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军爷那些年》作者:孤山拾荒客   文案:   ———   爱上某人却不自知的钢铁硬汉直男癌军爷and在外人面前高冷,见到军爷秒变小白兔,温柔可人贵族美人受,二人携手同渡难关,乱世之下求的平凡人小故事。   大唐天宝十四年,一场大乱,叫曾经高高在上的人跌到谷底,而原本在底层奋力求生的幸存者,却在无尽黑暗中看到了一丝曙光。   本文实际上就是两个小人物在乱世中互相抱团取暖的故事。   ———   故事的开端:   远在北疆戍边的兵士胡九彰忽然得到了弟弟在长安遇险的消息。老胡同志为寻弟弟独自上京,没想到弟弟没找着,先遇着了个离家出走的贵族小美人,更让他没想到的是,美人对他还特别好。   老胡紧张的咽了一口吐沫。   “公、公子,快醒醒,你的床在那边……”   ———   关键词:剧情流,唐代背景,安史之乱,战争,慢热,细水长流、   标签:情投意合 历史 战争 慢热 剧情 正剧 主攻 军旅 第1章 谋官   胡九彰今年二十六,他是天宝八年的兵。当年胡九彰来北庭投军时,他家遭了旱,家里粮食养不活这一家四口,他爹向东,去了洛阳谋生,他这个做大哥的,便向北,投奔北庭戍军。家里只剩下阿娘和一个二弟,勉强活过那个旱年。   胡九彰一说起他弟弟就喜笑颜开。他说他弟弟是个读书人,叫胡彦,会写诗,字也好看。他们全家就指望着胡彦以后能去长安谋个功名,做了官,好把他们一家都接去长安。   胡九彰这人爱做梦,也爱说大话,他说他当年来投军的时候,是一个人靠着一块胡麻饼,一只破水壶,一路从成州走到了北庭来的。他说这话时,他们这个小队里没一个人信。连平时喜欢接他的茬的赵大柱都不信。他说胡九彰吹牛,从成州到北庭,得翻过好几座万丈入云的雪山,别说一块胡麻饼,就是一袋子胡麻饼,也没法支撑着一个人从成州翻山过来。   但胡九彰却不以为意。   “你们爱信不信,反正我胡九彰从来不说大话,要不找个机会,咱带你们哥几个一起回一趟成州?”胡九彰笑呵呵的坐在天山戍堡的城头上,手里拿着个磨刀石,有一下没一下的,弯腰去磨他那把横刀。   “你怎么不说,等你弟弟出息了,请咱们哥几个去长安?对吧,程队!”   一旁赵大柱终于接了茬,那是个长了一脸横肉的七尺莽汉,这时正转过头冲着铁锅前煮麦饭的老大哥叫喊。   “去长安就去长安!那有什么不行的——”   胡九彰不示弱,但围坐在他身边的七八个兄弟却都跟着笑出了声。   “老胡就知道吹牛!”   “就是——”   “诶——这次可能不是吹牛。”正煮着麦饭的程队长突然开了口。   “你们没看见吗?上个月回内府换防时,九彰都被张都尉叫走了。”   “张都尉叫他做甚?”赵大柱问。   “你说作甚?”程队长轻笑了声,倒是胡九彰脸上一热,闷声闷气的开了口。   “那个……张都尉他们家,不是有个亲戚在长安嘛。我……托张都尉劳他们家的亲戚,给我弟弟在长安谋个官。”   “诶我说——你小子什么时候有钱办这种事了?那长安的一锭银子,跟咱们这儿的一锭银子可不是一回事啊。”队里最年长的弩手罗三羊开了口,他是龟兹人,本地募的兵,一辈子没离开过北疆,可人人都说,老罗知道的多,心思又细,什么事找他商量,准能商量出个好办法来。   “我知道……”胡九彰这次,却没有之前那般底气了。   “诶——我说老罗,你就别戳他痛处了。九彰攒了五年的军饷和赏银,全都一股脑给张都尉上缴了。”还是程队长开口为胡九彰说话。   “五年的军饷和赏银?”罗三羊惊讶得合不拢嘴,城头上也跟着连发出几声惊叹。   “可咱们五年的军饷,到了长安,真够谋一个官?”   也不知道是谁,突然问了句。   “不知道……”倒是胡九彰自己张嘴答了。   “我是不知道。但我弟弟诗文写得好,再加上张都尉的门路,说不定他一到长安,就谋到职务了呢?”   “这倒是不好说……”老罗在一旁叹了口气。   “诶诶!好了,都别说闲话了,麦饭煮好了,都拿碗!”   程队长一声吆喝,小小的石头城墙上,便再次热闹起来。   胡九彰,北庭都护府,瀚海军,第六步兵团——军士。   到了天宝十四年,已是胡九彰在北庭戍堡服役的第五年。北庭大都护府属陇右道,而胡九彰老家在成州,属山南西道。原本,胡九彰该是梁州治所下,成州府的兵,且按唐律,府兵上番,每年都要轮换戍边的。   可这些年边关战事吃紧,各个藩镇都各自在本地募兵,反而是府兵常常得不到上番轮换的机会,而没有轮换,府兵便也没有了赏赐。而府兵服役,家中又不能减免苛捐杂税,再赶上荒年大旱,日子简直苦不堪言。   所以胡九彰二十一岁那年,便没去成州府过军籍,而是离家远走到了陇右道的北庭都护府投军。   陇右道的北庭都护府与安西都护府乃是大唐西垂兵力最为强盛的两大地方戍军。但安西都护府距离成州太远,胡九彰走不到,他便选了更近的北庭。他想,只要当了北庭的兵,他早晚也能出息。就算升官无望,可边镇将士立下战功的机会多,银钱赏赐也十分丰厚,他要拿着那笔钱,去给他弟弟做上京拜谒的盘缠。如此,就算胡九彰在北庭战死了,那至少他们胡家,还剩下胡彦这么个苗子。   胡九彰这人,其实没多高的心气儿。他只想着能叫一家人好好活下去。有饭吃,有屋子住。   可天宝八年,胡九彰家不但缺粮,也缺钱。他父亲离家时,是一穷二白空着手走的。父亲说,家里就剩下三斤麦子和二两小米,给一个人吃,就是一天只吃一顿,也只够吃一月的。可眼见着就要入冬,四个人再怎么节省,也是无望,倒不如趁着还有力气赶路,出去谋活路。   胡九彰的父亲名叫胡峦,是个退伍的老府兵,一辈子握过最多的,便是他那把军制横刀。父亲说他命硬,当年上番戍边时,也打过几场硬仗,只不过现在腿跛了,打不了了。但他一个大男人,走到哪儿不能活?便是身无分文,半点吃食没带,离了家,照样能挺下去。   原本胡九彰也想像父亲那样,空着手离开,可他爹说,九彰是家里的长男,军户之家,长男必要入军。虽说现在作府兵,日子也不好过了,可有个军籍,至少还能像模像样的在这世上做个人。倘若不幸落入奴籍,那便连人也做不成了。   便是因此,胡九彰不能逃。他不逃,娘跟弟弟自然也不能逃。可家里的粮左右都是不够养活他们三个,胡九彰咬着牙想了又想,干脆也收拾了包袱。他要去入军,不过不是作府兵,而是去做藩镇的兵——   他要给自己谋出路,给他们全家谋出路。   胡九彰离开家时,天还没亮。   他弟弟胡彦连夜给他烤了两个比脸还大的胡麻饼,让他带在身上。胡九彰看着那两块饼,鼻腔里涩涩的,但他愣是把眼泪给憋了回去,明明才二十出头的大小伙子,自己都难过得想哭呢,瞧着胡彦时,却偏偏还要摆出副成熟稳重的表情。那时候,胡九彰下颚上还没长出胡子,他脸上白净,看着比他弟弟没大出多少。   “小彦,如今家里就剩下你一个人照顾母亲,倘若真到了活不下去的那天,你就带着母亲逃,往长安逃——你会写诗文,就算到不了长安,去到镇上,也总能找到落脚的地方。且一旦有大官赏识你,咱们家便算翻身了。”   “我知道,哥……”   胡九彰没哭,胡彦却哭了。   胡彦打小就是个敏感的孩子。他们家事事都有九彰这个哥哥在前面顶着,真正有事轮到胡彦的时候,很少。   “你看看你——”   胡九彰狠咬了下后槽牙,却是怒态。   “男子汉大丈夫,不许哭!”   胡九彰就那么狠歹歹的撂下了一句,转过身便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家。那两块还冒着热气的大饼,他碰也没碰一下,往北庭去的那一路上,他脑子里没想别的,就想着那两块大饼了。   麦面的饼,那得有多香啊……   直到现在,五年了,胡九彰饿了的时候,还总想着他弟弟给他烤的那两张大饼。   “想什么呢,老胡!”   忽然间胡九彰只觉得脑袋上被谁给戳了一下,回过头一看,又是赵大柱。   赵大柱跟他一样,也是从外府募兵来的。   赵大柱家在沧州,年景不好,老娘又得了病。治病要花钱,赵大柱就把家里的地都给卖了。结果老娘病好了,这一家人又活不下去。赵大柱只得长途跋涉,到北疆来投军。他跟胡九彰一样,都是守财奴,杀敌立功得了赏钱,从来不张喽着要给大伙吃顿好的,只想着要存。胡九彰给弟弟存,赵大柱给老娘存。   “要你管!”   胡九彰跟他可是一点都不对付。这哥俩境遇相似,年纪也差不多。只不过赵大柱长得丑,一脸的横肉。而胡九彰却是个帅小伙,棱角分明的脸上白白净净的,没长麻子也没生疮,一双鹰眼锐利十足,下巴上带着点络腮胡,穿着那一身唐军的甲胄,打远处一看,竟还有几分大将风范。   “他还能想什么,多半是想着他那兄弟升官发财的美梦呢!”   “嗐!还想着呢?”一旁罗三羊又搭了话。   “那可不?五年的军饷外加上赏银,老大一笔钱!”   “诶——你们少打趣我!”胡九彰不示弱,他手里捧着程队长煮的麦饭,脸上却是笑的。他的这一帮兄弟虽说粗野,可兄弟就是兄弟,风里来雨里去的伴了他五年。如今,他们,和这石头砌起来的戍堡,就是他的家。在家里,他什么都能说,什么都敢说。   “诶诶——别闹了,快吃饭!”一边沉闷的程队长发了话,城头上便渐渐息了声。   胡九彰闷头捧着他的大陶碗,吃着只加了丁点盐的粗麦饭。饭没什么味道,但有饭吃就很好。胡九彰不求什么,他只求他们全家,日后也能这样安安稳稳的坐在一起吃饭。倘若能如此,他就算死在北疆,也毕生无憾了。   胡九彰饭吃得正香,转头便听着有斥候从甬道往他们这边的城头上跑。程队长第一个站起来。   “谁啊?什么事?”   程队长一发话,原本还调笑着聊天的兄弟们便都一声不吭。胡九彰抬起头,却见那斥候喘着气,手里拿着块漆黑将令。   “张,张都尉叫我告诉你们!今晚子时,与第五团换防!”   “知道啦!”程队长朗声应了,可那斥候却好似还有话,站在甬道出口,直向城头上张望。   “还有什么事?”   “咳,你们这儿……谁是胡九彰?”   胡九彰一听到斥候叫自己名字,放下手里的麦饭,一下就站起来了。   “我是。”   “诶,你过来。”   “什么事啊?还搞得这么神秘兮兮的!”一旁又有兄弟开始起哄,胡九彰只无奈笑了笑,大家也没当回事。他走到那斥候面前,却见那斥候还冲着他挥手,叫他靠近些。胡九彰只得侧耳过去,却听得斥候在他耳边,不急不缓的说出来一串字。   “张都尉让我告诉你,你弟弟在长安遇到了点事。张都尉说你求他那事办不成了,叫你换防之后,回去找他把东西取了。”   “遇到了事?什么事?”听到有关胡彦的消息,胡九彰一下紧张了起来。他一双鹰眸紧盯着那身材瘦削的斥候,把人盯得直愣。   “咳……张都尉不叫我告诉你,等今晚你回了内府,自个去问他。”   “你知道吧?你告诉我——”胡九彰那张握刀的大手已然按到了斥候肩上,一旁程队长瞧着他们两个,也没开腔,正吃饭的弟兄们看似不在意,实则都一个个竖着耳朵,连话都不说了。   “诶——行了!我赶时间,还得去通报你们团其他人呢,你松手!”   “你告诉我!”胡九彰却急了。程队长连忙把手搭到胡九彰肩上,“诶诶,九彰,人家还有公事在身,你急也不差这一天半天。”   “诶——你这人真是!”那斥候被胡九彰的一双鹰眼给盯毛了,一抬手,却是拍在胡九彰肩上。   “我便实话跟你说了,张都尉说,你弟弟在长安招惹了不该招惹的人,叫人给打了,受了重伤,怕是活不成了。”   “你说什么?”   听到那话,胡九彰脑子里嗡得一下。他按着那斥候肩膀的手松了,可脑中却已然炸开了锅。   作者有话说:   本书推荐BGM:阿云嘎《希拉草原》 第2章 往长安   “怎么会这样?他惹谁了?是谁打的他——”   凌晨时分,胡九彰站在张都尉面前,四下里虽点着油灯,但屋子里还是暗的,连衣衫颜色都分辨不清。可胡九彰的那双眼红啊,月光从偏窗射入屋内,好像全部的光亮都被他那双红眼给吸附了。   “诶……九彰,不是我不肯帮你,长安城的人,水都深,不是咱们这种小门小户能惹得起的。”   晦暗光线下,张都尉的脸隐没在烛光中,昏黄的光线只能照亮他的一边身侧的手,和手里攥着的麻布包。   “九彰,这是你上个月来找我时给的五十两银子,这么折腾一回,用去了三十两,剩下二十两……他们一看事办不成了,就给我寄回来了。这也不是小钱,你拿着吧。”   张都尉倒是个痛快人,胡九彰还没提,他就自己把银子拿出来了。至于到底有几分花在了胡彦身上,张都尉不说,胡九彰也不知道。   “我要这钱有什么用啊……”胡九彰抓着那个麻布包,声音都是抖的。   “诶……怎么没用?这年头钱还会没用?”张都尉似是惊奇。   “我弟弟要是死了……家里只剩下娘一个人,她一个人可怎么活啊……”   “诶……要么你把这些钱寄回老家给你老娘?我看你这五年也没少吃苦,本来三年就可以轮一回假,你却一直坚持着。其实你要实在不放心,我给你告三月的假,容你回家省亲,或者干脆把你娘接到北庭来也行,咱们北疆别的不多,就地多,在身边离的都近,你也省得叨念了。”   “嗯……”胡九彰闷声点了下头,他握着手里那沉甸甸的二十两银子,可心里却翻江倒海的如何都平复不了。   原本已经为了换防的事忙了大半宿,胡九彰本该趁着好不容易得来的清闲时光好好睡上一觉。可他那一宿,愣是连床都没沾着,只一个人坐在营房外的土坎上看月亮。   第二天,五年来从未辍过一次岗的胡九彰收拾好了归乡的行囊。胡九彰临走时,程队长和赵大柱跑出来送他。   “老胡,你也别太伤心了,这种事其实都是命,谁也没办法。你莫不如去把你老娘接来,留在自己个儿身边照顾着,也放心。”   “诶诶——你就少说几句吧!”程队长把赵大柱拉到后头,“九彰,不管你是上京还是回乡,到了地方都给兄弟们稍个话。五年了,你也算是咱们第六团的老人儿了,不管家里怎么样,你至少还有咱们这一帮兄弟,怎么都还没到弹尽粮绝的时候,别自己把自己压垮了。”   队长到底还是队长。程队一说完这一番话,胡九彰的鼻子就酸了。他冲着程岑用力点了一下头,再转身时,却怎么也忍不住了。胡九彰迈着大步,雄赳赳气昂昂的朝着关内走,可他高高仰起的那张脸上,却早已经泪流满面。也不知一直这么走出了多远,他才断断续续的哭出了声。   “小彦,哥对不起你……哥对不起你啊……”   胡九彰穿着他那一身瀚海军的军衣,走在从塞北直通往长安的大道上,别提多风光。他们瀚海军声名在外,西北一带,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这一身装备又都是瀚海军特制的,黑色的衣袍配着牛皮钢片圈成的软甲,腰侧还挂着把霸道十足的唐军横刀,纵然他只是一个无职无权的大头兵,但瀚海军的大头兵,跟别处的还真就不一样。   在北疆赶路时,这一路上甭管是打尖还是住店,人都对他尊敬有加。胡九彰的心情纵然差到了极点,但看着一路上热情招待他的北疆百姓,他便想,自己这五年总算还没白费。他们瀚海军保的不单是北疆,还是大唐。而每每想到这儿,他心里就热乎乎的,像是被谁捧在了手心上。   出了陇右道,胡九彰的这身军装可就没有那么好用了。关内的百姓根本不认识他这一身塞外的军服,见着人过来了,只知道他是兵,却不知道他是哪儿的兵,有些人好信儿,就问上一嘴,但大部分人根本连问都不问。   人道,我大唐六百二十七座折冲府,各个都不一样,总归都是兵,一概当成兵就好。而倘若真有人张嘴问了,胡九彰便说自己是陇右的。陇右道二十一府,在关中人看来,也是哪个都一样。   胡九彰赶到长安时,已是半月后。旅途劳顿,原本要步行一个月的路,他半月就走到了。一路上,他身上带着张都尉给他剩下的那二十两银子,可他一个子儿都没敢花。他想,待他赶到长安,胡彦倘若真活不成了,恐怕也早已经化作腐尸一具。   人死了,就算再说不上话,可他要把他弟弟的尸首给找回来,给弟弟办个体体面面的葬礼。买棺椁总要花钱,运尸回乡也要花钱。二十两未必够,三十两四十两,也未必够。   而倘若胡彦未死,胡九彰便要拿着这二十两给胡彦治伤。   想拿二十两,在长安给一个将死之人买药,恐怕也是不够的。但胡九彰更希望弟弟活着。只要人还活着,再多的钱他都愿意花。他不管胡彦是被打残了还是被打傻了,只要人活着,就比什么都好。   胡九彰紧赶慢赶,背着那一身二十多斤重的行李在大道上跑了一个下午,才将将赶在日落前坊门关闭时进入长安城。   “劳烦老哥——”   给城门监检过了验传后,胡九彰忽然拉住那老吏的手。   “有事?”   长安的城门监说得一口官腔,胡九彰说不惯那腔调,一开口就是一嘴的西北土味,听得那老吏直皱眉头。   “劳烦老哥,我是来长安寻人的。老哥可曾听说过胡彦这个人?他是我兄弟,山南西道成州府人,今年二十一。他是上个月来长安的。我听人说兄弟出了事,就来——”   胡九彰话未说完,便被那老吏挥着手打断了。   “诶——你这人,没看这城门就要关了吗?想找人明儿一早去找城里的武侯治所问,别在这儿碍事!”   那老吏胳膊一挥,便要转身走人。只是一个老吏的力气能有多大,怎能一下就把胡九彰的手给甩开了?老吏转身离去时,胡九彰的胳膊还铁铸的似的支在那儿。老吏没甩开他的手,是他自己松开的。   他忘不了那城门监说话时看着自己的眼神。那就像看狗。   可胡九彰脸上还陪着笑。倘若没跟这城门监说过话,胡九彰还从没觉得,自己这一嘴的西北话有多土。他忽然想到胡彦,胡彦上个月到长安来时,是不是也曾受过这般白眼?胡九彰一想到这儿,他那眼泪就止不住了。   小彦是读书人,他面皮薄啊……   胡九彰忍着鼻腔里的酸涩,匆匆过了城门监卡人的小桌,闷着头直冲着长安西市走。他得赶在长安城宵禁前找到暂住的旅店。平日里可以风餐露宿,可进了长安城,每一天,都得花钱。   胡九彰暂住的小旅店,名叫“顺昌”。这长安城里商铺的店招,一个个名字都起得吉利,一叫出去,便朗朗上口,听着底气足,份儿亮。但实际上,顺昌旅店不过是设在西市边缘的一家小铺,一进门,店里只有一个伙计。那小店不大,左边隔间里摆着小木桌,是给客人烹茶置酒用的,而右边一个二进二出的小屋子,就是给客暂住的小屋。   “客是来住店?”   胡九彰刚一推开店门,便听得在小屋正中忙碌的伙计冲他朗声开了口,也是一口利落的京腔,胡九彰深吸一口气,声音中来带着点刚刚哭过后留下的鼻音。   “劳烦店家,我住店,你们这儿多少钱一宿啊,有吃食吗?”   胡九彰一开口,那伙计便了然。   “客是打外地来的吧?我这小店不贵,八个大钱住一宿。客若是饿了,店里有芝麻焦面的胡饼,一个大钱两张,烤热了吃可香了。”   “啊……”胡九彰瞧着那店家愣愣应了声。大饼。他又想起胡彦给他烤的那两张饼了……   “我……先住一宿。”   胡九彰这才完全进了门。他随手关上小店的木门,往衣襟里掏出一小块碎银,朝着店家递过去。   “诶呦,客出手阔绰,您看这天晚了,小店破不开碎银,客莫不如明儿一早,等西市开市了,去街上破了钱,再来付住店费。”   那店家说的客气,胡九彰想了想,也没说什么,只收回手把碎银在放回自己衣襟里塞着的麻布包里。   “那好。住店……往那边?”   胡九彰左右看了看,还没等他看完,店家便陪着笑把他往东边那个二进二出的小屋子里引。   “这边,这边……”   那小屋子是二进,隔着第一栏,有个木屏风给挡着,再往里,还有个屏风。店家只把他引到第一个木屏风后,便抽身要走。胡九彰看着那地上设施简陋的地铺,止不住还想往第二个屏风里看。   “店家,我就睡这儿?”   “对。”那店家冲着胡九彰笑呵呵的点头,“里面那间已经有客入住了,委屈客,在外屋住。”   听他这话,胡九彰止不住皱起眉头。在这打地铺一宿还要八个大钱!也忒贵了些——   “店家,那里面跟外面一样吗?”   “呃……里面那间已经有人了,委屈客……”那店家见胡九彰眉头皱得紧,声音也有些紧了,倒是那第二扇屏风后忽然传来人声。   “这里面就一个小塌,你要是不嫌弃,进来打地铺,我也不介意。”   又是个流畅无比的京腔,不过这一声,却与胡九彰遇到的城门监,与这店家均不同。那声音清朗,语气也随和,话里话外都透着股儒雅意味,竟叫胡九彰一时间无法作答——与那声音比起来,他这一嘴的西北土话,也着实太难听了。   “咳,呃……”   胡九彰干脆绕过屏风,往里面打眼看去。却见一个身着白袍玉面书生,侧卧在小榻上。   他也不知怎的,脸一下就红了。   那小子长得也忒俊——   胡九彰深吸一口气,他本以为书生便都是他们家胡彦那般,白白净净的,穿着文士衣袍,带着巾冠。可如今里屋卧在榻上那小子,虽然也是这副打扮,但胡九彰看着他,却怎么也没法把他与书生这个词联想到一块儿。   他往那人面上一打量,就想起章台归院里的美人,这刚还要与店家抱怨呢,竟又窘迫了起来。 第3章 初遇的攀谈   胡九彰到底还是在第一个屏风后的小隔间里打起了地铺,只是他一放下行李,里面那位却又从榻上坐起来了。   “怎么?同样都是地铺,就不愿意进来睡了?”   胡九彰朝着那人瞧了一眼,心里止不住的犯嘀咕。   这小子脸怎么这么白净?垂下眼一扫,人家手也是白的,细皮嫩肉,手上一点茧子也没有,一看就是从未干过粗活,连庄稼地都没种过的那种——   “怕扰了尊驾雅兴!”   胡九彰随口说着,左右他都是个老大粗,跟人家没什么可比性,干脆也就鲤鱼打挺,不在意了。   “我倒觉得不扰,你大可以进来睡,里面比外面暖和。”   那人倒是好心,说话也不叫人厌烦。胡九彰不由得抬头又往他那边多看了几眼,可嘴上却不松口。   “我这皮糙肉厚的,在外头睡都冻不坏,更枉说在屋里了!尊驾勿忧。”   胡九彰本以为说到这儿,那边也该安静了,谁知道里屋的居然直接站了起来,缓步走到他面前。   “你是当兵的?”   胡九彰一抬眼便是人居高临下的目光,那一身绸布缝制的白底暗花儒士袍上带着一股子清香,胡九彰哪里见过这般的风雅,他正蹲在那儿铺铺盖呢,自己风餐露宿,用了半个月没洗的铺盖卷,稍微一抖里面就溢出一股子灰土味,叫胡九彰都有些不好意思往那地上展了。   “啊……是。”   胡九彰干脆一屁股在自己尚未铺开的铺盖上坐了下,就这么仰着头望他。   “尊驾有事?”   “没事。难得遇见了,便想与军爷聊上几句。”   军爷?胡九彰听了只想笑。   他也不知是怎么了,寻常人叫他一声军爷,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而当这两个字从此人口中说出时,胡九彰听在耳里就觉着特舒坦,说是如沐春风都不为过。   “啊……那就聊呗。”胡九彰脸上那一抹微红还未完全褪下,这一开口反而显得有些尴尬,“尊驾看着不像是外地人,怎么也在这小旅店里歇脚?”   “我啊……我是从家里头跑出来放风的,在外闲逛几日罢了。”   那白衣书生随口说着,居然面上带着笑,一副饶有兴致的模样,俯身在胡九彰面前坐了下来。胡九彰一直打量着那书生面容,他面上没有露出过一丝一毫的的轻蔑亦或是厌恶。便是因了这一点,胡九彰喜欢听他讲话,这时倒也不介意对方突然坐到自己面前。   只是书生这般坦然,胡九彰心里反而愈发局促。他倒也想找个地方洗澡,把胡子好好刮了,再换身干净衣服。毕竟胡九彰觉得自己长得也不差,可胡彦的事还未办妥,人是生是死都不知道,他这个做哥哥的,又怎么能在这种时候贪图一时的皮相?   “不知军爷如何称呼?”书生倒未看出胡九彰心中的忧虑,只若有所思的开口搭话。   “……我叫胡九彰,山南西道成州人,尊驾呢?”   “我是长安人。”那书生面上带着笑,“我叫……白慕云。”   “哦……原来是白公子。”   胡九彰“哦”了声,又瞧瞧这人,一身白衣,那衣料底子里的暗纹,正是祥云纹。他不由得撇撇嘴,心里直跟着犯嘀咕。   这长安人当真是与众不同,穿衣服还要穿跟自己名字能映衬上的,白慕云白慕云……他要是叫黄大牛还不得穿件黄牛袍来?   胡九彰只在心里打趣,面上倒不敢说。那白慕云见他并无厌烦之意,便又跟着开口。   “不知胡兄在何处奉职位?”   “我是陇右的兵,诶……公子不必如此多礼,我是个粗人,不讲究那些个,叫我老胡便好。”胡九彰冲着白慕云随意摇了摇手,他这时虽仍觉得自己身上臭,口音也难听,但当他一说到陇右,人便整个放松了。是啊,他是陇右的兵,是瀚海军。穿着这一身军装,他就是个有名有姓、有头有脸的兵,实在应该坦荡些,不该在乎这些个细碎的。   “那胡……呃……老胡,你来长安做什么?”   白慕云倒果真按照胡九彰说的那般称呼了,只是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怎么听怎么别扭,胡九彰不由得憨笑。   “我啊……诶……”胡九彰笑了没两声,面上笑意便又被这一脸的凝重给取代了。“我来长安办点事,办好了,还得回陇右。”   “是什……”一见着胡九彰神色变了,白慕云眉眼一转,语调也跟着放缓了许多。   “是我的家事。”胡九彰叹了口气。   眼前这人明显就是个长安本地的富贵公子哥,显然身份背景都要强于自己,可对方却愿意这般顾及他的心情,见他忧虑,便放缓语调。胡九彰人虽然粗糙,可他心思却是细腻的。只一个顾念的眼神,他已经心领神会。这富贵公子哥愿意把他当人看,他也绝不会无礼冒犯。   “我兄弟在长安出了点事,我这次来,就是来找兄弟的。”胡九彰自己便主动把事说出来了,语气颇为坦荡,但他脸上的表情可一点也不轻松,“不是什么好聊的事,怕污了公子的耳,离睡也还早,咱们莫不如聊些别的。”   "呃……那好。”白慕云脸上仍带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我其实一直挺好奇你们这些当兵的,都过的是什么日子,跟我讲讲?”   “哦?公子好奇这些个?那你可问对人了——”   胡九彰一听是要聊这个,一下来了兴致。别的他不清楚,可当兵的事,他还能不清楚吗?以往在北庭的时候,便是他给第六团的兄弟们讲自己家里的事、讲胡彦的事。不想如今到了长安,竟会有人想听他说他们瀚海军的事。胡九彰本就是个爱讲故事的人,这一开口便停不下来了。从那年他只身由成州出发说起,一路讲到了北庭募兵。一件件如数家珍,事无巨细,得亏这白慕云一路耐着性子听了下去。只是还没等胡九彰说到新兵营,却见对面坐着的人身子已经惬歪了。   “白公子?”胡九彰轻声叫了句,白慕云未应声,再细看,却见人竟就这么歪着头坐着睡着了。胡九彰不由得轻笑,连在自己铺盖上蹭了好几遍手,才敢伸手去摸白慕云的那身白衣裳。   “白公子,快醒醒,到里屋榻上睡去。”   胡九彰凑过去用手轻轻拍着白慕云肩膀,不想人竟轻哼着声侧倒入自己怀中。胡九彰的身子一下就僵了,脸上也跟着泛起了红。   “诶……这公子哥也真是……也不嫌臭……”胡九彰小声嘀咕着,低头便闻到白慕云身上那股子淡淡清香,动作便愈发僵硬。   “白公子……醒醒,我扶你到里屋睡。”   胡九彰这话是在人耳边说的,可他又怕自己这一身臭气给人熏了,半搭半就的想扶人起来。可那白慕云也不知是装的,还是真睡得那样死,身子竟是软的,整个栖在他怀里像没骨头似的。胡九彰哪里敢就这么叫人直接摔在地板上,他匆忙把人搂住了,一低头便闻到怀里扑面而来的淡淡清香,眼光随之打在白慕云那张毫无戒备的睡颜上,听着人平稳的呼吸,他脸上竟跟着微微发烫。   “白公子……醒醒……”   胡九彰这下连叫人的声音也弱了,他小心翼翼的搂着白慕云,又朝着里屋的小塌瞧了瞧,胳膊干脆一弯,直接俯身将沉沉睡去的人给横抱了起来。   这白慕云虽是个男人,可胡九彰抱在怀里,却意外的觉得轻巧。他一只手环这白慕云那身绸缎衣裳下的腿窝,心里竟也莫名的生出了些许波澜。   胡九彰无奈狠咬了下后槽牙,皱紧了眉头快步将人放在里屋的小榻上。兴许是动作急了些,他一松手,就听白慕云轻哼了声,竟在迷蒙中叫了句“老胡”。胡九彰一听这话,脸上一热,直愣在原地反应了老半天,才嘀嘀咕咕的弯腰给人挪枕头盖被子。   “天杀的……这富贵人家的公子哥怎么都这么没戒备?看着不小的一个人,一睡了却像个小孩似的……”   胡九彰眉头虽是皱的,可他瞧着白慕云时,脸上神情却又异常温和。   想起胡彦小时候,他也是这般照顾胡彦的。只不过他家弟弟,比起这位来,可闹腾得多。倘若睡着了,人一碰就要胡乱翻腾,要想给他挪地方,那可难了。这白公子倒是乖巧……只不过,如此单纯的一个大少爷,为何偏偏要暂住在这么间陈设简陋的小旅店里?又为何……要拉着他一个仅有一面之缘的住客攀谈?胡九彰想不通。   从白慕云的里屋退出后,胡九彰还是老老实实的钻进了自己满是灰土的旧铺盖里。   夜深,他吹了油灯,躺在顺昌旅店的那间小屋里,盖着被褥。本来这算是他一路上住过条件最好的一宿的,可他却翻来覆去的怎么也睡不着。   明日……只待明日。   只等着天一亮,他恐怕就要知道胡彦的生死去向了。而到了那时……想到这儿,胡九彰不由得深吸一口气。   到了那时,无论胡彦是生是死,全部后果,他这个做哥哥的,都要一力承受—— 第4章 不良人   第二天天一亮,胡九彰就带着自己那二十两碎银出门了,他身上还穿着瀚海军的轻甲,腰间佩戴一把横刀,算是大唐对他们这些唐兵的优待了。原本,若不是在役军人,外乡人上京,可决不允许持械,更别提要在长安城中戴刀——   从北庭背来的大藤箱,被胡九彰留在顺昌旅店。店家估计也是怕他赖账,愣是把他的一箱子行李给搬去了店后,就等着他带着房钱回来取。   胡九彰也不在意,拿着钱出了门,但他不敢乱花。昨天一天他就吃了一个馒头,早上饥肠辘辘的,再加上睡得不好,这时脑袋也有点恍惚。这一日终于要办正事,胡九彰不再吝啬。他循着西市开市的锣鼓声,在主道上寻了个人头耸动的早点铺,进去就跟店家拿一两碎银换了一百个大钱,又花一个大钱买了张刚刚出炉的红糖烧饼。捧在手里热乎乎的,咬一口,浓郁的红糖馅就流出来了。   这可是难得的美味,胡九彰肚子里的馋虫一下就给勾了出来,没几口咽了一个糖饼下肚,味道还没怎么细品,饼就没了。胡九彰愣了片刻,又把自己这十只手指头上的油渣都吮了个净,才恋恋不舍的离开从早点铺的小凳上起身。   “客不再来一个饼?”   那店家也是看他吃得香,临走时还朝着他问了一句。   “不了,一个够了。”   胡九彰冲着店家摇了摇手,忽然想起什么,又朝着店家走过去。   “老板,麻烦问你个事,我要寻人,这长安城的衙门在何处啊?”   “呵呵……一看客就是刚到长安不久吧?”听着胡九彰这话,那店家却笑了,“咱们这长安城分为东西两县,东边万年县,西边长安县,如今客便是在长安县中,不知客要寻的人,是在何处?”   “这个……”胡九彰不由得挠了挠头,这他倒还真不知道。   “我也不知。我只听人来信说,兄弟在长安出了事,我便来寻,也不知我兄弟到底是在何处出的事。”   “哦?这倒是有些难办……”那店家思索片刻,又若有所思的朝着胡九彰身上上下打量了一圈。   “客莫怪我多嘴,这长安城中鱼龙混杂,稍有不慎,便会卷入是非中。不知客的兄弟是出了什么事、多大的事?”   “呃……这……”想到这个,胡九彰脸上便又添凝重,“熟人来信说我兄弟在长安招惹了人,被打了……”   胡九彰声音压低了,他本以为那店家会对他侧目,谁知道店家却见怪不怪的跟着叹出一口气。   “诶……外地人在长安混日子,都不容易。这种事便似咱们长安城的家常便饭般,就算你县衙,县官也未必会理。客若是信我,就去县里的不良人治所问问。不良人是吏,不是官,虽不说与你我二人无异,但像咱们这样的平民百姓,想在长安混下去,就得明白自己的位置,僭越之事做不得,否则事情没办妥,还可能会稀里糊涂的把自己给搭进去。”   “这倒是……”胡九彰低声应了,又不由得抬眼打量那早点铺的店家。他到这时方才知道,张都尉口中所谓的“水深”,究竟是什么意思。这长安城中,只一个卖早点的伙计,都能随口与人说出这般话来,这要是放在其他地方,那是想都不敢想的!   “诶,不良人治所离这儿倒不远,客顺着西市向北面走,过了第一个胡同往右边一拐,见着的第一间远房就是了。且我知道,咱长安不少不良人都是老兵退伍后分调来的,客又是个兵,跟他们,应该是好说话的。”   胡九彰听他这一番话,不由正色,冲着那人郑重其事的拱手行了一礼。   “多谢兄台——”   离了早点铺,没走出多远来,胡九彰便见着那店家所说的院墙。长安西市的不良人治所就建在西市边上,治所的大门常开,胡九彰往那院子里一看,便见着几个穿着不良人黑衣的汉子坐在院中,也不知正交谈着什么。   胡九彰正了正自己腰间的横刀,深吸一口气,这才抬脚朝着那院里迈进。   这不良人乃是各个县衙中专管侦缉逮捕的差使,早在大唐初年,这个些差使还是由官府征用的有恶迹者担任,所以称之‘不良’,俗又称之为‘不良脊烂’,其统管者称‘不良帅’。但到如今,能入到长安作不良人的,那都是积了几辈的德。对于平民百姓而言,这可是优差,而这等优差,常常要分给在大唐疆域上,为唐王朝卖过命的老兵——   这么一帮由老兵和江湖混混组成的不良人军团,粗野,痞气重,江湖气十足。胡九彰一见那院中不良人也都是与自己别无二致的莽夫,心里的紧张与顾虑也便打消了大半,这边抬手作揖,开口的这一嘴西北口音,倒叫其中几个汉子生出了好感。   “兄弟是西北的兵?”   胡九彰正事尚未说,不良人中便有人对他发问了。   “是,在下在陇右当兵。”   “你是刚来长安的?”   “对。”   “呵呵,不瞒你说,咱们兄弟几个也是退伍的兵,见你这一身倒是亲切。你来这儿有什么事啊?”   见对方主动开口问了,胡九彰心下庆幸自己来对了地方,这便开口如实相告,将他知道的所有关于胡彦的情况,都与这院中几位不良人细细交待了。只是待他这么一说完,那院中几人的神色却反而变了,兄弟几个面面相觑,半晌,都未曾答话。   “咳……这个啊……”   过了好半天,还是最初与他搭话的那位短须汉子开了口,可却又犹豫着老半天,始终没把话说尽了。   胡九彰这一颗心瞬间便被这几人的反应给吊到了嗓子眼儿,他本想着来此可能问得到,也可能问不到。但他从未想过,这些不良人居然会对自己那个与世无争的弟弟讳莫如深。胡彦到底在长安惹上了什么人——这下,胡九彰着实连猜都不知道该往哪儿猜了。   “他到底招惹了什么人?”   胡九彰干脆将自己心中疑惑如实抛出,可他这一说,院里那哥儿几个的表情却更难看了。   “这……不好说。”   “不能告诉我这个,那总能告诉我他现在人在何处吧?他就算是死了,我也要见到尸首!”   胡九彰也不是个遮遮掩掩的人,当着这几个老兵的面,他更不喜欢藏着掖着。   “咳……这事……诶……”短须汉子又沉吟上了,“兄弟,你自己也说了,你兄弟惹上的是个不该惹的人,既然是这样,你何必再来追究呢?再把自己也搭进去,那不是得不偿失?”   “我是来寻人的!”胡九彰不由得有些急了,“我来找我弟弟,他是生是死我总得知道!总归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诸位倘若真知道他的下落,还请告知,胡某人定将重谢!”   “诶……这年头,都是当兵的,谁要谁答谢啊……”那汉子轻叹了句,又朝着胡九彰摇了摇手,“你说你弟弟叫胡彦……你姓胡?我说老胡啊,你要是惜命,就信我一句,不要再细查此事。至于你弟弟的下落,事情都过去半个月了,如今我们也不知道。但他多半是不在人世了,诶……这都是命,你也别想太多了。这一趟,便当是来长安游历增长见识了。”   “你——”   胡九彰急了,他满脑子的话已经涌到了嘴边,可听到那汉子一番话,他却愣是一个字都吐不出来,憋在喉咙里把脸涨得通红。可说不出,那话便不在了吗?他在北疆浴血厮杀的五年,他斩下的那些敌首,他一点点攒起来的赏银——还有他从北庭到长安这心焦如焚、坐卧不安的半月——这些,难道都能被这一句话给打消了吗?   胡九彰甚至想都未曾多想,他多日来隐而不发的焦躁与忧虑在那一刻瞬间喷涌而出。他一双布满血丝的眸子里,已然被这股冲上头顶的热血映得通红,却见胡九彰双拳紧握着,额间青筋暴裂,一时间竟似化作恶鬼般,鸷狠狼戾、狰狞万分——   胡九彰做出那动作甚至都是下意识的,他一抬手便揪住了站在自己面前那短须汉子的衣领,猛然将人往自己的方向一拉,双眼瞧着他瞪得死死的,早已经握紧的拳头就要直冲那汉子面上挥去。   “喂!你干什么!”   一时间,那另外三四个不良人瞬的将胡九彰团团围住,有两个一左一右的上手,力道强劲扳到胡九彰肩膀上,竟将他双臂蹩着关节整个往后扣出三十几度,疼痛一瞬便传到胡九彰脑中,但这点疼,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你干什么!上手干什么!”   “我问你我弟弟在哪儿!”   几个不良人吼着,但胡九彰比他们吼得更大声,更沉。他歇斯底里着,好像把这整整半月的焦灼,都在这一句中,吼了个透。   “你手松开!”一边扭着他肩膀的汉子冲着他狠声威胁。   “我弟弟在哪儿!”   胡九彰只这一句话。   这一句话,在他脑海中整整盘旋了半个月,自打他从张都尉那里听到胡彦出事的消息开始,他就一直在心里问自己。没有答案,但纵然没有答案,他也要去追寻答案,就算拼上这条命,他也要知道这最终的答案——这一刻,他理智全无,只有满腔的热血与悲愤在脑中燃烧,烧红了他的眼,烧得他连肩膀上的疼痛也感觉不到了。   “诶诶!你们都干什么呢?打什么架!”   忽然间,一声厉斥当空划过,胡九彰一愣,却见那不良人治所中走出个穿着黑衣轻甲的中年武将来。那武将下巴上留着短短青须,额前偏向一边垂下一缕长发,脑后则是高高竖起的马尾冠,好一派武家公子的打扮!但这人脸上却是目似箭厉,冷峻万分,昂首在那治所大门前一站,院子里包括胡九彰,竟都被他那一句给镇得愣住了—— 第5章 同袍之谊   “头儿!”   几个不良人立刻朝着那人叫了声。不须想,如此装束,又有这般威严,此人必然就是这长安县的现任不良帅。胡九彰到底还是个兵,见到这武官模样的打扮,冲上头顶的那股子怒火便一瞬被压得死死的。他松了那只攥着短须汉子衣领的手,站在原地眼光定定打在不良帅身上。   “我弟弟名叫胡彦!半个月之前,在长安出事——我可以不去追究这其中的前因后果,但我弟弟现在人在何处,是生是死。你们既然知道,也总该告诉我吧!”   胡九彰虽照比之前冷静了许多,但他这一开口,气势却不弱。那不良帅与胡九彰鹰眼射出的一道锐利目光相交,竟是一愣。胡九彰本以为对方会继续强硬下去,谁知那不良帅居然转瞬间便换上笑脸。   “呵呵,我当是什么人在闹,原来是瀚海军的兄弟——”   听到那不良帅口中说出瀚海军三字,胡九彰也愣了,他惊讶得连声音都低了。   “你怎么知道……”   “哼哼……”却见那不良帅神秘兮兮的轻笑两声,将腰间横刀一正,胡九彰不由得朝着他那把横刀上打量,随之便张大嘴巴——这不良帅腰间的横刀,居然与自己腰间那把别无二致——他竟也是北庭的兵?胡九彰惊讶之余,未等开口,又听那不良帅自己开了腔。   “我乃北庭都护府天山军第二团骑兵旅旅帅——陈番。你小子是北庭哪里来的?居然敢到长安来闹事——”   这不良帅刚一开口时还打着那不可一世的长安官腔,但见他自报了姓名过后,居然甩出了几分西北大漠的苍凉味道,胡九彰听得心绪涌动,他怎能想到自己上京,竟也会遇到北庭的兵!这便条件反射的冲着那名叫陈番的不良帅端端正正的行了个军礼——   “在下胡九彰,北庭都护府瀚海军第六团步兵轻甲!”   胡九彰虽是拜下了,但他眼中的坚决却没有褪去分毫。   “烦请陈旅帅告知舍弟胡彦的下落。”   “咳,这个嘛……”   陈番眯眼朝着胡九彰身边那几个不良人递了圈眼色,那两个原本按着胡九彰肩膀的不良人便会意的松了手,各自向后退出一步。待那二人退了,陈番又将目光打到胡九彰脸上。   “你刚刚也听到老丁说的了,你弟弟出事,那是在半个月之前,这事情都过去十几日了,你现在来找,不觉得晚了点?”   “我……”胡九彰一愣,声音却愈发阴沉。   “我打从听到消息那一刻,就一路从北庭赶来了。原本一月的路程,我半月就走完了,我倒也想快,我……”胡九彰说到这儿,喉咙不由得有些滞涩了,他通红的眼睛里泛起一丝波光,胡九彰却愣是狠吸了一下鼻子,把这股子委屈和感伤都死死压入心底。   “……我只想知道我弟弟现在人在何处。倘若他真要是死了,我去给他收尸……我不闹事。”   “诶……你看你——”   见到胡九彰这一副目中含泪却又故作坚韧的模样,陈番神色也软了。胡九彰到底还只是个二十几岁的大小伙子,他虽然下颚上留着短短的络腮胡,可他那一双眼,却还是少年般的澄澈,跟长安的这些老兵油子截然不同,明眼人一看就看出来了。   却见陈番长叹一口气。   “我实话跟你说,胡九彰,你弟弟胡彦就是在我长安县出的事,但胡彦的事,牵扯到了一些人,上头交代了,这事过去,就算过去了,再不许外传。我们哥儿几个也是要过日子的,上头明确交代的事,就算是我这个不良帅,也不能违背。这里是长安,不是他处。天子脚下,有多少势力在这长安城中暗中较劲,你不会不懂吧?”   “上头?”胡九彰眉心一紧,面上不禁又添凝重,“胡彦惹的到底是什么人,他一个普普通通的读书人,怎么会惹上这等分位的权贵?”   “诶……”   面对胡九彰的质问,陈番连连摇头。   “九彰兄弟,我看在你我的同袍之谊,不追究你什么。从北庭一路赶到这里,也不容易,老陈我好久没听到过北疆的消息了!便当是帮我这个被调职的前旅帅透透气,你陪我出去狠撮一顿,如何?”   陈番说着,居然面上带笑一路走到胡九彰面前。原先围在胡九彰身边的几个不良人纷纷向后退开。陈番也不等胡九彰答应,便当场解了身上那一套不良帅轻甲,只穿着一身与周围人别无二致的朴素黑衣,伸手一把搭在胡九彰肩头。   “走走走!诶——你们几个都听好了,要是上头有事,就说我老家来人,带出去安顿了。”   陈番话音未落,已经揽住胡九彰肩膀,就要把他给往外带。胡九彰身长七尺有余,混在人丛中可绝对不算矮,可这陈番一走过来,胡九彰却愣像个姑娘似的直接被他揽了个满怀,一抬头,他才只到陈番的下巴。   “陈旅帅,你这是做什么啊?”   胡九彰可从未想过要去吃酒,他才刚吃完东西没多久,本就是饿惯的了,就这么一路挺到晚上都没事。可他背后被陈番这么一搂,愣是无处着力,只得抬起头瞧着陈番那张沧桑中又不乏英武清朗面容。且仰角一看,陈番那一缕显然是为了好看才斜梳下来的鬓发,居然叫他瞧出几分潇洒意味来。   “诶——别叫旅帅,现在都不是旅帅了,是不良帅!哈哈,小子,你们第六团的卓参将如何了?我当年还跟他喝过酒呢!你别看我人在长安,但对西北的事,我也是很关心啊!”   胡九彰是硬被这人高马大的陈番给拖到西市酒肆的,他原本还想诚诚恳恳的对着陈番求上几句,可谁知这位不良帅竟愣是在当值时间,大大方方的带着他坐进了西市街边的露天摊里。   两个人面对面围着个小方桌坐定了,陈番又十分豪爽的叫了两坛浊酒,和两份水盆羊肉。胡九彰那是有多少年没吃过烹调得如此精致的羔羊肉了,他瞧着自己面前满满一盆的羊脊骨,还没吃上一口,鼻腔就酸了。   这么好的东西,娘没吃过,爹以前或许吃过,但多少年了……遇到灾荒年间,他们连粮都买不起,更妄论买羊肉。还有胡彦……胡彦打小就没过过几天好日子,他们一家哪怕一年能沾到点荤腥,那都要到村头庙里烧一天的高香,再看这长安城——吃的,喝的,穿的,用的!人走在大街上,只要有钱,几乎什么都买得到。   胡九彰深吸了一口气,压住喉头那股子翻涌,也没再与陈番开腔,而是郑重其事的从面前套盆里拿出一段羊骨送到嘴边。他每一口都吃得特别认真,一点肉渣,他都不想浪费了。他总想,这一顿肉,不是他一个人在吃,而是他在代着他们全家一起吃。   胡九彰低头吃肉,倒把对面的陈番给看愣了。陈番一看打扮便知是贵胄出身的,他大抵没见过有人吃肉还能吃得如此郑重,一时间瞧着胡九彰直是发愣。   “咳,九彰兄弟?”   直等到胡九彰吃完了那一小段羊骨肉,不良帅陈番才再度开口。   “诶……九彰兄弟,你什么也不用说。咱们都是在北庭拼杀过的,你心里想什么我明白。你弟弟的事,我实话告诉你,他招惹的可不是一般人家,我虽是长安县不良帅,但就我这点官职,在长安,便根本什么都算不上。长安城可是天子脚下啊……能在长安安家落户的,那都是每天在圣人眼皮子地下的贵胄。人家一句话,便能要了我唐成百上千条人命——这种人,别说你了,便是我,也不敢惹。”   到这儿,陈番的声音这才逐渐压低了,一改方才那玩世不恭的浪荡模样。   “我就想知道他现在在哪儿……”胡九彰放下手里的羊骨头,低着头,眼光还盯在那根被他啃了个干净的羊骨上。   “这事……刚刚院里,老丁也没跟你撒谎,我们不良人只是管侦缉逮捕的,上头已经把这事给掐了,你弟弟又不是犯了案的贼人,就算我想查,也没有名目追查下去啊。况且事情都过去半个月了,如今你要问我,我是真不知道你弟弟现在何处。”   陈番说得诚恳,摆在面前的酒肉他一点都没碰。他不像胡九彰,几年吃不上一回肉。在他看来,这这两份水盆羊肉也不过是茶余饭后的点缀罢了。   “可我不问你们,还能问谁?”胡九彰忽而抬起眼眸,与陈番四目相对。浸在眼角的清泪已经被风吹干了,他那布满血丝的一双眼中,只剩哀求。   “呃……”   陈番瞧着胡九彰模样,又叹出一口气来。   “兄弟……九彰兄弟啊,我可真是看在你是咱北庭出身的份儿上,才跟你去说这些个。且这话我在这儿说了,你便全当是我酒后的胡话,都是不作数的,倘若你要再来问我第二遍,我也绝不会说,知道吗?”   陈番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胡九彰就算再迟钝,也听出来了。他笃定点了点头,搭在桌上那一双手又因为激动而攥的紧紧的。   “您说——”   “咳……”陈番轻咳了一声,竟真的捞起桌上那坛浊酒,猛然往嘴里灌了三四口。   “诶……这事,说来倒也简单。你弟弟惹上的那人,名叫张泗,本是个混混,为人无耻下作之极,在这坊间素有恶名。但这张泗却不是寻常混混,他若犯事,便是连我们这些不良人,也管他不得。究其原因,便是因为张泗背后的主子……”   说到这儿,陈番顿了一下,神色愈发郑重其事。而胡九彰也全神贯注的,生怕自己错过任何一个字。   “这张泗背后的主人,便是当今皇帝的亲儿子,肃王李琮——你听明白了吗?” 第6章 长安的门道   胡九彰怎么也想不到,自己那个素来与世无争的弟弟,居然惹到了这大唐王爷的头上!肃王到底是何人物,在这长安城中又是如何的权势滔天,胡九彰不知。但就听这名头——大唐宗室,贵胄中的贵胄——就是傻子也知道,那是如何也招惹不得的人啊!且那张泗又与胡彦结下了何愁何怨?胡彦一个初来乍到的读书人,他去招惹一个恶霸做什么?   一连串的问题在胡九彰的脑袋里一个接一个的轰炸开来,让他呆愣在那儿老半天没说出话。甚至就连他心中对胡彦的担忧,也转瞬便成了埋怨。   傻小子!好端端为何要去招惹王爷家的奴仆?打狗也要看主人啊!   想到这儿,胡九彰额间已是冷汗直冒。   “肃王……这……这可该如何是好?陈旅…陈大人,您看这事……”如今,倒是胡九彰成了畏惧的那个。   却见陈番大手一挥,摆出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   “你弟弟又没跟肃王结仇。那日打他的,就是那混混张泗。你若想知道胡彦的下落,为今之计,便只有去寻张泗。这张泗是肃王的人,平日当差,便是在那肃王府上,你若只是去找人,我倒觉得,他们不会把你怎么样。”   “可要去王府找人……”   “怎么,怕了?”   迎上陈番目光,胡九彰忍不住生咽了口吐沫。   “不怕——我人都千里迢迢赶过来了,也不差最后这一下!”胡九彰眉头一紧,说出这话时,竟有几分临阵迎敌的慷慨激昂。   “哈哈,不愧是我北庭出来的兵!”陈番颇为欣慰的捞起面前酒坛,又往嘴里灌了好几口。“怎么?喝啊。我这个前旅帅,不配跟你喝酒了?”   “不敢!不敢——”   胡九彰连忙把自己面前那坛酒给端了起来。烈酒下肚,酒精带来的灼热刺激便一下从腹中冲上了头。胡九彰还未及反应,便听陈番道。   “诶,才一口你脸就红了。得了得了,先别喝了。”陈番抬手便将胡九彰手里的那坛酒给夺了过来,又语重心长道,“你可别喝上了头,转头便要去肃王那里闹事。这个责任追究下来,我受不起。”   陈番谨慎异常。胡九彰这酒瘾刚刚被勾起来,正觉回味,便被陈番夺了手里的酒。他倒不是没酒量,只不过这些年总是挨饿,饿坏了胃肠。这烈酒正是伤胃,胡九彰脑子还远远未醉,但他这不争气的身子,却先醉了。   但见着陈番那张义正言辞的面孔,胡九彰也不辩白。总归这酒钱也是人家拿的,喝不喝得,还是金主说了算。   “陈大人放心,胡某绝不会给陈大人添这种麻烦。”胡九彰沉声保证。他是真没醉,可这闷红的一张脸,也实在没什么说服力。   “诶……你也别一句一个大人了,都是北庭的兵,叫我陈头儿,或者陈大哥,都行。日后若是在长安有事,便来不良人治所寻我,就算我不在,只要你报出姓名,当值的弟兄也会帮你。”   陈番这话,着实听得胡九彰心头一暖。他连忙抬手冲着陈番拜了又拜,一肚子掏心窝的话,冲到了嘴边,还没开口,却又被陈番为止住了。   “诶——别拜我。不知道的,还以为我陈番这是在为哪家的主子拉拢藩镇势力。你这一身军装太过惹眼,来日若去肃王府,我劝你把身上的轻甲脱了,横刀就不要带了,带一把短刀护身。到时候见了张泗,也不要摆黑脸。那种人,你只有把他捧高兴了,才有可能从他身上套出想要的东西。”   “喏——”   胡九彰收了手,张口却十分郑重。   陈番听他应声,脸上却带上点点苦笑来。   “呵呵……多少年没听着有唐兵跟我说这个字了……诶,北庭那边都还好?长安对外消息闭塞,我日日看着这天宝盛世,便像是换了个天地,仿佛往日里那些厮杀,都是在梦中做下的……”   “诶……北庭一切都好,陈大哥勿念。”胡九彰听他这话,心中亦是万般翻涌。“长安是好啊……好得都不像是我活过的那个大唐了……”   “呵呵,好了好了,不说这些个!吃肉!”   胡九彰与陈番的这一顿酒一直吃到了申时三刻,陈番估计也是怕他喝多了再去街上闹出事端,这便一直拉着胡九彰东拉西扯的,直到日落,才放他离开。   人在他乡,能遇到陈番这么个同袍,着实是胡九彰始料未及的。陈番此人看似粗犷,但他实则心思极细。他一看胡九彰脸上红了,便再没让他沾酒。知道胡九彰要去寻那混混张泗,陈番又有意无意的给胡九彰点拨在长安城结交官员小吏的门道。很多事胡九彰原先全然不懂的,经陈番这么一点拨,也尽数了然。   陈番教他,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在这长安城中,便从没有什么对错,有的只是利害而已。要得到自己想要的,便得懂得从“利害”二字着手。一个人之所以愿意服从于你,不在乎你是对是错,而只在乎有利与否。   胡九彰知道陈番这话,是在说张泗,说肃王府。可陈番讲的这些道理,终归也只是道理。胡九彰知道他说的没错,但自己要不要如此去做,便又是另一回事。   胡九彰这人,从小没读过几本书,但他知道人生在世,总要有自己的原则。人活一辈子,活的就是个磊落。他是军户家的长子,生来就是要上战场的,而兵刃无眼,人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死了,死到临头时,便是天王老子也扭转不得。所以在战场上,是兵,便决不能把自己的这条命看得太重。看重了,便要怕死了。   而胡九彰其实时时刻刻都做好了赴死的准备,无论是在前线轮守时,还是回后方换防时,他习惯把每一天当成自己的最后一天去过,从不说违心的话,从不做违心的事,如此这般,活得快意,也洒脱。   胡九彰便是习惯了如此活法儿。他不怕死,不怕得罪人,他怕的,只不过是做错,他怕自己会后悔,怕自己死的不值得……   陈番的意思,胡九彰当然明白。陈番是怕他气势汹汹的去肃王府找人,再把自己给折进去了。所以陈番才翻来覆去的跟他讲“利害”,而不讲“对错”。可曲意奉迎之事,别说胡九彰不会做,就算他真的屈尊去做,也绝不会向着一个曾对自己亲弟痛下毒手的混混做——   可陈番对他那般照顾,这些话……胡九彰不想当着他面说。胡九彰心软,会伤人的话,他轻易不说。   就这么心事重重的回了西市边缘的顺昌旅店,一进门,胡九彰自然没忘了那店家心心念念的房钱。他不单付了昨夜欠下的八个大钱,还把这一宿的八个大钱也给付清了。那店家欢喜的军爷前军爷后的,而轮到胡九彰向店家讨要行李时,那店家却不出声了,只神秘兮兮的给他往里屋指去。   胡九彰顺着店家手指的方向绕过屏风往里一看,却被眼前的景象晃得一愣。   白慕云居然正倚着他的大藤箱歪头睡着了——   胡九彰瞧着白慕云那张轮廓精致的清秀面孔,原本凝重的脸上也好似春风化雨般显出点点温存来。   他轻叹一口气,一双手又在衣服上抹了好几遍,才走过去小心翼翼的把白慕云扶起来,让他靠在自己胸口。胡九彰本想直接把白慕云抱回里屋榻上的,可谁知他才刚一动,怀里人便支支吾吾的醒了。   “呃……老,老胡……”   白慕云揉着眼睛从他怀中坐起来,胡九彰反而慌乱得涨红了脸,愣像是个做坏事被半路逮到的毛头小子似的。   “咳——你醒了?”   胡九彰匆忙松了揽在白慕云背后的手,直直向后挪出一尺远来。   “诶……老胡,你去哪儿了?怎么这时候才回来……我还想跟你接着聊呢。”白慕云正说着,又止不住张口打了个呵欠,这才算是彻底清醒了。随着他视线逐渐聚焦,那原本毫无戒备的睡颜,也变成了一副安之若素的公子模样。   “啊……那就接着聊。”   胡九彰抬眼瞄了下白慕云,也不知是为了掩饰什么,直抬手去拉自己的大藤箱。   “老胡,你脸怎么红了?”   “喝了点酒。”   一向待人温和的胡九彰,到他这里,也不知怎的竟生涩上了。白慕云眉心微捻,身子往前一探,朝胡九彰正脸看去,不想噗呲一下笑出了声。   “你身上倒是有一丝酒气,不过可不像喝多的样儿。”   白慕云也不知在高兴什么,他这一笑,胡九彰便愈发窘迫。难不成刚刚自己抱的那一下,这小子感觉到了?可感觉到了又怎么样?都是男人——胡九彰在心里这么一想,便忽然又有了底气。   “诶诶诶……你说的都对,行了吧?”   胡九彰破罐破摔的往那儿一坐,白慕云笑脸盈盈瞧着他,也若有所思的在原地坐定了。   “我说的不对,你要纠正啊。”   白慕云的语气还是昨晚那般,温文尔雅,不急不躁。   “纠正你?公子还是莫要难为我了,我老胡只是个兵,明儿还要干正事,公子早些歇着吧。”胡九彰说着便冲白慕云摆摆手,转身就要从藤箱里掏铺盖来铺。   “你要干什么啊?”白慕云坐在那里,却没有要起身的意思。   “你不想继续聊了?”   胡九彰不答,白慕云也不走,胡九彰只得停下手里动作,转过身正对着他。只不过这时胡九彰脸上,早没了那一抹红,而是掩不住的凝重郁色。   “白公子,你也是这长安城中土生土长的吧?我便问你一句,在长安城中,可有过权贵仗势欺人,私下里杀人毁尸的勾当?”   白慕云被他这一问,脸上笑意也瞬的褪去了。   “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要去做一件事……”胡九彰淡淡道,但他面上的神情可一点也不平静。   “你想去做这种勾当?”白慕云脸色一沉,身子下意识的向后缩。   “不。我要去讨公道。”   “既是讨公道,何必说得这般狠辣?”白慕云轻叹一声,他想要放松,可胡九彰阴沉着一张脸,却叫他如何也放松不得。   “因为我人微言轻,我怕这长安城中,没有我要的公道。”   “公道……”白慕云口中轻叹,脸上忽而闪过一丝苦涩。他捻眉轻哼了一声,再开口,却又换上一副温润笑容。   “老胡,长安城虽说权贵遍布,但越是天子脚下,便越要讲法度。但凡做了有违唐律的事,就算他官阶在高,名位再重,也是要受处罚的。你若有怨屈,便去县衙讨。长安虽说各方势力盘根错节,但有些事,一旦被摆到明面上,便是高官,也不敢公然违律办案。怕就怕事情被人按着,见不得光。”   说到这儿,白慕云长叹一口气,面上笑容也渐渐淡了,眼中反露哀愁。   “事情只要摆在明面上了,便都好办。最怕是那些暗地里发生的,见不得光,说都说不得,便连公道也无处去讨了……” 第7章 见不得光   胡九彰没想到白慕云说完那一番话之后,竟主动起身了。   “诶……看你心事重重的,我就不打扰你了。”白慕云头也不回的进了里屋,胡九彰坐在那儿呆呆瞧着面前屏风看了半晌,才说出下一句来。   “早点睡,你家既是长安的,早日回家去住,多好。”   里面白慕云轻哼了声,算是应了。胡九彰听到他声音,也没想太多,自己铺好了铺盖便躺下来补觉。   睡梦中,胡九彰梦到自己现身公堂。在梦中,胡九彰不知怎的,失了声。任他如何叫喊,却愣是发不出一点声音来。他看到县官老爷坐在堂前,而他跪在大堂上,张开了嘴,说了好多话,可那些话都不知被什么东西给凭空隔绝了,就连他自己都听不到。   胡九彰当场就慌了,他汗如雨下,紧张,慌乱,甚至是畏惧——他就连深陷战场时,都未曾有过如此惊慌。一时间胡九彰甚至忘了这只是个梦,他拼了命的想要开口说话,可他发不出声音,就连敲击也无法带出任何一丝的回响,那大堂上再没人看他。渐渐的,他成了透明的,一点点消逝在县衙大堂上……   忽然间电光一闪,寒意瞬的侵袭满身——   胡九彰止不住打了个哆嗦,他睁开眼,天亮了。   外面天刚蒙蒙亮,屋子里还是暗的,但胡九彰已经能看到从身旁纸窗外渗入的点点微光,他翻身从席上坐起来,再一低头看身上。他最里面的白色中衣已经被汗水打湿了,而外面那身灰黑衣袍,也带着清晨薄雾的潮气,微微发凉。   胡九彰轻手轻脚的站起身,小店中堂,守夜的伙计还在桌子后面打着瞌睡,胡九彰却已经精神得连片刻也等待不了。他转身将自己的大藤箱收拾妥当,但夜里脱下来的那身轻甲,他却始终没再穿上。   陈番说的话,甚至是白慕云说的话,他都仔细考量过了。公道,他会去讨,但讨公道的,只是他,不是他们瀚海军——所以他不会穿瀚海军的轻甲,也不带横刀。他把自己的东西都收回藤箱里,放在靠近白慕云里屋那边的屏风边上。   胡九彰出门时,长安西市的开市号角才刚刚吹响,他穿了这一身灰黑色的布衣短打,腰间只别了把不过三尺来长的短刀,这模样看着不像兵了,倒像个在西市帮杂的伙计。   路过早点铺,胡九彰又去昨日那家买了红糖烧饼,不过这次他要了两个,两个烧饼下肚,竟还觉得不够。胃口已经撑得满满当当,但胡九彰就觉得好像缺了点什么。他右手下意识的往腰间去摸,没摸到横刀的直柄,心里又不觉有些空荡,没着没落。   昨日陈番已经告知他肃王府的位置,但这么直接去寻张泗,胡九彰心里却仍觉不妥。他总想着白慕云昨日与他说的那句话。   事情只要摆在明面上了,便都好办。最怕是那些暗地里发生的,见不得光……   胡九彰若想成事,便要把这事捅破了天,他不能叫强权将自己按死了——所以他没去肃王府,而是转头去了长安县县衙。   各地的县衙都是一个样,胡九彰到了那县衙大门前,瞧见熟悉的门廊,心里反而有些发憷,一个寒颤过后,他止不住想起那个梦。在梦里,他说不出话,但现在他到了县衙大门口,嘴长在他脸上,只要他想说,他就能说。   胡九彰深吸了一口气,眉心紧缩着站在县衙门前的大街上下了好大一番决心,兴许是站得太久,都把守在门里的门吏给看愣了。只见门吏从大门后偏出个脑袋,打在胡九彰脸上的目光却是讥讽十足。   “干什么的?不知道这儿是什么地方吗?”   胡九彰身上没穿轻甲,一身的布衣,客气点的,把他当做平民百姓,不客气的,当成奴隶随手驱逐了,也是没什么稀奇。胡九彰见人朝自己这边打量,连忙快走几步到了小吏面前,抬起手冲着那看门吏恭恭敬敬的鞠了一礼。   “我来报官。”   “什么事来报官啊?”站在门侧的小吏却不吃他这一套,胡九彰越是恭敬,那门吏目光反而愈发讥讽,还没说几句话,脑袋那么随之一转,鼻孔都要冲到天上去了。胡九彰倒也不恼,只不紧不慢道。   “我家兄弟半月前被人无故殴打,如今不知去向,我来报官,寻我兄弟。”   “呵……半月?”   门吏轻哼了声,语气愈发轻蔑。   “都半个月了你才来报官?之前你干什么去了?”   “我……”   那字句戳在胡九彰心里,他哪儿会一点感觉都没有?可县衙办事,不就是这样嘛。胡九彰一面安慰着自己忍过这一阵,一面又压着脾气,恭顺的答话。   “我兄弟独自上京,听到消息时,我还在陇右道,这赶来后,一刻都未敢耽搁,便来报官了,还请兄台代为通报。”   “陇右?呵呵……你千里迢迢赶来就为了报这么个官?别说我不给你通报,就算我给你通报了,难道咱们县令大人就会给你办这个案?再说,消息是否属实,你自己恐怕都说不清呢。县衙有县衙的规矩!你们这些土老帽儿,别有事没事的来这儿胡搅蛮缠。”   “……”   胡九彰微微低着头,脸色已然铁青,但他此来的目的,便是要长安县受理他这桩案子,一旦县衙立了宗卷,事情便有迹可循,待他再去寻张泗时,便不怕对方狗仗人势,肆意欺瞒了。他早想到自己可能会在县衙被人为难,可他没想到,这门吏说出话竟会是这般难听。   “……我得到的消息确凿无疑,还请兄台代为通报。”   胡九彰的声音沉了,可门吏见他声线一转,反而摆出笑脸来。   “呵呵,想报官,也行啊,你回去找个明白人,学学这长安城里的规矩,反正你都等了半月,再等半月也无妨。”   “你——”   胡九彰实在有些忍不住了,他拳头攥紧了,身子都在微微颤抖。可他还能如何?   那门吏三番五次的提到“规矩”,胡九彰不是不懂。门吏是在向他要好处,可他这一日出门,本是抱着背水一战的心思来的,行李都收拾妥当放在店中了,随身只带了十几个大钱,他怎能想到,区区一个门吏,居然也要银两贿赂,才肯给通报?   胡九彰当然也可指名道姓的说出张泗的名字,可这张泗背后牵连的,是昨日泄密的陈番。胡九彰总不能为了替自己行个方便,再把陈旅帅给卖了——   想到这儿,胡九彰闷头狠咬了下牙关,愣是挤出一脸生硬微笑,从衣襟里掏出自己全部的十几个大钱,往那门吏手里塞。   “我……我初来乍到,不知这些……”   胡九彰话还没说完,手上递出的大钱便一溜烟的被卷入了门吏的腰包。   “呵呵,我看你还懂点规矩,行吧,你等着,一会儿自有办案的衙役出来寻你。”   门吏这一走,倒是麻利。胡九彰站在县衙大门前长叹了一口气,这满心的忧虑,却始终无处安放。   长安县衙出来带胡九彰记录案情的衙役,倒是个沉默寡言的刀笔吏,胡九彰说什么,他就记什么,很少开口,甚至连正眼也没有瞧上胡九彰一眼。胡九彰也是被刚刚那门吏给气大了,这时竟觉得畅快非常。   衙役如实记录了胡九彰的陈述,可胡九彰临走时,那人却意外开了腔。   “胡先生,你这……距离事发也过去半个月了,这时再来报官,着实晚了点。再者长安城这么大,想找一个失踪的外乡人,可不容易啊。”   “无碍。”胡九彰却气定神闲,“只要把这个官报上,我便安心了。”   衙役瞧着胡九彰连连摇头,但胡九彰离开县衙后,这底气却无形中足了许多。   再到肃王府,胡九彰便依照陈番所言,一路寻到王府后门,带着笑脸来叫来看门奴,报出那张泗的名字。一听张泗二字,看门奴果然应声,转身进门,不一会儿,便给胡九彰从王府后门引来一位穿着赤色圆领袍的彪形大汉来。   那汉子膀大腰圆,黑腰带下还横着赘肉,一走起来步步生风、气势十足,他比胡九彰高出半个头来,体宽却能直接毁成胡九彰两个了。   这便是张泗?   胡九彰只在心里想到那名字,右手便不自觉的要往自己腰上搭。可惜他带的不是横刀,否则对着这么个仇人,他还真备不住要把这厮当场劈了。   “尊驾找我?”   那穿着红袍的大汉问得却十分世故。   这张泗约莫四十几岁的年纪,面色黝黑,一脸的横肉,便是副罗刹般的凶恶模样。但他印着皱纹的眼尾却总微微上翘着,带着丝丝笑意,说话的腔调也是雅致,仔细一品,竟跟白慕云有几分相似。但这调调从他这么个肥汉的嘴里说出来,胡九彰鸡皮疙瘩都不知道要掉几茬。他下意识的往后退了半步,又拱了拱手。   “对,我找你。”   胡九彰面上也显出点点笑容。   “我认识你?”   “你叫张泗,对吧?我就是来找张泗的。”   胡九彰淡淡道,他也不怕被王府大门后的守门奴听到。反倒是张泗一把拍上胡九彰脊背,把他整个人往前推出三四尺来。   “呵呵,兄台找我有事?走,咱们去那边说,别拦了贵人们的道儿。”   张泗说着,便将胡九彰带入王府街道一侧的暗巷,但胡九彰不怕。他不是胡彦,踏过尸山血海的人,怎会怕与这么个肥汉对打,况且他腰间还别着一把短刀——就是赤手空拳,胡九彰也不怕。   “兄台是谁?到这儿,能说了吧?”   暗巷中,亦是张泗先开了口。   “我是谁,对你来说都不重要。张泗,我只问你,你半月前,有没有见过一个名叫胡彦的书生?”   胡九彰一说出胡彦二字,张泗脸上的笑容便一下没了。   “你是谁?”   “我是他哥哥——”   胡九彰一字一句道,眼中怒意已然倾泻而出。可张泗瞧见他那表情,脸上却反而显出一丝轻蔑冷笑来。   “呵呵,是谁告诉你我在这儿的?你把那人名字报出来,我给你十两银子,如何?”   胡九彰没想到张泗居然会说出这种话,他一时间不及反应,心里的怒火却愈发炽烈了。   “我问你——胡彦现在在哪儿?我已经去官府留了底,倘若我出事,官府定会查你,你不要以为,使出些下作手段,就能息事宁人!”   “哦?”张泗却不紧不慢,一只肥手甚至还在下巴上摩挲。   “你还去官府报官了?呵呵……谁跟你说的,给我名字,二十两,怎么样?”   “我不要钱!”胡九彰已然有些急了,再开口,声音都带着撕扯。   “你告诉我胡彦现在何处!他是生是死——”   “想知道?那你给我二十两,给了钱,我就告诉你。”   张泗话音未落,胡九彰腰间的短刀已然出鞘。他动作利落,哪里是张泗这么个肥汉能跟上的。张泗话未说完,胡九彰刀尖已经抵到了他大半个脑袋粗的脖子上。张泗脸色尚未来得及变化,已然屏住呼吸,半晌,那一张脸上才后知后觉的显出恐慌。   “你……你冷静点,有话好好说。”   “我弟弟在哪儿?”胡九彰眼睛微眯,已是十足的狠辣。   “你跟我去个地方,我告诉你胡彦在哪儿。刀……先收了刀。” 第8章 讨回公道   胡九彰留了心思,那短刀虽不再抵在张泗脖子上,却向下点到了他后腰。   “别动,也别想跑,你动作再快,也没我的刀子快。这一刀下去,刺刀脊梁骨里,你这辈子就别想再站起来了。”   “诶——我不跑,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   张泗倒是识相得很,上一秒还高高在上的漠然嘴脸,下一秒就已然变成了一副唯命是从的小弟模样,倘若给他个机会,他恐怕都能舔着脸叫胡九彰一声“大哥”。   “诶,好汉莫激动,你随我来,我告诉你胡彦在哪儿。”   只一瞬的恐慌,张泗居然有恢复到往常不急不躁的平和语气,胡九彰心中虽有疑惑,但他短刀在手,刀尖已然将张泗身后的衣裳都划出了小小的豁口,他自信自己一旦出手,便绝不会叫这肥猪有任何逃脱的可能,只是对方倘若要暗地里耍手腕,他便只能水来土掩兵来将挡了。   “别耍花样。”   胡九彰冷言威胁着,张泗却已经不紧不慢的迈开了步。   “你随我来,我知道胡彦在哪儿。”   张泗小心翼翼的向前迈着步,胡九彰右手持刀抵在张泗背后,与他肩并肩而行,不一会儿,二人便走出了暗巷。到了王府后门那条街上。眼见着张泗要朝肃王府的方向前进,胡九彰手上刀刃一转,还未说话,张泗便跟着麻利转头。   “诶……不是都跟你说了嘛,我带你去找胡彦,咱们这么走,可是要绕路的。”   “绕便绕!”   胡九彰声音却阴狠,他怎么会傻到放张泗回肃王府搬救兵,这么一转头,二人没一会儿便走到了人头耸动的西市边缘。西市人多,但胡九彰倒不怕这肥佬趁乱偷跑。只是,让胡九彰没想到的是,张泗居然没有往西市方向走,而愣是朝对街转去,两旁街道正是越走越窄,忽然一个转弯,张泗体型宽大,这么一转便完全挡住了胡九彰看向那街道内侧的视线。   张泗不由快走了几步,胡九彰慌忙持刀跟上,却忽然见到张泗抬手,不知正冲着何人挥动。胡九彰正要出声喝斥,便听得那小街上传来一连串的脚步声。   “什么人,胆敢到京兆府门前撒野!”   听到京兆府三字,胡九彰脑子里嗡得一下。   他不识得长安的路,可京兆府是什么地方,他还是知道的。京兆府统摄长安两县,实则便是这座城市内部大小事宜的实际管理者。胡九彰一个小民,连长安县衙的人都惹不起,他怎么敢来招惹京兆府?而正当胡九彰要拉着张泗向后退时,谁知那张泗竟开了口。   “诶诶,我是肃王府的张泗,军爷不认识小人,总该认识这肃王府的令牌吧?”张泗说着便从衣襟中掏出一张黄铜锻造的精巧令牌来,朝着那卫兵递了过去。   这有人在前面看着,胡九彰怎敢当着京兆府卫官的面去伤张泗。他可是先报官的那个,正义理应站在他这一边的!   眼见着那执戟守卫赶至他二人身前,胡九彰握刀的右手一紧,未及反应,却又见张泗抬起手一把揽在他肩上。   “呵呵,军爷,这位小兄弟跟我有些事要处理,本来,去长安县衙便好,谁知这小兄弟死犟,非得来京兆府——这不,小人便带着他来了。”   张泗说完,卫兵目光便一下打到胡九彰身上,胡九彰生打了个寒颤,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话,可张泗却根本没给他回话的机会,继而又道。   “诶……其实这事,去长安县衙就行,你说是不是啊?”   张泗说着便要扯着胡九彰转身,可倘若他二人这时转了身,胡九彰支在张泗背后那只拿刀的手便要被卫兵瞧见。可这时收刀也来不及了——   胡九彰咬紧牙关,他力气不是一般的大,张泗扭着他肩膀要让他转头,可他偏偏一动未动,反而凝着一双眸子,眼睛紧盯着那守卫,一双涨满了血丝的眼球瞪得溜圆。   “我来告状!”胡九彰忽然一喝,把在场二人都吓得一哆嗦。他早现已经在长安县报官,倘若张泗愿意与他对簿公堂,他有何惧哉?   “我来告他的状!此人半月前无故殴打我兄弟,以至我兄弟至今下落不明。早先,我便在长安县衙报了官,有种你便与我去县衙对质!”   胡九彰也不知是哪儿来的勇气,居然全然不顾那卫兵的面,直接转头狠歹歹的瞧向张泗。而张泗面上带着笑,笑得他心底涌起一阵厌恶,五脏六腑都跟着翻涌。   京兆府虽然统摄长安两县,可却不管县内百姓的诉状。本是职责之外的事,那卫兵又听他这气势汹汹的一喝,态度与张泗截然相反不说,这一身的布衣,便是连口音也上不了台面。卫官脸上一瞬便显出不屑,已然坚定不懈的站到了张泗这一边。   “哪里来的刁民?你知不知道京兆府是干什么的什么地方?要告状回你的县衙去告。”   “诶诶,军爷勿恼,这小兄弟初到长安,不懂规矩。”竟是张泗笑呵呵的在胡九彰与那卫官面前当起了老好人儿,他紧接着便从衣襟掏出一锭白花花的银子来,直往那卫官手里塞。   “诶……军爷连日站岗守卫,太过辛苦,一点小小心意,不成敬意。”   卫官一见白银,脸上立刻笑开了。竟真当着他的面,就这么把那好大的一锭银子收入囊中。胡九彰站在他二人面前瞧得目瞪口呆,可他一只手还在张泗背后支着,那把短刀尚未收回,倘若这时被卫兵瞧见,他真不知该如何开解了。   胡九彰脸色铁青,额间已然不住冒出冷汗来,张泗却笑意更浓。   “军爷,能不能劳您,引路去一趟长安县衙?我这……”张泗说着,拿着肃王府令牌的那只手又有意无意的往起抬了抬,直在那卫兵眼前晃。   “诶——既是肃王手底下的人,咱便陪兄台走上一遭,就当交了你这朋友!”   到底是京兆府的兵,张泗话未说完,便拍着胸脯满口答应。至此,胡九彰已经不知该如何再开口辩白了。明明他才是来讨公道的那个,可这长安城的公道现在何处?胡九彰想都不敢再想。他向后连退几步,闪身便将手中短刀往腰间一收。他也不管那卫官看没看到自己的动作了,理智叫他掩饰,叫他逃,可胡彦的事怎么能就这么算了?他这五年的拼杀,他们全家改换门庭的指望——难道真就都这么算了?胡九彰咽不下这口气,便是现在立即杀了他,他也不退,誓死不退!   胡九彰就这么站在原地,他没逃,也没动。张泗回过头,皮笑肉不笑的瞄了他一眼。   “走啊,小兄弟,咱们去长安县衙给你讨公道!”   胡九彰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跟着走到长安县衙的,他只知道自己跟在张泗身侧,到了县衙门口,没一个门吏敢拦他。   二人进了县衙,那京兆府的卫官便回去了,一路上张泗拿着自己手里那块肃王府的牌子,笑呵呵的直通到县衙审案的大堂。县衙里的小吏显然是认识张泗的,一见人来了,便凑过去问长问短,胡九彰愣像个透明人似的。他想寻个人来问话,可这偌大的县衙里,竟无人肯与他应答。   审案,升堂,一切都那样顺利,就连此前帮他抄录宗卷的衙役也来了。那衙役手里捧着胡九彰上午刚刚录下的笔录,承到长安县县令面前,县令不问他话,反而要去问张泗的。   “张公,此事与你有何干啊?”   “哦——这人诬告是我伤了胡彦,以至人失踪至今。明府君看看那笔录,可有何证据指向我啊?倘若没有,再来问问这位小兄弟,他到底为何要诬我,是何人指使,受了何人蛊惑?”   张泗那话掷地有声。胡九彰跪在堂上,脸色铁青着,他心中飘过千万种想法,他甚至想过要起身抽刀直接把张泗就地解决了——就算是死,他也要带着张泗共赴黄泉。胡九彰不怕死,他这一颗脑袋从来都是提在裤腰带上的——可他死了,胡彦呢?   胡九彰只在心中深吸一口气,他那满心的愤恨与不甘便是丁点也表露不得。这时纵然他闹,那县令未必会听他的,满场的衙役也未必会听他的。他不是在跟张泗斗,而是在跟他背后的肃王斗。谁会为了他一个外地来的小兵,去得罪肃王的手下?谁又会为了一个被推迟了半月之久的案子,与他追查真相?   胡九彰就算是打碎了牙往肚里咽,心中纵然万般难捱,他这时也只能挺直了胸膛,跪在堂上直面长安县县令那目光。   在未查到胡彦生死之前,他绝不能在此葬送了自己——   “你是……胡彦的哥哥?”   问过了张泗的话,县令终于将目光投到胡九彰脸上。   那县令约莫五十几岁的年纪,腮上胡须约有半尺来长,一张老脸沟壑纵横,但那眼眸里带出的目光却无比圆滑。胡九彰只瞧着他,心中的厌恶感都要喷涌而出。他朝着那县令定定点了点头,铁青的脸上就连目光阴沉的可怕。   “我是胡彦的哥哥,山南西道,梁州治下,成州同谷郡上禄县人——现役陇右道北庭都护府瀚海军第六团轻甲步兵,胡九彰。”   胡九彰声音不大,但却透着丝丝苍凉。堂上诸人显然并不适应他这种与长安全然不搭的口吻,那县令还没听完,便皱起眉头,垂下眼拿着手里的宗卷来回翻捣。   “嗯,你指控张泗在半月前殴打你弟胡彦?”   “是。”   没人在意他,就连县令也不看他,但胡九彰答得异常坚定,一双鹰眼中放出慑人目光。   “可你这宗卷里,为何只字不提张泗?”   县令随口说着,而胡九彰的心却随之猛然一颤。他不能卖了陈番,绝不能卖了陈番——   想到这儿,胡九彰脸色更加难看,声音也随之沉闷了下来。   “小人当时还未确定,张泗便是殴打舍弟的犯人。”   “哦?那怎么你一从县衙离开,就能确认了?是有人跟你说了什么,还是你自己发现了指向张泗的证据?”   “……”   这一句问话,胡九彰答不出来。他既不能承认,也不能否认。他手上没有任何能够指向张泗的证据,但他知道陈番没有说谎,当他在张泗面前提到胡彦那两字的时候,张泗的反应便已经暴露了一切。张泗就是殴打胡彦的犯人——这世上只有张泗知道胡彦的下落。   “不答话?胡九彰——你再不答,本官便算你是诬告,可是要治罪的!”   县令声音随之陡然一厉,可胡九彰不能答,他只跪在那里,一言不发。   恍然间,县令随手朝着堂前胥吏一挥,一左一右便站出二人来,一人一边抓住胡九彰胳膊,在后反压着将他直接压到了地上。   “胡九彰,你答是不答?”   县令又问了句,胡九彰仍不答话。他无法答,他就算答,又能答出什么?难道这大堂之上,还有谁会信任于他?胡九彰咬紧牙关,呼吸的幅度都下意识的随之加大,但他答不出话。   “诶……大人,我看,这人也是被兄弟失踪的事给闹晕了头,这时可能是吓懵了,说不出话。”   竟是张泗站在一旁为他开脱,胡九彰听得身子都不住颤抖起来,他想拔刀,想当场就把张泗碎尸万段。   “嗯……张公所言有理。那既然张公不欲追究,本官也放你一马。拖出去执杖二十,便放了罢。”   县令驾轻就熟的一挥大手,那两个扳着胡九彰胳膊的胥吏便使劲将胡九彰往外一拉,胡九彰两边的肩膀猛然发出咯滋一声响,紧接着他人便被带了起来,被那二人连踢带踹的拖到堂外大院,又给一股脑按到了行刑的长条木上。   见人已带到,一旁的行刑官拿起架上木杖,却不急着打。不一会儿,胡九彰就听到身后脚步声,直到那脚步声接近了,行刑官才不紧不慢的站到他身旁。   胡九彰被按在那长条木上,看不到来人,但待那人声一响,胡九彰便止不住狠打了个寒颤——是张泗。   侧着头,胡九彰便能看到张泗那一身鲜红的衣袍。   “呵呵,劳烦兄台,待会儿打的时候,往这人腿上打,兄台辛苦。”   张泗的声音从耳边传来,胡九彰不知张泗与那行刑官递了什么,他只知道行刑官答应时,声音中带着笑。   “胡九彰,”与行刑官说完了话,张泗又弯下腰,一只手按在胡九彰背上,一张嘴直冲着胡九彰耳旁。   “你不是想知道你弟弟身在何方吗?我这便告诉你。”   张泗一张嘴紧贴着胡九彰耳畔,声音愈发轻了。   “我告诉你,胡九彰,胡彦死了,是我杀的,呵呵……怎么样?现在明白了吧?”   张泗说完这话,还颇为爱惜的在胡九彰背上轻抚了两下。张泗扬长而去,而那拳头还粗的实心木杖一下下抡到胡九彰双腿之上,只第一下,他腿上便发出一声骨断筋折的闷响。那剧痛钻心刻骨,但胡九彰闷头趴在行刑的长条木上,连叫也没叫一下。   没人看到他脸上的泪,就连他自己,也低着头,死死藏住奔涌而出的泪水,不愿叫任何人瞧。   胡彦死了。   而在长安,没有他要的公道—— 第9章 谁把谁拯救   被拖出县衙大门时,胡九彰那一双腿上的皮肉已经血肉模糊的与衣料凝到了一处,他的腿骨被完全碾碎,剧痛冲击之下,就连他这个伤惯了的老兵,也痛得几欲晕厥。但胡九彰偏生没晕,他咬着牙强打精神,把牙龈都咬破了,才不知从哪儿挤出了力,用两只手撑着上身,抬起头辨别方向。   胡九彰人被丢弃在县衙后门的小街上,那条街狭窄,不过仅能容下二人并肩而行。且随着身后县衙的大门一关,这条街上便除了他,再无旁人了。胡九彰用双臂支撑着上身,他还没有回头看过自己那两条腿,但他知道,自己这下半辈子恐怕已经就此葬送了。他折了这一双腿,再不可能回北庭打仗,而胡彦死了,胡彦死了……   胡九彰心中对这几个字仍介怀异常。他怎么也想象不到,胡彦惨死在长安的模样。想不到,也不敢想,张泗说出那几个字的时候,眼泪是下意识的从胡九彰的泪腺里涌出的,小彦死了……只这么一想,胡九彰的喉咙便哽咽得连一个字也说不出。   胡彦是他们家的指望,胡彦死了,胡家唯一剩下的这么点希望也便绝了……   胡九彰攥紧了拳头,他眼里又渗出泪花,但那却不是因为疼的。纵然街上没人,但胡九彰仍不想把自己这一张涕泪纵横的脸暴露给任何人看,他趴在地上把脸埋进双臂,上身微微颤抖着,却一声不吭。   街上传来脚步声时,胡九彰甚至没有抬头去看,经过了县衙这一次,他几乎对这座曾经只存在于他幻想中的都城彻底心死。如此繁华昌盛的长安城,偏偏不是他这么个曾经为大唐浴血拼杀了五年的人,能活得下去的地方——他敢说,这长安城的百姓,几世不曾见过战乱厮杀,他们活得安乐,太过安乐,那日子不是胡九彰这种人能过的,长安不是他的,他没资格那样安乐的活!   想到这儿,胡九彰心里甚至生出了丝丝怒愤——长安何止欠他一个公道!长安欠他太多太多——   但胡九彰的悲愤却被背上的一下轻抚打断。被人轻轻拍在背上时,他愣了。是谁?谁会在这种地方在意他?啊……估计是嫌他个瘸子当了道,来赶人的吧?   胡九彰随即强忍住眼泪,他愣是将这一张脸在自己衣袖上狠蹭了几下,这才抬起头。可胡九彰一抬头,却被眼前半跪在自己面前的人晃得一愣——   白慕云。   胡九彰怎么也想不到,他会在这儿见到白慕云,而白慕云身上还是那一身绸缎暗纹的白衣,那衣裳太好看,也太贵重了,可衬在他身上,却仍觉不足。胡九彰如今匍匐在地自下而上的打量着白慕云,他忽然觉得白慕云那张精致脸孔,竟仿若天人下界一般。他看呆了,甚至不及反应。他不知道自己如今面对白慕云还能做出什么样的反应,他眼眶带泪,眼睛红肿,模样难看极了。可面上的难堪,胡九彰已然掩饰不了,他只得将心中那万千悲愤全都藏入心底,转而摆出一副受了杖责后仍不屑于认错的倔强模样。   “……你来这儿做什么?”   胡九彰的声音沙哑着,腿伤和心中持续翻涌的情绪已然让他发起高烧,但他本人却丝毫未曾察觉到。腿上的剧痛把他全身的感官都麻痹了,他没感觉到自己体温升高,也没在意全身上下因为高烧而接连引起的阵痛和恶寒。他只知道自己不舒服,至于为什么不舒服,他已然懒得去想。   “你……”   白慕云半跪在地上俯身瞧着他,声音却微微颤抖着。   “你腿……”   “被打了二十杖,还算是轻的……”   胡九彰轻啧一声,不肯在人面前表露出丝毫怯弱。但这才说了几句话,他便虚弱得抬不起头了,悲愤褪去,他就连意识也开始模糊。   “你来这儿做什么……”   胡九彰还有好多话想问白慕云。他想知道,一个富家公子哥儿,为何要在长安西市的旅店暂住,他更想知道白慕云为何会主动与他攀谈,听他讲陇右的过往。那本不是什么值得与人说道的往事——陇右,北庭,瀚海军,说来可能威风,但陇右的日子其实很苦,胡九彰这五年就是这么苦过来的,但凡有可能,他都不想这世上再有人要像他们这些戍边将士一样,苦得连一顿热饭也吃不上,连一宿的安稳觉都睡不好。   但再多的,胡九彰说不出来了,他晕过去了,就趴在那儿直接晕在白慕云面前,连自己到底是何时晕厥的,他都忘了。   这一觉,胡九彰也不知睡了多久,在他那野火灼烧的恐怖深渊里,他见到胡彦被人弃尸街头,那是一个深夜,胡彦躺在地上,那脸色就像胡九彰见过的无数尸首一样,惨白得可怕,甚至有些不似人形。胡九彰跪在弟弟的尸首前失声痛哭,可他周身却又无端烧起熊熊烈火,胡九彰就要被那火给吞了,火势蔓延到他全身,特别是在他那一双已经糜烂的双腿上,熊熊燃烧。剧痛铭心刻骨,好像要把他两条腿都烧没了,可他眼见着自己双腿在那烈焰中泯没,火势却不曾削弱分毫——   剧痛中,胡九彰几乎是嘶声竭力的哭嚎,他再也不想掩饰什么,他满心的怨恨与不甘,都在这剧痛中得以释放。他哭了,泪水从眼角滑落,滑过他烧得不见血色的憔悴面庞。但叫胡九彰感到困惑的,却是迷蒙中,在他脸上轻轻略过的一丝触碰。   “诶……没事了,你别哭啊……”   耳畔传来白慕云颇显慌乱的安抚声,那声音一下将胡九彰从幻境拉回现实,直扰得胡九彰身上更难受了。   白慕云——   有了旁人在场,胡九彰怎肯再泄露出丝毫软弱来。他强睁开眼,便见到眼前一个模糊不清的人影,手中正拿着帕子,坐在自己身旁,而那人影之外还立着个更加模糊的身影,可胡九彰看不清了,他最多只能看到白慕云拿着帕子的那只手,就连白慕云脸上的表情,他也看不清。   “……多…多谢。”   “现在还说什么谢啊——”白慕云一见他开口,声音反倒更急促了。“你快好好歇着,别说话了。我知道你难受,我请了全长安最好的大夫来给你治伤,很快就会好的……你别难过了,好好睡一觉。”   白慕云说这话时,那语气也急促得像个强掩惊慌的半大孩子似的,胡九彰只听那声音,鼻腔便又酸了。   “你为何救我……”   他强打着精神半睁开眼,一双眸子却仍无法清晰对焦到白慕云脸上。但胡九彰全然没有要闭眼的意思,他眼角还带着泪,脸上却又恍然间,显出一丝释然的笑。事到如今,这满长安竟然还有这么个人,愿意这般照顾他,这条命就算丢了,怕是也值了!   “待你退烧了,我自会与你说。大夫刚给你处理好腿上的伤,幸亏我发现得及时,伤势没有恶化,否则你这条命,恐怕也保不住了。”   “现在说……”   胡九彰虚弱到了这等程度,竟偏生连半步也不肯退让。他声音都是虚的,音色中还带着丝丝颤抖,听得人心里发慌。   “诶……你这人……”   白慕云焦急声线中不由得又添上些许无奈来,可他又不敢对胡九彰说重了,只坐在那儿长叹出一口气,又对着身后的人影摆了摆手,直到那人影消失不见,这才幽幽开口。   “老胡……我是从家里偷跑出来的……”   他俯下身,这话却是只冲着胡九彰说的。   “说来也是惭愧……我活这么大,居然只在上月才知道,自己的亲生母亲,竟然是被那抚养我长大的庶母给害死的,那女人瞒了我二十一年……整整二十一年啊……”白慕云长叹出一口气,眼中落寞,却又带着些许疏离,就好像那情绪不是他的,他只是正伏在胡九彰身旁讲故事。可他声音太过沉重,就连胡九彰这个分分钟都有可能再昏睡过去的伤号,都跟着他那低沉口吻,轻叹出了声。   “我父亲常年不在身边……家中两个异母的哥哥,平日里也都素来与我不睦。可我一直以为,母亲对我,总归是好的。但上月……我就连这个名义上的母亲也没了。那女人便是面上对我好,可暗地里,却恨透了我……她恨我娘,也恨我。那个家……我再也待不下去了,本是想就此远走,可到了城门边上,却又被我爹派人给拦住了。”   “老胡……其实我觉得,像你这样当个兵,也挺好的。”白慕云眼光幽幽打在胡九彰面上,声音也愈发轻柔了。   “我虽是家中的三子,但却是嫡子。从小到大,我不能说一句过格的话,就连举止动作,都不能有丝毫不雅。本来……倘若没有娘日日陪着我,我恐怕早就要被逼疯了,可如今,便是那个我唯独放在心上,去当做亲娘来侍奉的女人,竟也一直怨恨着我……是我这个嫡子,夺了原本应该属于她那两个亲生儿子的好处和权力。但我又何曾快乐过?这辈子……我从没有过片刻的自由。家中上下,没一个人,是真心待我的。他们张口闭口,便是利益纠葛……说实话,没遇见你之前,老胡……我都想去死了……”   白慕云说到这儿,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须臾,才又开口。   “……可死了,我这一世也是白活。老胡……其实我挺想去当兵的。至少当了兵,我这条命便总还能有点用处。所以那日遇到你,我才主动与你攀谈,但我没想到,你居然真的事无巨细全都说给我听。我喜欢听你说话……老胡,你说的……都是真的,我一听就听出来了,你从不骗我……”   白慕云说到这儿,又垂下眼往胡九彰脸上打量,但胡九彰那双眼却已经闭上了。   “……诶,睡吧……好好休息。”   白慕云轻叹了一口气,这才从胡九彰身边直起身来。但胡九彰睡了,他却没走。他手里攥着个白手帕,一直坐在胡九彰床边,好像是在守着什么。可到底是他在守着胡九彰,还是他需要胡九彰去守,这便是谁,也说不清了…… 第10章 留在我身边   整整过去了两日,胡九彰的烧才算是彻底退了,这期间他睡睡醒醒的,意识总不大清楚,直到这一日退了烧,才大梦初醒般,在连日灼烧的混沌中感到一丝安逸清凉。   睁开眼,天蒙蒙亮,清晨的微光悄无声息的将这一片灰蒙蒙的卧房逐渐照亮,胡九彰这才有机会好好打量这间自己已经整整睡了两日的卧房。   他身下躺着的卧榻边上,高高的架着几层帷幔,那帷幔都是半透着光的黄色薄纱织成的,几层叠下来,却仍能叫胡九彰看到幔帐外雕着花的漆木门窗。胡九彰这辈子没见过织得如此通透的薄纱,更别提叫他用了。原本睡梦中,他以为这淡黄色的纱幔不过是他梦里的幻想罢了,但这时清醒了,纱幔却还在。胡九彰躺在那儿瞧着这几层若有似无的黄色纱幔看了好一会儿,不由得有些发愣。   这白慕云到底是多有钱?不……有钱就能用上这等纱幛?他该是不单有钱,还有权,而且权势滔天——   胡九彰得出这么个结论,心里反倒更没底了。他这辈子接触过官最大的,估计就是他们瀚海军的张都尉了,可张都尉是北庭都护府的兵,拿他跟长安这些置于帝国中心的权贵比,根本还差出十万八千里呢。   胡九彰这么一想,又不住叹气。胡彦死了,尸首的下落,恐怕也只能再去问那张泗,可自己如今这副模样,连床都下不了,待到伤好,再去寻张泗,恐怕胡彦就要尸骨无存了。一想到这个,胡九彰心里就一阵刺痛,稍不留神眼眶便又要沾湿。   可如今是在人家的屋檐下,胡九彰哪里肯露出丁点软弱来。他深吸了一口气忍住情绪翻涌,这么动作一大了,他原本已经痛到麻木的腿,又不住隐隐作痛,胡九彰这才想起自己这时最该在意的事——他这双腿。   胡九彰连试了几次才用手撑着身子从榻上坐起来。而他这一动,几乎是同时,不远处便传来一声响动,胡九彰听到有人往里赶的脚步声。他不由停下手上的动作,朝着那帷幔外一望,却见着白慕云正匆匆往自己榻边来。   白慕云穿着一身淡青色的儒士长袍,料子也是丝绸面的,映着晨间的微光,反出点点鲜亮来。可白慕云脸色却不好看,紧张中又带着些忧愤——白慕云这两日是如何过的,恐怕胡九彰是不得而知了。   一个离家出走的富贵公子,答应回家的条件竟然是要救一个奄奄一息的老兵,且他私自带人回来不说,还把人安置到了自己的卧房内,而他这个主人反而跑去外屋睡着侍从的卧榻。这一节,胡九彰如若不问,白慕云便是永远也不会主动说。   他正是因为胡九彰的存在,才鼓起勇气重新面对这个家,否则白慕云实在不知道自己这二十一年,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活。二十一年……身边竟没有一个人是真心相与的,这事说出来,他自己都觉得可笑。事情可笑,而一厢情愿的相信着庶母的他,更是可笑。   可这话,白慕云不会再当着胡九彰的面说。在胡九彰面前,他只是他,他要听真话,而只有去掉了自己的身份和地位,他才能听得到真话。   “白公子遇着事了?怎地这般忧愁?”   胡九彰瞧见白慕云这副模样,面上不由显出点点调侃笑意。他身上纵然难受,但当着旁人的面,他就是装也要把样子装足了。不想白慕云听他这话,反而显出些许怒意。   “你烧退了?快躺下,你这伤少说也得养上个把月,不仔细着小心再烧起来。”   胡九彰还是第一次听到白慕云这样急促的说话,他不禁有些发愣。   “诶——没事,这不是没死嘛。”   胡九彰话未说完,白慕云已然行至榻前。却见这温润如玉的公子哥儿忽而抬起手,一把便将胡九彰按回了榻上,且他另一只手竟还在胡九彰背后轻轻托着,是为了怕胡九彰躺下时再磕着碰着。   直到胡九彰躺实了,白慕云才将自己托着他的那只手从胡九彰背后抽出来。白慕云也是细心到了极处,他这点小动作胡九彰都看在眼里,胡九彰虽然注意到了,但他却只觉得是白慕云太过小心了。   “诶——我哪儿有这么金贵,又不是琉璃翡翠做的,还能一摔就碎?”   “叫你别动就别动——你这不是小伤。大夫说倘若再退不下烧,你这条命可能就保不住了!”   白慕云声音中竟带上了些训斥味道,胡九彰一愣,半天没出声。   “呃……行,我这条命是你救的,你说什么我听什么,还不行吗?”   胡九彰思来想去才挤出这么一句,未想白慕云脸色却是一青,噎在哪儿半天没出声。胡九彰瞧见他那张青黑脸孔,忽的想到胡彦,心便又软了。   “诶……我这不是想让你放宽心嘛,其实没什么好担心的,我胡九彰,尸山血海都见过,怎么会死在这区区腿伤上。”   却见白慕云目光在胡九彰面上打量,许久,才仿似泄了气般,满面的愤懑又统统转成了疼惜与哀愁。   “……你疼不疼啊?腿都那样了……我……诶……是我去晚了……”   “诶——你一说这个,我倒想知道,你是怎么知道我在长安县衙的?白公子该不会……也是路过去办事的吧?”   胡九彰却是最不想见人露出这般哀愁模样。他在塌上昏睡了两天,这两天里,除了每日被人喂下的汤药,便再没吃过任何东西。他身子瘦了一大圈,脸颊都是凹的,这时身子理应最是虚弱,但他硬是撑着力气,叫声音中带上些许轻快,同白慕云说话。   “我……”被问到这儿,白慕云脸上一愣,忽而侧过头避开胡九彰目光。   “我那日被父亲派人找到,他们本是要催我归家的,谁知在归家途中偶然遇到你,我便生出了些好奇,远远的跟着你去了县衙。好久没见你出来,本想你或是已经从县衙后门走了,原是没抱希望的,谁知道我一绕到那条街上,便见到你血淋淋的趴在那儿……诶……我还想问你,你为何会被执杖行?你腿坏成这个样子,那行刑吏定然是被人使了钱的,只朝着小腿上打,连骨带肉都给打烂了,根本没给你留活路……要不是我请了这长安城最好的大夫为你诊治,你那伤……”   白慕云说着,眼光又不由得往胡九彰腿上瞟。那满眼的疼惜,看得胡九彰都不好意思了。   “你在长安到底得罪了什么人?你告诉我,我帮你出了这口气。”   白慕云说到这儿,眼中竟赫然显出一丝阴鸷的狠辣来。这前后反差何其之大,以至于胡九彰身上都跟着打起了寒颤。   “呃……”   胡九彰躺在那儿沉吟了老半天,愣是没出声。他不是不恨张泗,但白慕云究竟是什么人?他可是直到现在也不清楚。胡九彰眼光直朝着白慕云脸上打量,思索片刻,音色中却又多了几分慎重。   “白公子,你到底……为何要帮我?你我二人萍水相逢……”   胡九彰话未说完,眼见着白慕云那一张玉雕似的精致面孔却骤然一拧,眉心上直接打出了个死结。   “我告诉过你,你忘了?”   “咳……我……”胡九彰连咳了几声,他隐约记得白慕云跟自己说了什么,可到底说了什么?他一时间倒真有点想不起来。   “我……那个……我没忘。”   瞧着白慕云那表情,胡九彰到底还是屈服了。而直到他说出那三个字,白慕云眉心的那一道结,才慢慢化解开来。   “我没忘,但……白公子,你到底是什么人?”   “你觉得呢?”   “呃……”胡九彰盯着他看了半晌,“富家子弟?可单单是富家子弟,你这屋子,怎么能用得上如此尊贵的器物陈设?白公子……你父若不是这长安城中的大官,便要是皇亲国戚,我说的没错吧?”   “呵呵……”白慕云脸上终于见了笑,“算你说对了。但至于我究竟是何身份……对你,我只是那个碰巧与你住到了一家旅店的普通旅人而已,你与我之间,没有那些个高低之别、贵贱之分。以后,倘若这长安城中,再有一人敢如此欺辱于你,你便与我说,我定替你讨还。”   白慕云说的笃定,但胡九彰神情却凝重起来。   “白公子……就算是朋友,也不会如此这般的无端给人好处。你已经救了我的命,再如此待我,你叫我如何偿还啊?”   “偿还?”白慕云却愣了。但他的茫然也只是片刻,“老胡,我不要你偿还什么,我只要你做一件事。”   “什么,你说。”   “留在我身边。”   白慕云定定说出那几个字,他神色过于郑重,甚至有几分哀求意味融在其中。   胡九彰一直瞧着他,就连眼也没眨一下。他脸上先是困惑,可很快,困惑就变成了后知后觉的震惊。   “咳咳……白公子,你这……我是北庭的兵,还得回……”   胡九彰话未说完,自己却息了声。   还能回去吗?回去了,又有什么用?倘若自己这辈子再站不起来,还有什么资格再回北庭去?   白慕云见胡九彰突然愣住,面上瞬的显出忧色。   “老胡?”   他慌忙伸手朝着胡九彰额头试了试温度,可胡九彰却抬起手,却是一下攥住了白慕云手腕。   “白公子……你老实告诉我,我这双腿……还能保住吗?”   “能。”   白慕云不假思索。   “……真的?”   “我何时骗过你?老胡,你的事,我管到底了。我会帮你请最好的大夫,用最好的药。一定能治好,你别担心。”   “可你为何要如此对我……”   瞧着白慕云的坚定目光,胡九彰却越发茫然了。他一直强撑着的轻快声音忽然松了,就好像风筝断了线。他身上其实一点力气也没有,只靠着一股子倔强坚持着。那一双腿,本已经疼到了麻木,可随着清醒的时间逐渐延长,他腿上的疼痛也愈发真实了。那就像是有无数把刀子翻来覆去的在他腿上扎,一下下钻心刻骨,倘若无人过问,他能一直忍着,可一旦被人透露出一丁点的关心,胡九彰就忍不住了,他鼻腔酸涩着,这几日来的苦闷和怨愁,都凝在了那一句弱得有些听不真切的疑问声中。   “老胡,你不舒服?”   胡九彰忽然表现出的虚弱叫白慕云转瞬便慌了神儿。   “我去给你叫大夫。”   白慕云想起身出去,可胡九彰死命攥着他的手腕,偏生不肯松。   “老胡——”   “你告诉我,为什么要这样帮我……白公子……我虽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但我胡九彰……绝不无辜受人恩惠。你救了我的命……我自会命相抵,报你恩德。但再多的……你得告诉我,你是为了什么?你到底想要我如何?”   “我……”白慕云一瞧见胡九彰那双布满血丝的泛红双眸,他面色就软了。   “我告诉你,我告诉你还不成?”白慕云干脆又在胡九彰榻前坐了下来。“我想要你留在我身边——我说的是真的。你留下来,我喜欢听你的说话,喜欢听你讲故事,我想跟你做朋友。”   白慕云说得异常恳切,可胡九彰听到最后那两个字,手上的劲儿却一下松了。他实在有些不明白。   “……做……朋友?”   “对。你做我朋友。在你面前,我……只是我。”   “白公子……你不是说笑吧?”胡九彰反应了好一会儿,却始终觉得白慕云这话说的太过轻率了些。什么做朋友啊?朋友跟谁都能做,哪里还要求?   “我当然没说笑。”白慕云反倒有些急了,眉头皱到一处,像个跟大人置气的小孩似的。胡九彰瞧见他那表情,心里却是一酸。   “诶……行,答应你还不成?”   胡九彰话音一落,白慕云面上便显出喜色来。   “那……那即是如此,你也别叫什么白公子了……听得生分。”   “那你想让我叫你什么?啊……我想想……叫小白吧?如何?”   “成!” 第11章 治伤   胡九彰的命是被白慕云给救了,可他的这两条腿,却不是说治便能治好的。他那两条小腿的腿骨直接被击碎,外面的皮肉也给打烂了。原本伤成这样,寻常人都宁愿把这一双腿给截了,也不会留着烂肉碎骨在腿上,就连照顾胡九彰的大夫也是这么说的。   “这伤口一旦坏死,便会危及性命,到那时候再想截肢可就晚了,还望大人深思啊……”   可那白须老者的话,却是对着白慕云说的。   “你先前那话是怎么说的?你不是早跟我保证过,可以治,治得好?”   白慕云神情却异常冷峻,他就连声音都是冷的。年过半百的老医师站在他面前,还要低头哈腰的行着礼,才敢与他说话,恭敬模样直叫一旁胡九彰都觉咋舌。可白慕云却不以为然,声音中甚至还带上了些怒气,一开口便叫那老医官的腰弯得更低了。   “大人息怒,鄙人确实说过这话,可如今这位军爷的身子尚未大愈,骨伤却又是片刻也拖不得的,已经过了两日,这时再要正骨复位,只得将原本已经错位的骨头再敲打开,重新固位。过程中无论哪一步,都必然剧痛难当,鄙人实在是怕病人支撑不住啊。”   那老医师的话也听得胡九彰头皮发麻。他才刚刚清醒了半日,腿上剧痛便已经叫他坐卧难安了。这时竟然还要将伤处重新敲断?将之说成是酷刑,也过之而无不及啊。   听那老医师如此一说,白慕云面上也显出几分犹豫。   “你先出去吧。”   他随手一挥,那老者居然连头都不敢抬,就这么直接退了出去。胡九彰靠在卧榻上,直看得目瞪口呆。   “小白,白公子……你到底是什么人啊?”   “有功夫问我这个,你不想想自己的腿?”   “诶……这有什么想的……”胡九彰面上却是慨叹,“承了你如此多的恩情,我倘若死在了治伤这一步,岂不是枉费你一片好心?”   “你还跟我说这些个——”白慕云原本还冷若冰霜的面孔,却骤然转作无奈,“这两天你一直发着高烧,若不是一直用药吊着,人可能都保不住了。腿是你的,这事左右都得看你,只要你说治,多少钱我都拿得出,但我怕你撑不住。”   “……”胡九彰瞧着白慕云叹了口气,也有些犹豫了,“倘若真能治,多疼我都撑得住。我娘就剩下我这一个儿子了,我若不能走了,便跟死也没什么区别,但凡能治……我还是想治的。”   “那好。”白慕云答应的也利落,他起身便要去叫那医者,刚要走,却又面带疑惑瞧向胡九彰,“老胡,你说你来长安是要办事,你要办什么事?怎么反而被县衙的人执了杖行?”   “我……”   胡九彰犹豫了片刻,到底还是开口于白慕云交了底。自己这条命都是人家救的,这点家事,总不能对人藏着掖着。   “我是来寻弟弟的……”他声音似是轻快,目光却一直低垂着,“我弟弟名叫胡彦,是个读书人。半个月前他上京谋官,却不知因何原由,在长安得罪了人,被人给打成了重伤。我这次来就是为了找他,但如今他也死了……这事……诶……也就这样了。”   “谁打的他?”白慕云眼中再次闪现出一丝阴鸷,竟透着逼人寒意。   “白公子还是莫问了,这事是我的家事,来日就算要杀人报复,也得我胡九彰亲自动手。”   “……”白慕云被他这么一说,刚涌起的一丝肃杀便又被失望掩埋。   “都说了,别叫我白公子……既是发生在长安的事,来日方长。也是我多话了……诶,我去寻大夫说治伤的事。”   白慕云匆匆而去,而不过一会儿,白慕云便带着那老医者和后面跟着的十几个小厮鱼贯而入。瞧见下人们手里拿着的东西,胡九彰止不住打了个寒颤。   炭火盆,大大小小三四把单刃刀,小锤,针线,还有绷带和带着刺鼻气味的一大盆草药——这是要上刑?   胡九彰不由倒吸一口冷气,但倘若这就是保住这两条腿要付出的代价,那他无怨无悔。   本以为自己这一辈子就这么废了,如今能有放手一搏的机会,他怎么会后退!胡九彰随即朝着那老医者开了口。   “老人家,求您保住我这两条腿,多疼我都能忍,待会儿切莫手软。”   那老人却不敢与胡九彰多说,只冲着他恭敬的拱了拱手,算是应了,这边一直注意着白慕云的表情。   “老胡……你真能行?”   白慕云瞧也没瞧那老人一眼,目光只打在胡九彰脸上。   “诶,治伤有什么不行的。”   胡九彰摆出一副不以为然模样,而只等到老者将他腿上的绷带尽数拆下,胡九彰才看到自己那两处被砸了个稀烂的伤。   “……你真不疼?”   一旁白慕云忧心忡忡,胡九彰止不住咽了口吐沫。这不废话?不疼你试试?但他话说出口,却变了调调。   “还好……”   但胡九彰一说完这话,他就后悔了。那老大夫拿着把用炭火烤过的银刀,就要去割他腿上青白的烂肉,谁知白慕云这时却忽然侧身在胡九彰榻边坐下,正挡住了胡九彰往下看的视线。紧接着便是一阵尖锐的刺痛——胡九彰差点没叫出声来。只那一下他身子就开始不受控制的颤抖,身上薄衫也很快便被冷汗浸湿。   “老胡,你别看——”   白慕云却不由分说的挡在他面前,直把他往后面软枕上按。   “疼你就叫,叫得多大声都没关系。”   白慕云的声音在耳边盘旋,但胡九彰却被接连传来的剧痛折磨得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很快他又听到银锤在自己腿骨上敲打的声音,钻心刻骨是怎么个滋味,他如今算是明白了,而只待那老者拿着银锤一击敲下,胡九彰也像个断了线的风筝似的骤然向后栽倒在了背后软枕上——他竟是被疼晕过去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胡九彰醒来时,仍能感到自己双腿上钻心刻骨的痛,但原先那一屋子人却没了。胡九彰费力侧过头,却被自己榻边忽然闪现的一抹凌厉目光吓出了一身的恶寒——   白慕云正坐在榻边凝眸紧盯着他,胡九彰长叹出一口气,白慕云却好似仍没注意到他已经醒了,只紧咬着下唇,一张脸上便是连丁点的血色也瞧不见。   “咳……”   胡九彰轻出了声,白慕云身子才陡然一震,再瞧向胡九彰时,他那一双晶莹剔透的黑眸里,竟蓦的凝出了一滴清泪,顺着眼角直流到下巴尖。   “老胡……你醒了?”   胡九彰被白慕云这模样惊得说不出话。他当然知道白慕云这是在担心他,可胡九彰何曾想过,富贵若此的一个人,居然会为了自己这么个不值一提的边塞小兵落下眼泪来——   一时间,胡九彰竟有些慌了。   “醒了……诶……小白,你别哭啊。”   “我……”   白慕云是这时才意识到自己落了泪,他慌忙将眼角眼泪抹干了,又侧过头去,不叫胡九彰看。   “你醒了就好。”   半晌,白慕云才又说出话来。   “我去叫下人送些吃食来,你躺着别乱动,小心腿伤又加重了。”   白慕云起身要走,身形却有些虚晃。显然是他在那儿坐了太久,这时突然起来,腿麻了。胡九彰看在眼里,却抿着嘴露出点点温柔笑意。   看着白慕云,他只觉得心里暖融融的,身上便是有多难受,有这么个人陪着,也都能给抵消了。   不一会儿,白慕云便领着个小厮托着个食盘轻手轻脚的进来。白慕云直等那小厮走了,才坐到胡九彰榻边,小心翼翼的将他搀扶起来。胡九彰刚要使劲儿,不想却被白慕云目光凌厉的给剜了一眼。   “你别动——靠着我!”   不知怎的,白慕云那温文尔雅的声音,竟成了生颜厉色的命令口吻,胡九彰直是一愣,心中感慨这公子哥儿变脸如翻书,身子倒是乖乖泄了力,全躺在白慕云怀里,让他扶着自己靠到身后叠起的软枕上。   “以后你都别动。”   胡九彰已然乖乖听话,可白慕云还是冷这张脸,神情严肃异常。   “以后你起身或者翻身,都由我来。”   “呃……”   胡九彰靠在软枕上,一时间竟想不出该如何应答。他看着这一张冷脸的白慕云,不由得有些恍惚。这还是他在旅店里认识那个白慕云吗?   “咳……”   胡九彰愣愣瞧了他半晌,才思索着轻声开口,“小白……我这不是还活得好好的嘛,你不用这么紧张。”   白慕云听他这话,却眉心紧锁着撇过头去,一门心思的把食盘上一碗白粥给端了过来。白慕云虽然没说话,但胡九彰看到了,他看到白慕云脸红了。到这儿,胡九彰不由又显出笑意,这一张苍白的病容,都跟着添上了几分光彩。   “诶,小白,你把碗给我,我自己吃。”   胡九彰就连说话的底气都足了,可白慕云眉心还是紧锁的。   “不行,大夫说你身子太弱,我喂你。”   白慕云说这话时倒是义正言辞,只不过配上他那一副微红的脸蛋,就没什么说服力了。胡九彰瞧着他颇为无奈的轻叹了一口气,再开口,脸上笑意更浓。   “诶……你喂过人吃饭吗?”   “喂人吃饭——这总不用学吧?”白慕云总觉得胡九彰这话像在找茬,眉头一皱便再没松开。   “你别生气啊……我是说,我一个粗人,被你这样照顾着,实在是诚惶诚恐啊。”   “惶恐什么?”白慕云面上不由显出几分不满,“你是我朋友,朋友之间相互照顾,不是应该的吗?”   “倒是这么个理儿……但……”正说着,胡九彰眉心也跟着微微捻起,他思索片刻,眼光中随即带上了些专属于年长者的坦然。   “小白……其实你不用这么担心我。当兵的人,身板没那么脆,真的。”   “你说的不算,大夫说的才算。”白慕云一直紧绷着的神情总算稍有松泛,但他仍不叫胡九彰碰他手里的那个碗,而是盛了勺粥,放在面前连吹了几口,才递到胡九彰嘴边。   “别说了,先吃饭。”   胡九彰轻叹了一口气,但见人神色不似之前那般阴冷了,也乐呵呵的张口把那热粥咽下了肚儿。那粥是用白米熬的,胡九彰这辈子就没吃过几次白米,这时尝上一口,只觉格外香甜。   “我真没那么弱……”   胡九彰吃着米粥,还不忘跟白慕云辩白。   “这样吧,吃完了饭,我给你讲讲我们瀚海军的事,如何?等你听了,就知道了……”胡九彰说着,脸上还露出点点自豪笑意,“你交的这位朋友,其实没你想的那么弱。”   “你们瀚海军的事?”白慕云听他这话,面上才终于见了笑,神色再度恢复到初遇时的淡然。   “我不听你们瀚海军的事。”他淡淡说着,又盛了勺粥喂到胡九彰嘴边。   “怎么?”   “我听你的事……”白慕云轻声说着,眼光不由得低垂下来,“跟我说说你的事吧,老胡……” 第12章 皇亲国戚   “我的事?”胡九彰不由朝白慕云望去。   “我的事……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白公子即是权贵之后,生平经历,恐怕要比我这边塞小卒的日子,精彩得多吧?”   胡九彰轻叹,白慕云却又皱起眉头。   “说了多少遍,别叫我白公子。还有,权贵之家的事,本也没什么精彩可言。不过是一群人,挤在一个金笼子里勾心斗角罢了。这日子我过了二十一年,过腻了,正想换换环境呢。”   “呵呵……”   胡九彰瞧着白慕云说得煞有其事的样子,止不住笑了,这一笑,他腿上的伤又开始疼,胡九彰的眉毛便又跟着皱紧,表情别提多别扭。   “环境……”   胡九彰在口中玩味着那两字,白慕云在旁看着,还见缝插针的给他喂了口饭。   “小白……你试过十几天不吃饭吗?”   “没……怎么这么说?”   白慕云脸上显出一丝错愣,胡九彰一见,便明白了。   “我试过……”   他淡淡说着。   “那年我家遭了旱灾,我一个人往西北……翻过了几座大山,连走了十几天,才见到人烟……”   “你去西北?”白慕云脸上困惑更浓,而胡九彰只是看着他,面上带着浅笑。   “嗯……我是成州人,那年去陇右参军,只为了给自己,也给家人讨个活路。便是不成功便成仁吧?本来我可以带着我弟弟给我烤的两个麦面饼一起走的,但家里没剩多少粮,母亲和小彦还要活,我不能占了他俩个的活路……所以我离家时没带吃的,只把我爹当兵时的旧水壶带上了……”   “那你怎么办啊?你吃什么?”白慕云声音变得有些急促,他连忙盛了两口粥喂到胡九彰嘴里。   “我最开始……也没什么吃的。”胡九彰咽了那两口粥,又笑呵呵的瞧向白慕云,“但是那时候是真饿啊……且人只要饿极了,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我那时候几乎什么都吃……草皮,树根,虫子……死去动物的将烂未烂的肉,和那肉上的蛆……”   胡九彰淡淡说着,他眼看着白慕云脸上随之泛起一层淡青,不由轻叹,话锋一转,又张开了嘴。   “那时候我吃过最好的东西是鱼。就像手指肚这么长的小鱼,活的,我一口吞一个。最开始我也吃不进去,但饿极了,便管不了那么多。那么点的小鱼,要生火去烤,费了力气和时间不说,就算烤了,也什么都剩不下,所以我就直接吃。”   “现在想想……那时候我也挺幸运的,居然还有肉可以吃。”   胡九彰说这话时脸上带着笑,但白慕云的神情却越来越阴沉了。却见他长叹一口气,又一个劲儿的盛粥喂到胡九彰嘴边。   “那时候没吃的,现在多吃点。诶……明天我再叫厨房做些好的,你这几日瘦了一大圈,可得赶紧补回来。”   “呵呵,你这么想就不对了……你该想,现在能吃着这么好的米粥,已经是天大的福分,以往那些苦,本算不得什么的。”   “那还算不得什么?”白慕云不由得目瞪口呆。   “算不得。”   胡九彰却答得干脆。   “那还只是饿肚子而已,只要找着吃的,把这条命给续下去,就行了。小白……你没见过打仗啊……天山脚下的雪那么厚……擂鼓还不到半个时辰,就全都给染成红的了。尸体堆在城头上,一会儿没挪动,就要被直接冻在石头城墙上。那地方单是人待着……都要冻死了,更别提还要挨饿,要熬夜,要杀人。”   胡九彰悠悠说着,却是陷入回忆,他仿佛能看到天山脚下的漫天飞雪把他们驻守的整个戍堡都染白。但雪片盖不住那石城墙上无数次激战迸溅出的鲜血,也盖不住多次胡人军团凝在那戍堡外的滔天杀意。   “打仗的时候,最忌松懈,特别是在冬天。北庭的冬天冷啊,从前我有个同队的兄弟,巡逻时遭遇敌情,不幸受了伤,原本只是小伤,可人伤了,就提不起精神,便是因为这个,我那兄弟就这么在睡梦中给冻死了……诶……他睡着之前,我们这一队的人,还特意把他排在了最里面,正是挡风的地方,比外面暖和的。他左边是大柱,右边是老丁,两个人夹着他过夜,时不时还聊上几句,可就这样……人一睡着,也给冻死了……”   胡九彰说到这儿,鼻腔又有些微酸,他连忙压低了声音,摆出一副淡然模样。   “诶……都是些不中听的……其实我们这些兵,活的都还算好的……至少人死了,家属还能拿到体恤津贴。”   “……那……津贴有多少钱?”   胡九彰还是一副淡然模样,白慕云脸上却愈发的波澜。他眼睛定定看着胡九彰,就好像能从他脸上看出天山的雪,看出那肃杀的寒。可白慕云长这么大,根本还没出过长安。他没见过天山的雪,他只见过龙首原上,这一片繁华的长安。   “二两。”   胡九彰不假思索。   “二两银子……能把人尸首运回去,再配上一副棺椁,便算是最好。有好些弟兄死在胡人的地界上,尸首带不回来,匆忙间只能从他们备用的轻甲上扯下那木头名牌给家属送回去。一个牌子,几个字,就是个大活人了。呵呵……有时候我就想,我怎么就活到今天了呢?其实这么一对比,我就觉得自己挺幸运的,你说是不是?”   胡九彰抬眼瞧向白慕云,可白慕云却闷着张脸,半天没说出话来。   “……怎么了?”   “你……”白慕云再开口时,声音却是颤的。胡九彰一愣,却见这白脸的公子哥儿微微泛红的眼角竟是润湿的。   “你这不是在挪移我嘛……”白慕云声音中已然带上了哭腔,他匆忙放下手里的碗,低下头连抹了几下脸,匆忙间动作都变得豪迈了起来。胡九彰默默看着他,没笑,也没出声。二人就这么沉默了两三秒,才见胡九彰好似无谓的长叹出一句。   “诶……谁跟你比了?我连你是何身份都不清楚,怎么跟你比啊。”   “你怪我没有告诉你身份?”   “我怎么敢怪你——”   “诶……老胡……”   白慕云声音中带上几分哀求意味,倒像是在撒娇了。   “我可没怪你……”胡九彰却不看他。白慕云眉心紧锁着,片刻,又破罐破摔的叹出一口气来。   “我告诉你还不行嘛,我父亲原是雍州牧,后领安东大都护,是当朝的红人。你总明白了吧?”   却见胡九彰倒吸了一口气,眼光直在白慕云身上打量。   “诶——我到底还是低看了你!可你父既是地方节度使,为何你一家不在安东都护府,偏偏是在长安?”   白慕云尚未答话,胡九彰已然惊讶的张大了嘴巴。   “啊……我知道了,你该不会……”   胡九彰像是想到了什么,但白慕云这时脸色却不好看,他怕是并不希望胡九彰想到这个,面上竟显出几分难堪来。   “老胡……你别生气,我不是故意瞒你的,我只是想跟你如寻常人那般交往罢了,你——”   “你不姓白,是不是?”胡九彰却不管白慕云说的。   “我只是个小卒,没什么见识……但你家中陈设如此豪奢……就算是封疆大吏,也未必能用得上如此规格吧?”   “诶……”   眼见着白慕云轻叹出一口气,胡九彰心中的猜测便愈发肯定了。   “你姓李……是不是?”   “我不是有意骗你的……老胡。”   白慕云面有愧色,胡九彰却是恍然若梦。   “呵呵……没想到我胡九彰有一天,居然能吃上皇族子嗣给我喂的饭……看来那五年,我没白打啊……我是大唐的兵,我家三代都是大唐的兵。我爷爷二十八岁在烽燧堡捐躯,我爹当年打西突厥,被碾断了一条腿,哈哈……没想到我胡九彰今天居然能吃到大唐皇子喂来的饭……呵呵,到底是我祖上积德……”   胡九彰分明是在笑,可白慕云看着他,却总觉得那表情是在哭。白慕云抬起手按着胡九彰肩膀连揉了几下。那肩膀瘦得皮包骨头,可皮肉下的筋骨却是结实的,面对这么一个人,白慕云除了心疼,再说不出二话来。   “老胡,我其实叫李慕云……你若怪我,我也毫无怨言。但你跟我……咱们的关系永远不会变,你别因为这个就对我心生隔膜。在这世上,我只有你一个能说上几句真心话的人了,若不是因为你,我绝不会再踏入这个家半步,你别疏远我……算我求你了。”   胡九彰听着李慕云的这一番哀求语气,愣了老半天,才反应过来。   他以为自己这辈子能接触到的最大的官,就是他们第六团的张都尉了。但胡九彰何曾想到,自己有一天居然会躺在这长安城中皇族子弟的府上养伤。要他适应这个事实,都得费上好一番功夫,更别提如今这姓李的皇子还在自己面前软声哀求。   胡九彰愣了老半天,连腿疼都忘了,直到李慕云神情变得愈发焦急,他才匆忙出声。   “咳……不会,我不会疏远你。”   胡九彰被他盯得都有些发毛了,抬起头掩着自己半张脸连咳了几声,模样颇显窘迫。   “但不知……您……您……”   “叫我小白!”李慕云一听那称呼,声音骤然一紧。胡九彰连忙改口,只不过这时候再听他说出“小白”这两个字,便是怎么听,怎么别扭。   “呃……小白……不知……不知令尊到底是我唐的哪位亲王?”   “哦——这个好说。”李慕云不假思索,“我爹开元十三年受封肃王,开府仪同三司,这才有了长安的这座肃王府。”   李慕云不急不慢的给胡九彰介绍着,可一听到“肃王”那二字,胡九彰脑中嗡得一下,愣在哪儿忽而面色煞白,竟半天没回过神儿来。   肃王……   竟是肃王! 第13章 裂痕   胡九彰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认清了他所面对的事实。李慕云是肃王世子,而那位以平卢节度使兼领安东都护的肃王本人,则一直远在自己治下的东北属地,只逢年过节,才会回到西京长安。   而如果肃王府中掌事的不是肃王,那还会是谁?那个杀了他弟弟,又把他一双腿打烂的张泗,他到底为谁卖命?   胡九彰不敢往深处想,但每日面对着李慕云的殷切关怀,即使他不敢想,也都必须得把这一切想个明白。胡九彰不想欠谁的情,但他更不想这样不清不楚的与仇敌为伴。   “老胡,想什么呢?”   清晨,李慕云坐在胡九彰榻边,丫鬟们端来二人的清粥和小菜,分别放在二人面前。   一连几日,李慕云都把自己的餐桌搬到胡九彰的卧榻边,胡九彰吃什么,他就跟着吃什么,每日就这么清清淡淡的吃着大夫给安排的清淡饮食,习惯了玉盘珍羞的李慕云,倒觉得这日子过得十分新鲜。但不知为何,这几日胡九彰的话反而少了,有时候就愣在那儿,半天也没个反应。   “呃……没什么。”   胡九彰出声应了,可他仍不敢直面李慕云的目光,他害怕李慕云其实就是张泗背后的那个人。可要如何去问,胡九彰又一时拿不定主意。长安水深。这话胡九彰记得太深刻,他只要一天没离开长安,便一天也不会忘记。   “诶……老胡,你最近怎么了?是因为腿疼吗?还是……你在意我的身份?”   李慕云这话也在心里憋了好几天。他能遇着胡九彰,就像在万里黄沙的大漠中遇到一潭清泉。能活得这样真的人,很少很少。李慕云自己都觉得,自己活得其实挺假。见着什么人,便要换上什么脸孔,有时候假着假着,便就当真了,最后连自己原本是什么样,也记不得了。   李慕云不想这样。   见着胡九彰的第一个晚上,他其实就想了很多。他那时候就想,这边地来的大兵,未免太过单纯了些。长安是什么地方?这地方的人精排成排,把朱雀大街塞满了,都未必能装下十之二三。这么一个兵,独自上京办事,别说会吃亏了,就连他能不能活着离开,李慕云都不清楚。   可那第一宿,李慕云竟就是在这么个满身灰土的西北糙汉的故事中悠悠睡去的。他好多年没有体会过如那夜般的安眠。那一夜,他梦中不再是王府内外的争斗,他在睡梦中看到西北的大山,看到塞外的荒漠。风声于耳边怒吼而过,铁蹄金戈,怒马鲜衣——   李慕云虽是长安城中长大的富贵少爷,可他也是习过武的。且当年教他的那位教习,还是这长安城金吾卫的参将呢!只不过他天生体弱,习武习不出个名堂,还把自己差点折腾病了,以至于事到如今,家中兄弟三个,两个都已经跟着父亲去到东北边塞历练过,唯独他这个嫡子,至今尚未出过长安。   一夜过后,刚一睁开眼,李慕云连衣冠也不来及整理,便冲到外屋去寻胡九彰,但那店家却说当兵的已经走了。行李留下抵押,晚上再回来还那八个大钱。   呵……八个大钱……   李慕云那时就想,别说是八个大钱,就是八两金子,又能如何?   李慕云要回了胡九彰的行李,他就坐在那藤箱旁等着,家中反反复复派了几波便装来寻他,他也全然不理会,他只想等胡九彰回来,继续听他讲故事。   可如今他把胡九彰带回了家,但胡九彰的故事,他却不忍去听了。   “老胡……你要是在这儿住的不习惯,我给你换个地方也行。”   胡九彰不说话,李慕云就一边喝着粥,一面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清粥寡淡,他不知道胡九彰是怎么从这米粒里吃出味儿来的,但胡九彰的每一口粥,都喝得异常认真,以至于李慕云都不好意思开口抱怨了。   “呵呵……”胡九彰难得松泛一次,见人笑了,李慕云脸上也显出笑意来。   “条件这么好还要换?这样的屋子,原本我连想都不敢想,更别提要在这儿住了。”   胡九彰话毕,李慕云脸上的笑容却僵住了。他撂下手里的勺子长叹出一口气,面上显出些许不耐来。   “老胡,你到底还是介意。”   李慕云声音冷了几分,却见胡九彰也撂下了手里的勺子,把碗放到一边几案上。   “……你难道就不好奇,我是因为什么才被长安县县令处以杖行的吗?”   李慕云却被他这话问愣了。   “原来你在意这个?”   “……你说呢?”   “长安县县令是左丞的人,这背后关系错综复杂,王府不能轻易出面。我知道你着急你弟弟的事,胡彦的下落我已经派人去查了,到底是生是死,我定会给你个交代。”   “你给我这个交代?”   胡九彰一听这话,眉角不由跟着挑得老高。   “对。你的事,我管。”李慕云答得异常笃定,可胡九彰脸上却随之闪现出一丝失望。那细微的变化都被李慕云给察觉到了,可李慕云怎么也想不通,胡九彰为什么会对他这话感到失望,他满心的困惑与不甘,几乎就要涌上心头。他想不通——   “我自己能管好自己……”   胡九彰忽而长叹出一口气。李慕云从未听过胡九彰的声音有那次像如今这般消沉,他不觉有些慌了,这中间有什么事是他不知道的,可到底是什么?李慕云急了,他额角都跟着微微冒出虚汗。   “怎么了,老胡?你这几天到底怎么了?”   “没事——”胡九彰忽然皱紧眉头,声音也跟着骤然一沉,“小白……我就问你一句话,你是派谁去查的这事?”   “派谁去?你想知道这个?”李慕云甚至想不出胡九彰这话的前因后果,有什么事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发生了,可到底是什么?李慕云去瞧胡九彰的双眸,可胡九彰却偏偏避开了他的目光。瞧见他那动作的一瞬,李慕云心脏好像漏跳了一拍。   他没说真话……   自己面前的人到底有没有撒谎,李慕云一眼就看出来了。更何况胡九彰本就不是个擅长扯谎的人……至于胡九彰到底瞒了什么,这对李慕云来说根本无关紧要。他最在意的,是“隐瞒”这行为本身。到底是胡九彰开始不信任他了,还是他们俩之间本就没有信任可言——   李慕云刚刚找回的信念几乎又要在这一瞬土崩瓦解。或许他当初就该不顾一切的离开长安,他根本不该回来。   千思万绪从李慕云脑中闪过,但面上,他竟然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慌乱。他只是微微扬起嘴角,冲着胡九彰讨好的笑了一下。   “老胡,你是想管着这事?”   “……我只想知道你派的是谁。你府上,到底是何人最擅长去处理这种事?”   胡九彰的声音却是沉闷,可谁又知道他这时心里的痛苦与烦闷。可能对李慕云来说,这不过是他人生中弹指一过的小事,微不足道。但对于胡九彰来说,胡彦并不是小事——胡彦是他弟弟!胡九彰临走前,弟弟熬夜给他烤了两张饼,胡九彰想起那两张冒着热气的麦面饼,他想吃。   他后悔自己当年为什么没吃。就算尝上一口也好,可为什么当年他居然一口也没吃!他怎能想到那一夜过后,竟是自己见胡彦的最后一面——   “我府中的人你未必认识,你若真想管这事,我把那人给你叫来?”   李慕云声音中已显出一丝不悦。他通常不会这样表露情绪,但面对胡九彰,他过去的那些克制都统统不管用了。当他知道这世界上唯一一个不会对他说假话的人,如今其实也有事瞒着他时,李慕云着实感到一丝愤怒,愤怒,且失望透顶。   “名字……”胡九彰记得那日张泗就是这么对着自己说的,“我只想听一个名字……”   “说了你也不认识……”   李慕云的声音好似从天边传来,胡九彰低着头,他的腿突然很疼,疼得他直冒虚汗。胡九彰只能用手撑着床面,他身上都因为忽然涌起的剧痛而跟着阵阵颤抖。李慕云漠然瞧着他,眼中竟未泛起一丝涟漪。   “张泗。”   李慕云淡淡说出两个字,只那两个字,胡九彰便竟在剧痛中怅然冷笑了一声。   “……嗯……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了?”   “我累了……想睡……”   再抬起头时,胡九彰那一张脸已然是一片惨白。李慕云心底一颤,他到底还是不忍心的,可到了面上,李慕云偏偏要阴着一张脸,抿嘴紧咬住下唇。   “嗯……睡吧……”   李慕云起身便叫来下人收拾了二人放在榻旁的餐盘,胡九彰的那碗粥才只喝了一半,小菜根本碰都没碰过。   进来收拾东西的下人最后扶着胡九彰在榻上躺下来,而李慕云头也不回的出了屋。   他要去找张泗。   尽管胡九彰嘴上什么也没说,但李慕云看得出,胡九彰必然是知道张泗这个名字的。可他们二人怎么会彼此相识?张泗是什么人,李慕云太清楚了,他实在不敢相信,胡九彰居然会跟张泗牵扯到一处去。 第14章 窥视的眼睛   张泗是什么人,李慕云一直心知肚明。   张泗此人,本是十几年前肃王李琮从渤海国带回来的奴隶。那年跟他一道入王府的奴隶有十几个,但最终活过第一年的,却只有张泗一人。   张泗在王府做下人的时候,李慕云才刚出生没几年,张泗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居然叫肃王脱了他的奴籍,几年后又顺风顺水的在长安购置了自己的屋宅。李慕云本以为父亲赴任时,张泗也会跟着一同去安东,可最终父亲李琮前后带着两个哥哥去了,好一个得力的张泗,却被留在了长安。   李慕云本以为,将张泗留在长安,是父亲对他的疏离。但李慕云很快发现,被留在长安的张泗,反而成了最受父亲信任的心腹。   长安,是一切荣耀开始的地方。   长安城以一条纵贯南北的朱雀大街作为分隔,将偌大的城池划分成了完全相等的两部分。东边隶属万年县,西边隶属长安县,共一百零八坊,几乎将整个大唐的权力中枢都给装了个满满当当。而里坊之北另有皇城宫城,皇城内外,文臣武将连接着天子帝王,这其中哪怕有一丝的风吹草动,都能影响到这个庞大帝国的上上下下。   可以说,长安城的脉动,就是整个大唐的脉动。尽管老皇帝未出长安多年,与外界几乎处在隔绝的状态,但大唐的权力中枢,始终紧紧围绕着长安城静静运转。而如若想要在此乱局之中,掌握先机,决胜千里,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在长安留一双眼睛。   而张泗,就是肃王李琮留在长安的那双眼睛。   张泗在府中有自己的暂住之处,他住在王府大宅最西边的小屋里,是个仆人房,设施简陋,但这屋子的位置靠近东市大街,方便进出,一出门就能隐到人堆儿里。这地方可不是肃王给他安排的,而是他自己选的,全为了能够方便平日里为肃王办差。   所以张泗这人,别的不说,只会办事这点儿,就特讨人喜欢。   李慕云自打得知张泗在长安城为父亲所办差事后,就有意无意的拉拢着张泗。他虽是这个家的嫡子,但李慕云生母怀他怀得晚,去世得却很早。李慕云从小就是被庶母带大的,且他头顶上,还有两个庶出的哥哥。他虽是嫡子,但失去了生母的庇护,父亲又常常远在千里,想在这个家生存下去,也不那么容易。   所以李慕云打小便养成了谨小慎微的性格。尽管平日里他世子的架子可是一点也不小,但雷厉风行的同时,他的心思,也比任何一个人都要细腻。   如果说大唐的主宰是皇帝,那这个家的主宰,就是父亲。可李慕云每年只有两三个月的时间能见到父亲,面对如此处境,想要向父亲证明自己的价值,他唯一能依靠的,也只剩下父亲留在长安城中的这一双眼睛。   李慕云对张泗的态度,其实一直含糊不清。他一方面知道,张泗只是父亲的奴隶。就算脱了奴籍,可奴隶就是奴隶。但另一方面,张泗在长安肃王府的地位,又极其微妙,就算是李慕云这个王府世子,也必须得对这个下人谨言慎行。   去找张泗之前,李慕云其实一直不太想与此人见面。他知道自己离家出走的事,恐怕已经经由此人,传给了远在平卢的父亲。所以他不想去见张泗,就像他不想面对父亲,不想再回这个家,不想继续做他的王府世子一样。   同样的,李慕云也不知道张泗这几日间,到底都干了些什么事,但如今事情牵扯到了胡九彰,李慕云就不得不去过问。他刚刚把胡九彰带回来的那一天,就曾授意张泗帮他探查有关胡九彰在长安县衙中出事的始末,当时张泗答应得好好的,他可一点都没看出来,张泗原来还与胡九彰认识。   李慕云这时走到了王府东边的院子,一路上见到他的下人惊慌失措得退到路旁,低着头跪了一地,但世子爷的脸色却一点也不好看。他快步走到张泗屋前,急促的脚步声不带有丝毫的掩饰。   “张泗。”   李慕云尚未走到门前,就已经朝着那屋子的房门开了腔。而他话音未落,小屋的房门便被穿着圆领袍的汉子给从里面推开了。   张泗还是那日的样子,膀大腰圆,虎背熊腰的,好像再往前一步就能把身材纤细的李慕云给吃了似的。只是面对李慕云,张泗那张长满了横肉的脸上,却陪着极其和善的笑意。   他目光在李慕云阴冷着的一张脸上匆忙扫过,紧接着就垂下眼对着李慕云恭恭敬敬的拜了又拜。   “世子有事,叫小人前去便好,此番亲来,小人实在惶恐啊……”   张泗说话的声音也变戏法似的之前柔和了许多,他虽然生了张霸道的模子,但这么压低了声音俯身一拜,便从里到外,都透着温顺奴态。   “我叫你去办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李慕云见到了人,反而压住了心里的困惑与猜疑,平心静气的跟这人开了口。只是他脸上的冷峻始终褪不下去。他心里憋着股无名怨气,也不知那气是从胡九彰身上来的,还是从他自个儿心里头来的。   “回禀世子,小人已经查出了个大概经过,只是这其中的一些细节尚未探明,这才一直没有向世子禀明。”   “查到什么说什么。”李慕云仍冷着张脸。   胡九彰认识张泗,那么按照张泗这么个老奸巨猾的个性,他定然也是认识胡九彰的。只不过张泗不点破,李慕云也不急着点破。   “偌。”张泗应了声,这才抬起头来,在李慕云面前不紧不慢的开了口。   “胡九彰入京寻弟,是确有其事。他弟弟名叫胡彦,是山南西道梁州治下,成州同谷郡上禄县人。胡彦此人,天宝十三年时从上禄县县学结业,是个生徒。他于天宝十四年九月入京,也就是上月初三,经由西边延平门入城,据当日的城门监说,胡彦此来,是打算一直在长安住到来年一月,直接参加科举。但不知为何,他只在长安城住了半月,就不见了踪影。据胡彦所住客栈的伙计说,胡彦失踪前,还曾与人在西市大街上发生过冲突。但如今事情已经过去将近一月,且西市每日的往来人员实在太多太杂,这事想要查清,还需费些时日。”   张泗哈着腰顺从的对李慕云禀告。李慕云轻哼了声,算是应了,但张泗却仍不敢在他面前挺直身子,只一直微弯着腰,双手交叠着放在胸前,以便随时冲着他的主人鞠躬行礼。   “只查到这些?”   “是。”   张泗低眉顺眼。他身高本比李慕云要高上一尺,但这时弯了腰,反倒比李慕云还要矮一些。面对这样的下人,就算是怒气再盛,恐怕也要被对方恭敬的模样消减下不少。且张泗是肃王李琮的人,李慕云纵然是主人,也不敢对此人太过苛刻。   他垂眸瞧着张泗黝黑发顶,对方不出声,他只得先把话给捅破了。   “你早先就认识胡九彰,是不是?”   李慕云低沉着声音,面上冷峻未减分毫,他本以为张泗会有些许动容,但令人失望的是,当他提到胡九彰的名字,张泗反而从容的对他拱了拱手,声音中还带上了些许笑意。   “说来惭愧,小人这些年在长安城为肃王殿下效力,少不了要在长安城中培养暗哨线人,四处探听消息。但长安城中的势力错综复杂,小人也因此得罪了不少人,而这其中的一位嘛……就是长安县不良帅陈番。”   张泗说着,微微抬眼瞄了眼李慕云,他见人冷眼听着,便又徐徐开口。   “这位陈番也曾是陇右的兵,好像还正巧与胡先生一样,是北庭都护府出身。小人听说,胡先生入京时,还曾与陈番在西市的酒肆饮酒。陈番恐怕就是在那时,诓骗胡先生,说他弟弟胡彦失踪一事,与我有关。诶……其实陈番与我的恩怨,全在去年年末,陈番埋怨我的人坏了他们不良人办的案子,这个仇一直记到了现在。诶……总之那日之后,胡先生就找到了小人。但小人当时已经与胡先生说清楚了,也不知他又听了谁的建议,居然去长安县报官。胡先生脾气冲啊,在公堂上惹怒了彭县令,这才被罚了杖行。”   “既然你与胡九彰之间有这样一层过节,我带他回来时,你为何不主动说出来?”   李慕云脸上看不出喜怒。他并不完全相信张泗的话,但倘若要印证此事,最快的办法,就是去问胡九彰。可李慕云单是想到胡九彰最后看向自己的痛苦神情,他心里就老大的烦闷和委屈,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再去面对自己这位新交的友人了。   “这个……”   听到李慕云的质问,张泗连忙又低下头。   “那日世子刚刚回府,小人实在不敢扰了世子的兴致。再者王妃也交代过,叫我们这些下人,不要再去因为一些小事就随意叨扰世子。”   听张泗提到庶母,李慕云脸色瞬间又阴沉了许多。   “罢了……继续查。”   他沉声吩咐了一句,就转身走出了东边的院子,但却又未回房去见胡九彰。自己这个家本就已经是龙潭虎穴,可他偏偏还私心的将已经受了重伤的胡九彰带回家里,巴望着对方能跟自己一样,在这虚伪与谎言构筑的堡垒中构筑起真实的屏障。   说到底,最初带他回来,就已经是错,相处几日下来,李慕云便知自己是错上加错。因为他越是与胡九彰相处,就越能发现自己与胡九彰之间的不同。那就好像是忽然打开了一扇窗,而窗外,是一个全新的世界。李慕云在那个世界里看到了无数条崭新的道路,但他却无法翻窗而出,而只能远远的眺望。   胡九彰不属于这里,李慕云知道。他也从没想过要强迫胡九彰适应王府中的生活,他只想短暂的,甚至是不计后果的,在胡九彰这儿再享受多一分的真挚与自由,可惜到头来,胡九彰仍然对他设下了心防。   事情发展到如今这般境地,可绝非是李慕云最初的期望…… 第15章 秘密会面   秋日的长安城少雨,随着枝头翠绿逐渐转黄,那股子来自西北的寒风,也如期而至。陈番便是在这样一个刮着寒风的早晨,收到了来自肃王府的口信儿。   来此传信的是个身着灰布短打的小厮,衣衫虽然简陋,但他腰间却带着肃王府金光闪烁的腰牌。陈番的几个兄弟一大早就见着这人鼠头鼠脑的往官署里张望,本想上前盘问一番,但见着那小厮腰间的铜牌,也就悻悻作罢了。   陈番见着这小厮时,并没有如何惊讶。看到这小厮的第一眼,他脑中的反应便只有张泗。毕竟长安城中没有不透风的墙,就连他这间不良人官署中,都可能藏着私下与人互通消息的暗哨,所以陈番就没想过,有什么事是能绝对保密的。   他那日带着胡九彰在西市的酒肆吃了一整个下午的酒,就是想叫胡九彰认清局势,息事宁人。但胡九彰到底会不会听从自己的劝告,陈番可没有把握。他也是在陇右打过仗的,他知道想要阻止一个唐兵,该有多难。   “你就是陈番?”   王府的小厮人不高,但架子到不小,陈番好歹也是个官,与寻常百姓到底是不同的,但他见着肃王府的人,也只能皮笑肉不笑的跟着点头。   “陈某人不记得自己何时曾与皇嗣贵胄打过交道,难不成是肃王府出了人命官司,要陈某人带队去办案?”   “你这人……”那小厮听出陈番的打趣,眉头皱得老高,但比起与人斗嘴嚼舌,传信才是他这次的正差。他朝着陈番摆了摆手,直到陈番与他走到官署内无人的角落后,这小厮才压低了声音,凑到陈番耳边轻声开了口。   “你听好了,咱们世子爷今日午时招你到乐游原上一叙,你可不要晚了。”   陈番听到这儿,才显出些许惊讶神色。他原以为此人会是张泗派来敲打自己的,但没想到对方居然报出了肃王世子的名头——   肃王的世子,那在整个长安城的贵胄圈子中,也是大名鼎鼎的。陈番知道,此人名叫李慕云,因为生了张俊美容貌,而在长安城的上流圈子中备受追捧。据说城中不少大官家的女儿都曾对他动过心思,只是这位李公子不食人间烟火,如今已经二十出头,仍然没有敲下过任何一桩亲事。且他与长安城中的那些阔少也不同,花边新闻更是少之又少,平日里,就连云台瓦舍都极少去的。   是以,陈番这个游走于街头巷尾的“情报头子”,对这位低调至极的肃王世子,还真就没有特别了解过。他只知道肃王是个十足老练的政客,此人不但在自己那个皇帝老爹日渐深重的猜忌中存活至今,还安安稳稳的做了十几年封疆大吏,可见此人的根基深厚。   主人深沉,下面的奴隶也不好惹。陈番本就是个不服管的,办起案来更是狠辣十足,他与张泗几次因案件交锋,但最终却都被这个老滑头按下一头。要说陈番不恨他,那是不可能的,可张泗背后有肃王,陈番背后却什么也没有。   如今肃王世子又忽然神秘兮兮的招他一见,陈番止不住就要多想上几分。   “肃王的世子?敢问所为何事?”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呵呵,我与府上公子素不相识,如何就要突然传唤了?"   那小厮一直小心翼翼的,但陈番却不以为然,他这时脸上还带上了笑,亦没有刻意压低音量。   “诶——你小点声。”王府的小厮连忙冲着陈番摆了摆手,“我们世子叫你自然是有事。”   “问就是问你所为何事。陈某与肃王府素来无干,也不曾听闻肃王府有歹人犯案,李公子这般忽然唤人来,无缘无故的,实在不能不叫人生疑。”   “世子爷找你何事,我一个传话的怎么知道?”见陈番紧揪着自己不放,小厮也有些烦了,“我只知道世子爷几日前从外面带回了个人,至于世子爷为什么要寻陈帅来问话,你待到五时去到乐游原上,也就知道了。”   “带回个人?什么人?”   陈番一瞬就将自己连日来接触过的人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他止不住的想到胡九彰,但要他将胡九彰与李慕云两个联系起来,还是有些牵强。   “诶,就是个不知道从哪儿捡回来的兵,腿叫官府的人给打折了。世子爷非要带那人回来治伤,还把人接到自己屋里去住,呵呵,也不知世子爷脑子里到底是哪根筋儿没搭对,这种事传出去都叫人笑话。”   那小厮满脸的嘲讽意味,但陈番的脸色却变了。兵……该不会真的是胡九彰吧?   他简短几句打发走了小厮,这便匆匆出门。   陈番是长安县不良帅,而不良人官署遍布大街小巷,街头巷尾的动静,只要他想查,便没有一桩能逃过他的眼睛。且照那小厮所言,所谓官府,只可能是长安两县县衙中的一个。   陈番出了官署便朝着长安县县衙所在的长寿坊直奔而去,他觉得,这短短几天中,被在官府打折了腿的兵,总不会多到需要他一个个去细细辨别。   果然,陈番到了长寿坊的不良人官署一问,便知道了事情的始末。   “你说这人倔不倔?偏偏要在堂上与肃王府的人挣出个高低来,哪还能有好?人家肃王府逢年过节可没少给长安县打点,这点事,不用事先交代,那彭县令都知道该怎么办。”   身着黑衣的不良人站在陈番面前,嘴里还嚼了片薄荷叶,模样别提多悠闲。但陈番的眉头却已经连打了几个结。   “肃王府的谁?”   “还能有谁,张泗呗。”   陈番脸色不由阴冷了几分。张泗,果然是张泗。   “那那个报官的兵叫什么?”   “啊……那人好像姓胡,还是陇右的兵呢!就这么费了一双腿,不值不值——”   陈番听到这儿,总算是呼出一口气。合着他跟胡九彰说了一个下午,那人不但没听他劝,反而还找到张泗,去长安县报了官——世上怎么会有这么不懂变通的人呢!   陈番长叹一口气,脸上的急迫也转而变成了愁闷。   说到底,胡九彰之所以能够找到张泗,都是因为他那天下午多嘴的几句。陈番退伍多年,但在北庭的日子,其实是他这辈子过得最畅快的日子,以至于哪怕只是在街面上见到当兵的,他都觉得亲,更别提是一个跟自己出身相同的老兵。   陈番是打心底里想帮胡九彰一把,但如今胡九彰又被肃王世子给救了回去,且那世子爷还要寻自己的来问话,这中间又发生过什么,陈番就不得而知了。   正午,乐游原上艳阳高照,秋风飒爽。   这里是整个长安城的最高点,登临其上,地势高平轩敞,一直是闲适的长安人们登高览胜的最佳景地。   陈番步行而至。这日并非节日,乐游原上游人不多,但陈番也早早的换下了自己那一身不良帅的黑衣,只穿着寻常的圆领袍,手上还带着布帕,全作游人打扮。   他刚一上到原顶,便在树影婆娑的登高小道上看到了一辆罩着锦绸布帘的马车,车前立着的,正是一早到官署找过他的小厮。   陈番三步并作两步,行至跟前,显然那小厮也等候已久,一见陈番便转头对车内人报过,等到车中人应了,他才对陈番作了个“请”的手势。   “公子请陈帅入车一叙。”   那小厮在自家主人跟前倒是人模狗样儿的,早没了传话时的气焰,陈番轻笑了声,也未多想,起手撩开了帘子,便见到车中端坐着的白衣人。   李慕云身上仍是白袍,但这时他身上袍子已经不是云纹暗花,而变成了云雷交叠。总归都是做工极其精致的绸缎衣裳,衬在他身上,只将他那张好似细笔勾勒出的精致面容衬得愈发清雅了。   “在下陈番。”   陈番冲着面前的俊美青年拜过后,才上车在一旁软塌上坐下。车中空间狭小,二人距离瞬得被拉进许多,李慕云身上还散发着淡淡的艾草香,就连陈番,也忍不住要往他脸上多打量几眼。   “你是……李公子?”   “李慕云。”李慕云直接报出了自己的名字。他声音虽然轻柔,但语调中却透着阵阵寒意。   “咳……敢问李公子寻在下来,所为何事?”陈番倒对他的态度不以为然。长安城里爱摆架子的公子哥他见多了,冷脸而已,没什么好惊奇的。总归他二人间无甚交集,只不得罪了这尊佛,就行。   “我叫你来,是想问你一件事。”李慕云淡淡说着,他只在陈番掀起布帘后朝他身上打量了一番,就再没看过这人。   “你认不认识……胡九彰?”   李慕云问得突然,陈番先是一愣,但很快也跟着点了点头。肃王世子救过胡九彰,而张泗又是他父亲的人,张泗定然不会对李慕云说真话,而至于李慕云对胡九彰……陈番觉得,一个人就算架子再大,也不会讨厌自己就救过的人吧?   “认识。”   陈番答应的这样快,倒叫李慕云颇为吃惊。   "你都知道他什么?说说。"   “那小子是来长安找他弟弟的。”陈番随口道,看似不经意,但他其实也一直观察着李慕云的反应,“他弟弟半月前在长安城失踪,至今下落不明。当时我看他身上那身军装眼熟,就请他去西市喝了顿酒。”   “之后你没再见过他?”   “没。只同他喝了顿酒,之后就再没见过。”   马车内空间狭小,以至于陈番也不得不随之放轻了声音。   “你即是长安县不良帅,自己管辖范围内有人失踪,你该不会全然不知吧?”   李慕云问出这一句,陈番忽而显出笑脸。   原来是想问这个……   “李公子,这话我也就只能跟你说。胡九彰的弟弟胡彦,半月前在西市与人发生冲突,过程中还曾用木棒伤人。但第二日,胡彦就离奇失踪,这事……当时就是我带人办的。”   陈番振振有词,他眼光更坚定的打在李慕云脸上,片刻不曾动摇,而这俊秀公子哥眼中,显然也随之闪过几分动容。   “案子既然是你办的,你应该知道当日之事究竟为何吧?”   “知道。”陈番等得就是这句话。   肃王世子虽然也是张泗的主子,但就看他派人传话和见面时的谨慎模样,陈番就知道,这公子哥是在回避张泗安插在街上的耳目,而既然要回避,这位主子与张泗,显然就不是一头的。   “李公子,我不瞒你,当日在西市与胡彦发生冲突之人,就是贵府张泗。” 第16章 那夜的真相   陈番这话憋了好久。他本以为这些话已不可能再对着任何一个人说出口,但短短半月,胡九彰来了,李慕云居然也找上了门。这恐怕是唯一一个能够凌驾于张泗之上的人了,陈番再无顾忌。   他本以为自己此话一出,李慕云定会有所表示,他或许会惊讶,或许会愤怒,又或许会深思,但叫陈番没想到的是,李慕云面上反而不见动容,就连一丁点的喜恶都没有表现出来,而只是微微眯起眼,好像犯困了似的,就坐在那儿静等着陈番将这其中的前因后果都说出来。   陈番只得再度开口。   "胡彦于上月十八日,在西市与张泗发生冲突,至于这原因嘛……李公子,张泗是你府上的人,我这……"   陈番眼光打在李慕云脸上,他语气只稍一停滞,李慕云便抬眼对上他目光。   “陈帅但说无妨,张泗虽然是我府上的人,但他未必就是我的人。且就算他是我的人,你也不必藏着掖着,有什么说什么就好了。”   李慕云这话说得模棱两可,他并没直接说出自己对张泗的态度,但陈番心中已经了然。   早先他就断定,这位肃王世子在胡九彰一事上,与张泗有隙,且如今世子又没有承认张泗与自己的主从关系。可见这位世子爷,对张泗的重视程度显然是十分有限的。是以,陈番再开口时,语调也轻松了不少。   “其实胡彦这件事,也没那么复杂。那日张泗不知在哪儿饮酒以至大醉,回程路过映星楼,就对着楼下迎客的舞伎动起了手脚。这事正好被我手底下的兄弟撞见,我那几个兄弟就想借着这个茬儿,收拾收拾张泗。”   陈番说着,又眯起眼细瞧着李慕云神色。   “不瞒公子,陈某人与贵府张泗还有些恩怨在身,我那一帮兄弟也是为了给陈某出气,才对张泗出手。那夜……哥儿几个趁着张泗大醉,就把他拉到暗巷中痛殴了一顿,都是打在身上的,脸上可是一点也看不出来伤。”   陈番讲到这儿时,面上带着笑,显然他是很喜欢这一段的,但很快,陈番脸上的笑意就抿去了。   “这事本来也与胡彦半点关系也没有,怎知那个倒霉催的傻小子夜里路过暗巷,正瞧见我那几个兄弟对张泗大打出手。他一个书生,身板还没他哥一半壮实,就敢冲到面前来管事,还口口声声说要叫人报官。但我那几个兄弟可就是管着西市街面的不良人啊,这小子也不知道认那身不良人的黑衣,非要打抱不平。哥儿几个当时没管他,只等到气出得差不多了,就转头离开。谁知道我的人前脚刚一走,那傻小子就冲过去拉张泗。”   陈番讲到这儿,脸上也是哭笑不得,声音又随之压低了几分,引得李慕云眉心微捻,倾身细听。   “张泗那厮喝多了,怎么知道谁是在拉他,他以为还是来找他茬儿的,结果胡彦刚一碰到张泗,就被这厮迎面揍了一拳。张泗被揍过之后,估摸着酒也醒了些。他只当胡彦也是跟着一起揍他的,这就粗风暴雨的跟他缠打了起来。哥几个那时还没走远,听到声音就跑回来看,发现张泗竟然又与个傻书生打起来了,只能再出手把张泗击晕。这一下,张泗算是直接把胡彦看成了同党。”   讲到这儿,陈番长叹出一口气,眼中不乏惋惜。   “其实这事也怪我。要是当时我叫那哥几个把胡彦带回官署,也就没有后面的这些事了,那小子说不定能保住一条命,活着从长安逃出去。”陈番说着又连连摇头。   “诶……第二天,张泗酒醒了就开始到处找人报复,光天化日的,他不敢直接来惹不良人,就带着人把胡彦给架走了。我那几个兄弟是直到张泗把人带走,才在街面上听到风声。几个人跑出去找人,但长安城这么大,张泗手底下的混混又都是专捡着城里的沟渠暗道走,就算不良人出面打探,也很难在短时间内抓到踪迹。胡彦就是在那天失踪的……这事……细究起来,本也是我们不良人惹出来的,虽说动手的是张泗,但真要追究,我这个不良帅也难辞其咎。”   陈番面色阴沉,这话他也就只能在李慕云面前说说。之前在西市官署中见着胡九彰时,他心里其实就是咯噔一下。但他知道比起自己,官署中的那几个兄弟,应该在那一刻,顾忌得更多。   不良人本就都是犯过事才被调配来的,都是罪人,要是逼急了,指不定能干出什么来。想叫他们安安稳稳的过日子,可不容易。且那天夜里揍张泗的事,真要是对簿公堂,他们可压不过张泗的势力。   陈番心里虽然内疚,但对着胡九彰,他能做的,也只是劝他早日离开,不要深究而已。怎知这兄弟二人都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的个性,一旦认定了什么,就非得一追到底。   陈番垂下眼,看着自己一双满是老茧的大手。   “李公子……是你救了胡九彰吧?我听说他在官府被人给打了?他现在还好吗?”   “他……”李慕云听过了这一番,面上仍是无波无澜,连他听没听进去刚刚的那些话,陈番都看不出来。但陈番问到胡九彰时,李慕云脸上反而显出些许惊讶神色。   “他现在在我府上养伤。”李慕云淡淡道,“胡彦那天被带走后,你难道就没有继续追查?一个人总不可能在世上凭空消失,就算是死,也都能寻到些痕迹吧?况且你们不良人,不就是干这个的?”   “查了,能不查嘛。”陈番不由撇撇嘴。   “我们的人直到第二天早上,才在东郊龙首渠岸边上,找到胡彦的痕迹。我的人就捡着胡彦一件儒生外袍,上面都是血。我叫手底下会水的兄弟下渠捞尸,结果捞了一天,愣是没摸着胡彦的尸首。我估摸着……按那个出血量,胡彦就算当时还活着,也是命不久矣。且以张泗的性格,我不相信他会放过胡彦的命。”   “但倘若胡彦跟张泗好生解释,张泗难道不会放过他吗?毕竟当时的胡彦,可是想帮张泗的啊。”   李慕云眉心紧缩着,可陈番听到他这话,却笑了。   “李公子,你把张泗当什么人了?那种人,没有理由都可以杀人。就算他心里知道胡彦跟我们不良人不是一路的,但胡彦见过他那日的窘状,且张泗吃了那么大一个亏,他总要找个人来泄愤。”   “那按你这么说,张泗岂不成了穷凶极恶的歹徒了?”   “呵呵……合着你以为张泗是什么好人吗?”陈番失笑。   “长安城每天有多少人丧命,李公子恐怕不知道吧?对于张泗来说,杀胡彦泄愤,就像吃饭睡觉一样简单自然,否则你以为他怎么能在长安城扎根?”   陈番本以为李慕云会被自己这几句颇显冒犯的言辞激怒,怎知李慕云只是面色微沉,根本没有透露多少情绪来。他隐藏的未免太好了……陈番在心中暗暗感叹。   这样的一个人,他的心机该有多深沉?   陈番也是混迹长安多年的人了,他自认是个审势识人的好手,但说了这会子话,他仍看不透李慕云。   “陈番,胡彦的事,你没跟胡九彰说吧?”   李慕云也只有在说起胡九彰时,眸子里才会显出些许光彩,陈番看了好一会儿,也只看出这一点来。   “没。这些……我也没脸去跟九彰兄弟说。”陈番这话说的倒是诚恳,“他弟弟的事我也有责任,我就盼着他这次能安安稳稳的走出长安。”   陈番说着,眼光还不住在李慕云脸上打量,“对了李公子,我听说胡九彰的腿叫县衙的人给打断了……这事是真的?”   “真的。”   “哦……那他可难捱了……”陈番颇显怅然,“之前我跟他在西市吃酒时,他还说,等安置好了胡彦的事,就回北庭继续当兵。他是北庭瀚海军的兵,李公子应该也知道吧?”   陈番随口说着,他注意到李慕云眉心骤得缩紧了一下,就好像被针扎了似的。   “呃……李公子还有什么要问在下?”   “没了。陈帅回吧……”   李慕云声音中只剩叹息。   在回长安县的这一路上,陈番眉头就没再舒展过。他总觉得在胡九彰这里,自己如果不给出个交待,他心里这辈子都不会安生。且胡九彰也是北庭的兵——就为了这个,陈番都觉得自己必须得做出点什么。   他就这么想了一路,回到西市官署,几个当值的不良人马上朝陈番这边围了上来。   “头儿,上午听说有肃王府的人来找你,到底什么事啊?”   问他话的正是那日在官署中见过胡九彰的老丁,这人不但见过胡九彰,也见过胡彦。半月前在西市暗巷中揍张泗的,就有他一份。   “能有什么事,就是来递几句话,叫你们收收气焰呗。”陈番随口说着,他眼光一直往面前汉子脸上打量。   “老丁,万年县那边,你熟?”   “嗐,我是土生土长的长安人,整个长安就没有我丁大友不熟的地方!”姓丁的汉子拍着胸脯保证。   “那正好。”陈番忽然轻笑着揽住丁大友肩膀,“老丁,我明日要去万年县办点事,就在胜业坊一带,你看看有没有那片儿的熟人,帮我引荐引荐?”   “胜业坊?”丁大友忽而恍然大悟似的转头瞧向陈番,“头儿要去肃王府?”   “呵呵……你看,张泗那厮派人来,我是不是也得礼尚往来一次?你给我找个熟悉胜业坊的人,最好是跟肃王府里的人有联系的,我也往肃王府里混一次,看看张泗那厮,在主子面前到底是怎么个狗样儿!” 第17章 我会帮你   陈番一走,车内李慕云的表情就已经变了样。他眼中说不出的愤懑与挣扎。李慕云打从一开始就没信过张泗,但他没想到张泗对自己隐瞒的,居然会是如此事实。而倘若陈番说的是真的,那在长安县衙与胡九彰对簿公堂的,就应该是张泗。张泗不单杀了胡彦,还把胡九彰那双腿给打烂了。这种事,倘若换了平时,换了任何一个人,李慕云都不会太过在意。但这一次,吃了这个大亏的,可是胡九彰啊。   所以昨日胡九彰听到张泗的名字时,才会露出那种表情,所以他才……   李慕云只一想到这个,他眼中的痛苦神色就愈发鲜明了。   “回府。”   他冲着车外轻道了声,声音虽然不大,但候在外头的小厮还是第一时间应了声。车外马儿嘶鸣,李慕云心中,也跟着上上下下的翻涌不停。   到底是他想错了胡九彰……老胡那么一个单纯的人,又怎么会一些因为细枝末节的小事就与自己横生隔阂。胡九彰的态度会变,完全是因为他心里生出了实打实的怀疑。而李慕云向来不忌讳用最恶毒的用意去揣摩他人。他猜,最坏最坏,胡九彰可能会把自己当做是在背后指使张泗的那个主人,胡九彰甚至可能以为张泗是受了他李慕云的指使,才在长安县县衙串通县官打断了他一双腿。因为老胡出事那日,他可就跟自己同住在一间客栈,且胡九彰被拖出县衙后,第一个遇见的,也是自己。   李慕云想到这儿,脸色止不住变得黑青。他知道这些都只是自己无端的揣测,但胡九彰到底会不会误会到这种地步,他不知道。李慕云对事,向来都是以最坏的情况去打算的。他必须得做好最坏的准备,否则这一颗心,就永远安定不下来。   等李慕云回到王府时,已经是未时三刻,日光虽然不似正午那般强烈,但这时,正是一日之中天气最热的时候。正午艳阳带来的热气才刚刚蒸腾上来,秋日里虽不如夏日炎热,但当一个人闷在屋子里,连床都下不了的时候,就会敏感得连一丁点的变化都不能放过。   李慕云心细,他回房去找胡九彰时,还吩咐厨房给做了桂花味的凉糕,要趁着午后的闷热,带去给胡九彰。   李慕云手里捧着那一小盘凉糕走到房门前时,胡九彰其实就已经听到声音了。但他面上神情仍然淡漠着,那双嵌着老茧的手,下意识的狠握了一下,力道大到连胳膊上的青筋都跟着凸出了好几道。   他也知道自己这几日对李慕云的态度不够好,但这事牵扯到张泗。而胡九彰只要一想到张泗,他就没法对着李慕云心平气和。   事实上,算上这日,胡九彰在王府也养了快八天。退烧之后,他腿上的伤口就在医官的悉心照料下以着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每日愈合。皮外伤不过五六日,就已经好了大半,但皮肉下面碎裂的骨头,却愈合得缓慢。勒着夹板也不敢动,做什么都得靠着这一双胳膊撑着。但好在王府里吃好喝好,条件简直比在家里还要好上百倍,胡九彰没什么可抱怨的。旁人看来是天大的不便,到了他这儿,也都可以忽略不计。对比之下,反而最小心翼翼的,倒成了李慕云了。   见到李慕云手里捧着个盛着糕点的小碟缓步而入,胡九彰的眉头一下就皱紧了,他下意识的避开李慕云目光,心里头倒没有愤恨,也不是害怕,他只是得再过一段时间,才能打心底里接受李慕云就是张泗背后靠山的这个事实。   胡九彰一向不喜欢把人往坏处想,特别是那些曾帮过他的人。   他更想去相信李慕云没有骗过自己,他只是碰巧是肃王世子,碰巧豢养了一个名叫张泗的下人。可就算胡九彰再怎么努力,他心里对李慕云这个人,也难以抑制的蒙上了阴影。   他不再是那日在长安客栈中遇到的白衣书生,也不再是小白。他成了肃王世子,成了张泗的主人,且这两个身份,总占在胡九彰脑中最先,也最重的位置上。每当胡九彰想到胡彦时,心底便会因此镇痛不止。   “怎么样,好点了吗?”   李慕云倒是口气倒是轻快,他直接坐到胡九彰榻边。原本那张软榻就是他的,这时胡九彰躺在上面,他反而觉得安稳。   李慕云把手中的小碟送到胡九彰面前,“好吃的,保管你以前没吃过。尝尝?”   他脸上带着一丝浅笑,可胡九彰只抬头看了他一眼,李慕云的伪装就开始挂不住了。   “你不生气了?”   “我生你什么气啊……”他避过胡九彰的目光,顺手把小碟放到了榻边的几案上,“我说过会帮你,就一定会帮。长安县县衙的事,我帮你出气,至于你弟弟……放心,我不会让你白来长安一趟。”   “呵呵……”   李慕云沉着声音,但胡九彰反倒笑了。   “小白,你真的不知道我是因为什么才在长安县被执杖行的?”   “你想我知道吗?”李慕云低沉着声音,原本这样的话,他随口都能给搪塞过去,但对着胡九彰,他反而下意识的回避。   “以你之能,不应该不知道。”胡九彰倒是坦然。他不怕事情会糟、会乱,他就怕事情说不开。   胡九彰目光坦然,李慕云反而越发的不敢与那双眼对视。张泗不是普通的下人,他可是父亲留在长安的眼睛啊,他不能随便找个什么由头就把这人给处决了。可倘若什么都不做,李慕云心里又过不去。   “……我会帮你。”   李慕云沉默了许久,才说出这四个字。他小心翼翼的抬眼去看胡九彰,而胡九彰还是那般坦然模样。   “你没回答我。”   这原也是他意料中的。胡九彰虽然不了解皇嗣贵族的生活,但他了解眼前这个人。他觉得李慕云一定是已经知道了什么,否则他不会这么快就转变态度。   但李慕云会知道什么呢?胡九彰想,李慕云可能会从张泗那儿听到些什么。但张泗一定会把自己的责任撇得干干净净,他可能会把杖行的责任推到那位长安县县令的身上。而李慕云不会知道这件事的真相,就算自己解释,李慕云可能也不相信。   所以胡九彰压根没打算解释。他不想跟李慕云说张泗,也不想跟李慕云细述县衙里发生的那些糟心事。李慕云是他的救命恩人不假,但胡九彰不想借着李慕云对自己的那一点好感,就冲他摆尾乞怜。   他是没身份没地位,但他还是个人。是个人,就得自己担起事来。且胡九彰向来没有求人的习惯。对于像他这样的人来说,天灾人祸本就是常态,习惯了垂死挣扎的滋味后,也就没那么多恐惧和顾虑了。   “我……”   李慕云刚开口,却被胡九彰打断了。   “你不用说。是你救了我,这个恩情我记着。但我的事我自己来担,你若不便,不必强出头。待我腿伤好了。只要是我能做到的事,你说出来,我为你去办。我现在唯一记挂的,就是成州家中的老母。她恐怕还不知道胡彦在长安出事,我得养好腿,回去照顾她。”   “老胡……”   听到胡九彰提起母亲,李慕云的心好像被什么狠戳了一下。他出生后没多久,生母就因病故去了。李慕云没有关于亲生母亲的记忆,他一直将庶母赵氏当作生母来看,但这段关系直到半月前,还是轻易的被单方面宣告终结。   那天夜里他无意中听到赵氏在庭院里跟丫鬟的对话,她说要给两个儿子送去两套自己亲手缝制的冬衣,还问厨房的饭菜做好了没有。   那丫鬟说好了,就等着王妃去看呢。   李慕云站在回廊的转角处,他那时候就想,母亲为何要去看厨房的饭菜啊,紧接着他就听到。   “这就去。这方子给那小崽子吃了好些年,也不见他发作,明儿还是去寻周医官来,看看用不用加量。”   “诶——王妃再等等。我看世子爷的身子已经照比寻常男子孱弱许多,咱们都已经等了这么多年,再等几年,说不定他一场大病,人就没了。且他身子这般虚弱,连平卢都去不得,与王爷见面的机会少之又少,王妃还忌惮他什么?”   只听到这儿,李慕云的身子就已经僵了。   他是费了老大的力气,才悄无声息的从转角处走开。后面的,无论赵氏要如何回答,他都不想再听了。   方子,饭菜,还有自己这一副虚弱的身子……   李慕云从未想过自己的体弱,竟会与母亲扯上关系。她就那么盼着自己死?竟然要坚持日日到厨房里去下毒。可那女人下了整整二十一年的毒,自己居然还仍活着……   李慕云都不知道该对此如何评述了。母亲若是想杀他,他可能都活不过一天,但他不但活着,而且一路活到了现在。   那天夜里,李慕云在榻上辗转反侧,他就躺在胡九彰如今躺着的软塌上,任由泪如泉涌。但他从未哭出过一声。第二天一早,李慕云就收拾行囊,骑马奔着春明门去了。长安春明门距离胜业坊只有不过一个坊的距离,但就算是这样,他仍然被察觉了异样的下人拦在了春明门前。   之后李慕云牵着他的胡马耀星在长安城中兜兜转转,无论家中如何派人询问劝说,他都不解释,也不打算再回去。   李慕云入住西市顺昌客栈时,是在离家出走后的第四日。顺昌客栈就在西市大街的边角上,靠近延平门。虽然店小,装饰又破,但小店就意味着人少,那些来找他的下人总不能跑进来跟他挤着一间屋子过夜,而只要见不到那些人,李慕云就觉得自己还有希望。   再后来,他遇见了胡九彰。可现在他就坐在胡九彰身边,心头的苦痛却没有减少分毫。   “老胡……你听我说,我会帮你,没什么不方便的,你相信我。”   李慕云轻轻握住胡九彰杵在软榻上的手。   “你给我一点时间,我会帮你,现在就帮你。”   李慕云最后握了握胡九彰手背,胡九彰的手是暖的,而他的指间反而透着凉意。临走前他把那盘凉糕摆到胡九彰面前,他要去找庶母。   或许心底里,那女人恨透了他这个嫡子,但至少表面上,李慕云仍然是王府世子,而那个女人,也仍是将他从小带到大的母亲。   李慕云自己不敢动张泗,但如果他能说服母亲赞成自己的做法,想罚张泗,就不是不可能。   时隔半月,李慕云再次站到了肃王妃赵氏的房门前,但出来应门的,却只是守在外屋看门的女奴。   “世子,王妃身子不舒服,您还是先回吧。”   那女奴模样恭顺,李慕云盯着她看了半晌,他袖子里的拳头都要攥出青筋了,但表面上,却仍是那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   “那我去客舍等着,晚些再来看望母亲。”   他淡淡说着,转身去了赵氏屋子东首的客房。   而李慕云不会知道,赵氏这时回绝他,只因为他比某人晚来了一步而已。   当李慕云在客舍中烹茶静候时,赵氏也在屋中与人交谈着。弯着腰站在她面前的,是张泗。这男人虽然身长八尺,虎背熊腰,但他低眉顺眼的模样,总是很能讨得主人家的欢心。他轻声细语的对着王妃细述,肃王妃细细听着。   时间缓缓流淌,而这一日的午后,也仿佛被凝固了一般,变得格外漫长…… 第18章 肃王妃的在意   整个肃王府消息最灵通的人,莫过于张泗。李慕云在长安县后街的小巷里找到胡九彰时,张泗就知道。所以他也正是从那一刻起,开始为自己谋算脱身之法。   张泗是个懂得审时度势的人,他虽然不知道胡九彰与李慕云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但是他很清楚,自己的靠山是肃王,所以至少现在,在王府中,没人敢轻易动他。   但只是这样,想在这险恶重重的长安城中生存下去,还远不足够。肃王虽好,但远在千里之外,如何又能在当下力保他无事?如今府中只有一个人说了算,不是李慕云,而是肃王妃。   张泗前来拜见肃王妃前,也在私下里做了好一番准备。   李慕云带胡九彰回府后的那一天,张泗便一纸密信发到了安东。再多的,他没说,他只将李慕云忽然离家出走的事,和无故带回边塞兵卒的事,轻描淡写的对肃王禀报了一番。   张泗收到肃王回信,正是在李慕云外出去寻陈番的当天。肃王在回信中也没说太多,只回了一句话:知道了,继续留意。   就这一句话,好像不轻不重,但这却成了张泗扭转局势的救命稻草,他拿着那封回信站到了肃王妃赵氏的面前,就连说话都比平时多了份底气。   “小人张泗,请王妃的安。”   张泗叉手拜下,他拜得极低,起身时也没有完全把身子挺直了,而是微微低头,向前倾俯着身子。保持那个动作很累,特别是累腰,但张泗脸上却是一副顺遂模样,好像他天生就该弯着腰。   “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肃王妃姓赵年轻的时候可是个美人,只不过如今虽然已过三十,但风姿犹存。一见那眉眼上的一抹丹红,便知她是个极其爱惜自己容颜的女人。可赵氏的容颜虽好,如今却也带上了几分昏黄。   张泗拜她时,她人还半倚半靠的坐在卧榻上,手里握着杆带团花的翠枝,正要往面前案上的花瓶里去插。可这场面怎么看,都看不出雅致来,反倒叫人觉得闷,好像这屋子被什么东西给罩住了似的。纵然门外午后日光正胜,可屋内的陈设十之八九都是金碧色的,赵氏身上又穿着一套深底勾花的锦袍,满眼的昏黄铺天盖地的映过来,雍容华贵是有的,但就是压得人喘不过气,至于其中的赵氏,也破罐破摔似的,扯着嗓子开口,只抬头瞄了眼张泗,就低头去插她的花。   “回禀王妃,您也知道,这些天……世子爷他……”张泗刻意放慢了语速。这两个人谁也不看谁,只管留着耳朵去听的,也听得不以为意。   “我还想问你呢。”赵氏语调悠扬。看似不经意,但却又处处透着高人一等的骄横味道。   赵氏出身名门,她家三代高官,父亲官职最高时,还做过光禄大夫。如今赵家势力虽然势微,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赵氏能嫁给肃王做二房,也是因为她背后那个在长安城中关系盘根错节的娘家。   可惜的她如今虽是家中主母,大权在握,可肃王却远在天边,这夫妻二人每年能相处一月时光,便算是好。   “慕云为何突然离家,又为何突然要带一个被打断了腿的边军回来?你知道的,总不会比我少吧?”赵氏声音扯得细长,她眼光打在张泗身上,锐利中又带着些审视味道。   “王妃说得是。”张泗顺从的接下了她的话,“但世子爷的心思,小人可不敢妄自揣摩,不过小人的确知道一些事……可能是王妃不知道的。”张泗说到这儿,顿了一下,但他不是在等着肃王妃接话,而是留着时间,好让这女人做好准备,认真听过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小人前些日子已经向王爷禀报过府中的情况,今天一早收到了王爷从平卢发来的回信,小人觉得……这信还得请王妃过目才行。”   张泗一提到肃王,赵氏的表情一下就变了。她眼中的锐气一下没了,就连拿着花枝的手也忽然一僵,转瞬便随手将翠枝插入花瓶,直面向张泗。   “拿来。”   张泗连忙从怀中掏出信,双手呈到了赵氏面前。   信中只写了七个字,任谁扫一眼都能看全了,但赵氏拿着那张信纸看了好一会儿,眉心越皱越高。   “张泗,你叫我看这个是什么意思?”赵氏声音中带着点点叱怒,就好像站在她面前的不是张泗,而是她那个一年也见不得几次的丈夫。   却见张泗叉着手在赵氏面前又是一拜,开口时声音十足的顺从。   “回禀王妃,咱们王爷以往回信,极少有如此言简意赅的时候,所以小的想……王爷兴许对世子的事动了怒,也未尝可知……”   “动怒?你从这几个字里哪里能看到他动怒?”张泗越是顺遂,赵氏的情绪反而越激动,“他要是真在意,怎么不回来看看慕云?就留这几个字,我看他早就把长安的这一家子都给忘光了!”   赵氏这一番话说得,也不知有几分真几分假,但她叱怒肃王的情绪,却如假包换。   “王妃息怒——”张泗连忙出言安抚,“小的以为,王爷心里定然还是在意世子的,只不过王爷远在天边,管教世子的重任,自然就落到了王妃头上。而世子一旦犯错,王爷心里头首先想到的,恐怕也就是王妃了……”   张泗逐渐压低了声音。这话说白了,也就是在指责王妃赵氏教子无方,可赵氏听他这话,非但没有气恼,反而慢慢镇定下来。   “哼……这些事还轮不到你来执啄,你到底想说什么,直说便罢。”   赵氏眼光冷了,张泗面上却若有似无的显出些笑意来。   “呵呵……其实王妃心里还是在意王爷的,小人都知道。王妃想叫王爷在公务之余,能多回府中闲住几月。其实小人又何尝不想呢?但想叫王爷回来,总得有个由头吧?还不能是不好,得是好,王妃在王爷面前,才能有话说啊。且当年王爷本也可带着王妃您一同东进的,为何留您在府中?恐怕也是为了让您留下来安心培养世子……”   张泗说着,时不时抬起头打量赵氏的神色,他微微放缓语气,见赵氏不像要开口的模样,便又温声接道,“如今世子犯错,您理应出面管教才是,否则王爷回来,再见着世子如今的状态,到了那时,您恐怕更难向王爷交代啊……”   “管教……你说得倒轻巧。”提及李慕云,赵氏脸上忽而闪过一丝细不可察的凄苦来。   “慕云那孩子是我从小带大的,他是什么性子,难道我会不清楚?他心思最是细腻,如今他所言所行,必然是有其原因所在。我不知他是怎么了,才会突然想抛开一切,离开长安,但对他,什么事你越是不让他做,他反而越会去做。哪里是管教就能管好的?”   “诶——王妃心里时时挂记着世子,小人明白。但世子此次做下的,可不是小事,如若当时叫他直接出了长安城,路上再遇到什么事,伤着碰着了,小人这边也没法向王爷交代啊……”   “那你道如何?”   “小人这里有一计,或许可以帮世子对王妃敞开心扉,回心转意,不知王妃可愿一听?”   张泗说得不紧不慢,赵氏怕是早料到他会这么说,眼中反而闪过一丝不屑来。   “你等得不就是这句?我早说了,有话直说,你在这里跟我绕这些弯子,有意思吗?”   “呵呵……那小人便直言了。”   张泗笑了,他抬眼朝着赵氏脸上轻眇过一眼,便一团和气的开了口。   “您看……世子爷不是带回了个陇右边卒嘛,所以据小人浅见,世子恐怕是过腻了长安城中的安生日子,想外出历练一番,这才捡了个受伤的边卒回来,等那人伤好,世子恐怕还会再离开的。所以想叫世子收心,还得从那人身上下手。”   张泗说着,又用眼去瞄赵氏的神情。   “那人是世子爷带回来的,小人可不敢私自打搅,倘若王妃能出面将那人打发出府,世子见不到那人,冷静个把月,该也就慢慢过了这个劲儿了。”   “打发一个人容易,但慕云到底会不会就此改变心意,还得另说。”   “王妃说得是,只是……倘若王爷回来,还见着个边卒睡在世子房中,恐怕……”   张泗话音未落,赵氏眼光已然一凛。   “你话说完了?”   张泗冲着赵氏拜了又拜,他退出屋时,脸上还带着淡淡笑容。   赵氏的动作很快,第二天一早,趁着李慕云外出的空当儿,她就带着人亲自到了胡九彰面前。此前她从未与一个边卒站得如此之近,但只这一小会儿,高贵若此的肃王妃还不至于容忍不了。   “你们几个,给我把他抬出府去,随便找个客栈安置着。”   她一边指挥着下人,眼光又朝着胡九彰写满了惊愕的脸上打量。   “你叫胡九彰?”这虽是问句,但她却并未给人留出答话的时间。   “我们慕云救你一命,已经是仁至义尽了。我也不想赶尽杀绝,只是你这般住在慕云房里,来日这事倘若传了出去,你叫我们肃王府的脸往那儿搁,府中要怎么与外面的人解释?肃王世子成日与一无名边卒一同坐卧起居——人不知你是何人,但慕云在这长安城中,可是有头有脸的啊。”   她轻叹一句,又侧头避开胡九彰的惊异目光。   “你的命既然是暮云救的,我也不为难你,待你出府后,下人们自会给你在长安城中安排暂居之处,但我只要求你一点,再不要回来见暮云,你能做到吗?”   半晌,直等着胡九彰已经被人从床上架起来,给挪到了担架上后,他才在震惊与错愣中缓缓开口。   “就这?”   听到胡九彰答话,赵氏也是一愣。   “对,只要你答应再不出现在暮云面前,我就容你出府后在长安城中养伤,直到伤愈。”   不知过了多久,胡九彰才终于沉声应了。   “……好。”   他声音低沉,人也一直低着头,只看着自己那一双夹着夹板的双腿。而赵氏脸上已然如释重负般显出轻松笑意。   一旁的下人便一前一后抬着胡九彰的担架,一路奔着王府后门去了,而这时的李慕云,还在长安西市的大街上。昨日下午他已经前去恳求赵氏为胡九彰出面惩治张泗,但毫不意外的,赵氏拒绝了。   李慕云知道,自己的这位庶母,别的不怕,最怕的,就是惹父亲不顺心。但这既是坏处,却也是好处。赵氏心里头恨不得要叫自己赶快给她的亲生儿子让出世子之位来,自己做了过格的事,她其实应该高兴才对。   所以李慕云觉得,昨日她之所以拒绝,不过是在演戏,但李慕云就是想陪着她把这场戏演下去。他带着小厮一早便赶去了西市的胭脂铺。他知道赵氏最喜欢这些个小东小西的精致玩意,而胭脂水粉,就是李慕云再度求赵氏出面的由头。   他就不相信,那女人会放着这大好的机会不利用。他要惩治张泗,就算不为了胡九彰,也要为了这人生中难得一次的真情实意。 第19章 不似长安   胡九彰怎么样没想到自己居然会在肃王府的大门外见到陈番。   这扇王府后街的漆黑门扉,正是那日他来寻张泗时叩响的门。只不过这一次,不是胡九彰站在这门外胆战心惊的往里眺望,而是他满怀慨叹的被人从这扇门里给抬出来。这一来一往间,已是事过境迁。   骤然见到被人抬出来的胡九彰,陈番连惊愕都来不及掩饰。他没穿那套不良人的黑衣,但腰间佩戴的横刀,也昭示着他区别于常人的身份。那把刀胡九彰认得,那是他们北庭三军的军刀。他自己的那把,不知被李慕云收在什么地方。这边被人赶出了府,他又哪里还好意思张这个嘴,去向那雍容华贵的女人求自己上京时带来的东西。   “陈……陈大哥?”   胡九彰眼睛直盯着陈番,最初陈番还有意避闪,直到府门合拢后,他见到出来的只有胡九彰和两个抬着担架的下人时,才迈开大步行到胡九彰跟前。   “这是怎么回事?”他飞快扫了眼胡九彰被木条夹得板板正正的双腿,才抬眼瞧到胡九彰脸上。   “这不是被赶出来了嘛……”胡九彰讪讪说着。乍一见到陈番,他心里头对北庭的那一股子怀念就瞬间涌到了嗓子眼儿。但怀念归怀念,双腿传来的阵痛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事情变了,他或许有命再回到北庭去,但却再不能当北庭的兵了。   “被谁赶出来了?肃王世子?”   陈番追问着。而胡九彰尚未开口,一旁抬着担架的两个小厮就有些不耐烦了。   “闪开闪开,什么人啊?别碍着办差!”   “办差?呵呵,我倒想听听,你们这是要办什么差?”陈番一只手搭在面前小厮肩上,约莫是使出了些许力气,那小厮脸色一下就变了,连手里攥着的担架都跟着阵阵发颤,吓得胡九彰赶紧抓住担架两边的竹竿。   “我……我们主子让把这人送去客栈!”   “哪家客栈?送去做什么?好生说清楚了。”   陈番手上扳着那小厮锁骨处的脆弱关节,脸上却带着狡黠的笑,明明是威胁,但他神采飞扬的模样,叫人看着却只觉得清爽。   胡九彰还是第一次见着人这样。他起先只觉得陈番是天山军的前辈大哥,但现在他忽然意识到,陈番早已经不仅仅是个兵,他是不良人。而但凡不良人,身上都是带着污点的。陈番究竟犯过什么事,胡九彰不知道,但这时的陈番,像极了隐藏着獠牙的掠食者。他把面前的猎物看穿了识破了。明明笑得爽朗,却叫那两个小厮避之不及,直想着要转身往府门里跑。   “送,送去客栈还能做什么?你这人也管得太多了!”   他面前站着的那个小厮满脸的戒备,却见陈番眼光一转,便收了笑,他甚至连按在人肩膀上的手都松开了,再开口时,脸上竟是十足的亲和。   “两位小哥,我实话跟你们说,你们抬着的这位兄弟,是我朋友。而倘若我猜的没错的话,两位小哥应该只是负责把他抬出府,而根本不是要去什么客栈吧?”   陈番此言一出,就连胡九彰也跟着一愣。   “这事跟你有什么关系?”那小厮也好像终于回过味儿来了,“这儿转身开个门可就是肃王府了,你敢在这里多管闲事,胆子倒是不小!”   “呵呵……咱们先不说别的,你看看你这么说着话,还要抬着人,胳膊早就酸了吧?既然你们主子只是叫你们把他送出府,那现在已经算是出府了,何必给自己找罪受呢?你们莫不如直接把他交给我。”   “你?”   那小厮稍有迟疑,陈番这便已经伸手从衣襟里掏出来一个小钱囊,在那小厮面前有意无意的晃了几下,铜钱叮当响,两个小厮的注意力便全都被小钱囊吸引了去。   陈番轻笑着将钱囊塞进了自己面前小厮的衣襟里。   “诶,两位小哥抬我朋友出来,实在是辛苦,莫不如趁着这时候到西市泰和楼吃顿好的。”   陈番说着,笑容也变得愈发随和,他绕到胡九彰身侧做了个“请”的手势,那两个小厮才带着迟疑,缓缓将胡九彰的担架放了下来。   陈番打发走了两个小厮,倒换成是坐在地上胡九彰满面狐疑。   “陈大哥,你为什么说……”   胡九彰刚一开口,陈番却又对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待会儿再说。”   陈番直接俯下身把胡九彰给扛了起来,大步朝着长安县的方向走去。   这种姿势恐怕也只有他们两个当过兵的才做得出来。扛人的胳膊得有多大劲儿,才能单用一只手把一个成年男人扛到到自己肩上?且胡九彰这边,腿虽然是舒服了,但前半截身子根本就是大头朝下的,常人维持这个姿势不用一会儿,就得直接晕到呕吐,但好在他身子骨硬朗。偶尔这么坠上一会儿,倒也没什么特殊的反应。   肃王府紧邻东市,陈番捡着小路,没一会儿,就把胡九彰带到了东市的一家酒肆中,他把人放下来之前,还特意帮他缓了会儿一直大头朝下的脑袋,等他觉得差不多了,才将胡九彰从身上完全放下来。   “晕吗?”   陈番随口问着,就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招呼店家要水要菜。   “没事,不晕。”   胡九彰用力摇了摇头。一旁店家见着陈番腰上別着刀,也没敢在他俩面前多话,摆好了吃食,便回去柜台前歇着。   “那就好,我看你这样子,也不像是被王府里的人为难过,怎么会被人赶出来?”   陈番一边往胡九彰面前的小碗里倒水,一边拿桌上碟里的炒米吃,粗茶淡饭,但胡九彰看着,却觉得它们比肃王府的玉盘珍馐还要招人喜欢。他喝了一大口水,接着又抓了把炒米送进嘴里。   “那女人应该是肃王妃吧?”他回忆着,连说话都比在李慕云面前放得开,语调中还带上了浓浓的陇右味道,“换了任何一个王公贵胄,恐怕都看不惯我住在那儿,她这时赶我出来,我倒不觉得惊讶。只是……陈大哥,你为什么说那两个小厮不是要带我去客栈?”   “呵呵,这你还看不懂?”陈番的笑容十足痞气,炒米在他嘴里嚼得嘎嘣响。   “他们要是真有心送你去客栈,就不会用担架抬人了。肃王府的人再大意,也知道要避嫌的。长安客栈大多集中在西市,他们想送你去,非得走出万年县,过了朱雀大街,到长安县寻地方。这一路用担架抬着,得招来多少双眼睛看?肃王府的人不会犯这种错。”   听过了陈番的这一番话,胡九彰才恍然大悟般跟着连点了几下头。而几乎是同时,他背后就跟着涌起一阵恶寒。肃王妃的脸忽然在脑中闪现。他本以为这次终于叫他碰到了通情达理的大人,没想到那位肃王妃竟也是如张泗一般的心狠手毒、两面三刀。   想到这儿,胡九彰却不由忽然失笑。   “呵……看来我果然是不该来长安,不单我不该来,胡彦也不该来,他倘若能安安生生的在成州老家待着,就算是做个教书先生也好,总不会过得太糟。”   胡九彰这话叫陈番不知该如何回复,他低下头沉默了半晌。   “你被带出来之前,那个肃王妃还跟你说什么了?”   “只说叫我再不要与她儿子见面。”   胡九彰的语气反而轻松了。事到如今他都看开了。他是他,而长安是长安。想在长安活着,他就得变得像长安人那样。但胡九彰自认,变不成那样,所以他在长安待不下去。但凡不是“长安人”的,在长安都待不下去。   “那你怎么打算?”   陈番瞧见胡九彰脸上的表情,脸上的神情也似乎更显沉重了。   “回成州。”胡九彰捞起面前的水碗猛灌了一口,“家中还有老娘要养,我说什么也得回去。”   “那你弟弟的事呢?”胡九彰的状态松弛了,陈番反而显得沉重起来。就好像之前压在胡九彰背上的大山,忽然压到他身上了。人命的重量,无论过了多久,都不会减轻分毫。   “倘若还有尸骨剩下,就凭我,能找着吗?”胡九彰看着陈番反问,脸上却是一抹苦笑。   “……”   陈番避开他目光。他张开了嘴,却又不知该说出点什么才好。二人就这么沉默着,胡九彰把手里没吃完的炒米放回桌上,陈番在想,他也在想。   五年,拼死拼活的攒了五十两银子,不知道怎么花的,就凭空没了三十两,剩下二十两带在身上,自己只花到十几个大钱,剩下的,现在恐怕也连带着自己的那一套行李,不知道烂在了什么地方。   这五十两,够他们全家在成州丰衣足食的过上好几年,但现在呢,分文不剩,这一双腿也被打烂了。   但这些都可以忽略不算,胡九彰都能接受得了。他最不能接受的,仍然是胡彦已死,这个听来悲怆,但却又不被除他之外的任何人当成是一回事的残酷真相。   只不过是死了一个读书人而已,这种事,长安城中恐怕每天都会发生。长安城中的人命尚且轻贱,更妄论整个大唐。   想到这儿,胡九彰轻叹出一口气,但他恍然间又想到李慕云,和他时日不长的王府时光。他忽然间意识到,自己刚刚想的,或许也是错的。长安城中的人命可一点也不轻贱。李慕云的命,肃王妃的命,简直能抵上他们这种人千千万万。   而到头来,轻贱的不是人命,而是人本身。   他们这种人,就是活该轻贱。   胡九彰忽然攥紧了拳头,他喉头间骤然一紧,紧接着鼻腔深处就跟着涌起酸涩来。他对李慕云,除了感激,再说不出二话。但感激有什么用?胡彦终究是死了。   而如果说李慕云和肃王妃这样的人,是天生高贵的话,那张泗又算什么?   当张泗的那张脸浮现在脑海中时,胡九彰鼻腔内的酸涩感一下就被冲淡了。他的呼吸随之变得急促,甚至眼白上都跟着显出红血丝来。   “陈大哥,你说我来这一趟,到底得有多窝囊?说是来找弟弟的,但到头来人没找到,还把自己一双腿给搭进去了,这话要是说出去,还不知道要被人如何耻笑。”   “诶……你别这么说。”   陈番脸上满是无奈,但他也说不出更多用来安慰胡九彰的话。说到底胡彦的事,跟他也有关系,自己已经先瞒了人家,这时还要道貌岸然的来安慰前来寻人的胡九彰,他觉得自己要是这么干,那自己又与张泗有什么区别,想想都觉得恶心。   “我好不容易来这一趟……胡彦也好不容易来这一趟……”   胡九彰说这话时攥紧了拳头,他不知何时红了眼,但那眼中却不再是畏缩与退让,声音中也全然没有了他之前要极力隐忍的苦涩味道。   “要让我就这么直接回去……我不甘心。”   他淡淡说着,声音不大,但却沉得叫人发慌。   陈番皱紧眉头,目光打在胡九彰脸上。   “那你想怎么办?”   “我要报仇。”   胡九彰压低了声音,不是怕被谁听到,而是长久以来压抑着的恨意与悲苦,在这时几乎要化作情绪奔涌。那股子低沉的情绪压住了他微微震颤的声带,在声音传出咽喉的一刻,让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得好像都要听不清了,却又字字深刻入骨。   “我要杀了张泗。我一定得先杀了张泗,才能走——” 第20章 月下刺刀   十六年前,二十出头的张泗,在渤海国遇到了刚刚接任安东大都护的肃王李琮。   张泗本来是死的,他被渤海国的刑吏丢进囚车,囚车的目的地就是大唐安东都护府的大都督府驻地——平洲。他和其他囚车中的十几个人一样,都是当地郡守献给新任大都护的见面礼。而这十几人中,活过了那一年的,只有他。   是为了什么才上的囚车,张泗至今忘不了。他本是个孤儿,在龙泉府郊外的一座小村中长大。据村中抚养他长大的猎户夫妇说,张泗的父亲是唐人,母亲是高句丽人。但他母亲怀上他之后,父亲就不见所踪。以至于母亲悲痛欲绝,生下小张泗不久,就染病去世了。   张泗的身世虽然不好,但他却不是天生的奴。   张泗从小脑筋就比别人转的快,很多事看得比年长者都要透彻,所以他干什么都能取着巧,即便是在小村中长大的,十几岁的张泗,却已经能在龙泉府混的风生水起。   年轻时的张泗,靠着自己的聪明才智,一步步在龙泉府为自己打下了根基,那时候的他,觉得自己干什么都能干成,那一股子锐气,任谁见了都要退避三舍。   也就是这样,张泗二十那年,开始打起了唐人的主意。他在一次兽皮交易中,骗了唐商五十两。这金额说大不大,但说小也不小。就为了这个,那被骗的唐商一纸供状把他告到了龙泉府。   刚刚得到消息时,张泗还觉得这事没什么大不了,不过就五十两数目,官府又能把他怎么样?但当他被衙吏拘捕时,他才发现,这事,根本就不关乎那五十两,而只关乎于大唐。   渤海国是大唐的属国,渤海国人,也就先天的比唐人低了一等,一个渤海国的小小兽皮商,居然敢耍手段欺诈唐人,就算涉案金额只有五十两,那更是要严惩。赶上那年,安东都护府新任大都护上任,渤海国的官吏们更是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排着队的等着去巴结新来的大唐贵人。   纵然张泗已经提出要拿一百两来弥补那唐商的损失,但唐商却不依不饶,非要把张泗这一次交易所赚的三百两银子全部收回了,才肯罢休。如此赔法儿,张泗如何肯接受,二人交涉过几次,事情反而闹得越来越僵。张泗那时候也是气盛,他不单看不惯趾高气昂的唐商,更看不惯那个胳膊肘往外拐的主审官,几句话顶撞上去,直接被盛怒之下的主审官给贬入奴籍,丢到了囚车里,一辈子不得自由。   张泗那时候想不通。他尤其看不惯当年审他这桩案子的主审官。当官的也是渤海国人,怎么偏偏到了衙门,唐人却能够轻而易举的占尽好处?张泗曾一度以为,自己最先欺骗唐商,错在自己,但经过了这一遭,他觉得自己非但没错,简直是理所应当。   张泗从小就对唐人的印象不好,尽管他本身也有一半的唐人血统,但每每想到那个将自己与娘亲抛弃在渤海国的爹时,张泗就烦闷得连话都不想多说一句。而如果说那时只是印象不好,那么被贬为奴的张泗,则是恨透了大唐。   但张泗偏偏生了一颗灵光的头脑,注定就要冒出与普通人不同的想法。   沦为奴隶的张泗,从没想过要向唐人复仇,因为他知道,就凭他,根本什么也做不了。大唐就像一尊神摆在他们渤海国面前,就连渤海国的皇帝都被唐人封了郡王,可想一个渤海国的奴隶,又能做到多少。   所以张泗压根就不再纠结是否要向唐人寻仇的问题,他在囚笼里的几月时光中,就只想搞明白一件事,那就是,当时的主审官,为何能那么厚颜无耻的巴结唐商。   这个问题,张泗想了很久,都想不明白,直到他见到肃王。   当他远远的在囚笼中看到那神明天降般的新任大都护登上御座时,他终于明白,为何渤海国的官员,宁愿当奴做狗,都要巴结大唐。   因为大唐,就是一切权力的根源。而在这世上,有钱,不过是不愁吃穿而已;只有有了权,才能真正居高临下,俯瞰苍生。   但张泗毕竟只是一个出生在渤海国小村中的孤儿,他没有王侯将相的美梦。他那时候只想着一件事,就是要做个唐人。而对当时的大部分人来说,想要从渤海国的奴隶,蜕变成大唐的子民,这个过程,也已经比登天还难。   走在长安城的大街上,张泗如今就是大唐的子民,而且还是那其中的佼佼者。能在长安城混得风生水起的,除了达官显贵,再也就是像他这种跟在权贵屁股后面狐假虎威的走狗了。   张泗对自己如今的身份很是满意,为了维持现状,他不惜付出任何代价。   所以,打从见到胡九彰出现在肃王府的那一刻,张泗就已经生出了杀心。他不管胡九彰有没有在李慕云面前告发自己,只要胡九彰活着,对于张泗来说,就是不安全的。   张泗本已经做了万般准备,他甚至试过去买通李慕云身边的奴仆,在餐食药物中下毒,取胡九彰性命。但投毒这种事,不经过一段时间的仔细部署,难免会露出马脚来,张泗为求稳妥,没有轻易出手。但现在,他没道理不出手。胡九彰已经被肃王妃给赶出了王府,张泗倘若放过了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他绝对会斥责自己一辈子。   夜半时分,宵禁下的长安城中,万籁俱寂。除了时不时从空旷街道上传来的打更声,这一夜,就连风,都格外的安宁。   一轮半月在夜空中洒下清光,四个夜行人在长安县嘉会坊外闪过身影,而这四人中,有一人,身高照比其他三位高出了一头不止,那人勒紧的裤腰上是一团欲坠未坠的肥肉,那一身夜行的黑衣,穿在他身上,怎么看怎么突兀。但这膀大腰圆的一位,却偏偏是四人中的主心骨。他动作或许不如其他三位灵巧,但只要此人不动,其他三人,便是连一步,也不敢多迈了去。   此人,便是全副武装的张泗,他腰间戴着把漆黑刀鞘的长刀,脸上用黑布裹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一双眼睛。而张泗身旁跟着的三位,则是他手底下效力多年的三个属下。这三人都是张泗从奴隶贩子手里买来的奴,没有背景。张泗要他们生,便生,而倘若要他们死,便一丁点的痕迹,都不会留在这世上。   这次与张泗前来的三位,显然都是练过武艺的,三个人的体格十分精壮,但那三人却没带长刀。倘若仔细观察的话,能够看到那三人腰间若隐若现的短柄。这三人带的全都是适合室内近战的短刀。   如此,张泗此行的意图便显露无疑。真正执行刺杀的,并不是他,而在这三位短刀刺客。张泗此来,只不过是为了亲自见证自己敌人的灭亡。   夜风清凉,冷月在夜空中无声无息的洒下柔光。四名夜行人很快从嘉会坊坊门潜入,一转眼,又遁入了街道间的黑影中。   嘉会坊正位于长安县偏南的位置,紧挨着长安县县衙所在的长寿坊,此地所居,有半数是长安城中的下级官员,长安县不良帅陈番,也正是住在嘉会坊中。   但不良人是吏,不是官,即便是陈番这个不良帅,也住不到嘉会坊中地段最好的屋子。他的小屋位于嘉会坊的西南角,前后进出都不方便,屋舍也相对简陋,怎么看都只是普通民房的规格。可就是这样一处房屋,还是兵部的人为了照顾陈番这个前任旅帅,才拨下来的。在长安能住到嘉会坊中的宅子,普通百姓可是想都不敢想。   张泗对嘉会坊,显然是轻车熟路,这四人在街巷中一番辗转,居然完美无误的一路避开了巡夜的不良人,他们直到了陈番家毫不起眼的大门前,这才停下脚步,猫着身从门缝向内张望。   跟随着张泗的三个汉子,都不由自主的将手搭到了腰间的短柄上,只有张泗一人,仍好似波澜不惊般,站在门口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居然抬手将裹在面上的黑布给扯了开,露出脸。张泗摘了黑布,这才轻手轻脚的从衣襟中掏出个开锁的铁针,片刻便将陈番家的门锁给撬了开,显然是个开锁的老手。   张泗撬开了锁,他身边三人便鱼贯般涌进了陈番家的小院。张泗走在最后,但却气定神闲,只因为张泗对陈番的家,几乎已经了如指掌。   陈番这个不良帅,手底下分散在长安城中的暗桩不少。而张泗是个四处打探消息的情报头子,二人间早在七八年前,就已经有了来往。他知道陈番在长安,从来都是孑然一身的。陈番家中既无奴仆,也无妻小,只一个单身汉寡居在嘉会坊地段偏远的旧宅子里。但陈番居住的宅子,却不是给单身汉准备的,这屋中东西分布着两个大屋,大屋中间用隔断隔开,就隔出了四个相对独立的空间来,陈番是家主,理应住在东边一侧,而倘若有客,便安置在西面。   介于此,张泗推断,胡九彰理应暂住在西边的房间中,他对自己手底下的三个刺客也是如此授意的,那三人一进门,便静静潜入了主屋西侧的房间,而张泗这个露着脸的主谋,则抱臂站在一进门的客厅中,直等着听西边屋中的声响。   四人的行动一直悄无声息,他们就连进屋开门的脚步声,都听得好像消了声似的。   不一会儿,西侧房屋中传来一声刀入血肉的闷响。张泗脸上不由显出些许笑意来。三个精壮汉子,深夜里来偷袭一个熟睡的伤号,没可能会失败。就算一击不死,三个人轮流刺上一刀,人也该气绝了。   这过程中就算胡九彰的叫声吵醒了陈番,张泗也不怕。他站在客厅里,等的就是陈番。   但让张泗感到奇怪的是,他明明听到了短刀入肉的闷响,可偏偏,他没听到胡九彰的喊叫。   难道这第一刀,胡九彰就被刺中了要害,连喊都喊不出来了?   张泗眉心微皱,他下意识的把手搭到了自己那把价值不菲的长刀刀柄上。   紧接着他又听到了第二刀刺下去的声音。忽然间东边房间里传来了响动。张泗握紧了刀柄,霎时间长刀出鞘,他侧过头便见到身着单衣的陈番冲至门前。   骤然见到闯入者的陈番,下意识的向后退了一步,张泗注意到陈番的一只手,还隐在拉门后。   “陈帅醒了?”张泗脸上带着笑。清冷的月光从房门外射入,映在他半张脸上,将那轮廓勾得格外明朗。   “陈帅可有雅兴,与张某人玩一玩长刀?”   张泗说着,手中刀刃已经朝着陈番摆了去,而陈番眼光紧盯着西边房门,他又听到那房中传出的闷响。   第三刀,第四刀……   那声音已经明显的叫人心颤了,可屋中竟愣没有传出胡九彰的喊叫。   张泗想,胡九彰应该已经死了,可既然已经死了,自己的手下,却又为何要在尸体上连刺数刀? 第21章 抵挡   那三个进屋刺杀的人恐怕未曾想到,刺杀一个双腿残疾的伤者,竟然也会演变成如今这种状况。   其实,就在胡九彰被陈番带回家的当天下午,二人就已经做出了相应的对策。陈番何其老道,他干了七八年的不良帅,几乎对张泗能做得出的手段了如指掌。可陈番就是再了解张泗的手段,他也想不到,这一次,张泗的动作竟然会这样快。   时间退回到三个时辰之前。陈番刚刚接了胡九彰到自己位于嘉会坊的家中,到家之前,二人还在东市的小酒肆里休息过一阵儿。就是那时,陈番在东市的铺子里租了辆拉人的马车。毕竟从万年县胜业坊到长安县嘉会坊的距离,可不近,真要是一路扛人回去,不单胡九彰受不了,陈番也没那个力气。   但东市是什么地方?东市西面是太极宫,东面大明宫,南面是兴庆宫,周围坊里大多是皇室贵族和达官显贵的宅邸。是以,东市市面上经营的大多是一等一的奢侈品,所谓“四方珍奇,皆所积集”,全为满足皇室贵族和达官显贵的购买需求。   而有了贵人,东市上来来往往的佣人奴仆便不在少数。陈番与胡九彰歇脚的那家小酒肆,正好就是给这些外出采办的佣人们歇脚吃饭用的地方。   一路上胡九彰那双打着夹板的断腿有多明显,便不消说了。陈番是早料到自己带胡九彰走这一遭,定会叫消息传入张泗的耳。但那时他想的,却就是要叫张泗知道,是自己带走了胡九彰。   胡九彰要杀张泗报仇,对于陈番来说,利大于弊。他原本就觉得自己对不住胡九彰,更对不住胡彦,所以陈番这次是无论如何,都想帮上胡九彰的忙。可就算有了陈番这个不良帅的帮助,要顺理成章的铲除张泗,仍不是件容易的事,这件事必须得做得悄无声息,不能搅动长安城中任何一方势力的安宁,否则就连陈番自己,都得吃不了兜着走。倘若没有胡九彰,陈番自问,绝做不到这一点。   但如今胡九彰来了,陈番便好似从这片密不透风的罗网中看到了一丝空隙。以陈番多年的经验,想要悄无声息的杀了张泗,就得有个什么由头,将张泗神不知鬼不觉的从万年县引入长安县来。而如今引蛇出洞的最好理由,不就是胡九彰本身吗?陈番觉得张泗一定也忌惮胡九彰,倘若他知道胡九彰出府后的下落,定然会采取行动,到时候只要……   陈番算盘打得响,可他万万没想到,自己这才刚把胡九彰带回了家,只一个下午而已,当天夜里,人家居然就已经带着三个刺客登门“造访”了!   这一丁点的响动,都没能逃过陈番的耳朵。他一听到隐隐传来的异动,就麻利翻身而起。不管他之前睡得多深,这一起,脑子便瞬间清醒了。也就是他们这些当过兵的,才能反应得如此麻利,那就好像有什么东西时时刻刻都悬在心上似的,永远睡不深,睡不实。   陈番随手抓起挂在卧室墙上的横刀,还没来得及拔刀出鞘,人已经冲到了客厅门前。   见到张泗的那一刻,陈番后脊上就止不住的冒出一阵冷汗来。张泗人在此处,那西边房间中的声音,显然就是刺客为了行刺胡九彰才弄出来的了,他们来了几个人,陈番不知,但耳听着隔壁房间空传来刺刀声,却未听到人叫嚷,陈番这一颗心就给勒得紧紧的。他救人回来,可不是要叫他被杀掉的——转眼间,张泗已经拔出刀来,陈番却不在意张泗的挑拨,他一门心思都在对面紧闭着房门的房间中。   张泗的刀迎面砍来,陈番握着横刀刀柄右手一抖,利刃便即出鞘,弯腰躲开张泗这一击的同时,陈番手中的刀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就要削到了张泗腰间,直逼着那挥舞着长刀的大汉连连向后退去。   “张先生可要搞清楚了,擅闯长安县不良帅私宅,又与之械斗,可是要见官的!”   陈番有了这一丁点的优势,便片刻不松的再度挥刀追上,他气势逼人,刀刀紧迫,且每一刀又都挥在张泗不得不避的要害之处上,以至于张泗不得不持刀退守。小小的客厅内,被月光照亮的大半边木质地板上,刀刃相碰的清脆声响一声声划破凉夜,直叫人听得心颤。   陈番若是此时想取张泗性命,轻而易举,但张泗的命,是要留给胡九彰来杀的,陈番不想越俎代庖。可他心中又着急屋中的状况,这便只得先将张泗向着胡九彰房门外步步紧逼去,至少叫他将那扇紧闭着的拉门撞开也好,陈番现在只想知道,对面房中胡九彰的情况。   胡九彰的这一夜,睡得可不安生。   自打他决心要为胡彦报仇之后,心中的郁结与烦闷没有消散,反而是被一股子冲上头的兴奋感给替代了。胡九彰知道,这种感觉,他只有在一种情况下才会有,那就是在戍堡上,当四周漆黑一片,月光隐去,连星光都不见闪烁时,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听到城墙下传来微乎其微的响动。   每到了那个时候,胡九彰的心跳便会不自觉的成倍数增加。因为富有经验的突厥军团,从来都选在那个时候偷袭唐军戍堡。那是天将亮未亮,月光隐去,日光未出的至暗时刻,也是连熬了几夜的戍边将士每日里最容易打瞌睡的时候。每到了那时,倘若听到黑暗中传来哪怕一丝异常的响动,便务必要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但却不能出声。因为一旦出声,很可能下一秒,从下面城墙上借着黑暗偷爬到了顶的突厥人,就会拿着他们的弯刀,砍到你身上。生死,只在那一瞬。   所以胡九彰睡觉,也从来都睡不实。除非他晕过去了,否则即便是熟睡,想要不被察觉的靠近他,都是极难的。   而这一夜,胡九彰睡得一点也不深,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完全睡着。张泗的面孔在他脑海中不断闪现着,胡九彰不单会想象自己手刃仇人时的最后一刻,也止不住的去想自己杀了人之后,可能会面对的所有后果。胡九彰不想连累陈番,可他想活。他想在杀了张泗之后,能顺顺利利的离开长安,回成州,给老娘养老送终。   就这样,胡九彰想着想着,便随着纷乱的思绪逐渐进入梦乡,但他的安宁很快被门外几人难以察觉的细碎脚步声打破。听到声音的一瞬,胡九彰便下意识的伸手往自己腰上摸,但他腰上没有横刀。   随着拉门被人缓慢拉开的轻微摩擦声逐渐清晰,胡九彰的头脑也在飞速运转着。来者不善,那种带着杀意的特殊氛围,胡九彰再熟悉不过,但他现在手上没有刀,他唯一够得着的,恐怕只有下午与陈番交谈时,他向陈番借来的一把擎张弩。那弩,本是想留着杀张泗用的。   也正是大概两个时辰之前,胡九彰还调试过那把弩的准星,如今那把弩就在他手边不到半米远的地方,胡九彰想都未想,就已经悄无声息伸手将弩拉入自己被褥。可单有弩,没有箭,又要如何护身?且就算他能找到箭,闯入之人又怎能给出上箭拉弦的时间?   但手里有东西,就总比没有要好。   月光从胡九彰房间的木窗中幽幽照入,室内的光线极暗,但却不是全黑。胡九彰听着那三人的脚步声合着那此起彼伏的呼吸逐渐朝着自己靠近,他的心跳也不自觉的加快了。血液仿佛被点燃般,冲入四肢百骸,就连双腿断骨处的疼痛都照比平常减轻了不少。   胡九彰攥紧了手中的那把弩,他的手在被褥下慢慢移动,但看起来,他仍是熟睡的模样。胡九彰只把一只眼微微睁开了一条细缝。只要一个细缝,就足够他看清这屋中三人的动向。那三人显然没把他当回事,三人手中虽然都握着短刀,可却没有一人,有丝毫防备的意思。他们都蹑手蹑脚的,控制着自己行走时发出的声音。   胡九彰不知道这三人平日里是做什么的,但他敢肯定,这三个,一定不是杀手。倘若是杀手,必然第一时间就冲过来把人杀了,算是了事,哪有这么磨磨蹭蹭的?且既然是暗杀,为何要派三人来?三人一起行动,动静大不说,在这狭小的室内,反而不容易占据优势。   但胡九彰牢骚归牢骚,他一个双腿尽断的伤者,可不看小觑了缓缓逼来的三位“杀手”。此时他两只手都藏在被褥下,那把擎张弩被他完全拉入怀中,弩机上没有箭,但弩本身重量已然不小。   距离他最近的黑衣人已经走到了面前,眼看着那人就要手起刀落,胡九彰看准了对方下刀的位置,刀刃一落,他手上拉着的弩机已然挡道了刀刃下。   一声闷响,短刀隔着被子刺入弩机,三个杀手在那一瞬还未反应过来,胡九彰已经拉起被褥抬手一绞,直接把第一个刺杀者连带着他的短刀卷入棉被中。他人亦随之坐起,另外二人显然是被眼前景象给惊呆了,第一个人还在被中慌乱挣扎时,后面两位也前赴后继的挥刀刺上。胡九彰左右闪过刀尖,侧身抽手捞回弩机,借用弩机机身与那二人相格挡。   但比起刺客的灵活挪移,胡九彰坐在原地无法活动的弱点很快暴露无遗。他身上接连被短刀划出刀伤,但混战之际,刀伤的疼痛不能影响他分毫。随着那第一个下刀的杀手从被中脱出,三把刀同时朝着胡九彰身上刺来,胡九彰动作纵然再快,他手里只有一把弩,这三刀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全部避开,且那三把刀所刺的方向,又都是人身要害。   胡九彰已然陷入绝境,鲜血迸溅,那一刻他想到了死。   “九彰兄弟,没事吧!”   只听陈番一声怒嚎从门外传来,紧接着,房间的拉门上传来一声巨响,三个杀手不约而同的向后看去,只见张泗庞大的身躯从拉门后被陈番狠狠踢入。拉门上被撞开了一个大洞,而陈番持刀站在月色中,眼里满是担忧。 第22章 了结   比起等到了陈番,看见张泗被踢入屋,反而叫胡九彰内心更为震荡。   但错愣只是一瞬,胡九彰奋力挥动弩身,击向距离自己最近的杀手。弩机尖锐的棱角直接击到那人握刀的手腕上,胡九彰使出了十层的力气,加上弩身自有的分量,他这一击的力道,足够将任何人的腕骨直接击碎掉。   果不其然,胡九彰蛮横一击过后,还瞧着倒地的张泗发愣的持刀者,已经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哀嚎,胡九彰根本没有功夫去看那人的手腕到底变成了什么样,他忍着腿上疼痛,奋力向前夺下人手中短刀。而到了这时,一旁的两个行刺者目光居然还在胡九彰与张泗之间游移不定。   不过片刻的迟疑,胡九彰已经毫不犹豫的挥刀向这二人斩去。张泗在地上爬了几次才站起来,手里还拿着他那把长刀。   “杀了他!快杀了他!”   倒是张泗这个主使还惦记着胡九彰的命,只不过才晚了这片刻间的功夫,剩下两个居高临下的行刺者已经负了伤。胡九彰在这二人腿上留下了深可见骨的刀伤。   他手里虽然只有一把刚刚夺来的短刀,但得到了武器的胡九彰,俨然好似变了个人。他一双眼只瞧向张泗,那双原本就目光如炬的眼中,这时的目光便好似寒冰利刃般,直刺向张泗心脏,叫那仓皇而起的大汉,竟止不住的打起寒颤来。   “你们这些怂人!快杀了他!杀了他!”   张泗手中提着长刀,但他居然没想过自己挥一刀砍过来,反而只是嘶声竭力的命令着那三个随他潜入的手下。但那三人如今都受了伤,虽然伤不致命,可长安城里的小混混,就算再凶狠,当真与陇右唐兵对上,便好似走狗遇上了恶狼,狼低吼一声,狗儿便要闻声而逃。   “呵呵……”   陈番提着横刀,脸上却是嬉笑。他只与胡九彰对视过一眼,二人便即心领神会。胡九彰不再纠结于身旁三个前瞻后顾的刺客,一双眼只盯着张泗。而陈番则嬉笑着朝前迈了一个跨步,转瞬间便绕过张泗,绕到了那三位东倒西歪的刺客身前。   刀光闪过,只三声,胡九彰面前的三人已然尽数倒地,张泗站在原地握着刀,见到这一幕,他脸上的表情已然狰狞。   张泗没看清,他只看到刀光,却没看到陈番究竟是如何出的刀。但胡九彰看清了,陈番击打那三人时,统统用的是刀背,且那三下亦并非要害之处,三人只是晕倒了。但随着那三人倒地,张泗的表情却越发扭曲。   “陈番!你敢在长安城中杀人!我要告你!你等着——我明日就去告诉彭县令!”   张泗嘶吼着,他握着长刀的手不住颤抖,也不知是气的,还是吓的。   陈番都被他这一番话给说愣了,那一张笑脸中止不住显出几分鄙夷味道来。   “张泗,这么多年了,你就算是再愚蠢,也该明白,这世上,死人是说不出话的。这种事,难道还用我来提醒你?”   “你……你要杀我?”张泗惊愕着连连向后退去,恐惧在他脸上不胫而走。但很快,张泗那张挤满了横肉的脸孔上,逐渐升腾出狰狞怒意。   “陈番,你不敢!你敢动我一根毫毛试试?肃王府可不是你能得罪起的!”   “我是得罪不起,但我什么时候说,是我要杀你?”陈番面上难掩笑意,他恐怕还没想过,自己有一天竟能够在张泗面前这般耀武扬威。毕竟说到底,他也只是个不良帅,顶头的上司,就是长安县那位与张泗关系极为亲密的彭县令。试想,连自己的顶头上司都要巴结的人,陈番这个下面干活的“小吏”,又有什么资格去招惹他?   但此时此刻,陈番不打算退让。他脸上带着笑,是那种带着宣泄意味的笑,目光中还透着森森寒意。   “张泗,要杀你的人是我。”   胡九彰坐在褥垫上,手里握着短刀,目光直打在张泗歇斯底里的脸上。   “呵……你?”   张泗一瞧胡九彰,他面上扭曲的表情竟慢慢归于平静。   “胡九彰,你要杀我?呵呵……巧了,我也想杀你。”张泗忽而眯起眼,脸上显出些许滑腻笑意。   “归根结底,这是你我之间的事,跟陈帅没关系。”张泗向前走了几步,脸上惧色已然荡然无存,“胡九彰,你要是有胆,就与我单独把这事给解决了,看看到底是你死,还是我亡。”   “好。”   胡九彰张口就应,反而是张泗眼中闪过些许惊讶。他该是没想到胡九彰竟会答应得如此痛快。   陈番见状几步走到胡九彰面前。   “九彰,我这把横刀借你用。”   “陈帅,你可不要插手。”张泗紧跟着走上来,陈番连忙冲着他摇了摇手。   “我绝不插手。”   西面屋子里,月光转暗,黑暗中,张泗高大的身材就好像一堵墙,整个挡在胡九彰面前,挡住他全部的光。巨汉再次抽出腰间长刀,那把长刀三尺来长,比胡九彰手中的横刀还要长出一尺有余。血腥味在空气中蔓延,张泗拔刀的那个瞬间,打造精良的长刀刀刃上,发出响亮的铮鸣声。   漆黑的长刀当空劈下,就对着胡九彰额头的正中央。   “铮!”   漆黑的房间中猛然发出一声刀刃相碰的清脆撞击声。张泗的长刀被胡九彰单手挥刀挡下,胡九彰的手在阵阵颤抖。一片阴云在夜空中缓缓移动,月光逐渐明亮,西屋的木窗再度被月光填满了,而泰山压顶般压住了胡九彰横刀刀刃的张泗,脸上带着狰狞的笑。   胡九彰仅仅用一直左手握着横刀刀柄,奋力抵挡着就要砍到自己眉心的长刀。他的手在抖。张泗站在那里,几乎要将全身的重量都倾注到自己的长刀之上。胡九彰那只手颤抖的幅度越来越大,刀刃间不断发出金属摩擦的刺耳声响。   张泗脸上的笑容愈发明显了。   “认命吧。”   张泗几乎要笑出了声。   但仅在张泗出声的下一秒,黑暗中忽而传来声刀刃刺入皮肉的闷响。   “唔……”   发出这一声呻/吟的,竟也是张泗。而再看胡九彰。他颤抖的左手仍然奋力抵抗着长刀,但他右手的短刀却不知何时,已经整个刺入了张泗腿弯。   巨汉因为腿部的剧痛而轰然跪倒在地。胡九彰头顶的长刀没了,他飞快松开了握着短刀的手,以右手持住横刀,侧身一砍,便迎来一片鲜血喷溅,血腥味充满了他整个鼻腔。   张泗的胸前被砍出道一尺来长的刀口来,他下意识的去捂自己胸前的刀伤,可血却止不住的往外流。胡九彰用手撑着地朝张泗倒下的方向挪动,张泗的笑脸凝固在脸上,他甚至忘了调整自己脸上的表情,只剩下那一双满是惊恐的眼中,在冷白色的月光下诉说着内心的恐慌。   “你,你你……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别杀我,别杀我。”   张泗的声音因为疼痛而变得扭曲,但他仍然嘶声竭力的发出哀求。胡九彰前进的速度并不快,他一只手拿着横刀,另一只手在地板上推着身子向前。胡九彰每向前挪动一点,张泗脸上的恐惧便更加重一分。他因为身上的刀伤而痛苦哀嚎着,但又付出了十二万分的努力忍着痛,来让自己在剧痛中说出清晰的字句。   “你想要什么?要钱吗?我给你钱。还是你想当官?我可以给你引荐——你弟弟不就是想当官吗?你信我的,我让你当官!”   张泗几乎嘶声力竭,而听他提起胡彦,胡九彰脸上显然闪过一丝震动。   “呵……你当自己是什么人?”   “你信我!”   胡九彰脸上带着冷笑,可张泗的神情却异常笃定。   “我给你钱,我让你当官!六部正八品,一千两银子就能捐出一个来,我给你出钱!你若想做禁军十六卫,我找人帮你疏通关系,我定叫你在长安城过得风光!”   张泗这一番话说得过于激奋,以至于他伤口中不断有血涌出来,直叫他一双按在胸前的花白手掌也沾满了血光。   六部,正八品?   这些胡九彰之前从未想过,他更未想过在他们大唐,居然也能靠钱,捐一个官出来。这里可是长安城,是帝国的命脉!   胡九彰的一丝犹豫被张泗捕捉,他连忙向前爬出些许。   “胡九彰,九彰兄弟,不信你问陈帅,一千两,正八品;一千五百两,礼部从七品!在长安城,没什么东西是用钱买不到的。你说你要做什么官,我出钱!”   张泗这呕血之言是何等豪迈,胡九彰瞧了瞧眼前满身是血的莽汉,接着又瞧向陈番。   陈番一直站在角落中,胡九彰看不到他面上的表情,但他能借着那清冷的月光,看到陈番微微的颔首。   “只要有钱……在长安城,什么都买得到。”   陈番低声念了句。   胡九彰脸上却已然从不屑转成了错愣。   倘若官都可以用钱来买,那胡彦十几年寒窗苦读又是为了什么?拼死拼活的给他攒了五十两银子用作上京干谒的花销,可在长安,一个八品官居然能卖出千两白银来,五十两能干什么?恐怕连打点吃喝都不足够吧?   “九彰兄弟,你信我,只要你今天留我一命,以后我张泗随你鞍前马后,唯命是从!”   张泗嘶哑的声音在胡九彰耳边响起,那一刻他的脑中是茫然,也是混乱的。他睁大了眼看向匍匐在地的张泗,张泗胸口的血已经开始凝固了,他的脸因为失血而变得煞白,好似厉鬼般。   “张泗……这些话,你还是留去说给阎王爷听吧。我胡九彰是兵,是陇右的唐兵!”   胡九彰面上已是一层死灰。他利落挥动手中横刀,霎时间,一道银光闪过,张泗的头颅已然皮球似的从脖颈上分了家,一路滚到房间内月光无法触及的一角。那莽汉身上的最后一分力也随之泄尽,他倒在胡九彰面前,鲜血溅了胡九彰一脸,那血还是温热的,带着些铁锈味道。   “九彰,你真没动过心?”   陈番从角落中走来,他把胡九彰手中的横刀抽走,又就着自己的中衣衣袖,俯身擦去胡九彰脸上的血污。   但胡九彰未看陈番,他只盯着张泗头颅滚落的方向,看那角落中晦暗不明的阴影。   “陈大哥,我是我,长安是长安……” 第23章 一别长安   恐怕无论是陈番还是胡九彰,都不曾想过,张泗竟然会死得这样快。在胡九彰的想象中,杀死张泗,应当是一场酣畅淋漓的复仇。可张泗人头落地的那一刻,他所能感到的,也不过只是弥漫在心的茫然与困惑。   深夜,染血的房间中,二人面对这一片狼藉轻声叹息。   “陈大哥,你说如果我弟弟没遇到张泗,他能在长安谋到官吗?”   “这……”   陈番沉吟许久,却始终也想不出一个叫二人都满意的答案来。   “九彰,命数这种事,又有谁能说得准呢?”   “……也是。”   胡九彰没再深究。他瞧着张泗倒下的身躯,就好像看到了一个长安,张泗倒了,而胡九彰与长安城,也将不再存有一丝瓜葛。   张泗的尸首,以及那三位受伤的刺客,都被陈番连夜带去了嘉会坊的不良人治所。人虽然是胡九彰杀的,但张泗一方却犯错再先,陈番这次都用不着暗动手脚,尸体直接搁在治所院子里盖好白布,等着明儿一早派人去报肃王府。而至于那三个受伤的“杀手”,可就没有这么好待遇了。陈番手底下的那帮兄弟对着这三人甜枣儿加大棒的一番伺候,临到天蒙蒙亮时,终于把这三人教得服服帖帖。   次日,在长安县的公堂上,那三名刺客供认不讳:张泗本是死有余辜,他带头夜闯嘉会坊,杀人不成,反而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不过在场三人一律供认,杀人者乃长安县不良帅陈番,他为了保护一位伤残的朋友,与张泗在屋中展开械斗,陈帅对张泗屡劝不成后,怒而杀人,于屋中斩下张泗头颅。   至于张泗夜闯陈番私宅,到底是为了杀谁,作证的三人不说,堂上也没人过问。在场的众人就好像有着某种不约而同的默契似的,都巴望着这个人命案尽快了结,而至于案子背后的实情,不管有没有人刻意隐瞒,都没人想深究。   陈番自己站出来自首,可叫张泗的前“友人”彭县令好好赞赏了一番。长安县的这位彭县令可是个混迹科场的老人儿,知道审时度势,随机应变。如今张泗一死,他还管什么往日情面,转头就对着张泗覆着白布的尸首判下了几条不轻不重的罪状:其一,违背宵禁,夜闯里坊私宅;其二,教唆杀人,与人械斗;其三嘛,犯人犯下以上两条罪状,玷污了肃王声誉。此犯本该重罚,但念在犯人已死,便不作发落,由其亲眷友人收敛遗体,带归安葬。   彭县令判决一出,公堂之上众人纷纷叫好。而至于“失手”斩人首级的陈番,为了不叫肃王府派来听审的人面上难堪,彭县令大手一挥,罚了陈番半年的银饷,外加停职反省一月。事后,陈番也十分识趣,长安县的县令县尉,乃至肃王府那边,都一一打点,这事也就算彻底过去了,大家便当这世上不曾存在过张泗这个人一样,日子别提多舒坦。   张泗一案,不过几天时间,便算是了了。胡九彰杀了个人,可他的生活却没有因此被激起一丝波澜。在陈番家养伤的日子静谧安详,一度竟让胡九彰觉得,自己也能在长安谋得偏安一处。但随着腿伤逐渐痊愈,胡九彰心里反而越来越不安生了。   当他第一次在陈番的搀扶下,用自己双腿再次支撑起身体时,他控制不住的想起李慕云。那个好像生活在另一个世界的友人、恩人,不曾一别,却居然就这么断了联系,以至于胡九彰心里头总觉得欠了他什么。至少人家的救命之恩,总要找机会报答,可眼见着自己腿伤逐渐痊愈,胡九彰对肃王府这个地方却越发的抗拒了。   寒冬腊月,长安城中下起了雪。雪片鹅毛般的漫天飘落,将整个龙首原上都染上了一片花白。胡九彰拄着个木头拐杖,屋里屋外的踱着步子,他的腿已经好了大半,小腿上虽然凹下了几块口,但骨头已经长全。长安城再没有什么事叫他烦心,只唯独一个人,时不时涌上心头,让他始终难以释怀。   这一年的除夕,胡九彰也是在陈番家过的。长安城中张灯结彩,盛况非凡。可长安城的热闹,跟他们这两个离群索居的单身汉,却好似隔了几重天。休假在家时,陈番就喜欢沽一坛老酒,就着盘五香炒米,跟胡九彰从天亮一直聊到天黑,他们俩总有话可聊,特别是北庭的旧事,只要一开口,就停不下来。   正月初三,陈番家门前的雪堆了三寸厚,胡九彰拄着他的木拐棍,背上行囊,一瘸一拐的往外走。   “九彰,这次离了长安,就别再回来了。直接回成州,哪儿也不要再去了。”陈番站在大门前,似是意味深长,“这年头,世道不安生,你如今伤了腿,可别再让自己卷入是非中。”   陈番神色格外郑重,胡九彰倒觉得他有些小题大做,只冲着人笑着摆了摆手。   “我明白,陈大哥回吧,我如今经历过这些,已经受了好大的教训,我心里有数。”   胡九彰笑着挥手与陈番作别。他身上穿着的衣服,背上背着的行囊,都是陈番出钱为他置办的。陈番的恩情,胡九彰不知何时才能还得上,但离开长安城之前,他还有一个人必须要见。   出了嘉会坊的坊门,胡九彰就朝着胜业坊肃王府的方向去了。长安城的东西两市仍然人头耸动,但街上的商铺却有将近四成都是歇业的。胡九彰倒也没想太多,毕竟这时仍在过年,商铺闭店,也都正常。   胡九彰一路走来,距离胜业坊越近,他心中愈发感慨。几月来,他再没有收到过有关于李慕云的消息,胡九彰虽然心中记挂,可李慕云是什么人啊,世子爷把自己这么个伤兵给忘了,也没什么好稀奇的。但就算对方把自己忘了,胡九彰却不会忘了他。   他做了好一番的心里准备,才走上肃王府所在的小街。还是那道后门,还是那个漆黑的门栏。胡九彰小心翼翼的叩响门扉,不一会儿,门开了。开门的小厮胡九彰瞧着眼熟,脸上刚挤出笑容与之相对,谁知那小厮却骤然冷峻了面容。   “你找谁啊?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呃……”迎上这态度,胡九彰也是见怪不怪了,如今他心中已经不会因此产生任何一丝的起伏。   “劳烦小哥通报。我叫胡九彰,来寻李慕云公子。小哥也该还记得我吧,我是令府李公子的朋友。”   “走走走!我们公子怎么会有你这样的朋友。你快趁着没人瞧见,赶快走吧!”那小厮说着,脸上竟显出一丝哀求意味,“倘若再不走,我可要叫人赶了,你可别蹬鼻子上脸!”   人话说到了这个份儿上,胡九彰也看出来了。这小厮并不是不认识他,只是不知为何,他似乎极其抗拒叫胡九彰再入王府。   胡九彰记得此人是李慕云身边的下人,所以他这时的反应,应该也正是李慕云的授意了……   想到这儿,胡九彰轻叹出一口气。   “小哥莫急,劳你代我向李公子问声好。李公子的恩情,胡某毕生难忘。”胡九彰说着,冲着那小厮行了个端端正正的军礼,“我不扰你了,这就走,还请小哥代为传话。”   胡九彰说完,也没再去看那小厮面上的神色,他转头便朝着西边快步而去。胡九彰手里拄着拐棍,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他虽已经尽力走快,但跟常人比起来,也只是寻常步速。那小厮从府门内探出头,便见着胡九彰摇摇晃晃的身子渐行渐远,而肃王府,也就这样被他远远的抛在了身后。   天宝十四年仲冬,就在长安城下了第一场大雪的静谧日子里,兼任平卢、范阳、河东三镇节度使的安禄山,发动旗下唐兵,及同罗、奚、契丹、室韦共十五万众,以“忧国之危“、奉密诏讨伐杨国忠为由,起兵反唐。   安禄山军于幽州范阳郡发兵,短短一月间,河北归降,河南失陷,洛阳告急。天宝十四年腊月十二,东都洛阳被占,唐军将领封常清、高仙芝退守潼关,拱卫西都。此时,大唐最精锐的陇右边军尚未回援,但只要能够守住潼关,战局便仍可转还。然,老皇帝听信谗言,圣旨一道,斩将潼关。天宝十五年正月初一,安禄山定都洛阳,国号大燕。   而这时的长安,尚在一片安乐之中。这城中的寻常百姓,便好似被一双看不见的手蒙蔽了耳目般,不知城外早已经民不聊生,战火屠戮。   胡九彰迈着并不轻快的步子,沿着来时的路,不紧不慢的朝着长安外城郭走。   他将要告别这座旷古烁今的帝王之都,而他不知道的是,此一别后,他将再见不到,如今这气势恢弘,万家灯火的帝都。盛唐之长安,将仅仅存在于他的记忆中,也将永远的,存在于这城内千百万唐人的记忆中…… 第24章 嫡子与庶母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更别提这错综复杂的长安城。   其实长安的异状,早在仲冬时节就有所显露,但可惜的是,那时张泗已亡,以至于肃王府这个本就游离在帝国权力中心之外的贵族府邸,对于长安东北边的异常,没有丝毫感知,更不曾设防。   那日李慕云从西市胭脂铺子回到府中,正是晌午,秋日的艳阳仍带有丝丝热度,他没去赵氏的住处,反而先回了自己屋中。但一推开门,李慕云就傻眼了。   他的床铺被下人打理得一尘不染,可床上的人却不见了,只剩下一股子草药味,仍弥漫在空气中。   “胡九彰呢?”   他冷着脸朝着门外小厮沉声开口,外面艳阳高照,李慕云脸上却已然好似阴风怒号。   “被叫……叫王妃请出去了……”   那小厮怕是被李慕云的反应给吓着了,声音都是抖的。也不知李慕云平日里在王府中是如何的声严厉色,他本生得副柔弱的模子,可偏偏他手底下的人,愣是没有一个敢对着他虚应欺瞒的。   “请到哪儿去了?”   李慕云声音压得越低,那小厮便越是惧怕。   “请,请去府外了……”   小厮哈着腰,已经做好了被主人训斥的准备。可李慕云连看也没看他一眼,出门便朝着王妃赵氏的屋舍去了。他刚刚买回来的那两盒胭脂也没拿,就搁在屋里进门的小桌上。那木盒上包着赤红赤红的云纹丝绸,不像是被遗弃的,反倒里里外外都透着愤怒。   李慕云找来时,王妃赵氏正在屋子里逗鸟。她这时的心情还不错,毕竟区区一个胡九彰,根本不能影响她分毫。赶走了一个人,回来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就好像呼吸吃饭一样。所以李慕云推门而入时,她吓了一跳,下意识的对着门口怒目而视,可一见是李慕云来了,她又连忙改换了脸孔,硬挤出略带歉意的微笑。   “是慕云啊……什么事这么急,竟连门也不敲一下。”   眼看着赵氏换上这副假面,若是以往,李慕云还会与她虚应一番,可现在,他打心底里觉得,即便是表面上不带情绪的虚应,对于这个女人来说,都是不值得的。李慕云只要一想到,自己十几年来的虚弱病痛,乃至于父亲的冷漠与忽视和仕途上的不顺,都是拜这个女人所赐,他这颗心就怎么也平静不下来。   倘若他不曾将此人当做是母亲,或许这时还只会恨此人无情,但往日里的李慕云,都是将她真心拿来当母亲侍奉的。被自己的母亲背叛——怕是这世上再没有比这更伤人心的了。当时爱得深沉,但此时的恨意却未必就会如那时一般浓重。恨是无力的,再怎么记恨又如何?况且李慕云本就不是个爱记恨的人。他心里头憋着的,不过是满腔的忧愤罢了。   而如今她居然又趁着自己不在,赶走了胡九彰——胡九彰的事,李慕云昨日还在赵氏面前求过。他怎能想到,赵氏居然就这么当着府中下人的面儿,听任张泗所言,反而将他这个王府世子的请求置于不顾?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直叫李慕云连一句二话都说不出。   “母亲不知我来所为何事?”他一开口就是阴冷的口气。   李慕云这几天跟胡九彰在一起待惯了,竟也习惯用这种直来直去的说辞与人交谈。倘若换了往日,叫他如此态度分明,恐不知要激他到何种程度。   只这一句冷言,赵氏的表情便瞬得变了。她眼中也说不清是惊愕还是疑惑,只正逗着鸟儿的手僵在半空中,不知是要起还是要落。   “慕云,怎么了?谁招惹你了,说来给母亲听听?”   赵氏反应得倒快,脸上很快又堆满了爱怜笑意。以往李慕云最喜欢看她笑,可现在那笑容变得丑陋不堪,甚至叫人不寒而栗。他身上止不住的打了个哆嗦,脸上仍阴冷得好似结了冰。   “母亲为何要赶胡九彰?”   李慕云便是一句话都不想与她多说,他对那女人的脸孔感到异常的厌恶,单是着看,胃里都止不住的来回翻涌,以至于他说话时,语气便愈发阴鸷了。   “原来是这事啊……”赵氏显然惊讶于李慕云的态度,她该是没想到李慕云居然会对一个不知来路的伤兵这般在意。   女人的眉头微皱着,李慕云却觉得那两道眉毛,就像是两条叫人作呕的黑色蛆虫。   “母亲把他赶去哪儿了?”   “慕云,那种不相干的人,你便莫去寻了,这事叫王爷知道了也不好。母亲给了他银两,打发他出府养伤去了,你若真想找人陪着,长安城那么多人,找谁不好?若想要当兵的,母亲替你向右骁卫要个人来,总比那不知来路的伤兵强啊。”   “我几时说过要寻当兵的来作伴?”李慕云字里行间逐渐带上了怒气,他连对自己的称谓都变了,这一丁点的失礼,在赵氏眼中都会被无限放大,李慕云知道,但他就是要叫赵氏知道自己心中的不满,越清楚越好。   “慕云,你这怎么……”赵氏眼中满是忧色。   多好的伪装啊……   李慕云想。   就好像母亲真的担心儿子似的。倘若是真正的母子,母亲做出这种反应,反而会叫做儿子的心头一颤吧?   “我早与母亲说过,胡九彰是我朋友。如今母亲赶走我请回府上的朋友,都不用与我过问一句吗?”李慕云阴沉着的声音中带上了几分发自肺腑的中气,立即便叫他多出了几分带着阴鸷意味的威严来。   那一瞬间,赵氏眼中闪过惧色。但惊愕很快把那一丝不易察觉的畏惧给盖过了,她止不住挺直了腰板,音量也随之升高。   “慕云,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母亲这么做,还不是为你好嘛。你也知道王爷这些年对你的态度,可如今你非但没能做出任何成绩来给他看,反而要搞这些有的没的!这些事要是传到王爷耳朵里,你觉得他会怎么想?”   赵氏振振有词,李慕云听来却不禁失笑。   “呵呵……你还能问得出这种话?”   这次,他连母亲这两个字也没有说出口。这女人不是他的亲生母亲,如今就连庶母也不如。   “你怎么跟母亲说话呢!”   赵氏眼中带着怒色。   “你为何就是不肯承认呢,母亲?你心里根本就不在意我。我被父亲漠视,你求之不得。因为只要父亲注意不到我,两个哥哥就能受到器重,你当这些我都不知道吗?你的儿子,只有两位哥哥,我不过是摆在嫡子位子上的障碍罢了!你可曾有一日,真把我当做是你的亲生儿子了?”   李慕云的怒气也逐渐显露出来,他脑中总闪过胡九彰的面容,就好像能借着胡九彰壮胆儿似的,把自己心里头的悲伤与愤懑,都一股脑的宣泄出来。   “你说什么?”   赵氏长大了嘴巴,她的眼睛也瞪得溜圆,好像不敢相信这些话居然是从李慕云嘴里说出来的,惊愕中竟还隐隐透着惊慌。   李慕云一瞧见那神情,他就已经懂了。赵氏的神情,像极了被人生生捉住现行的贼盗,但她却又不肯承认自己犯罪的事实,只得掩耳盗铃般,又显出怒意来。   “李慕云,谁教你说这种话的?你怎么能这么想自己的母亲?我把你从小拉扯到大,你小时候的衣服都是我亲手给你缝的,你要什么我给你什么,我可曾让你受过半点委屈?你怎么敢对我说这样的话,你怎么能用如此险恶的用心来揣摩我?”   赵氏说着说着,眼中居然溢出点点泪水来。李慕云看着,他全身的血液都随着心里头的那股子厌恶冲上了头,把他那双眼映得通红。可李慕云纵然愤怒,他却不知该如何才想得出比这更加恶毒的话语,来回应赵氏的话。   他站在那儿,有那么一瞬间是愣住的。他的喉咙发出细不可闻的哽咽声,喉结在皙白而纤长的脖颈上上下涌动。   “……罢了,我与你言尽于此。”   李慕云终究低下了头。半晌,只见他喉结上下涌动着,他最后抬起头瞧了赵氏一眼,这个陪伴了自己二十一年的女人,这个被自己当做母亲,侍奉了十几年的女人。   “母亲,请多保重。”   李慕云的声音好似从半空中飘出来的,他的声音极轻,听不出起伏,更听不出情绪。他转身便已走出了屋,赵氏几步追将上来,一把扯住他手腕。   “你去哪儿?”   赵氏也不知是惊慌还是愤怒,她的声音也微微颤抖着。   “我回房还不行吗?”   再开口,李慕云的声音又冷了几度。他面上已是一片灰白,波澜不惊,看不出喜恶。   “你要走。”赵氏的一双眼紧盯着李慕云,那张脸上的神情忽然变得格外严酷。   “你哪儿都不能去,李慕云,王爷没许你离开长安,你哪儿都不能去。”   她自顾自说着。李慕云奋力甩开她手,连带着那手上的热度。然而,只听赵氏朝着门外玄关高呼过一声,转眼间,原先还空无一人的长廊上便跑出三两侍女,外加一个精壮的看门小厮来,一众人合着力气,把李慕云锁了个严。   “来人!给我把世子带回房去。世子被妖人蛊惑,神志不清,你们可要把世子看好了,绝不能叫他再踏出房门一步!” 第25章 禁足   李慕云自己也没想到,他居然就这么被赵氏给关进了屋。且这一关,就是一连几月。李慕云被关那日,还是仲秋,可时间这么一晃,外头院子里,居然就飘起了雪。   李慕云从未想过,赵氏居然真的会撕破脸皮,就这么硬生生的把自己囚禁起来。他虽然知道赵氏心底里根本就不在乎自己,可他情愿相信,昔日的母亲,仍会为了维持这表面上的母子情谊,而选择隐忍,总不会撕破脸皮。毕竟他还是这个家的嫡子,还是肃王的世子。   可这一次,赵氏的表现却格外强硬,李慕云最初以为她那是在气头上,是反应过度了。但事后,整整过去半月,赵氏居然仍不松口,反而将每日守在他门前看守的佣人给增加了一倍还多,直到了那时,李慕云才隐隐觉得,事情变得有些不一样了。可到底是哪里不一样,李慕云又着实不知。   长安城下过第一场清雪时,赵氏还到李慕云房中看过他。那女人不知遇到了什么变故,居然一进门,脸色就是阴冷的。   对方表现得这样坦然,李慕云反而有些不知所措了。他习惯了看人虚伪,突然有一天,虚伪的人不再虚伪,他反而心里发慌。   “慕云,我只问你一句,倘若我容你出去,你还想离开长安吗?”   赵氏面上不再堆着笑脸,她的语调变得平呼直去,可这语句却显得格外真实诚恳。李慕云有些愣了,他朝着赵氏面上打量,甚至有意无意的想起童年。但过往的记忆就算再真实,只要情谊是假的,记忆本身也便不再珍贵了。   李慕云轻叹出一口气,他脑中又被胡九彰的模样填满,他想看天山的雪,想看瀚海的冰……   “想。”   李慕云答得恳切。   “我想离开长安,母亲。我可以不做什么王府世子,但我想离开长安。”   赵氏盯着李慕云一双黑眸,她眼中带着一丝惊讶,但埋藏在惊讶背后的,却是说不清道不明的痛苦与决绝。   “慕云……母亲不是开玩笑。你说实话,到底为什么突然想走,是谁让你生出这种想法的?还有,那日你与母亲说的那些话……你都知道了什么?这都关了半个月了,你就实话与母亲说了吧。”   赵氏面上又涌起那种蛊惑人心的温柔神情。   李慕云下意识的撇开脸,不去看那张曾在自己心目中只属于母亲的温柔面孔。   “我就是想走。长安城呆了二十一年,腻了,想去外面看看。”   李慕云的声音连冷了几度,而赵氏脸上的温情而随之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你便别怪母亲严苛。慕云,你好好在房里反省反省,待你什么时候回心转意了,母亲自会放你出来。”   赵氏说完转身要走,李慕云却连连几步追赶上去。   “这事父亲知道吗?”他语气中显出几分急迫来。   “你被禁足的事?”赵氏转过头,面上却无波无澜,“王爷不知道。慕云,如今王府,主事的还是我这个主母。我是你的娘亲,你是我一手带大的儿子,这一点,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变的。”   赵氏说完,便头也不回的出了屋。而李慕云站在原地,看着自己的房门被两双粗壮的大手从长廊外关死,他脸上说不出的厌恶,甚至连那张俊美柔和的面孔,都因为强烈的厌恶而变得阴冷可怖。   外面一定发生了什么事。可到底是什么事?   还有被赶出府的胡九彰,他现在怎么样了?张泗人呢?张泗会不会为了灭口去害胡九彰?   李慕云心里千头万绪,可偏偏就这一扇房门,他却逃不出。   就他这副羸弱的身子,倘若要硬闯,恐怕未等跑出几步,就要被门口的小厮按倒在地上了。硬闯绝非良策,已经经历过一次出城被阻的经历后,李慕云不会干这种明摆着自讨苦吃的事。况且如今已是深秋,每年入冬时,肃王李琮就会从东北返回长安,他就不信赵氏真敢把他怎么样了。而至于胡九彰……   杀了胡九彰对赵氏一点好处也没有,这种事她应该不会做。怕只怕张泗……   李慕云等不来肃王,只能三天两头的向门外看守的下人打听胡九彰的情况,一番软磨硬泡,终于叫他问出了当日胡九彰被带出府时的情况。胡九彰是被陈番带走的。知道了这一点,李慕云心里多少还安稳了些。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的过,直到年终岁尾,院中堆满了雪。李慕云一直掐算着父亲肃王归来的日子,可眼看着除夕将近,府中却没有一丁点要迎接肃王归来的迹象。   一早,赵氏身边的婢女又来伺候他更衣洗漱,李慕云一脸的怠倦模样,倒罕见的主动开了口。   “今年难不成,父亲不打算回长安了?”   “今年王爷在东北有事缠身,怕是不会回来过年了。”   那小婢倒答得利索,就好像早预料到李慕云会有此一问似的,脸上连一丝思索对应的波澜都没有。   “什么大事,竟能耽搁父亲回京?”   李慕云也不见怪,既然母亲都已经教好了话,那他倒想听听,这被人事先教好的话,到底是怎么说的。   “这……朝中之事,小婢怎敢过问,世子倘若回心转意,出了这房门,夫人自然会尽数告与你知。”   “你啊,少跟我来这一套!”   李慕云轻叹出一口气,再未与那婢女开口。但日子总是要过,随着时间一点点推移,大年初一,李慕云终于被允许踏出房门,虽说身边仍围着三四个奴仆时刻提防着他出府,但能出门喘口气,已经是莫大的放松。   冬日的空气冰凉,但却清新异常,李慕云止不住想到北疆。他仍记挂着胡九彰的安危,可未想这一路走来,他居然未在府中看到张泗的影踪。李慕云照例去到赵氏房中问安,这一去,他便想着法儿的在王府中绕了一大圈,可李慕云越绕,就越是心惊。这一年的王府,异乎寻常的冷清寡淡。张泗始终不见踪影,就连四处为年节操劳准备着的婢女奴仆,模样都照比平时沉重了不少,哪里还有半点过年的气氛在?   而待到他站在赵氏面前,再见到那女人的面,李慕云已然惊讶得要说不出话来。   才不过几月未见,赵氏那张保养得十足精心的嫩滑面容,居然就好似老了十几岁般,凭空添出许多皱纹不说,面色也黯淡无光。   “慕云拜见母亲。”   李慕云照例对着赵氏作揖。经过了这三月多的禁闭,他也不似最初那般尖苛了。毕竟是过年,礼数上该有的,还是要有,可他摆正了心态,偏偏府中又处处透露着异常。有大事发生了。李慕云十足肯定,再加上这一年过年,父亲与两位哥哥居然都没有返回长安,这于情于理,都不对劲。每到过年,皇嗣都要照例进宫朝见。难道父亲连这最要紧的过场都不想走了?   赵氏摆手免了他的礼,但李慕云却未等赵氏开口,他有太多想问的了。   “到底怎么回事,母亲,为何父亲不归?是不是父亲在任上得罪了圣上?还是朝中局势有变,杨家那帮人……”   李慕云话未说完,赵氏却已经连连摆手,令他息声。   “慕云……大唐乱了。仲冬时,安禄山起兵,虽说是打着讨伐逆贼杨国忠的名号,但那实则是在反唐。贼人的军队上月已经攻陷了东都洛阳。王爷他人在安东,被叛军挡在了东北边上。且圣上忌惮东北藩镇的势力,怕是要连咱们王爷也都一道被算在叛军那边了。”   “这……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怎么不早与我说!”   李慕云震惊之余,声音中还带着丝丝愤怒。他实在没想到,自己见到庶母后听到的第一句话,居然会是这个。   事情发展到这种程度,已经不是在意尊卑礼数的时候了,他是王府的世子,倘若肃王就这么给“困”在了安东,那么接下来,这个家的主人,就是他李慕云。而如果他那位高高在上的皇爷爷真的怀疑肃王参与叛乱,那肃王府的人还能不能活过这个年,便又是两说。如今大明宫中的那位圣人,惩戒起自己的儿孙后代来,可要比仇敌还狠毒。   李慕云会有如此反应,赵氏心里早该有数,但就算是这样,待李慕云一声质问过后,赵氏眼中仍填满了无奈与痛苦。她眼圈一下就红了,李慕云从未见过在自己面前表现得如此怯懦的母亲,他心中暗暗吃惊,但怒火却不会因此消减分毫。他冷着张脸,脑中的思索不曾停滞片刻。   李慕云越想,眉头便皱得越高;越想,便越是心惊肉跳。   什么被安禄山叛军挡在了安东?一派胡言!都到了这个时候,作为肃王妃的赵氏,怎么会还看不清肃王府与朝中局势的要紧之处呢?这女人平时心机倒是深重,可碰上了实打实的大事,她反而糊涂得叫人不知该从何处说了!   李慕云想到这儿,心里的一股子埋怨与愤怒便涌上了头,实在不吐不快了。   “母亲,我看父亲不是被挡在了安东,而根本就是自愿留下的吧?从开元年间,直到现在,安东都护府的地位跌了多少层,你难道都视若无睹吗?从最初的全权自立,到天宝元年,被划入幽州境内管制,再到现在,连同幽州一起,被划入卢平治下,而担任卢平节度使的正是安禄山!虽然父亲在朝中的地位一日不如一日,但这些年过来,父亲这个安东都护的位子,到底还是保住了。安禄山从中起到了何种作用,父亲与安禄山到底又是何关系,你怎么就看不透呢?”   李慕云止不住厉声质问。他这个庶母,把王府里的事、还有自己那两个儿子的事,盯得比自己的命还重,可一旦出了王府,这天下的乱局放到她脑子里,便成了一团浆糊。   “还有,为何父亲又要留张泗这么个人在京中,不就是为了留作后手,打探消息,保我们一家的平安吗?长安城中的任何动静,都不可能完全逃过张泗手底下的那些耳目,张泗是父亲留在长安的暗桩,是保命用的!我这一路走来,也不见张泗人影。你既然已经听了那厮的意见,赶走了胡九彰,现在他人呢?”   “张泗……张泗他……”   说到这个,赵氏眼中郁色便更深重了。   “张泗死了……”   “死了?怎么死的?什么时候死的?”   李慕云吃了一惊。他本还担心张泗会为保住自己而加害胡九彰,但没想到这人居然会死。可如今的状况……   “就是那伤兵刚被送走的第二天。一大早长安县那边就来了消息,说是叫王府的人去县衙认尸。县衙的人说,张泗是当夜擅自带人潜入嘉会坊行凶,被一个叫做陈番的不良帅给斩了首。人家那边人证物证俱在,王府总不能为一个犯了错的死人出面辩驳,再者……”   赵氏说着说着,神色又黯淡了不少,可李慕云却没空顾及她的那些小情绪。   陈番杀了张泗,那也就意味着,如今胡九彰该是与陈番待在一处。得知胡九彰没事,李慕云也就安心了,可一块石头放下,压在他心里最沉最重的这块,却如何也放不下了。   “母亲,我看我们也赶快准备出逃吧。父亲与两位哥哥,很可能已经参与了安禄山的反叛。倘若圣上哪天想起,他在京中还留着我这么个世子,恐怕肃王府的末日,也就到了。” 第26章 新生   “你这是什么话?”赵氏反而怒了,“倘若现在离开长安,反而是坐实了王爷勾连叛军的罪名,长安城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呢!宫里的那些小人只要在圣上面前多嘴出一句,咱们肃王府可就万劫不复了!你现在要逃,还逃得出去嘛?我看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守在长安,想办法探听宫里的消息。只要圣上还信任咱们王爷,便一切无忧。”   赵氏此言看似有理,可李慕云却丝毫不为所动。   “倘若安禄山是仲冬时节发的兵,到如今也有两月有余,朝廷不可能不对此做出反应。如果圣上要查安禄山手下同党,肃王府说不定早就被连根拔除了。既然两月下来,宫里都没传出风声,那最有可能的情况,便是圣上此时,根本就没将我们,没有将父亲放在眼里。倘若如此,我们便更应该尽快离开长安。如今张泗已死,肃王府耳目尽失,母亲,难道你想留在这里任人宰割吗?”   诚然,当今的局势,对肃王府来说,几乎就是一盘死棋。而想要梳理肃王府在这乱局中所处的位置,还要从肃王的父亲,那位高高在上的大唐天子开始说起。   当今长安城中的那位天子,已经年近古稀,他这一生倘若要用波澜壮阔四字来形容,恐怕都不足够。唐明皇李隆基,少年坎坷,早在他年幼时,就曾在宫闱中目睹过武后(武则天)朝险恶无比的宫变。即便位高如皇帝者,失势被废,也不过是朝夕间的事。而待到李隆基成年,他所面临的局势,便更加的凶险。   景龙四年,武后薨,当时年仅二十五的皇子李隆基以一己之力联合京中诸将,与姑姑太平公主合力,诛杀了把持朝政的韦后一党,拥立多年前被废黜的皇帝,他的亲生父亲李旦,再临帝位。李隆基也在这一年被封为太子,但好景不长,新封太子与太平公主间的权力之争,又愈发的剑拔弩张。   景云三年,对朝中局势愈发的感到担忧的李旦,不顾太平公主反对,毅然禅让帝位于太子,李隆基从此登上了帝国的权力之巅。   年轻时的李隆基,不失为一名贤君,他一力开创了大唐的开元盛世,大唐再不能有任何一个时期,比他的开元之年,更加富庶强盛。但就是这样一位皇帝,又在晚年时将大唐一步步推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在李慕云的印象中,他的这位皇爷爷,从来都不是个容易亲近的老人。在他的全部记忆中,但凡牵扯到宫中,牵扯到那位圣人天子,李慕云所能想到的,都只是恐惧与胆寒。圣人就像是悬在他们一家人头顶上的一把利剑,不知何时会在砍落下来。   大抵是早年时的动荡,孕育了李隆基晚年对后代子孙们猜忌无比的个性。明皇这一生,共育有三十位皇子,按说皇族子嗣众多,本是好事,但如此众多的皇子中,能过上好日子的,却没有几个。   开元二十五年,明皇只因听信武惠妃谗言,便对自己的三个儿子降下了惩戒,太子李瑛、鄂王李瑶、光王李琚三人俱被废为庶人,之后又遭杀害,连活路都没有一条。且后立的太子,三皇子忠王李亨,如今的日子也没有好到哪儿去。明明是当朝太子,可朝堂之上,在皇帝面前,太子的地位却连一般的臣工都不如。明皇处处压制着太子的势力,当众折辱太子的事那更是常有。寻常人受到自己亲生父亲如此对待,尚难以忍受,更何况是一国之太子?   也正因如此,肃王这个十皇子,从来都不在众兄弟中,干那些出挑的事。他就这么一路缩着脖子做人,竟也混到了一个安东都护的差事。只可惜,他这个安东大都护,到了天宝元年,已经被并入了幽州节度使的管辖范围内。且这一职位,本也应由幽州节度使兼领,只因肃王早先在京中托了当权的高官,走动关系,这才没有被罢黜,而是顺势降成了幽州节度使的下级。虽说他说出去,还是安东都护府的大都护,可他手里头的实权,却是一点点的被他那个猜忌心极重的老爹,给不动声色的都剥走了。   肃王李琮这个十皇子,从小到大就是这么一路窝囊着过来的。倘若单从他这个段称不上如何丰富的履历来判断他的为人,那肃王可绝对称得上众皇子中的窝囊废。他生为皇子,却又没做过一件符合他皇子身份与胸襟抱负的事。可要说他是个纨绔子弟,却又不是。肃王在长安的那些年,可是再老实不过。烟花柳巷的地方是从来没见过他的身影,长安城中的热闹他更是从来都不去凑。   在长安城的权贵圈子里,肃王就像是个透明人似的。大人物注意不到他,小人物也显少巴结他,他就只是一个生活在长安城中的皇子,本分得让人说不出二话来。但也就是这样,肃王李琮一路从皇子熬成了王爷,日子过的虽然窝囊,但该他得到的,他也一样没差的,全都得到了。   按理,肃王是绝没可能反唐的。他虽然人在安东都护任上,但就这么一个窝囊了半辈子的人,他在长安城中时,尚不敢做出哪怕一星半点的过格事,现在到了地方任上,就更不敢勾结乱党。可肃王真的就没有一丁点反叛的可能吗?   对于这个问题,李慕云与肃王妃二人,恐怕都得出了相同的答案。   肃王极有可能已经参与了反唐。   因为作为肃王身边最亲近的几个人,他们都知道,肃王其实并不是一个窝囊的人。   肃王的窝囊,那是摆给他那个皇帝老爹看的,是张给外人的一张皮。肃王在安东都护任上坐了十几年,东边的局势,他不会不知道。而如果他真不想与安禄山一党有任何联系,他早就可以把这屈居人下的职位给辞了,回到长安继续做他的闲散王爷,没有任何人能挑出他的不是来。   但肃王没有。非但没有,他还肯屈在安禄山之下,一干就是十几年。   所以,无论是李慕云还是赵氏,都几乎在得到消息的那一刻就认定,肃王不无辜,肃王府也不无辜。只不过赵氏与李慕云二人,在面对这件事时的应对手段上,截然不同。   赵氏的两个亲生儿子可还跟着肃王远在辽东,这个把子嗣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的女人,就是有心放弃丈夫,也绝不可能放弃自己那两个儿子。所以赵氏的命运,已经与王府绑在了一块儿。她心里明知道丈夫已经叛唐,但她所能想到的应对手段,也无外乎是继续留在长安,用尽一切手段,在朝中走动关系,收集情报,来帮助远在辽东的丈夫和两个儿子洗脱朝廷的怀疑。   肃王定然没想到张泗会死,因为如果张泗还活着,那么这时,便正是他该为肃王府发挥大用的时候。   但张泗一死,这些便都成了空谈。失去了情报来源的肃王府,几乎时时刻刻都有可能因为安禄山叛乱一事,被朝中的权力者当做筹码,任意压榨剥夺。尽管如今的长安城中,没有任何一个人拿得出实打实的证据,去证明肃王已经反叛,但对于那位时刻提防着子嗣篡权的老皇帝而言,怀疑自己的儿子,是不需要任何证据的。毁灭,不过在旦夕间。   李慕云心里早已经对这个家不抱有任何希望可言,他这时想逃,也便理所当然。   “慕云,难道你连你自己的亲生父亲也不顾了?”   赵氏一双泪眼婆娑,对李慕云凄声质问。   “你不顾及我,我都可以理解。毕竟我始终不是你的亲生母亲,但王爷呢?他可是你的亲生父亲啊!如今发生了这样大的事,你怎能如此狠心,置王爷于不顾!”   赵氏的声音都随之微微发颤,但李慕云听过,也只是微微抽了抽嘴角,眼中反倒显出点点怒意来。   “父亲做事,从来都是自有主张的,纵然我想插手,难道还有我插手的份儿?两位哥哥追随父亲多年,他们,恐怕比我更懂得父亲的心思吧?既然两位哥哥都没有对长安这边透露过分毫,母亲觉得我现在留下,还有意义吗?”   面对李慕云的质问,赵氏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答。她愣了半晌,才后知后觉的对李慕云显出哀求模样。   “可你不留在王府,还能去哪儿?”   “天下之大,我去哪儿不能活?母亲,我早说过,我不稀罕做这个世子,倘若要我像父亲那般,披着张假面在人前过一辈子,我做不到!”   至此,李慕云才总算把憋在心里十几年的真心话给说出来了。他瞧着赵氏,心跳的频率都因为情绪翻涌而随之节节攀升。但很快,李慕云深吸着气,又将情绪降回至冰点。   “但总归……母亲心目中合格的继承人,也定然不是我,否则您又何苦要这般提防我……”   李慕云说着说着,他声音也弱了。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他不曾想象。如今倘若他就此踏出了肃王府的大门,便恐怕这一生,都再难回来了。   他面前的女人仍在哭,李慕云忽然意识到,如今赵氏眼中的泪水,并不是假的。她是真的在哭,只是为谁而哭,李慕云便不欲想了。总归不会是为了他。   但无论如何,这就是养育了他二十一年的母亲,至少在离开的最后一刻,再对她尽一次做儿子的义务,也是应该的。   李慕云随即朝后退了几步,当他再抬眼看向赵氏时,神色少有得郑重。   “母亲,过去的事,孩儿不想追究,但倘若要孩儿再如行尸走肉般待在这长安城中,却是再也不能了。孩儿这便走了,请母亲好自珍重。”   李慕云说着,抬起手冲着赵氏拜了又拜。   “母亲……兵戈不是儿戏,父亲一日不归,府中便一日不得安生。倘若母亲还肯为自己找想的话,趁早离开长安,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说罢,李慕云收了手,转身退出赵氏房中。他直到踏出赵氏房门的那一刻,心脏都控制不住的在胸膛内阵阵狂跳着。他想象着赵氏歇斯底里的喊叫,想象会有下人从长廊的两端跑出来,再把自己扣回房中。但这一次,赵氏没有出声,王府的长廊上也静悄悄的。   李慕云一连深吸了几口气,额间都溢出点点汗滴来。他信步回房,守在他门前的小厮也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活了二十一年的李慕云,第一次自己动手给自己收拾东西。他挑了两件样式颜色最普通黯淡的衣裳,又拿了几件金玉配饰卷入包袱。昔日里得来的银两被他统统收入钱囊,那小钱囊被他放在贴身的里怀,沉甸甸的银坠在胸前,还带着几分沉重味道。   做完了这些,李慕云又站在门口朝着自己屋中打量了一大圈。忽然间他看到房间里晦暗的一角,东倒西歪的摞着胡九彰的行李,还有他一长一短两把军刀。李慕云不禁失笑。   对啊……老胡的行李还没有机会还给他。   李慕云叹了口气,他本想轻装简从的离家,但现在看来,怕是行不通了。   他干脆直接换下了自己身上的儒士长袍,捡了件淡青的圆领袍穿上。又把自己那卷布包一起塞进了胡九彰的藤箱里。   做完了这些,李慕云已经是一身热汗。他坐在小塌上休息了好一阵儿,才又站起来。   少有的劲装打扮,让李慕云身上都不自觉的显出了点点透着柔美意味的英气来。身形单薄的李慕云背上了胡九彰的大藤箱,他那条配着白玉带勾的黑腰带上,挂上了一长一短的两把军刀。单是这一身重量,就压得李慕云连背都挺不直了。但迈出房门的那一刻,却让李慕云感到无比清爽。   从今以后,他面对的不再是一个小小的肃王府,也不再是乱象横生的长安城。   一个广阔的天地即将展现在他面前,在那个世界中,他将不再受到任何人的掣肘,但与此同时,一切选择的后果,也都只能由他独自承受。   作者有话说:   关于设定需要说明的一些事:   1,肃王与肃王府完全是作者原创的人物,在历史中没有对照。   2,文中提到的有关安东都护任职相关问题,是作者为了剧情需要而杜撰来的,并不符合真实历史。   历史上的真实情况如下:   唐代安东都护府初隶河北道营州都督府;武则天初年以幽州都督兼安东都护;长安四年(704年)以幽、营州都督兼安东都护;开元七年(719年)以平卢节度使兼领安东都护;开元二十年(732) 以幽州节度使兼领安东都护及平卢节度使;天宝元年(742年)幽州节度使改为范阳节度使,平卢节度使从中划出,以平卢节度使兼领安东都护,直至唐肃宗上元二年(761年)安东都护府废止。 第27章 踯躅独行   大年初一的下午,李慕云连饭也没吃,就背着这一身与他极不相称的沉重行囊踏出了肃王府的府门。他就是从当初胡九彰来寻人时的后门走的,待他走出了府门,脚踏在胜业坊的小街上时,这公子哥已经累出了一身大汗,连内里的中衣都给润湿了。   他止不住的喘气,但这时候后悔背藤箱,也来不及了。单是他背上这件被塞得满满当当的大藤箱,就有二十多斤,(为省去换算的麻烦,这里直接取用现代的“斤”,一斤约为0.5kg。)这还不算他腰间一长一短两把军刀,横刀约莫着七八斤,再加上一斤二两的短刀,这么套装备往身上一担,别说走路了,站着都困难。   李慕云也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这么一路从自己的房间走到了王府后门,再踏上通往东市的坊间大道。背着这一身东西往东市走,不为别的,就为吃上一顿饭。这空着肚子,实在干不了这么高强度的力气活。   长安城的大街上落着薄薄的一层雪,但好在东市平日里来往众多,干道上没留下多少雪,李慕云这才磕磕绊绊的一路背着身上将近三十斤的装备,逃难似的进了东市,可大年初一的,市面上开铺的店少之又少。李慕云又背着那身东西走了将近半个时辰,才终于找到一家仍开门的胡人食肆。   胡人开的店,倒是省去了很多麻烦。李慕云也不担心自己这张脸会被谁给认出来。   一进门,他就第一时间把自己背上的藤箱给放了下来,连同着挂在腰上的那把横刀。他实在不习惯带着这老些东西与人说话,连叫苦都叫不出来。   “劳、劳烦店家,先上碗热汤来。”   李慕云气还没喘匀,就开口跟那掌柜要东西。店里迎客的虽是位褐发碧眼的胡人,但李慕云话音一落,对方就马上做出了反应。   “好的,您还要点什么?咱这的蜜汁肉馍是招牌,客不尝几个?”   那胡人掌柜果然说得一口流利的唐话,连口音都与长安本地人别无二致!毕竟,能把店面开到长安来的胡人,再怎么想,唐话也一定不会差。不消说,这位定然也是这长安市面上的老江湖了。   “那……再来份肉馍,总之能管饱的,上便是,口味我不挑。”   李慕云俯身入座,可算是把自己一身的重量都给卸尽了。如今,他这还未走出长安城,就已经要被这一身行李给拖垮,可想想胡九彰,他可是背着这身东西一路从北庭走到长安来的。李慕云以前觉得,赶路嘛,有时候人逼到了一定份儿上,不行都得行了。但如今他自己体会了一把,方才知道赶路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不说走不走得出长安城,李慕云觉得,自己只要能背着这身装备,在一天之内走出万年县,那都是天大的成就了。   “哦……对了,店家,知不知道租车的地方?”   想到这儿,李慕云就不能不开这个口。正是年节,市面上的车行也不知道还开不开铺。但倘若再要他背这些东西,他是死活也不肯了。自己是什么身体,他自己最清楚。这破烂壳子折腾几次,就要闹出些毛病来,何况如今又是深冬。倘若病死在了去寻胡九彰的路上,那他可就成了大唐有史以来死得最不值的皇族子嗣了。这一笔记到史册里,都要被后人嘲笑。   “这种日子,恐怕也只有胡商的车行还开门。”那掌柜倒是不慌不忙。   有经验的店商,只消将客人从上到下的打量过一遍,便能将客人的出身、现状,猜出个大概来。李慕云这一身圆领袍,虽然色泽黯淡了些,但那衣料无疑是只有京中权贵才用得上的好料,别的不说,但他腰上那件白玉带勾,放到长安当铺里当了,就能值个百八十两的银子。对于寻常百姓来说,这笔钱,可足够全家人安安稳稳的过上好几年!   但这样一个贵族公子哥,为何又要在大年初一的下午,跑到东市街面上寻吃食?还有他身上背着的军制藤箱。   这藤箱一看就是件老物,该是被谁用过了许多年,上面还有修补的痕迹。且就看这白面公子气喘吁吁的模样,他绝不会是藤箱的真正主人,而只是偶然间带上了这一身东西,独自离家罢了。   胡人掌柜眯眼瞧着李慕云打量,他虽然一眼就看出了李慕云不凡的出身,但面上却仍是一副无所谓的模样,脸上带着极其世故的浅笑。   “胡商的铺子也无妨。”李慕云也不瞧那店家一眼。他向来不把商人当成一回事,更何况是胡商。“店家若捣得开手,劳烦去帮我雇辆马车来,我就在你这铺子里等着,赖不得帐。”   “诶,您这是哪里的话,小人怎会疑公子赖账!”   那胡人答得爽快,转头便派人到车行去雇车。没一会儿,店里伙计便将李慕云点的肉馍与热汤端上了桌,大过年的,还赠了他一盘子拌羊肉,出手可算是十分阔绰的了。   但这些小恩小惠的奉承,李慕云见得太多。见多了,也就不当回事了。他喝了大半碗的汤,又出了一身热汗,最里面的衣裳湿了两遍,但好歹是把冬日里的寒气都给祛除了。紧接着一张肉馍下肚,倦意便涌上了头。李慕云倚着小桌轻靠着,这么稍微一懈怠,困意便止不住的涌上了头。   的确,他这一天下来,抛开背行李的这一趟体力活不算,也已经十足伤神了。好不容易挨到了大年初一,踏出了自己的房门。结果听到的居然是大唐内乱,自己亲生父亲依附反贼的惊天消息,且这消息还整整瞒了他两个月!李慕云就算是对府上的事再不上心,他终究也是肃王亲自指定的世子。   而再看看如今的长安城,市面上来往之人虽然照比平时少了不少,但这可是在过年,开铺的人少了,大街上仍还有许多走街串巷的胡汉百姓。他们或许也都听说了东边叛乱的消息,但显然,来自东边的反叛并没有撼动长安城百姓日常生活的步调。他们该是坚信着,叛军绝不可能攻陷长安,坚信着自己能在这大乱中偷得一隅平安……   李慕云想到这儿,不由长叹出一口气。其实就连他本人,对叛军都没有一个明确的概念。东都洛阳被攻陷。这话……在他听来就像是个恶意满满的故事,而不像是真事,听着一点实感也没有。   “公子,马车给您雇来了,车行还派了个赶车的伙计。”   身畔忽然传来的声音,打断了李慕云的思绪。他转过头一看,便瞧见一旁胡人掌柜身后,多出来了个低眉顺眼的矮墩子。那人瞧着也就二十出头的年纪,一身灰褐色的粗布衣裳,身材敦实得能毁成李慕云两个,一看就是个专门给人出力气活的。   迎上李慕云目光,胡人掌柜脸上随即带上了笑,站在他身后的矮敦子也跟着冲李慕云恭敬的作了个揖。   “俺就是车行派来给您赶车的伙计,名叫范三,这是公子雇车的字据,烦请公子过目。”   这人语调中带着股土味,但听口音,倒不像是外地人。李慕云推测他该是长安外城的居民,白日里到城里讨生活的。但头一次与这些处在长安最底层的人接触,李慕云还真有点不适应。毕竟往日这些事,都是家里的小厮帮忙做的,李慕云自己出来吃个饭听个曲便罢了,雇车这样的事,他也是人生中第一次做。   “哦……我知道了。”   李慕云应了声,接过范三手中递来的纸张。   车夫连同着马车,一两银子用一日,报价在李慕云看来是划算的,但至于市面上的市价究竟如何,他就不得而知了。总归如今的李慕云,还是不缺钱的,只要价格不是太离谱,他都能接受。   有了马车与随行的车夫,事情便好办了不少,李慕云唤那名叫范三的伙计将大藤箱抬上了车,而至于先前卸下的横刀,他又给绑回了腰带上。虽然沉是沉了些,但横刀与行李不同,配刀更像是主人身体的一部分,出生入死,总不会分开。而这刀是胡九彰的,现在李慕云把它带在身上,就好像跟胡九彰站在一起似的,单是低头看看自己腰间的刀鞘,都安心了不少。   老胡,等我。   李慕云在心中默默念着。   他吃饱了饭,但身子却仍是倦怠,半天也恢复不过来,好似身上的力气都被这一下午的路程给耗尽了似的,手上一用力,指尖就会止不住的微微颤抖。但尽管如此,该做的事,李慕云一刻也不想耽搁。   待他坐上马车,终于踏上旅途时,已经是黄昏时分。将要入夜,长安大街上的行人更少了,透过马车的小车窗往外看,那压着昏影的空荡街道上,竟无形中渗出几分恐怖意味来。   冬日的晚风冷不丁的一吹,都是彻骨的寒。李慕云止不住打了个哆嗦,他撂下车窗上的挡布,随手点燃了马车里备着的小油灯。   一抹昏黄光晕将车内照亮,李慕云坐在软垫上,止不住的把身子缩成一团。   “公子,敢问咱们这是要去何处啊?”   马车外传来范三的声音。   李慕云用力晃了晃头。上次出走时,他也是这般,独自在外过夜的。但上一次,恐怕是早知道王府的人会远远的跟着自己,天再怎么黑,他都有恃无恐。但这一次,失去了王府的庇护,明明天色还没完全暗下里,李慕云的心竟然也跟着惴惴不安了起来。   他目光紧锁在胡九彰的大藤箱上,右手也不自觉的攀上了胡九彰那把横刀的刀柄。就这么深吸了几口气,李慕云的心绪才慢慢平静下来。   “去西市,西市的不良人官署。”   他沉声说着,只听车门外一声吆喝,由两匹马拉动的小车,已经节奏感十足的在东市的大道上飞奔了起来。   入夜,清冷的月光应在盖着莹莹白雪的街道上,泛出愈发清冷的光,让处处都覆上了一层寒意。大年初一的夜,长安城的街道上已然没了行人。月光下,载着李慕云的马车在大道上飞驰,赶车人脸上透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凝重,好似心事重重。   马车出了东市,在平康坊与宣阳坊之间的横街上快速前进着,不过一刻钟的功夫,就驶上了朱雀大道。但那马车驶入朱雀大道后,却没有径直向西,而是陡然朝着南边奔去。   显然,马车夫范三心中的那个目的地,绝不是西市。 第28章 夜风凉   李慕云在车里掐算着时间,但只听得一路上马蹄飞扬,早应该进了西市小巷,马车却丝毫没有要减速的意思。   “怎么还没到啊?”   马车车厢内也没个取暖的地方,冷风直接从车窗车门的细缝中透进来,李慕云坐得越久,身上就越冷,下午吃得那点东西没一会儿就被冷风消化光了。车子被那奔马拉得震颤,他人也跟着止不住的晃,不是震的,而是冻的。   “就快到了,就快了。”   范三的声音从车外传来,声音中还带上了些许安抚意味。李慕云止不住皱起眉头。自己只是随口问上一句,这赶车的怎么还安抚起人来了?   他隐隐觉得又哪里不对劲儿,但这时,他还没想把这事往坏处想。长安城是他呆了整整二十一年的地方,这地方他熟悉,他总觉得一个小小车行的伙计,总欺不到自己头上。   “现在到哪儿了,你是不是走错路了?”   又等了不到一刻钟,李慕云冷得受不了,他又张口问了句,谁道那人应得还是:“快到了,快到了。”眼见着一个小小的车行伙计这般搪塞自己,李慕云就有些耐不住了。他皱紧了眉头忍住冷风,抬手掀开了盖在木窗上的毡布。   “这是……”   瞧见窗外景象,李慕云整个人都跟着僵住了。   这是哪儿?   车窗外,只有月亮投下微光,照亮坊间空旷的大道。但这里的大道,却不是李慕云在长安城中常常见到的平整砖地,而是尘土飞扬的土道。且这土道两旁林立着的,竟都是些不知破败了多少年的废屋。   一时间,李慕云不禁有种时空更替的错觉,他从不知道长安城竟还有如此荒僻之处!但惊讶之余,他身上也跟着给激出了一身的冷汗。他的心跳瞬得加快了,就连一直止不住的寒颤,都在这一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赶车的是何居心?难不成打家劫舍这等事,竟还真发生在自己身上了?   李慕云狠咽了一口气。他在心里告诉自己:冷静。可他的手还是止不住的颤抖,只有紧紧的攥在腰间横刀的刀柄上,才能勉强止住颤动。   “喂!你到底要带我去哪儿?”   李慕云声音中带上了怒气,但音色仍是平稳的。他把平日里对自家下人的那股子威严劲儿拿了出来,可他的笃定和底气放在这儿,反而显得过于平和,也过于淡薄了,这一声质问说出去,外面的人不痛不痒。   “爷,您好生在车里坐着。”赶车的范三当然听得出李慕云前后的态度变化,但这本也在他意料之中。车内的客人只要掀起帘子一看,就知道自己根本没把人往目的地送。人家要发火,也是应该的。   这范三身材短粗,脸倒是长得副老实相,声音竟还有几分敦厚意味。只不过这声音如今在李慕云听来,只是叫人厌恶的伪装罢了。   “我们只要东西,不伤人性命!”   范三也不藏着掖着,他都已经把马车驾到了这荒僻之处,车里的既然已经翻脸,他就没道理再瞒着。   “你这是打家劫舍?你知道我是谁吗,竟也敢欺到我的头上!”   李慕云原本连头脑都被冻得发僵,但这时他也不得不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来应对自己的困境。听那人的意思,该是打劫不假。他早听说过长安城某些里坊的治安不好,但他原以为,这种事只会发生在那些远离宫城的里坊。李慕云怎么也没想到,这些人居然还敢在权臣贵胄云集的东市一带,打这样的主意。   他条件反射的摆出了架势,怎知竟好似一拳打进了棉花,外面赶车的逐渐放慢了两匹驽马的速度,车子行在大路上,竟有几分轻快味道。   “爷!我不知道您是谁,也不想知道。如今这世道,只要您不是皇帝老儿,您是谁,对我来说就都没差。我只是个给人干活儿的,您信我,我们不伤人性命,只拿东西。”   “既然不伤性命,为何还要将我带到此处?”   李慕云有些急了,他怎么想到自己这才刚刚离家,就被在长安城里给打劫了!但片刻的紧张与恐惧过后,李慕云还是渐渐冷静下来。这事情不太对,他纵然不了解这长安城中的黑恶势力,但他总知道,长安城的治安与城防。这些个小打小闹的匪徒,绝不敢在东市撒野,更不敢碰那些来往于东市的权贵绅豪,是什么变了……   李慕云想到这儿,身子止不住一个激灵。是啊,确实变了。他被人在屋中关了三个多月,现在居然连这点变化都看不出来。不是长安城变了,而是大唐变了。安禄山两月前已经在范阳起兵,两个月,就算关内的消息再闭塞,也该传到长安了。这些匪徒之所以敢如此猖獗,就是因为大唐乱了。东都洛阳都失陷了,长安现在虽然还有皇帝在上面镇着,但对于这些游离于大唐律法之外的歹人,恐怕也要镇不住了——   想通了这一关,李慕云的思路便跟着清晰了许多。   “我身上带的东西,你也看到了,你跟那胡商食肆的掌柜是一伙儿的吧?倘若只拿东西,早在东市店里的时候,你们就能拿了,何苦还要带我到这荒僻地方来?”   “爷啊,您也忒看得起我们了。在东市动手,我们不敢,只得把您带到了僻静处,再从长计议了。”   “从长计议?呵……长安城还没你想得那么乱,我劝你现在就把我送到西市去,否则我家人追究下来,你们一个也别想活!”李慕云声音中带上了股狠劲儿,但车门外的人却只是笑。   “爷啊,您就别忙了,如今的世道,谁还能顾得上谁。您老老实实的在车里坐好,我范三别的不敢保,但我知道我们老大向来只取东西,绝不伤人性命,这点您可以放心。”   李慕云这是又被人给轻描淡写的怼回来了,他心里纵然不甘,但经过这一遭,他也明白了,来硬的,对这劫匪没用,但这亡命徒也总该有点害怕的、亦或是在意的东西吧?李慕云脑筋转得飞快,他忽然想到张泗,再开口,又从容了不少。   “范三,你是叫范三,对吧?我身上的这些东西,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但作为交换,你必须马上把我送到西市,如何?”   “呵呵……您倒是肯为我想。但倘若我不能按计划把您带到我们老大面前,纵然我带回了东西,也得要跟着受罚。我一家老小的性命都栓在我一个人身上,今天是大年初一,我不想折在这上头!”   大年初一……   这话从一个匪徒嘴里说出来,还真是讽刺啊……   李慕云默默想着。   合着这人是软硬不吃,这边劫了个人,心里居然还想着要过年!那他总该是个顾家的人吧……   “你要过年,难道我就不用了?范三,你看这样如何,我与长安县不良帅相熟,只要你现在送我去西市的不良人官署,我便不予追究你和你家人的责任,反而还会赦免你的罪过,回头向长安县县尉荐你做不良人,如何?”   “爷,您就别给我画大饼了。我们老大说了,当官的说的话,一个字也不要信。我看您衣着相貌均是不凡,您也该是个不大不小的官吧?就算不是官,您也该是个贵人,范三不想得罪您。”   “呵……说什么不得罪,你觉得你现在的所作所为,我会当做什么也没发生吗?”   李慕云厉声质问,却惹来车门外一阵苦笑。   “爷,我老实跟您说吧,就您身上现在这套衣服,倘若拿到黑市上去卖,换来的银子,够养活我们半个坊的,您自己可能看不上,但就您带的这一身军制的装备,带去黑市,也够养活我一家。特别是那把横刀。军刀的质量,寻常刀具比不了,就算您没穿这一身富贵的衣裳,这套装备,也足够叫您被人盯上的。”   他这一番话说得李慕云哑口无言。   这都是什么世道?这些人难道都穷疯了不成?   以往李慕云觉得,胡九彰的遭遇,就已经凄惨至极,但现在看来,长安本地的这些人,居然连这套旧装备都要觊觎,难不成长安人活得还不如胡九彰这个边地唐兵?   “所以啊,您口中的那些条件,对我来说都太虚无缥缈了。那些事我不敢想,我只知道,今天我带您到了老大面前,老大能赏给我五十个大钱。这五十个钱,够给二狗子买药,够叫翠娘买布,给孩子们做衣裳,也够我们一家五口人,熬过这个冬天。我范三再多的不敢想,我只想要这五十个大钱。”   “五十……”   李慕云听着他这一串话,愣是不知该如何接出下句了。   他堂堂的肃王世子,当今皇帝的亲皇孙,居然就败在了五十个大钱上!   过了好一阵儿,李慕云才再度开口,但他声音中却带着疲倦。   “范三,我看你也是个老实人,我再跟你说仔细些。下午你给我的那张字据上写的,这车租一天,算一两银子,你用这车绑了个人,犯了罪不说,才只得五十个大钱,可连车行这一次生意的钱都赚不过。为了这点钱铤而走险,值得吗?”   “呵呵……这您就有所不知了。”范三话语间虽带着笑,但声音却是凄凉,不知不觉间,他放慢了马车行进的速度。他其实也动摇了,马车在土路上越行越慢,最后就直接在路中停了下来。   “车行给人赶车的伙计,只是这马车的附带。贵人们租车,一天一两银子,这钱是车行收的。下午您去的那家食肆的老板,就是这车行的主人,像我这样的,给他干一天,算上吃喝,也才赚出五个大钱。这还是有活儿的时候,倘若没活儿,一连几日也得不到一分钱。”   “……”   李慕云又是无言。他低头瞧着自己腰间的横刀,手指止不住的在上面摩挲。   倘若遇到这事的是胡九彰,他会怎么做?   李慕云止不住的去想,但他想不到。因为他知道,胡九彰不会遇上这种事,就是他真遇上了,李慕云也想不出老胡的反应。因为说到底,老胡跟他,不是一类人。   老胡会跟车外的这位范三走得更近, 而不是跟他……   “范三,你送我去西市。你家的事,我帮你。”   再多的,李慕云也说不出了。他只能把这最要紧的一处,实打实的说出来。范三听就听了,倘若不听……   “爷,您帮不了我。”   范三的声音从车门外幽幽传来,李慕云的手握在横刀的刀柄上,攥紧了。   七斤多的刀,他一只胳膊根本挥不动,但他想象着胡九彰握着这把刀在北疆战场上杀敌的模样。   李慕云瞬得拔出横刀,车厢内,刀光闪过。李慕云掀开了门帘,挥刀朝着坐在车前横梁上的粗矮男人砍去。   他的手在抖。冬夜的室外,透心的凉。七斤多的重量在他手上不停颤动,他攥不住那刀。   亦或是李慕云起身的动静惊动了坐在车门外的范三,那人眼见着刀光闪过,连忙闪身下了车。李慕云的刀挥空了,他半截身子探出了车外,月光下,刀光映着月影,把他面前照得透亮。   马车被范三停在了一处空地上,而马车之外,十几个提着武器的汉子已经从四面八方围了上来。走在最前面的一位,是个身材精壮的独眼大汉。那独眼腰间挂着把与李慕云手上一模一样的横刀,正眯着眼朝李慕云上下打量。   “范三,去找老刘领钱!”   男人声如洪钟,语调里却透着丝丝寒意。李慕云止不住的打了个哆嗦。   “今天是正月初一,等咱清点完了这货,就给大家伙儿整点好的。一年到头,咱们也得把这个年给好好过了!” 第29章 冬夜的坚守   李慕云哪里见过这等架势,他人愣在车门前,手里握着的刀随着他胳膊震颤了几下,哐当一声就落到了车下。李慕云的心脏跟着那落地的一声脆响猛然一震,冷汗已然浸满了额头。   “小子!识相的就给我老老实实的在那儿坐好了,否则可别怪老子出手狠毒——”   那独眼匪首狠歹歹的冲着李慕云沉声威胁。而随着首领的一声令下,两旁待命已久的下属几步冲至李慕云面前,两个人一左一后扣住李慕云胳膊,伸手朝着他身上一阵摸索,把他衣襟中的钱袋,还有腰上挂着的短刀玉饰通通收了去。   “啧啧……老大,这小子身上好货不少啊!这是个大人物!”   “哦?”   那为首的独眼男闻言也行至马车跟前,没等他开口,负责搜身的二人便老老实实的将那几件从李慕云身上搜出的东西呈到了男人面前。   匪首低头朝着那二人手中扫了一眼,又将目光投回到李慕云身上。   “小子,你是什么人?”   男人这时开口问他,李慕云却不想答了。这独眼龙看人的眼光,明显与范三不同。李慕云看着范三时,还觉得那小个子男人生得憨厚,可当他瞧着这人,心里却只剩下一阵阵源自于意识深处的不安与胆寒。   男人的长相虽然凶狠,说话也阴森森的,但李慕云却愣是在他眼中看不出一丝恶意来。男人只剩下一边的黑色眸子里,透着诡异的光,李慕云如何也看不透。他明明知道这个独眼龙就是劫持了他的匪首,可他愣是看不出此人面对自己时,情绪上的任何一丝波动。他不知道这人究竟能干出什么来,而正是这种无法预估的凶恶,叫李慕云不安到了极点。   “告诉你了,难道你就能放我回去?”李慕云虽然怕,但他绝不会让自己的不安与畏惧就这么表现出来。若论起隐忍,李慕云自认不比任何人差。他虽然看不透眼前的人,但却也绝不想被眼前人看透。   “放是肯定会放,只不过不是现在。小子,不知道范三在来这儿的路上有没有跟你说过,我们这儿只取东西,不伤人性命。”这匪首眼见着李慕云面无表情,态度竟也跟着平和了下来。两人这一来一往,不像是绑匪与人质,倒像是寻常在街上碰到,站在那儿聊天的。   “他说了。但他说归说,倘若你们真的只拿东西,不欲伤人,为何还要将我掳到这里来?”   “呵呵……你倒是问着了!”那独眼男人狡黠一笑,眼中竟闪过一道凶光。   “爷爷我做什么都是讲究根据的,每次劫来人了,都得搞清楚对方到底是个什么人,是好是坏。倘若这人是个好的,那便只取他全部财物的十之二三,取完了东西,还会送人回家。往后此人在长安城中倘若有用得着爷的地方,爷爷我还会派人去帮。”   “呵……好一笔划算的买卖。那倘若不是个好的呢?”   李慕云出了声,脸上却直是冷笑。独眼男瞧见了李慕云的表情,但他不以为意。   “倘若不是个好的,那就别怪爷爷不客气了,爷不但会取了他的全部身家,还必须得从这人身上卸下点东西,把这人折腾出个好歹来,方才会放人回去。”   听到这儿,李慕云止不住往喉咙里干咽了一口气,脸色却愈发阴冷阴沉了。倒不是因为他害怕被这匪首判定好坏,而是他根本就不认同,独眼男所谓的那套,判断人是好是坏的说辞。区区一个匪徒,本就是个罪人,还有什么资格来判断别人的好坏?实在可笑至极!   但李慕云又不得不承认,这匪首的一番说辞,精明异常。因为但凡被劫之人,都会想方设法的抓住机会,为自己谋求出路,而作为劫匪,又十分应时应景的在人质面前,给摆出了一条脱身的明路——即,证明自己。只要人质能证明自己是个好人,一切苦难便自然而然的化解开了。   而一旦认定,只有“成为好人”这一条脱困之路后,被劫之人定然会想尽办法与这一帮匪徒搞好关系,来表现自己“好人”的一面。如此一来,原本的受害者,也便在不知不觉中,被同化成了加害者。就算他日后真的恢复自由,也不会反过来出卖劫匪,反而会成为这帮劫匪在长安城中活动的助益。   以如此之法在天子脚下作恶,不但可以扩充自己的势力,而且做得无声无息,还不招人记恨。不得不说,这劫匪头子精明得很,李慕云单是想想,都觉得可怖。   当然,也不排除有人会反抗,完全不承认匪首口中的好坏判断标准。李慕云猜,这样的人,大抵都会被归入“坏人”的行列。而就算被归为“坏人”,这独眼龙也不会要你的命,顶多就是劫了财,再把人折磨一番,废掉半条命罢了。   如此,有血性、不愿屈服的人,恐怕会选择后者。而至于这帮劫匪究竟会不会杀人,李慕云仍不敢断定。毕竟人说出的话都是会变的,说到底,自己的生死已经握于人手,一个随时随地能要了你性命的劫匪,他说他不会杀人,你就能相信吗?反正李慕云不信。   “可你凭什么来判断他人的好坏?要知道,这世上本就没有绝对的好人,更没有绝对的坏人。”   李慕云沉声反问。   对于李慕云来说,无论选哪个,他都不愿意。   对于那些他一眼看不透的人,他从来不怕以最深沉的恶意去揣摩。所以李慕云自然而然的把这土匪头子想得十恶不赦。什么靠判断人好坏来区别对待,这话听起来好像是仁义,好像是原则,但在李慕云耳中,这也不过是利用和控制他人的手段罢了。他想脱困,但他不会选别人摆在他面前的路,他要自己走出一条路。   “呵呵,你小子有胆。”那独眼龙听了,反而显出笑意,“你问凭什么?就凭现在你是我的阶下囚!到了爷爷手里,就得听爷的!”   这人说话倒是豪爽,从不拐弯抹角,但李慕云不吃他那一套。   “要杀要剐你给个准话!我不需要你来判断我的好坏。”   李慕云仍冷这张脸,态度强硬异常。   “啧……小子有种!你就不怕爷爷我现在把你杀了?”   “哦?杀便杀。你不是早说过,自己不害人性命吗?怎么,刚说完,这就要违言了?”   “你——”   独眼汉子被李慕云给噎得说不出话,条件反射的睁目一瞪,模样甚是骇人,叫李慕云额上又渗出不少冷汗来。   但这群亡命徒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他必须得靠自己搞清楚。只奈何他没有丝毫保命的手段,冬夜的冷风吹在他身上,早就他这身衣服给吹透了。此时此刻,李慕云全身上下都止不住的在打寒颤,他的嘴唇冻得发紫,可天太黑,月色又太灰,没人看得清他此时的状态。   “我不需要你判断,既然你把你的条件都说清楚了,那我也来说说我的条件。”   李慕云一字一句道。他为了控制住自己的声音不发抖,握紧了拳头,将指甲都嵌进掌心中,狠狠得攥进去,感到痛了,才勉强维持住自己肃然而立的姿态。开口时,他的嘴唇也在抖,但他愣是咬紧了后牙槽,以至于这口中发出的声音,都显得诡异阴沉了不少,乍一出声,就好像从喉咙里挤出来的似的,他自己听着都瘆得慌。   “你若是有胆,我身上所有的东西,你都可以拿,但唯独这里面的军制物件,你不能碰。这些东西不是我的,是我朋友的。他把行李放在我这儿,来日我碰见他,还要把这些东西还给他的。”   李慕云目光坚韧,那独眼汉子与他目光相对时,不由得一愣,但很快,男人眼中又显出凶光。   “奶奶的!何时轮到你来讲条件了?你小子有种!今天晚上大家伙儿在这儿可都瞧见了,我曹易做事,讲根据!我只问你一句,你姓甚名谁,是何身份。你老老实实说出来,我绝不为难你,但倘若你执意隐瞒,也就别怪咱们弟兄了。我看你小子细皮嫩肉的,恐怕这辈子没吃过什么苦吧?咱们这四处漏风的破屋,你怕是要住不惯的。”   至此,李慕云总算知道了这匪首的名姓:曹易。他虽然从没听过这么一号人,但这个曹易,绝对不同寻常。此人分明就是这破落街坊里的匪头,但却先后两次强调自己对人质讲根据,就算伤人,也绝不杀人。   李慕云推测,此人恐怕对规矩、信义一类的事,看得很重。虽然堕为匪徒,但却还要讲究这些有的没的。而再看围在这空地上的十几个手下,这其中老的少的,胖的瘦的,鱼龙混杂。显然,他们都只是些寻常百姓而已。这满眼的人中,唯独这位独眼匪首是个练家子。而再看他腰间的唐军横刀,李慕云猜,这人可能跟胡九彰一样,也是个兵。   “讲根据……呵……你有你的根据,但我也有我的。”   李慕云已经用尽了全力去支撑,但撑到了这一步,他已经连自己的双手双脚都要感觉不到了,四肢因为寒冷而刺痛,刺痛到了极致,又逐渐麻木。这可能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这样站在冬夜的室外受冻,他不知道自己明天会变成什么样,但如今哪怕能多撑一刻,他也要撑。   离开了王府,一切都得由自己扛着。他要去找胡九彰,如果现在连这一关都过不去,那以后还能做成些什么?   “我早说过……我不需要你来认定我是好是坏,你的那一套……我不吃。”   李慕云几乎要把后牙槽咬出血来了,但他的声音到底还是失了真。那声音颤抖着,里里外外都显着虚浮。且不单是声音,当他逐渐感觉不到自己的手足之后,便再抑制不住身上的颤抖。冷风中,他的脸色白得发青,呼吸也变得愈发急促。   原本,李慕云没想到自己居然也能在这寒风中面不改色的支撑这么久,他以为自己早该泄气了。原本,他也没想到,冬日的风,居然能冷到这种程度。   “你小子……”   李慕云直看着那匪首眯起眼睛,月光下,声音最先模糊,紧接着,画面,触觉,甚至是痛觉,一切都变得模糊。渐渐的,他发现自己无论怎么看,都看不清眼前的面孔。耳边的声音失了真,只剩下彻骨的寒风,偶尔在耳边呼啸而过。   在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某个空当儿,李慕云忽然晕倒在地,他甚至没感到自己倒下时,额头磕在土路上引发的剧痛。   世界忽然在李慕云面前消失得无影无踪。在混沌的意识中,他脑内只响起胡九彰忽远忽近的声音。   “北庭的冬天冷啊……我以前有一个朋友……”   是啊,真的很冷。   李慕云轻声感叹着。他感到自己好似坠入冰窟,下沉,不断的下沉,黑暗中再没有一丝暖意,能带给他安抚。 第30章 显而易见   曹易这一群人,实际上都住在位于长安县西南角的归义坊。长安城南面的里坊,较之于北面来,大多荒凉,一是因为距离皇城远,本身房屋建筑就照比北边单一;二是因为这南面的坊中,少有权贵来往,无人在意。久而久之,富者越富,贫者越贫,这长安城的南北两方,也就逐渐变成了现在这般,天差地别的模样。   而这归义坊,又正是整个长安县中数一数二的赤贫区,每每到了灾年,归义坊中饿死的人,比长安城外的那些村子里饿死的还多。而至于曹易他们这群人,实际上,这其中除了曹易一个外来人之外,其他那十几个,都只是这归义坊里再普通不过的住户。这些人无田无地,只能靠给外坊的人家出劳力为生。   这些人苦惯了,难事经历过太多,以至于李慕云当着他们的面忽然倒地不起时,这其中大部分人都没反应过来。反倒是那面相凶恶的匪首曹易,警觉着俯身捉起李慕云一边手腕,按着他脉搏试了好一阵儿。   “啧……这小子还是个病秧子啊……大头,铁柱!你们俩把人给抬到屋里去。只要他人还没醒,他的东西,没有我的允许,谁都不准碰!”   随着曹易一声令下,人丛中跑出两人,一前一后的把李慕云给扛进了空地旁的一间废屋。   人给扛走了,这场子也该散了,几个人站出来自动自觉的收拾那马车里的东西,曹易站在一旁,眼光从李慕云带着的东西上一件件扫过去。   “西北军……”   他忽而在嘴里嘀咕了一声,眉头跟着皱紧了。但曹易的思绪跟快便被身后的声音打断。   “曹哥,我……那个……”   曹易回过头,却见到范三垂着个脑袋站在他面前。   “范三,你家二狗子又有什么事了?”   “不是,这次不是为了二狗的事,曹哥……我想……”范三低着头。他人本来就矮,这么一低头,整个人在曹易面前,就好像是少了半截,显得愈发矮小了。   “想什么,有话直说。”曹易虽是在跟他说话,但心思却好像不在这上面,眼光还时不时的朝着胡九彰那件大藤箱上打量。   “曹哥,我想去照顾那位公子。毕竟人是我劫来的,他要是真死在这儿了,这条命,还得我担。”   “呵呵,范三,看不出你还是个有担待的啊!你这点我不讨厌,但你也看着见他身上带的那些东西了,此人绝不会是寻常富户家的儿子,我看多半是个有官宦背景的人,既有权势,又有钱财。这种生在蜜糖罐里的公子哥,身子骨脆的很。倘若那小子真的死在咱们这儿……官府日后追究起来,咱们这个坊的人可能都得遭殃。”   曹易说到这儿,又轻叹出一口气。   “今儿是大年初一,我不想坊里闹出人命来。你若想去,就去照顾着,但倘若他真的死在这里,官府的人要追究,最多也就追到我身上,跟你们无关。”   “这……诶……谢谢曹哥!”   范三对着曹易郑重一拜,转身便进了李慕云刚刚被带入的破屋。   李慕云不是第一次生这样的大病,事实上,他的整个童年,都几乎是在病痛中度过的。一年四时,春秋寒暑,有大半的日子,他都是病着的。所以李慕云一直都知道该怎么与病痛相处,他最能忍痛,最明白苦中作乐的那一套活法儿。   当一个人感到痛苦,他会想尽办法去缓解、改善。人的态度可能是悲观的,也可能是乐观的,但无疑,没人想永远陷入痛苦中,即便是病人,也总会幻想着自己大病初愈的那一天。但当痛苦不声不响的持续蔓延,而承受者本身,已经无力对抗的时候,痛苦就变成了常态,习惯痛苦,适应痛苦,成了活下去的唯一道路。   李慕云就是这样,久病多年。他实则早已习惯于病痛为伴,就算有一天他会忽然死去,李慕云也不会感到丝毫意外。事实上,能活到二十一岁,这事在他少年时,就是想都不敢想的。   现在想起来,李慕云记得,自己身体逐渐好转,是在十七岁那年。那一年,正是肃王决定带着赵氏的两个亲生儿子到安东赴任的一年。那一年间,李慕云不知怎么的,他的病痛忽然减轻了,连食欲都跟着增长了不少。而他从一个病弱少年,成长为如今颇具名望的长安贵公子,也只用了一年。他的身体恢复得很快,而正是这种顽强到让李慕云本人都惊讶不已的生命力,令他看到了生命中蕴含的无限生机。   他想活。比任何时候、任何人,都更想活下去。   黑暗中,李慕云的身子时不时的就要抽搐一下,他脸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白的,唯独这一身的寒意,在止不住的向外扩散。   范三刚一进屋,就在李慕云身旁点上了火炉。那火虽然呛人,但人不会被烟味呛死,却会被这冬夜的严寒冻死。范三没见过像李慕云这样身体虚弱的人,但他知道人冷了,就得帮他取暖。范三点上了炉火,又抱来被褥,把李慕云裹了个严实。一宿过去,李慕云身上渐渐的不再抽搐了,可他人却始终没能清醒。   “曹哥,他这样……”   清晨,面对前来查看的曹易,范三的脸色并不好看。他只是个在普通不过的长安百姓,人死了,对他来说,是要背负责任的。   “范三,你倒是劫来了个祖宗。”曹易的表情倒比范三轻松不少,“这小子脉象比一般人都弱出许多,我看要是不请大夫,就这么耗着,他活不了几天。”   “那……那我去请!”范三听罢,转身就要出门,却被曹易一把拉住。   “诶……三儿,别请老苑头儿,去神农馆找卢大夫,让他带药来。这小子身上带的东西可不是寻常玩意儿,他身后肯定会有尾巴来追,你回来的时候,可得小心点。”   “曹哥,我懂。”   范三匆匆跑出破屋,而曹易则盯着李慕云那张苍白容颜,看了又看。   李慕云真正开始甦醒,是在次日晚上。那时,范三请来的卢大夫已经给李慕云喂下了好几碗汤药,这两个人日夜不休的在他身边照顾着,到底是把人从鬼门关上给拉回来了。夜渐深,李慕云缓缓睁开眼睛。他脑内还带着混沌不清的闷痛,但好歹,意识恢复了,就连晕倒前面对曹易时的那份紧迫感,也迅速爬上心头。   他提防着,微微睁开眼,却见到那个身材短粗的范三坐在自己身边,手里还拿着个草编的团扇,时不时帮他扇去不远处火炉里溢出来的烟。   “爷,您总算醒了!”   瞧见李慕云睁眼,范三激动万分。   “卢大夫说了,您这身子骨最忌讳受累受冻。这话虽然不该我说,但这大冬天的,又是过年,您外出连个下人都不带,也实在太乱来了些。”   听着范三这么一番话,李慕云倒有些愣了,他花了好一番力气才发出声音,嗓音也嘶哑着。   “何时轮到你来说教我了?若不是因为你……难道我会落到如今这个地步?”   李慕云也是拿出了十二万分的力气,愣是要在病中摆出个老爷架势来。而范三居然还真就听了李慕云这话,低下头,愧疚之情不胫而走。   “您是贵人,小人本也没资格跟您说这种话,但此事关乎性命,范三这才不得不多说一句。”   “行了……”   李慕云泄了气。他也看出来的,这范三就是个当下人的命,自己如今已是阶下囚的身份,他还要讲究这些个高低贵贱的讲法儿。不得不说,有时候下人,还真就只能当下人。   “你一口一个贵人,你可知道我究竟是何身份?”   “爷昨夜里刚一来就晕了,我们如何能得知您的身份?但我们老大说,您身上带的东西,绝不是寻常百姓能拿到手里的,再加上那日在东市见到您……我猜,您定是贵胄出身无疑。”   “呵呵……这话倒没错……那既是你们老大说的,他可说过要如何处置我?”   “我早与您说过,我们曹老大不取人性命。长安城中的权贵都惜命,只要能保命,便万事好商量,老大便是看准了这点,才敢叫我们在东市一带动手劫人。”   “所以呢?他就要通过他那套判断好坏的办法,来决定对待我的方式?”   李慕云仍然不以为然,范三表情则颇为无奈。   “爷,您这可是鬼门关走了一遭啊,曹哥不杀人是不假,但这大过年的,我们也不想在坊里闹出人命来。我们这群人,只是归义坊中的一帮贫民而已,靠着曹老大的手段发些富贵人家的横财,也都只是为了能在长安城中活下去。您就别折腾我们,也别折腾自己了,您好生养病,曹哥可怕您就这么死了,还一直提防着您家人带人来围,在外面布置了好一番 。”   “呵……那个曹易会怕这个?况且我家人若是要来围剿……早就来了,哪还会容你们等到现在。”   对于范三的忧虑,李慕云始终不以为意。他虽然才刚刚从昏睡中清醒,但他脑中的记忆可没有出现丝毫混乱。曹易这人不简单。按理,此人不该害怕杀人,他不杀,只不过是出于某种原因。有可能就像范三说的那样,曹易为了不叫这一帮贫民也被官府认定城匪徒,所以竭尽办法的去拉拢被自己虏到此处的人质,减少暴露的可能性。   但李慕云觉得,一个匪首,他既然敢干,就没道理不敢认。曹易不会害怕官府亦或是任何势力前来追杀。倘若他顾虑,也一定不是为了自己才顾虑,他很有可能是为了这一群帮助他劫人的坊民,才顾虑重重。   可想到了这儿,李慕云又止不住的皱紧眉头。按这个道理,曹易本该算是个劫富济贫的侠匪,而范三此人,理应是归在曹易麾下,受到曹易保护的,怎么他面对自己这么个人质,反而要摆得如此低下,竟一点没有做劫匪的自觉?   难道是范三内心对曹易不瞒,以至于更愿意站在人质这一边?   李慕云自然而然的想到了这一点,但很快他又把这念头打消了。   范三与曹易间应该没有隔阂才对,因为倘若他不满曹易的举动,大可以不劫持任何人,曹易绝说不出二话来。而范三既然已经做了帮凶,就必然是认同曹易此举的。可既然如此,范三又为何要在自己面前摆出如此低三下四的姿态?   李慕云止不住轻叹了一口气。有些事想得越复杂,反而越不容易得出结论。他这时脑仁儿还幽幽的疼,再往深处想,也着实太过吃力。他只得放任思绪涣散,这么愣了大概三四秒,李慕云忽然好似想通了什么。   一个最显而易见的可能性,就这么被他忽略了。   人会在什么情况下去求另一个人?当然是在他有事需要对方帮助的时候啊。范三对自己这般殷勤,其实像极了平日里那些巴结着肃王府势力的平头百姓。如此显而易见的举动,李慕云竟想了这半天才想明白。   范三如今是在巴结自己,他极有可能有事相求。所以他才会对人质如此殷勤,就好像他不是绑匪,而自己这个患病之人,也不是人质一样。   想通了这一点,李慕云终于能长吁出一口气,而范三也在他面前陪着笑,低声解释着。   “曹大哥他这人……”   “别说他,范三。你就说说你。”李慕云轻咳了一声,提着气,好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殷实一些,“你到底是为了什么,才在这儿顾了我一天?我猜……就算我真的病得快死了,曹易也会主动请大夫来看,根本轮不到你照顾。况且你还是那个将我劫持至此的匪徒,你我之间,本不存在什么情谊的……”   说到这儿,李慕云长叹出一口气,他目光定定打在范三那张其貌不扬的方脸上。   “你到底……是为了什么,才来接近我的?” 第31章 小民的意愿   “爷,您……”   范三愣住了。李慕云眉头微皱着,却是满脸不屑。   “没人会平白无故的就对另一个人好,况且当时你绑我,本就是没想着我好,这时再来当好人,不觉得太虚伪了吗?”   李慕云这一番话说的范三嘴角不住抽搐,但他没等这矮粗的汉子憋出话来,就又开口。   “范三,我不讲究那些面上的,这里我不是你的家主,你也不是我的仆从。我只想知道,你这样接近我,到底图什么?其实你也应该清楚,寻常人,怎么会在大年初一的当天独自上路?你见到我时,应该就已经看出来了,我这是离家出走,就算你们绑了我,我家肯不肯为这么个不孝子支付赎金,都还是两说。”   李慕云说到这儿,无奈叹了口气。   “所以啊……你若是想指望着我的背景,攀附势力,我看你的盘算可能要落空了。”   “爷,您这是哪里的话,您就算是再落魄,也终究比我们这些平头百姓强。”   范三怕是极少这般奉承别人,这才说了一句,便刻意得不能再刻意了。李慕云虽然早已经见怪不怪,但被绑架了自己的劫匪奉承,倒是新鲜的。   “你是真有事要求我?”   “是。”   范三一看李慕云接茬,连忙改换姿势跪到了李慕云面前,俯身就一头磕下。   “爷,我也不怕别人说我两面三刀,曹哥是我的恩人,不假,如果没有他,我们一家早就饿死了,也根本轮不到我去找车行的活儿。但有些事,曹哥帮不上,您却能轻易帮上。我这才恬不知耻的前来求您,望您看在我范三真心实意的份儿上,出手帮我一把。倘若您同意,范三定为爷效犬马之劳!”   范三声音虽然压得低,但他说话时的气势,倒一点也没差。   李慕云看得啧啧称奇。有什么事是曹易帮不上,而他却能帮上的?李慕云一时间还真想不出。这人做劫匪,也不过就是为了钱,难不成他想跟曹易吞一比,再从自己这里偷偷敲出一笔来?   李慕云尚未想明,却见范三已经从地上抬起头,就保持着跪地的姿势,对着李慕云不紧不慢的开了口。   “爷,曹哥对我确实不薄,但倘若我就这么跟着曹哥,我这一辈子,就只能是个赶车的伙计,是背地里干这些下作勾当的匪徒。而我的儿子,也永远都会是匪徒的儿子,他们长大之后,要么走上我的老路,要么就还得去做一个本本分分的车行伙计。这样的日子……我实在看不到头儿。”   “那你要如何?你起先不是说,我救不了你,只有曹易能救得了你吗?怎么现在又回过头来求我。不说我能不能办到,你就不觉得自己这么出尔反尔的,很容易遭人怀疑吗?”   “是,爷教训的是,但这事……”范三倒是很老实的承认了,也没有丝毫要反驳李慕云的意思。   “爷,您别怪我说话直。倘若我不劫您,您根本不会听我说话,我范三在您面前,就连个蝼蚁都不如。但倘若我劫了您,您不但会听我说话,反而还有可能与我一换一的交易。求人办事,就也得叫对方有能求得到自己的地方,如此方才有成功的几率——这道理,想必您比我更清楚。”   范三说着,眼中闪过一丝狡黠。而李慕云原本带着点点嗤笑意味的面容,也骤然转冷了。   他没想到这汉子明明长得一脸憨相,竟也有此等心机。到底是长安城里混出来的人儿,就没有白给的。   想到这儿,李慕云原本茫然无措的心,竟跟着逐渐安稳下来。   “既然你也是个聪明人,我便不多说了……你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我身上的钱,你们已经抢光了。我这条命也不值钱,倘若杀了,便是腐尸一具;倘若不杀,我定会想尽办法把被你们夺走的东西给夺回了。我之前就说了,我与长安县不良帅相熟,不良人抓的,不就是你们这种肮脏下作的匪徒嘛。”   李慕云这边先把利害关系剖析明白了,倘若对方听到这里就心生动摇,那这人也就没有继续交涉的价值了。   李慕云话音一落,范三脸上果然有所动容。   “爷,我不求您的钱,这点,我也早就说过了,我只求您一件事:请您为我儿子介绍一位能教他读书习字的先生。长安城里的先生,都不愿到我们归义坊来授课,我不想儿子再走我的老路。您是贵人,长安城那么多读书人,有哪个不想为您效力的?这只是您一句话的事,还望您遂了范三的意!”   范三说罢又冲着李慕云郑重拜下,李慕云躺在那儿整整愣了两三秒,都没缓过神儿来。   什么?请教书先生?这该不是说笑吧……兜了这么大一个圈,他居然就只想给儿子请个教书先生?   等李慕云反应过来这一点,他止不住想笑,但待到面上显出一丝笑意后,瞧见范三脸上的郑重神色,李慕云又笑不出来了。   “你就为了这事?”   “对,就为这事。”范三重重点了下头。   “你知道我是谁?怎么就敢保证,我随便一句话,就能给你变出个教书先生来?”   “您就别打趣我了,爷。您是万年县北边的人。这长安城里,有多少读书人,挤破了头的想进北边的圈子,您以为我不知道吗?就是大街上随便找个,只要您道出身份,我就不信他不动心的!”   “能说出这话,我看你也不傻……但如此简单的一件事,你现在冒着背叛同伴的风险来求我,你就不怕我转头带人把你们都抓了?”   “您就算派人把我们都抓了,我也心甘情愿!只要我们家柱子和二狗能拜到师父读书习字,咱们范家就有望翻身,折了我一个进去,这代价值!”   李慕云不由长叹一口气,他都不知道是该说这人傻还是憨了。如今这世道,读书做官难道就会有出路?现在看起来,好像一个归义坊的贱民,只要家中子弟读了书,将来就会有出息,可他殊不知,翻过了一座大山,前方还会有更高更险的山。困难是无穷尽的,特别是对于一个来自底层的贫苦百姓而言。   可反过来想想,那位又何尝不是呢……   李慕云又想到胡九彰。   他轻叹出一口气,“诶……范三,倘若我帮了你,你能帮我做什么?”   “只要范三还有您用得着的地方,爷尽管吩咐!”   范三刻意压低了声音。但开口之时,他面上的表情却又格外义正言辞。   “那好,范三,我要你去向长安县不良帅陈番报信,你可愿意?”   李慕云此话一出,范三脸色算是彻底变了。他恐怕到了这一步,才意识到自己真的就要背叛了,不单背叛曹易,还背叛了他们这个坊里的所有人。   “怎么?下不定决心?”   李慕云倒是满脸的不在意。   “不是……爷……我去报信可以,但您得保证我一件事。”   “什么,你说。”   “您得保证,倘若我被抓,我的两个儿子不会受到牵连。他们俩得安安稳稳的,拜了师父读书习字。”   “好,我答应你。”   李慕云出声应了,但范三却仍凝眸瞧着他,就好像没听到似的,那一双眼瞪得溜圆,眸子里竟显出些许狠辣意味。李慕云瞧得心中一颤。这人难不成……改变主意了?   “爷,这可是你说的,倘若你做不到,我范三就算化作厉鬼,也不会放过你。”   “……”   李慕云还是头一次听人跟自己说这种话。这话乍一听好像不痛不痒,但这一次,李慕云却是真的被范三那满是恶意的眼神给吓到了。   这个看似其貌不扬的小个子男人,是真的把自己的命,乃至于所有同伴的命,都压在了两个儿子身上。倘若不是亲眼见了,李慕云绝不敢想,有人竟会愿意付出如此巨大的代价,只为了确保自己的儿子,能顺顺利利读上书。他更想不到,世上会有任何一位父亲,愿意为了自己子女的未来,做出如此巨大的牺牲。至少,在他李氏的家族里,就从未有过。   “我说到做到。”   再开口,李慕云也愈发郑重。   他最初觉得这个范三,就只是个长相憨厚的车夫,后来他又觉得,此人颇具心机,也算是有点小聪明的。但现在,李慕云只觉得这人身上带着股狠劲儿,是那种不顾一切,破釜沉舟的决绝,不达目的绝不罢休。   “好。”范三好似松了一口气,但他面色仍然凝重,“爷,您先好生歇着,您的事我会尽快去办。”   范三说罢,好像如释重负般,长呼出一口气,便起身出了屋。而李慕云躺在那间破旧的木条屋里止不住的叹气。   他是真不明白,为什么全天下的人都觉得,只要入仕,自己甚至是自己的家族都会有出路呢?范三如是,胡九彰亦如是……   正月初三的,清晨。长安城的街道上堆着薄薄的一层雪,清风拂过,尚未冻实的雪片,随着微风轻舞,带着冬日里特有的冷漠与清凉,飘散在长安各处。   这天早上,陈番送走了胡九彰,原本这对陈番来说,本不是件如何严重的事情,可胡九彰走后,他脸上的表情却凝重异常。   陈番回到室内,从自己屋中的小案下,取出了件盛满信札的旧木盒。陈番将那盒子里的信纸一张张抽出,每张信纸上的内容,他都翻来覆去的看了好几遍,可陈番的表情,反而愈发难看了。他怕不是因为胡九彰的离去,才忧心忡忡,而是因为这一摞信。   忽然,院中传来一声异动。陈番条件反射的将手中那一叠信纸塞入胸前衣襟中。   院子里的声音逐渐明朗,陈番听出,那是某人的脚步声。他冷着张脸到刀架上拿了自己的横刀,信步朝院中走去,动作坚决且利落。院中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而陈番这一番动作,竟然从头到尾,未发出一点声音。他无声无息的走到了房门口。   “尊驾何人?这逢年过节的……来寻陈某人,欲意何为啊?”   陈番抱着刀站在大门前,他话语间虽仍带着往日里那股子洒脱意味,但他脸上,可看不出丝毫松弛。说他这脸色是阴沉到了极致,也一点不为过。   “我……我……”   身材短粗的范三蹑手蹑脚的站在院中,竟也磕巴上了。他是个惯匪,连不良人都要避着走,这次直接自己站到了长安县不良帅面前,他觉得自己这回,也算是登峰造极了。 第32章 报信   正月初三,清晨,曹易坐在自己居住的破木房门前,拿着磨刀石一下一下的打磨自己的横刀。他身后房间的地上,就堆放着从李慕云身上搜出来的东西,一件被塞得满满当当的大藤箱,和一长一短的两把军刀。   相比起曹易手中的这把横刀,胡九彰的刀看起来还新了不少。曹易那把刀的刀柄上,来来回回缠了几层麻布条,用来修复原先已经磨得不能再握的手柄,而那刀身铁刃上,也若隐若现的能看到钝伤。原本一把刀伤成这样,早该替换了,但看曹易磨刀时那精心的模样,说这把刀要被换掉,恐怕还为时过早。   曹易磨刀时专心异常,明明是冬日,可他却只穿了一身单衣。但衣物淡薄,对曹易来说,似乎不构成任何影响。他额间还能看到汗珠滑落,显然,磨刀也是要耗费气力的,但能专注到他这种程度的人,恐怕极少。   “曹哥!”   一声叫喊将曹易从那绝对的专注中抽离出来。他先将磨刀石放到一边,这才抬眼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什么事?”曹易随口道。   来人是个身材消瘦的圆脸青年,那人看着年纪不大,但却是在曹易身边呆得最久的那个。   此人名叫丁小沾,大冬天的,他穿了几层衣裳,却仍显得瘦削异常,好像那副身子就只剩下骨架。但尽管如此,丁小沾眼中却时时闪着光,特别是当他看向曹易时,那光便显得格外明亮。   曹易身边的这帮人,原本都是再普通不过的归义坊居民,而在归义坊这种地方,老实本分,反而意味着受穷,意味着被排挤。这里但凡有本事的坊民,都入了帮派,跟着些街面上有头有脸的黑老大混,而像丁小沾,范三他们这种,就是本身没什么本事,也没人愿意收留的。   而丁小沾这人,又是这条街上,日子过得格外凄惨的一位。两年前长安一带闹饥荒,他们这条街上的人更是活得苦不堪言。当年丁小沾父母兄弟都在那场饥荒中被饿活活死,恶臭隔着几条街都能闻到。   丁小沾稍微运气些,在奄奄一息之际,遇到了刚刚到归义坊落脚的曹易。曹易的半张大饼救了他一条命,从此以后,丁小沾就成了曹易赶不走甩不掉的跟班。没人相信曹易的时候,丁小沾站出来为曹易说话,而当坊民觊觎曹易抢来的钱财时,丁小沾又拼了命的为曹易护住那些东西,自己却不取分毫。   所以,说丁小沾是曹易在此最信任的人也不为过。只是这二人目光相对时,丁小沾眼里带着光,可曹易看他,面上却无甚转变,就好像在看一棵树,一片雪,亦或是一簇花。   但丁小沾不以为意。   “曹哥,放出去打探消息的人都回来了,说是没看到可疑的。”   “哦,那叫他们继续盯着,没有我的命令,不准私自离开。”曹易就连说话的腔调都是平静的,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融在里面。   “啊?”丁小沾那张消瘦下凹的脸上满是疑惑,眉头连打了几个结。   “曹哥,这都第二天了,按理,要说有人来追,早就该被咱们的人给发现了,到现在都没动静,应该就真是没有的。”   “呵呵,你又知道了?”曹易好似停滞的面孔上,忽而显出一丝笑意,“那小子用的东西,都是皇城里的人,才能用上的。我猜的如果没错,他应该姓李。在长安城里对付一个姓李的,可千万得小心谨慎些。倘若没人追来,那自然是好。可一旦有人追来,恐怕这归义坊,就要跟着万劫不复了。”   曹易声音不大,但对面丁小沾却止不住打了个寒颤。   “姓李?曹哥,你可别吓我啊。”   “我没吓你。万事求个稳妥。你们这些人都是普通坊民。在归义坊过日子不容易,想要长久,唯有小心谨慎这一条路径。”   “我懂了,曹哥,但是这大过年的……大家伙都等着份赏钱呢。我自己的那份肯定不着急!但我就怕……大家又因此生了龌龊,闹得不愉快。”   “他们敢!”曹易不由提高音量,“东西都在我房里,只要人没审过,谁也别想碰那堆东西。”   “我绝对赞同曹哥的!但……”   这“但”字一出口,丁小沾人就蔫儿了。   “但曹哥你自己不用钱吗?这一年到头……你也没置办件新衣裳……还有你那刀,都坏成这样了……这不,正好咱们这次得了把横刀,我看跟曹哥你用的这把,没啥区别。曹哥为何不直接把刀换了?”   “你懂个啥!”   丁小沾说得恳请,但曹易却不以为然的摆了摆手,“就是我死了,这刀也还是我曹易的刀,换不得!”   “咋就换不得了……”丁小沾小声嘀咕了一句,眼中不乏失落。   “诶,得了得了!你去告诉他们,各自警戒着!大过年的,我可不想你们中有谁再出事。”   诚然,为了提防李慕云身后可能跟来的追兵,曹易早在劫住李慕云的第一晚,就派人在归义坊外围游走打探。倘若来追李慕云的,是他自家武人,亦或武侯不良人,常在坊中行走的坊民,定然一眼就能认出这些生面孔来。   “是,我知道了。”   丁小沾虽然有些许失落,但对于曹易的吩咐,他就没有不认真照办的。不过他应是应了,但要问的话,也还是得问。   “曹哥,你为什么每捉来一个人,都要先判断对方的好坏啊?虽说劫富济贫是侠义之事,可总保不齐有人撒谎隐瞒。对于我们来说,只要叫那些人质肯交钱保命,不就行了吗?别人我不知道,但我丁小沾只是个小民,没有做大侠的志气。说到底劫人这种事,对我来说更像是买卖。他们花钱买平安,也没啥说不过去的吧?”   “你跟了我这么久还不明白?”   曹易听到这话,眉头不由微皱。   “我遇见你的第一天,就说过,我不杀唐人,但却也见不得有唐人欺负自己人。整个大唐恶人多了,但长安城中的恶人,却与别处的不同,特别是住在长安北边的那些有钱人。别处人作恶,就只是作恶,但那一群人作恶,却是在对大唐作恶。他们就像是生在大唐脊梁骨里的蛆,你我都没资格要他们的命,但他们的所作所为,总要有个分说!”   “呃……所以……”丁小沾仍不明其意,“曹哥,你审人的时候,到底都是怎么判断他们好坏的啊?你从来不让他人介入,但大家其实都挺好奇的,我也挺好奇的。”   “我说你小子……”曹易忽然眯起眼睛,就连他另一边带着道刀疤的瞎眼,也跟着眯紧了,“不该你打听的事少打听,该你知道的,我早就告诉你了。”   “成成成,曹哥你别生气!”   丁小沾冲着曹易连连摇手,那身骨头架子都要给摇散了。   “你昨晚也没怎么睡吧?我给你在这外头守着,曹哥,你进屋睡会儿。”   丁小沾脸上陪着笑。只见曹易轻叹了一口气,脸上倒显出些倦色来。   “罢了,我进去睡两个时辰,两个时辰之后,一定要叫我起来。”   曹易说罢,收了面前横刀挂回腰间,步履沉重的进了屋。而待曹易房门闭合,丁小沾坐到了曹易磨刀的位置上,手杵着下巴尖,乐呵呵的朝着院子里张望,一脸满足的模样。   ——   陈番听罢范三所言,差点没把下巴给惊掉下来。   肃王世子被归义坊众匪劫持,昨夜突发恶疾,恐怕命不久矣——陈番在心里翻来覆去的把这话想了几遍,冷汗已经溢满额角。他这前脚才送走了胡九彰,后脚肃王世子就出事了。且还是在他长安县的底盘上,这与公与私,他都得全力以赴的对待。   陈番三言两语打发了范三,实则范三前脚刚出去,陈番就悄无声息的一路尾随其后。嘉会坊里外驻扎的不良人,可比归义坊那种贼窝多得多,陈番瞧准了范三离去的方向,一闪身便进了路旁的不良人治所。   “小八,陆良!刚从这儿走过去个方脸小个子,你们给我盯着点,看他去哪儿,都见过什么人,但千万不要叫他察觉了。”   陈番说着人已经冲入治所,屋里两个值班的不良人还没缓过神儿来,就被他老鹰抓小鸡似的给拎了出来。   “就那人,都看见了吧?快去!”   目送着两个下属一脸懵瞪的陆续跟上范三,陈番长吁出一口气。世道虽乱,但他可不想在自己任上再惹出与皇室相关的是非来。   ——   李慕云要范三去报信时,恐怕没想到这时胡九彰已经离开。而这时的胡九彰呢?他还在去往胜业坊肃王府的路上。   而等到胡九彰被肃王府的家丁斥拒,再到他步履蹒跚的向着长安县西侧延平门前进时,已经是未时三刻。午后最温最暖的那段时间刚过,胡九彰擦着额间的细汗,在木杖支撑下,走走停停的赶着路。   他腿上的骨头虽然已经痊愈,但碎过了一次的腿骨,没走一会儿,就又闹着要罢工。尽管他两条小腿上已经捆了几层防寒护腿的绷带,但这还没走出长安城,腿疼就已经让胡九彰头上止不住的往外冒虚汗。   当胡九彰终于走到延平门一带时,他已经连迈步都觉得煎熬。不得已,趁着长安城城门还未关闭的最后半个时辰,胡九彰在街边找了个未存积雪的台阶,坐下来休息。   人流来往间,胡九彰忽然看到个腰挂横刀的独眼汉子,神色机警得从小巷中走出。那人一出现,胡九彰的目光就止不住的被吸引到他身上。瞧着那独眼男人的警惕神情,胡九彰一瞬好像被带回了远在北疆的边境战场。   他知道,那人定然也是个兵,但他此时此刻的神情,不像是长安城中的普通百姓,反倒像是个时刻提防着突厥人偷袭的战时之兵。 第33章 阴差阳错   只消瞧见那独眼男人的神色,胡九彰就已经心领神会。那表情像极了在战场上落单的士兵,男人身材高大,一张棱角分明的脸上,还带着刀疤。明明是一副恶面相,但胡九彰知道,越是这样的兵,心里面其实越怕。表面上的高大和凶恶,不过是为了斥退恐惧的衣甲,诚如在北疆的战场上,此时,站在长安城门吏面前的独眼男,心里也带着恐慌,那模样看得胡九彰止不住叹气。   老兄,这里可不是战场啊……   胡九彰当然很明白长安城门吏的难缠之处,但这位独眼老兵的反应,也还是太过激了。   可纵然看出了这一点,胡九彰仍不打算起身介入。毕竟那位独眼的老兄,只是在跟延平门前的城门吏说话而已。而面对这么个面相凶狠的独眼大汉,长安城门吏脸上那种一贯的趾高气昂,都不见了踪影,直叫胡九彰在心中感叹。人啊,还真是爱挑软柿子捏的!   但很快,事情就有了转变。通往延平门的小街上,一个瘦骨嶙峋的青年匆匆跑出,正跑到那独眼老兵身边。青年凑上去对着老兵耳根不知说了些什么,那老兵听罢,瞬间就变了脸。   胡九彰坐在距离延平门不远处的台阶上,还能听到老兵提高了音量对着城门吏呵斥,显然,交谈已然升级成威胁。他身边骨瘦如柴的青年一个劲的拉他的胳膊劝阻,可老兵的气性,哪里是普通人能拉住的,更妄论那消瘦的青年。   眼看着城门吏脸色愈发难看,不远处,几个守城门的武侯脸上也闪过些许不耐来。   两个全副武装的武侯快步朝着独眼老兵走去,面似不善。到这儿,胡九彰有些坐不住了。   这都什么事啊……   他在心里嘀咕着,但人还是不由分说的从地上站了起来,拄着他那根木头拐棍,步履蹒跚的走向那争执的中心走去。   “兄台,息怒,息怒!”   胡九彰一开口就又是他那嘴西北口音,只是让他没想到的事,老兵一听那声音,竟瞬间就息了声,就连注意力都全然集中到了胡九彰身上。他仅剩的那只漆黑眼眸打在胡九彰身上,充满了诧异,却又藏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激动。   胡九彰趁着这错愣的空当儿,一把拉住独眼老兵的胳膊。   “兄台,有话好好说嘛,在这儿跟这小吏争执,也不是那回事啊。”   “诶诶,你是谁?我大哥的事轮不着你管!”   胡九彰刚一开口,一旁青年又急了。那城门吏更是怒容满面,眼神中说不出的厌恶。   “你们这些贱民!少在这里碍事。大过年的,谁都不想凭生事端,尔等再敢多说一句,信不信我现在就叫武侯把你们都逮了!”   胡九彰在这三人中间一搅合,正往他们这边来的武侯便停住了脚步。诚然,大过年的,他们这些吃官饷的,更不想生出事端。   老兵未再吭声,胡九彰趁势拉着他胳膊,把人往街上带。只是胡九彰腿脚不利索,蹒跚了几步,手上木杖在冰雪上一滑,整个人差点直接栽倒下去。   “诶!你——”   霎时间,胡九彰只觉得自己胳膊好似被什么钢筋铁腕给擎住了,他两条小腿虽然仍被这股子寸劲儿给蹩得生疼,但好歹人是站住了。   抬头一看,竟是那一直以来神经紧绷着的独眼老兵,伸手扶了他一把。   “多谢。兄台,你有什么难处,总有办法解决,在此与那小吏争执,总不是个办法。”   大抵是能在这老兵身上找到熟悉的亲近感,胡九彰这番开口,竟也十分自然,全然不像是在街边帮陌生人劝架的模样,倒像是碰见了多年未见的老友。   只是一旁的干瘦青年怒气冲冲。   “你谁啊,也敢——”   他话未说完,却被老兵一个手势给打断了。   “有什么话去那边说。”   老兵松了搀着胡九彰手腕的手,大步朝着街边走去。而他这时的神情,显然松弛了许多,再不似刚刚那般剑拔弩张。胡九彰轻叹出一口气,拄着木杖跟上老兵步伐。   “兄台,你是当兵的吧?”他随口说着,一旁青年一脸委屈的跟在二人身边,倒也不出声了。   “嗯,你也是?”   独眼老兵应了声,却未低头看他。这老兵身材十分高大,比胡九彰还高出一个头来。跟这样的人做战友,想必同队的心里都是十分安稳的。   “兄台好眼力。”胡九彰语气更是轻快,“在下是北庭瀚海军第六步兵团的,就是个小兵。兄台呢?”   “我是安西第九团的……一个小队长而已,也是个兵。”   几句话的功夫,二人已经行至街角,胡九彰又冲着那二人拱手行礼。   “今天也是我多管闲事了,还望二位见谅。长安酷吏不比他处,还望兄台凡事三思才好。时候也不早了,我还得赶路,二位好走。”   一见胡九彰主动告别,那干瘦青年连忙拱手回礼,巴不得他赶快走掉。只是老兵这时又迟疑上了,他看着胡九彰眉头紧锁着,好一会儿,才回了个军礼。   “今日之事,多谢兄台劝慰,兄台好走。”   胡九彰笑着从他摆了摆手,直道“好说”,转身便朝着延平门去了。与老兵的这一番相遇,虽并未互报姓名,但道别之后,胡九彰仍觉感怀非常。   有些人就是这样,一旦当了兵,就一辈子被困在战场上,无论往后的日子过得多舒坦,心底里装的,也永远都是战场。   诚然,胡九彰在城门前遇见的这二位,便是曹易丁小沾二人。而胡九彰之所以会在延平门遇到这二人,还得从陈番派人跟踪范三那时说起。   陈番派出的那两位不良人,虽然是临时上阵,但要叫两个经验丰富的不良人跟踪一个毫无防备的范三,还是轻而易举的。但当范三行至归义坊时,那二位便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在长安县中,但凡与归义坊扯上关系的案子,都不会好办。二人早知道归义坊中,各方势力眼线遍布,便当即兵分两路,一人继续尾随范三入归义坊,而另一人,则赶回陈番常驻的西市治所,召集帮手的同时,也能其他同僚交换情报,探听风声。   但即便如此,尾随范三的那位不良人,仍被曹易手下察觉了。   曹易的那帮下属,只是单纯的在坊中寻找生面孔,随范三潜入的那位不良人,原本的辖区在嘉会坊中。他身穿着不良人黑衣,一路上尽可能的借着归义坊本坊的不良人治所掩护,只作巡逻般,已经小心至极,但由得是他这张脸面生,到底还是被归义坊中的老住户捉住了端疑。   而有趣的是,曹易的手下一看到这位生面孔,当即便跑去向老大报信。道是:“在坊中见到位面生的不良人。”但至于这位不良人为何入坊,入坊之后又去了何处,曹易身边这群贫民百姓,可就不知道了,他们也压根没想要再去跟踪。   而至于范三,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这一路被人跟踪了,回到住处后,也丝毫没有要去跟任何人通气的打算。   范三在家中对着两个儿子殷殷嘱托,他觉得自己今天干了件惊天的大事,只要这事能成,他这辈子都值个了!   而一路尾随范三潜入归义坊深处的那位不良人呢,他也不知道自己跟踪的是何人,所为何事,总归只要是归义坊里的动静,准没好事。   那位不良人直目送着范三回家,便打道回府。只是他临走前,特意对着归义坊内为数不多的执勤弟兄打过招呼,道:“今儿陈头儿特意要我跟踪一个人,五短身材,个儿矮方脸,这人就是你们这儿的住户,哥儿几个可得注意了,这几天也盯着点。若是立功,说不定哪天陈头儿一高兴,就把你们从归义坊这破地方给调出来了呢?”   这位嘉会坊的仁兄乐呵呵丢下一句话,倒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但归义坊留守的几位,可是终于盼到了甜头。打那位仁兄一走,哥儿几个就提着家伙穿着黑衣,跑去范三家附近巡逻去了。这一举动,可将曹易吓得不轻。   他前脚才得到手下报信,后脚不良人就已经逼到了家门口。曹易是左想右想,他到底还是那句话,“无论最终是何结果,劫人的罪犯,只曹易一人而已!”   曹易心里是想独自承下所有的罪过,但如今不良人已经逼到了自己跟前,倘若被捉的人质,真有如此雄厚的背景,不良人大肆动员进坊围剿,就不是不可能。想到了这一步,曹易就如何都坐不住了。他叫来丁小沾,居然少有的亲自出坊去了。   “曹哥,不良人跑到我们这片儿巡逻,也可能只是巧合吧?他们毕竟什么把柄都还没抓到。”   “等他们抓到把柄就晚了!”   曹易也不知为何忽然变得焦急异常,就连语气都显得急迫。   “那也不怕!咱们手里可还有人质啊。”   丁小沾这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抗的瘦猴儿,反倒是底气十足。   “呵……指望你们要挟人质与不良人械斗,那不是找死吗?”曹易不屑一顾。   “那……那还能怎么办啊?再说那些不良人,是不是冲着咱们来的,都不一定呢。”   “不管是不是,必须得先把退路给留出来!”曹易大步向前走着,说得斩钉截铁,“我与延平门守门的小吏还有些交情,花些银子求他通融,待官府来围之前,你们从延平门逃出长安,这才是最稳妥的。”   曹易这话说得丁小沾十足感动。   “唔……那要是真到了那时候,曹哥你也得跟咱们一起跑啊!”   丁小沾说得情真意切,但结局,却并不尽如人意。   曹易与那城门吏交涉不成,若不是胡九彰出来劝说,他和丁小沾二人,估计都要被延平门武侯给递报长安县了。   而至于为何胡九彰是先见到曹易,后见着丁小沾的。那是因为,曹易原本想自己独自与城门吏交涉,丁小沾走另一路,去打探长安县不良人的消息。   丁小沾打探消息的地方在西市,找得是西市黑道上的情报贩子。只是他还未寻到情报贩子,就先见着西市不良人治所里,十好几个黑衣不良人进进出出,其中一位腰上带着黑铁令牌的,便是长安县不良帅本人了。   丁小沾远远的见着不良帅都跟着出动,心里一下就慌了。他也顾不上去寻情报贩子,这便马不停蹄的向延平门赶去。   而至于长安县的不良人究竟是为何集结,又将要有何行动,曹易他们这一边,实际上根本没有拿到半点确实的情报。 第34章 遁走   对于曹易这一伙人,虽然很多细节范三没说,但凡是陈番该知道的,他也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范三也是个实诚人,人家让他来报信,他就真的把自家老巢的消息都给陈番给递过去了,还十分细致的把那天晚上曹易威胁李慕云的场景,给在陈番面前还原了一遍。   原本倘若有人突然间对自己说出这种过分细致的犯罪场面,陈番肯定要怀疑,是不是归义坊的人窝里斗,要利用官府势力铲除异己了。但显然,范三这是生怕陈番不相信自己的描述,这才将那过程说得事无巨细。临走了,还特地与不良帅说要戴罪立功云云,已然在为自己留后路了。   这种人陈番见多了。他原本不会轻易相信任何人对自己转述的任何事,但李慕云此人,陈番是见过的。范三只需将李慕云身材样貌那么稍微一形容,再结合东市这个极其特殊的地理位置,陈番就猜得出,被劫持者,十有八=九,就是肃王世子无疑。   毕竟万年县北部,靠近东市的坊不多,而在这为数不多的贵胄聚集圈里,生得如李慕云一般体质孱弱,却又面相俊美的贵公子,就更是不多。   在长安城中,但凡涉及到皇室的案子,都必须谨慎再谨慎,小心再小心。更何况是在这天下大乱的时候。搁在陈番心上的事多了,随便哪一件都能叫他心力交瘁。   陈番不敢大意,他叫人去跟了范三,这边也开始了自己的调查。   不良人在归义坊中自然也有治所遍布,但与其他坊相比,归义坊中的不良人数量,却极少。早些年有过几次归义坊坊民与不良人冲突的大案,两边都死了不少人。当时已经罪证确凿,但官府却以牵扯太多,难以细查为由,楞是将案子给搁置了。   久而久之,被派去归义坊治所的不良人数目逐年减少,以至于到了今日,归义坊已经成了不良人势力碰触不到的不法之地,即便有那么十几个不良人还轮换着到归义坊执勤,但实则,被派到归义坊的,不是快退休的老家伙,就是犯了事发配过去反省的刺头,他们就跟归义坊中的匪徒一样,都是不受重视的边缘人物。   但陈番倘若要查归义坊,也不是没有办法。   陈番在长安县做了七八年的不良帅,早已经对长安城中的各路势力了然于心。他手下的眼线也遍布长安县各处,归义坊自然也不例外。   离开嘉会坊后,陈番便直径朝着西市治所去了。西市是长安县人流最大的地方,几乎全长安的胡汉百姓,都会到西市买卖交易。所以这里,也正是整个长安城中最为鱼龙混杂的地方,什么人都有可能在这里出现,什么事都有可能在这里发生。   正因如此,陈番将自己的大本营设置在了西市中段的不良人治所中,因为只有在这个地方,他才能神不知鬼不觉的传递消息。他派出的便衣,也只有从这里走出时,才不会引人注意。   陈番先是叫手下换下黑衣,到归义坊外联络他几年前就安插在坊中的暗桩。当然,为了保护手下的安全,接头的事,自然是越机密越好。情报统统用暗号来传,暗桩的真实身份,也当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走出了这第一步棋,陈番却又为救援发起了愁。   首先肃王世子会在大年初一独自出门,就已经是怪事中的怪事,而想到这些日子里,东边叛乱的事实,陈番推测,很可能是肃王府内部出现了问题,以至于世子出走,府门凋敝。   那既然是出走,肃王府方面,肯定不想这事被声张出去,陈番纵然想救人,但怎么救,还得先问过肃王府的意思。而这件事,就不能是他一个人出面,跟皇室打交道,不带上自己的顶头上司,就显然是不懂规矩了。   可既然要去见上司,陈番就不得不把自己的排面也给架起来。他当即召集了十几个在西市各处待命的不良人,一行人身着黑衣腰挂横刀,浩浩荡荡的就朝着长安县县衙迈进。   离开治所前,陈番还不忘交代被选中的便衣。   “盯住归义坊坊门,但切忌打草惊蛇。”   陈番带着人浩浩荡荡的往长安县县衙去了,但曹易这边可是已经做好了鱼死网破的准备。这二人刚一到归义坊坊门,就注意到了陈番安排在坊门处的盯梢便衣。   生面孔……   二人心中又是咯噔一下。丁小沾连连快走了几步,凑到曹易耳边。   “曹哥,这……该不会也是官府的人吧?”   “难说。”   曹易面上不动声色,右手却已经不自觉的握到了横刀的刀柄上。   以往若是寻常百姓见着他佩戴横刀,定然要朝他身上多看几眼的。若遇武侯,还会叫他出示验传,以证身份。但这时,坊门旁的那几个生面孔,非但没往他身上多看一眼,还好像无知无觉般,有的往远处漫步,有的则坐在门柱石阶上,若无其事的与身边人攀谈。   曹易带着丁小沾快速入了坊,直等到他二人身影拐入坊中小巷,曹易的步伐便愈发快了。   “曹哥,咱们现在怎么办啊?要是官府的人真是冲咱们来的,咱们干脆现在就与他们拼了吧!就那几个人,归义坊里的混混多了去了,我谅他们不敢真的率兵来打!”   丁小沾一个瘦猴儿,这时在曹易身边上蹿下跳的,好一副义无反顾的模样。但曹易却始终沉着张脸,手在腰间刀柄上攥紧了,就连青筋也根根尽现。   倘若胡九彰在此,他便能轻易看得出曹易此时的状态。他在担心,在害怕。可如他这般壮硕的退伍老兵,他又有什么好怕的呢?要怕,也得是丁小沾他们那些普通人怕。   可曹易这时,却又真真正正的在恐惧着什么,且为了掩饰内心的惶恐,他面色变得格外阴沉,紧锁的眉头好似能掐死一头牛。   丁小沾看惯了曹易这副表情,倒也不以为然。   “曹哥,你说呢?”   “……就你们,也想跟官军打?”曹易声音低沉着,眼中实则,不屑多过担忧。   “怎么就不能?再说咱们这条街外头,还有黑叔他们的地盘呢,他们也容不得官府的人这样长驱直入吧?”   “你未免也把人想得太好了。”曹易轻叹出一口气,“这时候指望别的帮派的人会出手相助,就像是指望债主老赖主动还钱似的,根本就是没边的事。”   “可——”丁小沾不甘示弱,“就算没人愿意帮咱们,但官军也未必就敢明目张胆的进归义坊抓人!”   “不敢明目张胆的抓,就不能偷偷摸摸的抓了?官府的人也不是傻子,他们若想神不知鬼不觉的潜进来,多得是办法。”   “可倘若不战,咱们还能怎么办?这人也劫了,东西也抢了,现在把人送回去,也太窝囊了点吧?”   丁小沾一脸的不甘,可曹易听他这话, 却眼前一亮。   “小沾,左右这一次,那姓王的不肯卖给我面子,想要你们都安然无恙的逃出长安避险,怕是行不通了,但若只是一两个人趁夜出城,姓王的说不定还能开出一条通路来。”   “曹哥,你是说……你跟我两个趁夜逃走?”丁小沾听得眼睛放光。   “想什么呢!”   曹易直照着丁小沾的脑袋敲了一下。   “我是说,我连夜带着那绑来的公子哥出城。总归人质都已经不在了,他们大抵也不会在归义坊中多做纠缠。”   “唔……曹哥,都这时候了,你还想着咱们这些人的安危……”丁小沾转瞬又眼含热泪。他这人只要一跟曹易站在一起,情绪波动就特别大,好像这世界上除了曹易,就没什么值得他在乎的了。   “可曹哥你呢?万一你被官府的人追上了,可怎么办啊?”丁小沾忧心忡忡。   “你犯不着为我担心。”说起自己,曹易的情绪反而松弛下来,“在长安城外逃,总比在城内逃来得容易。况且我手里还有人质,当真对峙起来,我未必就没有优势。”   “可万一那病秧子在逃跑的路上病重死了怎么办?”丁小沾眼睛里还闪烁着泪光,但他问出这话却叫曹易脸上的表情一下僵住了。   “你就不能想点好的?”   曹易无奈叹了句,二人加快脚步,朝着关押李慕云的破房走去。   入夜,又是个阴冷的傍晚,一个腰挂横刀的高大身影架着辆马车从归义坊中奔西南而去。此时,长安城尚未进入宵禁,但长安城门却已经到了该关闭的时候。   马车一路穿过长安县南边人迹罕至的小巷,待驶到延平门时,已经是酉时三刻。   赶车的大汉身上披着灰黑的斗篷,夜色下看不清面容。但他那一双粗壮的大手,却在武侯手中的提灯下显得格外显眼。   “今天下午来给你们老王打过招呼的,我弟弟病了,没剩下多少时候,我赶着送他回老家见爹娘最后一面。”车前,曹易低沉的嗓音从斗篷兜帽下幽幽传出。   守门的武侯提着纸灯笼从上到下的把曹易照了一边,脸上却带着不以为然的笑。   “打过招呼又怎么样?把门帘掀开,爷要检查。”   “我弟弟身子虚,见不得风。”曹易声音中带上些急促,但他越是着急,那武侯的表情就越是戏谑。   “起开!”   武侯拿着手上横刀的刀柄碰了碰曹易的肩,曹易没动。武侯面上马上显出不悦来。   “怎么,不让检查?”   武侯提高了音量质问着,那声音在夜色下疯传,隔了老远都能听见。   武侯的声音一过,城门前又是寂静一片。那静谧不知持续了多久,最终被曹易低声的说话声打破。   “军爷,我弟弟怕风。”   曹易忽然站起身,手上不知何时已经多出了个手掌大小的黑布小包。他倾身把那布包塞到面前武侯怀中。   “有劳。”   那武侯脸上这才显出一丝快意来。   “得了!”   武侯提着灯跳上了车,掀开门帘,一股浓重的草药味便从车内四溢而出。车厢内果然被铺成了卧榻的样式,而随着灯光幽幽晃过,病人的脸孔也在灯光下被照得清楚。   但武侯没有入车,后没听清楚车内人气息虚弱的都说了些什么。   厚重的门帘被再次遮严,忽然响起的马蹄声将车内依稀的人声彻底盖住。曹易用力甩开缰绳,从延平门缓缓敞开的空隙中疾驰而过。马车很快消失在长安城外的野道上,守门的武侯再次合严城门。   “嘿嘿,那老小子还挺通透的!这一包银子,老王平日里收的,可得比这个多!” 第35章 巧遇   夜风微凉,长安城外的荒郊上,立着座废弃多年的小庙。胡九彰拄着他的木拐杖,终于一瘸一拐的走到了小庙跟前,他的小腿疼得麻木,以往半个时辰不到就能走到的地方,未想这次居然走了整整一个时辰还多。   待他走到小庙跟前时,天已经黑了,月亮爬上树梢,胡九彰驾轻就熟的在小庙前的空地上架起篝火。这破庙坐落在西边通往长安的必经之路上,总有长安城进出的旅人在此露宿。胡九彰来长安时,就在这里睡过一宿,那时候庙里还有许多与他同路的旅人,天南地北的人挤在一处,反而意趣十足。   刚刚点起的篝火闪着摇曳的暖光,胡九彰坐在篝火前,拿出陈番给带的大饼,就着天边的月色,一口口吃着。   小庙虽然只有他一人,但这种空旷感,反而会让他内心里愈发沉静。长安的冬天不算冷,身后破庙的条件,也不算差。但只要一想到这日子是正月,胡九彰就总觉得有一丝丝落寞。   不知家中老娘尚且安好?五年未回的家,现在想起来,家中的好多细节,他竟然有些记不清了。   胡九彰狠摇了下头,将鼻腔内忽然涌起的酸涩强压下去。   有些事越是往深处想,就越觉得悲痛……   “曹易,你把我放了!只要你让我走,之前的事我概不追究。”   马车的车厢内,李慕云在被褥中奋力挣扎着。他的烧已经退了,身体也开始逐渐好转,但被褥下,他双手双脚都被捆得死死的。这么折腾了一路,明明是在这间四处漏风的马车里躺着,但他竟也觉得被褥里闷热。   “呵,当官的话不能信。”曹易坐在车门外赶着车。入夜,长安城外的郊野一片荒芜,只有大道旁的破庙有火光闪烁。   “我不是当官的。”   李慕云有气无力。他把自己折腾出了一身汗,再加上身上被褥又脏又臭的,以至于他觉得,那酸臭味就像是从自己身上散发出来的似的。他还是有生以来头一次,嫌弃起了自己。   “不是官?万年县北边,非官即贵。你倒说说,你是哪路贵人?”   “我姓李。”   事到如今,李慕云也不藏着掖着了,这都已经出了长安城,他要面对的人,也只剩下曹易一个。   “呵呵……你是哪个藩王的儿子?”曹易好似并不吃惊。   “总归都是藩王,你知道或不知道,又有什么分别?”   “哼……的确没什么分别。”曹易轻哼了声,“行了!天色不早,我劝你还是好生歇着吧。”   “你要带我去哪儿?”   “这你管不着。”   “你想逃走,是不是?否则为何要将我身上的行李也一并带走?你怕官府追查到你身上。”   李慕云只消一侧头,就能用额头碰到一旁横放着的藤箱,藤箱边上,就是胡九彰的两把军刀。可他越想那两把刀,李慕云就越觉得讽刺。曹易这绳子也是捆得真结实,他挣扎了这一路,居然没能把绳索撼动分毫。刀就摆在那里,可他愣是够不着。   “你在里头躺着就是了,我虽不杀唐人,但若想叫人生不如死,我的办法多了去了。”   曹易低沉着嗓子。   在夜里赶路,纵然是走在大路上,他也不敢吧速度给放得太快了。纵然有月光照亮,但放眼望去,眼前的道路都已被黑暗笼罩,只有前方大道旁的破庙处,有一点火光。   马车的速度逐渐慢了下来。最初,李慕云还觉得奇怪,明明是逃命路上,为何这悍匪偏偏又放慢了速度?他等着听外面有人与曹易接头的声音,可等了老半天,马车却仍慢悠悠的在大路上前行。李慕云这才反应过来,曹易会放慢速度,并不是因为他到了什么地方,只是因为外面天黑了,而这里是长安城外,城外,没有灯光。   “曹易,我头疼得厉害……”   漆黑的车厢内,李慕云忽然开口,声音竟比之前虚弱了许多。   “少诓我。”   曹易坐在车外,仍沉着张脸。前方只有一团火光在为他引路,他也下意识的朝着路边篝火的方向赶。这路边的破庙,曹易是知道的。但他没想到正月初三,居然也会有旅人在此过夜。   “你把车停下来……”   李慕云声音又弱了几分,刚刚还好端端的,转眼间就变成了这副模样,若说是病,这病来的也太快了些。   但若论起生病,恐怕没人比李慕云经验更足了。他刚一意识到曹易是因为天黑而无法加快速度后,所幸就装起病来。总归是将这匪头的速度拖慢一刻是一刻,最好就直接原地停住,待到次日一早,倘若范三真的老实报信,官府那边也可带人轻易赶上这马车了。   李慕云这“病”来得突然,曹易的第一反应,当然是不信。可他那日,也是亲眼看着李慕云在自己面前晕倒的,且来看病的大夫也说过,这公子哥的体质照比常人还要虚弱不少。多了这一层考虑,曹易竟也有些动摇了。   但他没出声,只是皱着眉头,在夜色中不紧不慢的驾着车。   “曹易……”   车内,李慕云好像是硬提着一口气,才总算叫出了声。   “你把车停下……我头疼……”   “呃……”   曹易止不住用手狠拉了一下缰绳,可马蹄一停,他又皱着眉头重新策马前行。眼看着马车就要驶到那小庙门前,曹易心里头也打着鼓。   倘若人质就这么死了,他就再没有任何一分的筹码,拿来与官府对峙。人质不能死。而只要人质不死,就算他被官府的人追上,也不怕没有脱身之计。   想到这儿,曹易不禁长叹出一口气。   “你没事吧?”他往车厢里叫了句,手上到底还是赶着车,行到了那小庙门前。   破庙前,实则还留着个旧院子,虽说院墙垮掉了大半,但院墙圈出的范围却还在。胡九彰的篝火就点在小庙前的院子里,他远远的就听到马车行进的声音,但直到曹易将马车停到那小院外的枯树前时,他才隐约看出,赶车人的轮廓。   “兄台也是赶路的?”   胡九彰率先出声招呼。还是那一嘴浓浓的西北腔,听得曹易心中一震。   “对,在这儿住一宿,明日再走。”   曹易随口应着,二人都觉得对方的声音有些许熟悉,但却又记不起到底在哪儿听到过。   如果说曹易现在只是疑惑,那车里的李慕云则是惊奇了,他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夜间的郊野,一点点声音都会显得格外明晰,即便李慕云在车里,他也能清清楚楚的听到车外曹易与胡九彰的对话。而那声音,他一下就听出来了。   老胡!   他怎能想到自己居然会在此遇到胡九彰呢!但却就这么遇到了,而胡九彰的行李跟武器,又都在车中。李慕云直在心中感叹命运的玄妙,但车外的胡九彰,可不知道这车内的情况。   那一瞬,李慕云都想直接在车里出声向胡九彰求救了,但这念头只在他脑中出现一瞬,便被打消了。   曹易到底有多危险,他仍然无从判断。这个病,还得继续装。   “兄台何不过来坐?在这儿烤会儿火,暖和得很。”   胡九彰倒是个好心肠的,他看着车上那高大身影在车前不知正犹豫着什么,心中也颇觉疑惑。   “哦……我车上还有病人,不好照应。”   “既然有病人,便更要过来了。”胡九彰从地上站起身,“兄台何不将马车停在院中,如此照顾病人,也方便些。”   “这……”   胡九彰是个实诚人,曹易其实也是。   夜里倘若能照出些亮光,的确方便许多。他可害怕车里的公子哥就这么直接病死了。毕竟如今已经遇着了人,可车里竟愣是没传出一点声音。若说人质不想脱困,曹易不信,这时不出声,定然是无力发声才对。   想到这儿,曹易便更确信了李慕云刚刚所言。   他冲着胡九彰的方向点了点头,将马车赶入院内。但马匹怕火,不愿靠近,曹易只得将木车那一头尽可能的往篝火边靠。   他起身掀开车前门帘,车内一片漆黑,虽然门帘处有月光泄入,但那一点微弱的光,根本连照亮车内的一角,都不足够。曹易摸索着进了车,虽然看不见,但他在车内的动作却格外准确,虽是半跪着在车内摸索,却没有一下误碰到李慕云的身子。   而当他整个身子都进到车内,李慕云甚至能清楚的听到曹易一下下平稳深沉的呼吸声。   “别出声。”   曹易忽然压低了声音来了句。   李慕云本就不欲出声,这时倒也不以为然。   他只感到曹易的一双手精准的摸到他被褥中。那一双粗糙厚重的大手,动起来却异常灵活利落。曹易三下五除二解开了李慕云手脚上的绳索,而李慕云动也没动一下,他干脆装作晕厥,总归都是在黑暗中,别说看清对方的脸孔,车内就连四面墙壁的边界在何处,都完全看不出。   失去束缚,李慕云的手从身侧滑落,但叫他没想到的是,曹易居然一下就握住了他一侧手腕。   他要把脉?   这一瞬,李慕云的心跳都要跟着冲出胸膛。他额上一瞬就被冷汗打湿了,连手上都不自觉的开始发僵。   可曹易到底还是十分准确的将一双手指搭到了李慕云手腕上。   曹易眉头微皱,车外忽然响起脚步声,紧接着就是胡九彰在车前颇为关切的声音。   “兄台,我看你这半天没动静,用不用帮忙啊?里面的病人还好吧?”   作者有话说:   真的,这几天更新的动力就是看巴西巴西利亚同学的评论了。没想到居然收获到这么多条评论,蟹蟹小可爱呀(づ ̄3 ̄)づ╭?~ 第36章 应变   “哦……还好。”曹易到底是应了声。   “那就好。有什么事就说,出门在外,又赶上过年,大家相互照应着,也是应该的。”   胡九彰倒是十分爽快,他这话听得曹易心头一热,手指已经从李慕云手腕上移开。   “我怎么觉得……阁下这声音听着有些耳熟啊?”曹易从马车中退出,下车跳到了小院土路上。火光在晚风中幽幽摇曳着,火焰中木片的爆裂声反而将这个冬夜映衬出几分炙灼暖意来。   “其实我也觉得……”胡九彰不由眯起眼睛。他仍看不清曹易的脸,但那高大身影,已然让他想起什么来。   “兄台是不是今天下午去过延平门?”   “你说延平门?啊……我想起来了,你是北庭那个。”   “是了。”胡九彰声音中带上了笑意,“安西军的兄弟,居然又在这里碰见,真是巧!”   “呵呵……是啊。”曹易轻叹着,说话间,状态竟然也跟着松弛了下来。   当过兵的人就像狼,比起揣摩对方的神态动作,他们更喜欢遵守心中那股子带着兽性的原始本能,去感受对方的感受。   而胡九彰看曹易,就是这样。   他打从第一眼见到曹易,就觉得这人跟普通人不同,不但如此,他跟普通当兵的也不同。   这身材高大的独眼汉子就像一匹走失的孤狼,明明早已经不在战场上,但他却无法适应人群中的生活,但凡有一丝风吹草动,他都敏感得好似随时可以大开杀戒的恶狼一般。这样的人,就应该一直待在军中。只有在军中,孤狼才能找到归属。   而这大抵就是曹易见到胡九彰之后,身心居然会忽然放松下来的原因。   胡九彰看在眼里。他能明白面前这独眼大汉的心情,只是他不明白,为什么这样的一个人,居然会出现在长安城中。   “兄台,还未请教姓名?”   见到曹易下车,胡九彰便朝着篝火旁走去。他的行李就放在篝火边上,里面还有几张饼。   “曹易。”曹易这次倒是答得爽快,好像他遇到了一个当兵的,就可以毫无顾忌的敞开心扉了似的。   “你呢?”   “我叫胡九彰。”   胡九彰坐到了篝火边上,一边拿起自己的包裹,从里面摸出张胡饼来。   “这天色也不早了,曹兄,我这儿有饼,你车上还有病人,需不需要水?我这儿刚好还剩下半壶水,待会儿放在火上热一热,你拿去给车里的病人喝。”   胡九彰这话直听得曹易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连面上表情都柔和了。   “这……”曹易踌躇了好一会儿,一时竟没答出话来。   曹易愣了,但车里的李慕云更是“五味杂陈”。他尚不清楚曹易到底有没有探出他的脉搏,心里的大石还未撂下,没想到外面胡九彰对着曹易,比对他时还亲和。   他最初还因为担心胡九彰的安危,而没有直接出声求救,但现在,听着外面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李慕云心里实在难以平复。   他这辈子只用心交过一个朋友,可现在他发现,自己对于那位朋友而言,可能也不过是万千友人中的一位罢了。   “……多谢。”   过了好一阵,曹易才应了声。那身材高大的男人好像泄了气似的,俯身坐到了篝火旁,就坐在胡九彰的正对面。火光打在他脸上,将那道刻在他左眼上的刀疤照得格外深刻。   胡九彰笑着将手中胡饼递过去,眼光还时不时朝着那马车打量。   “不知车中的病人……是曹兄的什么人?”   “哦……他……是我弟弟。”曹易不由自主的低下头,仅剩的一只眼睛也死死的盯着火光,好像在避着什么似的。   “那……令弟得的是什么病啊?”   胡九彰原只是好奇,随口那么一问,怎知对方的目光竟然忽然躲闪了起来。他本是最不愿怀疑人的,但这时心中也止不住的生出了些许疑惑。   “……风寒。”说出了第一句,再说这第二句,曹易语气也自然了许多。可这话说得越是顺畅,胡九彰反而越觉得怪异了。   “既然是风寒,那更得注意取暖啊。此番出城是为看病?为何不在白日出行呢?大冬天的,在路上耽搁一宿,不怕病人吃不消吗?”   胡九彰也是有一说一,他虽然只是顺嘴一问,但心里有鬼的那个,却止不住要多想。   “呃……白天家中有事,耽搁了。”   曹易声音中又带上些许阴沉,他刚接过的大饼拿在手里,刚想吃,却又止住了。   “曹兄,是不是还担心弟弟啊?要不然你去车里陪着他,我在这儿热好了水,就给你们送过去。”   “不用……”   曹易连忙摇了摇手。显然,他一点也不想叫胡九彰进到车厢里。   “曹兄,怎么这么拘谨啊?”   胡九彰干笑了声。到这儿,他就算再不想生疑,也不得不多想几步了。胡九彰也是有过弟弟的人,倘若此时车中病的那个是胡彦,他肯定不会如曹易这般反应。且这事本来就不对。有什么事能比自家兄弟的命还重要?人既然已经病到了不得不外出求医的地步,为何还偏要拖到夜里出行?   一想到胡彦,胡九彰的态度一下就变了。他下意识的皱起了眉头,忽然觉得揪心,鼻腔酸涩,但又有些许焦急,恨不得马上去马车里确认过,生怕车里的人会因为冬夜的阴冷而加重病情。   “曹兄,车里的真的是你弟弟吗?”胡九彰忽然沉声发问。   曹易眼中一凛,竟从中闪出一道凶光来。曹易的手下意识的握到了腰间刀柄上,他面上不动声色,身体却已经做出了防御的姿势。   但胡九彰心里全都是弟弟。那股子忧虑中,伴随的是他心中埋藏了三月有余的悔意。他后悔给胡彦攒那五十两银子,也后悔当初鼓励胡彦读书,叫他去考科举。   又是过年,胡九彰眼睛里止不住的微微发红。他没注意到曹易手上的动作,反而眉心紧缩,竟显出些许苛责意味。   “曹兄,倘若车里的真——”   “咳……”   忽然,车内传出一声轻咳,胡九彰和曹易均是一愣。   “曹兄,快进去看看。”胡九彰连忙站起身,那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就好像他才是要送人看病那个。曹易起身的速度比胡九彰慢了半拍还多,他一只手还握在刀柄上,却愣是没把刀拔出来,只阴沉着一张脸紧盯着胡九彰的动作。   “快去啊!”   胡九彰朝着车厢的方向迈了一步,可曹易仍阴沉着一张脸站在原地。那表情可绝不像是一个送弟弟出来看病的哥哥。胡九彰眉头皱得老高,利落几步已经踏上了马车。   曹易这才反应过来要去拦他,连忙带刀追了上去,也是几步踏上了车。   二人接连上车的动静引得车前两匹驽马连连发出嘶鸣声,车内仍是一片漆黑,但胡九彰先曹易一步进到车内。黑暗中,他只听到一声微弱,却又异常熟悉的呼唤声。   “老胡。”   胡九彰不由得愣在原处。   车门外的月光无法将车内照亮,胡九彰半个身子还在车外。那两个字,他反应了两三秒,才终于敢确信那声音所意味的含义。   曹易紧跟着他踏上车。车厢跟着一晃,曹易高大的身影直接将那最后一丝微弱的月光也尽数遮住。   三人在那一片漆黑中,李慕云不再出声,胡九彰却忽然转过身去,抬手一把按在了曹易肩头。   “曹兄——”   李慕云的心都要跟着胡九彰的这一声招呼提到了嗓子眼。胡九彰身上没有武器,但曹易腰上却带着刀。只要曹易愿意,他随时可以取了胡九彰性命。而李慕云这边,他虽然已经趁着曹易不在,偷偷将胡九彰的两把军刀一点点挪到了自己身边,但他恐怕自己递刀的速度,远不及曹易拔刀的速度。   车厢中根本无处可躲,曹易随便一挥,都能在这狭小空间中的要了胡九彰的命——   不过片刻功夫,李慕云背后已经被冷汗浸透了。他躺在被褥中,却仍感到彻骨的冷。那不是真冷,而是因为恐惧引发的战栗,一瞬,就几乎耗尽他全部的体力。   他突然后悔自己咳出了那一声。明明是因为担心胡九彰,才出声打断他的话,却没想到现在反而为他招来了杀身之祸。   怪我……   李慕云暗暗想着,但胡九彰就在眼前,曹易却偏偏像个庞然大物,在车门处挡住了二人唯一的通路。   “曹兄,”胡九彰忽然侧身拍到了曹易肩膀上,黑暗中,他们彼此间都看不清对方的脸孔,“车里太黑了,就是没病,在这里面也得给闷病了。这样吧……”胡九彰竟然一个挪步就从曹易身侧挤下了车。   “我去在庙里再点一堆篝火。你兄弟得了风寒,见不得凉。晚上带他到庙里来睡,烤着火,也总比一个人躺在车里好。”   胡九彰这一番话说得语重心长。曹易转过身,瞧向车外胡九彰站立的方向,眼中带着警惕,但更多的,却是茫然与困惑。   他愣在那儿思索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发出声。   “……也好。”   与胡九彰这么一比,曹易后知后觉的反应竟显得有些呆傻了,他一双眼全打在胡九彰身上,手掌不知何时已经从刀柄上放下。   “你倒是挺上心的……”   曹易低沉着声音,竟也有些不好意思了。   “应该的,”胡九彰已经拿着根半燃的木棍,去到院中捡拾柴火了,“出门在外,不就是得相互照应嘛!”   胡九彰的西北腔让他那话显得格外淳朴,而车中的李慕云,已经将脸埋到被子里,险些笑出声。   傻老胡……   他暗暗想着,脸上却是止不住的笑意。   还真有你的! 第37章 怛罗斯的结   胡九彰虽然腿脚不太灵活,但在小院里挑挑拣拣,居然转眼间就又在小庙里搭出一堆新的篝火来。庙里的篝火一着,昏黄的暖光下,竟将这破旧的小庙竟也染上了一层温馨色泽。   李慕云是被胡九彰抱出来的,为了怕他着凉,胡九彰还在他身上裹了一层被褥,把人裹得像蚕宝宝似的。李慕云本想趁着曹易在庙里搬弄铺盖的空当,与胡九彰说上几句,怎知当他在幽光下看到胡九彰那张满是忧虑的脸孔时,居然又鬼使神差的闭起眼睛。   那一刻他就觉得,只要有老胡在,其他什么事都不重要。   他头靠在胡九彰胸膛,只稍微静下心,就能听到那胸膛内强有力的心跳。不得不说,像这样被人真心实意的在意着、照顾着的感觉,真的很好。   曹易铺好了铺盖,胡九彰也抱着人进了小庙。他小心翼翼的将李慕云放在褥垫上,又帮他掖好被角。   胡九彰止不住的往李慕云的苍白脸孔上打量。他眉头微皱着,手上也好像闲不住似的,拿起自己的包裹连翻了几遍,才从中掏出一个不大不小的陶碗来,倒了水放在篝火上烤。   “曹兄……令弟吃过东西了吗?我喂他吃点东西吧。”   胡九彰说得很是恳切,相比之下,反倒是曹易的模样显得有些异常。按理说他才是“哥哥”,可他坐在对面,眼里说不出是警惕还是紧张,只端正着身子,一只手搭在刀柄上,全然一副威胁的模样,可他身上却又全然没有要拔刀的那种剑拔弩张。   “你倒是热心……”曹易轻叹出一口气。   “不瞒你说,曹兄,我也有一个弟弟,只不过他命苦,死得早。”   胡九彰说着,从行李里又掏出一张饼来。他见曹易丝毫没有起身的意思,便不紧不慢的把饼掰成小块,又在篝火上热了热,才送到李慕云嘴边。   “小兄弟,醒醒。”   胡九彰一只手将李慕云扶起来,让他靠在自己身上。又因为担心他受风着凉,一个劲儿的帮他拉被角。他不知道曹易口中所谓的“风寒”,到底是不是真的,但李慕云脸色不好,他还是看得出来的。   胡九彰连叫了几声,李慕云才悠悠睁开眼睛,二人目光相对,李慕云苍白的脸孔上,居然也生出点点红润来。   “小兄弟,来,吃饼。”   胡九彰又把烤热的饼块送到李慕云嘴边,李慕云的眼光都在胡九彰脸上,他一声也没吭,只是脸上红润好像愈发明显了,这么一边吃着饼,嘴角好似还微微上扬。   曹易坐在这二人对面紧盯着,眼光一会儿打在李慕云脸上,一会儿又移到胡九彰身上。一时间,三人间居然形成了一种无声的平衡,火光摇曳中,竟显出几分温馨味道。   “你在军中也爱这么照顾人?”曹易端坐着,但他到底还是长叹出一口气,那背脊弯了,手也从刀柄上拿下来,只看着眼前的篝火,好像陷入了回忆般,眼眸中直只闪着说不清道不尽的沧桑。   “在军中?”胡九彰将目光从李慕云身上移开,侧头看向曹易,“在军中……怎么说?大家都是相互照应的,我也没比别人强多少。”   “也是……”曹易轻叹出一口气,“还是在军中好。”   “既然曹兄觉得军中好,为何不继续留在安西?我看曹兄的模样,想来参军也有年头了吧?”胡九彰又拿来水碗,喂了李慕云几口水,这才正过身子瞧着曹易。   “我是旧历二十三年的兵,天宝十一年退役,总共当了十七年的兵。”   曹易幽幽道。   “十七年!”   就连胡九彰这个老军户,都对这个数字惊讶异常。在他印象中,寻常兵士,能打十年,最后晋升成旅帅或者校尉,就已经可以功成名就,退居后方,而眼前这位独眼大汉,竟然在北疆打了十七年!   “那曹兄在军中时,该是个不小的官吧?”   胡九彰实在不能不将自己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到曹易身上。他想,李慕云一定是被曹易威胁绑架至此的,但曹易究竟是什么人,他还拿不准。   “呵呵……当过,但后来被人给踹下来了,所以还是个兵。”曹易苦笑着。   听到这儿,胡九彰就不由回头去看李慕云。他猜测曹易或许是因为官职任免的事,与长安城中的权贵结了仇。谁知身后李慕云眼中也带着好奇的神色,胡九彰只得再转回头去。   “不以成败论英雄嘛。能平平安安的从战场上回来,就比什么都好。”   胡九彰说着,脸上带着笑,他本意是想叫曹易放松,可怎知他话音未落,曹易脸上竟骤然蒙上一层郁色。那一双眉头锁得更紧了,就好像质问般,仅剩的一只独眼,狠剜在胡九彰脸上。   曹易那表情看得胡九彰心里猛然一震,待他反应过来后,冷汗竟已经从额间滑落。   胡九彰颇显尴尬的轻咳了声,可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哪句话说错,竟引得曹易如此反应。想再开口解释,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霎时间,三人间雀跃跳动的火苗忽然多了重危险意味。胡九彰暗自攥拳。他微微向李慕云的方向褪了褪,直到他确信自己能在第一时间护住李慕云的距离。可曹易凝重的神色仍然没变,胡九彰的手止不住朝李慕云被褥里摸去——   “诶……”   忽然间,曹易的一声轻叹打破了火光间令人窒息的沉默。   “你说的对。”曹易淡淡道,面上不知何时已然多出了一抹浓重的悲怆。   “但有时候,活下来的,还不如死了。”   曹易话语间也带上了浓浓的西北腔,胡九彰这才长叹出一口气来。原来这大哥是在跟自己心里头较劲啊……   他长吁出一口气,就连一直紧绷的身子都跟着放松下来。   “曹兄,我看你是不是太紧张了?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嘛,人活着总是要向前看的。”   胡九彰小心翼翼的开解着。到这儿,他已经大抵能猜到让曹易无从开解的心结究竟为何。这汉子大抵是曾在北疆经历过恶战,并在那一战中失去过许多战友的。否则他说不出“活着还不如死了”这样的话。   “呵呵……你不懂。”曹易轻笑着摆了摆手,“五年前,我尚可说,我安西铁军,数十年扫荡西北诸国,未曾一败。但现在,这话却说不得了。天宝十年,高仙芝将军率领安西军两万余人远征大食。那年四月,唐军从安西出发,翻过葱岭穿越沙漠,深入敌境七百余里,直到石国怛罗斯河边上,你猜怎么着?”   曹易忽然向前倾了倾身,他虽是问句,但却并未留给胡九彰回应的机会。   “我军两万余人,与大食二十万大军在怛罗斯城相遇。那时候,我是第九团的校尉,手底下两百多个兄弟。在怛罗斯河边,我们接连厮杀了五日,整整五日,第九团二百余人,只剩下我一个活着回去。”   曹易一字一句的将话说完,那每一个字都像是他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听得胡九彰冷汗直冒,只觉得是二百余个安西军的亡魂,在向他索命。   “你觉得我该活吗?”   曹易哑着嗓子。二人间明明隔了一簇闪着昏黄暖光的火焰,但胡九彰却只感到一阵恶寒排山倒海般扑面而至,他不自觉的向后缩了缩脖子,只觉得口中干渴难耐。   “这……既然已经活下来了,还有什么该不该的……”   曹易听他这话,却是干笑。   “呵……我是校尉,我理应第一个死!因为如果不是我,命令他们在怛罗斯河边坚持了五日,他们中至少有一半的人,都能活着回去!”   曹易的声音不大,但在胡九彰听来,却仿佛怒嚎般。他干咽了一口吐沫,定神思索了好一阵,才沉声开口。   “曹兄,不瞒你说,高将军当年远征大食,我在北庭的时候就听人说过,唐军不到三万,对抗大食军二十几万,那一战唐军之所以不退,是因为高将军要借此一战,遏制大食南下的势力,倘若不是你们孤军深入,说不定咱们北疆就要再多一个劲敌,在家门口作乱了。那一战唐军就算输,也输得不难看。安西军的兄弟都是好样的,倘若是我,也绝不会后悔死在那样的一处战场上!”   胡九彰的话说得铿锵有力,只是他身旁李慕云忽然轻咳了声,脸色像是不好。   “所以我才说,我只有死在怛罗斯,才是最好。一个团,二百八十三个人,那二百八十二个都死了,剩下的一个,还是校尉。你说,倘若是你,看到我这么个校尉回了安西,你怎么想?”   “这……战场上的生死,谁能说得准。”   “谁也说不准,但兵部的狗官就能说得准。我二百八十二个兄弟,二百八十二块名牌,拿去兵部上交,能换五百六十四两抚恤银。那兵部派来的狗官就因为这个,污我临阵溃逃,削我军职。那时候我想,我这条命,是靠着那二百八十二个兄弟,一个一个拿命在大食人手里换下来的,就算是为了他们,我也不能死!我得好好活着,代替他们把第九团的大旗给撑下去,可谁想到,我连他们的抚恤银都保不住……”   曹易说到这儿,声音已经微微发颤,他脸上虽带着笑,但那笑容却惨然到让人不忍一观。   “可我要是死在安西,就太窝囊了。”曹易狠声续道,“天宝十一年,我因伤病之故,从第九团退役。我也是在三年前才知道,当年那兵部的狗官,攀着杨国忠的势力,居然一路坐到了兵部尚书的位置上,在长安城混得好不风光。而我那二百八十二个兄弟呢,他们的尸首……至今还留在怛罗斯河边上!”   胡九彰隔着那团篝火瞧着曹易,但曹易那只已经涨得血红的独眼中,却好似闪着比真火还要炙灼的光。胡九彰无言。他接不下这话,甚至不愿去深想。   “呵呵……”曹易说着说着,竟自己笑了,“所以啊……我也得到长安来逛逛。我得替我那二百八十二个兄弟,看看长安城的风光。”   作者有话说:   大食:阿拉伯帝国;   葱岭:帕米尔高原;   石城:中亚古国,位于今乌兹别克斯坦境内;   怛罗斯之战:唐安西都护府的军队与阿拉伯帝国的穆斯林、中亚诸国联军在怛罗斯相遇而导致的战役。战场在葱岭(今帕米尔高原)以北,具体位置还未完全确定。怛罗斯城得名于塔拉斯河,在今哈萨克斯坦塔拉兹市西约18公里。   ——   本文虽然大量参照历史原型,但归根结底只是笔者杜撰的故事,很多细节跟真实历史是无法对号入座的,请诸位考据大神手下留情!   另外祝大家端午节安康,这是来长佩之后的第一个节日,还请读者大大们多多指教呀! 第38章 追捕   初三下午,酉时一刻,陈番总算是协调通了县衙与肃王府两边的意思。肃王世子自然要全力搭救,但肃王府那边,似乎对此事很是顾忌,三令五申的叫县衙压着消息,陈番也不敢做出太大的动作,等到他带着人亲自到归义坊搜查时,天都已经黑了。   傍晚才赶去归义坊,陈番自然一无所获。他带着几十个人浩浩荡荡闯入曹易先前居住的那条街,从街头排查到街尾,模样十足的凶恶。但即便如此,想撬开归义坊坊民的嘴,仍不是件容易的事。   陈番干脆也没真动手,他带着人风风火火搜过一圈后,便在归义坊外召回了一早派出去的暗桩。   “这一天之内,进出坊门的人,都看清了?”   陈番站在街道尽头,他周身分散着三三两两的不良人小队,有些黑衣,有些便衣,夜色笼罩下,只闪着些许神秘意味。   “看清了,头儿。”   陈番面前,身着灰色便衣的年轻男子说着,便从衣襟中掏出一本土黄封面的小册子,递到陈番面前。   “都记在这上头了。这一日下来,坊间进进出出不下百人,但有一个,格外值得注意。”   未待陈番细问,那暗桩已经从册子里指出了写着“曹易”二字的那一页。   诚然,归义坊虽然乱,但要想在归义坊抓人,却并不难。归义坊中,但凡是叫得上名的匪帮,实则都与京中权贵暗通沟渠。这种帮派往坏了说是土匪贼寇,但若是往好了说,则是权臣贵胄私养的打手,官府对于这种势力,通常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做得太过格,无论换谁做了县令,都不会想得罪长安城里的势力。   所以,归义坊中的贼人,实际上分为两大类。一类,是有靠山的,这种匪帮数量众多,且官府轻易不能干涉。而另一类,便是没有依仗,自己出来单干的。遇到这种,就到了不良人发挥作用的时候了。   而陈番派出的暗桩,那都是不良人中眼力极其毒辣的主儿,要他们在这剩下的极少数人中找到可疑人物,可谓是手到擒来。   “这个曹易,是两年前在归义坊登记入册的新住户。”那暗桩指写有曹易名字的那页纸,已经对着陈番细细报来。   “下午老赵已经在县里的卷宗库中查过此人,曹易,军户出身,老家在安西。开元二十三年入军,天宝十一年退役,总共当了十七年的兵。此人在军中有过劣迹,天宝十年的怛罗斯之战中,他身为安西军第九团校尉,临阵退缩,以至于第九团全军覆没,只剩他一个逃回了安西。但奇怪的是,这么大的事,当时的安西军对他的处罚,却仅是削去军职。”   一边听着那灰衣青年的叙述,陈番招人架起灯火,眼光也在手中小册上打量。   曹易……   他在心中默念着,面上仍不动声色,不知是喜是恶。   “曹易天宝十三年四月入京,当时在户部登记的职业,是行商,但县衙卷宗里,查不到他在长安经商的记录。另外,县衙记录中,有两次,他因与毒龙帮的人械斗,被逮捕下狱。但两次公审,最终都只判他伤人罪。将他在牢里关了三月,也就放出来了。”   陈番听到这儿,不由皱起眉头。   “呵呵,老彭那个势利眼,怎会对一个无权无势之人判得如此之轻?这个曹易,是不是在京中还有什么靠山在?”   “没有。”   年轻的暗桩连连摇头。   “彭县令之所以判他伤人,是因为他两次械斗,真的都只是伤人。”   “哦?老兵与街头混混械斗,居然没死人?毒龙帮的那帮人,该不是没使出全力吧?”陈番不由眯起眼睛。   “不是。两次械斗,曹易斩伤击伤毒龙帮帮众八十六人,但奇怪的是,这些人都只是轻伤,其中伤得最重的一位,养了半年,也恢复如初,身上甚至没留下残疾。”   听到这儿,陈番眼眉不由微挑。他将手中册页看了又看,显然对曹易生出了浓厚的兴趣。   “呵呵……有趣!小罗,你觉得以你的身手,与毒龙帮械斗,在不伤人性命的前提下,能制服几个?”   “我?”   年轻人抬起头朝陈番望去,错愣片刻,眉头也跟着锁紧了。   “倘若不能死人的话……同时制服三四个,我还是有信心的。陈头儿你呢?”   他将这问题抛回给陈番,倒叫陈番眉头猛打出一个大结。   “啧啧,你小子,抓紧时间!还有什么没说的,赶紧都说了!”   陈番一挥手拍到那青年脑袋上,心里实则也在思考毒龙帮的问题。   倘若是自己,能制住几个?   不过一会儿,陈番也得出了自己的答案。倘若是他,最多……也就三十个。且这个前提,还只是不出人命。陈番自问做不到叫人只受轻伤,不留残疾的程度。而对比自己,曹易的身手有多可怕,也就一目了然了。   而如此可怕的一个人,当年居然当过逃兵!   陈番想不通。他隐隐觉得,曹易身上定然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倘若是往常,他倒很想一探究竟。可如今曹易可是绑架的肃王世子的首要怀疑对象,与此人为敌,就算是陈番,也不得不认真掂量掂量自己的实力。   “咳咳!再……再就是一个时辰之前,我看到曹易驾车从归义坊出去。听那车轮声音,车上应该是拉人了。只是那车是东市胡商车行的,不知他从何渠道获得……”   “一个时辰之前……”陈番凝眸思索,“有人去跟吗?”   “有,老赵跟去了,只不知跟没跟得上。”   “嗯……”   陈番点了点头,将手中书册交给身旁下属,下意识的伸手正了正腰间的横刀。   “小罗,你回归义坊继续盯着。”   “偌!”   直到那作暗桩的青年消失在夜色中,陈番才快步走向小街中央,对着分散在四周的不良人一声令喝。   “抄家伙,跟我走!这次碰上的是个硬茬,弟兄们可得小心了!”   随着陈番一声令下,四周三三两两的不良人迅速在陈番身后结成方阵,而这时,陈番眼前的横街上,忽而闪过一个矮粗的黑影。站在陈番身边的不良人眼尖,一个箭步上去,未及那黑影消失不见,就一把将之按伏在地。   只听小街上传来一声哀嚎,陈番提着灯笼上前一照,原是范三这老小子,居然一路跟到了这里!   “范三,你来这儿作甚?”   “陈,陈大人!”   范三一见陈番上前,连忙哀声求救。   “陈大人,手下留情!我是来给您报信的啊。”   只见陈番面上带笑,却丝毫没有要叫手下放开范三的意思。   “想说什么,现在说。”   “这……”范三朝着身旁面若冰霜的不良人扫了一眼,只觉胳膊上关节吃痛,惨叫几声,到底开了口。   “陈大人,曹易那厮一个时辰之前将人质从延平门带出长安了!他为避祸,夜里赶路定然不燃灯火,速度不会快到哪儿去,大人这时去追,想还是能轻易追上的。”   “小吴,放他起来。”   压着范三的不良人手上一松,范三连忙从地上翻身而起。   “大人,您倘若捉了曹易,可得记着小人的功劳啊。”   范三神色十足殷切,陈番却止不住咂嘴。   “你就这么巴望着曹易被捉?”   “这不是为民除害嘛,为民除害啊!”   未等不良人的队伍整顿出城,却见从长安县衙方向,影影绰绰的跑出十几个着甲的卫兵来。   "陈番!等等,等等!"   陈番定睛一看,这边跑边朝着自己挥手的,竟是顶头上司,长安县县尉何天潼,他连忙整顿下属,另不忘叫人将范三拉倒队伍后方着人看住。   “诶呦!何大人跑慢些,属下方才得到消息,说是疑犯已胁人质往延平门方向逃窜,何大人调些马匹来追,想来定能手到擒来。”   “你,你不早说!”   何天潼想是极少穿甲胄的,这才跑了几步路,就已经气喘吁吁面颊通红。   “陈番,随我去衙门调马!余下不良人各自带好武器装备,到延平门待命!”   “偌。”   陈番也是见怪不怪,侧身交代了属下几句,就转头跟着何天潼去县衙。换了平日,不良人想从县衙调马,可得费老大的功夫。   平日里作威作福的何县尉,这次倒是动作麻利,毕竟牵扯到一方藩王,长安县上下不敢轻视,何县尉一到,府库主薄便牵了四匹战马出来,何天潼与陈番四目一对,陈番连忙后退几步。   “何大人请。”   却见何天潼笑呵呵的跨上了马,居高临下的往四周一扫,模样很是满意。   “陈番,你也上马吧。咱们县衙就这几匹马,人手一匹是凑不够的,主帅骑了,剩下几两匹分给你手下得力的斥候,先行开路。咱们今晚势必要将人质完好无损的交还给王府才是。”   “偌!”   陈番施礼谢罢,这才利落跨上战马。   陈番太了解他这个上司。何天潼这个县尉,实际做得还算称职。只是他这人有个毛病,就是太过在乎面子,心眼儿小得不行。下属在他面前倘若有丝毫不敬,他可是宁可将公务放在一边,也要当面将人凌辱到自个爽快了,才肯罢手的。   所以对他,陈番自然要处处都给足他面子,否则这人发起疯来,简直变脸比翻书还快。   这么在县衙又耽搁了一阵,出城追捕曹易的大队,才风风火火的从延平门出发了。陈番与何天潼两个不紧不慢的策马而行,二人前方不远处,是两个擎着火把引路的不良人,身后则是全副武装的大部队。   队伍外侧的卫兵与不良人手中,都拿着火把。火焰如长龙般,在长安城外的土道上蜿蜒而行,将四周照的通亮。   出城不过一刻钟的功夫,众人便在一片漆黑的郊野上,看到了一簇极其亮眼的火光,正是胡九彰留在小庙空地上的那一簇。   —— 第39章 交涉   小庙内,新搭的篝火仍然烧得炙灼,胡九彰坐在曹易对面,半天没接下这话。   “呃……这事……不容易……”   胡九彰想了老半天,也只憋出这几个字来。他回过头朝着自己身侧的李慕云看,而李慕云已然陷入沉思。这样的事,就算只当个故事去听,也不能不为之动容,更何况是听着曹易这个当事人亲口讲述。   胡九彰坐在那儿眉头紧锁着思索了好一阵儿。曹易到长安的初衷,他已经明了,但还有一件事,他想不通。   “曹兄……你是这几年才到长安的?”胡九彰忽然发问。   “怎么?”   “曹兄不是长安人?”   “我生在安西长在安西,怎么会是长安人?”   “那既然曹兄如此坦诚,我也不跟你藏着掖着了。”胡九彰轻叹一口气,“生病的这位公子,不是你弟弟吧?”   胡九彰此话一出,一旁李慕云都止不住要发出惊呼。他连忙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来,在胡九彰背后狠拉了一下。反倒是曹易,听到那话只轻笑了一声,眼睛瞧着面前的篝火,一副无谓的模样。   “……你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打从我见到他的那一刻,就看出来了。”胡九彰说着,回头瞧了一眼李慕云,而李慕云面色已然比刚刚见到时还要惨白。他可从未想过,胡九彰居然会主动与曹易坦白。   “他是我朋友。”   胡九彰神色十分郑重,他轻轻拍了拍李慕云露在被褥外的手,又把他那只手给塞回被褥中。   “曹兄……曹大哥,你我都是在西北打过仗的,对你我不想撒谎。这位公子是我朋友,我初到长安时,他救过我一命,今日既然凑巧,叫我碰上了,我定会救他离开。豁出命,也要救。”   “老胡……”   李慕云眉头紧锁,脸上却泛起点点微红。   而胡九彰的注意力则一直集中在曹易身上,他们就像两匹在野外相遇时,相互审视的狼。虽然双方都没有露出獠牙,但有时候,有些事,并不是只靠武力,就能分说清楚的。   此时曹易的目光,也全在胡九彰身上。   这一刻,反倒是李慕云成了多余的那个,仿佛整件事与他无干一般,他只需要静候结果。   不知是不是隔在那二人间的火苗太过雀跃无常,以至影响了火焰这头所能看到的景象。李慕云分明见到,曹易那刻着刀疤的凶恶脸孔上,竟带着丝若有似无的笑。   “你腿上有伤。”   曹易忽然开口。   “对。”胡九彰的态度,则更加坦然了。就连坐在那儿的姿态,都显得愈发坦荡。   “在北疆弄伤的?”   “不是,是在长安弄伤的。”   “长安?”   曹易眉心忽而紧锁,眼光止不住往胡九彰斜后方的李慕云身上打量。   “我腿伤时,是他救的我。”胡九彰顺着他的目光,朝李慕云一笑。   “他是什么人?”   “曹兄不知?”胡九彰颇感意外,他一直以为曹易是为了寻仇才到长安,而至于绑架李慕云,那定然是因为肃王府与当年诬陷了他的官员有所联系。可如今看来,曹易是连李慕云的真实身份都不知道了……   胡九彰回头瞧了李慕云一眼,倒是李慕云自己开口了。   “我是肃王世子,曹易。但现在知道这个,对你来说还有意义吗?”   “有。”   李慕云突然出声,声音还有些虚浮,但曹易的回答却十分郑重,“我定下的规矩,无论什么时候都得遵守。”   李慕云不由轻叹出一口气,“那最好。但这是你与我之间的事,与我朋友无关。还有,车里的东西,一半都是我这位朋友的,你不能拿。”   “姓李的,别忘了你还只是个阶下囚,这事轮不到你讨价还价!”   曹易忽然提高音量,那声音震得胡九彰都跟着一激灵。   “呵呵……成。”李慕云脸色阴沉着,竟从被褥中直起身子。胡九彰既然已经与曹易坦白,他再继续装病,也毫无意义了。   “曹易,归根结底,你绑架我,不过是冲我身上带的那点银子。我早就说过,银两我可以都给你,但我带的那些军制装备,你得给我留下。就当是我花钱在你这儿买个平安,事后我绝不另行追究,毕竟这事闹大了,与你与我都不好。”   有胡九彰在侧,李慕云虽是大病初愈,但底气仍比之前足了不少,俨然是一副上位者的傲然模样。   说到底,李慕云对曹易可是一点好感也没有的。   不过是讲了段当兵时的悲惨经历而已,但凡在活在这世上的,谁还没有一两件心酸往事能拿出来说道。想要靠这个来博得世子大人的同情,可还远远不够。   “我曹易虽沦落为匪,但道理却还是可讲的。姓李的,实话告诉你,像你这样的人,我天生就看不顺眼。你们生在安乐窝里,根本不明白这世界究竟是什么样!但规矩就是规矩,我不会因为这个,就对你区别对待。”   曹易说着,向前倾了倾身,瞧向李慕云的方向。   “看在你救过胡兄弟的份儿上,我便允你带十两银子离开。胡兄的东西,自由胡兄带走。如何?”   曹易模样虽凶,但未想他说出的话,居然合理到了让人有些无法相信的地步。   李慕云可从未想过曹易竟能答应得如此痛快。他不由睁大眼睛,嘴巴张开了,却半天没说出话来。   倒是胡九彰在两人间来回看过几遍,颇觉惊奇的开了口。   “合着你是被曹兄在路上打劫才给带到这儿来的?”   “……呃……咳!好,就这样,曹易,你可不要反悔了!”   李慕云直等到与胡九彰四目相对,才后知后觉的应了声。然而未等他说完,小庙外忽而传来一阵异样的躁动。曹易警觉的攥紧刀柄,等李慕云反应过来时,曹易的人已经到了小庙门口。   郊野上,不良人与甲兵组成的大部队向着小庙的方向蜿蜒而来。那脚步声中混杂着零星马蹄声,院中拉车的两匹驽马,听到动静,在原地不住躁动。   曹易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好啊……小子!你阴我!”   ——   “曹兄!”   胡九彰几步追将出去,他也看到郊野上逐渐接近的队伍。显然,会走得如此张驰有度的,定然不会是商旅亦或赶路百姓。那必然是官兵,而官兵会选在午夜疾走,不消多想,曹易多半就是他们这次的目标。   “曹兄,你先冷静些!咱们这儿既然已经谈妥了,倘若官兵真是冲着你来的,待会儿李公子定会与官兵解释,他不是言而无信之人!”   “他是什么样的人,你说了不算!”   胡九彰话音未落,曹易已然把他这话给堵了回去。   一旦牵扯到官府,事情就不一样了,曹易身上再度显出那种兵临城下的紧张感,惹得胡九彰头上冷汗直冒。   但凡有可能,他都不想与曹易为敌,可倘若不能将李慕云顺利救出,胡九彰宁愿与之一战。   曹易腰间带着横刀,而胡九彰手边只有一根木拐棍。他一度以为曹易就要拔刀了,可就在气氛临至冰点的那个一刻,小庙窗沿下,竟骤然传出一阵躁动。   胡九彰和曹易几乎同时听到,只曹易腿上利落,早胡九彰一刻拔刀冲至窗下。   “什么人!”   “曹,曹哥,是我啊!”   胡九彰匆匆赶到,却见窗沿下面竟蜷缩着个灰头土脸干瘦青年,正是下午与曹易在延平门同行的那个瘦猴儿。   “小沾?你来这儿做什么,我不是叫你回家去!”   曹易惊讶之余,眉头紧锁着将横刀收回刀鞘,话语间仍带着丝责怪意味。   “我担心你嘛!”丁小沾从地上掸着灰土站直了身子,却又不在原地停留,一起身便跑入庙中,以至于胡九彰跟曹易两个只得跟在他身后。   “我原是在延平门等着你回来的,但谁知你前脚刚一出延平门,后脚就有不良人尾随出城,我担心会出事,便一路跟着那不良人出了城。”   “什么?”   曹易听他此言,眼中难掩惊异神色。   “官府的动作何时这般快了?你既跟着那不良人出城,那现在那人呢,你跟哪儿去了?”   “我这……”   丁小沾一脸委屈的抹了抹自己脸上的灰土,声音随之越来越弱。   “这不是天黑嘛……出了城,什么都看不清楚,我就把人给跟丢了……”   “……”   只听曹易从鼻腔中长吁出一口气来,阴沉的脸上也不得已显出几分无奈。   “那既然跟丢了, 为何不回去?”   “我这好不容易出了城,再转头回去,给武侯的银子不就白花了!我想……反正也找不见那不良人,不如沿着大路往前走,说不定能找到曹哥你的踪迹。这不,出城走了不到半个时辰,我就瞧见着小庙里的火光,便过来查看。但我怕那不良人也在附近,这才一路贴着地爬过来的。”   丁小沾说到这儿,脸上闪出点点骄傲神色。而曹易已经不知该如何评说了,就连站在一旁听着的胡九彰,都不禁失笑。但他脸上的笑容也只是一瞬,毕竟,如果连丁小沾这个毫无索敌经验的普通人,都能找到这里,那么训练有素的不良人,恐怕早已经将曹易的下落给报上去了。   眼见曹易顾着与丁小沾说话,胡九彰连忙快走几步,到了李慕云跟前,贴着他耳朵低声开口。   “小白,我身上没有武器,倘若现在与曹易交起手,怕是不能力敌。唯今之策,还是得先稳住他们才好。所以我想……倘若你能答应曹易帮他二人在官兵面前求情,他们该不至于拔刀相向。”   “那是真答应,还是假答应?”   李慕云这一问,倒将胡九彰问住了。他朝着李慕云面上定睛看了好一会儿,竟没答出话来。   “所以……你是真想叫我放过曹易?”   “我只是……不想叫他二人在此丢了性命。”胡九彰的声音弱了。   “你想得倒好……”李慕云不由轻叹,“但说到底,老胡……我只是个连官阶也没有的贵族子弟,真要遇着事了,我可是连县衙的武侯也叫不动的。所以就算我肯为那二人求情,官府的人听不听,都还是两说的。”   李慕云神色颇为无奈,但胡九彰眉头紧锁着,仍不死心。   “咳,那个……你们不是都讲究面子嘛,就不能让官府的人卖你们肃王府一个面子?”   胡九彰小心翼翼的压低了声音。但他说这话的神态照比平时那副坦然模样,反差实在太大,直叫李慕云忍俊不禁。   “老胡,话是这么说,但要让人家听你的,还不得送出等量齐观的好处嘛。能在长安城站稳脚跟的,哪个不是猴儿精,没有好处的事,他们未必肯做。况且如今的肃王府,也是自顾不暇了……虽还未落到要被人欺辱的地步,但京官要巴结,也绝不会巴结到肃王府头上。”   说到这儿,李慕云神色黯淡了许多,但也只是一瞬,他又目光坚定的瞧向胡九彰。   “不过我会试试。倘若来人还有交涉的余地,我当然也不想有人在此送命。”   “多谢!”   听到这个回答,胡九彰好似整个人都松了一口气。瞧他那模样,李慕云止不住叹气。   “诶……老胡,你是无论对谁,都这么容易掏心掏肺吗?”   “这……怎么说?”胡九彰脸上显出些许疑惑。   “……”瞧着胡九彰看了好一会儿,李慕云到底还是长叹出一口气,“算了……别想了,现在还是脱困要紧。” 第40章 各求所需   虽然已经点亮了足够多的火把,但夜间行进的速度,仍比白日里慢许多。眼看着那一团火光好像很近,但实际上,小庙与一众官兵间还有这相当一段距离。路程没走过一半,道路旁便闪出一道黑影来,正是先前从延平门跟着曹易出城的老赵。   乍一见从大路上冒出个黑影来,何天潼吓得一哆嗦。   “什么人!”   何天潼一声大吼,一旁陈番连忙勒住马,倒是不慌不忙。   “诶,这不是先前出去打探消息的老赵嘛,快!给何县尉说说,都探听到什么了?”   地上不良人闻言赶忙在何天潼马下单膝跪地,合手施礼。一套动作行云流水,若不是一袭黑衣与地面几乎融为一体,想那动作该是相当漂亮的。   “偌!回禀何大人,陈大人,曹易的确就是绑架了肃王世子的真凶,如今世子已经被曹易带入前方火光处的小庙,庙中还有一人,不知是不是曹易的同谋。”   “既然是早在庙中等候的,八成是同谋!”何天潼约莫是意识到了自己刚刚的失态,再开口时,声音中又添上几分不容执啄的威严意味。   陈番眼珠子一转,也不接何天潼的话,只凝眸思索。   “……何大人,我看当务之急,还是先确保曹易不会趁机逃跑才好。”   陈番朝着郊野上那一点火光远望,见何天潼未开口,这才不紧不慢的悠悠道来。   “咱们这人多,行动起来不便隐蔽。何大人,我看不如这样,反正咱们已经点起了这好些火把,现在把火熄灭,反而容易引起曹易警觉。既已经确认曹易就在庙中,我先派十几个兄弟暗中潜过去,把那小庙四面围住。剩下的人还是结成大队走,咱们现在点了多少根火把,照点不误。何大人看,如此安排可好?”   “派人潜过去倒是应该的,但……”何天潼摸着自己下巴上一撮小胡子,似乎还有所顾忌。   “倘若在咱们到达之前,曹易那厮就带着世子跑了,这怎么算?”   “曹易倘若要跑,定然不敢燃灯点火,在这种情况下他还要带着个人走,就算跑也快不到哪儿去。而倘若曹易选择抛下世子,独自逃跑,那事情就好办多了。何大人只需到庙中迎回世子,把人完好无损的送回到肃王府中,想来无论是肃王还是世子,都会承下何大人这一份情。”   “那照你这么说,反而是造出声势,激曹易那厮逃跑,才是对我而言最为有利的策略了?”   何天潼瞧向陈番的双眸中,闪出点点狡黠味道。   “诶,这哪儿能啊。”陈番连连摆手,“属下自然是希望何大人不单能顺利救下世子,再将凶犯捉拿归案。毕竟何大人得了好,咱们不良人的弟兄也跟着沾光啊,你们说是不是?”   陈番说着还回头去问跟在自己身后的十好几个下属。这话都已经被陈番给带出来了,何天潼也不好反驳,毕竟他这个人,是最好面子的,这便轻笑一声,声音又提高了八度。   “那是一定,你们也得给我学机灵点,这次倘若立功,咱们人人有份,捉贼首者,另有重赏!”   何天潼也是个带兵遣将的老手,鼓舞士气很有一套。他这么激情澎湃的一说,比陈番自己说得还管用。一队人听到这个,暂不说是真是假,这话听着舒坦,走起路来都虎虎生风。陈番趁机挑了十几个得力的不良人做先遣,一路摸着黑朝着那路边小庙无声逼近。   而至于大队这边,何天潼打定了主意要敲山震虎,便也不收敛了,正是快马加鞭,带着一众人浩浩荡荡奔着那一点火光径直而去,竟跑出了几分阵前冲锋的架势来。   眼见着外面官兵越逼越近,曹易一把攥住丁小沾的胳膊,直把他往小庙后门拖。   “你现在逃出去还来得及!回去之后就说从未见过我。倘若官府追查到坊中,你们直接与我撇清关系便罢,我在长安做这档子事,本也是只为了自己快活。”   “我不回去!”   曹易的力气多大,丁小沾那小身板没挣扎几下,就直接被曹易架着两边胳膊抬离了地面。但即便如此,丁小沾仍不遗余力的在曹易手上挣扎着。   “曹哥,这些话你说给他们随便哪个听,或许还有用,但对我没用!我这条命是你给的,我宁愿与你一同去死,都不愿一人独活!况且现在那人质不是还在咱们手里,总还没走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吧!”   丁小沾声嘶力竭的叫喊着,胡九彰和李慕云二人都被这叫喊声吸引了注意,但二人均未出声。   “叫你走就走,哪儿来那么多话!”   曹易几步就把丁小沾架到了庙门处,眼看着一脚就要跨出门外,丁小沾挣扎的幅度也愈发剧烈了。他一张脸憋得通红,额间也早已浸满了汗珠。   “我不走!不走!曹哥,你把我放下来!怎么只得你帮我,不许我与你共患难吗?你到底有没有把我当朋友!”   丁小沾有此一问,曹易脸色却愈发阴沉了。他两只手一把攥住丁小沾那麻杆儿似的细腰,把他人整个抬起了能有一尺来高。   “我本就没把你当朋友。”   曹易声音低沉着,但每一个字却又斩钉截铁得叫人无法不去细听了。   “叫你现在走就赶快走,有你在这儿拖后腿,到时候谁也跑不了!”   曹易说着,就要把丁小沾往庙后的荒草丛里丢。但怎知他话音一落,丁小沾竟骤然安静了。他不再出声,甚至不再挣扎,只睁着一双眼愣愣的盯在曹易脸庞。   “我……拖后腿?”   那声音几乎是下意识的,就连丁小沾自己也没意识到自己竟然真把这话问出了口。   听到那句质问后,曹易也愣住了。他将抬未抬的手僵在的原处,但那一瞬间,决绝却又凝固在他眼中。   “对,有你在这儿碍着,我是想逃都逃不掉。”曹易沉声道。   二人目光相对的一颗,丁小沾忽然轻哼出一声,脸上却是凄然。   但这一次,未等丁小沾动作,曹易的手却松开了。丁小沾整个人摔在地上。   “走。”   曹易冷然一声。   丁小沾从地上直起身子,转头瞧向曹易。他眼中仍带着点点期望,和点点疑惑。但曹易表情却愈发阴冷。   “滚,滚出去!老子不需要你在这儿碍手碍脚。”   曹易对着丁小沾狠骂了一句。丁小沾猝然转过头,那一瞬间,没人看他脸上的表情,但曹易却分明听到了一声啜泣声。   丁小沾起身刚一站稳,就老鼠似的闪身跑入那一片漆黑的荒草地中。曹易瞧着丁小沾消失的方向愣了两三秒,转身回屋时,他却长吁出一口气。   这样就好了……   他暗暗想着。   一见曹易进屋,胡九彰抢先开了口。他站在篝火前打量着曹易,面上带着点点疑惑。   “曹兄倘若现在走了,这事也就这么了了,为何不虽那位小兄弟一起走呢?”   “你这话问得倒是奇怪。倘若我现在跑了,姓李的反过来要官兵全力追捕,你说我该怎么办?”曹易不以为然,他扫了眼已经从被褥中支起身的李慕云,眼中仍带着不屑。   “李公子不是言而无信之人,你信不过他,难道也信不过我?”   胡九彰不由提高音量,眉头紧锁。   “胡兄弟,我信你又有什么用?第一,姓李的到底会不会遵守约定,我不知道。第二,官兵会不会听一个藩王世子的命令,我也不知道。所以现在对我来说,只有手里攥着人质,才是最安全稳妥的。倒是你……我看你现在逃出去避避风头,才是上上之策。否则待会儿官兵来了,要诬你是我的同谋。”   曹易说着,脸上带着丝不屑的冷笑,也不知是在笑李慕云,还是在笑胡九彰。   “曹易,我纵然只是个无官无职的藩王世子,但就算是那长安县县令来了,也得卖我个面子!”   李慕云瞧见那表情,便即燃起怒意。他的确有可能根本说不动前来救援的官兵,但这里面有一件事,是只有他才知道的。   去报信的人是范三,而范三所报之人,是长安县不良帅陈番。陈番定然就在前来救援的官兵之中,李慕云觉得,自己就算保不了别的,也定能保下胡九彰。毕竟陈番与胡九彰有交情,胡彦的事,陈番对胡九彰心中有亏,他绝不可能将仅仅是在此地巧遇的胡九彰,也划入绑匪之列。   而至于曹易……   李慕云虽然嘴上答应了,但倘若长安县那边打定了注意不肯卖肃王府这个面子,他也毫无办法。   说到底,曹易这人是生是死,李慕云不在乎。就算他有能力为曹易争到一条生路,如今他都不想去争。   面对李慕云,曹易眼中始终带着怀疑。一时间,三人间的气氛陡然转冷。空地中的篝火不断发出木片暴裂的噼啪声,夜风肆意灌入这栋破败不堪的小庙,冷暖交替,叫人在火焰旁也不能摆脱冬夜的阴冷。   “曹兄……”   胡九彰正欲开口解围,怎知小庙后忽然传出一声惨叫,叫三人几乎同时僵在原处。   “小沾!”   倒是曹易第一个反应过来。但他没跑去庙后查看,反倒直奔着李慕云,揪着他的领子一把将人从被褥中拖出。待胡九彰飞身去救时,李慕云已经落入曹易之手。   “曹兄,你冷静点!”   胡九彰还想去劝曹易,却见李慕云用两只手按着曹易揪着自己衣领的胳膊,开口已然声嘶力竭。   “老胡!车里有刀!”   胡九彰只瞧着李慕云的惨白面庞,狠咬了下后槽牙,飞身奔去院中。   而小院外,已然被官军的火把照了个通亮。胡九彰跌跌撞撞冲向马车,未等他奔至,只听院门正前方,传来男人洪亮的喊话声。   “我乃长安县县尉何天潼!匪首曹易,你已被本官人马团团围住!劝你立即缴械投降,将世子爷速速放出。否则便休怪本官手下这刀剑无情了!” 第41章 对峙   果然是官府的兵!   胡九彰狠咽了一口吐沫,在即将被光线照射到的前一刻,条件反射的俯低了身子,贴着这院中的阴影,一跃跳入了曹易停在院中的马车车厢中。   落地那一下,他两条小腿疼得差点没让他直接叫出声,但好在人已经成功入车,再顺着往里一摸,他便摸到了那两把熟悉的配刀,和打从北疆带来的行军藤箱。   本以为再拿不到这几样东西了,如今失而复得,胡九彰心底止不住阵阵翻涌。   要说当兵的,全身上下最贵重的东西,恐怕就是随身配发的军制武器了。唐军的弓弩在黑市上能卖二十两银子,横刀再旧,只要还能用,怎么也能换三十两,寻常人家一年的吃穿用度都在这里头了!   顺着马车窗帘间的细缝,胡九彰正好能将这院内与院外的情形尽收眼底。院外但凡能过人的地方,都被甲兵与不良人掺杂的部队围了个水泄不通。   再看那每一处漏洞口,甲兵立盾在前,左右两侧各有一不良人持刀而立,正是战场上推进掩杀的布阵之法。见这架势,胡九彰心里头那根好久没绷起来的弦,好像骤然被谁挑拨了一下似的,他心里痒痒的,手上已经悄无声息的将一长一短两把刀挂在腰间,竟莫名生出种归属感。   “贼人曹易,还不速速束手就擒!”   小院正门外又响起那浑厚十足的叫阵声,胡九彰目光不由被吸引了去。   开口的正是长安县县尉何天潼。只见那中年男人身着武官官服骑在马上,下颌一撮巴掌来长的小胡子,在火把映衬下,倒显出几分阳刚之气来。   但胡九彰只在他身上瞧了一眼,便被那人身旁的高大男人吸去了全部目光。   陈大哥!   胡九彰吃了一惊。   他没想到自己这才刚从陈番家里告白了不过一个白天,晚上居然就又跟陈番重遇了。而陈番此时身着黑衣骑在战马之上,似正与马下前来报信的不良人说着什么,面上不乏凝重神色。   胡九彰半跪在车厢内,不得不说,有陈番在场,他心里踏实了不少。而再看院内这边,小庙内自打他冲出来之后,就再没发出过声音。胡九彰虽肯定曹易不会在逃离之前伤李慕云性命,但他却也不敢保证,李慕云此时就是绝对的安全。   “曹易!你的同党已经被本官先前埋伏在后方的不良人抓获,识相的就快些带世子出来,倘若世子有任何一丝的损伤,你这同党,就是你以后的下场!”   这话是何天潼与陈番耳语过后才对着小庙喊出来的。而胡九彰已然瞧见,那个瘦骨嶙峋的丁小沾,正被两个不良人扳着胳膊,一路拖到了院门正中央。   “曹哥,你别管我!快走!”   丁小沾冲着小庙嘶声竭力。而丁小沾一出声,庙内紧跟着便响起了脚步声。只见曹易一手提刀,一手勒着李慕云肩胛紧挨着脖颈的位置,将他拖拽着带出了屋。李慕云脸上泛着层青,也不知是被曹易勒的,还是他身体本就不适。   “曹易!还不快将世子放开!”   一见李慕云现身,马上的何天潼显然照比之前急迫了许多。他身下战马也感应到了骑手的焦急,在原地不住踱着步子。   “狗官,你先把我兄弟放了!”   曹易震声开口,说话间,右手的横刀已经架到了李慕云脖子上。   “你——”   何天潼大惊,但他的第一反应居然是侧过头去看陈番。见到陈番冷着张脸不动声色的模样,何天潼连咳了几声,愣又摆出威严姿态来。   “曹易,你可别怪我没给过你机会!”   “怎么,合着你是想用这世子爷的命,换两个绑匪的命?行啊!没想到我曹易死,竟还能拉个藩王世子陪葬。”曹易眯眼冷笑,身上已然杀气奔腾,光是那股子煞气,就足以震慑任何与他对峙的对手。   “你——你这人!”   何天潼气得额间青筋直跳,“曹易!休怪本官没有提醒过你,倘若你好生把世子还来,本官尚可从轻处置,长安县办案,向来是讲王法的。但如若你宁顽不灵、执迷不悟,伤了世子的身,这事可就不单单是坐牢那么简单了!”   何天潼自觉自己这话已经说得十分透彻。毕竟无论如何断案,总要讲究唐律的,绑匪虽然十足凶恶,绑架了藩王世子,但只要不牵扯人命,断案官员通常也不会要人的命。而一旦动武,事情就不一样了。刀割到了皇室头上,他这个县尉纵然想从中周旋获利,都没有他下手的份儿。   按何天潼想,曹易倘若是个明白人,这时候把世子完好无损的释放了,再私下里与他县尉大人热络热络,到长安县坐几年牢,这事也就翻篇了,他回头还照样能从肃王府得着好处。但眼见曹易这模样,俨然没有一丝要向官府妥协的意味,何天潼心中的盘算也在逐渐变化着。   “少跟我废话!叫你放人就放人,像我们这样的贱民,要多少有多少,你们的世子爷可只有一个!”   曹易说罢,手上横刀的刀刃已然要割破李慕云的皮肉,只见李慕云神色痛苦的在曹易铁臂间尽力压住呼吸的幅度,他喉间哪怕多出一丝的颤动,都要被刀刃割出血光。这时不单是车内的胡九彰,何天潼陈番等人的神色也陡然转变。   何天潼已经意识到,眼前这个独眼悍匪,根本就不吃他那一套。想要兵不血刃的解决此事,怕是如何都是做不到了!   想到这儿,何天潼拳头一握,在马上震声开口。   “好啊!曹易,你倘若伤了世子,在场的一个都不能活!马车里还有个人吧?给我出来!本官倒要看看,两个走投无路之人,到底还能把天翻到哪儿去!”   何天潼此言一落,车中胡九彰的心也跟着一怔。县尉大人这是已经把他划入了绑匪的阵营,而曹易那边,会不会按照约定配合放人,胡九彰实在说不准。   毕竟倘若曹易信得过李慕云,只消叫李慕云出声,为他与丁小沾二人求情,事情便能缓和。可看曹易如今的架势,他非但没有给李慕云说话的机会,也根本不听那县尉的劝抚,完全只想靠着自己换丁小沾回来。   就连胡九彰也知道,这实在是下策中的下策,可曹易会做出这种决定,也只能说明,他还根本不相信李慕云,也不相信那何县尉。他相信的,只有自己手中的一把钢刀而已。   车内,胡九彰未动,他半跪在地上,黑暗中只剩下他愈发剧烈的心跳声。   血液在体内奔涌,胡九彰额间的汗滴也一路滚至下颚,随即滴落在车厢角落,无声消逝着。   他出,或不出,对李慕云来说,都没有任何作用。   如今在场对峙的双方,是何县尉与曹易。胡九彰攥紧了自己腰间横刀的刀柄,他自问,倘若此时下车,他能以一己之力格开曹易刀刃,将李慕云救出吗?倘若他下车,曹易就会买他的面子,容李慕云开口吗?   胡九彰无法给出肯定的答复,他始终未动。而车外,何天潼的神经也正备受折磨。   胡九彰在车中,只能从一侧去看李慕云与曹易。而何天潼在院门正中,李慕云就是正对着他的。他看着这位肃王世子脸色苍白着不住在曹易手臂间颤抖,而钢刀一架,李慕云便连颤抖的余地都没有了,院内好似只剩下世子被抵住咽喉的痛苦呼吸声,好像下一秒,那把刀就能斩下世子的人头。   何天潼看得心惊肉跳,他不敢懈怠,这便抬手冲着押解丁小沾的不良人作了个手势。那是官府间密传的指令暗号,外人看不懂。可一见何天潼这番手势,两位不良人面色一凛,陈番在马上,神色也愈发凝重。   却见那两位不良人押着丁小沾往院中走了几步,三人与曹易和李慕云之间仅有三五米的距离。   曹易眼中闪过一丝慰藉神色,丁小沾也好似终于看到了希望,不住朝着曹易那边使劲儿。   “曹哥!”   就在丁小沾开口的那一瞬间,一名不良人抽出腰间横刀,直冲着丁小沾胸膛便是一斩。霎时间血光肆溅,丁小沾连疼都没来得及叫出,就已经一命呜呼。   那么近的距离,横刀几乎将丁小沾消瘦的身子劈成了两半儿。血溅了那挥刀的不良人整个半身,在场不单曹易,就来被挟持着的李慕云,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给看得傻眼了。   丁小沾一死,两位不良人已然各自持刀,摆出了对峙的架势,而曹易是用了那么一两秒才反应过来,他勒着李慕云身子的手都随之颤抖。   “小沾……”   曹易步子好似虚浮着,眼中写满了茫然与哀恸。   “呵呵……曹易,本官早说过,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人这不是已经还给你了?倘若你再负隅反抗,便不要再想着还能有活路!”   何天潼气势愈发傲然了。他笃定曹易不敢真用肃王世子的命,去换那瘦猴儿,干脆便先下手,斩去一切掣肘。   这只是官府与匪徒对峙时的惯常手段,对于一个油盐不进的悍匪,何天潼如此应对,简直堪称典范。   何天潼是个手段老辣的县官,他觉得自己只要摆出如此强硬决绝的态度,定也能将曹易吓怕了。就算不能令其当即束手就擒,也定能叫曹易为了保命,重新思索自己的应对之策。   可何天潼纵然是个循规蹈矩的官,曹易却不是个循规蹈矩的匪。   却见曹易带着李慕云连退几步,直到那小庙门口的立柱旁。他手上钢刀从李慕云脖颈上移开,那只勒着李慕云身子的手,竟也松了。   而就在他松手的瞬间,李慕云下意识的向前踉跄几步,曹易冷着脸站在原处,抬掌便朝李慕云后颈狠劈了下去。   只听一声闷响在院中略过。   曹易的动作太过迅疾,以至于站在最前面的不良人甚至来不及反应。他们眼看着李慕云像个断了线的风筝般跌落在地,不过片刻,已经没了声息。 第42章 十七年的老兵   眼看着李慕云在院中倒下,胡九彰心里咯噔一下。   他忽然开始后悔,后悔为自己刚刚没下车,没能在曹易出手之前冲出去。但现在后悔,没有丝毫用处。北疆五年的历练,已经让他的心坚如磐石般,后悔归后悔,但无意义的后悔,不能在此刻波动他分毫。   胡九彰腰间的横刀已经出鞘,他是慢慢拔出来的,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现场反应最大的还属何天潼。所有他以为曹易不敢做的事,曹易都做了,就在他面前,做得理直气壮。   “救世子!先救世子!”   何天潼在马上大喊,陈番随之一挥手,包围小院的不良人便齐齐向前围进了十几步,直要将曹易连带着倒在地上的李慕云,一齐圈到一个小圈子里。   “还有车里那个,一个都别放过!”   何天潼话音未落,胡九彰就已经从车内持刀而出。几个距离他极近的不良人慌忙转过身与他持刀相对,但胡九彰的目光却在陈番与何天潼一边。   “何县尉!我乃途中在此暂歇,并非是与曹易一伙的歹人,你身旁的陈帅可帮我作证!”   胡九彰声如洪钟,叫何天潼不能不注意到他。而陈番见到他,也是惊讶异常。   “九彰?”   陈番下意识叫出了声。何天潼皱着眉头往他脸上一大量,那嘴看着都像是歪的。   “陈番,你认识他?”   “这个……这是我一个西北军的朋友,今天才把他从长安给送走。”陈番脸上带着颇为尴尬的笑。他有意抹去了胡九彰与李慕云之间的那层关系,总归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对胡九彰,何天潼知道得自然是越少越好。   “呃……”   何天潼仍皱着眉头,目光又回到胡九彰脸上。   “既并非歹人,为何还要与曹贼为伍,置世子性命于不顾?这时候才从车里出来,你有何企图!”   “有何企图……”   胡九彰将那四字在口中玩味过一遍,他此时的全部注意,已经都集中到了被围在小院中央的曹易身上。   “曹兄!看来你是如何也不肯放人了?”   面对胡九彰的质问,曹易眼光如刀。   “放人?我本不欲取人性命,但现在有人丢了命,这狗官无论如何也得给个说法!”   曹易刀刃上青光一闪,已然摆出了作战的架势。他正被十几个不良人以圆弧形围住,可曹易站在中央,不像是困兽,反而更像是一头怒火中烧,正准备大开杀戒的恶狼。   胡九彰狠咽了一口吐沫,他算清了李慕云距离自己的距离,以及曹易和那群不良人各自的方位所在。   能行。   他在心里暗暗吐出这两字。   能行,这双腿能行!   胡九彰第一个向前冲去。   他的突入令周围不良人均是一惊,他们拿不准是后退为胡九彰让出通道,还是跟着一齐冲上去。而就在不良人错愣的片刻,一声凌厉“铮”声划破夜空。   胡九彰的刀就劈在曹易的正上方,而曹易手中的横刀,已经稳稳的挡在了的胡九彰刀口之下。   “哼……”   曹易轻哼了声,面上却看不出是冷笑还是苦笑。   “没想到我有一天,竟要领教西北军的刀!”   曹易大臂一挥,竟轻易将胡九彰横刀格挡开去。   好大的力气!   那一下,胡九彰原本就站立不稳的双腿,差点没直接踉跄。他挥臂卸去刀刃上传来的巨力,手掌直到胳膊上,还留着阵阵酸麻。   但胡九彰片刻未停,紧接着又直冲上去。他知道曹易那一下,是认真的。这是真刀真枪的较量,此时他哪怕有一丝的天真与怯懦,都会叫他付出惨痛的代价。   “你们还愣着干什么!上啊!”   陈番的声音好似从天边悠悠传来,十几个不良人随即加入战局,胡九彰身上的压力骤然减轻了不少。他挪移几步退到曹易斜后侧,试图避免与此人硬扛。   而眼见着不良人四面八方的刀蜂拥而至,就连曹易也不得不拿出一百八十分的专注全力抵抗。   “救世子!救世子!”   何天潼连喊了几声,小院周围的甲兵这才随之冲出。   不过片刻的时间,就连胡九彰这个退居到战线辅助一侧的伤号,也已经实打实的接了曹易三四刀。   曹易到底是从怛罗斯走出来的沙场老将,在战场上,个人的武艺高强,算不得什么。一人倘若被几十个人围攻,就是一人一刀,人也不过一双手而已,还能把四面那十几把刀都给挡实了?真正强悍的,是能在面对多人围攻之下,还能保存性命,突出重围的。   而曹易正是这么个,曾经率领着二百多人,对抗过大食万人军团的猛人。论起战场混战,在场就是曾任过旅帅的陈番,都不是他的对手。   曹易打从带着李慕云后退的第一步,就已经做好了应战的准备。他带李慕云后退到的位置,是小庙门前的立柱。李慕云倒下后,曹易背后,仍是那个立柱。   这就意味着,无论不良人如何包抄,曹易至少能保证,自己背后不会无故出现乱刀。起先众人围攻他那几分钟的时间里,曹易的一切辗转腾挪,都紧紧围绕着他身后那根立柱。十几刀下来,曹易身上不过一点轻伤,而胡九彰这边,却已经被他那巨力震得,连刀都要握不稳了。   他的虎口隐隐作痛,霎时间竟有种回到北疆战场的错愣。   好强……   就连胡九彰也不得不在心中暗自感叹。他不是头一次碰到像曹易这种力大无穷的战场怪物,但令他无法不敬服的是,曹易在乱局中对形式的精准判断。谁实谁虚,哪一刀要躲,哪一个可以硬扛。这一切的一切,都必须得在一瞬间判断,并做出应对来。   到底要经历过多少场战斗,才能锻炼出如此恐怖的能力?胡九彰想象不到。   到这儿他忽然有点理解先前曹易在延平门时表现出的莫名紧张了。任何一个人,在拥有了如他一般的恐怖判断力之后,都不会轻易退伍。因为能做到这一步的人,已然是把自己的一生都押在了军中。   十七年的杀伐意味着什么,胡九彰现在总算是明白了。   那十几个不良人中,亦有退伍老兵,可十几人一起上,竟愣是没有一人,敢凭着人数优势,轻视了眼前的对手。   “奶奶的!这厮好扎手!”   人丛中不知是谁狠骂了句,而大多数人,包括胡九彰,他们都因为必须得全身心专注在对手身上,而根本没有开口说话的空当儿。   不过片刻甲兵冲至,倒地的李慕云被迅速搬离了战场。   到这儿,何天潼的任务其实已经完成了。他调兵遣将,不过就是为了帮肃王府把他们的宝贝世子爷带回去,仅此而已。至于曹易是生是死,那要待捉了人,交由县令细审。   何天潼一见李慕云被两三个甲兵给护送了出来,连忙从马上下来。   “诶呦!轻点轻点!快来个人,检查世子伤势如何,倘若有事,立即带回城里救治!”   何天潼凑上前去,正见一军医模样的兵士半跪在地上,为李慕云把脉。   “回大人,肃王世子气脉虚弱,像是有旧疾,但性命无碍。”   何天潼听罢长吁出一口气。   “无碍便好。你们几个,在这儿好生照顾着世子爷,待那边收拾了曹易,我亲自将人送回肃王府去!”   何天潼心里的一块大石终于落地,这时在去看院中的战斗,嘴角都止不住的往上扬。   “呵呵,陈番,这个曹易好生难缠,这么多人围攻他一个,居然仍攻不下他。”   “老兵嘛……”   陈番目光一直集中在院内的打斗上,“倘若临走前带些弓弩来,说不定就捉住了。”   “哦?怎么这么多人一齐攻上去都奈何不得,多带些弓弩,就能讨着巧了?这大半夜的,光线这么差,射死了自己人,可有你受的。”何天潼瞧着那小院直撇嘴,十分不以为然。   “呵呵……何大人难道忘了?曹易可是只有一只眼睛的。他视线中的死角多,多几个弓弩手,远近配合,想制服他,还是绰绰有余的。”   陈番慢条斯理的解释着,何天潼眉头却越皱越高。   “现在说这话有什么用?咱们现在只带了这些人,这些装备。难不成没有弓弩,还捉他不得 了?”   “怕是极难。”   陈番说这话的模样,可一点也不像是在说笑。何天潼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但他始终不肯相信陈番这一套说辞。   再看院中局势,仍是僵持。曹易身上添了几道血痕,可官兵这边,也有几人带伤。   “怎么就不能了?这儿这么多人抓他一个,怎么就捉不住!”何天潼不由提高音量。   “捉是捉不住的。何大人,你仔细看看,曹易那模样,像是要突围逃跑的样子吗?”   “他不逃跑,难不成还能主动伏法了?”何天潼嘴上说着,眼光却已经开始在人丛中寻找曹易的身影,而正待他瞧见曹易的一瞬,未想曹易那只独眼竟也凌厉的剜到了他一双眼上。二人在那一瞬目光相对,竟叫何天潼惊出一头冷汗来。   “何大人,你也看出来了吧?”   何天潼的反应,陈番早有预料。他不紧不慢的开了口,声音谈不上沉重,但也绝不轻松。   “曹易倘若要跑,他应该往与我们相反的方向上移动,但现在你可曾见他走过分毫?再怎么躲闪规避,他都是在那小院子里。这可不是他逃不出来,而是他根本未用尽全力。何大人,我看曹易哪怕有一丁点的功夫,眼光都要往你身上打。他人已经被困在院中,却还想时刻确认你的位置,你觉得他这是想做什么?”   何天潼也不是个傻子,陈番这么一点,曹易先前说的那句话,就好似响雷般在他脑中轰鸣而过。   他这是要来找自己算那一条人命的帐啊!   想到这儿,何天潼已然连站都站不稳了,他爬了几次才又骑回马上,双手攥紧了缰绳,恨不得立刻转头跑回城里去。   “他、他这是……还反了他了!”何天潼狠提了一口气,再开口时几乎要喊破音儿了。   “都听好了!拘捕曹易,不论生死!都给我放开手脚去打,杀贼者,有重赏!”   何天潼一声令下,院中众人神色为之一震。霎时间,小小的土院中,杀声震天。   “陈番,如此……能捉住了吧?”何天潼还不放心,又转过头问陈番。   “能。”却见陈番轻叹出一口气,眉间微拧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既是往死里杀,这么多人拼了命,当然能捉得住。不过咱们这边,要付出的牺牲恐怕也不会少……” 第43章 单纯的杀戮   何天潼那话,在场的都听到了。院子一共就那么大,加上夜里的混战,视觉本就受限,人的耳朵更要比白日里敏感许多。   有了何天潼的死令,院中的氛围骤然为之一变。但突然发狠的,还是何天潼从县里带出来的那些甲兵。   虽说长安的兵,也是府兵,原则上都是要各地轮流上番来的。但时至今日,有哪个一入了军,就想把自己往边境上调的?   既然有机会换地方,当然都想着要往长安使劲了,就算当兵油水不多,但只要人在长安,就有数不尽的机会等着被把握。   所以绝大多数人,只要有了在长安扎根的机会,就绝不会放过。一旦做了长安的兵,便想子孙后代都是长安的兵,这些兵没上过真正的战场,就算上过的,养尊处优十几年下来,身子骨也懒了。他们的木牌背后刻着“长安”两个字,里里外外也都是长安的腔调。   但又正是这些甲兵,对县尉的命令敏感异常。   他们从不觉得在长安,捉贼缉盗是一件特别难的事,而但凡有机会在上峰面前露脸,他们每个都是不遗余力的。   “兄弟们,拼了!”   里面一个小队长似的人物忽然大喝一声,带着身边几个人径直从曹易正面直冲上去。   “呵……这盔甲沉不沉?”   曹易倒是不慌不忙,挥刀挡回了他们,未想侧面竟被伺机而动的不良人偷到一刀,在胳膊上留下一条一尺来长的骇人血痕来。   “奶奶的!老子不杀唐人!”   或亦是感到了胳膊上的剧痛,曹易声音撕扯着,在夜色下仿佛一头就要陷入狂怒的猛兽,叫人看了心里发慌。   “砍他左边!”   人丛中不知是谁叫了句,甲兵们这才好像终于找到了突破口似的,开始有意朝着曹易看不见的左半边伺机而动。   胡九彰看着那群甲兵的模样直想笑,可他又笑不出。   原本他是为了救李慕云才冲上来的,可现在李慕云已经脱险,他也不再有继续与曹易死磕下去的理由。但看着这些兵咄咄逼人的模样,胡九彰心里总觉得难受,好像有一口气憋在喉咙里,上也不是下也不是,横竖吐不出来。   曹易未使出全力,胡九彰看得出来,官兵这边伤得最重的,也不过是轻伤。可这才不过片刻功夫,曹易左半边身子上,已经被左右牵制着他视线的两帮人砍出了半面鲜红来。他们都咬死了曹易独眼的弱点,疯狗似的只往他左边拼命招呼。   一拥而上的,都是凌厉杀招,而曹易最多也只是为了躲避格挡,而不可避免的给对手造成些许轻伤。双方在这当中的所需要的经验与技巧,简直天壤。   左边身子的伤痛显然已经开始影响曹易的动作,他躲闪的速度变慢了,但挥刀时那股子狠劲儿,反而更加骇人。   “曹兄!你不是想找当官的讨说法吗?现在这样,你就算是死,也讨不到半句说法!”   胡九彰几步近到曹易身前,忽然开了口,口气中还带着些讽刺味道。扪心自问,倘若胡九彰现在在曹易这个位置上,他一定会拼了命突出重围,只要不死在这里,死在哪儿,都比这儿好。   “这事与你无关!”   曹易眼睛通红,他半面身子上带着刀伤,被割裂的衣物下面和着血污,每动一下,血印便浓重过一道。   “那敢情是,曹兄想要在这里殒命了?”   胡九彰一刀直劈上去,又毫不意外的被曹易那好似用不尽的巨力给震退了三四步。   “你塞外奋战十七年,难道就是为了现在这么个结果吗?”   胡九彰说话的空当儿,曹易这边又连续接了五六刀,那些官兵与不良人也不傻,他们得了死令,就要在此了结此人,便也不似刚刚那般小心翼翼了。朝着曹易挥来的每一刀里,都是直逼要害的,稍有不慎,便会丧生在不知是何人挥来的横刀之下。这不像是搏命的战场,倒像是杀戮,纯粹图谋人命罢了。   陈番手下的不良人显然成了游走在乱战中的投机者,他们似不欲京兆尹手底下的府兵抢功劳,只偶尔冲过来劈上一刀,把曹易可躲的范围给圈死了,真正火急火燎想杀人的,反倒是那些在役的兵。   “你懂什么。”   曹易声音沙哑。他劈砍的动作愈发刚劲有力,但眼中燃起的那份怒火,却变得愈发苦涩了。   “那你有没有想过,我们在北疆挨饿受冻的时候,这些个长安的兵在干什么!他们有没有想过,长安的好日子,到底是谁拿命保来的!”   说到这儿,胡九彰的情绪也有些情难自制了。他这五年的苦之所以能苦中作乐,都是因为还有胡彦这个弟弟在后面撑着。   他觉得自己打仗,表面上是为了家国大义,为了大唐的国泰民康。但骨子里,这些都是虚的,他才不是为了什么大唐。他只是单纯的为了弟弟,为了家族的出路而心甘情愿的吃苦受累而已。   只是这些东西……现在想起来是多么可笑?   长安这地方,真不值得他向往。   “嘿!你小子帮谁说话呢?”   一旁甲兵侧头啧了他一句,曹易横刀劈过,将那说话的甲兵震出七八米远。   “我从怛罗斯回来之后,就发过誓,再不让身边的兄弟无故枉死,一个也不能!但现在小沾已经死了,倘若我在这儿退了,简直比死还难受。”曹易那字字句句就像是从喉咙里用刀刮出来的,他猛然向前一步,身后忽然与立柱间空出了些距离来。   胡九彰一怔,但好在曹易后方大多是不良人在守,几个胡九彰看着面熟的中年脸孔,手里虽握着刀,但面上神色却也颇显凝重。   在场退役的老兵,可是不少。   曹易这一步迈出,很快便有识得讨巧的甲兵往他身后绕,但曹易丝毫没有要退守的意思,刀光间,他一面挡过从四面挥来的刀,一面拖着自己的流血不止的身子往前迈步。   “我有话要与那狗官说!都给我让开!”   曹易嘶吼着。瞧着他笃定向前的高大身影,胡九彰忽然觉得喉间有些许哽咽,他后退过几步,融进了那几个不良人形成的包抄队伍中,让甲兵们想绕后偷袭,都没有空隙可冲。   但尽管如此,前方是十好几人交替着朝着一个伤者劈砍,曹易的判断就算再精准,到了这时候,也总有顾不到的地方。   他要向前走,就必须得跟这些人过招,而总有那么几刀,是从奇巧的角度上刺来,叫他避无可避,挡无可挡的,这时曹易只有挥刀出击,以攻作守,才能保全下性命来。   胡九彰就在他身后硬生生看着,眼见着三四把横刀挑破了曹易全身上下好几处的衣料。可曹易没有躲,他只想往前走。   夜色下,胡九彰隐隐约约的看见有黑血迸溅而出,但却又很快隐没在漆黑夜色中。   人血的刺鼻气味早已经充斥满了他的整个鼻腔,胡九彰想跟着往前跑,那些曹易没使出的杀招,他都想统统招呼到这些全副武装的甲兵身上。   但胡九彰没动。他到底仍只是跟在不良人包围的队伍中,面对着何县尉模糊不清的面孔,和在他面前护卫的兵马。   “狗官,我有句话要问你!”   曹易身上已然成了血染的,但火光不能照亮他周身全貌,只有空气中的血腥味默默述说着他身上应有的伤。   眼看着曹易就要走到小院门口,何天潼身下的战马躁动的嘶叫,那队长模样的兵忽然在同队几人的掩护下杀至曹易身旁。“呲”的一声,唐兵手中的横刀斜插入曹易左边腰侧,整把刀没进他体内一尺有余,直叫曹易猛咳出好大一口血来,差点没直接向前栽倒。   “得,得手了?”   那甲兵还未来得及把横刀从曹易体内抽出,却见一只大手迎面向他狠打了一拳来。   那一拳,曹易怕是用上了十层的力气,挨拳的人居然瞬间瘫倒在地,也不知是生是死,而曹易右手拄着自己的横刀,步履阑珊着,竟还要继续向前。   “快!还不快给我拿下他!”   马上的何天潼急了,可地上的不良人未动。原是陈番的手已经不知何时,打出了“暂退”的手势,何天潼没看到。   围攻曹易的甲兵大半都被三三两两的不良人隔在了圈外,而圈内几个拦在曹易面前的,已经被曹易刚刚的举动给吓呆了。只消靠近了细看,就会发现那些兵的腿,其实都是抖的。   “快打啊!你们都聋了?”   何天潼震怒,他不住喘着粗气,也不知是气的,还是吓的。   “诶,何大人,如今局势已定,莫不如听听他到底想说些什么。”   陈番在旁不紧不慢的开了口。他在马上直面着曹易,忽而合手冲他作了个军礼。   “我在军中做过旅帅,论起军职来,你还比我高出一级呢,曹校尉。”   陈番朗声道。一旁何天潼止不住的侧头往他脸上打量,眼睛瞪得眼珠子都要从眼眶里掉出来了。   “陈番,你……”   “你想说什么,我跟何大人都在这儿听着。但倘若是要辩驳你绑架世子的罪,这人证物证俱在,你就不要再声辩了。”   陈番说着,又冲何天潼笑了一下,愣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他知道何天潼好面子,丢份儿的事他不会做。   而果不其然,何大人在也陈番对过眼之后,又朝着曹易扫了一眼,眼见那莽汉左边肋条骨里还插着把横刀,刀刃没进去一尺多,这样重的伤,活是肯定不能活了。何天潼随即轻咳了一声,好似首肯般,只等着曹易开口。他心里怕是还在算,这独眼究竟还能撑到几刻。   “官府不可能就这么抓到我……”   曹易的下巴上沾得都是从嘴里呕出的热血。他一只手撑着横刀,一只手按在腰侧,模样相当的痛苦,但他声音却仍然沉稳,不过有些许断续,全然不是重伤之人该有的音量。   “有人告密……有人出卖我。”   他沉声说着,面前站着的那小块的空地上,还一直有鲜血滴落。   “所以呢?”   陈番总是副气定神闲的样子,好像这场面早在他意料之中。   “我要知道那个人是谁!”   曹易忽然提高音量,紧接着口中又呕出血来。那声音听得胡九彰汗毛直竖,只觉得好似插在曹易左腰里的那把刀,好像也插到了自己身上似的,明明没受什么重伤,可就是浑身上下的不舒服。   “好,我让你知道。”   陈番说罢,冲着身后一挥手。很快,就见着不良人押着个身材粗短的矮个儿男人,从陈番的战马后走出。   此人正是范三。 第44章 不后悔的事   乍一瞧见曹易这一副染血的恐怖模样,范三差点连站都站不稳了。   他先是挣扎着想要往后跑,但转头瞧见马上的陈番与何天潼,又好像想通了什么,颤颤巍巍的正过脸来,站在原地不住讪笑。   “曹、曹大哥……你倘若只是教唆我们这群老家伙犯事,也就算了,归义坊本就不是好待的地方,但你不单要指使我们,还要教唆孩子犯事……我范三一生的指望,可就压在那两个孩子身上,我不能让他们也被你毁了。”   范三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笃定,连腰板也慢慢挺直了。那张原本惊恐不已的脸上,逐渐带上了某种坚决,一时间竟显得十分理直气壮。   “孩子?”   曹易声音中带着茫然,而在场亦没人知道范三所言的真伪。就连唯一一个知道内情的李慕云,也早已经被曹易给敲晕了。   但范三却不容他这个重伤之人理清思绪,一见曹易愣住,便接连张口。   “原本我们这些人,都只是归义坊的普通坊民,倘若不是你威逼利诱,谁会替你去干那些丧尽天良的事。如今见你被捉,我也就心满意足了,我范三就是死,也不想儿子被你这样的人给引上歧途!”   范三越说越是义愤填膺,但曹易的表情却逐渐由茫然错愣,变成了怒火中烧。   “你说谎。”   曹易声音低沉着,只音量不大的三个字,却听得范三冷汗直冒。   “你绑架皇族子嗣!这事可是人赃俱获的,若不是我趁你不备,跑去告密,保不齐现在世子爷就已经命丧黄泉了!好你个穷凶极恶的曹易,在坊中我受你欺压,如今县尉大人和不良帅都在,我看你还能翻出什么天来!”   范三越说越勇,夜幕下仿佛只有他扯着嗓子从喉咙里喷出的声音在郊野上徘徊。   这一番话说完,范三大汗淋漓,但他脸上却带上了得意的笑,就差没回过头,去向何天潼要一个赏赐了。   “你说谎……”   曹易声音反而又弱了。   他身上的血还在不停的往地上滴,却见曹易低着头,不知是再看地上那滩血,还是自己手杵着的横刀。   他就要撑不住了吗?   胡九彰暗想。他并不知道范三与曹易孰是孰非,但眼看着范三那狰狞的嘴脸,他就止不住的想往曹易这边多偏袒几分。   且不论善恶,曹易至少一直坚持着不杀唐人的原则。如不是如此,他就是血洗了这小院,又有何难?院子里所有人的命,其实都是曹易给的。   一想到这一点,胡九彰心里就格外苦涩。可此情此景,他又什么都不能做,也做不到。   “你说谎……”   曹易好像是自言自语,他拄着自己的横刀,眼见着就要倒地,谁知转眼他竟已向前迈开步子。一步步,只冲着范三。   “你,你你要做什么?”   范三何曾见过这种架势,他慌忙要往后退,可那不良人押着他胳膊,让他动弹不得。范三只得转头去朝陈番求助。   “大人!大人您可得保我啊!这厮……这厮要杀人灭口!大人!”   范三叫得嘶声竭力,但陈番在马上却无动于衷。何天潼这时倒像个看戏的,就差没拿把瓜子放到嘴里嗑了。   “你说谎!”   曹易向前迈了一步,又是一步,他已然快到范三跟前,而范三却一个劲儿往他身后的不良人怀里缩,惹得那不良人满脸的厌恶,想后退却又退不得。   “我我……我没说谎!”   曹易距离范三只有一米不到的距离,在那极近的距离下,范三得以看清曹易带着伤疤的染血脸孔,狰狞如恶鬼般,一眼赤红,一呼一吸间,还带着浓重的血腥味。   而范三比曹易矮了整整两个头,他整个被笼罩在曹易的气息之下,那一双腿抖得像在过筛子似的,片刻间,众人便听到小院门口传来阵滴滴答答的水声。   “尿了?”   也不知是谁说的这话,但听声音,好像是从何天潼那边传来的。   “我没有威逼利诱……我没有欺压坊民……”   曹易的声音沙哑阴沉,每一个音节中都带着丝狰狞与撕扯,也不知是他伤势过重,还是他真的怒到了极处,连话都要靠挤才说得出口。   但他这话,却不是对着陈番何天潼二人说的。曹易声音不大,他那只独眼也只盯在范三脸上。   “你诬陷我。”   “我我我我……我没有!”   范三吓得连舌头都捋不直了,全身上下都在不停颤抖。按着他胳膊的不良人实在厌恶,干脆松了手。谁知他手一松,范三竟整个人跌坐到地上,就跌在他那泼尿上。   “你诬陷我……”   曹易低着头,倒像是在叹气。   “你不是官……你为什么也诬陷我……”   “你你……你管我是不是官!我还要过日子!我还要活!倘若没有你,能让我活得更好,我毋宁你就此消失了!”范三撕声叫喊着,而曹易低着头,只有范三能看到他的脸,只有他能看到曹易脸上的苦笑与悲恸。   “你恨我?”曹易忽然开口,他右手攥着的横刀在地上一转,刀身上也跟着发出阵阵铮鸣声。   “你家孩子……是我救的。你恨我?”   “我不恨你,曹大哥。”一通嘶吼过后,范三好像也冷静下来了,可在场除了曹易,没人能看到范三此时的表情。他的声音也压低了,还带着些歇斯底里的哭腔在里头。   “只不过……是你叫我生出了这些原本不该有的野心,是你让我看到了光,我想继续往上走,曹大哥。但我的那片光里,不能有你。只要有你,这一切就都是黑的。”   范三最后那一句,声音压得极低,胡九彰没听清他说的是什么,一旁的陈番与何天潼也没听清楚。他们只看到曹易一直俯身瞧着瘫坐在地上的范三,之后突然又那么一下,曹易猛咳了一声,又从口中咳出好些血来。他右手拄着的刀突然一挪,发出金属颤动时特有的共鸣声。   曹易抬了两次胳膊,才终于把刀抬起来。   那一瞬间范三想后退,但他在地上挪动的速度,尚不及曹易挥刀的速度。曹易的横刀在范三前胸上一闪而过,霎时间血光喷涌。   只听范三一声哀嚎,向后倒去,而曹易也因为这一击,牵动了要害之处,连咳了几声,踉踉跄跄的用横刀支撑着身体,往后连退几步。   怎知曹易横刀一触地,便即发出一声铮响。   曹易那把老旧的横刀骤然断成了两截,曹易人也因为突然失去了支撑,而随之倒地。   他左边腰侧插着的刀因为这一下剧震而连带着被搅动,曹易随之发出痛苦哀嚎,看得胡九彰那颗心都好像要跟着一起搅动了,忽然那一下,心里难受得紧。   “这人死了?”   何天潼忽而在马上发问,却听陈番长吐出一口气,未出声。   一旁的兵也不知是进是退,一时间众人都愣在原地,竟都有些茫然了。   胡九彰往四周扫了一圈,没人动。他狠握了几下拳头,几步跑上去,单膝跪到曹易面前。   “曹兄!”   胡九彰一动,周围的甲兵有几个也跃跃欲试,但偏偏他们的顶头上司何县尉,这时竟不表态了。   却见何天潼一面捋着自己的小胡子,一副漠不关心的模样。陈番侧头瞧了一眼何天潼,这人想什么,他太明白了。老何这是见着曹易将死,不想跟这帮兵履行约定了。   起先说的,“杀贼者,有重赏。”现在没有什么杀贼者,而贼也快要死了,正好这差事也办了,赏赐也不用发了,一举两得。   何天潼不表态,陈番更不想表态。这一帮人就这么看着胡九彰跑到曹易身边,竟都不作为了。   跌倒在地的曹易喘着粗气。他身上伤口太多,太重,且不算那些伤,便照着这样的出血量,他能撑到现在,已经鲜有。   胡九彰抬手帮曹易擦去面上的血污,只是碰到曹易面庞的一瞬,他的心就跟着咯噔一下。   曹易的皮肤是冰凉的。倘若不是夜深,他现在的脸色一定惨白得可怕。那逐渐化作尸骸的青白,夹杂着血红,何等骇人的一副脸孔。可又正是这样的一张张脸孔,在帝国边境那些不为人知的角落,用命捍卫着大唐的威严。   “曹兄,你为什么不逃啊……你这样值吗?”   胡九彰一开口,声音竟有些哽咽了。他隐约从曹易身上看到自己,可与曹易相比,他又是何等的幸运,甚至幸运到,不配来与之相比了。   “你根本……不了解我……”   曹易声音虚浮着,倘若不静心细听,再花上一百二十万分的精神去理解他的话,便是无论凑得多近,都听不清了。   “我没有……欺压坊民……”曹易的声音断断续续的,“我给他们钱……我想让他们……过得好……”   他竭尽全力的把那些字句从口中一点点吐出,而胡九彰已经泪眼婆娑。   “但我错了……”   曹易说到这儿,又露出一抹苦笑。   “我就错在……把大唐这两个字,看得太重了……”   “曹兄……”   胡九彰无言以对。或许曹易到现在,才后悔了。他或许应该在发现丁小沾的那一刻,就选择离开。又或者,他可以选择相信李慕云,相信李慕云背后的权威。   那时,有一万种可能性供他选择,可事到如今,后悔又有什么用呢……   曹易剩下的只有苦笑,而胡九彰则连笑都笑不出来了。   “但有一件事……我不后悔。”   曹易说着,忽然抬起手,在那十几道血痕间,将手伸向自己里怀,像是要掏什么东西出来。   胡九彰一见,马上伸手帮他,谁知曹易死拼着一口气,楞不让胡九彰插手。他动作断断续续的,好一阵儿,才从衣襟中拉出个细绳来。   胡九彰连忙将那细绳往外一拉,竟从中带出个染血的木牌。木牌严重磨损的表明上,依稀能认出两个字:曹易。翻过了转到背面,则是两个刚劲有力的大字——安西。   “我不后悔当大唐的兵……小胡兄弟……把我的木牌……交给高将军……”   曹易说到这儿,面上竟显出了点点笑意。可笑也只有一瞬。忽然间,曹易的气息断了,他因为痛苦而不断起伏的胸膛忽然变得毫无波澜。   胡九彰深吸了一口气,用颤抖的手将那只独眼合实。   曹易死了。   作者有话说:   在考虑要不要写一个怛罗斯之战的番外……有读者宝宝想看吗?(*/ω\*) 第45章 善后   直到曹易断气,何天潼才终于又出声。   “得了,现在事情也了了,收拾收拾回去吧。”他对陈番说着,还打了个呵欠,“这大晚上的,闹出这些事端来,也够人受的。但好在世子无事,也别在这儿耽搁了,把世子冻坏了,你我都担待不起。”   “偌。”陈番应了声。看这架势,何天潼是又想叫他来收拾残局。   陈番先朝着胡九彰那边看了一眼。眼看着长官发话,跟来的兵到底也没捞到多少好处,还跟着灌了一夜的凉风,这时大多提不起兴致,都是一副漠然模样,也不去上手收敛曹易的尸身,只胡九彰半跪在那儿,低着头,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陈番翻身下马,却未往胡九彰那边走。他第一时间到了照看着李慕云的那一小撮人身边。   “世子如何了?”   陈番拿过火把,探上前一看,发现李慕云原已经醒了。   不知是谁,从小庙里抱出被褥,已经给李慕云裹了个严实。但即便如此,世子的脸色仍不好看,即便在橙黄色的火光映衬下,仍能看到他病容上泛着的淡青色泽。   乍一跟李慕云四目相对,陈番连忙将火把递给一旁属下,单膝跪地,合手朝着李慕云拜了个标准的军礼。   “小人长安县不良帅陈番,拜见世子。世子可还好?”   陈番拜下时特意侧开了半面身子,好叫李慕云能看到院中的情形。也不为别的,就为待会儿何天潼清算时,能由李慕云来为胡九彰那个一句一个“曹兄”的倒霉蛋儿说句好话。   “我没事……”   李慕云声音虚浮,听着有气无力的,但他瞧向陈番的神色,却仍带着股傲然。这大抵就是皇族子嗣那股子天生的贵气吧?陈番暗叹。   “老胡呢?”   李慕云此话一出,倒把陈番问得一愣。他想了半天才又合手对李慕云应道,“胡九彰一切安好,如今曹易已死,世子大可不必担忧了。”   陈番轻声细语的,只是他话还没说完,就听到身后一串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就见何天潼扑通一下跪倒在李慕云面前,模样那叫一个惶恐。   “下官长安县县尉何天潼,拜见肃王世子!世子莫怕!曹易那厮已经就地伏法,下官这就将差人将世子送回府中,保管不叫世子再受到任何一丝的损伤了!”   何天潼说得大义凛然,但当他说到“回府”二字时,李慕云面上却瞬间显出一丝异色,直瞧得何天潼一愣。   “我此番本就是要出长安的,你现在又叫我回去,是什么意思?”   如上位者般拿腔拿调,那对于李慕云来说,可是刻在骨子里的,他冷脸一说,音调中无需做出太多的起伏,就已经叫何天潼抖了三抖。   “下官惶恐。”他忙又合手冲李慕云拜下,“下官不知世子何意,世子难道不打算回府?”   “我要去哪儿,与你无干。”   李慕云仍冷着一张脸,大是一副生人勿进的模样。   何天潼这一张热脸帖到了冷屁股上,再世故的一个人,也要面上无光,更何况是这个极好面子的何天潼。   眼见着何天潼愣在原处,满脸不是滋味,李慕云反而眯眼一笑。   “何县尉,我知道你劳苦功高。此次脱险,全赖何县尉相救,你的功劳,肃王府不会忘。”   李慕云轻描淡写的这几句话,又瞬得把何天潼的兴致给拉回了高潮,刚给了一大棒,接着又抛出个甜枣,直叫何天潼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在心中扭捏一番,最后还是不得不接了李慕云给的好儿。   这不是何天潼死皮赖脸,只是李慕云这话说得,正点在他的要害之上。   何天潼今晚这一趟,全是为了叫肃王府记得他的情。如今世子爷亲口许诺了,他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世子这是哪里的话!”   何天潼转瞬又陪上笑脸,“下官不过是做了分内之事,只要世子爷无碍,下官这一趟就没白忙。”   “放心。”李慕云对何天潼的那点图谋心领神会,“我不会忘,肃王府更不会忘。如今既然贼人已除,何县尉也不用在这儿陪着我灌冷风了,早些回家歇息吧。此事不要宣扬,明儿一早将事报回王府就好。我母妃见了你,心情该也会极好。”   李慕云随口说着,何天潼听着听着,眉头却忽而皱紧了。   “世子既提及王妃,下官想到有一事困扰,还望世子解惑。”   “讲。”   “世子既不随下官回王府,这万一……王妃她不信下官的话,这该如何啊?”   何天潼皱眉眯眼作苦恼状,李慕云只轻叹了一口气。对方会问到这一出,他也早有预料。   “何县尉,我临行前带出来的东西,都被贼人给收缴到那马车中去了,你叫人去把车里的东西拿出来。”   “偌!”   何天潼见状,连忙招呼人去车里搬东西。没一会儿,就见着两个甲兵搬着那被塞得满满当当的大藤箱,毕恭毕敬的放到了李慕云和何天潼面前。   “世子爷,东西拿来了。”   还是何天潼亲自起身,给李慕云把那藤箱给打开,就见着箱内最上面,放着个用粗布包裹的白布包。   李慕云靠着一旁军医搀扶直起身子,朝箱内扫了一眼。   “何县尉,你把那布包打开。”   “偌。”   何天潼应声打开布包,就见着四五件李慕云随身携带的小物件完完整整的躺在里面,那些物件乍看好似朴实无华,可边角上的精雕细琢,绝非寻常工匠可比,识货的,一眼就看得出,这可是大唐的顶级货色。   李慕云随手挑了个玉坠出来,递到何天潼手里。   “这东西是我一直随身带的,母妃见到便认得。倘若她不信你,你把这玉坠子承给她看,她便什么都明白了。”   “这……”   何天潼一双眼全盯在李慕云手中的白玉坠上,本还想推脱一二,怎知那玉坠一触到他掌心,何天潼这刚刚张开的嘴,就变了音调。   “下官谨记!”   此话一过,那玉坠便进了何天潼的钱囊。还是放在胸口衣襟里的,保管得别提多好。   一个坠子打发了何天潼,李慕云便显出倦意。由着军医搀扶躺回被褥中,只在原地躺着,却不急着要换地方。   陈番自告奋勇的留下善后,何天潼也懒得与他多言,自己乐呵呵带着赏赐回去,连带着京兆尹的兵,也跟着一起带走了。只留下陈番和他手下的不良人,处理倒地的范三,和曹易那具惨不忍睹的尸首。   而叫陈番惊讶的是,范三挨了曹易一刀,居然还没死透。也不知是曹易手下留情,还是他那时已经伤重到难下杀手。   但人没死,陈番这个不良帅,也总不能在这儿补上一刀。他只得叫人来帮范三简单处理了伤口,最后活人死人一同用小庙里捡来的破木板抬回城。待陈番忙完了这一遭,已经是凌晨。郊野上的风变得格外阴冷。   躺倒在地的李慕云被胡九彰给抱回了小庙的篝火旁,但从始至终,胡九彰的脸色都没有好转过。   他安置了好了李慕云,又回到院中去寻陈番。   “陈大哥,你说这事……”   “你想说曹易?”   “嗯。”   胡九彰眼眸低垂,眉心却锁紧了,好像总有什么事挂在心上,如何也想不通似的。   “他为什么不杀人?”   胡九彰忽而抬起头,一双眼直打在陈番脸上。   “这都到了这个地步,为什么他还不杀人?倘若他想逃,总有大把机会能逃吧。”   “倘若是你,你会杀?”   陈番未开口解惑,却反问胡九彰。   “会。只是杀不杀得出去,就不知道了。”   “换做是我,我也会。”陈番定定道,他望着天边散着幽光的银月,好似陷入过往。   “但我也不敢说,自己能毫发无伤的从这里闯出去。毕竟曹易那种身手,我敢说,大唐上下,也是顶级的了。”   “可他为什么不跑?还是说……他本就已经不想活了?”   “这个啊……”陈番轻叹一声,眼光亦是凝重,“九彰……当兵的,其实只有两种选择。你只能选这其中的一种,而不能兼得。”   陈番幽幽说着。   “这第一种,就是为了自己亦或是他人而战;第二种,则是为了大唐。别人我不敢说,但我自己,当年就选的这第一种,到现在我不后悔。我觉得曹易……他该是想要二者兼得的。他为了丁小沾,而选择留下,又为了大唐,而选择不伤人性命。但二者兼得,实际上根本做不到。到头来,死的也只有他自己了……”   陈番长叹一声,眼中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伤。   “九彰,倘若你还有机会回军中,你会怎么选?”   “我?”胡九彰不由错愣,他没想过自己还能有机会回北庭继续戍边打仗。但如果家中老母无恙,他想,自己无论如何也得回团里一趟。必须得跟大家伙一一道别了,这五年军旅,才算真正圆满。   “我的话……倘若可能,我也想两个都选,但如果无论如何都要舍弃一个,我觉得,我跟陈大哥的选择,会是一样。”   胡九彰淡淡说着。他目光打到陈番脸上,就见到陈番嘴角的微微一笑。   “怎么,小子,难道大唐不值得你拿命来保?”   陈番玩笑似的反问。   “大唐离我太远了,陈大哥。”   陈番一笑,胡九彰脸上也显出点点笑容,只不过那笑容中,更多出几分苦涩味道。   “大唐到底是什么?我到现在都想不清楚……你说大唐是长安城里那老皇帝吗?可我连他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又或者,大唐是我唐这千百万的百姓?但你、我、曹易,我们不也是百姓吗?当官的不把百姓的命当命看,就算我们是为了这千百万的百姓而战,可到头来得利的,不还是上面的那些官?我不知道我到底保护到谁了……再说,那些官……真的需要我们这样的人来保护吗?我看也不见得吧……” 第46章 乱局下的未来   面对胡九彰的反问,陈番只是苦笑。   “有些事一时半刻,是得不出答案的。况且每个人心里,都有自己的一杆秤。在意什么不在意什么,只有真的事到临头时,才知道。”   陈番坦然道。他比胡九彰要大上七八岁,二人所处的位置又截然不同。不能说谁对谁错,只是陈番看到过的事,要比胡九彰多。   二人语罢,便到了该作别的时刻。一旁几十个不良人早已经整队,曹易尸身躺在个破木板上,盖着不良人临时找来的破布。   胡九彰对着那尸身连拜了三下。   “倘若能在军中碰到,该多好……”   对曹易的尸身,胡九彰轻声叹息着。陈番在他肩头连拍了几下。   “别想太多。”   他的情绪似乎已经从刚刚的事件中恢复过来。   “九彰,你的日子还长着呢。能交到肃王世子这样的朋友,陈番羡慕还羡慕不来呢,少在这儿唉声叹气了。男子汉大丈夫,广阔天地等着你闯荡,莫负了这大好的时光。”   “我明白,陈大哥,多谢你。”   “呵呵……谢我倒是不必,有机会把我带到世子面前介绍一番,才是正经啊。”   陈番面上又带上了笑,他随即朝着胡九彰摆了摆手。   “好了,这眼看着没多久就要天亮了,前路漫漫,你也进去歇歇。我这边还要带队回去交差,咱们就此别过,有缘再见啦!”   “有缘再见!”   胡九彰定定看着陈番,那几字咬得格外深刻。   其实这二人一早已经彼此道过别,这时再别,谁都不想啰里啰嗦。只是天大地大,一别之后便不知何时才能再见,虽说惜别,但如何的不舍,也只能把那情绪埋在心底,最终化作一句临别赠言。   再见。   在这时,便不再是一句空洞的结语,而是真心的期寄。   送走了陈番,胡九彰轻手轻脚的回了小庙。他本以为李慕云已经入睡,谁知一进屋,李慕云仍睁着一双眼,若有所思的朝他打量。   “他们都走了?”   “都走了。倒是你,怎么脸色这么差?这些日子病了?”   胡九彰说着坐到李慕云身边,冲着篝火暖着手,也不回头瞧李慕云一眼。   听他这话,李慕云微微一愣。他忘了胡九彰不是长安圈子里的人,不知道他这纸糊的身子,缠绵病榻也不过是常态罢了。   但既然胡九彰不知,李慕云也不想告诉他。   “先前冻着了,养几日也就好了。先别说这个,我晕倒之后,都发生什么了,曹易是怎么死的?”   李慕云撑头瞧着胡九彰背影。   他的确是晕倒后不久就苏醒了,曹易打他那一下,是收着力的。但架不住李慕云身子太虚,他刚一醒来时,头就疼得厉害,缓了半天也缓不过劲儿来,就连现在,他脑仁儿里都阵阵的抽痛,虽也模模糊糊的听到了当时小院中的声音,但他真的不清楚过程中到底都发生了什么。身上最难受的时候,他连身边军医的话,都听不清楚。   “这个啊……”   胡九彰长叹一口气,转过身挑拣着重要的与李慕云一一说了。末了,又不乏伤感的从衣襟中掏出曹易那块破旧的木牌。   “他临终前叫我把这木牌交给高将军。安西军的高将军是哪位?高仙芝将军?”   “高将军?”   李慕云微微一愣,竟半天没说出话来。   “高将军……这……既是曹易口中的高将军,该是那位前安西节度使的高仙芝将军。他从大食败归后,入朝受了右羽林大将军一职。这不是去年安禄山军在幽州起兵叛乱,高将军一早就被调去东边抵御叛军了。”   “什么?叛乱?”   胡九彰的吃惊可是不小。他这几个月一直在陈番家中养伤,而陈番可从未提起过什么战争内乱。且胡九彰这个边地士兵,这辈子就没想过,居然会听到大唐境内战乱的消息。这岂止是吃惊,简直是石破天惊,直把胡九彰整个人都给听懵了。   “怎么会有叛乱?这仗是什么时候开始打的?胜负如何?”   胡九彰激动异常,而李慕云却轻叹出一口气。   “安禄山军势如破竹,不过几月就攻到了洛阳。朝廷命高仙芝,与当时入京朝见的新任安西节度使封常清,共同在潼关阻击安禄山军团,拱卫长安,怎知圣上听信谗言,以两位将军怯战不出为由,潼关斩将。如今高仙芝将军已经不在这世上了。”   “这……”   胡九彰一双连瞪得溜圆,他嘴巴张大了,愣是半天没吐出一句话。   “高将军死了……可……战况如何?潼关如今失陷了吗?”   “潼关如今是年迈的陇右节度使哥舒翰在守,虽说潼关尚在,但东都洛阳已经失陷。东都留守李憕和御史中丞卢奕因不肯投降叛军,而在被俘后为安禄山所杀,河南尹达奚珣投降,河南沦陷。去年腊月,安禄山军攻占洛阳,又是改国号,又是称帝的……如今咱们大唐,可不只是李家的天下了。”   李慕云说着,嘴角还带上了些许自嘲的笑,看得胡九彰嘴角一抽一抽的。   “不是,小白,你别这么说啊……这怎么能变成别家的天下呢?倘若大唐不姓李,这不就不是大唐了?再说安禄山叛军又有几斤几两,关内将近百年未打过仗,只在关内胜过几场,又算什么能耐。有本事与西北军较量,若论战,我西北诸军还没怕过谁!”   “是啊……”   李慕云倒是肯给他这个面子,只是他再说起这个,面上也不见有多信服。   “我离家前,还听说圣上正紧急从安西、北庭两处调兵,我估计……如今西北军已经在东来的路上,但至于这一场大乱要如何才能渡过,我不知道,也想不出结果。”   “可这仗也不能不打啊!”   “但具体要怎么打,也只能交给长安城里的那些人去定夺了……在此大势之下,你我也不过蝼蚁蚍蜉而已。”   “可……这……”   胡九彰踌躇了好一会儿,但那话他却始终没说出来。   他想说将自己这种小兵比作蝼蚁,倒是没差。但堂堂肃王世子,正宗的皇室贵族,怎么也成了蝼蚁了?肃王府难道不能在这乱局中有所作为,救大唐于水火?可这事,也就是他这种平民百姓脑子里毫无根据的幻想而已。长安城里到底是怎么样的局势,李慕云一定比他更清楚。   而如今,清楚局势的李慕云却已经出走长安,显然,倘若他能在长安城待下去,一定不会趁此乱局,只身入世。所以胡九彰这话到了嘴边,又被生生吞了回去。   “那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我?”忽然被他问到这个,李慕云微微一愣。他前一秒还了无兴致的脸上,竟忽然飘出一丝微红。   那日离家,他可就是奔着胡九彰来的啊,现在见着正主了,一下要让他把自己心里的想法都说出来,反而怎么想怎么别扭。   “怎么不说话了?”   胡九彰正瞧见他微微泛红的脸孔,倒有些茫然了。   “你是不是发烧了?”他随手往李慕云额头上那么一搭,眉头却反而皱得更紧了。   这好像也不烧啊……   “诶……没有。”   李慕云赶紧挡开胡九彰的手,整个人直要往被子里缩。   “你不是问以后打算如何吗?那你是如何打算的?”   “我啊……”胡九彰轻叹一声,眼中颇显纠结。   “原本我想先回成州,看看老娘,毕竟胡彦死了,我好歹也要回家,给娘一个交代的。但如今这局势……倘若战乱的范围不断扩张,就算我留在成州,也不可能独善其身。况且我家世代军户,我娘要是知道东都沦陷,大唐内乱,她宁愿我死在疆场上,也不想我窝在家里,混吃等死的……”   “可你腿上有伤。真要是战,能行吗?”   “呵呵……要是真到了那时候,行不行都得行啊!”胡九彰脸上带着笑,“毕竟……倘若这世道真的乱了,我们这些人只会过得更苦。到时候,如果连活着都是一种痛苦,我宁愿选择为战而亡。”   “……”   听他这话,李慕云久久无言。   他其实很佩服胡九彰能够轻易说出这样的话,且说这话时,他脸上还带着笑。   “有时候,能有得选……也是一种幸福啊。”   李慕云淡淡说着,眼光又忽而好似飘到了远方。   “诶,这还不是被逼的?要是能好好活,谁想整天活在刀尖上?其实只要自己想选,无论什么时候,都是有得选的。只不过有些人怕选错,所以才告诉自己没得选,一定要如何如何。”   胡九彰说这话时,想的却是曹易了。他觉得人要是做到了曹易这个份儿上,那真能称得上是无所畏惧。哪怕到头来选错了,只要自己心里不后悔,就都是值得的。   “你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李慕云却不买他的账。   “倘若一个选择,能让身边人,甚至是最亲近的亲人遭殃,你还能选得这么从容吗?”   他这么一问,胡九彰果然说不出话了。而李慕云面上也未见得轻松多少,他又幽幽开口。   “……不怕告诉你,我爹,肃王,他这个安东大都护,实际上就是安禄山手底下的官。今年过年,他没回京朝见,也没有一封信寄回府中。你猜他能是怎么着了?到底是肃王已经被安禄山扣在安东,还是肃王本就是参与安禄山叛乱的一份子……这事我到现在也想不通。”   “还有这等事……”   胡九彰听得瞠目咋舌。他怎么也想不到,李慕云居然会与叛乱扯上关系。   “可那毕竟是你父亲啊……倘若真与叛乱扯上关系,那不是要祸及满门?”   “如何才叫满门?圣上杀起自己的儿子来,可是从来都不手软的。”李慕云眼中难掩嘲讽之意。那些在胡九彰口中弥足珍贵的亲情,他从来都是无缘体会的。   “可就算只是有参与叛乱的嫌疑,也不是小事啊……”   事实上李慕云口中的这种状况,早已经超出了胡九彰的能力范围。他到底只是个小兵,连队长都没当过,更别提涉及皇帝,涉及国家的大事。   “所以我自己逃出来了。”   李慕云淡淡说着,又好似满不在乎的。   “本来就算没这事,长安我也待不下去了。但如今出了事,你说我应该去哪儿?倘若大唐亡了,哪里还有我们这些皇亲国戚活命的份儿。”   “大唐不会亡!”   怎知胡九彰突然震声笃定。   “大唐的军队还在,安西军,北庭军,硕方军,陇右军,哪一个不是骁勇善战以一当十?当年西北军驱逐突厥,扫灭西域诸国,可都是实打实的战绩,只要这些真正经历过战场历练的精锐还在,大唐就不会亡!”   胡九彰这一番慷慨陈词,竟说得李慕云心中都跟着热血澎湃了起来。   他本生于帝王之家,就算再怎么体弱,再怎么不受待见,但这指点江山的美梦,又怎会一点都没作过?   想当年,李慕云也曾想象过自己站在朝堂之上,作为一代权臣指点江山的豪迈气象。原本这美梦早被他深埋在记忆中,多年不曾过问了。   如今胡九彰这一席话,竟又将李慕云埋藏在骨子里的那点野心给勾出来了。他满心的不甘与愤懑,仿佛都要在那一瞬间爆发。   想起以往,就算他恨极了赵氏,可到头来,也只是想要逃离长安,逃离被赵氏控制的生活。   可现在他逃出来了,才忽而觉得眼前一亮。他未必就要隐姓埋名,浪迹天涯啊。这突然的乱局,不就正预示着新旧时代的交替吗?动荡纵然带来苦痛,但于他而言,更多的,应该是机遇。   就算不求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倘若能借此机会,在朝中拼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就算只做个普通臣子也好,总算没白来这世间走一遭。   李慕云越想越觉得激动。纵然是在病中,他这时身上的劲儿,都好像比平时更大了。他目光坚毅的从被褥中直起身子,定定瞧着胡九彰。   “老胡,那倘若我说,我想趁着这天下大乱之际,为自己搏一条出路,你愿意跟着我吗?” 第47章 世事莫测   胡九彰被李慕云这突如其来的郑重弄得一愣。   “你是说……要……”   “我要入世。”   李慕云定定道。   “我这次虽是与家中决裂,才得以出城,但名义上,我仍是肃王的世子,我父也仍是如今的安东大都护。只要父亲还在这个位置上,无论事实真相如何,他就已经与安禄山叛乱脱不开关系。朝廷倘若腾出功夫要查他,哪怕发现了一丝一毫的异常,肃王府都在劫难逃。”   李慕云眼光锐利,字字句句铿锵有力。   胡九彰被他这番话说得冷汗直冒,竟下意识的要往回缩脖子。   那可是肃王府啊!   他怎么也想不到,那个仅一个仆人就能欺得他有冤无处申的肃王府,转眼间,居然就沦落到了这生死存亡的关头!   但李慕云说话时的坚毅,又让他无从开口。   一时间胡九彰竟不知是该安慰,还是该对他激励一番,只得静听着李慕云的话,心中又难免生出点点因为出身地位而生出的卑微之感来,神情只愈发认真了。   “但实际上,直到三天前,我离家那天,府中仍不知我父与两位哥哥的下落。我们甚至不清楚父亲到底是因为参与了叛乱,才刻意与长安这边断开关系,还是因为没有参与叛乱,才音讯全无的。”   “可既然不知道……那该如何是好?”   胡九彰显然慎重了许多,都不敢随意开口了。毕竟这些事对李慕云来说只是家事,但对胡九彰而言,却高不可攀。   “我之前想的,其实是逃跑。”李慕云说到这儿,忽然叹出口气,脸上也露出颇为惭愧的笑。   “因为无论如何,王府的处境已经不能改变了。我虽然是父亲认定的世子,可我本人无职无权,在朝中也连一个能说得上话的朋友都没有。我想,只有趁着朝廷未腾出手处理我们之前一走了之,才有活路。但现在与你聊过……我又觉得,这样不行。”   “如何会不行?难不成现在你就能将肃王与叛军的联系抹消干净?”胡九彰眉心紧锁,脸上还带着十足的困惑。   “不能。”   胡九彰困惑,李慕云却是浅笑。   “反正也撇不清干系,我无论是走是留,都已是罪人之子,这一点,是无论如何都改变不了的。但……倘若能趁着战乱之时把握机遇,为大唐出力,一旦成了,便是实打实的功绩。我毕竟还姓李,京官恐怕都知道我父亲人在安东的这一层背景,不会敢用我,但地方官就不一样了。我想……倘若能寻到愿意与我合作的地方太守,应该就还有在这乱局中一展抱负的机会。”   李慕云说完,胡九彰又定在那儿愣愣想了好一会儿。   “那便是要去与交战地区的地方官合力对抗叛军了?”他终于开口。   “对。”   李慕云点头,面上仍带着丝笑意。   可他收获的,却是沉默。   胡九彰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又带着些怀疑目光瞧向李慕云。   “小白……打仗可不是儿戏,就算你可能不会亲临战场,但这种时候,关内要战,必然得临时在当地募兵。临时组织起来的军队,哪里能与正规军较量?一旦兵败,能不能逃得出去,都还是两说。”   胡九彰说着,神色愈发凝重。   “……况且,这不是他国犯境,这是内乱啊。他们可不是来抢一回东西就走人的,他们来了,就是要攻城略地。一旦涉入战局,便难顾生死,如此你也想去?”   面对胡九彰的质问,李慕云垂下眼眸,但却未曾显露些许退却之意。   “倘若这时我不入世,这一生就只能隐姓埋名,浪荡天涯。我到底也是个皇族子嗣,大唐的江山,是我李家的江山,如今大唐危急,王府危急,一旦朝廷定了父亲的罪,我便又成了个逃犯,要整日东躲西藏的过日子。搞不好,哪天被官府捉去当街斩了,也大有可能。如今尚有机会为之一搏,我不想就这么放弃!”   李慕云振振有词,一时间,就连神色凝重的胡九彰,都为之一震。他眉心渐渐舒展了,只定定看着李慕云,审视着他的面孔,和那一双黧黑剔透的眼睛。   “李公子……你救过我一命,这个情,我说什么都会报的。倘若你要我助你一臂之力,九彰定然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胡九彰忽而起身单膝跪地,合手对着李慕云行了个标准的军礼。   他目光坚毅,就如他从李慕云眼中看到的一样,他知道这位贵公子,并不只是一头热血,偶然说说而已。   忽然被胡九彰如此端正的拜了一礼,李慕云反倒愣了。   他瞧着胡九彰沉默片刻,那张沉静的脸孔上,忽而显出一丝笑意。而在笑意过后,他眉头又忽的皱紧了。   “跟你说多少遍了,别叫我李公子。对你,我不是李公子,我是你朋友,你要叫我小白。”   李慕云一本正经的说着,但胡九彰却不以为然,仍要规规矩矩的收了礼,这才坐回到原处去。   “一码归一码。”他挺着胸脯在李慕云面前直摇手,“之前,你是我朋友,也是我的救命恩人。但这之后,倘若你不嫌弃,我做你的家臣,护你周全。毕竟打仗可不是闹着玩的,你的命,系在我身上,只要我活着,定不会叫你有损伤。”   直到次日正午,小庙中才不紧不慢的走出两个人。李慕云与胡九彰一前一后,转而向着东南方前进。   胡九彰腰挂两把军刀,背着那一身行李,与初到长安时别无二致。而李慕云呢,虽然身上那套价值不菲的绸缎衣裳已经变成了灰土模样,但他身上,却散着前所未有的盎然生气。   这位在长安城默默无闻二十一年的皇室后裔,决意在大唐百年来最为动荡的时刻,投身这乱世激荡。这时的他,还想不到,如今这场令大唐上下为之震荡叛乱,原只是八年动乱的简短开端。   时间退回到几月前,天宝十四年秋,天宝盛世,大唐正站在最为辉煌的时刻中。那时,安禄山尚未起兵,帝国仍在一片繁荣之中,歌舞升平,欣欣向荣。   这一天,长安城东边的原野上,响起了隆隆滚雷,天光骤变,刚刚从东边探出头的火红圆日,瞬间被乌云笼罩入一片迷蒙之中。   天色昏暗,偶尔一两道闪电,忽的将大地照亮,官道上,由十几只骆驼组成的北来商队中,发出一阵阵躁动。   这一帮人是打从东北入关,往长安做买卖的。商队本想赶着东市开市前入城,怎知尚未行至长安城外城门,就被这一场骤雨困在路中。不单是驮着货物的那十几只骆驼,就连随行那三十几个行商的汉子,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情况,搞得焦头烂额。   天边滚雷阵阵,起先淅淅沥沥的雨势也逐渐升级为瓢泼大雨,还未等这群人从行李中拿出雨蓑,他们身上的衣服便转瞬被这大雨浇了个透。   举目望去,依稀能在半暗半明的天地间,看到盘桓在长安城东边的龙首渠,渠中水势翻涌,不一会儿竟也随着那怒雨,汹涌澎湃了起来。   忽然,天边电光一闪,远远的就看见,龙首渠的堤岸边上,好像被冲上来了条白花花的物什,这一群商人无暇顾及河岸边的情形,只一门心思的想将受惊的驼群驱赶到远离河渠的高地,而就在商队的一片嘈杂声中,一个青色身影从这人畜难辨的混乱场景中冲撞而出。   商人们都没看清楚堤岸边的被暴涨的雨水冲至岸边的物什,只有那青衫大汉看着了。   被冲上河岸的,分明是一个人。   不知为何那人身上大部分衣物都没了踪影,仅剩下赤条条的身子。   汉子几步跑出了商队的范围,竟直冲着仍翻涌不断的河渠边奔去了。   “老燕,这么大雨,你干嘛去啊!”   “去救人!”   却见那青衫汉子回过头急吼一声,转眼间已经跑出几十米远。   商队的人没工夫拦他,直忙着安抚受惊的骆驼,又极力将那十几头托着宝贵货物的骆驼往高地上拉。   待商人终于赶着驼队走上高地,这奔去河岸边的青衫汉子也回来了。却见汉子怀中抱着个赤条条的男人,那人披散着头发,惨白的身子上,不下十几处黑青黑青的淤伤,着实触目惊心,惹得商人们接连叫嚷。   “老燕,这人死了吧?你捡个死人回来做什么,多不吉利!”   “他还有气!”   姓燕的汉子说着,硬是从人丛中挤出条路来,奔着驼队中央径直而去。   “高老,咱们商队带的人参装哪儿了?我出钱!卖我一只。这人还有气,现在救了说不定能活!”   “你傻了!这人你认识嘛?你就要救。咱们带入关的人参可都是要送到东市昌明堂卖的,一只十几两银子呢!”   驼队中一个牵着骆驼白须老者忽而开了腔,他抬手挡着眼前不断拍落的雨滴,冲着姓燕的汉子叫嚷,一嘴的东北口音。   “我知道!”汉子也提高了音量,他被大雨打得睁不开眼,只眯着眼睛,还止不住的往前探身子,想把自己怀里的人给护住了,再为他多延出一口气来。   “高老,人命关天!哪怕能多救一个人,倾家荡产我都救!”   “要我咋说你傻呢!”   白胡子老头听得连连摇头,“你说说你,你爹临终前给你留下的几百亩田产,都让你给败光了!我花了几百两银子,给你改的军户,想让你老实。结果哪成想,你去当了不到一年的兵,就又被军队给赶回来了!我怎么就带了你这么个干啥啥不行的败家子呢!你这虎犊子,脑子被驴踢的都比你聪明!”   那老者虽然絮絮叨叨,但还是转过身去开骆驼身上背着的大布包,没一会儿就从中掏出个做工精致的漆木盒子来。   “给你!我可不会惯着你。这一只人参算你便宜,十五两卖给你,这人是死是活跟商队没有关系。你若还想玩华佗悬壶济世的那一套,我告诉你,这是最后一次了!再叫我看到你为这些不知是从哪儿来的衰人花一分钱,商队就再没你待的地儿!”   “多谢高老,多谢高老!”   汉子对着那老者连连弯腰,老者却只一脸厌恶的往后连退去几步。   “好了,你好自为之。”   随着二人争执将尽,老天竟也应景。这场大雨来的快,去的也快,没一会儿,雨势渐弱,片刻间的功夫,天边竟散出一片黄灿灿的金色日光。雨过天晴,商队赶着骆驼继续朝着长安城进发,而那姓燕的汉子,则在原地架起了一堆篝火。   他身边堆着个大木箱,显然,这是他先前放在骆驼身上背的行李。他翻出箱中被褥,将怀中人裹实了,紧接着又拿出砂锅水碗,将那上好的长白山参放入盛水的砂锅中。   “小兄弟,你可得坚持住啊!”   他嘴里嘀咕着,眼睛盯着那煮参的砂锅,这边还将手伸到被褥下,为那看不出一丝活气的人把脉。   “还好还好!幸亏我来的早。”   他嘴里喃喃低语,眉头也随着指尖脉象的变幻,而时而紧锁,时而舒展。   “这一身外伤是半个时辰之前被人给打的……呵呵,谁打的你啊?那帮人也忒过粗心大意了。他们定然是以为你已经死了,才将你抛入水中,想要毁尸灭迹。但未成想,你又因为呛水而苏醒过来。不过……你的衣服跑哪儿去了?咋毁尸灭迹还要扒衣服呢?”   他不由皱起眉头,带着一脸困惑,又开始为那昏迷之人检查口舌,眼睑,和身上的几处大伤。还小心翼翼的避开了伤口,摸着穴位,在那人胸口连按了几下,从人口中按出不少水来。   “你是自己游到这地方的吗?”他看着眼前双眸紧闭的人,轻声问着,脸上却又带着几分颇显豪爽的笑意来。   “诶,成,啥也别说了,我都能看出来。你想活,否则你就不会一直挣扎到龙首渠岸边。我一定让你活,小兄弟,参汤好之前,你可得给我挺住了!” 第48章 动乱的初始   从长安到潼关,走官道,路程不算远。胡九彰估摸着,最慢最慢,走上七日,也能到了。然而,让他没想到的是,这短短七日的路程,却愣是叫他走出了仿佛改天换地的错觉。   单是这第一日的路程,二人的速度就照比寻常旅人慢下不少。若说胡九彰是腿疼,走慢些,无可厚非。但实际上拖慢了速度的,却不是胡九彰。   “老胡,你脚不疼吗?”   大概是在走出了三四里远的距离后,李慕云忽然开口。   “脚疼?没有啊。”   胡九彰刚一听到这话,还一愣。   他一个人背着二人全部的行李,加上配刀,合起来也有五六十斤了,而李慕云身上可是什么也没背,且这才刚上路没多久,怎么就问到这个了?   胡九彰这一愣,李慕云脸上显然便多了层愧色来,好似十分过意不去。   “老胡……那个,我脚疼。”   胡九彰连忙带着李慕云在路边大石上坐下,李慕云脱了鞋子,露出那一双嫩白脚掌来,眼看着他脚掌上给磨出来的红肿水泡,胡九彰一时间竟不知是该惊叹还是该同情了。   他手摸到李慕云脚上,只觉得人家的脚比自己的手还细腻,反倒是他这一手的茧子,一触上去,竟好似摸到了女人的软肉上,叫胡九彰心里不由一跳,脸都跟着发烫。   “咳……呃……怎么才走了这一会儿就起水泡了?你这鞋子不舒服吗?”   “未上路时还没觉着,不知怎么走了这一会儿,脚就开始疼起来了。”   李慕云也是疑惑。而胡九彰拿起他放在地上的一双鞋里外看了看,绸缎的里子,外面还用极细的青绿丝线绣了棵小小的松柏。胡九彰止不住抿了抿嘴。   要是这鞋子都不舒服,那寻常的鞋,还不得把脚给磨烂了?   “可能是……你的皮肤太细嫩了。多走走就好了。”他想不到更多的解释。   “可这脚上的水泡疼得厉害,就没什么办法吗?”   “有!”说到这个,胡九彰就是内行了。他随手把腰间短刀拔出来,吓得李慕云往后一缩。   “这要干什么啊?”   “帮你把水泡挑了。”胡九彰说着,从衣襟里掏出块手帕来,在刀尖上擦了又擦。   “没事,不疼。”   “真不疼?”   “反正总比隔着个水泡磨着舒服多了。”   瞧见李慕云的表情,胡九彰脸上不由带上几分笑意,倒像是哄小孩似的。但李慕云却是生咽了几口吐沫,眼看着胡九彰持刀逼近他脚掌,李慕云又皱紧了眉头,紧张到了极致,他干脆直接闭起眼睛。   过了好一会儿,李慕云只感到一只大手拍到他头顶,那只手上满是老茧,但却又异常温柔的在他头顶轻揉了两下。   李慕云随之睁开眼睛,迎面就见到胡九彰带着一脸慈爱的笑容半跪在他面前。   “弄好了,怎么样,不疼吧?”   “不疼是不疼,但……”   李慕云仍下意识的低头去看自己脚掌。上面刚刚还给撑得锃亮的水泡,这时居然都已经干瘪了。脚上也看不到一点刀割过的痕迹。原是胡九彰用刀尖一点,只在那几个水泡上戳了个小孔。他下刀的动作十分利落,李慕云还没来得及感到疼,他就已经把水泡给挑开了。   胡九彰对自己这一手挑水泡的技术,还是很满意的,毕竟那样嫩滑的一双脚,上面哪怕留下一丁点的伤痕,在胡九彰看来,都是暴殄天物。但不知为何,李慕云低头看完了脚,再抬起头看他时,竟又皱起眉头。   “怎,怎么了?”   “笑什么嘛……”   他小声嘀咕了一句,忽然抓住胡九彰揉过他发顶的那只手,把那手臂往下一拉,自己又撇过头去。   “不就是水泡嘛,你也犯不着把我当小孩子一样哄着。”   他声音中虽然带着些不甘,但那张撇过去的白皙脸孔,这时已经涨得通红。   事后,胡九彰又裁了自己的手帕,给李慕云当绷带用,他直到把李慕云那一双脚都细心包好了,这才再度启程。   入夜,二人在星空下入眠。冬夜虽然清冷,但有一边烤着篝火,一边听着胡九彰在身旁讲着旅途中的见闻,这一宿,竟也过得十分安详。   次日一早,再上路时,空气中不由多了几分萧瑟味道。   正是正月,路上旅人本就稀少,但叫胡九彰没想到的是,这大路两旁的田地,竟也多是荒废着的。这里距离长安也不过一日脚程,按理,这种地方的田地,可都是世家大族争抢的焦点,而看到这到这里的田地竟是荒的,胡九彰只觉得后脊发凉。   内乱。   未启程前,他对这两个字还只停留在表明,没有一丝实感,直到了这里,他才真正开始感受到,大唐乱了,这俯瞰万国的中原王朝,正在由内而外的步入衰亡。   然而,荒芜的田地,只是动乱的开场。很快,二人东去的道路上,开始出现三三两两的难民,而随着他们距离潼关越来越近,难民也从先前的零散小队,逐渐汇成了大潮。   起先李慕云还穿着他从王府带出来的衣裳,但随着迎面遇上的饥民越来越多,二人不敢大意,李慕云换上了胡九彰的便衣,而胡九彰则时刻穿着他那身军装,连觉都不敢睡实了,生怕夜里会有走投无路的难民摸来横抢。   “老胡,我们带的口粮够吗?”李慕云压低了声音,二人避着难民向西的大队,但又止不住要往那些拖家带口的饥民身上打量。   “只勉强够我们吃的。”   胡九彰的声音中带着提防。   “小白,这里可不比长安,可不是花钱,就能买到食物的地方。咱们没有多余的口粮分给这些人,就算分了,也不可能把他们全都喂饱。”   “可看着他们就这样赶路,也怪可怜的。”李慕云不住叹息。   忽而,难民群中又传出婴儿嘶声竭力的哭喊声,李慕云止不住撇过头去,这画面,他多一刻都看不了。   “但凡遇到灾荒,谁还不是这样。”   胡九彰则显得平静许多。   “当年成州饥荒,也未见官府关照过,大难临头,也只能各自逃荒。我爹当年离家后,至今音讯全无。当时他说,是要去洛阳,可现在洛阳都沦陷了,我爹当年就算未死,如今恐怕也性命难保。我只希望他是为保大唐而死的,至少那样,都还是死得其所的……”   “诶……”   李慕云轻叹一声,久久未再开口。   入夜,二人在远离人群的灌木旁燃起了篝火。即便是休息,胡九彰也不敢将自己身上的行李完全卸下来,他右手时常搭到刀柄上,吃饭时更是要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哪怕是有人往他们这边多看了一眼,他都必然报以眼色。   “老胡……你都几天没好好睡觉了?咱们都已经这样小心了,你好歹也歇歇吧。”   “诶,没事!你要是累了就先睡。”胡九彰摇了摇手,特地提高音量,来让自己精神些,“我做这些事都做惯了,再走个两三天,也就到地方了,到时候再好好歇歇。”   “但……你身体吃得消吗?”   隔着篝火,李慕云眼光止不住往胡九彰脸上打量。老胡那张脸,本来就因为常年的风吹日晒,而带着几分苍凉味道。但好在他人生得端正,不说如何英俊,但站在人丛中,也总能叫人留下印象。以往,正是胡九彰那一双鹰眼最为灵动,眼神所到之处,总有着几分飒爽味道。   但这时的胡九彰,却好像在这几天之内突然就变老了。火光下,他眼窝下的凹痕愈发鲜明,那张不加修饰的脸上,也蔓着灰土,抬手一抹就是一道灰印子,火光映衬下,就好像皱纹似的。   他的眼睛也要睁不开了,可每次那双眼就要闭上时,他又会忽的皱紧了眉头,直到在眉心间压出一个川字,才又幽幽睁开眼,顾不上打哈欠,就警惕的四处张望。   李慕云从未见过这样的胡九彰。倘若每晚守夜的是他,恐怕他这破烂身子,第一晚就撑不住了,更妄论要背着那五六十斤重的行李,在白日里赶路。就是铁打的人,在这种高强度的消耗下,也要吃不消的。   “没事!就这几天了,我还撑得住。这些人啊……你不提防着点,肯定是不行的。你根本想象不到,这些人会为了一口饭而做出什么事来。”   “能做出什么来啊?”   胡九彰为了缓解李慕云的情绪,还挤出一脸的微笑,但李慕云越是看着他笑,心里反而越是难受。   “我看他们都瘦骨嶙峋的,还拖家带口。你便睡上一会儿,我守着,倘若我困了,再换你来守,不也是可以的嘛。”   “诶,你不懂。”   对上李慕云那忧心忡忡的神情,胡九彰直是摇手。   “现在他们不敢过来抢东西,是因为我身上带着刀。一旦我睡了,那群人保不准会一拥而上,倘若只是抢东西,那倒还好。我就怕他们伤了你,你身子弱,前几天又刚病了一场,我看你这一路下来,脸色都不太好,这好不容易快到潼关了,我不想再出什么闪失。”   胡九彰这么一说,倒叫李慕云脸上泛起一阵微红,他只觉得两边脸颊烫烫的,不住避开胡九彰目光,只低垂着眼眸朝面前的篝火里看。   “哪有你说的这么严重……这些人不都是平民百姓?抢人东西已经是触犯了唐律的,怎还会伤人呢?”   “呵呵……这你就不知道了……越是灾荒的时候,人命越不值钱啊……”   胡九彰轻声叹着,他也真是倦极了,歪着身子靠在身后的灌木丛上,眼睛又要闭起。   李慕云瞧着他直抿嘴。   “老胡,你累了就睡会儿,睡上一刻也是好的啊。”   “都说了没事……”   胡九彰抬手揉了揉眼睛,仍是倦意难消,而他身后的树丛中,忽而发出一丝响动。胡九彰的眉头一下就皱紧了。他人虽然仍靠在树丛的边角上,但右手已经神不知鬼不觉的握住了腰间横刀。   树丛中的异响越来越近,霎时间,两个黑影从他身后一跃而起,而篝火的另一端,李慕云也随之发出一声惊呼,胡九彰分明看到,李慕云身后竟突然冒出个人来,那人从背后一把就扼住了李慕云的咽喉,仿佛片刻,就能把他那纤细脖颈给扭断了似的。   作者有话说:   新的一卷开始了!这一卷照比前两卷,可能会有点虐,同时故事的长度也会比前两卷长出许多。感谢一直阅读到这里的读者宝宝,你们的阅读和评论,就是我坚持下去的最大动力。   这几天来了不少新读者,热烈欢迎大家!(卖力鼓掌!)这里再说一下本文的更新规律,一般情况下是一周三更,在每周四,周六,和周一。如果往后入V的话,会加更。(但还在考虑入V的事,如果入V,会提前告诉大家。)   大家如果有想看的小剧场或者番外,也可以在评论区告诉我呀!   当然也随时欢迎批评指正。爱你们!啵!(づ ̄3 ̄)づ╭?~ 第49章 初至潼关   那三人来的突然,但胡九彰的反应比他们更快,且更加狠辣,不带有一丝犹豫。   未及他背后二人出手,胡九彰横刀已经出鞘,火光下银刀一闪,只片刻的功夫,那二人胸口已经平白添出两道血痕来。那血痕深刻入骨,直引得二人失声嚎叫起来。   胡九彰嘴角滑出一丝冷笑。   哼……不过是两个再笨拙不过的外行,居然也敢偷到自己头上。   胡九彰忽然亮刀,不单被砍的二人未及反应,就连从李慕云身后摸来的那位,都跟着吓得连退出几步,带着李慕云在地上拖出一米来远。   但胡九彰却并未留给他惊讶的空当儿。他打从拔刀的那一刻,就已经算好了这前前后后的动作。回身斩的那二人,不是他真正的目标,就算挥刀,也不过只用了两三分力气。制住李慕云这个,才是他真正在意的。   却见胡九彰一个箭步俯冲上去,那刀锋看似是斩在李慕云面前,实则,却是劈在李慕云身后斜露出的半张面上。   尺寸间的距离,最考验持刀者的力道。   只听得一声哀嚎,却见胡九彰刀尖一挑,竟直接将那人一边眼珠给生挑了出来。他可没有曹易那般好心,自打他决定与李慕云一同东去后,就已经做好了身为家臣的觉悟。在这时,李慕云就不单是他的救命恩人,更不只是他的朋友,而是他的主君。为保主君,杀人当然在所不惜。   “滚!”   那带足了西北粗莽音调的一声厉喝,只将前后三人都震住了,不等他再动一下,那三人果然都各自捂着伤口,仓皇而去。   就连被带得跌坐到地上的李慕云,都被胡九彰这一番举动,给惊得呆住了。他从没想过,胡九彰居然也会有如此凶狠的一面。印象中那个总是带着憨笑的随和边兵,发起狠来,竟是如此骇人的模样!   待到那三人都跑远了,胡九彰挥刀甩掉刀刃上留下的点点脓血,收刀入鞘。这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般,好不潇洒流畅。   “没事吧?”   他走过去把李慕云搀扶起来,李慕云却仍止不住往他面上打量。特别是那一双眼,倘若未见过胡九彰认真的模样,他都不知道,原来那双时时闪着暖意的眼中,竟也能放出如此骇人的目光。   “我没事。”李慕云开口时,仍无法把目光从胡九彰面上移开。而再待到他二人在篝火旁坐下,胡九彰又恢复到之前昏昏欲睡的模样,他的困倦也是真的,这一瘫软下来,哪里还能看出刚刚万分之一的凌厉模样。   “我没想到真会有人像这样生抢。”李慕云心有余悸的往四周望了望,忽然间他觉得整个世界都陌生了起来。这里与长安城内不同,两重天地间,有两种截然不同的环境,也孕育着截然不同的人,好像冰火两重天。   "倘若刚刚你是真的睡着了,他们会怎么做?"   “倘若只有我一人睡着,你一个人在这儿,保不准,你我都会受伤。”胡九彰淡淡道,声音中还带着睡意。   “毕竟你不可能坐视着他们就这么来抢东西,你一定会叫我。而从你背后埋伏而来的那个,就是为了让你发不出声音,才出现在那个位置上的。”   胡九彰说着,用手指了指他背后的那片黑漆漆的天空,李慕云又不自觉的回头去看。只要一想起刚刚被人从背后忽然扼住咽喉的惊惧与阵痛,他就止不住的后脊发凉,好像时时都觉得,背后可能有人正蓄谋袭击一样。   “但你突然被人扼住,总是会挣扎的,你背后那人一旦感到威胁,我想……他很可能会痛下杀手。到了那时候,也就晚了。很可能我背后埋伏而来的那两位,也是为了杀我。所以对这种人,我肯定不会留手。”   “就为了来抢这点东西,就要杀人?你我这一路上,也根本没拿出过什么值钱的东西啊。”   李慕云眉头微皱。   “胡饼还不够值钱的?”   胡九彰被李慕云这问题给问笑了。   “这些人大多是为了一口饭,才铤而走险的。多吃一口饭,就能多活一天。对他们来说,这可不只是在抢东西,而是在搏命,成了,就多活一日,倘若不成,便不知还有几日可活。其实大多数人都是这样的,他们没什么太大的志向,但只要是为了活命,他们什么都做得出。”   “我明白了……”李慕云长叹出一口气,脸上带着颇显无奈的讪笑,“乱世之中,人命贱如草芥……原不只是权贵高官不把人当人看,这天底下的百姓若想活着,也得不把他人的命,当做人命去看。”   “是这个理了。日后倘若要在世间行走,不明白这个道理,可是要吃亏的。”   胡九彰也跟着轻叹出一口气。他抬眼直瞧着天边那一轮圆月,眉心忽而紧锁,怕是又想起自己那位在长安枉死的弟弟了。   待这二人终于行至潼关附近时,大路上已经见不到难民,反而是不远处的山隘间,冉冉升起的一簇簇炊烟,叫胡九彰瞬间感慨万千。   “前面应该就是关内驻军之所在了,小白,咱们去投奔驻守潼关的将军?”   “如今潼关是哥舒翰在守,就这么直接与他报出我的名字,恐怕要不受待见。”   李慕云叹了一口气,反而引胡九彰选了条小道,想绕开将军幕府的方向,从下面小股的换防部队开始接触起。   越是接近潼关,李慕云的精神也愈发抖擞。连日来的疲劳,竟都为这连成了片的炊烟一扫而空。   那不远处的青空中,升起的炊烟数量,可不是小数目。潼关这一片山隘中,至少驻扎着数以十万计的唐军,这里面的大人物也不会少了。哥舒翰帐下的重要人物,该是一个也不会少。   李慕云虽说多年因病闭门不出,但他这么多年的长安时光,却也没白过。   他人虽涉世不深,但人在长安,家中又有张泗那么个消息通,他知道的情报,便不知比外面的人多出多少倍来。朝堂上的争端,朝堂之下的暗流凶险,不管他是想听还是不想听,都能传进他的耳朵。   多年来侵浸在这样的环境中,也叫他练就了一颗对政事权谋格外敏感的头脑。   早在出发之时,李慕云就已经为自己谋算了一条相对较为稳妥的入仕之途。而想要趁乱入局,便不能不看清这大唐上下的格局与分属。   论起军政,本朝向来是以东北军与西北军两大军事中心在相互制衡。   东北一边,在经历过唐明皇早些年的一系列整合后,变成了以范阳、卢平为首的两大军系,其核心人物,即当时兼领范阳、卢平两地节度使的安禄山。安禄山麾下众多东北系将领,也都是在实战中历练出来的,不说战斗能力有多骁勇,但实力绝对远强于关内守军,即便是对外作战,也是有很大赢面的。   而西北一边,论起战绩,则又胜出东北军一大截。而西北军中的最关键人物,就是这潼关之中的老将——哥舒翰。   哥舒翰本是安西龟兹人,乃前任安西副都护哥舒道元之子。此人出身将门,早年在军中因受到王忠嗣大将军的赏识,而开始了自己的晋升之路。他年轻时就曾屡次击败来犯的吐蕃军队,是个从阵前一刀一枪杀出来的实力派将领。   天宝八年,哥舒翰发动石堡城之战,大挫吐蕃,而后接连晋升,直至受领河西节度使、封西平郡王,进而成为雄踞一方的实力派大将。   而再看西北军这边,安西北庭便不必说,再加上河西、陇右二军,规模体量已然不小。而北边的朔方与河东二军,又与西北系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实则仅仅在几年前,西北军的实力,是要压着东北军一头的。   但直到天宝十年,明皇在安禄山的请求下,又将河东的指挥权归到安禄山手下。后又以安禄山党羽安思顺担任朔方节度使。至此,原本于西北军亲善的北方二军,便归到了东北军的手上,东北的整体实力,便又强于西北一方了。   但倘若只看到了这一点,对于李慕云来说,远远不够。   安禄山与哥舒翰二人,一向是明争暗斗,互不相让的,而这二人背后的靠山均是大有来头。   当年李林甫为相,受到明皇百般信任,安禄山便是搭上了李林甫这辆通往权力中心的快车,才一路亨通,受到明皇的信任与喜爱。   至于哥舒翰,他能走到今天这一步,自然也不是个偶然。   哥舒翰一直与杨国忠交好,杨国忠于天宝十一年取代李林甫为相,一身兼任四十余职,权势更胜当年李相。   然而,杨国忠于安禄山之间,却一直存在着无法调和的矛盾。这一次的叛乱,便是二人间矛盾最为激烈的写照。   不过,这一切表面上看,都是权臣之间的较量,但在李慕云眼中,所有一切的争端,又都与一个人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那就是他的皇帝爷爷李隆基。   无论朝局如何变幻,倘若忽略这个执掌生杀大权的老头儿,那一切谋算与预测,便都是水中捞月、雾里探花。   帝王之术,即是制衡之术。站在老皇帝的角度上,自然是希望维持住西北与东北两方的平衡的,哪一边比另一边高了或是低了,都是要不得的。   杨国忠升任丞相后,就变成了皇帝制衡安禄山的棋。他背后有哥舒翰的西北军团支持着,是准能把安禄山压死的。但压得太死了,也不行。明皇将朔方、河东节度使的任命,交给安禄山一方,便是对杨国忠的制衡。   只是他怕是没想到,安禄山这厮,居然敢打着清君侧的旗号,公然造反了。老皇帝知道这消息时会是什么表情?李慕云想不到,但他着实想看看,自己这个偏听偏信的爷爷,究竟要如何收场。   李慕云起先便猜测,皇帝一定会在这场平叛之战中,大力任用来自西北系的将领,压制东北方。而事实也是如此。明皇先是启用了当时正在京中朝见的安西节度使封常清,与前安西节度使高仙芝。这二人潼关被斩之后,明皇又直接任用了西北军中最为核心的人物——哥舒翰。甚至不顾他已经因风疾(半身瘫痪)病废在家,都要将他赶到战场上来。   西北军必然会受到重视,这已经是确凿无疑的了。   李慕云觉得,只要自己能搭上西北军这艘乘风直上的大船,那么在朝中觅得栖身之地,便不只再是空想。   但现实中,仍有一大难题摆在李慕云面前。   那便是立场不明的肃王。   倘若李慕云直接向哥舒翰报出自己肃王世子的身份,那这大船,他可能就乘不上了。他必须得在哥舒翰面前将自己的立场与父亲完全撇清了,否则未来的一切,就仍只是空想。 第50章 对头   潼关地势险要,北临大河,南踞山腰,自古便是紧扼关内诸郡之要冲所在。武后朝时,朝廷在潼关设潼津县,以加强对潼关的掌控。   如今驻守潼关的唐军,就驻扎在这依山傍水的潼津县中。军中大多数人,都是在当地临时募来的农民,这些人没有实战经验,挥起锄头来,比挥刀还有力气。可以想见,这样的一支军队,纵然将领的指挥再高明,论实力,也是比不上安禄山手下征战多年的东北边兵的。   但好在去年年末,封常清、高仙芝二位将军出征潼关时,还从京城带出了一支规模不大的临时部队。这只部队虽然也是临时拼凑出的,但组成这支部队的成员,却不是平日里安享太平的农民,而是散落在长安各处的边兵。   这些因为种种原因而逗留长安的边兵,在朝廷的紧急动员下加入了两位西北大将组建的临时部队,而随着潼关驻军的人数日益增长,他们也成了潼关驻军中的中流砥柱。一个个按照原来的军衔,连升几级,小兵成了队长,队长成了旅帅,在这支体量巨大的万人军团中,承担起了训练新兵的重任。   如今老将哥舒翰进驻潼关,关内屯兵的数量已经接近二十万。这个体量相对于一向主张精兵强将的西北系将领,已然是个庞大的数字,倘若有二十万西北边兵,就是灭去西域一国,也不是难事。   只是……如今的二十万唐军,十九万多都是农民。如何令这二十万大军发挥出其应有的实力,仍然是个巨大的难题。   胡李二人一进入潼津县地界,就被路上巡逻的守军给拦住了。   “你们两个!鬼鬼祟祟的,干什么的!”   二人远远的就见着个穿着灰布短打的汉子操着一嘴东都官话向他们奔来,模样似是不善。但这也都在二人的意料之中。   这路是李慕云选的,他不想走大路,便是因为大路上盘查的都是两都文吏,一见着他那份来自长安胜业坊的精致验传,这身份也就藏不住了。   但无论走哪条路,想要进入潼关,都总得有个身份才行。李慕云已经穿上了胡九彰的布衣,这一路下来,纵然他远比胡九彰要讲究许多,但这时浑身上下,也积了不少灰土。倘若排除他那张过分俊秀的脸蛋不看,这一身行头,绝对能让他转眼就没入人群中,想冒都冒不出来。   眼见着那老大哥就要冲至跟前,胡九彰快走几步抢到李慕云面前,合手冲着那人施过一礼,脸上又带上笑。   “兄台,我二人是打西边来从军的,听说这边还在募兵?”   这说辞也是二人早先就商量好的。这种时候,也只有打着投军的名号,才能被潼关守军收留,况且胡九彰本就一身西北军装,他若要投军,定然不会遭到拒绝。   迎面那人虽然不认识胡九彰这身军装,但他认得唐军的横刀。再一听胡九彰口中言语,这表情转瞬就不一样了。   “军爷要到咱们这儿来效力了?那当然欢迎啊!不过还得验过验传才行,不知可否一阅?”   “这是自然。”   胡九彰笑着从衣襟里掏出自己的验传册子,递到那人手里。   北庭都护府,童叟无欺。那人盯着这几个大字连看了好几遍,再抬头时,已经是双手捧着胡九彰的验传,恭恭敬敬的给他承了回去。   “看过了,军爷收好。我这就去帮您禀过卢将军,咱们这儿募兵的事都是由卢盛将军负责的,倘若他知道有像您这样的边兵前来投奔,定然欢喜的。若是再过了卢将军这一关,回头升个旅帅,甚至是校尉,都是大有可能啊!”   “呵呵……如今想升官都这么容易了?”   胡九彰笑说着,随手收好了验传,又见那人目光打到李慕云脸上。   “军爷,这位是……”   “哦,他是我朋友,我们一道来的。但他是个读书人,不知道这里有没有他能派得上用场的地方?”   “嗐,跟着军爷您一起来的,总能找着去处!”   那汉子倒是豪爽,随手查了李慕云的验传,只确定不是从东边来的,就放心引着二人到了靠近关隘一侧的驻军营房中。   二十万的大军,想要叫他们有条不紊的驻扎在一个小小县城中,可是个十足的技术活。李慕云原以为,这阻击叛军阵前小城,定然是风声鹤唳,混乱不堪。但未曾想,潼津县中非但没有半分混乱景象,反而是人人各司其职,井然有序的。   县中不多的建筑都被文官与后勤的帮工给占满了,街上往来奔跑着的,有通传,有信差,还能看到文吏的身影。而驻军则都各自在关隘内扎营,与后勤部队分离开。   感叹之余,李慕云对那位未曾谋面的老将,也生出了些许好感来。   不愧是西北军中的核心人物。才匆匆到任一个月,竟能将后方都治理得如此妥帖,可想他手下的军队,定然只会比后方更加的有条不紊了。   到了营房,李慕云独自一人被隔在了屋外。但他倒也不在意,毕竟隐瞒身份这主意,本也就是他想的。如今见到胡九彰居然被潼关驻军这样欢迎,他心里高兴还来不及。   而胡九彰这边进了里屋,却只在屋内见到个身着轻甲的灰衣大汉。   “卢将军人呢?”引路的张口问道。   “被赵将军叫去关上议事去了。”   屋中人随口说着,还不住往胡九彰身上打量。此人身上的轻甲与胡九彰别无二致,唯独轻甲下的短打颜色有所差别。胡九彰的是肃杀青黑,而此人则是身泛着白的灰色布衣。   这人生得一张方脸,面颊圆滚有肉,浓眉下却是一双炮眼。他这相貌本有些滑稽,但配上那带着些审视意味的严苛神情,便又不叫人觉得如何好笑,反倒是不敢在他面前笑了。   这人一看便知是个老兵。他身上带着只有杀人者才有的肃杀气息,这一点,胡九彰打从第一眼,就看出来了。   “呦,西北军的兄弟,新来的?”   他这话是对着胡九彰说的。   也不知是胡九彰自己太过敏感,还是那人真的刻意为之,胡九彰总觉得,眼前这人看自己的眼神带着些许挑拨意味,不像同军的兄弟,反倒好似对手一般。   “是,新来的,北庭军。”   胡九彰不怯场。他自觉自己无论出身还是资历,都要强于这里的兵,再者如今国难当头,军中倘若攀比挤兑之风盛行,那还如何应战?对手可都是训练有素的大唐边军,况且还都是叛国贼。人家连国都能叛,这厮杀的决心,定然要比关内守军强上一些的。   “哦……”   见胡九彰面不改色,那方脸汉子果然也不再纠缠,只撇开目光,瞧着墙上那张以墨线勾勒出的潼关地形图,看得出神。   “想见卢将军,你就好好在这儿等着,不过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   他说着,又将目光投向胡九彰身边巡逻兵。   “老郭啊,你也不用在这儿浪费时间,赶紧回去巡逻。看到可疑的,马上拦下。哥舒元帅可是再三叮嘱过,对面越是平静,咱们这边就越不能松懈了。咱们粮草充足,又占着潼关的有利地形。叛军可不一样,他们长途跋涉,一路从幽州打到这儿来。我们耗得起,他们耗不起。所以前阵越是平静,后方就越得提防被他们的探子摸去讯息。特别是出现在城里的生面孔,你可一个都不能放过了。”   那人阴阳顿挫的说着,说到“探子”二字,还斜眼朝胡九彰扫了一眼,也不知这话是说给胡九彰听的,还是在说给一旁老大哥听的。   胡九彰不由抿嘴,他脸上虽然不动声色,但心里却越发觉得,这汉子是在有意针对自己了。   “偌。”   巡逻的大哥倒是十分顺从的点头应了,临走前还道了声告退。   胡九彰见状心里更是奇怪。两军打仗,谁不知道要提防探子啊。怎么这方脸的仁兄还是个人物了,一席废话都这么受待见?   引路的大哥一走,屋内的氛围便更加诡异了。胡九彰还是头一次遇着这种一见面就喜欢跟自己飙着劲儿来的。他可是连对方的姓名都不知道,也不知这人到底看不顺他哪儿点,刚开口第一句,就不对味儿了。   “你打西北来的这儿?”   那人随口说着,目光却有意无意的往胡九彰身上打量。   “打长安来的。”胡九彰没打算在这上面说谎。   “哦……在北庭当过几年兵?”   听他问到这个,胡九彰心里头就有点犯膈应了。他心说老兄你到底姓甚名谁是何身份,怎么就盘问起人来了?再者,胡九彰最厌恶的一种人,就是在军中阴阳怪气排挤同袍的人,要是被他遇着这样的,那他肯定不会与之往来。   “没几年,我看兄台也是个老兵,不知是何处的兵,官居何职啊?”   胡九彰反而眯着眼,主动开口。   他看着这方脸蛋子就喜欢不起来,但好在潼关二十万守军,跟此人分到一个团的概率极小,这时候聊上几句,他也不介意。   “呵呵,我是陇右出身,在哥舒将军麾下效力过几年,倒也不是什么大官,不过一个旅帅而已。”   胡九彰不问倒好,这一问,他倒更加烦闷了。   呜呼哀哉,倘若只是在这儿聊上几句倒也算了,日后可莫要被分到此君麾下。   胡九彰心里直是嘀咕。他身后忽然传来一连串脚步声。胡九彰连忙转过身去,便见到一身着银灰甲胄的英武小将,从院外疾步而来,身后还跟着个人,胡九彰定睛一看,正是那先前帮他引路的老大哥。   “甘若山!快回去整队!”   银甲小将朝着屋内厉声叫道,目光随即又打到胡九彰脸上。   “你是北庭来的兵?”   “是。”胡九彰连忙合手冲着那小将行礼。这位想来就是先前老大哥口中所说的卢将军了。只是他未想到,在军中负责募兵的将军,居然会如此年轻。   “打过几年仗?”   “五年。”   “叫什么?”   “胡九彰。”   “好。甘若山,你不是一直在跟我抱怨,说叫你一个人带一个旅的新兵蛋子,太过吃力?现在好了,这位胡九彰我就分到你手底下,赶紧带他到文吏那里录名去吧。”   卢将军说着,面上还显出些许调侃笑意,“甘若山,你可得上心点,来日立功的机会来了,当心这位小哥比你升得还快!”   这小将声音轻快,但胡九彰与那方脸旅帅已然面面相觑了一番。   显然,这二人的表情,都不大好看。 第51章 断袖   其貌不扬的甘若山,原是陇右军中一个默默无闻的小兵,他出身一般,家中也无钱财资助,所以这个小兵,一当就当了好些年。   但甘若山这人要强,他虽然生了张惹人发笑的方脸炮眼,但他做起事来,却是十分的尽职尽责。不单在前线作战时奋勇杀敌,就连被分派到后勤的任务,他也都细心完成。久而久之,他在军中也就有了个细心肯干好名声。   但甘若山的好名声,却只存在于军官之间。同队战友对他的评价,往往少褒多贬。   究其原因,便是因为甘若山这人过分爱拔尖。他有点什么事,都想跟人争上一争,为此,甚至都不曾考虑过他人的感受。   原本去年,他就已经快在原来的小队中待不下去。但幸运的是,当时行军在外的哥舒翰将军突患风疾,一连昏迷数日不醒,军中正缺几个细心肯干的兵,来照顾昏迷的老将军。甘若山就这么鬼使神差的被这份美差砸中了头,叫本团校尉给推荐到了老将军帐下,成了哥舒翰的临时亲兵。   当然,哥舒老将军没几天,也就被快马加鞭的送回长安养病去了,甘若山实际上,根本没接触过哥舒翰几天。但就是这个机会,叫甘若山有幸随哥舒翰的亲兵队去了长安。那之后不久,便是朝廷的紧急动员令。甘若山就这样加入了潼关守军之中,还被破格提成了旅帅。   甘若山这辈子都梦想着自己有一天能当上军官,但他没想到的是,这次的升迁来的如此容易。上面居然仅仅因为他是老兵,就给了他破格晋升的机会。而这样的机会,也同样发生在那些随他在长安一同入队的老兵身上。几乎所有的老兵都得到了晋升,一些资历老的,甚至比甘若山升得还高!   看着这种局面,一向好强的老甘,这会儿又不甘心了。他生怕自己又会在这一群老兵的队伍中被比下去,所以当他见到胡九彰时,几乎是下意识的就开始排斥。   尽管真上战场时,身边有个老兵照应,能安稳不少,但甘若山就是忍不住要多想。   接连冒出的想法压在他心上,转瞬就变成了机警与防范。带着胡九彰往屋外走时,他还忍不住回过头看。   胡九彰。   这小子长得倒是端正,只不知骨子里,到底有几斤几两。   倘若他真能为己所用,那固然好。但倘若不能,那未来的事,便谁也说不准了。   胡九彰着实没想到,自己的归属居然这么快就被定下来了。从营房里出来时,他还有些没回过味儿来。   到了院中,胡九彰连忙快走了几步,去寻等角落的李慕云。他身上还背着那五六十斤的行李,连日来的高度警惕已然令他筋疲力尽,那一双小腿更是难捱,白天夜里没完没了的疼,疼到了极处,就连触觉都开始麻木。   但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他总不能现在叫苦。他只盼着待会儿在文吏那里记上了名,分到队里,能找个地方好好睡上一觉。顺带着再祈求潼关不要太快开战,否则他这双腿,恐怕真的要撑不住了……   “还好吗?”   一见胡九彰出来,李慕云也马上迎了上去。这一路上他就觉得胡九彰的步履愈发蹒跚了,虽然二人路上也没少歇过,但胡九彰毕竟已经快七日没有深眠,李慕云单是想到这一点,就提心吊胆的。他生怕胡九彰下一秒,就要背后那一摊沉重的行李给压倒了,再爬不起来。   “诶,没事,等下安顿好了,我就来找你。”胡九彰随意摆了摆手,眉心却不由得微微紧缩着。那是下意识的,他本人都有没察觉。   “诶!新来的,快点走!”   忽然,不远处传来甘若山的招呼声。李慕云眉头一下就皱紧了。   “这厮是谁?”   “诶……那是我的新旅帅,那位小将军叫我先跟着他。”胡九彰无奈叹了口气,又抬手在李慕云肩头连拍了几下。   “没事,你就按照你想的来,只要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我定然全力以赴。”   “诶……你别逞强!”   李慕云急得直跺脚,声音中甚至带上了点点命令味道。但当他对上胡九彰那双满是血丝的眼睛,转瞬却又放弃抵抗般长叹出一口气。   “你若安顿下了,赶快休息,我去找你。”   李慕云话未说完,便又听得甘若山在一旁催促,胡九彰只得转身出发。李慕云眼看着胡九彰走出小院,身影还是那个身影,只是步伐已经照比一早时,蹒跚了不少。   胡九彰一走,院中便又只剩下李慕云一人。他想,自己既然是以书生的身份前来投奔,那理应要由城中的文官来安顿。但李慕云又不想过早的将自己世子的身份泄于上层,他需要有个牵线搭桥的人来帮忙,但那人的官职却不能太高。   正是苦闷之际,只听得一串“哒哒哒”的脚步声从营房方向传来。李慕云抬眼一看,原是先前引路的大哥。   “诶,这位小哥,咱们卢将军请你进去。”   “我?”   李慕云不禁愕然。一个募兵的将军,找他能有什么事?   “对,就是你。快进去吧,卢将军在里面等着呢。”   李慕云虽仍有疑惑,但见这老哥说得殷切,也只得点头应是。   进了营房,再见到那银甲小将,李慕云便愈发觉得,事情有些奇怪了。   却见那银甲小将面带着微笑,站在长桌后冲他招呼,口中的字字句句都透着热情与欢喜,那模样可比看到胡九彰时激动多了。   “来,进来进来,听说先生也是来投军的?”   “是。”   李慕云一见着这人的态度,下意识就多出了几分提防。他横看竖看,都觉得这人脸上中透着一股子谄媚味道,霎时间,便连对一个字都不想多说了。   这位卢将军年龄与李慕云不相上下,模样生得也清秀,唇红齿白的,配上一身银甲,英武中透着几分灵气,照比大街上那些膀大腰圆的糟汉子,可要出挑许多。但李慕云看在眼里,却颇觉无味。这副尊容,跟长安城里的那些小白脸也没什么差别,这种人他见多了。   “来,先生快坐,在我这儿随意就好,切莫太过拘谨了。”   这卢将军着实殷勤,一瞬间竟让李慕云有些云山雾绕。他顺着那人所指的位置俯身坐下,脑中却又止不住怀疑,是不是自己的身份已经暴露。毕竟那巡逻老哥是看过他验传的,倘若他无意中将验传中的一些细节透露给了这位卢将军,那他如今这种态度,也便有情可原了。   但不过片刻的功夫,李慕云就知道,是自己想多了。   “先生姓李?”   不等李慕云开口,小卢将军已经十分迫切的张开了口。说话间,他还搬了个椅子过来,就坐到李慕云对面,距离可谓是极近,他只消再伸伸脚,就能碰着李慕云鞋子。   “是……”   见人坐得这样近,李慕云下意识的往后缩了缩身子。他本还想再多说一句,来撇清这“李”姓与当今宗室的关系,可未及他开口解释,姓卢的已经自己说上了。   “姓李好啊,咱们大唐的李姓子弟,无论境遇如何,但出身可都是不低的,先生定然也是高门之后,虽如今落魄至此,但既叫我给遇到了,卢盛定不会亏待先生的。”   卢将军说着还止不住的往前倾着身子,一双眼直朝李慕云脸上打量,看得李慕云心里发慌。   “呃……承蒙将军厚爱。”   李慕云声音放低了,脸上虽仍是副波澜不惊的模样,但心里却已经开始厌恶起这人来。   他隐隐觉得这位卢盛将军不是在与前来投奔的书生对话,反倒像是入了什么勾栏瓦舍,正卖力勾搭着相中的小倌。那原本还有几分英气的面容,这时在李慕云看来,也成了油头粉面,里里外外都透着恶心。   “哪里哪里,先生言重了。”卢盛却未察觉到李慕云的心思,只带着一脸灿烂笑容,一个劲儿的往李慕云这边凑。   诚然,卢盛刚刚回到营房时,就已经注意到了站在院中的李慕云。他三言两语的打发走了甘若山胡九彰二人,就是为了要与这院中的美人单独聊上几句。   这位卢盛小将军,乃是哥舒翰的嫡系,他父亲卢旷,是哥舒翰最为信任的副将之一,在陇右军中声誉极高,是位战功赫赫的猛将。卢盛更是年纪轻轻就入了陇右军,他十六岁便已经与父亲一同驰骋疆场,虽说功劳未立过一件,但却因为一件事,让他在陇右军中特别有名。   接触过卢盛的人都知道,这位小卢将军,实有断袖之癖。   以往陇右军作战,每到一处,小卢将军定要在当地寻个相貌美艳的男宠来玩,倘若身子娇弱,那便更是砸中了小将军的欢心。   他父亲卢旷因为这个,没少教训他。但教训归教训,这男子到了一定的年纪,总要有个发泄的渠道,只要不当误未来娶妻生子,老卢将军实际上,也不在乎儿子的这点癖好。毕竟大唐上下,好这口儿的达官贵人着实不少,只要儿子知道收敛,也就全当是满足他一点私欲罢了。   卢盛本人,也是个十足眼尖儿的。李慕云都已经将自己搞得这般落魄,卢盛却偏偏一眼就看中了。只稍加打听,他便把李慕云来此的前因后果给弄了个明白。   前来投军的书生嘛,对卢盛这种情场老手来说,自然手到擒来。   他信心满满的将美人招入房中,只不过,不知为何……美人对自己的热切竟有些许抗拒意味?   卢盛心下疑惑,但不过片刻,他又觉得是因为这小美人碍于身份,不敢在他这个将军面前太过放肆。   想到这儿卢盛的疑虑便一扫而空,他心里反而生出一阵极强的征服欲,只不住向前倾着身子,恨不得一口亲到李慕云脸上去。   这书生的长得可真好看啊……倘若洗干净了脸,定然更加俊俏了。   小将军色令智昏,他越是盯着李慕云的脸细看,便越是沉迷。以至于脸红心热,小腹内竟跟着翻起一阵波涛汹涌来。   “我说……李先生,你便留在我这儿,做我的吏胥如何?卢盛定不会亏待你的。”   卢盛不自觉的放缓了音调,那声音极富磁性,本是情人间最是含情脉脉的情话,但听在李慕云耳中,反而让他恶心得想吐。   李慕云的脸色一下就冷下来了,他控制不住的换上平日里教训下人时的凌厉模样,话已经到了嘴边,却又训斥不出,只憋着一口气,沉沉从鼻腔中吐出,又往后挪了半分,沉声道。   “将军此言,怕是不够妥当把?在下身份低微,如何能担任得了如此重任。”   李慕云字字句句满是嘲讽,是个正常人都听得出,但卢盛竟全然没有察觉到李慕云话语中的嘲讽意味,反而眯着眼柔声应道:   “怎么会!叫李先生做我的吏胥,都怕委屈了先生。只要先生答应,日后再高的官职,卢盛都许给你。”   “哼……将军未免太看得起在下了吧?”   李慕云冷哼一声,那声音就像是从嗓子眼儿里挤出来的似的。   他态度已经表示的十分鲜明,若不是他涵养了得,这时已经恨不得要把卢毅凑过来的那张贱脸,给一拳打进旁边土墙里去了。   李慕云可是在长安胜业坊里长大的,他当然知道卢盛这话里话外,到底在暗示什么。   他到底还是皇族子嗣,就算哥舒翰见了他,也不敢如此出言羞辱。   卢盛顺着身体向前倾的动势,一把摸到李慕云手上,那一双手真软啊,与那些整日操练的大兵截然不同。可谁知他才刚摸上一下,竟就被李慕云给挥手甩开了。   “将军自重!”   李慕云冷面厉喝道,卢盛这才如梦初醒。他怔怔盯着李慕云看了能有两三秒,接着才后知后觉的挺直了身子,收回手。   卢盛眼中闪过一丝怒色,正要开口训斥,怎知他身后忽而传来一串急促脚步声。   “将军,不好啦!叛军突然来攻,卢老将军令你速速赶到关上去!” 第52章 佯攻   却见卢盛“啧”了一声,眼光在李慕云脸上犹疑片刻,到底还是站起了身。   “在这儿等着,哪儿都不许去!倘若敢跑,我便是翻遍了潼关,也会把你给翻出来!”   他厉声威胁了一句,转身便随着传信兵一同奔出。   但现在要李慕云为此人劳心费神,他还真腾不出那份儿心思。   不知为何,卢盛触到他手背的那一瞬,他脑中竟鬼使神差的浮现出了胡九彰的脸。而再到那小兵进屋通报,李慕云心里直是一怔。   怎么他们才刚到就要开战?老胡那个样子,他能上战场作战?   想到这儿,李慕云心里咯噔一下。霎时间他周身冷汗直冒,只觉得好似当头棒喝般。万一叛军强攻,潼关驻军没守住怎么办?万一胡九彰在战场上阵亡了怎么办?   想到那最后一种可能,李慕云整个人都僵住了,他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哪儿还管卢盛临走前说过什么。要是胡九彰死了,他一个人在潼关还有什么指望?莫不如直接投了叛军,说不定还能父子相见,亲人团聚呢!   李慕云单是想到这些,身上就止不住散出一阵阵恶寒。他连站都要站不稳了,踉跄几步跑出营房,只朝着潼关城楼的方向跑。   他不能坐以待毙。好不容易逃出了长安这个金丝牢笼,他如今的命运,必须掌握在自己手里。   胡九彰这边,虽然他与甘若山两个相互都不怎么待见,但这一路走来,倒也相安无事。到了营房,甘若山带着胡九彰去寻文吏录名,折腾半天,胡九彰才终于被带到大军驻扎的营地中。   甘若山所在的团就驻扎在潼关城头下,全团按照西北军一贯的编制,由校尉指挥,下面两个旅帅,各带一半的人。甘若山手下一百零三个兵,加上胡九彰,一百零四人,分成十个小队。甘若山这人,虽然态度不怎么样,但真到了指派的时候,也没有故意给胡九彰难堪。   “你即是老兵,我就叫你去做第一队的队长,你们队加上你,一共十一个人,不用我再教你该如何去管了吧?”   甘若山站在营房大门口,胡九彰这时刚卸了行李,只觉得整个人矮了半截。   “不用。”   胡九彰随手擦去额间汗渍,又在额头上留下一抹黑手印。   地上一排排的是十人一组的通铺,正是上午练兵的好时候,此时营房中空无一人,只有他跟甘若山两个站在入口处。   “咱们团加上你,也才五个老兵,校尉王峥,原是朔方军的兵,另一个旅帅石襄,是安西军的。还有个河东军的张芝,跟你一样是队长。剩下一百九十九人,都是上个月募来的新兵,一点经验也没有,全指望着我们五个来带,你可得做好心理准备了。”   甘若山说着,又朝胡九彰身旁的藤箱看了看。   “你先在这儿安顿着,弄好了之后,到校场去与王校尉打声招呼。”   “好。”   胡九彰嘴上虽然应了,但人站在那儿,已经睡意上头。   大抵是回到军营的那种安心感,胡九彰一下就把连日来充斥脑海的警惕与提防统统卸了个干净。在外面时,他还不觉得困,但一进来,见到一屋子的通铺,反而困得一塌糊涂,单是站在那儿都要睡着了。   甘若山见胡九彰没有要开口的意思,也不再多说,正欲转身出门,谁知他身后忽然跑出一人来,险些跟他迎面撞上。   “甘旅帅!叛军攻城,王校尉叫您赶快归队!”   “什么?!”   甘若山吃了一惊。他怕是没想到,沉浸了一月有余的叛军,居然就在今日展开了攻势,他一个箭步就要窜出营房,都已经跑出三四米,才想起应该还有个人。   “胡九彰!快跟我归队!”   甘若山吼出的这一声,胡九彰根本没注意,他已经是半梦半醒,纵然身边发出多大的声音,这缺了一连七日的觉,也得先补回来。   甘若山见他没动静,眉头一皱,再开嗓,已是怒吼。   “胡九彰!还愣着干什么!”   在甘若山的怒吼声中,不远处,出来战鼓阵阵,城中望楼的传信兵,正通过鼓声向阵前的将士们传递消息。   唐军的每一支军队,都有自己特定的鼓声暗语和旗语,为了起到保密作用,这种暗语通常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改换一遍。但毋庸置疑,每一个唐军将士对于鼓声都是格外敏感的,因为战鼓通常就意味着敌情,而敌情则意味着生死。   胡九彰没听着甘若山的大吼,却被幽幽传来的鼓声给震得一激灵,他手下意识的往横刀上一搭,睁眼时,正对上甘若山面容。   “胡九彰!你在这儿睡什么觉,快跟我走!”   胡九彰也是一愣,他反应了好一阵儿,才明白甘若山的意思,这便迈开步子,紧随着甘若山朝城楼方向奔去。   居然开战了!   胡九彰睡意未退,但那股子才退去不久的机警,又随之涌上心头。他的速度显然跟不上腿脚健全的甘若山,没跑几步就被甩在身后。   想他原本是有个手杖的,但自打在路上遇着避难的饥民,胡九彰就不再拄杖。一是为了摆出个体格健全的架子,吓退一些图谋不轨的饥民,二嘛,他也是想尽快适应没有拐杖的日子。毕竟军中不收残疾,李慕云既然想用投军这条路来敲开入仕的大门,胡九彰如何也会帮他到底。   但这时,他腿上的旧疾,已然在这几步路中暴露无疑。   甘若山接连催促他几次,可胡九彰拼尽了全力,也实在跑不出双腿健全时的速度。他只能咬牙忍着痛,不顾一切的往前迈步子。   终于跑到了地方,城楼上已经传来厮杀声。胡九彰被这声音激得周身一震,他纵然再困倦,也不敢在这种时候松懈半分。甘若山对他的态度显然愈发不耐,但胡九彰这时也无从辩白了。的确是他先打的瞌睡,也的确是他拖慢了甘若山的速度,导致两人用了一倍与旁人的时间,才跑到地方。   “胡九彰,第一队在这儿!你过来!”   甘若山的这一声吆喝,是一点面子也没给。胡九彰只得沉着一张脸按照甘若山指的位置跑过去站好,不单他这一队的十个兄弟,几乎整个旅都看着他从后一路跑向前。他身上虽然穿着北庭军的轻甲,但这时反倒是这身军衣,让他面上始终滚烫,只觉得身边这一百多人笑的不是他,而是他身上的这套军装。   “这小子哪儿的啊?”   “西北的吧?怎么还瘸啊?诶,你看甘旅帅那模样,这小子往后可难混了。”   待他归队站好,甘若山虽仍是一脸怒容,但嘴角不知不觉间已经微微上扬。他朝着以胡九彰为首的这百人方阵扫了眼,再开口,声音颇显悠扬。   “这位胡九彰,以后就是你们第一队的队长,他是北庭军的老兵,在西北还打过五年仗呢!你们有什么不懂的,都可以去问他。”   他这话不说倒好,这么一说,周围听着的人都把目光往胡九彰脸上打,片刻,人丛中已经传出阵阵议论声。胡九彰这辈子就没有这么窘迫过,他恨不得直接找个地缝,钻进去得了。   潼关关隘上是不足一里长的石城墙,城头上正在抵御叛军的,是大约三个团的兵力,不大的地方,已然被挤得满满当当。而胡九彰所在的步兵团,则正等在上城与阵前军团替换位置的,他们后面还有军团陆陆续续的赶到,其中不乏骑兵、弓兵,俨然是一派时刻准备着开关迎敌的阵仗。   胡九彰站在原处一连深吸了几口气,只瞧着面前一尺来宽的空地,努力调整着自己的情绪。   他着实没想到,居然这么快,就要与敌军短兵相接。虽然守城战,他有经验,但上了战场意味着什么,他心里再清楚不过。作为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兵,赢了,他可能会死;输了,他更可能会死。对死亡的恐惧,无论经历过多少遍,都难以尽数消除,唯有将注意力集中到战斗上,靠着那一腔热血奋勇向前。   城头上的喊杀声不绝于耳,胡九彰的心情也逐渐从一开始的羞愧窘迫,慢慢转变成了临到阵前的专注。他本想趁着这出战前的短暂时间里,与队中诸人相熟一二。怎知他目光朝着周围人面上一扫,迎来的竟是几张嬉笑面孔。   胡九彰不禁愣住了。他甚至不顾上窘迫,眉心只片刻就皱出了几道褶痕来。   这些人哪里有半点要上城应战的架势?临到阵前居然还笑得出来,当打仗是出门郊游吗?   胡九彰已然不知该如何应对了,他这才意识到,之前甘若山说得毫无经验,都意味着什么。新兵本不可怕,只要肯练,新兵总能慢慢磨成老兵的。最可怕的是,明明入了军,却没有当兵的自觉。他们到底为什么能这样放松?城头上的喊杀声都已经近在耳边,这些人居然还有工夫嘲笑同袍?   倘若换在北庭,胡九彰怕是早要发作了。但如今他站在队长的位置上,愣是青黑着一张脸,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这些兵就是在嘲笑他本人啊。   胡九彰长叹出一口气,只得先将注意力带回自己身上,他想,至少这一战,务必得保证自己全身而归。   他在心里静听着城楼上的鼓声,战鼓由急促逐渐放缓,不一会儿,鼓声竟然息了,城头上的喊杀声也渐渐平息下来。   没一会儿,只见甘若山不紧不慢的从队伍前端悠然而来。   “回吧回吧,只是佯攻,敌军已经退了,都给我回校场继续训练!”   随着甘若山一声令下,已经集结成型的队伍又再次熙攘了起来。那些兵三五成群的往回走,就好像刚刚是出门逛了圈街似的,哪儿有半点要上战场的样子。   胡九彰一时间无言以对。大唐的命运居然就拴在这样的一群人身上!这二十万大军,原竟是这样的。 第53章 欲拒还迎   李慕云跑出营房,待他奔至潼关城楼之下时,原本空旷的大片空地上,早已经被匆忙赶来的各路人马围了个水泄不通。想在这地方找人,简直天方夜谭。   他只得在大队的唐军人马边缘徘徊。远远的,李慕云能听到潼关之上两军将士的厮杀声,但耳边更多的,却是备战将士的躁动。   潼关内屯了二十万大军,而真正上城守卫的,只有三个团的兵力。三个团,六百余人,放在潼关城头迎敌,都略显拥挤,更何况这城墙后面等待着的数千唐军。   李慕云寻不着胡九彰,只得拉来身边的人询问城上战况。他神色紧张,怎知那被他拉住的兵,模样反倒比他还轻松不少。   “要我说,他们最好是大举进攻!总是小打小闹的,咱们将军又不许我们出关迎敌。如此龟缩在关内,哪儿还又咱们这些人上战场的份儿?”   身着轻甲的年轻兵士冲着李慕云出声抱怨。   “新兵没机会立功,就没办法升迁。如今好位置都被那些老兵占去了,他们凭什么啊?不过是照比我们这些人多当了几年兵,寸功未立,一入军居然就能当上旅帅了——这说出去谁能服气?”   这小兵临到阵前,还有功夫跟一个路过的书生抱怨这些事。只消看这些兵的状态,也知道如今潼关的战斗,定然不会如何凶险了,但李慕云还不放心。   “可我听城上杀声不绝,如今上城迎敌的兵,也是在与叛军真刀真枪的以命相搏。你们在这儿备战,便没有半分紧张?”   “嗐,真要是跟叛军面对面了,那肯定紧张啊。但咱们潼关至今为止,伤亡极少。潼关这两任元帅,都太过谨慎了,向来都是只等叛军来攻,从不主动开关迎敌。这每次出现敌情,都是咱们在关上,敌人的关下,只消小心谨慎些,总能避开损伤。”   瞧着那兵士侃侃而谈的模样,李慕云不住轻叹一口气。原来打仗就是这么一回事?这似乎与他原先想的,有些微不同啊……   虽仍有些疑惑,但李慕云心里的大石,倒也随之落下。   看这样子,老胡不会有事。那便只剩下那个不识抬举的卢将军……   李慕云暗自思索着。   不多时,城头上的厮杀声逐渐息了,集中在空地上的队伍陆续散去,李慕云在人群中四处张望着,没寻到胡九彰的身影,反倒看到了那一抹银亮的卢盛,正骑在马上,居高临下的四处张望。   李慕云嘴里轻啧一声,赶紧撇开目光,谁知他人还没走出几步,就听到身后一阵马蹄飞扬,转眼间,那匹毛色油亮的战马已经冲至跟前。卢盛骑在马上,脸上堆满了笑。   “李先生!”   卢盛倒没有恼怒李慕云擅自离开营房,这时见了,反而情绪愈发高涨。   “这么快就改变主意了?居然主动跑过来寻我!”   卢盛这话差点没让李慕云直接翻出个白眼来。他原本严词拒绝此人,但瞧见对方笑脸盈盈的模样,李慕云心中竟也冒出了些不同寻常的念头。   这人……年纪轻轻就能坐到将军的位置上,想来必然与西北军上层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倘若能利用此人打开与哥舒翰之间的言路,倒不失为一计良策……   李慕云暗自思托。他如今需要的,正是这样的一条能够直通西北军上层的通道。   卢盛这人或许可用,只是用法儿嘛……恐怕要与寻常的人脉有所不同。   想到这儿,李慕云对卢盛的看法已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但他面上仍是清冷的,迎上对方笑脸,也好似无知无觉的站在那儿,一副冷若冰霜的模样。   “不过碰巧见到了而已,将军何必在我身上浪费时间。这潼津县中比我经验丰富的文吏恐怕俯拾皆是,将军去寻个精明能干的来,不是更好?”   这一番应答,虽说调子仍是冷的,但那话语间的火气却已然消失不见。   卢盛便是瞧上了李慕云的这一副皮囊,对他的一言一行,自然也格外敏感些。此番一见,李慕云好似不如最初那时,对自己格外排斥了。卢盛心下一喜,笑脸愈发灿烂。   “这潼津县中哪个能比先生好?李先生,我对你可是真心相邀啊。你跟了我,以后可就是咱们自己人了,卢盛保管不会让你吃到半点苦头。不单不会让先生吃苦,还会给先生升迁的机会,现在只是做个吏胥,但保不齐来日先生就被朝廷相中,加官进爵了呢?我看先生就不要推诿了。”   卢盛这一张嘴,每每到了要取悦情人的时候,便跟开了光似的,句句都能说到要害上。   这样的一番话,哪个流落在外的书生听了,能不动心的?当真是个无权无势,只想求人收留的读书人,就算要对着男人出卖色相,但面对如此丰厚的报酬,也没什么做不来的。   就连李慕云也觉得,要是真能许以官职,这世上恐怕没有哪个读书人,能抵得住这样的诱惑。但只可惜,李慕云不是个无依无靠的读书人,他想要的官职,也不是这么个小将军就能满足的。   李慕云面上不动声色,心里也无波无澜。他更在意的,是如何想出个模棱两可的答复,叫卢盛对自己抱有一丝希望的同时,又不会心急硬来。   “加官进爵……卢将军,如今东都沦陷,大唐动乱,不要说未来加官进爵,便说眼下,叛军要待到何时才能被根除,你能说出个时日吗?”   李慕云眼光一凛,打在卢盛脸上,态度不说多坚毅,但却不卑不亢,英气十足。   卢盛本是抱着取悦的心态,没想到李慕云竟先提到政事上来了,大有要与他议论一番的架势。以往卢盛勾上床的小倌,哪有能说出这种话的?卢盛骤然听了,他自己也是一愣,一时间还以为这小美人改换了心魂,美艳的壳子里竟装着个铁骨铮铮的官家魂魄。   这人可是姓李……   这时再想到这一层,卢盛心中一震,霎时便多了几分严正来,就连心头的那份欲火,也被压下不少。   “这……乱臣贼子,总有能够根除的时候。大唐万世基业,绝不会就此毁于一旦。哦……对了,我虽知道先生姓名,却还未问过先生的家世渊源,不知先生可否告知一二?”   听他这一问,李慕云眉梢轻挑,嘴角带笑,不过一颦一笑的微妙差别,竟已显出些许妩媚之感来。   卢盛看得入了神,刚被压下的欲火,这就又被李慕云点燃。   “将军若想知道,在下定会告知,不过这里……”他说着,又朝四周望去。   因是有卢盛策马在此,那些兵也不敢轻易往他们这边靠,但四周仍然人头耸动,来往不绝。卢盛顺着李慕云目光往周围扫过,他先是一愣,随后便既喜笑颜开。   “好好好!先生随我回去,再细说!”   卢盛说着,竟直接从马上俯身下来,伸手那么一勾,就把李慕云单薄的身子给带到了马上。   卢盛骑在马背上,而李慕云却像个女孩似的,斜着身子坐在卢盛怀里。他本被这突然的拉扯吓了一跳,正欲发作,怎知四周兵士的目光一瞬都集中到了他二人身上。李慕云何曾这般丢人现眼过,那一张冷若冰霜的面孔上,霎时间羞得通红。   他连忙低下头,只怕被这群兵多看去一眼,俨然竟也真像个依偎在卢盛怀里的小娘子似的。   卢盛喜不自胜,他拉紧缰绳,一手护住李慕云腰身,另一只手马鞭一挥,只怕弄出的动静还不够响亮。   “走喽!回营!”   卢盛一骑绝尘从人群中挤出一条通路,不多时便消失在了街角。人群间不住传出议论声。   “诶呦,这小卢将军又看上哪个小兄弟了?他倒好了,行军在外都不耽误自己享受。”   “羡慕?有种你也搞断袖。”   “呃……那也得看对方长什么样吧?”   “诶呦我去,你别看我!恶不恶心啊你,死一边去!”   两个兵士在路上相互推攘打趣着,而在他们二人身后不到几米远的位置上,就是被大部队落到了最后,仍忍着腿疼一步步往回走的胡九彰。   他看着卢盛那一骑绝尘消失的方向看得出神,眉头止不住皱紧了,嘴角微抿着,末了,又用力摇了摇头,只拖着那一身倦骨,往营房的方向走。   终于到了营房,胡九彰仍是一个人。甘若山早已经带兵到校场训练去了,没人过来找他到校场集合,他也便乐得清闲,所幸什么都不管了。   胡九彰进了屋直接从藤箱里掏出自己的铺盖,找了个边角的地方,就地铺上,便要躺下来补觉。   终于,一连七日的旅程总算告一段落,人也在潼关安顿下来了。这本该是最为放松,最为安逸的时刻,可如今胡九彰躺在被褥中,脑子里嗡嗡的混成了一片,却又偏偏睡不着。   他看到李慕云坐在卢盛怀里,脸颊上有一抹飞红。   那模样挺好看的。   胡九彰一直觉得,李慕云长得挺好看的。只不知为何,他现在心里头却空落落的。   看着空荡荡的营房,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人,原来军营带给他的安心感,也不知为何,消失得无影无踪。   或许是因为那群新兵……   胡九彰闭上眼,在几近晕眩的头脑中默默想着。   可能等他一觉醒来,等身上的倦意全都消除了,军营便仍是那个他熟悉的军营,而他,也会变回那个简简单单、心无旁骛的,认准了一个目标就能不顾一切的兵…… 第54章 撩拨   在卢盛马上的这一小段路程,恐怕是李慕云迄今为止走过的最为尴尬的一段路了。   在马上,他一直埋低了头,生怕被路过的兵士记住自己面容,直到马匹在一处毡布搭起的营帐外停下脚步,他才憋着一脸的通红,抬头朝周围望去。   面前的营帐是单独搭起来的,周围几十米远的地方,还分散着几个与之相差无几的大帐,显然,这里,就是卢盛这类品级不高的小将,在潼关的私人居所了。   而正如拉他上马时一样,卢盛又仗着他那超乎寻常的臂力,动作轻巧的将李慕云抱下了马。   李慕云虽说身体虚弱,长这么大也没少被人照顾过。但他到底也还是个男子,打心底里,他其实不想被人过分关照,特别是那种过分到了已经要将他当做女眷去照料的举动。   被卢盛抱下马时,李慕云下意识的生出一阵厌恶。若是往常,他厌恶的该是被人抱下马的这个事实,而现在,他反而更厌恶卢盛这个人。一站到地上,他就连连向后退出几步,脸色已然转冷。   卢盛察觉到李慕云情绪上的转变,倒也见怪不怪了。   一个男人突然被另一个男人如此对待,心里会觉得反感也实属正常。李慕云的态度越是冷淡,卢盛心里的那股子征服欲便越充足。   他已经好久没见过这般眉清目秀的男子了,心里早已经急不可待,只巴不得赶快将李慕云的脸蛋给清洗干净。他倒要看看,这张带着污渍都能令他神魂颠倒的面孔,到底能美到何种程度。   “先生随我来。”   卢盛不紧不慢的走到营房门口,他亲手掀开了门前厚重的门帘布,引着李慕云进入。   “这儿只有你我二人,先生总可以放心了吧?”   卢盛脸上带着笑,李慕云站在帐中环顾四周,清冷的眸子里仍带着点点抵触。   “嗯……但,卢将军,比起我的家世,其实我更想让你知道,我来到这里的原因。”   李慕云沉声说着,神色严正。   “哦?好啊,说来听听。”   人已经被他带到了自己营帐中,卢盛也不着急。他饶有兴致的在李慕云身上打量,心里其实已经忍不住要开始想象那一层层衣料下的鲜嫩肌肤,与那筋骨间的触感。   “我如今实则……已经是个被逐出家门的弃子。之所以要到潼关来,便是想看看,自己这个无用之人,到底还能为大唐做出点什么来。”   “先生怎么会是无用之人!”   卢盛连连摇手。   “到了我这儿,我绝不会叫先生变作无用之人,我这话可是真心的!”   卢盛说得殷切,李慕云却不由失笑。   “呵呵……卢将军,你听我把话说完啊。”   李慕云却是不紧不慢。   “曾经我在家中时,便不受父亲的待见。有什么好事,父亲都紧着两位哥哥来。至今为止,我已经快两年未见过父亲,连通信也没有一封,他未曾挂念过我,而我……对他也没有丁点儿眷恋可言。如今我离了家门,便与家中再无瓜葛,在卢将军这儿,我不求别的,只求你不要把我,与我那个前后都搭不上一点好处的家,给混为一谈。我的这一点小小心愿,卢将军能理解吧?”   “理解!这我怎么会不理解呢?”   卢盛连连附和,他倒不是真的理解李慕云说出的这些话,他只是觉得,美人儿居然主动与自己说起这些本不该为外人道的家事,该是亲近之举。既然是美人儿主动来与自己增进感情,那他又有何不应之理?   “有卢将军这话,慕云便放心了。”   李慕云说着,居然真的显出轻松模样。卢盛没想到事情居然会进行得如此顺利,眼看着小美人儿就要卸去防范,对自己心服情愿了,他心中喜悦溢于言表。   “那……李先生家在何处?”   卢盛好似不经意,但他脸上的笑意,已经掩不住了。   “哦,我家在长安。”   李慕云淡淡说着,“刚不是说过了,望将军不要将我本人,与我那个家联系到一处去。”   “长安?”   卢盛一愣,那一脸阳光灿烂的笑,却不知为何,忽然僵住了。   长安,姓李!   但是想到这二者之间可能存在的关联,卢盛便止不住的打了个哆嗦。   “那……先生家在长安何处?”   “我家?我家在长安万年县胜业坊中……”李慕云说着,眉心略微收紧,但嘴角却止不住微微上扬。他随手从衣襟中掏出自己那本装帧精致的验传,递到卢盛面前。   “将军若想知道详实的,可以自行翻看。”   “这……”   卢盛只冲着李慕云手里的小册子瞄过一眼,就知道这究竟意味着什么了。他兴许是被这骤然爆出的事实给惊呆了,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更不知该如何继续面对李慕云了。   但李慕云可不给他在这儿错愣的机会,他拿着验传的手忽而一松,眼看着那册子就要坠到地上,匆忙间,卢盛只得俯身去接。而这验传已经入了他的手,他若是不看,也说不过去了。   卢盛垂眼瞧了瞧手中的小册,又往李慕云脸上扫了一眼。   皇族……   只看着那验传册上的花纹,卢盛就已经明白了。可这时再反思自己之前到底都对这位“落魄”皇族做了哪些过格的事,也太晚了。他只能暗暗祈祷李慕云不是出自那几个位高权重的亲王府中,否则日后若是因此生出了隔阂,不单卢盛自己,可能就连整个潼关的西北军将领,都会因此受到牵连。   卢盛深吸了一口气,到底还是将手中的小册给翻开了。   卢盛只是西北军中再普通不过的一员小将,他连正式带兵的机会也没有,只能在后方负责募兵事务,而潼关守卫军的后方大权,又不在他手上,就连募兵,他拥有的决定权,也仍不多。   但卢盛的好处,在于他那个爹。   李慕云事前当然不清楚这些,但他知道,卢盛年纪轻轻便能做到将军这个职位上,不需想,这人背后的靠山,定然极强。   且就凭着卢盛敢这样明目张胆的在军中搜罗男宠,他与西北军将领的亲近程度,也就不言自明了。李慕云就是看准了卢盛背后的门路,才放心大胆的公开身份,连后路都没给自己留。   半晌,卢盛将手中的册子合拢,交还到李慕云手中。   二人目光交错,双方都在掂量着自己在对方心中的分量。   卢盛虽然极不情愿,但他也不得不把已经冲上了头的欲火统统压制下来,只换做一副庄重脸孔。   肃王,世子,皇室,安东。   这四个念头依次在他心中闪过,而这一切的一切,都只围绕着一个人——肃王。   卢盛出身将门,虽然与皇室来往不多,但如今朝中叫得上名的亲王,他也都有所了解。肃王是众多亲王中,相对不那么显眼的一位。此人早年受封,当上了安东都护。原本这安东都护是个实职,怎知十几年下来,随着安东都护府的解体,安东都护,也成了个虚有其名的官职,只能苟且在安禄山麾下,做个花瓶一样的角色。   站在卢盛的立场上,他其实根本就没把肃王当回事。只一个徒有其名的安东都护,有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投胎投得好,是皇帝的儿子而已。且如今,安禄山已是大逆不道的反贼,此人手下,定然也带不出什么好鸟。   但如今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李慕云,卢盛的心境又与平常有所不同。   “卢某不知世子身份,先前多有得罪,还望世子不要见怪!”卢盛说着,郑重向李慕云拜下一礼。他二人间的事虽然尴尬,但如今双方都已经开诚布公,卢盛也随之改换了面孔。   见到卢盛神情严正,李慕云面上反而堆上了笑。他热切十足的将卢盛搀扶起来,就好像之前的那些冷漠与恼怒,都不曾存在过似的,模样十足老成。   “诶——也是我隐瞒身份在先,还望卢将军不要恼怒与我才好。”   李慕云的笑脸,着实叫卢盛有些惊讶。他本以为对方就要仗着自己的皇室身份作威作福,哪曾想李慕云既然是笑脸相迎,反而向自己道歉。   一时间,卢盛都有些恍惚了,他忽然觉得,李慕云是不是也喜欢自己,所以才不介意先前的那些挑逗。倘若真是这样,那简直不要太好!   “我怎敢恼怒世子!”   李慕云这一笑,顿时就叫卢盛对皇室,甚至是对肃王,都生出些许好感来。   他本人其实真不在意肃王到底是不是安禄山手下的人,因为同时军中之人,他知道,只要不是实权派将领,那在军中就形同虚设。肃王那个虚职,根本左右不了安禄山的决策。朝廷就算要对付安禄山,也不会拿肃王开刀。况且肃王还是皇帝老儿的亲生儿子呢!肃王出事,那是家丑,就算皇帝要收拾,也得留到最后。   “卢将军,若是在人前,请还叫我李先生,我这身份,也只敢向你公开了,倘若叫别个将领听去,我怕……”   李慕云声音一弱,卢盛心里的保护欲瞬得被激上了头。   “世子不必怕!只要有我卢盛在,世子在这里就是绝对安全的!”   卢盛满口保证。他虽然知道西北军中对安禄山不瞒的将领大有人在,但那都是老一辈的事,跟他这个初出茅庐的小将,关系不大。   “世子先前不是说,要为潼关做出点什么?这可是真心的?”   “自然是真心!”李慕云连忙点头,“我与母亲闹翻,私自离家赶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能在这危难之时,为大唐出一份力。倘若潼关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定然全力以赴。”   李慕云这一番言辞慷慨激昂,却是从胡九彰那里偷学来的了。但转眼间,他眼光一暗,又顾影自怜般,低垂下目光。   “但我人微言轻,又不善打斗……不知军中可有用得上我的去处?”   李慕云这一进一退,直看得卢盛心神荡漾。他心底里的那股子欲火又被撩拨起来,看着美人儿哀求自己,他哪有不心动的。   “诶!世子不要妄自菲薄。世子来了,对我潼关诸将,就已经是莫大的鼓舞。我这就去通知父亲,晚些再找机会,叫世子与哥舒元帅见面,如此,才不算辜负了世子殿下这一片丹心啊。”   卢盛热情异常,眼中又闪烁出炙灼的光。   “诶——我不能这样去见哥舒元帅。”   李慕云忽然一副惶恐模样,还伸手搭上卢盛臂弯。   “卢将军,我父亲的事,哥舒元帅定然会在意的。我想,能不能等我这边先立下些功劳,再由卢将军你代为引荐?”   “功劳?”这倒把卢盛给说愣了,“世子想如何立功?”   “卢将军,护送我一道前来的北庭老兵,是我的家臣。我想,倘若他能在军中立功,卢将军再借着向哥舒元帅引荐他的机会,把我引出来,应该会给哥舒元帅留下不错的印象。如此一来,就算哥舒元帅对我父亲不悦,也不会因此对卢将军留下识人不善的印象。”   “哦?这倒不失为一计良策。”   卢盛听罢,随之连连点头。   李慕云靠他太近,卢盛甚至能闻到从李慕云身上散发出的阵阵清香。小将军不知道长安的世家公子,有随身携带香囊的习惯,他只觉得李慕云美极了,那股子香气也沁人心脾,就好像他身上每一寸肌肤,也都是香的。 第55章 焦躁   “既然将军觉得可行,那今后可就拜托将军了。”   李慕云说着向后退出几步,又冲着卢盛鞠下一礼,二人的距离又自然而然的拉开了。   卢盛嗅不到那香气,心痒难耐。但见李慕云郑重神色,他也只得摆出一副严正的模样。   “卢盛定不会叫世子失望的。”   李慕云离开时,卢盛仍是恋恋不舍。但他想不出其他理由,能把李慕云留下来。只得一路将人送到了小城主路上,见着人要走了,又开始抓耳挠腮。   “世子,你在潼关的住处还未定下,我叫人帮你搭出个独立的营帐吧。否则叫你与那群莽夫睡在一处,也太委屈了些。”   “哦……你说住处。”说到这个,李慕云正想到胡九彰。   “倘若真能有个单独的营帐来住,那自然好,正好我也可以将我那家臣叫到身边伺候。只是……这样会不会太麻烦卢将军了?”   “不会不会!”   一见李慕云答应自己的提议,卢盛脸上又见了笑。   “我这就去着人安排,期间世子可以到我那募兵的营房里歇息。”   听他如此热情,李慕云嘴角带笑,心里却颇为无奈。合着这老兄是不打算放他自己单独待着了……   “那便听卢将军的。”   李慕云轻声应了,卢盛不由喜笑颜开。   胡九彰这一觉一直睡到了晚上,才悠悠转醒。睁开眼时,身上的疲劳已经消去了大半,只两条小腿上仍带着些许酸胀感,提醒着他这一段刚刚结束的东来之路。   傍晚的营房中,烛光摇曳,屋内横七竖八的躺坐着十几个人,营房外,则燃起了几堆篝火,下了训的兵士围坐在篝火旁,互相间有说有笑的,氛围十分和睦。   胡九彰也不知怎么着,他一见到地上的篝火,就不由自主的想到了李慕云。   之前说好了一安顿下来,就会寻来这边碰面,之前明明都在关下见到他与卢盛一起,也不像是有急事要处理的样子……这都已经晚上了,看样子,李慕云是不曾来过。   胡九彰轻叹了一口气,目光从篝火旁扫过。他没找着李慕云的身影,反倒是甘若山穿越人丛,朝着营房这边走了过来。   那张方脸看得胡九彰头大。想见的人不知身在何处,不想见的,反而躲都躲不掉。胡九彰眉心紧锁着,他越是瞧甘若山那张脸,心里越是烦躁。   “甘旅帅。”   胡九彰率先开口打了声招呼,倒叫甘若山颇觉意外。他煞有其事的干咳了一声,惹得周围的兵都朝这边投来目光。   “胡九彰,你那腿是不是有伤?若是带了伤,可是要向上面报告过,再重新决定去处的。”   甘若山不紧不慢的开了口。这话乍一听是没什么好指摘的,但胡九彰十分清楚甘若山话里话外的意思。   军中有专门收拢伤病的军团,而某种意义上,伤残老兵就是军中的弃子。遇到强敌时,伤兵通常是第一波被送出去试刀的。而倘若军粮告急,伤残老兵也是第一批要被饿死的。进了伤兵营,就得做好随时随地为其他部队牺牲的准备,有时候伤兵单单是活着,对于大部队来说,都是负担。   “我腿上是有旧伤,但现在伤已经好了,不算带伤。”   胡九彰起身走出营房,站在甘若山面前坦然应道。   “哦?那为何下午在关下集合时,你一瘸一拐的?凡事都要讲究真凭实据,若真无伤,你就在这儿当着大家伙的面,把腿上的绑带给拆开,让大家看看。你可是第一队的队长,来日若是出战,你队里十个人的性命,可都系在你身上。”   “这我知道。”   胡九彰被他这话说得些不耐烦了。他心道验伤归验伤,可这跟第一队有什么关系?下午那事不提到好,这一提,胡九彰的火气就止不住冲上头来。让他在团里丢了脸面的,还不是你甘若山?   “甘旅帅想看,就随我入屋来看,大可不必扯上谁的性命。况且我初来乍到,还没与第一队的弟兄们一一见过。这里是潼关,大家都是为了拱卫长安,才聚集到这里的。倘若我真的有伤,且伤重到了要影响作战的地步,那也大可不必来这里投军,枉费性命了。”   胡九彰仍耐着性子,甘若山却已然眉头紧锁。   “你是怎么想的,我不清楚,我现在是叫你把腿上的绑带解开。胡九彰,你可别忘了,我到底还是这个团的旅帅,你们北庭军难道就没教过你,在军中,要学会服从上峰的命令吗?”   甘若山话语间带上了些许火光。胡九彰被他这一激,脸色已然变了。   西北出身的兵,都有一个特点。他们远不如中原地区的府兵那般顺从,在西北军中,唯有实打实的战功,才能获得兵士们的尊崇。否则,想要仅凭着军职就叫这群乖张霸道的西北独狼们屈服,绝不可能。   胡九彰老家是成州的,虽说只沾了个西北的边,但他在军中,吃的也是老西北军的那一套。像甘若山这种一上来就自以为高人一等的作风,放在东都募来的这群新兵面前,可能行得通,但倘若要胡九彰一直受着这个,他是说什么也忍不了的。   “上峰有令,我自会遵从。只不过我在军中待了这些年,还没听过哪个旅帅,一个劲儿要给一个本没带伤的人验伤的。”   胡九彰对甘若山的话不屑一顾。   这种程度的争执他见多了,以往在北庭,同队的一言不合,就在戍堡城头直接动手打起来的,也不在少数。他从来就不害怕争斗,只不过,旁边这一群初入军营的中原农民,见到胡九彰这架势,可都给吓了个好歹。   甘若山说到底,也是个旅帅。旅帅,就意味着官。区区小兵,跟当官的争执起来,那还了得!   原本还有些吵闹的人丛中,此时已经鸦雀无声。甘若山怎么受得了胡九彰在这么一群人面前如此弗他的面子。片刻的功夫,这得意洋洋的旅帅大人已经怒不可遏,一只手搭在腰间刀柄上,攥紧了,却又不敢当着这些人的面,真拔刀往胡九彰身上招呼。   忽然间人丛中跑出个人来,却见那人缩着个脖子,一路哈着腰跑到胡九彰面前,一个劲儿的拉他胳膊。   “诶,胡队长,你少说两句,少说两句!”   胡九彰低头一看,是个年纪比他还大了不少的老大哥,生得倒有几分和蔼面相。   “你向甘旅帅认个错,这事就算过去了,啊!过去了!”   这老大哥开了口,周围也有几人从地上站起来,好似关切模样。但大多数人,仍抱着看热闹的心态,恨不得这些老兵直接打起来才好。   “又干什么啊?甘若山!这怎么回事?”   只听不远处传来一声厉喝,胡九彰顺着那声音传来的方向一看,却见一身着灰黑甲胄的彪形大汉,正从对街的小道上往这边走。   来的正是潼关第八团校尉王铮。此人乃朔方军出身,这时约莫是刚吃过晚饭,嘴里还嚼着片薄荷叶子,一边走,一边朝着胡九彰身上打量。   朔方军是大唐北部的边兵,常年与帝国北边的回纥、突厥等草原民族作战,军中个个都是御马的高手。而王铮此人,也生了副胡人面相。他半张脸都被胡须覆盖着,细看下,他的胡须还都是打着卷儿的,一大捧簇拥在胸前,显得十分威武。   “王校尉,这个……”   甘若山见了王铮,也不得不俯低了身子,如实汇报过。而王铮听了他的汇报,反而阵阵发笑。   “这么点破事,你至于嘛?”   他这话也不知道是跟谁说的,胡九彰与甘若山两个都俯身拜在他面前,王铮却一个劲儿的从腰间布袋里抓叶子,往嘴里放。   “你就是今天新来的那个胡九彰?”   王铮目光打到胡九彰身上。   “是。”   “行,明天你去找军务司马验伤,这样行了吧?忙活一整天,你们也不嫌累得慌,得了得了,都该干嘛干嘛!”   王铮三言两语将事情给打发了,甘若山一见顶头上司发话,也不敢继续纠缠,只等着王铮走了,才黑着张脸转身离开。   眼见着甘若山挑拨不成,吃了蹩,胡九彰的心情,却也没好到哪儿去。他轻哼了声,转身回营房,之前冲上来拉他那老大哥也没走,反而在他身旁语重心长的开了口。   “诶,胡队长,你是刚来,不熟悉这里。甘旅帅的态度的确不太好,但他对谁都这样,大家都见怪不怪了。你这脾气也太冲了,日后真激怒了他,来日上战场时,怕是要吃大亏啊。”   “呵……他要是敢在战场上搞这一套有的没的,现在就没命站在这里了。”   胡九彰不以为然。   “我们这些西北出身的,就是这个脾气,吵几句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我看还是你们太紧张了。”   “诶……老汉我原本就是个在洛阳城边上种地的,不清楚军中这些规矩。但无论如何,我们不还得在甘旅帅手下过日子嘛?有些事虽然不那么好受,但咱们忍着点,也就过去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诶……”听他这话,胡九彰不住叹气。这话叫他想起来老家给罗县丞赶羊的王老头儿,被人家打断了一条腿,还低三下四的跑去给人干活。任旁人怎么劝,都不肯与自己的官家主子闹翻,守着六十多只羊,偏偏还在五年前的饥荒中给饿死了。   对于王老头儿,胡九彰不知该如何评说,但他知道,倘若是自己,绝不会那么做。   “老哥,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我有我的做法。刚刚多谢老哥出来劝解,不知如何称呼?”   “哦,我叫徐安,是第一队的,胡队长叫我老徐就好。”   “哦……好。”胡九彰出声应了,面上虽带着笑,但他那模样,可着实不像高兴的样儿。   他想象不到老徐这种人站在战场上时,能是什么样。而倘若这一个队都是如老徐这般安分守己的农民,胡九彰真不知道,自己这个队,得怎么带了……   回了营房,老徐十分热络的与胡九彰介绍起了第八团的情况,听老徐话里话外,好像对这潼关上下都十分熟悉。胡九彰也是漫不经心的听着,直到老徐说起这镇守潼关的将军,胡九彰才忽然来了兴致。   “老徐,你知道卢盛将军吗?”   “哦,你说他啊。”徐安说着,嘴角竟滑出一丝神秘兮兮的笑,“他你可问着了,胡队长。听说这小卢将军有断袖之癖,每到一处行军,都要在当地寻着样貌俊秀的男子,带回帐中宠幸。”   说到这儿,徐安压低了声音。   “胡队长,不知你之前在关下时,有没有注意到。那小卢将军马上,坐了个模样清秀的书生。那应该就是卢将军在潼关给自己找的新相好。诶……这将军的日子啊,就是不一样!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不像我们。”   老徐无不感慨的说着,胡九彰却半天没接茬。   徐安正要开口,怎知胡九彰猛得一下站起身,转头就往营房外跑,把老徐吓了一跳。   “诶,胡队长,你去哪儿啊?”老徐一脸茫然。   “去找人!”   胡九彰声音中好似带着些焦躁,但他人已经消失在了夜色中。 第56章 相形见绌   胡九彰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这是为了什么。他直到跑出了营房,才后知后觉的在心里告诉自己,这是出于对主君的关心,自己侍奉的主上,怎能沦为他人玩物?   可这话前前后后都是破绽。胡九彰信也好,不信也好,此刻,他认定了自己得去找李慕云,除此之外,无足轻重。   胡九彰沿着小街一路跑到了卢盛募兵的营房。夜已深,营房内外早已空无一人,胡九彰绕着营房找了几圈,寻不到人,他心头茫然无措,刚刚涌起的那股子冲劲儿,已然在狂奔过后慢慢消退。   小腿上甩不去的抽痛一阵阵冲击着他几经麻木的痛觉神经,这双重伤过的腿,到底还是没能在短短一个下午的时间内,就彻底缓过劲儿来。他不能再跑,可他心底里却又揪得紧紧的,总觉得什么东西放不下来。   是放不下李慕云?可人家堂堂亲王的世子,再怎么,也不可能在大唐的军营里吃着亏啊。   卢盛倘若硬来,激怒了李慕云,他定然要摆出世子的身份,去压卢盛的。除非是李慕云愿意,否则这潼关上下,敢为难李慕云的,恐怕也就是哥舒翰一类的大人物了,卢盛哪里能欺负到李慕云头上?   想到了这一层,胡九彰心里反而更难受了。李慕云在卢盛怀里红着脸的模样,鬼使神差的在他脑中浮现。胡九彰狠摇了几下头,恨不得抽自己几个嘴巴,把那画面抹消掉。   空无一人的营房前,胡九彰攥着拳头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冷静下来。   他想,左右都已经跑出来了,该去找人,还得去找。至于见到了又该说些什么,该说什么就说什么,像个家臣的样子,总没错。   胡九彰最终在巡街的兵士口中问到了卢盛的住处,但找到了卢盛营帐外,他居然扑了个空。   到这儿,胡九彰也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紧张了。他在那片坐落着几十座营帐的空地上踱步,也不知是该走,还是该留。   “世子还有什么想要的,可千万别跟我客气……”   不远处忽而传来人声,胡九彰心里一怔,反应了两三秒,才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他眼见着卢盛从不远处的一座营帐中走出,而他身后跟着的,正是李慕云。   这时的李慕云已经换下了身上那套脏兮兮的布衣,他穿着套不知从哪儿找来的儒士长袍,脚上的鞋子也是全新的。   他的脸洗得干干净净,那一头长发显然也被人精心梳洗过,一缕青丝从额间垂下,衬着他雪白的肌肤,灵动亦如水墨丹青。   胡九彰几乎是下意识的将自己隐藏在灯架后的黑暗中,只静静看着。   卢盛的目光不曾从李慕云身上移开,而李慕云面上也带着笑。他笑着冲卢盛点头,一副温顺的模样,全然不似昔日长安王府中那种居高临下的清冷面孔。   “若真有事,慕云定会去寻将军的。”   “只要是世子的事,卢盛随时恭候!”   卢将军笑得好似盛夏的骄阳,他眼光炙灼,只停在李慕云眉眼间,而李慕云也对之报以微笑。胡九彰从没见过李慕云那样笑,那笑容甜甜的,生在他脸上,让那张时常带着点点郁色的脸孔,顿时鲜活起来。   他也从没听过李慕云在自己面前自称“慕云”。而直到这时,他才后知后觉的感慨。慕云……这二字无论意境还是神韵,都要比干巴巴的一句“小白”,高出许多。   但这样的意境,却不曾存在于他的日常生活中。   胡九彰下意识的向后退去一步,只看了这一会儿,他便仿佛里里外外都被嘲讽了个透,那滋味比被甘若山当众羞辱还难受。   胡九彰不知为何,只觉得心灰意冷。他向后退步的动静,惊动了卢盛。   “什么人!”   霎时间,上一秒还柔情似水的小将军,这时居然已经剑拔弩张,他手攥在腰间刀柄上,刀鞘有些微的松动,几欲挣出。   李慕云也顺着卢盛目光看去,但黑暗中,却见不到人影。   “我听到你的声音了!到底是什么人,赶紧给我出来!否则休怪本将军刀下无情——”   卢盛一声厉喝,胡九彰的心也跟着咯噔一下。   以往,他怎么会被这种话吓住?可此时此刻,他居然真的有些畏惧卢盛,这个里里外外都远胜于他的男人,一身银甲站在光明中,仿佛拥有了一个军人所能拥有的全部美好与憧憬。   片刻的犹豫,胡九彰到底还是从黑暗中走出。他低着头,烛光下,没人能看清他的面目。却听得李慕云一声惊呼。   “老胡?”   李慕云一见是胡九彰,惊喜异常。他连忙转头瞧向卢盛。   “卢将军,这就是我与你提起过的那位家臣,今天上午你也见过他的。”   “哦……那即是世子的人,该算我多嘴了。”   目光一转到李慕云脸上,卢盛已然没了脾气。他手从刀柄上落下,本是该走了,可又迟迟不肯挪步。   “卢将军,既然我的家臣也已经找来,便不劳你费心了。时候不早了,你也早些歇息吧。”   李慕云说完,已经不由分说的冲着卢盛合手做了个道别的手势。到了这个地步,卢盛也实在想不出什么借口再拖下去,他只得抬手回礼,转身离开前,仍恋恋不舍的往李慕云这边回望了好几次。   直到卢盛走远,李慕云才长叹出一口气。随着那一叹,他整个人都好像泄了气似的,满身上下透着倦意。   “老胡,你怎么找到这儿来的?那小卢将军给我搭了个单独的营帐出来,我正好还想去找你呢。”   李慕云几步跑到胡九彰跟前,虽是一身倦骨,但他声音中却闪着喜悦。   谁知胡九彰仍低着头,声音也闷闷的,好似不带有一丝情绪。   “你没事就好。”   听他这话,李慕云不禁皱起眉头。   “没事是没事,就是卢盛这小子太过粘人,死活不离开。你要是不来,他还能站在空地上磨蹭半个时辰去。”   李慕云无不腻烦的抱怨着,他特意俯身去看胡九彰低垂着的面容,眉心不由挤出一道不深不浅的沟壑来。   “倒是你,在军中遇着什么事了吗,怎么这幅样子。”   “没,队里挺好的。”胡九彰忽而往后退了一小步。却见他喉结在颈间上下起伏着,半晌,那一直埋低的头才缓缓抬起来。   “我就是过来看看你,来时的行李还在我那儿呢,一会儿我去把你的东西搬过来。”   胡九彰面色好似平和着,但李慕云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越看,眉头皱得就越高。反倒是胡九彰,被盯得有些窘迫了,撇过头去,齿关还紧咬着下唇不放,也不知是在生气,还是在伤心。   “老胡,你怎么了?”   “没事啊!”   胡九彰忽然狠跺了一下脚,转眼又换上了平日里那副落拓不羁的模样,还咧嘴冲着李慕云轻笑了一下。   “怎么也没怎么,我现在回去搬行李。”   他转身要走,却被李慕云一把拉住。   “老胡,你心里有事,别以为我看不出来。”   李慕云原本温和的神情,已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不由分说的攥紧了胡九彰的胳膊,态度已然十分强硬。   胡九彰回过头愣愣瞧着李慕云,片刻间,二人目光相对,胡九彰忽然一使力,便轻易将胳膊从李慕云掌中抽出。   “我回去收拾你的行李,这路我记得,不会找错的。时候不早了,你快回去休息吧。”   胡九彰说着就要转身离去,李慕云不禁有些急了。   “那你回去把所有行李都搬来,我跟卢盛说过了,你是我的家臣,这营帐里也给你留了位置。”   未等李慕云将话说完,胡九彰已经转身跑开。他就像是逃走的,忍着小腿上的抽痛,用尽了全身力气,不想再在原地停留哪怕片刻的时光。   直到完全遁入黑暗,他才放慢了脚步。胡九彰口中喘着粗气,他看上去累极了,背部微驼,头也低垂着,好似伏着重物般,在空荡荡的小街上蹒跚前行。   明明没有跑出多远的距离,可胡九彰的心脏却如阵前临敌一般,跳得飞快。血液在他周身奔涌,小腿上,曾经的碎骨处,火辣辣的痛楚跟着剧烈的心跳被一同放大、再压缩,一下下无法遏制。   你伤心个什么劲儿?   胡九彰在心里问自己。那调子不像是质问,反倒像是斥责了。   他找到了接洽人,不是件好事嘛……有什么……有什么好感触的。   激动到了极处,就连思绪,也随着那剧烈的心跳而变得断断续续。   他是皇族,他是肃王的世子……他跟你不一样,你只配做他的家臣。   渐渐的,胡九彰的情绪逐渐平复下来,他挺直了身子,往军营的方向走,可步姿仍是一瘸一拐的。   不……做家臣,对你都已经是莫大的荣幸。你只是一个兵,一个注定要为大唐献出性命的小兵。史册上不会记下你的名字,百年过后,这世上便再没有任何你曾经存在的痕迹,你只是一个兵,一个微不足道的兵……   作者有话说:   参加了长佩跟网易云的歌单活动,凑个热闹,哈哈(?????)?~本想把平时码字带情绪的BGM贡献出来,结果发现很多喜欢的音乐网易云都没有版权,所以仓促搜索了一些新歌,装进这本书的歌单里。   歌单发在微博,里面的音乐大多是对这本书的整体印象,曲风激昂的居多,抒情的略少。至于角色的相关曲目,还没有着手找过。大家如果有合适的音乐可以推荐给我呀,叫我也跟着乐呵乐呵。   当然,后续如果遇到合适的音乐,会陆续加到歌单中。大家可以把歌单里的音乐当做阅读时的BGM听听,倘若觉得其中有不合适的曲子,跟我说,我会继续改进,继续补充。 第57章 机遇   回到营房,看着横放在自己卧铺旁的藤箱,胡九彰愣是说什么也不想打开。他坐在被褥上,盯着那藤箱看了快有一刻钟,直到老徐在旁边拍了他一下,他才恍然回过神儿来。   “胡队,发什么呆啊?”   “哦,没事,在这儿歇歇。”胡九彰随口说着,紧接着他就鬼使神差的在铺盖上躺了下来。   仿佛赌气似的,李慕云到底是没有来到军营寻他,而他,也始终没有在这一夜,把李慕云的行李从自己的藤箱里分拣出来,搬进李慕云的新居。   次日一早,叫胡九彰没想到的是,卢盛竟然出现在了第六团的驻地中。他头上没戴头盔,露出一头精心梳理过的黑发,脑后发髻戴着件闪着流光的银色头冠,冠上还插了个嵌花的玉制发笄,打扮的比昨日还花哨。   看见那唇红齿白的小将军,胡九彰心里又是一沉。   奶奶的,该不会是来找麻烦的吧?   可胡九彰仔细一想,卢盛没事找一个家臣的麻烦,算是怎么一回事?到底是他自己自作多情了。   胡九彰遂轻叹出一口气,不紧不慢的到军务司马处领了潼关守卫军的灰色布衣,顺带验过腿伤。待他回到营地时,已经是辰时三刻,卢盛竟然还赖在第六团没走,由校尉王铮陪着,站在校尉的营帐前。远远看去,那二人好像正聊着什么,面上都洋溢着热切的笑意。   胡九彰见到卢盛,下意识的就想绕着走,怎知他才刚踏进营地,王铮就出声叫他。   “小胡,你过来下。”   已经与校尉大人目光相交,胡九彰头皮一麻,只得把已经向左转了一半的身子给正了回来,往王铮那边走去。   “王校尉,卢将军。”   胡九彰放下手中的衣物,分别向那二人行过礼,他虽是意避开卢盛的目光,可这双眼却又不争气的直想往卢盛身上打量,模样别提有多别扭了。   “小胡,卢将军有事找你。”   王铮神秘兮兮的开了口。   “对,胡九彰,你即是老兵,想来也有些做斥候的经验吧?”   卢盛接过话茬。他说到“斥候”二字时,胡九彰已然惊讶得睁大了眼睛,正与卢盛目光相交。   “我来这儿,有一个任务要交给你。”   “这……有是有,但……”胡九彰着实没想到,卢盛来找他,居然是为了军务!   “但,为何是我?”胡九彰不由脱口而出,“卢将军,我才刚到潼关来,对着周围的地形还不熟悉,而且……”   胡九彰说到这儿,又锁紧着眉头低下头。   军中的斥候,其实就与谍者无异。最重要的任务,就是要穿越敌阵,为己方探听消息。   而做斥候的,最重要的就是要腿脚灵便。两军对峙,双方都是会派出斥候,四处搜罗情报的。没人能保证自己一定不会被敌人发现,每个人能做的,只是在被发现的那一刻,尽可能的夺路奔逃而已。   胡九彰以往在北庭时,曾为团里做过几次斥候,这其中的凶险,他是知道的。可他越是清楚,便越不敢应下这个任务。现在他这双腿,连跑都跑不起来,这时候叫他去做斥候,那不是瞎闹吗?   “诶——小胡,这可是别人求都求不到的机会,你怎么反倒抗拒起来了?咱们团的老兵不多,每个都得有以一当十的能耐,你也不想为北庭军丢脸吧?”   王铮忽而开口,他反倒显得比胡九彰还积极。   “绝不!”   这话胡九彰答得不假思索,且坚决异常。   他也看出来了,王铮这是在为第六团把握机会。潼关二十万大军,虽说新兵居多,但就算是老兵里,能胜任这种任务的,应该也大有人在。而每个团里,都有那么几个经验丰富的老兵,哪个团先立了功,便能在各路将军面前先露出脸来,对日后的升迁大有好处。   “那既然不想,就别让卢将军难做。”王铮面上带着笑,可他字里行间,却分明强硬到了不许胡九彰退缩分毫的地步。   胡九彰眉心紧锁着怔怔看着王铮,他看了能有三四秒的功夫,把王铮都要给看愣了。   可他始终不能决断,毕竟斥候要想做出名堂来,就必须要敢于涉险,而他这双腿……到时候能不能跑得掉,都是未知数啊……   “胡九彰,你该不是不敢接吧?”   卢盛忽然开了口。   “有人向我举荐你,我才到你们团来的。你若不敢接,我便去寻其他团的人才来接了。”   卢盛这话里话外,还带着几分挑拨的意味,胡九彰一听,心里头憋着的好大一口闷气,便不知为何,猛然冲上了头。   他奶奶的,说谁不敢?   你胡爷爷在北庭打仗的时候,你小子还没入军呢吧!不过就是做斥候而已,谁没做过啊!更凶险的情况,你爷爷都遇见过!   “我接!”   胡九彰忽然一声厉喝,紧接着他就刷的一下单膝跪到卢盛面前。   “不就是做斥候嘛,胡九彰领命!”   见胡九彰态度忽然如此强硬,王铮站在一旁呵呵一笑。   “对嘛,这才是咱们第六团该有的魄力!”   卢盛带来的任务,不算极难,但却也正如胡九彰预料那般,透着十足的凶险。   按照卢盛所说,这一次,上头是想派出斥候小队,从潼关趁夜摸出,向东前进八十余里,抵达陕郡境内,探查叛军在洛阳与潼关之间的排兵布阵。   这一次,派出的斥候小队,当然不止第六团这一支,但由得是卢盛在第六团只点名了胡九彰一人,所以团里的小队要如何部署,实际上,也只取决于胡九彰一人。任务成功了,功劳要算在胡九彰头上,但倘若失败,胡九彰也是第一个受处罚的。   但无论如何,卢盛此举,都是给了胡九彰一个他想都不敢想的绝佳机遇,只要胡九彰能完成这一次的任务,他绝对能引起上层的注意,而以着潼关如今对老兵的升调力度,他想借此机会升迁他职,也轻而易举。   就连一旁的王铮,都对胡九彰投去了异样的目光。他大抵是想象不到,这个平平无奇的小兵背后,居然还藏着如此惊人的人脉关系,能叫卢盛卖出如此大的面子!   一时间,王铮只觉得胡九彰着实深不可测,他盯着胡九彰看了老半天,却越看,越是看不透了。   “小胡,你行啊。”   卢盛走后,王铮走过来,笑着一把揽上胡九彰肩膀。   “那卢盛是卢旷的儿子,哥舒元帅的嫡系,你什么时候借上他这道东风了?”   听他问到这个,胡九彰不由苦笑。   “王校尉莫要打趣我了,我这腿上还带着旧伤呢,这一次是成是败,我都说不准啊。”   胡九彰冲着王铮直是摇手。   王铮也是识趣,他见胡九彰避开了自己的问题,也不再多问。   “什么说不准,没点志气!”王铮忽而摆出一副严正脸孔,高声斥道,“你是咱们第六团的兵,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既然领了命,就莫要言败!”   “喏。”胡九彰忙冲着王铮拱了拱手。“但只我一个人,怕是要不成。”   “哼哼,放心。”王铮用力拍了拍胡九彰肩膀,“我再帮你寻两个帮手,反正卢将军也没说到底要派几个人出去,这大好的机会,咱们可不能放过了。”   看着王铮的兴致如此高涨,胡九彰反而愈发头疼。卢盛这任务,成与失,实则也没有个明确的标准,斥候带回的情报是真是假,常常也无从考证。且倘若遇上谨慎的对手,故意放出假情报来混淆视听,也是常有的。   所以,这也就造成了另一种局面。有些斥候为了保命,不敢深入敌阵,伪造情报带回去,就算错了,也可以推说是对方太过狡猾,迷惑了自己。而至于上级军官信不信,就全看天意了。   斥候的成败,其实是一个很玄的事情。上级的信任,同袍间的信任,对于斥候来说都是不可或缺的。否则这差事做与没做,其实都无甚区别。   “可我……他们能信得过我吗?”胡九彰才刚到潼关没几天,别人信不信他,他不知道,但他觉得,至少甘若山一定是不信的。   听胡九彰说到这个,王铮不由眯起眼,面上带着些许审视。   “胡九彰,我王铮做事,向来是堂堂正正、秉公无私的。不瞒你说,在朔方时,我只是个小队长,但这校尉的位置,却是我靠着自己的实力,一刀一枪拼出来的,我做得安心、踏实。我平生最恨人背地里耍阴招,借着些不入流的手段,搞得自己德不配位,名不副实。如今你是我的人,所以你这一次的任务,要成功,就必须得给我成的漂亮,叫这潼关上下,都没人敢质疑出一句。”   王铮这一番话说的斩钉截铁,铿锵有力。   胡九彰看着他,不由深吸过一口气,拳头也跟着握实了。他确实需要一个机会,来向整个第六团证明自己。他不是个可以任人讥笑的废物,他也想叫甘若山服气。   想过这一遭,胡九彰的干劲儿便一下充实了不少,他对着王铮用力点了一下头。   “喏!九彰定会全力以赴,只是……这评判的标准……”   未等胡九彰将话说完,王铮已经带着一脸豪迈笑意,朗声开口。   “这个容易,你带人去叛军营中抓个舌头带回来审讯,不就什么都知道了?且这情报还不是你说的,这是从叛军中吐出来的。到时候,就连哥舒元帅,都不会看低了你!”   王铮这话说的气宇轩昂,胡九彰的脸色却已经快变了八遍。   他生咽了一口吐沫,额间都要渗出汗来。   不单要潜入敌营,还要抓俘虏……   这种事,怕不是没个几条命,都干不来的吧!   作者有话说:   建了个读者交流群(1150839431孤山拾荒小分队),会陆续把一些文章历史背景相关的资料放进去,虽然这听起来好像没什么吸引力……(;′д`)ゞ不过群里可以跟作者君玩耍呀!期待大家来玩!(主动躺平。。。) 第58章 出发前夕   王铮这话一说完,胡九彰是真后悔答应了。   人最怕就是自己跟自己较劲,这才刚安稳下来,何苦要接下这种没命办的差事呢。潼关这乌泱泱一片,一眼望不到头的唐军,随便谁去,不都比他这个半残跑得快?不是胡九彰心里不念着大唐,不想为国捐躯,这实在是,还没到要付诸生死的时候啊!   想在北庭时,整整一个烽燧堡,也就只有二百余人守卫,少了谁都不行。倘若是那时,拼也就拼了,可现在……要是因为这事死了,还真有些得不偿失。   “不是,王校尉,我腿上有旧伤……”胡九彰这话还真是没底气。昨天他才刚信誓旦旦的当着所有人的面,跟甘若山吹嘘这腿伤不当误作战,可如今有事找上来,他还真就不敢上了。   王铮一听,也皱起眉头。   “小胡,你是从聪明人,再多的,不用我跟你说吧?这一次你要是不去,这个任务可就轮不到咱们团了。”   “我没说不去啊,王校尉。”胡九彰连忙开口辩解,“我只是觉得,要抓俘虏回来,这……风险太大了。”   “又不是叫你一个人去,不是都说要给你添几个帮手了嘛。”   “那要……都是老兵,倒还好……”   “想得美你——”   王铮朝着胡九彰脑袋上狠敲了一下,胡九彰也只能蔫着不说话。这两个人就这么沉默不语的站了快一刻钟,终于,还是王铮先松口了。   “那个……五队的队正张芝,我叫他跟你一起去。人家是河东军八年的老兵,可比你资历深。我叫他配合你,总行了吧?”   “呃……”胡九彰蓦然抬起头,嘴巴张开了,却仍然没吭声。   王铮盯了他半晌,却见他鼻腔内猛然喷出一道热气,再开口,也没个好气。   “诶,还有个第九队的赵小羊,原是这潼津县的猎户,身手利落,且对潼关百余里范围内的地形,也都了如指掌。人都叫他山娃子,那小子进山夜行的速度,可比你们这些老兵油子麻利多了。我叫他带你寻路,如何?”   “呃……还有吗?”   胡九彰终于出了声。   “不要得寸进尺啊,小胡。这两个人可都是咱们团的宝贝,我轻易可不派出去的。”王铮眉心就要皱出几道深沟。   “诶……好好好!那就这两个人,轻装简从,但装备武器……”胡九彰嘴角止不住的往上扬。他到不常与人如此这般的谈条件,但这事性命攸关,不学着精明点可不成。   “第六团库房里的装备,你们随便拿!但既然已经讲到了这个地步,你们这一次,就务必得给我抓个活的回来,要活蹦乱跳的那种!”   胡九彰狠咽了口吐沫,拳头一握,用力点了下头,“王校尉,我豁出去了!能有个老兵在旁策应,我心里也安稳不少。”   “哼哼,那是最好。”王铮一撇头,样子好似还心有余悸,“咱们团算上我才五个老兵,你跟老张,这一下就派出去两个,你们无论如何都得给我做出点名堂来!”   “喏!”   敲定了人选,胡九彰便马不停蹄的将五队的张芝,和九队的赵小羊找来了,三人一同聚到王铮营房里,在校尉大人的监督下,商量任务细节,实在是少有的郑重。   五队的张芝队长,不用说,一看就是个远比胡九彰老成得多的汉子。他约莫三十几岁的年纪,身材壮硕,与王铮一样,也是一脸的胡子。不过王铮的胡子是卷的,张芝的胡子却是顺直的,一抹长须垂在胸口,举手投足都显着威严。   猎户出身的赵小羊则与张芝截然不同。这小伙子才刚满二十,一身瘦削的腱子肉,因为常年在外狩猎,那一身的皮肤被晒得黝黑,而就这么一张黑脸,却总带着笑盈盈笑脸,像个小太阳似的,很是活泼。   三个人聚在一起忙活了一个上午,终于把这乍一听难以完成的任务,规划出了个大概的模样来。   “诶,小羊,你不是猎户吗?为啥要取名叫小羊啊,这听着可一点也不像猎户。”   中午三人围在一起吃饭时,胡九彰随口问着。   他对自己的两个新同袍的印象都不错。张芝大哥自然没的说,沉稳可靠,虽然话少了些,但但凡开口,都能切中要害,眼光十分刁钻独到。而赵小羊显然是对潼关,以及潼关一带的山川河流十分了解。刚刚见面不过半个时辰,他就在王铮的地图上为三人标注出了好几条可供潜入的山间小路,瞬间便将这次任务中最大的难题给解决了。恐怕就连叛军,都不会比赵小羊更熟悉自己驻扎的这片区域。   “嗐,这个啊,还得从我爹说起。”   赵小羊嘴里嚼着饼,眼中神采飞扬的,完全没有出战前的紧张。   “我爹说我小时候,曾经被这山上的羊救过命。后来村里人都说,救我的山羊,其实是仙人化形而来的,因为原本那一带,根本没有羊。后来我爹为了感谢羊大仙,就给我改名叫‘小羊’,说是只要这样,我就能继续受那羊大仙拂照。”   “哦?那这么说,咱们这次,还有个羊大仙在背后罩着了?”胡九彰笑着调侃。   “那可不!”赵小羊说着,脸上还带着得意洋洋的笑,一双眼眯得跟月牙儿似的,喜庆极了。   “好不容易有机会露脸,咱可不能掉链子。咱们不单要安然无恙,还得顺顺利利抓个倒霉蛋儿回来,好好在那些大将军面前威风威风。”   “哈哈……”胡九彰不由被赵小羊这番话给逗笑了。这小子,倒是敢想!   就连一直沉默不语的张芝,都显出笑意。他拿起地上的水壶往嘴里连灌了几口,目光远眺,好似正遥望着远方。   “诶,张队,你想什么呢?别自己偷着乐啊!”   赵小羊伸出手在张芝面前晃了晃,惹得张芝挥手一压,面上笑意倒是愈发明显了。   “没什么。”   他声音低沉,听着闷闷的,但细听,也能听得出那声音中的浅浅笑意。   “张大哥有家室吗?”胡九彰朝张芝面上打量着。他实在很想知道,这样一个内敛低调,甚至常常表现得有些害羞的高大男人,究竟有着怎样的过往。   “有。”   说到这个,张芝那张万年不变的沉静面孔上,竟显出一丝淡淡的粉红。   “在泽州高平,妻子,和一儿一女。”   “哦!那张大哥肯定很想家吧?”胡九彰顺势问道。   “嗯,很想。”   张芝淡淡说着,眼光又向北,望着天边的云彩,宁静而安详。   下午,这三人又聚在一起,为出发做着最后的准备。卢盛这任务来得突然,但时间却给得很紧。上午才刚刚领了命,下午便得知,小队明日一早居然就要出发了。胡九彰忙活了一天,身上不累,但心里的压力,却也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变得愈发深重了。   入夜,终于能回去休息,胡九彰却未想到,李慕云居然出现在了他营房的大门前。他连忙快走了几步,将李慕云拉到一旁无人的角落里。   “小白,你来这儿做什么?”   胡九彰声音中带着惊讶,而李慕云却一直沉着张脸。他凝眸朝胡九彰看了半晌,一点嫩白的眉心间反而锁得愈发紧了。   “昨晚不是说要搬行李过来,怎么没来?”   李慕云的声音也一如他的表情,处处都带着埋怨。   “哦……昨晚……有些累了,就直接睡了。”胡九彰一见他这副模样,连忙低下头,就连声音也闷闷的。   “睡了?那今天怎么还不来?这一整日都很忙吗?”   “今天啊……”胡九彰虽然低着头,但他眉心也锁紧了,“卢将军没跟你说吗?他给了我个做斥候的任务,今天一整天都在准备这事,明天一早就要出发了。”   “这我知道。”李慕云沉声道。   不知怎的,听到他给出肯定的答复,胡九彰心里反而觉得失落。因为那不就意味着,这一天,卢盛也是与李慕云在一起的吗?   “但你为什么不来告诉我?”李慕云的声音变得愈发急促,“你们总不会一整天都在忙吧?”   “我这不是……现在闲下了,正准备去寻你……”   “现在?我看你可不像是要再出门的样子。”李慕云阴沉着一张脸,音调中已然带上几分斥责意味。   “……”   胡九彰无言,他目光低垂着,也不想与李慕云面对面。   “你为什么每次都这样?”李慕云声音中带上几分怒意,只越说,语气越急。   “之前在王府时也是,你什么都不说,就只会闷在哪儿。我就这么不招你待见吗?到底是我不能理解你的心思,还是你觉得我不配。为什么你就不能把心里想的,都原原本本说出来?”   李慕云一双眼都要把胡九彰的脑壳给盯透了,可胡九彰仍低着头,不发一言。   说了又能怎么样?难道说出来,就能改变二人相差悬殊的血统与身份,就能将这所有一切的不相称都抹消掉吗?   到底是谁不配——   胡九彰猛然抬起头,那一张郁结至极的脸上,却忽然松懈下来。他嘴角在面颊上来回挪动了几下,到底还是摆出副看似轻松的淡漠笑脸。   “小白,我明日卯时就要出发,这一次最快,也得七八日才能回来。倘若这一次我成了,卢盛也会为你在潼关的那些将军面前说些好话,对吧?”   “……对。”   李慕云这一肚子气,偏偏就被胡九彰这淡然的笑容给噎住了。这是第一次,他忽然觉得,自己竟有些看不透胡九彰了。   “那就行,这次我一定能成,你就在潼关安心等着吧。”   胡九彰说完,又是狡黠一笑,李慕云不禁有些懵了。   “你这……等等,我来找你是想说行李的事,还有,你这几天是不是在有意疏远我来的?”   李慕云皱眉瞧着胡九彰,腮帮子都跟着鼓得老高。   “哪有!”   胡九彰连连摇手,二人之间的氛围居然就这么缓和下来了。   “那你为什么不来找我?”李慕云一把扯住胡九彰手腕。   “诶,我的主君大人,你想太多了!今日实在是因为队里有事,抽不开身啊,待我来日凯旋而归,我肯定老老实实的去帮你搬行李,成不成?”   “只搬行李不成,你既是我的家臣,就要与主君住到一处去!”   “好好好,只要我回来,这些都好说。”胡九彰脸上陪着笑,说话间,又带上点点哀求意味,“好了小白,明天凌晨我就得整队出发了,给我多留些补觉的时间吧。”   李慕云一听这个,心便软了。他轻叹出一口,松开了攥着胡九彰手腕的手。   “那好,你快进去歇息吧。记得,以后有什么事不要闷在心里。你是怎么想的,你要告诉我,我想知道。”   “成!那我先回去了。”胡九彰对着李慕云连连拱手,他双手挡在自己面前,李慕云看不到他的表情,而他,也看不到李慕云的模样。 第59章 赶路   卯时一刻,正是一夜之中最为安详,最为静谧的时刻。   胡九彰从被褥中直起身,这一夜,他满打满算,也才睡了一个时辰。不知为何,李慕云走后,他躺在铺上,越是想睡,反而越睡不着了。   营房外打更的铜锣声一响起来,他就醒了。熬着时间,终于直等到了该出发的时候,胡九彰轻手轻脚的起身收拾行装,换上一身带着补丁的布衣短打,将短刀藏于衣下,背上布包,到潼关城门下与张芝赵小羊二人汇合。   显然,这三个即将迈入未知前路的普通唐兵,无论这一夜睡眠充足与否,到了该出发的时候,也都像打了鸡血似的,将自己的精神调整到了最佳状态。   三个人全作流民装扮,各自背上都背着鼓鼓囊囊的麻布包袱。他们甚至在这短短的一天时间内,为自己准备了印着本地人身份的假验传,虽说货不对板,但只要不被细问,蒙混过关还是轻而易举的。   待城上守卫开关放行,这三人便一个接着一个的从大门中间的夹缝中钻了出去,沿着关下城墙漆黑的边缘地带,无声无息的潜入了关外大山之中。   有赵小羊这个老手带路,三人这一路可谓相当顺利。胡九彰与张芝都是老兵,应付这点山路自然手到擒来,而赵小羊更是行得飞快,像个山猴子似的,一进山,就把胡九彰张芝两个甩出七八米远来。   三人卯时出关,从天黑走到了天亮,到了当日午时,他们已经朝着东方走出三十多里。   午间,日头正大,三人围坐在一处位置隐蔽的小山坳里休息,胡九彰与张芝两个都已经从刚刚出发时的兴奋状态中回过神儿来,只有赵小羊仍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连吃军粮都比他二人快许多。   “按这个速度,咱们说不定今天晚上就能摸着敌军大营的边缘。”   听他这话,胡九彰不住打了个哆嗦。   “今晚?这一个下午,咱们就能走出四十里路来?”   “说不定。”   赵小羊眼角弯弯,俨然一副十拿九稳的模样。   胡九彰没接他的茬,一旁张芝往二人面上打量过一番,又将目光停在胡九彰身上。   “九彰,你的腿如何了?”   原是昨日三人在一起商量对策时,胡九彰提过自己腿上有旧伤。但他着实没想到,张芝会关心自己这个。乍一听到张芝问起,他还一愣。   “哦……还好还好,只要有时间歇息,都能缓过来。”   胡九彰感激的朝张芝笑了笑,一旁赵小羊顺势朝胡九彰腿上看看,倒也没多说什么。   午间歇了半个时辰,三人不敢耽搁,收了东西整装出发。而再上路,胡九彰的速度便明显慢下来了。没走出几里,他已经跟不上那二人的速度,非得叫全队放慢脚步,他才能勉强跟上。山路难走,而三人为了隐蔽,又不得不挑山间的偏僻之处来绕弯子。原本没路的地方,被这三人愣是踩出了路,胡九彰这个跛腿的,走在这种路上,更是苦不堪言。   还没等到天黑,他一双小腿已经肿出了一寸来高,每迈出一步都能疼得他头上直冒汗,可他是这整个小队的队长,自己先掉链子,也实在说不过去。   “咱们歇歇?”   夕阳西下,看着天边被晚霞染红的云彩,张芝停下脚步。赵小羊还在他前方七八米的位置上“披荆斩棘”的开路,而胡九彰已经落到张芝身后十几米处。   一见张芝停下,胡九彰连忙加快脚步,忍痛追上去。   “怎么不走了?”   “歇歇。”   张芝话不多,但他口中吐出的每一个字,却都透着十足的坚决。胡九彰看着他心头一暖,倒是前面挥舞着砍刀的赵小羊一脸不悦的跑了回来,好像对这二人都不大满意。   “怎么又不走了?”   “歇歇。”   张芝重复了一边,他也不管赵小羊的反应,直径往一侧灌木丛中前行了几步,找到一片树下的空地,直接就坐了下去。   “时候不早,走得太急,没好处。”   “诶——张队,咱们这任务,越早到地方越好部署,前面还剩下将近一半的路程呢,已经照比咱们计划中的,慢了不少。现在眼看着就要天黑,夜路难走,胡队的腿脚……怕也是不能连夜赶路的吧?”   赵小羊说得倒是有理,胡九彰一听,也不好意思开口了,只闷头站在边上,额间汗滴还在不住滑落。   “任务不分早晚。”   张芝却没有让步,他面上波澜不惊的,语气也不急不躁,但就是这种鲜有的平静,叫人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反驳。赵小羊瞧着张芝看了半晌,愣是没说出一句话来。   “但……但这……”   “先歇歇。”   张芝已经拿出腰间的水壶,往嘴里灌水了。胡九彰看着他,心中万分感激。只是赵小羊迟迟未表态,他心里也觉得惭愧。犹豫再三,胡九彰到底还是向腿上的阵痛屈服了,他朝着张芝走过去,如释重负的坐到地上。   “把绑腿拆了。”   张芝一见他坐下,便朝他这边侧过身来。他将水壶放到一旁,解开背后包袱,从里面翻出个黑色的小瓷瓶来。瓶盖一开,胡九彰便闻到一股刺鼻药味。   一见张芝拿药,他连忙将自己两条腿上的绑带都拆了干净,把裤管挽起来。   “张大哥,你这还带了药啊?”   “嗯。家里人寄来的,可以舒筋活血。只不知对你这伤管不管用。”   张芝说着就要往胡九彰腿上抹药,但他一见到胡九彰的腿,反而愣住了。   胡九彰那一双小腿,哪里还能看出是小腿的样子?他腿肚上直接缺了几大块肉,断骨的接缝处虽连着皮肉,但那皮肉都是用针线生生缝到一处去的,而如今胡九彰腿上肿得厉害,那坑坑洼洼的皮肉被撑得锃亮,缝针处还能看到血色丝丝涌出。   便是张芝这样的老兵,见到这两条腿,都止不住的要倒吸一口凉气。   但他惊愕归惊愕,手上倒是没停,不过片刻功夫,便将胡九彰两条小腿上抹匀药液,还配合着他腿上的弧度,用手指帮他轻轻按压缓和。   赵小羊见这二人动作,也走过来看,他见着胡九彰的腿,不由惊呼出了声。   “胡队,你这也……”   他盯着那伤处,长大了嘴,却半天没说出话来。张芝反倒露出温和笑意,抹好了药,又拍了拍胡九彰膝盖。   “你倒是神通广大,这样的伤,居然都能治好。”   “诶,一时的运气。那时碰巧遇到了个肯帮忙的朋友……”   胡九彰一看到自己的腿伤,就想起曾经在长安肃王府治伤的日子,面上竟无端显出一丝飞红。他连忙低下头,只一门心思的把裤管往下放。   “不用急。”   张芝收了药瓶,只望着天边的晚霞,静静坐着,丝毫没有行军在外的紧张。   “咱们三个人,少了哪一个,任务都成不了。莫不如停下来歇歇,养精蓄锐。小羊,你也坐下歇会儿,要赶路,不差这一时半刻。”   张芝的话温和而又沉稳,赵小羊不由撇了撇嘴,似乎还有那么点不满意,但到底也还是在二人身旁坐了下来。   歇过这一阵,天色便已经全黑。   荒山野岭,就连月光,都被连片的树木给遮挡掉了大半。三人便干脆不再赶路,而是在原地架起来篝火,准备过夜。   赵小羊当然对这决定颇有微词,但他一个人,拗不过张芝与胡九彰两个。   次日一早,小队再度启程时,胡九彰的腿也好了不少。他十分感激张芝,而赵小羊也因为张芝的坚持,一路迁就着胡九彰的速度,将脚步放缓下来。   显然,在这里,张芝才更像队长,而胡九彰这个真正的队长,已然有些名不副实了。就连他自己,都对张芝信服无比,更别提赵小羊。   原本,赵小羊对他们两个老兵,是一般的尊重,但经过这一天一夜,他对胡九彰的态度,已经有些不耐。   直到次日下午,三人才终于抵达陕郡境内。   陕郡官道上,已经能看到大批车马移动的痕迹,但三人仍捡着小道,在人烟稀少的野径上蜿蜒前行。他们三个谁都不知道,陕郡中到底驻扎着叛军多少兵马,或许是几万人的大型军团,又或者,他们一队也搜寻不到。   一入陕郡,三人显然照比之前小心了不少。就连一直表现得盛气凌人的赵小羊,都突然配合了许多,三人不求速度,只求行踪隐蔽,每走过一段路,他们三个都会留下混淆视听的脚印,来摆脱任何可能存在的追踪。   亏得是赵小羊对这一带的地形了如指掌,三人虽然走得极慢,但前进的方向却非常明确。整个陕郡地形平坦,畅通无阻,虽然对于行路来说,是方便许多,但这样的地形,却并不适合大军驻扎。唯有一直向东,进到洛阳与陕郡交接的丘陵地带,才能找到几个适合屯兵的低矮谷底,来隐藏大队人马的踪迹。   陕郡官道上来来回回的车辙印,已经暴露了叛军在此处行动的痕迹。所以赵小羊断定,陕郡之中如果有兵,必然就在屯最东边。   对此,胡九彰与张芝毫无异意,他们一路按照赵小羊所指,稳步前行。果不其然,竟真叫他们在当日傍晚摸到了叛军驻扎的大营——   夜色下,叛军营地上闪着婆娑火光,而胡九彰一行屏息凝神,潜伏在叛军营地外约莫五十米远的小丘上。他们三人之间间隔着两米多的距离,各自都借着身边灌木,甚至是地上的泥土,来尽一切可能来让自己与黑夜融为一体。   胡九彰趴在坚实的土地上,晚冬的夜,依然阴冷无比。但他此时,已然无心分出精力,去在意那沁浸了全身的寒气。他只盯着不远处的军帐,与偶尔从拦木旁走过的巡逻兵。   与胡九彰在西北对抗过的西域外族截然不同。那些兵身着唐军甲胄,事实上,他们身上的装扮,甚至比潼关驻军,还要更像唐兵。   心脏在胸腔中剧烈跳动着,汗水将他的衣衫浸湿,他额间的碎发上,也沾满了汗渍。胡九彰不住深吸过一口气,可无论他如何劝慰自己,他的心,仍止不住的阵阵发慌。   事情好像有些不太对。   他暗自想着。可具体是哪里不对,他又说不上来。可能只是因为这一次的任务,到此为止都太过顺利。但……顺利难道不好吗?   胡九彰侧过头,眼光在张芝与赵小羊面上一一扫过。   张芝冲着他悄然摆出肯定的手势。胡九彰生咽了一口唾沫,随之以手势回应。赵小羊亦在二人之后,给出肯定的答复。   他们事先的计划已经足够详细,且三人如今,也都做好了准备。这一次任务最关键的部分,就要从这里开始。   就这样出手,真的没问题吗?   胡九彰双耳嗡鸣,在他全身上下激荡着的,唯有越来越剧烈的心跳声。   砰,砰,砰,砰……   作者有话说:   本文约莫会在八月末九月初入V,入V之后会从每周三更变成每周四更。虽然如此……其实心里慌得一比啊/(ㄒoㄒ)/~~会不会入了V之后就变成激情单机了呢?慌(;′д`)ゞ 第60章 短兵相接   夜色如墨般浓重,但那黑暗中亮起的一簇簇营火,却又将山丘间的小片营地照得通透。合着天上清冷的月光,本该藏匿在黑暗中的大地,都随之染上了一片清幽银光。   胡九彰一连深吸了几口气,往日里模糊不清的晚景,此时在他眼中一览无余。而夜色下原本只能照亮几米远的火焰,本该是黯淡的,在这时却显得格外闪耀。他的眼睛早已经适应了黑暗中的荒野,这时对着那不远处的火光,只觉得明亮过了头,比夏三月的艳阳还要刺眼。   他的手脚因为体内不断加剧的血流而变得温热,这时,只需要一个信号,他就能一跃而起,以他最快的速度,最精准的力道,冲过去排除任何一个可能会叫他们暴露在敌军视野中的威胁。   而他们原本的计划也是这样的。一切以赵小羊的信号为起始,张芝抓人,胡九彰杀人。他们要做的,就是要令大营里的巡逻兵落单,只要能吸引出一队士兵,他们距离成功,便不远了。   胡九彰三人在叛军大营外几十米的地方,趴了将近半个时辰。他们已经看清了这一带士兵巡逻的路线和人数,三人都已经做好了准备,便只等着赵小羊的信号。   叛军大营中,一队三人的巡逻队,正向着他们所在的方向走来。巡逻队会走到距离他们二十步远的位置上,之后再绕回营中。胡九彰看着那三个身着唐军甲胄的边兵,百无聊赖的朝着自己这边迈着步子,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忽然间,胡九彰身旁的灌木丛中传来一声树枝断裂的清脆响动。   胡九彰整个人都随之一怔,那声音在夜色下太过明显,胡九彰听到了,不远处那三个兵,自然也听到了。   “啥玩意?”   其中一人出声发问,听口音,像是东北的。   而他身旁二人,却未出声回应,而是机警的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那人会意,不再出声。三个兵随即将手搭在横刀刀柄上,小心翼翼的朝着发出声音的灌木丛走去。   胡九彰目光瞧向赵小羊。那一声响动,正是赵小羊故意折断了树枝制造出来的,而紧接着,一看三人上钩,赵小羊又发出野鸡特有的嗡鸣声,一时间胡九彰都有些诧异了,倘若不是他亲眼看着赵小羊叫出这种声音,他定然会以为,此时的灌木丛中,是真藏了只野鸡。   而单是一声鸡叫还不算,赵小羊的腿轻轻扇动身旁树木,正是在模仿野鸡穿越灌木时发出的特殊响动。那三个兵听到这里,已然显出笑意。   “嘿嘿,咱们还真运气,这应该是只山鸡……”走在最前面的人压低了声音,生怕惊走了树丛中的野鸡。   “嘘,小点声。”   他身旁二人也是全神贯注,只听着黑暗中的声音,手上横刀已经缓缓出鞘,恨不得马上扑上去,把野鸡给宰了。   但赵小羊不紧不慢,他身材本就消瘦,这时隐在半米来高的灌木中,看不出一点破绽。高压之下,他竟真像只出巢觅食的野鸡一般,偶尔发出一两声私语般的鸣叫,身子还配合着,一面拨动身旁植物的枝杈,一面向后退去,向着远离营地的方向,退入更加昏暗的夜色中。   赵小羊前后退出了整整两米还多,而那三个叛军的巡逻兵,也跟着慢慢走出了营地火光所能够波及的范围。   三人之中,只有赵小羊一人向后退去,胡九彰张芝二人未动。他们已然对那是三个巡逻兵形成了包围的架势,但被无知无觉引入了黑暗的三人,却也正摩拳擦掌。   走在最前面的一个,手中横刀已经出鞘,那刀尖只寻着赵小羊的身子,随时都有可能劈砍下来。   “怎么不叫了?该不会是跑了吧?”   “不会,没听见跑动的声音。”   “嘘……”   “在那儿。”   “哪儿?”   “在那儿,我看到了,快砍!”   说是迟,那是快,只见一道白光在赵小羊头上闪过,几乎同时,两道黑影从地上凭空闪出,正是张芝与胡九彰——   胡九彰距离赵小羊更近些,他几乎是在巡逻兵拔刀挥刀的瞬间,就从地上窜了出来,但他们这次没有横刀,只有怀里的短刀。   手中武器太短,胡九彰没法一下冲到赵小羊面前,但他仍不由分说的一把捂住距离自己最近那人的口鼻,短刀一横,便在那军甲的细缝间捅出了个血红的窟窿。他太熟悉那身军甲,这一套动作几乎不假思索。   胡九彰手捂得严实,那人连叫都没能叫出声,已经要被他捂得快要窒息了。但胡九彰仍怕自己这一刀捅不死人,他拔出短刀的瞬间,又反手在那人脖颈上狠劲划过。   血光喷溅,这人算是死绝了。雀无声息,且只不过眨眼的功夫。   胡九彰这边进行的顺利,还占了个出其不意的好处。赵小羊便没这般幸运了,那横刀就举在他头顶,一刀劈下,他才将将够时间,翻身把自己怀里短刀给掏出来,刀鞘都没来得及拔。   只听“铮”的一声撞击,短刀到底是在最后一刻,抵住了横刀居高临下的劈砍。但挥刀那人,显然也注意到了从身侧冲出的两道黑影,他大骂一声,已然进入了迎敌死战的状态。   这人该也是个老兵,在自家大营遇到敌方的斥候攻击,最好的应对之策绝不是冒死迎击,而是拼了命的要制造出声音,将这里的状况告诉给大营内的其他同袍。而胡九彰三人的大忌,也正是声音。   一见那人出声,胡九彰的心都好像跟着跳空了一拍。   嘛的!   他这时才刚刚结果了那个被自己捂住口鼻的士兵,仓促间,只得丢掉尸体,直奔赵小羊而去。   赵小羊仓促防住了这第一击,可敌人是站着的,他却是躺着的,孰优孰劣一目了然。   那敌方的汉子已经注意到自己侧后方的动静,但却没有转身去看两个忽然窜出的敌人,而是咬准了还躺在地上的赵小羊。   对他而言,无论他身后的两个队友是生是死,他只有杀了眼下这唯一一个仍处于弱势的敌人,才能为自己这边争取到更多的时间与优势。   那人也不含糊,嘴里一面喊叫,一面挥刀朝赵小羊砍去。   赵小羊哪里跟东北军老兵如此硬碰硬的打过?他此前可是连一次战场都没上过,更妄论与人厮杀。   起先那汉子居高临下的一刀,已经震得赵小羊全身酥麻,只觉得握着那短刀的两只手,都要被这股巨力给震碎了,眼看着对方又是劈头一刀,赵小羊吓傻了,他一双手酥软无力,就连短刀的刀鞘都没拔掉。   爹娘,来世再见了!   他心里一横,俨然是要等着那刀刃将自己一分为二的模样。恍惚间,只见到一道黑影从右侧猛然袭来,却是胡九彰。   胡九彰眼看着要赶不过去,他干脆一跃扑到了那挥刀之人的身上,直接将那人撞倒在了赵小羊身侧。   胡九彰这一下仿佛神兵天降,赵小羊一个轱辘便从地上翻身而起,双手颤抖着攥了好几下,才终于叫手中短刀出鞘。   “杀。”   胡九彰只说了一个字,却那一个字,也是压低了声音的,不敢再弄出任何一点的动静。   此时此刻,一直没有出声的张芝已经拖着被他敲晕的敌兵赶了上来。   胡九彰的任务是杀人,而张芝的任务则是抓人。想要无声无息的抓住一个兵,那难度可比直接杀人要高上许多。但张芝居然就这么顺顺利利的做到了,且没有弄出一点声响。此时他背上扛着已经晕死过去的敌人,手里握着短刀,正要朝着西边丘陵的低矮地段跑,可他眼光却还止不住的往胡九彰赵小羊这边望。   快走!   胡九彰顾不上给张芝递眼色。   他们这一次的目的,就是要抓人。哪怕他与赵小羊两个都死在这里,张芝也必须跑。这是他们老早之前就已经决定好了的,可真到了要舍弃同袍,独自逃离的时候,就算是张芝,也是要犹豫的。   但胡九彰此时,已经顾不上去看张芝一眼,他一撞倒那持刀的大汉,小腿上的剧痛就不适时宜的找上门来。起跳撞人的冲击直接反噬到他小腿的断骨上,痛得他冷汗直冒,纵然他已经坚韧异常,刚一落地就一声未吭得翻身而起,可他的速度,仍然比双腿健全的敌兵要慢。   那汉子闷哼一声,一把扼住胡九彰肩膀,又把他整个人拉倒在地,抬腿一跨,便将他压在身下。   可胡九彰也不是能够任人宰割的,他一感到自己肩膀被抓,便一刀捅到了按在自己肩膀上的那只大手上。汉子手背吃痛,力道一弱,胡九彰便即挣扎。   可他到底是腿上力道不足,一时间挣脱不下。   就在胡九彰挣扎的这片刻时间里,汉子横刀已然迎面劈下,胡九彰的反应也是快到了极处,那甚至已经不是他的反应了,而是身体以着多年来的经验与习惯,自动做出的动作。   “铮!”   又是一声响亮的金属对撞声。胡九彰的短刀,正好在横刀劈到自己面门的前一刻,将刀刃挡下。   “啊!”   汉子不肯示弱,他双手持刀,猛一使力,正是要与胡九彰对拼臂力,想要直接在被格挡的情况下,硬将自己横刀劈下。   胡九彰双臂抖得好像是在过筛子,他已经用上了十层的气力,可到底比不上那自上而下的力道,横刀狭长的刀刃渐渐降下,眼看着就要劈到胡九彰额头。   老兵,越是死到临头,反而越是不会想到死。   唯有“战”,始终占据他全部的思绪。   霎时间,胡九彰已经顾不上腿疼,他狠命将自己额头往左侧一转,借着这惯性,带动两条已经被那巨力压得麻木的双臂,往右侧一滑。   横刀劈下,胡九彰只觉得自己右边肩胛上传来一阵剧痛。   “嘶。”   刀刃入体的声音,忽然划破夜空。   胡九彰只见到跪坐在自己双腿上的大汉轰然倒下,而那汉子身后,站了个人。   赵小羊手中的短刀已经完全没入汉子后颈。也不知他是用了多大的力气,居然一路连同那大汉的颈椎骨,也一同刺穿了。   最后的敌兵随之倒地,而胡九彰右边肩胛上,也割入一把横刀。横刀没入他骨肉半寸有余,血液仅仅是因为有刀刃嵌入,才没有在第一时间流出来。   胡九彰顾不上疼痛,他看着赵小羊,只说了一个字。   “跑。” 第61章 高烧   赵小羊这一刀才刚刚刺下,便听得身后叛军营地的方向传来一阵脚步声。转眼间,营地内人声此起彼伏,不过片刻的功夫,便能见到结成小队的兵朝他们这边奔来。   胡九彰倒吸了一口冷气,他想都没想就对赵小羊坚定一句。   “快跑!”   赵小羊居高临下的脸孔藏在一片黑暗之中,胡九彰看不清他的表情。赵小羊绕到了他身后,可却仍未走。就在胡九彰错愣的片刻,他忽然感到背后传来一阵巨大的拉力。   “胡队,一起走!”   赵小羊是直接拉着他的后衣领,想把他往小丘另一头的树林里拖。胡九彰心头一热,一时间感慨非常。他本以为自己这几日因为赶路的事与赵小羊之间生出了隔阂,未想对方竟然在这个时候表现得如此坚决。   胡九彰狠咬了下后槽牙,全仗着那一头的热血,把陷入自己肩胛上的横刀给一把拔了出来,任由血液喷溅,踉跄几步,起身便借着赵小羊的助力,一路朝着撤退的方向跑去。   三人也不知跑出了多远,耗费了多少力气,这一路过来,胡九彰只觉得痛不欲生。他不能顾忌双腿上的剧痛,不能在乎肩膀上的刀口,只能一路跟随着赵小羊判断的路径,不顾一切的往前冲。   随着那两具尸体陆续被敌军发现,身后追兵的队伍俨然愈发壮大了。   起先只有七八人的小队追出来查看,但三人一路跑,一路藏匿,待到早上快天亮时,身后追赶的脚步声不减反增。   张芝扛着个人,虽说他跑在最前头,但他的负担也不可谓不重,他不单要隐藏自己,还要连同背上的俘虏,也一同藏匿好了,更不能弄出半点声音。而胡九彰身上带着伤,他肩膀上的伤不是最痛,反而最让他痛苦难忍的,是一双小腿。他越是跑,腿上的伤处就越痛。明明早已经愈合的伤口,却好像正在内里被瓜分撕裂一般,疼得钻心刺骨。   虽然腿上剧痛无比,但胡九彰仍然得压低了身形,一只手死命捂住肩膀上不断滴血的伤口,不想叫一点血迹暴露了三人逃窜的行踪。   待到三人终于甩开了搜寻的部队,在一处位置隐蔽的小路上汇合时,天已经大量,而胡九彰,也已经疼得说不出话了,他只机械的按紧了自己肩膀,由着赵小羊与张芝二人判断方向。   天亮了,初升的太阳将大地逐渐照亮,这该是个大晴天,就连阳光都比往日更加闪烁。   张芝与赵小羊的脸均在那日光下被照得通红,他们大汗淋漓,鼻腔里还不住喘着气,显然都已经很累了。但最为难熬的还是胡九彰,他也喘着气,但他每一次呼吸都好像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眉心深深皱出一个川字,明明累极了,但他额间却没有汗液溢出,面上也泛着层青白,不见一丝血色。   “胡队还能坚持多久?”   赵小羊瞧向胡九彰,胡九彰却说不出话,他只是不住点头,表示肯定答复。   “必须得找个地方休息。”   张芝沉声开口。   “咱们只要能逃出陕郡,就算成了。小羊,这附近有没有适合暂歇的去处?”   “有,但胡队……”   赵小羊瞧着胡九彰,面上满是担忧。   胡九彰自己都不知道这是从哪儿来的力气,他用力点了下头,又迈出步子。赵小羊连忙跟上他,神色坚定的给二人指出方向。   “张队,你带着俘虏,胡队身上还有伤,你们先走。我留下把这里的痕迹处理一下,咱们在他们的地盘上杀了两个人,又俘了一个人,他们该不会轻易善罢甘休。”   “有劳。”   张芝只说了两个字,但三人间互相致以的目光,已经胜过万语千言。胡九彰拼着最后的一点力气,跟着张芝朝下一个暂歇处前行。他只觉得自己是踩在千万根钢针之上,那针能直接把他整个人穿透,就连呼吸都有撕裂般的痛。可倘若真的停下来,他不敢保证自己还能站住。   痛苦没有终止,胡九彰的视线逐渐模糊,他看不到身边的植被地形,只紧盯着张芝驮着个敌兵的背影,机械的跟上去,当张芝终于停下脚步,将背上的人放下时,胡九彰便再迈不动步子。他一头栽倒在地上,整个世界便由此消逝,无影无踪。   也不知过了多久,迷蒙中,胡九彰感到有人扳着自己的下巴,往他口中灌水喝。他骤然惊觉,猛咳了几声,这才发觉自己浑身上下都好似火烧般,几乎每一根筋骨,每一处皮肉,都被烧得酸痛。   胡九彰知道自己这是发烧了,这种情况在伤兵中很常见,而倘若高烧一直不退,那伤兵幸存的几率,便会降得很低很低。   以往,胡九彰都是看着旁人受伤,高烧,乃至于伤重不治。这次换到他自己,他反而没觉着这事有多恐怖了。毕竟这一次,他们的任务已经成功,倘若张芝与赵小羊两个带着俘虏回营,卢盛依然会认他的功劳,李慕云也依然能够顺顺利利的在潼关入仕。   想到这些,胡九彰甚至感到一丝难得的平静与安详,因为他终于不用再拼了命的奔跑了,不用趋使那两条几乎要再次崩断的双腿。说真的,他长这么大,还没体会过那般叫人肝肠寸断的伤痛。   过了好一阵,胡九彰又感到水壶边沿在唇边的触碰。他连试了几次才终于睁开眼睛,天还亮着,而他们捉来的俘虏也已经被捆了个结实,就丢在距离他三四米的位置。再抬眼,胡九彰才看到正搂着他,手中拿着铁水壶的张芝。他松了一口气,但转瞬间,却又紧张起来,甚至连伤痛都顾不得了,一下从张芝怀里坐起来。   “张大哥,追兵?”   “追兵已经被甩掉了。”   张芝镇静十足,面对胡九彰的突然动作,他仍一丝不苟的沉声应着,还不忘扶着胡九彰身子,让他坐稳些。   “小赵呢?”胡九彰这么一起身,头便好似天旋地转般,一阵晕眩。但他仍极力朝四周望去。直到看见赵小羊正睡眼朦胧的从一旁空地上坐起来,他才安心靠到张芝一边。   “胡队,你可算醒了。我与张队轮流守了你三个时辰,那些兵应该找不到这地方,但倘若我们要出去,也得小心些。”他说着又抬头瞧瞧头顶艳阳,“现在时候尚早,待到入夜,咱们再走。”   见到二人都安然无恙,那被捉的俘虏也一脸哀怨的盯着地面,胡九彰松了一口气。他身子忽然瘫软下来,还好张芝眼疾手快,顺势扶住了他,又托着他后颈让他平躺下来。   “你发烧了,左肩的刀口有些肿疡。你得吃药,多喝水,还得吃些东西。”   张芝认真道。赵小羊这时也凑了过来,还伸手试了试胡九彰额头的温度。   “诶,还这么烫!胡队,你可得赶快好起来,实在不行,我背也得把你背回去。”   胡九彰一听他这话,一时间竟有些哽咽了。   或许是人在病中,又是这生死难测的艰难时刻,他这一颗心也变得格外敏感,转瞬便被这几句话感动得一塌糊涂。   “诶,小赵……我这腿本来就是拖累,其实要真到了不得已的时候……”   想到这个,就算是胡九彰,也实在强硬不起来了。只一脸凄然,就好像真的已经走到不得不面对的生死的最后关头。   诚然,胡九彰的确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着回到潼关。这次的高烧,已经是一个再糟糕不过的信号。人命有时很顽强,但有些时候,却也脆弱异常。而想要在这种情况下,避过所有的追兵,再穿越八十余里山路回到潼关,对他而言,几乎就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小赵……你没必要这样。要真到了跑不了的时候,把我留下来。总归咱们只要完成了这次任务,就算对得起这身军衣。”   胡九彰说得凛然,而张芝坐在一旁,只叹了口气,未吭一声。   战场上的生死,两个老兵都见得太多。死亡有时,就是会在不经意间悄然而至,任谁都无法阻挡。但赵小羊听到这话,反而怒眉直竖,十分不以为然。   “这叫什么话,咱们现在还没到山穷水尽的时候。再说,我赵小羊的命是胡队你救的。除非赵小羊死了,否则我说什么也会将你带回潼关!”   这话听得胡九彰心头温热,但就连他也觉得,这是赵小羊涉世未深,不懂得战场上的残酷,才一时说出的意气之语。胡九彰无奈苦笑着,却也对赵小羊点了点头。   “那感情好啊……要真能回去,就算是腐尸一具,也值个儿了。”   “诶,你少说废话,再喝点水,然后就闭眼歇着。”   张芝又拿出水壶。喂胡九彰喝过了水,他又将自己的小瓷瓶给翻了出来,撩起胡九彰裤腿,就大把大把的往他小腿上抹药。   “我这药可只剩下最后半瓶了,现在全给你抹上。就算后半程就算你走不了,我跟小羊也肯定能把你带回去,你什么都不用担心。咱们这可是在大唐的疆域里打仗,再不济,也比埋尸异域要好。”   在张芝的劝慰声中,胡九彰再次昏睡过去。睡梦中,他忽然感到一阵颠簸,有人正把他从地上抱起来,想带着他跑。但那人踉跄一下,他又从人臂弯间滑落,落地的冲击叫他骤然惊醒。   胡九彰睁开眼,四下里漆黑一片,头顶只一轮新月悬在半空。光线微弱,而他的视线,也在高烧中变得模糊不清。   恍然间,只见一道亮白的刀光由上至下,直逼着他门面猝然袭来,胡九彰未及反应,恍惚间,他只听到赵小羊凄然一声。   “胡队!!!”   作者有话说:   请个假,因为作者22,号23号两天要出差去应聘考试,所以本周六(22号)的更新顺延到周一(24号),周一(24号)的更新顺延到周二(25号),希望大家理解(鞠躬)   PS:这章写的有些仓促,这几天一直在为应聘做准备,有些细节其实应该想得更深一些,情节上肯定会比现在呈现的更加丰满。包括最后转场的部分,这一章内没能细致交代的内容,会安排在接下来的一章,敬请期待! 第62章 赌一把   那一瞬间,死亡的阴影骤然罩住了胡九彰全身,他忽然感到一阵深入骨髓的恐惧。   会死。   这种念头从没有哪一刻,如同现在这般强烈。以往他总觉得,马革裹尸,血染沙场,这都是一个兵理所应当承受的。但当真正面对死亡时,他才猛然发觉,个人的生死,绝不是区区几句话就能决定的。他不想死。如果说一个士兵,在任务中死去,也是理所应当的,那他不想做那个会死的兵,他要活,而且要活出个人样儿!   这片刻间的思绪骤然点燃了胡九彰伤病缠绕的躯体,他想往一侧闪躲,而与之同时,他面前竟忽然闪出一道黑影来。   只听那黑影一声惨叫,竟是个活人!   黑影一来,迎面刺下的横刀显然放缓了速度,那持刀之人恐怕也被这突然“飞”出的人吸引了注意力,胡九彰趁机往左侧一滚,几乎同时,横刀刺下,带出凌然一声,刀刃距离他后背只有半寸不到的距离,那兵刃上放出的杀气,几乎要将胡九彰吞噬殆尽。   “快带他走!”   一旁传来张芝的叫喊声,而直到这时,胡九彰才意识到,刚刚在自己面前“飞”过的黑影,就是他们抓来的俘虏,张芝是直接将俘虏抛了出去,只为了吸引敌人一瞬的注意。   但眼前的局势不容胡九彰卧地静思,张芝的脚步声已然冲至跟前,但他却不是奔着胡九彰去了,而是手持横刀,一把将自己抛出的俘虏,又抓回了掌中。   那俘虏欲哭无泪,正想开口向己方救兵求援,怎知这边张芝已经发了疯似的大开杀戒,反应慢的几个兵,已然成了张芝的刀下亡魂。他一手抓着那俘虏的后衣领,正是将那可怜的俘虏当成了人肉盾牌,谁要是砍他,他就推俘虏去接。而俘虏哪有这么老实等着被砍的,他与叛军本是同袍兄弟,一见同袍的刀就要往自己身上招呼,已然破口大骂。   霎时间,小小的空地上一串又一串的东北叫骂此起彼伏,一边是俘虏在声色凄惨的边骂边嚎,另一边则是几个被张芝缠住的东北军,在对着张芝痛骂。   张芝与人缠斗的同时,赵小羊也冲至胡九彰身边。   “胡队,走!”   未等胡九彰自己从地上爬起来,赵小羊已经不由分说的将他背上了身。   但显然,刚刚三人休息的地方,已经被追踪而来的敌人围了个水泄不通,如果不是刚刚张芝发狠杀人,赵小羊根本找不到逃跑的空隙。   “这群人里面定然也有本地人做向导,否则他们根本找不到这地方!”赵小羊愤愤道,而二人身后紧跟着还有三四个人的脚步声,有远有近。   密林之中,夜色黑暗,但当那点滴的声音能够左右人命的时候,即便是视线受阻,人的五感也能在压倒一切的求生欲面前,被激发出异乎寻常的潜力。赵小羊健步如飞,还时不时回头确认自己与追兵之间的距离。   “妈的!胡队低头!”   只听赵小羊怒骂一声,转过身便从腰间抽出短刀,要与身后追来的敌兵硬碰硬。胡九彰这时已经彻底清醒,他干脆松开手直接从赵小羊身上下来。双脚刚触碰到地面时,他腿上又是雷击般的一记剧痛,但这时,疼痛不再是痛苦,疼痛让他的头脑更加清醒,让求生的欲望在这一刻变得无比高涨。   “小羊,你退后!”   胡九彰从腰间摸到自己的短刀,论夜战,他比赵小羊更强,虽说高烧已经折损了他大部分的体力,但只要能不死,这时候他还有什么劲儿,是使不出力的呢?   胡九彰话音未落,赵小羊已经与最先冲上来敌人短兵相接,只听“铮”的一声,赵小羊整个人被震退了好几步,他人都差点因为向后的惯性,而仰倒在地上。   照这样下去,赵小羊说不定还会死在胡九彰前头!   “别接招,往前探路!”胡九彰冲着赵小羊大吼,声音撕扯着他肿胀的咽喉,听得人发憷。   迎面又是一道白光闪过,胡九彰接了这一刀,手腕已经被震得酸麻,仿佛那整只手,都不再是自己的了。   但好歹,他接下了这一击,且没有像赵小羊一样,被震走。   赵小羊见到胡九彰这边已经与敌军接招,他哪里肯自己逃跑,这便绕着圈跑到了胡九彰身旁,二人相互配合着与追来的三个敌兵缠斗,才支撑了两三个来回,便已落得下风。诚然,病中的胡九彰,实在经不起这样的打斗。   张芝这边,战斗却已然走向了另外一番局面。   张芝手中握着从俘虏那里缴来的横刀,身上穿着从俘虏身上扒下来的唐军轻甲,他又有俘虏这么个人肉盾牌加持,这时发起狠来,就算东北军人多势众,可竟也一时奈何他不得。张芝且战且退,利用着夜间昏暗的光线,加上手中俘虏吱哇乱叫的干扰声,竟接连得手,杀退了三四个人,眼看着就要摆脱追兵,张芝一把抓住那俘虏后心,便朝着胡九彰与赵小羊的方向奔逃而去。   张芝一来,彷如神兵天降。   胡九彰与赵小羊二人几次落入绝境,就要成为叛军士兵的刀下亡魂,而张芝带着俘虏从背后杀来,转眼功夫,那三个刚刚还不可一世的兵,便已经落做了地上的三具尸体。   可怜的俘虏该是害怕张芝继续拿他来挡刀,这时对张芝也格外配合,张芝往前跑,他就跟着往前跑,有人追来,他还主动提醒。   一时间,几至绝境的小队,居然就这么绝处逢生了!   张芝扯着俘虏跑在最后,而赵小羊也重新将胡九彰背到了背上,这一迈开腿,转眼便消失在了暗夜的密林中。   “找准方向!”张芝紧随着赵小羊的步伐,时刻提防着身后的追兵,而赵小羊这边,也已经大汗淋漓。   “应该是这个方向……应该是……”   赵小羊在嘴里小声嘀咕着,夜太黑,他还从没有试过在光线如此昏暗的情况下涉入山林,况且身后还有追兵。   “走过这条兽道,一个就到河边了。只要咱们能渡过河去,那些兵也就没法追踪咱们了,河水会把我们的痕迹全部冲刷掉!”   “那感情好……”胡九彰趴在赵小羊背上,他才刚刚歇过口气来,就又被迫与敌军交战,这时已经身心俱疲,若不是身后还有追兵尾随,他恐怕连意识都要跟着一同涣散。   三人一路向前跑了约莫一刻钟的功夫,赵小羊的脚步逐渐慢了下来。   “应该就是这里了,怎么还没有水声?”赵小羊满腹疑惑,而待他再往前走过十几米之后,茂密的树林突然消失了,呈现在眼前的是一片繁星闪烁的天空。   “不对啊……怎么不是那条河……”赵小羊的声音都开始有些颤抖了,他这时可没心思去欣赏头顶的满天星斗,他们走错路了。本该抵达河流的三人,居然走到了一处断崖边缘!   “走错了?”这时,张芝也抓着俘虏赶了上来。那俘虏一看这景象,面上带笑。   “这是死路,我劝你们,还是老老实实投降吧,咱们都是唐人,在哪边打不是打?”   “你闭嘴!”   张芝怒斥一声,神色也是凝重。   此时,除了胡九彰半闭着眼睛,张芝与赵小羊二人均目光阴沉着瞧向那断崖崖底。   夜色下的断崖,深不见底。崖底的一切都隐藏在一团深不可测的黑暗中,好似能够吞噬人的一切希望与生机。   只这片刻功夫,一行人身后居然又响起追兵们阴魂不散的脚步声。   “他们追得好紧……”   赵小羊这时已经不是感叹,而是恐惧了。他转过头望向张芝,而张芝仍望着脚下的深渊,不发一言。   “要我说你们现在老老实实的降了,还能留得一条命在,总比这么没头没脑的跳下去,摔得个曝尸荒野要好。”这时,也只有这个被当了一宿挡箭牌的俘虏,还能带着些幸灾乐祸的味道,站在断崖前侃侃而谈。   只是他话音未落,一个沙哑的声音幽幽传来,竟是胡九彰强打着精神开口了。   “怎么还会有命在?我们杀了你们的人,就算归降,还能活过几天?不过是一番严刑拷打过后,照例处死罢了。”   “诶——怎么会!万一三位带来的情报特别有用,又或者,三位可以深入潼关,为我方卖命,那必然是能够留下性命的。”   这俘虏仍不死心,他大抵是咬定,这三人不敢跳崖,而与其在崖上与叛军缠斗至死,莫不如就此降了敌军。总归只要能活着,就比什么都好。   “张队……”   三人之中,赵小羊最先动摇了,他望向张芝,眼中带着满满的恳求。   “不行。”张芝猝然一声,语气异常坚决,“归降绝不可能,现在摆在咱们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条,咱们留在这儿迎敌,总归是活不了,咱们能杀一个算一个,总比来日死在敌营要好。而这另一条嘛……”   张芝神色阴沉着的朝崖底望了望。   “咱们现在就从这儿跳下去,是生是死,全看天意。”   张芝这一番话,是彻底堵死了这唯一一个能为他三人带来生机的选项。赵小羊听罢,低着头朝崖底看了半晌,眼角竟跟着滑出点点泪光。   “张队……倘若只有这两条路可选,我宁愿现在就从这里跳下去。”他声音中带上了哭腔,“就算要迎敌,我与胡队也只能成为你的拖累。再说这次归根结底,都是怪我,是我走错了路……”   赵小羊说着,眼泪就噼里啪啦的开始往下掉,他该是做好了赴死的准备,那哭泣声中,竟带着些许呻吟喊叫,任人都听得出,他是在哭着喊娘。   “九彰,你怎么想?”   胡九彰虽然已经不能被当做战力对待,但张芝问到他时,神色仍无比郑重。   “……战。”   半晌,胡九彰才答出话来。   “倘若咱们死在崖下,便再无人知道我们的下落,我宁愿战死敌手!”胡九彰说着,声音也愈发坚决了。   他这时,已经无力去想自己的生死。倘若刚刚爆发出的那股子求生的欲望,是死亡前的回光返照,那么现在,则是真真正正走到了生命尽头。他已经不得不开始考虑后事了。   胡九彰脑中处处闪动着李慕云的影子,这次的任务,说到底,是为了李慕云才接下的,而他,也有义务叫张芝与赵小羊的名字,为唐军铭记。   与敌力战而死,他们将是唐军的勇士,而倘若跳崖,他们在这世上,便再留不下一丝痕迹。唐军不会派人出来搜寻他们的遗体,到头来一切荣耀,都将与他们毫无干系。   胡九彰下定了决心,也拿定了主意,可当他抬起头,看向张芝时,张芝面上却显出一缕意味深长的笑意。   “我其实不想留在这里死战。”张芝坦然道,“跳崖的结果,未必就是一个死,现在我们谁也不知道,这断崖到底有多高,也不知道崖下到底有什么,是死是活,难成定论。但我想活,所以我选择赌一把,我赌这断崖不高,摔不死人。我要跳崖,你们愿不愿意跟着我一起跳?”   张芝这一番话说完,赵小羊哭丧的一张脸上,已然显出点滴兴奋之情,甚至有些歇斯底里的味道。   “我爹说了,我有羊大仙护着,我定能活!我定能活!”   赵小羊说着,已然要往崖下迈去。   一旁张芝一把抓住了正要偷偷溜走的俘虏,将那俘虏死死按在身旁。   “九彰,想好了吗?”   胡九彰伏在赵小羊背上,只长叹一声。   “诶……倘若真死在这下面,我……”   “九彰,事到临头,莫不如想些好的。你刚刚都能翻身躲过那致命的一刀,我不信你想死。”   “ 可……”   胡九彰话未出口,张芝已经将那俘虏交到了赵小羊手上,他亲自扶着胡九彰站到了地上,又俯身将他背到了自己的背上。   “九彰,就算这崖下是万丈深渊,你张大哥也是死在你前头的。我懂你的心思,但我也想请你,容我赌这一把。我家里还有妻子孩子,我不想死,就算是爬,我也要爬回家去!”   张芝话音未落,崖边的四人,已经一同坠入到了那崖下的无边黑暗之中。 第63章 等待   要说胡九彰刚走的那几日,李慕云在潼关的日子过得倒也算舒适。虽然他心里憋着股火儿,总觉得胡九彰这是又开始疏远自己了,可人已经离开,他能做的,也只是留在营地里,静等着胡九彰回来而已。   好在卢盛那小子,殷勤得很,每日不是送这就是送那,李慕云每天好吃好喝的供着,虽然比不上昔日王府里的日子,但在军中,这就已经是天大的优待。   卢盛这人虽然缠人,但却也不是一无是处的。胡九彰前脚刚走,卢盛后脚就已经将李慕云引荐给了自己那个做将军的老爹。这对李慕云来说可是件大事。要知道,卢旷将军在哥舒翰面前举足轻重,倘若李慕云能说服卢旷支持自己,那么来日想获得哥舒翰的青睐,便是板上钉钉的事。   所以,见卢旷,便成了李慕云几日来的头等大事。他不单精心准备了与老卢将军的见面礼,还特地依照卢旷的喜好,寻了几册兵法典籍来读,以弥补自己常年卧病,不谙军事的弱点。   而一切也正如李慕云期望的那样,当日见了卢旷,老将军虽说不上如何欢心,但也绝对不是排斥疏远的模样,卢旷甚至当即答应,只要李慕云手下有拿得出手的军功,他定亲自向哥舒翰引荐李慕云入仕。毕竟皇族子嗣,又立有军功,正逢国难之时,朝廷定然会格外体恤。   一时间,李慕云只觉得自己这是搭上了一架能引领他扶摇直上的天梯,仿佛那些曾经埋藏于心的抱负与韬略,转眼就能化作现实。   从卢旷处归来,李慕云心潮澎湃,竟一度难以入眠,他已经等不及要将这消息告诉胡九彰,等不及沽上几壶酒,与胡九彰一道举杯相庆了!   可到头来,每日到他营帐中来的,仍只有卢盛一人。李慕云那难得燃起的一腔热血,也随着营地里平淡无奇的日常,而被一点点消磨殆尽。   “你到底给他找了个什么样的任务,怎么人去了这么久,都没有消息?”   胡九彰离开的第九天,李慕云终于耐不住性子,卢盛一来,他就直接开口问了。   “诶,世子莫急,这斥候的任务,就是这样,等个十天半个月,不足为奇。我是派他带人去陕郡一带打探敌军的消息,陕郡距离这里八十余里,就算只是往返,也要花上几日不是?这才第九日而已。”   卢盛笑着解释,李慕云听了,也无从驳斥,只得跟着点了点头,面上却再提不起精神了。这已经去了九日,往后还不知要等到几时,况且胡九彰那腿……   他想到这儿,眉心便锁紧了。心中纵有千万句忧虑,这时也只能憋在肚子里,再换上一副云淡风轻的面孔,与卢盛随口和应。   李慕云从来不是个没耐性的人,他从小卧病在床,本是最吃得住寂寞的。可一连十几日过去,胡九彰一行仍没有半点消息,李慕云的心,便如何也放不下了。他辗转找到了胡九彰在潼关的顶头上司王铮,一进到王铮营帐,他就憋不住了。   “王校尉,我听卢将军说,他是把那斥候的任务分派给了你,由你,再将任务派给手下兵士。你派出去的斥候小队,如今已经去了十几日。这十几日来,音讯全无,你难道都不曾忧虑过吗?”   王铮那时还在帐中梳洗,一见进来的是个眉清目秀的公子,且这公子衣着打扮,又着实华贵奢侈,绝非寻常人能够穿着上身的。他眼光一转,便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人说半月前,潼关来了位微服私访的皇孙,眼前这位,恐怕就该是了。   王铮连忙陪上了笑,冲着李慕云行了个恭恭敬敬的军礼。   “尊驾息怒。不知尊驾如何称呼啊?”   “我姓李。别的,你也无需多问,叫我李先生便是。”李慕云实在没心思过这些虚礼,他朝着王铮一挥手,便免了王铮的礼,自个到他帐中找了个木凳坐下,却是不问出个所以然来,就不打算走了。   “王校尉,你手下的胡九彰,是我的家臣,如今他迟迟未归,难道你们所谓的斥候任务,都要耗费如此时日?”   “原是说这事啊……”王铮心里有了数,神色便坦然了许多。   “李公子勿忧,王某派给的任务,是斥候不假,但这做斥候,也有三六九等之分啊。王某是想,叫他们潜入敌营后,直接抓个俘虏回来,如此,就算是再苛刻的将军,也不会不认这实打实的功绩,想必李公子当初,也是想叫胡九彰立功,才与卢将军说和这事的吧?”   王铮三言两语便将这事情的前因后果给李慕云交代明白了,李慕云这时纵然急躁,却也无法再对王铮发作。毕竟叫胡九彰外出执行任务的那个人,终究还是他自己。   李慕云看着王铮,憋着一口气,半天没撒出来,只长叹一声,原本焦急的面上,又添上几分自责来。   “倒是王校尉有心了……”他说得有气无力,“可他们已经半月未归,这期间会不会……”   “诶——李公子,万事还要往好了去想。再说从敌营俘获敌兵,这难度本就不低,我当初没有给他们限制任务完成的时间,就是想叫他们在动手前,能做好充足的准备,以期得胜归来。如今已经过去了十五日,倘若他们一切顺利,再过得几日,便也该回来了,李公子只需静静等待便好。”   “那也就是说,王校尉觉得,花上这些时日,也是正常的?”李慕云还不太相信。   “自然。”   王铮答得坦然。   “斥候在外,本就凶险重重,稳扎稳打,不求冒进,才是斥候为战之道,王某觉得,用去十五日,是正常的。”   “如此……”   李慕云听罢,也只是叹气。但有了王铮的保票,也不过只能让他安心几日而已。   从王铮营帐归来,李慕云又开始数日子。十六日,十七日……十九日,二十日。   二十日,潼关仍无任何斥候归来的消息。胡九彰就这么音讯全无,好像这世上,都不曾存在过这么个人似的。纵然李慕云每日心急如焚的等待着胡九彰的消息,可整个潼关,却不会因为他的焦急,而有分毫响应。   李慕云方才感叹,自己这看似金贵无比的身份,到了军政大权的面前,也是如此的不值一提。   度日如年的滋味,李慕云这番总算是体会到了。第二十日,他坐立难安,早上天还没亮,他就跑到潼关城下,去等胡九彰。一个上午过去了,没人,就连叛军都变得格外安分。下午,仍然没人。李慕云一早来时就什么也没吃,到了晚上,已经连站都站不稳了。   他城下临时搭建的小棚里,形容憔悴,两只眼睛下面带上了厚重的黑眼圈,眉头也总是紧锁着的,加上连日来的风吹日晒,他人都跟着沧桑了不少。   夕阳西下,小卢将军骑着马赶到城下,他手中拿着一个用锦缎包裹的方盒,一路行到李慕云面前。下马时,还特意用双手捧着那盒子,生怕里面的东西被晃倒了。   “世子,饿了吧?你看,这是我给你从小厨房特地带来的餐食,都是按照长安的口味制作的,你定然喜欢。”   卢盛面上带着笑。他对着李慕云,好像总有着用不尽的热情,尽管李慕云从来都是点到为止,不肯与他越界毫厘。   见到卢盛,李慕云仍然提不起兴致。他也不知道自己心里这股子无名的怨气该冲谁去发泄掉。要怪王铮吗?可王铮的决策,无论怎么看,都没有错。那便去怪卢盛?可卢盛会给胡九彰分派任务,也完全是自己的授意啊……   到头来,李慕云只能怪自己。可倘若再给他一次机会,叫他重新决定。难道他就能坦然自若的放弃这一切,干脆连兵也不叫胡九彰当了,只把他留在身边做个侍卫,这样,他会愿意?   不需想,李慕云都知道答案。   胡九彰不愿意,他也不愿意。   说到底,仍是李慕云自己不想放弃任何一丝能在潼关露脸的机会。而他也一直都知道,机遇常常伴随着危机,有了收获,便总会牺牲点什么。这些,都是理所应当的。   可现在……   李慕云只要一想到,自己这次的筹码可能是胡九彰,他就害怕得发抖,止不住全身战栗。   人总要到将要失去时,才会猛然意识到自己心中最珍视的东西。对于现在的李慕云来说,他所拥有的一切,就是胡九彰。倘若胡九彰再回不来,他甚至也不想再在这纷乱嘈杂的世间存活下去。   熬过那一个又一个的无眠之夜,李慕云逐渐看清了自己的内心。   他想拥有胡九彰,拥有他的全部身心。他要把自己想要的紧紧握在手里,片刻都不能分离。   可现在……他握不住了。   只要胡九彰一刻不归,他就一刻不得安宁。   “将军回吧……我没胃口。”   李慕云已经没有半点要去与卢盛客套的心思。他能做的,只有等待,一个时辰接着一个时辰,一天接着一天的等下去。除此之外,这世上的一切都与他毫无干系……   作者有话说:   大家七夕快乐呀(?′▽`)??(点一首《当爱已成往事》送给自己(;′д`)ゞ)另外本文预计八月三十一号入V,入V当天双更,这几天正在疯狂码存稿,加油?ε≡?(?>?<)? 第64章 归营   下坠的过程叫人心慌,尽管那只有一秒,甚至连一秒都不到,但心脏悬在胸膛里的异样知觉,总能将人的感官在那一瞬放大、延长。   一感到那股向下坠的力,胡九彰就松开了搂着张芝肩膀的手,就算他有能耐这么一直抓着张芝不放,他也不会忍心真让张芝做自己的肉垫。况且倘若这断崖真的不深,自己的全部重量都落到了张芝身上,还不得把他给压死了?所以胡九彰松手,是不带有任何迟疑的,总归都是赌,他也想洒脱一回,将生死交给老天来决断。   胡九彰本以为,当他触碰到地面的那一刻,全身上下都会受到巨大的冲击,而那必然是痛苦至极的。倘若真的要死,他希望自己能在撞向地面的那一刻,瞬间死去。但事实上,当他真的感到碰撞时,那疼痛却是不间断的。胡九彰不禁有些茫然了。他感到身上像是被利刃割伤,又像是被重物锤击,有重有轻。他就是在这样的一次次缓冲下,最终坠到了崖底。   痛感与下坠时的眩晕持续在胡九彰脑中蔓延,真正触地的那一刻,他晕过去了,甚至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一次失去意识,醒来再面对的,会是现世,还是幽冥。   又或许,这一次,便是天人永隔吧?   意识彻底涣散的那一刻,他无望的想着。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听到耳边传来赵小羊的声音。   “胡队,胡队!胡队!”   赵小羊那一声声都带着哭腔,听得胡九彰心烦。他有几次想睁开眼叫赵小羊别再说了,可偏偏又没有力气。   他就这样不知又睡了多久,待到他真正清醒时,天已经亮了。   胡九彰仰面躺在地上,看到头顶上蔚蓝无云的天空,听到耳边清丽悠闲的鸟鸣。   不知怎的,他眼角竟有泪水滑落。眼泪控制不住的从眼中溢出,他的鼻腔也酸酸的。那一刻,胡九彰脑中没有任务,没有军队,也没有李慕云。他仿佛能在那青空中看到自己远在成州的老娘,和那个多年未归的家,他想回家吃一顿娘烤的蜂蜜脆饼,想喝上一大壶的浊酒,跟娘说说这些年在外的经历。   那一刻的感动,只属于他自己。   活了……就这么活下来了……   胡九彰任由泪水横流,不多时,赵小羊的脸便出现在他的视野中。   “胡队!!”   赵小羊这一声叫喊,震得胡九彰脑仁都要跟着一起炸了。   “胡队!你醒了!”   看他这一副激动的模样,胡九彰不由嗤笑。   “醒了。你叫这么大声,就不怕被人听见吗?”   胡九彰的声音还有些虚弱,但衬着他嗓音的底色,却是难以掩盖的欣喜。哪怕他还有一丝力气,这时他都会从地上坐起来,再好好看看这个世界,看看这万里无云的青空,和周遭植被繁茂的大地。   “不怕不怕!胡队,咱们已经快到潼关地界了,最慢最慢,再走上四五日,也能到潼关了。”   赵小羊兴致勃勃,而胡九彰显然有些愣了。   “怎么……这么快就能回去了?”   “什么叫这么快啊?胡队,你可是一连昏迷了五天!要不是我跟张队轮流给你喂水喂饭,你就是饿也饿死了。”   赵小羊说着,已然有些凄然意味。   “诶……能活下来就好。咱们掉下来的地方,正是一片树林。要不是因为下面树冠茂密,咱们谁也活不了,但也正是因有树枝接着,每个人身上也添了不少伤。张队的左胳膊废了,我这腰上也给划掉了一大条的皮肉。但能活着就好……能活着就好。”   听着赵小羊那话,胡九彰不禁有些恍然了。他定睛瞧着赵小羊,忽然发现这一向开朗的小伙子,照比之前更瘦了,甚至到了瘦骨嶙峋的地步,而张芝呢……胡九彰费力侧过头去,便瞧见张芝正卧在一棵大树下酣睡,而那树梢上绑着的,就帮着他们历尽千辛万苦才抓来的俘虏。   张芝一条胳膊上缠着绷带,被用麻布条斜挂在脖子上。而那俘虏身上也多了不少伤,但好在那人还活蹦乱跳的,还时不时朝胡九彰这边张望。   “诶……苦了你们了……”   胡九彰不由长叹。叹息过后,他的鼻腔居然又酸了。他实在不知道自己这算幸运还是不幸。不幸便是,他不该在小队最需要他的时候,发起高烧。而幸运,能说的就太多了。能认识赵小羊跟张芝两个,便是他这次最大的运气。   “小赵,你扶我起来。”   “诶——不行!张队交代过,你伤势太重,不好好歇着,怕是还得发烧。胡队,咱们已经出了陕郡地界,再怎么也不用急了,我跟张队给你做了个担架,咱们就这么抬你回去,你什么都不用做,好好养着就行。”   “这……”胡九彰虽想拒绝,可他试了几次,到底还是没能从地上坐起来。且他每动一下,身上均是痛苦万分,倒还真是只能如赵小羊说的那样,躺着一动不动了。   无奈,自己起不来,胡九彰只得由着赵小羊与张芝二人轮流照顾着,他心中当然是过意不去的,但好在他受伤虽重,好转的却也很快。在二人的精心照料下,他原本动都不敢动上一下,几日之后,就能自己坐起来吃东西了。   而这一次,赵小羊也不敢再催着小队赶路了,一行人统统带上了伤,又要照顾胡九彰这个重伤号,每日能走上十几里,便算快的,再加上他们走得大多是山路,速度便要再拖慢几分。原本赵小羊预计最慢四五日走完的路程,他们这一走,居然拖成了十几日。待三人看到远远屹立在半山腰的潼关城墙时,他们没有一个,不激动得热泪盈眶。   张芝与赵小羊一前一后,抬着担架上的胡九彰,剩下一个俘虏,还被张芝把上身捆实了拴在身上,遛狗似的跟在三人身旁。   入得潼关,一见到王铮,三人原本还坚毅十足的模样,转眼间,便好像被榨干了水的黄瓜似的,一个个都蔫了。王铮瞧着他们,想笑也笑不出声。   “咋?我是阎罗吗,一见着我,就都半死不活了?”   “诶,王校尉,胡队和张队的伤都不轻,如今咱们舌头也给你抓回来了,休息几日,总成吧?”   “成。”   王铮叫人带走了俘虏,回身再瞧向他们时,本是想笑的。可他越看,便越是笑不出。这三个人哪里还是临行前的那三个意气风发的兵?他们如今的模样,不说是伪装成饥民,便是真正的饥民,都没有他们凄惨。   张芝胳膊上的绷带早已经被汗水和泥土染成了灰黑色,而那灰黑之中,还透着点点猩红。而胡九彰就更惨了,他坐在担架上,身上的伤口太多,只得隔着衣服,用布条临时捆绑住。而就算如此,他上身还有几处伤,仍在向外渗血。至于赵小羊,他人倒是精神,只腰间那一片,也带着浓重血迹,想来也是伤得不轻了。   这三个人都黑了,也瘦了,身上脏兮兮的,混着干透的血块与泥土,全身上下楞见不到一块好肉。就连王铮也想象不出,他们是下了多大的决心,忍受了多少痛苦,才拖着残躯,走过八十余里山路,将俘虏带回来的。   “诶……你们快到军医那里治伤,我这就去向上峰奏报,你们就安心等着领赏吧!”   王铮临走,到底还是释然的显出笑意。兵嘛,不就是这样?好在现在人回来了。只要人能活着,就比什么都好。   即便回了营,这三人如今也跟连体婴似的,到哪儿都是一块儿走。赵小羊与张芝两个,一左一右搀扶着胡九彰,到军医那里报到。   在外头十几天的山路都走过了,如今到了军医面前,这三位反而挺不住了。赵小羊处理伤口时,疼得吱哇乱叫,那叫声跟杀猪似的,营房外几百米都能听到。张芝与胡九彰两个老兵倒是很平静,张芝的胳膊彻底废了,军医叫他直接把那胳膊给截了,张芝坐在卧铺前,半天没答出话来。   他们都知道,截掉一只胳膊,到底意味着什么。   过了老半天,张芝才抬起头。但他面上却不是苦涩,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放松,还惨杂着些无可奈何。   “截了吧。”   这沉默寡言的高大男人,即便到了这时候,也表现得镇定自如。   “等伤口愈合了,我就退伍。”他淡淡说着,也不知是冲着胡九彰赵小羊两个,还是冲着他心里头那永远割不掉放不下的家。   “以后要是不打仗了……你们都可以来泽州找我,我家住在泽州高平,我们那儿刀削面好吃,等你们来了,我保管给你们喂得饱饱的。”   “不打仗?什么时候才能不打仗啊……”   胡九彰就躺在张芝对面的铺上,军医正往他身上抹药,药物触到伤口的创面上,火辣辣的,但这点疼,对于胡九彰来说,已经微不足道了。   “一年后?两年后?最长最长,三年后。我就不信,待我大唐西北主力归来,能杀不尽那么一群宵小!”   “三年?那可有得受了。”   赵小羊这时也不叫了,反倒躺在另一边的铺上直撇嘴。   “怎么,你要是不想打,也可以直接退伍嘛。”胡九彰侧头瞧过去。他其实挺想赵小羊就此退出。毕竟赵小羊那两下功夫,这一路走来,他看得还不够多吗?这小子倘若真上战场,能活过一战,那都是他的运气。   “我退?我倒是想啊。”赵小羊瘪着张嘴,也是满眼的难受。   “我退了,就连饭也吃不上,难道要从此遁入山林,做野人吗?”   “可要是做野人能活,那不也挺好?”倒是一旁正在给胡九彰上药的军医开口了.   “这年头,出来打仗活不长,但留在家里,更活不长。那些世家大族都要举族逃难,咱们平民百姓,能混上一口饭吃,就是天大的恩赐了。如今关内,多少人家是因为饥荒家破人亡的?还什么过日子,娶媳妇生孩子?哼,能活就不错了,想不得那些有的没的。”   军医话毕,屋内众人均是无语,只几声叹息在帐中飘散而过。那沉甸甸的现实,早已经深种在每个人的心灵深处,挥之不去,避之不及。恐怕唯独死亡,才能叫人从这无法改变的沉重现实中,彻底解脱出去…… 第65章 伤势   张芝与赵小羊的伤势,都很快有了定论,唯独胡九彰。那军医给他上身的伤口都包扎处理过,却唯独留下那双已经肿胀走样的小腿。   “你这腿伤……我治不了。”那医官放下手中的药瓶,模样十分为难。   “怎么治不了?”   胡九彰被他给看愣了,他直起身子看了看自己那双腿,脸上也有些绷不住了。他小腿断骨处的皮肉,有好几块居然已经坏死了。正常的皮肤都是带着血色的,可唯独坏死的几块,竟是白中带青的,虽然范围不大,但那可不像是长在人身上的肉,倒像是尸体堆里的腐肉。   胡九彰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他着实没想到,自己的腿居然会变成这副模样。   “这怎么治?没法治啊。”医官没个好气,“你要么,就再去找之前给你接骨的那位大师,这样的伤势,我不会治。要么……我劝你一句,现在就马上把这两条小腿给截了,否则你会被这两条腿给拖累死。”   “什么?两条腿都要截?”   胡九彰没出声,一旁赵小羊倒先惊呼了起来。但见到胡九彰半天没说话,赵小羊也低下头,不再接茬。   “当然要截。你说你之前发过高烧,但后来又好了?我告诉你,你发烧,不是因为肩膀上那道伤口,而是因为你这双小腿。且你上身的伤口之所以难以愈合,也是因为这腿伤,若不赶快截掉,恐怕日后要危及性命的。”   军医怕是担心胡九彰还未能完全明白,又为他解释了一番。怎知他解释过后,胡九彰的眉头反而皱得更紧了,只低着头不发一言。   一时间营房内鸦雀无声,胡九彰这个正主不开口,谁都不能替他做这个决定。   “……就没有……就没有什么办法,再拖上一阵子吗?”   半晌,胡九彰才终于开口。医官一听这话,反而更怒了。   “我说,到底是命重要,还是腿重要?你这是要为了一双烂腿,打算丢掉性命吗?你这双腿,一日不截,便要疼上一日,你定要等自己的身体也被这双腿拖垮了,才肯就范?”   “可我不能没有腿!”   胡九彰也急了,无论如何,他都不能现在倒下。李慕云还在等他,战争还在继续。至少在李慕云找到下一个可靠的家臣之前,他不能倒。   “你这傻小子!”   那医官气得说不出话,忽然营帐外传来一阵问询声。   “胡九彰在不在这儿?有人来看他。”   一听到这个,胡九彰面上反而显出一阵惶恐,他连忙冲着那医官摇了摇头。   别让他进来。现在自己这副样子,不能被他看见!   医官瞧见他眼色,无奈讪笑一声。   “这儿没这人!你们找错了。”   “哦,知道了。”   医官语毕,直等到帐外的脚步声逐渐远去,胡九彰才又开口。   “大夫,我现在不能把这双腿截了,用什么办法都行,能拖上一日就算一日,我不怕疼的!”   “诶……你这人怎么就这么犟呢!”   那医官跟他脸对脸对视了好一会儿,到底是长叹一声,妥协了。   “你等着,我去寻师父来问问,你这双腿……难搞!”   那医官前脚刚走没一会儿,这营帐门前的大毡就被人给从外面掀开了,帐内休息的三人几乎是同时将目光投向大帐门口。站在门外的,正是李慕云。   胡九彰眼疾手快,他一瞧见李慕云身影,都未来得及仔细打量,便拉过一旁被褥,将自己双腿盖住。随后便没事人似的,半坐半卧的靠在软枕上,也不朝门口看。   李慕云却是怒气冲冲,一个营帐本没多大地方,他几步冲到胡九彰面前,满眼的怒气。但怎知,他一瞧见胡九彰身上那些伤,又瞬得僵住了。那一点锁紧的眉心逐渐化开,而紧接着,他的脸色也白了,那一双紧闭着的薄唇,忽而被门齿轻咬住,有些发紫,还阵阵颤抖着。   “你怎么……怎么伤成这样……要不要紧?”   饶得是胡九彰一左一右还躺了张芝与赵小羊,李慕云纵然有万般话语,这时也碍着面子,说不出口了。胡九彰看着他不住轻笑。   “诶,没事,这不都回来了嘛,养一阵子就好了,公子不必担心。”   一看到李慕云的表情,胡九彰就什么都明白了,那一刻他居然觉得窃喜。倘若能这样,一直这样下去,那他必然会十分乐意。因为这一刻,李慕云的心都牵在他身上,全心全意。但他又舍不得叫这一张如花似玉的脸孔,带上任何一丝不和谐的情绪。他宁愿李慕云是笑的,又或者是气愤也好,至少那样,人看着精神,也有生气。   李慕云一见胡九彰笑脸,眉心反而又锁紧了。   “你还笑?都伤成这样了,你还笑得出!”   李慕云又急又气,他这憋了二十几日的心思,就要在这一刻奔涌而出,可偏偏胡九彰身边还有两个伤号躺在那儿,他只得强压住内心的情绪,攥紧了拳头,狠跺了一下脚,竟好似愤怒到了极致。   “诶诶——我不笑,不笑还不行?我怕了你了,李公子,李大人,您行行好,待我伤好,我定向您赔罪去。”   “你……”李慕云被他这一番话噎得一个字也吐不出了,脸上更是一阵红一阵白的,憋了老半天,只指着胡九彰狠狠吐出一句。   “你等着!”   说罢,李慕云便头也不回的转身而去。   直到李慕云走远了,在帐内憋了老半天的赵小羊,才一愣一愣的朝胡九彰看过去。   “胡队,这人是谁啊?”   “这是……”胡九彰思索片刻,面上又显出笑意,“这是我的主君。我这次来潼关,就是跟着他一起来的。”   “哦——”赵小羊不住缩了缩脖子,还故意抻了个长音,“看不出来!胡队还是个有背景的人啊。”   听他这话,胡九彰却是苦笑。   “所以我才说,我现在不能没有这双腿。”   胡九彰虽是苦笑着,但他的语气,却比之前更加坚定了。   军医带回的法子,不能说有多好,但对于胡九彰来说,只要能保住这双腿,让他做什么,他都愿意。   照那军医所言,他当务之急,是必须得把腿上坏死的皮肉尽数除去,简而言之就是剜肉,坏肉都剜下来,再涂上药,等着伤口痊愈。除此之外,每日的内服外敷的草药,也都不能落下。就这样,医官还要他卧床休息至少月余。就算是要被划去伤兵营也好,他若想在不截肢的前提下活命,就必须做到这一点。   胡九彰虽然不知道自己有没有那个运气,在潼关阵前卧床休息一月,但只要是他能做到的,他都会做。至于李慕云……   要截肢的事,胡九彰定然不会与他说,他反而对李慕云临走时的那句“你等着”念念不忘。无论想过几遍,胡九彰都觉得,说出这话的李慕云,可爱至极。他等不及要与李慕云单独待上一阵儿,彼此说说这些日子里各自的遭遇,就像两个老友,简单几句,便能谅解对方心中藏着的全部心绪。   而也正如胡九彰期望的那样,第二日天未亮,便有人来抬他换地方。   胡九彰本以为,那些人该是李慕云派来的,怎知他一出帐,就见到卢盛。而李慕云就站在卢盛身边,神情淡漠着,仿佛是个玉人。   见到卢盛,胡九彰的心便已然凉了半截。他不单是失望,更多的,是憋在心头,难以言喻的不甘与愤懑。   为什么偏偏是卢盛?   他止不住在心中反问,而一问到这个,他便不由自主的想起那日,李慕云坐在卢盛马背上的情景。   直到被送入营帐,胡九彰都未与李慕云说上一句话。倒是卢盛这小子,一路上兴致勃勃的将王铮向左军将军奏报的过程添油加醋的形容了一番,末了,还十足敬服的对胡九彰夸了几句,满口保证,定要将胡九彰这次的功绩,直接禀报给哥舒元帅知道。大好的前程就等在他面前,只等着他养好了伤,再回到军中去。   卢盛的一番话听得胡九彰五味杂陈。也过了这些日子,无论他有多厌恶卢盛与李慕云站在一起,但他扪心自问,自己并不讨厌这位卢将军。倘若抛开李慕云这一层关系不谈,他甚至不介意为卢盛卖命。   可事实终究与想象有所差别。胡九彰被送入了营帐,李慕云却与卢盛一道赶去他处,直到入夜,才姗姗回营。   夜色静谧,胡九彰躺在这远比之前的伤兵营更为豪华的大帐内,反而闷闷不乐,怎么想怎么不痛快。   李慕云乘着夜色掀开了帐门,胡九彰眼光朝他扫去。月光顺着毡布的缝隙滑入帐中,他逆着光,看不清李慕云面上的表情。   “回来了?”   胡九彰问得漫不经心,李慕云却忽然加快脚步,冲至胡九彰身前。   “老胡,你老实跟我说,你这伤到底要不要紧?你知不知道这些日子,我等你等得有多焦心。卢盛下午已经跟我保证过,会用你这次的任务做引子,将我推荐给哥舒元帅,他还保证会为你晋升军职。但你伤成这样,我实在……”   他目光扫到胡九彰被褥下的双腿上。   “你的腿伤如何了?早先在王府中时,大夫就交代过,你的伤,不能远行。如今你在外走了二十几日,腿上定然要吃不消的。你把被褥掀开来让我看看。”   李慕云说得殷切,胡九彰听在耳中,却一阵暖一阵醋的。现在这般关切,之前又做什么去了?他面上冷着,见到李慕云伸手朝着自己被褥袭来,想都没想便一把按住李慕云手背。   “不必看。”   李慕云被他那一下按得一怔,已然愣住了。   作者有话说:   作者对中医一窍不通,医疗的部分全凭感觉写的,请勿考究请勿考究,多谢!\( T﹏T )/ 第66章 置气   “也没什么大事,就是累着了,需要多养上一阵子,你不必看。”胡九彰随口道。   “不必?”   李慕云眉心一下锁紧了。   “你走了这么久,现在看都不许我看一眼了?”   “这话从何说起啊?”   胡九彰被问得着实茫然,他朝着李慕云看了又看,只觉得李慕云这反应,实在太过夸张了。如今他人也回来了,伤也都处理妥当,好吃好喝供着,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况且……真要在意,又为何直等到现在才提起?   都是因为还未倒出空儿吧?因为要与卢盛出去。所以自家家臣的那点伤,便可以拖上一拖。总归他又不是大夫,那伤看与不看,也没什么两样儿。   想到这儿,胡九彰眼光黯淡下来,口中却不由轻啧一声。   “别说这个了。这么久没见,这些天……你过得还好?”   “你这是在转移话题?”   李慕云的语气中已经带上丝丝怒意。   “这些天……这些天……”   他一连深吸过几口气,面上已然惨白着,像是有什么东西哽在喉中,上不来也下不去。   这些天,他心中的痛苦与煎熬,又要与谁说去?这二十几日,他简直度日如年。每日天没亮,他就跑到城门底下候着,直到夜深才回去。李慕云自己也知道,这样等下去,不是办法,可他不知道除此之外,自己还能有什么法子。他在潼关,能说上话的将军,唯独一个卢盛,可卢盛还偏偏没有调兵出关的权力。   从小到大,他何曾如此茫然无措过?李慕云到底还是个皇族子弟,这样一门心思的牵在一人身上,已经是付诸了他的全部心力。可偏偏,那人却对他的等待毫不在意。如今终于见到了,也是一副好像无事发生过的样子,几句寒暄,都显得平淡无奇。   李慕云气极,却也怨极了。他拳头攥紧了,只恨不得直接往胡九彰的脑袋上狠敲下去。   他想听胡九彰说,终于回来了,这些天,很想你。   可偏偏这家伙……   李慕云欲哭无泪,他只吐出几个字,就咬紧了下唇一副痛苦至极的模样。胡九彰看着他,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两个人就这么对视着,气氛都转而变得尴尬了。   “咳……呃,小白,你是不是太激动?”   到底还是胡九彰先开了口。他这人,有时候就是太过理智了,特别是对待某些感情上的冲动,他理智得能把人噎死。   “我激动?”李慕云听他这话,脸都要绿了。但人家到底是涵养了得的贵族公子,心绪再怎么翻涌,真表现到了面上,也不过点滴的言语。   “好,你不想叫我看是吧?我不看。天色不早了,你快睡吧。”   李慕云说罢,便转身出了营帐。胡九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反而愈发疑惑了。   这人……怎么无端生这么大气?   李慕云走后,胡九彰还真就在心里仔细想了一遍,他自觉对李慕云已经尽心尽力。不说别的,就这双腿,便全是为了他才留的啊。其实早在长安时,胡九彰就想过,如果自己这辈子再走不了路,该怎么办。其实也不能怎么办,无非就是受着呗。高兴也得受,不高兴也得受。   如今腿是留下来了,军中交代下来的任务,他也拼命给完成了。卢盛之前不是还说,大好的前程就等在他面前嘛。要是连他一个小兵,都能因此受益,就更别提李慕云了。提前祝他一句官运亨通,恐怕都不为过吧?   这横看竖看,都是形势大好,明明里外都是好的,怎么李慕云还偏要与自己置气?难不成……   胡九彰想了半天,忽然觉得,李慕云会不会……是为了自己刚刚的不配合,才生气?   但他很快就把这个念头打消了。   这么一点小事,哪里至于生那么大的气,还连营帐都不要待了,非得独个跑到外面去——   定然不是因为这个。   可若不是因为这个,那还会是因为什么?   胡九彰想来想去,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在铺上躺得久了,也便昏昏睡去。   他想着第二天一早,李慕云也就该消气了,没想到他第二天早上醒来时,对着的竟还是李慕云的冷脸。   这一次,要变成胡九彰欲哭无泪了。这好好的,怎么就置上气了呢?且胡九彰甚至不知道,李慕云到底是为了什么才与他生这样大的气。   “要么……要么我还是回兵营那边住吧。”   吃早点时,胡九彰实在忍不住了。他小心翼翼的冲李慕云开了口,怎知他此话一出,李慕云朝他投来的眼光,都能把他整个人给射穿了。   胡九彰冷不丁一阵寒颤,慌忙侧过头去。   “你看……你这儿不是也不方便嘛,还要特地调一个医官过来,扰得你也不自在。”   “……所以你就想走?”   李慕云的声音仍是冷的,那音色中还带着微微震颤。他缩在袖中的拳头握紧了,指甲都要跟着嵌到肉里,可这些,他又怎么能让胡九彰知道呢?总归对方的态度都是不温不火的,自己这一颗真心……已不知该往何处安放了。   “诶,话也不能这么说,我……”   胡九彰刚要解释,怎知李慕云忽然将手中的筷子拍到桌上,人也在桌案前站起身,几步便走到帐内,背对着胡九彰。   “你要走便走吧,我不留你。”   李慕云声音很是决绝,直叫胡九彰心神燥乱。只是,胡九彰不知道的是,这时背过身去的李慕云,其实正在默默流着泪。他看不到那泪水,只觉得心伤,烦躁不安。二人僵持片刻,到头来,胡九彰也撂下筷子。   不吃也罢。走,这就走!   胡九彰只觉得这一口气憋得莫名其妙。   但要真叫他与李慕云当面掰扯开了,他又不想。   原因很简单,胡九彰就是觉得,自己没有错,况且他已经默默为了李慕云吃了那样多的苦,伤病之中,谁还不能有点小脾气了!   而如若说,这只是胡九彰一时的气愤,那激动过后,冷静下来的胡九彰,则更不愿主动与李慕云示好了。   或许在某些事上,胡九彰是个粗枝大叶的人,但这绝不代表他不能体察人情世故,没有自己的那些小心思。其实在感情上,胡九彰也有着自己的小小坚持。   与人交往,不单是说话做事那么简单,出身地位,永远是人与人之间绕不开的天然分水岭。   他很想与李慕云对等的交往,但事实却是:他是平民,李慕云是皇孙。   这就好比李慕云打出生起,用的就是装饰精致的上等瓷器,吃的是庖厨精心烹制的各色美食。而胡九彰呢,他是从小在泥巴地里玩大的,压根没见过好瓷。家里好不容易弄个陶碗,还一摔就碎。而至于食物,烹饪步骤超过三步的,那都跟他没有关系。   环境塑造人的习惯,养成人的品格,不同的环境造就不同的人,人与人之间的这种差距,深深刻在骨子里,可不是轻易就能改变的。就算李慕云不嫌弃,胡九彰都要自惭形秽,因为他深刻的意识到,自己配不上李慕云。而这样的自卑,只让他自己在心中消化便好,无需再拿到台面上说事。   除此之外,胡九彰心里,其实也一直存着个疙瘩,总消除不下去。   那个疙瘩,就叫做“卢盛”。   胡九彰是着实在意卢盛那小子。他一想到卢盛,就想到“断袖”这两个字,而紧接着,他便不由自主的想象李慕云与卢盛在一起的画面。胡九彰以前对断袖的了解不是很多,但毕竟在男人堆里待久了,什么事他都听到过一些。   以往北庭军中,便有断袖的传闻在各个军团间流传。什么某团某队的营房内总有呻吟声在夜半传出,还有什么,在戍堡内找到绘有男人胴体的白画卷轴。凡此种种,都能成为这一群大男人,在茶余饭后用来解闷的谈资。   胡九彰以前从未想过,自己会成为这其中的一员,但对着李慕云,他就总会不由自主的多想上几分,特别是牵扯到卢盛的部分。他着实见不得,李慕云与卢盛那个准断袖日日腻在一起。   “诶……这叫什么事啊……”   胡九彰唉声感叹着。他在伤兵营住了整整半月,期间,他送走了回乡的张芝,和伤势痊愈的赵小羊,这两个兄弟都走了,原本还稍显拥挤的营帐,便只剩下他一个人。   这半月间,胡九彰未听到过有关李慕云的消息,而李慕云,也再未到这里看过他。一时间,真不知道是胡九彰疏远了李慕云,还是李慕云抛弃了自己的家臣。   胡九彰的心开始有些慌了,但要叫他主动去问李慕云的近况。他还真是张不开这个嘴。毕竟他这时还不能下地。倘若能走,他怕是早就跑回去了。哪怕就远远看上一眼也好,这样一直憋着,实在不是滋味。   半月,已经是胡九彰的极限,而李慕云这边,实则也早已经心烦意乱。   那日一气之下斥走了胡九彰,才不过半日,李慕云就后悔了。他一想到胡九彰那一身的伤,就心痛得不能自己。   可一番悔恨过后,真要叫他去把胡九彰找回来,他又拉不下这个脸面。   你心心念念的等着人家,可人家偏生不想你。李慕云长这么大,哪里受过这种委屈,他左右就是心里不痛快,非要叫胡九彰也受过相思之苦,才肯退让开去。   也就是憋着这一口气,李慕云愣是半个月没与胡九彰见面。他想,都已经过了十几日,那人就算再迟钝,也该好好想想自己了吧?   然而,日子一天天过去,李慕云愣是没等到胡九彰的消息。就好像军中没有这么个人似的,竟一点   念想都不留给自己。   李慕云不禁有些慌了。他又担心起胡九彰的伤势,害怕胡九彰是因为伤情恶化,才没法来找自己的。   想到这儿,李慕云实在憋不住了,他又是悔恨又是自责的,托卢盛从军需官那里弄来了三四味军中少见的名贵补药,还装了一整盒的点心,一早起来,便穿戴整齐,好似要入朝朝见一般,气势汹汹的往伤兵营赶去。 第67章 我也喜欢你   李慕云这天出门,可谓是十分不巧,他费心打扮了一番,本已与昔日王府中华贵的模样相差无几,怎奈他路才走了一半,天便阴了,不等李慕云加快脚步,雨点已经从他头顶噼里啪啦的打了下来。   李慕云无奈暗叹一声,只得闷头继续前进。   待他赶到胡九彰居住的营帐时,他那一身暗纹勾花的丝绸衣裳,已经给浇湿了大半,这一早细心梳理过的头发也湿了,丝丝鬓发合着雨水,垂着额间,不单没有半点皇室威严,反倒叫他显得愈发娇柔动人了。   李慕云自然不满自己现在这副模样,但他人已经到了胡九彰的营帐跟前,雨势也不见丝毫减弱的态势,他只得一把撩开了营帐的门帘,向内一望,便见着小帐内点着三四盏蜡烛,四下无人,只胡九彰一个还躺在边角的小铺上。   李慕云一见这情形,眉心已然锁紧。   “怎么没人在这儿照顾你?”   他快步走过去,声音中已然带上几分斥责意味。   而这时的胡九彰,正在帐中小睡,李慕云这一声,反倒把他给吓了一跳。   却见胡九彰身子一震,睁开眼盯着李慕云直愣愣的看了好一会儿,才后知后觉的从铺上坐起来。   “你……你怎么来了?”   他气色照比之前好了不少,可也不知是不是光线映衬,李慕云觉得,胡九彰脸上总带着股病气。且他一靠近了,便闻到胡九彰身上浓重的药味,竟比之前在王府治伤时,还要重了。   李慕云的心一下就悬到了嗓子眼儿。   “你的伤还没好?”   “呃……”胡九彰被他问得一时答不出话来。   诚然,自打从陕郡归来之后,他的腿疼便再没好过。有时吃了药,能维持大概一个时辰不疼,但药劲一过,他仍要躺在那儿忍着腿疼,什么都干不了,也什么都吃不进。   就这样,他还接连发了几次高烧。那军医前前后后给他换了不下十次药方,到现在,才总是将他腿伤恶化的趋势给压制住了。但他人也跟着虚弱了不少,面上还看不出什么,但胡九彰知道,自己无论力气,还是体力,都照比之前差了。如今他已经不能祈求自己的身体尽快好转,而是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了负责治疗他的军医身上。   且倘若照如今的趋势发展下去,只怕日后就连精神,都要依靠药物来吊。   但这些,李慕云不需要知道。至少胡九彰对着他,这点力气,还是使得出来的。   “都好了大半了,都是皮外伤,看着吓人,但好的快。”他笑应着,那一双眼只盯着李慕云看得出神,“倒是你,怎么想起来到这儿了?”   胡九彰还是原先那一副温和爽朗的笑,且这声音,也不像是病人的虚弱样儿,李慕云听罢,总算松了一口气。这才将手中拎着的两个包裹放到一旁地上再转过身来,坐到胡九彰身旁与他说话。   “怎么?我是你的主君,我来找你,难道还需要你的允许?”   李慕云那张方才还忧心忡忡的脸上,这时已然又转冷了。那清冷的眸子中,还带着深深的埋怨。   “不用不用!”   见他这样,胡九彰连忙摇手。   “你能来当然好,我都想你来的。”   他这话可是真心实意。半月未见,要说胡九彰不想李慕云,肯定是假的。他想,且是抓心挠肝的想,想得他夜夜梦里,都要反复念着曾经在长安时,李慕云对他的那些好。   胡九彰此话一出,李慕云的脸已然染红了半片。   一个几乎不可能说得出情话的人,无意间的真情流露,反而更能触到人心坎儿里。李慕云便是被这一句吃得死死的。他对胡九彰横看竖看,都找不出这话语里讨好欺瞒的成分,那就跟二人初见时一样,干净、纯粹。李慕云对这种话,最没有抵抗力。   他连忙低下头,不愿叫自己这羞红的面容被胡九彰瞧去。   “诶……我给你带了几味草药,都是补身子的。你叫这儿的军医帮你煎了,按时喂给你吃。还有点心……我想你在这儿,应该也吃不到太好的东西吧?这些都是军中最好的庖厨做的,也是西北口味,你应该爱吃。”   李慕云把那两个包裹都拆开了,露出两个髹漆工艺的精致木盒。他说着,又把盒子推到胡九彰面前。   “饿吗?要不要现在尝一块点心?”   李慕云轻声问着,哪里还有半点置气的样子。他刚刚被雨水打湿的鬓发上,又随之淌下一道水痕。那透明的痕迹在李慕云侧脸上滑过,映着他透白的肌肤,还显出点点粉红。胡九彰不禁看呆了,他不由自主的抬起手,帮李慕云拭去面颊上的水滴。   “你不生气了?”   李慕云一听这个,不由愣了。片刻,他又故意皱起眉头瞧向胡九彰,眼角却还带着笑。   “你说呢?你怎么就不好好想想,我是为了什么才生气的?”   “我……想了,没想明白。”胡九彰不禁挠头。这话也是真的,他真想了,真没想明白。   李慕云瞧他那模样,不由长叹一声。面上虽然满是无奈,但再开口时,眼中却也添上了几分郑重神色来。   “那我问你,你那天,又是为什么执意要走的?”   “这个……那不是……”   胡九彰又挠起了头。按理,他执意要走,是因为腿伤的事,但那日之所以自己主动提出来,却完全是因为卢盛。   胡九彰是个实诚人,特别是对着他在意且信任的人时,他是绝对不想说谎的。所以他把自己当时的想法在脑子里想过几遍,脸上竟也显出一丝微红。   “我住在那儿,也不方便你吧……”他小声说着,“卢将军不是还经常去嘛……”   “谁跟你说他经常去?”   李慕云不由皱起眉头。   “谁也没跟我说。”   “但你介意这个?那天我跟卢盛出去一天,是为了赴卢老将军的邀,不得不去的。你是不是就因为这个,才想走的?你不想我跟卢盛见面?”   “我可没说——”   胡九彰连连否认。但他眼睛却也不自觉的睁圆了,眉心也锁着,脸上横竖就写着两个字:不想。   李慕云被他这表情看笑了,不由眯起眼睛,伸手理了理胡九彰额前睡乱的头发。   “那我知道了。要么你看这样行不行?我搬去卢盛那里住,你搬回我营帐里住,这样你不碍着我的事,住得还能比现在舒服些。”   “不行!”   胡九彰一听这,一下急了。   搬去与卢盛同住,那还了得!   “不行?”李慕云面上笑意更浓,“我是你的主君,什么时候轮到你来管我的事了?”   “别的我不管,但这肯定不行!”胡九彰仍不示弱,他拳头握得溜圆,差点没在脑内把卢盛给捶成馅饼。   “怎么就不行了?都是男人,有什么不行的?”   “都是男人才不行,你知不知道,卢盛是断袖!”胡九彰不由提高音量,李慕云却不温不火。   “这事军中所有人都知道,我自然也知道。”   “你要搬去跟一个断袖一起住?”   “断袖怎么了?你见不得断袖?”   “我没说——”   胡九彰被李慕云噎得涨红了脸,不是害羞,而是被气的。他一想到李慕云的身子,要被卢盛那厮玷污,就怒气上头,连坐都坐不住了。   “那为什么不许我去跟卢盛一起住?我再怎么落魄,但好歹也是皇孙,他一个小小的参将,又敢把我如何?”   “反正不行……”   胡九彰涨红了脸,肚子里都打了几遍腹稿的话,说出口时,却又都给删减掉了。他垂眸望着李慕云,只觉得情不自禁,却又不敢对他僭越出分毫。只下了好大的决心,才伸手握住李慕云的手。那手柔软细滑,更胜女人的肌肤,而胡九彰的两只大手,前后都是茧子,特别是虎口处,厚厚的一层老茧,把他的体温掩盖住,却盖不住他愈发剧烈的心跳声。   砰,砰,砰,砰……   “你……你别去跟他一起住,我不想你跟他一起住……”   “那你想我怎么样呢?”   李慕云的声音也轻了,他望着胡九彰,眉目若水。目光中还带着几分鼓励,几分动容。   “我想?”   胡九彰不由一愣,他抬起眼,与李慕云目光相对。   “我……我想你留在我身边。我……我也喜欢你的……”   他声音压得极低,低得他自己都有些听不清了,但李慕云面上的笑意却不胫而走。   “也?”   “……”   “好了好了,我不逗你。这话你可记住,说出口就不能反悔了啊。”李慕云笑说着,却见胡九彰连连点头,倒像是个终于得到肯定的孩童一般,模样可爱极了。   李慕云目光不由更柔和了。   “我也跟你说一句……”   他说着,向前倾身,凑到胡九彰耳边,直到二人的脸颊都要碰一处,李慕云感到胡九彰面上散出的丝丝热度。   “我也喜欢你。”   恍然一句,好像星光在夜空划过,又好像三月里的春风,拂过桃花林中。来去无影,却惊得花瓣随风飘落,洒在人空寂已久的心田。   末了,李慕云只觉背后一股巨力将他骤然搂紧了。他一下陷入胡九彰怀中,紧贴着他胸口滚烫的肌肤。   “那这话你也记住了……说出口,就不能反悔了。”   胡九彰的嗓音沙哑而低沉,但那字句却好似一柄利剑,一字字随着他深沉坚韧的心绪,直入人心。 第68章 印记   胡九彰说完这话,自己都被自己给酥得不行。他连咳几声,匆忙松开了揽着李慕云的手。直到李慕云在他榻边坐直了身子,胡九彰剧烈的心跳都难以平复。他着实想象不出,自己刚刚是哪儿来的勇气,居然敢把李慕云抱进怀里。   那身子真软啊……倘若能再多抱一会儿……   胡九彰想着想着,自己就先忍不住了。他慌忙低下头,又是挠头又是咳嗽的。   “咳咳……反正……反正就是这样!就这么说好了。”   李慕云被他的窘迫模样逗笑了,反而抬手将胡九彰下巴给托起来,让他正对着自己。   胡九彰的脸热得像在发烧,而李慕云盈盈带笑,眼睛几乎要眯成了两道弯弯的月牙。   “咱们说定什么了?你不说出来,我可不知道的。”   “呃……就是……那个……”   “哼哼……好了,我不逗你。我只是想让你知道,老胡,我把你放在心里,你的事,我都想知道。”李慕云说着,逐渐抿去了笑。他神情无比坚定,话里话外都带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胡九彰听着,眼光也被李慕云那慑人的目光给吸引住了。   “所以我最后再跟你说一遍,老胡,在你面前,我不是皇嗣,我只是我。你心里想什么,在意什么,厌恶什么,喜欢什么……你都可以直接说出来。倘若我做了你不喜欢的事,你要告诉我。在这儿,你不是我的家臣……你是我在意的人,是我爱的人。”   李慕云说话时,那手收了回来,就按在自己心口。他眼光驻留在胡九彰带着血丝的双眸中,好像能把那双眼给看穿挖透了似的,某种程度上,他此时的坚毅,也好似阵前豁出了性命的唐兵,坚定之心不容执啄。   胡九彰不禁深吸过一口气,他脸上仍是通红,但目光,却不似最初那般窘迫了。   听到李慕云这一番话,他不觉得兴奋,甚至连喜悦也无从收获。他只感到一阵发自内心的感激,好像下一秒就要热泪盈眶,就连呼吸都带着些哽咽的味道。   “我……”   久久,他才发出声音,可只说了一个字,他又长叹出一口气。   “我何德何能……”   “我喜欢,就够了。本就不需要你如何。”李慕云淡淡道。对他来说,这一切都是那样的理所应当。他本就是站在高峰上的人,便是这样的自信,是胡九彰从不曾拥有过的。   “呃……那……”   胡九彰沉吟了好一会儿,偏偏组不出一句成形的话。一时间,他只觉得自己面前的李慕云好像变了,他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再去面对眼前的人。   “那现在……”   “啊恘!”   胡九彰话音未落,李慕云竟忽然打出个喷嚏。   “……”   一时间,两个人都愣了。   原本还神情肃穆的李慕云,匆忙捂住自己下半张脸,面上涨得通红。他恐怕这辈子都没这样尴尬过,连眼光都有些躲闪了。   胡九彰一见,反而松了一口气。他面上带笑,胡乱抹了抹自己被喷嚏喷过的脸。   “你看看,着凉了吧?快把身上的湿衣服脱了,放在火上烤烤。”   “呃……嗯……”   霎时间,二人好像又回到了往常。李慕云匆匆忙忙的将自己身上外套脱下,露出里面做工精致的儒士长袍。他倒没有真拿着自己的丝绸衣裳去到火炉上烤,而是随手将衣服铺到了胡九彰卧榻旁。   “只……这样?”   李慕云一边眉角微挑,朝着胡九彰打量。   胡九彰被他瞧得一愣,想了老半天,才忽然摇手。   “啊,你淋了雨,还是快回去换身衣服的好,否则又要着凉了。”   “回什么回!”   李慕云忽然皱紧了眉头,怫然不悦道,“都这时候了,你还说这种话!”   他朝胡九彰剜了一眼,只片刻,见到对方衣服里若隐若现的白色绑带,便又心软了。眼光柔了,声音却仍强硬着。   “你跟我一起回去,以后只准住我那儿,没有我的允许,哪都不准去!”   胡九彰愣愣瞧着李慕云面上这一系列变化,末了,他错愣的眼光,也仿佛薄冰般,瞬的化开。   “好好好,听你的。以后都听你的还不成嘛!”   这天说来也是巧,上午的雨只下了那一阵儿,待到胡九彰被抬回李慕云营帐时,户外早已经是一片暖阳。   胡九彰是一路被抬回了李慕云的营帐,随行的还有医官照顾着,谁也没往他腿上多看上一眼。胡九彰自然巴不得李慕云不过问他的伤,在帐中安顿下来后,等到医官退了,他又笑呵呵的牵出了话头儿。   “如今回也回来了,小白,你要不先把身上的那套衣服换下来吧,省得再生病了。”   李慕云一愣,心想这是胡九彰在关心自己,面上随即带上了笑。   “好啊,你想我换哪套?”   他话虽这么问,但营帐里早已经生起了炉火,照比外面可要暖上许多。   李慕云就这么当着胡九彰的面,将自己身上里三层外三层的华服一一剥落,最终只剩下一层的薄纱织成的白色中衣,顺着身体的线条贴在身上,隐约还能看到那层半透明的白纱下,若隐若现的嫩白肌肤。   胡九彰虽是个伤号,但好歹也是个二十好几的大小伙子啊。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乍一见到这种场面,心中怎能不生起一丝波澜呢?他原本还若无其事的靠在软垫上歇着,谁知他看着看着,腰板儿也挺直了,两只手直攥着自己盖在下身上的被角,竟无端渗出汗来。   他这会儿倒是精神了,小腹处甚至燃起一丝躁火,只朝着下面直窜。   “老胡,你紧张什么?”   李慕云穿着那身纱衣,坐到胡九彰榻前。   胡九彰的拳头一下攥得更紧了,他这时的心跳声,甚至比刚刚在伤兵营时还要剧烈。   “谁紧张了……”   胡九彰撇过头,眼光却又忍不住往李慕云身上扫。   ——   (一二三四五六七请见谅)   ——   “你这样盯着我看,怎么,伤都好全了,身上有力气了?”   “呃……我不看,你快把衣服换上。”   被他这么一说,胡九彰赶紧撇过脸去。可他头刚一转,未想李慕云却又伸手抚上他侧脸,把他脸给转回来了。   “又没说不让你看。不是都说了吗,你是我爱的人,你可以看,那些事……你也可以做。”   李慕云轻声说着,他面上带着一丝飘红,但说到“那些事”时,他的神色却又无比坦然。   “咳咳……这……这不好吧……”   “都这时候了,你还怕什么?”   “这……这不是怕不怕的问题吧?”   李慕云说得坚定,胡九彰反而显出些许惊讶神色。他着实没想到,这么个看似温润如玉的贵族公子,在那些事上,居然也如此直接了当的。这才刚刚表明心意,自己伤还未愈呢,怎么就发展到这一步了?   “那是什么?”李慕云不见丝毫怯色,“老胡,你到底知不知道,那些天……你不在潼关的那些天,我都是怎么过的?我直到现在都会做噩梦。”   “噩梦?”胡九彰不禁愣住了。   “我梦见你死在外面,再也回不来了。有好几次……我梦到你死在潼关的城头上,有时,又是在潼关外的山崖间……有人往你身上捅刀,可我却什么也做不了。你肯定体会不到那种感受吧?因为你一直是离开的那个,而我只能等,有时候我觉得我就像个弃妇……”   李慕云说到这儿,不由苦笑。末了,他又摇了摇头,伸手轻抚胡九彰面颊,梳理他额前的碎发。   “但我到底还是个皇孙,本不该那样念着任何一个人的。可我控制不住,因为我太怕,太怕会失去你了。尽管我知道战死沙场,对于一个兵来说,也实属寻常。可你不一样。如果你伤好之后,就又要回到阵前的话,我宁愿现在就在你心上留下印记。叫你忘不了……这样,至少你在阵前时,也能想想我……”   “小白……”   胡九彰按住了李慕云悬在自己额前的手。他把那只手拉倒面前,犹豫了片刻,才低下头轻柔的、爱惜的在他手背吻过。   “小白……你要知道,现在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他虽眼眸低垂着,声音也不大,但却异常郑重。   “但凡有一点机会,我都会留着这条命回来见你。我不会忘了你。”   胡九彰郑重保证,但李慕云却摇了摇头。   “我不要你只有一点机会,我要你一定有机会。你必须得活着。”   “可这……”   胡九彰实在无法给出这种保证。战争还在继续,而现实是,尽管他已经拼尽全力立了功,但奖赏至今没有落到他头上,他仍只是个小队长,卢盛口中的升迁,至今都没有兑现过。   “你必须得活着。”   李慕云却不管胡九彰的疑惑。他只定定说着,遂又握紧了胡九彰的手。从他的手上,一直摸到他脖颈、咽喉。   ——   (一二三四五六七请见谅)   ——   作者有话说:   近日网站新规,请见谅 第69章 为你而战   “这个……咳,这事……”   一提到伤势,胡九彰心里可就没底了,但此情此景,他倘若表现出犹豫,反而会叫李慕云愈发怀疑。好在他早前就与那位为自己治伤的医官交代过许多遍,倘若有人细问,不要再将他腿伤的细节如实交代出来,他还得留下来打仗,多留一天是一天。   果不其然,李慕云换好了衣服,还亲自帮胡九彰更换了被褥衣裳。他看到胡九彰腿上严严实实的绷带,目光虽然凝重,但却没对胡九彰细问。   “我知道就算我问了,你也不会说,我不问你。”   他淡淡说着,扶着胡九彰让他重新躺好了,转头便叫来了那位在伤兵营照顾胡九彰的军医。   到了当面问询的时候,虽说李慕云用自己的身份压着他,但那医官还真没叫胡九彰失望。   “大人,他那双腿是旧疾,轻易无法根治,只能慢慢养着,给筋骨一个恢复的时间。但若说有多严重……鄙人觉得,也还未到无法痊愈的地步。”   医官拱着手,说得很是恳切。李慕云之后又问了几句,那医官也是绕来绕去的,只说还要修养,至于得休养到几时,能痊愈到何种程度,便全部推说要看病人自身的体质了。   胡九彰如今已经养了半个月,按照医官推算,再养上半个月,便可以勉强下地。胡九彰原以为,潼关的局势,不容他再养这半个月,怎知直到半个月后,到了他能拄着拐杖下地行走时,潼关居然仍未遭受到过一次,需要调动全军前往迎敌的大战。   守将哥舒翰坚持闭关不出,又在潼关外加筑了规模不小的防御工事。期间,叛军虽有过规模较大的进攻,但由得是潼关天然易守难攻的地形地势,加上这不断加强的防御体系,想要守住潼关,轻而易举。   但凡有些战场经验的人都清楚,对于潼关驻军来说,唯有坚守在关内,才是所有选择中最为明智,也最为稳妥的决策。   潼关背后就是长安,粮草充足,资源补给应有尽有。而关外伺机攻关的叛军,却是劳师远征。安禄山虽然占据了洛阳,但叛军实际上的大本营,却远在幽州。想从当地调度粮草武备,不是做不到,只是实际执行起来难度极大。   所以对于潼关驻军来说,最好的情况,无疑就是这么直接将叛军拖垮,等着他们后继不足,主动退兵。如此,不但守住了长安的门户,也为朝廷在各方调度留出了足够的时间。无论怎么看,潼关都该是万无一失的。   潼关的守势,着实给胡九彰留出了一段极为宝贵的康复时间。双脚再次接触到地面时,他的腿仍然很疼,但这种疼,他早已经习惯了。   最终,胡九彰等到了他迟来的晋升。   由原本小队长,升任旅帅。不过,不是王铮手底下第六团的旅帅,而是卢旷麾下一个新组建出的步兵团,团中的校尉,是直接归到卢旷手底下管辖的。   这背后,自又少不了李慕云的布置安排。   “这下好了,以后就是胡旅帅了,以后再遇着什么,你可得学机灵点。自己走不快,就叫手下的人多跑几步,总归你自己的身子才是最重要的,太危险的事你不要去做,若遇上凶险的任务,你马上来告诉我,我去找卢老将军说。”   李慕云说的义正言辞,甚至摆出了几分威严神色。只是他这话,胡九彰听了,实在不知该如何回复。   这好不容易才升到了旅帅,还是走了个好大的后门,不说他这个旅帅腿脚不好,难以服众。这会儿居然还要畏首畏尾,作战都要靠这个后门支撑。这话李慕云敢说,胡九彰却不敢做。   他要真照着李慕云说的这般出去打仗,不单是胡家这几代军人的脸面,就连北庭军的脸,都要被他给丢光了。这种事,胡九彰是宁死也不会做的。但当着李慕云的面,他不想伤了他的心。只支支吾吾的随口应付过去,便当是说笑,不去深究。   “别想太多。潼关如今的策略,是固守。在城头上打仗,我们占尽优势,就算有危险,也总比外出做斥候安全多了,你无需太过担忧。”   “诶……还不是因为你的腿嘛。”李慕云紧锁了眉头,眼中还带着些许埋怨,“卢盛那人也真是的,偏得派你去做斥候,你腿上本就有伤,如今都养了一个月了,我看你走路还不敢使力。是不是腿还疼啊?要不,再多休息几天也是好的……”   “歇不得歇不得!这都歇了一个月了,再不归队,我都可以直接退役了。”   胡九彰满面的无奈,但不得不说,能这样被李慕云念着,他其实挺高兴的。   一早与李慕云短暂作别,胡九彰便赶去他的新军团报到去了。这步兵团的校尉,名叫江坦,是陇右军的老将,由得是有卢老将军的事前关照,胡九彰纵然腿脚慢了些,但在这里,他再没遇到过一次无端的苛责。更没有人敢笑话他腿跛。人家都知道他是因功晋升的旅帅,纵然腿跛了些,但那都是旧伤未愈,腿伤早晚都会好的。   而那江校尉,对他更是关照有加,就连军衣轻甲、武器装备,都额外给了他一套全新的。一时间胡九彰都有些错愣了,他想象不到,原来伤兵归队的待遇,也能变得这样好!这一旦有了后门,真好似换了个天地般,前前后后都不一样了!   胡九彰这个旅帅当得舒坦,这一日三遍的药,有专门的医官给他熬,晚上回了住处,还有李慕云等在帐中,简直不要太美好。胡九彰真怕自己就这么沉沦下去,回过头,连刀都要挥不动了。   他这人是苦惯了,突然过上了好日子,反而不适应。旅帅才做了七八日,胡九彰就开始心慌。   “我是不是……还是回到团里,跟大伙儿一起住更好?”   夜深,他躺在软塌上。而李慕云就枕在他臂弯间,那身子又暖又软,还带着淡淡清香。   “你舍得?”   李慕云柳眉微捻,面上倒带着笑。   “舍不得……”胡九彰轻叹出一口气,侧头在李慕云额间轻轻一吻。   “但我这腿脚本就不好……来日开战,少不得要叫手底下的人迁就照应的。倘若现在不与他们同甘共苦,真到了要豁出命的时候,谁还肯听你的话啊。”   “话是这么说,可潼关上下那么多军团,也未必就轮到你上城守卫啊。我看哥舒元帅这一次,是铁了心要一守到底,说不定等叛军退兵了,你都还没机会上城迎敌呢。”   “这……我不知。但做好出战的准备,总没错。”   “那你就是铁了心要搬出去住了?”李慕云显出些许不悦。   “……你不高兴了?”   “你做决定,何曾关心过我高不高兴?”   “怎么会不关心呢!”胡九彰干脆侧过身自,撑起头直直望着李慕云。   “那你老实说,倘若敌军真来强攻,到了你上城的时候,你是上还是不上?外出散步时,你比我走得还慢,真要上到城上,倘若有飞箭乱射,你躲得过吗?”   李慕云已然正色,他只望着胡九彰那一双眼睛,这双眼,打从他第一次见到时,眼底就带着血丝,如今那眼中的血丝愈发鲜明了,乍一看,就像是红着眼。   胡九彰被他这么一问,一时间,也说不出话了。他低下头沉吟片刻,终于还是只吐出那几个字。   “可我到底还是大唐的兵啊……”   “所以你这是,为了大唐而战?难道你忘了曹易吗?”   “……”   听到那个名字,胡九彰久久难以作答。   “这些话……倘若被人听去,我大抵也是要杀头的。”   李慕云见他无言,缓缓开了口。   “但我还是得说,老胡,我想跟你过一辈子。潼关不会是我们的结局,潼关应该是我们的开始。倘若叛乱得平,待我来日升迁,我定要向皇爷爷讨个吃穿不愁的闲职来,咱们俩一同找个小城来隐居,过安生日子。而倘若大唐败了……我会隐姓埋名,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与你安安稳稳的过完这一生。我不要你在潼关搏命,我要你的将来。”   听过李慕云这一番话,胡九彰更答不出话来了。他只能俯下身,将李慕云紧紧的搂在怀里,不停亲吻他的耳根,脖颈,恨不得将他整个人,都融到自己身体里。   不知怎的,他的手微微颤抖着,呼吸也变得沉重、滞涩。他的眼眶湿润了,但这些情绪,他绝不会叫李慕云知道。   胡九彰把头埋在李慕云颈后的软枕中,鼻尖还抵在他颈窝上。   ……我给不了你将来。   这话,在他脑中盘旋不下,但他却久久说不出口。   打从他出生的那一刻起,他的命运,就与帝国的命运捆绑到了一起。当兵意味着什么,他再清楚不过。越是怕死的兵,到了战场上,死得越早。他不怕死,可不怕死,却也不意味着就能一直顺顺利利的在战场上活下去。除非退伍,除非这辈子,再也不当兵了。   可现在……不当兵,早已经不是他能选的路。   他的腿已经不行了。那医官早说过,只要伤处再发炎一次,他就性命堪忧。而潼关的大战尚未打响。胡九彰也是亲自去敌营探查过的,他不相信,陕郡内布置得那般严密隐蔽的敌军,会连试都不试过一次,就被粮草补给给拖到退兵。   潼关必然会迎来一场大战,而不管唐军是输是赢,跛着腿上战场的兵,能活下来的几率,都不会太高。   原本胡九彰心中全部的念想,只是在临死前,再为李慕云多立下一份功罢了。无论他最终是死在战场,还是死于病榻,总归,他这最后的一份力,一定是为李慕云出的。只要这样,他就满足了。   可讽刺的是,此情此景,尽管幸福至极。可无论胡九彰怎么选,结局都不会令他满意。   许久,胡九彰才抬起头。   他眼圈通红,但原本,他眼睛就是红的,只是那双眼中,照比之前,又多了几分柔情,几分深刻。   “打仗嘛……什么都说不准的。但我跟你保证,我会尽一切努力活下去。你放心,我不是曹易,从现在起,我不为了大唐而战,我只为了你而战,我保证。”   他这番说得深情至极。李慕云默默盯着他瞧了半晌,忽而长叹出一口气。   “诶……你只要记得,从今往后,最重要的事,就是活下去。除此之外,你什么也别在意。你可以当逃兵,就算你叛逃到了敌营,我都不会多说一句。我只要你活下去。”   李慕云的话在耳边久久难以消逝。那夜,胡九彰虽是抱着李慕云睡的,可他横竖睡不着,就这么抱着李慕云,默默的看了他一宿,直到第二天一早,仍没有半点睡意。   他要将李慕云的样子,牢牢的刻在心上。哪怕是死了,他的魂灵,也会记得李慕云的样子,然后永远守在他身边,为他披荆斩棘。   次日,胡九彰搬入了自己所在团的军营,他与自己手底下的兵同吃同睡,就连日常的训练,他也一点不差的,从清晨一直操练到傍晚。   原本,这样的军中生活,只是他平淡无奇的日常而已,但在潼关,他付出的每分每秒,仿佛都带了层别样的含义。   腿疼并没有因为他多喝的那些药,而减轻分毫,但他能做的,也只是尽可能的不叫自己的行动被腿疼影响。有那么一根弦绷在他心里,纵然潼关看似形势大好,他仍不能放松分毫。   有那么一段时间,他甚至有些过度紧张。就连与李慕云见面时,他仍不能从自己旅帅的身份中脱离出来,说话做事都带着股凌厉劲儿,好像下一刻,就要上城开战了似的。   李慕云说他这是杞人忧天,就连团里的许多士兵,都觉得他这是过分紧张了。但他们不知道的是,胡九彰不是紧张战事,而是紧张他自己的身体。他实在不知道,这日夜困扰着他的腿伤,究竟何时会再度发作,将他推向死亡的深渊。   为此,他甚至希望叛军尽早攻关,如此,他至少能早一天,了结自己要为李慕云立下战功的心愿。   转眼间,冬去春来,随着那陡峭山崖上山花盛开,潼关的“和平”,也确如胡九彰期望的那样,在一场忽然而至的战鼓声中,被彻底打破了。   那一天,潼关城头上鼓声大作,而反常的是,这一次,被通知前往城下备战的军团,却只有六个。在城中四处通传的传令官,神情也显然与以往相差甚远。   在收到命令的那一刻,胡九彰便做好了放手一搏的准备,他跟着江坦,以最快的速度集结全团,第一时间奔赴前线。   他们团,就是这一次被点名的六团之一。而传令官的意思,也表达得十分明白。   这一次,与以往不同。叛军是真攻。巡逻的小队刚在距离潼关关口不到五里的小道上,发现了叛军进攻的大队,那道上一望望不到头的大军,携带着各式强劲的攻城器械,已经奔着潼关径直而来——   作者有话说:   诶,作者上一次应聘失败了,所以接下来还得准备下一场笔试。考试时间是下周六,届时作者得出一趟小差。所以下周六的更新肯定是更不出来了,顺延到下周日。至于下周四的更新,作者现在不确定能不能按时完成,如果无法完成,可能还要往后顺延。不过无论如何都会保证每周四更的,?(???)?加油!另外不知道大家会不会嫌弃这章字数太多?毕竟现在入V了,太多字数,也会导致需要消耗的玉佩有点多。如果在意的话,往后我会控制每章的字数的,一定要告诉我呀! 第70章 城上之战   这日是个大晴天,正是春风和煦,阳光灿烂的日子。   被优先调来的六团,全部部署到了潼关城上,而就在胡九彰随着大队上城时,后续赶来的十几个团,也已经有条不紊的在城墙之下集结起来。   这样的集结,整个潼关上下的官兵,不知演练过多少遍。如今,就算是毫无战斗经验的新兵,在统一的号令下,都能做到井然有序的列队集结,各个军团间前后分明,再没有之前各自成群、三五搭伴的现象。   胡九彰带着自己手下的一百余唐军,就守在关上最靠近城墙的一侧的外围。站在不远处的,是他的新校尉江坦。再往中间看,则是指挥这三个团作战的陇右都尉。几位一早上城的将军坐镇中央,再加上将军们各自的亲兵和往来穿梭的通传兵,潼关城墙上已然人满为患。   潼关关隘依山而建,西高东低的走向。关上视野十分开阔,远远的,胡九彰就见到山道上,叛军的大队人马被越来越窄的山道强行分隔成了横列不过百余人的长阵,但尽管队列狭长,这一次,叛军前来攻城的人数,却着实不少。   那长阵一望望不到头,就是肉眼这么乍一看,映入眼帘的便已经有千人以上的规模。胡九彰条件反射的咽了口吐沫,一时间,竟连腿疼都难以顾及了。   “这是咱们团第一次出战,待会儿无论发生什么,记住,千万别慌。要注意听指挥,注意同队之间的配合。别慌,只要不慌,咱们都能活。”   胡九彰一只手摸到腰间刀柄上,目光紧锁着山道上越来越近的叛军大队,对这身边的兵低声嘱咐着。   相似的场景,他在北疆经历过很多次,且在北疆,敌人可都是马背上长起来的塞外蛮族,人高马大,凶恶异常。但在北疆时,看着敌人渐渐逼近,胡九彰不觉得紧张。反倒是在这儿,他居然也好像新兵一般,心里莫名的发慌。   “喏!但是……胡旅帅,这次叛军派来的人,是不是有点多?”   站在胡九彰身边的兵小声说着,眼睛还是不是往两边扫,去看身旁战友的反应。   “管他人少还是人多,咱们该杀的都得杀。你们就记住一件事,冷静下来,别慌。”   胡九彰说着,又狠握了两下刀柄。   无论今日会发生什么情况,不能慌。   不过片刻功夫,走在最前面的敌军,已经进入了城上唐军的射程外围。潼关城头上战鼓轰鸣,唐军这边,人手配备一把弓,三十只箭。随着战鼓号令,胡九彰已然带着全旅兵士架好了手中弯弓,只听那鼓声的忽而急促的一下,城头上,万箭齐发。   耳边箭矢轰鸣而过,一下下尖厉如刀,刺激着胡九彰的神经。他手心已然在不知不觉间渗出了点点汗滴。发射,抽箭,再上弓。听鼓声——   曾做过不下百遍的动作,这时已然成了他唯一的定心丸,让他逐渐安定下来,全身心的投入到作战中。   显然,城下叛军对于唐军的这一出攻势,早有准备。箭雨当头落下时,叛军的盾牌也都纷纷举过头顶,不再贸然前进。   这一波箭雨,并没叫叛军减员几许,反倒平白送出了几百支箭矢。唐军连射两轮,便不再上弓。   唐军箭雨渐息,城下叛军也收了盾牌。而在那密密麻麻的人群中,竟露出几辆抛石车和一连几列的弓兵阵来。唐军的弓只是射程百米有余的普通弓箭。而叛军前列弓弩手配备的,却是需要两人协同才能拉满的百斤强弓。那弓比人还高,盾兵举盾的功夫,他们就已经原地拉满了弓,只待唐军这边,箭雨一息,便直对着潼关城头扑射而来。   “快隐蔽!快隐蔽!”   到了这种需要应变的时候,城上指挥应变的任务,便交到了如胡九彰一般的下级军官身上。   霎时间城头上叫喊声此起彼伏。   胡九彰喊出这话时,他身子已经躲到了城墙下。那动作根本就是下意识的,不需要思考。再加上他人本就站在最外围的城墙边上,只要侧身那么一贴,便能将自己完全罩在城墙坚实的石壁之后。可他身边的那一百个兵,却没有这种自然而然的反应。   胡九彰叫喊过后,那十几个跟他一同靠在城墙边上的兵,倒是手忙脚乱的贴着墙垛俯下身来,可那些没贴着墙边,就反应不过来了。   “胡旅帅!”   “贴墙隐蔽!快过来!都贴墙隐蔽!”   胡九彰又连喊了几声,他眼看着那巨箭从自己头顶飞驰而过,有的钉到了关上的石壁上,但更多的,则是直奔着城头密集的人群,呼啸而去。   伴随着那巨箭划破空气的呼啸声,城上开始传出哀嚎。   “有人中箭!有人中箭了!”   “贴墙隐蔽!快给他让地方!”胡九彰几乎是一阵狂吼。他管辖的区域内,有三根巨箭接连钉下,而随着箭矢落地,血腥味儿已然弥散开了。   不幸被射中的士兵,整个人直接被箭矢贯穿,钉到了地上。新兵们显然被这场面吓坏了,有的只是抱头伏到了地面上,纵然身边的人如何叫喊,却仍一动不动的,已然吓呆了。   但好在敌人的这种强弓,数量不多,却上弓速度也慢,只等着敌人这一波远射结束,不用战鼓的统一号令,胡九彰已经从藏身处起身,架起来弓箭就是一顿远射。   “引弓!快引弓!把他们压下去!”   他高声叫喊着。这些跟着他训了一月有余的士兵,其中大多,还是能依照他的命令,跟着他架起弓箭,但到这儿,整个潼关城头上的箭阵,就已经不齐了。好在潼关的地理优势实在太大,纵然这箭雨不够密集,城下的叛军,也不敢硬扛着从天而降的箭雨,强行拉弓。   两军就这么对射过几轮后,还是唐军占优。   最先突破僵局的,还是叛军。   叛军阵前甲兵,手举盾牌,不顾唐军箭雨,径直朝着潼关城墙直奔而去,前军一出,后续部队便也不管不顾的直冲上来。   叛军的指挥官,显然是一位经验丰富的老将,他们是正算着唐军人手那三十支箭快要射完的时候,才命令手下冲锋。   叛军一冲,城上的命令也变了。继续射箭,可箭矢已经不足够,纵然有箭矢被源源不断的送上城头,可要交到六个团一千二百人的手中,仍然需要一段时间,这一段时间,正是叛军大肆冲锋的当儿口。不过片刻功夫,叛军的云梯已经要架到潼关城头。   “胡旅帅!他们要上来了!”   胡九彰身边的兵惊慌失措。   “上就上,你难道真以为,咱们能把他们在城下按一辈子吗?听命令!依令行事!”   胡九彰的火气也上来了。耳边鼓声不断,射箭、投石,总之想尽一切办法,把那些正要爬云梯的兵给砸下去!   射光了箭,城上的兵只能以小队为单位,往城下投石。眼看着那些爬云梯的兵被大石当头砸中,有的连脑浆都砸出来了,人摔下去,尸首被踩得稀烂,可后面的,却仍前赴后继着向上攀登。   “继续投石!不要停!能拦一刻是一刻!”   胡九彰仍嘶声竭力的叫喊着。甚至就连他自己,都跑动起来,跟着手下一起运石搬石。   可这一次,也不知城下的叛军是怎么了,无论城头上的石块砸得多密集,无论他们死了多少人,后面跟上来的,仍然好像没看见似的,只一个劲儿的往前冲。有几个兵见着下面这不要命的架势,连手都抖了。   “这……这……”   “继续砸!不要停!”   一见有人停下,胡九彰连忙又高声喊话,不敢放任手下任何一个兵有片刻的失神。   这时的潼关,已然哀声遍野。但死的,大多还是攻城的叛军。胡九彰所在的团也终于等到了送箭的兵士,他急忙招呼了旅里十个小队长去取箭。自己又循着负责的那片城墙来回跑动着,发现哪处薄弱,便上前帮上一把。   就这样,他前前后后不知跑了多少圈,但此情此景,他可顾不上自己那双腿了。   “没有石头就用射箭!不能让他们爬上来!不能让他们爬上来!”   胡九彰的嗓子也喊哑了,叛军的尸体在城下堆了一米来高,后继的叛军却仍数以千计的冲着潼关袭来。最初仅仅搭了一段的云梯,慢慢延伸到了潼关城上。每一片区域内的军团,都已经在各自军官的指挥下,使出了浑身解数,去阻挡上城的敌兵,可到头来,城上还是出现了敌人的身影,胡九彰不知道第一个冲上城头的敌人,是在哪片区域突破的,但现在,守城战中最艰难的部分,已然打响。   潼关城上,服色不同的两股士兵缠斗到了一处,唐军的人数虽然胜过叛军,可城上唐军溃败的速度,却远比叛军要快。   从尸体堆里爬上来的叛军,凶恶程度,已不是寻常可想。这些初次迎战的新兵,碰上这种不要命的猛人,打从一开始,就是弱过一头的。   胡九彰只一个人,不可能顾得上全旅一百个人。他拔出腰间横刀,只能竭尽全力,将自己面前所见的敌人尽数砍倒。   不过片刻功夫,就连胡九彰,也杀红了眼,只依靠着双方不同的服色,狠辣且又异常精准的屠戮着自己目中所及的一切活物。   血腥味在空气中肆意蔓延,胡九彰却觉得身上充满了力量。随着他接连砍翻三四个上城的敌兵,他旅里原本吓破了胆的新兵们,也疯了似的跟在他身边,一路砍杀。   胡九彰不记得自己杀了多少人。有的,是还没爬上城头就被他一刀砍下云梯,摔死的;有的,是刚刚站到城垛之上,被他与手下兵士合力给砍翻下去的。看似顺利的战况,胡九彰却仍不敢松懈分毫。他只知道,冲上城来的叛军,越来越多。原本就略显拥挤的城头,这时几乎一半的空间,都要被尸体塞满了。   “胡旅帅,这得杀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儿!他们怎么都好像疯了似的……啊!!”   站在胡九彰身边的兵忽然举刀猛砍下去,从敌人体内喷出的血液溅了他一身,也溅了胡九彰半面衣裳。   “这是强攻!不怕,咱们有援兵!不要松懈!集结起来,等待换防!”   胡九彰高声喊话,只听那声音,都觉得他嗓子也要跟着一起撕裂了。   诚然,如今在城上迎敌的军团,没有一个是轻松的。校尉江坦,就连原本站在后面,负责指挥的都尉大人,也已经杀得满身是血,血脉喷张。而城下的叛军,还在踩着同伴的尸体,源源不断的往潼关城头冲刺。   “啊啊啊啊啊啊啊!援兵什么时候来啊!那么多军团都在下面备战,怎么咱们就要等这么久!”   耳边的声音已经带上了歇斯底里的味道。   胡九彰无暇去看,他刀尖还插在敌人肩胛上,只待他狠劲往后一拔,背后又闪出刀影来。   胡九彰转过身猛然抵住当头劈下的横刀。   “专心应战!援兵马上就到!”   他嘴里虽然这么说,可明明潼关的兵力足够,城下备战的军团数量也有十几个,怎么偏偏到了他这里,换防的士兵却迟迟不到。就在这思索的片刻,胡九彰忽然感到背后一凉,他整个人向前踉跄几步,这才感到后背上皮开肉绽的剧痛,逐渐蔓延开来。   一口脓血从口中涌出,胡九彰只觉得作呕,可转眼间,面前又闪出刀光。他挥刀相抵,却不知怎么,两条小腿就像消失了一样,一瞬就没了力气。   胡九彰轰然倒地,好在距离他最近的几个兵匆忙围合上来,帮他挡住了接连而至的横刀。   “胡旅帅,没事吧!”   那几个兵显然也已经竭尽全力,每人身上都或多或少带了伤。   “没事!”   胡九彰一刻不停的撑起身子,想要从地上站起来,可他愣是感觉不到自己的两条小腿,就好像那腿已经被人凭空截断了似的,无论他怎么努力,就是不能挪动分毫。   “胡旅帅!”   身边的兵见他迟迟未能起身,声音都有些慌了。   “没事!不要走神!援军很快就到!”   即便双腿不能动,但胡九彰也没停下,他靠着两支手臂支撑,极力观察着周围的情况。   “啊啊啊!艹!来替换咱们的援军到底在哪儿啊!”   他身边的一个兵已经有些受不住了,血流与尸体交织着的城头上,不时爆发出歇斯底里的喊叫。胡九彰是眼看着距离自己几十米远的地方,出现了一批身上未曾沾染许多血迹的唐兵,那分明就是援军,可为何那些兵,偏偏不到他们这片位置上?   恍然间胡九彰又感到大臂一痛。原本站在他左边护着的兵士,轰然倒地。而那兵士身后站着的,是浑身染血的敌兵。未等胡九彰反应,那敌兵也被背后刺来的刀刃夺去了性命。   就在那敌兵倒下后,胡九彰看到了那张自己熟悉但却又十分不想再见的脸孔。   甘若山。   原来他们的援兵,竟是甘若山。   “为何拖了这么久才来!!”   胡九彰身边的几个兵,都怒不可遏,但叫骂的同时,他们却也必须得继续战斗着。而只这片刻的功夫,胡九彰支撑这身子的右手,不知被谁的乱刀刮碰到,血光喷溅中,又再添上一刀。恍惚间的疼痛,让他连上身也支不起来了,他双眼紧盯着甘若山,只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喊出那一句。   “换防!”   作者有话说:   啊!这次应聘是作者今年最后一次机会了,焦虑到牙龈发炎,睡不着觉。(ㄒoㄒ)十号(周六)那天的更新应该是更不出来了,明天的更新也不知道能不能写出来,还有三天就要去考试了。如果明天没更的话,我我我我我!考试回来之后,连续更五天!从十三号日更到十七号!请大家见谅o(╥﹏╥)o这章特意多码了一些字,请笑纳!请笑纳! 第71章 地狱   这是潼关迎来的第一次强攻,战斗持续了三天三夜。这一次,二十万守军,似乎都显得不足够了,城上轮守了几十轮,几乎所有的军团都投身到了这一次的作战中。   甲兵守关,与敌军在城头上鏖战了不知多少个回合。期间,两军都不曾停歇。叛军依靠着丰富的作战经验,纵然伤亡惨重,但攻城之士气,却持久不减,反而越战越勇,大有后来居上的架势。但唐军这边,虽然单兵的作战能力不如对方,可架不住指挥战斗的,是身经百战的陇右军诸将,再加上潼关地利。就在阵前杀得昏天黑地的时候,一只出其不意的骑兵军团,为唐军打破僵局。   原来,一直未能在战场现身的骑兵军团,早已经秘密出关,绕着山路摸到了敌军侧翼,骚扰偷袭,为阵前减轻了不少压力。就这样,潼关被唐军牢牢的攥在了手里,第四日黎明前夕,随着敌军最后一次攻关的溃败,大军终于鸣金收兵。   潼关城下,几千叛军的尸首,在城墙脚堆了两米多高,潼关的城墙好像被染上了一层红雾,在初升的日光中,透着股诡异的暖意。   城上也早已经被叠了几层的尸首占据,没有了下脚的空当儿。尸体的恶臭徘徊不去,但凡在城头百米范围内的,都很难不被那股子直冲上头的臭气给熏晕。尸体的恶臭可跟普通的腐肉不一样,腐败掉了极致的人尸味道,是带着毒的,一旦沾上了,几十年都褪不掉。   李慕云是直到叛军退兵后,才被卢家的亲兵护送着,出了自己的营房。   三日来,他没有一刻不挂念这胡九彰的安危,可他见不到卢盛的人,自然也问不到消息,终于等到叛军退兵,他才急急忙忙的跑出去。   “我们赢了?”   他抓住身边亲兵的胳膊,眼中的忧虑不曾减弱分毫。   “嗐,公子不必太过担忧,咱们不都在这儿好好活着呢嘛,关没丢,当然是赢了。”   一旁的亲兵则显得颇为无奈,毕竟在他们看来,这只是一次稳赢不输的守城战,虽然时间拉得长了些,但潼关的兵员充足,就是再战上三日,也是应付得来的。   “赢了……赢了就好……”   李慕云的心思却不在这上面,他只想着胡九彰,声音竟仍微微颤抖着,反而照比之前更加无措了。   唐军赢了,那不就意味着,老胡是可以回来找自己的吗?可他至今没来……他受伤了吗?还是……   李慕云不敢深想,他只觉得自己胸口强压着一口气,好像那口气什么时候消散了,他人便也要跟着一同散去。   在通往潼关城下的路上,沿街李慕云就见到来往穿梭的伤兵,和运尸体的小队。战场上的尸首,大多七零八落的,能被分毫不差的被捡回来,已经是万幸。李慕云眼光止不住的往来往的运尸队身上打量,他本不敢去看那些腐尸,可只要一想到胡九彰,即使不敢看,也强逼着自己去看了。   李慕云一个在长安城里娇惯出的世家公子,哪里受得了这种场面。无处不在的恶臭在他鼻腔内横冲直撞,再配合着那些青紫肿胀的零碎尸首,李慕云还没走出几步,就有些站不稳了,他是被身旁两位亲兵搀扶着,才强忍住腹内的作呕感,一路朝着城墙的方向艰难前行。   在城墙下,李慕云没找到胡九彰,却见到了卢盛。怎知卢盛这时候,竟是春风满面的模样。   “李公子来了!诶,我跟你说,这次咱们可算是结结实实与安禄山那厮狠碰了一下。阵前计算,叛军死伤将近一万,我方减员三千,这是全胜啊!哥舒元帅现在定然正高兴着呢!回头我去与我爹说说,咱们趁着这个机会,将公子引荐到哥舒元帅面前,事情定然会十分顺利的。”   看着卢盛脸上爽朗的笑,李慕云不知怎的,只觉得毛骨悚然。他们正站在挥不去的尸臭中,三千……一万……每一个数字的背后,都是一条活生生的命啊。李慕云从前,从不觉得有士兵阵亡,是什么大事,可如今,只要他想到,这每一条命,都有可能是一个像胡九彰那样勤勤恳恳的兵,他脑中瞬间就懵了。   不容他细想,卢盛这边话音未落,李慕云便骤然俯下身来,胃里翻涌着的酸液,随之穿过喉头,带着浓烈刺鼻的酸苦,从口中呕了出来。   他被那尸臭熏得头痛欲裂,胃里本没什么东西的,这么反应剧烈的连吐了好几口,到底吐出来的,也只是胃酸,叫他平白冒出一身虚汗,脸色愈发难看了。   “李公子!”   卢盛一见李慕云这样,连忙上前将他扶在怀里。   “李公子身体不舒服?诶!你们两个,快去叫军医!叫最好的军医!”   “我……我没事。”   李慕云周身颤抖着,可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是因为什么原因。他只觉得,潼关已经成了人间地狱,弥漫在整个潼关的尸臭,和道路两旁举目可见的尸体……这所有的一切,都叫他身心剧震,战栗不已。   如果可以,他真想现在就回到长安城里。他不想看这鲜血淋漓的事实,纵然他已经知道事情原本该有的模样。   “我要见胡九彰……”   李慕云整个人都被卢盛搀扶着,重量完全倚在他身上。   “我要见胡九彰……我不需要军医,带我去见胡九彰!”   李慕云说得这样坚决,倒叫卢盛连皱了几下眉头。   “好好好,我带你去找。”他嘴上说着,心里却止不住要多想。   不就是一个家臣吗?犯得着这样担心?   卢盛对胡九彰原本还没什么特殊的印象,但如今见到李慕云反应的如此剧烈,他不由对胡九彰多了几分兴趣,只不过这其中还带着些嫉妒的味道。   胡九彰是被自己手下的兵给抬回伤兵营的,他身上的确受了几处十分凶险的刀伤,但好在军营的大夫,治别的不行,治这种皮外伤,那可是医药圣手,伤势比胡九彰严重,人家都没皱过一下眉头,胡九彰被送过去,也是二话没说,把甲胄一脱衣服一扒,该怎么缝合怎么上药,三下五除二的就做完了。唯独在看到胡九彰的腿伤后,接手的军医犯了难。把仍在昏迷中的胡九彰往那儿一搁,接着去处理后送来的伤号了。   潼关的战斗结束时,胡九彰仍发着高烧,他脑袋里昏昏沉沉的,只觉得浑身剧痛,可却又醒不过来,叫不出声。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能睁开眼睛,可眼皮依然沉重,就连眼前具体的景象都辨识不出。   迷蒙中,胡九彰只隐约见到好像是医官穿着的男人,在自己身旁,也不知怎的,他心里突然一个激灵,只感到一阵担忧。他慌忙张嘴,可发出的声音,却又异常模糊,连他自己也听不清楚。   “腿留着……别割。”   他身旁的军医听到声音,匆忙拿过团湿乎乎的东西,往他鼻子下面放。胡九彰这么一闻,一下没了意识。而再见军医这边,两个军医围在胡九彰榻边,手里拿着把细长的锯齿刀,那刀上沾满了血。   “他刚才说什么?别个?”   其中一个医官发问。   “诶,没听清楚,快些处理吧,再拖下去这人可就没了!”   另一位医官显然更加年长,他手里拿着锯齿刀,而榻上胡九彰两个膝盖下面,都被绑上了一指头多宽的粗绳,绳子深陷到他肉里,好像要把两条腿都给硬生生截断了似的。但到底,绳索无法割断人的肢体,只有刀可以。而医官手中的刀,已经沾满鲜血。血正是从胡九彰小腿的截面上流出来的,那两个医官已经截掉了胡九彰一条满目疮痍的小腿,正忙着为他伤口的创面止血呢!   李慕云就是这时,被卢盛带进来的。   那两个医官早吩咐过,截肢的时候,不能叫旁人进来,但守门的小兵,哪里拦得住卢盛。卢盛不由分说的带着李慕云入了这充斥着血腥味的营帐,而当李慕云见到眼前的这一幕时,他脑子嗡得一下,整个人几乎要晕厥过去。   可他到底没有晕,卢盛站在他身旁,用双手将他牢牢搀扶住,李慕云无法移开眼,他看到满身是血的胡九彰,看到他已经被截断的小腿,还有那鲜血淋漓的伤口。   也不知怎的,李慕云忽然感到作呕,他只觉得胃部传来一阵刺痛,那痛感猛得窜到了喉头。   伴随着一声深吸,李慕云忽然弯下腰,他捂住嘴,却到底忍不住胃中的异常。   猛然一声,有什么东西从他嘴里涌出来了,也是腥的。   李慕云的手微微颤抖,他把手掌从嘴边移开,那一手的鲜血,是从他口中呕出来的。   “诶?李公子!李公子!!”   这一刻,李慕云只觉得自己赖以生存的全部,都要随之崩塌了。耳边,卢盛的叫喊声渐渐远逝,就连眼前鲜血淋漓的画面,都逐渐被黑暗代替。晕倒前的那一刻,他无比肯定,潼关,就是一座地狱。一座以行军为名,徒然屹立在人世的无间地狱。   作者有话说:   呼……终于码出来了。到这里潼关卷的上部也写完了,接下来就要进入本文最为重要的潼关战役部分,大家放心,老胡和小白会活到最后,是HE的! 第72章 不是你的错   战后的潼关,仍然散发着蓬勃生气。不到千分之几的损失,对于这座决定了帝国命运的关隘来说,无关痛痒。在身经百战的陇右军将领的指挥调度下,潼关很快恢复如常。回收的尸首被掩埋,曾经一度弥漫在潼关城中的恶臭,也随着春风吹拂,逐渐消散开。   看起来,就好像那场守城战没有发生过似的,晚春里的艳阳天,抹着一片新绿,春花烂漫,绿树茵茵,更让倚山而建的潼津县,散发出勃勃生机。   李慕云在那日吐血之后,身子一下弱了不少,卢盛一如往常的对他嘘寒问暖,悉心照料,着实帮了不少忙,可李慕云对卢盛的态度,却愈发冷淡了。   倒是胡九彰,被在昏迷中截断了两条小腿,身上又受了十几处轻重不一的刀伤,可他痊愈得飞快,自打没了那一双小腿之后,他再没发过一次烧,纵然是深刻入骨的伤口,也是一天一个样的在药物加持下日渐恢复着。   照顾过他的几个军医都说,那腿早该割了。强留几个月,也不过是在用自己的寿数与伤痛抗衡,到头来,难受的还是自己。可胡九彰觉得,多坚持这几个月值得。至少他等到了这次晋升的机会,还因此亲眼见证了几月来潼关守军的种种变化。能待在这样一支不断成长、不断成熟的队伍中,他心里觉得安生。   可比起胡九彰的安稳,李慕云却愈发茫然了。   “老胡,如果有可能,我带你回长安。”   就在要去面见哥舒翰的前一天傍晚,李慕云坐在胡九彰榻边,低垂着眼眸低声说着。   “回长安?你想回去?”   胡九彰不乏惊讶,而李慕云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开口。   “……至少长安比这里安全,你的腿……绝不能再入军作战了,而我又不暗军事,潼关没有我们的位置,必须得走。”说到这儿他目光愈发笃定了。   哥舒翰与朝中的势力盘根错节,虽然李慕云并不知道自己离开长安这小半年,朝中有无动荡,但凭借着哥舒翰的影响力,只要他肯开口,让自己回京谋个闲置,总不会太难。   “可就算回了长安又能如何?”胡九彰仍然不解。他的腿的确没有了,可他并不觉得潼关会败。就算叛军再强攻十次百次,结果都是一样的,潼关驻军,有能力守住潼关。而只要潼关守住了,那么至少大唐的半壁江山,就还在。   “不管回了长安能如何,总之现在绝不能继续在这里待下去!”   李慕云有些急了,他身子微微颤抖着,退兵那日的情形,在他脑中挥之不去,但凡想起,都能将他惊出一身的冷汗。   “小白,你怎么了?”胡九彰抬手在李慕云肩头揉了好几下。   “诶……你别怕,我虽然小腿没了,但军中的医官都会做木头假肢的,等伤口好了,换上一对木头腿,一样能走路。”   “可假腿如何能与真腿比较啊。”李慕云忽而抬起头。他的眼圈是红的,胡九彰见到可心疼坏了。但再要如何安慰,他这个长年征战在外的粗人,一时间也想象不来,只是将自己的一双手郑重搭在李慕云肩头,眼中神色愈发坚定了。   “小白,你信我,我能护住你。别怕。”   他沉声说着,李慕云看了他半晌,却忽而长叹出一口气。   “我信你。”   李慕云倾身凑到胡九彰怀里,伸出手轻轻搂着他,小心的避开他身上的伤口。   “这世上我若不信你,还能信谁啊……”   那夜,李慕云睡得也不安生,他在心中打了无数腹稿,反反复复的斟酌着自己见到哥舒翰时,该对他说的话,直到深夜才幽幽睡去。第二天一早,他又在胡九彰之前醒了,早早的梳洗装扮,穿戴了好一身精致华服,看得胡九彰都有些认不出了。   “这就要去了?”   胡九彰坐在榻上,反而有点发懵。以往就算在长安时,李慕云对人对事,都不曾如此郑重过,未想如今流落到了潼关,居然……   “嗯,早就跟卢老将军说过了,以他代为引荐,希望能给元帅留下个好印象。”   李慕云神色清冷着,特别是说道元帅那二字时。胡九彰看得出,李慕云心底里对哥舒翰,其实根本连一点敬畏也没有。任凭哥舒翰如何战功卓著、权势滔天,可对他来说,那也只是李家的臣子而已。他身为皇族的骄傲,已然不是胡九彰这个边疆小卒能够想象的。   可纵然如此,李慕云仍然拿出了百万分的精神,以着毕生来都少有的郑重态度,迈出了营帐的门。   望着李慕云消失在大毡后的背影,胡九彰忽然觉得,其实自己一直以来,也是被李慕云默默保护着的。倘若不是有李慕云在,他如何能够顺其自然的接受自己骤然消失的小腿?   说到底,他也只是个普通人。就算他知道早晚得截肢,可到底是自己的腿,现在就这么突然消失了,他又如何能够若无其事?   若不是有李慕云在,胡九彰恐怕也是要消沉好一阵子的。那时在病榻上,他第一眼看到自己膝盖下空荡荡的裤管时,心里其实也慌乱不已。胡九彰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远在成州的老娘。如果还有机会回家,他不知道该怎么跟娘交代。弟弟没了……自己的腿也没了……大唐出了反贼,说不定,大唐也没了……   他想象不到娘的反应。想不到,也不敢想。就这么干脆一股脑的将慌乱压到心底,只看着李慕云能好,他就心满意足了。   然而,不过一个时辰,李慕云就回来了。这速度可比胡九彰预期的快了许多。   李慕云一进门,胡九彰就笑着跟他打招呼,怎知他那一双眼睛竟是红的,好像哭过,却又像在愤怒,愤怒中又带着些许无助。   胡九彰一下就急了。   “怎么了?”   他翻身从榻上坐起来,怎知营帐的大毡后,竟还有人。卢盛紧跟在李慕云身后,也进了屋。   “这是怎么了?”   胡九彰又将目光转向卢盛,他本想李慕云会直接坐到自己身旁,怎知李慕云脱了身上外袍,独个到小塌另一边的桌椅上去坐了。倒是卢盛急匆匆追进来,也是忧心忡忡的模样。   “世子,世子勿忧!”   卢盛没有理会胡九彰,而是直奔着李慕云追过去。   “我父定会在元帅面前,为世子周旋,咱们再谋时日!”   “够了……”   李慕云低着头,胡九彰看不到他面上表情,可那声音却透着实打实的厌恶。胡九彰不由锁紧眉头,不乏敌意的朝卢盛看去。   卢盛瞄见胡九彰目光,反而冷笑了一声。   “要不是你胡旅帅手下的兵在这次守城战中死伤最多,拿不出个像样的成绩,元帅也不至于对世子那般冷漠。况且你这个旅帅,还是看在我父的面子上才给晋升的,做下人的不中用,倒会给主子添乱。”   卢盛说得阴阳怪气,那眼光也透着鄙夷。   胡九彰听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拳头握紧了,可也只能是握紧了。他站又站不起来,就算出言冲撞,可卢盛到底还是个参将,而他只是个小小的旅帅。   “你闭嘴!”   怎知胡九彰未出声,倒是坐在椅上的李慕云猛然站起身,疾步朝卢盛走过去,神情骇然。   “卢盛,你给我滚出去。”   他沉着一张脸,说话声音不大,但却阴鸷得叫人发慌。   卢盛一瞬愣在原地,他眼中满是惊愕,那张嘴也张大了,可他愣是在哪儿杵了半天,却没吐出一个字。   “你出去。”   也算是多年来的王府生活,留在他身上留下的烙印。李慕云发怒时,他反而不会宣泄自己的情绪,而是紧绷着,将心里的一切不满与愤懑,都凝在一双摄人的冷眼之中,叫他在那一瞬不怒自威。   “世子……我……”   半天,卢盛终于吐出几个字,可李慕云站在他面前,不发一言,单那眼中的决绝,都能直戳入卢盛心魂。   这小卢将军到底是灰着张脸从帐中匆匆离去。而卢盛一走,李慕云便好似断了线的风筝似的,整个人都在那一瞬蔫了。   “小白……”   胡九彰看在眼里。瞧见李慕云转瞬间变得苍白的脸孔,他心中很是自责,且又心疼的很。只可惜他站不起来,只能坐在小塌上看着。   “没事。”   李慕云锁紧了眉头,抬手连揉了几下自己前额穴位。   “不是你的错,你别听他的。”   李慕云总算恢复常态,他十分疲倦的走到胡九彰榻前,一坐下,已然松懈了心防般,靠向胡九彰怀里。   “不是你的错……哥舒翰是有心要与我撇清关系。”   他沉着声淡淡说着,可言语间,那一双眼却又被清泪填满。胡九彰也顾不上伤口疼痛,紧紧搂着怀中的人儿。霎时间,他喉头也哽咽了。这话,也就意味着,他自打到达潼关以来,付出的所有努力都白费了。什么斥候的任务,什么守城战……   他帮不到李慕云,帮不到自己最心爱的人。   “哥舒翰……背后是杨国忠。”李慕云伸出手,轻抚胡九彰面庞,“杨国忠的对头,就是如今的叛党首领安禄山。”   他淡淡说着。   “我父亲……是安禄山的那一边的人。本就与哥舒翰不睦。这不是你的错,老胡,你已经付出很多了。不是你的错……是我对不起你。我不该带你到潼关来,我更不该以为,只要我低三下四的投奔哥舒翰,就能为我肃王一脉,找到出路来……”   他说着,泪水已经从眼角滑落,两道泪痕印在脸上,脆弱,且凄然…… 第73章 风诡云谲   世事莫测,李慕云虽然在哥舒翰面前碰了壁,但此时的潼关,绝非铁板一块。纵然哥舒翰这个元帅如何大权在握,潼关真正的兵马大权,仍掌握在那长安城中的老皇帝手里。   李慕云晋升之路被阻,看似走投无路,可大唐风雨八方的朝局,却没有一刻不在变动着。   天宝十五年四月,安禄山部在初次强攻过后,退守陕郡。此时,驻守在陕郡的叛军将领,名叫崔乾佑,此人虽然只是安禄山麾下众多部将中的一位,但这位崔将军,绝非泛泛之辈。   正是这位崔乾佑,在五个月之前,击败了当时带兵守卫洛阳的安西军名将封常清,逼得封常清、高仙芝部退守潼关,造成了如今朝廷的被动局面。   而半月前,在安禄山针对潼关的猛攻中,这位老兄,也是首当其冲。   这样一个人,即便放眼天下,也绝对称得上是一号人物。只不过,这么个能征善战的将军,却投在了安禄山麾下,他是亲自参加过针对潼关的全部战斗的,哥舒翰脑袋里的战略部署,他自然也猜得透。   靠强攻,攻不下潼关。所以要想取胜,就必须引唐军出关。   崔乾佑是这么想的。而事实即将证明,他的这个想法,即将搅动长安朝堂上,一阵风诡云谲的震动。   为引唐军出关,崔乾佑算是做到了极处。他绞尽脑汁骗过了唐军数以百计的斥候,将麾下精兵藏在陕郡地势复杂的山谷内,反而将军中老弱伤残,充为主力,几次率兵出现在潼关城下。   三四千的老弱残兵,跑到潼关下面兜风。城上的官兵够不着他们,他们也不主动进攻,只一个劲儿的朝城头这边挑衅,不把当天的守将给气得牙痒痒,就不收手。   但无论如何,打了一辈子仗的哥舒翰,又怎会被如此拙劣的伎俩迷惑?唐军自然是闭关不出,他们眼看着那群伤兵被崔乾佑折腾得叫苦不迭,但最多,也不过是朝着关下骂上几句罢了。   如此看来,崔乾佑的计划,似乎是失败了,可局势,却在悄然变化着。   五月中旬,长安城内的老皇帝,收到了一份来自潼关的奏报。报信者,正是明皇安排在哥舒翰身边的监军宦官。   那宦官在密报中称,“陕郡兵不满四千,皆赢弱无备。”不过两句话,已然叫皇城内那位不可一世的皇帝,内心产生了波动。   不过几日功夫,来自长安的传令使节,已经出现在了哥舒翰面前。   长安使节入关那日,李慕云还在营帐中陪着胡九彰养伤,闭门不出。他并不知道,整个潼关的命运,即将随着这一纸诏令,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他甚至不知道,那个曾经对他不屑一顾的病中老人,已经被他的亲生爷爷,逼到了进退两难的地步。   老皇帝勒令哥舒翰即刻出兵收复陕洛。而哥舒翰这边,自然也不敢懈怠。这个风疾在身,卧床不起的古稀老人连夜上书,只言片语,已然将潼关的真实状况,剖析得一清二楚。   但哥舒翰的书是送上去了,至于皇帝信不信,就又是另说。   这事情说来也是不巧,哥舒翰这边,只在潼关据守,就算守住了,也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而大唐北边的朔方军,却已经在郭子仪、李光弼两位将军的指挥下,在河北连打了几个大胜仗,战果卓著。   凡事没有对比,就看不出高下来。河北战场的唐军势如劈竹,河南这边,却一连几月没有进展。二十万大军白吃了快半年的粮饷,换了任何一个皇帝,心里恐怕都要不平衡。   到此,倘若是对朝政敏感的将领,应该意识到,在这个关头,维系自己与皇帝间的信任,才是重中之重。但哥舒翰到底只是介莽夫,他倒是本分的在潼关驻守,为了长安的安危,不顾病痛,殚精竭虑着,可长安的朝局,却容不得他。   潼关据守的小半年,哥舒翰在朝中最大的支柱——杨国忠,竟然也开始与这位老将产生了隔阂。   五月,已经对哥舒翰心存疑虑的宰相杨国忠,在皇帝面前再开“金口”。   杨某人不说倒好,这一说,便彻底跳动了明皇那根极度敏感,且精于猜忌的神经。   杨国忠进言,表示哥舒翰之所以按兵不动,全为谋已,不在为国。如此这番下去,只会叫唐军错失良机,彻底失去收复东都的机会。   至此,皇帝算是铁了心,将信任的天平,倾到了这位与自己“休戚与共”的宰相身上。   来自长安的催战诏令,一道追着一道,皇帝的言辞,也一次更比一次强硬了。事到如今,哥舒翰纵然如何上书解释,也是无用。反而他越是抗拒,便越坐实了杨国忠的论调。   老将军打了一辈子仗,如今到了国破家亡的当儿口,竟然愣被这几句话,给逼到了穷途末路。   明皇的最终通牒到达时,瘫痪在床的老将军,在卧榻之上,抚膺恸哭。   只是这些事,李慕云不知道。这时,他正一门心思的陪胡九彰养伤。他对哥舒翰彻底失望,对潼关的战局,也再提不起一丝兴趣了。   “老胡,你想吃什么,我吩咐人去做。他们虽然不待见我,可也不敢公然赶我。咱们趁着现在,把身子养好了,来日你想去哪儿,我都陪你。”   他沉声说着,又攥住胡九彰满是老茧的手。   “咱们不回长安了,也不在关中待着。你若是想回成州,我就跟你一道回成州。往后,我不是李慕云,也不是什么世子。哪里清净,咱们就到哪儿去。我就不信了,这世上还没有一处可供你我安身的场所!”   李慕云目光十足坚韧,胡九彰见了,虽然无奈,却也无比珍惜的郑重应允了。   “你是我的主君,只要是你决定的事,我都认同的。”   他轻声说着,也拉过李慕云的手,温柔按抚。   “你别这么说。”   李慕云听他这话,反而捻眉。   “老胡,你再重说一遍,我是你什么人?”   李慕云这么一问,倒把胡九彰给问住了。他睁圆了眼睛,瞧着李慕云愣了半天,还没说话,脸已经红了。   “你……你是……我爱的人……”   胡九彰声音不大,李慕云倒是在他语落之际,轻笑出了声。   他忽然倾身直凑上去,一双薄唇紧贴到胡九彰唇瓣上,温柔吮吸着。末了,还探出软舌,在胡九彰齿关眷恋的扫过。   就在这时,营帐外忽而传来喊话声,李慕云赶紧坐直了身子,眼中不由闪出几分燥灼来。   “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怎么直接在外面叫喊上了?”   李慕云闷闷不乐。听到那声音,胡九彰反而显出笑意。   “诶——你别怪他,这声音我识得,外面的该是以前跟我一个团的兄弟。”   听他这话,李慕云眉角不由挑得老高。   “兄弟?关系很好?”   “很好啊。呃……”胡九彰大抵是发现气氛似乎有些不对,连忙摇了摇手,“诶,你别多想,就是……”   胡九彰话未说完,李慕云已经噗呲一声笑了出来,“好了好了,我去请他进来。我可没多想,要说多想,那也是你——”   不一会儿,李慕云带着人掀开了门前的大毡,而跟在他身后的男人,显然是个小卒。这人个子不高,身材消瘦,走路时还缩着个脑袋,乍一看,好像个偷换了兵甲的饥民似的,萎靡且消瘦。   不需想,这人正是赵小羊无疑了。只是这时的赵小羊,早没了先前去陕郡时的那股子冲劲儿。他面色惨淡,眼睛下面还烙着两道泛紫的黑印,也不知是多久没睡过觉了,此时此刻他整个人脸上,就写了一个字——累。   累极了。不单累,他跟在李慕云身后,样子还战战兢兢的,生怕自己这是走错了地方,冒犯了什么位高权重的人物。   胡九彰一见昔日战友如今变成了这副模样,眉头已然锁紧了。他匆忙招呼赵小羊进屋,虽然语气已经轻快十足,可由得是李慕云还在屋里,赵小羊愣是不敢多出一声。   “诶……小赵,你别紧张。这位是我的朋友,都是自己人,在这里随意些就好。”   李慕云见状也朝着赵小羊笑了笑。   “对,你放松些,我又不吃人。”   李慕云说着,亲自去拾了个坐垫,放到赵小羊面前。   “坐吧。”   李慕云话毕,赵小羊却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他先是看向胡九彰,接着又朝李慕云看了又看,这才生咽下一口唾沫,小心翼翼的坐下了。待他坐定,张开口来,声音还是战战兢兢的。   “多,多谢!”   他身子却仍紧绷着,李慕云站在这儿,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无奈叹了口气,在胡九彰身边坐了下来。   “小赵,你这是怎么了啊?在队里遇着什么事了?”   胡九彰神色已然凝重了许多。   赵小羊的性格,他是知道的。当时在陕郡,那么苦的日子都一起挨过了,赵小羊不是会轻易消沉的人。他会变成如今这副模样,定然是遇着难处了,且必然是极大的难处。   胡九彰暗自思托着,他望向赵小羊的目光,便随之多了几分关切与郑重。他想叫赵小羊知道,无论什么事,只要兄弟能帮上忙,他一定竭尽所能。   只是胡九彰问完了,赵小羊反而长叹出一口气,连摇了几下头,面上只带出一抹颇显苦涩的笑意。   “胡队……不,胡大哥,我没遇着什么事,这不就是听说你在这儿养伤,就想过来看看。咱们潼关驻军……明日就要开拔出关了,我怕以后没机会,见不着了……”   赵小羊此话一出,不单胡九彰,就连李慕云也惊呆了。他一下就从榻边站了起来,只往前快走了几步,临到帐门前了,才想起来自己还未与胡九彰交待过,便又定住身子,回头朝胡九彰望去。   “老胡,我出去一趟,你与这位小哥好生聊着,我很快就回来。”   他说罢,便匆匆掀帘而出。   一向对政事极为敏感的李慕云,瞬间就察觉到了这其中的异样。哥舒翰要带兵出关。朝局有变!且是大变!   大唐恐怕……是要变天了。   作者有话说:   本文出现的全部真实历史人物,仅为切合故事内容引入,相关人物评述与历史上的真实人物无关。小说毕竟不是真实历史,与正史不符之处,请大家多多包容,理性阅读。另外接下来因为三次工作安排,最近几天应该会保持隔日更的频率,有时间会尽可能多更?ε≡?(?>?<)? 希望大家多多评论哦,爱你们!啵唧!(*^3^)/~☆ 第74章 突变   李慕云这一去,自然是去寻卢盛的。虽说上次二人是不欢而散,但到了这时候,他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哥舒翰出兵可是件大事。毕竟在潼关待了这几个月,李慕云别的不知道,但哥舒翰的策略,他还是清楚的。   固守。潼关只能固守。轻易出兵,不但捞不着任何好处,反而还会将自己原本的优势拱手让人。而潼关就是阻在安禄山与长安之间的最后一道屏障,除非是哥舒翰疯了,否则他绝不会冒着丢掉潼关的风险,率军出关。   可如今唐军居然要出兵了!   哥舒翰那老头子可没有疯。他清醒得很,也固执得很,卧在病榻之上,都不肯给肃王这个诚心投靠的儿子一丁点面子,所以这个决定,一定不是哥舒翰做的。那么,到底是谁疯了?   这世界上能够改变哥舒翰战略部署的,只有一人,那就是皇帝。只不过,远在长安城的皇帝为何突然强令哥舒翰出兵?这背后的原因,就值得深思一番了。是什么人在皇帝的耳朵边上吹了邪风出去……李慕云只在脑中那么一扫,便自然而然的想到了一个答案。   宰相杨国忠。   虽然他不敢肯定,但如今朝中能如此左右皇帝政令的人,除了贵妃,也就剩下杨右相了。只是杨国忠理应与哥舒翰站在一边,怎么他反而要给盟友制造麻烦呢?这其中必然还藏着许多弯弯绕绕的心思,李慕云无从得知。但至少,假设他这一番猜测,猜对了,那么如今的局势,也只暗示着一种局面。那就是,哥舒翰在朝中的靠山,已经靠不住了。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李慕云虽说对哥舒翰无甚好感,但他知道,倘若现在潼关沦陷,他与老胡的日子,只会更加的不好过。   李慕云只觉得心焦。虽然他一时间也推演不出,长安城中,究竟还有何种力量在暗流汹涌,但就凭着直觉,他隐隐觉得,上面的局势很可能已经混乱到了他无从介入的程度,若真如此,那这种时候,唯有尽快逃离,才是上上之策。   还未到卢旷那大帐跟前,隔着几十米的距离,李慕云就听到帐中激烈的争吵声。军中的男人,嗓门都大,而能当上将军的,嗓门可不是一般的大。当着几千几万人的面训话,一嗓子喊出去,气势要足,得百米之外的将士都能清楚听到。   卢旷的嗓门就大,李慕云之前与这老人见过几次,只觉得这人肺腑中传出的声音,就像战场上的大鼓,他要是提起嗓子乱喊一通,都能把人给震晕过去。   而这时,隔着老远,李慕云就听见营帐中卢旷的声音,与几个不逊于他音量的男声此起彼伏着。这几位的嗓门,都不用问就知道,定然也是与卢旷身份相近的将军,只是这一群将军,在出兵前的前一日,聚在一起吵些什么?   李慕云虽是疑窦丛生,但他听着听着,却也不敢再往前走了。因为他骤然听到,大帐中传出了“肃王”的字眼。   李慕云听得心底一震,竟有些慌了。   一群陇右派的将军在争吵中提到了“肃王”。这意味着什么?那一瞬间李慕云都要以为,是这群将军,已经找到了肃王投靠安禄山的铁证,就要上书告发他了!他的心跳一下就给拉高到了顶点,额头紧跟着就渗出汗了。   紧接着他就听到帐中一人道:“都这种时候了,朝廷不顾及我们,我们也不顾得许多了!”   李慕云听得心惊肉跳,这一群将军,难不成,还想要造反吗?   “诶——老张!你这就是在违背哥舒将军的命令了!军令如山,你难道忘了吗?”   “我哪里违抗了元帅的命令?”那姓张的急了,“明日出关,我早已点兵拔寨。就是死,只要元帅一声令下,我也在所不辞!但如今朝廷不单想叫我们死,还想要了元帅的命!你们难道看不出来吗?皇上这是自毁长城!这个错,可是要赌上千万条人命的!他是真命天子,不怕报应,可我们呢?你真忍心叫自己带出来的兵,就这么稀里糊涂的葬送在外头了?”   “诶——你!你小声点!”   李慕云隔着这好几十米,都听得清清楚楚。这个声音是没小到哪儿去,但那话中的意思,却已然听得他寒毛卓竖了。   陇右军诸将这是在公然违抗朝廷出兵的命令啊!   纵然李慕云也知道,对于潼关来说,不出兵,才是上策,可骤然听到这些个中坚将领说出这样的话,他仍然不寒而栗。说到底,他还是个皇族,天下都是他们李家的。倘若潼关丢了,那他固然心痛,可更令他不安的,是旗下的文臣武将对皇帝的背叛。   李慕云接连深吸的几口气,他最里面的衣衫已经要被冷汗给浸湿了。理智告诉他,这不是他该来的地方。营帐里的那些话,已经不是他该听的了,他必须得回去,然后立即带着胡九彰离开潼关——可老胡的伤还没好,李慕云一想到胡九彰腿上还是不是渗血的伤口,这颗心,便又瞬的软下来了。要带老胡走,他得拉拢军中兵士,助他们逃离。可这个当口儿,他去拉拢谁去?卢盛与卢旷父子二人,此时可都在那计划着谋逆的营帐中。   慌乱中,李慕云紧闭起双眸。   冷静……冷静。   这种时候,他不能再依靠胡九彰,他必须独自一人解决这一切。   快想……快想!   而就在李慕云思索的空当儿,他没有注意到,一直守在卢旷营帐前的兵,已经消失了。那兵悄悄进到营帐内,不过片刻功夫,就又出来了。   营帐内的争吵声忽然息了,而那亲兵,正奔着李慕云所在的方向,直扑而来。   可李慕云没注意到。原本,他距离卢旷的营帐也还有三十几米的距离,在这个位置上,本不该引起任何人注意的。   他狠握了两下拳,正准备转身离开。可在卢旷营门口守卫的亲兵,却已然欺到了跟前。那兵不待李慕云反应,便一把将手扣在李慕云手腕上。   “世子大人,得罪了!”   李慕云大惊,他慌忙回过头厉声呵斥着,可那兵的力道反而愈发大了。没几下他便被那亲兵別着手臂,给制住了。一道巨力从他胳膊一路传到肩膀,筋骨间的强烈撕扯感,疼得他眼泪都要出来了。   “世子大人,还是老实随我来吧。”   卢旷的亲兵也是认得李慕云的。只是先前几次还毕恭毕敬的大兵,如今对待他,竟已变得如此凶猛。李慕云越是出声呵斥,他那支胳膊反而会被别得越疼。一瞬间,他甚至以为自己的肩膀都会被这股子巨力给扯断了。   但那亲兵却不以为然,只押着李慕云一条胳膊,拉着他快步朝着卢旷营帐走去。   “启禀将军,人已带到!”   随着亲兵一声铿锵有力的奏报,营帐的大毡被人从里掀开,李慕云只看到帐内站着七八个作将军打扮的男人,一齐将目光钉到他身上。   “你就是李琮的儿子?”   听声音,问他话的这位,就是刚刚那个姓张的将军。可被以如此姿态押来,一见面,又是这一番直呼名姓的说辞。李慕云纵然痛苦万状,可他心里头那股子怒气,却也直冲上头。   “我父的名讳,还轮不到你来说!”   便是当着这一群将军的面,李慕云也毫不顾忌的将自己心底的愤怒宣泄了出来。也是与胡九彰在一起待久了,李慕云的性子变得愈发刚硬。许多他原本要忌讳的,不敢去做的事,在如今这一番羞辱之下,都叫他怒火中烧,无所顾忌了。   而那姓张的老将军,听到他这一番愤怒言辞,反而眯着眼笑出了声。   “呵呵……性子倒挺烈的。你知不知道,我们为什么要押你到这儿来?”   李慕云与那张将军怒目而视,虽被身后兵卒压着胳膊,直不起身子,可他仍然仰着头,脸上也被那股子怒火烧得通红。   “乱臣贼子的心思,我如何得知。”   “乱臣贼子……”   听他这话,姓张的将军脸色一下变了。那一双黑眼转瞬便瞪得溜圆,面上胡须都跟着竖了起来,霎时间竟仿若地狱阎罗般,直往前疾走了几步,欺到了李慕云面前。   “这四个字,还轮不到你来说!”   那姓张的将军足足八尺有余,身材魁梧壮硕,骤然欺到李慕云面前,便如巨兽出笼一般,好像这一口,就能把李慕云给生吞活剥了。   “我等诸将,戎马一生,为大唐拼杀。可如今,国难当头!皇帝老儿放着潼关不守,却要我等领兵出关,白白带兵送死去!这里到底谁是乱臣贼子!是谁坐拥着大唐的江山,却视若玩物!”   这张将军声如洪钟,他当着李慕云的面这么一番话下来,直震得李慕云头脑发晕,耳边反反复复的都是回声。   而见李慕云愣住,姓张的又眯起眼睛,直起身子居高临下的瞧着李慕云,长叹出一口气。   “但是,只要是元帅的命令,我等自当遵从。就算来日血染沙场,我们也是问心无愧的!”   他说完这句,周围几个将军也跟着一齐点头,已然都是一副慷慨赴死的模样了。   “既然无愧,为何还要绑我过来?”李慕云脑中震荡的余波还未褪去,但他仍不肯示弱,立即追问上去。要论无愧,他也是问心无愧的。   “我们听元帅的命令,为大唐捐躯,自然无愧。但陇右军叱咤风云已近百年,不能就这么毁在某些个奸佞小人的手里!皇帝要毁了陇右军,毁了哥舒将军,我们不从!我等在此,便是要为哥舒将军出头的!你是皇帝的亲孙儿,如今有你在手,日后无论我军是成是败,你——就是我们要挟朝廷的筹码。来日就算你那皇爷爷不愿救你,我们把你杀了祭旗,也能提振士气!但现在……我们不会杀你。你便等着此战的结果吧。”   张将军说罢,竟又长叹一声。只是他这下意识的反应,已然不在李慕云眼中。   “你……你们这是谋逆!是谋逆!”   李慕云不顾一切的挣扎着,连疼痛都顾不上了。而听过他的话,众将军中,已然无一人想要否认。就连卢旷,也皱着眉头站在一边,只避着李慕云的目光,不知在想些什么。   陇右军叛了……陇右军竟也叛唐了!   李慕云怔怔瞧着眼前这七八个年过半百的陇右老将,已经惊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第75章 真心实意   有了李慕云这个外人被押在帐中,这些将军们也不再交谈了。他们一个个都沉着张脸,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只那姓张的将军最后冲着卢旷交代了句,便带着这帮人转身出了营帐。   最终,帐中只剩下卢盛父子二人,站在被兵士押着的李慕云面前。   “世子,你还是认命吧……”   须发灰白的卢旷长叹一声,看样子,好像他比李慕云还难受。   李慕云哪里肯吃他这一套说辞,只皱紧了眉头,面上怒意不褪,闷着不吭一声。   “诶……人生苦短,你顺从些,日后也便过得舒服些。”   卢旷如今也到了花甲之年,但这一身甲胄下的身子,依旧挺拔着。他年轻时也是个模样英俊的小伙子,如今老了,脸上虽多了几道皱纹,但那一道长须捶到胸前,衬着这身做工精良的银甲,反而更多出了几分威武气势。   卢盛跟在他爹身后,垂眸不住往李慕云身上打量。但他到底还是没对李慕云开口,反而对着父亲插手施了一礼,声音少有的郑重。   “父亲,世子便交给我看管吧,在您这里……总归人多眼杂。”   卢盛说得恳切。却见老将军撇了他一眼,原本还阴沉肃杀的脸上,转眼便显出几分不屑来。   “此事事关重大,你心里可有个数!”   卢旷对着儿子,一开口,便不客气了。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些什么吗?我告诉你,管好你自己,少动那些个歪心思!”   卢旷说罢,又朝着李慕云这边扫了一眼,才将目光又投回到儿子身上。   “倘若叫我发现世子在你那儿,又任何不妥的地方,你可别怪我没提醒过你!”   卢旷声音中还带着点点怒意。他话里暗示着什么,显然,这屋里的人都心知肚明。   但卢盛却面不改色,仍然一副诚挚模样,拜在那里。   “儿子明白!儿谨遵父亲教诲!”   面对父亲训诫,卢盛倒是十分虚心的。他提高了声音,眼光直打在卢旷脸上,诚恳异常。   卢旷看了看拜在自己面前的儿子,又止不住往李慕云那边扫。他还想说什么。但想了又想,老爷子最终还是长叹出一口气,对押着李慕云的亲兵一挥手,便朝着营帐大门走去。   卢旷带走了压着他胳膊的兵,可李慕云却没有因此好受多少。他被压得一边肩膀都已经麻到没有知觉了,他捂着肩膀站在那儿缓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回过劲儿来。   但身上的疼痛,比起眼前酿成的变故,已然不值一提。但事到如今,他最担心的还是胡九彰,就算是被扣作人质,他都想叫胡九彰跟自己呆在一起。   “世子,肩膀还好吗?要不要我叫军医来?”   卢盛凑到他面前,仍是那副殷勤模样。只是李慕云横看竖看,总觉得卢盛也变了。他话说得虽然客气,但那双眼中,那种为了爱欲,而宁愿居于人下的谦卑,消失了。反而平添上几分自尊,几分笃定。   李慕云何曾敏感的一个人,点滴的变化,在他看来,都意味着背后二人之间关系的微妙转变。现在他成了阶下囚,无论绑架者本人表现的如何温和,但二人的地位已经陡转。倘若卢盛也像曹易那样,转眼便改换态度,李慕云可能还会更适应一些。因为他早在被扣押的那一刻,就在思索逃生的可能性。   他那时就想到卢盛了。他觉得可以利用卢盛对自己的欲念,无论色诱还是蛊惑,总归他会用尽一切手段,带着胡九彰从潼关逃出去。   但现在,卢盛居然还若无其事的保持着最初的样子。李慕云反而有些错愣了。   他很想摒除杂念,只一门心思的利用卢盛,来创造逃生的时机,但现在,倘若卢盛真的动情了,李慕云反而不忍心。当然,逃还是要逃,但李慕云心底的负罪感,却会因此变得愈发深重。   “卢将军,你不用这样对我。现在是什么情况,你我心中都有数。”   李慕云冷着脸,也是极为少有的,把自己心里的抵触明明白白的写在脸上了。   卢盛对上他目光,眼中微微一震,竟低下头,不顾李慕云的躲闪,坚持扶着他肩膀,帮他按揉刚刚被亲兵扭伤的关节。   “世子……你若是恨我,我也无从辩驳。但对你,卢盛可始终是全心全意的,这一点我问心无愧。”   卢盛轻声说着。李慕云连试了几下,想要把卢盛按在自己肩膀上的手给推走,但他哪里能抵过卢盛的力气,试了几次,没成功,反而叫卢盛把他给往前拉得更近了。   “如今你跟我说这些话?”   李慕云眉心锁紧了,他不想去看卢盛,更厌恶他按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掌。他掌心的温度隔着李慕云里三层外三层的衣服,一路渗到他肌肤上。   不知为何,李慕云只觉得厌恶至极,好像那一抹温度,就能把他从当下,一道拉回长安,拉回王府中似的。地位,权力,锦衣玉食。或许跟随卢盛,这些都会在未来一一化作现实,但李慕云单是想到,都会对那样的未来恐惧至极。   那个未来里没有胡九彰。   只一想到这个,李慕云的心就好像凭空缺了一块似的。那种空虚感叫他不寒而栗。   李慕云的厌恶写在脸上,卢盛看到了。他眼中闪过一丝落寞,但仍面不改色的为李慕云按揉肩膀,他觉得揉的差不多了,才收回手,往后退过一步。   “世子,随我回营吧。我不会叫人押你,咱们好生走回去。但你也别想着能逃。刚刚那七位将军,再加上我父,手中已经掌握了潼关将近半数的兵马,而咱们路过的所有营帐,都在我们控制之下,以你的能力,逃,是绝对逃不出去的。”   卢盛的声音平静而温和。显然,他已经在竭尽全力的控制自己,去讨李慕云欢心。只不过他说出的这些话,任谁听了,都不可能觉得高兴。   李慕云自然又是一张冷脸,只微微点了一下头作为回应,连话都不想说了。   他就这样一路跟在卢盛身边,冷着张脸,不管卢盛说什么来缓和气氛,他都丝毫不予理睬。直到二人进了营帐,门上的大毡被守在卢盛门前的兵,给彻底放下来。   “世子……你真的……就这么讨厌我吗?”   卢盛站在李慕云身前两米远的地方,他还没有转过身,但那声音已经带上了些轻颤,与先前在外面说话时的轻快语调简直判若天渊。   只是站在他身后的李慕云,反而在他如此巨大的变化面前,显得十分淡然。其实他巴不得卢盛就这么直接把心里的不满发泄出来。   “你觉得我还能喜欢得起来吗?你们一帮将军,要挟我一个手无寸铁的皇孙做人质。结果我都能预料得到。要么,哥舒翰胜了,我安然无恙。要么……潼关兵败,你们拿我去要挟朝廷。可皇上不为所动,你们只好杀了我。”   李慕云淡淡说着,又坦然向前走了一步。   “但我觉得,无论唐军是否兵败,我都不会有好下场。首先,我是肃王世子。我父如今是死是活,是叛是降,都不知道。如果唐军大胜,追究起来,皇上还要拿我父问罪。父亲被降罪,我这个做世子的,就算活着,难道还能有什么好下场吗?而倘若唐军败了,那更没得说,我必死无疑。我本可以逃,但现在你们断了我的生路,你还想叫我喜欢你。我能喜欢你什么,卢将军?你扪心自问,难道你不知道,是谁造成了这种局面吗?”   李慕云这一番话说得义正言辞,竟大有要倒逼卢盛的意思。只是卢盛的反应,着实出乎李慕云的预料。   他本以为卢盛会被自己逼得恼羞成怒,对那昏招频出的皇帝破口大骂。又或者,他干脆不做解释,只对着自己出言不逊。   但事实上,卢盛只是站在原地,半天未吭一声。   只见他缓缓转过身,那张脸上没有愤怒,反而带着十足的痛苦。李慕云注意到卢盛的眼里是闪着泪的,他想象不到像卢盛这种人,居然会因为自己几句话,就流下眼泪。   这是装的吧……   李慕云不禁有些狐疑。   卢盛难道不就是一个喜欢寻欢作乐的浪荡少爷吗?否则他怎么入了军,还想着要找男宠?如今大战将临,大唐的兴衰都在此一役了,他居然因为这么几句话,就落下泪来。   怎么……难道这人其实不似表面上那般浪荡不羁?   李慕云一瞬都有些怀疑自己对卢盛的认知。他眉头锁得死紧,目光也紧盯着卢盛那双闪烁着泪光的眼睛。   终于,好像是在为自己过于激动的情绪开脱似的,卢盛嘴角微扬了一下,挤出一抹笑意,可那笑,怎么看都是楞装出来的,只有他眼中的泪水才是真的。   “世子……不管你怎么看我,但我对你的感情,都是真心的。”卢盛轻声说着,声音带着些哽咽,还带有几分对自己的嘲讽味道。   “我知道这时间可能不合时宜,但我打从见到你的那一刻,就忘不了你了。我也知道现在再说什么一见钟情……也毫无意义了。但我的感情,我自己知道。我喜欢你……慕云。我不想骗你,更不想唐突你。我喜欢你,我不会让你死!只要你答应我,日后我一定救你出去——”   卢盛越说越激动,他几步走到李慕云跟前,几乎就要贴到李慕云面前了。   一瞬间,李慕云感到卢盛那股子扑面而来的炙热鼻息。他下意识的往后缩了缩脖子,眼睛却怔怔盯着卢盛的脸。   “慕云,你答应我好不好?我往后一定会救你出去!就算要跟父亲翻脸,我也在所不惜!”   作者有话说:   写到这里,突然想到一点,之前一直没能在文章里说清。站在小白的立场上,实际上,在我心里,小白应该是向往自由的。第一卷 里期盼着离开长安,实际上就是在主动离开之前束缚自己的牢笼。而老胡的突然出现,对身在长安的小白来说,就像一道突然闯入希望之光。老胡来自北疆,且老胡不属于长安。他们俩个就像两个世界忽然相遇。   这里北疆,对于那时的小白来说,就是遥远的,不可触及的地方。如果有朝一日能够到达,那必然意味着自由降临。所以老胡最初对于小白来说,就是奔向自由的一道光。小白会救老胡,实际上也暗示着,他想通过自己的行动,打破被困的窘境。所以对于小白这个角色,从头至尾的关键词就是:渴望自由。   限于字数,话不多说,谢! 第76章 妒忌   李慕云怔怔瞧着卢盛,就连他也不得不说,卢盛选在这种时候,讲出这一番话,实在狡猾至极。   而李慕云接人待物的标准,一直以来也十分明晰。真心的对他的,他也真心相对,至于那些虚以为蛇的,他自然也不放在心上。   李慕云一直觉得,卢盛对自己的爱慕,只是构筑在外表之上的。毕竟卢盛在那方面上的口碑,可一直不太好。李慕云从未对卢盛动过真心,但让他惊讶的是,此时的卢盛,竟好似已经在掏心掏肺了。   绑架肃王世子,必然是陇右军那八位将军共同商议出的结论,而卢盛一个小辈,他居然敢在背地里,说出这种背叛父亲,背叛阵营的话。卢盛应当不是……只说说而已吧?   况且他眼中还闪着热泪,而泪水映衬之下,那双黑眸中,仿佛有火在烧。那是热切期盼的火光,在强烈执念加持下,几乎要将李慕云整个人都吞噬进去。   卢盛有多想李慕云答应自己。这话不用他明说,此时任谁,都看得出来。   可这唐突的小子,居然敢拿逃生当成说服对方的筹码——要说李慕云从未心动过,那也是不可能的。   一时间,双方都陷入沉寂。只有卢盛迫切而急促的呼吸声,在二人之间来回流窜着。   李慕云干脆闭上眼,不去看他的眼神。可只要不看,就能把眼前这位的殷勤期盼给忽略掉了吗?李慕云仍能感到那一双炙热的眼眸,正直勾勾盯着自己。他的喉头也跟着开始有些发紧,即便抛开个人感情不谈,卢盛的告白,也为李慕云在如此窘境之中,打开了一道切实可行的方便之门。   却见李慕云深吸过一口气。他的喉结上下蠕动着,过了许久,才狠皱了一下眉,睁开眼睛。   “卢将军……你先冷静些。我不知道在你心中,我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但你刚刚说的那些……”   李慕云移开目光,轻叹出一口气。   “容我拒绝。”   他说完那四个字,整个营帐的氛围都随之一变。   卢盛眼底的火焰,仿佛瞬间被李慕云的只言片语给彻底冻结。他愣在原处连吸了几口气,好像搁浅在岸边的游鱼般,在极力维持着呼吸。   卢盛用手按住胸口,脸色一瞬变得苍白。他那双热切如火的眼睛,也陡然被失望与痛苦填满。   “……为什么?”   卢盛发问。   他声音低沉着,一声声好像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   “为什么!为什么我不行!”   卢盛忽而高声质问,他失望的眼中,又转而被愤怒占据。   李慕云被他那目光吓坏了,他下意识的往后退。   “我到底哪点让你不满意?你说,你直说出来!”   忽然间,卢盛双掌按上了李慕云双臂。那十只手指深深陷如他肉中,在他两边胳膊上留下深深的红印。   卢盛按得他生疼。但李慕云没有叫疼,反而是在那一瞬间,消散了刚刚骤然升起的恐惧。他抬起头迎向卢盛,直面对方怒火中烧的面孔。   “因为我并不喜欢你,卢将军。”李慕云声音淡漠着。他听得出,卢盛刚刚的表白,是真心实意的,所以他的回复,也必然是发自真心。   “难道我现在违心的答应你,你就高兴了吗?”李慕云反而沉声反问,“卢将军,我很感激你这些日子以来的关照,但倘若你觉得,因为这些,就能让我喜欢上你……那未免也太看轻慕云了。我到底还是个皇族子嗣,纵然再落魄,也都还剩些骨气的。更何况……”   李慕云说到这儿,眼中忽而闪过一丝温存。卢盛紧紧抓住他眼神中的微妙变化,喉间哽咽着突然开口。   “是不是因为他?”   他突然发问,倒叫李慕云措手不及。   “是不是因为他!”   紧捉着李慕云眼中的惶恐,卢盛又跟着提高音量。   李慕云心中一颤,他下意识的抿紧了嘴,一言不发。   “好了。我知道了。”   卢盛忽然松开了按着李慕云双臂的手。一瞬间,胳膊上挤压的痛感消失了,但李慕云的神情反而愈发慌乱。他下意识的摇头,想要否定,但卢盛瞧见他反应,反而冷笑了一声,转身便朝着营帐大门疾步走去。   这下,李慕云彻底慌了。   他仓促几步想要拦住卢盛,但却被守在门前的卫兵给结结实实的挡在了帐中。   “看着他!一步都不准他踏出去!”   卢盛对卫兵厉声下令,他甚至没往李慕云身上再看一眼。   大帐门前的毡布,又被卫兵在门外给放下来了。卢盛的身影消失在眼前。李慕云拼尽了气力,朝着那大门连冲了几次,却每次都被卫兵轻易的挡回室内。   被推得跌坐在营帐中的李慕云,脸色青紫,眼中还带着不知何时急出的眼泪。   他全身上下都不住颤抖着。他后悔了,卢盛转身的那一刻,他就后悔了。   他之前怎么就没有预料到,卢盛会冲动若此呢?倘若那时知道,他就算是违心,也会立即答应啊!   老胡……   李慕云用双手捂住眼睛,就那样坐在地上,将头埋入双臂。   他脑中全是胡九彰双腿截肢的创面,和他背上肩上,深入骨髓的刀伤。手下留情……手下留情……   李慕云只在脑中不住轻念着。他从没有哪一刻,如此刻一般,希望卢盛回到自己面前。   只要卢盛肯回来,再低声下气的话,他都能说得出口,只要卢盛能放过胡九彰,只要他消气。   可到底,空荡荡的营帐,只有李慕云一人,跌坐在地上,无声的哭泣。   赵小羊走后,胡九彰又在帐中等了许久,却仍不见李慕云归来。但这时,他还不担心,反而更多的,他是在哀叹赵小羊即将面对的命运。   倘若不幸被分到了正面战场上,赵小羊这一次,便凶多吉少了。   胡九彰当然不想看到曾经共同战斗的友人丧命,但大多数时候,他们这些兵只能被动的接受。就像他没法阻止医官切断他的双腿,而赵小羊,也无法逃离即将被送上前阵赴死的命运。   既然无力抗争,那还不如安然接受。否则……又该如何活下去呢?   胡九彰在这一点上,反而看得很开。也或许是因为他出身军户,打从懂事起,便被告知了自己注定走上战场的宿命。而当你无力与命运抗争时,唯独能做的,只是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让自己尽可能的不留下遗憾而已。   他是这样想的,也一直是这样做的。   想起刚刚,与赵小羊坐在卧榻边的交谈,仿佛诀别。可交谈时,他们脸上都挂着温和的笑意。末了,赵小羊还无不向往的说,羡慕之前因为断臂,而提前退伍的张芝。   如今,个把月过去,张芝应该已经顺利到家,见到日夜思念的妻子,和家中的两个孩子了吧?   想到张芝,二人除了感叹,也再无言语。   赵小羊走后,胡九彰自己也陷入沉思。但约莫是有李慕云这个世子陪在身旁,胡九彰反而不担心自己命运,直到一声厉喝,打破营帐内的宁静。   突然间,帐外闯入了四名甲兵,其中一个身着旅帅战袍的男人,冲着胡九彰厉声呵斥,这声音叫胡九彰陡然从纷乱的思绪中清醒——甘若山。   忽然闯入的甘若山,只居高临下的瞄了眼胡九彰,就对跟在自己身后的三个兵沉声命令。   “把他给我绑了!”   胡九彰这时身上还绑着几层绷带。他上身的刀伤尚未痊愈,更别提接受了截肢的双腿。那三个兵瞧见胡九彰模样,面上也显出迟疑,但眼见着甘若山语气强硬,那些兵也不敢抗命,这便拿出绳子,将胡九彰双手在身前捆了个结实。   “老甘,你这又是抽得什么风啊?”   忽然被这般对待,胡九彰纵然惊愕,但面对甘若山,他就是再惶恐,也不可能在面上表现出来。   “胡九彰,我是奉了卢将军的命令,再多的,你去与卢将军说吧!”   “哪个卢将军?”   乍听此言,胡九彰心中一震。自己被捉,他仍能镇定自如,但这“卢将军”……   胡九彰一下就想到了匆忙离开的李慕云,李慕云定是去找卢盛的,而倘若是卢盛派人来捉自己,那小白他……   胡九彰眼中的惊慌不胫而走。而甘若山瞄到他面上这微妙变化,嘴角不由显出几分傲然笑意。他大抵是以为,胡九彰这是怕了自己,才会如此慌张吧?   “卢盛卢将军。不然你以为是哪个卢将军?”   甘若山的语气中带上几分欢愉,而听到那名字,胡九彰的神情愈发凝重了。   当真是卢盛!那小白的安危又如何了?   他迫不及待的想知道李慕云的消息,而还未等他开口,甘若山已经朝着身边兵士挥起了手,神色愈发悠然了。   “把他带走!”   甘若山一声令下,胡九彰身上的被褥,便被一名卫兵剥离。被褥下,是他被从膝盖下一寸左右的位置上,被完全截断的双腿,包裹着伤口的布料上,还渗着点点血迹。那三个兵瞧见这景象,都愣住了。而甘若山也跟着微微挑起眉角,显出些许吃惊。   恐怕他也没想到,胡九彰竟然已经失去了一双小腿。   “呃……用担架抬出去!”   在这一点上,他倒是没有借机为难胡九彰。胡九彰被两个兵架着胳膊挪到了麻布与硬竹制成的简易担架上,就这么被抬出了营帐。   躺在担架上,他未愈的伤口阵阵抽痛着,而因为被绑住了双手,他只能仰面躺在担架上,想起身,都使不上力气。   甘若山一路跟着,将胡九彰送入了卢盛营帐旁,临时搭起的小帐中。   这直径仅有四米来宽的小帐,距离李慕云所处的主帐,只有五米左右的距离,可帐内的布置,却几如囚狱。卢盛站在帐内,面色阴沉着。他身后立着个挂满了刑具的木架,而被送入的胡九彰平躺在担架上,不能移动分毫。   “……把他放下。”   见到胡九彰,卢盛沉声下令。随着甘若山带兵退出,卢盛打在胡九彰身上的目光,也愈发阴狠了。 第77章 拷问   “胡九彰,你究竟是什么人?”   卢盛眉心锁紧了,眼中还带着深深的怨恨。   胡九彰被他这话给问愣了。他怎么想也想不出,卢盛这是发了什么疯,突然把他抓到这里,居然就是为了问这种话的。   “我……我是唐兵啊。”   胡九彰困惑之际,眼中还带着茫然。一瞬间他甚至怀疑,卢盛是不是把他给当成敌军派来的间谍了。   胡九彰老实答了,怎知卢盛反而厌恶的咂嘴。   “我问你,你是怎么认识李公子的?在哪儿,什么时候!”   “这……”   胡九彰更愣了,但眼见着卢盛提及李慕云时,脸上仍是那一副痴相,至少李慕云这边,他是放心了,遂也冷静开口。   “在长安,就……去年秋天。”   “去年秋天?你们才认识不到一年?”卢盛听到这话,心底妒意更深。显然,胡九彰并不是李慕云身边从小跟到大的家臣,而这样一个人,怎么还能叫堂堂的肃王世子,如此死心塌地呢?   卢盛越想,心里越不平衡了。他原以为自己遭拒,只是个先来后到的问题。可现在看来,胡九彰也没比他早出多少。不过几个月的时间,难道自己这身份背景,地位能力,就真的比不上眼前这个已经失去双腿的小兵?   “你怎么认识他的,细说出来!”   卢盛语气已然变作逼问。胡九彰越看,越觉得不对劲了。他直瞧着卢盛愈发狰狞的脸孔,眉头不由皱紧了,竟也显出点点怒意。   卢盛虽说是个参将,军职比他高,但纵然如此,一个参将,也无权私自捉拿伤兵审讯,况且还是在没有任何罪证支持的前提下。   再者卢盛突然问出这些莫名其妙的问题,又是为了什么?   胡九彰想过,倘若卢盛真是因为怀疑自己通敌,才把他捉来,那么他绝不可能带着如此剧烈的个人情绪。卢盛会有如此表现,必然是因为他对胡九彰本人有了强烈的不满。   卢盛……卢盛……   胡九彰眯着眼想过片刻,就有了头绪。   翻来覆去的问与小白有关的那些事,这厮……该不是吃醋了吧?   胡九彰目光又打到卢盛怒火中烧的双眸中。   “卢将军,你这是在审问我了?”   胡九彰人虽然躺在担架上,但他的气势,可一点也不比卢盛弱。在他身上看不到畏惧,反倒是卢盛,好像已经气急败坏到了有些失控的地步。   “就算是审问,你又能如何?”卢盛怕是没想到胡九彰竟会反问于他,吃惊的片刻,下意识的朝着身后木架上的刑具看了眼,心光似更加笃定了。   “胡九彰,你是个兵,兵就要听从命令。”卢盛说着,眼中不乏狡黠闪过,“给我老老实实的交待出来,否则……有你好受的!”   “呵……交待这些?卢将军,你是少女思春吗?偏要听人说这些过往。”   胡九彰淡然调侃,而卢盛显然被他这话给气炸了,那暴怒的模样,恐怕就连在战场上,都未必能表现出来。   卢盛被气得阵阵发抖。爱情是最易叫人陷入疯狂的,而他此刻,已然忘记了自己参将的身份与责任,反而好像是被夺走了心爱之物的幼童,陷入到深重的不甘与怒愤中。   卢盛转身便从木架上抽出一支半尺来长的铁针,他目光阴狠,用微微颤抖的手指,将根针攥在手里。   “你知道这东西是做什么的吗?”   “卢将军,倘若你在此对我动用私刑,你知道后果是什么吗?陇右军的军纪就这样松散吗?区区一个参将,就敢如此违规造次!”   胡九彰不由提高音量。他当然也急了。自己双手被绑着,腿还没了。只能躺在担架上,连翻身都翻不过去。可卢盛看这样子,也不像是随口说说啊。这要是真拿那么粗一根的长针捅下来,自己就算不死,也要重伤!   眼看着明日大军就要出关,到时候,自己与李慕云何去何从,还不得而知。胡九彰不想在这时候再为李慕云平添累赘。他不能再受伤了,一点也不行——   “区区?区区一个参将,也比你的地位高多了!”   卢盛几乎是怒吼着,将词句倾吐而出。军中之人,嗓门都大,而他脸对脸的这一吼,差点没把胡九彰脑袋给震晕了。卢盛声音落下,胡九彰脑子里还嗡嗡的。   再见卢盛,他显然受不了一介小卒对着出身高贵的自己说出这等不敬之词,这便攥紧了拳头,握在他手中的铁针,也随之竖立,与他拳头交叉着,形成直角,正对向胡九彰前胸。   一见卢盛摆出这架势,胡九彰可是连冷气都来不得吸了。他身上已经被冷汗浸湿,切实的压迫感越来越近。   “诶——你等等!”   胡九彰突然大喊。   而卢盛的动作,也随之一顿。   “你不就是想知道我跟李大人的事吗?我告诉你还不行?我们去年秋天在长安遇到的,我在长安县被肃王府的下人诬陷,李大人看我可怜,才出手相助。就这么认识的,你说,你还想听什么?”   胡九彰以为自己已经如实答复了,怎知卢盛却对着他冷笑。   “你当我是傻子吗?他会主动帮你?你也配!”   卢盛咂了下嘴,他侧头看向自己手中的长针,嘴角忽然闪出冷笑,一把抓住胡九彰被绑在身前的一双手。   “哼……没有腿,但我看你这手也还不赖嘛。”   他说着,竟拎出胡九彰一只手指来,拉着那一根手指,朝着自己另一手攥着的长针下送过去。   胡九彰打从自己双手被抓住的那一刻,就在尽力与卢盛的力气拉扯,但他人躺在地上,使不上力不说,卢盛这个比他年轻,比他健康得多的大小伙子,真要拼起力气,他也是敌不过的。眼看着自己左手的食指,就要被送到钢针下。   胡九彰全身上下,已经被汗水浸湿。一半是因为使力,累出来的汉,另一半则是冷汗。但卢盛没有停手的意思。纵然胡九彰被拉起的那只手指,仍在竭尽全力的与自己抗拒,但卢盛的力道反而越大。他俯下身,看着胡九彰的手指尖,将针尖凑近了,找准角度,一下插入了那只手指的指甲缝里。   “啊啊啊——”   胡九彰止不住痛苦呻吟,但卢盛力道反而更大,他骤一使力,一下,就把胡九彰那只手指上的指甲盖,整个用钢针给挑掉了。   鲜血一瞬从被挑落的指甲盖下流出,染红手指,胡九彰的身体也因为疼痛而不住颤抖着,但他手仍被卢盛攥着,动弹不得。   “卢盛……你到底……为什么……”   胡九彰不解。他十分不解。他知道卢盛喜欢李慕云,可他从未想过,一个出身名门的武将,居然会在这大战将至的当口儿,为了一己私情而做出如此下作的行径。   胡九彰想不明白卢盛,卢盛更不明白胡九彰。   为什么是这个男人,为什么是他能得到李慕云?难道自己连一个兵都比不上吗?为什么李慕云不肯多看几眼自己?明明帮了他那么多,不求回报的……一直帮他,关心他……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他不喜欢我……为什么他能那样笃定的说出,不喜欢?   卢盛不禁悲从中来,而他在这悲愤交加时刻,对胡九彰,也愈发不管不顾了。他已然将胡九彰当成了发泄自己悲痛的出口,放开了那只血染的手指,紧接着又去扯他相邻的指尖。   “胡九彰,你得负责。”   卢盛阴鸷说着,而就在他要将钢针再插入胡九彰第二根手指的时候,小帐门前的毡布,突然被人掀开了。   一道光从户外直射进来,帐内的二人都在那一瞬间条件反射的眯起眼睛。   “卢将军!”   一声沉闷叫喊,打破了屋内的紧张氛围。胡九彰对着户外的光亮艰难的侧过头去,就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掀开门帘的,居然是甘若山。   “你……你进来干什么!”   卢盛被这突然闯入的身影给吓住了。那根长针从他手中滑落,显然,他也知道,自己如此虐待军士,是不合军规的。但一瞬间,卢盛的反应仍然是暴怒,他冲着甘若山厉声呵斥。   “叫你在外面看门,不是让你随便闯进来的!”   卢盛匆忙松开胡九彰手指,从地上站起来。   从胡九彰手指里淌出的血滴,滴到他的衣摆上。卢盛下意识的用手扫了两下衣裳,可血迹反而被他抹得比之前更加显眼了。   再看门前的甘若山,却是纹丝不动的,稳稳站在原地,那张本不好看的方脸上,被厌恶占据。   “卢将军,你私下对伤兵用刑,这不合规矩吧?”   甘若山的话不带有一丝感情,就像是从一个木头人嘴里吐出来的。但他说这话时的神情,却是异常严正的,谁都看得出,他既然有闯进来的勇气,就不会再轻易退出去。   原本,甘若山那张方脸,是胡九彰厌恶至极的。但如今看来,这么张其貌不扬的脸孔,直叫胡九彰想要惊呼。他几乎要在那一瞬对甘若山彻底改观了。   “这轮不到你来管!”   卢盛虽然已经心虚,但真要算起来,在场无论甘若山,还是胡九彰,都不是他能随意决断生死的人物。这二人都是旅帅,且没有一个,是在他麾下,为他效力的。   “我是管不着卢将军的事,但我军明日一早就要出关,卢将军在这时做出如此行径,传出去……怕是要伤了我军将士的士气!”   甘若山点滴不让的回嘴。他背对着日光,脸上好似被蒙上了一层灰青,明明是死气沉沉的一张脸,却看得胡九彰格外振奋。   “你——”   卢盛也被甘若山这雷打不动的态度给镇住了,他抬手指向甘若山,却半天没说出一句。   二人就这样僵持了几秒钟。   终于,还是甘若山先开了口。   “甘某不想伤了我军士气,这里的事,我可以全当没看见,但卢将军,你已经在这儿耽误了不少时间,就这么一直耗着,也不太好吧?”   甘若山主动退了一步,而经过那几秒钟的僵持,卢盛也逐渐从之前歇斯底里的情绪中缓过劲儿来。   他脸色黑青着快步绕过胡九彰,朝着门外走去,临走前还不忘最后威胁甘若山一句。   “别忘了你说过的话。你要彻底忘了今天的事,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卢盛转眼便消失在了门外,而直到卢盛走远,甘若山才如释重负的长呼出一口气,随手放下身旁厚重的门帘,迈步踏入帐内。   小帐内光线昏暗,即便有两座烛台照明,其光亮程度,也不能与户外的日光作对比。   甘若山松了一口气,胡九彰更是长舒出一口气。他额间早已经被汗水浸湿,脸色也因为疼痛而变得煞白。   “老甘……我是真没想到,来救我的,居然是你。”   胡九彰感慨异常,之前他对甘若山有多厌恶,如今,他就对他有多感激。   “哼……”   甘若山低头瞧了胡九彰一眼,目光倒还是如此前一般轻蔑。   “我可不是为了救你才闯进来的。我就是看不惯,有人在军中不守军规,公然违纪!再说……”   甘若山目光扫到胡九彰被截断的两条腿,神色不由黯淡几分。   “再说,那日守城战,谁知你竟如此不堪一击……” 第78章 高枝   甘若山面上闪过一丝歉意。他虽然已经在意识到之后,很快撇过脸去,但那表情还是被胡九彰瞧见了。   “呵呵……老甘,你说说,你一面排挤我,一面又跑过来救我,你说你拧巴不拧巴?”   胡九彰的手指虽然还在淌血,但他脸上带着笑。甘若山撇了他一眼,眉头皱得老高。他俯下身来把胡九彰手腕上的麻绳给解开了,还不忘再送胡九彰一个白眼过去。   “我就是看不惯你,但我看不惯你,跟我来救你之间没有关系。”甘若山说得义正言辞。胡九彰双手终于恢复自由,他连忙从担架上支起身子,看着自己鲜血淋漓的左手食指不住叹息。十指连心,被拔了指甲的那一刻他疼得要死。但这点小伤,远不足以影响他的意志。   “怎么就看不惯了?”听他这话,胡九彰反而很是诧异,“是我这张脸天生不招你待见,还是咱俩上辈子有什么仇怨啊?”   胡九彰笑说着,甘若山看着他,模样反而更加阴沉。   “你这张脸……是挺不招人待见的。”   他低声说着,这话不像是说笑,反倒像是发自内心的。   胡九彰不禁一愣。   “你……什么意思?”   “……”   沉默。   甘若山皱眉盯着胡九彰看,却沉默不语。   胡九彰见他这表情,也抿去笑,随之正色。二人目光相对,甘若山忽然又皱紧眉头,转瞬间,脸上便被不甘填满了。   “我坦白告诉你,我嫉妒你,胡九彰。”他沉声说着,表情认真,但又十分不情愿。也是,谁能面不改色的当着人的面,承认自己心里那些羞于言明的想法呢。甘若山表情虽然拧巴,但他开了这个头儿,再往下说,便坦然了许多。   “像你这样的人,本不应该到潼关来的。”   “我不应该?可你又知道我什么?”胡九彰不由眯起眼睛。   “你本来就跛腿,哪有明知道自己有伤,还一个劲儿要往前线凑的?”   甘若山虽是反问,但他却一点都不想听胡九彰解释,未等胡九彰开口,他又续道,“但你这小子,跟寻常的兵可不一样。你一来就是带着靠山的,升迁都靠内定,你以为我不知道?王铮会把斥候的任务交给你,那是看了卢盛的面子。而卢盛为什么要卖你面子?定然是因为那日与你一同前来的俊美公子。那是个能叫卢盛看上,却又不敢下手的人……”   甘若山说到这儿,嘴角显出一丝冷笑。   “听卢盛说那人姓李,该是个身份不低的人吧?我承认你长得是不差,但也没有好看到,能靠着脸面吃饭吧? 所以人家公子,怎么就看上你了?别说卢盛想对你动用私刑,我看了心里都不平衡。”   “那你还救我?”   胡九彰不由反问,甘若山却咂了下嘴,眼光颇为严正。   “一码归一码。这世上虽然有很多像你这样靠着旁人的势力往上爬的人,但好在,军中自有军中的规矩,而只要有规矩,那么至少在军中,你我所面对的情形,就是相对公平的。”   "诶,不是,我……"   胡九彰刚想解释,自己并非靠着李慕云上位,但甘若山却不容他争辩。   “所以我最讨厌,不安规矩办事的人。你算一个,但你也已经付出代价了,所以我说,老天公平。我虽然理解卢盛想对你动刑的原因,但一旦卢盛这么做,就是有违军规。我甘若山最看重的,就是军规。所以我才出手救你,现在明白了?”   甘若山这么义正言辞的一番表示,胡九彰虽然有许多想解释的地方,但看着这位老兄刚正不阿的面孔,他也只是耸了耸肩,表示认同了。毕竟在军中,能做到如甘若山这样开诚布公的人,也不多了。   “不过上次守城战,我换防晚了,我承认,我是故意的,但你的腿,可是你自己给闹成这样的。就算我及时带人上城换防,你该截肢,还得截。”   甘若山好似要撇清责任般,又补充了一句,胡九彰被他说得着实无奈,不由连连摇手。   “得得得,我又没说要把这事怪到你头上,再说现在你救了我一次,咱俩就算扯平了。”   “行,我送你回去吧。明日大军就要出关了,我劝你一句,倘若能走,就赶快走。”   甘若山说着拉住胡九彰一只手,是想把他给背出营帐了。但胡九彰反倒没顺着甘若山的拉扯,往他背上搭。   “老甘,你既然知道与我一起的那位公子姓李,那你知不知道,那位李公子现在身在何处啊?”   胡九彰瞧向甘若山面庞。比起为自己辩解,他更在乎的,是李慕云的安危。   “呵呵……你真想知道?”   听他这话,甘若山竟笑了。胡九彰不由皱起眉头,松了甘若山的手,干脆就在担架上坐定了。   “你既然知道,就别卖关子。”   “我当然知道,”甘若山不紧不慢,“那位李公子,如今就在距离这间营帐,约莫五米远的大帐中。他就在你隔壁,明白了吧?”   “就在隔壁?”胡九彰吃了一惊。一瞬间他甚至想要高声呼喊,也不知李慕云能不能听到他的声音。   “但是隔壁,就是卢盛的住处。”   “什么?!卢盛的住处?”   听闻此言,胡九彰不由大惊。李慕云人在卢盛帐中,而刚刚卢盛却在这边拷问自己?   那也就是说,刚刚自己受刑时的叫喊声,李慕云应当是能听到的,可他却不见人影。他不是不想出来,而是不能出来,他被卢盛派人给绊住了!   得出了这个结论,胡九彰脸色一下变了。这可比他自己被卢盛捉来受刑,还要严重百倍千倍。   “老甘,你能不能好人做到底,去帮我把他从卢盛的营帐里带出来?李公子不是忘恩负义之人,他得了你的好,日后定会报偿的!”   “你可别难为我了,老胡,卢盛那营门口,是卢家的亲兵在把守,我一个无权无势的小小旅帅,可命令不动人家。再说大军马上就要出关,军中事务繁忙,我被卢盛叫来这里,也只是临时调配,待到傍晚,我也要归队的。”   “那……那你帮我去给他递句话也行啊,我总得知道他当下是否安好。”   “这……你让我去?”   甘若山面上带着些迟疑,但倒并没有完全拒绝。胡九彰一见他表情,连忙又道。   “老甘,甘兄,求你帮我给公子带句话。李公子可是当今圣上的亲孙子,他见你为他奔走,定会记你的好。”   胡九彰此言一毕,甘若山瞬间来了精神,已然开始整理自己身上的轻甲和衣裳了。   “咳……呃……这个嘛……”   “诶——甘兄,算我求你,帮我带个话,就说胡九彰一切安好,再问他,小白日后如何安排。”   “小白?小白是谁?”甘若山皱起眉头。   “诶,你这么跟他说他就知道了,这皇室间的事……我也不好跟你明说啊。”胡九彰讪讪笑了下,好像那其中真牵扯了什么重大机密似的。甘若山眼中闪过些许敬畏,也不再多问。转身清了清嗓,“呃……那行吧,这个人情我卖给你,日后你可别忘了还。”   他说完,便掀帘而出。   只是,到了卢盛营帐门口,甘若山却吃了个闭门羹。也是卢盛不在帐中,那守卫说什么也都不让甘若山进去,至于要叫里面的人出来,就更是万万不能。   甘若山虽然疑惑这守卫如此决绝的态度,但也不敢真的硬闯。毕竟他不知道帐中那位皇孙,究竟与卢盛是什么关系,也不知道卢盛的大帐前,为何突然出现了原本守在卢旷将军跟前的亲兵。   甘若山被那守卫拦得没辙,可他又不想放弃这次在大人物面前露脸的机会,眼看就自己就要被守卫给架走了,情急之下,甘若山只得捡着他觉得最重要的一句,在大帐门前喊了出来。   “小白日后如何安排!”   他就这么没来由的喊了一句,别说是帐中的李慕云,就连胡九彰这边,都听见了。   守在帐外的亲兵已然忍无可忍,眼看着横刀就要出鞘。甘若山一看大事不妙,便在喊完了那一句之后,转身跑回了胡九彰这边的营帐。   他一进门,头上已是大汗淋漓。   见他这副模样,胡九彰神色不由阴沉。小白难道是出事了?   “诶,老胡,你这位皇孙大人,跟咱们卢老将军,是不是有什么额外的安排啊?那门口的兵,都是卢旷的亲兵不说,我只不过是去递句话,他们居然寸步不让的就把我给赶回来了。”   “有这等事?”   胡九彰神色愈发凝重了。他头顶止不住渗出点点冷汗。   这事蹊跷。卢旷父子二人,本应该是站在小白这一步的啊?怎么如今连话都递不进去了?这岂不是切断了小白与外界的联系……与囚禁无异!   想到这儿,胡九彰脑中便想起李慕云曾经与他讲过的那些,关于肃王与安禄山的话。   该不会……   胡九彰只往下想过片刻,就用力摇了摇头。   “老甘,王铮校尉如今在何处?”胡九彰突然发问。   “怎么突然问上王校尉了?你现在也不是第六团的人了吧?”甘若山不由撇了撇嘴。   “诶——我念旧!成不成?求你把我带到王校尉面前,军中似有大事发生,你带我过去,我说与你听。”胡九彰语气愈发急迫了。   “大事?现在还能有什么大事?这都要出关索敌了,还有什么事,比出关更大?”   “有!此事事关皇室宗亲,你助我一次,倘若立功,我家公子日后定会犒赏你!”   胡九彰说得异常笃定,就连眼中,也闪着异样的光彩。甘若山看得有些发愣,他一时间拿不准主意。可看胡九彰的样子,他又不觉得这是在说谎。   一辈子没有贵人相助,全靠着自己打拼到了旅帅的位置,甘若山就是做梦,都想哪天自己也能被某位大人赏识,就此攀上高枝。而胡九彰这一番话下来,他心底的这份念头,便愈发强烈了。   甘若山连咽了两口吐沫,只朝着胡九彰眼眸定定看去。   “胡九彰,你可别诓我。”   “我不诓你,老甘,事后就算李公子不重用你,我也会为你在公子面前说话,你……”   胡九彰话音未落,甘若山已经一把将胡九彰从担架上拉了起来,只扶着他的腰,直接半跪到了地上。   “你上来,我背你到王校尉那儿去!”   作者有话说:   大家节日快乐呀~?*??(ˊ?ˋ*)??*? 第79章 为谁效力   胡九彰见到王铮时,已经是傍晚。王校尉刚刚从团里回到自己居住的营帐中,一进门,就看甘若山与胡九彰两个。   甘若山正拿着药往胡九彰身上抹,浓重的草药味一下冲进王铮鼻腔。他来不及斥责这两个擅闯的下属,抬起手在鼻子前面连挥了好几下,才慢慢适应营帐里的味道。   “谁让你们俩进来的?越来越没规矩了!”   王铮出声训斥,甘若山连忙放下手中药膏,半跪在王铮面前。胡九彰虽然跪不了,但二人不约而同的做出了下拜的姿势,头都埋得很低。   “回禀王校尉,实因属下得知军中有大变,这才唐突前来。”胡九彰沉声道,他低着头,看不到王铮面上的表情,但刚刚整队归来的王铮,显然已经十分疲倦。他对胡九彰口中的话,也没当是什么大事。   “哼,大变?什么大变?你又从哪儿得来消息了?”   王铮语气中带着些许调侃语气。而胡九彰一见王铮没有斥责自己的意思,心里不由安稳许多。要与王铮说的话,他也早在心中打了几遍腹稿,如今王铮回来了,他不敢有丝毫懈怠,抬起头,只摆出一副严肃神情,抬到面前的双手,始终保持着插手行礼的姿势。   “王校尉,属下接下来要说的话,关系重大,此事……事关皇室宗亲,还请王校尉助属下一臂之力。”   王铮的反应,远比胡九彰预料的平静。他不似甘若山那般惊讶,反而是略显困惑的皱起眉头,想了想,又拉了个垫子,在二人面前盘坐下来。   “诶……你这没头没尾的,什么皇室啊?明日咱们可都要出关了,就算是长安城出了天大的乱子,咱们也管不了。”   “不是在长安城中,是潼关,就在此处!王校尉,您应该也知道,属下在潼关,还有一位效忠的主君在吧?”胡九彰慌忙解释。   “哦?继续说。”王铮不禁眯起眼睛。显然,他是知道的。   “喏。属下效忠的主君,名叫李慕云,是当今圣上的亲孙,长安肃王殿下的嫡长子,也是肃王世子。属下此次之所以投奔潼关,也是应了家主的意思。”   “呵呵……你这左一句主君又一句家主的,就别总属下属下的了。王铮人微言轻,可不敢与皇室宗亲争位份。”王铮摇了摇手,又将目光投到胡九彰被截断的双腿上。   “胡九彰,你既然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就别绷着,有什么说什么。我看你都伤成这样了,还特地寻过来,你要求的,定然不会是小事吧?”   王铮语调坦然。   胡九彰定定看着他,眼中的期望,不由又浓了几分。他遂将白日里赵小羊到访,直到卢盛暗动私刑的事,一一与王铮复述了。当然,至于甘若山充当卢盛的差役,到帐中去捉他的事,就略去不提,只捡着最重要的事实说,末了,还不忘补充句。   “凡此种种,绝无半句虚言。赵小羊与甘旅帅都可作证。”   胡九彰言之凿凿,王峥却撇了撇嘴,一副无关痛痒的样子。   “所以呢?你告诉我这些,是想说什么?”   “既然您问了,那九彰便直说了。”胡九彰目光如炬。   “赵小羊带来出兵的消息后,李公子定然是匆忙外出,去寻卢盛来打探消息的。您也知道,我家主君与卢盛是有些交情的。且据我所知,卢盛一直爱慕着我家主君,所以他离开时,我也并未担忧。但赵小羊离开后,又过了不久,卢盛那边,便派人硬把我给捉了去。卢盛亲自前来拷问不说,还挑了我一个指甲。”   胡九彰说着,把自己已经止住了血的食指抬到了王铮面前,待他看过后,又收回手,瞧向一旁甘若山。   “若不是甘旅帅及时前来制止,我恐怕失去的,就不是这一个指甲盖这么简单了。”   胡九彰说罢,王铮的眼中的疑惑却越来越深。   “卢盛拷问你……问你什么了?”   “就问了些我与主君间的过往,我也如实答了,毕竟那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这些甘旅帅也能作证,他当时就在卢盛拷问的营帐外不远处。且更加蹊跷的是,卢盛拷问我的营帐,与他本人居住的营帐,是紧紧相邻的。而当时,我家李公子就在卢盛帐中。这一点,还是甘旅帅告诉我的。”   胡九彰说完,甘若山紧跟着轻咳了一声,又接道。   “是,当时李公子就在卢盛将军的营帐中,且门口还有卢家的亲兵把手,我救下老胡后,他托我去给李公子传话,我去了,可门口的亲兵拦着我,说什么也不让进去,更不允许李公子出来,我们猜测……”   “我们猜测,李公子是被卢盛将军给私下囚禁了。”   胡九彰坦然说出了自己最终的推测。他说完,王铮的表情果然一变,但那神情中,却仍带着深深的疑惑。   “胡九彰,照你所说,李公子既然是皇孙,又是肃王的世子,卢盛哪来的胆子,居然敢囚禁皇室宗亲?”   “王校尉问得是,所以我推测,李公子不是被卢盛囚禁,而是被卢旷将军囚禁的。”胡九彰说着,逐渐压低了声音。王铮的脸色陡然转冷,竟有几分怒意了。   “胡九彰,你慎言。你现在是谁的兵,难道你不知道吗?”   诚然,在场这三人,实则全都是卢旷手底下的兵。他们如今聚在一起对自己的顶头上司妄加揣测,怕是已经有违军规了。   “我当然知道。”胡九彰语气愈发笃定,“所以我说,这只是我的推测。但倘若我的推测属实,王校尉……那军中,可就出大事了。”   胡九彰声音愈发低沉,而王铮随之升起的怒意,也渐渐平息了。   王铮不答,胡九彰也不再开口。一时间,帐中三人都陷入沉寂,胡九彰与甘若山一坐一跪,静候着王铮的答复,而王铮则锁紧了眉心,陷入沉思。帐中只剩下三个大男人此起彼伏的呼吸声,以及烛台上偶然一下烛芯儿爆裂的轻微响声。   “胡九彰,除开那所谓的揣测不说,剩下的,你敢保证,你说的都是真的?”   “我保证!”   王铮若有所思的瞧了他半晌,接着,又把目光投到甘若山身上。   “你也能保证?”   却见甘若山定定点了点头。王铮不由叹出一口气。   “你们两个,有没有听说过,最近几日,在军中高层间流传开的一则流言?”   “……不曾。”   胡九彰与甘若山面面相觑,不住摇头。   “传言,陇右系的八位将军,不满圣上出兵的诣旨,似乎在背地里,在筹谋着什么。”   王铮声音压低了,胡九彰不由愕然。   “卢旷将军就是陇右派的嫡系!”   “是,而且结合你先前所说,倘若那位李公子真是肃王的世子,那么……卢将军或许真有可能……”   王铮话未说满,但他越发深沉的目光,已经说明了一切。   此时,三人的头脑都在飞速运转着。倘若一切属实,那么如今的局面,已然不是他们三个下级军官,能够介入得了的了。但胡九彰不死心,他就是豁出命去,也要把李慕云给救出来。   “王校尉,我此番来寻,唯一所求,便是希望您能助我一臂之力,救出主君。只要李公子无恙,来日但凡有机会,公子定会报答您的!”   胡九彰愈发激动了。如今话已说开。求人,他唯一能给的,也只有李慕云这一层身份背后虚无缥缈的权势了。胡九彰不是什么心机深沉的人物,他有一说一,只看王铮应还是不应了。   “胡九彰,你这是什么意思?”   王铮的反应,却出乎二人意料。   “你难不成……是让我在皇室与将军间,选一边效力吗?”   “这……”   王铮的话在胡九彰脑中反复掠过,他恍然惊觉,眼前的王铮,其实想的,远比他与甘若山两个,还要深远许多。帮李慕云,就代表着背叛陇右系,效力皇室。可眼下的形势,无论怎么看,背叛卢旷这条路,都是不划算的。王铮突然说出这话,难道他……   胡九彰的心跳已然加快了。冷汗在他头上不断溢出,顺着脸颊一直流到下巴尖,滴落在他下身的衣料上。   “王校尉,既然您说了,那您是选择大唐,还是选择卢将军呢?”   胡九彰将王铮话中的皇室,替换作大唐。恍惚间,他脑中幽幽闪过那夜在长安城郊,破庙外的画面。那夜陈番问他的话,仿佛盘旋在耳边。   “哼……胡九彰,你少诓我。姓李的并不能代表大唐。倘若他李氏族人都能为了大唐找想,如今咱们还犯得上在潼关征战?安禄山犯上作乱,难道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河北沦陷,河南沦陷,饥民遍地,浮尸千里。这都快一年了,结果那长安城里的皇帝是怎么命令我们的?他让我们放弃潼关天险,出关迎敌!要是你——你怎么选!”   王铮突然的质问,叫胡九彰哑口无言。   他也知道,朝廷的作为,已经令军中的将士伤透了心,可为了能救李慕云,他还能怎么说呢?他自知不是个人情练达的人,像这般与人谈判对峙,更是从未有过的事。但他已经竭尽全力了,当下要如何才能说服王铮,他不知道。   “九彰……我是个兵,只懂听将军的命令。但上面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也不清楚。我帮不了什么世子,但我还能帮你。你若是无处可去,便到我团里的伤兵营暂住上一宿吧,明日大军就要出关了,横竖都是一战,我们谁都逃不掉的。你若真想救你的主君,便等大战过后。倘若我们都还活着,我会履行承诺,来帮你。”   王铮话说到这个份儿上,胡九彰再无话可说。他咬紧了牙冠,低下头,算是应了。   “多谢王校尉……”   胡九彰声音低沉。甘若山在一旁拍了拍他的肩膀,也没说什么,接着帮他把最后的几抹药给涂好了,重新包扎过,给他穿好上衣。   “走吧,老胡。别想了。”   被甘若山背到伤兵营时,夜已经深了。营里的医官特地给他从军需官处要来了一把炒米,嘱咐他趁热吃了,可胡九彰捧着那把炒米,坐在褥垫上,半天,愣是提不起食欲。   他从没有哪一刻,如现在这般无助过。   夜深人静,对着营帐内无人的角落,泪水从胡九彰眼角无声滑落。他无声的啜泣,也不知是在哭自己的渺小脆弱,还是在哭眼下的这一段遭遇。   但无论如何,时间仍一刻不停的向前行进着,月色闪着银光,从简陋营帐的缝隙中,倾泻而入。月光的角度好似一把小扇般,从左扫到了右,暗示着眼下所剩无几的时间,也已经悄然流逝。 第80章 大战前夕   随着晨间的战鼓轰鸣,胡九彰就如其他所有的伤兵一般,被用担架抬上了路。   曙光乍现,二十万大军在鼓声与各自长官的指引下,朝着东方行进。   与此同时,李慕云也被带上了装饰精致的宽敞马车,跟着卢旷的大部队,在小卢将军的亲自护送下,踏上“征程”。   从潼关到陕郡,倘若轻骑快马加鞭,不到一日,便能抵达。但大部队行军,步兵与骑兵,各个军团间的调配,都要相互迁就。这看似不远的路程,最快最快,也要走上两日。   哥舒翰于六月初四领兵出关,虽说他本人十分抗拒皇帝的这份旨意,但老将军是个实诚人,既然要出关,当然就得认认真真的作准备。   哥舒翰几乎带出了潼关的全部兵力,将近二十万人,再加上重达数千斤的粮草辎重。如此对比,卢旷手下的万人军团,在这大队中,便也不甚显眼了。而处在卢旷军团后方的李慕云,已然成了这浩荡洪流中的一点,虽然他是被关在马车里的,看似与行进中的军团格格不入,但在如此浩大的队伍中,偶然多出一辆马车,也没人会在意。   这时,卢盛气质昂扬的策马行在李慕云马车一边,他时不时的,还要对着马车内说几句话,虽然鲜少得到回应,但仅仅是这种完全掌控的征服感,已经令卢盛内心十分的满意。   但车内的李慕云,样子却远比昨日萎靡。显然,这二人间的关系,也在一夜之间,悄然发生了转变。   昨日下午,李慕云在帐中,他先是听到像极了胡九彰的哀嚎声,本已心痛至极,但紧接着没过多久,他自己营帐的大门前,就传来一句只有他与胡九彰两个能听得懂的喊话声。他想,这应该是老胡托人传过来的话,问他日后该如何安排。   那时李慕云的心情,简直像刚从山崖跌落,却又一路升到了峰顶。一瞬间,他的信心,似乎又回来了。因为至少,还有人能帮老胡传话,那就说明,他此时此刻,是不在卢盛控制中的。   可到了傍晚,再见到卢盛时,李慕云刚建起没多久的信心,就又被卢盛给打破了。   说到底,李慕云自打离开家之后,就把老胡当成了他唯一的指望与归宿。虽说他也是个二十出头的大小伙子了,但这位公子哥,从小到大没出过城。卧病多年,全是靠着庶母与府中丫鬟下人伺候着长大的。看他接人待物温文尔雅、彬彬有礼的样子,好像有多稳重。但其实,那也不过是王府粉饰下的面子功夫罢了,他的阅历,与胡九彰这种从小就尝尽了人世辛酸的人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李慕云打小是被庶母带大的,吃的用的看的学的,其实都源自赵氏。无论他多不想承认,单看他训斥下人时的架子,那无疑就是学的赵氏。   以往,赵氏就是他生活的全部重心,他那时,还唤赵氏一声:母亲。   而也正是因此,当他得知赵王妃隐瞒的事实真相后,才会那样义无反顾的想要离开王府,离开家,离开他原先赖以生存的一切,与过去切断关系。   如今出了王府,李慕云的重心,便又落到了胡九彰身上。说胡九彰是他的心灵支柱,都不为过。只是遇到了卢盛,这个心灵支柱,反而成了他最大的软肋。   “世子,你看这是什么?”   夜里,卢盛拿着白手帕,手帕上放着个血淋淋的小东西,直递到李慕云面前。   李慕云本不想看,可他的视线却又自然而然的被白手帕中的一点血红吸引。借着昏暗的烛光,他看了好一会儿,才分辨出那是一个生生被从人手指上给撬下来的手指甲。   李慕云倒下了一口凉气,脸色已然变了。   他抬眼又看向卢盛,不解与愤怒充斥眼眸,而卢盛反而对他报以笑意。   “世子,你知道这是谁的吗?”   这虽是问句,但卢盛却没给李慕云回答的机会。他眯着眼,一面欣赏着李慕云逐渐泛青的脸色,一面轻声道。   “这是我从胡九彰手上撬下来的,喜欢吗?我还有很多呢。世子不是想他吗?要不要我帮你把剩下的也拿过来?”   而这时的李慕云,他岂止是青了一张脸,他身子都跟着不住战栗。   “你给我滚出去。”   李慕云声音阴沉着,就连他自己都不相信,原来他也能发出这种充满怒意,阴森可怖的声音。   卢盛被李慕云突如其来的变化吓住了,他盯着李慕云看了好一会儿,但李慕云的脸色,只是比此前,更加的愤怒,更加的扭曲,叫人恐惧。印象里一向可人的美人突然变成这副样子,可是卢盛从未想到的。但与此同时,他似乎又很享受李慕云这种因为自己,而陡然转变的样子。   想想现在这一切,可都是李慕云做给自己的啊……   单是这一点,就已经令卢盛嘴角再度上扬开去。   “哼……将我的卧榻让给世子来睡,何尝不是件乐事呢?”   卢盛说罢,便神情愉悦的转身离去。而待到卢盛踏出营帐,李慕云的脑中,却是一阵眩晕。他向后连退了几步,直到碰到了身后的烛台架,才攥着那铜架的细杆儿,逐渐稳住了身形。   忽然的摇晃,叫烛台上已经盛满的蜡油,沿着边沿溢出。   李慕云攥了一手的热油,但直到他在原地站定,融化的蜡油顺着他指尖滴落下来,他都没注意到,自己手上握到了什么多余的东西。   此时,在行军的大队中,李慕云坐在马车内,神情萎靡。他的面色苍白,两只眼睛下面,是带着淡淡褶皱的眼袋,和两道淡青色的印。   昨夜,一夜未眠。但倘若只是简单的失眠,不会叫一个人的精神颓靡到这种地步,那一夜,他想了很多,可或许就是因为想了太多,他反而看不到一丝生机。   原本,胡九彰就是他的生机,可现在,他不知该相信什么。   他也想过,那枚染血的指甲盖,或许是卢盛作假的,但先前营帐外的哀嚎声,总不能是假的。胡九彰的声音他怎么会分辨不出,还有紧接着那名传话人口中的词句。   潼关驻军中,除了胡九彰,还有谁知道他叫小白?这世界上除了胡九彰,又还有谁叫过他小白?   这些,无一不在预示着,胡九彰当时就在那营帐附近,可是老胡没有脚啊,他自己怎么能过来?定然是卢盛捉他来的,一定是卢盛——   愤怒已经无法遏制,但更加无法遏制的是,那一颗时刻悬在心头,无处安放的心。   昨夜打从卢盛离开后,李慕云的心脏,就像被什么东西给紧紧包裹着,忽松忽紧,严重时,甚至叫他不知该如何再去控制自己的身体,只能躺在榻上,一阵阵,颤抖着,竭力的维持呼吸,维持清醒的意识。   李慕云的身子本就不好,但像如今这般的发作,却是头一次。   这次他既没有发烧,也没犯头痛头晕的毛病,他的意识格外清醒,但身体,却偏偏又是最为虚弱的。周身无力,忽然的寒颤,还有那永远揪着的一颗心。   坐在颠簸的马车中,也几乎要耗尽李慕云的全部心力。也是卢盛看出他那模样着实病态,还给他在马车里多了好几个软垫。但这种细微之处的关心,反而只叫李慕云觉得更加的屈辱,恶心。   大军在潼关到陕郡间的丘陵地带行走了两日,李慕云也这么不生不死的熬了两日。   六月初七,唐军斥候,在灵宝西原一带,与崔乾佑的军队相遇。   长达半年的对峙,让两军将士,都几乎要将对方视作死敌,而长久以来,众人脑中那根紧绷的弦,也在这一天,绷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反而是在得知叛军将至的消息后,很多人因此感到释然。毕竟,这一场唐军与叛军的对峙,终于到了要决出胜负的那一天。   灵宝一带,南面靠山,北面临河,而中间,则是一条七十里长的狭窄山道,胡九彰作斥候时,就曾走过这里。   这样的地形,不算好,却也不算坏。而再看双方兵力。显然,倾巢出动的唐军,无论是人数,还是装备器械,都更占优势。   唐军这边,一接到遇敌的消息,便积极摆出了进攻的架势。哥舒翰以王思礼等几位将军统领五万精兵在前,庞忠等人率领十万大军继后,另还有三万兵力,上到黄河北岸的高处,击鼓助阵。卢旷将军手里的一万步骑,就在这黄河临岸边,击鼓助阵的队伍里。   如此浩大的攻势,便是常年征战的陇右军老将,也鲜有人经历。各类兵种各司其职,在将军们层级递进的指挥下,与西原列阵,北岸高地上,军鼓的巨型木架,有条不紊的全部排列开去,传令兵背上插着不同颜色的旗帜,一圈接着一圈,一遍连着一遍的从这浩荡大军的这边边,跑到那边。   唐军的队伍一望望不到头,而远处已经摆开阵型的叛军军阵,显然比不过唐军这边的威武气势。   一时间,唐军军中士气大振。更有甚者,甚至称赞起皇帝的英明决断来。他们都在感叹,倘若叛军没有一支奇兵从天而降,怕是再难阻止如此规模宏大的唐军。   黄河岸边,风声怒嚎,半山之上,郁郁葱葱的翠绿树林,也随之发出阵阵沙响。   霎时间,随着唐军军鼓在黄河北岸传来震天雷动,排在大阵最前方的五万精兵,已然在军鼓的号令声中,气势磅礴的朝着叛军方向列阵杀去。   最终的决战,已然在这五万将士的冲锋中,正式开启。 第81章 溃逃   战斗尚未打响时,第六团十几个随军而来的伤兵,就都已经站在大河北岸的高地上,准备好观战了。   跟随而来的伤兵,大多是轻伤,真到了万不得已之时,还能下场作战。而只有胡九彰一个,是怎么看,都不应该再继续随军的。但他,也在出关当天早上,说服王铮,跟着大部队一同前来了。   因为他知道,李慕云不可能被一个人留在潼关,所以只有自己也跟来,哪怕帮不上什么忙,能在第一时间知道战斗的进程,也是好的。   且这一次,他们已经十分幸运。卢旷的军团被分到了高地之上,不需投身战斗,且高地上的视野,又极好,整个战场尽收眼底。以往,这可是只有大将军能享有的绝佳观战位置,事到如今能够在此处见证这一场决战,胡九彰不禁觉得,自己在万般不幸中,仍是留有一丝幸运的。   卢旷军团中大半的人,都被派去擂鼓了,只剩下各个团少量的伤兵,和通传兵站在岸边,向着战场的方向观望着。   胡九彰被两个伤兵一人擎着一边胳膊,带到了大车外的横栏上坐定。   看着西原上如此浩荡的唐军列阵,万鼓齐鸣时,就连胡九彰,也难以抑制的湿红了眼眶。他心底的那一腔热血,已然跟着沸腾了起来。   如此阵势,或许真的能赢……   胡九彰暗自思索着,而显然,此时此刻,在北岸观战的兵士,没有一人不对眼前唐军的巨大优势感到欣喜。   眼看着前阵五万精锐冲入敌阵,战场上瞬间杀声震天。在战鼓的轰鸣声中,胡九彰的耳朵,几乎被各种轰鸣着的噪音填满,但他丝毫不介意,而是目不转睛的盯着前阵唐军与叛军的战况。   正如所有人预料的那般,对上唐军的五万精兵,叛军的阵型没过多久,就被打乱了。唐军一边,步兵五人一队三人一组的,在盾牌与刀枪矛戟的相互配合下,步步紧逼。   最先与唐军接触的那几千叛军,很快便溃散开去,单单是胡九彰看见的,就有几百人,在这最初的一刻钟内,成了唐军的刀下亡魂。   唐军的精兵越杀越勇,叛军溃退的速度,也逐渐加快了。   唐军战线迅速向前推进,后续十万大军,竟也在身旁气贯山河的战鼓声中,跟着那五万开路的先锋挺进。   战斗进行了不到半个时辰,叛军一方的前阵就已经不成样子。胡九彰亲眼看到远处叛军指挥官的令旗下达了撤退命令,那指令一出,溃散的兵士们就好像约定好了似的,以着极快的速度转向东方撤离。   而唐军一方的将士都杀红了眼,见到敌人要逃,哪里还肯放过。前阵的几名将军纷纷下令全力追击,一时间,河岸上的战鼓声愈发高昂了。胡九彰身后的大鼓把他震得浑身上下直颤,但他已然沉浸在前阵激烈的战况之中,对耳畔的轰鸣无知无觉。   唐军主力长驱直入,又是半个时辰的功夫,前阵的五万精兵已经追着撤退的叛军,跑得看不着踪影了,后续十万人,也异常亢奋的一路追随着。   再往前……   胡九彰暗自思索。   这条通往陕郡的路,他是走过的。虽然过程痛苦不堪,但所见所闻,他未敢忘却分毫。   再往前,就是一条长达七十里的狭长山路,主路两边,一侧是高山峡谷,一侧是奔涌的大河,若是用这条狭路传递信息,可能十分通达,但换作几十万大军在此行进,可就……   眼看着唐军十五万人一路朝着那狭长道路追将而去,北岸阵地上的鼓声,也便息了。北岸三军即刻派出斥候,追往东边查看。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得那狭路深处忽然传来连续不断的巨响,而伴随着那阵阵巨响的,则是千百人歇斯底里的喊叫声。   起初,胡九彰以为这声音是自己的幻听,他看向周围伤兵,随口问了句,怎知对方的脸上,也显出诧异。   “确实听到了……有惨叫声。”   又有一人在旁肯定道。   “怎么会这样?”   胡九彰眉头皱得老高。   这声音来的太过突然,不单是他,北岸的大多数人,一时间都不知该作何反应。而更叫人恐慌的是,巨响渐息,人的惨叫声反而愈演愈烈,此起彼伏着久久不息。   “会不会是听错了?”胡九彰不死心。   “咱们离得太远,这也可能是喊杀声吧?”   “……不清楚啊。”   一时间,北岸的众人,都陷入茫然。   岸边接连不断的派出斥候前往查看,但还没等斥候返回,远处的叫声便息了,替代而来的,是将士们熟悉的喊杀声。   “这才是喊杀声。”   刚刚与胡九彰说话的兵,站在一旁补充了句。   “那刚刚是谁在叫?是我们,还是他们?”   “……这……谁知道,但最好是他们。”   这一次,喊杀声逐渐占据了上风。不知那声音究竟持续了多久,北岸上的三万唐兵等了又等,都站得有些不耐烦了,可却就是不见有前军的通传回来禀报消息。   约莫正午时分,狭道东边居然升起漫天的黑烟。烟雾硬生生的从正午,一直持续到了日落,而这期间,源自东边的喊杀声,也一直络绎不绝。   也是从正午开始,东边陆续有斥候归来,但胡九彰他们,对于前线的战况是无从得知的,他们只知道,尽管东边的情况以及诡异到了极致,可北岸的三位将军,都没有要命令他们前进,或是后撤的意思。   战鼓仍然照摆不误,时不时的,还会叫擂鼓的兵士敲上一阵儿,来振奋士气。   夕阳西下,直到落日的余晖,在西原上撒下红光,终于,站在最东边的队伍中,有人发出一声惊呼。   “他们回来了!”   这一声惊呼,很快传遍了北岸三军。   胡九彰伸长了脖子,终于看到了身着唐军军衣的兵,正拼了命的朝着北岸大队这边跑来。那模样不是撤退,而是溃逃。   起初,逃来的人,只有十几个,但很快,几百几千的逃兵仿佛正在从某种巨大的恐惧中逃离一般,都拼了命的在向着潼关方向奔逃。他们见到了北岸的三万唐军,可却全然不顾这边整齐划一的军阵,反而直奔着潼关的方向,竟是将北岸的军团,视作无物了!   见此情景,众人心中无不骇然。   “难不成……十五万大军,都被歼灭了?”胡九彰身边的兵忽然开口,声音中还带着轻微的颤抖。   听到他的话,胡九彰狠咽了口吐沫,脸色也白了。   “等将军的命令。倘若前阵十五万人全部被歼,咱们这儿至少还有三万,可以及时退回潼关。”   “但他们都已经跑到咱们这儿来了啊!”   一旁的兵声音愈发嘶哑了,而不只是他,整个北岸都随着溃逃唐军的数量增多,而随之陷入恐慌。   也就过了不到一刻钟的功夫,北岸高地上,传来鸣金之声。   “撤退!撤退!!”   胡九彰听到王铮站在坡上,对着团里的二百余人大声呼喊着。   “撤退!!!”   突然而来的指令,叫已经心惊胆战的唐兵变得愈发焦躁了,他们眼看着从东边跑回来的残兵,都拼死拼活的朝着潼关逃去,哪里还能维持统一的撤退阵型。他们都生怕,自己慢了一步,就要被后面追来的无名恐惧,给一口生吞了去。纵然各个军团的指挥官都在极力维持秩序,但就连高地上的三万唐军,也在血染残阳的恐慌氛围中,乱作一团。   胡九彰这边,看得最为真切。   只因他自己是逃不了的,无论内心有多焦躁,他也只能坐在大车前的横木上,等着团里带兵撤离。   “这……咱们怎么办?他们不会抛弃伤兵吧?”   “应该不会,别慌。”   胡九彰话虽这么说,但他手也不自觉的开始去往腰间摸。可他的配刀,早在此前重伤之后,就被李慕云给收缴去了。本来,他是准备退伍,安心养伤的,可现在……   “他们都跑了啊……我们怎么办?”   胡九彰身旁的十几个伤兵也躁动了起来。但他们虽然身上有伤,却都还能勉强应战的,而这时要跑,先前来时坐的大车,显然就太过笨拙,只能靠着一双腿,硬生生跑回潼关了。   眼看着身边的兵都陆续跑离高地,伤兵们也按捺不住了。到了这时,也没人再去与胡九彰说话,他们只四处观望着,找到了人流最为集中的区域,一股脑的就跟着跑了下去。在所有撤退的队伍中,恐怕也只有将军亲兵组成的百人小队,还能勉强维持防御的阵型。   但跟随着大队一同“撤离”的将军们,也无心顾及自己属下的兵。此时他们唯独剩下的一个心思,就是尽快撤回潼关。只有回了潼关,往后种种,才能从长计议。   不多时,从东边狭道里跑来的,就不单是溃逃的唐兵。   叛军的大队一路叫骂着从狭道内直追而来。他们是见人就杀,很多逃命的唐兵,是被从背后一刀毙命的。而倘若有人想回过头与叛军再对抗一番,那结局恐怕更为不幸。   回头的唐兵,不是被叛军迎面击杀,就是被自己的同袍给撞歪了身子,根本无力在这奔逃的大军当中,发挥应有的实力。到头来,他们剩下的路,也只有奔向潼关,这一条了。就算身后追击的敌人已经越来越近,但几乎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的选择了奔逃。唐军之中,再没能组织起任何有规模的反击。   片刻间,原先第六团的位置上,只剩下胡九彰一人,还坐在大车的横栏上。他眼光飞快的在奔逃的人丛中略过,试图从中找到自己的容身之处,来换取一线生机,可就算他借着双臂的力量跳下大车,接着呢?他还能做什么?   恐怕也只有被自己的同袍踩踏而死吧?   胡九彰两只手的手心早已经被汗水浸透了,但他始终没有从大车上跳下来。   他接连深吸着气,用双臂带动身体,朝着车内慢慢退去。   下车只有死路一条,但留在车上,或许能被追来的叛军忽略过去,勉强留下一条命。   他心里是这样想的,但真的动作起来,他的胳膊,也止不住的颤抖着。那是控制不住的,发自内心的慌乱与恐惧。   胡九彰当了这些年兵,哪里见过唐军如此大规模的溃逃?   那些追来的叛军,根本不是在战斗,而是屠杀!   整整一个白日,那十五万被引入狭道的唐兵,究竟经历了什么?以至于战况居然竟会发展到如此地步!   胡九彰身影已经没入车中,但要说他不怕,也是不可能的。   只要是人,都会怕。他怕得脸色煞白,胳膊都跟着不住发抖,可为今之计,除了退回车里,对于他这个双腿尽失的伤兵而言,也没有其他更好的选择了。如此混乱的场面,指望他人来救,根本不现实。   可恍惚间,胡九彰不知是不是自己又产生了幻听,他突然听到,大车外,有人在叫着他的名字。   “胡大哥!胡大哥!”   胡九彰又听到几声,他还没来得及答应,便听着那声音越来越远了。   是赵小羊!   他认出赵小羊的声音。可赵小羊应该不知道,他人此时正在运送伤兵的大车里。   胡九彰连忙挪动身子,把自己往外送。但赵小羊的声音,却已经渐渐远逝了。胡九彰的眼泪都要跟着那消失不见的声音滴落下来。他不顾身上尚未愈合的刀伤,肩胛上的绷带都透出血了,他仍竭尽全力的将自己挪到车外。   “小羊!”   一见到车外的亮光,他便喊出了声。   “小羊!我在这儿!小羊!赵小羊!!”   胡九彰发了狠的朝着四周叫喊,声音都嘶哑得有些走调了,可他始终没能听到赵小羊的回音。   ……   胡九彰长叹出一口气。   只刹那间,他却觉得,时间慢如经年。   西原上的叛军,仍在对奔逃的唐军残部,大肆屠杀着。北面的高地上,已经鲜少有唐兵剩下,反倒是此前架在披上助阵的几千座战鼓,正好似笑话一样,无情讽刺着西原上,已经血染成河的唐军。   胡九彰又支起胳膊,肩胛上被崩裂的伤口猛然传来一阵抽痛。到此,就连胡九彰,也没那么多气力,再退回车中了。   “小白……”   他小声念着李慕云的名字,想象着李慕云被卢盛父子再带回潼关的情形。   他们肯定能逃回去吧?   胡九彰默默想着。   毕竟,卢旷可是带着自家亲兵的。就算场面再怎么混乱,将军手下的亲兵,仍会誓死效忠。   只要李慕云能逃回去,他再怎么样,也没所谓了……   看着天边的残阳,逐渐消失在山道旁,胡九彰只是轻轻叹气,仿佛西原上持续不断的屠杀,与他毫无干系。   不知过了多久,那声音像是从一片虚无中突然迸发出的。胡九彰的身子一震,他忽然听到,从大车后面,传来了赵小羊的呼叫。   “胡大哥,胡大哥!”   胡九彰有些恍惚,他借着一边无伤的胳膊,扶着车门边沿,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小羊?”   从大车后踉踉跄跄的跑来的,竟真是全副武装的赵小羊。   赵小羊的脸色仍然不好,身子也好像被抽干了全部养分一般,枯瘦着。但这时,看着这身影出现在眼前,胡九彰只觉得是神兵天降。   “小羊!”   他出声回应着,而那声音已是哭腔。   在胡九彰未注意到的时候,他的热泪已经滑到了下巴尖,一滴滴滴到衣料上。   “胡大哥!可算找着你了!我背你走!”   赵小羊也激动异常。二人来不及拥抱感慨,只见赵小羊一把拉住胡九彰胳膊,就将他整个人拉到了背上。   “力气渐长啊……”   胡九彰直到这时,才注意到自己哭了。他用一只手扶着赵小羊肩膀,另一只手,正有些慌乱的抹着面上的浊泪。   “明明是胡大哥变轻了。”赵小羊随口说着,他眼里,也已经被泪水填满。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甘旅帅告诉我的。胡大哥,咱们先逃。这一带我熟,这次,一定不会走错路了,我保证!”   赵小羊说完,已经背着胡九彰朝西面河谷地带逃去,而伏在他背上的胡九彰,已经感慨得喉头哽咽,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第82章 凉风朗夜   赵小羊这副身板,背着胡九彰奔逃,显然是有些吃力的。但好在他对陕郡一带的地形十分熟悉,想要躲开追击的敌军大部队,尚不算难。   赵小羊背着胡九彰沿着河谷地带跑了大概半个时辰,终于,在月色笼罩的河岸边,二人渐渐听不到身后修罗地狱般的杀戮声了。赵小羊这才在河谷边缘找了个位置隐蔽的岩穴,放下胡九彰,与他坐在岩间休息。   “我这儿还有点口粮,”赵小羊说着,从腰间掏出个小布袋来,从中抓了把粮食放到胡九彰手心上,“咱们先吃这个,等明儿天亮了,倘若能避开叛军,我去给胡大哥打只野鸡来吃。”   赵小羊与胡九彰面对着面。在高大的岩壁下,月光只能将二人的半边身子照亮,另外一半,则隐在了黑暗中。   “小羊,你该不会是想……”胡九彰眉头忽而皱起。   你该不会是想……当逃兵吧?   赵小羊说完那话时,胡九彰就意识到了。按理,他们刚从战场上逃生,本该想着如何与大部队汇合,尽快返回潼关的,可赵小羊偏偏不提那些,反而把注意力集中在了吃食上。胡九彰紧盯着赵小羊的眼睛,谁知赵小羊被他这么一看,反而长叹出一口气,眼中紧跟着就溢出泪来。   “胡大哥……你以前打仗,也遇着过这种局面吗?”   如今四下无人,只有他与胡九彰两个,赵小羊也不再压抑,他才刚一开口,声音中就带上了哭腔。   “……没有过。”   胡九彰沉声答道。   被人问到这个,他心里也不是滋味。唐军的在西域,何曾遭遇过这等局面?西域几次大战,最惨莫过于怛罗斯。但就算是怛罗斯之战,唐军不也是与敌军厮杀了整整五日,才退回来的?况且那时,唐军三万人,大食军二十万,三万都能跟二十万拼杀五日,现在怎么就刚一交战,便连连溃逃呢?   胡九彰自己都想不明白,唐军什么时候,变成如此贪生怕死之辈了?难不成是潼关的兵,与西域的兵素质不同吗?   可负责指挥的陇右系诸将,不也曾经叱咤疆场,在几次针对吐蕃的战役中战功赫赫嘛。潼关守军少说也在他们手下练了半年,怎么现在一打起来,就变成这副德行了?   胡九彰想不通。无论从那一个角度去想,他都想不通。如今的局面,他能想到的,只有一点。   那就是唐军变了。   月下的大河静静流淌着,赵小羊低声啜泣着,而胡九彰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来安慰对方已经受到了极大震荡的内心。他们都不知道,大唐的未来,究竟会走向何方。   “诶……咱们还是得回潼关去。”胡九彰轻声说着,他也没指望赵小羊能马上赞同,但总比看着他一直在面前哭,要来得好受些。   “回去了还能怎么样……潼关万一失守了呢?”赵小羊看着胡九彰,眼中只是茫然与绝望。   “可不回去又能怎么样?”   胡九彰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质问了一句。可能他无法说服赵小羊,但潼关,他是一定要回去的,因为只有回到潼关,他才有可能知道李慕云的下落。   “到山里,大不了就当个野人呗。”   赵小羊闪着泪光,声音中带着些委屈的腔调。   “我现在觉得,一个人躲到山里……也挺好。像我这样的人,就算强留在军中,也不可能立下什么战功。到头来只能一直作小兵,还得叫那些飞扬跋扈的欺负。”他说着,哭腔愈发浓了,“胡大哥,难道你还想再回去吗?你都已经伤成这样了,就算回去,也不可能再上战场了啊。”   “……”被他说出这话,胡九彰神色也黯淡下来,他轻叹出一口气。   “可我家主君仍在军中,无论如何我都是要回去的。”   “那我会送胡大哥回去,不过我……”   “诶!小羊,你先别想这些,不管怎么说,咱们得先把现在的难关给度过去,只要人活着,想怎么做,那不都是顺势而为的嘛。先好好睡一觉,有什么等明儿一早再说。”   胡九彰抬手拍了拍赵小羊肩膀,他这么一动,肩胛上的伤口又是一痛。他早过了该换药的时候,但如今这种境地……别说换药,就连吃顿饱饭,都已经是极度奢侈的事了。   赵小羊看了看胡九彰,眼中虽仍带着泪,但他到底还是吸了两下鼻子,硬将心里那些尚未排解出的情绪都给憋回去了。   “嗯。胡大哥,你也好好休息,你身上还有伤,别累着。”   “好。”   胡九彰笑着点了点头,胡乱将赵小羊给他的一把口粮,塞到嘴里咽下了肚。   又是一个冰凉的朗夜,二人不敢点火取暖,只能相互依偎着,缩在岩穴狭窄的角落。   在这种环境下,想要入睡,几乎不可能。胡九彰忍着偶尔发作的阵痛,半边身子靠在岩壁上,半边身子靠在赵小羊身上,闭眼眯了一会儿,却又被河边刮过的一阵凉风给冻醒了。   他实在睡不着,肚子里又饿得够呛,这时只能默默无声靠在那儿看月亮。   天边的月光还是那么亮,星河映衬下,不远处传来大河滔滔不绝的流水声。这本该是一副意趣十足的景象,奈何如今看来,只会叫人横生悲伤。   约是夜半时分,胡九彰忽然听到距离岩穴十几米远的草丛里,传来几声异响。他刚想去叫赵小羊,怎知赵小羊已经缓缓抽出了挂在腰间的横刀。   原来过了这些时候,他也根本没能睡着。   两人仍在岩穴内靠坐着,赵小羊手里握着刀,转过头朝胡九彰递了个眼色。   怎么办?   胡九彰脸色不觉阴沉。他们并不知道对面草丛里的,究竟是什么。倘若是人,那是敌是友?倘若不是人,黑夜里被野兽盯上,自己又是个没有脚的残废,想要脱险,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胡九彰思索片刻,他还是示意赵小羊挥一下刀。   他推断,深夜潜伏的草丛里的,应该不会是叛军的搜查队。那么大概率,草丛中要么是野兽,要么……就是与他们一样,落单的唐军士兵了。   赵小羊一刀在空气中划过,发出铮响。这动静已经很大,可不远处的草丛,却又静了下来。   约莫过了几秒钟的功夫,胡九彰与赵小羊面面相觑。他们几乎就要肯定,此时潜伏在草丛里的,应该是只正在觅食的猛兽,然而,正在二人思索着下一步应该如何应对时,草丛那边,居然立起一个黑色人影。   “什么人!”   胡九彰干脆开口去问。他声音洪亮,这么突然喊出来,多少都有些震慑的意味。   谁知他此话一出,那黑影竟往前连跑了几步。赵小羊一个激灵从地上站起来,摆出了防御的架势。   “我是王思礼将军麾下兵卒!尊驾可是陇右军步卒?”   是友军!   胡九彰长舒出一口气,身边的赵小羊,却仍紧绷着,过了有那么三四秒,才收回了刀。   “正是!”   胡九彰应了声,而这时,那突然出现的唐兵,已经借着月光,几步行到了他们面前。   “终于叫我找到同袍了!”   他说话间,还带着些颤音,足见此人是如何的激动,只因为唐军两个字,就当场哭出来了。   夜里胡九彰看不清来人面目,但映着月光,隐约还能辨认出,此人身上的唐军军甲,以及侧身上大面积的黑色余污,想来,那该是白日里染到身上的鲜血了。   “阁下倒是好胆量啊,隔着那么远,就敢喊话了。”胡九彰轻叹着。他坐在地上,状态不是很好,又冷又饿,身上的伤口还隐隐作痛。   “诶……这还不是听出了尊驾的口音嘛,西北人,肯定不会错!”   这兵说话间,虽还带着点哭腔,但这声音不难听出,他该是个正值壮年的唐军老兵。身强体壮的,他在面前一站,别说赵小羊了,就连胡九彰,都显得有些纤瘦。   “口音啊……”胡九彰不由感叹,“那幸亏是我开得口。要是换个人喊话,你怕不是要直接砍过来了?”   “呵呵……这就是运气嘛!”   唐兵十足庆幸的轻笑了一声,只见他手肘在脸上来回抹了好几下,该是在擦眼泪了。   深夜的河岸边,身材高大的男人带着一身甲胄兵刃,却又像个孩子似的,对着两个比他瘦弱,比他落魄的兵低头抹泪,这场景,着实叫人动容。俗话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可好好的三个大男人,却都相继在这一天中,歇斯底里的哭泣过。真不知道他们哭得到底是战场无情,还是这大唐的破碎河山。   “阁下如何称呼?”   胡九彰开口询问,声音也颇为感慨。   “我叫何应天,是王思礼将军麾下的兵,二位呢?”   “胡九彰。”胡九彰坐在地上指了指自己,又瞧向身旁的赵小羊。   “这位是赵小羊,我们都是卢旷将军的兵。我是个伤兵,上次守城战时,我双腿伤重,截肢了,没法起身,兄弟别见怪啊。”   “竟是如此!”   何应天惊讶异常,就连哭腔都被这股子惊讶给压没了。   “可胡兄伤重若此,为何还随军到这儿来了?”   “诶……这个嘛……”胡九彰开始犹豫起来。他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向这位偶然遇上的同袍解释,倒是赵小羊站在一旁,突然开了口。   “王思礼将军指挥的是前军,所以你也是此前冲锋的那五万精兵中的一员了?”   “……是。”   被人问起这个,何应天的声音显然瞬间就低落了许多。他低着头,语调中多了些许迟疑,但深夜里,他们之间互相都看不清对方的表情。他们并不知道,何应天此时面上带着的,究竟是何等的不甘与悲愤。   “那白天在狭道上,到底发生什么了?”   赵小羊沉声追问。只见何应天长叹出一口气,身子似乎在微微发颤。   “诶……原本……最初追击那十几里路,优势都是在咱们这边的。但后来……”   何应天声音低沉,好像正紧咬着牙关,极力忍耐着什么。   “我们被耍了……我们被崔乾佑那厮,给耍得团团转!叛军使诈,他们假装示弱,诱引我们追过去,但等我们一到,他们事先埋伏在狭道上的兵,就从高山上推下巨石树木来砸我们!前军几千人,就是这么被生生砸死的!好在我那时仍处在后方,这才苟全了一条性命,可叛军的招数还不止这些!日中时,他们还有伏兵放火烧山,到了日落时分,崔乾佑率领几万精骑绕到我军后方发动奇袭。诶……整整十五万人啊!就那么被他们给封在了七十里长的狭道里,连军阵都结不起来!有多少人是被自己的同袍踩踏而死的……那骨肉都被踩得稀烂,几千几万具尸体堆满了整条狭道,我现在想起来,都……都觉得恐怖!”   他声音颤抖着,就像是硬从嗓子眼儿里挤出来的,听得人发慌。但很快,他又强迫自己恢复平静,只是身子仍在阵阵战栗。   “后来……大抵是知道败局已定……有很多人,就直接掉头逃跑了。还有一些,找到了空子,就转头往河里跑。反正能跑的,是都跑了。这根本不是打仗啊……这是地狱,是地狱!” 第83章 吃顿好的   听过了何应天的叙述,二人一时间,都没能接下话茬。胡九彰眉头微微皱着,他不忍去看何应天,就抬头看天边的月。仰着头好像望到了什么,又好像陷入思索。   原本,战斗与他已经没有半点干系了,可乍一听到如此惨烈的,却又如此耻辱的叙述,胡九彰也开始感到茫然了。这时他第一次对自己作为唐兵的身份,感到茫然。   这已经全然不是他印象中那个屡屡能够以少胜多,以一当十的唐军了。他想,倘若是在西域,面对屡次的战术失利,和失败后战场上的尸山血海,唐兵能战吗?   胡九彰想了许久,他始终觉得,答案应该是肯定的。   必然能战。   不管是原先那个未曾受伤的自己,还是远在北庭,与他一同奋战了五年的兄弟们,他们都能战。无论战线拉得多远,形势有多不利。只因为他们知道,他们背后站着的,是那个屹立于大地之上,俯瞰万国,君临天下的大唐。哪怕这一刻,他们都战死了,大唐也会铭记他们的功勋,只要大唐不倒,他们的心里,就都是踏实的。   而现在呢?现在,这是唐人与唐人间的战斗。且不说打赢之后,朝廷会给他们什么奖赏,只要想想一旦战败,兵士牺牲在战场上,不但分毫抚恤都得不到,很可能,自己留在后方的亲眷,也会就此失去救济的军饷,从此无人照料。   将士们心里的大唐倒了,他们的决心,也就都跟着倒了。   胡九彰不住叹息。他既感到忧伤,可却又仍留着一丝庆幸。   他庆幸自己能在这国破家亡的乱世遇到李慕云,就好像只要李慕云在,这残酷无比的败局,与痛苦不堪的当下,就都与他毫无干系。   虽说多出了一个人,可这冰凉的长夜,也总要熬过去。他们三个相互依偎着缩在小小的岩穴里,暖和是暖和了不少,只是姿势不太舒服。但好歹,有了暖意,三个疲倦至极的人,也终于得以入睡。他们约莫睡了两个时辰不到,早上天一亮,三人便醒了。   “诶……你们身上带口粮了吗?”何应天打着呵欠开口询问。   初升的太阳散出暖光,将这一片河岸照得透亮,二人这才看清楚何应天的模样。   看样子,何应天约莫三十不到,国字脸,眼睛有点小,但鼻梁挺高。总得来看,这人生得平平无奇,就是站在人群里,会瞬间没影儿的那种。只是这么个相貌平凡的人,配上那身几乎被黑血沾满的军衣,便着实有些触目惊心了。也不知道昨日的战场上,究竟流了多少血,何应天半边身子,就像是在血池里泡过一样。如今血液都已经干涸,凝固在他衣料上,直接把他的衣服给染成了血色。   二人见他这模样,都不自觉的显出点点惊讶,但更多的,谁也没说。   “没有了,我们身上的口粮昨天就吃光了。”   赵小羊摊了摊手。   “那可难办了,咱们从这里走回潼关,少说也得走上两日,要是路上能捉到点什么山鸡野兔倒还好,否则可就有得受了。”   “诶,说到打猎,咱们这小羊兄弟可是个行家里手。他入伍之前就是潼关一带的猎户,对这片地方可熟了。”胡九彰笑着瞧向赵小羊。   “倘若有猎物打,那倒都好说。我就怕回潼关的路上,会找不到猎物。除非咱们绕路,往深山老林里走走。”   “那也行啊。”未想何应天这个一门心思想与大部队会合的人,居然对此十分爽快。   “饿着肚子没法赶路,更打不了仗。小赵兄弟,你若是保证能打到猎物,咱就走这一趟。这一天的时间,咱们好好补充体力,回头多走几个时辰,怎么都能追回来。只是胡兄的腿脚不方便,不知……”   “何老兄,你要是信得过我,就这么安排。”赵小羊说着,看了一眼胡九彰,又将目光投回到何应天脸上。   “从这儿往西,十里远的地方,有一处入山的小道。咱们先到那儿去寻个安全的地方安顿,之后我一个人进山狩猎。我保证今天入夜之前,一定带回足够咱们三个人吃的肉食,但这一路上,你得负责背着胡大哥,我不在时,胡大哥的安危,也由你负责。”   “这我当然没问题,不过你得保证能带得回肉食,否则咱们的时间,可就真的耽搁了。”   “我保证。”   赵小羊定定道。   对于这个决定,胡九彰始终没有插话。   说实话,他不太习惯成为那个被保护的那个。但他也不得不接受赵小羊与何应天的安排,因为在这一次的归途中,他本身不能为小队提供任何帮助,所以他也没资格要求什么。这是很正常的事,胡九彰完全能够接受。   在去往赵小羊所说的那个进山口的路上,也是由身强力壮的何应天,一路背着胡九彰走。   这是何应天自己提出来的,他说赵小羊太瘦,再背个人走,速度必然会被拖慢。莫不如由他来背,这样三人还能再赶出些时间来。   由此看来,何应天这人,其实是个相当牢靠的战友。也不怪他能被选去前军,做唐军冲锋的精兵。他的确是个十分理智,且意志坚定的人,肯为了队伍付出,但对自己应得的那份儿,也绝不会让步。   向着东方的十里路,在赵小羊的指引下,走得十分顺畅,虽说中途三人也曾听到远处传来的马蹄声,甚至是大批人马的叫嚷声,但他们谁都不想与此牵扯上任何一丝的干系。   这种时候,又是这种地方,能够如此肆无忌惮的调配人马的,只能是叛军。且越是靠近潼关,叛军的数量也只会越多。   被敌人环伺的紧张感,始终萦绕在三人脑中。即便春日的山林一派生机,河流与丘陵间的野地上,还盛开着五颜六色的花朵。但春日的风景,仍然不能打破始终萦绕在心头的压抑。   “何兄,你要是能一直这么安安稳稳的把胡大哥带回潼关就好了。”赵小羊随口说着。   “只要咱们这一路上都能避开与敌军正面交锋,这也没什么办不到的。”何应天淡淡道。   “这谁敢保证?”赵小羊不由回头去看何应天,他注意到胡九彰已经在何应天背上睡着了,且他衣襟下渗出的血迹,也照比昨夜范围更大了。   “这就看命呗,但待会儿到了地方,你可得争点气,咱们三个人的命,可就拴在这一顿饭上了。我再饿上一顿,倒是没什么,但我看胡兄弟可能要挺不住了。说来也是奇怪,你说他都伤成这样了,还来什么前线?命大都没有他这么糟践的。”   “胡大哥为什么来,我是不知道。”赵小羊皱着眉头转过头,又将注意力集中在探路上,“但我知道他得回潼关去。不瞒你说……我昨天夜里,其实想跑。”   赵小羊看着前方碎石丛生的小道,眼光好像飘到了远方。   “你想当逃兵?”   何应天不由眯起眼。   “想。”   “那你跑了之后靠什么活啊?听你口音,像是本地人,但据我所知,这一带的本地人,早就已经逃荒到西边去了吧?”   “是啊。”赵小羊对此满不在乎,“去年冬天,我爹带着弟弟逃到西边去了,上个月我收到同乡消息,说是他们两个在兴元一带落草,做了匪盗。你说这气不气人,我在这边拼死拼活的跟叛军打仗,他们俩反倒跑到后方,欺负起自己人了。”   赵小羊眉头紧皱着,好像在跟什么东西较劲似的,眼睛紧盯着前方。   “这事太丢人了,我以前都不敢跟人说,连胡大哥都不知道。”他沉声说着。   “那怎么现在就敢说了?”   “诶……现在不在乎了。”赵小羊叹了口气,“就觉得没意思……”他声音压得很低,好像是在咬着重音似的,却又好像是哭了。   “打仗也没意思……打来打去,都是唐人之间在互相打,打不出个名堂来。可不打仗,日子又过不下去,每天为了一口饭疲于奔命,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死了。想来想去,都没什么意思。”   “那你还想干嘛?”何应天不由反问。他皱着眉头,显然,赵小羊的这番话,他是不认同的,但他却也不准备说服赵小羊要如何如何。   “诶……不知道。”过了老半天,赵小羊才吐出这几个字,“不知道,就想一个人待着,好好静静。”   听到这个回答,何应天不由嗤笑。   “你上哪儿静去?这天下,还有能让你一个人静静的地方吗?”   “上山呗。反正我是猎户出身,进了山也饿不死。”   “呵呵……成,你爱去哪儿去哪儿。我不要求别的,只是今天这顿肉,你高低也得给我弄回来。否则我也不能保证,能不能顺利回到潼关。”   “猎物我肯定给你带回来。”赵小羊回过头,看着何应天的眼眸,笃定道。   “但只要我带着猎物回来了,你必须答应我,带胡大哥回潼关。”   “……行。”   何应天对上赵小羊目光,他思索片刻,干脆停下脚步,神色转而郑重了不少。   “我保证我会尽全力。至于胡兄有没有命活过去,就不在我能力范围之内了。”   “这就够了。”   赵小羊沉声应了,转过头去继续领路。他的神情照比之前坚定了不少。大抵对他来说,这样,就足够了。   正午时分,三人空着肚子穿越河谷,终于行到了一处上山的小道前。赵小羊独自一人遁入山林,转眼间便消失的无影无踪。而何应天背着胡九彰,在山下找了处隐蔽的角落,坐下来休息。   被从人背上放下来时,胡九彰被伤口的阵痛给弄醒了。   他额间微微发热,脸色的一片惨白着。何应天看他模样可怜,帮他把身上的绷带解开,简单处理渗血的伤口。   “诶……还行吗?用不用我给你点堆火,暖和暖和?”   何应天瞧着胡九彰虚弱的模样,直是皱眉。   “不用……”胡九彰靠在草叶堆起的小垫上,微微摇了摇头。   “等回了潼关就好了。我就是有点饿了……”他轻叹着,何应天却撇了撇嘴,转身捡柴火去了。   不多时,何应天抱着一捆枯枝回来,拿出自己腰间小袋里的火引子,在胡九彰与自己之间,点起了一团小小的篝火。   “你再睡会儿,我给你烧点热水喝。”   他低声说着,又把自己腰间的铁水壶拿出来,架到篝火顶上熏烤。   二人坐在篝火旁,从日中等到了日落,这一天,又是空着肚子熬过来的,眼看着就要入夜,他们却始终没能等来赵小羊。   月亮再次爬上山岗,何应天坐在篝火旁,愈发的不耐烦了。   “那小子该不会是骗咱们的吧?他不会自己跑了吧?”   “不会……”   胡九彰声音虚浮着。他不单是饿得头晕脑胀,身上的伤痛,也无时无刻不在吞噬着他所剩无几的气力。好在何应天没过一个时辰,就过来帮他检查伤口。有的地方实在止不住血了,他就拿着带火星的木炭,往伤处狠狠烙一下。反正只要能把血止住,至少短时间内,就无性命之忧。   “诶……你别硬撑,挺不住就睡会儿。渴了我喂你喝水,那小子既然不会跑,这会儿也该回来了。”   何应天紧锁着眉头,坐在胡九彰对面,拿着个一尺来长的树枝,拨弄面前的那堆火。   夜色渐深,也不知等了多久,二人总算在一片漆黑的暗夜中,等到了赵小羊踉踉跄跄的身影。   隔着老远,二人便听到了赵小羊的脚步声。而直到他走到面前,二人才看清了赵小羊身上背着的东西。   身材矮小,且又十分消瘦的赵小羊,背上居然背了个体型健硕的成年山羊。   何应天不由拍掌叫好。   “好啊!你这是何等的运气!倒不愧你名字叫小羊,这打猎,也能打个山羊回来——我算是服了!”   何应天十足殷勤的帮赵小羊把那只已经断气的野山羊放下,他掏出腰间短刀,没几下就将山羊给肢解开了,捡出好肉放到火上烤。   “呵呵,小羊兄弟,这次咱们可算能吃顿好的了!你若想入山,便放心去吧,这一整只山羊,够咱们三个吃上好一阵儿子。有了吃的,咱就不怕了。你放心,我肯定能把胡兄给带回潼关去!” 第84章 护佑   胡九彰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居然能在如此穷途末路之际,吃上肉。还是鲜嫩多汁,肥瘦均匀的山羊肉!他原本还意识迷离着,光靠喝水硬撑,这一闻到飘香四溢的肉味儿,竟也来精神了。   待那肉烤好,何应天用刀将整块的羊排切成小块,垫着毡布递到他手里。   “诶,你说咱们这命,说不好是真不好,但说好,好像也挺好。”何应天感慨着。三人映着温暖的火光,围坐在一起,而那火堆上,烤得满满的都是羊肉。   “能吃着肉当然好了,过年都吃不上呢。”胡九彰感叹着,他本来还发着烧,但这一有吃的,几口下肚,胃里有了东西,身子也跟着暖和起来了。而随着肉块不断下肚,他开始觉得身上有劲了,这便从之前倚靠的草堆上坐起来,长呼出一口气,随之将目光投到赵小羊脸上。   “小羊,你之前不是说,你从小到大,都有羊大仙护佑吗?你说这次,算不算是大仙显灵?”   “这?”赵小羊不由缩了缩脖子,不知为何,他明明是这顿饭背后最大的功臣,可偏偏他吃的却不多,没吃几口,就拿起一旁的树枝,翻烤起肉排了。   “这……应该算吧?”   他还不是很确定,倒是一旁何应天连声道,“算啊,这肯定算!那羊大仙都把自己的子孙后代拿出来给咱们救命了,这不算,还有啥能算的?”   “但你要说子孙后代……这……肯把自己的子孙后代拿出来给人吃的仙人,也够残酷的了。”胡九彰在旁轻叹,而赵小羊始终没有接话,只是面上带着笑,拿着小树枝给他们两个翻肉。   “这就不是咱们该想的事了。”何应天摇了摇手。   “诶……你说要是天天能吃上肉,那该多好?就不说天天,就是一个月吃上一顿,那不也不错啊!以前在陇西,咱们团就是一月吃一顿肉。”   何应天手里拿着羊排,眼光却望向天边,只看着漫天的星河感叹。   “你要说以前,那不更没得比了?以前我们北庭军,轮到在卫所休息的时候,每过上几天,就能喝着肉汤。那都是咱们卫所里的人,拿屯田种的粮食,跟边境游商换的。那时候还能喝着羊奶,吃奶渣饼呢!”   “诶诶诶!停,打住!”何应天已然向胡九彰摆出了个暂停的手势,“咱们不谈以前哈,就说现在,就现在这顿!就说好不好吃!”   “好吃。”   胡九彰配合的应了句。   “那就行了!来,小羊兄弟,你也吃,再多吃点。剩下吃不完的,咱们把它给烤成肉干带走,还能吃好几天呢!”   何应天说着,也加入了烤肉的行列。   夜深人静,三人吃饱喝足了,脸上都带着少见的红光,别提多滋润。   何应天肉吃的最多,也是第一个倒头睡过去的。胡九彰最后帮着赵小羊把剩下的肉块也给处理了,等到他们俩也趴下来睡觉时,已经快到凌晨。   “小羊……你说你就这么捕了只羊回来,你就不怕得罪你那位救过命的羊大仙吗?”   说话间,胡九彰声音中还带着浓重的睡意。他已经好几夜没有像现在这样舒服,这样放松了。   “不怕。”赵小羊轻声说着,但声音却坚定异常。   “填饱肚子重要。而且……”   “而且什么?”   “诶,没事。胡大哥。”   赵小羊说着,反而睁开眼,双手垫在后脑勺下面,仰面去看眼前的漫天星斗。   “……如果我说,我想逃跑,你不会怪我吧?”又过了好一会儿,他忽然轻声开口。   “逃跑……”胡九彰的声音有些模糊,他就快睡着了。   “你不适合打仗……”他幽幽说着,“不打仗……可能更好吧……”   胡九彰幽幽入睡。虽然他身上还带着伤,但这一宿他睡得很好。   次日一早,何应天第一个起来收拾昨夜烤好的羊肉。他装了三大包的肉干,虽然那肉都有些烤焦了,皮上带着炭黑,但得以携带如此奢侈的口粮,仍然叫他振奋异常。   “来来来,咱们三个一人一袋。小羊,你那个……”   何应天该是想问赵小羊逃跑的事。昨天夜里赵小羊没吃多少东西,话也少。显然,他是有心事的,而何应天推测,这小伙子,该是要逃跑了。   赵小羊没去接肉干,反而看着自己的配刀,眉头紧锁着。   “呃……胡大哥,我的短刀,给你用吧。”   他从腰间抽出那把短刀,递给坐在地上的胡九彰。   “怎么?你们两个很奇怪啊。”胡九彰接过短刀,分别朝二人面上看去,“怎么了啊?还有什么事是我不知道的?”   何应天耸了耸肩,而赵小羊神情凝重,他站在那儿沉默了老半天,才终于开了口。   “胡大哥……我不想继续打仗了。”   他把头撇向一边,避着胡九彰目光。   “我在潼关这半年……你,跟张芝大哥,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但张大哥……我恐怕没脸再去见他了。以后要是有机会,你替我去跟张芝大哥吃碗刀削面吧。”   他说着,声音里已然带上哭腔。紧接着,赵小羊便开始脱自己身上的轻甲。他把横刀也摘了下来。把身上一切能够证明他是唐兵的东西,都脱下了。只剩了一身布衣,裹着那具原本应该精壮,但如今却瘦骨如柴的身体。   胡九彰瞧见这一番场景,不由愕然,他还欲再说什么,但没等他开口,何应天忽然伏低了身子。   “嘘……有人。”   何应天话音未落,只听在三人身后不远处的草丛里,忽然传来一阵响动。说时迟,那时快,几乎是在胡九彰回头察看的瞬间,他一下被赵小羊推倒,摔在了地上。   胡九彰身子吃痛,他不禁哀嚎一声,但当他再度回过神儿来去看赵小羊时,却见到赵小羊右边胸口,被正正当当的射入了一支箭簇。   不等胡九彰显出惊讶面容。赵小羊一只手捂着中箭的胸口,另一只手已经抽出了他刚刚扔到地上的横刀。   “老何!带胡大哥走!!”   他高声怒喝着。这一刻的赵小羊,胡九彰竟有些不认识了。   这还是当初那个连刀都握不住的新兵吗?四月前,陕郡,那个在月夜的悬崖旁,失声痛哭,嘴里不住喊娘的小子,就在他不知道的地方,不知不觉的,蜕变成了一个合格的兵,一个比他这个老兵,反应还要快出几倍的兵。可现在……   不容胡九彰反应,何应天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跳了起来,一把将胡九彰拉上自己背脊。他只喊了句“抓稳了!”,便一手撑着胡九彰身子,另一只手抽出横刀,大步流星的朝着西面奔行而去。   “小羊……小羊!”   胡九彰这才张开嘴,高声呼和着。   “何应天,他还没跑!小羊还在那儿呢!”   胡九彰嘶声竭力,他一时间有些懵了。他只知道,赵小羊胸口中了一箭,而潜伏在草丛中的敌人,还不知规模和人数。倘若能够挽救,或许……   何应天没有应声,反倒是在胡九彰视野中,逐渐被叛军包围的赵小羊,回过头冲着他们奔逃的方向,嘶哑着叫喊出一句。   “逃!!!”   赵小羊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中,而身后紧随而至的,是挥不去甩不掉的脚步声。   十几个人跟在他们身后,他们刀上沾着血,沾着赵小羊滚烫的鲜血。   胡九彰是过了好一会儿,才逐渐缓过神儿来。他突然发现自己已经有些不适应这种高强度的战场生活了,他只想哭,可长久以来磨炼出的理智,却又在那一瞬间,强行阻断了他的情感,叫他决绝的抛开任何一丝不利于逃生的悲恸与愤怒。   “有十三个人……”   胡九彰抓紧了何应天的肩膀,以着超乎常理的冷静,认真听着身后鬼魅般的杂乱脚步声。   “你身子还好?”   何应天的声音,也一如胡九彰一般。二人就好像根本没看到赵小羊牺牲似的,只一门心思的向着前方。   “还受得住。但倘若真要被追上了,你就把我扔下来。”   胡九彰以着无比漠然的语气,说出了这一句话。因为他知道,一旦他们被追上,那就算何应天有个三头六臂,也都是无济于事的。   “哼……你这话说的……”   何应天沉着声音,话语中却显出几分冷笑的意味。   “倘若我在这儿把你扔了,那小羊兄弟就是化作了厉鬼,也得追着我不放啊。胡兄,我劝你还是别想那么多了。你我……可还未到要生死诀别的时候。”   何应天声音沙哑,但他奔跑的速度却并未减慢分毫。   没了赵小羊指路,何应天只能靠着太阳的方位来识别方向。而考虑到追兵的手中还带着弓箭,他更不敢一路笔直的跑,只能变了法儿的在谷底里兜圈子。   身后不断有冷箭追将而至,最近的一次,箭矢划破了胡九彰的衣服,只差一点,就擦到他皮肉了,而这全靠了何应天在关键时刻带着他躲闪逃离。   整个奔逃的过程中,何应天都好似神力附体,他不知疲倦的持续奔跑着,纵然早已经气喘吁吁,憋红了一张脸,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但他却从没有一刻,是停住不动的。胡九彰这时只恨自己的这身皮囊太重,他恨不得再截去几段肢体,只要能叫何应天的负重减轻一点,那都是好的。   可到头来,二人与追兵的间的距离,却越来越近。   眼看着叛军的刀,就要劈到胡九彰背上,何应天猛得一转身,挥刀抵住了迎面而来的斩击。   忽然间,不远处的山坡上,传来嘈杂的叫喊声。   紧接着,十几只箭划破青空,从高处飞将而出。   胡九彰不由看呆了。   高高的山坡上,十几人的唐军小队,正朝着他们大声呼喊着。四个唐军弓箭手不断射出箭矢,与二人身后的叛军正面对峙,为何应天打开了一条不断向前的通路。 第85章 愧疚   何应天不愧是前军的精兵,辗转腾挪,片刻便冲入了唐军小队后方相对安全的空地上,他这才停下脚步,弯着腰喘着粗气,气息浮动之大,甚至连被他背在背上的胡九彰整个身子都跟着上下颤动。   胡九彰自然心疼何应天这一番奔劳,但就算他想从何应天身上下来,他们所面对的形势,却不容何应天喘这口气。   小队的指挥官一声大喝,却是在招呼众人撤退了。   何应天只得背着胡九彰继续跟着小队朝前方山坳跑去,恍惚间,胡九彰只觉得那一声撤退的声音很是熟悉。他顺着声音的方向看去,竟在人群中看到了甘若山的身影。   原来他们碰见的竟是甘若山的旅!   一行人在植被茂盛却又碎石丛生的河谷地段跑了将近半个时辰,这才终于彻底甩开了身后的追兵。当他们站定休息时,几乎所有人都面色通红,气喘吁吁。何应天更是直接瘫倒在了地上,胸口上下起伏着,过了老半天才缓过劲儿来。   “越是接近潼关,叛军的数量就越密集啊……”   队伍中有人叹声说着。   “那有什么办法?”又一人回应。   “诶……都别嚷嚷了!越接近潼关,唐军的数量也越多!有什么好抱怨的!”倒是甘若山这个旅帅突然怒气冲冲的吼了出来,像是想要其他人都闭嘴似的,声音中满是烦闷。   “呵呵,就巴望着能早点遇着大队汇合吧,否则咱们这点人,早晚得被打没了。”   甘若山在小队中的人望显然不太足,他话音未落,就有兵卒在旁起哄。甘若山也没是见怪不怪了,他朝着那边狠瞪了一眼,没多说什么,歇了片刻,就朝胡九彰这边走来。   再见甘若山,胡九彰竟有些无所适从了。先前应给甘若山的承诺,怕是难以兑现。他不知道该如何向甘若山交代这些,短短的两天里,已经发生了太多叫他心惊胆寒的事了。   但胡九彰很快就意识到,自己的担忧恐怕是多余的,因为甘若山走到跟前时,竟冲着他显出个大大的笑脸。   “老胡,没想到你还活着!”   他不乏惊讶的俯下身,坐到了胡九彰对面。   “诶……”应着甘若山的笑脸,胡九彰不由长叹出一口气。   “赵小羊救的我,不然我也离不开北岸的阵地啊。”他叹声道,眼眶不由有些湿润了。“小羊死了,就是今天早上的事。”   胡九彰淡淡说着,声音中不由自主的带上了些哽咽味道。甘若山随之睁大了眼,但他的惊讶,也只是一瞬。   “诶,就说我带的这个旅,出发时是一百个人,现在单我看见的,就死了三十几个了。”甘若山叹了口气,“剩下的不知道是生是死,也可能当逃兵了。”   “……”   胡九彰不忍接话。   他发现自己自从截肢之后,就变得愈发敏感了。要是往常,战斗中死了人,他根本不会哭。无论多么悲痛,多么惋惜,眼泪这东西,就好像跟他绝缘似的,可现在他却绷不住了,本是一副硬朗坚毅的面孔,如今只为了忍泪,就已经耗费了他的全部心力。   “……这位是何应天,王思礼将军麾下的兵,昨夜遇着的。”   胡九彰忽然抬起手,将身旁的何应天介绍给甘若山,就好像在转移注意一样。他不敢去缅怀赵小羊,也不敢再往深处想。他怕自己哪怕多想一步,就会突然痛哭起来。那样就未免太丢人了……   而相比起胡九彰,甘若山则好似没受到多少影响。他转过脸跟何应天寒暄了几句,说话间只是叹气,但却未见泪光。   “老胡,那位李大人……你有他消息吗?”   “我还想问你呢……”胡九彰轻叹着。说到李慕云,他心里又是咯噔一下。   “当时你在队里,卢盛他们撤退时的情况,你看到了吗?”胡九彰神情茫然,他低着头看自己渗血的双腿,也不看甘若山。   “卢盛我不知道,但我最后看到卢老将军带兵沿着大路走了,他们约莫几千人,都是卢家的亲兵。就是天塌下来,他们都会继续跟随那两父子的。”   “那就好……”胡九彰如释重负般长叹出一口气。有那几千亲兵保护,跟着卢旷父子同行的李慕云,总该能逃出生天吧……   他默默想着,但心里却像有块大石压着似的,如何也放松不下来。只一直低沉着,不安,无助。   一行人在谷底隐蔽的角落里歇了半晌,眼看着时间不早,甘若山又起身吆喝兵卒动身赶路。照例,还是何应天来背胡九彰,胡九彰心里十分过意不去,但要叫他开口说些什么,他又不知该如何去说。因为他除了被人背着,再没有第二条路可走。他不想成为别人的拖累,人家越照顾他,他反而越难受,越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命运也好像在与胡九彰作对。小队走出不到一个时辰,居然再度遭遇了敌军的追击。   弓兵们箭矢所剩无几,大家只得结成阵势,互相掩护着,且战且退。背着胡九彰的何应天最是难捱,他不单要顾着背上的伤员,还得腾出一只手握刀劈砍,与身旁兵士配合迎敌。小队战了整整半个时辰,终于杀退了袭来的敌兵,可他们这边也损失惨重。   小队死了三个人,另外还有四个人负伤。何应天的胳膊也在迎敌时,被敌人刮出了个三寸来长的大口子,伤口流血不止,可大家身上的伤药也都所剩无几。有几个懂得辨识草药的兵,临时在野地里采了些止血的绿叶子回来,简单处理过后,总算把四人身上的血流都给止住了。而这整个过程中,胡九彰都默默不语。   “诶,老胡,你身上的伤也早该换药了,你刚才怎么不说话啊。”   何应天吊着自己负伤的胳膊,关切的朝胡九彰看过去。   “诶……我就不用了……”胡九彰声音低沉着,“没事,我这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先紧着你们来。”   “你这话不对啊,都是伤员,还分先来后到吗?”何应天不由皱紧眉头,“老胡,你是不是想太多了?这两天再难的坎儿不是都挺过来了嘛,你怎么反而越来越消沉啊?”   何应天想不通。   诚然,他们每一次遭遇敌袭,都有人死。早上死的赵小羊,下午是小队中三个倒霉的兵。所以只要不死,那在何应天看来,就是幸运的。更何况胡九彰还是个断了腿的伤兵,他能活到现在,这本身就是天大的运气。   可胡九彰没有回答何应天的话。他只低垂着眼眸,面上带着苦笑默默摇头。何应天盯着他看了半晌,无奈长叹出一口气,他干脆转向众人,高声开了口。   “诶!还有没有剩下的药?这儿还得来点药。”   众人不由顺着何应天的声音的方向看过去,他们最终的目光,都落在了胡九彰身上。   突如其来的一道道目光射得胡九彰心焦,他撇过头,看向一旁无人的角落。   “呃……没剩多少了。”   过了老半天,才终于有人应了声。   “那也行,拿过来用用!”何应天已经迈开步子,朝那人径直走过去。   拿药的人手里攥着个小布包,直到何应天走到眼前了,他还攥在手里迟迟不肯递出来。   “这……草药一共就这点,后面保不齐谁还要用呢。”   “现在就有人要用。”何应天沉声说着,面上已有些许不耐,直瞪着眼前那人的脸孔,也不多说。那人被何应天瞪得一怔,约莫是怕了,这才伸手递出药包,但他面上仍然很不情愿,甚至带上了些许厌恶。   但何应天不理会这些,他拿着小药包回来,二话不说就坐下来帮胡九彰换药。   “胡兄,这药不够用,你哪儿疼得厉害,咱就捡严重的地方给你换。”   何应天一如既往的对他,但胡九彰却越来越无地自容了。其实那些兵的态度,他也理解。自己没有腿,没法赶路,而他们现在最需要的,却就是速度。胡九彰也不想成为小队的累赘,他也不想看着一个个身体健全的小伙子,在敌人的围攻下命丧黄泉。但他做不到,而正是这种无力感,才最让他觉得愧疚。   “那就……肩胛这里,还有腿上。”   胡九彰声音很轻,就好像不敢大声说话似的。何应天看着他叹出一口气,也不再说什么,只上手帮他换药。   没一会儿,小队又要出发,何应天的胳膊受了伤,任谁都看在眼里。但他仍走过来,站在胡九彰身边。   “胡兄,我怕是背不了你了,我帮你问问其他人。”   他说着,真就开口直接去问周围几个未负伤的人去了,但他不问倒好,这一问,整个小队就像炸开了锅似的,人人面上都带着怒意。   “反正我不行,你爱找谁找谁!”一人不满回应着,“你是精兵,但咱们可都是普普通通的小卒,我们自己的命尚且难以保全,谁还有力气再去背伤兵?”   那人也不避讳,这一番话说得可大声,就怕胡九彰听不见。   “对啊,咱们现在当务之急,就是加快速度赶路,要我看……伤兵能走的就走,不能走的……自己想办法求生吧。总不能叫咱们这一队人,都为了迁就一个伤兵,就把命都搭进去。”又有一人在旁朗声说着。   何应天不由攥紧了拳头,眉心紧缩着,眼里像能冒出火来。   “我又没叫你背他一路!我就劳你背他一会儿,还能累死你不成!”   随着何应天这一声怒斥,双方眼里的火气也越升越高,任谁都不肯退让一步。胡九彰坐在地上,更无颜面对身边的人。他低着头,脸色是白的,面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已经整装待发的小队,这时竟在原地站定,谁都不准备走了。   而就在这时,只听甘若山突然大吼出一声,惊得众人都随之一愣。   “都给我消停点!”   他忽然从小队的最前方疾步行至胡九彰跟前。   “你们都给我听好了!能走到这一步,谁都不容易。我背老胡回去!行了吧?有这时间吵架,走都走出去多远了!”   甘若山说着,已经俯下身,拉住胡九彰手腕。   “老胡,我背你。事先声明啊,这可不是为了攀你的高枝。我甘若山,从军八载,没交下一个朋友。但我现在要交你这个朋友。你就当是不打不相识吧,本来你这腿伤,跟我也有些干系。我背你,不亏。”   甘若山说着,已经把胡九彰拉上了后背。   何应天一见此景,冲着甘若山哈哈一笑,也爽快朝着刚刚与自己争吵的小兵摇了摇手。   “得了得了,咱们上路!”   十几人的小队再度踏上征程,可胡九彰却一直垂着脑袋。   他虽然人在甘若山的背上,但整个小队,却又离他那样远。诚然,自打他失去这两条小腿之后,军队已经没有了他的容身之所。他或许根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胡九彰默默想着,他忽然觉得,自己才是最该死的那个。 第86章 通向潼关的路   不知是否是众人的绝望情绪终于惹得神明大发慈悲,在他们最后走向潼关的这四十里路上,居然幸运的没有遭遇到任何叛军袭击。整整一天,他们就这么安安稳稳的走了将近三十余里,眼看着潼关就在眼前,比起前一天的绝望与无助,这一天的安稳,堪比神迹。   但很快,众人就发现了造成这一切的原因。   为何没有敌军在来围剿他们,答案很简单。因为早已经在潼关东边集结的唐军大队,已经与敌人展开了最后一次关于潼关的争夺。从陕郡到潼关的最后十里路上,到处都是唐兵的尸体。   有被射死的,被刀砍死的,被马蹄人脚踩踏而死的。血肉铺筑的大路上,血气冲天,恶臭难耐。即便是见过无数尸骨的胡九彰,在这一路上,也止不住腹内翻涌,几次要呕出酸水来。   “怎么,想吐了?”   甘若山的声音悠悠传来。胡九彰伏在他背上,却反而觉得那声音离自己很远,像是隔着个厚重的屏障在听。   “有点……”   胡九彰的声音发蔫,要是换作平时,他肯定会反问回去。怎么?难道你就能不为所动了?   但如今,他说不出这话了。   他觉得自己很弱,无力抗争,就像溃败的唐军,悬在一根岌岌可危的细线上,随便什么风吹草动,都能要了他的命。   “有点?哼……我也有点。”   甘若山嗤笑了一声,他眼瞧着道路上七扭八歪的尸首,嘴角朝着一边歪咧着,像是在笑,又像在嘲讽着什么。   “快到了吧?”   胡九彰撑着脖子,抬头望向前方。   “快了,也就不到一个时辰的脚程。”   “一个时辰……看这样子,还不知道关隘上怎么样了……”   胡九彰轻叹着。   “还能怎么样?开打了呗,就不知道是输是赢。”   甘若山随口应了句,语句中满是不屑,但眉头却是紧锁的,好像难受得紧。   “输赢……如今唐军是输是赢,对你我来说,难道还有意义吗?”   胡九彰满眼的叹息中,又多了几分嘲讽意味。诚然,无论唐军是输是赢,他的日子都不会好过半分。往日大唐的荣耀,早已经烟消云散,只留下一个徒有其表的烂摊子,拉着所有还活着的人一同无休止的腐坏变质。   “有没有不都得过?我看你是跟那世子爷混久了,居然也知道说这种专给自己找罪受的浑话。像咱们这种人,根本没必要想这些事。你就想着怎么活着回去就行了,至于天下变成了谁家的天下,跟我们有关系吗?”   “跟我是没什么关系……”   胡九彰嘀咕了半句。本是没关系的事,但如今……   他默默思索着,忽然只觉得眼前一晃,却是甘若山突然停下脚步了。   “停!都停下来!”   甘若山突然高声叫喊着,周围十几个人后知后觉的停下脚步,有几人慌张的四处张望,连刀也随手拔了出来。   “怎么了啊?甘旅帅,敌人在哪儿?”   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甘若山身上,而甘若山却盯着前方道路上的一点,那里没有活物,占据整个道路的,是十几具唐军兵士的尸首。   胡九彰顺着甘若山的目光看去,道路中央,尸堆边上,一张尚未腐坏的面孔,吸引了他的注意。   胡九彰跟着心内猛然一紧。   王峥。   路边的尸堆里,躺到道路最中央的,正是早已经气绝的校尉王峥。他身上大半的衣料都被鲜血染红,上身软甲上,还插着三四支箭矢。几根未断,而其中一根,还是被从箭身处掰断的,可见是他受伤之后,为了继续战斗,用蛮力强行折断的。   王校尉……   胡九彰在心中默默念着,心中踌躇不觉又深了几分。   看尸体腐化的程度,王峥该是一天前战死在这里的。他胸前背后接连几处致命的刀箭伤,一看便知,他不是被一个人杀死的,而是被一群人。他们一个接一个的,将那具高大坚实的身体破坏殆尽,任他在此处腐烂变质。   看着王峥青白色的死人脸孔,胡九彰沉着脸,只觉得胸中闷灼难耐。他眉头锁紧了,情绪已然低沉到了极处。这一刻的他,甚至分辨不出自己是悲愤还是痛惜。   他幽幽想起开战前王峥对自己说过的最后那句话,“等大战过后,倘若我们都还活着,我会履行承诺,来帮你。”   活着……   想到这儿,胡九彰嘴角不禁滑出一丝苦笑。   王校尉,看来这承诺,你是永远无法履行了……   他轻叹着。   仔细想想,王峥便是胡九彰在唐军之中跟过的最后一位军官。如今王峥死了,胡九彰心中对军旅生活的最后一丝眷恋,好像也跟着消失了。   他看着王峥的尸体,并不觉得难过,却只感到无限惋惜。   王校尉啊王校尉,死在这里,值吗?   胡九彰不由在心中发问,而未等他从自己郁结着的情绪中抽离出来,只听得耳边传来一阵歇斯底里的哭嚎声,把他给吓了一跳。   胡九彰反应了好一阵儿,才意识到,原来这哭嚎,是从他身前传来的。   在王峥的尸首前,正背着胡九彰的甘若山,已然仰面哭成了个泪人儿。他直直站在那里嚎啕大哭,不像是在哭王峥,倒像是在哭自己头顶上那片青蓝的天空。   甘若山这个旅帅一哭,同行的十几个兵显然就不淡定了。但甘若山却丝毫没有要控制情绪的意思,他一面哭着,一面缓缓下跪,将背上的胡九彰放了下来,紧接着,却又埋头跪在了王峥的尸首跟前,哭声弱了,只剩下身体还跟着那哭泣的节奏不断起伏。   “甘旅帅这是怎么了?”   一旁有人小声发问。   胡九彰坐在甘若山背后,直直看着,鼻腔竟也有些酸涩了。   堂堂七尺男儿,也是在战场上斩敌无数的人物,怎如今落得这种地步?况且甘若山这人,本就最好面子,他原也会有如此不管不顾的时候……   “你们甘旅帅是一时控制不住。”   胡九彰沉着声音突然开口。   “我未受伤之前,也是做旅帅的,现在老甘这幅样子,我代他说一句。”   他忽然提高音量,胸中牟足了劲儿,声音竟意外的好似未伤一般,沉稳浑厚。   “你们先行赶路!等老甘恢复过来,自会赶上。”   胡九彰沉着脸发了话,那些兵面面相觑,但也只是片刻,他们一个一个的,也都默不作声的向前行去。   这种时候,但凡是还保有理智的人,都会先紧着自己逃生。   那十几人陆陆续续的走远,唯有何应天一人,犹豫再三,最终还是回到了胡九彰身前。   只见他从衣襟里翻找了好一会儿,终于掏出个灰布包来。   “老胡,这是小羊给咱们打的那头羊,我这儿还剩下一日份的羊肉,留给你了。前头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况呢,从此一别,便不知有没有命再相见了。你与甘旅帅都小心些,实在不行,就脱了军衣,避着人走,总还能有条活路。”   听到何应天这一番话,胡九彰心底不由翻涌。   虽说他与何应天仅仅相处了几日,但这几日的交情,却也不知怎的,一路深到了骨子里。此时话别,胡九彰心里也是万般不舍。   此一别,大抵便是永别吧……   胡九彰垂眸思虑片刻,随之轻叹出一口气。   “多谢。”   他伸手接过何应天递来的布包,鼻腔说不出的酸涩。   “老何,你说你长安有家人,他们在长安做什么营生?该不会也是兵吧?”   胡九彰随口问着。   “不是。”何应天摇了摇手。   “我打小是在表兄家长大的,我表兄是读书人,脑子聪明得很啊。他名叫何天潼,如今在长安县做了县太爷,你若去过长安,该也听说过吧?”   但闻此言,胡九彰不禁哑然。他愣了好一会儿,才后知后觉的点了点头。   “啊……听说过。”   “嘿嘿……所以啊,我是肯定不会逃的。表兄一家对我有恩,我就算死,也得死在长安的城墙外头!”   何应天说着,眼中闪出昂扬光彩来。   胡九彰看得有些恍然了,他着实不知道,该如何评判何应天此人,更不知该如何看待何天潼了。   这两个人竟然会是表兄弟!   何应天,何天潼……   胡九彰默默念着这两个名字,看着何应天远去的身影,他心底不由感慨万千。   约莫过了半刻钟的功夫,伏地痛哭的甘若山终于平复情绪,从地上直起身来。   “老胡……走吧。”   他一开口便是这话,倒叫胡九彰有些意外。   “你没事了?看不出你竟这样在意王校尉。”   胡九彰轻声感叹着。   “诶……王校尉是个好兵,但现在说这些,也没意义了。”   他叹着气,起身又将胡九彰背到背上。   “没用啊……都没用。”   甘若山背着胡九彰,迈开沉重的步履。   “军衔……俸禄……哼,现在想想这些,都觉得可笑了。”   甘若山像是在自说自话,又像是在与胡九彰交谈。   胡九彰听着他的声音,眉头不由锁紧了。他想了阵儿,随之温声开口。   “怎么能叫可笑呢?谁入军之后不想升迁啊?谁不想要俸禄?想要才是真的,说不想要的,那都是虚伪,是假的!”   “想要……”甘若山幽幽接了句,随后却摇了摇头。   “可你看看,现在我们还剩下什么?溃不成军。我们什么也没有了!”   “可就算如此,咱们人不是都还活着吗?”   胡九彰轻声劝慰着。他很清楚,在战场上,一个兵可能会因为几句话而振奋,但也会因为几句话,而轻易崩溃。   “活着……也就剩下活着了。除此之外,还有什么?什么也没有了,我们什么也没有了……”   “诶……老甘,你别这么说啊。”胡九彰眉心都要挤出一道川字。   “只要还活着,就总有希望的。”   “你有希望。”甘若山声音却是低沉,“你还有个世子爷等着呢,你当然有希望了。”   他幽幽说着。   “可我有什么啊?我也只剩下一个唐兵的名声了。王校尉以前常说,是兵,就得死在战场上。这话有理,我信,可我现在越想,却越觉得恐怖了。我是兵啊……你不是了。你腿没了,所以你不是,但我还是……我是唐兵,我这辈子都是唐兵。”   甘若山好似着了魔似的,在口中反复念叨着这句,甚至不再理会胡九彰的问话。   二人的身影在通往潼关的大道上渐行渐远,血染的大道,铺满了血肉腐尸,恶臭几乎将人的嗅觉麻痹,夕阳西下,潼关城头刀剑的碰撞声零星入耳。那声音好似心魔低吟,随着残阳染上血腥,在甘若山的沉重步履下越来越近。   作者有话说:   目前还无法保障稳定更新,这一章也是在无数碎片时间中拼凑出来的(T_T)不过只要有时间都会努力码字的。第四卷 还有几章就要结束了,峰回路转就在不远的将来!呜呜,好担心大家被压抑氛围劝退(ó﹏ò?) 第87章 几分痴情   话分两头,唐军于大河西岸摆开阵势,迎击叛军之时,李慕云正在卢盛身旁的马车里。   几日来他身子愈发虚弱,但越是虚弱无力,他反而越是不甘,不肯放弃。只觉得胸中一股子闷气徘徊不去,冲得头晕气闷,连脸色都跟着发红。   “卢盛,你把他关到哪儿去了?”   李慕云语调阴沉,一字一句中都带着怒愤。   “诶……暮云,都这时候了,你竟还想着那人?这外面的声音你也不是没听着,如今正是两军交战的重要时刻。倒亏了父亲所部是被领留在这里擂鼓助阵的,不然我可就要带你后撤回去了。”   马车外,卢盛的声音不乏幽怨,配着这震耳欲聋的擂鼓声,竟也有些不相称了。   “你撤不撤跟我有什么关系?我现在只问胡九彰的下落,除此之外,多说无益。”   李慕云声音始终冷漠着,就好像马车外震耳欲聋的擂鼓声,和阵前昏天黑地的喊杀都跟他毫无干系。   “哼……”   马车外的卢盛冷哼了一声。他嘴角微微开合好像要反驳些什么,但话到了嘴边,却又生吞了回去。只见卢盛骑在白马之上,身披战甲,眼睛盯着坡下前军交战的阵地凝眸望了许久,才开口出了声。   “我本以为你带着那伤兵前来投奔,只为图个新鲜而已,没想到你堂堂的大唐世子,竟然肯与那种人扯上关系。我本也有断袖之癖,但如你那般……那般作践自己,我自问,是做不到的。”   卢盛自顾自的说着,也不向车厢内去望李慕云的反应。   “你说我是作践自己?卢盛,你又知道他什么?”   李慕云难得出声质问,卢盛的回应却少有的平静。   “当兵的是什么样的人,难道我还不清楚吗?我卢盛自打出生起就在跟这一群当兵的混在一起。那不过是一群心思单纯的粗犷男人罢了。慕云,你在长安城的王府里,或许对这种人见得少,但我告诉你,这世上,像胡九彰那样的人,要多少有多少。再说你与他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一旦时间长了,你厌倦了,便又会嫌弃他粗俗、不通文雅了。况且那姓胡的已经被截去双腿,是个废人了,你是真想与一个残废共度余生了?”   “这不是你该管的事!”   李慕云冷峻的语调中带着丝丝怒意。这二人相隔不过半米,但这时说起话来,却谁也不看谁的。卢盛凝眸瞧着那阵前的战局不曾移神,李慕云则盯着车前门帘上橙红相间的山字纹直皱眉头,好像耳边山呼海啸般的喊杀与擂鼓,都与他无关似的。   “呵……慕云,我如今说服不了你,但只要你人在我手,我便会护着你。”   卢盛音色低沉。   “我这一辈子都会护着你。”   他又沉沉补充了一句,却只得来李慕云一声冷笑。   “卢盛,你又喜欢我什么?美姬伶官你又不缺,何苦要在我身上费这一番无用的功夫?”   听着李慕云问到这句,卢盛终于侧过头,朝着车厢内李慕云绝美却又十分憔悴的侧颜凝眸望去。   “慕云,我见着你的第一眼,就恨不得要把这一颗心都挖出来献给你。在我心中,你便如天人降世一般,就算寻遍天下伶人美姬,又有哪个能比得上你?倘若你身旁有美人作伴,又或有权臣贵胄庇佑,我自然不敢僭越分毫。但我见不得那姓胡的玷污你。他也配吗?慕云,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你怎能委身于他?你——”   “我怎么样跟你没有关系。”   李慕云也终于侧过头来,正视着卢盛眼眸。他提高了音量,只是胸中气息不足,反而显不出什么坚决的气势。倒唯独李慕云眼中的冷光,能叫卢盛冷到心坎儿里。   卢盛说的这些,他又何尝不知呢?   李慕云心里其实什么都明白,卢盛视自己为天人,是高看了自己,旁人求都求不来的。可李慕云不想做谁的天人,他只想做个凡人,踏踏实实的在这世间过日子。他想,倘若自己应了卢盛,便如从此悬在高空一般,没个着落,心里也永远都不会踏实。   “怎么没关系!我最恨你说‘没关系’!”卢盛瞧着李慕云,竟是怒了。   “慕云,你便应了我,我保你回长安,为你立军功!一待战事稍歇,我求父亲到御前为你报捷去!到时候,再回长安,开府封王都不是难事啊!倘若长安你不想待,你想去哪儿,我都陪你去,你何苦要与那姓胡的耗费心力呢?他能给你什么?他什么都给不了你!”   面对卢盛激动异常的一番言辞,李慕云神情也是一变。他眼睛微微睁大,眼中竟流露出几分不甘,又带了几分哀怨来。   许久,李慕云未答出一句话,他只是茫然的摇头,一连摇了几下,才略显哽咽着发出声音。   “荣华富贵……对我来说,又有什么意义?”   李慕云说着,脸色忽而发白,他皱眉轻咳了几声,“卢盛,你不懂……你根本不懂我想要什么……”   只这几句话,又如何能够把卢盛这个死心眼儿的痴情种给说服了?他紧盯着李慕云看了半晌,见李慕云不再多做解释,也只得憋着一口闷气,放下车窗边上的竹帘,冷眼望向前阵仍在与叛军激战的唐军主力。   “那我告诉你,慕云,胡九彰已经死了。是我杀的。我把他的尸体留在潼津县了,你若想找他,回潼关便是。只是找到找不到,便不是我能说得算的了。”   卢盛的声音不冷不热的从车外传来,而车内的李慕云,已然惨白了脸孔。   他忽然十分痛苦的按住胸口,好像那一瞬间已经无法呼吸。他的脸色由白转青,攥在胸口衣襟上的一双手,已然要绷出青筋来。   过了好一阵儿,李慕云的呼吸才逐渐平稳下来。但他人已经瘫倒在座椅上,只惨白着一张脸,好似病入膏肓,再使不出半分力气。而车外的卢盛,则再没有向车内问过一句。   唐军主力从东边逃回时,李慕云仍瘫在车内。他只觉得马车被猛然拉出了几十米来,紧接着脑内便是一阵眩晕。但他到底还是没晕过去,之后他便听到卢盛指挥着周围士兵整队西撤的声音。   唐军输了?   李慕云无力起身去看,他只萎缩在车厢内,靠着那软塌,忍着胸口不时传来的阵痛,脑中不住浮现胡九彰的影子。   老胡死了。   虽然这话是从卢盛口中亲耳听来的,但李慕云始终不敢相信,胡九彰真的已经不在人世。他的一颗心都悬在嗓子眼儿里,纵然外面如何混乱,他都不能从当下的质疑与恐惧中脱出神儿来。   老胡没死,卢盛只是在骗人……   他默默想着。   但万一卢盛没骗人呢?万一老胡真的死了呢?   他又止不住这样问自己。而这一问,便免不了心口一阵绞痛,好像能要了他的命。   但无论李慕云如何痛苦,唐军的败局,却不会留给他任何一丝喘息的机会。接下来一连两日,李慕云都是在马车上上下下的颠簸中度过的。这期间,他发起了高烧,但在唐军争分夺秒的溃退中,却没有时间为他留出熬药喝药的空当儿。   卢盛对李慕云的关注也显然不似往常。他任由李慕云一个人萎靡在车内,就连一日三餐,也是仅由身边的卫官独自送去的。好像李慕云是好是坏,是生是死,都已经与他毫无干系。   面对忽然转变了态度的卢盛,就连李慕云自己,也不禁觉得,卢盛已经心死。这局面本是他所期望的,但当事情真的发展到这个地步,他又止不住叹息。   当他一人在车内辗转反侧,被高烧反复折磨时,他无数次想到了死。病重之时,他甚至开始相信卢盛口中,胡九彰的死讯真实无疑。因为在这种境地下,只有死,才能让他从肉身上无休止的痛苦中解脱出去。而倘若死后尚有幽冥可去,那在奈何桥边,他至少还能寻见胡九彰的身影。   可求死固然容易,但重病之中的李慕云,却已经连这最后的一点气力,也使不出了。   他躺在车内的小塌上艰难的喘息,别说起身,就连饭食也吃不进去。   李慕云想,倘若这溃退的时间再延出几日,自己就算不病死,也要饿死在车中了。但无论最终迎接他的是哪一种死法,都必然痛苦无比。   老胡受伤时,是不是也曾这样痛苦无助过?   李慕云默默想着,好像只有在想起胡九彰时,他身上的痛苦才能得到片刻缓解。   然而,李慕云一直等待的结局却并未如期降临。就在卢旷军团朝着潼关奔逃的第三日,长久以来奔驰不断的马车,却在清晨的某一刻骤然停止。   李慕云带着满腹狐疑,侧过头朝着车门处望去。   车外马蹄声渐息,随之替代而来的,是唐兵的喊杀声,以及刀剑相碰时金属的铮鸣。   李慕云不由长叹出一口气。   显然,卢盛率领的队伍已经被敌军拦截,那或许,自己会死于敌手……也未可知。   他默默想着。这种死法,要比病死、亦或是饿死强上百倍。毕竟死在战场上的世子,还能留个为国捐躯的美名,而悄无声息的死在车中,却只会令大唐徒增耻辱而已。   车外的喊杀声越来越近,就连人身中迸发出的血腥气,也逐渐充斥满整个车厢,充斥满了李慕云的一呼一吸。   死亡的气息越逼越近,可躺在软塌上的李慕云,却只是静静等待着。他一点也不急,他甚至期待着车前的门帘被人掀开的那一刻。   因为只要等到那一刻,他就解脱了。   他近乎于偏执的相信,只要门帘被掀开,自己就也会如车外的士兵一般,被追杀而来的敌军屠戮殆尽。   而李慕云等待的时间并不长。   仅约莫一刻钟的功夫,车外的喊杀声已经减弱许多。他安详的闭起眼,想象着车外所剩无多的唐兵,与敌人正面交战的模样。在他的想象中,车外每一声喊杀,都像极了胡九彰的声音。   想象中,在车旁奋战的唐兵,有着胡九彰的身影。一瞬间,李慕云甚至觉得身体舒服了许多。他觉得自己的烧退了,仿佛幽冥中的重逢,老胡握着刀,站在车前,告诉他战事已息,往后的日子,安安稳稳的寻一处房宅、半亩良田,安心过日子。   热泪几乎夺眶而出。李慕云惨白的脸上,竟随之浮出点点微红。   老胡……我等你。   他默默想着。   车外沉重的脚步声越逼越近,当横刀的刀刃在空中迸发出越发猛烈的对撞声时,马车前的门帘突然被一把掀开。   李慕云的心也随着那一道骤然射入车内的天光猛得一惊。   他眯着眼睛艰难适应着车外的光线。一个高大人影跨入车内,那身子上带着浓重的血气,好像是从修罗场上爬出来的恶鬼,动作间仍淌着血,单是气味已经骇人无比。   可那人影手中紧握着的横刀,却始终没有朝李慕云身上招呼。   那人几步冲至李慕云身前,竟一把将他从榻上横抱了起来。   李慕云的瞳孔逐渐适应了室外的光明,他渐渐看清了来者的面目。   卢盛。   辨认出来人身份,李慕云不由哑然。他眼睛不由睁大了,只愕然瞧着卢盛那张染了半面鲜血的脸孔,说不出一个字。   “我说过,只要你人在我手,我一辈子都会护着你。”   卢盛的声音再度从耳边传来,不知怎的,先前还颇显油腔滑调的男声,竟在这一刻,变得肃杀而低沉。   那一瞬,意气风发的小将军好像骤然长出了十几岁。周身染血的卢盛将李慕云抱出车外,在十几名亲兵的掩护下且战且退。   而李慕云睁大了眼睛。   他瞧着自己眼前染了血的凄惨脸孔,那张脸狰狞着,口中不住呼嚎,好像是在叫痛。可纵然疼痛若此,那双坚实的手臂却始终将他稳稳的抱在怀里。   卢盛没了马匹,只能依靠双足,发了狂似的向前奔跑着。   他每跑出一步,身上溢出的血便多出一分。   在白日的眩光中,李慕云难以抑制的被那张染血的面孔吸引。他看着那张脸痛苦万分,从那口中涌出的血液溅到他身上,甚至滴到他嘴里。可奔跑却从未停息,直到李慕云再也听不到身后追兵的声音。   突然间,原本坚实的双臂好似被抽空了气力般骤然瓦解。李慕云从卢盛怀中摔落,而那具被鲜血染红的身躯,也随之轰然倒地。   将军的银甲已成血红。瘫倒在地的身躯上,是十几道箭矢与横刀劈砍过的痕迹。   李慕云在剧烈的冲撞下失去意识,而在眼前的光景彻底转黑之前,他再抑制不住鼻腔中的酸涩与胸中翻涌的情绪。两行清泪从眼中溢出,泪滴滚落在血泊中,与血液交融到了一处,散出无人知晓的微微暖意。 第88章 报恩之人   待李慕云再睁开眼,就连他自己也不敢相信,他竟是醒在军营中的。   这军营的装饰摆设与先前潼关内的大营并无太大分别,改变的,也只是一些装饰摆设的位置。无疑,这里就是唐军的大营!   李慕云不禁有些恍惚了,他躺在那儿愣了好一会儿,还未等他回过劲儿来,突然闯入帐中的士兵已然惊呼着打断了他的思路。   “你醒了!”   那兵士惊讶万分,转身便消失在了营帐的大门后。而李慕云瞧着那转身奔出的身影,忽然从胸中涌起一阵灼痛。他平躺在榻上,伸手按紧了胸口。   老胡……   几乎要压抑住呼吸的灼痛从胸口一路涌上喉头,惹得热泪又从眼角溢出。   李慕云强压住内心的悲痛,他皱紧了眉头,闭紧眼睛,双手下意识的攥住了盖在身上的被褥。手掌间熟悉的质感叫他又不由恍然。   这被褥是丝绸质地的……   他睁开眼,有些茫然的将胸前被褥往上拉了些许。   先前在潼关的唐军大营中时,卢盛给他配备的被褥,还是葛布配着皮毛制成的,而这里的被褥,却是丝绸,还是做工较为上乘的那一种。   李慕云不由生出些许疑惑来。他又低头看向自己身子,这不看倒好,一看,反而叫他心中的疑惑愈发深了。   李慕云发现,自己身上原本沾着污迹的衣衫已经不知被何人换下。他如今正穿着套丝绸制成的白色中衣,样式竟与昔日长安东市福瑞阁中的极为相似。这番质地的衣服,便是寻常将军,也难穿到吧……   李慕云不由倒吸过一口气,就连心跳都跟着加快了不少。   这是哪儿?谁会帮他做这些事?   难不成,是有人把军营给搬回长安了?   还是说……自己擅自离京的事被皇爷爷知道,他……   李慕云的心越跳越快,没多久,营帐门前的大毡便被人从外掀开。李慕云只见着个小兵身子往后一缩,而那小兵身后快步走来的,则是个面目威严却又不失机敏的中年将军。   那大将一身戎装,面上还带着点点灰土污迹,好像刚从战场上撤下来似的。李慕云瞧见来人,第一反应便以为他是唐军一方的将军,但待他瞧见那将军甲胄上东北军特有的花纹样式,心里这才咯噔一下,明白了这里是叛军的军营,眼前的这位,也该是叛军的将领。   “世子,你可算是醒了!”   那陌生将军匆匆走来,态度竟是异乎寻常的关切热情。   李慕云愈发困惑了。他下意识的清了清嗓,正要支身坐起来,却被迎面坐到床边的将军给生生按了回去。   “诶——世子莫动,你这身子还未大好,得小心些才是。”   “但……你是?”   李慕云被那双大手按回了床上。与那双手的主人四目相对,李慕云面上的疑惑却只增不减。看着将军的表情,显然是对自己没有恶意,可这到底是叛军的将领,不欺辱俘虏便好,怎会如此热切呢?一时间,李慕云竟有些慌了,他紧盯着那将军眼眸,试图从对方的眼神中找到些许线索,可他越是凝望,反而越觉得这中年武将是真心实意的关心他,甚至比卢旷父子都要胜出些许。   一想到卢家父子,李慕云骤然想起最后,自己被卢盛抱出马车的那一幕。   “卢盛……”他不由脱口,“卢旷将军如何了?”   “世子莫急,我这便与你细细说了。”那将军却是不慌不忙,拉来张软垫在李慕云榻边坐定,音调举止,也都显得十分和善。   “世子,与你,咱不来官场上那一套。我名叫崔乾佑,正是这一次攻打潼关的主将。如今咱已经率部入主潼关。那哥舒老将军被囚,你刚刚问到的卢旷,和其子卢盛二位,已在两日前的战事中阵亡。潼关之战,唐军败了,但对你,我定会尽心竭力,还请世子勿忧。”   这男人外表虽然不修边幅,身为一军统帅,连脸都是脏的,但李慕云偏生被他那双炯炯有神的黑色眼眸吸引。那目光中透着异于常人的精明与机警,这些,可是李慕云在陇右系将领身上未见到过的。他不消细想就知道,眼前这位将军,可不是卢旷那等,只知道在阵前发狠拼命的人物。这人的眼神,直让他猛然想起一个人,一个他熟悉,但却又十分陌生的人。他的父亲,肃王李琮。   崔乾佑说着微微一顿,他自然知道李慕云如今满腹狐疑,未等李慕云开口,他便又接上了话茬。   “崔某本是安将军麾下参将,全因三年前肃王殿下相助,这才有机会走到今天这一步。肃王殿下对我有恩,所以殿下的世子,崔某自然会全力照应的。”   听着眼前的将军亲口说出“肃王”二字,李慕云才算是彻底认清了自己当下的处境。   肃王……呵……看来父亲终究是叛了。   李慕云虽是在心中长叹一声,可他一直以来紧绷着的身子,却不由自主的松懈了。至少在这儿,他不必再为自己的性命担心。可一桩心事撂下,他心头的愁楚反而愈发浓重了。很快,酸涩与压抑便即充满鼻腔,任凭他如何隐忍克制,那股子酸涩都始终退不下去。   “嗯……崔,崔将军……有劳。”   他强忍着胸中翻涌的情绪,脑内只一个劲儿的浮现出老胡的影子。眼看着眼眶就要溢出泪来,这时,他甚至来不及去想自己作为战败被捉的大唐宗室,与这反贼间的立场差异。   “诶——世子与我不必客气,令尊可是救过我命的,如今我为世子做这些事,都是理所应当。至于其他的那些事嘛……”崔乾佑微眯起眼睛,又冲着李慕云连摇了几下手。   “世子在这儿的消息,我不会透露给任何人,所以世子权且安心养病。在我这儿,你我只是恩人之子,与报恩之人而已,朝堂上的事,与你我无干。”   崔乾佑果然是个精明之人,随口几句,便将他们二人彼此间的立场安排得明明白白。李慕云听了他这话,也只得跟着点头,连句二话都说不出来。   “呵……不谈朝政……好啊。”   李慕云嘴角不由划出一丝苦笑。说不谈就不谈,反正真要谈了,他也是无力辩白的。如今只有一点,是他想要确认的。那就是肃王本人,到底有没有反唐?   李慕云望着崔乾佑那张胡子拉碴的粗狂面庞,话到了嘴边,一时间,却又问不出来了。   现在来问这话,还有意义吗?父亲大概率该是叛了,就算未叛,如今的局势,对他这个落难世子来说,也没有任何可扭转的余地了。   想到这儿,他不由悲从中来,只觉得胸中还有好大一团情绪,未来得及消化处理。这其中不单牵扯着胡九彰的死,就连卢盛的死,都叫他肝肠俱裂,连呼吸都觉得压抑。   抛开立场不谈,这么一个救星,倘若早来几日,那该多好?至少老胡不会惨死,卢盛也……   李慕云不敢多想,他更怕自己就这么在崔乾佑的面前,忽然落下泪来。   “崔将军……那我父如今……”   他话未说完,只见崔乾佑的神情,已然正色过几分。   “诶……世子,殿下他……他人尚在辽东。他从未参与过起兵之事,这一点,我可以肯定。”   “他……”   崔乾佑似乎有话尚未言明,李慕云听得出来。只是想到父亲在记忆中几乎有些模糊的容颜,还有两个许久未见的哥哥,他这问句,便又噎在嘴边,吐不出来了。李慕云只觉得脑中燥乱,想多了一点,就头痛欲裂。他干脆转过眼去,只朝着营帐大门看。   “那崔将军又是如何得知我在军中的?乱军之中……想要将人一一探明身份,也不是件易事吧?”   李慕云话锋一转,崔乾佑倒也极为自然的接到了李慕云的话头儿上。   “哦,这个啊……世子的事,是卢旷老儿临终前说的。”崔乾佑语调显然轻快了不少。   “卢旷那厮倒是个有骨气的,一路带兵撤到关下,眼见着儿子死了,便奔来与我步卒血拼,最终被擒。我本欲留他一条性命,怎知那老头儿倔强得很,宁死不降,我只得遂了他为国捐躯的决心。他怕是不知道我与世子间的渊源,死到临头,还特地提醒我,肃王殿下的世子就在他军中。他大概是害怕我连同世子你,也稀里糊涂的一道斩了。呵呵……这皇室宗亲嘛,斩了还不如囚着好处大。当然啦,世子另当别论,我早说过,咱们之间,不谈政事。”   崔乾佑笑着摇手,似乎还有许多话,想与李慕云详说。可李慕云听了他的话,也只是叹气。   “诶……卢将军他……”   李慕云垂眼哀叹许久,才又开口接道,“崔将军方才所说,卢家两位将军是死于两日前,也就是说……潼关兵败,已经过了两日了?”   “哦,是。”崔乾佑咧嘴笑笑,倒未出声纠正李慕云的说法。毕竟这潼关之战,崔将军以弱胜强,歼灭唐军二十万大军,攻破潼关,可是大获全胜的。   “我部现在潼关略作休整,收编唐军降卒。世子大可放心,这军中除了我,再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世子的身份。”   崔乾佑随口说着,却见李慕云忽而睁大了眼睛,那一双眉头,也越皱越紧了。   “收编降卒……崔将军,你在收编降卒?那……潼关,潼关有没有发现一个叫胡九彰的兵士?他双腿被截,或许……或许已经死了三四日……但……我在找他!”   李慕云说着,语气也逐渐急促起来。时至今日,哪怕是最后一丝希望,他都不想放弃。他想象着胡九彰残破不全的尸首被遗忘在潼关的角落里,单是这么一想,泪水便已夺眶而出,就连声音也染上哭腔。   “他是我的家臣,崔将军……求你,帮我找到他。无论生死,帮我找找他……” 第89章 为谁而哭泣   当甘若山与胡九彰二人看到潼关城头时,战事已经接近尾声。   尚有命在的唐军残兵,大多直接缴械做了俘虏。有的是将军带头降的,有的是将军死后,由下面的都尉校尉牵头投敌。总归是没有一点打赢的可能,负隅顽抗,亦或是狼狈出逃,都没有投降这个选项能带来更多好处。毕竟军人,只有在军队中时,才能最大程度上实现自己的价值。   唐军溃败的如此彻底,以至于当胡甘二人被围,被切断了去路时,包围了他们的叛军小队,居然连刀都没拔出来。   也是,他们才两个人,其中一个还是伤员,这种状态下,不降简直都没天理了。   带头的叛军队长率先出了声。那斜插着刀鞘的老兵油子笑呵呵的冲甘若山做了个暂停的手势。   “诶,交刀吧,大兄弟?”   那人似是一副轻松笑脸,而甘若山的表情却愈发凝重了。他下意识的往后退过几步,头上竟渗出点点冷汗来。   “老甘……”   胡九彰伏在甘若山背上,他很明显感受到甘若山身体的颤动。他在抖,不像是因为害怕而颤抖,反倒像是陷入了某种难以抑制的激动中。   可眼前这场面,又有什么好激动的呢?战事已经结束了,交刀投降,虽然屈辱了些,可至少还能保住一条命。而且在这里,敌人也是唐人,总比投降了域外他国来得好。保不准,日后还能在东北军中谋个一官半职。反正天下正统的事,跟他们这些小兵又什么关系?   连胡九彰这个失去了自保能力的残废都一眼看透了眼前的局势,怎知这一向精明的甘若山,反而好像没听懂似的。   “老甘,你怎么想的?”   纵然敌人环伺在侧,胡九彰也不得不问上一句。甘若山这时的反应太不合常理,他看着就心慌,七上八下的好不踏实。   “老胡……我对不起你。”   甘若山的声音好像被蒙在毡布里,听上去闷闷的。胡九彰胸中疑惑更胜了。   “对不起?这话从何说起啊?”   他有些急了。   甘若山现在在想什么,他完全搞不明白。   胡九彰甚至将目光投到了对面那个叛军的小队长身上。他困惑中还带着些慌张,而那叛军的小队长,脸上也浮现出茫然神色。   这两个人,到底要干什么?   但东北军这边,到底还是比胡九彰他们更能沉得住气。毕竟这战场都已经是叛军的天下了,两个敌兵,还能扰出什么大事来?   “赶紧把横刀交出来!”   好像是在回应胡九彰困惑不已的目光似的,那小队长开口催促,声音又照比之前严厉了许多。他也想尽快将眼前的事给了结了,毕竟这仗打了这么久,就算是作为胜利一方的他们,也已经在这上面消耗过太多的气力。   他话音一落,却见甘若山长叹出一口气,他身上的颤抖逐渐减弱了,可胡九彰却半分都未感到安心,他反而越来越觉得不妙,就好像感到了大战开始时,那种山雨欲来的压抑与危机。   “老甘,你——”   胡九彰话未说完,只见甘若山突然弯下了腰,半跪了下来。他把胡九彰放到了身后的空地上,又回头说了一句。   “老胡,我对不起你。”   胡九彰毕生都忘不了甘若山回头看他时的那种神情。一双眼浑浊,眼白上布满了血丝,可其中的眼光却是坚毅决绝的。那种决绝中,带着深深的无望,好像坠入深渊的人,在下坠的过程中,绝望的看着眼前渐逝渐远的天空,没有救赎可言,也无处可依。   胡九彰眼睛紧盯着甘若山的动作。他看着他弯腰下,松开手,紧接着,那松开的手,又握住了腰间横刀的刀柄。甘若山的头埋得很低,上身也伏得好像卷成了一团。那像是下跪的姿势,但胡九彰眼看着甘若山前膝从地上抬起,他两脚踩在地面上,以脚掌的力量,稳稳当当的支撑着身体。   “老甘,你要干什么……”   胡九彰睁大了眼睛,他说出这话时,声音很小,但尚在甘若山能够听清的范围里。但甘若山没有回应。或者说,他下一步的动作,已经是再明确不过的答案。   只听“唰”的一声,甘若山手中横刀出鞘,转瞬便劈到了那小队长额头顶。   这攻击来得太过突然,可那几个东北军的兵也不是白给的。为首的小队长只额头被割破了点皮,他人已经斜身躲过这一击,连带着还往后退了好几步。   “你奶奶的!给你活路你不要,疯了吗?还是当我们东北军都是吃软饭的!”   那小队长已然怒了,而他身边的几个兵,也纷纷拔出横刀。他们与甘若山手中握着的,都是一模一样的横刀,只是有的磨损严重,有的刀刃尚锋。   东北军虽然拔刀,但却并没有一股脑的直接涌上去。他们仍在观察着甘若山的反应,想来,也是想尽可能的留个活口出来。   可甘若山的态度却没有分毫转还。他朝着周围敌兵环视过一圈,手中横刀的攻势,反而愈发凌厉。他朝着那为首的小队长直冲过去,而东北军那边,更是配合默契。他们三人结成小阵,不费功夫便挡住了甘若山的攻击。不单挡住了,前面二人,还好似不经意般,在甘若山胸前各留下一道不深不浅的血痕。   “你小子疯了!”   站在最中间的小队长怒目圆睁。但在他目中释出更多的,还是震惊与困惑。   “我没疯!”   甘若山虽然受了伤,可他出击的动作反而比之前更加灵敏。他挥动着横刀辗转腾挪,竟是真的实打实的在与眼前的敌军缠斗上了。   这场面,不单是胡九彰看呆了,就连战斗中的那几个东北军,也看呆了。他们谁都想不明白,为什么到了这时候,败军的士兵还要以命相拼。   可甘若山的刀越挥越快,叛军一边,纵然人多势众,也不敢在这搏命的时候大意失神。   很快,几个叛军一方的士兵负上了轻伤,而甘若山身上,已经被划出了好几道见血的长条口子。   “这是个疯子!”   那小队长不止一次高呼。   人说软的怕硬的,硬的怕不要命的。甘若山好歹也是陇右军中的老兵,这时放手一搏,居然真打出了以一敌十的气势,一阵横冲直撞过后,叛军小队中一个年纪尚轻的小兵,居然已经被他逼到了几乎丧命的程度。   那小队长哪里肯叫自己的手下在战后无端丢命。他们便是笃定了甘若山这人不能以常理沟通,便也不再克制。几个东北军的老兵左右配合,几下便将甘若山砍翻在地。那几个人一左一右踩住甘若山两只手臂,而地上的甘若山,已经血染遍地。   “你脑袋让驴踢了!”   那小队长居高临下的对着已经奄奄一息的甘若山破口大骂。而躺倒在地的甘若山,竟反而发出一声冷笑。   “我是唐兵……不是降兵。陇右军都灭了,倘若我还活着,那王校尉是为了什么才死的?路上的那帮兄弟们,又是为了什么才死的?二十万人都给打没了,我有什么理由独活!”   “这厮脑袋有病,咱不跟他胡扯!”   在甘若山的嘶吼下,那小队长倒是回应得立竿见影。他起手一刀,硬割在了甘若山衣领间的咽喉上,那一刀又准又狠,眼见就是个杀伐果决的老兵,才能做出的骇人行径。   一道血从甘若山咽喉处喷出,这人,算是彻底断了生息。   而整个过程中,胡九彰只有坐在地上睁眼静观的份儿,直到甘若山死,他都觉得恍惚。   死人,本是战场上最寻常不过的事,胡九彰当然不至于被友人在眼前的惨死,惊得失去理智,但他始终想不通,为何甘若山要在赴死之前,对他说对不起。   为何要说对不起?到底哪里对不起?   他楞在哪儿,想了许久。直到那一群叛军的士兵把他拉上板车,他看着甘若山的尸体距离自己越来越远,有那么一瞬,他好像突然想通了。   好像从某一刻开始,甘若山就变得跟平常不一样了。   而那一刻,是在何时?   胡九彰以为自己还需想上多时,但实际上,他只一转念,就想到了。那正是他们在路边,见到王铮尸首那日。   那日,在王铮的腐尸面前,在场的不只甘若山与他本人,同行的许多兵士,也都是认识王铮的。但对着那尸体痛哭流涕的,却只有甘若山自己。   想到那日情形,甘若山的哭诉,好像仍在胡九彰耳边盘旋不去。   他说你腿没了,你不是了。而我还是。   我是兵啊……我是唐兵,我这辈子都是唐兵。   就这一句话,再想起来,竟叫胡九彰止不住后脊发凉——他原是在见到王铮尸首的那日,就想到了今日的结局。   甘若山,他说自己是唐兵,而胡九彰这辈子只听过两个人,与他面对面脸对脸的说过这句。一个是曹易,再一个,也就是刚刚惨死的甘若山了。   想到这儿,胡九彰的鼻腔止不住的酸涩了。他眼眶里闪着点滴水汽,胸口好像有一股子死闷的浊气,不上不下的卡在喉咙里,叫他张大了嘴巴连吸过几口气,却都觉得压抑。   曾几何时,这也是他信奉的真理。但直到他到了长安,直到陈番在他面前问出那个为谁而战的问题。   此时此刻胡九彰都只觉得痛惜,可痛惜之余,他又不能改变哪怕一丝一毫这令人绝望的现实处境。不甘的情绪涌上心头,而坐在被叛军士兵拖行的板车之上,他突然想通了,为何甘若山要在开打之前,跟自己说对不起。   甘若山那时,该是早想到了如今的结局。他知道只要自己一死,已经失去抵抗能力的胡九彰必然会沦为降卒、俘虏。所以甘若山才要说对不起。他不想胡九彰去做降卒,可他却又已经无力扭转局势。   所以那时,他连说了两句。老胡,我对不起你。   想到这儿,胡九彰的泪已经难以自制。他用双臂盖住面孔,在叛军的大车上失声痛哭。   “我不配啊……老甘。”   他惨声说着,已然不再顾及周围的人和事。这一刻他只想陷在自己的情绪里,倘若不如此,他甚至无颜再在这条布满了唐军尸首的大道上继续喘息,继续生存下去。 第90章 再会   胡九彰被拉进战俘营时的模样,着实叫人目不忍视了。   他本就没了两条小腿,坐在大车上,还用胳膊挡着脸,身子不住颤动着。那拉车的兵把他胳膊往下一拉,就见着胡九彰这一张脸上,鼻涕眼泪合着灰土,竟哭得像个未经事的半大小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新兵呢。   “得了得了,你能活就不错了,哭哭啼啼的,咱们这儿也没有余粮养闲人,你就等着退伍吧!”   那兵调笑着,而胡九彰被人猛得一下拉到了地上,他撑着胳膊稳住身子,动作虽然利落,可脸上还挂着尚未风干的泪水。   那话他虽然听到了,可现在的他,还哪儿有心思去想这些事情。甘若山的死正好似一石激起千层浪,扰动了他沉寂已久的心绪。   想当初,胡九彰也是个会一心只想着要为国捐躯的兵。小时候,他爷爷告诉他,长大了要去当兵,因为只有当兵,才能对得起军户的出身,他心里也时时都记着,他的爷爷、太爷爷,他们都曾为了大唐今日的安稳,拼过命,洒过血。他一生下来,就注定是大唐的兵。   是到了何时,这种想法变得不再坚定了呢?是家里第一次断粮时,还是二十一岁那年的饥荒?胡九彰自己也说不清了。他只知道自己这一家,过得并不好。无论爷爷和父亲在战场上为大唐付出过什么,现实告诉他的也只有一件事,那就是他们一家人,过得不好。   后来等到他也当了兵,他又觉得小时候爷爷教他的话,是对的。   站在天山脚下的石头戍堡上,背后是皑皑雪山,眼前是大漠荒原。当火红的日头从东方遥遥升起,当同袍们相互配合着击退了一次又一次外族的侵扰时,他由衷觉得,自己这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代表着大唐。他以这一身唐军的军衣为荣,谁要是敢在他面前说大唐不好,那他第一个不让。   但等他到了长安,一切又变了。   那时的胡九彰只觉得失望,不但对长安失望,也对整个大唐感到失望。那时他觉得曹易死得不值,可如今看了甘若山这一遭,他又觉得好似当头棒喝,把他从这凄惨至极,也萎靡至极的现实中给敲醒了。   大唐或许真的变了,可大唐变了,人就该跟着变吗?人的可贵之处,难道不正是因为人能够坚守信念,始终如一吗?况且为国捐躯,就算是曝尸荒野,身首异处,可人死得问心无愧,就算下到了幽冥之境,也对得起列祖列宗。   想当初在北庭时,那张都尉还常说,死不可怕,可怕的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死。倘若能死得明明白白,那这世上的一切苦厄,都不可怕。   但到底……   他止不住的将甘若山的选择与自己做比。出于朋友之间的道义,他不想将甘若山的死看作是毫无意义的愚行。可当他肯定了甘若山的所作所为之后,又不禁发现,与之相比,自己又是何等的屈辱懦弱。   这两种摇摆不定的情绪在他脑中激荡,久久不能平息,以至于他人进了战俘营,面上还是副茫然无措的模样,好像根本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旁人都当他是被吓傻了,而胡九彰自己也说不明白自己这是怎么了。事到如今,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还能做些什么。在目睹了如此之多的死亡后,他开始变得麻木,开始想不起自己最初拼命求生时,那份贯穿始终的希望到底是什么。   战俘营中最初的几日,胡九彰混混度日,他不与人交流,就连吃饭也提不起兴致,只一个人颓靡在营帐的角落里。就连腿上的伤口溃烂流脓,他也好像不知道疼似的,目光呆滞的坐在那里,不出一声。   直到某一天,突然而至的传令官将他从战俘营肮脏的角落里强拉出来,直接抬到了担架上。胡九彰以为他们这是要开始清理闲人,怎知这一小队兵,竟抬着他朝着潼津县的方向越走越深。胡九彰不由诧异,他这么个半死不活的降兵,不是被拉去赴死,怎么居然竟要被带到对方主力驻扎的营地里了?   胡九彰眼看着身旁的景象越来越不对劲,他止不住从担架上挣扎起身。   “你们要带我去哪儿?”   他嘶哑着嗓音出声发问。   由得是多日未曾开口,他的声音变得嘶哑低沉,就好像病中的老翁,毫无生气。而叫他感到意外的是,跟随在旁的传令官居然没有对他打骂,而只是十分平静的朝他看了眼,轻哼出一句。   “哼……还有力气说话?倒是个命大的主儿!”   胡九彰与那传令官对上眸子,他愈发诧异了。而那传令官却在打量他,胡九彰不由跟着低下头。   剩下半截的腿上,疮疤处反复包裹的绷带,已经彻底被凝固的血液染黑。他身上的衣服也又脏又破,还带着股酸臭味儿。   自己就是个普普通通的降卒啊……又怎么值得被这帮人如此特殊的对待?   他到底还留有一丝理智,这时在面上显露出的困惑神情,叫那回头看他的传令官都止不住轻笑。   “呵呵……有一位大人要见你,你就老实躺好吧。”   那传令官说完,不再理会胡九彰,而胡九彰坐在担架上,愈发的茫然了。   有一位大人……   他在心里默默重复着那句话,忽然间,心里便好像被雷电从中划过一般。   有一位大人。   一瞬就想到了那个名字,那个他尘封在心底,想要去想,却又不敢想的名字——李慕云。   自打被叛军俘虏后,那个名字对他来说,甚至带上了一层恐惧。仿佛一切的一切都在提醒着他,他做不到了,什么都做不到,什么都拯救不了。自己的弱小与无助,衬托着那个名字被无限放大,变得比任何时候都显而易见。   胡九彰不敢去想李慕云,他怕自己只要一细想,就会控制不住的想要扼住自己的咽喉,把这一切都彻底终止。因为他根本没有履行自己作为家臣的义务,更没能做到伴侣见该有的体贴与关怀。   他还好吗?万一他也死了,那该怎么办?倘若他不在了,就算自己现在去死,也已经来不及了吧?   恐惧萦绕在心头,叫胡九彰不敢放松分毫,直到他被带到一座白色毡布搭成的大帐前,帐门一开,那个熟悉的身影再度映入眼帘。   李慕云的苦闷不是能够轻易与旁人说出口的,他堂堂的宗室皇孙,在敌营之中该如何自处,又该如何顺理成章的接受叛军将领的帮助,承认亲生父亲其实已经与叛军沦为一党,这一切的一切,都不是短时间内他能够消化完全的。更别提下落不明的胡九彰,和败得一塌糊涂的二十万唐军。   他身子本就带了病,虽说有个崔乾佑派人悉心照料,但如此优思之下,多少件名贵药材吃下去,也都是杯水车薪。   李慕云卧床休养了几日,身子始终不见好转,就连崔乾佑也觉得世子这是凶多吉少,只把他当做命不久矣的重患去看,怎知当传信兵带着胡九彰的消息冲入李慕云营帐后,这人竟猛的一下就从榻上坐了起来,他一直以来毫无血色的面庞,这时竟也因为激动而血气上涌,显出点点红润来。   “他……他还活着?”   一时间,他就连声音,都不似此前虚浮,一声声都是喜悦与激动。   “回禀大人,胡九彰还活着,只是……”   “只是什么?”   李慕云的脸色霎时间又变得一片煞白,好似病入膏肓般,不见血色。   “只是……他伤势颇重。”   “重?重到何种程度?可,可有性命之忧?”李慕云的声音中带着小幅度的颤抖。   “这……小人不知。”   “带我去见他!”   李慕云一瞬提高的音量中,竟不乏几分沉着底气。他强撑起身子掀开被褥,就这么下了床。就连那传信兵都吃了一惊,不敢相信这是昨日那个虚弱到连话都不想多说一句的病秧子。   李慕云飞快向前走了几步,可又不知为何,突然停下来了。   “不行……叫人帮我更衣梳洗,快去!”   李慕云一反常态的冲着那传令兵吼了起来。他脸色煞白,身上处处透着病气,但越是如此,他越不想叫胡九彰看到自己如今这幅模样。   在这个时候,无论是谁,都太需要一点好事发生了。他不希望胡九彰见到一个病恹恹的自己,而倘若这就是老胡生命的最后时刻,那他更不想叫老胡走得不安心。   是的,他其实已经想到了那个最坏的结果,最坏最坏,便是胡九彰重伤不治,而倘若是那样,他更要用自己最好的状态,最积极的态度出现在老胡面前。陪着他开开心心的,度过生命中的最后时刻。   他会主持老胡的葬礼,将他安葬,一切结束后,他再自缢于心爱之人的墓前,不再有任何一丝留恋。因为如果老胡死了,这世界真不值得他再苟活下去,便是一分一秒,也不想待的。   所以此时此刻,李慕云的每一步,都做得精心,纵然他自己也带着病,每动上一下,他身上都是颤抖的。   李慕云见到胡九彰时,已经是半个时辰之后,随着大帐的门帘被随行的兵士拉开,他看到胡九彰穿着破烂不堪的衣服,周身合着血与土,躺在一张散发着恶臭的草垫上。   他顾不得训斥周围的士兵,顾不得自己身上病痛,蹒跚几步冲至胡九彰塌前,人还未站定,眼泪已经夺眶而出。   “老胡……”   他轻轻叫着,声音低沉且温柔。他仿佛看到胡九彰在自己怀中咽气的情形,那是他的噩梦,他绝不想看,可面对着憔悴若此,也凄惨若此的胡九彰,他又不能不想。   恐惧始终萦绕在心头,李慕云俯身在胡九彰身边坐下,颤抖着轻轻握住他的手,他怕握得轻了,胡九彰感觉不到,又怕力道重了,把他弄疼。   “老胡……还疼吗?没事了,他们听我的,我叫他们帮你治,会好的……都会好的……”   李慕云的声音是颤抖的,他生怕胡九彰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又或是伤重到了无力支撑,就要离世的程度。   但叫他意外的是,胡九彰反而以着更坚定的神情,对他做以答复。   “没事……”   老胡的声音沙哑且虚弱,但只看到那眼神,李慕云的情绪便再抑制不住。他全部的坚强都在那一刻土崩瓦解,只伏低了身子,将胡九彰整个拥入怀中,如孩童般失声痛哭,“老胡……老胡……”   作者有话说:   我更新了!!!!说实话对新的工作环境有点难以适应,新工作也常常需要加班,所以一直没能调整好状态码字。这一章断断续续码了十几次,才终于码出来。往后只要有时间都会努力更新,预计二月应该会恢复一段时间的规律更新。谢谢一直看到这里的大家啦!(*^3^)/~☆ 第91章 只为安宁   李慕云这一哭,别人还未如何,倒是把胡九彰给吓得够呛。他顾不上身上的伤痛,一只手撑起身子,一个劲抚着李慕云后背,帮他顺气。直到李慕云情绪逐渐平复下来,他才精疲力尽的躺回草垫上,样子虽然憔悴,脸上却浮现出连日不见的释怀与温柔。   直随着胡九彰躺到草垫上的一声轻吟,李慕云才惊觉自己的失态。他低着头轻咳一声,几句话将身后一直等待着的兵士打发出去,面上已然一片通红。   他只低着头闷声向那唯一一个还立在近前的军医发问。   “他伤势如何?”   照顾胡九彰的军医约莫四五十岁的年纪,看衣着,显然也是在军中有个一官半职的,对此倒是见怪不怪。他冲着李慕云抿了一下嘴,眉间微挑。   “这小子糙得很,既然之前没死,那现在大抵也死不了,不过是要遭上几日罪,慢慢调养罢了。倒是大人您……我看气色不是很好。”   李慕云听罢连忙抬起头,也顾不得掩饰自己羞红的面皮了,冲着那老医官连连摆手。他生怕胡九彰把这话给听到心里去。   “现在问的是他。”   他下意识提高音量,“你只照料好他一人,就算是大功一件了。记得务必要用最好的药,倘若这军中有谁敢在这事上为难你,你全来与我说,你也知道,我是你们崔将军的贵客吧?”   李慕云面不改色的说着,自打到了潼关之后,这大抵是第一次,他在下人面前摆架子。只是这一副红脸蛋映着这些话,反而显得有些突兀了。   那老军医只抿嘴一笑,倒是朝着胡九彰轻笑了一声。   “嘿嘿……这小子倒是有福……”   “你说什么?”   老医官的声音压低了,李慕云也听不大清楚。但那医官却不欲多做解释,只笑呵呵的冲着李慕云俯身应了声“喏”,便退去一旁。   他这一退,反倒叫李慕云眉头紧蹙起来,面上显出些许怒色。   “没叫你走,急什么。”   李慕云嘴上说着,眼光仍留在胡九彰身上。他想看清楚那些伤,一丝一毫都不落下。   老医官被他这么一叫,到底是惊出了一头汗来。直不知这喜怒无常的公子哥要干些什么……忐忑之际,便听得李慕云声音接连追来。   “他身上的伤势你都检查过了?现在用得是哪几味药?如何熬制的?你可要叫那些熬药的小官上心些,还有……”   只见那老医官长舒出一口气,便当即立在原地,与李慕云一一应答过。   此时李慕云的一番心思全都在胡九彰身上,也懒得去在意这医官会如何看待自己,他只对那医官用药的手法习惯有数了,便挥手将之驱出了大帐。   终于,帐中只剩下他跟胡九彰两个人,知心的话还没说上几句,他眼圈便又红了。   “老胡……我知道你有很多话要问,这里是敌营,而我……”他低下头闷了半晌,又抬眼道,“我是随着卢盛一道回来的,潼关被占那日,卢盛死了,我本以为自己也要被俘,怎知……这边的将领竟是父亲在东北时的旧交,他不单留了我性命,还将我奉作上宾,留在军中……”   李慕云说这些话时,声音都是虚的。   他本就是宗室子弟,按理,应该没有谁比他更在意这场叛乱所能造成的后果,但他却反而堂而皇之的接受了叛军将领的礼遇,单是这一项,就足够叫他千夫所指了,他自然也拿不准胡九彰对此的态度。   老胡虽然曾经说过,从此以后,为他而战。但在国家大事面前,胡九彰身为唐兵,他真能接受吗?接受投降,接受屈居在叛军将领的保护下讨得暂时的安宁……   李慕云的心始终悬在嗓子眼儿里,他很怕胡九彰因此疏远了自己。而身为大唐宗室,他又很清楚自己此时此刻的期待,已然与背叛无异。   “我……”   李慕云不敢直视胡九彰的眼睛,就连声音也越来越轻。他忽然感到肩膀上传来轻触,紧接着那触感被压实、按紧了。一只粗糙但却力道笃定的手按在他肩膀上,他顺着那只手看过去。   “别说了……”   胡九彰脸上带着病气,他身上又脏又臭,全身上下都带着腐朽的血腥气,就连声音也是有气无力的。但他手上的力道却半点不似重伤患病,只因为那只手常年攥着一把横刀,就算死,刀也不会从那只钢铁般坚毅的手掌中掉出去。   “什么都别说……”   胡九彰用力将李慕云拉向自己,直到他能凑到李慕云耳边,感受到他鼻腔中呼出的点点热息。   “只要你……跟我,都还活着……就够了。剩下的事……不重要。”   他说着,脸上还显出一丝颇为不屑的笑意,也不知是在嘲笑这个残酷至极的时代,还是在嘲讽自己的无力。   “我不在乎……小白。你好就行了,除此之外,我什么都不在乎了……”   他坦然说着,语气中还带着点点疲惫与乏力。   是啊,在目睹过了如此之多的失败与死亡后,他也没力气去在乎了,无论身心。   “但是老胡,我是李家的子嗣啊,我能完好无损的站在这里,已经是犯下了大逆不道之罪,你跟着我这样一个人,你……”   因为情绪激动,李慕云的语气愈发急促,但他又不得不压低了音量,才敢把这些话和盘托出。他不相信胡九彰不明白他话中的意思,他们背叛了大唐,背叛了皇帝!一旦被发现,这可是死罪,就算有一百个世子的身份,也救不了他们。这么大的事,可胡九彰为什么总好像不在意?   李慕云急于问出胡九彰的真实想法,他急得都要哭了,可胡九彰躺在那儿默默看着他,反而轻叹出一口气。   “诶……小白,不就是活着嘛……”   他沉声感叹着。   “我现在……没别的念想,就想你能活得舒坦点,活得安稳点,至于其他的,我都不在意。”   他说到这儿,忽然又想起什么。   “啊……对,我还想回家看娘。我没有别的心愿,就这些事……倘若这世上的神明还有半点慈悲之心,我倒真想跪在堂前求上一求了……小白,答应我,其他的事你就别管了,咱们倘若能活着离开这里,就寻个僻静去处,隐姓埋名。我不想别的,就想活得安稳点……只要日子能过下去就行……”   胡九彰说完长叹出一口气。他面色平静,眼中却好像有泪滴,含在眼圈里,欲落未落。李慕云听着他的话,坐在那儿沉默了半晌。   “如果能安然离开的话……我答应你。”   崔乾佑的大军只在潼关整顿过几日,便再度拔营。虽说有了主帅的礼遇,李慕云与胡九彰的日子过得还算舒适,但随着军队逐步向西挺近,这二人心里,却没一个能安稳下来的。   崔乾佑所部与安禄山汇合,军中士气史无前例的高涨,他们剑锋所指,就是帝国的心脏——长安,那是一个叫人魂牵梦绕、欲罢不能的地方。大唐的一切荣耀都聚集在那里,唯有攻破那里,安禄山的皇帝梦,才能转化成触手可及的现实,也唯有攻破那里,这些豁出命去反叛朝廷的逆贼,才有可能为自己正名。   长安,有些人日思夜想,有些人嗤之以鼻,但无论如何,它就立在那里。   然而此时此刻的长安,却反而显得愈发诡异。长安的街市上,一如往常般繁华热闹,小贩们照常赶着大早出摊做生意,街上的行人神情悠闲,也全然看不出有何异样,就好像数里之外的战争与他们毫无干系似的。   陈番坐在自家桌案前,手里拿着份信札,那里面带着的,是从前线传来的最新消息:潼关沦陷。   这是长安城的机密,除了前朝的文武大臣对此心中有数之外,外面的那些,哪怕官阶再小一点点,都不会相信这个消息。长安城的百姓始终相信自己所处的都城是绝对安全的,而朝廷想要的,就是这种虚假的安定。   再看陈番面前的桌面上,除了他手中的这一封信,他面前还摆放着十几封纸张质地与之相似的信札,那上面每一封,都是有关叛军动向的消息。   陈番这一叠信札,乍看之下平凡无奇,但就在纸张翻动间,映着阳光,还能看到纸面上若隐若现的金色暗纹,那纹路时隐时现,纵观下来,已然能够拼出“洛阳陈府”四个大字。显然,这是陈番的家信。暂不说信上的内容如何触目惊心,便是这纸张质地,金粉暗纹,再加上能够时时跟进时下战况的惊人情报能力,可见陈番该是如何的出身。这个长安县中小小的不良帅,身后竟也藏着如此显赫的背景。   此时的陈番面色凝重,他自然是相信信中陈述的事实,可放眼整个长安,又有多少人肯相信?而但凡有点见识的人都清楚,一旦潼关沦陷,那么叛军攻入长安,便已成定局,差别不过是时间早晚而已。   陈番下意识的攥紧了腰间的刀柄。他身上穿着套老旧的军衣,腰间不止横刀,就连水壶和行军用的干粮袋,也都挂好了,俨然是一副就要出阵迎战的架势。可他身处的卧房又无比安逸,午后的日光从小窗泄入,洒在人脸上,不过片刻便能勾出人的睡意。但即便如此,陈番仍然神情肃穆的在屋中站直了身子。   长安城,朱雀大街,身着戎装的武人朝着皇城的方向径直走去。大街上仍然到处可见疲于奔命的人群,他们大多是长安城中土生土长的百姓,无论外界的环境如何变化,他们始终坚信,皇帝会誓死守卫这里。 第92章 离去   长安城的人照比以前少了吗?真要做比,倒的确少了不少,但在陈番看来,现在的这些,还是太多了。   货郎推着一车杂货在市中叫卖,风车、拨浪鼓、花脸面具,绣花的袋子,五颜六色的摆满了木架,生怕浪费了什么地方,叫那摊肆空了哪儿块儿。三四个孩子拉着大人的手挤在摊子前挑拣,带孩子的妇人忙着跟货郎讨价还价,她身后小街上,几个拉货的汉子从窄道上行过,商量着送完了这批货,要不要去西市的小摊上买糖水喝。   这些人,都将随着长安城共同沉沦,陈番看着他们,就好像看了长安城的影子,他们就跟这座城一样,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可活生生的人,又与城不同,有些事,他们本可以去做的,可现在,即便战火已经近在咫尺,他们却仍对外界发生的一切漠不关心,不闻不问。   西市的不良人官署,陈番本是不想去的,但想起这些年跟着他忙前忙后的一帮兄弟,他就心软了,总觉得自己要是不去,就对不起他们似的。但这世上的事,谁又对得起谁了。谁生谁死,大抵都是命数而已。   陈番一身戎装进了不良人官署,院子里四五个黑衣人正围在炉火前炒米吃。粟米的香气远远的传进陈番鼻腔里,一群人听到他进院的脚步声,一齐抬头朝他看去。   “哟,陈头儿,你这身儿……”   众人目光集中在他那身儿瀚海军的军衣上,军服已经老旧,外面的软甲也染着洗不去的血印子。   “喝……吃着呢?我提醒你们一句,外头的仗可还没打完呢,你们要不嫌命长,就多留个心眼儿,省得以后连炒米都没命吃。”   陈番这话说得怪腔怪调的,他皱紧了眉头紧盯着院子里的不良人,这些人,七八年了,在长安城里跟着他风里来雨里去,都是过命的关系。但倘若要以世俗的标准来评价他们,他们都不能算好人。他们有的偷过东西,有的私斗杀过人,还有的不服从命令……他们都是不良人。   可陈番自己也是不良人。且他犯下的罪孽,照比这些人可要重出许多。   “陈头儿,你这话说的……”起身跟陈番打招呼的不良人显然十分不解,但也正是因为陈番这话太过诡异,反倒叫人不知该从何处问起了。院子里那几个不良人盯着陈番看了好一会儿,又想说他这身衣服,又想问他话中的意思,到头来反倒一句话也没问出来,都只是愣愣盯着陈番,想看看他下一步究竟能做出什么来。   可陈番只说了这一句,就跟着叹了口气,冲着这群人摆了摆手。   “你们都注意点,这阵子刀不能离身。可别忘了,现在外面还在打仗,长安城也不是与世隔绝的,你们早晚都得做好准备。”   “嗐,这些您都嘱咐多少遍了,我们都记着呢。”   接话的不良人说着拍了拍腰间刀柄,说完还不忘低头看一眼铁锅里的炒米。   “记着就行……”   陈番无奈叹气。实则他们的反应也早在他意料之中了,这时再多说也是无益。他随即转身要走,院子里的人已然更加困惑了。   “陈头儿,你是不是知道什么消息了?”   陈番刚走出没几步,就听到那几个人起身追来的脚步声。   “陈头儿,你干嘛去啊!”   “干嘛去也跟你们没关系吧?”陈番无奈应着。   “不是……陈头儿,你今天这样子怪渗人的,你这……”   那不良人追至陈番身后不到一米远的地方,伸出手就要拍到他肩膀上。陈番到底是停下脚步,早了身后人一步转过身来,神色却是严肃。   “老赵,如果我告诉你,几日内长安城必会失陷,你信吗?”   陈番压低了声音,只有靠他最近的不良人听清了他口中字句。   “这……陈头儿,这话可不能乱说啊……”   面对陈番凝重异常的神情,姓赵的汉子显然怕了,他不明白陈番为什么要说这样一番话,只觉得眼前的上司变得无比诡异,冥冥中好像有事要发生,可他们愣是摸不着这事情的边际。   “呵呵……我料你也不信。”   陈番脸上不由显出点点落寞来,可当着他们的面,他也只能干笑一声,随即转身大步离去,再没有半分迟疑。   有些命就是他救不了的,若是在以前,陈番可能还不信,可现在,他早已经不再做什么拯救天下苍生的美梦了。他知道自己救不了苍生,也救不了长安城里的百姓,他就连自己的属下也救不了。但作为唐人,作为曾经的唐兵,他仍可以选择为长安做些什么。毕竟只有长安,对于整个帝国来说,是有着别样意味的。长安,象征着大唐的一切荣耀与权力,一旦长安倒了,大唐立威于域外列国的根基,也就跟着倒了。   说实话,作为一个曾经为帝国在边境上厮杀过的唐兵,他不想看到这样的事,发生在自己眼前。   他想做点什么,不是为了皇帝,仅单单为了这座自己居住过也保护过的都城,也要做点什么。   陈番是这样想的,所以他才穿上了自己的旧军衣,走上通往皇城的道路。他的目的地就在皇城脚下,那里是禁军的驻地,倘若长安开战,参战的兵士理应要在那里被征召集中。   在通往皇城的大道上,他神情肃穆的向前走着。这可能是他这辈子做出过最忠义的选择了——大厦将倾之际,为国而战。这种时候,谁不想有些仪式感呢,可只等着陈番距离皇城越来越近,他那一副肃穆神情,却越来越把持不住了。   人迹罕至的大道上,陈番逐渐看清了高墙下唐都的布防情况。   没有,一个人也没有。   原本应该设有驻军的城墙下,居然空无一人。便不算战时,纵然是平常,这里也应当设有驻军把守才是,可如今居然不见一人……   陈番看着空荡荡的街道,身上寒颤不止。   怎么会没人?   怎么会没人呢……   他继续朝着皇城深入,直到朱雀门下。十几米高的城墙大门紧闭着,而理应留有门吏卫兵的大门旁,仍是空着的。陈番大着胆子扣响了朱雀门上的巨大门环。   金属碰撞到硬木上的叩击声,纵然隔着几十米距离,都能听得一清二楚,可陈番扣了十几下,竟愣是无人应门。倘若换作平日,他早就被轮值守门的卫官给捉去问审了。乱敲皇城的门可是大罪,且若在平时,就连在朱雀门附近随意走动,都是要入罪的。   无人。   至少朱雀门内几十米远的范围内,都是空无一人的。   即便不愿相信,但眼前的事实已然不容陈番质疑。   站在朱雀门前,望着十几米高的紧闭城门,陈番倒吸了一口凉气。他原本已经为长安的布防做了最坏的打算,但叫他想不到的是,他所谓的最坏打算,比起眼前的现实,着实不值一提。   为何无人啊……因为人都走了。   他们都跑了。   这是陈番唯一能够推演出的事实。   皇帝早已经悄无声息的带着他的兵逃走了,根本没有人留下镇守长安,长安没有布防……什么也没有!   一时间,陈番已经不知该如何面对这座都城,也不知该如何面对自己所穿的这一身军衣了!难道这就是他为之拼杀过的国家,是他誓死效忠过的大唐吗?忽然间陈番只觉得自己先前的想法很可笑。他居然还想着要为了拱卫长安,最后再大干一票呢!可皇帝根本不需要他护卫,长安,这座万古之都,也已经不在皇帝的计划中了。   “狗屁……都是狗屁!”   陈番冲着朱雀门粗声大骂了一句。   他转过身,黑着一张脸,走向了距离皇城相反的方向。总归……这座都城,已经不再需要护卫了,而还留在这城里的人,他们中的大多数,应该都会在不久之后的攻城战中死去,倘若……这里还有一场攻城战的话。   陈番径直回到了自己位于嘉会坊的住所,他换下了身上军衣,把所有能看出他军人身份的配饰扒得一件不剩。再出门时,陈番已经是一身旅人打扮,他穿着款式简洁的圆领袍,背上背了个布包。陈番腰间仍带着配刀,但却不是那把军制横刀,而是一把锻造精良,配着雕花刀鞘的长刀。这种刀只有在长安城最高档的锻造所中才能订得到,一把的价格抵得上几百把横刀。   通常,需要长期在外的旅人都不会带着这样一把昂贵的长刀出行,更别提在如今这个天下动荡,盗匪四起的混乱时候,但陈番对此却毫不在意。他就别着这么一把刀大模大样的走出了家门,直奔着长安西面的延平门径直而去。   要不了多久,皇城空虚的消息,就会传到长安城百姓的耳中,介时,长安大乱。又或者,在长安乱起来之前,安禄山的叛军,就会从东面袭来。到时,又是一场大乱。但无论长安如何混乱,都跟他再没有半点关系了。   在离去的路上,陈番止不住的想,自己这么做,是不是太过无情了?可反过来想想,他到底又做什么了?难道长安城中的那些人,是他几句话就能劝动的?他自知没有拯救苍生的能力,所以也根本什么都没做。他能做的,只是让自己在动乱爆发前逃走而已。一个曾经的唐兵,曾经的不良帅,就这么默不作声的逃了……想到这儿陈番面上不由显出一抹苦笑。   “倒真是你能做出来的事啊……”   他低声感叹着。   有时候,他真宁愿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倘若他没有生在陈家,倘若他的家族只是洛阳城中普普通通的一处人家,那么很多事,或许都会不一样…… 第93章 价值   北疆的风,比刀子还硬,吹在身上,不像是吹风,像是无数枚钢针迎面刺来,无论身上穿了多少层衣服,大风一来,就能瞬间把人刺透。   洛阳城出身的小伙子,不过二十出头。加冠之前都没出过洛阳城,又哪里经历过如此凛冬,才刚到了瀚海军中不过半日,就给冻蔫了。打着哆嗦坐在火堆边上,不说是有多后悔被调到这里,但至少那表情是不情愿的。   “诶,别愁眉苦脸的了,小心待会儿队长来了给你脸色看。”   同样是二十出头新兵入伍,一旁的青年显然要比他乐观许多。   “你是不冷了,军衣里面穿狐裘,将军都没你阔。”火堆旁的青年朝那人白了一眼。本该是外出巡逻的时间,小队里总共十个人,只他俩落得清闲,留在营地看守。究其原因,还是因为这二人的背景都不同寻常。   火堆旁苦着脸的那位,是洛阳城来的公子哥,祖上乃是前朝鲜卑贵族,在朝中根基深厚,遂以,军中特地一级级的交代下来,叫特别关照这位。而至于站在一旁的“狐裘”青年,则是东北来的巨商富户,家里给直属的长官使了钱,才得以在这短暂的空隙间留在营地休息。   这二人都知道,即便不入军,自己也能靠着家族势力谋到一份安稳富足的活计去做。他们打从一开始就有选择的权力,但此时此刻,这二人又都自愿选择在瀚海的千里冰封中吹冷风。   “不过……说真的,你一个富家少爷,来这种地方做什么?”火堆旁的青年出声发问。   “你知道我家是花了多少钱才让我进了军籍的?商人的日子可没你想的那么好过。”狐裘青年也在篝火旁坐下。   他们的营地扎在雪山下凹陷的角落里,今天是军团外出巡逻的日子,这处营地是唐军在雪山一带控制着的众多落脚点之一,位置隐秘,易守难攻,北部还有山岩可以避风。但尽管如此,长久不动的呆在这样一处营地里,仍然是一件十分痛苦的事。在这种温度下,倘若没有火,不用两个时辰,人就会被冻死,更别提要在这样的区域作战了。   但即便如此,被留在营地等候,仍然是众多分工中最为轻松的任务了,两个新兵围坐在篝火旁,就在距离他们几十米远的帐篷里,是军团其他小队留下的守军,他们被平均分配在营地的百米范围内,看守着军团的物资。   “那也没必要特地跑来北庭啊。”青年将手支在火上,“这鬼天气,冷死个人!”   “你问我……但既然你都已经后悔了,当初又为什么要来这儿啊?”狐裘青年脸上带着笑。他倒没有特意去烤火,只是随意坐在篝火旁,朝着面前同伴脸上打量。就看着这张白嫩的小脸也知道,这洛阳来的大少爷是从没挨过苦的,连肤色都比同龄人白出一层来。   “我自然有我的理由。还有,我可没说我后悔了。”   青年神色淡然,眼中还带着丝细不可查的傲意。   一旁的狐裘青年定定看向他,瞄见那神情的同时,便显出了然笑意。   “好吧好吧……既然没有后悔,就先认识一下,怎么样?咱们未来说不定就要把命栓在彼此身上,现在搞好关系,总不会是赔本买卖。”   “啧啧啧……一身市侩气!”   烤着火的青年一脸嫌弃的啧了句,但还是抬手翻了下自己挂在轻甲上的名牌,让对方能清楚看到上面的字样。   “洛阳陈番,你呢?”   “辽东燕昭中。”   ————   北疆的冬季寒冷且漫长,在冰雪笼罩的夜色下,金属撞入血肉,继而抽出引发的崩溅声,比何时都要听得更加清楚。冰雪覆盖的荒原上,一点点月光就能把四周照得通亮,雪地反射出月光的幽光,投在刚刚激战过后的士兵身上。   以十人为一个小队的唐兵全副武装站在荒原上,地上倒着三具胡人尸体,而小队中,也倒下了一人,另还有几人带上了伤。   “快检查他们身上,把可疑的东西都带走!”一旁高个儿的唐兵果决道。   随着他话音落下,未负伤的几人俯下身飞快检查着尸体上的物件,末了,那高个儿把三具胡人尸首挪到了乱石丛中一处凹陷的荒地上,又命人背起已经死去的同袍,向着来时的方向返程。   “我们走,注意隐蔽!”   他出声命令,可小队的真正领导者,却不是他。   就在高个儿唐兵拖拽胡人尸体的同时,刚刚出刀杀死胡人士兵的男人,正拿着绢布的手帕,擦拭自己横刀上的血。他才是这个唐兵小队的队长,但同行的士兵宁愿跟随高个儿男人拖尸,也不愿站在他身旁。   高个儿男人挥手示意全队出发,持刀的队长对此也不以为意,只自顾自的走在了小队的最前方。高个儿男人几步追了上去,跟在这位神情冷漠的队长身旁。   “诶……我说你,也没必要一直板着张脸啊。老赵都死了,新来那四个吓坏了。”高个儿男人压低了声音提醒着,可那位队长却好像没听见似的,只冷冷看着前方。   “老陈,你别这样。咱们这一队本来就是新组建的,继续这样下去,你这个队长还怎么当?”   这一脸冷漠的小队长正是陈番,而跟在他身边的高个儿,则是一年前与他一同入伍的燕昭中。   “是啊,我没法跟你比,你对他们好,还可以把狐裘分给他们取暖,我可做不到。”陈番的声音一如他的神情一般阴冷着,他利落收回自己的刀。曾经的白净公子哥,如今的脸上也刻上了风霜,他的面孔粗糙,曾经光滑的下颚上,如今生着微卷的黑色胡须,挂着冰晶透白,一路垂到衣领上。但他仍然跟一年前一样,身上那股子高人一等的傲气,即便是走在荒野中,也让他显得不同寻常。   “你在意这事?”   燕昭中身上没了狐裘,体格倒照比一年前壮硕了不少。东北来的年轻商人,脸上总挂着和善的笑。短短一年,他手上多了几块褪不去的冻伤,但性子却反倒比之前更温和了,几个瑟瑟发抖的新兵跟在他身后,就连目光也只投到他身上。   “不在意。”陈番仍冷着脸,眼光倔强。即便小队中刚刚损失了一名士兵,他面上的神情也没有因此有过丝毫动摇。   “你这……”燕昭中神情着实无奈。他凑到陈番身边,以着只有对方才能听到的极低音量,开口劝慰。   “老陈,我知道。咱们队死了人,你心情不好,但只要咱们还在军中,这种事就是无法避免的啊。除非咱们都回家,谁也不要再继续当兵了。你看你现在这样,那四个新来的,跟你连句话也说不上,刚刚老赵也是为了保他们才……诶,多的我不说,就想想下次倘若遇到大战,你怎么办?咱们队不能一直这样。”   “不是还有你嘛……”陈番低声回应着,声音颇为不屑。   “你比我更适合当这个队长。”他淡淡说着,“王校尉只不过是为了讨好我洛阳的老父,才升了我的职。否则我还不定何年何月才能升到队长。”   “诶……你别这么说。”燕昭中拉住陈番胳膊,扯着那衣袖用力拽了一下。   “有一说一,老陈,你为了这个队都做出过什么,别人不知道,难道我还不知道?你原本哪有这么好的功夫,不全都是自己一个人趁着休息的时候苦练出来的吗?我知道你不是那种只会顾及自己的人,你想保着他们,你不想他们死,对吧?”   “这跟我想不想有什么关系?你这话自相矛盾,刚刚不是还说,这种事无法避免吗?”   陈番的反驳叫燕昭中更是头大,他拉住陈番袖口又快走了几步,让二人与小队拉开几米远的距离。   “这倒是,但你也不能因为这个,就不跟队里的人接触啊。”   “哼……我就算跟他们接触了,又能怎么样?难道我能留住他们的命吗?他们一条命抵二两银子,咱们一把横刀拿到黑市上,还能换十斤粮食呢!你知道在那些将军眼里,我们算什么吗?他们奏报战果时,没有一个字用在我们身上,但实际上在这里卖命的是我们——这一年里,死的死伤的伤,废了这么多人,除了二两银子,他们得到什么了?哼……巡逻有什么用?这种荒地,在不在我们手上,难道长安的那些达官显贵会在意吗?”   “那照你这么说……我们现在做的这些事,都是没有意义的了?”   燕昭中脸色也逐渐转冷,他并不清楚将军们会如何向上禀报,也根本不在意这些。因为对他,乃至大部分人来说,从军就是件很简单,也很荣耀的事。商人的儿子本来是没资格打仗的,但现在他在这儿,就已经是一种荣光。无论最终他是光荣的回去,还是死在战场上,都是件值得称道的,怎么都不亏。   可陈番刚刚的话……   的确……你是洛阳的大贵族,当然不在意这些。说到底,在这个世界上,单出身一项,就能够决定一个人的一切。一个拼了命想入军的贱民,只要让他穿上唐军的军衣,就足够他感恩戴德的了,被叫一声“大唐铁军”,那更是祖上求都求不来的荣耀,可同样是这些,换到另一个人的嘴里,却反而好像是被愚弄了一样……   燕昭中面有怒色,陈番瞄见他神情,眼中不由闪过一丝震颤。但到底,他也只是攥紧了拳头,沉默不语。   说到底,无论他有多么不想面对同伴的死亡,都不能阻止同样的事再度发生。在这里,死亡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他唯独能扭转的,只是叫每一个死亡,都能拥有其应当承载的意义。   可想归想,这样的事,自己真的能做到吗?   当下的陈番,还无法回答。而他的出身,又决定了他不可能像燕昭中一样,将一句无关痛痒的恭维,当做为之奋斗的目标。   “不是没有意义……”   他闷声说着。   “那为什么不去跟新兵接触?”燕昭中的语气已经带上了几分说教味道。   “我还没想好……”   陈番眉头皱紧了,眼中不甘愈发浓了。   “这事还用得着想?”   “可能对你来说,不用吧……但我必须得好好想想。”陈番侧过头,定定看着燕昭中。   “昭中,你刚来的时候,不是问我,为什么要从军吗?我的确可以靠家中人脉,在京兆府谋个闲职,过悠哉日子。但我家几代人,都是这么过来的,到我这儿倘若还要如此,就没什么意思了。”   陈番说到这儿,不由显出一丝无奈笑意。   “你也别嫌我在你面前炫耀家世。大唐铁军这几个字……不是没有意义。但那是对你们,对我来说,这几个字还真就是没有用处的。我不需要靠这个来证明自己。但这是一回事,打仗,就又是另一回事了。昭中,我问你,刚刚那几个胡人,是你杀的,还是我杀的,有区别吗?”   他眼光投到燕昭中脸上,把燕昭中看得直愣。   “这……没有吧?”   他反应了一阵儿才姗姗开口。   “的确没有。所以同样,今天倘若死的不是老赵,而是你我,这对于整个瀚海军而言,又有什么区别吗?其实也没有,对吧?”   陈番面上带着轻笑,他不管燕昭中眼中的困惑神情,只淡淡说着。   “你是商人出身,更应该明白,在战场上,无论是什么出身……我们的命其实都只值一个价钱。”   “可你说这些,跟现在我们要做的事有什么关系?”   燕昭中愈发疑惑,甚至不自觉的皱紧眉头。有那么一瞬他觉得陈番是疯了,他被眼下的这场仗给逼疯了。   “当然有关系。昭中,我的命,不该被任何人归作定数,你们的也一样。但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让你们每个人都从这里挣脱出来……我想不通啊,所以还没法面对你们,更没法面对那些新兵。你看他们还什么都不知道……如果我现在也什么都不知道,那该多好啊,我就不会为这些事烦恼了吧?”   陈番口中带着沉沉的叹息,但更多的,是深思过后的的不甘与愤懑。 第94章 触手可及   时光飞逝,即便是在北疆,也有春暖花开,冰雪消融的时候。   又一年草长莺飞,在瀚海军驻地的营房里,身着轻便军衣的陈番,站在自己的直属长官面前,态度算不上恭敬,但那位梳着八字小胡的中年军官,可是心情大好。   “陈番,这大好事,可是数十年来仅此一份。这事一完,我的位置就给你坐了,短短三年就要从小兵升至校尉,你可算是咱们瀚海军里升得最快的了!”   诚然,营房中的小胡子军官正是瀚海军第二团的总指挥,校尉王笃。此人军户出身,虽然没什么背景,但靠着其圆滑世故的为人,也一路从小兵的位置上升到了校尉,率领着全团二百余人,在北疆纵横多年,经验老道。   陈番怀疑自己之所以被分到王笃这个团,就是家人背后打点的结果。   须知兵部上层虽然鱼龙混杂,但陈家的势力,也不过仅仅能在两京间走得通而已,真要叫他家出面来买通地方上的实权者,成功与否,也都是要看运气的。真遇到个软硬不吃,一心只知道打仗的硬骨头,任你在京中人脉如何广阔,也跟人家半点关系没有。   但第二团的这个王校尉,却是个圆滑世故之人,这种人在军中并不多见,所以能被分到他这儿,陈番觉得,要么就是自己运气好,要么……只能是家中花钱找人打点过了,否则他怎么会一入军,就被分到了这个极力想要巴结京官的校尉手下?   王笃这人,打从陈番一来,就毫不掩饰自己想要入京为官的意图。在陈番的记忆中,自己少说也被这人拉着喝过几十顿酒了,但也不得不说,正是因为有了校尉大人的照顾,陈番在军中的日子,可照比其他兵士舒服许多。   如今王校尉匆匆将他找来,陈番本以为是这老哥又要趁着空闲,与他说些有的没的,但让他没想到的是,这一次,王校尉却直接说出来了这样的话。   一团校尉的任命,可不是单靠一两个关系交好的长官举荐,就能定下来的。还要经过军中都尉将军们的审核,至少……被举荐人也得是有些傲人战功的。可陈番左想右想,他觉得自己除了靠着王校尉关照,在军中升得快些,也没立下过什么超乎常人的功劳。不过是偶尔在小规模的战役中杀几个人,这种事但凡能活下来的兵士,谁没干过?总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了。   但即便如此,王笃仍然十分肯定的说出了这一番话,且看他欣然神色,也不像是说来打趣人的,陈番困惑之余,也不由惊讶得张大了嘴巴,想说些什么,一时间却又不知该先问哪句,来解答心中疑惑。   “……不是,王校尉,这事……”   陈番支支吾吾的半天,也只吐出这几个字。   “诶,陈番,我此番绝无半句虚言,你若是不信,便去屯所问罗都尉去,这事是刚定下来的,急是急了些,但也不是没有条件。陈番,你做旅帅才半年,倘若要坐到我这个位置上,说实话,资历还差些。但罗都尉说了,看在你入军以来,始终踏实勤勉的份儿上,现命你带一队人马作斥候,到沙脊岭一带侦察敌情,只要你能把这个任务做出些声色来,我这校尉的位置,就是你的!”   王笃这话不乏激励味道,陈番越是听,却越觉得有问题。他说不上是哪里不好,事实上正是因为这事实在太好了,即便是他也不敢相信,摆在自己面前的,居然是一个一举跃升至军团校尉的机会!而把握这个机会要付出的代价,仅仅是侦查——这等好事……即便是家中老父出手,也不可能叫事情发展得如此顺利。   陈番皱着眉头思索了好一会儿,他见王笃面上笑意不减,眉尖不由微挑。   “王校尉,那要是我顺利接了您的位子,您又要去何处高就啊?”   “诶……这事我还不想声张,不过既然你问了,我也就不卖关子了。上头擢升我下月到兵部任职,来日到了长安,免不了要与朝中贵胄走动的,到时候还得仰仗令尊在长安的人脉,多多帮扶了。”   “嗐,这好说!”   陈番几乎是下意识的张口应和。他面上虽带了笑,但心中疑惑仍然没有尽数消除。   可以推测,王笃此举,是为了借陈家在两京中的势力,为自己铺路。可纵然王笃可以全力推荐他陈番作第二团校尉,那上头罗都尉那一关,又是怎么过的?   据陈番所知,瀚海军的罗钰都尉,可不是随便就能收买下来的。此人武将出身,打从一开始就是北庭都护府的嫡系,跟京中官员并无联系,更没有利害关系。偶尔使钱与他套近乎是一回事,可要叫他在如此重要的任命上为自己说话,就是另一回事了。第二团说大不大,但单拎出去,却也是能够镇守一方的精兵了。倘若随便安排个关系户作了第二团的指挥,来日出战,一旦出错,也极有可能波及全局,为整个瀚海军带来不必要的损失。   陈番不信,那个一向严谨的罗钰都尉,会同意任命他这么个关系户,作第二团的校尉。   这里面定然还有门道儿,不过陈番估摸,就算他这时对王笃询问,王笃定然也答不出个所以然来。毕竟那罗钰都尉,可是北庭土生土长的人儿,而王笃这个一心向着长安的下属,胳膊肘儿时常是要往外拐的。罗钰瞒他些事,再正常不过。   但即便心里清楚,陈番还是止不住开口询问。   “王校尉,那这事……罗都尉那边什么意思?您也知道,我才来了三年,没立下过什么功劳,团里比我资历深的大有人在,罗都尉怎么就同意我来接您的位了?”   “这刚刚不是说了嘛,在此之前,你要先带队到沙脊岭侦察一圈。至于你此番作为能不能令罗都尉满意,就不是我能决定的了。”   “沙脊岭……上月那边还有回鹘残余兵力逗留,如若我去,真带回了什么消息,岂不是要耽搁您赴京上任的安排了?”   “嗐,沙脊岭就算仍有余兵,数量也不会多到哪儿去。前几日我听第一团的苏校尉说,回鹘军已经将主力撤回我军戍堡百里之外,想是一时半刻,不会轻易出兵的。”   “若是那样便最好了……”   陈番不由长叹一声。   听起来,自己这次似乎真的交上了好运。原本他想都不曾想过的越级升迁,已经近在眼前,而只要能坐上校尉之位,整个第二团,便成了他全权负责的军团。倘若是这样……   陈番止不住陷入遐想。   倘若如此,那是不是以后,许多不必以死相搏的战斗,就可以极力避免开了?   还有那些不知自己价值所在的兵……如果自己登上了军团的权力巅峰,是不是就能改变团内大多数士兵的想法?   一个接着一个的念头在陈番脑中来回打转,不得不说,当权力被置于自己触手可及的近处时,没人会不心动。这还是有生以来头一次,陈番想要抓住些什么。他下意识的攥紧了拳头,脸上已然显出兴奋笑意。   “全赖王校尉关照了!”   他最终向着王笃恭敬抱手施了一礼,离开营房前,陈番脸上的笑容,始终不曾退去。   三日后,陈番便带着他精挑细选的一队人马,踏上了通往沙脊岭的路。   陈番一队二十余人,其中自然少不了同期好友燕昭中。作斥候出战,本不是什么稀罕事,但这一次,就连燕昭中也觉得奇怪,自打一行人出发,陈番带给他的惊喜可是从来没断过。   这一次的陈番,一改往日孤傲作风,不但自动自觉的担起了全队指挥调度的任务,就连态度都照比平常开朗亲和了许多。小队的氛围远比此前任何一次都要融洽,看得燕昭中惊喜之余,又免不得要生出些愤懑来。   “好啊你小子!原来不是不会说,而是要拿我寻开心了!之前你怎么不自己配合着?一出门就拉着张臭脸,不知道的还以为人家欠你银子呢!”   燕昭中极少发火,陈番对上他目光,也只是呵呵一笑,摇手叫他息怒。   “昭中,这话我可只跟你说,这事一了,你兄弟我可就要晋升了,到时候肯定少不了你的!”   夜晚的荒原,两个军官围坐在篝火旁,陈番喝了点酒,话语间带着微醺醉意,而燕昭中皱着眉头,可一点要庆祝的意思也没有。   “我看你还是不要高兴得太早,明日到了沙脊岭,等待我们的还不知会是什么。”   “无论是什么,你只要记住,你兄弟我要晋升这一条就行了。只要我爬上去,不管是什么,我都有本事掌握!”   那倘若是敌人呢?难道敌人也能掌握得了吗?   燕昭中只皱眉盯着陈番,未再开口。   塞北荒原,行军的道路上,哪怕碰着个活物,都算罕有,更别提潜伏在暗处的活人了。   陈番率领的小队直到沙脊岭脚下,未遇到半点波折。一行人动作麻利潜行至沙岭之上,他们身上穿着灰褐色短打,伏在碎石夹杂着砂砾的山脊上匍匐前行,几乎与整个环境融为一体。以陈番为首,行在最前方,紧接着便是作为副手的燕昭中。   陈番是第一个爬到山脊线上的,他不是第一次来到这里,是以何处视野开阔,何处适合隐蔽,他心中早已了如指掌。如今到了地方,他仍不紧不慢的,带着昨日未消的淡淡酒气,爬行到了山脊最高处,一处乱石丛生的狭窄平地上。   陈番眯着眼睛朝坡下远望,起初,映入眼帘的仍是北疆四处可见的荒芜地表,但很快,他眉头就随之皱紧了,砂砾与低矮灌木交错的地平线上,隐约浮现出黑灰色的影调。陈番眉心一下锁紧了,就连心脏也跟着在胸膛内砰砰乱跳。   “昭中……你看看!”   他压低了声音,去拉身边匍匐着的燕昭中。   燕昭中闻言往前挪了挪身子,找到乱石后视野开阔的一角。   “看到了吗?”   陈番声音中带着淡淡恐慌。   “啊……”燕昭中的声音从身侧幽幽传来,“很多。”他低声说着。   “岂止是很多!”陈番止不住压实了嗓音,他朝着燕昭中凝重看过去,“那里至少有几千!几千人——回鹘这是要南下了,第一团被骗了,他们不是把主力撤走了,而是暗中转移到了我们这边!”   “……回去。”   燕昭中一把扯住陈番胳膊,另一只手直接对着身后匍匐着的十八人做出撤退的指令。   “无论如何,先回去!” 第95章 选择的权力   陈番被燕昭中拉着跌跌撞撞跑到了坡下,面对两个惊慌的长官,后面的十八个兵也跟着紧张了起来。   “到底……”   其中一个兵刚要开口,陈番就冲着他们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等会儿再说——”   他沉声命令,直到一行人退至沙脊岭下一处地势低矮的岩地上,陈番才蹲伏下身子,示意众人围到自己身边。   “刚刚我与燕队已经都确认过了,山岭那边,最多距此处十里远,驻扎着回鹘的千人军团。”他低声说着,眼中惊慌已消,转而带上的,是只有看惯了死亡的军人,才有的肃杀神情。   这短短的奔跑过程中,陈番脑内已经闪过无数种结果,但面对着山坡那边乌压压的回鹘军营,他唯一能想到的结局,就只有尸横遍野的戍堡。鲜血染红城墙,那些他熟悉的,或不熟悉的人,终将化作尸骸,与第二团驻守的狼牙堡一起,化作胡人铁蹄下的尘埃。他们注定成为牺牲品,仿佛这就是他们的宿命。   诚然,沙脊岭以南就是瀚海军所能涉及的最北端,而瀚海军旗下几十个军团,都是独立分散在边境各个不同的防区内的,每三月一轮换。如今距离第二团最近的第五团和第八团,就算以最快的速度派人求援,等到他们人到了,第二团恐怕也不得不承受极为严重的损失。这还是在不知道回鹘军是否会有增援的情况下。   面对如此悬殊的兵力差距……事实上,以陈番的性格,他脑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快逃。   逃走,干脆不要面对就好了。只是他作为这个小队中唯一的旅帅,和未来的第二团校尉,他实在不能把自己的真实想法,就这么直说出来。   “……你们倘若不信的,可以自己再回去看看,但我估计,他们主力部队集结秘密集结在此,必然也会向营地周边派出斥候日夜巡逻以防走漏风声,倘若再近了,我们也很有可能会被他们察觉。”   陈番语毕,在场的十几人神色也跟着凝重起来。他们有的恐惧,有几个比陈番资历还老得多的中年老兵,只是攥紧了腰间的刀柄,垂眸深思。   “陈旅帅,你说是千人……那到底是几千人?我们总要看清楚吧?”   “这……当然。”   陈番声音中带着一丝犹豫。他料到会有人这样说,但他着实不想再去确认具体的数字问题了,因为不管是三千还是五千,亦或是更多,对于仅有二百人的第二团来说,都是一样的。   那老兵好像看出了陈番的犹豫,眼中很快闪过一丝不满。   “陈旅帅,我愿意再带两人一同到岭上探查,半天时间,摸清了虚实就回来。”   “半天……”   陈番喃喃道。他盯着那老兵带着血丝的锐利眼眸,眉心紧锁,额上止不住渗出点点细汗。   “……好。”   犹豫许久,陈番到底还是点头答应。诚然,具体的人数对第二团没有意义,但对瀚海军,乃至整个北庭,却是有意义的。只是陈番私心想着自己的生死,不愿涉险罢了。对上老兵的目光,即便羞愧,陈番却仍不愿把自己的私心抹消。见惯了牺牲,却不代表能够就此接受所有的牺牲,陈番眼光低垂着避开老兵锐利目光。   “再点两人,注意隐蔽。咱们这次出来,我一个人也不想丢。”   他定定说着,唯独这一点,是他不能退让的。   “哼……陈旅帅放心。”   那老兵轻哼了声,便转头叫了两个老战友一同返回了岭上。   陈番被那一声轻哼啧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他攥紧了拳头,低着头沉默不语,许久,才仿佛泄了气般,低声道了句。   “大家注意隐蔽,咱们分散几处等他们回来吧……半天之后来这里汇合。”   仿佛溃逃般,陈番起身就朝着南面的沙棘丛跑去了,燕昭中连忙跟上他脚步。   “老陈,你怎么想的?”   “还能怎么想?我可不想被当做弃子留在这里。”   面对老友,他的说法就一下直白了不少。虽然这种说话听起来有些自私,可人不就是自私的嘛,陈番可一点也不羞于承认这一点。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就算我们现在回去了,第二团的调度也不会由你说了算的。你觉得,如果回鹘人进攻狼牙堡,王校尉敢擅自撤兵吗?阵前主将未经允许,弃城而逃,这可是大罪!再就是等待援兵,又或者奏报上峰,请求回调,但这些的变数就更大了。陈番,咱们这次碰着硬仗了,咱们不能逃,你也知道吧?”   “逃不逃……这还不是你能说得算的。”   陈番面色阴沉,他从没有哪一刻如现在这样,感激自己被生在了世代公卿的陈家。因为倘若不是如此,他大抵也想不到,一个兵,在戎狄压境的大战前夜,居然会一门心思的想着要逃。   何等耻辱的想法,可陈番知道,活下去,远比在这里默默无闻的牺牲,要好上太多太多。   “王校尉我自信能够说服,至于狼牙堡……现在丢了,大不了过些时日再出兵夺回来,瀚海军又不是没有这个能耐,没必要非得留在这里硬抗。”   “你这话……你这些话要是叫那些死去的同袍听了,他们得有多心寒啊……”就连燕昭中眼中,都闪出了一丝细不可察的厌弃,“瀚海军之所以能够震慑北疆,正是因为有我们这群人,几十年不变坚守在这里。这片土地上染着唐军的血!那么多条性命……只凭你一句丢了再夺回来,就可以随意盖过的吗?”   燕昭中神情激动,眼中甚至闪出了点点泪光。是啊,即便看惯了死亡,但要忘却牺牲的战友,却也是无论如何都做不到的。他怔怔看着陈番双眸,试图将自己的情感传递给对方,可到头来,陈番的表情没变。他仍然皱着眉头,坚定却又带着丝高傲的神色一如往常。   “可是死了就是死了,昭中。”   陈番的声音也是沉着且冷静的。   “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我不想死,我也不想你们死。”   他定定说着。   “我会把这里的情报如实带回去,然后说服王校尉撤兵。至于上头的那些人……他们同意就同意,倘若不同意,我们撤兵的速度,应该也是要比上头的命令来得快的。”   “你说真的?”   燕昭中的眼睛到底还是被惊讶与恐慌填满了。   “你,你……你这番话,倘若传出去,随便叫谁听了,可都是要掉脑袋的!”   “可难道你想死吗?”陈番淡淡反问。   “……”   燕昭中愣住了。他垂下眼,只看着自己脚下的沙土,久久没有应答。   荒原中,风声阵阵在耳边划过,黄灰色的沙夹带着枯叶随风徜徉。燕昭中眉头皱得死紧,双拳紧握好像在跟什么抗争着,可最终他还是泄了气,抬起头惨然面向陈番。   “谁会想死啊……我不想。可你真能说动王校尉撤军?在我看来,这里面无论哪一步,都是极难做到的,且就算我们做到了,回头事情被上面知道,你我也难逃一死啊……”   燕昭中神情惨然,可陈番听到他这番话, 反而显出舒畅笑意。   “后面事你就不用管了,总归我不会让你死。这次,我们第二团的人,一个都不会死!”   他笃定说着,将每一个字都咬得很实。   陈番这一句豪言放出,燕昭中面上惨然神色显然照比之前褪去不少,可这之后,就轮到陈番自己苦闷了。单单说服一个燕昭中就已经要费如此口舌,待会儿小队人马聚齐,便又不知要花费何等心力,才能说服队里的老兵支持自己了。   戈壁荒原,半日时光须臾而过,待到暮色四合,夕阳拖着橙红光芒渐渐消失在天边时,二十人的唐兵小队在沙脊岭下不到一里远的小片岩地上聚集了起来。   前去探查情报的三个老兵脸色照比之前又沉重了不少,但他们却并没有显露出任何一丝的恐慌,就好像不知恐惧为何物似的,令他们感到苦恼的,仅仅是如何更高效的与回鹘军队战斗这一点而已。   “陈旅帅,都看清楚了。”为首的老兵慎重开口。   “他们总共在北面扎了三十余座军帐,加上随行车马辎重,推断驻兵人数在五千上下。但这应该就是这一带所有回鹘部落的总和了,我不相信他们还有能力联合更多的部族。”   “对,而且倘若咱们提前做好固守的准备,在狼牙堡拖他几天应该不成问题!”   一旁的老兵补充道,话语间不乏振奋之感。   陈番看着他们,面上表情却更加凝重了。   “可就算能提前几天做好准备……以区区二百人抵挡回鹘五千步骑,我们得损失多少?”   陈番沉声发问。他本以为自己的问题会让在场的老兵陷入深思,怎知那为首的老兵反而不假思索的质问起自己来了。   “损失本就是在所难免的,怎么,陈旅帅这是怯战了?”   “呃……”   陈番被当着十几人的面直接质问,脸色着实难堪,但他倒没有急于否认,而是直面向老兵面孔,借着夕阳的余晖,微眯起眼睛紧盯着对方那双布满血丝的冷峻眼眸。   “这话不单是问你的,施大哥,还有在场的所有兄弟,倘若能选,你们是愿意回去继续守狼牙堡,还是暂时后撤,等待各军团集结后再一同出战?”   “你说什么胡话!”   姓施的老兵眉心皱得死紧,第一个张口反驳。   “我们是兵!服从命令才是天职。现在脑子里就已经开始想着要后撤,待到来日开战,还怎么打了?”   “可倘若真的要打,无论面对何种情境都能打吧?”陈番沉声说着,他眼中闪出肃杀冷光,语气愈发强硬了。   “我只是问如果,倘若你们可以自行选择的话,你们选哪个?”   陈番再次发问,在场的兵面面相觑,但有些已经开始动摇了。   “能选的话……当然是整军再战更好了。”   人群中有一人小声说着,很快便有人接二连三的开口。   “是啊……反正都是要打,打有把握的总比没把握的好吧?”   “可是我们没得选啊……”   一声叹息在士兵间蔓延开来。陈番眼光在身旁士兵面上一一扫过,神色愈发坚定了。   “大家心里头其实都想整军再战,我说的没错吧?”   陈番语毕,队伍中几个年轻的兵点头回应,而起先有了几人回应,后面的人便不再顾忌,干脆出声附和。   “对啊,陈旅帅,但这些都是将军都尉们考虑的事,哪儿轮得到我们想啊。”   “我只是说如果,”陈番眼光狡黠,一一在众人面上扫过。   “如果我给你们一次选择的机会,回去争取令第二团撤军回避,你们愿意帮我吗?”   他终于把话问了出来,吐出那话的同时,陈番模样坚定,但心里却像揣了三四只兔子似的,七上八下没个着落。   而果然,不出陈番意料,迎接他的是沉默,长久的沉默。   或许真的没人愿意陪着他这个贵族少爷在这种可能会掉脑袋的大事上胡作非为吧……   陈番暗自想着,心中不乏苦涩。   或许他真的不该入军……少年时醉卧沙场的梦,也只是一场梦。像他这样自私的人,根本不适合打仗……   燕昭中说得没错,大唐铁军这四个字,还真不是谁都配得起的,这四个字不是没有意义,只是他陈番尚不能理解此四字中承载的重量吧……   陈番垂下眼,已然不打算再多说什么。   可就在他几乎要放弃“挣扎”的时候,在人丛中传出一声坚定的回应。   “我愿意。”   那声音陈番再熟悉不过。是燕昭中。那个东北来的小商人,精于计算利害得失,但也待人友善温和。   “陈旅帅,我不想死得那么早,我加入,算我一个!” 第96章 光荣   是年初春,陈番与燕昭中带着十几个各怀心思的兵,直奔王笃校尉的住所。陈番将沙脊岭下的情况如实上报,但令他没想到的是,那个一向圆滑,又善于逢迎的王校尉,居然毫不犹豫的否决了陈番的提议。   “不行。撤兵肯定不行。这事一旦被披露,我们全团都吃不了兜着走!”   王笃面色凝重,心中显然也是带着一丝恐慌的,可陈番不明白,为什么明明恐惧,却又不肯为自己觅一条生路呢?倘若真要被上面问罪,花些钱财疏通关系,他就不信这事办不成。   “可留下来死撑,顶多也就几天,到头来损伤的还是我们第二团的全体官兵啊。”   “陈番,这件事你就不要想了。总之不行,绝对不行!唐军就没有不战而退的传统,倘若这一战我退了,我告诉你——这比死还难受!看在你我往日情分上,我可以当做你从来没提过这事,但换了任何一个人,若是胆敢在我面前讲这种话,我直接砍了他你信不信!”   王笃话说到这个份儿上,陈番也不好再说什么了。且他离开时看到王笃投来的目光,都是带着寒意的。他是真动了要杀人的心思……   王笃纵然圆滑,但在保家卫国的这种大事上,他又无疑是个合格的长官,宁愿战死也不后退一步。   陈番佩服王笃的骨气,但从王笃屋中退出时,他还是止不住的冒了一头的冷汗。   燕昭中等在外面,一见陈番出来,就三步并作两步的迎上去。   “怎么样?”   “不行……王校尉不肯。”   陈番脸色煞白,连声音都是虚的。   而此时等在一旁的十几个兵也围了上来。他们对此也毫不意外,只轻蔑朝着陈番扫了一眼。   “怕死还来当什么兵啊……”   “真是丢脸啊,我怎么信了他了……”   不知是哪几个兵随口说着,陈番心里跟着一个激灵,脸上一下涨得通红。   此时此刻,他不但觉得自己幸存无望,同时跟王笃,以及千千万万北庭军将士比起来,他更加无地自容,好像整个北庭军只有他一个,是贪生怕死的软弱之徒,好像他仅仅是踩在戍堡的石面小道上,都是在玷污唐军的名声。   战役开始时,王笃的嘶吼声,陈番至今记忆犹新。   那日,西北的荒原上,黄沙漫天,留着精致须发的汉子,收起了往常的圆滑笑脸,披甲上阵。他站在戍堡的最中央,那个最明显的地方,身后是两杆陈旧的唐军大旗,迎风飘扬。   陈番攥着弓箭的手掌心,已经被汗渍浸满。随着王笃嘶吼着的一声令下,万箭齐发。密集的箭雨在敌军即将进入射程的那一瞬坠向地面。回鹘人举盾抵挡,但仍有不少箭矢嵌入人皮肉。   血液迸溅,陈番眼看着走在最前方的回鹘人在箭雨下踉跄倒地,但他仍控制不住的打颤,敌军数量太多,不单是戍堡正面,就连后撤的小径,也被回鹘派出的骑兵整个切断了。   他从来没有哪一刻觉得死亡离自己这样近,那种恐惧感仿佛要把他生吞活剥了。陈番攥着弓的手不住打颤,某一刻他觉得自己就要控制不住拉着弓弦的手。他胳膊上的肌肉因为紧张而开始痉挛,直到王笃站在高处,在唐军的大旗下,喊出第二次“放箭”——   陈番深吸了一口气,跟着全团的节奏,骤然松手,令长箭破空而出,发出响亮的箭鸣声。   可唐军的抵抗在城下一眼望不到边的回鹘军中,不过也只能起到短暂的拖延作用。回鹘的军官不是傻子,知道唐军居高临下,又有弓箭防守,才不会一股脑的直接冲锋。   在后方骑兵将领的指挥下,他们才刚刚进入唐弓射程,就整肃严明的向后撤去,撤回了十几米,待唐军这边再次架好了弓箭,再令前军持盾的士兵,以更加密集的态势向前进军。   “这摆明了就是要诱我们放箭啊……”一旁的同袍低声感叹着。可倘若唐军一方若不向着那将近千人的盾兵集团放箭,回鹘军可就要攻到城下了。站在戍堡正中央的王笃一遍又一遍的下令放箭,双方僵持着。陈番的胳膊酸了,即便没有恐惧,他的手指和胳膊仍然因为脱力而不住颤抖着。可王笃没有暂停指令,城上的每一个人都清楚,一旦他们停止拉弓,那么紧接着的,要吃亏的就是他们自己了。   陈番一直想不通。他不明白王笃为什么敢站在那么明显的地方,为军团助阵,就算要指挥,他也可以隐在士兵中。回鹘人可不知道哪个是军官,哪个是小兵。但王笃非得选择一个再明显不过的位置,还穿着他专属于校尉的坚实盔甲。他就不害怕被城下的回鹘兵一箭射穿了脑袋吗?   陈番虽然疑惑,但此时此刻他已经没有心思去关注王笃了。经过约莫半个时辰的箭阵防守,他们手里配给到的箭已经尽数射空,而接下来……   回鹘士兵已然察觉到了唐军一方的现状,进军速度骤然加快。站在高处的王笃突然拔出横刀,城头四位鼓手敲打出冲锋前的急促鼓点,而陈番的衣衫早已被汗水浸湿,一半是冷汗,一半是因为疲劳。   “伏低!伏低!”   王笃突然厮声吼道。   他跟那四名鼓手一样,站得最高,视野也是最开阔的。陈番还没有看清楚城下的回鹘人正在做什么,就被身旁燕昭中一把按低了身子。城下,箭雨骤然来袭。现在,戍堡上的二百余唐军,已经尽数进入回鹘弓兵的射程。   头顶密集的箭鸣声震得陈番头皮发麻,戍堡城墙上可供躲藏的地方并不多,仅是刚刚好够他们这二百余人贴着墙垛压低身子而已。但有的人即便是缩在角落里,仍然会被不知从天空哪一个方向上落下的箭射穿皮肉。狼牙堡从东到西也不过一二百米的距离,在被包围的情况下,这小小的戍堡上其实无处可躲。   恐惧随着箭雨的密集程度不断加深着。陈番清楚的听到自己的呼吸声,他畏缩在地上,外界的声音好像随着他护住头部的双臂覆盖而变得虚假,唯一真切的只有他自己的呼吸和心跳。   终于,头顶的箭鸣散尽,陈番来不及思索,他甚至来不及控制自己颤抖不止的双手停止震颤,只听到王校尉一声“迎敌”的怒吼,他只能被动的,跟随身边所有人的动作,从墙垛后支起身子,按照他们无数次做过的那样,两人一组搬起事先准备好的巨大石块,朝着城下疯狂奔来的敌军投击。   一些人被他们扔下的石块砸烂,但根本不够,人太多了……他们人太多了!!   陈番的手心都是汗液,他胳膊上的肌肉因为力量用尽而控制不住的颤抖,就连呼吸的频率也是乱的,只张大了嘴巴下意识吸入最大分量的空气,令充血的肺部持续向着身体输送能量。   “伏低!”   王校尉的声音仿佛从天边传来,陈番机械的在墙垛后缩成一团,身边同伴被乱箭射中的惨叫声,以及团里另外加几个旅帅配合指挥的吼叫声。在所有的军官中,只有陈番从始至终没有发出过一句号令,他像新兵一样颤抖,被王笃拒绝后的失望与耻辱感相互拉扯着,令他几乎无地自容。   可仍然不想死啊……   陈番眼里渗出了泪花,而当他再将目光投向始终坚持在戍堡最中央的王笃时,他竟有些恍惚了。   王笃身上多了几处被血染得通红的箭伤,那也是理所当然的啊,站在那么明显的地方,不被射中就怪了,但好在不是一击毙命的要害处,王笃任由箭失嵌在体内,挥动横刀,在中央的高台上鼓舞全团将士继续战斗。   “投石!快投石,趁他们还没爬上来!”   在王笃有些模糊不清的嘶吼声中,陈番机械的搬起脚边大石,朝着眼皮子底下那黑压压人群奋力砸去。   没一会儿,狼牙堡城下就形成了一片连着一片的尸堆,而城上,陈番只觉得这一双胳膊已经不是自己的了。回鹘兵踩着同伴尸体堆成的阶梯,开始向着戍堡城头爬来。陈番下意识的抽出横刀,身子越过城垛,奋力向着下面艰难爬行的男人砍去。   “杀啊!杀了他们!”   终于,在战争开始整整半时辰之后,陈番自己作为旅帅的喊出了第一句号令。他的眼睛血红,额间青筋暴起,全身上下的皮肤都因为情绪上的激动而变得通红。   “杀!!”   很快,这一场攻防战的进入了短兵相接的最终阶段,双方都杀红了眼,理性不再能主导意识,一切都归于想要存活下去的生物本能。城墙上的男人们化作野兽,在杀声震天的狼牙堡上,直到夕阳投下余晖,划过城头。   陈番已经不记得自己杀过多少人,他只知道到了最后,他连站也站不住了。两条胳膊抖得不像样子,握刀的手知觉全无,肺部的撕裂感让他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   “回鹘退兵了!”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陈番跨过地上同袍的尸首,他觉得自己的身体沉重无比,双腿好像被灌进了几百斤的铅球,每一步都迈得无比痛苦。   越过染血的墙垛,陈番看到缓慢退去的回鹘主力,回鹘人仅仅退出了不过三里远的距离,便就地扎营,围绕着整个狼牙堡的包围圈,还是那个包围圈,整场战争,也不过刚刚开了个头儿。   “王校尉……王校尉!”   不知从哪里传来呼喊声,陈番茫然寻声望去一群人围在一起,不知在说着什么。   他迈开沉重步伐,好像走了好久,才走到那群人外围。陈番拨开挤在前面的身子,探着头往里瞧。   他看到王笃面色惨白,躺在戍堡地面上,他身上有五六处箭伤,另还有细碎刀伤,在腰部腹部。王笃的呼吸沉重,跪在他身边的副官哭了,但更多的人,只是沉着张脸,目光打在垂死的长官脸上,神色凝重。   陈番没听到王笃之前都说了什么,他到时,王笃已经要说不出话了,他忽然抬起一只手,好像要抓什么,但很快那只手就垂了下去,跟了王笃十几年的副官顺着那手指着的方向一看,正对上陈番脸孔。   “王校尉!你是要叫陈旅帅吗?陈旅帅!你快过来啊!”   可陈番一点也不想过去。他眼睛远远盯着王笃的苍白脸孔,心底涌起的耻辱感一瞬间叫他锁紧了眉头,他不想面对王笃,特别是在这种时候。   “陈旅帅!你过来啊!”   在副官的催促下,陈番步伐迈得缓慢,他是被人左一下右一下的拉到王笃面前的。那副官哭着按住他背,让他弯下腰听王笃说话。陈番的眉心皱得死紧,脸上却不见有一丝悲痛,就好像他脸上的肌肉也跟着一起麻木了似的,他俯下身把耳朵凑到王笃嘴边。   “第二团……活……”   就这么几个字。陈番只觉得自己心脏都被那气息若离的声音给整个击穿了。他的心脏狂跳不止,他想活,他当然想活!   “王校尉说什么了?”   “喂……王校尉死了……”   陈番忽然被一个强有力的手从王笃身前拉开。军医伸手探向王笃鼻底。   “王校尉死了。”   军医的声音压得很低,而距离王笃最近的那位副官,已经哭出了声。   “各位……今天一早,王校尉给了我一份密函,他说倘若他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就让我把密函拆了,给大家公布。”   那副官哭着,从衣襟里掏出份封了漆印的木牒。他把那印封一抖,木片内便掉出张薄绢布来。   “这……”副官将那张写了字的绢布拿在手里,又对着面前众人展示了一番。   “这是陈旅帅的临时委任状。王校尉身故后,第二团暂由陈番旅帅指挥。这上面还有王校尉的军印……”   面对手中的任状,副官显然是有些疑惑的,众人议论纷纷,而陈番站在人丛中低着头,他拳头攥紧了,全身不住颤抖。   第二团,活……   他脑子里来回重复着这几个字,泪水已然打湿眼眸。   作者有话说:   最近三次又在忙着准备面试了,再加上过年期间的种种活动,实在抱歉上周以及大上周咕咕,会尽可能找时间更新的(T▽T) 第97章 良机   “那现在怎么办?”   城头上,原本围着王笃的众人,都将目光集中到了陈番身上。   “陈校尉,你怎么想的?”   拿着委任状的副官已然改了口,但陈番听着,却只感到自己心脏跟着咯噔一下,好像是被那两个字给刺的。   他满眼是泪,眉心紧锁,脸上仍是痛苦模样,脑中却已经开始飞速运转起来。   夕阳西下,月光洒在染血的石堡上,反射出银色亮光。陈番久久不语,人丛中有老兵跺了跺脚,沉声开口。   “当然是继续守下去。总不能叫王校尉白死……再说咱们前天不是已经派人去求援了?现在只要能坚持到援兵到场,狼牙堡就不会丢!”   “陈校尉,你觉得呢?”   副官又转向陈番,所有人都等着陈番的回应。   “额……”   只见陈番忽然仰起头,长叹出一口气。   “各个小队先清点人数,把死去弟兄的名牌都收好。另外,老李老赵,你们去清查咱们剩下的粮草辎重。现在趁着回鹘人消停了,开灶吃饭。”   “对!吃饱喝足才有力气打仗!”   在团里一群老兵的吆喝声中,戍堡再次恢复平静。经验丰富的兵卒将炉火架在石壁内侧,不叫回鹘人见到堡上的烟火。各个小队各自收殓战友的尸骨,就跟例行公事一样,冷脸撤下尸体身上的木牌扔进小盒里,最终被呈交到陈番面前。   “三十七死,十九伤。受伤的里,有三个重伤,恐怕挺不过今晚了。另外,军粮还够我们坚持七日,倘若节省些,再挺上十日也并非不可能,不过我们的箭都射的差不多了,回鹘人的箭用咱们的弓弩射不了,等再过几个时辰,夜深之后可以派几个腿脚麻利的下去捡箭。”   眼神坚毅的杜副官拿着散着淡淡尸臭味的木盒,弯着身子跑过墙垛,小心奔至陈番面前。   “嗯,知道了。”   陈番脸上没什么表情,看上去反倒比刚刚开战时冷静了不少。杜副官似乎还在等着他的进一步指令,可二人对视了能有那么两三秒,陈番还是一言未发,他只好放下木盒,从陈番面前退开。   燕昭中就坐在陈番身旁,陈番现在看起来稳如泰山,可他却看模样却越来越急躁了。   “老陈,你到底怎么想的?你该不会……真的要学王校尉那样?”   燕昭中眉头皱得死紧,他看着陈番,就像正看着某种难以理解的怪物,眼底带着一丝畏惧,但更多的是不解。   “学王校尉怎么了?”陈番声音冷淡,“他做的不对吗?”   “不是……可你之前不是说,撤退才能有活路吗?”   燕昭中声音压得很低,他生怕自己这话被堡上其他人听到。   “是啊……”   陈番声音中带着叹息。   “但我……”   “怎么?”   燕昭中凝目直盯着陈番,月光在墙垛后照射,陈番的连被埋在墙垛下的阴影中,即便离的很近,燕昭中仍看不清陈番眼中的神情。他只听到一丝细不可闻的吸气声。   “呃……我这辈子没受过别人这么大的好处。”   他低声说着,好像是哭了。   “啊?”   燕昭中越听越迷茫。   “诶……”   只听陈番一声叹息,便一手拍上燕昭中肩头。燕昭中能感到那只强有力的大手在自己肩膀按压的沉重触感,却又觉得这其中还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温柔。   “我欠北庭军一条命。”陈番说着,收回手,捶了捶自己胸口。   “但……”   燕昭中眉心紧锁。   “你到底是怎么想的,老陈,咱们是撤是守?”   “啧……你小子,怎么就知道问这个?”   陈番突然啧了一声,脸上表情不乏嘲讽。   “我不想死。”   燕昭中声音坚定,却也阴沉着。   “等着。”陈番淡淡道,“等着,你就知道了……”   戍堡上的寒夜,无人真正入眠,即便他们都靠坐在墙角,缩成一团,闭着眼。   在戍堡两端的烽火台上,旗手抱着将倒未倒的旗杆,嘴里不知嚼着什么,偶尔睁开眼,透过身边围墙上的小孔,偶尔扫一眼荒原上火光片片的回鹘军营。   暂时安全。   旗手闭上眼,正准备休息片刻,忽然听到城头上传来阵阵响动。   旗手骤然睁开眼,伏低了身子几步跳下烽火台。   “谁?”   “什么?怎么了?”   距离他最近的几人接连睁开眼。   “这什么味儿?喂!快醒醒!”   “啊……怎么这么重的烟味?”   很快,戍堡上但凡还活着的,都慌忙直起身子。   烟雾从戍堡地下的小室里飘出,几个人压低了身子慌忙跑过去,那是他们储存粮草的地方。   “起火了!储藏室起火了!”   “喂!你小点声!这附近肯定有回鹘的斥候——”   一人捂住另一人的嘴,但恐惧与愤怒同时在众人间迅速传开了。   “快下去看看啊,谁快点去!”   几个人匆忙打开储藏室顶的木门,迎面喷来的只是越来越浓重的烟雾。   “完了……我们的粮草,全没了……”   最先看到储藏室内部模样的兵颓然跪倒在地,任由烟雾从石堡内喷出。士兵们面面相觑,有些人恐惧,有些人惋惜,但更多的人,面上只剩愤怒。   “这他么谁干的!老子宰了他!”   “该不会是回鹘人放火吧?”   “你他么傻了?回鹘人要是能到这儿放火,你我还能完好无损的站在这儿吗?”   “但咱们中怎么会有人放火!”   那声音中都带上了哭腔。诚然,在被重兵包围的当下,再加上断粮,士兵们原本就已经绷到了极致的心弦,实在只需要轻轻一碰,就会断裂。   “都别吵了。”   人丛中忽然传来一句阴沉男声。士兵们很快听出那是陈番的声音,他们的新校尉。   “陈校尉!你看看啊!这……”   “都别吵了。”陈番沉着张脸,背着月光,在戍堡上站直了身子,甚至不顾可能会被城下的回鹘兵发现的危险。   “我放的火。”   他淡淡说着。   而显然,第二团的众人,对此的第一反应都是茫然的。他们反应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有人发出质疑声。   “为什么?”   “陈校尉……为什么陈校尉要放火?”   “你们不是都想知道我今后的策略吗?我现在明说了,粮草我给你们每人留足了两日的,剩下的,都烧了。想活的人,今夜寅时三刻,跟我突围!我明白告诉你们,我不打算守城,你们要么跟我走,要么死在这里——留下的人,我敬你是条汉子。但也就仅此而已了,死了就是死了,之后什么都没有。但想活的人……就拿出必死的决心,跟我杀出一条血路!”   陈番定定说着,眼光在每一个士兵脸上扫过。   那其中仍不乏愤怒神色,但很快,就有人起身站到了陈番身后。   “陈校尉,我跟你。”   “我也……”   “陈校尉,听你的。”   渐渐的,站到陈番一遍的人越来越多,但即便如此,陈番仍能感到人丛中投来的嫌恶目光。是啊,他的确主动放弃了驻地,身为最应该率部坚守的军团将领,却主动带领手下逃亡,他甚至偷偷烧掉了戍堡里的粮草……   这些都是作为一个校尉,甚至是唐兵而言,最低劣的举动。但倘若不这么做,倘若他们守着粮草,等待不知何日才能到来的援军,面对二十倍于自己的敌人,会发生什么?   狼牙堡会不会丢陈番不知道,但他知道,第二团的人只会死得越来越多,而这些牺牲不会计入大唐的史册,天下万民不会知道,还有他们这样一批人,在替大唐牺牲,他们甚至不在乎西域的这片土地,到底是属于谁的。且就连王笃也说过,他想叫第二团活。   那为什么王笃一开始不主动撤兵呢?因为那样有违军法,无论事后如何开脱,那都会成为第二团永远的耻辱,只要是第二团出来的,在北庭军中,一辈子洗不脱这耻辱。   但现在不同了。王笃带领的第二团在回鹘大军攻来的第一日,成功挡住了进攻。这时再走,他们就不是逃兵了,而是在大军压境之际,拼命抵挡过的英雄。这时的撤离不是逃,而是为了保存力量所做出的应变之举。只要这样上报兵部,没人会受到惩处。   这样名正言顺的撤退机会,陈番本来是没有的。但王笃把这个机会留给了他,陈番无论如何都会把握。   ——   “好,大家准备一下,寅时三刻,咱们从西南方突围。”   陈番说着,沉着脸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结果最终,全团剩下的全部兵士,都陆陆续续的站到了他这一边,可能只是为了不被抛弃,亦或是单纯为了跟昔日战友站在一处。但无论如何,结果,就是第二团已经决心全员突围。而这一次,陈番站在队伍的最前方。   夜深人静,回鹘阵地上,偶尔能听到马匹低声鸣叫,但再多的,就只剩下篝火内木片爆裂的轻微声响了。这是夜间人最容易犯困的时候,回鹘人恐怕不曾料想,白日里还英勇抵抗的唐军,居然会选择在当夜突围,所以就连他们的值夜兵,此时也昏昏欲睡着,对此毫无防备。毕竟,按照唐军一贯的路子,若不拼死抵抗一番,他们是不会放弃任何一座戍堡的。   但陈番走的偏偏就不是唐军一贯的路子。不到二百人的队伍,借着夜色掩护,很快摸到了回鹘军近前。千人的军团呈圆环状将狼牙堡整个围严,但这也就意味着兵力上的分散。   夜风阴冷,一簇簇篝火散着热气,将疲惫不堪的草原战士包裹在近旁,而突然间,随着百余人发疯似的怒吼声,唐军的队伍仿佛一把尖刀,只插入回鹘军的梦乡。 第98章 不是英雄   那场突围的成功几乎是必然。回鹘人没想到唐军会弃城突围,更没想到他们会选择在这样一个时间点上突然发难。仿佛白日里的战斗不曾消耗唐军的体力,甚至他们的战斗意志反而要比守城战时更加坚定。   人困马疲的回鹘人还没来得及准备,刀就已经逼到了眼前,千人之众的回鹘部队整个呈扇形铺开,虽然把狼牙堡围了个水泄不通,但原本的人数优势也因此削弱了不少。陈番带着这群人一通横冲直撞,轻易便在回鹘战线上撕开了裂口,仅用了不到一个时辰的功夫,整团一百七十余人,一个不落的全部冲出重围,可算是彻底把第二团给保住了。   一行人拖着沉重的脚步,在荒原上蹒跚前行。朝阳在眼前的天际间缓缓升起,寒风呼啸,人群中却不时发出亢奋的呼叫声。   “成了!”   “哈哈,陈旅帅英明!咱们直接回郭将军那儿领功去,保不齐还能回镇上休几天假,好好放松放松咧~”   大伙儿有说有笑的,即便他们横刀上仍沾着血,连血液的腥臭味,都没人在乎了。但陈番的脸色,似乎不曾改变。   他冲向回鹘军营时冷着张脸,眼光如如刀般锐利,不带有一丝情绪,而等到他们甩掉了回鹘的追兵,朝着大本营进发时,他仍冷着张脸,不见有一丝胜利的喜悦。   “喂,老陈,你想什么呢?”   “想之后的事……”   许久,陈番才开了口。   走在荒芜的旷野上,远处是绵延千里的雪山,近处有低矮的树木。沙地里偶尔窜出野兔狐狸的身影,在太阳的耀光中一闪而过。士兵中充斥着劫后余生的喜悦,他们这一小撮军队正向着位于西南小镇上的瀚海军总部行进,即便这只队伍真正的长官已经死去,但在严密体系内运作着的士兵们,仍然各安其位,各司其职。   这本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可就是在面对这些的时候,陈番却感到无比困窘和慌张。   “之后?之后不就是回去跟上面奏报?就算上头的人对你的做法不满,你不是还能施展手段,找兵部的大人为我们这些人说些好话嘛。我们又不是没有抵抗就直接逃跑的,现在王校尉都阵亡了,上头肯定不会揪着你不放。”   “说得就是啊……”陈番望着地平线上时隐时现的零星树木,眼睛微眯着,说不上安定,也没有任何喜悦可言。   “你说罗钰都尉为什么会答应让我来接任王校尉?我资历又不高,拿得出手的战功更是一件没有……这不正常,你不觉得吗?”   “呃……你要这么说……那……”   而陈番显然并不是在等燕昭中的答案,他瞧着天边的云朵,思绪也好像跟着飘到了远方。   “你觉得罗都尉真的就一点也不知道,沙脊岭后面屯着回鹘人五千精兵,准备攻取狼牙堡吗?他既然能派我去探查,为什么在这之前,就不能派其他团的弟兄去查?还有回鹘各部落集结兵力的过程,这中间总不会一点风声都没有,各个团派出去的斥候带回的情报,最终都会汇集到罗都尉手里,他不可能什么都不知道吧?”   “你是说……”燕昭中俨然倒吸了一口冷气,冷汗一瞬间从他额间渗出。   “你想说,罗都尉明知道沙脊岭有敌情,却还要留第二团独自迎敌?”   “如果不是这样,我想不出其他可能。”陈番淡淡道,“我们派人去向罗都尉汇报敌情,是在五日前,那时候我们谁都不知道回鹘人会如何动向,如果罗都尉想在沙脊岭方向加强防范,那为什么我们的信差没有带回任何与之相关的信息?我记得那时候我们收到的命令,只是巩固防线,加强戒备吧? ”   “倒是……但……”燕昭中紧锁的眉头忽然又渐渐舒展开,“说不定我们坚持下去,罗都尉就会派援兵来了呢?万一他只是在试探,借此考验我们的能力……倘若我们能行,击退回鹘大军,那不是大功一件?倘若不行,他事先接到了消息,也能够随时调兵的。总归不客气的说,陷入险境的只是我们,而不是唐军……”   “是啊,但我们到底还是逃了。”   陈番说着,神色显得愈发暗淡,好像忽然想到了什么,而变得拘谨起来。   “那些老兵说的什么战死沙滩,为国捐躯,我是打心底里佩服的,但同样的事倘若要放到我身上,我又是决计不愿做的。”陈番低声说着,将目光投到燕昭中面上,似乎在寻求认同。   “挺自私的吧?但我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而且坦白说,我也不觉得我这么做有错。毕竟人活着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嘛……我不是英雄,也不想当英雄。我就想当个普普通通的人,要是再能活得有滋有味一点,那是再好不过了。”   陈番说着嘴角滑出一丝稍显苦涩的笑,但他的确笑了,在他眼中,能看到那种劫后余生的幸福与珍惜。   “那照你这么说,你不该来参军啊?你就应该继续留在洛阳,做你的贵族大少爷。”   见他笑了,燕昭中也笑了。二人又好像忽然变作两个茶余饭后坐在自家后院里聊天的闲汉,在夕阳洒下的一片暖光中,背坐在台阶上侃天侃地。   “嗐,谁年轻的时候没做过梦啊。我倒是想当个大将军征伐四方,但奈何本人不是那块儿料,这一个校尉就把我吓傻了,更别提要当大将军!我可承担不起那么多条命!”   “那你现在梦醒了?”燕昭中侧头看着他。   “差不多吧。经历了这次,我也知道自己是几斤几两了,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我对自己有把握,对事也有把握。”   “那挺好。”燕昭中说着,望着眼前一片昏黄的原野长叹出一口气,眼睛微眯着,便说不上是称赞还是遗憾了。   陈番率领着第二团余部撤回了瀚海军设在天山脚下的大本营,而意料之中的,在面对着第二团主将惨死的严峻局面下,即便是态度严苛的主战派,也无法否认第二团在战斗中做出的牺牲。   无需陈番巧辩,当罗钰都尉神情复杂的将校尉的委任状交到他手中时,第二团的弟兄都觉得他是名至实归。毕竟,跟着陈番这样一个有些贪生怕死的武官,大家的日子都能过得舒服些。   但叫众人没想到的是,这个一路顺风顺水向上晋升的贵族少爷,居然在这时候,主动退出了。   陈番丝毫不顾及眼前罗都尉的颜面,居然就这么当着所有人的面,把写着自己名字的委任状给一下撕成了两半。   当然,撕的时候他是一脸坦然的站在罗都尉面前的,这一撕开了,只见他扑通一声跪到罗钰面前,头差点就要跟着埋到地底下去了。   “罗都尉,陈番无能,不配受这校尉之职,现在委任状已损,求您与诸位将军重新考虑第二团校尉人选。”   陈番头埋低了,没看到罗都尉的反应。但他听见高处颤动的鼻音,一下下的在他脑瓜顶上哼着,不为别的,就是被气的。   “……陈番,我不管你背后有什么人,我就问你,你知道你这么做的后果吗?”   “知道……”   陈番也是头一次这么对谁低声下气,但当一个人认清了自己的斤两后,也就没有那么多无谓的自尊心了。   “罗都尉,陈番自知不配接王校尉的职,倘若就这么受了,反而是害了第二团的兄弟,也给瀚海军抹黑。经过了这次,陈番也不打算再留在这里拖其他弟兄的后腿儿了,您便是现在把我从军中除名也好,陈番绝无半句怨言。”   陈番说着,又对着罗钰磕了个头,他自觉已经表现得十分谦卑,怎知罗钰站在那里,反而怒色更盛。   “陈番!你当唐军的军规都是摆设吗?我告诉你!要不是老王生前一力举荐你,就你——你一辈子别想在我手底下当校尉!”   罗钰厉声训斥着,而陈番听在耳力,却也不觉得他说得有多严厉。他只是觉得,罗钰能说出这些话,也都在情理之中。只不过被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骂,他心里仍然不是滋味。   末了,罗钰遣散众人,但他到底还是没让陈番舒舒服服的从这里走出去。   “你老实说,老王为什么会战死,第二团为什么不等增援就擅自撤离?”   罗钰冷着张脸,居高临下的看着陈番伏低后显露出的背脊。   “您真想知道?”   陈番仍跪伏在地面上。他想起王笃惨死时的模样,顿时又感到一阵气息上涌,哽在喉头上不来也下不去。   “陈番,我警告你,你当众抗命,已经犯了军规。我不管你家在京中如何显贵,现在你在这,就是北庭的兵,我就算砍了你的脑袋,也没人能说出个不是来!”   “这我当然清楚,罗都尉……”陈番声音低沉。   “您不就是想知道王校尉为什么会死吗?我老实告诉你,王校尉是不想第二团血流成河,不想再牺牲更多的兄弟!自打第二团侦得回鹘在沙脊岭的军情后,我们再未等来半点友军驰援的消息,第二团孤守狼牙堡,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挡得住回鹘几千精兵。王校尉用他一个人的命,换了第二团几百条命!”   说到动情之处,陈番背脊不住阵阵颤抖着。   “我陈番的确贪生怕死,但回鹘大军压境那日,我也不曾后退半步。只是我看不得身边的兄弟就这样毫无意义的死去,狼牙堡丢了还可以再夺,但命若是丢了,可就再捡不回来了。他们都该有活命的机会!”   “……”   长久的沉默,只剩下罗钰沉重的鼻息在陈番头顶一阵阵盘旋着。   “哼……你懂什么?”   终于,罗钰有了动静,只是陈番没想到,自己的一番慷慨陈词,等来的竟是罗钰如此一声轻蔑质问。   他愤怒抬起头,眉心皱得死紧,他不明白,罗钰是怎么做到如此漠视人命的,但直到陈番完全直起身子,抬起头,他看到罗钰脸上的表情。那表情绝称不上是鄙薄,反而眉宇间还带着某种若有似无的悲壮意蕴。   忽然间陈番的眉心舒展了,他面上没有怒意,只是带着种无法言明的哀伤与无奈,随之垂下目光,只盯着罗钰脚边空地。   “陈番,你不配做唐兵。”   耳边传来罗钰冷绝的嗓音。但这一次,陈番只是跪在原地默默听着,就连手也放松了,垂在体侧,没有半点动静。   一月后,陈番被以抗命之罪入刑,但好在陈家叶大根深,几经周折,最终判了个将功折罪,打发他到长安去做不良帅,反而算是高升了。   到底是京城显贵,有人有钱,总好过漂泊在世的无根浮萍。只不过,长安赴任的陈番,早已不是当年那个纨绔子弟,也不是曾经坚守北疆的唐军老兵,他只是一个经历了人生波折,又在纷繁复杂的尘世旋涡中苦苦追寻过的人,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普通人。   作者有话说:   终于找到了新工作,入职培训累成狗,且预计未来两个月也会被工作占用全部精力。但会找时间更新!感谢能一直看到这里的小可爱呀,你们都是小天使呜呜! 第99章 巧合   离开了长安城,陈番倒没急着远走,而是寻着郊野的小路,去了长安城东面的荒僻小村中。   城外的小村与长安城内已然好似改换了天地般,那村子临河而建,自打传出东边叛乱的消息后,村里逃得逃散得散,荒废的田地间早生满了杂草,房屋内但凡能用的家具,也都被原主人统统拖走,只剩下十几间空房,还立在原处。   而自那村子再往北边走,便是一处林木茂密的小山岗,上山的小路掩在盛夏疯长的灌木里,若不仔细寻觅,恐还寻不到这条上山的小路。   如今正是大乱之时,怕就是逃荒至此的农人,也不会对这荒村后的小山感兴趣,陈番却一反常态,一路穿过小村,左弯右绕的找到那条上山的小道,拔出横刀将碍事的灌木几下削砍去,竟步履轻快的上山去了。   陈番这一副模样,不像是在逃难,倒像是去郊游的,而这后山的密林内,居然也真别有洞天。   一片翠竹掩映间,隐隐约约能看到个小院,院内一大一小两座草庐,虽然破旧,但却被屋主人打理得十分讲究,乍一看,竟也有几分雅士幽居的味道了。   穿过了竹林,小院的全貌也便展示在了来客面前,陈番一路走来,对着这间小院啧啧称奇,眼中却又显出几分困惑意味来。   “喂!昭中,你个老小子,你变了啊!怎么也搞起这种闲情雅致来了?”   陈番这一声吆喝瞬间便将竹林与小院之间营造出的幽静意味撞了个稀烂。而紧接着便见到那间稍大的那间草庐中,走出个布衣大汉,竟正是陈番当年的同袍,燕昭中。   比起当年的青涩模样,如今的燕昭中已经成了个胡子拉碴的莽汉,且身材还照比当兵时粗壮了许多。   燕昭中出自富商之家,本不该缺钱的,但他这一身行头,却看得陈番直撇嘴。   只见他一头黑发随意盘在脑后,只饰了把小小的木簪,额前还垂着几缕碎发,不像是没梳过头的,倒像是梳好了之后,又被谁给抓乱的。至于那一身衣裳便更不修边幅,麻布缝成的青色圆领袍松垮的裹在身上,黑色腰带斜系在腰间,白色里衣在领口时隐时现,显然与眼前这一番意蕴清幽的景象有些格格不入。   见了陈番,燕昭中也是一脸爽朗笑意。   “嗐,这些不是我弄的,不是早跟你在信里说清楚了嘛。我这也是被逼无奈。”   “有什么好无奈的?我看你就是自己把自己给逼的。”   陈番三步并作两步进了院,老友再见,一个眼神便胜过千言万语。燕昭中抿了抿嘴没去反驳陈番的说法,陈番也笑呵呵的冲着燕昭中胸口轻捶了一拳。   “所以你就打算被一个不知底细的小子牵着鼻子走了?”   “诶……话不是这么说。老陈,那小兄弟其实挺可怜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头脑也不清醒。我能帮他多少,就帮多少。”   “啧啧啧……”陈番指着燕昭中胸口点了两下,满脸都是嫌弃。   “我说你是不是被人讹上了?这兵荒马乱的,你一个人跑到这种地方,就为了给一个路边捡的不知底细的人治病?你是发烧了还是吃错药了?这怎么还越活越回陷了?”   “诶……连你也觉得我傻?”燕昭中说到这儿,脸上已然显出点点悲哀,可能在他看来,陈番应该是能理解他的。   陈番瞄见老友那副表情,也没再深说,只是长叹出一口气。   “我反正也没觉得你这人聪明到哪儿去了。现在好啦……大唐乱了,我们两个老兵窝在长安边上,想想还挺讽刺的。”   “诶,不提这个。”燕昭中也跟着叹气。   “行了,那现在能给我介绍介绍了吧?那天你在信上说你从龙首渠里捞了个人,到底什么人啊?你知道你大伯来找我那天气成什么样吗?在我那儿还指着天骂你呢,可是一点面子没给你留!”   陈番双手抱臂,说教意味十足。燕昭中则又是一番长吁短叹,抬手给陈番指了指刚刚他出来的那栋草庐。   “诶……人就在里面呢,给你介绍,但你可悠着点,别吓着他啊。”   “嗐,那得看那小子识不识相了!”   陈番是半点迁就的意思也没有,燕昭中无奈叹着,转身进了屋。不一会儿,便从屋内带出个身材消瘦的青年男子来。那男子样貌清秀,咋看像是二十出头,穿着一身颜色淡雅的文士儒袍,出来时手里还拿着根毛笔,满脸的不情愿,该是在作文的过程中被打断,正努力回想自己刚刚的构思呢。   陈番一见人出来,本想上前质问一番,怎知他瞧着那人越看,表情却越错愣了。   “喂……昭中,那个……”   他指着燕昭中身旁的男子,喉结上下涌动着。   “这就是你从河里救上来的人?”   “对啊。怎么了?”见到陈番如此奇怪的反应,燕昭中也是满脸困惑。   “这……这……”   这会儿,陈番连话也说不全了,他紧盯着那男子五官样貌,越看,嘴巴就张得越大。   “怎么,老陈,你认识他?”   “我……我认得。”   过了老半天,陈番才吐出字句。他无比肯定自己眼前男子的真实身份,但却又因为事情太过巧合,也太过诡异,而难以确信自己的判断。   “……这小子叫胡彦,昭中。”陈番低声说着,“我认识他哥。他哥一直在我那儿住到正月呢。你怎么不早跟我说这事啊,昭中!他哥就是为了找他,才从北庭一路赶到长安来的!”   诚然,那日在河边救下胡彦的药商,就是燕昭中。他不单救了胡彦的命,还为了救这位与自己毫无瓜葛的陌生人,不顾家族反对,独自留下照顾伤者,且这么一拖,居然就过了半年。   此时此刻,胡彦正跟在燕昭中身旁,他模样与胡九彰很像,但眉宇间的气质,却不似胡九彰那般飒爽,反而文文弱弱的,有些少年似的清秀,还带着股书生特有的执拗,全然不像个西北汉子。   陈番指着他与燕昭中说了好一阵子话,胡彦愣是一眼也没看他俩, 反而一直旁若无人的皱着眉头思索。   半晌,他怕是没想出来自己下一句要写什么,面上已然显出怒气,一开口便冲着陈番训斥了起来。   “我说,尊驾不能安静些吗!”   陈番正跟燕昭中说话,听到声音不由错愣。他本是对胡彦有所愧疚的,乍一见到人还活着,心里又是激动又是震惊,拉着燕昭中问了好多。怎知胡彦这一开口,就好像变了个人似的,措辞好生刻薄。陈番不禁咂嘴。当年在长安城中热心助人的胡彦,到底还是“死”了!   陈番眉头皱得老高,他不看胡彦,反倒去瞧燕昭中。而燕昭中显然对胡彦的状态心中有数,他态度温和的拉住胡彦胳膊,一面把他往小院一侧的竹席旁送,再开口时,声音也是柔和。   “诶,你都在屋子里闷一天了,咱们去小竹席那儿歇会儿,过会儿再进去写。肯定能写好的,我这不还等着你念给我听呢嘛。”   燕昭中这一反常态的温柔直看得陈番咋舌。但胡彦却不吃这一套,他仍皱着眉头,纵然老实坐下,脸上也是不情愿的。   “哥,那人干嘛来的啊,怎么这么长时间还不走?”   “咳,他……他得跟咱们在这儿住几天呢。”   “那是住几天啊?”胡彦一面问着,又侧头往陈番身上瞟。   “啊……我去问问他哈,你好生歇着,别乱跑。”   燕昭中说完,三步并作两步奔至陈番面前,显然很是苦恼。   “他怎么叫你哥啊?”   “诶……你就别问了,老陈,他现在这样就已经算好的了!”   燕昭中说着,还不忘去看胡彦有没有好好坐着,确认人乖乖听话了,他才将目光转到陈番身上。   “老陈,你是不知道,他这疯病一发作起来,可是会寻短见。以前他不认我是他哥的时候,闹了七八次都有了,又是撞墙又是绝食的……我自己都数不清救过他多少次了,结果每次等他养好了,疯病反而越来越重,照这样他早晚还得把自己折腾死!不过好在现在他把我当成他哥,这才能老实在那儿待着。”   燕昭中说着,声音又压低了些,好像在跟陈番说着什么悄悄话似的。   “我跟你说,这小先生还会给我烤饼吃呢!我真想不通,他既然这么在乎自己的哥哥,为什么每次疯病发作的时候,还要自寻短见……他哥要是知道了,那得多伤心啊……”   燕昭中轻轻叹息着,而陈番也无话可说。   他定睛朝着胡彦看了看,只见竹席上的人已然沉溺到了自己的世界中,正攥着根笔坐在那儿冥思苦想呢!胡彦上京要做什么,陈番是知道的。他现在这是在准备科举。只不过……大唐的科举,恐怕胡彦这辈子都再难有机会参与了。想着想着,陈番只觉得心底无端多了种怅然若失的情绪。他抿了抿嘴,攥着拳头,眉头也皱紧了。   “我回头托人问问他哥的消息,但至于能不能找到,就看造化了。”   陈番沉声说着。而对于这一点,燕昭中显然看得更开。   “多谢,不够本来我也没报什么希望。现在能知道他叫什么,从哪儿来的,要到哪儿去,已经是意料之外的收获了。”   他一面感叹着,面上又显出笑意。   “得了,老陈,别想那么多,你进屋坐。这小先生烤的饼可好吃了,我去给你拿一个!”   作者有话说:   今日起正式恢复更新,每周三更。因为最近审核制度严格,本文删减部分暂不可见。另外欢迎大家来微博和Q群玩耍交流呀!(〃'▽'〃) 第100章 站在胜利一方   至德二年九月,长安近郊,崔乾佑军中。   ——   “老叔,弄成这样就行了,挺好的。”   初秋的艳阳下,胡九彰坐在帐篷内的小榻上,对面前的老人笑说着。他的心情显然不错,因为那老人正拿着一双制作精良的木腿,往他腿弯下的断肢处绑。   那老人是个专门给人做假肢的木匠,原是在长安的医馆做事,如今长安城破,新皇又在西北登基称帝,老人家为了活命,便转头投了叛军一边,成了崔乾佑军中的医官。   而至于胡九彰,他与李慕云一道,随着崔乾佑所部直抵长安,但却又始终游离在大队边缘,不单不参与任何一场战斗,就连面都很少露,成日只在自己的营帐中活动,以至于这浩浩荡荡的行军硬生生叫他俩过成了隐居。   但日子过得好不好,便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了。   就结果而言,崔乾佑的确是他们的大恩人,胡九彰的伤好了,那老人家为他绑好了假肢,又递给他一副拐杖。   “大人试试?”   “诶——您叫我什么都行,就是别叫我大人,我受不起。”   胡九彰笑着接过老人递来的木拐杖,胳膊一使力,就把自己从小榻上撑起来了。虽然动作不似之前流畅,但要借力走动,还是轻而易举的。   “怎么样?”   胡九彰撑着拐杖向前走了几步,他目光所指的方向,正是帐内一直陪伴在侧的李慕云。   李慕云仍穿着当年从王府里带出的衣衫,衣料虽然贵重,但这些日子过来,也破旧了许多,远不及当年的雍容华贵。而他本人,也照比那时消瘦了不少,虽说在崔乾佑这儿,吃的喝的都少不了他,但李慕云的气色,就算是与重伤初愈的胡九彰比,都要差出许多。   他见着胡九彰撑拐走出了几步,面上不住显出笑容,只不过他那双眼中总是带着忧郁的,虽然是笑,乍看之下,也好像是在哭。   “很好啊,你再多练练,说不准就能如常人那般行走了。”   李慕云轻声赞着,而胡九彰对上李慕云目光,面上笑容已然抿去大半。   “还不舒服吗?”他柔声问着。   “没有……”李慕云这才算挤出些许温和笑容,“这几天都挺好的,没不舒服。”   “没不舒服……”胡九彰把那话重复了一遍,表情却越发严肃了,“我还是觉得,咱们得找机会回长安一趟。慕云,我知道你的心情,但现在不为别的,就为了你的身子,咱们也不能就这么死撑着啊。我希望你长命百岁,只要你好,我什么都舍得豁出去。你就听我一次,咱们回长安,长安城里肯定还有医术高明的大夫在的,且就算找不着大夫,得几味名贵药材,也是好的啊。”   胡九彰压低了声音,语气也愈发恳切,甚至带上了些许哀求意味。那老医匠也是识趣,见到二人说起了悄悄话,这便底伏着身子,默默退出去了。   只是对于胡九彰的话,李慕云并没有太大反应。恐怕这种话,他也不是第一次听了。   “老胡,我知道你在意我,放心,我自己的身子,我心里有数。”   “真的有数?可我看你脸色一直不太好。”胡九彰眉头微微皱着,目光打在李慕云苍白黯淡的脸上。   “当然,再说崔将军昨日不是还命人送来了几味补药嘛,我吃上就好了,你放心。”   “那……晚上我可得看着你吃药。咱们好不容易才走到这一步,你要是有个好歹,我真不想活了。”胡九彰说得无比认真,配上他那张历经风霜的坚毅面孔,不像是情话,倒像虔诚的信徒在对着神明祈愿的模样,满眼的单纯,却又无比执着。   李慕云一对上那目光,面上纵然再清冷,也春风化雪般的给融开了,滑出一丝溺笑。   “你少来。”李慕云侧过头,一手掩住面上笑意,“老胡,你学坏了,知道我受不住,还来跟我说这种话。”   胡九彰反而愣愣的挠了挠头。   “我这都是真心话啊,我说真的,药肯定得按时吃,不能落下,而且最好再找大夫看看,慢慢调理,总能好的。”   “好好好,都听你的。”   李慕云颇为无奈的冲胡九彰应了声,面上虽然带笑,却仍难掩疲倦。   “老胡,你去叫那老人家回去吧,我去里面小榻上歇会儿。”李慕云轻声说着,已经转过身向着营帐深处的小榻走去了。胡九彰看着他消瘦身影长叹出一口气,愁眉苦脸的奔着帐门挪去。   他是真的担心李慕云的身体,却也是真不想逼他再回那个伤心地。   如今的长安,已经在叛军的洗劫之下面目全非。对于李慕云来说,那不单是一座都城,更是他安身立命的根本。国破家亡,这四个字在别人听来是调侃,但放到他那儿,就是字字诛心的残酷真相了。   可胡九彰到底是不甘心,他撑着拐杖挪出帐篷,客客气气把老人家送走,转身就觉得自己还是不能就这么算了。毕竟是自己放在心窝窝里的人儿了,看他无故皱皱眉头,都得在心里想半天,更何况是关乎到对方身体的大事。   胡九彰想好了,反正李慕云不去,崔将军也不会给自己排随从,如此一来,很多事情他反而敢放开手脚了。   虽然长安已经被安禄山的军团洗劫过一次,但药材这种东西,总比不得金银珠宝,现在进城,肯定还能找到存有药材的店铺。而只要有药铺,那钱不钱的,也就无所谓了。如今的长安,是东北军的天下,就凭着崔乾佑这层关系,杀人放火都做得,更何况是从药铺里拿点东西。不像从前……   想到这儿,胡九彰止不住低头去看自己的腿。如今代替骨肉杵在地上的,是一双木腿,木腿没有知觉,但断肢的连接处,仍然会因为承重而感到钝痛。   从前,自己是靠着李慕云的救济才苟活下来,那现在,总要用自己的方式去回报他一些吧?   这天下是不是李家的天下,说实话,胡九彰现在是一点也不在乎。   打定了主意,胡九彰不由瞬间觉得,自己拄拐的胳膊都照比之前更有力了。他回到营帐与李慕云含含糊糊的说要外出,转身便精神抖擞的出了门。   鬼门关走了一遭,老胡力气弱了,身子也瘦了,但那副军人该有的气魄,他还是有的。虽然双手都拄着拐,但横刀往腰间那么一别,再找来一套武官的衣裳,往身上一搭,霎时间,这股子历经生死洗涤的肃杀气,也就衬托出来了。   临走前他还特地跟营里执勤的小官借了块腰牌,要有人敢找麻烦,便把崔将军摆出来,崔乾佑到底是安禄山跟前的红人,总不会有人傻到要找他不痛快。   胡九彰气势汹汹的走上了那条熟悉的大道。通往长安的路宽阔且平摊,但此时的路上,早没有了长安往日里的人来人往,反而是偶尔掠过的一匹战马,将人猛然从旧日长安的幻梦中抽离出来,提醒着他世事无常。   初到长安时,胡九彰觉得自己身上的军服破烂,一嘴的西北乡音,还要被人耻笑。现在倒好,偶然与路上的叛军碰到,只消露一露腰牌,便瞬间化敌为友,恨不得天下再多几个同袍,共同享受这入主长安的片刻“荣光”。   胡九彰倒不觉得这样高人一等的感受有多美好,但这样的处境,也着实让他安心不少。毕竟对他来说,能够像现在这样安安稳稳的走在街上,在半月之前,还仅仅存在于幻想。   沿着朱雀大道一路向前,胡九彰很快找到了通往东市的小道。这条道上原本挤满了摊贩,小摊后面,还连着一家家他去不起也不敢去的小店,有卖吃的卖喝的卖用的卖玩的,随便哪一家的售价,都够他用去往日一年的花销。现在倒好,小摊没了,就连后面街上的小店,也一个个颓败不堪,有的房梁坍塌,漆着金字的招牌上还沾着血污,显然是被大闹过一场。偶尔还能看到困留长安的居民,在自家仅剩的完整房间内,大着胆子向外张望。   胡九彰当然能感觉到那一道道从门窗后朝他身上打来的目光,但这改变不了他此行的目标,反而让他撑着拐杖的手攥得更紧了。   没一会儿,仁安堂的大字招牌便映入眼帘,胡九彰连忙加快脚步,直奔店门而去。   这间名叫仁安堂的药铺,开在东市的主干道上,小楼有两层高,楼外栏杆上还涂了红漆,可见其奢华。且如胡九彰料想的一样,照比起周遭店铺,仁安堂遭到破坏的程度,就明显轻出许多,看着那几乎完好的店面招牌,胡九彰心里又燃起几分希望。他撑着拐杖一步一步往店门前挪,而当他真正撑着自己踏上药铺外的台阶时,不知怎么的,他突然有些怯场了。   胡九彰低头瞧了眼自己腰上的横刀,又在脑中想过拔刀的姿势,他得扔掉一边拐杖,然后……   胡九彰的目光又从腰上刀鞘,转移到了药铺内部。仁安堂内的药柜砌满了整整三面墙,每个小药柜外面,都用白漆写好了药名,密密麻麻的叠在一起,乍一看,还真分不出个数来。而看过了药柜,他的目光很快被药铺桌案后的露出的半个头冠吸引了。   看那头冠的样式,头冠的主人该是个读书人,而之所以只露出半个头冠,显然,此时此刻,那人正躲在桌案后低伏着身子,是在恐惧着前门这个大摇大摆准备进店的来客了。   作奸犯科的事,胡九彰长这么大,可是一次也没做过。现在他看着躲在药铺里的店主人,忽然间竟也有些紧张了。   他生咽了口吐沫,右手在拐杖间一松一紧的调节自己站姿,寻找拔刀的机会,但他越看反而越犹豫了。在长安抢劫药铺……要在几月前,这种事可是想都不敢想的啊。   胡九彰手心冒汗,他撑着拐杖又往前走了几步,直到进入店内,这刀也没拔出来。   而随着他逐渐逼近,他眼看着那头冠在桌案后面抖得越来越厉害。   忽然间,胡九彰听到桌案后传来金属碰撞声。他心里一个激灵,正想到桌案后的人,手里可能也正握着武器,可能是刀,可能是剑,也可能是弓弩……   到这儿,他再没有顾虑。只见白虹一闪,他已然丢了右手拐杖,一瞬抽出刀来,朝向了桌案一方。 第101章 不称意   胡九彰这一拔刀,只听一声铮响,紧接着,桌案后面便传来一声惨叫。   “啊!!!”   胡九彰拿着刀,站在那里反而纳闷了。他心说我这只是拔刀啊?这一步还没走呢!难不成是桌子后面那位仁兄给吓得把武器招呼到自己身上去了?但很快,胡九彰就听到桌案后传出男人颤抖的声音。   “好汉,有有…有话好好说,我我这…我昨天还给孙校尉交过银子呢,您、您您知道孙校尉不?”   只见那人缓缓从桌案后探出头,朝胡九彰身上打量。他声音是抖的,脑袋上的头冠也跟着颤个不停。   胡九彰没有应声,他只是觉得这男人的反应既好笑,又让人觉得厌恶。花钱消灾……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胡九彰脸色冷了下来,桌案后那人恐惧更甚。   “军、军爷……您想要什么都行,我我…我但凡有的,什么都给你!您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   “哼……把你这儿名贵的药材都取出来,包好了给爷递上来,我留你条狗命。”   胡九彰冷哼一声,开口便极不客气。而一听胡九彰是来讨要药材的,店家从桌案后再次探出头来,胆子反而比之前大了许多,他眼睛直勾勾就往胡九彰这边打量,特别是他撑拐的那只手,和地上刚刚被他抛下的拐杖。   “只要药材……对吧?那您等着,小的这就去给您拿。”   男人说得爽快,几下从地上支起身子,胡九彰这才看清了此人全貌。这人就算不是仁安堂掌柜,也得是个大管家,身上一套绸缎制成的衣裳,颜色虽然黯淡,但上面的暗纹雕花在日光下隐隐散出微光,这显然就是不是寻常人家能置办下的了。而再看这人面目,倒是个周正的读书人模样,方面剑眉,目光炯炯,年纪虽然不大,倒也有那么点官家相。   胡九彰眯眼看着这人,只见他先是朝着自己背后那一整面墙的药柜上望了望,接着又挪动步子,向靠近胡九彰一边的药柜走。   “军爷,您这是要巩固筋骨的药?还是……”   “你这儿什么药名贵就拿什么,哪来那么多废话!”   “啊……好,好。”   胡九彰语气颇为急躁,他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这么生抢人家的东西,多少都有些心虚的。只不过他这个抢匪是初来乍到,那店家可不是头一遭被抢。   胡九彰目光直在药铺内游离,他刚听见那人应声,紧接着,便感到身侧一阵寒光乍现。   胡九彰是何等的机警,他这可是在战场上拿命练就的手段,就算如今腿上残疾了,也总比常人要强许多。所以他是怎么也没想到,这文文弱弱的书生,居然也敢朝自己偷袭。他的确没看到那书生拿刀,但他听到了刀刃出鞘的轻微响动,只那一声,便足以调动他全身感官,一瞬投入战斗。   胡九彰挥刀格挡的动作是下意识的,只听一声铮响,店家好不容易从袖中抽出的短刀,就轻易被击飞了。而那被震飞了短刀的男人,这时已经傻眼了。   直到那刀掉在地上,男人还愣在原地。而胡九彰可是惧怕这人再使出什么阴谋诡计来,慌忙用一边拐杖转动身子,直接将横刀的刀尖点到了男人脖子上。   “老实点!”   胡九彰狠声说着。他眯眼邈了那男人一眼,只听得扑通一声,刚刚还立在原地的男人,居然已经瘫坐到了地上。   “我……我我我……”   男人脸色铁青,转眼间眼泪就出来了。   “我说你——要么给我老老实实拿药,要么就在这儿真刀真枪的笔画两下。偷袭算什么?你要不愿意被抢,拼死了往我身上招呼,我也算你是条汉子。但现在算什么,太难看了吧?”   胡九彰冷面嘲讽着,可那男人眼泪流个不停,居然就当着他的面哭开了。这下轮到胡九彰傻眼了,他当真的第一次做抢匪,他是真没想到,堂堂七尺男儿,被抢了居然还有能直接在抢匪面前哭起来的。   这模样好不好看,胡九彰是不知道,但他是真的尴尬,连刀都有点握不住了。   “咳咳……”他干咳了两声,放下了刀,但倒没有将刀收回刀鞘,毕竟这人偷袭过一次,难保不会有第二次。别看他现在哭得跟个大胖小子似的,回过头翻脸不认人,胡九彰这腿脚,他想躲都躲不了。   “好了别哭了!去给我把药包了!”胡九彰出声训斥。   那男人一面哭一面看着他,起初还没动,紧跟着胡九彰用刀背敲了两下地,他才跌跌撞撞的站起来,一抽一抽的去药柜里拿药了。   胡九彰欲哭无泪。这干坏事的心理负担,可不是一般的大。   没一会儿,那位身着儒士长袍的中年男子,抱着一大袋子草药回到胡九彰面前。而胡九彰眉头皱得死紧,他越想越觉得这事太奇怪。首先他作为一个外行,本是认不出这些药材是好是坏的,倘若店家存心要蒙他,他也只能自认倒霉。且还有一点,胡九彰说到底是个残疾,真要跑起来,他是追不上这位四肢健全的店老板的。所以那店家大可以直接开溜,反正胡九彰手里就一把刀,顶天了抛出去当飞刀用,杀不杀得死人还得另算。   而让胡九彰觉得意味的是,这店老板居然就这么老老实实的给自己把药材捧过来了,且再回来时,面上还是一副哭相,伤病营里的伤号都比他有精神。   胡九彰盯着他长叹出一口气,他就没见过这么没骨气的人!   “这些就是你店里剩下的好药?”   他也没打开那布包,而是把包袱拿在手里,直接对店家发问。   “对,对!”男人诚惶诚恐,“军爷,我们这儿已经被各路人马光顾好几遍了,剩下的就这些!您不信可以打开看看,真的就这些了……”他说着说着又哆嗦起来,眼睛就盯着胡九彰手里的横刀看。   到这儿,胡九彰算是看明白了。这人是不可能再还手了。直到他背着那一包药撑拐离开,店里好好的一个大男人,这才擦干额间渗出的虚汗,长须出一口气,阿弥陀佛的冲着店里神龛拜了老半天。   读书人……   胡九彰最后看了眼那人身上光彩熠熠的儒士衣裳,眉头倒也渐渐舒展开了。   这就是大唐的读书人啊……   他默默叹着,转过身一瘸一拐的走出了药铺。   临走到城门口,胡九彰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颂诗声。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胡九彰顺着那声音传来的方向远远看去,只见着个白袍老者骑在驴背上,身后跟着三四个侍从,摇摇晃晃的朝着城外去了。他立在那儿想了半晌,反复玩味着那几句诗的内容,脑袋里又冒出“读书人”这三个字来。   “明朝散发弄扁舟……”   胡九彰低声念着。他长这么大,诗是没听过几首,但那老者口中的诗,却不知为何,只听了一遍,就让人忍不住想跟着琢磨。   回程的路上,胡九彰一直紧锁的眉心慢慢舒展开了。他也说不上自己是抢着东西高兴了还是怎么着,只是有意无意的在心里念了几遍诗,忽然就觉得自己的心境开阔了不少。好像这日子,也没有之前那么难过了   回到军营,不出意料的,他一进门,就迎上了李慕云的怒容。   “知道回来了?跟你说了多少遍,你那腿才刚好,要静养!你偏得到外面乱跑……你……”   李慕云也是真气大了,他一向冷白的脸上,这时也显出点点红润来。胡九彰看在眼里,他是既担心他气极伤身,又很喜欢李慕云这一副脸红的样子。   “我这不安全回来了嘛!”   胡九彰笑着拍了拍自己腰间的横刀,拄着拐杖走到小凳边上坐下。这么一歇,不单是腿上的断肢处,还是腋窝下面撑拐的那块皮肉,都后知后觉的跟着疼了起来。   但这点小伤痛,对他来说已经无关紧要了。他将背上的包袱卸下,笑呵呵的送到李慕云面前。   “这不,给你找药去了,待会儿我就去叫军医看看,有没有你能用的药。好啦好啦……别气了,本来身子就不好,再气病了,我该心疼了。”   胡九彰笑着说,毕竟都是经历过生死的,他当着李慕云的面,也没什么抹不开的。胡九彰见李慕云不接包袱,就笑眯眯的去牵他手。握住那带着些凉意的指尖,攥在手里搓了又搓。   “你看,手还这么凉。等会儿我去叫人给你烧水,咱们好好暖暖手脚,再喝些热姜茶。你这身子照比在长安时差多了,再这样下去,我可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胡九彰说着,脸上还跟着显露出了哀求神色。李慕云哪儿受得了他这样,愣是想说也下不去嘴了,只得长叹一口气,在胡九彰对面坐下。   可坐下了,却又不看他,只侧着身子,好像在生闷气似的,眼睛里还带着点泪光。   胡九彰探身凑过去,接连在他脸上亲了好几下。   “诶呀……别这样嘛。我毕竟还是个当过兵的,寻常人奈何不得。况且我不是还特地去借了套官服来穿嘛,穿着这身去外面,没人敢找我麻烦的。”   “没人敢找你麻烦……你就不想想自己的腿?”   李慕云终于转过脸来,伸手在他膝盖上揉了好几下。   “到底是皮肉接在木头上,你出去走这么久……哪有不疼的?好在这是好端端的回来了,你要是回不来呢……你想过吗……”   李慕云只是叹气,才刚涌起一片潮红的脸孔,很快被青白盖过。   胡九彰看得揪心,只攥着李慕云的手使劲搓,想把自己手上的温度传递给他。   “诶……别说了,咱们先歇会儿。我给你讲个事,开心的。”胡九彰说着,就将自己在归程途中听到白衣老者颂诗的事,跟李慕云说了。只奈何他背不住那首诗,就记住最后一句了,“人生在世……什么……呃……明朝散发弄扁舟。对,这句是这么念的,这诗好吗?”   李慕云见到他背诗的模样,面上倒难得显出笑意。   “这是李太白的诗,整个长安城的文人都背得,当然是好诗了。”   “哈哈,笑了。”   胡九彰笑嘻嘻的捏了捏李慕云被自己搓热的手指,“笑了就好,等以后不打仗了,我也带你到水边去住,没事划划小船,欣赏一下湖光山色,这日子——想想都觉得舒服呢。”   听胡九彰说完了这句,李慕云笑得更开了。   “合着你是觉得,李太白写这诗,是真的想去水边隐居吗?”   “难道不是吗?”   “诶……你觉得是便是吧。”   李慕云轻叹出一口气,但脸色照比之前,着实好了许多。   当天夜里,胡九彰是跟李慕云同衾而眠的,这么做的第一层好处呢,是为了防身。毕竟李慕云说到底还是宗室皇孙,倘若叛军之中有人想要对他动手,有胡九彰在侧,多少也能起到个防范作用。再加上那时老胡伤重,李慕云夜夜凑在他床边陪着,时间久了,这两人也就习惯夜夜同衾了。   但这一夜,着实发生了一件叫胡九彰始料未及的事,深深改变了二人今后的轨迹。   深夜,胡九彰忽然听到身边传来声响,他一个激灵睁开眼,就听到李慕云在他耳边小声呻吟着什么。   “老胡……难受……”   “怎么了?”   胡九彰连忙支起身子。帐中漆黑一片,只有帐外点点营火透过营帐上布料间的细缝渗透进来。他伸出一只手在李慕云额上试了试温度,没有发烧,可他不知怎么的,只觉得心里面七上八下的,很不安生。   胡九彰三两下点起了枕侧的烛台。不点倒好,这一点,胡九彰差点没直接背过气去。   烛光下,李慕云嘴角染着血,他的脸色泛青,而连带着枕头上,他身上的中衣上,都染着血。   “老胡……难受……”   李慕云闭着眼,不知是梦是醒。   见着李慕云模样,胡九彰只觉得自己周身的血液都在那一瞬凝固住了,他这辈子看到过许多恐怖至极的场面,但唯独眼前这一幕,叫他恐惧得不能自己,只一瞬脸色就变得煞白,周身战栗不止。   “慕云……我,我去叫大夫!你等着,我去叫大夫!” 第102章 软弱   胡九彰从榻上爬起来时,手都是软的,他的心脏在胸腔内狂跳不止,转瞬的功夫,头上手上,就都跟着渗出冷汗了。   “卫官!卫官!叫大夫!快去叫军医来!”   他跌跌撞撞的把自己那两条木腿绑好了,站起来时还是一头栽倒在了地上,断肢擦在包着布料的木头截面上,一下就划出血痕了。但即便如此他仍然奋力抓住一旁拐杖,把自己撑起来。   “卫官!”   胡九彰走到了帐门外,才终于找到了在附近巡逻的卫兵。那兵是平日里与他熟识的,一见胡九彰这满头大汗的模样,就立马跑去叫人了。胡九彰转身又回到榻边,攥住李慕云的手,转眼间眼眶已经湿了。   “手怎么这么凉啊……诶……再等等,大夫马上就来了。”   胡九彰柔声说着,就连他自己也没注意到,他这时的声音都是颤抖的。直到卫兵带着军医进来,胡九彰才猛然回过神儿来,他一连深吸了几口气,这才撑起身子,把榻前的位置让给医官。   诊脉的过程够更让人痛苦难耐。   随着李慕云的胸口呼吸的起伏越来越小,胡九彰的脸色也跟着变得煞白。   “怎么样啊,老叔?”   “……呃……公子体内的寒毒已经沁入五脏六腑,不妙啊。”   “不妙……但总有办法救治的吧?您想想办法!”   听着老军医那话,胡九彰心里就跟着咯噔一下。   “老朽会尽力而为,但阁下也要做好相应的心理准备。”老军医不急不慢,诊过了脉,有从药箱内摸出个玄色药丸,送入李慕云口中。   “这是吊命的参丹,寻常人老朽还喂不得。但公子是崔将军的人,现下这丹喂公子含着,暂且稳住他的病情。但胡先生,李公子这病,是经年累月熬下来的,想要根治这病,一是要解毒,二就是要巩固元气,令他自身对毒性产生一定的耐性,但他现在这幅样子……诶,这简直比登天还难!但若只为保住性命,却还有方法可依。不过即便是如此,能救得了李公子的药材,咱们营中怕也是不多了,老朽给你写一份药方,你若是有本事,讨了药来,喂李公子吃下,便尚可叫他活过几日,否则——李公子便是连这几日,也难活喽!”   老军医神情凝重,而胡九彰的心,则几乎好似坠入寒渊。   他怎么也想不通,好端端的,李慕云怎么会突然病重?   他虽然知道李慕云身子一向虚弱,但却也没想到,会严重到这种地步!明明是王府的世子爷……怎么这身子反而会虚弱至此呢?   胡九彰是不知道肃王府里的那些过往了,他只能咬紧牙关,逼着自己面对眼前的状况。可他的脸色仍然白得吓人,就算在战场上,他也不曾像如今这般恐惧过。   诚然,他已经经历了太多生死离别,这一次,倘若李慕云也死了,那他真再没有丁点勇气去面对这世界了。   胡九彰不怕死,可老天却偏偏要他看着身边至亲至爱之人一一离去。   这样的世界,未免也太恶毒了些吧?   胡九彰嘴角抽搐,他最后握了下李慕云冰凉的手掌,面色惨然,从榻边撑拐站定。   “老叔,你一定要救他。只要能保住他性命,什么药我都有本事找来。”   胡九彰定定说着,眼中目光之坚定,宛如利刃般,竟看得那军医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随着老军医开好了药方,胡九彰这才想起自己白日里从长安药铺抢来的药材。他一瘸一拐的把那装药的布包拿到了老人面前,直看着那老军医在布口袋里挑挑拣拣,最终挑出来能用的,也只有一两味药而已。   “胡先生,实话说,现在这世道,长安城都被掳过几遍了,你现在就算带着队兵去挨家挨户的搜,都未必能在城里找到什么堪用药材。但这种事……其实也得看人的造化。你不如先去禀过崔将军,看看将军对此事如何表态。”   听了老军医这话,胡九彰才猛然想起自己还有崔乾佑这个靠山可以去求。他也是一路跟着李慕云单打独斗惯了,自打来了叛军营中,就再没想过要靠着哪里的人脉关系去做事。但现下不同于以往,他就算再不习惯与叛军相处,如今也管不了那么多了。胡九彰冲着老军医笃定点了一下头,便拄着拐杖一步一顿的出了营帐。   午夜时分,军中仍然灯火通明,四下里不乏守夜的士兵,三两一伙的坐在营火旁交谈。这里大部分人都沉浸在攻陷长安的胜利喜悦中,而胡九彰眼下的情绪,便显然与周围气氛格格不入。   在走向崔乾佑营帐的那条小路上,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独孤。在这里,没人能体会到他此刻心情的万分之一,也不会有人跟他站在一起。没有安慰,没有理解,没有朋友,仿佛所有人都站在他的对立面上,这么一个靠着将军怜悯才捡回一条性命的唐军战俘,拄着拐杖在黑暗中一点一点的向前迈步。   走到无人的黑暗角落里时,胡九彰忽然很想哭。   他太怕会失去李慕云,甚至只要一想到那个可能性,就止不住鼻腔酸涩,眼眶湿红。   但比起他马上就要面对的另一个人,他不想将自己的软弱透露出分毫。   站在崔乾佑的大帐前,胡九彰咬牙忍住泪水。他是以着极大的毅力,才张开嘴,压住情绪翻涌,沉声向卫官表明来意。   可大将军愿不愿意在这大半夜里见一个唐军战俘,也还很难说。胡九彰悬着颗心站在营帐外等了快一刻钟,这才把传令的卫兵给等回来了。   “崔将军叫你进去。”   “好……”   胡九彰想都没想就撑着拐杖往里走,可真到了进门的时候,他又慌了。   要拼出命去杀人,他是会的,但现在要他拼着命去求人,可就实在非他所长了。   胡九彰用拐杖掀开帐门,远远的看到坐在小榻上的崔乾佑,他的心跳不自觉加快了。那个男人就跟胡九彰在西北见过的其他将军没什么两样,身材健硕,即便只穿了套中衣,坐在小榻上,也像头黑熊似的,里外都透着股嗜血的凶煞气。   迎上崔乾佑稍带着些困惑的目光,胡九彰愣了半秒,紧接着就扑通一声,跪到了崔乾佑面前,倒把这睡意朦胧的大熊给吓了一跳。   “李公子病重,军医说军中缺药,怕是性命难保了……恳请将军救李公子一命!”   胡九彰没做过传令兵,都尉以上的将领,他是连话都没说过的,但此事关乎李慕云的性命安危,他反而怕自己做得仍不够谦卑诚恳,不能叫崔乾佑上心。   但幸好,胡九彰话音未落,崔乾佑已经从榻上站起身。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之前不是一直给李公子派了大夫吗?怎么会难保性命?”   看到崔乾佑的表情,胡九彰心中多少安稳了一些,他深吸一口气,又将李慕云这些日子的身体状况,以及刚刚夜里呕血的事与崔乾佑说过,崔乾佑已然变了脸色。叫来卫兵更衣,片刻后便随着胡九彰一同去了李慕云帐中。   回到营帐,帐内的烛火已经被一一点亮,李慕云躺在榻上,仍穿着那件血衣,脸色看起来却比之前更糟糕了。胡九彰急的直冒冷汗,但崔乾佑在场,他也不好直接上前,只能看着军医为李慕云施针治疗,至于有没有效果,胡九彰也只能祷告神明了。   好在崔乾佑对李慕云还是颇为关心的,他是真心想救下肃王留下的这个骨肉,与军医问过了李慕云的病情,便即叫人将自己私藏的药草都送到了李慕云这里。   有了崔乾佑送来的药材,军医终于开始动手为李慕云熬制汤药,胡九彰一直悬着的一颗心,才总算落回到了肚子里。   但崔乾佑送来的药,也只够李慕云用几日而已,军医熬药时就跟胡九彰说了,倘若断了药,依李慕云目前的状态,八成也是难以支撑的。胡九彰听了这话也没说什么,他低着头攥了攥拳头,叫军医只管煎药便是。   但他心里又怎么能不知道这几句话的意思呢。崔乾佑虽然已经表示愿意配合全力救治,但就算是他,也不可能说变出来什么就变出来什么的。李慕云需要的所有药材里,最难寻的便是人参,寻常碎参须子不成,个头小年头短的也不成,需得是百年的野山参,拿来为李慕云煎药,方能保住他性命。而这上好的人参……   要去哪里找,又要付出多少才能拿到,胡九彰心里实在没底。   夜里他坐在李慕云身边,只垂着头用双手按着自己太阳穴狠狠捶了好几下。   怎么办……还能怎么办……   胡九彰彻夜难眠,次日一早,他又拄着拐杖出了门。他所能想到的,也只有长安。现在唯独去到长安城里,才有可能寻到名贵药材的线索。而只要知道哪里有药,哪怕他一个人拿不回来,回头与崔将军禀明,到时候带着一堆人马杀回来抢,他也不怕拿不到,现在他唯独怕的,是搜遍整个长安城,也寻不到能救李慕云的百年山参。   万一……   胡九彰强压住内心恐惧,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个可能性。   卯时一刻,曙光尚未将整个大地照亮,胡九彰与崔乾佑借了匹快马,直径奔着长安城中去了。而他不知道的是,这天的清晨,于长安郊野隐居的老兵燕昭中,也为了给胡彦补充调养身子的草药,一大早便奔着长安城去了。 第103章 仗势   长安的驰道上,胡九彰骑着匹品相上好的黑色军马奔着长安东市径直而去。   虽然一夜未眠,但此时的他,反而看不出一丝怠倦。他骑在马上,身上那套借来的绯红官袍,好似一抹艳阳,飞驰在长安的大道上,映着马蹄急促声响,所经之处,无人敢挡。   这一入城,胡九彰哪里是要去寻药的样子,他那副剑拔弩张的模样,不说是为寻仇杀人来的,也相差无几了。   就连胡九彰自己也没注意到,他下马时,那双腿稳稳的落到地上,木头隔着靴底牛筋发出一声闷响,听着既像是人落到地上,却又像有什么东西从马上狠狠砸下,总不像是人下马的动静,倒像是恶鬼临门,讨命来的。   早上走得急,胡九彰压根儿也没带那双木拐。他一迈步便失去了平衡,由得是手上麻利,抽出腰间横刀在身前一撑,这才稳住了身形,没有栽倒下去。   那横刀是胡九彰跟人借来的,刀锋锃亮,显然是被人细心保养过的,不像他自己的横刀,用得裂口染锈了,真要这么一撑,还未必能撑得住他。   胡九彰这一番动静,药铺里除非没人,否则就算是睡着了,也得给震醒。   胡九彰撑着刀,步伐沉重。他以前从没试过撑着刀走,但这时居然也稳稳的迈开步子了。迈过了青囊阁的门槛儿,胡九彰也不叫人,而是径直奔着大堂屏风后那一排上锁的药柜去了。   这青囊阁距离胡九彰上次“光顾”的仁安堂不远,都是在东市最繁华的地段儿上,只是青囊阁的店面要比百米外的仁安堂还要宽敞,连着两排屋,从正门进去了,往侧面一看,那一排排贴着墙摆的药箱一眼望不到边儿。   胡九彰一到那上锁的药柜面前,便一只手扶着柜边,另一只手直接挥刀朝那铜锁的薄弱处横砍下去。   刀落锁折。只听“哐当”一声,铜锁落地,胡九彰也没去管,而是用刀撑着自己维持平衡,再用另一只手去翻药柜里面。   扑面而来的浓重药气熏得胡九彰直皱眉头,那柜子里的药胡九彰不认识,但他想只要是店家上锁的药,总得比摆在外面的好。所以胡九彰掏出衣襟里准备好的布包,抓着药便往包里装。   胡九彰还没装进去几把,便听到大堂内侧传来连连几声哀嚎。他抬眼一看,就见着个穿着灰色衣袍的白胡子老翁从大堂内侧的走廊里跑了出来。   “官爷啊!官爷这是为何啊?老朽能交的都交了,就剩下这点,是留给老朽那患病的儿子续命用的,官爷您手下留情,手下留情啊!”   胡九彰听着那老人在自己面前哀求,可他手上动作却不停。他连头都没抬,只专注着要把这锁在精致木箱里的药材全部带走。而胡九彰每抓一把,那老翁都要哀嚎一声,那老头子既想冲上来拦胡九彰,可又忌惮他那一身官服,和手里的横刀,只得跪在他脚边不住哀求,没说出几句,便是老泪纵横,泣不成声了。   “官爷啊……您要这药有什么用啊,老朽用这金钗,用银子跟您换成不成?不能再拿了啊,犬子离了这些药可就活不了了!”   老人的哀求声在耳畔刺得胡九彰额上青筋直跳。他脸色逐渐变白,眼睛里好像起了雾,可很快胡九彰又咬紧了牙关,手上一刻不停的往自己的布包里装药。   “你闭嘴……”   他就快把药箱里的十几种药材都装完了,这才阴狠着声音,与那老人家应了一句。   “不想死的,给我滚远点!”   胡九彰装完了最后一把药,紧了紧布包的束带,抬起头,将布包背到背上。   他眼里的血丝好像比之前更加明显了,那表情就好像正咬着牙,半边额头上隆起的青筋,也一直没落下去。   可那老人家也是拼了命的,跪在地上抓着他一只木脚,还对着胡九彰连磕了好几个响头。   “官爷啊,官爷!老朽求您了,您留一点,哪怕一点也行啊!老朽拿银子跟您还!您要什么老朽就去给您备什么,这药要救命的啊!官爷!”   “你放手!”   胡九彰狠声说着,可他声音偏生有些发颤。他直看着那老人额头上逐渐显出青红色的血痕,头也磕得一下比一下响。   胡九彰的木脚没有知觉,他想转身迈步,可要转动身体,还得靠着横刀支撑自己挪步,那老头儿抱着他一只脚,嘴里的话更扰得他心烦意乱,一时间这横刀要往哪儿插,都叫他难以决断。   而就在胡九彰攥着横刀思索着要如何走出药铺时,青囊阁的大门外忽然传来一声怒喝,愣是将那老人家的哭声都给吓断了。   “什么人!敢在这里撒野!”   此时站在青囊阁门外的不是别人,正是下山来为胡彦取药的燕昭中。而这间青囊阁,显然也就是燕家在长安的主顾了。   燕昭中身材本就生得高大,这时在大堂门口那么一挡,竟好似忽然在店门前竖起了一面高墙,挡掉了大半日光。胡九彰闻声望去,只见到大门前立了个身着布衣的魁梧身影,恍惚间他还道是曹易复生,实不知从何处来了个做派如此威猛的汉子。   “诶呦……诶呦!燕先生!燕先生你可来了!”   老人家一见是燕昭中,也不去抱胡九彰的脚了,他连忙朝后退去,恨不得一路躲回后屋里。   “老丈放心,这里有燕某人做主。我倒想看看,是什么人抢到了青囊阁的头上!”   燕昭中说着,信步踏入堂中。他目光打到胡九彰身上,一瞧见那身赤红的官袍,嘴角边显出玩味笑意。   “我道是什么人,原来是有狗官仗势欺人,欺凌百姓了。”   “——你说什么?”   胡九彰哪里被人这样说过。他一听燕昭中这话,脸色瞬间就变了。那双布满血丝的眸子里不再是隐忍与悲苦,而是直接染上了一股子恨意。要知道他这一双腿,最初可就是被官府的人打残的。   “我说什么了?”燕昭中目光从胡九彰脸上一路扫到了他手上,“怎么,还想跟爷比划比划?”   燕昭中说着向前走了几步,脸上还带着浅笑。   胡九彰紧紧盯着眼前这比自己高了一头还多的魁梧汉子,攥着刀的那只手微微发颤,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用力过度,而以至于胳膊不受控制的抖了起来。他撑着刀忽然往前挪了一下,让身体微微前倾,另一只手则攥紧了已经背在背上的布包肩带,好似一头正欲拼死一搏的孤狼,紧锁着眉头,布满血丝的双眼直盯向那大汉双眸间。   “我劝你想清楚再开口。”   胡九彰声音低沉,但这时他话语间的杀意,可远比面对那老翁时更为骇然。   他很清楚眼前的汉子对于现在的自己来说是强敌,但此时此刻,他唯一的选择也只有向前,他要活着把药带回去,只要能够达成这个目的,他做什么都愿意。杀人、放火、偷盗、抢劫……哪怕是叫他谋逆反叛,他都愿意。   “哼……那看样子你是想斗斗了?”燕昭中看着神经极度紧绷的胡九彰,却不以为然。他随手抽出腰间一根一尺来长的细竹竿,用那被削尖了的竹头笑呵呵指着胡九彰转了两转。   “看来你腿脚不太方便啊?”   燕昭中笑道,而胡九彰心里直是一颤。   这人好毒的眼力,自己明明只挪了下刀,便被他看出腿上的不便。   “既是个瘸子,还出来抢劫?我说官爷你……是不是太闲了点?”   燕昭中笑着调侃,显然是没把眼前这个身材精瘦的军官放在眼里。也是,胡九彰一场重伤过后,差点丢了性命,如今虽然伤愈,可那身子受了老大的磨难,哪是说好就好的?他身形消瘦,眼窝凹陷,眼睛下面还烙着浓重的青黑色印子,一张苍白面容间,眼白中密布的血丝更不必谈。   “轮不到你来管!”   胡九彰双腿往前一挪,站稳了,可倘若要出刀,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能稳稳站在地上。   “官爷,我劝你还是学机灵点,把老伯的药还回来。我不想杀人,但倘若你胡搅蛮缠……哼哼,杀一个狗官对我来说,还是轻而易举的。”   “有种你就来。”胡九彰的精神虽然紧绷到了极点,但面对敌人的挑衅,他也没有半分退让的意思。   他早就观察好了,自己面前再两尺远就是柜台,而向后,则是半开的药箱,前前后后都能找到手扶的地方,总不至于一下就被人制住。再者这柜台里面空间狭小,对比大堂中那体型壮硕的汉子,自己消瘦反而成了优势,能够灵活挪移。   显然,胡九彰不打算从那片柜台围起的小圈子中出去,而站在大堂中的燕昭中,则信步向前。   燕昭中每向前迈进一步,胡九彰的心便紧上一分。那种紧张与战场不同,在战场上,他能豁出命去,但在这里,他不可以。往后的每一步,他都要为了活命而斗下去。   眼看着那大汉一点点逼近,胡九彰的神经紧绷到了极点,汗滴从他额间滑落,他瞪着眼睛恨不得将眼前人的一举一动都刻到自己骨子里,好预判出对方可能做出的攻击。   他手中的是竹杖,我手中的是横刀。   杀了他,冲出去!   胡九彰在心底暗暗笃定。   然而随着燕昭中一步步靠近,霎时间,竹与刀当空相撞。只听一声锐利铮鸣,燕昭中手中的竹竿被削掉了半截,再看胡九彰这边,他举刀与侧扫过来的竹竿相抵,伴随着竹尖传来的尖锐力道居然叫他来不及伸手稳住身形。胡九彰身体摇晃,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只见燕昭中一抬脚直接踹到了胡九彰胸脯上。   迎面袭来的巨力震得胡九彰整个人向后飞起。他只听到落地时身后木柜碎裂的嘈杂声音,眼前一黑,转瞬便晕了过去。 第104章 倔强   睁开眼时,胡九彰只觉得胸口闷痛,明明已经恢复意识,可偏生使不出力气,要缓好一阵才能感受到自己当下所在。   回过神儿来,胡九彰才发现自己仍青囊阁中,只不过是被扔到了一间无人的小室内。那房间侧面还立着一排药箱,满屋的药味儿熏得他头晕脑胀。   低下头,自己身上的布包早就被夺走了,而代替布包肩带出现在他身上的,是一圈圈麻绳。胡九彰紧锁着眉头朝着身上绳结看了半晌,忽然身上一震,已然不知是该庆幸还是该悲哀了。这绳子打结的手法,显然是个老兵。   这样的绳结就是一头牛也能给捆结实了,更何况是现在头晕脑胀的他。胡九彰轻叹一声,可心头又马上揪紧了。   “……喂!来人!放我出去!快放我出去!现在是什么时候?我睡了多久!”   千头万绪涌上心头,但胡九彰最关心的,还是自己离营的时间。李慕云怎么样了?药还够吗?倘若自己不在,崔乾佑会如何对待李慕云?又或者李慕云醒了之后见不到自己,他又会怎么想?这一切的一切都让他胸口揪得死紧,一时间竟有些喘不过气来。   这时的胡九彰显然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他极力叫喊着,很快门外传来脚步声。   “喊什么喊!吵死个人!”   只见燕昭中极不耐烦的推门进屋,居高临下看着胡九彰。他身上还是刚到药铺时的那身衣裳,被削了半截的竹竿不偏不倚的插在腰侧绑带上。   “我昏过去多久,你快告诉我!”   胡九彰这时的心思也还不在如何脱身上,他只想知道自己到底离开了多久,又到底放李慕云一个人待了多久。   而燕昭中面对这种反应就有些困惑了,他皱着眉头把胡九彰上下打量了一番,显然想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官员被绑了,醒来之后的第一件事,居然会是火急火燎的问时间。如今皇帝都跑了,还有什么事能值得他着急呢?   “过去半个时辰。怎么了,你这是急着要去抢下一家了?”   “你快把我身上的绳子解开!”   胡九彰却不理会眼前大汉的问话,他甚至连一点冷静思索自己当下处境的心思也没有。   “诶呦?还跟我横上了?”   燕昭中饶有兴致的蹲下来与胡九彰对视。   “我可告诉你,没杀你都算是大爷开恩了。你这小身板,还想蹦跶到哪儿去啊?”燕昭中一只手扳着胡九彰下巴让他直视自己,一面调侃着,“我告诉你,今天你若还想从这里出去,就得老老实实听爷的安排,否则别怪我不客气!你自己也知道吧?凭你,根本不是我对手,况且你这两条腿还是不中用。”   燕昭中说到这儿低头瞄了眼胡九彰的断腿,面上不乏感叹。   “你说你好好的官不做,闲的没事出来抢什么药啊?怎么你们官家的命是命,百姓的命就不是命了?我不管你肚子里存了多少借口,今天这长安城里的药,你就别想了,我是肯定不会让你带走的。”   燕昭中不紧不慢的说,而坐在地上的胡九彰,已然被他这一番话激得双眼通红,亏得他身上绳子绑得结实,否则哪怕再松一点,他可就要跳起来杀人了。   “诶呦呦,急了?”   燕昭中当然看得见胡九彰那一双恨不得把自己挖心剖肝的愤恨眼神,但对于眼前这个疯狗似的残疾军官,他不打算多给出一分怜悯。   “哼……你瞪我也没用,你们这些当官的都是什么人,我还不知道吗?欺软怕硬,吃里扒外。你受唐恩吃唐禄,却偏生要谋反叛乱,怎么,我说得不对吗?刚才叫得那么欢,现在怎么没声了?我又没有堵你的嘴,你这是气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吗?”   燕昭中松了扳着胡九彰下巴的手,心中不住疑惑。   这官爷虽然瞪着双红眼,好像能把人生吞活剥了,可自己说了这么多,当官的居然一句都没有反驳。   燕昭中这些年虽然只是跟着家里行商,但他也没少跟各级官吏打交道。当官的最是能言善辩,满嘴都是大道理,可这眼前的官……似乎太闷了点,不像当官的,倒像是个被逼到了绝境的亡命徒,满眼只剩杀意。而且,他这眼神……也着实渗人。   “你可别这么看着我,好像我欠你什么似的……”燕昭中说着抽出腰间竹竿,点了点胡九彰肩膀,“当官的,我看你也是军人出身,我姑且给你个辩解的机会,说吧,你抢老伯的药是为了什么?”   “……”   沉默。   过了老半天,胡九彰才阴狠着吐出几个字。   “……放我出去。”   “你小子……好心问你你不说,你以为这里还是你说了算吗?”燕昭中用竹竿削尖的那头抵住胡九彰肩头,他用力一顶,正顶在关节相连的骨缝中,疼得胡九彰忍不住叫出声。   “……我说了又有什么用!”胡九彰那双眸子里好像能滴出血。他沙哑着嗓音,忽而低下头,眼泪便大滴大滴的从眼眶里滑落。   眼前汉子说的那些话,他当然都听到心里去了,可他又能说些什么呢。求情吗?跟人阐明真相吗?说自己只是个唐军的降卒,因为急着要救人,就借了身衣服出来抢东西……这些话,他根本说不出口。   自己归顺叛军是事实,仗着叛军的势力出来抢东西是事实,甚至他刚刚对那老者的杀意也是事实。这些他都不想辩白。   谁不知道谋反叛逆是十恶不赦的大罪,可要在这世上安安稳稳清清白白的活下去,他做不到啊。   他宁愿做个恶人,只要能守住自己这最后一寸净土,便是再深重的罪,他也愿意做。   “有什么用?你当爷爷是聋的吗?”   燕昭中也被胡九彰的反应给激得火气上头。他一向看不惯当官的在自己面前呼三喝四,再加上胡九彰这一副油盐不进的态度,直叫他恨不得把这头倔驴的脑子给拆了,看看里面究竟装了些什么。   “哼……给你听了又有什么用?你难道能帮我把药找回来吗?现在这种世道……你就算杀了我,难道你就能保证这青囊阁里的人能安安稳稳的过一辈子吗?”   胡九彰厮声质问。他脸上留着两道泪痕,但对于抢药这件事,他毫无悔意。   “世道……你来跟我说世道?”燕昭中瞧他那又哭又怒的样子,着实有些哭笑不得。   “呵……你这狗官,倒有点意思。说说吧,你到底为了什么来这儿抢东西的?倘若你是真有什么难言之隐,我燕某人还是可以网开一面,帮你一把的。”   燕昭中坦然道。   他这话当然也不是随口说的。这人在河边捡了人都能一路照顾到现在,如今对着这显然是有苦难言的军官,当然也愿意施以援手。只不过胡九彰可没遇着过这种好事。他吸了下鼻子,倔强撇过头去,眼睛狠狠闭了一下,显然仍别着这股劲儿,既想着要给李慕云拿药回去,又不想在这莽汉面前轻易屈服。   “我朋友病了,我来给他取药,没什么难言之隐,你要么就杀了我,只要我还活着,长安城的药,我说什么也要给他拿回去!”   燕昭中却不管他如何态度,只笑呵呵的坐到了胡九彰对面,用手撑着脑袋饶有趣味的看着他。   “你这人……你现在能拿什么回去?少在这儿逞能了,接着说吧,你朋友是什么病,都要什么药?”   “说得好像你能给我似的……”   胡九彰低声啧了句,燕昭中反而眯眼笑了起来。   “这可说不定。不瞒你说,燕某族中世代做的就是药材生意,保不准就有你要的东西。”   听到燕昭中这话,胡九彰才转过头来,眉心紧锁朝他看去,眼中不乏狐疑。   “少唬我。你也是个老兵吧,你会帮我?”   “也?合着我们这位官爷还在底下当过兵?”燕昭中一下来了兴致。   “啊,当过。但这跟你没关系吧?”   “怎么没关系?若是同袍,我倒可以关照你几分,只不过……你小子如今是叛军的人,既然已经背叛了唐军,我大可以先杀了你,再把药给你朋友送去。”   燕昭中笑说着,倒像是调侃了。胡九彰便是见不得他那张风轻云淡的笑脸,神色始终阴沉。   “若你真有药能给他送去,我死倒也值了。不过我不知他醒来后得知我的死讯,还能不能受得住。我是想叫他活着,但不想他活得不开心……你这话若是真的,我死之后,求你不要将我的死讯告知于他,你便说我独个回西北行商去了,亦或再编个什么理由,总归不要让他知道我死了。”   胡九彰垂下眼眸低声说着。   这些话,他都是认真的。哪怕有一丝可能,他都想陪着李慕云走下去,但倘若自己真的没命活,他宁愿李慕云怨恨自己,也不行叫他为了自己而悲痛。毕竟恨意可以支撑一个人活下去,但悲痛不能。   燕昭中没想到自己居然会等到这样的回答,他眉心微皱盯着胡九彰看了半晌,抬起手点了他胸口好几下。   “我说你,动不动就要死要活的,男子汉大丈夫,你至于吗?”   燕昭中这话便有几分劝解意味了,但胡九彰仍低着头。他心里的苦,又哪是三言两语能说清楚的。   “诶……你把头给我抬起来!”燕昭中忽然厉声喝道,胡九彰被吓得一怔,倒真抬头朝他看去。   “现在我问一句,你答一句。倘若答得好,我就帮你一把。倘若答得不好……反正我看你这人,也是颓废得够可以的了。你这命我不要,但长安城里的药,你也一点都别想带走!”   燕昭中说得郑重 ,胡九彰止不住咽了口吐沫,喉结上下涌动。   “我问你,你既是唐兵,为何要投靠叛军?”   “……不得已。”   过了老半天,胡九彰才低声吐出一句。他那双眼又垂了下去,对于此,他也只能说出这三个字:不得已……   听他这话,燕昭中眉心皱得更紧了。   “那我再问你第二句,倘若老伯的儿子因你而死,你可会悔过?”   “不悔过。”   这一句,胡九彰倒是神色坚定的说出来了。   “只要能救他,我杀多少人都不在乎,哪里又会在乎有人因我而死?”   胡九彰这话把燕昭中都说得一愣,他定睛朝着胡九彰脸上看了半晌,终于长叹一声。   “……你这人,我真不知道是该说你什么了。你究竟是什么当上官的?怎么我活了这一把年纪,竟还能遇到你这样愚钝的官!”   见着那汉子叹气,胡九彰自己也叹出一口气。   “……我算什么官,不过是借了身皮囊,出来仗势欺人罢了。”   “什么?你说你这官袍是借的?”一听这话,燕昭中眼睛睁得老大,这正四品的武官官袍,哪是说借就能借到的!   “啊,是借的……但总归唬不住你。尊驾便给个痛快话吧,你要不想要我的命,便尽快放我走。我那朋友性命垂危,这一趟不找些药回去,我绝不设罢干休。”   “你这人——”   胡九彰这话气得燕昭中直瞪眼。他盯着胡九彰憋了好长一口气,终于长叹一声。   “你说吧!你到底要什么药?我帮你找药可以,但有一点你得保证,你必须与叛军断绝联系。否则便是天王老子来求,我也绝不会再出手帮你。” 第105章 不打不相识   燕昭中说得郑重,胡九彰听他这话,却反而泄气般的笑出了声。   “尊驾少打趣我了……回头你若拿不出药,你叫我如何是好?实话跟你说,现在谁是叛军,谁是唐军对我来说都不重要,谁能拿得出药我就听谁的,其他说再多都没用。”   “合着大唐在你心里,就什么都不是了?”   “在西北那时,我是日日把大唐放在心上,但自打我到了长安,这事就没那么简单了……”胡九彰音量转低,目光却越发尖锐了。   “我若此生从未到过长安倒好,一旦来过,原本能想通的事,现在也想不通了。我弟弟惨死在长安,我这双腿也因那恶徒而断的,你要我继续效忠大唐?我问你,我亦是大唐臣民,我也曾为大唐征战四方,为何只有我享不得这盛唐的荣光?野死谅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潼关一战,唐军尸骨堆叠百里,任凭践踏,无人敢葬!我量自己这破落身子救不了大唐,我现在也管不了这些家国大事了,我只想管好我自己。”   “……可你现在这样,就算是管好自己了?”   燕昭中抿去了笑,眼光说不上凝重,但也十足认真了。   “好与不好都是因人而异的,我的事几时轮到你来说教?”   “你这人真是……”   燕昭中无奈白了他一眼,倒也没说什么。这燕大少本就是个热心肠,与胡九彰聊了这些时候,自然也不忍真把人杀了。况且当他知道眼前这个瘦削的军官并不是真正的军官后,心里的怒气就已经没了大半,现下只觉得这人可怜,倘若能帮,他还是想帮上一把的。   燕昭中有心相助,可胡九彰一直冷着张脸,也不正眼瞧他,搞得燕昭中这话想接都接不下去,到头来他只得长叹一声,也不知是叹自己面软心慈,还是感叹世道艰难。   “得了,说再多也没用。”燕昭中说着,俯身上前将胡九彰背上绳结结了,抖了抖绳子算是给胡九彰松了绑。   “你就说吧,你都要哪些药,这里的你不能拿,但别处的,我还能给你弄来点。”   燕昭中这是笃定了要帮,胡九彰反而兴致不高。也是,他只要一想到李慕云呕血的样子,便是有好事,他也没了喜悦的心思,更何况他本就信不过眼前的汉子。   “我要的不是寻常药材,便单说这人参一项,难道你能凭空变出来?”   “呵呵……人参。”谁料燕昭中反而噗呲一声笑出来了,“不瞒你说,我燕家可是辽东的采参大户,就是靠贩参发家的,燕某人就是缺什么都不会缺人参。”   “你说什么?”   胡九彰不由睁大了眼睛,他这时才隐约能看出些喜色,但眉头却是紧锁的,实有些难以相信自己刚刚听到的话。   “你说你有人参?”   “这青囊阁的货都是我家供的,你说我有没有?”   燕昭中笑着,胡九彰神色俨然一变。   “你能给我?不,我花钱买也成!尊驾若真能拿得出药来,叫我拿什么换都成!”   “诶诶,你先别急。”燕昭中笑着拍了拍胡九彰肩膀,“燕某出自药商之家,对医术也有些了解。你那朋友到底什么病啊,有没有药方儿?拿来我看看。”   胡九彰闻言连忙从衣襟里掏出那军医给的药方,递到汉子手上。   “这个,你看看?”   燕昭中原本是笑着的,但只等他接过药方这么一看,脸上笑容渐渐淡去,反而眉心紧缩,眼光逐渐凝重了起来。   “这是什么病?好生奇怪!”   胡九彰见他这反应,刚刚燃起希望的脸上转瞬又阴云密布。   “我那朋友身子一直不好,原本每日便要服药调养,脸色才稍微好看一些。但昨天晚上他不知怎么的,突然呕血昏迷,大夫说他病入膏肓,倘若没有药吊着性命,便连几日也撑不过了,我这才出来为他寻药。”   “诶诶,你先别激动。”燕昭中一看他那表情,赶紧出言安抚,“我这也没说什么啊。你这朋友是男是女,多大年纪?”   “呃……男的,二十几岁。”   “二十几岁就要吃这些东西?”   燕昭中表情更惊讶了。   “这药里有解毒的,有固元的,有大补的,但这几味药放在一块儿……怎么说,我还真没见过敢这么开药的。你这朋友到底是什么病?他中毒了?”   “中毒?你说他这是中毒?”   胡九彰吃了一惊。   李慕云的药,一直都是军医直接问李慕云来开的,有次胡九彰想问,还叫李慕云拦住了。他只说是先天落下的病根,吃些补药就能好,怎知现在到了这大汉嘴里,居然得出了这么个结论!这两个字,胡九彰之前可是想都没想过的。中毒……肃王的世子怎么会中毒?且倘若这汉子说的是真的,那李慕云是知道自己中了毒,所以一直在尝试解毒的药了?   想到这儿,胡九彰只觉得自己脑仁都要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给撑炸了。   肃王,肃王府,肃王妃……   胡九彰又想起自己初到长安时的情形。   那时他只觉得自己与那间王府格格不入,但现在,他反而觉得那深宅大院是个能吞人的怪物,李慕云作为肃王的世子常年居住在王府,他居然会中毒!   惊讶归惊讶,但事总要一点点往下做。胡九彰狠咽了口吐沫,又再度开口。   “这……我也不清楚,一直都是他直接去找大夫开药的,我也没问过。先生,您再看看这药方,再不然,您先帮我取些药,等他身子好些了,我带他来请您把脉。您看如何?”   胡九彰这下是连称呼都变了,这句“先生”叫得燕昭中一下没适应过来。   “咳咳,我也不是大夫,不过是因为跟药材接触多,略懂一二。我叫燕昭中,不瞒你说,也是个老兵。不过我在军中只待了几年,就回来了。你也不必叫我什么先生,你便叫一声燕大哥,咱们算是不打不相识了。”   “好!燕大哥,那你看这药……”   “诶……还是按之前说的,你要的这些药,我可以送给你,但前提是,你跟你的那位朋友,都要与叛军脱开干系。虽然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人……不过,小兄弟,燕某此生救人帮人,都是不求回报的,但唯独这三种人,燕某不救。一是弑杀血亲之人,二是抛家弃子之人,三就是叛国谋逆之人。我听你刚刚所言,也知你是世道所逼,有苦难言。但苟于叛军营中,过得了一时,过不了一世。便是隐匿山林不问世事,也比依附叛军要强,你说是不是?”   燕昭中说得语重心长,只是胡九彰的神色,又再度黯淡下来。毕竟投靠叛军这事,本也不是他的决定,他本在潼关就做好了赴死的打算,怎知再一睁开眼,就到了叛军营里。   这些事说到底都是李慕云主导的,胡九彰就算想管,也得看李慕云的意思。   “诶……燕大哥,这你得给我几天时间,这事……”   毕竟比起崔乾佑,这个偶然遇到的燕姓大汉到底有几分可信,胡九彰还真就不敢肯定。   他如今一切行动的标准,都是以李慕云的性命安危为准的,跟着崔乾佑虽然名声差些,但至少人家还是个将军,手里既有钱也有兵。只要能挺过这一关,把李慕云的命给救回来,往后的事,都好打算。可若是离开崔乾佑,信这姓燕的汉子……   胡九彰目光在燕昭中脸上驻留许久,这最后的半句,到底还是卡在喉咙里,横竖吐不出来。   燕昭中也看出了胡九彰的犹豫,他轻叹一口气,从衣襟里掏出一锭银子。   “这钱算是我借你的,小兄弟,你拿着这些,按着方子上写的去买点药。但长安城里的药着实剩的不多了,你能凑到多少,我也保不准,但总不至于空手而归。”   当燕昭中把银子塞到他手里时,胡九彰还有点不敢相信。这个刚刚还叫嚣着想要自己命的莽汉,现在居然给自己掏出银子来了!况且还是那么大一锭,攥在手里沉甸甸的。   胡九彰这辈子就没遇着过这种人,这人不像是现实存在的,反倒像是传奇话本里的人物,所言所行都太过理想也太过恣意,叫人既想要去相信,却又很难不去怀疑这一切的真实性。   他抬头朝着燕昭中面上看去,二人目光相交,胡九彰不由得眯起眼睛,愣是想从燕昭中眼里挖出点是什么来。但到底,信与不信,就是一个“赌”字,胡九彰不是方士,没有能掐会算的本事,他攥着那一锭沉甸甸的银子,眉头随之皱紧了,可仍不敢就这么答应。   “这……”   “诶,总之我说的也很清楚,不用再跟你重复一遍了吧?什么时候你能跟叛军断干净了,就带着你那朋友到长安东郊的长信村来寻我。那村子如今荒废了,你到了村中找个地势平坦的位置升起篝火,我见到自然会去寻。”   “……”   胡九彰仍是无言。他眉头皱得越来越紧,显然陷入了艰难抉择中。   燕昭中倒也不急着叫他回答,而只是笑着冲胡九彰伸出了手。   “小兄弟,你想怎么选,自己回去慢慢考虑。现下你先到城中购置些药材,时不待人,还是寻药要紧。”   燕昭中这话将胡九彰猛然点醒。他连忙伸手与面前那只大手一握,就着燕昭中的力道从地上站起来。   “啊,我这就去,这就去……”   回到营地,胡九彰身上背着整整一大包药草,虽然收获颇丰,但他面上无光,眉心也是紧锁着的。   胡九彰这辈子没受过谁这么大的恩惠,但他却至始至终没能正经八百的跟燕昭中说出一句“谢谢”。   大帐内,李慕云的脸色好了些,但人却仍昏睡着,胡九彰攥着李慕云的手,默默不语的坐在那儿愣了好一段时间。   这次筹来的药,还够用上几天,但也就在这几天。   他隐隐觉得,自己这辈子最重要的决定,可能也就在这几天了…… 第106章 焦灼   胡九彰从来就不是个喜欢操纵他人命运的人,掌控某些东西,做出某个重大决定,可能会叫人从中得到快感,但对于胡九彰来说,这样的责任反而会成为沉重的负担。   他每天守在李慕云榻前,见到人病情焦灼,不见好转,便心焦如焚,恨不得立刻冲出营去,另寻个高明的医师来。但等到李慕云状态好转,安稳入睡时,他又觉得自己决不能带李慕云出营。离开了崔乾佑,他身无分文,腿上还有残疾,他连自己都未必能照顾得了,哪里还能照料李慕云呢?   日子一天天过去,李慕云的药也一日少过一日。眼看着药匣就要见底,胡九彰这颗心又跟着揪得死紧,吃不下睡不着,思前想后在大帐里熬了一宿,才终于下定决心去见崔乾佑。   到了崔乾佑面前,胡九彰的脸色也没好看多少,他虽然知道摆出这样一张脸有失礼数,可叫他强颜欢笑,却也做不到。   那大将军见着胡九彰苦着张脸进来,倒也没跟计较这些个。   “李公子如何了?”崔乾佑淡淡问着。   “情况不好……将军,公子的药不够了。”   胡九彰攥着手,低着头,他甚至没有抬头去看崔乾佑的表情。反而如果他抬头看了,他或许还能察觉到崔乾佑神情中的一丝疲倦与淡漠。   “哦……这也是意料中的事,你先回去吧,这事我知道了。”   崔乾佑朝他摆了摆手,胡九彰还没看到。他低着头站在那儿愣了半晌,发现崔将军一直没再说话,这才后知后觉的冲人行了个礼,从帐中默默退了出去。   这让他寝食难安的会面,短短几句话的功夫就结束了。胡九彰也不知道第二天李慕云是不是还有药,他甚至不敢跟崔乾佑再问上一句,这药什么时候才能到。对方可是击败了哥舒翰二十万潼关驻军的大将,这样一个能把整个唐军都玩弄于股掌之中的男人,他胡九彰又有什么资格去追问他呢?   回去的路上胡九彰也一直低着头,他撑着拐杖一步一步往回走,鼻腔却又不争气的酸了。他只觉得不甘,也失落极了,原来自己看得比命还重要的事,到了人家面前,也不过是一句话而已。可他又愣是不敢冲上去胁迫、去逼问人家。只因为他知道,自己根本没有任何资格去胁迫崔乾佑。人家能拿得出药,那是对李慕云的关照,而倘若拿不出药,也大可以说是力所不及。战乱之中,他是掌管一军的统帅,人家哪里有时间去帮你找药?   胡九彰纵然不甘,他胸口里好像闷了一团的气,横竖疏不出去。沉沉的压在他心头,让他连呼吸都倍感压抑。   可纵然如此,他能做的,也只是老老实实的走回去罢了。   或许……再等等?   胡九彰想。   李慕云的药够用到明日早上,倘若今日夜里还没有新的药送到,恐怕只能……   胡九彰止不住深吸一口气。   离开。   他真能带着重病至此的李慕云在外面那个纷争不断的乱世中活下去吗?胡九彰不敢细想。他不知道那个药铺里遇到的大汉到底能不能救回李慕云的命,外面有太多危险,也有太多不确定的东西。   转眼间,一天的时间就这么熬了过去,夕阳西下,胡九彰坐在李慕云榻前发呆。这一天与之前的几日并无分别,没人送药过来,而胡九彰的脸色也愈发阴沉了。   “……怎么……不高兴?”   忽然耳边传来微弱的声音。胡九彰愣了好一会儿,恍然低下头,才看到榻上李慕云已经睁开眼睛。他连忙握了握李慕云被褥下的手,神色随之柔和下来。   “醒了?感觉怎么样?”   “还好……”   李慕云轻声应着,只是他目光一直锁在胡九彰那双下意识皱紧的眉头上,看得自己也跟着皱眉。   “你怎么了……”   “啊?”胡九彰又是一愣,过了老半天他才强迫自己嘴角上扬,笑着冲李慕云眨了下眼睛,“没事啊,就是担心你嘛。你好好休息,别说太多话,累着就不好了。”   “……嗯。”   李慕云望着胡九彰犹豫了好一会儿,怕是体力不支,终于还是出声应了,闭上眼休息。   胡九彰就这么握着李慕云的手在那儿一动不动的等了将近半个时辰,直到他确信李慕云睡熟了,这才撑着拐杖站起身,脸上表情显然越来越难看了。   天黑了,胡九彰一直等到了夜里亥时三刻。临近午夜,他在大帐外来回踱着步子。他想象着崔乾佑的兵在长安城四处搜刮药材的情形,想象崔乾佑靠着自己的人脉在各个军团间搜罗药材。但这只是他想象中的场面。   子时一刻,全黑的大帐外闪着橙红橙黄的几点烟火。没人送药过来。胡九彰再也耐不住性子,终于撑着拐杖再次走向了崔乾佑的大帐。   他急匆匆的赶过去,已经全然没心思去琢磨见了崔乾佑该如何说,如何做。只黑着张脸,越走越急。   到了崔乾佑帐前,那卫兵认识他,倒是痛痛快快的进去通传了,只不过这次胡九彰等了老半天,才把通传的兵给等出来。   “崔将军说,今天太晚了,叫你先回去,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守夜的兵自己也打着呵欠,可胡九彰听着那话,脸上一下就绷不住了。   他只觉得自己面上一下没了温度,一颗心在胸膛中砰砰砰砰的转瞬就把血液给压上了头。   “但是……明天就来不及了!明天没有药了!”   胡九彰想抢在卫兵前面冲进帐内,怎知那卫兵拿着手里长枪轻挑了一下他小腿,就把他绊倒了,扑通一声摔在地上,好大的动静,崔乾佑帐中却悄然无声。   “诶!都说了,将军让你明天再来。我也不想为难你,老老实实回去吧!”   胡九彰费了好大的劲从地上爬起来,吃了一鼻子灰。   “明天没药了!”   他声音有些发颤,既急迫,却又好像带上了点哭腔,只怔怔瞧着那卫兵好似哀求状。但那兵瞧了他一眼就撇过头去,连连摆手。   “走!叫你走,听到没有?”   胡九彰胸口起伏着,他连喘了几口气,半晌,才撑着拐杖,一点点转过身去。   回营帐的路上,胡九彰脑中都是乱的,他压根没想到崔乾佑会连见都不想见自己。难道崔乾佑就想眼睁睁看着李慕云病死吗?他一向不想以最险恶的用心去揣摩他人,但这一次,他只觉得自己眼前的路都是黑的。就像天上漆黑的夜空,压得人喘不过气。   这一夜,注定又是一个不眠夜。   连日辛劳,叫胡九彰眼眶下烙上了两道重重的黑印,明明是二十几岁的大小伙子,乍一看却好像病了,毫无生气,举止间都满是疲惫气息。   从营帐缝隙中透过的点滴光亮预示着新的一天已经来到。胡九彰在榻边支起身子,踉跄几步,才终于靠着拐杖支撑站稳。   没有药,就只能走了。   他这一夜也没想太多,摆在眼前的只有两条路,本来他是信任崔乾佑的,但现在……他也只能祈祷那燕姓的汉子能真的如他所说从长安东郊的某个村落中现身了。否则……   胡九彰狠摇了一下头。现实并没留给他设想后续的余地,他撑着拐杖向前迈了几步,腿疼,头疼,身上也倦得连力气都要使不出来了,但事仍要办,人也总要继续向前。   迎着晨间清风,胡九彰再次站到了崔乾佑帐前。那卫兵刚要进去帮他通传,反而是他主动拉住了卫兵的胳膊。   “老兄,我不是来求见将军的,我只想求你帮我传个话。你跟将军说,胡九彰要带着李公子去寻药治病,请崔将军应允。”   胡九彰说得恳切,那卫兵也没多问什么,转身便进帐为他禀报,怎知这一次,不过片刻卫兵就出来了。   “胡九彰,将军叫你进去。”   听着这话,胡九彰猛然间还有些诧异,但他很快就想明白了。崔乾佑这大抵也是想甩掉李慕云这个烫手山芋。昨夜那般厮声求他,都无人应答,如今一说要走,便爽爽快快的要见面了!到底是个叛唐的逆贼,昔日救命恩人的儿子,如今是死是活,当然也没有重要到需动用手段去救了。   想通了这事,胡九彰止不住嗤笑一声,冲那卫兵点了点头,撑拐进入帐中。   大帐内的崔乾佑军甲加身,显是要外出的模样。一瞬间胡九彰难以抑制的以为崔乾佑这是要去替李慕云寻药的,但很快,大将军的一句话,便打破了胡九彰对他的最后一次念想。   “你打算带李公子走,都准备好了吗?”   “没有。”   胡九彰如实回答,别说准备,就凭他现在,便是连背着李慕云踏出帐门的能耐也没有。   “那便是什么都没准备,也要走?”   被崔乾佑这么一问,胡九彰反而笑了,只不过那笑容看着多少有些苦涩。   “公子的药只剩下今早最后一碗,倘若无药,便是留在这里,也无济于事,便只得带公子去别处寻药了。”   “如此……”   崔乾佑低声沉吟,但却不见他提半个药字。   “那即是如此,我这就叫人去为公子备辆车来。你一个家臣伺候主上也不容易,缺什么你直接去与军务司马讨要,我派人吩咐下去,谅他们不敢与你为难。”   崔乾佑说到这儿神色便坦然不少,甚至有几分关切意味。   胡九彰不住叹息,他倒也想情真意切的跟崔乾佑说几句感谢的话,但只要一想到昨夜,对崔乾佑这个人,他便说不上是喜是恶了。   回到李慕云身边,后面的事,倒也真没用胡九彰费力。崔乾佑的人很快赶来了马车,车内软塌被褥一应俱全。胡九彰又与军务司马要了几套衣裳,一套全新的武器,另和五十两银子。有了这些东西,怕就是靠他自己去寻药,也足够撑一段日子。只不过李慕云的身子还能撑到几时,便不是他能控制得了的了。 第107章 人生何处不相逢   真要离开,也没有胡九彰想的那么难。从他驾着马车从营地离开,再到他在长安东郊的长信村中燃起篝火,也不过才用了一个时辰而已。   他本是怕自己动作不够快,叫李慕云误了服药的时间,但车驾得太快,车内又跟着上下颠簸,着实叫人为难。好在燕昭中口中的长信村距离叛军驻地并不算远,且长安周边的路也远比寻常城镇边的乡间土路好走许多,他这一路打听一路寻,找到正地方,倒也没费多少力气。   胡九彰在村里随意找了些废旧木材,便到空地上燃起篝火,但他着实拿不准,燕昭中会不会因为这堆篝火出现,反而担心自己的篝火引来附近的强盗,杀人越货。他握着刀坐在马车上等了约莫半个时辰,忽然不远处传来一声竹笛脆响,胡九彰朝着笛声传来的方向一望,悬着的心才算是有了着落。   燕昭中这汉子倒有雅兴,下山还带了把声音尖细的短笛,那笛子拿在他手里就像握了根小木条似的,声音不婉转动听,反而像哨声似的,忽然吹那么一下,很是刺耳,却也足够引起人注意。   “来了?”   燕昭中面上带笑,加快脚步朝胡九彰这边走来。   胡九彰长叹一口气,他可笑不出来。   “嗯,还劳燕大哥为吾友诊治。”   胡九彰冲着他规规矩矩的行了个礼,便腾出位置叫燕昭中上车。只是燕昭中刚一上去,胡九彰又不放心,赶忙跟着挤到车厢里。   “燕大哥,你看他这样……”   “嗯,你先别急。”   车中李慕云仍昏睡着,车厢外阳光明媚,温度不低,可李慕云身上盖着棉被,脸色仍是苍白的。   胡九彰将李慕云一只手从被褥中托出,燕昭中便伸手搭上他脉搏。   “怎么样?”一见到李慕云,胡九彰脸上便不由自主的蒙上一层阴云。   “呃……奇怪。”燕昭中眉心紧缩,“这脉象……分明就是中毒深重,可我看这位小兄弟的气色,又好似得了寒凝气滞之症,非得施上扶正固本,调和气血的药。这纵观下来,便像是……”   “像什么?”   燕昭中偏偏说到了一般又息了声音,急得胡九彰连忙追问。   “就像是……这毒是长在身体里的,好像这位小兄弟的身体本是,就带有毒性。”   燕昭中也是斟酌许久才答出了这一番回应。只是胡九彰听到他回答,表情反而越发困惑了。   “那可有治疗之法?”   “难治!”   这一句燕昭中倒是答得麻利。   “燕某是没本事根治这病,但燕某知道老家有位神医,倘若能寻到他出手,这小兄弟的病便还有治。”   “那我带他去寻那位神医!”   胡九彰本被燕昭中一句“难治”给答出了满面哀痛,听到这后一句,又立马燃起希望。   “嗯,不过这事还需从长计议,我先驾车带你们上山。我便是与友人隐在这后山之中,草庐中尚有些药物可与他服食,至于要去寻神医……我劝你先准备些时日,再动身也不迟。”   这上山的一段路,胡九彰是坐在车厢内陪着李慕云一道上来的。他怕李慕云颠簸,走到了坎坷的路段,便将李慕云抱入怀中,小心护着,直到马车最后停稳,他才搂着李慕云身子让他枕上软枕,盖好被子。   胡九彰的全部心思都牵在李慕云身上,怎知车厢外一声呼喊,竟叫他恍如隔世般,一瞬便定住了。   “哥,回来了?”   车外,胡彦朝着燕昭中轻声招呼着。燕昭中跳下马车,动作利落。   “嗯,这车上的是我朋友,还有个病人,那间大屋子就倒给他们用。”   燕昭中随口嘱咐,而车内的胡九彰,已然浑身颤抖,脑中嗡的一下,竟不知是不是该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那一声“哥”,简直跟弟弟胡彦的声音一模一样,他甚至能想起离家前弟弟给自己送烧饼的模样。虽然那已经是六七年前,但自己亲弟弟的声音,他怎么会忘!   胡九彰接连深吸了几口气,他定了定神掀开车前门帘,向外一望,这下便是他再怎么叫自己镇定,也震定不下去了。   他看到站在远中的年轻人,身上穿着比在家乡时做工更好的布衣裳,他头发梳得整齐,就跟往日长安城里的有钱少爷一样,盘着高高的发冠,佩戴铜簪,脸上也白白净净的,哪里还能看出那个乡下土小子的模样。   那么像,但又……   胡九彰神情苦涩,胡彦已死这个念头,反复在他心上盘旋。   他想否认,但这青年人的眉目面相,又实在不能不叫他想起弟弟。   他想,六年后的胡彦,若换上贵重衣裳好好打扮,大抵也就是这副模样。   但胡彦已经惨死长安,眼前的这人……   胡九彰一时间有些难以判断,他呆立在车门前,而院中的胡彦也朝那马车望了一眼,与胡九彰打了照面,面上竟也毫无波澜,只礼貌的冲人点了点头,算是问好。眼见这边无事,便转头回屋去了。   直到胡彦离开,燕昭中才转过身朝胡九彰看过去。   “对了,未请教兄台姓名?”   “哦……我叫……我叫胡九彰。”   胡九彰眼光直望着胡彦离开的方向,眼圈显然已经红了。   “胡九彰?”   燕昭中这时也吃了一惊。想当初陈番刚来时,还与他说过胡家兄弟的经历,他一瞬便意识到了眼前人异状的缘由,转头往胡彦屋子的方向望了望,又看回胡九彰脸上。   “咳,这还真是巧了……真巧!”   燕昭中幸幸说着,一时间竟也有些局促了。毕竟如今在胡彦眼中,他这个外人才是亲哥,而真正的哥哥出现了,那小子反而认不出。   他是又怕胡九彰误会什么,又想安慰胡九彰的心情,赶忙走到车前。   “咳咳,那个……胡兄弟,刚刚那人是我去年在河边救上来的,当时还伤得挺重,脑袋一直不太清醒的。这说来也是巧,我有个老朋友,前一阵来我这儿,还把他给认出来了,这才跟我说了他在长安发生的那些事,还是他有个哥哥来长安找他。胡兄弟,你就是他哥哥吧?”   “呃……你……你救的他?”   胡九彰原本还怀疑是自己认错,他一听燕昭中这话,眼里一下燃起火光,可又因为眼前的事实过于震撼也过于离奇,而又显出困惑。   “对,他这阵子一直把我当成他哥了,所以就……”   “这样……”   胡九彰深吸过一口气,“那你说的那位朋友,又是哪位?”   “哦,他叫陈番,胡兄弟还记得吧?”   燕昭中这么一说,胡九彰算是把这一连串的事都给串上了。眼前的燕昭中是陈番的朋友,而陈番当年在长安,又是见过胡彦的。燕昭中救了当时濒死的胡彦,陈番则在后来的日子中收留了还带着腿伤的自己,如今这事……怕是自己离开了北庭以来遇到过最大的好事了吧?   胡九彰不住感慨。   胡彦还活着,只一想到这个,他就像是看到一道光恍然射入心底,把原先堆叠于心的黑暗都一点点驱散了。   至少还有希望吧?他想。   胡九彰目光止不住往燕昭中脸上打量,他实在想象不出这个虎背熊腰,看似鲁莽的男人,怎么会自愿自发的帮助这么多人。他不单救了胡彦,现在还答应帮忙给李慕云治病……若说这只是他心甘情愿的想要帮助谁,这也太不现实,胡九彰不相信这世上还有这样做事不求回报的人。   他眉头不由皱紧了,实话说,他看不透眼前这个人。   “总之……我先带友人到屋里安顿,有劳燕大哥照料了,大恩大德……无以为报!”   胡九彰说着对燕昭中恭恭敬敬的行了个礼,往马车边走时他还皱着眉头,他怎么也想不通世上怎么会有燕昭中这么好心肠的人。   胡九彰将李慕云安置在房内的软塌上。这里的家具自然与崔乾佑的大帐比不了,但好在胡九彰临走时,带了许多被褥垫子,这时也便派上用场。   下午他抱着李慕云喂药,本没想他能开口说话的,怎知这次李慕云喝了药,倒来了精神,跟他说了好一会儿话,问这是哪儿,都找了哪些人帮忙,又安慰胡九彰别太担心。李慕云也是个爱操心的性子,明明已经病成这样,还要问清楚这些琐事,生怕胡九彰无端得罪了什么人,又冲动行事。   胡九彰当然没跟他说崔乾佑不肯出力寻药的事,只说是军中的大夫不得力,现在换地方是在崔将军的应允下办的,没得罪人,也没惹麻烦,叫他安心养病。   终于把李慕云哄睡了,胡九彰又站在房门口踌躇了起来。   他当然是想过去找胡彦的,可左思右想又迈不开步子。   总归小彦现在也认不得自己,看样子燕昭中把他照顾得很好,至少要比在西北家中时,要好很多。所以小彦才会把那个男人认成是哥哥吧……   胡九彰默默想着。   在如今的胡彦面前,他没法跟燕昭中比,而在燕昭中面前,他就更觉得卑微了。自己生命中两个最重要的人,都是燕昭中救的。便是要还这份恩德,也是死不足抵。他反倒希望燕昭中是个有所图的人,这样至少还让他有个偿还的方式,总比一直受人恩惠要好。   但留给胡九彰纠结的时间却不多。当日傍晚,陈番背着一大袋子药草回了后山,胡九彰听到声音,连忙拄起拐杖出门迎接,怎知陈番面色凝重,好似遇到了什么祸事。   “九彰,你怎么在这儿?难不成老燕说的要给朋友治病的老兵就是你?”   陈番放下草药,惊讶异常,三步并做两步走到胡九彰面前,看他拄着双拐杖,神情便又是一暗。   “九彰,是世子病了?”   “嗯……”胡九彰声音哽咽。二人时隔半年再见,虽也不算如何深交过的,但这时能够再见,也叫胡九彰异常珍惜,只听到陈番那熟悉的声音,便感慨万千,鼻腔也跟着酸涩了。   “啊……那你见到你弟弟了吗?他之前是被老燕给救了。”陈番伸手在胡九彰大臂上连拍了几下,看他筋骨结实,面上才显出点点笑意。   “嗯,倒是多谢陈大哥这位朋友,实在帮了我兄弟二人太多太多了。”   “嗐,他就是人傻钱多,这你不用跟他客气。先别说这个,世子的病如何了?早要知道是你们的事,我早叫他把人接来了!”   “诶……陈大哥费心。他的病,怕是难治,燕大哥说要到他老家去寻神医,方才有治愈的可能。”   “如此……”   陈番沉吟片刻,这时燕昭中也从屋里出来了。   陈番一见他,便更不客气,直接变了个脸色,认真道:   “老燕,九彰,我跟你们说个消息,如今太子已经在灵武登基,年号至德。这仗怕是要打上些年月才能了结,而一旦了结,我看这世道也未必安定。你们有什么事可要尽快决断,长安绝非久留之地!” 第108章 前路的方向   胡九彰此前虽跻身叛军营中,但要论天下大事,他可也是许久未曾过问了。原先李慕云身子好的时候,还经常与他分析局势,现在李慕云病了,胡九彰也无心再去了解天下格局,骤然听陈番这么一说,他才惊觉外界的风云变幻。   “新帝在哪儿登的基?”   燕昭中倒是个关心时事的,他知道陈番既然有消息,那必定不会是太含糊的消息。   “在灵武,北边!明皇如今是太上皇了,新帝调集朔方军与西北军在灵武会师,怕是不日便会打回长安来。”   “打回长安?没那么容易吧?现在整个关中腹地都控制在叛军手里,朝廷若想反击,没个一年半载恐难成事!”燕昭中似不以为然,“况且你看新帝,做太子的时候便未见在军事上有何建树,如今到他主政,我看他对付政敌有得是手腕,打仗就未必能行了。”   燕昭中对着新帝嗤之以鼻,陈番反而陷入深思。   “打仗又不是真要叫皇帝御驾亲征,只要他善用人,也未见得不行。大唐尚有良将在!我听闻去年郭子仪将军已经率领朔方军在北方击退过大批叛军,若不是明皇老儿一味催促高将军出洛阳迎敌,哥舒将军也不必苦守潼关,长安不丢,大唐哪里会走到如今这步田地!如今东边河南尚有兵力坚守,江南一带尚且安宁,大唐的补给线未断,但凡新帝能够将朔方军与西北军的实力发挥出来,平叛也不过几年的事情。”   “若能平叛倒好!”   燕昭中叹道,目光又投到一旁胡九彰脸上,“不过现在说这些,都无济于事。现在我们要考虑的事,还得是给胡兄弟的朋友治病,那病怪得很!我看除了我辽东老家的廖神医,没人治得了!”   燕昭中振振有词,陈番却忽然笑出了声。   “老燕,你也不看看九彰那位朋友到底是什么人。那可是我大唐堂堂肃王殿下的世子爷!正宗的皇亲国戚。你随随便便叫人家去你那穷山恶水里治病,治不好怎么办?且不说治得好治不好,你便说从这里一路到辽东的路途!万一路上出了岔子,世子爷再有个三长两短,这个责任是你付得起还是我付得起?要我说,咱们关中也不是一个名医都没有的,先带着世子爷在关中寻医,倘若没有,再去江南。总比千里迢迢跑去辽东要好。”   陈番这一番话把燕昭中说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他连吞了几下口水,眼睛瞪得溜圆。   “你说什么?世子?”   他看着陈番,目光又转向胡九彰脸上,似乎在向胡九彰求证事实。而随着胡九彰神色复杂的点了点头,燕昭中这张脸算是白透了。   “不是……他是肃王的世子?那你们与叛军……”   “诶诶!老燕,人家不方便说的话,你就别问!”   陈番连忙制止。听着这话,胡九彰脸上也不光彩,他垂下眼眸皱了皱眉头,冲陈番摇手。   “诶……也没什么说不得的。李公子当初与我离京,也是为了避祸,本想着投靠当时镇守潼关的哥舒将军,为日后谋得出路。怎知将军战败,潼关失陷……我当时也是被从死人堆里捞出来的。”   “不是,那你们怎么会跟叛军扯上关系?”燕昭中追问着。   “原本兵败那时,我是必死无疑,获救后我方才得知,当时攻打潼关的叛军将领,正是肃王的旧交,曾经受过肃王恩惠。得知旧时恩人的儿子被属下俘虏,他便立即放了李公子,还奉他为上宾。那时公子身子便不大好了,为了活命也只得留在叛军营中。至于我……便是借了公子的光,顺道被救下的。”   “如此……”燕昭中作沉思状,他瞧着胡九彰看了一会儿,眼中愈发困惑。   “但……他既是肃王的世子,胡兄弟你又为何唤他为友?难不成你也是——”   “诶!老燕,还是那句话,人家不方便说的你就别问!”陈番再度打断燕昭中的话,面上笑意却是掩不住了。李慕云跟胡九彰什么关系,他心里还是清楚的。   胡九彰一见陈番笑脸,脸上也架不住跟着发热,他连咳几声,冲着燕昭中摇了摇手。   “我可不是什么皇亲国戚!我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兵,碰巧在长安被李公子子救下,这才追随至此。非要说的话……燕大哥便当我是公子的家臣吧。”   “嗐,什么家臣!”燕昭中眼睛骨碌碌在陈番跟胡九彰之间转了几转,似乎也看出了些门道儿,“你以为皇室的家臣是那么好当的?你既说是友人便是友人罢!有什么大不了的!”   燕昭中说完冲着二人哈哈一笑,连道了两声“有趣”,这才转身回屋。   待他走后,陈番陪着胡九彰回屋,二人坐在李慕云榻边聊了好些时候,半是叙旧,半是聊着李慕云的身体状况。陈番多次表示愿意护送李慕云到江南寻医,胡九彰被他说得也开始犹豫起来。他看着李慕云憔悴睡颜思来想去,只觉得心中千头万绪。   李慕云的病,固然是他当下的头等大事。可他一想到弟弟,心绪便更加混乱了……   次日一早陈番又将胡九彰拉出屋子,与燕昭中在院中商议日后的安排。   燕昭中经过了一夜思虑,仍主张要带着胡九彰一行人回辽东,陈番自然是以路途凶险反对之,但闻其二人言语,各有各的理,胡九彰站在中间也好生为难,毕竟他总不能用李慕云的命胡乱去赌。   “九彰,我便如实与你说,我陈家去岁已举族迁往江南居住,你若信得过我,便随我一同带世子南下寻医,虽说这名医是要时间去寻的,但余家在当地亦是大族,总能保你与世子衣食无忧。”   陈番鲜少提起自己的家族背景,这时说了,怕也是动真格的。只是胡九彰刚想回答,又被燕昭中抢了先。   “胡兄弟,你现在是要给李公子治病,也不是要去江南过什么衣食无忧的好日子,自然要以李公子的身体为先。燕某别的不敢保证,但辽东城那位廖神医的医术,我还是可以保证。而且我燕家在辽东也是大族,又是世代的药商,与当地的名医圣手相熟。不单是李公子的病,不瞒你说,令弟如今的病,难道你就不想治了吗?你们兄弟相见本是幸事,但现在他偏生把我当成了你,性格也愈发偏激执拗,我想你兄弟原先也不是这性子吧?”   燕昭中这话算是刺到胡九彰软肋了,他生咽了口吐沫,脸色显然不好看了。   “呃……燕大哥,陈大哥,我知道你们俩是好心,但这事牵扯到李公子的安危,我也不得不慎重。要我说,自然是寻个信得过的大夫给李公子治病是最好,但此去辽东,路途实在太过险恶,我怕李公子撑不住,再加重他的病情。但要说去江南……”   胡九彰说着望向陈番,“到了江南再寻大夫,路途倒是近了,但不知何时才能寻到良医,又怕误了李公子的病情。至于我弟弟……我当然也想顾着他,但眼下也实在有心无力。这事……”   一想到胡彦,胡九彰心中着实沉痛,但现在无论要去哪儿,对李慕云来说都是关乎性命的大事。胡九彰一时无法决断,面上神情也愈发纠结苦闷。   陈番见他那副模样,直是摇手,道,“诶,九彰,要么你回去再想想,或者跟世子商量商量。咱们也不是马上就要动身的,再多留上几日也无妨。”   胡九彰点点头,回屋时他还忍不住往燕昭中那边的屋里望。   他从未想过弟弟还会“死而复生”,这明明是好事,但多了份牵挂,反而让他感到肩头的担子愈发重了。   换了燕昭中给熬的药,李慕云的身子仍不见好。胡九彰进屋时,李慕云仍睡着。他在榻边轻悄坐下,又帮着李慕云掖了掖被角。怎知他这一动,榻上的人就跟着睁开了眼,胡九彰连忙抿了抿嘴,换上副温和笑脸来。   “什么时候醒的,怎么不叫我啊?”   “你还说……你在外面……跟谁说话,说了什么?”李慕云瞧见胡九彰笑容,虽然病着,神情倒也十分放松。   “就……去跟他们商量给你治病的事,那位陈番大哥,你也认识的,他说要带我们去江南寻医问药,可也不知这一去,要寻到几时才能把你的病治好。而燕大哥说要带我们去辽东,他知道当地有位神医,定能治得了你的病。只是此去辽东路途凶险,我又怕你撑不过……”胡九彰说着沉沉叹息着,而李慕云的神情却俨然变了。   只听得胡九彰说到辽东二字时,李慕云眉心忽然皱紧,那双眼中跟着就闪出凌厉目光,他便是在身体康健之时,都未有过如此神色。   “辽东……”   李慕云低声念着那两个字,胸口的起伏却照比之前大了,吓得胡九彰连忙俯下身去探他额上温度。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没事。”   李慕云连喘了几口气,这才吐出两个字。   胡九彰轻轻抚着他胸口,这一下就把他脸给吓白了。   “我们……去辽东……”   李慕云定定说着。他声音虽然虚弱,可那眼神中却透着从未有过的坚决。   胡九彰对上他目光,心中着实涌起好大的困惑。但他看李慕云说得坚定,也不敢拂他的意。   “好好好,我们去辽东,你别激动。”   胡九彰握着李慕云的手拉到怀里连亲了好几下,他本是想要安抚李慕云的,可怎知这次,李慕云手上却是带着气力的。那只冰凉且纤细的手正与他手掌紧紧相扣,手掌也少有的燃起了温度。   胡九彰睁大了眼睛,怔怔朝李慕云看去。只见这时李慕云眼中,反倒是恨意更浓。   他吃了一惊,只想着辽东这两个字,到底哪里刺痛了李慕云的神经。片刻,胡九彰便不住在心中斥责起自己的迟钝来,居然连这么重要的事也给忘了!   辽东当然会叫李慕云在意了,那可是辽东啊——安东都护府!   李慕云的父亲,可不就在辽东! 第109章 看海   “那就去辽东,咱们去辽东。”胡九彰攥着李慕云的手定定说着。   他忽然觉得自己掌心中的纤细手掌也是有着炙热体温的。手掌上的温度让他心底里不住颤动,既让他依恋,又令他感动。   或许正因为是与自身性命相关,反而很多事,李慕云才更有发言权吧……   想到这儿胡九彰不由长叹一声,忍不住感叹自己的迟钝。既然是自己珍爱的人,便更不能忽视他心中所想了。   “睡吧,先好好休息,养足了精神,咱们就去辽东了……”   他说着低下头在李慕云额上轻吻,李慕云手上的气力也逐渐松了,安心闭上眼的模样倒像是个被哄睡的孩子,便是将自己完全交到了胡九彰手里,哪还有当年世子爷的样子?   如此一来,心里有了主意,胡九彰的思路也慢慢清晰了。去辽东,路途虽然艰险,但却也是如今状况下的最优解。江南纵是千般好,但李慕云不愿去,那地方在胡九彰心里也便一文不值了。而他也当真是个“好兵”,主帅指哪儿他就跟着打哪儿,纵是千难万险,他也有迎难而上的勇气。   “去辽东。”   第二天一早,胡九彰语气坚决的对陈番与燕昭中二人表示。   陈番的眉头皱得老高,显得十分不解。   “不是,九彰,你再好好想想,世子的命你可是比谁都在乎的。辽东是苦寒之地,你也在西北待过,那种苦,你不会不知道吧?”   “诶——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如今这时节刚好,若是在晚些,拖到了九月再北上,那才叫受罪呢!”   不用胡九彰开口,燕昭中已经在一旁帮衬了。陈番不耐烦的白了他一眼,欲要开口,好似顾及什么,又闭上嘴,只轻叹了一口气。   “诶……反正你可想好了,九彰,这一旦上路,可就不能反悔了。”   “我想好了。”   胡九彰不假思索。   跟着燕昭中,一是遂了李慕云的心愿,二嘛,也能与胡彦再待久些。虽说这个弟弟胡九彰一日也见不了几面,说上话的时候更是少之又少,但他到底还是个做兄长的,自家兄弟的安危,他不能不放在心上。   在这里虽然有燕昭中照应,可总比不上自家人来得安心。况且深想下去,燕昭中究竟为何要这样无求回报的救人帮人?关于这一点,胡九彰心中一直存疑。   陈番见他心意已决,倒也没再多说什么,转头便跟燕昭中研究起了北上辽东的行程。   走陆路必然要经过叛军盘踞的战区,实在太过凶险。可倘若走海路,要经历的路途便愈发长,且海上的风险也不小,李慕云身子虚弱,撑不撑得住都要另说。   这两条路摆到了胡九彰面前,胡九彰也跟着犯难,陈番不住叹气,只叫他仔细斟酌。   白日里陈番与燕昭中二人都下山去购置远行所需的饮食用度去了,胡九彰留在屋里照顾李慕云,喂饭喂水,檫身换衣这样的琐事,也由他一并揽下。他以前没做过这样的细活儿,如今做起来虽算不上手脚麻利,但也磕磕绊绊的一路熬过来了。   李慕云总笑他手笨,远比不上王府里的丫鬟,胡九彰也只能无奈笑笑。李慕云却又见不得他笑,皱眉埋怨几句,非要激得胡九彰愁眉苦脸连连叹气,才又轻笑着声补上句:王府里的丫鬟再好,跟老胡也没法比。惹得胡九彰哭笑不得,脸上又给逗得闷红,只闷头帮李慕云盖好被子,转身躲到房门前煎药去了。   这天倒也巧,胡九彰一个人坐在门口煎药,胡彦拿着本破书,在院子里绕了几圈,竟少有的主动绕到了胡九彰面前。   面对多年未见又死而复生的弟弟,胡九彰自然百感交集。他便是听燕昭中说过弟弟的病情,平时虽然也想去跟胡彦说上几句话,可想来想去,自己这个做兄长的,如今也确实对这个兄弟有心无力。况且胡九彰一门心思都在李慕云身上,这时再叫他去与胡彦说些什么,反而让他更加焦心。莫不如就这么远远的看着,他既然想认燕昭中作兄长,便由他开心。   所以当胡彦走到自己面前时,胡九彰还颇感惊奇。他胸腔里心跳不自觉的加快,止不住便想弟弟下一秒就能认出自己这个兄长了,待到胡彦一开口,胡九彰这颗心到底还是一凉。   “尊驾……这是在煎药?”   “对,煎药。”   胡九彰轻声答着。他自觉情绪已经十分平静,可话一出口,却又止不住的带上颤音。胡彦在他心里就仿佛是一把连接着过去的锁,他一想到过去,想到原先那些日子,喉头便不受控制的哽咽,鼻腔酸涩至极,以至于他只好垂下眼,紧盯着眼前的药炉。   “屋里的病人,是你朋友?”   “嗯……”   胡九彰闷声应着,而眼见对方不抬头,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胡彦居然没走,反而拉来个小板凳坐到了胡九彰对面。   “呃……我看尊驾好似有些眼熟,便来攀谈几句。”   他随口说着,却见胡九彰猛然抬起眼,那双眼周围还带着点湿红。胡彦茫然挑了下眉,倒也没再深问。   “我听兄长说,过几日便要远行,送那屋里的病人看病去。尊驾可是要随我们同去?”   “嗯……”   胡九彰的声音像是从鼻腔里挤出来的,他怔怔看着胡彦,眉头逐渐皱紧了,可到底也没多说出一句。   胡彦见他反应平平,反而不介意,又自顾自轻声说着。   “我本是要去长安的。不过兄长既要送入看病,我便晚去几日也无妨。倘若这一路能看到海便更好了……”   “想看海?”   胡九彰眉头些微舒展开。他目光炙灼的打在弟弟脸上,而这时胡彦反而悠然望着天边。   “我想兄长该是没看过海的。”   “呵……你何苦管他!”   这话听在耳里,胡九彰是既感动又窝心,真恨不得直接把弟弟拉怀里狠揉上几把。可他再一想,现在那个被胡彦称作兄长的人可是燕昭中!这又免不了要生出些妒意了。   “我如何就管不了了?”胡彦反倒满眼质疑的直盯着胡九彰看去,胡九彰被盯得受不了,只能闷头去看药炉。   “我便那么一说罢……”   他小声嘀咕着,没等到人回答,反倒听见人起身的声音,再一抬头,胡彦都拎着小板凳走到小院里去了。   他不由得长叹一声,只觉得气闷得不行。   想看海……   他在心中默默念了句。他自己是早没了什么看海的心思,但想到弟弟,又琢磨起他刚刚那些话。小彦这孩子,从小心思就多,想干什么都不明着说,非要扯上别人。明明是自己想吃烧饼,偏偏要讲是大哥和阿爷练武累了,要阿娘烤给他们吃。   想到这儿胡九彰鼻子里又是一酸,煎好了药回屋去看李慕云,给他喂药时心里还满是伤感。   “老胡……想什么呢?”   胡九彰苦着张脸,就连李慕云都看不过眼。他朝着胡九彰看了又看,总觉得对方心里是有事不痛快了,可要说是件多大的事,李慕云又觉得不像,毕竟老胡的秉性他是了解的,真要有什么大事,胡九彰八成不会在自己面前表现,反而要笑脸盈盈,欲盖弥彰了。   “没事……”   胡九彰叹了口气,但他表情又显然不像没事。李慕云干脆闭上嘴,也不喝药,只默默看着他。   胡九彰药匙已经送到了李慕云嘴边,却半晌不见李慕云开口,他无奈又叹出一口气,只得主动解释。   “其实还不是路途的事。从这里到辽东,要么走陆路,要么绕道南方,去走海路。但如今战乱四起,北上的陆路太过凶险,可若是走海路,又怕海上风浪太大,你受不住……”   “你原是在担心这个……”   李慕云听罢,也跟着陷入深思。   他昨日愤愤说着要去辽东时,还真没想过要怎么去。怕也是有胡九彰在,他就总觉得自己除了要在意老胡,其他就什么都不用管了。但倘若真的什么都不管……   他目光打在胡九彰脸上,本是要想路途的事,可他又止不住的对胡九彰那张脸看得出神儿。看着看着,李慕云只觉得鼻腔酸了,眼睛好像也要红了。他连忙闭起眼,又深吸一口气。   说到底,走什么路途他根本不在意,他反倒是要想想老胡走哪条路更舒服。   “诶……那便走海路嘛……”   李慕云浅声说着,缓缓睁开眼。   “你受得住?”   胡九彰眉头跟着皱紧了。   “嗯,走海路……总比遇上兵乱要好。”   “这倒是。”   胡九彰跟着点了点头,心里的担子一下就轻了不少。他拿着小勺接着给李慕云喂药,好似想到了什么,面上忽而显出笑意。   “小白,你看过海吗?”   “没……怎么突然问这个?”   “没什么,就随口问问,我也没看过。我就想到时候到了海边,咱俩还能一起看看海。这么一想就觉得,其实也没什么过不去的,天大地大,把你的病治好了,咱俩找个江南小城生活,你会识字作文,我也出得了力气,日子总能过下去吧。”   “……要真能那样,当然好了。”   李慕云看着胡九彰淡淡笑着,可他目光中却又总透着种苦涩伤感。   辽东。   若真能活着走到那里,他想做的,可不只是寻医治病而已。 第110章 往昔,下一个战场   最终,胡九彰一行人还是选择了相对保守的路线,先下江南避过战乱,再向东入海,走海路北上辽东。这一条路按距离算,远比北上的陆路要长许多,但江南水路交通便利,行程花费的时间远远少于胡九彰心中预想,再加上陈番与燕昭中这二位,一个有钱,一个有势,在二人的共同努力下,一路下来,不说畅通无阻,但也着实没遇着太多麻烦。就连胡九彰也不得不感叹,都是同样的战乱与苦难,不同的人面对起来却是全然不同的状态!   而也正是在旅途中,他才真正了解了这两位北庭老兵的出身,一个是洛阳的世家少爷,一个是安东的扶余族豪绅。胡九彰原还以为这二人与自己一般,都是普通的军户,但如今看来,这二位跟自己根本也全然不同,出身微末四字虽短,但个中滋味,却只有当事人自己才真正清楚。   要说胡九彰不羡慕这二人,是不可能。只不过比起羡慕别人的家世,他此刻更在意的是将来。   便是得了自家老爹的言传身教,胡九彰打小就不是很在意那些物质上的享受。小时候别人家的孩子都可以在暖呼呼的被窝里一觉睡到大天亮,可他却只能摸黑挨冻,五更天就得跟父亲上山练武。   当然,胡九彰也不是天生就吃苦耐劳的。谁还不知道躺着舒服站着累呢,只不过九彰这个老爹强硬得很,小孩但凡叫苦叫累,迎头就是拳脚伺候,打的虽然不重,但对于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来说,也已经能叫他疼上好几天了。   须臾间仿佛回到昨日,小九彰挨了父亲的打,心里又恐惧又愤懑,可这时老爹偏偏又换上一副讥讽面容,将横刀甩到他面前。   “哼……不服气?不服气你也得受着!想打我,就凭你这点功夫……啧啧啧,我看难喽!”胡峦一面咂嘴一面说着,气得小九彰连疼都顾不上,心里只剩下愤怒。   “你若一直这个样子,日后到了战场上,便不是吃我的拳头。胡人的弯刀劈到你脑袋上,可是会要人命的。”胡老爹说着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眼神锐利的朝小九彰那么一瞪。   可小孩子哪是那么容易服气的?胡九彰仍敢跟他老爹互瞪回去,道,“我为何要上战场?为何只我一人要出来练这些个,小彦怎么就不用?”   “你小子……”胡峦给气得直吹胡子,但倒也没再上手,只闷着口气解释,“咱家是军户,本就是世代从军的命,那有好些人家想求都求不到呢!都要到官府花钱改户。但你兄弟身子弱,就算我强带他出来,也练不出什么,反倒还可能害他丢了性命。你是大哥,胡家这一辈的荣辱,都系在你身上,这个责任,你得扛着!”   胡峦说着又拿脚踢了下地上横刀,叫儿子去捡。可小九彰身上早就疼得好像要散了架,便不说筋骨酸痛,就说刚刚老爹在他大臂上打的那一拳,就疼得他不敢再抬胳膊。   “……可……阿爷,我身上疼。”   孩子到底还是孩子,这么一开口,小九彰那细嫩的少年音里,就掺杂上哭腔了。但胡峦却不为所动,他转了转腕子好似还要挥拳,只是这拳头到底还是没忍心挥下去,只俯下身,神色愈发严厉。   “九彰,倘若现在在你面前的不是阿爷,而是来烧杀抢掠的胡人,你举不举得动刀?”   “若是胡人,我……”小九彰对上父亲锐利无比的双眸,只好似寒光冷箭直射入心底般,他止不住打了个寒颤,脸色发白,心跳都跟着加快了。   “……我敢。”   “那既然敢,你还坐在那干什么?”胡峦说着,已然摆出攻击的架势,转瞬就要居高临下的挥刀劈下。   小九彰大吓,他那年也不过十岁出头,便是个寻常汉子,见到有刀当空劈下,也是要吓掉半条命的,更何况是出自胡峦这么个经历过无数生死危机的老兵之手!   只那一下,小九彰的裤子就给吓湿了,他胡乱捡起地上的横刀,也不顾胳膊上的阵痛,翻身便朝一旁躲去。未等他在地上站稳,只听一旁老爹的笑声已经如擂鼓般阵阵传来。   “哈哈哈……我的好儿子!尿裤子这事,你回去要不要与你阿娘说?”   小九彰本是“劫后余生”,脸色还是煞白的。紧接着他就听到老爹这话,脸上也跟着迅速窜红。   他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可他那没心肝的老爹却仍提刀大笑,直到他笑够了,才眯着眼睛朝儿子望去。   “这回知道害怕了?”   “是阿爷那一下来得太突然,要不然我不会……”   小九彰低头瞄了眼被自己尿湿的裤子,那三个字就像卡死了似的死活说不出来。   他老爹却不在意,走过来再度俯下身,直盯着儿子羞红的面庞。   “知道害怕,再正常不过。你只有知道怕了,才会逼着自己做出反应。但只会跑,是什么都保护不了的。你以后要保护你兄弟,保护你娘。现在你就得告诉自己,你不能跑。”胡峦沉声说着,伸手重重点了点儿子胸口。   “但我也不希望你变成不知道怕的莽夫,九彰。现在害怕的感觉,你也得给我牢牢记在心上,知道吗?”   听到父亲这话,小九彰原本坚定的脸上反而显出一丝诧异,   “记住……害怕?可不害怕不是更好吗?”   “哼……不害怕的人活不长久。九彰,你记住,你要知道怕,但就算害怕,你也不能跑,你得想办法反击,记住没有?”   父亲的话仿佛尚在耳边。胡九彰猛然睁开眼,身上衣衫已经被汗水浸透。   江上,静静洒下的月光将水面染成一片银白,舟中,李慕云正在他身边安睡,江上清风徐来,很快将他额上潮湿的汗液吹干。   江南,这个只存在于商人之口的富庶之地如今也一五一十的呈现在了胡九彰眼前。他之前是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此生居然有机会下江南,但以往再想不到的事,如今也一件件都做下了,猛然间想起过去,再对比眼下情形,胡九彰只觉心悸,止不住冷汗直冒。   想那些年在北庭,又有哪一仗他不是一面忍着怕,又一面豁出命去打的呢?老爹如今也不知还在不在人世,倘若他还活着,知道自己这个儿子投靠叛军,又擅自脱离部队做了逃兵,老爷子怕就是只剩一口气,也得一刀把这个辱没家门的儿子给结果了!胡九彰一想到这个,那汗就更止不住了。   可要问胡九彰后不后悔,他又实在想不出后悔的理由。   为自己而活,又凭什么要后悔呢……   他望着船舱外平静流淌的江水,眉心逐渐锁紧了,就像是在跟记忆中的父亲置气似的。   这一次,儿子怕是不会再听您的了……   胡九彰在心底暗暗呢喃,可他额上的汗,却又几次三番的向外渗着,好似永远流不完。   江南水乡,论起富庶繁华,比不上长安,但胡九彰仍然惊讶于这里的和平安宁。沿江而下的路途中,岸上仍能看到举家避乱的难民,可到了大江这边,更多的,便只是小桥流水、瓜田李下的寻常生活了。北方的战乱成了人们口中的谈资,而不再是血淋淋的事实。   看到这些,胡九彰甚至对陈番那个留在江南寻医的主意又起了些许留恋,或许他们真就应该安安稳稳的在江南寻医,总比在海上被风浪吞噬,又或者死在辽东的严寒里要强。可胡九彰想到这儿,却又后知后觉的一阵冷汗直冒。   他忍不住抬手拍了拍自己脸颊,力气用得很大,把半张脸都给拍红了。   胡九彰,你原先不是这样的人啊!   他在心底暗暗对自己说着。就好像以前那个坚韧刚毅的军人已经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留恋安逸,畏首畏尾的懦夫。胡九彰看了看熟睡的李慕云,他拳头攥得更紧了,指甲嵌到肉里,感到疼还不够,非要压出血色了,才缓缓将拳头松开。   片刻,他闭上眼,直想将自己从这一派安宁的江南烟雨中分割出来。   不多时,日光从东方升腾而起,胡九彰定睛朝那日光看去。面对那一团火轮,胡九彰微眯着眼睛,可他目光却愈发锐利,愈发坚定了。   南下后,一行人乘船沿着大江直抵东方。不过几日,水域上便能闻到海浪起伏拍打的咸湿味道。而当真正的大海徐徐展现在众人面前时,就连尚在病中的李慕云,都被眼前的景象震撼到,以至于就算无力,也要撑着口气力,直起身子去看那广阔到仿佛能吞吐万物的海洋。   望着波涛滚滚的无垠之境,胡九彰接连深吸,他俯身扶住李慕云背部,在背后抱着他接连吻了几下。   “你的病能好……”   胡九彰低着头在李慕云耳边轻轻说着。而李慕云这时的回应,也少有的铿锵。   “嗯,都能好。”   李慕云瞧着那漫漫无边的海面好似入了神。他定定说着,神色不像是在看海,反而更像是正看着什么人,看着正在发生的某件事。可就算他心中有思绪万千,在这片浩瀚蓝海面前,也都变得微不足道了。   在海港换船时,陈番最后与一行人告别。到了这里,他也要回去与家人团聚了。   自打洛阳失陷后,陈家一路辗转到了江都避难,这个早在魏晋时便显赫一时的门阀贵族,如今尚留有余力让族中之人在乱世中幸存。但眼前的陈番身上,也早寻不见那种门阀世家弟子的傲然风貌了,他反而更像是街边路过的武夫,一瞬就能融到寻常百姓行走的街道上。   临走前,陈番出钱给李慕云买了足够用上一个月的药,也算是对李慕云关照至极了。虽然燕昭中仍在一旁笑他这是攀附皇室宗亲,给自己留后路呢,但胡九彰还是一连给陈番说了不知道多少句感谢,只道倘若有缘再见,必定倾力回报。   “诶——你也别说回报的事,”陈番揽着胡九彰肩膀笑说着,“便说一句,你后不后悔吧?”   “后悔?”胡九彰微微一愣。   “此去辽东,可就不比在江南水路间航行了,就此离开,再想与中原联系,便没那么容易了,你后不后悔?”   陈番问罢,胡九彰不由眉心微捻,他思索片刻,目光在陆地与海洋之间扫过,眉心的皱褶反而渐渐平复了。   “不后悔。我还会回来的。”   他沉声说着,目光随之投向海的一边,面上忽而显出些许笑意来。   “再说时至今日再说后悔,也已经太晚了……”   作者有话说:   码出这章文字的时间是七月十一日,到这里已经是存稿的最后一章了(ㄒoㄒ)七月份的工作远比想象中忙,需要经常出差加班,本来以为进入七月能保持每周三更,但没想到写出这章就花掉了将近一周的时间。从这章之后不会断更,但因为没有存稿,可能会变成每周一更或者每周两更,感谢一直看到这里的小伙伴/(ㄒoㄒ)/~~我会努力在九月前把这篇文写完的 第111章 肃王的忠心   天宝十四年十月,深秋,红枫似火,却总好似带着点滴萧瑟意味般,笼罩在一片火红枫树中的平洲大都督府人烟冷清,已然不见往日辉煌。   随着安东都护府大都督的权力被皇帝一步步移交到安禄山手中,肃王在北方的日子,也愈发不好过了。   肃王李琮,唐明皇李隆基的第四子,在他的诸多兄弟中,他本是处境较优的一位。李琮的生母华妃在后宫之中分位不低,而他本人更是幸运的抓住了每一个能在父亲面前展露身手的机会,以至于唐明皇在自己众多的子嗣中,对他这个儿子的印象,一直都还算不错。   开元十三年,李琮受封肃王,领雍州牧,从此在地方任上开始了他的政治生涯。他封王那日另还有六个兄弟与他一同受封,本是一家人其乐融融的场面,然而这一个“王”字,为他开启的仕途之路,却并不好走。   开元二十五年,三王谋反的惊天大案仿佛一声惊雷,将李琮从开元盛世的美梦中震醒。   当时的李琮只知道,二哥与两个弟弟绝不可能对父皇生有二心,更何况是谋反!当时的二哥李瑛本已是太子,又何苦要勾结兄弟入宫行反贼之事呢?这本就是怎么想都不可能的事,可事情就是这么突然的发生了!在李琮看来,这显然荒谬到了极致。可一夜之间,太子李瑛被废,鄂王李瑶、光王李琚也在同日被废为庶人。   惶恐之中,年轻的李琮连夜入宫去见生母华妃,想弄清这事实真相,怎知母亲只说了一句,“你看这事后,何人受益便好”,李琮便瞬间心惊胆寒。   太子地位看似稳固,可他却并非宠妃所生。开元二十五年,那时父皇宠爱的妃子,是武惠妃,而太子之位一空,那么显然,最有可能因此受益的,便只能是惠妃自己的儿子。惠妃会对太子出手,这动机显然也已经足够。   可更叫李琮感到心寒的事,却是这三王被废之后。   他本以为这三人被废为庶人,已经是最终的责罚,即便是想要摧毁一个皇子,那么这样的责罚也已经做到了极致。可怎知,三兄弟被废之后,居然又接连被害,他们或是被无端罪名刺死,或是死于非命,总归这三人,居然没有一个安然活过当月的!   李琮本已肝胆俱裂,可当他在朝会上听父皇谈起此事时,父亲漠然的神情,才真真好似一柄利剑,直刺入他心口。   什么父子之情、兄弟之义,到头来都抵不过两个字,权力。   李琮本也是个有心气儿的皇子,可自从太子李瑛被废后,他的心气儿也散了,只在自己府中规规矩矩的过日子,竟然也顺利升迁,做了镇守一方的安东大都护。   可到任安东的肃王已然与过去不同,打那之后,他心头便好似时刻悬着柄利剑,执剑者便是他的父皇。而他只能匍匐在皇权之剑的利锋下,谋反那两个字,他这辈子都绝不敢牵扯。   肃王正是这么一个人。   对内,很少有人能走进他的心,而对外嘛,若想要挑出他的过错,那也是万万不可。   自打前太子李瑛被废后,肃王李琮的心里,就再也容不下其他了。从那之后他心里只剩下一个人,那就是他的父皇。哪怕是闭上眼,他都能看到明皇赐死太子后的冷漠眼光。而对那冷漠之人的恐惧与敬慕,又直接把他从里到外死死控制着。   在安东大都护的任上,肃王并未作出什么特别的成就,且就连会为人诟病的过错,他都从未犯过。与其说他是安东大都护,不如说他就是个花哨的摆设,他好像是坐在那个位置上,偶尔施展手段,做些事出来,可真要到了关键时刻,他又会不自觉的缩回头去,把大权拱手让给下面那些外臣。说到底,虽然他人在安东,可那一片心,还留在长安的皇城中。   他始终认为,揣摩出皇帝的心意,才是自己这个亲王最应该做的事。   所以对于安禄山,肃王的态度一直很明确。   安禄山受宠,他便对安禄山热情,且不单是安禄山一人,就连安氏麾下诸将,肃王也从没亏待过。   大抵便是因为如此,安禄山始终觉得,肃王是站在自己这一边的。   天宝十四年十月,就在安禄山起兵反叛的前一个月,自幽州而来的使者带着珍宝礼物和一封亲笔信,赶到了肃王位于平洲的官邸。只是安禄山的使者是打死也没想到,这位一向对安禄山顺从的软骨头亲王,这一次居然有了骨气!且还不是心血来潮突然耍威风的那种骨气,而是直截了当,斩钉截铁的。   安东大都督府的正殿大堂内,使者将信件双手呈到了李琮面前。已至中年的李琮面上带笑,伸手将那信件接过。但随着纸张舒展,那信中字句在他眼底一一掠过,李琮先是感到后脊一凉,但紧接着他的血液就跟着好似被点燃了一般,在体内暗自奔涌沸腾起来了。   他先是不动声色的将那信件一下下折回了原样,眉头紧锁着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正是要将那信件原样交还给呈信之人,可就在那信纸与使者的指尖相碰触的一瞬,李琮忽然震声开腔,把他面前那使者吓得脸都青了。   “来人!!给我把这厮捆了!”   他到底是皇子,纵然没有建功立业,可他心底始终藏着一团火。   “……等等,殿下!”   那使者是直等到门外的侍卫冲进来,这才反应过来局势,可他仍然不相信眼前之人敢如此对待自己。   “殿下!我家大人的性子您是知道的,您要为自己想想啊!”   他倒也是个身体灵活的文官,一见那带刀的侍卫往自己这边冲来,便欲朝一侧躲闪,还不忘劝谏。但玩笔的到底还是比不过玩刀的,肃王手下的侍卫三下五除二便将他反手扣住,末了还不忘狠踢一脚他膝盖弯儿,让他扑通一下跪将下来,直伏在李琮面前。   “肃王殿下,您有话好好说啊!殿下!兹事体大,还望您能够从长计议!”   这使者也是常在李琮面前走动的,是安禄山安插在平洲的心腹之一。肃王的情况他心里有数,且安禄山的实力,他心里更有数。   肃王虽然是王,但如今与两个儿子孤身远驻,手底下一个堪用的兵也没有,平日不过是靠自家豢养的护卫守着。说白了,他如今不过是被安禄山困在笼中的金丝雀罢了,左右翻不过天去。只是他本以为肃王李琮是个识时务的人,怎知这一向都脑袋灵光的雀儿,如今竟犯起了横!   “殿下!安大人此番出兵只为肃清圣上身边奸佞,若您能与安大人一同出这个头,安大人定然不会忘记您今日的帮扶!”   “帮扶?他还要我帮扶?”   李琮却是给气笑了,他堂堂亲王多年来一直屈居于安禄山之下,已是莫大的忍让。如今安禄山要带重兵进京,信中意图虽全指在杨国忠身上,可李琮怎能不明白安禄山此举的意图。   他是想谋反——   此人暗藏祸心,几年前李琮便秘密向皇帝上书过,怎知他一纸奏折费劲千心终于递到了皇帝面前,反而被他那年迈老父三言两语便给打发回来了,末了还不忘敲打他这个不争气的儿子,对功臣胡乱猜忌,差点没治他的罪呢!   从此李琮便再为向朝廷上书过安禄山的不是,但如今要他倒向安禄山一边,却也绝不可能。   忤逆安禄山的后果,李琮清楚。   这使者一旦回到范阳,他李琮便再难从平洲活着回京了。可他宁愿死在平洲,也不愿重蹈当年三王的覆辙。   李琮猛一下闭上眼,再睁眼时,右手已经握到了腰间剑柄上。   这使者无论活着回去还是死着回去,对他李琮来说都已经无甚分别了。既要尽孝尽忠,便做到底吧……   他想着,随即大喝一声,手中长剑已然出鞘,直指向跪伏在地上的使者——   而正当李琮剑尖下落的一瞬,大堂外竟传来呼号声。   “且慢!”   李琮闻声愣住,他是怎么也想不到,这时冲出来阻止自己的,居然会是自己的亲生儿子!   “父王!”   “父王且慢!”   只见李兆邠、李兆朔两兄弟,一前一后往大堂上跑来,还没到跟前便跪伏到了李琮脚下,连头都没有抬。   “父王!父王三思啊!”   李琮这时是真的愣了。他是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儿子居然有一天会为一个外臣求情,且这事还是关系到谋反的大罪!   “三思?你们知道自己这是在为什么人求情吗?”   李琮狠声说着,眼中已然显出凶光。一时间他已经分辨不出究竟是求情这件事本身更令他愤怒,还是这两个儿子的脸更让他觉得愤怒。   “父王,何大人是安大人的使者,您此前不是也时常嘱咐儿臣,要对安大人恭敬吗?此番一旦斩杀使臣,事情没几日便会传到安大人的耳朵里。可您现在还身在平洲,就算不为别的,您也要为您的安危找想啊,父王!”   说这话的事大儿子李兆邠,他跪伏在地上额头磕在地上不敢抬起半分。而李琮站在他面前,看在跪在脚下的儿子,神情反而愈发狰狞。   这一刻他好似体会到了当年父皇的心情。   作为父亲,最痛心也最愤怒的莫过于眼看着自己的儿子忤逆。   这天底下谁都可以背叛自己,可唯独这两个精心培养起来的亲生儿子——不行!   李琮握着剑的手不住颤抖,他已经很久没有使用这把剑了,可这一刻,灌注到他掌心的力量,却比此前的任何一次都要充足。   “难道你就以为,如今放这厮回去,安禄山就能对我们有好脸色看了?”   “殿下!殿下英明神武,安大人一向对殿下亲近,只要殿下答应大人所求之事,又怎会对殿下不利!”   这姓何的使臣也是机灵,这时又匆忙开口。   肃王的反应的确把他吓了一跳,可这两位公子的反应,却是在他预料之中的。   如今大唐在东北的权力都掌握在安禄山手里,肃王之所以还能安安稳稳的住在这大都督府里,也全仗安大人照顾,否则肃王别说想留在这儿,安禄山就是在明皇面前随便一句话,都能叫他人头落地!   “对啊!何大人说得有理,父王还请三思啊!”   又是李兆邠这个长子在李琮面前恳求道。   李琮眼光在自己的大儿子身上转了一转,他眼中目光已经不是愤怒,而是冷峻。   “你这话便是说,叫我跟着安禄山带兵回京,去斩杨国忠吗?”   “父王,我们身在平洲,难道不是一向都听从安大人安排的吗?”   李兆邠说到这儿,这才抬起头来从低处眼巴巴望着他那位挺身直立的父亲。   他声音已经发颤,但却又全然没有就此罢休的意思,反而是想用这一番掏心掏肺的说辞,劝父亲回心转意。   至此,李琮的眼里就连那一抹冷峻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片晦暗,但那黑眸子里却又好似深不见底。   权力,到头来还是权力!   李琮是着实后悔将这两个儿子带来安东了。   “你既能说出这等话,便休怪我无情了!”   李琮说罢便即挥起长剑,只听一声惨叫在大堂内骤然划过,鲜血喷涌,倒下的竟是跪在李琮脚边的大公子李兆邠!   肃王亲手斩杀了自己的儿子!   在场所有人都被他这一超出预计的举动给惊呆了。   那使者再说不出一句话,只瞠目结舌的看着倒在地上的大公子,而肃王眼中仿佛有火在烧。那一刻,使者怕了。他怕得肝胆俱裂,脸色黑青,下面衣袍上甚至渗出了青黄色液体。他是直接给吓尿了!   使者本以为肃王下一个要砍杀的就是自己,然而这时,李琮反而垂下了胳膊,只漠然的藐了那使者一眼。   “回去给你的主子传话,我李琮就是死,也绝不会动谋反的心思!他安禄山若要杀我,但可派兵来围!但谁要是再敢劝我,这就是下场!”   作者有话说:   这一卷是本书的最后一卷,写完这章的时间是7月19日,这周能不能三更还不确定,但会努力存稿的! 第112章 叛逆   没等肃王再发话,那使者颤颤巍巍的从地上爬起来,一溜烟的就跑出门去。李琮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长子倒在血泊中,他眼睛跟着不受控制的跳了一下。但很快他就移开目光,快步走出了大堂。   直到李琮走后,一直跪在旁边瑟瑟发抖的李兆朔才扑到大哥尸身旁,抬起脸时已经是涕泪纵横,脸色发青。   “来人!叫大夫!!快去叫大夫啊!”   “哥……”   李兆朔小心将地上血泊中的人搂抱起来,他颤抖着手将手指横到了大哥鼻底。   人已经气绝。   肃王这剑便是直接砍在儿子心口要害上的,李兆邠大抵都没有感觉到如何痛苦,便已经魂消。   而弟弟李兆朔跪在地上抱着大哥的尸体颤抖不止,李琮刚刚离开时他甚至不敢哭,直等了老半天眼泪才从眼角滚落下来。   府内几个佣人将大公子的尸身收殓入棺。留在这里的仆人,也都是当年肃王从长安带出来的。府内人烟冷清,再加上主人家出了人命,仆人们各个个噤若寒蝉,纵然是面对着李兆邠的尸身,也连一句多的都不敢说。   当天夜里,李兆朔对着大哥的尸体静坐了整整一宿,直到日出时分,白昼掩过夜色,化出一抹暖橙色的光。   李兆朔忽然挺直了身子,站起身,看向房门的方向。   他忽而长呼出一口气,动了动坐得僵直的腰身。   “走了……邠哥。”   李兆朔朝着棺材里的人挥了挥手,转身出门而去。他目光中虽有眷恋,但更多的却是无处发泄的悲愤。   府里的小厮瞧见二公子在门廊间走过的身影,不过半刻的功夫,一个衣着简陋的下人急急忙忙跑到了李琮歇息的书房大门前。   只听他小声叫了句“王爷”,便得到屋内人肯定的回应。   “进来。”   李琮坐在书房侧室的小榻上,面色阴沉,但却不见半分伤感。   门外的仆人连忙点头哈腰的一路小跑进了屋,跪伏到李琮近前。   “王爷,二公子在大公子棺材前坐了一宿,今天一早,有人看到二公子提着袋东西骑马走了,他身边伺候的婢子也不知他这是要往何处去。”   “你说兆朔走了?”   李琮眯起眼睛,仿佛他说的并不是自己的儿子。   他昨日才刚刚亲手斩杀了大儿子,一夜过去,他始终没有流下一滴泪,就连独自一人时,那双眼也是阴鸷灰暗的。   “是,今早守门的武卫亲眼见到的。”   仆人的身子几乎蜷成了一个半圆,低着头跪在主人身边,不敢抬头僭越。   “哼……他要走便走,你们不必管他。黄毛小子,他若能寻得一隅偏安,我倒为他欣慰了……”   李琮低声说着。   他目光中的阴鸷意味慢慢淡去了,转而好像显出了一丝远望般的悠远味道。可他书房的房门是关着的,李琮坐在不过半尺来高的小榻上,清晨初升的太阳还没能完全把他的房间照亮。   “小的明白,小的明白。”   那仆人连说了两次,见主人没有更多吩咐,便跪着往后挪了几步,直到退出两三米远了,才弯曲着身子快步退出了屋。   李二公子从都护府离开时,昨日前来的那位使者已经连夜策马赶回了范阳城。   安禄山对于肃王的反应也有些许惊愕,但远未到愤怒的程度。那胖得连坐都坐不稳的男人好像一座肉山,在几个侍女的簇拥下支起身子,眼中不乏轻蔑。   “我会让李琮后悔的。”   他淡淡说着。   而与此同时,李兆朔正骑着马奔驰在通往范阳的官道上,这正是他对着大哥的尸体想了一宿,才想出的决定。   李兆朔比大哥李兆邠小两岁,他与李慕云同年出生,仅仅比李慕云大一个月而已。不过李二公子的身子,可比他那个金贵的弟弟好上许多。早年在长安城中,他与哥哥两个便常常外出狩猎,一身的功夫算是继承了李唐皇室百年来尚武的传统。   不过李兆朔比起哥哥,心思要细腻许多。或许是因为他常常要站在哥哥身后,所以很多时候,他总处在一个旁观者的角度,看到的东西自然也就比大哥多。   就拿这次的事来说,李兆朔当然知道,当面拒绝安禄山的使者是十分危险的。但父亲的决定却也是他们作为大唐宗室唯一的正确选择。   李兆朔看得多,想得也多,他想到了大哥会在这个关头来劝说父亲,可他没想到的是,父亲居然会一怒之下斩杀大哥。   越是心思细腻的人,在意的也就越多。两边都是自己的至亲,眼看着哥哥死在父亲剑下,李兆朔当场其实是懵的。   对于自己这个喜怒不形于色的父亲,他是又敬又怕的。李兆朔轻易不敢违逆父亲,可对于大哥,那便是他真正放在心窝窝里的至亲了。   这两兄弟从小形影不离,小时候他就连睡觉都要跟大哥一起才睡得着,待到长大了,每日出门第一件事,也是要问大哥今日做什么去了。   四年前大哥在长安大婚,李兆朔当晚痛饮数杯,大醉三日方才清醒。人都道他这是自己想娶媳妇想疯了,但也只有他自己心里知道,他这是受不了大哥成亲。   以往本是有事两个人一起商量的,如今大哥成了家,李兆朔就觉得自己独个被抛下了,心里总不是滋味。好在大哥婚后不过一月,父亲便带了他兄弟二人去了安东,没了那多出来的嫂嫂,李兆朔这才又打起精神。   可如今大哥死了。   要说他对父亲毫无怨言,那也是不可能的。李兆朔实则恨透了父亲,他不但痛恨杀了哥哥的父亲,也痛恨这朝局,   他一家本是皇室宗亲,结果这些年在朝堂上,偏生连那些宠臣宠妃一根手指头也的分量也抵不过。可即便如此,这日子还得过下去。父亲原先便是一门心思的顺从了安禄山的意思,这才得以把这个安东大都护安安稳稳的做下去。可既然已经顺从了,现在何必还要违逆,何必还要赔上哥哥的性命!   李兆朔每每想到这里,喉头便止不住哽咽,眼圈更是通红的久久褪不下去。   骑在马上,迎着风,他眼泪一瞬就从眼角滑到了发鬓。   可他面上表情越是沉痛,手上的力气便愈发凌厉。他接连几次抽动马鞭,逼得那马儿连连发出撕鸣。   那既然要违逆,他肃王做得,自己又为何做不得。   只要能为哥哥报仇,就是再卑劣,又有何妨呢?   使者赶回范阳的第二日,李二公子单骑入城的消息,便传到了安禄山耳中。   “呵呵……那小子急急忙忙跑到这儿来,该不会是怕也被他老子斩了吧?”   安禄山手中捧着尊盛满了蜜酒的琉璃杯,对面前十几个前来议事的客卿笑说着。   他话音一落,在场众人随即哄堂大笑,还有人拍手附和。   安禄山看着众人的反应,嘴角勾起畅快笑容。不多时,一位通传使匆忙跑入堂中,跪在安禄山面前小声说了几句。通传使面色焦急,安禄山反而无谓的摆了摆手。   “哼……放他的人过去。皇帝信任于我,李琮就是把整个平洲的官吏都招呼到京城去,量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   半日后,也是在同一间会客室中,李兆朔单膝跪在安禄山面前,面上带泪,将父亲前日杀子的过程又朝着安禄山叙述了一遍。   安禄山眉头紧锁着却像是在憋笑。待李兆朔说完,他才长叹出一口气,嘴角偏又不自觉的向上挑着。   “嗯……弑杀亲子,便是连畜生也不如了。你若有心投我,那平洲的事,便交给你去处理,如何?”   “这……”   李兆朔赫然抬起头,他本以为安禄山会与自己虚应几句,未想刚一开口便直入正题。且平洲之事……真是自己能做得了主的吗?   “这……可以吗?”   李兆朔来安东四年,也只跟着大哥干过些管仓储的小事,如今安禄山一开口就是整个平洲,他还真有点不敢接了。   “有什么不可以的。”   安禄山轻哼了一声,眼中多有不屑。   “你带着我的令箭,我看平洲府有哪个敢拦你?若真有人敢……哼哼,我再拨你一百卫士,他就是三头六臂,也奈何不了你。”   安禄山笑说着,他口中的那个“他”,显然就是指李琮了。   “这……这……若真能如此,我……”   李兆朔头上已然冒出虚汗。他渐渐意识到那所谓平洲之事,究竟是指何事了。   放眼整个东北四郡,还有哪个敢公然违逆了他安禄山的意思?所谓平洲之事,指的便是肃王,也就是他自己的亲生父亲。   李兆朔接连深吸了几口气,他纵然痛恨父亲杀了大哥,可恨归恨,若真叫他带着人回去与父亲正面对敌,李兆朔还真不是一瞬就能转还过来的。他跪在地上闭紧了眼眉心中间直刻出三道深纵的道子。   “哼……你什么你!你不信我?”   安禄山有些不耐烦了。李兆朔被他这话激得周身一震,冷汗随之顺着额角滚落。   “我信!我信。在下……在下领命!”   李兆朔说着朝安禄山抱拳行了个军礼,安禄山当即笑出了声,那肉山似的瘫软身子都跟着颤动不止。   “哈哈哈!好,好!你等着,我这就叫项闻天拨一百个人随你回去!”   作者有话说:   作者的肠胃炎已经好了,但这个月工作实在太忙了,真的没法做到每周按时更新(ㄒoㄒ)往后只要写完了一章就会放出来,真的非常感谢能一直看到这里的小伙伴们,你们都是小天使! 第113章 宗室之耻   项闻天是安禄山手底下的一个将军,而给李兆朔拨出来的一百个兵,则是由一名叫做董俊生的参将带领,指挥权并不在李兆朔手上。原本这种安排也是在意料之内的,只不过当真跟着这一百零一个人踏上了回平洲的路,李兆朔心里还是不痛快。   说到底,人是安禄山的人,将是安禄山的将,他这个大唐正牌的皇孙,反而像是个领路的喽啰似的。   但好在这位叫做董俊生的参将没有叫他失望,一行人浩浩荡荡回了平洲,百十个兵轻轻松松就把都护府围了个水泄不通,府内本就人烟冷清,如今兵将一围,反倒给这清冷的府衙填了丝活气。   进府时,李兆朔一个人走在前头,府中管家仆役一见是二公子带头,自然不敢阻拦,但那些被李琮训练得鬼精的下人,早就将府邸被围的事通报给了主子。只不过李琮并没有走,他仍端坐在书房内,等待着这场意料之内的骚乱。   随着门外躁动着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李琮拿起一旁桌面上的茶杯,低头抿了一口。   他的神情肃然,泛着淡黄的眼白里布满血丝,也不知是多久未睡过了。但他腰背直挺,好似镶了一块铁板似的端坐在那里。肃王不着戎装,但他坐在椅上的姿势,却好似将军骑在马上,正远望着不知何处的动乱局势。   当他儿子带着几十个兵冲入屋中时,李琮仍端坐着。李兆朔骤然迎上父亲目光,身子不由一震,恐惧悄无声息的蔓上心头。一见这公子哥面上泛白,一旁带兵的董俊生一个箭步跨到了李琮面前。他倒是个胆子大的,指着肃王殿下的鼻子便大声喝道:“大胆李琮!如今圣上为奸佞所误,你身为人臣,不上书劝谏,反倒诬陷一心想为圣上分忧的安将军!你是何居心!”   话毕,李琮神情未改,站在董俊生身后的李兆朔已然惊出了一身冷汗。   在他的印象里,父亲并不是能够随意亲近的人,反而更像是某种权威。便是再借他几个胆子,他也不敢在父亲面前说出这样的话,怎知这小小的参将竟……   “哼……何人家犬,竟也胆敢到我面前吠叫来了?”   李琮冷言以对,是直接将面前的武人比作狗了。   那董俊生虽说只是个带兵的小官,但毕竟是安禄山的亲信,他在京城都未受过这种气,如今乍一听来,脸一下就给气绿了,头上也跟着冒出汗来。   “你——你——”   他连憋了两次,脸都憋红了,但他不知又忽然间想到了什么,面上神情明显又舒展开来。   “总之安将军不日便将率军西进,大事在即,一切皆在为圣上分忧。我知肃王殿下是朝廷的忠臣,何不趁此机会,随着大军一同入京,将功补过呢?想必殿下也是愿意的吧?”   一听他这话,李琮面上反而显出不屑冷笑来。   “你想叫我跟着你们一道谋反?呵呵……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何人给你的权力,敢在我府中狂吠?我宗室难道便无人了吗!”   李琮说着瞬间站立起来,他熟练抽出腰间长剑,惊得李兆朔周身一颤,止不住向后退过几步。那顶在前面的董俊生倒是不紧不慢,他一身软甲横刀傍身,本就是个武官,自不怕被人以武力威胁,况且他手里还带着兵。   “李琮,我叫你一句殿下是给你面子。我好心邀你入京效忠圣上,如今你却宁顽不灵,还对朝廷忠良拔剑相向,我看你才是反贼!来人!!”   只听董俊生一声令喝,十几个全副武装的边兵便冲进了屋,将李琮团团围住。   “给我把这个逆贼拿下!”   距离李琮最近的两个卫兵驾着刀直扑上去,只听李琮一声怒吼,他手中长剑被轻易击落。顷刻间,本还堂堂而立的肃王已经被踢折了腿弯,跪倒在了董俊生面前。而无论李琮如何威胁怒骂,押着他的两个卫兵都不曾松懈。   “带走!去外面找个僻静地方,直接结果了事!”   董俊生语毕,正要转身返程,怎知一直站在他身后的李二公子,这时忽然拉住他胳膊,脸色一片惨白。   “董将军,肃王到底还是圣上亲自册封的亲王,这么做,不妥吧?”   董俊生的这一番风行雷厉可差点把李兆朔吓破了胆。他纵然埋怨父亲杀死大哥,可父亲到底还是父亲。他眼看着堂堂大唐亲王被这一群不知从何处发迹的腌臜鼠辈欺辱,心里又如何能够咽下这口气。可把这群人引来的是自己,当初投奔安禄山,也是他自己的主意。   他是万万没想到,安氏手下一个小小的参将,居然敢对大唐的亲王动用私刑!   这意味着什么,就算他再愚钝,这时也该察觉了。安禄山是真心要反!他哪里是奔着杨国忠去的,他剑锋所指,分明就是大唐的江山啊!   李兆朔本也是宗室子弟,他如何能够容忍自己与反贼一同谋事,但事到如今,后悔也晚了,他唯一能做的,也只是尽力留下父亲的性命。   “不妥?李二公子,刚刚的话你没听见吗?这李琮可是反贼,对待反贼,难道不该除之而后快?”   “这……”   李兆朔汗颜。他实在很难想象面前这人怎么能够言之凿凿的说出如此荒谬的言论,但兵权到底还在人家手上,且整个安东,又有哪个唐官敢站出来公然违背安禄山?北方三镇的兵都在安禄山手上,且圣上又对安禄山恩宠有加,这是人所共知的事……可眼看着父亲被两个小兵按在地上,朝夕便要失了性命,他如何能不急。   倘若安禄山胆敢命手下如此轻易要了堂堂亲王的性命,那他李兆朔的命,不是更加一文不值了?他就算是为了自己,也不能叫父亲被这小小的参将给杀死。   李兆朔无言以对,而董俊生看着他,脸上却也是一副高高在上的神情,对他口中所言全然不在意。   李兆朔狠咬了下牙根,他脑中闪过父亲被害,自己也血溅当场的混乱情形。心血在他胸中翻涌,他那苍白一片的脸上,竟也因这股子血流奔涌,而染上点点红润。   “李兆朔,你求他作甚!还嫌这脸丢的不够多吗?”   李琮向儿子怒言以对。   以往父亲说他一句,他都要担惊受怕的过上好几天,可现在父亲愤怒至极,他却愣像没听见似的。   一时间房中氛围几乎凝滞,只见李二公子横栏在董俊生面前,双拳在袖中紧攥着,手背上甚至崩出了青筋。董俊生神色仍然傲慢,但很快,他脸上便显露出惊讶神情,而正在他面前,李兆朔居然毫无预兆的突然跪倒在地。   “董将军,无论如何,我父罪不至死,且他到底还是圣上亲自册封的大唐亲王,请将军三思。”   董俊生也没想到这贵族小子居然会为了给父亲求情而给自己下跪,他面上惊讶神色久久不褪,但很快,他又被这种由权力带来的优越感折服,脸上固带着不屑,却又染上浓浓笑意。他怕是从未享受过,踩在这一帮贵族公子哥头顶上恣意妄为的快意。   而李兆朔对上董俊生的笑脸,却是一阵恶寒,但这话仍要说下去。   “董将军,这些年父王与安将军一向交好,否则又如何能够在平洲任上效力至今?便是不看着这一层身份,您看在安将军的面子上,也还请斟酌啊!”   李兆朔语罢便又连连磕头,他不知这个董俊生的出身究竟是如何的低下,他只知道对方手里这实打实的兵,是他现在无论如何也对抗不了的。   “安将军……”董俊生在嘴里小声嘀咕着,眼中闪过一丝忌惮神色,但很快,他的目光就被跪面前磕头的李二公子吸引了去,嘴角止不住上扬,显然是十分享受的。   “哼……二公子是明事理的人,当然啦,看在安将军的面上,董某不会为难你。至于肃王……”   说到这儿,董俊生目光又颇为不悦的打到了李琮脸上,“到底还是圣上亲封的王,李琮,你便说说,如今你还有什么好辩解的吧。”   也不知是忌惮安禄山,还是忌惮李琮这个亲王的身份,董俊生随口便给了个台阶,只等着李琮服软。怎知李琮仍铁青着一张脸,张口便是怒骂。   “腌臜鼠辈!吾之名姓可是你能随意叫的?有胆你便取我性命,看看安禄山敢不敢替你抗这个过!”   李琮这一骂,董俊生眉头差点没直接打成一团了,他脸色发青,眯眼盯着李琮瞧了半晌,再开口已然带上冷笑。   “你道你这条命很是稀罕吗?我告诉你,我之所做,全是为安将军考量。不过现下既有二公子替你求情,我姑且留你一命,待禀过安将军后,再做处置。”   董俊生说罢,不等李琮开口,便挥手带着人出了屋。不过他离开前倒还不忘交代卫兵把这父子二人牢牢看住,至于书房之外的兵,他也是一个都没撤走。   董俊生走后,李兆朔哐当一下坐倒在地上,面上全然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惨相。   他抬眼朝父亲的方向看过去,本也做好了要被父亲训斥的准备,怎知这一次,父亲只默然看着他,一句话也未说。   “父王……我……”   “哼……你还想怎么样?你把宗室的脸都给丢光了!为了大唐的江山,我死又如何!倘若我死了,就能叫长安城中的那位认清贼人脸孔,我死不足惜!你啊……你这是犯了天大的过错啊!你……”   李琮话未说完,却见他忽然一阵恍惚,竟直接晕死了过去。   作者有话说:   这一章断断续续的写了好多天(ㄒoㄒ)预测九月份也会有很多加班,可能更的不会很勤,但会尽量抽时间更文的! 第114章 帝国的余晖   天宝十四年,初冬,自东北方向而来的一支孤骑奔着长安皇城的方向疾驰而去。   马上,带着肃王信件的使者手握主上令件直通过皇城正中的朱雀门,一路快马加鞭,终于行至宫城所在的承天门之前。   只要越过了这道门,他手中所带信件,便能通过内侍上呈至皇帝面前。   到了承天门,使者下马步行,在龙武军将士的验看下,他拿出了肃王托付给他的玉牌,又卸下腰间配刀,还另朝着那守卫手中塞了一锭银子,才得到了放行的通报。   使者踌躇满志踏入宫城,走在通往太极宫的步道上,他心中惴惴不安。   他不求这次通传能够得到天子单独召见,但平洲的消息,却是无论如何都要带入长安的。   安禄山要反!   只要他能把这个消息带到皇帝的耳朵里,就算达成使命了。   然而,即便是这样简单直白的一次通传,却令这位经验丰富的传讯使者面上阴云密布,心中满是不安。   究其原因,大抵还是因为皇帝对安禄山无以复加的宠信。这位许久没有回过京师的通传使,实在拿不准,在如今的皇帝心里,肃王这两个字,究竟还剩下多少分量。   很快,使者内心的不安就得到了校验。   太极宫前,侍卫态度强硬将其拦下,纵然他拿出了肃王的贴身令件,那侍卫全当没看见似的,左右是不让他进去,就连通报也不肯通报一声。总而言之:圣上正在与宰相商议军国大事,不准任何人打扰。硬生生叫他站在太极宫外等了将近两个时辰。   夕阳西下,眼看着天就要黑了。使者站在太极宫的大殿前,纵然疲惫,也不敢懈怠半分。他一见太极宫前门被微微向外推开,便几步迈上前去,摆好了随时能够唱喏行礼的姿势。   然而,这扇门后被内侍送出的,却是一位身着华丽紫袍的魁梧大汉,单是瞄见那一袭紫袍,使者心里就紧跟着打了个寒颤。   这多半就是当朝的宰相——杨国忠了。   猜到是宰相大人出来,使者连忙退到一旁,单膝跪下静候其离去。只是他刚跪下没多久,头顶便传来一句让他颇觉意料之外的问话。   “廊下之人,有何事要禀?”   这声音是那紫袍人发出的。使者大着胆子抬头瞄了眼那人身上装饰。胸前绣着的正是大科(大团花),腰上围一金玉勾带,另配有十三銙。   的确,这正是宰相该有的装饰无疑。确认了对方身份,使者连忙张口。   “……回禀大人,卑职乃肃王殿下府中随侍,自平洲而来,有要事禀奏圣上。”   使者姗姗开口。他是肃王身边的近侍,也知道安杨二人素来不睦,这来意是老实交待了,至于禀报之事……他实在拿不定注意,是不是该将自己带来的消息说给宰相大人听。   “哦?圣上回后殿歇息去了,既是要事,你报与我,也是一样的。”   杨国忠淡淡说着,眼睛目光直盯着那使者发顶头冠,眼睛微眯,显然他也知道肃王与安禄山之间的关系。   “呃……喏!”   留给使者思索的时间不多,他来不及细想违逆宰相之言的后果,只想到此人既与安禄山为敌,那便该是对自家主上有利,这便应了声。   “回禀大人,卑职得肃王殿下令,前来通报,殿下得知三镇节度使安禄山暗养私兵,里通外族,不日便将从范阳起兵,实为谋反重罪,肃王殿下以为应立即知会朝廷,卑职这才快马加鞭赶来长安通传。”   “哦?谋反……”   杨国忠眉尖微挑,似乎对着二字颇有兴趣。   “那肃王手中,可有安禄山起兵的证据?”   “这……这……”   使者支吾半天,他思来想去,也不知主上是否真的留有安禄山起兵叛乱的铁证,总归他此行长安,是未带任何能够作为证据的实物。毕竟这等大事,多是以人言相传,且安禄山大军早已在范阳城内驻扎,能冲出幽州已是万幸,哪还会有人特地去寻个实物作证据?   “没有?”杨国忠眉头挑得更高了。   “目下……卑职不知殿下手中是否有实物可作证。”   “哦……”   杨国忠思索着应了声,一只手在自己颚下长须上轻轻抚动。   “此事事关重大,我看你还是再进去向圣上如实禀报过才好。”   “喏!”   使者闻言,立即拱手应声。   他心道宰相这话倒是在理的,原本主上也交代过,定要把消息送到圣上面前,且这使者也早下定了的决心,他就怕自己被哪个大官亦或是皇帝身边的内侍拦住,见不到皇帝,如今宰相大人亲自开口,他这一颗悬着的心才算是落到底了。   不过一刻钟的功夫,使者便在侍卫的通传下得到了面禀的许可,只不过禀报的地方却不是在正经宫室中了,而是宫城东北隅的一处皇家别苑。   使者面圣时,不敢抬头直面天颜,他把对着宰相说过的话,改换了措辞,又对着那个坐在高位上的老人重说了一遍。   说话时,他声音笃定,压抑中带着丝紧迫。   使者头顶渗出细汗。这不是他第一次入宫传信,但只要是跪在天子面前,要说不紧张,那也是不可能的。   忽然间,高位之人身后传来女人细软的声音,“三郎,之前不是就有人说过一次?禄山的性子,你是知道的,再说……”   他没完全听清那女人都说了什么,但他很明显的感到了那个打在自己头顶的眼神陡然一变,直叫他周身一震,好似被什么东西隔空击打过似的,心脏狂跳不止。   皇帝没再开口,使者感到那目光在自己身上徘徊,许久,一声叹气从不远处皇帝的御座上传出。   “罢了,朕本不欲深究此事,但如此谣言,一而再再而三的传到朕的耳朵里,也实在叫人厌烦。肃王久不回京,朕看他是在外面玩野了,得好好敲打一番。”   皇帝说到这儿,使者的心脏已经狂跳起来,他的冷汗顺着额头一路滑向鼻尖,双手紧紧按在地面上,一口大气都不敢喘。   “来人啊!”皇帝一声令下,侯在门外的龙武军卫士立即进至屋内。   “拖出去,杖八十。另外,传令各司,往后倘若还有人要编造谣言,诬陷忠良,便以此为戒吧!”   皇帝语毕,使者便听到身后逼来的脚步声。他脸色铁青,未及反应,便骤然被身后的卫兵从背后缚住双臂。   怎么会这样?   他挣扎着抬起头,脸上除却惊恐,更多的,却是不解与茫然。   他怎么也想不通,堂堂的大唐皇帝,怎么会对有关谋反的密报无动于衷。   而直到这时,他才第一次见到了那个执掌着帝国命运之人的真容。   眼下的皇帝已经垂垂老矣,他身着黄袍,体格虽然还算强健,头上却已是苍苍白发,配上皱纹满布的面容,乍一看,也不过就是个衣着华丽的老头儿罢了。可这老人眼中却透着不容任何人置疑的威严目光,仅仅与那目光相交片刻,使者心中的一切惊愕与质疑,便被强行打消了。他知道,仅凭自己,是绝不可能在此人面前占到任何一丝好处的,更不要想违逆他的意思。   但死亡的恐惧仍然促使使者在那绝对的威严压迫下出声求饶。   “圣上,小人所言非虚啊圣上!求圣上明查!”   使者的叫喊声隔着几重宫室都能听到,但他唯一换来的,只是抓着他的卫兵更加不耐烦的拖拽和敲打了。   使者无论如何都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一国之君,竟会对臣子谋反的密报无动于衷!   杖八十,几乎意味着死刑。即便不死,也没人能完完整整的挺过八十杖。   使者在痛苦哀嚎声中结束了他的长安之行,至于他的尸身又被送回平洲,摆到肃王面前时,便又是后话了。   诚然,皇帝的铁腕仍牢牢控制着长安城内的人言走向,那就像是一个无形的屏障,将长安城与整个帝国之间割裂开来,而皇帝本人,正是那道屏障的缔造者无疑。   自那之后,满朝文武再没有一人敢在皇帝面前言及安禄山谋反一事,直到安史大军范阳起兵,一路攻到了洛阳。皇帝这才调兵阻击,但一切已经太晚了。   而再往后,就是高仙芝败走洛阳,退守潼关。唐军后又经历了阵前斩将,哥舒翰被迫出关迎战等等。   整个帝国连同着它所承载的一切统统被汹汹袭来的动乱拖入深渊,何时能够重见天日,便不是当世人所能知的了。   天宝十五年,元月一日,辽东。   李琮没想到自己还能看到新一年的日出,这天清早,他在看守的监视下,踏出了房门,在清雪堆簇的小院里,看到了天宝十五年的第一个日出。   圆日冉冉升起,正如此前的每一日,他不禁感叹,倘若大唐的盛世,也能如这圆日一般,康泰安然,那该有多好。只是在这世上,能够与日月争辉的事物,大多是人力所不能及的。正如被囚困在辽东城中的他本人,亦如大唐已然残破的山河。   安禄山军攻陷洛阳的消息,是李琮昨日刚刚听来的。自打他被强行送至辽东,已经过了几月光阴。安禄山居然以他这个大唐亲王为筹码,换得了东北一带的高句丽遗民的支持。   如今,辽东城的实际控制权已经尽数落到了当地高句丽权贵手中,李琮已然成了人质。而至于他那个投靠了安禄山的儿子……   李兆朔此时,人也在辽东。不过他的境遇,便有些难以言喻了。   当初随着李兆朔回平洲的参将董俊生,在辽东充当起了安禄山的眼线。而这个董俊生,可是个会物尽其用的好手,他将李二公子收入自己麾下,作鹰犬之用。至于李二公子愿不愿意,便又是另一回事了…… 第115章 暗流   又一年深秋时节,胡九彰坐在马车上默默无声的进了辽东城。这是他第一次到达帝国的东北边境。   关于辽东,胡九彰知道的不多。他依稀记得多年前,自己还跟在父亲身后满街跑的时候,有一伙打东边来的商人,到他老家的客栈歇脚,偶然与村里的老人谈起多年前发生在帝国东北角的战争。   贞观十八年,太宗皇帝以李世勣为将,远征高句丽。次年,太宗亲征,世勣将军率军进攻辽东城,太宗率精兵与其汇合,大胜。唐军杀敌一万多人,最终攻克辽东,定其名为辽州。   这就是胡九彰对辽东的全部了解,而相比起许多与他同龄的西北兵来说,这样的了解已经算得上博学。所以初到之时,他并没觉得东北的边境与西北有何不同,不过是外族的习俗有所区别罢了,但进了辽东城,他才意识到,这里与北疆实在截然不同。   这其中最大的区别便在唐军对城镇的掌控力度上。打从进城到一行人安置妥当,胡九彰便没见着几个身着唐军衣冠的士兵,他本以为安东都护府会与北庭一样,都是由唐军的军屯来撑起边地城镇的,但显然并不是。辽东城内的唐兵数量极少,就算有,也都是吊儿郎当,不当事的。反倒是街上偶尔见到的外族兵,一个个器宇轩昂,好像走在自家地盘上似的。   这种事在北疆是绝不可能的,除非军堡被占,又或者是唐军主动放弃了军屯和土堡,否则如何能让作外族装扮的兵走在大唐的疆域上?但这里的情况却与北疆截然相反,路上往来行人既有唐人,也有外民,但都相安无事,兵也是一样,互相间显然早已习惯了对方。   “难不成……辽东城如今已经被外族占了?”   胡九彰实在疑惑,刚进城时还问过燕昭中。   燕昭中倒是见怪不怪,大手一挥,随口道,“辽东一直都这样。早些年薛仁贵将军在时,唐人还算占些分量,后来东北驻军缩回了幽州,辽东也就完全归那些臣服于大唐的高句丽遗民来管了,几十年来都是如此。且我们这儿不单有高句丽遗民,还有契丹人,女真人,新罗人,百济人,突厥人,南来北往的什么人都有,也算是热闹。”   听他这话,胡九彰除了感慨上几句,也再说不出什么了。   他倒不在意这辽东城究竟是谁主事,只要能安安稳稳的给李慕云治病,便一切都好。   送了李慕云到燕府安顿下来,胡九彰才算是心绪稍定。只是一路上旅途劳顿,李慕云的状态一直不大好。胡九彰也不敢离开,始终守在李慕云身边直到当天傍晚,燕昭中带着个背着药箱的白胡子老者回来,那老者把手往李慕云腕上一搭,诊了不过半刻,便皱着眉头抬起手,面色几度凝重,惹得胡九彰出了一头的虚汗,差点没把心脏给从胸膛里跳出来。   “大夫,怎么样?”   “怎么拖到这时候才治?”   那老人带着浓重口音的中原正音叫胡九彰反应了好一阵儿才明白过来。他本想解释,但仔细想过,才发觉自己也不过是从去年才与李慕云相识,期间也见他病过几次,但那时都以为只是普通的受寒,李慕云自己未说要治,他这个皮糙肉厚的,自然也没想过要寻医去治。   “诶,姜伯伯,现在您就别追究这些了,有什么法子,您倒是快说啊。”   胡九彰一时未答话,燕昭中在一旁帮着他开解。他说的是东北一带的方言官话,字句间还掺杂着当地土语,与那老人家你一眼我一语的,胡九彰听得云里雾里,直忍不住挠头。   过了老半天,胡九彰见燕昭中与那老人终于言罢,才开口询问。   “燕大哥,李公子的病,大夫说要如何治了吗?”   “诶,你别急,姜伯伯定是有办法治的,只不过现在你家公子身子太弱,需要些时日慢慢调理。”   “那……倘若调理了,日后可能大好?”   “这个……”   燕昭中朝着那老人看了一眼,又操着一嘴方言开口询问。   “九彰,要说大好,姜伯伯也不敢保证,不过你放心,总不会叫你家世子爷丢了性命。姜伯伯说了,李公子这是久积之症,下猛药吊命,反而更要伤及元气,如今只能用药性温和的草药慢慢调理,大好不敢奢求,但只要能熬过这一年,日后再靠饮食配合日常的作息调理,总还能将陈毒除祛八九分的。”   “如此……”   胡九彰轻叹一声,眉头又止不住皱到一处。   “……可他是王府的世子啊,怎么会中毒?”   胡九彰小声嘀咕着,他这话是用自己老家的土语说的,在场几人只道他是在叹气,倒未有坐在屋内茶桌旁的胡彦朝他这边看了一眼,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没人能解答胡九彰的困惑,他也不可能直接去问李慕云。   姜姓的老伯走后,燕昭中便要去自家药铺里取药,胡九彰虽然腿脚不便,但仍撑着拐杖跟燕昭中一同出门,他倒不为别的,只想出去多转转,好打听那个人的下落。   肃王。   李慕云不常提起父亲,但胡九彰知道,他之所以要来辽东,很大可能就是为了肃王。   辽东城并不大,在薄暮笼罩的夜色下,胡九彰跟着燕昭中去了药铺。燕家的药铺位于城南的一处陋巷中,门面极不起眼,但进到内部,胡九彰才发现别有洞天。   外面看来,燕家的小铺只是个十几平米的破木房,进到内部,也仍是寻常无奇的药铺,与长安城那些大店相比简直天差地别。然而进了屋内,却还不是药铺的内部,燕昭中又领着他打开了铺子角落里的一道地下暗门,下到了地下,胡九彰止不住倒吸一口冷气,对眼前体量巨大的地下仓库直是瞠目。   “燕大哥,这些都是你家的?”   胡九彰指着眼前一眼望不到头的药柜,和长达百米的药柜间往来忙碌的伙计帮工,有些难以置信的看着身旁衣着简朴的高大男人。   燕昭中反而撇了撇嘴,一副满不在意的模样。   “这间仓库是归我大伯管的,专用来给北边供货。”   “这间给北边?那就是说你们家还有其他这样的仓库?”   “嗯,不过辽东城的仓库,属这间最大。这里药材种类还全些,便不怕配不齐世子爷的药了。”   燕昭中说着冲胡九彰笑了一下,是在安抚他了。而胡九彰生咽了口吐沫,已然语塞。   燕昭中倒未在意他的反应,唤来伙计按着药方上的药名给李慕云抓药。仓库里的伙计手脚麻利,不过一会儿便将各色药物打包装好,送到了燕昭中手里。到了这时胡九彰才将将缓过神儿来,再度开口。   “燕大哥,你家境如此殷实,为何还要到北庭去参军?”   “嗐,小时候爱玩呗。”燕昭中随口说着,眉心却是紧锁的,“你没问陈番?要论家境,我跟他可比不了。你别看这阵仗大,但实际上,商人行商,处处都要受制于官府,看着好像很风光,其实也不过是官府的走狗而已。”   燕昭中故意压低了声音,只是胡九彰面上困惑神情反而更重了。   他当然知道商人地位低下,只不过低下之人却坐拥如此财富。倘若要选,到底是到北疆受苦,还是留在自家的安乐窝里逍遥一生,怕是许多人都会选择后者吧……   “陈大哥……我没问过。不过他既是世家出身,定然也有自己的理由吧?”   “屁!”   燕昭中极为不屑的应了声,毫不在意身旁胡九彰惊讶的表情。   “就算他原先有什么理由,现在也没有了。不过兄弟还是兄弟就是了……”燕昭中轻叹了声,朝胡九彰摆摆手,“走吧,九彰,别叫世子爷等久了。”   “好。”   胡九彰连忙跟上他步伐,二人一同回到地上,离开小铺时,天已经黑透,城中影影绰绰闪着灯火,燕昭中也唤来药铺的伙计,为二人掌灯。   胡九彰跟着往前走了几步,好像看到了什么,忽然停下脚步。   “燕大哥,你先带着药回去吧,我到附近转转。路我都记着,等会儿就回去了。”   “啊?”燕昭中虽然困惑,但还是点头答应,“你可早点回来,家里可不止世子爷一个在等你呢!”   他随口说着,便带着掌灯的伙计扬长而去,胡九彰微微一愣,想起对自己态度冷漠的胡彦,心中倒有些酸涩了。   胡九彰这时离开,倒不是因为看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只是因为他远远的瞄到了辽东县衙门的灯笼。他想着肃王即是安东都护府的大官,那到当地衙门打听消息,总不会找错。只不过这次他长了教训,可不会真跑到衙门里问东问西,而是寻到了府衙对街的茶水铺。   刚刚入夜,茶铺的老板正忙着关张,胡九彰拄着双拐颤颤巍巍的走过去,隔着老远就能听到他拐杖触地的声音,远远看过去,就见着个衣冠朴素的年轻人拄着拐,腰间还配着一柄军制短刀,倒真真是副落魄老兵的模样。再加上胡九彰面相生得周正,虽然这身行头有些落魄了,但眉宇间仍透着股英气,叫人好不怜惜。那茶铺老板自然也看得到,没等胡九彰走到他跟前,老板便叹着气先行开口。   “小哥,俺家铺子关张了,你要想吃啥,明儿辰时一刻来,吃喝管够。”   这店家说的是一口胶辽方言,与此前见到了姜医师口音又有不同,胡九彰听得云里雾里,费了老大劲也只猜出个大概来。   “呃……店家,我原本是长安肃王府上的幕臣,在军中效力多年。你也知……如今中原动乱,我受伤后在军中也留不下了,便随着商队流落至此,想寻个安身的去处。我看店家你这儿来往的人多,便想过来问问,不知有没有我干得了的活儿。”   “这……”   那店家愣了半天,该是没听懂胡九彰的话,一副揣摩的模样,手指在下颚胡须上来回摩挲。   “店家,我是说……”   胡九彰说的是中原正音,他当然知道店家很可能听不懂,但这里紧邻着县衙,再加上茶铺附近,行人本就多,就算这店家听不懂,也总有能听懂的人。他这次就是要来碰碰运气,看有没有人主动找上来与他搭话。只要是能听懂正音的,那必然与官府有所关联。   胡九彰站在茶铺前一边说一边打着手势,没过多久,果然有个路过的汉子操着口音浓重的的官话上前攀谈。   “嗐,你个土包子,人家说的是洛阳正音,你哪能听得懂!”那汉子一把拉过胡九彰胳膊,差点把他手里拐杖拽倒。   “诶,小哥,你再说一遍,你刚刚说,你原是什么……长安肃王府的人,我没听错吧?”   (PS:唐代以洛阳读书音作为正音,为官者须会讲正音,也促使全国读书人学习官话传播正音。虽然这个比喻不太严谨吧,但大家可以简单理解为,正音的地位就相当于现在的普通话。胡九彰的正音最开始说的也不标准,他刚到长安时还因为口音被人笑话过。) 第116章 探听   那汉子身上满是牛羊的膻味,胡九彰扶稳手里的拐杖,借着巧劲儿一转腕,便从那人的拉扯中脱出身来。   “那都是五六年前的事了,诶……往事休得再提。”   胡九彰很是感慨的摇了摇头,眉头微微下搭着,脸上满是沧桑。   那汉子目光从胡九彰手里的拐杖望向他双腿,又从那双腿一路看到他脸上,眉头不由微皱,眼珠骨碌碌一转似思索状。   “我看阁下这样子……能到辽东来,也该是有贵人相助吧?”   “哪来的什么贵人,不过是靠朋友帮忙而已!”   胡九彰冲着那人连连摇手,说着便操起拐杖,转身要往回走。   “诶,时候也不早了,兄台,先行别过。”   “呃……你……”   汉子思索着还欲说什么,结果胡九彰转过身去便头也不回的走远了,那汉子盯着胡九彰背影看了半晌,到底还是没把他叫住。   胡九彰走后,那汉子朝着县衙的方向走去。他原是辽东县衙门的小吏,祖上是前朝隋炀帝远征高句丽时遗在此地的隋军士兵。如今百年已逝,中原王朝如何更替,与他也不过是别处听来的谈资而已,他在意的,还是自己身边的人和事。比如几月前被一伙唐军官兵带到这里软禁的大老爷,还有从那时起就占了他们县衙营房的几十个幽州兵。   此时,县衙营房内,李兆朔坐在土炕上。他如今一身的布衣,显然是落魄了,也只剩下腰间那把价值不菲的长剑,还能看出他贵族公子的身份。   穿着破落了些,但他人倒不像是山穷水尽的模样。   这时李兆朔正拿着手里的一叠文书反复研究着,而那文书的背面隐隐约约还能透出些字:门下,天下之本……至德二年四月……王事西巡,修集兵马,遂使卿等……   以“门下”二字为首,这显然是一份诏令。官府中有皇帝诏令的抄文,实属寻常。但在如今这个时候,又是这种地方, 李兆朔手中会有至德皇帝的诏令,便是极不寻常了。   马嵬兵变后,太子李亨在灵武称帝,改年号至德,也便是颁布了这份诏令的至德皇帝。而李兆朔手中的这份抄本,显然是四月是颁布的,如今已是深秋九月。当年四月发布的诏令,过了整整五个月才流转到李兆朔的手里。显然,在这里想要得到外界的消息,是极难的。   李兆朔对手中的这份诏令珍视异常。这是他继安史起兵后拿到的最新一份写有朝廷动向的文书,这上面的每一个字句,都能够叫他心神涤荡。   对他来说,时间已经过去了太久。自打大哥被杀父亲被囚,乃至他父子二人被带到辽东,已经过去了将近两年的时光。中原战局瞬息万变,而偏安一隅的辽东几乎变成了一座孤城。孤城之下,边境各族势力暗流涌动,而孤城之上,大唐余威所及之处,却已不复当年勇武。   忽然,木质房门发出咯吱声响,李兆朔连忙将手中文牒藏入袖中,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朝门边望去。   “没鬼用!有本事的谁会跑这破地方寻么营生!”   推门进来的是个留着一脸络腮胡的毛躁汉子,操着口北方口音,腰间还配着唐军军刀,显是当年跟董俊生一道入辽的幽州兵。   “你又听到什么了?”   李兆朔随口问着,眼光倒是一直盯在幽州兵身上,仍是十足警惕的。   “县衙老罗说他在茶摊遇着个跛子兵,那人说他是打长安来的,要到辽东找营生。我看他打听也没个鸟用!咱们这些人要不是因为你和你那亲爹老爷,也不至于被困在这破地方。”大胡子骂骂咧咧的进屋往李兆朔旁边的炕上一坐,眼神颇为不屑。   这些话李兆朔虽然听多了,但仍受不住他如此说辞。幽州兵话音未落,李公子脸色已然冷了。   “啧……你瞪我有什么用,老子就是因为你才被困在这儿的。不过你这个累赘货,老子也不能丢,到底是皇室血脉,一旦形势有变,卖给东北鞑子也能赚上一笔。”说到这儿,幽州兵抬手顺了顺自己下颚黑胡。   “跑你是别想跑了,不过如果你肯听话,至少在辽东城,我们董老大还是能保你些好处的。”   “好处?你们愿意放我出去了?”   听他这话,李兆朔神情一闪。   “出去你就别想了,更不要想探听你老子的去处。不想吃苦头就老实听话,在这里有吃有住,还不用你干活,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那咱们换一换,你愿意?”   “啧啧,少来!”   幽州兵大手一挥,不再接茬。李兆朔也觉得没趣,转过身去顽自坐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天色转暗,李兆朔便如往常一般与那大胡子兵挤在同一间屋里睡觉,本是极不习惯的,如今也习以为常,显是见不到一丝世家公子的娇贵气了。   次日一早,天还未亮,李兆朔便悄然起身,轻手轻脚的奔着县衙吏胥的值班房去了。他要找的只有一个人——老罗。   刚到辽东时,李兆朔确实消沉了好一段时间,以至于负责看守他父子二人的兵也懒得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了。特别是安禄山在洛阳称帝时,那些兵吵着嚷着要回中原去,主事的董俊生狠罚了几个人,才将风波平息下来。但紧接着不过半月,原先跟着到辽东的兵就跑了几十人,而董俊生对安禄山显然也没有那么忠心,他在辽东结交权贵,反而与外族走得更近些。   事情发展到了这个地步,便已然不是最初的情境。肃王父子更像是一对被待价而沽的货物,倘若安禄山胜了,他们作为旧唐皇族的血脉,转卖给某些别有用心的番族首领,也能换一笔资财。而倘若安禄山败了,这父子二人便是董俊生这一伙人的保命符,总归要带在身边带着,绝不能丢。   而李兆朔也清楚自己的价值。他之所以没有彻底放弃,就是因为他发现身边人正在逐渐改变态度。   事情最初发生在这一年的初春。某日,还留在安东的二十几个兵不知是因为什么事,忽然在夜里聚集到了一起。李兆朔不知道他们谈了些什么,但他知道自打那夜之后,看守自己的幽州兵态度已然比之前好了许多。虽说还是幅处处透着鄙夷的模样,但至少不似最初那般颐指气使了。   渐渐的,李兆朔不但被允许出门到院中散步,到后来只要他不出县衙,这衙门里的屋舍廊院,便都可随意来去。   李兆朔因此有了与外人接触的机会。县衙里的吏胥、定期与各个府衙间来往的差役……李二公子原是不屑于与这些人接触的,但当他身边围绕的只有这些人时,也就没什么选择的余地了。只是李兆朔当时没想到,就是这样一群下人,只要运用得当,他们身上也蕴含着他想象不到的巨大能量。   卯时一刻,夜风阴凉,而县衙的值班房内仍闪着一抹烛光。李兆朔双手蜷缩在袖中,缩着身子小心渡到值班房的大门前,伸手轻敲了三下,就听到屋内带着浓重鼻音的男声闷响。   “谁啊?大半夜的……”   李兆朔确认了那声音是自己熟识的,这才动作迅速的推开门,闪进小屋中。   “是我,老罗,我来问你点事。”   李兆朔的声音中显然没有一丝睡意,而屋内的汉子正蜷缩在值班房角落的小榻上,身上裹着个大被,睡眼朦胧。这人身材粗壮,一身的羊膻味,正是昨日下午与胡九彰在茶摊前说话的小吏。   “诶,老罗,你醒醒,我这是偷摸出来的,问你点事。”   李兆朔压低了声音,又走到那男人身边拍了拍他肩膀。   “谁……小李公子?”   老罗这才睁开眼睛,认出了眼前之人。他眼中闪过点点惊讶,一连打了几个呵欠,匆忙起身,露出一身吏胥的衣袍,显是对李兆朔仍带着几分尊敬的。   “怎么突然来我这儿了?您这是又想问什么?”   “老罗,我听说昨天下午你遇着个从长安来的跛子兵?”   “啊……是有这么回事。”老罗这是刚被人从睡梦中叫醒,哈气连天,反映了一阵儿才想起来李兆朔问的是什么。   “要说这事……李公子,那跛子兵还说他是打长安肃王府来的呢?这肃王府……我记得董大人之前提过,这是不是也跟您有点关系?”   李兆朔一听这话,脸色瞬间变了。只听到“肃王府”三个字时,他心脏都跟着跳漏了一拍,一时间他不知是激动还是感慨,仰起头连吸了几口气,才终于将脸上表情平复下来。   “肃王府……那我知道了,老罗。”   李兆朔压住内心奔涌的情绪,又伸手拍了拍面前汉子的肩膀。   “你睡吧,我先回去了。”   他说罢转身要走,忽而又想起什么,一脸严肃的朝老罗看去。   “老罗,肃王府这三个字,你可别在跟别人提了。这事也就一说一过,回头我要是发达了,少不了你的。”   李兆朔说罢,匆匆离开了值班房,只留下老罗一个人坐在榻上,愣愣反应了老半天。   夜色仍然深重,冷风阵阵戳着人的皮肉筋骨,但李兆朔脚底的步伐却愈发轻快,好像正带着风。   作者有话说:   拖了将近两个月才更出来,这章也是太一波三折了(;′д`)ゞ先是被公司送去全封闭培训了一个月,每天都要折磨到凌晨,培训出来之后又出差了半个月,到现在还在加班,每周能抽出两个小时码字就已经很难得。不知道这种状况还会持续多久,但会尽量找时间更新的,这本也快完结了,感谢到现在还一直追更的大家!非常感谢! 第117章 消息与玉带   李兆朔这一大早没忙别的,他往左看了看自己带在腰间的佩剑,往右看了看手中简饰带上的花型玉扣,左思右想,斟酌反复,终于还是将那条价值不菲的饰带打包装好,塞入衣襟之中。   这一早,他连饭也没吃多少,便急着往县衙的值班房跑,正赶上老罗站在值班房门口锁门。   李兆朔一把拉过老罗的胳膊,直把他往角落里拽。   “诶等等,李公子,你这是干嘛啊?”   “你跟我过来!”   李兆朔说着拿出衣襟中的布袋,在他眼前晃了晃。老罗目光被他手中的东西吸引住,也好像猜到了什么似的,止不住咽了口吐沫。   李兆朔把那布袋往他手里一送。   “诶!李公子,你这是干什么啊,这……不至于吧?”   “怎么不至于,至于!老罗,我跟你说正事!”   这二人一个往后躲,一个往前挪,二人身子之间隔着一尺来宽。老罗身子往后躲着,手却又握到了那布包上,是稳稳当当的握住了。   “诶!老罗,你就收着吧!”   李兆朔一看对方是把自己这布包攥住了,也不再与他虚委,松了手往后退开一步,负手轻咳一声。   “老罗,我跟你说正事。”   “您说。”老罗朝李兆朔看了看,嘴角止不住微微上翘。   李兆朔的模样显然要比他严肃许多,他抬手示意对方朝自己这边凑近了,直到老罗弯着腰把耳朵递到了他嘴边,他才开口。   “老罗,你去帮我把昨日遇见的那个跛子兵找出来,越快越好。找到了之后,把我的名讳报给他,再看他是什么反应。”   李兆朔低声说着。   走出这一步,他也考虑了很久。老罗这人究竟信不信得过,他不敢说,且他口中那个跛子兵又是什么来头,他更不清楚。   但倘若叫他对这事不闻不问,他又做不出。   长安肃王府……这几个字,他将近两年未听人说起过。他也想过了,就算那跛子兵只是长安府上打杂的小厮,那也要比这里的任何一个人都更加可信。至少从他身上还能挖到长安府上的消息。至于那人堪不堪用,便又是另一回事了。总归现在最需要的,是可用的消息,为了这个,他可是把从长安带出来的最后一条玉饰带给送人了,老罗那厮,倘若办不好这事,李兆朔真是连杀他的心都要有了。   回到自己屋中,李兆朔垂眸沉思,却不知为何总有种怅然若失的意味。忽然房门一响,不消说,定是那负责看守的幽州兵回来了,那莽汉来不来都无甚关系,李兆朔总归是无心应对他。   幽州兵随手搬了把椅子,在屋里炉火旁坐下,但这次李兆朔却忍不住那汉子身上打量,大抵是“做贼心虚”,心里如何都不安生。但他观察了半天,也未看出有什么不一样。李兆朔止不住在心底长须出一口气,便是无事了。   往后便是等着老罗来递消息的日子,李兆朔等得心慌,觉也睡不着。   次日正午,他借着去县衙厨房拿东西的空当儿,绕去衙门找老罗,怎知人家说老罗这日未排班,应该不会来。   李兆朔在衙门大院里绕了几个来回,心想老罗要是真找到了那跛子兵,定然会回来,倘若找不着……总归等他明日来值班时再问便好。   话说这么说,但李兆朔仍等得心焦。到了第三日,他又趁着夜色,跑去老罗的值班房找,怎知值班房里坐的却是另一张面孔。   “老罗?这厮不知怎地,竟有银子去花街喝酒!喝大了,没起来,今日怕是来不了了。”   给老罗替班的小吏撇着嘴,十足不满,倒不是对李兆朔不屑,而是对他那个旷工的同僚。   李兆朔一听这话,也只得转头回去。不过他心里的滋味,便不是一句两句能说清楚的了。   李兆朔攥着拳头,不知不觉间已经冒出了一头汗,脸色也一阵红一阵白的,一方面是因为愤怒,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担忧。   自己东西也送了,话也说了。这老罗倘若不帮着自己办事,损失的还只是那一件东西,而倘若老罗酒后把这些事透露给了幽州的那帮人,那自己要丢的,可就不只是一件东西了。   这几日李兆朔一直提心吊胆的过日子,他越是见不着老罗,心里想的事就越多,整个人便像是个被架在热锅上反复炙烤似的,人都要瘦了几圈。   而老罗这边,却又是另一种局面了。   老罗此人,名叫韦道。罗韦道,祖上虽是军户,但到了他这一辈,早就没了军中的瓜葛,反而是读过几年书,被荐到县衙做了小吏。   他这个人,在事业上没有太大追求,通常都是能力到哪儿,就做到哪儿。就好像他不关心中原的动乱局势一样。对他来说,只要日子还过得下去就行了。想太多反而伤心伤脑,都是自讨没趣的。   他这人也不喜欢给人使坏,既然收了李兆朔的东西,事是一定会给他办。只不过这是要找一个不知来路的人,他又没什么门路,要找也只能靠打听。   而在罗韦道心里,消息最灵通的地方,无疑是辽东城西南边的那条花街。说是花街,其实也不过是三四家小店组成的小巷子而已。辽东一带的地痞混混,三教九流的人物,都在喜欢在这一带找乐子。   其实罗韦道平时也是不来这里的,主要是因为没钱。但这次他有钱了,又有事情要打听,那不去花街潇洒一番,可就不应该了。那里有酒有肉有姑娘,可是想想都心痒!   老罗这一趟花街之行,钱花了,酒喝了,乐子找了,玩得不知有多快乐。大醉一场,第二天早上醒来,想想昨日的快意,还忍不住咧嘴笑。但笑过之后,老罗脸色又阴沉了。他是什么都干了,唯独消息没打听到。再一摸口袋,钱一下少了一半!   老罗是自觉心虚,从花街回来,还没等身上的脂粉气淡去,就跑到县衙门口的茶铺打听。   怎知茶摊老板反倒看着他直皱眉毛。   “那位军爷昨日还来过,还在俺这儿坐了好一阵儿,跟俺聊什么长安东市,说那边的商铺是什么什么样的。我道这大冷天的,他怎么有心思到这里与我打诨,原是在等你啊!”   “谁说他是在等我!”   老罗语调中带着幽幽怨气。   他不是怨那店家,而是怨自己了。   自己的脑瓜怎么这么轴呢?本来不花钱就能办的事,现在反而花了钱,还跟要找的人错过了。   罗韦道没寻着李兆朔要的人,也不好意思去县衙当值了,就怕遇着李兆朔,自己没法交代。   没办法,他只好跟同僚换了几天班,自己则跑到大街上转悠,以期来靠偶遇寻人了。   不过老罗的运气还算好,只第四日的早上,他便在县衙附近看到了胡九彰的身影。   罗韦道远远的就看到个拄着双拐的汉子在街面上缓缓前行,他二话不说直奔过去,差点没把人撞倒。   “可算叫我找着你了!”   老罗激动异常。而胡九彰面上带着戒备神色,不动声色的向后退出半米来远。   “你是……”   胡九彰双眼微眯朝着眼前莽汉打量,只觉得有些面熟,但一时又想不起在何处见过。   实则他这几日为了打探肃王的消息,也没少到城里闲逛。这碰着的人多了,还真想不起眼前的人是谁。   “你忘了?咱们前几日还在县衙门口的茶摊遇着过呢!”   “茶摊?”   对方这么一提,胡九彰就想起来了,只不过他面上的神情倒没有多少改变,仍冷着张脸,满是提防之意,看得老罗好是心慌。   “对啊!诶,不说这个,有人托我来给你捎个信儿。”   “什么人?”   胡九彰下意识发问,他心中隐隐升起一阵兴奋,但提防的神色却仍未变。   “李兆朔。”   “李兆朔?”   胡九彰显然不知道李慕云那几个兄弟的名字,但只看那一个李姓,他就知道自己已经距离肃王不差多远了。但显然,他内心的这一丝兴奋,与眼前人的激动情绪相比,仍然是微不足道的。   “诶,这就是我要给你传的信儿!你知不知道这人不干我事,不过有人托我来给你说这几个字。”   “就这几个字?”   见那汉子不再多说,胡九彰有些急了。他不知道眼前这人的来历,但倘若就这么把人放跑,也着实有点可惜。   “你要嫌少,就告诉我你家住何处,姓甚名谁。回头若再有人托我给你传信儿,我自会去找你。”   老罗也觉着李兆朔吩咐自己做的事,不会只有说个名字这么简单。他想着先把对方的住处问来,回头再去找也方便。只不过胡九彰的心里仍带着重重戒备,他不可能把燕家的位置告诉眼前这个陌生人。   “我姓胡。”他一面思索,一面徐徐说着,“你要是想找我,就去县衙门口的茶摊等我。我每日未时三刻会到那茶摊买茶吃。”   “茶摊?这……”   还未等老罗答应,胡九彰已经拄着拐杖调转了方向。   李兆朔。   他不断在心里玩味着这个名字,便不去问李慕云,他也知道,这必然是一个与肃王有关系的名字。   眼看着对方转头走了,老罗未出声叫他。   二人就此分道扬镳,对于老罗来说,他更在意的,到底还是县衙里幽禁的李公子。   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软。自己过了这么久才回去露面,也不知道那公子哥会不会挑自己的不是……   作者有话说:   连续加班两周终于混到一天休息,赶紧把文文码了?(???)?大家休息日都会做什么呢?希望大家的生活都变得越来越好呀 第118章 亥时来见   李兆朔焦躁到了极点,以至于他觉得这几日,就连那幽州兵的脾气,也照比之前大了不少。   直到他见着老罗,连日来的焦躁情绪才终于得到释放。   他狠狠盯着老罗看了十几秒,才终于从唇瓣里挤出三个字。   “怎么样?”   “人我找着了。李公子,你这眼神儿怪渗人的,您可饶了我吧。”   “既然找着了,那他怎么说?”   李兆朔急不可待,那神色瞬间就变了。   “他没说什么。”   “什么也没说?”   “呃……要细说的话,他嫌我带过去的话太少。”   一听这话,李兆朔眼前一亮,整个人都跟着变活泛了。   “那便是没找错人了!老罗,我要跟他见面,明日你再去找他,想办法把他带到县衙里来。”   “这个……李公子……”   老罗面有难色,李兆朔眼光一转,显是早已料到的。   “老罗,那条简饰带你还没卖吧?我告诉你,那可是长安王府里出来的东西,若能寻个识货的,包你十几年衣食无忧。”   “这,这有那么金贵?”   老罗差点惊掉了下巴。   “我我我还没卖,李公子,你可别蒙我。”   “我一个被幽禁的人,都到这份儿上了,我哪儿能蒙你啊,全指望你了。”   李兆朔意味深长的拍了拍老罗的肩膀,罗韦道也跟着深吸了一口气,定定看着他。   “老罗,你明日就去找他,约他明日亥时三刻,到衙门后院西边的小巷里来见。你只要能把他带进衙门就好,我会在那里等你们。”   “这……成!”   罗韦道想了一阵儿,最终爽快答应。毕竟这事对他这个守夜人来说,并不算难办。   这天下午,胡九彰的身影又出现在茶摊前,不过这一次,老罗早已经坐在小摊的板凳上等他了。   一看胡九彰来了,老罗一个箭步窜到胡九彰面前,“胡兄,咱们又见面了。”   “是啊。”   胡九彰微微仰着头,把眼前的男人打量了一番。还是昨天的那个,这身材高是真的高,但却不像个练家子。倘若要动手,撂倒这人倒还不需他花费多少力气。   “昨天忘了说,我姓罗,今天来这儿等你,还是为了给你传个话。”罗韦道显得很是急切,“今晚有人想见你。”   “谁要见我?总得给我个名字。”   胡九彰不动声色,他那张英气十足的脸上,竟也有了点老谋深算的味道。   “名字早就告诉你了,李兆朔。就问你见不见。”   老罗倒是没想太多,反正人家李公子也没说要隐姓埋名,他一个传话的,不把话说清楚,回头还要落埋怨的。   胡九彰眉心微皱,他思索片刻,随即点头。   “见。怎么不见!时间地点,我考虑考虑。”   老罗闻言一喜。   “今夜亥时三刻,你到县衙后门来,我带你去见人。”   “县衙后门?要到衙门里去见?”   胡九彰一下提防起来。他现在虽然没了双腿,但小腿上钻刻骨心的疼,他可是记忆犹新的。   “对啊,你来不来?”   “……不来。”   只沉默片刻,胡九彰便沉声回复道。   “县衙我不去,要见就去我选的地方见。”   “这……”   他这话叫老罗犯了难。那李公子都被幽州来的一伙人在衙门里囚了一年多了。幽州人的头儿叫董俊生,那人跟县令大人关系好得很,他一个小吏,可不敢私自放李兆朔往外跑,去得罪县令大人的好友。   “怎么,不行?”   胡九彰却不容他细想,态度反而强势了起来。   “不行就不见,反正我是无所谓的。”他说完就要转身走人,老罗连忙去拉他胳膊。胡九彰早料到对方会有这动作,他瞧准了时机,手上使力往后一挪,力道之大,差点把老罗给带倒。   “诶!你这人,怎么还容不得商量了?”   罗韦道被吓了一跳,好不容易稳住身形,但却不敢再去抓胡九彰的胳膊了。   “这事本就没什么好商量的。”胡九彰冷着张脸,不打算退让分毫。   老罗脸色显然也不好看了,但他隐隐感到,眼前这个跛子,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弱。或者说,他打从一开始就判断错了,这个人——倘若真把他当成个跛子,那就错了。他那种眼神,不像是寻常人之间的冷漠,反倒好像是血淋淋的,能要人命的!   “呃……那,那你说,你想在哪儿见?”   “今日亥时三刻,到集市东边的悦来客栈旁。那里有条暗巷,你若是熟悉这里,该比我更清楚的。”   “那……我回去跟李公子说一声,至于他去不去,我可不敢保证。”   “不管他去不去,我今晚会在那里等他。但倘若过了亥时,我便不会再等了。”   胡九彰说罢转身离去。   老罗站在原地愣了几秒钟,他突然很想知道那老兵到底是什么人,他背后又有着怎样的势力……   他说他是从长安来的,那长安现在又变成什么样了?   罗韦道默默想着。   纵使外面巨浪滔天,但这辽东城里,却似乎仍然不曾改变过。   老罗带回的消息并没有李兆朔预想中的那么好。   他隐隐觉得,老罗口中的跛子兵其实是并不认识他李兆朔这个人的。他该是在自己离开长安之后才到王府的吧?但他既然自称是肃王府的人,就不该不知道王府里的二公子叫什么啊。   难不成……这人其实并没真的在王府里做过事,而只是拿着这么个噱头,到处招摇撞骗的?   李兆朔想到这儿,又觉得不对。既然是要招摇撞骗,那为何这人要到辽东来?他为何不到江南去?那里安宁富庶,可比辽东这样的边境小城好得多。   李兆朔反复斟酌,他始终觉得罗韦道口中的这个人,是真的与王府有些联系的。而他越想,便越是按耐不住想要与此人见面的冲动。   “那好……”   他深吸过一口气。   “我去见他。”   李兆朔沉声说着,神色坚定异常。   老罗看到他这副模样,可犯了难。   “不是,李公子,你可是知道的,这把您私自放出去的事,万一被谁给发现了,董大人可是要找我算账的。”老罗压低了声音,弯下腰眼巴巴的瞧着李兆朔,满脸都是恳求。   “他董俊生再怎么也管不到你头上,再说他那个官……你可知道,那是伪官。而你,你是唐人,你可是要忠于朝廷的。”   李兆朔也压低了声音,眼光中闪过一丝狡黠神色。   “诶,李公子,你看你这话说的,我……”罗韦道当然也知道董俊生那一群人,是属于叛军一党的,但辽东这地方,乱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这里明着是大唐的郡县,可实际上掌权的,却都是高句丽的权贵。   当年太宗皇帝远征东北,灭了高句丽,却没有把当地的高句丽势力赶尽杀绝。而安东都护府的军政大权,自打从薛仁贵将军卸任后,便逐渐沦落到了外族遗民的手里,唐官表面上风风光光,可骨子里却只是个摆设。   如今大唐也没落了,罗韦道当然知道自己是大唐的吏,可他人到底还在辽东,这里谁说了算,他心里清楚。   “你怎么?老罗,我就明着跟你说了,我是大唐宗室的公子,我爹是大唐正统的亲王。姓董的那帮人是叛军、逆贼!待来日圣上大军荡清叛党余孽,收复大唐山河,这里谁做了什么,又没做什么,一笔笔账,可都是要清算的。”   李兆朔声音压得极低,他个子不如罗韦道高,但模样却是咄咄逼人的。老罗面色凝重,眉心紧锁着,好似也有些被逼急了。   “那您要是这么说……”   老罗声音低沉,眼中透着股决绝。   李兆朔一瞧见那眼神,心底便是一凉。   这厮该不会要拒绝吧?   这念头一冒出来,李兆朔就跟着急出了一身冷汗。他绝不能失去这次的机会,更不能把老罗给逼急了!   想到这儿,李兆朔眼光已然缓和,他轻咳了一声,模样稍显尴尬。   “老罗,我也不是要逼你做什么。今晚这个约,我是一定要赴的。你若怕给自己招惹麻烦,我也不勉强你。我就求你一件事,你告诉我悦来客栈在哪儿,该怎么走,我自己去。就算这次真被发现了,也与你无干。”   李兆朔说得恳切,罗韦道却直跟着叹气。   “李公子,你冒这个险为了什么啊?你说你一个公子哥,好好待着不行吗?你就算去跟那人见了面,又能改变什么?”   “诶——老罗,现在说这些就没意思了。我保证,这次的事跟你没关系,我也没来找你问过话。咱们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你告诉我那地方在哪儿,我自己去。”   “你这……诶,你这……”   罗韦道长叹一声,却是无话可说。他看李兆朔那模样也着实可怜,再想想平日里在县衙门呼三喝四的幽州兵。哼……那帮子人,衙门里早就有人看他们不顺了!   老罗长叹一声,到底还是答应了李兆朔。   他把去悦来客栈的路线给李兆朔细说了一遍,晚上当值的时候,还不忘给李兆朔留门。   当天傍晚,幽州那帮人又聚在一起喝酒,嚷得县衙里好不安生。老罗朝着幽州兵聚集的房舍撇了一眼,心里反而又觉得踏实了。毕竟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李公子今晚这事,就应该不会出太大的岔子。   到了晚上,老罗跟往常一样,在值班房里打起了瞌睡。   但李兆朔可没了睡觉的心思。他待那幽州兵醉醺醺的回来,便如平常一般,到炕上坐卧休息去了。   眼见着暮色四合,他却越来越有精神。   长夜漫漫,戌时刚过,屋里便传出阵阵雷鸣般的呼噜声。李兆朔小心翼翼的起了身,临下炕前,他还不忘拿来事先准备好的被褥塞到自己躺卧处堆好。   以往夜里他也是经常出门的,但这次,他却没来由的紧张。   终于蹑手蹑脚的出了门,到了县衙后门,他这颗心又好似要冲出胸膛似的,“砰砰砰”的一下比一下声音大。   一片黑暗中,李兆朔细细听着周围的声音,他确信附近空无一人,这才去推后院的大门。不出所料,这夜的门没锁,李兆朔轻易就迈到了门外。   这可是将近两年了!   一想到自己这两年来被夺去的自由,李兆朔止不住深吸一口气,一时间竟有些热泪盈眶了。   他张大嘴巴连吸了几口气,借着天边悠远的月光,一路向前摸索。   李兆朔形色匆忙,而就在他匆匆赶路的同时,县衙后院的大门旁闪过一个人影。显然,那人也是从县衙里跟出来的。   作者有话说:   换了新工作,终于有时间写文了!之后应该会正常每周三更,一直到这本书完结ヾ(?●?●)? 第119章 突入之人   李兆朔花了一段时间才找到地方。   他人虽然在辽东待了将近两年,但却从未踏出过县衙一步,更不知道这辽东城里的街市都如何布局,店铺是何模样的。再加上夜黑风高,他走了将近半个时辰,才终于在黑暗中听到一声木杖敲地的异响。   李兆朔心底一惊,他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只见街角几乎全黑的小巷里,缓缓现出个人影。   他不知这人是谁,只看他腰间好似挂着把长刀,手里还拄着拐杖。   李兆朔止不住咽了口吐沫,身子向后微微缩着,直到他借着月光看清来人的模样。   那人一身朴素布衣,天气严寒,他却只穿了一层麻衣夹袄。他手里拄着木杖,腰间一套唐军军刀,一长一短,在月光下散着幽幽寒光。   李兆朔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他上移目光打到那人脸上,那明明是个跟自己年纪一般大小的青年人,可不知为何,他那双眸子里却好似映着刀光,乍一看去便觉骇人。但那人却又生了张俊朗的面孔,若是换上一身戎装,叫姑娘见了,定要为他倾倒。   “你……你是从长安来的?”   李兆朔出声发问。只见那人微微点了点头。   “是……你就是李兆朔?”   来人正是胡九彰。   他原本只打算等过一刻钟,就转头回去。但到了要走的时候,他又不甘心就这么把线索给放过了,于是便又等了将近一刻钟的功夫,终于听到一串跌跌撞撞的脚步声。   这声音一听就是不常走夜路的,胡九彰猜到会是那姓罗的口中的李姓公子,只不过他没想到这位李公子,居然真的就这么毫无防备的出现在自己面前了。   听到对方给出肯定答复,李兆朔心中一喜。他这时也不摆什么世家弟子的架子,要问什么,便直接张口了。   “我是。我听老罗说,你是从长安肃王府出来的?”   “是。”   胡九彰也答应得爽快。他向前迈了几步,行到李兆朔面前。   “不过我也只是在王府待过一段时间罢了。恕我冒犯,敢问阁下是……?”   “我是肃王的二公子。”   李兆朔正了正衣襟,沉声道。   这话可把胡九彰吓了一跳。他猜到李兆朔这个名字,定然是与肃王有关系的,但是天底下姓李的人多了,他怎么能想到现在自己面前的这个,居然就是正宗的大唐宗室呢!再加上李慕云也从没跟他提起过自家兄弟的事,以至于胡九彰一直以为李慕云是没有兄弟的。他吃了一惊,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李兆朔眼见着面前人惊讶的模样,心里反倒生出许多莫名的感慨。两年,总算有人把他这个宗室弟子的身份放在心上了!   “你究竟是什么人,又与王府有何渊源,现在总能说了吧?”他定声问到。   “我……咳,我叫胡九彰,只是个普通的兵而已,此前为贵府世子做过些事。”   “三弟的人?”   李兆朔眼底掀起一阵晦暗,但很快便被随之而来的兴奋掩盖过了。他甚至来不及细想胡九彰说的那些话。因为他有更重要的事要说,而这个机会,他已经等了太久了。   “既然是三弟的人,我也就跟你直说了。我父子二人是被安禄山手下的那帮走狗给绑到这里来的。他们把我囚在县衙门里,而至于父亲……他现在人在何处,我尚不知,但我猜测也该在这辽东城中。我这次出来,便是因为有忠于我大唐之人暗中相助,但这也不是想出来就能出得来的,所以这后面的话你可细细听好了,我只说这一遍。”   李兆朔语气格外郑重,而胡九彰反而觉得奇怪。这二公子既然都能从县衙里跑到这儿来,他为何不叫哪些暗中帮他的人助他逃回中原呢?哪怕是随便找到哪个唐官收留,也比一直在这儿被囚着好啊……   胡九彰暗自想着,而李兆朔的话很快就解答了他的疑惑。   “我在县衙里见过的看守,至今为之加起来,总共二十七人,这些人都是两年前被安禄山从幽州大营派过来的,为首之人叫董俊生,是安禄山手下的一个参将。那人与此地县令来往甚密,倘若你能做到,只要你把这个董俊生盯紧了,定能寻到我父亲被关押的地点。”   他低声说着,好像生怕被什么人发现似的,时不时目光机警的往四周瞧。   “这是其一。其二嘛,你是叫胡九彰,对吧?不管三弟与你交代了什么,如今都不是我们自家兄弟争斗的时候。三弟既然能把你派到这里,就说明他还没忘了父亲,没忘了咱们这个家。你回去告诉他,如果他日后还想继续做他的世子,那么眼下的第一要务,就是要救出父亲。只有父亲能帮咱们在当今圣上面前说上话,否则就算回到了圣上面前……”李兆朔眼眸微湿,嘴角不由滑出一丝苦笑,“咱们肃王府的人,恐怕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胡九彰虽然不懂那些朝堂上的争斗,但他单看李兆朔说这话时的模样,就知道二公子这些年,定也没过着什么好日子。   “可要如何救?那好歹也是大唐亲王,看押他的人不会少吧?”   “如何救?当然是用大唐的名号来救!我与大哥在安东四年,也是在结交了一些人的。幽州以东的州郡,不是安禄山一党,就是高句丽的遗老,但就算如此,在这其中,也有州府的郡守,是心向着大唐的。你回去告诉三弟,叫他一旦摸清了父亲的所在,就派人送信给建安(位于今辽宁盖州东北部)刺史卢成安,令他出兵来救。卢成安这人,虽然此前与父亲来往不深,但却是个难得的忠臣。当年父亲刚到安东时,他还是个京官,后来此人因为得罪了安氏手底下的人,差点被罢了官。好在朝中有人为他辩护,才改下放为外官,做了这个建安刺史。安东本是安禄山党羽聚集的地方,但我在这里的四年,从不见这个卢成安与安氏一党来往,所以,倘若要求人来救,叫三弟去找这个卢成安,就是最好。”   李兆朔耐心解释着。胡九彰定定点了点头,只是这些话要如何与李慕云说,他还未想过。   “你可记住了!对了,现在三弟身在何处?你可知大乱之时,王府的情况如何?我娘……我娘她……”   李兆朔还有太多的话要问,只是还未等他把话说完,胡九彰忽然变了脸色。   只听不远处传来点滴声响,胡九彰一把抓住李兆朔的肩膀,把他往自己身旁一拉,随即抽出腰间横刀。   李兆朔还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他只看到胡九彰拔刀,以为他那刀是对着自己的,脸色瞬间被吓得黑青。怎知不远处的黑暗中,竟传来了一串急促的脚步声。那声音一瞬便欺到了二人近前,李兆朔还没看清来者的模样,只听一声“铮”响,两副刀刃在夜空中闪过银光——   来人力道不小,胡九彰一只手拄着拐杖,仅用一只手迎击,差点没被那人给震倒。   好在那人动作不快,胡九彰抢在他出刀的空隙间稳住身形,挥刀朝人要害处逼过去。那汉子显然也是经验十足,连退了几步提刀立住。   “哼,倒是个狠辣的主儿!”   只听那人暗骂一句,片刻竟又挥刀袭来。   胡九彰本想将他逼退,再找机会问上几句。他猜这人定是为了李兆朔而来的,可怎知对方并不急着把李兆朔带走,反而是急着想要他胡九彰的命!   胡九彰只得勉力避过那人刀锋,可就算他身法飞快,这一双腿到底也是断了截的,要分出一只手去保持平衡不说,可灵活挪移的距离也极为有限,二人刀刃连碰过几回,胡九彰头上就已经渗出冷汗。他很清楚的意识到,照这样打下去,他根本奈何不得这莽汉。虽然对方的反应速度不及自己,但自己的行动速度也不及对方,且倘若真要拼力气,自己搞不好,还会在这里吃大亏。   但要知道,现在在这儿,可不是只有他一个人。   胡九彰余光瞟见站在一旁躲着的李二公子,忽然掉转了方向,朝着李兆朔奔去。   他速度不快,但这行为却着实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李兆朔直到被胡九彰抓住手腕,还没反应过来他这是要做什么。   直到胡九彰将他那把横刀的刀刃,对向了李兆朔的咽喉——   “喂!你——”   不单是李兆朔,连那挥刀的大汉都呆住了,刀刃明明已经悬在了胡九彰头顶,可愣是不敢直接劈下来。   “哼……阁下不打算说点什么吗?”   胡九彰淡然开口。   果然,他猜得没错。   这汉子该就是安禄山手下的人。怕不是夜里发现李二公子跑了,这才一路寻过来。   不过这人为何不急着带李兆朔走,反而要与自己这般缠斗,胡九彰就有点想不通了。   “妈了个巴子的!你小子是活得不耐烦了,还敢来威胁爷爷!”   “你就跟我说这个?”   胡九彰面色冷峻。他另一只手悄悄松了拐杖,将那木杖立在自己与李兆朔之间,一腾出手,便朝着李兆朔后腰掐了一把。   他倒没真的用力,只是手里的刀刃朝李兆朔脖颈上又靠近了几分。   李兆朔倒是十分知趣,胡九彰的刀锋一近,他便一副惊慌失措的模样,叫嚷起来。   这暗巷旁紧挨着的便是那悦来客栈,这三更半夜的,丁点的动静都能传出几里远,吼叫一声,怕是能把这半条街的人都给叫醒,便更别提刚刚胡九彰与那大汉已经交手了好些个来回。   李兆朔这几声叫喊过后,一旁客栈的灯已然亮了。   这下那汉子慌了。   诚然,他就是平日里看押李兆朔的幽州兵。这人名叫柴冈,是幽州府本地的兵员。他年纪不小,一脸的横肉,下巴上乱糟糟的络腮胡留了一寸来长,身上还散发着淡淡的酒气——这乍一看去,便是一糟里糟蹋的醉汉模样。   他盯着胡九彰瞪了能有那么三四秒。嘴边微张,但最终却又未开腔。   而就在柴冈打算提起刀,直径向胡九彰冲过去的那一瞬,小巷中突然响起了另一个声音。   “胡先生!”   一声惊慌的叫喊声划破夜空,随之而来的是从街道的拐角处跑来的中年男人。那人一身粗布麻衣,手里提着个写着“燕”字的灯笼,头上还带着个方布头巾,这一身打扮,胡九彰一眼便认出来人身份。   这冲出来的人竟是燕家的小厮!   胡九彰怎么也没想到会有人在这时叫住自己,他稍一分神,只听李兆朔一声惊呼,居然被那大汉欺过来拉住了手腕。   那汉子离得太近,挥来的刀刃差点划破胡九彰面容。而胡九彰抵在李兆朔脖颈上的刀是收也不是,斩也不是,二人间的局势瞬间倒转,竟是胡九彰落了下风,成了人家砧板上的肉。   “胡先生,你怎么在这儿啊?这,这是怎么回事啊?我家少爷发现你不在家,都叫人出来找了好久了!”   那小厮一副惊慌模样,一路跑到了缠斗着的三人跟前,但那副表情……   呵……   胡九彰不由冷笑一声。   这表情假得不能再假了。   这厮……到底是什么意思?放着这要砍人的主儿不管,反倒来问我!   “胡先生,这位兄台,你们这是干什么啊!诶诶,别打啊!”   胡九彰不欲理会那小厮,而是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到了那大汉身上,怎知这汉子瞧见那小厮跑过来,竟一直紧盯着,直到那人跑近,看清了。汉子神色微动,居然慢慢放下了手。   胡九彰暗自吃惊。   怎地这小厮身上带了法术了?竟能让这醉汉收手!   可那小厮反而脸不红心不跳的,伸手就去拉胡九彰的胳膊,竟丝毫不担心面前那拿刀的莽汉会突然发作,连带着也砍了他自己。   “胡先生,咱们快回去吧,别让少爷担心了。”   胡九彰不由得有些愣了,他余光瞄到小厮手里提着的那个灯笼。   燕家……燕家。到底是何来头?他究竟知不知道现在这场面,是怎么一回事!   不待胡九彰反应,柴冈一把将李兆朔拉回了自己一边。   “哼……你小子,我记住你了。还有你——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你!”   他恶狠狠得对胡九彰撂了句狠话,转头便对李兆朔威胁了起来,把他硬生生的往回去的方向拉。   李兆朔回头连朝着胡九彰看了几眼,那一个弱弱的“胡”字才刚刚说出口,燕家的小厮居然直接抬起手拦到了胡九彰面前。   “胡先生,还是不要招惹是非的好,你才刚到辽东,这里的情况,你不熟。”   胡九彰看了那小厮一眼,又将目光投到正在被那汉子往远拖的李兆朔身上。   他双拳攥紧了。   这种时候……   这种时候,倘若自己这双腿还在,倘若……   胡九彰狠咬了一下牙关,凶相就要显出——   “胡先生!”   那小厮猛得提高音量,片刻又凑到胡九彰耳旁。   “你想想李公子,胡先生。”   他此话一出,胡九彰只觉得头脑中被人猛捶了一下。他深吸一口气,到底还是慢慢卸去力气,将刀收回刀鞘中。   “回去。”   胡九彰轻叹了一口气,嗓音略带沙哑。   “对,这就对了!咱们回去。” 第120章 谲诡   直到被扯进县衙,李兆朔的脸色都是惨白的。   他不是没想过被抓,只是他从来没想过,柴冈居然还有这样的一面。   那莽汉到了辽东之后,便几乎日日饮酒,半夜里回来,再睡到明日晌午,都实属常有。便不说他平日里终日抱怨、蹉跎时日的糟蹋样儿,便是今晚,那柴冈也是喝了酒才回来的,可这人居然一路跟到了悦来客栈,还在胡九彰问他话时,愣是强忍着没有多说一个字!   李兆朔单是想想就觉得可怕。   这与他平日里了解的柴冈有太多不同,而他的变化,常常意味着董俊生的变化,意味着他背后……安禄山的变化!   外面的局势又变了。   想到这儿,李兆朔止不住打了个寒颤。他转头瞧了瞧柴冈那一脸肃杀的模样,便知道自己往后的日子,只会更不好过了。   李兆朔的猜测没有错,只是还不完全准确。   柴冈刚一把他拉进屋,便拿着刀鞘狠狠地朝着他背上打了一下。李兆朔一瞬吃痛,惨叫一声跌倒在地,想起竟疼得爬不起来。   而未等他反应过来,柴冈又对着他腰侧狠踢了一脚,把他整个人直接踢到了墙边上。   李兆朔按着腰侧疼得说不出话,他觉得这几下已经够狠,可柴冈好似仍不解气,他上前一步拉起李兆朔的衣领,对着他脸上“啧”了一声,吐沫星子喷了他一脸。   “李公子——我的李大公子!你倒是好兴致啊——说!那小子是谁?他是怎么联系上你的!”   “……”   李兆朔不语,柴冈揪着他的衣领晃了晃,抬手就是一巴掌。   “你小子翅膀硬了,还敢跟我来这一套!我问你,这县衙里给你通风报信的人是谁?你要是能把他供出来,我姑且饶你这一次,否则……”   柴冈说着,随即显出一丝狰狞笑意。李兆朔脸色煞白,恐惧之情已然显现。   他嘴角微微抽搐,但仅片刻过后,那嘴角便已然向上扬起,眼中尽是凌然神色。   “哪有什么人给我通风报信……你有种就在这里打死我,我倒想看看你还能干出什么来。”   “你——”   柴冈被他这话气得脸色通红,鼻孔连出了几丛气,拳头紧了又松,最后只听他怒喝一声,一只手提着李兆朔衣领狠扯了下,将李兆朔的后背往地上狠狠一磕——   “妈了个巴子的!你小子,你行!”   他到底还是不敢对李兆朔痛下杀手,吼过几声,便愤愤摔门而去。   不一会儿门外传来锁门的声音,李兆朔躺在地上缓了好一阵儿,才挣扎着直起身。他愣了几秒,随即好像反应过来了什么,匆忙朝着门边奔去。   “谁,谁在外面?”   “诶……李公子。”   门外的声音沙哑低沉,听起来甚至有些扭曲,显然,那嗓子是受过伤的,常人绝发不出这样的声音。   乍一听到这声音,直叫人汗毛直竖。但李兆朔却激动异常,他手攥着木门上凸起不过半寸的木杆,手指都要嵌到门里去。   “老闻,你回来了?打听到什么了?”   “诶……李公子,你先别管这些个了,你没事吧?我看那柴冈怒气冲冲的,他们说他半夜提着刀把你带回来,到底发生什么了?”   那声音的音色固然诡异,但也能听出语调中的关切意味。   听到这话李兆朔直是摇头。   “你别管这事,老闻,你入关一趟,到底打听出什么没有?柴冈这些时日都不正常,肯定是中原局势有变!”   “诶……李公子……”   门外的老闻听着这话,这口气叹得反而更加沉重。李兆朔把耳朵贴到了门沿上,他生怕自己错过了对方带来的任何一点信息。   “安禄山死了。”   老闻那沙哑而低沉的声音从门缝外飘入,李兆朔一瞬还没反应过来,但紧接着他身子就跟着猛然一震。   “什么!你说的是真的吗?他……他死了?什么时候的事?朝廷……不,圣上回到长安了吗?”   李兆朔的头上都是汗,他因为太过震惊太过激动,连声音都是颤抖的。   “圣上有没有回长安……这我不清楚,不过李公子,安禄山是今年五月时病死的,他儿子安庆绪如今是叛军的头儿。朝廷出师大捷,中原的一半河山,都已收复。但如今安庆绪退守邺城,仍在河北一带招兵买马,而且……”   “太好了……太好了!”   李兆朔甚至没等到对方把话说完,便已经激动得泣不成声。   一瞬间他甚至都觉得自己刚刚被揍的那些伤都不疼了,他泪水滚烫,双手也是炙热的。   “老闻,你再去建安一趟!卢大人那里一定有朝廷新发的诏令!”   李兆朔激动万分,怎么门外传来的,却只是一声声叹息声。   “李公子,诶……李公子,你还是为自己想想吧。”   “怎么……老闻,你听说什么了?”   李兆朔的情绪稍稍平息,却又听到门外一声沉重的叹息。   “李公子,那董俊生本是追随安禄山的人,如果安禄山已死,他们与范阳的联系便算是绝了。我昨日在食肆见到董俊生与那些高句丽人厮混在一起,嘴里谈的可都是生意——关于你的生意!”   他这话说得李兆朔陡然一惊。   “我?”   “李公子,我看董俊生是打算将你父子二人都交到高句丽人的手里!您还是趁早为自己打算吧,难道你想这辈子就这么折在辽东了?”   随着那一声质问,李兆朔心里刚刚涌起的火焰仿佛一瞬又被浇灭了。   他愣了老半天,才发出声音。   “我知道了……老闻,辛苦你。”   “李公子,时间不多了,你要慎重啊……”   门外的人语重心长的叹了句,随后便悄然离去。   李兆朔惶然向后退了几步,扑通一下坐到了身后矮炕上。   “高句丽……高句丽……”   他把那词在口中反复念了几遍,脸色已然从激动过后的火热,渐渐变成了惨白的。   凌晨,胡九彰与燕家的仆人一同回到了燕家大宅。   进门时,那仆人还陪着笑与他打趣,“诶,您能安全回来就好了,咱们昭中少爷难得带朋友回来,更何况是李公子那样的贵客,老爷对这事可上心了。”   仆人笑脸盈盈,灯笼的昏黄光线由下至上打到他上扬的嘴角上。胡九彰瞄了他一眼,冷着脸眉心微挑,但后脊梁却不自觉的感到一阵寒气上扬。   这事……不正常。   胡九彰回屋时没有吵醒李慕云,他坐在李慕云的软塌旁眯了一觉,第二天一早,便若无其事的去燕家药铺里拿药。   “九彰,这几日李公子如何?有什么缺的,你随时跟我说。”   这一大早,他就跟燕昭中在小院里碰见了。燕昭中身上看不出什么异常,胡九彰纵然觉得可疑,但他心里多了层对燕家的防备,对着燕昭中,便也不愿多说什么了,只是下意识的点头。   “已经好了不少了,多亏了那些药。不过……燕大哥。”   胡九彰紧盯着燕昭中眼眸,眼睛微眯,声音不自觉的郑重了几分。   “怎么了,九彰?”   “燕家……”   “燕家怎么了?”   “……呃,我是想问……燕家在辽东城,也是势力很广的富户吧?”   “哦,原来是要说这个。”燕昭中面上笑容爽朗,拉着胡九彰一路走到了李慕云的房门旁。   “我家原只是寻常药商,便是到了我爹这一辈,家财方才积攒到了如今的程度。但这也都是大伯数十几年来经营的结果。在我印象里,便是打从记事起,家里便没为银子犯过愁。你要说是富户,那该算是了,但商人毕竟只是商人,势力嘛……不过是认识的人多一些罢了,算不上什么。”   燕昭中随口说着。胡九彰看不出他说话时的模样有何异常,就跟往日里他们吃茶聊天时一样,燕昭中还是原来的燕昭中,但胡九彰却总觉得哪里怪。他说不上燕昭中到底隐瞒了什么,但燕家上上下下的那种异常感,总叫他忍不住汗毛直竖,里外不得安生。   胡九彰撇了撇嘴,似乎并没有认同燕昭中的答案。   老燕到不介意,笑着帮胡九彰把房门推开。   “我家纵然有些银两,但又怎么能跟世子爷相比呢。九彰,你们缺什么就跟我说,我大伯对世子爷很是敬重,必是什么要求都能应允的。”   燕昭中说完便转身出去了。胡九彰看着他的背影,很多话想问,可到了嘴边,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了。   毕竟李慕云的命……还有胡彦的命,全都是他救的啊。   那日之后又过了半月,整个燕家上下相安无事,胡九彰接连去寻了几次,竟再未打听到任何一丝关于那李家二公子的消息。且就连那日夜里与他一路回来的仆人,也好似人间蒸发一般,如何也寻不到了。   胡九彰纵然满腹疑惑,可到底李慕云人还在燕家,再算上胡彦,便说是三个人的身家性命都系在燕家了,也不为过。   看着李慕云的身子一日日转好,胡九彰甚至有些想说服自己,把心底对燕家的疑惑都给擦除了,只去想想李兆朔的下落,再找机会去建安寻那位卢大人。总归只要李慕云安好,他便没那么多在意的。   这一大早,胡九彰又从厨房端了药回来,他一推门,李慕云已经支着身子从榻上坐起来了。   “老胡,你说我爹会在哪儿呢?崔乾佑不像是会在这种事上扯谎的人,可辽东城就这么大,你也出去走过几遍,怎么偏生一点线索也没有……”   “诶,你这才刚好,别想这么多。”   胡九彰笑着安抚他,端着药一瘸一拐的走到软塌边上。   他现在也适应了带着假肢走路,只一只手拄着拐杖,便能维持住平衡。   李慕云抬头瞧了他一眼,眉头微微皱着,表情略有不满。   “难道你就能不多想了?”   “我有什么可想的。”   “什么都没想……那怎么瘦成这样?”   李慕云伸手握住胡九彰满是老茧的手,那手很硬,很结实,但就是太瘦了,仅剩一层带着老茧的皮裹在筋骨上,隆起的青筋蔓过手背,好像一按就能触到皮肤下的血流似的。   “没事,瘦点好。”胡九彰牢牢攥住李慕云的手,“瘦点方便走动,你不知道这木腿,控制起来还挺讲究技巧的。”   “诶……你啊。”   李慕云轻叹了一口气,不再多说,而是拿过药碗,闷头默默的喝。   他也知道老胡这人最看重什么。   只是李慕云这碗药还没喝完,门外便响起一连串的脚步声。胡九彰一下从榻边站起来,耳根跟着那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微微一动。   “怎么来了这么多人?你等等,我去看看。”   胡九彰说着,已经撑着拐棍走到房门口。   透过门上的细缝,他远远的就看到有七八个人正朝着李慕云房门的方向走。为首的是一位身着华服的长须老者,胡九彰对那面容没什么印象,而直到他看清老者身后之人的面孔,心才跟着猛然一颤,一瞬警惕起来。   老者身后跟着的,正是那夜在悦来客栈旁,阻着他与那幽州兵打斗的燕家奴仆!   作者有话说:   大家元旦快乐呀! 第121章 假面   容不得胡九彰细想,不多时,两声清脆的抠门声从门外传来。   “胡先生,胡先生在吗?我家老爷听说李公子身体见好,特地前来探望。”   胡九彰记得这声音,这就跟他那夜听到的语气一样,乍一听来,恭敬中带着阵阵殷切,可这声音的底色却又是沉静冷漠的,深想过便觉诡异,叫人不寒而栗。   胡九彰回头看了一眼李慕云,李慕云也正看向他。   李慕云眉间一挑,显然还不清楚状况。胡九彰生咽了口吐沫,回过头出声应道,“我在,请进。”   他伸手拉开门。为首的老者面带微笑,朝他看了一眼,随即便将目光全部集中到了李慕云身上。   “呵呵……都怪老夫礼数不周,公子来此多日,竟直到今日才得空前来探望,还望李公子见谅。”   那老人说着抬手朝李慕云行了个礼,动作不紧不慢,但这礼也是仅对着李慕云一人的,全然未将站在一旁的胡九彰放在眼里。   屋内榻上的李慕云不禁挑起眉尖,他目光在老者与胡九彰之间扫过,唇瓣轻碰,到底是未开口应和。   见李慕云不说话,老人面子上显然有些挂不住了,他接连咳了两声,冲着身后那一帮随从摆了摆手。   “诶,你们还愣在这里干嘛!赶紧把送给李公子的礼物给搬进来,搬完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李公子体弱,见不得你们这帮恶臭的东西在屋里碍眼。”   随着老人大手一挥,他身后跟着那五六个仆从立马提着大大小小的礼盒鱼贯而入,在屋子一角摞好了东西,又低头哈腰的从门侧绕了出去,最终只剩下一人仍站在门外静候,便是胡九彰认得的那个燕家奴仆了。   老人这才满意的摆了摆手,这是冲着胡九彰了。   胡九彰微微一愣,但很快他就反应过来老人此举的意图。   合着这人,是想叫自己帮忙关门啊。   胡九彰刚想迈开脚步去关门,谁知李慕云这时开口了。   “老胡,你过来坐。”   胡九彰刚转过去的身子又硬生生转了回来,他眼睛睁得老大,朝李慕云看过去。但李慕云却微微摇了摇头,面上一派平静。   “老胡,刚刚咱们的事还没说完呢,你先过来歇会儿,老人家有什么事,也轮不着你帮啊。”   李慕云话说到这份儿上,胡九彰也没法再说什么了,他只得跟着点了点头,眼睁睁看着那老者面上红光褪去,转而盖上青绿。   胡九彰一脸尴尬的走到了李慕云榻旁坐下,那等在门外的小厮也很识时务的上前关严了门。   他本以为被李慕云驳了一回,老人家脸色定不会好看,怎知才不过片刻的功夫,老者面上竟有堆满了笑容,朝着李慕云缓步走来。   “原是这样!李公子怎么不早说呢,这位胡先生既是您的朋友,那便也是老夫的朋友,呵呵,那些个琐碎事,自有下人去做。”   这老人随口几句便又是一副春风得意的模样,看得胡九彰汗毛直竖。   “说了这会儿子话,老夫还未作介绍,实在是失礼了。老夫名叫燕苏和,是昭中的大伯,不知我那侄儿是否与你提起过?”   听到这话,李慕云与胡九彰同时眼光一闪。   这变脸如翻书的老头子,居然就是如今的燕家家主!   “咳……您坐。”   随着李慕云一声轻咳,胡九彰才从刚刚从错愣中缓过神儿来。他看着那老人在李慕云斜对面的软垫上坐下来,面容慈祥的对李慕云嘘寒问暖,那天夜里生出的诡异感又瞬间爬满他全身。   “李公子,您身子见好,老夫看着比什么都高兴。我叫下人送来的这些东西,都是从咱们药铺里精心挑选出来的补品,您什么时候要是想吃了,老夫叫厨房给你做去。”   “您有心了……”   李慕云自是不知胡九彰夜里独自出去的事,更不知道自己哥哥已经与胡九彰见过了面。他只是觉得这老人十分虚伪,但往日在长安,这种人多了去了,他也见怪不怪。这便卸下气力,倚在背后的软垫上,好像已经累了,气力虚浮似的,想早点打发这老头子离开。   “诶,这都是老夫应该做的。不瞒你说,李公子,自打听说昭中侄儿把您这样的人物给从长安接了过来,老夫便没有一刻不想着回来拜见您!您该也知道,燕家只是这穷乡僻壤里的一届药商,身份低微。您贵为皇室宗亲,能够下榻燕家,是我们燕家上下几世修来的福分。但奈何前些日手头事务实在太多,老夫脱身不得,这才拖到了今日。”   燕苏和说着,好像眼泪都要给挤出来了,胡九彰直看得脸色发白,而李慕云倒是见惯了,陪着笑随口打发。   “老人家言重了……幸得昭中相救,该是我来感谢你们的。”   “怎敢!怎敢!”燕苏和陡然提高了音量,冲着李慕云连连摆手。   “李公子,您如此说,便是折煞老夫了,莫要再作此说。”   “诶……您太客气了。”李慕云笑着回应。   “应该的!都是应该的。李公子,其实老夫此次前来,便是想问问你,有什么事,是老夫可以效力的。只要是老夫能做到的,您尽管说,老夫必定亲尽全力!”   听他这话,李慕云眉角微微上扬。他瞄了胡九彰一眼,随后眉心便跟着微微捻起。   “燕先生……慕云幸得令侄昭中相救,已经十分感激。您再这样说……便是为难慕云了。”   “诶呦,这老夫可不敢!李公子,老夫虽只是一介行商,但却也是真心实意的想要为大唐做点事。你便连这一点机会,也不肯给老夫吗?”   转眼间,这燕苏和言语间竟然已经带上了点点哭腔,估计只要他想,不过片刻,便能涕泪纵横了!   李慕云眉头皱得越来越紧,他看了看胡九彰,而胡九彰显然被这老人家的“变脸”绝技给惊到了,这时正睁大了眼睛,全然是一副不可思议的模样。   “这……”   李慕云轻叹了一口气,眼光直盯在燕苏和脸上。   “你若真想帮我做什么……我便说了。”   “请说,公子请说!”   燕苏和连忙附和。这次轮到胡九彰转头去看李慕云了,他生怕李慕云会说出什么不该被这老头子知道的事,可他仔细想想,李慕云也的确不知道什么关乎他二人安危的要紧事。   “大乱之后,我父王便在安东与长安断了联系……若是可以,我想请先生帮忙寻找我父肃王的下落,不知……”   “可以!当然可以。”   燕苏和立即答应,速度快到叫李慕云都有些吃惊。   “这是大事!老夫必定全力去办。还请李公子放心,一旦有了肃王殿下的消息,老夫必定第一时间告知公子!”   “那就……有劳先生了。”   李慕云淡淡说着,可他心里的惊讶也毫无保留的浮现在脸上了。   看到李慕云的惊讶神色,燕苏和反而十分满意,眼底影影绰绰的显出得意神情。   “李公子勿忧,老夫既然答应了,就必定会去办。还望李公子好生调养身子,莫再害了病才是。”   他恳切说着,随后又跟李慕云嘱咐了几句,直到李慕云都答得有些烦了,才起身离去。   胡九彰直到那一主一仆走得没影了,才关上门,深吸过一口气。   他回到李慕云榻前,面容颇显凝重。   “小白,我跟你说件事。”   他低声说着,轻轻握住李慕云的手。   李慕云也察觉到他语气中的郑重,用手指轻轻摩挲着胡九彰手背。   “嗯,你说。”   “其实……”   胡九彰随即便将半月前自己独自外出打探肃王消息的事一五一十的跟李慕云说了一遍,包括他在那夜与李兆朔的会面,以及突然出现的燕家奴仆。   “小白,燕家必然有事瞒着我们,那夜之后,纵然我再怎么去县衙打探,也找不到二公子的下落了,那时你病得重,我也就没说……”   胡九彰默默叹气,而听过这些,李慕云的神情也复杂了许多。   胡九彰握着他手轻轻捏了几下,将五指都插到他指缝里,两手扣实。   “但我问过燕大哥。我看他……不像是会欺瞒的样子,毕竟我弟弟的命也是他救的,就算燕家真要做什么,他定也是不相干的。”   “但……你能确认吗?”   李慕云低声问着。   “……不知道。”   “诶……老胡,你别自责,我信你。”看着胡九彰低下头,李慕云连忙加重了语气。   “咱们现在人在燕家,他们既然已经照顾了咱们这么久,我觉得就算有什么……短期内也不会动手。老胡,为今之计,第一,便是要去寻二哥的消息。你便是找不到二哥,去找当日与你接头的人打听,也好过线索全无。至于燕家这边……我们得跟燕昭中好好谈谈。你弟弟是不是还成日与他混在一起?我觉得……你或许可以先去找阿彦问问这些事。”   就在李慕云与胡九彰商议对策的同时,县衙内,李兆朔奋力私下自己衣裤的一角,一手拿着那布料,抬起右手食指送到嘴边奋力一咬。   片刻,他食指指腹上便涌出血色。   李兆朔随即挥手在布片上写下血字,一行接着一行,血液凝了,他便再用牙咬开,右手那几根手指都反复咬过几遍,这一封血书,才终于完成。   李兆朔对着自己写就的血书反复看过几遍,随即握紧拳头,将那沾血的布片折成小块,塞到了自己腰带间的细缝里。   不多时,门外传来一声沉闷的咳嗽声,李兆朔连忙走到门边。   “老罗?”   “呃……咳,李公子,这些日子……你还好吧?”   门外之人正是罗韦道,不过这时老罗的声音,就显得没什么底气了。他自打那日得知李兆朔被抓,就一直害怕自己被李兆朔供出去,整日提心吊胆的,连值班都不敢来了。直到过了几日,发现柴冈没有找到自己头上,他这才又回到府衙里当值。   老罗听说了李兆朔被打的事,内疚了好一阵儿,可若要叫他去找李兆朔当面问问清楚,他又没那个胆子。这一来二去,就拖了半个月,要不是前几天衙门食堂里打杂的老闻过来找他,他还不敢来。   “诶……我还好。老罗,我还得求你一件事。”   李兆朔显然已经急不可待了。整个县衙里见过胡九彰的除了他自己和柴冈,就只剩下老罗了,他想给李慕云传信,也只能依靠老罗。   “呃……什么事啊?”   单听那语气就知道,门外的老罗定是又犯起了难。   “老罗,我求你帮我送信给胡先生。这是最后一次了,只要你能把这封信送到,我李兆朔往后再不求你!”   他止不住提高音量。   李兆朔当然知道罗韦道这人,既胆小又吝啬,想求他做点什么,必然是极难的。但如今除了他,李兆朔再想不到别人。老闻当然是能做事的,可老闻又没见过胡九彰,倘若送错了人,遭殃的怕就不是他李兆朔一个人了。   “呃……这个……”   老罗在门外踌躇起来,李兆朔在门内,焦心如焚。   而就在二人僵持之际,门外小道上忽然传来一串急促的脚步声。   李罗二人的心,一瞬便跟着提到了嗓子眼儿。   作者有话说:   呼……一口气更了四天,从今天开始,固定在每周五、周日、周二更新。正文预计在一月末完结,感谢各位小天使们的陪伴!爱你们ヾ(o′?`o)? 第122章 杯弓蛇影   片刻,随着脚步声逐渐逼近,出现在转角处的人叫罗韦道长长吐出一口气。   “你这是要吓死我!”他压低了声音,语气中不乏埋怨。   “呵……谁知道你胆子这么小!”   来人的声音低沉而扭曲,好像是嗓子被什么东西从里面给破坏过似的,来者正是老闻。   李兆朔在门内长舒出一口气,差点没直接在门边跪坐下来。   “老闻,你不是我不想找你帮忙,实在是……这事只能靠老罗。”李兆朔刚想解释,便听到门外“呵呵”两声狞笑。   “李公子,你这心思就是太单纯了,求人办事,方法多得是。”   李兆朔不解其意,只从门外的脚步声听来,老闻该是已经走到了罗韦道面前。   “罗韦道,你还是现在答应的好。柴冈昨天晚上喝酒的时候,还嚷嚷着要把那个暗中传信的人揪出来呢,李公子肯对你仁义,我就未必,说不定哪天为了柴冈的那点赏钱,就把你供出去了呢。当然啦……你也可以把我一起供出去,但是你也是有家有业的,就算是为家里的婆娘和孩子多想想,也好过现在就闹得鱼死网破。”   老闻的声音本就十分诡异,如今他威胁起人来,听着更叫人不寒而栗。   李兆朔站在门内,头脑也在飞速运转着。   “诶……老罗!你冷静下来仔细想想,我告诉你,安禄山已死,皇上也已经回到长安了,唐军如今就在幽州一带集结,不日便要与安庆绪决一死战。你现在怕董俊生,我不怪你,但但凡是帮过我的,我李兆朔都会记在心上,来日必将予以厚报。你总不会想这辈子都只做一个县衙小吏吧?老罗,我知道你,你的才能可不止这些!”   李兆朔说得铿锵有力。他跟老闻一个黑脸一个白脸,一里一外把罗韦道夹在中间。   罗韦道眉头皱得死紧,站在大门前想了老半天,汗都冒了一脑袋。   “诶!”   只听他忽然叫了一声,跟着便把手伸到门边上。   “李公子,到底是什么东西,你动作快点!可就仅此一次了哈,我这人也没什么宏图大志,我就想安安稳稳过日子!”   李兆朔一听这话,赶紧把叠好的布条从门缝里递出去。嗖的一下,布条就被抽走了。紧接着便是老闻的两声有些阴森的嗤笑声。   “呵呵,李公子,你若是早有今日这般觉悟,说不定早就逃回关内了。”   老闻的嘴一向很毒。李兆朔站在门内长叹一声,也未回嘴。   “总归信是送出去了,等结果吧,老闻。三弟若是不计前嫌,该是会帮忙的……”   说是要送信,可是老罗也不知道胡九彰的住处,他就只能到县衙附近的小街上瞎转悠,以期能遇到自己要找的人。   好在一个带刀的跛子,在人群中还是十分好认的,三日后的傍晚,老罗远远的就看到那个熟悉的面孔出现在小街尽头,他连忙朝着胡九彰狂奔而去,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终,终于找着你了!我给你带个信儿。”   老罗喘着气,拉住胡九彰胳膊。   而胡九彰看着老罗的神情则带有几分戒备。   燕家的事扰得他心神不宁,如今无论是面对谁,他都不敢轻易付出信任了。   “给你。”   老罗再多的也不说,直接拿出个小小的布袋,里面装得正是李兆朔写给李慕云的血书。   “这是什么?”   胡九彰没接,而是冷着脸张口发问。   “信。至于是什么内容,我可没看。李公子交代要送到你手上。”   “李公子现下如何了?”   胡九彰语气颇为关切,老罗看了他一眼,轻叹过一口气。   “被关着呢,但该是没有性命之忧。不过……如果你和你背后的人真想知道点什么,就自己来找,我只是个平头百姓,不想在这里面参与太多。”   老罗说得诚恳,胡九彰看着他,只觉得好像被眼前人毫不掩饰的目光刺痛了一般,微微眯起眼睛,低下头。   他伸手接过布袋,也不再多问。   “那从此以后,我们最好不要再见。”   “我也希望。”   罗韦道说完便转身离去,胡九彰握着布袋,望向他离开的方向。   他记得自己刚到长安时,想得也跟这人一模一样。但有些时候,人就是被命运推着走的。胡九彰到现在也不觉得自己就高过谁一等,他甚至很羡慕那个越走越远的送信人。如果可以的话,谁又不想安安稳稳的过日子呢……   回到李慕云房中,胡九彰第一件事就是关紧大门,吹熄几盏油灯,只留着李慕云榻前那盏,坐到他身边。   “怎么了老胡?”   李慕云刚喝过药,脸上还带着点微红。   他身子真的好转了不少,至少在治病这一点上,燕昭中没骗人,燕家也没有从中使过坏。   “你哥哥的信。”   他从衣襟中掏出布袋,递到李慕云手里。   “送信人说,你二哥现在正被关着,但没有性命之忧。我觉得……既然他还能派人送信出来,就意味着这辽东城中,还有人是在帮着他的。你别太担心,咱们先看看他写了什么。”   “好。”   李慕云面色平静,直到他打开布袋,看到里面染血的布条,手止不住的抖了一下,眉头一下皱紧了。   他飞快打开那块染血的布条,手搭在被褥上,但胡九彰仍能看到他指尖微微的颤动。   “是用手指的血写的吧……”   胡九彰低声说着,他飞快的扫了一眼信中的内容,虽然信中提到的一些事令他激动万分,但这时,他的注意力更多还是集中在李慕云身上。   “嗯……”李慕云点了点头,目光集中到了眼下的血字上。   他眼光在字里行间一一扫过,看得越久,反而手上的颤动越弱了。终于,李慕云轻叹过一口气,松开握着布条的手。   “这是二哥的字迹不假。我已经将近五年没见过他了……他这几年,恐怕过得也不是很好。”他轻声感叹着。   “我上次见他虽是在深夜,但听声音,他身体该是无恙的。”   胡九彰声音中带着几分安抚意味,李慕云反而皱起眉头。   “我可没有担心他。”   “没有?”   胡九彰倒有些好奇了。说不担心肯定是假的,李慕云的表情,他比谁看得都懂,只不过突然说这话……   “你们兄弟关系不好?”   “不好。”李慕云沉声说着,“或者应该说是,比单纯的不好还要更差一些。大哥和二哥都是庶母所生,你也还记得我那位庶母是什么样的人吧?我现在倒希望自己能对他们冷漠一些。”   李慕云便像是跟自己赌气一般,又攥紧了拳头,对那封血书怒目而视。   “好啦好啦,我懂。”胡九彰陪着笑握住他拳头,轻轻拍了两下。   “但到底是一家人,况且他都已经求你到这个份儿上了。”   李慕云看向胡九彰,片刻,也泄了气。   “罢了。看他信中所说……老胡,你怎么想?”   “这其中无论哪一件,都不是小事。”胡九彰低声说着。   李兆朔的信中共提到三件事。   其一,安禄山已死,唐军中原大捷,皇帝返朝。但叛军并未被彻底消灭,安庆绪率领叛军败部,尚在河北一带招兵买马。   其二,一年前将肃王与李兆朔绑来此处的叛军与安庆绪不合,安禄山死后便想甩手将肃王父子出卖给高句丽贵族,换取钱财。且这事,是叛军与县令的合谋。   其三,李兆朔为了阻止即将到来的这场交易,请求李慕云派人去寻建安刺史卢成安,求他发兵来救。   这第一件事,可以说叫胡九彰激动了好一阵儿,直到现在,他胸膛里那颗心仍然狂跳不止。   怕是没有人比他更期待听到唐军大胜的消息了,那么多人折在了潼关,那可都是一条条鲜活的人命啊!到如今终于——   “安禄山既然已经死了,那么叛军彻底被剿灭,也只是时间问题。”胡九彰沉声道。   “的确,但中原的战况,我们知道的终究还是太少了。这里面也只有一点二哥说的没错。”李慕云神情严肃,那种自然而发的肃穆感让胡九彰止不住微微向前倾过身子,顺从着听他说话。   “如今这位皇帝,恐怕也只有父亲能跟他说得上话。至德(唐肃宗的年号)皇帝做太子时,没少受太上皇猜忌,那时满朝文武没有敢为太子说话的,也就父亲一人,私下里帮太子爷说了个情,转头还被皇爷爷冷遇了好一段时间。虽然这事也已经过去将近十年了,但至德皇帝倘若肯念旧情,来日论起赏罚来,多少会看在父亲的面上,对我们从轻发落。但倘若父亲不能回朝,我们将来会如何,便难说了。”   说起长安旧事,李慕云只觉得恍若隔世。   而现在距离他离开长安,也不过过去了一年多。   “所以无论如何,都是要优先去救你父亲的。不过我只有一点疑惑。这个卢成安……手里究竟有多少兵,又肯不肯为这事出兵?而且就算他出兵了,总不能师出无名吧?肃王人在何处,总得查清了再去请人来救。”   “是了。”李慕云轻叹一声。   “二哥怕不是还以为我从府中带了多少人出来,现在要做这些,可不是说几句话那么简单。”   “而且……”   胡九彰脸色愈发严肃,声音也跟着压低了。   “小白,你还要为自己想一想。辽东城总共就这么大,你入城的消息,会不会也传到哪些叛军的耳朵里?我自不会出去散布这些消息,可燕家上下这么多人,不得不防啊……”   胡九彰这话说罢,李慕云头上都跟着冒出冷汗。   他怕是病的太久,竟连这个可能性都没考虑到,而如今胡九彰提起了,他想到的,则是更加凶险的情况。   会不会……燕家的种种异常,正是因为燕家,也介入到了这场交易之中?倘若如此,那么恐怕李慕云本人也已是瓮中之鳖,更妄论要他施救。   看到李慕云愈发惨淡的脸色,胡九彰显然也想到了这最糟的一种情况,他脸色铁青着,但仍一把握住李慕云的手。   “不怕,小白。咱们先冷静下来,不要自乱阵脚。咱们得把这里发生的事传回中原去,我去拿笔墨,你来写。得先写信给卢成安,倘若他真能派兵,那他就是距离咱们最近的援军!” 第123章 捕网   在辽东城为数不多的酒肆之中,只有一家店规模稍大,能给客人提供私密且雅致的包间。   这一日,酒肆包间中灯火通明,自打中原大乱后,这间酒肆内便少有这样的出手阔绰的主顾了。但这一日,不寻常。   店小二亲眼看着本县的县令大人和一位身着唐军甲胄的中年武官进了楼上的雅间。那武官常到店里寻欢作乐,所以店小二认得武官的面孔,那人姓董,说着一口关中官话,出手十分阔绰,但脾气不好,喝醉了就要砸店里的酒。   看着他,店小二都要给店里今天刚到的新酿捏一把汗了。而继他之后没过多久,又有一位穿着富贵的老者进了雅间。这人店小二就再熟悉不过了,这是辽东城数一数二的大户,燕家的当家家主,名叫燕苏和,整个辽东城的商贩,就没有不认识他的。这人手下掌握的产业十分庞大,可以说城里半数以上的商人,都是给他们家打工的,而他……则是依靠着高句丽人在背后的支持起的家。   雅间内,三人围着张小桌对坐。   县令杜弘林最先端起小桌上的酒杯抿了一口。   他出自官宦世家,虽然家中先祖做到的最高官职,不过是礼部的正五品而已,但他在这儿,仍算得上是现场官职最高的一位。如今杜弘林已经人过中年,加之眼下大唐政局动荡,他的仕途可能也就要停留在正七品这个级别了。但此刻,这位县令大人的面上,却看不出一丝忧虑,反而很是轻松惬意。   县令大人右手持杯,喝酒时,还抬起左手向前遮掩,用自己宽大的衣袍将下半张脸和酒杯都掩住了,轻抿一口,再道一声“好”,做足了文人雅士的风范。而他对面二人,一个正皱着眉头绑刀柄上的绑带,一个似笑非笑的看着他默默不语,杜弘林止不住沉沉叹出一口气,纵然觉得不满,可在此处抱怨,也绝非明智之举。他只得在心里暗骂一句,再开口时,态度仍是平和的。   “燕先生,高大人那边都已经谈好了?”   “谈好了,只要人到,一千两白银,外加三百两黄金,一个子儿也不会少。”   燕苏和说话时也是一团和气。但显然,他那语调不是在回官老爷的话,而是在跟对家谈生意。   “一千两白银加三百两黄金?之前不是说好的能给到一千两黄金,怎么这才过了半月,就缩了这么多?你这厮——是不是耍老子!”   杜弘林还没说话,一边的武将倒坐不住了。此人正是董俊生。   “此一时彼一时,董大人,如今中原的战局,谁也说不好,现在高大人那边只能出这个价,除非您还能拿出更有价值的东西。”   “你——你!可那毕竟是堂堂的大唐亲王!”   董俊生有些怒了,一旁杜弘林连忙冲他摆手。   “董兄,你声音放低些!这里可不是你的地方。”   “呃——”   董俊生一甩手,的确没再开口,但他看向燕苏和的眼光也愈发厌恶了。   “总归……事情已经商议妥当,杜大人您看如何?”   燕苏和面不改色的转向杜弘林,杜弘林眯着眼睛,双手互插在袖口里,垂下眼沉思了片刻。   “一千两白银,三百两黄金……倒确实比之前答应的价格差了不少,不过……燕先生,我也是为了图个安稳,能否请高大人先付一千两白银做定金,等到了交易当日,再将余下的数目补上。否则……我也不能保证,事态会不会再有什么变化。”   杜弘林眼光低垂着,长叹出一口气,他说话的声音不大,但却带着股不容质疑的气势。   “这个嘛……”   燕苏和抬手捻了捻自己颚下的灰白胡须。   “先付些定金倒是无妨,不过具体要付多少……杜大人,还请容我回去与高大人商议,相信高大人也能理解您此番的诚意。”   “啧,少在这儿得寸进尺!既然你决定不了,就让我与杜大人直接去与那姓高的谈!”   董俊生似是已经按捺不住。   诚然,这里面最想促成这桩生意的就是他。身为安禄山的直系下属,还威胁并幽禁了大唐亲王,当下哪怕是跟安禄山有一丝牵连,都是要诛满门的罪行。而如今新皇已经回京,唐军主力直指安庆绪残部。现在的每分每秒,对他来说都痛苦煎熬。   “这……还望董大人不要为难老夫啊。”   燕苏和陪着笑,只不过他那张脸,越是带笑,反而越让人看着不爽。   这一次,杜弘林倒是没有插话,只默默看着董俊生与燕苏和对峙。燕苏和笑呵呵的不再开腔,董俊生到底也不是个莽人,他知道自己纵然再恼怒,也总不能与燕苏和就这么闹翻了。   只见董俊生瞪着燕苏和看了好一阵儿,可燕苏和面上仍然是一片和善,连笑容都不曾改变过。末了,他只得闷闷吼过一声,坐在那儿转过脸去,不再与燕苏和对上。   到此,杜弘林才再度开口。   “燕先生,这事已经拖了两个月,我们这边,还是希望能尽快把事情了结了。不然这样,明日咱们便一同去见见高大人,在哪里见面可以再商议,不过我们是真心想把这事尽快确定下来的。倘若高大人觉得这样仍然不妥……那事情不做也罢!”   杜弘林说着,突然提高音量,末了,他又唉声叹气着喝了一口酒。   “诶……我到底还是大唐的官,想想若是送肃王殿下回朝,本也是件光宗耀祖的事啊……”   杜弘林不住感叹着,一旁董俊生满脸惊讶的看向他,刚想说什么,只听燕苏和突然笑了起来。   “哈哈……怎么会不妥呢!杜大人误会老夫的意思了。”   燕苏和连连摆手,只见他头上隐隐有冷汗冒出。   “那这事就这么定了,今天便到此为止吧。”   杜弘林说罢就要起身走人,却见燕苏和在擦过了额间汗珠后,又以及其郑重的眼色朝他望去。   “杜大人有心送肃王殿下回朝,这是好事啊。正巧老夫这里也有件事,想请教杜大人。”   “什么?”   杜弘林再次坐定。   “哈哈……也不是什么大事。前些日子,也是一些机缘巧合,老夫有幸遇到了肃王殿下的世子。如今这位年轻的世子也在老夫这里。不知杜大人可否告知,老夫对肃王世子,该如何安排啊?”   “什……什么?肃王的世子?”   杜弘林被燕苏和这话惊得睁大了眼睛,一旁董俊生也惊呆了。   这三人包间内的灯光亮了一整个晚上。次日清晨,店小二目送着三位贵客各自离开,店小二也不知道这三人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不过三人走出包间时,脸上可都带着笑。   “信已经交由驿站送出,只不知几时能够送到,也不知道那位卢大人会作何反应了。”   胡九彰撑着拐杖,一身风尘仆仆的回在李慕云面前。天没亮他就出发送信去了,而等到他回来,日头已经快要升到头顶上。   李慕云自是不想看他如此奔忙的,只叫他坐下歇着,还下床拿了燕昭中上午送来的豆沙团子给他,恨不得把食物一股脑的都灌进他肠胃里。   “小白,你能下床了?”   胡九彰一看他起身,赶紧站起来扶他,李慕云却一本正经的冲着他摆了摆手。   “不走走怎么知道能不能呢?九彰,你不用扶我,趁着如今燕家还未发难,我私下里多起来走走,也算锻炼了。总不能以后都叫你带着个废人上路吧?”   “你身子转好我当然高兴,但可千万别勉强。”   胡九彰紧张的看着,而直到他确认李慕云能靠着小榻旁的扶手站定,他也便安心坐下。   “不过……之后怎么办?信发的再多,怕也是远水救不了进火,我只怕那燕苏和不知何时会突然发难,倘若能在城里找到援手,便再好不过了。”   “是这样没错。”李慕云点头认同,“其实……九彰,你怎么不去跟燕大哥好好聊聊呢?你我都觉得他这人可信,可遇着事了,你又总不愿找他深说。这些豆沙团子也是他上午送过来的,我与他聊过几句,也觉得这人不像是虚伪之人。只是以我的身份,与他讲这些,他必然要多想。你们不是都在北庭服役过?你便与他把我们现下的忧虑讲清楚,我觉得……即便他是燕家的人,也绝不会做出与他那位大伯相同的选择。”   “嗯……这倒也……”   胡九彰低头吃了口团子,倒像是故意不想答话似的。   “……九彰,这么些时日,你都没跟他把话说开……你是不是介意他跟你弟弟的关系啊?”李慕云思索良久,才终于把这话问出来。   “也没什么好介意的。”胡九彰嘴里塞满了豆沙和糯米,垂着眼不去与李慕云迎上。   与其说是介意,倒不如说他是完全想不通。   打从在长安再见到胡彦,兄弟二人也已经有将近六年没见过面了。胡九彰当年离家的时候,胡彦才到他胸口高,不过是个孩子,可如今胡彦已经长得与他一般高了。弟弟还活着,对于胡九彰来说,自然是莫大的安慰。他在北疆累死累活的打仗又是为了什么?还不就是想让胡彦学好了,到京城找找门子,谋个官去。可现在在这个弟弟眼里,反倒是自己这个亲生哥哥,成了最不受待见的那位。   便不说什么失忆发疯的事,他是把燕昭中认成了哥哥也好,还是把过去的那些事统统忘记了也好,胡九彰最受不了的,还是胡彦看自己时的眼光,那种漠然中又带着些鄙夷的目光……   哪有人这么看自己的亲生哥哥的啊……   而反之,胡彦看燕昭中时,眸子里则满满都是信赖。   这种事,任谁都不能坦然接受吧?   胡九彰从来没跟任何人说过,自己介意这个。但这事早在他心里凝成了一个结。他也知道自己应该跟燕昭中好好谈谈,只不过胡彦总跟在旁边,他一见到胡彦,便觉得心烦意乱,原本能心平气和说出口的事,就也说不出来了。   “不是还有要发去长安的信吗?写好了吗?”   他干脆直接转移话题。总归优先把求助信送出去,是没错的。   “写好了,上午刚刚写好的。”   李慕云转身将压在枕头底下的两封信取出来。   “这两封信都是要递往长安的,地址我都写好了,你送去驿站便好。”   “嗯。”胡九彰接过信,已然站起身。   “现在就走?不再吃点了?”   “都吃不少了。”   “……好吧。那你回来之后,可得多吃点啊,这么来回跑了两趟,我还怕你的腿受不住呢。”李慕云语气中带着淡淡的失落。   “好。”   胡九彰温声答应。   “至于燕大哥那边……我今天晚上去找他,放心,我会跟他说清楚的。毕竟在燕家,他才是能真正帮到我们的人,我清楚的。”   “嗯。”李慕云笑着点点头,这才安心坐回到榻上。   一路上,胡九彰反复斟酌着要对燕昭中说的话。到了这一步,他知道自己如果再拖下去,很可能就要误事了。   而就在胡九彰离开后没多久,燕苏和的身影,便再度出现在李慕云房中。而这一次他带的人,可比上次还要多出不少。 第124章 未曾设想的事   天尚未全黑,胡九彰便赶回了燕家。进门时,他还想着只先跟李慕云打声招呼,就去寻燕昭中好好把事情说开,只不过当他推开房门的那一刻,胡九彰已然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毋宁说是惊讶,不如说,他是被屋中的景象给吓住了,一时间竟没能反应过来眼下的状况。   屋中空无一人。   李慕云……不见了。   胡九彰愣是直挺挺的在门口站了七八秒。   他去哪儿了?   随即胡九彰才渐渐反应过来,而他额间也不断的渗出冷汗,只觉得仿佛又在被命运捉弄一般,心脏在胸腔内乱跳不止。   才刚刚能够下床的李慕云,根本不可能自己出去,那么如果他不在,很可能就是被人给带了出去,可是谁会特地来带他走呢?   胡九彰单一想到那可能的选项,脸色便瞬间变得黑青。恐惧感涌上心头,胃部酸液翻腾,就连第一次上战场时,他都没有这种反应。   忽然间他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胡九彰立即转过身,以着前所未有的速度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他一把抓住从走廊上路过的小厮,把那小厮吓得一哆嗦。   “李公子呢?原先住在那间房里的李公子呢!”   他一手按着小厮的肩膀,又因为情绪过分激动,而控制不住的加大了手劲儿,叫那小厮疼得嗷嗷直叫。   “诶呦!疼,疼——大爷,胡大爷,那位李公子下午被大老爷给请走了,至于去了哪儿我也不知道,我求您快松手吧,疼啊!”   对方的答案与胡九彰心中的猜测别无二致,他只觉得后脊发凉,用了好一会儿才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松了手。   那小厮一看他松手,也顾不上什么礼数,躲鬼似的从他身边跑开了。   而胡九彰眉头皱紧了,握着拐杖的那只手也因为握力过大而在关节间不断发出“咔,咔”的响动。   他转身便朝着燕昭中所在的院落走去,无论如何,他们都要好好谈谈了。   胡九彰见到燕昭中时,天已经黑了,燕昭中拿着个蒲扇,坐在小院里烤鱼,胡彦就坐在他旁边,手里拿了个小碗,时不时从碗里抓一把调料,撒到鱼身上。   胡九彰“咚咚”作响的拐杖声在夜里十分明显,隔着老远,那二人就听到了胡九彰的声音,燕昭中最先冲他打了声招呼,语气很是热情,但胡九彰没答话,他脸色黑青着一路走过去。   “慕云被你大伯带走了,这事你知道吗?”   胡九彰声音阴沉,燕昭中很快察觉到他语气中的情绪,从小板凳上站起来。   “我是……听你说了才知道的。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就今天下午。你知道他们去哪儿了吗?能问到人也行,我马上去找他。”   胡九彰的声音很冷,话语间还带着种催促乃至是命令的意味。   仍坐在凳上的胡彦眉头微皱了一下,这才抬起眼,去看自己“阔别已久”的哥哥。   诚然,早在一行人启程前往辽东前,燕昭中便时不时的提醒胡彦,自己并不是他的亲生哥哥。起初这小子不明所以,还要闹上一番,但自打他与胡九彰一行人走完了这一段南下又北上的旅程之后,便不知怎么的,到了辽东,就不再叫燕昭中“哥哥”,而是改口成了“昭中哥”。燕昭中问他是不是都想起来了,胡彦也一言不发。倒是他几次想去找胡九彰说什么,只是不知为何,每次他都只走到胡九彰房门前,就又退回来了。燕昭中问他为什么回来,他也不说。   而直到现在,弟弟身上发生的这些变化,胡九彰都全然不知。   “诶,九彰,你先别急,我大伯一向是尊敬李公子的,应该不会出什么事,等我去帮你问问。”   燕昭中面上带着安抚的笑意,可胡九彰越是看到他那张笑脸,便越难平复心情。   “燕大哥,你知不知道,慕云的二哥,也就是肃王的二公子,如今就正被囚在这辽东的县衙里。且本县的县令勾结安禄山余党,正打算将肃王、和那位二公子一同出卖给高句丽人。这些事……你知不知道?”   骤然听到这些话,燕昭中惊讶得睁大了眼睛,一时竟没答上话来。   “这……九彰,这些事你是从哪来听来的?我从未听过这等事,倘若真有这些事……”   “你没听过,但你大伯心里可是门儿清,保不齐就是他从中牵线搭桥的!”胡九彰直接打断他的话,语气中带着几分怒意。   “我不知道你清不清楚燕家隐瞒的这些事,但倘若慕云出事,我绝对不会放过燕苏和!但凡参与此事的人,我一个也不会放过!”   胡九彰恶狠狠的说着,燕昭中的神色也已然变了。他眉心紧锁,面上仍有尚未褪去的震惊神色,但他眼中却透着股坚决,一种不可名状的,决意捍卫某物的坚决。   “……九彰,”燕昭中深吸了一口气,“你先冷静冷静。说到底人是我带来的,倘若李公子有事,那我燕某人绝不会独善其身。”   燕昭中这话说得铿锵有力,只不过胡九彰这时是急火攻心,哪里听得进他这些话。   “倘若真出了什么事,你说得再漂亮又有什么用!这本就是你燕家自己的事,燕大哥,倘若真有什么,你也别怪我不知恩图报,我本也不剩什么指望。”胡九彰声音低沉,眼光中已然悄然涌出了点点杀意。   “诶……九彰,你等我去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别急。”   他嘴里说着叫胡九彰别急,可燕昭中自己是真急了,连手里的蒲扇都忘了放下,就迈开步子。   “李公子的事我不会不管,九彰,你等着!”   燕昭中说完便快步走出小院。烤炉上的鱼散出一阵焦糊味,坐在一旁的胡彦放下手里的调料碗,缓缓起身。   胡九彰朝弟弟看去,他以为胡彦是要进屋。   也是,他们兄弟俩打从在长安见了面,就没说过几句话。总归弟弟又不记得自己,胡九彰也不想主动往这伤心处上戳。潼关之后,他心里便再装不下那么多的感伤了。   怎知胡彦站起了身,竟朝着胡九彰径直走来。   胡九彰面上还带着怒意,只见着胡彦一步步越走越近,他先是觉得诧异,紧接着就见到胡彦抬起手,朝着他面颊上重重扇了一巴掌。   胡九彰脸颊被打得火热,他脸上本没多少肉,被打了这一下,他岿然不动,倒是胡彦揉了揉自己掌面,对兄长怒目而视。   “哥,你变了。”   他声音冷漠,也不等胡九彰反应,便转身进了屋。   胡九彰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他先是一阵错愣,之后才觉得自己被打的脸颊疼,而等到那股子痛劲儿都过去了,他忽然张大嘴巴,眼里止不住的涌出泪花。   胡九彰对着夜空深吸了一口气,泪水从他上仰的眼角滑落,也不知是激动还是委屈。   时间退回到胡九彰外出送信的下午。   李慕云仍在屋内歇息,他一听到门外的动静,便卧到榻上盖好了被褥。   没一会儿,只见燕苏和带着一众仆从浩浩荡荡的行到了房门口。这一次,燕苏和的身后还跟着四个抬辇的苦力。单看这阵仗,李慕云心里便已经有了不详的预感。他将手伸到自己枕后翻了翻,胡九彰几日前找来的笔墨,还放在他枕后。   李慕云小心翼翼的将那墨块拉入袖中,待燕苏和进门,他便侧过头,好像刚睡醒似的,费力支起身。   “诶呀,李公子身子重要,快躺下,快躺下。”   燕苏和带着几个小厮进了屋,一见李慕云的样子,连忙冲着他压了压手。而李慕云也就顺势又躺了下来,他看着门外的步辇,掐算着胡九彰回来的时间,食指按在墨块上轻轻的摩挲。   “李公子,这几日身体如何了?”   燕苏和满脸关切的在他榻边坐下,李慕云勉强挤出点笑意,声音虚浮。   “还好……不知您来,刚睡了阵儿,需要些时间恢复精神。”   “无碍,无碍!李公子,老夫这次来,是想告诉您一件大好事。”   燕苏和竟还卖起了关子,李慕云心中厌弃,但也只能顺着他的意,跟着出声询问。   “哦?不知是……什么事?”   “李公子,老夫已经托人找到了肃王殿下的下落,如今殿下就在距离辽东城不远的一处寺院中。”   燕苏和面上带笑,徐徐与李慕云说着。而还未等他说完,李慕云的脸色已经变了。   这可着实是一件大事——   李慕云怎么也想不到燕苏和竟然这么快就找到了父亲的所在。或者说,就算这老头子原是知道的,他也着实想不到燕苏和居然会这么快就肯将父亲的位置告诉给自己!   “这……这到确实是一件大好事……燕先生,那不知父亲如今……如何了?他身体可好?”   李慕云声音微微颤抖着,他是直接被燕苏和这话给惊住了。   “诶呀,公子勿忧。肃王殿下身体安康,倒是您要好好保重了。”   “我倒无碍,燕先生,你既如此说……是已经见到父亲了吗?”   李慕云声音急促,倒是燕苏和又不紧不慢的摇了摇头。   “李公子,老夫虽然还没有亲眼见到肃王殿下,但老夫的一位朋友,如今正在照顾着肃王殿下的饮食起居。老夫的这位朋友对大唐一向忠心,由他来保护肃王殿下的安危,是轻易不会出差错的。”   “但……寺院毕竟是苦寒之处,不知能不能由先生您出面,将父亲接入府中?”   李慕云的脑中也在飞速运转着,他虽然不完全相信燕苏和的话,但他的确很想马上见到父亲,以至于单是想想,便已经激动得心跳加速,一向苍白的面上,都显出淡淡血色。只不过,他不想在胡九彰不在时离开这里。   燕苏和听罢轻叹一声,好像早料到他会这么说。   “诶,李公子,老夫又何尝不想?但殿下他亦有自己的考虑。辽东城中人多耳杂,殿下他也是为了寻个清净安稳,这才选在那寺中暂住。”   “如此……那父亲可知我人在辽东?”   “知道的,老夫的朋友已经与肃王殿下禀明。老夫今日此来,也正是想带着公子去见一见肃王殿下。”   至此,燕苏和终于表明来意。李慕云看着那老人微微带笑的脸孔,不觉感到一阵凉气上头,止不住生咽了口吐沫。   “倒是该我去拜见父亲……但,燕先生,现在就要走吗?我那朋友还未归,我怕他……”   “诶,无碍无碍,”燕苏和打断李慕云的话,冲着他连连摆手。“等您那位朋友回来,老夫的人自会告诉他您的去向,公子放心,不会出岔子的。”   “如此……”   李慕云声音低沉,过了一阵,才开口应了。   “那便有劳燕先生了。”   他淡淡说着,而手上也拿着墨块,在自己身上的被褥内侧写了好几个字。   作者有话说:   虽迟但到(〃'▽'〃) 第125章 对策   过了好一会儿,胡九彰的情绪才平复下来。   他抬起手使劲儿抹掉自己眼角的泪痕,眼光却又止不住的朝着胡彦居住的屋舍看去。   他刚刚……叫我哥……   是什么时候呢,什么时候想起来的?   胡九彰在心底默默发问。他还是关心这个弟弟的,而越是关心,如今心中涌起的愧疚也便越深重。他攥了攥拳头,想往那小屋的方向迈步,可刚刚踏出一步,就又被心中不断缠绕堆叠的忧虑绊住了。   胡九彰停在原地,闭上眼,就那么默默了站了几秒钟。   “小彦,你等我回来。”   他睁开眼,对着胡彦在的那间屋高声说道。屋里没动静,但他知道胡彦能听到。   再多的话,他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一时间说不清,便干脆不说了,他毫不犹豫的转过身,朝着与小屋相反的方向走远了。   他或许是个不称职的哥哥,但意识到这一点之后,胡九彰也从最初的慌乱中冷静下来了。   胡九彰回到了自己与李慕云居住的院落。冷静过后,他才意识到自己的疏忽。   李慕云一向是心思细密的,只要他不是突然被人绑走,那总也会在那屋里给自己留下些提示。   自己刚刚回来,一发现李慕云不在,便慌了神儿,愣是连那间屋子也没好好检查过。这时折回去检查,只希望还不算太迟。   回到屋中,胡九彰点亮油灯,在李慕云的那张软塌上四处摸索,很快他就摸到了掉在被褥中的墨块,而掀开被子,已然露出几个歪扭的字:肃、城外寺院。   看着这几个字,胡九彰双手都止不住微微颤抖。   “肃”即是说肃王,而城外寺院,便该是李慕云被带去的地方了!   他长舒过一口气,只道自己是真的被吓怕了,竟会失了方寸,这时再想起刚刚对燕昭中说的那些话,倒是自己不识好歹,伤着人了。   胡九彰正感叹着,便听到门外走廊上传来脚步声。他连忙撑着拐杖走到门前,向外一望,往这边来的正是燕昭中。   胡九彰轻咳了一声,神情显然有些窘迫。燕昭中倒未在意这些,一到胡九彰面前,便恳切的开了口。   “九彰,我去问过,那些下人该是被大伯嘱咐过,就连我问,居然都没松口。抱歉,是我疏忽了,这事确实不寻常。但你放心,李公子的事我燕某人肯定会管到底,九彰,你现在跟我去马厩牵两匹马出来,我驾车带你去外面找。”   见到燕昭中如此模样,胡九彰心中愧意更浓。他低下头轻叹,温声开口。   “诶……燕大哥……你先进来看看这个。”   他带着燕昭中进屋,将李慕云留在被褥上的字迹展到他面前。   “我猜现下肃王与慕云他两个,应该都正在这间‘城外寺院’之中,只不过究竟是哪座寺院,便不得而知了。”   “城外寺院……”   燕昭中垂眸沉思,不过片刻,已然有了思路。   “辽东城外的寺院不多,况且你之前说,叛军余孽勾结了县衙的人,要将堂堂的大唐亲王转手交到高句丽人手里,他们用来囚人的地方,总不会是什么山间野社。城外有些规模的寺院,除了承山寺,便是西南边的弘光寺了,但弘光寺香客众多,来往的都是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我看他们既要藏人,总不会到那么明显的地方,咱们先去承山寺看看!”   “好!”   他没想到燕昭中这样快便锁定了去处,不禁喜出望外,彰连忙应声。   二人即刻动身,朝着马厩去了。燕昭中牵了两匹马出来,却不是要骑,而是拿来拉车用的,他知道胡九彰腿脚不好,特地拉来马车给他坐,自己坐到外面赶车。   待到二人出发时,时间已经接近子时了,夜风阴冷,胡九彰坐在车厢里,阴沉着一张脸,只觉得无论怎么坐,都坐不稳当。最后他实在忍不住,凑到车前,按着燕昭中的肩膀,沉声开了腔。   “燕大哥,对不住……”   “怎么了?你突然说这话,我还真有点不适应了。”燕昭中回过头,脸上带着抹浅笑。   “诶……不说我心里过意不去,燕大哥。”胡九彰加重了音调,“之前是我太心急,说的那些也都是没过脑子的话,你别忘心里去。”   “呵呵,九彰,你别忘了要论资历,我还是你瀚海军的前辈呢。”燕昭中笑说着,“你要真跟我发狠,未必就打得过我。不过这些事,你也别忘心里去。过去就过去了,现在你想去救世子,我也想弄清楚大伯究竟都做了些什么,咱们这是目标一致的,你不必觉得愧对我。”   燕昭中话说到这份儿上,胡九彰也不知再说些什么好了,他只能在后面连声应是,再默默坐回到车厢里。   他以往只知道被人欺负的滋味不好受,从没想到过受人恩惠,也能叫自己心里这么不安生。   二人赶到承山寺时天还未亮。在漆黑一片的郊野中,隔着很远,就能看到寺院散发出的点滴光亮。   承山寺位于辽东城东郊的一座小山上,据燕昭中说,这座寺庙是永昌年间建的,与长安的那些大庙比起来,这不过是个登不了台面的小地方,但放在辽东一带,这便也算是规模较大的寺院了。这院内有一座大殿,左右各一间偏殿,大殿后便是供僧侣在寺内生活修行的住房,约莫七八间,最多可供五六十人入住,规模也不算小。   二人与那灯火的距离越近,马车发出的嘈杂声音也便越明显。燕昭中拉了拉缰绳,让马车的速度放缓。   不远处,寺院正门前,挂着两盏灯笼,而那灯火的正下方,又好像立了两团晕影。这两个老兵眼尖,隔着老远便认出那是两个在寺门口彻夜守卫的兵,但那两个兵又显然对自己承担的工作不太上心,两个人都靠着门边睡过去了。燕昭中回过头与胡九彰对视了一下,显然二人都对眼前景象做出了判断。   “我们运气不错……”   燕昭中低声说着。   “这些兵不知是哪方派来的,咱们就这么直接走正门吗?”   胡九彰更关心寺院内部的状况。他想着到底是要从这两个瞌睡虫中间悄悄穿过去,还是绕着整座寺院探查一番,再做判断。   “既然连守卫的兵员都这样松懈,我觉得……正主可能还没到。”   燕昭中停下了马车,二人就在距离寺庙正门百米远的位置上,由得是林间昏暗,马车整个隐没在树影下的黑暗中,反而给二人提供了绝佳的庇护。   “那正好趁现在潜进去。”   胡九彰说着,已经准备要下车了。但他刚一动,就被燕昭中拉住。   “九彰,你之前说……叛军的那些人,想把肃王父子转手卖给高句丽人?”   “对。这些也是那位被关在县衙里的李二公子写了信传出来的,我想他的消息,定然不会错。”   “那也就是说,肃王人被囚在着寺中,而那位李二公子,则被关在县衙,而世子爷在我家,直到昨日下午,才被带到寺中。”   “大抵如此吧?但无论如何,既然慕云在寺中,就总得想法子进去。”   胡九彰语气坚决。   “可你想想,进去容易,再出来可就难了。难不成你还想只带着世子一个人跑?他那二哥,还有父亲,就这么留给高句丽人了?”   “倒也不是。但就凭咱们……”   “所以还是得想想办法。”燕昭中认真说着,“我虽然生在辽东,也不算是个纯纯正正的汉人,但到底还是为大唐打过仗流过血的,倘若我大伯真的牵扯到了贩卖大唐宗室的龌龊勾当里,我也断断容不得。”   燕昭中语气坚定,胡九彰听了固然感动,可光是嘴上说,眼下他们又能拿出什么来阻止这一切呢?胡九彰轻叹一声,脸色凝重。   “燕大哥,前几日我跟慕云刚刚得知此事时,慕云便撰写了书信,昨日已经发出。这其中一封,是给建安刺史卢成安卢大人的,据李二公子的说法,此人一向对朝廷忠心耿耿,向他求援,定会有所回应,只不过只有你我二人,便是现在立刻出发去建安求见,也未必能来得及。而另外两封信,则是发去长安的。但那便更不知何时才能送到,到底也是远水救不了近火。”   “世子竟然已经给长安去了信……”   燕昭中眼光微动。   “建安县那边,现在也不知是什么状况。不过……我倒有一事不明。九彰,你是如何与那县衙中的李二公子联络上的?”   “说来话长……也算是凭运气,”胡九彰轻叹了声,“二公子在县衙中有人帮衬,这才得以与外界联络。”   “哦?那既然他有人帮衬,你觉得如今他人会不会也已经到了这承山寺中?倘若他在,那那些帮着他的人,会不会也一起跟来了?”   “这……我不知。”   胡九彰愣了愣,他倒真没想到李兆朔这一茬。   “九彰,我看要不这样……”   燕昭中用手指了指那寺院大门,又指了指二人所在的马车。   “我先到这寺中探查一番,便是名正言顺的进去,与我大伯汇合,想来他们也不会起疑心。而你……你驾着车去趟县衙看看情况。倘若能找到二公子的人,便把人带来一道商议,我好歹也是大伯嫡亲的侄子,高低能把你们一道弄进来。这边由我来拖着,趁现在天还没亮,你快去快回,我想时间应该也是赶得上的。”   “这……”胡九彰沉吟片刻,他虽然忧心李慕云,但倒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得点了点头,“那好,我信你,燕大哥。但你进去之后,一定要先见见慕云,与他说目下的这些情况,能拖得一时算一时。”   “好。”   燕昭中重重点了一下头,随即跳下车。   他下车的动静一下惊动那两个看门的兵,胡九彰坐在车上,看得心脏一颤。   却见燕昭中不紧不慢的走到大门前,张嘴便是一连串口音浓重的胶辽官话,不过片刻功夫,居然就被那两个守门的兵给放进去了。   胡九彰坐在车上不由长叹。   看着燕昭中的身影消失在门后,胡九彰也片刻不敢耽搁,他坐到车前横木上,拉动缰绳,转头便驾着车朝县衙赶去。   他只盼望着县衙里肯帮李兆朔的人,能多出来几个。 第126章 回程的援兵   驾着车赶路可要比他平日里靠着两条腿跑要快得多。胡九彰赶到县衙时才刚刚天亮,他将马车驶到县衙后门,栓好了缰绳,便跳下车。   一大早,大街上没什么人,胡九彰左右看过一圈,只觉得隐约能听到什么声音。很快,他便意识到那声音是从县衙后门的院子里传出来的。胡九彰靠近了县衙大门,耳朵凑近到门缝上细细一听,只道是此时县衙的院子里,好像有几人正扭打成一团,那声音正是人纠缠打斗中发出的闷响。   胡九彰不由诧异。他知道县衙的人与叛军有所纠缠,但怎么那边交易还没开始,这边就先打上了?   胡九彰也未多想,他拔出横刀,一把就削断了县衙后门的门栓,轻轻推开门。   院中无人,胡九彰顺着扭打声望去,很快辨识出了打斗者所在的方向。   他们是在屋里打起来了。   胡九彰没有收刀。他虽然觉得叛军的大事在即,留在县衙的兵员应该不会太多,但县衙门本也是有吏胥执勤的,自己腿脚不便,打斗倒不怕,就怕被什么人拖住,来不及跑。他一手提刀一手拄杖,尽可能的压低了自己行走时的声音。   行到那间传出声音的屋舍前,胡九彰顺着门缝往里一看,不由大惊失色。   屋里与人扭打的正是李兆朔,而跟李兆朔撕打在一起的有两人,看样子都是县衙的小吏,一个小吏手里拿着绳子,另一个拿着根短棍,而屋内还有一人,那人身材佝偻,脖子上有好大一块疤,这时正拿着把菜刀站在后面犹豫不决,不知是要往谁的身上砍。   眼看着李兆朔就要被那两个小吏捆住,胡九彰一把推开了房门,霎时间,屋内这四人都愣住了。   “胡先生?胡先生!救我!”   李兆朔正被按在地上仰着头,但他很快辨认出胡九彰模样,连忙开口向他求救。   胡九彰自然也是打算进来帮他的,他本以为那两个小吏会与自己纠缠一番,怎知他才提着刀往前迈了几步,两个小吏便都变了脸色,二人把手里的东西一扔,双双向后退出老远。   “好、好汉别冲动,我们也都是被逼的!你,你要找就去找杜大人!这些事都是杜大人主使的,跟我们可没关系!”   那两人倒是交代得快,胡九彰眼睛微眯,又转向那个那菜刀的。   可这人倒不怕他的刀,只拿着手里的菜刀径直朝着李兆朔走去。   胡九彰心下一惊,就怕这人把菜刀招呼到李兆朔身上,他正要出刀去挡,怎知那脖颈上带疤的中年男人,居然半跪下来,原是要帮李兆朔解绳子了。   胡九彰着实是诧异了。这都是哪儿跟哪儿啊?   他倒亏了先来县衙走一趟,据屋中四人所说,昨日叛军的人,本是想将李兆朔一道带走的,只不过被县令杜弘林给制止了,杜弘林倒不是存心要救李兆朔,而是因为还没跟董俊生谈好分赃的比例,所以要留个棋子握在手里做底,什么时候与董俊生谈妥了,再把李兆朔交出去。   而至于这两个要绑李兆朔的小吏,则是打算把李兆朔给绑到县令大人家里去。   可这的差事到底是不光彩的,县令大人又是个出名的铁公鸡,找人办事都舍不得掏出一分钱来,以至于县衙里没人想淌这趟浑水,也就他们两个,欠了杜大人六两银子,被逼着来干的。   至于那位脖颈上带疤的佝偻男人,则是一直暗中帮着李兆朔的老闻。   胡九彰本以为自己到县衙打探,会是如何凶险的差事,谁知真进来了,却是这样一番景象,倒好像是一场闹剧了。   待那两个小吏离开之后,李兆朔似是比胡九彰还急,拉着他的胳膊急忙发问。   “胡先生,我三弟现在何处?”   “与你父亲在一处。”胡九彰长叹了一口气,三言两语的将他与李慕云两个从长安一路来到这里的始末都与李兆朔说了一遍,又将昨日发生的事,与自己跟燕家的种种关系,向李兆朔一一告知。说罢,只听李兆朔哀叹一声,面上不无失落神情。   “我道三弟是带着人寻到这里的,怎知他也落魄至此!董俊生和杜弘林两个怕是约了高家的人今日交易,就凭我们几个,如何能够将父亲和三弟从那豺狼堆里救出来?就算是三弟那封信今日能到卢成安手里,也来不及了啊!”   李兆朔这一番长吁短叹,听得胡九彰脑仁儿直疼。   “我说李二公子,你在县衙该是也有帮手的,你就不能在衙门里找找人,到承山寺帮上一把?事情一旦成了,便好歹也是大功一件,来日论功行赏,总不能少了谁的。你就不能出面与他们说说?”   “我?”   听着胡九彰这话,李兆朔又是长叹一口气,“你是不知道,衙门里那些人,哪个不是看着银子行事的?我这空口无凭,怎么能说动他们跟着拼命?况且县衙里的人又跟那些当兵的不一样,都是寻常百姓,你如何能拉他们做这些?”   “那便是不成了?”   胡九彰脸色阴沉,他最听不得李兆朔这种未战先言败的说辞。况且现在在寺中,还有燕昭中能够照应,再不济就杀光看守,死战一场,总归只要能把人救出来,怎么样都行。可李兆朔倒好,一副怨天尤人的样子,他也算是个大男人,如今被救了,还要坐在这里埋怨,着实叫胡九彰厌烦。   他看着李兆朔的样子,就止不住想起自己初到长安时,在街上见到的那些达官贵人。   本以为经过了动乱,但凡能坚持下来的人,都会有所改变,但现在看来,似乎并非如此了。   “诶……我再想想法子。”   李兆朔倒没把话说死。   “你道我不想去救他们吗?但这其中涉及到的人太多,那些高句丽权贵,世代在安东扎根,背后的势力盘更错节。倘若随随便便带着一个县衙的人跑去阻碍他们,就能把事情办成了,你道为什么安东都护府要内迁?为什么朝廷要放任安禄山在幽州养兵,以至于酿成如今的祸患?还不都是因为大唐无暇东顾,便只能放任东北各个势力暗中做大,以至于到了现在,再无力收拾的地步!你总得给我点时间,让我再想想法子。”   李兆朔也是听出了胡九彰话里话外的情绪,再开口时,语气中不乏斥责之意。   胡九彰听罢连连摆手。   “好好好,那即是如此,我便先到承山寺与友人汇合了。李公子如今得了自由身,可要好生珍重,莫再被人捉了。”   胡九彰也不再多言,他知道自己在县衙总归是带不回什么人了,也便出门上了马车,快马加鞭的往承山寺赶。   事到临头,求谁都不如求自己。   从县衙往东边出城,距离燕家大宅只隔了一条街。   胡九彰本没报什么希望在李兆朔身上,现在回去,便是做好了在危难之时,与承山寺里的那帮人鱼死网破的准备。   许久未承战事,这次行在路中,他心底莫名涌起一阵苍凉之感。   以往打仗,只觉得要是真不幸身死,便随它去。可如今不知怎的,他竟也有些踌躇了。万一真的死在这里,胡彦还有燕昭中可以帮忙照顾,可那远在家乡的老母,又不知还要在家中等待多少年,才能等回一个儿子。   而再想起李慕云,他若救得肃王出去,那父子三人一同回京,也可再过回以往长安城自在安逸的生活。想到李慕云再不用跟着自己在外面颠沛流离,胡九彰面上不禁泛起丝浅笑,也觉得这算是一桩好事。   只是现在,他得想办法让李慕云真的能过上好日子。至于自己日后如何,他反而不想打算太多。   胡九彰远远的看到燕家大宅前挂着的“燕”字灯笼,止不住想起弟弟。   他到底还是狠不下心直接离去,驾着马车绕到了燕家所在的大街上,最终还是在燕家大门口停了下来。   他想,哪怕是为了以防万一,先见上胡彦一面,再去寺中,也还来得及。   而未等胡九彰跳下车,只见燕家大门口立着一个人,那人身上背了个好大的布包,也不知装了多少东西。胡九彰停下马车定睛一看,站在门口的,居然正是自己的弟弟。   “小彦?你怎么……站在这儿?”   胡九彰吃了一惊,他匆忙下了车,胡彦也背着包袱走到他车前。   “哥,你现在要去哪儿?”   “我……我有事要办,你又是打算干嘛去啊?背个这么大的包袱。”   胡九彰笑问道,胡彦反倒闷哼了一声,脸上满是怨气。   “你要去办什么事啊?我跟你一起去。”   他闷声说着。   胡彦其实与胡九彰长得蛮像,只不过他哥平日里不修边幅,经年累月的折腾下来,本来挺俊一小伙儿,现在看着也像是三十多岁的糟汉似的。而胡彦那张脸可是还白白净净的,这些日子在燕家好吃好喝,这模样竟还有了几分富家公子的意味了。   “你跟我去什么,赶紧回去!”   胡九彰想都没想就冲着弟弟连连摆手,倒是胡彦一把抓住他手腕,另一只手又朝着他脸上狠狠扇了一巴掌。   胡九彰被他这一下打得一愣,但对着自家兄弟,他愣是发不起火,只觉得有些委屈。   怎么又打我啊?   “我跟你一起去!你别以为我什么事都不知道,你不就是想去救人嘛,多一个人多把力。”   胡彦愤愤说着。末了,他又收回手,在他大哥脸上揉了揉。   “你的确比以前变了不少,我还听说你在潼关作了逃兵……咱爹要是知道这种事,非得打断你的腿不可!但反正……你现在的腿也已经断了。哥,我已经不是小孩了,从今往后,我不问你这些年都经历了什么,但你也别问我。我们俩这条命,都是捡回来的,都不能轻易再丢了。我知道那个人对你很重要,那我就跟你一起去。我不管你以后想干什么,但等这些事都平息了,我要带着你回家看看娘。你已经离开家太久了,我怕你若是死在外面,来日魂魄都找不回去……”   胡彦说着,语气也渐渐软了下来。   “反正,你别想甩开我了……就算你顾不了我,也还有昭中哥。”   胡彦幽幽说着。   听到那最后的名字,胡九彰直是长叹一声,合着这包袱不是给自己背的,倒是给燕昭中背去的了!   犹豫良久,胡九彰到底还是让胡彦上了车。   兄弟二人在小城的道路间飞驰而过,快到地方时,只见胡彦从背后包袱里掏出一袋饭团,递到胡九彰怀里。   “喏,吃吧。”   胡九彰闻声,不由回头望过去。   “快吃,在外面等你等得太久,都要凉透了!”   胡彦却不看他,而是撇过头低声抱怨着。   胡九彰瞧见他模样,只觉得鼻腔一阵热。   他已经快想不起,上一次弟弟递给自己食物,是在什么时候了…… 第127章 父与子   李慕云是被燕苏和一路用软轿给抬到承山寺的。   他倒不是真的一步路也走不了,而是他觉得,在燕苏和面前,就这么躺着,也没什么不妥。   但当他真的被燕家的一众下人送到父亲面前时,李慕云到底还是控制不住。   他一下从步辇上支起身,不叫那些下人送他到榻上,而是颤抖着从辇上下来,跪倒在父亲面前。   “孩儿……拜见父王。”   没进屋前,李慕云想过很多遍,自己倘若真的见到父亲,要说什么,做什么,可当他真的见到了,当着父亲的面,那些预先想好的说辞,便一句也说不出来,只剩下滚滚热泪,和最最简单的一句问安了。   自打天宝十三年的二月,父亲出发离开长安,他们父子二人已经将近三年未见。可短短的三年时间,父亲却好似苍老了十几岁。   他头上的白发多了,面颊也消瘦了。父亲眼中不再有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锐气,眉目间反而好像蒙上了一层哀伤之意。此时他穿着一身暗红色的朴素衣裳,坐在屋中,若无人去说他的身份,便是与寻常老人无异。   李慕云从未想过,自己的父亲,有朝一日,居然也会沦落到这种境地。这可远比叫他自己受苦,可还要难过千万分。毕竟在他心中,父亲就是整个王府的脊梁,而如今堂堂肃王竟变成了这幅样子,肃王府是真的败落了……即便是李慕云这个不学无术的出逃世子,面对此种状况,也总是难以释怀的。   而此时等在屋内的肃王,见到自己许久未见的小儿子,内心也不乏震动。   “快起来。”   他匆忙走上前,将儿子从地上搀扶起来。   李慕云坚持不肯到榻上去坐,而是执意与父亲对坐在了屋内的茶桌前。   燕苏和一见父子二人这般情形,也自觉带着人退了出去,小屋内只剩下肃王父子二人,他们之间要说的话,怕是几天几夜也说不完。   “父亲受苦了。”   李慕云端坐在桌前,他几乎要忘了自己有多久没有像现在这样正襟危坐的面对谁了。但有些习惯,就是刻在骨子里的。好像现在这般,李慕云就算身体虚弱,也绝不想在父亲面前显露出来。   几句问候过后,李慕云将自己抵达辽东的始末,以及与二哥李兆朔取得联系的事,都一一与父亲说过,却唯独没讲自己患病的事。   李琮感慨万千,但他倒也未提自己大儿子的事,只说李兆邠是被叛军所杀,一年前便不幸惨死了。   待父子二人说过这些,外面天已经黑了。   傍晚,燕苏和派人送来餐食,食盒中还为李慕云准备了他日常服用的汤药。见他招待得如此周到,若不是亲眼见过二哥的书信,李慕云也实在很难对燕苏和起疑。他如往常一般吃饭喝药,倒是李琮这边,一直苦着张脸,似对食物难以下咽。   “父亲没胃口?”   “诶……你现下能吃,便多吃些吧。”李琮面色惨淡,“四年前我便与高家的人打过交道,只不过双方间起了些冲突,如今居然就要落到他们手中,未来日子定不会好过的。但你与此事无关。咱们父子俩能相聚一日,已实属不易。临走之前能见你一面,为父也安心了……”   李琮越说,反而声音越像是哀叹。   李慕云眉心紧锁,只觉得面前的父亲与自己记忆中已然相差出太多。   “孩儿来此便是要带父亲一同回去的,哪有独个儿先走的道理?况且现在能不能走得出去,还得另说。那燕苏和便是与高句丽人勾连一气的,孩儿已经到了这里,他怎肯轻易放我出去?”   李慕云神色坚决,可李琮只是苦笑着摇了摇头。   “慕云,你仔细想想。如今中原捷报连连,且你也已经发信去了长安,那这里的事,早晚都要传到皇上的耳朵里。高句丽人虽是外族,可到底还是要依附在大唐手底下过活的。私自扣押大唐亲王,这事他们若是瞒过去了,那我便算他们能耐。但倘若瞒不过去,朝廷必会对此做出反应,高家的好日子也就算是到头儿了。倘若什么时候姓高的来了……慕云,你父王也还有几分把握,叫他们放你回去的。”   李慕云望着父亲,忽然又在父亲眼中找到了一丝往日的威严。可听着父亲说的这些话,他又止不住鼻腔发酸。   “诶……父王休要再作此说了。要走,便一起走,孩儿尚有朋友在此,他们也定会想办法救父亲出去的。”   李慕云还想着胡九彰和燕昭中两个,他不想胡九彰冒险,但他知道,以燕昭中的性格,只要他知道此事,就定然不会让这事这么顺顺当当的发生。   “诶……哪有那么容易啊。慕云,在我这三个儿子里,你一向都是最懂事的,你便听为父最后一次。你若还有朋友在此,便叫你的那些朋友,递些笔墨进来。待我修书一封,由你带回京城,面呈给皇上。如此咱们一家,才能保个周全啊。”   李琮话还没说完,李慕云已经止不住眼角湿润了。   他实未想到,父亲竟然会这样在意自己。   李慕云与父亲的关系并不好。他以往只觉得父亲是这世上对自己最为严厉的人。小时候他常常缠绵病榻,父亲也从不过问,就算人来了,可到他屋里,还是要考校功课,逼着他在病中发奋学习。   以至于李慕云一直觉得,自己这副病躯,在父亲那里就是最入不了眼的。而他之所以被定为世子,也全是因为自己那位早逝的母亲。   因为自己这张脸,生得很像母亲……   李慕云微微仰着头,不想叫眼角的泪滴滚落下来。   他嘴巴微张,连越发浓重的鼻息也不想被父亲听到。   “父亲……这些事,待明日再谈吧。”   他淡淡说着,转而扶着桌沿站起身,只在心里默默想着胡九彰的脸。   他不想陷在过去的回忆里。   燕昭中入寺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去寻自家大伯。   要说燕昭中与他这位伯伯的关系,说好不算太好,但要说坏,却也没有坏到哪里去。   燕昭中的父亲是燕苏和的二弟,本是个眼力极高的采药人。据父亲回忆,年轻时燕家药铺的生意,就全靠父亲上山采药,再由大伯售卖。   而有次,城里的大官急需一批山上新鲜采来的山参制药,大伯为了揽下这单生意,叫父亲连夜入山,怎知那夜山间遇雨,父亲不慎山崖间滑落,摔断了腰杆,九死一生才保住了命。而至那以后,父亲的整个下半身都没了知觉,从此成了废人。   那年燕昭中也才三岁。燕苏和因此一直觉得愧对他二弟,这才对弟弟唯一的儿子格外照顾。说燕昭中是燕苏和从小到大一手惯出来的,也不为过。   那时燕昭中说想习武,燕苏和便请了整个安东都护府最有名的武师,到家中教他。   二十岁时,燕昭中又说想从军,燕苏和虽然心里不愿意,但还是花钱帮他买了个军户的身份,又上下打点过军中各级官员,也是费尽了心力。   而后来燕昭中从北疆回来了。按照他父亲的意思,他本应该就此留在药铺,帮忙打理家中的生意,可燕昭中还是不愿意。   燕苏和也没有为难这个宝贝侄子,叫他跟着商队南来北往的四处游历,总之只要燕昭中愿意,他想做的事,燕苏和从来就没有说不的。   可要说这伯侄二人关系好到了哪种程度?却又不是。   燕昭中一向看不上自家大伯经营生意的手段,他自己也不喜欢做生意。   而燕苏和也看不惯燕昭中整日游手好闲,拿了家里的钱就大手大脚的四处散播,从来就没见他从外面就拿回来什么。   二人因为这事吵过不知多少次,每次都是不欢而散。   到如今,燕昭中也已经快有一个月,没跟自己这位大伯说上一句话了。   他不知道大伯见到自己会有什么反应,但这一次,就算他再不认同大伯做的事,也不能轻易与他闹翻。毕竟这件事牵扯到的人和事,都已经远远超出了他能把握的范围。   燕昭中见到燕苏和时,天还没亮。   燕苏和被侄子从睡梦中叫醒,他睁开眼时,燕昭中就坐在榻边,燕苏和被他这个侄子的高大身影吓了一跳,一下从榻上支起身子,直到他借着灯光看清了来人,才长舒出一口气。   “昭中,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现在是几时?”   “辰时一刻。抱歉吵着您了,不过我有些事想问。”   燕昭中帮他大伯又点亮了一盏灯,将屋内照亮,燕苏和这个觉算是彻底没法儿睡了。   “诶……你给我点时间醒醒神儿,昭中,你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燕苏和打着哈欠,迎上灯光又止不住眯起眼睛。   “这您就别管了。”燕昭中声音颇显急迫,“我就想问问您,为什么要把李公子带到这儿来。”   “诶……昭中,我也不是强迫人家来的,那李公子可是自己要来,我才带他来的。”   燕苏和人虽然才刚被从睡梦中叫醒,但头脑倒是转的很快。   他侧手朝燕昭中身上打了好几下。   “你这小子,为了这点事来扰你大伯的清净,越来越没规矩了,回头看我不叫你爹收拾你!”   “诶呀,您提我爹干嘛!”   燕昭中不住撇嘴。   “大伯,这里面的事我也不是一点都不知道,我就问您,您是不是打算把李公子连同他父亲一起,都交给高家啊?”   燕昭中此话一出,燕苏和的神情骤然变了。   他先是机警的朝着燕昭中面上打量了一番,随后眉心紧锁着,不像戴了假面,而是真真正正的,十分严肃的朝燕昭中看去。   “昭中,我不管你是从哪儿听来的,但这些事,你别问,也别参与。”   燕苏和语调坚决。   “但李公子怎么说也是我带到家里来的,这些事您就不能先跟我说一句?”   “哼……跟你说?你小子,家里头那么多事,你哪件过问了?我实话跟你说,现在这事,牵扯到的可不仅仅是咱们燕家,还有高大人,杜大人,和那幽州来的姓董的。这件事,已经不是你大伯说一句,就能改变得了的了。况且那李公子是什么人,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可做这种事你能得着什么好处?”燕昭中有些急了,说话间,音量也跟着高了三分。   “好处?”听他这话,燕苏和反倒笑了,“昭中,事到如今,你该问的可不是这句,你应该想想,倘若不做这事,咱们家能落着什么坏处!”   燕苏和声音不大,可他话音一落,燕昭中纵然再想反驳,竟也一时间不知该接些什么了。   他神情凝重的坐在燕苏和榻前沉思了好一会儿。   而燕苏和的神情,则渐渐轻快了起来。 第128章 有钱真好   胡九彰驾车带着胡彦驶上了承山寺所在的小丘,可距离寺院越近,他便越是后悔带胡彦一起上来。   这可是他好不容易才失而复得的弟弟,况且要是他真在这里出了什么事,日后也还有弟弟可以回家照顾家中的老母亲。但如今兄弟两个都来了,倘若有事,怕不是都要折在这里?   胡九彰面色凝重的驾着车,已经开始自责起来了。   怎知到了地方,还未等他开口说话,胡彦便已经朝着那两个守门的兵走了过去,可叫胡九彰惊了好一阵儿。   “两位大哥,我们是燕家燕二爷的人,奉命过来的,可否劳烦通传一声?”   胡彦神色淡然,好像早在心里排演过很多遍似的,倒是胡九彰拄着拐杖跟在他后面,一瘸一拐的,还绷着张脸,好似有些紧张。   这时站在这里把门的,已经不是凌晨时胡九彰与燕昭中一起见过的兵,但显然,无论是那时的兵,还是现在的兵,可都对自己正在做的事情不太上心。   其中一人朝胡彦不耐烦的挥了挥手。   “你们燕家都进去那么多人了,怎么就缺你们两个?再说也没听咱们大人说还有人要来啊。”   那兵懒洋洋的靠着墙站着,没有半点要进去传话的意思,胡九彰止不住往前走了几步,脸色有些沉了。   “诶,这不是临时赶来的嘛,两位大哥帮个忙?”胡彦说着,不慌不忙的从衣袖中掏出两块指甲大小的碎银子,分别塞到那二人手里。   胡九彰不由睁大眼睛——好小子!身上什么时候带着这么些钱了?   “呃……”   那两个兵手上勤快,拿了银子便塞入里怀,嘴上倒还有些迟疑。   “我们真是燕二爷的人。”胡彦紧接着又从怀中掏出一块玉牌,上面正刻着个“燕”字,直看得胡九彰咋舌。那玉牌换了钱,怕也是价值不菲的!   “要么……不劳二位通报,我们俩直接进去?”   “呃……行,进去吧进去吧。”   一看那二人松口,胡彦连忙拉过胡九彰的胳膊进到门内,而他们刚一进门,便看到燕昭中从不远处的偏殿内走了出来,二人连忙朝着燕昭中的方向赶了过去。   几乎是同时,燕昭中也看到了刚刚进门的兄弟二人。但打一见到他俩,燕昭中眉头就皱得老高,他眼光一直盯在胡彦身上,直到领着那兄弟二人找到一处僻静的角落,才开口。   “你怎么也跟来了?九彰,你带他来干什么?”   燕昭中显然并不想在这里见到胡彦,胡九彰不由轻叹出一口气,刚要解释,谁知又被弟弟抢了先。   “是我自己要跟来的。你不也是从昨晚离开后就没再回去过吗?我何曾问过你了?”   胡彦反倒强硬了起来,沉声反问着。   “我那是……诶,我跟你不一样。”燕昭中本还想解释一番,但他一看胡彦那副理直气壮的模样,便也松了气,心知说不过这人,也只得长叹一声。   “诶……你啊!”   胡彦一看他叹气,反而显出笑意。   “昭中哥,你就别生气了,不是你告诉我,我哥要救的人对他很重要的嘛。反而我不来帮忙,心里才过意不去。况且有你在,总不会出什么事的。”   胡彦温声说着,而燕昭中则是皱着眉头,好像有一股闷气死活撒不出去。   胡九彰站在一旁,只觉得恍然。   “诶,我跟你说不通!总之来了就先跟着吧,正事还没办呢。”   燕昭中有些急了,他左右看了看,又拉着二人绕到了寺院后面一处鲜有人至的昏暗角落中,圈过二人肩膀,压低声音开了口。   “我跟你们说,两个时辰之前,高句丽的大人物就已经来了。现在那位高大人还有我大伯,正在偏殿里跟县令,和一个姓董的叛军讨价还价呢。他们一时半刻说不完,我先把我听来的这些跟你们说说,”   “好。”胡九彰下意识伸手攥住腰间的刀柄,胡彦也跟着连连点头。   原是天刚亮没多久,那高句丽贵族便带着一众随行的护卫仆役到了寺中。   燕昭中便是怕等不到胡九彰过来,就要叫肃王父子二人被高句丽人带了去,正是焦急的时候,怎知千钧一发之际,倒是县令大人帮了大忙。   原是县令杜弘林一直不满高句丽那边给出的价码,临到要交易的时候,突然坐地起价,还擅自扣下了李家二公子在自家府中,只道是不再加上一千两银子,便不将李二公子交还回去。   而高句丽这边也不是省油的灯,那姓高的一见杜弘林使硬,当即变了脸。便说只要肃王一人,剩下那两个公子,谁爱留着便留着去,另还要杜县令退回已经付过去的五百两订钱。   这两方挣得不可开交,而作为牵线人的燕苏和,只能在两方之间调节,这你一来我一往的,便耗费了不少时间。倒是剩下董俊生一个被急得团团转,就怕这事最终告吹。   燕昭中讲过这一番,胡九彰不由 长舒出一口气。   终于还是叫他赶上了!   可那十几个叛军还在这寺中守着,且高句丽那边,也带来了不少人,真要想把肃王和李慕云两个都硬抢出去,就凭他们三个,是绝不可能。但既然交易的双方间起了矛盾,便总有空子可钻。   胡九彰细细思索着,而他如今考虑的这些,燕昭中也都考虑过。   “九彰,我是这样想的,咱们可以从杜弘林身上下功夫。他到底还是大唐的官,眼下这事一旦被朝廷知道,他这个县令便别想再当了。所以我想……九彰,你与李公子的关系一向交好。你看这样行不行。由你去与李公子他们父子二人说和,与杜弘林合作。只要杜弘林肯暗中帮着咱们,来日肃王父子回了长安,便向朝廷替他杜弘林报上一份功劳,就说是他从叛军手里救下了肃王父子,朝廷必然会有所表示。这样,你觉得如何?”   燕昭中说罢,胡九彰很快点了点头。这法子倒是不错,但涉及到了朝廷,还有那位肃王殿下的态度,他也不敢打包票。况且这里面最大的问题,燕昭中还未提到。   “可是……就算我能说服慕云,叫他与肃王同意此事,那杜县令到底是个文人,他手里可有兵能对抗得了董俊生和高句丽人?咱们进来的时候你也看到了,燕大哥,那些幽州人也便算了,高句丽那边,可是带了不少护卫跟着,咱们就是摆开阵式硬拼,怕是人数上也相差得太过悬殊了。”   “这事我也考虑过。”   燕昭中说着,忽然嘴角上扬,竟显出了一抹笑意。   “九彰,其实你有没有考虑过,这些人在这儿,最想要的是什么?”   “啊?”   胡九彰不由诧异,却见燕昭中从怀中掏出钱袋,在手里掂了掂。   “董俊生姑且不论,但那些跟着他卖命的幽州兵,可都等着拿他们老大挣来的这笔钱,回了家隐姓埋名的过日子呢。他们左右都是想要钱,要谁的还不是要呢。”   “你这……”   胡九彰看着他手里的钱袋,已经想到他要说的是什么。   “你该不会是……”   “我等你们的时候,已经把能找到的幽州兵,都收买了一遍,钱也不多,每人给了二十两银子,事成之后,再给五十两。他们一共十六个人,战力如何我不知,不过咱们现在有这十六个兵,你觉得还差什么?”   “……”   听他说完,胡九彰止不住张大了嘴巴,愣是半天没说出一句话。   他此时此刻怕是只想说一句——有钱真好!   倒是胡彦在一旁道了句,“咦……你不早说!门口守门的那两个,我还给了他们每人一两银子,看来是浪费了!”   “你要是不想浪费,就不该跟来!”   燕昭中对他便没个好气,如此对比下来,他反倒比胡九彰这个亲生哥哥还要在意这事,以至于胡九彰纵然后悔把人带来,现在也没法再说什么了。他在这二人之间左看看右看看,一时竟插不进话。还是燕昭中果断将话头转移过来。   “九彰,你那边怎么样?可有李二公子的消息?”   “有是有。不过也是喜忧参半吧……”胡九彰轻叹一声,遂把自己在县衙遇到的事给燕昭中转述了一遍。   “……所以李二公子人现在安然无恙,只不过想靠他那边的人提供什么帮助,怕也是不可能了。不过燕大哥,咱们现在就算能保证有那十几个幽州兵帮衬,那你大伯那边对这事……是什么看法?”   听他提到这个,燕昭中神色反而黯淡了。   “呃……他那边,我也问过。但想要说服他,还是有点难度。九彰,我说一件事,你也别想太多。”   他神色郑重,惹得胡九彰也跟着咽了口吐沫。   “我燕家世代经商,而之所以能有现在这等规模,全是因为背后有地方豪强和官府的支持。你也知道,在安东,最大的豪强,也就是前朝那些高句丽的遗老。我大伯便是借着为他们办事,才有了依仗。所以,要叫大伯置身事外,以我一人之力,怕是极难。但倘若肃王能够给大伯提供足够多的保证,我大伯未必就不会动心。所以咱们这次行事,也还得有肃王父子俩的配合。生意人与当兵的不一样,只要有利可图,什么事都可以慢慢商量,我就怕高句丽人失了耐性,突然撕破脸皮。所以九彰,眼下时间也不多,我先带你去见肃王殿下和李公子,你务必说服他们与杜县令里外应和,至于杜弘林那边,我去与他说和。只要他不就范,咱们能回环的余地便还有许多。”   燕昭中面上微微带笑。听过他这一番话,胡九彰不禁有种拨云见日的错觉,好像只消他去与李慕云商议一番,便可以顺顺利利的把事情解决似的。   而就在这时,三人所在的院墙外,忽然传来一阵躁动声。   三人同时警惕了起来。燕昭中身手灵活,他踩了块大石,伸手抓住外墙顶端的檐壁往上一撑,便从那高墙内露出半个头来,能够轻易窥探到墙外的光景。   “糟了……”   他暗道一声不好,连忙跳下来将胡家兄弟拉离了那面院墙。   “怕是高句丽人捺不住杜弘林抵赖,外面已经被高家的私兵给围了。九彰,咱们得马上找到肃王!” 第129章 狠心   令胡九彰惊讶的是,关押着肃王的禅房门口,竟无人把守,   他与燕昭中对望了一眼,紧接着燕昭中就推开了那间禅房的大门。   屋内一长者正襟危坐,眼光凌厉,而在一侧的桌案前,还坐着一个人,那人一身白衣,身材纤瘦,面上还带着些许病态的苍白。不消说,那正是李慕云。   二人目光相交。   一见到胡九彰,李慕云眼光炯炯,显是十分激动的,他好似张口想说什么,可却又因为过于急迫,而无端咳了起来。   胡九彰一见他咳,心下便是一紧。他就怕李慕云病势加重,这时也顾不上端坐在上位的肃王,匆忙拄着拐杖行至李慕云面前,抬手轻抚他后背,面上满是忧虑。   这时燕昭中已经赶去了偏殿,只留下胡九彰一个在屋里。李慕云眼看着父亲对胡九彰的神情从提防演变成狐疑,又从疑惑最终变成了不满。他直拉着老胡的手冲他摇头,表示自己没事。   “慕云,这是什么人?”   “他……诶,九彰,你快见过父亲!”   李慕云一压住咳嗽就连忙开口。可他此话一出,脸上便止不住的泛红。   胡九彰被他这话说得一激灵,他本也不知见到了本朝亲王,要施以何种礼节,只得一脸窘迫的低着头,匆忙走到肃王面前,搀着拐杖掰过两条木头做的小腿,扑通一声跪了下去,膝盖磕到地面上,发出好大一声响。   “见……见过肃王殿下。”   胡九彰这一连串的动作,把李慕云看得眼睛都直了。   “诶,九彰,没叫你跪啊……你快与父亲说说,外面现下如何了?”   他磕这一下,可把李慕云心疼坏了。便是身子不舒服,也要起身过去扶他。   “现在这种时候,你不必拘泥于这些礼节,况且你腿本就不便,诶……疼不疼啊,真是……”   他贴着胡九彰耳根小声说着,口中热气打在胡九彰脖颈上,反倒叫胡九彰慢慢放松下来。   这两人一个扶着一个,胡九彰又借着拐杖支撑,好不容易才重新站起来,红着一张脸,在李慕云的搀扶下,颇觉尴尬的在肃王面前说起了眼下的局面。   “……如今这承山寺是整个被高句丽那边的人围住了,所以留给咱们这边的时间也不多。”胡九彰斟酌着自己的措辞。   看着眼前这个目光凌厉的男人,他说不上来的紧张。大抵是因为对方亲王的身份,但更多的,他还是在意这人是李慕云的父亲,以至于每说几句,都要朝李慕云那边看上几眼。   “肃王殿下,形势大抵如此,但您放心,小人一定会救您和世子出去。”   “你倒是有心。”   李琮轻叹着。胡九彰言辞郑重,可肃王本人对于离开这里好似兴致不高。   “你是叫胡九彰?”   “是。”   “我看你腿上好像也带了伤,本就行走不便,如今倒也不必涉险为此事奔走。你来之前,我便已经与那高凌岑说过了,他要的只是我一个人,而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在这之后,照顾好慕云,护送他回京。”   李琮语气平和,他怕是早就想好了这样一番说辞,以至于胡九彰甚至怀疑,刚刚自己说的那些,这老头儿是压根都没听进去。   胡九彰不由皱起眉头,只觉得眼前的肃王,实在跟自己想象中相差了太多。   而还未等他发问,李慕云已经按捺不住。   “父亲,九彰涉险来此,便是为了救我们出去,况且外面还有燕家的友人肯施以援手,事情尚有转折的余地,您这又是何苦啊!”   李慕云止不住提高了声音,以至于身子都跟着微微颤抖,脸色也愈发苍白了。可肃王看着儿子,反而只是无奈的摇了摇头。   “诶……慕云,这里面的事你不清楚。过去的那些事,翻起旧账来,便算不尽了。但我知道,如今他找到了这种机会,定不会轻易放过我,否则也不会冒险与叛军做这种要掉脑袋的交易。慕云,你回朝之后,一定要将我那封书信面呈给皇上,倘若皇上肯念及旧情,不怪我过往与安禄山的那些旧事,便必会派人追究此事,日后他高凌岑也不会好过到哪里去。一报还一报,如今能保住你与兆朔两个回去,老天尚算待我不薄。”   肃王感慨非常。   显然,他是知道那些高句丽人为何要找他的麻烦的,只是他始终不肯将这里面的事说清。   他这话听得胡九彰直皱眉头,倘若不是看在李慕云的面子上,他定不会想给这么一位王爷卖命。   况且要深说,这人还曾是张泗的主人,想到这一节,胡九彰对肃王的那点敬畏,便也全都给冲没了。   胡九彰站在一旁默不作声,李慕云却仍没法平复情绪,他长这么大,便是熬到了这里,才终于能从父亲口中听到出一句是真正在意自己的话,如今又怎么肯就这么将父亲交到仇人手里。   他身子仍微微颤抖着,直把胡九彰看得心惊。   “难道父亲宁愿落到高氏手中受苦,也不愿在此搏上一搏,来日一同回京吗?”   他厉声质问。   “诶……慕云!”   李琮怕也是从未见过小儿子对自己摆出如此的态度来,惊讶的同时,却又叹出一口气。   “这里面的事你不懂!那姓高的可不是想单单买一个大唐的亲王回去,他是想我死!诶……事到临头,也不怕告诉你。慕云,你父王我,虽敢保证对大唐的一腔忠正之心,但我从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如今落得这步田地,也是自作自受,轮回业报而已。你不必带着你的这些朋友在这里拼命,如今中原叛乱尚未平息,你与兆朔两个若想要安然回到长安,定也少不了人随行护送。况且高凌岑已经答应过,可以放你回去。他赌的就是朝廷不敢在中原大乱尚未平息之际,再分出兵力治理安东诸部。你便听我的,倘若能走,现在就赶快寻你二哥去。否则若是将姓高的逼急了,我真料想不出,他还能做出什么事情!”   这几句在胡九彰听来,倒是十分在理。   这话说出来可能有些狠心,也自私了些,但他从始至终想救的,也只有李慕云。   只是李慕云仍不肯罢休,仍要再说些什么,怎料这时,禅房的大门竟被人从外面一脚踢开,来者竟是一全副武装的唐军军官!   此人怒目圆睁,好似已然气极。   只见肃王李琮忽然起身,拉过李慕云到自己身后,便即叫出这人名姓。   “董俊生!高凌岑早已经说过,只要我一人而已,你莫伤我儿。”   “哼!老子就是来捉你的!”   那董俊生不知是受了什么刺激,一来便是一脸凶煞样儿。他怕是没想到这屋中竟有三个人,睁大了眼睛在胡九彰身上扫了遍,见到他腰间的佩刀,便转瞬显出杀意。   “他奶奶的,你是什么人!”   董俊生叫骂着,已然抽出腰间横刀。胡九彰一见来者不善,也拔出刀来,拦在那父子二人与这叛军首领之间。   “老胡,你小心些!”   李慕云虽然被父亲护在了身后,可他这一双眼全在胡九彰身上。   只见胡九彰一手持刀一手拄仗,架势倒是摆好了,可董俊生腰圆体壮,单是块头儿都要大过他两个,再加上一身的甲胄加持。他立在胡九彰面前,便好似一面巨墙横在那里。   董俊生根本没将胡九彰放在眼里,横刀一挥,冲着胡九彰头顶就是一记杀招,全然没有要给他留下活路的意思。胡九彰反应得倒快,单手举刀相迎。   可他这一只手的力气,如何能抵得过这大汉当头一击。二者刀锋相交的瞬间,发出一声铮响,胡九彰匆忙丢了拐杖合双手之力支撑,一瞬便顶开了那当头砍来的横刀。但他这一扔一举的动作,到底还是慢了些许,以至于董俊生刀锋被架开的瞬间,胡九彰头顶也有血迸溅而出,顺着额头向下,流过眉宇间。   他头皮上被划出了一道浅浅的刀伤,不深,疼感更可以忽略不计。只是丢了拐杖,他身边更没有可以搀扶的东西,这一下撞击,便叫他整个人向后跌去,刚刚从头顶流下的血流,也跟着溅到地上。   他轰隆一下坐倒在地。虽是劣势,但他也已经做好了迎接董俊生第二刀的准备。或者说,像这样坐在地上,对他而言才更加有利。   只是他还沉得住气,站在后面的李慕云可就沉不住气了。   他一见到胡九彰流血,脸色瞬间就变了。这时也不知是哪儿来的力气,发足从父亲身后冲出,直冲到胡九彰面前,跪到地上将他整个护在怀里。   这可将胡九彰吓了个够呛,但好在董俊生并没冲着李慕云挥刀,而只是不屑的冷笑了一声。   “哼……好小子,世子爷都肯出来替你挡刀,你是什么人啊?”   董俊生没有再向前迈步,但也没有就此收刀。   “我要的,只肃王一人。谁敢拦我,就是天王老子也得死!”   他厉声喝道,又挥刀指向李慕云。   “小子,我不想杀你,但你也不要再碍着我的事儿。”   他狠声威胁着,李慕云转头对其怒目而视,而胡九彰已经揽过李慕云的身子,将他护在自己刀锋后。   “哼……李琮,识相的你就自己出来,让一个瘸子在这里撑护卫,你是看不起我,还是看不起你自己?”   董俊生的目光转向肃王。   从始至终,怕是只有他,才是那个最想让这笔交易达成的人。   李慕云脸色青紫,头上已是一层薄汗,显然已经尽了全力,他又想去叫父亲,却被胡九彰一只胳膊死死搂在怀里,不得起身。   “区区一个叛将,少在这里废话。”   此时的肃王,已然恢复了身为上位者的威严之气。他面色冷峻,坦然走向董俊生,双手背在身后,腰杆挺得笔直。   “走吧,不要为难我儿子。”   “哼,你道我想把你们这群皇室宗亲带在身边吗?”   董俊生抱怨了一句。见着肃王老实出来,他身上的凶煞气都跟着消去了大半。   董俊生转身便押着肃王出了屋,李慕云连叫了几声父亲,李琮都不曾回头,他挣扎着想要起身,怎知自己身子又被胡九彰牢牢圈着,如何都使不上力气。   眼睁睁看着父亲的身影在门边消失,李慕云眼角落下一行清泪,胡九彰看着,也只是将李慕云在怀中抱得更紧了。   “对不起……”   他在李慕云耳边轻声说着。   “但是我不能让你去。对不起……” 第130章 所求即所做   看着李慕云眼角的泪痕,胡九彰的心好像也跟着被狠狠的刺了一下。   他低下头在李慕云面颊上吻了几下,想要安慰他,但李慕云反而撇过头,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才肯转回来看他。   “老胡,倘若那是你的父亲……你会怎么做?”   李慕云的话让胡九彰心底一震。   他已经七八年没见过自己的父亲,甚至不知道父亲是否还活在世上,但倘若他们历尽千辛万苦,找到的是他自己的父亲……胡九彰不敢往深处想,因为倘若那真的是他自己的亲生父亲 ,他一定不会让他去送死。无论说什么,都要把他救回来。   不过片刻,他便得出了这样的结论,而他越是想,便越不敢抬头去看李慕云,越不知该如何回答他这个问题。   许久,他的手也渐渐松了,只是让李慕云靠在自己身上,由着他从刚刚的歇斯底里中慢慢恢复气力。   “对不起……”   到头来胡九彰也只能说出这三个字。   他试着在心里为自己开脱。想着自己即便是拼了命,到头来也未必能杀得了董俊生,反而还可能在这里丢了性命。而之所以不让李慕云过去,也都是因为想护着他,怕他受伤。   但即便如此,他仍然不能原谅自己。无论他给自己的理由有多合理,只要一想到李慕云问的那句,便什么理由都不成立了。因为倘若那是他自己的父亲,他一定会追出去,就算死,也要把老爹给救出来。   但过去的事不会重来,他也知道,自己这次,怕是真的伤到李慕云了。   燕昭中送完胡九彰,又将胡彦带到了燕家人暂住的禅院内,这才奔着众人议事的偏殿跑去。   他轻手轻脚的进到殿内,正赶上高凌岑与杜弘林的争执,而显然,面对手握重兵的高氏,即便是本县县令,在唐帝国风雨飘摇之时,也显得十分软弱无力。   “哼……杜大人,你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如今我高某人敢在大唐的亲王头上动土,你以为,我会怕了你一个区区县令?”   燕昭中绕开众人,从几个燕家奴仆中间穿过,才算看清了高凌岑的样子。   这位高大人,倒是生了副俊俏模样,剑眉方面,目光炯炯,下颚留着一把修剪精致的长须,一身紫红色的武人外袍,腰间还配有一把装饰华丽的长刀,想来年轻时必也是个行事风流的主儿。   “你……你……我告诉你!我可是朝廷命官!你休得造次!”   杜弘林气得脸色通红。他与叛军接触,做这要杀头的买卖,本就是为了捞银子。如今事情算是做下了,倘若捞不着到他满意的数额,那也是轻易不肯设罢干休的。   “杜大人若作此说,那便把高某付给你的五百两定钱,也吐出来吧。你可别忘了,当初答应的价码,那可是三个人的价,现在少了一个,可不是我高某人毁约吧?”   “你!好啊你!”杜弘林气得脸都要绿了,要他的钱就跟要他的命似的。“高凌岑,你这可是要杀头的买卖,你就不怕本官进京在御前告你一状?”   “你?恕我直言,杜大人,你一个小小的七品县官,你觉得皇上会有机会听到你嘴里的话?我高凌岑虽是外族,但好歹也是正五品的百户,况且你觉得,这件事,杜大人你就能独善其身吗?”   高凌岑说到这儿,脸上忽而闪过一丝狞笑。   “来人!把杜大人请下去,可要给我看紧,别叫他跑了!”   高凌岑话音未落,便有三个护卫从他身后的人丛中走出来,一把扣住杜弘林的手。杜弘林脸色发青,他目光投向董俊生,是在求助了,怎知站在一旁的董俊生居然撇开了脸,不去瞧他。杜弘林不由破口大骂,直是将在场的这些人都骂成了的畜生,而就在他被拖出偏殿后,燕昭中也跟着悄悄退了出来。   站在寺院殿后的台阶上,燕昭中远远的看到那几个高家的护卫将杜弘林拉入到一间空禅房中锁了起来,他想着等那几个护卫走远了,自己再去把杜弘林弄出来。怎知这三个护卫竟真如他们主人交代的一样,在那间禅房的大门前一站,就不准备走了,燕昭中等了将近一刻钟,也不见那三人有什么动静,只好又回到偏殿内。而这次他刚一进去,就发觉不对——董俊生不见了。   而再看看高凌岑有恃无恐的模样,燕昭中便暗叫不好。   董俊生定是去捉人了!   他匆忙离开偏殿,朝着关押肃王的禅房走去,很快就看到了正押着肃王往这边赶的董俊生。   燕昭中心里不由咯噔一下。   胡九彰跟李慕云……也不知怎么样了?   他手心不由冒出点点凉汗,转头往左右望去,四下无人,他们所在的位置距离众人聚集的偏殿也还有一段距离。燕昭中深吸了一口气,未再多想,只一只手按在刀柄上,快步朝着董俊生和肃王二人走去。   “董大人。”   他张口招呼着,面上显出淡淡笑意,似是想要与人攀谈几句。   董俊生对他这句“大人”很是受用,他一手押着肃王,见到燕昭中走过来,便即放慢了脚步。   “你是燕先生的侄子?”   “对,这次我大伯劳您关照了。”   燕昭中说得极为客气,他全然不在乎走在董俊生身侧的肃王,反而是一脸讨好的笑意,直盯着董俊生。   “哈哈,客气了!”   董俊生显然对燕昭中的表现十分满意,这人在杜弘林和高凌岑那里受气,在燕苏和那里也抬不起头,他明明也是个正了八经的武将,只因为如今安禄山已死,他这个叛军“将领”便成了众人唾弃的对象。董俊生可是憋了好大一口气压在肚子里,这时哪怕是有人对他表现出一丝尊重,他都巴不得跟对方再多说几句话。   他眼看着燕昭中快步做到自己近前,可还没等他说出下一句话,他只觉得腹内忽然一阵抽搐,待他低下头查看时,只觉得腹内疼痛难忍,喉咙里好像有浊液随之涌出。   他哽咽一声,竟猛然呕出血来。   董俊生面上的笑意已然僵住了。他看到燕昭中手握短刀,而那短刀的刀刃,已经从他腰侧甲胄未覆盖到的空隙内,尽数没入他腹中。   燕昭中面上还带着和善的微笑。   他出手极快,那套唐军甲胄他是熟悉的,正面刺去怕是捅不破这皮甲,而倘若从侧面捅进去,只一下根本不够要人的命,所以他很快拔出刀,在董俊生反应过来的一瞬间,挥刀斩向他脖颈。   燕昭中刀刃在半空中一划发出一声响亮的铮鸣声,霎时间董俊生颈间血如泉涌。短短一瞬,那大汉应声倒地。   燕昭中不由轻叹一声。   诛杀叛军,这事他一早就想做了。   燕昭中面上微微带笑,董俊生已死,那么接下来——   他正要转向肃王,怎知这时长廊上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昭中!你……你给我把刀放下!”   燕昭中回过头,只见燕苏和带着一众仆役正朝着他发足奔来,那其中既有燕家的人,也有高家的人。   “你小子!我就知道不会有什么好事!你看看你干的这些事,你叫我怎么去跟高大人解释!”   燕苏和气喘吁吁的跑到他面前,而他身后的那帮仆役,则又将肃王团团围住,不叫燕昭中接近。   “带走!快把人带走!”   燕苏和顾不上跟燕昭中说话,而是先招呼下人押走了肃王,这才放心转向自己的侄子。   “小子!你赶紧给我回去!你现在什么都别说了,赶紧给我回家去!”   燕苏和一个两鬓斑白的老翁,脸上气得通红,声音沙哑着对燕昭中大吼。吼过这句,又喘了几口气,这才把气儿顺过来。   燕苏和看着倒在血泊中的董俊生,眉心一下皱出了一个川字。他抬起脚朝董俊生身上踹了几下,发现这人已经死透,又叹了一口气。   “诶……昭中,你没看见外面都被高大人自家的私兵给围住了吗?就当是为了咱们燕家找想,你也给我安分点!我告诉你,高大人的事,可不是单单一笔生意那么简单,咱们燕家的命脉都在人家手里握着呢!你想干什么都行,但高大人的事,你不准参合!”   燕苏和声严厉色,真真是怒了。   而面对这位一手把自己带大的至亲,燕昭中就算有再多的理由,也只能先收了刀,默默听着老人家把话说完。   与此同时,还有一人,正躲在暗处默默注视着这一切。   胡彦到底是不甘心一个人待在禅房里苦等,他卸下肩上的包袱,从里面拿出自己事先准备好的灰色圆领袍,给自己从上到下 换了身装扮。   穿上武人衣袍的胡彦,倒与胡九彰少年时有几分神似。而这一身衣服比起他原先那套宽袍大袖的儒生长袍,可是轻便了不少,也叫他在一众仆役之间看起来没有那么显眼了。   胡彦轻手轻脚的走出禅房,避着偶尔路过的僧人和不知归属于何人的家丁。就快走到寺院正殿时,附近的人也多了起来。为了不被人发现,他不得不躲到了一间塞满了木材的小屋后面,他就是在这里,看到杜弘林被那三个高家的护卫推进了禅房,也是在这里,听到了燕苏和在院外的走廊上训斥燕昭中的声音。   显然,燕昭中怕是一时半会儿没法脱身了。   胡彦止不住皱起眉头,他朝着关押杜弘林的禅房看过去,虽然他不知道那个被押进去的中年男人是谁,但在这个时候被关押起来的,必然也是牵扯在这中间的关键人物之一。   如此想着,胡彦便轻手轻脚的绕到了那间禅房的侧面。 第131章 计划之外   董俊生的死在院子里引起了不小的骚乱。   高凌岑亲自带了几个人出来查看,就连那几个做看守的高家奴仆也闻风赶去。燕苏和到底还是护着自家侄子的,为燕昭中解释了好一通。而已经摸到了小屋侧面的胡彦,则趁着这时门前没人,一溜烟的窜进了屋中。   杜弘林刚听着外面死人的骚乱声,便瞧见有人进来,可是吓得够呛。他以为高凌岑要对自己下狠手。直到他看清了来人的模样,才松了一口气。   来人细皮白面的,不像个杀手,到像个文弱书生!   “你是何人!”   杜弘林气势汹汹。而胡彦刚一进来,他便冲到门边,打开个门缝往四下看了看,一见不远处的院中仍围着很多人,一瞬又缩回头来,对着胡彦压低了声音。   “外面怎么样了?你是哪边的?”   “我……”   胡彦瞧着眼前人鬼精的模样,不敢轻易表态,便干脆略过此节不谈。   “外头都叫高家的人给围上了,现在院里好像死了个人。”   “死了个人?谁死了?”杜弘林一下紧张起来。   “好像是个当兵的。”   “那是谁杀的?”   “我没看见,不过燕家和高家的人都在场。你又是因为什么被关到这儿来的啊?”   “我……”杜弘林听他这话,眼珠子骨碌碌一转,“小兄弟,我看你也并非是高家的人,你到底是哪边的?那姓高的来势汹汹,同是天涯沦落人,我看咱们俩……要不?”   他竟是想拉拢胡彦了。   “我的确不是高家的人,但你……”   胡彦听出这人的意思,但他还不能确定眼前人的身份,说话自然也带着几分防备。   “说出来你别不信,我是本县县令杜弘林,小兄弟,你帮我出去,来日本官必将报答。”   “你就是县令?”   胡彦吃惊不小,他知道燕昭中就是要去拉拢县令,没想到竟被自己抢了先。而外面燕昭中在他大伯身边,显然一时半刻脱不开身,胡彦止不住咽了口吐沫。   “你就是县令?我……我是肃王那边的人,你……”   胡彦话没说完,杜弘林脸色就变了。他心里就跟着咯噔一下。   这当官的脑子转得快,他心道自己也是这次交易的参与者之一,与叛军更是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况且李二公子还在自己手里,所以倘若对方是肃王的人,一旦自己的这些丑事暴露出去,那日后还如何在这县令的任上继续做下去?   想到了这一节,未等胡彦说完,杜弘林就把他的话给打断了。   “小兄弟,咱们眼下的当务之急,就是从这里逃出去。这样,只要你肯帮我,本官来日定会厚礼报答你,趁着现在外面没人,咱们赶快出去!”   胡彦想说的还没说出口,结果便被杜弘林抓着手腕给带出了屋子。这俩人不出来倒好,一出来,两个只懂握笔杆子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瞄见人群 ,便撒丫子朝着院后无人的角落里跑去。   这二人鬼鬼祟祟的逃到一处远离众人的围墙边上,眼见着墙高人矮,杜弘林看了看胡彦,又指指那面墙,“小兄弟,你蹲下来,我踩着你的背上墙看看,哪里人少,能翻出去。”   “等等,杜县令,你先听我把话说完。”胡彦被他拉着一路跑过来,气还没喘匀,“倘若您现在回心转意,或许为时不晚啊。”   “诶,小兄弟,如今正是危难之际,有什么话出去再说。”   杜弘林不接茬。他是不信肃王会宽恕自己所做的这些事,所以他也压根不给自己开脱,只是一个劲儿的压胡彦肩膀,想让他蹲下。可胡彦又哪里肯让着好不容易撞见的机会就这么溜走了?二人相互拉扯了几次,愣是谁也拉不过谁。还是杜弘林急了,他拽着胡彦的衣领,转而便作威胁语气。   “小兄弟,快着点!倘若在这儿被人发现了,不单是我,连你也得被他们关起来!”   杜弘林说到这儿,又软下声音,“好兄弟,你想说什么回头再说,我先上去看看外面的情况。”   胡彦被他说得一愣一愣的,他到底拗不过杜弘林,最后只能屈身半跪到地上,让杜弘林踩着自己后背上墙。谁知道杜弘林一爬上去就不下来了,胡彦在下面连喊了几句,可他又不敢真把声音提得太高,把院里那些人也招惹过来。   “杜县令,如今只要你肯帮忙把肃王殿下救出去,其他的什么事都好商量。你也看到了,高家的人来势汹汹,你就算不跟我们合作,也未必就能独善其身。”   胡彦按照自己对这事的简单理解,一面斟酌着自己的措辞,一面还要留出一边心思,帮墙上的杜弘林放哨,就怕他这么大一个人,趴在上面挪动的时候,把院里高燕两家的人也给惊动了。   胡彦怕也就一眼没看到,只听外面的地面上“咚”的一声,刚刚还趴在墙头上的杜县令就没影儿了,紧接着墙外就传来杜弘林的哀嚎,差点没把胡彦这颗小心脏给从胸腔里吓出来。   “诶呦呦!疼死我了,诶……你们几个!我是本县县令杜弘林!是你们高老爷叫我出来的!都别动,给我站好了!”   外面先是一阵沉默,但很快就有人反应过来。   “若是高大人让出来的,谁还翻墙啊?快抓回去!”   “诶!他跑了!”   “快追!”   胡彦站在墙根儿下面,他现在反倒希望听到杜弘林被抓的声音,可过了老半天,他听着外面几个护卫回来,却没听着杜弘林的声音。   胡彦心下一沉。   这事,该不会就这么被自己搞砸了吧……   按理,以杜弘林的身手,轻易是跑不掉的。他一见那几个看守朝自己奔来,迈开腿就往大路上冲,才跑了没多远,已经要累得喘不上气了,可后面看守追得正紧。怎道这时路旁林子里忽然窜出个人,将他一把拉入林中。   杜弘林一声嚎叫,只听那人低吼一声,“往这边跑!”   那人音调怪异,听得杜弘林心下一惊,但眼看着身后看守越追越近,他也顾不上生疑,只得跟着这人在林子里沿着野径中的兽道发足狂奔,不一会儿,身后的追兵渐渐听不着声响了,而杜弘林那一张脸也涨得紫红,好像下一秒就要断气似的,瘫在原地喘了老半天。   而那个从路边跳出来救他的人,就是老闻。   李兆朔与老闻这二人,打从胡九彰走后没多久,也匆匆离开了县衙。   县衙里只老闻一个人肯跟着李兆朔出来,剩下的那些人,虽说没有为难这位落难公子,但要让他们跟着干,李兆朔一没钱二没权,单靠一张嘴在这里空口无凭,也实在很难令众人折服。   李兆朔和老闻两个人双手空空走出了县衙大门。李兆朔神情低迷,一旁穿着破旧杂役外袍的老闻,倒好像正思考着什么,乌黑的眼睛闪闪发亮。   “老闻,你跟着我怕是也没什么用了,就咱们两个人,做不成什么。我也不想牵扯你太多,要么你先回去?你能帮我到这一步,已经很好。我李兆朔不是忘恩负义之人,来日我若有命回到长安,定会报答你。”   李兆朔定定说着,显然是准备与老闻道别了。可老闻却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他侧过头看着李兆朔,反而好像对他这一番话很不满意。   “李公子,那你打算怎么救出肃王殿下?”   “这……再想办法吧,或许胡先生那边有办法……”   “或许吧。但倘若他们那边没办法,叛军的这笔买卖,岂不就做成了?”   “这……”李兆朔被他问的心烦意乱。   “要我看……李公子,既然已经知道了他们交易的地点,咱们现在赶过去探查一番,再做打算,也好过就这么僵在这里。”   “这话不错。”   李兆朔连连点头,他的确就要去那里。   李兆朔时不时朝老闻那边看,实话说,这人长得其貌不扬,喉咙上还有一大片骇人的伤疤,说这人是什么穷凶极恶的罪犯,他都信。可眼前的这个老闻,却只是县衙里一个普普通通的杂役。   最初李兆朔被关来时,也是老闻主动过来,给他送水送饭,帮他向外面打听消息。   现在想起来,从始至终,没有哪一件事,是李兆朔求着老闻去做的。老闻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出于自愿,以至于李兆朔倘若不深想,他几乎都要忘了,老闻只是县衙里一个总爱帮着自己的杂役。   “老闻,你真的只是个县衙的杂役?”   李兆朔一直怀疑老闻的身份。单看他脖子上那块骇人的疤痕,都知道这人的过去定然很不简单,但直到现在,他才有机会问。   “不是杂役还能是什么……”   老闻轻叹着。   “李公子,趁你现在还能做点什么,赶快去做,别等到什么都做不了了再后悔。”   “后悔的事我可做得多了。”   李兆朔止不住苦笑。   “老闻,咱俩也认识有一段时间了,你就不愿意告诉我一点关于你自己的事?我到现在,可是连你名叫什么都不知道呢。”   这二人在去往承山寺的土道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   这二人都不知道道路尽头,等待着他们的将会是怎样的场面,但他们都打定了主意要去。李兆朔是为了父亲和弟弟,而至于老闻是为了什么,恐怕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了。   “我身上没什么值得一听的过往,李公子,真的。”   他语调诚恳,“我叫闻百川,真要说的话……李公子,不怕你笑话,我有个亲戚,恐怕你是知道的。建安的卢成安,是我堂兄,只不过我与他之间,尚有些过往的纠葛,没有说清……”   老闻声音中满是哀叹,而李兆朔已然睁大了眼睛。   他怕不是没听错,眼前的老闻,居然是卢成安的堂弟!   李兆朔止不住深吸了一口气,可仔细想想,这其中的确存在联系,此前李兆朔拿到的那些召令,都是老闻从建安县给他弄过来的。他原先只以为是老闻求了那边的人,才拿到这些东西。如今看来,不是老闻求了谁,而是他本身就与卢成安有关系!   想到这儿,李兆朔不住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兴奋感笼罩全身。   “老闻啊老闻,这么重要的事你居然不早说!你可得给我好好说说,你身上还有什么秘密,是我不知道的!” 第132章 问心   “这县衙里的人,都跟安禄山或多或少有些关系。”   一路上,老闻徐徐道来。   “这些事你也是知道的,李公子,我说句胆大的话,就是肃王,此前不也一样跟安禄山你来我往的纠缠不清吗?所以咱们这儿的人,都别说自己是清白的。自然,我也不是。我原也是个正经出身的读书人,与我堂兄一同靠着诗文举荐入仕,可他因为受到左相的赏识,给留长安做了京官,而我……却被打发到了常州的县衙里做了个小小的主簿。”   老闻说到这儿长叹了一声。   “事到如今,我也不想为自己开脱。李公子,我当时就是冲着功名去的,谁能给我好处,我就巴结谁,所以我没少拍安禄山的马屁,就连当时安禄山手底下的一个判官,我都给人送过不少好东西,只想借着他的力,搭上安禄山这趟顺风车,哪日也飞上枝头,作一回人中龙凤!反正那个年头,一靠银子,二靠面皮,你就算是没钱,只要肯低下头给人当条狗,也能接着老爷给你扔的肉。”   听老闻说这些,李兆朔愈发惊奇。   他认识的老闻,只是个有些沉闷,但却行事十分牢靠的下人。可看着这时的老闻,那张其貌不扬的面皮下面,却好似藏着许多过往,与过往中忘不掉的雄心,以至于他的眼睛里都好像要跟着泛出光,不由得叫李兆朔觉得,跟着他往前走的,不是个其貌不扬的杂役,而真像是个作威作福的官老爷似的。   “那时……该是李相当政时。”   “是了!正是李林甫得势时。“老闻声音不由上扬。“但就连李林甫,也得敬上安禄山一筹,所以我便牟足了劲儿,都往安禄山身上使。后来他倒真招我到范阳去,把我调到他手底下,做了个巡官。”   “倒也……没比主簿高多少。”   李兆朔还以为他谋了什么要职,怎知此番一听,竟还是个小官。   “那后来,他给你升官了?”   “后来?”   老闻冷笑了一声,指了指自己喉咙上的疤。   “后来,我那堂兄,卢成安卢大人,上奏弹劾安禄山。安禄山又不知从何处得知了我与卢成安的关系,把我叫到近前,当众对我羞辱了一番。诶……在他手下做事的那几年,我也自问是尽心竭力,但那厮不单要羞辱我,还诬我是堂兄派到他这儿来的奸细。他说我平日里说的那些话很好听,但我这张嘴里,吐不出一句真话来,之后就给我留了个这个……把我赶出门去。”   老闻摸着自己脖子上那道疤,李兆朔猜那应该是用烙铁烫的,但他又实在猜不出,究竟是什么样的烙铁,才能在不把人杀死的前提下,将人的喉咙烫成这幅样子。   “那之后你去找过卢大人吗?”   “你别说笑了,李公子,我哪儿有脸去见他?他那个人……犟得跟头牛似的!他一向看不惯我的行事,我自然也是看不惯他。我蹉跎了大半生,李公子……那事之后,我在同僚之间丢尽了颜面,到头来无论我再说什么做什么,在朝野中,我都是一个笑柄。从那之后,我十几年没有回过家,他们都以为我死了。但我着实没脸回去见人……再赶上这一场大乱,诶……”   老闻长叹一声,李兆朔也跟着暗自感叹着。   他能理解老闻的这些举动,但倘若换了是他,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跟老闻一样,冒着丢了性命的危险,选择帮一个落难的宗室公子。   他是去救父亲和弟弟的,可老闻是去救谁呢?   “我现在只想做出点能让人看得起的事,这也无关乎成败,李公子。”老闻淡淡说着,“倘若我死在这里,你大可以把我的事告诉给卢成安。”闻百川侧头看着李兆朔,语气轻巧,眼光却十分肯定。   他很想留下什么光辉事迹叫自己那位堂兄知道,似乎只要能做到这一点,叫他干什么都行。   “我不想再当笑柄了,李公子。虽然我也不知道自己这次来,能做出点什么,但我会尽力。”   老闻语气恳切。   李兆朔默默点了点头。他不想评判什么,毕竟他之所以沦落到今天这般境地,也全是拜自己当年的愚蠢之举所致。   人都是会为了自己眼下的利益,去做一些自以为是正确的事。   但这些事究竟值不值得,也只有在历经时间之后,才能做出评判。   在老闻的带领下,二人找到了城郊承山寺所在的小丘。这两位隔着老远就看到寺院外围着的高家护卫,两人不敢贸然前进,只踏入林子里的兽道,借着树影斑驳,悄悄摸上去探查寺院周围的情况。   二人在寺院外的林子里绕了将近半个时辰,这时只听院墙外一声哀嚎,正是杜弘林的声音。   这俩人闻声而至,老闻一见杜弘林往外跑,连忙上去把县令大人往林子里一拽,等他们终于摆脱了身后的追兵,杜县令也累得爬不起身了。   二人看着杜弘林在地上喘了好一会儿,没等他们开口,倒是杜弘林一脸惊恐的从地上坐起来。   “李……李二公子,你……你是那个杂役?你们怎么在这儿?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杜县令,现在说再多的也没用。”   李兆朔抱臂白了眼杜弘林,他早就看不惯这老小子了。   “我就问你一句,你现在到底是站哪边的?”   “我……”   杜弘林气儿还没喘匀,他看着李兆朔连擦了几下汗,眉头皱得死紧。   “你现在问我这话……李二公子,你觉得还来得及吗?”   杜弘林不是傻子,他但凡逃出了高家的势力范围,便总得想办法把自己从这一摊烂事里给洗脱干净,可他轻易不想受谁的钳制。   “杜县令。”这回是老闻开口了。杜弘林瞄了他一眼,到底没正眼看人。   “你应该也知道肃王的三公子,如今正在寺中吧?那位公子入寺之前,已经将辽东城的情况写作书信,呈报给了皇上。这里的事早晚都得被朝廷知道,我劝你还是多为自己找想。”   老闻这一番话说得不痛不痒的,可杜弘林听罢,已然大惊失色。   “你说什么?真有此事?”   他质问道,就连一旁的李兆朔都因为这一番话而暗自心惊。   他的确从胡九彰那里听说李慕云寄了信回长安,可究竟是寄给谁,胡九彰没说。况且想将信件直接呈报给皇上,也绝不是他们现在能够做到的事。可老闻说这一番话时,语气却十分坚定。   杜弘林眼睛紧盯着老闻。老闻倒不愧是在安禄山手下做过事的,杜弘林越是瞪他,他反倒越坦然。   “杜大人,你便是为了咱们县衙好,也得表个态啊。这事一旦叫朝廷知道,就算一时半刻不做处理,但倘若事后被翻出来,那也是要连坐的,保不齐咱们整个县衙的人,都得掉脑袋。而一旦中原战事将歇,你还能躲到哪里去?”   老闻说罢,只见杜弘林眼睛转了三转,他盯着老闻和李兆朔的眼睛,试图在他们脸上找到一丝能够推翻此事的证据。   李兆朔皱紧了眉头,只愤愤盯着他,而杂役老闻则轻叹了一口气。   “杜大人,李公子也不是个忘恩负义的人,你若现在回心转意,求求李公子,或许……”   老闻话说了一半,而杜弘林目光已然全都投到了李兆朔身上。   “他说的是真的吗?李二公子,我杜弘林从始至终都是受董俊生胁迫的!我跟他们可不是一路人!”   杜弘林信誓旦旦对着李兆朔保证,而李兆朔将他打量了一番,又与老闻交换过眼色。   “杜大人,我来此是为了救我父王,你的那点事究竟是怎么样的,我不在意。但我三弟的信早在几日前就已经发出,朝廷一旦调查此事,你觉得你身为辽东县县令,却对自己管辖境内这么大一件事充耳不闻,朝廷会相信你吗?”   “那……那要如何?李二公子,你也在县衙待了一年多,我手底下那些人的斤两,你也是知道的啊!他高凌岑豢养的私兵,可都是从北边夷族中招过来的,你就是把我们整个县衙的人都算上,那也是拼不过他们的啊!”   杜弘林这会儿已经不是急,而是慌张了。   “诶……这可……这可该如何是好!”   承山寺内,燕苏和拿出自己的性命作保,才终于将自己这宝贝侄儿给保了下来。眼看着高凌岑的人押着肃王上车,燕昭中顾不上与大伯多说,只跪在他面前郑重磕了一个头,随后便起身朝着胡九彰和李慕云所在的那间房走去。   一找到这二人,他便与胡九彰一起,将李慕云送到了他们来时乘坐的马车里,又将那辆马车停在了寺院后一处隐蔽的小道上。   “李公子,你放心,我与九彰定会将肃王殿下从高家那帮人手里救出来,你在这里好生等着,我们一旦成功救了人,便会带着肃王殿下来此汇合,所以倘若没见到我们人,你可千万不要从这车中出来。”   燕昭中沉声说着。   李慕云这时也已经冷静下来。他几乎已经要接受父亲就将被带走的事实,可燕昭中的突然而至,又让他一瞬间思绪万千。   “ 可你们要拿什么救?况且九彰的腿……”   “我会把他救出来的。”   胡九彰握了握李慕云的手,定定说着。   “刚刚……抱歉。”   他低声说,而李慕云紧紧拉着他手腕,转眼间便已经泪光闪烁。   “老胡,你别这么说,我……”   “没时间在这里磨蹭了,九彰,他们已经把肃王带上车了,咱们要做,就得动作快点!”   燕昭中反而比他们两个还要焦急,胡九彰连忙把手从李慕云手中抽出来,又最后在他手背上轻轻吻过。   “等我回来,小白。你要相信我。”   胡九彰说罢,便转身朝着燕昭中走去。   他行至燕昭中身边,而在不远处聚集着的,则是那帮董俊生从幽州带出来的唐兵。   “燕大哥,你其实根本不必帮我到这一步……你做的已经足够多了,况且燕苏和不是你大伯吗?”   胡九彰始终想不通燕昭中帮人的出发点,他到底还是当着燕昭中的面问了出来。他就怕现在不问,以后也就没机会问了。   听他这话,燕昭中反而笑了。   “九彰,你知道陈番为什么会去做不良帅吗?”   胡九彰被他问的一愣,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   “因为他曾经做过逃兵。”燕昭中淡淡说着,“而我也做过逃兵。”他说。   “但其实当时这事,我是后悔的。我不应该逃。”   燕昭中目光直视着前方,声音虽低,但却很认真。   “九彰,我很想做个好兵,然后建功立业,把燕家从贱籍里给拉出去。但我当时没能做到。他们都觉得命重要,我以前也觉得,但现在不觉得了……从北庭回来之后,我就觉得我这个兵当的,实在是窝囊。但就这唯一一次建功立业的机会,也被我给浪费了。”   燕昭中轻轻叹着气。   “其实我也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好心……我只是个永远在徒劳的弥补过失的人。”   他说着,又转过头看向胡九彰。   “我之前……也一直没有杀敌的机会。九彰,干完这一票,倘若成了,我不想再让燕家的子孙世代为商,我就这点念想。你跟世子爷的关系那么好,总不至于一句话也说不上吧?”   他玩笑似的对胡九彰笑了一下,二人目光相对,胡九彰神情肃然,冲着燕昭中定定点了点头。而他内心深处,已然波澜万状。   他自己,又何尝不是个靠着叛军才活到现在的逃兵呢…… 第133章 这也不是打仗   “走吧!”   燕昭中忽然提高音量,朝着那帮幽州兵挥了挥手。   “想拿钱的就跟我走!”   他对众人喊了的句,声音十足高亢,叫胡九彰不由得产生了一种梦回疆场的错觉。   他朝着眼前那十几个人身上一一看过去,他们有的胡子拉碴,有的连那身军服也是随意穿戴上的,还有的虽然仪表尚且符合唐军的规范,但脸上的表情却又是极度不耐烦的。   “我和我身边的这位兄弟,是北庭都护府瀚海军出身的,所以算上我俩,咱们拢共十八个人,都是当兵的。所以诸位放心,你们心里想的是什么,我都理解。答应你们的,我一分也不会少,但是我唯一的要求,就是让你们从现在开始,死心塌地的帮我打一场。”   燕昭中语气诚恳,但直到他说完,那群人的表情,也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   “燕二爷,你只要能付得出银子,咱们这些人就干。你大可不必费这些口舌,这也不是打仗,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而且你也别指望我们为了这事拼命就对了,命都没了,还怎么拿银子啊?你们说是不是?”   这人刚一说完,人丛中就发出一阵笑声。   “对啊!人都死了还拿什么钱!燕二爷,你就直接说要我们干什么吧,兄弟们都是为了那点银子来的,多说无益。”   燕昭中眉心微捻,胡九彰看了看他,又将目光转向那一群叛军。说实话,对于这些人,他从来也没报什么期望,但燕昭中站在那里神情肃穆,始终不肯松口。   “我不管你们之前是怎么想的,但现在这事一旦成了,你们每个人,就都是救过肃王的功臣,你们不仅不用再背负叛军的罪名还乡,且还有银子拿。但倘若这事不成,你们从今往后,就得背着叛军的名头,就算来日回了中原,也只能隐姓埋名的过日子。我说了,该给的银子,我一分也不会少。但我要你们就算死,也得给我把肃王从那高凌岑的手里抢回来!听懂了吗?想来的,就站到我这儿边来,倘若不想为这事丢了命,那现在赶紧滚蛋!”   燕昭中大手一挥,对面的一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过了好一阵儿。   有人原地踱步,有人低声攀谈,也有人来回紧了紧腰间的绑带,抽出横刀来看。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过,胡九彰愈发紧张了起来。   他就怕自己跟燕昭中在这群人身上耗费了太多时间,让高凌岑那一帮人跑远了。他侧头看了看燕昭中,想着要不要跟他说点什么,而就在他犹豫的片刻,对面有人朝着他们这边走了过来。   “算我一个,但燕二爷,银子你必须得给够,老子就是死了,银子你也得给够!你得给我寄到家里去!”   “成。”   燕昭中笑着应了。   而很快,又有三四个人朝他们这边走过来。   最终幽州的十六个人,仅有三人转身走了,而剩下的十三个人,都站到了燕昭中和胡九彰的身后。   这回,燕昭中没有多说,他朝着众人挥了挥手,只说了一句。   “走!”   胡九彰许久没有这种心潮澎湃的感觉,他因为腿脚不便,走在队伍的最后,而燕昭中在最前面。他们赶到时,高家的人刚刚集结好了,要从寺门前启程。   燕昭中瞧见正目送着高凌岑的燕苏和,一把将他拉到后面,紧接着便带着人若无其事的往前走了一段,快走到囚着肃王的那辆马车旁时,他忽然往队伍中一拐。   高凌岑骑在马上,距离他们也就十几米的距离,他皱着眉头看过去,还没有反应过来燕昭中这是要过来做什么,直到燕昭中几乎要行到他眼前——   “燕昭中,我对你已经十分宽容。要不是看在你大伯的面子上……”   高凌岑话未说完,只听燕昭中一声“杀”!紧跟在他身后的十几个兵便纷纷抽出横刀,转瞬便有高家的仆役血溅当场。   眼见此景,高凌岑大惊,匆忙叫人护卫,又是在这瞬息之间,那十五人的小队,很快便被高家那里三层外三层的护卫给在这狭窄的土路上给重重包围了起来。   高凌岑虽然被燕昭中这突然的一下把距离给拉得很近,但眼见着这一群人已经被自己的手下重重包围,高凌岑亦是有恃无恐。   “燕昭中,我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哼哼……你既然敢做,就别怪我不给你们燕家面子!今天这些人,一个也别给我放走!给我杀,杀得一人,赏银三十两!”   高凌岑话音一落,高家的那一群护卫中便发出一阵欢呼声。刹那间,也不知是哪边先出了手,寺院门前的土道上,已然杀作一团。   胡九彰走在队伍的最后,他身上穿的不是唐军的军服,手里还拄着拐杖,所以看起来,他还真不像是这一伙人里的,只是他手里拿着刀,高家的护卫见到他往往都是一愣,而就是这一愣的功夫,便被胡九彰一刀斩伤。   诚然,若真论实力,高家的这些护卫,绝不是他们这些唐兵的对手。但他们这群人,要的是救肃王,而不是跟这一帮人搏命,待他们有人踏上马车,要把肃王往外拉时,高家的人五六个一齐攻过来反倒叫他们这边好些人带了伤。眼见着情况不妙,燕昭中急忙逼向高凌岑,竟是想把眼前这个发号施令的给逼到绝处。   高凌岑亦在马上拔出刀,只是他武艺着实不高,燕昭中几下打飞了他手里的长刀。   高凌岑一阵鬼叫,便骑着他那匹马朝包围圈外狂奔而去,离开前还不忘向众人交代。   “斩首一人!赏银五十两!一个也别给我放跑!”   高凌岑一走,燕昭中这边的人顺势占上囚着肃王的马车。这些幽州兵也是彼此间相熟的,见到有同伴受伤,便冲上去把友人拉到车上,而这一来一往之间,他们虽然占了马车,可反而被高家的大队围得越来越紧了。   期间,胡九彰靠着拐杖支撑,勉强顶住冲力,可他动作到底是比那些手脚健全的慢上一些,众人都退到了马车边上,留下他一个,便要叫他被高家的人给单独包了饺子。胡九彰哪里防得住来自四面八方的袭击,片刻功夫便被人砍到几刀。他身上沾了血,更加维持不了平衡,挨了人几次重击之后,只觉得头晕脑胀,差点直接跌到地上。好在燕昭中及时赶过来,帮他把身后的攻击一一挡开。   “九彰,还好吧?我这就带你上车,你先歇着,就是谁死,也不能让你死了。”   “哼……少来。这里面恐怕只有我,为这事死,是最值得的。”   胡九彰忍着身上刀伤带来的阵痛,趁着燕昭中帮自己招架的功夫,死死按出一处出血最多的刀口,想要先把血止住。   “少说这些不吉利的!”   燕昭中一下荡开了朝他胸口袭来的弯刀,拉起胡九彰未受伤的半边胳膊,就带他往马车前跑。   “九彰,他们人太多,打是打不完的,咱们就等一会儿上了马车,直接驾车带肃王殿下直冲出去。你和几个幽州的兄弟,先带着肃王跑,至于世子爷,我等会儿折回去接他!”   “能跑出去再说——”   胡九彰声音微微发颤。   以往他受这种伤,不会虚弱成这样,但亦或是在潼关那次伤得太重,把他这铁打的身子,也给耗空了,如今添了几处刀口,便已经因为失血而感到一阵眩晕感,强撑着才能迈开脚步,跟燕昭中一起挺到了马车边上。   “九彰!你撑着点!”   燕昭中眼看着胡九彰脸色越来越差,他一把将胡九彰拖到了马车车厢前的横木上,车上几个受了伤的幽州兵合力一拉,将胡九彰拉上了车。   车内的肃王已然被这一番厮杀的场面给看呆了,他一下认出胡九彰容貌,与他问过几句话,可胡九彰已经无力应答。   车外,燕昭中带着剩下的七八人,围着马车拉开阵势。   拉车的马儿受到惊吓,在原地来回踱步,发出嘶鸣声,他们几个人顾不上安抚那两匹马,只能拼命拉紧缰绳,不叫马把马车给带翻了。   双方再次陷入僵局,只见不远处一袭紫红的衣裳恍然显现,原是高凌岑见着局势被属下稳住,又大着胆子骑马冲了回来,而他马下,似乎又多了一个人。燕昭中定睛一看,竟是大伯燕苏和被那厮拴着手腕 ,给一路扯了过来。   这下,就连燕昭中,也没法坦然挥刀了。   只见燕苏和面色苍白,好像就要晕死过去,燕昭中握刀的手微微颤抖。   “燕昭中,我劝你还是为你大伯着想一番。我今天是肯定不会放过你的,但倘若你现在收手,我还是可以放你们燕家一马。”   燕昭中持刀站在那里,许久,没有回话。   而在这说话的空当儿间,两方也都渐渐停下了攻势。   高凌岑似乎对眼下的局面十分满意,他狠拉了一下拴着燕苏和的麻绳,老头儿便应声倒地。燕昭中不住怒吼一声,可他面对着重重包围,亦不能弃车而去。而就在这时,高凌岑朝着自己身边的几个护卫挥了挥手,只见那其中一个护卫张开长弓,其箭矢所指之处,正是燕昭中所在的方向。   “高凌岑!你——”   燕昭中心里咯噔一下,不等他反应,只听一声尖锐的余响凌空而过,那箭矢不是射向他的,而是射向他身边的马!   一声铁器入肉的闷响,其中一匹马马身被箭射中,吃痛发狂,忽然跃起前蹄发出一阵惊叫,落地后便朝着小路一侧的密林中狂奔而去,带得另一匹拉车的马也受了惊吓,随它一同奔去。   余下这些人怎么拉得住两匹发狂的马,只见那两匹马奔入密林,可它身后的马车却过不去。   木车一下撞到林间的大树上,“轰”的一声散了架。   燕昭中顾不得许多,直奔着那被撞散的马车冲了过去。   作者有话说:   大家过年好呀?(???ω???)?!! 第134章 生死之间   那车里算上肃王,装了六七个人,本来已经超出了车厢的正常容量,这么一撞,便是好人,也得在里面个给撞坏了,况且车里的人本来都带着伤。   燕昭中看着那一地残骸,脸色煞白,而他身后,高家的护卫已经逼了过来。   显然,高凌岑并不在意车内肃王的死活,他看起来反倒对眼前的场面十分享受,好像李琮就是要在里面被撞成重伤,才算是合他心意了。   燕昭中深吸了一口气,转过身面对着前来包围自己的护卫。   他一直都知道,即便是买通了那些幽州兵来做自己的内应,想要在高凌岑手下硬抢,也是极为危险的,高凌岑祖上是高句丽的显贵,便是如今,高家在安东也与一方诸侯诸侯无异,安东都护府之所以要内迁,朝廷之所以容着安禄山豢养私兵,都是为了利用安禄山的势力,来牵制东北这些个不安定的外族势力。   他知道高凌岑不好对付,他本应该做出更加保守的计划,而不是单凭着自己的一腔热血就站出来硬拼。他也应该想想像这样毫无保留的付出,究竟能换回什么。   但现在,事情已经做下,这一切都无法回头。   他很害怕那辆被撞散的车里,会有六七具尸体被拉出。   这比叫他自己战死在这里,都更加可怕。   千头万绪从燕昭中脑中奔过,面对眼前的卫兵,他知道,或许终是他连累了燕家,但就算是如此,他现在还有第二条路吗?   燕昭中又将手中的横刀攥紧。   他往四周打量了一番,剩下的几个幽州兵还握着刀。他知道,倘若局势继续恶化下去,那些还没受伤的幽州兵,都很有可能投到高凌岑一方去,但倘若真的是那样,他又能该怎么办?   燕昭中用力摇了摇头,强行将这些念头从自己脑中摒除。   他不会退,也不想退。   这种事一旦做下,就不能回头。   燕昭中独自走向了前来围攻他的护卫。   “来吧。动手吧!”   他声音浑厚,在场没有一个人听不到他的呼喊声。他的眼睛也是红的,眼白中布满血丝,脸上、手上,都因为亢奋而开始泛红。燕昭中坦然向前走了一步。不退,越是到了这种时候,就越不能退后。   杀了高凌岑……   如果自己杀得了高凌岑,这事情就还有转折的可能。   他暗自想着。   而就在这须臾间,远处竟隐隐传来一阵马蹄声。   在众人尚未注意到的时候,小丘下的众人平原上不知为何扬起一阵尘沙,而直到那一团尘沙越来越近,人们才听到伴随而来的马蹄声,几个站在外围的护卫直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远远望去,众人在一团渐渐接近的灰影中,逐渐分辨清了来人的身份。   “高大人!有人看到唐军往这边来了!您看,那是唐军的旗帜!”   一个护卫朝着高凌岑喊道。   “什么?”高凌岑面色微动,“看清了吗?”   高凌岑说着,自己也驱马向前走了几步,朝着小丘下望去。   “看清楚了,高大人,的确是唐军的旗帜。看这烟尘,他们少说也得有百十号人!”   “啧……给我把肃王带走!动作快点!”   高凌岑显然有些急了。   他现在手里的这些人,倘若真跟百十号的唐军碰上,能抵得住才叫怪事了。   这些话燕昭中也听到了,但他怎么也想不通,这种地方怎么会有唐军?且这出现的时间点,未免也太巧了……   “喂!真是咱们的旗帜,我看到了!”   几个站在外围的幽州兵也嚷了起来。   但留给燕昭中反应这事的时间却不多,几个站在近前的护卫已经朝着马车的残骸奔了过来,燕昭中连忙冲上去抵挡,“快过来!守住肃王!”   他大吼着。   那几个幽州兵后知后觉的冲杀过来,片刻功夫,他们再度围绕着车辆残骸围出了一个小小的包围圈,守着那辆已经倾倒散架的马车。   显然,有他们这些人在,高凌岑想到带走这马车里的人,不花费一番功夫怕是不行了。   不过这一会儿的功夫,只听那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越来越,几乎就要冲上小丘。   “高大人!唐军,唐军就要攻过来了!”   高家又有人叫了起来,到这儿,高凌岑绷不住了。   “走!我们先走!快!他奶奶的,这里怎么会有唐军!”   他匆忙策马朝着寺院后面的小路跑去,连手里拴着燕苏和的绳子都给扔。   只见高凌岑一面骂着,一面朝着寺后的小路狂奔而去。主人这副模样,他手下的人更无心恋战,都乌泱泱的跟着高凌岑一路跑了,而等到那所谓的“唐军”冲到跟前,燕昭中这一众人反而愣住了。   这哪里是什么唐军!   不过是一群穿着临时拼凑出的军装,骑着驽马,拉着几辆破车,一路冲到这里的寻常百姓罢了。而这队伍中唯一一样真的东西,恐怕就是那破车上插着的唐军军旗而已!   燕昭中惊愕着看着冲上山的这群人,那为首的人他认得,是杜县令,而杜县令身边,还有位身着布衣的青年男子骑在马上,那人正是李兆朔。   “快来帮我!肃王就在这车里!快来帮我把人拉出来!”   燕昭中不敢耽搁分毫,他们一众人将车中几人从车厢的残骸中拖拽出来,肃王李琮受了些轻伤,倒不打紧,但另外几人,便没有他那么幸运了。   有两个伤重的幽州兵给直接撞死了,剩下那几个虽然还有气,可已经气息若离,那其中,也包括胡九彰。   燕昭中来不及去与杜县令打招呼,而是直接将几个重伤的命人抬进了承山寺。   李慕云在寺院后的车里,透着车窗正看到高凌岑带着他手底下的一帮人从寺院后门的山道上撤退。他连忙下了车,到寺院前门查看情况,胡九彰就是在这时被燕昭中和几个幽州兵给抬了进来。   李慕云一见那情景,神色已然慌乱,他急忙跑过去,又被后面跟着进来的父亲和二哥叫住。李慕云狠狠定住身子,到底还是先与父亲招呼了一句。   “父亲一切安好?”   “无碍,多亏了有你那位朋友在车里护着,只是受了些轻伤。”李琮在二儿子的搀扶下,朝着自己小儿子走过去。   “诶……没想到,我们父子三人还能团聚。慕云,你的那几位朋友出力甚多,倒要好好谢谢他们。还有兆朔,若不是他带人及时赶到,为父这次也是凶多吉少了。”   李琮感慨非常,他将李慕云上下打量了一番,眉头又皱紧了。   “诶……慕云,你这身子总不大好,来日回了长安,要好好修养。还有,今天这事,但凡在这里面出力的,来日为父都会一一嘉奖,绝不会亏待。我看你那位朋友也受了重伤,可要请医者来好生医治了。”   “儿子去安排。”   李慕云定声应了,目光又在二哥身上扫过。   此时李兆朔一身书生布衣,已经全然没有了往日王府公子的潇洒模样,但他身子尚且安好,反倒是经过这些年,看着比在长安时还劲健了不少。只是……   “可惜大哥看不到这光景了……”   李慕云轻轻叹了声,而听到他这话,李琮与李兆朔两个相互看了看,神情亦是感伤。   待到李慕云进屋时,胡九彰已经被安置在了塌上。寺里一位被临时找来的大和尚,跟着燕昭中一起在帮他看伤。李慕云看着这两人在胡九彰身边忙前忙后,他一连深吸了几口气,才终于迈开步子,朝着胡九彰榻边走去。   “他怎么样?”   李慕云轻声问着。却见燕昭中神色凝重,微微摇了摇头。   “不大好,我已经叫人去找大夫拿药了,但不知道九彰能不能撑到……”   燕昭中话没说完,李慕云泪水已经滑落到了衣襟上。   “怎么还是这样……”   他声音颤抖着,缓缓坐到胡九彰榻边,握住胡九彰一边手掌。他的指尖冰凉,比之前在潼关时还要凉。可看起来,这一次胡九彰身上的伤,远不如在潼关时来得严重。但这一次,不知为何,李慕云的心一直是悬着的,总有种不祥的预感萦绕在他心头,叫他的眼泪如何也停不下。   不一会儿,门外闯入一人来,原是自打遇着了杜弘林之后,就一直躲在院内的胡彦。   胡彦在外面就听见胡九彰受伤的消息,这番冲进来,直接跪到了兄长跟前,哭嚎不绝。   “昭中哥,我哥他……不会有事吧?我哥……”   即便是对着胡彦,燕昭中的神色中也没有一丝哪怕是安慰的意味在里面。   “九彰的情况不太好。”   “那大夫呢?大夫什么时候才能到?”   “就快了吧……”   燕昭中叹声道。   他们已经尽全力的将胡九彰身上所以的伤口都止了血,可胡九彰反而没有任何清醒的迹象,就连气息也愈发微弱了。单单是这些刀伤,不会让他伤得这样重,所以只可能是胡九彰在车上被撞时,又受了重伤。   燕昭中已经将他全身上下都检查过,除了刀伤,便只剩下脑侧一处淤青肿胀。他唯一能想到的,就是胡九彰在马车被撞时,伤到了脑内的什么地方,但对于这些处在内部的伤,燕昭中无计可施。他在战场上也见过很多人,便是因为这些伤而死去的。所以就连他也不知道,这次胡九彰还有没有活下去的希望。   他们能做的很少,着实很少。   待医师带着一箱子急救的药材赶到,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了。期间,胡九彰始终维持着微弱的气息,但也仅此而已。那就好像是他一个人死命吊着一口气,但除此之外,他什么也做不到。   李慕云、胡彦,还有燕昭中这三人始终陪在他榻边。   待药来了之后,他们还要再请医师把脉,下了药方后再去煎药,这一来一回,又是将近一个时辰。   或许……这一次,好运不会再眷顾他们了吧……   李慕云默默想着。   老胡已经经历过太多生死,可能他已经在阎王爷那里留下名了,轻易逃脱不掉。   时间在众人忙碌间渐渐逝去,几个伤重的幽州兵被宣告不治身亡,那医师几次也想在胡九彰这边宣告死讯了,可每次都被李慕云呵斥住。   “他还有气!”   李慕云自己还带着病,可他唯独是守在胡九彰身边时,看起来无比坚毅。就连命令时的声音,都好像能要了人的命似的。   夜里,李慕云仍然陪在胡九彰身边,他轻轻握着老胡的手,把他冰凉的手指搭在自己面颊上。   “老胡……我相信你。”   他轻声说着,那是白日里胡九彰临走前,他没来得及回的话。 第135章 归处   煎熬过一整夜,次日辰时二刻,胡九彰的伤情终于有了些许好转的迹象。   李慕云是一整夜都没合眼,一见老胡睁开眼睛,他连忙叫来医师帮忙查看。   “老胡,老胡……你感觉怎么样?哪里不舒服吗?头疼吗?”   胡九彰面色惨白,眼光也有些涣散。   他脑侧被撞的地方,肿出了一个一寸来高的大包,看着就叫人心惊。燕昭中不敢给他动头上的包,赶来的大夫也不敢动,众人亦不敢轻易挪动他,就怕把他脑袋上那层已经肿得要涨破了皮的血包给捅破了。   那大夫也没想到胡九彰还能再睁开眼睛,惊诧之余又给胡九彰把了好一阵子的脉。李慕云一直在他旁边陪着他说话,可老胡大抵是伤得太重,根本答不出话来。   “得下针。”   大夫这回不说他活不成,而是从药箱里掏出一包针灸用的细针,站到了胡九彰榻前。   “既然能挺到这个时候,说明还有一线希望,几位爷,老夫就放手一搏了!”   他说罢,便从包里抽出银针,在烛火上将针头一一燎过后,操着银针便落到胡九彰头上。   施针的过程一直持续到了当天正午。李慕云实在支撑不住,靠在胡九彰榻边睡着了。那大夫也累了个好歹,不过待他这一番诊治过后,胡九彰的脸色着实比之前好了不少。   就这样,李慕云陪着胡九彰在承山寺内又熬了整整七日,经过老医师一遍又一遍的施针,老胡脑袋上的包越来越小,他人也慢慢恢复了意识。虽然他短时间内怕是康复不了,但这条命,算是保住了。   而胡九彰醒后的第一件事,便是要问肃王的安危,这又惹得李慕云眼圈泛红,跟他连道了几次歉。   “老胡,早知道这样,我宁愿不来辽东……咱们早就该找个地方好好歇一歇了。”   “现在……不也能歇吗……”   胡九彰声音虚弱,面上反而带着笑,“现在歇……我安心……”   他轻轻说着,不过一会儿又闭上眼睛,沉沉睡去了。   因为胡九彰脑侧的伤需要静养,李慕云便一直陪着他在承山寺里养伤。   如今救回了肃王,燕家的燕苏和也换了嘴脸,围着李琮鞍前马后的伺候着,比原先在高凌岑身边时还要殷勤,而有了燕家的支持,李琮回长安的计划,也很快提上日程。   至于在最后与李兆朔前来救场的杜县令,这人除了仍与之前一般的吝啬,如今攀上了肃王的关系,也一门心思的要追随肃王入京谋官。他反复强调最后驰援的那一次,是他费尽心力在县里召来了百十来人,前去承山寺救援,而至于伪装成唐军的点子是谁想的,他就只字未提。   但李兆朔可亏待不了这背后的大功臣。那时正是老闻,想到了要伪装成唐军,威慑高家。而至于招人这事,杜县令自然有一份功劳,但县衙里的人,早知道杜弘林的个性,本也都心不甘情不愿的,若不是被老闻的一番慷慨陈词所打动,他们未必就甘心帮这个忙。   所以李兆朔最先向父亲举荐的,还是闻百川。   李琮听后,当即便答应收下闻百川做幕僚,只是这事反倒被当事人老闻给拒绝了。   他只道自己没有资格追随在肃王殿下左右,只想着最后能为李公子尽些忠心便好。李琮听罢抚掌大笑,道是自己的二儿子,得了个堪用的人才,回京后,倒可以施展一番了。   肃王一行人启程回京时,由燕苏和亲自带着一众仆役护送,南下经由海上,再从山东走陆路回长安。   临行前,李慕云特地前去与父亲和二哥道别。只是这二人对于他暂不回京的决定颇有微词,父子三人虽然见了面,却也没说太多。反而是李琮当着李慕云的面,与李兆朔交代了许多。   李慕云也知道父亲的意思,他知道,现在在父亲跟前最重要的人,是二哥。   但这些对于他来说,也已经无所谓了。   这些事无谓对错了,所求不同,想法自然也不同。他不会求着父亲去理解自己的想法,也不会强迫自己去接受父辈给予的那些期望了。他不需要这个世子的身份去证明什么,现在,只要一切随心就好,而他的心,早已经许给一个人了。   胡九彰在承山寺内养了大半年,头上的伤势才算是彻底好全了。但这次的脑伤,给他留下不小的后遗症,他有时候说不清话,半面身子还总是酥麻的,使不上力气,连站也站不起来,算是彻底成了个废人了。   看他这样,胡彦可是打击不小,独个儿跑到哥哥房门外,哭了几次。但李慕云反而对此事看淡了不少,他时常安慰胡九彰,说要再寻名医,给他针灸治疗。只要他们自己不放弃,总能把伤养好。   只是胡九彰对此不抱太大的希望。李慕云说了,他也只是跟着笑笑。   他知道自己这副身子,给折腾成这样,能活下来已经是万幸,他倒不期望自己能好成什么样,只求能跟李慕云过几年安稳日子,便死亦无憾了。   毕竟已经有那么多人,倒在了这一路上。   胡九彰这辈子都忘不了潼关,那个他最后经历的真正战场。   那么多人都死了 ,凭什么他还活着呢……   他以前只觉得自己能幸存下来,全是靠着天生的运气,和这一副结实的身板。但现在,他知道自己可能没有那么多运气可以耗费了。所以往后的每一天,都是他捡来,偷来的。他只能这么想。   在承山寺养伤期间,胡彦和燕昭中也一直从旁照顾着。   对于自己的这个弟弟,胡九彰别无所求,只是他至今为止仍有一件事,总有些想不通。   “小彦,你说再见那时……你把谁认错了不好,怎么就偏生认不出我呢?”   胡九彰靠在小榻上,眉头微微皱着。就这事,当时可给他打击不小,只不过那时顾着李慕云,没来得及深想罢了。   “这个……我……”   胡彦避开兄长的目光。他心里好像也藏着很多事似的。   “哥……你最初到长安时,觉得怎么样?”   “实话说……不怎么样。”   胡九彰苦笑了一下,他恨透了长安,不过长安也确实赠给了他一些愿意为之奋斗和守护的东西。   “我也觉得不怎么样。”胡彦温声说着,“但给我银子,让我去长安的人,也是你。说实话,哥,我肚子里的这点墨水,都是为了你和娘才学的,但可能我就不是个适合做官的人吧?人家说花五十两银子,就能在长安城买个九品小官来当,但倘若是那样的话,我还不如拿着那五十两银子去经商。回头赚了钱,我给自己买个官,还能再给你也买一个。我当时就是这么想的。但倘若真是这样……我花那几十年在家苦读,也没什么用了,不是吗?”   胡彦轻叹着。   “话是这么说,但那时我怎么知道……长安是那样……”   胡九彰声音中带着些歉意。   “你后悔了吗?读书……”   他轻声问着,但胡彦未答。   “你怨我……逼你读书吗?”   “哥,我没说啊。咱们别说这些了,成不?”   “成……”   胡九彰轻笑了声。无论如何,他也已经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了。   “不过还有一件事,我还是挺好奇的……”胡九彰眼睛微微眯着,目光打在胡彦脸上。   “我遇到你之后,你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能认出人来的?你怎么不第一时间来找我呢?”   “这个……”   胡彦又语塞了。他皱着眉头闷了老半天,一抬眼就对上哥哥的目光。   “那时候……你不是急着给李公子办事嘛。再说……昭中哥对我也挺好的,我不想打扰你。”   胡彦声音闷闷的,胡九彰不由得眉头轻挑。   “是嘛……我看他一直对你挺好的。说真的,小彦,你以后打算怎么办?你总不能一直赖在燕大哥这儿吧?都欠了人家那么多,你叫你哥如何还得上?”   胡九彰特地在说最后一句时,提高了些许音量,是存心想问出个所以然来。   只见胡彦突然低下头,耳朵好像是红了。   “诶呀……哥,这些事不用你操心!你就好好养伤。”他止不住加重语气,“我以后……我想着跟昭中哥到西域去走走。不过当然啦,在此之前,我得先回趟家。”   他说到这儿,才缓缓抬起头,脸上笑眯眯的。   “哥,你放心,娘有我照顾着,你就安心跟着李公子去治伤。只要人还活着,就比什么都好,不是吗?”   “是啊……”   胡九彰轻声叹着。   “能活着就挺好……”   乾元二年,肃王李琮废三子李慕云,立二子李兆朔为世子。而此时,李慕云正与胡九彰一道,在广陵临江的客栈里,吃着江南特色的蟹黄蒸饺和野菜包。   “小白……我听说,长安给你来信了?”   胡九彰靠在一张小榻上,他那旧伤仍未好全,但精神一直很好,全然不像是个伤者。   “嗯。”   李慕云点点头。   他身着一件雪白的长衫,内里配着青灰云纹的儒生长袍,全然一副意气风发的世家公子模样。   “没什么大事。”   他给老胡拿了个蒸饺,喂到他嘴边,又随口说着。   “真没事?”   胡九彰吃了蒸饺,自己撑了撑身子,从榻上坐起来。   “该不会是……王府里出了什么事吧?”   “不是都说了嘛,没什么大事。”   李慕云淡淡说着。   “不过倒是给我寄来了些东西。你看……”   他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小瓶散发着淡淡清香的丹药。   “这是什么?”   “不知道里面具体都是什么。”李慕云淡淡说着,“说是庶母给我调制的,吃了对身体好。”   “那你吃了吗?”   胡九彰皱着眉头,拿过那小药瓶,仔细看了看。   “吃了。”   李慕云微微笑着。   “倒确实挺好的。”   “哦?这是什么补药,哪天给我也吃吃?”   胡九彰愈发惊奇了,还把药瓶放到鼻子下面,用力嗅了几下。   “诶!你别乱吃药。”李慕云赶紧把那小药瓶抢回到手里,又放入袖中。   “都说了,这是庶母给我调的。只能我吃,别人吃不得。”   “我可不记得你跟那位赵王妃什么时候关系变得这么好了……”胡九彰闷声说着,似有些不满了。   “诶呀,老胡……咱们不说她了。”   李慕云凑过去,忽然朝着胡九彰唇上碰了一下,惹得胡九彰脸上一阵发热。   “你干嘛啊?”   胡九彰红着脸闷声说着。他俩这间房,正是冲着江边的,江上游船甚多,窗又是大开的,人家随意一撇头,便能看到屋内的情形。   “我不是说了嘛,咱们不说她了……”   李慕云压低了声音,口中热气呼到胡九彰脖颈上。   “咱们……就做点咱们自己的事嘛……”   他幽幽说着,人已经上到了胡九彰的小榻上。   午后,江上清风徐徐。   风略过木窗,吹动室内一层薄纱制成的帘帐。   道那时,宴饮已毕,春光正好。   ——   作者有话说:   到这里,本作的正文部分也就完结啦?(???ω???)?没想到这本书写了这么久才完结,但总算能给到它一个结尾,也算是好事一桩吧。   其实在过程中,收到了一些读者很客观的评价,自己也发现了在行文中出现的一些问题,实话说还是很感谢这些肯认真提出意见的读者。(毕竟我回过头来看,也觉得当时如果肯下更多功夫,再多想想的话,故事肯定会交代得更好(╥_╥))   但已经一路写到了这里,很多遗憾只能留给以后修文的时候尽力弥补了。(如果还能挽救的话(╥╯﹏╰╥)?)   另外,还有一些番外的小故事没有写,后续会不定期更一些,敬请期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