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白》 作者:小中都/牛二ggg   简介:揭秘一个小太监   私白之下,安有完卵。   私白:古代阉人的别称。也称“阉儿”。   太监受??满贵攻 第1章 16+3//介绍生平   光绪二十九年,也就是公元1903年。农历十月二十,属癸卯年 甲子月 庚午日,长柳河心一孤蓑老翁掐指一算:果然!又是风平浪静的一天。   的确如此,南坞村没发生什么大事,就是剃头匠的老婆生了个儿子。剃头匠在家排行老十,前面哥哥们已经生了十四个男孩,他自己家也已经有了一男一女,所以这个孩子很随意地被割断脐,很随意地放在炕边,很随意地被哥哥姐姐摆弄着小拳头,一边唤:十六!十六!小十六!   这是本文主人公之一,原先作者是要称其无名白,但他本人对此感到不满,硬把自己襁褓乳名拉来充数。看他神气活现的样子,作者也不好多说什么啦。   下面来隆重介绍一下本文另一位主人公:金纶,字泰之,乳名老三。满清八旗后人,袭承父亲爵位代降一等仍是辅国将军,相当于二品武官,也就是说他啥也不用干,只是躺在乳娘怀里嗷嗷哭的时候,就能拿俸银410两,禄米410斛……太不公平了!停停停,先打住,在作者咬牙切齿凸显狰狞之前,还得给大家出示一下,我们老三的出生证明。   爱新觉罗·纶泰   出生日期:农历1903年六月十五,阳历八月七号,星期五。   星座:狮子座。   体重:五斤七两(那年头胎儿普遍较小)   座右铭:别烦我。   老三出生这天,他阿玛,也就是镇国将军啦,一大早起来就很头痛。前儿不久,慈禧下诏仗毙沈荩,导致社会各界对中俄《东三省交收条约》的不满快要把紫禁城房顶给掀了。虽然这也不关他的事儿了,但进出被各种小报戳着脊梁骨骂,他难免心情不好。   不过快到下午三点的时候,他心情稍微舒畅些,甚至有些小小的期待。老三在一家德国医院的妇产科出生啦!全家上下都喜气洋洋,老三的妈是阿玛第二任老婆,一位富甲一方的深闺汉族小姐。长得很美,性格也跟满族太太的泼辣不同,用林忆莲的歌词来形容——女人独有的天真,和温柔的天分。这种性格估计也传给了老三,他被一位留德的医生狠拍了几下屁股“Bl?dmann”!然后才哇哇大哭起来。   说了这么多,咱们十六很不高兴,觉得作者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而另一边呢?老三冷峻地抿着茶,微皱眉头也并不领他情。好吧,什么叫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呢。   写这么多乱七八糟的废话,您可千万别觉着作者吃饱了没事。他都穷得拿鞋带当腰带使了!头两天还来我家借米…我家里人讨厌穷亲戚连带着不给我好脸色看,哎~多年的老同学了,我就偷偷塞给他一百八十块钱,让他买完米,再去大红门内块儿批双解放鞋穿。这家伙势儿的,鞋头鞋面鞋底三开窗,大冬天的不知道谁捂谁呢。   说叉了。   就说十六和老三打出生起,就注定不是一路人。如果按照正常轨迹,他们这辈子可能都见不上一面。十六可能跟着大伯伯学打鱼,或者跟爹爹学剃头,日子清贫罢了还算过得去。但坏就坏在,穷人和富人的区别,就是一个睁眼走道,一个他娘的蒙眼过河!   十六那年才六岁,他爹死了。原因不详,据他自己回忆,很有可能是肺结核,但无论过程多么悲伤,结果都是注定地——麻木,饥饿。于是在八岁那年,十六被“私白”了。   也就是被割了小鸡鸡。 第2章 原来是小说//小说家的野望   具体过程还是不描述,但这次比起疼痛,小十六目光中多了一种东西。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只是对着自己的“宝贝”许下了心愿——成为像李莲英小德张那样的大太监!   自古英雄出少年,没了鸡鸡也不耽误,向前!向前!   十六崽!那闪闪发光的东西叫梦想!   在位于北京某个胡同里的某个小四合院里的某个偏房。十六躺在炕上,身下垫着防潮的稻草和白布,原本有着男孩标志的地方,取而代之的是一根羽管(通尿用)。没有灯,只有月光。他痛苦地呻吟,头上身上的冷汗湿了又干干了又湿。为了缓解疼痛,他就盯着纸糊墙上长的那根狗尾巴草看,晚风轻拂,它晃来晃去,投进屋内的影子也忽长忽短。   十六的呻吟变了调,成了他娘经常哼的一首摇篮曲   “鸡公仔,尾弯弯,做人新抱甚艰难!早早起身都话晏,眼泪唔干入下间,下间有个冬瓜仔,问安人老爷煮定蒸……”   他哄着那根狗尾巴草,不知不觉就把自己哄睡着了。睡吧睡吧,睡着就不会疼。   与此同时,在距离十六不到十公里的某个胡同里,有座贝勒府。没错,我们老三正在房间背单词,具体是日语还是英语,要根据白天的上课老师而定。   看来今天是英语,“shut up. shut up. shut up…”   这时候,有个奴才进来了,两眼圆溜溜的,是个机灵的小太监。姓孙,我们暂时叫他小孙子,不好听,小孙吧。小孙顶着一个碗,说“三爷,大奶奶差奴才给您送碗冰糖炖燕窝,嘱咐您不要熬夜伤身,该歇歇了”   老三并没抬头,“放那儿”   小孙又说了“大奶奶吩咐,让奴才看着您进”   老三这才抬起头,面无表情地说“端过来”   他规规矩矩地喝完了,拿起帕子擦擦嘴。举止优雅,眉目之间稚气犹存丰俊出岫。小太监看呆了,听见他书卷沙沙才忙不迭地端起空碗告退。   这是1911年夏天,距离那场空前绝后的大革命还有三个月。北京总体上还是以平静为总基调,偶尔小打小闹,太监皇上各司其职。   由于明朝后期宦官当政的警示牌立在那,所以清朝太监们的日子过得普遍苦。顺治时设置宦官千余人,乾隆年间增至3000人,直至清末未过此数,在各方各面都被管制的死死的。   那么假使此时清朝在编太监总数为两千五百人,而老三家里只用四位太监。那么本文的两位主人公,十六和老三,相遇的几率比起之前的百分之零已经有了巨大的跨越,变成了——两千五百分之四,也就是625/1。   当然了,此处由于作者算术不行外加私心,已经为他们提前剔除了一些微小的不利因素,例如,十六现在只是个无名白,找不到人的话根本不可能进宫或者进王府当差啦……还例如老三家目前的太监,有三位老人一位年轻的,正好够用根本不会再要一个没经验的小奴才……之类的。   那有什么关系呢?只要分子不为零,就有变成一的可能,接下来唯一能做的,就是不断累加分子…拼命加…使劲加!   十六?比起这个,你是不是觉得自己遭这趟罪也没白受呢?这可是零进一,无到有的飞跃啊!   十六呸了一声:“飞你奶奶个腿儿!”   作者又满脸菜色负屈衔冤地来我家借粮,顺带说了这件事情。我劝他,十六是受封建压迫的可怜人,你要给予同情并加以改造,一手抓政治一手抓思想,才能保证意识形态的不动摇,也就是站好自己为小说主角的这班岗!不逾越! 第3章 十六真倒霉//这运气搁谁不迷糊   命运这种东西,很玄乎。说不准他什么时候就把薛湘灵和赵守贞调换了个儿。如市《锁麟囊》言,忆当年鞋尖鸳鸯绣,看今朝沦做他人奴仆。又如《红楼梦》言,“登高必跌重”。   虽然早有预兆,但猛的来一场革命,把皇帝帽子撸了……不光大清受不了啊,十六也跟着差点哭背过气。   这时候,十六的贵人,一位很慈祥的老太监,本家姓刘,不过进宫之后被赐名春根了。个子不高,用今天的尺寸来算估计一米五多点。目前是澡堂子里的大总管,平时也不干活了,指点指点小辈。他躺在炕上端着烟枪,像根老萝卜只剩一根秧了。老萝卜淅淅沥沥地老泪纵横完事儿以后,安慰起十六来:十六儿啊,把手拿来给咱瞧瞧。   十六把手伸给他。   老太监小拇指留的长指甲,由于常浸泡在水里的缘故,变得褶皱又柔韧。他翘着指头,把十六的手掌摊在小方孔(澡堂子漏气开的小天窗),对着光线看。   “十六儿啊,十六儿,你没那命啊”   十六长得一对小尖牙,稚气十足。不甘心地问:“老爷,什么命啊”   刘老爷慢悠悠地说:“十六啊,咱观《麻衣神相》也有几年了,像你这样福薄命贱的还真没见过几个。你啊,没有进宫的命唷…”   十六垂头丧气地被客人招呼走了。   没错,十六现在有份工作了。太监们,由于身体原因,时常渗尿出来,寒冬腊月的倒还行,一到酷暑味道就大了。但是宫里很奇葩——没有太监洗澡的地方。所以有条件的都出宫,来专门的澡堂子来洗。   地点位于北长街北头,早前是专门服侍敬懿皇贵太妃的那位卢总管开设的。   十六被私白师傅给推荐来这当小勤务来了。宫里的太监伺候宫里人,澡堂里的无名白专门伺候太监。   这活儿可不容易,首先我们要知道这么一个道理——不再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太监身体和心灵所受的委屈多了,无处发泄,因此找着机会都乐意烂骂一通,污言秽语无所不用其极,恶毒凶咒令人不忍卒听。尤其十六这种阉人里的下等人,没有编制的闲散人员,处境更是艰难。   又过了几年。十六终于十五岁了。对伺候人的一套已经非常娴熟了。   这天,十六给一位熟脸的老爷奉上茶。这位老爷在毓庆宫做殿上太监,专管打扫卫生的。老爷本家姓王,年纪约莫四十岁,还留着一根细长的清朝辫,体型宽硕敦厚,说话声儿极亮堂。   他见十六长得好,总点他来服侍。他洗完躺在床上抽大烟,要十六给他捏腿肚子。十六心里不大高兴,因为王老爷动不动就伸手掏他裆里……总归不太好。   “十六,怎么了?不乐意换别人”   他也看十六情绪不高。   十六趁机说出自己的愿望——想进宫去。   王老爷说行啊。很痛快的答应了,末了又掏了一把十六的裆,十六这次很爽快地接受了。   “嘿嘿,老爷受累翻个身?”   澡堂,水多,人也多。   所以老三从不去那种地方。   有时候阿玛带着两个哥哥去胡同口的澡堂里泡澡,老三冻死也要在家用盆洗。   二妈妈小声劝“泰之,一同去啊”   老三不去,落单了。 第4章 有点东西的老三//三岁看老,这孩子的确早熟   大奶奶生了大哥和大格格;三奶奶生了二哥和三格格;四奶奶生了二格格和四弟。   就二奶奶,就是老三的妈妈啦,只生了他一个。   他也不爱说话,不爱鸟不爱蛐蛐,跟阿玛大哥二哥都玩不到一块儿。一天二十四小时里,他要花三个小时跟家庭老师学习,剩下五个小时自己写写画画,还有十六个小时来分摊寂寞。   不过老三到底寂不寂寞呢?从那张冷白的脸上,谁都看不出来。只有二奶奶着急,连带着不爱出门不爱说话的习惯都跟着打破了。   这天早上,天蒙蒙亮。老三跟着妈去给大奶奶阿玛请安。大奶奶说了几句马上过年要准备的东西,二奶奶跟四奶奶组织女眷们剪花,三奶奶身体不好别跟着受累,好好歇着。老大老二要去一遭涛贝勒府拜年,大格格二格格三格格最近玩的太疯该收收心……   这时候二奶奶说话了,二奶奶原名李潇湘。江苏无锡人。   多少年了,她还一说话就爱脸红。   “大姐”她说,边把老三往前推推,“今年让老三跟着去吧”   我们老三泰之,靛蓝小褂板板正正的,眉毛笔直目光坚定。也不知道这么大孩子心里在想什么,反正小孩要是不可爱,甭管长得多帅也不讨喜。大奶奶尤其讨厌他那双眼睛,所以应下的不情愿。   “那就让老三跟着去吧,涨涨见识。”   阿玛不问家里的事儿,这些权利都归大奶奶。   李潇湘捏捏老三的手,热乎乎的,“还不谢谢大妈妈”   月亮犹在,天空呈钴蓝色点缀着微弱星光。老三站在院子里抬头向东看,今天的比赛太阳又迟到了。 第5章 初遇//马萨卡!!这就是命运的安排   要进宫啦!   十六开心地尿了床,一大早爬起来收拾小铺盖发现的,为此他很烦恼是先晾干再带进宫,还是进宫之后再晾干呢?   思来想去,他跑去问里间刘总管了,说宫里有牵绳不?给皇上看见尿床了会不会被砍头?   刘总管正生他气呢。他本想留着十六好好栽培,将来能为他养老送终,结果这小子心不老实,还想着往宫里跑。   十六赶紧给他捶捶腿,点上泡,“师傅,您放心吧。我进了宫还会回来的。将来我要是当上大总管了,就把您放到家里请十个无名白伺候!一人捏根手指头”   老刘又被逗乐了“行了你个小逼崽儿,滚吧滚吧”   他的声音苍老又尖锐,像是烟枪能随时冒火一般的干涸。十六奉上茶,恋恋不舍地离开。这时候老刘又叫住他,慢吞吞地从怀里摸出两块大洋拍到炕上的小桌上“拿起买套新铺盖卷儿,把那骚哄哄的老皮褪咯!”   ——谢师傅!   大雪初霁,北京城啊银装素裹。此时是公元1918年,各路傀儡戏你方唱罢我登场,悲剧被雪这么一盖,如同丑女披红布,眼不见为净,大家都互相欺骗着:   辛亥革命连头续尾不到十年,一切都改变了,一切都没有变。   比如十六,他攥着钱走到和平门琉璃厂一带的大街上,两边的铺子什么都卖,眼花缭乱间还有托着羊毡和煤块的骆驼队,“叮铃铃”骆驼长得可真丑,两排大门牙驴似的乱搅和,脖子里拴着绳,都牵在打头的那位手秉铃铛的队长手里。   十六被骆驼队挤开,又立刻被糖葫芦勾去了目光。他决定要买一串!自己吃一个,剩下的带回去给师傅。   于是他拎拎腰带,腆着京白。   “伙计,这冰糖葫芦哪么卖啊?”   北京卖糖葫芦的十有八九都称自己家最正宗,“打爷爷辈起就做这个了!十文……什么?您去别地儿打听打听有不知道糖葫芦常的吗?”   十六也不知道真的假的,兴高采烈地举着继续走。街边古玩字画,鸟虫花卉应有尽有,十六被人群挤到哪看到哪。   这时候,命运又在概率学那赢了钱,决定推波助澜一把。   老三早上拜过年刚回家。赶车的张叔顺道要给奶奶们订的衣裳取回去,所以绕了路。阿玛要去戏楼,中途下车了,在每个儿子头上拍了一拍,嘱咐他们回家别跟亲妈妈说。大哥跟同学约去北海泛舟,阿玛走后他也迫不及待地让张叔停下,从大教堂门口下车走了。   二哥不想回家,干脆连借口都没有,不耐烦地冲张叔嚷嚷停车,一溜烟儿跑个没影。   最后大马车里只剩老三,张叔特地下来问“三少爷有吩咐吗?”   老三端庄地坐着,说没有。   这大马轿车,一年能用个把回。里面的绒座下是西式沙发垫,本来很舒适的,但是霉味太重。老三虽然不爱言语,也不代表他不通气儿。所以他在等张叔取东西的时候,就拉开帘子透气。   冷不防   ——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跳进来,与他四目相对,距离不过十公分。 第6章 糖葫芦//买一赠一   老三吓了一跳。   眼睛的主人料您也猜出来了——正是十六。   十六没见过这样的大马车啊,玻璃灯,铁拉环,黑车身,赤骏马,高大威猛。他猿似的凑过去又闻又听,里面一点动静都没有。他甚至开始猜想,该不会是皇上微服私访呢吧!   虽说大清没了,但王老爷说皇上还是皇上,在宫里住的好好的。   他正像只狍子一般扒着窗,车窗的帘子突然从里面打开,露出张煞白的脸,十六也被吓一跳!   十六:啊啊啊啊啊啊!   老三刷地一声把帘子放下了。十六闭上嘴。   不知道处于何种心态,老三又把帘子掀起来……   十六:啊啊啊啊啊啊!   老三又把帘子放下了。十六闭上嘴。   …………   当老三再次把帘子掀开的时候,我们终于知道他出于何种心态了,他拿十六当唱片机玩儿呢!   十六不负众望地再次啊啊惊叫。   这时候老三说,你不要叫了。   十六说:明白了,爷。   十六精着呢!他早看出来这里坐的是大人物,除了第一遍叫唤是惊吓,其余都是逗爷玩儿呢。   但是老三不懂奴才的心,他对这个长着两颗小尖牙的男孩充满好奇。   隔着车窗,十五岁的老三穿着量身定做的西装,头发被梳得整整齐齐,高眉深目,身上每一道线都像是尺子画的。   而十六,虽然说不上穿得破破烂烂,但也没强多少,松松垮垮还是有的。不过没跟你们介绍过,咱十六长得俊啊。   由现代的眼光来看,大凡绝色,无不逃出四条规矩:男人偏女相,女人偏男相;西方人偏东方人相,东方人偏西方人相。这是一种融合的体现。   再说十六,原本可以长成一个很帅气的小伙子,无奈惨遭生殖器隔离,身体样貌开始逐渐女化,皮肤细腻,五官柔和,七年间悄然形成一块天然翡玉。   老三仔细打量了一番,问道,叫什么?   十六回:十六,小的名叫十六。   老三:你的糖葫芦在哪买的?   十六一听来了劲儿,忙活给他指路“就在那儿!他家糖葫芦打爷爷辈就开始做了,味道正宗!”   ………   这时候张叔取完衣服回来了,他年长,一眼就看出十六的不正常,让他往路边稍稍,便驾车要走。   十六赶紧跟着跑了几步,从窗户里把糖葫芦伸进去——您先吃着,我再去买!   老三接过来一看,最上边的那颗山楂球上缺了一块,多了几颗牙印。   入秋的香山,盛夏的北海,冬至的宣武门…它们都跟平常的一样,但是更充沛。用发展的眼光来看,事和物在发酵的过程中不断进化,直到某一天,嚯,小树苗已是橚矗森萃。   就例如,老三不爱吃糖葫芦,但今天他偷偷咬了一口,突然觉得味道很美。   美,beautiful,美しい。   回家的胡同口朵朵大红灯笼,马车点亮了玻璃油灯,橘红的雪被像糖稀一样散发着淡淡的甜味。独坐的老三,在马车里忽明忽暗,像一座雪山。 第7章 作家和我//周瑜和黄盖   作者昨天来敲我家的门,我正巧去街道办事处开入党申请所需的家庭成分证明,回来的时候他已经走了。家里的阿姨没让他进门,说我妈提前叮嘱过。   我觉得这么拒之门外的事情做了属实不妥,但是又懒得自己跑一趟,所以一个电话差到他家胡同口搞半导体维修的李维一那里,让他见到作者说声——再到我家来一趟。   傍晚时分,作者又来了。这次没敢敲门,站在楼下大院里喊我,我打开窗户一看——这次应该不是借钱。这小子乱糟糟的头发罕见地打理整齐,穿着我扔给他的一件旧衬衫,大了一圈,因此袖子卷了几道。   我下楼过去,他小跑两步赶回来,不经意又让我看到他脚蹬全新的劳保鞋。   我问他找我有事儿啊?   作家腼腆地笑,说他拿到之前的稿费了,想请我吃饭。   这小子,典型一幅长期营养不良后突然饱餐几顿的模样,很饱,但还能吃。   我一想,他请客指定又带我去些乱七八糟的苍蝇馆子,自己胡吃海塞一大通,搞得我回回拉肚子。本想拒绝了,看他急于想与人分享喜悦的骄傲神情,我只好说:行吧,不过我来挑地方,就去普林塞斯。   他眉毛一耷拉,发出微弱的反驳“啊……”   我一猜他就心疼钱,“舍不得就算了”   他忙拽住我裤腰“好的呀”   我们吃西餐途中,作家尽显寒酸的家犬状,手脚纷纷罢工告假,先是不会用刀叉,然后碰倒一杯红酒,踩了服务员的脚摸了人家的胸……被扇了一巴掌,目前正委屈扒拉地坐在我对面。   我看了实在恨铁不成钢,伸手给他嘴角的黑椒汁给擦了,人怎么能活这么窝囊?想不明白。   过了一会儿,作家回过神来,神经兮兮地隔着餐桌伸头同我说话:我最近收到一封信……   ——你给我坐好,别搞得鬼鬼祟祟的。   他又老实地坐好,含羞带臊地说他收到一份粉色的信,还香喷喷的……来自一位仰慕他的女同学。   他容光焕发,眼珠子里有烛光在活蹦乱跳。我看了很不得劲儿,总想给挖出来。倒不是说嫉妒他怎么样的,就是单纯觉得失望,作家是穷酸的,是孤独的,他既然有了追随者,那还要我干什么?   所以我很快表现在脸上,放下餐巾就叫来服务员结账,起身离开。   作家可能没想到这种突发状况,急忙站起来拽我袖口“老同学…怎么啦?”   我说你还拽我干什么?   他慌张都体现在鼻尖,翕动着忽闪忽闪,卑微地喘息,像秋末蛾子的翅膀。   走到餐厅门口,他还拽着我的袖子,途中我们穿过一架星海钢琴,他被台阶绊了个踉跄,还是契而不舍……   我说你松开,有事说事,拉拉扯扯干什么?我马上要入党的人了,你别恶意抹黑我的形象。   作家嗫嚅着,“你为什么生气啊?那我不给她回信了…”   我气急败坏,“谁说我生她气了?你是我什么人啊值得我为你生气?我是怒你不争哀你不幸懂不懂?你看看你这几天写的东西,一塌糊涂,滥竽充数,前言不搭后语,驴唇不对马嘴,简直狗尾续貂,令人发指!原来都是搞对象的缘故,你自己合计合计吧,我懒得说你……”   作家一听是作品出问题了,还是如此严重的过失,顿时眼泪汪汪嘴唇抿在一起:   “真的吗?”   我说,“还真的吗?你自己回去从头看看,十句话九句半都是废话!你脑子在想什么呢?都为别的事儿分心啦!”   作家按下决定的快门,对着我的领口起誓:   “我一定再也不搞这些事了,以后好好在笔头上做文章!你能原谅我吗?”   我看他还算诚心实意,勉强点点头。   后续再看看他具体表现如何。 第8章 “老三:这个弟弟我曾见过的”//(此处引用读者的话)   王老爷突然来告知,宫里的空缺被一个任德祥家里的亲戚顶替了……   “啊!?不能去了”十六遭遇晴天霹雳,瘫坐在墙根欲哭无泪。   王老爷,也就是在皇上书房里当差那个王总管啦,他端着小银嘴斜卧在炕上往嘴里送,炕桌对面坐着老刘。   老刘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活像老佃农审视萝卜坑。   “王老爷,您多费费心,看还有办法没?”   老刘不忍心十六霜打茄子似的委屈。   王老爷眯着眼,像只吃饱的熊瞎子,半晌才开口,语气勉强:   “办法也不是没有…就是咱得多跑一趟。前阵儿贝勒府新年缺人手,想找我要人呢。现在宫里人也不多,上哪儿找合适的送去?”   十六两眼一擦,火星四溅连滚带爬扑倒床脚“我行啊!”   王老爷睥睨起调,轻蔑和弦,佯装疑问道“你行嘛?”又冲着老刘指点“刚才不还埋怨咱们呢吗?”   老刘跟着拱手“是是是,孩子小您多担待”   辛亥革命之后大多王府里都把太监丫鬟辞退了,老三家人多,也只留了一个赶车的张叔,做饭的“大脖子”,以及一个老妈子“香婆”。   一到过年,人手不够。   北风呼号,大院里依旧生机勃勃,热闹非凡。花园里有玉簪、萱草、丁香、海棠……姹紫嫣红开得正旺,十六在门口等候的时候,偷瞄了一眼,就被深深地吸引了。   正要探头往里进,被看门的陈老头拦住:   ——等着!没规矩!   过了一会儿,大奶奶差“香婆”来领他进去。   刚进去,一股异香扑面而来,浓郁的几乎结块儿。大奶奶房里的兽炉常年不断香,香灰厚厚一层。而她本人,正在屋内的杏黄垫上读经。   十六放下包裹给大奶奶请安,然后听了一番交代,主要就是看他这段时间干得如何,再决定去留。先跟着香婆打杂,哪里要人就去搭把手。   大奶奶是典型的旗人女性长相,白长面、直鼻眼距近、眼裂小,神情自若又高人一等。说话不看人,只盯着书上的字,分不清是在念书还是在训话,反正语气也没差多少。   十六跪着答应,然后低着头退到门口才转身,为的是从前老刘说的——不能叫主子瞧见奴才屁股。   香婆其实不香,身上总有一股花椒孜然大料和着的烟囱味,不太好闻。这是大格格那个伶牙俐齿的丫头小时候捏着鼻子起的:您可真“香”啊~   香婆让十六睡到马厩旁的炕房,以前是小孙等下人们住的,长久没打扫,屋子里灰尘遍布,蛛丝横陈,一打开门,十六连打几个喷嚏。   掀起阵阵烟灰。   ——早上四时啊就得起,先去帮老张卸煤,再去厨房帮忙……算咯算咯,明早你先跟着我…   香婆说。   十六伏小作底地诶诶答应,一面连声感谢。   事到如今,作者都已经把概率学杀了,那么本文的主人公老三和十六要是再不相遇并产生故事,就未免太磕碜。   到了傍晚,十六在厨房打杂,“大脖子”让他去院里打桶水来,晚上呼的香稻米粥。于是十六拎着水桶出去了,这个时候,老三刚从学院放假回家,手里撑着一把油纸伞(下雪了),身后张叔穿着蓑衣,抱着一大堆书,布鞋上紧裹成扫把晒那个人的裤子一直湿到膝盖。   十六急忙上前帮忙,三人同列不同行。十六不敢看老三,张叔看不惯十六,老三在想这人看着眼熟。 第9章 命是什么//对不起十六,我无法解答   十六和老三一天能见一次面。那就是晚上老三看书,十六在旁边候着。夜深了端点心,天冷了给加衣,虽然他经常噗通顺着墙边困倒,但总的来说,还算有眼色。   两人从没提过以前见过面的事,十六是不敢讲,老三为什么不说呢?不知道。   不似旗人的白瓜细眼,老三长的眼窝深睫毛长,低头的时候很忧郁,直视别人的时候又怪严肃。他越长大话越少,有时候十天半个月也听不见说一个字。   这个夜晚,十六早早地洗完澡,自己蹲在灶前喝了满满一大碗棒子粥。然后跟着张叔去打更,他拎着灯笼,路旁的草丛渗透着月光,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布鞋底踏在石板路上,没有了动静。   老三在书房看书,听见打更也没有一丝动摇。   没过一会,十六小跑进来了,“少爷,您想吃点什么?”   十六辫子被剃了。   是大格格看不惯,从学校回来就说现在什么时代了,家里佣人还拖个辫子!   现在头发已经均匀地长出来,包着一张五官清秀的脸,身型纤细高挑,看起来竟比平常女子更俊美。   老三说不吃,又问他昨天认的字都记住了吗?   十六为难道:“记…记住…还是没记住呢?”   老三看他一脸懒散,顿时气不打一出来——记没记住你自己不知道吗?   十六趴在他对面托着腮,认真回想道:“讲的刘备三雇毛驴,去请的诸葛亮。”   老三太阳穴直突突。   十六忙辩解企图蒙混过关“要说刘备也太抠了点儿,雇马不行吗?驴车多颠呐,这么请人谁能乐意啊……”   老三赶紧把话掐了,责令他把三顾茅庐四个字抄五十遍。十六简直委屈成春卷了,他想不通这个主人为什么这么难伺候…还要逼他念书!   十六想的很简单。他现在月饷五块,逢年过节多磕头还能拿更多,平时包吃包住也用不着花钱,每个月把钱全寄回家,短短半年,老娘已经给家里的屋子重修了。他思忖,这家再干几年,手头宽裕了自己要做个糖水铺。北京人不吃糖水,只吃油炒面,不知道到时生意怎么样呢…………   但是怎么遇上这么一主儿?成天勒令他学习,小方块字拼来接去,像一只只花姑娘令人眼花缭乱,头晕目眩之间“忽闪忽闪”又飞走了!一点都记不住。   在金家当仆已有半年,十六还是没能摸全这位三少爷个囫囵。但是能隐约感受到,在他面前无需太笑得脸僵。他偶尔出去拉煤就给三少爷带上糖葫芦,萨其马,驴打滚,艾窝窝,麦芽糖,必须能甜的掉牙了才行,三少爷才会板着脸收下,过后赏他几块钱。这些钱正好就够十六日常开支了,比如添件小中衣,买条裆裤,还有就是做奴仆太费鞋,三个月就跑坏一双。有一回,十六去北海接二少爷,跳下车没看清石子被摔了一跤,脚指头就跟春笋一样从黑鞋面里冒了出来,可给二少爷一群同学好一顿笑,“金佼,你家对下人也太苛刻了!”二少爷觉得脸上没面儿,当下恶狠狠地剜了十六一眼,十六吓坏了,忙赔着笑,说“小姐少爷们饶了我吧,不是金家对咱苛刻,是北海这地方不该我这种人来,你看,连石头都跟我过不去”   又有那好事的男同学说“你是男的啊?不张嘴以为是个女仆”   十六笑得眯眯眼,他跟着老爷和大少爷经常出入戏院拎鸟笼,对这种话早已耳茧,于是顺水推舟故意逗乐从人家抛个媚眼,捏着嗓子说“公子说咱是女人就是女人,说是男人也是男人”   这下轮到这群高中生尴尬了,他们家里有钱,但毕竟涉世未深又大多是家里捧着的小少爷,哪经过十六这种太监浸淫的魅惑,个个面红耳赤打招呼四散了。   二少爷却没觉得扳回一城,一路上没给十六好脸色。二少爷这人脾气极大,虽然大少爷和老爷脾气也大,但都是不记仇的,哪怕当时踹了十六一脚,过后又在看车的时候给他丢块钱买糖吃。但是二少爷这人耸眉立目,跟有火眼金睛一样总能挑出毛病,而且过后十天半个月想起来了,都要治一治家里仆人。春天那回,十六被他差去给同学张家送生日贺礼,是个女同学,人家不知怎么给拒了。回来十六被绑在大梁木上好一顿打。但是他自己不动手,让张叔拿的皮鞭,关键是张叔也就是刚来时瞧不上十六,日子久了也拿他当儿子,这苦手是万般下不去的。于是二少爷就说了,“老张,你来我们家多少年了?”他这一句话,吓得张叔不得不使出了吃奶的劲儿。   十六被打晕了,等二少爷走之后,半夜张叔急的把十六背着往药馆跑。边跑又边骂了,“十六,你说你……哎,你就这命”   老刘也这么说过,十六趴在张叔背上想,“到底什么是命呢?” 第10章 这是很正常的//拉拉小手亲亲小嘴之类的   春天的夜晚,北京风沙大,街上的灯笼挂出来都蒙上一层灰,张叔脚下也噗嗤噗嗤的掀起烟尘,继而跟着他的鞋底卷起一个微小的龙卷风,仿佛每一步都是一场沙漠里的战争。沙漠,那是三少爷念的诗。“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三少爷长得俊,在煤油灯地下像尊玉雕的佛,只有放到庙里供起来最合适。   三少爷问他了“你知道大漠在哪吗?”十六说“不知道”三少爷说“大漠就在北京的西边,我也没见过”,他说话的时候声调不高不低,却总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让十六揪心,让十六恨不得立刻去把大漠拉来给他瞧瞧。但是那天晚上三少爷不在,他在学校没回来,于是十六很想把自己送去给他瞧瞧。   等三少爷回来,十六伤都好了,最后迫不及待呈上的就只有一道胳膊上的疤。三少爷问他怎么了,十六得到了预料的重视就心满意足,就随口说了句被开水烫的。三少爷就要带他去同仁堂,十六不愿意,带他去德国人开的医院,十六说那更可怕。   三少爷就问他那要怎么办?   三少爷还穿着制服,脱了外套里面是一件雪白的衬衫,下摆塞在黑色的裤子里。他胳膊挽起了两道,刚洗过脸头发上还有水。十六在绰约的灯光下昏得像只酒囊饭袋,说话也不经过大脑思考了,他说你能亲它一口吗?   在澡堂里,老太监小太监们经常以此为乐的并不是什么大事,十六说完就后悔了,这可不是澡堂子,三少爷更不是小太监。他吓得扑倒在地,说自己发烧了,脑仁发飘说的话就当屁吧!   三少爷坐在书桌前,说你过来。然后接过他的胳膊,郑重其事地亲了一口。“好了吗?”   烛光点燃了十六,火从胳膊燃烧至身上的鞭痕各处,像一片树叶经脉流通着跳跃的火焰。   十六飘飘然欲羽化登仙,当下去了健羡,绌了聪明,一个人变成一颗糖球,全被老三两片嘴唇含化娇滴滴欲泫然落下。   很久他都不敢见三少爷,来去都低着头。后来还是老三发觉了,说在西方,拥抱和亲吻只不过是一种礼仪。   十六不相信,老三又抱了抱他,又亲了亲他脸颊,说这是很正常的。 第11章 作者又皮痒了//谁来打他一顿   作者最近愈发消瘦,拿稿子来给我看,十指瘦骨嶙峋,骨头像一座座雪山峰,皮下青色的血管让人怀疑里面流的是血还是植物的绿叶素。我说你怎么了,一天天萎靡不振。作者只摇摇头,流露出常见的沉默。我带他去国营饭店居一阁吃了饭,几晚炒肝下肚,他才吞吞吐吐地说,最近被巷子里的小流氓欺负了。我都要被气笑了,您今天二十又五了吧,那群混混最大的不超过十七,不就是一群家里在附近皮具厂当工人的混小子吗?   我这么说,作者又不说话了,神情委顿我看着比炒肝还稠糊。气不打一处来,拎起他就走“走,我送你回家”   我们两到了胡同口,果然有个小商店门口支了张台球桌,几个瘦子和几根杆子都立在那喝汽水,看到我们没说话,扭头继续打。   我走过去,问是哪个臭不要脸的欺负我兄弟了?   一个瘦的跟几把一样的男孩站了出来,表情戏谑,冲我身后的作者挑挑眉,说那是你兄弟?   我说算是吧,也就是个小弟。   几把男孩大嚼口香糖,说你小弟不懂规矩啊,不怪我们打他。   “这话怎么说呢?”   ——他鬼鬼祟祟地蹲在胡同口看姑娘走路。   我本来是正义的一方,听了这话顿时脸上青紫大脑膨胀,不知道该说什么?扭头问作者是真的吗?   结果这小子含羞夹骚地踢着地上的小石子,说“我……我不是”   一般这种情况下,他说不是就是是了。我的脸都要被丢尽了,妈的旱厕都比老子搪脏。我表面上还不能发作,请他们喝了几瓶汽水,拎着作者往回走。   他几乎脚尖沾地,哆哆嗦嗦地半天插不进钥匙孔,我说“咱两有的聊了”。他发颤,“不是的”,我已经想好待会抽掉皮带狠狠地打他一顿,这幅烂泥扶不上墙的模样令人厌恶,如今竟然还搞出流氓行径来了?   他一开门,我差点被没敢进。说是家徒四壁有点过分,起码还有张桌子,只不过一条腿下面垫着厚厚的红砖头。地上坑坑洼洼,没有地砖。上次来还有的台灯也不见了,床上一副露棉花的被褥卷成狗窝状,唯一一点就是还算干净,似乎在骄傲地宣誓自己的主人比狗要强一点!   我说你在跟我开玩笑吧?   作者正在拿毛巾擦凳子,请我坐。   那只三条腿的凳子在他手里,我总觉得他像潘金莲一脸真挚地喊大郎吃药。   ——去床上坐吧……   接着我坐在床上得空的地方,他把凳子横放端坐在我脚下。头顶的发旋软囊囊的,像群林抱水的昌平天龙潭一样,但幻想美景并不能让我解气。   他低着头开始扣鞋底,说他只是观察女人而已。   ——观察女人干什么?   他说我要写太监啊,我得看看没有那东西的男人怎么走路啊。   ——有什么区别?   他顿时眉飞色舞,企图凑到床上来坐,又被我按下去了。   “可不一样了,你看男人为了照顾裆,总爱喇着腿走路。那女人就不同了,是夹着大腿走的,夹着大腿,所以屁股一扭一扭十分妖娆,男人总觉得是在刻意勾引,但其实人家有没有那心思呢?谁都不知道。这就是天法物则,男人女人好比阳和阴,阳为攻阴为守,这是难以更改的。儒家倡导那么多年的夫妇之礼其实完全没有必要,到头来不过是神大用竭,形大劳敝。男人和女人本来就不一样,交合是必然的。但是太监就不同了,他们身为男人,却无胯下男根,难道作为女人?又不符合阴阳调和,所以他们是在天地之外的人,超越了阴阳和攻守,拥有完全不同且独立的文化和行为准则……”   “那跟你耍流氓有什么关系?”   他抓着我裤脚揉搓,“我没耍流氓,只是在幻想太监是更偏向女人还是男人。”   ——你还偷看男人?   他突然两颊绯红,苍白充血如同雪地里的胡萝卜,“也不是,准确来说,只偷看你了” 第12章 廉价的意义//也算是一种意义   1921年,也是十六到金家的第三年,老三十八岁,十六也十八岁。此时金家的家庭组成发生了变化,老大结婚后搬去了外宅住,和一位瓜尔佳氏的格格,说是格格,人家也是留洋回来的新时代女性,头发剪得比男人还短,跟大格格是同窗好友。婚礼全照的西洋模式,在教堂找了个绿眼睛的红皮老头给发的誓。大奶奶气哭好几回,老爷已至耳顺,全不顾这些闲事。日常生活就是逛逛戏院,溜溜鸟。辛亥革命前还拿过一阵子内阁的俸禄,如今也没了。不过那狗逼袁世凯还算仗义,皇帝下台,皇亲国戚的银两还照发。   养活几个下人还是够的。   这个时候,老三和十六的关系很微妙。如同一个毛小子挑两大框石头,颤颤巍巍却不想让别人看出勉强,还带着骄兵之计的骄傲。依现代的眼光看,老三是个钻研性的研究人员,他从书上学到了祖先努尔哈赤从酋长家里走出,有个很刻薄的后妈,分家之后卖过一段时间的松子蘑菇之类的山货,日子过得很清苦。由此可见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老三认为,这是清军入关,明朝覆灭的根本原因——皇帝的妈不行,过于宠爱孩子,顶多培养一批木匠出来,而不能造就一位皇帝。那么自己本家清朝覆灭的原因呢,老三得出结论——皇帝妈管的太严。好的妈造就孩子,坏的妈毁灭孩子,比不孕不育更有断子绝孙,亡国灭种之奇效。大清或许盛产刻薄的后妈。有时候老三会观察大奶奶——好似西太后托身。于是会常去看看他的亲妈,也就是那个南方人二奶奶,让她能开心一点活久一点。   但是另一方面,老三上了大学,接受了新时代的教育。他学建筑,见过高耸入云的尖形拱门,他不爱好但是读过泰戈尔的《晨歌》……有女同学给他递来信封,里面写着花体的莎士比亚十四行诗,放学有男同学找他一起打篮球。他们有各式各样的制服西装,走在街上和校园里个个高谈论阔,畅想着自由的未来。字里行间都要把皇帝们都踩在脚下埋进学校茅厕里才能一解多年压迫之狠。   这个时候,老三一般都不会说话。因为他心中了然如镜,这些叫嚣着压迫与封建的同学,恰恰出生在没有压迫的家庭里。话语权被他们掌握着,那么街上拖着辫子的要饭花子,家里的仆人怎么开口说话呢?   于是老三把目光对准了十六。   十六,太监,这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封建残余,是最应该怨恨的苦大仇深者。于是他饱含探索精神地观察着十六……   十六身高七尺有余,但是各朝各代尺的标准不一样,还是按照国际规定的尺寸来说吧,也就是一米六多,差一点到一米七。这在太监算是很高的了,首先他们没有足够的激素来供应男性生长的需要,其次从小干的活多,一般小时候受亏的人长大都普遍个矮,所以十六实在是天赋异禀,不可估量他若是个正常男儿能长到多高呢?其次他皮肤很白,五官清秀,而且动作灵敏洒脱,偶尔就像个英气勃发的少女将军。   他在十六身上进行着苛刻的实验,如同一位生物学家,一面拿着小镊子戳人家,一方面又毫无感情地对着显微镜观察。十六不明所以,任由摆布。时而被给些奖赏,就算是躺在石棉网上被酒精灯炙烤,浑身发热手心流汗,白皮肤渗出桃红。但是做实验不可能一直靠加热,还需对比参考,偶尔老三就会让十六变得低贱,认清自己的身份。例如故意带他去跟同学见面,但是要距离自己五米远,当他们一群人在说笑时偷看十六的反应……等等譬如此类的冷淡措施。   十六就难为人咯,无论他做出何种仪态,老三都会面无表情地在自己的笔记本上用德国产的钢笔书写下这样的话:结论——不在意。推论——受压迫之人,在内心早已将此番压迫作为生活的日常。或者说早已习惯此番不平等的差距,内心不企图改变或者反抗。或者,结论——有点在意,很在意……云云。   但是很遗憾,十六大部分时间都不在意。总是抱着他的衣服在校园的角落里跑来跑去,等到一场球赛结束,都不一定能找到人影。这让老三的实验无法继续,甚是烦恼。   十六忠心是忠心,但是他很年轻。没经过宫里严格的太监承师受训,也没忍受过时刻把脑袋栓在裤腰上的侍君之道,所以严格来说,他只能算是个没有鸡鸡的大男孩。宫里的大太监看不起小太监,小太监看不起私白的,并且总有种媳妇熬成婆的怨念,把坏劲儿和性欲都发泄在最底层的小搓澡工们身上。   十六就曾经遇到过一个,是专门负责看守皇家陵园的。姓张。长得跟耗子一样,面黄肌瘦,弓着腰两只小眼睛都从膝盖下看人。跟死人呆久了,难免有些不正常。他也不抽大烟,俸禄都花在澡堂了,来了就给十六一块钱,带他去没人的地方。   十六秉淫荡,长浸淫,对这方面熟能生巧。但是这人是不一样了,任由十六来弄——拿来木牌就塞他腚眼。不必怜惜,否则还不给钱,十六一趟下来都得累一身汗,比给人搓澡辛苦。久了十六就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干?”,张总管安逸地躺在床上喝茶,说你不懂,那儿的学问可多了,不都得非要掐着前面不放啊。从后门入,方知趣味啊……   他跟十六讲很多道听途说的春宫八卦,例如溥仪跟一个王凤池的太监走的近,进进出出都成双成对儿。他压低细嗓说这话,眼睛里散发着偷油老鼠般狡黠又恶心人的亮光。十六想,他在快乐什么?   后来十六把这件印象深刻的事告诉了老三,那是一个和煦的春日午后。有一两只肚子空瘪的苍蝇迫不及待地在窗户上趴着。老三正在躺椅上脸上敷着热毛巾,十六拿着剃胡刀站在一旁,这是他爸留下的剃头工具中的一把,木柄方刀,可折叠。老三的衣领为了防渗水被反折进衬衫里,这就代表着他的脖子完全暴露在十六的刀尖下,突出的喉结好像一座山峰。老三闭着眼睛,说,若是假的,就是那位张姓太监为消寂寞的意淫之说。若是真的,就是对于打破阶级从而产生的站在圣像头上撒尿的报复性快乐。   十六说:什么意思?   老三反问,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也跟你一样没有男人的性器官,你会作何感想?   十六愣住了,继而脸蛋通红,哽咽道:不,不会吧。   老三说,我只是打个比方。就是假如的意思,不是真的。   十六摘掉热毛巾,给他脸上涂上剃须膏,想了想说,那我会帮你洗裤子的。   老三笑了笑,说我知道。但是除了洗裤子,你心里会对我产生什么的感觉?同情?瞧不起?还是觉得这人平时高高在上的有什么了不起,原来跟自己一样,这种人有什么好尊重的?凭什么我要伺候他?   十六着急了,说我我我我我没有。   老三睁开眼,看到距离自己面部一尺的刀被阳光折射出水晶般的光辉,甚是刺眼。他重新闭上眼,说:现在刀在你手里,你随时就能杀掉我,并且跟王凤池不同,门口没有侍卫看守,我墙上的字画出自赵孟坚价值连城,门厅柜子里放着一组蓝白琉璃珠镶嵌金腕轮,拿出去能买一个四合院……   十六扔了刀,说我没有!   老三坐起来,用眉毛压着的长睫毛盯着他,半张脸还糊着雪白的泡沫,十分滑稽又威严十足。   他说,那你说王凤仪有没有考虑过杀掉溥仪?   十六斩钉截铁地说,肯定没有!太监只是伺候皇上的,从不会干这种事!   老三说:为什么?   十六眼睛明亮,但此刻有点委屈:没有为什么,我们做奴才的不会害人!   老三站起来,高大的身影像一根巨大的毛笔,毫不留情地在十六这张白纸上书写着自己霸道的观点。   ——他想打人,想杀人都可以,你们为什么没想过杀了他?   十六退后了几步,仿佛他的影子会烫脚。“在宫里当差是件好事,人人都这么说,薪水也高……要是家里能出一个总管太监,全村人都为此自豪……为什么要杀皇上?现在没有皇上了,街上到处都是一些被丢出来的太监乞丐,我昨天还给他们买了包子……皇上是天子万岁,九五之尊,我们全家都这么想,师傅老刘也这么对我说,他就在紫禁城里住着,我没见过,可是他们见过。他本该和紫禁城一样不会倒下,不会离开,那我们就能伺候他,成为人上人,将来衣锦还乡也算没白割那么一刀。但是现在皇上走了,他丢下了紫禁城,难道你们不难过吗?我很伤心,老刘也很伤心,因为他是我们……我们……我们……”   十六想不到有什么词能形容了,   “存在的意义”老三说。   “对!他就是我们存在的意义!”   老三看着他由于愤怒和狗急跳墙的恼怒而涨红的脸,说:原来他是你存在的意义?那可真够廉价的。   经此一论,老三在自己的笔记本上写下这样的结论——十六,思想封建者也。有待解放思想。 第13章 关于这个东西吧//我简单说两句   “这老三也挺不是东西的吧?”   我手里拿着一张薄薄的红线稿纸,靠近闻是一股劣质墨水的臭味,味道简直不可描述,扔到旱季的沙漠能荼毒一百只干渴的大象。   作者小心翼翼地在给我砸腿,力度之神秘,时而如没入蚁穴,时而如袋鼠偷袭。给我捶得直冒火——你能不能行了?   作者顶着鸡窝头,手忙脚乱地把十指在我裤子上摸摸蹭蹭,“啊?力度不对吗?我才跟胡同口张大娘学的啊,她说她有个远方叔叔的表舅的同乡就是太监,专门给太后捶腿的”   最近作者又出新招了,继上回偷看女人之后,现在开始打我的主意。非要给我当奴隶,一定要尝试伺候人的感觉。一个五流的边缘作家装什么体验派?   被“伺候”一下午,我满腹狐疑——这能有用吗?   他从柜子里掏出一个小瓷缸,蓝底的,口小身子大。“这个拔罐正好!”   我正好这几天上夜班肩膀疼,就趴在床上让他拔了,一觉醒来,天黢黑,屋里没开灯,就靠着楼下胡同里一家炸油条的小灯泡勉强看得见东西。我想抻胳膊爬起来,发现整个后背僵硬,动也动不了。“明其一!”   这人趴在床头睡得跟猪一样,我他妈怒火攻心,一枕头给他砸醒了。他稀里糊涂的坐在地上揉眼,如同一团揉皱的废纸——   啊??你怎么在我家……   我压着火——你把灯打开,看看我后背怎么了。   他慢慢吞吞地挪到电闸处,开了灯,往我身上一瞥顿时愣在原地,嘴里嘟囔   ——我我我…我忘了……   我手肘撑在床上,扭头看见后背龟壳一样的罐子,心里这他妈也不知道揪了几个小时,那块肉都不是我的了!   ——这倒底是我拔罐,还是罐儿拔我!   心里想把靠墙站着的那人蜷成一团塞进去的念头如同尖针缝在了脑子里,但是我深知,此时冷静才是唯一的办法。   我让他快点过来把罐子拔掉,他吓得不敢靠近——那我拔了,你不许打我。   我勉强一笑——我不打你,快点来吧。   他哆哆嗦嗦的,头发颤抖,过来拔罐子。   几分钟后,我想拿锤子把这傻屌脑子捶开,但更多的,还是想暴打自己,怎么能信这种人?   只得柔声劝导   ——小明,你再抱着罐子拔也是没有用的。你难道不会用手先把我的后背和罐子之间撬一条缝?压强统一一下?罐子内外搞好团结?好吗?   “啵~”连带着某种胶质的弹性,我顿时感受到一种撕心裂肺的疼痛,回头一看差点死去。一块巨大的圆形青紫肿胀在我的后背老龟妖似的趴着,要不是没有花纹,就能险些成精。再向上移动实现,作者这个龟孙子揪着手指一脸任君发配的忠臣模样,像是谁陷害他了?   我他妈要锤死他!胳膊还没抬起来,就疼的要命。   他说,你别动,明天就能好。   我也不想动,但是今晚厂里开会,正是评选先进工人的动员会,错过这个拉票的机会,我到哪再去一个一个游说去。妈的,想我任劳任怨一整年,不就为了这个名额,直接跟入党挂钩的。我撑着站起来,连看都不看他一眼,穿上衣服的时候,后背像千万根针在扎,正要走的时候,我才问他——你到底用什么东西给我拔的?   他小声说,这可是文物……   他皮肤白,头发发黄,在灯光下就显得很透明,说话就显得相当不可靠。   ——什么玩意儿?   他说——这可是清朝的痰盂,贵族小姐才能用呢…… 第14章 细节观察//选自《老三日记》   你脚踏木屐打王爷府进来,先穿过巨大的前院,这儿停着一辆轿车,只有阿玛和大太太有资格坐。再绕过前厅,一条十字分叉的青石板路悄然潜入,“梆梆梆”,向东是花园,向西是太太们住的后院。   接着拎起长袍,胯下嗅住院里的花香,你浑身舒爽再向里走,就到了少爷格格们住的云阁。这儿有书院,也有给老师准备的厢房,靠墙边停着几辆新把式的自行车,其黑黢黢的车把和大梁,闪闪发光,像亮晶晶的煤块一样吸引着贫穷的目光。   院子中央,一棵高大的国槐硕果累累,两根绳和一块板凳面在下面绑出一个秋千来。地上还扔着沙包,像两只富贵的眼睛。   这个院子很大,很好。十六自打进了府就爱往这里跑。   不过现在,他正躺在这个很好的院子里某间很好的屋子里。赤裸。侧头就能从雕花窗户外看到树上缀满的浅绿槐花,挤在一起很热闹,十六愈发觉得自己更加光秃秃,撇撇嘴收回目光。   老三站在床边,特意把只有上课才戴的眼镜拿了出来,在一旁揪着下巴审视。   “这里恢复得很好”   他说这话让十六觉得很难堪,好像当初是他给割的一样。这让十六立刻触景生情地想到那些哭泣的夜晚,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老三说道,你冷吗?   已是盛夏,房间虽然不算闷热但也不是多凉爽,很明显,他说这话仅仅是为了表达自己情商很低,并没有任何缓解气氛的功效。   十六因此捂住脸说,爷,你看好了吗?   老三看了一眼钟,说还有五分钟。   十六仰卧在床上,原本该有突兀的地方,当初怕二次发芽挖得深因而现在呈现出非同寻常的平坦。卷曲的毛面积很小,很稀疏,像广袤的平原里一小片因家里无男丁而略显荒凉的高粱地。所以十六雪白的身体,没有一丝起伏,平坦地像一根手指。   老三要求十六翻个身,露出背面来。   十六不明白,却照做了,趴在被子上,下巴垫着枕头。他的身体深陷在似水的绸缎里,如同一只浮出水面的白鲸,光莹。   似乎有水波从肩膀开始向下滑到腰窝处遇上了高峰,山涧之间的峡谷深邃而遥不可见……然后到达平原,这是两条修长笔直的腿,在只有手腕粗的脚踝处交错在一起,如同两条河流汇合在入海口,筋骨流畅纤细,没有任何象征爆发力的肌肉块。   他无力,且柔弱。   老三在思考,到底如何判断男人和女人。有瘦弱的男人,就会有强硕的女人,桂春园的金老板是男人中极瘦的,香婆是女人中极壮的,他们站在一起,遮住脸伸出手来,那纤细的不是女子,那肥硕粗糙的亦不是男子。   而此刻,   仅以十六的后背来论,是个男人看了都会小和尚敲木鱼,老三也不例外。所以区别性别的东西难道就仅仅是一根老二?那么没有老二的男人到底又是什么?   老三是个正常男人,他之所以很容易就被十六的后背激起欲望,是因为他还没有性经历,只是跟一个据说是自己未婚妻的女人见过几面。十五岁那年定的,她现在在女子师范读书,齐耳短发,眼睛很大,皮肤略黑,个头娇小。浑身都有发散不完的活力,似乎那小小的身躯里不是骨骼,全是自行车里的弹簧。几次见面,老三都没觉得有什么特殊。   所以他对欲望的世界一无所知。   但现在老三突然觉得口干舌燥,他让十六把衣服穿上,又掏出钱放置书桌,自己快步离开了房间。   十六扭头一看,立刻跳下床把钱揣进兜,又跑回自己的房间里打算塞进枕头套,不过又没忍住把里面的钱都偷偷掏出来美滋滋地数了数。已经攒了五百多块了。还不加上平时每个月寄回家的报酬,这都是从老爷或者三爷那里来的赏金,当然了,还是从三爷那领的多。但是这钱他拿的心安理得,他甚至觉得自己跟三爷的关系已经亲密到了一个奴仆能到达的巅峰,那就是,能为主人保守秘密。   三爷的秘密就是总是要看他。   那有什么呢?十六很开心三爷看他。   他也有自己的秘密,虽然保守自己的秘密不用花钱,但他还是很有成就感。 第15章 怎么说呢,就是人得明白自己的位置//不明白就跟着做吧   一团沾了狗尿的精白面,一块上好的神户牛屄,两样东西在青天白日之下由一位满脸麻子的巧妇捏成包子。在蒸笼里头,谁都别瞧不起谁了。就好比一个无知的好人,和一位博学的坏人在一起,料你头顶官帽的大老爷还是手起刀落的刽子手,都不能界定是谁带坏的谁。   最终只能用一句,同流合污,狼狈为奸,蛇鼠一窝,正应了金莲姑姑那句话“左右的皮靴儿——没反正。你要奴才老婆,奴才暗地里偷你的小娘子,彼此换着做!”   老三没有自恃清高的坏毛病,他只不过同十六商量,能否帮助他继续实验。十六伏在地上擦鞋,脊背弯似弓,玉颈长似箭,连声说道:听三少爷吩咐。   ——那从今天起,你做主人,我做奴。   十六吓坏了,手里黑色的皮鞋应声掉落,咕噜咕噜人头似地遍地滚,直到老三的脚下。   老三站起来捡起鞋子,站起来,把十六按到自己的椅子上,书桌上摆着几本书,一排油润的毛笔在左侧高低挂起,大小不一,编钟一般似乎在寂静的夜里能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不过那也比不过十六内心的崩溃。   ——师傅啊师傅,你只教过我怎么伺候人,没教过我怎么被人伺候……这下真是狸猫换太子,我坐在这椅子上,腿根似入炕的烧饼,腚似卤煮的驴肉,动一动就是一张驴肉火烧,还不得被主人活吞了去。   十六按着他的肩膀,掏出手帕擦掉他额上的汗珠。说道:你不用怕,把我当你的奴隶,想做什么都可以。事后会给你10块现大洋。   十六说,那您让我回去想想吧。说完还不忘磕了个头才往外跑。   一路上他都在盘算,三少爷为什么要这样?保守秘密和成为秘密这可是两码事。他日若叫老爷发现,自己可不得掉脑袋啊。他可是亲眼见过菜市街口的刽子手割头,虽说碗口大的疤不错,但是血溅得满地,跟那些鸡鸭猪狗的血混在一起淌进下水沟里,那才是当真的人畜不分。   想想十六一阵恶寒,连院子里的自行车也不敢看,往自己的小屋里哭啼啼地跑。想着自己还不如趁夜溜走算了,但是又舍不得那十块现大洋,都足够支起一个糖水铺了。   第二天,老三在院子里看书,十六干完活悄悄地凑过来,先蹭到槐树后扣了半拉的树皮,老三根本没抬头,坐在秋千上问他是不是想好了。十六说,是。可是夜,我不会做主啊……   老三站起来往自己房间走,十六跟着,还是令人失望地卑躬屈膝。雕花的两扇门一关,老三立刻跪在十六面前,“请您吩咐”   十六吓得哇哇大哭,噗通也跟着跪下磕头。   老三不太高兴,说你干什么!   十六脸上哭得没鼻子没眼,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爷你饶了我吧,师傅知道非得把我扒了皮不可。再说让老爷知道了,别说继续待,我根本就没法活了……   老三恍然大悟,自觉有些过火,起身拉他起来,说,那我们先过渡一下,你不必担心阿玛会知道,我们在这个屋里做,出去一切照旧,可以吗?   十六把一块手绢糟蹋的面目全非,捧在手里不知如何是好。老三犹豫一下,伸手拿过来去脸盆里洗干净了。   十六还呆在原地,像被抡桩的大木槌打进地下了一样动也不动。   接着十六轻车熟路地把十六馋上椅子,但是他背太直个子太高,基本上是拎着药包似地提溜十六。十六手脚丧失功能,坐在椅子上背脊冰凉。老三在一旁站着,不知道在想什么。十六偷瞄了一眼,发现老三正盯着他,用一种不带任何怜悯的目光。那目光似曾相识,后来老三才知道,那不就是狼捕食才冒的光吗?   十六试探性地摸了摸桌上的砚台,又抬头看老三,老三挑挑眉示意继续。十六又拿起毛笔,心脏扑通扑通跳,像是五脏六腑里养了两只兔子,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一生一大窝。他在纸上的空白处开始写自己的名字,老三教他的字这下一紧张就忘得差不离,他读的还是偏字,写得全是倒画。因而十六有点后悔,三爷就在旁边这么看着,自己竟然一个笔画多的也写不出。   身份不同了,以前是奴隶,什么做不好都插科打诨糊弄过去,现在坐到这把大椅子上,十六内心油然而生某种很硬的东西直抵到他胃里,根本弯不下腰,吓得他偷偷看了看胯下的凳子,确定上面什么东西都没有,于是很困惑,这到底是什么?   他勉强涂涂画画写了半天,发现老三还在一旁站着,手里拿着手绢几乎要晾干了。他小声说,您……能教我写字吗?   老三得了任务过来问他,“想学什么?”   十六用只有他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往外推字:我想学……你的名字。   老三停顿,才拿起笔在纸上写下了纶字。 第16章 我要报警了//作者企图非礼我   我的老天爷啊,谁能把作者把我身边给拖走,扔哪儿都行,甭管是地坛的臭水沟子里还是圆明园的断壁残垣,这狗皮膏药粘上就甩不掉,随便您弄,只要让他别来烦我就行。   ——到点打铃啦!!!   我现在不太敢出厂门。钢铁厂最近效益不好,食堂成天萝卜白菜,我估计这是把过冬的菜提前给搬出来了,叶子也不大新鲜,没油水不说个个泡池肿胀咬到嘴里味同嚼蜡。所以很多人晚上都选择回家吃饭,这就造成一个什么问题?傍晚交班的铃一响,从高大的灰砖楼下卸下几千名光荣的国营工人,穿戴蓝色灰色工装,比天边的晚霞还耀眼,个个年轻又饥肠辘辘,厂房周边的小摊小贩早早地支起了铺子如同一位哺乳期的母亲在等待婴儿的嘴唇。我挤在中间,身高一米八,骄傲地吮吸上层空气,但是同时由于个子太高肠道太直,吃多少都没够,所以是老母亲最爱的老儿子。一到傍晚时分,我往往都饿得头晕眼花,恨不得能吞下一头整猪。胃里不断抽搐因为稍稍佝偻了腰。当然也有另一层含义,那就是尽量把自己藏起来。   作者站在路边的树下,拼命地冲我挥手,脸上因太过卖力而泛起酡红,发丝在晚霞中燃烧。我最怕的就是惹人注目,特别是在工友面前,这种关头,成天勾心斗角的连多说一个字多擦一把汗都必须得严加小心,作者这样夸张的招呼实在令人脑袋胀痛。   于是我假装不认识他,跟同组的顾莎说这话从他身边路过。作者根本没意识到我的刻意,挤过人山人海来到我旁边说:去我家吃饭吧,我做了很多好吃的。   顾莎留着两股大辫子,脸蛋很圆下巴又很尖,很像一种沈阳雪糕厂出的蛋卷加个球的那种冰棒。雪糕不高兴地问:这是谁啊?   我说不认识。   作者说我是他的下人。   ……   送别了顾莎,我气得胃疼,也有可能是饿的。   ——你怎么不说是我内人呢?!   作者说:你说什么都行,但得让我伺候你。   ——我不跟脑子有病的人讲话。   结果他硬拉着我工装往自己胡同口挣,一边又说买了卤煮还有天津嘎巴菜,啤酒花生米还有半只烤鸭……也怪我自己一饿就容易头脑不清醒,每每吃完才深感——操!又上当了!   只有几碟菜市卖的酱菜,还有稀得能当水喝的绿豆粥。   水饱也是饱吧。虽然我嘴里骂骂咧咧,其实自己也深知来这的目的并不单纯。不得不说,作者最近按摩手艺见长,倒不是我贪图享受,主要是看他可怜给他点机会。   他爷爷那阵家里传下来一把竹藤的躺椅,扶手腻滑泛着惊人的色泽,我往往吃完饭就躺在上面,作者麻雀似的在一旁啄啄这掐掐那儿,时不时问我一些问题,再顺手记在自己的“本子”上——由一些烟盒,树叶,火柴盒和杂七杂八的废纸角装订,看起来活生生有巴掌高。脑袋埋在里面只看见根长脖,像把菜刀似的,还是让个胳膊没劲的厨师掂着的乱晃悠。   我看着就心烦,我从家里给他带过不少好纸,还有厂里要投票或者写报告经常发成沓的稿纸都给他拿回来,但这人就是天生的贱命——藏到床底下不用,结果都被老鼠啃成指甲盖大小了,这下高兴了吧。   ——你开心吗?   他从本子里露出两只榆钱叶一样的眼睛,让人莫名想吃蒸榆钱就蒜汁儿。我想想又有点饿了,因而没什么好语气——什么开不开心?   他说——我给你捶背,点烟,扒蒜……你是什么感受?   我想想自己受的这些“折磨”,语重心长地说,很不得劲儿。   他“奥”了一声,陷入苦恼——不应该啊,既然不开心那为什么家里要请那么多奴隶呢?   我说,不对啊,你不是该问自己当奴隶当得开不开心吗?   他正磕在地上掰钢笔尖,看样是又分叉了,听了这话眨眨眼,说道:我……很开心。   ——为什么?   ——不知道,我每天起床就只想一件事,那就是怎么让你快活。所以接下来我去买菜,买烟,买酒,学习按摩,都是在完成目标的路上。你的生活就是我的意义,我不再需要为自己的文章思考一个夺人眼球的开头,也不用去蹭路边书摊来寻找可借鉴的历史奥秘,就好像,就好像我的世界曾经是一个蚁窟,四处都是漏洞,但现在终于把所有通道都堵住了只留下一条,我终于能顺着这条路走出去,并且内心确信——这是通往外面世界的那条。为什么会确信?因为没有其他选择,所以这种确信,并且为之努力的生活让我幸福又充实……   我很诧异他的言论,再加上他平时总是萎靡,一旦谈到感兴趣的话题才会偶然绽放某种神奇的光彩,此刻他容光焕发,眼中闪烁着诡异的水润,像炼钢水一样呲在我身上,我头顶几乎冒出白烟。昏黄的灯光照在他的脸上,舒展的长眉,直高的鼻梁,粉白的嘴唇……像一条刚蜕皮的蛇,嘶嘶吐信。我被他说的头皮发麻,身上泛起一阵过电般的战栗。   我佯装不在乎,站起来借口天色已晚就要离开,却被他突然拉住了手指。   ——你不在这过夜吗?   在这过夜?我可没在这过过夜,我也不可能在这过夜。看看你这烂絮的被,单薄的褥,哪一点配得让我在这下榻?明其一,你搞清楚自己的身份。拨乱反正刚几年,你爸妈的事我们暂不论了。我也只是看在咱们曾经是邻居的面子上,也是看在你姥姥会做桂花糕的份儿上帮扶你一把。把手送开,勿要得寸进尺。什么年代了,党的十一届六中全会都开了,要求我们有实事求是的科学态度,你还在跟我搞什么封建迷信大太监小奴隶这一套的,你想害死我吗?你思想意识有问题,就别拖别人下水。   我一番指名点姓的谴责让作者瘫软在床边,身上如饺子面软,手里却似面条面硬,死死地抓住我的腰带。估计是把吃奶的劲儿都用上了,小时候我有一次拿石头扔他把他吓上了树,他就死死地抱着树干不敢撒手,大概就是这幅神情了。他恳切地哀求道,下个月就截稿了,我写不完怎么办?   “我管你怎么办”   “那我就只能天天找你”   ……   “跟我耍无赖是不?撒不撒手?不撒手我揍你啦”   威胁显然没用,他脸皮比苏联造的ΠKMC式机枪弹皮厚多了,那对抗小越南的时候,咱们解放军用的国产67可是吃了大亏。政府怎么就卯掉这个人才呢,派他去拿脸蛋搪枪子,来一颗弹一颗,来两颗弹一双。   “是不是?脸皮忒厚了”   我把他胳膊掰开故意问,结果这小子成天不吃饭也不知道哪来的劲儿,母猴似的乱拳砸过来,非要今天跟我一决高下。   “有病吧你”   他闷不吭声,上来拉我去床上,我拼死不从,倒不是因为打不过他,是怕一不小心一拳给砸死了身上还被条人命。万一那天狱警聊天提起来,“嗨,你听说没?302内小子是怎么进来的”“哟,我刚来,还真不知道”“跟男人睡觉,把人给睡死了”   ……   我心猿意马三心二意,被这瘦子活生生按到了床上,本以为这木板床经不住这造化,没想到还挺结实完全承住了我75kg(年初在粮油店测量)的重量。有可能最近瘦了点,但也不轻。他骑在我腰上伸着脖子气喘吁吁,像一匹垂死的磨驴。我也在喘息,胸口高低起伏,他因而跟着上下波动,不久声音平稳下来一切嘈杂掩去,我们四目相对,大有东边月亮,西边云的相互映染之嫌。他嘴唇因发力而通红,像一只公鸡的肉裾鲜红的刺眼,而夺目的肉锯是公鸡在四处宣誓自己已经成年能使母鸡怀孕,孕育出好吃的受精蛋!那么作者舔着红嘴唇的行为,是什么意思?和甩着鸡鸡四处走的变态有什么区别。   他目光黏稠地赛蜂蜜,我浑身腻歪,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蜂窝状气息在我们之间流转开来。 第17章 十六的勇气//后生可畏   浓郁的雾如同奶白色的海绵,拼命地吸收着令人振奋的热度,因此这个房间开始变冷,十六意识到,秋天真的来了。   从上个月以来,十六一直在努力适应自己新的身份——做一个主人。白天他去别的院里干活,仔细地观察金家人的神态与动作,有几次不小心被二少爷发现了他眼珠子乱翻,被扔了几鞋底,二少爷现在长得赛根腌黄瓜,又细又长。头发梳着油皮中分,叫太阳一照便像黄瓜花一般发亮,年纪渐长以后,从前苍白的脸上开始冒起粉刺,又时不时自己动手去扣,如今已是满脸麻子。再加上他笑起来颧骨极高,眼睛被挑上太阳穴,整个人显得狡诈又危险,像个京剧里的红脸佞臣。   十六看到他就想躲得远远的,无奈家里人少,十六是个难得的整劳力,成天被调过去帮忙。“十六呢?去把十六给叫过来!”   十六闻声遁地,吓得往厨房里钻,却被四少爷看见了。这孩子有点愣,都快十岁了话也说不清,口水常耷了满襟。他以为十六在玩捉迷藏,高兴地甩着辫子在院子里嚷嚷:抓住你啦抓住你啦!十六又被出卖,心不甘情不愿地去二少爷那。他不去也知道,准没好事儿。   二少爷带着三个来历不明的人在房间里设桌吃饭。看样子都喝多了,地上撒了不少酒。把老爷存的洋酒搬出来不说,还有三奶奶自己酿的桂花酒杠也被抬出来三尊,这里饭菜泡在桂花香里,不喝也能醉。二少爷看到十六来了,亲密地搂过他来,小声贴在他耳边说:十六,帮二爷一次,以后哥俩全吃香的喝辣的……咱们金家以后要谋出路,那儿,就是新财神。   他青蛙似的手指歪歪扭扭指向那三个人,十六仿佛坐在酒池荷叶的浮萍里,不敢动弹。中间一位猴脸公鸡眼的男子站了起来,一身黑格西装,洁白的手绢叠放在胸口,十六忍不住往后退,想到小时候的梦魇童谣——红眼绿鼻子,四个毛蹄子,撒尿哗啦啦,拉屎啪哒哒……平时东交民巷来往的洋人,十六见到就躲得远远地,这一下静距离看,越看越像西游记里跑出来的妖怪。那两旁,一位是大腹便便的长衫妖猪,红光满面,还一位嘴上两撇山羊胡,胸前一串檀木珠,跑不离就是那沙和尚!   唢呐声响,小鼓敲,三线一拨,来杀妖!十六吓得瑟瑟发抖,生怕他们把自己收了,立刻跪倒地上求饶。   哈哈哈哈哈啊哈哈,没想到引来一阵嘈杂的哄笑。   “这就是你说的,皇宫里的太监?”那个洋人中国话说的像从马上颠下来的。   十六刚想说自己还没进过宫,二少爷赶紧上前连连说是,不信现在可以就来验明真身。   “啊?”   他一抬头,就看见二少爷对他挤眉弄眼,脸上还剩了些刚才没使完的谄媚。   “来吧十六,让这几位爷看看,他们随便扔根线头都能让你这辈子不愁吃穿。”   十六脸涨得发疼,他没遇到过这种事情,只是下意识地想——给洋人看比给中国人看要丢脸,虽然也说不出来为什么。他紧紧地攥着衣服,笑着说:“今儿不行啊爷,几天没洗澡了,给外人给熏哪儿好坏咱担当不起”   二少爷说没事儿!又凑到十六耳边小声说:你不知道这群人身上才一股子羊骚味儿,哪轮得上他们嫌别人?   十六抿着嘴巴,不知道如何是好。但是已经有人把手伸进来拖他的衣服,这是一只很肥厚的手,像一头暴躁的鹅十分不耐烦地撕扯掉十六的衬裤。   一拳——打掉他后槽牙里的金子,再冲他油亮的酒糟鼻上猛踹两脚,然后他就会像马槽里的草料一样乱七八糟。接着十六幻想自己不仅会孙悟空的七十二变,手牵芭蕉扇,腰挂紫金铃,把这几个孙子统统打进地里去,让他们瞧瞧山头大王的厉害。   他们发出一声感叹,嘴里吐出酒与口水相拥而成的蒸汽,像几头拉磨的驴子围着十六转圈,并不停地在他身上发表高谈论阔。——艺术,真理,性别,云云。   十六就快被转晕了,他突然感到一阵飘飘然,随即低头看见身下有一根又大又圆的白菜,它没有任何棱角,圆润的可爱,那只有自己每天挑粪捉虫照顾的小菜园里才能长出这样的白菜。白菜很白,但是里面金光闪闪,不对,是红光闪闪,里面像是有一堆篝火再霹雳啪啦地燃烧着菜心,接着外围的叶子开始变透明,紧绷,眼看着就要爆炸。然后白菜周围那几只绕来绕去的害虫,还在不停地啃菜叶,丝毫不知道危险即将降临,它们嘴里撕扯的薄叶正是它们最后的盾牌……   “啪!”门被推开了。   “老三?”   老三带走十六还是经过些许波折,二少爷下不来台面,就阴阳怪气地说:别以为人家都是瞎子,老三,你自己做过什么心里有数就行。   老三没说话,点头示意十六穿好衣服跟自己走。   二少爷急了,说小心我告诉阿玛,到时候你们连命都没有!   老三还是没说话,旁若无人地走了出去。并带着十六,两人一前一后像砖窑里两块烧好的砖,每走一步都坚固无比。十六有些担心,走在路上问自己做错了吗?那如果他们是错的,那三爷你对咱做的也是错的吗?那如果你们都是错的,咱岂不是很可怜?稀里糊涂就成了错误。   两人停在秋千那,老三低头看了一眼十六,并伸手把他头上的落叶拿掉。“你不要装无辜,拿了钱就应该好好办事”   十六撇撇嘴,想辩解几句,却不得不佩服三少爷眼光太毒辣。被戳中心思,他就想起那位总在护城河边练嗓子的老生,他唱   “你好比扑灯蛾自来投火,你好比抢食鱼自入在网罗,你好比出山虎把路走错,擒虎易纵虎难你自己揣摩”   老三有点生气,具体原因不明,可能是被人擅自拿走实验品。   十六也很生气,因为房门一关,他就是主人了。主人可以把在外受的气带回家里撒。   因此两人互相不理睬,在房间里各干各的。   十六终于鼓足勇气说“你去凳子上坐好!”   老三坐在那张为他量身打造的地主椅上,两只手随意地放在两侧。这个姿势十六总也学不会,总是差点火候。十六在一旁上下打量,捏着下巴,如同在审视一摞银闪闪的现大洋。   “你把裤子脱了” 第18章 生殖器崇拜//真有你的   老三似乎以为自己听错了,歪着头看十六眼神不解。十六昂着头,说你没听错,我让你把裤子脱了给爷瞧瞧!   老三脱完还是坐在椅子上只不过下半身一丝不挂,两胯之间镶坠着一把沉甸甸的东西。十六好奇地凑过去,那东西对他来说既陌生又熟悉,像家乡的米酒,不喝就想不起来,但是前阵子十六去澡堂遇见一位同乡,他打开酒囊,十六就把那清脆的池塘,冬天的灰雁,阵阵鱼腥从脑子里娩出来,一五一十地看见了。现在十六盯着老三胯下的东西目不转睛,那浓密的黑色毛群尤如森林,两颗硕大的球如同牛眼诉说着生命的厚重,更不用说那根伞盖通红的阳道,简直在发光,在流水,在呐喊,在奔跑,它踏遍千山万水,阅尽人间百态。路过车水马龙的集市,它说不必在乎,来到高屋建瓴的都城,它说不必在乎,踏入深宅几许庭院几丈的王府,它又说不必在乎。十六有些昏沉,他把那根阳道的伞盖看成了自己被绞掉辫子的头,他把那可观的长度看成了自己的身体,他看见它在发光,通体金黄,然后膨胀,外部的紫红色的血管如同蛟龙盘柱,急于扶摇直上承载着梦想与金钱一头扎进了茂林深处。十六看一片金黄之中看见了自己的未来,那是金碧辉煌,那是高大威猛雄姿端庄。   在他清醒之前,手脚已经开始行动。他跌跌撞撞地边走边脱自己的衣服,像只动物一般手脚并用爬上了老三的大腿,后背贴着前胸端坐在老三身上。   两人肉贴着肉,让老三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默不作声地看着十六的后脑勺,实在看不见他下一步的动作。但是不得不说十六的后脑勺很圆,发色乌黑,像根毛笔的柄头。他的头发时不时蹭到老三的下巴嘴角,让人想忽略却依旧瘙痒难耐。   十六迷迷糊糊地把自己放置在这里,神魂颠倒地从腿下掏出老三的东西夹在自己的腿里。然后这个沉甸甸的东西完美地融入自己的两腿之间,似乎它本就应该出现在这里,或者说,是这片空旷的地方一直在等待着,等待结出这个果实。十六一瞬间感到了丰收的快乐。一阵穿堂的秋风略过,十六的身体不断蜷缩,心脏迅速膨胀,里外里将他的皮肤拉扯至快要爆炸。像过年的爆竹,像护城河的水泡……这种满足与充实前所未有,年仅18岁的十六,还未经历过青春期,他的声音和皮肤还停留在变声期之前,现在突如其来的雄性象征让他从封闭的身体中打开了一个缺口,然后巨大的激素洪让他被冲昏了头脑,亢奋地颤抖。   跟他一起颤抖的远不止一根阳道那么简单,老三汗水分成两股,一股从后脖子流进脊背,一股从胸膛流进两人相抵之处。肉腻沾在一起,时不时会由于短暂分开又迅速贴合而产生类似口哨的声音。北京的上空,时常会拦住一些哨鸽,它们成群结队四处拉屎,唯一的作用就是帮穷人家带孩子。常有三五成群的小孩腰里别着弹弓猫在树底下打鸽子,打到就能改善伙食,打不到又长大了一岁。以前十六在澡堂也跟别人出去打过,所以对这种声音很敏感。他突然回过神来,发觉了自己的行为。并在椅子对面的西洋镜上看见了自己。   ——长了四条腿,有一根陌生的乌黑油亮的东西立在胯下,朝西方直戳,如同紫禁城曾升起的黄龙旗。   他惊恐又忐忑,不敢扭头去看老三的神情。恐怕和狰狞的龙首也不会有太大区别,所以当他缓缓回头,两人四目相视,他嗫嚅道:咱又做错了吗?   老三下巴的汗滴到他的胸口,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声音,砸得十六胸口瘪了下去,心房永远比别人缺块角。   “你没错,我错了” 第19章 作者也有名字//明其一   被阉割过的男人,再给按上那个器官,会跟接上断腿一样重新站起来走路吗?   我这几天都在思考这个问题。作者最近状态不太好,在被我第一百零八次拒绝之后,大概有一个多星期都没露脸。我懒得去找,但又怕他死在家里没人知道,到时候还是我的麻烦。刚走进他家的胡同口,就听到一阵滴哩咣当的嘈杂。“你丫的想找死!”   什么情况?拐了弯才看到一群小子在打架,地上趴着一个人,我一看,操?那不明其一吗!   “他妈的住手!”我左右环视,拎着墙边一汽水瓶暴跳如雷,冲他们投掷过去,吾英勇程度不亚于手榴弹。一群瘦猴似的烦人精先是不服气,龇牙咧嘴要冲过来找我干仗,被我一拳给他砸个门牙找不着家,满嘴喷血,捂着嘴直哼哼,其他人仰视几许我的个头也不敢上前,拖家带口地互相搀扶离开,像一只烂肉的野狗身上叮一圈苍蝇,连滚带爬跑到巷口还不忘冲我叫唤“你知道我哥是谁吗?!!”   “你知道我是谁吗?”   那群裤脚拖地衬衫开到肚脐眼的丝瓜瓤们愣了,谁呀?   “我是你哥的爹!”   刚出完气,我一看明其一还在地上趴着,大黏虫似的慢慢蠕动立不起来,顿时又气得四窍冒烟。   我把他拎起来不耐烦地问“又怎么了?”   他一抬头,我却呆住了——满脸血污,只剩鼻尖还有一缕白,我差点就以为他没气了。“明其一!明其一!”   他抬抬眼皮看了我一眼,从脚底下发出一似微弱的气息“书,我的书”   “都什么时候,提你妈的书!”我赶紧扛起他往社区卫生所跑,他这死人这时候倒有劲了,拼命蹬腿,泥鳅一样乱扑腾。“书!我的书!”   我只好又把地上乱七八糟的稿子抓成一把攮他怀里,下一秒起身就往外跑。   “没什么大事儿,都是皮外伤。”社区的朱医生端着大茶缸坐在门口抽烟。   明其一擦干净脸,又恢复了小白脸的瓜蛋样,其实只有右颊蹭了一块皮,血可能都是牙龈磕到石头上出的。我有点被欺骗的愤怒,因此对他便没什么好气,“怎么搞得?一天不惹事吃不下饭?”   明其一坐在床上,专心致志地把他的稿子捋平再叠到一起。对我的话宛若耳边风,一点也不理睬。   “稿子被退回来啦?”在这方面我联想颇多,他要是没了收入,还得来粘我。反正里外里就逃不掉这个高中毕业半路出家的傻逼。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木棉一样的眼睛吸满着质疑,然后又沉重地耷拉下去。“编辑说现在它青黄不接。正经人不爱看,不正经人懒得看,他说它像嚼了三天两夜的口香糖,又硬又没味儿,像没发酵好的臭豆腐,只剩臭……像……”   “好了。”我赶紧打断他,伸手拿了张纸出来看,又点着只都宝烟,这个月工资还没发只能将就点,其实味道还行,就是抽的太费。“其其…其实还行啊……”我恍惚乘着一缕烟吐出这句安慰的话,因此没有丝毫重量。   他颓败地如同郊区的芦苇荡,发丝发黄颤巍巍地被风吹拂。“要是我能生活在那儿多好”   “哪儿?”   “书里”   他又开始絮絮叨叨自己对体验派的渴望言论,他往往说起那几个编辑手下的作者都难掩嫉妒神色,脸颊憋得发青。不厌其烦地表示为什么自己没有在农村喂过猪?为什么自己没有在广袤无垠高原上捡过牛屎?为什么自己没有在深更半夜和人钻到厂房里做爱?为什么没有过能把身体融化的高潮?他是个失败者,他无法创造出一个立体的人物。尽管老三和十六是真实存在的人物,他却连记录都无法忠实的记录。总是添油加醋书写一些自己的凭空想象,用编辑的话叫画蛇添足,叫花子守夜——多此一举!为什么要把鸡巴写成阳道,这极大地消减了文字的冲击力度,人家都能统称女性的胸脯为奶子,你怎么就不能写鸡巴?男女不平等是最令人可耻的!不要装作一副不吃干饭不下地的少奶奶派头,只要你还拉屎撒尿一天,就给我说人话写人字,拽什么大而无当的浮夸风。鼹鼠饮河不过满腹,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别成天神经兮兮的……   由此可见编辑的话给他带来很大的冲击,他几乎在逐字逐句地复述着,眼神空洞。   “等等,老三和十六是真实的?这话什么意思……”   他蹭了蹭鼻头,还没从自身的悲伤脱离,呆呆地说“好像是我爷爷的远方表舅的什么哥哥之类的吧,有几样东西还存在我家呢”   我们两刚从卫生所出来,迎面遇上一高一矮两个黑瘦子。背后嵌着一颗巨大通红的卵日,两人如同黑不溜秋的火匣子一般气焰嚣张,大有香港电影里反派的势头——一是长得丑,二是喜欢成群结队。   走进我才发现,这两人都认识。一个捂着嘴的是刚才被我一拳呼掉牙的猴儿,另一个是我厂里的同事张卫。张卫一早就跟我不对付,这次又是跟我抢名额的竞争对手,想想就头疼。   “我弟这是你打的?”   “这是你弟?”   张卫冷哼一声“什么人呐,挑小孩欺负”   我跟着冷哼一声,把明其一往前推搡,“我还想问你们什么人呢?挑傻子欺负!我弟从小发高烧脑子烧坏了,高中毕业连工作都没有全靠居委会补贴和捡垃圾度日,你弟还带人欺负他,我要是告到警察局去,可别讲我们不留情面”   张卫没想到这一茬,回头看了他弟一眼,又狐疑地顶着明其一打量,明其一还在编辑的批评声中无法自拔,头发乱的像挺邋遢一鸟垒的鸟窝,几穗子白色的杨絮沾在发根,跟纺织厂的女工似的。时不时还拿袖子蹭鼻子和眼角,反正看起来脑袋也不是很正常。   张卫对此结果很不满意,但也害怕被“残疾人”缠上,走前还撂下狠话“你等着,我肯定把你打人这事告诉主任!”   一听说他要是告诉主任,事情又变得很难办,本来入党的名额我是十拿九稳的,他要在这个节骨眼上挑事儿,还真没准儿这事就办不成了。烦人,这时候明其一还揪着我的袖子,痴痴傻傻地闷头走,我看他跟条浓鼻涕似的越看越烦,一脚把他踢到前面,在他背后朝空气打了一套军体拳才勉强发泄。   还没到羊肉胡同,离老远就闻到羊老七宰羊的腥膻气味,我就懒得再往里走。“那你回去吧”我从口袋里掏出十几块钱塞到他胸口的小兜里,他还在不停揉眼,我心想刚才是不是有点过火了,但是道歉的话是无论如何说不出口的,“钱不够再开口啊……别哭了臊不臊得慌啊,人也替你揍了……”   这时候明其一瞪着两只小桃眼,对着我猛眨巴,“不是,我对杨絮过敏,一到春天就可难受了,你看看是不是钻眼球后头了?”   神经病……   见我扭头就走,明其一赶紧追上来,“你不去我家看看老三和十六的东西吗?”   ——遛傻小子呐?拿我当你似的,脑子别在裤腰里?   他神秘兮兮地举起一根细长透明的手指堵在嘴上,“嘘,这是真的,不信你去看看”   上楼的时候我还在想,我是不是也跟着变傻了,怎么会相信他的话?   但是一推门,我俩都傻眼了。准确地说,是我们仨儿都傻眼了。   一个陌生的男人撅着屁股正从床底下扒拉什么,一回头,“啊!”明其一发出一声惊呼,手里的稿子应声坠落,纷纷洒洒飘了一地的白纸。我低头,只见某张纸背面,写满了   十六十六十六十六十六…… 第20章 什么年代了还搞穿越?//无话可说   屋里的男人回头,露出张俊秀的白脸。美中不足的就是缺少一丝私闯民宅应有的恐慌。他一边掸灰,从地板上站起来,穿着旧时的老盘扣袍子,冲我们腼腆地一笑“您回来啦?”   我退后两步重新审视他家重灰层层下的门牌号,那小铜牌上确定写的是12号。正想着这人谁啊?明其一家有亲戚吗?只见他喃喃自语道:十六?   十六弯腰赶过来,接过他手里的东西,放到房间角落不知道什么时候归置整齐的书架上。我这才发现,这个房间有所不同,窗明净几焕然一新,别的不说,被子还是头一回叠的整齐,跟豆腐块似的,唯独颜色有点差。   十十十十十十六?我依然以为这是个玩笑,尽管屋里的人已经端上茶水,虽然是散称的茶渣,不过水的温度确实实实在在的。我扭头看明其一,希望他能对此做出一番合理的解释。不过看他的表现,他比我更糊涂这件事的起因,但我们同时发生在经过里,并且都有些饶有兴趣地期待高潮,至于结果如何,就不在当下这一瞬间的考虑之内。我们两像即将面对一沓不及格考卷的学生家长,在门口收拾好心情,满腹狐疑着踏入家门。   号称“十六”的小个子男人,忙前忙后像只准备过冬的仓鼠,被我中途拦下储藏食物的脚步,按到椅子上坐着。“你到底是谁?说不清就送警察局了”   他似乎对这种威胁应付娴熟,一脸诚恳地说着“空话”——咱是三爷派来,专门伺候作家写字的。   我彻底糊涂了,不过再看明其一,他脸上浮现出确有此事的诡异神情。我彻底糊涂了,“那那不是小说吗?”   话未落地,两人齐刷刷地一同望向我,好像在看菜市街断头台上的人,很怜悯但也不乏看热闹的心态。此时灯光闪了一下,似乎被人砍了一刀。昏黄的房间,我们三人互相打量,如同森林里的动物在确认自己的领地。北京的春天,虽然正午太阳出来人人都得脱了棉袄换单褂,但到了晚上,温度还是不高,夜风一吹,明其一拿鞋底蹭着地板上一个小凹口,仿佛整个人都是从那个洞里钻出来的。而“十六”,这个不知道从哪儿洞钻出来的外来户却堂而皇之地敢于与我对视,大眼睛小鼻子小嘴巴,时不时用白花花的下牙排叼住上嘴唇,很调皮。   却很真实。   我顿时感觉头皮发麻脊梁冷汗飕飕,这到底是他妈怎么回事?我八成是在做梦,恍惚间我感到自己仿佛缓缓地站起来捏了捏嗓子,让明其一下去给我买一瓶酒,买三碗卤煮……再带包烟。   ——什么烟?   大前门。   几杯酒下肚,我才终于敢直面这个事实,并借题发挥跟十六称兄道弟。十六感动得眼泪汪汪,要拜我做大哥,以后在这边全靠我的帮衬了。这时候,我鬼鬼祟祟地跟他套近乎,“不跟哥说说你是怎么到这儿的吗?”   十六接下里的一番彻底让我陷入迷茫,但很快我便借酒醉之由堂而皇之地接受了这个荒唐的理由。   ——三爷说——十六小心翼翼地避开明其一——三爷说,有人在操纵我们的思想,只有彻底杀掉这个人,我们才能活下去。   ——这个人是他?   我拿烟指指喝多了趴在桌上的明其一。   当下的月亮罕见地毫无瑕疵地挂在天上,尤如一颗大型大电机供的灯泡。我此时已完全放弃清醒,承诺自己无论听到什么都需要冷静。   十六腼腆地笑了笑,说是的。   ——那你是怎么过来的?   十六骄傲地掐着腰,说,是三爷聪明,他说每当书里死人,都是创作者意志最薄弱的时候。因为他们再也想不到新的法子来刺激读者的大脑,只有凭借一些肮脏的或神圣的鲜血来试图软化创作者与读者之间的冰川。那是可耻的无用的,三爷说。但是对我们而言却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他让我趁着这个时候扭转命运,扭转…命,你知道什么意思吗?   ——不太清楚。   ——啧,真笨。在最紧要的关头,三爷把笔夺了过来,在作者不知道的情况下,他把我的命改写了——我死了!但是作者本人却不知道,现在我已经是脱离了两方世界的人。能够轻易穿梭在书里和这儿……这儿还是北京吗?我怎么都不认识了……   十六扒着窗户缝向外打量。   我被说得糊里糊涂,点着烟也没心思抽。十六回头见我还在困扰,跑到书架上拿来一沓稿子递给我——您八成还不知道他都写了什么吧,您自己好好琢磨琢磨。我得想想怎么能把作者咔嚓了,没空给您解释那么多。   …… 第21章 白天干活,晚上被活干//谁来给十六发三倍工资!   话说老三冷汗流了一地,对着十六说“你没错,我错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十六当下惊恐地欲下跪,被老三拉住了,两人面对面坐在一起,都没穿衣服。十六低着头不敢说话,心里觉呼着自己这下肯定太过火,但为什么当时就没控制住自己呢?   老三很久才开口说话,一张嘴却仿佛早已看穿十六,“是不是觉得控制不住自个儿了?”   十六忙说:是啊。   老三说,我也时常有这种感觉。所以我才有记录的习惯,很多时候我都认为自己下一秒做的事情完全不符合上一秒的动机。   ——什么是动鸡?   ——就是做事情的缘由。你不需要知道那么深。例如刚才我去二哥那领你,我刚从学校回来,平时这个时候就会午睡半个钟头,但是今天我为什么会不知不觉走到老二的院里?你知道为什么吗?   ——咱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所以十六,我认为——他顿了顿,把十六往怀里托了托——有人在操纵我们的生活。   十六惊讶地瞪大眼,小声说谁啊?   老三说,我现在还不知道。但是有一点可以预料……   ——是什么?   ——很快就要发生一件大事,足以改变金府的大事。   ——为什么这么说?   ——根据记录来推测,每个月的23,都会发生一件事情,让我们的生活突然改变轨迹。例如上个月23,我突然想看你不当下人会怎么样,因此开始与你互换身份。这是一件,以及上上个月,我去见了未婚妻,阿玛说希望我们年底订婚,这又是一件。之前的事情可大可小,但是足以看出,每一件事情都在试图改变我的生活轨迹。就好像……好像有人每个月在拿着薪水专门负责让我的生活在某个节点拐弯,像赶马车的一样……   十六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既害怕又糊涂,听不懂又不敢问。等再睁眼的时候,发现自己从三爷的床上醒来,房间里空荡荡的,要说与往常有什么不一样,大概就是书桌上悬停的毛笔,少了一只,如同原本一张平整的口腔突然遭遇了换齿期。十六于是摸了摸自己的牙,似乎也缺少了一点东西。   民国15年,老爷娶了第五任老婆。大奶奶信佛,一心烧香拜佛对此没什么表示。二奶奶信基督,有时候三爷去看望她,她还颇有点幸灾乐祸地说庆幸五奶奶来了,老爷心情好,自己就能常去教会。三爷把让同学寄回来的西洋参香水胭脂口红一并给她,也不说几句话就走了。三奶奶身体不好,还迷信民间的土方,听说吃胎盘能治月子里的病,就出钱让十六四处替她找胎盘。本来这事儿让香婆去做的,但是香婆虽然帮着在院里干活,本身还是大奶奶从家带过来的人,三奶奶跟大奶奶处的不好满院皆知,所以也不方便让她去做。   不得不说,十六从中拿了不少好处。三奶奶不谙世事,那些昂贵的镯子耳坠被十六拿出去当了不少钱,随便从狗羊肉摊上要几个胎盘就拿回来对付差事。时间长了三奶奶自然起疑,被抓到几次后气得把十六给抽了一顿,因为此事不好开口,便栽赃十六偷了她的钱一定要老爷惩治十六。但是老爷说实话出门走动,习惯带三件物——蓝眼白腹的画眉鸟元宝,铜嘴长烟枪,还有一个就是十六了。他喜欢十六,觉得这小子顺眼会来事儿,因此长枪短炮咋呼半天,落到十六身上的就是挨了两脚,把私吞的银子踢出来一部分,然后就不了了之了。为此三奶奶和二少爷更加厌恶十六。   正月里,在五奶奶嫁入金家不到整一年,果真发生了一件大事儿。   这天后半夜十六刚从三爷房里出来,两人在一起有模有样地亲热半宿。现在三爷手段更高了,动不动就以搞不清楚动机为由把十六拉上床。十六也很乐意以搞不清动鸡为由躺下了。这个傍晚,老三刚跟着表哥从苏州进货回来,毕业之后他就自己出钱投了表舅家的布料店。据说是二奶奶的远方表哥,庚子年间入的京,还多亏了阿玛的关系立了足。如今金家家道中落,人人都得自保去谋生路,好在老三刚进大学就入了股,现在铺子营生不错,已经开始收钱了。   老三踏着雪坐着黄包车回的家,十六早就把他屋里烧的暖烘烘的,不过还得等他问完一大圈的安,再吃上个把小时的接风晚饭。十六算盘打的噼里啪啦响,字不识几个算术倒是挺精,老三离很远就听见了,所以他故意不推门,从门缝里扔了一个又一个钱。十六哈哈大笑,蹲在地上埋头捡钱,拾到门口,老三这才开门进来,不高兴地说“只有钱亲”   十六说“不是,我怕您进来硌脚”   然后两人滚到床上一点不害臊地搂搂抱抱,新式的电灯很亮堂,但就是一到晚上就供电不足,据说尽量紧着东交民巷那儿用,所以即便是王府也总是眨巴眼。今儿算是彻底灭了。黑灯瞎火的,十六感觉自己像一头地窖里储藏的萝卜,被人从土里拔出来又埋进浅土里,再拔出来就吃进了肚子里。   十六被油乎乎的东西糊了一整腚,难受地扭动着“爷,我也想有鸟”   老三把鸟塞进他手里,俯身忙别的,“没关系,男人身上都有两只鸟,有的人只见到了身上的,便忘了心里的。”   十六手里揉搓着,顿时脑海里有了形状,觉得不愧是三爷,说的不无道理。不过他发疼的时候又觉得没什么道理可讲了,“爷,要是我有鸟,你会愿意让我……”   老三想了一会,说“你觉得呢?”   十六有点疼得生气了“我觉得行!”   ——你觉得行就行。   不过等十六爽的时候,他更无道理可讲。简直像喝昏了头的酒鬼,满嘴的鬼话“爷,不要鸟也没什么,再用力,呜呜呜呜呜呜你为什么不欺负我?……我也有,你摸摸……”   他从身后拉来老三的手覆盖在那片贫瘠之地,仿佛种下那五根修长的手指,这里就能再次繁茂起来。到了来年秋天,森林的鸟巢里便能孵出两颗蛋,然后它们出生,长大,蜕毛,羽翼渐丰。十六下决心自己会勤劳地捉虫,把它们抚养长大。不过孵化的过程是艰难的,通常都得两三个时辰,十六已经连手指头都数不明白了,最后在脑袋下垫个枕头直翻白眼。   等他回过神,休息一阵就得回去。今晚上停电,老三让他在这睡。十六说不行,明天一早要跟张叔去拉煤,他年纪大了,搬上搬下只有咱一个人。他说的义正言辞,没有丝毫余地。老三只好放行,临走前还拉住他说等店里腾出房来,就把你要过去。   十六没说什么,穿好衣服便离开温暖的怀抱,温暖的房间,只身踏入冰天雪地。 第22章 老三,你是不是//很孤单   一道黑影,嗖得一下,蹿进了奶奶们住的前院。像只黑夜里的大狸猫,非有经验的猎人是发觉不了的。但十六最近常在夜里活动,他确信自己没有看错,首先今晚月亮别样的亮,简直像颗大鹅蛋,照得夜晚也十分亮堂。再加上地上有曾未化的雪,和月亮两人像夹驴肉烧饼似得有商有量把大地裹在一片银白之中,亮如白昼。   十六小心翼翼地跟上去。踩着“狸猫”的步伐。轻盈又敏捷,小雪狐一样。他躲在凉亭的石柱后面,看见“狸猫”钻进了五奶奶的房间。“狸猫”拿爪子挠门框,挠了三四下,声音和一般的猫差不多,连发情期都算不上,让人难以揣测其目的。然后门从里面打开了一条缝,有两只吊梢的老虎眼探了出来,左边咕噜咕噜,右边咕噜咕噜,上边儿咕噜咕噜,下边儿噜咕噜咕,最后才看着中间的“狸猫”,低吼了一声,然后“狸猫”钻进门里,就没有出来。   十六捂住嘴不敢发出声音,悄悄地原路返回,老三的房间还亮着,他犹豫着还是敲响了门。   “十六吗?”   “是”   十六进来看见屋里的蜡烛又点上了,桌上放着一沓纸和钢笔,黑色的笔盖和笔杆还分着家,看来三爷又熬夜写东西。十六喝了茶,刚被寒风堵住的鼻涕就忍不住向下流,他顾不得多想就赶紧跟三爷禀告自己刚才的见闻。   ——老二的客人,跑到五奶奶的房间?你确定吗?   ——天地明鉴!三爷,有些话不知该不该说……   ——别来这套。   ——我一早就觉得五奶奶有点儿怪,哪家的奶奶会跟下人一块干活的?她还总揪我头发,问我咋没辫子?我生气啦,就问她那你怎么不裹小脚,穿那么大鞋一踩一个大蒲扇,男人一样到处跑羞不羞?然后她就锤了我几拳,当然也不怎么疼,我其实有点后悔万一她去跟大奶奶告状,又少不了一顿打,不过等了几天,好像也没什么事儿。她再也没揪过我头发……   老三靠坐在椅背上,隐约觉得会有大事发生。但是无论怎么想,五奶奶的胆子都未免太大了些。五奶奶是老爷从小胡同里娶的穷丫头,皮肤有点黑,个子娇小,但两只大眼睛黑白分明灵气逼人,没几个人敢跟她对视。老爷怕是就爱上她的生机勃勃。在院里院外忙前忙后,手脚麻利,床上更能哄得老爷高兴。她一来,老爷一连几个月都没去过其他房里……再者说,即便是偷情,又怎么能偷到老二的身边?   看老三很久没说话,十六蹑手蹑脚地打算悄悄地回去,没想到中途被老三拦下了动作,   ——我跟你一起。   老三一直拉着十六的手不放,搞得人怪不好意思的,十六忙说“哎哟,后背痒”想乘机挣脱出来,不料老三把他手往兜里一装,裹得很全呼,“别来这套”。十六只好蔫头巴脑地被拽着往自己屋里去。   大雪莹莹,踩在脚底下咯吱咯吱,好像是在抱怨被人打搅了夜的寂静。十六低着头踩着老三的脚印,小声说“爷,你对我这么好……要是我以后找不到你这样的主子怎么办?”   老三看了他一眼,又抬头望向院子里的大树。那里叶落枝穷,空落落地顶着一只大鸟窝,黑咕隆咚地镶嵌在靛蓝的夜空,像一只眼睛。小时候他总是昂着头走路,偶尔就会撞到门柱,树干,烛台上,二奶奶原先还担心过他怕是不太聪明。但其实他只是在看天,天上有太阳,就看太阳,有月亮就看月亮,有星星就看星星。因为他敏锐地觉察到,它们很遥远,当时只读过魏源的海国图志,他就知道在很远的地方也住着人,说的话没人听得懂。但是即便如此,它们都比这个院里的人更亲近。   十六问他以后还能找到像自己一样的人了吗?   老三想,世界是很大的。也许在一片称作加勒比的海峡的岸边就会有另一个自己,没准是个渔夫,祖孙三代都以鱼为生,他们一落地就嚷嚷着fish!Fish!别的孩子没睁眼就会去抓奶头,他们却只要摸到鱼尾巴就赶忙塞到嘴里,立刻就不哭了。   他没有把这个猜想告诉十六,只是捏着十六的小拇指,笃定地说,“不会有那一天的。”   老三很少来他住的地方,自从张叔在东直门后面的老胡同里按了家,这里就只有十六一个人住。占了半间房的土炕因为面积太大,受热不匀,只有靠着火头前面的才暖和。十六的床就铺在那里。还有一张不知道哪个少爷屋里扔下的一张瘸腿八仙桌,放了几条磕磕巴巴的长凳。   十六已经很困了,哈欠打得热火朝天,不知不觉就蹭上炕想睡觉。后来他就睡着了,迷迷糊糊地只记得有人睡到他身边,把脸埋在他的肚子里,发丝挠得脖子直发痒。他胳膊的骨头很硬,紧紧地搂着十六的腰。那么他必须把自己蜷缩成一个虾米状,才能把头塞进十六的怀里。   老三,在世界上的任何一片海域,都不会有跟你一模一样的人存在。没有人会知道老三的心思,即便是作者本人。直到现在也没人会知道,这样一个深夜,有这样一个身份高贵的人,紧靠着低贱,是何用意。 第23章 我叫莲花//不是什么五奶奶六奶奶   在事情败露之前,除了老三和十六想必没人知道,成天笑眯眯的五奶奶竟然有这么大的本事。在老爷眼皮子底下偷情,连院子都不出。   她娇小的身躯被五花大绑,一丝不挂,双手固定在一根横向粗壮的树枝上。脸上莫名其妙地平静,与其身上鲜红暗红交错纵行的新伤旧伤的鞭痕形成鲜明的对比,以此达到了某种烘托,使这个该被处以极刑的不贞女子此刻像一尊受难的圣母像。她嘴唇因干涸而龟裂出道道血痕,眼睛要么紧闭,睁开来却愈发明亮。她像晾在厨房檐下的红辣椒,被挂在树上,风吹日晒雨淋,很快地干瘪下去,圆润的乳房几乎快贴到胸膛,两扇肋骨快要冲破那层薄薄的粉褐色皮肤。   十六晚上趁着没人看见,来给她偷偷送水。每次都得爬上树,在她头顶的树枝上蹲着洒水进她嘴里。五奶奶像沙漠一样,多少水进去都瞬间不见踪迹。不过很快她就会睁开眼,那两只吊梢的虎眼像虎牙一般能刺穿所有猎物,十六被看得心惊胆战。   然后十六下来,让她踩着自己肩膀歇一会。五奶奶说“十六,我的命全靠这你和这棵树了。白天,我一抬头,这树叶就把攒着的水珠子一滴一滴落下来,正巧都在我嘴里。”   “十六,你打过鸽子吗?我小时就是个皮小子,成天上树掏鸟下河捞鱼,没娘就是好,没人给俺绑脚。那燕子多可怜,被她娘拉回家绑脚,再也不能出来玩了。俺就不绑,嫁不出去就嫁不出去,做豆腐照样能养活自个儿。都怪俺那好赌的爹,把俺和家里磨豆腐的老驴一起当给了赖皮脸子。他是什么货色,黑道上,吃喝嫖赌毒五路通,转手就把俺卖给了老鸨子贾桂香。十六,我是存心感激老爷把我买出来,但我被他摸着恶心。真的”   她拿脚背轻拍了一下十六的后背,她低头看十六,很调皮地皱着眉头。“你没见过老头子的吊,像大黏虫。得吃药才能挺,估计也就一两分钟。对哦,十六,你是个没吊的小男人”   她又嘻嘻笑。   十六一抬头,就能看见她与众不同的腿根,那里和自己和老太监,和三爷的都不一样。很深很深的一道沟,里面似乎是空的,但又不是。看到十六的目光,五奶奶又咯咯笑,“没见过?你就是从这出来的。这里头可不是空的,东西可多着呢。不然男人为什么都要娶个女的回家?知道家怎么写吗十六?”   十六蹲在地上捡了根树枝,写了出来。   “看见没,上面一点就是男人的吊,下面全是俺们的了”五奶奶骄傲地说,声音已经不再清脆,沙哑地像是在刨棺木。   十六没有说话,默默地把点去掉又重写了一遍。两人都静静地看着,五奶奶腿打不了弯,因而笔直地踩着十六的背,手高举在头顶,成自然地菊花盛开状,一尊圆月落在那里。   “五奶奶”   ——俺叫莲花。草字头的莲,草字头的花。   在最后一晚,莲花告诉十六,她住在猪肚胡同最里面的一家,门口堆了几个烂匾,进去东厢房的卧室里,枕头下面有个洞,用木板隔着的。里面藏着东西,等她死了就拿去卖钱给自己买口棺材。一定要去刘木匠家订做……整个胡同都知道你打听一嘴就行。还有……还有什么呢?   十六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提醒她一句,“那狸猫呢?他会来救你吧。”   莲花斜着嘴大笑,露出一侧尖尖的虎牙。“十六,你以为我非他不可吗?如果那天站在老二门口看守的人不是他,我泼出去的水没撒到他身上,换成别人我照样能干。俺只是缺个人,是谁并不重要。十六,你要是个正常男人该多好,不对,要是我是个正常女人该多好。正常女人有个人疼就该知足,但俺天性风骚,没有男人的吊就像没嘴的葫芦,水全撒沙土地里嘞。你说呢十六?没有水,人是不是就该死了。”   不知为何,十六却只感到一阵鼻酸。他仿佛看见莲花曾奔跑在一片广袤的草原,健壮的小腿下是赤裸的双脚,她开心地大笑着,身后一群男孩追着她跑。踩在他背上的脚越来越沉重,他不敢抬头,拼命地闭着眼幻想,春风吹在莲花油黑粗壮的发根里,像母亲的手指抚摸着她头顶,她在一群艳羡的目光里爬上了最高的树梢,摸到了鸟蛋,“嘿!十六!拿衣服兜好咯!”   十六会站在树下张大嘴,跟着所有人的目光一起投向她。她娇小灵敏,像林中鸟,丛中兽,应该长在河边,或者高原……独独不该走进这深宅大院。这里太干涸,没有生命能存活,   在莲花死后不久,金家遭遇了灭顶之灾。那位“狸猫”摇身一变成了革命军。投靠了新主子,腰板都挺直了不少。他带领一群人闯进宅子,丝毫不见当年对那“三位和尚”的低三下四。二少爷在家,见到是他,激动地热泪盈眶上去打招呼“兄弟,原来是你!”   谁知李立投奔蒋介石之后也染上了贵人多忘事的妙病,还没等近身就一脚踹翻了他。“搜!”   搜什么?谁都知道他公报私仇,但没人敢说。此时老三正在店里,十六出去买菜,家里全是妇孺,老的老弱的弱。听说家里出事儿了,老三急忙往教会赶,幸亏在祷告墙边找到了正跪着的二奶奶,“泰之?”   “妈,快去店里,先别回家”他说完,赶紧把几百块钱塞给他妈扭头就往外跑。十来点钟,街上人多,开车也没法走。老三打了个黄包车去东直门那拦人,十六要是拉菜会起个大早去郊区收,回来肯定要从这儿走。但今天不知怎么回事,迟迟不见驴车的影子。老三急了,想往外去,黄包车夫不乐意,非说乡下路难走,话里话外就是要加钱。不过老三刚才把钱全给了他妈,身上还真就所剩无几。坐等右等快到中午,十六驾着驴车这才慢慢悠悠从远处的小黑点里走过来。   到跟前都没看见老三,自己还觉得挺靠谱似地要扒几个大白菜送给守门的士兵,企图混个脸熟。老三气得跳上车,把鞭子一夺往四牌楼大街的店里赶。“三,三爷?”   十六还以为遭遇劫匪了,正要跳车逃窜被一把揪了回来,这才发现身旁是三爷。他有些诧异,忙问怎么了。   老三皱着眉,说“时候到了”   十六还没能完全理解,不过时间紧迫,老三也来不及解释那么多。他让十六坐到他怀里来,十六小声道——啊——忙四顾看熙熙攘攘的街道,“这,这…不太好吧”   老三说“别来这套”   十六坐到他怀里,听见他低头说,“怀里有把转轮手枪,你拿着收好。待会儿到了地方和二奶奶一起走,火车票和船票都买好了。”   十六摸到一把冰冷的东西,忙按照吩咐转移到自己兜里。   “十六,无论我做什么你都不许恨我。只,只许……”   “爷,你放心吧!我懂。”   按照老三的设想,莲花之死必将造成一串连锁反应。那位神秘的掌控者要的就是这种效果,在国破家离的大背景里,故事的发生显得轻而易举。而且老三能够感觉到,十六太过美好。以至于是单薄的。不仅仅是生命的脆弱,他的本性纯良,至善与天真,是无论如何不该出现在大院里。一个单薄的生命在乱世之中难以生存,就如同一个个性单薄的角色迟早会消失在一部野心家的小说里。甚至会有人将他们的死亡当做是某种激发主角潜力的皮鞭,抽打,让所有人为之亢奋难以入眠,直至高潮。   十六的存在,与自己的关系犹如树和养分。一旦汲取完满足了生长需要,那么他的十六就会永远消失,就像大海里的一滴水在一个普通的阳日下蒸发。那么我将再也找不到他,他就像童年里丢失的那把小锤子,永远留在黑暗,留在过去,留在泥土里任由你来践踏!   对不对,亲爱的创作家? 第24章 血泪谈//何为创作土壤   看到这里,我对老三这个人物产生了一种陌生的感情。似乎我不认识他但却了解他,以至于我再看向十六七上八下的身影,都产生了某种相依为命的亲近感。他正翻箱倒柜着寻找作案工具,而明其一睡得像只入秋的蚂蚱,偶尔发出一两声微弱的动静,也很快被酒气和浓郁的夜晚吞咽。   我想张嘴说些什么,却感到嗓子一阵拉扯,扁桃体几乎黏在一起导致每每牵动喉头都像从活鸡身上拔毛,从活鱼皮上刺鳞,非得见点血不可。   “十六?”   十六双手还在大箱子里紧捣腾,听了我的话把脑袋转过来   “啊?”   ——你本该……是如何的?   十六想了一想,两只薄耳朵微微颤动,在灯光下显得透明,我几乎能隔着洁白的脆骨支架看见他身后的墙。   ——我本该要死了。日本人来了,杀死了好多人……我本该是在里面的。   ——老三呢?   ——嗯……三爷……去英国了。原先要去日本的,但是您不知道日本鬼子多坏,把咱北京城占了,胡同口都有人拿枪看着,出去进来都要喊皇军。我们在铺子里等了一个月打算坐火车南下,谁知道日本人说来就来了。从卢沟桥那头进来的,晚上我们还睡着,听见外面挨家挨户砸门。三爷说不用怕,他就去开门……   农历五月。北京热天刚来,晚上还算凉爽。伴着皎洁月光和几声鸡鸣,一行绿色的军队,其中囊括坦克,步兵,汽车……神情诡异地走进北京大街。动作带有表演性质的规范,即使街上空无一人。不多时,队伍有些挫败,活像某个小孩在学校拿了满分回家却没人夸的那种沮丧。何谓小孩,就是容易耐不住性,稍有不如意就急头白脸没有人样。所以他们开始挨家挨户砸门,从这一刻起,北京就再也无法入睡。   老三设想过很多种情形,却独独忽略了这个最致命的外界因素。店里被砸得乱七八糟,他都不在乎,但着实一个晚上没有睡觉。日本人打进来是迟早的,这个可视条件简直是土木考卷最后的加分题,他却没有抓住。竟然任由那个人将此作为新的拐点,把他和所有人送上了菜市口的断头台。自己辛辛苦苦设计的逃亡计划被一个久居在眼皮底下的铜钉戳破,这让老三非常愤怒。   他本以为趁着莲花之死一举夺来主导权,离开金家只不过是第一次胜利。那日他本该坐在柜台前检查账本,脑海里突然蹦出一个火花——去买票。声音很小,很微弱,但他当机立断紧紧地抓住不放,与此同时他的大脑突然爆炸似地闪烁着无数画面,是他的过去,他的现在,他的未来。像一位久经沙场的魁梧战士拖拽着他往妓女的怀里送。两方思维的征战犹如山洪对马厩,那个弱小的声音几乎没有战胜的可能。他能清晰地记得那两扇雕花木门,距离自己不过三米,而他走了十分钟,每一步都必须用尽全力,每一秒都有无数声吼叫,他听见他妈在喊——泰之,泰之不要走。还有十六在喊——三爷三爷不要走。诱惑,纤细的腰肢,柔软的嘴唇,山峦与积雪的相连,老三走得大汗淋漓,只有拼命地闭着眼睛不去想不去听,因为那个即将熄灭的火苗告诉他——不离开,都会死。   杀了自己,才能获得新生。   日本人进城后,出入就尤为困难。不过老三会日语,被拉去在警署给日本人做翻译。他拿到了几张票。分别是——船票,火车票,以及,电影票。他在等待一个机会,因为刚经历过劫难,人心惶惶,他心里很清楚那个人对此有多兴奋。不幸从来都是创作的土壤,几乎不用施肥,遍地的故事都能自我生长长出硕果累累。他一定激动地双手颤抖两腿夹不住,丰盈的文字像天赋异禀的奶娘的乳汁,几乎不需要挤压就能源源不断流到他的嘴里,滴落在他的笔下。他一定身材矮小,四肢不发达,眼睛却硕大无比。在他童年时,多数人会因此施加同情与怜爱,然而当他长大成年,在经历过许多后依旧一事无成,除了不合时宜地拽些繁缛生涩的遣词以及令人尴尬地见缝下蛆之外,再也没有任何优点。自诩不凡的态度尤其令人生厌,直接扒掉了旁人对他的最后施舍。你错过了日本军炮轰沈阳北大营占领沈阳一定悔得彻夜难眠吧。没有寡廉鲜耻地尽情抹黑溥仪让你失去了许多关注吧。走马灯式的官佞权宦,过眼云氏的列强帝国,个个诲淫诲盗粉墨登场在巍巍中华大地上为虎作伥,这些鲜血染红的土壤对你来说是否是济济养分!我为他人做手中傀儡,让你享受着运筹帷幄的高潮,恶心至极!   什么刺激眼球就能为此赴汤蹈火,未曾度德量力以致泯灭人性,你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即创造出一个自己掌控不了的人。亦或者,竟然妄图掌控他人?   老三拼命地在烛光下书写着心中每一丝微弱的光,并像撕开伤口一样忍受着剧烈的疼痛将其不断放大,再放大。简直是在用鲜血做蜡油,心脏为烛心,进行着某种负石赴河的献祭。   如果纸是身体,笔就是性器。每一个字的书写都该极其私密且隆重。他不甘心,竟由这样的人来书写他,来决定他,来命令他。   他想,我是爱新觉罗氏王爷,你是个什么东西? 第25章 放下笔墨//立地成佛   十六把明其一五花大绑扔在了床尾。他低垂着头,身体蜷缩成卵状,没有丝毫要苏醒或蜕变的意思,完美诠释着老三对他的判断。十六打点好一切,从怀里掏出一把枪,腼腆地向我举了举,说道:您就别插手了,以免误伤您。   说完他把细长的枪管抵在明其一的脑袋上,神态是笃定压着恐惧,从我的角度看,他的肩膀在不断地颤抖,尽管很细微。但我酒意已去,夜风送凉,大脑前所未有的清醒着。似乎两眼都有了x光,某种能穿透人体的相机,只有协和医院有。我穿过十六单薄的身体看见了明其一缓缓地抬起了头,眼神中恐惧挟持着温柔,是一种让人头皮发麻,倘若前列腺不发达还有可能失禁的诡异。他的目光像是一位母亲在看自己的儿子,打出生就被抱走了,成年后遭遇偶然两人竟以仇人的身份再次相见。于是通常情况下,素以伟大做刨加以雕镂藻绘的母爱使然,母亲都会隐瞒自己的身份,宛如英勇就义般死在儿子的手下,为的仅仅是不让他在今后的人生中被良心谴责。现在明其一就带着这种绝望与幸福,醉眼迷离地看着十六和他的枪。   十六的手在颤抖,看似很害怕。我却由于眼睛暂时获得了x光的透视能力看见了他的心脏,通红又活跃,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我悄无声息地走到他身后,只见上面刻满了   纶纶纶纶纶纶……   我闭上眼,感受到一种突如其来的空虚。仿佛置身在浩瀚宇宙,地球苍白地旋转在我脚下,然后四处都是黑暗。寂寞像虫卵一般被密密麻麻地产在我的皮肤上,最近的月亮距离我与地球有38.4万千米,意味着在变成灰烬之前我再也找不到一个能说话的人。   处于这种考量,我只好拿起刀轻轻地抚上十六的脖子,“十六,放下枪。”   十六有些气恼,“您出尔反尔,非君子”   ——我可没答应过……   ——放下刀。   很陌生的声音,却令我熟悉地宛如昨日。   “三爷!”   十六满心欢喜地想扭过头,却被我勒住脖子无法动弹。与此同时,一柄冰凉的管状物抵在我的后脑勺,冷得让人头皮发麻。我低头看月光投进窗后将我们四人磨平在地板上的黑影。犹如幼儿园小孩的简笔画,高低不一又同时用尽了手脚所能使用的最大姿态,恨不得手牵手围成一道光辉的迎接新年墙。十六的枪指着地上的明其一,我的刀横在十六的脖间,老三站在我的身后拿什么东西抵着我的脑袋,那不是枪,可能是一把扇子。   我不禁冷笑,“你够大方的啊”   老三这时缓缓踱步走到我的面前,像是从河里走出的水藻,从云里降落的鸟,有迹可循但绝非人间之物。他和我几乎一样高,身穿黑色的三件套西装,衬衣外面的背心口袋端庄地放着一方白色手帕,只露出一角,上面绣着英文字母“卢克”。头发梳得相当绅士,“不愧是英国回来的”   老三举着一把黑色手杖,底部有一圈铜制镶框,对准我的大脑,表情十分抑郁仿佛预见自己的失败。   我的刀逐渐逼近十六的皮肤,已经感受到了皮肤弹性走到尽头后的阻力。我并无太多畏惧,因为十六不敢开枪,拿准这一点,我想,没准今晚不会死人。   但很快我错了。老三微微牵动了嘴角,似乎是笑了一笑。就退后几步坐在了一张地主椅上。我真不知道明其一家里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一把结实的椅子。   ——你知道自己是谁吗?可笑。   我这个人向来油盐不进刀枪不入,更不用说威胁。除非剥了皮扔到泡菜缸子里撒上十麻袋海盐长年累月地浸着,没准哪天心情好就能入味儿。   谁知他听了我的话,竟然笑得颇有一丝慈爱。不过这种慈爱令人不适,明显是掩盖着某种带有掌控的目的以及不容置疑的权威。他眉毛很黑很高,睫毛和和眼珠子被深深地压在下面,如果没有他的主动直视,可能没人能看清他的目光。达芬奇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一看这个人就是属于城府吞噬良知的利己主义。   他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放 下 刀。   奇怪的是我的手竟然真的在不由自主地放松刀把,明明在用力攥紧拳头却还是肉眼可见——刀在松动,直至脱落。   ——不可能。   我惊悚地用左手握住右手腕,感受那股分明不是出自我本人的力量。   老三看着我,说出几个中文字……我却宛如记忆丧失智力受阻,完全听不懂。   ——你是我写的东西。却还愚蠢地活在自我的自由里,这究竟是我的成功还是失败?   我在一股脑的震惊中难以自持,几乎瘫软,无意间瞥到十六在一旁怜爱地仰望着我,仿佛我是他生的,这种恶寒令我瞬间清醒过来,手疾眼快一把拽住他的头发,顺手夺过手里的枪抵住了他的下巴。十六个子不高,几乎被拎在半空中脚尖着脚,却没发出一丝声音。   老三可能没有料到突生的变故,略显急躁地站了起来,却没有看向我们,径直走到明其一身边。拿起手杖代替手指举起明其一的下巴,表演厌恶地如同看见了阿玛在破旧的胡同窑子里找女人。   ——你是什么东西?   他愠怒地质问道。   明其一高昂着脖子,脸上露出了罕见的平静。由于他平常除了呆滞就是委屈,大部分时间都耷拉着脑袋,五官被半长不短的头发掩盖着。这样突如其来的赤裸,加之聚光的双瞳,让他容光焕发。   明其一说:“老三,我从未想让你死。死亡对我来说只是手段,不是结果”   老三显然不想接受这种苍白的辩解,比他的脸更加乏味。   ——但是你想除了我之外的人都死。   明其一说“这点我不否认。因为你是王爷十六是奴仆,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你们都不可能走到最后。除非我放弃现实主义,改搞赫尔博斯卡夫卡了。”   老三很久没说话,他转头看着我手中的枪,或者是在看十六,我拿不准。然后他想到了什么,开始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我想这些话不是说给我听的,但是这里只有四个人,十六一直追随着他所以应该知晓一切,明其一一直在摸索着他的草蛇灰线应该也对其经历略知一二,那么他说的话到底是冲谁,很难钩索其目的。   他说只有分开才能确保自己身边的人能够活着。自己和十六去看了一场电影,一群高鼻深目的洋鬼子演的中国农民,不得不说有些地方还相当写实。然后十六和二奶奶拿着火车票南下去上海,理应途径天津,山东,江苏,然而他们在第一关就被拦下了。至于为什么?这就要问作者了?编这个理由应该费了不少心思吧。   明其一没有说话,只是目光追随着他的脚步。   ——但是无所谓,他只想让十六和妈去死。于是我临行前告诉过十六,如果一旦有人要杀你,就赶在他之前自杀,那么你就跑在了笔的前头。十六很听话,在被日本人抓住之前,照做了对不对?   十六不顾刀尖硬生生地点头肯定,急于表达自己的听话。有一道蚯蚓似的鲜血爬上了我拿着刀的手。痒痒的。   ——于是十六彻底摆脱了束缚,活在你以外的地方。我拿着船票,坐上了去英国的珍珠号轮船。感应到十六的死亡,我却陷入了迷茫。因为我知道,你根本不会让我死,你的目的只是把我困在这里继续完成你所谓的梦,可悲的是,你却不会陪我玩的太久。因为你将在这里匆匆结尾,美其名曰留白,把我扔在无边无际的大海里以供他人想象。未来或许我学成归国,或许远走海外,这些都与你没有关系。如果我没有猜错,你手底下应该还有若干个与我有相同命运的人,这已经成为你惯有的杀人手段……   看着他居高临下地践踏明其一,我觉得很不舒服。“那你怎么到这儿来的?”   老三冷哼一声,转身凝望我——当然是因为你啊。   ——我把你创造出来代替我监视着他。   说完他轻蔑地看了一眼明其一,话却还留在我身上。“你以为世界上真的有人会无条件地帮助一个废物?幻想而已。我创造了你,他甘之如饴。他最擅长自欺欺人,所以我稍微施舍一些灵感,他立刻就把你抢了过去当做自己的才华,并削尖脑袋粉饰一通,企图添油加醋换装打扮一番就能把你占为己有。可悲的平庸之才,以为勤奋和借鉴便能弥补天分。不过……他成功了。对吗?”   他突然两三步跨过来,紧紧贴上来,我们之间只剩下单薄的十六如同一张窗户纸,他火炬般的眼神射过来令人难以招架。“我说的对吗?你现在已经开始享受掌控他的一切,沉湎于这种上帝角色很久了吧?蠢货,他在利用你完成自己的作品,把你当做自己和世界隔离的完美屏障。把一切琐事交给你,专心进行自己卑劣的所谓创作。”   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这时候十六攀在我箍住他脖子的小臂上的手,动了动,轻轻地安抚着我的脉搏,我不知道他什么意图,但却神奇地逐渐平复心情。   “哈哈哈哈哈哈哈”房间角落里传来一阵冷笑。明其一坐在地上,头靠在床边,一副洒脱的仰面状。笑声是从他那里传来,却不像他本人。“老三,你这么聪明我没想到。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你是我最成功的的角色。所以除非你否认自己的聪明,否则你就无法否认我的成功。但我知道像我们这样的人,从来只相信自己的眼睛,所以你根本没有办法否认自己。对吗?”   老三没有看他。仿佛在思索着什么。   明其一接着说:“我同意了,同意拿他跟十六作为交换,但你首先要感谢我的宽宏大量能你今天站在这里跟我谈判。只要你不把他写死,我就把十六写回来。”   “他”指的应该就是我?   “就这么简单。如果你不满意,那就杀了我,我倒是无所谓,我死意味着这里所有的一切都会消失,包括你幻想的自由之旅或者幼稚的双宿双飞。当然也包括你以为隐藏很深的那些草蛇灰线,把你阿玛引到窑子里的不是你吗?给五奶奶和狸猫牵线搭桥地不是你的吗?害死莲花的是你不是我,不对,我纵容你在眼皮底下捣蛋,按理说也有责任。故意引导着我的思路走向死亡,乘机想摆脱我的控制,不是你吗?老三,你太聪明了,如果我擅长自欺欺人,你就是最擅长嫁祸于人,并脱清干系。亲爱的,老三?”   老三还在我和十六的面前沉思,听完许久才微微昂首,露出一丝微笑。“成交。” 第26章 无法摆脱的我//和永远漂洋的他   我不想睁眼,确切地说我睁不开眼。脑袋和眼皮似有千斤重,我几乎被砸进了深入土层几千米处,以至于彻底忘记了地面曾经发生的事。我只能费尽心思地蠕动在有限的空间里,身旁是若干年沉淀下来的化石,或者琥珀什么的,总之它们不可能跟我说话。我在深邃的沉重的黑暗中无法呼吸,如同被强塞在一个小孩的棺木里。   后来有阳光照进来了,只有小拇指粗的那么一小束,剖开了黑暗,像妇产科医生的手术刀给我带来了无限的希望。我抓住这束充满着旋转灰尘的光芒,深吸一口气,终于睁开了眼睛。   我躺在床上,明其一躺在旁边,脑袋死沉沉地压在我的心脏之上。“快点起来!”   我有太多的疑问尚未被解答,迫不及待地要把他弄醒。明其一又恢复了颓然,嘴角的口水在我胸口留下一块印记,看起来智商可疑。   ——到底怎么回事儿啊?   他揉着眼睛一副状况外的神情,让人气不打一处来。我起身发现这个他的房间依旧破破烂烂,角落里的凳子,东北方向的大木柜,未曾有丝毫变动。这让人不禁怀疑昨晚是否只是一场梦。不过明其一随后也跟着起身穿衣服,在勒腰带的时候,他突然开口说话了。   ——我……我……   太阳在东面升起,把光全投进这个小房间里,因此他的发丝衣领,手肘都在透明地燃烧着,然后他仿佛在给自己打气般撑起脖子,目光赧然明亮,对我说:现在你永远是我的了。   ——什么意思?   他狡黠一笑,拉着我往外走,边走边说   ——你曾经是老三给我的灵感创造出来的角色,但是你现在已经脱离出来并拥有真正的自由了。   外面突然人山人海,年轻人穿着大喇叭裤,宽牛仔褂,蛤蟆镜三三两两挤在一起,像扎堆的小牲畜叽叽喳喳地互相问询中午吃些什么?烈日洋洋,我俩走得满头大汗,然后挤上了一辆一路公交车。“上车的乘客请买票啦”,1路车总是外面看着蓝天白云似的又宽敞又干净,一进去根本找不着坐儿。乘客个个前胸贴后背地被汗沏着,还得时刻注意不能沾到年轻姑娘的胳膊,这就让人很头疼,她们夏天全穿无袖的连衣裙,花蝴蝶似地撑着小阳伞,相当占地方。即便中年男人夹紧胳膊,抱怨声还是在各个角落里不绝于耳。明其一身上的T恤很薄,汗透之后接近透明。他兴致勃勃地把头发摞到耳朵后面,露出汗涔涔的脸颊,微微发红。我们挤在一起,在一个猛刹车之后他扑进我的怀里。我搂着他的腰,眼光却落在身旁的一位长发女子身上。如果把明其一套进她白色的连衣裙里会是什么样?他太瘦,胸前就不可能像人家这样突出,腰倒是很细,但是男人的骨架再小也不可能比女人细。于是我继续向下摸,臀部还算突出,却很明显少了一节胯,在围度上少了一圈。也许是感受到我的不满,明其一抓着我的衣角踮起脚凑在我的耳边说,“你不要讨厌我,我爱你”   我一阵恶寒,伸手把他推开严厉地近乎暴躁地说——别说那个字!   他知道我爱面子,所以越是人多越是肆无忌惮,在公交这种封闭拥挤的空间,简直就是他的天堂我的地狱。他又像弹簧似的跳上来,在人群看不见的地方把脸埋在我的胸口,伸出舌头如同蛇滑行在皮肤,一阵湿热过后他找到了我的那点,开始用牙隔着衬衫慢慢啃咬。我佯装镇定地薅着他的头发向后拽,谁知他早已死死地捆着我的腰,以共赴命运的决然姿态纹丝未动。我只好放弃。   我们在浑身湿热的空气中缓缓行过东单、王府井、天安门……红旗在空中孤单地飘扬,我正这么想着,天上就呼啦啦飞来一群白鸽。骑自行车的人眯着眼抵挡阳光,神情颇为痛苦,我这么想着,从车窗边驶过一辆敞篷的汽车,里面坐着一位墨镜遮阳帽女子,光洁的手腕上还有一块昂贵的机械手表。明其一像跟谁生闷气的小孩死死地闷在我的怀里,不会闷死吧,我坏心眼地想,结果他就露出脑袋来,对我施以可谓甜美的一笑。公交停了,我们站在天地之间,抬头凝视那盏太阳,我突然拥有了无限的渴望。   这时候突然从杉树地下穿过来一熟人,张卫来打招呼,语言出奇地友善“没事儿,下次肯定能轮到你”   我上下打量他,总觉得他哪里变了又说不上具体的。“什么?”   他抽了根烟递给我,笑着说“入党呗,这次选了老刘,咱两都没上”   我不知为何对此根本不在乎,也没有接,那根烟又细又白,在树荫下看起来异常凉爽。本来还想寒暄几句,但我的渴望突然如热浪涌上来在五脏六腑里呈波浪翻滚,这到底是什么?我拉着明其一赶紧离开,到底去哪呢?我快被烧死了,心脏就要爆炸了,天地苍穹宇宙万物都在拿我当出气筒不停地挤压,我在广场上望不见尽头,英雄纪念碑越来越远,马上就要消失在视线之内。我攥着明其一,不知道该如何正确表达这种感受。明其一焦急地团团转,“你怎么了?你怎么了?”我说我不知道,我感觉天旋地转,故宫都要转到天上去了,广场上的地砖怎么也飘在空中了,明其一……我到底是不是一个真的人?   在我一米九的身体轰然倒塌之时,最后一眼就是看见明其一哭着脱衣服,然后赤裸着跪在我的身边。我原来错了,明其一骨头很细,比女人的还细,胸前果真很平,但有两个粉嫩的鲜枣核。我知道他要做什么,他要用衣服给我支起一盏庇荫的帐篷,再献出柔软冰凉的嘴唇为我度气,如果最后我仍然无法逃避死亡,他会像殉葬一般把自己当做祭品摆在我的怀里。这一切都是我的推测,只是因为他说了爱我。但是天那么的高,如此的蓝,它既然可以如此放肆,我为什么不可以。我将获得永生的自由,而明其一,这个创造我毁灭我深爱我的始作俑者,将与我长眠。死亡的意义对于我们,在这一刻生大于死。   老天,他果然把嘴唇贴了上来。   印度洋面,一辆巨轮在按照规定航速前行。又穿洋装的妙龄少女,也有衣衫整齐但略显寒酸的中年妇女。藏青色的中山装,笔挺的新式西服。中国人,日本人,欧洲人……鱼龙混杂,不过此行的目的地却只有一个——英国。   甲板上晒得烫脚,大多数人都往舱内去。十六正拎着水桶毛巾从浴室出来,迎面遇上刚从甲板回来的二奶奶,两人讲了几句餐厅的情况,十六就赶紧放下东西领着二奶奶去二楼的棋牌室。“您还不知道吧?好多太太们都在这玩牌呢!”二奶奶小声嘀咕了一路阿门,还是没忍住上了桌。   十六帮她凑上人头又跟在旁边看了一会,才放心地往回走。   老三在卧室午睡,帘子必须拉得严丝合缝。十六蹑手蹑脚地拉开一丝门缝钻了进来,循着老三的呼吸声摸到了床边。房间开着风扇,但也不怎么凉快。十六摸摸老三挂在床边的手指,心里扑腾着海豚。   “怎么了?”老三还没睡醒,声音沙哑着在黑暗中划过。   十六不说话。耷拉着脑袋蹲在床边。   老三捏捏他的小指,十六就甩掉鞋子扑腾到床上。“三爷,我都伺候二奶奶好几天了,你不缺人吗?”   老三闭着眼睛说,别来这套。   十六笑嘻嘻地在他脖间拱来拱去,说“爷,你都不想我吗?”   “不想……因为我们再也不用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