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人》作者:花卷   简介:   金盆洗手的倌楼头牌捡到了一只失忆还傻了的狗子   Original Novel - 古代 - BL - 连载   长篇 第1章   陆酩是曲泠从胭脂河里捞出来的。   胭脂河,顾名思义,河里都盛满了胭脂,其实并非是胭脂做的河,而是这胭脂河畔都是秦楼楚馆,就连河上流连的画舫都是花船。   曾有人道,云州的胭脂河河水都带着脂粉香。   自然,胭脂河上也出美人,多少美人在这胭脂河里摇曳生姿,临了折在河里,连个埋骨处也没有。   不过这些都和曲泠无关了。   往前数十年,曲泠也是胭脂河上顶风流的人物,艳极一时的春日宴头牌。十年,于他们而言,已经是一个年老色衰的年纪了。   曲泠这人生得貌美,狐狸眼,一副妖艳的皮囊,当年不知迷得云州城里不知多少纨绔追捧着,一掷千金。秦楼楚馆里最不缺年轻的少年郎,曲泠年岁渐长,后来头牌也丢了,安排给他的恩客越发不堪,不知道多少人等着看他热闹,谁也没想到,曲泠会给自己赎身。   这一年,曲泠正当而立之年。   曲泠想起他走时,那些人的脸色,扯了扯嘴角,别以为他不知道他们打的什么主意,像他们这样的,年纪就是一把悬在头上的剑,年轻时没谋上好出路,临老了就是个任人作践的命。   倌儿比妓女还不如,倌儿更被人瞧不上。在这秦楼楚馆里,年老无人问津,可年老有年老的价值,专给一些没什么钱的男人玩儿。   落到这个地步,非死即残。   曲泠眯起狐狸似的眼睛,抬手挡了挡脸,春日里太阳暖,小船慢悠悠地荡在水面上,不要多久,就要驶出云州城了。   初六是曲泠的小厮,十七八岁,脸颊一块红胎,当初是被贱卖进春日宴做小厮的。   曲泠走时,将他也带走了。   日头懒洋洋的,晒得曲泠也昏昏欲睡,他乍听初六尖叫时,被吓了一大跳,险些以为还在春日宴里。他直愣愣地瞪圆眼睛缓了半晌,脸色就落了下来,骂道:“鬼嚎什么!”   初六脸色有些发白,结结巴巴道:“主子,水里……水里有人。”   曲泠愣了下,循着他的目光探头看去,就见船身边撞着一个人,也不知是死是活。船家已经下水去捞人了,他水性好,不多时就将人捞了上来。   船家将那人捞上甲板,一个男人,肩宽腿长,黑色衣裳已经湿透了,船家把男人翻过来,探了探鼻息,望向曲泠,说:“公子,这人还活着。”   气息微弱,不救,约摸是活不了了。   曲泠皱着眉毛,有些不快,道:“周老四,我包了你的船出云州,你半道捞上一个人算怎么回事?”   周老四就是船家,他们这行在水上讨生活,这人是自己撞到他船上的,说不得,是命不该绝,河神让他救人呢。   周老四犹豫道:“不救……怎么办?一条人命呢。”   曲泠冷着脸道:“我包的船,就是我说了算。”   他目光落在这人身上,脸惨白惨白的,竟是一副剑眉星目的好相貌,他寻思着要不要一脚将他踹下去。这人看着像江湖人,江湖人最麻烦,曲泠不想招麻烦。   突然,他看着男人头上的簪子,羊脂白玉簪,成色极纯。   好东西。   周老四小声道:“他撞上我们的船,说不定是河神保佑,命不该绝呢。”   曲泠眼神在周老四脸上转了一圈,道:“那就看他到底是不是真命大了。”   周老四哎了声。   曲泠补充道:“出了云州城,就把人丢下船。” 第2章   男人沉,初六和周老四一起才将他半托半抱地带进了船舱,曲泠在一旁看着,初六将他衣裳解开,露出男人结实精壮的胸膛,看着极有力量感。   曲泠眼睛一亮,忍不住上手掐了两把,习武之人的身板就是不一般。加上这张棱角分明的脸,在曲泠见过的众多男人里,也是一顶一的了。   就是对方身上这大大小小的伤口颇为碍眼,尤其是贯胸而过的剑伤——伤口已经泡得发白了,若非微弱的呼吸声,几乎教人以为这是一具尸体了。   曲泠倒真不想这男人死在他离开云州的船上,于他而言,今儿是他的好日子,日后康庄坦途,好日子等着他呢。   这人要是死了,晦气。   曲泠让周老四替他请个大夫,周老四熟悉水路,没多久就停了船,从岸上请了个老大夫回来。   初六小声说:“主子,这得花不少诊金呢。”   曲泠离开春日宴,就几乎将这十几年攒的钱都花光了。   曲泠干脆利落地将男人发簪抽了,屈指擦干净水渍就往头上一扯,又拿了他腰间的香囊,没什么值钱的,只有几锭碎银子。曲泠啧了声,将碎银子抛给初六,浑不在意道:“生死有命。”   兴许是这人当真命大,周老四请回来的老大夫早年竟是个军医,最擅治外伤。   老大夫捻着发白的胡须,道:“这位公子身强体壮,底子好,这些皮肉伤倒是不打紧,只胸口这道剑伤颇为严重……若能有人参——”   他话没说完,曲泠就打断了他,似笑非笑道:“您瞧我们是买得起人参的吗?”   老大夫面露犹豫,“他身上还有内伤……”   曲泠道:“您看着治,人各有命。”   他看了眼初六,初六递上几锭碎银子,曲泠道:“诊金就在这儿,再多也没有了,能买什么药用什么药。我同他非亲非故,把他从水里捞上来还请大夫就已是心善了, 他活得了是他的运气,活不了,黄泉路上也怨不得旁人。”   老大夫只得作罢。   当天晚上,船出了云州城,泊在岸边时,男人就开始发起了高热。   他占了船舱里唯一的床,曲泠只得坐在椅子上将就入睡,他睡得浅,夜里就被吵醒了。曲泠面无表情地盯着男人看了半晌,男人烧得面色通红,拧紧眉头,神情有几分痛苦。   曲泠伸手碰了碰男人额头,还未收回手,就被死死攥紧了。这人劲儿大,掌心滚烫,疼得曲泠骂了声,险些一脚踹出去,他面无表情地用力甩开男人,捂着留了几道指印的腕子,有点儿烦躁。   曲泠摸了摸怀里的玉簪,想,得,最后一次。   他想起男人的手劲,和江湖人那股子刻入骨子里的警觉,索性将初六叫醒了,直接吩咐他去照顾伤重的男人。   人是翌日傍晚才醒的。   醒来时傻愣愣的,眼神有些木讷呆滞,初六连着问了几句,男人都呆呆的。   初六说:“公子,这人是不是傻了?”   曲泠没好气道:“我怎么知道?”   早知道是个傻子,还不如不救了!   傻子是真傻了。曲泠原是打算出云州就将人丢下的,可既然醒了,人也傻着,这么丢下去,估摸着也活不了。   左右船上无聊,就将傻子留了下来,全当打发时间。   傻子身体底子好,服了几剂药,人已经能坐起身了,看得曲泠有些咋舌。   曲泠问傻子,“你叫什么?”   傻子呆呆地看着曲泠。   曲泠说:“想不起来?”   傻子似懂非懂,要想,可脑子里如针扎似的,疼得脸色发白,冷汗涔涔,几乎要昏过去。   曲泠看着他攥紧床沿的手,五指修长有力,捏紧了,卡擦一声,床沿木板都裂了。   曲泠:“……”   看来还不是一般的江湖人,曲泠想起被他拿走的簪子,也是,一般人也用不起这样的好东西。   他脸上露出个笑,道:“行了行了,想不起来就不想了,喏,”他指了指自己,脸不红心不跳地道,“记着啊,我救了你,是我将你从水里捞上来的,又给你请大夫,为了救回你的命,花了几百两银子呢。”   傻子看着曲泠,曲泠笑容更真诚,“总而言之,就是我救了你。”   “我,救命恩人。”   傻子过了半晌才开了口,学语似的,声音嘶哑,“恩人?”   曲泠点头道:“对!” 第3章   自云州前往清州,水路要走半个月,路上又遇逆风,又耽搁了两日。   曲泠不晕船,却也在船上待得无聊,趁着周老四在路上停船买些补给,便带着初六下了船。他年少时就被卖入春日宴,在云州待了十余载,如今出了云州,就如同出了笼的金丝雀,有点儿兴奋,又有点儿忐忑,简直像没见过世面的少年郎,见什么都新鲜。   回来时,他还买了几袋果脯点心,心情好极了。他哼着小曲,踏上甲板时,就见傻子靠在船舱,望着岸上的喧嚷人声,神情恍惚,衬着那副高大的身板,看起来可怜又有些古怪。   旋即,傻子就看见了曲泠,生涩地叫了他,“恩人。”   曲泠哼笑一声,他心情好,将点心分了他两块,道:“吃吧。”   傻子盯着两块绿豆糕看了一会儿,没伸手。   曲泠不以为意,道:“你伤好了,要不就在这儿下船吧。”   傻子懵懂地看着曲泠。   曲泠心头一跳,总不会赖上他吧。   他耐心解释道,“咱们萍水相逢,你不能一直和我们待一块儿,听明白了吗?”   傻子不吭声。   曲泠皱了皱眉毛,他脾气不好,若非要在这傻子面前扮恩人,他就要翻脸了。   曲泠说:“你跟着我们也没用,我不知道你是谁,帮不了你。”   过了好半晌,曲泠耐心告罄,刚站直身,衣袖一紧,傻子抓住了他的袖口。   曲泠:“……”   初六道:“公子,他不会想跟着咱们吧。”   曲泠头也没回,“闭嘴。”   他要抽出袖口,傻子攥着没松手,曲泠面无表情道:“撒手。”   傻子艰难地吐着词,说:“我想,跟着你们。”   ……学得挺快。曲泠端详着这个傻子,傻虽傻了,可曲泠记得他穿的那身衣服,曲泠识货,这傻子衣服的料子都是上乘的。   足见身份非同一般。   要是他救了这傻子,他日恢复记忆,报酬定然不少,可自己要是丢下他,结的说不定就是怨了——曲泠权衡着利弊。   曲泠又想起他那一身伤,若是被这傻子的仇人知道他还活着,说不定还会为他招来刀兵之祸。   曲泠顿时感觉有些烦躁,他就不该救这个人。   曲泠看着面前望着抓着他衣袖的男人,这人高挑,生生比他高大半个脑袋,却面色惊惶,像极了即将被丢弃的大狗。   傻子又道:“我想跟着你们。”   他说得更流利了。   曲泠啧了声,道:“想跟着我也行,不过我一穷二白不养闲人,你同我签一份契约,你是自愿留下做下人,哪日你想走了,就给我一千两,如何?”   傻子呆呆道:“一千两?”   曲泠面无表情道:“嫌多?我救你可花了不少的钱,上好的人参吊命呢。再说,你今日落魄,要不是我大仁大义担下风险收留你,你说不得就要横死街头,那得是多少回救命之恩了。你若不肯,现在大可以走。”   傻子被他一通话说得哑口无言,脑子发懵,等摁了手印时都没有反应过来。   曲泠满意地看着这张契约,小心地叠好,都是钱啊。 第4章   曲泠既然决定留下这傻子,总不好一口一个傻子,偏偏他还想不起自己叫什么,索性曲泠就给他起了个名字——云州。   云州捡来的。   名字取的很随意。   傻子跟着念了两句,就接受了这个名字。   之后一路顺风顺水,到了清州时,已经是五月中旬了,码头上货船往来,岸边人声熙攘,好不热闹。   傻子——不对,该叫云州了,云州一步不离地跟在曲泠身后,手里还抱着曲泠的包袱。岸边叫卖不绝于耳,有人卖着正当季的枇杷,黄澄澄的,还带了叶子,泛着水光,看着很是可口。   曲泠买了一筐,尝了一颗,甜,就将竹筐给了初六,脚步也轻快起来。   几人初到清州,住了两日客栈,曲泠就租赁好了一幢屋子,屋子有些老旧了,胜在干净,便宜。他搬进去时还恍了恍神,没想到自己竟然当真离开了春日宴,来到了这没有人认识他的地方。   他来清州,不过是听以往的商贾恩客道清州是个好地方,山好水好,宜居。   他们搬进去的第一日,曲泠吩咐初六做了一桌菜,还小酌了几杯,当天夜里,他就抱着枕头做了一宿的美梦。   曲泠心旷神怡,看着院子里的歪脖子桂花树都觉得分外可爱,就连看云州那傻大个儿都越发赏心悦目了。   他的目光落在云州那张脸上,这傻子生得剑眉星目,一双眼睛极漂亮,可惜傻了,有几分呆滞,显得明珠蒙尘。   曲泠有些惋惜。   他想起什么,从藤椅上起身去屋子里取出一块面具,面具是傩面具,前两日他见了觉得有意思买的。曲泠朝云州招了招手,云州迟缓了几息,才抬腿走到曲泠面前。   曲泠坐在藤椅上,说:“弯腰。”   云州看着曲泠,慢慢俯身,曲泠就将面具盖他脸上,还伸手系紧了,端详了片刻,说:“以后每天都戴着。”   “要是有人问起,你就说小时候遭了火灾,脸上有伤,懂了吗?”   云州木讷地点了点头。   曲泠伸手拍了拍他的面具,青面獠牙,有几分骇人。   不过,总比他顶着这张打眼的脸好,这傻子如今还傻着,要是被他的仇人发现了,只怕等不来这傻子报答,他自己都得搭进去。   曲泠从来没有过过这样清闲的日子,幼时家贫,后来卖起皮肉生意,总归都是不消停的,如今日日睡到醒,醒时睁眼不用同春日宴里的人彼此算计,更不用应对恩客,日子舒坦得曲泠还有几分不适应。   他离开春日宴时已经三十了,若非这副皮囊还有几分风采,只怕早被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可到底不如年轻的少年郎穴紧身子嫩,遭人嫌。   但曲泠不在意,他就想活着。   曲泠离开春日宴时将大半辈子的积蓄都给了老鸨,他又有些小聪明,背地里存了不少私房钱,虽不多,却也够他舒舒服服过几年了。   舒坦!   曲泠喜欢听戏,戏都是爱恨情仇的老套戏码,他每每听着,都能稀里哗啦哭一回,哭完了,眼泪一擦,哼着小曲回家。   后来还买了一只鹦鹉,天天提着簪花的鸟笼子,顶着那张狐狸脸,那副花枝似的柔软身段,招摇过巷好不自在。   他们在清州的第二个月将开始的时候,曲泠给云州找了个活儿。   曲泠偶然发觉云州傻虽傻了,也不记得自己叫什么,可手底下功夫还留了几分,索性便买了些木头让他雕摆件。   起初几个云州削了手,后来的便像模像样了,曲泠很满意,摸大狗似的摸了摸云州的脑袋,人没白救!   曲泠义正言辞道:“我这是想帮你寻回记忆,多提提刀,说不得哪日就想起来了。”   说着,曲泠瞟了一眼他手里的刻刀,嗯,刻刀也是刀。   傻子乖乖点了点头。   曲泠又薅了薅他的头发,傻子连梳头都不会,乱糟糟的,曲泠善心大发,解了他的头绳,以手做梳理了理云州的长发,绑了个利落的马尾。   云州一动不动,挨得近,他能闻到曲泠身上的香味儿,淡淡的。   曲泠察觉了他的目光,哼笑了声,道:“我对你好不好?”   云州望着,点了点头。   曲泠笑眯眯道:“那你可得记着我今日的好。” 第5章   清闲自在的日子过得快,曲泠乐在其中,只一桩事,他这身子受惯了肉欲,又正当而立之年,乍一旷了这许久,便有些挨不住。   倒也不是想找男人。   曲泠离开春日宴时就带了些东西,原本都压箱底了,辗转了几夜,就让初六将匣子又翻了出来。   玉势是个好东西。   虽没男人那玩意儿热乎,可胜在听话,想怎么弄就怎么弄,轻拢慢捻,不疾不徐如细雨,弄过一遭,就是春潮满身。   翌日,云州和曲泠同坐一桌时,发现曲泠浑身懒洋洋的,本就是狐狸长相,眉梢眼角间更多了几分狐媚气。   云州多看了两眼,曲泠瞥他,“看什么?”   云州愣了愣,说不出来,闷头咕噜了半碗白粥。   曲泠也不在意,谁在意傻子想什么,连傻子想法都要想一想的,才是傻子。   这一家人里,只有曲泠是主子,家中琐事都是初六来做,云州就坐着雕摆件,挣些小钱。   曲泠一边逗他那鹦鹉,鹦鹉最会学舌,曲泠叫一声云州,鹦鹉也尖着嗓子叫云州。   云州傻,曲泠叫一声他抬头,鹦鹉叫一声他也抬头,将曲泠逗乐了。   曲泠发现云州坐也是极讲究的,他个子高,坐着小木扎也是身姿挺拔,不似他,挨着藤椅就没了筋骨,软趴趴的。曲泠的目光落在云州的手指上,这人手掌宽大,五指修长,握着块酸枣木,刻刀在他手中变得分外听话,动作很是赏心悦目。   曲泠眯着眼睛,叫了一声云州,他顿了顿,抬头看着曲泠,曲泠招了招手,云州就慢吞吞地走了过去。   曲泠抓着他的手,兴许是这些时日拿刻刀,手指上多了些细小的伤痕,指腹虎口都结了粗茧,颇有力量感。曲泠当玩具似的捏了几个来回,他皮肤白,手也小了一号,软绵绵的,像个姑娘家的手。   曲泠有些羡慕。   云州看着在自己掌心里比划揉捏的手指,不知怎的,竟想起了那只鹦鹉,在笼子里飞来飞去,逗人欢喜。曲泠的手像只停留的白鸟,柔软,小,他一合拢五指就能攥住。   他手指刚动,曲泠就拍了他一下,道:“别动。”   云州愣了愣,低头看着曲泠,当真不动了。   曲泠捏着他的虎口,又掰过他另一只手,嘀咕道:“你说你以前使什么的?”   “剑?”   “刀?”他想起话本里那些飞檐走壁的江湖侠客,脑子里浮现云州扛着刀的模样,顿时觉得应当不能够,那同潘安舞铁斧有什么区别?   辣眼睛。   没成想,云州手指动了动,竟当真比划了一下,口中吐出一个字,“刀。”   曲泠:“……”   他腾地坐起身,说:“你想起来了?”   云州神情懵懂地望着曲泠,似乎没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掌心里的白鸟飞走了,空荡荡的,有些不舍。   他多看了曲泠的手两眼。   曲泠皱着眉毛,全没注意,“你是不是想起什么了?”   云州摇了摇头。   曲泠说:“你刚刚说刀,”还伸手比划了一下。   白鸟又在他眼前掠过。   云州目光追逐着他的手指,又摇了摇头。   曲泠泄了气。 第6章   清州进入六月就已经有些暑热了,曲泠眯着眼睛,漫不经心地和初六说,明天让他去买几床竹簟。   初六低声应了,掌心握着滑溜溜的玉势,乖顺地跪坐在一边,微微倾身,五指一动,玉势就没入穴口,发出黏腻水声。   曲泠呻吟了一声,趴着的,身上覆着薄被,隐约可见起伏的腰臀。他头发被汗水浸湿了,松散着,露出白皙的肩膀脖颈。曲泠向来爱惜这一身好皮肉,昔日在春日宴里,不知多少恩客赞他肌肤胜雪,比之姑娘尤胜几分。   屋子里弥漫着暧昧的潮气,闷闷的,让人额头沁汗。   初六脸上生了块朱红胎记,占了半只眼睛,因着这块胎记,才被贱卖入的春日宴。像他这样被卖进秦楼楚馆的少年郎多的很,相貌好的,知情识趣的,调教调教,就能挂牌,可如初六这样,面目丑陋的,就只能在柴房后院打杂,一辈子也出不了春日宴。   初六运气又比旁人好些,成了曲泠的小厮。   曲泠花名最盛时,身边的小厮仆从有五六个,后来年纪大了,就只剩了一个初六。   小倌欲重,没有恩客时,彼此慰藉并不新鲜。   初六专心地握着玉势,春水潺潺,浸得玉势太滑,他一个没握紧,玉势深深嵌了进去,弄得曲泠叫出了声,尾音发颤,眉梢眼角都是鲜活的情欲。   曲泠缓过神时,底下已经丢了,他蹙着眉,面无表情地骂道:“蠢货,出了春日宴连这都弄不好了么?”   初六伸出手,小声道:“主子,水太多了。”   曲泠不以为忤,吞着玉势,懒洋洋地翻个身,被子滑落了半边,露出白生生的躯体。堆雪似的皮肉,早年在楼里被喂过药,胸膛都透着股子不正常的软,两颗红果儿挺着,熟透了似的,竟比寻常男人还大了几分。   曲泠说:“拿出来。”   他曲起双腿,初六熟练地往他腰下垫了枕头,方凑过去,将手指插进去取出里头深埋的玉势。   太馋了,甫一就去,就紧紧夹着他的手指,初六额头淌下汗水,目光落在曲泠又硬了起来的物件上,这东西没用过,颜色干干净净,不似个卖了十几年的倌儿的东西。   初六低声道:“主子,您夹太紧了。”   曲泠眼角飞红,含糊不清地咕哝了一声,初六没听清,可也不再问,一俯身,就将曲泠那东西含入了口中。   院子里,云州心不在焉地雕着手中的物件,渐渐露出雏形,是一只鸟儿。   小小巧巧的,翅膀要展不展,透着股子娇柔的意味。   冷不丁的,刻刀挨着指腹,他愣了愣,血水洇了出来,滴在了白鸟上。他下意识地擦了擦,可越擦越脏,白鸟儿沾上了血色。   云州盯着看了几息,越发心烦气躁,可又不知为什么心烦。他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木屑,将白鸟儿塞怀里,抬腿就去找曲泠。   将将走近,就隐约听见喘息声,夹杂着几声呻吟,他顿了顿,檐下的鸟笼子里传出鹦鹉叫,鹦鹉扯着嗓子在叫,“云州,云州。”   云州看着那只鹦鹉,鹦鹉也看着他。   不多时,云州就见初六推门走了出来,他手里拿着个木盆,是曲泠的衣物。初六总是低着头的,二人擦肩而过时,初六却抬起眼睛看了云州一眼。   云州一眼看见了初六湿红的嘴唇。 第7章   二人目光对了一瞬,初六要走,云州却抓住了他的手臂。他下手没轻没重,力气大,初六瘦弱,疼得哼了一声,抱紧木盆,说:“你干什么?”   云州不吭声,仍直勾勾地盯着初六的嘴唇,下一瞬,竟伸手想碰,可还未挨着,就被初六打落了手。云州愣了愣,当即松开手,初六退了两步,戒备地看着云州,这个傻子身份不明,初六并不喜欢他。   云州感觉到了初六身上的敌意,脸上没什么表情,二人在门口对峙了片刻,就听曲泠说:“你俩杵这儿干什么?”   云州直接转过身,就见曲泠倚在门边,抱着手,头发松散,身上懒洋洋地套着薄衫,腰带是随手系的,松松垮垮,好像一勾就要扯开了。   他反应迟缓,也不知自己刚才为什么要抓住初六,费劲地想了想,却不知怎么说。   初六小声道:“刚刚云州突然抓着我不让我走。”   曲泠看向云州,“哦?”   初六揉了揉自己的手臂。   云州抿紧嘴唇,垂下眼睛,一言不发。   曲泠说:“初六你先下去。”   初六应了声,抱着木盆低着头就走了,曲泠看着傻愣愣杵在原地的云州,乐了,说:“你跟我进来。”   二人进了屋子,云州嗅觉敏锐,只觉屋子里弥漫着几分奇怪的味道,让他下意识地想到曲泠眉梢眼角的春色,和初六湿红的嘴唇。   云州的目光转了圈,落在凌乱的床榻上。   曲泠自顾自倒了杯水喝了口,才靠上桌子,看着云州,循着他的目光,也看见了自己的床。   曲泠揉了揉鼻尖,说:“看什么呢?”   云州回过神,看着曲泠,摇了摇头。   曲泠道:“你抓着初六作甚?”   云州看了眼曲泠的嘴唇,下意识地觉得不当说,又摇头。   曲泠本就是随口一问,他不说也不在意,傻子想法千奇百怪,正常人谁管傻子想什么。   曲泠想起云州会武,叮嘱道:“你要是想起什么,就来找我。”   “你力气大,”曲泠捏了捏他结实的胳膊,有些羡慕,说,“家中只有我和初六,你不可以对我们动手,听懂了吗?”   云州似懂非懂,曲泠道:“你要是不听话,我就不管你了。”   这句话云州懂了,点了点头,“嗯。”   曲泠笑了。   云州看着曲泠,从怀里取出白鸟儿,说:“脏……脏了。”   曲泠一眼就看到那只鸟身上的血,抽了口气,抓着云州的手翻来覆去地看,“伤哪儿了?”   云州伸出左手,食指一道伤口,不流血了,却凝了血丝。   曲泠没好气地说:“你怎么不干脆把手指头削了呢?”   云州看着曲泠不说话。   曲泠瞥了云州一眼,“不疼?”   云州点了点头,又摇头,“疼。”   曲泠哼笑了一声,说:“原来傻子也知道疼啊。”   云州听见“傻子”两个字,抿了抿嘴唇,曲泠这才拿过他手中的木鸟儿,说:“为什么雕只鸟儿?”   云州也说不出个所以然,看着他白皙纤长的手指,竟握住了他的指头,曲泠顿了顿,瞧着云州,他手指一动,傻子也看着他的手指。   曲泠笑了起来,玩笑道:“好看吗?”   云州不假思索地点头。   曲泠心想,有意思有意思,傻子也知美丑,贪色的傻子。   曲泠逗他:“傻子,你知道摸我手要多少钱吗?”   云州懵懂地看着曲泠。   曲泠在他手腕上比划了一下,冷笑道:“碰上没钱的,就把手剁了抵债。”   云州将手往身后藏,睁大眼睛看着曲泠,曲泠登时就笑出了声,哎呀,难怪有人喜欢欺负傻子。   过了片刻,云州将那只木鸟儿又送到了曲泠面前,似乎是想起它脏,想擦干净,可又没什么可擦,只好拿衣袖蹭了蹭。   曲泠看着那只鸟儿,云州掌心宽大,鸟儿栩栩如生,立在他手心。   这算什么——摸他手的嫖资?   那这可真是他收到的最不值钱的嫖资了。   曲泠不喜欢带血的木鸟儿,可瞧着云州认真的神情,手指动了动,接了过去。 第8章   大抵是曲泠收下那只木鸟儿给了云州一个感觉,曲泠喜欢他雕琢的小东西,过了几天,云州又捧了只木雕的狐狸给他。   彼时曲泠正懒洋洋地坐在藤椅上,初六正给他剥枇杷,黄澄澄的枇杷,井水里镇过,入口微凉,又甜滋滋的。   曲泠很喜欢。   他怕热,衣服也穿得薄,露出半边白皙的胸膛,一股子浸入骨髓的风尘慵懒气。   云州杵在藤椅边,个子高,罩下一片阴影,手中却托着一只木雕的小狐狸,衬着那只骨节分明,却粗糙带着细小伤口的手,有几分说不出的滑稽。   曲泠半眯着眼睛,瞧了一眼那只狐狸,随口说:“新雕的?”   “不错,一定很招小姑娘喜欢。”   云州看着曲泠,很认真地说:“给你,不给别人。”   曲泠登时就笑了,说:“给我做什么?不是金的也不是银的。”   云州愣了愣,不知怎的,突然生出几分窘迫,攥紧手中的木狐狸。曲泠自下而上瞧着云州的脸色,说:“真给我的?”   傻子不会掩饰心中所想,点点头,说:“给你。”   曲泠盘着腿坐起了身,仰头看云州太吃力,索性拍了拍他的腰,说:“蹲下。”   云州当即乖乖蹲下了身。   曲泠拨了拨他手中的狐狸,说:“为什么要送给我?”   云州答不上来,干巴巴地抿了抿嘴。曲泠是什么人,哪儿猜不着,他突然凑云州面前,鼻尖挨着鼻尖,看着傻子睁大的眼睛,笑盈盈地说:“傻子,你是不是还想摸我手?”   云州心都跳了跳,差点一屁股跌坐地上,他看着曲泠,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说不出话。   曲泠端详着这傻子,一副顶好的相貌,要是不傻,不知该是何等风姿。他哦了一声,扬着声儿,说:“不想摸我手,难道你想和我干别的?”   “你完了你,云州,傻了还这般色胆包天!”曲泠颠倒黑白,故意欺负傻子。   傻子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没有。”   曲泠说:“没有?没有你好端端的送我鸟儿,还送我狐狸?”   “不是想示好,”曲泠慢腾腾地坐在藤椅上,说,“那你是想骂我?骂我奸诈似狐狸?好你个云州,我救你养你,你还骂我。”   云州人都懵了,他抿紧嘴唇,捏紧手中的狐狸,说:“我没有想骂你。”   曲泠说:“你有。”   云州:“……没有。”   曲泠:“那你就是还想摸我。”   云州:“……”   他闭紧嘴,站起身,看着曲泠不吭声,一副生气的样子。   曲泠噗嗤一声就笑了,他笑得不行,初六在一旁扶住他,曲泠就靠在初六身上,看着云州不住地笑。   初六看了云州一眼,目光沉沉。   曲泠抬手扯了扯云州的衣角,说:“真生气了?”   云州别过脸不吭声。   曲泠笑了,道:“狐狸不是给我的?”   云州这才转过脸看着曲泠,曲泠从他手中拿过那只狐狸,云州手艺不错,不知从哪儿瞧得狐狸模样,雕得用心,很是栩栩如生。   曲泠把玩着,他是知道自己眼睛似狐狸的,拿着木雕,问云州,“像不像?”   云州看着大小两只狐狸,心里升腾起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他点点头,又摇头。   曲泠疑惑,“嗯?”   云州说:“你好看。”   曲泠又笑了,同初六说:“你看,傻子也知道好看不好看。”   初六一言不发,只剥了颗枇杷喂曲泠,曲泠就着他的手指叼了过去,舌尖微动,就剔出了核,吐在了一旁的小碗里。   湿红的嘴唇,牙齿白,隐约能见柔软的舌头。   果核吐在碗沿,发出一声脆响,滚入了碗心。   云州看着曲泠的嘴唇,又看向他靠着初六的肩膀,手指紧了紧。   曲泠对上云州的目光,自竹篮里拎了一串枇杷,说:“想吃吗?”   云州看了片刻,点点头,曲泠将枇杷拿给他,又道:“不必费心思雕那些小玩意儿给我,我不喜欢木雕的东西。”   云州愣了下,有点儿无措,说:“你不喜欢?”   曲泠哼笑了声,道:“不喜欢,我喜欢金的。”   他补充道:“金光灿灿的,银子打的也不错。”   云州垂下眼睛,不说话了。   曲泠浑不在意。   直到云州走了,初六突然开口,说:“主子,要让他一直跟着我们吗?”   曲泠道:“嗯,救都救了,就这么把他丢出去,不是白救了?”   初六轻声道:“那主子为什么逗他?”   “无聊啊,”曲泠笑道,“反正就是个傻子,”他顿了顿,“你不觉得他生得很好吗?”   曲泠躺在藤椅上,桂花树影打在他脸上,越发显得眉眼漂亮,语气也散漫,说:“力气大,腰摸着——”   他话里透出几分意犹未尽。   初六安静地立在一旁,抬手碰了碰自己脸上的朱红胎记,低下了头。 第9章   这一日,是个好天气,曲泠带了云州一道出门。   云州捧着个匣子,匣子里是他雕的摆件,仿着画儿雕的,是一副八仙过海的木雕。曲泠将画给他时,云州看着那画,眉心微皱,分明就是嫌弃这画画得丑。   曲泠哭笑不得,哄了一会儿,云州才不情不愿地接了过去。   画是他在外头从一个穷书生手里买的,画技拙劣,曲泠不会作画,却也能始得好赖,到底曾是春日宴的当家头牌。曲泠将价压得低,没让那书生占着便宜方才心满意足,丑是丑了些,可房里空荡荡的,挂着正好辟邪。   摆件卖给了一个木雕铺子,掌柜眼尖,知道曲泠不是个好糊弄的,身边又杵着个戴面具的大高个儿,给了个实在价。   临了出铺子时,曲泠心满意足,偏头看着云州,越发觉得满意。   傻是傻了些,好在长得赏心悦目,还能唬人。   似乎是察觉了他的目光,云州垂眼看着曲泠,抿嘴笑了笑,眼里就有了几分笑意。   曲泠掂了掂手里的碎银子,分了一颗给云州,云州愣了愣,抿着嘴,“我不要。”   曲泠哼笑道:“这可是钱啊。”   云州看着曲泠,不为所动。   曲泠挑了挑眉,说:“你嫌少?”   云州摇了摇头,“我不要钱,”他小声说,“我要金子。”   曲泠说:“这是银子!”   云州无动于衷,“哦。”   曲泠气笑了,说:“真是傻子,没学会跑就想飞了,你那小玩意儿,换不来金子。”   云州不吭声。   曲泠又笑,拍了拍他的手臂,随口道:“拿着吧,攒攒就能换金子了。”   云州这才接了过去。   二人一边走,曲泠说:“惦记金子干嘛,真想给我?”   云州不假思索地嗯了声,曲泠笑了起来,说:“傻子,你真想养我啊?”   云州道:“养你。”   曲泠扑哧直笑,他一本正经地说:“嗯嗯,好好练手艺,我等你换金子来养我,”他压低声音,说,“到时候你想摸手就摸手,”又笑得风骚,挑逗他,“想摸哪儿就摸哪儿。”   云州垂眼看着曲泠的手指,喉头动了动,目光又落在他噙笑的唇边,目光游移开,生硬地盯着面前的路。   二人又去了戏楼,戏楼里寥寥无几,台上要唱的是一出棒打鸳鸯的老戏码。   曲泠坐在台下一边磕南瓜子一边看,看才子佳人相识,你来我往时看得开怀,云州脸上没什么表情地坐着,只觉得这戏还不如曲泠来得好看。   临了棒打鸳鸯的时候,曲泠瓜子不剥了,怔怔地看着台上哀哀戚戚的场景,眼睛都红了。   云州:“……”   他看着曲泠红通通的眼睛,吓着了,腾地一下子就站起来了,杵在曲泠面前。   曲泠一抬头,就看见云州面上的傩戏面具,呆了呆,推他,云州不动,还伸手摸他眼睛,说:“你哭了。”   曲泠:“……昂。”   抽噎了一下,说,“不要挡我看戏。”   云州抿抿嘴,戏把曲泠弄哭了,更杵着不动,“不看了!”   他抓着曲泠的手,就要往外走,曲泠说:“云州,我戏没看完呢!”   云州更不高兴,重复道:“不看了!”   曲泠:“撒手。”   “我花了钱怎么能不看完?” 第10章   当天,云州就看着曲泠看完了整场戏。   戏台上的才子佳人分别时,曲泠哭得眼泪汪汪,二人在一起,曲泠依旧抽抽噎噎,看得云州睁大眼睛,数着他脸上的眼泪。   一颗,一颗,眼泪滑落脸颊,眼睫毛湿漉漉的,一恍神,云州就数不清了。   他手足无措,实在想不明白,台上咿咿呀呀的戏有什么可哭的。   云州悄悄给曲泠擦眼泪,曲泠帕子已经湿了,揪着云州的衣袖就往脸上蹭,云州一动也不动。   周遭寥寥几个看客只觉得曲泠和云州古怪至极,瞟了几眼,对上云州脸上的傩戏面具,屁股往边上挪了挪,不敢再看。   一支戏罢,云州终于松了口气,曲泠也哭累了,松开云州已经湿透的衣袖,又倒了杯茶喝完了,才哑着嗓子说:“我们走吧。”   云州松了一口气,只觉这戏园子实在是这天底下最可恨最讨厌的地方了。   他腿长,拉着曲泠大步就往外走,曲泠瞥了一眼他抓着自己的手,咕哝道:“走那么快作甚,后面有狗咬人么?”   云州认真地嗯了声。   刚走近的戏园当家花旦叶小楼进步微顿,开口叫住了曲泠,“这位公子。”   曲泠闻言回过神,看着面前的人,赫然是方才在戏台上唱佳人的,“叫我?”   叶小楼笑道:“正是。”   “冒昧打扰了,在下叶小楼,是这园子里的伶人,”叶小楼面上妆还未卸,勾了眼睛,有几分女相,举止却很洒脱,笑盈盈道,“某瞧着公子来过园子里几回了,只是不知公子为何每次听戏都落泪不止?”   曲泠看着叶小楼,正色道:“你们唱得好,故事感人肺腑,情到深处,实在催人泪下。”   叶小楼:“……”   他面上神色也变得认真,握住曲泠的手,道:“公子,知音啊。”   “我这戏园子里唱的戏虽说都是老戏,可我们每一折戏无不是铆足劲儿地唱,今儿能碰上如此知音,当真是某之幸事!”   曲泠真心实意地说:“能听着如此真性情的戏,亦是曲某之幸!”   叶小楼说:“曲公子喜欢听戏?”   曲泠:“十分喜欢。”   叶小楼:“这世间尽是些庸庸碌碌客,难逢知音,今后曲兄来听戏,尽管报我叶小楼的名号,旁人要三十文,曲兄只要二十文!”   曲泠眼睛一亮,道:“当真?”   叶小楼笑道:“自然!”   曲泠眉开眼笑,“那我一定常来——”   一旁看着二人相逢恨晚的云州听见“常来”二字,脑中警铃大作,当即开口道:“曲泠。”   曲泠看也没看云州,随口应了声。   云州提高了几分音量,“曲泠。”   曲泠这才转头看向云州,云州想了须臾,慢吞吞地说:“我饿了。”   叶小楼笑道:“那就不打扰曲兄了。”   曲泠也笑,道:“今日和叶兄相谈甚欢,来日再一起吃茶说戏。”   叶小楼道:“那就这么说定了。”   曲泠道:“说定了。” 第11章   二人一出戏园子,曲泠就带着云州去了酒楼。已经是晌午了,酒楼里人不多,他们进来时,寥寥几个食客瞟了眼云州面上的傩戏面具就不再多看。   曲泠带着云州上了楼,坐在了屏风隔开的位置,曲泠让云州将面具摘了,他才解下脸上凶神恶煞的傩戏面具。   菜上的快,云州却兴致缺缺地数着碗里的米饭,不时拿眼睛看一眼曲泠。曲泠恍若未觉,兀自慢悠悠地吃着,他越淡定不理会自己,云州就越觉得嘴里的饭菜不香,不好吃。   破酒楼。   云州一筷子插碗里。   曲泠视而不见,吃饱了,心满意足,又喝了口茶,这才看向闹脾气的傻子。相处久了,曲泠发现这傻子气性不小,看着不声不响,脾气大得很。   曲泠说:“不是饿了?”   云州闷声道:“不好吃。”   曲泠哦了声,“那就不吃了,我们回去。”   云州抬起眼睛震惊地看着曲泠,曲泠顿时笑了起来,又拿起筷子给他夹了块鱼片,道:“尝尝这鱼片,新鲜着呢,虽说不是顶好的,可也还不错。”   云州盯着那鱼片看了半晌,才慢吞吞地拿筷子拨了拨,说:“那个人,不好。”   曲泠笑眯眯地道:“哪个人?”   云州抿了抿嘴,“叶小楼。”   曲泠:“哦?哪儿不好,长得多好看啊,会唱戏,声音又好听。”   云州:“……”   吃了一半的鱼又不香了。   云州闷声说:“戏园子不好。”   曲泠道:“为什么?”   云州看着曲泠的眼睛,他生了一双狐狸眼,落泪时眼角都是红的,可怜得要命,招人欺负又让人不忍心欺负,可带笑时又透着股子娇娆妩媚。   云州笨拙得想了几息,不高兴地说:“他想害你,害你哭。”   曲泠扑哧一声笑了,逗傻子,“我哭起来不好看吗?”   云州点头,又摇头。   曲泠说:“那你不想让我哭?”   云州:“嗯。”   曲泠笑盈盈道:“舍不得呀?”   云州又点头,曲泠伸手捂心口,“哎呀,我们傻子还是个怜香惜玉的,好生感动,感动得要哭了。”   云州一听要哭他头皮就发麻,啪地放下筷子,盯着曲泠,眉毛也皱紧,苦大仇深地说:“不准哭。”   曲泠乐不可支。   云州仔细地看着曲泠,见他只是笑,不是当真要哭,才放了心,看着他笑,嘴角也翘了翘。   临了,他道:“曲泠,不要去找叶小楼。”   曲泠道:“找啊,为什么不找。”   “有便宜不占王八蛋,”曲泠道,“我爱听戏,他愿意给我省钱,十文钱能买好几个大肉包子了。”   云州皱着眉,“我有钱。”   曲泠懒洋洋道:“不一样,别人手里的钱总比自己手中的钱香。”   他又朝云州笑了一下,伸手揪了揪他高束着的头发,道,“不过你有一句话说对了,叶小楼可能不是好人。这底下没有白来的好处,叶小楼为什么要无缘无故对我示好?”   云州似懂非懂。   曲泠笑道:“管他呢,反正我没什么可让人惦记的,他既然想接近我,就看看他到底是人是鬼。” 第12章   仲夏天气反复无常。   二人吃了饭,外头不知何时就变了天,浓云翻滚,有暴雨将来之势。还没等曲泠和云州到家,雨就落了下来。   雨越下越大,几道闪电落下,轰隆轰隆的夏雷紧随而来。   陡然一记震天响雷,唬得曲泠脚一崴险些摔倒,所幸云州抓住了他的手臂。路不远,二人穿入回家的小巷时,就见一个瘦弱的身影打着把伞,在风雨飘摇里朝他们走来。   正是初六。   初六一眼就看到了曲泠手臂上的手,他顿了顿,赶忙将雨伞往曲泠头上挡,“主子。”   曲泠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说:“你怎么来了?”   初六道:“我瞧着主子该回来了,又变天了,就想来迎一迎。”   他偏头看了眼云州,那傻子面上戴着傩戏面具,周遭风雨飘摇,乍一眼看过去,俨然如恶鬼。   初六脸上没什么表情,将手中的雨伞递给云州,云州看着初六,不过片刻,初六已经站在了曲泠身边。他打着伞,挡着曲泠,二人就这么往前走,仿佛云州只是曲泠随手捡来的,迟早要丢开的东西。   云州看着曲泠和初六离开的身影,呆了呆,攥紧手中没有撑开的伞,不知怎的,心里涌出难以言喻的失落和酸楚。   曲泠走了几步,又停住,回过头,就见云州傻愣愣地杵在雨水里,他扬了扬眉,说:“走啊。”   云州盯曲泠看了片刻,打开伞,抬腿跟了上去。   初六默不作声。   几人回到家时都变成了落汤鸡,曲泠吩咐初六去熬个姜汤驱寒。   初六应了一声,慢慢退了出去。   屋子里,曲泠一边擦着脸上的水渍,一边看着云州就这么干巴巴地站在一边,叹了口气,抽了条干帕子丢给云州,说:“擦擦,一会儿将衣服换了。”   云州脑子里仍是曲泠和初六二人转身就走的样子,攥着帕子,一言不发。   曲泠瞧他不动,走近了,屈指敲了敲他脸上的面具,道:“雨一淋更傻了?”   云州瓮声瓮气道:“我不傻。”   曲泠扑哧一声笑了,云州摘下面具,盯着曲泠,重复道:“我不傻。”   曲泠敷衍点头:“嗯嗯,不是傻子。”   云州不说话了。   曲泠看傻子还会生闷气,有意思得紧,伸手揪他洇湿的脸颊,道:“傻了怎么还这么大脾气,你要不傻,那脾气不得上天了?”   云州听得出好赖,嘴巴一抿,攥着他的手腕,皱紧眉毛叫他,“曲泠!”   二人目光撞上,云州个子高,垂着眼睛看着曲泠,他那双眼睛生得深邃漂亮,居高临下看着曲泠时很有几分压迫。曲泠怔了下,看着他攥着自己的手,说:“松手。”   云州不肯,他也不知要什么,心里一团火烧着,尽都是焦躁不安。   曲泠脸色一下子冷了下来,要抽回手,“我说了,松手!”   云州想松又不愿松,二人挣扎间,撞开了一旁的木凳,曲泠脚下一个踉跄,整个人就被云州压在桌上。   云州听见了曲泠的闷哼声,愣了愣,当即松了手,小声地叫了声,“曲泠。”   曲泠骂道:“滚开。”   云州听见“滚”字,不开心,可到底卸了那股子蛮劲儿,曲泠用力将他搡了开去,吃疼得揉着自己的后腰,余光瞥见云州傻呆呆的,无措又慌张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臭傻子,你不傻谁傻?”   “还甩脸色,蹬鼻子上脸的玩意儿,真当老子欠你的要哄着你吗?”   云州被曲泠劈头盖脸一顿骂得傻住了,可看见他揉后腰的手,瑟缩了一下,黯然地低下头。他浑身湿淋淋的,头发还淌着水,看着很是可怜。   曲泠闭上嘴,扭过头,不想再看他。   不过须臾,衣袖就被人扯了一下,云州小声道:“曲泠。”   曲泠道:“滚。”   云州说:“你不要生气。”   曲泠面无表情道:“我不生气,我腰疼。”   云州笨拙地碰他的腰,道:“不疼,我给你揉揉,给你吹一吹,就不会疼了。”   “你不要生气。”   “别丢下我。”   曲泠见他说得可怜,转过脸看着云州,青年头发湿的,露出一双泛红的眼睛,顿时话噎住了,云州活像那怕被主人丢弃的狗。   还是一只大狗。   可怜,又有几分荒谬怪异。   曲泠一下子就不生气了,和傻子置什么气,“我什么时候说丢下你了?”   傻子小声告状,“回来的时候,你和初六……”   曲泠费劲地想了想,才想起他同初六先走了两步,登时无言,旋即又笑了,伸出两只手薅了薅云州的头发,“傻子,怎么这么黏人?”   云州也顾不上他叫自己傻子,见曲泠露出笑,嘴角也翘了翘。 第13章   初六进来时看见的就是这么一副画面。   他脚步顿住,面上朱红胎记笼着眼睛,刹那间浮现几分阴霾。初六攥紧手中盛满热水的木桶,小声地叫了声,“主子。”   曲泠回过神,应了声。   初六说:“主子将衣服换了吧,要着凉了。”   曲泠偏头对云州说:“你也别在这杵着了,去换身衣服。”   云州看了曲泠一会儿,才点了点头,慢吞吞地走了出去。   他走后,初六又拎了两桶热水灌入洗澡的木桶中,曲泠衣服已经脱了,赤条条地将自己浸入水中。他靠着木桶内壁,舒服地叹了声,眼睛也眯了起来,眉眼笼罩在白雾里,越发像只懒洋洋的狐狸。   初六伸手捋开曲泠的长发,不轻不重地按着曲泠赤裸白皙的肩膀,屋子里静悄悄的,窗外风雨簌簌,不时几记惊雷炸响。   曲泠泡了好一会儿才站起身,初六一眼就看到了他腰上的淤红,手指轻轻碰了碰,低声说:“主子,怎么磕伤了?”   曲泠皮肉雪白,极易留下痕,更不要说他被云州那么一撞。   曲泠浑不在意地说:“云州那个傻子撞的。”   初六皱了皱眉,没说什么,只道:“一会儿我给主子揉一揉。”   曲泠拿着干帕子擦拭身上的水珠,接过初六递给他的亵衣,穿上了,才道:“不打紧,慢慢就散了。”   初六看着曲泠的脸,沉默须臾,嗯了声,道:“主子,我去端姜汤。”   曲泠摆了摆手,又道:“给云州送一碗过去。”   初六说:“是。”   曲泠拨了拨自己半湿的长发,想起木雕铺子掌柜同他说要一樽大肚的弥勒佛雕像,抬脚就朝云州屋子里走去。   风卷着雨斜斜的打湿了长廊,院中歪脖子桂花树被吹得左右摇摆。   曲泠加快了几步,门开着,他一眼就看见云州站在窗边,开着窗,看着外头肆虐的风雨。傻子一只手攥着窗棂,神色迷惘,整个人都被雨淋透了也浑然未觉。   曲泠一把拉住云州,啪的直接将窗户关上了,说:“稀罕啊,这年头见过祈雨的,没见过探着脑袋引雷的。”   云州愣了愣,看着曲泠,如梦初醒一般,“啊?”   曲泠气笑了,“傻子。”   云州:“哦。”   曲泠惊咦了一声,“雨一淋当真变傻了,竟连反驳都不会了。”   云州抿了抿嘴,湿淋淋地望着曲泠。   曲泠说:“赶紧将衣服换了,真病了我可没钱给你再找大夫。”   云州讷讷地应了声,抓了抓自己滴水的头发,才慢腾腾地去寻干净衣裳。云州衣服不多,俱都是曲泠收留了他之后买的。   盛夏里衣裳薄,他解了上衣,才想起什么,回过身,就看见曲泠靠坐在桌子边,慢悠悠地看着他。   二人目光对上,曲泠说:“脱啊。”   云州不动。   曲泠笑了起来,道:“又不是小姑娘,你从水里捞出来的时候,哪儿我没见过,害什么臊。”   云州干巴巴地说:“我不害臊。”   曲泠拖长了声音哦了句,道:“脱啊。”   云州低头盯着地上洇开的水迹,脱了衣服,露出青年结实精壮的躯体,他是习武之人,身上几道旧疤错落着,如同矫健的野豹,蓄势待发。   曲泠有些心痒,手也痒,道:“云州,你过来。”   云州攥着自己的裤腰带,实在不知该不该脱,闻言愣了下,看着曲泠,半晌才抬腿朝他走了过去。   一挨近,几根细白的手指头戳了戳他的胸膛,寻路似的,认着了,毫不客气地捏了捏。 第14章   云州呆住了,曲泠摸了几个来回才反应过来,后退了几步,瞪着曲泠,“你……你怎么能——”   曲泠摸了个空,意犹未尽,看着云州贞洁烈妇似的羞愤模样,登时就乐了,吊儿郎当道:“我能,我怎么不能?”   他命令道:“过来。”   云州闭紧嘴,脚下不动。   曲泠说:“就许你摸我手,不许我摸你?”   云州看了眼曲泠的手指,曲泠义正言辞道:“而且我这是给你检查检查,看看你伤好全了没有,要是没好,”他瞧着云州笑,毫无半点哄骗傻子的负担,道,“哥哥再给你请大夫。”   云州面露迟疑,曲泠叹了口气,说:“你不信我。”   云州下意识道:“我没有。”   曲泠说:“我救了你,又养着你,还让你学着挣钱养活自己,你竟不信我。”   他声音低了下去,垂着眼睛,很有几分失落。下一瞬,他的手就被云州抓住了,贴上自己的胸口,云州认真道:“曲泠,我信你的。”   曲泠抬起脸,“真的?”   云州点头,“嗯。”   旋即,他就看着曲泠笑了起来,哪还有半点失望。   曲泠伸手揪了揪傻子脸颊,道:“真乖。”   “傻子乖才招人喜欢。”   云州看着曲泠,耳朵慢慢红了。   曲泠颇为惊奇地看着云州脸红,乐不可支,他笑得不行,天哪,傻子脸红,傻子竟然会害羞?   偏云州高大,面容冷峻的一张脸,露出难为情的模样,看着纯情得要命。   曲泠有一瞬间的犹豫,他不在意逗弄风流浪荡的浪子,左不过是你来我往,看谁技高一筹。可撩拨纯情的人却不一样,这样的人,最容易当真。   动情不可怕,可怕的是深情。   春日宴里的当家头牌曲泠罕见的生出几分罪恶感,可念头不过须臾就被他丢开了。云州这样的人,若非他遭难,只怕和已经赎身离开春日宴的曲泠不会有半分纠葛。   及时行乐。   曲泠突然开口道:“云州,你是不是喜欢我?”   云州愣了愣,眼神闪躲,曲泠挨近了,轻声说:“不喜欢?”   云州心脏跳得剧烈,曲泠将洗了澡,长发半干半湿,衣襟不过随手一拢,露出修长白皙的脖颈。他无意识地咽了咽,身躯僵着,曲泠轻笑了一声,说:“我挺喜欢你的。”   云州呆呆的啊了声,曲泠说:“傻子。”   他摩挲着青年的胸膛,当中一道疤,是贯胸而过的剑伤,曲泠一摸,就泛起了几分酥酥麻麻的痒意,云州屏住呼吸,下颌紧绷,垂下眼睛盯着曲泠的耳朵。   这人耳廓也生得好看,耳垂薄而小巧,竟还穿了耳洞。   云州忍不住伸手碰了碰,听着曲泠低哼出声,两只夹着搓揉了一下,软而凉,不禁碰,一揉就红了。   曲泠哼笑道:“傻子,真会找。”   曲泠耳朵敏感,舔耳朵都能让他射出来。   他靠着身后的木桌,闻着云州身上清冽的水汽,目光滑过青年紧绷着的腰腹,赤裸裸地露出几分原始而野蛮的吸引力。   曲泠舔了舔嘴唇,眉梢眼角都春风带水似的,多情而旖旎。窗外的风雨敲击着窗,一声又一声,曲泠感受着男人起伏的胸膛和越发急促的呼吸声,视线上移,猝不及防地撞入云州深沉的眼睛里。   傻子不会掩藏,被撩拨得动了欲,目光直勾勾的,又藏了几分无措和茫然。   曲泠心里多了分怜惜和心软,说:“云州,想亲我吗?” 第15章   云州霍然看向曲泠的嘴唇。   他想起初六给曲泠喂枇杷,拨开的软黄果肉,一点舌尖嫣红,嘴唇洇湿了,仿佛透着枇杷的清甜。   云州后来吃了曲泠给他的那串枇杷,甜滋滋的。   他咽了咽,浑身僵着,肌肉绷紧了,仿佛一张拉满的弓,轻轻一拨,就要发出激越的铮鸣声。云州一动不动,曲泠不急,瞧着他的下颌线条,只觉傻子这张脸生得是真好,要是在春日宴里,怕是要勾得那些小倌儿上赶着给他操。   曲泠露骨地看着云州的嘴唇,低声说:“不想?”   云州喉结动了动。   曲泠道:“那就算了,我回去了。”   他嘴里说着走,一只手撑在桌子上,将将要抬腿,云州已经咬住了他的嘴唇。傻子咬得急,咬得重,曲泠低哼了一声,还未有动作,傻子又小心翼翼地贴着他的嘴唇轻轻地蹭了蹭,试探似的,生生将曲泠逗笑了。   他一笑,云州莫名的生出几分窘迫,又咬了他一下,低声说:“软的。”   曲泠说:“就尝出了软?”   云州心口跳了跳,抿着他的唇肉,伸出舌尖舔他,舌头一碰着曲泠,曲泠就缠着他,舌尖柔软,须臾间成了发情的淫蛇,磨人地勾上他,舔弄纠缠间带回了温巢。   云州的呼吸一下子变得急促了,鼻息滚烫,指掌紧紧地掐着曲泠的腰,仿佛被刺激得不行,几乎要失控了。   他全然忘了如何呼吸,还是曲泠退开几分,挑逗一般,问他:“好吃吗?”   寥寥数字,每一个字送入耳中,好像都成了蛊惑。云州凑过去要亲曲泠,曲泠却一下子偏过脸,他的吻就落在了曲泠脸颊。云州顿了顿,吻了下他的面颊,又去寻他的嘴唇,还没有亲上,曲泠捏着他的下巴,说:“够了。”   云州盯着曲泠,眼里是还未餍足的欲望,直勾勾的,像极了正饿着,却只吃上一点边角肉沫的狗,磨着牙不甘地打转。   曲泠摩挲着他的下颌骨,道:“我最喜欢听话的云州了。”   云州呼吸窒了窒,心不甘情不愿,目光落在曲泠的耳朵上,他按捺不住,凑过去叼在了耳中。青年口中热烫,齿尖咬着耳垂软肉,曲泠喘了声,腰瞬间就软了,只好抬手勾着云州的脖子,呻吟似的说:“云州,舔一舔。”   云州迫切地咬着那么一块软肉,舌头舔着,吮着,刺激得曲泠半边身子都麻了,越发能感觉到云州焦躁炽烈的欲望。   他喜欢这种直白露骨的欲望。   曲泠被他吮得乳头都痒了。   他微微眯起眼睛,眉梢眼角春情更甚,在察觉云州又要吻上他时,用力踢了他的小腿一脚,云州吃疼,当即就睁开眼,看着曲泠,有几分茫然和委屈。   曲泠站直身,紧了紧自己的衣襟,目光瞟过云州支起的裤裆,愉悦地笑了起来,开口却是指责,“傻子,你咬疼我了。”   云州看着他透红的耳朵,上头还落着牙印,讷讷道:“……疼不疼?”   曲泠面无表情道:“你说疼不疼?”   云州小声道:“对不起。”   曲泠看着人高马大的青年无措的模样,又笑了,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道:“云州,喜欢亲我吗?”   云州目光游移,“喜欢。”   曲泠凑过去,抵着他的额头,道:“以后还想不想亲?”   云州转眼就将他踢自己忘了,不说话,可眼神里尽都是渴望,曲泠哄他,“只要你听话,哥哥给你亲,想怎么亲都成,要不要?”   云州看着曲泠,点了点头。   曲泠道:“乖。”   他摸了摸云州的脑袋,直接就走了,云州呆呆地看着他轻快的背影,脚下都似踩在云端里,直到脱裤子时,看见下头支棱的东西,下意识地挡了挡,做了坏事一般,飞快地套上了干净的裤子。   可脑子里浮现曲泠的笑,底下越发昂扬,怎么都消停不了,本能地揉了下,哼唧出声,旋即又忍住。   不知怎的,越发觉得委屈了。 第16章   初六敏锐地察觉出了云州和曲泠之间隐晦的变化。   三人吃饭是在一起的。   暴雨当晚,几人同坐一桌慢慢地吃着饭,曲泠心情好极了,饭也吃得不紧不慢。云州不会隐藏,闷头吃饭,却时不时地看一眼曲泠,那种眼神,让初六想到了外头的野狗,被人带回家里养了许久,终于允许他亲近了,可主人嫌脏,又一脚踢开,野狗遭了冷遇,满心的焦躁,痴缠,想近而不敢近。   初六捏紧了手中的筷子。   他跟着曲泠好几年了,自然了解他这位主子。曲泠多情,心软,如果不是因为心软,不会留下他这么一个丑陋的奴仆在身边引人笑话。   曲泠还有一副浪荡的身子,在肉欲里浸了多年,如同熟透的浆果,一掐就软烂出汁。   他知道离开春日宴的曲泠有多浪,有多渴求男人。   一顿饭食不知味,几人各怀心事,细细看去,竟只有曲泠最是从容散漫。   曲泠的确是在吊着云州。   他知道这傻子喜欢自己,想亲近他。这世上的礼仪教条框起了人的七情六欲,脱胎于兽,变得体面,可人一傻,行事就会愈发接近于本能,顺从本心。   傻了的云州在曲泠面前全不够看,他逗云州逗得不亦乐乎,似乎在这平淡的生活里又寻着了一点趣味。   这一日,初六出门采买,家中只剩了曲泠和云州。   二人不知怎么就滚到了一起。   正当仲夏,天气炎热,曲泠身上衣裳穿得薄,云州一扯就露出大半个白生生的肩膀,他呼吸滚烫,吻上去时,曲泠只觉整个人都要化了,酥酥麻麻的。   曲泠偏还逗云州,“傻子,你太坏了,你诱拐我和你偷情。”   云州似懂非懂,又往他的脖子上咬了一口。   曲泠抽了口气,一双长腿夹上云州的腰,懒洋洋地躺在竹簟上,说:“知道什么叫偷情吗?”   “就是咱们这条巷子里的张屠户,”曲泠摸着云州汗湿的脖颈,声音喑哑透着湿意,说,“夜深人静的时候,翻墙进隔壁寡妇家里,偷偷摸摸,暗通款曲。”   他在云州耳边说:“你见过的。”   云州浑身僵了僵,呼吸越发急促,底下硬邦邦地顶着曲泠柔软的肚皮。   二人的确是撞见过一回,那次他陪曲泠去听戏,碰上叶小楼,叶小楼请他们去吃酒,回来时就看见一个身影翻过了寡妇家的矮墙。   不过片刻,矮墙里就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亲嘴的水声,男人和女人的喘息声,夹杂着下流的荤话。   “小骚货,奶子真大。”   “啊……好哥哥,痒煞我了,快进来……”   云州和曲泠面面相觑,半晌,云州鬼使神差地捂住曲泠的耳朵。   曲泠愣了下,旋即就笑了起来,他笑得快要站不住,脑袋撞在云州怀里也不自知,只觉得这傻子当真可爱。   这种东西于他,委实是不够看。   可云州仿佛怕那些东西污了他的耳朵,傻乎乎地拿手堵着,实在是天真又可爱。   云州沉沉地盯着曲泠脖子上的牙印,忍不住伸舌头舔了下,才小声道:“不是。”   曲泠说:“怎么不是?”   “背着初六爬上我的床,”曲泠往他胯下摸,五指一拢就攥上了热烫的大家伙,舌尖舔了舔嘴唇,声色喑哑迷离,说,“还敢拿你这下流的东西顶他的主人,你的救命恩人。” 第17章   曲泠一碰,云州浑身肌肉都绷得硬邦邦的,下头更是昂扬,他听着曲泠说着那些不着调的话,好像自己当真是和曲泠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他心里生出几分莫名的快意,整个人都像是陷入粘稠滚烫的绮梦里,忍不住攥紧曲泠的腰,胡乱堵住他的嘴。   不要说了。   他额角突突直跳,也不知道为什么不想听他再开口——不,想听的,他只是有种预感,觉得再听下去,自己就要丢人了。   二人鼻息交错,含糊不清的呻吟喘息溢出唇齿,曲泠被他小狗似的咬着嘴唇舔,越发意乱情迷,掌心被那玩意儿烫得发颤,心醉神迷,喜欢。   曲泠不住地抚摸揉搓着,好像那是什么顶好的东西,眉梢眼角都透出痴迷,俨然发了情的狐狸精,要吃男人的精,吸了阳气才能活下去。   云州心口跳得厉害,说不清,道不明,他喜欢曲泠这样子,又不喜欢。满腔焦躁之下,云州咬破了他的嘴唇,二人一道发出了声闷哼,曲泠是疼的,云州是爽的。   曲泠用力掐了下他的那根东西。   唇面红肿发疼,曲泠甩开那玩意儿,翻身压在云州身上,屈指蹭了一下,指尖渗出一点血,“嘶,狗牙。”   云州看着他红肿的嘴唇,抬手要碰,曲泠却挥开了云州的手,慢吞吞地说:“云州啊,你说我是不是捡回了一只乱咬人的小狗?”   云州愣了下,闷声道:“不是。”   曲泠道:“不是小狗这么咬我?”   云州抿了抿嘴唇,不吭声。   曲泠笑盈盈道:“我要罚你,你认不认?”   云州看着曲泠,迟疑须臾,点了点头。   曲泠愉悦道:“把裤子脱了。”   云州呆住了,窘迫地望着曲泠,腿都下意识地并了并,坐在他身上的曲泠拍了拍他的大腿,道:“快脱。”   说着,还撑在他身侧,支起身,凑过去亲云州。云州脑子晕乎乎的,竟当真磨磨蹭蹭地将裤子脱了个干净,没了遮羞物,下头那玩意儿就这么翘着,形状狰狞,尺寸不俗。   云州晾着鸟儿,耳根都红透了,偏曲泠背对着他坐在他身上,目光如有实质似的端详着他那根东西。   云州受不住,几乎就要用蛮力将曲泠拽下去,突兀的听曲泠笑了声,自言自语道:“果然很大……”   他语气里有几分赞叹,云州本就失忆,乍听曲泠如此露骨直白的话,刺激得脸颊刷的红透,竟有一种再没有听过如此寡廉鲜耻的话的感觉。   云州的呼吸一下子变得急促了,曲泠竟将他那玩意儿握在手中把玩,仿佛玩什么极喜爱的东西。云州两条结实的长腿绷得紧紧的,失控地喘着出声,就要坐起身,曲泠若有所觉,偏过头,乌黑的长发散在赤裸的肩头,道:“傻子,不想认罚?”   云州嗓子眼发干,喃喃道:“不是这样罚……不可以。”   曲泠微笑道:“就这样,你要是不听,我就去找初六,不要你了。”   云州盯着曲泠的肩膀,气恼地突然坐起身凑过去咬了下去,他咬得重,落下一圈牙印。曲泠低哼了一声,云州已经松开了口,卸了力道躺了回去。   曲泠不恼,小狗听话,他不介意宠着他,让他不痛不痒地咬两口。 第18章   初六回来时,已经快两个时辰了。   日头正大,少年苍白的脸色晒得发红,捧了满手的东西归置好了,又抱着一筐新鲜的甜瓜去井边用井水湃着。   曲泠喜欢吃甜瓜。   甫一踏进卧室,初六就敏锐地嗅到了空气中残留的情欲味道,他脚步顿了顿,看向躺在藤椅上的曲泠。曲泠懒洋洋的,敞着衣襟,白皙的脚垂在藤椅边,一晃一晃的。   他身上的衣裳换了,曲泠今日原本穿的是蓝色长衫,衣服是初六给他拿的,如今已经换成了白色。   听见了脚步声,曲泠偏头看了他一眼,手中还摇着扇子,说:“回来了。”   初六对曲泠餍足之后的神态再熟悉不过了。他的主人骚得要命,简直就是吸男人精的狐狸精,秦楼楚馆里不乏被迫沦落风尘的,有些倌儿即便待了许多年,依旧心怀愁苦,哀哀戚戚。   只有曲泠不是,他仿佛是这风尘里滋生出的一株妖花。   初六没有见过比曲泠更自得其乐,喜欢和男人交媾的男人。   初六有些头晕目眩,脸色也微微发白。他没说话,曲泠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手中扇子是姑娘家的团扇,扇面是绘的俗气十足的牡丹,垂着红流苏,他摇了摇扇子,说:“脸色这么难看,晒着了?”   初六回过神,低低地嗯了声,说:“今天天气太热了。”   曲泠说:“这几日别出去了,当心中暑。”   初六笑了一下,应道:“好。”   他又说:“今日有老农运了甜瓜叫卖,我见新鲜,就买了几个,主子要不要尝尝?”   曲泠眼睛一亮,道:“要——不,先凉一凉再吃。”   初六道:“已经在凉了,主子吃了饭就能吃了。”   曲泠应了声,没了筋骨似的躺在藤椅上,说:“清州这仲夏怎的比云州还热。”   初六拿过曲泠手中的团扇,坐在一旁,轻轻给他扇着风,道:“主子若是不喜欢,我们可以离开清州,换个凉快的地方。”   曲泠笑了一下,道:“算了吧,这么热的天,在外头赶两天路我就吃不消了。”   “不遭这罪。”   初六目光落在曲泠的脖颈上,吻痕,咬痕交错着,在白皙的皮肉上分外鲜明,他听得心不在焉,又去看曲泠,直接就被他嘴唇上的咬痕攫住了呼吸。   初六想,曲泠还是将云州勾上了床。   不是云州爬的。   没有曲泠的允许,云州那么一个傻子,即便对曲泠生出心思,也做不出其他。   初六伸手摸上曲泠的嘴唇,曲泠睁开眼,看着初六,初六小声道:“咬破了。”   曲泠舔了舔嘴唇,舌尖碰着初六指头也不在意,“嗯,云州那个傻子咬的。”   他语气纵容愉悦,毫无半分恼怒,显然对云州很满意。   初六静了须臾,道:“主子,若是云州他日恢复记忆——”   曲泠懒散道:“恢复就恢复了,他先喜欢的我,我又不曾强迫他,他自己遭难,又受不住诱惑,守不住心,”嗤笑了一下,“怎么,还能怪我欺他傻,怪我强迫了他?”   初六道:“初六只是担心主子有麻烦,云州来历不明,若是来头大,万一发作起来……”   曲泠看着初六,道:“你是担心我有麻烦,还是祸及你?”   初六脸色微白,捏紧扇柄,登时就跪在地上,说:“初六一心为主子,从无他意。”   曲泠懒懒地笑了一下,道:“初六,我带走了你的卖身契,你就是我的人。我离开了春日宴,如今活一日是一日,有我一口吃的,就有你一口,不会薄待你。”   说着,曲泠坐起身,看着跪在面前的少年,当初瘦弱如流浪猫儿似的孩子已经长大了,他抬脚踩在初六的腿上,“我要是顺顺心心死了,你就是自由身,我要是不顺意不快活,你也好过不了。懂了吗?”   初六沉默了片刻,仰起头看着曲泠,若非那块骇人的胎记,初六这张脸可称得上清秀了。他小声道:“初六对主子从无二心,只求主子,别丢下初六。”   曲泠摸了摸他眼睛的胎记,道:“我丢下你作甚,没有人比初六更合心更懂事了。”   初六眼睫毛颤了颤,拿脸颊蹭着曲泠的手,他想,合心,懂事——谁都能合心,懂事。   傻子,他讨厌那个多余的傻子。 第19章   窗边无树,隔得离桂花树远,却依旧能听见聒噪不休的蝉鸣,叫得人越发燥热。   云州额角滚下大颗汗水,快感逼人,目光里只有骑在自己身上的雪白肉体,耳边吮咂声分外清晰,传入耳中简直要命。   曲泠跪坐在他身上,埋着头,手中捧着青年硬挺挺的性器含在嘴里又吮又舔的,仿佛当成了什么美味珍馐。   这不是曲泠第一次吃他那根东西了。   头一遭的时候云州没忍住,不过舔了几下,将将捅入曲泠的喉咙,就丢盔卸甲。曲泠含着满嘴的精愣住了,吐出湿漉漉的长物,那玩意儿犹嫌不足,又吐出了几滴精,溅在了他额前的头发上。   口中的东西浓稠,不知多久没弄过了,曲泠尝了个味儿,就咽了下去。   味道他喜欢,曲泠转过身,面无表情地看着傻愣愣的云州,他想,看着人高马大,尺寸也大,没想到这么不中用。   射太快了!   云州对上曲泠的眼神,看着他脸颊边的脏物,脚趾蜷了蜷,莫名地有些羞耻,又窘迫无措,讷讷地叫了声曲泠。   云州傻乎乎地伸手擦去曲泠脸上的东西,还没收回手,就被曲泠抓住了,还伸舌头舔了上去。他抬眼瞧着云州,眉梢眼角都是勾人劲儿,果不其然,云州面红耳赤,下头才射过的玩意儿又勃起了。   曲泠这才满意,他玩着云州的性器,警告道:“没我的允许,不许再射。”   云州呆了呆,“啊?”   下一瞬,就低喘了声,却是曲泠掐着他的根部,低头舔着他饱满的阴囊,慢吞吞地说:“你敢射,”他朝云州一笑,“我就把你这废物东西撅了。”   云州被他笑得晃了晃神,下头却是莫名一凉,干巴巴地说:“不是废物……”他伸手想去捂自己的裆,曲泠含住茎头,舌尖柔软灵巧,那只手颤了颤,变成了压在曲泠的头上。   到了后来,云州也不知是爽还是遭罪了,曲泠口活好,云州傻,压根儿不会克制,要丢时,就被曲泠堵住了精孔。   曲泠不让他射。   云州憋得眼眶都红了,几乎就想将曲泠暴力甩开,偏偏曲泠温温柔柔地亲他,说:“乖云州,我最喜欢你了,再忍忍。”   云州手指攥紧,呼吸粗重,竟又忍住了。   弄到后来,曲泠满手黏腻,拿腿夹着那玩意儿,让云州痛痛快快射出来时,云州脸颊是红的,眼睛也是红的。   曲泠凑过去舔他的嘴唇,说:“爽不爽?”   云州这才回过味儿,再傻也知道曲泠在欺负他,抿紧嘴唇,翻过身,不想理曲泠。   曲泠笑出了声,搂着云州劲瘦有力的腰,黏着青年的后背,声音懒洋洋的,说:“生气啦?”   云州闷生闷气,说:“你欺负我。”   曲泠说:“傻子,我这是喜欢你。”   “难道你不舒服?”   云州不说话。   曲泠在他耳边说:“真不喜欢?”   云州心都似羽毛撩过,小声道:“喜欢。”   曲泠哼笑道:“所以说傻子最不知好歹了,我这般疼你,你还不理我,你看我舔别人那玩意儿了吗?”   他话音一落,傻子转过身,直勾勾地盯着曲泠,语气生硬,“不许舔别人的。”   曲泠笑盈盈地看着云州,云州更急了,说:“不可以舔别人的!”   曲泠笑道:“想我只舔你的?”   他话说得露骨,衬得一把压低的喑哑嗓音暧昧又诱惑,云州有点儿害臊,目光发飘,又怕曲泠当真和别人做这事儿,看着曲泠认真的嗯了声。   曲泠说:“行啊,”他伸手玩着男人的东西,道,“只要你听我的,让我玩儿得开心,玩儿的爽,”他在云州耳边说,“我不但只吃你的,还只让你操。”   云州咽了咽,抓着曲泠白花花的屁股,他看着清瘦,细细的一把腰,臀肉丰腴饱满,一掐肉挤入指缝,色气十足。   那口穴也湿了。   云州见过,还拿阴茎蹭过。那处儿干干净净,却如同深色的胭脂,穴缝小,他别有用心地拿大腿蹭了蹭,就沾了些湿迹。   曲泠吞得更深,鼻腔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喘息,摇着屁股,云州脑子一热,“啪”的一巴掌甩了上去。 第20章   云州那一巴掌打得曲泠猝不及防,他哼了声,屁股下意识地晃了晃,臀肉绵软,肉浪也荡了荡。   云州嗓子眼发干,仿佛发现了什么极好玩的物事,搓馒头似的掐着又拍了一巴掌。   曲泠喘息着吐出那根发胀的物事,眼神都散了,哼哼唧唧地喘道:“还要……”   云州被刺激得气血翻涌,用力又打了一下,发出清脆的声响,可打完又反应过来,忙揉着他发烫发红的屁股肉,说:“疼不疼?”   曲泠腰肢发软,跌坐在云州身上,口中也含不住,拿脸颊蹭了蹭那根东西,说:“好哥哥,还要打屁股。”   云州喉结动了动,看着印着指痕的骚浪臀肉,他一迟疑,曲泠就急切地往他身上蹭,浪得云州浑身发燥。   若是不曾傻,云州想必是要斥他一句骚货的。   云州是练武持刀的手,掌心粗糙,打在软绵绵的臀肉上越发刺激,当真是又疼又爽,挨过数个巴掌,云州只觉身上一湿,曲泠竟就这么丢了,淋在了他身上。   他陷在高潮中,怠慢了那根东西,云州自也泄不出来,他坐起身将曲泠抱在怀里,呼吸急重,兽也似地挨着他的脸颊,闻着腥膻味儿,分明是不喜的,下头却越发硬得厉害。   云州急躁地咬着曲泠的脖颈,又吮又舔的,曲泠也缓过神,同云州接了个黏腻的吻,心想,傻归傻,可这人吧,他实在是喜欢。   曲泠捉着青年那硬如铁杵似的大玩意儿,舌尖勾缠,暧昧不清地叹,“好硬。”   云州闷哼一声,挺胯往他手中顶,可这么着也不够,索性掰开他的腿,如同发情的大狗,饥渴地顶他泄了精的阳物,湿哒哒的肚皮,恍惚中,曲泠竟有一种挨操的错觉。   曲泠被顶得浑身都发软,又要烧起来,他抬手抵住云州有力的腰胯,不让云州动,“等等……”   云州喘了几声,抬眼看着曲泠,曲泠笑着吻他的嘴唇,说:“傻子,哥哥给你开荤。”   云州似懂非懂,可瞧着他跪坐在自己身上,握着他的东西往自己臀眼里塞的时候,还是忍不住鼻腔发热,险些射出来。他下意识地去摸曲泠的穴,手指摸索小小的穴眼,那处儿已经湿了,张着小口,他声音沙哑得过分,喃喃道:“好小……要进去吗?   曲泠哼笑,俨然骚透了的狐狸,眉梢眼角都是纯情,说:“不想插进去吗?”   “哥哥里面又湿又软,弄起来比用嘴还爽。”他在云州耳边说。   云州恍了神,抽回手就要往里插,他进得慢,穴是销魂蚀骨的温柔乡,可到底久未迎过真客,一下子竟失了从容。   云州没插进去。   他喘着咬曲泠的嘴唇,有点急,又有点傻乎乎的怀疑,“它好小,吃不进去。”   曲泠轻哼一声,说:“小瞧我。” 第21章   曲泠身经百战,绕是云州那东西尺寸不俗,他还是骑在云州身上将那话儿一点一点吞入穴中。   云州被他挑逗得狠了,阴茎又硬又烫,撑得肉穴儿满满当当,生出几分让人头皮发麻的压迫和饱胀感。曲泠喘了几声,爽得头晕目眩,情不自禁地抓着云州的手去摸自己的腹部,声音里有几分快意,在云州耳边说:“都吃进去了——唔!”   却是云州已经忍不住了,挺腰重重顶撞起来,将曲泠的呻吟都颠得七零八碎。   快感如潮。云州劲儿大,弄得又猛,曲泠有些受不住,手指虚虚地搭在云州一身紧绷的肌肉上,喘道:“慢点……云州,慢点!”   云州呼吸急促,只觉含着自己阴茎的穴当真如曲泠所说,水多,又暖又紧,贪婪极了,缠得他脊背都发了汗。   云州下意识地攥着曲泠的腰,目光落在曲泠的胸前,红透的奶尖儿,乳晕肿大,颇有几分将发育少女的姿态,透着股子畸形和情色。他伸手揉上去的时候,曲泠呻吟出声,下头绞得更紧了,云州禁不住一边咬着他的乳头,顶送得越发急促。   曲泠抓着他的头发,脖颈仰着,皮肉泛了红,如漂亮纤长的鹤,可毫无半分鹤的高雅,头发丝里都透着一个“淫”。   他被生生操射了一次,没了力气,直接就被云州翻身压在了身下。   穴操开了,剥了生涩的皮,简直成了英雄冢。傻子舒服得眼睛都红了,他想射,可又舍不得射,曲泠不开口让他射,他压在曲泠背上,一记深操,顶得曲泠软绵绵地哼了声。   云州报复性地揉他的肚子,说:“不要夹我……”他忍得艰难,忍得委屈,“要射了。”   曲泠浑身都要融化了似的,情欲倾斜而出的快感让他反应都变得迟缓了几分,直到傻子咬他的肩膀,才听见他哼哼唧唧的声音。他竟觉得这傻子真是可爱,可爱极了,便捉了他嵌在自己股缝的阳物。   他一碰,那玩意儿跳了跳,又滑过他的手指尽根没入穴眼。   傻子憋屈又爽,说:“不要摸。”   曲泠乐不可支,他一笑,浑身发颤,下头也一缩一缩地夹着云州。云州再忍不住,就这么射了进去。   曲泠经他一灌,将丢过的东西又沥出精,要出口逗云州的话也被激得消失了。   二人汗津津的躯体叠着,曲泠喜欢男人结实精壮的身躯,心跳有力的起伏透过皮肉,仿佛勾着他的心脏也一下一下动了起来。纵了欲,曲泠身心都舒畅了,闭上眼睛拿脸颊压着竹枕,过了片刻,细碎的亲吻落在他脖颈,耳朵。   曲泠眼也没抬,声音懒洋洋的,说:“别压着我。”   云州应了声,稍稍支起身,那东西却还插在曲泠穴里。   曲泠餍足了,心情愉悦,脾气也好得很,慢吞吞地说:“乖,拔出去。”   云州思索须臾,反而又往深了顶了顶,才闷声说:“不想出去。”   曲泠玩笑道:“堵着你的精,想我给你生崽子?”   云州眼睛微睁,“……生崽子?”   曲泠说:“昂,生个小傻子。”   云州抿了抿嘴,纠正他,“不是小傻子。”   曲泠笑出声,“真想我给你生?”   没成想,云州认真点了点头,眷恋地摸着他柔软的小腹,说:“曲泠生。”   曲泠见他当了真,干脆利落道:“生不了。”   云州愣了下,说:“为什么?”   曲泠随口道:“弄少了,不够,那点精揣不了你的种。” 第22章   傻子的理解向来直来直去,曲泠说不够,云州就给够。   做到后来曲泠被灌了满满的精,含不住,溢出臀缝,傻子也射不出来了,偏还要堵着他的穴,哼哼唧唧地说:“够了吗?”   他摸着曲泠微胀的小腹,语气里充满惊奇,说:“曲泠,你肚子大了,你是不是怀了宝宝?”   曲泠没料到这傻子这么能折腾,精力又好,毕竟是习武之人的身体,虽说花样不多,可胜在年轻力壮,劲儿猛,弄得曲泠欲生欲死,险些溺死在情潮里。   等傻子做不动,将子孙都交代完了的时候,曲泠手脚都是软的。   曲泠咕哝了一声,懒得开口,傻子不依不饶,凑过来吻他的耳朵,小狗似的含住耳朵舔,“没有吗?”   他有点儿委屈,又有些懊恼,挺了几记腰,偏做了太多回,那玩意儿毫无反应。云州心里发慌,他虽傻,可却能感受到曲泠喜欢他硬邦邦的东西。   不但喜欢,还很痴迷。   他怕曲泠不喜欢他,不要他了。   一念及此,云州就搂紧了曲泠,委委屈屈地说:“曲泠,硬不起来了。”   曲泠哦了声,过了几息才反应过来,推了推压在自己背上的傻子,说:“你先起开。”   云州更委屈了,“它一会儿就可以再起来了……”   曲泠失笑,心想,他要还能马上起来,自己这顿操不是白挨了?   他声音都叫哑了,说:“别不是坏了吧。”   云州睁大眼睛。   曲泠道:“乖乖,你先起来,我给你看看。”   云州别别扭扭地小声道:“你会不喜欢的。”   曲泠笑出声,说:“不会,咱们傻子这么乖这么可人,谁不喜欢?”   云州:“真的?”   曲泠餍足了,分外有耐心,无怪乎男人在床上总是最好说话的,哄他道:“真的,我最喜欢我们云州。”   云州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起了身,他拔出了那根东西,堵在里头的玩意儿都淌了出来,衬着透红丰腴的软臀,分外情色。   云州怔怔地看着,还未看够,曲泠已经翻过了身,往男人胯下一摸,又掂了掂,便是软着,分量也很可观。云州脑子里都是曲泠流精的屁股,再一低头,就看见曲泠细白的手指把着他的孽根,白鸟似的手,停在他脏兮兮湿漉漉的下流物器上。   曲泠一句“没坏,它就是累着了……”刚出口,掌心里那话儿弹了弹,竟又半勃了。   曲泠:“……”   云州亮晶晶地望着曲泠,献宝似的,说:“它没坏!”   曲泠看着云州的眉眼,罕见的有了几分惆怅,年轻真好。   云州红着脸想压上来,曲泠反应快,抬脚抵住他的胸膛,道:“等一下……”   他动作急,扯着了腰腿,疼得抽了口气,快感褪去,纵欲过后的疲惫酸乏开始漫了上来。   曲泠是决计不肯承认自己招架不住这生龙活虎的傻子,只能归咎于傻子比他年轻,还是习武的,便咬他的耳朵,正儿八经地说:“你是要把你的小崽子弄死吗?”   傻子:“……啊?”   曲泠说:“说不定,我已经怀了。”   傻子:“……!” 第23章   直到云州打了水,曲泠清洗完了,换了身干净的衣裳,云州仍然震惊在曲泠揣上了他的崽子这件事情上。   曲泠怀了?   怀了他的孩子?   他的目光忍不住往曲泠肚子上瞟,曲泠舒舒坦坦地洗了澡,浑身清爽,终于又提起一点劲儿,拿起团扇扇凉。傻子的目光太过明显,曲泠说:“看什么,快把床擦干净。”   云州噢了声,又看了眼,曲泠心想,傻子这眼神不是当真了吧?不是吧?不能吧?   他是男人!   曲泠索性哎呦了一声,吓得云州腾地站直了,紧张地看着他,还走近了,想碰又不敢碰的样子。   曲泠装模作样地说:“肚子疼。”   云州当即扶住他,犹豫了一下,才伸手摸他的肚子,说:“我去找大夫。”   曲泠顺势靠在他身上,可怜巴巴道:“你儿子他闹我!”   云州呆了呆,惊得结巴了,道:“我……我儿,儿子?”   曲泠说:“不想认?”   “果然男人没一个好东西,”曲泠佯怒,“操我的时候只管自己爽,说要我怀上你的种,现在怀上了又不想认了。”   云州下意识地反驳道:“我没有不认……”他觉得哪里不对,可又说不上来。   曲泠哼了声。   云州又看了眼他的肚子,忍不住摸了摸,小声道:“肚子小了,”他傻愣愣地问曲泠,“孩子呢?”   曲泠敷衍道:“月份小,不显怀。”   云州:“……哦。”   曲泠说:“扶我过去坐着。”   云州有些无措,好像曲泠成了易碎的琉璃,越发听话,曲泠让倒水就倒水,没成想,他一回头,就见曲泠不知打哪儿翻出一个箱子,又从里头拿出一方小小的罐子。   云州捧着水杯,看着曲泠就着他的手小口小口地啜了几口水,脖颈白皙,长发黑软,不知怎的,心莫名地软了,只觉曲泠漂亮又灵秀。   他忍不住伸手摸上曲泠的脖颈,曲泠缩了缩脖子,一抬头,就撞入云州的眼中。   云州一双眼睛生得好,专注地看着他,好像眼里只瞧得见他,尽都是温柔喜爱,不带半分痴傻劲儿。   曲泠愣了下,旋即就回过神,心想,真是鬼迷心窍了。   他将这个念头抛之脑后,见云州去放杯子,兀自蹬了裤子,塌下腰,翘着屁股。罐子拨开,露出里头白软的脂膏,泛着清淡的香气。   云州回过神,就看见云州手指抹了药膏就送自己穴儿里,他怔住了,干巴巴地问曲泠:“曲泠,你做什么?”   曲泠没看他,眉心微蹙,随口道:“脂膏,保养的。”   云州睁着眼睛,愣愣地看着曲泠熟稔的动作。   脂膏是他自春日宴里带出来的,效果极好。风尘中人难保不会碰上难缠的客人,玩起来不将人当人看,花楼里自然不乏这些东西,药效远比医馆里的好。   曲泠屁股丰腴,腰肢细,塌着腰臀时线条极为勾人,腰窝浅浅的,透着股子成熟的情色。   云州喉结动了动,还未开口,曲泠又抽出一方锦匣,递给他,说:“过来帮我。”   云州抬长腿走近了,一打开,里头竟是几根小小巧巧的玉势,他砰地盖上了,看着曲泠,一脸严肃道:“不能用。”   曲泠说:“嗯?”   云州认真道:“你有宝宝,会伤着宝宝的。”   曲泠呆了呆,顿时就笑得不行,他一笑,云州眉毛都皱了起来,有些窘迫,却将锦匣往一旁放。   曲泠笑得花枝乱颤,云州下意识地抱住曲泠,曲泠过了半晌,才缓了过来,眼角都沁出了泪花。   曲泠便也摆出一副认真的神情,“那玩意儿小,捅不着你的宝宝。”   云州看着曲泠。   曲泠在他耳边道:“穴都让你捅松了,不拿它温养,以后怎么含得住你的精,给你生崽子?”   云州好像听明白了,又好像没听明白,耳朵却红了,讷讷无言。 第24章   天气炎热,曲泠食欲不振,好在初六买了甜瓜,不等他去切,傻子竟似开了窍,抢了他的活。   云州将切瓜当成了雕刻,皮削得利落,薄薄的,果肉都不见多带,偌大的甜瓜切成了齐齐整整的小方块,端给了曲泠。   初六脸上没什么表情,沉沉地看着碗中的甜瓜,等云州离开了,才开口道:“主子,他这是怎么了?”   他将到舌尖的傻子二字咽了回去。   曲泠拿木签插了块甜瓜吃了,才慢吞吞地道:“我和他说,我怀了。”   初六:“……”   曲泠道:“他信了。”   他话里有几分愉悦的笑意,初六看着曲泠,他跟着曲泠很久了,自然能看出他笑里固然有捉弄云州痴傻的笑,可却是真心实意。   初六沉默了片刻,道:“主子何必这么逗他?”   曲泠说:“好玩啊。”   “再说,他这傻乎乎的样子,还怪可爱的。”   几人同住一个屋檐下,曲泠和云州做那档子事瞒不过初六,曲泠压根儿没想过瞒,也没必要瞒。   初六于他而言,只是个奴仆罢了。   二人偷情似的避着初六过两回,曲泠想的时候,就支开初六,到了后来,就是光明正大了。   屋子里尽都是情事中的呻吟和喘息,初六站在院外,日头大,晒得初六苍白的皮肉泛着不正常的红,大颗汗珠滚下,眼上的朱红胎记竟透着诡谲的艳丽。   他恍若未觉,站了好半晌,才如同在春日宴里一般,去给曲泠烧洗澡水。   水是从井里打出来的,木桶掉下井中时发出一声坠落的声响,砰的一声,初六没来由地觉出几分冷意。   初六年幼时就被卖入了春日宴,因着那块胎记,他做着最低等,最肮脏诸如清洗夜壶的活儿。   所有人都嘲他,丑八怪。   他们不允许他去前院,道是会吓着客人——不,吓过的,他懵懂时被诓过一回,撞着了一位醉酒的客人。   那个男人满身酒气,抓着初六,还当是楼中的小倌儿。   初六吓得不行,仓惶要躲,男人只当他玩欲拒还迎的把戏,越发来劲,直到看到他的脸,吓了一大跳,当即冷了脸,狠狠甩了初六一个耳光,说,哪里来的丑东西。   初六哪儿还能不明白,周遭眼神如尖刺,夹杂着客人的辱骂,他低着头,浑身不住的发抖。   陡然,他听见有人笑了一声,说,多大点儿事,至于因着一个没规矩的小奴动这么大的肝火?   他说,还不下去?   这话是对初六说的,初六听懂了,如蒙大赦,忙不迭往后跑,临离开前,他大着胆子回头看了眼。   他只看到了曲泠的背影,他靠着朱红栏杆,同身前的人调笑。   知道曲泠赎身要走,初六已经做好了死在春日宴的准备。   没想到,曲泠会带他走。   离开春日宴时,初六有些慌张,曲泠将包袱丢给他,道,慌什么,跟着我,还能将你卖了?   初六看着曲泠,抿着嘴笑了笑,心一下子就安了。   没了曲泠,初六茫然地想,他活不下去的。   他们自由了,原本只有他和曲泠,只有他和曲泠的。   初六垂下眼睛看着黑漆漆的井口,深井水凉,他心中道,早知道就该让那个傻子死在水里。   初六提着热水过去时,门开了,他要进去,云州杵在门边,看着他,道:“给我。”   初六霍然抬起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傻子。   云州皱了皱眉,身量颀长,比初六高了半个头,他将初六挡在了门外,不容他看一眼。   初六自然也看不见曲泠,他丝毫不掩饰眼中的阴霾,轻声说:“滚开,傻子。”   云州有些不快,道:“你不能进。”   屋中传出曲泠的声音,懒洋洋的,餍足了,“云州?”   初六开口道:“主子。”   曲泠说:“初六,你去歇着吧。”   初六脸色刷的白了。 第25章   这一日,难得转了凉,是阴天,叶小楼邀曲泠去茶楼喝茶。因着曲泠常去听戏,二人渐渐熟悉了起来,颇有几分好友的模样。   茶是甘甜的花茶,饮过唇齿留香。   曲泠捧着茶啜了口,道:“你前些日子不是和我说要闭关写话本,怎的就出关了?”   叶小楼寻思着自己写一折新的话本改成戏来唱,他信誓旦旦地和曲泠说要闭关,全心全意地写本子。   这才过了五日。   叶小楼没了筋骨似的,懒洋洋地靠着椅背,道:“写是写了,写到瓶颈了,毫无半点头绪。”   他叹气地摸了摸自己一头乌黑的长发,说:“我今日梳洗时,头发都掉了一把,不能再闭关了!”   曲泠“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叶小楼瞥他一眼,修长白皙的手指捏着折扇,一晃一晃的,“我可不是请你来笑话我的。”   曲泠认真道:“我这有几个生发的偏方,你若是需要——”   “我不需要,”叶小楼当即打断他,哼哼唧唧道,“我还年轻,生什么发。”   叶小楼说:“我和你讲讲我的话本子吧。”   曲泠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叶小楼坐直了,兴致勃勃道:“话说在这么一个地方,有这么一户人家,家里有个少爷,少爷年少慕艾,和一个采莲女看对眼了。”   曲泠:“然后呢?”   叶小楼说:“正当盛夏时分,满塘荷花摇曳,采莲女在河畔,那是人比花娇,富家少爷一见钟情,就决定,要娶采莲女为妻。”   曲泠:“少爷的家人同意?”   叶小楼啪的拿扇子敲了一下掌心,说:“那自然不能同意了,门不当户不对嘛,少爷他爹震怒啊,斥责少爷不思进取,还将他关禁闭了。”   曲泠道:“那岂不是来一出轰轰烈烈的私奔?”   叶小楼说:“那就太俗了!我的故事怎会如此落于俗套!”   曲泠眨巴眨巴眼睛,示意叶小楼继续。   叶小楼说:“他爹生气啊,就想瞧瞧到底是什么人,将少爷迷成了这个样子,后来一见,果然是个美人,见色起意,给采莲女的爹一笔钱,就把她抬进了后宅成了自己的妾室。”   曲泠:“……”   “不要老脸!”曲泠评价道。   叶小楼说:“可怜二人再见,一个成了庶母,一个成了庶子——”   曲泠说:“母子再续前缘?”   叶小楼:“……”   曲泠理所当然道:“老头子如此好女色,一看就是个短命鬼,让少爷把他熬死,娶了庶母,钱财两得。”   叶小楼噎了噎,道:“那这出戏,约摸是要被人丢烂菜叶子的。”   曲泠一想,也是,“那熬死老头子,庶母去做尼姑,尼姑庵里再见,颠鸾倒凤暗通款曲,奉子成婚?”   叶小楼抽了口气,曲泠望着他,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难不成你竟想有情人终成怨侣就此抱憾终身,郁郁而终?”   叶小楼结巴道:“……那倒也不是。”   曲泠面露悲伤,“没想到,你竟如此心狠,棒打鸳鸯。”   叶小楼:“……”   一旁云州笑出了声。   曲泠当即转向他,说:“云州,你说我说的好不好?”   云州不假思索道:“好。”   曲泠满意了,叶小楼瞧着戴面具的男人几眼,道:“阿泠,你这仆人为何日日都戴着面具?”   曲泠道:“年少时家里走水,伤了脸。”   叶小楼笑道:“我会一点医术,不妨让我看看?”   曲泠笑盈盈道:“他伤得重,又过了这么久,已是药石无医了,再说,火烧伤的脸吓人得紧。”   叶小楼说:“阿泠当真心善。”   曲泠喝了一口茶,笑道:“自然,何况我们云州除了脸,别的可都是一顶一的。”   他话说得暧昧,朝叶小楼眨了眨眼,叶小楼失笑,抬手和他碰了个杯。   不多时,茶楼中人声渐响,却是一个说书人走到了台前,惊堂木一拍,男人道:“我们上一回说到江南陆家庄的陆老庄主和岭南瑶光剑的那一场比试,那二位一个是刀道宗师,一个是当世剑圣,刀剑相逢,那是何等惊天动地的一战啊。”   “这一比之后,陆老庄主以一招之差输给了瑶光剑,陆老庄主也因此郁结于心,不过三年就撒手人寰。临终之际,让他的嫡子,陆少庄主将他的刀封入刀匣,一并埋于黄土……” 第26章   说书人讲的是江南陆家庄的故事,道是那陆少庄主陆酩年少扬名,继任庄主,于危难之际力挽狂澜,重振陆家惊澜刀的威名。   叶小楼说:“阿泠,你听说过这惊澜刀吗?”   曲泠对江湖事并不感兴趣,江湖市井,于他而言,那就是两个世界。他对打打杀杀的江湖中人,只过耳不过心。   昔年在春日宴中,曲泠的客人中也有江湖人,要么粗鲁莽撞,要么性情古怪,曲泠对江湖中人并没有好感。   他伸手往已经杯里添了茶,努努嘴,道:“喏,如今听说了。”   叶小楼笑了起来。   曲泠说:“你喜欢这什么惊澜刀?”   叶小楼摇摇头,啪的一下展开扇子,道:“谈不上什么喜欢不喜欢,只觉得江湖快意恩仇,比戏台上的戏还精彩。”   曲泠笑盈盈道:“我惜命,江湖上的戏,我看不起,还是钟爱你叶老板的戏。”   “阿泠如此盛情,真叫人不好意思。不过你这满腔爱意,我一定不会辜负的。”叶小楼害羞道。   曲泠便也深情道:“请你务必写出新戏,让我为你泪洒清州河。”   叶小楼噎了噎,黯然道:“你爱的竟只有我的戏?”   曲泠道:“我爱的是你叶老板。”   叶小楼说:“真的?”   曲泠:“天地可鉴。”   云州:“……”   叶小楼果然不是什么好人!   几人从茶楼下来时,已经熬过了最热的时候,茶楼里只有稀稀拉拉的几个客人。   说书人饮过一口茶,道:“自陆酩在梨花渡消失,如今已过了数月,陆家庄的人把江湖翻了个遍还未找出陆酩,江湖都传,陆酩怕是已经死了,如此天纵奇才的刀客要是这么陨落了——”   说书人叹了一口气,道:“真是可叹,可惜。”   叶小楼站在门边,看着曲泠和云州道:“我先回去了,改日来园子里听戏,我请你们。”   曲泠笑道:“好。”   叶小楼抬腿欲走,想起什么,又道:“我一直在戏园,有事可以来寻我。”   曲泠眨了眨眼睛,“昂,等你的新戏。”   听罢,叶小楼就走了,曲泠看着他的背影,翘起的嘴角慢慢落了下来。   云州已经打开了伞,一垂眼,就看见了面无表情的曲泠,道:“曲泠?”   曲泠抬起眼睛看着云州,他心思敏锐,今日叶小楼突然问及云州,台下说书人讲的又是什么陆家庄,陆家庄他不知道,可梨花渡离云州不远。   这傻子是江湖中人,使的又是刀,不得不让曲泠多想——云州是陆酩?   曲泠慢慢开口道:“陆酩。”   面具孔中透出的眼睛看不出丝毫神色变化,曲泠审视着云州,道:“你记不记得陆酩?”   云州愣了愣,摇头,只说:“曲泠,我们回家了。”   曲泠看了半晌,突兀一笑,道:“走吧,回家。”   他笑,云州便也笑,下意识去牵曲泠的手。曲泠垂眼看着他骨节分明的手指,傻子手热,指腹粗糙,能摸着粗砺的茧子,虎口尤为厚。   曲泠摩挲了上去,云州心口跳了跳,手掌都抖了下。   曲泠抓住他,道:“走吧。”   云州眼里露出笑,“嗯。”   二人走到一半,路过一家打铁铺,曲泠脚步顿住,看着摆在上头的刀剑。俱都是粗劣的东西,曲泠走了过去,他生得细皮嫩肉,瘦瘦弱弱,花儿也似的,一看就不是舞刀弄枪的。   打铁铺的汉子看了曲泠一眼,道:“随便看看。”   曲泠拿起当中一把刀,递给云州,云州茫然地看着曲泠,伸手握住了刀柄。   曲泠说:“试一试。”   云州看着手中粗制滥造的刀,有些不喜,可又是曲泠给他的,到底没扔,握紧了,下意识地挥了一下。   不知是失忆,太久不曾挥过刀,还是武器不顺手,动作有些生涩,可看得出,确实是有底子的。   曲泠沉沉地盯着云州,云州有点儿无措,把刀丢在了武器铺子上,朝曲泠走近了一步,小声道:“曲泠?”   曲泠说:“没事,走吧。” 第27章   云州虽是傻子,可自茶楼回家,又经了打铁铺子,云州敏锐地察觉到了曲泠的情绪变化,他心里甚至生出几分不安。   他有种要被曲泠丢下的感觉。   二人一到家,曲泠见云州还跟着自己,看了他一眼,就让云州回自己屋子,云州没动,直勾勾地盯着曲泠。   曲泠疑惑道:“有事?”   云州想了想,说:“曲泠,我会做更多木雕,做得更好更漂亮。”   曲泠:“嗯?”   云州道:“赚很多钱,给你买金子。”   曲泠愣了愣,笑了,“为什么突然这么说?”   云州抿了抿嘴,认真地看着曲泠,道:“你不要不理我。”   曲泠脸上的笑意微滞,慢慢道:“我为什么要不理你?”   云州垂下眼睛,没有说话。   曲泠看着戴了傩戏面具的云州,面具丑陋古怪,该是有些骇人的,不知怎的,竟让曲泠瞧出了几分不安和可怜。   这傻子傻归傻,倒是真敏锐。   曲泠在猜出云州或许就是陆酩的那一瞬间,的确是想将陆酩丢下的。   江南陆家庄,江湖人,哪个都不是曲泠想沾的,能沾的麻烦。   说白了,他只是一个倌儿。   更不要提他救云州时,云州那一身要命的伤,要是被人发现云州未死,对方卷土重来,斩草除根,曲泠毫无招架之力。   曲泠道:“行了,回去吧。”   云州迟疑着不肯走,曲泠屈指弹了下他的面具,道:“傻子,再不走,我现在就不理你了。”   云州噢了声,看着曲泠,抓着他要收回去的手在脸颊边蹭了一下,才不情不愿地离去。   曲泠手指蜷了蜷,还残留了几分指头蹭过面具的冷硬触感,他站了片刻,转身从箱子里翻出一个木匣,匣中放着一支白玉簪。   成色顶好的羊脂白玉,做工精细,价值不菲。   曲泠摩挲着这支簪子,这是自云州身上拿来的,起初是求财,人不能白救,救了他,总要得些好处。   毕竟救人的药钱都是曲泠付的。   没成想,如今竟成了烫手山芋。   初六走进屋子时,看见的就是曲泠把玩着云州的那支簪子,他顿了顿,叫了声,“主子。”   曲泠回过神,嗯了声,将簪子又放了回去。   初六将手中的茶壶放下,道:“主子,我泡了壶凉茶,您喝一杯解解暑。”   曲泠坐回桌边,心不在焉地摩挲着瓷白茶杯,过了许久,道:“初六。”   “你去外头打听打听,江南陆家庄。”   初六一怔,应道:“是,主子。”   曲泠道:“别引起人注意。”   初六应了声,没有多问。   曲泠喝了口凉茶,茶水微苦,唇齿后却留甘,道:“茶不错。”   初六抿着嘴笑了笑。   曲泠想,云州身份未定,叶小楼若是为了云州而来,说不定只是在试探他。云州如今还傻着,武功也不曾恢复,就这么把他丢下,就当真是羊入虎口了。   曲泠想起云州认真地和他说,你不要不理我。   曲泠漫不经心地在心里掂量着把云州留在身边的风险,最稳妥的自然是丢下他,直接离开清州。   可他走了,这傻子怎么办?   这么一想,曲泠心里竟生出两分不忍,算了算了,先留着吧,静观其变。   都说色字头上一把刀,在春日宴里恃色行凶了十余年的头牌忍不住感叹,男色误人,男色误人啊!   古人诚不欺我。 第28章   初六动作快,翌日,就将打听来的消息告诉给了曲泠。清州四通八达,不乏江湖中人来此聚集,初六拿着柳笠,天气炎热,他额头上都是汗水。   曲泠拿了块干净帕子给他,道:“不急,先歇会儿。”   初六嗯了声,接过帕子擦了擦汗,又喝了口水,才道:“我不敢引人注意,没有问得太深,只随口问了几句。”   “不过陆家庄如今出大事了,谈论的人不少。”   曲泠:“嗯?”   初六小声说:“陆家庄庄主失踪了。”   曲泠并不意外,道:“还有呢?”   “陆家庄庄主叫陆酩,继任庄主之位已有五年,数月前,在梨花渡受到围攻,就失踪了,生死未卜。”   曲泠靠着藤椅,屈指敲着扶手,没有开口。   初六道:“听说陆家庄的人原本想瞒着,可不知哪里走漏的消息,愈传愈烈,闹得陆家庄人心惶惶。陆家庄是江南名门,百年来不知多少人觊觎惊澜刀,和他们家传承数百年的惊澜刀法,明里暗里树敌不少。”   “惊澜刀不是给上一任庄主陪葬了?”曲泠问。   初六道:“主子如何得知?”   曲泠笑了笑,道:“道听途说。”   初六轻声说:“有人说跟着上一任庄主下葬的根本不是陆家传世的惊澜刀,那把惊澜刀依旧在陆酩手中。”   曲泠道:“不过就是一把破刀,拿到了就能称霸武林得道飞升了?”   “陆酩失踪,现在陆家主事的是谁?”   初六想了想,说:“陆酩的弟弟,陆霆。”   曲泠道:“一母同胞的?”   初六道:“一母同胞,听人说两兄弟感情还不错。”   曲泠摸着藤椅光滑的编织痕迹,慢吞吞道:“也就是,陆家庄可信?”   初六不明所以,看着曲泠。   曲泠笑道:“没什么,就是想到了云州欠我的一千两。”   初六轻声道:“主子,云州真是陆酩?”   曲泠没有瞒他,初六不是傻子,他无缘无故让初六去打探陆家庄,初六只要一想就能知道和云州有关,点了点头,道:“八九不离十。”   初六沉默片刻,问道:“主子想怎么做?”   曲泠说:“都到这个份上了,能怎么做?”   初六不吭声了。   曲泠道:“他可还欠我一千两,他要真是陆酩,这条命,就不止一千两了,够咱们舒舒坦坦过上几年了。”   他说得功利,初六看着曲泠,咀嚼着“咱们”二字,心中稍安,还是忍不住试探道:“主子,真的是因为一千两?”   曲泠怔了怔,抬起眼睛看着初六,初六心颤了颤,抿紧嘴唇,几乎要低下头,方听见曲泠不咸不淡道:“初六,知道我为什么带你离开春日宴吗?”   初六有点儿发慌,小声叫了声主子。   曲泠淡淡道:“因为你最聪明,最有分寸。”   “我在春日宴已经过够了事事算计揣摩人心的日子,你可以有小心思,但是你要是失了分寸……”   初六慌忙道:“主子,不会的,初六不会。”   曲泠道:“不会最好。”   藤椅一晃一晃的,曲泠突然一笑,道:“不是因为一千两还能是因为什么,我现在还不想死,咱们那点银子不知够我们过多久,自然要多弄些银子。”   “总不能是因为男人,”曲泠扯了扯嘴角,道,“我这辈子见的男人海了去,还不至于因为一个男人蒙了心。”   何况,陆酩不是云州,像陆酩这样的人,若非他落魄,只怕见了他,都不会正眼瞧一眼。   曲泠最不会的就是自讨没趣。 第29章   云州若只是个傻子,曲泠不介意养着他,可云州是陆酩,就成了烫手山芋。   尤其是还未恢复记忆的陆酩。   他到底不是江湖中人,陆酩的诸多事于他而言,只能来源于话本传说。可一旦了解了这个人,曲泠忍不住咂舌。   怎么说呢?   不是陆酩不出色,诚然,陆酩在江湖上那也是屈指可数的青年才俊。陆酩少年成名,是陆家庄出色的少庄主,刀道传人。   自惊澜刀败给了漠北瑶光剑,陆家庄声名受挫,陆酩接任庄主之位时不过十九岁,正当年少。是时陆家庄旧怨朔州诡云手方霄云上门寻衅,后来年仅弱冠的陆酩携刀迎战,生生斩断了方霄云的右手。   江湖人将那一战吹嘘得天花乱坠,道是方霄云的血都溅到了陆酩脸上,衬得陆庄主俨然玉面罗刹,周遭观战的人都为之胆寒,叹道惊澜刀败不过一时,终有一日,陆酩会重振陆家庄的声名。   曲泠看着传说中的陆酩,又忍不住去看云州,实在无法将面前这个傻大个儿和年少成名的陆庄主当成一人。   曲泠看得久了,云州再是迟钝也察觉了,他抬起头看着曲泠,二人对视了一眼,曲泠说:“没事,你继续忙你的。”   他摇了摇那把牡丹团扇,云州目光在扇面的牡丹转了一圈,莫名地觉得这扇子实在俗气得很,还不如曲泠的指头好看。云州看了两眼,便收回了目光,手中的雕刻刀在他手中变得分外听话,细碎的木屑自男人修长的手指滑落,纷纷扬扬,很有几分赏心悦目。   曲泠发现,云州不说话,安静地坐着时,确实很有几分矜贵气度。   曲泠想,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高手风范?   他稀罕又惊奇地绕着云州转了两圈,云州一个分神,雕刻刀就刮过指头,鲜血瞬间渗了出来。   曲泠抽了口气,蹲下身抓着他的手指,说:“怎么这么不小心?”   云州还没说话,指头就被曲泠含在了口中,他愣了下,垂下眼睛看着曲泠,一时间将自己才组织好的话都忘了。   曲泠含着他的手指,舌尖舔过伤口,血腥味在唇齿间漫开,他抬起眼,二人目光对上,一时间也有些怔忡。   旋即,曲泠就吐出他的手指,“呸呸,吃一嘴木屑。”   云州呆了呆,笑了起来。   曲泠瞥他一眼,“笑什么?”   云州摇了摇头,只专注地看着曲泠。   不知怎的,曲泠竟有些受不住青年这样信赖的眼神,他勾过一张小木扎坐在云州面前,一副促膝长谈的模样。   曲泠说:“云州啊,我对你好不好?”   云州点不假思索地头。   曲泠理所当然道:“是吧,我对你多好,捡了你,救了你给你找大夫,管吃管住还管给操。”   云州听到最后一句耳朵就红了,曲泠说:“哪个救命恩人像我这样?”   他见云州不说话,反问道:“不是吗?是我对你不好,还是你弄得不爽?”   云州眼神闪躲,讷讷了半晌,说:“嗯。”   “所以说,你得记我的好,”曲泠语重心长地说。   云州眨了眨眼睛:“曲泠有不好吗?”   “……那自然是没有!”曲泠说。   云州犹豫了一下,指了指他的扇子,说:“扇子不好。”   曲泠道:“哪儿不好?”   云州干脆利落地说:“丑。”   曲泠:“……呵。”   半晌,曲泠说:“云州啊,以前的事你一点儿都不记得了?”   云州茫然地看着曲泠。   曲泠说:“谁打伤的你也不记得?”   云州摇了摇头。   曲泠叹了口气,突然,他眼睛微亮,看着云州,道:“我给你换把刀吧。”   云州不明所以地问:“换什么刀?”   曲泠抓住他的手,说:“走。” 第30章   曲泠带着云州出了门,去了武器铺子。   武器铺陈列武器种类繁多,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尽都可寻。曲泠甫一踏入,就被满屋子的武器晃得眼花,脖颈发凉,险些拉着云州转身走人。   所幸武器都未开刃,没有见过血。   武器铺子的老板是个中年男人,下颌蓄须,一见二人,略一思索,目光就留在了云州身上多看了几眼,笑盈盈地对曲泠道:“这位爷,想买什武器?”   “小店这铺子里的武器种类,在清州城认第二,就没有哪个敢说第一。”   曲泠不置可否,踱步在武器陈列架上慢慢地看着,道:“都在这儿?”   老板道:“这些是较为常见的,不知爷想寻把什么样的兵刃?”   曲泠道:“刀。”   老板笑道:“刀我这儿多的是,这边请。”   他将曲泠二人引去刀架上,曲泠偏头对云州说:“去看看,哪把最合眼。”   云州望着曲泠,他脸上戴了傩戏面具,乍看过去,确实有几分侠客行家风范。   曲泠听闻武器于这些武者而言,意义非凡。陆家庄的惊澜刀天下闻名,陆酩是陆家庄主,惊澜刀法的传承人,从小练的,自然也是惊澜刀。   曲泠记得他曾经问过云州,他使的什么武器,云州脱口而出就是一个刀字。他可能忘了自己是谁,可这经年的武道修行深入骨髓,不是他说忘就能忘记的。   有时,习惯反而比记忆更为深刻。   云州看着刀架上陈列的各色兵刃,长刀短刀,样式不一,他伸手抚摸着尚未开封的兵刃,不知怎的,心里竟觉得这些刀,不过尔尔。   曲泠一眼不眨地盯着云州,过了片刻,见云州摇了摇头,问道:“没有一把能看上的?”   云州诚实道:“没有。”   曲泠当即看向武器铺老板,老板捻了捻胡须,看着云州,说:“不知这位爷想寻的,究竟是什么样的刀?”   云州皱了皱眉,看向曲泠。   曲泠道:“有没有更为罕见的?”   老板道:“罕见的自然也有,可这天下兵刃何其多,就是刀这一种,我这库房中也有不少,若是都要寻人搬来多少费事。爷不妨说个形貌长短,我这也好帮您寻一寻。”   曲泠心道,我要是知道,还用的上问你?话到嘴边,顿了顿,道:“你可知道惊澜刀?”   店铺老板闻言睁大眼睛,看着曲泠,道:“惊澜刀?”   曲泠随口胡诌:“不满掌柜,我这随从武功高强,自称十八般武器样样精通,我不信,非要把他难住,又听闻惊澜刀和别的刀不一样,所以想寻来考一考他。”   老板笑道:“爷有所不知,惊澜刀是陆家独有,我这小店,还真是没有。”   曲泠诧异道:“为什么?”   老板说:“兵刃同衣裳不一样,衣裳人人都能穿,可兵刃武器却不是人人都会使。当年陆家庄扬名江湖时,江湖中也有人去仿惊澜刀,可到底使的不是陆家的独门刀法,用起来便不伦不类,反而落了下乘。”   曲泠说:“陆家的惊澜刀有什么不一样吗?”   老板笑了笑,当中抽出一把直刃窄身的长刀,示意曲泠看向刀柄环首,道:“这叫环首刀,陆家的惊澜刀同环首刀是有几分相似的。”   “陆家庄起自西南,惊澜刀就脱胎于古苗刀,其刀形似禾苗,刀刃极薄,可惜,我只听人说过惊澜刀,却从不曾亲眼见过。”   曲泠看了眼云州,却发现云州出神地看着老板手中的环首刀,犹豫了一下,道:“那掌柜可知谁能锻造这样的刀?”   “小店倒是能锻,不过,这价格不便宜,”店铺老板抬手比了一个数,道,“不瞒客人,即便锻成了,这刀也只不过是徒有其型,而无其神韵,和真正的惊澜刀可谓云泥之别。”   肉疼,花这么一笔钱买把硬邦邦的刀,要是平常时候,曲泠是决计不会买的。他咬了咬牙,道:“行,几时能好?”   曲泠补充道:“我要尽快能拿到。”   老板思索须臾,道:“半个月。” 第31章   戏台后院有一方池塘,叶小楼站在池边的树荫里喂鱼,撒一把饵料,里头豢养的鱼便争相攒动,你推我搡,生怕被别人夺了食。   红缨走近时,叶小楼正好将手中的饵料都撒了出去,就听她说:“公子,信已经分别送出去了。”   若是曲泠在,便能认出红缨就是这戏楼里的小生。   叶小楼笑了笑,说:“你说陆家庄和方霄云谁能先一步到清州?”   红缨思忖道:“陆霆和方霄云都快把梨花渡掀了,公子心善,送给陆霆的信快了一个时辰,若是陆霆当真在意陆酩的生死,就会比方霄云更快。”   “不是我心善,”叶小楼接过红缨的手帕擦着手心,说,“我是看在曲泠的面子上,才晚了一个时辰,不管怎么说,他也是我的朋友。”   他咬重了朋友二字,红缨莞尔,道:“公子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曲公子,让他离得陆酩远远的?”   叶小楼说:“我已经点过了曲泠,他既已猜出了陆酩的身份,愿意陪着他同生共死,我又何必棒打鸳鸯?”   红缨说:“没想到,曲公子竟是这般重情重义的人。”   早在叶小楼打算和曲泠相交时,就已经将曲泠的过往查得清清楚楚,红缨是叶小楼的左右手,他知道,也没瞒着红缨。   叶小楼懒洋洋地道:“都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可这无情无义的人,一分情义有时就能当十分看了。”   红缨不解。   叶小楼道:“因为无情无义的人最在意的人是自己,他看重别人一分,便是发乎于心,深思熟虑过的,轻易不可改。有的人你瞧他满口仁义道德,高风亮节,堪称君子,可这样的人,往往龌龊起来,那真是比明着无情无义的人可怕多了。”   红缨恍然,叶小楼笑道:“所以以后真要觅得情郎,一定要带来给我过过目,任他是人是鬼,都瞒不过你家公子的这双眼睛。”   叶小楼没个正形惯了,红缨也不恼,笑嘻嘻道:“那不成,我要是觅得情郎,一定藏得好好的。”   叶小楼大惊,“好大胆的丫头,小小年纪,这就想着藏男人了?”   红缨哼笑道:“要真依公子的眼睛,什么人到了公子眼里,那也不是人了。”   叶小楼摇摇头,“那未必,你看曲泠就入了我的眼。”   红缨说:“所以说公子古怪,这天底下多少英雄豪杰公子瞧不上,偏偏和一个——”她顿了顿,“相谈甚欢。”   叶小楼道:“你懂什么,‘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啧,你说我若是将曲泠和陆酩编排成戏……”他来了劲儿,合扇一敲掌心,“有英杰才俊,又有美人,那岂不是叫座得很?”   红缨忍不住泼他冷水,道:“若是陆庄主恢复记忆了,公子如此编排他,追究起来——”   “我怕他陆家庄不成?”叶小楼咕哝道,“再说,他还不一定能活着回去。”   说到此,叶小楼不期然地想起曲泠,目光沉了沉,捏着扇子不再说话。   江湖事江湖了,曲泠不是江湖中人,却无端卷入这滩浑水里,若换了以前,叶小楼乐得看热闹。   如今却有一分迟疑。   曲泠手无缚鸡之力,就是个倌儿,一旦方霄云寻仇至此,曲泠只怕有死无生。   叶小楼敲了敲掌心,他是个商人,为了曲泠,让陆霆先一步来清州,已经是全了他们这一段相识之谊了。何况他提点过曲泠,曲泠不愿丢下陆酩,无论是出于真心,还是趋于利益,都是曲泠的选择。   和他叶小楼无关。 第32章   盛夏天气热极了,曲泠趴在竹簟上,赤条条的,头发被汗水浸湿了,簪子松散地插着,要掉不掉。   将将经过一场激烈的情事,他腰腿还留着掐痕,脖颈肩膀几个牙印分外鲜明,新的,旧的交错着。都是云州咬的,傻子弄起来不分轻重,曲泠虽说喜欢,可事后冷静下来,疼起来就分外磨人了。   曲泠缓了半晌,坐起身,屁股里含着的都是傻子的东西,弄得深,又多,他一动就往外流,有几分失禁的滋味,绕是曲泠,脸颊也忍不住发热。   当初曲泠诓云州说他怀孕了,云州信了两日,当真将他当成了孕妇,可又失了忆,不知要怎么办。后来云州想起了当初替自己诊过脉的大夫,竟当真去问他,怀孕了怎么办?   大夫愣了愣,心想,怀孕了能怎么办?生呗。   可又想起面前这青年是受伤失了忆,家中有的还都是男人,一时间有些拿捏不住,到底是什么人怀孕。老大夫面色几变,看着傻子的眼神都不对了,好小子,傻都傻了,竟然还能弄大姑娘肚子——   真不是个东西!   老大夫不咸不淡道,养着,孕妇金贵,不能磕不能碰,万事都得仔细。   云州闻言认真地记着,回家之后,时刻盯着曲泠,他挨着地都恨不得抱着他。曲泠一脸莫名,可看着云州这么一副小心翼翼,生怕他磕着碰着的样子,又觉得很有意思,便这么同他玩着。   可过了两天,实在受不了傻子连衣服都想帮他穿,还总盯着他的肚子,就告诉云州,他没有怀孕。   云州呆了呆,小声说,你说你怀孕的。   曲泠道,逗你玩儿的。   云州抿着嘴唇,不吭声了,曲泠竟从中看出了几分委屈的意味,曲泠失笑,逗他,怎么着,还真想我给你生孩子啊?   云州不说话。   曲泠凑过去,云州偏头不理他,曲泠笑了笑,抱着他的胳膊,心肝儿,乖乖?   云州被他叫得耳朵发烫,盯着屋子里的木鸟摆件,依旧不开口,只听曲泠说,好云州,哥哥要是能生,早给你生了,你说生几个就几个,这不是真生不了嘛?你看看哪有男人怀孕的。   云州说,那你和我说你怀孕,你骗我——他顿了顿,转过头盯着曲泠,你欺我傻。   曲泠没想到反被云州将了一军,当即道,这能怪我吗?还不是你弄我弄得太狠,我要是不说我怀孕,你还要压着我!   曲泠委屈道,你分明不喜欢我,也不心疼我,只管自己痛快!   云州傻眼了。   曲泠悲伤道,你不喜欢我……   云州结结巴巴道,不,不是……我喜欢你的。   曲泠说,你不是真的喜欢我,你就是馋我身子。   云州哑然。   曲泠长长叹了口气。   半晌,云州小声道,我真的喜欢你的。   曲泠看着云州,云州目光专注认真,黑漆漆的一双眼,深邃漂亮,望着人时,好像当真有十二万分的深情,看得曲泠心都跳得快了几拍。   经过曲泠这么一番诡辩,直到云州走出曲泠房门,才反应过来,曲泠是真的没有怀孕,曲泠还骗了他,可这心里却是半点都不生气了。 第33章   曲泠躺了一会儿,才披着衣服走了出去。   夏夜蝉鸣虫叫声此起彼伏,苍穹皎月低垂,星子璀璨,平添几分静谧。曲泠走了几步,就在院中看见了云州,云州站在井边,手中拎着一桶水哗啦淋了自己满身。   他赤着胸膛,腰上挂着裤子,水珠淌过紧实的肌肉,在月夜下透出赤裸裸的野性。   他正闭着眼睛,似乎听见了脚步声,一偏头,就和檐下的曲泠对了个正着。四目相对,曲泠直勾勾地盯着男人的胸膛,没来由的,心旌摇曳,竟有些移不开眼。   云州似乎被他的目光缠住了,怔怔的,直到曲泠走到近前才反应过来,有点儿无措,低声说:“曲泠……”   曲泠看着云州湿漉漉的眼睫毛,青年一身清冽湿气,他心不在焉道:“不是给我提水沐浴吗?”   云州哑声道:“没有热水,已经在烧着了。”   曲泠哦了声,道:“水凉吗?”   他说着,手已经摸上了他的腰,掌心下的肌肉瞬间紧绷了起来,块垒分明,几道旧疤越显狰狞。云州心口跳了跳,垂下眼睛盯着曲泠素白的手指,他摩挲着自己的躯体,动作说不出的暧昧。   云州咽了咽,抓住他的手指,掌心滚烫,声音也发紧,道:“不凉。”   曲泠看了他一眼,挠了挠他的掌心,说:“是不凉,真热。”   云州被他搔得心痒,浑身都好像热了起来,手指松了劲儿,白鸟逃出了自己掌心,曲泠挨得更紧,整个人都要贴在他身上。曲泠在云州耳边说:“摸摸我。”   “我也好热。”   云州呼吸变沉,下意识地抱住曲泠纤瘦的身体,只觉曲泠瘦小,不堪抱,他一用力就能掐断他的腰,把他揉碎。   倏然,他喘了声,却是那只灵巧的白鸟胆大又狂妄,竟沿着他紧绷的小腹往下钻,飞入茂密丛林,逡巡着可供栖息的枝木。   云州喘声道:“曲泠,不要……摸。”   他最后一个字说得低,嗓音喑哑,曲泠额头抵在他肩上,嘴唇厮磨着男人的肩膀,脖颈,锁骨,说:“谁摸你?”   曲泠短促地笑了声,“我是在检查,检查你洗澡有没有洗干净。”   云州分明知他说得不对,却被情欲烧得脑子发沉,胡乱地抓揉着曲泠的腰,咬他的耳朵。   曲泠还问他,“这里洗了没有?”   云州讷讷无言。   曲泠道:“不能厚此薄彼,我帮你洗。”   云州耳朵通红,呼吸粗重,负隅顽抗,说:“我自己可以……”   曲泠道:“不要。”   他屈指一点,细细逡巡着每一寸,说:“我的。”   云州喘了声,下头裤裆支棱着,隆起了,偏长裤湿透了,隐约露出手动作的弧度。快感磨人,他失控地吮着曲泠的耳垂,曲泠手发软,腿也软,几乎站不住,云州抱住了他。   突然,他听曲泠埋怨道:“你弄的脏东西含不住了。”   云州嘴唇动了动,鬼使神差地说:“我帮你堵住。”   曲泠哼笑了声,欲火难耐里,云州若有所觉,抬起眼睛,就在回廊的角落里,看见初六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   云州和他对视着,不知是天性,亦或是男人骨子里的占有欲作祟,云州伸手托抱起曲泠,一边往屋中去,一边低头吻上他的嘴唇。曲泠热烈地仰头回应着,白皙赤裸的双腿缠上他的腰,整个人都透着情动。 第34章   傻子难缠,曲泠在迷迷糊糊里又被云州压在身下时软绵绵地推了两下,云州抓着他汗湿的手指嵌入指缝,低头吻着他布满吻痕的肩头,他生得瘦,肩胛骨纤细似两扇蝶翼,一吻就隐隐发颤。   云州不知餍足,底下力气愈重,弄得狠了,曲泠呻吟一下子高了几分,透出不知是受不住还是舒爽的哭腔。   云州一摸,曲泠又丢了。   他垂下眼睛看着深陷入情欲的曲泠,青年面颊潮红,艳若桃李,是春冰化作的水,妩媚多情,又如同秋末熟透的甜果,不堪揉,一用力就要捻破揉出黏腻的汁水。   好看是好看的,可云州也说不清为什么,心里不痛快。   他今夜分外情热,再动时,曲泠下意识地往前爬了一步,就被云州抓住了腰,往后一拽,生龙活虎的玩意儿长驱直入,几乎要把那处顶坏了。   曲泠眼角淌下水珠子,嫣红舌尖却爽得探出口,摇着头,“不要了……”   云州声音喑哑,压在曲泠身上,含糊不清道:“还要。”   自己要,偏莫名地笃定曲泠也是要的。   等云州终于放过曲泠时,曲泠屁股都湿透了,云州熟练地翻出一根药玉,抵在穴口却迟疑了,索性丢开,把自己软了的物事慢吞吞地蹭了蹭,半勃了,竟又塞了进去。   曲泠累狠了,也餍足了,懒洋洋地像只被喂饱的猫,他闷声笑了一下,说:“傻子,今儿晚上这么来劲,你是不是在吃醋?”   云州僵了僵,搂着曲泠的腰,说:“没有。”   “不老实,”曲泠眼也不睁,道,“不然我将初六叫来——”   云州想也不想道:“不要。”   曲泠哼笑了一声,睁开眼睛,看着云州,云州对上他的目光,不自在地瞟了一下别处,强调道:“我没有吃醋。”   他甚至聪明了一回,道:“我不爱吃醋。”   曲泠笑盈盈地勾了勾他的下巴,道:“哦?那吃饺子不蘸醋?”   云州抓住他的手指,说:“不蘸。”   曲泠说:“那我找别人也不吃醋?”   云州不吭声了,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曲泠。   曲泠笑了,喁喁私语一般低声道:“初六的醋有什么可吃的,我若和初六有什么,今夜和我在一起的就是他了,我又何必费心将你勾上我的床。”   云州道:“真的?”   “真的,”曲泠甜言蜜语信手拈来,慢条斯理道:“咱们云州吧,傻虽傻了些——”   云州不高兴道:“我不傻。”   曲泠低笑了一声,说:“那怎么办?我就是喜欢傻子,太聪明的人我不喜欢。”   云州抿了抿嘴唇,不说话。   曲泠看着云州,说:“尤其是像云州这样的。眼里心里都是我的,哥哥最喜欢。”   云州眼里露出笑,有点儿不好意思,却很认真地说:“那你不能和别人睡觉。”   曲泠莞尔,想,不管傻不傻,占有欲都是刻在男人骨子里的。   曲泠说:“成啊,只要你一直喜欢哥哥,又能让哥哥爽,哥哥就只让你操,再也不和别人睡觉。”   云州眨了眨眼睛,说:“你还和别人睡过觉吗?”   曲泠笑道:“那可就数不清了。”   云州抿紧嘴唇,曲泠眼神微冷,似笑非笑道:“嫌弃我?”   云州愣了下,摇摇头,想了想,道:“我就是有些不高兴。”   曲泠盯着他的眼睛,确认云州确实没有一丝嫌恶,才慢慢道:“云州,你吃过白肉吗?”   云州看着曲泠,说:“那是什么?”   曲泠笑了笑,道:“人肉,白肉,又叫做两脚羊,灾荒年里被抬上案板论斤称两,你一口,我一口,人都变成了畜生,就为了活命。”   云州似懂非懂。   他有些意兴阑珊,道:“算了,同你说这个作甚,你怎么会挨饿?”   “堂堂陆家庄的少庄主,再金贵不过了。” 第35章   “云州,你有没有想过,你以前是什么样的人?”   “想回家吗?”   云州抬头,就看见曲泠问他,曲泠脸上没什么表情,黑白分明的眼睛盯着他,好像只是随口一问。   云州张了张嘴,想开口,脑中却针扎似的隐隐作痛,陡然,脚下一下子失重,整个人都踩了空,直直跌入深渊。   轰然一声,冰冷的水自四面八方涌入口鼻耳中,恍惚里,他看见了劈下来的刀剑,咄咄逼人,云州下意识地要闪躲,却被禁锢住,寒芒闪烁的刀锋在瞳仁中放大。   有人在耳边叫他。   叫什么?   “庄主。”什么庄主?   “陆……”   云州头痛欲裂,又有人叫他,“云州,云州!”   他猛地睁开眼睛,就看见曲泠正看着他,周遭弥漫着浓雾,隐约能见火光,竟是着火了。曲泠拉着他,“走!”   云州脑中仍嗡嗡作响,下意识地抓紧曲泠的手,抬腿下了床,趿上鞋子就跟着曲泠往外跑。   曲泠想起什么,又松开云州折身回走,他俯身摸索出钥匙打开木柜。云州攥紧他的手,说:“火要烧过来了,先走。”   卡擦一声,钥匙开了,曲泠搬出一个木匣,抱在怀里才往外冲。   突然,轰的爆出巨响,是房梁被烧塌的声音。曲泠前脚踏出门槛,就见初六白着脸,衣衫不整地跑了过来,“主子!”   曲泠脸上被烟火熏黑了,没理会,几人匆匆到了院中,看着燃烧着的屋子,一时间都心有余悸。   火是自曲泠屋外点燃的,所幸前几日才下过雨,屋子烧得不快,曲泠醒时火已经烧起来了。骤然起火,邻里都被惊醒了,顿时都来灭火,不多时,火就被扑灭了。   曲泠谢过前来救火的邻里,和云州,初六三人站在院中,谁也没有说话。曲泠抱着锦匣,沉默地盯着火源处,他脸上被烟火熏黑了,云州打了盆水,浸湿了帕子递给他。   初六看了云州一眼,小声道:“怎么好端端走水了?”   “当然是有人蓄意放火,”曲泠将脸凑到云州手边,云州想也不想,就着湿润的帕子擦着青年的脸颊。   初六看着二人的动作,垂下眼睛,低声说:“那要报官吗?”   曲泠冷笑道:“报,为什么不报?咱们在这住得好好的,差点被烧死在火里,当然要报。”   他和初六在这清州城中一无仇敌二无旧怨,这把火,约摸是冲着云州来的。曲泠看着专心帮他擦脸的傻子,懵懵懂懂,对危机毫无觉察。   曲泠叹了口气,他虽不懂江湖事,可大抵也能猜出今天这场火不是云州的死敌放的,要真是他的死敌,只怕早就杀上门了。   难道是有别的人在试探云州的身份?   曲泠思绪转得飞快,可无论是哪种可能,他们都不能再在清州待下去了。   曲泠当机立断,道:“先去客栈住两日,等我安排好了,我们离开清州。”   初六愣了愣,脸色有些不好看。   云州问道:“去哪儿?”   初六转头看着云州,漠然道:“你说呢?”   云州听出他语气里的敌意,皱了皱眉,却不在意,只看着曲泠,道:“我们要走吗?”   曲泠心中仍在计划着行程,随口应了声,道:“不想走?”   云州摇了摇头,说:“你去哪儿,我去哪儿。”   曲泠登时就笑了。   曲泠一行人是第三天出的清州,他催了武器铺子两天,离开时,刀匣赶巧就送到了曲泠手中。   他们不是独自上路的。   曲泠特意花了一笔钱找了离开清州的商队,商队队伍长,又有镖局跟着,比他们三人走要安全得多。   直到马车走出清州,踏着官道,摇摇晃晃地往前走,曲泠悬起的心才松了下来。   刀匣还未开启,沉甸甸地搁在腿上,他摩挲着刀匣,屈指叩了叩,将它递给了云州,说:“打开看看。” 第36章   木质刀匣修长朴实,毫无装点,云州看了眼曲泠,曲泠扬了扬下巴,他才接过手中放在了腿上。   云州打开木匣,就见一把纤长的刀安静地卧在匣中,刀鞘漆黑,他看了片刻,慢吞吞地将刀拿了出来。   他缓缓拔刀出鞘,刀身森寒雪亮,映出一双黑漆漆的眼睛。   曲泠问道:“如何?”   云州下意识道:“轻了——”   可话一出口,自己却愣住了,曲泠心想,果然如此。一个人可能会忘记自己是谁,可有些东西,是刻入灵魂,镌在每一寸皮肉里的。   曲泠哼笑道:“将就着吧,这把刀毕竟是赝品,不是真正的惊澜刀。”   云州喃喃道:“惊澜刀?”   他抬起头,看向曲泠,重复道:“惊澜刀?”   曲泠没有说话,只抱着手靠在车厢上,目光落在云州持刀的手中,不知怎的,竟莫名有些烦躁。   离临州越近,曲泠这种烦躁就更多一分。   商队走得慢,偶尔会在路上修整,曲泠就会带着云州远离商队,去静谧无人处把玩他的刀。   云州第一次挥刀时尚有些滞涩,无措,刀握在手中,却全不知如何使。曲泠皱紧眉,问他,“你一点都不记得怎么用?”   “什么都想不起来?”曲泠有点不甘心,“一点儿都没有?”   云州看着曲泠,摇了摇头。   曲泠盯着云州看了片刻,说:“你必须想起来,否则我们都可能会死。”   云州脸上浮现茫然,闭眼竭力想了想,道:“我想不起来。”   曲泠直接俯身捡了一根木枝,他不会武功,孙见也不过一些花拳绣腿,和真正的江湖高手相差甚远。他比划了一下,道:“要是有人杀你呢?这样——”   曲泠将木枝刺向他的胸膛,云州一动不动,傻乎乎地看着曲泠,直到他的木枝都抵着了自己的胸口,有几分无措,“曲泠?”   曲泠气得拿木枝戳了他一下,“躲啊!”   “……哦,”云州退了一步。   曲泠:“……”   他气得丢开木枝蹲在了地上。   云州察觉出了曲泠的焦虑和气恼,抿了抿嘴唇,小声道:“你别生气。”   曲泠面无表情地说:“我没生气。”   云州:“你有。”   曲泠气笑了,“我有。”   云州也不知如何安慰他,想了想,捡起木枝递给曲泠,说:“再来。”   曲泠看着云州的眼睛,叹了口气,说:“傻子,你不能再做傻子了,你再傻下去,就要死了。”   云州却道:“我会保护你的。”   曲泠怔了下,笑道:“你保护我?”   云州认真地点头。   曲泠自言自语道:“可你不恢复记忆,只会连累我。我虽想过死,可现在却不想死。”   曲泠说:“傻子,你还欠我一千两呢。”   他吸了口气,站起身,指着当中一棵树道:“去,砍它,把它当成坏人。”   云州呆了呆,“砍树?”   曲泠纠正他,“那不是树,那是坏人,要杀我的坏人,砍它。”   云州一脸你在把我当傻子的表情,曲泠却神色未变,半晌,云州认命地提刀一刀砍在树上。曲泠看着云州的背影,即便恢复不了记忆,可至少,让他先熟悉这把刀。   云州握刀的姿势有生涩渐渐熟稔,曲泠看着,捏紧手中的木枝,陡然抬手刺向云州,直指他后心。   云州若有所觉,还未来得及反应,刀锋一转,侧身提刀劈了过来。   旋即,他就看见了曲泠。   云州瞳孔紧缩,急急收住刀势,刀背撞在曲泠手中的木枝上,曲泠只觉虎口吃疼,整个人都被刀身裹挟的凛冽寒意逼得僵住,动弹不得。   他清晰地感受到了云州手中长刀的锋利。   云州丢了刀,急急抓住曲泠的手,却见他的虎口皮肉开裂,已经渗出了血。   云州吓得脸色都白了,拿了干净的帕子裹上他的虎口,曲泠这才反应过来,他看着云州,突兀地笑了声,觉得自己简直聪明得要命。   曲泠想起了他接待过的一个客人。   那是一个江湖中人。   他无意靠近对方,那个男人却反应激烈,下意识地转身扼住他的喉咙,力气之大,几乎要将他掐死。   看清了曲泠,才松开了他,后来和曲泠说,江湖中人常年刀口舔血,比寻常人警惕,不要随便从身后靠近他们。   绕是云州,在曲泠将他捞上船,半昏迷半醒之际,曲泠碰他,他反应也大,直接攥住了曲泠的手腕,力气大得能捏碎他的手腕。   这说明云州的武功仍然是在的,只是需要一点刺激。   曲泠直勾勾地盯着云州,可笑了片刻,却觉出痛来,看向自己的手,顿时疼得龇牙咧嘴,“嘶,疼疼疼——”   他抬脚就踹云州,“下手那么狠,劈死了我,你就陪老子一起死吧你!”   “做一辈子糊涂鬼!” 第37章   云州的记忆尚未恢复,手中那柄苗刀挥动起来却越发顺畅,曲泠唯恐被人认出那把仿造的惊澜刀,每每带云州出去时,总是避着商队的人,只叫初六待在马车上守着行李。   临州距清州相聚甚远,天气酷热难行,商队走得慢,第六日时,突遇大雨,一行人只能暂时休憩在破庙当中。   山神庙破败,瓦片疏漏,雨水滴滴答答地往庙里渗,如同一支无声的曲子。庙里架了几堆篝火,煮着肉汤,香气在烟火里弥漫,倒也有几分热闹。   为了不引人注目,曲泠三人对外只道是家境没落的少爷携着两个仆人要跟着商队去投靠远亲,一路收起了那身风尘气,乍一眼看去,只像个瘦削漂亮的书生。他们坐在角落里,初六将面饼烤软了,才递给曲泠,说:“主子,将就着吃点吧。”   曲泠咬了口面饼,就着水,才将干巴巴的饼子咽了下去,说:“下一站去买点儿别的能吃的。”   初六若有若无地笑了一下,“嗯。”   山神庙里吃东西的吃东西,休息的休息,庙外大雨倾盆,不时划过几道惊雷紫电,映亮了斑驳的山神像。   初六说:“这场雨停了,明天就不会这么热了。”   曲泠叹道:“可算凉快了。”   突然,有几人站了起来,曲泠警觉,一抬眼看了过去,余光瞥见云州竟也坐直了身。   护送的镖局是镇远镖局,镖头姓严,道:“有人来了。”   他话音一落,庙中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纷纷看向了门口。   哗啦啦的雨声里,急促的马蹄声骤然逼近,不过片刻,就见几人推门而入,裹挟着满身湿润的水汽,头戴斗笠披着蓑衣,手中持刀提剑,看打扮,都是江湖中人。   为首一人年逾四十,颌下生须,身量高大,手中握着刀。他环顾一圈,目光落在严镖头身上,道:“各位,我们兄弟只是来避个雨,并无恶意。”   严镖头笑道:“不妨事,几位自便。”   为首那人看了眼严镖头握在手中的长枪,说:“原来是镇远镖局铁马银枪严不渡严兄。”   严不渡眉梢一挑,细细打量了几人,道:“漠北青巍宗——”   司徒征笑了笑,道:“严兄好眼力。”   严不渡说:“司徒兄过誉了,青巍双杰的大名,江湖谁人不知?”   曲泠远远地看着几人寒暄,他看得久了,司徒征倏然转头朝他看了过来,曲泠心口跳了跳,当即垂下了眼睛。   不过片刻,司徒征就和严不渡分开,他看了一圈,竟直直地朝着曲泠走了过来。   曲泠转头看着云州,说:“把那几根柴火给我。”   云州应了,捡起身边的几根木柴递给曲泠,目光相对的一瞬间,就看见曲泠眼中的神色,愣了下,似懂非懂地看着曲泠。   司徒征已经走到了面前,道:“这庙里只有此处能坐了,叨扰几位。”   曲泠握着木柴的手抖了一下,畏惧地看了眼他手中的刀,赶紧抓着云州往自己身边坐,又挨着初六靠了靠,小声道:“你们随意。”   司徒征道:“多谢。”   他说完,却看着曲泠,曲泠小心地看了他一眼,说:“几位大侠,还有什么事吗?”   司徒征道:“我们的火折子湿了,想借个火折子。”   曲泠从怀中取出火折子递了过去,对方伸手的一瞬间,只觉一股锐劲在相碰的一瞬间直抵掌心,激得他闷哼了声,脸色也发白,火折子直接脱了手。   司徒征两指夹住了火折子,笑道:“多谢。” 第38章   司徒征一行人一离开,初六低声叫了声,“主子。”   话里都是担忧。   曲泠手仍隐隐发颤,司徒征内力霸道刚猛,所幸对方只是试探,否则他那么一下,能直接要了自己的命。曲泠在心里骂了句,对初六摇了摇头,这才慢慢松开了攥着云州的手。   在司徒征靠近的一瞬间,云州就紧绷了起来,若非曲泠眼疾手快直接抓住了云州的手,只怕要引起司徒征的注意了。   云州看着曲泠的侧脸,抓过他的那只手仔仔细细地看了看,不见外伤,可曲泠受疼不自觉攥紧他却是真实的。   曲泠说:“我没事。”   云州抿紧嘴唇,心里闷闷的,说不出的不痛快。   初六看了眼二人握着的手,又看了眼司徒征一行人所在的方向,慢慢垂下了眼睛,晦暗的火光笼罩着少年颊边的胎记,陡然多了几分诡谲阴郁。   当夜,曲泠抱着手臂一宿没睡,直到天将亮时,外头雨声渐小,才迷迷糊糊地挨着云州睡了过去。   云州下意识地搂住曲泠,二人亲昵地过分,司徒征瞥见二人的动作,转开眼,竟发现一个少年正看着自己。   正是那给自己火折子的青年身边的仆从。   等曲泠醒来时,天色已经大亮了,庙外云销雨霁,天色澄澈,晨风过处,林叶摇曳抖下簌簌的水珠。   商队已经休整好了,严不渡骑在马上,对曲泠道:“曲公子,该出发了。”   曲泠应了声,道:“多谢严镖头,我们马上就好。”   严不渡点了点头,驱着马就往前走了。   一行人重新出发,马车踏着泥泞的长路,一晃一晃的,颠得曲泠有些泛恶心。   初六说:“主子,要不要让严镖头停车休息休息?”   曲泠摇头,刚想开口,一股子恶心感直冲了上来,云州拿着水囊凑到了曲泠嘴边,他忍了忍,就着云州的手喝了几口,才道:“先走吧,司徒征他们没走多久,我不放心。”   初六看了云州一眼,低声嗯了句,不再多言。   路上泥泞难行,走得慢,中途休憩时,曲泠再在马车上坐不住,初六索性扶着他去寻了条小溪洗把脸。   溪水清冽,浇在脸上,浑噩的脑子堪堪变得清醒了几分。曲泠深深地吐出口气,对初六道:“我好多年没有赶过路了,上一回还是十八年前,逃荒……”   初六忍不住道:“若不是那傻子,主子怎会顶着炎炎烈日奔波跋涉。”   曲泠看着水中的倒影,拍散了影子,道:“要是不管他,我的一千两找谁要去?”   初六轻声说:“主子真的是因着那一千两?”   曲泠抬头看向初六,少年肤色苍白,粼粼的波光映衬在他脸上,叫他一时看不清初六的神情。   曲泠慢慢道:“是不是,重要吗?”   初六一言不发。   曲泠说:“我这辈子陪过很多男人睡觉,可让我开心的寥寥无几,他叫我开心,我愿意为他做点什么。”   “我乐意,我高兴。”   初六脸色倏然苍白,道:“主子,他现在傻着,又无依无靠,所以喜欢主子,可要是他恢复记忆了呢?”   “他是陆家庄庄主,和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   曲泠懒懒散散道:“不喜欢就不喜欢,他不喜欢我,难不成我要寻死觅活?真当这是话本么?”   “没了他的喜欢,咱们不是还有一千两吗?顶不了买个比他俊,比他鸡巴大还听话的。”   “走吧,回去了。”曲泠站起身。   初六叫了他一声,“主子。”   曲泠:“嗯?”   初六勉强地笑了一下,道:“水囊还没灌满。”   曲泠叹了口气,道:“磨磨蹭蹭,赶紧的。”   初六:“嗯。”   等二人回去时,还未靠近,就听见了刀刃交击声,曲泠霍然变色,跑近几步一看,竟是司徒征几人去而复返,同严不渡正在交手,整个商队已经乱成了一团。   39   “严兄,何必顽固不化,你和我们要找的人非亲非故,没必要为了他平添折损。”司徒征刀已经出了鞘,那是一把雁翅刀,刀背串了铜环,振之则响。   严不渡挽了个枪花击在他刀上,不咸不淡道:“不管你要找的人是谁,都是我镇远镖局此行押的镖,就这么给了你,我镇远镖局如何在江湖行走?”   二人且战,刀枪相交,一时间竟然难分伯仲。   “大哥,和他废什么话,不过一个破走镖的,杀光了就是!”一个中年汉子嗤笑道,他手中握着的,也是如司徒征擎着的雁翅刀,挥动之间,其声如雁振翅,已经染上了血色。   司徒征步步紧逼,看着严不渡,道:“严兄,我只要一个人,孰轻孰重,何须我多言?”   他口中说着,雁翅刀铿的一声架住严不渡砸下的枪身,枪尖飞旋,竟挑向他的眼睛。司徒征脚下疾退避开那要命的一击,当即弃了严不渡,纵身掠向被迫停下的马车。   严不渡紧随而上,却被一人拦住,脸色一沉,道:“青巍宗此番劫我镖镇远镖局的镖,那就是同我镇远镖局为敌!”   他声色俱厉,司徒征身形一顿,冷笑了声,擎刀对着马车就劈了下去,刀气刚猛逼人。   严不渡眼皮跳了跳,枪尖洞穿了拦路人的胸膛,千钧一发之际,却见车顶轰然飞裂,散乱的烟尘里,一把刀架住了司徒征劈下去的刀刃。   司徒征和严不渡俱是一怔。   严不渡看向那人,竟是跟在曲泠身边的寡言青年,他手中握着刀,面色冷峻,毫无半分严不渡所见的呆傻之色。   司徒征口中迸出几个字,“惊澜刀——果真是陆酩!”   云州刀身一震,转眼间,二人就已经过了几招,司徒征却在这几招间发现他刀法滞涩,远不如鼎盛时期,杀意更甚,刀刀都直逼要害。   司徒征能看得出来,自然瞒不过严不渡,他皱了皱眉,纵身提枪刺向司徒征,头也不回地对云州说:“走!”   云州咽下口中的腥甜,看了严不渡一眼。   严不渡截下司徒征的杀招,喝道:“上马,快走!”   云州不再留恋,抢了一匹马翻身上了马背,斥了声纵马远去。   司徒征想追,严不渡却如影随形地缠着他,司徒征恼怒不已,冷冷道:“严不渡!你以为你能护得住陆酩?”   严不渡淡淡道:“我保的是我镇远镖局的镖,管他是不是陆酩!”   二人斗过百余招,商队已经四散奔逃,路上横陈这几具尸体,鲜血溅上了灌木丛,滴滴答答地洇湿了泥壤。   曲泠和初六回来时看见的就是这么一副场景,二人到底没见过这样血腥的场面,吓得有些腿软,曲泠脸色发白,攥紧了身边的高树,寻找着自己的马车。   旋即,他看到了四分五裂的马车。   没有云州。   曲泠心中焦急,却不敢贸然上前,他深深地吐出一口气,忍耐着不动。那边司徒征和严不渡打得难分难舍,似乎是寻不着好,司徒征吹了个口哨,直接收刀离去。 第40章   司徒征一走,曲泠撑着发软的腿跑了过来,四下寻着云州。   这一场变故来得突然,商队中人受了惊吓,四散奔跑,死了好些商队的护卫,就连镇远镖局的人都折了几个。   曲泠看见大开的刀匣,惊澜刀已经不见了踪影,他心悬着,却又松了口气,忙去问严不渡。   “严镖头……”曲泠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说,“我身边跟着的那个下人,你可知他去了何处?”   严不渡正沉静地吩咐镖局的人去收整残局,闻言看向曲泠,道:“曲公子,他当真是你的下人?”   曲泠抿了抿嘴唇,他知道今日这事是因他们而起,于严不渡而言,就是无妄之灾。   曲泠斟酌道:“严镖头,我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严不渡抬手止住他的话,道:“他是曲公子的下人还是陆家庄的庄主,严某并不在意,只不过曲公子先前以返乡之名要求与商队同行,有意隐瞒此行风险,却不是君子所为。”   曲泠被他不轻不重的一番话说得沉默了片刻,俯身行了一礼,道:“对不住。”   严不渡看了他片刻,道:“陆庄主没事,他已经离开了。”   曲泠愣了愣,“离开?”   严不渡道:“陆庄主若是还在此处,青巍宗的人不会善罢甘休。”   曲泠说:“他往哪儿去了?”   严不渡没有为难他,指了一个方向,道:“他骑着马,我又缠了司徒征一刻钟,若是不出意外,司徒征追不上陆庄主。”   曲泠叹了口气,道:“多谢严镖头,只不过云州……陆酩,”他也不知从何说起,该怎么说,到底留了几分戒心,不好教别人知道陆酩受伤痴傻。曲泠从身上翻出两张银票,双手奉给严不渡,道:“对不住,给严镖头招来这横祸,这点钱……就当是给各位兄弟的一点酒钱。”   严不渡道:“不必了,镇远镖局从未有半途另收佣金的规矩。”   曲泠还是头一回见这样正派又义薄云天的人物,心中浮现几分敬佩,他迟疑了一下,道:“严镖头,我还要去找陆酩,你们休整好了,就先上路吧。”   严不渡垂下眼睛看着面前瘦削的青年,他自然能看出曲泠一点儿武功都不会,他不知道曲泠一个普通人为什么会和陆酩搅和到一起,想了想,还是道:“我们会在附近休整一夜,明天再出发,你们最好在这之前回来。”   曲泠眼前一亮,真心实意道:“多谢。”   严不渡退了半步,道:“我只等你们一夜,若回不来,我们就不会再等,不能耽误了整个商队的行程。”   曲泠笑道:“我知道的,严镖头已经顶仁义了。”   严不渡道:“江湖上想要陆庄主命的不在少数,既然青巍宗的人到了,也未必没有其他人。”   曲泠笑了声,道:“我晓得的。”   严不渡没有再说什么,抬腿就走了,曲泠看向自己的马车处,所幸拉着马车的马没有死于刀兵之下。他收拾出包袱,牵了马就要走,初六忍耐不住,抓住了他的衣袖,“主子!”   曲泠垂下眼睛看着初六攥紧自己衣袖的手指,淡淡道:“松手。”   初六胸膛起伏,语气却软了下来,小声道:“主子,太危险了,你就算是找到云州,万一再碰上追杀他的人怎么办……何况这么久了,他说不定,说不定已经死了。”   曲泠回过头,看着初六,说:“你很想云州死?”   初六脸色一白,低声说:“……我没有。”   曲泠道:“你有。”   “你恨不得他现在已经死了。”   初六不说话。   曲泠看着初六,脑子反而变得越发清醒,为什么司徒征会去而复返,他们如果早就知道云州是陆酩,当天晚上就能动手,甚至能在他们睡着的时候直接下杀手,没理由又折回来追杀他们。   曲泠眯起眼睛,审视着初六,说:“初六,你出卖我们。”   初六脸色更苍白,道:“我没有,主子,我怎么会出卖你?”   曲泠冷静地看着初六。   初六道:“我不会出卖主子的……”   曲泠慢慢抽出他手中的衣袖,道:“初六,你知道我最忌讳背叛。”   初六呆呆地看着曲泠,曲泠神情冷漠,不留半分余地,当真是要丢下他了。   初六浑身一颤,莫大的恐慌感席卷了全身,眼睛红了,攥紧曲泠的衣袖就跪了下去,哽咽道:“主子,别丢下我,别不要我。”   曲泠看着初六,说:“我给你赎身,带着你,就是为了让你出卖我的?我今天要是留在这里,是不是就会死在司徒征的刀下?”   初六道:“不会!”   “主子不会死的……”他语无伦次,“我只是——”   曲泠问他:“你只是什么?”   初六闭紧嘴,他望着曲泠眼中的冷色,喃喃道:“我只是,我只是想那个傻子死……他和主子只是萍水相逢,却一次又一次地把主子置身于险境。”   “为什么主子就一定要带着他?”初六眼泪倏然滑落,少年瘦弱又阴郁,再也藏不住心里的愤恨,“为什么一定要带着他?!”   “迟早有一天,主子会不要我,不要我,明明在春日宴时,主子最信任的就是我,离开春日宴,也只带了我,我会侍奉主子一辈子……为什么他一个傻子,主子却这般喜欢!”   曲泠仿佛重新认识这个人一般,半晌,只是叹了口气,他自包袱中抽出一张薄纸,道:“不必再说了。”   他手一松,卖身契就落在了地上,初六不可置信地看着曲泠,阳光落在少年眼睛的胎记上,衬得可怜极了,“不要……我不要,”他抖着手捡起沾着泥土的薄纸想双手捧着给曲泠。   曲泠道:“这是你的卖身契,你自由了。这张银票,就当了了你我的这段主仆情分。”   “你可自去府衙消了奴籍,从此天高海阔,你自己打算吧。”   初六怔怔地看着曲泠,道:“我不要自由……我就想跟着主子。”   他躲躲闪闪地过了这么多年,只有在曲泠身边,才能稍稍挺直脊背。   只有曲泠不将他视为怪物,不嫌他丑。   曲泠不要他,他会死的。   初六泣不成声,“我错了……主子,我错了,你别丢下我。”   曲泠不再看一眼,踏着马鞍翻身上了马,斥了声,马撒开矫健的四肢,疾驰而去。 第41章   云州上了马,手中攥着缰绳,他不记得自己会骑马,姿势有几分生涩,只能下意识地夹紧马肚子。可颠出一段路,仿佛是本能一般,竟也没有被马甩下去,反而变得游刃有余。   云州勒紧缰绳,胯下的马渐渐停了下来,他脸颊被横长的木枝扫出了几道血痕,握紧刀柄的指掌隐隐发麻。云州抬头四顾,周遭密林蓊郁,只能望见一方小小的穹顶,教人喘不过气。   他有些头晕目眩,眼前一幕似曾相识,好像他曾经经历过一般,耳边嗡鸣声不止,时而夹杂着激烈的刀刃碰撞声。   “当日你断我一臂,今日,就是你我了断之时!”   呼喝声嘈杂,如惊雷在耳边炸响,云州痛苦地按住脑袋,险些从马上栽下。恍惚间,似乎有人在叫他,“惊澜刀——交出惊澜刀,陆……陆酩。”   “陆酩!”   尖锐的疼痛刺激得太阳穴突突直跳,云州浑身都在发颤,他极目望去,树影重重,攀升的太阳火辣辣的,转眼之间,似乎都笼上了一层阴霾。   “不是陆酩,我是……是云——”云州冷汗淋漓,手指一松,长刀脱了手,他看着,浑浑噩噩里又生出几分清醒,曲泠——这是曲泠送给他的刀。   云州想捡刀,没留神直接栽下了马背,摔了个灰头土脸,他勉力抓住了刀柄,云州和陆酩仿佛变成了两个活生生的人在脑海中厮杀,刀光剑影里,疼得云州几乎昏厥过去。   “曲泠……”云州想,曲泠还没回来,他回来就找不到自己了。   他要回去,回去找曲泠。   云州短促地喘了口气,挣扎着站起身,他想上马,可想起那几个朝他动手的人,竟顿了顿,盯着后头马踏出的痕迹,抬手用刀背在马身上一击,那匹马受了惊,长嘶一声蹿了出去,再不见了踪影。   云州按了按脑袋,勉力换了个方向,绕路走向他们遇袭处。   他们走的林间小道,失了镖局的向导,曲泠在策马疾出一段路仍没有找见云州之后,迷路了。   曲泠低骂了声,攥着缰绳看着四周,他担心云州那个傻子。   虽说江湖中人大都会骑马,可曲泠却是没有见云州骑过的,情况紧急,别没死在别人刀下,先摔成了残废。   曲泠一路都未见云州,心却慢慢定了下来,没有见着人,或许就是最好的。他不通江湖事,不知道还有谁要云州的命,可诚如严不渡所说,既然青巍宗的司徒征都到了,说不定别的想要云州命的也不远了。   曲泠叹了口气,难怪别人都说,江湖人行走江湖,脑袋是悬在裤腰带上的,谁也不知明天是生是死。   曲泠并不喜欢这样的生活。   太身不由己了,他在春日宴时已经过够了身不由己的日子。   想到春日宴,他又想起了初六,要说心中没有半点难过,自然是假的。二人到底相处了这么多年,只是曲泠没想到,初六会悖逆他的意思。可要说初六爱慕他,因爱而对云州生恨,曲泠是不信的。   初六就像是外头的流浪猫,他喂过几回,就以为自己可以为他遮风挡雨,要和他相依为命。曲泠并不喜欢这样深重的依恋,他这个人命轻,自私,不想担,也担不起初六这份嫉妒和依恋。   何况初六背叛他。   人心贪婪,他今日敢因着那点嫉妒算计云州,来日未必不会为了满足自己的贪欲而对他下手。   曲泠不想这样防着人,索性快刀斩乱麻,干脆利落地断了初六的念头。   不知不觉间天色擦黑,日落虞山,残阳昏昏暗暗地撒上林稍。   曲泠牵着马,竟发现了一处交过手的痕迹,树干上一处刀痕分外鲜明,曲泠曾让云州砍树熟悉惊澜刀,乍见之下,一眼就认出了那是云州留下的刀痕。   刀痕,剑劈,交错纷杂,几片落叶还见了血色。   曲泠心都悬了起来,他白着脸,高声叫了几句云州,却只惊起林中宿鸟簌簌飞起,无人应答。   陆酩伤重坠河都能碰见他,被他救起,足见不是个命薄的,曲泠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他想,陆酩一定不会死在这些人手里。   天更黑了,林中虫鸣声渐渐变得聒噪,星子攀上漆黑夜幕。曲泠寻着血迹又找了一会儿,终于在一颗树干上发现了指印,五指染血,仿佛是逃亡之时,紧紧扣上去的。   曲泠怔怔地看了片刻,抬手按了上去,当即眼前一黑,双腿发软,跌坐在了地上。   云州的手他把玩过很多次,习武之人握刀的手,骨节分明,修长而有力量。在那一瞬间,曲泠脑子一片空白,莫大的恐慌席卷了胸腔,心脏都抽搐着泛起了疼。   血迹已经干涸,他用力蹭了好几下,蹭得手掌通红也无济于事,曲泠呆呆地看了半晌,倏地站起身,没成想,起得太猛,脚底打滑就这么滚入被灌木从遮掩的山坡。   山坡陡峭,曲泠滑下去时想,完了,亏大了,亏大了,没找着那傻子,反而把自己交代进去了。   贼老天,果然见不得他半点好!   大抵是上天听见了他的咒骂,他滚落了半个山坡,竟摔在了一具身躯上。   曲泠头晕目眩,浑身没有一处不疼,他喘了好几口气,勉强坐起身时,竟发现他身底下压了个人,一抬手,满手都是黏腻的血。   曲泠呆了呆,差点叫出声,连滚带爬地从他身上爬下去又碰着一双腿,登时吓得脸惨白惨白。   旋即,曲泠就看见了云州。   那双腿是云州的。 第42章   云州脸色苍白,双眼紧闭,看得曲泠心惊肉跳,忙爬过去摸了摸云州的脸颊,又拿手指触了触他的鼻息,心才放了下来。   曲泠低声叫他,“云州,云州!”   他拍了拍云州的脸颊,云州浑然未觉,曲泠有些心慌,四周都荒野似的,当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曲泠看了眼躺在一旁的人,借着月光,他看见了对方胸口伤的刀上,也看清了那张眼熟的脸。   正是跟在司徒征身边的一个人。   大抵是司徒征几人分开搜寻云州的踪迹,没成想,云州和这人碰了个正着,二人搏斗之下滚下了山坡。   曲泠看着对方那张惨白的脸颊有些反胃,却担心只是昏了过去,不得不大着胆子探了探对方的呼吸,确认已经没了气才安心。   曲泠按了按眉心,无论如何,云州还活着,总是好的。   陆酩仿佛陷入了一个无尽的梦魇里。   周遭都是汹涌而来的潮水,陆酩想睁开眼,眼皮却沉甸甸的,如何都睁不开。   吵闹,聒噪的吵闹声穿过重重水波灌入他的耳中,他听见了有人在叫他,陆酩,陆庄主,大哥……一声又一声,不知怎的,他却听见了另一道声音,叫他——云州。   云州?   云州是谁?   陆酩脑子疼得厉害,针扎似的,纷杂的声音却倏然消失了,他一睁眼,竟回到了自家的刀冢。   偌大的石头镌刻的惊澜刀嵌入石壁当中,这石雕是陆家先人握着刀,以无上的刀意劈就的。陆酩记得他父亲昔年败给瑶光剑之后,郁郁寡欢,这一败成了他的执念,他在刀冢闭关半月,就走火入魔,疯癫了。   恍惚间,陆酩竟又看见了他父亲立在石雕前的身影,他父亲霍然转过身,直直地看看陆酩,说,酩儿,陆家庄就交给你了,你定要承我陆家惊澜刀法,雪我今日之耻,重扬惊澜刀的威名!   陆酩怔怔地看着,周遭场景又变了,却是方霄云一掌朝他袭来,梨花渡水波粼粼,须臾间就将他吞没,江水冰冷彻骨,浸透了他的五脏六腑。   陆酩几乎要被溺死,水波荡漾里,他望见了一道模糊的身影,陆酩只觉得熟悉得紧,竭力看向他的脸,可还未看清,就彻底地醒了过来。   他看见了一张狼狈的脸,灰头土脸的,隐约能瞧出几分清丽,下颌尖,脖颈白皙修长,如鹤似的。   “终于醒了,”陆酩听见他说,“你再不醒我就真不管你了。”   陆酩一时间分不清自己究竟是死了还是在梦里。   曲泠说:“傻了?”   他探向陆酩的额头,玩笑道:“本来就傻,再傻就真成傻子了。”   陆酩还是没有说话,曲泠却看见了他皱起的眉心,和眼中陌生的神色。   曲泠心中一沉。   二人都没有说话,空留旷野里虫鸣喧闹,此起彼伏地叫嚣着。   果不其然,陆酩说:“你是谁?”   曲泠盯着陆酩,“我是谁?”   陆酩又皱了皱眉,挣扎着自他腿上支起身,他转头看着四周,还未回过神,就听那男人冷笑一声,说:“我是谁?”   “我是你苦守寒窑十八年的糟糠妻啊陆郎。”   陆酩:“……” 第43章   陆酩愣住了。   他转过头看着坐在地上的男人,青年浑身脏兮兮的,头发也乱了,还挂了碎树叶,实在是狼狈。   偏偏这么一个人,敢说是他的妻。   陆酩眉毛皱了皱,淡淡道:“胡说什么?”   曲泠气笑了,腾地站了起来,道:“我胡说?没想到堂堂陆大庄主竟是这等负心薄幸汉!”   陆酩:“……”   曲泠道:“你抬头看看这荒郊野外的,要不是你的糟糠妻,谁陪你遭这罪?”   “若不是为了找你,我又怎么会摔落这山崖底下差点活活摔死?”   他幽幽地看着陆酩,“没想到啊,你竟然转头就对着曾经的心肝儿冰冷无情地问出你是谁,将他抛诸脑后,陈世美见了你陆庄主,怕不是也要叹一声自愧不如——”   曲泠噼里啪啦一段话砸得陆酩一愣一愣的,脑仁都隐隐作痛,他按了按眉心,打断他的话,“你叫什么?”   曲泠冷笑一声,不开口。   陆酩忍了忍,道:“这位公子——”   曲泠幽幽地叹了口气,“公子?想当初可是死乞白赖地叫人家心肝儿,宝贝,不怪有人说,男人翻起脸来,比翻书还快。”   陆酩哑然,生平没碰见过如此牙尖嘴利又难缠的男人,他看着曲泠,这人说得如此信誓旦旦,好像当真和自己有一段情似的,可陆酩只记得自己重伤落入了梨花渡,后来种种,竟半点印象也没有。   陆酩索性不再问他的身份,扫了眼一旁躺着的尸体,旋即,目光就被地上的“惊澜刀”攫住了,他俯身捡起那把刀,不过一摸,就知这刀是赝品。   还是把粗制滥造的赝品。   陆酩问:“这把刀……”   曲泠幽幽道:“人忘了,定情信物也忘了。”   陆酩无言,冷淡道:“仿的,做工粗糙,劣等品。”   这几个字可将曲泠心中憋着的那股闷气一下子点燃了,他伸手就去夺陆酩手中的刀,骂道:“滚你娘的劣等品,老子花钱锻的,还给我!”   他心里酸楚难当,当日送云州这把刀时这傻子喜欢得要命,自己叫他去砍树都怕斫坏了刀,如今竟落得个“劣等品”几个字,当真是又委屈又憋屈。   可他还未近身,脖颈一凉,却见陆酩手中持着刀,刀刃已经悬在了他的脖子前。   曲泠僵了僵,心中漫起了几分凉意,他怔怔地看着陆酩,说:“你要杀我?”   陆酩对上曲泠的眼睛,看着他眼中的不可置信和失望,莫名的有些心颤。陆酩无意识地按了按心口,脑子里飞快地闪过什么,却捕捉不住。   陆酩抿了抿嘴唇,道:“你到底是谁?”   曲泠漠然道:“你祖宗。”   陆酩:“……”   陆酩想起地上的尸体,思索须臾,道:“我和他动过手,”他环顾了一圈,慢慢道,“而后一起坠落至此,你说你寻我?”   曲泠冷笑不言。   陆酩看着曲泠,神情透出几分微妙,道:“你和我……当真是?”   曲泠说:“是个屁,现在什么都不是了。”   “老子是你债主。” 第44章   薄薄一张纸,寥寥数字,写下他欠曲泠一千两救命钱,殷红的手印摁着,端端正正,看得陆酩头更疼了。   陆酩,堂堂陆家庄的庄主,从不知欠钱为何物,如今竟被人要债。   还是一千两。   陆酩有点难以言喻,他看着曲泠,曲泠漠然道:“陆大庄主按过手印的,怎么,想不认?”   陆酩无话可说。   突然,他看见了青年锦匣中的一抹玉色,是支白玉簪,他皱了皱眉,刚想伸手拿,曲泠却啪地合上锦匣,道:“干什么?”   陆酩说:“我的玉簪——”   “哦,”曲泠扯了扯嘴角,说,“我的,你抵押给我的。”   陆酩闻言,抬头看着曲泠,道:“不可能。”   “我不可能会将那支簪子抵押给你。”   曲泠说:“哦。”   他笑,“那就是你送我的,定情信物。”   陆酩:“……满口胡言。”   曲泠浑不在意,道:“你不信,我如何说都是假的,反正这欠条是真的,不信你再摁一个,看看是不是陆大庄主的指印。”   “还钱!”   陆酩:“……”   他从未见过如此胡搅蛮缠之人。   陆酩揉了揉太阳穴,“我如今没有钱。”   曲泠:“哦。”   “要命了,陆家庄,陆庄主要赖账了!”曲泠面无表情地说。   陆酩看着面前这青年,他不是什么有耐心的,可不知怎的,这人如此胡搅蛮缠,他竟不觉得厌烦。   陆酩又想起曲泠说的,难道他真的喜欢曲泠?   曲泠——欠条上字迹清隽,陆酩自然能认出自己的字。   陆酩道:“陆某从不赖账。”   “这手印是我按下的,欠条也是我写的,欠你一千两,我自会分文不少的给你。”   曲泠冷笑道:“什么叫给?是还给我。”   陆酩顿了顿,收回了刀,道:“你随我回陆家庄。”   曲泠不说话了,看着陆酩,饶是落难,青年一身气度卓尔不群,和傻了时全然不同,他心里有些酸楚,无法排遣,心里也闷得不行。他沉默了片刻,说:“欠条还我!”   陆酩看着手中薄薄的欠条,递给曲泠,道:“大可放心,你的一千两银子陆某会还你。”   曲泠嘲道:“人心易变,万一你再傻一回,又不记得了,我的一千两找谁要去?”   陆酩心里被他这句话说得刺痛了一下,看着曲泠,曲泠小心地折好欠条,打开锦匣,将欠条放了回去。   曲泠头也没抬,说:“回到陆家庄,你给我一千两,我把欠条和簪子都给你。”   陆酩没来由的从他这话里听出了几分委屈,下意识地叫了声,“曲泠……”   曲泠霍然抬起头,盯着陆酩,他看清了陆酩脸上的神色,又收回了目光,语气不愉,“叫什么叫!谁让你叫我名字,曲泠是你能叫的?”   陆酩愣了下,好整以暇道:“你不是叫曲泠?不叫你名字,叫什么?”   曲泠瞥他一眼,道:“叫债主。”   “祖宗,当然——”曲泠说,“你要是想叫心肝儿,宝贝儿也成,叫一句一百两,只要给钱,尽管叫。” 第45章   二人没有在山坡下久留,另寻了个山洞休息。   陆酩点了篝火就一个人坐在了洞口边盘腿打坐,曲泠已经疲惫极了,借着微弱的火光看着陆酩,却没有半点睡意。   曲泠当初知道陆酩的身份时,就想,他们之间就是一段露水的姻缘,等他想起一切就该结束了。   他也从来没有想过当真要和这个人在一起。   他们是云壤之别,两个世界的人,曲泠向来聪明,不自己为难自己。就像年幼时,他们一家人逃荒,天灾紧随着人祸,路上饿殍遍野,如同人间炼狱。   饿得狠时,连树皮都是吃过的。   没有比这更苦了。   后来他爹要将他换给路上的流民,换那人的小女儿,换了,当成肉来吃。曲泠是夜里饿得睡不着才听见的,在那一瞬间,他吓得脸都白了,僵硬地一偏头,就对上他母亲颧骨高突的瘦削面庞,那双眼睛不住地淌泪,哭得不能自已。   曲泠记得他母亲是镇上最漂亮的女人,荆钗布衣也掩不住的清丽,几年的天灾人祸,颠沛流离,磨去了漂亮的皮囊,如同美丽的月亮变得黯淡无光。   对不起。   曲泠听见他母亲说。   过了许久,曲泠才寻回了自己的魂,他去找了他爹,求他不要卖了自己,只要留下他,他会努力找吃的,也会少吃一些。   他爹无动于衷,家中除了他,还有三个孩子,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   曲泠就这么被卖了,拴着手脚,踉踉跄跄地跟着买他的男人走了。   翌日,他们走到了云州城。曲泠不想成为他人口中果腹的白肉,被一刀刀削肉剔骨,路过春日宴时,他抓住了一线生机,不肯走了,和那男人说,只要把他卖进春日宴,他不但会得到钱,还会有吃的。   男人看着面黄肌瘦的曲泠嗤笑道,少做梦了,现在人命最不值钱,他们凭什么买你?   说罢,攥着绳子就要往前走,曲泠发了疯似的闹起来,男人恼了,一巴掌扇倒他就是一顿拳脚。头昏眼花之际,曲泠听见有人笑盈盈道,你说你要卖身?   曲泠来不及抬头看一眼就抓住了对方的裤腿,说,卖,你买了我吧,只要留下我,我一定会给你挣大钱的……我长得很好看,真的,我还听话,买了我吧。   曲泠说得语无伦次,男人蹲下身,捏起他的下颌打量须臾,笑道,好。   曲泠最知道怎样让自己活得自在舒服,春日宴里,没有比他更省心的倌儿。   他做了春日宴整整十年的摇钱树。   直至年岁渐长,春日宴里如今的头牌还是他一手教出来的,若非如此,春日宴的东家不会轻易放他离开。   往事纷杂,曲泠看着陆酩被火光摇曳的冷峻面容,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他一醒,就见山洞里空荡荡的,不见了陆酩的身影。   他愣了愣,心脏骤然缩了缩,蹭地站直了身,跌跌撞撞地跑出山洞。云州走了……不,他不是云州,云州不会走。   他是陆酩,和曲泠素不相识的陆酩。   还没走几步,就见一个男人慢慢走了过来,二人目光对上,曲泠脚步顿住,直勾勾地盯着陆酩,劈头盖脸道:“你去哪儿了?是不是想甩掉我好赖账?”   陆酩皱了皱眉,说:“我说过,我不会赖账。”   曲泠面无表情地看着陆酩。   陆酩淡淡道:“走吧,该离开了。” 第46章   陆酩显然是去探过路的,曲泠跟着他,一路上分外沉默,二人兜兜转转爬上了山坡。   林木蓊郁,隐约漏出朝阳初升的金芒,走得久了,曲泠体力跟不上,加之已经一整天没有吃过东西,脚下被绊了一下,若非自己手快扶了一下,几乎就要栽倒在地。   陆酩听见动静,回过头看着曲泠,神态平静,丝毫没有搭把手的意思,曲泠见了他那张脸就憋闷,气不打一处来,索性一屁股坐在横生的树干上,道:“不走了,走不动了。”   他从前很喜欢云州这张脸,可不知怎的,如今这人恢复了记忆,就怎么看都怎么不顺心。   或许是他在陆酩眼中再找不到云州对他的专注,喜爱。   陆酩提着刀,身姿挺拔,闻言眉心微蹙,道:“我们还没有走多久。”   曲泠说:“你管我,我走不动了,累了,累了知道吗?又饿又累!”   陆酩道:“一个男人体力如此不济。”   曲泠反唇相讥道:“我体力好的地方可不在这吃苦遭罪上。”   陆酩怔了怔,看见曲泠的神情,登时反应过来,“轻浮。”   曲泠大喇喇地坐着,拿衣袖给自己扇风,嗤笑道:“假正经。”   “哎呀,也不知道是谁,当初可喜欢极了人家的轻浮,”曲泠瞧着陆酩,说,“陆郎,你说这口是心非的是谁啊?”   曲泠语气暧昧又嘲弄,听得陆酩神色有些微妙,他不记得自己坠入梨花渡之后发生的事了。那数月对他而言,就是一段空白的记忆。陆酩曾试图去想,可越是想,只觉得越是头疼,半点都记不起来。   陆酩这二十年来,循规蹈矩,从来不曾想过,自己会断袖,更是同这样的一个男人。他尚未娶妻,也从来不曾想过,自己喜欢的人是男人还是女人,可该是个女人的。   更让陆酩意外的是,他只消一想自己和眼前这个男人在一起,竟没有半分厌恶抗拒。   好像……本该如此。   陆酩一言不发地看着曲泠,曲泠被他看得有点儿恼,面无表情道:“看什么看?”   陆酩说:“你在这儿等我。”   他脊背紧绷了起来,盯着陆酩,要不是忍耐着,整个人都要站起来了,飞快地问他,“你去哪儿?”   陆酩顿了顿,道:“我听见了水声。”   曲泠侧耳听了听,咕哝道:“哪有什么水声,你这是什么耳朵,”他慢吞吞地站起身,道,“我和你一起去。”   陆酩淡淡道:“你不是累了?”   曲泠看了陆酩一眼,似笑非笑,“陆大庄主这是关心我呢?”   陆酩淡淡道:“山坡下死的那人是司徒征的弟子,司徒征最是护短,不会善罢甘休。”   曲泠:“哦。”   “你怕他?”   陆酩道:“不想徒添麻烦。”   曲泠沉默须臾,说:“走吧。”   陆酩看了他一会儿,曲泠恼了,“走不走?”   娇气,脾气不好,粗鄙,话多不饶人,可不知怎的,在这一瞬间,陆酩觉得曲泠有几分可爱。   陆酩没有多说,抬腿跟了上去。   溪水潺潺,曲泠听见水声的时候,不自觉地吐出一口浊气,他拿双手舀起水泼在脸上,流水清冽,激得神志都清醒了几分。   陆酩看着曲泠,清水涤尽了他脸上的风尘,如拭净的明珠,露出白皙细腻的皮肉,粼粼波光映在青年眉眼间,渡了层光晕也似,愈发清丽。   突然,曲泠若有所觉地抬起头,四目相对,陆酩登时有些不自在地转过头,可还未等他说话,神情一凛,手中的刀倏然出鞘,只听叮叮叮数声,几枚钢针被击落。   司徒征已经出现在了对岸,面色不善地盯着陆酩。   陆酩低声对曲泠说:“去躲着。” 第47章   曲泠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没多想,就听话地退开了几步。   司徒征盯着陆酩看了半晌,冷笑一声,“陆酩,我徒弟是你杀的?”   陆酩不置可否。   司徒征沉着脸,提着刀就朝陆酩而去,“小子,不知天高地厚!”   咣当一声,二人刀刃相撞,不过须臾就打在了一处。曲泠从来没有想过同一把刀,在同一个人手中竟会全然不同。司徒征的雁翅刀走的是纵横捭阖的霸道路子,招招逼人,相较之下,陆酩手中的惊澜刀竟显出几分纤弱,让曲泠心都提了起来。   这傻子才恢复记忆不久,又受了伤,万一打不过——曲泠看向司徒征,越发厌烦起来,忍不住道:“司徒征,你说你要不要脸?明明是江湖前辈,欺负我们陆酩受了伤,如此趁人之危,也不怕传出去遭人耻笑?”   “亏得一把年纪,”曲泠提了提嗓子,喊道,“还叫什么青巍双杰,叫青巍双丑算了。”   司徒征气道:“你放肆!”   曲泠索性靠在树上,抱着手臂,道:“是是是,我放肆,我最放肆了。”   “前辈您说得对。”曲泠笑,又叹,“哎,青巍双丑,啧,丑嘛——我看您也是不丑的,不过比起我们陆酩还是差了老大一截,不对,认真一点简直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云泥之别,更不要说您老啦,我们陆酩可正年轻,您就算拍马也是赶不上的,哎呀呀,真令人惋惜。”   曲泠突的一拍身边的树干,恍然大悟,“难怪这么锲而不舍地想杀陆酩,要容貌,容貌比不上,只好趁着我们陆酩受了伤,欺负欺负小孩儿聊以自慰。”   那厢陆酩和司徒征相斗正酣,彼此难分难舍,招招都要命。曲泠察觉司徒征额角青筋都迸了起来,余光屡屡扫向自己,心里一哆嗦,可见陆酩始终没有落下风,挺起胸膛,越发来劲,道:“你说为什么要趁受伤?那当然是我们陆酩全盛时期你打不过。”   “真可怜真可怜,”曲泠笑嘻嘻地喊,“陆郎,你可轻着些,司徒前辈已经很可怜了,万一你手滑,赢了他,他就要找个洞钻进去,从此不叫青巍双杰,叫青巍没脸啦——”   陆酩:“……”   陆酩看着司徒征已经气到发青的脸,想,曲泠这张嘴——比他手中的刀还要人命。   陡然,司徒征刀锋一转,竟弃了陆酩直朝曲泠而去,喝道:“找死!”   陆酩神色一冷,足尖点地,提刀直指司徒征后心里,“司徒征,你的对手是我。”   他这一刀去势极快,果断又刚猛,迫得司徒征仓促之下旋身相迎,可避得太急,刀身相撞时,陆酩第二刀倏然而至。   司徒征身上已经见了血。   他恨极了陆酩和曲泠,只想杀了面前二人,可陆酩远比他想的难缠,久斗之下,竟也未将他斩于刀下,越发心浮气躁。可慢慢的,他却在陆酩刀中感受出了几分强弩之末的意味,他倏然一笑,森然道:“我看你能撑几时。”   二人自岸上战至水面,溪水水面波光粼粼,荡漾着细碎的金光。   曲泠掐着手心,见陆酩疾退数步,险些惊呼出声,倏然,陆酩手中刀倏然一动,折出日光映在逼近的司徒征眼睛上,他动作滞了滞,只这么一个瞬间,陆酩的刀已经纵身而起,刀尖穿透了司徒征的胸膛。   司徒征口中吐出血,陆酩脸上没什么表情地看着他,拔出刀,司徒征就倒了下去。   砰的一声,曲泠颤了颤,膝盖一软也坐在了地上。   陆酩看向曲泠,抬腿走了过去,说:“怎么了?”   曲泠脸色有些发白,咬牙道:“腿软。”   陆酩:“……”   他惊奇道,“原来你也会怕。”   曲泠痛心疾首:“陆酩,你没有心!”   “还不扶我一把!” 第48章   曲泠伸出手,陆酩看着他的手指,指头脏了,却依旧透着股子白净柔软,在漾漾的金光下,白鸟儿似的。   陆酩恍了恍神,慢慢握住曲泠的手,一用力,曲泠一个倾身撞入他的怀中,等陆酩反应过来时,他竟拦住了曲泠的腰。   陆酩愣了下,疑惑于自己熟稔的动作,实在是太自然而然了。   曲泠猝不及防地被他抱住,也愣了愣,自打陆酩恢复记忆,二人就没有亲近过,乍一亲近,竟让曲泠心里生出几分酸涩和委屈。   旋即,陆酩就松开了手,还退开了一步,曲泠眉毛拧了拧,不怒反笑,慢悠悠地说:“陆郎啊,想抱我就大大方方抱,抱了又撒手是个什么理?”   “哎,亏得我刚刚可是真心实意地惦记你,生怕你真被司徒征宰了,无情的男人啊。”   他不提还好,一提陆酩就想起曲泠适才一口一个我们陆酩,倒真像是二人有什么似的,他看着曲泠,说:“你真的怕我死了?”   曲泠瞧他一眼,道:“怕,我可怕死了,你可是我的心肝儿,宝贝儿,好陆郎啊,   “我的下半辈子的依靠……”   陆酩鲜少听如此轻浮孟浪的话,竟有点儿不自在,错开眼睛,说,“身为男子,怎能如此——”   话没说完,就见曲泠从他身边擦肩而过,留下一句,“我的一千两啊。”   陆酩:“……曲泠!”   曲泠挽起袖子,露出两截白生生的手臂,还蹬了靴子,团了衣摆塞入腰间,头也没回,吊儿郎当道:“叫你债主作甚?”   陆酩看着他的背影,没说话,曲泠也不在意,踏入了水中,水漫过膝盖,凉凉的,禁不住惬意地吐出了一口气。   林中鸟鸣声清越,叽叽喳喳,很有几分仲夏的热闹,却让人心莫名地静了下来。陆酩看了半晌,提着刀也坐在了岸边,若是鼎盛之时,杀司徒征于他而言,不是难事,可如今,不过一个司徒征,就险些不敌。   一番搏斗,虽说赢了,可属实赢得不易。   胸口气血翻腾,脏腑都隐隐作痛,陆酩偏过头,忍了忍,才吞下了漫上舌尖的血水。   “……陆酩?”他听见了曲泠迟疑的声音。   一回过头,就看见曲泠站在水边看着他,眼里的担忧是不作伪的。陆酩心头动了动,低低嗯了声,却鬼使神差地不再压抑内伤,哇的吐出一口血。   曲泠脸都白了,几步上前扶住他的肩膀,说:“你怎么了,怎么还吐血了?陆酩……”   陆酩说:“没事,一点内伤。”   “怎么就没事了,内伤,那可是内伤,怎么还受内伤了,天杀的司徒征!”   要是可以,陆酩丝毫不怀疑曲泠要拉着他冲进医馆,他看着曲泠抿紧的嘴唇,皱着的眉毛,没头没脑地开口,“曲泠,我不记得梨花渡之后的事情了。”   曲泠僵了僵。   陆酩说:“我们以前……你可以和我说说吗?”   曲泠抬起眼睛,看着陆酩,陆酩这人傻着的时候,一双眼睛就漂亮,如今褪去呆滞迟缓,瞳仁漆黑深邃,沉沉地盯着曲泠,竟让曲泠有些喘不过气。   该怎么说呢?   我救了你,又欺你傻,不但藏了你的玉簪还让你签下那一千两的欠条,又将你骗上了我的床?   曲泠一下子松开手,道:“没什么可说的,你看你连谁想杀你都记得,却不记得我,可见你我交情不过泛泛,还不如那一千两。”   “有什么可说的。” 第49章   曲泠到底是没带着陆酩赶上商队,便只好自行上路。   走上官道,又半日,二人就到了礼州城。礼州城四通八达,繁华堪比云州城,曲泠和陆酩奔波许久,当即就寻了家客栈休息。   二人是分开住的,一人一间客房,陆酩一见小二就说,“小二,两间上房。”   曲泠一路都有些怏怏的,闻言只是看了陆酩一眼,说:“加一百两。”   陆酩哑然,只觉曲泠真是掉钱眼里去了,却爽快地应了好。   等陆酩和曲泠休息了大半日,再下楼时,已经是日近薄暮了。当朝并无宵禁,二人出了客栈,晚风习习,各色灯笼高悬,长街上行人熙熙攘攘,伴随着喧闹的人声,透出几分烟火气。   曲泠深深地吐出一口气,心情莫名轻快起来,下意识对陆酩说:“走,云州,出去走走。”   他说完,才想起这人是陆酩,不是云州。   陆酩说:“云州?”   “什么云州?”   曲泠看了他一眼,不冷不热道:“云州啊,我的老相好。”   陆酩脸上没什么表情,见曲泠抬腿就朝外走去,迟疑了一下,还是跟了上去。   街道广阔,小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热闹非凡。曲泠见街上的百姓都提着花灯,索性便也买了一盏,慢悠悠地拎着,一步一晃,乍看过去,还当是哪家顽皮的惬意少年郎。   陆酩觉得曲泠这人真奇怪,世故时极世故,可有时,又透着股子天真狡黠的少年气,他从未见过如此矛盾的人。   陆酩的父亲严苛,他自幼就知道自己是陆家庄少庄主,一言一行,都需稳重不可轻佻恣意。这二十年里,陆酩的生活如同一副精美的水墨丹青,曲泠却鲜活得像立在枝头的浓墨重彩的鸟儿。   太惹眼了。   路上人群拥挤,突然,不知是谁推搡了一下,险些撞上曲泠,陆酩眼疾手快,拉住曲泠的手臂,一只手挡住跌过人来的人。曲泠愣了下,抬头看了陆酩一眼,却只能看见男人棱角分明的下颌,他转开眼,嘀咕道:“挤什么,这礼州城还真有意思,大晚上的,热闹得像灯会似的。”   旁边有人道:“灯会可没这么热闹。”   曲泠:“哦?”   那人是个白面书生,捏着扇子,摇头晃脑地笑道:“这位公子有所不知,今日是礼州城独有的品花节。”   曲泠疑惑道:“品什么花?”   书生暧昧一笑,道:“公子是外来人吧。”   “不知公子可听说过云州城的胭脂河?”   曲泠神色顿了顿,看着书生,书生道:“天下都道云州胭脂河上画舫无数,揽尽天下美人,是一顶一的英雄冢,温柔乡。我们礼州城虽无胭脂河,可礼州城占尽地利,莫说扬州瘦马,就是西域美人,在我们礼州城也是能见着的。这品花节就是城中秦楼楚馆各大花魁头牌争美斗艳的时候,寻常百姓也能在今日一睹美人芳容。”   曲泠脸上的笑意倏然淡去,漠然地看着面前的书生一副津津乐道的样子,嗤笑了一声,转头就走。   陆酩皱了皱眉,不假思索地跟着曲泠。   曲泠耳边都是他人关于品花节的讨论,心里窝火,一回头就见陆酩,皮笑肉不笑道:“陆庄主,你跟着我作甚?没听见他们说的,扬州瘦马,西域美人,你不去看?”   陆酩道:“有什么可看的?”   曲泠冷笑一声,上下打量陆酩,道:“原来陆庄主还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   陆酩看着曲泠,慢吞吞地说:“你在生气。”   曲泠面无表情道:“我生什么气?”   陆酩点头道:“你气什么?”   曲泠无言,陆酩说:“因为那个书生说的,还是品花节?”   “什么品花节,说得好听,”曲泠嘲弄道,“你可知道什么叫瘦马?”   “人牙子专挑贫农家中七八岁的小姑娘,要生得瘦,生得美,再以有损的天和的法子缠上一双三寸金莲,光只这么一遭,就能要她半条命了。再调教上几年,养得身姿窈窕纤瘦,美而不俗,行若翩鸿的,方称得上品瘦马,至于那些下品,就是秦楼楚馆门口揽客的下等娼。”   陆酩并不热衷于风月逸事,对这些坊间事只是有所耳闻,可无论是西域美人也好,供人玩乐的扬州瘦马也罢,和他并无关系。   陆酩语气冷静,道:“曲泠,你看她们可怜,所以生气?可这与我何干,她们沦落风尘,非我所致,我也救不了他们。”   曲泠一顿,他自然明白陆酩说的。他已经离开了春日宴,昨日种种,已如昨日死,可明白是一回事,再看见昨日的自己,他已经无法坦然地接受。   无论他如何洒脱,不在意——不,怎么会不在意?   他是一个男人。   曲泠垂下眼睛,看着手中的灯笼,花灯绘的是美人执扇,寥寥几笔,已见风情。他兀自一笑,抬头看着陆酩,说:“没什么,我不喜欢欣赏姑娘,我断袖,只爱看男人。”   他抬手提了提花灯,灯火映衬着陆酩清俊的面容,吊儿郎当道:“尤其是陆庄主这样的男人。”   “花灯送你了,我乏了,先回客栈,你自个儿玩吧。” 第50章   曲泠说走就走,人群熙攘里,他逆着人潮,在一片灯火里竟有几分落寞。陆酩看着他的背影,手中花灯仿佛还带了曲泠掌心的温度,陆酩下意识地摩挲了一下,站了片刻,还是抬腿跟了上去。   回去时,正逢着几人抬着轿子,薄纱作轿帘,陆酩扫了眼,就见轿中人懒洋洋地靠着轿厢,着了盛装,眼尾勾出一抹红,很有些张扬的美艳。   二人目光对了一瞬,不知怎的,陆酩竟好像看见了曲泠的影子。   等他回过神时,已经只听得周遭的议论和调笑了。陆酩提步朝着客栈走去,恍惚间,他好像明白了曲泠为什么会如此着恼——曲泠大抵也是出身风月。   客栈不远,不过片刻陆酩就回到了客栈,曲泠的客房里已经亮起了灯,门却紧闭着。陆酩慢慢抬手扣了扣门。   门内无人应答。   陆酩又敲了两声,说:“曲泠。”   过了几息,卧室内传出曲泠的声音,“债主不在。”   陆酩道:“我有话和你说。”   曲泠:“我没有话和你说。”   陆酩不为所动,开口道:“开门。”   曲泠恼了,“开什么开,我已经脱光了,睡觉了!”   陆酩顿了顿,索性就在门外缓缓道:“曲泠,今夜是我失言。”   门内静了须臾,嗒嗒嗒就传来脚步声,曲泠直接将门拉开了,他沉着脸,盯着陆酩,说:“呦,稀奇了,高高在上的陆庄主这是要和我认错?”   陆酩神色未变,道:“我无意提起你的伤心事。”   曲泠冷笑道:“伤心事?陆庄主哪儿看出来那是我的伤心事了,那该叫我的风光往事。”   陆酩并不恼怒,他看着曲泠,突然没头没脑地说:“我请你喝酒吧。”   曲泠愣了一下,面无表情道:“你没钱。”   陆酩也愣了下,道:“就当我再欠你一百两。”   曲泠盯着陆酩,突然就不恼了,哼笑道:“陆庄主这是债多不压身,虱子多了不怕痒。”   陆酩道:“左右已经欠你一千两了。”   曲泠说:“错,是一千一百两,现在是一千六百两。”   陆酩一怔,“……何处来的五百两?”   曲泠负着手,心情很愉悦,“酒钱,你还要我陪你喝酒,就勉为其难,算你五百两了。”   陆酩哑然,真心实意道:“曲泠,你这账算得真黑。”   曲泠眼也不眨道:“过奖过奖。陆庄主,你可知道为什么花楼里的酒比外头的贵?”   陆酩道:“愿闻其详。”   曲泠说:“花楼里的酒买的不单单是酒,还有男人的面子,而我这钱可是拿命在赚的,成本太高,自然得翻上几番。”   陆酩琢磨片刻,道:“歪理。”   曲泠道:“谁人不知陆庄主身价高,如今五百两都吝啬,难不成陆家庄破产了?”   陆酩瞥他一眼,便也陪着他胡说八道,“陆家庄家大业大,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我身为庄主,当然要精心打算。”   曲泠睁大眼睛,痛心疾首道:“小气。”   “陆酩,我可告诉你,这五百两我已经记账上了,你想反悔也来不及了。”   陆酩道:“一百两。”   曲泠:“……你竟然讨价还价?堂堂陆家庄庄主,讨价还价?”   陆酩理所当然地点头。   曲泠沉默须臾,“四百五十两。”   陆酩:“一百五十两。”   曲泠:“四百两。”   陆酩:“两百两。”   曲泠:“……三百两一口价。”   陆酩笑了,说:“三百两就三百两。”   曲泠心想,完蛋,亏了! 第51章   曲泠久久地陷入被陆酩占了便宜点震惊当中,果然,人不能逗傻子,逗多了,自己会变成傻子。   曲泠痛心疾首。   看他一脸不高兴,陆酩反而觉得很有意思,他吩咐小二给他拿了两坛上好的酒,就听曲泠说:“在这儿喝?”   陆酩:“嗯?”   曲泠道:“你们江湖中人不是都喜欢在高处喝酒?一边喝酒,一边感叹高处不胜寒?”   “……未必都是如此,”陆酩说。   曲泠有点儿失望,“话本里都是这么写的。”   陆酩静了须臾,说:“走吧。”   曲泠:“去哪儿?”   陆酩:“你不是想上屋顶喝?”   曲泠看了陆酩一眼,陆酩神色波澜不惊,拿了小二奉上来的酒,就看着曲泠,四目相对的一瞬,曲泠心头动了动,垂下眼睛,闷头就朝后院再去。   屋顶不高,曲泠扫了一圈,摩拳擦掌地就要去搬梯子,陡然腰间一紧,身后贴上温热的躯体,却是陆酩已经抱着他直接纵身飞上了屋顶。   曲泠心都提了起来,看着脚下的屋脊,愣了几息才感叹道:“陆庄主,你这手轻功用来爬墙委实可惜了。”   陆酩不置可否,放开了曲泠,道:“当心脚下。”   酒楼后院屋顶不高,曲泠小心地撩衣摆坐了下去,夜风袭人,圆月皎皎高悬,星子寥落,纵目望去,满城灯火,教人心旷神怡。   陆酩虽说请曲泠喝酒,可当真要说,却也不知说什么。酒是当地的名酒,入口醇香,后劲足,曲泠喝了几口,笑道:“你知道胭脂河上最好喝的是什么酒?”   陆酩看向曲泠。   曲泠慢悠悠道:“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胭脂河上最好的酒,就是春日宴里的酿酒师酿的绿酒,鲜有人饮了绿酒而不醉的。”   陆酩饮了口酒,沉吟道:“劝君绿酒金杯,莫嫌丝管声催。”   曲泠伸手和陆酩碰了碰酒坛子,道:“兔走乌飞不住,人生几度三台——”他倏地一笑,说,“不过,我不喜欢。”   “我喜欢今朝有酒今朝醉,管他三四五六台。”   陆酩莞尔。   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不觉小半坛酒见了底,曲泠思绪都变得迟缓了,也不说笑,抱着酒坛子发怔。   陆酩说:“醉了?”   曲泠抬头看着他,哼笑了声,道:“瞧不起我,就这么一小坛酒,再来十坛,我都醉不了。”   陆酩目光落在青年泛红的脸颊上,道:“我们回去吧。”   曲泠不愿意,“酒没喝完呢。”   他一抬手,酒坛就凑到陆酩面前,“陆庄主,来,我敬你。”   轻轻一声脆响,陆酩和他碰了碰酒坛子,喝完了,又道:“你真的没醉?”   曲泠摇头,“没醉。”   “就是你,刚刚从我手里砍走了两百两。”曲泠一脸肉疼又委屈。   陆酩哑然,“不过二百两,如此记仇。”   曲泠咕哝道:“你这叫饱汉不知饿汉饥,什么叫不过二百两,那可是整整二百两。”   他当初把自己卖了,也不过十两银子。   陆酩笑了笑,道:“那我将二百两还你?”   曲泠小声地嘟囔了两声,陆酩一时没听清,也不在意,见他当真是喝醉了,道:“你醉了,我们回去。”   曲泠摇摇晃晃地站起身,陆酩搂住他的腰将他带下了屋顶,刚想将人松开,就听曲泠在他耳边醉醺醺地叫了声,“云州。” 第52章   陆酩顿了顿,云州——他记得曲泠说过,是曲泠的相好。他垂下眼睛看着曲泠,曲泠眉梢眼角都有几分醉意,竟还冲陆酩笑了一下,说:“傻子。”   曲泠生了副好皮囊,眉眼都是风情,似笑非笑,懒洋洋的,陆酩心跳了跳,低声道:“曲泠,你在叫谁?”   他想将曲泠推开,曲泠却搂住了他的脖子,说:“傻子,叫你啊。”   陆酩退开一步,曲泠却踉踉跄跄地往他怀里栽,不高兴,抓着他的衣襟,咕哝道:“傻子,你躲什么?”   陆酩迟疑了片刻,到底是没有用力甩开曲泠,只道:“曲泠,你喝醉了,我不是云州。”   曲泠看着陆酩,笑了一下,“你不是云州你是谁?别想骗我。”   陆酩淡淡道:“我是陆酩。”   曲泠重复了一遍“陆酩”二字,“陆酩,陆酩,”他看着面前年轻冷峻的男人,慢慢收回了手,“陆酩,不是云州……”   陆酩看着他脸上的黯然,没来由的心里有几分不适,说:“云州是谁?”   曲泠却恍若未闻,喃喃道:“你为什么要是陆酩,云州呢?我不喜欢陆酩,我要云州,不要陆酩。”   陆酩沉沉地盯着他看了片刻,说:“你喜欢云州?”   曲泠兀自一笑,道:“喜欢,谁不喜欢我们云州啊,又乖又听话。”   我们云州——曲泠曾一口一个我们陆酩,陆郎,陆酩手紧了紧,脸色冷了下来,淡淡道:“为什么不去找他?”   曲泠太久没有喝过这么多酒,这酒的后劲大,风一吹,越发头昏脑涨,他不说话,陆酩道:“你既喜欢他,撩拨我作甚?”   这话一出口,陆酩心中也是一惊,没想到自己会问出这么失态的话,竟像是嫉妒,愤怒——嫉妒曲泠如此惦记他的那个相好,喝醉了还念念不忘,可又愤怒,愤怒曲泠分明心有所属,却又时不时地撩拨他。   陆酩稳了稳心情,道:“别闹了,我送你回客房。”   曲泠却耍起了脾气,道:“你谁啊?我不要你送。”   陆酩淡淡道:“你看我是谁?”   曲泠抬起头看着陆酩,青年脸上没什么表情,像极了二人初识时的模样,他只看着陆酩不说话,陆酩对上他的目光,竟从中看出了几分委屈伤心。   曲泠说:“你是云州。”   “你就是云州。”   曲泠不讲道理地说,陆酩沉默须臾,不再试图和醉了的人讲道理,道:“罢了,我送你回去。”   曲泠噢了声,又笑,“不要,傻子,你抱我回去。”   陆酩闻言直勾勾地看着曲泠,曲泠大有他不抱就不动的架势,在丢下不管和抱他回去徘徊了片刻,还是选择了后者。   好歹救过自己,陆酩想。   小二正在擦拭着大堂里的桌椅,听见脚步声,一抬起头,就看见陆酩沉着脸,刚想开口,就对上陆酩冷淡的眼神,不敢再看,低下了头。   陆酩抱着曲泠进了客房,刚将他放在床边,唇边一软,曲泠已经吻了上来,呼吸里都带着湿润的酒气,低声道:“云州,你想不想我?” 第53章   一个吻猝不及防,陆酩愣了几息,曲泠辗转吻他的嘴唇,声音撩人,叫他,“云州,想我吗?”   陆酩猛地回过神,要退,曲泠却勾着他的脖子,身体也黏了上来,如同惑人的美人蛇,似抱怨似调情地笑说,“躲什么,我们什么没做过?”   他说“你再躲,我就生气了。”   陆酩活了二十多年,从来没有应对过这样的场面,只觉脑子都嗡嗡作响,酒的后劲一气儿涌了上来,他咽了咽,用力推开曲泠,沉声道:“曲泠,你认错人了。”   曲泠跌坐在床上,所幸床柔软,他低哼了一声,眯着眼睛看向站在床边的男人,却只能看见重重人影,晃得他有点儿烦,还有几分被拒绝的恼怒,他抬脚就踹了过去,说:“傻子,你推我?”   陆酩被踢了个正着,眉心跳了跳,见曲泠这醉得不轻的样子,当即就想甩袖而去。   陆酩抿着嘴不说话,越发像曲泠记忆里的云州。   曲泠看着,哼哼唧唧地又笑了,蹬了靴子,被酒劲燎得浑身发热,他打开了腿,脚掌踩在床沿,是个放浪又风情的姿态。曲泠懒洋洋道:“你不要就滚,给我找,找……”   找什么?喝多了,脑子昏,他脸颊蹭了蹭清凉的竹枕,思索着。   陆酩止住了要走的步伐,面无表情地说:“找什么?”   曲泠含糊地笑了声,颧骨通红,头发也乱了,轻佻又放肆,说:“你管我找什么?”   陆酩居高临下地看着曲泠,心里压着的那股子无名火腾的又有烧起来的架势,冷静克制的那根线在不断绷紧。曲泠软绵绵地抬腿抵在他小腹上,说:“你不要,我还差你吗?是你离不开我,又不是我……离不开你。”   曲泠仰起脸,重复道:“是你离不开我。”   陆酩攥着拳,忍了又忍,倏地倾身捏住曲泠的脸颊,道:“你就这么喜欢他?”   曲泠眨了眨眼睛,哼笑道:“喜欢?我怎么会喜欢一个傻子。”   陆酩盯着曲泠,说:“你喜欢那个云州,又想找什么?”   曲泠不喜欢这样受制于人,推开陆酩,翻了个身,摸索着竹枕抱在了怀里,吐出一口气,说:“找什么……找初六,角先生……好玩的多得很,不要你。”   陆酩自然知道角先生是什么,可对初六二字全无印象,大抵又是一个人,他直起身,看着曲泠,说:“曲泠,你到底有几句真话?”   话说出口,陆酩却觉得可笑,二人不过萍水相逢,曲泠话中是真是假和他有什么关系,要和哪个男人在一起当然和他也无关。等到了陆家庄,陆酩还了他那一千六百两,一切也就到此为止。   可心中却陡然生出几分不甘,强烈得让陆酩心惊又莫名。   曲泠含糊地咕哝了几句,陆酩听不清,他沉默地看了半晌,转身走出了客房。 第54章   翌日,曲泠醒来时已经是天大亮了,头昏脑涨的,一坐起身险些又跌了回去。   曲泠按了按太阳穴,这酒后劲太大,他酒量平平,又许久没有喝过这么多酒,竟直接就醉了。   他喝醉了。   曲泠半闭着眼睛下了床,倒了两杯水喝了下去,才想起昨夜在陆酩面前醉酒这桩事。酒后的记忆也在脑海中浮现,走马观花似的拼凑出完整的记忆,曲泠脸颊一阵红一阵白,尴尬得脚趾都蜷了起来。   他昨夜简直就像个痛失意中人的怨妇,偏偏陆酩还问他,就这么喜欢云州——嘶,不能想,越想越丢人。   曲泠搓了搓自己的脸,都怪陆酩,好端端的请自己喝酒,偏偏他还不喝醉,把自己给灌醉了。   他又灌了两杯水,脸上的热意才慢慢褪了下去,可又想起自己强吻陆酩,于陆酩而言,还被当成了别人——曲泠心如死灰地想,陆酩最好还是一辈子别想起来算了。   慢慢的,曲泠心里又生出几分酸涩,他想,他大概比自己想的还要在意云州。   他鲜少喜欢一个人,就这么被忘记了,成了陌路人,好像过往种种就是自己的一个梦,一场独角戏,如今戏还未散场,自己站在戏台上,云州却摇身一变成了陆酩,即便表现得再冷静,曲泠心中依旧无法坦然接受。   剪不断,理还乱,曲泠在客房中待了许久,只想,罢了,就当自己醉酒,做了糊涂事。   醉酒后的事,只要他不提,陆酩不提,就没人会在意。   陆酩到底是陆酩,不会是云州。   曲泠走出客房,正逢着小二,小二说:“客官,您醒啦,小的这就去给您拿醒酒汤。”   曲泠:“醒酒汤?”   小二说:“是和您在一起的客人吩咐的。”   曲泠怔了怔,偏头看了眼旁边的客房,他轻轻吐出口气,看向小二,却对上小二古怪的目光,登时想起他昨夜看着陆酩抱自己上楼,不知怎的,突然就有了几分不自在。   曲泠开口道:“他呢?”   小二忙收回目光,说:“那位客人一大早出去啦。”   曲泠一愣,“出去了?去哪儿了?”   小二笑道:“小的不知。”   陆酩不是不告而别的人,曲泠摆了摆手,一抬头,就见陆酩踏入客栈,若有所觉,二人目光撞了个正着。   两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互相对视了几眼,又不约而同的错开。   陆酩上了楼梯,看着曲泠,道:“休息好了,我们该上路了。”   曲泠:“……噢。”   陆酩顿了顿,道:“再买两匹脚程快的马,五天后就能进入陆家庄地界。”   曲泠淡淡的嗯了声,陆酩也不知说什么,二人不尴不尬地站了片刻,曲泠说:“我去收拾东西。”   陆酩:“好。” 第55章   曲泠和陆酩没有在礼州久待,去坊市买了两匹马,二人就骑马离开了礼州城。   正当盛夏,日头晒得人发晕,曲泠整个人也有些蔫蔫的,话都比往常少了许多。他一不说话,二人路上就变得安静了,陆酩向来喜欢清净,可如今看着分外沉默的曲泠,却罕见的有些不习惯。   二人走的是官道,官道宽阔,纵马而过时扬起一片尘土。   曲泠脖颈被晒得发红,脸颊滚下大颗汗珠,陆酩勒住缰绳,放缓了几步,对曲泠说:“前面有一家茶摊,我们休息一下吧。”   曲泠看了陆酩一眼,嗯了声,没多说什么。   陆酩说不出自己心里什么滋味,看着曲泠策马自他身边而过,恍惚间,竟生出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这条官道陆酩曾经走过一回,有点儿印象,不多时,二人就看见了一家简陋的茶摊,当即下了马就走了过去。   陆酩轻车熟路道:“有劳,一壶茶。”   茶摊老板是个憨厚的中年男人,闻言应了声,笑道:“就来,二位客官稍等。”   陆酩嗯了声,又看向曲泠,低声说:“腿磨伤了?”   陆酩心细如发,一眼就看见曲泠下马姿势别扭,略一思索,顿时就反应过来,大抵是不习惯如此骑马跋涉,磨伤了大腿。   曲泠脸上没什么表情,也不说话,陆酩慢慢垂下了眼睛,见茶摊老板端上来的茶水,就将桌上的茶碗翻了过来,冲洗了一下,倒了茶推给曲泠,道:“休息一下,一会儿我给你上药。”   曲泠看着陆酩周到的动作,抿了抿嘴唇,说:“你哪儿来的药?”   陆酩说:“今日早上买的。”   曲泠奇怪地看着陆酩,陆酩揉了揉鼻尖,低声说:“司徒征身上的。”   曲泠睁大眼睛,仿佛重新认识陆酩一般,上上下下地打量陆酩,感叹道:“陆庄主,了不得,死人的钱都拿。”   陆酩轻咳了一声,语气平静,说:“我原是想查看一下他身上是否有别的东西。”   曲泠说:“什么东西?”   陆酩道:“我和他无冤无仇,他如此穷追不舍,说不定是受人指使。”   曲泠若有所思点点头,道:“查出什么了吗?”   陆酩摇头。   过了片刻,曲泠直勾勾地盯着陆酩,看得陆酩有些不自在,道:“怎么了?”   曲泠哼了声,道:“不讲武德啊陆庄主。”   陆酩哑然。   曲泠一只手支在桌上,压低了声音,道:“司徒征身上有多少钱?分我一半。”   陆酩:“……”   陆酩说:“只有几锭碎银子。”   曲泠不可置信,嘀咕道:“看着人模人样的,怎么就才几锭银子!”   “穷鬼!”   陆酩失笑,自怀中取出一锭银子,道:“买了些备用的伤药和路上所需之物,这是剩的。”   曲泠看着那锭银子,道:“给我?”   陆酩说:“给你。”   曲泠抬头看着陆酩,四目相对,曲泠端起茶碗喝了大半碗茶水,才咕哝道:“就这么一锭银子,不稀罕,你自己收着吧。”   二人之间尴尬僵硬的气氛淡了几分,陆酩不自觉地笑了一下,低声道:“等回到陆家庄,我补给你。”   曲泠想也不想,就道:“不行,得翻倍。”   陆酩爽快地应了声好。   曲泠看了陆酩一眼,陆酩似乎也觉得自己应得太没道理,他转开目光,端起霍了口的茶碗喝了口茶,驱散仲夏的燥热。 第56章   二人在茶摊休息了许久,曲泠将起身时,陆酩将一罐小小的药瓶放在了桌上,道:“先上药。”   曲泠愣了愣,说:“这儿怎么上药?”   陆酩说:“林子里。”   曲泠道:“这青天白日的——”   陆酩神色平淡,道:“天气炎热,磨狠了伤口会溃烂。”   曲泠瞧着陆酩那张波澜不惊的脸,笑了,逗他:“陆庄主,心疼我啊?”   陆酩说:“此去临州距离尚远,你若是受了伤,耽误行程。”   曲泠故作心痛道:“亏我以为陆郎心疼我这糟糠妻,原来竟是我自作多情了。”   陆酩:“……”   “可气可叹,”曲泠幽幽道。   陆酩看着曲泠,二人相处这些时日,对曲泠的性子多少有几分了解,干脆利落道:“你既不疼便算了,走罢。”   说着收起桌上的药瓶,转身就走,曲泠愣住了,叫住陆酩,“你就这么走?”   陆酩回头看着曲泠,不置可否。   曲泠一脸心痛,说:“无情至极!”   陆酩眉梢挑了挑,道:“说不疼的可是你,”他顿了顿,闲闲地补了三个字,“糟糠妻。”   曲泠:“……”   “竟是我眼拙了,”曲泠幽幽叹气。   陆酩:“嗯?”   曲泠说:“我竟不知堂堂陆庄主如此厚颜无耻。”   陆酩眼也不抬就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曲泠无言。   陆酩说:“走吧。”   曲泠直接耍赖道:“不走,腿疼,屁股疼,还没人疼,疼上加疼……哎,我这心口怎么也疼了起来呢。”   陆酩看了眼几步开外正蹲着烧水的茶摊铺子老板,叹了一口气,道:“好了,时辰不早,先去上药,上完了药我们该启程了。”   曲泠哼笑了声。   林中树木葱郁,隐约漏下几缕日光,不时响起几声鸟啼,别有一番幽静。四下无人,曲泠见陆酩当真一副要给他上药的模样,没来由的,有点尴尬又有几分说不出的不自在,道:“陆酩,药给我,你出去等着。”   陆酩看着曲泠,道:“我给你上药。”   曲泠心中微动,一抬头就对上陆酩的目光,他笑了一下,道:“陆庄主,这么关心我啊……难不成真将我当成了你的糟糠妻?”   陆酩淡淡道:“别胡说。”   曲泠说:“既不是关心我,那就是觊觎我的肉体了,想看我光屁股,好说,五百两不二价,马上脱裤子,上手摸加三百两,再想干点别的——啧,看在你我的情分上……”   他越说越荒唐,陆酩打断他,道:“我不看你,你自己上。”   曲泠笑了声,扬扬下巴:“转过去。”   陆酩深深地看了曲泠几眼,才转过身背对着曲泠。曲泠看着陆酩的背影,嘴角的笑意淡了,他捏着犹带陆酩掌心温度的药瓶,不自觉地攥紧了,又缓缓松开。   身后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陆酩没有说话,盯着远处的一株伶仃的藤蔓,不知是什么藤,开了小小的花。   陆酩听着身后的动作,习武之人,耳聪目明,曲泠坐在树根上发出的声音,脱裤子的声音,拨开药瓶的声音都清晰可闻,每一点细微的声音传入耳中,似乎都被无限的放大。   陡然,曲泠抽了口气,陆酩脊背绷得更紧,直直地盯着藤蔓,一只蚂蚁慢吞吞地爬了上去,藤蔓一晃,小小的蚂蚁也是一晃。   突然,陆酩说:“曲泠。”   曲泠动作顿了顿,“嗯?”   陆酩嗅到了身后传来的清苦药味,他斟酌着开口道:“数月前,你救了我之后,你我去了何处?又做了什么?” 第57章   腿根磨红了,蹭破了皮,细白的药粉泼上去登时一阵清凉。曲泠乍听陆酩那一句险些没握住药瓶,他看着陆酩的背影,过了好几息才低下头,指尖蹭了白白的药粉,伤口火辣辣的泛起了疼。   曲泠语气满不在意,说:“能怎么着,把你捡回去养着啊。”   陆酩说:“我们住在……”   “清州,”曲泠道,“陆庄主,已经忘记了的事,又何必追根究底?”   陆酩看着那只小小的蚂蚁,这些天他竭力去想那段被他遗忘了的记忆,可无论怎么想,陆酩都想不起来,心里却隐隐有个声音——那段记忆并非无足轻重,甚至于他而言,很是重要,他必须想起来。   陆酩道:“遗忘并非我所愿,那是我真切经历过的,自然也当想起来。”   曲泠心中微动,说:“无论是好是坏?”   陆酩说:“无论好坏。”   何况是和曲泠一起——不知道为什么,陆酩莫名地笃信和曲泠在一起,并不会是坏事。他鲜少如此轻易地信任一个人,可对曲泠,却没来由地信任。   这实在没道理。   曲泠说:“陆庄主真想知道?”   陆酩:“当然。”   曲泠清了清嗓子,抑扬顿挫道:“那是一个夜黑风高的夜晚,我乘船离开——乘船远行,突然,船家发现岸边的陆庄主,我们便将陆庄主捞了上来。”   “陆庄主那时奄奄一息,所幸请大夫及时,将陆庄主自鬼门关前捞了回来,”曲泠说,“后来我就衣不解带,不眠不休地照顾了陆庄主几天,陆庄主醒了之后,对我一见钟情,非要以身相许。”   陆酩:“……”   曲泠捂着心口,道:“曲某救人是心善,岂是如此贪财好色之辈,所以拒绝了陆庄主。”   陆酩揉了揉眉心,回过头,一副你继续编的模样,道:“而后?”   曲泠张口就来:“陆庄主深情款款,真情动人,久而久之,你我日久生情——谁让你转过来的?!”曲泠冷不丁一抬头,就对上陆酩的目光,顿时想起自己还光着屁股,手一慌,药瓶生生擦过破了皮的大腿根,疼得倒抽了口气,松了手指,胡乱地扯着衣袍。   陆酩听见他的痛呼忙起身走近,他蹲下身,道:“怎么了,我看看。”   曲泠咬牙切齿道:“看你大爷。”   陆酩瞥他一眼,皱着眉,拨开他的手,道:“别闹。”   曲泠攥得更紧,道:“你干什么!”   陆酩忍了忍,说:“松手。”   他语气不高不低,可久居上位,竟很有几分沉沉的压迫感。曲泠愣了下,陆酩直接拂开了他的手,撩起衣袍,磨破皮的腿根再无所遮掩。曲泠肤白,大腿根肉嫩生生的,嫣红一片,蹭破了皮,隐约能见渗出的血痕,看着分外凄惨。   陆酩眉毛皱得更紧,他捡起撒了的药瓶,曲泠却不老实,伸脚要蹬开他,陆酩扣着曲泠的肩膀抵在树干上,淡淡道:“别再动。”   他力气大,曲泠吃了几分疼,抬起眼睛,怔怔地看着陆酩,无论是陆酩也好,还是云州也罢,二人在一起总是曲泠握有主动权,陆酩一强势,他竟有些不知所措。   陆酩见他听话了,下意识地拂开他肩上的头发,看向他的腿根,二人挨得太近,曲泠呼吸都屏住了。陆酩轻轻碰了碰伤口边缘,曲泠腿颤了颤,白生生的肉,透着股子饱满丰腴的肉欲。   陆酩喉结动了动,低声说:“很疼吗?”   他声音烧得曲泠耳朵发麻,稳了稳心神,嘲道:“陆庄主原来喜欢玩这套,要不要我配合着再挣扎挣扎,还是你更喜欢我听话些?” 第58章   陆酩动作一顿,目光沉静冷淡,看着曲泠,道:“你已经离开了风月地,何必再说这样的话作践自己?”   曲泠眼睫毛颤了颤,哼笑道:“陆庄主啊,这叫什么作践?这是白送上门的赚钱机会,你看我这细皮嫩肉,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怎么养活自己?”   他说得义正言辞,生生将陆酩气笑了,他垂下眼睛,看着他白皙的大腿,忍住了上手掐一把的冲动,说:“确实细皮嫩肉。”   “……”曲泠瞪大眼睛,一脸见鬼了似的盯着陆酩。   陆酩清咳了声,垂下眼睛,专注地看向马鞍磨出来的伤。这个位置太暧昧了,陆酩的目光忍不住看向他欲盖弥彰拿衣袍遮掩的地方,大抵是因为他在看,曲泠大腿都绷紧了,气息也变得不稳。   陆酩的视线如有实质,分明二人什么事都做过了,可陆酩这么一看,竟让他破天荒的生出几分羞耻。曲泠并拢腿,仓促道:“够了,药上好了……”   话没说完,陆酩掐住了他的大腿,沉声道:“别动,腿分开。”   陆酩掌心滚烫,发了汗,贴上赤条条的腿肉,刺激得曲泠低哼了声,寥寥几个字,竟让曲泠觉得比露骨的荤话还难为情,“你……!”   陆酩似乎也觉出自己说得不对,懊恼地抿了抿嘴唇,被烫着了一般,猛地抽回手。他攥紧药瓶,深深地吸了口气,勉强让自己收敛心神给曲泠上药。   曲泠也不动了,二人谁都没有说话,空气里弥漫着燥热又暧昧的气息,春水似的,黏答答的,勾连着每一寸肌肤。   陆酩指腹间还残留着曲泠大腿根的滑腻触感,如同上好的绸缎,又似狡猾的游鱼,滑过掌心,又逃了出去,让人想细细地攥紧把玩。陆酩自认不是好色之徒,如今竟像个下流的色胚,对着曲泠的大腿浮想联翩——陆酩心里有几分羞愧,可脚下却生了根……岂止是脚下,竟连心都不受控了。   没道理,实在是没道理。   陆酩屈指抖了抖药瓶,白色的细粉撒在曲泠的伤口上,药粉笼住了磨红的皮肉,曲泠颤了颤,陆酩道:“疼?”   曲泠偏着头,没说话。   陆酩低声道:“那边。”   过了片刻,曲泠才慢腾腾地揪着遮羞的衣摆,探出另一条腿,伤口同样在腿根,陆酩如法炮制地上了药,可药粉抖得多了,淋在他白腻的腿根,陆酩还没回过神,就已经伸手抹了上去。   曲泠整个人都弹了弹,要支起身,陆酩下意识地攥住了他的大腿,掌心囫囵地捉住了雪白丰腴的腿肉,“……我擦干净。”   曲泠整个人都被陆酩压制着,二人挨得近,能闻着彼此的味道,心跳和呼吸声都成了火上的油星子。   曲泠短促地喘了口气,狼狈地揪着衣袍挡着下身,一开口,声音已经哑了,“滚开。”   陆酩若有所觉,他看向曲泠虚虚地遮挡着的衣摆,后知后觉地想,曲泠——起反应了。 第59章   曲泠的亵裤褪到了膝窝,袍摆揪得皱巴巴的,虚虚地笼着下头,衬着白皙浮汗的两条白腿,说不出的情色。   陆家家风端正,陆酩自懂事后,素来是陆家庄上下的楷模,若叫人知道陆酩看着一个人男人勃起的下身,只怕眼珠子都要惊出来。   陆酩喉结上下滚动,只觉得越发心浮气躁,后背竟出了汗,叫了声:“曲泠……”   他疯了,竟然看着男人的下身,丝毫不觉得恶心,甚至还硬了。   曲泠出身风尘,什么荒唐事没见过,没经历过,如今竟比当初头一回经风月还慌张,不但慌,还羞耻。   曲泠又急又恼怒,“还看!”   他往后退,可背后是树,身前是陆酩炽热的身躯,退无可退。   陆酩如梦初醒,猛地站起身,可这么一站,隆起的下半身再无所遮掩,露骨地展现在曲泠面前。   曲泠一抬眼,就看了个正着。   他愣了愣,脸颊更热,忍不住自下而上看着陆酩。陆酩垂着眼睛,二人视线胶着,他的目光落在曲泠嫣红的嘴唇上,鬼使神差的,陆酩竟觉得曲泠那张嘴——嘶,不能想。   陆酩退了两步。   曲泠看着陆酩面上掩饰不住的错愕窘迫,心里陡然生出几分隐秘的快意,陆酩忘了他,可身体却记得他。   曲泠仰起脸看着陆酩笑了出来,道:“陆庄主,你躲什么?”   陆酩狼狈地移开视线,说:“你……你将衣裳穿好。”   “哎——谁非得让我脱裤子,还上下其手的,”曲泠像极了狐狸,慢悠悠地抚平了衣摆的褶皱,瞧着陆酩支棱着的裤裆,笑盈盈道:“陆庄主,见了男人大腿都能这么大反应,断袖啊?”   “不,”曲泠说,“断袖也不会如陆庄主一般,陆庄主,你知道你这叫什么?色中饿鬼,臭流氓。”   陆酩窘迫不已,抿紧嘴唇,道:“我不是——”   曲泠意有所指地看着男人胯下,道:“不是什么?”   陆酩:“……”   他那玩意儿尺寸不俗,曲泠亲自用手,口丈量过,还拿底下的穴吃过,这么雾里看花似的一瞧,兴许是禁欲了许久,竟恍了恍神,口干舌燥,心脏都跳得快了几分。   陆酩吃不住他那样痴缠浪荡的眼神,俨然成了发春的猫,底下愈硬。陆酩咽了咽,应当转身就走的,偏没法离开,像被妖勾了魂,反应都变得迟缓。   陆酩忍不住伸手捂住曲泠的眼睛,声音喑哑,透出隐忍,“别看了。”   曲泠半张脸都被陆酩的手掌挡住了,露出湿红的嘴唇,他也不恼,笑道:“陆庄主的定力——”   他半说半不说,陆酩有点儿恼怒,突然欺身膝盖抵着他的下身磨了磨,道:“比不得曲公子已经这番模样了,嘴还不饶人。”   曲泠猝不及防地叫了声,道:“陆酩!”   陆酩看着满面潮红的曲泠,嘴唇半张着,隐约探出一尾软舌,他心中快意更甚,不轻不重地碾着他越发精神的器物,说:“曲泠,你自找的。” 第60章   二人相处这些时日,曲泠看出陆酩言行有度,是个君子,没承想,他竟做到这个地步。陆酩居高临下地盯着他,一只手还压着曲泠的肩膀抵在树干上,是个充满掌控欲的姿态。   曲泠双腿无力地想夹紧又落了回去,喘声道:“陆庄主,你这可不是君子所为——”   话没说完,就变成了一声急喘,陆酩膝盖顶磨着他昂然的性器,神色却平静,道:“陆某从未说过自己是君子。”   曲泠还要张嘴,陆酩盯着他,索性掐着他的下颌直接堵住了曲泠的唇舌。   二人都愣住了。   四目相对,曲泠怔怔地看着陆酩的眼睛,自陆酩恢复记忆,他们已经许久没有亲近过了,更遑论这样的吻。   陆酩顿了顿,贴着曲泠柔软的嘴唇,也有几分姗姗来迟的不自在。   他没想过自己会和男人接吻。   偏偏——感觉好极了。陆酩臊得慌,被情热淹没的理智堪堪回笼,忍不住退开几分,突然,脖颈上一紧,却是曲泠搂着他的脖子又吻了上来。   曲泠的吻热情似火,不似陆酩的蜻蜓点水,鼻息交错间,唇舌滚烫,陆酩目光暗了暗,含住曲泠的舌头舔舐勾吮。二人吻得热烈又痴缠,仲夏的燥热充斥着这方寸天地,刹那间,仿佛只有紧贴的身躯是真切的,汹涌的情欲是触手可及的。   陆酩难耐地伸手摩挲着曲泠的脸颊,脖颈,几乎吻得喘不过气,短暂地分开,目光对视的一瞬又情不自禁地啄吻着。曲泠和云州翻云覆雨,做过许多回,可和身为陆酩的云州却是头一遭,只这一个吻,竟让曲泠生出几分近似高潮的满足感。他喘息着去抚弄陆酩的那根东西,隔着布料热切地揉搓着,口中发出柔软多情的呻吟,“你摸摸我……”   曲泠挺身将那玩意儿往陆酩身上蹭,陆酩直接抱起他,吻过了曲泠湿红的嘴唇,又亲他的耳朵,脖子,直到曲泠捱不住,才握住了青年赤裸的阳物。   陆酩看着曲泠满脸泛滥的春情,胸腔滚烫,哑声道:“看着我。”   曲泠眼睫毛颤了颤,望着陆酩,若不是眼底翻涌的情欲,陆酩神态称得上冷静,他说:“曲泠,叫我的名字。”   曲泠怔了怔,不明所以地叫了声,“陆酩。”   是陆酩,不是云州,更不是什么别的人。   陆酩脸上浮现若有若无的笑,他一笑,越发显得俊美风流,曲泠看得恍了恍神,凑过去亲了亲他,陆酩目光落在曲泠脸上,心都软得一塌糊涂,禁不住压着曲泠吻得更深。   等二人出了林子,栓着的马已经吃过了几回草,百无聊赖地甩着尾巴。   陆酩牵着曲泠的手,曲泠看着那两匹马,突然笑出了声,陆酩偏头看着曲泠,说:“笑什么?”   曲泠清了清嗓子,揶揄道:“陆庄主,你看,像不像你我在小树林子里——偷情。”   陆酩:“……”   他看了眼曲泠腰间松松垮垮系着的腰带,又看向他脸上未褪的红潮,实在是很有几分偷情的意味。陆酩伸手理了理曲泠的衣襟,一本正经道:“见不得人才算偷情。”   曲泠哼笑了一声,说:“你懂什么,这叫情趣。” 第61章   后来二人是同乘一骑的,曲泠大腿磨得厉害,陆酩便让他侧坐在自己怀里,至于曲泠那匹马,陆酩原是想丢了的,曲泠不肯,拿眼横他,说:“败家玩意儿。”   曲泠愣是凭着三寸不烂之舌将马卖给了茶摊老板。   陆酩叹为观止。   曲泠揣着茶摊老板给他的一大袋铜板,心满意足道:“蚊子再小也是肉,这些钱够寻常百姓人家吃半个月了。”   陆酩心中微动,低下头看着曲泠,他出身陆家庄,虽是江湖人,可陆家庄家底丰厚,自有生财之道,他自知事起就不曾为生计发过愁。此前和曲泠讨价还价,不过是逗逗他,从来不曾想过会有人因为几个铜板而心满意足。   曲泠这个人,财迷,贪婪,可又好满足,一坛酒,一锭碎银子都能哄他开心。   陆酩笑了笑,道:“那回临州的吃食用度,就有劳曲公子了。”   曲泠捂紧自己的钱袋子,抬起头看着陆酩,诚心地问道:“陆庄主,你是怎么将这话说得如此理直气壮的?”   陆酩眼也不眨地说:“我没钱。”   曲泠哼笑道:“那好说,粗糠也能养活人,我就不苛待陆庄主了,一顿饭两个馒头。”   陆酩握着缰绳,不紧不慢道:“曲公子,陆某突然想起一个故事,有一个姓严的财主,家中富裕,病重之时,睁着眼睛,竖起两根手指迟迟不肯断气——曲公子可知是为何?”   曲泠:“嗯?”   陆酩似笑非笑道:“严姓财主的家人也如曲公子一般,不知何意,此时他的发妻上前,道,人人都不知老爷的意思,我知道,我这就去将油灯里的两根灯芯挑灭一根,说罢,便去了挑灭了一根灯芯,这时严姓财主才闭上了眼睛撒手人寰。”   曲泠愣了几息才反应过来,“姓陆的,你骂我呢。”   陆酩平心静气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曲泠骂道:“我见你大爷!”   陆酩嘴角翘了翘,道:“不可对长辈不敬。”   “坐好,”说罢,陆酩轻斥一声,骏马扬蹄跑了起来,曲泠下意识地抓紧陆酩的手臂,夏风过脸,他那点儿恼怒也没了,小声咕哝道:“还是傻子可爱。”   陆酩没听清,说:“什么?”   曲泠哼哼唧唧道:“没什么,驾!”他拍陆酩的牵缰的手臂,驭马似的,“再快些!”   二人一路疾驰,到底是只有一匹马,脚程不快,陆酩和曲泠却不急着赶回临州。路上且停且歇,走了几日,临州将近。   这一日,陆酩和曲泠在长风酒家歇脚。长风酒家临河,已经开了很多年了,门外的旗幡已经泛了黄。   陆酩说:“先在这儿吃点东西,下午就进入临州了。”   进入临州,就是陆家庄的地界。   曲泠点了点头,二人甫一踏入酒家,就见里头已经三三两两地坐着十余个客人,俱是江湖人打扮。   陆酩皱了皱眉,敏锐地觉出几分不对,他捏了捏曲泠掌心,环顾一圈,曲泠也顿住脚步,看向陆酩。   陆酩低声说:“走。”   话音未落,就见两支弩箭朝二人疾射而来。   陆酩拔刀出鞘,只听得咣当几声,刀身已将弩箭撞落,酒家中的江湖中人都亮了兵刃,朝陆酩逼近。 第62章   陆酩一把抓住曲泠的手,二人退出酒舍,转眼间陆酩已经和来人过了四五招。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陆酩低喝道。   为首一人是个中年汉子,穿着褐色劲装,手持双刀,骤然纵身跃起丈余朝着陆酩直劈而下,道:“折你陆家惊澜刀的人!”   陆酩冷笑一声,反手将曲泠送离战圈,修长苗刀擎在手中颇有几分纵横捭阖的气势,刀气纵横,一时间十余人弗能近他半步。   曲泠退开数步,大睁着眼睛,看着陆酩以一敌十,紧紧攥着自己的手,心都悬了起来。江湖上的事他不懂,这一路他们走得小心谨慎,没想到,临到临州,竟然还会有人潜伏在此,想要陆酩的命。   曲泠曾经问过他,到底是谁想杀他?   陆酩看他一眼,说,人在江湖,想杀他的人太多了。   曲泠说,为什么?   陆酩笑了笑,道,我是陆家庄庄主,是惊澜刀的传人,和我有仇的想杀我,诸如方霄云之流。没仇的,像司徒征,可能是受人指使,也或许是因着想杀了我以此扬名天下。江湖事历来如此,恩恩怨怨,算不清的。   曲泠默然不言,过了一会儿,又问他,你在梨花渡遇袭,是谁要杀你?   陆酩没有瞒他,道,诡云手方霄云,我当年断了他一臂,他恨我至极。   曲泠斟酌片刻,有意无意道,陆庄主,你说为什么司徒征都找着你了,你们家怎么还没一点动静,难不成你是地里的小白菜?   陆酩略一思索就明白过来,他脸上露出几分古怪的神情,清咳了一声,道,不是陆霆。   他语气笃定,曲泠不置可否,却也不再多说。   陆酩手中握着的是那把粗制滥造的惊澜刀,可即便如此,依旧威势逼人。不过片刻,已经有数人倒在他的刀下,血腥味弥漫,曲泠看着飞溅的鲜血,胃部翻腾,脸色都变了。那几人见在陆酩手中讨不得好,对视一眼,两人直取曲泠。曲泠看着面露凶光的男人,退了两步,陆酩自然也觉察出对方的意思,神色更冷,狠狠一刀切入一人腰腹,旋身飞踢出丈远直直地砸向试图逼近曲泠的人。   他这一刀狠辣毫不留情,刀尖滴血,衬着盛夏的日光,分外摄人心魄。   为首的男人骂了声,道:“摘了陆酩的头颅,黄金百两,还不上!”   他一声令下,活着的数人被激起凶性,下手越见凶狠。到底陆酩势孤,被几人缠着,眼见一人持剑砍向曲泠,他当即弃了那几人,轻身掠近搂住曲泠格住那刺来的一剑,左臂上却生生挨了一刀。   曲泠脸都白了,“陆酩……”   陆酩说:“我没事,别担心。”   那中年男人嗤笑道:“杀了他们!”   正当午时,烈日高悬,一丝夏风也吝啬,酷暑逼得人大汗淋漓,头晕目眩。刀刃相撞声仿佛能擦出细碎的火花,剑气刀锋裹挟着杀意,如海浪般汹涌而来。那几人俱是人精,都看出曲泠是陆酩的软肋,纷纷攻击曲泠,陆酩滴水不漏地护着他。   又是一剑擦着曲泠的脸颊过去,陆酩长刀捅入对方胸膛,拔出之际,血一下子溅在了曲泠脸上,他眼睫毛颤了颤,忍住了几乎冲出嗓子眼的叫声。   曲泠清晰地觉察出陆酩渐渐不稳的气息,他不想分他的神。   陡然,余光之内,只见那中年男人握着双刀挥了过来,曲泠咬住嘴唇,千钧一发之际,只听远处陡然马蹄声雷动,风驰电掣一般逼近,伴随着一声怒喝,“宵小尔敢!”   曲泠仓促之下看去,竟是数十骑疾驰而来,马踏飞尘,咄咄逼人。   为首的男人脸色一变,说:“撤!”   那几人见状不敢再纠缠,转身就走,陆酩没有追,刀尖斜斜点地,犹在滴血。   那数十骑到了近前,当中一人生得浓眉大眼,身材高大,腰间挎刀,见了陆酩直接翻身下马,抱拳道:“庄主,陆骁来迟了!”   陆酩深深地吐出一口气,道:“无妨。”他看向曲泠,伸手蹭了蹭他脸颊的血迹,曲泠愣愣地看着陆酩,陆酩道:“没事了。”   “陆家庄的人。”   陆骁一边吩咐几人去追逃走的人,一边看向陆酩和曲泠。   曲泠还未从刀刃厮杀里回过神,闻言有几分无措,“噢。”   陆酩正要开口,只见一人连滚带爬地从马上下来,滕地就扑向了陆酩,伴随着撕心裂肺地哭喊,“哥啊——”   陆酩眉心跳了跳,抬手扬刀,来人生生被刀尖拦住了去路。   是个年轻人,锦衣华服,生得细皮嫩肉,眉清目秀。他眼泪汪汪地看着陆酩,有点儿委屈,“哥。”   曲泠:“……”   陆酩对曲泠说:“见笑了,家弟——陆霆。” 第63章   “家弟陆霆”四个字的震撼远远比曲泠知晓云州是陆酩,陆家庄庄主更甚,他一言难尽地看着面前这个不过弱冠的青年,恍惚间,明白了为什么他旁敲侧击陆家庄内鬼时,陆酩古怪的神色,和笃定不是陆霆的语气。   曲泠曾以为陆霆是个城府深沉,谋害兄长,侵占家业的心机婊,没想到,竟然是这么个红着眼,吱哇吱哇叫哥哥的——哭包。   枉他想了一出兄弟阋墙的惊天大戏,谁能想,小丑竟是自己。   陆酩看着曲泠的神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嘴角翘了翘。   半晌,曲泠说:“……令弟——一直如此?”   陆酩点头,“一直如此。”   曲泠无言。   陆霆见陆酩不理会自己,也不恼,巴巴地看着陆酩,又看向他身边的陌生男人,说:“哥,你们说什么呢?”   曲泠想也不想,就道:“夸陆公子天真可爱……难怪你哥总在我面前夸你,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陆霆眨了眨眼睛,看着曲泠,说:“我哥当真这么夸我?”   曲泠说得信誓旦旦:“当然。”   陆霆顿时就高兴起来,说:“我就知道我哥也是惦记我的,”一说起“惦记”两个字,他嗷了一嗓子,抓住陆酩的手,哭丧着脸,说:“哥,我……呜我对不住你,你出事之后,我们把梨花渡翻了个遍都找不到你,直到收到你在礼州的传讯才赶过来,要是我们再晚一步……”   他说得抽抽噎噎,可怜得要命,陆骁等人都习以为常地别过了脸,陆酩看着他揪着自己的衣袖,几乎都要举着袖口去擦脸,到底忍不住,用力抽回了手,道:“好了。”   陆酩说:“你们来得不迟。”   曲泠在一旁默默无言,心想,陆家当初莫不是抱错了孩子?   陆霆红着眼睛,“……噢。”   陆酩皱了皱眉,脸上没什么表情地看着陆霆,陆霆闭上嘴,熟练地退后了一步。   陆酩理了理自己的衣袖,左臂伤口隐隐作痛,他环顾了一圈,道:“陆骁,你们在这守着。”   陆骁应道:“是,庄主。”   陆酩看向曲泠,曲泠登时反应过来陆酩身上的伤还未处理,他今日穿的是黑色衣裳,看不出伤口深浅,可曲泠却是清楚地看到那个男人的刀划破了陆酩的手臂。他眉毛皱了起来,抬腿朝陆酩走走近了两步,陆霆在一旁道:“哥,我也去。”   说完,他就屁颠屁颠地跟了上来,陆酩懒得搭理他,三人又踏入了酒家。酒舍剩了战战兢兢的掌柜和小二,陆酩挑了张四方桌,刚一坐下,曲泠已经凑了过来,伸手小心地挽起了陆酩的衣袖。   血水浸透了黑色衣裳,曲泠满手都是黏腻,他脸色微白,看着横亘在手臂上的刀伤,刀口划破了皮肉,瞧着很是狰狞。   陆酩道:“刀上无毒,不碍事。”   曲泠却锁着眉,瞥他一眼,“非得削了你的手才叫有事?”   陆酩笑笑,没有说话。   陆霆打小见了不知多少皮肉伤,他哥的,陆骁的,陆家庄弟子的,只看了一眼,就放下心,他忍不住看了眼曲泠,说:“哥,这位是?”   陆酩刚想开口,就听曲泠道:“好说,你哥的命就是我救的。”   “我是你们陆大庄主的亲亲救命恩人,再生父母,今世债主。” 第64章   救命恩人,再生父母,今世债主。   这么一连串头衔砸得陆霆肃然起敬,他诚恳真挚地看着曲泠,说:“不知兄台如何称呼?”   曲泠说:“曲泠,”他看了眼陆霆,道,“有劳,去给我拿壶烈酒。”   陆霆噢了声,说:“哪儿拿?”   曲泠按了按眉心,招呼酒舍里的小二去拿酒,一边用帕子擦拭陆酩手臂上的血迹,问他,“疼不疼?”   陆酩浅浅地勾了勾嘴角,道:“不疼。”   陆霆看看自家大哥,又看看那个叫“曲泠”的男人,隐约觉得大哥有些不对劲,可哪里不对,又说不出来。陆霆看着曲泠,慷慨激昂地说:“曲兄,你是我哥的救命恩人,那就是我们整个陆家庄的救命恩人!今后,曲兄就是我陆家庄的座上宾!”   曲泠心不在焉地敷衍了两声,见小二拿来了一坛酒,他闻了闻,对陆酩道:“你忍忍。”   陆酩道:“无妨。”   曲泠倒了烈酒清洗他的伤口,烈酒灼人,陆酩手指攥成了拳,臂膀肌肉紧绷,却抿着嘴唇,没有吭一声。   陆霆嘶的抽了口气,仿佛受伤的是他,抬手捂住了眼睛,说:“疼疼疼——曲兄你轻点!”   曲泠瞥他一眼,道:“鬼叫什么?”   陆霆从指缝里瞄一眼大哥的手臂,苦着脸说:“一看就疼。”   曲泠道:“疼的是陆酩。”   陆霆理直气壮道:“我看着也疼。”   陆酩见二人有来有往的斗嘴,淡淡地看了眼陆霆,说:“陆霆,出去。”   陆霆巴巴地看着陆酩,说:“哥,我陪着你。”   陆酩道:“你吵得我头疼。”   陆霆闭紧嘴,含糊不清地说:“哥我不说了。”   过了一会儿,他又反应过来,说:“哥,为什么是我出去,不是曲兄出去,明明曲兄在和我说话。”   陆酩波澜不惊地看着他,声音提高了几分,道:“陆骁。”   陆骁自门外走了进来,道:“庄主。”   陆酩说:“把二少爷带出去。”   陆骁当即明白陆酩嫌陆霆烦人了,不多言,只道:“是,庄主。”   说着,就要上来逮人,陆霆眼疾手快,腾地蹿到曲泠身边,道:“哥,我不出去,咱们都多久没见了,我可担心死你了,整宿整宿都睡不着,结果一见面你就不待见我,有这么为人兄长的吗?”   “枉我天天都念着你,哥啊!你可是我亲哥!”   陆骁别过脸,看着陆酩,说:“……庄主?”   陆酩道:“你惦记我?”   陆霆:“嗯嗯!”   陆酩端详着他那张脸,说:“气色红润,脸颊肉都长了,你担心我?”   “带出去。”陆酩说。   陆骁得了令,在陆霆要跑之际,轻身上前一把勒住陆霆的脖子,提拎着他,道:“二少爷,别闹了。”   陆霆挣扎了一下,有点儿蔫,“我这不是相信你不会有事嘛,你可是我哥,天底下谁能让你有事……”   他一被带走,酒舍里一下子就清净了,曲泠神情有些微妙,他看着陆酩,实在忍不住,问道:“陆霆真是你,亲兄弟?”   陆酩莞尔,“一母同胞。”   曲泠一言难尽,“辛苦了。”   陆酩笑出了声。 第65章   “陆霆是晚来子,家里宠了些,所以——”陆酩斟酌着,说,“性子难免天真。”   曲泠正在替他包扎伤口,闻言皮笑肉不笑,说,“那可真是太天真了。”   岂止是天真,简直是有些憨傻了。曲泠想,陆酩和陆霆是兄弟,二人性情却截然不同,曲泠心思玲珑,细细一想,对陆霆这份天真就不待见了。   在他看来,陆酩这个大哥临危之下继任庄主,偌大的陆家庄压在陆酩身上,也不知经历了多少,方磋磨出今日的沉稳。   偏偏陆霆心安理得地躲在陆酩的羽翼之下,连他几经生死都懵懂不知,甚至说出“谁能让陆酩有事”这样的话,就有些没心没肝了。   要不是他救了陆酩,陆酩早就沉尸梨花渡了。   这么一想,陆酩简直比寒秋里的小白菜还可怜。   曲泠心中不快,陆酩若有所觉,看着曲泠,道:“你若是不喜欢陆霆,不理会他就是。”   曲泠不咸不淡道:“我喜欢他干什么?他是你弟弟,又不是我弟弟,你们乐意将他宠成这个样子,苦累都是你们陆家人自己受,关我甚事。”   他话说得阴阳怪气,陆酩愣了愣,竟从中咂摸出一点真心和疼惜——疼惜,这两个字陌生得很,又没来由,陆酩没想到曲泠会想得那么远,他心中酸酸软软的,忍不住捉住曲泠的手握入掌中,粗糙指腹眷恋地摩挲着他的手背,低声道:“曲泠。”   陆酩年幼时也曾有过一段顽劣的岁月,直到他父亲对他耳提面命,告诉他,他是陆家庄的长子,是少庄主,将来就是陆家庄的顶梁柱。   他和陆霆不一样,陆霆可以哭闹耍赖,他不可以。久而久之,陆酩剔除了顽劣,任性,变成了今日所有人期望的陆家庄庄主。   即便是他母亲,对他和陆霆也是不一样的。   曲泠瞥他一眼,说:“说话就说话,再摸,收钱了。”   陆酩轻轻笑了笑,道:“你收, 只要你带的走。”   “呦,陆庄主阔绰,”曲泠哼笑了声,他伸手捏着陆酩的下巴,晃了晃他的脸,“刚刚那伙人说,陆庄主可值黄金百两,那可是黄金。”   曲泠道:“失策失策,我怎么才要一千两,现在改还来得及吗?”   陆酩笑道:“白纸黑字,来不及了。”   曲泠一脸肉疼,“那再加个一千两吧,不然怎么对得住陆庄主的身价?”   陆酩抬起眼睛看着曲泠,道:“一千两没有,我拿一个东西换如何?”   曲泠:“嗯?”   他对上陆酩专注的目光,碧波深潭也似,仿佛能摄人心魄,曲泠手指蜷了蜷,心脏都泛起了酥酥麻麻的感觉,仓促地打断陆酩,说:“不肯就不肯,说什么拿东西换,这天底下还有比银子更招人喜欢的?”   他团了团用剩的绷带,道:“我们出去吧,他们该等急了。”   陆酩深深地看了曲泠一眼,说:“好。” 第66章   不多时,陆酩和曲泠就出了酒舍,陆骁已经备了马,陆酩看了一眼,吩咐道:“去找辆马车。”   曲泠心中微动,开口道:“不必如此麻烦,左右也没多远。”   陆酩顿了顿,低声说:“不是什么麻烦事,只不过再等片刻罢了。”   曲泠说:“不要紧。”   陆酩只好由他,补充道:“不要勉强。”   “你什么时候见我勉强过自己?”曲泠笑了笑,冷不丁的,对上陆骁打量的目光,莫名的有几分心虚。所幸陆骁看着是个粗人,心却细,没有多看,只说:“庄主,我去牵马。”   陆酩点了点头。   他本想照旧和曲泠同乘一骑,曲泠却直接翻身上了马,他抿了抿嘴,扬声道:“回庄。”   几人骑的都是骏马,比陆酩和曲泠遭了一路罪的马跑得快,可陆酩依旧慢悠悠的,一行数十人就这么踏春似的,慢吞吞地走着。曲泠走了一段路,哪儿看不出陆酩是担心骑得急了,他结疤的伤口再磨开。他在心里叹了口气,无论傻还是不傻,陆酩这点体贴人的秉性却是不变的,甚至越发滴水不漏,正中要害,掐得人心尖软软的。   真要命。   曲泠百无聊赖地捏着马鞭子,陆霆毫无所察,在一旁热情道:“曲兄,我们陆家庄的景致在这偌大江南是一顶一的,临州也是南方大州,热闹非凡,保准你来了就不想走了。”   曲泠兴致缺缺地说:“是吗?”   陆霆道:“那当然,江南秀丽岂非浪得虚名,对了,不知道曲兄师从何门何派?”   “无门无派,”曲泠懒洋洋地说,“你看我像会武的吗?”   陆霆上下打量着曲泠,肃然道:“曲兄不是江湖人,却能以身涉险救下我大哥,这份大义着实令人钦佩。”   曲泠笑了,便也装模作样道:“陆二少爷言过了,只不过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罢了。”   陆霆道:“义士!不知曲兄是何方人士?”   曲泠说:“甘州。”   陆酩看了曲泠一眼,他从来不知,曲泠竟然是甘州人,甘州距清州极远,曲泠怎么会在清州——他此前沦落风尘,是在甘州还是在清州……不,不是清州,曲泠救了他,而他是在梨花渡坠的水。陆酩突然想到礼州的品花节,胭脂河,胭脂河就在云州。   云州就在梨花渡下游。   云州,云州,陆酩想到了曲泠念念不忘的云州,他说那是他的老相好。恍惚间,陆酩仿佛拨开了重重雾霭抓住了什么,可又不真切,他想得深了,脑中突然针扎似的疼了起来。   “陆酩,陆酩!”耳边传来担忧的叫声,陆酩循声看了过去,就对上曲泠的目光。   不但曲泠看着他,就连陆霆都睁大了眼睛,说:“哥,你怎么了,突然脸色这么不好?”   陆酩按了按眉心,说:“没事。”   陆霆将信将疑地应了声,说:“哥,回去让阮时迁给你看看。”   陆酩嗯了声,道:“不用担心。”他是看着曲泠说的,二人对视了片刻,曲泠收回了目光。   陆酩说:“我不在的这些时日,庄中一切可好?”   陆霆道:“都好,有陆骁和周四哥在,没出什么乱子,就是娘担心你,生了一场病。”   陆酩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道:“回庄再说。” 第67章   一路风平浪静,日落虞渊时,一行人就到了陆家庄门口。   江南陆家庄是数百年的江湖名门,离陆家庄愈近,曲泠心中就愈是不安,他仿佛清晰地看到了横亘在他和陆酩之间的那道鸿沟。无论如何,陆酩是陆家庄庄主,而他——曲泠想,他是秦楼楚馆里的倌儿。   世人将人分成三六九等,妓女是下九流,而倌儿,比妓女还不如。即便他已经踏出了风尘,可过往诸事,是他无法抹杀的。   曲泠鲜少因为身份而踌躇摇摆,他曾经想着等陆酩回到陆家庄,他拿了一千两,拍拍屁股走人,利落洒脱。可如今竟生出几分焦躁不安,甚至还有几分自惭形秽。这不像他——曲泠想,大抵人都是贪婪的,他喜欢陆酩,陆酩喜欢他,就忍不住滋生了贪婪妄念。   也许,他们能在一起呢?   曲泠有些恹恹的,路上走来分外沉默,陆酩看了他几眼,二人目光对上的一瞬间,曲泠转开了视线,他皱了皱眉,刚想开口询问,却被陆霆打断,只好压下留待回了庄再问。   有那么一刻想,曲泠想,要是陆酩是云州就好了,去他的陆家庄,他转头拉着云州就走,不必遭这患得患失的罪。   “终于到家啦,”陆霆欢快地下了马,陆酩也已经翻身下了马,他回头看向曲泠,曲泠神色笼在日落的余晖里,竟让陆酩有些看不真切。他抬腿上前想扶曲泠下马,曲泠却已经跨下了马背,神色如常地看着他,说:“去吧。”   陆酩看着曲泠,还未说话,门口已经有弟子行礼恭声喊道:“恭迎庄主回庄!”   周崎年龄和陆酩相仿,眉目周正,迎了上来,道:“庄主。”   陆酩嗯了声,道:“周崎,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周崎笑道:“庄主说的哪里话。”   陆酩拍了拍他的肩膀,周崎说:“老夫人晌午就在等着了,您快进去吧。”   陆酩点点头,他朝曲泠伸出手,曲泠下意识地退开了一步,陆酩握了个空,抬起眼睛看着曲泠。曲泠脊背挺得直直的,看着陆酩,四目相对间,二人气氛竟显得有几分僵硬。   周崎敏锐,若有所思地在二人身上转了一圈,又垂下了眼睛。   陆霆全然未觉,伸手搭在曲泠肩上,压着他就往里走,“走,曲兄,我带你去见我娘,我娘要是知道是你救了我哥,指不定怎么谢你呢。”   曲泠咧了咧嘴,心道,你娘要是知道我把你哥拐上了床,玷污了你们家门风,怕不是要乱棍将我打出去。   曲泠没有推开陆霆,几人各怀心思,就这么走入了陆家庄。   诚如陆霆所言,陆家庄很大,小桥流水,花木扶疏,府内尽显江南的秀丽精致。二人走了一路,就听了一路的庄中弟子对陆酩和陆霆行礼,每一记行礼声都如同添入火中的一把木薪,生生烧灼着曲泠的心脏。   陡然,远处快步行来数人,还未走近,陆霆就欢快地撒开曲泠跑了上去,叫道:“娘,娘!我把大哥带回来了!”   曲泠一眼就看到了陆酩的母亲,那是个姿容清丽的妇人,典雅雍容,透着股子流水似的温和。她见陆霆跑得急,道:“大吵大闹的,像什么样子。”她虽是训斥的话,却说得很纵容,陆霆也不恼,冲她笑了笑。   陆母这才看向陆酩,陆酩波澜不惊地见了礼,说:“母亲。”   陆母眼睛微红,仔仔细细地看着陆酩,哽咽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陆酩道:“让母亲担心了,是儿子的不是。”   曲泠安静地在一旁看着,恍恍惚惚的,好像置身其中,又好像隔离在外。直到陆母走上前,微微颔首道:“多谢曲公子仗义援手救我儿。”   轰的一声,那把火熊熊地燃烧起来,曲泠仿佛一脚踩空,抬头望去,他在深渊之下,陆酩一行人俱在高处,远远地俯视着他。   云泥的悬殊之别,压得曲泠喘不过气。 第68章   陆酩回庄于陆家庄而言是大事,当天晚上就大摆了接风宴,偌大的陆家庄灯火通明。   曲泠以陆酩救命恩人的身份被奉为座上宾,陆家庄上下都是习武之人,不拘小节,又有陆霆聒噪的鸟儿似的活络气氛,酒席间觥筹交错,满堂热闹。   宴是盛宴,酒是好酒,曲泠却有些食不知味。自他踏入陆家庄的那刻,他就如同迈入泥沼,肩上压着千钧,沉甸甸的,一点一点撕裂他虚张的声势。   曲泠想,他像个一无所有的乞儿,套着捡来的华服锦衣,一头撞入这富贵花丛里,满目绮丽艳景,却战战兢兢,无所适从。他藏着心事,面上却不露分毫,他救了陆酩,陆霆,陆骁和周崎几人都来敬他酒,曲泠来者不拒,一一都饮了下去。   他如此豪爽,反而引得陆霆拉着他喝酒,陆酩开口道:“陆霆,曲泠一路舟车劳顿,别灌他酒。”   陆霆咕哝道:“不和曲兄喝,哥你陪我喝吗?”   曲泠说:“他有伤在身,不能喝,我陪你喝。”   陆霆恍然,道:“对,哥还受了伤呢,不能喝,曲兄,我们喝!”   说着,两个杯盏一碰,二人又喝了一杯。   陆酩眉心皱了皱,陆骁自酒杯里抬起头,眼见自家庄主脸色不佳,手快地给自己倒了杯酒,直接拦住陆霆要敬向曲泠的酒,道:“曲公子是客人,万一喝醉了怎么行,我们喝。”   陆霆酒量平平,喝了几杯,脸都红了,直着眼睛想了半晌一笑,点头道:“陆骁说得对,曲兄,来日方长,来日咱们不醉不归!”   “现在你陪我喝!”   陆骁道:“对对对,我陪你喝。”   两杯酒撞得酒液倾倒,陆骁顺势煽风点火,道:“老四没喝几杯呢,去灌他。”   果不其然,陆霆醉醺醺地去缠着周崎喝酒了,周崎一脸无奈地瞪了陆骁一眼,只好陪着陆霆喝。   酒过三巡,曲泠有些微醉,陆骁小声道:“庄主,我送曲公子去客房?”   陆酩说:“我带他去。”   陆骁道:“那我先送二少爷回去。”   陆酩嗯了声,起身走到曲泠身边,问他:“能走吗?”   曲泠迟钝地眨了眨眼睛,看了陆酩一会儿,点点头,撑着桌子站了起来。他一抬腿,陆酩就握住了他的手臂,道:“我扶你。”   身后陆骁和周崎对视一眼,周崎若有所思,陆骁没有多说,看着趴在桌上的陆霆有些头疼,“让你陪他喝,你怎么还真拉着他喝了这么多?”   周崎道:“我陪他喝了三杯,你可是喝了半坛。”   陆骁哑然。   周崎说:“陆骁,那位曲公子什么来头?”   陆骁道:“不清楚,我接到庄主曲公子就在庄主身边了,他不会武,不必担心。”   周崎不置可否。   曲泠已经有了几分醉意,陆酩扶着他走了几步,道:“明知道陆霆灌你酒为何不推?”   曲泠不知是听见还是没听见,含糊不清地咕哝了一声,陆酩没听清,低头看着曲泠,突然停下脚步,打横将曲泠抱了起来。脚下骤然悬空,曲泠惊得睁大眼,眉毛也皱了起来,挣扎着就要下去,道:“放我下来……陆酩!你手上还有伤。”   陆酩道:“小伤,不碍事。”   曲泠却不管,他心中有气,一下子钻了牛角尖偏不要陆酩抱。他挣扎得厉害,又有几分醉,到底是个成年男人,险些从陆酩怀里摔下来,陆酩无可奈何,只好将他放了下来。   陆酩目光沉沉地盯着曲泠,说:“曲泠,你不高兴。”   曲泠站住了,风吹得脑子疼,想吐,道:“我为什么不高兴,你回家了,我的一千两也要到手了,我高兴得不得了。”   当真是有几分醉了,六百两也不要了。   陆酩心里软了软,低声道:“就这么惦记你的银子?”   曲泠道:“不惦记银子,难道惦记你吗?”   他冷笑道:“惦记你陆大庄主的人海了去,我惦记你作甚?吃饱了撑的?”   陆酩莞尔,低头抵着曲泠的额头,道:“我说今日为什么不说话,原来是醋了。”   曲泠猛地后退了两步,差点儿绊了跤,陆酩伸手拉他,却被曲泠甩开了手,道:“放屁,老子吃什么醋。”   “我为什么吃你的醋?”   曲泠忽远忽近,今日又屡屡甩脸色,疏远他,陆酩心中也生出了一点恼意,他看着曲泠,想,是因为他已经回庄了,曲泠便想着功成身退,拿着一千两离开?   陆酩淡淡道:“那你想惦记谁?”   曲泠望着陆酩,眼前的人影晃了晃,他突然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鼻尖也酸了,道:“云州。你把云州还给我好不好?”   “我要云州,不要陆酩。” 第69章   云州,又是云州。   人道酒后吐真言,陆酩太阳穴突突直跳,冷冷道:“你就这么喜欢他?那你去找他啊,陪我回庄作甚?”   曲泠失落地望着陆酩,喃喃道:“他不见了。”   陆酩看着曲泠泛红的眼睛,心口莫名的疼了一下,他闭了闭眼,压下心中泛滥的嫉妒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道:“你真喜欢他?”   “我呢?”陆酩想,他今夜分明没喝几杯酒,竟也像醉了,毫无半点果断,如此胡搅蛮缠,一副小女儿姿态,可心里却委屈又愤怒得自己都控制不住,“缠着我撩拨的是你,陪我生死与共的是你,现在却说什么不要我——曲泠,你置我于何地?”   他沉沉道:“你真当我是泥人,任你揉搓戏耍?”   曲泠酒后反应迟缓,他怔怔地看着陆酩,自顾自地想,陆酩和云州怎么能是一样呢?陆酩是陆家庄庄主,而云州是一个没有过去,一无所有的傻子。   陆酩——他怎么要,怎么敢要,怎么能要?   曲泠退了一步,他一退,陆酩越发心火中烧,盯着曲泠,道:“曲泠,在你心里,我陆酩就如此不值一提?”   曲泠下意识地摇了摇头,还未说话,陆酩已经掐着他的后颈吻了下来,他吻得凶,唇舌侵略性十足,曲泠不堪逼迫,又要退,陆酩已经搂住了他的腰。曲泠脑子都乱成了浆糊,只觉唇舌都被吻得发麻,急促的吐息夹杂着让人头晕目眩的酒气,“……不要,陆酩……”   他抗拒微弱,陆酩目光暗了暗,勾着湿软的舌尖咬了下去,曲泠吃疼抽了口气,口中方寸之地彻底地失守。   临到分开时,曲泠几乎站不住,陆酩垂眼看着曲泠,忍不住吻他发烫殷红的嘴唇,突然,他竟又莫名地想起曾经的猜测和那段失去的记忆。   曲泠说,你把云州还给我。   可他分明不认识云州。   陆酩心脏狂跳了几拍,他低声叫道:“曲泠,云州是谁?”   曲泠呆呆的,脸上还泛着酒后的潮红,眼神都恍惚,“……云州。”   “……”陆酩发现他依旧不喜欢自曲泠口中听到云州两个字。   陆酩吐出一口气,道:“曲泠,还记得你和云州怎么认识的?”   曲泠目光缓缓聚焦,落到陆酩脸上,过了几息,才道:“胭脂河,捞上来的。”   寥寥几个字传入耳中,陆酩心中大定,一时间竟不知是哭是笑,他道:“所以,云州——是我?”   曲泠不吭声了。   陆酩想,曲泠念念不忘的竟然是他,从头到尾,只有他,他竟吃自己的飞醋吃了这么一路。   他压不住上翘的嘴角,又有点儿不高兴,说:“为什么瞒着我?”   曲泠眼睫毛颤了颤,仿佛被戳中了伤心事,眼睛更红了,委屈极了,道:“你还问我——”他咬牙切齿,抬头盯着陆酩,抬手一个巴掌就扇了上去,“天杀的,是你忘了我。”   “负心汉,陈世美!”   陆酩:“……” 第70章   曲泠一巴掌给陆酩扇懵了。   他喝了酒,手劲小,软绵绵的,不痛不痒,可陆酩自小到大,哪里有人敢打他巴掌。可陆酩听着曲泠委屈巴巴的“负心汉”“陈世美,”哪里还生的起气。   陆酩轻声道:“云州,真是我?”   曲泠盯着他,说:“不是你!”   曲泠说得言不由衷,陆酩反而笑了,这么便说得通了,否则,曲泠和他非亲非故,单单只为了那一千两,何必冒死陪他回庄——还有那毫无理由的心动。   曲泠见他笑,脸颊热意更甚,臊得慌,像被人看破了似的,恶声恶气道:“笑什么!”   陆酩清咳了一声,又忍不住去逗曲泠,道:“原来你这么喜欢我啊?”   曲泠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骂道:“老子为什么喜欢你?谁不是两只眼睛一张嘴,你陆庄主脸上多长了朵花儿吗?!”   陆酩笑出声,他生得俊美,一身广袖锦衣,玉冠束发,披了满身皎皎月色,眸中温柔都似笼了层清辉。曲泠看得怔了怔,仓促地转过头,声音低了几分,心不甘情不愿地说:“再说了,陆庄主家大业大,我这么一个一无所有的白身,喜欢你怎么了?”   陆酩伸手碰了碰曲泠的耳朵,低声道:“满口谎言。”   曲泠瞪着陆酩,陆酩道:“曲泠,忘了你,是我不对。”   陆酩一服软,曲泠有几分无所适从,指尖蜷了蜷,讷讷的不知说些什么。   陆酩道:“我一直在想那段被我遗忘的时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如今知道和你在一起,我很欢喜。”   曲泠心口酸酸软软的,他想,欢喜吗?真的会欢喜吗?陆酩不知道自己那时傻了,忘记了所有,而自己却诱骗他,无论喜欢与否,都是上不得台面的。   就连那纸欠条,都来得不磊落。   陆酩道:“明日我会让阮时迁替我看诊,他医术高明,想来会有办法。”   曲泠小声道:“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想不起来,就算了。”   陆酩眉梢一挑,道:“若是再想不起来,岂不是要被你骂一辈子负心汉,陈世美?”   曲泠呆了呆,一辈子……怎么就一辈子了,一辈子何其遥远,他和陆酩,哪里来的一辈子。曲泠掐了掐自己的掌心,想起自己扇陆酩的那一巴掌,咕哝道:“我只是一时气恼……难道你不该扇吗?”   陆酩点头道:“连自己的糟糠妻都忘了,确实该扇。”   曲泠:“……”   要命啊,真要命,曲泠忍不住道:“陆庄主,你把傻子还给我吧。”   实在是招架不住!   陆酩琢磨着傻子两个字,神色复杂道:“我那时,伤了脑袋,傻了?”   曲泠瞧着他的脸色,脑子浮现云州的傻劲儿,笑了起来,道:“傻了,傻得不得了。”   陆酩沉默须臾,一时间不知自己是该说曲泠竟宁愿要个傻子而不要他,还是该说,自己竟连一个傻子都比不上。   罢了,反正都是他。   曲泠喜欢的,从始至终,只有他。   陆酩看着曲泠脸上的笑,忍不住凑过去吻他,是个轻轻的吻,曲泠心口跳了跳,搂住陆酩的脖子堪堪回吻了片刻。二人气氛有几分旖旎,陆酩情难自禁地握紧曲泠的腰,不过片刻,曲泠就推开了他,弯腰哇的吐了出来。   酒味熏人。   陆酩:“……”   该死的接风宴,谁灌的曲泠酒! 第71章   曲泠醉酒,吐过后整个人都晕乎乎的,不得已,陆酩只好将他抱起送去了客房。   客房外早已安排了下人收拾妥当,他们到时,候在门口的下人一见自家庄主抱着新入庄的客人都吓了一跳,陆酩性子冷淡持重,庄中上下敬畏有加,几时见过他和一个外人这样这样亲近。   陆酩扫了二人一眼,吩咐道:“去备热水。”   下人不敢多看,当即应了声是就退了下去。   曲泠喝多了不闹,陆酩让他坐在床边,两只手就抱着床头,歪歪地趴着。陆酩看着,忍不住伸手掐了掐他的脸颊,逗猫儿似的,曲泠晃着脑袋想推开他的手,含糊不清地道:“别闹。”   陆酩顿了顿,不退反近,勾着曲泠的下颌,道:“这等酒量也敢和人喝酒?”   曲泠嘟哝了一声,陆酩没听清,也不在意,任他躲着自己的手,偏要去闹曲泠。直到曲泠烦了,猛地抓住陆酩的手一口咬了下去,口中还骂道:“陆酩你烦不烦!”   陆酩冷不丁地被他咬了个正着,疼得抽了口气,可看着曲泠,又笑了出来,“醉鬼。”   曲泠咬了人,过了半晌才反应过来,松了口,直愣愣地盯着陆酩的手背上的牙印。   陆酩道:“你咬的。”   曲泠瞥他一眼,说:“你欠。”   陆酩笑了笑,突然,门外响起下人的叩门声,“庄主,水来了。”   陆酩随口嗯了声,慢吞吞地抽回手,拿袖子挡着了牙印,对曲泠道:“沐浴了再睡。”   曲泠噢了声,却干巴巴地坐着,他看着陆酩安排下人将水倒入浴桶,又着他们去拿新衣,不知是不是酒意上头,亦或月上树梢,竟让曲泠眼睛发酸,眼前都似蒙了层水雾。   陆酩一回头,看见的就是曲泠泛红的眼睛,他愣了下,屏退了下人,道:“哭什么?”   曲泠用力眨了眨眼睛,瓮声瓮气道:“谁哭了?”   陆酩不言,伸手摸了摸他的眼睛,曲泠臊得慌,拍开他的手就往屏风边的浴桶里去。陆酩看着他的背影,想着曲泠眼里的水光,想,喝醉了,好也不好。   隔着山水屏风,陆酩没有跟上去,安安静静地听着屏风另一侧曲泠脱去外裳,进入浴桶激起的水声。   过了一会儿,曲泠道:“陆庄主,你不走,难道想和我洗鸳鸯浴?”   陆酩眉梢一挑,道:“君有所请,安敢不从?”   曲泠沉默须臾,一抔水花甩上屏风,扯了嗓子就喊:“夭寿了!陆大庄主耍流氓了!”   陆酩:“……”   他道:“你喊吧,再喊两嗓子,明日陆家庄都能准备办喜事了。”   曲泠顿时哑了声儿,过了一会儿,道:“办什么喜事,谁和你办?”   陆酩笑了笑,过了几息,轻声道:“我等你沐浴好了就走。”   曲泠舀了一掌的水泼在脸上,靠着浴桶,禁不住偏头看向屏风里映出的身影,却没有再说话。 第72章   阮时迁穿了身白色衣裳,眉眼清润,衬着那张雪也似的秀气面庞,颇有几分江南风韵,在一众武夫里显得分外扎眼。   他在替陆酩看诊。   曲泠是陪着陆酩一起来的,陆霆也在,二人趴在栏杆边喂鱼,远远地看着湖心亭里的陆酩和阮时迁。   曲泠握着一把饵料,道:“这个阮大夫什么来头,看诊还不让人看?”   陆霆说:“阮时迁出身杏林世家,祖上都是大夫,你别看阮时迁娘们唧唧事儿多,医术可是江湖首屈一指。”   曲泠哼笑了一声,“他自己都一副病秧子的样子,怎么不先给自己治治?”   陆霆撒了把鱼料,看着水中争相攒动的游鱼,道:“阮家人命都不长。”   曲泠问道:“为什么?”   陆霆道:“阮家人都是医痴,疯子,拿自己的身体试药,这么造,肉体凡胎哪里禁得住?他爹就是这么没的,阮时迁比起他爹,有过之而无不及。”   曲泠想了想,评价道:“真狠。”   陆霆哼哼唧唧道:“不然我能见了他就躲?”   曲泠笑道:“他怎么你了?”   陆霆扬了扬下巴,道:“我堂堂陆家庄的二庄主,他能怎么着我?”   曲泠懒得揭破他,又看向湖心亭中的陆酩,忍不住想起昨天晚上的事,耳根都红了,心思却有些复杂。他喝多了,昨夜种种直到今早清醒才想起,曲泠出身欢场,虚情假意俨然如同家常便饭。   在此前十几年里,虚情也好,假意也罢,他无不是不动声色中占据主动权,立于不败之地。可和陆酩在一起就不知怎么了,兴许是离开了春日宴,就失了那点警惕心,以至于步步沦陷。   傻了的云州他喜欢,恢复记忆的陆酩他怎么会不喜欢,可喜欢之余,又有几分忐忑不安。   曲泠怕一败涂地,一无所有。   他变得软弱,畏惧,胆怯,仿佛这十几年的从容薄情都成了薄纸,一戳就破。   要是叫曾经的恩客或者春日宴里的人见了,只怕要抚掌称奇,道一句因果报应,你曲泠也有今天。   曲泠想,贪婪果然是人的本性。   他原本要一千两,后来要云州,如今竟妄想要陆酩。   “……曲兄,曲兄?”陆霆在一旁说了半天话,见曲泠都不理会他,忍不住提高了嗓音。   曲泠回过神,“嗯?”   陆霆奇道:“想什么呢?”   曲泠说:“没什么,你刚刚说什么?”   陆霆嘿然道:“我说,话本里写的英雄落魄之后,都会有一番奇遇,要不是得了惊世秘籍,就是邂逅绝世美人,成就一段良缘。”   “你说我哥出去了这么久,是不是也有一段奇遇?”   曲泠脸色变得古怪,清咳了一声,道:“你为什么不问他?”   陆霆撇了撇嘴,道:“我哥从来不和我们闲谈,庄里庄外,什么都不谈,指着他说,我还不如想着太阳打西边出。”   曲泠微顿,看着陆霆,道:“他心里想什么也不和你们说?”   陆霆露出一脸惊悚,道:“他要是说了才吓人,从我记事起,我哥就是这个样子了,我有时怀疑我哥是陆家哪位先祖再生而来,才能年纪轻轻,就这么老成持重。我娘总说让我学我哥稳重些,可陆家已经有我哥了,我再变成我哥那样,还让人在陆家庄里怎么活?”   他絮絮叨叨,透着股子少年不知愁的意味,曲泠收回了目光,没有再多说。   陆霆又道:“你说要是我哥真邂逅了一位绝世美人……不过我真想不出来,我哥会喜欢什么样的女子,”他托着下巴,道,“我觉得那一定是这个世界上最美,最温婉娴静的姑娘。”   曲泠说:“为什么?”   陆霆理所当然道:“只有天下第一的美人才配得上我哥。当年号称武林第一美人的南宫小姐本有意和我哥结秦晋之好,我哥都没答应……真不知道他喜欢什么样的人。”   他皱了皱鼻子,有些苦恼,曲泠说:“万一……我是说万一,万一你哥喜欢男人呢?”   陆霆睁大眼睛,失声道:“男人?!”   曲泠瞪他一眼,“闭嘴。”   陆霆捂住自己的嘴,似乎是难以接受,眉毛皱得紧紧的,“……我哥怎么能是断袖?”   曲泠压着心虚,道:“他连武林第一美人都不喜欢,怎么就不能是断袖?”   陆霆纠结道:“好像……有点道理,我哥是个断袖,断袖……”他喃喃道,“断袖,怎么就断了袖呢,我怎么不知道……我的天。”   曲泠沉默须臾,说:“我并未说陆酩是断袖。”   陆霆却陷入自己的思索当中,过了好半晌,才道:“我哥要真是断袖,那能让他喜欢的,品貌心性也该是一顶一的……这怎么好——哎,我哥喜欢,他喜欢就好了,对,他自己喜欢就好了。”   陆霆自言自语,突然觉得重任在肩,道:“陆家传宗接代就靠我了!” 第73章   “身上的内伤不成大碍,我开副方子,好好调养,半年之内少动武。”   湖心亭中,阮时迁看了诊,开口说道。   陆酩并不在意的嗯了声,捋了捋衣袖,道:“我失去了一段记忆。”   阮时迁:“哦?”   陆酩说:“我想不起自梨花渡落水之后发生了什么。”   阮时迁沉吟片刻,道:“落水时被水流冲击,兴许是磕伤了脑袋,如今你不是记得自己是谁吗?”   陆酩说:“那几个月的事我记不得了。”   阮时迁:“磕伤脑袋失忆并不少见,何况你只是不记得那几个月的事。”   陆酩皱了皱眉,道:“能恢复吗?”   阮时迁不紧不慢道:“能,可能今天,也可能三年五载,说不好。”   陆酩眉头皱得更紧,“没有其他的办法。”   阮时迁瞧了瞧他,笑道:“倒也不是全无可能,银针针灸,或可帮你想起来。”   “不过,那滋味儿可不好受,”阮时迁道,“不过就是几个月的记忆,为什么一定要想起来?难不成你造了孽,负了谁家姑娘?”   陆酩瞥了阮时迁一眼,淡淡道:“几个月也好,几天也罢,都是我曾亲身经历过的,岂能说忘就忘?”   阮时迁不置可否。   二人又坐了一会儿,阮时迁说:“听说你这次不是一个人回来的?”   陆酩:“嗯。”   阮时迁啧啧称奇,道:“难得,你竟会带外人入庄。”   陆酩抬起眼睛,语气舒缓,说:“他不是外人。”   阮时迁笑了声,“不是外人是什么人?”他一顿,倏然睁大眼睛看着陆酩,陆酩神色冷静,波澜不惊地看着阮时迁,阮时迁突然伸手去碰他耳下,还未碰着,就被陆酩截住了。   阮时迁说:“我瞧瞧,你是不是谁戴了人皮面具的假陆酩。”   陆酩看着他瞠目结舌的模样,竟莫名的有几分愉悦,慢慢地喝了口茶,道:“如假包换。”   阮时迁神色复杂地看着陆酩,“相交数载,我竟不曾看出你有断袖之癖,是我眼拙。”   陆酩不以为意。   阮时迁一只手撑在桌上,道:“以前怎么从不曾听你说,莫不是方霄云暗中对你施了蛊,想让你们陆家庄绝后?”   陆酩说:“陆家庄还有陆霆,绝不了。”   阮时迁见他浑然不似玩笑,脸色也认真了几分,道:“你认真的?”   陆酩点了点头,“嗯。”   阮时迁幽幽道:“你不怕你娘打断你的腿?”   陆酩想了想,说:“不怕。”   阮时迁忍不住竖起了拇指,“我总觉着你和陆霆除了长得像,别的半点都不像亲兄弟,现在看着,像了。”   陆酩:“嗯?”   阮时迁道:“如出一辙的喜欢干傻事。”   他想起什么,幸灾乐祸道:“人人都道陆家庄的陆庄主年少有为,君子如玉,最是端方持重,如今竟成了断袖,不知要惊了多少人的眼睛。”   “届时武林非议,江湖骂名,有你受的。”   陆酩面色沉静,道:“虚名罢了,由他们去吧。”   阮时迁说:“我倒真要看看,究竟是什么人,能让你断了袖。”   说着,他起了身,就要朝湖心亭外走去。   陆酩开口道:“看便看,不要点破吓着他。”   阮时迁啧了声,不由自主地搓了搓自己的胳膊,边走边道:“铁树开花头一遭,你可收收吧陆庄主。” 第74章   阮时迁一走出湖心亭,陆霆就走了上去,问他,“阮时迁,我哥怎么样了?”   阮时迁看了他一眼,就将目光慢慢移向曲泠,他毫不掩饰自己打量的眼神,曲泠眉梢一挑,不闪不避地看了回去。   四目相对,阮时迁慢吞吞道:“死不了。”   陆霆呸了一口,道:“什么死,怎么说话呢,我哥长命百岁。”   阮时迁不置可否地笑笑,对曲泠道:“这位兄台看着眼生啊。”   陆霆说:“这可是我们陆家庄的贵客,曲泠,曲兄。”   阮时迁玩味地重复了“曲泠”二字,道:“听闻曲兄和陆酩相识于他落难之际?”   曲泠不知他意图,却不喜欢阮时迁露骨直白的打量,不冷不热地应了声,就听阮时迁拊掌道:“这就是天赐的缘分啊!”   曲泠:“……”   陆霆在一旁应和道:“我也觉得曲兄和我们陆家很有缘分,我和曲兄一见如故,相谈甚欢呢。”   阮时迁瞥了陆霆一眼,道:“你那张嘴终日不见消停,和谁不是相谈甚欢?”   陆霆不高兴了,道:“我和你就是相看两生厌。”   阮时迁说:“正好,耳根子清净。”   陆霆:“……你!”   阮时迁掸了掸衣袖,笑道:“曲兄不是江湖中人,不知此前是做什么营生的?”   他随口一问,曲泠却心中一慌,抬起眼睛看着阮时迁,不知如何作答。   陆霆说:“对哦,曲兄你以前做什么的?读书人?”   曲泠还未说话,就听陆酩开口道:“今儿是到了灶王爷扫院子的日子了?”   阮时迁转了个念头登时就明白了,哼笑一声,道:“行了,不碍你的眼,药你让陆骁来拿,我先回去了。”   陆酩道:“陆霆,你去送送。”   陆霆不情不愿地叫了声哥,陆酩看了他一眼,当即不再多说。   不过片刻,偌大的园子里就剩了曲泠和陆酩二人,周遭静悄悄的。陆酩专注地看着曲泠,看得曲泠手心隐隐发汗,盯着陆酩身边一簇开的正艳的花,心不在焉地想,陆家这花养得真好,花匠挺用心吧……别盯了,再盯他娘的脸上开花了。   陆酩看着曲泠耳朵一点一点变红,愉悦地勾了勾嘴角,道:“日头大,别干晒着了。”   曲泠干巴巴地噢了声,他转身就要走,掌心一紧,却是陆酩抓住了他的手,道:“阮时迁说,施以针灸,或许可以刺激我想起以前的事情。”   曲泠皱了皱眉,道:“针灸?拿针扎脑袋?这怎么能行,脑子是能随便扎的吗?万一出事了——”   还没说完,就听陆酩笑了一声,道:“阮时迁医术卓绝,不必担心。”   曲泠扯了扯嘴角,道:“当心扎成了傻子。”   陆酩道:“那也算轻车熟路了。”   曲泠气笑道:“陆庄主,见过想做天下第一的,还是头一遭见人想做傻子。”   陆酩微微笑了一下,道:“其实也有别的法子,曲泠,你不妨和我讲讲你我之间发生的事,或许不用针灸,就想起来了。”   曲泠心想,这要怎么讲?   一想到要说出口,曲泠竟生出了几分羞耻。他曾经诓傻子诓得不亦乐乎,这可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曲泠抽出手,含糊道:“只是一些生活琐碎,没甚可讲的。” 第75章   陆酩是当真想记起他和曲泠在一起的那段岁月,曲泠原本不想说,可见阮时迁施过一回针,陆酩脸色苍白,疼得满身冷汗就不允许陆酩再寻阮时迁施针。   “……你以前会给我雕木雕,”曲泠说,他手中是一只木雕的白鸟儿,是他藏在锦匣里方才保留下来的。   陆酩看着他手中的木雕,评价道:“做工粗糙。”   曲泠瞥他一眼,叹了口气,道:“后来住所起火,别的都烧了,包括房子,我还赔了一笔钱。”   陆酩道:“为什么会起火?”   他皱了皱眉,说:“因为我?”   曲泠盘腿坐在竹簟上,剥着矮几上的葡萄,颗颗圆润,冰窖里镇过,入口生津,懒洋洋道:“不知道,我也来不及查探了,没多久我就带着你找了商队离开清州了。”   陆酩若有所思,伸手拿过那只木鸟儿,看着曲泠,想,傻了的自己为什么要送曲泠一只木鸟儿?   曲泠往嘴里塞了沁甜的果肉,想起什么,突然笑了一下,含糊不清地说:“你卖了木雕,说要拿钱养我。”   陆酩抬起眼睛,曲泠脑子里浮现云州那股子憨傻的劲儿,玩笑似地看着陆酩,道:“你当时还大言不惭,说要拿木雕换金子。”   陆酩想了想,道:“因为你喜欢金子,投你所好。”   “你倒是了解自己,”曲泠哼笑了一声,他剥了满手的汁水,陆酩取了块方帕给他,曲泠自然而然地接了过去,低头细致地擦着白皙柔软的手指。陆酩看着,福至心灵,竟好像明白了傻了的自己为什么要雕那只木鸟儿。   陆酩手指微动,克制住了想拉曲泠手的冲动,摩挲着木雕的羽翼,想起什么,自身上取出一把匕首,低头比划了一下,手随刀动,木雕身上落下细细的木屑。   匕首不如刻刀趁手,陆酩雕得缓慢,曲泠被他的动作吸引,看了过去,就见木鸟儿的羽翼纹路渐渐变得清晰逼真。   一时间二人都没有说话,曲泠看着陆酩,陆酩神色专注,身上着的不再是粗布衣裳,紫金冠束起如墨长发,很有几分贵气。   过了片刻,陆酩一抬起头,就望入曲泠的眼中,二人都顿了顿,陆酩拂去木鸟儿身上的碎屑,道:“有些粗陋,见笑了。”   曲泠手指蜷了蜷,心里软绵绵的,抿了抿嘴唇没有说话。   陆酩看着他,心中也微动,竟有些惋惜,大抵听来和自己想起到底是不一样,听着,总像是别人的故事。   陆酩说:“曲泠——”   曲泠:“啊?”   二人目光撞上,陆酩道:“你当时为什么会……”他斟酌着,“选择我?”   他不好直接说出喜欢二字,权衡半晌,换了选择。   曲泠揉了揉鼻尖,道:“……长得好?”   总不能说是图你脸好身材好,底下那玩意儿更好吧。   “……还听话?”   他说得不确定,陆酩莫名觉得有哪里不对,可又说不出,只得应了声,见曲泠胡乱地摘了葡萄,直勾勾地盯着,好像那是什么极好看的东西。   陆酩道:“可以你的谨慎,仅仅会因为一个人好看,听话而收留一个来历不明的人?”   曲泠瞪圆了眼睛,道:“我心善!”   “我肤浅!”曲泠说,“见了好皮囊的男人就走不动道,色欲熏心!何况你一看就是非富即贵,我等着你痊愈之后,好好地报这救命之恩,那我后半辈子就不愁了。”   曲泠认为自己说得有道理极了,点头道:“没错,就是如此。”   陆酩咂摸着他那些话,笑了,道:“色欲熏心,见了皮囊好的男人就走不动道?”   “曲泠,我姑且认为,你对我是一见钟情?”   曲泠:“……”   嘶,再一次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不傻的陆酩当真远不如云州好敷衍。   他索性托着下巴认真又深情地凝望着陆酩,道:“是的哦,陆庄主,我对你一见钟情,所以即便你当时是个傻子我也不嫌,收留你,养你,爱你。”   “心肝儿,你可一定不能负我。”   陆酩:“……”   他耳朵慢慢红了,轻咳一声,道:“陆某不是那般忘恩负义之人。”   曲泠看着他红了的耳根,眼睛微亮,越发来劲,道:“哦?陆庄主想如何报这救命之恩?” 第76章   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只能以身相许了。   江湖话本里都是这么说的。可这话太露骨,即便陆酩确实喜欢曲泠,这种话也是说不出来的。   他对上曲泠灼灼的目光,眼神飘忽了一下,道:“你……”   曲泠催促,“你说啊,陆庄主想怎么报答?”   陆酩稳了稳了心神,道:“黄金千两?”   曲泠沉默须臾,叹道:“大户人家就是大户人家,黄金千两说给就给。”   他又想起陆酩压他酒钱,忍不住翻起旧账,道:“那你当日还和我说什么陆家庄家大业大,要精打细算得过日子,今日一出手就是一千两,还是黄金!”   陆酩没想到他会翻旧账,想起那出连自己都不曾想到讨价还价,轻轻笑了一下,不疾不徐道:“一千两黄金是为庄中迎娶庄主夫人所备的。”   曲泠怔了怔,舌头都被猫叼了去,耳根微红,半晌才搓着手指咕哝道:“一千两黄金,娶天仙吗?”   他又嘿然一笑,说:“那给了我,陆庄主以后岂不是要孤独终老了?”   陆酩看着曲泠,没有说话。   曲泠大言不惭道:“人家都说救命之恩,以身相许,不然我就勉为其难娶了你,帮你省了这一千两黄金如何?”   陆酩莞尔,道:“你想娶我?”   曲泠说:“你可是我的心肝儿,我自然想娶你的,可就怕你陆家门楣太高,你低嫁了我,日后跟着我颠沛流离,吃苦遭罪,我怎么忍心?”   他说得浮夸,俨然将陆酩当成了高门贵女,自己就是那贫寒秀才。   陆酩笑出声,觉得曲泠实在很有意思。   曲泠道:“心肝儿你笑什么?莫不是你不愿意嫁我?”他面露悲伤,一副悲痛欲绝的模样,道,“我知人言可畏,流言如刀,你不愿嫁我我也不会怨你半分……”   陆酩道:“曲泠,你当真敢娶我?”   曲泠一顿,陆酩神情认真沉静,半点不似玩笑,不由干笑道:“有什么不敢的,我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我怕什么?”   他逃避一般爬出竹簟,蹬上木屐就要走,陆酩却抓住他的手,慢慢开口道:“若我说以身相许,曲泠,你要吗?”   曲泠心脏抽搐了一下,被他抓着的手都似火烧火燎一般,要——他怎么要?凭什么要?   曲泠道:“松手。”   陆酩不为所动,静静地看着曲泠,道:“我本不愿唐突你,可你既问了,我也据实以告。”   “救命之恩以身相许于我而言,太过草率,可我喜欢你是真的。”   曲泠愣愣地看着陆酩,他眸光深邃如静渊,不过堪堪对视了一眼,曲泠就狼狈地垂下了眼睛,喃喃道:“喜欢……我不喜欢你,我喜欢的是云州。”   “是云州,不是你。”曲泠看着陆酩,重复了一遍,“不是陆酩。”   陆酩手指僵了僵,道:“云州和陆酩本就是一人。”   曲泠道:“不一样。” 第77章   这一日,正是天高云淡好天气,陆霆却有些蔫蔫的。他自打知道自家大哥是断袖——不,是有可能是断袖之后,他就变得食不安寝,心事重重了。   陆霆从小到大心里就没有藏过事,如今乍塞了那么大一个秘密,忧心又忐忑,就连和陆酩同坐一桌吃饭都觉得不习惯起来。陆酩问过一回,他含糊其辞,陆酩见他好好的,便也没有多问,只暗中吩咐陆骁多看着陆霆。   陆霆趴在桌上,长长地叹了口气。   陆骁一进来看见的就是陆霆这副蔫了吧唧的样子,道:“我的少爷,你昨儿晚上和哪儿的妖精厮混了?”   陆霆说:“什么妖精?”   陆骁道:“不是妖精,怎么满脸被妖精吸干阳气,萎靡不振的模样?”   陆霆瞪他一眼,又幽幽地叹了口气,道:“你不明白。”   他向来想一折是一折,陆骁随口就道:“少爷你说我就明白了。”   陆霆张口欲言又止,“算了,不能说。”   陆霆更愁了。   陆骁笑了,将怀里兜着的东西放在桌上,砸出一声闷响,道:“那就别想了,看看庄子里送来什么好玩意儿。”   陆霆看了一眼,是两块极纯的精铁,用来锻造兵刃的好东西。换了寻常,陆霆早就爱不释手地把玩起来,他虽出身陆家庄,于刀道一途却无甚天赋,反而自小就喜欢锻刀,冶炼兵刃。可铸刀一道艰辛至极,陆家二老原本并不同意陆霆成为铸刀师,可陆霆撒泼耍赖,又有陆酩为他说话,久而久之,只好由他去。陆霆于锻刀一道颇有天赋,他这人娇气,不肯吃苦,却能一头扎入锻刀谷中一待就是数月,被陆骁捞出来时,灰头土脸,衣衫褴褛,双手都被燎得粗糙不堪,毫无半点陆家二公子的模样。   陆霆极喜欢一些稀罕的锻刀材料,今日对着几块精铁却不看第二眼,登时就让陆骁收起了玩笑的心思,问他到底如何了。   陆霆藏不住事,陆骁问过两遭,他心中十分挣扎,望着陆骁,一脸严肃地道:“你知道龙阳断袖吗?”   陆骁:“?!”   陆骁神色凝重,蹭地站了起来,他踱了两步,开口就叫了声“流光”。   流光是陆霆的小厮,近身照顾保护陆霆。   流光走了进来,茫然道:“陆掌事,您叫我?”   陆骁沉声道:“近来二少爷出庄和谁在一起?又去了哪儿?”   陆霆一听就知道陆骁想岔了,赶忙道:“没去哪儿,流光你下去。”   流光犹豫了一下,还是退了出去。   陆骁一言不发地盯着陆霆,陆骁自小就跟着陆酩,言行举止很有几分陆酩的压迫感,看得陆霆头皮发麻,半晌才想起自己才是少爷,一拍桌子道:“你凶巴巴地看我作甚!”   陆骁:“……”   “我没有凶。”   陆霆道:“你有,都恨不得拔刀了!”   陆骁揉了揉鼻尖,道:“少爷,您打哪儿听得什么断袖龙阳?”   陆霆眼神闪烁了一下,小声道:“我就是问问。”   陆骁看了陆霆片刻,想起什么,含糊其辞道:“……也没什么的。”   陆霆也应和道:“……嗯,是没什么。”   他愁死了,脱口而出道:“可我哥……那就不是没什么了。”   陆骁睁大眼睛,看着陆霆,心想,陆霆怎么知道?   陆霆当即捂住自己的嘴,四目相对,陆霆警告他,“你什么都没听见,不许往外说。”   陆骁松了口气,就有些哭笑不得,道:“二少爷……您听谁说的庄主,有断袖之癖的?”   陆霆抿了抿嘴,道:“我猜的!”   “你看从小到大我哥喜欢过哪个姑娘?”   陆骁道:“您不是也没喜欢过?”   陆霆说:“谁说的,我以前就很喜欢庄外那个卖风筝的姑娘,她不喜欢我,她嫁人时我还难过了许久。”   陆骁:“……”   陆霆道:“我哥,陆家庄庄主,龙章凤姿,年少成名,多少江湖姑娘倾心于他,还有天下第一美人南宫姑娘,我见了都心动,他连瞧都不瞧一眼,不是断袖是什么?”   陆霆越说越觉得自己有道理,声音也高了,陆骁抬手捂住他的嘴,无可奈何道:“祖宗,你可小点儿声,庄主都没说话,你再嚷嚷,明天满江湖都要传庄主断袖了。”   陆霆眨了眨眼睛,拿下他的手,叹气道:“我就是……也不是不能接受,就是一下子太突然了。我以前总觉得我哥以后一定会娶江湖一顶一的美人,成就神仙眷侣,江湖艳羡……如今竟告诉我,我哥是断袖……”   他撇了撇嘴,说:“我们以前怎么就不知道呢?”   陆骁也不知说些什么。   陆霆转过头,道:“你说,到底是谁让我哥变成断袖的?我哥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   陆骁叹了口气,他原本还以为陆霆变得敏锐了,如今一看,是他想多了。   陆骁道:“庄主行事自有分寸,你我无需担心。”   陆霆眼睛一亮,道:“陆骁,你陪我去个地方吧。”   陆骁说:“去哪儿?”   陆霆道:“去了就知道了。”   他拉起陆骁的手腕就往外走,想起什么,又道,“对,我们再叫上曲兄,这几日见他都闷闷不乐的,我哥也沉着脸,你说他们是不是吵架了?”   “……”陆骁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 第78章   曲泠是被陆霆拉出来的,陆霆来时兴致勃勃,非说要带他一道去外头散散心,他热情至极,曲泠迟疑了片刻,没扫他的兴。   好在是个好天气。   陆骁在一旁陪着,几人出门时还碰上了周崎,周崎问陆霆,“二少爷,你们这是去哪儿?要不要多安排几个随从——”   陆霆摆手道:“不用不用,”他一把拉过陆骁,说,“有陆骁陪着就行,我们就是出去转转,转转,一会儿就回来了。”   周崎看了三人一眼,陆骁开口道:“我跟着,没事儿。”   如此,几人顺顺利利地出了陆家庄。   陆家庄就在临州城内,因着有陆家庄在,临州尚武之风盛行,街上不乏提剑负刀的江湖中人,别有一番热闹。   陆霆轻声嘀咕道:“不能让周崎跟着,要是他也去了,肯定会告诉我大哥。”   曲泠似笑非笑道,“你这是要背着你哥做什么?”   陆霆哼哼唧唧道:“怎么能叫背着我哥?我就是去玩一玩,又不干什么。”   曲泠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陆霆上前一把搂住曲泠的肩膀,嘿然道:“曲兄,带你去个好地方。”   曲泠哼笑道:“好地方?要是没意思我可不去。”   陆霆道:“有意思,肯定有意思!”   曲泠没想到陆霆是带他去逛窑子。   他沉默了须臾,道:“这就是你说的好地方?”   陆霆摸了摸鼻尖,挺直胸膛,说:“温柔乡,英雄冢,如何不是好地方了?”   曲泠想也不想转头就走,陆霆哎了声,拉住曲泠的胳膊,“曲兄你别走啊。”   “窑子有什么可逛的,”曲泠不咸不淡地说,“不怕你哥知道打断你的腿?”   陆霆道:“你不说,陆骁不说,我哥怎么会知道?”   曲泠微笑道:“谁说我不会和说,他的好弟弟拉我逛窑子?”   陆霆不高兴道:“我又不是真来玩儿,”他声音小了几分,咕哝道,“我就是想来看看。”   曲泠扬了扬下巴,道:“这不是看着了?”   “……这不算,”他小声道,“我就是想看看断袖!”   曲泠:“……”   陆霆说:“我想看看断袖是怎么回事儿,我哥怎么就喜欢男人了!”   陆骁在一旁忍不住抬起了头,望着苍穹蓝白相间的浮云,不敢看曲泠的脸色。   过了半晌,三人走入了临州最好的南风馆。   花枝招展的老鸨见三人都是一身锦衣,气宇不凡,当即迎了上来,“几位公子瞧着眼生,头一回来咱们楼里啊。”   陆霆清了清嗓子,虚张声势道:“你管小爷头一回来还是第几次来——”   陆骁截住话,道:“有劳,带我们去雅间。”   老鸨一双眼睛在三人身上转了圈,笑盈盈道:“好。”   他抬手招了个眉清目秀的青衣少年,吩咐道:“带三位公子去楼上。”   曲泠在欢场待了十余年,以嫖客的身份还是头一遭,不过天下秦楼楚馆都是酒色之地,大同小异。几人上楼时,正碰上一个满身酒气的男人搂着个少年踉踉跄跄地要下楼,那男人手不安分地揉着少年的腰,那少年似也习以为常,反而和他嗔笑。   陆霆看得面色古怪,擦肩而过时,下意识地靠近了陆骁几步,陆骁抬手挡了挡,格开了一掌之距。   青衣少年替三人上了酒,道:“几位公子听曲儿还是寻人作陪,在我们楼里可有相好的哥儿?”   生怕陆霆又说出什么不当说的,陆骁先道:“寻个会弹琴的就成了。”   青衣少年应了声,行过礼便退出了雅间。   说是雅间,布置得倒也有几分雅意,瑞兽炉里点了香,青烟袅袅,墙上还挂了几副山水画卷。   陆霆打量着,兴致缺缺地说:“和酒楼也没什么不一样,就是多了人陪。”   陆骁道:“也就这么回事儿,少爷,要不咱们还是回去吧。”   陆霆说:“我来都来了,怎么能就这么走了,是吧,曲兄。”   曲泠不置可否,陆霆起了身,在雅间里转了转,却在床榻边瞧见了几册书卷,奇道:“怎么还有书,难道还有人来这儿看书?”   他说着,就要翻看,曲泠突然想起什么,当即道,“别翻——”   晚了。   陆霆已经翻开了两页,是春宫图,他脸色刷的红了,烧了手似的,赶忙撒了手,书卷掉在床边脚踏上砸出一声响,“……什么东西?”   雅间无风,摊开的一页朝上,正是两个男人交叠着,胸膛挨着脊背,下头长枪入巷画得露骨又细致,汁水淋漓,扣紧的手指分外活色生香。   几人面面相觑。 第79章   雅间里有几息寂静,陆霆手忙脚乱地捡起那册春宫卷,用力合上丢在床上,还在衣服上搓了搓自己的手,有点儿无辜,又竭力试图解释道:“我不知他们会将这种书摆在床头——不是,这里为什么会有春宫图?”   曲泠看傻子似的看着陆霆,道:“这里是南风馆。”   “放着春宫图既能给你这样的雏儿长长见识,于风月老手而言,也不失为一种情趣。”   陆霆恍然,看着曲泠,道:“曲兄,你怎么懂得这样多?”   曲泠顿了顿,扯出一个笑,“你说呢?”   正在这时,门外响起叩门声,是陆骁先前点的弹琴的倌儿,约莫和陆霆一般年纪,生得眉眼俊秀,怀中抱着一把琴,施施然行了一礼,温声道:“柳枝见过三位公子。”   陆霆好奇地上下打量着面前这个年轻人,道:“你叫柳枝?哪个柳哪个枝?”   柳枝笑了笑,道:“长条折尽减春风,是奴名字的由来。”   突然,陆霆问:“你在这南风馆,那你好龙阳吗?”   柳枝:“……”   曲泠:“……咳,咳!”   他被刚入口的酒水呛得直咳了好几声,“陆霆!”   陆骁恨不得捂住陆霆那张嘴。   所幸柳枝性子沉静,闻言只是诧异地看了陆霆一眼,道:“公子,身在这烟花地,我们好不好龙阳早已经不重要了。”   陆霆微愣,看着柳枝,道:“那你喜不喜欢男人?”   柳枝想了想,道:“奴十岁入南风馆,所见皆是男子,风月欢好亦是和男子,他们是奴的恩客,奴自然喜欢。”   陆霆只觉得他说得不对,可一时又不知如何说,心里竟有几分恻然,他意兴阑珊道:“你——”   曲泠开口打断陆霆,对柳枝道:“你随意弹一支曲子吧。”   柳枝看了眼曲泠,微微俯身,抱着琴就去了一旁,将琴摆在案上,调了调弦,信手便拨弄了起来。   陆骁尝过酒,方给陆霆斟了一杯,陆霆远远地看着柳枝,小声道:“其实好龙阳之人和你我也没什么不一样的,无非是喜欢男子罢了。”   曲泠看了他一眼,转着酒杯,随口应了声。   陆霆说:“曲兄,你说我哥会喜欢什么样的男人?”   他捧着酒杯喝了口,目光落在曲泠身上,又笑了,道:“我哥喜欢的人要是有曲兄这般品貌,倒也不是不可——”   陆霆还没说完,曲泠就呛着了,吓得陆霆拍着他的后背,道:“没事吧?怎么又呛着了?”   “我又不是说你是断袖。”   曲泠挥开他的手,忍了忍,盯着陆霆,道:“我是断袖。”   陆霆:“……”   曲泠笑了,点点头,道:“我喜欢男人,货真价实的男人。”   陆霆:“……”   陆霆突然觉得自己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第80章   曲泠一句断袖出口,陆霆震惊不已,张大着嘴,实在没想到曲泠竟也是断袖。   曲泠看着,心中竟莫名的有几分快意,这实在没道理,他和陆霆无怨无仇。可自从走入这南风馆,陆霆一口一个断袖,好像那是什么极奇怪的东西——他不喜欢陆霆那被所有人悉心保护才有的天真。   曲泠垂下眼睛,慢慢地抚了抚衣袖,心中偏狭又尖锐地想,你怕是不知道吧,让你哥哥断了袖的那个人,就坐在你面前。   过了许久,陆霆才讷讷地哦了声,他干巴巴地笑道:“喜欢男人……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不就是断袖吗……”   他抓了抓脑袋,有点儿无措,道:“那曲兄和我哥真是有缘,你救了他,你们还都是断袖——”   陆霆突然顿住,饶是他再是迟钝,也觉出几分不对了,他怔怔地看着曲泠,又看向陆骁,陆骁也不知作何表情。   陆霆心想,他哥是断袖,曲泠也是断袖,曲泠是他哥的救命恩人,话本里都爱写什么救命之恩以身相许。但他哥不是一般人,怎么会来这样俗套的戏码,可他哥将曲泠带回了陆家庄,礼遇有加——他哥甚至还和曲泠冷脸。   陆酩什么时候在意过无关紧要的人?   凭空里道道惊雷在陆霆脑中炸响,他想,完蛋——难道他哥喜欢的是曲兄?   陆霆环顾一圈,好极了,这里是南风馆,他带着他大哥喜欢的人,他未来的嫂子,是嫂子吧,逛窑子。嘶,不敢想,不能想,陆霆欲哭无泪,一把抓住曲泠的衣袖,道:“曲兄!”   他哭丧着脸,慌得双腿都哆嗦,道:“我们回去吧。”   曲泠眉梢挑了挑,自也没想到陆霆能一下子想了那许多,慢悠悠问道:“不玩了?”   陆霆赶紧摇头,“不玩了,不玩了,我们今天没来玩过。”   他蹭地站起身,拉起曲泠就要往外走,想起什么,竟又松开手走向疑惑地看着他们的青年。一曲将毕,这几位奇怪的客人一下子就说要走,柳枝也有些摸不着头脑。   陆霆自随身挂着的荷包里抽出几片金叶子压在他案上,道:“今日谢谢你为我解惑。”   他抿了抿嘴,道:“我是陆家庄的二庄主,你若是不喜欢在这儿,就来陆家庄找我。”   柳枝怔怔地看着陆霆,道:“……二庄主。”   陆霆朝他笑了一下,道:“嗯,我可以替你赎身,你就不用陪那些男人了。”   说完,他就火急火燎地拽着曲泠的衣袖,一边催促陆骁,道:“快走快走,要命了要命了!”   曲泠回头看了柳枝一眼,柳枝孑然地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他们,似乎是察觉了他的目光,柳枝看向曲泠,四目相对,柳枝微微俯身行了一礼。   曲泠心中复杂,刹那间,竟仿佛看见了少年时的自己。   几人匆匆出了南风馆,曲泠和陆霆各怀心事,一时间,竟都没有开口说话。   陆骁道:“少爷,回庄吗?”   陆霆说:“回!马上回庄!咱们今日就只是出来随意逛逛,压根儿没去什么南风馆。”   陆骁:“嗯?”   陆霆心如死灰道:“千万,千万不能告诉我哥!陆骁,你要是告诉我哥,我就不理你了。”   陆骁随口哦了声。   陆霆说:“认真一些!你答应我!”   陆骁叹了口气,说:“是,少爷,我不告诉庄主咱们今日去了南风馆。”   陆霆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拿余光瞟着一直沉默的曲泠。陆霆在心里拿出了两个小人,一个是他哥,一个是曲泠,如果他哥喜欢的男人是曲泠……好像也不是不行,至少二人生得都好,站在一起顶养眼。   陆霆想,比起那位江湖第一美人南宫小姐,曲兄竟也不输半点,又是个很有意思的人,真成了他嫂子,以后就是一家人了。   他满脑子胡思乱想,下意识地开口叫了声,“曲兄。”   曲泠:“嗯?”   陆霆对上他的眼睛,满肚子的话又消失了,不知如何开口,他揉了揉鼻子,道:“你觉得我们陆家庄怎么样?”   曲泠愣了下,道:“很好。”   陆霆说:“我哥呢?”   曲泠哑然。   他不说话,陆霆急了,道:“曲兄,你说啊,你觉得我哥怎么样?”   曲泠道:“陆庄主自然也很好。”   陆霆堪堪放心,可别的话实在问不出了,二人相对着,竟有几分难言的尴尬。曲泠挪开目光,突然,他看向远处一方小摊,眉心皱了皱,可再定睛一看时,来往人潮里,那个熟悉的身影又消失不见。   陆骁细心,循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道:“曲公子,怎么了?”   曲泠说:“好像看见了一个故人……没事,可能是眼花了。”   陆骁道:“可需要我遣人帮您寻一寻,只要在临州城,就没有陆家庄找不到的人。”   曲泠摇头道:“不必了。”   几人正说着话,突然听见一记醉醺醺的声音,“曲泠?”   曲泠抬头看去,就见一伙着锦穿罗的纨绔子弟,说话的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男人,他饮了酒,双颊泛红,眼睛却盯着曲泠,笑嘻嘻地挨了过来,道:“你不是在云州吗?怎么来临州啦?”   曲泠脸色微变,道:“你认错人了。”   那年轻男人笑了声,道:“我怎么可能认错?你这张脸,我梦里都想着。”   曲泠袖中手都攥紧了,没有看陆霆和陆骁,只道:“我们回去吧。”   年轻人却借着酒劲一把抓住曲泠的手,说:“走什么?这两个人是谁?曲泠,当初我说给你赎身让你陪我来临州,你不愿意……”他熏熏然笑了声,道,“难道是想通了,要跟着我了?”   曲泠猛地甩开了他的手,冷冷道:“要酒疯滚回去耍,我说了,我不认识你!”   他转身就走,青年险些摔倒在地,他被同伴搀着,有人劝道:“什么曲泠,你喝多了认错人了吧?”   青年被拂了脸面,冷笑道:“我怎么可能认错,曲泠啊,当年艳绝胭脂河的头牌!无情无义的婊子!”   他话没说完,脸颊就被一个重物砸了个正着,这一下裹挟了凛冽内劲,砸得重,顿时口鼻都淌出血来。   那凶器却是一个油纸包,里头装着的竟都是糕点,七零八落了,散着香,隐隐还透着热气。   “什么人?!”那几个纨绔都吓了一跳,循声看去,就见几步外站着一个青年,面罩寒霜,神情冷峻,他漠然道:“我陆家庄的人,也是你们能诋毁的?”   几人脸色登时变得苍白,酒也醒了,纷纷低下头,不敢再开口。   陆酩不再理会那些人,只朝着曲泠走了过去,曲泠背影僵硬,浑身紧绷着,如一张绷紧的弓,仿佛只要轻轻一碰,就能弦断弓裂。陆酩伸手握住他冰冷的手,拇指揉了揉掌心,低声道:“走吧,我们回家。” 第81章   曲泠以为自己已经忘了难堪两个字怎么写了,年幼时和饿红眼的村民抢树皮,沿街乞讨不觉得丢人,再长大一些,将自己卖入春日宴,从此剥下一身人皮,礼义廉耻统统都踩在脚下。   曲泠觉得自己已经无坚不摧了。   没承想,今天在这人来人往的长街上,再一次感受到什么叫如芒在背,仿佛身上的每一寸皮肉都被生生撕开,鲜血淋漓,周遭俱是荆棘利刃,每走一步都是锥心之痛。   头牌,婊子。   听多了,听得太多了,于曲泠而言,实在很不痛不痒。再恶毒的话曲泠都听过不知多少,这么两句——他可以轻而易举地嘲讽回去,将他气得跳脚,可曲泠却无力回头,甚至脚下都挪不动一步。   曲泠只是很平静地想,他和陆酩彻底完了。   不知怎的,竟让曲泠想起很多年前,他头一回接客,满间屋子都挂着红,身上压着的是个陌生男人,面目已经模糊了,可他如何挣扎都挣不开的恐惧和无力感却久违地席卷而来。   大抵是离开春日宴太久,又太远,就生出了一丝奢望,他曾想,这里已经没有人认识他了,他或许可以重新开始——陆酩喜欢他,曲泠久经风月,自然知道陆酩喜欢他。   陆老夫人是个温柔和善的母亲,陆霆多傻啊,他又于陆酩有救命之恩,说不定……说不定他们就接受陆酩和一个男人在一起了。   可如今,梦醒了。   过往种种,并不会如昨日死,它就像附骨之疽,潜藏着,在他窥见天光时,狠狠拽他一把,看他摔得头破血流,方漫不经心地嘲笑他的天真。   曲泠好恨,恨极了。   他垂下眼睛,看着陆酩握住他的手,掌心传来一点暖意,如同无声的慰藉。过了几息,他缓缓抽出手,转身就朝躺在地上哀嚎的男人走去。   陆酩出手重,那一下砸得男人口鼻鲜血不止,凄惨非常,曲泠突然重重一脚就对着对方胸口踹了上去,他嘴角浮现淡淡的笑意,说:“婊子?”   “婊子怎么了?”曲泠又狠狠踢了男人一脚,疼得男人嚎着求饶,才慢慢蹲下身,他俯视着男人这张脸,微笑道,“真可怜,你还不是要向一个婊子求饶?”   油纸包散落在地上,糕点砸碎了,散了一地,他拾起幸存的一块糕点,站起身,对陆酩道:“给我买的吗?”   陆酩一怔,点头道:“八宝坊的点心。”   曲泠叹了口气,说:“拿什么砸不行,非拿这个,暴殄天物。”   陆酩道:“你喜欢,我们现在一起去买——”话没说完,就见曲泠拂干净边角沾的灰尘,吹了吹,浅浅尝了口,笑说:“味道还不错。”   陆酩看着曲泠,没有说话。   曲泠说:“走吧,回去了。”   他扫了一圈,笑道,“诸位,热闹看够了,再不走我可摆摊收钱了。”   周遭人顿时一哄而散。 第82章   人群散去,曲泠回过头,就对上陆酩的目光,陆酩正静静地看着他。   四目相对,曲泠脸上的笑几乎维持不住,堪堪出现一丝裂纹,陆酩却朝他走了过去,抓着他的手,道:“走吧。”   曲泠指尖蜷了蜷,没有抽回手,二人谁都没有管,就这么回了陆家庄。   一进入陆家庄,曲泠下意识地想再抽出手,陆酩却没有松开,兀自紧紧地握着。   二人就这么走了一路。   曲泠止步在客房外,收回手,揉了揉隐隐作痛的手,叹气道:“说你恢复记忆了,聪明了,怎么还是这么傻,你拉着我走回来,这庄里庄外谁不知道我们有奸情了?”   他话说得俏皮,陆酩不为所动,只叫了声,“曲泠。”   “嗯?”曲泠笑道:“我今天累了,你今天先回去吧,有什么话改天再说。”   他要关门,陆酩直接抬手抵住了大门,道:“曲泠,我从来不怕任何人知道你我在一起。”   曲泠看着陆酩,倏然又是一笑,道:“什么在一起,我不过是送你一程,再收你一千两,顶多算点恩情,哪里在一起了?”   陆酩目光沉静,自顾自说道:“我原本打算这两日和母亲说你我之事,今日如此,正好。”   曲泠点了点头,道:“说完了吗?”   陆酩不言,曲泠脸上的笑意慢慢消失,看着陆酩,道:“你要和你母亲说什么,说你要和一个男人在一起,还是当年花名在外的头牌?你是想天下人都道你陆庄主风流,还是笑你自甘堕落?”   陆酩平静地说:“天下人如何论说与我无关,曲泠,我心中有你。我喜欢你,只因你是曲泠,和你是何种身份无关,就如你当日在水中救下我。”   曲泠沉默须臾,笑了一声,“你高看我了。”   “其实当日我救你,是因缘际会,带上你,是因为你的那支簪子,那是个好东西,能佩戴那支簪子的,必然非富即贵,所以我让你签了那一千两的契约。”   他抱着双臂,懒洋洋靠在门框上,道:“如果你没有这张脸,又是个寻常布衣,我早就丢你下船了。”   陆酩看着曲泠,却笑了笑,道:“脸也好,簪子也罢,都是我的东西,都属于陆酩,你所说的,无从假设。”   “何况后来,你带我离开清州,远赴临州,你手无寸铁,又有人追杀,为什么不丢下我?”   曲泠叹了一声,道:“我已经沾上麻烦了,要是就这么丢下你,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陆酩说:“曲泠,你撒谎。”   “喜欢一个人是做不了假的。”   陆酩伸手摸了摸曲泠的脸颊,认真道:“曲泠,你看着我,别往后退。我说过不负你,今生就绝不会负你半分。”   贵人83   陆家佛堂。   陆酩来时,陆母正在佛堂里礼佛,自陆酩父亲含恨离世之后,陆母就信了佛,在家中设下佛堂。   陆酩叫了声,“母亲。”   陆母恍若未闻,跪在佛堂前,手中捻着紫檀木佛珠,低声念着佛经。   陆酩安静地看了片刻,一撩衣袍,就跪在了她身后。   陆母捻动佛经的手顿了顿,母子二人如同无声地对峙,佛堂里弥漫着袅袅的檀香,气氛压抑而沉闷。   曲泠和陆酩的事闹得临州人尽皆知,瞒不住,陆酩也不想瞒。他曾经想等他恢复记忆,彻底想起了自己和曲泠之间的所有,再和母亲坦诚布公地谈一谈。   没想到,一切来得如此猝不及防。   陆酩想,其实也没什么不好,即便他没有想起自己作为云州时和曲泠发生的点滴,也不妨碍他喜欢这个人。细细一想,云州当是很喜欢曲泠的,否则不会在他忘记了曲泠,却依旧留下几分心动。   日头渐渐爬过窗棂,陆母一颗一颗地捻动着佛珠,心里却如何都平静不下来。陆酩是陆家的长子,年幼时备受宠爱,被养得有些骄横,可骄横归骄横,却总是贴心的。再长大一些,陆霆出生,陆酩被他父亲带在了身边,一点一滴磨去了顽劣知礼,变成了进退有度,人人赞誉的陆家庄少庄主。   陆母也曾为长子而骄傲,可慢慢的,她却发现陆酩不再如儿时一般和她亲近,她有些心焦,但想着陆酩年岁渐长,又有陆霆会伏在她膝头撒娇弄痴,便放下了。   陆酩从来不让她担心,后来陆父离世,陆酩行事不惊,杀伐果断,他是她最优秀的儿子。   没想到,陆酩会带给她这样大的“惊喜”。   她心中有气,佛珠拨动得急,陡然只听一声碎响,手中的佛珠顿时崩了一地。陆母睁开眼睛,慢慢站起了身,她看着跪在地上的陆酩,说:“你出去吧。”   陆酩沉默须臾,道:“母亲,无论你接受与否,”他停了停,开口道,“曲泠都是儿子认定的,要共度一生的人。”   陆母冷冷一笑,道:“陆庄主既已经想好了,和我说作甚?”   陆酩抬起眼睛,看着陆母脸上的冷意,心中泛起微疼,他波澜不惊道:“禀告母亲,这是为人子当做之事。若是母亲不喜曲泠,觉得儿子和他在一起,有损陆家庄颜面——五年,这五年里我会教好陆霆,五年之后,这庄主之位,我会交给陆霆。”   陆母眼睛大睁,不可置信道:“陆酩,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陆酩道:“我知道。”   陆母怒不可遏道:“你这是在威胁我,还是要为了一个,一个——”她到底说不出那几个字,气道,“置整个陆家不顾!”   陆酩沉声道:“母亲,我并不是想威胁您,更不会放弃整个陆家。即便我不是庄主,他日陆家若有驱使,我刀山火海在所不辞。”   “可要我丢下曲泠,”陆酩道,“我做不到。”   陆母脚下退了一步,抚着胸口,说:“你一口一个曲泠,你当真想明白了,他是什么人?你要是执意和他在一起,整个江湖又怎么会看待你,看待陆家庄?陆家庄的声誉还要不要了!”   陆酩抿了抿嘴,道:“江湖中人如何看待,自由他们去。母亲,陆家庄的声誉,从来不在庄主娶谁,要和谁在一起,而在手中的惊澜刀,在陆家庄俯仰无愧于天的立身处世之道。”   他抬起头,跪在青烟袅袅的佛堂里,静静地看着陆母。陆母被气得眼眶通红,盯着陆酩,恨声道:“我活着一天,就不会接受一个小倌进陆家的门!”   陆酩沉默片刻,重重磕了一个头,道:“娘,儿子不孝。”   陆母脸色白了白,几乎站不住,陆酩起身扶住她,她紧紧抓着陆酩的衣袖,喃喃道:“你为什么非他不可……儿啊,你要什么人不行,你便是当真喜欢男人,你去喜欢一个身家清白的,也不会难堪至此!”   陆酩声音也软了几分,低声道:“我只喜欢他。”   “这天底下的人很多,我想要的,只有一个曲泠。儿子从未任性过,也从来没有求过母亲,只这么一次,求您,成全我和曲泠。”   日当薄暮时,陆酩走出佛堂,却在佛堂门口碰见了陆霆。   陆霆神情有些复杂,低低叫了声,“哥。”   陆酩不咸不淡的嗯了声,抬腿就要走,陆霆叫住他,“哥!”   “你和曲泠真的是……”   陆酩打断他,“是。”   “如你所想。”   陆霆怔了怔,道:“为什么?”   “哥,你为什么会喜欢他,他是小倌,你怎么能喜欢他?”   陆酩脸色倏然冷了下来,道:“陆霆,谁教得你凭出身定人?”   他鲜少对家中人冷脸,陆霆心中一颤,讷讷无言。   陆酩看着陆霆,缓缓道:“这世上,有人出身显贵,有人卑如蝼蚁,从来不由自己。生在钟鸣鼎食之家,是你我之幸,却不是你我可以轻贱他人的理由。” 第84章   曲泠自打和陆酩回到陆家庄,就担心陆家人知道他出身风尘,说到底过往不体面,可这一天真的到来时,曲泠发现他远比自己所想的要冷静。   于他而言,不会有比这更坏的事了,顶不了就是他和陆酩一拍两散,从此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曲泠想着,竟有些佩服自己了,他向来擅长绝地求生,十几年前,将自己卖入春日宴,逃过了成为他人果腹的白肉的命运。风尘辗转十余年,又为自己挣了个干干净净的前程——还拐了个男人,器大活好,盘条靓顺,尝了真正的不掺杂质的情爱,细细一想,不亏!   曲泠苦中作乐地想了半晌,冷不丁的,脑子里又浮现陆酩说,曲泠,你别往后退,你看着我。   他说,我说过不会负你,就不会负你半分。   言辞有力,神情认真,好像风雨也不能撼其分毫,真是——分外让人心动。   云州让人喜欢,陆酩——啧,陆酩就是让人爱了。   陆家这两天估摸着已经翻天了吧,陆酩虽然不曾对曲泠说过,可曲泠在陆霆的只言片语里就猜出陆酩这些年来当是循规蹈矩,从未行差踏错半步的,如今竟要和他在一起,陆家不乱才怪。   他心里有些复杂,陆酩来时,就看见曲泠在院中长吁短叹,石桌边还放了一壶酒。陆酩脚步顿了顿,道:“夜深了,怎么还没有睡?”   已是月上柳梢头了。   曲泠支着下巴,抬头看着陆酩,随口就道:“等你啊。”   陆酩道:“为什么等我?”   他坐在曲泠身边,目光沉静地看着他,曲泠笑了一下,装模作样地掐算道:“将睡未睡时突然觉得心中绞痛,掐指一算,陆庄主深夜难眠,索性就在此等候。”   “这正是,为卿风露立中宵啊,”曲泠深情款款。   陆酩莞尔,笼在心头的阴霾也似消散了几分,他挽袖斟了杯酒,浅浅一嗅,尝了口,道:“今年新酿的青梅酒。”   曲泠道:“我想喝酒,朱聆就拿了这个酒糊弄我,还说这酒是庄里的新酒,不醉人,我看他就是得了你授意,不肯拿别的酒给我。”   朱聆是陆酩的心腹。自他们的事点破之后,陆酩怕下人不知轻重怠慢曲泠,就将曲泠身边的下人换成了朱聆。   陆酩说:“他没有骗你,确实是新酒。”   曲泠道:“陆家庄好歹也是武林世家,怎么还有梅子酒这样的果酒?”   陆酩道:“庄中摆宴时或有女客,有备无患。”   曲泠哼笑一声,他看着陆酩,陆酩若有所觉,抬起眼睛,看向曲泠,四目相对间,二人脸上的笑意都淡了。陆酩伸手握住曲泠的手,他在院中坐得久了,手指微凉,陆酩不着痕迹地握入掌中,搓了搓指腹。   曲泠说:“傻子。”   陆酩:“嗯?”   曲泠却不说了,陆酩想了想,道:“曲泠,你这么好,谁都会喜欢你,他们只是一时无法接受。”   曲泠哼哼唧唧道:“那可不,慧眼识珠的,只有你陆庄主一个。”   曲泠又叹了一口气,道:“我估摸着,整个陆家庄,不,整个江湖都要将我视作祸水妖精,迷了陆庄主的心,让堂堂的陆大庄主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和一个千人枕万人睡的倌儿在一起。”   “没想到,我这把年纪,还能得这么个名声,”曲泠对陆酩感慨道,“我这是不是也算和你一起,名扬江湖了。” 第85章   陆酩端着酒杯的手微微一顿,轻轻碰了下曲泠的酒杯,道:“想不想更名扬江湖?”   曲泠抬起头:“嗯?”   陆酩说:“成婚。”   曲泠愣了愣,陆酩补充道:“你我大婚,喜事遍传江湖。”   他神情认真,漆黑的瞳仁盛了汪月光也似,温柔澄澈,没有半点说笑。曲泠莫名的鼻头一酸,掩饰性地端起酒杯喝了口,梅子酒入口酸甜,滚过肺腑,反而激得眼眶也热,他笑道:“那可完了,他们都要笑你失心疯了。”   陆酩道:“我不在意。”   曲泠垂眼笑了一下,道:“那可怎么好,你我大婚,万一没人来观礼……”   陆酩说:“日月星辰都是座上宾。”   曲泠看着陆酩。陆酩握住他的手指细细摩挲,曲泠勾了勾他的掌心,陆酩合掌拢紧,抬手凑唇边亲了一下,轻声道:“其实我幼时很是顽劣。”   曲泠睁大眼睛,陆酩笑了笑,道:“那时陆霆还没有出生,我是陆家长子,庄中上下没有人敢拂我的意,练武也练得漫不经心,偏还自视甚高——”他想了想,“简直是个很讨人厌的混世魔王,比陆霆还招人嫌。”   曲泠意外地看着陆酩,陆酩说:“直到有一回,江南万剑宗来访,我险些让陆家庄颜面扫地。”   曲泠问道:“那时你多大?”   陆酩想了想,说:“七岁,不过于世家子弟而言,年纪几何无关紧要,也是自那时起,父亲惊觉对我宠溺太过,就将我带离了母亲身边。”   “父亲痴迷于武道,向来颇为严厉,他每罚我一回,我就闹一回,”陆酩语气有些缅怀,曲泠笑了声,贼兮兮道:“挨板子吗?”   他意有所指地瞟人家屁股,陆酩失笑,道,“不挨板子,双手顶着惊澜刀在院中扎马步。”   曲泠恍然,有点儿可惜,说:“没灾荒那几年,我也挨父亲揍。”   陆酩说:“为什么?”   曲泠眨了眨眼睛,道:“贪玩儿,上树掏鸟窝,放牛回家将牛丢了,和别的小孩儿打架,这些都是家常便饭。”   陆酩浅浅一笑,曲泠装模作样地悠悠叹道:“你虽生在锦绣窝,可你我也算难兄难弟了。”   突然,陆酩问:“你说的灾荒,是十八年前罕见的那场大旱?”   曲泠点头,道:“三年大旱,饿殍遍野。”   陆酩心念一动,隐约明白,为什么曲泠会沦落风尘了。他深深地看着面前的青年,恍惚间想起,那时陆霆将出生,陆家在临州设了施粥棚,时至今日,他依旧记得那些难民,无不面黄肌瘦,神情凄苦绝望。陆酩简直难以想象,曲泠也曾是其中的一员。   陆酩轻声道:“曲泠,我说我想和你成婚,并非玩笑。你是我想携手共度一生的人,无关救命之恩,也无关你是何种身份。你在我心中,只是曲泠,再无其他。”   曲泠怔怔地看着陆酩,兀自一笑,道:“傻子,你该娶个和你门当户对的高门贵女。”   陆酩说:“她们不是你。”   曲泠道:“你可想清楚了,和我在一起,你这辈子就永远都会有这个污点,洗不干净了。”   陆酩目光落在曲泠脸上,道:“曲泠,你不是污点,能和你在一起,是我这二十几年来,最欢喜的事。”   曲泠看了陆酩许久,叹道:“傻子。”   “你说你这么傻,怎么就叫我捡着了,”曲泠道,“这贼老天,倒也算厚待我一回了。”   “不行,总觉得像做梦,心肝儿,快让我亲亲,让我醉死在这个梦里。” 第86章   曲泠一句心肝儿生生叫得方才还八风不动的陆酩有点儿不好意思了,他视线下移,瞧了眼曲泠水润嫣红的嘴唇,又飞快地挪开了目光。   曲泠乐了,口中却道:“难不成真是个梦,梦里的人都不愿亲我,罢了,山不就我我就山,”他撑着站起身,一副流氓色胚的模样,说,“乖乖,别动啊。”   话刚说完,腰间一紧,整个人都跌入了陆酩怀中,曲泠刚抬起头,陆酩就吻了下来。他吻得轻,鸿毛也似,落在曲泠的眉心,曲泠心都教他这个吻吻得软了,只觉得再热烈的吻都没有这么陆酩轻轻一碰让他心动。不知怎的,曲泠竟也变得纯情起来,有几分羞赧,却还要抬头瞧着陆酩笑,“这么亲醒不了。”   二人挨得近,陆酩垂眼看着曲泠,额头抵着额头,脸上也浮现了淡淡的笑,他托着曲泠的脸颊,又去吻他的鼻尖,落在曲泠嘴唇时,曲泠心脏狠狠一跳,腿都软了。他小兽一般,伸出舌尖轻轻舔陆酩的嘴唇,低声叫他的名字,“陆酩。”   陆酩哑着嗓子应了声,指掌有力,摩挲着他的下颌线,禁不住握住了曲泠的脖颈。曲泠恍若未觉,唇齿交融间,埋怨道:“陆庄主不厚道。”   陆酩心跳如擂鼓,“嗯?”   曲泠说:“明知我这人肤浅,最禁不住美色诱惑,如今甜言蜜语还这么撩拨我,大罗神仙也得动凡心。”   “遭不住,遭不住,”他说得煞有介事,陆酩被他逗笑了,捏了捏他的耳朵,顺势问道,“那怎么办?”   曲泠盯着陆酩看了一会儿,道:“私奔吧。”   陆酩说:“去哪儿?”   曲泠笑了一下,贴着陆酩的嘴唇,声音微不可闻,却撩人得紧,道:“巫山,共赴一场云雨。”   他刚说完,就察觉陆酩的身体都绷紧了,呼吸也急了几分,曲泠说:“陆庄主,跟我去吗?”   陆酩没有说话,目光暗沉沉的,曲泠步步紧逼,道:“宝贝儿,心肝儿,不愿意?”他吻着陆酩抿紧的嘴唇,缓缓下移,吻他滚动的喉结,说,“很快活的。”   下一瞬,曲泠就被陆酩抱了起来,打横抱的,曲泠心中很快意,看着陆酩,指责道:“陆庄主,方才还信誓旦旦说要和我成婚,如今婚还未成,就将我床上抱,哄我呢?”   陆酩抱着曲泠的手紧了紧,声音喑哑,道:“没有骗你。”   曲泠哼笑了声,“嘴上说着没骗我,心里却想着和我私相授受,暗通款曲。”   陆酩顿了顿,抬脚关上虚掩着的门,低头看着怀中的曲泠,道:“那你想怎么办?”   曲泠道:“我要喊人了。”   陆酩说:“你喊吧。”   曲泠被他放在床上,看着立在床边的男人,他坐起身,道:“不成,我怕喊起来,我心肝儿害羞,跑了。”   “那我可亏大了。”   陆酩无可奈何,道:“你这张嘴……”   曲泠抬头接着他的吻,说:“喜不喜欢?”   陆酩说:“喜欢,喜欢极了。” 第87章   一个吻由清浅辗转深入,滋生出情欲,临到要解曲泠腰带,陆酩迟疑了片刻,曲泠愉悦地笑了声,翻身就把陆酩压在身下,耳鬓厮磨间,说:“心肝儿,咱们又不是没做过,害羞什么?”   陆酩抬起眼睛看着曲泠,顿时就想起了曾经作为云州的自己,大抵二人是行过鱼水之欢的。   可他忘了,全然想不起。   曲泠还道:“当初你可热情得紧,拿那玩意儿顶我,把我干得快活赛神仙——”   话还没说完,陆酩就捂住了曲泠的嘴,翻身压着他,目光暗沉,紧紧皱着眉,慢慢道:“我们已有过夫妻之实?”   曲泠眨了眨眼睛,点点头,趁着陆酩松开手,笑盈盈道:“心肝儿,你还想让我给你揣孩子要不是我真生不了,没准儿我肚子真被弄大了。”   他语气里有几分可惜,陆酩愣了愣,耳朵刷得红了,神情复杂道:“怀……怀孩子?”   曲泠握着他的手养自己肚子上贴,得寸进尺,挑逗道:“对,陆大庄主,你可太坏了,为了想让我给你生孩子,还拿那玩意儿堵着你的脏东西不让流出来,夜里睡觉都插着。”   陆酩:“……”   他有点儿气恼又羞耻地低头拿嘴唇堵住曲泠的嘴,说不清为何气恼,大抵是因为自己还不曾想起那段记忆,听曲泠说来,纵然心跳加速,浑身发热,却还是有几分割裂感,仿佛曲泠说的那个是自己,又不是自己。   也不知是恼自己,还是恼曲泠,记得如此清楚,偏还有几分回味的意思。   二人吻得深,唇舌纠缠,曲泠到底旷了这许久,不禁撩拨,他咽了咽,抓着陆酩滚烫的手往下摸,又贪婪地勾了勾他粗糙的指腹,道:“心肝儿,还记得怎么做吗?”   陆酩喉结动了动,曲泠的衣裳乱了,松散地裹着一具羊脂白玉似的肉体,活色生香,他磨了磨曲的脖子,鬼使神差地说:“不记得。”   在陆酩的记忆里,虽不曾和男人做过,可他到底行走江湖多年,什么风流韵事不曾听过,龙阳之好,无非是走旱道而非水路。   他看着曲泠,就见曲泠眼睫毛颤了颤,扯过一旁的薄被将二人都罩了进去,曲泠蹬退了亵裤,抓着陆酩的手贴上自己的屁股,含糊不清地叫他名字。陆酩气息也变得急促了,密闭而昏暗的逼仄被褥里仿佛热了起来,陆酩的掌心贴着他滑腻丰腴的臀肉,下意识地抓握了满掌。   曲泠短促地喘了声,眼里已经泛起了水光,他握着陆酩的另一只手凑唇边,叼住一根手指舔得湿润。他舔得色气,徐徐的,自指尖滑过指缝,好像吃的不是手指头,而是那底下的东西。   陆酩哪儿能禁得住他这般诱惑,额角青筋都蹦了起来,手指插入他口中,夹住了柔软的舌头。   曲泠被噎得眼里一片朦胧,拿舌尖数着陆酩的指头,习武之人的手指,骨节有力,不乏细小的刀疤。二人挨得近,他自然能觉察陆酩下头硬得要顶破裤裆的玩意儿,喉咙里溢出一声笑,他吐出手指,在陆酩耳边说了几句,陆酩忍无可忍,咬住了曲泠的耳垂。   耳垂肉嘟嘟的,穿了耳洞,陆酩脑子里浮现曲泠耳戴玉坠的模样,理智的弦好像被一把攥紧了。   贵人88   屋子里烛火未熄,人影映在墙上,半张被子都滑落在了床边。陆酩就着湿润的手指插入曲泠后穴时,吻着他的耳垂,哑声问他,何时穿的耳洞?   曲泠低低喘着,下意识要去摸自己的耳朵,却被陆酩吻了吻手指,指尖蜷缩了一下,勾住陆酩的脖颈,想了想,说:“二十五岁那年。”   二十五岁于一个倌儿而言,不年轻了,他没了头牌的花名,成了一个二等倌。二等倌不如头牌,恩客下起手来没轻重,当中有一个就有些癖好,诸如让他扮成女子。   陆酩没有细问,只含入口中舔得那块软肉发热发烫,曲泠愈发情动,后穴湿了,阴茎也硬着。陆酩亲上他胸膛红珠时,曲泠呻吟了一声,腰扭着,几乎想让陆酩就这么插进来。偏偏陆酩不是傻子了,没那般急色,也没那般没定力。陆酩按捺住情欲,逡巡着这具切实的属于男人的躯体,到底是饱经情欲,胸脯软绵绵的,比寻常男人大了几分,乳首立着,如同熟透的果子。陆酩一掐,曲泠就颤了起来,“陆酩……你亲一亲。”   他挺着胸,像胀乳的妇人,陆酩咽了咽,低头咬住了一颗。他舔得轻慢,如同尝着一道好菜,堪堪品个味儿,却又要处处都尝到,磨得曲泠下头阴茎不住淌水,他禁不住想去揉,还没碰着,就被陆酩拿住了手。   曲泠喘声道:“别弄了,你直接进来吧……啊,”还没说完,乳尖就被用力咬了一下,轻微的疼痛如电流似的蹿过皮肉。曲泠抬起眼睛望着陆酩,却只能看见陆酩握住了他另一颗乳尖,他吻了吻湿漉漉的红肿乳首,又去亲他的嘴,问他,“不舒服?”   曲泠白皙的胸膛起伏,和他交换着舌头,怎么会不舒服?可也说不上是不舒服,就是下头痒,心里痒,还有几分微不可查的羞耻。   这是他第一次和清醒时的陆酩真刀真枪,赤诚相对。   陆酩如此慢条斯理,实在很磨人。   曲泠伸手握住陆酩底下的硬物,青筋虬起,是个十足的凶器,他口中调笑道:“陆庄主,也忒能忍,你舍得如此委屈自己,我可舍不得。”   他哄陆酩,“心肝儿,插进来吧。”   陆酩耳朵发烫,盯着曲泠泛着情欲的脸颊,掰开他那两条修长的腿,方挺着阴茎缓缓插入翕张的穴口。曲泠被撑得有些发胀,眼里一片氤氲,望着陆酩,陆酩抿着嘴唇,面容轮廓分明,俊逸之余,显出几分逼人的侵略性,如出鞘的刀锋。曲泠急喘了声,抬起腰主动地吞吃着男人的长物,低喘道:“陆酩。”   陆酩握住他的手指,下头一个狠顶直接插入后穴深处,曲泠受不住地叫了声,呻吟发颤,性器却直接射了出来。他高潮时绞得极紧,还未抽动,陆酩已尝着了销魂至极的情欲滋味。他掐着曲泠的下巴吻了下去,再忍不住,挺腰重重抽插了起来。   陆酩是习武之人,劲儿大,起初还担心弄疼了曲泠,力道收着,曲泠被他干得爽,口中“陆郎”“心肝儿”“卿卿好大”“好爽”之类的荤话一顿说,撩得陆庄主红了眼,浑身被火点了似的,要往那水穴里捅一捅方能解瘾。   陆酩在他穴里射过一回,将他翻个身,抬起他的一条腿又捅了进去。曲泠贴着他的胸膛,整个人都似乎被他圈在怀里,痒解了,眉梢眼角都是淫靡情欲。陆酩摩挲着他汗津津的屁股,掰开了,摸着他含着自己的穴眼,那处色泽嫣红,透着股子成熟的风情。如今湿透了,陆酩一摸曲泠就夹得更紧,这人生得清瘦,腰又窄又细,屁股却丰腴饱满。   陆酩声音喑哑,说:“怎么这么多水?”   曲泠被弄得迷迷糊糊,反应慢了几瞬,陆酩忍不住用力掐握了几下,才听曲泠咕哝道:“水多吗?”   他也去摸,陆酩捉住他的手指不让碰,曲泠回过神,笑道:“水多你弄得爽不爽?”   陆酩哪里能回这样的话,只又快又重地顶了两下,曲泠身子晃动,雪白的皮肉晃动,浮了汗,衬着肩膀几个吻痕越发打眼。曲泠偏过头索吻,唇齿相依间,陆酩就听曲泠低声问他:“喜不喜欢我水这么多?”   陆酩喉结滚动,道:“喜欢。”   二人耳鬓厮磨,曲泠说:“好陆郎,水都是给你流的。”   陆酩呼吸一下子变得急促,说:“……曲泠。”   曲泠笑了声,察觉他那话儿要射,夹紧了,道:“怎么还是这么不禁逗,嗯?”   陆酩肌肉紧绷,再忍不住,将他推倒在床上,阴茎狠狠捅入后穴骑在他屁股上肆意操弄。曲泠只觉肚子都要被他捅破了,穴里又酸又爽,等他反应过来时,已经又丢过一回。   一张床被摇得作响,动静大,曲泠失声呻吟起来,再无暇说些撩拨陆酩的话。陆酩一边操他,一边想,早该这样,弄得曲泠只管呻吟,不要再说那些话——可弄了一会儿,陆酩听不见曲泠满口胡言,又有些隐秘的不知足。   他居高临下地盯着曲泠的脊背,动作缓了下来,曲泠喘了几息,不知道他为何停了,摇着通红的屁股,软绵绵地叫着陆酩。陆酩应了一声,揉了揉他的臀肉,又俯身下去,捉了乳头掐在掌中亵玩,没头没脑道:“我曾想让你怀孕?”   曲泠茫然地啊了声,冷不丁的乳尖吃了疼,他喘道:“还想我给你生?”   陆酩说:“不想,你生不了。”   他说得平铺直叙,曲泠想翻过身看他,却被陆酩按住了肩膀,只得作罢,道:“心肝儿,我要是能生,你想生几个我就给你生几个,现在求求你,给我个痛快吧。”   陆酩捏着胀红的乳,语气依旧平稳,道:“怎么给你痛快?”   曲泠福至心灵,叫道:“好陆郎,好心肝儿,你操操我。”   “拿你的大肉棒给我杀杀痒。”   陆酩目光沉了沉,抬手抽了屁股一声响,阴茎直捣入穴口,半晌,在他耳边说:“不许这么骚。”   曲泠被操迷糊了,哼哼唧唧地应了,陆酩缠绵地吻他的唇角,说:“曲泠,我喜欢你。” 第89章   一夜鱼水之欢酣畅淋漓,二人胡闹了半宿,等陆酩起身时曲泠已经睁不开眼了。他要走,曲泠半睡半醒地抓住他的胳膊,陆酩低笑了声,捏了捏他的指头,说:“我去打水,洗洗再睡。”   曲泠像是听明白了,哼哼唧唧了几句,陆酩不急,等他松开自己才站直身。   陆酩披着衣服走到院门口,就见朱聆和陆骁正蹲坐在院门口,他顿了顿,问陆骁:“你怎么在这儿?”   陆骁蹭的站直了身,往他身后看了眼,道:“庄主,属下有事要禀报。”   陆酩看着他,对朱聆道:“去弄点热水。”   朱聆应了声,就退了下去。陆骁说:“庄主,各个庄园的账本已经送去了书房,闵州两处庄园管事沆瀣一气,以权谋私,已经逐出了庄园,另提拔了两个主事接管庄园。”   陆家到底是百年的武林世家,除了临州境内,还在几个热闹的州县内都置了庄园。陆酩回庄之后,就发现因为他失踪太久,底下人心不稳生出了乱象,当即让陆骁去巡视敲打了一番。陆酩点点头,道:“一路辛苦。”   陆骁笑道:“不辛苦……不过,”他迟疑了一下,道,“庄主,属下这一路听了许多谣言,是关于,关于庄主和曲公子的——”   陆酩波澜不惊,陆骁接着说,“谣言传得天花乱坠,更不乏诋毁庄主和陆家庄的,说什么咱们陆家庄妄为武林正派,愈演愈烈,属下担心……”   陆酩说:“从何处传出的谣言?”   陆骁摇头,道:“属下不知。”   “曲泠身份传出去不过数日,”陆酩若有所思,吩咐道,“你去查一查。”   陆骁睁大眼睛,道:“庄主是说有人有意为之?”   陆酩不置可否,他脸上有几分冷意,说:“看来,是惊澜刀藏锋太久,已经有人忘了陆家是因何扬名江湖了。”   “一路奔波,你先去休息吧,”陆酩拍了拍陆骁的肩膀,道,“看好陆霆,近段时间,不要让他出庄了。”   陆骁应道:“是,庄主。”   陆骁走后,朱聆已经将水提了过来,陆酩让他下去,自己将水提入了卧室中。   曲泠困乏极了,已经睡了过去。   陆酩抱起赤裸的曲泠,轻轻放入浴桶中,一碰着水,曲泠就迷迷瞪瞪地醒了,他拍了一下水,险些将自己扎入水中。陆酩眼疾手快地把住他,轻声笑了笑,道:“先洗洗?”   曲泠听见他的声音,眼睛又闭上了,湿淋淋地就往陆酩怀里靠,咕哝了一声困,陆酩索性除了衣裳,一并迈入浴桶。浴桶不大不小,挤了两个大男人就显得有些逼仄,他让曲泠坐在自己腿上,耐心地替他擦洗身子。   热气氤氲,蒸得酸乏的筋骨都似活络了开,曲泠满身皮肉都透着红,他将脸埋在陆酩肩头,含糊不清地叹气道:“腿疼……老了,老了。”   陆酩笑了声,掌心滚烫有力,揉罢他的腰,又去捏曲泠的腿根。陆酩力道适中,曲泠舒服得眯起眼睛,俨然餍足的狐狸,说:“陆酩。”   陆酩:“嗯?”   曲泠凑他耳边嘀咕了一句,陆酩耳朵微红,手都变得无所适从。   曲泠察觉他不动,哼哼唧唧道:“不弄出来,真想我给你生?” 第90章   陆酩听曲泠那么一说,下意识地看向他的肚子,掐着他腿根的手都紧了紧,抓了柔软细腻的腿肉,忍不住想,曲泠这人生的真是——每一寸皮肉筋骨都长在肉欲上,仿佛是浸透了世间风月,是从情欲里托生的。   曲泠清瘦,小腹平坦,不似习武之人结石有力,他顶得深了,掌心扣着腰腹,似乎能触摸到自己那根深深嵌入穴里的东西,让人热血沸腾。偏曲泠被操傻了,抓着他的手去摸,求饶带喘,叫着插太深了,说要被捅坏了……曲泠是坐在陆酩腿上的,俱都赤条条的,他那根东西一硬,就露骨地抵着曲泠的屁股,生生将他漫不经心的话都顶了回去。   二人都沉默了下来,可不说话,气氛却越发显得粘稠炽热。曲泠咽了咽,心想,不得了不得了,瞧陆酩这血气方刚生龙活虎的,简直比云州还来劲儿,难不成人不傻了,那玩意儿还能更厉害?   他不自觉地把话嘀咕出了口,陆酩一言不发,手中却徐徐地捏着他的腿根,道:“还酸吗?”   陆酩一把如金石般的好嗓音,掺杂了情欲,在曲泠耳边问来,让他耳朵连带着心也酥了,少见地红了耳朵,腿抖了抖,又觉得自己实在不争气,清了清嗓子,说:“不酸了不酸了。”   曲泠想站起身,“水都洗得要凉了——”   话还没说完,扑通一声又被陆酩拽了回去,陆酩语气很平静,说:“里面还没清理。”   “什么里面……”曲泠脑子发昏,下意识地说了一句,话才出口就顿住,讷讷无声,陆酩说:“我帮你。”   曲泠:“……噢。”   他不动了,乖得要命,任由陆酩抱着他,两根手指缓缓探入后穴。二人是相拥而对的,曲泠罕见地害臊,眼睛都没处放,屁股也绷得紧紧的,冷不丁的,陆酩捏了捏他的臀肉,道:“放松,夹太紧了。”   曲泠回嘴道:“我本来就紧。”   陆酩摩挲着贪婪地绞着手指的穴肉,煞有介事地嗯了声。   曲泠:“……”   陆酩低笑一声。   陆酩是头一遭给人做这档子事,动作温柔徐缓,二人都不再说话,湿漉漉的胸膛紧贴着,不知是谁先按捺不住吻上去的,先是有一下没一下的啄吻,渐渐变成了唇舌相缠,难舍难分,叫人面红耳赤。   曲泠底下那根东西也硬了,挨着陆酩的阳物,彼此蹭磨着,挺着腰,在水中别有一番亲昵的快活滋味。   过了好一会儿,唇舌分开时,曲泠低低地喘着气,只觉陆酩有力的手掌拢着两根性器,头抵头,厮磨抵蹭,茎身碾动,快感来得如同潮水,缓缓渗入筋骨皮肉,直抵灵台。   临了,陆酩将曲泠按在浴桶上,阴茎在穴口磨了磨,强势地顶了进去,他拨开曲泠湿透的长发,吻上振翅欲飞的蝴蝶骨,低声问道:“曲泠,我比云州厉害?”   贵人91   陆酩问出口,自己也觉得荒唐,云州就是陆酩,有什么可比的。可大抵被爱迷了心的人,再宽容大度也会变得分外吝啬。   爱从来不是一个可以和人分享的东西。   陆酩不好意思,不欲曲泠笑话他,底下东西顶得又快又深,曲泠将开口声音都被颠碎了,喘息着说:“陆……陆庄主,你改姓吧。”   陆酩堪堪顿了顿,抓着他的腰揉弄,吻他的后脖颈,“嗯?”   曲泠笑道:“姓醋,别名醋坛子,其味酸——”   他偏过头,二人浅浅接吻,曲泠说:“心肝儿,怎么这么喜欢吃自己的醋?”   说来也怪,这天底下有人称他陆庄主,陆大侠,只有曲泠管陆酩一口一个心肝儿叫得欢,好像他当真是曲泠心尖儿上的肉,哄得人晕头转向。无怪有人说甜言蜜语是杀人刀。陆酩简直要在这样的温柔刀下缴械投降,他心里有点儿臊,不再多说,缓缓抽出性器,一把将曲泠抱出了浴桶,地上湿漉漉地洇开了水花。   陆酩说:“水凉了。”   二人在浴桶里一番胡闹,水早就凉了。陆酩没让曲泠自己走,拿了白巾草草地擦拭干净他身上的水渍,又将他抱去了床上。他那根东西硬邦邦的,曲泠虽累了,可被陆酩勾出了一点瘾,见他八风不动的模样,心就痒痒。   陆酩要上床,曲泠抬脚抵住他的小腹,他腹部肌肉块垒分明,胸膛上还有几道疤,是一具充斥着男人野性的躯体。曲泠眯起眼睛,说:“你知道我起初最喜欢云州的是什么?”   陆酩抬起眼睛,脸上没什么表情地看着他。   曲泠脚掌能碰着男人翘起的性器,下头阴毛浓密,曲泠皮肉白,脚也白,保养得宜,合该被握在掌中揉捏把玩。陆酩喉结动了动,就听曲泠语气懒散地开了口,坦诚得让人恨不得堵住他的嘴,曲泠说:“我扒你衣服的时候就想,这身体真漂亮,腰一看就有力,”他笑了一下,脚掌心压着男人的阴茎,肉贴肉,陆酩的每一分情动都无所遮掩,曲泠也有些色欲熏心,哑着嗓子道:“这个,”曲泠点了点勃发的阳物,说,“一定很好用。”   下一瞬,陆酩就攥住了他玲珑的脚踝骨,他指掌有力,扣紧了,带着逼人的热度,直接就拿那玩意儿奸着他的脚。曲泠脚趾蜷紧了,整双脚都似乎融化了,他下意识地要收回,却无法撼动陆酩的力量,被动地勾弄蹭磨着那根硬烫的阴茎。   不过须臾,曲泠那根东西也越硬,他按捺不住伸手去握,刚刚碰着就被拂开,陆酩拉开了他的腿,往床沿一拽,阴茎轻车熟路就捅入了穴眼,如归巢似的蟒,进出抽插都带着股子咄咄逼人又理所应当的凶猛。   陆酩没有开口,只凶狠地干着曲泠,曲泠无暇再说话,欲海浮沉,心中竟都是满胀的踏实感,不再如同汪洋中的浮木,哪一日就断裂腐烂在这洪涛里。   曲泠快活得手指尖都在发颤,恍惚间,指缝里嵌入一双手指,是陆酩握住了他的手,十指交扣。   曲泠喘着说:“陆酩。”   陆酩吻他:“嗯?”   曲泠道:“我爱你。”   陆酩呼吸微滞,曲泠胡乱地厮磨着他,嘴唇柔软,含糊不清地重复道:“我爱你,只爱你。”   陆酩盯着曲泠,一下子竟不知怎么爱他才好,下头越硬,高潮来临时,他深深地射了进去,二人水乳交融,仿佛再不分彼此。   贵人92   诚如陆骁所言,有人借陆酩出事及陆酩和曲泠的私事搅弄是非,临州城中传得风风雨雨。   外头的谣言风雨被陆酩挡得滴水不漏,没有传入曲泠的耳中,他也知道自己的身份一旦曝光,就不会被陆家庄待见,索性不迈出院子去自讨没趣。   这几日陆酩忙得脚不沾地,夜里回来时,裹挟了满身初秋的寒意。二人闲谈时,陆酩也不提自己在忙什么,只拣一些不会给曲泠添堵的,他不说,曲泠也不问,可曲泠是什么人,即便陆酩不说,朱聆不提,自朱聆看他偶尔露出的古怪神色,也能猜得个七七八八。   想诋毁一个人有一千种一万种法子,何况他的出身,就已经足够给陆酩干干净净的生活泼上一大桶污水了。   不知怎的,曲泠竟有几分饮鸩止渴的意味,只觉得自己如同行走在广袤瀚海里的苦行者,手中捧着一叶清水,水是甘甜的,可水不多,叶子也要枯萎了,他每走一步,都仿佛能听见叶子发出干枯的声音。   哪一天水倾洒而尽,他就死了。   这一日,陆酩着人送了两株凤凰振羽给曲泠观赏,花开得极好,舒展着,在秋日暖阳下如同凤凰展翅。曲泠看了半晌,吩咐朱聆在院子里摆上笔墨纸砚,春日宴里难免会碰上一些风雅客人,曲泠是头牌,除了伺候人的功夫,琴棋书画,歌舞都略通一二。   自离开春日宴,曲泠已经许久没有提笔了。朱聆在研墨,曲泠慢慢铺开宣纸,意外地想起了初六,曾经初六在时,这些琐事都是初六做的。   诚然,初六作为一个奴仆,的确很合他的心,可初六心性偏执,小心思太多了。   曲泠挽起衣袖,执笔蘸墨,缓缓落了笔。   朱聆是陆酩的心腹,陆酩喜欢什么人,他本无权过问,也不当过问,自家庄主身边能有个知冷知热的人,他高兴还来不及,可如今外面满城风雨,传的都是曲泠昔年做头牌的风流逸闻,连带着陆酩,话就说得极难听。   大抵是听得多了,曲泠又是一副乐在其中的模样,朱聆就忍不住为他们庄主抱不平。   朱聆心不在焉地候在一旁,不知过了多久,就见曲泠搁下笔,他揉了揉手腕,说:“许久没有画过,生疏了。”   朱聆好奇地看了眼,竟有些惊艳,桌上墨笔勾勒而就的凤凰振羽俨然如生,很有几分任他风雨摧折,兀自璀璨绽放的生机。   朱聆没料到一个倌儿画作得这样好,诚心实意地说:“公子画得真好。”   曲泠笑了笑,道:“朱聆,麻烦你去寻个装裱师傅过来,我要将这画裱起来。”   朱聆应了声,就退了出去。   曲泠看着这副凤凰振羽,陆酩既要忙于庄中事,又要应付外头的流言蜚语,分身乏术之余,还有这份心思哄他开心——啧,曲泠苦中作乐地想,他挑男人的眼光真好,温柔体贴,打着灯笼也难找。   偏还被他捡着了,这就是该他的!   只可惜,缘分深浅向来不由人。陆酩喜欢他不假,可人言可畏,流言是杀人刀,陆酩到底和他不一样,他背负着整个陆家庄的荣辱。   曲泠知道自己的过去有多不光彩。   他有点舍不得让自己成为陆酩的污点,更不愿将来二人成了怨侣。曲泠忍不住自嘲,他曾在春日宴里见过许多倌儿为了所谓的爱,同青楼风尘女一般,为自己赎身,弄得要死要活。殊不知风尘女尚且可为人妻妾,当真淘金似的碰上有情郎,二人或可白头偕老,倌儿不一样,有几个人当真能和一个男人过一辈子。   曲泠没想到,他浪荡了小半辈子,临了临了,竟变得如此柔软“体贴”。   画上墨迹已干,朱聆许久未回,曲泠收了画,又将那株凤凰振羽放置妥当,抬腿走出了客房。   正是个秋高气爽的好天气。庄内栽了几株桂花,开得早的,已经早早地绽放了嫩黄色的花蕊,送着幽幽的桂花香。   好巧不巧,他将将走到庄门口,就看见了陆霆送人出庄,看远去的背影,依稀有些像阮时迁。曲泠脚步顿了顿,就和陆霆的目光对了个正着。   四目相对。   陆霆神色复杂地看着曲泠,没有吭声,曲泠在心里叹了口气,叫了声,“陆二公子。”   陆霆抿了抿嘴唇,别开了脸。   曲泠随口道:“送谁呢?”   闻言,陆霆霍然盯着曲泠,面无表情道:“阮时迁。”   曲泠看了他一眼,没有再问,陆霆却道:“你不问问阮时迁给谁看病吗?”   他沉不住气,不见曲泠就罢,乍一见他,那股子压在心里的愤懑一股脑地钻了出来,说:“他来给我娘看诊的,我娘生生叫你气病了。”   曲泠心中一沉,说:“阮大夫怎么说?”   陆霆看着曲泠,说:“郁结于心。”   “我娘和我哥置气,怒急攻心,今天早上还晕倒了,要不是有下人——”陆霆恼怒地瞪着曲泠,“我哥从来没有让娘生过气……都是因为你。”   曲泠静了须臾,扯了扯嘴角,说:“让老夫人气成这般,搅了陆家庄的平静,是我的不是。”   陆霆冷声道:“你也知是你的不是!”   曲泠看着他眼中的怒火,反而慢慢冷静下来,道:“老夫人一直以座上宾待我,如今她因我而病,我确实心中有愧。可陆霆,我且问你,你口口声声说我的不是,我究竟有什么错?”   陆霆怔了怔,说:“你和我哥——就已经不应当了。”   他似乎是寻着了支撑,底气又足,接着道:“你知道我哥是什么样的人?和他在一起的就该是如南宫小姐那样的姑娘,再不济也是出身干净清白的,不至让我哥背负着骂名,被人诋毁讥讽!他本该受人艳羡,而不是像今天一般,成为整个江湖的笑柄!”   曲泠虽早就知道会这样,可这一切当真被人撕开,摊在朗朗天日下,他脸上火辣辣的,干净清白,骂名,笑柄,无一步成了利剑,悉数扎在心口上。曲泠脸色一白,袖中手攥紧,冷冷地看着陆霆,嘲道:“可惜了,你哥还就喜欢的是我。”   “陆霆,奉劝你们一句,我和你哥的事,你们还是睁一只闭一只眼为好。你哥是什么样的人,你应当比我更清楚吧,你们越是阻拦,我便越是委屈,他于我有愧,就愈恨不得捧着我,疼着我。”曲泠冷笑一声,掸了掸衣袖,轻飘飘道,“说不得,哎呀,一辈子就这么过去了。”   陆霆气道:“你!”   “我哥怎么会喜欢你这样的人!”陆霆说,“我真是瞎了眼,才会觉得——”   曲泠道:“你可千万瞎了眼,别瞧出我的好,我嘛,只让你哥看就好了。”   陆霆被他的厚颜惊得瞠目结舌,“……你,你!你不知羞!”   曲泠嗤笑一声,他说:“陆霆,你瞧不上我,无非是因为我出身风尘,可这天底下不是谁都有你陆二庄主这样的好气运,生在这富贵人家,上有兄长倚仗,下有奴仆美婢任你驱使。这世上还有多少人,想活都活不下去。”   陆霆本就怒极,乍听他的话,愣了愣,看着曲泠,不知怎的,竟有些不敢和他清凌凌的目光对视。   曲泠说:“你吃过观音土吗,啃过树皮吗?知道饿得整宿整宿睡不着,知道当成牲畜被绑在架上待价而沽是什么滋味吗?”   “你不知道,”曲泠淡淡道,“你有一个好爹娘,好出身,好兄长。”   曲泠说:“命这个东西,不是对谁都公平的。我不想死,我想活,活着看这所谓的命能将一个人作践到什么地步?”他笑了一下,道,“瞧瞧它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   “如今我看到了,你看,只要活着,总能抓住它指缝里漏下的一点慈悲。”   “陆霆,我告诉你,”曲泠轻声说,“你最好祈祷你哥喜新厌旧,顶不住这世上的骂名,薄情变心,不然除非我死,只要陆酩不放手,我就不会离开他。”   贵人93   陆家庄外一湾碧月湖清波漾漾,曲泠走出陆家庄,心中因陆霆而掀起的愤怒委屈都逐渐变得平静,他想,自己这定力是越发不行了。陆霆才说几句话,他就恼了,还控制不住,要是当年在春日宴里,自己是这脾气,只怕早就死了不知多少回。   何况陆霆再怎么说,也是陆家庄的二少爷,大概是心中有了那么一星半点的底气,明知即便他惹恼陆霆,身后也自有陆酩——啧,要不得,真要不得。   在这一瞬间,曲泠突然很想陆酩。   他舍不得陆酩担那些污名,想过就此作罢,以免两相怨怼,成了怨侣,还不如及时止损。可他又舍不得走,一个没吃过糖的人,好不容易得了一块糖,不过舔了几口尝着甜味儿就要丢开,如何肯甘心?   曲泠向来果决,从未有如此踌躇难断的时候。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耳边人声喧闹,抬起头,才发现已经踏过长桥,走入了临州闹市。   东市是临州顶热闹的地界,不知谁搭了一方戏台,台上咿咿呀呀正在唱着一出老戏。周遭三三两两地站着,都伸着脖子看台上武生提枪挥得舞舞生风,不时喝一声好。曲泠驻足看了片刻,索然无味,刚想走,肩上就被敲了一下,“阿泠,真是你啊?”   曲泠偏头看去,不是叶小楼是谁?   叶小楼今日穿了身青色长衫,手执折扇,一派风流,不似戏子,反倒像是哪家俊俏的公子。曲泠惊咦道:“叶老板?”   叶小楼似嗔非嗔道:“生疏了不是?叫什么叶老板。”   曲泠笑道:“你不是在清州?怎么会在此处?”   叶小楼拿折扇敲了敲掌心,叹道:“一言难尽啊,我这戏班子你也知道,本就看客寥寥,阿泠不来我这客人就更少了。喏,后来在清州混不下去了,无可奈何,只得走戏,这几日才到的临州。”   曲泠不置可否,笑笑,叶小楼说:“罢了罢了,这些倒霉糟心的事情就不提了,好不容易能再碰上阿泠,我做东,咱们去喝两杯?”   曲泠说:“改日吧,我今日还有事。”   叶小楼不高兴道:“择日不如撞日,正所谓他乡遇故知,人间一大喜事,阿泠有什么急事连同我喝酒也不愿意?”   曲泠对叶小楼始终抱有几分戒备,潜意识里觉得叶小楼不是个寻常戏子。他当日察觉陆酩的身份,就是叶小楼有意无意点破的,彼时二人还在清州,如今他已到了临州,竟又碰见了叶小楼,实在是凑巧得有些蹊跷了。   曲泠心思飞转,面上却笑了一下,说:“谁能不愿意和你叶老板喝酒——”他话没说完,叶小楼就道,“既然愿意,那就走,我话本写完许久,都没人替我看了。”   曲泠看了叶小楼片刻,道:“也罢,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东市酒楼,一扇百鸟朝凤屏风立着,座是临窗的座,小二上了酒菜就退了出去。两杯酒下肚,叶小楼健谈,转眼间,二人之间的生疏就消弭于无。   叶小楼和曲泠碰了杯,笑道:“你离开清州,怎么也没有知会我一声,我去寻你才知你家走了水。”   曲泠抬眼看着叶小楼,说:“你去寻我?”   叶小楼理所当然地点头,“你我是朋友,你久不来听戏……”   他没有将话说完,曲泠心中动了动,深深地看着叶小楼,说:“叶老板曾问我惊澜刀一事,叶老板,你那时当真不知我身边日日戴着傩戏面具的仆人是谁?”   叶小楼顿了顿,看着曲泠,笑道:“阿泠说什么呢?对了,怎么今日只你一人——”   “叶老板,”曲泠打断他,面色冷淡,道,“曲某如今只和朋友喝酒,你说我是朋友,既是朋友,何不坦诚相见?”   叶小楼端详着曲泠,倏然一笑,道:“阿泠,我可真喜欢你。”   曲泠淡淡道:“喜欢我的人很多。”   叶小楼叹了一口气,“可惜可惜,晚了一步。”他搁下酒杯,合扇道,“我名字不假,当真是叫叶小楼,是这戏班子的老板,当家花旦,不过你也知我要养活这许多人,手里还做点儿小生意。”   曲泠问道:“什么生意?人命买卖?”   叶小楼瞪大眼睛,道:“你看我像是干那种打打杀杀营生的人吗?”   曲泠细细打量着面前人,点点头,“杀人不见血。”   叶小楼痛心疾首道:“没想到阿泠你竟如此看我,我可是连鸡都不曾杀过一只!”   曲泠不置可否。   叶小楼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这世道艰难啊,没办法,我就卖点儿东西。”   曲泠若有所思,说:“卖什么?”   叶小楼笑道:“消息,南来北往的赚点辛苦钱。”   “说来也是传承祖业罢了,江湖人给面子,喜欢管我们叫——百晓生。俗气,俗气得很!” 第94章   曲泠没想到叶小楼看着不靠谱,竟还有这样的身份,肃然道:“原来江湖传闻里的百晓生是真的,失敬了。”   叶小楼啪得打开扇子,道:“好说,好说,都是江湖朋友给面子罢了。”   曲泠想起什么,说:“那你岂不是很有钱?”   叶小楼大惊,道:“谁说的?!”   曲泠道:“江湖话本里都道百晓生一条消息价值千金。”   “假的,都是假的!”叶小楼义愤填膺,他喝了一口茶,幽幽地叹了口气,说,“我要是有钱我至于拖着我娘留下的破烂戏班子,让它这么半死不活!”   曲泠半点不信。   叶小楼哼哼唧唧道:“你这是外行看热闹,不当家不知其中苦。我这百晓生看着好听,其实,苦着呢。就拿塞北童家堡那个横空出世的高手来说,童家堡的事你知道吧?”   曲泠摇了摇头,说:“什么事?”   叶小楼道:“说来就话长了。童家堡堡主和孤云剑是结拜兄弟,这孤云剑是个风流种,当年和一个苗疆女生了情,殊不知这个苗疆女身上背了数条人命,其中就有太行柳叶刀的师父,如今柳叶刀传人要寻仇,孤云剑和他夫人俱都折在他手中,临死之前,孤云剑将他的幼子送到了童家堡。”   “童家堡堡主念及故友,自然不肯交出这个孩子,”叶小楼说得兴致勃勃,“别看柳叶刀年纪轻,却也是个武道奇才。童家堡本就不是以武见长,偌大童家堡,竟无一人是他敌手,就连童家堡少堡主童敏舟都败下阵来。眼见着柳叶刀就要闯入童家,被一个不知从哪里来的高手拦住了。”   曲泠:“哦?那个高手是谁?”   叶小楼笑了道:“你看,你想知道,自然也有其他人想知道,这时,当真想知道的,有钱的,就会找上我。”   “可你细细算一下,这消息自塞北传到我手中,我又再查清这个神秘高手的身份,并将之卖出去,其中所耗人力,物力是难以估量的。”叶小楼说,“这年头,能买得起消息的不多,要买消息的也不多。”   叶小楼叹气,“哎,日子难啊。”   曲泠瞥他一眼,道:“可你卖出一条消息,价值必然不菲。”   叶小楼笑笑,没有辩驳。   曲泠说:“真人不露相啊,叶老板。”   “低调,低调,”叶小楼说,“我这活儿也是要冒风险的,秘密秘密,自然是不想被人知道的,我捅了出去,难免结些仇家。”   曲泠恍然,打量着叶小楼,说:“叶老板,我觉着你这百晓生一点也不神秘了。”   叶小楼:“嗯?”   曲泠冷笑一声,道:“和街头巷尾窥探他人隐秘的长舌之人并无二样。”   叶小楼不恼,反而深以为然,道:“我也觉着有些像,可没办法,祖上就是干这个的。”   曲泠道:“那你和我相交之时,就知道我是谁了?”   叶小楼说:“起初不知道,后来才知道的。”   曲泠眯着眼睛,“你好端端地查我身份,是因为我身边的陆酩,所以你一早就知道他是谁?”   叶小楼顿了顿,看着曲泠,笑了,叹道:“阿泠当真聪明。”   曲泠脸上没什么表情,淡淡道:“你和我结交,也是为了查陆酩——”   “这倒不是,”叶小楼打断他,“我和你结交,是因为我想和你结交。”   曲泠嗤笑一声,叶小楼目光却很坦诚,说:“信不信在你,我的确是将你视为我为数不多的朋友。”   曲泠看着叶小楼,“所以,我们的行踪是你泄露给司徒征的?”   “司徒征?”叶小楼皱了皱眉,“陆酩在清州的消息的确是我传出去的,当时有两个主顾和我买陆酩的消息,一个是陆家庄,一个是方云霄。我念及你,将消息先送去了陆家庄,再送给的方云霄。”   曲泠迟疑须臾,说:“可先到的,是司徒征。”   叶小楼沉吟道:“司徒征拿钱办事,又和方云霄有旧,或是受他指使,可司徒征怎么会比陆家庄还快?”   曲泠心中觉出几分不对,“可陆霆说过,他是在礼州,才收到陆酩的传讯……”   二人对视一眼,叶小楼是老江湖,念头一转,道:“除非我的消息没有送到陆家庄,这不可能,难道——我的消息被人截了,可若是没有传到陆家庄手中,我的鸿雁必会禀报于我。”   曲泠腾的站了起来,脸色有几分难看,如果叶小楼说的是真的,陆家庄里一定有内鬼,陆酩——   曲泠道:“我先回去了。”   叶小楼知他心急,道:“去吧,不留你了。”   曲泠看了他一眼,说:“来日请你喝酒。”   叶小楼笑道:“好。”   曲泠匆匆出了酒楼就往陆家庄走去,他行色匆忙,将将走出一段路,就和一人撞了个正着。   来人叫了声,“曲公子。”   曲泠抬起眼睛,“周崎?”   周崎笑了笑,说:“曲公子行色匆匆,要去何处?”   曲泠抿了抿嘴,道:“没什么,不过是逛乏了,想回去休息休息。”   周崎让开路,道:“曲公子,请。”   曲泠点头,越过周崎,没来由的,只觉后背发凉,还未回头脖颈就是一痛,顿时失去了知觉。 第95章   陆家刀冢是陆家禁地,不在陆家庄内,深藏于临州含梅岭深处。   陆酩负手站在山底下,几步开外,是一处山洞,绿藤掩映,看着丝毫不起眼。鲜有人知道,这里就是刀冢的入口。陆酩身后站了个身形佝偻的男人,须发皆白,已经上了年纪,他开了口,声音嘶哑,道:“庄主不在的这些日子,有两拨人试图闯入刀冢。”   “一次是八月初五,来者只是在洞口盘桓了片刻,属下与之交过手,对方持刀,而且有意隐瞒武功路数,属下并且探出对方来头。”   “一次是半个月前,两个男人,看身形,当中一人正是八月和属下交过手的黑衣人。”老者缓缓道,“二人武功非比寻常,属下被先前的黑衣人缠住,另一人闯入了洞口却破不了洞口的机关,无功而返。”   陆酩若有所思,他知道另一个人必然是方霄云,这些年,方霄云一直想从他手中拿走惊澜刀,在梨花渡对他下杀手,为的也是惊澜刀。   陆酩说:“庄叔,辛苦你了。”   庄叔就是这刀冢的守墓人。   刀冢是陆家祖上修建,非庄主不得入内,即便是陆霆,也不曾踏入过刀冢半步。   老者脸上没什么表情,说:“庄主可要进入刀冢?”   陆酩一顿,道:“不必了——”话音未落,陆酩心头突然没来由地发紧,他抬手按了按心口,不知怎的,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慌。   老者说:“庄主?”   陆酩回过神,道:“无碍。”   说罢,他不再看刀冢,转身朝外走去,陆酩一走,老者几个起落也失去了踪影。   陆酩自含梅岭回庄时,已是日近薄暮,他骑在马上,还没下马,就看见了徘徊在庄门口的朱聆,心中登时一沉。   朱聆远远地见了陆酩,直接就迎了上来,道:“庄主——”   陆酩开口道:“曲泠呢?”   朱聆说:“曲公子出庄了,还没有回来……”   “他何时离的庄?”陆酩脸色有些不好看,道,“我让你跟着他,为何会让他独自出庄?”   朱聆砰的单膝跪在了地上,“属下失职,属下这就去找。”   陆酩捏紧掌中缰绳,吩咐道:“多带几个人。”   朱聆应道:“是!”   陆酩深深吐出一口气,自刀冢回来的这一路,他心里都有些不安,如今不见曲泠,那几分不安好似都愈加强烈。   陆酩让朱聆照顾曲泠,既是为了护着他,也为了看着曲泠。   陆酩怕曲泠不告而别。   虽然曲泠不说,可陆酩知道,曲泠想过要离开,和他断得一干二净。这个人,多情又无情,有时胆子大得让人惊愕,偏又脆弱胆怯得让人怜惜。   陆酩翻身下了马,径自步入庄中,还没走几步,就见陆霆杵在一旁,干巴巴地叫了声,“哥,你回来啦。”   陆酩嗯了声,抬腿欲走,余光却瞥见陆霆欲言又止的模样,他目光沉沉地看着陆霆,没有说话。   陆霆本就因着曲泠而心虚,被陆酩一看,心中更是发慌,他又叫了声,“哥。”   “我看见……看见朱聆要去找曲泠,曲泠不是出庄了么,说不定就是去随便走走,透透气,一时忘了时辰。”   他越说声音越低,陆酩开了口,说:“你今日见了曲泠。”   陆酩是肯定而非疑问,陆霆眼神闪躲,不敢吭声。   陆酩说:“你和他说了什么?”   陆霆小声道:“没什么,我能和他说什么——”   他没说完,就听陆酩厉声叫了句,“陆霆!”   陆霆被吓得愣了愣,看着陆酩,突然就委屈起来,“哥,你这么凶干什么,他牙尖嘴利的,我还没说几句,他先把我话都堵住了,我能和他说什么!”   “再说,现在还没有天黑,他可能就是玩得忘了时辰,哥你着什么急……”   陆酩闭了闭眼,说:“陆霆,是我和娘太过偏宠于你,才让你今天行事如此没有分寸,等此事了,你就去澎州吧。”   陆霆呆住了,说:“……哥,为什么要让我去澎州?”   陆酩淡淡道:“你是陆家庄的二少爷,自有你该学该做的事情。”   陆霆彻底慌了神:“哥,我不去!你不能因着曲泠就把我丢那么远的地方去,我不想离开家,哥……”   陆酩说:“由不得你。”   陆霆看着陆酩冷硬的神情,眼睛都红了,说:“你就是恼我,哥,我才是你弟弟,曲泠就是一个外人——”   “曲泠不是外人,”陆酩冷冷道,“他是我带回陆家的人,论身份,你该尊他一声大嫂。”   陆霆气道:“我没有那样的大嫂!我不认……”   话没说完,领子已经被陆酩攥入了手中,陆酩一言不发地盯着陆霆,陆霆对上陆酩的目光,再说不出一句话。   陆酩道:“陆霆,我对你太失望了。” 第96章   曲泠醒来时,天已经黑了,他昏昏沉沉地睁开眼,脖子疼得厉害,想伸手揉一揉,却发觉自己两只手都被反绑着,昏迷前的种种也晃入了脑中。   他出庄遇见了叶小楼,猜出陆家庄有内贼截了叶小楼给陆霆的消息,急急回庄,路上却碰见周崎——周崎是内贼!   曲泠抽了口气,用力挣扎着试图挣开绑在手上的麻绳,一边抬头打量着周遭,是一间没什么人气的屋子,空荡荡的,应是许久没人住过了。曲泠挣扎得厉害,没防备,栽下了床沿,摔得闷哼了一声,门却在此时开了。   曲泠听到了轻轻的脚步声。   来人步伐停了停,走了过来,曲泠听着他靠近的脚步声,心也悬着,没成想,对方只是将他扶起身。   二人打了个照面。   曲泠惊愕道:“初六?”   初六看着曲泠,扯了扯嘴角,说:“主子。”   “我那日看见的当真是你……”曲泠喃喃道,他抬头盯着初六,“你怎么会在这里?周崎——你和周崎,是你让他绑得我,不对……”   初六笑了一下,轻声说:“主子高看初六了。”   曲泠思索须臾,慢慢冷静下来,坐定了,靠着床沿,“你们想做什么?”   初六已经许久不曾这样近的看过曲泠,忍不住伸手碰了碰他的脸颊,还未挨着,曲泠却偏头错了过去,眼神冰冷戒备。初六只堪堪勾了一绺头发,他眼中掠过阴霾,被曲泠抛弃的愤怒和绝望倏然涌了上来,胸膛剧烈地起伏着,竟伸手攥住曲泠的肩膀用力按在床沿,压着声音咬牙切齿道:“想做什么?”   “我早就说过那个傻子和我们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他会害了你,可你竟然为了他,不要我,”初六冷笑一声,他对上曲泠睁大的眼睛,莫名又冷静了,眷恋地摸了摸曲泠的脸,低声说,“主子,你和他在一起,你得到了什么?”   “陆家庄的人不接纳你,外头的人都笑你,他们都等着看你们的热闹,”初六说,“你看,陆酩连护都护不住你。”   曲泠冷冷道:“少说废话。”   他嘲弄地看着初六,说:“初六,你好歹也在我身边跟了这么多年,怎么这么不了解我?我告诉你,路是我自己走的,陆酩是我要的,就算死了,那也是——老子乐意。”   初六直勾勾地盯着曲泠,他笑了笑,轻轻理了理他身上的衣服,道:“好,你愿意为他死,陆酩呢?”   “主子,陆酩不是云州,他当真能守着你过一辈子?你是倌儿,是个下贱的男妓,有多少人操过你,玩过你,陆酩真的不在意?”   “就算他如今喜欢你,不在意,可以后呢?他会不会觉得恶心,后悔自己竟然因为你,毁了一世清名?”   曲泠看着初六,眼里露出一丝怜悯,淡淡道:“那也是我的事,和你无关。”   “初六,人得向前看,”曲泠道,“抓着一根稻草攥得再紧也只能救一时,救不了一世,人只能自己救自己。”   初六脸色骤沉,衬着脸上的殷红胎记,越发显得诡谲可怖,恨声道:“你救不了我一世,当初就不要救!”   “为什么在我刚刚想着我们可以在一起过一辈子,真的离开牢笼的时候又丢下我,”初六绝望又不甘,“我们在一起那么多年,可你为了那么一个傻子,你丢下我,毫不犹豫,连回都不回头看一眼!”   曲泠看着初六,说:“如果我知道会有今天,初六,我不会再救你。”   初六脸色一白,怔怔地看着曲泠,越发瘦弱的身体都隐隐发颤,他兀自笑了笑,“晚啦。”   “曲泠,晚啦。” 第97章   陆家庄内灯火通明。   天色已晚,朱聆带出去的人几乎要将临州城翻个底朝天,都没有找到曲泠,他几乎不敢看陆酩的脸色。   陆老庄主痴迷于武道,陆酩年少就已经掌管庄中一应事宜,为人持重老成,朱聆是他的心腹,更是鲜少见他震怒至此。   朱聆低声道:“庄主,四个城门都查过了,守城的守卫并未见曲公子出城。”   陆酩按了按眉心,说:“大活人还能凭空消失不成?继续找。”   朱聆:“是,庄主!”   陆酩曾想过曲泠是否不告而别,直到他看到曲泠刚作的画,他画的是自己让人送来的凤凰振羽,今日出庄时,他见庄中仆从搬送花草,当中一株凤凰振羽开得尤其好,陆酩不假思索叫住了那个仆人,着他将花送去了客房。曲泠既作了画,还让朱聆寻装裱师傅要将画裱起来,就表示他并没有想过马上就走。   可一念及此,陆酩心中反倒愈发不安,既然不是曲泠自己要走,那就算被人带走了。   ——方云霄。   陆酩忍了忍,抬手就拂落了桌上的杯盏发出接连几声尖锐脆响,厅中无不战战兢兢,都垂着眼睛,大气也不敢喘。   厅外,陆霆听见碎裂声整个人都抖了抖,脸都骇得发白,心里升起几分悔意。陆骁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陆霆看着陆骁,如梦初醒,深深吐出一口气,道:“我要去找曲泠。”   陆骁道:“你去做什么,别添乱了。”   陆霆小声道:“我得把曲泠找着。”   陆骁定定地看着他,见少年抿了抿嘴,转头就走,下意识地伸手拉住了他的手臂,道:“我陪你一起去。”   陆霆望着陆骁,还未开口,却见陆酩已经走了出来,兄弟二人四目相对,陆霆想起陆酩说的那句,对他很失望,退了一步,没有多说什么就走了。   陆骁说:“庄主。”   陆酩看着陆霆的背影,问道:“周崎今日不在庄内?”   陆骁一怔,道:“这两日我都不曾见过他。”   陆酩没有说话,陆骁和周崎都是他的左膀右臂,是他的左右手。可自他回庄之后,账本也好,刀冢也罢,总让他不得不多想几分。陆骁是孤儿,是陆母上香时捡回来的,自小长在陆家庄,随了陆家姓。周崎是年少拜入陆家庄的,他颇有天赋,不多时就在门人弟子当中脱颖而出,被他爹收为了弟子。   几人相交近十载,若不是事关曲泠和陆家庄,陆酩不愿多怀疑周崎。   他想了片刻,吩咐陆骁守好陆家庄,径自朝外走去,可将走到庄门口,就见下人来报,道是有人想见他。陆酩眉心一皱,道:“什么人?”   下人说:“回庄主,是个衣着华贵的年轻人,身边跟着一个侍女,自称是曲公子在清州的故交,姓叶。”   叶小楼站在陆家庄外,负着手,慢悠悠地端详着门口偌大的石狮子,红缨在一旁小声道:“从来只有别人来买消息的,哪有百晓生亲自上赶着送消息的。”   叶小楼握着折扇,道:“嘀嘀咕咕说什么呢?”   红缨说:“我说公子真是心善,挂念曲公子。”   叶小楼哼笑了一声,又叹气,“这倒霉冤家,谁让他卷进这糟心的江湖事里去了。”   话音刚落,他抬起头,陆酩已经走了出来,二人当即打了个照面,这是叶小楼头一回见陆酩,亦或者说,是第一次见没有戴傩戏面具的云州。   他打量着这名震江湖的年轻刀客,二人互相审视了须臾,叶小楼笑道:“陆庄主。”   陆酩说:“阁下是?”   叶小楼不遮不掩,道:“叶小楼,江湖人喜欢叫我百晓生——”他顿了顿,看着陆酩,笑道,“曲泠的好友,今日我还和他见过。”   陆酩神色微变,直勾勾地盯着叶小楼,说:“他在哪儿?”   叶小楼摇了摇头,道:“不知道,我今日和他聊了一些事,他急着回庄,我便没有相送,没想到就失踪了。”   陆酩没有说话。   叶小楼道:“陆庄主不信?”   陆酩说:“不,陆某只是在思索是何人掳走了曲泠。”   叶小楼笑了笑,说:“是谁掳走他,陆庄主不知?”   陆酩抬起眼睛,看着叶小楼,叶小楼说:“今日见贵庄中人在寻曲泠,我才知道他失踪了,便着手底下的鸿雁去探了探,发现方云霄在半月前,就已经进入了临州。”   “曲泠和我在东市喝的酒,东市人多眼杂,能在东市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人抓走,还避开了陆家庄和我的鸿雁,可见对方武功,非同小可。”叶小楼说,“曲泠结不了这样的仇敌,他只可能是冲着陆庄主来的。”   陆酩沉吟道:“多谢,我会尽快找出方云霄的藏身之处。”   他想,即便他不找,方云霄也一定会找上他,可曲泠在方云霄手中多待一日,就会多一分危险。   叶小楼道:“我也会让手底下的人一起去找。”   陆酩看着叶小楼,说:“有劳。”   叶小楼浑不在意地摇了摇扇子,笑盈盈道:“陆庄主客气,谁让我喜欢咱们阿泠呢。”   陆酩脸上的神色冷了几分,不咸不淡地看着叶小楼,叶小楼笑意更甚,嘴上却道:“哎,陆庄主别生气,说来你我在清州时也曾有过数面之缘——”   “那时我们阿泠为了藏着你的身份,还给你戴了一张傩戏面具。”   他装模作样地叹道:“我们阿泠可真是玲珑心思,用心良苦啊。”   陆酩一言不发,叶小楼道:“如今可怜啊,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却落到了方云霄这种人手里,”他话微顿,似笑非笑地看着陆酩,“陆庄主,叶某有一问。”   陆酩淡淡道:“请。”   叶小楼说:“若是方云霄要你陆家的惊澜刀换曲泠,你给还是不给?”   陆酩说:“惊澜刀不过死物,不及曲泠一分。”   叶小楼瞧着陆酩,笑了,随口说:“说来也怪,惊澜刀是你陆家的东西,方云霄为什么如此执着于一把刀,活像你陆家刨了他家祖坟,莫不是其中还有什么隐情?”   陆酩垂下眼睛,语气平静,道:“这是陆方两家的陈年旧事。”   叶小楼不置可否,挥了挥袖子,道:“告辞。” 第98章   屋子久无人住,点了蜡烛,许是在郊外,窗外依稀可闻几声虫鸣蛙叫。   一灯如豆,烛火微暗,曲泠闭着眼睛沉默不言,初六也不在意,安静地拿剪子挑亮了灯芯。   过了一会儿,曲泠说:“我渴了。”   初六微微笑了一下,起身倒了杯水走到床边,俯身拿着杯子凑曲泠唇边。曲泠看了他一眼,就着初六的手喝了两口,初六伸手擦了擦他的嘴角,说:“主子,夜深了,早点歇着吧。”   他声音轻轻柔柔的,好像二人还是主仆。   曲泠淡淡道:“你绑着我,我怎么睡?”   初六为难地说:“不是我绑的,主子将就一宿吧。”   曲泠瞥了初六一眼,嗤笑道:“没出息的东西,抬你一手偏还要做别人的狗。”   初六顿了顿,柔声道:“主子,激将法对我没什么用的,我本就是主子养成的一条狗,主人不要了,你说还能怎么办呢?”   曲泠偏过头,不再理会他。   初六看着曲泠连看他一眼都不愿,眼中掠过一丝阴霾,他松了手,杯子直接落地摔了个粉碎。曲泠皱了皱眉,冷冷地看着初六,初六笑了起来,伸手摩挲着曲泠的脸颊,低声叫他,“主子。”   曲泠嫌恶道:“别碰我。”   初六说:“主子连被我碰都嫌脏了吗?”他扯了扯嘴角,掐紧曲泠的下颌,声音压抑又愤怒,道,“就这么喜欢那个傻子?难不成主子还要为他守身如玉?”   曲泠吃痛地低哼了一声,初六却已经压了上来,抓着他,手也往他身上摸,他厌恶恼怒至极,当即猛烈挣扎起来,双腿也蹬动着。曲泠愈是抗拒,初六越是怨恨,死死顶着他的膝盖,口中哄曲泠:“主子,你乖乖的,我会让你舒服的,就像以前一样,好不好?”   挨得近,初六闻着了曲泠身上的味道,他这些时日一直住在陆家庄,身上染着陆酩着人点的熏香,是初六在曲泠身上没有嗅到过的味道。他有些恼怒又嫉妒,几乎就想将这层味道生生剥离下来。   曲泠到底是个男人,拼命抗拒挣扎起来,初六又瘦削,一时间竟制不住他,只听砰的一声二人都从床上跌了下来,初六紧紧压在曲泠身上,呼吸急促,半晌才察觉曲泠咬紧嘴唇,疼得浑身发颤。   初六如梦初醒,脸色越发显得苍白,着紧地问曲泠,说:“主子,摔着哪儿了?”   曲泠咬牙切齿道:“手——疼死我了,你他娘的从我身上滚开!”   初六手忙脚乱地起了身,扶着曲泠坐直了,却见曲泠反剪的双手手腕已经磨破了,手臂僵着,他一碰,曲泠就抽着气叫疼,还踢初六,骂道:“混账,你干脆弄死我算了……疼,疼,手一定折了。”   初六被他踢也不躲,反而晃了晃神,曲泠脾气不好,当年在春日宴时碰着难缠的客人,受了伤,他替曲泠上药,曲泠疼狠了,会骂客人,骂他们杀千刀,有时也会骂初六没轻没重,分明他已经极轻了。   不知怎的,竟让初六生出几分扭曲的快意,他跪坐在一旁,小心地碰着曲泠的手,低声道:“主子,对不住……”   曲泠骂道:“滚。”   初六静了静,凑了过去,说:“主子,我给你把绳子解开,你不要想着跑,你跑不出去的。”   曲泠冷笑一声,没有说话。   初六双手环抱住曲泠,当真慢慢地为他解开绑紧的麻绳,轻声说:“你要是逃跑被抓住,就不是绑住手了,他们并不在意你是不是全须全尾的——明白吗?”   曲泠眼神微动,道:“他们,是谁?”   初六笑了笑,轻轻蹭了蹭曲泠的脸颊,说:“依主子的聪明,难道猜不到吗?”   曲泠别过脸,冷声道:“方霄云,周崎是方霄云的人?”   初六不置可否。   须臾,曲泠突然道:“你瘦了许多。”   初六似乎是有些开心,他抿嘴笑了笑,眼上的嫣红胎记像是都舒展开来,道:“主子——”   曲泠说:“你为什么会和方霄云在一起?”   麻绳绳扣解开,初六揉捏着曲泠发麻的手臂,冷不丁的,曲泠抓住床边的竹枕狠狠砸在初六头上,初六闷哼了声,整个人也被曲泠推了开去。   曲泠挣扎着爬了起来,想也不想就往外跑,可手刚抓在门上,一支弩箭破空而来,擦着他的手,钉在了门上。   曲泠僵了僵,他回过头,就见初六坐在地上看着他,抬着手,袖里的弩箭隐有寒芒闪烁。   初六额角红了大块,脸上却似哭似笑,神情癫狂又阴郁,说:“走啊,再走一步,下一箭射的就是主子的腿了。”   初六说:“我说过,你走不了。”   “我走不了,主子也走不了。” 第99章   二人对峙了片刻,曲泠面无表情地看着初六,眼神冷漠至极,初六撑着床站起了身,说:“主子,听话吧。”   曲泠说:“滚。”   初六浑然不觉,问道:“手还疼不疼?”   疼自然是疼的,他被麻绳绑了许久,勒得紧,手腕都发麻,又从床上摔下来结结实实地压了个正着,手没断也疼。曲泠烦躁不已,黑漆漆的眼睛盯着初六,权衡着如何夺了他袖中弩箭,就见初六脚下踉跄了一步,苍白的脸颊陡然浮现不正常的红潮,竟哇的一声吐出一口血,曲泠心中微动,当机立断抓住门堪堪打开一道缝隙,身后初六嘶声叫了句:“曲泠!”   曲泠没有犹豫,他打开门,却见门外站了个男人。   二人直接打了个照面。   男人高鼻深目,嘴唇削薄,面色透着病态的白,大抵是不惑之年,却生了满头银发。他冷淡地看着曲泠,竟让曲泠心中生出几分寒意,下意识地攥紧了门框,浑身都绷紧了。   方霄云。   突然,曲泠手臂一紧,是初六拽了他一把,自己却上前了一步,站在曲泠身前。   方霄云慢慢走入屋内,曲泠才发现他右臂空荡荡的,冷不丁的想起许久之前听过的江湖传言,陆酩斩断了方霄云的手臂。   屋中透出死一般的寂静,谁都没有开口,不知过了多久,方霄云对初六说:“摘了他头上的发簪。”   曲泠后退了一步。   方霄云竟笑了笑,说:“不愿意?那就换你的手吧。”   曲泠嘲道:“方前辈吧,你说你在江湖中也是响当当的人物,拿这么不入流的手段威胁一个后辈,传出去也不怕被人耻笑。”   方霄云不恼,道:“你当他陆家是什么光明磊落之辈?”   曲泠揉了揉自己的手,道:“别人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陆酩是真正的君子,”他讽刺道,“而且他什么年纪,你又多大岁数,总不能是他爹得罪了你,你打不过,就欺负人家儿子吧——”   曲泠一顿,恍然笑道,“不,你败给了陆酩。”   方霄云脸色倏然冷了下来,初六心中一紧,抓住曲泠的手,伸手拔去了他头上的发簪,曲泠如墨似的长发散落着披了满肩。   曲泠瞪了眼初六,淡淡道:“你拿我威胁陆酩有什么用,谁不知道我是什么身份,陆家庄上下巴不得你杀了我,从此消失得干干净净。”   方霄云说:“陆酩舍不得你死就够了。”   曲泠霍然抬头看着方霄云,方霄云扯了扯嘴角,说:“不过区区一个倌儿,竟让陆酩和叶小楼一起出手,将临州翻了个底朝天。”   曲泠心中一下子变得酸酸软软的,他想,陆酩一定急坏了。   叶小楼竟也会帮他——曲泠轻轻吐出口气,朝方霄云一笑,装模作样地叹气,道:“谁说不是呢,天生我作祸水,赐我这么一张脸——哎,没办法,真是没办法。”   方霄云:“……” 第100章   方霄云狡猾,又似是有人极熟悉陆家庄的行事作风,在临州城内设了几个迷障,恶意诱导陆家庄的人,仿佛乐得见陆酩寻人不得的愤怒。周崎随着曲泠失踪的第三天,陆酩从叶小楼手中得到了周崎的身份。   “周崎本姓呼延,”叶小楼摇着手中的扇子,道,“他父亲叫呼延善,你或许听说过,是二十年前最负盛名的铸刀师公孙珑的大弟子。”   听见公孙珑三字,陆酩微微一怔,他抬起眼睛,就对上叶小楼似笑非笑的目光,叶小楼道:“我听闻二十年前,令尊和公孙珑是至交好友。”   陆酩没有说话。   叶小楼站起了身,徐徐道:“可公孙珑十年前突然就从江湖销声匿迹了,有人传,他已经死了,也有人说他铸刀入魔,以身殉刀了。”   “更巧的是什么你知道吗?”叶小楼说,“朔州诡云手方霄云是公孙珑最小的弟子。”   陆酩神色平静,教叶小楼窥不出半点波澜,他叹了口气,说:“陆庄主,你说你如此无趣,阿泠怎么就喜欢你了呢?”   陆酩淡淡道:“这是我和他的事。”   “陆骁,”陆酩说,“去账上支五千两银子。”   陆骁看了眼叶小楼,应了声。叶小楼展扇掩面一笑,故作推辞:“哎,陆庄主何必如此客气,我也是为了我们阿泠。”   陆酩脸上没什么表情,冷淡道:“多谢。”   突然,叶小楼说:“公孙珑当真死了?”   陆酩看向叶小楼,青年生了双含情的桃花眼,却有几分凌厉的意味。陆酩思索须臾,点头道:“死了。”   叶小楼拿扇敲了敲掌心,说:“如此说来,公孙珑的死和令尊有关?否则他二人何必如此处心积虑——”   “可江湖传言,令尊和公孙珑交情颇深……”   陆酩却不再开口了,叶小楼自知他不会再答,话点到即止,没有继续问下去。   曲泠消失的第四天,陆酩找到了方霄云藏身的郊外一处空置许久的宅子,可等他到时,屋中早已人去楼空。   墙上却以玉簪钉了封书信,是方霄云所留,寥寥数字,道是陆家刀冢,了却一切恩怨。   陆酩拔下那支入壁寸深的玉簪,簪身勾勒了梅花,正是曲泠在陆家庄时,他着工匠给曲泠打的发簪。   曲泠在陆家庄住了这么些时日,所用俱是陆酩亲自着人操办,亲自过目,东西才会送入客房。   他摩挲着温凉的玉簪,仿佛还能触摸到曲泠的发丝穿过指缝的触感。陆酩环顾一圈,仿佛能看见曲泠在这屋中的模样,旋即,他看见了床头雕花木床磨损的几道斑驳痕迹,还在门上发现了一个弩箭留下的细小洞口。   陆酩闭了闭眼睛,几乎不敢想那是什么情况下留下的,手指却不可控地收紧,只听咔嚓一声,磨损不堪的玉簪直接碎裂在了掌中。   他摊开手指,面无表情地看着掌心的簪子,不知怎的,脑子里竟浮现一副画面,是曲泠,他坐在床边,自己挨着他,曲泠嫌他站着高,拽他衣袖让他蹲着,嘴里嘟嘟囔囔地说着傻子,却伸手理了理他凌乱的头发。   曲泠手指纤细白皙,鸟儿也似的,挨得近,他能闻着曲泠身上淡淡的香气。   曲泠说:“傻子,我对你好不好?”   自己点头。   曲泠笑道:“那你可得记着我今日的好。”   陆酩看着他面上狡黠的笑容,莞尔,旋即却又如梦初醒,脑中都隐隐作痛起来,“曲泠……” 第101章   曲泠被掳走的第三天,他见到了周崎,不多时,他们收拾一番,就带着他离开了那间没什么人气的宅子。   当夜几人露宿野外,周崎点了篝火,初六将一张烤软的面饼递给曲泠,曲泠倒也不至于和自己的五脏庙过不去,就着水慢条斯理地吃着正热乎的面饼。   周崎说:“师叔,你也吃点吧。”   方霄云嗯了声,密林里静悄悄的,篝火里燃烧的木枝发出哔剥的声响。   曲泠懒洋洋地靠着树干,毫无为人俘虏的模样,说:“周管事,这么急着走,难道是被陆酩揪着尾巴,要抓个现行了?”   周崎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曲泠却好像突然来了兴致,道:“你说你好歹也在陆家庄干了这么多年,我们陆酩将你视为左膀右臂,你转头就背叛了他,委实不讲江湖道义了吧。”   方霄云淡淡道:“和陆家人要讲什么道义?”   曲泠啧了声,道:“方前辈,你和陆老庄主有什么恩怨也是你们的事,人都死了,你寻仇寻儿子身上有什么意思——”   “父债子偿!”方霄云打断他,“你以为陆酩又是什么好人?”   方霄云冷笑道:“不过是和他那个废物爹一样,自私自利,伪君子!”   他话中透出强烈的恨意,教曲泠心惊,下意识看了眼方霄云的右臂,旋即,就对上方霄云冰冷的目光,他讪笑一声,说:“方前辈,我那未见过面的老丈人如何对不住您了,您说,我要是有机会,一定替你讨个说法。”   “您都这个年纪了,我那老丈人也去了这么多年,您也恨了这么多年,人活百年,须臾一瞬,不如化干戈为玉帛,皆大欢喜……”   方霄云冷淡道:“除死,无解。”   曲泠幽幽叹了口气,“如此深仇大恨,莫不是情仇?”   初六在一旁别过了脸,无声地压下了上翘的嘴角。   方霄云:“……”   他抬起脸,打量着方霄云,一副越看越觉得自己想的有道理的模样,说:“前辈如此貌美,辜负了前辈,就是我这老丈人的不是了——”   曲泠喋喋不休,方霄云再维持不住脸上的冷漠,生生捏碎了手中的面饼,“闭嘴!”   方霄云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那等人,我看一眼都觉得恶心!”   曲泠眨了眨眼睛,恍然,“难道是我老丈人抢了前辈的心上人?”   方霄云:“……”   “真是如此?”曲泠一拍大腿,“那就算他是我老丈人我也要骂他了,君子不夺人所好,岂能干出横刀夺爱如此不入流的事!”   方霄云:“……”   曲泠说:“我老丈人抢了你的意中人,所以他死之后,你要抢他的刀——”   “不对啊,难不成前辈的意中人,”曲泠道,“是陆家的惊澜刀?”   没成想,方霄云却勃然大怒,嘲道:“什么陆家的惊澜刀——”   “陆家的那把废铁早就断了,”方霄云神情阴冷,咬牙道,“如今的那把,是我师父亲手锻造的新刀!”   曲泠睁大眼睛。   方霄云却不欲再说,直接将手中的面饼掷入火堆之中,砰的一声,砸断了两根架起的,燃烧着的木枝。   不知怎的,安静地坐在一旁的初六脸色微变,气血翻涌,猛地偏过头,以手作拳抵住了嘴唇,隐约渗出了一点血色。 第102章   当夜,几人宿在林子里。   曲泠抱着手臂靠着粗壮的树干,夜已经深了,他却毫无睡意。初六就在一旁,呼吸平缓,曲泠翻了个身,就听初六低声问他:“主子,冷吗?”   说着,他坐起身,自包袱里取出一件外袍,要盖在曲泠身上。曲泠看着初六,月色晦暗,篝火未灭,衬着初六苍白的脸色竟有几分残烛似的羸弱,曲泠突然开口问道:“你为什么会和方霄云在一起?”   初六垂下眼睛看着曲泠,怅然若失地笑了笑,道:“主子都不要我了,还管我跟着谁吗?”   曲泠冷淡道:“不说就算了,不必摆出一副怨妇姿态,我不欠你的。”   初六深深地望着曲泠,放松瘦弱的脊背靠坐在树干上,整个人都似笼罩在了阴影里,说:“那天,主子离开之后,我不知去哪里,也不想跟着严不渡的商队走……”他自虐一般,用力地绞着自己的手指,声音低而缥缈,说,“我想去找主子。”   “可我找不到,怎么都先不到,后来,我碰见了方霄云。”   曲泠抬头看着初六,没有打断他的话。   初六说:“方霄云问我,有没有见过陆酩?”他若有若无地笑了一下,有几分阴森惨淡,道,“我那时在想,这是上天赠我的机会啊。”   “主子曾叫我打探过陆酩的过往,我猜出了方霄云的身份,知道他是陆酩的仇人,我和他说,我能带他找到陆酩。”   “他就带上了我。”   曲泠一言不发,过了片刻,问道:“你为什么会咳血?”   “是方霄云对你做了什么?”曲泠向来心细,初六当年跟着他,虽然生得清瘦,可到底是健康的,如今却一副病殃殃的,还屡屡吐血。   初六看了篝火对面的方霄云和周崎一眼,他看着自己摊开的掌心,手掌内生了一道细细的红线,竟蠕动着,活了也似。初六浑不在意地想,曲泠总是如此,即便是在自己已经身在泥沼,对人依旧不吝善意。   就像当初在春日宴里救下他,后来又在云州河里带上了生死一线的陆酩。   初六说:“主子,我要是死了,你该很开心才是,从此就彻彻底底地甩开我了。”   曲泠皱了皱眉,看着初六,不咸不淡道:“初六,你我到底主仆多年,我当初将你的卖身契给你,是希望你重新开始,去过自己的生活。”   初六低低一笑,说:“主子,你真天真。我这张脸,只会人见人厌,如何还能有自己的生活?”   曲泠沉默了许久,不再说话。   初六看着曲泠,也静了下来。   篝火哔剥一声爆出小小的火花,周崎抱着刀,抬头透过篝火看着几步外的主仆,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慢慢闭上了眼睛。   翌日。   曲泠一早就被周崎叫醒,睡意惺忪地跟着他们爬了半座山,累得气喘吁吁,说:“方前辈,我们到底要去哪儿?”   “真要藏,也不至于藏到这深山老林里吧,陆酩该找还是会找来的。”   方霄云懒得理会他,不多时,一行人踏过狭窄的山径,穿过高高的密林,几人停在一处山谷中。自谷中看去,半边山头都似被人削去了半边,露出光秃秃,黑黢黢的山石。   曲泠惊讶地看了几眼,旋即,他的目光就凝在了前方。   陆酩。   陆酩今日穿了身青色长袍,手中提着一把修长的苗刀,墨冠束发,面容冷峻沉静。   他直直地看着曲泠,确认他无恙,才看向方霄云,道:“方前辈。”   方霄云冷笑道:“小子,单刀赴会,你当真以为今天你还有上次的好运气?”   陆酩说:“这是陆家和前辈的恩怨,自然该由陆某来解决。”   方霄云:“狂妄!”   他话音刚落,就听曲泠嗷了一嗓子,叫道,“陆郎!心肝儿!卿卿!”   陆酩:“……”   方霄云:“……”   周崎,初六:“……”   曲泠嘤嘤嘤道:“想煞我了!”   陆酩笑出声,多日的阴霾转瞬间烟消云散。 第103章   陆酩一笑,场上除了曲泠都黑了脸,曲泠还想开口,方霄云面无表情道:“闭嘴。”   曲泠撇了撇嘴,老实了。   陆酩道:“方前辈,你不是想要惊澜刀吗?”   方霄云盯了陆酩几眼,冷笑一声,不再说话。   几人止步陆家刀冢外,佝偻着腰的男人站在爬满翠绿藤蔓的洞口,看见陆酩,叫了声,“庄主。”   陆酩道:“庄叔,将凤凰佩给我吧。”   老者目光在方霄云一行人身上转了一圈,道:“刀冢是陆家禁地,庄主想进自然可以,但只有庄主能进。”   方霄云嗤笑道:“什么狗屁禁地,放着一堆破铜烂铁,还当宝贝。”   老者面色一冷,看着方霄云,眯起眼睛,沉沉道:“那日擅闯刀冢的就是你吧。”   方霄云不置可否。   老者须发已白,周身气势却高深莫测,周崎一只手已经按在了提着的刀上,很有几分剑拔弩张的意味。   陆酩看着老者,“庄叔。”   “既然庄主执意如此,也罢——”老者看了眼陆酩,见他态度坚定,只好自袖中取出一块刻就凤凰图案的玉佩,双手奉给了陆酩。   陆酩接过玉,道:“多谢庄叔。”   他偏头看着曲泠,说:“走吧。”   曲泠对上他的目光,对他笑了一下。   几人沿着洞口进入山洞,甬道晦暗狭长,陆酩走在最前头,方霄云紧随其后,周崎殿后,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子潮湿而阴冷的气息。   不多时,转过九曲回廊的山道,陆酩抬手在一处敲击了一下,石壁轰然滑开,露出一扇耸立的高门。门是石门,镌刻了繁复的图纹,透着几分南疆异族的诡谲。   陆酩看着方霄云,道:“方前辈,你若是想要惊澜刀,我替你拿出来便是——”   方霄云打断他,说:“开门。”   二人对视了片刻,陆酩语气缓慢地说:“刀冢之内机关重重,稍有不慎,就会埋骨其中,几位,可想好了?”   方霄云盯着他看了片刻,道:“崎儿,你留在外面。”   周崎却不答应,道:“师叔,我陪你一起进去。”   方霄云说:“听话。”   周崎抿了抿嘴唇,固执道:“刀山火海,我都陪师叔一起去。”   方霄云看了周崎一眼,没有再说什么。   曲泠一直看着陆酩,陆酩若有所觉,安抚地对他笑了一下,他自怀中取出一物,曲泠目光落在手中的东西,眼睛大睁。   初六也微微睁大眼睛,看了看曲泠。   陆酩手中的,竟是曲泠头一回见陆酩时,自他发间摘下的白玉簪。   陆酩将他自老者手中拿来的凤凰佩扣入石壁,只听一声沉重的咔哒摩擦声响起,壁上龙蛇图纹头尾相扣,獠牙相抵间,出现了一方细小的石孔。陆酩掌中内劲吞吐,不过须臾,白玉碎屑缓缓落下,那支簪子渐渐显出原本面貌,黑漆漆的,似木非木,簪身纤长精巧,隐有光晕流转。   陆酩抬手将簪子嵌入石孔,刀冢石门轰然大开。   几人都不觉屏住了呼吸,陆酩淡淡道:“走吧。”   刀冢之内别有一番天地,最招人眼的,却是当中一把高逾数丈的石铸长刀,直抵地面,裹挟着凛冽刀意一般,让人望而却步。   陆酩看着那把长刀,抬手行了一礼,很有几分虔诚。方霄云嗤笑了一声,说:“惊澜刀在何处?”   陆酩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纵身而起直接踏上了刀柄,不知按了何处,只听轰鸣声乍响,周遭石壁摇晃间,露出深藏其中的刀匣。   细细望去,竟有百十副刀匣,安安静静地躺在石壁凿成的刀架上,悄无声息。好像不论持刀者生前如何风姿卓绝,刀客一死,这一把把杀名在外的凶器也都随着死了,尘封于刀匣内,长埋刀冢。   陆酩抱起当中一把,飘然而下,对方霄云说:“这就是惊澜刀。”   周崎伸手要拿,方霄云却按住了他的肩膀,对陆酩道:“打开刀匣。”   陆酩脸上没什么表情,看了曲泠一眼,二人目光对上,陆酩方慢吞吞地打开刀匣,只见刀匣内卧着一把修长的刀,他握住刀柄的一瞬间,手中刀匣出手掷向方霄云,如电刀光霍然劈下,其势之猛烈逼得几人退了几步,不敢强撄他锋芒。   变故只在一瞬。   刀匣被周崎生生斩断,却迸出数道冷箭,方霄云到底是老江湖,软剑出手一拨一荡间,冷箭悉数转了方向。   方霄云咬牙切齿道:“陆酩!”   陆酩却已经趁势攥住曲泠的手带他退开了丈余,他抬起手中的刀,看着方霄云,道:“方前辈。”   “家父有遗命,惊澜刀只能永藏于刀冢,不得再见天日。”陆酩说,“所以,惊澜刀不能给你。”   方霄云怒道:“那是我师父锻的刀,是他耗尽心血,锻的最后一把刀!他凭什么说封就封!”   “把刀还我!” 第104章   方霄云被陆酩摆了一道,怒不可遏,软剑一振,纵身直指陆酩,杀气逼人。   咣当一声刺耳声响,软剑缠住了惊澜刀尖,蛇也似的,陆酩手持惊澜刀,将曲泠往身后一藏,面色冷静,须臾之间二人就过了十招,说:“方前辈,当日在梨花渡我就曾经说过,这把刀浸染了陆家太多刀客的血,重锻之后,已经不是原本的惊澜刀了。”   方霄云漠然道:“少说废话,我只要刀。”   他一手软剑使得神出鬼没,比之当年右臂尚在时,更是精进。陆酩本无意和他生死相斗,方霄云却执意取刀,可谓剑剑都是杀招,刀意剑气肆虐,生生在石壁上留下痕迹。   方霄云剑势阴毒霸道,陆酩皱了皱眉,道:“前辈,你可知尊师为何要重锻惊澜刀?”   方霄云冷笑一声,“小子,你说那么多,不过就是不想把惊澜刀给我罢了。”   “今日这刀,我非带走不可!”   他话落下,斜刺里一刀朝陆酩挥来,却是周崎,陆酩举刀相撞,二人的武功俱都出自陆家,刚猛霸道。二人打了个照面,周崎道:“庄主,得罪了。”   说罢,竟弃了陆酩,直指曲泠。   陆酩脸色登时阴沉下来,到底是跟了他多年的人,最会察言观色。   方霄云出自公孙珑门下,公孙珑是当世铸刀宗师,于武学一道,陆老庄主身死时,他上门夺刀时武功不过平平。如今时隔数年,武功却精进得诡异,加上一个周崎,饶是陆酩,也不能久战。   更遑论他还要护着曲泠。   周崎且战且道:“庄主,惊澜刀本就封于刀冢,于陆家无益,何不给我们带走?”   二人刀刃相交,陆酩不答反道:“周崎,陆家教了你这么多年,难道你察觉不出惊澜刀的异常吗?”   周崎微怔,只不过这么一分神,胸口受了一掌整个人都退了几步。肩上骤紧,是方霄云及时接了他一把。再抬头时,陆酩已经带着曲泠进入了不知何时出现的一条密道,二人当即追了过去,倏然,只见弩箭如云自穹顶疾射而下,拦住了方周去路。   自陆酩和方霄云、周崎交上了手,曲泠一颗心就悬着,周崎更是妄图再拿他威胁陆酩,心里又气又急,大骂方霄云和周崎不是人。直到陆酩拉着他退入密道,走入一间石室仍然没有反应过来。   石壁上嵌了照明所用的明珠,陆酩看着曲泠呆愣愣的模样,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颊,道:“吓着了?”   曲泠诚实道:“有点儿。”   陆酩说:“别怕,他们一时过不来。”   曲泠点了点头,他看着陆酩,陆酩也看着曲泠,四目相对,下一瞬,曲泠就被陆酩拽入了怀中。曲泠迟缓地眨了眨眼睛,嘴角翘了翘,伸手搂住了陆酩的腰。   密室里静悄悄的,二人谁都没有说话,陆酩心脏跳得又快又急,曲泠听着,竟从中咂摸出了几分担忧和庆幸,他恍了恍神,想,陆酩当真是担心坏了吧,也亏得这人还能顶着那么一张八风不动的脸。   曲泠说:“心肝儿,你抱太紧了。”   陆酩下意识地松开了双臂,紧接着,他就看到曲泠凑近了,吻了吻他的心口。他心脏狠狠跳了跳,低声道:“做什么?”   曲泠哼笑道:“疼疼他。”   “好些了吗?”曲泠说。   陆酩怔了怔,看着青年一双笑盈盈的眼睛,再忍不住,低头吻住了他的嘴唇。曲泠热情至极,二人甫一亲着,就捺不住将舌头往人口中送。一个吻吻得急促又热烈,陆酩不觉松开手中的惊澜刀,握了满掌柔软的乌发,扣着曲泠的后脑侵入得更深。   过了许久,曲泠嘴唇都发麻发烫,陆酩犹觉不足,亲了亲他的发顶。他的目光落在曲泠头上束发的发绳,赫然是从衣服上撕下来的,粗陋随意。   他看得久了,曲泠拨了拨自己的发带,说:“方霄云把我簪子拿走了——”   陆酩拉着他的手,道:“来。”   他让曲泠坐在密室中的石凳上,解了那条发带,满头长发如锦缎一般散落着。陆酩以手作梳,拢着他乌黑柔软的长发,挽了一个发髻,就将一支簪子别入发间。曲泠若有所觉,伸手一摸,就要拔下来,“这不是开刀冢的钥匙吗?”   陆酩说:“本就是给你的。”   曲泠咕哝道:“我这不是不知道这玩意儿对你们那么要紧,要知道,我早就还你了……”   陆酩握住了他的手腕,说:“戴着吧。”   他语气里有几分笑,“我欠了你一千两,无力偿还,以它抵债了。”   曲泠小声道:“这怎么能行?”   陆酩说:“我说行就行。”   曲泠抬起脸看着陆酩,他眨了眨眼睛,转过身,说:“……那还有四百两。”   陆酩哑然失笑,认真思索道:“那如何是好,我身无分文了。”   曲泠嘿然道:“那再好不过了,就请陆大庄主以身相抵。”   陆酩笑了笑,半晌,似笑非笑道:“我只值四百两?”   曲泠登时改口,“谁说的,我陆庄主,那是我的心肝儿,我的宝贝儿,千金不换!” 第105章   曲泠放了心,这才环顾着这间密室,只见密室宽敞,陈列了许多书架,他信手翻阅了两本,边问陆酩:“怎么这么多书——武功秘籍?”   陆酩说:“陆家先辈收集的秘籍,也有一些字画孤本。”   曲泠道:“所以这个刀冢不单单是放刀的,还有你们陆家的宝贝?”   陆酩想了想,点头,没有隐瞒,道:“当年陆家先祖自西南远赴中原,建立了陆家庄,年迈之时着能工巧匠修建了刀冢。”   “名为藏刀,实则是为陆家后人留的最后一条退路。”   曲泠咂舌,嘀咕道:“那你还就这么带我们进来了,财不外露,万一被人传出去了,陆家庄就成了众矢之的——”   陆酩说:“刀冢内机关重重,不是那么好闯的,何况方霄云三人,”他顿了顿,没有再说下去。曲泠看着陆酩,想起他和周崎拔刀相向时,所说的惊澜刀的异样,一切都因惊澜刀而起,他的目光落在被陆酩放在一旁的惊澜刀上,道:“我能看看吗?”   陆酩将刀握在了手中,诚然,这和当初曲泠在清州城中让刀匠锻造的那把,堪称云泥之别。惊澜刀长有五尺,纤长曼妙,刀身镌刻了精巧的暗纹,清光绽绽,寒气逼人,一见就知是把削铁如泥的好刀。   曲泠看着这把刀,忍不住伸手摸了上去,他的手指摸上如雪刀身,竟有几分捧雪握冰之感,阴冷的杀意直抵灵台,曲泠猛地抽回手,睁大眼睛望着陆酩,“这刀……”   陆酩摩挲着刀柄,轻声说:“这把刀是陆家祖上自西南带入中原的,历时数百载,持惊澜刀者,包括我父亲,有十五人,其中十三人,皆是死于刀兵之下。”   曲泠抽了口气,瓦罐不离井边破,将军难免阵上亡,陆家庄因惊澜刀而名震天下,却鲜有人看到了陆家那一位位折在刀下的刀客。   陆酩说:“我父亲是极有天赋的刀客,毕生痴迷武道,他为臻武道化境,曾渡船东瀛,也曾北上塞外,经年在江湖行走。”   “我幼时极少在庄中见过父亲,”陆酩语气平淡,道,“后来有一年,他回来时,心性大变,母亲便不允许他再走,还请了阮时迁的父亲为他看诊。”   “这一看就是三年,陆霆也是在此时出生的。”   “我十五岁那年,父亲携惊澜刀远赴天山,和天山剑仙相约昆仑山,那一战,父亲胜了,惊澜刀却断了。”   曲泠若有所思,说:“之后是方霄云的师父修复了惊澜刀?”   陆酩嗯了声,提起公孙珑,他神情有些复杂,却还是道:“公孙前辈和我父亲是至交,二人曾一起闯荡江湖,他是这天下最好的锻刀师。那时惊澜刀断,父亲大病一场,变得焦躁易怒,终日抱着那把断刀。此时的惊澜刀早已不是当年的惊澜刀了,它浸染了太多鲜血杀戮,刀断之后变得越发阴邪。”   “公孙前辈说,他能重锻惊澜刀。”   曲泠喃喃道:“他是因这把刀而死的?”   陆酩犹豫了片刻,轻声说:“是,公孙前辈耗时两年,呕心沥血,才重锻了惊澜刀,重锻后的惊澜刀比之当初更深一筹,还压制住了刀经年累月的杀意,公孙前辈也因此一病不起……”   陆酩仍旧记得,那时公孙珑让他去拿刀,对他说:“幸不辱命。”   名震江湖的锻刀师面上难掩病态,穿了身素净的白衣,正当四月,山下桃花已谢,山上桃花却开了满枝头,公孙珑道:“陆酩,转告你父亲,我要出门远游,让你父亲不必再来了。”   不知怎的,年少的陆酩心中莫名觉出几分酸涩,他朝公孙珑恭身行了一礼,下山时,回头看了一眼,就见有个青年扶着公孙珑,那是公孙珑的弟子,叫方霄云。   一年之后,陆酩才听说,公孙珑已经去世了。   那时陆酩父亲和岭南瑶光剑已约定,三日后太湖一战。 第106章   曲泠目光落在陆酩手中的惊澜刀上,恍惚间,仿佛看见了那位惊才绝艳的锻刀师耗尽心血,终于锻就了这把绝世名刀。   可他大抵想不到,会因惊澜刀,又起了这许多争端。   曲泠说:“方霄云是公孙前辈的弟子,他因为公孙前辈之死而对惊澜刀耿耿于怀,所以在老庄主去之后,上门夺刀?”   陆酩看了看曲泠,说:“是,也不是。”   “当年我父亲和岭南瑶光剑圣相约太湖一战,那时父亲突然得知了公孙前辈的死讯,”陆酩低声道,“所以那一战,父亲败了。”   “父亲毕生痴迷武学,一生鲜有败绩,那一败,让父亲如梦初醒,他心中对公孙前辈有愧,一直郁郁寡欢,后来……”   外人只道是陆老庄主因输给了瑶光剑而心中不甘,却没想到,此间还有这么一段隐情。曲泠有些唏嘘,公孙珑为成全陆老庄主,耗尽心血锻刀,可陆老庄主却因他的殒身,郁郁而终。   曲泠无声地碰了碰陆酩的手,陆酩看着他,笑了一下,道:“父亲觉得惊澜刀虽重铸了,可难保后人不会为刀驱使,折在刀下,所以立下遗命,在他死后,将惊澜刀封入刀冢。方霄云不知从何处得了消息,闯到父亲灵前,要夺惊澜刀。”   曲泠恍然。   陆酩说:“他是公孙前辈的弟子,我本无意和他动手,可他执意夺刀——”   陆酩那时尚年轻,正是他父亲的葬礼,方霄云出言不逊,惹恼了陆酩。二人当真动了武,刀兵无眼,那一战,陆酩断了方霄云一臂,二人又结下新仇。   直到二人在梨花渡再遇,新仇旧恨一并清算,陆酩九死一生,重伤坠河。   曲泠一时间也不知说什么,换了他,师父因锻惊澜刀而死,只怕不杀上门来就算不错了。可陆酩是他喜欢的人,他一贯护短,只消一想陆酩曾险些死在方霄云手中,就有些劫后余生的庆幸。可旋即,他想,陆酩十九岁时尚能赢方霄云,又岂会在梨花渡伤重至此,他皱了皱眉,道:“你在梨花渡败给方霄云,是因为你觉得你砍了他一只手,所以……”   陆酩看了他一眼,摩挲着掌中刀柄,避而不答,只道:“技不如人罢了。”   “方霄云这些年不知用了什么秘法,武学造诣突飞猛进。”   曲泠想起方霄云那张苍白的脸颊,忍不住叹了口气,“那岂不是不死不休的局?”   陆酩沉默片刻,道:“我不能杀他。” 第107章   弩箭落下时,周崎眼疾手快,提刀纵身而上,以四两拨千斤之力将弩箭悉数拨开,无一支弩箭能近几人身。二人不敢再轻举妄动,只能小心地找着周遭的机关,可这刀冢只有陆家历任庄主最是清楚,就连周崎,在庄中多年,也不知刀冢深浅。   方霄云恼恨地骂了声,“奸猾的小子!”   周崎沉默了片刻,说:“师叔,我和庄主——陆酩交手时,只觉惊澜刀阴气逼人,杀气极重……”   方霄云神色倏冷,面无表情地看着周崎,说:“你听信那小子的鬼话?”   “惊澜刀本就是一把杀器,是凶刃,刀中藏杀气是寻常事,更何况它经了你师祖的手,”方霄云眯起眼睛,审视着周崎,说,“周崎,你后悔了?”   周崎道:“师叔,我没有。”   方霄云冷笑道:“也是,自从你娘把你带出山,我们这一脉,和你又有什么关系,你师祖如何死的,你自然也无需在意。”   周崎提高了声音,说:“师叔,我没有忘记师祖,师叔是如何待我的。”   方霄云盯着他看了几眼,转开了脸,淡淡道:“要是后悔了,就滚——”   他话音一落,猛烈地咳嗽了几声,苍白脸颊浮现不正常的红潮,周崎面色发紧,当即伸手扶住了方霄云。他自怀中取出了一个白色陶瓷小瓶,倒了粒小小的药丸,说:“师叔,来。”   方霄云就着他的手吃了药,周崎轻声说:“师叔,南疆秘法伤身,待此事了,你别再练它了。”   方霄云看着周崎,神情缓了缓,道:“若能拿回惊澜刀,我再无所求,还练它作甚。”   周崎脸上浮现了几分笑,“嗯。”   方霄云目光越过他,落在一旁的初六身上,少年脸色惨白,额头冷汗涔涔,极痛苦的模样。周崎察觉了方霄云的视线,又倒出一粒药丸递给初六,初六抬起眼睛,看了二人一眼,抖着手拿过药丸喂入了口中。   方霄云所练秘法需忍受常人难以忍受的痛苦,更要服用诸多药物,初六是他新的药人。要不是他的药人吃不住同命蛊,周身血脉爆裂死在林中,他根本不会找上这么一个不会武功的,瞧着又羸弱的少年。没成想,初六心性坚韧,忍耐力是他这么多药人当中最好的一个。   方霄云对周崎道:“看着他,别让他死了。”   周崎应了声,方霄云看着这刀冢,循着陆曲二人消失的方向走了过去。   石壁冷硬,陆家为建这刀冢费了许多功夫,更是藏了不知多少机关。刀冢迷宫也似的,方霄云和周崎误踩了数个机关,险之又险地开启了一间新的暗室,饶是他们,也有几分狼狈。   这间暗室却不同于别的密室,当中悬挂了诸多画像,一一望去,俱都是持刀的刀客。   方霄云目光停留在其中一副看了须臾,他抿紧嘴唇,抬手甩出两枚暗器,直接就洞穿了画中人的眉心,将画盯在了墙上。   突然,只听身侧一面墙轰然摇动,竟侧转着,留出一道可供二人走过的甬道。   方霄云和周崎对视一眼,抬腿走了过去。 第108章   江湖恩恩怨怨向来算不清楚。   曲泠没有说话,陆酩摸了摸他的脸颊,起身扣动了一面书架上的机关,自墙上的暗格中取出一副卷轴。他将卷轴在曲泠面前展开,却是一份地图,曲泠扫了眼,微怔,“这是刀冢的地图?”   陆酩道:“刀冢大门已经关闭,除非陆氏人,否则无法再将大门打开。”   “但是其实还有一条暗道能离开刀冢。”陆酩看着曲泠,个中意味不言而喻。曲泠哪儿还能不明白他的意思,脸色登时就沉了下来,盯着陆酩,“陆酩,你什么意思?”   陆酩神情却很平静,道:“万一无法善了,你从暗道离开刀冢。”   曲泠越发恼怒,冷笑道:“陆庄主,你可真是思虑周全,我是不是该感激涕零,感激不尽,谢你这般为我打算?”   陆酩抿了抿嘴唇,曲泠抓起桌上的卷轴直接揉成了一团,道:“我告诉你,我不需要!”   他气坏了,用力推了陆酩一把,说:“我曲泠在你眼里就是这般贪生怕死之辈?我能看着你和方霄云生死相斗,自己安安生生走?”   陆酩叹了口气,捉住曲泠的手,道:“我没有……”   他还没说完,曲泠就甩开了陆酩的手,“你怎么没有?”   曲泠冷冷道:“还是你陆大庄主分外高贵,瞧不上我,觉得我曲泠不配陪你同生共死?你要是这么觉得,只管说,我绝不死缠烂打……”   陆酩攥住他的手腕,沉声道:“曲泠——”陆酩打断他的话,“我从未轻视过你,我只是……”他缓了缓语调,低声说,“我只是舍不得。”   “我已经连累你良多了,怎么舍得累得你与我赴死?”   曲泠漠然道:“少说这些话,你不是要死吗,那你只管去死。”   陆酩揉软他紧绷的手指,凑唇边亲了一下,曲泠蜷了蜷指头,狠声道:“等你死了,我就一头磕死在这,到阎王那儿再状告你个负心汉,让你下十八层地狱。”   曲泠说得又气又狠,张牙舞爪,看得陆酩心头发软,越发舍不得放开怀中这人。这么多年,陆酩已经习惯将庄中上下护在羽翼之下,孤身面对江湖中的风霜刀剑,从未想过,曲泠会想和他同生共死。   陆酩看着曲泠,目光深沉缱绻,看得曲泠再说不下去,生硬地别开了脸。陆酩忍不住低头吻他,曲泠却躲开了,恶声恶气道:“亲什么亲,你一个要去寻死之人亲我做什么,晦气!”   陆酩笑了,蜻蜓点水似的吻落在他额头,又亲他鼻尖,说:“我喜欢你,曲泠。”   曲泠顿了顿,哼哼唧唧地说:“你不是好洒脱,好大方,谁要你喜欢?”   陆酩说:“正是因为喜欢,所以才舍不得。”   曲泠看着陆酩,四目相对,曲泠说:“陆酩,其实我离开春日宴的时候没有想过要活多久,那时我身上就带着五百两银子,只想着过一日是一日,哪日不想活了,就寻个喜欢的法子走了。”   “世人都说人各有命,可这命,对我实在算不得好,”曲泠说,“我没什么留恋的。可没想到会遇见你,这日子过着好像不一样了。喜欢上你,于我而言,是新生,你要是没了,活与不活,并无二致。我曾经想过离开你,诚如陆霆所言,你本该受人艳羡,而不是因我成为他人茶余饭后的谈资笑柄,但是你留住了我,你说你爱我,我就舍不得走了,所以——”   “陆酩,请你一直留住我,永远别放开我。” 第109章   “方霄云会不会死在刀冢的机关之下?”曲泠说。   刀冢到底不是柔情蜜意,互诉衷肠之地,如何解决惊澜刀一事才是当务之急。   陆酩说:“不会,方霄云武功今非昔比,何况他身边还有一个周崎。”   曲泠叹了口气,陆酩不能杀方霄云,可方霄云执着于惊澜刀,他抬头看着密室的石壁,道:“这可怎么办?”   陆酩沉默片刻,诚然,即便是他,也觉得方霄云棘手。方霄云本不精于武艺,当年才会轻易败在他手中,如今时隔多年,时移世易,方霄云不知用了什么邪门法子,武艺精进令人咂舌,其阴狠毒辣比之当年有过之而无不及,他身边还有一个周崎。周崎年少时拜入陆家庄,天赋算不得顶好,却胜在勤勉,一手刀法深得他父亲真传,在陆家庄中武功亦是数一数二的。   陆酩捏了捏曲泠的掌心,道:“别担心。”   曲泠哼哼唧唧道:“我担心什么,最坏不过和你一起关在这儿,那可好了,陆霆要气坏了,和你陆大庄主同穴,还在你家刀冢里,”他抽了口气,说,“完了,要是再让你们陆家列祖列宗瞧见了,会不会拿刀活生生劈了我?”   他摇摇头,幽幽怨怨地看着陆酩,说:“陆郎啊陆郎,你我可真是那被棒打的鸳鸯——”   “苦呀——”他掐着嗓子,捻着兰花指,似嗔非嗔。   陆酩笑了声,好像只要有曲泠在,这天底下便没什么难的。陆酩握住他的手指,大丈夫立世,但求俯仰无愧于天,无愧于心。他年少时年轻气盛,断了方霄云一臂,当日在梨花渡,险些以命相还。今日在这刀冢之内,若方霄云不听劝阻,当真步步紧逼,他也不惮和方霄云生死相搏。   突然,陆酩道:“走吧。”   曲泠愣了下,说:“去哪儿?”   陆酩摩挲着他的手指,道:“畅春园里的当家角儿自京城回来了,去听戏。”   曲泠眨了眨眼睛,“方霄云呢?”   陆酩也学着他的模样眨了眨眼睛,“关他几日。”   曲泠恍然,嘿然道:“咱们这算逃吗?”   陆酩波澜不惊地说:“先为不可胜而后求胜算不得逃。”   “有理有据,”曲泠上下打量着陆酩,评价道:“没想到,你原来是这样的陆庄主。”   陆酩笑笑没有回答,拉着曲泠不知按动了哪里的机关,密室门开,二人牵着手进入了一条容三人过的甬道。石壁上的照明石散着幽光,廊道曲折,近似迷宫,若非陆酩过目不忘,熟悉整个刀冢,换了外人,不死在机关之下,也会被这复杂的通道,层出不穷的密室迷了眼。   曲泠啧啧称奇,问道:“除了陆家庄主,有没有外人闯入过刀冢?”   陆酩想了想,说:“五十年前曾有一西域刀客闯入过。”   曲泠:“后来呢?”   陆酩言简意赅道:“埋骨刀冢。”   曲泠倒抽一口冷气,说:“那这刀冢岂不是白骨累累……”   陆酩莞尔,说:“那倒不至于,能闯入这刀冢者屈指可数。”   二人正说着,倏然,陆酩神色一凝,攥住曲泠手腕往后一藏,只见一扇石门打开,赫然是方霄云三人。 第110章   此时此刻,两方人马大眼瞪小眼,曲泠自暴自弃地想,阴魂不散!命啊,这就是命啊,都说无巧不成书,就他们这”孽缘”,叫叶小楼编成戏文一定叫座!   三人许是触动了许多机关,衣衫破损,周崎脸上带伤,颇有些狼狈。   照面一打,方霄云脸色阴沉,森然道:“陆酩。”公孙珑见多识广,学识渊博,方霄云年少时曾和公孙珑学过机关之道,可即便如此,也险些受伤。   陆酩握着惊澜刀,看着方霄云,叹了声,说:“方前辈,你惯用软剑,究竟为何强要这惊澜刀?”   方霄云怒道:“少说废话,当初我师父要不是替你父亲锻刀,岂会心脉受损而早逝,偏偏他还拿着这把新刀败给了瑶光剑,如何对得起我师父锻的这把刀,现在,我取回刀又有什么错?”   方霄云怒不可遏,不过眨眼间,二人已缠斗在了一起。软剑柔软如蛇,惊澜刀寒光熠熠,两相交锋,难分胜负,刀气和剑气纵横间割裂得石壁落下道道刀剑痕迹。方霄云软剑卷上惊澜刀,二人逼近间,陆酩道:“前辈,公孙前辈为何铸刀之后缠绵病榻,你当年难道不曾问过?”   公孙珑因重铸惊澜刀病逝,是方霄云一生之痛,偏陆酩屡屡提及,他咬牙切齿道:“你还敢说!”   陆酩不为所动,二人对了一掌,退出三步,铿然撞上周崎的刀尖,口中道:“历来神兵自有其灵,惊澜刀百年杀戮,刀下饮血断魂不知多少,早已成了凶器,否则我陆家岂会几代持刀人皆横死,公孙前辈重铸惊澜刀也大伤元气!”   “这刀,根本不能重见天日!”   方霄云一怔,盯着那把惊澜刀,周崎动作也是顿了顿,旋即方霄云恨声道:“既然陆家早知道这刀已经成了凶器,为什么让我师父去锻刀!”   不堪多想,方霄云振剑怒指陆酩,“是你们害死了我师父!”   陆酩舌尖发苦,道:“方前辈……”   方霄云剑下攻势越狠,周崎也提刀直取陆酩,曲泠心悬着,紧张地看着缠斗的三人,闻言,忍不住道:“方前辈,你这话说的没道理。”   “公孙前辈为陆老庄主锻刀是心甘情愿,全的是知己之义,若是陆老庄主知道公孙前辈会因惊澜刀而受伤,只怕宁可这刀永埋入刀冢,也不会让公孙前辈锻刀。”   方霄云冷笑道:“你算什么东西,不过听这小子说几句就妄自揣测,陆家,哼,尽都是一些自私自利的小人。”   “今日,我就杀了你们,再拿了这刀去祭我师父!”   方霄云软剑取巧,周崎苗刀大开大合,一柔一刚间杀招重重。陆酩攥着手中冰冷的刀柄和二人交手,仍耐着性子道:“前辈,此刀不详,难免蛊惑持刀之人心性。何况一旦这刀落入有心人手中,持刀为祸一方——”   “难道你愿意看着公孙前辈所铸之刀,沦为江湖人人斥骂的凶器吗?”   方霄云冷冷道:“巧言令色,刀在我手中,谁碰它我就要谁的命!”   陡然间软剑如电袭来,陆酩架住周崎刀锋之际已经避之不及,身上直接见了血。陆酩面色未变,沉沉地盯着方周二人,再提刀时,也多了几分杀意。   甬道逼仄,方霄云和周崎一道对付陆酩,陆酩反而不占优势。曲泠掐着自己的手心,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他一面紧紧地盯着三人相斗,脑子里浮现那张陆酩给他看过的刀冢地图,可越是紧张,反而越是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起来。曲泠呼吸都变得急促,他的目光落在周遭石壁上,倏然,曲泠看着壁上幽幽发着光的照明石,他急步跑了过去,用力攥着石头一旋,只听轰然声响,却是一面石墙缓缓升起。   陆酩就势退入新的石室,几人且跟了进去,没想到,竟是另有乾坤。   此间石洞极为宽敞,当中一根三人粗的石柱接连穹顶,岩壁透着股子湿意,分外阴冷。陆酩和周崎,方霄云是生死之斗,打的凶,初六在一旁无声无息地看着曲泠攥紧的手指,脸上没什么表情,兴许是察觉了他的目光,曲泠看了初六一眼。   二人眼神相对,初六说:“主子觉得陆酩这一次能活下来吗?”   他声音轻,不似在谈生死。   曲泠戒备地退开一步,没有说话,初六反而笑了一下,自言自语道:“我倒是希望他能赢,杀了方霄云。”   他话音落下,却见远处破空声裂裂,是陆酩不知如何触动的机关,柳叶刀如云自穹顶射下,生生逼退了方霄云和周崎。只这么一个喘息之机,陆酩刀锋一转,紧随疾射而出的柳叶刀擎刀斩向方霄云。他这一刀凶悍无匹,周崎眼皮跳了跳,不及多想,喊了声师叔就飞身扑了上去。   刀尖入肉。   这一变故,在场几人都愣住了。   方霄云看着穿过周崎胸口的惊澜刀,苍白的脸色一下子煞白,“崎儿!”   周崎晃了晃,倒了下去。   方霄云想伸手接住他,右臂却已经断了,仓促之下只能以身相抵,他退了两步,堪堪搂住了周崎。   周崎胸口鲜血洇透了衣裳,他手中的刀已经脱了手,偏着头,望着陆酩,哑声说:“庄主……我师叔只是想带——带惊澜刀回山。”   “并无……并无他意。”周崎说得艰难,方霄云咬牙喝道:“够了,你和他说这些做什么。”   陆酩怔怔地看着周崎,周崎仍道:“庄主,周崎求您,别杀我师叔。”   陆酩沉默不言。   周崎却似是了了心里的一桩事,他到底在陆家庄待了多年,熟知陆酩心性,他看向方霄云,方霄云尚未至不惑之年,却已经是满头白了,瘦削单薄,只能隐约看出几分幼时背着他在春花烂漫的山头奔跑的少年影子。他心里有许多话想说,想劝他小师叔别这般执拗,逝者已矣,就算真夺了惊澜刀,师祖也回不来了。   可一切都来不及了。 第111章   石室中透着死一般的寂静,穹顶的水珠滴答滴答砸在地上,一声又一声,混杂着血水的腥味,分外让人窒息。   周崎已经断了呼吸,却仍旧看着方霄云,仿佛有千言万语未曾说出口。方霄云缓缓伸手阖上周崎的眼睛,他掌中都是血,没留意,沾上了周崎的脸,他呆了呆,揪着衣袖擦周崎渐渐冰冷的脸颊,像极了小时候和周崎玩闹,周崎弄成了大花脸,二人怕回去被训斥,方霄云就给他乱七八糟的收拾一通。   他力气用大了,周崎吱哇吱哇叫着小师叔,疼疼疼,如今周崎再也叫不了了。   血水太多,方霄云一只手怎么擦都擦不干净,手里动作变得越乱,甚至有几分无措,难得的温柔,怕弄疼了他,又不知道怎么才能叫他干干净净的。   弄不干净了——方霄云突然发出歇斯底里的叫声,那声音困兽也似,让人胆寒。   初六退了两步,哇的吐出了血,整个人都跪倒在地,脸色惨白,瘦弱的身体不住发颤。   没了,什么都没了,连周崎都死了。方霄云崩溃又麻木地想,他抬起脸,一双通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陆酩,面上不见一丝血色,他提着剑,猛地砍向陆酩,“为什么……为什么要杀周崎!”   刀剑铿地一声相撞,软剑却顺势缠绕了刀身,直逼陆酩面门。面对方霄云来势汹汹的逼问,陆酩沉默无言,只能仓促应对。他并不想杀周崎,可周崎却是死在他刀下的。周崎年少入庄,拜的是他父亲为师,陆酩和周崎虽比不得和陆骁亲近,可周崎到底是他的心腹,是他的同门师兄。   方霄云已然癫狂,招招都要人命,饶是陆酩,也有几分吃不住。惊澜刀尘封多年,愈发阴寒,比之当年更甚,陆酩连连防守,心中竟也被激得生出几分杀意。   不多时,二人身上已然见了血。   曲泠看着陆酩和方霄云越战越远,抬腿想上前两步,才发觉腿都紧张地发软,他掐了掐掌心,余光看见初六痛苦地蜷着跪坐在地上,似乎是察觉了他的目光,初六艰难地抬起身望着曲泠,他朝曲泠咧了咧嘴,似哭似笑,哑声说:“方霄云撑不了多久了。”   曲泠一怔,问道:“你如何得知?”   初六咽下口中的血水,喘了几息,才道:“同命蛊,方霄云给我种了子蛊,替他受他那阴邪功法的反噬……”他神经质般地笑了,“我越痛苦,就越是他油尽灯枯之时。”   “所以,主子,你不用担心陆酩,”初六说,“他死不了。”   曲泠看了眼缠斗的二人,又看向初六,少年又控制不住地咳了两声,他咳得瘦弱的肩膀不住发颤,手拿开时,指缝里漏出刺目的鲜血。曲泠有些心惊,迟疑了片刻,看着初六伏在地上痛苦不堪的模样,还是忍不住,弯腰握住了初六的手臂,想将他扶起来,没成想,下颌陡然一凉,却是一支短短的弩箭抵在了他的脖子上。   曲泠:“……”   初六借着曲泠的身体慢慢站了起来,说:“主子,得罪了。” 第112章   曲泠没想到初六竟然来这么一手,怒不可遏,骂道:“白眼狼!”   初六笑了一下,若无抵住曲泠喉咙的那支弩箭,二人姿势实在是很暧昧,他眷恋地蹭了蹭曲泠的发梢,提声道:“陆酩!”   陆酩偏过头,一眼就看见了曲泠脖子上锋锐的弩箭,瞳孔紧缩,方霄云一剑袭来时只来得及仓促避开,却还是在肩上划了过去。陆酩脸色阴沉,当即弃了方霄云,提刀直取初六,初六却将箭尖压着曲泠的脖颈皮肉,喝道:“别过来。”   陆酩生生顿住,看着曲泠白皙脖颈渗出的血丝,捏紧刀柄,“初六,你敢!”   初六看着曲泠脖子上的血,拿指节蹭了蹭,说:“我有什么不敢?”他声音轻,透着股子漫不经心和冷意,“曲泠已经不要我了,他选择了你,我为什么不敢?”   陆酩沉沉地盯着初六,他没想到初六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竟敢对曲泠动手。   陆酩没想到,曲泠也没想到,他看着陆酩再一次受制于人,又气又恼,恼自己那点不当有的心软,冷冷道:“初六,有种你就杀了我。”   初六置若罔闻,他看着方霄云,方霄云也没想到初六竟会对自己的旧主下手,场面一时僵持住了。   初六说:“方霄云,陆家人害死了你师父,又杀了周崎,你恨他们吧。”   方霄云没有说话。   “可就这么杀了他,不是太便宜他了吗?”初六声音缓慢嘶哑,“你眼睁睁看着你师父,周崎,一个一个死在你面前,就这么杀了陆酩,能消你心头之恨?”   方霄云目光慢慢落在曲泠身上,冷笑一声,道:“你想要什么?”   初六说:“引出我身上的子蛊。”   陆酩冷声道:“初六,你以为曲泠出事,我会放过你们?”   初六无所谓地笑了笑,说:“总要搏一把的。”   “我恨透了这该死的同命蛊,”初六语气很平静,说,“种了蛊,人就算不上人了,成了傀儡,正在腐烂的活肉,一点一点地看着自己去死。方霄云自己作的死,凭什么加诸于我身上?凭什么要我来承担?”   他看着方霄云,说:“杀人诛心,你帮我取出子蛊,我杀了曲泠。”   曲泠听着,俨然将自己视为了筹码,物件,生生气笑了。   方霄云看着陆酩难看的脸色,笑了,说:“好啊,你杀了他,我给你取蛊。”   初六说:“先取蛊。”   方霄云脸色一沉,嗤笑道:“你是什么东西,也配和我谈条件?”   初六嘴唇抿紧,就听曲泠笑了一声,说:“初六,你怎么总学不会乖,你瞧瞧人方前辈,是甘心受要挟的人吗?”   “哎呀,真可惜,”曲泠语调懒散,“可惜啊,人为自己挣命没错,可没眼力见,还踩着别人去挣,那就是——”他一顿,笑道,“终究是下流手段,上不了大雅之堂。”   初六攥紧手中的弩箭,这是曲泠第一次毫不留情的奚落他,初六这一生,受过的轻慢侮辱数不胜数,可来自于曲泠的,却还是头一回。他脸色倏红倏白,不过片刻又冷静下来,说:“主子,我知道你瞧不上我,可你再瞧不上,我死,也会拉着你一起的。”   曲泠毫不客气地“呸”了一声:“我嫌恶心。” 第113章   方霄云不在乎曲泠生死,甚至乐得见陆酩为此心焦煎熬。陆酩却见不得初六拿他要挟方霄云,初六不会武,又遭了同命蛊反噬,要寻他破绽并非难事。可初六戒心十足,弩箭抵得紧,陆酩不能拿曲泠的生死冒险。   陆酩肩上的剑伤血流不止,淌过紧绷的手掌,曲泠看着,嗓子如同被堵住了,开口时声音也带了几分哑,和陆酩说笑道:“我的亲亲好陆郎,你糟糠妻还没死呢。”   陆酩看着曲泠,许久都没说话,过了一会儿,他看着初六,道:“同命蛊是子母蛊,取不了子蛊,可以取母蛊。”   初六抬起眼睛,看向陆酩,陆酩却看向了曲泠,道:“同命蛊,子母同心。”   曲泠愣了下。   方霄云握着软剑,嘲道:“有本事,你就尽管取。”   事涉曲泠,陆酩反而变得冷静果断,无论是谁,都不能碰曲泠,这是他的底线。陆酩没管肩上的伤,只提刀挥向方霄云,陆家刀法不似寻常刀法以刚猛见长,陆家惊澜刀脱胎于苗刀,可单手持刀,亦可双手握刀,挥砍之下凌厉逼人,势如破竹。   方霄云生生接了他几记杀招,软剑和刀刃相交,惊澜刀森寒杀意直透兵刃,摄人心魄,他低哼了一声,虎口撕裂,胸腔内五脏六腑都似抽搐隐隐作痛。   初六的手在抖。   箭尖不受控制一般轻轻划伤了曲泠脖颈,他疼得抽了口气,脑子里仍想着陆酩的那句,“同命蛊,子母连心。”   他没有听说过同命蛊,可大抵能猜出,子蛊在初六身上,而母蛊,在方霄云身上。   母蛊能牵动子蛊。   陆酩疯了一般攻击方霄云,二人都被激出了凶性,生死相搏,恨不能置对方于死地,刀气剑气纵横,猎猎罡风也似,凛冽能杀人。曲泠看着陆酩,身后初六的呼吸变得越发急促,甚至隐隐传来血腥气,仿佛在忍受莫大的痛苦。   初六咽下唇齿间的铁锈味儿,弩箭发颤,扎破了他抵在曲泠脖子上的手指,却全比不上每一寸皮肉仿佛要被活生生撕裂的痛。他下意识地将弩箭尖悄然抵向自己的掌心,另一只手紧紧地抓住曲泠的肩膀,说:“曲泠,如果当初在船上没有救陆酩,你会不要我吗?”   曲泠不咸不淡道:“现在问这个,还有意义吗?”   初六固执道:“有。”   曲泠说:“会,即便没有陆酩,我依旧会不要你,只不过是时间长短问题罢了。”   初六一怔,“为什么?”   曲泠道:“我已经挣脱了泥沼,就会抖落任何妄图束缚我的东西,你也不例外。”   初六喃喃道:“……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束缚你。”   曲泠扯了扯嘴角,说:“我带你离开了春日宴,你却理所当然地觉得我是你的,”他说得慢条斯理,初六恍了恍神,下一瞬,手腕被攥紧,胸口吃了一记后手肘,他抬起眼,只见曲泠神色冷淡,道,“怎么可能?”   初六和曲泠形势一转,陆酩持刀重重劈在剑上,当即气血翻涌,方霄云连退两步,只这么一着,胸口挨了一记重踢,哇的吐出血来。   陆酩却已不看他,纵身直朝曲泠而去。   方霄云受重创,初六岂能无恙,他脸上不见半点血色,口鼻都淌出了血,膝盖一软,再站不住,整个人砰地摔在了地上。   陆酩面无表情地扫了眼初六,确认他再无威胁,方仔细地打量曲泠,他脖颈细白,几道划痕分外刺眼。陆酩想碰却又收回了手,低声问他:“疼不疼?”   曲泠咧嘴笑道:“疼,疼死了。”   密室幽暗,陆酩身上穿的是一身青色衣袍,纵然看不清楚,挨近了,却能闻着他身上的血腥气。曲泠看着陆酩,刚想说话,突然,眼睛大睁,下意识地用力推开陆酩,就见方霄云不知何时已挣扎着爬了起来,手中长剑森寒,映亮了曲泠的双眼。   陆酩反应敏锐,直接反手搂住曲泠将他护在怀中,反手将惊澜刀掷出。   旋即,是先后两道极细微的利物入肉声。   方霄云踉跄了一下,陆酩抬起眼睛,就看见了方霄云胸口上除了惊澜刀,还有一支弩箭,箭尾震颤。   方霄云看着胸口的弩箭,低下头,看着那个肮脏羸弱的药人,他目光幽冷,露出无声的讥诮。   电光火石间,他猛地反应过来,是遭了初六算计。   没想到,他竟然会栽在这么一个人手里,真可笑,太可笑了。   初六再无力扣动弩箭机关了,他累极也痛极,躺在冰冷的地上,不知怎的,兴许是当真要死了,竟意外的平静。初六早就知道,同命蛊同命蛊,子蛊只会从死人身体里出来,根本取不出来。如今母蛊宿主已死,他也活不成了。   他这一生,实在是很没有意思。   天赠他一张丑陋不堪的面孔,低贱的出身,怯懦苟且十余载,如同蒲草浮木,被厌恶,被丢弃,被践踏,从来没有半点可选择的余地。   初六看见了曲泠,曲泠错愕地看着他,在那一瞬间,初六心里生出几分畸形的报复欲。   你看,你瞧不上我,可救你的,还是我。   他几乎就想大笑,一张嘴,却只是涌出血,好像要将这血肉里的血水都淌尽。   曲泠怔怔地看着初六,他没想到初六竟然会救他。   曲泠蹲下身,有几分无措,“……初六。”   初六恍惚间看着曲泠似乎想碰他,艰难地吐出一口气,气若悬丝,“不要……”   “主子,你不想救我一辈子,就不要再管我了。” 第114章   “主子,你不想救我一辈子,就不要管我了。”   石洞里阴暗潮湿,初六躺在地上,大口的血自口中溢出,神情却很平静,那双眼睛深深地望着他,曲泠心口颤了颤,竟有几分不敢与之对视。他眼睁睁地看着初六慢慢合上眼睛,周遭都似乎变得阴冷黑暗,曲泠整个人都似乎要被黑暗淹没,强烈的窒息感如铁掌,扼住了他的脖颈,曲泠的呼吸一点一点被剥夺,几乎喘不过气。   就在窒息之际,曲泠猛地醒了过来。   他坐起身,缓了好半晌,才发觉自己已经出了刀冢。   这是出了刀冢的第三天,他和陆酩已经回了陆家庄。   曲泠怔怔地看着晃动的烛火,后背已经被汗水浸透了,他揉了揉眉心,方霄云和周崎俱都死在了刀冢之内,方霄云死后,他体内却爬出了一只小小的蛊虫,迅疾地钻入了初六的指头。   不过片刻,初六身体就无意识地抽搐起来。   曲泠和陆酩对视一眼,都有几分惊愕,旋即就想起了方霄云所说的同命蛊。   母蛊竟钻入了初六的身体里。   兴许是受了这同命蛊所影响,初六竟还存了一口气,陆酩和曲泠出刀冢时就将他带上了。刀冢之外,陆霆和陆骁早已心焦如焚地守在刀冢之外,见二人只是受了伤,都松了一口气。   初六就被陆酩交给了阮时迁,阮时迁听闻初六是药人,身体里还有同命蛊,难得的露出几分兴趣,费了许多心思,拿银针将初六扎成了刺猬吊住了命。他向曲泠讨要初六,曲泠问他,“初六会死吗?”   阮时迁眉眼秀气,白衣不染尘,说出的话却透着股子凉薄,道:“就看他命硬不硬了。”   曲泠说:“那他身上的同命蛊阮先生能解吗?”   阮时迁道:“要是没有同命蛊,他早就死透了。同命蛊是这世上顶稀罕的蛊,就是我也是只听过而不曾见过,如今母蛊宿主已死,母蛊为了活命,生吃了子蛊,鸠占鹊巢,我也不知以后会如何。”   曲泠看着阮时迁,想了想,说:“初六已经不是我的奴仆了,我不能做主将他给你。”   阮时迁了然,没有再多问,他看中的活物,就是他的,问曲泠不过是看在陆酩的面子上。至于同不同意,就由不得他了。   烛火将熄,曲泠却没了睡意,他呆呆地坐了许久,慢吞吞起身下床拿剪子挑亮了灯芯。   曲泠会梦见初六,无非是因为初六临了竟还想着救他,如今生死未卜,要说毫无冲击,那是不可能的。可要说有什么愧疚怜悯,曲泠自认也是没有的。   他只是不喜欢欠着别人。   曲泠夜半惊醒,没了睡意,索性开门走了出去。   没成想,深夜不睡的,竟然不止他一个。   曲泠看着趴在他墙头的陆霆,好整以暇道:“墙头风景好吗?”   陆霆干巴巴地笑了笑,“好……挺好的。”   曲泠说:“哦?原来我这院子里的风景已经好到陆二少爷深夜翻墙来看了,”他啧了一声,说,“虽说我是男人,可怎么说我也是你哥相好,姑且,算得上是你嫂子,大半夜扒嫂子墙头——”   曲泠故作惊悚,“陆二少爷,你想做什么!”   陆霆:“……” 第115章   曲泠一句话将陆霆吓得左顾右看,险些从墙头栽下去,道:“你别瞎说,我怎么会想对你做什么……”   曲泠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尾音上扬,陆霆爬上墙头,口中道:“我又不是断袖——”话说着又是一顿,小心地看了一眼曲泠的脸色,含糊不清地说:“你是我哥喜欢的人,我怎么可能……”他越说越纠结,“总之就不是你想的那样。”   曲泠半点不在意,闲闲道:“我想什么?你怎么知道我想什么?”   陆霆哑口无言。   曲泠心里的郁气疏了几分,看着陆霆,抄着衣袖,道:“说罢,陆二公子,好好的大门不走,夜里翻我墙头是做什么?”   陆霆看了一眼外头,有点儿委屈,还夹杂着憋闷,小声说:“朱聆不让我进来。”   曲泠意外地挑了挑眉,陆霆看着,更委屈了。曲泠落入方霄云手中,死里逃生,陆霆是天真却不是愚蠢,眼见着他哥为了曲泠的生死奔波,甚至不惜打开刀冢亲自涉险,陆霆放心之余,心中生出几分愧疚。他纠结不已,本就不是藏的住事的人,陆酩看了看陆霆,就说曲泠受惊又受伤,让陆霆不要去打扰他。   陆霆心里委屈。他和他哥从来没有这般生疏过,可陆霆却也知道,这是自己先做错了事。   做错了,陆二少爷认。   可陆酩和曲泠回陆家庄之后,就让曲泠搬出了客房,住进了他的院子,还吩咐朱聆照看曲泠,陆霆连人都见不上。   陆霆更委屈了,抓心挠肺的,夜里都睡不着,这才有了这出深夜翻墙。   曲泠原是想回客房住的,可陆酩一副没商量的样子,他失血过多,脸色苍白,抓着曲泠的手不松,眼睛仍直勾勾地盯着曲泠,一句话都没说已经胜过了千言万语。   曲泠看着陆酩攥着他的手指,心里酸酸软软的,陆酩无论何时何地,总是坚定地选择他。   怎么忍心拒绝他呢?   曲泠捏了捏陆酩的掌心,说:“我不走。”   陆酩这才放了心。   他还不让陆霆再来见曲泠倒是曲泠没有想到的,他瞧着陆霆,感叹道:“陆二公子啊。”   陆霆:“昂?”   曲泠笑盈盈道:“学着点。”   陆霆:“……”   曲泠说:“你说都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你哥怎么就这么贴心可人呢,真是让人想不喜欢都不行。”说着,他还忍不住自夸,“啧,我挑男人的眼光真好。”   陆霆:“……”   这地儿没法呆了,陆霆悲愤地想,几乎就想翻身下墙走人了,“曲泠!”   曲泠优哉游哉地应了声,“哎。”   陆霆捶墙,“我从未见过你这么,这么——我哥怎么,怎么就鬼迷心窍喜欢你了呢!”话在舌尖想起他哥那种冷脸,愣是憋住了,曲泠说,“嗯嗯,你从未见过我这般招人喜欢的男人。”   “不然你哥怎么放着那什么武林第一美人不喜欢,偏喜欢我了呢?”   陆霆:“……”   曲泠看着陆霆一张脸都要绿了,心情舒畅得紧,他掸了掸衣袖,说:“行了,说吧,想见我做甚?我可先告诉你,你说一句我不爱听的我就叫了。”   陆霆下意识地道:“叫什么?”   曲泠笑道:“小叔子夜爬嫂子墙头,你说我该叫什么?”   “……”陆霆忍不住反驳道,“你还不是我嫂子呢。”   曲泠佯装惊讶,“是吗?”他睁大眼睛,“莫不是你们陆家庄想不负责任?你哥都睡过我了,生米煮成熟饭,都不知熟过几回了。”   陆霆:“……”   谢谢,他一点都不想听!一点都不想!   陆霆憋闷到极致,竟莫名地生出一个念头,他哥果然是他哥,曲泠这样的,一般人当真消受不住。   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陆霆气鼓鼓地瞪了曲泠半晌,从怀里取出一物朝曲泠抛了过去,曲泠抬手接住了,仔细一看,竟然发现是把精巧的匕首,刀鞘上还嵌了小小的宝石,颇为花哨又贵重。   陆霆别别扭扭道:“我哥是陆家庄庄主,你不会武功,难保不会成为我哥的软肋,这把匕首你就拿着防身吧。”   曲泠愣了下,看着陆霆,他看得陆霆不好意思,还有几分羞恼,凶巴巴道:“我告诉你,这匕首是我亲自打的,削铁如泥,价值千金……”   曲泠笑了起来,拔出匕首,刀刃如雪,衬着清冷的月光足见其锋利,说:“你打的?”   陆霆扬了扬下巴,“自然。”   曲泠上上下下地打量陆霆,说:“原来你竟然还会打铁。”   陆霆:“……什么打铁!那是铸造!我刀虽使得平平,可锻造天赋,就是庄里的老师傅也是赞不绝口的,道我颇有当年公孙珑的风采,假以时日,定能成为一代铸造大师!”   曲泠说:“眼拙了眼拙了。”   陆霆轻哼了一声,“等我扬名江湖,求着我锻刀铸剑的能从临州排到礼州去。”   曲泠笑了笑,过了片刻,他认真地看着陆霆,说:“多谢。”   陆霆对上曲泠坦荡澄澈的目光,一顿,有几分不好意思,他抿了抿嘴唇,说:“那日的话,我给你道歉。”   说完,他就从墙头翻了下去,逃也似地跑了。   贵人116   墙头已不见了陆霆的身影,曲泠站了片刻,回过时,就看见了站在廊下的陆酩。   曲泠当即走了过去,道:“吵醒你了?”   陆酩睡得浅,又是习武之人,五感敏锐,只怕陆霆翻墙进来时,陆酩就察觉了。陆酩握住他的手,道:“没有,刚醒。”   他手指微凉,也不知在这廊下站了多久,曲泠没有揭穿他,哼笑一声,说:“夜里风大,你还受着伤呢,进屋吧。”   陆酩应了声,二人一道进了陆酩的主卧,陆酩摩挲着他的掌心,说:“有心事?”   曲泠笑道:“我能有什么心事?你看,如今美人,我有,”他轻佻地朝举了举二人相握的手,慢悠悠说,“钱,我心肝儿有,这叫人生如此,夫复何求,我能有什么心事?”   陆酩眼里浮现浅浅的笑意,他想了想,道:“过些日子里,我想让陆霆去澎州。”   曲泠愣了下,问道:“去澎州作甚?”   陆酩说:“陆家在澎州有两个庄子,让他去跟着庄中的管事学些东西。”   曲泠踌躇着问道:“可如此突然——是因为我?”   陆酩笑了一下,没有否认,说:“不单是因你,陆霆姓陆,是陆家人。性子可以纯粹,却不能太过天真,以往是我和母亲对他庇护太过,如今是该让他学着长大了。”   曲泠摸了摸鼻子,道:“……那他该恨死我了。”   陆酩说:“我已经和他谈过了,这是我的意思,他没有二话”   曲泠看着陆酩,陆酩道:“此事我也和母亲说过,陆霆是个男人,活在庇护下的雏鹰永远只能是雏鹰,成不了大器。她虽舍不得,却也知轻重,不至于过分溺爱于他。”   曲泠沉默了一会儿,笑道:“说来这都是陆家的家事,我一个外人——”   “曲泠,”陆酩打断他,“你不是陆家的外人。”   陆酩说:“你是我陆酩认定的,要共度一生的人。”   曲泠怔怔地看着陆酩,陆酩对他笑了笑,说:“何况,你不是已经和陆霆自称他大嫂了吗?”   曲泠含糊不清道:“我就是和他开个玩笑……”   陆酩说:“我当真了。”   “我们已经生米煮成熟饭了,熟透了,我该对你负责,”陆酩抬起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曲泠,语气始终平静,说:“难道你想始乱终弃?”   曲泠瞠目,舌头都似打了结,喃喃道:“……什么始乱终弃?”   陆酩说:“你还是想丢下我。”   他说得平淡,一双眼睛黑漆漆的,衬着苍白的,冷峻的面容,莫名地多了几分可怜的意味。曲泠看着,竟觉得自己做了莫大的错事,是彻头彻尾的负心汉,辜负了陆酩,曲泠哭笑不得,心里又有些酸涩,他小声道:“我怎么会想丢下你?”   陆酩不为所动,神情冷淡。   曲泠看得越发心软,又喜欢得不行,色欲熏心似的握着陆酩的手,道:“当真没有想不要你。”   他叹气,“能遇见你,得你喜欢,我这辈子都值了。”   陆酩眼神微动,看着曲泠,说:“只是如此?”   曲泠看着陆酩,突然福至心灵,笑道:“心肝儿,我的好陆郎,我恨不得和你白头到老,快活一辈子。”   曲泠不吝甜言蜜语,说:“就算这天底下的人都不盼着我和你好,我对卿卿之心可昭日月,如山似海,矢志不渝。”   曲泠看着陆酩移开目光,耳根一点一点变红,登时就笑出了声,陆酩清咳了一声,道:“记着你所说的。”   曲泠忙收住笑,忙不迭点头,“一定记得牢牢的。”   陆酩道:“你若是还有半分想走的心,我便——”   他停了停,曲泠眨了眨眼睛,说:“你便如何?”   陆酩目光落在曲泠脸上,对上他笑盈盈的眼睛,道:“是你先招惹的我,你若是忘记了今日所说的,我就将你,”他微顿,声音轻,“我就将你困在庄里,这辈子都别想离开临州一步。”   曲泠捂心:“哇,你好凶,我好怕。”   “心肝儿你可快快将我困着,让我变成你的金丝雀,天天跟着你,白日里陪你逗乐,夜里给你暖床……”曲泠越说越没谱,陆酩有点儿不好意思,脑子里却浮现曲泠床榻间的风情,他嗓子眼发干,咳嗽了一声,“曲泠!”   曲泠笑嘻嘻的,“在呢。”   陆酩看着他,二人目光相对,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陆酩说:“过两日,你陪我出门一趟吧。”   曲泠说:“你还受着伤,这么急想去哪儿?”   “回雁山,”陆酩说,“公孙前辈病故后,就葬在了回雁山。”   曲泠恍然,“你是想送方霄云和周崎回回雁山?”   陆酩嗯了声,道:“我想,他二人也是想回去的。”   曲泠轻叹一声,说:“我陪你一起去。”   陆酩笑了,道:“等将方前辈和周崎送回回雁山,你我就回陆家庄成亲。”   曲泠瞧了他一眼,哼哼唧唧道:“嫁你啊,万一我又不想和你成亲了……”   陆酩定定地看着他,轻描淡写地说:“简单得很,你若不愿,就尽管跑,否则被我找着,就只能绑着成亲了。”   曲泠睁大眼睛,指责陆酩,“陆庄主,你完了,强取豪夺乃强盗行径,你堕落了。”   陆酩义正辞严地说:“抢自己的妻子,算不得强取豪夺。”   “……”曲泠叹气道,“心肝儿,你可以不如此上道。”   陆酩说:“来不及了。”   陆酩和曲泠离开陆家庄已经是两天后了。   那天是个好天气,陆老夫人,陆霆,陆骁都站在庄外相送。   陆酩道:“母亲,你们回去吧。”   陆老夫人看着陆酩,轻声说:“你身上还有伤,不要急着赶路。”   陆酩深深地看着陆老夫人,点了点头。   “在外多加小心,”陆老夫人看着自己的长子,忍不住叮嘱道,“早些回来。”   陆酩说:“好。”   陆霆在一旁眼泪汪汪的,说:“哥,我陪你一起去吧。”   陆酩不为所动,道:“你在庄中多陪母亲几日,记住我和你说的。”   陆霆噎了噎,心不甘情不愿地说:“好嘛。”   他又看了眼在一旁的曲泠,说:“哥,你们一定要多小心,好好照顾自己。”   陆酩:“嗯。”   他看着陆骁,说:“庄中就交给你了。”   陆骁说:“是,庄主。”   说罢,陆酩转向陆老夫人,轻声道:“母亲,保重。”   陆老夫人眼睛微红,她看着陆酩,又有几分不自然地看了一眼曲泠,说:“去吧。”   陆酩嗯了声,和曲泠对视了一眼,曲泠朝陆老夫人行了一礼,和陆酩翻身上了马,陆酩说了声出发,身后率着数十护卫,一行人浩浩荡荡。   直到出了临州城,曲泠才松了一口气,他自进入春日宴,就没了亲人,这样依依不舍的告别,让他有点儿别扭,还有几分不习惯。   唯一庆幸的是,陆老夫人或许是顾忌着陆酩,没有当众给他难堪。他有点儿苦中作乐地想,这不是表示,是一种好的兆头。   不论怎么样,他们都已经走出陆家庄了。   曲泠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空气都分外清新自由,陆酩看着曲泠,心想,等几年,再等几年,等陆霆能堪大任——   陆酩并未将自己的打算告诉曲泠,事情尚远,他不愿曲泠背负太大的心理压力,届时,一切已定,曲泠方能心无旁骛地和他在一起。   陆酩道:“等我们离开回雁山,不必急着回庄,天下之大,可以到处去看看。”   曲泠看着陆酩,笑了笑,说:“好啊。”   纵目望去,前路坦荡广阔,好像天下之大,都可去得。   而这一切,好像都是因身边人而起。   曲泠突然想起他离开春日宴那天,也是这样的好天气,他坐在船上,俨然如水中浮萍,摇摇晃晃不知归路。   如今,归途也好,去路也罢,都变得无关紧要了。   因为他的归路,不在远处,就在身边。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