心中恨恨,手下动作却越发轻,难受道。   “我走了你都不来找我,我蹲在潭边等了你一夜,你连岸都未上,我对你来说,真的就那么不重要么。”   玄龙:“……不是。”   他从来都认为,真正要走的人,是留不住的。   槲乐道行虽浅,但灵力不俗,足有能力混迹天下,与其待在他身边,待在这一方冷僻的古潭中,离开或许能活得更好。   他有什么理由留住他。   “那你为何不来找我。”槲乐委屈道。   “……”玄龙抿唇。   “那以后若是我与你闹脾气,你一定要来找我。”槲乐根本不舍得为难这条笨龙。   玄龙看着他绝媚的脸:“…好。”   “其实我就是想你哄哄我,像我哥哥那样,给我一个台阶下,我自然就回来了。”槲乐皱着眉,别扭道。   “我知晓了。”玄龙认真开口。   “以后不要老是让自己受伤好不好?”槲乐抬起发红的眸。“我会担心的。”   “这世上只有你我相依为命了,我不想你受伤,也不想你出事。”   “好。”玄龙道。   槲乐这才满意了,见玄龙额角冷汗密布,脸色愈加难看,他敏锐地皱眉:“是不是又腹痛了?”   “无大碍。”玄龙神色平淡,声线无力。   显然是方才替狗皇帝挡鞭时那一跪导致的,估计牵扯了腹部,槲乐冷冷瞥了眼木头人似站在不远处的燕鸢,将玄龙脸侧的长发夹到耳后,锋利的轮廓就彻底露了出来。   槲乐变出一方手帕拭去他额间的汗:“我去煎药,你若熬不住,便躺会儿吧。”   “嗯。”玄龙应下。   槲乐收起手帕,起身消失在屋内。   燕鸢原以为自己对玄龙很了解,没想到才分开半月,玄龙身边就多出了个长相狐媚的妖,看起来两妖关系还十分亲密,他这会儿终于有了说话的余地,讷讷上前:“阿泊……”   玄龙靠在床头,扭头看向他。   “你与他……是何关系。”   燕鸢向来自信,游刃有余,少有这般落魄的时候,玄龙心中也不知是什么滋味,总之很不好过,他收回视线,合目道。   “与你无关。”   “怎会与我无关……你的事,便与我有关。”燕鸢走到床边,小声问道。“刚才他说你又腹痛了,为何会腹痛?”   这个问题其实十分可笑,玄龙这一身的伤几乎都是燕鸢一手造成的,如今倒是来关心他了。   若不管不顾还好,打一巴掌再给颗甜枣才更让他痛。那甜枣一口咬下去,里头也是酸的、涩的,甚至藏着锋利的碎瓷渣。   玄龙没力气搭理他,索性闭神养息。   “你若不想理我,不理就是了。”燕鸢完全没了从前那趾高气扬的劲儿。   “好好休息吧。”   槲乐用灵力熬药,没多久便回来了,手里端着个白玉药碗,行至床边,见燕鸢坐在床沿挡了道,冷冷开口:“让开。”   燕鸢面色发沉,但还是从床侧起开了,槲乐在床边坐下,将药碗递给玄龙:“我已用灵力降温了,正适合入口。”   玄龙将碗接过,将黑漆漆的药几口饮尽。   那药是极苦的,他眉头都未皱一下,槲乐看在眼中,很是心疼,手心一展,掌心出现颗淡黄色的杏干,外头被糖粉包裹着,看着就很解涩。   “甜果。”   玄龙愣了愣,从他手心捻起果干,放入口中。   “好吃吗?”槲乐笑道。   “嗯。”玄龙低应。   自是好吃。   糖粉入口即化,咬进去是酸酸甜甜的。   未曾有人对他如此细心过。   “跟你来此之前,我逛街的时候买的,喝药后吃一颗,便不那么难受了。”槲乐为自己的机智感到十分满意。   这妖待玄龙实在是太好了,燕鸢看在眼中,十分地不爽快,心脏被一块大石头压住了似的,闷闷得喘不过气。玄龙从前待他也是这样好的,可是他从未珍惜过。   他想将那狐媚东西赶走,可这是玄龙的地盘,如今他才是不受欢迎的那个。这里不是在皇宫,在妖面前他更不是什么皇帝,燕鸢这才发现,原来这条龙根本没有他想象中那么好掌控。   以前玄龙纵容他,娇惯他,都是因为在意他,喜欢他,若玄龙不喜欢他了,他便什么都不是了。   “阿泊……你真的不理我了么。”燕鸢红着眼上前。   他知道自己的难过没有道理,他爱的人是宁枝玉,即便玄龙变心了又如何。然而他就是很难受,很难受,仿佛失去了最珍贵的宝物。   槲乐冷笑,抬手一挥,一道白光在空气乍现,将燕鸢弹出老远:“真把自己当什么人物了?有多远滚多远,这里可没妖愿意惯着你。”   “小爷我不杀你,已是看在寒泊的份上。”   燕鸢踉跄着往后退去,撞在衣柜上,他稳住身形,一瘸一拐地上前:“阿泊,你别不理我……”   “你走吧。”玄龙目光落在锦被上。   “我不走……”燕鸢哑道。   玄龙:“那人想必在等你。”   他口中那人是谁,两人都心知肚明。   偏偏燕鸢这样固执。   “你不跟我回去,我便不走。”   绕来绕去又绕回了原点,玄龙知道与燕鸢继续此话题并无意义,便不再说话了。   他一夜未眠,精神与身体都十分虚弱,躺下没多久就昏睡了过去,槲乐替他捻好被角。   燕鸢上前想看他,被槲乐起身挡住,后者冰蓝眼中寒光如剑,压低声音道。   “你敢吵他,我抽死你。”   若眼神可杀人,此时双方定都将对方杀死了千万次,燕鸢气得发抖:“你这狐狸精……”   “没想到你这脑中装屎的狗皇帝还有点眼力,小爷我就是狐狸精。”槲乐啧了一声,笑道。“怎么?没见过小爷这般貌美的妖吧,眼睛瞪那么大,再瞪给你扣了。”   “你……”   “你什么你,给我滚!”   槲乐长鞭圈住燕鸢腰间,将他扔了出去,与此同时,房门关上,外面出现层波动的透明屏障,是结界。   燕鸢重重摔在地上,腿骨剧痛,好半天都未爬起来,他忍痛挣扎着要起身,面前凭空出现一大堆粗壮的柴火。   槲乐将斧头扔到地上,拍了拍手:“把这堆柴火劈了。”   “你休想。”燕鸢猩红着眼抬头。   槲乐笑了:“行啊,劈不完中午不准吃饭。”   “想留下,就得干活,可没有吃白食的道理。”   “……”燕鸢何曾被如此羞辱过,双手深深嵌入掌心。   “即便是皇帝,到了小爷这儿,也得乖乖听话。”槲乐将地上的斧头往燕鸢面前踢了踢。“别自讨苦吃。”   不能强行将人赶走,给他点苦头吃还是很容易的,又不伤及皮肉,便不会给玄龙惹麻烦,甚好。留下句话,槲乐消失在小庭院中,去厨房给玄龙准备吃食去了。   燕鸢艰难地从地上爬起,原本干净的白袍被擦破了,衣摆脏兮兮的,发髻也乱了,哪里还有那尊贵的帝王姿态,他扭头看被设了结界的房屋,知道自己进不去,便不去做无用功的事情。   在原地站了许久,终是将那把沉重的斧头捡了起来。   从小到大过得都是锦衣玉食的生活,身边有万人伺候,哪里做过这等粗活,没劈几根柴火,细嫩的掌心就被粗粝的斧柄磨破了,火辣辣地发疼。   足足劈了一上午,还未将柴火劈完,到了午膳时间,屋内飘出饭菜香味。   肚子不争气地叫起来,燕鸢抿了抿干涩的唇,抬袖擦去额角的汗,继续劈柴。   屋内。   玄龙在桌边坐下,槲乐将碗筷摆到他面前。   “他走了吗。”   槲乐给玄龙夹菜的筷子停住,皱眉道:“……没有。”   玄龙抬头。   槲乐冷哼:“我看他太闲了,给他派了点活干。”   ……   房门忽得被打开,结界散去,槲乐从屋内走出来。   燕鸢停下动作,面无表情地扭头看去。   槲乐走到他面前,看了看地上那些劈得大小不均的柴火,嗤道:“还皇帝呢,笨手笨脚的,连柴火都劈不好,有个鸟用。”   “……”   “滚进来吃饭。”   燕鸢沉默地跟着槲乐进了屋,见到玄龙,神色就变了,可惜后者根本没看他。   “阿泊……”   燕鸢在桌边坐下,槲乐将筷子扔到他手边。   陡然干那么久的粗活,燕鸢的手有些不受控制的痉挛,他拿起筷子,正要夹菜,忽得被槲乐用筷子狠狠拍开,雪白的手背顿时留下了两道红印。   他条件反射地缩回手。   “这桌上的菜不是你能碰的。”   “这才是你的份。”   槲乐将缺了口的破碗‘嗵’得放到燕鸢面前,里头装着两个白面馒头。   显然是将他当作了乞丐。   他愤怒地抬头,对上槲乐讥笑的目光。   “怎么?”   “嫌弃啊?”   “有得吃就不错了,不想吃就滚。”   燕鸢看向玄龙,发现他丝毫没有搭理自己的意思,眼底酸涩难忍,低下头,用脏兮兮的手拿起碗中的馒头。 第四十九章 寸寸扎心   那馒头也不知放了几天,干巴巴的一点水份都没有,呛得燕鸢双眼通红,闹出好大的动静。   槲乐筷子一撂,发出‘啪’的一声:“你到底懂不懂礼仪!这唾沫都咳到了菜里,还叫我们怎么吃?!”   燕鸢捂嘴朝桌外咳的,分明不似他所说那般,这狐狸就是刻意找茬。   没在自己地盘,燕鸢不跟他一般见识,喉咙火辣辣得疼,这粗硬的馒头是吃不下去的,他便垂着眸坐在那里不动了。   槲乐恨得燕鸢牙痒痒,若可以,他当场便要将这狗皇帝扔出去喂鱼,给他点难堪又算得了什么。还要继续找他麻烦,被玄龙淡声打断了。   “槲乐,莫要闹。”   槲乐刹时泄气:“……哪里闹了,还不是想替你出口气。”   玄龙抬手一挥,燕鸢手边就多了个绿瓷茶碗,里头装着温热的茉莉花茶,泛着淡淡清香,那两个白馒头则变成了糯软劲道的米饭。随即拿起筷子,用不太娴熟的姿势,给燕鸢夹了块香卤牛肉。   “吃吧。”   他的右手为救燕鸢受了伤,夹菜的时候有些抖。   燕鸢的目光由玄龙骨节分明的手移向他冷峻却平和的脸,喉间愈发干涩:“阿泊……”   “吃饭吧。”玄龙未看他。   槲乐不乐意了,怨气爆棚:“你给他夹菜,那我呢?”   玄龙顿了顿,提起筷子。   槲乐:“我要吃鸡。”   玄龙将筷子探向那盘白切鸡,分明是扁扁的鸡块,却跟长了脚似的几次从他筷间滑走,槲乐见他手抖得厉害,提起筷子夹了块鱼片放到玄龙碗里。   “算了算了,还是我自己来吧。”   “也就某人手脚残废,才要别人夹菜。”   燕鸢抿唇不语,心理不平衡地夹了只虾放到玄龙碗里,讨好道:“阿泊,你最爱吃鱼虾的。”   “嗯。”玄龙艰难地夹起那只透着粉的大虾。   “呦,借着小爷做的菜献殷勤,你可真行,这么有能耐自己去炒两个菜去。”槲乐从玄龙筷间夺过那只虾麻溜地把壳给剥了,放回玄龙碗里。   燕鸢想得没有槲乐周到,做得更没有槲乐周到,灰溜溜地不说话了。   饭后,槲乐叫燕鸢去洗碗,洗之前什么样的,洗完后就什么样的,那层油好端端地黏在盘子上,被槲乐臭骂了一顿。   燕鸢从前身为皇储,如今是九五至尊,长到19岁就没受过这样的屈辱。   在他连续打碎了两个碗两个盘后,被槲乐忍无可忍地赶到了一旁,槲乐撂起袖子吭哧吭哧洗了起来,锅里全是泡泡。   “你们皇族不教洗碗的?”   燕鸢转身要离开厨房,被门口的结界撞了回来,额角红了一块。他冷脸。“不教。”   “嗤。”槲乐笑得挪揄,冰蓝眼底寒光乍现。“那你们教什么?专教坑蒙拐骗欺负龙?”   “……”燕鸢后槽牙咬得死紧,面色铁青。   “我没说错吧。”槲乐丝毫不受影响,抹布一口接一口擦着碗。“你接近寒泊,不就是因为他的血肉能医病么。”   燕鸢:“与你无关。”   “与我无关?”燕鸢眨眼的功夫,槲乐就闪身到了他面前,清冷的眉间杀气迸现,指间如蛇般滑上燕鸢的脖颈,缓缓生出尖锐的长甲,稍稍用力,便能让他归西。   槲乐凑到燕鸢耳边,弯着上挑的眼低低笑起来,那笑声是有回音的,磁性且诡惑。“你说与我无关?”   燕鸢根本没反应过来,便被槲乐钳制住了,命门被掌控在对方手中,他绷着身子未动。   “我告诉你,与我有关。”槲乐的话音慢得就像吐着信子的蛇,让燕鸢感到很不舒服。   “只要是他的事,便与我有关,你若再敢伤他……我绝对让你死得很惨、很惨。”   “你现在就可以杀我。”燕鸢面无表情地挑衅道。   “你以为我不想么?”槲乐神色忽得狠戾起来,用力将他推开,那纤长的指甲在燕鸢玉白的脖子上留下一道长长的划痕。“还不是因为杀了你他会难过!”   “只是抽你一鞭子他便要忍不住为你挡!”   “否则你凭什么以为你能活到现在?”   燕鸢踉跄着后退,掌心捂住自己伤处,痛得眉头皱紧:“……你喜欢他。”   “不然呢?……”槲乐露出看白痴一样的眼神。   “难不成喜欢你吗?”   “……”   夜里,燕鸢被安排到了院中最偏远的柴房睡,槲乐对玄龙则说将他安顿到了隔壁小院的厢房,让他不要担心。   盯着玄龙饮完安胎药后,槲乐给玄龙的手和后腰处换药,染血的纱布一层层拆下来,小声道:   “那啥,我觉得我屋里的床太硬了,不然我跟你挤挤吧。”   玄龙当了真,沉默片刻:“我跟你换便是。”   “不是,我的意思是……”槲乐暗自骂自己蠢笨,为何要将好好的石洞变成人间雅苑,原来就一个洞一张床,现在变成了许多房,任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有何方法能夜宿心上人屋。   玄龙看着他,等他下文,槲乐嗫嚅了会儿,泄了气“…没什么。”   深更半夜。   昏暗的柴房内堆满柴火,连个躺下的地方都没有,燕鸢站在柴火与墙壁仅能容纳一人的缝隙里,时不时被脚下爬过的老鼠吓得惊魂失魄,他向来最讨厌这些肮脏的东西,谁曾想这水底会有老鼠,定是那该死的狐妖搞得鬼。   柴房是没有门的,一层结界足以将他牢牢困在其中,燕鸢站了半宿,站得双腿酸麻,就快撑不住的时候,忽得感到外面透一进来一点微弱的光。   他尝试往外走去,发现结界消失了。   那光源来自浮于前院上空的夜明珠,由于这座府邸太大,到了这后院光就被幽绿的水吞噬得所剩无几,燕鸢借着那点光线,摸去了玄龙所在的院落。   门没锁,轻易就推了进去,燕鸢轻手轻脚地入内,屋里燃着小截烛火,那床是没有帘帐的,玄龙着亵衣,背对着他躺在床上。   估计是因为后腰受了伤,平躺会疼,便只能如此。   “阿泊……”燕鸢停在床前,小声道。“你睡了么。”   玄龙起初未有动静,过了一会儿才低低开口。听声音,不像是刚醒,应当是未睡。   “作何。”   燕鸢小心翼翼地上了床,避开玄龙腰后的伤口,从背后圈住他腹部:“那结界,是你撤去的,对吧?”   “不知你在说什么。”玄龙淡淡道。   燕鸢眼底酸热,将脸埋到他后颈:“你分明就关心我,还不承认。”   “……”   “阿泊,你真的不跟我回去了么?”燕鸢闷闷道。   玄龙:“嗯。”   燕鸢想起白日槲乐的话:“是不是因为那只狐狸精?”   “……”玄龙心底茫然。   燕鸢红着眼道:“你不会真的喜欢他了吧?”   “他有什么好的,不就是会做饭会妖法么?”   “你跟我回宫,我叫御膳房的厨子天天变着花样给你做饭吃,有上万宫女太监能伺候你,还有侍卫、能保护你,宫里的衣食住行肯定比你在这水底舒服多了。”   “……他待我是真心。”玄龙出声打断道。   只一句,就将燕鸢所有的话都赌了回去。   燕鸢闷了半晌,哭道。   “我也待你真心。”   “只是我的真心还得分给旁人,谁叫你出现得那么晚,你若早点出现,我便只爱你一个人了……我能怎么办。他是我的皇后,我不能不管的,你别那么小气好不好?”   “我都说了,只要你愿意,我便封你为妃……”   “……别说了。”玄龙忽然很疲惫地开口,喉咙像被什么东西扼住了般哑。   “别说了。”   燕鸢闭了嘴。   玄龙要的爱份量太重了,他根本给不起。   除去宁枝玉的病以外,他很少有感到这般无能为力的时候,或许玄龙与宁枝玉都注定是他命中难以扯断的羁绊,舍弃哪一个都是撕心裂骨的疼。   燕鸢低头,从胸口摸出金镶鸢尾玉,手臂穿过玄龙的腰间,将玉郑重地放进玄龙手心里,然后握住玄龙的手,这样他就没办法拒绝了。   “这块玉,是我送你的,你还是拿着吧。”声音带了低微的乞求在里面。   “我是皇帝,我赏赐给别人的东西,从来没有人敢不好好保管的。这虽不是赏赐,但算是我的心意,你就收着吧,好不好?”   “……”玄龙呼吸的频率变得有些发颤。   燕鸢就这样从身后抱着玄龙,握着他的手,玄龙手心里是那块玉,冰冰凉凉的,没什么温度。   “阿泊……我虽然没办法将全部的爱给你,但我是爱你的。”   “你离开我的这段时间里,我每日每日,总是控制不住想你。”   “我这才知道,原来我那么喜欢你,喜欢到……根本就分不开了。”   “我知道我对你很不好,老是惹你伤心。我知道错了,若有机会,我定会弥补的。”   “明日……我便要走了。”   “他还在等我。”   “他病得太重,若我再不回去,便来不及了,我没办法眼睁睁看着他死,他若死了,我便也活不成了。”   “阿泊……谢谢你到现在还关心我、体谅我。”   燕鸢吻在玄龙后颈的伤疤上,分明是轻轻柔柔的动作,却好似捏着把开过刃的刀,寸寸往心里扎。 第五十章 刺杀   隔日一早,燕鸢带着那包龙鳞便要离开了。   万尺深的潭水,玄龙背上驼着燕鸢,不过用了须臾就飞出水面,燕鸢在岸边现出身形,树丛里蹲了几日的侍卫和老太监又惊又喜,见状冲了出来。   玄龙见有人接应燕鸢,无需他操心,默然转身要回水中,燕鸢扑上去从背后抱住他,在他耳边哑声唤。   “阿泊……”   在旁人看来,燕鸢双眼通红地抱住了一团空气,面面相觑地停在一旁,看着这惊悚的一幕。   该说的话都已对玄龙说过了,燕鸢这会儿抱住他,其实也不知该说什么,他就是觉得不舍。很不舍。   此趟出宫寻玄龙,目的已达成,得了龙鳞,宁枝玉暂时有救了,他该拿着龙鳞高高兴兴地回去救心上人才对。   至于以后,以后再说就是,大不了等龙鳞用光了再来问玄龙讨,他知道这条龙冷酷的外表下那颗心有多软。   槲乐欺负他,玄龙虽不明面帮他出头,但背后会默默地帮他,将他从结界里放出来。   他终究还是无法对自己狠心的。   或许也正是因为这样,燕鸢心中才更加难过,他多想两全其美,从繁冗困窘的处境中挣脱出来,他希望宁枝玉身体健康,便不需要剜玄龙的血肉来延续生命,他在玄龙面前就不会连句关心的话都难以出口。   可想有什么用,老天不会因为垂死之人想继续活着就免去生死,亦不会为他这个凡夫俗子的奢望而心生怜悯。   从前他还能厚着脸皮在玄龙拔鳞后问他疼不疼,如今答案已昭然若揭,问了便真的不疼了么。不,还是会疼,疼了之后,他仍会继续要玄龙剜下血肉去救另一个人,所以问不问还有什么意义。   他最没有资格问那句话了。   如今,玄龙身侧出现了新的、真正愿意对他好的人。   即使他们现在并没有在一起,可若长久地相处下去,玄龙的心里还会留有他的位置吗。   燕鸢想到这条龙与旁人亲密的模样,泪腺便发达得要命,他从小到大也未流过那么多眼泪。不知道为什么,每每触及有关玄龙的事情,他的内心就脆弱得承受不起半点伤痛和委屈。   “阿泊……你会与那狐妖相爱吗。”   玄龙寒绿的眸映出波澜无惊的水面,身后的怀抱令他品尝到来自灵魂深处的悲怆:“现在说这些,还有何意义。”   “可我就是想知道嘛……”燕鸢在他耳边带着哭意撒娇。   玄龙沉默很久,轻声回:“不会。”   直到现在,这个人的难过都令他心肠揪扯,难以自持。   “真的吗?”燕鸢喜道。   玄龙垂眸,分开他圈在自己腹前的手,低沉的声线是温和的。   “走吧。”   “时辰,不早了。”   燕鸢眼泪模糊地望着男人带暗金面具的脸:“那我下回再来找你。”   “嗯。”玄龙未看他。   燕鸢跟个孩子似的哭:“你再抱抱我,好不好?”   玄龙哪里有主动抱过他,现在自然也是不会的,燕鸢见他不动,便上前,面对面将玄龙拥进怀里,吻他的额头。   “阿泊,我对不起你。”   “下回我再来看你。”   “我给你……给你带宫中的好吃的,好玩儿的。”   “好。”玄龙低应。   燕鸢这才放开他,一步三回头:“阿泊,那我走了……”   “嗯。”   玄龙静静注视着那张俊美无匹的脸,像是要将他的容颜刻进心里。   宫人侍卫们簇拥着燕鸢嘘寒问暖了一番,护送燕鸢走向不远处的丛林小道上那辆低调而不失奢华的马车。   燕鸢上马车的时候,透过葱郁的树林看潭边,方才还站在那里的玄龙已不见了,他失魂落魄地垂头,踩着宫人的背上了马车。   马车晃晃悠悠地在小道上走起来,车壁外传来陈岩担忧的问话。   “皇上,您没事儿吧?……”   燕鸢回神,随口道:“无事。”   “这两日可把老奴担心坏啦,还好您平安回来了,看来那玄龙真是通灵性的。”陈岩跟在马车外面走得飞快。   燕鸢勉强扯动嘴角,笑道:“……他自是通灵性的,他待朕很好,与人族没什么不同。你还与他打过照面呢。”   陈岩惊讶道:“何时?……”   燕鸢不回话了。   马车里静了许久,传出燕鸢低落沙哑的声线,似自言自语。   “陈岩,天下事,真的难两全么?……”   “朕分明是皇帝,掌管万里江山,可为何也会有这般无可奈何的时候……”   陈岩估摸着燕鸢指的应当是宁枝玉的事,斟酌着安慰:“皇上,天下事,自是难两全的。”   “人生来就是苦多于甜的,您身为帝王,理应超过众人万般好,眼下的苦楚再难,也只是暂时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燕鸢垂目,掩下眼中落寞:“是么……”   陈岩道:“是啊,您是真龙天子,定有真龙相护。”   他这话倒没说错。   玄龙不就是那守护他的真龙吗。   待马车的影子消失在曲径通幽处,良久,潭面跃起数丈高的水花,隐在空气中的玄龙入了水。   槲乐刚起床就跑过来找玄龙,屋内转了一圈没见着,出门时正撞上归来的玄龙。   “你去哪儿了?”   玄龙面色无常,缓缓行至屋内:“上岸。”   槲乐跟上他:“那狗皇帝呢?”   “已离开了。”   “真的?”槲乐挑眉,心中狂喜。“可算将那瘟神送走了。”   “你身上有伤就别乱跑了。”槲乐拉着玄龙在桌边坐下。“早餐吃什么?”   玄龙:“随意。”   槲乐啧了声,犯难道:“世上哪有随意这种东西。”   很快他便双眸发亮,蹭得起身往外走:“你等着吧,我有个新菜式,保证你喜欢!”   玄龙望着他风风火火的背影,唤住他:“槲乐。”   “嗯?”槲乐回身。   玄龙移开目光:“我想离开此地。”   槲乐愣了愣,他何等机灵的狐狸脑袋,一下就明白过来为何:“也好。”   “让那狗皇帝找不到你,便没办法缠着你了。”槲乐走到玄龙面前,蹲下身,轻轻握住他发凉的手,心疼地搓了搓。“否则你这般心软,老是叫他欺负,我要杀他,你又不肯。”   “你放心吧,不论你去何处,我都陪你。”   玄龙心中动容,木讷地开口:“谢谢你……将我当作亲人。”   槲乐皱眉:“我可没将你当作亲人。”   “……”玄龙喉间微动。   槲乐懊恼拍了拍脑袋,站起身:“不是,我的意思是……”   “我……我、我就是……”   心悦你。   玄龙茫然的绿眸追随着他,显然在等答案。   分明是很简单得一句话,可槲乐就是说不出来,他头一回真正喜欢上一个妖,内心远比表面更加挣扎,若被拒绝了,他是会很难过的。   再坚强的人,若喜欢上谁,心就会变得很脆弱。   失了脸面不要紧,最怕的就是玄龙因此疏远他,要真这样,到时候他找谁哭去。   “我就是……”槲乐踌躇许久,看着玄龙这般迟钝的反应,又羞又急,最后给孩子逼得炸毛了:“你个笨龙,你愚钝,你……小爷不想与你说话了!”   遂转身跑了。   “……”   玄龙从未觉得有人真的会喜欢自己,所以即便燕鸢误会他与槲乐之间有什么,他也不会认为得槲乐会对他产生除去亲人以外的感情。   在他看来,槲乐就是将他当作兄长而已。   见对方如此说,玄龙愈发不解,待槲乐身影消失在门外,收回视线,低喃道。   “不是……将我,当作兄长吗。”   那是什么?……   或许是朋友吧。朋友亦是好的。   毕竟这么长时间以来,几乎都是槲乐在照顾他。他未尽过做兄长的职责。   屋内寂静,燕鸢来此待了不过两日,再离开,便觉得好像少了什么,玄龙心中空荡,掌心幻出那块与之前有了变化的鸢尾玉坠,微微失神。   今日之后,再不相见……   这段毫无意义的感情,该是结束的时候。此后不论是有关那人的任何事,他都不再管。   都不再管。   小半个时辰后,玄龙走神间感到心脏处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脸上骤然褪去血色,他幻去手中玉坠,闷哼着捂住心口,手掌出现强烈的灼烧之感。   张开手心,只见一道蓝光闪过,缓缓绽开一朵漂亮的鸢尾……   跟燕鸢手中那朵分毫不差……   玄龙愣愣盯着那淡蓝的花瓣,不明白为何自己掌心会忽然出现这朵花,他撑着桌子站起身,心中莫名出现股强烈的、不好的预感。   与此同时。   三十里外的官道上,一群黑衣死士与燕鸢的便衣侍卫缠斗成一团,黑衣死士来势汹汹,武力高强,不多时功夫,经过严苛训练的侍卫们便接连倒下了一半,地上血流汇成小溪,将泥土染成暗红,暗处匍匐着蓄势待发的弓箭手。   “快,护送皇上离开!”   侍卫长大喊着帮助陈岩掩护燕鸢撤退,车帘被掀开,燕鸢面色阴沉地下了马车,混乱间,一只淬毒的箭带着如破势竹的气势袭向他的心脏—— 第五十一章 你莫要死   “咻——!”   “皇上!!”   对于习武之人而言,一切刀光剑影都会变慢,陈岩瞳孔扩大,大喊着张开双臂挡在燕鸢面前,燕鸢一把将陈岩推开,掌心凝起内力,那支箭立刻在空中静止不动了,内心凝成的透明圆球越来越大,待到超过掌心之际,内力夹着箭羽朝不远处的屋顶飞去,埋伏在瓦片上的死士滚了下来,箭羽倒插在脖子上,双目瞪大,死不瞑目。   在情敌那里吃瘪也就算了,没想到半路回宫又遇上刺杀,燕鸢心情本就不虞,这些人算是触到了他的霉头。   从小便被册为皇储,这样的身份相当于无时无刻处于腥风血雨之中,多少人觊觎那个位子,多少人盼着他死,燕鸢从小养尊处优,娇生惯养,但习武这件事从未落下,他不爱用兵器,刀剑练多了手心会磨破结茧,因此他只修武功和内力。先帝为他觅遍江湖能人,寻了一位极厉害的师傅,师傅自创一套内功心法,叫?心掌,掌中凝着内力,拍到敌人胸口,便会震断心肺血管,暴毙而亡。   燕鸢最是讨厌打打杀杀,有辱身份。侍卫在侧,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亲自出手,今日他实在是需要寻一个发泄的出口,将陈岩那把老骨头推到马车下面去躲着,避过左侧死士刺来的长剑,掌心在偷袭者手腕一拍,死士手腕立刻出现个漆黑的掌印,长剑应声而落。   燕鸢一脚踹过右边冲来的另一人,在空中翻腾而起,白色衣袂翻飞,落地时脚底踹在一名冲上来的死士胸口,死士惨叫一声倒下。燕鸢借力跃起,长腿接连蹬歪五个死士的脑袋,踹得死士面颊变形,吐出一口老血纷纷倒了下去。   他这回出宫低调得很,身侧不过带了十个侍卫,乔装一番跟在马车旁边,就跟寻常富庶人家的小厮应当看不出区别。那要刺杀他的幕后黑手对他行程如此了解,若不出意外,便是他身边出了奸细。   十个侍卫死了一半,此刻只剩区区四五个围在燕鸢身侧拼命厮杀,倒下的死士其实远比侍卫多得多,只是因为他们人数太庞大了,刚死小批,便有更多的死士源源不断从旁边幽深的树林中涌出来,那树林就是他们主要埋伏点。   这里荒郊野外,远处有座废弃的破院子,半个人影也无,这场刺杀声势浩大,看来对他的性命势在必得,周围皆已被包围,唯有杀出一条血路。   燕鸢掌风夹着内力落在死士胸口,一掌闭命,血花从死士口中喷出,在空中飞溅,零星落在他眼皮和睫毛上,原本纯良的桃花眸阴冷如蛇。   这场刺杀幕后操控是谁,他心中已有了考量。   身边知晓他真正实力的人其实不多,包括侍卫恐怕都以为他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皇帝,而如此大费周章,派那么武力高强的死士来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皇帝,便代表那人必然很了解他。   不是他那远在千里之外的好皇兄,还会有谁?……   燕祸珩。   燕鸢将那名字在口中咬碎了,手下越发狠戾。   侍卫们见他如此身手,自是惊诧,许是受了士气鼓舞,雄心大振,燕鸢带着他们硬是拼出了一条血路,地上尸体逐渐堆成小山,燕鸢杀红了眼,夺过身侧小侍卫手中的剑,双手握剑,由上斜斜挥下,一剑剐在疾冲过来的死士脖子上,鲜血四溅。   最后一个死士,倒下了。   众人皆已精疲力尽,侍卫们从惊险中回神,双腿发软,喜从中来,看着燕鸢,颤声道。   “陛下……我们胜了!”   “哼。”燕鸢抬手抹了把脸上的血,纤长的睫毛沾着红,衬着苍雪俊容,竟如同妖魅一般,他勾唇一笑,鼻中哼了声算是回应,扔了手中脏污长剑,转身,声线有些略带疲惫的哑。   “走。”   陈岩哭丧着脸从马车地下爬出来,死士的目标本就是燕鸢,倒没注意他这老不死的阉人,就算注意到了也懒得花力气在他身上,他幸运地成为本场最佳,毫发无损,扑上去问燕鸢有没有事。   燕鸢手臂上中了几剑,其余地方未受伤,然而那剑上似乎淬了东西,以至于他浑身发软,头脑转动的速度变得很慢,隐约好像听到身后传来厉箭划破空气的声音,他身形顿住,还未来得及回身去看,便感到心脏一凉。   “嗯……”   他身体僵住,诧异地低头去看,箭羽穿透了他的心口,玄铁箭头上沾满他的血。   难怪那么冷……   “皇上!!!”   “皇上!!!”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了,快到令在场的所有人都感到措手不及。   偷袭者见正中目标,在得手后的第一时间从隐蔽的树木后撤退。   陈岩和侍卫们冲上去扶他,燕鸢的身体还是不可避免地倒了下去,他眼前一片血雾,什么都看不清。   听说人在死之前会回顾过往的一生,而这时候,他脑中出现的竟是玄龙的脸。   那个男人笑的样子。   害羞的样子。   闷不吭声的样子。   玄龙很少笑,但他笑起来时其实很温和,冷硬的轮廓会像冰山融化,许是因为不习惯作出那样的表情,所以总有些生硬,那让他看起来英俊又有种别样的可爱。   害羞时面上不会泄露太多情绪,会不自觉别过眼避开他的目光,一副毫无触动的模样,实际上发红的耳根早就暴露他的情绪。   不吭声的模样让人觉得太沉闷,不过那不妨碍他情不自禁地想靠近他,尤其在床上,他总是故意弄得用力些,想看到他面无表情以外的表情,看到他为自己露出茫然无措的神色,在玄龙心中的与众不同,一直令他颇有成就感。   实际上燕鸢内心一直在若有若无地抗拒玄龙的吸引力,他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将细枝末节记得这样清楚,甚至都清楚过了与宁枝玉相处的点点滴滴。   燕鸢闭上眼睛,耳边的哭嚎吵得他颇为头痛,眉头微微拧起,吐出微弱的气音。   “……陈岩,闭嘴。”   他说话间,血跟流水似的从口中涌出来,陈岩立刻禁声了,燕鸢半睁开双眼,眼前恢复了一丝清明,上方是参天树影,天空灰蒙蒙的,形影单只的乌鸦略过,叫声凄厉。   剑中心口,已回天乏术,众人都很清楚,来不及了,马车颠簸只会加速死亡。   陈岩老泪纵横地望着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帝王。燕鸢勉强动了动手指,从自己宽大的袖袍间取出那包用黑布袋装起的龙鳞,垂在地上。   “将龙鳞带回去……给阿玉。”   “你告诉他……朕…原先答应他的……话……应当是,做不到了……”   “皇上……”陈岩和侍卫们压着哭腔。   燕鸢从未想过,他的生命会在19岁这一年截止,他从前说要护宁枝玉一生,说要与他相守到老,那些承诺自然是做不到了。   奇怪的是,在最后关头,他最想见的人会是玄龙。或许是因为他此生最对不起的便是他。   对宁枝玉虽没有达成承诺,对玄龙,则从头到尾都是欺骗,利用,未曾给过他什么温情。那龙还傻乎乎地相信他,到现在都愿意听他几句撒娇服软,就拔鳞让他回去救心上人。   他待他,真的是很好很好的……可惜再也无法见到。   燕鸢用最后的力气交代了遗言,让陈岩回宫后去御书房案桌的牌匾后取圣旨,那是册封新帝的圣旨。大冗朝历代帝王登基之日,便会立下一位心目中最合适的皇储,将圣旨藏于御书房,以防发生不测,朝中大乱。   陈岩哽咽着应下。   燕鸢觉得很累,他想睡觉了,又觉得不甘心,他还那么年轻,他还有一统天下的宏图伟志未能施展,他还有想见的人未见,怎能就这样死去。   可命运如此,一介凡人怎能不从。   耳边的哭声渐渐远去,变得空灵起来,最后彻底消失不见,就好像被能够隔绝声音的结界挡住了,燕鸢听到耳边传来男人低沉的、颤抖的声音。   “……阿鸢。”   燕鸢抬起沉重的眼皮,面前只有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男人一袭玄衣,他看不清对方的脸,便也看不清对方眸中缀着的泪。   燕鸢困难地张口,口中咳出血泡:“阿泊……是你吗。”   “我是不是……出现幻觉了。”   “是我。”男人说。   燕鸢听出玄龙的声音,忍不住笑了,他胸口氤氲出大片血花,口中的血好似怎么都流不完。   “阿泊,你看……我待你……这般不好……”   “现在……遭报应了。”   “你解气了吧……”   “那就……不要生我的气了……好不好?……”   “我未生气。”他听到玄龙说。   “那就好……那就好……”燕鸢面色灰白,气若游丝地笑道。   “阿泊……若有下辈子,我定好好待你。”   “我知道……我欠你的。”   “我欠你的……”   他缓缓说着,合上了双眼,气息再无。   玄龙跪在燕鸢身侧,将他冰凉的手轻轻贴到自己脸上,像是要为他取暖,眼睛未眨,冰寒绿眸中便淌下泪,低低重复道。   “我未生气。”   我未生气,你莫要死。 第五十二章 此生亦然   天上淋淋沥沥落起雨。   陈岩和余下的那几个侍卫伏在燕鸢身边低低哭着,再抬起头时,地上的燕鸢不见了,只留下一滩被雨水稀释过的血迹。   “皇上。”   陈岩瞪大双眸,短促地叫了一声,引起几个侍卫的注意,众人惊恐地望着面前的一幕,站起身四处张望,企图在雨雾中寻到燕鸢的身影。   其实不过是玄龙使了个障眼法,屏障阻断了声音和凡胎肉眼。   燕鸢在玄龙的注视中断了气,他生来就注定做九重天上的至尊,却为了一条龙自甘退位,堕入凡尘,天道怎能容他。   入凡尘万载,没有一世寿终正寝。   他的宿命便是回那天宫中做无情无欲的帝王,为情弃神位,简直大逆不道。逆天道而行,自不会落得好下场。   雨水拂过燕鸢苍白的面容,湿了衣发,和雀羽般的睫毛。他看起来安详得与睡着了没什么两样,但活人和死人终究是不同的,活人皮肤富有光泽,而死人躺在那里就如同一团没有生命力的物件。   玄龙抬起袖子,用袖口轻轻擦去燕鸢嘴角和下巴上的血污,他记得燕鸢最要干净,自是不喜欢现在这般邋里邋遢的模样。   掌心的蓝色鸢尾发出的幽光随着燕鸢的死去逐渐熄灭,留下一个烈火灼烧过的焦痕,玄龙无法感觉到痛。   从他匆匆赶来,看到燕鸢中箭倒下的那刻,头脑和身体便麻木了。人在极度悲伤的时候,是感觉不到痛的,妖亦如此。   玄龙的双手穿过燕鸢的背部和膝窝,缓缓将他抱住,摇摇晃晃地站起。   龙界。   小竹院的木栏门被推开,听到动静,老头悠闲抿了口茶水,回头去看,吃惊道。   “是你。”   将玄龙打量了一番,目光方才移到他怀中人,当即皱眉道。   “我这里可不收人族。”   “前辈…求您相助。”玄龙抱着燕鸢停在他不远处,沙哑的声线在雨中显得模糊不清。   老头满脸不虞,放下茶杯道:“你怎么每回来我这里都弄得湿漉漉的,你这样老夫是不会放你进屋的。”   “再说了,老夫十万年前立了规矩,救神救鬼救妖救魅,就是不救人,你求我也没用,走吧走吧。”说着不耐烦地挥手赶他。   玄龙站在原地未动,冰绿的眸固执地望着老头的背影,他抱着燕鸢,跪在了婆娑的雨雾里,喉咙里挤出两字。   “求您……”   老头吓了一跳,从石凳上蹿起来:“哎呦你这是干什么,过年还未到呢你给我行那么大礼做什么,老夫可没红包给你!”   “赶紧起来!”   玄龙垂着眸,雨水冲刷过他坚毅的面庞,岿然不动。   老头气得一跺脚:“你求我也没用,这人都死透了,没救了。”   旁人或许救不了燕鸢,但玄龙知道,这位前辈可以。龙族医圣,妖界闻名,可活死妖,肉白骨,甚至能替亡魂重塑肉身。   这些都是小时候无意中听族人谈起的,具体如何并未见过,只知道他医法高超,连陨落的神都会找他。   “你起不起来?”   玄龙只低低重复那句话:“求前辈,相助……”   “行,你不走,我走。”老头给他气笑了。   “你就在这儿跪着吧,跪到明日我都不管。”   抬手一挥,石桌上的茶具消失,老头进了竹楼,门被用力关上。   他酷爱下棋,进屋后便将珍藏的玉棋盘拿了出来,坐在茶几边便独自琢磨。   龙族的黑夜来得极早,今日下雨,午时一过天便黑透了,老头美滋滋地吃了两个咸鱼烧饼,抱着试试的心情打开窗缝往外一看,心情顿时不好了。   雨越下越大,颇有种要将龙界的树木冲毁的趋势,但那树木好些是成了精的万年老树,自是没那么容易被毁坏的,可有孕的龙就不一定了。   玄龙足足在外跪了一个多时辰,姿势都未换过,背脊挺得笔直,脸色没比怀中抱着的那死透了的人族好多少。   老头忍无可忍,开了门出去。   “你就那么想救他?”   “求前辈,相助……”雨水并不会让玄龙感到冷,只是带着燕鸢赶来龙界时透支的灵力令他很虚弱,再加上跪久了,低哑的嗓音便有些发颤。   “这人就是你腹中胎儿的父亲吧。”老头盯着燕鸢的脸,哂道。“你图他什么?”   “长得是挺人模狗样的,但龙族与他样貌相当的龙应当不少吧?死了就死了,再找一个便是,非要在一棵歪脖子树上吊死做什么。”   玄龙沉默着,任由他数落。   这世间胜过燕鸢的或许大有人在,但万年前摸过他的龙角,说让他莫要怕,救他性命后,为他留下一把遮风避雨的伞的人,唯有燕鸢。   与他在古潭中渡过月余,两心相许定下终生的人,唯有燕鸢。   纵使那段情爱如虚幻的泡影,纵使他骗他,利用他,可仅凭万年前那救命之恩,他便无法袖手旁观。   不论如何算,燕鸢都是这世上,少有的,待他好过的人。   他不能叫他死……   许是看出玄龙心意已决,老头不再多费口舌,眼底讽意淡去,面无表情道。   “老夫从不救人族,今日若非要老夫破例,用你剩下的那根龙角来换。”   玄龙愣了愣,未曾犹豫:“好……”   “跟我进来。”老头转身往屋内走。   玄龙抱着燕鸢起身,久跪的双膝一使力便刺痛难忍,他双唇紧抿,腿脚有些不利索地跟在老头身后进了屋。   燕鸢被放到内室的床上。   老头两指并拢在燕鸢眉心探过,停了几息,收回手。   “生死有命。他已是阴间人,若要逆天改命,必遭反噬,你可真想好了?”   玄龙盯燕鸢的脸,轻声问:“何反噬。”   “不知。”   “许是天劫提前,或是天劫加重,亦或是祸事多发命运多桀,总之,你强行救他,会破坏气运,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再者,能救他的方法,唯有一个。”   在玄龙的注视中,老头缓缓将话吐出来。   “一命换一命。”   “一命换一命……”玄龙口中喃喃,像是在思考他的话。   “可不就是一命换一命。”老头冷笑。   “这世间能救死人的东西唯有一样——妖之内丹。”   “你这万年道行,融进他体内后,不仅能救他,还能令他强身健体,长命百岁。”   “可你若没了内丹,便会散去万年道行,变得同凡人一般脆弱,到时天劫至,你又身怀有孕……该如何挡?”   “必死无疑。”   “且不论天劫什么时候来,你这腹中胎儿如今时时汲你灵力做养分,没了灵核,便会蚕食你的灵魂之力来生长。一旦失去内丹,你至多能活三年,且这胎儿随时可能落了。”   “原是能与天地齐长的妖,修了善道,兴许历过此劫便能成仙,如今为了一介凡夫俗子,连命都不顾了。”   “老夫再问你最后一遍,你可想好了?……”   玄龙来前已做好了心理准备,他自是知道逆天改命不会有好下场的,也知道要救活一个死人,必定要付出巨大的代价,因此他其实没有多惊讶。   他活了万年,足够久了,万年来尝尽了孤独的滋味,死对他而言从不是件可怕的事情,无穷无尽的孤独才更可怕。   在意的人,活生生的死在他面前,才更可怕。   在听到老头说出那些话的时候,玄龙第一反应不是自己能活多久,而是有关腹中的孩子,他骨节分明的手僵硬地触上平坦的腹部,艰涩道:“胎儿,可能无法保住吗……”   “你道行在尚且都没有全然把握平安产下胎儿,遑论道行散去。”   “自是凶多吉少。”   玄龙贴在腹部的手心微微收紧,眼底掠过痛色。   在失去燕鸢以后,孩子是他仅剩的,对未来的期待。没有人知道他有多欢喜这个孩子的出现,没有人知道,这个连形状都未长好的孩子,为他枯乏的生命带来了多少欢愉。   他完全可以转身就走的,就如老头说得那般,为了区区一个凡人,散去苦苦修出的万年道行,真的值得吗。   为了一个不爱自己的人,置自己的性命于不顾,真的值得吗。   可是谁又知道,在一段感情中,从没有什么值不值得的,只有愿不愿意,舍不舍得。   而他,不舍得。   玄龙缓缓合上双目,再睁开时,眼底唯剩不可动摇的坚定。   “……我想好了。”   “求前辈……相助。”   老头长长叹了口气,终是道:“将你的内丹吐出来。”   玄龙将灵息凝起,一枚泛着幽绿火焰的内丹从他眉心徐徐浮现,老头探向他额头抓过内丹,放在眼前,面色凝重地摇头。   “万年道行啊……”   “终有一日,你会后悔……”   这话他已说过了,槲乐也说过,后不后悔,谁又能知道呢。若不救,当下他便会后悔。   他既承了燕鸢的情,便要还的。一命换一命,亦是好。   内丹离体,玄龙顷刻便感到身上的力气被抽空了似的,他看着老头将完整的内丹融化在手心,丝丝绿意一点点涌入燕鸢的眉心。   燕鸢面上的死气渐渐淡去,重获新生,而玄龙的生命,则以烈火般的速度,即将燃烧殆尽。   他爱他,从都似飞蛾扑火,奋不顾身。   上辈子是,此生亦然。 第五十三章 留下吧   “好了,你带他回去,沉睡三日便能醒来。”   老头收回手,燕鸢额头的绿意彻底融进了他体内,原本惨白的脸恢复了红润,他刚死不久,魂魄还未离体,只需内丹将肉体修复完整,便能同往日那般健康,且更加强健。   他拿走的不仅仅是玄龙万年道行,还有他万年积下的功德与气运。   “……多谢前辈。”   玄龙低声道谢,退开几步,手中幻出长剑,与此同时,左侧发间延伸出一根墨色龙角,莫约成年男子手掌的长度,右侧则只有半根。他挥动长剑,在老头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剑影闪过,将那完好的龙角连根斩了下来。   “唔……”   龙角掉落在地,断口处留下个寸长的圆形伤口,血刹时涌出来,顺着额头淌下,渗进眼中,玄龙未去管,缓缓弯身,捡龙角。   老头有所察觉,回过身,惊诧道:“你这是做什么?!”   玄龙抿唇,将手中沾血的龙角慢慢递出去,沙哑道:“前辈之恩……寒泊定会牢记。”   道行已尽,他唯一能给的报酬只有这根龙角了。   上回来的时候说好的,等平安渡过天劫后双倍偿还保胎的报酬,自是做不到了。   老头面色发青:“我说要,也没让你现在给啊。”   “你这么火急火燎的做什么!”   玄龙呼吸沉重,陡然失去内丹已让他脆弱不堪,这时候失去龙角,便犹如在病入膏肓时斩断一只手,痛楚不相上下。   他如今已同凡人无异,准确地说,是同病入膏肓的凡人无异,没比一只娇贵的青花瓷要好多少,不小心砸到地上,便会碎。人族若要他死,亦很容易。   仅剩的本源之力,只够让他维持人形,以及幻出那把再无从前威力的长剑。   “……”   玄龙不说话,老头一拍大腿,接过龙角,拉着玄龙在床边坐下,将断角对准血红的断口处,掌心现出紫光,施展愈合术。   “老夫那样说不过是想试探你的决心。”   “你倒是好,非得将自己折在这儿才高兴是不是?”   “前辈……”玄龙向来不习惯凭白承受别人的好,他侧头看向老头,想要起身。   老头扣住他的肩膀将他按回去:“别动!”   “再动可真就接不上了。”   头顶伤口处传来丝丝凉意,将痛楚一点点覆盖,玄龙有些无措。   “我已无法付起报酬……”   “知道。”老头扶着玄龙的角,看着那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逐渐愈合。   “老夫也没想要你的。”   “我救妖全凭眼缘。眼缘好了,分文不收,眼缘不顺,收道行万年。”   “我看你顺眼,便帮你一把,又有何妨。”   “前辈之恩,没齿难忘。”玄龙喉咙被什么东西梗住似的。   “你若真想报答我,便好好活下去。”老头叹道。   “老夫最见不得我族龙为情所困,为人而死。”   “为时已晚。”玄龙视线落在地上,心中无悔。   “不晚。”龙角已接好了,老头变出块白手帕,替玄龙轻轻擦去脸上血污。   “你若将孩子拿掉,便能同人族那般活着,至少还能活百年。”   “……我不舍。”玄龙道。   “即便平安生下这孩子,你至多还有两年好活。你能陪他两年,可两年之后呢?”老头目光掠过床上燕鸢,不疾不徐地替他分辨眼下处境。   “这人族若能接受你腹中孩子,便代表他是真爱你,他这般爱你,你若舍下他与孩子长眠地底,让他该如何活下去?”   “他若不爱你,肯定不会接受你腹中孩子,到时你撒手人寰,留下孩子孤苦伶仃地活在这世上,爹不疼,没娘爱,多么残忍。”   玄龙未来得及想那么多,他原本想着生下孩子后,独自带着孩子生活。如今,他的寿命仅剩三年,必然要在离世前为孩子寻个安稳的去处。   燕鸢身为孩子的生父,他的身边是孩子最好的避风港。   可是,他真的能接受由龙生下的子嗣吗……   “敢问前辈,这孩子产下……是龙还是人。”玄龙低声问。   老头皱了皱眉,手帕由掌心消散:“这不好说,可能是人,可能是龙,亦可能是半人半龙。”   玄龙喉间微动,这是他紧张的表现:“何为半人半龙。”   “就是出生起便长着龙角的人族。”老头道。   “这样的孩子,在人族是怪物,在龙族亦是异类。血统不纯正的龙,是不会被龙族所接纳的。”   “……”玄龙闻言沉默了。   老头忧心地望着他,语重心长道:“寒泊,你生下他,需要背负太多。”   “没有你的庇护,这个孩子往后的日子,定会风雨飘摇,危如累卵。”   玄龙双唇动了动,发出的声音近乎虚无:“他应当……会保护他的。”   “欸……”老头知道他心意已决,不再规劝,长叹着转身去了屋外。   两日后,玄龙带着燕鸢离开龙界。   他已没有灵力,无法飞行,老头将他们送到山下,置办了辆宽敞的马车,燕鸢还未醒,车中的榻柔软舒适,正适合他睡。   过午门时,玄龙出示了燕鸢随身携带的龙纹玉坠,顺利入了皇宫。   陈岩亲眼看见燕鸢死了,然而尸体凭空消失,他无法给朝臣交代,便隐瞒了死讯,秘密派人出宫去寻。   当玄龙带着毫发无损的燕鸢出现在乾坤宫时,陈岩险些以为自己出现幻觉了,但此刻燕鸢就是好端端地躺在龙床上,穿着整洁的白袍,面色红润,鼻息平静。   结合之前燕鸢所说的,他曾与玄龙打过照面,再加上亲眼见到燕鸢在千年古潭中待了两日后平安上岸,陈岩多少能够肯定这位‘寒公子’的身份。   这是真龙显灵了。   陈岩浑浊双眼通红,跪在地上不断给玄龙磕头,谢他救皇上性命。玄龙从床侧起身,弯身将他扶起,陈岩压着声音哭了好一会儿,主动退了出去。   隔日清早,燕鸢从床上悠悠醒来,上方明黄的帐顶令他有些分不清处境,抬手摸了胸口,发现那里完好如初,浑身上下根本没有受过伤的痕迹,筋骨中淌着股舒畅之气,令他精神饱满,仿佛吃了灵丹妙药,舒服得不得了。   耳畔传来不甚明显的呼吸声,扭头看去,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棱角分明的冷峻面孔,睫毛浓如树影,暗金面具遮住了男人的右脸,然而还是难以挡住苍白的脸色。   燕鸢心头一动,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开口唤道:“阿泊……”   玄龙睡得很沉,他离得燕鸢有些远,二者之间少说隔了小半米的距离,燕鸢挪过去揽住他劲瘦的腰,唤了好几声玄龙才醒,冰绿的眸中充满惺忪。   燕鸢眼底红起来,扣紧他的腰,两个人紧密地贴在一起,近到对方的呼吸近在咫尺:“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是你救了我,对不对?”   “嗯。”玄龙眼神逐渐恢复清明。   “你愿意救我,证明你还爱我。”燕鸢的鼻尖抵着玄龙的鼻尖,带着浓浓鼻音道。   “这回我再也不会放开你了。”   “阿泊,留下来,好不好?……”   玄龙看着燕鸢,未说话。   燕鸢贴着他的鼻子轻蹭:   “我说过,若有下辈子,我定会好好对你,本来我死了,如今又活了, 便算是重活一世了,我会兑现承诺的。”   “你就跟我在一起吧?好不好?……”   玄龙面上没有表情,只用那双冰绿的眸静静望着燕鸢,令燕鸢弄不清楚他在想什么,心中愈发着急,哑道。   “其实说什么白头偕老……的确是哄你开心的。你看,你是龙族,活了万年还这般英俊年轻,而我是人,我最多只能活百年。”   “你就在我身边陪着我,陪我渡过这百年,好不好?……”   “等我死后,你喜欢游历江湖,或是长居潭底,我都看不到了,你还有大把的生命可以挥霍,我只想占据你短短百年不到,你就成全我吧……”   “阿泊……”   “好不好……”   不知道是因为心软了,还是抵不过燕鸢的撒娇,在长久的安静之后,玄龙低低开了口。   “…好。”   只一个字,足够燕鸢雀跃不已,他惊喜地瞪大双眸:“真的?”   “嗯。”玄龙轻应。   “我就知道你最爱我!”燕鸢用力将男人揉进怀中,细碎的吻落在他耳畔,从耳畔一路吻至玄龙的唇。   玄龙的唇略薄,但很软,燕鸢先是浅尝,见他不拒绝,便加深了这个吻,许久没发泄过了,乍与玄龙亲密,很快便起了火。   掺杂情欲的吻霸道且不容抗拒,玄龙呼吸困难起来,抬手想要推开身上的人,但燕鸢毫无退让的意思,玄龙徐徐松了力道,垂着眸任由他摆弄,睫毛随着燕鸢探入衣摆中的手微微发颤。   即将窒息之际,燕鸢终于放过他,转而攻向玄龙腰间的束带,玄龙下意识按住他的手,对上燕鸢布满情欲的淡棕色双眸。   “阿泊,想要……”燕鸢低头轻啄玄龙的唇,与他撒娇。   “……我今日累了。”玄龙喉间微微颤动,声线听起来的确有些疲惫。   燕鸢见他面色向来如此苍白,便也没在意:“我都好久没和你亲近了,只一次,可以吗?……”   对视许久,玄龙缓缓松了手。 第五十四章 有件事求你   “阿泊,你怎得越来越无用了,才这么会儿的功夫,便要睡……”燕鸢不满地将玄龙往自己身下拖了拖,玄龙低低哼了一声,睁开迷离的双眼看燕鸢。   (此处有删减,完整版见微博@一只舒仔仔,删减不大,可看可不看,不影响剧情)   燕鸢弯下身亲他唇,轻轻蹭着:“舒服吗?”   “嗯。”玄龙下意识应。   “又骗我。”燕鸢抬手擦玄龙额角的汗,分不清他到底是舒服的还是痛的,但见他这般模样,应该是没有尽兴。   “跟我行周公之礼这么无味吗。”他沮丧道。   他这般蛮横,自是不舒服的。从前听说夫妻灵肉合一甚是欢愉,但玄龙从未感到过欢愉,或许是因为他们本就不是真正的夫妻,所以没法灵肉合一。   即便肉体强行契在一起,也是如同粗粝的线硬要往细小的针孔里穿,勉强不得。玄龙不明白燕鸢为何如此热衷于和自己做这种事儿,但见他似乎感到很舒服,便不多言了,也不愿坏他心情。   “没有。”   “那你舒服吗?”燕鸢不依不饶地追问,温热呼吸洒在玄龙脸上,两人的鼻尖不时碰在一起。   “甚好。”玄龙指尖攥紧身下被褥,苍白的唇张了张,发出的声音近乎微弱。   燕鸢直觉他在敷衍自己,不满道:“那你不许睡。”   玄龙似乎很痛,身体狠狠颤了一下,喉间无意识发出沙哑的痛吟,如同掉入沸水的虾米般蜷缩起来,然而下一息就被拉开了手脚。   “你怎么了?”燕鸢指间拂开他额角汗湿的发,隐约觉得不对。   玄龙耳边嗡嗡作响,不太听得清燕鸢在说什么,半抬起眼,含糊地回道。   “嗯。”   “……不睡。”   半途玄龙便昏睡了过去,燕鸢猜测他是因为奔波于救自己性命,过于劳神疲惫,才这般虚弱。   燕鸢很快失了兴致,小半柱香后起身沐浴去了。   陈岩见燕鸢醒来,喜极而泣。   “奴才还以为那日就是永别了,还好您回来了,否则奴才就是死了,也没脸下地和先帝交代,呜呜呜……”   燕鸢想起那日毒箭飞来时陈岩想也不想就挡在自己面前的模样,心中微暖。   “莫要哭了,朕不是好端端的在这儿。”   陈岩抬袖擦去眼泪,道:“多亏了寒公子,若没有他……幸好有他。”   “嗯。”燕鸢低声道。   “朕会好好待他。”   宫人将浴桶装满时,陈岩便退了出去,留下燕鸢独自沐浴。   本想沐浴就后就去看宁枝玉,但这会儿玄龙刚回自己身边,还热乎着,就有点不舍得分开,反正宁枝玉那边有了龙鳞,理应没事。沐浴完毕后燕鸢让人送了膳食过来,用了些,就上床继续陪玄龙睡觉了。   燕鸢睡了整整三日,精神饱满,自是睡不着的,他就是静悄悄地抱着玄龙,看着他沉静的睡容,想些以后的事情。   到底是该给玄龙个名正言顺的身份,还是继续和从前一样将他藏在乾坤宫偏殿。   燕鸢知道玄龙本身其实不太在意名分这种东西,但他答应过玄龙的事情,总要做到。就是不知道如何同宁枝玉开口。   他亦答应过宁枝玉的,要同他一生一世一双人。   不管如何做,都是错。   实在做不了决定,燕鸢便不想了,准备等玄龙醒来再说,他若想做他的皇妃,他再去同宁枝玉商量。   玄龙救了他的命,这恩情可是很大的。   阿玉那般善解人意,应当可以理解。   正走神,思绪被怀中男人低低的咽呜打断了,玄龙双眉拧起,睡得很不安稳,口中模糊地说着什么,燕鸢凑过去听,发现他在叫自己的名字。   “阿鸢乖……莫要哭……”   “待我…坠入轮回……你来找我便是……”   玄龙似乎很悲伤,那微不可闻的话音中是带着点哭腔的,燕鸢听不太清他在说什么,努力听也只识别出‘轮回’、‘找我’,等等字眼。   抬手抹去玄龙闭紧的眼角滑出的透明液体,燕鸢心脏被什么击中般,紧促地疼了一下,这是他第一次见到玄龙哭。   慌忙紧了紧玄龙的腰,将他唤醒。   “你梦见什么了?”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玄龙仿佛都沉浸在那种燕鸢无法理解的悲伤里,用一种怔然的眼神呆呆望着他。   “我就待你这么不好么。”燕鸢显然误会了,低落道。   “连梦中也梦到我欺负你。”   “…没有。”玄龙道。   不是欺负,而是一些破碎的,悲怆的片段。   他梦到自己快要死了,燕鸢抱着他哭得很伤心,他见燕鸢难过,便也很难过,为了安慰对方,说了些哄骗小孩的话。   梦中的燕鸢穿银色战炮,年龄看起来与眼前的燕鸢无甚差别,同样的绝色五官,同样爱与他撒娇,哭着求他别死的样子,那样让人心疼。   “那你梦见什么了?”燕鸢单肘撑在床上,好奇地看着玄龙。   “梦见……”玄龙张了张口,将话咽了回去。“没什么。”   他不是很想与燕鸢谈及生死,过于沉重了。   “你怎么又这样,话说一半就停了,然后什么都藏在心里。”燕鸢不满道。   “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你在想什么呢。”   玄龙抿唇,犹豫着如何将孩子的事情告诉对方,就见燕鸢松手躺了下去。   “算了算了,我不逼你。”   “……”   “对了,我是如何被救活的呀?”燕鸢没与他生气,捻起玄龙脸侧的一缕黑发,在手中把玩着。   “施法。”玄龙轻描淡写道。   燕鸢眼中发亮,凑近他道:“你既然能救活我,是不是也能救阿玉?”   玄龙顿了顿,低闷道:“不能。”   燕鸢一噎:“为何不能?”   内丹唯有一枚,如今没有了,自然就不能了。   除非挖去他的心。   “……”   见玄龙沉默不言,燕鸢试探着道。   “你是不是怕阿玉好了,我就不会喜欢你了?”   “没有。”玄龙瞌着目,不知在想什么。   燕鸢觉得他绝对没说真话,自己一个死人都能如此轻而易举地救活,宁枝玉一个活人,难道会比他还要难医吗?   肯定不会。   “你就行行好,救救阿玉吧……”燕鸢扯玄龙的袖子,软声求道。   “免得日后还要拔龙鳞,多痛。”   “你法术如此高强,想来应当有办法的,对不对?”   玄龙沉默地摇了摇头,冰绿的眸望着上方出神。   “阿泊……”燕鸢半个身子覆到玄龙身上,黏乎的吻落在他眼睑处,不死心地缠着他撒娇。   玄龙闭眼,别过脸躲开了。低沉的声线中透着浓浓的倦怠。   “我没办法。”   “我不信。”燕鸢皱眉道。   玄龙低低道:“生死有命,旁人无法篡改。”   “那我呢?怎么就能改了?”燕鸢心中气闷,向来顺从他的玄龙一旦不顺着他意,他便火气格外大,不自觉变得咄咄逼人。   “……”玄龙合上双眼,不言语了。   燕鸢双眼冒火:“你分明就是嫉妒他。”   玄龙缓缓背过身。   片刻后。燕鸢听他道。   “或许吧。”   沉默在两人之间竖起一道高墙。   燕鸢的气来的快去得也快,他意识到是自己无理取闹了,玄龙肯救他已是仁至义尽,哪里有义务再去救他的皇后。   好不容易才将玄龙哄着留下,若是再将他逼走,可能就不会再有第二次机会了。   燕鸢凑上去,从身后将玄龙抱住,在他耳边小声认错:“对不起,阿泊,我一时没控制住脾气。”   “无事。”声线一如往常温和平静。   玄龙说无事,便是真的无事,燕鸢悬着的心放下,琢磨着想说些哄他开心的话,就听玄龙恍若自言自语般,开口。   “我知他是你的软肋,每每触及,总是会与众不同的。”   燕鸢心中一酸,将手间的腰腹揽紧了些:“你也是我的软肋……”   “是么。”玄龙反问。   “嗯。”燕鸢用力点头,虽然玄龙看不见。   “我不愿做你的软肋。”   “为何?”燕鸢心脏没来由被揪紧。   玄龙淡淡道:“你有他便够了。”   燕鸢皱眉:“我不喜欢你说这样的话,以后不准说……”   “嗯。”   除去宁枝玉的事情,玄龙无能为力,其余的事情,他向来顺从他。   “阿泊,我怎么感觉你怪怪的……”燕鸢说不出来哪里怪,就是觉得玄龙变得不一样了,可具体哪里,他也不知。   “是你多心。”玄龙回他。   燕鸢想了想,觉得也是,便没再纠缠此事。   “阿鸢。”玄龙唤他。   “嗯?”   “我有件事……想求你。”   ‘求’这个字未免太重了些,燕鸢稀奇道:“何事?……”   自是关于孩子的事,希望燕鸢能在他死后,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将孩子养育长大,莫要嫌弃他生父是龙。   这是件很难开口的事情,因为他不确定燕鸢能否接受,但事已至此,即便不能接受,他也必须试一试。   在燕鸢的注视下,玄龙开了口。   “我……”   就在此刻,殿外传来一道急切的声线。   “皇上……不好啦,皇后娘娘不知从何处听闻了您的死讯,已经连着几日不肯用膳服药了,这会儿昏迷在床,一心求死,您快去看看吧……”   燕鸢面色骤变,想也不想就从床上蹿了起来。 第五十五章 反正他好骗   来人是宁枝玉身侧的宫女,燕鸢听闻宁枝玉出事,走的时候头也未回,玄龙只得将到了嘴边的话吞了回去。   殿内寂静,玄龙摸出床侧暗格中的安胎药服了一粒,腹中尖锐的痛意逐渐淡去,可浑身筋骨被蚂蚁啃噬般的痛楚只增未减。   那便是被蚕食灵魂之力的滋味,从失去内丹那刻开始的。每日总有几个时辰痛得很厉害,大概就如人饿了需要补充大量营养,胎儿饿时,亦要汲取许多养分。   玄龙的身体犹如遭受重创的穿山甲般蜷缩起来,肉眼可见的在发抖,他双臂环紧自己,想要以此减轻痛楚,但效果显然很微弱。   后背出了一身冷汗,在燕鸢面前还能勉强维持镇定,此刻已做不到了,脑中混乱得根本没有精力去想别的,在绵密的痛楚中沉沉睡去。   燕鸢到鸾凤殿的时候,宁枝玉正从床上醒来,宫人熬了药送到床边,苦口婆心地劝他:“皇后娘娘,您就将药喝了吧,若是让皇上知道您如此不爱惜自己的身子,该多担心啊……”   宁枝玉瘦得犹如一具骨瘦形销的纸人,单薄地躺在那厚实的锦被里,猩红的双眼了无生气地望着上方,看起来随时都会断气。   听到宫人的话,也只是木然地眨眼,没有任何反应。   大太监见规劝无用,给旁边的两个小太监使了个眼色,小太监立刻到床边,合力扶着宁枝玉的肩膀和后背将他架起来,老太监端着玉药碗上前,舀了一勺漆黑的汤药送到宁枝玉唇边。   “皇后娘娘,您就喝一口吧……”   宁枝玉别过脸,抬手去挡,他已几日未进食了,力道控制不住,碧绿的玉碗被失手拂到地上,一声脆响后碎得四分五裂,加了龙鳞的汤药洒了满地。   大太监‘哎呦’了声,拍着大腿哀声道:“这药极珍贵的,里头的药引是皇上费劲千辛才弄回来的,洒了便没有啦……”   宁枝玉嘴角弯起,目光死寂,轻声道:“没有便没有吧。”   “我们说好的……要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他死了,我还有何理由活下去……我要去陪他。”   “黄泉路上……我牵着他的手,下辈子,还做夫妻……”   宁枝玉性子不疾不徐,温柔安静,待宫人亦是极好的。殿内凄凉,宫人们见他死意坚决,纷纷抬袖抹泪,连殿外有人进来也未注意。   “阿玉……”   宁枝玉愣了愣,僵硬地看向声线来源,燕鸢一袭龙袍,掀开珠帘快步朝他走来。宁枝玉动了动口,未能发出声音。   燕鸢进来,宫人们自觉退开,让出一条路,燕鸢在床边坐下,抓起宁枝玉冰凉的双手,焦急道。   “朕听说你已几日未好好用膳服药了,是想挨朕骂了是不是?”   宁枝玉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绝色面容,泪从漆黑的眼中落至面颊:“阿鸢……是你吗。”   燕鸢收紧他的手:“是我。”   宁枝玉笑了,指尖颤抖着抚上燕鸢的脸,感受到那鲜活的触感和温度,低低哭了起来:“他们说你死了……”   燕鸢将人搂进怀中,一下轻拍宁枝玉的背,柔声道:“朕这不是回来了么。”   “不哭,不哭。”   宁枝玉虽比燕鸢大几岁,可两人相处时,燕鸢的稳重向来不输他,许是因为觉得宁枝玉孤苦伶仃,唯有他能倚靠,便不舍得叫他受半点委屈。   燕鸢当日出宫并未告诉宁枝玉,连着好几日都用忙于朝政的借口没与宁枝玉见面,宁枝玉以为他是真的很忙才不来,便让宫女做了份可口的点心送到乾坤宫,想叫他注意身体,结果宫女无意间从陈岩和侍卫的对话中得知燕鸢死后尸体下落不明的消息。   宁枝玉命人买通了侍卫长,得知燕鸢是为了寻他的药引出宫被刺伤而亡,顿时心灰意冷,一心求死。   燕鸢安慰了宁枝玉一番,从他口中得知了前因后果,后怕不已,若是他没复活,或者再晚几日醒来,宁枝玉是不是就真跟他一同死了?   “傻阿玉。”燕鸢斥责起宁枝玉来时,语气也是轻轻柔柔的,完全不似对着玄龙那般,说发火就发火,言语极其难听。   “不管任何时候,你都不能轻贱自己的性命,朕为了寻你的药引,费了那般大的力气,你就这样报答朕?”   宁枝玉已不哭了,安心地靠在燕鸢怀中,聆听他稳健有力的心跳:“这世上人人都轻贱我的性命,唯有你在意我,心疼我。”   “你若死了,我自是要追随你,即便去了地府,只要有你在我身侧,我便连牛鬼蛇神都不怕。”   “因为我知晓……你会护我。”   燕鸢听罢喉间发梗,内心那股浓浓的负罪感又涌了上来。   宁枝玉如此信任他,他怎能伤他的心呢,这可是他前世今生的爱人啊……那玄龙呢,玄龙该如何?   梦境的绝望促使燕鸢不舍伤宁枝玉分毫,对玄龙的莫名痴迷则使他无法狠心,身于两难的处境,燕鸢至今都在犹豫。   他暂时将册妃的事情压在心中,叫宫人送了清淡的膳食进来,见燕鸢平安,宁枝玉总算肯用膳,一口接一口,乖顺地吃掉燕鸢舀在勺中递过来的青菜肉粥,他嚼东西慢,便显得格外优雅。   半碗下去,宁枝玉摆手拒绝燕鸢送来的勺,捂着唇闷闷咳了两下,摇头道。   “不要了。”   燕鸢知他胃口小,没强求,将碗递给宫人,让宫人全部退出去,殿内唯剩二人。   “困了吗?”   “看着你,便不困了。”   宁枝玉话虽这么说,但由于身体太虚弱,服过药后没多久便撑不住了,燕鸢扶着他躺下,指腹抚过宁枝玉秀气的眉。   宁枝玉见他心不在焉的模样,忍着疲惫问道:“阿鸢,你可是有心事?”   燕鸢沉默了一会儿,对上宁枝玉目光,鼓起勇气开口:“阿玉……朕有件事,想问问你的意思。”   “若你听了不高兴……便算了。”   宁枝玉直觉是不太好的事情,但仍是笑:“何事?”   “你说吧,我不会不高兴。”   燕鸢很少有这般忐忑的时候:“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你所服用的药引为何如此珍贵难寻么。”   “其实那根本不是从悬崖峭壁上就能寻来的东西,那东西要入万尺深潭中才有。”   “朕之前怕吓到你,没告诉你实话。”   “你的药引,不是草药……而是龙鳞。”   “龙鳞?……”宁枝玉惊诧道。   燕鸢决定将事情和盘托出:“嗯。”   “大婚之夜,你忽然病倒,生命垂危,太医们皆束手无策,这时候,宗画告诉朕,景花山下的千年古潭中有条玄龙,龙心入药……可医百病。”   “除了这办法外,朕不知还能如何才能叫你醒来,只能死马当活马医,隔日便带了修士去了古潭,想将玄龙活捉回来。谁知半途遇上刺杀,误打误撞入了潭底。”   “说来也奇……分明是水底,人却能呼吸自如,想来是玄龙施了什么法术。”燕鸢说到这里,像是回忆起什么美好的事似的,脸上不自觉露出几分笑意,很快因为接下来的话消失了,变得有些沮丧。   “我原以为他同江湖传闻般凶残,谁知他外表冷酷,待朕却很温柔。朕便借此机会,假意喜欢他,骗他回宫,让他拔龙鳞给你入药引。”   “朕想趁他熟睡直接挖心,可终是于心不忍,他与朕无冤无仇,只因为他的血肉能救人,便必须死么?朕做不到。”   “所以,只能以爱之名不断哄着他……从他身上获取龙鳞,用龙鳞抑制你的病。”   “后来,他发现了朕根本不爱他,全然是骗他的,便离开了。”   “这回出宫,朕就是为了去寻他要龙鳞,结果再遇刺杀,命丧半途……是他救了朕。”   “所以呢?……”宁枝玉知道,接下来燕鸢要说的话,才是重点。   “若不是他……朕便死了。”燕鸢底气不足道。   “朕觉得不该让他白白付出那么多……他既喜欢朕,愿意留在朕身边,朕就想着,给他一个名分,封他为妃。”   宁枝玉觉得燕鸢可能是疯了,那可是妖啊,且不论真假,光是他所说的,就足够让人匪夷所思了:“你要封一头妖为妃?……”   燕鸢急忙解释道:“他虽是妖,但性情温和,和人族没什么区别。”   “你放心,即便朕封了他为妃,但朕最爱的人仍是你。”   宁枝玉徐徐皱眉:“千百年来坊间传闻的妖怪皆是邪恶魔性,喜欢食人血肉,他待在你身边,会不会是有什么目的……”   “不会!他能有什么目的,他就是爱朕,所以才愿意拔鳞救你。”燕鸢不太喜欢宁枝玉这样说玄龙。   宁枝玉看着燕鸢,好像不认识他似的:“阿鸢,你是不是爱上他了。”   “朕没有!朕爱得人一直是你。”燕鸢脱口而出。   “若不是为了治你的病,朕哪会这般大费周章地将他留下,册妃之举一来是为了稳住他,二来是朕待他心怀愧疚……顶多,顶多只有一点点喜欢罢了。”   “是么。”宁枝玉收回目光。   “嗯。”   “那你……那你同意么?”燕鸢终是向着宁枝玉些的,更顾及他的感受。   “若你不同意,朕便寻个由头搪塞过去,反正他好骗,也不会怎么样的。” 第五十六章 燕祸珩   “你是皇帝,本就该有后宫佳丽三千,这种事情,何须问我同不同意。”宁枝玉合上双眼,唇角带笑。“你高兴便好了。”   燕鸢见他这般模样,心里突然很不是滋味,上辈子这人就因为自己死了,这辈子自己又没全新全意待他。   “阿玉……”   宁枝玉闭着眼睛未应他,燕鸢静了须臾,内疚道。   “你不高兴的话,便算了,就让他在朕身边做个无名无份的,你就当他不存在,朕绝不会因为他薄你分毫的。”   “好不好?”   “好。”宁枝玉说。   燕鸢怕他想不开,继续道:“你能活下去,全靠他的血肉供养着……等龙鳞服完了,还要叫他继续拔给你的。”   “嗯。”宁枝玉应道。   “你困了吗?”燕鸢探向他放在锦被上的手,握了握。“困了就睡吧,朕等你睡了再走。”   宁枝玉没再开口。   燕鸢在床侧陪了他小半个时辰,宁枝玉呼吸平稳,想来是睡熟了,燕鸢轻轻将他的手放入锦被中,起身离去。   燕鸢的背影即将消失在殿内之时,宁枝玉缓缓睁眼,扭头望着他高大背影,漆黑的眸中被强烈的悲戚和绝望笼罩着。   他的阿鸢,终究要离他而去了。   ……   好些日子没理朝政,燕鸢去了御书房。根据堆积的奏折来看,边关那十恶不赦的狐妖没再作乱,不论因何缘故,这都是好事。   思及此处,燕鸢忽得就想起在古潭时玄龙身边那男狐狸精……当初他醋于玄龙和狐狸精之间的关系,没多想。如今想来,那男狐狸精与害他子民的狐妖不会就是同一个吧?……   应当是不会……玄龙这般良善之龙,怎会结识那样的狐妖?虽然槲乐也并非什么好东西。   “来人。”   “召陈将军和丞相进宫。”   燕鸢不知想到什么,眼底闪过痛恨和憎恶。   他对燕祸珩的忍耐,已到了极限。   燕祸珩是燕鸢同父异母的兄长,亦是当今太后的亲子,与燕鸢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比他早出生一个时辰。   大冗朝向来是立嫡不立长。当年燕鸢的母后因生燕鸢难产而死,父皇为了替他寻个贤良淑德的母亲,选中了当时还是珩贵人的太后做燕鸢养母。为了平衡朝中势力,避免出身高贵的妃嫔借助燕鸢储君身份和娘家势力在朝中结党营私,祸乱朝纲,身为小县官之女的珩贵人无疑是当时最好的选择。   十根手指尚且有长短,自家的孩子都不一定同样好,遑论对待别人肚子里出来的。先帝待燕鸢虽不亲热,却是十足的偏袒,毕竟是同心爱之人产下的孩子,怕触景伤情不愿意多看他,并不代表不重视他。   在先帝下了圣旨,命人将燕鸢送到珩贵人身边的同时,抱走了珩贵人的亲生儿子燕祸珩,交给了良贵妃抚养。   良贵妃身子有问题,天生无法生育,有个养子等老了有个倚靠,自是好的,但她性情泼辣,脾气暴躁,在先帝面前还能装出几分温柔,待宫人则是一个不好就要喊打喊骂,以至于燕祸珩从小到大没过过几天好日子。良贵妃惯爱争风吃醋,一旦与别的妃嫔落了下风,心情不好时便将燕祸珩当成出气的,抽得他浑身是伤,以至于养成了他后来阴沉冷血的性子。   在成年之前,燕祸珩是不被允许和亲生母亲相见的,珩贵人即便知道自己的亲儿子过得是猪狗不如的日子,也不能在先帝跟前说半分良贵妃的不好,因为当初她发过誓,从燕鸢到她身边的那日起,她便是燕鸢的亲母,不能再顾及其他。   因为燕鸢,她从贵人直接升为贵妃,父亲由一个九品芝麻官成了四品知府,燕鸢好,她家族兴,燕鸢若有半分闪失,她连同娘家,都会因此一损俱损。   她只能暗地里塞些银子给良贵妃身边的宫女太监,希望他们多照顾照顾燕祸珩,可宫女太监们哪能左右了主子的事情。   珩贵妃是个不错的养母,性情温柔,与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燕鸢至成年后才知道原来她不是自己的亲生母亲。   登基那日,燕祸珩杀死了养母良贵妃,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燕祸珩被打入天牢之际,珩贵妃跪下来求燕鸢,声泪俱下地说出了当年换子之事。   眼睁睁的看着亲生儿子受苦却毫无办法,每日还要真心真意地照顾别人的儿子。这对于一位母亲来说是无比残忍的事情。   这一切虽不是燕鸢看到的,但的确因他而起。弑母乃十恶不赦之罪,在朝臣施压之下,燕鸢只能判他流放。   说是流放,实则是叫他去边关当一名小将,燕祸珩在带兵打仗方面很有天赋,短短几月便立下战功,一年内由小将升为中尉,再由中尉身为校尉,带着手下士兵赶走了南疆肆虐的匈奴,还收腹了几个小国。   燕鸢念着他平白受了那些苦,就格外重视他,待他凯旋时亲自出宫去迎,金銮殿上将百万兵符交与他,封他为镇南王爷。   谁知燕祸珩不但没有心怀感激,还藏着颗狼子野心,人在边关,手却伸得那么长,三番五次想要夺他性命,随着兵权壮大,越来越不加掩饰……   一个时辰后,陈将军和丞相领命进宫。   二人都是年过半百的老臣了,年轻时便是先帝的左膀右臂,如今亦是燕鸢的忠臣。   在燕鸢去年生辰宴上遇到刺杀那回起,二老便怀疑幕后凶手是燕祸珩。其余皇子都在成年时就早早去了封地,都是些有名无权的闲散王爷,即便想造反也心有余力不足。   唯有燕祸珩,生母是当朝太后,手握百万兵权,只要他想造反,这皇城随时可能易主。   起初燕鸢并不确定,直到此次遇刺后,陈岩在命人寻找燕鸢尸体的时候,借着那些死士所用的羽箭,按着箭头特质的材料,找到了铸箭的地下工坊,又通过工坊寻到了一个名为鬼魅阁的杀手组织。   鬼魅阁在江湖上大名鼎鼎,组织脉络庞大,遍布全国,在鬼魅阁,可买人命,亦可买情报,只要你能想到的,钱给得足,万事都可。   燕祸珩买主的身份就这样暴露了,他买的是燕鸢的命。   燕祸珩若想隐藏身份,绝对是件很容易的事情,如此轻易便被发现,那代表——他是故意的。   他的狼子野心,已没有耐心潜藏。   陈将军与丞相进殿后,燕鸢粗略地讲了讲自己此次微服出宫遇刺的事,只说受了小伤,将玄龙救他,让他死而复生的事情略过了。   光是如此,就足以让陈将军气得脸脖子通红,在殿中大骂。   “那狼心狗肺的东西!若不是皇上放他一马,他早在几年前就该死了!”   相比陈将军的喜形于色,丞相倒是很镇定:“事已至此,这燕祸珩是留不得了,皇上准备如何?”   燕鸢眼底阴暗。   “下个月,是朕的生辰,到时便借机叫燕祸珩回来参加朕的生辰宴。”   “圣旨一下,他不敢不回。”   “他既想暗杀朕,那朕便以牙还牙。”   “二位爱卿觉得如何?”   丞相双手作揖,做思考状:“如此,倒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只是……那燕祸珩武功高强,若要近他身,恐怕不是那么容易对付,要做到神不知鬼不觉,更是难上加难。”   “朕心中有个人选,定能叫他死无葬身之地。”燕鸢道。   “何人?”陈将军好奇道。   “一位奇人。”燕鸢笑得神秘。   “下月之前,你须得加严城防部署,其余的便不用管了,朕自有安排。”   “是。”陈将军领命。   “宁爱卿,你一会儿去鸾凤殿看看阿玉吧,这几日他心情不大好,你是他父亲,他见了你,应当会高兴的。   “是。”丞相弯下单薄的背脊,道。   说来惭愧,他从前待宁枝玉其实并不重视,毕竟是酒后乱性才有的产物,宁枝玉生母卑微,在他看来那夜发生的事情是人生污点,便连带着将宁枝玉一同忽略了。   谁知道那病弱的儿子会被燕鸢看中,一跃成为枝头的凤凰。   燕鸢多少知道丞相心中所想,但那不影响宁枝玉见到父亲的心情,迟来的父爱亦是父爱,他对宁枝玉心怀愧疚,便想着从其余方面使劲弥补他。   傍晚,燕鸢总算将堆积的政务处理得差不多,摆驾回了乾坤宫。   他所说的那位奇人,自然就是玄龙。玄龙口中说无法摆平狐妖,可最后那狐妖不仍消停了么,燕鸢觉得那还是玄龙的功劳。   玄龙既能降伏妖,帮他杀个人又有什么难处。   有那龙在自己身边,真是太好了,他简直就是自己的福星,不仅让他这样喜欢,还能救宁枝玉的命。那还不算什么,最重要的是,有玄龙在,他的眼中钉肉中刺,都不是什么恼人的事情了。   燕鸢有时候想,玄龙会不会就是上天派来守护他的神龙,否则怎会这般神通广大,总能将他喂饱了不说,还能替他稳固江山。 第五十七章 想不想让他永远爱你   明黄的龙纹祥云床帐紧闭,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垂在帐外,被昏黄的烛火映得苍白。腕上覆着块青色的锦帕,太医两指并拢,指尖隔着帕上抵在腕上,凝神诊脉。   燕鸢没想到那条神通广大的龙竟然会同凡人那般生病,他从御书房回来,听小德子说寒公子一整日都未传膳,叫也不应,急忙进了偏殿,发现玄龙在床上昏睡,浑身烫得吓人,不论如何都叫不醒。   情急之下,他只得传了太医。   见宗画迟迟未有动作,燕鸢悬着心道:“如何?……”   “这人的脉相……着实奇怪。”宗画蹙眉。   燕鸢:“如何奇怪?”   宗画斟酌着道:“和常人不太相同。”   燕鸢微微皱眉:“他不是人,他是龙。”   “龙?……”宗画愕然。之前就好奇燕鸢到底是如何获取龙鳞的,万万没想到他竟将玄龙弄到了皇宫中。   “嗯。”燕鸢懒得与他解释,焦心道。   “你没办法?”   宗画退开几步,垂目叩首道:“回皇上的话,臣医术有限,只能医人,无法医龙。”   燕鸢思虑片刻:“他烧得这般厉害,你去开些退热的药来吧。”   “也不知有没有用……”   “暂且只能如此了。”宗画点头。   燕鸢挥了挥手,示意他下去,宗画提起药箱,道。   “皇上可用浸冷水的湿布为他擦拭额头降热,每隔一个时辰用冷水擦一次身,应当有些效果。”   燕鸢当即下令叫殿外的宫人送冷水进来,随后掀开小片床帐,在床沿坐下,握住玄龙冰凉的手。   宗画看着燕鸢身影,欲言又止,终是什么都没有说,缓缓转身离去。   那玄龙的脉相虽与人族不同,他却隐约从那脉相中觉出了一大一小两条脉搏。按之流利,圆滑如按滚珠……不就是喜脉?   应当是错了……那玄龙可是男人,况且,两条脉搏皆如此薄弱,若放在人族身上,便是一尸两命。   未断定前,他哪敢妄言,若一个不小心,便是欺君之罪。   小德子很快送了盆清水进来。燕鸢不愿意叫别人碰玄龙,秉退宫人,撩起袖子用白布沾湿水,拧掉多余水分覆在玄龙额头。   贴上去的湿布不多时便被玄龙滚烫的体温热成了温的,燕鸢只得一遍遍反复将帕子沾冷,顺带掀开被子,用另一块帕子将玄龙双腿间的脏污清理了。   那是今早欢好留下的,他得知宁枝玉出事扔下玄龙便走了,那会儿玄龙好像说有什么事情想求他,燕鸢根本没来得及听,等玄龙醒了,定要好好问问他是何事。   人族用冷水降温的方法对玄龙来说似乎毫无用处,燕鸢唯有寄希望于退热的药,小半个时辰后,宫人煎了太医院抓来的药端进来。   玄龙双唇抿着,牙关紧闭,怎么都喂不进去,即便强行撬开也不往下咽,燕鸢估计玄龙是怕苦,清醒的时候没表现出来,睡着了就不加掩饰了。   没办法,燕鸢只好忍着苦将药喝进去,覆上玄龙的唇,用舌头破开他的牙关,将药渡了进去。   从前玄龙偶尔也会有虚弱的时候,但从没有像如今这样长睡不醒,燕鸢头一次意识到,原来这条龙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般强大,他会痛,也会同人族那般生病。   而且是皇宫中最上等的药都医不好的病。   那幅汤药灌下去后,玄龙突然有了反应,他身体微微筋挛着蜷缩起来,双手深深嵌入腹部,好像那里面很痛似的,喉间发出低低呜咽,牙关在不断打颤,额角冒出冷汗。   燕鸢吓了一跳,担心他伤到自己,本能地将玄龙的双手从腹部拉开:“阿泊……”   “阿泊……你别吓我。”   玄龙处于昏迷,全然是无意识的行为,燕鸢直觉不该让他如此,心慌地躺下来用手臂将他的身体紧紧禁锢在怀中。   “阿泊……阿泊……”   除去唤他的名字,燕鸢也不知道该做什么了。他头一回发现,原来自己与玄龙的界限这样远,对他的了解亦是少之又少,少到连玄龙生病都察觉不出来,更不知道他为何生病,后来虽知道了,却依然束手无策,连该如何为他减轻痛苦都不知道。   燕鸢很怕他就这样一睡不起,仓惶的吻落在玄龙布满细汗的额头,试图用这样的方式给他力量。   “阿泊,小德子说你都睡了一整日了,你别睡了,你睁开眼睛看看我好不好?……”   怀里的男人逐渐安静下来,垂着疏长的睫毛,精致得似一具没有生气的人偶。   燕鸢见他不搭理自己,让步道:“我知道,你应当是累了,那你就好好休息吧,我陪着你。”   “那你明日一定要醒,好不好?……”   “我从未见过你生病,你忽然变成这般模样,真的吓到我了……”   燕鸢直到半夜才合眼,第二日睁眼时玄龙仍然在睡,身上高热不但未退,甚至有越演愈烈的趋势,整个身体好似火炉似的,燕鸢是被生生热醒的。   这体温要是在人族身上出现,恐怕早就被烧傻了,燕鸢连早朝都没心思去上,继续叫人送冷水来给玄龙降温。昨夜见玄龙喝了退热的药后肚子疼,估计那药对玄龙有害无益,燕鸢就不敢给他喝了。   用这般粗略的法子,也不知何时才能起效,但没办法,只能熬着,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办法。   玄龙这么一病就是整整十日,乾坤宫上下乱成了一锅粥。朝政积压,燕鸢在他昏迷第三日时不得不恢复早朝,每日除去上朝那一两个时辰之外,他整日都守在玄龙床侧,寸步不离乾坤宫。   鸾凤殿那边派过几回宫人来给燕鸢送点心,都被以朝政繁忙的借口挡在了门外。皇宫中渐渐出现皇后失宠的传闻,说是皇帝前段时间微服出宫时带回了个倾国倾城的男子,养在乾坤宫内,被迷得神魂颠倒,自然就没心思去顾及皇后了。   至于那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承诺,情到浓时或许是真,情转淡了,便不作数了。寻常男子尚且三妻四妾,何况是一国之君。   皇后那病怏怏的身子,连房事都行不了,迟早失了君心。   鸾凤殿的掌事宫女愤愤不平地将那些传言给宁枝玉重复了一遍,宁枝玉听罢,唇角笑容不变:   “她们是这么说的吗……”   宫女看着宁枝玉毫无血气的面容,眼眶湿热:“是啊,这谣言也不知从何处起的,奴婢刚才从乾坤宫回来,路过冷宫的时候,听到那里面的太监和宫女在嚼舌根,奴婢听不下去,便进去狠狠收拾了他们一番。”   宁枝玉失笑:“你这般气闷又是何必……真的便是真的,假的便是假的,不会因为听得人多了,就成了真的。”   “我不是说过,叫你们莫要仗势欺人么。”   “奴婢哪里仗势欺人了!”宫女委屈道。   “分明是那些狗奴才见皇后娘娘落魄便迫不及待地在背后踩上一脚,说您几句坏话便好像得了万两黄金似的高兴。若您真有那么一日,指不定被人欺负成什么模样呢。”   “您性子又这般软,即便亲耳听到那些人诟病您,恐怕也不会出手惩罚他们……那奴婢只能强硬些了,叫他们知道皇后娘娘不是好欺负的,鸾凤殿不是好欺负的。”   “我说一句,你顶十句……咳咳咳……咳咳……”宁枝玉眼露无奈,捂住唇咳嗽起来,气息不稳道:“平日里真是将你惯坏了……”   “皇后娘娘……”   这一咳就咳出了不少血,顺着雪白的手背淌在锦被上,宫女红着眼取出帕子,握住宁枝玉的手替他擦去血迹。其实早已见怪不怪了,但每日看到这样好的人饱受病痛折磨,便心疼得很。   宁枝玉目光落在空气中,漆黑的眸中光亮微弱,像是即将燃尽的最后一点火光,他笑道。   “其实他们说得……也并非全然是假。”   “从前阿鸢恨不得日日见我,缠着我。如今我叫人带着点心去看他,妄图从他那里得到几句体己话,他都不愿意给我。”   “其实很多事,又何须别人来说。”   “我自己便最清楚……”   宫女抓了抓他的手,沙哑道:“皇后娘娘……您别这么说,皇上只是太忙了,等他空了,便来陪您了。”   “皇上最关心您的。”   宁枝玉摇头,声线温柔。   “无需安慰我,我不是傻子。”   “他们说得对……病怏怏的身子,怎能留得住君心。”   “我得到的,已经够多了。至少他曾经爱过我……遇见他,是我这辈子唯有的福气。可能我福薄,福气也只有一点点,还没怎么体会,就没有了。”   “强求不来的……终是强求不来的……”   宫女秀美的脸上落了泪,她直觉,若是皇上真的不再爱皇后,那么宁枝玉会死的。没有足够的爱,不够坚强的人就会如秋日的树叶那般枯萎。   “不会的,不会的,奴婢明日就去求皇上,让他来看您。”   “别去。”宁枝玉轻声道。   “人活着,该有尊严,那样,哪怕有一日我不在他身边了……还能在他心中留下一个好印象。”   宫女闻言呜呜地哭起来,宁枝玉被吵得头痛,也懒得赶她,后脑靠上床架,合上双眼。   片刻后,他忽然听到一个诡异的男音,在脑中响起。   “想不想,让他永远只爱你一个人?……” 第五十八章 魔尊   宁枝玉以为自己思念燕鸢过度幻听了,他睁开双眼,往空旷的殿中看去。   除去床边的宫女,哪里有半个人影。   “你看不见本尊的……”   “本尊在你体内……”   那声音又出现了。近得犹如贴在宁枝玉耳畔说的,低低的、沙沙的,令他一阵毛骨悚然,喉咙发紧道。   “你是谁?”   宫女愣住,连哭都忘了:“皇后娘娘,您怎么了?……”   “青梅,你先下去吧,我累了,想独自安静片刻。”宁枝玉镇定地摇头,合上双眼,同时听脑中那声音道。   “本尊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想不想,让燕鸢只爱你一人。”   不知为何,那声音说起‘燕鸢’二字时,似乎格外咬牙切齿。   待青梅出去了,宁枝玉眼底慌乱经不住显露出来,清瘦的手无声攥紧身上被褥:“你为何在我体内?……”   “你是妖?”   “妖?”那声音冷笑起来。“愚蠢的人族,本尊是魔。”   “魔……”宁枝玉心惊不已。   “你不用害怕,本尊寄居在你体内,与你共生,不会伤害你。”   宁枝玉抑制着慌乱,低问:“你为何要寄居在我体内,于你有何好处。”   “一介怨魂,无处可去,自是要找到宿主。”   宁枝玉:“为何是我……”   “你乃至纯至善之人,魂魄鲜甜,正合本尊口味,肉身又与本尊这般契合,本尊不找你,找谁?何况,你可是那人的皇后。”   宁枝玉几乎立刻就想到了什么,收紧手心道:“我的病……是因为你。”   “大婚之夜,我忽然病倒,是因为你。”   那声音带着古怪的回音:“有几分聪明。”   宁枝玉弄清缘由,红了双眼,一时连害怕都忘了:“是你……是害了我。若不是你,我便不会生病,我没有生病,阿鸢便不会为了我去寻玄龙,更不会爱上他。”   “是你害我……”   “你以为没有本尊,燕鸢就能永远爱你?”那声音打断他。语带嘲讽。   “别傻了。他为了玄龙不惜放弃天帝之位,甘愿坠入凡尘受轮回之苦,可不是为了爱一个凡人。”   “他寻了玄龙万年,如今不过是爱错人罢了,待他幡然醒悟,你以为他身侧还会有你一席之地?”   宁枝玉怔怔道:“你在说什么……”   “他与玄龙,乃前世仙侣。万年前,玄龙以神将之身带领天兵与魔族征战,大胜之时死于那场血战中。燕鸢为了替玄龙报仇,大开杀戒,屠尽魔族,舍去那九重天上的天帝至尊之位以凡人之身入轮回去寻他。寻了万年才寻到,你觉得,是燕鸢与玄龙前世情缘深,还是与你那区区几年的感情重?……”   “若不是他转世时喝了那碗孟婆汤,岂会认错人……”   “不过……认错了才好……认错了才好……”   宁枝玉听出他的癫狂和欣喜,道:“你怎知道这些……我又凭何相信你。”   “凭我便是那被他赶尽杀绝的魔族之尊。”那声音咬牙切齿,忽然拔高的音量震得宁枝玉耳膜发痛,胸口涌起一股反胃之意,面色发白。   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想做什么?”   “本尊要报仇——”   “让他知道,什么是悔不当初,恨不得死……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宁枝玉忍着胃中翻涌,艰难开口:“……你要杀他。”   “不,本尊不会杀他。”   “死是多么轻松愉快的事情,痛苦地活着,才更加大快人心……”   “他为了替玄龙报仇,屠尽我魔族千万生灵,那本尊便要他亲手杀了寻了万年的爱人,要他眼睁睁地看着玄龙死在他面前……”   “你想想,待他恢复记忆的那一天,脸上会出现怎样精彩的表情?……”   “他一定会生不如死,自尽而亡,随玄龙一起灰飞烟灭,哪里还用得着本尊动手。”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宁枝玉痛苦地捂住双耳,倒在床上蜷作一团:“不……我不会帮你的……我不会帮你的……”   “不,你必须帮本尊。”   “否则,待燕鸢彻底爱上玄龙那日,便是你离开皇宫之时。”   “他那般爱玄龙,你觉得到时他会容许你继续留在他身边?离开皇宫之后,你能去哪儿?……”   “回你爹那丞相府?”   “他如今愿意正视你,高看你,是因为他懦弱无能出身卑贱的儿子一夕之间飞上枝头成了凤凰,你所拥有的一切,都是燕鸢给你的。一旦失去了皇后的身份,失去了燕鸢的庇护,你将变回从前人人唾弃的宁枝玉,就连丞相府的下人看你不顺眼了,都能肆意在你摔倒时往你身上踩上几脚,过街老鼠都比你高贵……”   宁枝玉合上双眼,泪顺着白皙的脸颊滑落,他紧紧捂住耳朵,然而那声音还是穿透他的大脑,刺痛他的心,他哀求道:“别说了……别说了……”   “本尊说错了么?”那声音轻飘飘地反问。   “从前的宁枝玉尚且卑贱至此,废后宁枝玉,将是人人喊打的落水狗。还记得5岁那年冬天,你被嫡出的兄长逼着跳进水里戏水给他看么?……你不跳,他就揍你的奶娘,五岁的孩子哪里会游水……你被呛得半死,奄奄一息时被人救上来,你的身子就是从那时开始不好的吧?八岁那年,唯一可怜你身世、愿意疼惜你的奶娘病死了,其实是被丞相夫人毒死的,她恨你,她的相公一生只有她一个女人,却因为你娘破戒,生出你这个肮脏的孽种。那一切你都知道,但你不敢吭声,因为没有人会为你出头,奶娘在时尚且有人为你知冷知热,奶娘去世了,你的日子就更难过了……你就这样像那浮萍般在那丞相府里长大,任人踏上去,都会往下沉。”   “16岁那年,你高贵的弟弟逼你上树捡风筝,你摔下来,摔得头破血流,没有人关心你……唯有燕鸢,他出现了,他问你疼不疼,为你包扎伤口,带你回了宫。”   “你的人生,就是从那一刻开始被眷顾的吧……可谁又知道,你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都是从别人那里偷来的。”   “他看着你的时候,其实心里想得是前世爱人,想得是玄龙,他对你的好,都是因为另一个人。   “但即便你如今知道了,又能如何呢?……”   “阿玉,这个世上,除了燕鸢,没有人愿意要你了。你只能像块牛皮糖一样牢牢粘着他,否则,你的下场会很惨的。”那声音变得很温柔,好像情人呓语。   “不……”宁枝玉捂着耳朵拼命摇头,泪流满面道。“他爱过我的……他爱过我的……”   “不是因为别人……”   “别自欺自人了。”魔尊笑出了声。   “你自己不是都已经感觉到了么?他在被玄龙吸引。前世他们结为仙侣,在三生石前以鸢尾为约结下了情契,那情契刻在灵魂上,不论何时,只要他们相遇,便会被不受控制地爱上对方。”   “他的心只会离你越来越远,你再不考虑清楚,一旦他彻底爱上今生的玄龙,本尊可就帮不了你了。”   “趁现在他对你还有内疚,还有零星模糊不清的情意,你就还有翻盘的机会。”   宁枝玉眼底一片死寂,望着上方喃喃道:“我不会让你得逞的……我不会让你伤害他……”   “本尊又没让你伤害他。”   “本尊只要你与本尊联手,让燕鸢亲手逼死玄龙,挖出他的心……你放心,喝了孟婆汤的凡人是不会恢复前世记忆的,待玄龙死后,你就能与燕鸢和和美美渡过余生。本尊有了龙心重塑肉身,你到时便可彻底摆脱本尊。”   “如此一举两得的好事?……有什么理由不做?”   “待燕鸢恢复记忆,最快也是下辈子的事情了,下辈子你都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何须管他是否生不如死。”   “你得为自己的今生做打算。”   宁枝玉木然开口:“你就不怕,我找修士来将你驱走么。”   “那你大可试试,本尊如今虽需要你的身体,但区区凡间修士根本奈何不了我。”   “本尊劝你……最好不要轻举妄动,否则本尊不敢保证自己会不会心情一个不好,就将燕鸢杀了。”   “若是他死了,你可就连他的这辈子都没有了。”   “不……不要……”宁枝玉根本没发现对方在说谎,若魔尊真有本事杀人,哪里还需在此与他多费口舌。“你说了,不会伤害他的。”   “哼。“魔尊道。“如何。考虑好了吗?”   宁枝玉:“你既有能力杀人……想要玄龙的心,自己去挖不就行了。”   “那还有何意思。本尊如今的魂魄全靠你的灵魂之力供养着,杀人的确可以,但要费去许多灵力,何况挖玄龙的心。有现成的苦力不用,自己动手作何。”   “本尊给你三日时间考虑,若你还是无法决定,本尊便只能另选他人了。”   “本尊并不是非你不可的,合适本尊寄居的躯体,多了去了。 第五十九章 魔蛊   “皇后娘娘,用些东西吧,这是御膳房送来的点心,是新鲜花样。”青梅端着珐琅彩绘盘送到床边,里头装着蜜桃形状的粉嫩糕点。   宁枝玉望着窗外绿柳依依,盛夏将过,午后已有些凉意。   “……阿鸢有13日未与我相见了。”   “自我们相识开始,他头一回这样忙。”   “朝政上的事物奴婢也不懂,皇上总归是脱不开身才如此的。”青梅小声安慰道。“昨日奴婢去乾坤宫送鲜桃汁的时候,皇上嘱咐了,让奴婢好好照顾您,叫您保重身子,他空了便会来的。”   宁枝玉:“我想去见见他。”   “他不来寻我,我便去寻他好了,为他沏壶茶也好。”   “皇后娘娘,您身子不好,还是不要随意出门走动了。”青梅担忧道。   宁枝玉摇头:“我无事的。”   “躺了太久,出去走走,兴许还有好处。”   青梅知晓劝不过,便不劝了,伺候着宁枝玉下床,为他换上白袍,外头披上披风,方才出门。   青梅叫人准备了凤辇,宁枝玉不愿意坐,非要走着去。   乾坤宫虽离鸾凤殿不远,但这么慢悠悠地走去还得费小半时辰,宁枝玉这样弱的身子,没走多久就出了汗,喘得厉害。斜阳落在宫墙内,青梅打着伞跟在他身侧,拿着帕子替他抹去额角的汗。   眼见着过了拐角就能看到乾坤宫的宫门了,青梅欣喜道:“皇后娘娘亲自去看皇上,皇上见了您定会高兴的。”   “是吗。”宁枝玉笑了笑,显然心情好了些。   “是啊。”   陈岩和小德子守在殿外,见宁枝玉来了,赶紧迎上来向他行礼,宁枝玉同他们寒暄了几句,说明了来意。   陈岩进去向燕鸢通报时,燕鸢正坐在床边给床上昏迷不醒的男人拭面,玄龙的高热退了,但至今没醒。听陈岩说完,燕鸢诧异地扭头。   “阿玉来了?”   “是啊,皇后娘娘在殿外等您呢。”   “他身子有恙,怎么亲自来寻朕了。”燕鸢皱眉,扔了帕子起身往外走。“都是朕不好,最近未抽出时间去看他,将他给冷落了。”   燕鸢步伐急促,即将离开内殿之时,身后忽然传来几声微小的咽唔。他身形顿住,猛然回身去看,只见床上男人置于锦被上的手动了动。   燕鸢激动地回到床边,对着玄龙唤道:“阿泊……”   玄龙密黑的睫羽颤了颤,几息之后,缓缓睁开了冰绿的双眸。燕鸢握住他的手:“阿泊!”   “你醒了……你终于醒了。”   “身子难受吗?”   玄龙摇了摇头。燕鸢红着眼道。   “你吓死我了,你昏睡了足足十三日。”   “你怎会病得这样严重,我给你服了人族用的药,可没有半点效果,你若再不醒,我都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万年道行一瞬散去,变得同凡人无异,腹中还怀着孩子,自是会虚弱无比,生病是正常的,不生病才不正常。   燕鸢的手握得他那样紧,都有些发痛了,玄龙见燕鸢如此担心,更不知如何向他解释。   “是不是因为救我,耗了太多灵力?”燕鸢曾在话本中看过精怪为了报答恩人,舍去半身道行救人的故事,便联想到此事。   “不是。”玄龙哑声开口。他本能的,不想让燕鸢知道真相。   “那是为何?”   玄龙静了须臾:“许是有些累了,便病得久了些。”   “那就好……那就好。”燕鸢抓着玄龙手背贴在自己脸上,后怕不已。   “那我便放心了。”   陈岩见燕鸢许久未出来,便进来催,站在珠帘外道:“皇上……皇后娘娘还在……”太阳底下站着呢。   燕鸢目光与玄龙对上,莫名有些心虚,顿了顿,道:“你先叫他回去吧。朕晚些去寻他。”   “皇上……”陈岩似是要劝。   “去吧。”燕鸢头也不回地打断他。   陈岩只得退了出去。   “阿泊……我……”燕鸢想解释什么,但宁枝玉是他明媒正娶的皇后,这事儿玄龙是知道的,有何好解释。   “他来寻你,你不去吗。”玄龙问。   燕鸢紧了紧他的手,如实道:“你好不容易才醒,我担心你。”   “我无事的。”玄龙垂目,想将手抽回来。   他不太习惯燕鸢这般反常的模样,从前燕鸢听说宁枝玉有事便迫不及待地要走,怎么他昏睡一遭醒来就变了。   燕鸢自是不肯放开玄龙的手,不高兴道。   “你现在是在将我往外推么?”   “……”   -   宁枝玉见陈岩出来,不自觉往前走了一步,青梅立刻跟上。陈岩关好殿门回身,怀着歉意道。   “皇后娘娘,皇上忽然被其余事物缠住,脱不开身了……现下怕是无法见您了。”   “您多顾着凤体,皇上说晚些去看您,您就先回去吧。”   “真就忙到连见一面的功夫都没有了么……”青梅嘟囔道。   宁枝玉久久不言,头顶斜阳映在他脸上,清雅动人,却也苍白如纸,他笑着点头。   “嗯,我知道了,有劳陈公公了。”   “皇后娘娘客气啦。”臂弯里夹着拂尘的陈岩伏了伏身。   宁枝玉转身,唇角笑容淡去,踏出乾坤宫之际,清瘦的身形摇摇欲坠,青梅紧张地扶住他:“皇后娘娘……”   宁枝玉看似温柔,实则有几分不为人知的倔强,他轻轻抽回手,避开青梅的搀扶,离开了伞下。   “我曾与他说过,若有一日,他爱上了旁人,便赐我一杯鹤顶红,亲手喂我喝下……”   “能死在他怀中,亦是好。”   “如今看来,连这个愿望也做不到了……他不喜我的时候,连看我一眼,都是不愿的。”   他行走在朱红的宫墙之内,对于许多人而言,这皇宫是囚笼,对于宁枝玉而言,这是他此生救赎之地,那几丈高的宫墙是维护他的坚固壁垒,他身处于这里,便无所畏惧。   除去这里,他就无处可去了。   “皇后娘娘,您莫要说傻话,皇上怎会赐你鹤顶红……”青梅追上去道。   宁枝玉笑了笑,未再言语。   回宫之后他便累得大睡了一场,醒来时夜已深,宁枝玉从床上坐起,问道。   “他来过吗?……”   青梅摇头,小声说:“没有呢。”   宁枝玉并未惊讶,他在床上失神许久,吩咐道:“青梅,你去让人准备些吃食吧。若他来了,没有口热乎的吃食,怕是会不高兴。”   宁枝玉的精神气明显不好了,青梅焦心不已,面上却不太敢表现出来:“皇后娘娘说得哪里话,皇上那般疼爱您,哪舍得与您闹脾气。”   宁枝玉摇头,笑道:“今时不同往日了。”   青梅未接话,红着眼道:“皇上也不知何时来,您先用些东西垫垫肚子吧。药得用了膳才能服的。”   “不了,我想等他一起。”宁枝玉轻声道。   宫女退出去后,殿内昏沉沉得便只剩他一人,深夜犹如张着巨口的魔,空气里充斥着无止尽的空洞与寂然,随时可能将他彻底吞噬。   燕鸢食言了。   他没来。   或许是因为他口中所说的‘晚些’,本就不是今夜。宁枝玉环着双腿坐在床上,整晚都保持着同样的姿势,像是在想什么,又像是什么都没想。   自从三日前那自称‘魔尊’的声音撂下话后,便没再出现,今日午夜一过,三日之期便到了。   “本尊没说错吧?”   “他现在连见你一面都不愿意了呢。”   “你还在等什么?……”   外头打更的声音刚刚响过,那低沉魔幻的声音便在宁枝玉脑中出现了。   “……”   见宁枝玉不回应,对方自顾自慢悠悠地说道:   “你再不行动,可就晚了……”   “你还这样年轻,将来会有大好的前景,你真的甘心就这么放弃吗?”   “你嘴上说让他赐你鹤顶红,但你问问自己,你真的愿意就这么死吗?你的幸福可只持续了那么短短几年。”   “虽然上辈子燕鸢和玄龙是仙侣,可这辈子……与燕鸢成为夫妻的人,是你啊,先遇到燕鸢的人,是你宁枝玉。”   “玄龙才是那个卑鄙的第三者,你难道不应该除掉他泄愤?只要除掉他,燕鸢就是你一个人的,这辈子他都会属于你。”   人对未知的东西感到恐惧的是本能表现,就如宁枝玉对玄龙那般,在听到燕鸢说起玄龙的时候,他只觉得荒唐和害怕,但从来没有想过要除掉对方。   从小到大,宁枝玉连只鸡都未杀过,他哪里做得出这样的事情。   “不……不……我做不到。”宁枝玉摇头,紧紧环住自己的身体,颤声道。   魔尊温声道:“又没有让你亲自动手,只是叫你借刀杀人罢了。”   “不,不是人,是龙。”   “他如今可是妖啊……你杀了他,是为民除害。”   魔尊寄居于宁枝玉体内,可以轻易获得他的所有记忆,洞察他的所有想法,从而逐步攻破他的心理防线。   “他是妖……”宁枝玉果然被他的思绪牵引着走了。   “对,他是妖。他会蛊惑燕鸢的心智,抢走你的爱人,他是夺走你爱人的罪魁祸首。杀了他,从前的一切都不会变。”   “办法很简单,看到你面前的魔蛊了吗,只要在燕鸢熟睡的时候融入他体内,他就会在醒来时,没有理由地深深爱上第一眼看到的人,其余的一切生灵在他眼中都将不再重要。”   “到时候……你让他干什么,他就会干什么。”   魔尊说话间,宁枝玉额间浮现出一小簇犹如火焰般的东西,飘到他眼前。 第六十章 左右为难   殿外落了雨,阴阴发凉,盛夏已逝,九月的枫叶成了火红。   玄龙的气色还是不大好,他看起来比宁枝玉还要虚弱,噬魂之痛发作起来的时候意识总是昏沉的,燕鸢见他在发抖,总以为他冷,便钻进被子紧紧抱住他。   “阿泊,你怎么了?……”   “你告诉我,到底有何办法能治好你……”   玄龙闭着眼睛,含糊不清地回他。   “无事的。”   距上回宁枝玉来乾坤宫寻燕鸢已过去了小半月,这期间燕鸢去看过宁枝玉几回,还为宁枝玉向玄龙讨了回龙鳞,玄龙每回都很大方,心口的龙鳞才刚生出便尽数拔下来给了燕鸢,他的身体越来越不好了,隔几日便要病一场,燕鸢即便再心大,也察觉不对了。   他吻在玄龙额角,忧心忡忡道。   “你总是这样说。”   “你有何事情瞒着我?……你不要骗我,你这样,我会害怕的。”   “没有……”玄龙蜷在他怀中,声线微弱沙哑。   燕鸢不肯相信:“你告诉我,你怎么了。我去寻法子救你,好不好?……不管有多难,我都去。”   “没有……”说来说去,玄龙就这么一句话。除此之外,便没什么好说的了,告诉燕鸢又能如何,凭白叫他担心罢了。   燕鸢将手探到玄龙腹部,隔着层薄薄的亵衣,那里明显能感觉到反常的凸起。前几次和玄龙欢好的时候燕鸢就发现了,他那时没多想。可最近玄龙越来越瘦了。   “你分明吃得这样少,肚子却不断圆润了起来,是不是生了什么怪病了?”   玄龙睁开失焦的绿眸望着燕鸢,低低唤他:“阿鸢……”   燕鸢收紧手臂,恨不得将他揉进骨血似的:“我在呢。”   “过几日,便是你的生辰了。”玄龙其实被抱得不太舒服,他本来就浑身疼,但他未挣扎,许是这个怀抱太温暖了,以至于他唇角出现些笑意。   “嗯。”燕鸢温声回他。“你要送我什么贺寿礼吗?”   玄龙撑不住合上了眼睛。   燕鸢以为不会有下文了,过了一会儿,只听玄龙愈发微弱道。   “过几日……便与你说。”   燕鸢心头被强烈的不安盘踞着,哑声问怀中男人:“你又要睡了?”   “你别睡……你老是这样,我总怕突然有一天你就离开我了。”   “你说过的,你会陪我度过百年,你不能食言。”   “嗯。”玄龙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下意识应。   他没什么珍贵的东西能送燕鸢的,于此时的他而言,唯一小心翼翼护着的便是腹中孩子。燕鸢近来对他上心了许多,想来真如他口中所说那般,对他是有几分情意的。   既然如此,便应当不会排斥他们的孩子。   之前一直犹豫不决,难以开口,如今多少有了几分勇气,便想着在燕鸢生辰那日告诉他,给他一个惊喜。   他可能撑不过三年了……还是早些告诉燕鸢的好,免得肚子真的大起来,将他吓到。   ……   没多久玄龙便在燕鸢怀中睡沉了,燕鸢觉得心中闷得厉害,为他捻好被角,披上衣服起身出了门。   “皇上。”陈岩见他出来,躬身向他行礼。   燕鸢背手在前,望着阴如黑夜的天幕,轻问道:“皇后最近如何了?”   陈岩叹了口气:“还是那样,时好时坏。”   燕鸢沉默片刻:“朕去看看他。”   “欸,好嘞。”陈岩从殿门边拿了油纸伞,跟上燕鸢。   鸾凤殿的气氛不比乾坤宫好多少,主子久病不起,众人面上都是哀愁,倒是燕鸢来了,守在殿外的小太监面上立刻见了笑,正要行礼,被燕鸢打了个手势阻止了,免了通报。   进去的时候,宁枝玉正坐在床上发呆,他还是那般模样,穿白绸亵衣,藏蓝锦被盖到腰间,长发半束半披落在身前,听到脚步声估计以为是宫人,未回头。   燕鸢自知将太多精力和时间花在玄龙身上,反倒是将本该好好爱护的人冷落了,宁枝玉要是同他闹还好,正是因为这人安静如初,不吵不闹,才叫他越发愧疚难当。   “阿玉。”   燕鸢停在不远处,轻唤他。   宁枝玉身子微震,随后蓦得扭头去看,苍白的脸上出现喜色:“阿鸢……”   燕鸢缓步走到床前。   宁枝玉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你来了……”   “嗯。”燕鸢在床边坐下,踌躇着,开口道。“对不起。”   “……为何要道歉?”宁枝玉笑容略微凝滞。   燕鸢很有些沮丧:“这些时日冷落了你,对不起。”   宁枝玉顿了顿:“无事的……我知你忙。”   燕鸢垂头,低声道:“他病了。病得很重……可能不会好了。”   “我一直以为,同他那般有万年道行的妖,是不会抱恙的。”   “是朕害了他。”   “阿玉……朕该怎么办?……”   宁枝玉垂在锦被上的手微微收紧,笑道:“那你便好好待他,大不了以后,我不用药引了。”   燕鸢轻轻摇头:“与你无关。”   “朕隐约觉得,他是因为救朕,才变成这样的。”   “可不论朕如何问他,他都不肯承认。”   宁枝玉默默无言地握住燕鸢的手。   燕鸢眼角发起红:“朕虽将他哄至朕身边,可朕没想让他死的……”   从前燕鸢只会为他露出这样的表情,如今却在他面前为别人难过,宁枝玉心中酸楚万分,捏了捏燕鸢手,强撑着精神安慰道。   “应当不会的。”   “你说过,他有万年道行,他那般厉害,肯定只是一时抱恙,会好的。”   燕鸢不再言语,坐在那里跟失魂了似的。   他不说话,宁枝玉便静静陪着他。   窗外的天彻底黑了,落起倾盆大雨,阵阵闷雷将燕鸢从呆愣中惊醒。   他起身便要走,口中喃喃着说晚些玄龙该醒了,若醒了见不到他,应当会失望的。   宁枝玉鼻间泛酸,望着燕鸢高大背影,唤住他。   “阿鸢。”   燕鸢迟钝地停住,半回过身看他。   “你许久未好好与我在一起了,再陪陪我吧。”宁枝玉笑道。   燕鸢抿着唇未说话,似乎在迟疑。   “今夜留下吧。”宁枝玉仍是笑。“好不好?……”   他很少这样求他,从前都是燕鸢给他什么,他便要什么。   如今宁枝玉有玄龙的鳞来续命,而玄龙连能为他诊断的人都没有,燕鸢即便不知道他到底怎么了,但能凭感觉,猜到他的处境很危险。   在这种时候,是离不开人的。   燕鸢就是觉得心中太闷了,找不到人说话,才忍不住过来与宁枝玉倾诉一番,这皇宫之中,能吐露心声的人寥寥无几,宁枝玉是他最亲近的人。奇怪的是,燕鸢来见了他之后,并没有感到多少安慰,反而觉得才短短的那么些时日过去,两人便有些生疏了。   燕鸢的迟疑犹如悬在宁枝玉脖子上的那把利刃,刀起刀落,持久紧绷在心中的那根筋骨,断了。   宁枝玉惨笑起来,猛得咳出一大口血,殿外雷声轰然响过,紧闭的窗被狂风破开,闪电一瞬间将他的面容映得惨白,他伏在床边,捂着口咳得撕心裂肺,地上是四溅的血迹。   燕鸢瞳孔缩紧,条件反射地冲过去:“阿玉——”   他到底在想什么,这才是他真真正正的爱人啊……   宁枝玉咳得几乎背过气去,燕鸢大喊宫人,同时手忙脚乱地取出帕子为他擦去嘴角血迹。“阿玉……”   “阿玉……”   宫人进来将地上的血收拾干净,待一切安静下来,已是小半刻钟以后的事情。   宁枝玉气息孱弱地躺在床上,半瞌着眼看床边燕鸢:“阿鸢。”   “你回去吧。”   燕鸢紧张地握住他的手:“不,你这样朕如何能离开……”   “这样显得好像我在强留你似的……我只是太想你了,便忍不住得寸进尺。”宁枝玉面上笑着,有气无力道。   “你莫要怪我。”   燕鸢摇头:“朕哪会怪你,朕不怪你。”   “他如今比我需要你……我知晓的。”宁枝玉合上双眼,眼角滑出泪。   燕鸢想起那梦中的场景,心脏生疼,温柔地抬手替他抹泪:“朕不走,朕今夜陪你。”   “你莫要说话了,好好休息吧。”   半个时辰后,宫人送了药过来,燕鸢将宁枝玉叫起来喂他服下了。漆黑的汤药中是玄龙的鳞,他从前毫无感觉,如今却是五味陈杂。   玄龙心口的伤,又该许久才能好了……   燕鸢答应了宁枝玉留下,今夜便不走了,叫陈岩回去知会玄龙,洗漱后早早便上了床,躺在宁枝玉身侧。   他与宁枝玉至今未圆房,是因为一直心疼对方身子虚弱,奇怪的是,他这样与宁枝玉躺在同一被窝中,似乎也没有太多的冲动。   就只是觉得他好看,觉得他该被怜惜。   反倒是与玄龙在一起时,只要靠得近些,他便总会忍不住……   殿内燃着昏黄烛火,燕鸢侧躺着,望着宁枝玉安静睡颜,枕着自己乱七八糟的思绪入睡了。   夜深人静时,本该熟睡的宁枝玉,缓缓睁开了眼。 第六十一章 铁石心肠   “就是现在……将魔蛊融进他体内。”   低低的魔音,带着蛊惑的意味在宁枝玉脑中响起。   包裹着小簇红色火焰的魔蛊从宁枝玉眉心缓缓浮到上方,停在他触手可及的位置。宁枝玉漆黑的双眼映出那本不该存在于人世的火苗,眼神挣扎。   “让魔蛊靠近他眉心,就会自主倾入他的心智。”   “快啊,马上,燕鸢就是属于你的了……”   在魔尊谆谆诱导间,宁枝玉着魔般徐徐伸出了手,火焰似有生命,跳跃着吸附在他手心,带着灼热的温度。   “你答应过我,不会伤害阿鸢……”   “那是自然。”   “你保证。”   “本尊向来一言九鼎。”   听罢,宁枝玉仿佛下定什么决心般,合上双目,再睁开时,眼底已不见多少挣扎,他侧过身望着燕鸢近在咫尺的容颜,目光悲戚。   “阿鸢……”   “对不起……我不能失去你……”   他眼中落下泪来,手心一点点朝燕鸢的额头贴近,果然如魔尊所说一般,火焰自主钻进了燕鸢眉心,一下就消失了。   宁枝玉快速收回手,紧张不安地望着燕鸢。后者依然睡得香甜,没有察觉,也没有任何不舒服的模样。   “做得很好。”   “接下来,你只要一点点,诱导燕鸢去挖出玄龙的心就行了……”   宁枝玉知道自己被一头魔牵着鼻子走,是件很愚蠢的事情,可除此之外,他还有什么办法呢。燕鸢爱上玄龙,已成定局。即便寻了修士将这头魔驱走,又能如何?   他唯有放手一博。   他知道,自己将深陷泥潭。   从这一刻开始,他就没有回头路了……   “我该如何做。”   为避免惊动燕鸢,宁枝玉不敢出声,魔尊能够窥探他心思,他想说什么,魔尊立刻就能知晓,从头到尾,人与魔都在这样无声交流着。   “很简单,你到时偷偷将药倒了,几日不服龙鳞,病情就会急剧恶化,昏迷不醒。”   “燕鸢那样心疼你,自会想法子救你。”   “不用你说,他都会将主意打到龙心身上……”   “龙之内丹……是不是,也可以为你重塑肉身?”之前宁枝玉昏沉间,隐约听到太医与燕鸢提起过。   “内丹?呵,早就用在燕鸢身上了。”魔尊冷笑。   他能感觉到燕鸢体内那浓浓龙息,除了内丹,还能有什么?虽不清楚玄龙的内丹为何给了燕鸢,但那简直是老天都在助他。   “失了内丹,玄龙同凡人无异,到时燕鸢若与他撕破脸,动起手来便轻而易举。否则你凭什么以为一介凡人能挖出玄龙的心?”   宁枝玉心思何等细腻,很快从魔尊言语间知晓了他对自己没有坦诚,既然玄龙已同凡人无异,按他之前所说,他有本事杀燕鸢,那么挖玄龙的心又有何难?   魔尊应当是无法离开他的,所以才需要借他的手,达成目的。   但那些都不重要了……他们不过互相利用罢了。   只要能将燕鸢留在身边,其余的都不重要……宁枝玉合上双眼,殿内安静如初,好似一切都没发生过。   隔日清晨,燕鸢醒后,没第一时间起床,昨夜他分明急着回去陪玄龙,今日却有些不舍得离开宁枝玉了,两人面对面躺着,宁枝玉纤瘦的手覆在燕鸢面上,神情忐忑。   “阿鸢……”   燕鸢:“嗯?”   宁枝玉:“若我说,我与玄龙,你只能二选一……你会选我吗?”   燕鸢心中并无反感:“好端端的,你怎么忽然问这个?”   宁枝玉摇头,慌乱地背过身去:“没什么,你不想说的话,便算了。”   燕鸢从身后贴上去,环住他腰身,柔声道:“自是选你。”   “朕待他再好,也是因为你。”   “真的吗?……”宁枝玉笑道。   “嗯。”   魔蛊果然神奇,燕鸢对宁枝玉越发上心了,接下来的几日,他最常待在鸾凤殿。   皇后重新获宠,宫中的谣言渐渐散去。   人心难测,君心更是难测,没有人会怀疑这其中是有人作了手脚。就连燕鸢自己也毫无所觉,他被魔蛊控制着,看到宁枝玉的时候,便会不由自主地感到高兴,见他难过,便跟着难过。   喜他所喜,忧他所忧。   至于对玄龙的喜欢,在逐渐褪色。   正如魔尊所说,除去宁枝玉外,其余一切生灵,都将变得无足轻重……   燕鸢平时甚至不太会想起玄龙,唯有涉及宁枝玉的病时,才会想起那条龙,想起玄龙似乎病得很重。   但他找不到理由去看他,燕鸢觉得自己是幡然醒悟了,他早就应该分清楚孰轻孰重,若再与玄龙纠缠不清,便是对宁枝玉残忍。魔蛊虽没有抹去他的记忆,却能在抹去燕鸢情感的同时,让他丝毫不会觉得怪异。   就如同被邪术控制的傀儡,是不会发觉自己是傀儡的。   两日后,宁枝玉吐血昏迷,太医诊断后,得出龙鳞已无法再抑制病情的结论,燕鸢按捺不住,回了乾坤宫。   玄龙披着墨色外袍坐在紫金楠木桌边,拿着画笔给小木人上色。木人面容精致,头戴帝冠,身着明黄龙袍,黄色的颜料只上了一半,门突然被人推开了。   他从前听觉敏锐,老远就能听到外面的脚步声,如今得人近了才能察觉,反应也特别迟钝。这木人是之前刻下的,玄龙知道燕鸢不会稀罕这东西,没打算送他,只是整日待在殿中无聊,便忍不住寻些事情做。   下意识想将木人藏进袖中,谁知慌乱间掉到了地上。   他弯身去捡的时候,燕鸢已经进来了。桌上摆着五彩斑斓的颜料,有股不是特别好闻的味道。   “你干什么呢?”   玄龙坐起身,紧了紧手中木人,并未说话。   燕鸢在旁边的凳子上坐下,看清他手中的东西,有些嫌弃道:“你怎么还在摆弄这木人啊,我不是说不要了吗。”   “难道这就是你送我的生辰礼物?”   玄龙摇头,将木人放进了袖子里,那颜料还未干,将他的手都弄脏了,想来衣料也不能幸免。   燕鸢不知为何忽然有些心烦意乱。   玄龙真的肉眼可见地瘦了,未戴面具的那半边脸颧骨都有些凸了起来,但仍不失英俊,原本淡粉的唇没有血色。   燕鸢目光在他面上流连:“你这几日身子好些了吗?”   “应当不会真的有事吧?……”   “嗯。”玄龙平和地应道。   燕鸢见他好歹能下床了,就放了心:“我之前还担心你会死,看来真是想多了。”   “你没事就好。”   “不必担心。”玄龙低声回。   作为常人,对恩人心存愧疚是件正常的事情,玄龙救他性命,救宁枝玉性命,可不就是燕鸢的恩人么。   燕鸢看着他,心中涌出浓浓的愧疚,但那愧疚不会重过对宁枝玉的痴迷。于是燕鸢伸出手,用他从前惯用的方式,轻轻握住玄龙的手,撒娇般道。   “阿泊,明日就是我的生辰了。”   “我想要特别想要一件寿礼,你能送我吗?……”   玄龙抬起头看向他:“你说。”   只要他能给的,都可以。   “内丹。”燕鸢努力压抑眼底的急迫和痛苦。“我要内丹。”   “阿玉快不行了……”   玄龙沉默片刻,垂眸道:“我亦无能为力。”   燕鸢眼角红起来,他变回了从前的模样,仿佛宁枝玉是他的命,而玄龙是草芥,无论如何践踏都可以。   “你就当发发慈悲好不好?”   “即便你没了内丹还能活,可他没了内丹便死了。”   “就当是为了我,你帮帮我,你帮帮我……”   玄龙的手骨被捏得生疼,他低着头,垂在身前的长发遮住大半面容,隐在阴影中看不清表情。   “阿鸢……我做不到。”   那声音依旧低低的,仿佛任何事都无法激起他的情绪。   燕鸢放柔声音哄道:“为何做不到,你可以的,只要你帮我,我可以答应你任何事……好不好?”   “舍去万年道行,你还是能同我一起渡过余生,我虽爱你不似阿玉那般深,但我会善待你的。   玄龙沉默不言。   他虽已知道燕鸢对他的感情不会超过那人,但听他如此为那人求他,心中还是会难过的。只是他的难过从来不会表现出来。   燕鸢等急了,突然怒从心起,猛得甩开他的手站起身,神色冰冷得同方才完全不是一个人:“你就是见死不救!”   “都说龙蛇一家,我看你也同蛇那般是冷血动物,油盐不进,铁石心肠!”   玄龙不想与他起争执,默然起身往床边走。   从来没有人敢将他的话当作耳旁风,燕鸢几步就追了上去,从后面推了玄龙一把:“你说话!”   玄龙腿脚虚软,身体失去平衡,踉跄几步后摔倒在地,冷汗刹那间冒了出来,他捂住肚子,腹中好似有刀剜过,面色惨白。   燕鸢没想到自己这么一推就能将他推倒,一时有些慌,弯身去扶他:“阿泊……”   玄龙呼吸发沉,忍痛将手抽回来,勾唇笑道。   “嗯。”   “你说得对。”   “我同蛇一样,是冷血动物……是铁石心肠。”   “你以后,莫要求我……我是不会舍了万年道行,将内丹交出去的。”   “我不会救他……” 第六十二章 小巫见大巫   披在肩头的外袍滑落在地,玄龙凭自己的力气,艰难站起,往床边走去。   他不愿在燕鸢面前露出软弱,走得虽慢,步伐还算稳。   燕鸢捡起地上的玄袍追上去。   玄龙弯下身在床边的暗格中摸出个白色瓷瓶,他近日总是腹痛,上回医圣新给他的药已没剩几粒了,他倒了两粒在掌心,笨拙地将多出的那粒小心装回窄小的瓶口中。   “你在吃什么?”   燕鸢过去的时候玄龙已经将药吞了,背对着燕鸢躺在床上。   “……”   玄龙像是不愿意搭理他,微蜷着身子未动。   燕鸢扔了臂弯里的玄袍,打开暗格摸出那个白色小瓷瓶,皱眉道:“这是什么东西?”   “你不说我就扔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药服多了产生了抗药性,腹中痛楚丝毫未减,玄龙意识模糊地转过身,撑起身子去夺,低哑道:“还我。”   燕鸢举高药瓶,作势要摔。   玄龙微微皱眉,妖异的绿眸望着他,不动了。那眼神就像在看一个胡闹的孩子。   燕鸢被看得心虚,放下手,硬声道:“我说了,我讨厌你有事瞒我。”   玄龙松了口气,躺下身:“你亦没与我坦诚。”   “所以你现在是在与我翻旧帐?”燕鸢挑眉道。   “我知我没有资格。”玄龙合上双眼,所有的情绪都被掩去了。   他这么说,燕鸢反而没办法继续与他挑刺了,在床边坐下,望着男人英气的面容,道:“也不是没有资格的,你好歹是我的人。”   “……”   燕鸢有心讨好他,抓起玄龙沾了黄色颜料的那只袖子,将里面大过巴掌的小木人翻了出来,随意拿在手里看了几眼,道。   “既然这是你准备送我的生辰礼物,那我便勉为其难收下吧。”   玄龙睁开眼睛看向身边俊若月华的人:“……还未做好。”   “没关系,这样我便很喜欢了。”燕鸢举了举木人,笑得和煦。   他似乎很久未对他这样笑过了。   玄龙自是高兴的,不自在地别过目光。其实每次燕鸢有求于他的时候,都会格外温柔,这点他早就知道了。   他告诉自己不要在意,反正已没有多少时日可活,何必要在意让自己难过的事情。   只要燕鸢愿意接受他们的孩子……便足够了。   其余的,都不太重要。   “你希望,我做什么。”玄龙听到自己低沉的声线,在殿内响起。   燕鸢显然愣住了,一副你怎么知道我有话要说的模样。   相对无言片刻,燕鸢开口。   “我想……你替我杀个人。”   玄龙侧头看他,动了动唇:“何人。”   “我兄长,燕祸珩。”燕鸢目光逐渐阴霾。“他手握百万兵权还不满足,屡次派人暗杀我,想要取而代之。”   “燕祸珩武功再高强,不过区区一介凡人,你有万年道行,想来随意施个隐身术,就能趁其不备将他杀了。”   他不知道,玄龙散了万年道行,连化身飞行都做不到,再也使不出隐身术。   玄龙静默许久,出声道:   “……好,我帮你。”   “便当……是送你的第一件,生辰礼物。”   燕鸢心情很好地凑过去问他:“你到底有几件礼物要送我?”   “只两件罢了。”玄龙知道燕鸢并不喜欢那个木人,因此并没算在内。   “还有一件……”   燕鸢根本不感兴趣,打断玄龙道:“那就留个悬念,等你回来再告诉我。”   “他明日抵达长安,你明早就去城外埋伏,趁机动手吧。”   “嗯。”玄龙应道。   “你留着内丹倒也有些用处,至少能替我拔去眼中钉。”   燕鸢心里挂念着宁枝玉,目的达成便走了。   玄龙早已习惯燕鸢的忽冷忽热,他精神不好,总是想睡,就没有时间胡思乱想。   半夜,窗外雷雨阵阵,玄龙冷汗涔涔地醒来,小腿痉挛得厉害,生生痛醒后就不睡着了,他捻起床头那个未完成的木人,在手中细细摩挲。   燕鸢嘴上说喜欢他的生辰礼物,其实走的时候根本没带走,他在他面前时,连演戏都不知演得像些,叫人一眼就看出破绽。   床头的暗格中有个凸起的木质按钮,按下之后,里头还有层偏小的暗格。   这里是偏殿,燕鸢的东西不大会放在这里,所以向来是玄龙在用。   燕鸢对他不感兴趣,就不会知道,他暗地里潜藏了多少事情。   窗外天蒙蒙亮起,玄龙从隐蔽的暗格中取出血色玉瓶,倒出里头唯一的一粒血色药丸,仰头吞下。   这是灵喧丹,能让道行尽失的妖在短时间内恢复灵力,虽然很少,但足以让他施展隐身术,除去一个凡人。   副作用便是,药效退去后,他的灵魂之力会在一天内以成倍的速度削弱,寿命减短,发作起来时浑身剧痛加倍。   这原本是医圣送与他自保用的。   如果发现燕鸢要对他不利,便服了这灵喧丹,化出原身飞离皇宫。   而实际上,当玄龙决定与燕鸢回宫那日起,便没准备离开了。他心里多少冀希着,在最后的日子里,是与燕鸢还有孩子一起度过的。   即便那人根本不爱他。   玄龙关上暗格的抽屉,他一身玄袍,头戴黑纱斗笠,隐身穿过紧闭的殿门。   天色灰蒙,这几日的雨断断续续,几乎未停过,玄龙穿梭在雨雾间,飞身去往城外。   从皇宫到城外,不过几息之间的事情。   玄龙化出人形落在一棵参天大树上,扶着粗壮的枝干低低喘息,腹中胎儿不安稳地动来动去,撞得他生疼,明显是感觉到自己的养分在急剧消耗,不乐意了。   玄龙冰绿眼底透出柔软,驾轻就熟地抬手抚上衣袍下微微隆起的肚子,温声道:“你要乖……”   日后爹爹若不在你身边,一定要乖乖听那人的话。   他的性子急躁,你若惹他生气,兴许他便不要你了……   这小东西在他腹中便这样调皮,玄龙自是担心的,可这些话,现在说出来他应当也是不懂的,或许等他大些再说,就能听进去。   不知是觉得累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闹腾了一会儿那小东西就安静了下来,在他腹中乖巧地蜷成一团,不动了。   泥泞的官道上半个人影都没有,玄龙望着远处那朦胧的山脉,低声对腹中小东西道。   “待今夜回宫,我便告诉他,我们有了你。”   “你说……他会高兴么。”   原是自言自语,没想到小东西有意识似的撞了撞他贴在肚子上的手心。玄龙微愣,低下头,唇角生涩地弯了弯。   “他虽不喜我,但你是他的孩子……他应当不会讨厌你的吧。”   “应当不会的……”   树林后方突然传来杂乱的脚步声。   “抓住那只狐狸!”   “快!谁若将他抓住,谁就能得忏和寺住持颂经,死后飞升,位列仙班!”   玄龙朝下看去,只见一头白狐从树丛间飞快窜过来,狐狸原本通体雪白、松软漂亮的皮毛间沾满了血迹和泥污,有几处皮肉都翻了起来,随着奔逃间不断颤动着露出皮毛下鲜红的血肉。   雨水冲刷着他的身体,令他看起来更加狼狈不堪。   玄龙愣住了:“槲乐……”   那狐狸似是听到了树上的呢喃,后知后觉地停了下来,抬起那双冰蓝的眼睛往上看。   玄龙脑中一片空白,飞身下了树。   狐狸化出人形,无力地倒在地上,他一身蓝袍破破烂烂,满身斑驳血迹,雪白的皮肤上散布着青青紫紫的暧昧痕迹,神智似乎不太清晰了,害怕地望着玄龙,不断发抖。   “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不要打我……”   玄龙走过去拉开他护住头的双手,心里万分难受:“槲乐……是我……”   “我是寒泊……”   很难想象槲乐经受了怎样的虐待,他绝媚出尘的面容上再无从前神彩,脸上有几处用刀划过的浅浅红痕,嘴角乌青发肿,漂亮的眼中只剩惊恐。   “寒泊……”槲乐怔怔望着玄龙,许久才认出他似的,眼中落出滴泪。“阿泊……”   “是我。”玄龙蹲在他面前,摸了摸他的脸。“别怕……不会有事了,我带你走。”   “你去哪儿了?”大颗大颗泪从槲乐脸上滑落,他看着玄龙的时候,视线不太能聚焦,说话也是含糊不清,玄龙发现他的舌头被人剪掉了一小截,伤口是新的,贝齿上沾满血。   “那天我做好了饭,就发现你不在了……然后我出去找你,怎么都……怎么都找不到……”   “没事了……”玄龙抬手替他抹泪,将槲乐拥进怀中,轻拍他不断颤抖的身体。“没事了……”   眼见着那脚步声越来越近,玄龙将槲乐抱起,飞身离去。   回宫的半途槲乐撑不住昏了过去,他发丝凌乱地贴在脸边,气息微弱,玄龙感觉到他灵力全无,内丹已然不在。   玄龙带他回了乾坤宫,将槲乐放在床上,命人送了温热的水进来。   他浑身湿透,衣服破得无法入眼,玄龙便替他退了,在替他擦拭身体的时候,发现比起身体,槲乐脸上的那些伤,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第六十三章 终是假的   除去鞭痕、烫伤、掐痕、吻痕以外,槲乐心口的位置被人用刀刻了个‘脔’字,字迹猖獗锋利,刀痕足有一指宽,必须用刀刃反复在皮肤上划过,才能刻出这样的效果。   伤口已经结痂了,但足以想象,他在经受这些的时候,承受了怎样的痛苦。   最让人难受的是,槲乐的那处,被生生切断了,断口处似被火钳烫过,惨不忍睹……他这般年轻,日后却再也无法人道。   玄龙将医圣给他的所有伤药都用在了槲乐身上,替他包扎好伤口后,换上了干净的衣物。   槲乐睡得很不安稳,睡梦中一直喃喃着在说胡话,许是舌头缺了小截的缘故,听不清内容。   玄龙不放心将他独自留在殿内,在床边静静守着他。   槲乐睡了一整日,醒来时,天已经黑了,他神智恢复了清晰,却再无从前的傲慢和不可一世,冰蓝的眸中布满胆颤,他望向四周,抓着被子小声问玄龙。   “阿泊……这是哪儿啊。”   “皇宫。”玄龙如鲠在喉。   槲乐撑起身体,轻轻将头枕在玄龙的双腿上,双手抓紧他的衣物,眼角无声地涌出泪,轻声道:“连你也不要我了吗……”   玄龙心中揪紧,他知道槲乐是在说当日自己不告而别的事情。   那时他直觉燕鸢有危险,情况紧急,来不及告诉槲乐便走了,后来,他带燕鸢回龙族求医,散了万年道行,就更无心力去寻槲乐。他亦不想让槲乐知道自己将死,便想着,就此散了也好。   槲乐天资聪颖,在修道上极有天赋,若走正道,不出万年或许就能飞升成仙,少了牵挂,应当是心无旁骛。   他没想到,短短两月不见,再相见时,那开朗跳脱的小狐狸就成了这般模样。   玄龙心中实在难受极了,以至于连话都卡在喉咙里很难说出口,怎么说都像是借口。   “没有。”   “我以为……你独自就能好好活着,并不需要我……”   槲乐知道在玄龙心中,自己是比不过那人族的,因此他并不闹,只是趴在玄龙膝上,低低地哭出了声。   玄龙惯不会安慰人,无措地将手掌贴上他的颤抖的背脊:“槲乐……对不起。”   “是我的错。”   槲乐哭了很久,像是要把经历过的所有痛苦都宣泄出来。在哭完以后,他又变回了方才寂静的模样,抱着玄龙的腰,轻声说。   “你没有对不起我……我们本来就是萍水相逢。”   “……是我想赖着你。”   玄龙摸了摸他的头,未说话。   槲乐抬起头看他,布满血丝的眼眶中装满小心翼翼:“阿泊……我以后还能喜欢你吗?……”   “……什么?”玄龙微愣。   槲乐话音中带着浓浓鼻音:“我喜欢你。”   “我从来没将你当哥哥……因为我喜欢你,同那人族待你的喜欢一样。”   玄龙完全怔住了,没料到对方会对他产生这样的心思:“槲乐……”   且不论他能否回应,即便能又如何,他的寿命仅不到三年,腹中还有个未出世的孩子,怎么看都是不合适的。   “你不喜欢我没关系,将我当作弟弟也没关系。”槲乐生怕他说出拒绝的话似的,先一步开口,苍白的面上有笑。   “我知道……如今的我已没有资格喜欢你了。”   “我连保护你都做不到了……”   玄龙抬手,用拇指拭去槲乐脸上的泪痕,温声道。   “你已待我很好了。”   “我一直将你当弟弟。”   当亲人。   槲乐不太利索地撑起身子,将手贴上玄龙衣袍下微微隆起的腹部,强颜欢笑:“小东西都已经这么大了,取名了吗?”   “没有。”玄龙知他在转移话题,心照不宣地不再提起。   槲乐抬眼:“你告诉那人了吗?”   玄龙摇头,轻声道:“未曾。”   槲乐喜欢玄龙,自是连玄龙腹中的孩子一起疼爱的,即使这个孩子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那我就给宝宝取个小名吧,大名由你们自己取,好不好?……”   玄龙见他这般开心,便点头:“好。”   槲乐的状态很不好,他伤得太重,说出的每句话都在消耗仅剩不多的元气,醒来这么会儿功夫,就有些撑不住了。   他枕在玄龙膝上,眼中有泪,唇边有零星的笑。   “那就叫……水水,好吗?……”   “因为我们是在雨天相遇的……那日我看见你,心里便很欢喜。”   “我心想……怎么会有条龙跟在我身后,是不是被我迷住了……”   玄龙再开口时,声线哑了。   “好。”   “就叫水水。听你的。”   槲乐抱着玄龙,心满意足地合上双眼,泪滑出眼角,低喃道。   “若他能待你好,我便也放心了。”   “可他分明待你不好……你为何非要同他在一起呢。”   “……那日?你不是都说了吗……要与我一同离开千年古潭,离他远远的,叫他不得再欺负你。”   “怎么我才走了片刻的功夫,你便反悔了……”   玄龙终是无法将真正的原由告诉他:“……对不起。”   槲乐如今道行尽失,自是无法察觉他的内丹没了,玄龙也是因为服了灵喧丹,才能觉出槲乐的状况。   “那你以后,真就跟他在一起了么?……”槲乐撑着最后一点力气,睁开暗淡的蓝眸,看着被笼罩在烛火下的男人。   “嗯。”   窗外的雨未停,雨滴由屋檐成串滚落,玄龙的神色在殿内忽明忽暗的昏黄光线中看得不太真切。他向来这样沉默寡言的。   槲乐:“……他有皇后。”   玄龙抿唇:“我知晓。”   “在妖族,是不容许三妻四妾的……我们爱上一生灵,便是一辈子。”槲乐的声音越来越轻,他知晓玄龙性子单纯,容易被哄骗,撑着最后一点气力也要说完。   许久之后,殿内恢复了安静,槲乐睡熟了,玄龙看着他苍白的面容,轻声道。   “龙族亦是的。”   只是如今他身不由已,必须留在那人身旁。   在床侧静坐片刻,玄龙起身,无声地离开了乾坤宫。   趁着灵喧丹的药效还未退,他得去完成燕鸢交与他的任务了。   原是计划在城外伏击,既已错过,最好的办法便是去保和殿外候着,等寿宴结束后,混入人潮趁乱动手。   玄龙对宫中的线路并不熟悉,他寻着燕鸢的气息找到了保和殿。   此时殿门大开,燕鸢端坐龙椅之上,正与下方臣子们谈笑风生。   燕鸢身着玄黑龙袍,头带流珠帝冕,衬得那容颜绝色如天之神祇般遥不可及,玄龙隐身站在门外,看得微微失神。   燕鸢身侧坐着宁枝玉。宁枝玉着凤袍,艳丽的红色穿在他身上丝毫不显俗气,反而有几分惊艳之美,与他平日素身白袍的淡雅模样颇有出入。   那两人坐在一处真真是相配极了。   玄龙收回目光,下意识得不再去看他们,悄然行进殿中,去寻燕祸珩的身影。   昨日燕鸢给他看过燕祸珩的画像,若在白日见到对方,他定能轻易认出,此时天色已暗,殿内虽有夜明珠亮着,灯火通明,可等出了殿门就看不清了,他必须提前确认对方身份。   保和殿是宫内专用来举行宴会的地方,能容纳千人,此时两排长长桌宴由头排到尾,少说坐了几百人,要一下认出一个不熟悉的人,还真不是那么容易。   玄龙由门口行至龙椅下方,左右两边看着,都未能成功寻到目标。   反倒是被燕鸢对宁枝玉的温言细语吸引。   历来帝后虽端坐一处,但桌子是左右分开的,多少隔了距离。燕鸢与宁枝玉却是同坐一桌,像是分开片刻都不舍似得。   燕鸢夹了道水晶虾仁到宁枝玉碗中,神色柔和。   “累吗?”   “若累的话,便先回去休息吧,朕晚些时候去寻你。”   宁枝玉面色果然不太好看,但精神不错,他嘴角笑着,与燕鸢的头几乎凑在一起:“今日是你寿辰,我身为皇后,中途退下不合理数。”   “这有何关系。”燕鸢眼底满是心疼,在大庭广众之下握了握宁枝玉放在桌上的手。   “你这几日病得厉害,还强撑着参加朕的寿宴,真是难为你了。”   “没有难为,我想同你一起的。”宁枝玉轻声道。   玄龙无措地别开目光,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握紧,心底忽然生出想要离开此地的念头。他以为自己真的可以什么都不在意,其实他何曾有那么心胸宽广。   那两人正腻歪着,殿外突然有太监进来通报,说镇南王到了。   紧接着,一身形高大挺拔的男子从殿外进来,他一袭墨袍,分明是驰骋沙场的将军,肤色却出奇白皙,长眉入鬓,不苟言笑,那气势一看便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有着说不出的冷厉。   仔细看去,他眉眼之间与燕鸢隐隐有几分相似。   这便是燕祸珩。   难怪方才玄龙怎么都寻不到他,原来他还未到。   行礼过后,燕祸珩落了座,龙椅下方左侧宴桌上第一个位子空着,正是燕祸珩的位置。   玄龙将他的长相记在心底,出了殿门。   天上暴雨如盆倒,越下越大,但丝毫不影响殿中人寻欢作乐,玄龙抱着剑靠在门外,望着晦暗无光的天空发呆。   他忍不住想起他与燕鸢在古潭初遇不久的日子,那时燕鸢待他最好,说要与他一生一世一双人……白头到老。   终是假的。   玄龙双臂紧了紧怀中的剑,合上双眼。 第六十四章 作呕   燕鸢今日是心情极好的,寿宴有爱人在侧,眼中钉有玄龙替他去拔,他以为玄龙出马,定会得手,谁知竟在寿宴上见到了本该已成为死人的燕祸珩。   玄龙为何没有得手?   难道是出了什么事?……   很奇怪,燕鸢第一反应竟不是气愤,而是担忧。他知道玄龙答应自己的事情一定会尽力做到,如今燕祸珩好端端地坐在自己面前,肯定事出有因。   想起最近玄龙身子虚弱的模样,燕鸢忽得有些坐不住,想去乾坤宫看看那龙在不在,是否受伤了。   可这是他的寿宴,底下的臣子们都坐着为他庆生,他身为主角哪里有离开的道理。   燕鸢按下心中纷乱,举起桌上的琉璃盏,对下方的燕祸珩热忱地笑道。   “皇兄近两年替朕收复了不少南疆小国,劳苦功高,近日又长途跋涉,特意回来参加朕的寿宴,朕定要好好敬你一杯。”   燕祸珩性情冰冷,惯不爱与人寒暄,旁人见他手握重权,雄兵百万,自是上赶着巴结,但他谁人都不太搭理,从落座开始便低着头安静吃东西,听燕鸢提到自己,才举起杯盏,面无表情道。   “皇上客气了,此乃臣内分之事。”   随即仰头一口闷掉杯中酒。   不知道的还真以为他一心守护南疆,效忠自己。   燕鸢心中冷然,面上却笑得君臣和睦:   “皇兄好酒量。”   “今日定要不醉不归才好。”   “皇上谬赞。”   燕祸珩酒量是极好的,用不着燕鸢说也是续盏不断。他眼尾偏狭长、微微上挑,仰头喝酒的时候夜色般的黑眸中透出几分散漫,似什么都不放在眼中,眼角皮肤因为过白染了薄红。   燕家的人就没有生来不好看的,燕祸珩亦是俊美无疆的样貌,然而他过于阴冷,寻常女子都不敢接近他,更遑论他还有弑母的罪行。   养母亦是母。   亏燕鸢还念在珩太后的份上,以为他会知恩图报。   晚宴过半,歌舞助兴后,便是呈寿礼了。   丞相送了一对精致的玉如意,尚书送了幅名家山水图,还有送玉观音的,总之都是些宫中不缺的玩意儿,这宫外的东西再珍贵,稀罕东西哪有皇宫里多。   重不在礼,在情意,燕鸢照单全收,心里挺高兴,就多喝了些,桃花眼中染了浅淡的醉意,连带着方才忧心的事都忘了。   乐姬在一旁弹奏着舒缓的乐曲,底下有人出声。   “各位同僚的寿辰礼都送得差不多了,不知镇南王,今日准备送皇上什么呀?……”   一人带头,大家便都好奇了起来,叨咕声越来越大。   燕祸珩主动起身到中央,朝敞开的殿门外命令道。   “唤儿,进来。”   话音落下,一身着白裙,身形妙曼的少女从殿外缓缓踱步而来,她面上蒙着白纱,发髻用一根朴素的木簪半束着,泼墨长发垂在身后,裙摆轻盈,虽不见真容,但样貌绝对不俗。   她一出现,众人便低声议论起来:这镇南王带一女子来做什么,难不成是要送与皇上?……   可皇上喜欢男人,这事儿天下人都知道。   镇南王这不是当众给皇上找不痛快么。   燕鸢目光在殿下女子身上流连而过,落在燕祸珩身上,笑盈盈道:“皇兄这是何意。”   燕祸珩直言道:“皇上过了今日生辰便20了,当有子嗣。”   之前燕鸢册后的时候,几乎满朝文武都在为此事抗议,最终在燕鸢的坚持下,砍了几个臣子的头,同意几个冥顽不灵的老臣告老还乡,臣子们知他绝不可能改变心意,此事才渐渐平息,朝臣们也逐渐接受了现实。   谁知道燕祸珩竟然在他寿宴上当众送他女人。   燕鸢面色当即就不好看了,一手扣紧在桌沿,咬牙道。   “燕祸珩——”   燕祸珩目如深井,淡然地与燕鸢对视。   “为了江山社稷,皇上应当将一己私欲摒弃于脑后。”   “尽早开枝散叶。”   燕鸢眼底杀意毕露,一字一句咬牙道。   “朕的事,何曾需要你来管。”   旁人都管不了的事情,他非要过来掺合一脚,这不是示威是什么?   燕祸珩并未说话,扭头唤了那少女的名字,少女了然,含羞带怯地将面纱摘了去。   此举一出,全场哗然。   这少女眉眼间与皇后有五分相似,身为女子,五官更为柔和,素面朝天亦是不可多得的美人。   最重要的是,她能为皇室开枝散叶,而宁枝玉不能。   宁枝玉面色发白,显然受了刺激,捂着唇痛苦地低咳起来。   燕鸢焦急地扭头去看,替他轻拍后背顺气:“阿玉……”   “你放心,朕答应你的事情,绝不会反悔。”   “皇上若没有子嗣,社稷难……”燕祸珩望着那殿上的二人,道。   “够了!”燕鸢扭头打断他,怒火中烧。   “来人!”   “将这女子拖下去!”   话音落下,很快有侍卫进来将女子带走了,女子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恐惧得直求燕祸珩救他。   燕祸珩微微皱了皱眉,看着那女子被人带离殿外。   殿内鸦雀无声,众人连呼吸都收着不敢太用力。   燕鸢怒火未熄:“若再有下次,莫怪朕不念兄弟情份。”   燕祸珩沉默片刻,弯身作揖:“请皇上赎罪。”   燕鸢当然不能因此就治他的罪,燕祸珩立下的战功赫赫,若连此都不包容,显得他这皇帝胸中无气度,只得挥手叫他落座。   满腔的好心情都被毁了。   殿中闹出那么大的动静,玄龙就在殿外,自是有所察觉,他听到燕鸢当众发了那样大的火,更知宁枝玉在燕鸢心中分量。   他果真是……半点委屈都不舍得叫他受的。   寿宴散去时已是午夜,酒足饭饱的臣子们踏着殿中光线走出来,玄龙飞身到对面的屋檐上看了一会儿,未见燕祸珩出来。   他心底多少有些着急,他感觉到自己的灵力越来越弱了,灵喧丹恐怕就要失效了,连带着骨缝中的剧痛都隐隐发作起来……若燕祸珩再不出来,他只能进去寻了。   不多时殿中臣子们就走得差不多了,就在玄龙准备进去寻人的时候,那着墨袍的男子缓缓走了出来,他即便不说话,整个人也很阴沉,的确如燕鸢所说,看起来不是什么好人。   危及燕鸢性命的人,他自是要替他除去的。   玄龙提着长剑,悄无声息地跟上了他。   燕祸珩走得很慢,不似其余人那般急着赶回家,要出保和殿得经过一处长廊,那里光线阴暗,空无一人,正是动手的好地方。   噬魂之痛越来越难熬了,玄龙出了一身冷汗,他隐了身形,按理说对方应该是无法察觉他的,但他仍收着呼吸不敢太用力,在燕祸珩拐过长廊的拐角时,玄龙身形不太稳地飞身而起,手中长剑直直刺向他心口。   灵魂之力凝成的长剑破空而过,发出细微的声音,廊外暴雨连连,这么小的声音,燕祸珩不可能听到。   然而,就在长剑即将刺中他后心的时候,燕祸珩猛得闪身躲过,两指并拢夹住了他的长剑。   风吹动玄龙所戴的黑纱斗笠,他带着面具的脸暴露在燕祸珩视线之中,燕祸珩冰冷的神色一松,怔道。   “是你吗……”   玄龙刹时明白,他的隐身术失效了。   那么灵喧丹也马上会失效……他必须速战速决。   容不得玄龙多想,他抽回手中长剑,双脚踩在旁边木凳上接力跃起,长剑朝燕祸珩面门劈去,燕祸珩轻易就闪身躲了过去,动作敏捷。   玄龙不明白他为何只守不攻,缠斗间忽然腹中一痛,动作越来越慢,燕祸珩借机一掌劈在他手腕,长剑掉落在地,瞬间消失在空气中。   灵喧丹失效了。   玄龙咽下闷哼,身体失力地向前倾去,燕祸珩将他一把抱住:“你没事吧?”   灵喧丹一旦失效,紧接着便是成倍的噬魂之痛发作,玄龙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在发抖,浑身蚂蚁啃噬般的剧痛和腹中钝痛交加,他很快意识有些模糊了,冷汗从额头滑进眼中。   若不是燕祸珩抱着他,玄龙下一息便会摔倒。   而在外人看来,他们的确是亲昵地抱在了一起。   不远处传来脚步声,一袭帝袍的燕鸢出现在长廊入口,身侧跟着提溜着油灯的陈岩。   “你们在干什么?”   燕鸢夺过陈岩手中的灯,大步走过去。   他心情正差,恰好需要出气的,本以为在这保和殿中搂搂抱抱的是侍卫和宫女,私通可是大罪。   谁知道走过去借着油灯的光一看,照出燕祸珩那张死人脸。   “怎么是你?”   再看看刚才和燕祸珩抱在一起的人——   玄龙的黑纱斗笠早已在缠斗中不知何时掉在地上,他听到燕鸢的声音,勉强抬起眼帘,失焦的绿眸因为那刺目的光线不怎么睁得开。   男人面色苍白,额角布满冷汗,怎么看都是一副很虚弱的模样,却因为被另一个男人抱在怀中,倒像是刚经历过苟且之欢。   燕鸢倾刻间失去了理智,粗暴地将玄龙从燕祸珩怀中扯出来。   “你在这里干什么?!”   玄龙身体失衡地后退,后脑砸在长廊的柱子上,痛楚令他恢复了几分清醒,冰绿的眸有些茫然地望向燕鸢。   他看到那人用看苍蝇般的目光望着自己,仿佛他是什么恶心至极的东西,燕鸢步步逼近,一个巴掌就那样甩了上来。   “贱 货!!”   玄龙被打得偏过脸,以至于面具都松动了,掉在地上,露出右脸上丑陋的疤痕。他皱了皱眉,保持着那样的姿势,未动。   “我有没有说过,你其实生得真的很碍眼,尤其是脸上这块疤,让我看见便作呕。” 第六十五章 你救救他   脸上的灼痕是生来就有的,不会痛,此刻脸上却火辣辣地发疼,好像有人将他的皮肉生生扯下,再残忍地洒上盐巴。   幼时常有龙借着脸上这块疤嘲笑他丑陋,但所有生灵加起来,都没有燕鸢这一句话来得狠。越是在意的人,越能让他疼。   玄龙生来便活在黑暗里,他曾以为燕鸢会是他的光明,实际上不过是从一处深渊移至另一处深渊罢了。   其实他根本不喜欢太阳的,热烈的光芒只会让他的自卑无所遁形,他反倒是喜欢像此刻这般讳莫如深的夜,不论心底有多痛苦,夜色足以将他深深隐藏起来,不至于让人看了笑话。   玄龙站在那里,保持着偏头的姿势,低沉的声音像是裂了缝。   “未曾说过。”   但燕鸢说一回,他便能记住了。   燕鸢稍微注意些,就能发现玄龙不太对劲,他整个人的力量完全靠身后的廊柱支撑着,额角黑发汗湿,虚虚地喘着气。   他可以不喊痛,噬魂之痛所产生的生理反应,却不是他能阻止的。   燕鸢早已被暴怒冲昏头脑,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脚底踩上玄龙掉落在地的面具,金属与地面摩擦发出尖锐的声响,他抬手掐住玄龙下颚,将玄龙抵在柱子上。   “那我便告诉你,从我见到你的第一眼起,我说得所有话,做得所有事,都是有预谋的。”   “我从来没有爱过你,从来没有喜欢过你,一点点都没有。”   “一切都是骗你的。”   玄龙被迫转过头看他,冰绿的绿眸像是有些湿润:“我知晓。”   燕鸢以为自己看错了,正要深究,手臂忽得被一只有力的手掌握住,他扭头,对上燕祸珩冰凉的双目。   “皇上,你喝醉了。”   燕鸢眼底赤红,狠狠甩开燕祸珩的手。   “滚!”   “这里还轮不到你来说话!!”   无法再容忍燕祸珩处于身侧,否则他可能会忍不住杀了他。   燕鸢抓起玄龙的手腕便拽着他要走。   回过神来的陈岩从长廊那头小跑过来,着急道:“哎呦……皇上……使不得啊……”   玄龙脚步虚浮得厉害,没走几步就软软摔在地上,燕鸢回身居高临下地看他,俊美的面容冷若厉鬼,嘴角噙着笑。   “装什么?”   “看来燕祸珩对你也没有多温柔啊,这么会儿的功夫,就连路都走不动了?”   玄龙的手腕被燕鸢攥在手里,腕骨生疼,只得用另一只手捂了捂发痛的腹部,撑着地艰难站起。   燕鸢根本不给他缓和的机会,拽着他就走,一路淋雨回了乾坤宫,陈岩在后面撑着伞追,怎么都追不上。   进了偏殿,一把将牵在手中的男人甩到小榻上,玄龙腹中尖锐的痛楚瞬间加剧,忍不住闷哼了一声。   殿内未点烛火,燕鸢浑身湿漉漉地就欺身而上,不管不顾地去扯玄龙衣物,他整个人就跟魔怔了似的,一点从前的影子都没有了。   自从显怀后,玄龙就不系腰带了,宽松的玄袍轻易就被解开系绳,他按住贴在自己皮肤上的冰凉大手,气息微弱道。   “……不要。”   莫要这样对我。   燕鸢双手未停止忙活,曾经纯良温柔的桃花眼充满讥讽:“怎么?”   “让他睡完就不容许我睡了?”   “本来以为你真是什么心思单纯的,没想到其实是个人尽可夫的贱 货。”   “谁都能让你张开腿,是不是?”   很快,玄龙就没有力气了,他半瞌着绿目,意识浮浮沉沉,头偏在一边不知在看什么。浑身的剧痛和被闯入的痛楚令他连发出声音的能力都失去了,逐日削瘦的身体随着对方的折辱不断摆动,小榻咯吱作响。   燕鸢觉得他就是装的,若玄龙不愿意,随意施个法术就能脱离他,甚至脱离这皇宫,可玄龙非但没有,反而一副任君采撷的模样。   方才那蚂蚁抓挠般的抗拒,简直就是欲拒还迎。   在他面前尚且如此,在燕祸珩面前,是不是更加?   一想到看似简单的玄龙实则并非他想象的那样,甚至不完全属于他,燕鸢整个人都要被这场怒火焚烧殆尽了。   他爱的人是宁枝玉,这点燕鸢很清楚。可玄龙是属于他的,怎么能与别人有染?!   他只能属于他!!   “你看着我!”   “给我说话!”   双颊被重重掐住,玄龙被迫转过脸,抬起眼皮,涣散的视线勉强聚焦在燕鸢脸上。   “你和燕祸珩是什么关系?”   “你与他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说话!”   榻边的窗户大开着,雨雾被狂风吹入殿内,落在二人身上,燕鸢的行为越来越凶狠,玄龙呼吸支离破碎,腹中绞痛、噬魂之痛、交叠在一起的多重折磨,逐渐剥夺他本就在强撑的意识。   “我与他……不认识。”   “说谎!”燕鸢歇斯底里地朝他吼。   “没有……说谎……”玄龙惨白的唇,很微弱地动。   燕鸢犹如被夺走心爱玩具的孩子,气极了心底反倒生出几分委屈:   “你就是说谎!我明明看到你与他抱在一起!”   “我让你去杀他,你却跟他搅合在一起,你是不是从未将我放在心上?!”   “你从头到尾,也是骗我的,对不对?!”   “……没有。”   燕鸢扣住玄龙肩膀,恨声道。   “那你解释,你跟我解释!”   “我叫你去城外伏击,为何燕祸横能活着来参加我的寿宴?!”   “你又为何与他在保和殿外搂搂抱抱?!”   若玄龙真与燕祸横苟合过,燕鸢脱了玄龙的衣服后不可能验不出来,借着内殿透出来的那点昏弱烛光,发现这具身体上除去心口拔鳞所留下的伤口外,并没有任何他不想看到的痕迹。   而他此时正强行侵占的地方,此前亦是干爽的。   但燕鸢无法接受玄龙的世界里有任何人占据自己的位置,长廊那一幕,足以让他失去理智,暴跳如雷。   “我与他……不认识。”   来来回回,玄龙就这么一句话,燕鸢都听烦了,干脆埋头宣泄,将所有的怒火都由此发泄。   似乎有什么温热的东西从玄龙身下涌出来,先前两人一起时,玄龙几乎每回都会受伤,他老说不痛,燕鸢便没往心里去,这回亦没往心里去。   “一句不认识就过去了?”   “你当我是三岁小孩?”   在玄龙昏迷前,燕鸢听到他口中喃喃着什么,就凑过去凝神听。玄龙温热的气息呼在他耳畔。   “……我待你,是真心。”   简单的一句话,轻易将燕鸢取悦了,方才的阴霾散去大半,勾唇道。   “最好是。”   他可以不将玄龙放在眼里,但玄龙心里必须有他。   燕鸢知道这不讲道理。   这世间本就不是任何事情都有道理可言的,就好像人皆生而为人,却不是每个人都能做人上人,做皇帝。   从出生那刻起,高低贵贱便已分明。   从遇见自己那刻起,玄龙便只能属于他,任何人不得染指。   渐渐的……燕鸢终于发现了不对,玄龙身下温热的液体似乎越淌越多了,如果只是普通的受伤,是不会流那么多血的。   鼻间充斥着浓郁冷香,燕鸢停下动作,正要查看,旁边忽然传来细微的动静。   内殿有人出来。   “谁?!”   燕鸢迅速扯了衣服盖在玄龙身上,自己则顺手披了件。那人影渐渐靠近,燕鸢看清来人样貌之后,登时沉下脸。   “你怎么在这里?!”   槲乐穿白亵衣、光着脚、披头散发地出现在玄龙所住的偏殿,容不得燕鸢不想歪,那张狐媚脸真是叫燕鸢讨厌透了。   “……你对他做了什么?”槲乐盯着玄龙惨白的面容,颤声问。   燕鸢想起之前在千年古潭被这狐妖羞辱的事情,心中不快得很,没想到这么些时日不见,这狐妖又跟狗尾巴草似的缠上了玄龙。   “做什么?自是你与玄龙做不得的亲密事。”燕鸢冷笑。   “他从头到尾、浑身上下,都被我享用过了……就在刚刚。”   槲乐并未被他激怒,安静地靠近玄龙,抬手去触玄龙的脸:“阿泊……”   男人怎么看都不像熟睡,而是昏迷……分明不久前他还好好的,与他说着话。   燕鸢怒从心起,一把将槲乐推开:“滚!”   槲乐踉跄着退了两步,一屁股坐到地上,牵扯到身上伤口,他痛得咬紧牙关,爬起来便冲上去要掐燕鸢的脖子。   “你这个恶心的人族——”   “我杀了你!!”   燕鸢条件反射地一脚踹在槲乐肚子上,槲乐吐出一口血,身体重重摔倒在地,半晌爬不起来。   燕鸢没想到这狐妖变得这般不堪一击,正稀奇得准备下地看看,就发现,玄龙身下的血迹,竟渗透了小榻,滴滴落在地上,积成一小滩。   燕鸢愣在当场。   怎么会流这么多血……   槲乐从地上爬起来,爬到燕鸢脚边,双手颤抖着攀住燕鸢的腿。   “他有孕了……”   “你救他……快救他。”   燕鸢诧异地挑眉:“你说什么?”   “阿泊……有孕了。是你的子嗣,已经四个多月了。”   “你救他……”   “求求你……”槲乐眼中泪光闪烁。   阿泊很在意这个孩子的。 第六十六章 不要孩子   燕鸢戒备地盯着槲乐,都说狐狸狡猾,保不准这狐妖在玩什么鬼把戏。   “你开什么玩笑,玄龙可是男人。”   槲乐舌头断了小截,说起话来很是不利索,嘴角的乌青尤其触目,他蓝眸中不断淌出泪,轻声道。   “有些龙生来便是雌雄同体,阿泊与你行了夫妻之事,自是会怀孕的。”   “你救他吧,求求你……”   “我知道我从前欺辱过你,你恨我。只要你救他,从前的一切你都可以加倍还给我,我什么都不怕。”   从前高傲无比的狐狸,在他最最厌恶的人族面前,跪下瞌了头——   燕鸢见他这般模样不像在撒谎,震惊之余一时也慌了起来,可心里还是无法接受,低喝道。   “你别胡说八道了!他一条龙怎么可能怀我的孩子!”   “你不是上天入地厉害得很吗,何须来求我!”   槲乐从地上抬起头,笑得惨淡。   “我若有能力救他……何须来求你。”   散了一身道行,他连这皇宫都不出去了,遑论是救玄龙。   燕鸢将手贴上玄龙苍白的脸,温度冰凉,他只得暂且相信这狐妖,焦急道:   “我该如何救他。”   槲乐呼出一口气,轻声道:“长安城中有一花精,她能救阿泊。”   “不准叫他阿泊!”燕鸢皱起漂亮的眉。   “这亲昵的称呼只能由朕来唤!”   叫槲乐回避,燕鸢给玄龙换上了干净的玄袍。   他之前想哄玄龙开心,命司衣局的人给玄龙做了几身衣物,都是玄袍,与玄龙本身穿得朴素的料子不同,那全是宫中最上乘的布料做的,从没见玄龙穿过,没想到这时候倒是用上了。   然而干净的衣物不多时就叫玄龙体内涌出的血迹给弄脏了。   燕鸢想起玄龙床头暗格里藏的药,昨日看见玄龙服用,问玄龙是什么药,他还不肯说,燕鸢直觉那药跟今日玄龙大出血有关。   他跑过去将药瓶寻了出来,一股脑倒出两粒,放入口中化开,渡给了玄龙。   上了马车后,口中仍残留着苦涩药味,燕鸢吧咂着嘴,心中烦躁,时不时用手触探玄龙的脸,那反常的温度叫他慌张。   “你说的那花精在什么地方?”   槲乐那身白亵衣上透出斑驳血迹,身前的双手被粗粝的麻绳绑着,坐在靠车窗边的小木凳上,他听到燕鸢问话,扭过头,虚弱道。   “尾花巷。”   方才燕鸢担心他耍诈,在乾坤宫将他绑了起来,还像模像样的往麻绳上贴了符。若是从前,槲乐哪里会受这样的侮辱,如今他只要玄龙好好的,其余的,都可以忍受。   马车晃动着飞驰出皇宫,闯入长安的繁华夜色。   燕鸢得了回答,问外头驾车的侍卫:“多久能到尾花巷?”   外头传来马鞭抽 动的声音,侍卫:“回皇上的话,莫约得要小半个时辰。”   燕鸢皱眉:“快点。”   车帘随风微动,外头的光涌进来,照出燕鸢绝色无双的俊容,槲乐看着他,至今不明白这人族有哪里值得玄龙牵挂。   “你对他如此霸道……你真的爱他吗。”   燕鸢眉间尽是不耐:“爱又如何,不爱又如何,皆与你无关。”   槲乐收回目光,仰头靠在车壁上,苍白的面上充满疲惫:“你若不爱他……便放过他吧。”   燕鸢抬头:“绝不可能!”   槲乐勾着唇,脸边的长发随着夜风微动,他眼底有泪光。   “他那么傻……傻傻地待你好,你怎么忍心这般伤他。”   “你待他一点都不好……”   燕鸢闻言不说话了,半晌才硬声道。   “我又不是故意将他弄成这样的。”   槲乐笑了一声:“你不是故意便如此了,你若故意,他岂不是会活活被你折腾死?”   燕鸢手指扣紧身下木榻边缘,咬牙道:“再说话我就命人将你扔出去。”   槲乐笑容渐渐收敛起来,用唯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低喃道:“我真后悔,没有在千年古潭就杀了你。”   燕鸢心中牵挂着玄龙,自没精力去听槲乐在嘀咕什么,一路上催促了好几遍叫驾车的侍卫快些,马车终于在花尾巷停下。   巷子窄得很,此时夜已深,这地方僻静,除去随马车来的那队锦衣卫,路上一个百姓都没有。   燕鸢抱起玄龙下了马车,槲乐在前面带路,莫约往巷子里走了百米左右,在一处破旧的宅院前停下。   槲乐上前,抓起铜把手敲木门,敲了三下,里头传出一道灵动的女声。   “谁啊?”   “花娘,是我。”   “小狐狸?”   “嗯。”   木门被从里面打开,出现在视线中的是个穿粉色纱裙的年轻女子,她头上绑着条粉色锦布,长至膝盖的黑发绑成一根麻花辫垂在身前,那妖异水灵的粉色双眼见到槲乐先是惊喜,再看到槲乐身后的燕鸢,她眉头一皱,紧张道。   “怎么有人?”   这花尾巷处于荒芜地带,是没有凡人居住的,在很久之前,有富商想买这里的地建宅院,被花娘的相公假意闹鬼赶走了。   花娘原身是一朵樱花,因吸收日月精华修炼成精,生性胆小,法术低微,很是怕人,人族中稍微强壮些的都能欺负她。   从前有相公护着她,但在两年前,她相公雪狼妖被一路过长安的修士给捉去了,从此下落不明,留下她和刚出生不久的孩子孤苦伶仃、相依为命。   上回槲乐带受伤的玄龙出宫后,在寻医的路上遇见上街买菜被登徒子欺负的花娘,便出手救了她,教训了登徒子。   花娘得知槲乐有朋友受伤,告诉他自己会医法,玄龙这才得以看诊。   否则槲乐初来长安,妖生地不熟,还真不知道怎么办。   像花娘这种小妖修为虽低微,在医法上却很有些天赋,这些年就是靠着这门手艺在人间过活的。   她的病人多是同样混迹在人间的良妖。   槲乐温声安慰道:“别怕……他不会伤害你和樱儿的。”   “他是寒泊腹中孩子的父亲。”   花娘警惕地看了燕鸢几眼,白皙的手遮在嘴边,压低声音对槲乐道:“可上回……阿龙变成那样,不就是被他害得吗……”   上回,也就是燕鸢叫玄龙去边关杀槲乐,玄龙回宫后得知了燕鸢一直在骗他,拿他作药引的事。两人决裂时,玄龙拔了许多鳞给燕鸢,因此失血过多动了胎气昏迷。   那会儿槲乐将花娘带到客栈给玄龙看诊,可是恶狠狠地将燕鸢骂得都猪狗不如。   也难怪花娘这般怕他。   “嗯。”槲乐笑道。“你放心吧,他也想救寒泊的。”   “有我在呢。”   进巷子时槲乐手上的麻绳已被解开了,花娘见槲乐身上和脸上有伤,着急问他怎么了,被槲乐搪塞了过去。她被槲乐所救,自是信任他,很快松了口。   “那好吧,你们快进来吧。”   燕鸢跟在两妖后头进了门,这院外看似破落,院内却朴素干净,里头还有人族所用的石磨。   没想到天子脚下,竟有妖隐在人族中,如同人族那般生活着,连习性都如此相近,真是稀奇。   燕鸢按着花精的指示将玄龙放到床上,花精用神识给玄龙探了脉,面色渐渐变得凝重,她轻声抱怨道:“哎呀,怎么会这样,你上回带阿龙来的时候,我不是说过不能行房事吗。”   槲乐面无表情地看向燕鸢。   燕鸢皱眉道:“……他未与我说过,不能行房事。”   槲乐轻轻笑了笑:“那是因为他在意你,所以事事都纵容你。”   “可你都做了什么?”   “你何曾对他有过半分疼惜?……怕是连怜悯都没有的吧。”   “我……”燕鸢懒得与他争辩,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收紧,看向花娘忙碌的背影,艰难开口。“他……真的怀孕了?”   “是呀,四个多月了呢。”花娘柔声回答,她性格天真烂漫,方才的恐惧早忘在脑后。   “你们两个都生得好看,生出来的宝宝定也好看。   燕鸢心底实在怪异极了,眉头深拧:“这……这不可能。”   “他是妖,我是人,我们怎么可能有子嗣。”   花娘将手中木盒打开,奇怪地回头看了燕鸢一眼:“有什么不可能的?……你与他行过夫妻之欢,有孕不是正常的么。”   “你不会想赖账吧?……”   燕鸢哑然,闭了嘴。不说话了。   屋内安静下来,槲乐紧张地盯着花娘的动作,她将木盒中足有手指长的灵针一根根分别扎入玄龙的脚底,掌心,还有四肢的各个穴位。   床上昏迷不醒的男人忽然痛苦地将身体缩起来,喉间发出含糊不清的低吟。   “快,将他按住!若镇灵针全没入血肉中就麻烦了……”   槲乐与燕鸢闻言,赶紧上前拉开玄龙的手脚,分别按住玄龙的上身和双腿,玄龙整个人抖得厉害,最后竟低低得啜泣出声。   燕鸢愣住了,他从未见过玄龙哭,这龙不论受了多重的伤,都不怎么吭声的。   他心中不太舒服。   “怎会这样疼……”   花娘急得冷汗直冒,将没得过深的灵针稍微拔出来些。   “你这不是废话么,这镇灵针是为了留住宝宝的灵,扎入血肉,便是刺入灵魂,怎么可能不疼。”   “大概就如活活将你的身体切成两半,比那样还疼百倍……”   见燕鸢那呆楞的模样,槲乐只觉得讽刺。   “想不到吧?”   “这样的苦,阿泊可不止受了一次。上回,他被我救出宫的时候,便尝过了。”   “全都拜你所赐。”   燕鸢抿唇不语。   槲乐本也不是故意想刺他,就是忍不住多说了几句,见他不言,便住了嘴。   两个时辰后,花娘将镇灵针一根根收起,放回木盒,抬袖擦了擦额角的汗。   “幸好送来得及时,不然宝宝就危险了。”   这时窗外天已大亮,床上的玄龙整个人宛若从水中捞出一般,面色灰白,黑发铺散在身沿,呼吸微弱,狰狞的疤占了右脸最显眼的位置,叫人心疼不已。   花娘将被子给玄龙盖上,转身对槲乐小声道:“小狐狸,你与我过来一下,我有事问你……”   槲乐看了燕鸢一眼,见他没什么反应,便与花娘出了门。   “你说什么?!”   “阿龙没了内丹,最多活不到三年了……”院子里,花娘紧张地问槲乐。“为什么会这样,你们的内丹呢?……不是上回来的时候还好好的么?”   屋内传出脚步声。   槲乐双目泛红,将原本要说的话吞了回去,沙哑道。   “嘘,你就装作不知道。千万别让那人族知道,否则他可能对阿泊不利,记住了吗?”   花娘诚惶诚恐地点头,表示记住了。   因服了花娘开的不知名的灵药,回宫的路上,玄龙在马车晃动间短暂地睁了眼,燕鸢坐在榻边看着他的面容发呆,两人视线对上,燕鸢愣了愣,继而轻轻握住他的手。   “阿泊……你醒了。”   玄龙意识还不太清醒,恍惚地望着他,未说话。燕鸢的表情有些怪,满是欲言又止。   “你怀了……我的孩子?……”   玄龙喉间动了动,气若游丝道:“你知晓了。”   燕鸢不太敢正视他那双漂亮的绿眸,垂下浓稠的眼睫,挣扎着开口:“阿泊,你我人妖殊途,这孩子生下来,也不知会是个什么怪物……定无法被世人所接受。”   “你可以留在我身边,但这孩子,我们便不要了,好不好?……” 第六十七章 霸道专制   “你个混蛋——”   槲乐万万没想到燕鸢会说出这样的话,红着眼从车壁边的小凳上窜起,扑过去攥住燕鸢的衣物,等他转过来就是一拳。   拳头正中鼻子,有血从鼻中淌出,燕鸢面色阴沉,拎起槲乐衣领还他一拳。   槲乐整个人摔在地上,眉骨青了一块,本就血迹斑驳的亵衣渗出更多点点鲜红,是身上的伤口裂了,他蜷着身子,没力气爬起来,那双冰蓝的眸却恶狠狠地瞪着燕鸢,像是要在他脸上剜出个洞。   马车的高度不足以让一名成年男子站直,燕鸢身体半躬,优雅且没有表情地往前走了几步,黑缎龙纹靴碾住地上那只苍白的手,施力。   “呃……”   剧痛从指骨处传来,槲乐咬住下唇,仅哼了一下便不出声了,他笑起来。   “阿泊……你看见了吗,人族就是世上最恶心的物种,他根本不值得你爱。”   燕鸢面色微变,全身力量都凝聚在脚底踩上去。   马车内响起骨骼碎裂的声音。   槲乐笑着,笑出了眼泪,“你杀了我吧……”   “杀了我啊……”   “你不是早就看我不顺眼了……”   燕鸢心底的所有暴力因子都被唤醒了,他双瞳隐隐泛红,手心浮现透明的内力球,靠近槲乐的头盖骨。   这一掌下去,必死无疑。   然而这时候,内心还有一个声音在呼唤他,告诉他,这是玄龙在意的人,不能杀。   身后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燕鸢手中内力散去,幡然醒悟般回身去看,玄龙落在榻边,仰躺在地上。   “阿泊!”   燕鸢连忙过去,将地上的男人抱起在怀里。   衣襟被轻轻捉住。   “……莫要伤他。”   燕鸢低头去看,玄龙分明连眼皮都撑不住了,还在关心那只狐妖。他将玄龙放回榻上,抓住那只冰凉的手握在掌心,吃味道。   “阿泊……你有我就够了,不需要旁人。”   “除我之外,你不许看任何人。”   他这样霸道专制,分明不爱他,却要玄龙只看他一人。   玄龙不回他,燕鸢还要生气,晃着他的手道。   “你说话。”   “你若是敢看别人,我真的会杀了他。”   玄龙合着双眼,已然再度陷入昏迷,燕鸢目光落在他被褥下微隆的小腹上,别扭地皱了皱眉。   一个男人怎么就会有孕呢。   还是个妖。   人与妖结合生下的孩子,会是个什么东西,人身龙尾,还是龙身人腿?……   不论是哪种,都挺膈应的。   世人哪会接受这种孽种。   即便他能接受,他又怎能容忍除宁枝玉以外的人产下的子嗣,若让宁枝玉知晓了,他该有多伤心。   总之,这孩子绝对不能要。   马车在日头高升之际驶入皇城,燕鸢将玄龙抱进乾坤宫的时候,命人将槲乐押进外殿。   这时候他心中还是有几分良知的,至少容许槲乐待在玄龙身边,前提是要槲乐和宫里的太监那般净身。   槲乐被御前侍卫按在地上当众扒光了衣物,他道行尽失,没怎么挣扎,那身不堪的痕迹就屈辱地暴露在人前。   燕鸢见了他身下的那处伤,惊讶地挑眉。   “啧。”   “没了好,没了就不会干坏事儿了,至少还能留着条命。”   燕鸢就是担心将槲乐放在玄龙身边,玄龙心思简单,会被槲乐给骗了,见槲乐那地方早没了,他便放心了,挥退殿中侍卫,留下赤身裸体的槲乐,去鸾凤殿寻宁枝玉了。   槲乐将染了血污的亵衣穿回去,无声地进了内殿,停在不远处望着床上的男人。   男人睡得很沉,方才外殿那么大得动静都没能将他吵醒,不过,槲乐很庆幸他没看到刚才那一幕。   槲乐在床边跪下,握住玄龙的手,贴在自己眉心,眼中落了泪。   “阿泊……”   “我该怎么办……”   才能保护你。   玄龙的日子越来越短了,越往后,便越虚弱。   他这回一睡便是五日,醒来时是五日后的黄昏,阳光透过窗缝投射进来,外头树影摇曳,多少还是有些温暖的。   玄龙醒来槲乐最是高兴,跑进跑出地让人送吃食过来,没人送,他便自己跑去御膳房讨。   前些日子宁枝玉身侧缺人,小德子被调去了鸾凤殿,这边就新换了个小太监过来,那太监根本不听槲乐的,时常明里暗里地给他使绊子,冷嘲热讽是常有的事情,槲乐都忍着,他知道在这宫中,不像从前,不能给玄龙惹麻烦。   那些人倒不知他是妖,见他生了双蓝眼睛,以为他有异族血统,就是生得漂亮了些。   玄龙醒来后见槲乐穿着身深蓝的太监服,还有些愣,槲乐笑着与他解释。   “我在你身边,总得有个身份。”   “做小太监,亦是好的。”   玄龙靠在床头,沉默地扭过头去。   他嘴上不说,心里其实知道,定是燕鸢为难槲乐了。   “阿泊,你肚子饿了吗?”   “你昏迷了这么些日子,定然饿了。”   “我去御膳房讨了鱼,不过没有生的,只有熟的……你莫要嫌弃。”   槲乐絮絮叨叨地起身去桌上端了条红烧鱼过来,色泽鲜美诱人,他将盘子和筷子一起递给玄龙。   玄龙没接,冰绿的眸定格在槲乐拿着筷子的手上。   槲乐的手同他的容貌那般白皙漂亮,指骨修长有力,然而,如今他右手的中指和无名指反常地软软垂着,显然断了。其余几个手指皆有红肿和乌青。   玄龙想起那日在马车上,自己半昏迷间发生的事情,抬手想去握槲乐的手。   “你的手……”   “没事的,过几日便好了。”槲乐将筷子放在盘上,用完好的那只手递过去,受伤的手则缩起来藏到了身后。   玄龙心中很难受:“给我看看。”   “都说了没事了。”槲乐朝他笑。   玄龙怕他端久了累,只得接了盘筷,低着头迟迟未动。   槲乐看着他冷峻的侧容,小声催他:“阿泊快吃啊。”   玄龙这才挑起一块鱼肉,缓缓送入口中。   还没嚼呢,槲乐就问他:“好吃吗?”   “嗯。”玄龙低声说。“好吃。”   槲乐笑了:“下回我做给你吃。”   “做清蒸的,好不好?”   “好。”玄龙声线哑了些。   鱼不太新鲜,因为御膳房的人没给槲乐吃的。新鲜的、热腾腾的、色香味俱全的菜肴,皆送去了鸾凤殿。   槲乐身上的太监服是最低等的,御膳房乃是专供皇上皇后的,他一个低等的小太监去了怎么可能讨到吃的。   他讨来两个硬邦邦的冷馒头,趁御膳房的人不注意,从灶台上偷了盘鱼来。   这鱼是昨夜从鸾凤殿退回来的,皇上皇后一口未动,御膳房的大厨准备留着自己吃,结果忘了,隔了夜难以入口,便收拾出来准备倒掉。   槲乐没了道行,嗅觉也不如从前了,他不舍得尝一口,就拿来给玄龙吃,自是不会发现这鱼不新鲜。   玄龙正吃着,忽听身侧的槲乐呜呜哭了起来。   “阿泊……我们走吧。”   “我们不在这里待了,好不好?……”   槲乐脸色苍白,穿着那身太监服亦是容貌倾城的,哭起来同孩子似的委屈,豆大的眼泪直往下掉。   玄龙默默无言地望着他,说。   “好。”   他本就打算送槲乐离开的。   这深宫高墙,凭他们的双腿走不出去。   为了宁枝玉,燕鸢不可能放他走,但只要他开口求他,念在从前的情份上,他应该愿意送槲乐走。   “真的?……”槲乐停止了哭,眼泪还在掉。   玄龙弯起菲薄的唇角,朝他笑了笑:“嗯。”   “真的。”   槲乐觉得不太对劲,玄龙答应得似乎太容易,而且玄龙从前几乎不笑的。他抬手攀上玄龙的手腕,道。   “阿泊,你不要骗我……”   “你我都已失了道行,该如何走。”   玄龙沉默:“……你知道了。”   槲乐颤声说:“嗯,花娘给你医治的时候……告诉我,你没了道行,又怀着孩子,最多不到三年可活了。”   “是真的吗?……”   “嗯。”玄龙垂着眸。   槲乐哽咽着哭起来,手心属于玄龙的温度令他还不至于崩溃:“为什么……你的内丹呢?”   “是不是被那狗皇帝拿去给他的皇后医病了?”   玄龙知槲乐定会刨根问底,便如实说了:“他被人刺杀,失了命。”   “你为何要那么傻……他就真的那么重要吗,重要到,你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槲乐哭得发抖,无需玄龙解释,便明白了。   玄龙最是不会回答这种问题了,对于待自己好的人,他向来是愿意千倍百倍偿还的。救命之恩,当倾尽全力回报,走到如今这个地步,他从不后悔,只恨自己为什么要爱上那个人。   “槲乐……莫要哭了。”   玄龙笨拙地抬手替槲乐抹泪。   槲乐擒住他的手贴着自己的脸,啜泣道:“他说不要你腹中的孩子。”   玄龙身子微僵,“嗯。”   槲乐知他难过,不再提起,连哭都很小声了:“我们该如何离开?……”   “他不可能放我们走的……”   玄龙将手抽回来,摸了摸他的头。   “我有办法的。”   “你放心。”   槲乐像是信了,期待地问他。   “那我们离开后,去哪里好呢?”   玄龙配合他回:“你想去哪里。”   槲乐眼中出现向往的神色:“去苏州好不好?……”   “听说那里山水好,风景好,我与你,还有水水,我们三妖开开心心在一起生活。”   “他不要宝宝……我要。”槲乐将手隔着被褥和衣物轻轻贴在玄龙腹部。   玄龙看着他眼角眉梢的笑意,也跟着笑:“好。”   突然,门被人从外大力推开,沉重的脚步声步步逼近,彰显来人的怒火,燕鸢很快出现在他们视线里,唇角噙着抹若有若无的嘲弄。   “……你们想去哪儿?” 第六十八章 孩子出生便给你   动物的天性使他们对危险充满了警觉。   槲乐站起身,张开双臂挡在玄龙面前,冰蓝的狐狸眼凶恶地瞪着燕鸢,仿佛要是他敢过来,他立马就会将他撕成碎片。   事实上,一个道行尽失,浑身伤痕累累的妖作出这样的动作实在很可笑,但那拼了命也要护着玄龙的架势,成功让燕鸢不高兴了。   遑论这头狐狸刚才竟然还意图拐骗玄龙和他一起离开。   “史道长,替朕将这狐妖收了,给他一点教训。”   燕鸢沉冷的声线落在殿中。   他身后跟着位着灰白道袍的老头,须发花白,眼窝凹陷,听命朝燕鸢微微伏了伏身,上前一步,手中权杖掷地,抬起右手中的金刚罩对准槲乐面门就要施法。   这和尚是昨日找上门来的,燕鸢不久前秘密在民间颁布了寻道法高深修士的通告,若有能人异士可降妖除魔,重金悬赏。   他知玄龙有万年道行,若哪日改变心意,随时都能离开他,他寻这修士来,不是为了降妖,而是为了囚住玄龙。   方才从宁枝玉寝宫出来,燕鸢会见了这史道长,就将人带过来要他在乾坤宫外施法布结界,谁知前脚刚到,就听到玄龙与槲乐说要离开皇宫。   他怎能不生气。   “住手。”   眼见着金刚罩中似真的将透出金光,玄龙将挡在自己身前的槲乐轻轻推开,起身下了地,他望向燕鸢,低低道。   “你若有不满,冲我来便是,不要伤及他人。”   玄龙刚醒不久,连唇色都是苍白的,本该合身的亵衣穿在身上显得松跨,那腹部也丝毫不明显,看不出有孕的迹象。   他瘦得太厉害。   燕鸢见了他脸上那块疤,觉得烦躁,见他为槲乐与自己对着干,面色更是难看,后槽牙咬得死紧。   “这狐妖就知迷惑你,留着有何用。”   “他待你而言,就那么重要吗。”   玄龙不明白燕鸢到底为何生气,他既不爱他,计较这些做什么。这人总是莫名其妙。   槲乐于他而言,是世上仅有的亲人,自是重要的。   此时激怒燕鸢没有任何好处,玄龙未答,只道,“你既看他不顺眼,便放他走吧。”   槲乐觉出不对,慌张地上前抓住玄龙的手:“你说了和我一起走的。”   燕鸢盯着两人相触的手,怒极反笑:“我为何要放他走?”   “他便是那头我叫你去降的狐妖吧?”   “他伤我子民,夺了那么多人的性命,我不杀他已是仁至义尽。”   “看在你的份上,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来人,将这以下犯上的小太监给朕押下去,重打五百大板,关进地牢!”   放着身侧修士不用,转而要以惩罚低等宫人的手段来对付槲乐,燕鸢就是在刻意羞辱他,五百大板若下去,非得将槲乐打出原形不可。   御前侍卫进来,一左一右反扣槲乐双手便要将他押出去,槲乐疯狂地挣扎起来,目光无意间与玄龙撞上,许是怕他担心,忽得安静下来,歪着脑袋朝他笑了笑。   “阿泊,你放心吧,我皮厚,不会有事的。”   “我是狐狸,我有九条命呢。”   “只要他不杀我,终有一日,我会和你一起离开的。”   “我们说好的……要带着水水,一起去苏州过好日子。”   玄龙垂在身侧的双手握成拳,指尖深深嵌入血肉,眼见着槲乐就要被带离自己视线,他合上双眼。   “放他走。”   “你将我留下,不就是为了龙心么……我给你便是。”   燕鸢诧异地回身看玄龙,下令让侍卫暂时停下,不舒服道:“我不要龙心,我只要你的内丹。”   玄龙睁开冰绿的双眸,平静与他对视:“内丹已无。”   燕鸢皱起漂亮的眉:“没了?哪儿去了?”   玄龙沉默不语。   燕鸢上前几步,修长手指挑起玄龙下颚,冷脸道。   “你不要仗着我不忍心挖你的心,就欺骗我。”   “我最讨厌别人骗我。”   “我就要你的内丹。”   玄龙:“你先将槲乐放了。”   槲乐何等聪明,立刻就明白了,为何玄龙会那样自信地说他有办法,原来他所说的有办法,就是以心为筹码换自己的自由。   玄龙从未想过离开。   槲乐疯了般挣扎起来,崩溃地哭喊道。   “不要……阿泊……不要……”   “我说了,你若不走,我也不走!!”   “我不许你为我死,我不要你死!!”   燕鸢被吵得头疼,挥了挥手,命侍卫先将槲乐关起来等候处置,槲乐很快被连扯带拽地拖了出去,撕心裂肺的喊声越来越远。   玄龙眼眶跟着红了些,燕鸢觉得稀奇,这个沉闷寡言的男人竟有这样脆弱的一面。同时他也觉得不高兴,他怎么能为了除自己以外的人心软。   指尖施力,玄龙的双颊被掐出红痕,燕鸢阴冷地盯着他,不肯放过他脸上半点表情。   “你跟那狐狸精,可真是感情深厚得很。”   “你不会真喜欢他吧?”   玄龙垂目,树影般的黑睫盖住眼底情绪。   “我与他,是亲人。”   燕鸢嗤笑一声,松了手:“你最好是。”   “龙和狐狸能成亲人,还是头一遭见到。”   “你喜欢他也没用,他如今就是个太监,不可能满足得了你。”   玄龙听了这话,也有些生气,他生气与失望,都不表现出来,只淡然道:“我喜欢谁,与你又有何干系。”   燕鸢就跟被踩到尾巴的狼似得,一下就炸了:“自是有干系,你答应了要留在我身边,便只能一心一意待我!”   玄龙在床边坐下,并不看他,垂着眸,笨拙地问,“那你呢。”   “从前,不曾觉得你这样薄情,狠心。”   “你亦说过,虽无法全心全意爱我,但会善待我……全都是说谎的吧。”   “我于你而言……就只是利用罢了。”   燕鸢憋着股气,想发火,又没有道理,压抑着不满道。   “我哪里薄情狠心了?”   “我不过是想将你留在身边,何曾亏待过你?”   “我还将这乾坤宫的偏殿让你住,叫宫人好吃好喝地伺候你,不比你那破潭底舒服吗?”   玄龙抬眼望向窗外,“这皇宫于我而言,不过一方囚笼。”   燕鸢:“那你还不是心甘情愿留下的,你说了你喜欢我。”   窗外有棵挺大的柳树,入了秋,柳树的叶变得枯黄,湛蓝的天色倒很漂亮,但那外面的世界,早已离他很遥远了。   他所剩不多的生命,注定在这冰冷的高墙之内虚耗殆尽。   玄龙收回目光,眼帘低垂。   “我后悔了。”   “我不该来。”   早知道燕鸢不要他们的孩子,他便不来了。可若连燕鸢都无法接纳他们的孩子……在他死后,他该如何在这残酷的世道存活。   “你不许后悔!”燕鸢‘腾’得在玄龙身侧坐下,用力抓起他的手,近乎幼稚地彰显自己的存在感。   “你这辈子只能爱我。”   玄龙的手腕被捏得生疼,想抽回来,但失败了,燕鸢手劲稍微松了些。   “你后悔也没用,昨夜修士在宫内洒了除灵散,任何妖进了这皇宫都使不出半点法术,你出不去的。”   “不信你试试。”   玄龙动了动唇,“是么。”   其实燕鸢也不确定那修士所言真伪,完全是在试探玄龙,若他法术尚在,何须在这里和他多费口舌,稍微使些灵力不就能救槲乐走了。   如果是真的,岂不是连结界都不用设了。   “你应该已经发现了吧。”   玄龙唇角翘起:“嗯。”   燕鸢牵起他手,强硬地与他十指相扣,看着他轮廓分明的侧容道:“那你就乖乖地待在我身边,不要想那些有的没的,我看那狐妖再不顺眼,也不会害你的。”   “你这块疤虽丑了些,但我可以忍。”   玄龙闷声说,“你可以不用忍。”   燕鸢不爽地皱了皱眉,未放开他的手:“你不要不识好歹。”   “除了我还有谁会要你,那狐妖多半也是想骗你的内丹,不然老是缠着你做什么,你有什么可让他图的。”   玄龙低着头看也不看他:“……不是谁都像你一样。”   燕鸢面色冷下:“你再这样我就生气了。”   那老道刚才就被燕鸢秉退了,殿中就剩彼此,玄龙没有与燕鸢计较的习惯,移开话题。   “你何时将槲乐放了。”   燕鸢听他提起别人就很烦躁,甩开玄龙的手站起身,“你何时将内丹给我,我便何时放了他。”   玄龙喉间微动:“你先放了他……待孩子出生,我便将内丹给你。”   燕鸢猛得转身:“不行,这孩子不能生下来。”   玄龙垂在床沿的手紧了紧,声线发哑:“为何不能。”   燕鸢近来似乎变得格外浮躁,他在殿内来回踱了几步,衣摆窜动,忽得停下对玄龙道:“你是龙,我是人,我们生出来的孩子,像什么样子?”   “我那日不是与你说了,这孩子定无法被世人所接受,会被当成怪物的!”   纵使玄龙再强大,听到孩子的生父这般嫌弃他的存在,难免还是会感到心如刀绞,指尖无意识地抠进床板中,连出了血都毫无所觉。   “他……不会很奇怪的,只是头上会生龙角,在龙族,有一对漂亮的龙角,是件很好的事。”   “你若真不喜他……无需向世人公布你是他生父,皇宫那么大,你给他一间房,一口饭,便……”   燕鸢觉得这个男人简直不可理喻,不耐烦地打断他。   “你搞清楚!这里是人间,不是龙族!”   “况且,若让阿玉知晓你怀了我的孩子,你叫他怎么想。” 第六十九章 求你   原来,在燕鸢的眼中,他腹中孩子的性命还比不过他心上人的欢喜重要。他于他而言,终究什么都不是,或许窗外的一片枯叶都比他要珍重。   那日他们的谈话不欢而散。   准确地说,是燕鸢单方面地宣泄愤怒以及表达目的未得逞的不满,玄龙在知晓对方真实的想法之后,就没有再说任何话了,他知道劝说是没有用的。   不重要的东西,不会因为几句话就改变结局让人喜欢。如果痛哭流涕地跪下来求对方有用的话,母亲便不会狠心将他丢弃。   兜兜转转,命运好像一直在他身上重演……从出生那刻起,他似乎就没有被这个世界真正接纳过。   不论是小时候,还是成年后,他始终是多余的。   槲乐被关了起来,小德子被调离乾坤宫,身侧一下子没了人,玄龙本该早已习惯孤独,许是因为生命将近末尾,独自承受噬魂之痛时,便会觉得有点难以忍受,他时常在连续几个时辰的剧痛之后冷汗淋漓地醒来,望着空荡的殿宇,问自己到底为何要来这里。   为何要作茧自缚,爱上一个不该爱的人。   为何会傻乎乎地觉得自己真的值得被爱。   现在好了吧,他输掉了一切。   反正他的一切都不值钱,输了便输了,但槲乐不能因此搭上性命。   他还小,还很年轻,即便眼下暂时失了道法,还可以从头再来,重新修炼。   他必须将他救出来。   秋日的斜阳穿过逐渐光秃的树杈,落在殿沿上的丹青雕龙上,此时已是傍晚,再过一阵,天便要黑了。   燕鸢不来,他唯有去找他。   撑着发病后虚软的身体下床,玄龙为自己换了衣袍,戴上黑纱斗笠出了门。   “燕鸢在哪里。”   守在殿外的小太监便是顶替与小德子的那位,也不知从哪个宫来的,见了玄龙连正眼都未瞧他,臂弯里夹着拂尘,阴阳怪气地朝着天说。   “这时辰皇上该是在鸾凤殿陪皇后娘娘用晚膳啦,总不可能天天待这儿看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腌臜东西吧。”   玄龙身形顿了顿,默不作声地走了。   那太监望着他背影,神情轻蔑地‘怯’了一声。   原还当是什么勾人的妖精呢,长得那副德行,也敢和皇后娘娘抢皇上。那日他趁这丑八怪昏睡,偷偷溜进去看了一眼,脸上那么大块疤,可没将他膈应坏了。   这么丑,皇上也下得了嘴。   先前道行尚在时,寻着燕鸢的气息去过鸾凤殿,玄龙记得路。   他便这样慢吞吞地走去了,路上的宫人见他穿着不似宫中服饰,还戴着顶遮脸的黑纱斗笠,好奇地躲在远处小声议论,玄龙隐约听到‘禁脔’、‘男宠’几个字眼,抬手将头上的斗笠往下遮了遮,确定面前的纱好好地掩着自己丑陋的脸,方才安心了些。   “我看他是从乾坤宫出来,应该就是那皇上藏在乾坤宫的男宠吧?……”   “我听小尘子说了,这男宠长得可吓人了,皇上怎么会将这样的人留在身边啊,皇后娘娘不好吗?”   “就是,皇后娘娘清雅高贵,待宫人又好,旁人哪里比得上啊,我估计这人可能是会什么邪术,就将皇上给迷倒了……可怜了小尘子,在皇后娘娘身边待得好好的,如今却要去乾坤宫伺候这见不得人的禁脔。”   “不好好的在宫里待着,出来乱跑什……”   几个提着食盒的小宫女跟在玄龙身后不远处,望着他的背影不停议论,起初还收敛着压着声音,许是见他没反应,就愈发大胆,话说得大声且难听。   连有人靠近都没发觉。   “敢私自议论皇上,谁给你们的胆子。”   一道质感如冰般铿锵的男音自身后传来,宫女们身子一抖,本能回身去看,只见那人蟒袍加身,长眉入鬓,俊脸上分明没有表情,那双狭长的黑眸却生生让人感到不寒而栗。谁人不知镇南王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   宫女们脚一软便跪了下去,吓得眼泪都冒了出来,磕头求饶道。   “镇南王殿下——”   “镇南王殿下——奴婢、奴婢们不知镇南王殿下在此,一时说了胡话,求、求镇南王殿下宽怒。”   “奴婢们下次再也不敢了……”   燕祸珩垂眸看她们,冷淡出声。   “好自为之。”   宫女们不知这话是何意,怔愣地抬起涕泪横流的脸,哪里还有方才得意忘形的模样。燕祸珩身后副将装扮的男子低喝道。   “王爷饶你们性命!还不快滚!”   “多谢镇南王殿下宽恕……多谢镇南王殿下宽恕……”宫女们颤颤巍巍地磕了几个头,提起食盒连滚带爬地起身跑了。   燕祸珩抬起头,目光恰巧与远处一身玄袍的男人对上,对方面上遮着黑纱,但燕祸珩知道他在看这边,定是被方才的动静吸引了。   玄龙错开视线,转身。   “等等。”   燕祸珩叫住他,趁玄龙停下的空档,快步过去,从宽大的衣袖中掏出半边刻着梵文的暗金面具,递给他。   “你的面具……那日落在了长廊。”   斜阳落在镇南王不苟言笑的脸上,竟将他眼角眉梢的阴鸷淡化了些,莫名显出几分迟钝的温柔和忐忑。   玄龙自是觉不出对方异样,怔然抬手将面具接过。   “多谢。”   他见到燕祸珩心中多少有些复杂,毕竟那晚他是要去杀他的,结果事情演变成那样难堪的一幕,还让他目睹了全程。   “举手之劳。”   “刚才的事,你莫要往心里去,女子天生嘴碎。”   玄龙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燕祸珩是在安慰自己,勾唇道:“……她们说得也并非全都是假。”   他的确面容丑陋,燕鸢放着端庄清雅的皇后不要,喜欢他做什么。   他留着他,不过是为了救那人的命。   燕祸珩一时无言。   “多谢你将这面具还我。”   二人本就该是没有交集的,陡然撞上了也无话好说,玄龙已无能力为燕鸢去除掉谁,他对面前这人无憎恶也无喜欢,唯有远离。   燕祸珩望着玄龙远去的背影,下意识追了两步,微不可闻地喃喃那人名字。   “阿泊……”   眼中是昭然的眷恋和复杂。   “王爷,那是谁啊?”身后副将好奇地问。   “皇上的人。”燕祸珩低低道。   “真是男宠?”副将惊讶道。   燕祸珩抿唇,未答。   副将见他还盯着看,那人儿早都没影了,小声催促道。   “王爷,走吧,太后娘娘等您用晚膳呢。”   “嗯。”   燕祸珩这才收回目光。   鸾凤殿正宫门外有太监守着,闲杂人等自是不能随意进去的,得通报。小德子一出大门见了玄龙就认出了他,压着欣喜道。   “寒公子,您怎么来啦?”   “他在吗。”玄龙低问。   小德子笑容一僵,放轻声音道,“皇上这会儿正陪着皇后娘娘用膳呢,您稍微等会儿,奴才去通报一声。”   “要不您跟奴才先进宫门?”   “嗯。”玄龙应了一声,跟着他进了门。   殿外亦有宫女太监守着,小德子能随意进出寝殿,身份这里想来是不低的,他进去后不一会儿就出来了。   面色有些为难。   “皇上说这会儿没空,叫您在外面等着,待他用完了晚膳再说。”   玄龙点头:“好。”   他并不多话,应下后就站在旁边不出声了。   这顿晚膳格外久,久到日暮西沉,月上树梢,燕鸢还未出来。   殿外的太监宫女都换波吃完饭回来了。   小德子于心不忍,对树底下的人低声道。   “寒公子,您上来等吧,下面儿风大。”   玄龙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黑纱斗笠下传出的声线有些沙哑。   “无事的。”   小德子愁着脸继续劝:“要不您先回去吧,皇上今日兴许不会见您了。”   玄龙摇头,透过黑纱望着皎洁的月色:“我可以等。”   他若不等,槲乐便要在那阴冷的地牢里受更多的苦。   也不知那些人会怎样对他。   宁枝玉睡熟后,燕鸢轻手轻脚地出了殿门,冷淡的目光扫过玄龙的身影,语气毫无温度。   “给我过来。”   玄龙跟着燕鸢,进了旁边偏殿。   偏殿的结构与主殿相同,只是摆设稍微简单了些,陈岩点上烛火就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燕鸢在外殿的贵妃椅上坐下,没有表情地倪着站在不远处的男人。   “你不是清高得很么,怎么如今主动来寻我了?”   玄龙知道燕鸢在生气,前日燕鸢回过乾坤宫,他不想与他行夫妻之事,这人便气呼呼地摔门离开了。   他们本就不是夫妻……为何还要行那档子事儿呢。   “……将槲乐放了。”   燕鸢勾唇,桃花眼中泛着讥讽。   “凭什么。”   玄龙抿唇,低声开口:“将槲乐放了,我便与你合交。”   燕鸢突兀地笑了一声,面容冷下,像是更生气了。   “你以为我真稀罕你这具身体?”   “看见你的脸便倒胃口。”   “滚。”   玄龙低着头未动:“你想如何。”   燕鸢:“内丹呢?”   玄龙:“……我说了,孩子出生,便给你。”   燕鸢冷声道:“我也说了,我不要这孩子。”   这回玄龙许久没说话,半晌才闷声道。   “……没让你要。”   “呵,那日 你可不是那么说的。”   “现在不拿掉,难不成等生下来再淹死?”   “别说了。”玄龙声线突然嘶哑得变了调,像要哭了似的。   燕鸢愣了愣。   玄龙微微仰头,这个姿势在燕鸢看来挺莫名其妙的。   “将他放了吧……求你。”   “留着他,对你没有任何好处。”   燕鸢这几日就等着玄龙来寻他,结果他一来就提别的男人,叫他如何能不生气,不断敲击扶手的指尖蓦得停止。   “说了那么多废话,你倒是拿出些诚意。”   玄龙恍然点头,从腰间抽出随身带来的匕首,掀起袖子,露出削瘦的手臂,没有犹豫地下了刀。   “他的龙鳞要用完了吧……”   “我可以多给你些,五十片……一百片,都可以……只要你放了他。”   刀刃嵌入血肉,夹着龙鳞猛然施力,一片龙鳞就这样生生拔了下来,玄龙脸色发白,鲜血横流。   燕鸢腾得起身夺过他手中匕首,扔到地上,眼中闪烁着愤怒的光。   “我可没说这个。” 第七十章 下贱之人   殿中烛火忽明忽暗,床榻之上,罗帐悬起,昏黄的烛火映照出床上紧密相叠的二人。玄龙坐在燕鸢身上,双手虚虚环着他脖颈,勉强支撑身体。手臂上的伤口随着不断的颠簸徐徐淌出鲜红的血,落在燕鸢肌肉紧绷的雪白背脊上,没入被褥之中。   玄龙眉头微拧,抿着唇并不出声,连呼吸都是隐忍而坚毅的,燕鸢双手紧扣在他略显圆润的腰上,掐出青紫的勒痕。   视线触到他微微隆起的小腹上,皱眉道。   “我不喜欢你现在这个样子,过几日派人去花精那里寻了堕 胎药,趁早将孩子落了吧。”   玄龙瘦得厉害,那孩子便显得小得有些可怜,与正常四个多月的孕者比小了一圈,但足够让燕鸢觉得碍眼了。   他不知道,那对于玄龙来说,是这个世界上仅剩不多的温暖,每当觉得撑不下去的时候,腹中的孩儿轻轻动一动,他便又有了些力量。   在最后的生命里,他唯有的心愿,便是能为孩子寻个安稳的生长环境,陪他度过最后一程,希望腹中孩儿莫要走了自己的老路。那是他倾尽所有唯一能给他的东西了,哪怕付出生命的代价亦在所不惜。   可燕鸢却觉得这个孩子是累赘。   从宁枝玉腹中生出的孩子,燕鸢定会很欢喜吧。   鸦黑长发遮住玄龙削瘦的背脊,落了几束在身前,他浑身绷着腹中有些发疼,绿眸低垂,额头不时碰上燕鸢下巴,声线不稳道。   “你没有资格……决定他的去留。”   燕鸢不爽道:“我没有资格,谁有资格?”   燕鸢一旦不爽,玄龙便是要遭遇的,他喘得愈发厉害,难得与燕鸢杠上了,断断续续道。   “你不要他……他便与你无关。”   “闭嘴。”燕鸢拉下脸,努力让他再也说不出自己不爱听的话。   “你的一切都与我有关。”   “以后再说这样的话,我就——”充满威胁的话到了嘴巴,忽然断了截。   就如何?   玄龙勾起唇角,“你就……杀了我吗。”   燕鸢心中出现几分慌张,眸光闪烁几下,硬声道。   “我就……我就杀了那只狐狸精。”   玄龙果然不再说话了。   燕鸢成功叫他闭了嘴,反倒是更加不高兴了,猛得抱起身上的男人翻了个身,将他压倒在床榻上。   玄龙在这种时候向来不怎么看他,总合着双眼将头偏在一边,默默忍受着,仿佛跟他在一起是件很糟糕的事情。   燕鸢掐着玄龙的脸迫使他转过来,目光阴冷。   “看着我。”   “不许不看我。”   分明整日都与宁枝玉在一起,却好似饿了许久的豺狼虎豹,玄龙也不知燕鸢到底怎么想的,心上人就在隔壁,还非要缠着他做这些没有意义的事情。   见玄龙失神地望着自己,燕鸢皱眉道。   “我告诉你,别以为我这样就是迷上你了。”   “是因为阿玉身子不好,我才勉为其难地在你身上宣泄宣泄。”   原来如此。   玄龙垂下双目,低低道。   “那真是难为你了。”   燕鸢哼了一声,“可不。”   “醒醒。”半夜,玄龙昏沉间被人推动身体,他疲乏地睁眼,对上燕鸢冷淡的面容“你该走了。”   “若叫阿玉发现你在这里便不好了。”   玄龙撑着床坐起身,行动迟缓地下床捡地上的衣服穿,这么点动作身上便出了层冷汗,他系好衣带,面色苍白地转身,“槲乐……”   燕鸢听这个名字听得耳朵都起茧了,条件反射地反感,“放心,明日便还你。”   “如你所愿。”   玄龙沉默片刻,“你派人送他出宫吧。”   “……我不想见他了。”   燕鸢勾唇:“不可能,谁晓得他会不会出去寻什么救兵,你最好断了离开我的念头。”   玄龙知道,不交出内丹的话,燕鸢大概是不会放槲乐走的,眼下再多说也没有意义,他转身,要走。   “等等。”燕鸢目光盯在他腰间的红色锦囊上。   “你身上挂得那是什么。”   玄龙低头看去,那是槲乐送他的,时常觉得肚子不舒服,带着这个有安神养胎功效的香囊,多少能缓解些不适。   他伸手捂住锦囊,紧了紧。   “没什么。”   “站住。”燕鸢几步从床边冲过来,从他腰间将锦囊扯下,那红色的挂绳立刻断了,动作快得令玄龙来不及阻止。   玄龙皱了皱眉,伸出手:“还我。”   燕鸢盯着掌心锦囊看,额角青筋暴跳。他在乞巧节的夜市上见过这种款式的锦囊,那分明是做定情信物用的。   “谁送你的?”   玄龙根本不知道对方在气什么,噬魂之痛发作得愈来愈频繁,他痛得牙关发颤,只想回去好好休息,闷声道。   “不关你的事,还给我。”   燕鸢猛得将锦囊砸到地上:“你就这么下贱是不是?谁送你的心意你都收?”   玄龙低低应着,弯下身去捡那落在燕鸢脚边的锦囊。   “嗯,我就是下贱。”   手还未碰到,燕鸢抬脚将锦囊踩住了。   “下贱之人不配用这种东西。”   锦囊最后被燕鸢用脚底碾破了,里头的安胎香料漏了出来,乱七八糟洒了一地。精致的红缎面上满是漆黑的脚印。   燕鸢毁掉了槲乐的好意,便离开了,玄龙指尖捻起那残破不堪的锦囊外壳,妄图将上面的脏污拍干净,可怎么都做不到。   “下贱之人……不配用这种东西吗……”   他喃喃地重复着方才燕鸢说的话。   原来下贱之人,是不配用这种东西的。   夜色浓重,玄龙出去的时候燕鸢已进了宁枝玉的门,他强撑着走回了乾坤宫,倒在了门外。   再醒来的时候仍是黑夜,殿中燃着烛火,玄龙有些分不清时间,床侧有人握住他的手,是暖和的。   “阿泊……你醒了。”槲乐唤他名字的时候还好好的,后半句话就哑了。   玄龙闻声看去,冰绿的眸隐约透出些柔软,喉咙因高热而不怎么发得出声音。   “槲乐……你回来了。”   “嗯。”槲乐带着浓浓鼻音回。   玄龙视线往下,落在槲乐布满血痕的囚服上,他长发披散着,白皙的脸上脏兮兮的,看身上那痕迹,像是被鞭子抽出来的。   “他们打你了。”   槲乐笑了笑,握紧他的手说:“这点小伤算什么,小爷我受得住。”   玄龙扭过头,合上双眼。   “对不起。”   “我不该带你来这里的。”   槲乐:“你就该带我来。”   “你不带我来,我都不晓得你在这里过得是怎样水深火热的日子,他们也太过分了,竟然就那样让你昏倒在门外,如果不是我回来,你还不知道要在外面躺到几时。”   玄龙睁眼望着上方:“……他不愿放你走。”   槲乐哑道:“我喜欢与你在一起,你在哪儿我便在哪儿,你已经甩掉过我一回了,这回你休想再甩掉我。”   “你不要骗我……我不许你为我牺牲什么,我们都要好好活着,只要活着,就有希望离开。”   玄龙望向槲乐,他妖冶的眸在烛火下发着红,里头透着坚韧的光。   “狐族有位德高望重的长老,精通天文地理,定有办法延续你的性命,让你活下去。”   “你难道不想陪着水水长大吗?……”   玄龙张唇,“想……”   槲乐趁机道:“那你答应我,千万不要做傻事,不要向那个混蛋妥协……哪怕是为了我。”   玄龙沉默须臾,“好。”   这一刻,玄龙心中是有希望的,有槲乐在身侧不离不弃地陪伴他,面前的苦难好像都不算什么了。   然而,他万万没想到,有一日,槲乐会比他先离开这个世界。   自从小德子被换走后,新来的太监许是见燕鸢将玄龙丢在此处不管不顾,仗着旧主的威风,总是有意无意地送些馊掉的饭菜过来,那些东西吃下去不死也去半条命。   御膳房并不是每日都能偷到东西的,若偷不到,便只能吃那些发霉的食物。   这日中午,小太监趾高气扬地将两个不知放了几日的馒头扔在外殿的桌上就走了,槲乐将那馒头掰开一看,里头都生虫了。   他将馒头砸在地上,气得双眼通红:“太过分了,他身为皇帝,连口新鲜的饭菜都不肯给吗。”   回到内殿,只见玄龙瞌着目靠在床头,面上毫无血色,满头虚汗,槲乐知晓他这是噬魂之痛又发作了,心疼地过去,用袖子替他擦了擦汗。   “阿泊……”   “痛得厉害吗?”   玄龙闭着眼摇头,微弱道。   “受得住。”   这种时候槲乐除了静静地陪着他,什么也做不了。   发作过后玄龙就虚弱地睡着了,槲乐给他盖好被子,出了殿门,回来的时候怀里多了两条红鲤鱼。   乾坤宫是有小厨房的,槲乐小心将鱼清理干净,一条剔去骨头切成鱼片,另一条则做成了清蒸的。   “阿泊……吃晚饭了。”   玄龙如今有孕,不按时吃东西是不行的,槲乐将他叫起来,狐龙一同坐到桌边。   槲乐夹了块儿生鱼片到玄龙碗中,笑道:“鱼是去御膳房讨来的,忘了拿鱼露,味道难免寡淡,你将就着吃吧。”   玄龙摇头:“这样便很好了。”   “你也吃。”   玄龙知道槲乐喜欢熟的,不太利索地夹了大块儿清蒸的鱼肉到他碗中,殿内二妖正温馨地吃着饭,门突然被人推开。   那名唤小尘子的太监走进来,身后跟着个高挑冷肃的宫女和两个带刀的侍卫。小尘子手中拂尘指向槲乐,一双吊三角眼充满阴暗,趾高气昂道。   “就是他偷了皇后娘娘心爱的红鲤鱼。”   “那鱼鳞现在还在小厨房放着呢,板上钉钉的证据。” 第七十一章 赐死   鸾凤殿外的槐树下放着口黑缸,缸中有两尾红鲤鱼,是燕鸢亲自去御花园的池子里捞来的,专挑了硕大漂亮的,用来给宁枝玉逗趣解闷用。   宁枝玉很是爱惜,叫人寻了荷叶、水草作为点缀,身子好些的时候便要出殿外看看,谁知今夜宫人喂鱼的时候,发现鲤鱼不见了。   燕鸢送宁枝玉的任何东西他都很宝贝,包括那头与他不甚亲密的冰山雪狐,时常叮嘱宫人一定要好好养着,不可苛待。   这红鲤鱼养了好几个月,忽然之间就没了,仿佛不祥之兆,宁枝玉因此闷闷不乐,连晚膳都未用得下,卧床未起。   宁枝玉难受,燕鸢便跟着难受,敢惹他的阿玉不高兴,简直胆大包天。   他当即就命人去查,让宁枝玉的大宫女青梅带着两个高品阶御前侍卫去别宫挨个问,要是找到偷鱼贼,当场就地正法。   青梅带着侍卫一出鸾凤殿就撞上了小尘子,小尘子自从去玄龙身侧伺候,没有一日不偷懒耍滑的,天天跑回旧主宫中与同僚唠嗑说新主闲话,嘴碎胜过女子。他听闻青梅说起外出原由,就想起方才槲乐回宫的时候怀里似乎藏着什么东西,联想到此事,立刻领了青梅和御前侍卫去乾坤宫,抓了个正着。   小厨房里鱼鳞未收拾干净,桌上铁铮铮的两尾鲤鱼,槲乐不是偷鱼贼还能有谁?   要是旁的宫人,杀了也便杀了,但玄龙毕竟是燕鸢的人,旁人再看不起他,也不能轻易动他,顶多暗地里使些小把戏。   这事儿如何处置还得燕鸢定夺,御前侍卫不敢动玄龙,将一身太监服的槲乐给五花大绑了,挟着两人去了鸾凤殿。   路上,槲乐小心瞧着玄龙脸色,忐忑道。   “阿泊……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偷东西的。”   他一头狐妖,知道偷东西不对,可眼下这种处境,不偷又该如何?都怪他太蠢,没将赃物销干净,给玄龙惹了麻烦。   也怪这皇宫中规矩太多,不就是吃了他两条鱼么,何至于这样大动干戈。   “不是你的错。”   玄龙脸上的暗金面具已戴了回去,从有人闯进殿中开始,至现在一直垂着眸,他的瞳孔竖立,异于常人,不想叫人看到。   秋夜的凉风扑来,掀起玄龙脸侧长发,槲乐看着他苍白的英气眉眼,心疼得要命。病痛才刚发作过,好不容易吃顿新鲜的饭,又折腾出这样的事情。   也不知燕鸢会因为那皇后怎样对付他的阿泊……   进入鸾凤殿的时候,燕鸢正坐在床榻边拿着白玉碗喂宁枝玉喝药,身后侍卫嫌玄龙走得慢,将他推得身形踉跄。   槲乐当即红了眼:“你别碰他!”   燕鸢拿着药碗的动作顿住,转过身来看着这边,他方才已听宫女禀告过事情原委了,但此时见到玄龙还是有些一言难尽,视线从槲乐身上流转而过,最终停在玄龙身上,拧眉道。   “你就这么嘴馋么,偷鱼都偷到鸾凤殿来了。”   “你是不是对阿玉不满,故意寻着法子叫他不高兴。”   宁枝玉这还是头一回与玄龙对上,他见对方看起来与人似乎没什么不同,心中难免感到愧疚难安,就扯了扯燕鸢衣袖。   “阿鸢……别这么说。”   燕鸢扭过头的瞬间,神色刹时柔和下来,握住宁枝玉的手道:“有些人该教训还是得教训,否则会忘掉自己的身份。”   “总不能凭白叫你受了委屈。”   槲乐看着那柔情蜜意的两人,突兀地冷笑一声,恨不得冲过去将这对狗男男杀了,或者捂住的玄龙双眼和双耳,叫他不要听见这些恶心的话。   可惜他现在浑身被绑着,什么都做不到,仅一张嘴还能开口。   “你就这么穷么,将阿泊囚在这狗屁皇宫中,连顿饱饭都不给,天天叫人送馊掉的饭菜来,他肚子里可还怀着你的孩子呢。”   “你就是个猪狗不如的畜牲。”   这一声惊雷炸开,令宁枝玉整个人都愣住了:“孩子……什么孩子。”   燕鸢面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沉下,却还是绷着笑回身,对宁枝玉道:“阿玉……你千万莫要多想,那孩子朕根本不要的。”   “朕哪里晓得他会怀孕,朕若晓得,便不会碰他了,当时朕知晓时也是膈应坏了。”   “你知道的,朕哄他回宫,都是为了你的病。”   “朕已派人去宫外寻对他有用的堕 胎药,那孩子很快便不会存于世上了,任何人都不及你在朕心中的位置……”   玄龙怔怔抬眸,冰绿的双眼映出面前的一幕。   他以为自己早该对那些话免疫了,可事实上,在看到燕鸢毫无保留地将所有温柔交出去时,心脏还是难以忍受地钝钝地疼起来,连呼吸都像是吸入了冬日的寒风,生吞了刀片般,尖锐地痛着。   冬日还迟迟未来……便已这般冷了吗。   掌心出现灼热的刺痛感,玄龙低头去看,是那朵淡蓝的鸢尾花,闪着微弱的蓝光……他默然合起掌心,忽然希望自己是个聋子、瞎子,再也看不见燕鸢,听不见他的话,便不会那么难受了。   或许母亲说得对,像他这样的龙,生来便只会被厌恶,是没有资格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如果那个雨夜里,燕鸢没有出现,没有救他,该多好啊。   死何曾是件恐惧的事。   在近千万年的光阴中,活着才更让他觉得难熬,尤其是自作多情地以为自己拥有了爱人,却被残忍地背叛之后。   他好像没有太多活下去的意义了,反正就连腹中的孩子,也是不被期待的。   那边燕鸢暂时将宁枝玉安抚住,转过身,面色阴沉地开口。   “来人,将这以下犯上的太监给朕拖出去!乱棍打死!”   侍卫们上前押住槲乐,槲乐双目赤红地挣扎着,诅咒燕鸢赶紧去死,他知道这样不聪明,可失去道行的妖就像被折去双翼的鸟儿,在尊贵的皇族面前渺小得不堪一击,唯有用这样的方式为在意的对象讨得一点痛快。   全程沉默着的玄龙,终是开了口。他声线还是一贯的低沉,如同初见时那般。   “鱼是我偷的。”   “我故意的……想让他不痛快。”   “你要杀,便杀我吧。”   “挖了我的心,他就不需要……再受病痛折磨之苦了。”   玄龙那双冰魄般沉静的绿眸抬起时,燕鸢心脏没来由地发痛,衣袖下的拳头握紧了。   “你以为我不敢吗。”   “我知你敢。”玄龙淡声回复。   仿佛死亡对他来说,是件再轻松不过的事情,这个念头让燕鸢感到呼吸困难,可他心中的嗜血风暴却越来越盛,桃花眼充 血,胸膛反常地剧烈起伏。   “阿鸢……算了吧,不过两条鱼罢了,吃了便吃了。”宁枝玉低声劝道。   燕鸢未搭理他,冰冷地开口。   “将这二人一同打入天牢,痛责这太监一百棍!以儆效尤!”   “是。”   御前侍卫领命,玄龙双手被架起,他望着燕鸢,轻声问。   “你非要折磨他么。”   燕鸢咬牙:“是。”   玄龙垂眸,似心如死灰,“燕鸢……莫要让我恨你。”   燕鸢勾唇冷笑:“你要恨便恨,说得好像我多在意你似的。”   玄龙点头,竟是弯唇笑了,笑自己愚蠢莽撞,到这种时候,竟然还在说些自作多情的话,他不过一介药引,他的感受,何时被在意过。   “阿泊,不要求他。”槲乐妖冶的双目红着,亦是笑。   “死便死了,小爷从未怕过。”   燕鸢目睹着玄龙安静地转身离开了殿内,他愈发痛恨槲乐,痛恨槲乐能得到玄龙那么多的好,痛恨他们处于这样的绝境中还能笑,而他们的世界,好像是他怎么都无法融入的。   “阿鸢,你又走神了。”   “你在想什么呢?”   宁枝玉靠在床头,清透的黑眸担忧地望着燕鸢。   方才的事情已经结束好一会儿了,燕鸢在陪宁枝玉说话,听他讲着,便总回忆起有关玄龙的事情。   燕鸢回神,觉得自己可能疯了,他爱得是宁枝玉,为何要去融入玄龙的世界,他根本不屑才对。   “没有。”   宽松亵衣笼着宁枝玉清瘦的身体,露出两道清晰的锁骨,他面容苍白,指间攥着被褥,“你们真的……有孩子了吗。”   燕鸢皱眉,“嗯。”   “对不起,阿玉,朕……”   宁枝玉笑中牵强,“若能如此,也好,你便能有子嗣了。”   “不,朕不会要的。”   “即便是为了你。”   “不然……你放他走吧。”宁枝玉心底坠着深深的不安,他感觉到,燕鸢待玄龙,终究是不同的,即使他服了魔蛊。   他分明在心软。   燕鸢眉间拧得更深:“那你的病怎么办。”   到底是想将玄龙绑在身边,还是为了他的病?……宁枝玉不敢问出口。   “你真要挖他的心么……”   燕鸢:“他的内丹,便能救你。”   宁枝玉喉间微动:“嗯。”   燕鸢温柔地摸了摸宁枝玉的脸:“别多想,快睡吧,朕会想办法让他交出内丹的。”   待宁枝玉睡着之后,燕鸢出了门,今夜没有月光,外头黑沉沉的,全靠殿内那点不算太亮的烛火撑着。   殿门边闪出个人,着太监服饰,卑躬屈膝地在燕鸢面前伏身,掐着把谄媚的尖嗓子。   “皇上,奴才是不是可以回来伺候皇后娘娘啦?”   燕鸢目光落在太监不算厚重的背脊上,认出这是曾在宁枝玉身侧伺候的小尘子,因为手脚不够利索,他叫陈岩将小德子和这奴才换了换。   玄龙喜静,不喜被打扰,这奴才给他倒也够用了。   谁知这奴才竟擅自给玄龙吃馊饭馊菜。他可以欺负那笨龙,旁的人这算什么。   “来人,将这狗奴才拖下去。”   “赐死。” 第七十二章 别给脸不要脸   槲乐被重打了一百棍,受刑的地方离关押玄龙的牢房不远,他不想叫玄龙听到,硬是没吭一声,最后是被狱卒拖死鱼似的拖回去的,牢门一开,扔到地上就不管了。   雪白的囚服上绽开一道道刺目的血迹,槲乐奄奄一息地仰躺在地上,玄龙不敢碰他,怕弄痛他,只敢握住他的手。   “槲乐……”   槲乐勉强睁开眼睛,感到脸上传来湿润的触感,视线逐渐聚焦,他看到男人冰绿的眸中凝着水雾,是玄龙在哭。   原来自己对他而言很重要,他为我哭了呢。   槲乐心中甚至有些高兴,连带着身上的伤好像都没那么疼了,他笑起来,发出的声音弱得几乎叫人听不清。   “阿泊……不要难过。”   “我说过……我有九条命,这条没了,还剩八条呢。”   “所以……不要为我伤心……你只要,保护好自己,便好了……”   玄龙跪在他身沿,冷峻的脸上没有表情,但那妖异的绿瞳中,却无声地淌出泪,顺着削瘦的面颊落,双唇发颤,声线笨拙而沙哑。   “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呀……”槲乐用尽全力,轻轻反握玄龙的手,笑得一如那日初见般桀骜,他望着上方昏暗潮湿的空气。“是我自己,要缠着你的。”   “谁让小爷我喜欢你呢……”   “我知道……这辈子,咱们是不可能了,都怪我与你相遇太晚……”   “若有下辈子……我可有幸,在你枕边占一席之地啊……”槲乐吃力地扭过头看向玄龙,冰蓝的眸中闪烁着微小的光,曾红润的脸色如今只剩苍白。   玄龙心中钝痛,他的枕边有何好睡,幼时族中老龙曾说过,他是天煞孤星的面相,这辈子都不会有人爱,即便有,也会被他活活克死。   从前他是不太往心里去的,如今却有些信了,否则这世上唯一一个真心待他的生灵,为何会落得这般下场。   “……不用下辈子,这辈子,我们便能在一起。”   所以,你要好好活着。   “真的?……”槲乐是真心高兴。   玄龙:“嗯。”   “那我们说好了……你可不许反悔。”槲乐眼角淌出泪。   玄龙:“嗯。”   “不反悔。”   “我们说好的,要去苏州。”   “好……”槲乐笑着合上双目,撑不住陷入长久的昏迷。   玄龙抬手,咬破手腕,轻轻捏住槲乐的双颊,将血滴入他口中。   清醒的时候,槲乐是不愿意服用他的血或龙鳞的。   以至于到现在槲乐身上的旧伤都没好,如今又添新伤,再不治,他定会撑不住的。   随着身体里的血流失,玄龙的视线变得有些涣散,头昏腹痛,好在槲乐还有吞咽的本能,喂了他许多血后,玄龙便蜷在他身边休息了。   后半夜,冰冷的牢房中远远传来沉重的脚步声,一阵悉嗦响动之后,牢门被打开,披着玄色披风的燕鸢走进来,将地上的男人轻轻抱起,冷冷瞥了浑身血的槲月,转身出了牢门。   他身上沾着冷霜,外面又冷,玄龙在被带离牢房后,没多久就冻醒了,意识逐渐回笼,发现自己处于燕鸢怀中。   从下往上看去,对方下颚紧绷,唇部紧抿,绝俊的脸上毫无表情。今夜刚下过雨,地上潮湿,身后树影斑驳,不远处跟着几个侍卫和太监,其中就有陈岩。   确定自己不是做梦,玄龙动了动身子,他已不想再与这个人有任何亲密接触了,挣扎着想要下地。   “放开我。”   燕鸢眼神晦暗,禁锢着玄龙的双臂纹丝不动,反而收紧了:“不要再惹我。”   玄龙不知他又在气什么,槲乐还在牢狱中,他没有资本惹燕鸢不高兴,便安静地待在他怀中不动了。   燕鸢抱着一身囚服的男人回了乾坤宫,进门的时候那张紫金楠木圆桌上已摆满了美味佳肴,清蒸鱼肉、龙井虾仁、人参母鸡汤、烤酱鸭等等足有十多个,还有几样没见过的点心。   玄龙被光着脚放到桌边的凳子上,燕鸢在他身侧坐下,将筷子放到他面前的碗口上。   “吃饭。”   玄龙抿唇,未动。   燕鸢等了一会儿,皱眉道:“跟你说话呢,你耳朵聋了?”   玄龙目光落在满桌精致的菜肴上,低声道:“你想干什么,便直说吧。”   “我叫你吃饭。”燕鸢冷了脸。   腹中倒是饥饿,可这种时候玄龙哪里吃得下东西,他垂着眸:“可是要龙鳞。”   “不吃便算了。”   燕鸢蓦得站了起来,下一刻玄龙就猝不及防地被抱起,身体失衡令他本能地圈住燕鸢脖颈,很快,身体被扔在柔软的床塌上,燕鸢欺身而上,毫无耐心地扯去他身上染了灰尘的脏囚服。   “嗯……”   “不要与你做此事……”   玄龙自是抗拒的,然而不多时便被扒了个干净,燕鸢将他禁锢在怀中,发了狠地往上弄,玄龙双手扶在他肩上,口中闷闷重复。   “不要与你做此事……”   “不要……与你做此事。”   燕鸢起初没在意,听多了便在意了,一口咬在玄龙肩头,换来一声压抑的闷哼。燕鸢目光阴冷。   “不与我,你还想与谁?”   玄龙本就因失血而身子不舒服,燕鸢还要这般折腾他,他自是生气的,气他分明有皇后还要骗他真心,气他薄情寡义,待他的半分好都参杂着目的。   玄龙身子软软伏在燕鸢肩头,哑道。   “与谁……都不与你。”   “找死。”   燕鸢扣紧他的腰,决心要给他点颜色看看。可见男人呼吸真的紧促起来,反倒是不忍了,目光落在他隆起的小腹上,想起那日他动了胎气几乎死去的模样,便慢了下来。   他可能真是疯了,大半夜的不睡觉跑去牢房找这个男人,都躺在床上了,脑中就是浮着玄龙的面容挥之不去。   自己到底在干什么?……   “骗子。”   玄龙的低喃重新吸引燕鸢的注意力,他绿眸低垂,瀑布般的长发遮住脸颊,落了燕鸢满身,两人紧密贴合着,分明做着最亲密的事,却好像在无法阻拦地渐行渐远。   “……骗子。”   “全都是假的……”   “骗子。”   那一声声控诉落在燕鸢心头,令他感到很不安,大掌扣住玄龙后脑迫使他抬起头,双唇堵住他的唇,恶狠狠地吻着,将那些让他讨厌的话全都堵回去。   玄龙浑身发着高热,到后面已不太清醒了,燕鸢将他放倒在床上,轻轻吻遍他的脸颊,从额头,至眼睑,再到鼻梁和唇。燕鸢撑起上身,沉浸于他的热度,不舍得离开,手掌覆上玄龙轮廓分明的脸,望着他的双目泛着反常的猩红。   “你乖一点,我便对你好。”   “不要再惹我生气……”   没有人知道他每每看到玄龙对狐妖好的时候、在紧要关头为狐妖挺身而出的时候,有多生气。   鸾凤殿。   深夜的床榻之上,宁枝玉辗转难眠,今日发生的事情在他心中留下了深刻的痕迹,以至于半点睡意也无。   那玄龙,竟然怀了燕鸢的孩子……   “你在心软什么?为何还不催促他挖出玄龙的心!”   魔尊冰冷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在脑中响起。   “我心软?……”宁枝玉喃喃重复。   “我已按照你所说的,故意不服药,加速病情恶化,可有用么。”   “是燕鸢在心软……他根本不舍得让玄龙死。”   魔尊:“那是因为你还不够狠!”   “你看看你自己,到现在做了几件有用的事?!”   宁枝玉惨淡地笑起来:“你又何曾比我了解他,他若真不在意一个人,哪里有功夫去看对方半眼,玄龙怀了他的孩子,他嘴上嫌弃,实则大半夜地跑去牢中将人带回去。”   “你的魔蛊,真的有用吗……”   “自是有用!”魔尊对这点毫不怀疑。   他在世的时候就用魔蛊替兄长骗过心上魔,那魔男子原先死活不从,这魔蛊一下,就对他兄长死心塌地了,后来被兄长玩腻赶出门时,还因心灰意冷,爆体自尽了。   怎么可能没有用。   “你的身体太弱,你再不下手,我便要去重新寻找宿主了,到时魔蛊失效,你后悔也来不及!”   “好自为之。”   留下狠话,魔尊栖息在宁枝玉体内,再不开口。   宁枝玉仰躺在床上,垂在锦被上的双手缓缓握紧,合上绝望的双眼。   过久的情事终于结束,玄龙瞌眼便要睡,燕鸢不准他睡,将他抱回桌边,盛了碗叫宫人热过的鸡汤,捧着碗,用勺子喂到玄龙唇边。   “张嘴。”   玄龙别开苍白的脸,不肯看他。   燕鸢刚吃饱,便还有几分耐心,没有表情地劝着:“不要闹脾气,你瘦得太厉害,过几日还要落胎,这样下去身体会撑不住。”   “乖。”   碗和勺子再递过去的时候,被玄龙抬手挡开了,碗倾倒在燕鸢身上,滚烫的汤一下就渗透衣服灼到了皮肤。   燕鸢猛得站起身,甩了他一巴掌。   “别给脸不要脸!”   ‘啪’得一声巨响,玄龙被打得偏过头,刚才做的时候面具被摘掉了,脸上没有任何保护,留下五个清晰的指印。   衬着那狰狞的伤疤,看起来更丑了。   可燕鸢却觉得心脏刺痛,他目眦欲裂,转身就走,门被摔出刺耳的响动。   殿外冷风灌进来,玄龙捂住唇闷咳起来,手心忽有湿意,他迟钝地展开手掌看了看,原来是血。 第七十三章 用百万兵权换他   慈仁宫,风韵犹存的美妇人一身华服,端坐主位之上,听宫女说儿子来了,想也不想便起身,欣喜地迎出去。   燕祸珩进门见了太后,规矩地行了礼。   “珩儿可算来了,母后已等你多时了。”   珩太后年过四十,气质温柔,她扶起儿子,拉着燕祸珩到茶桌边,笑道。   “珩儿快坐下,正好御膳房送了两盘点心来,是芙蓉糕与水桃包,你尝尝。”   燕祸珩顺从地坐下,接过珩太后递来的点心:“多谢母后。”   两人虽亲生母子,但因过往经历,并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亲密,这是燕祸珩心中的隔阂,亦是珩太后心中的痛。   燕祸珩将点心放入口中,咬了小口,细细品着那滋味。   珩太后看着他俊美的脸庞,柔声道:“听说,你过几日便要回边关了?”   燕祸珩:“嗯。”   珩太后眼露不舍:“你长年在边关打仗,回来才这么些时日,便要回去,连个妻都没时间娶。”   “你皇兄也是,非要娶个男皇后,到现在连个子嗣也无,这可该如何是好啊。”   燕祸珩:“您让儿臣规劝他,儿臣已劝过。”   寿宴上的事情太后是知道的,那与宁枝玉眉眼相像的女子是燕祸珩回京途中偶然从山贼手中救下的,恰好太后拜托他此事,燕祸珩便将那女子作为生辰礼送于燕鸢,结果惹得他大发雷霆。   珩太后叹气:“诶,母后知道。”   “哀家虽将皇上养大成人,但终究并非皇上亲母,不好左右太多,他如今能敬着哀家,已是没有忘恩负义,母后不好再苛求什么。”   “当年若不是他保你一命,母后便连自己的珩儿都要失去了,哪里还有如今的好日子过。”   这话燕祸珩已听过许多遍了,他知道,太后这是在提醒他,不可忘恩负义。比起自己这亲生儿子,他待燕鸢那位养子,或许感情更加深厚。   “嗯。”   “你若有空,便多劝劝你皇兄吧,其余的皇子都去了封地,如今只你们二人还能偶尔见上几面。”   “你们一人为君,一人为臣,和和睦睦地把持这朝纲,让这万里江山安稳,母后便也放心了。”   燕祸珩眉头微不可见地拧了拧:“我与他,亦没有多亲近。”   珩太后沉默片刻:“哎,此事到底不能强求,做不了兄弟,能做君臣,亦是好的。”   燕祸珩低问:“若连君臣都做不了呢?……”   珩太后愣了愣:“你这是何意?”   燕祸珩到底没有将燕鸢屡次派人刺杀自己的事情告诉太后,移开了话题。   临走前,太后抓着他的手,忧心忡忡地说:   “珩儿,你已到了年岁,该是娶妻的时候了,不如在长安多留几日,母后为你挑几个合适的大家闺秀,你若有看中的,便早日成亲吧。”   “不求出身高贵,只求贤良淑德,真心待你。”   燕祸珩看着太后这般模样,心中多少有些柔软:“儿臣,已有心上人。”   “当真?”太后美目一亮。“是哪家的女子呀?”   燕祸珩抿唇:“不是什么身份高贵的人。”   太后很是高兴,轻拍着燕祸珩的手说:“不打紧,只要你们两情相悦,对方品行端正便好,母后亲自来张罗婚事,定要风风光光地将对方娶进门。”   “你何时带来给母后瞧瞧?”   “嗯。”   出了慈仁宫后,燕祸珩去了鸾凤殿。   皇帝深爱皇后,几乎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这事儿宫中人都知晓,能在鸾凤殿处理的朝政,燕鸢必定不会去别处,去了那里准能找到他。   傍晚,宁枝玉沐浴过后,着一袭薄薄的丝绸亵衣,坐在铜镜前,燕鸢拿着巾布替他擦拭湿润的长发。   斜阳透过窗棂涌进殿内,将二人身上渡了层薄薄的光,宁枝玉看着铜镜中眉眼认真的燕鸢,轻唤。   “阿鸢……”   “嗯?”   宁枝玉:“乞巧节那日,你送我的银簪,找不到了。”   燕鸢抬头:“怎会找不到?”   “可是宫里有手脚不干净的人?”   宁枝玉摇头:“应当不会……那簪子比起其余的物件,并不算值钱,可能是我放在身上,出去走动的时候,不小心掉了。”   燕鸢顿了顿,继续低头给他擦拭湿发,柔声安慰道:“掉了便掉了,哪日朕出宫,再重新买支一模一样的来送你。”   宁枝玉出神道:“可是重新买的,还会是原来的样子么?……”   燕鸢抬头看着镜中人清雅苍白的面容,笑了笑:“只要是朕送你的,便是原来的样子。”   宁枝玉笑了:“嗯。”   此时黄昏还不算太冷,趁着这时辰沐浴,不容易冻着,给宁枝玉擦干头发后,燕鸢抱着他往床边走。   宁枝玉圈着燕鸢脖子,靠在他胸口,唇角带笑:“我自己能走的。”   “朕愿意抱着你。”燕鸢的吻落在宁枝玉发间,鼻腔里涌进一阵清淡的香味,那香味令他眉头略微拧了拧。   好像不是想象中的味道。   近日他时常在梦中与那个男人相见,却不再单止于那惨烈的场面,他梦见男人似乎是受了伤,于是他不论作何地都抱着他,乐此不彼。   对方身上有着令他痴迷的香味,在梦中,他总喜欢趴在男人身上蹭来蹭去,嗅个不停……   定是自己想太多了。   压下心中的怪异,燕鸢将宁枝玉轻手轻脚地放到床榻上,直起身时,宁枝玉抓住他的手臂,“阿鸢……”   这是一个很显著的,邀请的姿态。   燕鸢倾身凑过去吻了吻宁枝玉的额头。   “乖,你今日午后都未睡过,定累了,快休息吧,等到了晚膳的时辰朕过来陪你。”   “你的药引用完了,朕得去帮你取。”   去何处取,自是去乾坤宫取。   宫里那么多奴才,用得着燕鸢亲自去么。到底是去取龙鳞,还是借取龙鳞的机会和玄龙见面?……   宁枝玉白葱般的双手圈上燕鸢的腰,“我听宗太医说,这世上有种生子药,服下之后……男人便可孕子。”   燕鸢诧异道:“有这种药?”   宁枝头清润的双眸望着他,耳尖泛红:“嗯。”   “你想不想……与我有个孩子。”   燕鸢抬手覆上宁枝玉缺乏血气的脸:“你这般弱的身子,哪里承受得孕子之苦,你又不像玄龙,有万年道行,怎么折腾都没事儿。”   “傻阿玉,一切等你的身子好了再说。”   “朕可不舍得让你受苦。”   宁枝玉双唇蠕动:“可是……”   “乖,快休息吧。”燕鸢温柔地打断他,掰开宁枝玉圈在自己腰间的手,掀开旁边的被子给他盖上。   宁枝玉躺在床上,望着燕鸢离去的背影,眼圈逐渐红起来。   他的悲伤,栖息在他体内的魔尊是可以感觉到的。   那嘲讽的声线无情地响起。   “瞧瞧你这没出息的样子。”   “你都暗示得那么明显了,他还无动于衷,你可真是失败。”   “至于么……要本尊说,你将这皇后的位置坐牢便可,将那么多真心交出去,简直愚蠢至极。”   宁枝玉目光空洞:“你没有爱过……你怎知道,爱上一个人是什么滋味。”   “你怎知道本尊没有爱过?!”对方忽得有些气急败坏。   “……本尊在世时,身边魔妃有不下百个,向来是那些魔要死要活地爱本尊,本尊才懒得爱别人。只有没人爱的人,才需要这般费尽心力地去讨旁人欢心。”   宁枝玉合上双眼,懒得再搭理他。   燕鸢出门的时候正撞上燕祸珩,后者一袭蟒袍,头带银冠,目光如同深潭般不起波澜,两人对视片刻,燕祸珩单膝跪下行礼。   “臣参见皇上。”   燕鸢居高临下地倪他,冷淡道:“何事。”   燕祸珩背脊直挺,头颅低垂,沉稳的声线不疾不徐。   “臣年岁已到,该是取妻的时候,今日特来恳请皇上赐婚。”   “哦?”燕鸢勾起唇角,来了几分兴致。   “你看上了哪家的高门贵女?”   他倒要看看,燕祸珩狼子野心,如今百万兵权在握,准备和哪位朝臣结亲。想必对方的身份肯定不低,才能强强联合,助他撼动朝纲,改朝换代。   燕祸珩缓缓抬头,毫不避让地对上燕鸢玩味的目光:“那夜保和殿长廊寥寥片刻相会,臣便对那人朝思暮想,不能忘却。”   “臣要娶,寒泊,为王妃。”   燕鸢笑容有瞬间的凝滞,眼神变得危险起来:“你何时与他相识的。”   若说上辈子,你可相信?   燕祸珩沉默须臾:“很久以前。”   燕鸢单膝蹲下,注视着那双狭长的黑眸,凑到燕祸珩耳边用唯有彼此能听见的声音道:“皇兄可知,那是朕榻上脔宠……从里到外,都被朕干了遍。”   燕祸珩目光暗下:“知晓。”   燕鸢尖笑一声,松开他站起身:“皇兄何时有穿破鞋的爱好了?”   燕祸珩:“若遇良人,其余,都是虚。”   燕鸢牙关紧咬,眼底暴戾逐渐泄露出来:“燕祸珩……你找死。”   “朕的破鞋,即便不要……也轮不到你来穿。”   燕祸珩抬起古井般沉冷的黑眸:“若臣,用百万兵权来换他呢?” 第七十四章 你何曾有家   夜黑,月上柳梢头。   乾坤宫偏殿门蓦得被推开,燕鸢不顾殿外太监惶然请安,面色可怖地入了内殿。殿内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好像没人在似的,他凭着感觉走到床榻边,掀开罗帐,在床上摸索到一个隆起的人影。   是玄龙在睡。   燕鸢猛得掀开被子,冷风刹时灌进单薄的亵衣中,床上的男人轻微的咽唔了声,无意识地将自己蜷成一团,并没有醒。   “来人。”   “提冷水来。”   帝王盛怒,没人敢问秋夜里要冷水进来作何。   很快有太监提着装满水的木桶小跑了进来,偶尔溅出几滴落在深棕的地板上,变成晶莹的水珠。这时殿内烛火已燃了起来,昏黄的光映出燕鸢阴鸷的面容。   “倒上去。”   “皇上……这……”新来的小太监惊讶地瞪大眸子,扭头看看床上身形消瘦的男人,一时没法动手。   燕鸢侧头淡淡倪了他一眼,那吃人似的眼神吓得小毡子浑身一颤,手里的木桶险些没提稳掉在地上。   小毡子咬咬牙,拎起沉重的木桶,朝床上泼去。   冰冷刺骨的水落下的瞬间,男人亵衣湿透,低咳着醒了过来,他撑着床坐起身,水呛入喉管,咳得撕心裂肺,单薄的双肩颤抖,怎么都停不下来。长发湿淋淋地黏在脸边,水汽为棱角分明的英俊轮廓渡了层薄光,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   宫人们在剑拔弩张的气氛中悄然退了出去。   燕鸢上前,有力的手指粗暴地掐着玄龙的下颚转过他的脸,审视般打量着他戴着面具的脸,唇角微翘,眼底毫无笑意。   “你倒是整日悠哉悠哉,就知道睡,这地方住得可真是舒服极了吧?”   两人温热的呼吸交汇,玄龙将掌心的血迹掩藏进被褥,压下气管中涌出的咳意,抬起金线绿瞳望向对方:“……尚可。”   男人气息微弱,明显中气不足。   然而燕鸢正在气头上,那烧得热烈的火直接被他不冷不热的态度加了桶热油,轰得一声,炸了。   燕鸢桃花眼中泛起肉眼可见的红血丝,掐在玄龙下颚上的手转而移向他的脖颈,一点点,收紧。   “你和燕祸珩,是什么关系。”   玄龙别过脸,合上眸子,不愿意看他。   “不知,你在说什么。”   脖子上的禁锢逐渐剥夺玄龙呼吸的权利,苍白的脸慢慢涨红,牵扯着腹中一阵绞痛,却并不求绕,静静坐在那里,脉搏越来越弱。   燕鸢惊觉什么似得猛然放开他,玄龙不受控制地捂着发痛的喉咙闷咳着弯下身,燕鸢攥起他的后领,在他被迫直起身的瞬间给了他一巴掌。   “你想死!!”   玄龙被打翻在床榻上,嘴角渗出血,燕鸢拽着他的胳膊将他拉起来,双手揪起他湿冷的衣领,目眦欲裂。   “你个贱 货。”   “你骗我。”   “你和燕祸珩许久之前就认识了,是不是?!”   面前疯狂的人根本不像燕鸢,玄龙有时会想,会不会是谁化成了燕鸢的样子顶替了他,否则那个温柔的人族为何会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后来又想,怎么会呢,若是真换了人,他怎可能认不出来。   燕鸢待宁枝玉始终是温柔的,唯有待自己,才会这般大吼大叫,不将他当作一个有血有肉的生灵看。   玄龙被晃得头昏脑胀,越发不想理他了,可燕鸢不饶不休,连半点安宁也不肯留给他。   “你说话!!”   “不准不理我!!”   “你再不说话,我便叫人拔了那狐狸精的舌头,让他再也叫不出你的名字!”   玄龙被推倒在床榻上,腹部被燕鸢压得生疼,呼吸紧促起来:“嗯……不相识。”   燕鸢揪得他衣领都变了形:“不相识?……”   “他今日来寻我请求赐婚,主动提出用百万兵权来换你,要娶你为王妃,你跟我说你与他不相识?!”   冷汗混着水珠从苍白的脖颈滑入枕内,玄龙双唇蠕动:“放开我……”   燕鸢这才发觉自己压到了他的肚子,胎儿将近五月,长大了不少,尤其是现在,白亵衣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勾勒出隆起的腹部线条,有种隐晦而性感的美。   焚烧掉理智的火焰熄灭了几分,一个出现在脑中的念头令燕鸢愉悦起来——玄龙怀得是自己的孩子,并且他很在意这个孩子,为了孩子还与自己闹脾气,那么便证明,他是在意自己的。   唇角翘起。   “别想转移话题。”   燕鸢避开他的肚子,玄龙忍不住抬手去摸躁动的胎儿。   他如今需要大量的睡眠来缓解有孕带来的痛楚和负荷,实际上每日睡得安稳得的时候只有短短几个时辰,午后噬魂之痛发作过,好不容易睡沉了,燕鸢却来闹这么一出。   玄龙精疲力尽地合眼,“你若不信,我也无法。”   燕鸢捕捉到他的小动作,越发确定自己的猜想:“哼,我怎么知道你说得是真是假。”   “你那日说有件生辰礼物要送我,你所说的,其实就是你腹中孩子,对不对?”   玄龙身形一僵,抿唇着没说话。   燕鸢得意地笑起来,双手捧住玄龙的脸,道:“我就知晓。”   “你那么爱我,定然才会爱腹中的孩子。”   玄龙合着目都能猜出燕鸢此刻的表情,再笨拙的人,都不会喜欢将自己血淋淋的伤口一遍遍揭开的。他爱上燕鸢,简直是件愚蠢且一败涂地的事,即使他不愿意承认。   “我疼惜他……是因,他是我的骨血,与旁人无关。”   燕鸢面色难看起来,咬牙切齿道:“你再说一遍。”   玄龙睁眼望着上方俊如月华,却冰冷如冬的人,眼底再无从前的光彩:“我疼惜他……是因,他是我的骨……”   “闭嘴!”   燕鸢将他当成畜牲似的,想打就打,想骂就骂,抬手就是一巴掌。   玄龙歪过脑袋,耳边嗡嗡作响,恍惚间想起幼时娘亲待他也是这般坏,骂得再难听都是轻的,抽在身上的鞭子才是彻骨的疼,旁的小龙不小心摔倒伤了爪子都会被爹爹娘亲心疼得不行,唯有他,从出生起便是多余的。   从前是,如今亦是。   还以为会有人对他心软,其实,亦是假的。   那巴掌比起从前受过的伤,根本不值得一提,兴许是因为他的时间越来越短,便矫情了起来,只受了这样几巴掌,就觉得好疼好疼了。   身上的人突然粗狂地开始撕扯他的衣物,玄龙没力气阻拦,便随燕鸢去了,反正这人总有办法威胁他的,槲乐在他手中,他连死都没办法安心。   前路茫茫,唯剩绝望。   暴怒中的燕鸢不可能有耐心为他抹膏脂,横冲直撞地就往里钻,玄龙骨节分明的手攥紧身下被褥,牙关紧咬,疼得呼吸发颤。   燕鸢低头要吻他,玄龙偏过头躲,他曾经一直认为,合交是真正恩爱的夫妻才能做的事情,从前燕鸢说喜欢他,要与他做夫妻,他信了,便欣然地受下那些难以忍受的苦,硬是从苦中品出甜蜜来。   如今才知道,那时的自己简直是天下最蠢的生灵。   原来真正深爱对方,是不舍得让对方疼半分的。   就像他待燕鸢那样……就像燕鸢待宁枝玉那样。   原来,也并非真正的夫妻才能水乳 交融。就像燕鸢虽不爱他,照样可以将他当作发泄的容器。   冷汗淌进眼中,上方人的面容有些模糊起来,玄龙近乎虚脱地开口:“你就不怕……你的阿玉知晓,你此事在做的事情,会伤心吗……”   燕鸢不以为意地勾唇:“哼。我又不爱你,不过暂时用你顶替阿玉罢了,他有什么好难过的。”   “虽然你生得不似阿玉那般柔软,长得也是硬邦邦的,但用起来还蛮舒服的,除去你的血肉能入药之外,这便是你浑身上下唯一的优点了。”   玄龙笑了:“是么。”   “是啊。”   “其实你长得也不是太好看,以前那都是为了骗你才假意哄你开心的,想来你自己心里很清楚。顶着这张不堪入目的脸,就别想着去勾引别的男人了,知道吗?”   “这面具以后就别戴了,这疤痕得露着,叫人好好看看你有多难看,看多了,心中再多的旖旎也就都散了。”   燕鸢抬手取了玄龙脸上的暗金面具,那块拳头大小的深色灼痕暴露在空气里,玄龙难堪地别过脸,想躲,被燕鸢残忍地捏着脸转了回来。   “我倒想看看,你若天天顶着这张不戴面具的脸在燕祸珩面前晃悠,他还愿意娶你做王妃么。”   玄龙听不太懂燕鸢在说什么,王妃还是皇后,他何曾稀罕过,从始至终他要的不过是一点真心和温情,哪怕对方爱自己远远不及自己爱他,能有那么一些,便是好的。   可是到头来,连一点点都是没有的。   还傻傻地想着要用最后的生命去陪伴他,不去计较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只要燕鸢待他稍微好些,他便很开心了。   即便不爱,也不至于要这样毫不留情地羞辱吧。   他是真的……真的,很想离开了。   将近结束时,燕鸢发现身下玄龙意识模糊地喃喃着什么,他绿眸半瞌,双唇小幅度地动。   “我想……回家。”   凑过去听清玄龙口中所言,燕鸢挑眉,冷酷地抬起身笑道。   “家?你何曾有家。”   “就那破水潭也算家?”   “你没有家,你的亲娘都嫌弃你,你的余生,注定要在我身边度过,这皇宫便是你的家。” 第七十五章 讨厌你   “我讨厌你……”玄龙失去焦距的绿眸中似有水雾。   燕鸢铁钳般的大掌掐住他的脖子,一下一下在他最柔软的地方狠狠闹腾,狞声道:“你说什么?”   玄龙身体不断地往上怂,没有太多意识地重复:“讨厌你……嗯、讨厌你……”   燕鸢冷冷一笑,稍微松了手,其余某处却是毫不含糊地继续:“哼,你讨厌我也没用,还不是离不开我。”   “人们都说打是亲,骂是爱,像你这种程度的,定是喜欢极了我才对,否则怎会心甘情愿地为我生孩子,还非要留下。”   “可惜我不稀罕……”燕鸢凑到玄龙耳边,热气呼在他耳廓中,笑着道。“我更不会在意你的心真正属于谁,但是这具身体,必须保持干净,若是脏了,属实倒胃口。”   “到时,我也就不会要你了。”   这威胁如果放在从前,玄龙或许还会手足无措,思量是否自己做错了什么,以至于燕鸢说出这样莫名的话。如今他已没有精力在意对方在想什么了,他也不想继续在意。   耳边的声音变得遥远起来,后来燕鸢还说了什么,玄龙都听不清了,睫毛缓缓低垂下去,没再抬起来。   燕鸢挺爱在与玄龙交欢的时候跟他说说话的,即使两人的对话一点都不温馨,见身下男人不搭理自己,心里那股子邪火又窜动起来,暴躁地发起疯。   “今夜你若不将燕祸珩的事情解释清楚,这事儿不可能过去!”   “他总不可能无缘无故地就要娶你为王妃。”   “你给我解释!!”   “你解释!!”   寻常健康的人都不一定经得起这样蛮横的情事,何况是有孕近五月的玄龙,昏迷中,他感到腹中一阵紧缩的痛,犹如刀绞般。竟是生生痛醒了过来,额角汗湿,捂住肚子想缩起来。   “呃……”   燕鸢见他醒了,便高兴了。   “以后与我在一起的时候,没经过我的同意,不准说睡就睡,不准不将我放在眼里,不准说难听的话让我不高兴。”   “尤其是……不准再说讨厌我。”   方才分明嘴上占尽了便宜,实际心里并没有多舒坦,想起玄龙有可能早就与燕祸珩相识,他就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什么只要身体属于他就好,全然是假的。他要这条龙身心都属于自己。   “……你怎么了?”   模糊的绿眸睁开没多久便合上,痛到极致的时候连呼吸都是没什么力道的,方才只亵裤退了,湿透的亵衣冷冰冰地贴在玄龙身上,半点温度都无。燕鸢这么大个人缠着他,都没能将他暖回来。   他从前是不太怕冷的,道行高深的妖可以自行调节体温,现下是冷了不行,热了也不行,痛了便更是一点点就死去活来。   遑论燕鸢给他的痛,从不是一点点,而是撕心裂肺,痛入骨髓。   每当腹中胎儿受创的时候,会本能地通过汲取玄龙的灵魂之力来修补创伤,这就是为什么那么多次惊险后孩子仍能安然无恙,除去医圣的功劳外,母体的维护是其中不可缺少的因素——也就是说,腹中孩儿所受的创伤和痛楚,最终都会由母体来加倍承担。   随着灵魂之力急剧消弱,玄龙的寿命跟着急剧减少,如有一日,他的灵魂之力因孩子的负担与外界创伤耗尽了,便是灰飞烟灭……   神坠入凡尘尚能再重回天庭,位列仙班。人惨死后亦有轮回,方可往生。不论人神,若灰飞烟灭,灵魂化成六界之中细碎的尘埃,那么世间,就再不会有那个人了。   噬魂之痛与腹痛双重折磨,冷汗从玄龙脸上如下雨般滚落,打湿了睫毛,他痛得牙关不自觉打颤,虽未叫疼,蜷缩的身体却在肉眼可见地痉挛。   燕鸢从魔怔中惊醒,慌里慌张地托起玄龙的身体将他半抱在怀里,“肚子又疼了?”   玄龙痛得意识模糊,并不理他。   燕鸢想起床头的暗格里有药,放下他爬过去找,打开暗格取出瓶子,发现里头是空的。   药早吃完了。   先前燕鸢派人去花尾巷找花精寻堕 胎药,那宅子里早就人去楼空,估计是因向人族暴露了行踪,怕有危险,躲去别处了。   人族的药对玄龙没用,这就是为何他腹中孩子能留到现在的原因。相对的,人族的药不能落了他腹中孩子,亦不能阻止他此时的痛。   唯有硬挨。   偏殿有扇连着主殿的门,燕鸢将玄龙抱起来往主殿走,将他放在干爽的床上,脱去他冰冷的湿衣为他盖上被子,抬手抹他额角的汗。   “很冷吗?……”   玄龙一直在抖,苍白的脸缺乏生气,燕鸢光着身子钻入被褥中抱着他,在他耳后柔声安慰。   “抱着就不冷了。”   “乖,听话。”   玄龙不太听话,惹他生气就算了,这时还是不听话,牙关打颤咯咯作响,喉咙深处微不可闻地挤出模糊的字眼。   “娘……”   燕鸢凑过去听了半天,以为他在喊疼:“疼?肚子疼?”   玄龙眼角滑出泪,混着脸上的冷汗,便不太像哭了,因为他这时候仍然是安安静静的,说着糊涂话。   “别打了……”   “我知道……错了……”   “嗯……”   “知道……错了……”   梦里,容姿艳丽的女子手拎长鞭,狠狠抽在幼小的男孩身上,口中骂着不堪入耳的脏言秽语,神色扭曲。   那时男孩头上的龙角还是成对的,穿着洗得发白的黑布衫,抱着头蹲在地上闷闷受着疼,被抽得奄奄一息了,才有勇气伸抓住娘亲的腿,求她不要再打了,自己以后会乖的。   他常被打,有时是单纯得是因为娘亲心情不好,有时是因为他肚子饿偷拿了厨房里的食物吃。   娘亲是龙族的族长,每日都有族龙奉上新鲜的猎物,家中是从来不缺吃食的,但他从很小开始便被勒令不准动家里的一分一毫,必须自己出去狩猎。   那时山里的野鹿站起来比他高两倍,玄龙顶多去河中抓些鱼充饥。然而那从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因为族中比他略大些的龙经常明目张胆地欺负他,在他捉鱼的时候故意捣鬼,将鱼群赶跑,或者在他获得猎物的时候夺走他来之不易的食物。   没有人愿意站在他这边,没有人愿意帮他。   包括他的兄弟姊妹。   小孩子最是受不住饿的,小龙亦是,明知道去自家厨房拿东西吃,被抓到定会被打得很惨,可他实在太饿了,连续几日没有吃东西后,终于忍不住下了手。   原以为至少可以在吃饱后再受教训,没想到,他蹲在角落里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塞食物的时候,娘亲拎着鞭子就来了,身后跟着二姐。   是二姐发现他偷东西,向娘亲告了状。   玄龙很小的时候就不太明白,为什么吃自己家的食物叫偷,为什么同是家中的龙子龙女,唯有他像个外人一样被苛待。   在他短暂的童年里,一刻都没有在那个家里感受到过温暖,即使是这样,在无数次满身伤痕地被赶出家门,瑟瑟发抖地蜷在门外时,他仍会在冬日的黎明到来之前幻想,会不会这只是一场过于真实的噩梦。   其实娘亲是爱他的,其实他没有那么惹人讨厌,等他醒过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可每个冰冷的夜晚过后,天空中升起的太阳,散发出的热度与暖意,从来不属于他。唯有漫漫长夜,冰冷的谩骂,同族的排斥,不断不断地提醒他,他是多余的,他活在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是个错误。   那场噩梦做了太久,到现在也未醒。   在离开家的不久之后,玄龙就不太会想起以前的事情了,他独自住进千年古潭,最开始的时候看到附近的村庄里有人族孩童在一起玩耍,还会尝试融入他们。   然而对方见到他脸上的疤和妖异的眼瞳,便吓得哇哇直哭,玄龙逐渐发现,不仅仅是龙族,就连外面的世界,外面的生灵,也是容不下他的。   于是他终年躲在幽暗的潭底,不愿去打扰任何人,更不再奢望能从这世间得到温暖。   事实证明,贪图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是会付出惨痛代价的。   玄龙近日时常梦见小时候的事情,梦见娘亲狰狞的面孔,梦见燕鸢狞笑着对他冷嘲热讽,两张最亲近的人的脸融合在一起,成了他最深的梦魇。   怎么都无法挣脱。   燕鸢捕捉到几个无厘头的字眼,结合起之前发生的事情,以为玄龙是在与自己道歉,从身后抱着他,抬手抹他额角不断渗出的冷汗,心软道。   “知道错了就好了。”   “你早乖些不就行了吗。”   “肚子疼的话,我替你揉揉,像上回那般,揉揉就不疼了。”燕鸢抬手覆上玄龙隆起的腹部,掌心贴着冰凉的皮肤,边揉边道。   “你看看,我都说了这孩子不能留,你还非要留下,将你折磨得这般痛苦,你就是自找的。”   玄龙口中不断呢喃着燕鸢听不清的话,燕鸢安静替他揉着肚子,许久,低低开口道。   “我也想与你好好相处的。”   “你别惹我生气,我就不折腾你,好不好?……” 第七十六章 要一百片   到了后半夜,怀中男人终于归于安静,在他怀中睡熟了。   燕鸢嗅着玄龙身上那股冷香,觉得心中舒服得不得了,抱着他竟是不舍得离开。答应了阿玉来取龙鳞回去,结果折腾到这时,想来阿玉肯定睡了。   玄龙方才痛得那样厉害,好不容易安稳了,再将他弄醒要他拔鳞,这事儿燕鸢不太做得出来。他虽然对他没有爱,但也不想刻意叫他不好过,两人若能相安无事,他是愿意待他好些的。   想着想着,燕鸢将人往怀中捞了捞,陷入安眠。   鸾凤殿。   深夜烛火未熄,宁枝玉披着薄衫靠坐在床头,被褥盖到腰间,望着内殿入口处发呆。   外头忽有脚步声,宁枝玉回神,眼中露出喜色,见进来的人是自己身边的宫女青梅,神色徐徐暗淡下去。   青梅悄声走到床榻边。   “……他还未来吗?”宁枝玉望着别处轻问。   青梅摇头,暗自叹了口气:“皇后娘娘,四更已过,再过几个时辰就天亮了,您趁着夜色早些睡吧。”   “皇上近月日日都来见您,今夜忽然食言,定是有繁冗事纠住身了,您莫要多想。”   “这样熬着,身子熬不住的……”   宁枝玉眼底映出不远处跳跃的烛火,因未按时服掺了龙鳞的药,面色分外惨白,一头青丝披散在身前,清雅不俗。   旁人都以为燕鸢爱极了他,连朝政都要搬到鸾凤殿来处理,不愿离开他半步。唯有他自己知道,那都是魔蛊的功劳,若没有魔蛊,燕鸢这时怕早已深深爱上玄龙了。   即便服了魔蛊,燕鸢潜意识里还是离不开玄龙的,多少个夜晚,他听到燕鸢与玄龙在隔壁偏殿云雨。他睁着眼躺在床上,指尖几乎抠破身下床褥。   燕鸢宁愿与玄龙交缠,也不愿碰他一下。就如魔尊所说,他都暗示得那般明显了,燕鸢仍是无动于衷,他真是失败极了。   “青梅……”   “嗯?”   “你明日去司衣局,叫人做几身玄袍来。”宁枝玉轻声说。   青梅愣道:“做玄袍做什么?……”   他分明一向穿白衣的。   宁枝玉缓缓垂眸,不语。   青梅想起被养在乾坤宫那个男人便穿一袭玄袍,她皱眉:“娘娘……”   “去吧。”宁枝玉低声打断。   青梅准备退出去的时候,听到身后榻上的男人自言自语般喃喃开口。   “你说……若我有了阿鸢的孩子,他会不会爱我深些?……”   青梅身形顿住,回身去看,宁枝玉笑容惨然,眼角泛红。   “皇后娘娘定是病糊涂了,皇上现在便爱您如命了,怎会因孩子对您另眼相看。”   宁枝玉摇头:“你不明白……”   他原以为只要燕鸢人在自己身侧,便能心满意足了,实际上真正深爱的人,眼中怎能容得下半点沙砾。   青梅的确不懂宁枝玉心中所想,便不说话了。   良久,她听到那人很疲惫似地说。   “你去问宗太医,讨些生子药,与合欢散来吧。”   青梅惊诧抬眸,喃喃道:“娘娘……”   宁枝玉后脑靠着古雕床架,轻笑道:“你是否觉得我很可悲,要用这样的方式,才能与心上人亲近些。”   “我亦觉得,我真是可悲极了……”不仅可悲,且低劣,无耻,若魔尊所说无假,他便是霸占了属于别人的东西,鸠占鹊巢,死后定会坠入无间地狱。   可那又如何,他已回不了头了。   青梅着急道:“那是因为皇上心疼您。”   宁枝玉合上双眼,苍白的唇轻动。   “我累了,你且退下吧。”   青梅如来时那般悄然出去了。   殿内安静下来时,脑中响起熟悉的魔音。   “可笑,你不会以为模仿玄龙的穿束,就能变成玄龙了吧?”   宁枝玉掀开眼皮,低声回:“与你无关。”   魔尊冷哼:“他碰不碰你有那么重要吗?”   “你为何这般贱,好端端的一个男人,非上赶着雌伏于另一个男人身下,还巴巴地要给他生孩子,你脑子没生顽疾吧。”   宁枝玉重复:“与你无关。”   “愚蠢的人族。”那低沉的声线听起来有些恼怒,若是魔尊能现形,说不定会出来暴打他一顿。   “你简直蠢笨至极……无可救药。”   宁枝玉属实觉得累了,缓慢地掀开被子侧躺下去,安安静静地就要睡。   那声音粗声粗气地说。   “本尊不允许你这么做。”   “听到没!!”   宁枝玉感到莫名其妙:“与你有何关系。”   对方加重语气:“本尊如今附身于你体内,并没有看活春宫的爱好。”   “你可以暂时离开我体内。”宁枝玉平静道。   “你——”   宁枝玉能清晰地感觉到体内魂魄的愤怒,魔尊本就这样反复无常,他早已见怪不怪,身体太过虚弱,不多时便陷入了沉睡。   ……   清早,殿外乌云密布,眼看着要下雨,燕鸢起床被人伺候着穿上龙袍,带上玉珠帝冕后,回到床榻边,掀开明黄的罗帐。   玄龙还在熟睡,脸色看着并没有比昨夜好多少,宁枝玉那边昨夜就没有药引了,怕是不能再拖了,燕鸢思虑片刻,倾身过去晃他的肩膀。   “醒醒。”   几息后,玄龙茫然地睁眼。   燕鸢轻咳一声,望着男人冷峻的脸:“腹中还疼么。”   玄龙喉间发烫,好似有火在烧,四肢百骸传来酸痛与无力感,他撑着床坐起身,不是很想理对方,但还是摇了摇头。   他知道被当作空气的感觉有多难受。   燕鸢面色有些不自然:“阿玉的龙鳞用完了。”   玄龙垂着眸,消瘦的背脊微弓着,长发半遮半掩地露出削薄的胸膛,光洁的皮肤上散落着青紫的吻痕,被褥所盖的位置恰好挡住隆起的腹部。他的手臂上,后心口,还残留着上回拔鳞时留下的伤,结了大块的暗红痂,到现在都没好。   宁枝玉一日要服三片龙鳞,一次给出三十片,不过十日便没有了,伤口愈合的速度远远比不过拔鳞的速度。   玄龙声线沙哑:“槲乐还在牢中。”   燕鸢面色一变,怒火翻涌:“你又要用他与我谈条件?”   玄龙闷闷说:“我救他,本就不该是天经地义。”   从前是因为他以为燕鸢与他两情相悦,既爱了,为他看重的朋友拔些龙鳞又有什么。后来是因为反正他已命不久矣,不想计较太多,只要燕鸢高兴便好。   等他走后,燕鸢还要辛苦抚育他们的孩子,龙鳞便当作报酬。   可如今……   燕鸢冷笑着点头:“好,这回我要一百片,你一次给我,我就将他放回你身边。”   玄龙:“好。”   没想到男人会这样平静地答应,燕鸢愈发怒火中烧,本是逞口舌之快,如今已收不回来。   “等我下朝回来,就要看到龙鳞!”   留下一句话,燕鸢摔门而去。   玄龙回到偏殿,寻了套干净的亵衣穿上。   门外太监见燕鸢走了,愧疚难安地凑到门边问玄龙有没有事。虽还未入冬,长安的秋夜已足够寒凉了,那么桶冰水浇上去,体魄健壮的人都不一定受得了,何况是身怀有孕的人。   那小太监多少知道玄龙的情况,他是个生得脸圆白净的,看起来很面善。玄龙回他没事,小太监又问他是否要传早膳,玄龙走到门边,隔着门低问。   “……你可是叫小毡子。”   门外人顿了顿,有些不安道。   “奴才是叫小毡子……”   玄龙:“劳烦你进来,帮我个忙。”   门外传来扑通一声,像是有人跪了下去。   “昨夜,昨夜是皇上命令奴才泼您水的,奴才若不从,便是违抗皇命,会被杀头的,求寒公子宽恕,奴才也不想的……求寒公子宽恕……”   咚咚地,瞌起了头。   玄龙没想到对方会这样惊惶不安,若开门扶他,脸上的疤说不定还会吓到他,只得隔着门道。   “我知晓不是你的错。”   “我只是,想劳烦你帮我做件事。”他自己做不成。   “何事?……”小毡子呆呆抬起挂满泪珠的脸,望向紧闭的门。   片刻后,小毡子轻手轻脚地推开偏殿的门,按着吩咐进入内殿。   榻边坐着个穿亵衣的男人,近五个月的肚子,已有些明显了,身形却显消瘦,他垂着眸,长发遮住脸上的疤,露出高挺的鼻梁和英气的眉眼。   “寒公子……”   玄龙合着目站起身,拿起身侧的匕首递给小毡子,小毡子吓了一跳,但还是接了过来,“寒公子这是作何……”   玄龙沉默地转过身去,掀起后背的衣料,露出后背皮肤,他弯下身去,双手撑在床沿,后背上显出波浪般的纹路,渐渐化成泛着光泽的墨色龙鳞,他淡声开口。   “我是玄龙,你知晓的。”   “别怕,我不会害你。”   “替我将后背上的龙鳞拔下来便好。”   “这……这……不会疼吗……”小毡子惊得发抖,他和小德子一样,是陈岩的徒弟,被派来的时候陈岩特意将玄龙的情况与他说明了,叫他嘴巴捂严实,小心伺候,少不了好处。   饶是知道这殿中住着条龙,如今亲眼见到,还是怪异得很,最重要的是,他分明看到那龙鳞包围着的心口处缺了一大块。   “不会疼的,你动手吧。” 第七十七章 谁是输家   龙鳞坚硬无比,用刀子是割不断的,唯有将刀锋逆着龙鳞生长的缝隙切入,连同血肉一起拔下来。   小毡子按照玄龙所说,刀尖对准玄龙背上的龙鳞撬进去,刀刃入肉的瞬间,玄龙身形绷紧,泛着冷香的血流顺着刀刃淌下来,落在小毡子握着匕首的白嫩指间。   “寒……寒公子……流血了……”   玄龙额角渗出冷汗,哑道:“嗯。”   “继续吧。”   小毡子原以为这拔龙鳞就和剪指甲似的,毕竟玄龙说得那样轻巧,谁知道是会流血的。拔龙鳞,分明就跟拔指甲差不多,这满背的龙鳞要是都拔了,还能活吗。   他哭丧着脸道。   “奴才、奴才不敢……”   “若是皇上知晓了,会杀了奴才的。”   玄龙早起时发着高热,浑身虚乏无力,扶着床侧站了那么会儿功夫,便有些撑不住了,只希望小太监快些动手。   “不会的。”   “是他亲口,说要的。”   “你快些……我有些累了。”   这才刚醒怎么就累了呢,皇上好端端为何要拔那么多龙鳞,就算是为了救皇后,也不用一下拔那么多吧……小毡子红着眼,抖着手重新下了刀。   “寒公子,您若是受不住了,便说一声,奴才好轻些……”   他都开始说胡话了,刀子既已下去,哪里还分轻重,玄龙痛得神智模糊,也跟着应。   “嗯。”   龙鳞一片片地剐下来,逐渐填满事先准备好的黑漆小木箱,从前都用巴掌大的木盒装,这回要一百片,自是要用大些的。   护着玄龙后腰的龙鳞已被拔光了,缺少鳞片的皮肤直白地袒露出嫩红的血肉,血流不尽般渗透了玄龙的亵裤,顺着他的裤脚滴落,在地上积成一滩。   玄龙原是站着的,到后面忍不住跪坐到了地上的血泊里,他全程没怎么出声,只呼吸重了些,趴在床沿,很低很低地问。   “还有多少……”   小毡子满手鲜血的样子犹如刽子手,哭得满脸泪:“寒公子,才拔了四十片。”   “还是算了吧……这么些应该够了的……”   玄龙脸颊枕着自己小臂,许是血流多了,便有些冷,愈发想睡了,微不可闻地催促道。   “……再快些吧,我还撑得住。”   “寒公子……”小毡子哭得浑身抽搐。   一百片龙鳞拔完的时候,玄龙还有意识,他叫小毡子去寻些纱布来,替他将后背缠绕起来,纱布裹了一层又一层,但不多久就被温热的液体浸透了,一朵一朵刺目的海棠花合成一片,充斥满整个削瘦的背部。   小毡子说要去寻太医,被玄龙叫住了,去了也没用。玄龙自己爬上了床,沾到枕头就要睡,小毡子问他要不要用早膳,玄龙说不饿。   受了那么重的伤,哪里吃得下东西。   原还能趴着睡,如今怀了孩子,肚子大了,是趴不得的,玄龙仰躺在床上,身下明黄的褥子绽开暗红。   小毡子进宫那么多年,见过些犯了错被棍仗活活打死的宫女太监,可没有一次感到这样揪心,他私下听陈岩说起过玄龙与燕鸢相遇的种种,这时候就越发伤心,握住玄龙苍白的手腕,轻晃道。   “寒公子,您别吓唬奴才,您别睡……”   痛到麻木的时候,便没什么感觉了,只是很累,很累,很想就这样一睡不醒,将那些困顿痛苦的种种都遗留在世间,轻轻松松地离去。   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玄龙双目沉沉地瞌着,说话的时候唇部几乎没怎么动:“放心吧……我不会死的……”   至少在孩子出生前,在将槲乐平安送出宫前……不会。   燕鸢下了朝便回了乾坤宫,脸色如同离开时那般臭,仿佛有人欠他几百座城池似的,正要进门之际,小太监从门边出来,跪在他面前挡住他去路,哑着嗓子道。   “奴才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燕鸢垂眸倪他一眼,冷道:“起开。”   小毡子红着眼从身后取出个黑漆木箱,垂着头,举过头顶,将箱子递给燕鸢。   “皇上,寒公子让奴才将此物交于您。”   陈岩上前接过木箱,双手呈给燕鸢,燕鸢就着陈岩的手掀开盖子一看,瞳孔骤然缩紧。   浓郁的冷香味从箱子里弥漫出来,墨色的龙鳞杂乱地堆满了木箱,大多龙鳞的根部还连着参差不齐的血肉。   从前玄龙将龙鳞交于燕鸢的时候,都是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如今他道行尽失,已没有能力施个法就将龙鳞清理干净,于是那血淋淋的鳞片看起来无比触目惊心。   燕鸢就是逞口舌之快,没想到玄龙竟真连拔了一百片龙鳞,方才的怒火刹时被不安取代,燕鸢想起玄龙大着肚子的模样,绕过小毡子就要进门。   小毡子也不知从哪里来的胆子,当即挪动身子挡住他。   “皇上……寒公子,说不想见您。”   燕鸢面色发黑:“你说什么?”   小毡子眼眶发酸:“寒公子说……他不想见您,叫您以后若无要紧事,便不要来寻他了,您已有皇后,有些事情,终究是不合适的。”   “寒公子还说……龙鳞已交于您,请您信守承诺。”   燕鸢冷笑着连连点头:“不想见朕?好、好、好、好……”   “不想见朕,朕还不稀罕见他呢。”   “若不是为了阿玉,朕看都懒得看他一眼,那般低贱的妖物,给几分颜色,如今倒是开起染坊蹬鼻子上脸了。”   燕鸢转身就走,陈岩小跑着跟上。   “皇上,莫要生气……”   “去鸾凤殿!”   反正龙鳞已到手,他还懒得哄他呢。   真把自己当回事儿了。   待脚步声远了,小毡子抬起通红的双眼,火急火燎地起身进了殿门。   玄龙醒着的时候便安静,睡着了更加,呼吸弱得好像就快要断了气似的,小毡子在床边憋着声哭,生怕这人什么时候就悄然走了,那他可就麻烦大了。   可是玄龙那般求他,叫他将皇上挡在门外,说是不想让他看见自己不体面的样子。   都这样了,还要什么体面啊,分明是心灰意冷,再也不想见他了。   如果玄龙就这样死了,或许是件好事,至少在死之前,没有见到那个伤他至深的人,走得清静,走得安详。   燕鸢拐过宫墙小道,眼看着就到鸾凤殿宫门了,对面路口出现个面容阴鸷的男子,正是燕祸珩。他今日未着蟒袍,穿一袭武将贯穿的窄袖黑衣,身后跟着副将。   兄弟二人眉眼间虽有几分相似,但容貌气质却是大相庭径,燕祸珩一举一动都显阴冷,黑目狭长,看着心机深沉。   燕鸢桃花眸则温柔似水,再加上眼睫浓稠,若笑起来,那便是连妖物都会被迷住的,如今他心情暴虐,气场沉下来,和燕祸珩倒有几分相近。   燕鸢冷冷憋了他一眼,当没看到,转身就要进鸾凤殿宫门。   燕祸珩:“皇上留步。”   燕鸢停下,燕祸珩疾步过来,单膝跪在他身后行礼。燕鸢没叫他起来,他便跪着,抬起头望着燕鸢背影,淡淡开口。   “一日已过。”   燕鸢冷笑着转身:“朕说过,你休想。”   “百万兵权换一禁脔,万里江山在握,高枕无忧,皇上,有何理由拒绝。”燕祸珩目光晦暗。   “百万兵权本就是朕赐予你的耀荣,千万子民都是朕之子民,朕若不答应,你还真想造反不成?……”燕鸢嘴角噙着讥笑,慢悠悠开口。   “燕祸珩,你别忘了,你如今所拥有的一切都是朕给你的。珩太后还在宫中,朕念着养育之恩,不会亏待她,可你若再敢生出不该有的心思,朕难以保证,朕会做出什么,叫你后悔莫及的事情。”   燕祸珩垂在身侧的双手缓缓收紧。   燕鸢转身进门之时,听到身后传来隐忍着某种强烈情绪的问话。   “你根本就不在意他……为何要囚着他不放。”   燕鸢笑声发寒:“这不是你该管的事。”   良久,身后副将起身,扯了扯燕祸珩的衣袖:“王爷……走吧。”   一晃三日过去。   午后,燕鸢在御书房召了几位大臣商讨国事,结束后,索性在御书房处理今日份奏折,准备等天黑再回鸾凤殿陪宁枝玉用膳。   然而他根本无法凝神处理事物,其余时候还好,一旦独处时,便总想起前几日的发生事——玄龙竟敢将他拒之门外。   那是头一回。   燕鸢想想便火冒三丈,本来隔一夜便要在宁枝玉入睡后召玄龙到鸾凤殿偏殿宣泄宣泄,这几日他都忍着没与那条龙相见,故意冷落着他,更没有按照约定将槲乐放回去。   他倒要看看,玄龙那么大的本事,说不见他,最后还不是要巴巴地过来求他。   谁知都三日了乾坤宫那边还没动静,他也没叫人去打听,毕竟怄着气呢,谁先坐不住谁就输了。   他可不会是输的那个。   在这段感情里,他从来都是胜者。   从前是,以后也会是。   日暮西沉时,陈岩端着杯热茶从殿外进来,轻轻放到燕鸢手边:“皇上累了一下午,喝杯茶歇歇吧。”   燕鸢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当即皱起眉,放下杯子:“太烫了,倒杯冷的来。”   其实入口温度正好,不冷不热,可他现在急需冷水来压压心中的气焰,否则那燥热的心情便要按耐不住了。   入了夜,燕鸢总算将今日事物处理完毕,起身回了归处。进门时,男人已坐在桌边等他用晚膳了,桌上摆着丰盛的菜肴。   烛火摇曳,空气中弥漫着陌生的熏香,气氛旖旎,男人背对着燕鸢而坐,他一袭玄袍,长发披散在身后,因玄龙近月瘦了不少,从背后看去,与宁枝玉很有些相似。   燕鸢一时恍惚,有些怀疑自己走错了地方,直到那人听到脚步声,回过头来,露出张素雅清隽的面孔。   “阿鸢,你来了。”   燕鸢笑道:“今日怎么忽然穿玄衣了?” 第七十八章 本尊可不喜欢男人   “清一色的白袍,看久了难免发腻,青梅说玄袍显气色,我便叫人做了几身。”   “……不好看么?”   从相遇起,宁枝玉便爱穿白袍,偶尔换,也是淡蓝或淡青的。自从当了皇后,宁枝玉便没再穿过除白袍以外的颜色了,除非参加国宴上必须着特制的火色凤袍。   头一回见他在平日里穿这样浓重的颜色,还是玄色。   燕鸢想起那条被自己刻意冷落的龙,摇了摇头,在宁枝玉身侧落了座,怀着几分连自己都未察觉的心不在焉:“傻阿玉,你穿什么都好看,不论是怎样的你,朕都喜欢。”   宁枝玉藏在袖袍中的双手紧张地蜷起,心中藏着悲凉,强颜笑道:“你看着顺眼便好。”   燕鸢拿起筷子,给他夹了只水晶虾饺到小碗里:“吃吧,等朕等及了吧,菜都要凉了。”   “没有。”宁枝玉小声回答,拿起筷子。   燕鸢接过青梅盛好的热鸡汤,喝了一口:“过几日便是你的生辰了,你可有什么特别想要的?”   “阿玉?”   宁枝玉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筷子戳在虾饺上,快要将皮戳烂了,还未夹起来,燕鸢连唤了他好几声,宁枝玉才扭头看他。   “……啊?”   燕鸢笑着抬手刮他鼻梁:“你今日是怎么了,怎得用个膳都如此不用心,可是身子又不好了?”   “没有,服过龙鳞,已好多了。”宁枝玉笑道。   燕鸢耐心地重复道:“朕方才说,下月便是你的生辰了,你可有什么特别想要的。”   “一年只一次的生辰礼,定是要好好准备的,到时便宴请百官进宫为你庆祝,举国免税一月,再赦免上月入牢中的囚犯,为你积福,如何?”   他从小在相府便是被忽视的那个,爹不疼没娘爱,没过过生辰,是遇见燕鸢之后,才有了这福气。宁枝玉看着燕鸢兴冲冲的笑脸,心中高兴,又不免哀伤。   高兴他如此记挂自己,每年的生辰记得比他自己都仔细。   哀伤这一切的好,都是他卑劣无耻地从旁人那里偷来的。他已拥有了本该失去的东西,不敢再贪得无厌地要更多,他只要面前的人此生相伴左右,不论发生什么,都生死相随,不离不弃。   宁枝玉眼角殷红,望着燕鸢笑。   “我只想,找回那支丢失的银簪。”   “生辰每年都有的,便不要大肆举办了,铺张浪费总是不好的。”   燕鸢放下筷子,拉起宁枝玉放在膝上的手,亲昵道:“这还不简单,朕明日就叫人出宫去买个百支一模一样的银簪,你床头放一支,身上放一支,铜镜前放一支,能看见的地方都放上,哪怕丢了十支,还有九十支。”   宁枝玉知道燕鸢在哄自己开心,被他逗笑了,眼中的红却未退去,注视着对方,轻声道。   “我只要那一支,独一无二的,任何的金山银山,都替代不了。”   燕鸢捏他鼻头:“傻阿玉,你怎得这样倔……那好吧,朕答应你,会尽力帮你找回来,若实在找不到,便只能送支新的给你了。”   “嗯。”宁枝玉哑道。   他身子不好,常有情绪低落的时候,燕鸢自是有所察觉的,便照顾得格外仔细,叫青梅退到一边,亲自给宁枝玉布菜。   莫约小半柱香时间过去,宁枝玉放下筷子,拿起手边轻巧的淡绿暖玉酒壶,倒了杯酒放到燕鸢手边。   “阿鸢,这是父亲前日送来的女儿红,在地下埋了二十年,是他亲手酿造的,你尝尝,可合胃口……”   燕鸢其实不嗜酒,不论是女儿红还是醉春澜,他觉得都过于刚烈了,倒是甜滋滋的果酒更合他的口味,但宁枝玉一番心意,他不好拒绝,便拿起酒杯。   “好啊,既是国丈亲手酿的,自是要尝尝。”   燕鸢端了杯子便要入口,宁枝玉突然抬手抓住他手臂,“阿鸢……”   “嗯?”燕鸢扭头看去。   一袭玄袍衬得宁枝玉脸色过于苍白,他笑容清淡,和平日里没什么不同,却无端显出种难以形容的浓烈情绪……像是绝望。   “我爱你。”   燕鸢脑中不合时宜地出现玄龙英俊的脸,想来那条沉默寡言的龙亦是很爱他的,可谁叫他爱得人是宁枝玉呢,压下心头的杂念,抬手抚上宁枝玉温热的面颊。   “怎么忽然说这个。”   “朕也爱你的。”   宁枝玉的手覆在燕鸢贴着自己面颊的手上,心中有了些底气:“想说,便说了。”   燕鸢笑着抽回来,举起酒杯,宁枝玉忐忑地盯着他的动作,眼看着那杯壁就要碰到燕鸢的唇,殿外急急忙忙进来个太监。   “皇上,不好了……”   燕鸢眉头一紧,放下杯子:“怎么了?”   陈岩躬身凑到燕鸢耳边,低声说:“乾坤宫那边来消息,说是寒公子病重,三日未起了,可能快不行了……”   燕鸢腾得从凳子上站了起来:“你说什么?!”   陈岩面色凝重,低声道:“是寒公子身侧伺候的小毡子来报的。”   “该死的奴才,竟瞒到现在才来,那日还挡着门不叫朕进去!”燕鸢沉下脸就要走。   宁枝玉抓住他手腕:“阿鸢……”   燕鸢回身摸了摸宁枝玉的脸,放缓口气:“朕有些事,得去一趟,今夜不能陪你用膳了,明日再来寻你。”   “乖,早些休息。”   宁枝玉从前最是温顺听话,这回却在燕鸢抽回手的时候抓住没放,紧紧贴着自己的脸,哑道:“若我不放你走呢。”   燕鸢看着他这般模样,终是不忍:“是玄龙出事了,他若死了,谁来救你。”   “朕得快些去看看。”   宁枝玉眼中蓄了泪,摇头道:“我不要他救我……我只要当下,你看着我一个人,便好了。”   “活长活久,都是命……”   燕鸢漂亮的眉拧起:“再说傻话,朕真要生气了。”   心下慌得厉害,燕鸢胡乱安慰了宁枝玉几句,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分明知晓玄龙才是燕鸢真正所爱,真被他抛下,还是感到无所适从,宁枝玉低头望着自己空落落的手心,面颊上的泪无声淌落。   “可悲、可叹、可笑。”   “看看你自己,还皇后呢,你怕是连你们人族窑子中的小倌都不如,那小倌儿一笑还有千人倒,你呢?……”   “幸好你没脱光衣物直接送上去,否则可就丢人丢大发了。”   “本尊劝你还是别耍这些没用的手段了,怎么撺掇燕鸢挖出的玄龙的心才是正道。玄龙一死,燕鸢这辈子都是你的,你为何非要执着于这些没用的小事?爱不爱的有何关系,他的人在你身边不就好了。”   从方才起,魔尊便一直在对他说风凉话,宁枝玉未搭理。此刻他也未搭理,秉退宫人,拿起燕鸢未喝的那杯酒,一口饮尽,仰起头时,泪划过眼角殷红的皮肤。   魔尊惊道:“这酒中有合欢散,你疯了?”   宁枝玉酒量不大好,才一杯子下去,眼中便有了醉意,他笑了笑,继续给自己满上,一杯接一杯地往口中灌。   什么合欢散不合欢散的,都不重要了。   约莫有五六杯下去,面前开始出现虚影,宁枝玉视线涣散地盯着指间小巧的酒杯,喃喃轻笑。   “你说得对,我就是贱……”   “有些人,生来便是卑贱的……即便坐上了皇后的位置,也是不会变的。”   “可我又何曾想坐这个位置……我只想要,有人真心待我好罢了……”   “不嫌弃我卑贱,不嫌弃我低微……便好了……”   “他是唯一一个,真心待我好的人……遇见他之后,我才觉得,自己不是可以随意践踏的畜牲,是个活生生的人……”   宁枝玉合眼饮尽杯中酒,手腕摇晃地再倒上,泪流满面道:“可是为什么,老天连这一点点好都要收回去……”   “喂……其实你也没那么不堪。”脑中那声音道。   宁枝玉漠不在意地笑了笑:“是么。”   “你又何曾看得起我……”   那声音咳了两下,“本尊若看不起你,也不会寄居于你体内了。”   宁枝玉低低笑着,身子歪在酒桌上,打翻了酒壶,他枕着手臂,眯眼望着远处昏黄的烛火:“旁人怎样,我都不在意……我只要他一人待我好,便心满意足了。”   魔尊:“哼,那你还真是容易满足。”   烈酒入肚肠,本是该昏睡,然而其中参了合欢散,便不是那么一回事了。   身上渐渐升起难以抵御的燥热,喉间像生吞了火,宁枝玉凭着仅剩的几分意识,摇摇晃晃地起身爬上床,将自己蜷缩起来。   可那燥热愈演愈烈,他忍不住去扯自己领口衣服,喉间发出压抑的痛苦低吟。   听说服了合欢散若不与人交欢,便会七窍流血而死,宁枝玉倒是一点都不怕,他混沌之中想,若是就这样死了,或许还能在燕鸢心中留下难以磨灭的记忆,他也就不用在爱情与良心之中苦苦挣扎了。   魔尊在脑中焦急地问他有没有事,宁枝玉觉得吵,叫他莫要说话,魔头兴许是又犯了喜怒无常的毛病,怒骂了他一通,总算安静了。   床边渐渐现出个高大的身影来,由虚转实,那人一袭黑红的铁战袍,火红长发无风自动,他生了张过于俊美张扬的面孔,眼瞳是天生的猩红,透着股森冷的怒意。   宁枝玉衣衫半退不退,玄色衣袍挂在胸前,露出白得近乎透明的皮肤和深邃锁骨,身下墨发铺了满床,隐约感到有人在注视自己,无意识地往床边看去,谁知恰好冷汗滑入眼中,怎么都看不清那人的容貌。   “阿鸢……”   那人神色微变,惨白而有力的指骨捏住宁枝玉下巴,沉冷道。   “愚蠢的人族,睁大眼睛看清楚,本尊名唤摹叁,不是你的阿鸢。”   宁枝玉被迫仰起头,睫毛发颤:“阿鸢……”   魔尊看着他:“哼,你还是穿白衣好看些。”   “这玄色衣袍不适合你,看着碍眼,本尊大发慈悲替你脱了吧。”   话毕抬手就去扯宁枝玉衣物,坚韧的布料一下就被撕破了,宁枝玉早就神智不清,轻易让魔尊脱了个干净,他本就肤白,此时仿佛一块白玉落在了金色的床褥之间,纤细的双腿本能地蜷起,抓着那只手不放,贴在脸上喃喃流泪,濡湿了睫毛。   烛火笼罩着昏暗的殿内,魔尊弯下高大的身体,捏住宁枝玉双颊,嫌弃地皱眉。   “本尊可不喜欢男人。” 第七十九章 滚   魔尊在世时自诩风流,魔妃纳了千千万,但凡是主动送上门来的,他就没有不收的。然而遗憾的是,从生到死,成了怨魂,至今是只童子魔。   原因无它。   因为他性冷淡。   再漂亮的,丰盈美貌的白花花的美人送到他怀中,都勾不起他的兴趣,顶多搂在怀中装模作样地喝几杯酒,宴席一散,是碰都不碰的。   一筐一筐的妃子纳进来,任由她们在后宫争风吃醋,为的是堵住兄长的嘴。从前不娶妻的时候,兄长说他枉为魔子,连妻都不娶,儿子也不生,简直大逆不道。   后来女人堆了满后宫,兄长便疯狂催他繁衍子嗣,直接被他一句不举给堵了回去,许是怕伤他自尊,两位兄长此后再没说过什么,任由他去了。   魔尊并不觉得那有什么好伤自尊的,那些妖艳的魔女就是天下俗中之俗物,若不是必要,他才懒得搭理,他的爱好就是修炼魔核,一朝攻上九重天,成为四海八荒的霸主。   神魔大战那日,玄龙带领天兵抵御魔族入侵时早已呈败相,谁知他在衰败之际,燃了一半的灵魂之力血洗神南岭,拼了命挡住魔族,最后因心口中了他大哥的魔刃消亡。   神魔两败俱伤,玄龙将军战死,天帝闯入魔界屠戮了近一半的生灵,他的家人尽数灰飞烟灭,唯有他,残存的魂魄在世间漂浮了万年,凭着一缕怨恨凝聚起来,重新获得意识的时候,发现自己处于人族体内。   这人便是宁枝玉。   连魔尊自己也不知他的魂魄为何会挑中宁枝玉,大抵就如他之前搪塞宁枝玉的说辞那般,他的肉体足够干净,才能容得下万恶之灵。   但饶是如此,他的身体还是因为承载了另一个本不属于他的灵魂而衰败。   魔尊是无法离开他太久的,若是宁枝玉死了,他的魂魄也会在不久之后灰飞烟灭。   因此,不管何种原因,他都必须确保这个人活着。   可是……该如何帮?   走神之间,宁枝玉从床榻上爬了起来,跪在床上,纤若无骨的手臂勾住魔尊的脖子,凑过去在他唇上亲了亲,冰冷的温度令他觉得很舒服,便紧紧抱着魔尊不肯放了,脸埋在他颈窝里,无意识地蹭着那块透着凉意的皮肤。   魔尊身体僵住,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低头看去。   宁枝玉长发披落在背后,掩住满身春色,额角黏了几许汗湿的发丝,挺翘鼻子因为痛苦而小幅度地煽动着,他生得干净,这时脸上染了樱红,好似出水芙蓉一般清秀。   自己竟然有了反应……因为一个男人?   对方怎么都不碰他,宁枝玉开始不满于此,他以为那人是燕鸢,睁开失焦的视线,便去脱他衣物,魔尊身上衣物乃是玄铁战袍,复杂繁冗,哪里是那么好脱的,宁枝玉在他身上胡乱扒拉着,怎么都脱不掉,竟是委屈得掉起泪来,哭得鼻子一抽一抽,与他平日里安静的模样大相庭径。   “你们都欺负我,连你都欺负我,嫌弃我身子不好……”   “我不过是想与你亲近些,做真正的夫妻,就那么难吗……”   “他能为你生孩子,我也能生,我今夜偏要给你生孩子……”   魔尊一言难尽地看着他:“你哭的样子挺丑的,还是别哭了吧。”   宁枝玉忽得安静下来,低头呢喃道:“原是嫌我丑,才不碰我……我与玄龙生得是很不一样的,难怪你总在这时对我冷淡……”   魔尊回想了一下玄龙的容貌,道:“本尊觉得还是你生得稍微好看些。”   宁枝玉高兴地抬起头,笑道:“你觉得我生得好看?……”   魔尊还未说话,男人忽得扯住他的手往后倒去,魔尊猝不及防地被他扯了下去,身子压到他前,双臂撑住了床。   宁枝玉抬起双腿勾住魔尊的腰,手臂圈着他的脖子,呼吸洒在他脸上。魔尊是没有呼吸的,也没有心,可他却莫名感到心口处一阵发紧,喉结微微动了动。   “那我们生个孩子吧……好不好?”   “若有一日我不在了,还有孩子可以陪你……”   魔尊:“……”   酒夜与药物的作用剥夺了宁枝玉的理智,此时他完全被另一个截然不同的宁枝玉掌控着,那是被长久压抑在灵魂深处的,大胆的、奔放的宁枝玉。和平日里隐忍的、独自抵抗悲伤和痛楚的人是不同的,这时候的所思所想,他都会毫无顾忌地去说、去做。   身体深处加剧的燥热和对方的无动于衷让他倍感委屈,小声求道:“阿鸢,你抱抱我吧……你都不抱我……”   魔尊冷着脸起身。他可没有当替身的爱好。   宁枝玉抓住他手腕,胡言乱语道:“不许走,你若走了,我就再也不爱你了……”   魔尊面无表情地倪他,拇腹重重抹去宁枝玉眼角的泪,将皮肤搓得通红:“哼,你可想清楚了,明日醒过来可别翻脸不认魔。”   宁枝玉也不知道疼,朦胧的黑眸痴痴望着他:“你不走,我便高兴了。”   魔尊浑身散发着戾气,抬手一挥,身上的黑红相间的战袍便化成点点灰尘般散去了,他拉开宁枝玉双腿架在自己劲瘦的腰间,倾身凑近身下神智不清的男人,鼻尖几乎与他相触。   “你可别后悔。”   “本尊没有强人所难的爱好。”   宁枝玉茫然地喃喃道:“后悔什么……”   魔尊冷笑:“哼,你和魔族那些淫荡的魔女比,也没有什么区别。”   宁枝玉忍着难受,抬起一根手指抵住魔尊的唇:“不许将我同别人比……”   魔尊赤冷的血色眸子暗下,几息之后,宁枝玉颤抖着闷哼出声,方才他总是哭闹,这时候倒是安静了,额角冷汗涔涔的也不喊痛,就是话有点多,望着魔尊轻问。   “我穿玄衣的样子,好看吗……”   魔尊掐在他腰间的手猛然施力,黑着脸道:“难看。”   宁枝玉有些伤心似的,安静了许久,又问:“那玄龙呢?……”   “闭嘴,不准再说话。”   魔尊努力让他再无法出声,后来的确是做到了。   童子魔的技术实在高明不到那里去,连入门都是没有的,身下床褥染了暗红的血渍,魔尊看了之后感到很疑惑。   男人也有落红?……   这种事情兄长也未教过他啊。   想来是有的吧。   这么想着魔尊还挺高兴的,毕竟自己算是宁枝玉的第一个男人,他也是自己第一……呸,想那么多做什么。   不过是因为他误食了合欢散,替他解个药罢了,待日后灵体重塑,桥归桥路归路,谁也不碍着谁。   窗外天色渐渐亮起,宁枝玉早已昏死过去,魔尊头一回与人行此事,竟是觉得很不赖,几次过后仍有些食髓知味,但见身下人面上潮红退去,脸色重回苍白,便知道药效退了。   没有再继续的必要。   他离开宿主的身体太久,魂魄之力变弱,由最初的实体变成有些略微的透明,立刻回去显然是最好的选择,可毕竟行了这种事,将人丢下不是太好。   于是便在宁枝玉身侧躺下,替他盖上被子,躺在外侧睡了。   宁枝玉呼吸平稳,魔尊看着他根根分明的睫毛,觉得挺奇妙的,他从未想过有一日会和一个人族同床共枕。   片刻后,魔尊悄然掀开被子朝宁枝玉靠近了些,抓起他的手,枕在自己脸下,盍上双眼,仍由困意淹没自己。   魂魄离体时,处于与宿主近些的地方,会让他觉得好过些。   宁枝玉病情反复,睡眠没个准确的时辰,昏睡到日上三竿是常有的事,因此殿外轮值的宫人并未发觉什么异样,恪尽职守地在外面等着皇后召自己。   直至正午,殿内还是没传来动静,青梅有些急了,以为出了什么事儿,开始轻敲殿门。   “皇后娘娘……”   宁枝玉睡容平静,并没有醒,倒是魔尊一点风吹草动就醒了,他看了眼身侧的人,转头朝向殿外,模仿着宁枝玉的声音和语气说道。   “青梅,我还要躺会儿,晚些叫你。”   青梅不疑有他,安心地退了下去。   魔尊方才回宁枝玉体内待了一个时辰,此时身体已化作实体,他发现和这人交欢似乎有稳固魂魄的功效,魂魄上原有的裂痕竟修复了些许。   正想着,就见本在昏睡的人徐徐睁开了眼。   一人一魔视线对上,倒是魔尊先不自在起来。宁枝玉动了动身子,痛得细眉拧起,低低哼了一声。   “你没事吧?”   这熟悉的声音叫宁枝玉愣住,理智彻底回笼,双瞳缓缓扩大:“是你……”   面前的人一头火红的发,俊容张扬,血红的眼底泛着与生俱来的寒冷,此时却不知为何看起来有些忐忑。   那是张陌生的脸,可声音却是宁枝玉无比熟悉的,这不就是那寄居他体内的魔尊。身下剧痛让宁枝玉脸色发白,撑着床坐了起来,抱着被子怔然地缩在一边。   昨夜不是燕鸢吗?……   为何他身边躺得是这个魔头。   阿鸢呢?……   他走了……对……他走了……   魔尊跟着坐起来:“你不会睡傻了吧。”   “……我们怎么了?”宁枝玉轻声问。   魔尊迟疑片刻:“你中了合欢散。”   “本尊就……”   宁枝玉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无力地吐出一个字:“滚。”   魔尊握紧拳头,“你说什么?”   “我说,滚。” 第八十章 阿龙没说不要孩子   空气中刹时安静下来。   魔尊冷笑一声。   “不知道是谁昨夜要死要活地缠着本尊。”   “你当本尊稀罕你呢。”   宁枝玉化作了一尊人形雕塑,失了生气,葱白的手指攥紧着身上被褥:“都是因为你……若不是你的出现,他就不会为了我去寻玄龙,说不定这辈子,他们没有相遇,阿鸢便只会爱我一人。”   “你就是扫把星……”   “你滚……从我身体中滚出去。”   扫把星?   那不是九重天上扫地的吗?   这该死的人族,竟敢说他堂堂魔尊是扫把星,亏他还担心这人担心得要死,卖力了一夜替他解了药效,奉献了宝贵的第一次,结果这人非但不认帐,还一副被糟蹋了的模样。   他有那么差吗?   “本尊懒得与你计较。”   魔尊憋着闷气消失在床榻上,魂魄化成一缕黑红的丝烟钻入宁枝玉体内。   宁枝玉抓起身后的金凤枕头扔到地上:“你滚……”   “你滚出去……”   “你滚!!”   体内的人并没有理他,反倒是殿外的宫人被这动静吸引了注意,青梅隔着殿门紧张地问他怎么了,宁枝玉逐渐冷静下来,面如死灰。   “青梅……”   “准备热水来,我要沐浴……”   “皇后娘娘,烧热水需得费些功夫,不如先用午膳吧?”青梅纳闷道。   宁枝玉合上双目:“先沐浴。”   ……   浓郁的冷香味充斥着空旷的殿中,床榻上罗帐高悬,躺着个面无血色的男人,他身着亵衣,面容看似英气非常,右脸上那块狰狞的疤毁却掉了所有美感。藏蓝的锦被盖到胸口处,掩不住高隆的腹部。   燕鸢坐在床沿,时不时伸出食指去探玄龙鼻下的气息,若不是那点微弱的呼吸尚存,燕鸢几乎以为男人已经死了。   玄龙的手那样凉,怎么都捂不热,燕鸢便叫人多拿了几床被子给他盖上,可丝毫不见面色好转。   外面日头高照,午时已过,彻夜未眠,燕鸢眼中爬满蜘蛛网般的红血丝。   “来人!”   陈岩很快从门外进来,躬身问道:“皇上有何吩咐。”   燕鸢:“去寻花精的人回来了吗?”   陈岩暗自叹气道:“回皇上的话,没有呢……若是回来了,便直往这边来了。”   燕鸢声线有些嘶哑:“再派人去找,派十支御林军,五支埋伏在花尾巷附近,五支去城中巡逻,今日必定要将花精找到。”   “奴才遵旨。”   陈岩领了命转过身,走了一步,又踌躇着回过头看着床榻上的二人。   燕鸢满心都盯着玄龙,并未发现他没走。   陈岩轻声唤他:“皇上……”   燕鸢转过紧绷的面容,缺少睡眠令他眼下有些淡淡的乌青,冠起的发中落了一缕碎发在额角,下巴上冒了刺头胡茬,俊美却难掩憔悴。   他从昨夜开始便未喝水未进食,今日连早朝也未上。   想来是很担心玄龙的,否则怎会将自己弄成这般模样。   陈岩枯瘦的身体略微佝偻着,看着他语重心长地开口:“皇上,寒公子对您而言,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   “唯有利用吗?……”   燕鸢条件反射地皱眉:“为何忽然问这个。”   陈岩长长叹了口气,垂下视线:“老奴不过一介阉人,仗着从小看着皇上长大,还能大着胆子说几句知心话。若有说错的地方,还请皇上莫要怪罪。”   “有些东西,有些人,须得当下把握,若是错过了……便再也没有了。”   燕鸢眉头深拧:“你什么意思?”   陈岩抬起浑浊老迈的双眼,对上燕鸢视线:“寒公子虽不是人,但也是这世间生灵,他的心,亦是血肉铸成的,会痛,会伤心,会难过……您若是有分毫在意他,便对他好些吧。”   “失望若是攒够了,便没有回头路了……”   没有人给他回头路。   哪里还能往回走?进退两难,便是死路。   燕鸢越听越慌,犹如被困在一处漆黑的密室中般,越挣扎便越找不到出路,握紧拳头道:   “朕也想待他好的,是他自己非要惹朕生气,他那般倔,也不知与朕服软,朕没法不生气……”   “……若皇后娘娘与您生闷气,您会如何?”陈岩低问。   燕鸢脱口道:“自是好好地哄。”   陈岩沉默须臾:“皇上,您若将对皇后娘娘的十分宽容与耐心分给寒公子些,他的日子兴许便会好过许多……他心情好了,便不会与您生闷气了,您也就高兴了。”   燕鸢想了想,觉得有道理,可心中却有些介怀:“他与阿玉哪里比得。”   “况且,朕的欣喜多数时候是阿玉给的,与他无关。”   那您生什么气?   这话陈岩没敢问,他就是看着那床上的人,觉得太苦,太苦了。都说妖是恶中之恶,然而不就是床上那玄龙救了他们帝王性命?   当日分明听燕鸢说过会好好待玄龙,如今却不知是被什么蒙蔽了双眼。   陈岩看在眼中,无比着急,这番话已憋在心中许久了。   “皇后娘娘金尊玉贵,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自是少人能及。玄龙真心待您,以妖之身甘愿入宫伴您左右,亦不该被辜负太深。”   “他身怀有孕,想来经不起再多打击了……”   燕鸢脸色冷然:“你为何这般替他说话。”   陈岩出神道:“老奴只怕,有一日,皇上会后悔如今所作所为……”   “够了。”燕鸢打断他。   “朕知晓了,朕自会收敛着分寸。”   “你快去派人将花精找来。”   陈岩行至门口,回头问:“皇上可曾想过放他走?……”   燕鸢冷脸道:“不曾。”   陈岩不再言语,安静地退了出去,轻手轻脚地带上殿门。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深宫囚不住玄龙。   再高的宫墙,再多的御林军,也挡不住一个想要离开的生灵。   那不详的预感,随着床上男人日渐消弱的身形,变得愈来愈强烈……   宫中画师按着燕鸢口述画了张花精的画像,身着粉裙的女子跃然纸上,惟妙惟肖,栩栩如生。上百支御林军传阅画像后,同时出动,在城中搜寻巡逻,终于在隔日午后黄昏的菜市口找到了提着菜篮上街买菜的花娘,将她抓进了宫。   玄龙昏睡了整整五日,无法进食,燕鸢只能每隔几个时辰往他口中渡些温水。   小毡子因知情不报而被抓去关了地牢,被拖走前哭着让燕鸢救玄龙。他本是一直乖乖听玄龙的话,没有声张的,但终是不忍心看着玄龙死。   没上药直接绑绷带止血,后果可想而知——血肉会与绷带黏连在一起。玄龙的后背一片血色,燕鸢只解开一点绷带,便让本已结痂的伤口重新变得鲜血淋漓,他不敢继续碰,就给他换了身干净的衣服。   本以为花娘来到之后,会有更好的办法,谁知也是要用手将绷带和血肉一层层分离开的,那便等于叫玄龙重新受了一遍拔鳞之痛。   只是他昏迷得太深,连痛也感觉不到了。   在一旁看着的人,却感到骇心动目。殷红的血从玄龙背后顺着深红的血肉滑落,快速浸透床榻,花娘难受地落了泪。   “阿龙……”   “怎么会这样……”   燕鸢双唇紧抿,眉头紧蹙,忍不住移开了目光。   “这么大块伤口,会留疤吗?”   花娘带着哭腔道:“这是生生将整块皮都剜去了,哪里可能不留疤。”   “除非有仙肌粉,那种伤药是妖界最上品的创伤药,可以肉白骨,生新肌。我这些,最多只能将他的伤治愈,留下难看的疤痕是肯定的。”   燕鸢想起玄龙从前光滑的皮肤,每一寸肌肉纹理都漂亮得恰到好处,比起如今连肌肤都不完整的模样,他感到无法言喻的后悔。   闷声道。   “嗯。”   “你太过分了……”花娘将止血的上药小心地撒上去,喃喃道。“你知不知道他如今……”   话到嘴边,消了声音。   她想起那日槲乐对她千叮咛万嘱咐,千万不能让燕鸢知道玄龙道行尽失的事情,否则很可能将玄龙至于更危险的境地中。   这人族本来就对他够坏了,要是知道他内丹没了,怕是会直接将他抓起来挖心吧……   “你刚才说什么?”燕鸢审视地望着她。   “没什么。”花精摇头,洒好伤药后,用微弱的法术将绷带整齐地缠到玄龙身上。   整个后背都是伤,绷带势必会缠到肚子,这就需要考验技术了,不能绑得太松,也不能太紧,会勒着孩子。   绑好之后,花精还特意将小指探入绷带中试了试松紧,确定不会挤到孩子,才放心,直起身,手心变出几包用牛皮纸包起来的草药,递给燕鸢。   “伤口包扎好了。”   “这些药你拿着,每日两次,早晚餐后按时熬给阿龙喝,是补血安胎用的。对他的身体恢复有好处。”   她的法术低微,最多用于出诊时携带药品,或者医治病人时用,其余时候是不太行的,与普通弱女子没多大区别,因此御林军轻易将她抓了回来。   此时她有些忐忑地望着燕鸢。   “我要回去了……我女儿还在等我。”   燕鸢将她手中药品接过,淡淡问:“有落胎药吗?”   花精惊讶道:“什么?……”   燕鸢抬眸看她:“落胎药。”   花精轻喃道:“阿龙没说不要孩子……”   “我不要。”   说点   上一章会产生这么严重的两极分化倒也在预料之中   解释一下:   我觉得大家可能有些误解,并不是说魔尊和宁枝玉成为cp就会和和美美,不会的,宁枝玉爱的人是燕鸢,魔尊再好,他也不会感到幸福,被不喜欢的人睡了之后,只会产生极度反感,那对他来说唯有痛苦。   后面的事情都说不准,两人也许会在经历许多后改变心意在一起,也许会因为当下的一意孤行阴阳两隔,最后关头幡然醒悟,后悔莫及。 正文会专注主线剧情,这点大家可以放心,副线大多时候是起到推动剧情的作用。即便要大篇幅地写,也会放在番外,大家可以选择看或不看。   有读者说我是宁枝玉亲妈,对他这么好,给他安排这么好的cp……嗯,这种观点是不存在我的理念中的,我写文向来是怎么爽怎么写。   憨憨纯情魔尊攻X冷面温柔美人受 我觉得很香   在燕鸢面前温柔的宁枝玉对魔尊冷脸狠心,经历许多后仍没有被魔尊感动,在魔尊将死之际发现自己的心意,然而为时已晚……哈哈哈哈想想我就好爽   所以我写了   当然目前只是想想,后面剧情可能会有变动,我一天一个卦,我也不知道明天脑瓜里又会出现什么新的想法??   之所以塑造这个角色,是因为写腻了恶毒白莲花,这回想写个不一样的。人性没有绝对的善恶,每个角色在去做某件事前,都有动机,有目的,这样的动机和目的使角色更丰满。   宁枝玉从小身世可怜,无人疼爱,好不容易有人疼,突然出现个前世爱人来与他抢爱人,在这种情况下,他做出这样的选择,其实是可以预见的,且并不突兀。   我想我是成功了的——对于这个角色的塑造。否则也不会引起这么大的争议,有的人可以设身处地代入进去,理解他的所作所为,有的人感到厌恶无比,难以接受,恨不得他赶紧去死。   我个人认为他还没有到必须该死的地步,尽管他做了错事,但仍是心存善念的。人为了活着,为了留住一些重要的东西时,会做出些超乎平常的举动,有的彻底泯灭人性,有的犹豫不决在良心与沦陷之间苦苦挣扎,宁枝玉就属于后者。如果可以,他必然不会想去伤害别人,但上天给他的退路显然太窄。   我不奢望每个人都理解他,只希望大家理性阅读,理性看待角色和剧情,毕竟每本书里的人物都是有好有坏的,也不是每个好人都能有完美结局,生活从不会一帆风顺,狗血小说更是如此,越狗血越爽不是。   说完了,我遁,大家晚安?? 第八十一章 积郁成疾   花精惊恐地往后退了几小步:“没有……”   燕鸢逼近她:“拿出来。”   被高大的人族笼罩在阴影下,花精怕得眼中蓄了泪,摇头道:“若没了孩子,阿龙会死。”   燕鸢皱眉:“什么?”   “孩子马上五个月了……若没了,他会死。”花精没说谎,孩子是玄龙舍了命也要留下的,若是孩子没了,他还会有活下去的希望?   不会有了吧。   燕鸢狐疑地盯着女人小巧的面容:“不可能,妇人怀孕五六个月引产也是有的,不要骗我。”   “人族与龙体质不同……”花精轻声反驳。   燕鸢:“他有万年道行,体质再不同,也该是更强悍才对,怎会没了孩子就会死?”   花娘忍着泪,直起脖颈:“就是会死。”   燕鸢抿唇,不语。   花娘趁机道:“他若死了,你便没法救你的皇后了!”   “闭嘴。”燕鸢沉下脸。   什么死不死的,他要玄龙一辈子都陪着他,哪里都不准去。   命人将花娘送出了宫,在宫外给她置办了一套宅子。毕竟是眼下唯一能救玄龙的医者,燕鸢必须将她看好了,若玄龙有什么不测,随时召唤她。   上回花精搬离花尾巷的宅子后,带着女儿躲到了城郊老林中的一座破茅屋里,每隔十日才进城买生活所需,难怪燕鸢当时怎么都找不到她。   这样一来,倒也算做了件好事,想来玄龙醒来定会高兴的。   按照花精的叮嘱命人煎了药送来,燕鸢亲自喂玄龙服下,不知是不是错觉,花精来过之后,玄龙的呼吸稍微稳健了些许,只是脸色还是很苍白。   燕鸢坐在床侧守着他,心中杂念不断。猜到了花精在说谎,她的话术怎么听都是漏洞百出,但不得不说,‘他会死’,那三个字,的确让燕鸢觉得反感。   如今玄龙的身子这样弱,便暂时让孩子待在他腹中好了,若非真想生出来,也不是不可……等等,自己在想什么?   这样一个半人半龙的怪物生出来,世间谁能容他?若放在宫中养着,恐怕宫女太监都会暗地里偷偷耻笑他。   阿玉那边更是无法交代……下意识得,燕鸢不愿再想这件事。   人总是容易在面临让自己两难的问题时选择逃避,一方是世俗的偏见和心爱之人的信任,一方是玄龙最看重的孩子,从前的燕鸢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如今却莫名开始犹豫,许是因为看着他为了他们的孩子甘愿受常人难忍的苦楚,再狠的心肠都会动容,都会心软。   魔蛊可以控制人的身体、控制中蛊之人的心装着谁、爱上谁,却控制不了灵魂不自觉地去追随苦寻了万年的执念。   夕阳西下,日落西山。   床上的男人在白日彻底转为夜色那刻悠悠转醒,燕鸢抓住他置于被褥上的手:“阿泊,你醒了……”   背脊上尖锐的刺痛侵袭的玄龙神经,虚弱地扭头看床侧的人,燕鸢眼底有喜色,大概是高兴他没能死成,便能继续用血肉供养他的皇后吧。   想将手抽回来,奈何燕鸢握得太紧,玄龙没力气,也不太想说话,便作罢了。   燕鸢命外面的宫人去准备膳食,随后转身对玄龙说话,有几分讨好在里面。   “你昏睡了好几日。”   “是花精救了你。”   “……我已经放她出宫了,你放心。”   玄龙扭过头看着上方,仍是沉默。   燕鸢不太喜欢他这般模样,忍不住邀功道:“我给她置办了宅子,以后你若有不舒服,我便叫她来帮你看诊。”   “花娘不喜混迹在人群中,你放她和樱儿走。”玄龙嘶哑开口。   提起别人,玄龙倒是有反应了,燕鸢心中有些不高兴:“那你日后若有个头疼脑热了怎么办,宫中太医又不会医你。”   玄龙合上双眼:“我不需要旁人医治。”   燕鸢皱眉:“别闹脾气了,这回是我不好,不该叫你一下拔那么多鳞,你也真是,连服软都学不会,我叫你拔你便一股气全拔了,我叫你去死,你便真去死了?”   玄龙喃喃开口:“何为……服软。”   服了软,便能不用拔鳞了吗?   服了软,燕鸢便能将槲乐放了?   “就是……”燕鸢顿了顿,正色道。“我生气的时候,你便说几句好听的给我听,哄哄我,我高兴了,便会善待你。”   玄龙别过脸,闷闷道:“我不用你对我好。”   全然抗拒的姿态叫燕鸢一股火气从心底窜上来,变了脸色,“你别不识……”   玄龙呼吸忽然变得有些急促,燕鸢低头看去,原是自己握得太紧,抓疼了他的手。刹时清醒过来,松了几分力道,捏着他掌心轻轻揉了揉。   “好了,我知晓你身上痛,心情不好,不与你计较。”   “先吃些东西吧,是虾仁玉米粥,清甜爽口,你应该会喜欢的。”   燕鸢从宫人手中的托盘上端起碗,粥是先前就吩咐宫人准备好的,放在小厨房的锅中热着,玄龙醒了随时可以吃。   他若是想对人好,便可以是极好的,若是对人差,那也是至极的差。   燕鸢挥手退宫人,舀起一小勺粥放到唇边吹了吹,小心递到玄龙唇边:“张口。”   他背上伤太重,起身定会牵扯到伤口,躺着吃兴许反而舒服些。   玄龙侧过头在殿中寻了一圈,没见到想见的人:“……槲乐呢。”   燕鸢眉头微蹙,很快松开:“还在牢中。”   玄龙冰绿的眸缓缓转向他:“你说过,我拔了鳞,便放他。”   傍晚的时候燕鸢特意沐浴梳洗了一番,脸上清理过,此时看来精神气爽,仍是从前那般俊美且游刃有余。   “先吃粥。”   勺子往玄龙紧抿的唇逢中递了递,些许汤汁落在嘴角,滑过脸颊。   玄龙吃力地开口:“我要见……槲乐。”   燕鸢压着心中不爽,取出衣襟中的帕子给他擦干净脸,随后重新舀了一勺递过去。   “好,你吃完我立马放他。”   玄龙与他对视须臾,确认他不像是说谎,这才徐徐张了口。   昏迷太久,舌苔都是苦涩的,吃什么都没有味道,燕鸢虽是吹过粥再喂进玄龙口中,但喂得急躁,那粥入喉的时候还是烫的,很难下咽。   玄龙并不声张,安静地吃着,眼角烫红了些许,没吃几口便呛得剧烈咳起来,咳出一手的血。   后背的伤口好像裂开了,疼出了一身冷汗,玄龙手背抹过唇角血迹,合着手掌想将手藏到身侧,被燕鸢一把抓住手腕。   “怎会这样?……”   鲜红的液体从玄龙指缝里渗出来,滴落在锦蓝色的被褥上,燕鸢将碗放到床沿木板上,强硬地分开玄龙的手,整个人都愣住了。   “为何会咳血……”   “你受得不是外伤吗?”   玄龙平躺着,脸朝着床里侧,从燕鸢的角度只能看见他右脸上那块狰狞的疤痕,在烛火下难掩突兀。   “你说话!”燕鸢低吼道。   “粥,太烫了。”玄龙淡声回。   燕鸢眼神晦暗:“你方才为何不喊烫。”   玄龙没回他,动也不动,像是又要睡了。   燕鸢掏出帕子,将他掌心的血迹擦干净,雪白的帕子成了艳红色,泛着淡淡冷香,漂亮得不得了。   擦完了将帕子放在一边,重新拿起碗,语气放柔了些。   “再吃些。”   玄龙没反应,燕鸢站起身看他,发现他双目闭着,已经睡着了。   过分安静的样子叫燕鸢害怕。   刚被送出宫的花娘连夜被召了回来。   侍卫闯进宅中的时候花娘正和她两岁的女儿在吃饭,乌压压的人吓得小姑娘直哭,花娘怕自己有去无回,女儿在这地方会活活饿死。便将女儿一同带进了宫,到乾坤宫的时候,宝宝已窝在她怀中睡着了,粉白的皮肤,垂着淡粉的睫毛,小鼻子微微煽动,精致得像个精心雕琢的艺术品。   见燕鸢直直盯着她怀中的小人儿,花娘警惕地将宝宝紧了紧:“……你又要干什么。”   燕鸢收回目光:“他今日咳了血,你别告诉我,拔鳞会咳血。”   “他到底怎么了。”   给旁边的宫人使了个眼色,立刻有人上前去接花娘手中的孩子。   “先给他诊治,我不会伤害你和你女儿。”   确认孩子不会离开自己的视线,花娘松了手,她走到床边,用灵识给玄龙诊了脉,几息之后,收回手道。   “是积郁成疾。”   燕鸢皱眉:“积郁成疾?”   这种病倒在人族身上常发生……妖也会积郁成疾?   花娘垂着眸,望着玄龙了无生气的面容,轻声道:“嗯……因为阿龙心情不好。”   “你对他好些,便能不治而愈了。”   其实哪里来的什么积郁成疾,不过是因为灵魂之力衰退得太厉害,连带着身子都开始加速衰弱,他的时间不会超过一年了。   若燕鸢待他好些,好好地养着,不要总是欺负他,叫他受那些本不该受的苦,玄龙兴许还能多活些时日,但再久,也不会超过一年了。   “你最好不要说谎,否则你绝对会后悔。”   “……我没有说谎。”花娘低声道。   燕鸢见她神色并无异样,暂且信了:“是否要开些药?”   花娘摇头:“不必,你每日让他开心些,便好了。”   燕鸢弯身抓起玄龙冰凉的手,放进被褥中:“知晓了。”   花娘从宫人手中接过熟睡的女儿时,听燕鸢在身后问。   “这是你与人族生的孩子?”   花娘愣了愣:“不是……她爹爹是雪狼妖。”   燕鸢盯着那张玉雪可爱的小脸:“怎么没见她头上长狼耳朵。”   花娘摸了摸女儿蓬松的小卷发,神色柔和:“她随我,原身同我一样是花,是没有耳朵的。” 第八十二章 替我养他长大   隔日玄龙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燕鸢怀里,准确地说是对方像只章鱼一样缠着他,腿搁在他身上,手圈着他脖子,压得他肚子隐隐作痛。   玄龙艰难地喘着,手刚推上燕鸢胸口,后者便睁开了眼,燕鸢收回腿,极自然地低头在他额角亲了亲。   “醒了?”   “你昨日咳血,吓到我了。”   “花精说你是积郁成疾……你若觉得在这宫中待得闷了,待过些时日 你身上的伤好些,我带你出宫转一转,恰好下个月有庙会,很热闹。”   玄龙不明白为什么二者都已经走到了这种地步,燕鸢还能装出一副很关心他的模样。这样演戏,不累么。   至少他这个观众已经觉得很累了。   玄龙别开脸,尽可能地不去看他:“你该带你的皇后去。”   窗外阴沉沉得,怕是马上要下雨,连带着殿中亦是晦暗一片。   燕鸢觉得玄龙是存心找不痛快,面色发暗:“你嫌我对你不好,我现在努力对你好了,你又不领情。”   “那你说,你想怎么办。”   不想怎么办。   只想安安静静地待着,过完生命最后的时光。   玄龙:“我想……走。”   燕鸢:“不可能,你想都别想!”   裂了缝的围墙哪里是那么容易就能补回去的,风一吹就摇摇欲坠的感情,更不会因为一点廉价的示好就恢复原样。   曾经肆意挥霍掉的毫无保留的深爱、信任,都如同滚滚涌去的江流,再不会回来。   只是如今的燕鸢还不明白。   以为玄龙足够好哄,足够好骗,便能这样安然地拥着他到老,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打个巴掌再给颗甜枣,都觉得是天大的恩赐。   玄龙知道多说无用,便不再说话了。   燕鸢吼完他又开始后悔,花精都说了,玄龙心情不好以至于积郁成疾,都咳血了,自己与一个身子有恙的人计较什么。   “好了,我们不吵,好不好?”   “早膳想吃什么?”   “你昏迷了那么久才行,昨夜就吃了那么几口粥,定饿坏了,我陪你用了早膳再去上朝。”   玄龙看着内里雪白的墙壁:“槲乐呢。”   如今他放心不下的,唯有腹中孩子,和那小狐狸了。   燕鸢眉头微拧:“已经在门外了。”   “今后只准他在门外当个守门的,不准他进殿与你纠缠太多,免得又说些不该说的话,拐带坏了你。”   玄龙:“他的伤……好了吗。”   燕鸢冷下脸:“不知道。”   玄龙挣扎着从燕鸢怀中退开,想出去看看,然而他没什么力气,一下就被燕鸢按回了怀中燕鸢倾身覆上他身体。   “你就知道想着他,你怎么不关心关心我好不好。”   这话实在是很没有道理,玄龙冰绿的眸转向他,见他面色红润,皮肤光泽,动唇道。   “你何须,用我来关心。”   燕鸢黑着脸不依不饶:“那也不是你朝秦暮楚的理由。”   一会儿是燕祸珩,一会儿是槲乐,这条龙到底背着他藏了多少事。   玄龙本就不太会表达,耍嘴皮子哪里胜得过燕鸢:“……让开。”   燕鸢哼笑一声:“除非你承认,你爱我,我便允许你出去见他一面。”   “……”玄龙身体僵住,别过脸,合上眼。   燕鸢掰着他的脸转过来:“说。”   玄龙苍白的唇紧抿,神情倔强。   燕鸢盯着身下双目禁闭的男人看了一会儿,凑近他低笑起来,拇腹在那块丑陋疤痕间轻轻摩挲:“都说爱到深处口难开,你在犹豫……那你定是很爱很爱我的。”   “对不对?”   玄龙低哑出声:“没有……”   燕鸢神色一变,指腹重重压下:“没有?”   玄龙感到脸上那块生来就有的疤痕忽得尖锐地刺痛起来,好像有烈火在灼烧,恍惚间眼前出现滔天的业火,四面八方都是让人窒息的红。   胸口中了魔刃,他知道自己快要死了,撑着最后一口气,也要等那人来,见最后一面。他怕那人会哭,便哄他说自己不疼,其实是很疼的,魔刃刺穿胸口,那伤痛会直击灵魂,牵扯着连呼吸都是痛的。   就如同现在一样痛。   不明白为何会想起数千年前做的这样一个无厘头的梦,许是因为那种深深的绝望,与此刻一般无二。那时是因为知晓自己将要离开,而现在,是因为曾自以为的爱人,残忍地将他心底的伤疤一遍遍揭露出来,任由他鲜血淋漓。   “……未曾爱过。”   这样的答案,燕鸢可还满意。   想来是不太满意的,攀附在脸上的手转而移向他脖颈,蓦然施力:“你说谎。”   玄龙总是在燕鸢这里感到痛,但比起心中的痛,身上的任何外伤,包括后背上惨不忍睹的伤口,简直都是微不足道。   “未曾……爱过。”   燕鸢气得胸膛剧烈起伏,手背青筋暴起,像是要活活掐死他,实际上一直收着力。他很快松了力道,贴近身下男人,说话间唇部时常和玄龙碰到,哂笑道。   “哼,你也就是嘴上骗骗自己罢了,若不爱我,你会将我捡回千年古潭?你会拔粼替我医治身体,屁颠屁颠地照顾我?”   “你会心甘情愿雌伏我身下,让我上你,还非要生下我的子嗣?”   “你分明就是爱我爱得不行……还不承认。”   玄龙老是嘴硬,燕鸢烦了,懒得再与他纠缠,反正这种事情自己心中知道就好了,玄龙不承认也是改变不了事实的。   “关心我的人多了去了,的确是不差你这一个的。”   下床穿鞋的时候,燕鸢感到臀下有什么东西特别咯人,他起身转过去一看,只见床垫下面露出个尖尖的头,似是某种银饰。   燕鸢抽出来一看,漂亮的眉拧起。   “这银簪怎么在你这里?”   玄龙后知后觉地扭过头去看,见了燕鸢手中的云纹银簪,也是一怔。他的东西少,这殿中的柜子抽屉大多是空荡荡的,银簪若是放到那些地方,很容易被发现,他便藏到了厚重的床垫下面,想来是宫人在换被褥的时候挪动过了,这才叫银簪露了头。   这跟方才燕鸢赤裸裸地揭露他的心思一样叫他觉得难堪,爱上燕鸢的寒泊、为了燕鸢甘愿拔麟救人的寒泊、在小摊上买下这根与宁枝玉一模一样银簪的寒泊,都是一个可悲的笑话。   玄龙吃力地坐起身,这时候连后背的痛都感觉不到了,朝燕鸢伸出手:“还我。”   燕鸢笑了:“还你?”   “这是上回乞巧节我陪阿玉出宫的时候在小摊上给他买的乞巧节礼物,怎会在你这里?”   “难怪他那根不见了,还怎么都找不到,原来是被你给偷了。”   玄龙并不解释,固执地举着手,动作牵扯到伤口,额角渗出冷汗:“……这是我的。”   “还我。”   燕鸢饶有趣味地举了举手里不算精致的银簪:“你的,你哪儿来的?”   “没想到你手脚这么不干净,上回偷鱼的事情也就罢了,连阿玉的银簪也要拿。”   “你想什么呢?”   比起承认自己做了那样可笑的事情,被对方以为自己偷了东西,两者其实没有太大的区别。   都会让人无地自容。   玄龙沉默地收回手,不再做徒劳的挣扎,垂眸不语。   燕鸢挺高兴的:“这银簪丢了阿玉难过了好久,我得拿去还给他,在他生辰上那日给他个惊喜。你若想要的话,国库里有的是宝贝,跟我说一声不就好了,何须做这些小偷小摸的事情。”   “我知晓,你羡慕他能得到我的好,但也不该拿他的东西。”   “待我今日忙完朝政,便去选支新的簪子来送你,你莫要想太多。”   “……”   到了时辰,陈岩在外头唤燕鸢上朝,燕鸢美滋滋地拿着银簪走了。   这不就证明玄龙很在意他?   银簪丢的时候玄龙灵力还在,他会隐身术,能知晓这银簪是自己送阿玉的乞巧节礼物,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并不奇怪。   再顺手牵羊,那就更容易了。   燕鸢知道玄龙本身是不在意这些身外之物的。因此才愈发高兴,整个早朝都是满脸喜气而不自知。   殿门合上那刻,偌大的乾坤宫恢复安静,玄龙从床榻下摸出那块鸢尾玉坠,在手中怔然看了许久,指尖摩挲而过,冰凉得没有任何温度。   回想起从前种种,再看眼前,他合起掌心想将玉坠抛出去,然而手臂却无力得怎么都抬不起来,最终还是收了回来,放回原处。   燕鸢这回没骗他,槲乐的确已被放了回来,那日他离开地牢之前给槲乐喂了血,因此他身上的伤并没有感染,此时已经好了,只是牢中吃食环境都不好,槲乐瘦了很多。   玄龙叫小毡子传了膳食过来,叫槲乐进来吃饭,槲乐不肯,怕惹怒燕鸢,使得燕鸢将怒气发泄在玄龙身上,他自己倒是没什么,玄龙却是万万受不起的。   也不知受了燕鸢什么威胁,槲乐连见都不肯和玄龙久见,玄龙只得进屋,隔着门与槲乐说话。   “槲乐……有件事,我想拜托你。”   “你说。”   “还有几个月,孩子便会出生了……到时我想办法说服燕鸢,叫他放你走,你替我养他长大……好不好。” 第八十三章 相见不如不见   “不好,你的孩子自然是要你自己养,丢给小爷我算是什么事儿?”槲乐声线嘶哑。“不可能……我绝不答应。你要是敢死,我绝不会原谅你,更不会替你养孩子。”   燕鸢之所以囚着他不放,是为了用他来牵制玄龙。   玄龙活着,他便不可能放他走,他若愿意放他走,定然是因为那时玄龙已不在人世。玄龙如今一无所有,道行散尽,能用来作筹码的唯有一颗心。   这些,槲乐很清楚,玄龙亦很清楚。   他们一人穿着太监服在门外,一人穿着亵衣在殿内,玄龙倚门而立,大分部重量都靠在了门上,支撑着衰败不堪的身体。   “槲乐……我已时日无多了。”   “我不管,反正你不准死。”槲乐压低的声音中含了浓浓鼻音。“我会想办法的……即便我们注定被囚在这里无法离开,我也会一直陪着你,直到我死。”   玄龙知道槲乐嘴硬心软,若有一日他不在了,他绝对不会丢下孩子不管的。多说无益,万一被旁人听了去,叫燕鸢知道,又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须臾,紧闭的殿门被打开。   里头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那手苍白却漂亮,指骨长而笔直,看着很干净。手里拿着大块用牛皮纸包着的食物,香味诱人。   “……你喜欢的。”   是烤鸡。   顺着那只手看上去,敞开不算大的门缝后面是男人没有血色的英俊脸孔,长发挡住了右脸的疤痕,金绿的瞳仁竖立,透着冰冷,却让槲乐觉得温暖,笑着伸手接过。   “好久未吃鸡了,还是阿泊待小爷好,不像牢中的臭狱卒,就知道请小爷吃鞭子。”   “……”   槲乐自觉说错了话,抬头看去,只见玄龙沉默地望着自己,脸上虽没有表情,但槲乐知道,对方心里定很难受。   这条龙就是外冷内热,看似难接近,其实比谁都纯善温厚。   槲乐咧开嘴笑:“我皮厚,不疼的。”   玄龙轻轻合上门,挡住双方的视线,冰绿的眸中氤氲出水雾。   有孕本就嗜睡,再加身上有伤,玄龙每日醒着的时候很少,几乎整日都在睡,有时闭眼睁眼,便天黑了。   他的时间越来越少。   那日燕鸢说要送他银簪,夜里回来的时候叫宫人端来一个木制的托盘,托盘上垫着锦段,摆了数十支簪子,每一支都比小摊上买来的那根要精致,就连玄龙这般不识货的都晓得定价值不菲。   燕鸢拿来不是叫他挑的,而是尽数送给他,叫他收下。   玄龙不肯要,将那块‘定情信物’也一同还给燕鸢,让他拿走。结果惹得燕鸢大发雷霆,几日未过来,乾坤宫倒是清静了许多。   后背上的伤未好全,每日都得上药,槲乐多数时候守在殿外,除非必不得已的时候才会进来,比如给玄龙上药这件事。   他看着惨不忍睹的伤口,每回都会哭,起初是哽咽痛哭出声,如今已长进了许多,最多红红眼眶,憋着不让泪落下来。   花娘留下的伤药没有龙族医圣的仙肌粉那般好用,倒上去的时候药粉融入血肉是很痛的,玄龙每回上完药总会去半条命,沾到床合眼便能睡过去。   这日晚膳过后,槲乐与小毡子进来撤了碗筷,槲乐照例留下给玄龙上药。   玄龙跪坐在床榻上,背朝外,解去松垮的亵衣,露出结痂的后背。这种程度其实已经不用上外用的药了,只需内服便可,然而伤口太大,每日起身的时候牵扯到,总会崩裂几处,好得愈发慢。   槲乐拿着药瓶靠近,小心地将药粉洒在结痂的裂痕处,深深的裂痕中渗出血,刺痛他的双眼。   手下的身体在微不可见地发颤。   “你若痛……便喊出来,喊出来,会好受些的。”   玄龙哑声开口:“无事的,不是很痛。”   槲乐不再开口了,怕一说话就漏了哭腔,惹得玄龙难过。殿内安安静静的,外头忽得传来开门声,沉稳有力的脚步声徐徐接近,很快响起一道阴测测的声音。   “你们在作何。”   槲乐扭头看去,燕鸢停在不远处的位置,昏黄烛火映衬得他神色危险,明显又是误会了什么。   这问题着实好笑,将玄龙害成这样的人是谁?还有脸问他们在干什么。下意识就想回怼,出口却唯有淡淡两字。   “上药。”   好汉不吃眼前亏,有朝一日这狗皇帝落到他手中,看他如何为阿泊讨回公道。   燕鸢皱着眉过去一看,的确是在上药,但玄龙这般在旁人面前解衣宽带,还是叫他很不舒服。朝槲乐伸出手。   “给我。”   “你出去。”   一人一狐僵持片刻,槲乐看着玄龙背影,终是忍了下去,愤愤将药瓶放到燕鸢手中,柔声道。   “阿泊,我先出去了,有事唤我。”   玄龙应了一声,待槲乐出去,燕鸢边给他缠绷带边道。   “以后换药就由我来帮你吧,或者叫小毡子来也行,不准那头狐狸与你这样亲近。”   玄龙已习惯了燕鸢的霸道专制和不可理喻,反抗无用,便一味沉默。   小半柱香过去,玄龙拿起身侧衣物便要穿上,燕鸢弯身夺过那染了点点血迹的亵衣:“都弄脏了,换一身吧。”   随后命小毡子取干净的亵衣来。   这个角度足以看到玄龙身前,瀑布般的长发拢在一侧,垂在床上。由上往下看,他鼻梁高挺,轮廓分明,燕鸢视线落在他圆润的肚子上,抬手摸过去。   “才几日不见,怎么感觉你肚子又大了些……”   玄龙身体僵住,条件反射地扣住燕鸢手腕,眉宇轻拧。   燕鸢岔岔收回手:“我就想摸摸看。”   “这小家伙也长得太快了吧。”   小毡子很快送来了衣物,玄龙静静穿上,在床上躺下,面朝里背朝外,一副懒得搭理燕鸢的架势。   燕鸢在床侧坐下,从衣襟中摸出一支银簪,爬上床从身后环住玄龙,将银簪举在他面前。   “你看,这是我特意叫银匠打制的,和上回送你的不同。”   “图案是我亲自绘的,是不是跟你的原身很像?”   银簪是做旧的工艺,尾部是球状,小巧的银球上盘踞着一条活灵活现的龙,龙的角断了一根,外形的确与玄龙很像。最有新意的是,龙弯曲的身体中绽开一朵鸢尾。   “……”玄龙不晓得燕鸢又想打什么主意。   是想叫他收了这银簪,将孩子落掉……还是龙鳞又不够了?   燕鸢哪知玄龙在想什么,他就觉得这条龙对他不理不睬,跟从前大不相同,叫他很不舒服,便想法设法地哄他高兴。   右臂穿过玄龙颈下,换了右手拿着银簪,左手则圈住玄龙身子,轻覆在他高耸的肚子上,笑着解释。   “龙是你,鸢尾代表我。”   “我知晓你不喜欢那些四处都有的东西,我便叫人做了一支独一无二的,你总会喜欢了吧?”   玄龙推开燕鸢摸在他肚子上的手,低低道:“……不喜。”   燕鸢厚脸皮地将手贴回去:“为何不喜?”   “你不就是气我送了阿玉簪子,没送给你吗,这根簪子是宫中御匠打造,比阿玉那支可要好多了,比国库里那些也要好百倍。”   玄龙沉闷道:“你送的,都不喜。”   他要的何曾是银簪,他要的是独一无二的感情,是真心相对,彼此珍重。燕鸢给不了他,他曾经有过期待,如今已不想要了。   什么都不想要了。   燕鸢压着心底升腾上来不痛快:“那谁送的你会喜?”   玄龙:“谁送的,都喜。”   “唯独你……相见不如不见,见了,皆是恼。”   这话的意思不就是看见他就烦?   燕鸢脸色一下就变了,收回手坐起身,扯着玄龙的胳膊强迫他转过来。   “你存心找不痛快是不是?”   后背摩挲过床榻,传来尖锐刺痛,玄龙脸色惨白,抿唇安静地别过脸,合眼,并不理他。   “行,爱要不要。”   身侧传来腾得一声,燕鸢起身下床,重重将簪子掷到地上,不算锐利的簪子尾部将深色木地板砸出个坑。   “看来我真是待你太好了!”   燕鸢摔门的习惯大抵是遇见玄龙后才有的,偏殿的门估计都快给他弄坏了,好在他是皇帝,可以足够任性,弄坏万扇门也修得起。   银簪咕噜噜地滚到了床底下,留下那个小小的坑孤零零地在原地,玄龙望着那缺了块漆的地方出神,像是在想什么,又像是什么都没想。   几乎每回燕鸢来乾坤宫,离开时都是怒火冲天,待他背影一消失,槲乐便要紧张地进殿门看看玄龙是否安好。   见男人没事,槲乐这才放心地出去。   其实这对于玄龙来说倒算是好事,燕鸢若待着不走,禽兽似得要玄龙伺候他泄欲,玄龙如今的身子,哪里受得起。   那么大的肚子,他也下得去手。   本以为今夜将是个来之不易的安稳夜,谁知在燕鸢离开一个时辰后,又回来了,身上的服饰还换了一套。   原是玄色的龙袍,换成了质量上乘的银袍,气质冰冷,却并没有发怒的迹象。   小毡子诚惶诚恐地行了礼,给燕鸢打开殿门,槲乐紧盯着他的背影,眉头拧起。   “等等。”   那人脚步顿住。   槲乐警惕地望着他高大的背影:“你是谁。”   小毡子一个激灵,压低声音道:“小槲子,你傻了是不是,这是皇上,还能有谁……” 第八十四章 离开这里   那人未回头,几息之后步入殿门,槲乐眼见着小毡子上前将门轻轻合上,垂在身侧的双手紧握着。   烛台上的蜡燃得剩下一小截,昏黄的烛火勉强照亮殿中景象,玄龙昏昏欲睡之际,听到床侧有脚步声靠近,他抬眸看去,那人高大的身量有些模糊不清。   那人在床侧蹲下身。   “……我来晚了。”   对方顶着燕鸢的面皮,却并不是燕鸢,爱之入骨时,不论对方变成何种模样,都是不会认错的。   玄龙看着那张与燕鸢一模一样,却更为冷清的脸,疲惫地问。   “你是何人。”   “一位故人。”那人声线低哑,听起来倒是有几分耳熟。   玄龙喃喃着:“故人……”他何曾有什么故人。   在玄龙的注视之下,对方将手探向耳根处,从下颚与脖颈交接的地方缓缓揭下一张人皮面具,露出原本面目。   玄龙想起那夜保和殿行刺,想起那日在宫中被人议论,这人为他解围,还了他面具。   “是你……”   燕祸珩深深望着男人苍白的脸:“是我。”   “我来带你走。”   玄龙不太明白为何对方会说出这样的话,那夜他要杀他,他非但不计较,还大费周章地易容成燕鸢的模样出现在这里,为什么。   若他要动手复仇,想来此刻就能得逞。   “为何要走。”   燕祸珩黑沉的眼底有玄龙看不明白的情绪:“因为你过得不好。”   玄龙闷道:“我与你,不熟。”   燕祸珩沉默许久,抬起右手,掀起宽大的袖袍,露出小臂上大片狰狞的伤口,那伤口与玄龙脸上的灼痕一般无二,连颜色深浅都差不多。   “这是生来便有的,同你一样。”   “我常在梦中见到你……我知晓,你叫阿泊。”   “……你相信前世今生吗?我信。”   因为那梦过于真实了。从孩童时期起,便有条小玄龙跟在他与皇弟身后跑,皇弟性情顽劣,总爱捉弄小玄龙,将他当奴才使唤。后来小玄龙长大,成为风靡天界的将军,皇弟继承天位,娶了玄龙为后。   那皇弟顶着的,便是燕鸢的面孔。   在此生遇见玄龙之前,燕祸珩一直以为,那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梦,直到梦中的三张脸在现实中凑齐。   见到玄龙那一刻,心中翻腾起惊涛骇浪,所有的激动、高兴,绝不是假的……包括心中蠢蠢欲动的情意。   待玄龙最好的人分明是他,玄龙最终却成为燕鸢的天后。就连今生,在相遇的时候,玄龙都已是燕鸢的榻上脔宠。   他总能轻而易举地得到这龙,可何曾好好珍惜过……   上辈子,直至最后关头,也没有好好保护他……   “我没有名字。”玄龙平静地望着上方说。“寒泊……是燕鸢给我的名字。”   嘶哑的声线拉回燕祸珩的思绪,他低声开口:“那不重要。”   “重要的是以后。”   “出了这宫门,天高海阔,仍你盘旋。”   听起来很美好,玄龙恍然间笑了,轻轻扯动嘴角:“我已不会飞了。”   床侧人沉默许久:“那便用走的,也好。”   玄龙似是累了,声线明显低下去:“走,亦走不动了。”   燕祸珩冷鸷的面容在昏黄烛火的下显出几分微不可查的温柔:“边关有许多战马,可以驮着你,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若颠簸得累了,坐马车继续走,亦是好的。”   马车也不想坐,只想这么静静地躺着,睡过去,不再醒过来,就不会痛,再不会难过了。   床上的男人瞌了目不说话,燕祸珩便给他讲前世的事情,他记得并不全,唯有那么几件零星的大事记得清楚,唯有心中浓烈的感情,记得清楚。   这些年零零散散地梦到破碎的画面,足以组成一个不算完整的故事。   玄龙听着,觉得有趣,睁开绿眸,扭头看他,低低问。   “我是将军,那你是何。”   燕祸珩:“我同你一样,是守护九霄天庭的神将,我守南,你镇北,有些时候,也会一起出战。”   玄龙:“是么……”   “嗯。”   旁人说起这般飘渺的话来总显得冠冕堂皇,从燕祸珩口中说出来的,倒好似真的发生过一般。   反正不论真假,都是无从追究的,玄龙挺高兴他跑来这里与自己说这些,不管目的是为何,至少在他生命最后的日子里,感受过的牵挂与温暖多了一点。   见男人合了眸要睡,燕祸珩低声开口。   “三日后是皇后的生辰,到时有众多臣子,和番邦使者进宫来参加晚宴,我们可在晚宴散场时趁乱离开。”   “跟我走吧。”   “我带你离开这里。”   玄龙微微动唇:“走去何处。”   燕祸珩:“何处都行,反正不是这深渊似的皇城。”   玄龙半睁开绿眸:“他看我看得紧……我若走了,定会连累这里的宫人,我走不了。”   “……你替我,带槲乐走吧。”   燕祸珩知晓槲乐是谁,这段时日他已将玄龙身边人底细都查清楚了。   “那就将两个小太监一同带走。”   “你若留下,定会举步艰难,他会要你的命。”   “还有你腹中孩子……该如何,他容得下吗。”   听他说到孩子,玄龙终于有了反应,被褥下的手徐徐滑动至隆起的小腹处。   孩子,燕鸢是容不下的。   殿内陷入寂静,门外忽然传来小毡子惊恐的声音。   “皇……皇上?”   “您刚刚……刚刚不是……”   “刚刚怎么了?”燕鸢停下进殿的脚步,扭头看那咋咋唬唬的小太监,言语中一股子未消的火药味。   “刚刚您……”   “刚刚你走了怎么又回来了?”槲乐抢话道。   燕鸢冷笑:“朕想走便走,想留便留,用得着你一个阉人管吗。”   赤裸裸的羞辱叫槲乐面色发青,在燕鸢进去前张开双臂挡在他面前:“阿泊已经睡了,你不许进去打扰他!”   “滚!”   听着外面传来的动静,燕祸珩不紧不慢道:“三日后的晚上,我的马车在冷宫附近的柳巷等你,晚宴时燕鸢定会调动许多侍卫到保和殿去,冷宫附近不会有侍卫把守,待子时一过,你立刻带着两个小太监出发。”   “我等你。”   燕鸢推门进来的瞬间,燕祸珩从窗户悄无声息地翻了出去,一个跃身便上了屋顶,很快消失在夜幕中。   那往里头来的人连脚步都充斥着怒气,像是生怕不知道殿中人知晓他来了似的,玄龙合着目装睡,燕鸢停在床前,越想越气,自己这么不好过,这条龙倒是睡得安稳。   一屁股在床侧坐下,伸手推玄龙肩膀。   “醒醒。”   他推得大力,玄龙没办法再继续装下去,轻轻睁眼,迟缓地转过笨重的身子不看他。   燕鸢一下更来气了,恨不得将人弄起来狠狠教训一番,让他知晓什么是规矩。   想想还是算了,毕竟他身怀有孕,还有个积郁成疾的毛病,再说一条龙知晓什么规矩,和宁枝玉自是比不得的。   “往里躺。”   玄龙背对着他轻问:“你又要作何。”   燕鸢:“睡觉!”   “这是我的寝宫,怎么?难道我回来睡觉还要过问你吗?”   玄龙未动:“宫中有的是地方叫你睡。”   为何偏要跑来他这里。   “我今夜就要睡这里。”燕鸢站起身蹭蹭几下脱了衣服就爬上床,玄龙不挪地方,他便睡到了床里侧,躺下来将人往怀里扯。   玄龙被他粗蛮的动作弄得浑身痛,汗涔涔地抬手推他:“莫要碰我……”   “别动,我便轻轻的。”燕鸢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玄龙停止挣扎,燕鸢果然松了几分力道,圈住他腰腹的手转为搁到他臀上,那地方没有伤,不至于弄痛他。   “你个油盐不进的笨龙,到底要我如何做才能给我几分好脸色,我看腻了你那副闷油瓶似的模样了。”   玄龙许久才回:“看腻了……便不要看。”   燕鸢黑脸:“闭嘴,睡觉!”   他原是去了鸾凤殿的,都到了宫门口了,又半路折了回来。这龙不是说看见他就烦么,那他就偏要在他眼前晃悠,叫他不得不看着自己。   隔日燕鸢在乾坤宫用了早膳才走,他前脚一走,后脚槲乐便匆忙地跑进来,问昨夜来的人是谁。   当时那人进门后,槲乐将小毡子支开了片刻,绕到靠近内殿的窗户边听了会儿墙角,确定那人并不会对玄龙产生威胁才离开,因此在燕鸢准备进门的时候,他才会拦住燕鸢给殿中两人争取时间。   玄龙如实将燕祸珩来后所发生的与槲乐讲了一遍,槲乐皱眉道:“那人值得相信吗?”   按理来说,玄龙是没有理由相信一个只见过几次面的人的,在遭受燕鸢的欺骗后,他已经变得更加警觉。但对方给他的感觉,并不似燕鸢所说那般心狠手辣,危险十足,何况,他一条道行尽失的龙,燕祸珩有何理由骗他。   赌一把,总比耗在这冰冷的囚牢中强……哪怕燕祸珩接近他是别有目的,不管他要什么,他都给他,只要保槲乐和他腹中孩子安好。   “应当,可以相信。”   槲乐问:“那我们走吗?……”   玄龙坐在桌边,望着窗外阴沉的天空,他消瘦的身体笼罩在殿内的阴影中,透着难言的孤寂。   “走吧。”   “三日后的晚上……我们离开这里。” 第八十五章 你只配坠入十八层地狱   傍晚燕鸢从御书房回来,便去了鸾凤殿看宁枝玉,他近日精神很不好,用膳的时候连连走神,连燕鸢在说什么也听不见。   “阿玉,你怎么了?”   “明日便是你的生辰了,怎么见你好像不是很高兴?可是有人招惹你了?”   宁枝玉回过神,淡淡笑道:“没有。”   燕鸢担忧地拧眉:“可是身子不舒服?”   宁枝玉摇头,拿着勺子拨了拨碗中的水晶糕:“没有。”   燕鸢抬手替他将脸边的长发拢到耳后,叹气道:“玄龙不肯将内丹交出来,非说要等孩……等过些时日,到时有了内丹,你的病便能痊愈了,你别胡思乱想,若有什么不高兴的,便告诉朕,朕来帮你解决。”   宁枝玉低应:“嗯。”   燕鸢挥了挥手叫青梅退下,拿起汤勺,舀了碗乌鸡汤放到宁枝玉面前:“若实在吃不下便喝碗汤吧,这么饿着不行的。”   “好。”   宁枝玉端起碗,就着碗边喝了一口,泛着金油的香醇鸡汤刚刚入喉,胃中一股翻涌的恶心感便直直冲上了喉咙,他猛得放下碗,别过身子捂着唇干呕起来。   燕鸢吓了一跳,慌忙抬手替他顺背:“怎么了?”   宁枝玉干呕不停,青梅被燕鸢召唤,匆匆拿了痰盂进来,宁枝玉扶着痰盂呕,青丝散乱,将方才吃进去的零星几口食物尽数吐了出来。   他本就脸色难看,此时更是一点血色都没有了,虚脱地接过燕鸢递来的锦帕擦拭唇角,眼角通红。   燕鸢目光转向桌面上的菜肴:“这鸡汤是不是有问题?”   青梅小心谨慎地回:“鸡汤端上来前是用银针试过的,奴婢喝过一口,并无问题。”   燕鸢皱眉:“那阿玉怎会突然呕吐不止,之前从未有过。”   “传太医来。”   青梅领命就要出去,宁枝玉攥住燕鸢衣袖:“不必了,许是昨日贪吃,吃坏了肚子,便有些不舒服。”   “我有些累了,阿鸢抱我去睡吧。”   燕鸢抓住他的手,笑道:“你的胃口同小鸟似的,竟也会贪吃?”   宁枝玉跟着笑:“嗯。”   燕鸢见他确实没事,叫青梅先出去候着,暂且不用叫太医。随后抱起宁枝玉往床边走,宁枝玉勾住燕鸢脖子,靠在他胸前。   “阿鸢……”   燕鸢低头看他:“嗯?”   宁枝玉:“……没什么,就是想叫叫你。”   燕鸢笑了笑,将宁枝玉轻柔地放在床榻上,拉开被子给他盖上:“累了便睡吧。”   “嗯。”宁枝玉最喜欢在睡前缠着燕鸢说话,今日却出奇安静,轻应了一声,便合上了双眼。   燕鸢在床侧待到月上枝头,见宁枝玉呼吸平稳,放松动作起身离开。   背后本该睡熟的人睁开双眼,待脚步声远去后,宁枝玉撑着床缓缓坐起身,沙哑唤道。   “青梅。”   青梅进来矮了矮身:“皇后娘娘有何吩咐。”   宁枝玉神色木然:“你去……叫宗太医来。”   这呕吐的症状其实前些日子便开始了,青梅着急得很,说要去叫太医来看看,宁枝玉不肯,还叫她不准告诉任何人,说是怕燕鸢担心。   青梅见他终于肯请太医,拿了宁枝玉的令牌便连夜出了宫,去宗画府上请他。   约莫两个时辰过去,青梅带着背药箱的宗画进殿来,开始诊脉前,宁枝玉将所有宫人都秉退,殿中唯剩太医与他二人。   宗画取出锦帕铺在宁枝玉手腕上,问道:“皇后娘娘哪里不适?”   宁枝玉:“见了油腻……便干呕。”   宗画动作一顿,将两根手指探上去,凝神诊断,几息后,他弯身叩首道:   “恭喜皇后,此乃喜脉。”   “想来是那生子药起效了。”   宁枝玉脑中嗡鸣一声,浑身热气刹时退了个干净,手脚冰凉:“喜脉……”   果真是喜脉……   他怀了魔尊的鬼胎……   宗画:“正是。”   “不要告诉任何人。”宁枝玉眼眶通红,神情呆滞。“开副落胎药来,要落得干干净净……干干净净。”   宗画迟疑地抬头:“皇后娘娘,您腹中孩儿胎息稳健,若是叫皇上知道,他定然会高兴的,为何要落掉?”   高兴?   喜从何来?   宁枝玉扭头看他,面色白如鬼魅,轻轻道。   “莫要问原由……你照做便是。”   “这件事,不要告诉任何人……若是泄露出去,你那书生相好,便不用存活于世了。”   宗画眉头徐徐收紧,垂头道。   “……是。”   宁枝玉低头,青丝掩住面颊:“你亲自去抓药,药要浓,熬十倍的量……”否则不一定能落得掉。   宗画为难道:“皇后娘娘,普通胎儿,只需一副藏红花便能落干净,服多了,对身子耗损极大。”   “照我说得做。”   宗画伏了伏身,不再规劝,转身离开,亲自去往太医院抓药。   宁枝玉失力地躺倒在床上,蜷起身子,他头顶冒出一缕黑红的烟雾,凝成一个挺拔的人影在床边。   方才的对话,魔尊都听了去,他邪冷的红眸怔愣地望着宁枝玉单薄的背影。   “……你有了本尊的孩子?”   “……”宁枝玉将他当作空气。   魔尊握紧双拳,低低道:“你要杀掉他……”   “不然呢?”宁枝玉轻轻反问。   “难道我要留下一个采花贼的孩子?”   魔尊抿唇,不甘道:“那夜是你……”   “那夜我宁愿死,也不愿意被一个魔头碰。”宁枝玉与他说话始终轻轻的,却冰冷得如同凝成实体的利剑,足够穿透鬼魄的心肠。   身后人静了许久。   “他有什么好。”   “他又不爱你。”   宁枝玉勾唇:“那也比你这魔头好百倍,千倍……”   魔尊指尖深深陷入掌心,红眸闪烁,低声道。   “不就是皇后之位。”   “待我肉体重塑,重振魔族,便立你为魔后。”   “我可以只要你一人……这孩子……”   “滚。”宁枝玉打断他。   魔尊歇了声。   宁枝玉:“别告诉我,你爱上我了。”   魔尊漠不在意得哼笑一声:“怎么可能,本尊不过是看你可怜,想对你负责而已。”   宁枝玉字字轻而清晰:“我不稀罕。”   “你滚得越远,我越高兴,我恨不得你现在就魂飞魄散,我恨不得你永世不得超生……”   “是么。”   “是。”   “那恐怕是要叫你失望了。”   青梅端着落胎药进来的时候,窗外的天已是蒙蒙亮,十倍分量的藏红花熬成的落胎药看着艳红一片,如同鲜血一般。   魔尊站在一旁,除去宁枝玉外,旁人是看不见他的。他眼睁睁地看着宁枝玉将那碗刺鼻的汤药一滴不剩地灌了下去,赤红的瞳仁隐隐透出嗜血之意。   青梅接过空碗退出去时,宁枝玉额角冒出冷汗,显然落胎药已有了反应,孩子生生与母体剥离,痛是必然,他却看好整以暇地看向魔尊邪魅的俊容,笑道。   “像你这样的魔头,哪里配有孩子。”   “你只配去往十八层地狱受烈火焚烧之苦,你的灵魂处于世间,都会脏了世间的空气。”   魔尊喉间鼓动,像是要在宁枝玉脸上瞪出一个窟窿,终是什么都没说,消失在原地。   宁枝玉痛得软下身子,意识很快变得模糊。   ……   许是因为明晚便要走,槲乐格外地亢奋,他本就年轻,喜形于色些也属实正常,晚膳后没有第一时间出去,守在床边与玄龙道。   “阿泊……明晚便要走了,你可想好了,我们要去何处?”   玄龙:“你想去何处。”   槲乐想了想:“我们先去狐族找长老吧,叫他替你看看,有何办法能续命。”   玄龙自是应下:“好。”   槲乐对人族始终不放心:“就怕那人不是好心帮我们,而是别有目的……”   “我会护着你。”玄龙认真道。   槲乐握起玄龙冰凉的手心疼地搓了搓:“才不要,该是我护着你和宝宝。”   此时夜已深,想来燕鸢应当不会来了,玄龙便放心地与槲乐说话,闻言心头发暖,视线无意触到他的手,眉头微拧:“你的手……”   槲乐的身上伤虽好了,可被踩断的手指却没有愈合,软趴趴地垂着,原本美丽修长的手指折了好几根,想来是里头的骨头碎掉了。   槲乐将受伤的那只手垂下去,不叫玄龙看见:“没事儿,狐族长老有办法医的。”   “等到时候你的身子好了,我们便寻个山好水好的地方隐居起来,再不出凡尘,好不好?……”   玄龙:“嗯,好。”   槲乐与他聊了会儿,见玄龙面露疲惫,道:“那我先出去了,你快睡吧,有事喊我。”   玄龙:“嗯。”   槲乐出门时恰好撞上燕鸢,今夜小毡子不用值夜,偏殿外头是没人守着的,因此任何动静都没传进来。一人一狐皆是一愣,燕鸢皱眉看着他。   “不是说了叫你不要随意进殿。”   槲乐面色冰冷,退到一旁,并不理他。   燕鸢懒得与他计较,越过他进了殿门,没过多久,里头传来床肢摇曳的声音和男人低闷的哼声,像是故意弄给谁听似得。 第八十六章 离宫前夕   紧闭的罗帐内,玄龙一头丝发缠绵地铺散在赤裸的身下,双腿被迫架在燕鸢腰间,那人双臂托着他的膝窝,与他紧密相融,每一次都那样热,好像真是天生契合,无法剥离。   燕鸢倾身吻他,玄龙腹中胎儿月份大了,亲起来略有些不方便,但调整好姿势还是能吻到的,放慢动作,贴着他的唇讨赏似得轻轻问:“舒服吗?”   玄龙面颊上染了淡淡薄红,英气的面容在昏暗中显出几分瑰丽,他侧着脸不看燕鸢,恰好露出右脸上狰狞的疤痕,看着是极丑的,燕鸢却愈发来劲儿,抱着他的时候有种想要将他揉进骨血的冲动。   本该是情意绵绵的气氛,玄龙根本不理他,剑眉隐忍地拧着,好似很排斥,很难堪。燕鸢得不到想要的回答,不满道。   “干什么非要一副好像我羞辱了你的模样。”   “最开始的时候,你不也是很乐意与我这般的。”   今夜燕鸢不似之前那般粗野,来得时候带了罐崭新的膏脂,方才强行给玄龙用了大半,里头显然参了什么助兴的东西,玄龙不太感觉到痛,陌生的快意从某处涌向四肢百骸,令他身体都在随着对方的摆弄发颤。   竭力地想要抑制那种失控的感觉,然而对方毕竟是他曾深爱过的人,被温柔相待的时候,是没办法无动于衷的。   这样的软弱和无法自持,让玄龙感到厌恶,他抠紧在床褥上的指骨泛白,咬破口中血肉才勉强获得暂短的清明,胸膛不规则地起伏着,呼吸沉重。   燕鸢起初还有耐心,被冷落久了,便要用别的方式找回些存在感,桃花眼中流露出兽性般的欲念。玄龙泻出几声闷哼,被燕鸢捧住脸恶狠狠地吻,他不再寻求答案,闷头干自己想干的,缱绻地低唤。   “阿泊……”   “阿泊……”   玄龙听他这般唤自己,心口忽然钝钝痛起来,冰绿的眸没有焦距地望着上方,低喃道。   “从前与今日……总是不同。”   燕鸢一口咬在男人颈间,将他整个人扣在身下:“哪里不同。”   “你还是你,我还是我。”   “明明相同。”   玄龙声线沙哑:“不同的……”   燕鸢:“我说相同就是相同!”   玄龙分明被折腾得呼吸紊乱,却还是固执低闷地说:“不同。”   燕鸢越发狠戾:“相同!”   他温柔时是缠人的犬,贴着人一圈圈地转,叫人觉得温暖可亲。发狠时是冷血无情的猛狮,能将人拆之入腹,半点痛快也不留给旁人。   玄龙逐渐感到痛,却并不出声,只是在茫茫然间想些对于此时而言早就不再重要的事情,他望着上方依旧年轻,绝美如初的青年……   你还有大好的未来。   而我只剩短短可用十指数清的岁月。   怎会相同。   不会相同的……阿鸢,我们生来便不同。   你可以站在那至高无上的尊位上俯视苍生,游刃有余地骗取旁人的心意从而获得自己想要的,而他,注定是被人践踏在脚底的劣草与尘埃。   怎会相同。   难怪他们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玄龙单单只是看着燕鸢面容,便感到很痛,那种痛胜过肉体正在承受的痛楚千百倍,于是他合上绿眸,不愿再看了。   身上的人忽然停下,怔愣道。   “阿泊……你哭什么。”   哭……   他哭了么。   玄龙抬手抹过眼角,果真触到一抹湿润,他沉默地别过脸。   “没有。”   “汗珠罢了。”   汗珠会从眼角流出来?   燕鸢自是不会相信。   玄龙这般强悍的存在,是不会流泪的,他若是哭,那便真是很痛,很伤心了。燕鸢并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只是忽然将他惹哭了,多少有些心慌。   不敢继续嚣张行事,草草结束,就将人抱在怀中准备睡觉了。   说来也奇,他近来与宁枝玉同眠时,夜间总是多梦,睡不安稳,与玄龙在一起便美滋滋地闭眼睁眼就能到天亮,许是玄龙身上的冷香有安神的功效。   玄龙后背的伤已不会流血了,想来再过些时日便能彻底痊愈,燕鸢爱从身后抱着他,将他圈在怀中,这样的姿势令他觉得安稳,好似拥住了很重要的东西。   大掌穿过玄龙腰腹,贴在他高耸的腹部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摸着,玄龙确定燕鸢不会莽撞地伤害宝宝,便任由他去了,反正挡也是挡不住的。   只是他不太明白,燕鸢分明讨厌他们的孩子,为何还要作出这样叫人误会的举动。   六个多月的孩子,已动得很频繁了,在肚子里拳打脚踢的,总爱闹腾玄龙,半点不安分。起初他还在想,这孩子到底是男是女,如今隐约有些确定,应该是个调皮的混小子。   性子应当更像燕鸢些。   日子越往后,玄龙越爱胡思乱想,担忧自己不在人世,旁人会不会管不住这孩子,担忧这孩子若真很调皮捣蛋,会不会惹人讨厌。   会不会冻着,饿着,叫人欺负了去……   他越想便越难过,若他能活着,即便腹中孩儿再笨拙,也是他最疼惜的宝贝,绝不会叫他冻着饿着,走自己的老路。   然而拼尽全力去铺下的路,最终亦是枉然……燕鸢就如娘亲厌恶他一般,深深厌恶这个孩子,此刻贴在玄龙腹上的手,总归叫他感到不自在。   困意十足,却无法入睡,腹中孩儿突然重重踢了他一脚,玄龙低喘一声,早已习惯了,燕鸢却是惊得愣住,紧张道。   “这是怎么了?”   “孩……他动了。”玄龙低声回。   方才那脚刚好踢到燕鸢掌心,他稀奇道:“他竟会动?”   这问题着实很傻,不过燕鸢从未有过孩子,如此看来也是情有可原。   “嗯。”   “既是活的,自是会动。”   燕鸢将手贴回玄龙肚子上,继续摸道:“这小东西还怪有力的……”   玄龙未说话。   燕鸢没来由有些激动:“上回花精进宫来为你诊脉的时候,我见过她女儿,粉雕玉琢得如同棉花糖一般,你说,我们的孩子,会不会也那般可爱?……”   玄龙顿了顿,道:“不知。”   “既是我的种,应当是会像我些才对。”燕鸢自顾自琢磨着,又道。“你说是男是女?……”   玄龙不知他到底想干什么,当初知晓他有孕的时候,分明还逼着他落胎,此时却与他讨论起这般无关紧要的事,反正他从不知燕鸢在想什么的。   “……应当是男孩。”   “是么。”燕鸢刹时有些失落。“我觉得还是女儿好些,软软的,糯糯的,可爱。”   “……”玄龙抿唇,本能地警惕起来,直觉燕鸢很可能以此借口来逼他落胎。   转念又想,反正他明日就要走了,不论燕鸢想怎样,都与他无关了。   燕鸢圈紧他腰腹,贴在他耳后道:“不过男女都可,反正从你肚子里出来的,都是我的种。”   玄龙:“你到底想作何……”   “笨龙,你还不明白我的意思?”燕鸢以怀抱他的姿势咬了咬他耳根,笑道。“你若真想生下这个孩子,便留下吧……他若是生得同常人一般无二,那便皆大欢喜,若真是头上生了两根龙角,就如你那日所说,宫中殿宇那么多,亦可以好好养着他,让他吃饱穿暖,就是不能同常人那般老是外出走动。”   玄龙从未想过燕鸢会说出这样的话,愣住了。   心中涌起别样的情绪,更多的是心疼,心疼他的孩儿只因是人与龙的后代,便不能同普通生灵那般活在阳光下。   这一点,不论是在皇宫,还是凡尘,都是一样的。   他多希望这孩子是纯然的人族,又或是与他一样是条龙,如此便更容易在世间存活下去,可到底是人还是龙,又或是半人半龙,都不是他能决定的……   燕鸢:“这样你可高兴些了?”   玄龙低低应:“高兴。”   燕鸢因他的敷衍皱眉,掰着玄龙的肩膀将他转过来:“你说谎,怎未见你面上有喜色……”   玄龙并不与燕鸢对视:“你的皇后,怎能容他。”   燕鸢沉默须臾,道:“阿玉与我是结发夫妻,我与你有了子嗣,他自是会难过的,但他心肠好,若你决意要留,他也不会强行要你落掉。”   “就是这孩子同你一样不能有名分,若叫旁人知晓他是一条龙生下的子嗣,越发难在宫中立足,会被人议论。”   “除非你愿意,让他叫阿玉母后。”   “……”   燕鸢见玄龙低着头不说话,继续道:   “我知晓你不愿意,到时孩子生下来还是会放在你身边让你自己养着的,你放心吧,待他长大了,我便寻个妥当的身份给他,比如御前侍卫什么的,可以离你近些,若他有才华,也可进朝当官。”   “好不好?”   这一切当然都建立在这孩子是个正常人的情况下。   若他生了一对龙角,燕鸢定不会同现在口中说得这般热切,到时自己不在人世,燕鸢又将孩子随意扔给宫人……不受宠的皇子都可以被随意践踏,何况是没有名分的、来路不明的孩子。   玄龙已不会相信燕鸢了。   他可以输,但他的孩子,必须好好活着……比起燕鸢,他更信任槲乐。   “嗯。”   燕鸢觉得自己安排得十分妥当,见玄龙应下,安心地抱着他睡了。 第八十七章 挡剑   隔日燕鸢照例早起上朝,陈岩进来伺候他更衣,燕鸢张着手臂由他穿上龙袍,侧头对着紧闭的罗帐道。   “今日阿玉寿辰,明后日有番邦使团来访,这几日都忙得很,应当没时间过来看你。”   “……”玄龙平躺于床内,并不言语。   燕鸢知晓他听到了,穿戴整齐后,挥退宫人,钻进罗帐,凑近玄龙,垂在面沿的帝冕珠玉相碰,叮叮作响。   “你若是想我,可让人来寻我,我心情若好的话,说不定会挤出些时间过来呢。”   玄龙合上双目:“不必。”   燕鸢黑了面色,愤愤起身离去。   昨夜折腾到半夜,玄龙身心俱疲,强撑着起床用过早膳后,昏昏沉沉地睡过去,再醒来时,天色竟已暗了。   噬魂之痛毫无预兆地发作起来,他痛得视线模糊,浑身冷汗,绿眸涣散地睁着,身下被褥被他生生抠出了个洞,指尖磨得鲜血淋漓,却感觉不到疼。   槲乐抓住他的手,阻止他继续伤害自己,玄龙无意识地想挣脱,槲乐紧紧攥着他手腕,哑声哄道。   “别动……”   “别动……”   “阿泊乖,一会儿就不疼了……一会儿就不疼了……”   玄龙果真安静下来,失焦的视线努力在床边人绝媚的面容上聚集。   “槲乐……”   “嗯,是我。”槲乐眼角血红。“一会儿就不疼了。”   这么多回,玄龙病痛发作,都是这样硬生生挺过来的,除去这般安慰他,槲乐什么都做不了。   没有任何人能帮他。   除非去找到狐族长老,还能有一线生机。   他发作的时长越来越久了,起初只是一刻钟,几盏茶的功夫,发作起来的时候玄龙意识还能保持清晰,而现在,每次几乎都不会少于一个时辰,他痛得狠了,有时连人都认不出来,今日这算是轻的。   槲乐拿了帕子,轻轻地擦拭玄龙额角冷汗,有一搭没一搭地与他说着话,也不知玄龙听不听得进去。   “我们马上就能走了……”   “再忍一忍……会好的……”   玄龙隐约能听见,就是没力气应他,合着眼令他觉得舒服些,然而还是无法避免每一次呼吸都混着尖锐的痛意,像有刀反复扎入他的喉管。   每一寸血管都是疼的,那种疼不单单止于表面的皮肉,更难以忍受的是来自灵魂深处的撕扯。   但他都忍过来了。   若是常人,怕是发作一次就会痛得用自杀来解脱。而他忍过了无数次……为了自己未完成的事,为了应尽的责任,他必须活着。   至少得活到孩子出生那刻。   不论人神,一旦心怀信念,外界的一切苦难都将变得不再重要。槲乐知晓玄龙足够坚强,正是因为这样,他才更加心疼这个遭遇任何苦楚都能默然扛下的男人。   不会喊痛的人,便真的不痛了吗……   约莫半个时辰后,因痛楚而发抖的男人终于安静下来,身上的亵衣被冷汗湿透了,阵阵发冷。槲乐给他换了干爽的衣物,用被子将玄龙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苍白的脸。   “阿泊,你再睡一会儿吧,离子时还有一个时辰,等时候到了,我叫你。”   玄龙眼皮沉得抬不起来,恍惚地应:“嗯……”   槲乐心疼得要命:“你可有什么要收拾的?我去提前收起来。”   “……没有。”玄龙好半晌才动唇。   他来的时候孑然一身,走得时候,自是什么都不会带走的。这殿中有些东西虽是燕鸢给他的,但并不属于他。   比如衣橱中华丽的玄袍,比如铜镜前燕鸢强行留下的银簪。   “好。”槲乐柔声道。“待出去了,小爷养你,定将你和宝宝喂得白白胖胖。”   他的道行虽没了,但狩猎的本事未减,山林水涧中有的是鱼类和禽类,养两条龙绰绰有余。   几乎已经能预见那美好的生活了……   待去狐族求医之后,他们会选一座无人踏足的山谷,谷中树林葱郁,水涧清冽,可以在涧边盖一座小屋,无需太宽敞,足够他们三妖住便可。   若玄龙生得是男孩,他便教他射箭打猎,若生得是女儿……若生得是女儿,还是教她射箭打猎,毕竟女红这活儿他也不会。   这么想着,槲乐唇角翘起,望向玄龙被褥下高隆的腹部,开始期待那小东西的临世。爱屋及乌,大抵便是如此,哪怕那小东西身上流着人族的血,只要从玄龙腹中出来,他便会另眼相待。   背后一阵阴风卷席而过,槲乐感到后背发冷,缩了缩身子,并未在意,直到一道冰冷的、讥讽的声线,由身后响起。   “你倒是藏了个好地方。”   脚步声缓缓由后方逼近,每一步都踩在槲乐心口,好似有虫爬过皮肤,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浑身僵直,向来天地不俱的妖,此时那双漂亮的狐狸眼中,出现了惊恐。   多少个夜晚,在逃出那座地狱之后,他都会梦见那人将他当作畜生般虐待,嫌他不听话,便用剪刀剪了他小截舌头,说狐妖生性淫贱,为了防他出去祸害良家女子,砍断了他的器物再用火将伤口烫上,让他做不了男人。说他不配身为世上生灵,便用刀在他心口刻下‘脔’字,在他身上肆意宣泄,对他肆意羞辱……   两月过去,身上大多伤已经好了,心口的‘脔’字,却因为被刀刻下时倒了特制的药水,再也无法洗去,除非用刀将那块皮生生割去。   剪掉的小截舌头,因为玄龙的血已经重新长了出来,心底的恐惧,却如同身下残缺的器物般成为槲乐心中永远的噩梦,压抑数月的惶恐在这一刻犹如火山喷涌出岩浆般迸发。   槲乐面色惨白,很慢,很慢地转过身,对上一张剑眉星目的脸,对方高挺的鼻几乎和他的鼻尖碰上,发凉的手轻轻攀上槲乐的脸,如蛇般滑动。   “你让贫僧好找。”   “说说,这回该怎么罚你才好。”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底没有半分温度,整个人散发着冰窟般的寒意,令槲乐直感到冷。声线是与年轻的样貌不符的低沉和性感。   槲乐的下巴被男子过分修长有力的手指渐渐收紧,传来骨裂般的痛楚,他呼吸喘急起来:   “你到底想干什么……”   不杀他,只一味地折磨他……   在逃出来之前,他恨不得死在那寺庙的禅房里,也好过被人用铁链锁住四肢,没日没夜地被凌辱,可现在他不能死,他还要带玄龙去狐族求医,他还要同玄龙一起看着宝宝出生,将宝宝养大……   “你对我做得这一切……”   “还不够么?……”   “够?”男子牵动嘴角皮肉。   “怎么可能够,贫僧留你一条贱命,便是天大的恩赐与仁慈。”   “在外面舒服了那么久,该回去接受你应有的惩罚了。”   槲乐抬起双手扣住遏制住自己下巴的手,挣扎着要将他推开:“不……你休想……我死也不会回到那个地方……”   “那便死吧。”   男子大掌转而掐住槲乐脖颈,迫使他站起身。即将被杀掉的猪差不多就是这样,屠夫会用手指粗的长弯钩刺入猪的脖子里,粗蛮地拖向屠宰场,将血从脖子里放干净,然后开膛破肚。   两者并没有多大区别,都是被当作畜生对待。   槲乐被男子掐着脖子往外走,男子身量比他高了半头,一袭印着樊咒的灰色袈裟,强壮而危险,在他放松警惕之际,槲乐猛得抽出挂在后腰上的匕首,刺向男子腰侧,那是他准备今夜离开时防身用的,没想到会在这里派上用场。   刀刃划过空气,男子耳廓微动,松开槲乐脖子,夹着灵力的掌心重击在他心口,动作一气呵成。   槲乐飞出去重重撞在墙上,与匕首一同落地,五脏六腑剧痛,他撑着身子坐起,捂住心口咳出一大口血,弄脏了地板。   男子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沉声道。   “找死。”   男子是世间天赋少有的修士,不过20多岁,修为竟胜过槲乐苦修的几百年道行,当初槲乐就是被他活捉回去的,这点风吹草动哪里逃得过他的眼。   被击中,槲乐并不意外,粗重喘息着抬起头,任由嘴角淌出血,双目赤红道:“我不想死……”   “我说了……你的族人,不是我杀的。”   他向来只杀那些心术不正的恶心人族,怎可能屠他满族。偏偏这臭和尚拿着一块破布,非说那破布是他15年前屠他族人时穿的衣料,凭着上面与他相近的味道,硬是给他扣上了个莫须有的罪名。   “还在狡辩……”男子眼底流露危险,步步逼近槲乐。   床上的玄龙听到动静,昏沉间醒了过来,坐起身在殿中寻找槲乐的身影,怀疑方才那巨大的动静是不是自己听错了:“槲乐……”   男子脚步一顿,扭头看向罗帐方向:“那是你的相好?”   “……”   “既然如此,我杀了他,你便会乖乖跟我回去了吧。”   说话的功夫,玄龙已下了床,寻着声脚步虚浮地朝这边而来。   男子手心幻出一把银剑,缩地成寸,转瞬的功夫便到了玄龙面前,他本就是收妖的,动起手来毫不手软,玄龙失了道行,与普通人无异,刚刚又病痛发作过,自是躲闪不及的。   还未反应过来,便听‘噗嗤’一声,长剑入肉。   刺中的却不是玄龙,而是突然冲过来的槲乐。 第八十八章 世上再无槲乐   眼前的变故让两人都愣住了。   殿中的空气在这一刻沉寂下来。   诡异的安静。   槲乐唇中涌出浓稠的血,落在深蓝的太监服上,染成暗红的一片。这剑乃是穿灵剑,刺入妖体内时,会绞碎妖的魂魄,以此来制止道法高深的妖物反抗。   李念淮曾用这把剑对付过槲乐无数次,有时是刺入他的双腿,有时是刺穿他的手臂,有时是刺他腹部,伤皆不至死,但不论刺进去何处,冷傲张狂的狐妖都会因为灵魂破碎的痛楚而安静下来,失去反抗的能力。   他总说要杀他偿命,实际上并没有这么做,大概如他口中所说那般,生不如死才是世上最痛苦的事,于是他留着他半条贱命,以折磨他为趣,乐此不彼。   这一回,他手中那把剑总算没有刺歪,没有将力气浪费在多余的地方,稳稳地穿透了他的心脏。   槲乐痛得脸色惨白,嘴角笑容却是肆意,他低头去看心口那把泛着寒光的银剑,血落在剑柄上,添了抹艳色。   诛妖剑果真是名不虚传,刺在哪里都痛,不过还是刺在心口最痛些。   李念淮猛得将银剑抽了回去,那张万年冰冷的脸上头一回出现讶异,血从槲乐心口喷涌而出,溅在他脸上,眼中,连睫毛都染得通红,条件反射地眨眼。   “李念淮……你满意了吧……”   “小爷我说了……不会让你得逞的,我死,也不同你回去……”   槲乐身子摇摇欲坠,心中莫名充满快意,每说一个字,口中便涌出不少血,但那不妨碍他宝石般的蓝眸中出现讽意。   撑不住往后倒去,落在玄龙怀里,玄龙本能地接住他,喃喃道:“槲乐……”   为何会这样?   方才不是还好好的吗,槲乐说要给他收拾东西,说到了时辰,便与他一起离开这里……   为什么……   即使被玄龙的双臂托住,槲乐的身体还是脱力地往下滑,玄龙将他轻轻放倒在地上,用袖子擦了擦他唇边的血,笨拙低哑地安慰道。   “别怕……我去寻燕鸢,叫他请花精救你。”   “不会有事的……”   说着玄龙就起身,穿着亵衣光着脚,浑浑噩噩就要往外跑,槲乐抬手抓住他的裤脚,吃力地出声:“阿泊……”   玄龙身形僵住,回身看他。   槲乐对玄龙笑,笑容与对着李念淮是不同的,他冰蓝的眸中有点点星火,定是很喜欢很喜欢一个人,才会有这般温柔的神色。   “别走……”   “我有许多……许多话,要与你说……”   玄龙缓缓弯下身去,身子不利索,唯有跪着:“待我去寻了花精来,你再说,往后的日子还长。”   槲乐抓住他衣摆,眼中湿润:“不要……待你寻花精来,便来不及了……”   “……来得及的。”玄龙低低回。   槲乐笑了:“来不及了……”   在场的人都知晓,来不及了。   龙鳞与龙血可以救治重伤的人,却没有让心脏自愈的能力。   人各有命,妖亦如此,逆天改命,需要付出巨大的代价,那代价玄龙已为燕鸢付过了,如今他什么都没有了,唯有腹中孩子与伴他左右的槲乐。   失去其中任何一个,他都不太承受得起。   玄龙低着头,握着槲乐的手,很低很哑地说。   “我们说好的,要一同出去,过与世无争的生活。”   槲乐反握住玄龙的手,用尽全力,力道也只有轻轻的一点。在最后关头,他仍然努力地笑着,希望笑得更漂亮些,给他的阿泊最后留下的印象,是好的。   “阿泊,对不起啊……我怕是,要食言了……”   “不能同你一起……照顾宝宝,长大了……”   “……但是我做到了……我说了,会保护你……直到我死……”   “……”   燕鸢从未做到的事情,槲乐做到了。一路走来,其实这个世界也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冷酷,至少从头到尾,这头小狐狸是真心实意地待他,对他不离不弃,相伴相依。   可是为什么,上天要待他这样残忍,连仅剩的温暖都要夺走……难道真如幼时族中长者所说,他生来便是天煞孤星,注定孤苦致死,即便有人靠近他,也会被他克死吗……   如果是这样,他宁愿槲乐一开始就不要与他相识,他宁愿槲乐与其余生灵一般对他冷眼相待,他宁愿槲乐不要待他那么好,不要替他挡剑,不要独留他在世上活着。   他宁愿躺在这里的人是他自己。   “……不。”玄龙喉头颤动,喉咙深从发出轻微的‘咕噜咕噜’的声音,那是悲伤到深处才有的,好似破掉的旧风箱在哀鸣。   “我喂你心头血……定能救你命。”   他低下头,扒开自己衣襟的手腕微不可见地在发抖,生生将心口一片刚刚长好的龙鳞抠了下来,留下一个凹凸不平的洞,伤口刹时涌出不少血……   槲乐艰难地呼吸着,看着玄龙的举动,急得猛咳起来,整个下巴都被血染红了,中剑处更是惨不忍睹。   玄龙手心接了自己心口的血,握成拳送到槲乐唇边,血延着拳头缝隙淌出来:“槲乐……喝了……”   槲乐皱起眉,虚弱地别开脸:“你若再伤自己……我便生气了……”   玄龙:“……不要生气。”   槲乐哪里舍得对他狠心,立马就心软了,重新扭头看他,见玄龙双目模糊,笑道:“莫要哭……小爷我是心甘情愿的……”   “我死了无事的……只要你和宝宝好好的,便好了……”   “谁叫小爷喜欢你呢……”   “喜欢一个生灵,便是愿意为他付出一切的……就同你对燕鸢那般……”   玄龙:“……别说了。”   槲乐仰躺着,望着上方虚无的空气,视线逐渐变得有些涣散:“要说的……再不说,便来不及了。”   “其实我是骗你的……九尾狐没有九条命的,那都是民间传说,不可当真的……”   “你看……我都舍命救你了,比那个狗皇帝是不是强多了……我想预定你的下辈子,可以吗?……”槲乐满是希冀地看向玄龙。   玄龙:“……好。”   槲乐像是松了口气,合上双眼,气若游丝地笑:“那我便心满意足了……”   “若有下辈子……我一定先那个狗皇帝一步寻到你,不叫你被人骗去。”   玄龙:“……好。”   流失的血液快速带走槲乐仅剩不多的体温,他越来越困倦了,原来死亡是这样的滋味。   其实也没有多可怕,就是一旦睡去,便再也见不到玄龙了,更没有机会看看他的宝宝是何等可爱,心中多有不甘。   不过比起这些,玄龙安然地活下去,是他心中最大的愿望。   撑着最后一口气,槲乐抬起千斤重的眼皮,道:“待时辰一到,你就带着小毡子赶紧走,走得远远的……”   垂在身侧的手动了动,从简陋的腰带里摸出一只白色的纸蝶,递于玄龙:“这是引路蝶,你出去后,想办法获取一点灵力,用灵力点燃蝴蝶……它能带你,寻到去往狐族的路……”   “到了狐族后……你寻一个叫阿蛮的婆婆……你就说,是我叫你来求医的……她是狐族长老之一,从小看着我与哥哥长大,她会帮你的……”   “……”玄龙沉默地替槲乐抹嘴角血流。   槲乐轻扣住他的手腕,笑道:“别擦了……擦不干净的……快拿着。”   玄龙怔怔低头看他手中染了血的纸蝶,伸手接过。   槲乐放了心,垂下无力的手,声音又低了一度:“莫要为我报仇……你与宝宝,平安活下去,便是最好的……”   “我从前杀人无数,作恶多端……这兴许便是报应,就当还那些亡魂一条命了……”   玄龙:“……你是世上,最好的狐。”   槲乐听他夸自己,很是高兴,嘴角笑容扩大几分。很快,又以肉眼可见的幅度,缩成有限的一点点。   他柔声道。   “阿泊……我先走了。”   “再见啊。”   “槲乐……”玄龙轻轻唤他。   槲乐就这样看着玄龙,徐徐合了双眼,唇边的笑意随着闭合的蓝眸彻底散去。   他静静地躺在地上,身上穿着燕鸢为了羞辱他强行要他穿的太监服,停止了呼吸。   从今日开始,这个世上,再也没有槲乐了。   相遇的种种走马观花般在脑中重现……初见时清冷傲慢的狐妖,用鞭子伤他的狐妖,抱着他絮絮叨叨说了一夜伤心事的狐妖,带重伤的他去萝卜精那里求医的狐妖,烤鸡给他吃的狐妖,偷鱼给他吃的狐妖,拼了命维护他的狐妖。   笑的,闹的,开心的,悲伤的,流泪的,最终都融为躺在他面前毫无生气的人。   他还那么年轻,才在世上度过了短短的200多年,他小他那么多,相处时,却是槲乐照顾他更多。   从此刻开始,世上唯一一个,从头到尾,全心全意待他好的人,不在了。   不论妖神,在死后,身体会化为无数点细小的荧火,有的是墨色,有的是红色,有的是紫色,槲乐是蓝色的,如同他的眼睛一般漂亮。   他的身体先是变得有些透明,然后升腾起蓝色的点点光束,玄龙目睹着他在自己面前消失的过程,伸出手,轻触上那其实无法摸到的蓝光,眼中淌出泪。   “槲乐……”   那些蓝光仿佛有生命力一般在玄龙身边绕了一圈,最后消散在空气,再也看不见。 第八十九章 逃亡   玄龙呆呆跪在地上,久久不动。   妖死后,三魂七魄会随着肉体的消亡散去,只留一缕生魂在亡地游荡,少了二魂七魄,生前的记忆便不再完整。   凉风从窗棂的缝隙中涌进,殿内静悄悄的,槲乐见了那跪在地上的男人,看着他的背影便感到无法言喻的悲伤,他用意念漂浮过去,弯下身,小心地伸手触向男人的脸,想为他抹去满面泪水,然而指尖从他的皮肤穿了过去,根本碰不到。   正疑惑着这是为何时,身后传来一道温柔的声音。   “阿乐……”   槲乐一愣,转过身去:“哥哥……”   来人一袭雅白长袍,生了张与槲乐一模一样的脸,绝媚的狐狸眼上挑,眉尾微扬,却不似槲乐生前那般清冷张扬,他整个人都被一种温柔的气质包裹着,冰蓝的眸中充满笑意。看着槲乐悠悠叹了口气,道。   “走吧,哥哥带你回家。”   “回家……”槲乐茫然地望了望四周,心里清楚这里并不是他的家。电光火石之间,脑中突然出现个模糊的片段,哥哥因与人族相爱,被人族欺辱杀害,他眼眶一下子红起来,颤声控诉道。   “你好狠的心啊……就这样丢下我不管不顾了,让我一个狐孤苦伶仃地活在世上……”   人死后成为一缕亡魂,是不会有泪的,妖亦如此,槲乐却能感到极致的伤心。   槲栖想起生前往事,神色黯然:“阿乐……对不起……”   槲乐像幼时一样冲过去抱住他,圈住他腰,枕在他肩头,沙哑道:“那以后,你不离开我,我便原谅你。”   槲栖抬手覆上他背脊,笑道:“……好。”   兄弟二人离开殿中时,槲乐奇怪地摸了摸槲栖头上的竖白长帽前缀着的五片银羽,那帽子做工精致,绣着银丝云纹,很是漂亮。   “哥哥,你怎么戴着这样奇怪的帽子啊。”   “还有,这是什么?”槲乐看向他手中的银勾锁链。   槲栖抬起手中的银勾锁链,笑道:“这是勾魂锁,头上的是无常帽。”   “无常帽?……”   槲栖:“嗯,我死后,没有去投胎转世,在阴间做了鬼差。”   生前事过于惨痛,以至于他对凡尘再无留恋,阎王见他身为狐妖,未曾作恶,还做了许多善事,特许他留在冥府担任无常一职,超脱六界之外,免入轮回。   “哦……”槲乐似懂非懂。   即将跨出内殿之际,槲乐忍不住停了下来,回身看殿中人:“哥哥……”   “嗯?”   “那个人,看起来好难过的样子……是因为我死了吗?”   “嗯。”   槲乐止步不前,久久不肯回头。虽已没了从前的记忆,心中的不舍,却无比真切。   槲栖轻轻拉住弟弟的衣袖:“时辰不早了,走吧。”   “凡尘已尽,生前事,都该忘怀了。”   槲乐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与槲栖一同消失在殿内。   李念淮似有所觉,怔然往出口方向看去。   殿中烛火燃尽了,他所站的位置完全处于黑暗中,很容易被忽视,玄龙却能清晰地感知到李念淮的呼吸,知晓他未离开。   “你杀了他。”   “你满意了。”   玄龙声线低哑,像是无力得连声音都不太发得出来。   李念淮浑身僵硬,对于方才的一幕,心中全然是茫然和不解。这十恶不赦的狐妖,不该是无心无情的吗?……   他用了那样残酷的方式都没有驯化他。   他却对一条龙这般情真意切,甚至甘愿为这条龙付出生命……   怎会如此……   玄龙仰起头,泪无声地从冰绿的眸中涌出,顺着面颊滑落:“槲乐与我说过你们之间的事,他说……他未害过你的族人。”   李念淮垂在身侧的双拳紧握,无法接受自己所做的一切可能是判断失误:“当年贫僧亲眼所见。”   15年前,那个静谧的夜晚,滔天的大火肆虐了处于山谷中的宁静村庄,他们的族人世代生活在那个与世无争的地方,过着自给自足的日子,幸福美满。   那头狐妖的出现,成了全族的噩梦。狐妖凶残地屠戮了整个村庄的族民,挖心饮血,他透过米缸细小的破洞,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父母和年仅三岁的小妹被狐妖的利爪割破喉管惨死,而他因贪玩躲藏在米缸中逃过一劫。   全族几百口人,他是唯一的幸存者。   狐妖离去时,留下一片被刮碎的衣料,挂在门口的刺木围栏上,他颤抖着取下那块在风中摇摇欲坠的布料,放在鼻间狠狠嗅着,发誓总有一天会找到凶手为族人报仇。   时隔多年,凶手的面容早已变得模糊,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那狐妖生就了一副绝色媚惑的长相,在长安城中见到槲乐的第一面,两张脸便毫无违和地融合在一起,再加上他身上特别的异香,与那狐妖留下的衣料上的味道亦是近乎相同,他便由此确定槲乐就是凶手。   “15年前,你尚是孩童,如何确定残害你族人的凶手就是槲乐。”   “就凭一片单薄的布料么……”   “……”李念淮心绪紊乱,未说话。   玄龙觉得自己也是好笑,与杀害槲乐的凶手说这些做什么,难道他知晓真相,就会心怀愧疚了吗。   不会的。   妖对于人族来说,从来就和可以任意宰杀的生禽没有任何区别。燕鸢是如此,这自称贫僧的人亦然。   “你们人族都说妖是邪魍,要想方设法地除尽……其实你们多数人,比妖更可怕,披着人皮,做尽鬼事。”   “是我错了……”   他该听槲乐的话,离人族远远的,若早早地带着槲乐隐居起来,他便不会被这和尚捉去,受尽折磨,他便不会因自己而死。   “是我错了……”   玄龙忽然低低笑起来,字字泣血,单薄的双肩不住颤抖,他伏下身去,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任由绝望和悲伤吞噬自己。   李念淮从小苦修道法,为得就是有朝一日让狐妖血债血还,如今目的终于达成,他却没有获得想象中的高兴。   杀了无数的妖邪,从未见过这般场面。   难道他真的错了吗……   李念淮收回视线,安静地离开了这座冷清的宫殿,漆黑的眸中是寂寥与决绝。   他定要去寻到真相……   殿外打更的宫人敲着铜锣吆喝过,不久后,小毡子轻敲殿门。   “寒公子,子时到啦……”   “……”殿中人未应。   “寒公子?……”   小毡子连唤几声,玄龙从地上摇摇晃晃站起身,过去开了殿门。   月色笼在男人身上,毫无避讳地映出他竖立的瞳仁,金绿相间,妖异冷漠,小毡子头一回这样直白地见到玄龙的眼睛,吓得倒抽了口气,后退了一步。   小毡子反应过来,赶紧垂头:“寒公子……请寒公子赎罪,奴才……”   玄龙垂眸掩住瞳孔,背过身去。   “无事。”   “你的东西,都收拾好了吗。”   小毡子拳头紧张地握着,半躬着身:“奴……奴才没什么要收拾的,方才去了住所一趟,重要的,都在身上了。”   玄龙并未发觉异样。   “嗯。”   “那便走吧。”   “待我换身衣物……便出发。”   玄龙抬步往里走,小毡子抬头唤他。   “寒公子……”   玄龙脚步顿住。   小毡子望着那抹单薄的背影,踌躇不安:“当真要走吗……”   玄龙:“嗯。”   要走的。   槲乐用生命守护他,他不能辜负他的付出,不能让他白白牺牲。   他要活着。   要同孩子一起活下去。   “……”小毡子低头,不再言语。   槲乐早便准备好了一套适合玄龙身形的太监服藏于柜中,玄龙打开衣柜,掌心抚过湛蓝丝滑的衣料,那上面仿佛还残留着槲乐双手握过的温度。   他总是这般贴心,除去这套太监服外,还准备了条柔软的腹带。太监服可以使他行走在皇宫中时不那么显眼,腹带可以暂时束缚住他的肚子,让他的体型看起来正常些。   玄龙取出腹带,掀起身上亵衣,一圈一圈地将白色的腹带缠在浑圆的肚子上,小心翼翼地勒紧,即便用料再软,这般束缚着总归是不舒服的,腹中的孩儿开始不安地翻来翻去,折腾得玄龙面色发白,唇上亦无半点血色。   指尖隔着腹带触上肚子,安抚地摸了摸,低哑道。   “水水……乖些……爹爹带你离开这里,很快,便不会不舒服了……”   腹中孩儿似是听懂了,委屈地撞了撞他掌心,缩成一团不动了。   玄龙生涩地笑了笑,摸了他两下,将腹带缠好,系成一个不算细致的结,然后穿上太监服。   他不会束发,小毡子进来将他的头发束了起来,玄龙的发长而多,费了些功夫,小毡子将纯黑的太监帽给他带上时,玄龙望过铜镜中那张年轻生嫩的脸,垂眸道。   “对不起……是我害你。”   他本该继续安稳地在宫中当差,因为他,兴许日后的生活将会颠簸不已。   小毡子愣了愣:“……寒公子莫要这么说。”   玄龙低声说:“若我活着,便不会让你挨饿、受冻的。”   小毡子眼眶红润起来,抖着手半晌没吭声。   离开之际,玄龙只带走了两样东西,一样是槲乐曾送他的那只红色锦囊,那日被燕鸢踩得稀烂,他将散落的安胎香料都捡了回来,洗掉锦囊上的脏污后,重新缝了回去,缝得歪歪扭扭,不似从前那般精致好看,却是他十分珍重的东西。   还有一样,是那块鸢尾玉坠。   他早就不再对燕鸢心怀期待,但燕鸢毕竟是他腹中孩子的亲生父亲,这是不可磨灭的事实,若有一日孩子问起他的生父,他便可以拿出这块玉坠,假意告诉他,他的生父是爱他的。   若他死了,亦可以将这块玉坠作为遗物留给腹中孩儿,至少有那么些时候,燕鸢是真的希望他平安降生,没有非要致他于死地。   相较于保和殿的灯火通明,笙歌艳舞,整个皇城如同沉睡的雄狮般安静地蛰伏着,玄龙与小毡子并肩走在宫墙小道内,往冷宫的方向而去,小毡子手中的油灯随着疾步行走一晃一晃,罩子里的火光忽明忽暗。   玄龙有孕六个多月,肚子沉甸甸地坠着,是走不了太急的,他额头出了冷汗,被腹带勒紧的腹部隐痛起来,呼吸低喘。   小毡子觉出不对,扶助他胳膊,低声道:“寒公子,您没事吧……”   玄龙不敢放慢脚步,哑声回:“无事。”   “快些吧。”   这皇宫实在太大,他们足足走了一个时辰,拐过一条荒芜的小路,终于到了燕祸珩所说的那条小巷。   抬头看去,却见一队侍卫黑压压地立在那里,领头那一袭玄黑龙袍、面色阴沉的人,不是燕鸢,还有谁。 第九十章 私奔   今夜的月光足够明亮,那队侍卫未燃火把,燕鸢立于队伍前方岿然不动,听到细微脚步声,抬眸看去,见是玄龙,面上发暗的神色一松,上前一步道。   “你来了。”   是燕祸珩。   月色再亮,总归比不过白日,他顶着燕鸢的脸,身量与燕鸢相差无几,一时认错属实正常,两人声音却一听就能听出不同。   燕祸珩声线更为低沉,燕鸢的声音则是磁性中不乏清朗。   玄龙紧绷片刻便放松下来:“嗯。”   燕祸珩挥了挥手,那队侍卫左右退开,露出一辆被挡在身后的古木马车,低调不失奢华。   这皇宫内院,是不准许马车进来的,即便是身份尊贵的一品大臣,入了午门也要将马车换成软轿,官位低的还得步行进来。   能这般大摇大摆地让马车进宫,唯有燕鸢有这资格,燕祸珩顶着燕鸢的脸在宫中行事,方便了不知多少。   今日宁枝玉寿辰,从宫外进了好几个有名的戏班子,这群侍卫便是混在那些戏班子中进宫来的,再换上事先准备好的服饰佩剑,便同宫中的御林军没有区别了。   “上车吧,夜长梦多。”   玄龙避开小毡子的搀扶,跟着燕祸珩往马车那边走,队尾的侍卫自觉地趴跪在马车边,方便主子上去。   玄龙不习惯这种方式,踩踏别人的身体便好像将旁人的尊严也一同踩在了脚下,犹豫地站在车前未动。   从前一跃就能上去的地方,如今倒成了一件不可能的事。   燕祸珩略一思索便知晓他在想什么,上前将他打横抱起来,利落地跃上马车,矮身越过车帘进入车厢,将男人轻放在软垫上。   玄龙:“多谢。”   燕祸珩在与他相隔两人的位置上坐下。   “无需客气。”   “……从前你便是这般,虽做了天后,仍喜欢凡事亲力亲为。”   “你说众生平等,不分高低贵贱。”   其实是分的,否则父皇怎会为了燕鸢,让他从小就离开亲生母亲,受尽折磨苦楚。不过是因为燕鸢是嫡出,是将来的储君,而他燕祸珩不过是一个小小县官之女生下的皇子,所以他与他的母后,都别无选择,必须由人摆布。   玄龙垂着眸:“不同的……有些生灵,生来便会叫人看不起。”   燕祸珩低低应下:“嗯。”   小毡子爬上来之后,马车很快行驶起来,驰向宫门。   玄龙本就话少,此时更是坐在那里一声不吭,不知在想什么,燕祸珩看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你脸色不太好,可是感到冷?”   玄龙摇头:“没有。”   话虽如此,燕祸珩还是将事先准备好的狐裘披到了他身上,盛秋将过,马上就要入冬了,玄龙的身子这样不好,该是要仔细些。   燕祸珩低声问:“还有个小太监呢。”   玄龙双唇微动:“他……不走了。”   燕祸珩隐约猜到了什么,并未问缘由,出宫门的时候,他掀开车帘露了脸,守门的将领是新晋升的,未见过圣颜,燕鸢的画像却是见过的,长安第一美男,入目之后,谁人能忘。   那将领见了他,很是惊讶。   “皇……皇上……今日不是皇后寿辰吗?这大半夜的,您怎要出宫去……”   燕祸珩淡淡瞥他一眼,帘子被风吹动,质感如冰的声线在凉夜中叫人瑟瑟发寒:“朕去何处,需要过问你么。”   “自……自是不用……”   将领惊出一声冷汗,赶紧放了行。   午门一开,马车箭似得冲了出去,驶入城中一家不起眼的驿站,再出来的时候,奢华宽敞的马车换成了辆的不起眼的小马车,一行人皆换成了便服,身后便衣侍卫骑着事先准备好的马跟在马车后疾跑,冲向城外。   燕鸢此时忙着替宁枝玉庆生,待他发现玄龙不在时,想来最早该是明日了,那时他们已离开长安许久。   但燕祸珩丝毫不敢放松警惕,勒令队伍连夜赶路,不可放慢半分。小毡子坐在车内的矮腿小板凳上,时不时望向被风掀动的车帘外,眼底压着惊慌,不知在看什么。   马车颠簸得厉害,玄龙捂着腹部靠在车壁上,瞌着双目,昏昏欲睡。   燕祸珩皱眉:“哪里难受?”   “可是腹痛?”   玄龙闭着眸摇了摇头,倒不难受,只是腹中孩儿不太安生,有些头昏脑胀。   燕祸珩抬手贴近玄龙额头,刚碰到便感到反常的灼热。   “你发了高热。”   玄龙腹间的束带已拆掉了,换了件未系腰带的灰麻长袍,肩上披着黑狐裘,长发垂散着,贴在脸边,腹部高高隆起。   意识模糊地回道。   “无事的,忍忍,便过去了。”   燕祸珩望着男人被冷汗浸湿的英气眉宇,低哑道。   “你在他身边的时候,都是这般的吗。”   忍忍就过去了。   玄龙心神恍惚,未听清。   燕祸珩想起那些飘渺却很真实的梦:“你从前便这般纵容他……”   出了长安城后,在官道上疾驰了几个时辰,路过一个僻静的小村落,玄龙烧得彻底没了意识,若是人族的产妇这般高热颠簸,定会一尸两命。   燕祸珩心中慌乱,不得不停下寻医,幸运的是那村落里恰好有个老大夫,开了副退热的汤药熬了给玄龙灌下,这一来一去就花了整整一个时辰。   他不知道人族的药物对玄龙没用。   离开村落时天色蒙蒙亮起来,窄小的马车容不下玄龙躺着,他艰难地蜷缩在车座的软垫上,枕着燕祸珩的腿,恍惚间觉得这般场景曾似乎发生过。   随着与燕祸珩接触越深,便越觉得熟悉,心底没来由地肯定他不会伤害自己。   太阳从地平线缓缓升起,马蹄扬起的尘埃在金色的空气中飞扬,远处隐隐传来更为沉重的马蹄声,声声如雷。   燕祸珩有所察觉,视线从玄龙身上离开,凝重地抬头,马车外传来士兵紧促的通报声。   “王爷,有人追来了!”   燕祸珩目光发暗:“没想到他来得那么快……”   “加速。”   “是!!”   听那声音,估计燕鸢带的骑兵不少于五千,宫中的御林军也不过几万人,为了玄龙,他竟是这般大费周章。   不,准确地说,是为了他的皇后……   本就在奔驰的马车加速到近乎要飞起来的地步,玄龙生生被颠醒了过来,撑着身下软垫坐起身。   那过于沉重的马蹄声,他亦听到了。   “他追来了。”玄龙平静道。   “嗯。”燕祸珩回他。   走得太容易,倒显得不真实,玄龙低低问:“我们走得了吗。”   燕祸珩:“我会带着你,杀出一条血路。”   辽阔的荒野间,燕鸢骑着高大的战马行于军队前方,他是在宴会上接到消息的,小毡子将玄龙要走的消息告知了陈岩,陈岩悄声告诉了他。   出来的时候连龙袍都未换,丢下一脸惊讶的宁枝玉和臣子们,调了兵马便冲出了城,头上的帝冕早在奔腾间不知去向,一头鸦黑长发随风舞动,绝色面容上压着扛不住的戾气,马鞭狠狠抽在马身,愤怒地吼道。   “众将士听令!!活捉马车内的人,赏黄金万两,晋升三级!!!”   “其余人,格杀勿论!!”   “给朕冲!!”   “冲!!——”身后御林军听令,刹时热血翻腾,快马加鞭越过燕鸢,卯足了劲儿朝那辆灰扑扑的小马车冲过去,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马车后的便衣侍卫不得不停下来与御林军厮杀缠斗,燕祸珩手底下的人,自是以一敌百,然而对方人数过多,再厉害,也是寡不敌众。   御林军彻底包围了马车,马车被迫停了下来。   燕鸢坐在高马之上,冷眼俯视面前残酷的一幕,再无耐心。他扬起手,身后的那队御林军立刻扬起手中弓箭,蓄势待发。   “放箭!!”   命令一下,无数支羽箭飞向便衣侍卫的身体,燕祸珩在此时破车而出,长剑挡掉四蹿的箭雨,加入了战斗。   那便衣侍卫很快只剩寥寥十几个与燕祸珩并肩作战,燕鸢的御林军却是黑压压的一片,怎么都杀不尽。不过小半柱香功夫,便衣侍卫便被屠尽了,燕祸珩独自拼杀,身中数剑,动作不见丝毫慢下,那么多的人,一时竟是无法近他身。   他执拗地守着马车入口,不叫任何人靠近,将欲要出来的玄龙挡了回去。刀剑无眼,谁知道燕鸢会怎样对他。   燕鸢越是见燕祸珩如此,便越生气,唇角噙着冷笑,抬手接过身后将领递来的弓箭,眯眼瞄准他的身体。   箭在弦上,正要发射,燕祸珩腰侧忽然身中一剑,身形顿住的瞬间,围着他的御林军趁势涌上前,无数把长剑架上他的脖颈。   胜败已定。   燕鸢收了手中弓箭。   “来人,将马车内的人,给朕拖出来!!”   小毡子瑟瑟发抖地挡在玄龙身前,被御林军一把推开,玄龙被人从座上连拖带拽地扯了下去,摔在地上没能站起来,那两名御林军粗暴地将他扯起来,拉到燕鸢面前。   燕鸢居高临下地打量玄龙一阵,利落地翻身下马,缓缓朝他走去。玄龙闻声抬头,燕鸢抬手便甩了他一巴掌,打得玄龙嘴角溢血,偏过头默然不语。   “你个贱 货!!”   “朕待你不好吗?!朕都允许你将肚子里的妖物生下来了,你还想怎么样!!”   “你竟敢同旁人私奔……” 第九十一章 心死   燕鸢咬牙切齿地说完,抬手又是一巴掌朝玄龙面颊挥去,发出‘啪’得一声巨响,玄龙身形晃了晃,若不是两个侍卫一左一右押着他,恐怕他当即便会摔倒。   玄龙苍白的脸颊上留下五个清晰的指印,唇角的血迹落至下颚,未定的尘埃弥漫在空气中,极致的安静。   谁都不知道他有多疼。   男人未哭,也未闹,始终安安静静的,好像什么都感觉不到。   燕鸢掐着玄龙的下颚迫使他转过脸,目眦欲裂:“你将朕的心意,当作杂草般践踏在脚底,你背叛了朕……”   “你个贱人……”   分明前几日,他还与玄龙商量着,要他生下腹中孩子,暗地里甚至翻了许多诗集,想为孩子取个好听的名字。谁知道,转眼的功夫,玄龙竟然与人私奔了。   叫他如何不生气。   燕鸢气得恨不得将这寸天地都毁灭。   玄龙被迫仰起头,睫羽低垂,并不看他。   燕鸢最烦的就是玄龙这副要死不活的模样,周身戾气盛得根本压不住。燕祸珩被御林军用镣铐锁了双手,眼底血红地望着这边,一字一句道。   “燕鸢,他腹中怀有你的子嗣,你莫要欺人太甚。”   燕鸢闻言,低头看向玄龙高耸的腹部,视线定格在那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的地方,眯起眼睛。   “我的子嗣?”   “既是我的子嗣,你这么紧张做什么……”   “这孩子,不会根本不是我的吧?……”   燕鸢以掐着玄龙脖颈的姿势,贴近玄龙耳畔,低声诱哄道:“告诉朕,你们之间行到哪步了,这孩子……到底是谁的……嗯?”   玄龙高热未退,声线犹如被火烧过般低哑:“不是你的……”   脖颈间的手骤然收紧,燕鸢额头与玄龙额头几乎相抵,盯着他双眼:“你说什么?!”   玄龙绿眸半合,喃喃回:“……不是你的。”   “不是你的……”   燕鸢额角青筋暴起,几乎咬断后槽牙:“人尽可夫的东西……果然是畜牲,你连青楼中最下贱的妓子都不如……”   玄龙不太能听清他在说什么,方才那两巴掌,震得耳朵变得不太灵光,只隐约能捕捉到几个词,比如‘畜牲’、‘下贱’,全都是羞辱之言。   早已习惯了。   更痛的东西都感受过了,这一点小打小闹,根本算不得什么。   “回宫!”   “燕祸珩未经允许,私自入宫,意图不轨,回去后即刻打入天牢!”   一声命下,队伍重整。   来得时候是骑马来的,玄龙如今的身子,显然坐不了马,燕鸢拖着他往那辆灰扑扑的马车走,玄龙没走几步便软倒在地,燕鸢冷眼旁观,硬是要他自己爬起来。   燕祸珩戴着手铐脚镣,耻辱地被拴在了一匹马的后头,他扭头望着面前的场景。   “燕鸢,你莫要为今日所作所为后悔便是。”   燕鸢抬头冷笑:“朕从未对所做之事后悔过。”   “唯一后悔的,便是留下你一条狗命,叫你的狼子野心无处安放。”   燕祸珩合上双目,回身,不忍再看。   “臣与他之间清清白白。”   “臣要带他走,不过是因为他身上的龙鳞能治臣军中副将身上的伤,还请皇上,莫要误会。”   “哦?”燕鸢饶有趣味地笑了,蹲下身,对地上的男人低声道。   “你听见了么……你唯有这点用处……”   “没有人会真心待你……”   玄龙低着头,长发掩住面颊,未说话,不知听进去了,还是没听进去。燕鸢见他实在没用,连站都站不起来,便大发慈悲将他抱了起来,跃上马车。   小毡子跟在一旁,哑声唤:“皇上……”   燕鸢进入车厢前看了小毡子一眼,笑道:“你做得很好,待回宫,朕定会好好赏赐你一番。”   小毡子受宠若惊地伏了伏身,并不敢看他,眼底通红。   “看见了么……”燕鸢抱着玄龙在软垫上坐下,贴着他耳后道。“连那个小太监,也背叛了你。”   怀中的男人好像个木头人似的,半点反应都没有,燕鸢也不恼,以怀抱他的姿势,将手从玄龙的衣袍下摆探了进去。   身上的灰袍本就宽松,很轻易就能作乱,两只有力的大手在玄龙身体上轻轻游移,一只停在高耸的腹部,一只停在心口周围。   “你这般不听话……朕该怎么罚你才好呢?”   马车启程,不似出宫时那般匆忙,倒也不慢,马蹄飞扬间,很好的掩过了车厢内反常的声音。   玄龙衣衫未解,亵裤退到了脚踝,燕鸢亦是衣物整齐,他从后方托着玄龙臀部,不需太用力,马车的颠簸便能使两人紧密相接,回回抵向至深之处。   两人散乱的发丝交织在一起,难舍难分,玄龙的身体热得令燕鸢痴迷,也令燕鸢痛恨,他故意勒紧男人高耸的腹部,玄龙吃痛地‘嗬’了一声,低头去掰他的手。   燕鸢力道丝毫未松,冷笑道:“痛?”   “你也知道痛?”   “你既知道,还敢背叛我……”   今日之前,燕鸢还能确定这孩子是自己的无疑,看见玄龙那般护着孩子,他心中还挺高兴。   今日之后,他便不敢确定了……燕祸珩说他与玄龙清清白白,便真清清白白了?   谁知道他们是不是背着自己苟且过。   谁知道,自己曾期待过的孩子,会不会是玄龙与旁人苟合才有的……   玄龙很快便没力气了,犹如毡板上的鱼肉般任人宰割,他瘫软在燕鸢身上,扶着燕鸢手臂的手渐渐松开,气息微弱下去,赤裸的双腿间淌出涓涓细流般的血。   燕鸢隔着衣物一口咬在他后颈,像是要就这般生生将孩子落掉,玄龙冰绿的眸空洞地睁着,不见半分光亮。   或许就这般死了,也好。   便能同槲乐相见了……   他们要寻一处无人的山谷,盖一座简单的小屋,槲乐、宝宝、还有他,三人一同生活……   他们要寻一处无人的山谷,盖一座,简单的小屋……   过于滚烫的触感终于拉回燕鸢的理智,他低头去看,玄龙身下已是血淋淋的一片,将两人的身体都弄脏了,心中这才有几分慌乱起来。   “阿泊……”   玄龙合了双目,并未答话。   燕鸢换了个姿势将他横抱着,玄龙随着车马颠簸的惯性侧过脸,已然昏迷。   “该死……”   如果孩子真能这般落掉便好了,可从前花精说过,若孩子没了,玄龙的身体也会承受不住,他会死。   “来人!!”   “加速回宫!!”   “李倍,你快马加鞭,去城中请花精来!”   “是。”   燕鸢再折磨玄龙,终归是不舍得叫玄龙死的。他不明白自己那偏执的占有欲到底来自于何处,只要一触及玄龙的事,便极容易失去理智,变得暴戾冷酷,但他控制不了自己。   他只知道,要将这条龙囚在自己身边,哪儿都不叫他去。   为了宁枝玉,也为了自己。   李倍一人快马加鞭离去,比这几千御林军和燕鸢的马车要快上许多,待燕鸢回宫之时,花精已在乾坤宫等了。   燕鸢抱着玄龙放到床上,看着花精同上回一般给他医治,这回玄龙昏迷得很沉,镇灵针入体,未有丝毫反应。   花精离去的时候,欲言又止,但终是什么都未说。人族冷血,求是无用的,若她告诉燕鸢,玄龙仅剩半年好活了,燕鸢见玄龙没了利用价值,说不定会立马将他挖了心。   “孩子……你若不要,待生出来之后,可以交与我,我可以养他长大。”反正一个是养,两个也是养,还能与她的樱儿有个伴。   燕鸢满心注意着玄龙,并没注意花精的神情,孩子生出来,玄龙定是要自己养的,交给旁人算什么。   若是他的种,皆大欢喜,若不是他的,该出生便淹死。   “无需你多管闲事。”   花精看着他背影,小声问:“你会要吗……”   燕鸢面无表情,盯着玄龙不动:“来人,送她出宫。”   “他可能……要死了……”   前三字还算清晰,后三字消失在喉间,完全听不到了。   花精是不敢说的,如果燕鸢不想玄龙死,定会叫她救他,可她哪里救得了他,她有孩子,她不敢赌。   无论说与不说,玄龙都会死。   那只是早晚问题。   花精含泪转身离去。   他们不过都是芸芸众生里不被老天眷顾的生灵罢了,自己尚且自顾不暇,哪里还有能力去管旁人。   玄龙昏迷了近二十日,醒来时是中午,他发现自己的双手被一对镣铐锁了起来,镣铐是分开的,一左一右桎梏着双手,连着沉重的锁链,锁链尽头是坚固的床架支柱。   身上虽盖着被褥,但未穿衣物。   这是燕鸢的惩罚,玄龙很清楚。   小毡子每隔两个时辰便会进来看看,因此很快便发现他醒了,小毡子站在不远处,小心翼翼道。   “寒公子,您醒了……”   玄龙缓缓扭头,看了他一眼,便回头合上了双眼。   小毡子‘噗通’跪了下去,哽咽道:“寒公子……奴才一家都在长安,若奴才跟您走,他们便活不了了……”   “奴才给您磕头,求寒公子原谅……”   玄龙不太想与他说话,心死之人,早就不想在意那些有得没得了。   小毡子见他不搭理自己,抹着眼泪出去了,大约是去通知燕鸢了,不多时燕鸢便来了乾坤宫。   玄龙安静地看着上方,似是没听到脚步声,燕鸢从小毡子手中的托盘上端过鱼肉粥,舀了小勺,喂到玄龙唇边。   “张嘴。”   玄龙没反应。   “别做出这副死样子给朕看,你乖乖的,朕还能待你好些,将你放了,否则你便一辈子被锁在这里吧。” 第九十二章 落不掉   燕鸢强硬地将勺子往玄龙口中塞,玄龙闭着唇不肯张口,温热的粥从嘴角淌到脸颊,弄脏了枕头。他偏过头躲,抬起带着镣铐的手去挡燕鸢的手,一动锁链就哗啦啦的响。   沉重的锁链撞到燕鸢左手中的玉碗,碗倾倒下去,粥尽数扣在燕鸢龙袍上。   燕鸢面色阴沉,扬起手要打他,然而那手停在空中迟迟没落下。   昏迷近二十日,玄龙瘦得几乎脱了相,本就削瘦的轮廓愈发线条分明,面上好像凝了层白霜,若合了眼,竟是同死人没什么区别。   他知道燕鸢要打他,也是不躲的,好像什么都无所谓了。   燕鸢咬牙将手收回来,黑着脸站起身,将玉碗递给小毡子的同时,接过小毡子递来的手帕,擦掉衣袍上的脏污。   不多时宫人就新送了一碗粥过来,燕鸢想哄哄他,可想到玄龙与人私奔那事儿,话到嘴边就成了带刺的。   “你是想饿死自己还是饿死腹中的杂种?”   玄龙闭着眼睛,像是又要睡了。   燕鸢在床沿坐下,野蛮地掰过玄龙的脸,玄龙睁开眼睛,冰绿的眸中没什么焦距,燕鸢见他听不进人话,那粥最后是生生灌下去的。   玄龙呛了好几回,咳出不少血,弄脏了条雪白的帕子。燕鸢轻柔地擦拭着玄龙嘴角,想起他的病,眼底血红。   “与我在一起,便积郁成疾了?”   “那日 你若与燕祸珩走成了,是不是就开开心心地与他过了?”   那日与燕祸珩走成了,玄龙兴许还有活路,如今,再没有了,他知晓被抓回来,便是死路一条,若不是因腹中有孩子,半分屈辱,他都不想再受了。   死亡对于一个道行尽失的妖,亦是件很容易的事,甚至不需要什么武器,灵魂自燃,便能让自己彻底消失在世界上,灰飞烟灭。   他不是故意饿着腹中孩子,而是不喜欢燕鸢递过来的食物,不喜欢燕鸢待他虚情假意,不喜欢与燕鸢两面相对。   曾因爱上对方连带着冰冷的世道一同爱了,如今再无期待,张眼望去,四处都是灰茫茫的一片,毫无光亮。   玄龙嘴角被帕子搓得通红,燕鸢还在擦:“你就那么想摆脱我……”   “我告诉你……不可能,你这辈子都休想摆脱我……”   玄龙不太感觉到痛,燕鸢的声音忽远忽近,他多少听到了些。   这辈子太长了,他已活了太久,再走不动了。   燕鸢走的时候,玄龙身上的噬魂之痛发作了,他将自己蜷缩起来,侧身时一边的锁链会压到身体,沉甸甸的,身体就显得很轻,不受控制的痉挛带动身上的锁链哐啷作响,指尖深深陷入被褥,用力到指缝中渗出血来。   恍惚间好像看到槲乐在床边哭,他伸出手去,笨拙地告诉对方,自己不疼的,莫要哭。然而无论他怎么努力,都碰不到对方,固执地直起身探过手,终于碰到槲乐的面容时,对方毫无预兆的消失了。   “槲乐……”   玄龙怔愣许久,从令理智几乎毁灭的病痛中找回一点现实。   槲乐早就不在了。   是幻觉罢了……   ……   鸾凤殿。   宁枝玉端坐桌边,手置于桌上,白皙的手腕上铺了块黑帕,宗画立于他身侧,正躬身替他诊脉。   须臾,宗画收回手,后退小步,垂目作揖道。   “皇后娘娘,您腹中双生子……胎息稳健。”   烛火映得宁枝玉面色惨白,他一袭宽松白袍,腰带未束,喃喃道。   “为何会如此……我服了那么多落胎药,怎会落不掉,是不是你开错药了。”   “回皇后娘娘的话,臣从医数载,怎可能连落胎药都开错。”   “兴许……是您腹中龙子有仙人庇护,注定不该殒命。”   什么仙人庇护,分明是邪恶的魔,宁枝玉右手抚上衣袍下微隆的小腹,缓缓收紧。他不过有孕一月,这孽障竟已显怀了。   “你可还有其余的,再烈性些的药。”   宗画:“有的……只是皇后娘娘身子孱弱,怕是承受不住。”   宁枝玉:“开药方。”   宗画:“皇后娘娘……”   宁枝玉眼角泛红,并未看他,不知神归何处。   宗画对于这样的事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皇宫中有些奇新密事实属正常,他有需要保护的人,便得管住嘴,做份内事。   太医离去之后,宁枝玉起身在床上躺下,面朝里,未盖被褥。魔尊从他体内化出实形,安静地落在他身后。   “没用的。”   “魔族子嗣,凡间的落胎药,是落不掉的。”   宁枝玉身形不稳地撑着床坐起来,抓住魔尊的战袍领口:“那你告诉我……如何才能落掉。”   这是头一回宁枝玉主动靠近他,魔尊血红的瞳孔盯着对方消瘦的面容,哑声问:“你就这么讨厌他们。”   自是讨厌,除去讨厌,还有惊恐。一个普通的人族一觉醒来发觉自己怀了魔的孩子,怎可能不害怕。他更怕的是当燕鸢知晓这件事后,会用多么失望的眼神看着他。   宁枝玉颤声说:“我是人,你是魔,我与你,如何能有子嗣。”   “我是燕鸢的皇后,我爱他……”   “若留着孩子,我该如何面对他……求求你,帮帮我,好不好?……”   魔尊被他晃得高大的身形微颤,拂掉宁枝玉的手,侧过身去:“本尊如今没有实体,无法离开你超过两尺,帮不了你。”   “魔族子嗣,需得服魔落草来坠,那东西唯有魔族有。”   “你即便服了,以凡人之身,死的不仅是你腹中孩子……还有你。”   宁枝玉笑了笑,眼中湿润:“说来说去……皆是敷衍。”   “你不就是想我为你生孩子么?……”   魔尊背对他:“本尊不屑说谎。”   宁枝玉嘶哑道:“我告诉你……我死,都不会生下你的孩子。”   小半时辰后,宫人将新开的落胎药熬好送了过来,光闻着味道便比之前喝得要更苦,更浓烈,宁枝玉眉头都未皱一下,尽数灌了下去。   他静静等着想象中的剧痛来临,然而腹中毫无反应,宁枝玉靠在床头,手掌贴上腹部,将手用力压下去。   “为什么……”   “为什么要这般对我,为什么……”   没想到的是,这动作竟真的有用,腹中尖锐得痛起来,宁枝玉怔愣之后,愈发用力地去挤压腹部,感到腿间涌出些血,他痛得唇色惨白,心中却是快意非常。   魔尊幻出身形,拉住他手腕制止他:“你不准如此……”   宁枝玉猛得挥开他手:“别碰我!”   “滚开。”   “我不想看见你,魔鬼……你毁掉了我的人生。”   “是你毁掉我的人生……”   宁枝玉好似疯了一般,忽然哭了起来,用尽全力拼命去挤压腹部,然而除去最开始流了点血之外,便再没动静了。   “怎会如此……”   “怎会如此……”   魔尊见他慌张又茫然的模样,低声道:“你腹中胎儿继承了我生前的魔力,在母胎中尚且会自保,普通人,是伤不了他们的,包括你。”   宁枝玉喃喃道:“邪魔……果真是邪魔。”   “人有好坏,魔亦然,若他们出生,你好好教他们,未必就会选择恶。”魔尊黯然道。   宁枝玉蓦得回头:“你休想。”   从前温柔如水、软弱胆小的人,竟会露出这般冷硬的一面,宁枝玉待皇宫中的奴才恐怕都比对他更和颜悦色。   魔尊心中知晓自己对这人族是不同的,可身为魔尊的心气在,容不得他时时处于下风。   “待本尊重振魔族,有的是魔姬愿意为本尊繁衍子嗣,你以为本尊真稀罕你。”   “不过是想待你腹中孩子出生,吞了他们来增强魔力罢了。”   冷笑着丢下两句话,魔尊消失在空气中。   宁枝玉独自折腾了许久,确定这般的确无法落掉孩子后,终于死心,疲惫地躺在床上睡了过去。   待他睡熟之后,床边出现个身着黑红战袍的人,魔尊悄然坐下,大掌缓缓探上宁枝玉微隆的腹部,红色的瞳仁中出现收敛的欣喜与激动,然而很快,那些情绪就都消失了,被晦暗所取代。   人妖殊途,人魔殊途,宁枝玉厌恶他,厌恶他们的孩子,才是正常的反应。从前他摹叁哪里会在意一个渺小的人族对自己的看法,可他如今就是控制不住地在意。   沉睡万年,当他的魂识从宁枝玉身体中醒来那刻,他便与他注定无法分离,那日开始,他每日看着宁枝玉如何生活,如何与心上人相处,如何快乐、伤心、难过。   起初他看到宁枝玉为燕鸢伤心难过,觉得这真是个愚蠢的人族,哪里有人会离开谁就活不了的,为了对方食不下咽,寝不安席,完全被牵着鼻子走,简直好笑。   直到某一日,他忽然开始在意起宁枝玉的所作所为,在意他与燕鸢之间的一切,不知道是从何时开始的,大抵是他们有了鱼水之欢那日过后,又或是更早,在见到宁枝玉暗自伤神落泪的时候,觉得这个人族竟有几分顺眼。 第九十三章 除非能得龙心   魔族子嗣满六月便能出生,因此有孕一月就略微显怀了,抬手贴上去的时候,掌下的触感是柔软而温热的。   从前摹叁对那些吵闹的孩童很是讨厌,如今换成是自己的子嗣,便不是那般了,兴许是因为亲人皆已不在,所以对这世上与自己有血缘羁绊的孩儿无比期待。   可惜……   夜半三更,魔尊坐于床侧,望着床上的人久久不动,眼底的复杂溢于言表。良久,他探身拉过内侧的被褥,轻轻盖在宁枝玉身上。   清早,殿外落了雨,串成水珠由殿檐落下,宁枝玉悠悠转醒之际,便听脑中那声音道。   “你想把孩子落掉,唯有一个办法。”   “待本尊肉体重塑,可用灵力将孩子碾碎,再排出体外。”   “如今我虽能暂时离开你体内,但使不出灵力。”   魔尊声线中透着沙哑和疲惫,像是一夜未眠。   宁枝玉撑着床徐徐坐起:“你得了龙心……便有能力去杀燕鸢了。”   “我不会给你伤害他的机会……”   “我不会再相信你。”   魔尊冷笑一声:“信不信由你。”   今日与往常的每日都没什么不同,宁枝玉起床,吃了顿清淡的早膳,他爱读诗词歌赋,自从玄龙出现后,已许久没心思读了,午后叫青梅寻了本最心爱的来,翻了几页,字都看进眼中了,其中美意却半点没心思品。   秋雨淋淋漓漓地下了一整日,日子越来越短,眼看天就要黑了,青梅进来问宁枝玉是否要传晚膳,宁枝玉倚在小榻上,看着窗外朦胧的雨雾,道。   “青梅,我想去御清阁看看。”   青梅顿了顿:“皇后娘娘,这还下着雨呢,今夜连月色都无,有何好看的。”   “不如待哪日皇上空了,您约他与您一起去吧。”   宁枝玉摇头:“我想自己去。”   青梅拗不过他,拿了狐裘给宁枝玉披上,撑着油纸伞,与他一同出了门。   夜色寒凉,宁枝玉偶尔捂唇咳嗽两下,眼尾的皮肤泛红,看着面色苍白,心情倒是不错的模样,眼中有浅淡笑意。   青梅许久未见宁枝玉这般开心过了,很有些奇怪,近日皇上倒是会来鸾凤殿,但因政务忙,总与朝臣在御书房商议国事,来了也是坐小半个时辰就走,陪着皇后的时间比从前少了许多,不知他在开心什么。   心中犯嘀咕,并不开口问。   约莫走了小半个时辰,便到了御清阁。那是皇宫中最高的楼阁,足有10多层,外观如塔,比起塔稍微宽敞些,古色古香地耸立在雨幕中,若仰头去看,是有些吃力的。   这座楼阁,是燕鸢还是太子的时候,为尚为伴读的宁枝玉造的。宁枝玉出身相府,生母卑微,不似嫡出的兄弟姊妹那般有出门抛头露面的机会,他从小到大都未出过几次门,后来进了宫做了太子伴读,亦没什么机会看外面的世界,燕鸢便命人为他造了这座阁楼,站在这里,能看到皇城之外的万家灯火。   那是宁枝玉眼中世间最美的风景。   两人停在阁前,青梅担忧地望着宁枝玉:“皇后娘娘,这阁楼中梯有几千阶,你身子怕是吃不消的,奴婢去寻个壮些的太监来,背您上去吧?……”   宁枝玉笑着摇头:“我自己走。”   从前来时,燕鸢怕他累,总是抱他上去,如今燕鸢忙,他自己来,便自己走上去。   青梅唯有遵从。   塔中的阶梯窄,两人并肩而行,能空出一点点位置,宁枝玉走了一半动作便很慢了,青梅使劲扶着他,终是坚持到了楼顶的亭台内。   天色已黑透了,四周燃着几盏小灯,亭台之外,除了雾蒙蒙的一片,什么都看不见。   但那不妨碍宁枝玉眼中有笑意:“从前阿鸢与我常来这里,我心情不好的时候,他便带我过来,看皇城外的灯火,赏天上的月色,和星亮。”   青梅:“可是今日下雨了……”   下雨怎会有月色和星亮。   宁枝玉笑容不变:“是啊,今日下雨了……”   厚重的雾挡住了皇城之外的灯火,仿佛夜色本就是这样漆黑浓重。其实下雨又有什么关系呢,往后还有许多许多个天晴,他与燕鸢还有好长好长的以后。   阿鸢说过的,他们要站在这里,看一辈子风景,待白发苍苍的时候,还要牵着手一同爬上来,赏月色,看星亮。   可谁知一辈子那般久远……久远到足以让中途出现太多猝不及防的变数,像风一样将他们之间的誓言吹得七零八落,如今努力抓在手心的,就剩那么一点点了。   张张手,就飞走了。   宁枝玉虽笑着,周身却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悲伤,青梅心知他定是想起了什么,柔声细语地安慰。   “无事的,下回天晴的时候,皇后娘娘再来就是了。”   宁枝玉摇头,轻声说:“不来了。”   青梅:“为何?……”   宁枝玉眼中氤氲出水雾,笑容浅淡:“不来了……”   “早已是物是人非。”   “多来此地,不过伤心罢了。”   “我累了。”   青梅愈发担忧:“皇后娘娘……累了便回去吧,说不定皇上此时已在鸾凤殿等您用膳了呢。”   宁枝玉背脊挺得笔直,半束半落的长发随风舞动,一袭白衣,似琼枝玉树,他看着亭台之外的雨雾,轻声道。   “他等的人,从不是我。”   青梅:“皇后娘娘莫要如此说……”   “青梅。”宁枝玉轻轻打断他。   “奴婢在。”青梅小声道。   宁枝玉并未看她:“你回去吧,该是晚膳的时辰了,莫要叫他等太久。”   青梅踌躇道:“皇后娘娘,奴才没明白您的意思……”   宁枝玉声线低低的,变得有些沙哑:“你回去告诉皇上,我爱他。”   “此生得夫如此,宁枝玉别无所求。”   “只是希望下辈子,若我们还有缘分……能走得久一些……再久一些……”   宁枝玉低下头喃喃着,青梅看见他哭了。   “皇后娘娘……”   宁枝玉任由面上淌下泪,既是最后一次伤心,肆意些又有何妨。   “我累了……”   “不想再争,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了……”   在青梅的注视之下,宁枝玉缓缓向半人高的木围栏靠近,望向下方地面,被浓雾遮掩着,十多层的高度看着竟好似万丈深渊一般。   “若从这里掉下去,定会死得很难看吧……”   青梅隐约之间察觉了什么,紧张道:“皇后娘娘,莫要过去,雨天地滑,从栏杆上翻出去便不好了。”   宁枝玉没听到青梅在说什么,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自顾自呢喃:“难看便难看吧……只要他还记得,我最好看的样子,便好了……”   “可惜我与他成亲到现在,也未为他尽什么夫妻之事,想来也是有些对不起他……不过,他有玄龙,也不需要我了。”   两人隔了两米远,青梅亦是听不见宁枝玉在说什么,正想上前拦住他继续往前走,便见宁枝玉双手扶上栏杆,纵身载了下去。   青梅惊恐地瞪大双眼,冲上前去:“皇后娘娘!!!”   下方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   10多层的高楼,爬上去需要耗费许多的力气,跳下来,却只需轻轻一跃,便什么都可以解脱了。   爱而不得的执念,心中的委屈,痛苦,都将随着死亡散去……   宁枝玉头部下方涌出许多血,染红了雪白的狐裘,他这一生命苦,唯有遇见燕鸢之后,才尝到些活着的甜头。   那些甜头没有了,便只剩下苦了。   他其实不太能吃苦的。   燕鸢接到消息的时候,正在御书房批阅奏折,准备结束后去乾坤宫看看玄龙来着,陈岩慌慌张张地就冲进殿来,连路都走不稳似的,跪下就道。   “皇上……皇后娘娘,从御清阁的亭台上摔下来了……”   燕鸢脑中嗡鸣一声,手中狼嚎顿住,一滴墨汁落在奏折上:“你说什么?”   “皇后娘娘……”陈岩重复。   话还没说完呢,燕鸢蹭得从座椅上蹿进来往外走,眼眶一下就红了。   御清阁是何地方,那般高度,人摔下来,定是会粉身碎骨的,还能有命活么。   燕鸢不敢问,听陈岩说宁枝玉已被人抬回了鸾凤殿,就疾步在雨中走,最后失掉形象狂奔了起来。   情况比他想象中好些,人还活着,但也好不到哪里去,就剩一口几乎感觉不到的气在了,血从宁枝玉身下不断地涌出来,将半个床榻都染红了。   殿中的太医和宫人忙里忙外,忙着给宁枝玉止血,可那么多的血,哪里止得住。   燕鸢一时竟是凑不进去,他见宗画从人群中退出来,上前抓住宗画的手臂,道:“如何……阿玉如何了……”   宗画叹了口气:“皇上……还请你节哀。”   燕鸢理智全无,失控地吼道:“节哀……节什么哀,阿玉还活着,节什么哀!!”   宗画不断摇头:“皇上,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内脏定碎了,内脏碎了,便活不了了……”   燕鸢不可置信地摇头:“不可能……”   “阿玉怎可能会离开朕,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他忽得转身往床边挤去,将太医与碍事的宫人全部推开:“滚!!你们都滚!!”   “朕要与阿玉待着,你们都滚!!”   太医与宫人颤颤巍巍地退开一条路,燕鸢在床边坐下,见了宁枝玉的面容,泪一下就掉下来了。   昨日来的时候,人还好好的,怎么就变得这样了呢……   燕鸢抓起宁枝玉冰冷的手,孩子般哭道:“阿玉……你莫要吓唬朕,你莫要吓唬朕……”   宗画于心不忍:“皇上……事实已定,再无他法了,除非能得龙心。” 第九十四章 心头肉   乾坤宫偏殿的门骤然被推开,殿内烛火随风摇曳,燕鸢径直入内殿,直奔床上的男人,抓住玄龙的肩膀便疯狂地摇晃。   “内丹……”   “将内丹给我!!快!!”   玄龙身上的锁链沉闷作响,许久才茫茫然醒来,睁开绿眸看向身侧的人。燕鸢头上的银冠不知去向,一头黑发湿漉漉地披散着,结成缕子,面颊上不断往下滴着水,眼底猩红如血。   他太过于用力,晃得玄龙浑身难受,铁链无意间撞在高隆的肚子上,隐隐发痛。早就习惯燕鸢的喜怒无常,待他发完疯,自然也就过去了,玄龙忍下身上不适,抿唇侧过脸去。   檐下的雨越落越大,外界的喧嚣被一堵墙隔绝,身上盖着厚重的被褥,玄龙还是觉得冷,他从前分明不太怕冷的。   若在平时,燕鸢兴许会准许他继续耗下去,闹一闹便算了,这回不同,宁枝玉要死了,是真的要死了。   玄龙刚转过脸,便被燕鸢掰着脸颊转回来,甩了一巴掌。   “朕与你说话!!”   “你是耳聋了吗!!”   “我说,将内丹给我!!!”   燕鸢生得高大,手掌亦是很大的,他一巴掌落在玄龙面上,不光是耳朵出现暂时性的耳鸣,太阳穴更是突突地发疼。   玄龙张了张口,吐出微弱低哑的一句:“……不会给你。”   用力之狠,他面颊略微肿了起来,发着刺目的红,衬得另一边脸愈发白,从前玄龙看着有股叫人胆寒的冰冷,如今那冰冷似乎退却了些,兴许是因为他太虚弱了,许多时候那双深邃的绿眸连焦距都无法集中。   猛兽将死的时候,谁都可以踩上一脚。   燕鸢掌心火辣辣的疼叫他找回些理智,他不晓得玄龙有多疼,只想着心上人快要死了,宁枝玉若死了,他便活不成了。   那种彻骨的心痛叫燕鸢眼泪直流,他弯下身,伏到玄龙胸前,嘶声道:“阿玉要死了……是真的要死了……”   “你给把内丹给我吧……我不想挖你的心……”   “阿泊……你给我吧。”   玄龙浑身上下就穿了件亵衣,燕鸢的泪很快将单薄的衣料渗透了,他的泪那般滚烫,是为了另一个人流的。   原以为槲乐死后,他的心成了一口枯井,眼中再涌不出半滴泪,其实不然。既是血肉铸成的躯体,便会有泪的,由不得他。   玄龙涣散的绿眸动了动,一道湿意滑过眼角。   燕鸢求了他许久,混沌之间,玄龙隐约觉得这样的场景曾经似乎出现过,燕鸢也曾这般伤心地求他,至于求过什么,他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了。   兴许都是梦罢了。   内丹早便没有了,不是他不交出来,早就给他的东西,如何再给他一次。将死之龙,连倾诉真相的欲望都没有了,燕鸢怎么想,都与他无关。   对于许多普通人来说,求而不得,便算了,但到了燕鸢这里,总是叫他求而不得的人,是会付出巨大代价的。   玄龙一味的沉默让燕鸢彻底失去耐心,粗暴地揪住玄龙的衣襟将玄龙半个身子拖起来:“我再说一遍,将内丹交出来。”   “我已没时间与你耗了,你若再这般不声不响,我便将你的心生挖出来,如此,你腹中的孽种也活不了了。”   燕鸢以为这样就能威胁到玄龙,实际上对于将要离开的人而言,曾经许多在意的、惧怕的事情,都会变得不那么重要。   玄龙的脖颈被攥起的亵衣领口紧勒着,背后的长发随着晃动的身形微动,哑声回:“……你开心,便是。”   燕鸢咬紧牙关,手心力道徐徐收紧:“你说什么?”   玄龙微弱的呼吸因对方的蛮力急促了些:“你开心,便是了。”   他说这些的时候面上毫无表情,甚至连目光都未注视着燕鸢,妖异的绿瞳越过燕鸢望着他身后的虚空,没有目的。   燕鸢讨厌玄龙不看自己,强行捏痛他下巴,叫他不得不看自己,一字一句咬牙道。   “你在挑衅我。”   挑衅?   什么挑衅?   他不是都如他所愿了么,他想要的,他都给了,如今他要他的心,要他死,他亦应下,为何还是不满意。人族果真是要比他们妖类要复杂许多的,至少他就从未懂过。   燕鸢面色暗下:“是你在逼我。”   “来人!!寒泊屡次违抗圣命,不知悔改,即刻打入天牢,鞭刑伺候!!”   燕鸢的手一松,玄龙便跌回了榻上,锁链又是一阵闷响,殿外很快进来几个御前侍卫,用钥匙打开了玄龙手上的镣铐,拖着他下了床。   囚犯是没有资格穿鞋的,玄龙身上就一套单薄的亵衣,刚离开被褥,便感到寒风入体,颇冷,御前侍卫并不管他身子不便,只管遵从圣旨,玄龙踉跄着被拖了出去,连背都挺不直。   燕鸢是想叫他开口求饶的,谁知直至玄龙消失在他视线,都未回头看他一眼,更没有说出半句求饶的话。   他穿的亵衣是很早之前燕鸢叫司衣局过来量身为玄龙定做的,大概是玄龙刚入宫的时候,一次做了许多件,那会儿衣物穿在身上刚好,如今玄龙身怀有孕,那亵衣看着倒是空出了许多,从背后只见身影单薄,看不出有孕。   玄龙被两个御前侍卫公事公办地拖进雨中,一路向天牢而去,他从前受过的疼多,没有多少害怕,鞭刑罢了,从小便被打习惯了。   盛秋的雨水落在身上,彻骨的冷,被带到天牢的时候,四肢已没什么知觉了,逼仄潮湿的刑监内,玄龙的双手被绑在十字木架上,湿透的亵衣贴着身体,腹部突兀地耸起,怎么看都是有孕了。   负责行刑的狱官拎着鞭子,一时不好下手,问两个御前侍卫这是怎么回事。从燕鸢宫中拖出来的人,怀得孩子自是燕鸢的,可是命人将玄龙拖到这里的也是燕鸢,三人踌躇着商议了一阵,还是决定行刑。   被桎梏在十字架上的男人垂着头,长发掩住面颊,看不清脸,一鞭子抽下去,他身体立刻皮开肉绽,血混着水往下滴。   玄龙呼吸难免有些急促,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只低低求道。   “莫要……打腹部。”   只要他活着一日,便希望腹中的孩子平安活着,至少不要比他早离开。至少他努力尽过做爹爹的责任,没有狠心不要他。   长鞭无眼,既挥了出去,哪里还控制得住,狱官在此罚过的犯人没有一万也有几千,不知何为心软,但他忌惮着玄龙的肚子,若那里面真是装了燕鸢的孩子,一不小心给打没了,燕鸢怪罪下来,他有百个脑袋都经不起砍。   手中长鞭破开空气挥向男人的身体,尽量避开了隆起的腹部,但鞭子过于长,即便伤落在胸口,鞭尾还是会不小心抽到肚子,每抽一下,玄龙身子便跟着颤一下,腹中的孩子像是也跟着痛了,不安地蠕动起来,又不敢太用力。   “莫怕……很快,便好了,不疼的。”   狱官看到男人掩在凌乱长发下的唇中微不可闻地喃喃着什么,仅有气音,听不清内容。   玄龙化出原身的时候满身龙鳞可以抵御凡间刀枪,此时处于人形,道行全无,那满身龙鳞便形同虚设,脆弱的皮肤与常人没有区别。   渐渐的,他的胸前,下肢,充满纵横交错的鞭痕,身上的亵衣几乎看不出原本模样。燕鸢只说要对他鞭刑伺候,却没说具体要如何,是单纯地教训一下便行了,还是要让他再走不出这囚牢。   皇上不发令,旁人不敢妄下定论,正准备再打几鞭子就停下时,远处传来沉重急促的脚步声,鞭子在来人进入刑室的那刻顿在半空,狱官扭头看去,见是燕鸢,立刻停了手。   燕鸢面色阴沉,见到那刑架上的满身血的男人,垂在衣袍中的手骤然收紧,他抿唇走过去,狱官和侍卫自动退开。   “想好了吗?”   “是要被这般活活打死,还是乖乖将内丹交出来。   玄龙头颅低垂,像是昏迷过去了,有孕之人哪里受得起这般苦,多亏他不是人,是条有万年道行的龙,燕鸢心中这样想着,就轻松许多。   吃些苦头便吃些苦头,总比真没了命要好。   “浇冷水,将他弄醒。”   燕鸢冷声下命,立刻有狱卒跑去提了水来,一整桶凉水灌上去,玄龙直起身虚虚地咳了两下,便不动了。   他后脑靠在刑架上,侧着脸,湿发掩了大半面容,露出削瘦苍白的下颚,燕鸢知道他醒了。   “将内丹交出来。”   “我便叫花精来为你疗伤,你腹中的杂种,不论是不是我的,待足月尽管生下来,我将他送出宫去,勉强留他一条活命。”   “你不是很宝贝这孩子么?用你的内丹,换他的命,如何?”   听着倒是笔划算的买卖,可惜他早就没有筹码了,得不到内丹,燕鸢不会放过他,也不会放过他的孩子,多言又有何用,不过浪费力气罢了。   燕鸢见他还是这般倔,眼中的怒意更盛,脑中飞速翻转着想别的可以叫玄龙屈服的方法,然而除去用刑之外,他没有任何办法。   玄龙已是这般模样,再打下去,不晓得会有什么后果,便叫人将他拖进了牢房,扔到草堆里,任他自生自灭。   临走之前,燕鸢命人用刀挖走了玄龙一块心头肉,没有内丹和龙心,心头肉可勉强吊着宁枝玉一口气。 第九十五章 偶尔软弱   燕鸢不愿意承认自己在心软,宁枝玉是他的爱人,如今他的爱人危在旦夕,他却在对玄龙心软。   他痛恨自己的心软。   这时候想得到玄龙的心很容易,随便拿把匕首就能穿透玄龙的皮肤,将那颗鲜活的心脏挖出来,宁枝玉便有救了。   但他不愿意让玄龙死,没有原因,他就是不准玄龙离开自己身边,甚至于在看到玄龙浑身鞭痕的模样,他便感到很是受不了,想痛斥狱官为何要将人打得这么狠,转念又想,这样才能向玄龙证明自己的决心,便生生忍下了。   玄龙若是怕了,兴许便会将内丹交出来了。他没想到的是,这个男人竟然这样倔,如此重的伤痛都能忍下,偏偏就是不愿意将东西交出来。   他讨厌玄龙的倔强,又拿对方没有办法,挖心头肉不过是在得到内丹前的权宜之计,比起死亡,那种可治愈的伤痛,算得了什么。   即便是这样,燕鸢亦是没办法亲自动手的,他站在监牢外的通道里,与关押玄龙的那间牢狱隔了十米,等着那两个侍卫出来复命。   阴森的火光在墙壁上的烛台间跳跃,牢房中冷寂空旷,被关押在这里的犯人大多是别国的重要战俘或是犯罪的臣子,几个月前处决了几人,便没什么人了。   御前侍卫的动作很快,玄龙被拖进牢房后没多久,他们便出来了,其中一人将手中的纯黑木盒双手呈给燕鸢,里头有他要的东西。   燕鸢掀起眼皮看向那木盒,抬手正要碰上的时候,指尖缩了回来,收回手垂在身侧:“他怎么样了。”   “回皇上的话,昏过去了,下刀时没怎么挣扎,只低低哼了两声。”   燕鸢:“去请花精来。”   心头肉不过薄薄的一片,女子手掌大小,燕鸢回到鸾凤殿后,宫人即刻按着宗画的方子用在了宁枝玉身上。   折腾了一夜,天色将亮未亮,服下汤药后,宁枝玉那口气便不似之前那般若有若无了,但仍是十分地微弱。   燕鸢听说宁枝玉是自己跳下去的,他不相信,觉得是青梅为了推卸责任说了谎,命人将那胆大包天的宫女关了起来,秋后处斩。   他与阿玉好好的,对方怎会突然要离开他。   不可能的……   定是雨天路滑,便没能站稳。都怪他太忙了,近日都未怎么关心他,阿玉定是想念他了,便独自跑去御清阁上看风景。   傻阿玉,雨天何来好风景。   燕鸢泪眼模糊地握住宁枝与苍白的手:“……你说过的,要与朕执子之手,白头偕老,难道你也要对朕食言了么。”   ……   男人一动不动地躺在湿冷的稻草上,身上的血水将稻草染成色调不匀的红,逼仄的空间里充斥着浓郁的冷香味。   花精被人推搡着进入牢房,见到地上的男人便愣住了,她不敢置信地走过去,缓缓蹲下身,指尖颤抖着掀开男人凌乱的长发,露出张冷峻苍白的面孔。   “阿龙……”张口的瞬间,眼泪砸了下来。   她几乎不敢看玄龙满是血痕的身体,无法想象,到底有多残忍,才能忍心对有一个有孕之人下这样的毒手,遑论玄龙肚子里怀得还是那人的孩子。   花娘流着泪幻出一把剪刀,将玄龙身上与伤口黏连的衣物剪开,随后用她所能拥有的最好的伤药洒上去。穿着衣物的时候看着已足够吓人了,脱去衣物,便更是惨不忍睹,除去胸口的伤之外,下肢的伤最是严重,两条修长的双腿上鞭痕四布,有几道深可见骨。   人族不是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吗,那人既与玄龙有过鱼水之欢,要了他身子,怎还能这样对他……   上完药后,花娘用灵力操控着绷带将玄龙的身体小心地缠起来,再变出套干净的衣物为他穿上,做完这些,她微薄的灵力便所剩无几了。   这牢狱之中过于寒冷,玄龙这样虚弱,定是受不住的,她咬咬牙,将地上的稻草烘干,变了套厚被褥出来。灵力透支令她脸色苍白,不得已走向牢房,透过铁栏看向等在外面的两个侍卫道。   “你……你们能不能帮帮我,将他抱进被褥中啊。”   两个侍卫看了她一眼,再透过铁栏看向地上昏迷的玄龙,为难地皱眉,来这牢狱之中,便是要受苦的,哪里有睡床褥的道理,要是让皇上知晓,他们多半要受罚。   “不能。”   “皇上吩咐了,留他一口气便行了,不准好吃好喝地伺候。”   花娘眼中蓄满泪水,看着那两个铁面侍卫顿了一会儿,失望地转身回到玄龙身边。她搬不动玄龙,只得用被子将玄龙裹起来,身下的稻草虽勉强烘干了,但总归是没有褥子舒服的。   玄龙伤得太重,光上过外伤的药不够,还得内服,花娘轻轻捏住玄龙的脸颊,迫使他张开唇,将黑瓷小瓶中的汤药一点一点倒进去。   药是倒进去了,玄龙不肯咽,顺着嘴角又流了出来,花娘知道,他的时间越来越少了。   “阿龙……”   “你喝一点吧……你不要死……”   花娘低低地抽泣起来,将玄龙上身抱在自己怀里,小声说着,“你想想宝宝,好不好?……”   “他还未出来看过这世道呢……”   不知是不是听到了她的话,在花娘絮絮叨叨一番后,再试着将药倒进玄龙口中的时候,后者喉间微微动了动,吞了小部分。   再多的,便喂不下去了。   花娘的女儿在家中等着,她不能一直待在这里,待天亮便离开了。   外头的天亮了,牢房里仍是黑压压的,日光从顶部巴掌大的方形口子透下来,并未带来多少光明。   玄龙每日醒来的时候很少,多数时候都在昏迷,每回燕鸢来的时候都赶上他在昏睡,男人缩在一床灰扑扑的棉被褥中,像是很怕冷。   燕鸢强行将他弄醒,玄龙神智总是不太清晰,他应该是哪里很痛,醒着的时候老是冷汗涔涔,睡着的时候好一点,可能睡得沉,便感觉不到疼。   他有时认得出燕鸢,有时会将燕鸢看成槲乐,知道是燕鸢的时候,便不爱理他,玄龙的性子是说不来狠话的,他就是看着冷,实际上连骂人的话都不会说,最多就是说不想看见他,讨厌他。   不过那都是以前了,当真正心灰意冷的时候,是连话都不想与那人说的。有的人表达伤心和愤怒的方法是破口大骂,拼尽全力弄得两败俱伤才好,而玄龙伤心透顶的时候,习惯将自己封闭起来,像小时候那样。   除去被赶出龙族的时候,玄龙被娘亲打得再狠都不会求饶,真正让他怕的是娘亲再也不要他,他再也没有家了。   在经历过被族人抛弃以后,玄龙已经知晓,当娘亲不要他的时候,哀求是没有用的,即便那日他死在娘亲面前,估计对方都不会掉半滴泪。   有些生灵,生来就是比旁人要卑贱,因为连至亲都不愿意爱他们,不愿意分出哪怕一点点心软,何况旁人。   所以他不会向燕鸢求饶,不会向燕鸢说出真相,内丹到底去了何处,对于燕鸢来说恐怕根本就不重要。燕鸢只在意他能否拿出内丹,能否救他的心上人,如若不能,他便与一头不解人意的畜牲没有任何区别。   就如他曾说过的那般……你不过一头畜牲罢了。   也许吧,兴许因他是头妖,所以永远无法理解为什么一个人能够那样虚伪善辩,能够为了另一个人来煞费苦心地欺骗他,与他翻云覆雨,就为了骗得他的心。   燕鸢不明白玄龙的绝望,他只知道玄龙对着自己的时候总是疏远而冰冷,若将他错认成槲乐,玄龙便会断断续续地说胡话,偶尔还会笑。   他竟然会笑。他已经很久没笑过了,不是因为自己,而是因为一头早就死绝的狐妖,燕鸢知道与个死妖较劲是件很愚蠢的事,但他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不喜欢玄龙口中喊着旁人的名字,还笑得那般开心。   那是发自内心的开心,燕鸢甚至能想象,若玄龙与那狐妖真能在一起生活,该是过得多么悠闲惬意。   玄龙愿意跟燕祸珩走,愿意与槲乐一同生活,唯独要拼命逃离他,在这之前,他分明允许他生下孩子的,这般大的恩赐,难道他还不满足吗。   燕鸢想到这些便愤怒得发狂,他捏紧玄龙脸颊,叫玄龙闭嘴,不准再喊槲乐的名字,玄龙从不向燕鸢喊痛的,将他当成槲乐的时候,倒会迷迷糊糊地喊疼了。   玄龙没有焦距的绿眸始终对不准燕鸢的脸,剑眉微拧,声小若蚊:“槲乐……疼……”   或许因槲乐是这个世上少有的真正关心他的人,不会嫌他麻烦,不会嫌他有孕时挑嘴,会千方百计地待他好,所以偶尔流露软弱也是可以的。   槲乐若还在,定会问他哪里疼。燕鸢不会,他面色阴沉地掀掉玄龙身上的被褥,命人用铁链锁将玄龙到了墙上,非要他认清了人再放他。 第九十六章 要杀便杀   盛秋一过,便入冬了。   今年的冬日来得比往年早,秋日末尾就下了场鹅毛大雪。宁枝玉身侧的大宫女终未被处死,宁枝玉是个心善的人,若他醒后,发觉青梅因自己而死,定会难过的。   即使未看好主子,令主子失足从楼阁上掉下,本就是死罪。   燕鸢被下了魔蛊之后,性情大变,与从前相比堪称暴戾、喜怒无常,别宫的人若是惹到了他,二话不说便要被拖下去处死,相比之下,他待宁枝玉以及宁枝玉宫中的人,倒和从前一般无二。   随着宁枝玉昏迷越久,燕鸢便越暴躁,唯有回到鸾凤殿的时候,心中才能找回一点宁静,然而宫人们已许久未见他笑过了。   一晃一月过去,燕鸢渐渐相信宁枝玉不是失足掉下去的,他之前未将青梅的话往心里听,觉得那是宫女为了逃避责任的借口,待冷静下来之后便会想,那日是个雨雾朦胧的天气,阿玉为何要冒雨去那阁亭上,为何不叫他一起去。   从前他们都是一起去的。   燕鸢坐在床榻边缘,将青梅召进来,视线不离床上白衣似雪、眉目清润如玉的男人:“那日……阿玉说了什么?你再说一遍。”   青梅已向燕鸢重复了许多遍了,可燕鸢好像听不腻似的,常叫她说那日发生的事情,青梅不敢违抗,红着眼开口。   “那日下了秋雨,皇后在寝宫内读了一下午的诗,待夜色浓稠时,忽说想去御清阁……奴婢劝不住他,给他披了一件狐裘,便随着他出了门。”   “御清阁阶梯繁多,皇后不肯叫人背,硬是要自己上去,奴婢便跟着。楼亭之外黑蒙蒙的一片,什么都看不见,奴婢劝他改日再来,他说……不来了。”   “为何不来?”燕鸢哑声问。   青梅声线有些变了调:“皇后说……早已物是人非,多来此地,不过伤心罢了。”   燕鸢淡淡问:“他还说什么。”   青梅抽了抽鼻子:“他说……皇上等的人,从不是他。”   “不想再争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了。”   燕鸢自虐般继续:“还有呢。”   青梅哽咽起来:“还有……他让奴婢转告皇上,他爱您。”   “若下辈子还有缘分,希望能与您走得久一些,再久一些……”   燕鸢眼中通红,喉间发梗。他知晓宁枝玉定是误会了什么,兴许是听了什么有关他与玄龙的风言风语,便以为他爱的人是玄龙。   青梅将憋了许久的秘密说了出来:“您与乾坤宫那位公子在鸾凤殿偏殿……时,皇后娘娘都知晓。”   “他只是嘴上不说,每日笑盈盈与您两面相对,背地里便很少笑了。”   燕鸢召玄龙来鸾凤殿泄欲的事,整个鸾凤殿的宫人都知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这片方寸之间的殿宇中发生的事情。   在燕鸢来看,他要了玄龙身子,单单只为泄欲,在宁枝玉看来,多半便不是那般想法了。   他肯定以为自己变了心……到底有多绝望,才能从那样高的楼宇上跃下……   想到宁枝玉背地里独自背负的苦楚,燕鸢便心痛悔恨无比,恨自己没有多顾着宁枝玉的情绪,恨自己对宁枝玉不够关心,恨自己浪费在玄龙那里的时间太多了。   他给予玄龙的宽容太多了。   入夜之后,燕鸢喝醉了酒,那是宁丞相亲手酿造的女儿红,由酒坛分装在玉壶中,他喝酒不用杯盏,提着玉酒壶就往口中灌,仿佛喝得不是烈酒,而是白水。   宫人皆被秉退,摆满膳食的桌上唯他一人,燕鸢的酒量不太好,一壶女儿红下肚,颊上便染了酡红,眉眼朦胧,以至于本就出众的脸更显美丽。   一连喝掉两壶,手中还提着一壶,燕鸢晃晃悠悠地去了天牢。长安属西北,冬日寒冷入骨,牢狱中最是阴寒,连个取暖的火盆都没有。   玄龙躺在那床不知何处来的陈旧被褥中,高耸的腹部最为显眼。狱卒打开牢门,退到耳目不能听闻的地带,燕鸢提着酒壶进去,手一松,空酒壶便掉到了地上,摔得粉碎。   地上的男人并没有因为这偌大的动静醒来,燕鸢提步走过去,掀开玄龙身上的被褥,欺身而上,大掌毫无章法却很顺利地解开玄龙身上衣物,露出有孕七个多月的肚子。   一月前受的鞭伤已好了,留下斑驳丑陋的疤痕,看着很碍眼。   玄龙是被生生痛醒的,好似有刃强行将他的身体劈开、再撕裂一般,即冷又疼,他睁开绿眸,视线和听力逐渐清晰起来。   是燕鸢,他的吻落在玄龙耳畔,绝望又沙哑地唤着一个名字:“阿玉……”   “阿玉……”   玄龙沉默良久,轻轻开口:“莫要碰我。”   “……你莫要碰我。”   他抬起双臂去推燕鸢紧实有力的腰腹,对方的动作的前所未有的温柔,而正是因为这样,才叫玄龙崩溃。   他没力气,是挣不开的,双手上的锁链随着对方的动作撞在地面,哐当作响,手腕处没有任何保护,被镣铐磨破了层皮,露出粉嫩的血肉。   玄龙缓缓偏头躲过燕鸢落下的亲吻,英俊的眉眼间尽是麻木。   “滚。”   “你滚。”   外面那么冷,燕鸢来的路上,被冷风一吹,酒意早醒了大半,怎可能认错人。   他是故意的,身体需要宣泄,心中的情绪也需要宣泄,若再憋下去,他真的会疯掉。假装身下的是宁枝玉,是活生生的宁枝玉,兴许便会好受些。   燕鸢是这样以为的。   然而事实并不是如此。   玄龙身体上的疤痕凹凸不平,再不复从前光滑,燕鸢掌心触着,觉得心中更加不舒服,他不想这样的,他不想这样的……   都怪这条蠢龙,为何不干脆利索地将内丹交出来,若交了内丹,他哪至于落到这种境地,他们哪至于走到这种地步,自己又何至于为难挣扎至此。   这样想着,燕鸢心中便恨起来,将玄龙折成各种艰难的姿势,故意弄痛他。   玄龙由此知晓,燕鸢这是认出他是谁了,被迫承受着对方带给他的痛楚,空洞的绿眸像个沉沉浮浮的洞,将世间的所有悲伤都吸附在其中。   待结束之后,燕鸢再装不下去了。起身理好裤子便重新恢复衣冠整齐的模样,他提起一旁潮湿的被褥随意遮住玄龙不堪入目的身体,眸色发沉。   “明日之后,你若再不将内丹交出来,我便……亲手来挖你的心。”   玄龙合着眼,没有任何反应。   燕鸢知晓他听到了,方才玄龙还醒着的,于是抬起脚,用脚尖隔着被褥顶了顶他硕大的肚子:“这回,不是在与你开玩笑。”   玄龙睡着了。   孕者嗜睡是正常,但没有人同他这样嗜睡的,经常一睡就是整日,连饭点都会错过。   燕鸢不喜他腹中的孩子,怀疑那孩子是旁人的杂种,便不准狱卒送太好的吃食给他,只给白饭和馒头。有时会想,若小杂种就这样落掉了,倒算皆大欢喜,省得日后麻烦。   他哪知道孩子的养分汲取之源是玄龙的灵魂之力,与食物没多大干系。况且,即使他叫人每日送丰盛的食物来,玄龙亦是吃不下多少的。   人在生病垂危之际,多半是饿死的,因为病得厉害了,便没有进食的欲望了。   不论何种生灵,在这方面大抵是没多少区别的。   燕鸢嫌他太能睡,叫了他几遍没叫醒,丢下满身污秽的玄龙就走了,也没人替他清理。   雪花从头顶四方的洞口里飘进来,落在毫无血气的男人身上、被褥上,月光悠悠,那徐徐落下的雪花与他融成一幅凄凉的画卷,像是为他将要离开而送行。   谁都不知道他还能活几日。   连花精都不能万分确定时间,燕鸢却觉得玄龙还有好长好长的以后,以为他的寿命与天地齐长,可以随便浪费。   哪知地牢中的这个男人,状况并没有比躺在鸾凤殿那金尊玉贵的被小心翼翼呵护着的人要好多少。   他以为玄龙是铁打的,怎么折腾都不会有事的,所以可以随便欺负他。   明日来得很快。   燕鸢白日忙着处理国事,待夜幕降临后去了天牢,这回玄龙是醒着的,昨夜被燕鸢退掉的囚衣,他已自行穿了回去,手中拿着半个馒头坐在被褥中慢吞吞地吃。   狱卒开门,待燕鸢走到玄龙身侧,玄龙没有反应,将他当作空气。燕鸢缓缓弯身,手背拂掉他手中馒头。   “昨日 你睡着了,没听到朕说了什么,今日朕与你再重复一遍。”   “今日之内,你若不主动将内丹交出,朕便将你的心挖出来,这回,不是玩笑。”   白馒头掉在地上,滚了几圈,沾了灰,再不能吃了。   玄龙干涩的唇微动,发出的声线沙哑:“要杀便杀。”   燕鸢面色发沉:“你切莫再不识好歹,对你没有任何好处。”   “难道你宁愿死,也不肯救他?……”   玄龙:“是。”   “他与我素未相识,我为何要舍内丹救他。”   燕鸢彻底变了脸:“来人!将锁妖链取来,给他戴上!” 第九十七章 多谢成全   锁妖链是先前来宫中设法的那史道士留下的,说是囚在妖身上,便是有万年道行也挣脱不开。燕鸢确定玄龙道行被封住了,便一直没往他身上用。   锁妖链通体玄黑,足有成年男子的手臂粗,分为四股,两股长,两股短,长的那两股可以衔接墙壁,短的两股尾部连着两把硕大尖锐的圆勾,用来钉入妖物的身体。   那东西被保管在燕鸢的兵器库中,他原本一辈子都没打算用的,谁知道玄龙这样不识好歹,该是叫他尝尝什么叫厉害。   既然人间的刑罚他不惧,那便试能叫他害怕的。   牢门外的御前侍卫得了令,拿着燕鸢的令牌去他的兵器库寻锁妖链,兵器库里的兵器存在的意义是为了对付敌人,而他现在却要用那些东西,来对付枕边人。   兵器库至牢房有些距离,这一来一回得废去不少功夫,御前侍卫的脚步声远去,阴暗的陋室内静得可怕。   燕鸢单膝矮下,蹲在玄龙面前,脚底踩着玄龙被角:“你现在还有反悔的机会。”   “我知晓你不笨,莫要做叫自己后悔莫及的蠢事。”   这般冷的天气,玄龙身上只着一件单薄的囚衣,长发垂散,被褥半遮住高隆的腹部。从前他的发是很有光泽的,水墨泼落似的漂亮,如今不知为何失了颜色,灰扑扑的,跟他身上的被褥一样。   玄龙面色苍白,唇色苍白,许是太冷,忍不住捂住唇咳了两声,他低着头,长发很好的掩住了用手抹去唇边血迹的动作。   燕鸢见他在这种时候还不说话,明显是赤裸裸的挑衅,怒了。站起身,居高临下命令道。   “来人。”   “先上个夹刑,叫他尝尝滋味。”   所谓夹刑,也叫拶刑。顾名思义,便是用竹片和绳子制成的拶子来夹手指,宫中常用这种刑罚审问犯事的宫人,十指连心,受了刑的人多半不久就会招供。   门外两个人高马大的狱卒开门进来,一左一右将玄龙拖出被褥扔在墙边,锁链和地面摩擦出叫人不适的声响。   玄龙靠墙坐在地上,目光虚浮地望着对面黑洞洞的牢房,任由那两个狱卒将冰凉的拶子套进他十指。两名狱卒转头问燕鸢。   “皇上……”   燕鸢目光冰冷:“行刑。”   “是。”   两狱卒一人一边牵住细麻绳往左右扯,拶子被收紧的时候,玄龙闷闷哼了一声,剑眉微拧,低头看向被桎梏住的十指,非常人能忍的痛楚叫他冷汗立刻冒了出来。   两个成年男子用尽全身力气来扯这拶子,若是寻常宫女太监,怕是早便痛得在地上打滚惨叫了,玄龙却是安静得过分,除去最开始那声,他就没再出声,只是呼吸难掩急促。   拶子挤压间发出骨头碎裂般的闷响,玄龙高耸的腹部大幅度地起伏着,身子没撑住软了下去,许是绷得太紧,牵扯到肚子,很有些疼。   其中一个狱卒忽然惊呼:“皇上,他下面流血了……”   纯白的裤子被血染红了便格外显眼,倒不是很多,就巴掌大的一块印在臀腿间的布料上,燕鸢凝神看去,皱眉挥手叫狱卒退下。   狱卒收了拶子,玄龙的双手无力地垂在地上,血淋淋的。他的手是很漂亮的,骨节修长干净,如今被挤得好像有些变了形,燕鸢刻意不叫自己去看,怕自己会心软,抬手掀开玄龙凌乱长发,露出那张丑陋与英俊并存的脸。   “痛?”   “锁妖链上身,比这般还要痛。”   “挖心,比锁妖链上身更痛。”   “还需要朕替你做选择吗?”   玄龙绿眸半瞌,缓缓牵动唇角:“你也……不过如此。”   燕鸢眸光微凛:“你说什么?”   玄龙:“我说……你也,不过如此罢了。”   燕鸢猛得掐住他下颚转过来:“找死。”   远处传来脚步声,由远及近,是取锁妖链的御前侍卫回来了。不过几息之间,便到了牢房门口。   燕鸢放开玄龙站起身,两个侍卫进了门。   “将锁妖链给他用上。”   “是。”   倒在地上的男人被侍卫拖死物似的拖起,外面又进来两人,扶着玄龙身体,另两人则将锁妖链上的圆勾对准玄龙的琵琶骨,缓缓刺了进去。   “呃……”   圆勾其实是枚蹴踘球大小的圆环,按下机关按钮,打开便一分两半成了圆勾,勾身有手指粗。玄龙微弱地挣扎了两下,很快便被按住了,他手上本就是套着沉重锁链的,没办法挣开。   圆勾从玄龙前侧肩膀刺进去,血顷刻氤氲了雪白的囚衣,他痛得发抖,但并不求饶,冷汗从削瘦的面颊上不断落下,下雨似的。   燕鸢衣袍下的双拳捏得死紧,咬牙开口:“住手。”   侍卫立刻住了手。   燕鸢走过去,矮身蹲在玄龙面前,紧盯着他:“想好了吗。”   “朕最后再说一遍,你还有反悔的机会。”   “若此时反悔,将内丹交出来,朕便放你回乾坤宫,允许你将孩子生下来。”   玄龙脸侧在一边,吐出来几乎只有气音:“我无需……无需你给我机会。”   “不要你的机会……”   燕鸢心中一股火气升腾上来,将方才的心软一点点融化:“这是你自己说的。”   “那便莫要怪朕狠心。”   燕鸢是不怎么狠心的,他待宁枝玉向来温软体贴,他的狠心大抵都给了他一个。玄龙再蠢笨,都晓得何为真心,何为假意。何况他其实并不笨,只是容易相信旁人,只是不谙世事,孤独了太久,容易被一点小恩小惠骗去真心。   以为旁人愿意亲近他,对他说些好听的话,便真的会与他白头到老,相守至死了。   燕鸢起身,目睹着侍卫和狱卒合力将锁妖链钉入了玄龙的身体,圆勾穿过琵琶骨,从玄龙背后延伸出来,按下机关,‘铿’得一声圆环就合上了,最后侍卫将锁妖链与玄龙手腕上的镣铐铁链一同固定在墙上。   其实他何须这样囚着玄龙,即便是不带镣铐,他也是走不出这监牢的。   若目的单单是要玄龙痛,燕鸢的确做到了。方才血还仅仅是让肩膀的衣料脏了一块,待圆勾尽数没入身体后,玄龙整个身前和后背都湿了,浑身的血。   那颜色极漂亮,淌出体外的时候,能够快速消磨掉玄龙仅剩不多的命。   玄龙歪着身子坐在那里,纹丝不动,面容被长发掩住,只露出高挺的鼻梁和菲薄的唇。   燕鸢已做尽了一切能做的事来逼迫玄龙交出内丹,哪想到都到这样的地步了,他还是不求饶,还是不妥协。   他为何这样油盐不进,为何这样惹人讨厌?聪明人都该知道怎么选对自己好吧?   宁枝玉的时间不多了……他不能再拖。   燕鸢抬手,对身后的侍卫道。   “拿匕首来。”   侍卫将提早准备好的匕首从腰间抽出,放到燕鸢掌心。   燕鸢收紧匕首,一步一步朝靠在墙边的男人走过去,玄龙似有所觉,缓缓睁开妖异的绿眸,转过头看他。   燕鸢眼底猩红,在他面前蹲下:“你以为,朕真的不忍对你下手吗?”   玄龙静静望着燕鸢,面上没有表情,如同初见那般。他没有表情的时候总显得冷,却因过于虚弱,便没什么威慑力了。   “我知晓,你不会不忍。”   燕鸢朝他吼:“那你还这般与我倔!”   不是倔。   是心如死灰,再无期待。   玄龙低头咳了几下,唇中涌出许多血,在这潮湿阴冷的地方住久了,连件厚实的衣物都没有,换成人族早该死了。   不过玄龙也没好到哪里去,他常感到冷,常发热,咳嗽便会咳血,燕鸢此时不杀他,他也撑不了多久了。   兴许等不到孩子出生了。   即便生出来了,也没有人疼,没有人爱,槲乐不在了,燕鸢是不会接受这个孩子的,他说过,待他生出来,便要将孩子淹死。   这人可真是狠心啊。   同他的娘亲一样狠心。   玄龙没力气去擦唇边血迹了,身上太疼,锁链太重,他后脑靠上墙壁:“你动手吧。”   燕鸢咬牙质问:“你连腹中孽种都不管了?”   玄龙的性子,被人骂几句是不会往心中去的,燕鸢这般三番五次说他的孩子是孽种,纵使脾气再好的人都会不高兴了。   玄龙气若游丝道:“你才是孽种。”   “你才是孽种……”   他的孩儿才不是孽种。   燕鸢神色瘆人:“好,好,既然你这么想死,那我便成全你。”   玄龙艰难地拖动锁链,抬起受伤的手,覆上浑圆的腹部,轻轻道:“那便多谢成全了。”   他其实不像表面那般无所畏惧,从小至今,玄龙怕过许多,怕娘亲不要他,怕外面的道士将他捉去抽筋扒皮,怕千年古潭附近村落里的孩童嫌弃他样貌丑陋不与他玩耍,这时倒是什么都不怕了。   他带着孩儿一起走,省得叫孩儿同他一样孤苦伶仃地活在世上,无人疼、无人爱,万一叫人骗了怎么办,万一落得同他一样的下场,还不如早早地同他一起离去,至少黄泉路上,他还能护他。   燕鸢一连说了几声好,将刀尖对准玄龙的心口,刺了下去。   “是你逼我……” 第九十八章 时间不多了   眼前的一切都变得不真实。   玄龙忽然想起初遇那日,那日午后的阳光极好,很温暖,他在潭底修炼时听到岸边传来打斗声,待吵闹停歇后上岸去看,见到个白净美丽的人族男子受了重伤昏倒在岸边。   若不救,人族男子便会死。   在很小的时候,他受过人族的恩惠,被人族救过命,在他绝望之际降临的光明,就像黑夜中一点零星的火光般引导着玄龙善良地活着,他没法儿见死不救。   于是将昏迷的人族男子从岸边捡了回来。   近万年来,头一回与人共同生活,玄龙心中更多的其实是不习惯,他怕人族男子见到他害怕,便尽量避着他,只在送药或者送饭的时候出现,准备待他伤势一好就将人送回岸上。   谁知道那人族非但不怕,还百般缠着他,与他撒娇,说要与他做夫妻。   玄龙知晓夫妻代表什么。   做了夫妻,便是一生一世不分离,至死方休。   他是真的以为那人要与他做夫妻的,他既动了真心,便将自己的一切都毫无保留地交付出去,最终输得一败涂地。   他输了。   都怪他傻,连虚情假意,都分辨不出。   幸好,一切都要结束了。   他已经精疲力尽,下辈子,再不愿来人世了……   玄龙心中很平静,他看着燕鸢将匕首刺向自己,刀尖刺破血红囚衣,没入了心口,才一点点罢了,连痛都感觉不到。   燕鸢的手在发抖,他神色狰狞,下颚骨咬得死紧,喉间发出野兽般的嘶吼。   玄龙不知燕鸢在犹豫什么,勉强拖动沉重锁链,缓缓抬起血渍斑驳的手,攀附上燕鸢手腕,握着他的手,帮他将匕首往里推。   “这般,是死不了的。”   “需得再用力些才好。”   ‘噗嗤’一声,匕首瞬间没入血肉近一寸,燕鸢如梦初醒,猛得将匕首抽回来,跌坐在地上,哪里还有帝王威仪,倒像个惊慌失措的孩子。   “不……”   “不……!!”   玄龙呼吸深长而缓慢,半瞌着眸淡淡倪他。   燕鸢几下爬回玄龙身前,直起身抬手甩了他一耳光。   “这就是你的目的是不是!!”   “你休想死。”   “休想就这样摆脱我!!”   玄龙的脸随着惯性侧过去,安静良久,微不可闻道:“莫要再打我了……”   莫要像娘亲一样残忍。   燕鸢离开时几乎可以用落荒而逃来形容,那个充满浓郁冷香的阴森囚牢令他觉得窒息,奄奄一息的玄龙令他觉得窒息,当匕首没入玄龙身体那刻,莫大的恐惧几乎将他淹没。   那是从灵魂深处迸射出来的情绪,令他心脏剧痛,血液发凉,犹如坠着巨石沉入万尺深的的海底,伴随着铺天盖地的绝望。   玄龙不能死……   玄龙不能死……   这个念头像虫蚁一样密密麻麻地充斥满燕鸢的头颅,令他脑中隐痛,几近发疯。   魔尊没有告诉宁枝玉,中了魔蛊的人若移情别恋,爱上旁人,神魂和肉体皆会遭受反嗜,渐渐变得不正常。   从前燕鸢算得上宽厚仁善,明辨是非,毕竟是个19岁的少年郎,明艳笑容是常有的,如今阴沉沉的戾气压着他,彻底变了个人似的,谁人都不敢轻易接近,就连陈岩伴随燕鸢左右的时候都比从前更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燕鸢冲出牢狱,等在外头的陈岩恭敬迎上来:“皇上……”   他一言不发地闯进夜色,桃花眼猩红如血,陈岩吓了一跳,急忙提着笼灯追上去。   日子一天接一天的过去,燕鸢情绪正常的时候越来越少,他一夜之间忽得就生了种头痛的顽疾,发作起来的时候痛得恨不得立刻死去,太医院的太医轮番来诊断过后,竟是查不出他患了何病。   因为此事,太医院的太医有一半被拖出去砍了头,剩下的每日颤颤巍巍,事发后连遗嘱都准备好存放在了家中,就怕哪日丢了命。   宁枝玉待宫人温和,所以他宫中的人待他极为忠诚,少有的那几个知晓他有孕的人,是不会将这种无法言说的秘密吐露出去的。他们都以为从那么高的楼阁上摔下来,孩子定摔没了,谁知昏迷两月,宁枝玉的腹部竟渐渐大了起来,就如普通孕者怀胎四月那般。   当初宗画不说,是为保护爱人安全,自宁枝玉重伤昏迷后,来鸾凤殿帮忙的太医虽多,但诊脉这件事只由他独自经手。年老的太医院院判几月前告老还乡,宗画顺理成章成了新任院首,要满住这件事很容易。   依燕鸢如今的脾性,若是知晓宁枝玉背着他怀了别人的孩子,且不说会将宁枝玉怎样,就冲当初宗画未将这件事禀告燕鸢,便是死罪。   所以这件事万万不能败露。   这期间宗画想过许多办法,试了好些新配制的落胎药叫人喂宁枝玉服下,然而毫无用处,他肚子一日日大起来,终是瞒不住了。   宁枝玉身子纤薄,瘦得犹如纸片人一般,这肚子大起来,就愈发得奇怪,先前还能用被褥勉强遮掩着,如今被褥都遮不住了。   燕鸢头痛欲裂的时候爱喝酒,喝醉了便能好受些,时常醉醺醺地到鸾凤殿来看宁枝玉,他发觉宁枝玉身形反常,探进被子里摸了摸他腹部,那妇人有孕般的迹象将他吓了一跳,还以为是生了什么奇怪的病,慌乱地叫青梅去请太医。   青梅作为少数不多的知情者,自是紧张,她目光在宁枝玉与燕鸢之间流转:“皇上……皇后娘娘,这是有孕了。”   燕鸢皱眉,神色茫然:“有孕了?”   他扶了扶隐痛的额,醉得厉害,一时没听出有什么不对。   青梅呼吸都在发颤:“是啊,那日您喝醉了酒,便与皇后圆了房……您忘了吗?”   燕鸢努力回想着,好像是有那么一日,他宴请几个朝臣进宫议事,喝多了,入夜后摸去了鸾凤殿,之后的事都断片了。   青梅见他神色无常,便壮着胆子继续道:“皇后娘娘想与您有个子嗣,便服了生子药,那夜之后没多久便查出有孕了。”   “您不会怪他自作主张的吧?……”   燕鸢皱眉喃喃着:“有孕了……阿玉有孕了……”   “他这般弱的身子,怎能有孕,哪里生得下来……”   见过玄龙怀孕,他是知晓怀孕是有多幸苦的,玄龙尚有万年道行,被折腾几番都险些流产,何况是宁枝玉。   青梅接话道:“正是因为胎息不稳,所以皇后娘娘才未及时告诉皇上,怕腹中龙子若是有个什么意外,会、会惹您伤心……”   “从这么高的地方摔下来,皇后娘娘腹中龙子还能活着,那定是有上天庇护了,皇上,您千万别怪皇后……”   燕鸢摆了摆手,笑道:“怎会,朕怎会怪他,朕高兴还来不急呢。”   “朕高兴……”   他提起手中的酒壶,仰头往口中灌,透明的酒夜似琼浆雨露,叫人迷醉。   “皇上,您别喝了……酒多伤身。”   陈岩先前劝阻过燕鸢不少次,念叨燕鸢烦了,便叫人将陈岩拖下去仗责了二十重棍,陈岩乃是看着他长大的老太监,跟了他那么多年了,就因这等小事被惩罚,趴在床上半月不能起,燕鸢如此做法,实在寒凉人心。   陈岩都劝不住他,青梅哪里劝得住,好在燕鸢醉得深,脾气反倒是好些,未搭理她,拎着酒壶起身出了殿门。   他醉酒后常去牢狱寻玄龙泄欲,不知是不是错觉,每回欢好后,头痛总能减轻些,身子不难受,脾气便能好些。   人总喜欢寻叫自己舒服的东西,那完全是本能。   自那日挖心未成后,花精去过狱中几次,将玄龙的伤治了治,但他身上的锁妖链没有燕鸢的准许没人敢取下来,圆勾穿过琵琶骨,伤口是没办法愈合的。   因此他身上一直血淋淋的,不太干净,燕鸢却很喜欢与他欢好,退了裤子便做,晃得玄龙身上的铁链闷闷响个不停,嵌在肩膀中的勾子牵扯着血肉,涌出更多的血。   有孕八月有余,玄龙的肚子更大了,这时候是不适合承受那些的,燕鸢并不管这些,他只知道埋在玄龙身体中的时候能找回片刻轻松,他拥着玄龙的身体,吻他的唇角,模糊不清道:“你知道么,阿玉有孕了……”   “朕要当父皇了……”   玄龙后背堪堪抵在墙上,双腿被迫曲起架在燕鸢腰间,高耸的腹部挡住了视线,他看不见下身的景象,只感到浑身都痛,眼前模糊。   “是么。”   “是啊,朕高兴得不得了……”燕鸢贴在他耳边吐着酒气。   玄龙声线极低,且不稳:“那便……恭喜你了。”   燕鸢的精力过于旺盛,待尽兴的时候,天都快亮了,他觉得玄龙的身上太凉,良心发现地叫人寻了床干爽的被褥来给他盖上。   底下是稻草,即便上面的被褥再厚,又能有多暖和。   被剜走的那块心头肉能吊着宁枝玉一口气撑两个月已是极限。   宁枝玉的时间不多了,玄龙的时间也不多了。 第九十九章 临盆   两狱卒换班去外头用了晚饭回来,路过玄龙所在的监牢,其中一个身形精瘦的狱卒往里看去,压低道:“诶……你说那妖真有这么舒服么,皇上来得这样勤,也不嫌他脏……”   另一个高壮狱卒随着同僚的目光往里看了一眼:   “谁知道呢,想必定是有什么过人之处吧,你没发现么,他身上那样血淋淋的,却一点血腥味都没有,反而有股清冷的香味,怪好闻的。”   精瘦的狱卒嘿嘿一笑:“好闻是好闻,可他脸上这么大块疤,真是丑陋极了,那过人之处该是有多妙,才能叫皇上流连忘返啊……”   “不如,我们也去试试?”   高壮狱卒皱眉。   精瘦狱卒一脸尖嘴猴腮相,笑得淫邪:“皇上既将他关到了这里,都折磨成这样了,难道还能将他放出去不成?”   “不会有事的……他不是昏迷了吗,哪能知晓是谁弄了他,你不说我不说,谁人知晓。”   高壮狱卒皱着眉未说话,精瘦狱卒转身,取下腰间钥匙火急火燎地开牢门:“我先来,你给我看着,等我弄完再换你。”   自从今早燕鸢走后,玄龙昏迷到现在都未醒。   男人靠在墙上,身上盖着条淡青色的棉被,四散的黑发上粘了不少干涸的血迹,脸色苍白如纸,看着就跟个死人似的。   狱卒知道妖没那么容易死,他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在玄龙身前蹲下,小心地掀开他身上的被褥,两眼放光,咽了咽唾液。   被褥掀到男人高隆的腹部时,精瘦狱卒感到一道冰凉的视线由头顶射来,他屏住呼吸抬头去看,对上一双竖立的金线绿瞳,幽深如渊。   “滚。”   精瘦狱卒吓得一个激灵坐到地上,心跳如鼓,从前还未仔细看过这妖的眼睛,没想到生得真是与人很不同的。   那是双怎样的眼睛啊……   冰冷得单单只是被注视着便让人感到不寒而栗,如同绿宝石般漂亮,男人本该是极为强悍的存在,却被渺小的人族束缚着,脆弱得显而易见。   恐惧过后,一股烈火从下腹腾得烧上来,精瘦狱卒爬起身,壮着胆子抬手去摸玄龙的脸。   还未触到,他的手便被快步过来的高壮狱卒扣住:“你疯了?他醒了,你还要……”   精瘦狱卒用力将手抽回来,扭了扭被捏痛的手腕,“不过是玩儿一玩儿罢了,这么大惊小怪做什么,皇上爱的人是皇后,哪里会管一个阶下囚被如何对待。”   但凡皇上要是对这妖有半分看重,就不会将他关在这里弄得半死不活了。   精瘦狱卒欲火焚身,一心只想着尝尝玄龙的味道,催促着高壮狱卒出去放哨,邪笑着去扯玄龙的衣物,呼吸粗重。   玄龙胸中作呕,铁链猛得挣动起来,他囚衣松垮,不多时便被解了系带,露出高耸的腹部,那狱卒接着便要脱他裤子,玄龙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曲起双腿,一脚将人踹了出去。   “滚。”   精瘦狱卒狼狈倒地,吃痛地叫了一声,爬起后,神色狰狞地走过去,抬脚踹向玄龙身体。   “你丫的找死!”   “呃……”那脚正中腹部,玄龙当即便没力气了,拖动锁链捂着肚子倾下身去。   精瘦狱卒还要动脚,高壮狱卒跑过来拦住他:“够了,若是弄出个好歹来,皇上饶不了我们。”   方才的挣扎已让玄龙肩头涌出大片血花,此时伏在地上一动不动。这妖若醒着,怕是不好下手,精瘦狱卒骂骂咧咧地跟着同僚出去了。   没安静多久,他又回来了,蹲在玄龙跟前。   “既不叫老子上,拔你一片指甲总没事吧?”   狱卒记着方才一脚之仇,抓起玄龙软趴趴的手,刀尖对准他的大拇指缝利落地刺了下去,刀身一歪就将他的指盖连血带肉拔了下来,玄龙低低咽呜了一声,将手抽回来,想躲,却被狱卒紧紧捏着,用力碾压在受伤的地方。   “老子有的是时间,待皇上将你玩儿腻了,老子再来宠爱你……”   狱卒嘿嘿笑着,出了气,起身出去了。   玄龙本能地将手蜷缩起来,腹中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往下坠,他想爬起来,但没力气。   皇城被笼在月色之下,天上飒飒落着雪。   陈岩撑着伞跟在燕鸢身侧,见他从鸾凤殿出来便要去天牢,低声劝道:“皇上……数着月份,寒公子该是要生啦……”   “你就当可怜可怜他,莫要去折腾他了,待孩子生下来再说吧……”   燕鸢面色冰冷,眉眼间盘踞着挥之不去的阴郁:“朕等他,谁来救阿玉。”   “朕已经等了他许久了。”   “朕倒要看看,最后是谁先撑不住投降。”   半月前刚挨过板子,躺了半月才好,陈岩心中纵使有万般话想劝,也是不敢了,只得噤了声。   凛冬已至。   燕鸢外出时披了件玄黑披风,里头是银白的狐绒锦袍,穿得极厚,即便如此,迎面而来的寒风还是令人觉得刺骨的冷。   快到天牢的时候,陈岩斟酌着开口道。   “皇上……日子冷了,牢中阴寒,怕是更难熬,奴才给寒公子添两个火盆吧。”   燕鸢抿唇:“阶下囚哪里来的资格用火盆,他那般不识好歹,能有床棉被已是恩赐。”   随后不待陈岩说话便走出伞下,仍由风雪落在身上。把守监牢的守卫见燕鸢来了,麻利地开了门,燕鸢就着一股寒气进了牢中。   若想宁枝玉醒,唯有得内丹,这场持久战,处于下风的那方显然是玄龙,燕鸢即使眼前吃了瘪,心中仍是对内丹志在必得。   未入牢门便见玄龙一动不动地伏在地上,耐心等狱卒开了门,燕鸢朝玄龙走过去,站定在他旁边,抬起脚尖不轻不重地踹了踹他肩膀。   “莫要装死,给朕起来。”   玄龙没反应,燕鸢只当他又是贪睡,叫人进来将他架起来靠到墙边,泼了盆雪水。   这样的方法总能轻易叫醒他,这回也不例外,玄龙缓缓抬起眼皮,燕鸢蹲下身与他平视,掐住他脖颈。   “到底要如何,你才肯妥协。”   玄龙咳了一声,一口血溅到燕鸢面颊上,滚烫的,与他冰冷的身体不同。   燕鸢愣住了,收回手抹了把脸,听到玄龙低低唤他:“阿鸢……”   自从两人决裂之后,玄龙已许久未这样唤过他了,玄龙的声音太轻,燕鸢以为自己听错了:“你叫我什么?”   玄龙没在看他,视线越过他望着监牢中央徐徐落下的雪花,那顶部有个四方的口子,风雪都能落进来。   “外面下雪了……”   燕鸢一时搞不懂玄龙想干什么,皱了皱眉道:“恩。”   玄龙眼神空寂:“又下雪了……”   他向来最讨厌雨雪,因为被娘亲赶出去的夜太漫长,蹲在家门口太冷,刮风下雪便更冷。   燕鸢捏住他脸颊:“莫要转移话题,别以为你吐口血朕便会心软了。”   “将内丹交出来,否则便再剜你一块心头肉。”   “呃恩……”玄龙喉间溢出一声闷哼,眼帘垂下去,腹部忽然剧烈颤动起来,苍白唇部微张,大口大口地喘气,似要溺毙了一般。   他身上尽是血,冷汗将衣物湿透了都看不出来,但燕鸢仍是觉出了不对,警惕道:“你怎么了?”   “别装模作样。”   玄龙先前听花精说过临盆时的症状,孩儿即将出世的时候,会先破羊水,他感到身下涌出许多热呼呼的东西,却不知是羊水还是血。   腹中断断续续传来收缩的痛,偶尔伴随着重物下坠的感觉,耻骨好似要裂开一般,从方才被踹过一脚后开始的,大抵真是要生了。   可孩儿还未到月份呢,才八个月多些。   玄龙记得花精交代过的话,却不知该如何将孩子生下来,他已经没力气了。   “这里……太冷了。”   燕鸢不耐地开口:“你既知道冷,还不乖乖听话,将内丹交出来,朕便容你住回乾坤宫去。”   玄龙静静靠着墙,像方才那般急促地喘起来,他拖动锁链,双手抓进身下的稻草中:“恩……”   监牢中的冷香越来越浓郁,燕鸢看着玄龙这般模样,后知后觉地掀开他身上的被子,发觉他两条白色的裤管被血渗透了,原本干燥的稻草变得湿漉漉的。   这架势,不是流产就是要临盆了。   玄龙已有孕八月多,孩子不可能落得掉,而临盆是不会流那么多血的,那便是难产了。   燕鸢瞳孔微微缩紧:“……你要生了?”   玄龙的身子太虚弱了,健康的妇人生孩子都是一只脚踏入鬼门关,何况他有孕的时候几乎未好好养过,吃得穿得皆是最不好,能平安生下才是有鬼。   意识陷入混沌,玄龙看见燕鸢双唇在动,但听不见他在说什么,只感到彻骨的痛,和冷。   周围的空间不断地扭曲着,变换着,他看到娘亲拎着鞭子狰狞地走向自己,看到燕鸢拿着刀捅向他的心口,看到燕鸢对他冷言冷语,说些不好听的话。   燕鸢怎么都叫不应玄龙,这才彻底慌乱起来:“来人!!”   “来人!!”   “去请花精来!!” 第一百章 换孩子一命   玄龙喉间断断续续发出克制的痛呻,硕大的肚子一起一伏,冷汗挂在睫毛上,偶尔落下一两滴。   “不敢……不敢了……”   女人手中的鞭子夹着劲风狠狠抽在男童幼小的身体上,像是要就这样将他活活打死,男童抱着头蜷在地上,一声都不敢吭,若痛得叫出来,会被打得更狠。女人问他,还敢偷家中的东西吃吗,男童奄奄一息地回:不敢了……娘亲,孩儿不敢了。   再饿也不敢了。   燕鸢见玄龙双眼染了迷雾,知晓他这是疼糊涂了,倾身过去拍了拍他的脸:“你清醒一点。”   “花精很快便来了。”   底下的血还在不断地涌出来,正常的生产流程,该是羊水破了之后,跟着大夫的节奏将孩子往产道中挤。但玄龙没有力气,他做不到这些,身边无人,唯有自生自灭。   燕鸢来之前,玄龙已宫缩了好一阵了,孩子受了冲撞要提前降临,没有助力,自是难以出来,在他腹中毫无章法地窜动着。   许是痛得狠了,玄龙闷哼一声,拖动戴着镣铐的手去捂腹部,燕鸢猛得扣住他手腕:“你的手怎么了?”   男人的手软趴趴的垂着,右手的大拇指少了指甲,深红的软肉上渗着血。拶刑是燕鸢亲口下的命,但他不记得自己叫人拔过玄龙的指甲。   比起被锁妖链穿过琵琶骨以及腹中不断加剧的痛楚,手上的伤根本不值一提,顶多是雪上加霜罢了。   玄龙口中还在说着胡话,低低的、哑哑的、燕鸢听不太清。   即便快马加鞭地赶出宫去请花精,这一来一回少说要废去小半个时辰,待那时,怕是玄龙的血都要流尽了。   燕鸢记得花精说过,孩子能夺去玄龙的命,他不喜欢玄龙此时的模样,完全脱离他掌控的模样。   命人去请值夜的太医过来,燕鸢将玄龙身上的锁妖链取了,脱去他的裤子,做完这一切,他手上便沾满了玄龙的血。   圆勾去掉,玄龙肩膀上留下两个血窟窿,燕鸢将他放倒在稻草堆上,抓着他的脚踝帮他曲起双腿,说:“你用力,将这杂种平安生下来,朕与你的那笔算账,便可轻些算。”   “你若是不听话,朕不会放过你,也不会放过这小杂种。”   玄龙原还听不进人话,这会儿倒是听进去些了,唇微弱地动:“不是……不是杂种。”   燕鸢眼中是连自己都未发觉的猩红:“就是。”   “就是杂种,除非你证明给朕看,你将这杂种生下来,与朕滴血认了亲,朕便相信这是朕的子嗣。”   玄龙耳边隐隐约约回响着燕鸢那句‘杂种’,眼角涌出泪:“呃……赫……不是杂种……”   燕鸢见男人哭了,顺着他的话道:“好,不是杂种,你用力,将孩子生下来再说,朕不与你一般见识。”   “不是……不是杂种……”   燕鸢从未见过妇人生产,脱掉裤子,替玄龙分开双腿,已是他能想到的所有能做的事,谁知道玄龙根本不晓得使力,燕鸢看着他鲜血模糊的腿间,发觉玄龙逐渐没了动静,爬到玄龙身侧,晃他肩膀。   “你清醒些,莫要睡,太医很快便来了,花精也很快便来了……”   “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   肩上有伤,玄龙感到痛,勉强睁开绿眸,眼前的虚影一晃一晃,看不清人,分不知自己身处于何处。   好像是在千年古潭中,燕鸢从身后抱着他,与他一同睡在榻上,说要与他成亲。   “阿鸢……”   “下雪了……”   燕鸢低声应他,抓住他的手:“恩,下雪了。”   玄龙:“冷……”   燕鸢扭头朝外面吼:“来人,去添两个火盆来!!”   “不,要十个!”   “十个火盆!!”   距此不远的宫殿是御林军的住所,狱官领着一队人去调了十个火盆过来,避着风雪送进牢中来。   逼仄的监牢被火盆占去大半位置,玄龙还是说冷。   他的手那样冰,怎么都捂不热,燕鸢这才知晓,原来玄龙这样怕冷。   火盆送到没多久,值夜的老太医到了,燕鸢急迫地起身去昏暗的甬道中将他拽牢内:“快,他要生了,你快帮他将孩子生出来。”   老太医被拖着踉跄往前走,见了玄龙满身血的模样便惊住了:“皇上……这……这……”   燕鸢蓦得地回身:“快些!他流了那么多血你没看到吗?!”   “快替他止血!!”   甬道里的火光跃着,燕鸢狰狞的神色叫太医吓了一跳,后者连连称是,瑟缩着朝地上的男人走过去。   来时已听说过情况了,这世上既有生子药,男人产子便不算稀奇,老太医并未感到震惊,他将背在肩上的药箱放到地上,弯身细看玄龙的状况。纵使方才有了心理准备,看清男人的惨状后,还是禁不住倒抽了口气。   “这是难产了……流了那么多血,羊水早已流尽了,皇上……不成了……”   燕鸢听到自己问:“你说什么?”   老太医不甚利索地直起身:“怕是要一尸两……”   话未说完,衣襟便被燕鸢一把攥起:“你再说一遍?”   老太医吓得直抖:“皇上,这位公子身受重伤,已是油尽灯枯之相,再加上难产血崩,怕是大罗神仙来了也救不回……”   “闭嘴!!”燕鸢一把将手中人推开。“你个庸医,你知晓他是什么吗?!”   他是龙。   一条有万年道行的龙,怎可能就这样轻易死了。   不可能。   老太医险些一屁股坐到火盆里去,堪堪稳住身形,颤声道:“回皇上的话,微臣不知……”   燕鸢:“这孩子,不能生也得给朕生出来,他若是没了命,你今夜便给他陪葬!!”   火盆中的碳太足,进来一会儿,便热得出了汗,老太医抬袖擦了擦额角,哭丧着脸走进玄龙。   从药箱中取出一片人参,跪在玄龙身侧:“公子,您能听见微臣说话吗?”   玄龙双眸瞌着,燕鸢见太医叫不应玄龙,便像刚才那样晃玄龙的肩:“阿泊……你醒醒,太医来了,你听太医的,便能将孩子生出来了。”   玄龙绿眸睁开些许,茫然道:“孩子……”   燕鸢此刻什么都顾不上了,只想着哄他,叫玄龙听话:“对,孩子,我们的孩子。”   “你不是很喜欢他么?……”   “太医说了,你若再不将他生出来,便要憋死在你腹中了,所以你不能再睡了,得尽快将孩子生出来。”   太医趁机将人参片放到玄龙舌头底下叫他含着,随后给玄龙灌了催产的药,玄龙咽不下去,呛得直咳嗽,又咳出许多血。   燕鸢用袖子擦玄龙唇角的血:“莫要给他喝药,那药对他没用,你帮他将孩子生出来便行了。”   都这样了,哪里还生得出来啊。   老太医欲言又止:“皇上,您若要保孩子,此时拿刀来,将这位公子的腹部剖开,便还能保住一命……”   燕鸢抬起血红的眸:“朕要他活。”   老太医背后直发凉:“是……”   羊水流尽,宫口却只开了两指,老太医说得没错,这种情况,不可能生得下来。但燕鸢的命令压着,死马也得当活马医。   老太医低声知会了玄龙一句,说要用推腹法,叫他忍着些疼,玄龙大约是清醒了,还回了声好。   若不是情况紧急,燕鸢不可能叫别的男人接近玄龙,哪怕是这个年过花甲的老太医。燕鸢亲自替玄龙解开身上的亵衣系带,发觉他右腹上有块拳头大的乌青……   不久后,一双苍老的手压上玄龙圆滚的肚腹,渐渐施力,玄龙的身体猛得绷了起来,燕鸢听太医的吩咐死死按住玄龙的双腿不叫他乱动,听他痛苦地溢出声:“呃嗬……”   本就在源源不绝涌出去的血更多了,玄龙起初还会出声,后来便不叫了,燕鸢忍无可忍地将满头大汗的老太医推倒:   “你轻些!!”   “没看到他痛吗!!”   “皇上,这生产本就是九死一生,推腹更是要痛的,除此之外,也没有其余……”   “闭嘴,滚!”   太医最终被拖了出去,燕鸢觉得他就是庸医,连个孩子也没法帮玄龙生出来。从前觉得日子短,一日接一接过得太快,此时却觉得时间太慢,花精迟迟不来,短短半个时辰怎么还没过。   玄龙的身体被人碰一碰就疼,燕鸢不敢太用力地动他,连他的手都不敢握,用袖子擦他脸上的冷汗,低低安慰道。   “你别怕……朕不会叫你有事的,别怕。”   也不知是谁在害怕。   玄龙的唇在动,燕鸢凑过去听,听他气若游丝地说:“……拿刀来。”   听了好几遍才听清玄龙在说什么,燕鸢问他:“拿刀做什么?”   玄龙用尽力气说:“拿刀……将孩子……剖出来。”   燕鸢冷脸:“你想都别想。”   玄龙:“你不是要……我的心么……”   “拿去便是了。”   “将孩子……剖出来,再将我的心拿去……”   “便当,我与你交换……”   换孩子一命。 第一百零一章 他的时间到了   燕鸢觉得这个男人实在是太不听话了,竟连这样的话都说得出来。   直起身盯着他。   “朕何时同意与你换了。”   “朕不要这孩子……朕要你活着,一辈子都待在朕身边,哪里都不准去。”   他到此刻还是这么霸道,然而天大地大,他贵为帝王至尊,就真的什么都能掌控在手心了么。   玄龙的手在地上缓缓朝燕鸢的衣角挪过去,锁链轻响:“求你……”   燕鸢的衣角被很轻很轻地攥住,他咬牙挥开那只手:“求我也没用,朕不会同意!”   “你死了,朕也不会要这孩子。”   玄龙喉间发出气音:“求你……”   他这辈子没求过多少人,第一次是求娘亲不要丢下自己,第二次是求燕鸢放过槲乐,这最后一次,是为了给腹中孩子,求一条生路。   希望燕鸢能发发慈悲,看在从前的情分上,放过他们的孩子。   可燕鸢的心那样狠,如同凛冬结起厚冰的千年古潭,玄龙闯不进去。他和娘亲一样,不肯对他心软。   “你莫要说话了,花精很快便来了,盖上被子便不冷了。”燕鸢将那床沾了血污的棉被褥拿过来给玄龙盖上。“朕不许你再说这些。”   他的声音冷冷的,像是在生气。   从前两人刚好上的时候,玄龙时常感到忐忑,表面波澜无惊,实则内心总会被对方的情绪牵扯着,害怕自己过于沉闷无趣,不讨燕鸢喜欢,便事事顺着他,希望他欢喜。   现今他已不怕燕鸢生气了,反正他气起来无非就是打他,骂他,羞辱他,对他用刑。玄龙最是不怕那些。   压在身上的被子太重了,玄龙的呼吸越来越艰难,人在油尽灯竭的时候自己是有感觉的,有的人知道自己快死了,会在前一天将住所打扫一遍,然后干干净净地离开。   玄龙这般境况是做不到干净了,他尽力说着想留下的话,燕鸢却嫌他呱噪,要他别说话。   他是条知好歹的龙,若在平时,定就不言语了,今日格外地不听话,分明没力气了还不肯停嘴。   他告诉燕鸢。   “内丹……没有了。”   “什么。”   “内丹……没有……了……”   燕鸢没明白玄龙的意思,他不想去深究:“这时便不要说这些了,等孩子生下来再说。”   妖死后,躯体会消散在世间,玄龙是想说,叫他趁早将孩子剖出来,再挖了心,便还来得及。   若等他死了,就什么都晚了。   玄龙口中的呢喃声弱下去,到后来只能看到唇在动,凑近听都听不清了,燕鸢狂躁地质问外头的守卫,为何花精还没来,在他准备命人去催的时候,花精终于来了。   其实半个时辰根本没到,花精接到诏令就跟着侍卫驰马进宫,连马车都未坐,是玄龙的血流了太多,便显得时间漫长。   花精见到玄龙的模样,身形一晃就跪了下去:“阿龙……”   她知道。   就在今日了。   燕鸢讨厌花精这泫然欲泣的样子,好像玄龙真要没命了似的。   “你再不快些,孩子便真要憋死了。”   花精抬起粉袖抹了把泪,吃力地将玄龙的上身抱起在怀中,这一动势必牵扯到伤口,玄龙痛得厉害,低哼一声,迷迷糊糊睁了眼。   花娘在他耳边柔声说:“阿龙,是我……花娘来了……”   “我帮你……将孩子生下来……”   玄龙:“……麻烦你了。”   花娘没忍住抽泣了下,掌心变出个小绿瓶,拔了塞子送到玄龙唇边:“喝了这药,便不疼了……”   那里头装的是止痛的灵药,虽然不能将他的痛苦全然抹去,好歹能舒服些,可以暂时令他恢复点力气。   生孩子是需要许多力气的。   玄龙勉强吞了汤药,靠在花娘肩头昏昏欲睡。   燕鸢皱着眉看他们,想将玄龙夺过来让自己抱着,可他满身的伤,着实不方便。   花娘抬头对燕鸢道:“你、你去叫人准备些吃的。”   “阿龙没力气,需要吃东西。”   他故意苛待他,连顿好些的饭食都不给他,叫他整日食素,造成今日的局面,与燕鸢脱不开半分关系,这时候他倒是肯对玄龙好了,扭头便对甬道中的守卫说。   “他喜食生鱼片,去准备生鱼片来,要快。”   守卫领命离开。   花精变出粒漆黑的药丸,送到玄龙唇边:“阿龙……这是催产药,你吃了它,孩子很快便能出来与你相见了。”   “好……”玄龙张口将药吃了,舌苔上漫开一股苦涩,直苦到了心中去。药吞下去没多久,腹中本已停歇的痛突然卷土重来,比先前更猛烈。   “恩……”玄龙重重喘息出声,双手无意识地扣入身下。   薄薄的稻草下面是水泥地,花精抓住他的手,怕他伤到自己,却不想摸到玄龙指骨碎裂,花精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转为抓住玄龙没有受伤的手掌,用自己的方式给他力量。   “阿龙……用力,将孩子往下挤。”   玄龙双腿曲着,本能地跟着花精的指令使力,那催产药是妖族专用,力道很足,随着药效渐浓,宫口很快开到了五指,明显感到孩子往下坠了许多,可还远远不够。   他活了万年,受过大大小小许多劫难,其中最难熬的是九天雷劫,九道天雷同时劈下来,连灵魂都撕扯着痛,不曾想这产子之痛,竟没比九天雷劫舒服多少。   兴许是因他的噬魂之痛不巧在这时发作了吧,再加上腹中十多把刀同时绞动般的痛,玄龙渐渐撑不住了,曲起的双腿滑下去。   “我怕……我生不出来了……”   燕鸢眼底映着玄龙身下那片血红,问花精:“为何还没动静?血都快流光了你为何不先帮他止血?”   “你快帮他止血。”   花精没搭理燕鸢,压着哭腔在玄龙耳边说:“生得出来……有我在,不会有事的。”   “我会护着孩子平安……”   玄龙放心地点头,虚声道:“若我生不出来……你便,帮我……将孩子剖出来……好吗。”   花精哽咽出声。   燕鸢神色冷戾地看着二人:“你们在说什么?”   此时不是难过的时候,花精克制住情绪,叫燕鸢帮玄龙把腿曲起来,按住别动。燕鸢按照花精说得做了,见花精又变出个小药瓶给玄龙喝药。   那药有奇效,喝下去玄龙就能恢复力气,有花精在,燕鸢不认为玄龙会出事,但还是为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感到心惊。   “嗬呃……”   玄龙喉咙深处发出的声音如同人族濒死前的挣扎,燕鸢双手轻易就能按住玄龙双脚阻止他乱动,他有了力气,也只够用一阵,过一阵就得靠在花娘身上歇一歇再继续,整个人好似从水中捞出来一般,面色如纸。   血色的囚衣湿漉漉地贴在身上,腹部高耸,便显得四肢瘦得惊人,从前他的身体不是这样的,那双腿修长却有力,紧绷的时候会出现纤薄流畅的线条,哪里像会这样半点力道都没有,瘦得几乎就剩骨头了。   御膳房的厨子大半夜被抓起来切了盘生鱼片。   燕鸢亲自下的命令,效率不可能差,约莫过了一柱香的功夫,陈岩便提着帝王御用的食盒将生鱼片送了过来,连筷子都是金镶玉的,亮闪闪的漂亮,在这昏暗的囚牢中显得格格不入。   然而玄龙一口都吃不下,他太痛了,每浪费一刻,时间便少一刻,他说不饿,想等孩子出来再吃。   夹着鱼片的筷子都送到唇边了,燕鸢亲自喂的,要是放在平时他定要发火了,今日没有,他知道玄龙是真的吃不下,便作了罢。   外头的天不知不觉亮了起来,微熹的光从头顶四方的口子中透进来,燕鸢不准旁人看玄龙的身体,亲自跪在这里按着玄龙的脚过了一夜,他精神紧绷地瞪着玄龙腿间,忽得一怔。   “看见……看见脚了……”   “什么?”   燕鸢言语中不自觉夹了惊喜:“看见脚了。”   花娘脸色发白:“你过来,抱着阿龙。”   燕鸢发觉了不对:“为何?”   花娘:“脚先出来,孩子会憋死,需得头先出来。”   燕鸢从花娘怀中接过玄龙,鼻间的冷香味刹时更浓了,此时宫口已全开,花娘双手抓住孩子血淋淋的小脚,用力推了回去。   胎位不正,必须将手伸入腹中,将孩子转过来,那痛楚不亚于直接将棍棒伸进去搅,原本意识虚浮的玄龙痛苦地叫出了声,上身失控地弹起,燕鸢紧紧抱住他。   “很快便好了……”   “很快便好了……”   玄龙喊了一两声便不喊了,他靠在燕鸢怀中,大概又是迷糊了:“阿鸢……”   “恩。”燕鸢应他。   玄龙额边抵着燕鸢肩头,绿眸失焦:“我……有些疼……”   燕鸢紧了紧手臂:“朕知道。”   “早说不要这个小杂种了,你非要生下来,现在晓得痛了吧。”   玄龙不吭声了,待花精将孩子的胎位转正后,他同昨夜那般使劲,耗尽最后一点力气,将孩子挤出了产道。   与他消瘦的模样不同,那孩子擦干净后白白嫩嫩的,很是健康漂亮,额头上生着两根短粗的黑色小龙角,怪可爱的。   花娘在孩子屁股上拍了一下,孩子垮下嘴可怜巴巴地哭了,哭得燕鸢心头一震。   花娘看着手上的孩子,轻声说:“是个男孩儿。”   “是阿龙为你生的。”   燕鸢皱着眉移开视线,记挂着怀中陷入昏迷的男人,道:“你快医治他,帮他止血。”   花娘:“不必了。”   “什么不必了。”   花娘抬起头,颤声说:“阿龙的时间到了。” 第一百零二章 挖心   燕鸢沉下脸:“你在说什么。”   花娘啜泣着,弱小的双肩颤抖:“阿龙的时间到了……”   燕鸢咬牙:“你把话说清楚。”   “什么叫时间到了。”   牢狱中安静得很,孩子哭了一会儿便不哭了,睁着同玄龙相似的绿眸,乖乖地躺在花娘怀里,口中咿呀咿呀像是要说话。   懵懂无知,全然不知自己将失去最亲近的人。   “阿龙不行了……”   怀中的男人身体冰冷,隔着衣物,燕鸢都能感觉到那薄凉的温度,他的双手、身前,沾满玄龙的血……   但他不相信花娘的话。   “你休要骗朕!”   “孩子不是好好的生下来了吗?!他是有万年道行的玄龙,怎可能会死!!”   花娘正要说话,燕鸢怀中男人气息微变,是玄龙醒了过来。   他徐徐睁开眼,燕鸢唤道:“阿泊……”   玄龙的视线由模糊转为清晰,他见到花娘怀中那白嫩的小团子,知晓那便是自己的孩子,吃力地开口:“让我看看……”   花娘哭着靠近玄龙,将孩子递出去。待离得近了,玄龙才看清孩子的长相,见他生了同自己一样的龙角和眼睛,心中很有些难过。   他该如何被世间接纳。   除去难过之外,还有许多许多的欣喜,这小东西在他腹中待了那么久,总算见面了。   可惜,见面便是诀别。   “吾儿……”玄龙忍不住,伸出手去,想摸摸孩子的小龙角和雪白的小脸,然而指尖即将碰到,便顿在了半空。   他的手太脏了,都是血污,还是算了,免得弄脏了他。   花娘落泪:“阿龙……”   玄龙终是未碰孩子,手臂艰难地抬起,手掌覆在孩子头部上空,合上双眼,片刻后,掌心出现一股水波流动般的绿光,淌进孩子的眉心。   孩子的额间闪现一枚墨绿的神纹,玄龙的呼吸肉眼可见的粗重起来,额角冷汗顺着脸颊滚至削瘦的下颚,砸落在血红的囚衣上。   花娘瞪大双眼,不敢置信地摇头:“阿龙……不要!阿龙……”   他在燃烧自己仅剩不多的灵魂之力,为孩子凝结内丹,并将灵魂之力转化成的灵力渡到孩子体内。   他是怕今后孩子在人间受欺负,想赋予孩子自保之力。   可代价……代价是……   花娘不敢再想下去,她腾出一只手,抓住玄龙手腕:“阿龙……不要……求求你,不要……”   玄龙:“要的……这是我,最后能为孩儿做的了……”   燕鸢眉头紧拧,问花精:“他在干什么?”   花精未说话,一个劲的哭。   燕鸢从他们的对话中确定这绝对不是什么好事,抓住玄龙的手迫使他收回来:“你想干什么?!”   孩子额间的神纹淡去,光洁如初。玄龙掌心的绿光随之消失,右手无力地垂落下去。   内丹已结成,灵力渡了许多,够用了。   他虚弱地靠在燕鸢怀中,很是困倦。   “不干……不干什么。”   燕鸢眼底晦暗:“不干什么你们为何总说这样莫名其妙的话?”   “你老实交代清楚,你到底有何事瞒着朕,为什么花精说你要死了,你最好别耍花招,否则朕不会放过你。”   玄龙绿眸半瞌:“阿鸢……”   燕鸢看着他:“干什么?”   玄龙:“孩儿,未曾有名字。”   小名虽有了,大名总是需得要一个的。   燕鸢:“你想让朕给他取名?”   “恩。”玄龙合了眸,声线愈发轻了。   燕鸢:“不行,这孩子是不是朕的还不好说,你与那么多男人纠缠不休,朕怎知道他是谁的血脉。”   “此事日后再说,你赶紧叫花精为你诊治,若是拖得晚了,受苦的还是你自己。”   玄龙咳了两下,大口的血咳出来,没力气抬手去擦:“……你连为他取名都不肯。”   燕鸢这时倒是慌了似的,手忙脚乱地抬手去抹玄龙唇边的血迹,可他手上本就染了血污,越擦越不干净。   燕鸢抬头,歇斯底里地朝花娘吼:“你还愣着做什么?!赶紧为他诊治!!”   花娘吓得浑身一颤,哭得更厉害了。   燕鸢眼中红得瘆人:“你再不动手,朕立马派人将你的女儿抓过来。”   花娘哽咽着反击:“他快死了!就算你将我和我女儿都抓起来也没用……一切都晚了,一切都晚了……”   “阿龙的内丹早就没了,他的命和人族一样脆弱,他怀着孩子,你还总是打他,对他用刑,还割他的血肉救你的皇后,现在他终于要死了,你满意了吧……你满意了吧……”   燕鸢没反应过来:“内丹没了?”   “为何没了?怎会没了?”   如今玄龙大限将至,花娘再不怕燕鸢对玄龙做什么,哭道:“为了救你!!你原本早就死了,阿龙为了救你,散了万年道行,将内丹用在了你身上,自此寿命便同凡人无异了……”   “偏生他还怀了孩子,需得用灵魂之力来豢养,原本能有三年好活,是你一点点将他折磨成这样的,都是你……”   燕鸢厉声打断:“不可能,他从未与我说过!!”   花娘泪眼模糊:“与你说了又能如何呢,你不曾心疼他半分,你只会将他当作畜牲,向他索取你想要的,也不管他疼不疼,怕不怕……”   “你们人族就是狼心狗肺,你们人族就是狼心狗肺……”   燕鸢脑中剧痛:“闭嘴!!”   花娘被他吼得禁了声,哭声小了些。   燕鸢低头问怀中的男人:“她说得是不是真的?”   “你的内丹早就给我了?”   “她骗我的对不对?你不会死的,对不对?”   “你说过的,要陪我渡过此生,你答应我的事,从不食言的,这回也不准食言,否则,否则,朕便……”   他总爱威胁他,从前是用槲乐、孩子、如今呢?若一个人真的要走,还有什么办法能留住?   玄龙并不回话,视线飘忽地望着空气:“……阿鸢。”   “现在取吧……”   燕鸢搂紧他:“朕说了不取了,取名字这等大事,该是要好好翻翻典籍才能决定的,怎能如此草率。”   “你听话,待你好了,朕同你一起想。”   玄龙:“你不愿意……那便……算了。”   “岂能算了?”燕鸢嘶哑道。“你何时变得这样举棋不定,说好的事情就是说好的,不可随意改变。”   分明是燕鸢小气,还说他举棋不定,玄龙已没有力气与他说太多话了,唯有挑些重要的说。   他揪住燕鸢衣袖:“看在从前的……情分上,你答应我一件事吧……求你。”   燕鸢:“不答应!”   “不答应,朕一件都不答应!”   “除非你好好活着……任何事都可以商量,否则一件都不答应!”   玄龙双唇蠕动:“放过花娘……和樱儿……”   “将孩子……抚育长大……是你的、是你的血脉……看在是你的血脉、的份上,你不要苛待他……”   “求你……”   “朕不会养,你生出来的孩子,自是要你自己养,丢给朕算什么?”燕鸢抬手拍了拍玄龙的脸。“你清醒一点,不许睡!不许睡……”   玄龙呼出去的气息时轻时重:“我有东西……与你、与你交换。”   燕鸢:“任何东西朕都不要!”   “你要的……”玄龙罕见地笑了,他缓缓抬起右手,将满目疮痍的手覆在心口的位置,指甲处化出尖锐利爪,在燕鸢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对准心口,刺了进去。   ‘噗嗤’一声,燕鸢愣住了。   “阿泊……”   玄龙驱使着最后的灵魂之力,转为灵力,右手一下子没入心口,转动着,燕鸢甚至能听到那种微小的血肉撕扯的声音。   一颗完整的心脏从心口掏出来时,还在玄龙手上鲜活地跳动着,玄龙心口处留下一个血淋淋的洞,浓稠的血喷溅到燕鸢脸上。   他瞪大双眼,无措地唤道。   “阿泊……阿泊……”   血从玄龙心口快速涌出来,燕鸢这辈子都没见过那么那么多的血……或许是见过的,是没在玄龙这里见过。   人在失去心脏的瞬间就会毙命,妖亦然,但玄龙燃了灵魂之力,躯体便能在世间暂时活着,支撑着他说完要说的。   “拿去吧……”   “你不是早就想要了吗……内丹虽好……总是没有龙心好用。”   “去救他吧……”   玄龙握着那颗血淋淋的心等燕鸢去接,他的双目合上,没力气再看这世间。   “我知晓……你我之间,是没有情分的。”   “你从未爱过、我……我…我知晓的。”   “那便……看在,这颗心的份上……放过花娘、放过孩子……给他们,一条生路……”   “好不好……”   燕鸢摇头,脑中的剧痛愈发强烈,眼眶瞪得几乎要裂开:“不……不……”   忽有什么温热的东西砸到面颊上,玄龙的手无力地垂下去,手中的心脏滚到地上,粘上污泥。   “才刚下过雪……怎又下雨了……”   燕鸢抬手去捂玄龙的心口,可是心脏都被挖了出去,哪里还捂得住血:“阿泊……”   “阿泊……”   玄龙:“燕鸢……你答应我。”   “答应我……” 第一百零三章 灰飞烟灭   “不……朕不答应……朕不答应,你听见了吗,朕不答应……”燕鸢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顷刻间泪流满面。“你不许死,你不许死……”   “朕不许你死……”   耳边的声音时远时近,砸在脸上的雨水越来越多,这个冬日真是很奇怪的,既下雪,又下雨,直冷到了骨子里。   玄龙躺在燕鸢怀中,那双手臂抱得他那样紧,他还是觉得冷,冷到连说话都不畅:“答应你的……我都,做到了……”   “你也、也该……做到……”   他允诺过,要陪燕鸢度过余生,他做到了。   他说待孩子生下来,便将内丹给他,他也做到了。内丹哪里有龙心好用,待宁枝玉用了龙心作药引,到时便能长命百岁,陪燕鸢白头到老。   他想要的,他都给了,可为何至今,燕鸢连他这样一个小小的要求都不答应……   难道,他就真的厌恶他至此么……厌恶到容不下他们的孩子。   燕鸳:“你莫要哄骗朕!你说过的,要陪朕携手到老,如今这才过了几时?”   玄龙安静地合着双目,眼角涌出血泪。   “是你先骗我……是你,骗我。”   燕鸢抬手抚上怀中男人冰凉的脸,发颤的指尖抹去他眼角血泪:“朕是想要你的内丹,可朕没想要你死的,朕还想你一辈子陪在朕身边的,阿泊,你不许死……你不许死……”   “阿泊……你看看我,你看看我。”   玄龙未睁眼,不知是没力气睁眼,还是再也不想看他:“燕鸢……我累了。”   “不想再继续了。”   “我们……终于、结束了……”   燕鸢收紧手臂,将男人勒到近乎发疼的地步,下颚贴着他额角:“不……不……不……”   “朕未说结束,你怎敢说结束!朕不许,朕不允许!!”   玄龙大限已至,每说一句字,口中便涌出许多血:“你总是……逼我……”   “这回……我总算、可以不依你了……”   燕鸢抬手给他擦血,滚烫滚烫的血,流水似的,他放柔声音,哄他:“那朕今后不逼你了,好不好?”   “不好……”   “不好……”   “没有、今后了……”   没有今后了。   “有的……有的……”燕鸢犹如一个惊慌失措的孩子,做着徒劳无功的挣扎,他用嘶哑的声线温柔地对怀中的男人说。   “阿泊……有的……”   “你莫要睡,便有的……”   玄龙悄无声息地躺在他怀里,再也不开口说话了。   火盆中的碳烧了一夜,外头天已大亮,牢房中很暖和,可玄龙的身体却这样冷,十个火盆都阻止不了他的身体变得更冷。   燕鸢头痛欲裂,他茫然地抱着玄龙,低低道:“阿泊……”   “阿泊……你莫要吓唬朕,朕知道错了……”   “你看看我……你看看我,好不好?……”   花娘瘫跪在地上,痛哭出声:“阿龙……阿龙……呜呜呜呜呜呜……”   他死了。   死去的生灵,哪里还会说话。   与此同时,花娘臂弯中的宝宝跟着一同哭了起来,扯着嗓子哭得撕心裂肺。   哀戚的哭声在阴暗的牢狱中此起彼伏,燕鸢觉得吵,他皱着眉,握住玄龙的手,小声唤他:“阿泊……”   “你醒醒……”   “你醒醒啊……”   男人面色青白,血色囚衣湿漉漉地贴在身上,长发四散,生过宝宝之后,高耸的腹部已瘪了下去,整个人显得更单薄了。   燕鸢解下自己身上的玄黑披风,小心地将他裹起来:“你不是嫌这里冷吗……那朕带你走,带你回乾坤宫,那里的地龙烧得暖和,你定会喜欢的……”   “你好好睡一觉,便早些醒,好不好?”   他抱着玄龙站起身,准备走时,发现玄龙双手上的镣铐还未解,长长的锁链连接着墙壁上的铜环,昭示着玄龙曾在这里被迫受过的恶行。   他叫狱卒进来为玄龙解镣铐,狱卒见到燕鸢便吓得瑟瑟发抖,好像他很恐怖似的,燕鸢不耐烦了,从狱卒手中拿过钥匙,亲自给玄龙解。   镣铐解下来,玄龙手腕上磨破了层挺深的皮,露出粉嫩的肉,燕鸢握着他的手,在他额角亲了亲:“朕知道你疼……”   “待回乾坤宫,便叫花精为你治伤……”   “朕如今知晓了你与凡人无异,自会待你好些的,不会无缘无故对你发火了……”   从前玄龙虽生他的气,总故意将视线避着不肯看他,但好歹是醒着的,如今连眼睛都不睁了。   怎么都不理他。   燕鸢被他惯坏了,以至于玄龙才这么小会儿的功夫不理他,便叫他觉得受不了了。燕鸢的唇贴着玄龙的脸,泪眼模糊道。   “阿泊……朕好像……好像是病了。”   “朕头好疼……你从前向来最关心我的,你真的不肯管我了么?……”   “朕知道朕脾气不好,你气量大,一直让着朕,那以后朕也可以让着你些的,朕不要内丹了,也不要你的心了,你看看我……你看看我……”   玄龙一直不理他,燕鸢只得将人重新抱起来:“那朕先带你回宫……朕等你睡够了,再与你好好道个歉。”   “不论你想要如何弥补,朕都可以给你……”   玄龙的脾气这样好,心再狠,也是狠不到哪里去的,到时候他好好弥补一番,从今后开始好好待他,不欺负他,日子一久,这龙定会原谅他的。   然而刚将怀中的男人抱起来,那本就单薄的重量突然变得更轻了,他低头看去,看到玄龙的面容、四肢,头发,都开始逐渐变得透明。   “阿泊……”   玄龙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化为飞灰,渐渐消失在燕鸢怀中,寒风从头顶四方的口子灌进来,一吹就散了个尽。   燕鸢本能地伸出手去抓,没能抓到,他不知所措地愣在原地,不明白刚才还被自己抱在怀中的男人怎么就不见了。   “阿泊……”   “阿龙……”花娘颤声哭道。   燕鸢掌心淡蓝鸢尾绽放,强烈的蓝光闪过后,紧接着出现一股皮肉酌烧般的剧痛,他低头看向掌心,鸢尾花瞬间枯萎,留下一个灰色的酌痕,仿佛昭示着某条生命的幻灭。   剧烈的头痛达到顶峰,燕鸢头疼像是要炸开,他双目赤红几近滴血,在原地转了一圈,没看到自己想找的人,最后朝瘫坐在地上抱着孩子的花娘走过去。   “阿泊呢?”   “是不是你将他藏起来了?”   花娘哭着摇头。   燕鸢弯下身,双手攥住她衣襟:“你将他还给朕,你将他还给朕!!”   “你是不是用隐身术将他藏起来了,你想背着朕带他走,对不对?!”   “我告诉你,你休想!!你休想!!他是我的,他是我的!!!”   花娘用微薄的灵力凝在掌心,一把将燕鸢攥在自己衣襟的手推开,歇斯底里地哭道:“他死了!!”   燕鸢一时不备,真被她推得后退了两步,稳住身形后,用血红的双眼一动不动看着她,像是没听懂她在说什么。   孩子被花娘哄着,此时已不哭了,那乖巧的性子,应当是随玄龙的。花娘的手轻轻拍在孩子后背,轻声道。   “他死了。”   “灰飞烟灭。”   “从今往后,这世上,再无寒泊。”   “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你终于得逞了,你应该高兴才对啊。”   燕鸢怔怔将这几个字在口中咀嚼:“灰飞烟灭……”   花娘无声地流泪:“六界生灵死后,可坠入轮回,重新转世,而灰飞烟灭,便是灵魂化成灰尘在这世间散尽,没有轮回,不再转世,什么都没有了……”   “是你逼他……是你将他逼上绝路……”   “你一直在逼他……”   类似的言论,燕鸢曾在话本中见过的,他知晓灰飞烟灭代表什么。但玄龙怎么会灰飞烟灭呢?   “不可能,朕不相信……朕不相信他就这样走了,不可能……”   “不会的,不会的……”燕鸢朝花娘走进去,扑通跪坐在她身前,抬手攥住她衣袖。“你不是很厉害么,你将他救回来,你要什么报酬朕都给你……”   “你救他……”   花娘哽咽着摇头:“救不回来了。”   “他原本能用内丹中的灵力来豢养腹中孩子,谁知你突然没了命。他为了救你,只得舍去内丹,散去万年道行。你一直在逼他,逼他把内丹给你,其实他早就给你了……”   “阿龙什么都给你了……你说要做夫妻,他便离开千年古潭跟着你回了宫,与你朝夕相对。你说要龙鳞救朋友,他不顾自己疼,也要拔粼给你,你要多少他便给多少。哪知这一切都是阴谋诡计,都是你为了救皇后演得一场戏!”   “可即便如此,在知晓你将死的时候,他还是义无反顾地救了你。你要什么阿龙没给你啊,只是有些东西,你想要,他也给不起啊……”   “现在他终于给你了,他把命都给你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呢?”   “灰飞烟灭,便是什么都没有了,你若有良心,便看在阿龙拼死也要保护孩子的份上,放过你们的孩子,我带着他出宫,寻个没人的地方住下,将他养育长大,绝不碍了你的眼。”   脑中痛得好似有钻子在不停地往里绞,燕鸢瞪着赤红双目,某段被刻意忽略的记忆在脑中重现。那日他出宫寻玄龙,回程的路上被人刺伤,身中毒箭,以为自己将死,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安然无恙地躺在乾坤宫,玄龙在身边守着他。   他知晓玄龙施法救了他,却不知玄龙是散了万年道行,用内丹救了他,那龙也从未与他提起过分毫。   燕鸢喉间梗得发痛,大滴泪从眼中砸下来:“你为何不告诉我?”   “你为何不早些告诉我?”   花娘哭得秀美的小脸皱成一团:“阿龙宁愿没命也要保住腹中孩子,若告诉你,你知晓他没了内丹,岂不是会立刻将他的心挖了?”   “他能撑到现在,不过是因为腹中孩子罢了,他虽生性良善,不似人族那般复杂,但也是有骨血志气的,你那样羞辱他,折磨他,待他连狗都不如,若不是因有孕,为了保孩子,他早便不堪受辱,自爆而亡了……”   “你囚着他,不肯放他走,是为了用他救你的皇后,现在龙心终于得到了,你该欢喜极了才对,追究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不……我没有,我没想要他的心的,我不想他死的……”燕鸢喃喃摇头,痛苦地捂住头弯下身,神色扭曲而狰狞,他倒在地上,痛得蜷起身子,手背上青筋暴起。   “我没有……我没有……” 第一百零四章 前世今生 上   这般作恶的人族,即便是心地善良如花娘,也是不会对他生出半分可怜的。若不是这人族皇帝骗了阿龙身心,阿龙何至于落到这番地步。   万年的道行啊,就这样轻易散去了,最后的日子还住在这根本不是人能住的地方受尽刑罚之苦,浑身的伤,就没一日好过。   现在阿龙死了,他倒是哭了,他哭什么呢?   “你明明就有!”花娘浑身发颤,流着泪声声控诉。   “是你剜了阿龙的心头肉。”   “是你剜阿龙的鳞,是你将阿龙关在这冰冷的牢房中,叫人用鞭子抽他,用拶子夹断他的手骨,是你用勾子嵌进阿龙的琵琶骨,弄得他满身伤。”   “他怀着孩子你都不肯放过他,你都不肯稍微对他好一些,哪怕你对他好一点点他都不至于灵魂自燃灰飞烟灭……”   “你现在哭什么呢?”   “你最没资格哭了。”   任何人都有资格为玄龙哭。   唯有燕鸢没有。   那质问声并不强硬,却像剑似得扎进燕鸢脑中,心里,令他更痛,浑身都痛。   为何会这么痛?   玄龙死了,他爱得人是阿玉,死了便死了,他哭什么?可为什么这么痛……为什么,痛得恨不得立刻死去……   燕鸢双手捂着剧痛的头,在地上翻来覆去地滚,银白的衣袍上沾了灰,发髻从银冠中散乱出来,眼泪不断从眼角涌出:“呃……”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会死……”   “我不知道……”   “我以为……我以为……”   花娘见他还在找借口,崩溃哭道:“你以为什么?”   “你以为妖便是刀枪不入,水火不穿,是吗?你没看见他浑身血淋淋,每日痛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么?”   “阿龙遇见你,真是这辈子最大的不幸……”   “我知晓他天劫将近……却到现在才知晓,原来你便是他的劫,你是他此生最难渡的劫!”   九天雷劫、地狱飞沙、剑灵穿身……那些道行高深的大妖都不一定挺得过去的天劫,玄龙都挺过来了,唯独这情劫,他没能挨过去。   燕鸢痛得神智不清,将额头抵在地上‘咚咚’的磕,瞌得额头出血都感觉不到似的,血从额头淌过鼻骨,淌进眼中,他爬起身去,爬到花娘身前,伸出脏污的手抓花娘衣袍,嘶哑道:“是我错了,是我错了……”   “你救他吧……”   花娘丝毫不想被他碰到,挥开他手哭吼道:“我说了救不了!”   “死了便是死了!!”   “灰飞烟灭便是什么都没有了!!”   “你赶紧拿着龙心救你的皇后去吧,这龙心至多保存一日,时辰一过,便会同阿龙一样化为灰烬。”   燕鸢执拗地抓住花娘的粉袖,伏跪在地上不肯放,他不甚清醒的头脑多少知道,除去花娘之外,再没有人能帮他将玄龙找回来了。   “求求你……”   “求求你……”   可如今连花娘都帮不了他了。   他总是为所欲为,恼火了便对玄龙喊打喊骂,反正花娘能救他,反正玄龙道行深,他那样厉害,受些伤也总会好的。   他就是想逼他交出内丹,没想要他命的。   怎么玄龙生了个孩子便熬不住了呢,怎么会死呢,怎么会灰飞烟灭呢……   燕鸢至今都想不通,怎么那个男人就这样离开他了……   分明刚才他还抱着他的。   眨眼的功夫就消失了。   燕鸢接受不了,他拼命地求花娘,连尊严是什么东西都忘了,他只知道自己很痛,好像玄龙在将自己的心掏出去的时候连带着他那颗也一起挖走了,留下一个空洞洞的伤口,每一寸呼吸都混着刀割般的疼。   花娘用力将燕鸢的手从自己衣袖上挥开,抱着孩子站起身,望着昏暗的甬道:“我走了。”   “阿龙走得干干净净,什么都未留下,你便当他从未来过,没为你生过这个孩子,你白白得了颗龙心,今后便可与你的皇后白头到老,恭喜你啊。”   说完,花娘抱着孩子往外走,刚开了铁门,便被两个持剑的狱卒拦住了,没有燕鸢的命令,她走不了。   花娘背对着燕鸢,哑声道:“放我们走。”   “我知晓你不喜欢他,我保证,这孩子今后绝不会出现在你视线中,更不会有人知晓你们之间的干系。”   燕鸢伏跪在地上,从地上抬起头,视线中一片模糊,勉强对上那抹秀气的粉色背影:“将孩子留下……”   撑着地晃晃悠悠地站起身,朝花娘走过去。   脚步声逼近,花娘警惕地转身,将熟睡在襁褓中的孩子往怀中紧了紧,往后退去:“你想干什么?”   “这孩子身上混了你的血脉,他的血肉没有治病救人的功效,你留着他也没用的……”花娘说着,见燕鸢朝孩子伸出手,眼中顷刻噙满泪,“害死了阿龙还不够,你现在连孩子都不放过吗?”   “求求你……不要……”   “不要伤害他……”   燕鸢的指尖落在孩子白嫩脸边的襁褓上,猩红的眼中透着瘆人的执拗,那披头散发的模样再衬着惨白面容上的血,跟鬼似的。   “这是朕的孩子……是他为朕生下的……”   “谁都……谁都不能带走……”   话音落下,燕鸢身体失衡地往后退了一步,在花娘惊讶的目光中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倒在那堆潮湿的稻草中。   玄龙死了,身体消失了,连带着空气中浓郁的冷香都一同散去,留下的大滩血迹也不见了。   “皇上!!”   “皇上!!”   牢门口的狱卒当即发现了燕鸢的情况,打开牢门来扶他,燕鸢双目紧闭,血淌湿了半张脸,已然昏迷。   ……   九天之上,仙气缭绕,琼楼玉宇的宫殿内,玄衣男人坐于玉桌之后,手中拿着本蓝皮书在看,燕鸢见他眉头微拧,看得入迷,连自己回来了都未发觉,闪身过去,弯下腰从身后将男人削瘦的身体整个环进怀里,不高兴地嘟囔道:“阿泊……你在看什么呢?”   “今日可有想我?”   玄衣男人这才回神,将书合起来:“嗯……没什么。”   他面上没多少表情,燕鸢却是一下就能发觉他的局促,抬手扣住他手腕:“嗯?”   玄衣男人剑眉微皱,低声道:“是《内经?素问》,里头是有孕相关的内容,母后送来的。”   “哦。”燕鸢松了手,双手缓缓下移,落在尚为平坦的腰腹,大掌隔着衣物爱不释手地抚。“可从中学到什么?   玄龙从前在战场上受过伤,伤了腹部,他们合籍万年,总算得了这么个宝贝疙瘩,自得好好地爱护,母后关心也是正常。   玄衣男人沉默片刻:“这上面说,有孕未过300年,不可行床笫之欢。”   燕鸢摸他肚子的手顿住,漂亮的眉拧起,盯着男人冷峻的侧容道:“啧,还有这种说法?”   玄衣男人喉结微动:“嗯。”   燕鸢蔫蔫儿地将脸埋进他脖颈间,嗅着那股好闻的冷香:“行吧,那我再便忍上100年,你腹中的小东西要紧。”   因孕期反应,玄龙自查出有孕便不太舒服,最爱的生鱼片都食不下几口,两人都100年没有亲近了。   小东西少说要在他腹中待上900多年才能出世。   许是察觉燕鸢心情低落,玄衣男人放下书,垂着眸开口:“你若很想,小心些……应当无事的。”   他的声线低沉,是与冷峻外表不符的温和,燕鸢听着心软如水,贴着他耳边道:“不成,万一伤着你和孩子怎么办。”   “你放心吧……我忍得住,待夜里,你同之前那般帮我摸摸……便好了……”尾音愈发暧昧,热气钻进男人耳中,他身体逐渐僵硬,燕鸢趁其不备抄过男人双腿一把将他抱起,成功捕捉到男人冰绿眼底未退的羞赧。   “……作何?”   燕鸢笑颜如画,眨眼间已抱着玄衣男人出现在九霄云层之上:“算着时辰,人间这时该是黑夜了,今日是人间的乞巧节,这时去定很热闹。”   “乞巧节?”   “嗯。”   “想与你过乞巧节。”燕鸢的吻落在男人额角。“顺便买些给孩子玩的小玩意儿。”   “……孩子还有700年才出世。”   “买了再说。”   燕鸢不由分说带着他往人间去,耳边拂过清凉的风,玄衣男人要下来,燕鸢抱着他不肯放,他拗不过,便只得作罢,在燕鸢怀中犯起困来,最后竟真靠在他胸口睡着了。   一阵喧哗之声将男人吵醒,睁开绿眸,只见坊间灯火通明,人潮涌动,已然到了凡间。   燕鸢毫不避讳地牵着男人的手走在人群中,他们停在一个小摊前,燕鸢拿起一个红色的拨浪鼓晃了晃,笑着问男人:“这个怎么样?”   “甚好。”男人向来顺着他。   “那就这个。”   付了钱,燕鸢用灵力将拨浪鼓收起来,两人停在另一个摊前,小摊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锦囊,红黄绿青都有,燕鸢捻起一只红色金丝锦囊看了看,小摊老板热情地招呼道。   “公子,这是祈福锦囊。”   “对着锦囊许愿,再送给心上人,便能与对方长长久久,恩爱百世……”   燕鸢笑得桃花眸弯起:“果真?”   小摊老板:“那是自然。”   “那你这摊上的我全要了。”   玄衣男子一愣:“阿鸢……”   回去的时候,两人带了一麻袋的锦囊,用灵力收着倒也不碍事,燕鸢同来时那般抱着怀中男人,低声说。   “恩爱百世不够,我们要万世……万万世。”   “……嗯。”   凡人供奉天神,烧香拜佛,祈求庇护,情有可原。   身为天神,是不该相信凡间迷信的,但燕鸢就是想信,他祈祷天道让他们恩爱永生永世,用最虔诚的信念许愿,各色锦囊最终被挂在寝宫中的各个角落。   百年后,魔族来势汹汹,意图闯过神魔交界处神南岭侵入九重天,被派去的神将接连惨败,身为天帝,无法再静坐天庭,燕鸢欲御驾亲征之际,玄衣男人脱下玄袍,穿着一袭银白战袍出现在他面前。   “我去。”   燕鸢当即反对:“不行,你如今身怀有孕,不可上战场。”   “阿鸢……信我。”   “我能护你。” 第一百零五章 前世今生 下   滔天的战火,四处都是火……业火烧红了半边天空,将空气烤得炙热,燕鸢走在浓郁的烟雾间,听到远处传来凄厉的哭声。   他心中蓦得有些慌起来,穿过刺鼻的浓雾,寻着哭声过去,看到一群银色盔甲打扮的天兵跪在地上,围着个男人哭。   男人长发铺散在身下,安静无声地躺在焦黑的地面上,面容被血液模糊得看不出原本样貌,心口破了个洞,源源不断涌出的鲜血染红了银白色的战袍。   虽看不清脸,但燕鸢就是知道那是自己要找的人,他僵硬地走过去,围在男人周围的天兵自觉让出了条道。   燕鸢在男人身侧跪下,将男人的上身托起,轻轻抱进自己怀中,捂住他心口被魔刃捅出的伤,嘶哑地唤道:“阿泊……”   男人没搭理他。   燕鸢的声音变得更加颤抖,眼泪失控地砸下来:“阿泊……你莫要吓唬我。”   男人总是不舍得叫他等太久的,这回应当也是。须臾,他缓缓抬起被血染成暗红的睫,失焦的绿眸对上燕鸢的脸,半晌才认出他是谁似的。   “……你来了。”   燕鸢用最温柔的语气与男人说着话,收紧手臂,“嗯,我来了……我来了……”   “我来带你回家……”   男人绿眸半瞌着,气若游丝道:“阿鸢,孩子……应当是没了。”   除去身上大大小小的伤,还有心口的伤之外,男人身下也淌了许多血,裤管都湿透了,这孩子来得不容易,有孕时怀得十分艰难,如今孩子没了,燕鸢知晓他难过,知晓他自责。   燕鸢将唇贴上男人额角,痛苦地闭眼,泪由脸颊滚下:“没了便没了,日后我们还能再有的,你莫要多想……往后的日子还长。”   男人望着火红的天空:“魔族……大败了……”   燕鸢低声回:“嗯,我知晓你厉害,玄龙将军向来百战百胜,你在我心中最是英武。”   男人薄唇微抿,笑了,奄奄一息道:“阿鸢……我这回,便不与你回去了……”   燕鸢压着哭腔问:“那你去哪儿?”   男人艰难地说:“兴许……要去人间走一遭。”   “你要离开我?”燕鸢没忍住哽咽出声。“我不许的……我们说好的,要共渡万万世,你休要食言。”   “你休要食言……你若食言,我便要生你的气了。”   男人安慰他:“莫要哭……我又不是要灰飞烟灭了,待我坠入轮回,你来寻我便是……”   燕鸢哭得愈发厉害,好像心被掏空了似的,他抬手替男人擦去嘴边涌出的血:“四海八荒那么大,如何寻得到……你不许死,你死了丢下我一人,叫我如何承受得住。”   “看见我脸上的伤了吗……业火焚烧留下的痕迹会刻在灵魂上,轮回转世都带着……你下次见了我,便一眼就能认出我了……”   若入轮回,必然是要喝孟婆汤的,即便是天帝也不能幸免,这是天道定下的规矩。身为天神,更不可下凡去寻个凡人做夫妻,有违天道之事必遭天谴。   燕鸢知晓玄龙是在哄他开心,自是不愿,哭得浑身发抖:“我不要……我不要下辈子,我只要眼前,我要你永远陪着我……”   男人的心口被魔刃穿透,九重天上最厉害的医仙都救不了他,他将要离开的事已成定局,他们都知晓的。   但燕鸢不愿意接受,他抱起男人往天宫赶,要他再等一等,定有办法救他的。   然而回家的路未过一半,男人便不行了,他气息愈发地弱,那般不善于笑的人,在最后的时刻,是笑着在燕鸢怀中离开的。   他说。   “傻阿鸢,我愿意做你的将军。”   “我愿为你披荆斩棘……护你万世安稳。”   他走了。   带着他们的孩子一同消失在燕鸢的世界里。   ……   乾坤宫内,龙榻上昏睡的男子似是陷入了梦魇,他额头裹着纱布,隐隐渗着血色,年轻俊美的脸庞上染满泪水,连身下的枕头都湿透了。   他近乎哀求地喃喃道。   “不要……阿泊……你别走……”   “你看看我……求求你,看看我……”   “我们说好的……要渡过万万世……”   “我们说好的……”   “你不要走……”   “不要走……”   端着汤药进入内殿的陈岩见状,赶忙将木托盘放到桌上,跑到床边低低唤他:“皇上……”   “皇上……”   连唤了十多声,床上的人安静下来,缓缓睁开通红的桃花眼。   燕鸢撑着床坐起身,似是还没从梦魇中缓过神,烛火映在他紧绷的面容上,看着颇为瘆人。   陈岩转身去将桌上的药端来,小声道。   “皇上,您可算是醒啦,您昏迷了整整三日。”   “这是治伤的药,您……”   燕鸢根本没听陈岩在说什么,哑着嗓子开口问:“玄龙呢?”   陈岩一愣,望着燕鸢不吱声了。   燕鸢见他不说话,掀开被子就要下床:“朕要去牢中看看他。”   将他带回来。   “皇上……”陈岩急声唤他。   燕鸢脚恰好落在靴子上,抬起猩红的眼看向太监愈显老态的脸。   “您忘了吗,寒公子三日前便走了。”   “花精姑娘说,他的心只能保存一日,老奴便亲自将龙心送到了鸾凤殿,今日午后,皇后娘娘已经苏醒了。”陈岩说到后面,声音已带了哭腔。   燕鸢低喃道:“走了?”   陈岩:“是啊。”   燕鸢脑中疼得厉害,他这才想起来,玄龙死了。   是死在他怀中的。   死前将龙心挖给了他,走得时候什么都没留下。   什么都没留下。   和梦中一模一样……   “皇上,您、您这是怎么了?……”   “您别吓唬老奴……”   燕鸢眼中落了泪,他呆呆地坐在床沿,望着空荡荡的殿宇,轻声道:“朕做了个好长好长的梦……梦里,朕与玄龙恩爱得很,他还有了朕的孩子……朕与他十分欢喜,孩子还未出世,便准备了许多许多穿的,用的,玩儿的……”   陈岩接话:“那后来呢……”   “后来……后来孩子没能生出来,他为朕出战,战死在一座神山上……他死在朕怀中,死后身体化为了灰烬……就同那日一样……”大滴的泪接连滚下来,燕鸢痛苦地捂住头,躬起身体。   “就同那日一样……”   陈岩担忧地望着他,眼神哀戚:“皇上,那只是梦罢了……”   “寒公子既已死了,您便莫要多想了……去看看皇后娘娘吧。”   “呃…嗬…嗬…”燕鸢喉间发出压抑痛楚的喘息,他捂着头挣扎着,嘶哑道:“他死了……”   “他死了……朕不想他死的……”   “陈岩,朕好痛……”   “朕好痛……”   陈岩过去扶住他,老泪纵横:“皇上,您这又是何苦呢,逝者已矣,人在的时候您未上心,如今人不在了,您便更无需多想了。”   “寒公子既走得那般决绝……定也不愿让您想他的。”   玄龙在时受尽苦楚,未得燕鸢半分好,迟来的悔恨最是轻贱无用。即便是念在玄龙曾救过燕鸢一命的份上,燕鸢当初也是不该那般对他的,陈岩作为奴才人微言轻,能说的,只有这些了。   “皇上,您将药喝了吧,凉了便不能入口了。”   陈岩将药碗递于燕鸢身前,燕鸢抬手便拂了药碗,药汁四溅,摔得粉碎。   “朕不喝!你去将史道长请来,朕有话要问他,现在就去。”   那史道长既然能降妖,那么定有办法救妖的。   花精没办法,不代表旁人没办法……   夜已深,即便要召人进宫也该等明日,燕鸢就要连夜召见,陈岩只得派人去请。   等那史道长到了寝宫,燕鸢张口便问他如何将灰飞烟灭的妖救回来。人死尚且不能复生,何况是灰飞烟灭的妖,不识大字的莽夫都晓得这常理,燕鸢得到的回答可想而知。   他知道自己应当是疯了,但他没法停,他命人将那史道长抓起来,严刑逼问,非要他寻出个能将玄龙救回来的法子,逼问了一夜才知晓,原来那史道长就是个修为浅显的江湖术士,驱个小鬼还无妨,哪里收得了万年道行的妖。   史道长先前留在宫中的那根锁妖链,其实是普通材质打造的铁链,就是更为粗重。所以,花精所说分毫无假,玄龙的道行早就没有了,一根人族所造的链子都能夺去他半条命。   可是玄龙受了那样多的痛,都未曾与他说过,他的道行没有了……他的内丹没有了……   不……似乎是说过的,只是他不相信,他觉得那都是玄龙为了推诿拒绝献出内丹救宁枝玉的借口……   他不相信,于是他将各种恶刑往他身上用,逼他交出他早就给他的东西。   他还说玄龙小气,舍不下道行与他白头到老。   其实他哪里小气,那龙待他最是大方了……   燕鸢留了史道长半条命,叫人将他扔出了皇宫,锁妖链是史道长奉上的,但下令用刑的人是他。   该死,也是他死才对。   牢狱中的那狱卒燕鸢没放过,他见过玄龙的伤,知晓有人对玄龙用私刑,令狱官逼问一番,隔天就将人揪了出来。   燕鸢去牢中的时候,那精瘦的狱卒已被打得奄奄一息了,满身血痕。燕鸢忽得就想起那日玄龙也是被绑在这十字木架上,被打得鲜血淋漓。   燕鸢不太明白自己为何能对玄龙下那样的狠手,自从醒来后,便觉得自己好像身在梦中,整日浑浑噩噩,睡着了便做梦,梦见玄龙躺在他怀中,叫他莫要哭。   曾经那掩着迷雾模糊不清的面容变得清晰了,原来梦中那男人不是宁枝玉,是玄龙。眼瞳是和玄龙一般的冰绿,声线是一样的低沉温和。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认错了人,还是因为太想念玄龙,所以整夜整夜地梦见他,总要哭着醒来。   一桶水泼上去,狱卒勉强睁开豆大的双眼。   “谁准许你那般欺负他的?”燕鸢指尖嵌入掌心,哑声问。像是在问他,又像是在问自己。   “皇上,您说过的……只要留他一条命,便行了……” 第一百零六章 朕后悔了   燕鸢眼底盘蛰满血丝,盯着刑架上的人,轻声说:“告诉朕,你是如何待他的,朕饶你妻女不死。”   狱卒哪里想到侵犯一个阶下囚会给自己带来灭顶之灾,何况根本没有成功。他奄奄一息地求饶。   “卑职再也不敢了……皇上饶命……”   “绕命……”   燕鸢接过狱官递来的火钳,将烧红的三角头按在狱卒胸口,火钳烫破囚衣,黏在肉上,发出‘滋滋’的声音,换来狱卒撕心裂肺的惨叫。   空气里弥漫起肉类烧焦的味道。   “说。”   “你是怎么对他的。”   燕鸢出奇得冷静。   火钳烧热了三四回,狱卒的胸口几乎被烫熟,昏过去好几次,又被凉水浇醒。许是知晓在劫难逃,他总算肯说了。   “卑职本欲与他欢好……他不从,卑职便拔了他的指甲,一脚踹在他腹部……”   心口好像被一只无形的巨掌捏住,徐徐收紧,捏至变形,燕鸢越听眼角越红,血从袖袍下滴出来,落在积满灰尘的地面上。   “……皇上饶命。”   “皇上……饶命……”那半死不活的狱卒还在求饶。   身侧狱官见了燕鸢袖袍下滴出的血,慌忙道:“皇上,您受伤了……”   燕鸢并未感觉到疼,他不想在这个地方继续待下去,转身,哑道:“将他指甲拔了,剁碎了,喂狗。”   “是……”   路过曾关押玄龙的那间牢房时,燕鸢停了下来,他侧身往里看去,空洞洞的,黑漆漆的,什么都没有了。玄龙曾睡过的稻草,被褥,都被收拾掉了。   人死不能复生。   妖亦然。   即便燕鸢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也必须接受。   他停留了一会儿就继续顺着昏暗的甬道往外走,冷风从毛孔钻进裸露的脖颈,引起一阵颤栗。   燕鸢又想起玄龙怕冷这件事,他一直以为玄龙喜水,便不太会畏冷的。   原来他不知道的事情有许多许多。   不是那龙不肯告诉他,是他从未给过他畅言的机会。   玄龙在他这里受了苦不怎么吭声,在旁人那里受了委屈也不会告诉他,因为造成那般局面,让他陷入万劫不复的那个人,是他,是他燕鸢自己。   出天牢铁门的时候,外面热烈的光线刺得燕鸢眼前一晃,脚下踉跄就要摔倒,陈岩赶忙伸手扶住他:“皇上……”   燕鸢任由陈岩扶着,迎着日光呆呆往前走,想不通盛冬怎会有这样强烈的日头,更想不通,日头分明这样烈,为何他的心却这样冷。   “陈岩……”   “诶,皇上,奴才在呢。”陈岩哑声回。   燕鸢苍白的唇微动:“朕最是小气……”   “朕最是小气……”   “……朕小气得,不肯将半点好分给他,不肯将半点舒服让他尝,他累了,便走了……”   “再不会回来了……”   自从玄龙走后,燕鸢病得更厉害了,头痛的顽疾发作起来便要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滚,痛到极致的时候,还会将额头对着硬物磕,宫人怎么都拽不住。   好容易安静下来,睡着了,便会做梦,口中不断地唤玄龙的名字,有时傻笑,有时痛哭流涕,求对方别走。   酒液无法再抑制燕鸢的头疾,短短十日过去,他瘦了一圈,陈岩此时看着燕鸢,发现他鬓角竟多了几根银丝。   除夕将至,燕鸢过完年,也才20岁。   陈岩不明白他的悔恨到底因何生出,因愧疚吗?若有愧疚,那玄龙在世的时候,便不该是那般凄凉光景。   到底是爱而不知,骄纵任性惯了,便以为天下人都会永远围着他转。   “不会回来了。”   “皇上,有些东西,有些事,是容不得反悔的。”陈岩望向远处的天空,朱红高墙筑起的囚笼挡住外面的世界,兴许玄龙的离开,对他来说反而是好事。   至少他自由了。   “可是陈岩,朕后悔了……”燕鸢言语间已然带了哭腔,绝俊的面容上布满泪水。“朕后悔了……”   陈岩叹息:“逝者已矣,皇上看看身边人吧。”   “自皇后娘娘醒后,您便未与他见过面,今日可要去他那里用晚膳?”   这一切都是为了宁枝玉。   他不顾安危,潜入千年古潭,将那条心性单纯的笨龙骗回宫,哄他拔粼,逼他交内丹,都是为了宁枝玉,为了救他心上人的命。   现在他的目的终于得逞了,宁枝玉得了龙心,此后便可长命百岁,与他白头到老。   花娘说得对,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他应该大赦天下,举国同欢,叫整个大冗王朝的百姓一同来体会这种喜悦,可事实上,随着玄龙离开的时间越久,燕鸢整个人便越空旷。他的灵魂好像随着对方一同离开了。   他甚至从未在闲暇的时候想起宁枝玉,因为他总是头痛,越想玄龙便痛,痛到不得已用酒液来麻痹自己,长此以往,恶性循环。   他反复地做那个梦,梦见玄龙躺在他怀中,唇角带笑,奄奄一息地说。   “莫要哭……业火焚烧留下的伤疤会刻在灵魂上,轮回转世都带着,待我坠入轮回,你来寻我便是……”   “你见了我,便一眼就能认出我了……”   燕鸢渐渐确定,自己应当是认错人了。   否则他与玄龙在梦中怎会那般恩爱,连细节都一清二楚,否则那种痛失爱人的苦楚怎会那般刻骨铭心,叫他每尝一回都肝肠寸断……   而他从未梦到过宁枝玉。   燕鸢不太想去见他,他知晓宁枝玉是无辜的,是他亲手堵住了玄龙的退路,让他跌入深渊。   但那不妨碍他在见到宁枝玉的时候,会更清晰地想起自己这一路走来是如何欺辱、哄骗、折磨玄龙的。   他在刻意逃避。   甚至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燕鸢都不敢进入玄龙住过的偏殿,那里头有太多回忆了,大多数都是不好的回忆。   玄龙将一切都给了他,可他连少许的温情都不曾给过他,难怪在最后的时刻,他躺在他怀里不停地喊冷。   花娘被燕鸢放出了宫,孩子留了下来。那个曾经被他一口一个孽种喊着的孩子,是玄龙给他留下的唯一念想。   是玄龙拼死生下的。   燕鸢不明白从前的自己为何会生出那般排斥和厌恶的情绪,分明他们的孩子生得这样讨喜,有着和玄龙一样的绿瞳和龙角,白皙的小脸软嫩可爱。   性格当真是在襁褓中便随了玄龙,他几乎不哭,唯有饿极的时候才垮下嘴委屈地哭上一两声,燕鸢将他养在了自己的宫里,还未给他取名。   他答应过玄龙的,该是要好好翻翻典籍,再想个最妥当的,然而他每每见到孩子那与玄龙相似的双眼,便总要哭。   哭起来,就什么都想不了了。   坊间大街小巷上贴满了告示,是帝王亲自下的令,他要在全国遍寻修士,这修士的作用不是降妖除魔,而是救妖。   谁能将那魂飞魄散的玄龙救回来,谁便加官晋爵,赏黄金百万两,或者,只要有能人开口,无论什么要求,帝王都满足。   只要玄龙能回来。   所有人都说燕鸢疯了。   只有燕鸢自己知道,他没疯,他清醒地做着自己最该做的事情,倘若那龙再不回来,他才会疯。   玄龙离去的第20日,他再也忍不住,踏入了乾坤宫偏殿。他太想念他了,想念他的气息,想念他的拥抱,想念他笨拙地听从自己的指令妄图取悦他的模样,想念他生气时抿唇不语的模样,然而那一切都消失了。   就连空气里属于玄龙的气息都未剩下零星半点,唯一可让燕鸢值得借慰的是,偏殿的摆设还是原先的样子,玄龙曾睡过的床褥还铺在那里。   锦蓝色的被褥,同色的软枕,整整齐齐地铺在床上。他不喜欢离玄龙太远,哪怕是在床上,事后都要黏着那龙睡,两人一直共用一个枕头。   燕鸢将自己埋进柔软的床榻间,抓着玄龙曾盖过的被子努力地在鼻间嗅,隐隐好像能闻到一股清冽的冷香,很淡很淡,分不清是幻觉还是真实。   他犹如吞了罂粟的瘾君子般吸食着让人愉悦的气味,心中却唯有苦涩和痛楚,他咬着手骨泪流,痴迷地唤道。   “阿泊……”   “阿泊……”   昏沉地睡了一夜,燕鸢是被头疼折磨醒的,他来了这里之后,便不舍得走了,叫人传了早膳来。他与玄龙之间美好的回忆很少,就连吃饭都未安稳地在一起吃过几顿,他们好像总是在争吵。   不,不对,准确地说,是燕鸢单方面的发难,玄龙不交内丹,他便要翻脸。那龙话少,是不会与他吵架的,话说得再难听,他听了也不吭声。   宫人鱼贯而入,将精致的早膳摆上桌,一道软桃糕出现在视线中时,燕鸢愣住。他从前便用这糕点哄过玄龙,哄他交内丹。   燕鸢坐在桌边,垂在腿上的双手收紧。   “朕忽然不饿了……都撤了吧。”   旁边的陈岩上前:“皇上,这……您多少用些吧,”   燕鸢不肯,陈岩挥手叫宫人将刚端上来的早膳撤了下去,跟着宫人一同退下,留燕鸢一人在屋内。   安静下来的时候,嗜骨的思念愈发如影随形,燕鸢起身走向内室,掌心抚过玄龙用过的铜镜,妆台,那上面还摆着他曾送给玄龙的银簪,玄龙不要,他硬要留下的。   衣柜中摆放着玄龙的衣物。   什么都好好的。   唯有这些东西的主人不在了。   正准备将柜门关起,忽得发现那叠玄色衣袍下面似乎藏了什么东西,燕鸢掀开衣袍,露出个棕色的木箱。   打开一看,里头装了十多个木人,大小相近,雕得都是同一人,穿龙袍,戴帝冕。有的较为粗糙,有的很精致,还仔细地涂了颜料。 第一百零七章 团聚   那是玄龙曾要送他的生辰礼物。   他不要。   嫌弃这木人太寒酸,看不上眼。   未将那龙放在心里的时候,连他本身都不会在意,又岂会在意一个他亲手雕出的木人。   更不会在意他在准备这件礼物的时候,花费了多少心思,倾注了多少认真。   那般笨拙的龙,为了讨他欢心,暗地里将这雕木人的手法练习了一遍又一遍,总算雕出了个像样的,细心地上了色,结果他不要。   他不仅不要,还将他的心意践踏在脚底,说这是个没用的东西。   燕鸢想起有段时间,玄龙手上总有细碎的伤口,很久都不好,他问他何故,玄龙不肯说,他便懒于追问。   如今回忆起来,才恍然明白,原来是为了给他准备生辰礼物弄的。   他不屑一顾、嗤之以鼻的东西,兴许是玄龙能想到的,可以送给他的最好的礼物。   玄龙就是那般,不善于言,向来用做的……譬如在千年古潭时悉心地照料他,譬如回宫后燕鸢开口,他便忍痛拔鳞给他,见他内疚,还安慰他自己天生痛觉迟钝。   自己怎么就会怀疑他与旁人有染呢?   他分明待他这样用心……用心到将他要的、不要的,都给了他。   一滴泪落在手中木人如画的眉眼上,燕鸢回神,将木人贴在胸口蹭干净,好在那颜料是上好的,不至于被轻易弄花,他热泪满眶,对着木人抽噎出声。   身体脱力地下滑,瘫坐到地上,燕鸢怀中抱着那箱木人,右手中捏着最为精致的那个,喃喃哭道。   “阿泊……这礼物,我欢喜的。”   “我欢喜的……”   再没有人回复他了。   曾经玄龙在雕下这些木人时心中应当是满怀期待的,期待燕鸢在收到这件礼物时,会露出怎样欣喜的神色。   然而事实与他想象的背道而驰。燕鸢根本就不稀罕,他甚至连多看一眼都嫌烦。   玄龙失望地离开了。   燕鸢的欢喜来得太迟了。太迟了。   连后悔的余地都没有了。   他好想那龙,想到深处,头便开始痛,燕鸢整个人倒在地上,蜷起身子,双手握着木人贴在心口,哭得双目红肿还不够。   “阿泊……”   “我欢喜……”   “你听到了吗……”   “我欢喜……”   若玄龙还在,看他这般模样,兴许会心软,可死了就是死了,再哭也回不来了。   燕鸢知道的。   他哭多了,渐渐流不出泪。   抱着那个冰凉的木人躺在地上,神色空洞。   外头宫人禀告,说宁枝玉来了,想见燕鸢,燕鸢谁都不想见,他将自己关在这间与玄龙共同生活过的偏殿中,罢免了早朝,连朝政都交给了丞相代管。   他知道自己病得很厉害,连宫中的太医都医不好他,外头的江湖名医进宫为他诊治,亦是束手无策。   大抵唯有玄龙可以医他,但那龙不在了,他便只能受着。从小到大燕鸢都未受过什么疼,母后虽去得早,抵不过父皇重视他,给他寻了个温婉的后母,他从太子做到皇帝,这半生可以说是顺遂至极。   花娘说他是玄龙的劫,玄龙又何尝不是他的呢。否则他怎会陷得这样深,被那头疾折磨得死去活来还是要想他,想到时而会生出‘要不就此了结算了’的念头,如果他死了,是不是就能与玄龙相见了。   这样的想法出现片刻便会被燕鸢狠狠抹去,因为他答应过玄龙,要将他们的孩儿养育长大。若他不是皇帝,若这孩子流落到民间,定是很难活下去的。   所以……所以在玄龙弥留之际,才会那样不顾尊严地求他……   他要好好活着,完成玄龙最后的愿望。   然而很多时候,做得永远比想得,要难多得多……   燕鸢花了几日时间,亲自将偏殿打扫了一遍,所有的物品都被保持在原来的位置,营造出玄龙还在这里生活的假象。甚至用膳的时候,他都会叫人准备两副碗筷,每餐都有玄龙喜爱的生鱼片和鲜虾。   “阿泊……吃。”   “你最喜爱的。”   燕鸢坐在紫金楠木桌边,墨发披身,许久未出门,身上只着松垮的白亵衣。他夹起一片肉质鲜美的生鱼片放入身侧位置的空碗中,笑道。   “这鱼无刺……好入口,你尝尝。”   他等了一会儿,不见那碗中的食物减少,对着空气愣道:“你不喜欢吗?”   随后拿着筷子探向另一道食物夹过去:“那试试这鲜虾。”   “虾好吃……补身子甚好。”   “你吃啊……”   “你怎么不吃……”   待那碗中的食物被堆满了,也还是好好的摆在那里。燕鸢眼眶逐渐红了,小声地问,问他为何不吃。   这样的场面几乎每日都会上演,若有例外,便是因燕鸢头疾发作,疼得起不来床。   一旁的陈岩看不下去了,红着眼上前:“皇上,您这是何苦呢……”   “您别再折磨自己了……寒公子不在了。早就不在了。”   燕鸢皱起眉斥道:“陈岩,你胡说什么呢?”   “阿泊答应过要陪朕渡过此生,他怎会食言?”   “他最是说话算话的……”   “他最是说话算话的……”   “……”   “他还在梦中说要与朕恩爱万万世呢……他怎可能走。”   “陈岩,阿泊不是最喜爱这些东西了么?”燕鸢茫然地看向老太监,哑声问。“他为何不吃呢?……”   陈岩浑浊的双眼淌出泪:“造孽啊……”   见对方不回他话,燕鸢扶着桌子站起身,虚晃地转身往床边走:“阿泊不吃…那朕也不吃了……朕累了,要睡一觉……”   燕鸢躺上床,睡是睡不着的,头疾折磨得他一日顶多睡二三个时辰,他抱着那团蓝锦被在床上翻来覆去,疼得说话都不利索。   “陈岩,拿酒来……朕头疼,快拿酒来。”   “快些……拿酒来。”   陈岩闻声过去,从袖子里掏出常备的瓷瓶:“皇上,您别喝酒了,越喝越疼。”   “您吃药吧,这是太医开的止疼药……”   黑色的小丹药倒出在掌心,陈岩刚递过去,便被燕鸢一把拍开,落在地上滚得没了影儿。   “朕叫你拿酒来!!”   烈酒虽不能治顽疾,但喝醉了便能入睡,能睡得久些。睡着了便能见到玄龙,有时运气好,他会梦到与玄龙在天宫中恩爱交缠,梦见他与玄龙琴瑟和鸣,同寻常夫妻那般生活,一起用膳、沐浴、一起安眠苏醒。   做着最普通的事,得到的快乐毫不普通。   很多时候梦见的只是些细碎的片段,那种极致的幸福感却足以将燕鸢包裹住,叫他整个人仿佛在云上飘着。   隔着梦境,燕鸢都能感觉到,梦中的男人于他而言有多重要,将男人拥在怀中的时候,便好似拥住了整个天下,充实且满足。   睡梦中所见所闻越幸福,醒来便越痛苦,那极致的绝望叫燕鸢痛得喘不过气,但他仍拼命追寻着梦境,因为那是他唯一能见到玄龙的途径。   其实他很清醒,他只是想要假装,假装玄龙还活着,假装玄龙还在他身边,假装玄龙从未离开过。   偏偏身边的人总要残忍地拆穿他的谎言,连让他演戏骗骗自己,都做不到。   运气不好的时候,他会反复做噩梦,梦见玄龙与他生气,要抛下他,与他和离。梦见玄龙被敌人刺穿心脏,死在他怀中。   对于燕鸢的命令,陈岩不得不遵从,五六壶烈酒最终还是被摆在托盘上送到了床边。燕鸢爬起身,随手提起一个玉壶就往口中灌,他喝得急,好似那不是酒,而是白水。   仰头灌酒的时候,眼角有泪淌下。   他将自己整个人都浸在了酒坛子中,偶有大臣来探望寻他商议国事,燕鸢十有八九醉得不省人事,睡着了都在哭喊玄龙的名字。   时间一久,朝堂上风声四起,说帝王这是被妖邪迷了心魄,曾有条玄龙被囚在皇宫中惨死的消息不知不觉间传了出去。   有臣子提议请修士来驱邪,说燕鸢的顽疾是玄龙的魂灵作祟,是玄龙在报复,只要将偏殿中那玄龙所用过的物品都烧了,再做一场法事,便能叫燕鸢恢复康健。   燕鸢倒希望是玄龙的魂灵作祟,那便代表玄龙正以别样的方式陪伴着他,可他比谁都清楚,那龙走了。   后来,他连他的梦都不再入。   玄龙的遗物,燕鸢当宝贝似的存着,谁要烧毁,那便是要他的命。燕鸢不可能毁掉那些东西,于是带头施压的朝臣就被拖出去砍了头。   除夕那夜,本该大摆宫宴迎新年的,燕鸢没那心思,再加上头疾愈发的严重,便免了。   这日他未喝酒,派人送了新年贺礼去太后的宫中,就在偏殿中摆了一桌菜,独自抱着他与玄龙的孩子坐在桌边,所有的宫人都被他秉退了。   身侧的位置上照例摆着副空碗筷,孩子在燕鸢臂弯中酣睡,燕鸢夹了鱼片到玄龙碗中,对着空气笑道。   “阿泊……”   “除夕快乐。”   这般,他们一家三口,也算是团聚了。 第一百零八章 父皇不要离开阿执   在遇见玄龙前的那几年,燕鸢的除夕夜是与宁枝玉一同过的,宫宴过后,会与宁枝玉一起守岁。   他满心以为那便是自己前世爱人,倾覆一切待他好,连自己的性命都不顾,还搭上了玄龙的命,结果发现自己爱错了人。   他有满腔苦楚与痛恨无处发泄,痛恨自己怎会认错人,双眼被狗粪蒙蔽,毁掉了两个人的一生。   宁枝玉终究是无辜的,他临盆的那日,燕鸢去鸾凤殿看了他。孩子生下来,长了双火红的瞳仁,妖异邪魍,一看便知不是人族之嗣。   在场的宫人都吓坏了。   燕鸢倒是很冷静,他不但没有愤怒,心中反而隐隐感到轻松和释然。大抵不在意对方的时候就是这样,不管对方做了什么,都不会激起他半分情绪。   “阿鸢……对不起。”   “我背叛了你。”长发湿漉漉地铺在身下,宁枝玉虚弱地躺在床上,笑容清淡,一副等待处置的坦然模样。   他苍白消瘦的脸庞再没引起燕鸢的疼惜,过往的爱如同逝去的风般消散了。   没有问那孩子是谁的,燕鸢一点都不感兴趣,他平静地下了令,待宁枝玉的身子养好,便自行去冷宫待着吧。   至于孩子,可以留下,不用处死。   他的阿执便不是血统纯粹的人族,有和玄龙相似的绿眸与龙角,没道理不是人族就不能活着。   即使通奸诞下的产物本就该死,诛连九族亦是不为过的,看在往日的情分上,他不想赶尽杀绝。   最重要的原因是,他想为他的孩儿积些福气。   阿执是燕鸢为孩子起的名字。   阿执,阿执。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那是他今生未完成的夙愿,是他对玄龙的缅怀和奠念,是他对玄龙的执念。阿执的存在,是玄龙来过的证明。   若有下辈子,他会带着这份执念去寻他,求得他的原谅,与他重新来过。   昔日受宠的皇后将被打入冷宫,鸾凤殿中哀哭一片,燕鸢转身向外走,将那些求情的话甩在身后。   身为主角的宁枝玉与燕鸢同样平静,丝毫没有为自己的宿命感到哀惜,他从枕头底下摸出两根一模一样的银簪,淡笑着唤住他。   “阿鸢。”   燕鸢脚步顿住,背对着他未回头。   时至今日,他们已无话可说了。   宁枝玉不介意他未看自己,葱白的手指握着银簪,另一只手指尖细细抚过簪尾不算精致的云纹。   “你看,这是乞巧节那 日送我的银簪。”   “第一支丢了……你又寻了根一模一样的来送给我。”听他这样说着,燕鸢缓缓转过身,看向床上的男人。   “后来丢失的那根,我在床底下找到了。是宫人打扫的时候,不小心将簪子从枕下弄到了床缝里。”   宁枝玉笑看燕鸢,眼尾通红。   “你有心了。”   “夫妻一场,我从未后悔过。”   燕鸢僵硬地走过去,看着宁枝玉手中两根纹路相同的银簪:“……哪支是后来给你的?”   少顷,宁枝玉将右手中的银簪递了出去,燕鸢抬手轻轻接过来,视线被热雾模糊。   后来宁枝玉还说了什么,燕鸢都没注意听了,他拿着簪子回了乾坤宫,一路上未置一词。   可以想象玄龙在买下这根簪子时的心情。   他必定是看见了什么,看见他送了这簪子给宁枝玉,然后去买了根一模一样的。   那日乞巧节,真是格外热闹……现今想起来,还是觉得热闹,放眼四周却是清冷冷的一片,玄龙当时的心境应当便是同他现在这般吧。   他将玄龙的深情不悔作为嘲笑的话柄,将偷窃嫉妒的污名强加给他,哪知道那龙其实就是想将爱着他的那颗心偷偷藏起来,免去被他践踏而已。   偏偏他恶劣到至极,非要叫他难堪,非要将他的尊严弄碎。   燕鸢抬头望向白茫茫的天。   今日又下了雪。   真冷。   ……   鸾凤殿。   “再过半月,本尊的肉身便能重现人间了,你当真不跟本尊走?”   殿中宫人退尽,从孩子生出来,宁枝玉便没看一眼,他躺在床上,神色是超脱悲伤的平静。   “不走。”   “你宁愿住冷宫,也不愿跟本尊走?”脑中那声音暴躁起来。   “这里是我家。”宁枝玉轻声说。   “你果真狠心……连你自己的孩子都不愿看一眼。”   宁枝玉望着上方的空气:“我看见他,便想到你,觉得恶心。”   这句话成功让魔尊闭了嘴。   过了一会儿,宁枝玉问:“如何破解魔蛊。”   魔尊低沉的声线中隐含戾气:“无法破解。”   宁枝玉双手攥紧身上被褥:“你说过,魔蛊不会对他的身体造成伤害,你骗我……”   魔尊冷笑一声:“是,原本的确不会造成伤害。谁叫他重新爱上了玄龙,移情别恋自得遭受反嗜。”   “你难道不该高兴?”   燕鸢的头疾日渐加重,若再这样下去,恐怕会活活病死。宁枝玉咬牙,道:“……你帮他解了蛊,我便跟你走。”   “可真是感动天地的爱情。”   “本尊听了都要流泪了。”   ……   三年后。   日暮西沉,月上树梢,小小的人儿独自坐在乾坤宫外的台阶上,双手放在膝头,仰头盯着上空那轮皎洁的玉圆盘看。   他一袭青绿色的小锦袍,脸蛋白嫩,头顶生两根短粗的黑色小角,绿瞳映着月色,妖异漂亮。   旁边有太监跑过来,弯着身子问道:“小殿下,您怎么啦?”   “大晚上的,怎得坐这里来了?快跟奴才进去吧,小心着凉……”   小人儿愣了愣,垂头道:“父皇又喝醉了。”   父皇一喝醉,便要抱着他哭,对着他喊娘亲的名字,哭得很伤人。   他不想叫父皇伤心。   “这……”太监犹豫一瞬,道。“那小殿下去劝劝皇上,叫他少喝些,酒多伤身。”   “旁人的话啊,皇上都听不进去,他就听小殿下的。”   燕执小声道:“可是他看见我,便会更加伤心……”小手有一下没一下抠着台阶缝隙中长出的杂草,仰头看向太监,眼角泛红:“娘亲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啊……他不要阿执和父皇了吗?……”   太监:“要的,小殿下这般可爱,皇后娘娘怎会不要您呢,他只是暂时离开了。”   “待小殿下长大之后,他便会回来了。”   宁枝玉被废黜后位之后,燕鸢追封了新后,那新后便是太子的生母,寒泊。   众人都知晓太子是帝王与一条龙生下的,从前妖邪妖邪地喊着,燕鸢派人叫坊间的说书人编纂了本有关玄龙舍身救他性命的书,每日在茶楼妓院大肆宣扬,这妖物诞下的太子便成了真龙天子转世,绿瞳和龙角便是最好的证明。   帝王与玄龙相知相遇相爱以及生子的过程,渐渐成为了一段佳话。没有人会因此嘲笑阿执生得与众不同,他被燕鸢宝贝似得疼着,在宫中活得天真快乐,唯一的烦恼就是娘亲迟迟不回来。   待娘亲回来了,他们一家团聚,父皇就不会总是流泪了,他也不用偷偷躲在被窝中想念娘亲,还不敢叫父皇知道了。   “真的?……”   “那阿执要快些长大。”   太监蹲在小人儿身边,笑得满脸褶皱:“自是真的。”   “那小殿下,现在可愿意跟奴才进屋了?”   燕执点点头:“嗯……”   太监倾身将小人儿抱起,送进了殿门。   “父皇……你答应过阿执的,要少喝些酒。”   内殿昏暗,罗帐高悬,长发披散的男子侧倚于榻上,手中提着玉壶仰头往口中倒酒。他白皙的面容透着病态的苍白,眼尾酡红,闻言,醉眼朦胧地扭头看过去,拎着酒壶的手臂垂至床沿,朝小人儿伸出手,含糊不清地吐着酒气。   “阿执……”   “你去哪儿了,叫父皇好找。”   小人儿朝燕鸢走过去,停在床边,抬起小手抹了抹燕鸢眼角的泪,小声回:“阿执就坐在门外。”   “阿执不喜欢父皇喝酒。”   “今日是中秋节,父皇高兴。”燕鸢笑了笑,将小人儿从床便抱起来,看着摇摇晃晃的,实际上格外稳。   阿执知道中秋是团圆节,他听宫人说过,团圆节便是要一家人在一起开开心心地吃饭。阿执在燕鸢怀中转了个身,小胳膊环住燕鸢脖子,闷闷道:“父皇不哭。”   “嗯,父皇不哭。”燕鸢大掌覆在他幼小的背脊上,将脸埋进他颈间。“父皇不哭……”   他嘴上说不哭,阿执却感觉到颈间有湿热的泪意,环抱着自己的身体在不断发颤,阿执低低软软唤了句父皇,燕鸢忽得哽咽出声。   阿执见他哭,便也忍不住要哭,父子倆抱在一起哭成一团,燕鸢口中说着他听不懂的话。   “父皇对不起你……”   “阿执……父皇对不起你。”   大太监说,待他长大,娘亲便会回来与他们一家团聚了。可他还未来得及长大,父皇便病倒了。   燕鸢的头疾五年如一日地发作,他看似活着,实则就是一具行尸走肉,强撑了五年,终是撑不住了。   父皇离开的那日,阿执守在他床前,握住他的大手哭得撕心裂肺:“父皇,你不要离开阿执……”   “你不要离开阿执……”   即便燕鸢从前做过再多错事,但在小小的阿执眼中,父皇便是为他撑起天地的栋梁,他没见过娘亲,唯有父皇。   父皇的手那样大而有力,可以轻易将他抱起来举高,父皇的手很温暖,叫他觉得安心。可为何父皇的手会变得那么凉,凉得叫他害怕。   床榻上的人身形枯瘦,目无光彩,京城第一美男的称号再不适用于燕鸢。他今年不过二十五,便苍老得好似垂暮之年行将就木的老者,半点生息都无。   燕鸢半瞌着眸看着床边的小人儿,他的阿执没比床沿高出多少,哭得可怜巴巴,叫人心疼。   “阿执……父皇,是去寻你娘亲,你莫要哭……”   小人儿哭着摇头,双手用力抓着燕鸢的大掌:“那父皇带上阿执一起,阿执也要去……”   燕鸢气若游丝地笑:“阿执乖……跟你花姨出宫去,她会陪着你。”   “待阿执长大了……父皇便同娘亲一起,回来看你……” 第一百零九章 天帝复位   阿执虽小,生来早慧,他隐约知晓父皇是在哄骗他的,若娘亲真的那么容易回来,哪里会叫他和父皇等那么久。   父皇就是要抛下他,不想要他了。   “不要……阿执会乖的,父皇不要丢下阿执……”   向来乖巧安静的小人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豆大的泪珠顺着脸蛋往下砸,砸在燕鸢心头,砸得生疼。   消瘦无肉的手从床榻上抬起,艰难地触上阿执的小脸,笑道。   “父皇知晓……阿执最乖的。”   “阿执的性子随了娘亲,不吵不闹……是讨人喜欢的性子。”   阿执哭得鼻头通红,双手扒住燕鸢手腕:“那父皇为何还要走……”   苍白的指尖捻去小人儿脸上的泪,无力地收了回去,燕鸢转过视线,望着上方,轻喃道:“因为父皇累了……需得去见见你娘亲,才能好起来。”   阿执不明白为何见娘亲这件事非要丢下他,不能带他一起去,他拼命地求父皇不要丢下他,父皇只说叫他好好听花姨的话。   说着说着,父皇的声音就变得越来越轻,轻到听不见,不论他怎么求,父皇都不理他了。   “父皇……父皇……”   阿执握住燕鸢冰凉的手,轻轻地晃着,期待父皇会同从前那般翻个身起来将他举高高逗他笑,然而床上的人安静无声地躺着,睡得很沉很沉。   三年前,燕祸珩因假扮皇帝擅闯皇宫之罪被贬为庶民,流放边关。不知他用何办法搭上了边陲一国的皇族,借兵攻入了大冗。   这些年燕鸢疾病缠身,无心国事,朝政都交给了丞相代管,在朝中的势力早被逐渐蚕食瓦解,众臣见他被酒欲熏心,萎靡不振,纷纷起了拥护新帝的心思。   宁枝玉被打入冷宫后的第二年莫名失踪了,于丞相而言,这个不知廉耻因与人通奸被废黜后位的儿子就算死了,他也不会有半分难过,令他难过的是燕鸢身为帝王,坐拥万里江山,本该是黎民百姓的守护者,却因情爱而堕落至此。   哪怕坊间帝王与玄龙的佳话流传得再美好,他还是觉得燕鸢是被妖邪鬼迷心窍了。   原本忠于帝王的丞相随着燕鸢日复一日的堕落起了异心,于是以丞相为首的近百位官员暗地里开始张罗拥护新帝,燕祸珩便是借此机会搭上了丞相,与他里应外合,带着借来的兵马一路从边关打过来,花了半年时间,攻到了皇城脚下。   眼看着就要打进宫来了。   乾坤宫中的奴才前几日被遣散了。自从去年冬夜陈岩死后,燕鸢身边便没了可以说话的知心人,所有苦楚唯有往腹中吞,醉酒后才能抱着阿执吐露一二。   雕梁画栋的宫殿内空洞洞的,凄凉无限,除去床侧的阿执,便只有不远处的花精陪着燕鸢了。   阿执的体质与人族不同,他病了需得用妖族的药来医,这些年阿执偶有小痛风寒,花精会进宫来给阿执看诊,还经常带些宫外的小玩意儿进来送给他,阿执对花精并不陌生,知晓她是娘亲的好朋友。   可是再好的花姨,也是比不上自己的亲生父皇的,阿执见父皇不搭理自己,便用小胳膊小腿使劲爬上床,扑在燕鸢胸口唤他。   孩子这么小便没了娘,如今连爹也要没了,看着着实可怜,花娘听他哭得伤心,跟着红了眼眶,上前去拉阿执的手。   “阿执……走吧,花姨带你去宫外吃好吃的。”   “你不是最喜欢桂兰街的牛肉烤包子吗?花姨带你去买,新鲜出炉的烤包子比带进宫来的要好吃多了。”   阿执死死抱着燕鸢的身体,不肯放,眼泪将燕鸢的亵衣湿了个透:“阿执不要烤包子,阿执就要父皇……花姨,你叫父皇理理我,阿执害怕……”   “阿执好怕……”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他哭了许久,哭累了便不哭了,静静地趴在燕鸢胸口,同他说话,说今日一早太傅考他背诗,他全都背对了,父皇是不是该同先前那般亲亲他。   父皇为何不亲他呢。   花娘不忍心告诉阿执死亡的意义,他还太小太小了。   这么下去终不是办法,趁阿执不注意,花娘悄声靠近他,掐了个近期刚顿悟的昏睡诀,粉色的光束从后颈钻进阿执的身体,阿执长长的睫毛控制不住地耷拉下去,睡着了。   花娘轻手轻脚地将小人儿抱起来,抹去他面颊上残留的泪痕。   “别怕……有花姨在呢。”   半炷香后,一辆不起眼的小马车驶出午门,带着阿执离开了他出生的地方。马车闯入繁华的街市,离身后的皇城越来越远。   夜幕降临,火光缭绕了整座皇宫,燕祸珩带着几十万大军攻入城门,还未打,驻守皇宫的御林军便缴械投了降。   胜负已定。   燕祸珩带着最一队兵马去了乾坤宫,主殿的大门被他一脚踹开,里头烛火未燃,空无一人,最后在偏殿找到了燕鸢。   暗金九龙烛台上高低不同的九根蜡烛燃掉了一半,随着燕祸珩的闯入,那烛光被寒风吹得颤颤巍巍,将灭未灭。   燕祸珩身着玄铁战甲,手持寒天剑,步步逼近床榻上的人。   榻上人着白亵衣,身上盖着条洗到抽丝的锦蓝色丝被,面容苍白枯瘦,透着死气,看着像是已经驾崩了。   手中的剑秉被燕祸珩用力收紧,停在床边的时候,榻上人徐徐睁开了双眼。   “你来了……”   长剑倏然划破空气,剑尖抵在燕鸢喉头,燕祸珩眼尾殷红嗜血,沉声问:“阿泊呢?”   燕鸢看了燕祸珩片刻,平静地回过头望着上方,笑道:“你不是都知晓了吗……”   “你果真杀了他?挖了他的心……”燕祸珩目眦欲裂,满身戾气几乎冲破殿顶,剑尖失控地颤动,划破燕鸢的皮肤,渗出一缕鲜血。   “你来得太晚了。”燕鸢轻叹。   “若你当初能带他走……也是好的。”   “可惜,你来得太晚……”   燕祸珩握着剑的那手手腕不住颤抖,只需再用力一分,床上的人便能彻底消失在这个世界。可他不甘心,不甘心这人就这样轻易的死。   “你百般阻挠我带他走,将他生生折磨致死,燕鸢,你落到今日这个地步,可曾后悔?”   燕鸢失焦的眼中氤氲起水雾:“后悔……我后悔了。”   “可有何用呢……后悔最是无用了。”他说着,缓缓扭头看向燕祸珩,笑道。“倒是你,从前便觊觎这皇位,如今终于得到了,日后便可欢天喜地地过活了吧。”   燕祸珩咬牙:“我从未觊觎你的皇位,是你逼我。”   “我得了权势,才能保护想保护的人。”   “是么。”燕鸢并不在意那些有的没得,其实他早便知晓燕祸珩勾结丞相的事,朝中的官员虽大多倒戈,但还有那么几个忠心不改的臣子效忠他,比如手握兵权的陈将军。   若及时通知陈将军,从西北调兵过来,燕祸珩未必能赢。   然而他没有。   知晓自己时日无多,占着这皇位没有意思,皇宫中太冷了,他不想阿执一个人孤苦地活在高墙中面对天下,便决定将他送到花娘身边养。   两岁那年,阿执就能同玄龙那般化出龙身,皇宫不该囚住他,外面辽阔的天地才该是他的归宿。   纵观皇家子嗣,那些各自驻守在封地的王爷不是有勇无谋便是唯唯诺诺,不具备掌控天下的本事,燕祸珩虽狼子野心,但不得不说他有能力坐皇位。   于是燕鸢便将他放进了皇城。   “是。”燕祸珩漆黑的双目毫不躲避地注视着燕鸢。   至始至今,燕祸珩似乎没有骗他的理由,其中兴许有误会,但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很快,他便能去寻他的阿泊。   燕鸢的手无力地探上燕祸珩的剑尖,抓住。   “皇位可以给你,但阿泊不行。”   “燕祸珩……在这一点上,你永远赢不了我的。”   “他只能是我的……”   燕鸢悠然笑着,在燕祸珩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抓住剑身往下压去,上身略微抬起,脖颈朝锋利的剑刃上狠狠划过,顷刻间鲜血飞溅。   燕鸢的身体落回床上,血从脖颈几寸长的伤口飞速涌出,淌湿了亵衣和身下的被褥,衬得脸色比墙白。   他合了双目,没了气息。   几滴鲜血溅在燕祸珩脸上,他愣住了,待反应过来,扔了长剑,双手攥起燕鸢的衣领拖到自己眼前,双目猩红,一字一句道:“你怎能死得这般容易?”   “你该将他所受的折辱都受一遍再死……”   终于为玄龙报了仇,可燕祸珩并没有想象中的开心,他感到无穷无尽的空洞与寂寥。向敌国借兵的条件是娶皇帝最宠爱的小皇子为后,登基之后,燕祸珩成了亲,有了皇后,然而他从没有一刻忘记那条曾夜夜入他梦的玄龙。   ……   九天之上,仙气环绕的瑶池边时有穿着各色纱裙的仙女路过,有的手中端仙桃,有的端糕点,有的端鱼肉。   瑶池边的玉柱旁,那穿粉色纱裙的仙娥笑得欢快,朝端着食物的仙女们招手。   “快些快些,今日天帝从凡间归来,很快便要复位了,大家伙儿手脚都麻利些,在天帝回来前将该准备的都准备好。” 第一百一十章 再也不见他   碧落九霄之上有处天河,天河顺着云层蜿蜒而下,连接着九重天通往一重天的路,孕养着天界千万生灵。   银色的九角仙亭坐落在天河尽头,远处时有仙鹤掠过,鹤鸣悠扬而至。掩住仙亭的白纱被轻风掀起一角,亭内,十尺冰床之上躺着位沉睡万年的天神。   他穿着银白色的战袍,鸦黑长发铺散在身下,面容绝色如月,肌肤瓷白。浓稠的睫羽在略微轻颤几下后,睁开了淡棕色的眸。   “鸢儿,你回来了……”   身侧传来一道清朗的男音,将燕鸢从恍惚中拉回现实,他坐起身,看向立于床侧的人。男人一袭灵绡墨衣,笑容温润。   “母后……”   男人笑容僵住,右边长眉一挑,上前将燕鸢抱住,手在他背上‘温柔’地拍着:“可算是回来了,你个浑小子,让老子和你父皇好等,都与你说了多少遍了,要叫父君父君父君,看老子锤不死你。”手掌拍着拍着就握成了拳。   燕鸢闷哼一声,皱着眉不说话。察觉儿子情绪不对,曳灵神君点到为止,禁声,缓缓放开他。   “前世今生,你都想起来了吧?”   燕鸢的魂回来了,心还未回来,随着玄龙的离开一同丢失了。他眼尾殷红,垂着眸喃喃自语。   “我怎会……我怎会那般对他呢……”   业火焚烧留下的痕迹,会刻在灵魂上。他坠入轮回之前请占星仙君为自己算过一卦,万年之内,他必会与玄龙在凡间相遇。   他与玄龙是仙侣,结过情契,即便喝了孟婆汤,他与玄龙有情契作为牵绊,他是不可能认错人的。   看到玄龙面上的疤,他就会恢复前世记忆。   可他偏偏就是认错了……他不仅认错了,还亲手害死了他的阿泊。直到那龙死了,才想起零星半点。   曳灵神君见儿子泪流满面的颓败模样,心中揪紧,神色难得肃穆起来。   “因为你与他,本就无缘。”   “父君早便与你说过的,你忘了?”   “从他离开你的那刻开始,你们之间强行夺来的缘分,便尽了。”   “你该做的,是忘记他,而不是追到凡间寻他。万事皆有因果,你如此鲁莽,屡次将他占为己有,终是坏了他的气运。”   月老掌管凡间的姻缘簿,神仙的姻缘则由司神掌管。   司神手中的姻缘簿并非自己攥写,那其中的内容由天道而定,每有一位神仙出世,姻缘簿便会自行生出一页,写得便是那新出世的神仙的姻缘。   这姻缘簿,即便是天帝也没有权力随意攥改的。   当年燕鸢的那页姻缘簿上,写得清清楚楚,命中注定该与他结为仙侣的是掌管天界鸟类的仙君,偏生燕鸢爱上了玄龙,不肯服从天命,不顾众人反对,硬是用神力攥改了姻缘,将那位仙君的名字从自己旁边抹去,添上了玄龙的。   燕鸢嘶哑道:“我从不信命……若命运真是从出生便注定,那我为何会爱上玄龙?天道该让我爱上那掌管鸟类的仙君才是。”   曳灵叹气:“鸢儿,至时至今,你再说这些又有何用。”   “玄龙已死,你该是忘怀了。”   燕鸢看向曳灵,抬手攥住他的衣袖,眼神痛苦而坚定:“不……母后,我要救他,你告诉我,如何才能救他。”   曳灵平静地反问:“灰飞烟灭,如何还能救?”   “他不过是你父皇当年从西海捡回来的一条没人要的小龙,气运薄弱,能做这守卫天界的神将,已是他那一世最大的造化。偏生你要强娶他为天后,你逆天而行,毁得不但是玄龙的气运,更是整个九重天的气运,魔族妄图借此机会攻进来,玄龙以命相抵,阻止了那场灾难的发生,你若就此作罢,便也罢了,他投胎转世,好好地在凡间活着,你在九重天继续做你的天帝,你们二者相安无事,几万年后,兴许他还能重新位列仙班。”   “鸢儿,是你害了他。”   “你两世种下的因果,他皆用性命为你还了,如今灰飞烟灭,再无以后。你该做的,是去凡间将你们的孩儿接回来,好好抚育长大,也不枉他待你一片痴心,分明什么都不记得,还交身付命。   燕鸢从冰床跌至地上,跪在曳灵神君身前,伸出双手揪住曳灵的衣摆,失声痛哭道:“母后……母后……”   “你是曳灵神君,掌管六界之外的散魂,你定有办法的,对不对?……”   “儿臣不能没有他,若没有他,儿臣便也活不成了……”   曳灵垂目看他:“我是曳灵神君又如何。若是魂飞魄散,倒能用聚魂灯重新凝起来,可玄龙乃是灰飞烟灭,连半缕魂魄都没剩下。”   “鸢儿,我亦无能为力。”   燕鸢伏跪在地上哭得不成样子,长发散乱披在身沿,曳灵看着痛心,弯下身去伏他,指尖刚触到燕鸢的肩膀,燕鸢便撑着地爬了起来,口中沙哑喃喃着,“那我去寻父皇,父皇定有办法,若父皇也没办法,那我便去阎罗殿寻阎王……”九天之上,众神齐聚,他不信没有一个神能拯救他的阿泊。   燕鸢朝外走了一步,身形消失在仙亭之内,曳灵神君抬手抓他手腕,抓了个空,当即施法追去,在谴云殿前挡住燕鸢去路:“你就不想知晓,你为何会在凡间认错人吗?”   燕鸢怔怔望着矮自己半头的男人:“为何?……”   曳灵:“因为那皇后便是掌管天界鸟类的枝玉仙君转世,你与他的姻缘前世未成,便延到了下一世。”   “万年前,神魔大战,魔族兵分两路,进攻神南岭的同时,大肆进攻神北岭,当时情况紧急,玄龙与你分别带天兵去了南北两座神山。实则魔族是为了声东击西,掩人耳目,只派了少量魔兵去神北岭分散天界兵力,你回过神赶到神南岭的时候,魔族已被玄龙打至兵败,你眼睁睁看着他死在你怀中,此事……你可还记得?”   “……记得。”就连坠入轮回失去记忆,燕鸢都会不断不断地梦见那残忍的画面,失妻之痛,怎可能忘。他握紧双拳,不明白曳灵想说什么。   在燕鸢晦暗的目光中,曳灵缓缓道:“那日死的人,不止玄龙战神,还有枝玉仙君。”   “所以呢?”   燕鸢对除玄龙以外的任何人都不感兴趣。   曳灵:“枝玉仙君长年居于神鸟谷,你未曾见过他,他却因一次蟠桃会认识了你,自此便对你念念不忘。神魔大战当日,他听说你要御驾亲征,担心你安危,就化做天兵混进了你的军队,战乱中为你挡下一剑就此消亡的天兵,便是枝玉仙君。”   “是他……”燕鸢皱眉道。   当时情况不容分心,待他回神的时候,为他挡魔刃的天兵肉身已经消亡,连脸都没看清。后来他知晓玄龙死了,疯了般独身闯入魔界去报仇,根本没有心思去探究其余的事,况且那日死去的天兵太多。   曳灵:“嗯。”   “玄龙和枝玉仙君一同坠入了轮回,你没多久便跟着去了,虽是为了寻玄龙,但你与枝玉本就命中注定,天道作祟,你与玄龙结下的情契,便不作数了。”   情契失效了……难怪……难怪他认不出阿泊,还对宁枝玉一见钟情,以为宁枝玉便是自己前世爱人。   燕鸢眼中滚烫,喉间涩得发痛,他举起右手,视线模糊地看向空落落的掌心。   那朵淡蓝色的鸢尾,便是他与玄龙在三生石前结下的情契,两人手中都有,会在对方将死时以灼烧的疼痛警示般出现,或者伤心至极的时候也会出现。   随着对方死去,掌心的鸢尾就会枯萎。   他在凡间时还不明白那代表什么……那代表玄龙很痛,代表玄龙要离开他了。他就这样看着玄龙死在自己怀里,整整两次……   “你在凡间时,能想起与玄龙的一二前生事,皆是因过深的执念。可再深的执念,又哪里敌得过天道?”   “此时你再去司神殿看看姻缘簿,几万年前你亲手写下的‘寒泊’二字,早已随着时间消逝。刻写在你身边的,仍是‘枝玉仙君’四字。”   燕鸢将手垂下去,徐徐收紧:“那又如何,我既能改一次,便能改第二次,第三次……我认定了他,就永远都只要他一个。”   儿子的固执显然是随了自己,当年若不是他巴巴追着燕旌不放,死都不悔改,哪里会得偿所愿。可很多时候,固执并不是好事,会很疼,也会很苦。   曳灵如实劝道:   “玄龙生来便是天煞孤星,本该是克亲的存在,你身为紫霄元星,乃是天帝,气运远远强盛过他,他克不了你,便成了你克他。”   “鸢儿,放过他吧,他活得已然够苦了。”   这话听着有蹊跷,燕鸢心头微动,抬手扣住曳灵神君的双臂,仔细观察他的神色:“母后……你有办法的,对不对?……”   曳灵去掰他缠着自己胳膊的手:“没办法。”   燕鸢的手刚被掰开便又抓回曳灵衣袖,神色激动:“你肯定有办法的……莫要骗我……”   父子如此熟悉,一个眼神便晓得彼此在想什么,为个死人还魂尚且不容易,何况是条灰飞烟灭的龙,那过程定要耗费许多神力,说不定还会有性命之忧。   燕鸢紧紧攥着曳灵神君:“母后……我不怕疼,也怕不死……我要他活……”   “求求你……我只要他活……”   曳灵深深望着燕鸢,儿子性格随他,长相也随他,尤其这双桃花眸,连瞳孔的颜色都与他一般无二,是淡棕色。他沉默良久,长长呼了口气:“…的确有一法子,兴许能救他,但前提,你必须答应我三件事。”   抓住曳灵神君双臂的手顿时收紧,燕鸢双目发亮:“什么法子?”   “儿臣什么事都答应……”   曳灵:“其一,玄龙若回来了,你不可再见他,你要还他清静。”   “其二,去魔族将枝玉仙君接回来,娶他为天后。”   “其三,不准再叫我母后,得叫我父君。”   燕鸢的手渐渐从曳灵神君的衣袖上滑下去:“为何……为何要娶枝玉仙君,我根本就不爱他。”   曳灵眼底压着不易察觉的心疼:“因为那是你欠他的,要遵循天道,才能消除因果,否则天罚降下,你受不起。”   “鸢儿,你要知道,离玄龙越远,他便会过得越好。”   燕鸢木然地垂眸,一滴泪由眼中滚落。   “……好。”   “我答应你。”   再也不见他。 第一百一十一章 聚灵盒   燕旌与曳灵神君夫夫二人自儿子继任天帝后,便去四方云游了,万年前得知天界发生动荡,才不得不赶回来,接下烂摊子,替儿子暂统天界。   燕鸢从凡间归来复天帝位,自是要在天宫设宴,众神齐欢庆祝一番,曳灵神君早几日便亲自着手安排仙娥开始准备,燕鸢不好辜负母后一番心意,况且,他身为主角,不能不去。   紫霄云殿之上,燕鸢银白帝袍加身,头带白金龙纹帝冕,他端坐高堂上,俯视底下一众仙神乐呵呵地享仙桃熊掌,饮琼浆玉液,众神皆庆祝他从凡间顺利归来,却只字不提他为何去往凡间。   玄龙的名字仿佛被遗忘了。   殿中热闹,不敌燕鸢心中冷清,他扭头看向身侧空落落的宝座,他去了凡间万载,非但没能将他的阿泊带回来,还彻底将那条笨龙弄丢了。   众神纷纷起身给燕鸢敬酒,他来者不拒,一一举杯饮下。他的神躯酒量极佳,喝得虽多,丝毫不醉,半分酒意都未上脸。   燕旌与曳灵神君皆未出现,不知干什么去了。曳灵神君只说待宴席结束后,叫燕鸢去遣云殿寻他,告知他如何救玄龙的法子。   燕鸢没心思久坐,宴席过半,便丢下一众仙神离开了紫霄云殿,他掐了个瞬移诀,眨眼间便到了遣云殿外,正欲上前敲门,忽听里头传出奇怪的声响。   “嗯……”   “你快些……鸢儿等会儿便来寻我了。”压抑着甜腻沙哑的喘息,是他母后曳灵神君的声音。   燕鸢敲门的手顿在半空。   又听他父皇暗哑开口。   “如何能快。”   “此事若快了,指不定哪日 你便琵琶别抱了。”   殿中的圆形玉床被几层轻盈的白纱挡着,帐内,曳灵神君一头泼墨长发披散在身后,遮住清伶冷白的后背,身体被一双肌肉分明的手臂抱在怀中,整个人跨坐于燕旌腿上,他扶着燕旌脖颈,额头抵在燕旌肩头,低喘道。   “燕旌,这都多少年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了,你怎么还记着仇?”   十万年前,曳灵神君因掌管超脱六界的散魂有功,靠一己之力补好了六界边缘的破洞,及时阻止怨魂入侵六界,从八重天的上仙升到了九重天做上神。   紫霄云殿上,他对高堂上那冷冰冰的天帝一见倾心。曳灵生来敢爱敢恨,此后就变着法子出现在燕旌面前晃悠,追爱不成,索性直接扑上去勾引了。   那日曳灵喝得有几分醉,不要脸地赶走了仙娥,窝在燕旌身边给他端茶倒水研磨,倒着倒着就跌他怀中去了,燕旌要将他推开,曳灵扒拉着他脖子不肯从他身上起来,一双桃花眸笑得水光潋滟,凑到他耳边说喜欢他,问他自己有何不好,为什么这般冷淡。   燕旌体内一粒火星子飘起来,落在干柴上,烧成了燎原大火,反正就是将人给办了。   两人都 第一回 。众所周知,第一回时间容易短。   曳灵以为自己魅力不够,还挺委屈,当时道。   “就这?”   结果这梁子就结下了,燕旌当即站了起来,来了 第二回 ,将他弄得死去活来。   后来的确是在一起了,但燕旌身虽归了他,心仍冷冰冰的,唯有床上火热,时间久了便起了龃龉,曳灵闹了。   两人名不顺言不正的,闹也没个理由,于是他就揪着 第一回 的事儿说燕旌不行,不仅不行还整日板个死人脸,没意思,他要琵琶别抱,去寻个床上火热下了床也火热的。   这还了得?   这仇一记就是十万年,为了证明自己并非‘就这’,曳灵反正是没在床上讨到好过。燕旌时不时便冷着张脸酸溜溜地提当年的事儿。   曳灵就是悔。悔。   “嘶……你轻些。”   “轻些。”   燕旌染指情欲的黑眸中藏着凶意,曳灵被抱着翻了个身按倒在榻上,他深知大事不妙,赶忙环着燕旌的脖子,借力抬起身子凑过去在他唇上亲了一下,笑盈盈道。   “夫君……我错了,错了。”   “再喊一遍。”   “夫君。”   “还要听。”   “夫君……”   “继续。”   曳灵温顺的笑容逐渐扭曲,一把推在男人健硕的胸膛:“得了吧你燕旌!给你点颜色就想开染坊了是不是?天界有专织布的仙女,可不需要染坊!”说着爬起身便要跑。   纤白的脚踝被大掌抓住,拖回来,重新压回身下。燕旌眼中的凶色褪去,黑眸静静望着他,跟条被嫌弃的大型犬类似的,暗哑开口。   “阿曳,你如今对我好不耐。”   “你不会真的……”毛茸茸的脑袋窝到曳灵脖颈中,发出闷闷的声音,“不爱我了吧。”   曳灵抬手覆上燕旌顺滑的发,软了语气:“想什么呢,还不是你得寸进尺,都说了儿子要来你还不知节制。”   “可是你都好几日没搭理我了……”脑袋在曳灵脖颈中蹭了蹭。   “还不是……”正要说话,就被燕旌突然的动作打断,“嗯……”   里头又传来恩恩啊啊的声音。   着实不怪天宫的殿宇隔音不好,只怪神的五感过于敏锐,听力太好。   燕鸢收回手,沉默地退到一旁,准备待里面的声响停歇再敲门。   一个时辰后,殿门被从里面打开,曳灵神君皱着长眉整理衣领,前脚跨出门槛,抬眼便看到燕鸢正站在玉柱旁,身形顿住。   燕鸢听到声音,转过身看向曳灵,行了个作揖礼:“母……父君。”   曳灵干笑两声:“来多久了?”   燕鸢淡淡道:“不久。”   “去东极殿说吧。”曳灵笑容不变,暗骂燕旌老色批,这儿子刚刚痛失所爱,还叫他听此墙角。   燕鸢顿了顿,“嗯。”   东极殿便是他与玄龙的寝宫,离开万载,今日回到天宫,他还没回去过。   两人摇身出现在仙殿外,燕鸢抬手触上玉门,轻轻推门而入。入眼便是不远处整洁的书案,桌上摆着笔洗,笔架上挂着一排精致的狼毫,还有一只显眼的红色金丝锦囊。   昔日回忆在眼前翻涌而过,他恍惚间看到,他与玄龙一同坐在书案后,他圈着玄龙腰部,一手拿着书,读诗词给玄龙腹中的孩子听。   他的阿泊听着听着便困了,窝在他胸口睡得很熟,被亲了都不醒。   “鸢儿?”   曳灵连唤燕鸢好几声,燕鸢猛然回神,扭头看曳灵,眼尾已然通红。   “父君,如何救他……”   曳灵心知燕鸢定是想起了什么,并不说破,抬袖挥上门后,展开掌心,一道白光闪过,掌心出现个暗金的六角灵盒,盒身镂空,正中心嵌着一颗硕大的黑宝石,宝石旁边雕着两条活灵活现的烛龙。   看着不像法器,倒像个漂亮的首饰盒。   “你与玄龙坠入轮回不久后,我便算到万年后他有一劫因你而起,此乃聚灵盒,我耗费了万年才铸成,你用它,兴许能将玄龙救回。”曳灵神君将法器递给燕鸢。   燕鸢小心地接过聚灵盒,喃喃道:“兴许?……”   便是说,也可能救不回。   曳灵:“嗯,这聚灵盒中蕴含了我和你父皇的精萃神力,足以将玄龙的魂魄重铸,但若是他不愿意跟你回来,便没有下一次机会了。”   “因为聚灵盒只能用一次,一旦失败,唯有重铸,再过万年,恐怕这世间连玄龙的飞灰都不再剩下。”   燕鸢抓住聚灵盒的手指不住收紧:“儿臣该如何做。”   “他的魂魄虽化为了万千破碎的灰尘,但游荡在世间的大部分魂灵之灰都是有喜怒的,你要哄着他,叫他高兴,让他钻入这聚灵盒中,将他的魂魄收集完整了,便能将他带回来了。”   燕鸢低头看着手中的暗金小盒,哑声道:“如何哄?……”   阿泊都不相信他的话了。   曳灵笑道:“用心哄。”   “他向来信任你,你要哄他,应该是很容易的。”   燕鸢眼中发酸,沉默不语。   是很容易的,否则他怎会这么容易将那龙骗至身边,两辈子都是如此。   可他生生将他的信任全都毁掉了。   “……我如何知晓他在哪里?”燕鸢红着眼抬头问。   曳灵掌心覆在燕鸢手中的暗金小盒上,盖子隔空被他用神力吸了起来,示意给燕鸢看的同时,说道。   “聚灵盒上的盖子可以打开,你将玄龙最喜爱的东西放进去,到了凡间之后,先去他死去的地方施招魂咒,聚灵盒会将他没有意识的灵魂灰烬尽数吸入,剩下的,有意识的,便需要你亲自去找。”   “人死后不久,魂魄会在留有执念的地方流连,魂灵之灰也是一样的,你去玄龙生前最喜欢的地方看看,若找到了,聚灵盒上的玄黑宝石便会发光,成为蓝色。”   “这时你再施展昏睡诀,让自己入睡,聚灵盒会将你带进入玄龙的意识,让你在梦中与玄龙相见。不管看到他在干什么,你只需哄着他,叫他钻入聚灵盒便行了。”   “待他的灵魂灰烬收集完整,聚灵盒上的宝石会发出绿光,介时你再将他带回九重天,父君会告诉你如何替他重塑肉身。”   “可都记住了?”   燕鸢点头,低声道:“记住了。”   曳灵看着儿子失魂落魄的模样,不放心地叮嘱:“他的灵魂破碎,记忆也被分割得不完整,从前发生的许多不好的事,很可能会使他比往常更加固执,父君知晓你被他惯坏了,总要欺负他,但这一回,你定要让他,知道吗?”   “嗯……”燕鸳胸中闷痛,眼中蓄满热泪,本想说待他回来,他定事事让他,转念想到,他们没有以后了,便改了口。“孩儿知晓……我不会再欺他。”   曳灵目光深长而温和地望着燕鸳,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去吧,将他找回来。” 第一百一十二章 集魂之路   天上一日,人间一年。   再入长安城,似乎没多少变化,又似乎什么都变了,坊间人流不息,车马涌动,恍如隔世。头顶的烈阳刺得燕鸢双目胀痛,眼前的万千景象都模糊得渐渐看不清……   他没了记忆,受天道蛊惑,这辈子对玄龙分毫不上心,从未带他上街看过人间繁华,倒是常带宁枝玉出宫去玩,将温柔体贴给了宁枝玉,将暴躁不耐尽数叫玄龙来承受。   偏生那龙受了委屈也不吱声。   想起前世今生的燕鸢比任何人都清楚玄龙性格有多隐忍,他能在灰飞烟灭前说出‘我累了……不想再继续了’那话,便真是代表他已经心灰意冷,走得决然,走得坚定,再无回旋余地。   母后说玄龙好哄,可燕鸢担心自己再也哄不回那龙了。   是他亲手害死了他,将他的希望一点点地抹杀掉,将他逼向死亡……他还肯与他回家吗?   燕鸢不知道。   不知道也要去做,拼尽全力去做,哪怕在这途中丢了命,也要让他的阿泊回来。   玄龙死去的地方是皇宫中那间黑洞洞的监牢,要施招魂咒,必得去那里。燕鸢回了皇宫一趟,寻着玄龙的气息,将他的遗物找了出来。   一只棕色的漆木箱子,里头装着玄龙雕的十多个木人、一块鸢尾玉坠、一只破旧的有明显缝补痕迹的红色锦囊,还有一根云纹银簪。   燕鸢死前将所有与玄龙有关的东西都收拾在了箱子中,放在乾坤宫偏殿的一处暗柜里。燕祸珩登基为帝后,住的是主殿,偏殿虽被清理过了,但这暗柜中的东西没被发现。   燕鸢带着箱子去了天牢。   他隐了身形,凡胎肉眼是见不到他的,掐个诀,下一息就出现在曾关押玄龙的那间牢狱之内。   甬道中透过来的火光勉强照亮牢中景象,燕鸢恍然间看到草垛上有个浑身伤痕的男人蜷在那里昏睡,好像很冷似的,身子几乎躬成煮熟的虾子,却因为腹部硕大的凸起没办法将自己缩得更紧。   燕鸢心头蓦得痛起来,怔怔走过去想将男人抱进怀中,然而没走几步,眼前的一切便消失了,地上干干净净的,除了灰扑扑的尘土,连半根稻草都没有,哪里有人。   没有人了。   燕鸢抖着手召出聚灵盒,心知自己是恍了神,出现幻觉了。眼下该做的,是施展招魂咒,将玄龙没有意识的灵魂之灰收集起来,再去寻他那些有喜怒哀乐的魂灰。   在天上时,玄龙喜读兵书,喜燕鸢送他的仙花仙鸟,喜他的神武归寒剑,若说最喜爱之物,应当是燕鸢亲手为他雕出的鸢尾玉坠。   他们上辈子便是以鸢尾定情的,玉坠的材料是燕鸢从司神殿外的三生石上凿下来的,三生石通体纯白,是块巨大的蛋形温玉,众仙神若想求姻缘,便会去三生石前许愿,他们虽都有命中注定之人,但并没有资格随意翻阅姻缘簿,唯独燕鸢我行我素,不但翻了,还改了。改了也就罢了,还凿了三生石刻成玉坠送给爱人。   那玉坠佩在身上,有冬暖夏凉之效,因是燕鸢费了心思做的,玄龙很中意,连上战场都带着。   他死的那日,染满血污的手从怀中摸出三生石雕成的鸢尾玉坠还给了燕鸢,说待他回来,再由燕鸢亲手交给他,要燕鸢暂时替他保管。   毫无疑问,上世他最珍爱的便是那块儿玉坠。   可今生的玄龙没有上一世的记忆,要放进聚灵盒中的物什,只得是今生玄龙最喜爱的。   这辈子燕鸢未送过玄龙什么好东西,就连那玉坠都是从国库中随意挑来给他的,骗他说是‘定情信物’,便将那龙哄得很高兴,将逆鳞都拔了给他。   若没有发生后来那些事,他很确定,他在凡间送的鸢尾玉坠就是玄龙今生最宝贝的,可发生了就是发生了,在玄龙发现他欺骗他的真相后,就要将玉坠还给他,怎么都不肯再要,是他厚着脸皮硬要塞给他,他才勉强收着。   反倒是槲乐送给玄龙那只红锦囊,玄龙好像很宝贝,都被他踩碎了,还捡回去,重新缝起来……   燕鸢想到此处便觉得酸楚,是他生生将爱人越推越远,如今连吃醋的资格都没有。   他幻出木箱,从木箱中取出那只缝补过的红色锦囊,打开聚魂盒的盖子,将锦囊放了进去。   不大不小,刚刚好能塞下。   盖上聚灵盒的盖子,燕鸢闭上双目,随着他唇部微动,默念招魂咒语,聚灵盒从他掌心缓缓升到半空,中央的黑宝石散发出幽蓝的光,引着魂魄归来。   燕鸢心跳如擂,知晓这是锦囊起效了,他口中招魂咒念得越来越快,谁知念到一半,蓝光突然熄灭了,聚灵盒‘啪嗒’一下摔到地上,锦囊从盒子滚了出来,粘了灰。   燕鸢愣在当场,刹时如坠冰窟,浑身血液冷了个透。   为何会这样?……   难道聚灵盒有问题?……   不会……不会,母后给他的聚灵盒,定不会有问题……   那定是别的缘由……   他弯身将聚灵盒和锦囊捡起,犹豫一瞬,将锦囊收起,幻出那块金镶鸢尾玉坠放了进去。不是他对自己自信,觉得玄龙走到至今仍认为他所赠之物重要,而是眼下玄龙留下的遗物唯有那么几件,他只能心怀祈祷,试一试。   重新合上盖子,燕鸢同方才那般施展神力,默念招魂咒,聚灵盒升至半空,发出更加强盛的幽蓝光线,整个囚室被照得亮如白昼。   小半柱香后,幽蓝光线逐渐弱下去,燕鸢睁开双目,接住落在掌心的聚灵盒,只见蓝光彻底熄灭后,取而代之的是一闪而过的绿芒。   成功了……   每收集到一次魂灰,聚灵盒上便会有绿芒闪过,提醒施咒者成功与否。待魂魄全部收集完成,宝石便会发出长久不熄的绿光。   如今虽只是开始,可还是叫燕鸢激动,他如鲠在喉,没想到玄龙最喜爱的物什,竟真是他送他的玉坠。   不论是前生,还是今世,都是如此,未曾改变。   可他却辜负了他整整两世,第一世是没有护好他,第二世,是亲手断送了他的命,叫他连轮回都入不了。   “阿泊……”   “等我……我很快便来寻你,带你回家。”   眼泪砸在聚灵盒上,燕鸢赶忙用衣袖抹去,宝贝似地抱进怀中。   收集到了玄龙没有意识的魂灰,聚灵盒便能帮他寻到有意识和喜怒的,但具体的地方,还得去了之后,聚魂盒才会提示。   燕鸢不确定玄龙生前最喜爱的地方是哪里,他对今生的玄龙了解得少之又少,只知晓他是被族人抛弃了,连娘亲都不喜他。   还知晓他很小的时候便被娘亲赶出了龙族,那龙界于他而言定也没多少温馨的回忆,玄龙不一定会喜欢,但兴许会留有执念。   这皇宫便更加,玄龙定不会喜爱,因为他在这里没过一天好日子,吃得不饱,穿得不暖,怀着孩子还要受他欺负。   燕鸢没指望能在这皇宫中找到玄龙的其余魂灰,但来都来了,不走一遭,四处看看,心中总是不安心。   他拿着聚灵盒在皇宫四处都走了一遍,腾着云雾漂浮在半空,倒没耗费多少时间,若有玄龙的魂识经过,百米内他的聚灵盒便能感知到。   然而几乎都走遍了,聚灵盒都没有反应,他果真是恨极了这里,死后连魂识都不愿过来。   燕鸢死了心,准备带着聚灵盒离开去别处寻的时候,那聚灵盒顶部黑色的宝石突然变得幽蓝,发出了一束光。   燕鸢脚下的腾云顿住,他俯视下方的殿宇,此处正是离乾坤宫不远的未央宫。方才去了乾坤宫,聚灵盒分明没反应的。   这宝石既然亮了,那便不会出错,燕鸢在这四周绕了一遍,发现离乾坤宫越近,蓝光便越强烈,他突然想到,魂识会四处游荡,并不是固定的,方才没在,兴许现在玄龙去了乾坤宫呢?   如此一想,燕鸢心头颤动不已,他驾着腾云落在乾坤宫前,聚灵盒上方才还一闪一闪的不稳定蓝光固定住了。   就是这里。   玄龙来了。   燕鸢站定在门口,激动得眼眶通红,抬手欲推门,忽又停住。   他与玄龙阴阳两隔,这般进去,是看不到那龙的。   收回手,抬手对自己掐了个昏睡决,一道白光钻入燕鸢眉心,他人还站在那里,灵魂则从躯体中迈了出来。   周遭的景象由白日变成了黑夜,一轮弯月挂在枝头,偶有清脆的鸟鸣。正值夏末,夜微凉。   此时已不是现实,而是玄龙的魂识之内。   燕鸢重新抬手覆上门扉,冷静几息之后,轻轻推了进去。空落落的殿宇中有了人气,内室燃着昏黄的烛火,在外殿便能看到,他缓步走入内殿,连呼吸都不敢太用力,生怕将里面人给惊扰到似得。   分明几息就能到达的地方,他硬是用掉了好长好长时间,燕鸢停在内室入口处,透过模糊的视线,看见金紫楠木圆桌上摆着一支燃了半截的蜡烛,烛火摇曳间映照出玄衣男人低垂的眉眼,他坐在桌边,手中拿着刻刀与木头,正在雕木人。   “阿泊……” 第一百一十三章 集魂路之刻木人   破碎的魂识记忆是不完整的,每一缕魂识都有自己的悲欢喜乐,会在留有执念的地方反复徘徊,做着生前最喜欢做的事,或是陷入生前最惧怕的梦魇,不能自拔。   眼前的玄龙只是装载着一小段记忆的魂灰,人格并不完整,他显然比从前更加迟钝,又或是雕刻得过于认真,听到燕鸢沙哑而颤抖的呼唤,才后知后觉地抬起头朝来人看过去,神色有些许茫然和无措。   “阿鸢……”   玄衣男人捏着木人坐在那里未动,他的执念与这木人有关,便只知不停地雕木人,其余的事物,对于他来说是很模糊的。   燕鸢朝玄龙走去的每一步都像是踏在刀尖上,疼痛从心口蔓延至全身,用尽力气才没有叫眼泪淌下来,他不想吓到这半缕魂识。   在玄龙身前缓缓蹲下,燕鸢仰头朝他笑,猩红的双眼中是全然的温柔:“你在作何?……”   男人一时被问住了,困惑地低头看向自己手中的木人和刻刀,方才想起自己在干什么似的,认真地回道:“雕木人。”   燕鸢鼻间酸涩难忍,声线越发沙哑,笑问:“雕木人作何。”   若是处于正常状态下,玄龙定是羞于将未完成的粗劣木人给燕鸢看到的,而如此状态下的半缕魂识却没那么多弯弯绕绕,比起完整的玄龙,他更简单,也更坦诚,平日里憋着不说的话,都会直白地说出来。   就是脑子不太好使,想什么都要费上一番功夫。好在燕鸢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耐心,等着他想出答应,听他磕磕绊绊地开口。   “……送阿鸢。”   燕鸢情不自禁地抬手握住玄龙置于膝盖上的手,因是处于玄龙的魂识之内,触感摸上去好像真是活生生的人似的。   他垂着眼帘,看到男人双手间布满细碎的伤口,旧伤添新伤,如同扎刻在燕鸢心头一般,叫他再忍不住,落了泪,嘶声问道。   “送阿鸢木人作何。”   “他待你又不好……”   玄龙未答,抬起手轻轻触上燕鸢的面庞,指尖抹去他脸上的泪痕,笨拙道:“阿鸢……莫哭。”   燕鸢一把抓住玄龙的手贴紧自己的脸,将脸埋进他双腿间,哭得浑身发颤,这些时日以来隐忍的痛楚和孤独尽数在这一刻爆发。   玄龙不知所措地看着趴在自己腿上哭得如同孩子一般的人,指尖触上他的后脑:“阿鸢……莫哭。”   他越温柔,燕鸢便哭得越厉害,哭到全然不能自己。   直至最后一刻,这个男人都未曾对他说过半句狠话,他这么就能狠下心那样对他呢?即便是被天道蒙蔽了心智,他也不该对自己的爱人痛下狠手。   这是他的阿泊啊……   他们说好的,要共渡万万年,全都被他毁掉了……   他敌不过天道,保护不了自己的爱人,还助纣为虐,亲手帮着天道断送了爱人的命。   “阿泊……对不起,对不起……”   “我真的、真的对不起……”   玄龙指腹在燕鸢发间轻柔地移动,闻言顿住,低垂的绿眸中浮现茫然:“为何,要道歉。”   燕鸢从他腿间抬起头,一双美丽的桃花眸肿成了核桃:“因为……我做了错事。”   此时的玄龙所拥有的记忆停留在入宫不久的时段,在这时的玄龙心中,燕鸢是全天下待他最好之人,即便燕鸢犯了再大的错,都可宽容。   潜意识里,他无条件地信任燕鸢,从不认为燕鸢真会害他。   于是连缘由也不问,抬手替他擦泪的同时,道:“阿鸢莫伤心,我不怪你。”   燕鸢面露痛色,哽咽出声:“可我怪我自己……”   “阿泊,我怪我自己……”   玄龙见怎么都哄不好他,属实有些为难了,思虑须臾,他将手中木人和刻刀放到桌上,随后倾下身去,双膝落地,用手臂缓缓抱住燕鸢的身体。   “莫怕……会过去的。”   男人掌心的温热透过单薄的衣料传达到燕鸢的背脊,低沉温和的声线像一湾温泉水,不疾不徐地淌过燕鸢心头,叫他心中愈发悲凉。   不会过去了,不会过去了。   走到今日这一步,他们之间不会有以后了。   玄龙生来是天煞孤星的命格,注定要孤独万世,偏生他不信命,爱上了便要将玄龙占为己有,娶玄龙为天后。他身为天帝,是紫霄元星的命格,即便玄龙这天煞孤星也奈何不了他,按理说两人本该可以恩爱万世的,而燕鸢万万没想到的是,玄龙会因他的命格过强而殒命。   本该由燕鸢来受的恶果,皆由玄龙挡了,这兴许便是天道对他的惩罚和警示。他从前一意孤行,以为自己敌得过天道,如今看来,他是天帝又如何,在天道面前,和芸芸众生中渺小的尘埃没有任何区别。   母后说得对,他离玄龙越近……玄龙便会过得越痛苦。   因为天道不会让他们任何一人好过。   即便这回将玄龙救活了,日后他再继续缠着玄龙不放,玄龙很可能还是会死……如果不见这龙,便能让他平顺安稳地活着,那他愿意独自忍耐。   忍耐日后千万世的孤独和痛楚,与他一别两宽,再不相见。   他们没有以后了。   燕鸢心中默念着,没有以后了,身体却忍不住继续享受玄龙的怀抱,红着眼笑道。   “嗯,会过去的。”   “我带你回家。”   在玄龙的意识里,这皇宫就是燕鸢的家,他闻言喃喃重复,“回家?……”   燕鸢与怀中的男人退开些距离,触上玄龙未带面具的半边俊脸。   “嗯。”   “回我们的家。”   玄龙冰绿的双眸注视着他,低缓道:“在何处。”   燕鸢心中难免感到忐忑,担心玄龙不愿与他走,面上一派如常地笑着。   “带你去了你便知晓了。”   “你可愿意与我走?”   玄龙沉默片刻,便应道:“嗯。”   于他而言,去哪里都是一样的,有燕鸢的地方,便是家。   说着,他站起身,从桌上拿过那只木人,递给燕鸢。   “木人……给你。”   “以后,莫要生气。”   燕鸢来不及欣喜便愣在当场。   无需仔细问,从玄龙的言语间便能得知前因后果。他在凡间时爱与玄龙生气,多半是因为玄龙不肯将内丹给他,就大发雷霆,什么难听的话都对他说。   在天界的时候,玄龙便是这般闷葫芦的性子,被误会了也不晓得如何解释,只会在背后默默地做些事情妄图讨他欢心,求他原谅。   上辈子的燕鸢心软,见不得玄龙难过,总是绷不住没多久就原谅了他,可这辈子的燕鸢委实狠心到了极致,将玄龙亲手雕出的木人摔在地上,叫他别将时间花费在这些没用的东西上。   当时男人的神色大抵是很失望和难过的,只是他在气头上,便连看都懒得看一眼。   想着想着视线便模糊了。   玄龙见燕鸢迟迟不接,怔愣着将手中的木人收了回来:“你不喜欢么。”   “那便算了……日后我再雕个好些的给你。”   燕鸢回神,急急握住玄龙的手,将木人接过去。   “喜欢。”   “你送我的东西,我都喜欢。”   见燕鸢笑了,玄龙冰绿的眸中也跟着漫出笑意,唇角小弧度地弯起,英俊的眉眼被烛火晕染得似梦似幻。他低声道。   “你欢喜便好。”   你欢喜便好。   这一句话,又是叫燕鸢痛彻心扉。   “欢喜……与你在一起,便欢喜。”   这个阶段的玄龙本就好哄骗,燕鸢说什么他都相信,何况他此时思绪迟钝,更是乖顺,他既答应了要跟燕鸢走,燕鸢便不担心其余的了。   抬袖一挥,桌上出现一只嵌着黑宝石的暗金雕龙小盒,燕鸢叫玄龙钻进去,玄龙侧身看向桌面,眼露疑惑。   “这是什么。”   燕鸢目光不舍得从玄龙面上移开半刻,他多想就这样一直待在这魂识之内,面前的玄龙还未经历后来的那些折辱和痛楚,面前的玄龙还会送他木人,对他笑……好想停留在这里,与玄龙待在这殿中哪里都不去,就这样过完万万世,他都不会觉得腻。   可惜不行,聚灵盒一旦启用,便得在一个月内将碎魂收集完整,否则就会失效,一旦失效,收集好的魂魄会再次散开,功亏一篑。   阿执还在等着他去接。   他必须得快些将玄龙带回去。   这便也意味着,长久的分别越来越近。因此他珍惜每一刻与玄龙相处的机会,每看他一眼,便少一眼。   虽然不久后,他还能见到玄龙的其余魂识,可谁知道,别的魂识存有的记忆是好是坏,是爱,是恨呢。   燕鸢压着心中凄楚,尽量让自己看起来笑得温柔平和。   “这是聚魂盒,能带你回家。”   “聚魂盒……”玄龙困惑地喃喃着,仅有的魂识令他想不了太多东西,自不会发现自己其实死了,如今只是一粒漂浮在世间的魂灰而已。   燕鸢:“嗯。”   想不出玄龙便不想了,他正欲化作一点钻进去,又迟疑地顿住,回身看燕鸢:“那你呢。”   燕鸢笑着笑着视线便模糊了:“聚魂盒装着你,我带着聚魂盒。”   玄龙似懂非懂地点头:“……好。”   随后化做飞灰钻了进去。 第一百一十四章 集魂路之监牢 上   自魂识之境中出来后,天色重新变成了白日,金乌被灰云蔽去,落起了雨。   魂识四处游荡,燕鸢担心会有遗留,腾着云雾在皇宫中反复寻了好几遍,他一袭银丝滚边白袍,穿梭在雨中,衣发干爽如常。   第三遍路过天牢上方的时候,手中聚魂盒毫无征兆地射出强烈蓝光,燕鸢思绪从恍惚间回身,目光落在下方的屋檐房瓦上,心头刹时揪紧。   天牢能是什么好地方……玄龙在这里受了鞭刑、拶刑、被他用铁链穿透琵琶骨,生下孩子后耗尽灵魂之力而死,他走得那样悲凉,能有什么执念残留在这里?   不是执念……那便是,梦魇。   在人间泯灭心性的燕鸢可以对玄龙痛下狠手,恢复了神识且拥有两世记忆的燕鸢却是万万做不到的。   刀子落在玄龙身上,便是加倍地往他心头上割,重生以后,他一直在有意无意规避自己去想起那些事。   因为他想想便觉得痛。   很多时候,错了还有回旋的余地,而有些事情,发生了便是发生了,连后悔的余地都没有了。   燕鸢突然间胆怯进入那间他曾去过无数次的监牢,再强大的人,一旦被戳到软肋,便如同游蛇被击打到七寸,瞬间失去反抗的能力。   玄龙便是他的软肋,是本该被他护在肋骨之下的心脏,旁人碰一碰他便要歇斯底里地发疯的,可是他那么蠢,连自己的挚爱都认不出,用刀子捅在玄龙身上时还沾沾自喜的以为自己会赢,其实那刀尖分明是对准了自己的心口。   疼痛来得不疾不徐,但终有一日会来,会爆发,会叫他痛不欲生。   比如此刻。   明知道那座监牢中所存在的东西极有可能是自己无法面对的,他还是要去。因为那是他必须做的,容不得他有半分胆怯。   燕鸢闭上双眼,掐了个瞬移诀,出现在曾关押玄龙的逼仄牢房内,聚魂盒上原本不甚稳定的蓝光顷刻成了实的,证明他来对了地方。   雨水从头顶四方的口子淋淋漓漓地淌进来,将地面的灰尘混成了潮湿的泥水。玄龙被关在这里,几乎度过整个冬季,但他终是没能撑过去,在冬日的末尾永久地离开了。   燕鸢强迫自己不再想那些,抬手施展昏睡诀让自己进入魂识之境,一道白光从指间升起钻入眉心。   灵魂脱离躯体的那刻,冷寂的牢房在一瞬间变得更幽暗了,昏黄的火光在甬道的墙壁上跳跃着,远处传来鞭子撕咬皮肤的声音。   “啪!”   “啪!”   “啪——!”   一下要比一下重,一声要比一声狠。   除去鞭打的声音,便没有什么其余的声响了,受刑的人好像很能忍,被这样打都不出声喊叫,又或许是已经被打晕过去了,所以发不出声音。   燕鸢的喉咙被一只无形的巨掌掐住,越收越紧,他听着那声音,瞪着猩红的双目,捧着聚魂盒穿过监牢的门,朝甬道尽头的刑室一步、一步走过去。   离得越近,那皮肤被生生抽裂的声响就越清晰,隐约能听到男人的闷哼。刑室的铁门微敞,露了一条门缝,燕鸢抬起颤抖的指尖将门推开,看到了预料当中的一幕。   男人的双手被人用铁链绑在十字木架的两端,及臀的长发湿漉漉地散乱着,挡住了面容,囚衣早在被御前侍卫押送到牢房的途中就被雨水湿透了,混着血水贴在身上,显得四肢消瘦,那隆起的肚子大得惊人。   鞭子抽往身上抽一下,他的身体便不受控制地颤一下,喉间发出不堪承受的低呻。   燕鸢对这一幕很熟悉,因为造就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便是他自己,明知道眼前发生的并不是现实,不过是玄龙的梦魇,他还是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他张大嘴巴呼吸,想要制止他们,然而只能发出微弱的,轻如蚊叫的声音。   “住手……”   “住手……”   声带嘶哑得仿佛被割裂过。   他的出现没有惊扰到在场的任何一个人,狱卒仍在尽心尽力地鞭打玄龙的身体,玄龙身上纵横交错的血痕越来越密集,燕鸢听到头颅低垂的男人口中喃喃着什么。   “莫要……打腹部。”   “莫要…………打腹部。”   “求你……”   那样无助和绝望。   有那么瞬间燕鸢几乎失去了听觉,世间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他喉间涩得发痛,瞪大到极致的双眼中装满热泪,盯着面前的一幕不住摇头。   “住手……”   “住手……”   “我叫你们住手你们听不见吗!!”   他猛然闪身冲过去,想将正在行刑的狱卒推开,却从狱卒的身体穿了过去。   燕鸢愣在当场——   狱卒们看不见他。   这是玄龙的梦魇,一切都是虚幻的,唯有正主能瞧见他,其余的,由玄龙臆想出来的人,都无法看见他。   刑架上的男人已被打得昏迷了过去,狱卒们犹豫着停下,踌躇着和同僚商量是否还要继续行刑,燕鸢撕心裂肺地朝他们吼。   “够了!!”   “够了!!!”   “不要再继续了!!求求你们,不要再继续了……放过他,放过他。”   然而他们听不到。   不久后,燕鸢看到一袭玄黑龙袍的‘自己’阴沉着脸从门外进来,命人提冷水来,将昏迷的玄龙生生泼醒过来。   他看到那个生就与自己一模一样面庞的人,掐着玄龙的下颚逼玄龙交内丹,口口声声喊着玄龙腹中的孩儿是杂种,若交了内丹,才允许他生下这孩子。   好像这是什么天大的恩赐。   玄龙的内丹早就没有了,自是给不了的,他性子倔,交付了所有后,被心上人伤到这种地步,打死他,他都不会为了自己好过而服软。   于是‘自己’生气了,昏沉的眼底翻涌着风暴,与刑架上的男人无声地僵持着,丝毫不肯让步。   那便是曾经的燕鸢,燕鸢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想要干什么,他疯了一般扑上去,掌心凝起神力击向帝王的胸口。   “滚!!”   本可以毁灭这座监牢的神力强波,在击打出去的瞬间就消失在半空。   这是玄龙的梦魇,他的神力无法在这里使用,救不了他。   奇怪的是,就连本该可以看见他的玄龙都没有发现他来了。   燕鸢从未感到那么那么无力过,他痛哭着上前,反复挥袖拂向帝王的身体,试图将他的身体打碎。   “滚!!”   “你滚!!!”   “不许那样对他,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没有任何用处。   他就像一个对着空气发怒的疯子。   “不知好歹。”   “拖回去,将他心头肉剜了。”   沉冷的声线在刑室中响起。   是那个‘燕鸢’说的。   燕鸢双腿一软,跪到了地上,他抬手去抓‘燕鸢’的玄色龙袍衣摆,自是抓了个空,“不要……   “求求你……不要这么残忍……”   “求求你……”   他哭得那样凄惨,求完了‘燕鸢’,又爬过去求狱卒,然而没有人听他说话。大概就像曾经的玄龙一样,无论他多么痛,多么难受,都没有人听他说话。   固定着手腕的铁链从木架上松开,玄龙整个人就摔到地上,他趴在地上,好像死了似的,半点动静都没有。   两个跟随‘燕鸢’而来的御前侍卫,一左一右抓起玄龙的手腕,拖死物般将他拖回了牢房,扔在稻草堆上。   玄龙浑身几乎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囚衣破了多处,血水很快就将身下的稻草染得湿红,其中一个御前侍卫从长靴内拔出匕首,扒开了玄龙的衣襟。   他的心口刚拔过鳞,伤势本就未好,再加上受了鞭刑,那伤口看着惨不忍睹,粉嫩的肉缺了表皮,赤裸裸地暴露在空气中,涔涔淌血。   御前侍卫大抵也是感到不忍的,刀尖在距玄龙心口两寸之处停了须臾,旁边的同僚催他,他才落了刀。   燕鸢从未奢望过神明现世,因为他自己便是那九重天上的至尊,掌管千万天界仙神,他好像真是可以为所欲为,肆意自我,可他此刻竟连阻止玄龙的梦魇都做不到。   他眼睁睁地看着御前侍卫将匕首刺了下去,刀尖沿着的玄龙心口画了个圆,将巴掌大的一块心头肉剜了下来,血淌过银白刀刃。   “呃……”   昏迷中的男人显然感到很痛,血迹斑斑的手无意识地攥进身下的稻草,绿眸茫然地睁开一条缝,没有焦距地望着上空。   御前侍卫将心头肉装进提前准备好的木盒中,丢下玄龙离开了监牢,很快,外头传来御前侍卫向‘燕鸢’复命的声音。   玄龙睁着双眼醒了一会儿,便再次昏睡了过去,他一动不动地躺在潮湿的草垛上,没有翻身的力气,连个为他盖上被褥的人都没有。   不过他受了这样重的伤,碰一碰就痛,大抵盖了被子也是会不舒服的。   燕鸢哭哑了喉咙,待外面的人离开后,他在触摸玄龙面庞的时候,突然发现自己能碰到他了。   可能是因为梦魇告一段落,外界进来的人便能和魂识交流了。   燕鸢无暇多想,抓起玄龙的手,不管那手上染了脏污和血,就往自己面颊上贴,他看着玄龙苍白的面容,泪如雨下。   “阿泊……”   “你醒醒……”   “我来带你回家了……回家之后,便不会痛了。”   “以后都不会痛了……” 第一百一十五章 集魂路之监牢 下   上一个魂识之境中的玄龙好哄,这一回就没那么简单了。   那个玄龙尚且拥有和燕鸢相爱的美好记忆,而眼下的这个,在真相和谎言被揭露之后,在他处于牢狱中受尽折辱后,那些仅有不多的美好早就被一点点消磨殆尽,他心灰意冷,目如死灰,连看都不想看燕鸢一眼。   不论燕鸢如何求他,他都不愿意睁开眼睛。   不久后,花娘来了,是‘燕鸢’派她来给玄龙医治的,一小罐灵药下肚,玄龙昏昏沉沉地醒了过来,他应当烧得很厉害,连人都认不清,时而喊槲乐,时而喊娘亲,就是没有燕鸢。   这梦魇是由现实衍生而来,魂识之境中发生的,便是现实中真实经历过的。燕鸢看到那个男人安静地躺着,仍由花娘给他处理伤口,被弄痛了也不出声。   处理好伤口后,花娘变出了条棉被褥给玄龙盖上。花娘有女儿在家,待不了多久便要走了,于是阴冷的牢狱中又剩下玄龙一人。   燕鸢发现,当周遭有旁人存在的时候,他就碰不到玄龙的身体,玄龙也无法看见他,大抵因为他是外来入侵者,与玄龙梦境中的人不属于同一个时界,所以无法同时出现,唯有独处的时候玄龙才能看见自己。   梦境虚幻且多变,原本还处于这个场景,下一息就换了一个。   空间逐渐扭曲,躺在地上昏睡的玄龙消失了,上方的四方口子不再落雨,取而代之的是徐徐飘落的雪花。   墙边的男人被粗重的锁链桎梏着双手,琵琶骨被圆勾穿过,囚衣血涔涔地贴在身上,多数地方呈暗红色,琵琶骨周围的布料则是鲜红的。他侧着头靠在墙上,凌乱的长发遮住了脸颊上丑陋的伤疤,从燕鸢的角度看去,能看到他高挺的鼻梁和苍白的薄唇。   失去道行、身怀有孕的玄龙比人族还要脆弱,没人知道他被这样对待有多疼,但燕鸢如今看着便觉得心脏都被人捣碎了。   连忙从地上趴起来,踉跄着几步走过去,‘噗通’跪在玄龙身前:“阿泊……”   指尖缓缓抬起,正欲掀开玄龙掩住面容的长发,甬道中忽然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哎……你说那妖真有这么舒服么,皇上来得这样勤,也不嫌他脏……”   两个佩剑的狱卒停在这间牢门外,其中偏精瘦的狱卒目光灼灼地透过铁栏望着玄龙,说着说着便起了歪心思,火急火燎地拿钥匙打开了牢门。   “我先来,待我舒服完再换你。”   高壮狱卒抓住精瘦狱卒手臂,欲要阻止他,精瘦狱卒不以为意地挥开前者的手,回头笑了笑。   “放心吧,不会有事的,不过一个阶下囚罢了,皇上还真能为他杀了我们?……再说你不说我不说,谁人能知晓……”   “皇上的人,你就不想尝尝什么滋味?”   随后,精瘦狱卒缓步逼近墙边的男人,豆大双眼中闪着激动的光,连呼吸都放慢了。   燕鸢曾亲自审问这狱卒,将他如何欺辱玄龙的过程都逼问了出来,可听到是一回事,见到是另一回事。   正因为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才更加恐惧,更加无法接受。   燕鸢撑着地站起身,挡在玄龙面前,若目光可以凌迟人,那面前的狱卒定在瞬间就被割裂成了千万块碎尸。   “别过来……”   燕鸢目眦欲裂,徐徐摇头,近乎乞求地喃喃道:“别过来……”   狱卒未闻其声,仍在前进着。   燕鸢的理智被无穷无尽的心痛碾碎了,他抬起双手接连击出神力之流。   “滚!!!”   透明的神流击在狱卒身上,不过使得狱卒的身体同影子般晃了晃。本就是虚幻的存在,又怎会被神力击垮。   狱卒嘿嘿笑着,从燕鸢的身体穿了过去……   燕鸢看到狱卒扒开玄龙的衣物,手掌暧昧地在玄龙身上流连。   “不……不要……”   “不要……”   昏睡的男人因陌生气息的接近而醒了过来,绿眸冰冷冷地望着狱卒,曲起腿将狱卒踹了出去,苍白的唇中吐出一个气息不足但还算有力‘滚’字。   玄龙若是不愿,杀了他,他都不会屈服。能委身燕鸢,是他心甘情愿,除去燕鸢,旁的任何生灵都是不行的。   燕鸢还没来得及松口气,便看到狱卒神情狰狞地从地上爬起,一脚踹在玄龙肚子上。当即玄龙便痛得捂住肚子弯下了身,带动手上的锁链一阵闷响。   那狱卒踹了他一脚还不解恨,出去寻了把匕首又回来了,狱卒抓起玄龙垂在地上的手,二话不说便将他的大拇指盖用刀撬了下来。   血成串落在地上,玄龙痛苦地闷哼了一声,连喊都喊不出声,他好像还有别的地方更痛,捂着肚子伏在地上始终爬不起来。   他本该是条驰骋在万尺高空之上的玄龙,他的一生漫长得近乎是永恒,这人间没有多少生灵能奈何得了他,可是眼下,连一个小小的狱卒都能将他踩到脚下。   狱卒蹲在玄龙面前,耻笑他。   “也不看看自己如今的境地,你算个什么东西?老子能看上你那是你的福气,给老子睡了,总比被皇上睡好,老子好歹还能拿些鸡鸭鱼肉给你吃,皇上会给你什么?”   “他什么都不给你,还会要你的命。”   “……哼,那便等皇上将你彻底玩腻了,老子再来宠幸你。”   说完狱卒便起身出去了,牢门被重新锁上。   伏在地上的玄龙单薄背脊随着呼吸大幅度地起伏着,未曾说话,也不知将那些话听进了几分。   他只要抬起身子,便能看见燕鸢,发觉燕鸢的存在。旁人消失了,此时他们可以相互触碰交流了。   但燕鸢突然间失去了面对玄龙的勇气。   那个卑劣无耻的狱卒之所以能那么嚣张,完全是燕鸢一手纵容的结果,倘若他从前对玄龙稍微宽容些,那些人便不敢这么对玄龙。   何况,他对玄龙所做的一切,远比狱卒要过分多得多了。   这时候的玄龙,最不想见的人,应当便是他了……   燕鸢无法改变这梦魇中的一切,但可以改变自己。他抬手掐了个诀,面容和身形刹那成了槲乐的模样。   他轻手轻脚地从过去,将玄龙从地上扶起来,将他的上身半抱进怀中。   玄龙身子软得犹如被抽了筋骨,额头无力地靠在燕鸢肩头,双眼被冷汗模糊了,看不清人。   花娘的胸膛没有那么宽阔,燕鸢不会待他如此温柔,而槲乐不在了。玄龙一时想不出是谁抱着自己,他痛糊涂了,脑袋便也不清醒,凭着本能,微弱地出声问。   “槲乐……是你吗。”   一阵鼻酸冲上脑门,燕鸢险些忍不住眼泪,仰头狠狠吸了口气,唇落在玄龙发间,嘶哑道:“嗯,是我。”   玄龙高耸的肚子不规则地起伏着,眼看就要临盆,他说话都不利索:“你来……看我了……”   “嗯。”燕鸢怕他听出破绽,不敢说太多。   玄龙光是被‘槲乐’抱着便很开心了,整个人都轻巧了许多,他安静地靠着这具温暖的躯体,过了一会儿,说:“槲乐……我想走了。”   “同你一起……”   燕鸢哽咽出声,很快便止住了,哑声回:“好……我带你走。”   有温热的湿意落在玄龙面颊上,他睁开涣散的绿眸:“槲乐……你怎么哭了……”   “莫要哭……”   “好,都听你的。”燕鸢努力让自己颤抖的声线听起来正常些。   玄龙喉间发出粗缓的喘息,薄唇微微蠕动:“我不喜这里……我想回、千年古谭……”   “或是与你,去寻一个无人的山谷……盖一所小屋……”   “你、我、还有孩子……我们三者,在一处。”   “只要不是这里……便都可以。”   燕鸢将怀中人收紧一分,呼吸颤抖:“好…都听你的。”   “你想去哪里,便去哪里。”   玄龙的声音越来越轻,绿眸半合:“槲乐,你走了许久……我颇为挂念。”   从前燕鸢总与槲乐争锋相对,将槲乐视作情敌,痛恨玄龙处处护着槲乐,这般倔强的人,受了再大的苦都不肯低头的人,却三番五次为了槲乐求他,甚至不惜用身体来换取槲乐的自由。   他回过头看才知晓,在这样的境地中,槲乐怕是玄龙心中能感知到的仅有不多的温暖了,人是需要爱才能活下去的。   玄龙虽孤冷,却并不代表他心如顽石,没有知觉。他比任何人都晓得知恩图报,旁人待他好一分,他便还百分。   定是槲乐待他极好,他才会时时想着槲乐。   古有言,强扭的瓜不甜。占有是喜欢,爱是放手。   曾经的燕鸢向来不信这些,觉得深爱才会不顾一切地占有,占有对方的身体,填满对方整颗心,不容许其中混进半粒砂。   在经历了那些波折以后,他相信那句话了。   比如眼下,他就愿意化作曾最讨厌的狐妖,来哄他的阿泊开心。   只要他的阿泊开心。   哪怕现在的玄龙不过一缕魂识,也没关系,他抱在怀中,便感到满足了。   “我知晓你挂念我,便回来看你了。”   “你可欢喜。”   燕鸢用生平最温柔的语气说。   玄龙薄唇微弯:“欢喜……”   “我许久没有……这般欢喜了。”他总是很痛。   燕鸢笑道:“嗯,那我们回家可好。”   “好……” 第一百一十六章 集魂路之景御楼   玄龙此生最喜爱听的应当便是‘回家’二字了。   因为他没有家。   若有人愿意带他回家,他自是欢喜的。   从前燕鸢说带他回家,却将他丢弃在这不是人住的监牢中让他受尽凌辱,好在他还有槲乐可以相信。   好在他还愿意相信槲乐,燕鸢才能以槲乐的身份,将这一缕亡魂之灰哄进聚魂盒。   从皇宫出来后,燕鸢捧着聚魂盒在长安城内的大街小巷缓慢地穿梭而过,他与玄龙在这街市间几乎没有记忆存在,但难保玄龙四散的魂识会经过这里。   雨停了,夜色深沉。   因是下了整日的雨,今夜坊间颇为凄楚冷清,叫卖的摊贩不曾出摊,街面上半个行人都没有,四处都是黑漆漆的。   倒是前面那两家妓馆与酒楼,红火地挂着灯笼,勉强算是给这条街市添了点光彩。   远远就听到妓馆中流淌而出的铮铮琴鸣,一首《春江花月夜》,端得是抑扬顿挫、行云流水。   相比之下,妓馆对面那座静谧酒楼,犹如伫立在暗夜中的公子,彬彬有礼,沉默少言。 m.xsw5.com首发   妓馆中时而传出‘咯咯’娇笑,有人寻欢作乐,有人醉生梦死,也有人,捧着聚灵法器,日夜游走在世间,寻那朝思暮想的亡妻。   路过酒楼时,燕鸢不经意间抬眼,看到门匾上‘景御楼’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身体刹时被钉在原处,手脚再不能动弹……   他和玄龙,处于这坊间,并不是记忆全无的……   昔日他误打误撞间潜入千年古潭……玄龙日日悉心照顾他,每日要往坊间跑三回,买他喜爱的吃食。   他嘴巴挑剔,不爱生冷,不爱醋茶淡饭,从小摊小贩上买来的面粥他嫌寡淡,不肯吃。此后玄龙便认定了景御楼,这是京城最大的酒楼,大厨的手艺和皇宫中的御厨各有千秋,燕鸢觉得口味新奇,就吃得挺多,玄龙见他喜欢,每每变着花样买这里的吃食回去。   他的伤能好得那样快,除去玄龙拔鳞救他之外,离不开玄龙的悉心照料。那龙表面看着不通人情,其实心比针孔细,相处不久就将他的喜好记得一清二楚,知晓他讨厌吃葱,下回饭桌上绝不会出现半点葱花。   两辈子,他都这样爱他……可是他将玄龙弄丢了。   燕鸢合上双目深深吸气,每一缕甜美的回忆都化为尖刀捅进他软热的心房,痛得他呼吸不住颤抖,透明液体顺着脸颊滚落。   若还有以后,多好啊……他愿意用尽接近永恒的余生来弥补,将玄龙待他的好,千倍百倍地还回去。   可惜,没有了。   他和玄龙的开始便是错误。   是他的执拗和狂妄害了他两辈子。   若不是自己的接近,玄龙兴许孤独,但他可以活得很好,可以做万人瞩目的战神,永远活在云端上。   是他自以为的爱捆绑着玄龙,撕扯着他的灵魂让他坠入了地狱……   冰冷的水珠毫无预兆地砸在脸上,燕鸢睁开模糊的双眼,落下的水滴越来越多,竟是又下雨了。   施展结界挡住雨水,燕鸢抬袖轻轻蹭掉聚魂盒上的水珠,正欲离开,忽见盒子中央的宝石发出湛蓝的光芒。   玄龙在这里……   左边是妓馆,右边是酒楼。   玄龙不可能去妓馆,那便是……   燕鸢抬手掐了个诀,让自己的魂魄脱离躯体,进入了玄龙的魂识之境。   漆黑的雨夜在一瞬间转化成了白日,烈阳高悬,街市上人潮川流不息,卖瓜果、蔬菜、包子、刀削面的小摊贩们在路边一字排开,热情地吆喝着,买热包子吃牛肉面的百姓络绎不绝。   就连面前清冷的景御楼,都成了一派热闹红火的场面。   景御楼不仅供应酒水宴席,早上还卖老板祖传秘制的包子与荷叶粥,价格虽贵,奈何美味。即使每日限量一千份,还是得排队才能买上。不少富贵人家的小厮天还没亮就跑过来排队了,生怕来晚了买不到。   队伍末尾的两个小厮打扮的年轻人就在低声议论。   “诶,我家老爷就爱吃这里的包子,我今日天还没亮就来了,谁知道前面的人比我更快,这都排到外面了,也不知道能不能买到……”   “害,听说这景御楼包子的名号都传到城外去了,有不少邻城的夫人小姐来长安游玩,就是专门为了吃一口包子。”   “人家那是千里迢迢赶来的,说不定半夜就叫下人蹲门口了,咱们哪儿比得过啊……”   “买不到又得挨老爷骂了……”   燕鸢也喜欢吃这里的荷叶粥和包子,他尝过一回便念念不忘,之后每日都要吃,玄龙便每日都给他买。   原来这里的吃食这般难买的吗……   分明他每回晨起,都看见玄龙已回来了,包子和荷叶粥就放在食盒里摆在石桌上,起床洗漱后便能吃。   袅袅蒸气从酒楼中飘出来,氤氲了燕鸢的视线。他越过一众在门外排队的人,朝内走去,每一步都走得那样郑重,而缓慢。   里头有人在说话,1只包子1两银子,3只包子2两银子,再加一份荷叶粥刚好5两。   燕鸢在队伍首位看到了玄龙,玄龙男人站在袅袅蒸气间,低着头看小厮从蒸笼中取包子,烟雾将他冷峻的轮廓晕染得有了温度,看着颇有几分温柔。   玄龙能排在第一位,买到新鲜出炉的第一份早膳,便证明他比在场的所有人来得都要早。   与这龙在千年古潭生活的那段时间,燕鸢竟没发现身侧的男人每日都起得那样早,就为了给他买一顿心爱的早膳。   “阿泊……”   燕鸢看见他如此认真待自己的模样便想哭,但他忍着未哭,他应该笑,因为与他玄龙相处的时光将越来越少。   一声呼唤令玄龙迟钝地转了过头,他看见燕鸢,绿眸中流出些许疑惑。   “你怎在此。”   此时燕鸢该是在千年古潭熟睡才对……   燕鸢亦没想到玄龙能听见自己的声音,他刚才就是情不自禁地喊出了声,周围分明有许多梦魇中的虚幻之人,玄龙该看不见他才对……兴许是因为那些人都不重要,所以这回可以轻易侵入玄龙的魂识,与他交谈。   “我来寻你。”   燕鸢眼尾泛红,面容带笑。   玄龙此时人格不全,脑袋思考起来颇为迟缓,没发觉他一介人族能从千年古潭出来有什么不对。   “寻我做何……可是饿了?”他等会儿就回去了。   燕鸢摇头,沙哑道:“没有。”   “就是想你了。”   玄龙眉头微拧,抿唇不语。这是他无措的表现,从未有人挂念他,忽然有人说想他,他自是会不习惯。   这时两人已有过肌肤之亲了,玄龙刚经人事,格外容易耳红,但他不愿意在燕鸢面前显出青涩笨拙,便不太喜欢说话。   小二催促玄龙拿早饭,玄龙付过钱,接过食盒,与燕鸢一同离开了景御楼。   两人在街市间慢悠悠地走着,燕鸢一手提着食盒,一手牵着玄龙的手,玄龙见街上人多,低着头要挣开,燕鸢紧紧握着他的手不肯放,与他撒了个娇,玄龙便拿他没办法了。   他说:“阿泊……难道你觉得与我牵着手,被人看见,是件丢脸的事情吗?”   玄龙当即辩解:“我没有此意……”   燕鸢自然知晓玄龙不会那样想,玄龙只会自卑,觉得他与他不匹配,不想牵手,很可能是怕他被人议论。   不自觉间眼眶就模糊了,燕鸢睁大眼睛望着身侧男人英气的侧容,轻声道,“那便牵着,永远牵着,不放开。”   “好不好?……”话出口的瞬间,眼泪顺着面颊淌下。   玄龙不明白燕鸢为何突然哭了,他不知如何哄,便点头:“好。”同时停下来,绕到燕鸢身前,抬手替他抹去眼泪:“……你莫哭。”   积攒过多的思念犹如火山中迸射出的热岩浆,将燕鸢吞噬得尸骨无存,他猛得将面前的男人揉进怀里,将他揉化掉,就能和自己成为一体,任何事物都无法将他们剥离。   “阿泊……”   “阿泊……”   “你抱抱我。”   他抱得那样紧,还不够,还要哭着求玄龙抱抱他。玄龙听着他的痛苦和哀求,不解地抬手覆上燕鸢的后背,轻轻拍着,心中也感到很难过。   他向来不问燕鸢的事,若想说,燕鸢定会主动告诉他,若不想说,问了也没用。   但能叫燕鸢伤心成这样,除去一个理由,玄龙想不出别的。   “你若想家……我现在便可以送你回去。”他低声开口。   燕鸢的脸埋在他肩头,许久未吭声。四周的行人源源不断,没有一个人因为他们的相拥驻足。   在玄龙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燕鸢哑道。   “有你的地方,便是我的家。”   “我们去逛逛集市吧,我想买些东西。”   先前燕鸢从未有过与玄龙这样相处的机会……准确地说不是没有,而是他不稀罕。他甚至不想花费太多时间在玄龙身上,觉得那是浪费。   可现在他想了。   他想与玄龙如普通夫妻那般,柴米油盐酱醋茶,朝夕相对,同看日暮西沉,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有孕太辛苦,他们已经有了阿执,便足够了,一家三口平淡安宁地活着,便是福。   然而连那样的福气他都没有……   “这簪子送给你。”   “算是提前送你乞巧节的礼物。”   两人牵着手停在一个小摊前,燕鸢捻起一支云纹银簪递给玄龙,笑望他。 第一百一十七章 集魂路之千年古潭   玄龙垂眸看着燕鸢手中的簪子:“为何。”   烈日金芒下,燕鸢银白色的衣袍随风摆动,笑得和煦如春,他眼中有太多玄龙无法看清的情绪,似怅然,似悲伤,似不舍。   “乞巧节是人族纪念爱情的节日,相爱的人会在那日互送礼物,相定终生。”   “阿泊……你可愿意与我定终身。”   从他们灵肉相交的那刻,玄龙便认定了要与燕鸢做一辈子的夫妻,他自是愿意和燕鸢定终生的。   “可我不会束发。”他低闷道。   燕鸢笑起来:“我教你。”   玄龙喉间微动:“嗯。”   他抬手,从燕鸢指间接过银簪,揣了份不易察觉的小心翼翼。这是头一回有人送他礼物,拿在手中都觉得分量很重,想立刻收起来,又觉得没看够,很是不舍。   长安城中有太多好吃好玩的地方,上午逛遍了集市,下午到城东的街角看看皮影戏和杂耍,傍晚到酒楼中用了晚饭,这一天一晃便过去了。   回去的路上,两人十指相扣,在夕阳下缓步而行。   玄龙本打算化出原身驮燕鸢飞回去,燕鸢不肯,他牵着玄龙的手从热闹的集市走到僻静的林萌小道,恨不得时间慢一点,路再长一点。   穿过这片树林,便到千年古潭了。   两人心照不宣地享受着这一刻的亲密和惬意。   玄龙隐约觉得,燕鸢好像哪里不一样了,然而具体是哪里,他一介魂魄碎裂的灰烬哪里想得出。   “为何,要提前送。”   他没头没脑地问。   燕鸢侧头看他,怔愣一瞬便反应过来玄龙在说自己送他银簪的事,弯唇,沙哑道。   “因为想送你。”   “不想叫你不开心。”   不想叫他傻乎乎地眼馋一件礼物。   哪怕这梦魇是虚幻的,他还是想将从前就该做的事情做完。   将一颗真心献祭出去——即使重生后的玄龙再也不稀罕要。   但他做不做,和玄龙要不要,是两码事。   身侧的男人沉默片刻,抬起没被牵住的左手探向后颈,在燕鸢还没明白他要干什么的时候,玄龙蓦得施力,拔下一片月牙形状的墨色龙鳞。   他闷哼一声,抿着唇将龙鳞递给燕鸢,鲜血沿着指间簌簌落下,脸色肉眼可见地变得苍白了。   “我也提前送你。”   纵然是梦,玄龙和现实一般无二的举动,还是叫燕鸢失控了。双眼中涌上热雾,将男人轻轻拉进怀中拥住,大掌扣住他后脑,声线变得更哑。   “以后莫要这么傻……不要什么东西都这样轻易交出去。”   “也要看看对方是什么人,值不值得你这样做……知晓了吗?”   不是轻易交出去的,而是认定了对方,才会将身上最珍贵的东西送给对方。玄龙嘴拙,在遇见燕鸢前,几乎都没有人与他说话,因此他不会说圆滑好听的话,心里想要解释,出口也就那么一句。   “我知你待我好。”   不好。   不好。   我待你一点都不好。   我若待你好,你、我,阿执,我们一家三口该是幸幸福福地生活着,你哪里会成为万千破碎的魂灰,就连死后魂识都被执念和梦魇折磨不休。   燕鸢在心中嘶吼着,呐喊着,痛恨自我和后悔莫及两种情绪犹如凶残的龙挂(龙卷风的意思)般卷起他的身体,彻底将他撕裂。   然而他不能将那些事情告诉玄龙,心底翻滚着波涛汹涌的海浪,眼球中盘蛰猩红的血丝,开口时却一派平静,满载着迟来的、极尽的温柔。   “嗯。”   “……我待你好。”   以后都待你好。   只要还有机会。   玄龙抬手拍了拍燕鸢的背:“走吧。”   “回家。”   “……好。”燕鸢继续抱了他片刻,才缓缓松开玄龙的身体,望着他重复那二字。“回家……”   回家。   回家……   简简单单的二字,竟成了奢侈。   千年古潭中还是最初的样子,简陋的石床、简陋的石桌、简陋的石凳、因为燕鸢的到来而添上的柔软被褥和精致食盒,石桌上的水果永远新鲜……   曾经不屑一顾的经历,成为了燕鸢今时今日所贪恋的温暖,他不舍得就这样离开,于是没有第一时间哄玄龙进聚魂盒,而是在潭中住了下来。   就像夫妻那般生活着,比普通夫妻还要黏糊,他不再让玄龙独自出去买吃食用度了,玄龙去哪儿他都要跟着一起,没有错过与玄龙的每个瞬间,没有浪费一分一毫时间。   先前的燕鸢夜夜要缠着玄龙交欢,这几日燕鸢忽然不碰他了,就只是抱着他睡觉,玄龙自是觉得奇怪。   他对自己向来没有自信,以为这么短暂的时间燕鸢便对他的身体失了兴致,总爱胡思乱想些有的没的。   当然就是想想,他不可能说出来,燕鸢不寻他交欢,他下面是好受了些,不会老是受伤了,可他想不明白,燕鸢到底喜欢他哪里,他生来不好看,身体也是实打实的男人,抱起来想来是不太舒服的。   听说人族的男子都爱美娇娘……   大抵新鲜的事物开始有趣,碰过后就会失了兴致。   直到第三日,燕鸢临睡前抱着玄龙接吻的时候,没克制住起了反应,两人气喘吁吁地分开,玄龙以为他会干些什么,但燕鸢什么都没做,就只是用一只手捧着他的脸,指腹轻轻摩挲他的皮肤,望着他的眼神像是在缅怀什么人。   玄龙隐隐感觉到燕鸢在难过,却不知他为何难过,便用笨拙的方式安慰他:“你若需宣泄,做便是了,无需顾及我。”   每回欢好燕鸢都很急不可耐,十分开心,玄龙以为这回燕鸢也会开心。   但并非如此。   燕鸢摩挲着他的脸,温热的唇落在他额头:“待你成为我明媒正娶的妻,我再要你。”   “从前皆是薄待了你……如今要改。”   他比从前更温柔了。   玄龙在心中这样想。   两人相拥而眠,隔日的太阳光线投向水面的那刻,燕鸢悠悠转醒。   他已在这个魂识之境中待了三日,三日过得太快,快得叫他根本还没有尝出甜头,便要从来之不易的幸福中剥离了。   他还得去找剩下的魂灰,不能再将时间留在这里。   怀中的男人在熟睡,燕鸢估摸着两人 第一回 交欢的时间,这时玄龙腹中应当已有孩子了,难怪他总睡得这样久,手掌悄声贴上玄龙尚为平坦的腹部,想起在天界时随着玄龙的战死而失去的那个孩子,一时间心中绞痛。   玄龙在他失神间醒了过来,抬手触向燕鸢的面容,将他拉回现实。   燕鸢顺势抓住男人的手吻了吻,笑问:“睡得可好。”   玄龙:“嗯。”   “你可还好。”   燕鸢深深看着他,轻轻的,一字一句地说:“有你在,自是好。”随后不等玄龙反应就将他整个人连脑袋一起揉进怀里,哑道。   “阿泊,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你跟我走吗?”   “何处。”闷闷的声音从胸口传来。   燕鸢顿了顿:“今后都有我的地方。”   玄龙:“皇宫吗。”   燕鸢一时间不知如何说,怕他窒息,松了些手臂上的力道:“不是皇宫,是其余的地方。”   玄龙抬起头,冰绿的眸注视他:“好。”   燕鸢知道爱着自己的玄龙一直都好哄,可每回感觉到对方无条件的信任,还是感到心头颤动,尤其是在自己做了那些混账事以后。   “你不问何处?”   玄龙摇头。   “有你在,便是好。”   若真是如此就好了。   燕鸢未费什么力气就将玄龙哄进了聚魂盒中,魂识被聚魂盒收纳的瞬间,周遭的景象刹时变回三日前那般冰冷的夜黑。   他拿着聚魂盒站在景御楼前,高大挺拔的身影孤零零的,几乎被夜色吞没。   那三日倒像是偷来的一场大梦。   时间到了,便该还回去了……   燕鸢将聚魂盒往怀中紧了紧,仿佛这样便是抱着玄龙了,良久,他转身,落寞的背影逐渐消失在夜色中。   接下来的一个月,燕鸢游走在人间继续寻找玄龙破碎的魂识,他施展瞬间转移术可以轻易到达想去的地方,在路途上倒是没有花费多少时间,随着寻到的魂识越多,聚灵盒牵引着他寻到其余魂识的作用便越强。   到了后来,每收集到一缕魂识,聚魂盒中央的宝石便会分离出一抹蓝色丝线般的光晕,漂浮在空中直接引领他去往下一个地界。   一路走来,燕鸢发现在玄龙的魂识内,不论是执念,还是梦魇,几乎都与自己有关,只有少部分牵扯到不相干的陌生人。   比如年幼时一路奔逃流浪到达千年古潭的小玄龙,以为人族不会同自己的族人那般讨厌他,想与人族的幼童玩耍,结果刚靠近,便将那些胆小的人族幼童吓哭了。   玄龙无措地想要解释,自己不会害人,然而他话还没说出来,幼童的父母便听着哭声跑了出来,他落荒而逃,躲在暗处,听到人族幼童说他是妖怪。   他的确是妖,即使不害人,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明白自己不受欢迎的小玄龙就不再妄图接近他们了,他就这样独自活着,小小的一条龙,硬是将自己养大了,然后遇到了燕鸢。 第一百一十八章 集魂路之龙界 上   九霄之上,燕鸢脚踩腾云,跟随着前方浮在半空的细长蓝线飞行,他飞得极快,站立间丝毫不动,衣袍翻飞,半束半披的长发随风舞动。   突然,蓝线小蛇般扭动着向下疾速飞去,燕鸢紧跟其后,拨开云层,下方是一片葱郁静谧的山谷。   雨后山谷清新的空气中散发着丝丝凉意,一块巨大的石碑立在山谷入口右侧,石碑上凿着鬼斧神工的‘龙界’二字,苍劲有力。   燕鸢着地的瞬间腾云从脚下消失,他深深注视那块石碑上用红漆涂过的地界名称,心头发紧。   这里便是玄龙此世出生的地方。   入了魂识之境,应该便能看到更多的,玄龙的过去。   而一路走来,到了这里,就代表,距离玄龙的重生越来越近了……很快,他便能看到那龙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   没有停留太久,燕鸢从灵海中化出聚魂盒拿在手中,抬袖一挥身形便消失在原地,他跟随聚魂盒蓝线的引导入了山谷,再出现时,是在一处清雅的小竹楼前。   蓝线从半空钻回聚魂盒的宝石中,宝石内持续绽出幽蓝的光芒,证明找对了地方。   踏入魂识之境的刹那,天上电闪雷鸣、暴雨如注,盘根错节的闪电将灰暗的天空撕裂成无数块,骤亮笼罩大地过后,顷刻暗下去,随之响起的是轰隆隆的雷声。   雨水铺天盖地倾倒下来,燕鸢身上干爽如常,他的灵魂不属于这个世界,再大的雨雪都奈何不了他,然而处于这个世界中的人就未必了。   他似有所觉地转身,看到不远处浑身湿透的玄衣男人正朝这边走来,玄衣男人怀中抱着个人,那人光看身量便很高大,体重必然不轻,玄龙削瘦,抱着这么个成年男子,每一步都走得很艰难,地上的脚印时轻时浅,随时可能会摔倒。   被抱着的人受了重伤,心口插着一支箭羽,胸口白色的衣袍被血迹晕染了一大块红,面容被雨水洗刷得苍白无比,玄龙时而便会将怀中的人往里抱一抱,用脸颊去蹭他的额头,喃喃说着什么。   燕鸢听不清。   但隔着雨雾,都能感觉到玄龙此刻的惶恐和无助。   好像怀里的人是对他而言很重要的,完全不能失去的人。   当玄龙抱着昏迷的男子穿过燕鸢的身体时,燕鸢看清了玄龙怀中人的面容,被抱着的那个人,是自己。   在经历过玄龙各种各样的魂识之境后,燕鸢已不像最初那样容易失控了,他逐渐能够保持冷静,以旁观者的心态来面对这一切,告诉自己,那些都过去了,从今往后,他的阿泊不会再过那样的苦日子。   然而有些时候,是切实无法冷静的。   比如此刻。   燕鸢看到那条倔强的龙,为了求医者救自己的命,抱着自己在大雨中跪了下去,低下了头颅。   “求你……”   “求你救救他……”   沙哑的、颤抖的、卑微的,乞求着。   “你走不走?不走我走。”   “你就在这里跪着吧,跪到明日我都不管。”那医者不愿意对他伸出援手,竹楼的门被摔上   玄龙仿若未闻,一动不动地跪着,好似医者若不答应,他便要跪到明日、后日,或是永远。   因为他要救爱人的命。   可自己又算哪门子爱人呢,从一开始就在欺骗他,最后丑陋的真相被揭露了,正常人应该走得远远得才是,哪里会有人不顾一切救背叛了自己的人。   这样笨、这样傻,玄龙怕是独一份了。   燕鸢跪倒在玄龙身侧,朝他嘶吼着,呐喊着,叫他走啊,不要管他了,你怀中的人就是忘恩负义的混账,你不要为他折磨自己。   玄龙是听不见的。   早就发生的事情也不会因为燕鸢的后悔莫及就改变。   他看到玄龙抱着自己,在雨中跪了足足近两个时辰,那医者终于心软了,开了门出来,说愿意救这人族,但有条件。   条件是,要玄龙剩下的那根龙角。   玄龙想也不想便答应了。   他分明说过的,拥有一对漂亮的龙角,在他们龙族是件很值得骄傲的事情。本就剩一根了,怎么能就这样给了旁人?   那样义无反顾。   好像燕鸢的存在重要过玄龙所拥有的一切。   龙角是作为医者救人的报酬,而真正要救,需要一样东西。   龙之内丹。   竹楼内,床榻前,医者问玄龙。   “你想好了,这内丹给了他,你的万年道行便要散尽,你如今身怀有孕,没了内丹,胎儿便会蚕食你的灵魂之力生长,到时候,你至多能活三年。”   “你真要为了他毁去万年道行?值得吗?”   不值得。   燕鸢在心中替他回答。   不值得,不值得,一点都不值得……阿泊,你不要这么心软。   燕鸢双目通红地摇头,祈祷着,祈祷玄龙口中不要说出那个答案,那样他就可以好受些。   “我想好了。”   “请前辈相助。”玄龙低沉温缓的声线在屋内响起。   他坚定却淡然,好像是在购买什么无关紧要的商品,而不是献祭自己的内丹,献祭自己的生命。他的目光甚至都一直粘在床上昏迷的人身上,片刻都未离开。   接下来,燕鸢亲眼目睹了自己被救治的过程。   目睹了内丹是如何被玄龙逼出体外,又如何被医者融入自己的身体。   他为了他斩断龙角。   医者劝玄龙,将腹中孩子拿掉,如此,他便还能同普通人族那般,拥有百年性命。   玄龙说:“……我不舍。”   他满怀着期盼,以为燕鸢会同他一样喜爱这个孩子,他送燕鸢回了宫,答应燕鸢留下来,决定不计前嫌,忘记曾被欺骗利用的事实,在燕鸢身边过完仅剩的三年。   他以为燕鸢会保护这个孩子。   可是燕鸢没有,燕鸢逼迫他,折磨他,将他的三年加速耗尽,让他连一年都没能撑过去。   梦境到最后,场景转到了皇宫,他缠着玄龙交欢,过后,玄龙犹豫不决地说,有件事想求他。   很少看到男人这样忐忑,燕鸢很有些好奇,然而还没等玄龙说完,外面便有人通传,宁枝玉病重,燕鸢想也不想便丢下玄龙走了。   那龙怔愣地坐在床上,看着窗外呆了许久。   魂识之境中的‘燕鸢’消失,现实中的燕鸢便可以出现在玄龙面前了。   他心里很不是滋味,特意绕到门外,做出去而复返的假象,推门而入。   听到动静,玄龙扭头看去,见是燕鸢回来了,还有些反应不过来:“你怎回来了……他……”想问宁枝玉如何了,话到嘴边,又没出口,他终究是没那么大度,无法泰然自若地关心自己心上人的爱人的身体状况,便侧过头,垂眸不言语了。   燕鸢徐步走到床沿坐下,轻轻抓起玄龙的手握住,柔声笑道:“你不是有话与我说吗,你的话,我自是要认真听完的。”   玄龙抬起冰绿的眸看燕鸢,喉结鼓动:“我……”   若从前他这般墨迹,燕鸢定要不耐烦的,如今却不会了,往后,他的耐心,都给他的爱人和孩子。“嗯,你说。”   玄龙很有些难为情似的,垂下眸酝酿了许久,方才艰涩地开口。   “……我有孕了。”   四字虽轻,但听得清楚。   燕鸢想起那时的自己在得知这个消息时惊愕的表现,真是伤透了龙心。那混账东西竟然还要玄龙将才好不容易得来的孩子落掉,幸好他们的宝贝现在好好的。   “哦,有孕了,那便生下来吧。”他眼尾微红,笑着说。   若自己最开始便是这样回应他的,该多好……   玄龙垂在被褥上的手不自觉收紧,故作淡然地问:“你当真如此想。”   燕鸢察觉他的不安,用力握了握他的手,坦诚地看着他:“你这般表情做什么,我心悦你,自会好好爱我们的孩子。”   “嗯。”确定燕鸢不像是说谎,玄龙整个人都松懈下来,垂眸掩住绿眸中升腾而起的喜色,低喃道。“那我便放心了……”   “放心什么?”燕鸢如鲠在喉,明知故问。   玄龙摇头:“没什么。”   他要离开这件事,不论如何都不会告诉燕鸢的,这一点燕鸢很清楚,因为玄龙怕他难过。   燕鸢并不戳破,在梦境中编织着属于自己的美梦:“阿泊,我不做皇帝了,我带你走吧。”   玄龙诧异地扭头:“……去哪儿。”   “你想去哪儿,我们便去哪儿,今后就你、我,还有孩子,我们三人在一起生活,好不好?……”   玄龙沉默片刻:“你的皇后该如何。”   燕鸢笑:“我放他出宫,给他自由。”   “我有你便够了。”   玄龙皱眉:“可是……”   可是我已没有多少时日好活了。   燕鸢并不说话,等玄龙回答。须臾,玄龙淡淡开口。   “你娶了皇后,该好好待他。”   燕鸢望着男人寂冷的侧容,哑道:“可我不爱他。”   玄龙眼露疑惑,喃喃着:“……你不爱他?”   先前燕鸢分明不是那么说的。   燕鸢说宁枝玉是他的心上人,若宁枝玉死了,他也会死。   “我爱你。”燕鸢嘶哑地、一声声地对玄龙说。“阿泊……我爱你。”   今日不说,以后兴许便没有机会了。   “……你今日定是喝多了。”玄龙本能地将手抽回去。   他早就乱了心神,不想再陷入沼泽,失去自我。   燕鸢抓着玄龙的手一把将他扯进怀中,手臂环住玄龙的后腰,在玄龙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另一手捧住他的脸,倾身在他唇上吻了吻。   两人的呼吸交汇在一起,滚烫滚烫地烧起来,玄龙忘了挣扎,燕鸢爱怜的吻落在他眼睑上,眉宇间,沙哑地问。   “难道你不喜欢我爱你吗?”   “……”   他喜欢。   喜欢得连命都要没了。 第一百一十九章 集魂路之龙界 下   龙界族长之府邸是座八进的院子,门口一左一右座落着两尊气势恢弘的青龙石像,朱红色的大门上镶嵌着暗金铜环,比医圣那雅致的小竹楼不知气派了多少。   燕鸢刚从上一个魂识之境中出来,便被聚魂盒吸引到了这里。玄龙不太跟他说家里的事,只提过娘亲不甚喜欢他。   能狠心斩断亲生儿子的一根龙角再驱逐出龙界,那何止是不喜欢,恐怕是有血海深仇才会如此了。   他先前从没问过玄龙缘由,如今定要弄个清楚,看看玄龙的娘亲为何要如此狠心地待他,难道小小的龙儿真在年幼时犯了什么不可原谅的错么。   没有在外多做停留,燕鸢抬手对自己施法,不消片刻就进了魂识之境。   只身穿过紧闭的门扉,入目是院内一派小桥流水、花鸟和谐的场面,穿过几座石拱门便到了后院。   大堂内,他们一家人围在桌边,正在用膳。   主位上那位美艳脱俗的女人应当便是玄龙的娘亲了,她一袭灵绡红衣,发间延伸出两根粗细适中的龙角,神情温和带笑,不时提着筷子给孩子们夹吃食,念叨些细碎的家常话,叫他们莫要贪玩,要好好修炼。   围坐在她身边的龙子有两男四女,年龄最大的看着接近人族的18岁,最小的看着像人族的七八岁。   燕鸢曾在玄龙的梦魇中见过他小时候的模样,他应当是家中最小的孩子,被驱逐出去的时候与人族四五岁的模样差不多,十分地瘦小。   这桌上的六个子女中唯独没有玄龙。   一家人热热闹闹地在一起吃饭,少了个人,应当很容易被发现才对,偏偏饭桌上没有一个人提起玄龙,仿佛他在这个家中的存在等同于空气。   正当燕鸢愣神之际,身后传来轻巧的、近乎小心翼翼的脚步声,以及一道稚嫩的幼童音。   “……娘亲。”   燕鸢条件反射地转身去看,看到小小的玄龙站在门槛外,冰绿的眸静静望着主位中间的女人,即使他脸上没有表情,燕鸢还是能从他心中看出渴望,渴望娘亲能允许他与家人一同吃饭,或是抱抱他,对他笑一笑也好。   然而并没有。   女人原本慈爱的神色,在目光触及到小龙出现的刹那,就变得冰寒,暴躁地将手中的筷子朝他掷了出去。   “滚,别喊我娘亲,我没你这样的儿子!”   筷子夹着灵力击向小龙的面颊,小龙侧头躲,没能躲过,筷子尖在脸颊上留下一道深长的血刃。   他好像已经习惯了被这样对待,受伤了也不吵不闹,甚至没有抬手去擦一下从伤口淌出的血,就侧着头站在那里,似被时间定格了。   “丑八怪,滚啊。”   “别影响我们吃饭。”   “天煞孤星。”   “看见你就倒胃口。”   兄弟姐妹们排斥的言语争先恐后地从嘴里吐出来。   小龙仿佛没听到,他盯着地面,说:“娘亲,我饿。”   女人冷笑一声:“饿就自己去找吃的。”   “把你生下来,允许你活着,已经是天大的恩赐,像你这样的孽障,活活饿死才好。”   最亲的人都盼他死。   小龙显然不太明白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再坚强也不过是个孩子。他站在那里,膝盖还没有门槛高,低着头小声说。   “娘亲……我知错了。”   女人面容狰狞:“你错什么了?”   “你错就错在不该出生。”   “滚!”   果真是厌恶极了他,面前的碗都摔了出去,‘啪’得砸在地上,摔得粉碎。若他再不走,女人估计会将桌子掀了。   燕鸢攥紧拳头,几欲冲过去攥起女人的衣领质问她一番,为何要这样对待玄龙,他还那么小,能犯什么错,难道其余的孩子是天赐,他生来就是卑贱么。   然而在场的所有人都看不见他的存在。   小龙清楚家人是不会接纳自己的,徐徐转身离开了原地。燕鸢悄然在身后跟着他,看着他穿过长廊,走过圆拱门,去了离家不远的一处巨大的湖泊。   此时乃是严冬,湖面结起了厚重的冰层,小龙不甚熟练地施展法术,试图将冰面凿开,然而回回都失败了。   没有人教他修炼之法,以他自学的薄弱法力是没办法将冰层凿开的,如此他便没办法捕到底下的鱼来充饥。   山上的动物大多冬眠,连个影子都找不到,他是饿了好几日,才去求娘亲的。   不多时便耗尽了灵力,他精疲力尽地在岸边坐下来,曲腿托着下巴,望着远处和地平线相接的太阳,金芒在冰层上折射出粼粼波光,很是漂亮……   此时正是午膳时辰,先前在外头嬉戏耍闹的龙孩们都被父母喊回去吃饭了。   每条小龙都有属于他们的家,有爱他们的父母,若是在外面受了委屈,他们的父母会不顾一切地维护自己的幼崽。   为何只有他没有家呢……   娘亲说过,那不是他的家,之所以愿意给他一间杂物房叫他睡觉,是因为他出生在这里。但出生在这里,并不代表这里是他的家,也不代表兄弟姊妹是他的亲人。   那他的亲人在哪儿呢……他的家又在哪儿呢……   小龙想不明白。   他从很小的时候就不太哭了,摔倒后痛得嚎啕大哭,有家人着急地抱起来安慰的孩子会拥有宣泄悲伤的能力,摔得头破血流也没有人多看一眼的孩子,会逐渐失去流泪的能力。   因为哭得再大声,也不会有人在意,还会浪费本就不多的体力。   他就那样安静地坐在岸边,脸上的血迹已经干涸了,伤口有两寸长,皮肉狰狞地外翻着,也不晓得给自己处理。   这么小的孩子哪里会给自己包扎伤口呢,大抵就是一直忍着痛,忍着忍着,便痊愈了。   燕鸢知晓玄龙小时候过得苦,却没想到他竟苦到这种地步。   难怪……难怪他那样好骗,几句甜言蜜语,几回亲密交欢,就骗得他交了内丹,付了命。   因为从未有人待他好过。   想想从前的自己,比玄龙的家人做得还要恶劣,他的阿泊,一生都没有过过什么好日子,以为终于寻到了依靠,实则一脚踏入了地狱……   燕鸢心痛得不能自己,调整好神色,正想在小玄龙面前现身,忽听远处传来几声尖锐的龙啸,五六条颜色各异的小龙从天空疾冲而下,眨眼间便落了地,化作了人形。   一行龙朝坐在地上的玄龙走过去,其中看着约莫人族十岁年纪的白龙少年双手合在唇边,故作惊讶地对着玄龙喊道:   “呦,小杂种又跑出来丢人现眼啦!”   旁边青龙少年边走边嘲笑道:“害,定是他娘亲又将他赶出来了,他不是老大半夜蹲在府门外睡嘛。”   “真可怜,没爹就算了,娘还不疼,哈哈哈。”   银龙少年:“活该,谁叫他克死了他爹。”   白龙闻言惊讶地看向他:“你听谁说的?”   银龙压低声音:“听我娘啊,我娘说百年前,族长生这丑八怪的时候难产,族长的相公为了去寐梦山寻天果救她,结果被守护天果的神兽给活活咬死了,连个全尸都没留下,可不就是这丑八怪将他爹给克死的嘛。”   “要是没有这丑八怪存在,他爹现在恐怕还和族长一家人好好的呢,他就是个灾星。”   这件事在龙族中一直是个禁忌,是族长心中永远的痛,任何龙都不得提起。银龙少年乃是偷听父母讲话得知,也不敢太张扬,让玩伴定要保密,就继续欺负那小玄龙,走过去抬起脚在他背上踹了踹。   “听见了吗,丑八怪,你就是个灾星。”   幼小的背脊上顿时留下个灰扑扑的脚印,在黑色的麻布衫上格外显眼,他们比玄龙大了一轮不止,玄龙是斗不过他们的,默不吭声地撑着地站起身便要走,偏偏这些龙就是看准了他没人护着,一把就将他推回了地上。   “让你走了吗!”   小小的身体在地上滚了一圈,后背瞌到了尖石,衣衫被划破了个洞,痛得说不出话。他越是沉默,旁人便欺负得越狠,逗猴子似的抬着腿在他身上碾来碾去,玄龙蜷起身体,护住自己的头。   “丑八怪,丑八怪,略略略~”   “把冰湖凿开,将他扔进去。”   一个黑龙少年突然出现在众龙视线中。   众龙愣住。   “这……不好吧。”   龙喜戏水,但水温若过低,是会很不舒服的,往年还有在湖中戏水时的小龙被活活冻死。湖面忽然结冰,小龙凿不开冰层,时间一久就冻死了,父母哭得那叫一个惨。   “他活着,迟早有一日会克死全族。”黑龙少年面无表情地盯着地上的小龙,像看在一个死物。   “这怎么说也是你亲弟弟啊……”方才还在幸灾乐祸的银龙怕了。   黑龙少年扫过一记刀眼,银龙讪讪禁了声。   他们胆子再大,明目张胆地杀龙却是不敢的,最后终是没将事情做绝,丢下地上的小龙走了。   小龙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燕鸢想去抱他……天空中突然落起了暴雨,天色肉眼可见地暗下去,原本结冰的湖泊变成了茂盛的树林。   燕鸢明白,这是玄龙的梦魇转换了场面。   他走在倾盆大雨中,听到远处传来鞭子抽打的声音……   红衣女子浑身湿透,发丝狼狈地贴在脸上,她手拎长鞭,恶狠狠地抽在软倒在泥地中的小龙身上。   “你个天煞孤星……”   “你克死我相公还不够!现在还要来克我儿子!!我打死你,我打死!!”   小龙被抽得皮开肉绽,血水和泥水混合在一起,成了暗色的溪流,他竭力爬过去,抓住女人的衣摆。   “娘亲……我知错了。”   “我错了……”   他错哪儿了呢?   如果他的出生便是个错误,如果他的出生就是为了来背负这些苦痛,那他宁愿从未活过。 第一百二十章 集魂路之最深的执念   “你知道错了,便应该早些去死!!”女人一脚将小龙踹开,小龙身体失控地飞出去,后背重重撞在粗壮的树干上,跌落在泥地里,半晌动弹不得。   他勉力抬起头,看见女人红色的长靴步步逼近,想要说话,然而一张口便从喉咙间涌上来许多血,让他虚弱的声线变得更加模糊不清。   “娘…亲……”   即使女人待他再坏,也是他的娘亲,是这个世界上与他有着紧密联系的,他的家人。   他渴望他的家人对他心软,不用太好,只要别待他那么坏,允许他待在能触及他们的角落里就可以了。   然而连这点小小的渴望,他们都不愿意满足……他们好生吝啬。   突然,一阵难以忍受的剧痛从头顶传来,凌厉的剑光闪过,他尚未发育完整的小龙角落在了污泥里,血从额头淌下来,淌进眼中……   “今日断角为证,我与你断绝母子干系,今后你再不是我龙界子民。”   那个被他称为娘亲的人,提着长剑站在他面前,将所有的冷酷都倾倒给他,血沿着银色的剑身滑至剑尖,一滴、一滴,落进污泥……   小龙看见娘亲转身,她的身影越来越远,在雨雾中模糊得几乎看不清,他彻底慌了,忍着痛努力地往前爬去,然而刻意将他丢下的人,怎会允许他追上。   很快他便没力气了,小小的身体蜷缩在地上,疲惫地合着双眼,喃喃道。   “娘亲……不要丢下我……”   “我会听话的……阿龙会听话。”   “娘亲……”   他应该是哭了,可雨水太大,将他的泪水冲刷得没了踪迹。   他知晓自己大概是要死了,在死之前,他迷迷糊糊想,想了许多,想到娘亲有一双白皙漂亮的柔荑,那双手很温柔,会给兄弟姊妹们夹菜,会给兄弟姊妹们缝灵绡长袍,唯独待他狠,会打他、用鞭子抽他、还会用那双手握住剑,斩断他的龙角。   娘亲分明和子女们交代过,龙角对于龙来说是很重要的存在,如同有张俊俏的面孔一样重要,若有对光泽漂亮的龙角,便可被族民尊重,还可求得佳偶,所以定要好好爱护自己的龙角……他暗自将话放在了心上,被欺负的时候,也有好好保护自己的角,半点刮蹭都未留下。   怎么娘亲就要斩掉他的角呢……   为什么,偏偏是娘亲……   意识愈来愈昏沉,即将陷入深眠的时候,落在身上的雨忽然消失了,小龙以为是雨停了,艰难地睁开眼去看,发现外头依然狂风暴雨,是他的周身被施了结界。   有个长得很漂亮的人族男子朝他蹲下来,对他说:“莫要怕……我来带你走。”   男子穿一袭雅致的白袍,长发半束,貌似谪仙,小龙怔然望着他,不明白他眼眶为何那样红,不明白他眼底的悲伤从何而来。   他是在难过么……   是在为自己难过么……竟然会有人为他难过。   “……为何,要带我走。”   连他的娘亲都不要他。   “因为我喜欢你。”男子笑着,又像是要哭。   “喜欢我……”小龙喃喃重复,微弱道。“从未有人喜欢我……”   燕鸢温柔地抚摸小龙苍白的脸上那块狰狞的灼痕,竭力忍着落泪的欲望,笑道:“那现在有了。”   “你愿意跟我走吗。”   “我会待你好,不会欺负你。”   奇异的,小龙并不排斥这个人的接近,他甚至有种很想要靠近他的欲望。从来没有人对他说过这样的话,以至于连一个陌生人的话他都想要相信。   带他走吧,无论是谁。   “你会……同娘亲那样,抛下我吗……”小龙气若游丝地问。   燕鸢注视着他涣散的绿眸,对着天举起三根手指,郑重而沙哑地说:“我不会,我发誓。”   今后都不会了。   小龙染满血污的手缓缓探上燕鸢的衣摆,轻轻揪住,“那你……带我走吧。”   “我可以……为你做一切。”   燕鸢用最轻柔的手法将小龙从地上抱起来,站起身。   常常饱一顿饥一顿,长久以往,怀中小龙的身体轻得几乎没有重量,他分明是孩子的样子,冰绿的瞳孔中却没有孩子应有的天真烂漫,看着像一对死气沉沉的木珠。   因为没有人允许他撒娇,没有人会对他心软,小小的龙儿才四五岁的模样,便要努力学着做大人了。   阿执虽懂事听话,但也常常缠着燕鸢撒娇,要吃宫外的新奇糕点。不像他的阿泊,从小便受这样多的苦。   “我不要你做一切,我只要你在我身边。”   “从今往后……换我来为你做一切。”似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燕鸢定定看着怀中的小龙沾了泥污的脸,沙哑地承诺。   接着,他抱着幼小的玄龙走向丛林深处,背影消失在雨幕里。   ……   将龙界的那两缕魂识收进聚魂盒后,聚魂盒中央的宝石突然闪起一道不算强烈的绿芒,燕鸢霎时心悸不已,以为玄龙的魂魄都收集完整了,然而那绿芒转瞬即逝,眨眼便熄灭了……   曳灵神君用传音纸鹤告诉他,待魂魄收集完整的时候,聚魂盒上出现的绿芒会长久不熄,若转瞬熄灭,便代表魂魄即将收集完成,但还剩很重要的一缕或两缕魂识需要他去找。   要找到这剩下的,比先前的,可能会更困难。   燕鸢起初并不觉得焦急,有聚魂盒引领,天涯海角他都能将玄龙找到,然而很快,他发现聚魂盒不再有反应了,没了聚魂盒的引导,寻到下一个魂识之境便困难了起来。   接下来的几日,燕鸢寻遍了玄龙有可能去的任何地方,甚至之前已经走过的地界都重新找了一遍,然而一无所获……   燕鸢不明白为何会如此,难道是玄龙知晓自己的魂魄在被重新聚集,不愿意重新活一回,所以在抗拒他、躲避他吗?……   眼看着一月之期就剩三日,一旦超过期限,聚魂盒中的神力就会失效,没了神力束缚玄龙的魂魄就会散开,到时一切便前功尽弃了。   而再造一个聚魂盒,要等万年。   燕鸢急得唇舌冒火,只能再次求助曳灵神君,曳灵神君用传音纸鹤回了话,叫他仔细想想,还有什么玄龙生前未能达成的夙愿,最深的执念,便是他最可能停留的地方。   这话说了等于没说,燕鸢能想到的,对于玄龙来说重要的地方,他都找过了,还能有什么?   难道是……槲乐?   玄龙最后的那段时间,痛得神智不清的时候,常说要跟槲乐、还有孩子,去寻一处无人的山谷,一起生活。   那应该就是他最向往的生活……   难道那便是他最深的执念吗?   燕鸢刚这般想着,觉得心口痛楚难捱,往细里想了又觉得不对,在玄龙的魂识之境中,槲乐的身影虽出现过几次,但比起自己出现的频率,简直差远了。   应该不是槲乐。   那会是什么呢?……   桌面上的荷叶粥已经凉透了,手边的那叠包子一动未动。燕鸢回过神,拿起勺子舀了口粥送进嘴里,他曾经最喜爱的吃食,此时尝起来却是味如嚼蜡,没吃几口便放下了勺子。   金芒从开启的绮窗落在燕鸢身上,他坐在景御楼二楼的雅厅,视线被楼下熙熙攘攘的人群吸引。   有个抱着稻草架子的老头不停吆喝着经过,稻草架子上面插满了酸甜的糖葫芦,大个小个的都有。   燕鸢不许阿执吃太多甜的东西,对牙口不好。有次他带着阿执出宫去寺庙祈福,阿执看到这糖葫芦便移不开眼了,他见父皇心情不好,想吃也不说,就掀开车帘子定定地朝外看一会儿,等看不见了就放下帘子乖乖坐着不动了。   回去的时候,燕鸢特意叫宫人买了两串,阿执高兴得不得了。   那是他头一回吃糖葫芦,小孩子嘛,看见新奇的事物总能兴奋许久。   阿执知道父皇不喜欢他吃太多甜的,后来见燕鸢总是喝醉酒,还抱着燕鸢的脖子说,自己以后再也不吃糖葫芦了,父皇能不能也不喝酒了,阿执担心父皇。   燕鸢想到那小人儿,唇角忍不住弯起来,待将阿执接回来,便给他买些糖葫芦哄哄他,免得他气父皇将他丢下太久。   电光火石间,燕鸢突然心灵福至,笑容凝固在嘴角。   阿执。   阿执。   阿执……   玄龙离开的时候,最放心不下的人,便是他拼死生下的孩子……到最后连尊严都舍去,就为了求他放孩子一条生路。   阿执便是玄龙最深的执念。   因为先前玄龙的执念和梦魇都是曾经经历过的场面,阿执出生的时候,玄龙都未好好抱过孩子,他就没往那处想。   怎么就没想到呢?   玄龙舍命都要护着的孩子,他哪里舍得就这样离去?   燕鸢猛得从座位上窜起来,凳脚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将在场的客人们吓了一跳,纷纷看过来。他笑得嘴角几乎咧到耳根,从窗户跃出去,半空一道白光闪过,瞬间没了人影,惊得众人目瞪口呆。   一个多月未见他的阿执,失去他的阿泊整整五年,已是思念触骨,恍若隔世……很快,他们便要团聚了。 第一百二十一章 日后由父皇亲自教你   当年花娘的相公雪狼妖被修士捉走后,她一直觉得相公还会回来,不肯离开人间的那座花尾巷小宅院,那是他们定情结契生子的地方。   直到燕鸢决定把阿执交给她,彼时她的相公已失踪了七八年,她独自带着两个年幼的孩子混迹在人间,终是不安全,便回了花山。   花山乃是花精一族的地界,亦是花娘的家乡,位于妖界一处与世无争的角落里,燕鸢临死前听花娘提起过。他如今贵为天帝,到了一个地方,随意敲敲地面,便有土地公诚惶诚恐地出来为他指路,不多时便确定了方向。   离得近了,就能凭着气息寻到他们。   刚下过雨,漫山的樱花齐齐绽放,花团锦簇,吸入的每一口空气都充满清甜的香味。一间不起眼的木屋被簇拥在花海之间,木屋虽小,看却精致,四周用半人高的木栏围成小院,院中有口鹅卵石砌出的井。   井边有个小人儿,五岁多的模样,穿着干净的小黑袍,正窝在井边上打水。他半个身子几乎都挂了出去,皱着眉使劲将装满水的水桶用麻绳提起来,憋得小脸微红,气息不匀。   人族五岁的孩童还是在泥巴里打滚的年纪,哪里干得动活,能听话就不错了。那小人儿却是已经可以帮大人干活了,他承袭了玄龙部分灵力,从小力气便要比同龄人大些,然而那装满水的木桶比他整个人都重,提起来不可能不吃力。   木桶提出井外的时候,因为没拿稳洒了些,他将木桶放在地上,一圈一圈解开缠绕着把手的麻绳,站在原地歇了一会儿,才用双手提起木桶把手,晃晃悠悠地朝屋子里走,荡出来的水湿了小人儿的衣服。   “阿执……”   一道沙哑的、低沉的呼唤在空中散开。   小人儿闻言愣住,提着水桶艰难地转过身,看到半人高的木栏外站着个人。那人一袭白袍,背景是火红的夕阳,衣摆随风舞动,笑容中带着久别的凄楚和重逢的喜悦,温和得令阿执感到不真实。   “父皇?……”   阿执小小年纪便有着超脱年龄的沉稳,此刻眼眶却不受控制地渐渐红起来,他看着燕鸢,连声音都哑了,将哭未哭。   “父皇……你和娘亲什么时候来接我。”   “阿执好想你……”   燕鸢缩地成寸,转瞬出现在阿执面前,他徐徐蹲下身,抬手去抚阿执的小脸,笑道:“父皇这回便是来接你的。”   阿执怔怔望着燕鸢,在燕鸢即将触碰到他的时候,忽得后退了一步,冰凉的井水洒了他半身都没有所觉。   阿执忍着眼泪。他再坚强,也不过就是个五岁的孩子。   “别骗我了……”   “阿执每夜都会梦见父皇,父皇每次都说快了,快了……可是快了是什么时候,阿执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学院里的妖们说,长大要很久很久,死了便是死了,什么都没有了。父皇说等阿执长大再来接阿执,其实都是骗阿执的,对不对?”说着,小人儿脸上的眼泪就吧嗒吧嗒掉下来。   燕鸢的手僵在半空,心如刀绞:“不是……”   阿执委屈得哽咽起来:“阿执每夜都梦见父皇,每回想要碰碰父皇,父皇便立刻不见了……这回定然也是假的,父皇不要阿执了,就丢下阿执不管了,那阿执也不想见到父皇了……”他话虽这么说,人却是站在原地不舍得走。   哪怕是做梦,他也想多看看父皇,和父皇待久些。   燕鸢又是心酸又是好笑,合着这小人儿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他抬手掐了个诀,阿执手中的水桶落在地上,手心没了重量,阿执慢半拍地低头去看。   燕鸢张开双臂将面前的小人儿拦进怀中,望着他和玄龙肖似的绿瞳,柔声道:“傻阿执,父皇何曾骗过你。”   “你摸摸父皇的脸,便知晓真假。”   梦里的父皇只会远远地对他笑,说些缥缈虚无的话,是不可能会叫他碰到的。阿执这才渐渐意识到,自己可能不是在做梦。   可是父皇不是死了吗?他们都说父皇死了,还说他是没爹没娘的野孩子。   阿执极缓极缓地抬起小手,触上燕鸢的脸颊,生怕美梦瞬间破灭。在感觉到那真实的、温热的触感后,他鼻间一股酸涩冲上来,刹时热泪满眶,轻轻唤道。   “父皇……”   自从阿执出生后,便没有离开过燕鸢身边,乍然分开那么久,燕鸢心中也是百味杂陈,不舍至极。   燕鸢眼尾通红,用指腹抹去阿执脸上的泪,笑道:“你是父皇和娘亲的宝贝,父皇怎舍得不要你。”   “莫要听旁人瞎说。”   阿执不再说话,忽地扑进燕鸢怀中,小手臂紧紧环住燕鸢的脖颈,闷闷地唤了声父皇。   燕鸢抬手覆上他的后背拍了拍,阿执像被触动了某个机关般,失控地哭出了声,声音随着燕鸢的安慰由小至大。   “父皇……父皇……”   “阿执好想好想你……”   “阿执还以为你真的不要我了……呜呜呜呜呜……”   燕鸢知晓他难过,知晓他需要发泄,便抱着他任由他哭,一下一下拍着他的后背,温热的泪水将肩头都湿透了,心疼之余,他想,若叫玄龙知晓自己将他们的孩子惹得这样伤心,定要多记恨他一分了。   燕鸢在心中悠悠叹了口气,道:“阿执不哭了,父皇去给你买糖葫芦,向你赔罪,好不好?”   阿执略微松开环住燕鸢脖子的手,红红的双眼看着他,认真地说:“阿执不要糖葫芦,只要父皇回来便够了。”   燕鸢笑了,勾指刮他小巧的鼻头:“阿执怎得如此宽宏大量?”果真是随了你娘亲。   阿执将小脸靠到燕鸢肩上,软软道:“因为父皇待阿执最好。”   燕鸢:“花姨待你不好吗?”   阿执摇头,小声解释:“花姨待阿执好,可是父皇是最好的,也是最重要的。”   燕鸢手掌轻抚着阿执的后脑,不知想到了什么,目光变得暗淡:“父皇没有你想得这样好……你娘亲才是待你最好的,他生你的时候,吃了许多苦头,受了许多许多的痛,今后你见到他,定要善待他,莫要惹他伤心,知晓吗?”   阿执乖巧地点头,表示记住了,随后又有些期待地问:“那父皇将娘亲找回来了吗?……阿执何时可以见到娘亲呢。”   “……快了。”   “很快,你便能见到他了。”   “他定也很想见你。”燕鸢笑着说。   散落在人间的最后一缕魂灰的去向已有着落,方才他刚踏入花山聚魂盒就有了反应,证明玄龙就在这里。   待收集到最后一缕魂识,便能带玄龙回九重天,到时请母后施法为他重塑肉身,玄龙便可重新活过。   “阿执要赶紧将水缸装满,花姨很快便要回来了。”怀中的小人儿突然松开燕鸢,准备提起地上的水桶。   燕鸢皱起长眉,扣住阿执的小身子,心痛不已:“为何要你做这些?”   阿执顿了顿:“花姨每日一早便要去深山中采灵药,换取妖币供阿执和樱儿姐姐吃穿读书,十分辛苦,夜里回来还要做饭洗衣,阿执不想叫花姨这么累。”   “……若叫她看见阿执干活,她会生气的,所以要在花姨回来前把能做得都做好。”   像花娘这样修为低微的小妖,在哪里都是不好过的。对于灵力强盛的大妖而言,做饭洗衣这些不过是弹指施个法的事情,对于花娘来说却不容易,她得同人族那般一件事一件事地做,自然很累。   燕鸢死的时候倒是给花娘留了许多钱,但人族货币与妖族的货币不通,她带着孩子们回了花山,金银财宝便没用了。   “对不起,是父皇想得不周到……叫你们受苦了。”   阿执抬起小手摸了摸燕鸢的脸颊,冰绿的双眸清澈如水:“阿执不苦,就是有时候很想父皇。”   “辛苦的是花姨。”   “好阿执。”燕鸢轻轻将小人儿抱进怀中,鼻尖充斥着淡淡的冷香味,他身上流着玄龙的血,有着和玄龙同样的气味。   燕鸢嗅了几口便将小人儿抱起,往屋内走,准备看看屋内环境。   屋内陈设朴素,每样家具都显出了灰扑扑的年代感,但很整洁。屋子中央摆放着张四方的桌子,木凳归纳在桌下,桌面上铺着淡粉色的桌布,给房子添了许多温馨,是花娘的风格。   外室是灶台和饭厅,内室是卧房,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平常这个时候阿执和樱儿该在妖精学院上学,今日休息,花娘照例出去采灵药,樱儿跟着一起去了,阿执想留在家里替花娘做些家务,就故意装睡,没去。   燕鸢抱着阿执在屋内转了一圈,听他说这一个月以来所经历的事情,心软如水,看见灶台旁摆放着个水缸,抬袖一挥,水缸立刻就满了。   阿执见状,疑惑道:“父皇……你不是凡人么?”   燕鸢淡淡一笑,并不多言:“从前是,现下不是了。”   他娘亲便是厉害的玄龙,父皇突然有了灵力,对于阿执来说并不算特别稀奇,他顿了一会儿,小声道:“…阿执在妖精学院学法术,至今未学会操控灵力之法,先生和同侪都说阿执是笨蛋。”   见小人儿落寞的模样,也不知暗地吞了多少委屈,燕鸢压着心疼,摸摸他的小龙角。   “阿执哪里笨了,你生来便是人中龙凤,三岁便会背古诗三千首,定是那些妖修炼的心法与你的灵核相冲,是他们不会教,日后由父皇亲自教你。”   “待你娘亲回来了……他也会教你。” 第一百二十二章 回家   空中的晚霞渐渐淡去,天色晦暗,花娘身上背着装满灵药的竹筐,手上牵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笑着推开木栏进了院子。   母女俩皆穿粉裙,发髻上绑着粉色的丝带,如同一对姐妹花。   “阿执,快出来,花姨给你带了……”抬起头的刹那,见到木屋前抱着阿执的燕鸢,花娘愣在原地。   “你……”   “你不是……”   燕鸢笑了笑:“我来接阿执回家。”   他周身被强悍的神力缭绕着,无需多加解释,花娘很快便知晓了其中原由。在人间死后飞升为神,自是可以好端端地站在她面前。   就是出现得突然,花娘还有点反应不过来,她望着那白袍飘飘的男子道:“不是说神仙皆是断情绝爱的么……你竟还记得凡间事,记得来接阿执。”   燕鸢淡笑着回:“自是记得。”   “神仙并不是断情绝爱,神也会寻仙侣……结情契,同爱人生育子嗣。”   “是么。”花娘不知想起什么了,怅然垂目。   气氛一时变得有些低迷,阿执不知花娘为何忽然这样难过,忍不住小声唤她:“花姨……”   “诶。”花娘抬起头的瞬间,钟灵毓秀的脸上便含了笑,她牵着女儿走过去,看着阿执道。“花姨给你做虾饼吃。”   “你们留下来用了晚饭再走吧。”   “好。”燕鸢知晓花娘定然有话要说。   随后一行人便进了屋,花娘招呼着燕鸢在桌边坐坐,放下背上的竹筐就开始准备晚餐了。她与女儿的原身是花,只需汲取花瓣上的露水便可以存活,也会食些莲子、花瓣粥等等。阿执不同,他是人与龙的子嗣,必须荤素均匀才能身体健康,花娘独自带着两个孩子,生活虽不容易,但从不苛待他,家里日日会备新鲜的食材,今日来了客,食材倒也够用。   她的相公是雪狼妖,对人族的吃食很是喜欢,花娘曾特意学过。   她在灶台前切菜,七八岁的小姑娘就矮身蹲在地上帮着娘亲生火。花娘担心女儿烫到,从她手中拿了火把塞进灶台中,摸摸她的头叫她去旁边坐着等,小姑娘眨巴着漂亮的粉眸,时不时往燕鸢和阿执那边瞥一眼,怯生生的,赖着娘亲不肯去。   其实樱儿和阿执不算太熟络,阿执平日里是不太喜欢说话的,总是闷闷的,唯有花娘主动和他交流,阿执才愿意开口说几句。毕竟这么小的孩子,乍然没了父亲,来到一个全然陌生的环境,仍谁都不会马上习惯。   父皇一来,阿执整个人都活络了起来,小章鱼一样缠着父皇的脖子,脸埋在他肩头,不肯从他身上下来。   待饭菜上了桌,燕鸢哄着阿执自己坐到凳子上,花娘和女儿分别在桌边落了坐。八菜一汤摆在桌上,中央红色的蜡烛是整个屋子唯一的光源,昏暗的烛火并未驱散屋内怪异的氛围。   时间无法冲淡过去,花娘深深记玄龙是怎样死在燕鸢手里的,纵使后来的燕鸢的确是个好父亲,那也无法成为他被原谅的理由,况且她本就没有资格替玄龙去原谅什么。   可是阿执需要父皇,他们便要坐在这里,好好谈一谈。   “粗茶淡饭,还望神君莫要嫌弃。”花娘轻声开口。   燕鸢顿了顿:“这段时间,辛苦你了,多谢你替我照顾孩儿。”   花娘摇头,夹了块虾饼给阿执,又给女儿盛了碗花瓣粥:“我是为了阿龙。”   燕鸢喉头发梗:“总之谢谢你。”   一顿饭吃得很安静,小孩子的胃口小,很快便饱了,花娘叫樱儿带着阿执出去荡秋千,阿执看向燕鸢,从他的眼神得知父皇也希望自己暂时出去,便一步三回头地和樱儿一同去了院子里。   屋内唯剩花娘和燕鸢,两人面对面坐着,花娘率先开口:“你能回来,阿执很高兴。”   燕鸢:“嗯,他从小跟着我,自是会对我依赖些。”   花娘沉默须臾,攥紧了手中筷子:“你说你们神仙也是会成婚生子的,那你日后定还会娶妻……你娶了妻,有了别的子嗣,可还会对阿龙的孩子好。”   燕鸢徐徐对上花娘的视线,轻笑道:“我不会娶妻。”   “要娶,也只娶他一个。”   花娘:“……什么意思?”   “他很快便回来了。”燕鸢低声道。   花娘瞪大双眼,一时忘了呼吸:“你说阿龙……”   “嗯。”   “我用聚魂盒凝起他的魂魄,再为他重塑肉身,他便能重新活过。”   “你放心,阿执不会受人欺负的,待他娘亲回来,谁人都欺负不了他。”包括自己这个亲生父皇。   以燕鸢的能力,他若想强行将阿执带走,花娘是没法儿阻止的,他没必要哄骗她,那么这一切就是真的……花娘眼中被雾气氤氲,不敢相信地喃喃道:“你说,阿龙……阿龙能重生?”   “那可是灰飞烟灭啊……”   玄龙死在燕鸢怀里,走得那样悲怆绝望,他们都看到的。   “嗯,我知道,那是灰飞烟灭。”燕鸢哑了嗓子。   “好在上天还愿意给我赎罪的机会。”   花娘笑着笑着便哭了:“太好了……太好了……”   外头的两个孩童各怀心事,秋千再有趣也没心思玩儿,不多时便双双挪到了门口偷偷往屋里看,樱儿见娘亲哭了,赶紧跑了进去,扑进娘亲的怀里抱住她的腰。   阿执见状,也进了屋,走到父皇身边。燕鸢抬臂将阿执的小身子揽住,对花娘微笑道:“日后你们会有机会相见的。”   临行前,花娘牵着女儿的手将燕鸢和阿执送到了门口,她欲言又止,终是忍不住道:“待他回来,你可不要再仗着他好相予……便伤他心。”   “我知晓。”燕鸢回身一笑。   花娘看在眼中,心中委实担忧玄龙再被这张极具迷惑性的脸给骗了,她走到阿执面前,蹲下身拉起阿执的手,低声嘱咐道。   “今后阿执要护着娘亲,你娘亲最是心善,定莫要叫他被恶人欺负了去。”   出生以来阿执从未见过娘亲,但听父皇说过许多娘亲的事,谁敢欺负他娘亲,阿执定要拼命的,当即点头。   “花姨放心,阿执会的。”   “好孩子……”不枉玄龙拼死生下他。   听出花娘意有所指,燕鸢并不动怒,揉着阿执的小脑袋,温声道:“和花姨道别。”   阿执抬起手挥了挥,软软道:“花姨再见,谢谢你待阿执这么好。”   “阿执会记得想你的。”   花娘眼尾通红,连声说好。   阿执又挥着小手和院子里的小姑娘说了再见,小姑娘也挥手回他,小声说:“阿执弟弟再见。”   燕鸢不在的时候,阿执日夜想父皇,真要离开,阿执心中却生出些不舍,头转向身后被笼在月光下的小院子看个不停。他重感情,这点亦是随了玄龙,燕鸢答应他,很快他便能和花娘母女再相见。   阿执这才回过头,仰头问燕鸢:“父皇,我们要回皇宫了吗?”   燕鸢牵着阿执的手走向樱花林深处,柔声回答:“不回皇宫,回父皇和娘亲的家乡。”   阿执:“家乡在何处啊?长安不是父皇的家乡吗……”   “在天上。”   “不过在回去之前,我们还得先去接你娘亲。”   言语间,燕鸢掌心中的聚魂盒突然蓝光大绽,他抬手掐了个诀,一道白光从指尖升到半空一分为二,同时钻入他和阿执的眉心。   刹那间,天地大亮,微风吹过,樱花漫天飞舞,美若仙境。   不远处有抹单薄的玄色身影步履虚浮地走在樱花树间,男人走得很慢,四处看着,像是在寻找什么,可怎么都找不到,冰绿的眼底显出就惊慌失措。   “水水……”   男人茫然地唤着,轻微的声音随着风飘到燕鸢耳中,叫燕鸢心口痛得炸裂,被阿执唤了好几声才回神。   阿执问他为何天忽然亮了,燕鸢没说话,蹲下来抱着他,看向不远处,沙哑地说:“阿执,那便是你娘亲。”   阿执愣了,直直看过去:“娘亲?……”   “嗯。”   “是你娘亲的一缕魂识,将他带回去,不久你便能真正和娘亲见面了。”   眼见着玄衣男人朝他们越来越近,阿执紧紧盯着对方和自己颜色相同的双眼,想要离开燕鸢怀中主动朝男人走过去,却被燕鸢一把抱住。   “阿执在这里等父皇,父皇先过去看看。”   阿执:“为何?”   “娘亲不是很喜欢阿执的么……”   眼下玄龙魂识不全,可能认不出已经长大的阿执,燕鸢怕阿执伤心,就编了个理由哄了过去,阿执向来听话,便留在原地等了。   燕鸢起身走去。   玄龙寻得太认真,直到燕鸢挡在他面前,才后知后觉地抬起头:“……阿鸢?”   “你在找什么呢。”燕鸢问他。   “我……”玄龙低头,无措地喃喃道:“我好像……将孩子弄丢了。”   “我寻了好久……”   “怎么都寻不见……”   燕鸢抓起他的手,用力握住,红着眼道:“没有,没弄丢。”   “你生下孩子后就交给我了,你忘了吗?”   玄龙怔怔抬头看他:“……我交给你了?”   燕鸢点头:“嗯。”   “你说不要孩子的……”玄龙的记忆显然很混乱,他皱着眉,有些难过似得低低道。   “要的,你和孩子我都要的。”燕鸢连忙解释,抬手朝不远处施展灵力,阿执瞬间从五岁的孩童变为了襁褓中的婴儿,出现在他怀中。   其实就是施了个障眼法。   燕鸢将阿执小心地递出去。   “你看,这是我们的孩子,我听你的话,认真给他起了名字,叫阿执。”   襁褓中的孩子看起来太小了,玄龙从没抱过,不太敢接,指尖轻轻触上他软嫩的小脸,眼眶逐渐湿润:“阿执……”   “嗯,你可欢喜。”燕鸢笑问。   玄龙点头,弯唇道:“欢喜。”   “我和阿执来接你回家了。” 第一百二十三章 不是梦   最后一缕魂识之所以不受聚灵盒牵引,就是因为生前的执念过深。   这缕破碎的魂识记忆残缺得很厉害,对于过往发生的事仅有个模糊不清的轮廓,玄龙只清楚记得自己和燕鸢有过孩子,但还没能抱一抱,孩子便消失了。   他不知道,其实不是孩子消失了,而是他死了,自然就见不到孩子了。   燕鸢入了他的魂识之境,给他看了孩子,玄龙的心愿了却,自是愿意听燕鸢的话,同他回家。   那缕魂识乖乖地化为飞灰钻入暗金雕龙小盒,魂识之境消失在一息之间,天地重新陷入黑暗,四周狂风大作,眼看着就要下雨,燕鸢手中的聚魂盒在樱花林间绽放出幽绿不灭的光,映照出他眼尾殷红,墨发翻飞。   聚魂成功了……   他的阿泊,很快,便要回来了……   衣摆被身侧的小人儿揪了揪,地上传来阿执稚嫩的声音。   “父皇……”   “怎么天又黑了啊?娘亲呢?”   燕鸢低头看他,弯身将阿执抱起,笑道:“娘亲在聚魂盒中睡觉呢。”   阿执随着燕鸢的视线看向他手中的暗金雕龙小盒,伸出小手虔诚地摸了摸。   “走,回家了。”燕鸢笑看阿执白嫩的小脸,抬袖挥向半空,白光闪过,父子二人顷刻消失在原地。   天上一日,地下一年。   燕鸢往人间走了一月,九重天上不过过了一个时辰,他窥探到母后的气息所在,领着阿执回了东极殿。   白金书案后,曳灵神君席地而坐,手中捻着茶碗,正慢悠悠地品茗看书,看样子自燕鸢走后就没离开过东极殿。   “母……父君。”   “回来了?”   面前凭空出现一大一小俩人,曳灵头也不抬,将那页书看完方才意犹未尽地抬头,“你这话本是从何处寻来的,竟这般有意……”笑盈盈的目光触及到燕鸢怀中那嫩生生的小人儿,呼吸一顿,“这是……”   “阿执,我与阿泊的孩子。”燕鸢接话。   曳灵放下茶碗和话本站起身,来到燕鸢面前,和小人儿四目相对片刻,笑着下结论。   “像你。”   阿执的瞳孔和龙角随了玄龙的模样,长相却更似燕鸢,小脸白嫩,眉宇几乎是照着燕鸢的模子刻出来的,一双桃花眸叫人瞧着怜惜。   燕鸢没有反驳,阿执的确生得像自己。   “阿执,这是曳灵神君,亦是你的祖母。”   阿执从小就是被当作储君培养的,怕生归怕生,礼数他懂,当即便软软向曳灵问好:“阿执见过神君……”   “好孩子。”曳灵欢喜地摸了摸阿执的龙角,心道这小人儿比燕鸢要聪慧,晓得叫神君,若叫祖母岂不是将他叫得又老又……摆明着告诉大家他能生。   燕鸢手心展开,聚魂盒骤然出现:“父君,我将阿泊带回来了。”   曳灵神君低头看去,欣然一笑:“我知晓你定能做到。”   “还请父君相助,尽快施法让他重生。”这一月以来燕鸢奔波游走在人间,几乎没怎么休息,精神长时间紧绷着,难免眼露疲意,声线沙哑。   曳灵神君看着他此时模样,长眉微拧:“还需要一样东西才能施法布阵。”   “什么东西?”燕鸢已是急不可耐,不论什么,他都志在必得。“父君请说。”   曳灵欲言又止,叹了口气:“此行必比集魂之路要艰难凶险,你现下状态不对,先去好好休息一日吧。我将聚魂盒锁住,确保玄龙的魂魄多留几日不散,待你休息好了再商议不迟。”   “否则若是中途有什么差池……你和玄龙都得折在里头。”   曳灵抬步要走,燕鸢在他越过自己时一把扣住曳灵手腕,低低道:“为了他,不论刀山火海,我都要去闯的。”   “阿泊一日不回来,我便一日不能心安。”   “父君,你说吧。”   “我做得到。”   沉默须臾,曳灵挣扎着开口:“天果……重塑玄龙神体,需要六枚天果。”   “天果?……”燕鸢喃喃重复,隐约觉得这东西听起来耳熟。   “嗯。”   “寐梦山,也称女娲之境。万万年前,女娲死后仙身羽化为寐梦山上的六株仙树,那树上结出的果子可以令超脱六界的亡魂重塑肉身,不轮人、魔、仙、神,只要心诚意切,便能进入女娲之境去摘仙果,但万万年过去,几乎没有人成功过。”   燕鸢顿时明白曳令的沉重从何而来:“……为何?”   “因为不论神魔,一旦进入女娲之境,便会灵力尽失。而每株仙树四周都有远古神兽把手,须得战胜神兽,才能摘得仙果。”   “万万年来,多少生灵被那神兽啃得尸骨无存……唯有一人成功过。”   “是何人?”燕鸢艰难开口。   曳灵目含惋惜:“忧然仙君。”   “千年前忧然仙君为了救难产而死的仙侣,独身闯入女娲之境,在灵力尽失的情况下取得了六枚仙果,救活了妻子。”   燕鸢闻言顿生喜悦,既然旁人做得到,那他也做得到。   “后来他妻子虽活了,他却因灵体受损过重,没过多久便仙逝了,终究是阴阳两隔,留下一对孤儿寡母……诶。”   一盆冷水从头浇下,将燕鸢的欣喜灭了尽,沉默良久,故作轻松地笑道:“能让妻儿好好活着……想必那位仙君走的时候,心中定是欣慰的。”   “反正阿泊也不会原谅我了……若我死了,他和阿执倒是能清净些。”   方才阿执被安排跟着外头的仙娥出去玩儿了,好在没叫孩子听到这些话,曳灵神君一巴掌呼到燕鸢头上,冷脸道。   “臭小子,说什么混话。”   “你死了,我与你父皇就不晓得难过了吗?”   “我说这些,是叫你入了女娲之境后必不能掉以轻心,不是叫你怀着必死之心去。你若敢死,待玄龙一活,我便立马安排其余仙神给他张罗二婚。”   “父君……”燕鸢皱眉,眼眶红了些。   曳灵终是和儿子生不出气,很快便软了语气,抬手攀上他臂膀捏了捏:“你好好活着,你们虽注定不能在一起,但你想见他的时候,还能远远看他一眼。”   “你们还有阿执……你忍心叫阿执缺父少母吗。”   燕鸢自是不忍心。   阿执听话,被大人刻意支开,跟着仙娥姐姐出去玩儿也愿意,可他毕竟刚回到燕鸢身边不久,缺少安全感,出去没多久就说想父皇了,仙娥只好带着小人儿回来。   彼时殿中的谈话已结束,门外传来仙娥的通报声,燕鸢亲自过去打开门,将地上的小人儿抱起来,阿执倾身环住燕鸢的脖子,闷闷道:“父皇……”   燕鸢大掌抚过阿执幼小的背脊,笑问:“怎么才这么会儿就回来了?外面不好玩儿吗?”   “好玩儿,可是阿执更想和父皇在一起。”阿执小脸贴在燕鸢脖颈间,手臂抱得紧紧的。   燕鸢覆在阿执背脊的手顿住,和曳灵对视一眼,困难地开口:“……阿执,父皇要外出几日,这几日 你便先跟着曳灵神君,好不好?”   阿执闻言愣了愣,徐徐松开手臂,眼尾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父皇要去哪儿啊……”   “父皇要去办些要紧事。”燕鸢笑着,他心中纵然有万般不舍,在清醒状态下,也不会在孩子面前哭。   阿执唇部嗫嚅着,稚嫩的嗓音间隐隐有哭腔:“你是不是又不要我了。”   燕鸢好一番解释,阿执总算愿意暂时跟着曳灵神君,出门的时候燕鸢没回头,殿门被守在左右的仙娥合上,殿内传出阿执竭力克制的哭声。   他在喊父皇。   燕鸢脚步顿住,垂在身侧的双手一点一点收紧,仰头深深吸了口气。   他唯有往前走,往前走,不能回头……   寐梦山乃是超脱六界的存在,只要心诚意切,便能寻到,燕鸢根据曳灵神君的提示,不到半日便寻到了入口。   穿过结界,一座白雾缭绕的仙山出现在眼前,燕鸢正欲上山,忽听远处一阵龙鸣长啸,通体玄黑的远古巨龙穿过云层,从上空盘旋而来,停在半空傲慢地倪着燕鸢。   “来者何人。”   他声音粗旷且低沉,在山间空灵地回荡。   没想到刚入寐梦山便遇到了神兽,燕鸢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神力在极速消退,他缓缓拔出腰间佩戴的神剑,面无表情:“紫霄元君。”   玄黑巨龙微讶:“九天之帝?”很快他便恢复方才的傲慢。“入女娲之境作何。”   燕鸢握紧手中剑秉:“寻天果,救吾妻。”   “不自量力。”巨龙嗤道。   “想上山,需得献祭七情六欲中的二情二欲。”   “要得六枚天果,还得战胜六大神兽,万万年来这女娲之境中已死尸无数,你可想好再做决定……”   七情为喜、怒、哀、惧、爱、恶、欲,六欲为听觉、视觉、味觉、嗅觉、触觉、意欲。   失去哪一样都将不再完整。   “我想好了。”   ……   一月后。   玄将殿,榻上男人徐徐睁开冰绿双瞳,入眼是上方银白的顶帐,空气充斥着熟悉的鸢尾花香,他醒后静躺许久,恍惚间以为自己做了个漫长的噩梦,梦中那说要与他共渡万万世的人,欺他、骗他、折辱他……   自榻上缓慢坐起,玄龙抬手触上右脸,摸到一块狰狞的疤痕。   不是梦。 第一百二十四章 和离书   神殿的门被人推开,一位身着白裙的仙娥端着银色托盘款款而入,不经意抬眸和床上男人四目相对,先是一怔,随后唇边绽开悲喜交加的笑意,眼眶迅速红起来。   “将军,您终于醒了……”   玄龙垂目:“我睡了很久吗。”   仙女是玄将殿的仙娥之首,名唤怜璧,在玄龙刚升为神将的时候就跟在他身边了。   “您离开天界万载,确是很久了……”怜璧端着托盘缓缓行至床边,她端起托盘上的玉碗,掌心一收,托盘便消失了,双手捧着药碗递给玄龙。   “您的神体重塑不久,魂魄还有裂痕,尚为虚弱,这是医仙开的灵药。”   玄龙长发垂散,低着头未接,一副走神模样,口中喃喃着:“……是他救我。”   集魂过程发生的事情,玄龙都记得,当时魂识破碎脑中不清,分不清梦魇现实,如今魂魄被修复完整了,便能分清孰真孰假了。   是燕鸢闯入他的魂识之境,将他带回了天界。   可是,为什么呢……   “将军……”怜璧欲言又止,满目担忧地望着玄龙。   玄龙:“你有话直说便是。”   怜璧眼尾通红,哑声开口:“天帝要成婚了。”   “他要娶枝玉仙君为天后。”   玄龙闻言微怔,随后什么都未听说般,冷静地接过怜璧手中的药碗:“嗯,我知晓了。”   他仰头一口饮尽黑漆漆的药汁,抬手抹去唇边残渍,怜璧将药碗收回来,双手紧紧扣着碗边,沙哑地安慰:“将军,您莫要难受,日后还有我呢。”   “天界温柔英俊的神君多得是,其实天帝也没多好,他不过就是生得好看了些,可好看有什么用呢,不忠诚的人,终是要不得。”   “凭白生了张好看的脸,实则眼瞎,连自己的爱人都认不出……”   “怜璧。”玄龙轻声打断。   “是我们敌不过天命。”   司神殿的姻缘簿,不止燕鸢一人看过。   玄龙从小便知自己是天煞孤星,燕旌将他从西海捡回来的时候,就常与曳灵神君念叨,说这孩子的命格不好,注定孤苦。   他知晓燕鸢的命定之人并非自己,几万年前,燕鸢说要与他结情契的时候,他便偷偷跑去司神殿看过,看到姻缘簿上,燕鸢身侧刻着旁人的名字。   他翻遍了姻缘簿,也没在上头找到自己的名字。   他向来信命,可遇到燕鸢,他便不想信了,那人爱得赤诚又热烈,哪怕得到的爱是短暂的,他亦不愿就此放手。   于是他甘愿违背天道,妄图做一场永不清醒的大梦……然而那梦还是醒得彻底,兜兜转转,一切都回到了原点。   燕鸢终究要娶他的枝玉仙君。   凡尘走一遭,那人深爱的到底是谁,一目了然。   怜璧忍着痛哭的欲望:“天命……去他娘的天命!”   “从前天帝不顾众神反对非要娶您为天后,如今你们尚未解契,他便要另娶他人,他根本没将您放在眼里!此时众仙神怕是都在等着看您笑话!”   “要怜璧看,若爱得够深,便是连天命都奈何不了了的!!”   兴许吧,若爱得够深,也许连天命都挡不了他们,可事实便是,他们输了。   不,准确地说,是他输了。   尝过了被所爱之人亲手折磨至死的苦,哪里还有勇气和天命抗衡……他累了。   玄龙由怜璧说,沉默不言。   怜璧清丽的面容上落了泪,语带哽咽:“您就是这样不争不抢的性子,才会叫人一味地欺负了去,分明是他害您,怎能什么都怪给天命!依怜璧看,您就应该到天帝跟前去,叫他还您一个公道!!”   公道,什么公道。   你情我愿的事情,在情爱中吃了苦,便要对方还公道吗。   还了,然后呢……   不知是要怪自己爱得太深,还是要怪燕鸢爱得太浅,同是坠入凡尘失了记忆,他以心相待,那人却欺他笨拙,辱他真心。   玄龙宁愿骗自己那是因为他们逃不过天道的捉弄,不是燕鸢心狠,这样想心中尚且还能好过些。   至少曾经有过美好,如今也该好聚好散,免得将场面弄得太难看。   “不是自己的东西,强夺是夺不来的。”玄龙绿眸低垂,淡淡开口。比起怜璧的失控,男人平静得仿若置身事外。   怜璧知晓他定然很难过,玄龙难过时就是这般,能坐着一动不动很久,什么话都不说。   “将军……”   “你去寻纸笔来吧。”须臾,玄龙低缓的声线在殿中响起。   怜璧疑惑道:“寻纸笔作何?”   玄龙未答,怜璧反应过来,抬起轻盈的白袖一挥,玄龙面前的榻上出现一张小巧的银色桌几,桌上整齐摆放着宣纸、狼毫、墨台、还有纸镇。   玄龙缓缓提起狼毫,对着空白的宣纸沉思良久,方才沾了墨汁,轻落下笔。   ‘和离书’三字,逐渐在纸上成形……   怜璧凝神看着,略微瞪大双眸:“将军……”   玄龙似是有许多话要说,写完那三字后顿笔思考了很久,实际上最终出现在纸上的不过行云流水的短短几竖字。   他将狼毫置于笔托上,双手捻起宣纸,待墨汁晃干了,折成两折,递于床榻边的白衣仙娥:“怜璧,劳烦了。”   怜璧接过和离书,她心底是不希望主子再与天帝有牵扯的,可真见玄龙断得如此果决,又觉得太便宜了燕鸢,又气又心疼。   “将军,您真要与他和离么……”   玄龙:“嗯。”   怜璧委屈不平道:“怜璧看您根本不需要写这和离书,您不写这和离书,天帝照样会娶妻的,估计没多久他的和离书就要叫人送来了。”   她有话直言,戳了玄龙痛处,却是实话。   玄龙抬眼望向窗外,层次分明的云雾铺于天际,偶有仙鹤掠过。   “结契成婚那日,他与我在三生石前立下山盟海誓,送我鸢尾玉坠作定情信物,明媒正娶立我为天后,也算交付过真心……如今要一别两宽,该是写张和离书说清楚,好断得干干净净。”   “他写是他写,我写是我写。”   “你去吧。”   怜璧觉得有理,便带着和离书去了东极殿寻燕鸳。 第一百二十五章 如何安好   东极殿乃是天帝和天后的寝宫,燕鸢与玄龙成婚后,两人一直居住于此,直到玄龙在那场神魔大战中殒命。   玄将殿则是玄龙身为将军时的住所,如今二人一拍两散,自是要分殿睡。   怜璧刚到东极殿外便被守门的两个高大的神兵用长枪拦了下来,她掏出和离书,拍到其中一个神兵胸口,愤恨道:“诺,这是我家将军给天帝的和离书,将军说了,叫天帝日后不要再来烦他,将军再也不想看见他……”   怜璧故意说得大声,里头的人应当是听见了,忽得传出闷闷的咳嗽声。   神兵沉了脸,叫她莫要喧哗,怜璧毫不示弱地交代完玄龙的话,回宫复命了。   从前天帝和天后感情好的时候,怜璧与燕鸢的这两个心腹感情也是好的,如今主子都散了,她便也没什么好脸色给这两人了。   两名神兵相互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担忧,拿着和离书的那名神兵眉间拧得死紧:   “怎么办?”   “帝君重伤昏迷了一月,昨夜才醒,此时告诉他怕是……”左边的神兵迟疑道。   “早晚要知道的。”右边的神兵低低打断。   殿门被轻轻推开,神兵幻去长枪,行至殿内单膝跪下,垂目抱拳道:“帝君……玄龙将军醒了。”   白金桌案后的男子墨发披身,仅着亵衣,衬得美丽的脸愈发苍白,他面前铺着宣纸,手提狼毫在纸上断断续续地画着什么,右手捂着唇,时不时便咳嗽一番,血从指缝中渗出来也不晓得管,手背随意抹过嘴角,留下浓稠的殷红。   从女娲之境回来后,燕鸢便听不见了,加上画得太入神,以至于有人闯入都未发觉。   燕鸢身边的人都不太能接受这个事实,于是大家都在刻意遗忘,就连神兵也是在许久没得到回复后,才想起这件揪心的事。   他用传音术将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传音术直达对方的大脑,不需要听觉,燕鸢果然抬起头,控制不住闷咳几下后,目露欣喜:“……他醒了?”   得到神兵肯定的答应,燕鸢嘴角绽开笑容:“醒了便好……醒了便好。”   “玄龙将军……送了和离书过来。”神兵将沉重的事实告诉他。   燕鸢来不及欢喜太久,笑容便僵在嘴角,突然失了魂般,连声音都低了下去:“是么。”   “他要与我和离了……”   手中的狼毫跌落画纸上,滚了几圈,浓墨染糊了画上男人英气的眉眼,燕鸢慌忙将笔拿开,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就像发生过的事情,再后悔,也来不及了……   轻轻提起画卷,浸血的指尖抚过男人模糊不清的面容,燕鸢痴痴笑起来,笑着笑着,眼中便落了泪:   “……他终究是不愿意要我了。”   神兵抬头,担忧道:“帝君……您重伤未愈,还是卧床休息吧。”   燕鸢仿若未闻,良久,道:“北赤,你信命么……”   “信。”神兵回。   “身而为神,始于天界,便该顺应天道。”   “是么……”燕鸢盯着那画上的人入了迷,就在神兵琢磨着说些什么的时候,燕鸢放下画卷,看向他。   “和离书呢……给我看看。”   神兵指尖一弹,那份和离书出现在燕鸢面前,从半空飘飘荡荡地落下。   燕鸢抬手接住,展开宣纸,见了上面熟悉的字迹,视线很快变得模糊不堪,逐字逐句地念道。   “缱绻五万载……今生缘分尽,望君永世安好,此后一别两宽,各不相欠……”   “永世安好……如何安好……”   失去了玄龙,他如何能安好。 第一百二十六章 解契   “玄龙将军说,明日辰时他在司神殿前、三生石旁等您。”   “等您解契。”   契便是情契。   一神的一生只能与一人结契,结契时在三生石前以司神为证,心头血为引,划破掌心沁入对方的一滴心头血,结契成功后,在对方遭遇危难,或是伤心至极的时刻,掌心便会随着情花的出现产生灼烧的痛楚。   喜对方所喜,痛对方所痛。   一旦解了契,他们之间便连那一丁点微薄的联系都要失去了。   燕鸢知道这一天会来,但没想到来得这样快。   重回天庭之前,在人间最后的那几年里,他总是想,若有下辈子,他定然要用尽一切去弥补,去求得玄龙的原谅。   实际上他连这样的资格都没有了。   求得原谅又能如何呢,他与玄龙的命格相克,继续纠缠那笨龙,只会使得对方再一次跌入深渊。   母后说得对,天道不会叫他们好过……   他可以不好过,但他不能再让玄龙受半点伤害。   隔日清晨,燕鸢准时去赴约了,他去得早,到的时候玄龙还未来。巍峨的司神殿前伫立着块比人高的蛋形暖玉,通体温润纯白,那便是三生石。   三生石旁有株参天大树,树梢上挂着许多的银白色神牌,高低不一。   万万年来,每对在这里结下情契的神仙眷侣都会各自刻写一块儿神牌,然后用红绳绑在一起成对地挂到树上,内容可以是山盟海誓,可以是与爱人有关的心愿,明晃晃的挂在上头也不怕旁人瞧了去,因为只有互付情衷的爱人才能看见对方的神牌上写了什么。   据说这棵神树自开天辟地以来便于此地屹立不倒,受天道庇护,所以将姻缘神牌绑到树上,会一并受天道庇佑。   那年燕鸢与玄龙结契的时候,亦刻过这样的神牌……他的愿望很简单,他要他的爱人平安喜乐,与他永远相爱,不要离开他。   痛失所爱便如同将筋骨从血肉中生生剥离,燕鸢从不觉得自己能承担得起那样的痛,而事实上,他的承受力远比自己想象中的要强,至少在经历过失去玄龙,好不容易失而复得以后,他还能有力气站在这里,等着那人来赴约,等着那人来与他解契、和离。   辰时刚及,燕鸢视线从树上收回,不经意间转身看去,目光顿住。   只见玄衣男人自白玉铺成的阶梯徐徐走上来,清晨的第一缕金芒落在他眼角眉梢,那般的淡漠英俊。   五万年前结契那日,同样是燕鸢先到的,结契前夜他兴奋得睡不着觉,摸进玄将殿将玄龙折腾颇为过火,于是玄龙起晚了,叫燕鸢等了他足足两个时辰,险些跑到他寝宫去捉他。   那日男人姗姗来迟,也是这样不紧不慢地走向他,大抵因为他们还有漫长的一生可以浪费,耽误一两个时辰无可厚非。   但现在他们已经没有时间浪费了。   面前的一切和五万年前重合,男人的面貌没有分毫改变,除去脸上那块儿暗金色的面具,他好像还是当初的玄龙,毫无芥蒂深爱着自己的玄龙。   燕鸢笑起来,假装自己在做一场很难醒来的噩梦:“你来了。”   玄龙站定在燕鸢不远处,抬眸看向他:“嗯。”   俩俩相望。   燕鸢想起结契那日,司神殿前,他们笑目相对,互诉衷肠,立下永恒之誓,如今仅仅过了五万年,便到了要分道扬镳的地步。   燕鸢心肠绞痛,竭力维持着镇定,然而还是眨眼便落了泪,颤声问:“阿泊……”   “你可恨我。”   玄龙垂目。   “恨。”   恨你用情至浅,爱我输于我爱你太多。   恨你对宁枝玉用情过深,为了救他性命可以置我于不仁不义之地。   恨你过于残忍,所有的心狠尽数给了我一人,也不管我能否承受……   若要细数燕鸢的不好,玄龙能站在这里与他说出许多,怕是一日一夜也说不完。可实际上他心中并不似口中说得那般有多恨他,埋怨是有的,更多的是悲凉和难过。   难过他们分明已这样努力,却还是输给了命运。   燕鸢没办法再听见声音,玄龙说话的口形他勉强能分辨出,短短的一个字,就叫燕鸢心脏被撕扯成无数块。   被爱人重伤的滋味这样痛,那么在人间时孤苦的玄龙呢,那时候的燕鸢多么肆无忌惮啊,吐出去的每句话大抵都能将玄龙的心射成筛子,他可曾喊过痛。   他痛了也不说,从不对燕鸢说。   那么如今的自己,又哪里有资格喊痛。痛便该忍着,不该不识好歹地去求对方原谅。   “你恨我才好……你恨我,至少还能记得我。”   “你要一直、一直恨我才好……”   颤抖而沙哑的话语吐出来,字字沁着血珠。   燕鸢笑得桃花眸微弯,泪目间靠近玄龙,抬起手触向他的面容,想同从前那般摸摸他的脸。   玄龙沉默地偏头,躲开了。   燕鸢的手僵在半空,片刻后缓缓垂落。   失去听觉的世界仿佛还剔除掉了声音以外的东西,除去过分的安静之外,还有无穷无尽的孤独和冰冷。   那种孤独在独处的时候最鲜明,站在爱人面前,被冷酷地拒绝的时候最强烈。因为他听不见声音,唯有用眼睛感受世界。   他的阿泊,是真的恨透他了……   好想不顾一切将面前的男人狠狠揉进怀里,但他不能。今后不能再做夫妻,便该退回妥当的位置,说足够妥当的话。   燕鸢用了生平最大的意志力来克制自己的举动,希望两人分开的时候,在玄龙心中的自己,可以不那么糟糕。   “对不起啊……是我心志不坚,抵不过天道的诱惑……是我背叛你,叫你平白受了那些苦。”   “从今以后,我不会再打扰你,你便安安稳稳地做你的将军,你有何想要的,告诉我,不论什么,我都会努力帮你做到。”   燕鸢一直在笑,也一直在哭。他的泪仿佛怎么都流不尽。   玄龙不明白他为何要难过,又为何要哭。   很快便要迎娶命中注定的仙君为天后,总算可以与厌恶的旧人和离,对他而言该是件很值得欢喜的事吧。   他哭什么呢。   除去愧疚以外,玄龙想不出其余理由。毕竟他们也曾真真正正地爱过四万年,虽然那四万年抵不过人间的短短几年光景。   燕鸢和宁枝玉在人间相遇相知到相爱,至多几年,胜却他们一千四百六十多万个日夜。   心非顽石所铸,便不可能不难过……   玄龙不愿再回想人间那些残酷的过往,低声开口。   “我想见阿执。”   魂识之境中匆匆一面,见到的是襁褓中的婴儿,五年已过,他该是能跑会跳了吧……   燕鸢一时没能分辨出玄龙说了什么,待玄龙将话重复了一遍,方才从他的口形中捕捉到‘阿执’二字,略微思考便知话中大致内容。   “好。”   “阿执在母后那里,晚些时辰我便叫人送他去玄将殿见你。”   玄龙:“嗯。”   曾经心意相通的爱侣,人间走了一遭,面对面竟无话可说了。   天边云雾茫茫,司神殿前,三生石旁,俩俩相对,唯余悲凉。   燕鸢其实有千言万语要说,他想告诉玄龙自己有多后悔,多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他想把这五年来的思念和煎熬都说出来,他想求得玄龙的原谅,他不想和离,不想解契,不舍得放开他的手。   但他不能。   他的贪心会害死他的阿泊的。   他拥有过他四万年,拥有和他共同孕育的可爱的孩子,他该知足了。   于是,燕鸢笑着开口。   “该解契了。”   “嗯。”   玄龙全程都显得很冷静,他好像没有丝毫难过和痛苦。   这是好事啊,燕鸢想。   这样他的阿泊就不用再伤心难过了。   他可以彻底地摆脱自己,过平静安然的生活。   结契的时候需要司神在场为证,解契却不需要,只需双方到三生石前即可。   神仙眷侣之所以能够心意相通,是因为结契时将对方的心头血种入了掌心,随着时间推移,那滴心头血会顺着血管逐渐进入心脏。   对方高兴或是难过,不需猜,是会相互有感应的。   而燕鸢与玄龙本就非对方命定爱人,那情契早就在时间的洪流里变得很淡了,淡到他们已经感觉不到对方的喜怒哀乐。   即便是这样,在玄龙将尖锐的匕首对准掌心划下去的时候,燕鸢还是湿了眼眶,失声唤道:“阿泊……”   玄龙手上动作顿了顿,并未侧头看他,刀刃划破掌心,趁着血淌出来之前,将掌心贴到了三生石上。   他静静等了一会儿,感觉到燕鸢将手贴了上去后,张唇低念道。   “天道在上……今日寒泊与燕鸢在此解契,往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天道在上……今日燕鸢与寒泊在此解契,往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燕鸢合上双目,一滴泪由面颊滚落。   渐渐的,温润的蛋形白玉内里蔓延开纵横交错的血色脉络——三生石会将不属于自己的那滴血从身体里拔除,连带着他们的过往一起。   不过几息过去,三生石就恢复了原样,解契完成了。   玄龙收回手,手心留下一条寸长的伤口。   他们已没什么好说的,玄龙在原地停留片刻,默然转身,燕鸢望着他远去的单薄背影,视线模糊不清,忍不住哑声开口。   “阿泊……你离开我,真的能欢喜么。”   玄龙脚步顿住,没回头。   “嗯,我很欢喜。” 第一百二十七章 不愿再娶   玄龙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燕鸢身侧出现个银衣神将。玉石台阶连接着天际,除去云层外,分明都看不见了,燕鸢还是在看,他问身边人。   “他说什么?”   “他说,他很欢喜。”北赤用传音术告诉他。   燕鸢许久未吭声,就在北赤以为他不会再开口的时候,燕鸢朝着那边喃喃笑了,“欢喜便好……他欢喜便好了。”   “他欢喜……我便也欢喜。”   这不是最好的结局么。   燕鸢毫无预兆地喷出一大口血,他身形微颤,习惯性用手背捂住唇,竭力抑制着咳嗽,然而根本控制不住。   就像他对玄龙的爱,与对自己的痛恨一般,控制不住。   血珠成串地落在玉石地面上,燕鸢的手被口中淌出的血染得通红,就连苍白的眉眼间都溅上了点点血渍。   “帝君!”北赤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身前那道由胸口横跨至腹部的伤口显然裂开了,白色的衣襟前渗透出大团大团鲜艳的红,燕鸢感到很痛,也感到很痛快。   玄龙有孕时被自己关在监牢中用刑,用鞭子抽、用拶子夹十指……定比他痛得多了。   肉体越痛,燕鸢心里就越痛快。   “无事……”缓和过来,燕鸢轻推开神兵的搀扶,虚浮地向前走去。   “他说想见阿执,我送阿执去见他……”   “帝君,回宫吧。”北赤闪身挡在燕鸢面前,忧心忡忡。   “下月十五,您便要娶新后了,到时魔族若不肯交人,神魔必有一场大战,您需得好好修养身体。”   “您的伤势……”   燕鸢听得云里雾里:“我何时说要娶新后了?”   北赤沉默须臾:“曳灵神君近日一直在筹备大婚事宜。”   燕鸢缓缓拧起长眉,他从女娲之境回来后,将六枚天果交到曳灵手上就陷入了昏迷,直至昨夜才醒,根本没人告诉他这件事。   “去遣云殿。”   殿外有神兵把手,燕鸢命他们退下,径直入了殿门。   白金案桌后,曳灵神君一袭淡蓝长袍,半束的长发垂落几许在身前一侧,他左手撑着额角,右手中拿着本牛皮古籍在看,不知是看到了什么内容,面色凝重,同燕鸢相似的两条长眉皱得很紧。   听到动静,曳灵神君抬头看向来人,幻去手中书籍:“……鸢儿?”   “你怎么起来了?”目光由燕鸢苍白的脸下移,触及到他白衣上几大团猩红,刚刚舒展的长眉刹时皱起,低叱,“胡闹。”   曳灵闪身到燕鸢身前,抬手要扒他衣襟查看伤势,燕鸢扣住他纤薄的手腕,出声极哑。   “母后。”   曳灵察觉不对,抬眸看他。   “我方才,与阿泊解契了。”   燕鸢眼帘低垂,挡了其中情绪,但他周身弥漫的悲怆都昭然若揭了。原本相爱的两人,就因为一世的错过,天道的不宽,便要错过永世,怎能不痛……   曳灵失神:“竟这般快。”   “我放他自由。”   “也想放自己自由。”   “母后,我不会娶新后,我做不到。”燕鸢掀起眼皮,露出一对通红的桃花眸。   曳灵立刻明白了燕鸢的来意。   他知道燕鸢已经够痛了,所以并不为此生气,平和地望着对方。   “去凡间集魂之前,我们说好的,将玄龙救回来后,你便娶枝玉仙君。”   当初燕鸢的确是这样想的,只要玄龙能回来,叫他做什么他都愿意。可是当玄龙真的活生生得出现在他面前后,他发现自己根本没办法违背本心。   哪怕现在的他早就没有资格和玄龙在一起了……   “我以为我能做到的,可是将他放开,已是我能做到的极限了……我没办法再爱上任何人了。”   “母后,你深爱父皇,你理解我的,对吧。”   “若有一日父皇不在了,你会另和他人结契吗?”   “自然不会。”曳灵皱眉。“你怎能将这两件事相提并论。”   燕鸢沉默良久。   “在我看来,都是一样的。”   “如何能一样?”曳灵眼底隐有怒意,“在你去凡间集魂之前,我便夜观天象为你占星算卦,紫霄元星愈发暗淡,乃是天罚将至之相,你若不娶枝玉仙君,如何化解天罚?”   “你会没命的!”   燕鸢不为所动,垂着漂亮的眉目低低笑起来:“若那真是天意……便让我就此陨落吧。”   “我欠阿泊的太多……天道罚我也是应该的,我甘之如饴。”   曳灵自小宠爱燕鸢,带着他四处玩闹,相处不似父子,倒像同龄,哪里舍得打骂他,此时却是没能忍住,怒从心起,扬手一巴掌挥过去。   “混账!”   燕鸢被打得偏过头,过白的皮肤迅速泛红,留下清晰的指印。他捂住唇低咳两下,咳出不少血。   如此置自己的性命于不顾,曳灵是被燕鸢气晕头了,这才想起他身上重伤未愈,掌心的麻意牵扯着心脏痛起来,气势弱下去。   “鸢儿……父君不是故意。”   他嗫嚅着,颤抖的手指触上燕鸢的脸,“疼得厉害么……我这便请医仙来。”   燕鸢任由曳灵触着,笑道:“……是孩儿对不起。”   “日后若真有什么不测,阿执便麻烦你和父皇了……他若喜欢跟着阿泊,便叫阿泊带着他吧。”   “那是他拼死生下的孩子,能养在身边,他定然很欢喜。” 第一百二十八章 父皇怎么了   “你怎能说这样的话。”曳灵悲从心起,从燕鸢面上慢慢收回手。   “鸢儿,父君知你难受,可你面前,除去情爱之外,难道就再无其余东西了吗?”   “你身为天帝,身上背负着重担,守护这一方天界是你与生俱来的使命。纵使如今玄龙回来了,阿执有了娘亲,可他失去你,心中就会没有知觉?”   “我与你父皇唯有你一个孩子,从小便将你捧在心上疼着,对你施予厚望,你如今这样自私,未免太令我们失望了……”话至结束,曳灵已是眼角通红,声线难掩沙哑。   对于父母而言,自是希望孩儿能好好活着,为情所困太苦了。可是有些事情,从来都是身不由己,无法控制的。   这样活着太痛苦了……失去那人的每一日,睁开眼睛想起玄龙的每个瞬间,连呼吸都是痛楚的。那种痛楚远远胜过肉体所受的一切伤害。   在这样的状况下,他很难好好活着,必须拼尽全力才能说服自己放过对方。他可以努力放过对方,但他没办法放过自己。   更没办法当作一切都没发生过,娶一个根本就不爱的人,来化解所谓天罚,在世上继续苟活着。   如果天道非要他死,他可以安然接受……但他绝不向命运妥协。   “是我辜负你们。”   “是我自私自利,失去他……便什么都做不好了。”燕鸢仰着头,勉力让泪留在眼眶里,他深深吸了口气,笑着看向曳灵。   “孩儿不孝,父君便当从未生过我吧,我现今已经自顾不暇,无暇再顾及其他了……”   “阿执是个乖巧的孩子,日后,便由他代我孝敬你们……他生来聪慧,定能管好这一方天界,做得比我好。”   曳灵双唇发颤,透明的液体顺着脸颊滚落:“鸢儿……”   燕鸢双膝落地,安静地跪下给他磕了三个头。   “母后,对不起……”   “原谅我……”   曳灵何等要强之人,燕鸢从小到大便未见过他掉过眼泪,就连父皇母后闹矛盾,哭着认错的那人也从来是燕旌。   此时抬头,却见曳灵泪流满面,燕鸢心中锐痛,用指腹轻抹去他脸上泪痕,笑着安慰:“莫要哭,若叫父皇看见我将母后惹哭了,定要责骂我的。”   有些人面上总在笑着,实际心中敞了个口子,哗啦啦地漏着风,湿漉漉地淌着血,身上的伤口经久不愈,连自己都暖和不了,哪里还有精力去温暖旁人。   曳灵也曾为爱奋不顾身过,也曾因过于执拗吃过很多苦,但他远比燕鸢要幸运。   最开始燕旌虽不待见他,可抵不过那姻缘簿上切切实实的记载,他与燕旌是命中注定的仙侣,哪怕经历再多波折和苦难,终究还是会在一起。   那便是他誓死不肯回头的理由……   然燕鸢和玄龙不同,两个注定没有结果的人强行凑在一起,只会两败俱伤,没有人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孩子为了一段有始无终的情爱走向死亡。   他怎么能忍心。   “鸢儿,你不能如此……”曳灵抓住燕鸢触在自己面上的那只手的手腕,徐徐摇头。   “我也不想的……是命运太残酷了。”   残酷得,连让他反抗的余地都没有。   方才问起阿执的去处,曳灵说燕旌带着阿执去三重天买小食了。   四重天以上的仙神是不需要进食的,靠吸食日夜精华便可生存,不过平日也会享用些喜爱的吃食。   三重天热闹,同凡间那般有小吃街,卖许多好玩儿的东西。   这些日子燕鸢昏迷不醒,阿执一直待在遣云殿由曳灵和燕旌养着,他见不到自己的父皇,总是很想念,曳灵和燕旌不敢告诉阿执他父皇受了重伤,便一直瞒着,阿执不开心的时候就带他出去玩儿,转移他的注意力。   父子俩已有一月未见,燕鸢心中很是挂念。   时辰不早了,他该去将阿执接回来,带小人儿去见见从出生起便被迫分离的娘亲。   替曳灵抹过泪,燕鸢收回手,转过身的瞬间,笑容渐渐淡去,唯剩死寂。   “鸢儿,你未免过于心狠……”曳灵对着他的背影,轻声道。   燕鸢身形顿住,望着门外无穷无尽的云海:“兴许我生来便心狠,否则怎会将所有的狠心都给他一人……”   “母后失去我,尚且还有父皇。我不一样,我失去他,便什么都没有了……是我亲手将自己的心剜了出去,人失了心,怎么还能好好活着。”   “母后……我也想的,可是我做不到……”言语间失控地哽咽起来。“……万年前,他为了护我天界领土,为我战死。万年后,他依旧对我交身付命,拼死为我育下一子,他待我情比金坚,念比海深,我欠他的太多了……”   他欠玄龙的,永生永世都还不起,亦没办法抹去心中的痛楚和愧疚去过新的生活。   这样活着太痛苦了……   母子连心,除去燕鸢自己之外,没有人比曳灵更能感知燕鸢的痛,可他不愿意死心,无法接受自己的孩子走在自己前头,天罚一旦降下,哪里还有活路。   即便他身为神君也抵挡不了,到时没有人能救燕鸢。   “你欠他的,日后定有机会还的啊,你身为天帝,玄龙想要什么你给不了啊,除去情爱,你什么都能给他。”   曳灵缩地成寸,出现在燕鸢身边,扣住他手腕。   “你听话父君的话,莫要钻牛角尖……父君知晓你不爱枝玉仙君,但为了化解天罚,你暂且娶了他,做不了恩爱夫妻,相敬如宾亦是好的啊。”   “没人逼你爱上他……”   燕鸢见不得母后流泪的模样,并未看他,摇头道,“我已错过一世,不能一错再错了。”   “除去情爱……阿泊何曾贪图过我半分其余的东西,可是就连这情爱,我都给得那样浅薄吝啬……”   “母后莫要再劝了……”轻柔却坚定地掰开曳灵的手,燕鸢抬步向外走去。“……除去他,我谁都不要。”   “鸢儿……”   万年前,燕鸢执意要退位,坠入凡尘去寻玄龙,曳灵没能拦住,万年后,燕鸢执意要违背天道,逆天而行,曳灵同样是拦不住的。   燕鸢与玄龙,到底谁是谁的劫,谁是谁的祸呢。   祸福相依,他们其中任何一人,都逃不脱天道的摆弄……这便是命么。   曳灵脚下一软,跌坐在地。   燕鸢刚出遣云宫,看见半空一道白光闪过,抱着阿执的燕旌现身在百级玉石台阶下。   刚从三重天回来,阿执手中拿着一串杨柳形状的糖人,一手抱着燕旌的脖子,兴趣阑珊地含着小口糖人靠在燕旌肩头,眼皮恹恹垂着。   燕旌惯穿黑袍,面无表情的时候显得十分冷肃,此刻对着怀中的孙儿,丰神俊朗的眉目间却是颇为柔和,低声问阿执是不是困了。   闻言,阿执将糖人从嘴巴中拿出来,撑着燕旌宽阔的肩膀直起小身子看他:“祖父,父皇怎么还不来看阿执啊……”   冰绿的瞳仁眼巴巴的,声音闷闷软软,仍谁听了都要心软得一塌糊涂。   燕旌朝台阶之上的人看过去,略微抬起下颚道:“阿执看看那是谁。”   阿执疑惑地扭头,眼前一花,便见燕鸢出现在自己近在咫尺的位置。   “父皇……”   “父皇!”   反应过来,欣喜地想要倾身扑到燕鸢怀中,忽见他衣襟上大团大团的血迹,愣住:“父皇,你怎么流血了……”   “父皇抱。”燕鸢张开双臂朝他笑,没回答,跟没听见似的。   燕旌神色微暗:“阿执试试用传音术与父皇说话。”   阿执看看燕鸢,又看看燕旌:“为何要用传音术啊?”   “阿执昨夜又学会一项新术法,自是得叫父皇看看成效,好夸夸阿执。”燕旌低醇的声线很温柔。   阿执觉得有理,便用传音术将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还问燕鸢这些日子去哪儿了,燕鸢这才笑容淡淡地回他:   “不是血,父皇作画的时候不小心将颜料打翻了,弄脏了衣服,没来得及换。”   “阿执的娘亲回来了,阿执想不想去见他?”   自然是想的,阿执点头,顺着燕鸢张开的臂膀倾身凑到他怀中,碰到父皇胸膛那刻,明显感觉到父皇的身体僵了僵,呼吸发紧。   不过很快阿执就被抱紧了。   “父皇,我带阿执去见他娘亲。”   “嗯。”   跟燕旌打了声招呼,燕鸢抱着阿执往玄将殿去,比起燕鸢的沉默不言,一路上阿执话语颇多。   他从前虽常听燕鸢说娘亲很喜欢自己,在魂识之境中也匆匆见过娘亲一面,但正式相见还是头一回,心中除去高兴之外还是有些忐忑,害怕自己表现得不好,娘亲就不喜欢他了。   燕鸢失笑,告诉他,无论阿执变成什么样子,世上最爱他的人,都会是娘亲。阿执只要做自己就好了。   阿执稍稍放了心。   他心思聪敏,察觉燕鸢很不对,可具体哪里不对,他又说不上来。   被抱着走上玄将殿台阶的时候,阿执定定望着燕鸢侧容,没用传音术,试探着小声唤道:“父皇……”   燕鸢没反应。   阿执心中一紧,又唤:“父皇……”   还是没反应。   他父皇听不见了。   燕鸢将阿执送到门口,就不进去了,阿执问他为什么不跟自己一同进去见娘亲,燕鸢笑着弯身摸了摸他的小脑袋,道。   “父皇还有事要去处理,你若是想回东极殿,便叫你娘亲用传音纸鹤与父皇说一声,父皇晚些时候来接你。”   “你若是舍不下娘亲,便在这里住下也好,全凭阿执自己的意愿。”   阿执不明白他们为何要分开住:“那父皇呢……”   “快进去吧。”燕鸢柔声催促。   阿执发觉燕鸢的脸色那样苍白,想起在人间时燕鸢将死的模样,不自觉红了眼眶:“父皇,你怎么了……”   为什么听不见了。   燕鸢强压下喉间的咳意,怕忍不住咳出血会吓到阿执,轻推着小人儿的肩膀往前走了几步。   “父皇没事,快进去吧,你娘亲定久等了。” 第一百二十九章 娘亲不要父皇了   殿门被人从里头打开,身形清瘦的玄衣男人出现在视线中,那人长发瀑布般垂落在身沿,右脸戴着半张暗金面具,有同自己一样的绿眸,深邃而寂冷,但阿执却不觉得疏远。   分明只与娘亲匆忙见过一面,此时见到活生生的娘亲站在自己面前,阿执莫名生出种强烈的想流泪的冲动。   他想了娘亲太久了。   在人间的时候,他便想着娘亲能早些出现,这样父皇就不会那么难过,不会老是喝醉酒抱着他哭,他也就能同旁的孩子那般,有自己的娘亲。   “娘亲……”阿执仰头望着玄龙,极小声地唤。   小人儿穿着淡青色的小锦袍,头发整齐地束在玉冠中,他软嫩的小脸白里透红,虽生了同玄龙一样的冰绿瞳仁和龙角,眉眼却似燕鸢,精致漂亮,看着十分乖巧。   想起当年监牢中产下孩子后便撒手人寰,连好好抱抱他都未曾,转眼孩子已经那么大了,自己未尽过半分养育之责,玄龙心中难免悲伤。   他头一回做人父母,毫无经验,又离开了太久,颇为担心自己不得孩子欢喜,好在他本身就是沉稳的性子,不论心中的情绪如何波涛汹涌,都不至于失控吓到孩子。   松开门扉,缓缓在小人儿面前蹲下,生涩地笑道。   “……阿执。”   “这些年,过得可还好。”   阿执点了点头,又红着眼摇了摇头。   玄龙心中发紧,正要问为何摇头,阿执便上前将整个小身子埋进了他怀中,抱住了他的腰,“娘亲……阿执和父皇都想你。”   “父皇老是哭。”   闷闷的声音由怀中传来,玄龙身形微僵,随后轻轻环住小人儿的身体。   看样子阿执被燕鸢养得不错,干干净净的,气色很好,应当没受什么苛待,可当初阿执还在他腹中的时候,燕鸢就一口一个孽种地骂,玄龙没办法不担心。   “……他待你可好。”   阿执茫然地从玄龙怀中退出来:“娘亲说父皇吗?”   “嗯。”   阿执想了想,冰绿的瞳孔中浮现忧伤:“父皇是天下待阿执最好之人,可是他总是很不快乐。”   玄龙失神:“为何。”   龙心已给了燕鸢,宁枝玉便能得救了,他还有什么可不快乐的呢。   难道龙心无效?……   “因为父皇想你。”阿执沙哑道。   玄龙全当是小孩子胡言,并未往心中去。他与燕鸢或许从前有过情,但都被凡尘中的现实毁掉了,燕鸢得到了真正的爱人,哪里还会想他。   父母不和对于孩子来说是个不小的伤害,玄龙不愿戳破,转移话题,领着阿执进殿去,叫怜璧取出早就准备好的小点心。   阿执坐在玄龙腿上,从桌上的盘子中拿了块儿桃花糕,伸着小短胳膊送到玄龙唇边:“娘亲吃。”   玄龙抬手接过,浅笑道:“好。”   方才玄龙开门的时候,燕鸢已经离开了,阿执记挂着父皇的身体,担忧得紧,连玄龙为何要离开他们都没心思问,吃了几口软糕后,就道:“娘亲,父皇说过,等你回来,我们一家三口便能团聚了,为何你和父皇现在还要分开住啊?”   在凡间的时候,父皇说过,他所住的偏殿就是娘亲曾经的住所,父皇分明一刻都不舍得离开的,放着奢华的乾坤宫主殿不睡,带着他一同住在偏殿。   “我与他本就是分开住的。”   玄龙很难与阿执解释其中的复杂,他以为这么小的孩子什么都不懂。   偏生阿执用那双红通通的桃花眼看着他,小声问:“你是不是不喜欢他了呀……”   “父皇刚才将我送到门口就走了,他都不敢进来见娘亲。”   玄龙喉间微动,干涩道:“阿执,不论我与你父皇如何,你都是我的孩子。”   “是么……”阿执扭过小身子,明显变得失落。   玄龙最是不会哄人的,连哄孩子也不太会,见小人儿不高兴了,心中跟着紧揪起来,只得叫他多吃些糕点。   阿执心中藏着事,没什么胃口,留在玄将殿用过午膳后便说要回去了,玄龙想留他,委实找不到理由,只得亲自将他送回东极殿。   到了燕鸢寝宫外,阿执没有第一时间进去,他转过身看着玄龙,欲言又止:“娘亲……父皇他……”   “怎么了?”玄龙低问。   阿执与他四目相对须臾,失魂落魄地摇头:“没什么。”   玄龙唯有沉默。   守在殿外的神兵不知为何都被秉退了,阿执转身,缓缓抬手碰上门扉,准备进去,却迟迟没用力,他红着眼转过头,将哭未哭。   “娘亲……”   “父皇好像病了……你要同阿执一起进去看看他吗。”   玄龙:“……会有人照顾他的。”   燕鸢身为天帝,气运强盛,病了也该只是小病,何况他周身伺候的人多得是,哪里需要他去看。   他去了反而多余。   “可是任何人都比不过娘亲重要……”没有人比阿执更清楚燕鸢在失去玄龙以后有多痛苦。父皇想见娘亲的心切定不比自己少,可是他竟连和娘亲见面都不敢。   阿执不明白为什么。   娘亲的沉默令他感到很难过,他不是强人所难的性子,说了声阿执先进去了,便转身进了殿门。   待小人儿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玄龙在原地静站了许久,落寞垂目,隐身离去。   殿内静悄悄的,阿执试探着用传音术喊了两声父皇,告诉燕鸢自己回来了,没人答应。   分明感知到父皇的灵息就在这里,阿执慌张地跑入了内殿,见一袭白衣的父皇安然平躺于床,高悬的心正欲放下,父皇突然咳出一口血。燕鸢睁开布满血丝的双眸,虚虚撑着床坐起身子,捂着唇咳得浑身发颤。   鲜血从指缝中滴落下来,白色衣襟上也随着胸前崩裂的伤口出现更多的血花,燕鸢估摸着阿执今日应该是不会回来了,谁知昏沉间抬起头时,对上一张苍白的小脸。   “阿执……?”燕鸢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你娘亲呢。”   阿执从床沿爬到床上,抬起袖子去擦燕鸢唇边的血迹,眼里蓄着泪:“父皇……你怎么了,你莫要吓唬阿执,阿执害怕。”   “你又同从前那般生病了吗?……”   上午从玄将殿回来,燕鸢撑着回到寝宫就昏睡了过去,连请医仙来为自己处理伤口都未来得及,没想到孩子会突然回来。   燕鸢心中懊恼,面上却神态自若,笑着拉开阿执的手,自己抬袖在唇边抹了一把:“不是,阿执放心,一点小伤罢了,请医仙来处理一下便好,父皇不会有事的。”   “那……那阿执去给父皇请医仙。”阿执说着就要爬下床,燕鸢抱住他的小身子阻止他:“父皇掐个传音诀便可。”   阿执的确是不放心将燕鸢一个人留在寝宫,这也是他急着回来的原因。   见燕鸢掐了传音诀,阿执便暂时放了心,用幻物术变出一盆清水和软布,拧干后,小手拿着布轻轻擦拭燕鸢脸上干涸的血渍。   阿执这样乖巧,燕鸢看着便觉得难受,要是他真的没能撑过天罚,阿执该怎么办。   “怎么不和娘亲多待会儿?”   阿执沉默片刻,对上燕鸢视线:“父皇,你和娘亲是不是吵架了?……”   “没有。”燕鸢笑。   “那娘亲为何不来看你?……阿执和娘亲说了,父皇病了。”阿执软糯的声线很是沙哑,他天性良善,总能苦旁人所苦,痛旁人所痛。   燕鸢:“不是父皇和娘亲吵架,是父皇做了错事……惹你娘亲生气了。”   “什么错事?……”阿执看不懂燕鸢眼中的苦涩。   燕鸢垂下眼帘:“不可原谅之事。”   阿执摸了摸燕鸢的脸,安慰道:“那阿执去为父皇道歉,好不好?……”   燕鸢苦笑着摇头:“没用的……”   “阿执只需记住,不论你娘亲做了怎样的选择,都是对的。阿执不可怪他、不可怨恨他,因为是娘亲拼死生下阿执,让阿执平安来到人世,让好好阿执活着……”   “错的人,是父皇……”   尽管燕鸢对曾经的自己痛恨至极,可让他将自己的恶行毫无保留地揭露在阿执面前,他还是无法做到。   他害怕沉浸在父母恩爱幻觉中的阿执受到伤害,害怕信任自己的阿执变得痛恨他,用失望至极的眼神望着他,质问他怎能做出那样狠心的事情。   连自己都不知道……他怎能对玄龙做出那样残忍的事。   倘若死亡可以消除痛恨,那倒不失为一件好事。   “阿执记住了……父皇莫要哭。”阿执见不得父皇难过,抬手抹去他眼角的泪。“阿执听话就是。”   燕鸢轻抚小人儿的龙角,笑道:“好阿执。”   “日后父皇不在你身边的时候……定要听娘亲的话,要孝顺,要同体谅父皇这般体谅娘亲,要比爱父皇更爱娘亲。”   阿执愣愣道:“为何父皇会不在阿执身边?……”   “因为父皇身为天帝,有许多事要忙,日后定有不在阿执身边的时候。”燕鸢笑容不见破绽。   “好,阿执答应父皇。”   同一时间。   玄龙在玄将殿前现身,抬头看去,正见殿门边立了一人。   那人一袭淡蓝灵绡长袍,风姿卓越,容貌清绝,正是曳灵神君。   “将军,候你多时了。” 第一百三十章 你是他唯一的活路   玄龙幼时便被燕旌从西海捡回来,收作养子,他比燕鸢大几百岁,同燕鸢一起长大,燕旌与曳灵待他有养育之恩。   平白出现个便宜哥哥,燕鸢自是不乐意,幼时玄龙没少遭他欺负,但玄龙从小便乖顺,处处让着燕鸢、顺着燕鸢,时间久了便被接纳了。   燕旌很看重他,教他法术,督促他学兵法,才成就了后来的神将玄龙。   按理说应当回到九重天便去拜见燕旌与曳灵的。   五万年前,燕鸢决意要娶玄龙为天后,他们命格不合,名不正言不顺,执意在一起定会遭受天罚,燕旌与曳灵因此生了好大的气。   燕鸢要娶玄龙,玄龙若是不愿,前者也是无法的,偏生不是燕鸢一意孤行,是玄龙心甘情愿。   两情相悦的事,旁人哪里阻得了。   在成婚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曳灵都不肯给玄龙好脸色,直到听说玄龙有了身孕,关系才缓和些,叫人送了关于有孕的书过去叫他看。   后来,没等得到曳灵的谅解,玄龙便战死于神南岭。   重生后回忆起从前种种,知晓自己叫燕旌和曳灵失望透彻,听闻他们过得好便安了心,不想去碍他们的眼,没想到,曳灵会主动来寻他。   反应过来,玄龙躬身向台阶之上的男人行叩首礼。   “参见神君。”   “无需多礼。”曳灵淡淡一笑,像是已不计较前尘往事。“将军肉体重塑不久,魂魄裂缝恢复得可好?”   玄龙:“多谢神君关心……尚好。”   俩俩沉默片刻,曳灵直言:“我有件事想拜托将军。”   从前曳灵皆是唤他小寒泊的,如今一口一个将军,显然疏远了。年幼时,曳灵寻了什么新鲜的吃食,燕鸢有,玄龙也会有,燕鸢不乐意父母的爱被旁人分走,总要气呼呼地连同玄龙那份一同霸占,曳灵还会因此训斥燕鸢。   他们待他确是极好的,是他辜负了他们的期望。   玄龙直起身体,引着曳灵进入寝殿,他行至桌边,幻出一套碧绿的茶具,提起茶壶倒了杯热茶,轻轻置于曳灵面前。   “神君请说,不论何事,我都会竭力做到。”   曳灵:“坐下说吧。”   玄龙点头,在曳灵身侧的凳上坐下。   曳灵深深望着他英俊的脸孔,盯着那半块梵文暗金面具,轻叹:“你可知我为何而来?”   玄龙摇头。他确实不知。   “为鸢儿。”曳灵道。   玄龙不禁抬头,对上曳灵视线:“我与他……已解契了。”   “嗯,可此事,并没有结束。”曳灵垂下眼帘掩去眸中忧愁,捻起桌面上的茶碗,徐徐吹去水面上的热气,抿唇喝了小口。   “你们种下的因果,尚未消除。”   玄龙不知曳灵想说什么,耐心等着,沉默未言。   “五万年前,我与燕旌得知鸢儿要娶你,因此震怒,你可还记得?”   “嗯。”玄龙垂着眸应道。   曳灵苦笑:“我们早便预料到这一天。”   “你身为天煞孤星,气势命格又弱于鸢儿太多,与他在一起,注定会被他克着,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将军,你是我与燕旌养大的孩子,我们在你身上花费的心思,不比鸳儿要少,你却为了情爱让自己身陷囹圄,叫我们如何能不生气。”   “大婚前日,我将实情告诉你,劝你莫要走上这条路,你说,你不怕天罚,只要能与他在一起,你便无所畏惧……如今,你可后悔?”   后悔?   他可曾后悔?……   玄龙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燕鸢幼时性情顽劣,以欺负他为乐趣,可当他真的因为孤儿身份被旁人耻笑的时候,也是那人不顾一切地冲上去,将那西王母的皇子揍得鼻青脸肿,从此再没人敢看轻他。   成年那日,他头一回上战场,腹部中了一剑,怕曳灵和燕旌知晓会担心,回来后忍着痛不敢请医仙,草草包扎过便算了,想着过段时日就能好。谁知伤口溃烂得厉害,是燕鸢率先发现的,将他臭骂一顿后,去医仙那里取了灵药过来,亲自为他疗了伤。   诸如此类的事,太多太多了,有些人表面看着恶劣,实际上暗藏温柔,没有人能拒绝那样的温柔。   若要问他后不后悔……   “我……不后悔。”玄龙低缓、而坚定地说。   哪怕没能与那人度过万万世,但从前的恩爱不是假的。   他怎会后悔。   “走到今日这一步,你还不后悔?……”曳灵挑起一边长眉。   “嗯。”   曳灵怅然笑道:“难怪啊……难怪……”   “难怪鸢儿为你魔怔至此,原是你比他更魔怔。”   魔怔或是疯狂,皆已成过往,如今再提,其实都没有意义了。   玄龙直觉曳灵很快便会吐露真正来意,果真,下一息就听他道。   “可你必须后悔。”   “将军,你必须后悔。”   玄龙抬头,只见曳灵紧紧盯着自己,双目通红,亦悲亦狂。   “你若不悔……鸢儿便会死。”   “你可希望他死?”   燕鸢是阿执的父皇,纵使他辜负了自己,那也是命不由人,他怎可能想他死。他说一别两宽,各生欢喜,是希望他真的欢喜。   “……神君何出此言。”   曳灵合上双眼,深深吸气,待平复了情绪,方才睁眼,娓娓道来。   “因受天道蛊惑,鸢儿去凡间寻你时被蒙蔽了双眼,认错了人,他对自己所作所为后悔莫及,你生下阿执走后,他苟延残喘地撑到阿执五岁,便随你一起去了。”   “九重天复天帝位后,知你灰飞烟灭,他就寻法子为你集魂,见你肉身消亡,他便独身闯入女娲之境为你取得六枚仙果重塑肉身,因此,你才能重新活过。”   先前玄龙没有深想自己到底是如何重生的,他以为燕鸢身为天帝,定有天界众仙神相助,纵使过程困难,也不会叫燕鸢太过费力才对,此时听曳灵这般说,才觉出不对。   “女娲之境……”   玄龙喃喃着,眉宇逐渐深拧起来。   他知晓女娲之境,坠入凡尘那世,他爹便是为了救他难产的娘去女娲之境寻天果而死的,据说进入女娲之境后不论神魔妖邪,皆会灵力尽失,变得同凡人无异。   要以凡人之身战胜远古神兽,难如登天。   否则他爹怎会被啃得连尸骨都不剩……若非如此,他娘亲也不会恨他入骨。   “嗯,女娲之境。”曳灵声线染上沙哑。   “鸢儿成功为你取得了仙果,同时失去了恶、怒二情,以及听觉、嗅觉、味觉,三欲,回来之后昏迷了整整一月才醒,重伤至今未好。”   “他的魂魄……自那之后,不再完整。”   玄龙完整怔住了,呼吸变得很艰难,他大脑一片空白,短暂地失去了思考能力。   “怎会如此……”   “他为何要如此……”   既已得了真正所爱,还管他做什么呢?就因为愧疚?   愧疚值得燕鸢撕裂魂魄,就为救活他?……   曳灵很快给了他答案。   “因为他自始自终爱得就是你。”   “五万年前是你,五万年后仍是你,就连在凡间爱上旁人,都是因为将对你的所有执念错加到了枝玉仙君身上,由此认错了人。他拼了命爱你,可是天道不容他爱你。”   “他越爱你,越靠近你,天道降临于你身上的反噬便大,眼睁睁地看着你死过两次,他哪里还敢。”   “所以他愿意放过你,还你自由……可他不愿意放过他自己。”   “你知道么,他不愿意放过自己……”说话间带了哭腔,曳灵略仰起头。   玄龙怔怔看着面前容貌与燕鸢相似的男人,觉得这一切都太虚幻了,所谓真相一下子倾倒给他,他根本消化不了。   所以燕鸢不是移情……而是认错了人?……   “鸢儿一味逆天而行,终是惹怒了天道。娶了枝玉仙君,便可化解天罚,可是他不愿意,他宁愿死,也不愿意。”   “将军,你告诉我,你可恨他?……”   “我……”在凡间时兴许是恨过的,恨他无情,恨他狠心,比起落在身上的鞭子,比起穿进琵琶骨的锁妖链,更痛的是心脏。   如今曳灵却告诉他,那是因为燕鸢将对他的执念错寄到了宁枝玉上,所以他的疯狂和残忍,皆是因为自己?……   玄龙一时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难过,藏在衣袖中的双手不自觉收紧。   “都过去了……恨与不恨,都不重要了。”   曳灵知晓玄龙的性子,他既来到这里说出了真相,就不怕玄龙会继续与燕鸢纠缠。   若天罚只降临于玄龙自身,他或许会一条路走到黑,誓死不回头,可若是燕鸢会因天罚而死,玄龙必定会离燕鸢远远的。   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怎能不了解。玄龙从小生性良善,最会为身边人着想。   “你们命格相克,注定不能在一起,这便是天意。”   “帝星愈发暗淡,天罚迫在眉睫,一旦降下,他便没有活路了。鸢儿固执,我劝不动他,如今唯有你的话,他兴许还会听上几分,看在我与燕旌养你一场,将军替我劝劝他,好吗?……”曳灵人前高傲,此时语气近乎含了乞求。   他也不过是个害怕痛失爱子的母亲罢了。   “我去劝他?……”玄龙呢喃。   “嗯,你去,劝他娶枝玉仙君。劝他认命,劝他好好活着。”   “让他对你,彻底死心。”   “将军,你如今是鸢儿唯一的活路,你可愿救他?……” 第一百三十一章 站在原地的人只有他一个   即便玄龙再恨燕鸢,就冲燕鸢是天界的帝君,是阿执的父皇,他便不会眼睁睁地看着燕鸢往死路上走。   何况他对于和燕鸢的过往,更多是意难平,并无深入骨髓的痛恨。   倒是曳灵神君告诉他,燕鸢为了救他,独身进入女娲之境,因此失去二情三欲这件事,令他觉得诧异的同时,感到怅然若失。   原来陷入这段情爱中,失去自己的人,并非他一个。燕鸢亦会在他看不见的挣扎着,努力着,痛苦着。   曳灵离开前幻出了前尘镜叫玄龙看,镜中出现的景象,是燕鸢在人间被中下魔蛊的场面,他的偏执、癫狂、残忍,突然有了解释。   再看到自己死后,燕鸢幡然醒悟,在凡尘那自罚般人不人鬼不鬼的五年,玄龙心中堵得厉害。   他知天道无情,却不想天道残酷至此,不曾让他们任何一个人好过。   过去种种,痛苦也好、埋怨也好,忽然就释怀了,既注定无法共度万万世,他希望燕鸢能够永世安好,忘掉过去,重新开始。   ……至少,曾一同走过四万年。   那途中,谁都未曾放开过谁的手,是死亡让他们分离。   玄龙答应了曳灵的请求。   事情未解决,曳灵没心思久坐,叮嘱玄龙保重身体便离开了。   他的魂魄毕竟是重塑的,神力比起从前削弱了许多,怕是得休养个万年,魂魄裂缝才能彻底愈合。   隔日一早,玄龙让怜璧去东极殿传话。要劝燕鸢娶新后,避天罚,定然要和那人见面才能说。   他和燕鸢约在老地方见。   那是仙界一处荒废的亭阁,因着四周无人把手,从前还未成婚的时候,燕鸢很爱将他哄至此处,干些见不得人的事。   当时年少气盛,燕鸢的欲望强烈,毫无章法,总弄得他很难堪,走路都担心旁人会看出破绽。   他知晓自己与燕鸢是不可能的,大抵燕鸢是忽然见到燕祸珩与他表白心意,发现像他这样的人竟会有人喜欢,觉得新奇,又或是担心从小跟在自己后头跑的笨龙会被人抢走,成为别人的跟屁虫,感到不甘心,所以才与他开些无关痛痒的小玩笑,愤怒过后发现阻止不了燕祸珩,便学着燕祸珩那样,说喜欢他。   很久之前他便发觉自己无法拒绝燕鸢的任何要求,包括那次求爱,明知是玩笑,还是半推半就地陷了进去,默许了对方出格的举动。   燕鸢说什么他都听着,但不会当真,他静静地等着,等燕鸢腻了,就回到原来的位置。他仍是守卫天界、守护太子的将军,没有资格肖想任何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可也有不少时候,燕鸢什么都不干,就只是牵着他的手,与他十指相扣,相互依偎着坐在那小小的凉亭中,望着远处掠过的仙鹤,说想与他成婚。   问他愿不愿意。   很少在燕鸢面上看到这样忐忑的神色,若他回答得迟了,燕鸢会恼羞成怒,说他待他不是真心,气得要走,他追上他,说太子欢喜便好,燕鸢知道他这是愿意了,就又开心起来,跟个孩子似的雀跃。   他心里清楚燕旌和曳灵不可能会让他们在一起,每位神都有属于自己的命定姻缘,而他是天煞孤星,注定孤老。   他不曾想过,燕鸢愿意为他违逆天命。   习惯被命运摆布,他从未起过违逆天道的意图,是燕鸢的坚决给了他一往无前的勇气。   可惜走错了方向,再努力,亦是一错再错……重回故地,难免想起曾经种种,昔日记忆同海水般涌现脑中,叫玄龙有些恍神。   “……阿泊。”   身后传来燕鸢低唤,玄龙身形微顿,徐徐转身。   他们约在辰时,燕鸢不知何事耽搁了,来得委实迟了些。   他一袭银白帝袍,黑发规整地束在玉冠中,是特意打理过的,容貌一如往常惑人,就是脸色难掩苍白。   “我晨起有些要务处理,就来得晚了些。”   “你找我可有事……”   玄龙见他这样笑着,想起曳灵的话,心里很不舒服,淡淡收回目光。   “嗯。”   这个‘嗯’燕鸢听不见,没法用唇语读出来,他不知玄龙在想什么,反正不管为何,玄龙还肯见他,他便很高兴了,绞尽脑汁地找话题和亭中男人说话。   “你……用过早膳了吗。”   “不曾。”   “怎么不用啊。”燕鸢笑着,轻声问。   “……”   上神本就不需要餐餐进食的,这话纯属废话,玄龙踌躇着如何切入正题,走神未答,燕鸢担心自己这般惹人烦,便没再继续往下说了。   天界的建筑多呈银白,这处的凉亭亦是,顶部挂着轻盈的白纱帐,被风轻轻吹拂着,玄龙的身影在亭中时隐时现。   “我都知晓了。”   这话是用传音术说得。   燕鸢没反应过来。   玄龙侧身而立,垂着眸未看他:“曳灵神君,今日来找过我。”   燕鸢当即明白,玄龙可能是知道了,至于到哪种程度,他不清楚,便试探着轻问:“哦……母后与你说什么了。”   “他说,你为了救我,受了重伤,失了二情三欲。”   “可真。”   燕鸢没打算让玄龙知道此事的,他与玄龙既没有可能了,说这些不过叫对方徒增负担,但玄龙若已知晓了,瞒是瞒不住的。   他走进亭中,看着男人的侧容,故作轻松地笑道。   “小伤罢了,没母后说得那么严重,不过失了些无关紧要的东西,你看我虽听不见了,还不是活得好好的。”   “你不必为我难过。”   玄龙眉头微拧,好像不太高兴似的,低沉道:“我未曾难过。”   他若为自己难过,燕鸢定会跟着难过,他不为自己难过,燕鸢还是觉得心中苦楚,情爱便是这般复杂的东西,沾染了便上瘾,戒又戒不掉。   唯有生生受着。   “嗯。”   “那便好。”   “本就是我欠你的。”   玄龙不想与他说这些,他们之间到底谁欠谁多,是说不清的。哪怕说清了,亦没有意义。他不愿再看见燕鸢笑,便背过身去。   “阿执需要父皇,天界需要君主,你该好好活着,不该因一己私欲……置千万仙神于不顾。”   “枝玉仙君是你命定之人,你该娶他,顺应天道。”   被所爱之人毫无顾忌地往外推,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一件极其残忍的事,那同时代表玄龙对他们的过往彻底释怀了。   站在原地的人只有他一个了。   燕鸢知道自己该高兴,这说明今后玄龙会过得很好。   他竭力维持着笑容,然而还是有些难堪地,红了眼眶:“你今日约我在此相见,就是为了与我说这些啊……”   沙哑的声线从身后传来。   玄龙喉间鼓动着,抿唇不语。   人总爱想些异想天开的事情,或是去论证些明知道结果的答案。燕鸢很想问问玄龙还有没有一点点在意他,如果有,哪怕一点点,他都能有勇气去与天道抗衡。   天罚算什么,撑着最后一口气,他也会活下来。   只要他的阿泊开心。   他真的太想听到答案,便问。   “若我活着……你会开心吗。”   玄龙还是那样平静:“你活着,万千仙神便有领袖,阿执会有父皇相伴,燕旌帝君与曳灵神君可享天伦之乐。”   “你活着,对众神皆好。”   燕鸢满怀希冀地追问:“那你呢……你会好吗。”   “若我们还有以后,你能不能……能不能……”看,他又在想些异想天开的事了。   “我们已然结束了。”玄龙淡淡打断。   燕鸢的话卡在嗓子眼儿里,说不出来也咽不下去,玄龙的身影变得很模糊。   “我明白了。”   他活着,对所有人都好,唯独玄龙。他的意思表达得很清楚,燕鸢不再做徒劳无功的挣扎。   他突然觉得很轻松,大抵人在放下所有执念的时候,都会变得这样轻松,灵魂上的痛苦短暂地升华了。   九重天有片澄澈的天湖,站在此处凉亭中远远就能望到,湖泊呈不规则的圆形,四周是成片的纯白鸢尾花海。   燕鸢的目光很遥远,望着那边,对身边的男人柔声道。   “阿泊……你看。”   “我们小的时候,总在那片湖中戏水。后来你长大了,那片湖就变小了,化出原身时便显得有些狭窄,你就不怎么愿意去了。”   “成婚后,你说想去八荒看海,我知晓你不是想看海,而是想入深海中戏水,那时我刚坐上帝君之位,要忙天界大大小小的事物,一直没时间陪你去,好不容易等有空了,你又有了身孕,我不放心让你恣意去玩,便没带你去。”   “后来……”后来没等他达成玄龙的小心愿,玄龙就战死于神魔交界处,连同他们第一个孩子也失去了。   燕鸢掩下悲伤,笑道。   “日后若有空闲时候,我带你去八荒看海吧,好不好?……”   “你想去东海,还是西海?”   “北海也好,那里气候宜人,若你想待久些,就向北海龙王借一座殿宇,小住一段时日也是好的。”   “不必了。”玄龙说。   “日后我若想看海,会自己去。”   燕鸢是想着,曾经答应过的事,多少还是应当做到的,不过玄龙既不需要,便也无需强求。他点头。   “也好……我们毕竟解了契,走得太近,确是不好。”   “……”玄龙未言。   眼中是热的,风吹过来,凉得生出刺痛,燕鸢只当他是不想与自己说话,便主动给自己寻台阶下。   “积了些事物还未处理完,那我就先回去了。”   “嗯。”   玄龙扭过头,见燕鸢背影渐远。   “下月十五……”   燕鸢闻言,顿住脚步,垂着头道。   “你放心吧,我会尽量避着你的,往后不会碍了你的眼。”   玄龙皱眉,他并非是这个意思。但燕鸢没给他继续开口的机会便消失在他面前。   反正解释对于如今的他们来说最是无用,玄龙想起燕鸢的那句‘我明白了’,觉得他应当是想通了。   娶一人,便能好好活着,继续做千万仙神之上的九重天之主,有什么不好。   燕鸢没理由不放过自己。 第一百三十二章 希望   坐落云际之间的仙殿大门敞着,门栏上坐着个面有愁容的小人儿,远远见燕鸢的身影出现在玉宇台阶下,阿执当即爬起身小跑下去,扑进矮身蹲下的燕鸢怀中,环住他脖子。   “父皇……你和娘亲去了什么好地方呀,都不带阿执去。”   燕鸢笑着将阿执抱起来,温柔地搪塞:“下回带你去。”   身上的伤太重,今早怜璧过来传话的时候,燕鸢尚在昏睡,他听说玄龙约他在老地方见,慌忙起身叫仙娥进来为自己更衣束发,阿执见他离开的时候分明很高兴,回来却好像丢了魂似的,即使他在笑,可是父子俩如此了解对方,阿执不可能看不出燕鸢心情低落。   他知道父皇身上痛,不愿意让他抱,说要下来自己走,燕鸢仍是笑着,用一种阿执不太明白的眼神看着他,软声说:“父皇想多抱抱阿执。”   以后有得是机会呢,他又不会马上就长大到叫父皇抱不动。不过燕鸢既然这么说了,阿执哪里忍心拒绝他,只好乖乖地窝在他怀中不动,小声地问。   “娘亲原谅父皇了吗?”   “还没有呢。”   “那娘亲什么时候原谅父皇啊……”   在阿执的认知中,一家人是不会有过不去的坎儿的,父皇那么好,即便犯了错又会错到哪里去。   他不知道大人的世界有多复杂,燕鸢亦不准备向他解释。   “兴许快了吧。”   阿执担忧地看着燕鸢没有血色的脸,抬起小手轻轻触上去:“父皇别伤心,阿执会一直陪着你的。”   燕鸢跨进门栏,倾身在他额头上吻了吻:“嗯,父皇不伤心。”   阿执尚小,加上是在凡间长大的,每日按时用膳的习惯未改,他担心父皇身上的伤势,愁得饭也吃不下,见燕鸢平安回来了,才安了心。   早膳好好地在桌上摆着,碗筷未动,燕鸢知阿执是在等自己,抱着小人儿放在桌边的凳子上,随即在阿执身边坐下,捻起白玉勺,从大的器皿中分出小碗粥。   “以后父皇若不在,阿执便不要等了。”   “要记得好好吃饭,才能快些长高,好保护你娘亲。”   至于父皇为何会不在,先前燕鸢已经解释过了,他身为天帝,定然有许多事物要忙。阿执未生出疑虑,捧着父皇递过来的粥,软软应下。   “阿执知晓了。”   “阿执会快快长大,好保护父皇和娘亲。”   嘴上这么说,却是待燕鸢给他自己也盛好了粥,阿执才用小手拿起勺子往嘴里送了一口,咽下之后,仰起头看着燕鸢道。   “父皇,这个鱼肉粥好香呀,娘亲会不会喜欢啊。”   绵软的鱼肉粥入口即化,醇香间带着鲜味,鱼是瑶池中的鱼,自是比凡间的鱼要美味许多。一把葱花作点缀,色香味俱全。   燕鸢忽得就想起在凡尘时,他魔障般满心牵挂着宁枝玉,非但待玄龙不上心,还调走了那龙身侧得力的宫人,害得他被恶奴欺负,每日只能吃馊掉的馒头白饭,连条新鲜的鱼都是槲乐大着胆子去偷了来,玄龙才有得吃。   他为了宁枝玉养得两尾鲤鱼,将那龙关进天牢,叫他怀着身孕吃牢狱之苦……   “父皇,你怎么了……你眼睛怎么红了。”   燕鸢回神,自觉失态,不动声色地将眼眶中的酸意憋了回去,提起筷子为阿执夹些小菜,笑着道。   “你同你娘亲一样,爱吃鱼。”   “待会儿阿执用完早膳,给娘亲送些鱼肉粥过去,可亲口问问他喜不喜欢这粥。”   阿执点头说好,等会儿又捏着勺子看父皇:“兴许娘亲已经用了早膳了呢。”   “无事的,即便你娘亲用了早膳,他看见你,便会很欣喜的。”燕鸢看着身侧小人儿,抬手摸了摸他的龙角。   阿执心中是牵挂娘亲的,不然不会吃到一碗美味的粥就想到玄龙,可是燕鸢如今的状态叫他没来由感到很不安,总不太想离开他。小声问。   “那父皇与阿执一起去吗。”   “嗯。”燕鸢低低说。“父皇送你去。”   父皇送你去。   就是同上回一样,不进门的意思了。   阿执还想问别的,怕惹父皇伤心,便忍住了,捏着勺子闷头地往口中送粥。   燕鸢叫仙娥另准备了一份热腾腾的鱼肉粥装在白玉提盒中,饭后带着阿执往玄将殿去。   玄将殿的大门闭着,有俩个仙娥在门外给一左一右两株白色的神树浇水,燕鸢抱着阿执现身在殿外,刚好撞上不知从何处归来的玄龙。   三人同时现身,目光猝不及防地对上,都愣了愣,还是燕鸢先反应过来,对面前的玄衣男人不疾不徐地笑,神情皆是柔和宁静。   “今早的鱼肉粥不错,阿执挂念你,非缠着我给你送来些。”   两人不久前还见过,玄龙要他娶新后,他答应玄龙再不出现在他面前碍他的眼,没想到这么快就再次见到了。   他们中间毕竟有个共同孕育的小阿执,要永远不见是不可能的,燕鸢珍惜每一次还能看见玄龙的机会,纵使心底翻腾着汹涌到足以淹没自己的海浪,与对方寒暄起来,却好像许久不见的老朋友,熟稔中带着些许生疏。   他们终究是回不去了。   玄龙立于父子俩几丈外的地方,沉默地看着他们。   燕鸢弯下身将阿执稳稳放在地上,幻出白玉提盒交给阿执,最后摸了摸阿执的头,弯着唇道:“去吧。”   阿执提着白玉食盒往前走了一步,回身看了父皇几好眼,方才缓缓走向玄龙,双手将食盒提起来递给玄龙:“娘亲……你用早膳了吗。”   玄龙接过白玉盒,弯唇道:“还未曾。”   “多谢阿执。”   阿执见到娘亲很高兴,双目亮晶晶的,小声说:“这个粥很好吃的,阿执今早吃了两碗。”   “嗯。”玄龙心中发软。   阿执走到玄龙身侧,主动拉住他空着的左手,一大一小两人站在一起,晨曦落在他们身上,镀了层薄薄的金光。   阿执看了看不远处的燕鸢,觉得父皇孤零零地站在那里,叫他好难过,红着眼仰头对玄龙说:“娘亲,其实是父皇想你……”   “娘亲不要生父皇的气了好不好?……”   玄龙未言,似是无动于衷。   燕鸢知他见到阿执难过,心中定然不会好过,原是想见都见了,便有些舍不得离开,想等玄龙带着孩子进去自己再走。   如今叫他因为孩子为难,燕鸢心中是不大乐意的。   那是他深爱了几万年的人,未坠凡尘前,为了同玄龙相爱相守,不惜与天道抗衡,得到手后亦是如珍似宝地疼着爱着,不愿叫他受半点苦。   谁知入了一世凡尘,自己竟瞎了眼,连枕边人都认不出,将玄龙逼至绝路。   亲手害得爱人惨死在眼前,任何人清醒过来后都是接受不了的,燕鸢至今都没办法与自己和解,更见不得玄龙再有半分难过。   “阿执,莫要说这些了,莫要叫你娘亲为难。”   “父皇还有事忙,便先走了,你要乖乖听娘亲的话,说些开心的,惹你娘亲难过的,便不要再提了,知道吗。”   玄龙走后,阿执成了燕鸢唯一的念想,心肝至宝是连说句重话都会反噬到自己身上叫自己痛彻心扉的,于是燕鸢与阿执向来不生气,此时交代起话来仍然不疾不徐,带着温和的笑。   阿执忍着泪:“嗯……知道。”   “阿执最是乖。”燕鸢哄他。   “晚些时候,父皇有奖励的。”   “糖葫芦好不好?父皇去人间买,待你回来便能吃上。”   阿执其实不想要糖葫芦,他想要父皇和娘亲还有他,他们一家三口开心快乐地在一起,那是在人间时他与父皇共有的愿望。   但父皇的笑叫他很心疼,他没办法,也不忍心拒绝。   “嗯,好……”   几息后,燕鸢转身。未与玄龙多言。   阿执看着父皇远去的背影,晨曦生机勃勃,平白显出悲凉,他想到在凡间时父皇临终前拉着他的手诉说对娘亲思念的模样,如今见到了,却要装作无所谓。   “父皇……”阿执小声唤。   他父皇哪里有什么事要忙,身上的伤未好,这些时日多是卧病在床的,嘴上说忙,都是说与他娘亲听的借口罢了。   待行至远了,燕鸢手中幻出块鸢尾玉坠来,拿在心中细细看着,然后贴至心口位置。   气运将陨,天罚将至时,身为神自身是有感应的,他的时间越来越少了。   眼前模糊,喉咙发痒,燕鸢抬袖捂唇咳起来,雪白的袖子上漫开大片大片血花,他中了远古神兽的剧毒,伤口因此迟迟不好,不过,那些都无所谓了。   回到东极殿的时候意识已经很模糊,摇摇欲坠地扶住门扉,眼前一黑便要倒下,突然有双手臂将他搀住。   燕鸢迟缓地扭头去看,见对方一袭玄衣,欣喜地喃喃道:“阿泊……”   “看清楚我是谁。”曳灵用传音术道。   严厉的声线钻入脑海,燕鸢后知后觉清醒过来,“…母后。”   曳灵将燕鸢搀至殿中,扶到床上躺下。   “下月十五便要娶新后了,你振作些。”   “将药喝了。”他掌心出现个白玉瓶,递给燕鸢。   燕鸢合着双眼,未动。   曳灵知他心如死灰,必得需要什么来刺激他活起来。   “魔尊用魔蛊惑你,害你失去心智逼死玄龙,大仇未报,妻未夺回,你当真甘愿就此堕落?”   燕鸢起初没有反应,半晌,他缓缓睁开布满血丝的双眼,扭头看曳灵:“魔蛊?……”   曳灵沉吟片刻,幻出前尘镜。   “你之所以能对玄龙下此狠手,是因为被魔蛊迷惑了心智,说是天道安排也好,命运不公也罢,魔尊在这件事中终究是难辞其咎,我先前未告诉你,是因时机未到。”   “如今玄龙已复活,你该是知晓真相的时候。”   巴掌大的圆镜被曳灵抛至半空,瞬间变大了千倍,前世魔尊蛊惑宁枝玉给燕鸢种下魔蛊的画面在镜中重现。   燕鸢看到原本已经重新爱上玄龙的自己,在被种下魔蛊之后,一夜之间移情别恋,变得铁石心肠,暴虐无道。   他越爱宁枝玉,便对玄龙越残忍。   指尖深深扣入床内,燕鸢瞪着那前尘镜上噩梦般的场面,眼中淌出血泪。   人有七情六欲,燕鸢在女娲之境中失了恶欲、怒欲,听觉、嗅觉、味觉,这二情三欲,魂魄与肉体都不再完整,即便受到再大的折磨,他都无法再生出愤怒情绪,取而代之的,是极致的悲伤。   曾经怎么都想不通的问题,豁然明了。   原来……原来是中了蛊,难怪……难怪……   “莫要怪枝玉仙君,他爱你是命中注定,他亦是被魔尊蛊惑的受害者,你若想为玄龙报仇,便去将魔尊杀了。”   “将枝玉仙君带回来。”   “先保住性命,日后,兴许你与玄龙还有机会呢。”   曳灵弯身,指腹抹去燕鸢面上的血泪,“活着……便有希望。” 第一百三十三章 神魔大战(上)   整座魔城被笼罩在暗夜之下,空气中弥漫着黑红的魔气,从上方看去,隐隐能看到零星的黄灯笼,泛着幽幽的光。   圆形黑玉床上,人族的手脚被镣铐锁着,连接着长长的铁链,分别固定在四方的床柱上,他单薄的身体微微蜷缩成一团,合着眼睛像是在熟睡。   因为每只镣铐外面都包裹着柔软的牛皮,所以他的手脚并没有受伤,纤细的脚踝好似浑天而成的羊脂玉,温润而漂亮。   门被人从外面推开,魔界之尊在入口停留了几息,轻手轻脚地合上门,朝床上男人走过去。他停在床边,静静望着男人宁静的侧容,忍不住弯下高大的身体吻向他的额角。   就在这时,男人忽然醒了过来,抬起被镣铐禁锢的手扇向魔尊的脸,屋内响起清脆的巴掌声,伴随着一阵铁链闷响。   “滚!”   魔尊的红瞳暗了下去,浑身散发出瘆人的戾气,宁枝玉见过许多次魔尊发怒的模样,每一次他都以为对方会杀了自己,然而并没有。   魔尊转瞬出现在床榻上,将宁枝玉的双手按在床头倾身吻他的唇,那吻带着杀意和浓郁的酒气,凶狠得像是要将宁枝玉生生吞掉,宁枝玉无处可逃,却也不会叫他占到便宜,用力咬在魔尊舌头上。   魔尊闷哼一声,腥甜的血味在两人口中蔓延开,他的血对于人族来说是有毒的,宁枝玉沾了一点,便感到浑身麻痹,没了反抗的力气。   魔尊将他口腔中的血舔舐干净,粗暴的吻渐渐变得温柔,他的手掌顺着宁枝玉光裸的腿部滑上去,轻轻分开。   宁枝玉身上就穿了件白色的薄长袍,底下未着任何东西,方便魔尊做那些恶心的事。   魔尊以前挺爱在床上说些让人厌恶的话,近年许是知道宁枝玉不可能改变,已不太自取其辱了,多数时候都只闷头干事,任宁枝玉打骂。   身体交融的时候,宁枝玉的长袍早已凌乱地散开,露出深邃的锁骨,魔尊隐忍地咬在宁枝玉肩头,为了避免弄伤对方,他的动作十分缓慢且克制。   宁枝玉呼吸颤抖着,漆黑的双目带着满腔恨意望着上方的人,手掌掐在魔尊脖颈上:“滚,畜牲……畜牲……”   他的力道完全威胁不到魔尊,魔尊任由他掐着,抬手捂住宁枝玉的双眼,低头吻他的唇:“别说话……别说话。”   昏黄的火光在不远处的烛台上摇曳着,映出魔尊年轻的、张扬的面孔,他的右脸略微肿了起来,看着颇有几分狼狈。   整个魔界没有人敢对魔尊动手,除了他床榻上的男人,每回从寝宫出来,脖子上、脸上,多些挠痕或是巴掌印记,都是很正常的事。   宁枝玉知道魔尊喝醉了,因为今天中午魔尊回来用午膳的时候,他叫他去死。   大抵每个付出感情的人都会在所爱的人面前变成一个笨蛋,包括这个魔头,明知道自己有多恨他,还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做些完全没有必要的事情,来试图改变他的心意。   四年来,宁枝玉用了无数的方法刺激魔尊,希望对方杀了他,他早就想结束自己肮脏不堪的生命,可不论他做什么都没有用,魔尊发泄愤怒的方式永远是侵犯和占有,这让宁枝玉感到耻辱。   燕鸢死了,魔尊却还活着,宁枝玉想到这些,心中便只剩下滔天的恨意和绝望。   掐在魔尊脖颈上的手越来越无力,最终垂落在枕边,宁枝玉失神地望着上方,道:“你怎么还不去死……”   魔尊的动作随之停下,安静了片刻:“你就这么想我死。”   宁枝玉转动眼球对上他妖异的红瞳,轻轻道:“是,我希望你灰飞烟灭、魂飞魄散,永远消失在我面前,消失在这世间。”   魔尊虽醉了,但不算太深,他的眼神有些许混沌,无声地看了宁枝玉一会儿,便不看了,继续干没干完的事。   再不契合的灵魂,在水乳 交融了四五年后,双方的肉体上难免会产生快感,宁枝玉的脸颊逐渐泛起薄红,额角被汗打湿,他咬牙不许自己发出声音,断断续续喘着,眼角涌出泪。   “去死……去死,你们整个魔界的魔,都该死……”   “你们不该活在这个世上……”   锁链晃动的声音在屋内不停地响,魔尊掌心触上宁枝玉的脸,低头吻去他眼角的泪。   “莫要哭。”   “莫要哭……”   在清醒着的时候,魔尊是不会这样毫无保留地将自己的尊严置于地上让宁枝玉随意践踏的,俩人更多的是剑拔弩张。   宁枝玉虽被囚着,处于下风的人却从来不是他,因为魔尊在意他,在意他的一切,在意他的眼睛看着谁,心里想着谁。   之所以会被囚在这里,除去防止宁枝玉逃出去被外面的低等魔物撕碎之外,更是为了防止他自尽。   一切结束之后,魔尊短暂地除去了宁枝玉手脚上的束缚,宁枝玉累得不再有抬起手指的力气,他被魔尊从身后圈在怀里,看着不远处晃动的烛火,眸中一片死寂。   “摹叁,你杀了我。”   “你杀了我吧。”   摹叁是魔尊的名字,他在家中排行老三,上头还有两个兄长,被父母分别起名为魔一、魔二,他自然就叫魔三。   魔分为初等、中等、高等。初等魔物是智商最低最暴虐的,长相奇形怪状,丑陋不堪,中等则是丑陋的、有些脑筋的魔,而高等便是魔尊这般可随意化出人形的。   越英俊美丽的魔灵力就越强。   魔尊出生便是三兄弟中最强的,但他自小便不爱读书,一看书就头疼,因此认不得几个字,两位兄长倒是文质彬彬,上通天文下通地理,成年后商量着给魔尊改个好听的名字,不想摈弃父母的原意,就沿用了同音的字,摹叁。   父母是在十万年前的神魔大战中殒命的,那便是为何后来魔尊非要攻破天界的原由。   因为他要报仇。   大仇未报,两位兄长在第二次由魔族发起的神魔大战中灰飞烟灭,魔界子民被屠掉了一半,连同两位嫂嫂还有几个侄子侄女,都一起死去,神魔之间的血海深仇,永远不会消失。   除非其中一方永远消亡。   “如果我告诉你,燕鸢没死呢?”魔尊略带沙哑地在宁枝玉耳边说。   宁枝玉先是沉默,随后僵硬地转过身,揪住魔尊的衣领:“……你说什么?”   魔尊的后掌从宁枝玉的后背滑至后腰,合上双目:“没什么,睡吧。”   宁枝玉双手抵在他胸口想将他推开,然而他们的体型差距太大,根本做不到,气恼间一巴掌扇在魔尊脸上,胸膛起伏着,冷冷道。   “别碰我,我觉得恶心。”   魔尊擒住宁枝玉的手腕,睁开红瞳看着怀里的男人,低低道:“你就知道打骂本尊,若是燕鸢这样抱着你,你心中是不是就欢喜得很。”   他问起来格外地认真,好似真的受伤了一般。   宁枝玉心中大快,面无表情地盯着魔尊俊到近乎妖异的脸,缓缓凑到他耳边说,“你连他的半缕黑丝都比不上。”   魔尊的身体僵了僵:“若我不是魔呢……”   宁枝玉淡淡笑了笑,轻飘飘地反问:“你以为我厌恶你,是因你是魔?”   “想要我不恨你,可以啊……你将自己杀了,我便不恨你。”   魔尊好像听不懂他的话,平静地抬手替宁枝玉理了理额角凌乱的发,说:“阿宁,教我写你的名字吧。”   “你不配。”宁枝玉挥开他的手。   燕鸢从前惯喊宁枝玉‘阿玉’,魔尊不喜欢与情敌一样,就自作主张喊宁枝玉‘阿宁’,不过宁枝玉多数时候都不会应。   一切都是他的独角戏罢了。   宁枝玉背过身躺着,快要睡着的时候,听到身后抱着他的魔尊说:“神魔大战近在眼前,若我赢了,你做我的王后,好不好?”   看来他真的是醉糊涂了。   “希望你死。”   魔尊沉默许久,徐徐道。   “我不会死的,若我死了,你就会被燕鸢夺回去,我们之间还有阿冽,神族容不下他。”   阿冽是宁枝玉被迫生下的孩子。   生着双和魔尊一样的红瞳。   宁枝玉痛恨魔尊,痛恨这个残酷的世界,没办法对那个恶心的小杂种生出爱来。   他轻声说。   “那你们一起去死。”   魔尊无声地圈紧宁枝玉的腰腹,两人的身体紧密地贴合在一起,他额头抵着宁枝玉雪白的后颈,合上眼不再说话了。   神族攻进来的那天,宁枝玉被囚在魔尊寝宫的床上,隐隐听到一声奇怪的巨响,强烈的红色光波在魔界上空炸开,无数低等魔物当场被撕碎,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   魔族的结界碎了。   宁枝玉猛得从床上惊醒,冷汗涔涔地撑着床坐起身,手脚上连接着床柱的铁链不断晃动。他梦见燕鸢在人间惨死于魔尊手中的模样,惊坐着久久不能回神。   门扉被人从外头轻轻扣了两下,宁枝玉回神看去,门被小心地推开,接着探进来一个小脑瓜子,奶声奶气地喊了声娘亲。   不知是因在肚子里的时候太过折腾,还是遗传了魔尊的蠢笨,这孩子看着就不大机灵,明知道宁枝玉厌恶他,还是和他父王一样,没皮没脸地凑上来,惹人讨厌。   宁枝玉的心渐渐定住,眼神冷下去。   小团子毫无所觉,捧着大碗和自己身形不符的牛肉面,亦步亦趋地走到床边,努力举起手递给宁枝玉。   “娘亲,吃面……”   面是刚出锅的,上方冒着腾腾热气,小团子的指尖被烫得有些红。   他的起居都是魔尊亲自打理的,今日许是魔尊忙了,未给他束发,小团子就披着一头及腰的墨发,身上的黑色小锦袍穿得不太整齐,领口乱糟糟的,跟没娘照顾的小孩似的。   娘是有的,就是不疼他。   宁枝玉收回目光,看也不看那张稚嫩的小脸。   “出去。”   “娘亲吃……”小团子捧着碗凑近了些,眼巴巴地望着他。   声音细细的,软软的,像针尖一样轻轻挠在宁枝玉心头,宁枝玉陡然抬起手指向门口,口气很重:“我叫你滚出去!”   手腕上连着的粗铁链将小团子手上举高的碗打翻了,滚烫的汤面洒了小团子满头满脸,他短促地痛叫了一声,惊慌失措地用小手抹脸,很快整张脸都烫红了,手在条件反射地发抖。   宁枝玉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一时间愣愣看着床边的小团子。   小团子将双手上的汤渍在衣物上蹭掉,太痛以至于没控制住力道,直接蹭掉一层皮。他的瞳孔本就是红色的,此时眼角红了看着也不大明显。   “……娘亲不喜欢吃面呀。”   他低头看向地上的狼藉,小手挥了一下,碎碗和食物残渍就消失了。   “那阿冽去叫厨娘做别的……”   说完,不待宁枝玉回答,就转身往外面走,合上门前还探着脑袋小声叫娘亲等他。   他不知道,娘亲不是不喜欢吃面,而是不喜欢他。 第一百三十四章 神魔大战(中)   因为宁枝玉的存在,魔尊去凡间绑了个厨子来,专门负责他的饮食,宁枝玉知道此事后,便绝食不肯吃饭了,魔尊不得已只能将厨子放了回去,派了手下的魔女化为凡人去长安的酒楼学了厨艺。   小团子很快就重新端了食物进来,他以为   宁枝玉不想吃面,便叫厨娘准备了三菜一汤,有佛跳墙、五味蒸鸡、草菇西兰花,以及一品牛腱子汤,整齐地摆放在浅色木托盘上,看着就十分有食欲。   魔族生来有自愈能力,天赋越高的魔族受了伤恢复得越快,小团子身上流着魔尊的血,能力自是不俗的,进门的时候他脸上手上的烫伤已恢复得差不多了,就剩下淡淡的红,身上被弄脏的衣物来不及换,半湿的头上挂着几根碎面条,看着挺可笑。   小团子自己倒没什么感觉,端着食物靠近床上的宁枝玉,奶声问娘亲吃饭吗。   除去那双血红的瞳孔外,他生得其实和人族的孩童没什么区别,雪白的小脸带着点婴儿肥,不吵不闹,听得进人话,该是很讨人喜欢的。   若他是宁枝玉和燕鸢生得孩子,宁枝玉定然会爱他,对他温声细语、悉心照顾,告诉他如何为人,教导他读书写字。   可惜他是魔。   是宁枝玉被魔尊强 暴,被迫生下来的孽种,是他人生中的污点和耻辱。   从小团子出生至今,宁枝玉未抱过他一次,连好好看看他都是没有的,他巴不得这个小杂种在他面前永远消失。   宁枝玉背对着小团子躺在床上,置于身前的双手略微收紧,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话。   小团子只得上前将托盘轻轻放到床沿,看着娘亲的背影小声说:“那阿冽把饭食放在这里了,娘亲要记得吃哦。”   宁枝玉还是没理他。   小团子知道娘亲是醒着的,他能感知到娘亲的呼吸并不均匀。   可能娘亲只是不想理他。   至于为什么不理他呢,小团子想,大概是因为娘亲总被父王锁在寝宫内,哪里都不能去,所以心情不好。   父王说松了锁链,娘亲便会离开他们。   具体的魔尊从未和小团子详说,他知道娘亲心情不好,因此不管娘亲如何待他,他都不会生气,只是心中有一点点的难过。   出去带上门前,小团子探着脑袋对床上的人道。   “娘亲,阿冽先出去了。”   “……等阿冽的法术再强些,便能将娘亲身上的锁魔链给解了,到时阿冽偷偷带娘亲出去玩,娘亲便不会不开心了。”   不久,门被无声地合上,殿内恢复了安静,宁枝玉撑着床徐徐坐起,看向身侧的食物出神。   神魔之战开始,便是血战三日三夜,魔宫被魔尊所设的结界笼罩着,外界的血腥和杀戮未渗透进分毫,对于宁枝玉而言一切皆是风平浪静。   不同的是,先前魔尊每夜都要缠着他睡,自那夜后,魔尊没再来过,寝宫中每日除了偶尔出入的侍从和阿冽,再无旁人,少了魔尊纠缠,耳边清净了很多。   大抵是因为他的话足够恶毒,魔尊终于死心了,宁枝玉心中无悲无喜,不起波澜。   在最初的那两年,魔尊为了引起他的注意,假意在他面前和魔女调情,搂搂抱抱,还说要娶王后,宁枝玉见了不但毫无反应,甚至心平气和地祝贺他和新后早生贵子、白头偕老,气得魔尊当夜将他好一番折腾,事后他昏迷了整整五日。   后来魔尊便不敢再那般放肆对他了,但诸如此类在宁枝玉看来十分愚蠢的事情,魔尊做了不少,不知道这次他又想耍什么花样。   夜里,心思静下时,宁枝玉便会想起在凡间时与燕鸢的往事。   他从小孤苦,无人疼爱,唯有燕鸢是真心待他好,关心他是热是冷,开心还是难过,不会像旁人那般强迫他做不喜欢做的事情。   这一点,魔尊是比不上的,就像他不喜欢被关在这里,魔尊还是要关着他,他不喜欢待在魔界,魔尊亦不会放他走,就连他不想继续活着这样小小的愿望,魔尊都不肯帮他实现。   被掳到魔界的第一年里,宁枝玉自杀过不下五次,撞墙、咬舌、用偷偷藏起来的碎瓷片割喉……每次都在事情即将发生,或者发生后的不久,被发现,然后拯救。   在他第六次预谋自杀之前,魔尊用铁链将他锁了起来,在他身上施下了某种咒语,令他连咬舌自尽都做不到。   如今的宁枝玉虽活着,不过一具行尸走肉罢了。   寝宫内的烛火幽幽晃着,随着门被推开灭了一瞬,很快又重新燃起。宁枝玉背对门躺在床上,合着眼未动,身后传来缓慢而沉重的脚步声。   随着魔尊的靠近,宁枝玉闻到一股浓郁刺鼻的血腥味,不禁拧眉。   “滚出去。”   脚步声顿了顿,最后停在床边。   魔尊身上穿着玄铁战袍,腰线处和胸前破了两个大洞,涌出来的血已经快干涸了。他掌心对准自己,施法脱去被灰尘和血污弄脏的战袍。   不久后,宁枝玉被一只健硕的手臂从身后拥住,感觉到魔尊的身体贴上来,他当即挣扎起来,用手肘去撞魔尊的胸口。   那一下应当是将他的伤口撞裂了,血瞬间渗透了宁枝玉白色的衣袖,湿乎乎地贴在手肘的皮肤。   耳边的呼吸变得粗重,但魔尊并没有放开他,反而将他拥得更紧了,仿佛这样身上的痛就会减轻一些。   宁枝玉对于魔尊受伤的原因丝毫不感兴趣,他狠狠在他胸前的伤口撞了几下,魔尊拥住他的力道终于松了。   宁枝玉趁机将身体往里挪,脱离了魔尊的怀抱,牵扯着锁链一阵晃动。   “别碰我,你很臭。”   血腥味本就不好闻,魔的血气味更重些。   但臭应当是不至于的。   许是因为受了伤,魔尊没力气再去碰他。这是魔尊的地盘,宁枝玉嘴上说叫他滚出去,心里清楚自己的意愿是没用的,便没继续浪费力气做无用功的事情。   两人相安无事地躺着,魔尊低哑的声线由身后响起。   “神魔开战了。”   如此他受伤的原因便有了解释。   宁枝玉没出声。   他心如死水,对于这些不感兴趣,不论谁赢谁输,都是无所谓的,他在意的人早就死了。   魔尊从身后贴上来,手臂穿过宁枝玉腰间握住他的手,低低说:“你莫要怕,我会保护你。”   宁枝玉觉得好笑:“我怕什么。”   怕自己被当成魔,叫神族一举歼灭么?   若真是那样,那可是好事。   这回不论宁枝玉多用力去抗拒魔尊的身体,后者都紧紧抱着没放开他,宁枝玉感觉到自己的后背都被魔尊的血湿透了。   此次神族出战,是燕鸢亲自领兵来的。魔蛊的事情,燕鸢应当已经知晓了,他恢复了记忆,发觉自己受人陷害亲手害死了爱人,定然要报仇雪恨,宁枝玉作为被那件事牵扯到的人之一,很难脱开干系。   魔族若败了,便没有人护着宁枝玉了。   所以他必须赢。   为了宁枝玉,为了阿冽,也为了魔族子民。   “没什么,你只需记住,不论发生什么,我都会保护你。”魔尊一字、一句,坚定地说。   “自作多情。”宁枝玉嗤笑。   隔日天还未亮魔尊便离开了,起身离开前抱着宁枝玉不死心地说:“…阿宁,若我赢了,你教我写你的名字吧。”   宁枝玉合着眼轻描淡写地回:“你下辈子都不配。”   魔尊沉默几许,未再强求。   他走后宁枝玉也没了睡意,睁着眼麻木地望着上方,一动不动。   魔尊离开前帮他换了衣物以及被血弄脏的床褥,空气里的血腥味淡得几乎闻不到了。   床内侧的枕边放着一摞书,诗词歌赋、精怪古谈、情爱话本,什么类型都有,是魔尊叫手下去凡间淘的,只是如今的宁枝玉连翻开的欲望都没有。   约莫过了小半柱香的功夫,魔宫外暗红色的结界晃动了一下,宁枝玉寝宫的门被缓缓推开,他以为是魔界侍从,没去管。   “许久不见。”   那道平静的、磁性的熟悉声线响起时,宁枝玉以为自己幻听了,他怔怔扭头看过去,看到了自己念念不忘的人。   拖动锁链坐起身,一动不动望着那人,张了张口,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发出一点艰涩的声音。   “阿鸢……”   燕鸢见他落泪,也不似从前那般焦心虑肺了,只云淡风轻地笑着。   “以后便莫要唤我阿鸢了,你知我已有心上人,若叫他知晓,会被误会。”   “唤我燕鸢吧。”   宁枝玉眼眶中蓄着泪,以至于面前的身影模糊不清,他原有许多话想与燕鸢说,想问他如何活下来的,又为何要来此,此时听燕鸢这么说,便将话吞了回去,扯出笑来。   “……好。”   从前魔尊在凡间与他说过天帝与玄龙前世今生的事,稍微冷静下来想想就知晓,燕鸢既能闯入魔界,那此时必不是凡人了。   看来魔尊所说无假。   “魔蛊的事,我知晓了。”燕鸢淡淡开口。   宁枝玉怔愣一瞬便回神,笑道:“你今日是来报仇的吗。”   燕鸢摇头:“我来救你。”   “前世你于我有恩,与今生相抵,便当作一笔勾销了,我不会记恨你,但魔族、魔尊我不会放过。”   “自上次神魔大战后,魔族已是元气大伤,杀了魔尊,魔军群龙无首,大势必去,我需要你帮我。”   “……你可愿意?”   什么前世恩情,宁枝玉身为凡人并无记忆,但后头的话他听明白了。   魔尊强迫他生孩子,将他囚禁在此整整四年,他痛恨魔尊,他没有拒绝的理由。   可为何他在犹豫?……   或许是因为胆怯、从未杀过人。   “……”   “你若不愿,也无妨,我依旧会带你离开此地。”看见宁枝玉四肢被锁链囚着,燕鸢便知晓他过得不好。   宁枝玉摇头,喃喃道:“不……我愿意。”   他没有理由不愿意。 第一百三十五章 神魔大战(下)   “轰隆隆——”   闷雷过后,闪电划破天际,盘根错节的脉络将暗沉的天际撕裂成无数块,魔物死后化成的血雾久久不散,半边天被染成血红,一如万年前那场神魔大战般惨烈。   魔城之下,魔物与神兵厮杀,魔物的利爪划破神兵的盔甲,内脏流了满地,神兵的长枪刺入魔物的眼球、肚腹,凄厉的嘶喊响彻天际……   魔尊手持泛着黑气的魔刃,与玄龙的银色长剑在半空交锋,寒光闪过,映出魔尊冰冷的红眸。   他嗤道。   “神族走狗。”   “燕鸢是如何对你的,你忘了吗。”   “他拔你的鳞,剜你的肉,你就这般原谅他了,还在傻乎乎地为他卖命,你可真是天下最蠢之龙。”   刀光剑影间,二者已过了不下百招,玄龙躲过魔尊一记暗刀,杀意凛冽的剑锋朝魔尊胸口刺去,被魔尊手中魔刃横着挡住。   神与魔停在半空,一银一黑两道身影,长发随风舞动,衣袂翻飞。   “你的肉体重塑不久,想来魂魄还很虚弱吧?他就这样将你派到战场上来了?”   “你看,他根本就不爱你,不如坠入魔道,到我魔族来做大将军,如何?……”   宁枝玉如此对燕鸢心心念念,叫魔尊心里好生妒忌,要是玄龙真的坠了魔道,燕鸢还不得活活气死。   可惜这条龙白长了张生人勿近的脸,实则脑子一根筋,根本不转弯。   玄龙双唇紧抿,全程未置一词,手下动作越发凌厉,招招夺向魔尊面门。   身为神族将军,为神族出战是他的荣耀和使命,容不得旁人置喙。   魔界的势力虽说是大不如前了,但也不是神界轻而易举便能攻下的,倒下的神兵与魔物越来越多,一来二去,魔尊与玄龙身上皆受了外伤。   此次神魔之战,燕鸢御驾亲征,魔尊心口的伤便是拜燕鸢所赐,不想歇战一夜,今日未看到燕鸢人影。   魔尊趁其不备,手中弯刃划向玄龙脖颈,玄龙仰头后空翻躲过,脖颈留下一条淡淡的血痕,落在半空的瞬间抬腿击向魔尊面庞,魔尊单手凝起结界挡住,冷笑着问。   “燕鸢呢?   “他就这样同万年前一样,将你一个人丢下了?”   显而易见的挑衅,玄龙不可能回答他,跃身单腿踹破结界,结界顿破,红光四散。   两人再次缠斗在一起,快到旁人几乎看不见他们的身影,魔尊始终不忘讥讽:“他这个天帝做得可真是省心,万年前将你推上战场,令你惨死,万年后仍是如此。”   “啧啧,这样的仙侣,怕是仙界最次了吧。”   寒冷的风声在耳边呼啸而过,刮得面颊生疼,正如魔尊所说,玄龙曾灰飞烟灭,魂魄重塑,身体还很虚弱,灵力未能完全恢复,纵使全力以赴面对这场战斗,还是渐渐处于下风。   魂魄裂缝仿佛被撕出了更大的口子,那种痛楚逐渐腐蚀他的肉体,变得有些难以忍受。   他乱了气息,动作慢了下去。   魔尊逼得他节节败退,找准时机,控制魔刃刺向他的心口,速度之快叫玄龙根本来不及躲避。   时间在这一刻变得很漫长。   万年前便是这般,在接连击败魔族大将后,已经力竭的玄龙被迫与魔尊对上,魔刃刺向心口的瞬间,他想到了燕鸢。   可能没办法同他去看海了。   那个愿望,在万年之后,仍未曾实现。   今后的万万世,亦不再有任何可能。   或许他的一生就是这样可笑,生来便是天煞孤星,没资格对人生出情爱,即便生出了也是无用的,偷来的情爱,终究要还回去,还因此受了极尽残酷的惩罚。   他到这世上孤零零走了许久,竟不知是为何。好在阿执有人真正地疼着,不至于同他一样受那样多的苦。   万年前离开的时候,玄龙感到不舍,这一刻他倒是很平静。   兴许是释怀了,不再期待了。   灵力在体内乱窜,玄龙喉间发痒,口中没克制住涌出血,魔刃划破空气眼看就要刺入玄龙胸口,突然被一阵强有力的灵力击落在地。   魔尊召回魔刃,沉着脸朝来人看去,只见燕鸢正垂下施展灵力的手。他长发半束,一袭淡然的白袍,唇边甚至带着温润的笑意,可他的右手却成鹰爪状紧紧扣在宁枝玉脖子上,只要稍稍用力,宁枝玉一介凡人便会在他手中魂归地府。   魔宫内有魔尊设下的结界,冬暖夏凉,无需多穿,而此时这么冷的天气,宁枝玉身上就着一件薄薄的白衫,小腿和双脚赤着暴露在空气里。   风吹得他的衣物猎猎鼓起,再瘪下去,与燕鸢高大的身形比起,他看起来那样瘦弱,好像用力折一折就会碎掉。   “阿宁……”魔尊万万没想到会在战场上见到宁枝玉,年轻俊美的脸上掠过短暂的错愕。   玄龙同样愣住,不明白燕鸢在做什么。   很快魔尊就回神,握紧了手中魔刃,压抑着怒火的红眸紧紧盯着宁枝玉苍白的脸:“……放开他。”   细微的反应被燕鸢收尽眼底,不动声色地笑道:“想救他?……那便用你的命,和整个魔族的命,来换他一人活,如何?”   “你休想。”魔尊咬牙,想冲上去将宁枝玉夺回来,可他不敢冒险,人族的命太脆弱,若弄丢了,便找不回来了。   “神魔之间有血海深仇,你我之间,有杀妻之恨,宁枝玉参合了你的阴谋,对我下魔蛊,害我妻离子散。我不会放过你们任何一个人。”   “我原是想,若你愿意用自己和整个魔族来换他,我可以放他一码,让他苟活于世,谁知你竟拒绝得如此干脆,可惜啊,可惜……”燕鸢轻叹着摇头,钳制住宁枝玉脖颈的掌心化出一把泛着寒光的匕首,紧贴上他的皮肉。   燕鸢低头,对怀中的人质用不大不小,以及飘在半空的几人都能听见的声音道:“你不是说他很在意你么,怎么连见你要死了都无动于衷……”   “既然如此,那我便杀了你……”   话音落下,宁枝玉感到脖间剧痛,他轻轻抽了口凉气,脸色愈发苍白。   “你住手!”魔尊红瞳剧烈收紧,死死盯着宁枝玉脖颈间的血线,几乎就要按耐不住。他的速度再快,快不过燕鸢手中的刀,刀刃再往里些,宁枝玉便要死了。   他活了那么久,从未真正喜欢过谁,宁枝玉是第一个,他能够产生欲望,想要拥在怀中好好对待的人。   即便对方不曾给过他丝毫机会。   他只知道自己很喜欢很喜欢这个人,喜欢到快要疯掉了,喜欢到哪怕宁枝玉多看他一眼,他都能暗自欣喜好久好久。喜欢到分明知道对方厌恶极了自己,还是要用宁枝玉不喜欢的方式将他绑在身边,因为除此之外,他不知道还能用怎样的方式才能将他留下。   他喜欢看宁枝玉笑,他笑起来很温柔,如同沐浴在早春的风里。但宁枝玉从不对他那样笑,即便笑起来也是冰冷冷的,他待谁都很温柔,宫女、太监,甚至是一个被他从人间虏来的素不相识的厨娘,唯独待他与阿冽冷面狠心,从未有过好态度。   他知道宁枝玉嫌恶他是魔,可这是与生俱来的身份,无法改变的,他知道宁枝玉永远都不会喜欢他,哪怕他再努力,所做的一切在对方眼中仍然是笑话。   但他就是固执得,不舍得放手。   “心疼了?”燕鸢抬起头,笑道。“万年前,你弑我仙侣时,哪知我有多疼。万年后,你对我种下魔蛊,让我亲手害死我挚爱时,可知我有多痛……”他喃喃说着,眼角无声红了。   “如今只是这般,你便心疼了?”   “既然如此,你来替他受,可好?……”   杀戮、杀戮、杀戮,永无止境的杀戮,血雾翻滚着笼住天空,下方的魔物和天兵重复着愈来愈疯狂的厮杀,场面惨不忍睹。   对于正在发生的一切,宁枝玉感到很茫然。   他从未对燕鸢说过魔尊很在意他这种话,这段肮脏的过去,他一个字都不想提起。   燕鸢在假意劫持他前,只说叫他陪他演一场戏,一场兵不刃血、能让神族不战而胜的戏。   起初他不明白燕鸢想干什么,这时终于明白了,燕鸢想用他的命作筹码,逼魔尊放弃族人,自我了结。   这在宁枝玉看来是一件无比荒唐的事情,像那样的魔头,怎么可能因为一个渺小的人族去死,魔尊也许会变着法子讨他欢心,可代价绝对建立在没有任何损失的情况下,就像有人愿意哄一条小狗欢心,却绝不会有人愿意为了一条狗去死。   真正的爱,应该是喜对方所喜,痛对方痛,魔尊将他囚在这里整整四年,从来不曾真的顾及过他的感受,他跟一条毫无尊严的狗没有任何区别。   “没用的……他不会因为我妥协的……”宁枝玉嘴唇冻得青紫,说话的时候微微打着颤,单薄的身体在发抖。   他的身体这样弱,哪里受得起这样的冻,魔尊知道他定然很冷,定然很害怕。他不知道,宁枝玉只要是在燕鸢怀里,哪怕是被一把明晃晃的刀抵着,在宁枝玉心里都比在他身边强百倍。   他什么都来不及想,就记得那夜的话,他很认真地说过,不论发生什么,他都会保护他,即便是用命。   于是他说。   “好…我来替他受。” 第一百三十六章 你自由了   魔尊的神色那样坚定,一如他每回喝醉酒对宁枝玉吐露情谊的模样。在很久以前,他曾听下属说过人族时兴为爱殉情,若是不能拥有对方,便连死都要死在一起,到阴间去做鸳鸯。   他向来对那种蠢事嗤之以鼻,他们魔族是不这样的,魔族好像生来就性情薄凉,嗜杀成瘾,情爱于他们而言是很稀有的东西,只存在于少数高等魔物之间,即便拥有,也不会重过自己的命。   幼时偶然听到父王母后的对话,万万年前,初代魔王娶了一个人族为后,他们一家子兴许是延续了那人族的血脉,因此骨子里总有些痴情的秉性。   父王待母后一往情深,两位兄长亦是对嫂嫂痴情专一,不似其余那些高等魔族般后院妻妾成群。   魔叁原以为没有遗传那情种的魔唯有自己,后来才知晓,原不是如此,他只是还未遇到真心喜欢的人,若是遇到了,便是连命都可以丢掉的。   就像万年前那场神魔大战中,为妻女挡剑身亡的大哥。   他们终究是一家子。   “好啊,将你手中的魔刃捅进自己的心脏,我便将他放了。”微讶过后,燕鸢淡笑。   没想到魔尊答应得如此痛快,他原本并不确定宁枝玉对于魔尊而言是怎样的存在,他在赌。赌魔尊喜欢宁枝玉。   能在魔头手中完好无损地活到现在,这本身就是件奇怪的事,虽然见到宁枝玉时他的手脚被魔锁链束缚着,可束缚他的每一只镣铐上都包裹着细致的牛皮,这证明,魔尊不想宁枝玉受伤,哪怕是一丁点儿小小的伤口。   事实证明,他赌对了。   同样感到诧异的还有被燕鸢用匕首挟持在怀中的宁枝玉,他看着魔尊冷酷的脸,轻喃道:“不会的……他不可能为我死的……”   “当心有诈……”   “不,他会的。”燕鸢观察着魔尊的神情,笃定道。   下方正与神族撕杀的几名魔将抬起头焦急地朝魔尊吼,叫他莫要鬼迷心窍,但没能阻止魔尊缓缓抬起魔刃的手,他低声说。   “好。”   魔刃仿佛感觉到了主人的意图,不安地嗡鸣颤抖起来,黑红的魔气绕着半弯的刀身,时浓时淡。魔尊对着手中魔刃看了一会儿,忽然笑了一声。   魔将们被神族缠着脱不开身,只能疯狂地朝魔尊吼着,意图阻止他们的王为了个人族自我毁灭。   “王——不要——”   “他根本就不爱您——!!”   谁在下方这样嘶吼着,魔尊听到了。他知道宁枝玉不爱他,他比谁都清楚。   他的阿宁不仅不爱他,还很讨厌他。   按理说,他是不应该为了一个不爱自己,只会对自己冷眼相待的人去死的,可事实上,光是看到宁枝玉被人用刀抵着脖子,流了那么点血,他便觉得心脏好似被捅了刀子,连呼吸都害怕得在发抖。   那比让他自己去死还要难受。   属下说得对,他可能是疯了。或是种了蛊,那种蛊名为阿宁,比魔蛊还要厉害。   不知道是何时开始越陷越深的,最初似乎只是不满于宁枝玉待谁都温和有礼,偏偏见了他如同粪坑中的臭蛆,堂堂魔尊几时被身边人这样唾弃过,他愈是厌恶他,他便愈是想看宁枝玉对他笑的模样。   但他先前从未喜欢过谁,哄人这种事他是做不来的,毕竟身为魔尊向来只有旁人讨好他的份儿。   倒是潜心地同下属学过,讨好人该投其所好,他记得宁枝玉喜欢看书,便去凡间淘了不少,还买了文房四宝,不定哪日宁枝玉心情好了便想吟诗作赋。怕自己亲自送给宁枝玉,会被一股脑扔出来,于是每回都叫下属送。   他的心意对方应当是没有感知到的,或者感知到了依然不屑一顾。魔尊其实清楚是后者,但他不愿意多想,哪怕宁枝玉的话说得那样恶毒,他还是痴心妄想,妄想有一日这个人族会被他打动。   可惜他太笨了,到现在也没有学会如何真正地让他笑。   属下撕心裂肺的吼声被完全摒弃在魔尊的世界之外,他抬起血色的双瞳,看向宁枝玉,同往常那般,道。   “阿宁……教我写你的名字吧。”   声音低低的,沙沙的,散在风里。   大抵是感知到了什么,宁枝玉连那些冷嘲热讽都忘了说,怔怔与魔尊对视着,眉宇间有几分茫然。   魔尊见他不说话,垂下眸笑了一声。   “你看,我又在说些有的没的了。”   “明知道你不喜欢听,还是要让你不高兴……难怪你那般厌恶我。”   “……我知晓你在我身旁过得不好,可我又不舍得放你走,亦不想让你死,便只能将你囚着。我想着,你这般良善,连踩死只蝼蚁都要难过许久,说不定哪日也会对我与阿冽心软,到时候,我们一家便能开心起来了。”   宁枝玉冻得大脑迟缓,这时候才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我为何要对你心软……都是你自作多情,我恨你。”   魔尊沉默须臾:“嗯,你没理由对我心软。”说着抬起头,道。“你不是总说让我去死么。”   “总算能如你所愿了。”   宁枝玉不太明白魔尊到底想干什么,直到此刻,他仍不认为魔尊会为他去死。   这太荒唐了。   他一定是有什么阴谋诡计……   在宁枝玉紊乱的思绪中,魔尊手中的刃被抬至与心脏齐平的位置,他的视线片刻未从宁枝玉面上离开,口中的话却是说给燕鸢听的。   “吾以魂魄消亡为代价,对天道起誓……愿以吾死换爱妻活,汝若不尊此誓,九天雷罚降下,道殒身消,灰飞烟灭,永世不得超生。”   最后一字落下的同时,魔尊手中的刃没入了心脏,隔着寒风宁枝玉都能听到‘噗嗤’一声响,他整个人都是木然的,呆呆地看着那魔,反应不过来。   “王——!!!!”魔族兵将们绝望地吼道。   魔尊的身体颤了颤,唇中一下子涌出许多血,以至于他俊美的脸变得十分艳丽。   魔尊本就是生得极出众的,容貌绝不输燕鸢,应着宁枝玉瞧他不顺眼,嫌他恶心、狠毒,便从不拿正眼瞧他。   今日魔尊的举动实在是太匪夷所思了,宁枝玉便不得不多看他,看得移不开眼。他一直觉得魔是没有人性的,所以他向来看不起他,这时候反倒是看不明白了。   再强大的魔,被魔刃刺中心脏,都不可能活,逆天的自愈能力成了摆设,更多的血从魔尊口中淌下,他见宁枝玉这样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忍不住没出息地朝他笑。   “阿宁……”   “……阿宁……”   他知道宁枝玉不会应他,就是想多叫叫,再不叫,便没机会了。   他终究是没能学会如何写爱人的名字。   因为他爱的人不愿意教他。   “我知你厌恶我……但阿冽总归是你生的,你莫要待他太心狠。”   “生而为魔……非他所愿,你若愿意教他……兴许,阿冽亦能长成如你这般谦谦君子……”   当日有孕时,宁枝玉腹中怀的是双胎,他身为人族承受不了如此大的魔气,滋育孩子的养分不够,生出来时就剩下一个。   魔尊大字不识几个,想不出什么有内涵的名字,恰好孩子出生那日大雪纷飞,寒风凛冽,便唤为阿冽。   这些宁枝玉都知道。   生下孩子不久,他便被打入了冷宫,身侧半个人都没有,消失许久的魔尊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他不愿说话,魔尊便也不开口,安安静静地陪着他,问他愿不愿意跟他走。   他自是不愿,他就想一个人静静等死,偏偏这魔头烦人得很,一碗一碗汤药给他灌下去,硬是将病入膏肓的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从那时候起宁枝玉就恨上他了,恨他强迫自己这样痛苦地在人世间苟活,魔尊的出现令他失去了一切,他怎么能不恨他。   孩子出生的小半月后,雪停了,那日午后的阳光很好,魔尊将他抱至院中的躺椅上晒太阳,随后又抱了襁褓中的孩子出来,问他,我们的孩儿叫阿冽好不好。   那时候魔尊说起这种话来好像还有点不好意思,他自是不可能搭理他,要死的人怎么会管一个小杂种的名字叫什么,魔尊虽黯然,却也不纠缠他继续往下说了。   宁枝玉感到很奇怪,那些早已落灰的记忆他怎会记得这样清楚,清楚到连那些时日发生的点滴都历历在目。   魔尊端了鸡汤过来要喂他喝,被他挥手打翻在地;魔尊为他擦脸,他别过头叫他滚,这魔头不但不滚,还因此挨了他一巴掌;魔尊哄他喝药,他不愿意喝,那魔头便讲茶楼中听来的江湖趣闻逗他开心,他听着听着便哭了,因为从前他身子不好的时候燕鸢也会这般说书哄他睡觉。   宁枝玉突然明白,这个魔头可能真的是很喜欢自己,不仅仅是将他当作一个可有可无的玩物,否则他怎会愿意为他死呢。   魔尊的身体在魔族兵将的哀哭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透明。燕鸢放开了宁枝玉,他们一同站在半空,脚下踩着一朵祥云。   “阿宁……你自由了。”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快到宁枝玉根本来不及做出反应,他甚至还来不及回答魔尊,来不及说出那些足以刺痛对方的话,魔尊的身体就化成点点血雾,向四周散去。   ——他的爱人很温柔,唯独待他残忍,未曾施舍过他一个笑。 第一百三十七章 别回头   魔尊说得对,宁枝玉自由了,从这一刻开始。   可他却觉得自己的心好像空了一块,魔尊死了,他并没有预想之中的高兴,他只是感到突然。本就是漂浮于世间的浮萍,失了来处,没有归根,天下之大,无他的容身之所。   燕鸢说要带他走,他与他走了又能怎样,他们回不到从前了。思来想去,这个世界上,唯一与他有着无法扯断的联系的生灵,便是那个被他口口声声称为小杂种的软团子。   魔尊一死,魔族兵将失了主心骨,很快溃不成军,被众神合力封印在神南岭之下,魔城陷入暗无天日的地底,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扬起漫天飞沙。   宁枝玉想起那个小小的身影,站在自己床边奶声奶气唤自己娘亲的模样,心脏紧促地疼起来,他跌跌撞撞地走到燕鸢身边跪下去,粗砺的沙和石子磨破了膝盖,他感觉不到疼。   燕鸢掌心的神茫淡去,收回手看向宁枝玉,他跪在地上,冻得发青的手触上燕鸢白色的衣摆,轻轻拽住,轻笑道。   “燕鸢,我生来卑贱,能遇上你已是用尽了一辈子的福气,我知道自己做错了事,没有资格再强求什么,可我今日还是想求你一件事,若你答应,我愿用性命去忏悔曾犯下的错。”   燕鸢沉默片刻。   “你说。”   “放过我的孩子。”   燕鸢略微皱眉:“他是魔。”   “他虽是魔,但从小便听话,你叫他不做什么,他便不会做叫人不开心的事。”不疾不徐地说完,宁枝玉伏下身去磕头。   “求你……”   冬意凛冽,宁枝玉身上单薄的白衫被寒风吹得发鼓,皮肤像被无数把利刃同时割裂,他混混沌沌地过了四年,从未有一日像现在这样清醒。   昔日许多被刻意忽视的事情在脑中重现,他想起阿冽出生那日便同今日这般冷,他病得厉害,喃喃说冷,很快冰凉的被褥中钻进来一个人形火炉,他不自觉地靠过去,清醒后发觉不是自己想见的人,发了许久的疯。   说起来,他在任何人面前都是温和有礼、知进退的,唯独在魔尊面前像个歇斯底里的疯子,什么不好听的,能伤到人的话都肆无忌惮的往外说,他希望魔尊能发狂杀了自己,让自己一了百了,却从未想过有一日魔尊会为自己送命。   见过他所有丑陋、狼狈、疯狂,还有不体面的魔,竟是真正接纳他,愿意陪他走到最后的生灵。   可惜他们都过于执拗,也没有缘分。倘若早些遇见,用别的简单些的方式遇见,兴许他就不会介意他是魔。   魔又如何呢。待他好,便是善。   然而这世上向来没有如果,已经发生的事情不会改变,从魔尊死去的那刻起,天地间再无人能这样纵容宁枝玉的任性。   若非要揪出一个,那便是他被迫生下的软团子。   那软团子自懂事起便非常乖,以前很爱往宁枝玉怀中拱,被宁枝玉斥了几回就不太与他撒娇了,每回靠近都极有分寸,懂事得像个小大人。   那时不曾深究,如今想来,阿冽的乖巧与知进退,应当都是魔尊在背后教的,他甚至能想象出魔尊是用怎样的语气哄着孩子,告诉他如何与娘亲相处能讨娘亲欢心,阿冽小心翼翼地遵循着父王的话,哪里知道,其实他的父王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从未在他娘亲那里讨到过半点好,因此,他父王的方法自然是不好用的。   不过他同他父王一样,有个不轻言放弃的优点,不论在宁枝玉这里受了多少冷脸,再见面时,都如同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会软绵绵喊他娘亲。   分明他只有四岁而已。   除去生下他,宁枝玉未尽过一日为人父母的责任,未给过片刻好脸色,偶尔心中生出的心软,都会被他残忍地遏止,想起与魔尊之间的滔天仇恨,想起那小杂种是如何被迫生出来的,他便能够狠下心去冷面相对。   被爱浇灌着的人才有多余的爱拿出来分给旁人,自己本身就是一片枯海,如何滋润旁人。   宁枝玉听不到燕鸢的回话,一遍一遍地在他脚边磕头,磕得额头都出了血,淌到眉眼间。   燕鸢见他可怜,想起凡间时玄龙苦求自己留孩子一命的模样,心中触动,一时难以抉择。于情,他身为人母,要保自己的孩子,天经地义。于理,那孩子身上淌着魔族的血,若不封印,日后极可能后患无穷。   身后神将皆劝燕鸢不可,接宁枝玉回天庭是要做天后的,岂有带个私生子回去的道理,况且这私生子还是魔。   燕鸢抬起手,众神便禁了声,他扭头看向身侧玄龙,问道:“阿……将军,你如何看?”   玄龙微顿:“若心中有善,便可度化,飞升为神。”   那自然不是件简单的事。   但若有人虔心引他向善,便也不是不可能。倘若日后失败,再除去便是,燕鸢心中有了定论,低叹道。   “也罢,那孩子虽是魔,体内毕竟流着一半神族的血,带回神界剔去魔骨,好好度化便是。”   宁枝玉撑起虚软的身体,松了口气,笑道:“多谢……”   他面色白得发青,又流了血,委实不太好看,很可能会吓到孩子。   燕鸢从袖子中取出一块白色的帕子,矮身递于宁枝玉。他原没有随身带帕子的习惯,有了阿执之后,常要给孩子擦嘴擦手,时时会备一块放在身上。   “你与我往封印中走一趟,将孩子带出来。”   群魔被九天之主的神力镇压在地下,魔力尽失,并无威胁,燕鸢带宁枝玉进入魔宫时,外头的魔侍睡得东倒西歪,阿冽和衣躺在大床中央,一头长发被细心编成了上百根小辫子,铺散在身侧。   在此之前,宁枝玉从没好好看过自己的孩子,他这时候才发现阿冽的眼角下方有颗极小极小的泪痣,落了点灰般长在垂下的睫毛旁边,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试探着伸出手,轻轻触向小团子软糯的脸,却在即将碰到的时候停住,收了回来。   燕鸢见他失神,解释道:“神力镇压会使魔陷入沉睡,出去便好了。”   “嗯。”宁枝玉轻轻应了一声,弯身将小团子从床上抱了起来。   小团子看着不大,实际比想象中要重些,十分的软,这是宁枝玉 第一回 抱他,难免有些笨手笨脚,加上体虚,这么片刻的功夫额角就出了冷汗。   燕鸢看着他道:“可要我帮你?”   宁枝玉摇头,笑了笑。   燕鸢不再坚持,转身往外走,到了院中掐个诀,三人瞬间便到了地上。   很快宁枝玉怀中的小团子就悠悠醒了过来,他起初以为自己在做梦,伸出小手摸了摸娘亲的脸,冰冰凉凉的一点温度都没有,担心地问。   “娘亲,你的脸怎么这么凉呀……”   宁枝玉朝他笑了笑:“你醒了。”   小团子仍不觉得这是现实,因为只有在梦里,娘亲才会这样温柔地朝他笑。   他被娘亲这样对待,还有点不好意思,红着脸点头:“嗯。”   宁枝玉眼中隐有水光,柔声道:“阿冽是好孩子,从前皆是我不对,不该对你随意发脾气,今日我向你道歉,对不起。”   风吹动宁枝玉的长发,衬着白衣瞧着如同弱不经风的仙人一般,小团子一直觉得自己的娘亲十分好看。   父王总说娘亲体弱,所以阿冽要让着娘亲,不要惹娘亲伤心,他牢牢记着,见娘亲哭,便用小手去抹他脸上的泪。   “阿冽不生娘亲的气,娘亲不哭。”   “娘亲不哭……”   分明知道是梦,阿冽还是跟着娘亲湿了眼眶,都说母子连心,即便娘亲从未疼爱他,他却能喜娘亲所喜,悲娘亲所悲。   宁枝玉委实有些抱不动怀中小团子了,怕摔着他,便矮身将他放下,蹲在地上虚虚搂着他的小身体,笑着说:“你同你父王一样,待人皆是宽宏大量……”   其实魔尊何曾宽宏大量,他向来睚眦必报,唯独待宁枝玉宽容,被他蹬鼻子上脸都不曾真的发过火,即便发了火,也不舍得真的伤到他。   小团子都是与他父王学的。   宁枝玉眼中有种阿冽看不懂的情绪,他再聪慧,被魔尊教得再好,可还是太小了。   “阿冽,看见那个穿白衣的叔叔了吗?”宁枝玉望着远处燕鸢的背影,说。   方才从底下出来,他说回去前想与孩子单独说几句,燕鸢便回避了,此时正与几名神将在谈论什么。   阿冽随着宁枝玉的目光看过去,点头道:“娘亲,阿冽看见了。”   宁枝玉抬手摸了摸他的脸,笑道:“从今往后,阿冽要好好听话,跟着叔叔学习仙法,从前的事,便忘了吧。”   阿冽疑惑地扭头,看着娘亲:“为何从前的事情要忘了?……”又为何要和别的叔叔学法术?他有自己的父王会教他呀。   “过去了便过去了,在世上活着,自得往前看,不能总想着以前。”宁枝玉抚摸着阿冽的额角,说得模凌两可。   阿冽似懂非懂地点头:“……那娘亲和父王呢?”   宁枝玉:“娘亲和父王……要去一个地方。”   他平常对魔尊和孩子不是冷着脸便是歇斯底里,很少有这样平和的时候。在阿冽梦里的娘亲倒是常笑,却不曾像这样,笑中透着种无法言喻的情绪,让阿冽莫名难受。   他小声道。   “什么地方?阿冽也去,可以吗……”   宁枝玉正要答,有名神将过来催,说时间不早了,该回天界了,有什么话路上说也不迟。   那神将面色冰冰冷冷的,很是嫌恶宁枝玉的模样,说完就走了。   小团子手中化出魔刃便要追上去,妖冶寒冷的红眸与他父王如出一辙,宁枝玉在他窜出去前一把将他抓住。   阿冽回头,戾气散尽,嗫嚅道:“娘亲……”   宁枝玉叹了口气:“不是与你说了,日后要听话,不可作恶伤人,要学仙法,做善事。”   阿冽自知犯错,垂头道:“可是父王说过,这天下没有任何人能欺负娘亲,若有,便要杀掉。”   宁枝玉一怔,眼眶红了少许,望着远处被风扬起的黄沙说:“人活着,总会犯错的,不能因为他犯了错,你便再也不原谅了……要学会宽容待人,宽容待己。”   “给旁人一个机会,何曾不是给你自己一个机会……”   娘亲说的话,父王是从没有教过他的,阿冽听不太懂,但既是娘亲教的,便是对的,他认真地记到了心里去。   娘亲的面容这样温柔,好想一直一直不从梦里醒来呀……   “阿冽,将你的魔刃交给娘亲。”宁枝玉笑着朝小团子伸出手。   阿冽回神,低头看向娘亲的掌心,道:“为何?……”   “娘亲替你保管,日后你表现好了,娘亲再还你。”   阿冽对娘亲的信任,从不亚于父王,他不疑有它,将泛着黑红魔气的魔刃轻轻放到宁枝玉掌心。这把魔刃与魔尊那把一模一样,只是尺寸更小些。   “那娘亲要好好帮阿冽保管哦……”小身子依偎进娘亲怀里。   “嗯。”宁枝玉摸了摸他的背,便将他轻轻推开。   “时辰不早了,阿冽快去寻你燕叔叔吧。”   不是每次做梦都能梦见娘亲的,阿冽自不肯和个陌生人走,宁枝玉哄他,说要去寻他父王,待寻到便追上他。   阿冽向来听话,一步三回头地走了,他不舍得离开这样温柔的娘亲,走一步便要停下来回头看许久。   宁枝玉笑看他小小的背影,说。   “阿冽。”   “别回头。”   娘亲叫他别回头,他便忍着,没回头,走了好一段路,实在忍不住想回头,又听娘亲道。   “记住,不论发生什么,都别回头,你若回头,娘亲便生你的气,再也不理你了。”   果真是他的娘亲,最知道阿冽怕什么。   阿冽有乖乖听话,没回头,直到他听见一道锦帛破裂般的声音。   所有人的动作都停了下来,用一种惊讶的目光朝阿冽身后看去。   魔刃嗜血,与主人相辅相成,每当它饮到鲜血时,主人会顷刻间感到体内魔力涨高。   阿冽迟疑地顿在原地,以一种极缓慢的速度,一点,一点,转过身,看向宁枝玉。   “娘亲……”   他的娘亲看起来同方才没什么不同,就是左胸口处插了把魔刃,血在白衣上染出大片大片红花,漂亮得晃眼。   是他亲手递给娘亲的那把。 第一百三十八章 无关于我   这个梦太可怕了。   娘亲生平 第一回 抱了他,却转眼就要将他丢下。   阿冽还很小,小到无法真正认知死亡的意义,他只是看着娘亲那个样子感到很害怕,害怕到几乎不能动弹。   宁枝玉在众人的目光中倒了下去,阿冽喃喃唤着娘亲,跌跌撞撞地跑向他,中途跌倒,擦破脸颊感觉到疼,才反应过来,原来这不是梦。   娘亲方才是真的抱了他。   还对他道歉,说对不起他。   可是为什么……娘亲才刚刚亲近他了,便要离开他呢?   他又没有生娘亲的气。   阿冽想不明白。   他在宁枝玉身边跪下,惶然无措地低唤着:“娘亲……娘亲……”   宁枝玉睁开双眸,涣散地看向身边的软团子,张口要说话,咳出许多血来,溅了不少在软团子白嫩的脸上。   阿冽抖着小手去抹宁枝玉唇边淌出的血,豆大的眼泪从眼眶中砸下来:“娘亲……娘亲……”   这是宁枝玉头一回见到阿冽哭,从前不论他如何冷待这孩子,阿冽都好似缺根筋般没反应,他原以为这孩子脑子笨,如今想来并非如此。   心中叹息着,气若游丝地开口道:   “不是与你说了……莫要回头……你怎得,如此不听话……”   阿冽闻言呜呜地小声哭起来,用染满鲜血的手抓起宁枝玉的手贴到自己脸上:“阿冽知道错了,阿冽以后会乖乖听娘亲话的,娘亲莫要生阿冽的气……”   魔刃伤及的不止是肉体,更撕扯着宁枝玉的灵魂,他一介凡人,哪里承受得了这种痛,意识变得越来越沉重,说出去的每个字都艰难得必须用尽全力。   天空中的血雾随着神魔之战的结束散去,露出幽蓝宁静的天空。宁枝玉看似获得了自由,实际上他的人生早就黯然无光,再没有一条光明道能让他安然走下去。   弥留之际,回顾自己这仓皇徒劳的一生,他终究是后悔到这人世间走一遭的。   曾经被伤害过,也伤害过旁人,如今以命相抵,便算是赎过罪了。唯一对不起的就是身边这软软的小团子,他何其无辜,出生便无缘无故被娘亲讨厌,未曾从娘亲这里得到一丝半缕的温暖。   宁枝玉有愧于阿冽,可他自顾不暇,眼下能做的仅有尽力朝孩子笑一笑,想要抬起手替他抹去眼泪,却没有力气了。   “阿冽不哭……娘亲……不生你的气……”   “那娘亲为何要离开阿冽……”小人儿哭得愈发伤心。“阿冽知晓娘亲常心情不好,不想看见阿冽,阿冽可以忍着不见娘亲的,娘亲不要离开阿冽……”   “阿冽会听话的……娘亲……阿冽会听话的……”   宁枝玉不忍再看他,回过头合上眼,眼角划出一行清泪:“……对不起。”   “阿冽不要对不起,阿冽要娘亲陪在阿冽身边……”   宁枝玉的生息越来越弱了,阿冽凑过去抱住他的脖子,像小狗一样贴着他的脸,沙哑地唤:“娘亲……娘亲……”   热乎乎的眼泪淌进宁枝玉的颈窝,再暖不回他的身体。他这一生活得虽不够尽兴,但走的时候还算体面,身边有孩子陪着,尚有人为他伤心。   “阿冽乖……以后听燕叔叔的…话……”微弱的气音喷洒在阿冽耳边,这般托嘱只叫阿冽感到无尽恐惧。   “不要……阿冽有娘亲,有父王,为何要听旁人的话……”   “阿冽谁都不要,阿冽只要自己的父王和娘亲……”   宁枝玉的时间不多了,没办法再继续哄着他,他双目阖着,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了:“阿冽不听话……娘亲…便不喜欢你了……”   软团子当即怕了:“娘亲不要不喜欢阿冽,阿冽听话,阿冽听话就是……”   “那娘亲也不要离开阿冽,好不好?……”   宁枝玉弯起嘴角,哄骗他:“好……”   随后微微侧过头:“燕鸢……我所说的,都做到了……你答应我的……也要…做到……”   燕鸢与玄龙在旁边沉默地看着这一切。   谁都没想到,宁枝玉会忽然自尽。   万年前,玄龙被魔刃刺中心口身亡,万年后,魔尊用魔刃自尽,神魔尚且无法在身中魔刃后活下去,遑论宁枝玉凡人之身。   回天乏术。   “……好。”燕鸢回他。   宁枝玉释然地笑着:“那我便……放心…了……”   狂风不知何时停了,四周静悄悄的,半点声音都没有。寂静得可怕。   阿冽怔了一会儿,撑起身子看向娘亲苍白的脸,将手轻轻覆到娘亲脸颊上,试探着喊道。   “娘亲……娘亲……”   无人回应。   “你不是答应阿冽不会离开的么……”   “你不要不理阿冽……”   “娘亲……你看看阿冽,你看看阿冽……”   “阿冽答应要带娘亲去凡间玩儿的,阿冽今日就带娘亲去凡间玩儿……娘亲看看阿冽,好不好?……”再懂事也不过就是个四岁的孩子,遇到这种事情便不知要怎么办了。   不论他怎么喊,怎么认错,怎么撒娇,宁枝玉都同从前一样,冰冷冷得不理他。   阿冽不明白自己做错什么了。   为何娘亲要待他这样坏。   才开始疼爱他,便又反悔了。   宁枝玉的身体不会同神魔那般死去便消散。阿冽怎么都无法接受自己活生生的娘亲,突然之间就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他撕心裂肺地哭喊着,像要将有记忆以来在娘亲这里所受到的委屈一股脑地发泄出来。   他以前从不在娘亲面前哭,因为娘亲不喜他,若再吵闹,会更加惹娘亲烦,因此他有什么委屈,都与父王说,背地里偷偷地抱着父王哭。   如今他在娘亲面前痛哭出声,娘亲却听不见了。娘亲总是待他冰冷冷的,兴许见了他哭,也不会真的心疼,但那都没关系,他只要娘亲回来,若娘亲回来,即便他待他同以前那样坏都没关系。   可是娘亲不会回来了。   人死了,便不会回来了……   他再也没有娘亲了。   阿冽不知该怎样将这个消息告诉父王,父王若知晓了,一定也会哭的。   良久,狂风骤然开始呼啸,夹杂着孩子肝肠俱裂的哭声,如同天地哀鸣。这么小的孩子,看着比阿执还要小一些,叫燕鸢想起在凡间时自己离开阿执的模样,阿执亦是这般拉着自己的手,求他不要离开。   宁枝玉纵使有错,孩子是无辜的,他答应了宁枝玉会替他照顾孩子,自会给这孩子一个容身之所。   走上前,蹲下身从背后拍了拍阿冽幼小的肩膀:“逝者已矣,你娘亲定然不会希望看到你这样伤心的。”   年长者尚且无法承受住丧亲之痛,阿冽又哪里听得进去这样的话,他抱着娘亲的脖子哭得近乎昏死过去,口中喃喃着要带娘亲去寻父王,父王兴许能救娘亲。   神魔之战,两族之争,燕鸳没办法向阿冽解释其中利害,更没办法告诉阿冽,他已经没有父王了。   对于一个四岁的孩子来说,在同一日失去自己最爱的双亲,这是一件过于残忍的事情。   不得已,燕鸳只得掐了个昏睡诀,将阿冽抱起,带回九重天。宁枝玉的尸体,则叫人去凡间寻了块幽静的地,立碑下葬。他此世生于凡尘,死后也当归于来处,算是干净地来,干净地走。   此行除去寻魔族报仇外,另一目的便是将宁枝玉带回去成婚,化解天罚,如今宁枝玉自尽而亡,原有的计划便落了空,回途路上众仙神皆是心事重重,毫无战胜魔族的喜悦。   燕鸢脚下驭着祥云飞于首位,他刻意慢下来,与玄龙并肩而行:“你莫要为我担心,我身为天帝,哪有那么容易死,我死了,便再见不到你了,我舍不得的。”   玄龙确是在走神,连燕鸢何时到自己身边都不知道,闻言朝燕鸢看去,见他对自己笑得轻快,不由微微皱眉。   天罚天罚,若真那么容易受,何至于叫天罚。   几万年前,便有一位上神违背天意,受天罚而死,连个全尸都未能留下……   “天上一日,地下一年,若能在下月十五之前寻到重新转世为人的枝玉仙君,应当来得及。”玄龙用传音术道。   燕鸢嘴角笑容有些维持不住,轻声问:“你就这么想我与旁人成婚么?”   玄龙垂着眸未看他:“你与枝玉仙君是天道注定,不是旁人想左右,便能左右的。”   燕鸢忍不住抬手扣住玄龙手腕,眼尾泛红:“你若说一句,你不想我与旁人成亲,我便不成亲……”我拼死也要为你活下来。   玄龙神色平静地将手抽回:“你与谁成亲,都无关于我。”   目光所及之处是一片无边无际的云海,燕鸢眼底尽是怅然若失:“是啊……我与谁成亲,都无关于你。”   在凡间,玄龙满身是血地躺在他怀中,拼死生下阿执后,灰飞烟灭的那刻,他便彻底失去拥有他的资格了。   即便那其中有天道作祟,可若不是他心志不坚,岂会容天道玩弄至此。   他与玄龙命格相克,他有本事活下来又如何,靠玄龙越近,便害他越狠,就此远离,才是最好的结局。   回到天界后,燕鸢命人将阿冽安置了,派了医仙去玄龙的寝宫。玄龙在战中受了伤,若自己不顾着,兴许他连医仙都不晓得请。   隐身等在玄将殿外,待医仙出来,确认玄龙的伤势无碍,服药后修养几天便好,方才放心离去。   当日,为庆祝神族战胜,紫霄云殿大摆宴席,众神齐聚,燕鸢身着银色帝袍,头戴十二旒白玉珠帘冠冕,入座之时,忽见堂下左侧,首位白金桌案后端坐着一白衣仙君,那仙君貌若清风,身骨纤瘦,赫然是宁枝玉。 第一百三十九章 都给你   “娘亲……娘亲。”床上的小团子眉头紧拧,眼泪不断从紧闭的眼角划出,显然是陷入了梦魇。   阿执见他这样伤心,心不由自主地揪了起来,伸出小手想为弟弟抹泪,不料昏睡的小团子猛得睁开双眼,从床上坐了起来。   “娘亲!!”   “你……你醒了?”阿执被吓了一跳,怔怔望着他。“父皇让我照顾你……”   睡着的时候看不出,这会儿才发现弟弟生了双血红的瞳,妖冶漂亮得不像话。只是那双漂亮的眼此时充满悲伤,泪如源源不尽的细流般涌下。   他环顾四周,没发觉自己想找的人,跳下床便要往外跑,床沿对于四岁的孩子而言过高,他不可避免地重重摔落在地,发出“砰”的一声闷响。阿执惊慌地去扶他,没等碰到他的手臂,他便自行爬起来,坡着脚跑向门外,口中喃喃喊着娘亲。   阿执追出去,跟着一路跑下殿宇的台阶,见他无头苍蝇一样四处找寻着,良久,许是知晓自己的娘亲不可能在这里,才渐渐停了下来。   此处是东极殿,除去身后的殿宇,和脚下的玉砖,眼前便剩无边无际的云海,他的娘亲自是不可能在这里的。   阿执走到那比自己稍微矮些的小团子身侧,问道:“你娘亲去哪儿了呀?……”   小团子并未回答,空洞地望着远处的云海,泪无声地流。   从前的阿执也是没有娘亲的,甚至有很长的一段时间失去过父皇,他知晓思念的滋味,便愈发能够感同身受。   “你放心吧……不论你娘亲去了何处,我都会陪你一起去寻他的,在你寻到他之前,我会一直陪着你。”阿执说着,牵起了小团子的手。   小团子扭头看向他,对上一张赤诚的小脸。   在往后的岁月长河中,便是这仅剩不多的温暖支撑他在这世上活着,快乐着,直到有一日,他的温暖不再属于他……   -   仙宴散后,燕鸢命人召枝玉仙君单独来见自己。   自神南岭归来,他并未听曳灵神君说宁枝玉重新飞升了,乍在宴席上见到宁枝玉,虽出乎意料,却不算惊奇。   万年前,枝玉仙君为他而死,比他先一步坠入凡尘,如今归来属实正常,燕鸢心中平静,只为阿冽感到高兴,那孩子总算还有娘亲。   殿外神侍通传过后,门被推开,白衣仙君款款入内,自燕鸢十丈之外停下,跪伏在地:“参见帝君。”   燕鸢:“不必多礼,起身吧。”   “多谢帝君。”枝玉仙君不紧不慢地起身。   燕鸢端坐银案之后看着他,觉得面前的仙君样貌同凡间的宁枝玉没有什么不同,别处却似乎有哪里不一样了。   宁枝玉瞧着温柔如水,眉目含笑,枝玉仙君则清清冷冷,神貌淡然。   左右都是同一个人,燕鸢未深究:“既回来了,便将阿冽领回身边去吧。”   白衣仙君微怔,双手交扣在身前,垂着眸问:“帝君何意。”   燕鸢这才觉出不对,皱眉道:“你不记得了?”   白衣仙君抬起头,对上燕鸢双目:“敢问帝君,小仙该记得什么?”   燕鸢眉间深拧:“凡尘事。”   白衣仙君眉眼间流露些许茫然,摇了摇头。   燕鸢见他神色不似作假,叹了口气。   “罢了,你退下吧。”   按理说,飞升之人是不会忘却前尘事的,除非有人干预。其中缘由不难猜出来,燕鸢心中很快有了定论。   “是。”枝玉仙君被糊里糊涂地召了来,又糊里糊涂地退下,帝君之心深不可测,不是他想懂便能明了的。   转身正要出去,又听身后之人淡淡问。   “下月十五的封后大典,你可知晓。”   枝玉仙君顿住脚步,耳后染上几分不起眼的薄红:“小仙听曳灵神君提起过。”   他万年前便对帝君情根深种,甘愿为他而死,如今归来,自是愿意与他结为仙侣,做他天后。   燕鸢:“我已有心上人,眼中再容不下旁的任何人。”   “你与我确是天道注定,可五万年前,我便心有所属,我与他结为仙侣,他拼死为我生育子嗣,我不能负他。”   “与你成婚,只不过是为了顺应天道意,躲避天罚,你若是聪明,应当不愿才是。”   枝玉仙君沉默良久:“小仙甘愿。”   燕鸢不想他竟会如此回答。   “能助帝君避过天罚,是小仙之幸。”枝玉仙君低声道。   燕鸢一时哑然,待他张口还想说些什么时,枝玉仙君已抬步出去了。   天界同凡间那般分白天黑夜,此时夜色已深,阿冽哭了一整日,早早便在偏殿睡了过去。他梦中迷迷糊糊地追着娘亲跑,分明娘亲就在他不远处朝他温柔地笑,可他就是怎么都追不上,急得眼睛都红了。   枝玉仙君走出东极殿时,阿冽似有所觉,蓦得睁开双眼,掀开被子跑了出去。   暗夜之中挂着一轮明月,皎洁的月色下,一抹清瘦的身影正徐步走下东极殿前的玉宇台阶。阿冽呢喃着跑过去,还未靠近,那人便迟疑地转过身看向他。   “魔?……”   越靠近,阿冽越确定这是自己的娘亲,娘亲身上熟悉的气息,他不可能弄错。他唯一不确定的是,自己是否已经从梦中醒过来。   “娘亲……”愈靠近,就愈越小心翼翼,他定定地望着娘亲,生怕眨眨眼娘亲就会消失掉,眼眶里湿润的水汽令他看不太清娘亲的脸,自然看不到面前人眼底闪过的憎恶。   在阿冽还没反应过来时,对方忽然抬手击向他,阿冽毫无防备,幼小的身躯被强大的法力击飞了出去,后脑撞在耸入云天的蟠龙玉柱上,重重摔落在地。   他颤抖着咳出鲜血,不明白自己又做错了什么,娘亲要这样罚他。但没关系,只要娘亲回来了,只要娘亲还愿意要他,便没关系。   他伸出手,探向那双停在自己面前的不染纤尘的白靴,血和泪混在一起,砸在身下的白玉砖上:“娘亲……他们说……父王死了……阿冽……没有父王了……”   脏兮兮的小手还没碰到白靴,枝玉仙君往后退了一步,冷声喝斥:“大胆魔物,竟敢擅闯天界。”抬起掌心,一掌击向小魔物的天灵盖。   阿冽闷哼一声,小手垂落在地,这一掌下去,他便不太动得了,只是不断淌血的口中还无声地喃喃着。   “娘亲……娘亲……”   天界守卫森严,竟能混入魔物,此等大事必得禀告帝君严查。好在这魔物年岁尚小,不至于酿成大祸害。   神魔势不两立,千万年来多少神兵神将折于魔族手中,枝玉仙君万年前亦是命丧魔族之手,自然对魔物深痛恶绝,他眼神冰寒,右掌凝起十成法力,给这小魔物最后一击。   “住手!”   电光火石之间,燕鸢挡在阿冽身前击破这一掌,面色冷凝道:“你可知自己在做什么?!”   在枝玉仙君看来,燕鸢此时所做之事才叫人匪夷所思,他单膝跪下:“回帝君的话,小仙在除魔。”   “你……”到嘴边的话被燕鸢吞了回去,如今枝玉仙君没了前尘记忆,若告诉他,他与魔尊生了个小魔物,他定然接受不了。“罢了,你走吧,去请个医仙来。”   枝玉仙君起身,见燕鸢将地上的小魔物抱了起来。那小魔物分明眼睛都要睁不开了,还固执地朝自己这般看,口中呢喃着听不清的话,半阖的红瞳中充斥着难以言喻的悲伤,令他心脏被钝物撞击般痛了一下。   枝玉仙君皱眉,听从燕鸢的话离去。   阿冽眼中娘亲的背影越来越小,他难过地哭了,可不论他再努力,说出来的话唯有气音。   “娘亲……”   “咳咳……咳……别不要阿冽……”   “娘……亲……”   那日之后,本就不活泼的小团子变得愈加沉默,他知道娘亲还活着,但是不要他了。   以前是讨厌他,憎恶他,而现在,是再也不要他了。   枝玉仙君请来的医仙并未派上用场,神魔殊途,医法亦不相通,阿冽在床上躺了十日,身上的伤势靠与生俱来的自愈能力渐渐恢复。   燕鸢趁他昏迷,剔去了他的魔骨,那是一根生于脊梁的血骨,寸长左右,掌控着魔的心性。剔去魔骨虽无法彻底洗去阿冽的魔性,但身处神界,被仙气浸然,再多加牵引,不是没有可能度化为仙,甚至可能超脱为神。   到那时,他便是真真正正的焕然一新。   魔气本浊,先天魔物被仙气浸染,最初感到不适是无法避免的,天界短短十日,阿冽瘦了一圈,原还有些婴儿肥的小圆脸瘦成了瓜子脸,面色苍白如纸。   他终日坐在东极殿的门槛上看无边无际的云海,偶尔有身着白衣、身形与枝玉仙君差不多的仙人路过,都以为是娘亲,远远地看着他们走过去,口中轻轻喊着娘亲,但不会追上前去。   因为他知道,追上去也是没用的,不要他便是不要他了,不会因为他哭着求着就有所改变。   燕鸢本怀疑是曳灵神君做了手脚,洗去了枝玉仙君的记忆,为的是让他心甘情愿做天后。查过之后得知,并非如此,枝玉仙君之所以前尘忘尽,是因他自身意识中不想记住那些不堪的过去。   他既想从头来过,旁人便没资格替他做决定,强行唤醒他的记忆。   “阿冽,你看,这是凡间买的纸风车,漂亮吗?”   阿冽闻声看去,有着冰绿瞳仁的小龙人在自己身侧的门栏上坐下,手中拿着个五颜六色的风车朝他笑,微风拂过,纸风车转动起来。   父王带他去凡间玩儿时,给他买过这样的纸风车,一次买三四个,威风凛凛地捏在手中,骑在父王脖子上。   本是想逗弟弟开心的,不想竟将人弄哭了,阿执慌乱地腾手给他抹泪:“别……别哭,你喜欢的话就送给你,我还有好多好玩的东西,都送给你。” 第一百四十章 皆已过去   十五将近,整个天界都在忙碌着筹备天帝的婚事,倒是燕鸢自己整日待在寝宫之中,分毫不操心。   午后,织女送了婚服过来,是大红的底色,绣着金线雕琢的祥云,整齐叠放在玉制托盘中。   他这漫长的生命中,成过两次婚,一次是五万年前与心爱之人,一次是坠入凡尘错认爱人,亲手毁掉了自己的至爱。   兜兜转转,他最想要的还是那条从小便跟在他身后的笨龙,可惜他没有福气,说好要共度万万世,却没有做到,没办法牵着玄龙的手过完冗长的一生。   他唯有放手。   也必须放手。   那婚服很漂亮,五万年前他与玄龙成婚穿的便是这一件。   燕鸢从银案后起身,行至女仙身侧,指尖缓缓落在婚袍精致的金线上。   几日前他将这婚袍找出来时,发觉上头的金线有几处打结了,便叫织衣女仙拿去修了修,如今修好了,看起来同新的一样。   燕鸢尚记得那日的场面,他与玄龙先是在三生石前结了情契,然后在紫霄云殿上,众神面前,对天道起誓,立下永恒之誓。   谁知才短短五万年过去,便已物是人非。   “帝君?帝君?……”   女仙用传音术连唤燕鸢几声,燕鸢方才回神。   “帝君,这婚袍您与玄龙将军成婚时便穿过,如今迎娶新后,仍穿这旧衣,是否有欠妥当?……”   燕鸢笑了笑,指尖在婚袍上摩挲着:“并无不妥当……他应当,不会介意的。”   他分明是在笑着,可看着并不像心情好的模样,女仙见他如此说了,未再多言。过了一会儿,燕鸢从女仙手中接过玉托盘,命众人退下。   门被轻轻带上,殿内唯剩父子二人,燕鸢在银案后落座,阿执坐于他身侧,盯着桌上的婚袍。   “父皇……”   燕鸢扭头看向小人儿。   “他们说,你要娶妻了。”   “嗯。”   “那娘亲怎么办?……”   见小人儿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燕鸢觉得好笑,伸手将他抱进怀中。   “娘亲独自会过得更好。”   “父皇不哄娘亲了吗?……”阿执小脸靠在燕鸢肩头问。   燕鸢:“嗯。”   阿执:“为什么?……”   燕鸢笑:“父皇没用,哄不回来了。”   阿执急了,松开燕鸢的脖子看向他道:“父皇才哄了这么些时日,怎么就放弃了呢,若是哪日娘亲不生气了怎么办,父皇娶了旁人,娘亲怎么办……”   燕鸢柔声问:“阿执说怎么办。”   小人儿红着眼眶说:“阿执不要父皇娶旁人……”   燕鸢轻而郑重地说:“好。”   “父皇只娶你娘亲。”   阿执:“真的吗?”   “嗯。”   “那父皇要继续哄娘亲,快些得到他的原谅。”   “好。”   “都听阿执的。”   阿执得了父皇肯定的回答,这才稍微放了心,环住父皇的脖子,靠在他肩头,说起自己最近又学会了几种法术,想要哄父皇开心。   那日神南岭归来之后,燕鸢与玄龙未再见过面,他答应玄龙会尽量避着他,就遵循承诺,不想扰他清静。   思念彻骨是自然,他克制着,仅从阿执那里得到些许玄龙的消息,探知他今日穿了什么样式的玄衣,用了什么样的早膳,胃口可好。   若注定有一日再无法相见,能得到这些零星的、无关痛痒的消息,于如今的燕鸢而言已是奢侈。   然而,真正能抑制住的感情,恐怕就不能称之为感情了,在大婚的前一夜,燕鸢忍不住去了玄将殿。   他想要见他,哪怕是最后一面。   如果可以在玄龙心中留下一些算得上美好的记忆,将那些不堪的过去洗去一些,便好了,不能也没关系,他只是想要见见他。   银白殿宇外守着两名仙娥,见燕鸢出现,恭敬地朝他行礼。燕鸢透过门扉往里看,那门是纯银的,什么都看不见。   “他……睡下了么。”   “回帝君的话,将军今夜沐浴过后早早就睡下了。”   燕鸢视线从门上收回:“睡下了啊……”   “将军自凡间归来后身子便大不如从前了,魂魄裂缝久久不愈,时常病痛发作,上回战中又受了伤,近日都睡得早。”   燕鸢眼角发红,沙哑道:“他时常病痛发作么……”   “时常,发作起来面容惨白,全身盗汗,不过将军能忍,发作的时候不让旁人在身边瞧着,待疼痛过去了才命小仙们准备沐浴的热汤……”   这仙娥正说着,身后的门突然被打开,怜璧寒着脸从里头出来,训斥这仙娥道:“你同帝君说这些做什么,帝君日理万机,哪里有闲功夫听这些。”话是对仙娥说的,眼睛紧紧盯着燕鸢。   “将军早睡了,帝君请回吧,我们将军不需要那些个假惺惺的来这里……”   “怜璧。”   殿内传来男人淡淡话音,怜璧冷嘲热讽还未完就强行住了嘴,神色愤懑。   玄龙身边的人,再如何对燕鸢以下犯上,他都没法发难,站在那里任由怜璧数落。   方才那句话玄龙未用传音术,燕鸢是听不见的,直到玄龙问他有何事,燕鸢才反应过来,上前一步,对着门低唤道:“阿泊……”   玄龙没答应。   燕鸢知道他是在等自己回话。真到了这种时候,反而说不出太多好听的话,他就是想见见他。   贴近门,含着泪道:“我在东海放了九千九百九十九只孔明灯,我带你去看,好不好?……”   孔明灯是从凡间买的,一只一只,亲手点燃,放到天上后,再用神力维持住蜡烛的燃料,一夜都不会掉下来。   他们还有一夜的时间。   “帝君明日成婚,应当好好准备成婚事宜,莫要做无关紧要的事,浪费精力。”殿中人道。   “你走吧。”   “我才不与旁人成婚,我只想与你成婚,阿泊……这些时日,我很想你。”有些话,再不说便来不及了,即使说了也毫无意义,至少这一刻燕鸢是开心的。   玄龙:“请帝君谨言慎行,莫要说惹人误会之言。”   曾经肌肤相亲,同床共枕,如今疏远到这种地步,但凡其中存着半分爱,便会叫人难过,何况燕鸢爱得深入骨髓,痛彻心扉。   他眼中淌泪,笑道:“好,你不喜欢听……我便不说。”   “那我们说些开心的,好不好?……”   “能与你做夫妻,我很开心,能与你有阿执,我亦开心,从前种种是我错了,自你从凡间归来,我似乎还未好好与你说过一声对不起……今日我与你说一声,是我错了,对不起。”   “阿泊……对不起。”   玄龙身着亵衣,长发披散于身侧,坐靠于床。他与燕鸢隔着一扇门,燕鸢看不见他,他亦看不见燕鸢,殿内烛火影影绰绰,空洞寂寥。   “…皆已过去了。”   他说,皆已过去了。   如何能过去。   在燕鸢这里,此生此世都无法过去,除非他死,死了,什么都不知道了,就过去了。   这夜燕鸢絮絮叨叨地与玄龙说了许久的话,玄龙虽不赶他,却也不愿见他。若是用天帝的权力,这九重天的哪个角落他去不得,只是他不想再用那样的方式去逼迫他。   九千九百九十九只孔明灯终在破晓之际落入东海,燕鸢指尖触上紧闭的门扉,同里面的人道别。   “阿泊……我走了。”   “你要学会照顾自己,身子不舒坦,便请医仙过来,不要忍着,你若有什么病了痛了,叫阿执知道,他会哭的。”   玄龙不知是睡着了,还是不想理他了,没回话。   “阿泊……”燕鸢低低地唤着他,像丢了什么东西一样。   玄龙终于回他:“帝君请说。”   “没什么……我就是想叫叫你。”燕鸢笑道。“你应我,我便高兴了。” 第一百四十一章 大婚   月老为天帝大婚挑选了良辰吉时,据说,若能在本月15日的辰时结下情契,举行婚礼,天帝不仅能成功化解天罚,还能与新后执子之手,白首偕老,相爱至时间的尽头。   燕鸢由玄将殿回来,一夜未眠。烛光影影绰绰,他坐于镜台之前,望着镜中没有血气的脸,瞳孔中毫无光亮,像被吸走魂魄的傀儡。   “帝君,该换吉服啦。”粉衣仙娥端着白玉托盘在他身后道。   燕鸢似未听到,良久,仙娥又小声催了一遍,他方才抬手挥去,仙娥手中托盘上的吉服顷刻穿在燕鸢身上,入目是鲜艳的红,他抬起指尖,缓缓触上嵌于胸襟前的金线。   “我今日的模样,他会喜欢么……”   仙娥笑道:   “回帝君的话,您是天界数一数二的俊美,天后早便心悦于您,不论您是何等打扮,他今日见了您都会高兴的。何况这大红喜袍,比寻常的衣物更加衬您,连小仙见了都觉得心悸呢。”   燕鸢听了她的夸赞,不觉欣喜,眼角反倒红了几分:“说谎。”   “他连看都不愿看我一眼了,怎还会喜欢我……”   “他恨不得我永远在他面前消失,他才高兴……”   后头燕鸢还说了什么,仙娥没听清,只隐约听见他说什么‘总算能如他所愿了’。   天色渐渐亮起,日光穿透厚重银帐涌入东极殿,良辰吉时错过不得。   “帝君,时候不早了,小仙为您束发吧。”   这仙娥是曳灵神君专程派过来服侍燕鸢更衣的,手十分巧,不一会儿就将燕鸢过腰长发梳顺,她正准备将发冠起,突然看到银梳滑过的长发间露出一缕苍雪般的白。   天神的命接近永恒,若无意外,少说也能活万万年,而燕鸢一介青年人,今年不过20万岁,头上竟已有白发了。   仙娥惊得手抖:“帝君……”   燕鸢毫无所觉,只是道:“这只金冠我不喜欢,你去换只更精致的来吧。”   镜台上的白玉托盘中放着一只金镶玉冠,是九重天的仙匠为此次大婚设计打造的,同枝玉仙君那只是一对。   “可是……若换了,便与天后的那只不匹配了。”仙娥为难道。   “无碍,他不会介怀的。”燕鸢笑得愈发温和。   “我与他以鸢尾定情,我喜爱鸢尾。私库中恰好有一只鸢尾玉冠,是那年同他去凡间闲逛时买下的,至今都未带过,今日正好,你替我去取来吧。”   仙娥听得稀奇,传闻说帝君对玄龙将军余情未了,娶枝玉仙君乃是天道所迫,迫不得已而为之,如今看来,传闻不可信。   帝君分明对枝玉仙君情根深种,否则怎会这般细致,连冠发之物都要挑剔。   仙娥领命,拿着燕鸢给的令牌去了帝君私库。来回倒是快,就是私库中宝物太多,挑一只小小的发冠得费些功夫,仙娥叫几个守卫帮着一起寻,花去小半柱香时间,总算找到了。   她回到东极殿,捧着发冠对镜台前的人喜道:   “帝君,您看是这只……”   话音戛然而止。   殿内空空荡荡,银帐叫外头的风吹得起起伏伏,苍穹无端暗淡下去,连带着整个寝殿一同陷入昏暗,镜台前哪里还有燕鸢身影。   “帝君?”   仙娥里外找了几遍,没找到,跑出去问门外神兵,神兵亦是一脸茫然,说帝君未曾出过东极殿。   吉时将近,耽误不得,仙娥只得去禀告曳灵神君。   遣云宫内,曳灵坐于银案后,手拿一本牛皮古籍看得发怔,上头说的是化解天罚的过程。   燕鸢与枝玉仙君成婚乃是步骤之一,除此之外,还需洞房花烛,真正的灵肉合一,才算是顺应天意。   说服燕鸢成婚已是不易,强迫他与枝玉仙君洞房岂不是难上加难……   正走神,大门骤然被推开,粉衣仙娥慌里慌张闯入殿内。   “神君,不好了……帝君不见了……”   曳灵神君倏得站起身,紧促道:“怎会不见?”   仙娥刚将来龙去脉说完,外头突然‘轰隆’一声,电闪雷鸣,暴雨如盆倒,大开的门被狂风刮得来回摆动。   方才看古籍入迷,曳灵未曾注意到外头的天色,这才发觉外头竟下雨了。   天界从不下雨的……   不知想到了什么,曳灵面色变得惨白,手中古籍掉落在地。   仙娥见他摇摇欲坠的模样,赶忙起身去扶:“神君!”   曳灵神君抽回手,双唇哆嗦:“快……快去通知众仙神,辰时之前,定要将鸢儿寻回来……”他声线愈发的小,说到最后按着腹部弯下腰去。   “阿曳!!”   玄衣男子适时出现,将曳灵神君一把抱起。   曳灵伶仃手骨攀上燕旌衣襟攥紧,痛得冷汗涔涔:“鸢儿不见了,你快去寻他……天现异象,是天罚…天罚将至……你快去寻鸢儿,别管我……”   “你快去……”   大婚本该是由曳灵一手操持,奈何他身子不便,便由燕旌代劳盯着了,燕旌就是因这异象赶回来的。   他缩地成寸,抱着曳灵进入内殿,将人放在圆床上后,掌心覆上曳灵平坦的小腹,注入几分神力安抚胎儿:“你胎息不稳,莫要激动,我会将鸢儿寻回来的,你放心。”   这孩子来得属实突然,曳灵的腹部曾因燕旌受过伤,生燕鸢时几乎九死一生,理应不可能再有孩子的,可偏偏就是有了,还来得这么不是时候。   曳灵合着眼靠在床头,推拒着燕旌贴于自己腹上的手,眼角涌出泪:“你快去……快去……”   燕旌心疼不已,倾身在他额头亲了亲,替他抹去眼泪,命仙娥定要好好照顾曳灵后,起身消失殿内。   诸神接令,九重天被翻了个底朝天,却不见燕鸢踪影。他身为帝君,想躲起来不被寻到,是件再容易不过的事情。 第一百四十二章 天罚(上)   天道震怒,凡间难以幸免。   方才还晴空万里的天转瞬变了脸,苍穹之上劫云翻滚,黑漆漆地朝长安城压下来,狂风肆虐,好似要将这片土地吞噬。   小贩们火急火燎地收起摊位,欲寻避雨之地,街头一时纷乱不绝,人流攒动。   众人皆恨不得插上翅膀立马离开这里,唯独一红衣长发男子,逆着人流,慢吞吞地走着,走着……   雨水将他浑身都湿透了,冰冷冷地拍打在脸上,他也不同旁人那般伸手去挡。   脚下突然传来‘哎呦’一声,低头看去,是个小胖墩子摔倒了,肉乎乎的一团,看着年岁同阿执一般大。   他愣了愣,弯下身便要去扶。   小胖墩子的奶奶先一步将孙子扶了起来,口中骂骂咧咧地训斥孙子跑太快,面上却是心疼的表情,确定孙子未受伤,方才松了口气,一手夹着菜篮子撑着伞,一手牵着孙子,直起身对燕鸢笑道。   “这臭小子就是调皮,带他出来买个菜都能闹一出。”   “公子都淋湿了,赶快回家吧,这雨估计一时半会儿停不了了,若是得了风寒,怕是家里人要担心的。”   燕鸢沉默未言。   “今日是公子大婚的日子吧?同心上人有什么不能说开的呀,闹脾气归闹脾气,逃婚可就不对啦,快回家去吧。”   奶奶说完就牵着孙子走入雨幕。   燕鸢看唇语,勉强能判断出对方所言。他一袭鲜艳婚服,披头散发,看着不是小贩,又不像逛街的行人,难免叫人误会他是逃婚出来的。   今日不是他大婚的日子,他只是想穿得好看些,去从前与心上人一同走过的地方看一看。   他故意走得很慢,可以慢吞吞地去回想,他曾与玄龙在这里说过什么,做过什么,买过什么商品。万年前的记忆清晰得如同昨日刚刚发生过,他想起那日牵着玄龙的手在街角的小摊位上买下一支拨浪鼓的场面。   余晖落在玄龙英俊脸庞,将玄龙眼角眉梢渲染得非常柔和,他的心上人生得好看,燕鸢总忍不住想要吻他,趁着小贩和其他客人不注意,低头在玄龙脸颊上偷一个吻便好欢喜。   玄龙面皮薄,这时候往往浑身僵硬,燕鸢笑着扣紧他五指,随意捻起一支拨浪鼓,凑近他耳边低问他,喜不喜欢。   至于是喜欢什么,就要玄龙自己琢磨了。   燕鸢知道玄龙喜欢,深爱一个人时便会连同对方的一切一同爱了。但燕鸢偏偏就喜欢捉弄他,想看他被自己弄得面红耳赤的模样。那时玄龙十分惯着他,只要他欢喜,玄龙什么都愿意依他。   可是他将那么那么好的玄龙弄丢了。   大雨一遍一遍洗涤燕鸢的面容,将无用的眼泪一同带走。坊间行人很快跑了个干净,留下一街清冷。   人们都回家了。   可他没有家了。   原是有的,被他亲手毁掉了。   天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暗下去,劫云愈压愈近,天地几乎融为一体,黑暗彻底来临那刻,一声惊雷响彻云霄,闪电撕裂天际,如同生出根脚般张牙舞爪地朝燕鸢飞去,落在他身上不过一瞬间的事。   燕鸢未躲,他既做了选择,决定违抗天命,便不会躲,也躲不了。   第一下他只身形晃了晃,唇角溢出些许鲜血,还能站稳。第二下,他浑身筋脉断了一半,双膝跪落在地,喷出一大口血,好在右手还能动,他将手探进衣襟中,从左胸暗兜中摸出一块鸢尾玉坠。   第三道劫雷接踵而至,燕鸢身上的婚袍已是破破烂烂,鲜血淋漓,他歪倒在地,握着鸢尾玉坠的手一点一点贴近心口,口鼻淌血,眼中涌出血泪。   第四道、第五道、六道劫雷落下后,燕鸢的神智已不太清了,他眼前出现幻觉,看到玄龙穿着身同他一样的大红喜袍,徐徐走向他。   他心中欢喜,对着停在自己面前的男人笑起来。   “阿泊……我们…今日成婚……”   “日后再不…分离……好不好……”   这玄龙本就是因燕鸢心境而生,是假的,自然燕鸢想听什么,他便怎么回答。   燕鸢听玄龙说好,心中愈是高兴,愈高兴便愈想流泪,血泪将他那张天界数一数二俊俏的脸染得和鬼一样,一点都不好看。但他记得玄龙爱看他笑,喜他撒娇,于是不敢松懈。   “那你……等等我……可好……我现下,有些犯困……待我睡一觉醒来……便同你成婚……”   “这一回……我定牵着你的手……死也不放……你放心……”   玄龙说好。   第十道劫雷落下时,燕鸢几乎说不出话了,身下的血积成好大好大的一滩,连支撑眼皮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好不舍。   “待成完亲……便陪你去看海……好么……” 第一百四十三章 天罚(下)   那日的雨几乎淹没整个天界。   玄龙被闷雷惊醒,从床上坐起,以为自己身在梦中,外头风急雨骤,令他生出一种尚在凡间的错觉。   可入目是银白寝具,分明处于天界,他心口一紧,没来由的绞痛起来。   “……怜璧。”   怜璧听到召唤,下一息便出现在殿中,见玄龙右手按于心口,剑眉微蹙,紧张上前去:“将军,您何处不适?可是神魂又痛了?”   玄龙摇头,沙哑道:“现下是什么时辰了。”   怜璧:“将军,是辰时了。”   “您才睡着没多久便醒了。”   玄龙的身份尴尬,去参加燕鸢的成婚礼委实不妥,他未收到邀请,亦不准备去参加。昨夜燕鸢在他殿外念叨了一晚,他神魂未愈,待燕鸢走后没多久便撑不住睡着了。   这时想来正是进行成婚典礼的时候。   一道惊雷拉回玄龙思绪,扭头看向门外:“外头发生了何事……天界怎会下雨。”   怜璧抿唇,欲言又止。   玄龙未听到回答,转动冰绿的眸看向她。   怜璧干笑几声,企图蒙混过关:“将军,天界下雨有何稀奇的,万年前阎罗殿不就被水淹过么……”   玄龙察觉她神情不对,微微蹙眉打断:“怜璧。”   怜璧倔强咬唇,就是不肯说。   玄龙等了片刻,并不强求,掀开被子起身欲下床。   怜璧愤愤张开手臂拦住他,说话却没多少气势:“是天……天帝不见了。”   玄龙抬眼看她:“不见是何意。”   怜璧扭捏道:“……兴许是觉得那鸟仙君不如将军好看,所以不高兴娶他吧!不高兴娶他就逃婚了呗。”   这是玄龙万万没想到的。   联想到外头的急风骤雨,不消片刻玄龙便明白了怎么回事,他眉间深拧,化为一道白光消失殿内。   怜璧几步将他拦下,令玄龙化出实形:“将军!您要去何处?   “他犯了那样不可饶恕的过错,今日天罚降临,便是他的报应!难道您到现在还要为他心软吗?!”   玄龙低沉道:“让开。”   怜璧红着眼道:“天界众神皆已下凡去寻他,不差将军您一个!”   “您神魂未愈,昨夜又被他缠着一夜未眠,连个安稳觉也睡不好,反正只要有他在,将军便从未好过,他就是个祸害!他死了才皆大欢喜!”   “怜璧!”此话乃是大逆不道,若是旁人听见,怜璧死罪难逃,玄龙少见的动了怒。   怜璧吓得一哆嗦,连眼泪都忘了流。   玄龙很快恢复平静:“他是阿执的父皇。”   不知是在同与怜璧说,还是同自己说。   凡尘广阔,要寻个刻意隐去灵息的神如同大海捞针,谁都不知燕鸢会躲到何处。玄龙化出真身,穿梭在雨云之中,他冥冥之中好似受到牵引,见长安方向一道雷电降下,便朝那边飞了过去。   天降暴雨,长安沦为空城,暗如昼夜的苍穹被闪电点亮,九天雷劫降下,眼看就要落在昏死于街头的红衣人身上,玄龙忽从半空疾旋而下,化为人形替他挡了雷劫。   十二道天罚落实,必死无疑,玄龙来得及时,替燕鸢挡了两道。劫云散去,苍穹之上透出光亮,暴雨渐息。   玄龙摇摇欲坠地跪直身体,咳出大口鲜血。他掌心贴上燕鸢胸口,输了大半神力给他,燕鸢原本微弱的神息逐渐恢复了些生气,身上的伤口不再流血。   那张俊美的脸被血染得看不出原本面目,一头银丝凌乱散落身侧,白如寒江雪,再变不回从前。玄龙怔愣抬手,轻触上燕鸢面容,想要替他拭去血污,然而愈擦愈混沌,只得收回手。   那大半神力只是吊住燕鸢半口气,天罚所致的伤还得尽早让医仙去治。   玄龙抱不动燕鸢,便将燕鸢的上身从地上拖起,趴于自己背上,背着他缓缓站起,口中落下连串血珠,他艰难往前走了几步,化出真身,驮着燕鸢飞向天际。   从未觉得凡尘离天界那么那么远,漫漫前路仿佛没有尽头,如同他们之间有始无终的感情,无论怎么努力走,都走不到未来。 第一百四十四章 我疼   玄龙沿天河盘旋而上,即将抵达九重天之际,面前一道白光闪过,紧接着一位风姿卓绝的白衣仙君出现在他面前。   那人正是本该与燕鸢成婚的枝玉仙君,想来是刚去过凡间,没寻见燕鸢,便返回天界瞧瞧,不料如此巧合,在这里遇上了。   “帝君!”   枝玉仙君心悦燕鸢几万年,将燕鸢视得比自己性命还重,哪里见得燕鸢受这样的苦,他眉目紧皱,面容难掩着急。   玄龙被迫停下,化出人形。   枝玉仙君看清玄龙背上燕鸢的惨状,眼角红了:“这便是你想要的结果。”   “非要让他死,你才满意。”   方才挡了两道天罚,玄龙内伤不轻,他喉间发痒,忍住咳嗽的欲望,沉默不语。   见玄龙雷打不动,枝玉仙君愈发气愤:“你若真为他好,便该离他越远越好,莫要给他不须有的希望。”   “将帝君交于我。”   枝玉仙君身为燕鸢新后,提出这等要求,再平常不过,玄龙将燕鸢从背上放下,交到对方手中。   “莫要告诉他,我去寻过他。”   不料想玄龙开口第一句话竟是说这个,枝玉仙君心中微讶,搀扶过燕鸢,淡淡应了一声,乘云驾雾离去。   回到天界时,早已雨过天晴,怜璧从东极殿迎出来,一眼便发觉玄龙面色不对。若说玄龙离开前只是气色不好,此时则可以说是面白如纸了。   “将军?您怎么了?!”   “…无事。”   玄龙步伐虚浮,朝殿内走去,跨过门栏时,身形晃荡,扶住门框喷出一大口血。他强撑着继续往里走,可没走几步,便载倒下去。   “将军!!”   玄龙走过的路赫然留下一串染血的脚印,因身着玄衣,受伤流血也不易看出。   ……   燕鸢遭遇天罚后,筋脉俱断,天界最有能耐的医仙都被请了来,合力花了三个日夜才将他的筋脉勉强修复,万年内要恢复到同从前那般灵活是不可能了的。   天罚降下,本该死劫难逃,全凭有人替他挡了两下。然虽如此,燕鸢还是昏迷整整一月才醒。   令人预料不到的是,他醒来后双目竟失明了。   本就因去寐梦山寻天果失了二情三欲,没了听觉、嗅觉、味觉,如今连眼都盲了,彻彻底底成了个废人。   外伤可治,心疾难医,人活着若没了希望,便是生不如死。天道留他一命让他苟延残喘于世,是最狠毒的惩罚。   燕鸢不愿意这样活着。   他自醒后便终日卧床不动,不愿意进食,不愿意饮药,任由伤势逐日恶化。耳不能听,目不能视,用传音术倒能与他交流,但谁劝他都不听。   阿执被暂时安置在了遣云宫,由曳灵神君照看着,若叫小孩子看见父皇病重的模样,多半会哭。   再厉害的神,都经不起这般自我毁灭。   燕鸢大部分时候都在昏睡,有时几日都不醒,再这样下去,不需天罚将他置于死地,他的神魂便会自行散去,散落凡尘。   他醒着的时候虽少,但脑子是清明的,他知道自己的下场会是如何,待他的神魂散去,会化成万缕尘埃漂浮于世,超脱六界,不入轮回,永远不会再遇见玄龙。   爱而不得太苦,他受过一回便够了,承痛能力再强,也经不起三番五次的折腾。他终是输给了天道。   床被厚重帘帐遮得严严实实,透不进半点光,一只伶仃的手将银帐从外掀开,曳灵神君于床沿缓缓坐下。   燕鸢仰面躺着,泪从闭合的眼角划出,落入雪白鬓发。曳灵知晓他定是又想起玄龙了,手心幻出一方白帕,轻叹着替燕鸢拭去眼泪。   “父君知你想他,你听父君的话,将药喝了,父君便请他来看你,好不好?”   纵使玄龙厌弃燕鸢,仗着曳灵的面子,他定是愿意来一趟的。   可来了之后呢。   没有之后。   燕鸢不想打扰他了。   他只想安静地离开,给自己留几分体面,希望往后玄龙不经意想起他的时候,不要觉得他很讨厌。   等不到燕鸢回答,便作罢,曳灵抬起指尖,温柔地触上燕鸢银白的发,近乎哽咽道:“鸢儿,你到底要父君如何才好……”   “只要你开口……父君能做到的,都帮你做,好不好……”   “你莫要再这般折磨自己……”   伤在儿身,痛在父母心。自燕鸢醒后,曳灵为了让他燃起生的希望,能说的,能做的,全都试了,可燕鸢就是没反应。   若非能感知到燕鸢薄弱气息,曳灵几乎以为他死了。   他静静躺在那里,如同一尊矜贵而暗淡的雕像,分明还那样年轻,却被迫遭受不该承受的重创,身心腐朽至深。   曳灵不知还有谁能拯救他的孩儿。   本以为今日燕鸢也会同往常那般不愿意开口说话,谁知片刻后,燕鸢毫无血色的唇动了动,曳灵凑近去听,听到他说:   “父君……我疼……”话音落下时,眼角划出泪。 第一百四十五章 逆天改命之法(上)   “天罚如此厉害,你知你为何能活下来么。”   “玄龙替你挡下两道劫雷。”   那日曳灵神君离开东极殿时,留了两句话给燕鸢。就这么轻飘飘的两句话,让燕鸢活了过来,愿意进食、用药了。   他知晓了玄龙还在意他,并非表面看起来的那般对他恨之入骨,他若死了,便是白费了玄龙受得那一番苦,他舍不得。   他要快点好起来,亲自去探探玄龙怎么样了。   每日认真喝药,吃饭,在床上修养了半月,总算能够下地了,他听为玄龙疗伤的医仙说,玄龙自天罚之后便未出过寝宫的门,伤得虽不如他重,可因着先前魂飞魄散过,重组的神魂再度受伤,愈合起来比燕鸢还要困难。   燕鸢心中又急又痛,恨不得立刻见到玄龙,然而他如今盲了眼,根本连看看那人都做不到了。   他每日都将那医仙请来,询问玄龙的情况,听医仙说玄龙伤势恶化,便失魂落魄地一遍又一遍嘱咐,定要给玄龙用最好的药,听医仙说玄龙胃口好了些,就高兴得眼眶通红,神神叨叨的,非要摸到厨房去,亲自下厨做鱼羹。   燕鸢别的不会,唯独这一道鱼羹做得出神入化,美味至极,只要旁人尝过,没有一个说不好。   捞一尾瑶池的鱼,剖洗干净,去头,沿脊背片成两爿,去掉脊骨及腹腔,将鱼肉皮朝下放在盆中,加入葱段、姜块、绍酒、精盐稍渍……   他立于灶台前,宽大袖袍微微卷起,露出苍白的手腕,因着双眼看不见,动作不似从前那般灵敏,必须摸索着慢慢来。盐罐、鱼露、胡椒等用得到的调料放在手边,一切都亲力亲为,不愿假手于人。   葱白般的手指染上鱼腥,锅中升腾起的热雾将他俊美的脸氤氲得模糊不清,双目空洞地对着前方,隐隐约约能见到他嘴角噙着抹温柔的笑。   “他从前最爱我做的鱼羹……”   “有孕时什么都吃不下,唯独这鱼羹,出锅后往里加上一点醋,他怎么都吃不腻……”摸索着手边的调料,想往盘中加些鱼露,谁知误触到烧热的锅沿,烫到了手指。   燕鸢缩回手,旁边的仙娥惊呼一声,见他右手无名指上烫出个血泡,慌慌张张地就要去请医仙。   “无碍,莫要声张。”   比起玄龙受过的苦难,他这算得了什么。酉时将近,他要在晚膳前将鱼羹做好,让人送去。   鱼羹对身体好,玄龙有孕时爱吃,受了伤食欲不佳的时候,应当也会比寻常食物多吃上几口。   计算着时间,待鱼肉腌制入味,燕鸢小心捧着盘子放入蒸笼,让仙娥点起一炷香,待香燃掉三分之一时,取出鱼肉,拣去葱段、姜块,卤汁滗在碗中。   他的动作非常慢,途中被烫到好几次,漂亮的手多了碍眼的伤,叫人看着不忍。   鱼羹做法复杂,方才只是开始,接下来得将鱼肉拨碎,除去皮、骨,倒回原卤汁碗中,再将熟火腿、熟笋、香菇均切成均匀的细丝,下猪油炒熟,最后一步才是煮鱼、勾芡,成羹。   在燕鸢第二次切伤手指后,仙娥终是忍不住上前,想要代劳,燕鸢仍是不肯,随意施了个凝血咒,便继续切食材。   原本半个时辰便能做好的鱼羹,硬是花掉一个时辰,鲜香的气味在湿热的厨房中弥漫,燕鸢盛了些在小碗中,凭着感觉转向仙娥所在的方向,道。   “我尝不出味道,你替我尝尝,咸了还是淡了……”   有万年未做过这道羹了,眼睛看不见,调味时全凭感觉。燕鸢多少有些紧张,怕做得不好,白费了功夫。   仙娥恭敬地上前用双手接过碗,品尝过后道:“回帝君的话,咸淡适中、入口鲜香,玄龙将军定会喜欢的。”   仙娥是专管厨房的,烧得一手美味佳肴,她说好吃,便真是好吃,燕鸢当即松了口气,面上露出笑容。   “那便好……”燕鸢转身,磕磕绊绊摸到醋罐子,往锅里加上些许,随后用汤勺将鱼羹盛进剔透的玉碗中,装进先前准备好的食盒,合上盖子,递于仙娥。“你快给他送去吧,莫要让他知晓是我做的。”   仙娥疑惑道:“为何?……帝君不亲自去么?”   费了这般大的功夫,不惜伤到自己,就为对方能吃到自己亲手做的鱼羹,思念应当是很迫切才对。   “我……我便不去了。”燕鸢声线渐哑,难得显出局促。“他若知晓是我做的,兴许便没胃口了。”   玄龙愿意救他,不代表他们的过往就此冰释前嫌。他在意他的生死,大抵是因他是天界帝君,又或是因他是阿执的父皇。   再者,他如今眼盲发白,不如从前那般好看了,他不愿叫玄龙瞧见自己现在这个模样,也胆怯于被他瞧见。   还是这般远远地关心着对方便好了,若离得太近,又将玄龙克着,他倒宁愿自己害相思病而死。   仙娥去了一趟玄将殿,回来时燕鸢还在厨房等着。他耳不能听,眼不能视,但其余的感官鲜明,仙娥进门时,燕鸢感觉到面庞有轻风拂过,便知是仙娥回来了,急迫地朝门口走了几步,道。   “他吃了吗?……”   仙娥用传音术道:“回帝君,吃了,小仙过去的时候将军正靠在床头看书,他原说没胃口,让小仙将食盒拿回去,后来听小仙说今夜的膳食是鱼羹,便叫怜璧仙子端了送至床边,将军看了一眼便接过去吃了。”   “看着挺喜欢的模样。”   燕鸢分明感到欣喜,眼眶却红了:“他气色可好?”   “殿内太暗了,小仙看不太清。不过精神应当还可以,前几日小仙去送晚膳的时候将军总是在睡,今日有气力坐起来看书了。”   虽从医仙那里能得知玄龙的消息,但和亲眼见到总是不一样,因此他遇上见过玄龙的人便会忍不住问一问。   “嗯……那我便放心了。”   “他没觉出端倪吧。”   “没有,将军什么都没问。”   玄龙殿中的一日三餐都是由这仙娥一手操持的,玄龙对吃食不挑剔,送去什么便吃什么,所以今日一份鱼羹作为晚膳,并不突兀。   燕鸢点头:“他若喜欢,明日我再来做……”   仙娥实在不忍燕鸢行动不便,还要屈尊降贵做这等杂事,送他出门时道:“帝君,这鱼羹小仙也会做,将军若还想吃,小仙来做便是了。”   燕鸢低低道:“那不一样……”   他能为玄龙做的事情太少了。   天罚已过,他却还活着,天道大抵不会就此放过他,他不知自己还有多少时间。在那之前,他想多为玄龙做些事。   他做那些事的时候,心中是欢喜的。   北赤等在厨房外,见燕鸢出来,立刻上前将他搀住:“帝君,回东极殿么?”   夜色茫茫,明月浮于咫尺,犹如一轮巨大玉盘,凭添清冷。淡淡月华映着燕鸢失焦的双目,好似美人被吸了魂魄,独留一具行尸走肉般的空壳。   他笑起来的时候那桃花眸最是明媚,如今盲了眼,身旁人看着总是会难过,燕鸢自己倒无所谓,唯有想到日后再也无法看见玄龙的模样,才感到几分悲伤。   他真的好想他。   “去……去玄将殿看看吧。”   不进去,就在外头待一会儿便好。   北赤心中不好受,闷闷应下,默不作声地搀着燕鸢往玄龙的寝殿去,下台阶的时候,燕鸢脚下踉跄,险些摔倒。   北赤赶紧将他扶稳,待他站直,终是忍不住开口:“……帝君何苦将自己弄得这样狼狈。”   北赤和南赤为双生兄弟,是从小跟在燕鸢身边的心腹。   燕鸢觉出他的难过,笑了笑,道:“你不懂……待你有了无法割舍的心上人,便会知道什么叫独一无二、无法取代。人的心太小太小了,小到只能容下一人,一旦爱上就会变得很小气,眼中容不下半点沙砾,更容不下背叛。”   “倘若有朝一日,你也会同我作出一样的选择。”   “北赤确实不懂。”北赤硬邦邦道。“北赤只晓得,活着才有以后。”   分明只要娶枝玉仙君,便能好好活着,为何非要与天道对抗,将自己弄得人不人鬼不鬼,就能和那人在一起了?   燕鸢笑得平和:“他于我而言是空气。没了旁的任何东西,人都能好好活着,唯独缺了空气,怎么都会死。”   北赤哑道:“可帝君乃天界之主,是至高无上的神。”   “神一旦动了情……便与人一样脆弱无用了。”燕鸢轻叹。   他们走了一段路,掐了个诀顷刻便到了玄将殿外不远处的神树下,燕鸢努力睁大空洞洞的双眼,试图看清什么,然而都是徒劳。   他站在这里,离玄龙很近了,可心却更加的空旷,声线不自觉染了几分沙哑的鼻音:“殿中可有烛火燃着?……”   北赤朝殿内看去,昏黄的烛火映着窗纸,微微曳动,除此之外什么都看不见了。   “燃着。”   “帝君要进去么。”   “不去……就在这儿,待一会儿便走。”   北赤愈发搞不懂燕鸢,分明想见却忍着不见,硬生生地憋着,自我折磨,情爱这种东西,太奇怪,太磨人,他永远也不想沾染。   说是一会儿,一待就是半个时辰,待里头的烛火熄了,燕鸢才要走,非但没有显出开心,反而比来时更加失魂落魄,让人看着心堵。   经过司神殿的时候,远远就听到神树下传来爽朗笑声,树下的白玉圆桌边坐着两神,一黑一红,正是司神和月老,二者手拿月光杯,喝葡萄酿喝得好欢快,想来是醉上了头,连有人靠近都未察觉,天南海北地聊着,聊着聊着忽然就聊到了燕鸢。   “诶,作孽啊,你说帝君怎么就会爱上玄龙将军呢,这姻缘簿上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帝君和枝玉仙君才是一对儿……帝君怎么就……诶……如今弄成这般,如何收场呐……”   司神以美丽闻名天界,此时喝得双颊艳红,眼角眉梢皆是风情,他叹了口气,举着酒杯软绵绵歪在桌上:“真说不准,万万年前不就有位天神做了和帝君同样的事么,不过那位天神运气没帝君好,没人挡雷劫,死的时候连全尸都未留下……”   “帝君又不愿意娶枝玉仙君,这么耗着,日后怕是会更苦……为何有情人就不能终成眷属呢……帝君与玄龙将军,就真的没办法在一起了么……”月老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俊俏的娃娃脸上布满怅然:“枉我身为月老,掌管人间姻缘,却帮不上帝君的忙……”   “害,帝君的姻缘天道管着,岂是你我能左右……”司神眯着眼睛,醉晕晕道。“不过,帝君若非要和玄龙将军在一起,也不是完全没办法,只是……”   “只是什么?”   二者的对话突然被打断,燕鸢被北赤扶着,从神树后走出。 第一百四十六章 逆天改命之法(下)   看清来人是谁,司神的酒意瞬间醒了大半,故作镇定地起身朝燕鸢行礼。月老傻坐在那里,瞪着眼睛看了半晌,听见司神说参见帝君,猛得弹起身跟着行礼。   燕鸢喉咙好似被什么东西揪住一样,鼻中酸涩难忍,哑道:“你方才说,我与玄龙,并非没有办法在一起,是什么意思?”   方才北赤看见司神和月老在喝酒,用传音术告知了燕鸢,燕鸢无心打搅,本想隐了身形直接离开,谁知北赤告诉他两位上神正在谈论他,燕鸢便叫北赤将谈话内容一字不差地用传音术复述给他听,就听到了这一茬。   司神原还拱手站立着,闻言直直跪了下去,垂头道:“小神今日喝了酒,酒后胡言,说了不该说的,还请帝君恕罪。”   燕鸢什么都看不见,面前是黑漆漆的一片,可他分明从司神的言语中觉出了紧张,司神在说谎,他必然是想隐瞒什么。   自己与玄龙,真的还有可能在一起么?……横在他们中间的是永远无法逾越的鸿沟,是生与死的距离,只要他活着,便不可能与玄龙在一起,他靠玄龙越近,玄龙就越发不会好过。   所以他生生忍着相思之苦,将自己剥离在玄龙的生活之外,不愿扰他清静。   可司神却说,他与玄龙不是没办法在一起的。   真有什么办法,可以逆天改命、战胜天道么?倘若有,他愿意不惜一切代价去换,换与玄龙破镜重圆,恩爱百世。   他不求万万年,百世便好了,他知道那本就是求而不得的事情,不敢过于贪心。   燕鸢从北赤的搀扶中抽回手臂,凭着感觉朝司神所在的方向踉跄走去。司神眼见着对方步伐渐近,心神紧绷,懊悔不已,脑中飞速想着托词,不想燕鸢突然摔倒。   膝盖着地,只听他闷哼一声,在场三人大惊。司神离燕鸢最近,一个箭步冲过去扶他。   “帝君!”   那一下着实摔狠了,燕鸢一时间站不起来,可他好像感觉不到疼似的,摸索着抓住司神手臂,呢喃般问:   “有办法的,对不对?”   “你告诉我……是何等办法,不论是什么办法,只要能让与我他在一起,我什么都愿意做……”   司神轻却坚决地抽回手,垂眸道:“小神所说皆是实话。一切尽是小仙胡言乱语,帝君若心中不快,小仙甘愿受罚。”   燕鸢睁着无神的双眼,静了一会儿,道:“我罚你做什么……我罚你,他便能回到我身边了么……”   兴许司神真的是酒醉之下,信口胡诌。   燕鸢手掌扶地,避开众人的搀扶,迟缓地爬起,膝盖前的白袍处摔裂条口子,灰扑扑的,哪里还有半点属于帝君的矜贵。   他背对着月光而去,走进黑暗里。   一直没有机会出声的月老望着他明显清减的背影,红了眼眶。   月老在成为月老之前,只是三重天一介无名小仙,真身是一朵白风铃花,因性格软弱,灵力低下,常受旁族欺负。   万年前某日,燕鸢携玄龙去二重天游玩,经过他家茅草屋前时,恰巧看见他被几个蝶族堵在屋里,非要扒他衣物。那些人欺负他,倒不是为了别的什么,就是整日闲来无事,故意戏弄他,想看他的自尊被践踏,露出屈辱的表情。   他原长在凡间一处山脚下,靠吸收日月之灵误打误撞飞升为仙,未经过正统的修炼,身后没有族人依靠,被欺负了也只能忍气吞声,忍忍便过去了。   日复一日地忍着,以为那日会同往常的每日一样,谁知那些蝶族正欲作恶,燕鸢同玄龙忽然出现,一招便将几人制服。   有的人生来便是仙,品行若恶劣,照样要剥去仙骨,打入凡间尝尽轮回之苦。   那时小风铃尚未见过什么世面,被人救了,便巴巴地要跟在二人后头报恩,恰好燕鸢出来时未带伺候的人,想着玄龙身怀有孕,缺个跑腿买吃食的,便准许他一路跟着,去凡间玩儿了一趟,回到天界才知晓,原来救自己的人是天帝天后。   不久,上一任月老因错点鸳鸯谱被贬凡间,神位有了空缺,燕鸢见他乖巧细心,就叫他顶上月老之位,掌管凡人姻缘。   小小的仙植一下子成了九重天上的月老,再没人敢欺负他,小风铃将永远记得帝后恩情,有机会定要报答,然而他还未曾寻到机会,神魔之战突然爆发,玄龙战死在神南岭,燕鸢紧跟着坠入凡尘。   整整万年,帝后受尽轮回之苦,终于归来,可仍是被情字所困,挣扎着、痛苦着,而他看在眼中,竟无半点办法。   待人走远了,月老还站在原地,司神叫他回去,他没反应,傻愣愣地望着燕鸢离开的方向,轻问道:   “你有办法的对不对?你为什么不与帝君说实话?……”   司神皱眉:“没有。”   月老转身看向他:“你说谎,你酒品一向很好的,喝多了也不会胡言乱语,你说有办法,便是真的有办法,你定有事瞒着我!你不帮帝君和玄龙将军,不会是想帮枝玉仙君吧?”   “胡说八道什么。”司神抬手去握他手臂。   “别闹了,回去休息。”   月老甩开他手,眼眶通红:“我胡说八道?是你故意装傻才对,那夜我喝多了同你表白心意,你也是这般装傻,翌日睡醒还当什么都未发生过,我知道你看不上我,看不上便罢了,可你眼睁睁地看着帝君与玄龙将军为情所困,不愿意伸出援手,着实令我太失望了。”   “今日我便与你恩断义绝,你回你的司神殿,我回我的月老宫,从此不相往来,我定会靠自己找到帮助帝君和玄龙将军的办法,再寻一个如意郎君。”   若换做平时,月老哪里敢对心上人说这等重话,着实是醉得厉害,加上心中难过,借着酒劲便一股脑吐了出来。   他摇摇晃晃转身,说走便真是要走,司神追上前一把扣住他手腕,眉心揪拧着:“我没有看不起你。”   月老停住脚步,听身后人低低道。   “姻缘神谱上,没有你我姓名,我怕你同我在一起,会步玄龙将军的后尘,我不敢赌。”   月老愣了愣,没想到是这样的原因:“那……那你也心悦我么。”   “嗯,心悦。”   手腕被人握得更紧了些,月老眼中湿热,转身抱住司神的腰:“那我们可以不成婚,就这般陪伴彼此,便好了。”   “嗯。”司神抬手贴上怀中人单薄的背脊,良久,道:   “玄龙乃是天煞孤星,那般命数,任何人同他在一起,都不会有好下场,偏偏帝君是紫霄元星,身为帝星,命格自是强过天界任何一神,玄龙因此被帝君反克,二者强行在一起,玄龙必会受尽磨难而死。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将帝君紫霄元星的气运毁掉大半,他的命格弱于玄龙,自然便不会克着玄龙了,可如此一来,被克的便是帝君……”   “他即便能同玄龙在一起,也是活不了多久的……”   听完司神所说,月老手脚阵阵发凉,张着唇半晌说不出话来,连呼吸都在发抖。   这办法,如何能称之为办法?一命换一命……怎能是办法?   “难怪你不论如何都不愿说……”   司神叹了口气:“我不过随口一提,谁知这般碰巧,就让帝君撞见了。”   “帝君若是知晓了,后果不堪设想。”   人在绝望之时,哪怕看到零星微弱的希望,都会同沙漠中饥寒交迫的旅人看到海市蜃楼那般不顾一切、同飞蛾扑火那般奋不顾身,最终走向毁灭。   “千万不能让帝君知晓……”月老声线发颤。   谁都没注意到,空气中隐匿着一丝不寻常的气息,而那气息属于燕鸢的心腹——神将南赤。   直觉告诉燕鸢,事情绝对没有表面所看到的那么简单,所以在回到东极殿后,他立刻命南赤去一探究竟。   起初南赤并不愿意将所闻告诉燕鸢,他忠于他的帝君,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帝君走向毁灭,但同时,他也无法违抗帝君的命令。   于是燕鸢还是知道了。   他靠在床头,脸上忽然有了生气,空洞的双眼里甚至出现了久违的光亮,垂在锦被上的苍白手指略微收紧,像吸食鸦片的瘾君子一样,兴奋又期待。时而欢喜时而悲。   “若那般做,我还有多少时间可活?……”   “一百年。”   “一百年……”   一百年对于凡人来说是漫长的一辈子,可对于神而言,不过弹指一瞬的事情。   燕鸢甚至没办法看到阿执长大。   可他有一百年的时间去求得玄龙的原谅。   “一百年够了……”够他向玄龙赎罪。   要得知如此隐讳的方法不容易,而如何毁去自己的气运和命格却是燕鸢本就知晓的事情。   九重天有处禁地,禁地所在之地是永夜,进入后,会看到苍穹中浮着一颗金乌般硕大的紫色星辰,缭绕着神秘的波光。   那便是帝星。   禁地经年被十大神兽牢牢把手,任何人要进去都不容易,燕鸢却可以轻易进去,因为那神兽护守的,是他的命格。 第一百四十七章 终于有资格站在他身边   当晚,待夜深人静之时,燕鸢摸索着下床,走到殿中空旷位置,抬袖挥去,面前立即出现一个成人高的黑洞,仿佛跨进去,便会被吞噬得连骨血都不剩。   站在外头往里看,是什么都看不见的,一旦跨进去,便能见到空中有万千星辰,众星捧月般簇拥着那巨大的紫霄帝星。   燕鸢很小的时候,曾被父皇领着入过禁地,燕旌告诉他,空中的每一颗星辰都代表九重天一位上神,神位越高,星辰便越闪亮,而处于最高位的那颗如同金乌般温暖的紫星,就代表现任帝君的气运。   气运越强,紫光越盛。   身居高位,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利,他的肩膀上背负着与生俱来的使命,在必要的时候,为了天界神民,他们必须放弃一些东西,哪怕那些东西很重要。   也许是生命,也许是感情……   燕鸢幼时,并不觉得父皇说得有什么不对,他将来既要做帝君,自然要以神民为重。可当真正走到这一步的时候,他发觉,他根本做不到。人一旦失去了支撑自己活下去的信念,便没有了希望,没有了希望,活着的每一日都是煎熬。   兴许他就是没出息,顾全不了大局。天界没有他这样的废物做帝君,还会有新的帝君,所以其实他活着还是死去,对于神民来说并不重要。   他只是想……只是想在离开之前,做些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   跨入黑洞,顿时感到周身的空气变得温暖了许多,远处几声悠长的如同警示般的嘶吼划破寂静苍穹,青龙、白虎、朱雀、玄武、腾蛇,五大神兽朝这边气势汹汹地疾冲而来,顷刻便到了燕鸢三丈外。   识出他的气息,五大神兽骤然停下,齐齐落于地面,垂下巨大的头颅,发出撒娇般的呜呜声。   那是绝对的臣服。   “退下。”   除去这五大神兽,还有太阳烛照、太阴幽萤、应龙、黄龙、勾陈,五大神兽守于北侧,燕鸢命面前神兽去传令同伴,立刻退至百里之外,不论发生什么,都不准靠近。   五大神兽无声退去,很快消失于紫光莹莹的天际,燕鸢凭着感觉,朝帝星的方向缓缓走去,越靠近,落在他面庞上的紫光就越强烈,无神的双目迸发出一种近乎癫狂的渴望,走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只要毁掉自己的气运,他就能真正拥有追寻玄龙的资格了……燕鸢不怕死,他只想要那龙同万年前那般对他笑一笑。   为此,他愿意付出一切。   出手之时,燕鸢没有犹豫,他停在紫霄帝星之下,掌心凝起十成神力,朝帝星击去,剧烈的白光狠狠冲撞帝星,强盛的神力反弹回来,将燕鸢掀翻在地,喷出一大口鲜血。   帝星中央出现一条裂缝,原本稳定的紫光忽明忽暗,一时间九重天地动山摇。   他正在毁去的是自己的命格,帝星受创,燕鸢本体自会受到牵连,他浑身筋骨如同被烈火焚烧般痛,衬着唇边那抹血色,脸色惨白如鬼。   只听说命格弱于玄龙,便能同他在一起,且不会克着他了,却不知到底如何才算弱于玄龙,闹出如此大的动静,想必很快便有人来了,燕鸢不敢耽搁,撑着地爬起身,忍痛击出第二下,第三下……   他口中淌出的血渐渐湿透雪白的衣襟。   十大神兽本该誓死守卫帝星,可它们无法反抗主人的命令,燕鸢叫它们不要靠近,它们便同被下了蛊般,无法靠近半步。   创造它们的第一任天帝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有后人想要亲手削弱自己与生俱来的至尊命格。   第五下过后,几乎四分五裂的帝星已是摇摇欲坠,燕鸢很痛,非常非常痛,他又想起在凡间时玄龙所受的极刑,那时候他便同自己现在这般痛吧……   倒下那刻,曳灵神君从虚空之中走出,冲上前抱住燕鸢。   “鸢儿!!”   众上神紧跟着从虚空之中走出,看见那几乎陨落的暗淡帝星,大惊失色。   曳灵满脸泪水,落在燕鸢冰冷的脸上。   “鸢儿……鸢儿……你莫要吓父君……”   燕鸢睁开涣散的眸,笑道。   “父君……孩儿、终于……终于有资格,站在他身边……了……” 第一百四十八章 我不怕被他克   那夜,十八位上神联手,竭尽全力才勉强将帝星裂缝修补回些许,不至于叫帝星陨落、令燕鸢命丧当场。   强盛的气运被他亲手毁去,同从前的一半都没有了。   燕鸢昏迷了整整三月,醒来时是个黄昏,他眼睛看不见,是身侧服侍的仙娥告诉他的。听说玄龙的身子已经好很多了,上个月出了门,亲自去缱云宫从曳灵神君那里将阿执接了过去。   燕鸢太久未见到阿执了,心中很想他,刚醒便强撑着下床要去玄将殿,他自己心中清楚,除去见阿执,他还想借这个机会见玄龙,在孩子面前,玄龙即便再不待见他,也不会表现出来。   叫仙娥去寻了染料来,仔仔细细地将一头长发染黑,戴上玉冠,穿上银袍,待仙娥替他整好衣冠,燕鸢还忐忑地坐在镜台前不起,双目失焦地对着镜中自己,不自信道。   “我看起来,同从前一样么……”   仙娥仔细看了看燕鸢,他头发虽染得同从前一样黑了,却没什么光泽,俊美面容带着难掩的病态,非常苍白,尤其那双曾经笑起来足以令万物失色的双眸,如今像一潭死水,怎可能同从前一样。   不过仙娥不忍说得太直白,柔声安慰道。   “回帝君的话,帝君还是同从前一样俊美的,只脸色稍微苍白些罢了。”   燕鸢看不见仙娥的欲言又止。   他不想叫玄龙以为自己是在故意装可怜博他同情,沉默须臾,问道:“可有办法令气色显得好些。”   仙娥想了想:“有的,薄薄抹一层淡粉的胭脂,便能改变气色。”   燕鸢听了觉得好,叫仙娥去取胭脂来。   仙娥取来后,用指腹粘了脂粉,在他颧骨上抹了一点点。燕鸢的皮肤白如瓷璧,看不见半点毛孔,加上仙娥手法好,肉眼根本看不出来脸上涂过东西,气色却是明显好了。   反复向仙娥确定自己的装束没问题,燕鸢方才起身,仙娥搀着他往外走,还未走到门口,仙娥忽然用传音术唤他。   “帝君……”   “嗯?”燕鸢下意识应。   “祸、祸将军从凡间回来了……”仙娥磕磕巴巴地说。   万年前,燕祸珩与玄龙一同战死,入了轮回万年,他与玄龙都回来了,燕祸珩也确实该回来了。   燕鸢停住脚步:“……何时回来的。”   “您昏迷没多久便回来了……听说这些时日玄龙将军重伤卧床,都是祸将军在照顾的。外头一直在传,玄龙将军被祸将军的痴心打动,同他两心相悦,有情人终成眷属了。”   “不可能!”燕鸢眼眶骤然红了,挣开仙娥的搀扶。   仙娥被他吼得吓了一跳,担心地看着他:“帝君……”   燕鸢整个人摇摇欲坠,害了离魂症般,喃喃道:“不会的,不会的,他爱的人是我……”   “帝君,您莫要这样,您如今身体最忌大喜大悲……”仙娥恐他摔倒,上前扶他。   燕鸢一把抓住她手腕,空洞的双眼中淌出泪:“他爱的人是我,对不对?……”   “他只是生我的气,不是移情……不是移情……”本就不是真的要从仙娥这里寻求答案,燕鸢念叨了会儿便松了手,跌跌撞撞向外走去,说要同玄龙问个明白,中途摔了一跤,又自己爬起来。   结果连玄龙寝殿的门都未能进去。   他不肯见他。   怜璧挡在门外,一贯的冷朝热讽,燕鸢并不在意玄龙之外的人如何对待他,他一手扒在门上,一手将门敲得哐哐作响,精心打理的发早就乱了,头上的玉冠不知落在了何处,披头散发的,像个疯子一样。   “阿泊……你看看我……你看看我好不好……我有话想同你说……求你……”   “求求你……”   他双眼肿胀,泪好似流之不尽,仅剩的尊严都丢掉了。   怜璧冷眼旁观:“万年前,将军战死,你没能保护好他。万年后,将军在凡间为你散尽道行,你亦不懂珍惜,一次又一次将他推入万劫不复之地,还不够么?”   “帝君死心吧,破镜无法重圆,将军已与祸将军互定终生,您硬要掺合进来,只会叫将军为难。”   燕鸢的手还贴着门,身体却滑下去,软倒在地:“我不信……我要他亲口同我说……咳咳咳咳咳……”他捂住唇,血还是从指缝中溢出来,滴在银白衣袍上。   怜璧冷笑一声:“您是不是觉得您现在所做的一切足以感动天地?自毁气运,只余百年性命,还有脸过来对将军死缠烂打,将军始终对你心狠便罢了,若将军真对你心软了,你倒是舒舒服服过了百年,到时双腿一蹬撒手人寰,把将军独自留于世上,你有没有想过,叫他如何度过漫长的一生?”   “从始至终,你只想着你自己。你不爱的时候,就用尽一切办法折辱他,你爱了,便不惜毁掉自己,也要换他一片真心。他傻,你说几句好听的话便能将他哄到手,在被你背叛、辜负之后,还要冒着生命危险去救你,为你挡天罚,你但凡有半点良心,便不该再来招惹他!”   “我不是……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只是……”只是想在最后的时间能同心上人在一起。   燕鸢确是有私心的,在听到玄龙与燕祸珩的事时,他最直观的感受就是痛苦,那种撕心裂肺的痛让他失去理智。   “他是天煞孤星,不能有感情,不能同人亲近,我可以……我不怕被他克,你去告诉他,让我见见他,好不好……我真的,真的很想他……”燕鸢伸出被血染红的手,去抓怜璧的衣袖。 第一百四十九章 他的心软会要了对方的命   “帝君还是不明白,不是小仙不让您见将军,是将军不想见您。”怜璧抬手躲过燕鸢的手。   “你们走到了这一步,早就无法回头了,那些伤痛,不是您重新受一遍就能从将军心底抹去的,您若是洒脱些,说不定将军还会高看您几眼。”   “帝君请回吧。”   燕鸢的手垂落下去,跌坐回地上。   他走到今天这一步,不是自愿的,是天道在背后推着他,走向一条无法回头的路。那路的尽头有个岔路口,将路一分为二,一条通向生,一条通向死,他选择了后者,因为他在死路上看见了希望。   连死都不怕的人,是不在乎什么体面的。他也不要玄龙高看他,剥去天神的外壳,他本身就是个平凡的普通人,他没办法在那样深刻的感情里做到洒脱。   “我不走……走了,便见不到他了。”燕鸢曲起腿,双臂搁在膝盖上,无神双目注视着前方,喃喃道。“我就等在这里……他不见我,我便不走。”   “你!”怜璧气道。   燕鸢看不见,任她瞪着眼,像个木雕似的一动不动坐在地上。   “随你。”怜璧虽一直没给燕鸢好脸色,但她一介小仙总归是没办法将堂堂帝君赶走的,干脆眼不见为净,穿门而入进了屋。   层层叠叠的罗帐挽起挂在两边,男人一袭玄袍,坐于床沿,冰绿双瞳失神地望着床上小人儿乖巧的睡容。   阿执今日午后玩儿累了,睡了许久还未醒,玄龙不愿让他听到大人间的争执,方才设下了结界,防止他被外头的人吵醒。   听到脚步声,玄龙回身。   “他走了吗。”   “没有。”怜璧摇头,不似方才那般气焰嚣张了,眼中含了几分担忧。“怜璧无用,该说的话都说了,帝君还是不肯走。”   玄龙垂目,沉默不语。   烛光将男人低垂的睫绘出淡淡疏影,他这些天瘦了许多,玄袍下的身体愈发单薄了,看着叫怜璧十分难过。   燕鸢那般作践自己的身体,将军知晓了怎么可能会不难过。他那猪脑仁子怎么就不知道想想,将军为了救他连自己的命都可以不顾,怎么可能接受他的忏悔,心安理得享受他百余年陪伴,然后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去。   离开的人倒是能两手一摊就走了,留下活着的人该怎么办。   光是燕鸢靠近将军会被克这一点,就足以让将军狠下心躲得远远的了。他要的感情,从来不是建立在对方的痛苦上。   “将军,要怎么办才好?……”怜璧问。   玄龙摇头。   他若能知晓该如何,便好了。   燕鸢为何一定要如此固执,偏要让双方都不好过,放过自己,放过他,不好么……   “燕旌上神已经亲自去寻修补帝星之法了,将军别担心了,他毕竟是天界之主,不会那么容易死的,他要等,您就让他等着吧,等久了自然就死心了。”怜璧道。   玄龙知晓怜璧在安慰他,燕鸢能做到这一步,怎会就此死心,他若不做些什么,燕鸢定会继续纠缠不朽,同上次那样在外头站一夜。   总归不是办法。   最终还是决定亲自出去看看。   开门便看到那人背对着自己坐在地上,燕鸢的耳朵聋得彻底,玄龙走出去他一点反应都没有,待走到他身边了,可能是感觉到了一点风迎着面颊吹来,才有了一点点细微的反应,朝玄龙偏过头,不确定道。   “阿泊……?”   “是你吗……”燕鸢伸出手抓了抓,抓住一片冰凉的衣角,苍白的脸上染上些欣喜。   原本是能感知到对方的神息的,可他的气运损得厉害,如今其实同废人没什么区别了。   玄龙见燕鸢披头散发地坐在地上,唇边粘着大片干涸的血迹也不知道擦,和野人一般无二,他好不容易将燕鸢从天道的阎罗刃下救回来,他就是这样作践自己的身体的。   心痛、失望、难过,多种情绪在玄龙胸腔中膨胀,紧紧掐住他的喉咙令他说不出话,好不容易挤出一句,却是沙哑无比。   “让你走,你为何不听。”   传音术落在燕鸢脑中,他从地上摇摇晃晃爬起身,红着眼笑道:“我想你……我走了便见不到你了。”   玄龙:“……你总是食言,从前是,现在亦是。你说过会远离我,不再出现于我面前。燕鸢,你答应我的事,可曾做到过一件。”   燕鸢急了,弯下身摸索着去抓玄龙的手,那真实的触感让他安心,却也心如刀割:“从前我未做到的事,以后我会竭力做到的,阿泊,你相信我……现下和从前不同了,天道再没办法左右我,你同我在一起,不会被我克着了,如今我的命格弱于你,要克,也是你克我,你不是恨我么,正好,你离我越近,我越不会好过,这样你总能解气了吧……”   “你想去看海,我便陪你去,你想去哪里我都能陪你去,只要你还愿意见我,我做什么都可以……我死都好。你放心,我会死的,我最多还能活百年,待将从前答应你的事都做完,我便会死。你不要不见我……”   说到最后燕鸢已不知自己在说什么了,他语无伦次地表达着。先前还想着绝不能在玄龙面前失态,却在不经意间就泪流满面。   思念将他折磨疯了。   更令燕鸢惶恐的是,他看不见玄龙的表情,只感觉到握在手心的那只手在一点点抽离,不论他怎么用力,都握不住。   “阿泊……”   “别这么唤我,你不配。”玄龙低哑的嗓音在燕鸢脑中响起。   “你不配做天界的君主,不配做阿执的父皇,不配我曾爱你一场。”   “燕鸢,你委实令我太失望。”   燕鸢低头看着自己空落落的掌心,虽然他什么都看不到:“对,我不配做天界的君主,不配有阿执那般乖巧可爱的孩子,不配你曾经爱我一场,可是我也不想的……我每日醒来便忍不住满脑子都是你,满脑子是你从前待我好的模样、同我笑的模样,连做梦都看见你万年前死在我怀中,你叫我莫要哭,待你坠入轮回,去凡尘寻你便是。”   “我听你的话,去寻你了,可我怎么就认错人了呢?我那么爱你,爱你胜过爱自己的性命……你说我怎么就认错人了呢?”燕鸢的泪落在苍白的掌心,抬起头用空洞的眸对着玄龙,嘶声道。   “倘若能重来一回,我定不会将你认错的,即便天道将我变成一个傻子,我都会牢牢记住你的脸,记住你是阿泊,是燕鸢最重要的爱人,可时至今日,早就没有回头路了,我只能继续向前走……寻些不是太聪明的办法,来挽回曾经犯下的错。”   “都怪你从前待我太好,太纵容我,叫我怎么都割舍不下,你恨我也好,失望也罢,都没关系,我不敢奢求你的原谅,只要你肯让我弥补,我便心满意足了……好不好?”燕鸢说着,又去抓玄龙的手。   这回玄龙倒是没有挣开他的手,只是沉默了片刻,淡淡道:“可我如今并不需要了。”   “你应当听说了,我同祸将军在一起了。”   燕鸢怔了怔,身影晃荡起来,好似就要站不稳,他猛然咳出一口血,溅在玄龙衣襟上,随意抬起手背擦了擦,笑道:“那你就当可怜我,好不好?不是你需要我,是我舍不下你……”   “反正,反正我就剩一百年了,一百年多短啊,你就当可怜我,在我死之前,再同我做做戏,待我死了,你爱同谁在一起我都看不到了……”   “好不好……”   玄龙沉默,不回他话,燕鸢嘴角的笑容渐渐有些维持不住了,他捂着嘴咳起来,身体颤个不停,好不容易止住,同从前对玄龙撒娇那般,抓住玄龙的手臂轻轻晃动。   “阿泊……你心肠好,从前总对我心软,你最后再对我心软一回,好不好……”   “求你……”   “求你了……”血从嘴角淌下,没人替他擦。   若燕鸢能看见,便会看到玄龙冰绿的眸早被热雾氤氲得模糊,透明液体从面颊无声落下。   可惜他看不到。   玄龙更不会让他发现丝毫异样。   “我若对你心软,叫祸将军如何想。”   “你知我待人总一心一意,同你在一起时是,同旁人在一起亦是如此。”   “我无需你弥补,你日后切莫出现在我面前,好好活着,便是最大的弥补。”   “你走吧。”玄龙挣了挣手臂,没挣开,燕鸢如今的身体那般弱,他怎会挣不开?   燕鸢摇头,同孩子般哭起来:“不……我不走……”   “你说的话都是假的,是骗我的,你怕我同你在一起会死,所以故意骗我的,不然你不会救我,不会为我挡天罚,你还在意我,对不对?”   玄龙:“你莫要自作多情,救你只因你是帝君,保护你是我的职责所在。”   “若非如此,我不想多看你一眼。”玄龙这回成功将手抽了回来,用力之大,竟令燕鸢身影不稳地往后退了好几步,从台阶上摔了下去。   台阶共有六层,燕鸢滚下去,额头撞在玉阶上,磕得血肉模糊,玄龙下意识要去扶,燕鸢已慢慢爬了起来,坐在地上喃喃自语:“我不信……我才不相信……”   玄龙别开眼,不愿再看:“多说无益,就此作罢吧。”   燕鸢觉出他要走,慌慌张张爬起身追上去,没走几步便被台阶绊倒,膝盖落地,一时想必是站不起来了,便用爬的。   “别走……阿泊,别走……”   玄龙背对着他,双手深深嵌入掌心,没回头。   他的心软会要了对方的命。 第一百五十章 从头来过   那门最终还是合上了,燕鸢被挡在外头,他跪坐在地,垂着头,微不可闻道:“你不要我……我怎么活……”   月色渐华,北赤赶到时,殿外只余燕鸢一人,凄冷冷的。   出门前分明是叫仙娥精心打扮过的,不想才这么会儿的功夫,就完全变了样,矜贵的银袍上血和尘土混在一起,刻意染黑的长发弄得灰扑扑的,血从额头上的伤口淌进眼中,同别人不要的破败人偶没什么区别。   北赤走到他身边,弯身扶他,沙哑道:“帝君,回去吧。”   燕鸢虚晃着站起,被北赤扶着下了台阶,他的魂没随着身体一同起来,怔愣愣的,走了几步就栽倒下去,再没起来。   “帝君!!”   当夜东极殿又是一番大动干戈,数位医仙忙里忙外,替燕鸢制药、疗伤,折腾到半夜才结束。   他醒着的时候没有一刻不感到痛苦,昏迷不醒于他而言反倒是件好事,要是能自此长睡不醒便能永远解脱了,可惜曳灵不会让他死,燕旌不会让他死,医仙殿的每位医仙亦不会允许他就此陨落。   几日后,燕鸢醒来时发觉眼睛竟能感觉到光了,虽还看不清东西,但已能隐隐看出个模糊的轮廓。   听曳灵说,是燕旌从一位隐居在凡间的远古上神那里,求得了让他缺失的五感逐渐复原的方法,一同带回的,还有一小瓶据说喝下便能忘却痛苦的汤药。   至于修复帝星之法,却是未能寻到。   逆天而行,怎可能会落得好下场,寻不到才是正常的,可身为人父,怎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儿在绝望中死去。燕旌回来交代了些事情,来不及同曳灵神君温存,屁股还未坐热便带着心腹再次出发了。   寻不到修补帝星之法,燕鸢最多只剩百年,必须抓紧时间。   倒是燕鸢本人并不在意自己还有多少时日好活,他原嫌百年太少,眨眼就过完了,不能同玄龙在一起久些。如今却嫌百年太长了,长到他清醒着的每息都像煎熬,他甚至不太乐意自己的眼睛恢复光明,他害怕见到玄龙同别的男人的在一起的模样。   仅有的希望被大火燎成灰烬,风一吹,就什么都没有了。   燕鸢静静靠在床柱上,望着窗外的光发呆,他的视线还没办法聚焦得很好,显得有些涣散,曳灵进来的时候,他通过身形认出了对方,就是没有任何反应,谁来都是如此。   曳灵端着一只碧绿的玉茶碗款步而来,在床边坐下,腾出一手,握住燕鸢置于被褥上冰凉的右手,垂眸叹道。   “鸢儿,回头吧。”   “莫要再执迷不悟了……”   燕鸢的耳朵也能听见一点点了,他模糊间听到曳灵叫他回头,可是他回不了头了。   五万年前从爱上玄龙的那刻起,他便没法回头了。   不是不想,是做不到。   燕鸢不回话,曳灵也不逼他,抓着他的手继续往下说:“阿执虽在玄龙那里过得不错,但他毕竟是随你长大的,心中还是念着父皇,昨日见到我时红着眼问了我好几次,说想父皇,父皇为何还不来接他。我用你公务繁忙作借口搪塞了过去,可总用这样的理由,终归不妥的。”   “你就不想见见他吗……”   听曳灵这样说着,燕鸢望着窗外的眼无声红了。他听见孩子,是有触动的。   只是他现在这个样子,本就狼狈,若见到孩子再失了控,只会让阿执伤心难过。他同玄龙、同孩子,都是相见不如不见。   罢了,罢了。   “父君知你觉得亏欠,不惜毁掉自己,也要求得与玄龙百年相好,想尽力去弥补过错。可玄龙如今既能与祸儿两心相许,便代表他早已释怀,你何不放下过去,重新开始。”   “你还年轻,待你父皇寻得修复帝星之法,你的寿命便能恢复到与天地齐长,往后难保不会再遇至爱。”   “鸢儿……听父君的话,喝了药,好好睡一觉,明日起来,便不会再痛了。”曳灵摊开燕鸢的手,将玉碗放到他手心。   玉茶碗中装的便是那喝下就能忘却痛苦的汤药,不仅能忘却痛苦,还会忘掉情爱,忘掉他与玄龙过去的一切,这药的名字十分好听,叫‘从头来过’。   燕鸢无动于衷地将手抽回来,自嘲地笑道:“什么亏欠、弥补……都是孩儿意图接近他,所寻的借口。我何曾有那般伟大,我向来是自私自利,做了再多事,不过是想同他在一起,想同他回到万年前,回到万年前我与他还相爱的时候,我就是贪图他的爱。”   “可是他连怜悯都不舍得给我了……父君,我没办法从头来过。”   “若要我忘记他,忘记他的姓名,忘记他的模样,那孩儿宁愿现在就道陨身消……如此这般,也算从头来过了吧。”   自燕鸢醒来起,曳灵便在劝他饮下这‘从头来过’,次数加起来不下五回,回回都是同样的结果,让曳灵心如刀绞,双目垂泪。   这‘从头来过’必须得饮药之人心甘情愿忘却故人,喝下才能起效。否则不但无效,还会适得其反,使饮药之人患上离魂症,变得痴痴傻傻。   若非如此,曳灵真想施法将燕鸢弄晕,强行将药喂进去。待燕鸢一觉醒来,他便能得到一个同从前一样意气风发、神采飞扬的孩儿。   可惜他不能。   “你就狠狠心,将药喝了,明早起来一切便会好起来了,父君从未求过你什么,今日父君求你,留自己一命,不要再折磨自己了,好不好……给自己留条活路。”   “鸢儿……”   曳灵素来要强,燕鸢哪里听得父君这样低声下气地求自己,他是绝不能忘掉玄龙的,只能选择做个不孝子,幸好曳灵腹中有子,膝下有乖孙儿,日后不至于寂寞。   父皇也会永远陪着他。   燕鸢撑着床躺下,背过身去,合上眼道:“父君不必说了,孩儿累了,您身子不便,无事便不用常来看孩儿了。”   “保重身体。”   曳灵不敢将他逼得太紧,吸了口气,哑道:“好,你不愿喝‘从头再来’,父君不逼你,可是疗愈身体的灵药你总要喝,你这般不吃不喝,整日将自己关在寝宫,父君如何能放得下心。”   “你即便真打算就让自己活这百年,起码让自己好过些吧。”   燕鸢睁着泛红的眼望着墙:“……孩儿不是故意不吃,只是没胃口。至于伤药,反正治是如此,不治也是如此,不如不治。”   “父君不必担心,孩儿身体虽大不如前,好歹是个神,不进食,死不了的。”   曳灵拿他的执拗毫无办法,悲痛间忽觉小腹隐隐作痛,下意识将手中的玉碗放到床头的春凳上,脸色苍白地捂住腹部。   本就胎息不稳,情绪大起大落极容易动胎气,曳灵不愿叫燕鸢看出破绽,忍着痛尽量放稳语调:   “那父君先走了,明日再来看你。”   “傍晚会有人送膳食来,都是你爱吃的,多少用些,虽说神无需进食亦不会死,可吃了对身体总是有好处,你好好养养身体,过几日父君带阿执来看你。”   “父君知道你想他。”   “莫要让阿执看到你现在这般模样,他若看到,会哭得很伤心的。”   燕鸢背对着曳灵没回话。   曳灵腹痛难忍,不得不起身离开去寻医仙,走得太急,以至于忘了随手放在春凳上的那碗‘从头来过’。   安静下来的时候,愧疚加倍地折磨着燕鸢的内心,连他自己都放弃自己了,父皇母后为何还不放弃?   燕旌和曳灵要是自此对他大失所望,彻底放弃他,再也不管他便好了。偏偏他们从未有一刻放弃过,为他劳碌奔波,拼搏着那一点几乎不可能的希望。   那样沉重的爱,让燕鸢感到很痛苦,他根本就不配……他不配玄龙的爱,不配阿执的信任,不配父皇母后的看重。   他死了才好,为什么不在那场天罚中死去……若他死了,便不会痛苦了,所有人都不会再有无谓的期待。   玄龙不该救他的。   他死了才好……   燕鸢确实乏了,他常感到很疲惫,这是生命将陨的征兆,不自觉将残破的身体蜷缩起来,陷入昏睡。   不知过了多久,殿外忽然传来孩童稚嫩的唤声,是阿执在喊父皇。燕鸢恍惚地睁眼,发觉自己的眼睛能看清东西了,落日余晖照进殿内,是许久未曾见过的美景。   “父皇……阿执好想你呀……”   阿执唤得悲伤,燕鸢心脏揪痛,掀开被子下床,连鞋都来不及穿,着一袭白亵衣就往外走。   打开殿门,外头的夕阳照得人浑身发暖,然而待燕鸢看清外头景象,直感到手脚发冷,笑容僵在嘴角。   参天银树下,阿执泪汪汪地扑进燕祸珩怀里,被抱起后,亲热 地抱住燕祸珩的脖子,小狗似得蹭来蹭去,父皇父皇唤个不停。   玄龙则站在一旁,笑看着父子俩,神情前所未有的柔和。   燕鸢愣在原地,不明白他的孩子怎么就唤别人父皇了,怔怔走过去,道。   “阿泊……”   玄龙听到声音,转过头来,敛了笑容:“那日同你说过,莫要这般唤我。”   燕鸢局促站着,唇部发颤:“对不起……”   “对不起若有用,你我何至于走到今日。”玄龙低笑一声,转过头同燕祸珩还有阿执温柔地说起话来。   三人商量着要下凡去玩,将燕鸢当作隐形人似的,说走就走,燕鸢着急地张开手臂拦住他们去路,对燕祸珩怀中的小人儿笑着流泪道。   “阿执……你怎能乱唤旁人父皇呢……我才是你父皇……”   阿执抱着燕祸珩的脖子,怯生生地望着燕鸢,好像根本不认识他。   “阿执,我是父皇呀……你最爱缠着父皇给你买糖葫芦吃的,父皇现在就带你去凡间买,好不好?”燕鸢笑着去抱阿执,后者扭动小身子躲开了。   “你才不是阿执的父皇呢……”   小人儿看向玄龙,小声说:“娘亲,这个人好奇怪呀,咱们快走吧,阿执害怕。”   玄龙应下,抬袖一挥三人便消失了。   燕鸢试图用神力去探寻他们离开的方向,然而根本探不到,他无头苍蝇一样在原地乱转,赤着脚向前追。   “别走,别走……”   “阿泊……阿执……别走……”   无知无觉地跑进一团白雾中,一脚踩空,失重感令燕鸢猛然惊醒,从床上坐起身,眼前一片漆黑。   原来是梦。   那梦真实得让人心碎,他出了一身冷汗,喉咙好似被火灼过,脸上还挂着泪。   透过窗隐隐能见到月色,此时已是深夜,燕鸢呆坐许久,沉浸在悲伤中无法脱离……玄龙同燕祸珩在一起了,阿执唤燕祸珩父亲,似乎便没什么奇怪的了。   待他死了,阿执总要唤燕祸珩父亲的。   心脏揪扯的痛令燕鸢止不住咳起来,他抹掉唇角的血,探出身在床头的春凳上摸到惯用的茶碗,一饮而尽,冰凉的液体滑入喉管,刺得浑身都痛起来。   待喝完了,才发觉茶碗的触感有些不对,并未细想,放回春凳上,脱力地缓缓躺回床上。 第一百五十一章 无解   曳灵神君回宫请医仙看过,服过安胎药便睡下了,这一夜睡得并不安慰,总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重要的东西,身子不适令他着实无力多想。   隔日早起,进膳之时,他猛然想起,自己将那碗‘从头来过’落在燕鸢床头的春凳上了。那药珍贵,燕旌从远古上神那里只求来一小瓶,若是不小心打翻了,便没有了。   忙放下手中喝粥的玉匙,往东极殿赶去。   掐了个瞬移诀,转瞬到了东极殿,只见床头春凳上的茶碗中空空如也,掀开罗帐一看,床上的褥子滚做一团,哪里还有燕鸢的人影。   出去问外头的神侍,却说燕鸢未曾出过门。   他离开时想必是用了法术。   瑶池中的红鲤游动得欢快,燕鸢视而不见,恍惚地走过脚下玉砖铺成的路,偶有仙娥端着膳食果盘路过,见他披头散发,一袭不整洁的白袍,光着脚便出来了,行礼之余,纷纷投去担忧的目光。   燕鸢从晨起便头痛欲裂,根本听不到她们在说什么,越过仙娥小段路后,顿住,没头没脑地转过身问。   “你们……今早可曾见过天后。”   天后?   玄龙将军与帝君早已和离,帝君在与枝玉仙君成婚当日逃了婚,如今哪里来的天后?   仙娥们一头雾水,纷纷摇头。   “回帝君的话,未曾见过……”   燕鸢眼中血丝密布,好似很疲惫。整个人瞧着就像一把生锈的钝剑,不复往日光华。未得到答案,转身离开。   他不知要去何处找玄龙,就这样没有头绪地走着,不知不觉就到了玄将殿外。燕鸢觉得面前恢弘的银殿非常熟悉,努力去想,头痛得几乎炸开,额角不断冒出虚汗,方才想起,这是未成婚前玄龙的住所。   步上玉宇台阶,来到紧闭的门前,试探着抬手不轻不重地叩了三下。   片刻后,门真被人从里面打开了,燕鸢见到自己想见的人,松了口气,眼中流光溢彩。   “阿泊……你我昨夜大婚,你怎的大清早就不见了,让我好找。”   “不是同帝君说过,我不想见你,你还来作何。”玄龙见到燕鸢,神情平静到近乎冷淡,分毫没有新婚的喜悦。   他先前从不会对燕鸢这样说话的,态度突然间转变,叫燕鸢有些摸不着头脑。   “你不见了,我自是要来寻你的……”说着去抓玄龙的手。   玄龙身侧避开他,燕鸢手心落了空,茫然地抬头看向男人。   “你怎么了……”   注意到玄龙右脸上的暗金色梵文面具,燕鸢感到陌生又熟悉,可一旦试图去回想什么,便惹得头痛加剧,抬手扶向额头,身形摇摇欲坠。   扶住门框稳住身体,见玄龙仍是冷淡地望着自己,陪笑道。   “是不是我哪里做得不好,惹你不悦了?……”   “好端端的怎么戴半张面具啊……”   “你出现在我面前,便会叫我心生不悦。”玄龙的瞳孔竖立,绿眸本就极冷,那淡淡的语气更是直戳人心肺。   燕鸢睡了一觉起来脑子变得格外不利索,根本不记得自己哪里惹他不高兴了。   “阿泊……你不要这般同我说话,我会很难过的。”   “你若生气,便说生气就是,我去做鱼羹给你赔罪,好不好?”   “无需。”玄龙转过身。   “晨起便要对着厌恶之人的面孔,几欲作呕,如何吃得下东西,帝君早早从我面前消失,我便觉得高兴了。”   自己再做错事,玄龙在新婚燕尔之际同他说这样伤人的话,都是不该的,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没办法对玄龙生出怒火,只感到委屈。跟上前一步。   “你再这样说话…我可要生气了。”   “随你。”玄龙回到屋内,砰地关上门。   燕鸢被挡在门外,反应过来,慢半拍地抬手去敲门:“阿泊……”   “阿泊……”   “你怎么了……”   “阿泊……我头好疼啊,你真的不管我了吗……”   殿内,玄龙后背贴着门,沉默地合上双眼。   一人在门内,一人在门外,隔着薄薄的一扇门,却像是隔了千山万水。玄龙听着那沉甸甸的敲门声,一下一下叩在他心头,让他心都痛了。   燕鸢敲了一会儿便不敲了,脑中剧痛逐渐叫他浑身一点力气也无,手臂虚软地垂下去,身体本就受了重创,还不肯好好服药,气血上涌立刻惹得喉间发痒,忍不住咳起来,咳得视线模糊,鲜红的血溅在面前的银门上。   曳灵神君很快赶来,扶着燕鸢要他回去。   燕鸢站在门口不肯动,袖子挡住唇,咳得浑身颤动:“母后,他同我闹别扭了……”   曳灵神君心头百味陈杂:“我知道,你先同我回去,待他消气了,你再来好好哄哄,说不定便好了。”   分明什么都不记得了,可燕鸢心中就是感到极度不安,摇头道:“不行……我就在这里等。”   “他见我等得久了,定会出来的。”   好好的一个天帝,总这般披头散发地跑出来,将自己弄得乱糟糟的,连鞋都不晓得穿,还将血咳得到处都是,叫旁人见了,定会在背后笑话的。   曳灵实在劝不动他,两指并拢在燕鸢后颈一点,燕鸢身体僵了僵,阖眼向后倒去。曳灵从身后将他托住,望着紧闭的门顿了须臾,施法消失在原地。   如今燕鸢的身体已是强弓之弩,一个简简单单的昏睡诀,便能将他左右。   曳灵并不确定燕鸢是否喝下了那碗从头来过,若喝下了,他应当将玄龙忘了才对。若说没喝,他这混沌的模样,看着又过于反常。   是在自欺欺人地装傻,还是……   想到那个可能,曳灵心中大骇,将燕鸢带回东极殿的同时,用传音术请医仙速来。   回到东极殿,将燕鸢放置于床上,化出手帕替他清理嘴角血迹,后脚医仙便到了,曳灵神君起身说明情况,医仙上前,两指并拢悬于燕鸢额头,一抹绿色的灵识钻入燕鸢脑中,细细探索。   曳灵盯着燕鸢毫无血色的脸,喉头发紧:“如何……”   白衣医仙神色凝重地收回手。   “帝君神识混沌,正是误饮‘从头来过’的症状。”   “那药需得自愿服下,方能忘情。若非自愿,必会遭受反噬。起初是记忆错乱,渐渐会神智退化,变得痴傻……”   曳灵神君身形摇曳,眼前发黑,好在旁边仙娥及时上前扶住他,他强撑着问:“可有解?……”   医仙摇头。   答案曳灵神君已经很清楚,他只是无法接受罢了。   燕旌将‘从头再来’交到他手上的时候便叮嘱过,此药一旦服下,无解,需得谨慎使用。   万万没想到,因他一时粗心大意,害得燕鸢误饮了下去。   若成了傻子,即便日后燕旌寻到修补帝星之法,让燕鸢的身体和寿命恢复从前又如何?活得再长,还不是一个连神智都不健全的人。   而纵使燕鸢成了傻子,亦不会忘记玄龙是他的爱人。   曳灵神君面上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退去,整个人的重量全靠仙娥撑着,好似下一息就会昏厥。   有孕最忌讳情绪起伏不定,医仙欲上前为他诊脉,曳灵却已无心顾及自己的身体,木然挥退医仙,连同身边的仙娥一起秉退。   待他们离开,曳灵行至床边坐下,捻着手帕探向燕鸢的嘴角,以最温柔的动作擦拭那尚未完全干涸的血迹。   他的孩子从小娇生惯养,未曾受过什么苦,唯一的苦难,大抵就是与玄龙缘起那刻开始的,那般偏执,死都不肯回头。   他身为人父,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孩子走上死路,半点法子也无。   从心怀希望,到面临绝望,不过一夕之间的事情罢了……   曳灵合上双目,泪砸在燕鸢苍白的面孔上,他清瘦的双肩颤抖起来,发出压抑的低啜。   燕鸢昏睡了一天一夜,醒来时天正蒙蒙亮,他朝身侧摸去,没碰到想碰的人,扭头看去,看见床边趴着个人。   “母后?……你怎么在这里睡着了?”   曳灵的睡眠浅,很快就醒了,燕鸢昏睡了多久,他便守了多久,见燕鸢醒来,强颜欢笑道:   “鸢儿,你……”   “阿泊呢?”燕鸢惦念着想见的人,他的记忆停留在大婚之夜,后来的苦难都忘了,心里全是滋滋的甜,根本没发觉曳灵情绪不对,自言自语掀开被子就要下床。   “对,他同我闹别扭了,我还未将他哄好,我去给他做鱼羹,他吃了鱼羹,就不会生我的气了。”   曳灵扣住他手臂,哑道:“没用的……”   “为何没用?……”燕鸢这才想起来问曳灵。“对了,母后,你知晓阿泊为何生我的气吗?我哪里惹他不高兴了?”   “他怎会生如此大的气,他先前向来不舍得生我的气的……”   曳灵看他那样沮丧,心如刀割:“如今是哪年哪月哪日,你知晓吗。”   “今日……仙辰历1340万年7月初9啊,前日是七夕,我与阿泊大婚之日。”燕鸢奇怪地看向曳灵。“怎么了?”   曳灵:“今日是仙辰历1345万年9月初6,距你与玄龙大婚之日,已过去5万年了。”   “什么?……”燕鸢皱眉。   曳灵告诉他,他与玄龙育有一子,现今5岁。可因两两相对数万年,久看生厌,不久前玄龙与他解契和离,同燕祸珩在一起了。   燕鸢觉得曳灵在说笑,他分明记得他与玄龙前日才大婚,在三生石前结下情契,于众神面前互诉衷肠,终身互许,对天道起誓,唯有死亡能将他们分开。   现在曳灵同他说,玄龙与他和离了?   燕鸢不信,他幻出仙辰历,一个个墨色的半透明数字整齐排列在半空,最突出的那排数字比别的数字大了足足一倍,赫然是1345万年9月初6,正是今日。   仙辰历不会骗人。   “怎会如此……”   他抬起右手掌心,凝起神力,不出意外的话,掌心会出现一朵绽放的淡蓝鸢尾,那便是他与玄龙的情契。   可是没有……   不论再怎么努力,掌心都空空如也。   燕鸢发觉自己体内的神力变得非常稀薄,但他并不关心这个,不断地去回想他与玄龙之间发生了什么,然而越想头就越痛,回忆溺毙在惊涛骇浪中,不见半点生息。   燕鸢红了眼眶,对着空旷的掌心喃喃问。   “为什么?我做错什么了?……阿泊为何不要我了?……”   曳灵没办法回答燕鸢,将过去的事说一遍,等同于撕开燕鸢的伤口,再往上面插一把匕首,他说不出口。   “母后,为什么?”   无法从曳灵这里得到答案,燕鸢站起身往外走:“我要亲自去问他……”   曳灵没拦他,拦不住的。   玄将殿的门被叩得砰砰作响,开门的是个白软的小人儿,穿淡绿色锦袍,生着短粗的小龙角,一双冰绿的眸颜色同玄龙一模一样,眉眼却似极了燕鸢。   “你是……”燕鸢愣住。   小人儿看着燕鸢也是发愣,眼眶刷得红了,扑过去抱住燕鸢的大腿:“父皇,你怎么才来看阿执,你是不是不要阿执了……”   燕鸢怔怔弯下身,将小人儿抱起来,他的动作迟缓,却并不生疏,仿佛这样抱过孩子无数次。   刚抱起来,小小的手臂就缠上燕鸢的脖子,小脸埋进燕鸢颈窝,闷闷说道。   “娘亲说父皇很忙,没空来看阿执,可是从前父皇再忙,都不会放着阿执不管的。这次为何这么久啊……”   软糯的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像在强忍哭意,燕鸢心头揪痛,手掌迟疑地覆上阿执幼小的脊背,道:“对不起……”   小人儿直起身体,小手触向燕鸢的脸:“阿执不怪父皇,就是想父皇了。”   “父皇,你好像瘦了很多……你的脸怎么这么冰呀。”   正说着,就见玄龙从屋内走出,怜璧跟在身后。方才正准备用早膳,阿执听见燕鸢敲门,蹭得一下就窜来开门了,速度比怜璧还快。   “娘亲,今日父皇可以留下吗?阿执想要与父皇娘亲在一起……”阿执抱着燕鸢的脖子对玄龙说。   他知晓娘亲不喜父皇,因此格外小心翼翼。   玄龙沉默不言。   怜璧上前对阿执张开双手,笑道:“将军同帝君有话要说,太子殿下先与小仙去用早膳,好不好?”   “不要……”阿执扭动身子躲开怜璧的手,将头靠到燕鸢肩头。太久没有见到父皇,他不舍得离开。   燕鸢知晓这是玄龙的意思,拍了拍小人儿的背,哄道:“阿执乖,你先去用膳,父皇待会儿便去寻你,到时再见不迟。”   一来二去,他就知晓了他与玄龙的孩子叫什么,虽没了记忆,哄孩子的本事却像是刻在骨子里的,语气和力度都刚好。   阿执是燕鸢一手带大的,最是听父皇的话,最终红着眼眶被怜璧抱进了屋,门关上的前一刻目光都黏在燕鸢身上。   玄龙弹指施了个结界,如此一来,不论外头发生什么,里面都听不见了。   “阿执……是我们的孩子。”燕鸢从关闭的门上收回视线,道。   玄龙已知晓燕鸢误服了‘从头来过’,并不奇怪他的话,他不愿与燕鸢纠缠过多,免得露出破绽。   “帝君再三登门,有何贵干。”   燕鸢笑笑,道:“我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将从前的事忘了许多,我来是想问你,为何要同我和离啊?我做错了什么,你非要同我和离……”   “情淡了,便散了,何来那么多为什么。”玄龙平静道。   “帝君身居高位,应当是拿得起放得下的人,三番五次地纠缠,难免叫人觉得轻贱不堪。”   玄龙的模样同记忆中一般无二,一身玄袍,长发不束,面容英俊神武,唯独那张暗金色的梵文面具让燕鸢隐隐感到陌生,连带着整个人都疏远了。   他忍着泪,哑声问道。“母后说,你同燕祸珩在一起了。”   玄龙:“嗯。”   燕鸢:“你同我和离,是因为他吗?”   玄龙想说是,可他看着燕鸢流泪的模样,谎话便难以启齿了。他强迫自己开口。   “是。”   “为什么?他能给你的,我也能给你,甚至能给你更多,我是天界至尊,你为何要他不要我?你从前一直心悦的人不就是我吗?”   沉默须臾,玄龙道:“人是会变的。”   “那你再变一变,变回从前……好不好?”燕鸢扣住玄龙手腕,哭得丢了尊严。“我们不是说好的吗,三生石前,你说要永远同我在一起的,怎么才五万年就同我和离了?……”   “我不想和离……阿泊,我不想同你和离……”   “帝君自重。”玄龙皱着眉抽回手,转身要走。   燕鸢慌忙追上去,抓住他的手:“没关系,你不愿意变,我可以变,那你说,你喜欢燕祸珩什么,我可以变得和他一样……甚至比他还要好,只要你说,我什么都可以做。”   玄龙这回没挣脱,背对着他道。   “他不会同你这般轻贱自己,让人平白看笑话。” 第一百五十二章 今日可以喜欢喜欢我么   燕鸢若害怕被人看笑话,万年前就不会自甘舍弃天帝之位堕落凡尘去寻玄龙了。   九重天众神皆知,天界之主是枚痴情种,为了玄龙连天谴都不怕,脸面在他这里又算得了什么。   可是他再不要脸,再殷切,玄龙不领情,都是没用的。   “我在你眼中,只是一个笑话么……”   “是。”玄龙缓慢而坚决地抽回被燕鸢攥紧的手腕,头也不回地进了门。   燕鸢想不明白,为何他的爱在玄龙眼中会变成一个笑话呢?他们自小青梅竹马,日久生情,早已成为彼此心头的血肉,将心间的血肉剜去,是会死的啊。   他不相信玄龙会背叛他,定然是自己做了什么不可饶恕的事情,才换来玄龙冷眼相对。他要去将事情的原委弄清楚,然后真诚地向玄龙忏悔,一定会得到玄龙的原谅的。   他定然只是在同自己说气话……   定然是气话……   万里外的禁地,裂痕遍布的紫霄帝星闪烁的光芒愈加晦暗,待那光彻底熄灭之时,便是帝星陨落之日。   燕鸢的神体与帝星共生,如今帝星气运薄弱,被天煞孤星所克压,越靠近玄龙影响越大。   昼夜之中,紫霄帝星的裂缝忽得变深,燕鸢感到心脏万箭穿心般疼,他闷哼一声,捂着心口弯下腰去,口中涌出的血汇成细流淌到白玉石地上,他跪伏在身,撑不住晕厥在玄龙殿外。   恢复意识的时候,燕鸢已身处于东极殿的床上了,他神智不清,看见曳灵在床边守着他,双眼泛红地说着什么,声音忽远忽近怎么都听不真切。   燕鸢努力伸过手去,抓住曳灵神君的衣袖,气若游丝地问道:“母后,你告诉我,阿泊为何不要我了……”   曳灵回了他什么,燕鸢听不清楚,执拗地反复问着为什么,泪划过银白的鬓角。   他那染发的颜料也不知是仙娥从何处寻来的,才洗过几回,便褪尽了颜色,一头银发如同枯草一般暗淡无光。   “会好起来的……”   “一定会好起来的……”   曳灵握紧燕鸢的手,指腹温柔地抹去燕鸢眼角泪痕,看着燕鸢再次陷入昏睡,那话像在安慰燕鸢,又像在安慰自己。   然而一切都没有好起来。   燕旌迟迟找不到修补帝星之法,数次无功而返,‘从头来过’的药效发挥到极致,燕鸢昏睡十日后醒来,成了名副其实的傻子。   傻子的喜怒都挂在脸上,高兴便笑,难过便哭,思念爱人,便要跑去见。   玄龙唯恐他靠近自己,他越靠近,遭受的反噬便越重,到时不等寻到修补帝星的法子,燕鸢恐怕就早早毙命了。   生平从未说过的,最恶毒的话,几乎都对燕鸢说了一遍,燕鸢听了便瘪下嘴无声地哭,黑白分明的眸看着玄龙,眼尾的皮肤红红的,泪悬在眼里,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玄龙哄哄他,他便不会哭了,但玄龙从来不哄,回回都摔门把他关在门外,任由他杵在那里。   每每被曳灵神君领回宫去,隔天又屁颠屁颠地跑来,在玄将殿外等。   今早趁曳灵不注意,又跑来了。   蹲在殿外的参天神树下,银白的长发和衣袍拖在地上,手中拿着树杈百无聊赖地在地上画圈圈,身边放着一个棕色的手提式食盒。   他来的时候总会带礼物,每回都不一样,有时是一包麦芽糖,有时是一串糖葫芦、一束风车……   都是曳灵神君派人去凡间弄来的,哄燕鸢开心的小玩意儿,一块儿麦芽糖能让燕鸢多喝一碗粥,一串糖葫芦能哄得燕鸢乖乖把苦得舌头发麻的药全部喝完。   燕鸢喜欢的东西,便觉得玄龙也会喜欢,于是他喝了药,偷偷把糖葫芦藏起来,献宝一样拿来送给玄龙,然而玄龙看都不看一眼,还叫他滚。   能送的东西都送了,燕鸢不知还有什么能讨得玄龙欢喜,他昨夜睡前苦思冥想,想破脑袋才想起玄龙似乎喜欢吃鱼羹,今早溜到厨房去,凭着模糊的记忆勉强做了一份。   原先来的时候都是直接去敲门的,玄龙嫌他吵,他便不敲门了,安静地等在外头,待辰时一过,玄龙准会出来。   身为将军,每日都要去神校场巡视的。   玄龙晨起之时,身边的阿执还在熟睡,感知到外头那抹熟悉的神息,他掀被的动作顿住,用传音术唤了怜璧进来,隔着罗帐道。   “他又来了……”   “将军,可要怜璧将他赶走?”   “不必……由他去吧。”   如今燕鸢虽傻了,可性子却一如既往的执拗,怜璧是赶不走的,到时闹起来,又是一番风雨,白费气力罢了。   想来等久了,他就会自行离开了。   玄龙出门时用了隐身术,燕鸢现今神力孱弱,玄龙走到他面前,他也发觉不了,蹲在地上拿着树杈胡乱画着,时不时抬头往紧闭的殿门看去,眼巴巴的模样,分明是很想去敲门了,但还是忍着。   玄龙徐徐弯身,指尖触向燕鸢的脸,风吹过来,银白的发丝缠上玄龙指间,燕鸢突然僵住,手中树杈掉落在地,手指攥上心口的衣物,痛苦地拧眉低咳起来。   曳灵神君日日哄着燕鸢服药,然而帝星受损严重,再灵的药都无法阻止他的神体日渐衰弱,他一旦咳嗽便会咳出许多血,脸色肉眼可见地苍白下去,一时连眼神都空洞了,咳完用白袖子随便一擦,沾得嘴角艳红,身上到处都是血污。   玄龙以为他这样总会走了,谁知他缓过神后,跪坐起来,捏着袖子去擦白玉砖地上的血污,认真得仿佛在完成什么重要的仪式。   半空一道白光闪过,曳灵神君出现在燕鸢身侧,他眼神划过玄龙所在的方向,弯身去抓燕鸢的手臂。   “鸢儿,起来,跟父君回去。”   燕鸢红着眼抬头:“我把阿泊的院子弄脏了……他会更讨厌我的。”   “不会的。”曳灵抬袖一挥,地上便一尘不染了。“父君替你弄干净了,他不会知道的,走吧,跟父君回去用早膳。”   “可是我想见他……”燕鸢看着殿门的方向,嘟囔着说。   再后头的话玄龙就没听到了,既然曳灵神君来了,他便不用担心燕鸢在那里傻等了。   出门前特意叮嘱过怜璧,送阿执去上学时,莫要从正门走,便不会遇见燕鸢。   日落西山,神树下傻蹲着的人,不知不觉间靠坐在树下抱着食盒睡着了,衣服还是染了血迹脏兮兮的那件,丝毫不尊贵,也不体面。   玄龙从神校场归来,看到的便是这幅场面。   他似乎有些冷,赤裸的双脚缩在衣袍下,露出蜷缩的脚趾,眉间拧着,显然睡得很不舒服。   玄龙没想到燕鸢到现在还未走。   正踌躇着是过去赶他离开,还是直接进殿的时候,那人睡眼惺忪地醒了过来。   “阿泊……”   想离开已经来不及了。   “阿泊!”   燕鸢从树下爬起来,似乎是坐了太久,脚麻了,跑过来的时候一瘸一拐的,有些滑稽。   他双手捧起食盒递给玄龙,笑道。   “我今日给你做了好吃的,非常好吃……真的!”   晨起只看到燕鸢咳血,这时候注意力集中在燕鸢手上,才发觉他指骨处有深可见骨的刀伤,以及被烫出来的血泡。   剑眉拧起,哑道。   “是何物。”   “是鱼羹,你不是最喜欢吃鱼羹了嘛。”燕鸢看玄龙迟迟不接,往他面前递了递。“阿泊,你接呀,你吃了鱼羹,就不要讨厌我了,好吗?”   “……”   “阿泊……好不好嘛……”   玄龙抬手,探向燕鸢的手。   燕鸢眼中发亮,双手用力紧了紧,以为玄龙要接了,然而下一息,他手里的食盒就被玄龙拂到地上。   食盒摔成两半,里头的翠玉盏倾倒出来,鱼羹洒了一地。   “我最厌恶食鱼羹,你莫要再白费力气。”   燕鸢盯着地上的残羹怔了许久,没想到今日也是和往日同样的结果,他明明记得玄龙喜欢吃鱼羹的。   “那你喜欢什么呀……”   玄龙低声开口:“喜欢你…”   燕鸢呼吸滞住,还没来得及感到惊喜,便跌入地狱。   “喜欢你不要出现在我面前,帝君到底何时能听懂人话。”玄龙绕过他走向殿门。   燕鸢停在原地,眼里蓄了水珠:“我能听懂的……”   回到东极殿时,曳灵神君正坐在膳桌边等他,美味佳肴摆了一桌。   “鸢儿,回来了?饿了一天了,快过来用膳。”   燕鸢越过膳桌往内殿走,那模样看起来像是灵魂出窍了,整个人苍白得如同纸扎的。   “母后,我想睡觉了。”   燕鸢沾到床便合上了眼,曳灵神君用托盘端了一小碗鸡肉粥,以及今日该服的药过去,在床边坐下。   “母后,阿泊还是很讨厌我。他把我做的鱼羹打翻了,我明明记得他喜欢吃鱼羹的,可能他只是讨厌我做的鱼羹吧。”燕鸢闭着眼睛,轻声说。   曳灵神君无言许久,开口道:“先吃些东西吧,把药喝了。”   “我不想喝药了,太苦了……”燕鸢睁开眼,眼泪这时才忍不住从眼角落下。   “今天也有糖葫芦。”曳灵神君展开手,一支红糖葫芦赫然出现在掌心。   燕鸢看都未看一眼,看来是真的伤心了。   曳灵神君:“……你答应过我的,如果今日他还是那般待你,你就再也不会去找他了。”   所以曳灵才会允许燕鸢在那里傻等一天。   “可是我一想到再也不能见他,就好难受呀……”燕鸢将脸埋进被子里,身体颤抖起来。   曳灵神君拿他没有办法,掌心贴上燕鸢的背脊,道:“那鸢儿记住……下回出门的时候,莫要忘了穿鞋。”   睡前,曳灵神君为燕鸢处理手上的伤口时,听到燕鸢小声说。   “母后,我再喜欢他30日,如果30日过去,他还是不喜欢我,那我也不要喜欢他了。”   “好……”   那话也就是骗骗燕鸢自己了。   30日间,燕鸢每日都去玄龙那里寻他,结果都是一样的。30日后,他又告诉自己,最后再喜欢玄龙30日。   反正他有好多好多的30日。   可事实上,三年时间,不过弹指之间。   他对玄龙的执念实在太深,遭受的反噬也就越大,三年中,他从最初的每日必去见玄龙,转为隔两三日去一次。   因为他的身体已经不允许他那般作践了,为了防止元神耗损过度,神体会自发陷入昏睡,常一睡便是好几日。   再这样下去,莫要说百年,他恐怕连十年都撑不到了。   这日午后,燕鸢从睡梦中醒来,去神校场寻正在练兵的玄龙。   他出门的时候又忘了穿鞋,薄薄的白亵衣外头披了件随手摸到的黑袍,衬得面白如雪,分明浑身透着死气,见到玄龙的时候,眼中笑意却鲜活如同水中的游鱼。   “阿泊,紫厥湖边的鸢尾花开了……我为你采了一朵……你收了花,今日,可以试着喜欢喜欢我吗。”燕鸢局促地将背在身后的右手露出来,递到玄龙面前,指间捻着支蓝鸢尾。   “……好。”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燕鸢的时间不多了。   如果他注定会死,那么在他离开前,玄龙希望他是快乐的。 第一百五十三章 帝星将陨(上)   “真的?……”   燕鸢怀疑自己坠入了一个虚假的美梦,他早就做好了被玄龙再次拒绝的准备,可玄龙确实伸出手,接过了他手中的蓝鸢尾。   “嗯。”   得到肯定的回复,燕鸢有些羞赧地看着面前的男人,那使他苍白的脸色变得好看了些:   “那……那我可以牵你的手的吗?”   “嗯。”   燕鸢试探着伸出手,倾身握住玄龙垂在身侧的右手,这回玄龙没有躲,切切实实地被他握在了掌心。   他心悦之人终于答应他的求爱。   燕鸢以为玄龙答应他的原因是那一支美丽的蓝鸢尾,于是此后的每日,只要燕鸢是清醒着的,不管身体是否有恙,都会雷打不动地跑到紫厥湖去采一支新鲜的蓝鸢尾送予玄龙。   贪心地希望,玄龙每收一支蓝鸢尾,便多喜欢他一分。   路过紫厥湖的仙娥经常看到她们的帝君身着白亵衣,白发垂散,光着脚弯着身在花丛中寻找什么。   他在找最美丽的那一支。   玄龙的决定终被曳灵神君与燕旌默许了,他们都清楚,帝星重创,天道难违,燕鸢活下去的希望微乎其微,与其看着他日日被爱而不得的苦痛凌迟,直到死去,不如让他离开前过得快乐些。   哪怕那种快乐必须凌驾于肉体的折磨之上。   自从玄龙答应同燕鸢在一起,燕鸢显而易见的快乐了许多,但无法避免的是,他的身体情况每况愈下。   衰弱的帝星执意与天煞孤星相依相偎,走向毁灭是必然。   偶尔寻不到燕鸢的时候,去厨房,或者紫厥湖八成能找到,他不是在做鱼羹,便是去了紫厥湖采花,剩下两成是去了书院接阿执下学。若久久不回,定是因体力不支昏厥在厨房、花海中,半路上了。   每回都要玄龙去将人弄回来,见燕鸢不是做鱼将自己弄得满手是伤,便是昏厥在花海中沾了一身冰凉露水,身子本就不好了,还要雪上加霜,玄龙难免忍不住生气。   这回是晕在厨房了,倒下的时候本能想抓住身侧的物什,结果打翻了灶台上的汤碗,本要用来做羹的热水泼了半身,从脖颈到前胸那一片都被烫出了血泡,血泡破了,衣物和皮肉粘连在一起,清理伤口得脱去衣物,免不得扯下一层皮。   血淋淋的皮肉暴露在空气里,玄龙亲自为燕鸢抹药,淡绿色的药膏用扁扁的木棍涂到伤口上,略微缓解了火辣辣的疼。   燕鸢额角冷汗涔涔,白发一缕一缕粘在皮肤上,隐约感觉到玄龙在生气,手挪过去,攥住玄龙的衣袖,轻轻扯动。   “阿泊……我明日再给你做鱼羹,你不要生我的气……”   玄龙气他不爱护自己的身体,他却以为自己因没吃到鱼羹生气。   “我说过,我不喜吃鱼羹,你以后莫要再做。”   “你再做,我便真要厌恶你了。”   同傻子是说不了道理的,燕鸢的记性变得很差,常常上一息玄龙同他说了什么,下一息他便忘了,玄龙不准他乱跑,叫他在卧榻静养,燕鸢总是不记得,可他却记得玄龙爱食鱼羹,喜欢蓝鸢尾。   烫伤那么痛,燕鸢都没哭,这时听了玄龙的话,却垮下脸落了泪,呜呜地哭起来。   “不要讨厌我……”   “阿泊不要讨厌我……”   玄龙:“那你答应我,以后莫要乱跑。”   “不准去膳房,也不准去紫厥湖采花。”   燕鸢哭着点头。   玄龙伸手,指腹抹去他面颊上的泪,低声道:“帝君莫要哭了,若阿执回来,叫他看见,定要笑话,身为人父,这般爱哭。”   阿执才不会笑话呢,在凡间时,燕鸢思念玄龙,阿执想娘亲的时候,父子俩都是抱在一起哭的,只是如今燕鸢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忍着身上的痛抬起手背抹了眼泪:“阿泊不喜欢我哭吗?”   玄龙不想燕鸢会如此问,倒不是喜不喜欢的问题,只是见从前康健的人如今变得痴痴傻傻,哭得同孩子般伤心,心中会跟着感到难过。   “那我不哭。”燕鸢看着玄龙,不等他答话,吸着鼻子道。“以后都不哭。”   玄龙未言,沉默地替他包扎好伤口,掌心朝上,化出一碗早就准备好的汤药。   燕鸢每日都要喝的,尽管效果微渺,总是比不喝要好些。   他如今小孩子心性,怕苦得很,红枣蜜饯糖葫芦已经无法哄得燕鸢乖乖喝药了,此时身上痛得厉害,更加不愿意苦上加苦,可是叫他喝药的人是玄龙,即便碗里装的是毒药,他也会义无反顾地服下。   受伤不便起身,就着燕鸢躺平的姿势,玄龙将药舀了小勺喂给他,燕鸢乖乖张嘴喝了,苦涩的液体从舌尖淌到喉咙,令他忍不住皱起眉,第一口便呛住了,他猛咳起来,咳出的血弄脏了身上的被褥,方才包扎好的绷带逐渐渗出斑驳红点。   “阿鸢……”玄龙幻出干净白帕,擦拭燕鸢嘴角血迹。   咳完了,燕鸢扭头看向玄龙,气弱道。   “喝了药,阿泊会更喜欢我么?……”   玄龙垂着眼帘,令人看不出情绪:“会。”   燕鸢笑了,望着玄龙的眸如同暗夜中的星火,待玄龙将他嘴角的血清理干净,接连喝了几口苦药,目不转睛地看着玄龙问:   “那喝完药,阿泊亲我一下,好不好?……”   “…好。”玄龙说。   药碗见底,玄龙化出颗蜜饯送到燕鸢唇边,燕鸢不肯吃,抿着苍白的唇,巴巴看玄龙。   玄龙知他意思,缓缓倾下身去,一缕墨发落在燕鸢脸上,燕鸢紧张地合眼,感觉到轻如羽毛的吻落在自己额头,刹时连呼吸都慢了。   一吻过后,燕鸢气色似乎好了许多,吃了玄龙给他的蜜饯,拉起被子蒙住脸,不好意思看玄龙了。   他早就昏昏欲睡,不一会儿便睡着了,玄龙隔着被褥唤他名字,燕鸢没应。   雪白的银发露了大半在被褥外,昭示着他不久于世的生命…… 第一百五十四章 以命换命   仙辰历1345万零10年,初冬。   天界下了万万年难得一遇的暴雪,九重天前所未有的冷,原本仅靠灵力便能维持体温的众神不得不多添衣物,在宫殿中生起神火暖身。   偶有仙鹤从空中掠过,竟发出濒死般的哀鸣。   异象丛生,帝星将陨。   东极殿的窗被厚厚的银帐挡住,密不透风,数只九龙四足暖炉分布在寝宫各处,神火熊熊燃起,侍奉的仙娥进来须臾便冒出热汗,床塌上的白衣男子却同守在身侧的玄衣男人撒娇说冷。   “阿泊……我好冷啊……”燕鸢虚虚握着玄龙的手,脸色与外面的寒雪一般无二,他半瞌着眼看玄龙,已是出气多进气少了。“你抱着我……好不好……”   “……好。”   玄龙将燕鸢上身轻轻托起,靠在自己身上,燕鸢枕着玄龙的腿侧躺,握着他的手贴在胸前,觉得温暖些许。   外头的天是亮的,被窗帐遮着,殿内便黯沉沉的,烛火曳动,勾勒出燕鸢瘦得脱相的苍白脸孔,他闭上眼,微不可闻道。   “阿泊……我…身上好疼……”   “我是不是……快要死了……”   十年弹指逝去,阿执仍是孩童模样,曳灵神君身怀有孕,小腹尚未隆起,燕鸢却已是强弓之末,许久无法下床了。   神族没有一刻放弃过寻找逆天改命之法,可次次铩羽而归。   燕鸢快要死了,所有人都知道。   玄龙亦是知晓的,他日夜守着燕鸢,眼见着燕鸢一日比一日衰弱,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他的爱人要离开他了。   但他不能表现出哀伤。   玄龙手掌覆上燕鸢消瘦的背,安慰道。   “不是,阿鸢只是病了,喝了药,便会好了。”   “你不信我么。”   燕鸢笑道:“信……阿泊说什么,我都信……”   “可是药太苦了……我今日,不想喝了……好不好……”   玄龙仰起头,静了须臾,沙哑地回。   “好。”   燕鸢望着不远处曳动的火光,道:“那药喝下去……总是会昏睡,我想……多同阿泊说说话……”   玄龙:“…好。”   “紫厥湖边的鸢尾花都枯萎了,我日后没法儿送你花了……阿泊还会喜欢我么……”泪从燕鸢眼角划出。   鸢尾的花期在春天,过了五月便凋零了,玄龙喜欢鸢尾,燕鸢脑子还清明时一直用神力将花保持在绽放的状态,如今神体残败,神力衰弱,那法术便不起作用了。   上月燕鸢趁玄龙不注意,挣扎着起床去了紫厥湖,发现那大片鸢尾枯成了干枝,大受打击,回来后难过得哭了许久。   “喜欢。”玄龙指腹抹去他的泪。   “没有花,照样喜欢的,莫要哭。”   “真的么……”燕鸢吃力地转过身,躺平身体,想要看清玄龙的表情,确定男人不是在哄他开心。   玄龙弯唇:“嗯。”   燕鸢抬起手,勾起小拇指,笑道:“那我们拉勾,鸢尾花没有了……阿泊不会讨厌我……还同从前那样,待我好……”   “好……拉勾。”玄龙抬手勾住燕鸢的小拇指,听他口中喃喃念叨着。“拉勾……上吊……万万年、不许变……阿泊若骗我,便……便……”   燕鸢想用个什么法子威胁玄龙,好叫他一直喜欢自己,可誓言若太狠毒,他舍不得让玄龙起誓,万一灵验了,难过的还是自己。   想了半晌,认真道。   “若阿泊骗我,我便……再也不同你好了。”   玄龙:“嗯,我若骗你,你便不要同我好。”   两人的小拇指勾着,大拇指碰在一起。   燕鸢:“那你不要骗我……”   玄龙:“好……”   话落,燕鸢的手垂了下去,无力地落在床榻边缘。   玄龙的手僵在半空,愣了片刻才回神,指尖触上燕鸢的脸庞:“阿鸢……”   他的身体非常冰冷,几乎能将玄龙冻伤,这绝不是活人身上应该有的温度,而这样的温度已经在燕鸢身上持续了几个月了。   所以他总是喊冷、喊疼。   “阿鸢……”   燕鸢没有回应,微渺的鼻息告诉玄龙,他还活着。   就如同被押在虎头斩下即将砍去头颅的囚犯,玄龙不知道那锐利的刀刃何时会落下,夺走他爱人的命。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毫无办法。   那比将他生生凌迟,还要让他难过。   傍晚,曳灵神君来东极殿看燕鸢,燕鸢仍在昏睡,玄龙以去学院接阿执下学为由,独自出了门。   殿外大雪纷纷扬扬,玄衣男人撑着一把油纸伞,走过积雪铺成的路,留下一串遗世独立的脚印。   天界的尽头有一座神庙,庙里供奉着一尊阴阳不分的神像。那一面是男,一面是女,男身左手竖于前胸,拇指与食指相捻,其余手指松散,垂目微笑。女身清丽出尘,头挽飞天髻,中指与拇指相捻,手心朝上,面容祥和,不论哪面皆是神圣不可侵犯。   传说那便是天道的真身。   谁都未曾见过天道真面目,谁都不知真假,只是天界众仙神有烦心事时,便会去那处求一求,向天道供奉自己最珍贵的东西,来换取得偿所愿。   今日下了这般大的雪,路上一个神都没有,庙宇外狂风呼啸,卷得神树枝叉飒飒作响。   玄龙收起油纸伞,将伞放在庙外,拍去肩头的落雪,让自己干干净净地进入庙宇。   天道叫他生来就是天煞孤星,受尽苦楚,他未曾憎恨过什么,只道是自己前世作过什么恶,今生才要百倍偿还。   可是燕鸢身为帝星,生来便是万物之主,尊贵如斯,若说他曾犯过什么错,便当是不该遇见自己,爱上自己。   如果他从未在燕鸢的生命中出现过,他们哪至于走到今时今日,燕鸢哪至于走到今时今日。   从开始便错了……   他后悔了。   他不要燕鸢爱他。   不要燕鸢遇见他。   玄龙一步一步,缓慢而坚定地走向神像,在参天神像前的蒲团上跪下,双手合十,薄唇轻启。   “天道在上,吾身为天煞孤星……本应孤老至死,偏生逆天而为,害人害己,吾已知错,求天道开恩,放过吾爱,吾自甘散去毕生道行,永坠地狱,不入轮回,只求天道开恩……放过吾爱……”   “求天道开恩……放过吾爱……”   “求天道开恩……放过吾爱。”   玄龙伏身,磕头,久久不起。   他活至今日,从不信神佛,他自己便是九重天上的神明,却连自己的命运都无法主宰,拜神拜佛,于凡人而言兴许有用,于他一切都是徒劳。   可被逼到绝境的时候,便要同凡人那般,最愚蠢的办法都要试一试,倘若天道开恩,让燕鸢活下去,他便做天道最忠诚的信徒。   他没有什么珍贵的东西,唯一可以用来交换的,便是自己的命。 第一百五十五章 独留于世   天道若不心狠,几万年来看着这一对眷侣为了彼此受尽苦楚,甚至不惜为对方献祭自己的生命,早该开眼成全他们了,哪还用等到今日。   玄龙跪拜得再虔诚,也是无用的。   燕鸢自他去神庙祈福起,便一直昏睡再未醒过,大量大量的灵药灌进去,多数都从嘴角流出来,连吞咽这个无意识的动作都几乎做不到了。   天界最好的医神日日都来东极殿,却次次都是摇头而归,燕鸢的时日无多,就是这几日的事了。   他本是寿命与天地齐长的上神,九重天最尊贵的帝君,为了情爱硬生生将自己变成这等模样,叫谁听了都不住叹息。   情能救人,亦能害人。   爱得不偏不倚是最好的,能叫自己随时脱身,离开谁都该好好活下去。可是玄龙之于他而言是水,他是水中的一尾游鱼,游鱼离水,会以最痛苦的方式,慢慢死去。   那日清早,玄龙用白帛沾了温水替燕鸢洁面,燕鸢睫毛颤动几下,醒了过来,扭头望向望身侧的男人,神色有些许茫然。   “阿泊……”   声线嘶哑得仿佛被刀刮过。   “你醒了。”玄龙停下动作看他。   “嗯。”燕鸢笑起来,眼神有些飘忽,但还是认真地定格在玄龙脸上:“我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   “梦见了何人,何物。”玄龙问。   “梦见了你……”燕鸢气若游丝地笑。   “梦见……你对我心软了,原谅了我往日的过错,愿意吃我做的鱼羹,收我送你的鸢尾花……”   “我好高兴……好高兴……”   燕鸢睡了长长的一觉,醒来后恢复了神智。离魂症本就是如此的,多数时候痴痴傻傻,少有的时候脑子会恢复清明。   只是他以为,过去那十年,是一场美梦。   梦中的自己是个傻子,但他过得很快乐,因为玄龙愿意同他说话了,不会再将他关在门外,同他冷言冷语。   他好不舍。   “那不是梦。”玄龙抬手,指腹拭去燕鸢眼角的泪。“是真的。”   “你误饮‘从头来过’,患上了离魂症,难免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莫要哭……你好好活着,我便不怪你。”   眼前的玄龙待他太温柔了,燕鸢几乎怀疑这是梦中梦,可身上每一寸脉络所传来的痛楚都在告诉他,这是真的。   玄龙说,他不怪他了。   “你……原谅我了?”   玄龙:“嗯,只要你活下去,我便不计前嫌……同你白头偕老。”   燕鸢泪如雨下,痴痴望着玄龙:“可是我的发已白了……不似从前那般俊美,再也配不上你了。”   玄龙摇头,抚摸他的发:“你如今这般模样,亦是很好看的。”   “真的么?……”燕鸢笑。   玄龙:“嗯,我何时骗过你。”   燕鸢:“那你唤唤我的名字,好不好……我想听……”   “同从前一样……唤我阿鸢。”   “好。”玄龙什么都依着他。   “阿鸢。”   “阿鸢。”   “阿鸢。”   分明他唤得温柔,燕鸢却觉得心口剧痛,肝肠寸断,他始终笑着,目光半息也不愿从玄龙面上移开。   “阿泊……你终究还是心善,待我心软。”   “让我走的时候,还留着些体面,不至于叫我太难堪……”   “这段时日,我过得很开心……谢谢你……”   他觉得玄龙对他是怜悯,早就没有情谊了,毕竟他犯了那样无可饶恕的错误。   应当是母后同玄龙说了什么,玄龙才愿意答应帮忙,帮着骗骗他,陪他走过生命最后的路。   万里之外的禁地,泛着暗淡紫光的帝星摇摇欲坠,中间的裂缝在快速加深,成不规则撕裂状,似乎随时会从半空坠落,化为灰烬。   燕鸢的七窍开始流血。   玄龙知道这一日会来,他表现得比想象中平静,用传音术通知曳灵神君的同时,捻起白帛替燕鸢拭去脸上的血污,沙哑道。   “你莫要胡思乱想,我待你,并非是怜悯。”   “待你好起来,我还要同你成婚,结情契,同生共死,永不分离……”   玄龙这般内敛的性子,是极少说情话的,燕鸢从前求他说,也只能逼出零星几个字的回应,他面皮委实薄。   不想此时能听到。   燕鸢惨白枯瘦的脸被血染得艳红,如鬼魅一样,声音愈发地轻。   “有你这番话,不论真假……都够了。”   “可是我不值得…你与我同生共死……你遇见我,本就是不幸了,莫要再为我做什么傻事……”   “若有下辈子,我定将从前的过错,好好弥补……”他晦暗的眸中透出神往,“下辈子不做天神,想做你院中的一株鸢尾,永远看着你。”   “可惜,没有了……没有下辈子了……”   “那便……只能同你……说声,对不住了……”   帝星逆天而陨,神魂不入轮回。   他死了,这个世上连燕鸢的魂魄都不会残余半缕。   “待我走了……你就找个真心待你之人,成婚、结契吧……神的一生太漫长……我怕你觉得孤苦……燕祸珩是真心心悦你,你便,给他个机会吧……”   “待阿执长大了……他亦会有,自己的仙侣……阿泊,你要记得,善待自己……”   曳灵神君与燕旌上神带着阿执赶来时,燕鸢已合上了双目,死气沉沉地躺在玄龙怀中,玄龙抱着他,额角抵着他的额头,眼中涌出血泪,低语道。   “可我心太小,装不下多余的人了。”   “你真要丢下我,独留于世么。” 第一百五十六章 不会回来了   燕鸢同玄龙纠缠了几万年,这回终是抛下他走了。   走得决绝,不论玄龙说什么,怎么哄,都未再睁眼看他。   禁地。   永夜之中。   伤痕累累的紫霄帝星轰然四分五裂,在紫光褪尽的刹那间化为齑粉,飘向尘世……   他生前是九重天上最尊贵的帝君,死后魂魄化为飞灰,同凡间最微渺的尘埃没有区别。   天道未曾开恩。   燕鸢死了,永远不会再回来。   他的肉身在玄龙怀中消亡,一缕发丝都未留下。   东极殿内响起此起彼伏的哭声,阿执走到床前茫然地唤着父皇,燕旌上神将恸哭不止的曳灵神君拥紧在怀中,默默垂泪。   跪在地上的几位仙娥与医仙亦在哭。   所有人都在哭。   唯有玄龙感到木然,他眼中已流不出泪。   他看着自己空落落的怀中,方才燕鸢还枕在他身上,同他说话,才过了片刻的功夫,就什么都没有了。   他是目睹燕鸢如何离开的。   燕鸢活着的时候老是闹腾,总做些不妥当的事情让他忧心,走的时候倒是安静,不吵不闹不折腾,却更叫人觉得痛。   他想起五万年前结契前夜燕鸢偷跑来见他,同孩子般兴奋雀跃的模样;想起成婚当日燕鸢执起他手,说要与他共白头的模样;想起他怀上第一子时,燕鸢得知后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抱起他在原地转圈的模样。   想起他在神魔大战中身受重伤,燕鸢惊慌失措,哭着求他不要死的模样……   他们纠缠了几万年,来来回回,终究还是走到了今日的局面。   阴阳两隔,再无相见。   燕鸢说要同他共白头,倒没算食言。神魔大战他殒命坠入轮回,燕鸢嘴上说四海八荒太大,不愿来寻他,却在他死后脱离神位,甘愿跟随他沾染凡尘。   燕鸢答应他的事情,都曾努力去做,委实没能做到的,亦是受天道阻碍,反抗不得。   虽未能白头到老,可燕鸢还未老,便在尚好的年华为他白了三千青丝。   他自然埋怨不得燕鸢什么了。   倒是他,说要同燕鸢去看海,到今时今日都未来得及去。   早知今日,该在燕鸢立于他殿外苦等时便心软,答应同他去东海看看那九千九百九十九只孔明灯发出的光有多亮。   他答应过燕鸢要白头偕老,却远没有对方坚定,在生死面前做了逃兵,那何尝不是一种心狠。   他同燕鸢,应当是互相亏欠的。   再纠缠不清了……   “娘亲,父皇呢……?阿执要父皇……”小小的人儿扑到玄龙腿上,抓着他的衣袖哭得浑身颤抖。   玄龙心绪被打断,将小人儿缓缓抱起在怀中。   “娘亲,父皇是不是灰飞烟灭了?……再也不回来了?”阿执趴在玄龙肩头,抽噎道。   阿执听曳灵神君说过,不论人神,都得顺应天道,若违背天意,轻则不得善终,重则灰飞烟灭。   灰飞烟灭,便是死了,再也不回来了。   阿执何等聪慧,眼睁睁地看着父皇在自己面前化成灰烬,当即便懂了。   玄龙:“父皇他……会回来的。”   阿执直起身看玄龙,小声问:“那娘亲现在就让父皇回来,好不好?……”   玄龙眼底血红,不言语。   阿执“哇”地一声哭出来,抱紧玄龙的脖子。   他知道娘亲是骗他的。   父皇不会回来了。 第一百五十七章 一切皆徒劳   一代帝星陨落,天界举行了祭奠仪式,四处皆挂上了白绸,持续了整整三日。   天神陨落连尸骨都留不下,自不似凡人那般需要办繁琐的葬礼,小殓、报丧、奔丧、停灵、守灵、大殓、出殡下葬、烧七、守孝等等步骤缺一不可。   大殓时凡人的尸身会在亲友面前被放入棺椁,燕鸢身为天界帝君,仅有一只四方的盒子作灵柩,盒中装入生前最珍爱的物件,置于灵堂上,由众神前来祭奠,便算停灵了。   燕鸢生前最珍爱的宝贝是一只精致的木人,类似的木人他有一箱子,是当初去凡间为玄龙集魂的时候,从皇宫寻回来的玄龙的遗物,每只木人都是燕鸢的模样,然而雕工有粗有细,上色最完整精致的仅有一只。   那是玄龙的心意。   曳灵神君听燕鸢生前提起过,那时燕鸢还未饮‘从头来过’,但身子已经很不好了,长久的昏迷醒来后,就抓着那只木人看,泪眼婆娑地笑着,说玄龙笨手笨脚的,连个木人都雕不好,弄得自己满手是伤,好不容易雕好了,收礼的人还不稀罕,嫌他的礼物低廉。   可是燕鸢分明宝贝极了那只木人,睡觉的时候都要抱着,贴在心口,生怕不用力握紧便会丢了似的。谁要是同他抢,便是要他的命。   因此大殓那日,曳灵神君亲手将这只木人放入了燕鸢的灵柩中。   停灵三日后,在众神的注视下,燕鸢的牌位由阿执双手捧持送进了神祠,方寸大小的灵柩被置于牌位下方的暗格中,将同昔日陨落的那些神明一起,永远长眠于此。   那天起,玄龙日日去天道的神像面前下跪诵经,这么一跪,便是上万年。   他这么做本身是没有意义的,死去的亡灵尚可超度,灰飞烟灭的神连魂魄都消亡了,何须如此。   一切皆徒劳。   燕鸢走后不久,神界一重天乃至九重天谣言四起,说帝君是被玄龙那天煞孤星给活活克死的,阿执听到传闻,红着眼来问玄龙,是否如此。   玄龙面对小小的人儿,说不出话来,那谣言其实不是谣言,是真的,燕鸢若是不要遇见他、与他相爱,如今应当好好的,高高兴兴地做他的帝君,娶一位与他命格相匹配的天后,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儿孙满堂。   阿执见玄龙默认,大哭了一场,扑到玄龙身上捶打他,问他为何要害死父皇。   玄龙默然不语,仍他发泄,阿执哭完便跑出了东极殿,那日之后,再不肯见他,即便遇见也当作不认识,不肯唤他娘亲。   玄龙觉得如此也好,他生来不祥,克死了爱人,孩子亦当不要靠他太近,便不会沾染不详。   万年后,玄龙独身去了凡间,在东海附近的一处竹林深处建了一座竹楼小院,院子门口用竹子围着长短不齐的半人高的篱笆,颜色各异的石子路横跨小院,将小院一分为二,左侧是石雕的圆桌圆凳,右侧被开垦出泥地,玄龙将从神界带来的鸢尾花种子亲手种下。   他曾想过,倘若他不是玄龙,燕鸢亦不是天帝,他们仅是一对普普通通的相爱的凡人,月老的姻缘簿上他们二人的名字被红线连在一起。   他们会成亲,然后生一个孩子,就住在这样无人打扰的小院中,不需富贵,不需荣华,粗茶淡饭足矣。   院子里种下鸢尾,将在来年春日绽放,淡雅的香味四溢,天气好的时候,他们一家三口会围着院中的石桌进膳,天气不好便在屋内吃,总之,只要能相伴便是好的。   只要能相伴,不论如何都好。   可惜他所奢望的……远比荣华富贵要难得多得多了,哪怕究极一生,道行散尽,付出生命,亦是枉然。   玄龙用了一下午的时候种植鸢尾,空气中,一缕不起眼的尘埃徐徐飘落,与泥地中一粒尚未掩埋的鸢尾种子融合,闪过肉眼几乎无法捕捉的光亮…… 第一百五十八章 十万余年未见   沧海桑田,斗转星移,人世间朝代更迭,凡人轮回无数世,世事变幻,唯一不变的,是那东海边竹林内的小院。   玄龙十万年如一日,孤身居于此地。   魔族被封印之后,神界太平,九重天有燕祸珩镇守,无需玄龙亦是安然。倒是凡间邪祟四起,十万年来断断续续未曾停歇,玄龙隐居此地,通过凡尘镜窥探人间世事,若有邪祟出没,便亲自出马去摆平。   他活在世上,总要寻些什么事情做,燕鸢在的时候,他挡在他身前做他的神将,守护天界子民,燕鸢如今不在,他亦可以为他守护凡尘,庇佑渺小的苍生。   此次去除邪祟费了三日。   那是一头由凡人的噩梦幻化而成的魇魔,魇魔生性贪婪,专以噩梦为食。所汲取到的噩梦越痛苦,入口便越鲜美,从中获得的魔力便也越强大。   若魇魔只是吃掉凡人的噩梦,不做别的,简直称得上善,然而它们一旦发现凡人的噩梦,便会加剧噩梦,脆弱的凡人在梦中受到肉体难以承受的惊骇,大多会猝然离世。若寻不到噩梦,魇魔还会刻意制造噩梦,体弱者往往当场死亡,命大的即便醒过来,也会因为魂魄离散,缺魂少魄而变得疯疯癫癫。   短短一月,洛阳城已有上百余人受害,那魇魔吞噬了由人命铸就的噩梦,魔力暴增,且生性狡诈,善于躲藏于凡人的梦境中,以至于玄龙用了三日才将它寻到并除掉。   回到东海边的小院时,已是日落西山,黄昏的余韵笼着葱郁的竹林,落在院中,空气中回荡着竹叶的飒飒声。   此处设有结界,凡人是看不见,也没办法到达此地的,玄龙推开半人高的竹篱笆,正欲向院内走,抬头刹那,却愣在当场。   院中的石桌边坐着个人,那人容貌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修长指间捻着一枚茶碗,坐姿笔挺,年纪虽不大,气质却是世间少有。   少年的神色有些复杂,四目相对须臾,少年突然面色一变,放下茶碗:“你受伤了?!”随即匆匆走向玄龙。   望着对方肖似爱人的脸,玄龙颇为恍神,喉间鼓动着,开口哑得惊人。   “你……你怎会来。”   空气中弥漫的浓重铁锈味令少年无暇回答玄龙的话,他皱着眉,目光落在玄龙心口,那处衣物破了个洞,因着的是玄衣,不易叫人觉出不对,可那洞口周围沁的颜色分明比旁的地方要深许多,少年伸手去触,果不其然,沾了一手的血。   少年猛地抬头。   “你怎会伤得这么重?!是谁干的?!”   “无事,小伤罢了。”玄龙笑了笑。   他本就不擅长笑,又因着太久没有值得他高兴的事情了,以至于这样简单的表情做起来都非常生疏。   “我召医仙来为你疗伤。”少年见他不肯说,也不多问,虎着脸抬手掐决召唤医仙。   玄龙扣住他手腕:“……不必了,我自行处理便好。”   更重要的是,此处是他同燕鸢的家,不想旁的人踏足,虽然家中经年只有他一人。   众神所修之术法并不相同,有的神擅攻击,有的神擅防御,有的神擅占卜,医仙则专修疗愈之术,各有各的根骨,各有各的资质。玄龙这等战神最擅的便是攻,而疗愈之术恰恰是他最弱的,自行处理,无非就是潦草包扎一下,怎比得上医仙的术法。   少年皱眉:“你自行如何处理?这伤口若不寻医仙来医,起码要一两月才能好。”   失血过头令玄龙感到口中干渴,喉间不自觉地动:“无事的,你莫要担心……”   少年脱口而出:“我才不会为你担心……”   空气刹时安静下来。   少年出口便后悔了,抬头去观察玄龙的脸色,后者没多少反应,只是眼睫颤了颤,低低“嗯”了一声,示意自己听到了。   少年收紧手心,神色懊恼:“我……”   他像是想要解释,又不晓得说什么,玄龙适时给了他台阶下。   “你……可要留下用晚膳。”   少年怔了怔,回了声好。   玄龙问他有什么想吃的,少年说都行,玄龙叫他在院中稍坐,随后便进屋去了。   这竹楼分为上下两层,不算很宽敞,但建在这绿意盎然的竹林深处,很是风雅别致。一楼应当是膳房,二楼是卧室。   少年在石桌边坐了片刻,忍不住朝屋内望去,然而天色渐暗,坐在院中着实看不清,他想看看玄龙居住之地到底是何等模样,待手中的茶喝尽,终是按耐不住放下茶盏,起身进了屋。   门没关。   室内没有外头看起来这么暗,勉强能看清东西,屋内的陈设十分简单,东墙处砌着一座灶台,灶台对面摆着个一人多高古色古香的橱柜,分上中下三层,中间镂空层放着一些黑色瓷罐,应该是装佐料的。   除去这些,仅有的物件是橱柜旁边一只装水的圆瓷缸,以及膳房中间位置和橱柜配套的雕花方形木桌。   出乎意料的是,玄龙并不在屋内。   少年用灵力去感知对方的存在,发觉方圆百里都没有玄龙的踪迹,他顿时有些不知所措。   这是什么意思?   不想见他,所以一声不吭就离开了,让他独自在这里傻等?   可是要走,不应该也是他走吗?这里可是玄龙居住了十万年的地方。直接将他赶走,不是轻松省事很多。   少年心烦意乱地屋里屋外来回走了几遍后,回到屋内的方桌边坐下,静等了一炷香的功夫便再也坐不住了,蓦地起身,欲愤然离去。   而正在这时,玄龙从虚空中走出来,恰好和少年对上,二人皆是一愣。   少年面上气恼的表情还没来得及收起,就看到玄龙手上大包小包拎着许多吃食,用各色的纸包着,有黄有粉有蓝有绿,四四方方被绳子捆着,看着满满当当,得有小十捆。   “等急了吧。”玄龙提起手中吃食递给少年。“我去坊间买了些点心……你若饿了,可以先用些。”   喷香的糕点味隔着包装溢出来,少年没接,玄龙便这么举着,他面色非常苍白,受了这么重的伤,到现在都没包扎,不好好躺着休养就算了,还跑到凡间去买东西,脸色怎么可能会好看。   两人僵持了片刻,玄龙估计觉得少年不想沾他买的东西,沉默地将手缓缓垂下。   少年几乎是将东西从玄龙手中夺过来的,他垂着眼,看着手里的东西,带着几分恶狠狠的沙哑说道。   “你受了伤就别到处乱跑了,这么大年纪的神了,连照顾自己都不会吗?”   玄龙没作声,展开右手,掌心出现两根色泽靓丽的冰糖葫芦,递到少年跟前,低垂着眉眼笑起来:“你幼时……最喜食这些的。”   阿执幼时待在玄龙身边的时间很短,生出来只来得及匆匆见一面,一别便是五年,再见时已经会跑会跳了,软软的一团,窝在他怀中奶声奶气地喊娘亲,同他撒娇讨糖葫芦吃,好不可爱。   转眼到如今,十万余年已逝,父子二人已有十万余年未曾相见了。准确地说,是阿执单方面的不愿意见他。燕鸢刚走那几年,阿执生辰的时候,玄龙必定会准时参加,但小人儿哭着闹着要他走,当众摔了他送去的礼物,几次过后,玄龙便不再出现于他面前了,只是偶尔在暗处看看他。   阿执从小便非常乖巧,曳灵神君将他养得很好,有专门的神君教他读书识字、拉弓射箭、灵术神法,玄龙不必担心他会过得不好。   正如他所见,他的孩子过得很好,十万余年过去,阿执已从当初那个抱着他大腿奶声奶气喊他娘亲的小娃娃长成了如今这翩翩少年,个头隐隐有超出他之势。   明明告诉自己,阿执过得好便好了,他愿不愿意同自己相见都无所谓的,可是当对方真的来寻他的时候,玄龙还是高兴得难以自持,恨不得将能想到的最好的东西都拿来送给他。   可阿执是天界太子,天界太子什么都不缺,玄龙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凡间的甜食点心,阿执长居天界,许久没吃了,见了应当会高兴。   “可我如今已经是大人了,早就不喜欢这些甜腻腻的东西了。” 第一百五十九章 这些年来,对不起   嘴上说不喜欢,还是将糖葫芦从玄龙手中接了过去。   “若不喜欢,莫要勉强,我做抄手给你吃。”玄龙嘱咐了句,迟缓地转身走向灶台。   他在此生活了十万年,这灶台开火的时候却是不算多,神是无需日日进膳的,每月吸食一次日月精华便能维持灵力。   由凡人飞升的神多半习惯了一日三顿按时进膳,一直保持着习惯。也有许多出生即神身的神因漫长的神生过于无聊、乏善可陈,也学着凡人那般享用三餐。   而玄龙当日之所以砌下这灶台,是想着家中需有烟火气才会温暖。可他孤身一龙,屋内真飘起朦胧热乎的水汽时,反而觉得寂寥。   他不太擅长做饭,唯独一道鸡汤抄手得心应手,因为练习了千万遍。   未坠凡尘前,有一回他同燕鸢去凡间闲逛,逛乏了便在路边一个小摊子处停下,一人要了一碗鸡汤抄手,结果燕鸢一食便爱上了。   那时他们刚成婚不久,燕鸢身为天帝难免被政务缠身,不可能时常下凡就为了食一碗抄手。   玄龙得空时去凡间寻到那小摊的老板,花了些钱买下了鸡汤抄手的配方,反复练习,在燕鸢生辰那日亲手做了一碗送到他面前。   玄龙在做饭方面着实没什么天赋,虽很努力了,可做出来的味道比起那小摊老板总是差上几分,但燕鸢十分欢喜,自那之后便时不时缠着他,要他做抄手给他吃,凡间也不惦记着去了。   玄龙居于此地,当外界无邪祟需除,家中里里外外反复打扫过,院中的鸢尾浇灌过,不知道该干什么时,便去凡间买些食材回来,做鸡汤抄手。   那个人早就不在了,他也不知继续做这鸡汤抄手有什么意义,反正做得再好吃,也没人吃了,即便美味胜过那位小摊老板,亦不会再有人笑盈盈夸赞他,但他依然在继续着,十万年如一日。   好像那个人就在身边,等着吃一碗他亲手做的,热腾腾的鸡汤抄手。   阿执看着灶台边忙碌的人,锅中热气氤氲,玄龙的身影变得有些模糊,阿执坐在桌边捏着糖葫芦,看着他道:   “你……要不你先去处理一下伤口吧,我现下也不是很饿。”   “无事的。”玄龙专注于手中包抄手的动作,每一只都捏得认真、包得仔细,好像生命中没有什么比他手中的抄手更重要。   阿执皱着眉,惊讶于玄龙竟有这般手艺,那抄手好像一个个精致的小元宝,大小均匀几近统一。   鸡汤已在灶台的内锅炖上了,玄龙施了灵力,可使鸡汤在两盏茶的功夫内炖出来的味道如同文火慢炖5个时辰般香醇,外锅中的白水已开,只待抄手下锅,沸腾两次便能食用了。   阿执劝不动他,暗自掐诀唤医仙,咒刚默念到一半,玄龙竟有所觉,抬起头透过朦胧的水雾望向他。   “莫要唤医仙。”   “为何?”   玄龙沉默半晌:“……我安静惯了,不喜旁人来打扰。”   他怕燕鸢若有一魂半魄残留于世,来寻他的时候,会寻不见回家的路,掺了陌生的气息,总是不好。   阿执不解玄龙的固执,心中上火但也没办法,他太久没有同玄龙见面了,其实根本没有立场去说什么。   玄龙本就话少,基本是阿执说一句,他才回一句,屋内重新变得安静,除了热水沸腾的声音,再无其他,这种安静一直持续到抄手上桌。   “你尝尝……可否合胃口。”   “嗯。”   “你这些年……还好么。”   父子二人面对面坐着,阿执捏着汤匙有一下没一下搅着碗中的抄手,太烫了还没法儿入口。   玄龙拿着汤匙的手顿了顿,笑道。   “还好。”   想来定然不是太好的,阿执小的时候不懂事,燕鸢走了,如同将玄龙的心生生挖出去,他不知心疼他就算了,还要把罪名尽数安到玄龙头上,连声娘亲也不肯喊,还不准他唤自己的名字,因此从方才见面到现在,玄龙一声也没有唤过阿执的名字。   在燕鸢走后的第二年,阿执生辰,他当着众神的面摔了玄龙的礼物,叫他滚,说他不配唤自己的名字。   玄龙便牢牢记着,未再惹过他不开心,可是阿执还是不愿意见他就是了。   小孩子哪知晓那么多弯弯绕绕,他只知道从他有记忆起,就一直陪伴在他身边,宠他爱他的父皇,在玄龙的怀中变成了飞灰,他再也没有父皇了。   神界口口相传,都说玄龙克死了燕鸢,他质问玄龙是否如此,玄龙不曾否认,阿执便自此恨上了玄龙。   若时光能重来,他定要劝父皇不要带他去找什么娘亲,他不要娘亲,他只要父皇好好活着,如果可以,他甚至希望离开的人是玄龙。   这是幼小的阿执心中真实的想法。   那些年曳灵神君试着从中调解,然而效果微乎其微,阿执根本听不进去,不明白为什么父皇宁愿死也要和娘亲在一起,这个逻辑在他这里根本不成立。   直到他逐渐长大,成人,有了心上人,乃至愿意为了心上人做出和燕鸢同样的选择,他才终于明白了,为什么。   这些年他一直错怪玄龙了,心中觉得愧疚,忍不住想来看看玄龙,同他道个歉。可又想到十万年来自己不肯见玄龙,玄龙也不来看自己,说不定根本一点也不想自己,就别别扭扭的,见了面也不肯同玄龙好好说话,闹小孩子脾气。   但相处不多时他就感觉到了,玄龙怎会不惦记他,那拖着伤也要去凡间给他买好吃的、给他做鸡汤抄手的架势,自己能来他定然高兴死了。   指不定常背着自己偷偷去九重天看自己呢,就是不叫自己知道罢了。   他不懂事的时候怨极了玄龙,日子一长,谁都不敢在他面前提起玄龙的名字了,即便曳灵神君知道玄龙来看他,也断然不敢同他说,怕适得其反。   “还好就好。”阿执低着头,碗中的热气混着香味升腾到脸上,叫他的眼眶有些热,声音有些哑。理通了思绪,愧疚愈发铺天盖地将他淹没。   “你呢。”玄龙问。   “我很好,文武有仙师教诲,身侧有仙娥侍奉,锦衣玉食,亦未曾虚度过光明。”阿执低着头回答,金豆子一粒接一粒掉在碗中。   玄龙见他莫名哭起来,手足无措地站起身,不知该如何是好:“你……怎么了……可是抄手不合胃口……”   “莫要哭……你喜欢吃什么,告诉我,我去买……”   阿执重重吸了吸鼻子,摇了摇头,此时抄手恰能入口了,他捏着汤匙大口大口吃起来,越吃泪越汹涌。   玄龙扶着桌面缓缓坐回凳上,喉间鼓动:“可是遇到了什么叫你不高兴的事……”   阿执仍是摇头,不肯说话。   不一会儿的功夫,那一大碗鸡汤抄手就被他囫囵吃光了,连汤都喝得干干净净,阿执将碗轻轻放下,泪倒是终于止住了。   玄龙这些年未在孩子身边,不了解他心中在想什么,见他难过,心中亦是难过,便愈发小心翼翼。   “可还要?”   阿执摇头:“不要了……吃饱了,抄手很好吃。”   “我这些年过得很好,倒是你……也应当好好照顾自己,若叫父皇知道你这般不爱护自己的身体,定会十分难过的。”   玄龙沉默地听他说着,并不言语。   阿执:“我帮你处理伤口吧。”   “不必了……”玄龙下意识不想叫他看见自己的伤处。   “你是在怨我这十万年来不肯见你么。”阿执垂着眸,十分落寞的模样。   玄龙:“不是……”   最终玄龙还是将衣物退去,露出了伤处,天下哪里有父母拗得过自己的孩子的,阿执只是露出那样的表情,玄龙便难受得感觉心都拧到了一起。   心口是被魇魔的触手捅伤的,那魇魔即便吞噬再多的噩梦,也不会是玄龙的对手,坏就坏在魇魔能凭空造梦,忽然间令玄龙坠入梦境,编织出了燕鸢的模样。   玄龙已经太久太久没有见过燕鸢了,久到他几乎忘记对方的气息和温度,十万余年来,燕鸢入他梦中的次数屈指可数,他实在太想念对方了,哪怕是做梦,都愿意永远沉浸在其中,不舍得挣脱。   明明清楚的知道,眼前的人是假的,会让他万劫不复,在“燕鸢”朝他伸出手的时候,他还是义无反顾地走了过去。   燕鸢沐浴在阳光下,笑得那样温柔,对他伸出手,说:“阿泊……过来。”   他怎么忍心拒绝。   就在他的手即将放到燕鸢的掌心时,心口传来撕心裂肺的疼痛,他低头去看,是一条儿臂粗的黑色触角捅进了心口,眼前的燕鸢消失了,变成了海怪般怪异蠕动着的魔物,发出刺耳的尖笑。   先前的对战魇魔已元气大伤,玄龙虽中了他的诡计,但反应及时,斩断那触角后没费什么功夫便将魔物挫骨扬灰了。   伤口看似流了许多血,其实未伤及要害,但因被魔气侵蚀过,留下黑乎乎的一个血窟窿,看起来颇为瘆人,阿执为他上药的时候眼中红得好似要滴血。   “疼么……”   “……不疼。”玄龙抿唇,想安慰他,又不知该说什么。   嗅到魔气阿执便知这伤是如何来的了,他哑声说:“你要保护好自己。”   “别让父皇担心。”   玄龙:“……好。”   药上完了,玄龙坐着整理衣物,阿执站在他面前,看着他烛火下没有血色的脸:“娘亲……”   玄龙动作顿住,许久才回:“嗯。”   “对不起……”阿执颤声说。   玄龙抬起脸来,冰绿的眸中蒙了层白雾,弯唇道:“好端端的,道歉作甚。”   “这些年来……对不起。”阿执嘶哑道。   “莫要道歉,你过得好,便是我最欢喜之事。”玄龙站起身来,指尖爱怜地触上阿执的眉眼,一寸一寸抚过。   “其余的……都不重要……” 第一百六十章 鱼羹   阿执为玄龙上过药后便回了天界,他毕竟已经长大了,不会再像小时候那般缠着父母要抱。   只是玄龙受了那么重的伤,阿执心中着实放心不下,回到天界便直奔医仙馆,叫最厉害的医神教自己疗愈之术。   他本就天资聪颖,小小年纪修为已超过许多年岁长他几倍的神君,未来不可估量,非主修疗愈之术的神兴许万年都参不透这简简单单的疗愈术,阿执半柱香功夫便上了手,惊得医神之首翎月恨不得当场收他为徒,可惜阿执身为天界太子,将来是要继承帝君之位的,断不能将时间耗费在此处。   阿执所学疗愈术名为“破陨”,若真要细说起来,此术在正统的疗愈之术中只算皮毛,但治疗中级魔物造成的外伤绰绰有余了。   阿执谢过翎月便赶回凡间。   天上一天,地上一年,虽紧赶慢赶,到凡间时还是过了三四日,讳莫如深的夜将小院笼着,无声无息。   此时正处深夜,院中灯火未燃,对凡人来说伸手不见五指,却不妨碍神的行动,阿执缩地成寸,转眼便出现在二楼卧房门口,抬手轻轻敲门,问玄龙休息了吗。   无人回应。   阿执分明感知到玄龙的气息就在屋内,连着三次都未得到回应后,他直接穿门而入。   卧房的结构同楼下的膳房差不多,房间不大,正对门靠墙的位置摆着张床,玄龙身着白色亵衣,静静平躺在床上,双手置于腹部,身上连床被子都没有。   不远处的圆桌上燃着小半截白烛,烛火随着阿执的到来微微曳动,忽明忽暗。   阿执直觉不对,快步走近,发觉玄龙的脸色比自己为他上完药离开时还要苍白,嘴唇干裂,气息微弱得好像要死了一样。   虽知晓神是没那么容易死的,他还是感到心脏一阵收缩,人也就跟着失了分寸,起初还按耐着慌张轻轻唤玄龙,见玄龙许久没反应,捏着玄龙的肩膀逐渐没轻没重地晃动起来。   “娘亲……娘亲,你醒醒……别吓我……”   玄龙感到很吵,他努力睁开沉重的双眼,看到上方的人嘴巴在不停地动,却怎么都听不清声音,视线好一会儿才聚焦在阿执脸上。   阿执见他醒了,一下子卸了力气,眼中通红。   正要说话,却见玄龙对着自己喃喃道。   “你来了……”   阿执:“嗯,我同翎月上神学了“破陨”,来为你疗伤的。”   “你怎会病得这般重,额头这么烫……都这样了,你就不晓得叫个医仙来治一下吗?我若不来,你是不是准备活活病死在这里?”   阿执又气又心疼,抬手一挥,一只银盆出现在床沿,他拎起银盆里的棉白布,拧掉多余水分叠成长方体,轻轻覆到玄龙额上。   玄龙吃力地抬手,握住那只未来得及离开的手,亲昵地贴在脸上,哑道:“你许久……未曾入过我的梦了……”   阿执愣了愣,直觉玄龙是认错人了,可见他这般眷恋不舍的模样,便没法无情将他的梦击碎,于是沉默着。   “阿鸢……”玄龙贴着他的手,眼角突然划出泪来,脸上未戴面具,右脸上被业火焚烧后留下的疤贴着阿执的手背,凹凸不平的触感,令阿执感到心中很难受。   “……”   “我想你了……”玄龙低低说。   面前的人一直没回他话。   玄龙已经习惯了,燕鸢即便是入他的梦,多半也只是看着他,不同他说话,所以在魇魔变成的燕鸢与他开口时,他才会那么听话。   “我如今……已将鸡汤抄手……做得极好了……”   “比那抄手摊子上的老板……做得还要好……”   “你何时回来……我做给你吃……好不好……”   “十万年,百万年……万万年……我都可以等……”   “你回来吧……”   没有人知道等待一个永远不会再回来的人是怎样的感受。   至少他们都已经不会再期待燕鸢会回来,所有人都接受了这个残酷的现实,曳灵神君有燕旌上神,阿执有祖父祖母,他们互相陪伴,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从失去至亲的伤痛中走了出来,只有玄龙还固执地站在原地,不肯向前。   阿执成人之后,终于肯认真去听玄龙与燕鸢的过去,他终于明白了燕鸢的离开对于玄龙来说是怎样的伤痛,却是第一次直观地感受到这种痛苦与绝望。   神的一生太长了,这样活着,其实远比死了要痛苦。   被这等魔物所伤本不该病得这样重,只是玄龙这具神躯是重塑的,又曾为燕鸢挡过天谴,魂魄未愈,再加上这十万余年来受过的大小伤势都不曾认真医治,日子久了便越发不好了。   玄龙很快便再次昏睡过去,阿执将手从他手中小心抽出来,替他拭去眼角的泪,低声道:   “莫要哭了……你以后还有我,我会常来看你的。”   “要不你搬回天界好了,这样便能日日见到我,就不会觉得孤单了……”   隔日玄龙醒来时发觉胸口本在恶化的伤竟完全愈合了,外头已日上三竿,他穿好衣物下楼,   阿执正端着碗从膳房里走出来,抬头见到他,一脸欣喜。   “娘亲,你醒了?我做了红枣莲子羹,你快来尝尝好不好吃。”   阿执身上围着条不知道哪里找来的灰扑扑的围裙,白净的脸上沾了灰,和花猫似的,看着有点傻。   玄龙醒来后在卧房内嗅到了阿执的气息,知晓是他来过,见到阿执并不惊讶,只是看到他手中的羹汤有些出神。   阿执唤了他几遍玄龙才反应过来,接过碗,喃喃道:“阿执做的……”   “对啊。”   红枣莲子羹看着卖相很不错,玄龙拿起勺子吃了一口,出乎意料的,入口微苦,有股糊味,可心中却很暖。   “好吃吗?……”阿执一眨不眨看着他。   “好吃。”玄龙弯唇。   “那你多吃些,补气血的,锅里还有。”   “好。”   两人在院中的石桌边坐下,玄龙慢吞吞将红枣莲子羹吃了个干净,阿执就看着他吃,待他吃完问他还要吗,玄龙说还要,阿执便拿起碗又去盛了一碗,一共添了两回。   阿执见他吃了好几碗,盛第三碗的时候忍不住给自己也盛了一碗,端到桌边和玄龙一起吃,结果刚喝了一口就“呸呸呸”吐了出来,皱着眉道:“都糊了!”   “别吃了别吃了……”他伸手将玄龙那碗给夺过来。“糊了还喝这么多,不会中毒吧……”   玄龙:“无碍的。”   阿执想训斥玄龙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可是又想到,这是他十万余年不曾相见的孩子亲手做给他的,怕是加了毒药玄龙也会面不改色地吃下,便不忍心开口了,转为生自己的闷气,怎么连个汤羹也煮不好。   玄龙看他闷闷不乐,道:“我觉得很好……谢谢你……”   阿执抬头,眉头拧得更紧:“你说谢谢干什么……拿我当外人么。”   玄龙喉间微动:“没有……就是、觉得欣喜。”   阿执“哼”了一声,笑了:“那你得多习惯了,这种欣喜日后还会有很多的。”   午后,阿执提出叫玄龙搬回天界,玄龙以习惯为由拒绝了,他若走了,院中的鸢尾便无人照顾了。   阿执虽不太乐意,但还是尊重玄龙的意愿,走的时候说下回得空再来看他。   天界才过十日,地上已过十年,阿执身为太子肩负重担,总是没那么多时间下凡来看玄龙的。   多数时候玄龙还是孤身一人,独来独往,日子同从前没什么不同,除去有时在凡间除掉邪祟后,回程途中在坊间遇到新鲜的吃食,会买些去天界送给阿执。   他还是思念那个人,在夜深人静、午夜梦回之时,每每身受重伤,脑中会冒出一个不合时宜的念头:如果睡着之后,不用再醒来,便好了。   百年后的某日,玄龙从凡间除祟回来,发觉膳房中的桌面上摆着一碗鱼羹,灶台有被用过的痕迹,屋内却没有留下任何人的气息……   关于更新与剧情发展   长期失眠严重睡眠不足真的很难支撑高强度脑力劳动,并不是我故意拖更,最近一直想着找个状态好的时候更新,但是一直都很虚,整个人混混沌沌的,今天强打起精神想写更新,结果打开评论区看到一些冷嘲热讽的评论,心态真的很崩。   (为了不继续影响心情,我把那些评论删掉了。)   一直秉持着再怎么样也要保证质量的想法,状态不好的时候宁愿停下,也不想硬写出一些连自己都无法触动的东西敷衍你们。   非常感谢一直在追文的读者,有许多读者是从我写第一本书时就在追了,后台坚持不懈投的推荐票我都有看到,有时候感觉挺对不起你们的。这两年的状态确实很差,一本书断断续续写了快两年了还没完结,我也想快点完结,但是强行去写真的写不出来,身体倦怠的时候我的情感是枯竭的,没办法代入角色,也没办法去和角色产生共情。   反正要结局了,我完全可以潦草了事,但我不想这样做。我需要给你们一个交代,也希望自己有始有终。   目前有些纠结接下来的剧情发展。   是让燕鸢直接完整地回到玄龙面前呢,还是回来一个没有过去记忆的单纯花精?   诚如你们所想,我设定好的剧情是:院中的一株鸢尾花上附着着燕鸢的一缕魂灰,随着玄龙的精心灌溉,长出了精魄,化出了新生命,那么这个新的生命,你们希望他是拥有完整记忆的燕鸢,还是爱慕着主人的纯情花精呢?如果是前者,结局会来得比较快。如果是后者,花精会在与玄龙的日益相处中、灵肉合一后,恢复记忆,过程应该会比较甜,相对前者篇幅会稍微长些,完结得没那么快。   大家可以在此投票,希望拥有完整记忆的燕鸢归来的朋友扣1,希望回来的是单纯花精的朋友扣2,我会参考你们的意见。   至于更新,很抱歉我目前仍然无法向大家保证时间和频率,唯一能保证的就是我会尽最大的努力给你们一个尽可能完美的结局。   糟糕的睡眠持续太久了,如果仍无法通过自身的努力调节回来,我可能需要去医院看看了。   再次感谢大家的支持,更新后会在微博@一只舒仔仔,通知大家,微博有写关于阿执和阿冽的后续发展,感兴趣的朋友可以去看看。   最后,温柔催更能让作者更有动力哦~ 第一百六十一章 相隔整整12万年   那碗鱼羹的味道,同燕鸢所做的,一模一样。   同样的菜式,一万个人可能会做出一万种不同的味道,几乎不会一模一样,燕鸢所做的鱼羹玄龙吃过无数次,不可能认错。   他尝第一口的时候,以为自己在做梦,愣在当下,紧接着又将第二口第三口送进口中,有什么滚烫的东西从脸颊淌下来,落在碗中。吃到一半,玄龙如梦初醒般放下碗站起身,将家中里里外外,上上下下找了个遍,明明家里就那么大,院子就这么大,他游魂一样反复找了好几遍。   他以为燕鸢回来了。   可是燕鸢若回来了,家中怎会没有他的气息呢?这碗鱼羹又是谁做的?   玄龙回了一趟天界,阿执忙着学业,怜璧自十万余年前玄龙离开九重天后便跟在阿执身边伺候,主仆二人近期都未曾离开过天界。   燕祸珩身为镇守天界的将军,不可肆意离开天界。自从当年玄龙明确地拒绝他以后,二人便很少见面了,一来是离得远,二来是相见不如不见。   除去他们之外,没有人在意玄龙的喜好,更没必要在他身上花费心思,可鱼羹若不是他们所做,那会是谁呢?   那个荒诞的念头在玄龙心中生根、发芽,明知道不可能,他心中还是有种强烈的直觉,他觉得燕鸢回来了,只是因为某些不可抗力因素,目前还无法出现在他面前。   玄龙一遍一遍地走过他与燕鸢曾经一起去过的地方,天庭、人间,包括曾约定要一起去看遍的四海八荒,不知疲倦地走着,走着,寻找着。   他们都觉得玄龙疯了,觉得他孤身太久,思念过度出现了幻觉,灰飞烟灭了十万余年的人怎么可能突然回来?   当年玄龙死而复生,是因为有曳灵神君与燕旌上神耗费万年铸出的聚灵盒,加上玄龙的魂魄刚散不久,才能勉强寻回。   聚灵盒仅有一只,只能使用一次。   燕鸢走后,曳灵神君与燕旌上神又耗费万年重铸出一只,可是燕鸢的魂灰早就彻底消散在凡世,根本连找都找不到了。   所以他不可能回来。   玄龙游历于天上人间,每隔一月回家一次,住上三两个月再离开家。他不知道燕鸢若回来了,为什么不来寻他,若回来了,又为何不让他寻到。   原本只是浑浑噩噩地活着,准备活到阿执长大成人,待阿执娶妻生子后,挑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午后,离开这无聊的尘世。   如今心中有了期待,没再想过要离开,他亦不敢想要和燕鸢有怎样的以后,他知道他与燕鸢之间隔着难违的天命,他只是想要燕鸢平安回来,哪怕只见一面。   一晃又是百年。   时光同指间的沙砾看似缓慢,实则快速地流走,玄龙的期待逐渐转为麻木,就连他自己都开始不确定,那碗温热可口的鱼羹,是不是只是他除祟身受重伤后所做的一场美梦。   又过万年,玄龙停止了寻找,也停止了等待。   日子恢复了从前那般乏味,如同一潭死水。   玄龙生辰那日,凡间与鬼族的交界处出现了裂缝,数以万计的恶鬼倾巢而出,霍乱人间,玄龙去天界领命,同燕祸珩一起带领天兵下界镇压,修补天裂时被从中窜逃出来的恶鬼偷袭,伤了腹部。   回天界复命后,便独自回了东海的竹林小院,连医仙都忘了寻,只想回家好好睡一觉。   他受伤时大多是如此的,独自蜷缩起来,反正伤口总会愈合,便也不当回事。   因着失了血,口有些渴,玄龙没有第一时间去二楼卧室,推开竹篱笆欲朝一楼的厨房走去。抬头看见那敞开的厨房门时,他脚步顿住,手还没从竹篱笆上收回。   若没记错的话,离开时他应当将门都合好了的。   凝神时,屋内“咕咚咕咚”水沸腾的声音传进耳中,玄龙将竹篱笆合上,缓缓走向膳房,越靠近,脚步便越慢。   玄龙停在门口,灶台前忙碌的人闻声抬起头,四目相对。   这一眼,相隔了整整12万年。 第一百六十二章 罚我从此同你寸步不离   厨房内弥漫着鱼羹鲜香的味道,那人站在热气氤氲的灶台前,一袭淡蓝长袍,瀑布般的黑发拢在耳后垂散着,一双含着泪意的桃花眸笑盈盈地望着玄龙,道。   “阿泊……叫你久等了,对不起。”   玄龙并不觉得面前的人是真的,应该是出现幻觉了吧,曾被魇魔所伤,魔气入侵体内时,便出现过幻觉,厨房内、院子里、卧室中,目光所及之处,皆是燕鸢的身影。   但只要他过去轻轻碰一碰对方,那人便化作了虚无的空气……回回都是如此。   这回应当也是的吧。   他在镇压鬼族时受了伤,鬼气入体,出现幻觉也不奇怪。   可那即便是假的,玄龙也太久没有见到爱人了,玄龙向灶台边的人走去,抬手触向那张朝思暮想的脸,动作慢得仿佛时间被施展了延缓术。   在即将触到对方的脸时,手指停在半空,不舍得动了。若再进一步,面前的人消失了怎么办,下次见面,又该是何时。   他顿了片刻,终将手收回来,垂在身侧,低低道。   “你回来了……”   那人沙哑道:“嗯,我回来了。”   玄龙:“回来了,还走么。”   燕鸢笑道:“不走了。”   “不是说要同我白头偕老么,我答应你,此番回来,要同你白头偕老,此生此世再不分离。”   玄龙眼中有泪,跟着笑道。   “好。”   “白头偕老……再不分离。”   燕鸢上前想抱玄龙,玄龙后退一步躲开了。燕鸢若消失了,如何白头偕老?   “你莫要过来。”   燕鸢动作顿住,声线有些哑:“怎么了?”   玄龙摇头:“你莫要过来就是。”   “好,我不过去。”燕鸢自是愿意事事顺着他。“你饿了么?鱼羹做好了,可要现在吃?”   “嗯。”   燕鸢从锅中盛了一碗鱼羹,端到桌上,玄龙在桌边坐下,燕鸢在他对面落座。   玄龙拿起汤匙,轻轻在碗中搅了几下,待凉些了,舀起送入口中,还是那般记忆犹新的味道,没有变。   “你不吃么。”他问燕鸢。   “我看你吃。”燕鸢回道。   腹部的伤令玄龙有些体力不支,用过鱼羹便上楼休息了,他躺在床上,叫燕鸢坐在床沿,玄龙很想伸手去触碰对方的体温,但是他知道这样做就无法见到对方了,便只是静静地望着燕鸢的脸,昏暗的烛火忽明忽暗,使得面前的人更加虚幻。   “我若睡着了,你是不是便走了?”   “我不走,我说过,会一直陪着你,再也不走了。”燕鸢忍不住去握玄龙的手,想到对方不知为何不想碰自己,便停在半路,收了回来。   玄龙听他这般说,心中放心了些,忽而喉间发痒咳了起来,右腹处被自己拙劣的疗愈术勉强止住血的伤口崩裂开来,他下意识捂住右腹伤口,血从指间渗透出来,浓烈的冷香味顷刻弥漫了整个房间。   “你受伤了?!”   玄龙镇压鬼族后回天界复命面见燕旌上神的时候施展法术换了衣物,因着血止住了,并没什么血腥味,加上他惯来能忍,天色晦暗又看不清脸色,以至于燕鸢到现在才发现他身子有恙。   十万年了,从有意识开始燕鸢的魂魄便被禁锢于院中的鸢尾花中,看着玄龙孤独地度过了十万年,看着他经常好端端地出门,回来时却身负重伤,明明自己存在于他最近的位置,却连出现在他面前都做不到,更遑论奢侈的拥抱。   他早就受够了那种痛不欲生。   玄龙感觉到自己被温柔地抱起来,奇怪的是这回燕鸢并没有消失,他甚至能透过衣物感觉到对方身上的温度,让他十二万年来从未这样安心过。   于是他安静地靠在燕鸢怀中,睁开难以聚焦的绿瞳,问道:“你要带我去何处。”   燕鸢抱着他穿门而过,脚下升起腾云:“带你回家。”   回家?   这里不就是他的家么……   但是那不重要,其实有燕鸢在的地方,便可以算作他的家,所以去哪里都无所谓了。   玄龙弯唇。   “你终于肯来带我走了……”   “我等了许久。”   燕鸢:“对不起。”   玄龙:“你我之间,说这些做什么,我怎会真的生你的气。”   燕鸢:“嗯。”   12月已是凛冬,天上飘起了雪,白了两人的头,因着燕鸢施了法,玄龙并不觉得冷,他垂着眸道。   “阿执已经长大成人了……他这些年来过得很好。”   “太须神君说,他生来早慧,神格强悍,是天生的帝星,不过我觉得,那些都不甚重要,只要他过得开心,便是最好的……”   “你觉得是么……”   “嗯,是。他过得开心便是最好的。”   玄龙少有这般话多的时候,燕鸢听着心痛,便不多言语。   “我不是好父亲,连讨孩子欢喜都学不会,不过他离我远些,是好的,我生来便不详,将你害至那般地步,他这些年正是因为没在我身旁,才会长得那般好吧……”   这是玄龙一直藏在心底的想法,十二万年来无人知晓,无人可以诉说,他只能同燕鸢说。   燕鸢哪里听得这种话,当年玄龙生下阿执灰飞烟灭的场景历历在目,那是玄龙用命换来的孩子,到头来却不得孩子欢喜,同用刀子往他心口上插有何区别。   “那臭小子,待我见到他定要将他好好教训一番,让他知晓天为何那般蓝,血为何别样红。”   玄龙:“你教训他做什么,你教训他,心疼的仍是我,我说了……只要他过得好,便好了。”   燕鸢眼角通红,低头吻去落在玄龙睫毛上的雪,柔声道:“好,都听你的,我不教训他,我教训我自己,谁叫我让你等了那么久,该罚,罚我从此同你寸步不离,再也不让你忍受孤独,好不好?”   “……好。”玄龙合着目,眼角滑出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