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塞   作者:符黎   简介:   年下美人王爷攻x卑微糙汉质子受   Original Novel - BL - 长篇 - 完结   古代 - 宫廷侯爵 - 美强 - 年下   笑里藏刀的年少·任性·病美人·摄政王攻   x   一身腱子肉的粗莽·卑微·没头脑·匈奴质子受   前半主受视角较多,请大家牢记受是个壮汉。   后期会有很短篇幅的一次性反攻。   双结局。 第1章 新衣   01   顾图往铜镜里左看右看,这一身长袍的衣衽上暗绣银龙,衣袖上绲了双龙戏珠的边,就连衣角上也攀着仰天的龙。他数不清一共有多少条,总觉自己配衬不起,刚刚才好不容易穿上,立刻又要兜头脱下。   “——怎的这么久?”带笑的声音响起,一支碧玉如意挑开了帘帷,江夏王一身月白长衫,翩翩地倚着朱红的梁柱,狭长双眸揶揄似地看向顾图,“是要孤来帮你?”   顾图立刻局促了,这尚衣轩不过数丈的地面,站了两名宫娥、两名宦官,还有他与江夏王。也太拥挤了,还都齐齐地看着他穿衣裳的傻模样。   顾图一旦尴尬,就会急躁起来,“这——这是您的衣裳,我不要穿。”   “是你说好看,孤才让他们连夜缝制出一件新的。”江夏王不以为意地说,眼角微微挑起,“现在又要耍无赖了?”   “可——可我认得这些龙——”   “行了行了。”江夏王拿如意在虚空里点了点他的嘴,笑道,“孤让你穿的,外头谁敢多嘴?”   02   这话志得意满,江夏王年轻的神容里如含着和畅的春风,叫顾图一时看得呆住。   顾图活了二十来岁,从未见过如江夏王这般好看的少年。以至于他在蛮夷邸随夫子习汉文的时候也会想,想江夏王那温润如玉的眉眼若是诗经,那棱角锋利的下颌就是书经,而薄薄一线的唇,一张一合一吞吐,便当是春秋。他又会想江夏王的名讳就叫顾晚书,可不正像从书中走出来的人一样。   便连顾图自己的这个汉名,也是江夏王给取的。他原本没有大名,幼时父母唤他孤涂,那是匈奴语“孩子”的意思;年年朝会上填写名簿,奉常们囫囵了事,也给他记个“孤涂”。是到遇见了江夏王以后,江夏王说这二字在汉文里太不好听,要给他改了,索性便赐他姓顾,名图。   顾图,顾图。那一日他得了新名字,回到蛮夷邸一夜未眠,就着窗棂漏下的月光在枕头上反反复复地练习这两个字。真好啊,这是江夏王赐他的第一件东西。   从那以后,他的人生便仿佛重新开始。   03   顾图只觉这一身衣裳累赘,跟在江夏王身后时总忍不住这里扯一扯,那里挠一挠,路上有宫人见了,都偷偷地掩嘴笑他。   他想也是,让自己一个健壮的胡虏粗汉穿如此华贵轻灵的丝绸,难免要遭人耻笑。他不在乎,这么多年,汉人的耻笑于他早已是家常便饭。   或者说,身为入侍上国的匈奴质子,他的职事便是供人耻笑罢了。   江夏王偶尔也会笑他,说他不知礼数,粗鲁莽撞。或许正是因此,当他表达了对江夏王那身朝服的羡慕之后,江夏王竟给他做了一套新的来。   他们出了洛阳南宫,便登上了江夏王的马车。皇帝年幼,身为皇叔的江夏王临朝摄政,马车也是越矩的金盖云母车。有老臣曾上本劾他,奏疏从尚书台打个转递到了江夏王府,江夏王却根本不当回事,不整治对方,也不修饬自己。   顾图在邸舍之中曾听过郡国计吏的议论,他们说江夏王到底年纪小,不知轻重,耀武扬威,所谓持而盈之不如其已,他迟早要在这上面摔跟头的。   车上三面围着云母屏风,白日里也流转着静洁光华,上面雕饰着古书上的故事,顾图瞧花了眼也没认出是谁。却又听见江夏王笑了:“那是周公,周公辅成王。”   顾图挠了挠头,乖乖地在下首跽坐好了。这坐姿其实颇不舒服,但这么多年他已学会了,正月元会上一坐就是一整日一整夜的,要更加折磨人。   反倒是江夏王盘腿坐在胡床上,身子斜斜倚着凭几,屏风上的周公白髯飘飘规行矩步,怎么看也跟眼前的风流少年沾不上边。江夏王一只手撑着脑袋,居高临下地打量他半晌,才轻轻一笑,“脑子不中用,身材倒是很好。”   顾图下意识地想反驳。他绝不是蠢人,只是汉人的书太难学了,小时候他又没有人教的。然而话到嘴边一转,却变得更僭越:“人人各有所长,殿下满腹经纶,弓马骑射却比不过我。”   江夏王懒洋洋地道:“你学弓马骑射,可以一当十,孤学诗书礼仪,可以一当千。”   顾图说:“那万一有贼人接近殿下,殿下纵能以一当千,也挡不住眼前的匹夫。”   “这蛮子,嘴还挺利索。”江夏王竟不生气,仍旧是笑吟吟的,“只要留你在孤身边,哪个贼人敢接近孤?”   天光折过云母屏风,深深浅浅地投下来,浅白的光晕里有尘埃飞舞。顾图想那些小吏说的是对的,江夏王总是太过自信了,也不怕万一顾图自己,就是那个贼人呢?   然而少年笑得胸有成竹,就好像早已将顾图的色厉内荏和狐假虎威都给看穿了一般。   马车摇摇晃晃地停了下来。江夏王府的舍人王景臣随行了一路,打帘儿的时候也在喘着气,“殿下,芳林馆到了。”   芳林馆?顾图一愣。这地方离他所居住的邸舍却很近,因为使臣计吏们好不容易上洛一趟,总要有个风流快活的去处供他们解解乏的。   外头莺声燕语飘进耳朵里来,江夏王已整了整衣衫下了车,回头对顾图笑:“还愣着做什么?” 第2章 青楼   04   顾图没料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江夏王招揽他大半年了,这期间只是敕令他好好读书,偶尔带他出去游猎玩赏,甚至让他点过一次兵。但不曾让他陪同到……到这种地方来过。   芳林馆前院的偏厢里,顾图与江夏王府的下人们大眼瞪小眼。江夏王已经入内去了,里头似乎还有三四进深深的院落;便连王景臣都跟随过去了。但他却不行,他只能和车仆马夫、宦官小僮呆在一处,有丫鬟上来给他们奉茶,偷眼打量他们,也着意地瞧了瞧顾图的服色——但最后还是一言不发地离去了。   车仆大口大口地嚼着点心,道:“你那身衣裳,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龙纹。”   顾图觉得更尴尬了,想脱衣服。   车仆又凑近来,瞅了他半天,道:“按说你好歹挂了个军中的差使,应当有点俸禄的吧?不如今日请一回客呗?”   顾图颇不快地说:“我没来过此处。”   四五个人一同呆住,片刻,爆发出大笑,像是根本不相信他。   “真是个呆子。”小黄门阴阴地发了话,“空长一身腱子肉,想不到是个呆子。”   顾图却不屑地想,我这一身腱子肉是用来骑马拉弓的,又不是用来做那档子腌臜事情的。   他感到烦躁。江夏王今年才几岁?行过冠礼了吗?好歹是小皇帝的叔叔,临朝宰制天下,还标榜自己是周公呢,周公会进烟柳巷子来吗?这样想着,衣袍上繁复的龙纹就仿佛闷热地箍住了他的颈子,他一下子从簟席上弹了起来。   房中无聊赖的数人都望向他。热到无法呼吸了,顾图却冷了脸,说了一句:“我去透透风。”便推门往外走了。   没有人阻拦他。只小黄门颇稀罕地啧啧两声,“看来还是血气方刚,耐不住嘛。”   05   芳林馆在外头看来,只是个花红柳绿的小楼,顾图却没想到就在偏厢的西边,还有一座庭园,园中垂柳掩映着小池,也掩映着台榭上鼓瑟吹笙的女子与酒酣耳热的贵人们。   他只看了一眼就无兴趣,转头往回走,然而东南西北,芳林馆的四面,竟无处不是销魂所在,像个回环往复的迷宫令他发晕。   要是有马就好了。   要是自己此刻能骑上一匹马,管他什么亭台楼阁,一概地驰骋过去,径奔到洛阳城外头,都无人能管的。   他幼时在蛮夷邸生活拮据,也曾给贵人家里养马拉车。洛京人家,以胡人马奴为最上乘,是可以在游宴时骄傲提及的谈资;他不敢说自己是匈奴的质子,怕给匈奴人丢脸,更怕对方因此就不要他了。攒了几年的钱,他去西市上买了一匹小马驹,毛色是雪白里杂了棕色的花点,被他取名叫小泥巴。他将小泥巴养得很好,然而有一年正月,被郡国邸的一名计吏瞧见了,强要了去,他就再也没见过小泥巴了。   那计吏似乎是来自……来自上党?真是奇哉怪也,上党地恶,三年才上计一回,这人却偏偏会撞上了他,还夺走了他的马。   不过转念一想,上党郡离边塞已很近了,兴许小泥巴可以回到草原上去。他虽然可怜小泥巴,但指不定小泥巴还要可怜他呢。   “你是谁?”一个女子声音忽然叫住了他。   他停下脚步,对方立刻就认出了他:“啊,是你,你是江夏王带来的……你到此处来做什么?”   原来正是那名给他们奉茶的丫鬟。顾图张望四周,自己横冲直撞,竟已走到芳林馆的后厨边来了,一股子肉香从门后飘出,勾得他动了动鼻子。   他问她:“有吃的吗?”   06   顾图真难得吃得这么痛快。   后厨里都是粗使下人,看他穿得龙姿凤表,吃得狼吞虎咽,无不啧啧称奇。但顾图却很清楚,正是自己跟着江夏王这大半年来,行止坐卧皆有讲究,饮食也要守汉人的规矩,把他给憋坏了。   他却没想过自己这样会不会给江夏王丢脸。   他的脑子的确是不那么够用。   吃饱之后,他与这里的下人也混熟,对方甚至拿出了私酿的酒,一个劲地灌他。他心情甚好,来者不拒,直到蜡烛芯儿在他眼前都分成了三炷,他才猛然冷醒:“不成,天黑了。”   那几人笑他:天早就黑了!   便连那个不爱笑的丫鬟也忍不住露出了笑意:“不妨事的,江夏王还没出来呢。”   “小小年纪,真不得了啊……”厨子意味深长地感叹。   顾图摆了摆手,像听懂了,又像没听懂,起身往外走。过两道门也就到了后巷,自己方才花那么久都没找到出口,喝醉了反而就走出来了。   已入春了,然而月朗星稀,风还是凉飕飕的。他望着这夜空,会错觉自己还身处漠北荒原,他伸出手,星星就会在冷流的缝隙里躲闪着他,不许他轻易触碰到。   然而那都是很小很小的时候了。孩童的记忆并不可靠,也许他并不曾真的见过漠北荒原上的星星。   他望着,望着,突然就低下头,呕吐了起来。   不远处忽传来一个清冷的声音:“顾图?”   顾图浑身一激灵,不敢置信地转过头,便见到巷子口外的大道上,江夏王立在他那云母车的车衡边,似乎正准备上去的,却又因看见了他而停住。   江夏王身后还有好几乘其他贵人的马车,此刻,他们都看向了顾图。   而江夏王的脸色冷得像冰。 第3章 醒酒   07   坏了事儿了。   脑子里这么想着,身子却不听使唤,顾图往后退缩,后背靠上了一株柳树,忽然侧过头又是一呕。   方才吃过的香喷喷的肉全都变成了秽物,伴着酒气仿佛往他脸上直扑腾。那边的贵人们已经笑开了。   “瞧那匈奴人,是吃不惯芳林馆的酒食么?”   “还不遣人将那匈奴人拖走?”   “怎会如此,在下听闻匈奴人自幼便食畜肉,衣皮革,也听闻匈奴的酒,比汉地更烈上百倍……”   匈奴人、匈奴人的,真是太刺耳了。他怎么就是匈奴人了?他从三岁起就住在洛阳了,吃的是洛阳的饭,穿的是洛阳的衣裳,他除了汉文学得差点儿,哪里又是茹毛饮血的胡虏贱种了?   这样的想法冒出来,却把自己也吓了一跳。他抓紧了衣襟,吐得有些反胃了,好像当真是受不住芳林馆的调味一般。他思索着,匈奴人该吃什么?生肉吗?他不知道啊,便在三岁之前,他也不曾吃过生肉的。   耳边又飘过了江夏王、江夏王的,他留意去听,却听见江夏王本人说了一句:“这是孤府上的骑奴,今日喝了几杯就找不着北,让诸位见笑了。”   冷冷清清的声音,不带一丝一毫的感情。旁的贵人们也都见机地收了笑,各个与江夏王道别,江夏王就像看不见顾图一般,还与他们攀谈了大半晌。直到人都散尽了,深深夜色下笙歌不绝的芳林馆前只剩下一乘云母车,江夏王还站在那车衡前,像是在思索着什么。   顾图望着他的背影。   月白的衫子,被风一吹,荡出纤瘦的皱褶,像月光在上头轻柔地碾过。墨色长发只束了一根桐木簪,大半都披落下来,又将那月光摇曳出千重影子。江夏王扶轼而立,若有所感,回头望向了他。   卑微地站在污秽之中的他。   江夏王忽而无情地勾了勾唇,“新做的衣裳,全脏透了。”   08   顾图立刻又后退了一步,直把自己都藏在了垂柳的阴影里,才低声地开了口:“对不住,我洗好了再还给您。”   “你知道如何洗?”江夏王眼眸中冷光离合。   “我自可以问尚衣轩的人,何况邸舍中也有洗衣的娘子——”   “不必了。”江夏王却又道,“都送给你了,你自作打算,不必还我。”   顾图愣愣地看向他。江夏王真是个脾气很糟的少年人,说话也不知头尾,叫顾图听不懂,琢磨不透。结果似乎还是那名车仆奉了吩咐蹩过来,拿巾帕给他稍作擦拭,未几,又听见江夏王扬了声音:“走了。”   车仆连忙点头哈腰应是,回头将帕子往顾图怀里一扔。顾图终于不那么脏了,也敢抬头去瞧那华丽的云母车了,车轮在星空底下辚辚地动起来,像人间的银河般光芒跃动。然而行了不远,那车却又停下,车上的人掀起车帘一角,声音冷冷地送过来:“跟上。”   “——是。”   顾图不明白这是什么用意,但到底是跟了上去,与王景臣并肩。后者连忙捏着鼻子远开他几分。他莫名地抬手闻了闻自己,确实擦干净了,也没有很重的臭味吧?   王景臣说:“胡人便是一股子骚味。”   啊,原来是这个意思。顾图释然了,便坦荡跟着云母车走在这月光下。   09   顾图并不是第一回来江夏王府。   跨进了府门,他便想去找下人的耳房,然而江夏王却不知跟管事的刘长禄吩咐了什么,后者等殿下走了,就从鼻子里哼哼出两声,对顾图说:“你跟我来。”   接着便是在偌大的府邸中七绕八绕,最后绕到了一座比芳林馆还大的后苑,依着假山湖水边栽了一排风雅的竹林,再绕过去,竹林后竟然藏了一汪小小的温泉。   刘长禄将澡豆澡巾并换洗衣衫都搁在了温泉旁的青石上,便离开了。顾图只怔了一会儿,便即想到身上的衣衫是最金贵的,七手八脚脱下来叠好了,才敢伸足去试那温泉。   自己今日,终究是做错了。   他想。   江夏王那么矜贵好洁,自己竟弄脏了他赐下的衣裳。也不知到日后会不会惩罚他,或者就此将他扔了,他依然只能做个朝不保夕人人轻贱的蛮子。   温泉水汩汩地拥上来,与那蒙蒙水雾一同将他柔软包围。恍惚之间他终于卸下了防备,一个扑通跳了进去。   耳边突然滑过唐突的“扑哧”一笑。顾图着了恼,然而温泉水热气腾腾,实在比十坛老酒还要上头,他脚底踩到的鹅卵石一打滑,又险些要沉进去——   一只秀气的手忽然抓住了他的头发把他从水中提了起来,他猛地咳嗽出声,才将将张开迷茫的眼睛望向岸上的人。   那只秀气的手仍未松开顾图,甚至加重了气力而露出青白骨节,逼迫顾图仰起头来。   顾图便从这只手看到那同样是暗绣银龙的袍袖,看到高高衣领下滚动的喉结,看到江夏王那一双尚且藏不住锐气的眼。   江夏王顾晚书蹲在温泉池边,盯了他许久,才移开目光,淡淡地道:“听闻你今日在芳林馆,也很是快活啊。” 第4章 引诱   10   “听闻你今日在芳林馆,也很是快活啊。”   江夏王说。   顾图一听,不知怎的血气往上蹭,脱口便带了冷笑:“殿下也很快活嘛,从早闹到了晚,芳林馆的厨子都说您了不得。”   江夏王一怔,像是没料到顾图会违抗自己,抓着他头发的手指又收紧了些,逼得顾图皱着眉哼唧出声:“殿下,疼、疼的!”   江夏王笑笑,放开了他,嫌脏似地拿出巾子擦了擦手,才若有所思地道:“是了,那地面距离蛮夷邸很近,或许你早已尝过了。芳林馆也有胡姬的,你知不知道?”   顾图不爱听这话。江夏王看起来竟是个风月老手了,明明眉梢眼底还是个跋扈的富贵小王公,明明他是他的诗经、书经与春秋。   然而再一想,自己这不高兴也来得没道理。自己不过是个游荡街头的匈奴人,说好听点是左贤王之侄,正经八百入了册的侍子,说难听点就是个被抛弃的蛮子。是仰赖江夏王的恩庇才得了个护军都尉的虚衔儿,然而成日里仍旧无正事可做,只能跟在江夏王屁股后头罢了。偏如此,却还不知道怎样取悦恩主,真是蠢笨透了。   江夏王见他半晌不答话,慢慢敛了笑,“看来你知道的,是孤班门弄斧了。”   温泉水的热气令顾图难受。心脏像被攫住了,一下一下,如闷钟敲着,发不出真正的响。他想拿澡巾擦拭身体,手却滞重,而岸边的江夏王,却终于站起身,要离开了。   “——殿下!”   不知为何,顾图竟莽撞地喊了出来。   江夏王的背影一顿。   顾图扶着岸边的青石,湿漉漉的头发披下来仰望着他,像有星星落在他眼底,又随着水滴跌下他的脖颈与胸脯。他喘着气,不知是醉的还是热的,话声也断断续续:“我……我受不住,让我出来吧。”   说出这句话,立刻羞耻得无地自容,补了一句:“……这水,太热了。”   江夏王稀奇地瞧着他,像是想笑又没有笑出来。顾图自暴自弃地想,笑就笑吧,横竖自己是遭人瞧不起的命,便是跟了江夏王之后,王府内外、宫中营中的冷言冷语也不曾少过——然而到底,当初,江夏王是为何会瞧上了他的呢?   似乎是因自己正在原上跑马。那是从传舍中借来的马,要去拉车运茭的。行到了半道上,他耐不住性子,将茭车解了,骑马直往北奔去,要上北邙山的最高处去看夕阳。然而北邙山上正走下来一个旌旗华盖的行列,他胯下马儿一个没刹住,便冲撞了进去。   江夏王坐在他那乘云母车上,而他坐在马上,两人隔着数步远的距离只望了一望,他便被人打下了马。   后来那一车茭似乎也弄丢,罚了他三个月的例钱。不过那时他已有了江夏王给的俸禄,哪还管得上那种小事。   可是。顾图的喉结又动了动。江夏王,真好看啊。   后来他偶尔在蛮夷邸喝醉了,得意忘形,就会抓着西域龟兹的朋友魏晃,对他说你知不知道,那一刻偏就有一阵风,把江夏王的车帘子给掀起来了。你说这要不是命中注定让我遇见贵人飞黄腾达,怎么会刮起这样的一阵风呢?   一阵风,让那九天上的人物窥见了凡尘里的他。   11   顾图想往前走一步,腿却软了,手往青石上乱抓,结果抓到了江夏王的手。   江夏王这回没有再扯他的头发,却是拉住他的手,声音清淡淡的:“出来吧。”   顾图笑了。   他就知道,江夏王到底是对他好的,不会眼看着他淹死在这里。   这世上对他好的人不多,一桩桩一件件,他都记得很清楚。   他借了力气便爬上来,江夏王后退一步,他抬起头,却好像看见了什么。   深深的夜色下,江夏王那月白风清的衣带下方,好像……好像凸起了一块。   顾图睁大了眼睛,这是他第一次在江夏王面前有了得意的感觉,顿时头也不晕了眼也不花了,就想伸手去碰他。江夏王蓦地侧过身子,冷声说:“你做什么!”   顾图扑了个空,悻悻地,嘴上只说:“我险些摔了。”   “摔了才好,把脑子摔摔清醒。”江夏王像是真的生气了,拿过衣衫就往他身上扔,连声音都显露出少有的慌张的稚气,“你现在像什么样子!”   像什么样子,还不就是赤条条的样子。顾图不在乎,不都是男人嘛,我有的莫非你没有?你若没有,方才硬邦邦的那是什么?   脑子里转着混不吝的想法,却不敢说出来,甚且像个矜持的小娘子般夹紧了腿,披上了衣衫,将衣带潦草地系了个结。不知为何,他本能感到此刻的江夏王有几分危险。   江夏王往竹林外走去,他也就趿拉着旧鞋履跟上。月色优柔,湖水上有微风徐来,一时间无人说话,却令顾图忍耐不住:“殿下也太奢侈,我看宫中的太液池,也就这个湖这么大吧?”   “此湖在太液池上游,日夜往太液池输水。”江夏王说,“比太液池更大,是应当应分的。”   顾图一愣,转头,却仍只看见江夏王的背影。这样大逆不道的话,给他一个匈奴人听去了,好吗?   不过江夏王傲慢惯了,兴许根本不会思量这许多。顾图三步并作两步奔上前去,“殿下您慢些,我这衣裳——”   谁料江夏王突然回转了身,顾图的额头便撞上了他的额头,“哎哟”一声,疼得眼冒金星,发热的胸膛却撞上了另一具身体,他听见江夏王冷笑:“虎背熊腰,叫疼却叫得挺欢。”   他心里想的却是,原来江夏王小小年纪,与自己竟是一般高的。不过自己横里还长了不少肌肉,不像对方那般削瘦……   这么想着,揉着脑袋,又朝眼前人更靠近了些。他以为江夏王会后退的,然而却不曾,虽然隔了衣料,他也感觉到江夏王的胸膛在剧烈地起伏。殿下的身子那么单薄,顾图好像能透过那脆弱骨骼径直触碰到他的心跳。   他直愣愣地盯着那心跳的来处,也感受到有炽热的目光钻进了他松松的衣衽,像是同样盯住了他的胸。但对方却有礼有节,不进不退地,令他焦躁。   他于是试探地倾身过去,这回颇有技巧地偏了偏头,灼烫呼吸喷吐在那苍白的侧颈,便看见那里起了红潮。   顾图没有去瞧江夏王的脸色,只觉他似乎是笑了:“蛮子,胆儿挺肥。”   那是自然了,他这叫胆大心细。殿下方才都耐不住,顾图不信他此刻还能做柳下惠——   江夏王的手抓住了他结实的肩膀。五指用力,冷冷地逼迫着他,目光也凌厉地将他上下扫过,仿佛要将他千刀万剐。然而顾图却没来由地兴奋,好像小时候往贵人家里扔石头,待仆人追出来了才拔腿狂奔,最后躲在小巷子里大笑,那种兴奋。   江夏王那狭长的眼眸里像攒了刀子:“玩了一整日还有心情调戏孤,是芳林馆的娘子不够好么?”   怎么又提芳林馆,还总是倒打一耙,好不容易提起的兴致都要没了。顾图撇了撇嘴,“女人我不知道,酒肉倒是不错。”说着就想拍开他的手,江夏王却抓得更紧,甚至扣住了他的脖子。   顾图吃了一惊立刻挣扎,江夏王却提着他的脖子将他径推到一棵树下,狠狠地将他的后背摔到了树上。   有那么一瞬间,顾图以为他要张牙舞爪地啃下来了。   他脸憋得通红,两手都软弱地拍打着江夏王,哀求他放手。脖颈处呼吸不上来,却又到底留了一线,让他在即将窒息的眩晕感中泪水盈满了双眸。太没出息了,怎么这样就要哭呢。可是江夏王的眼神真的很可怕,他会不会就此杀了自己?   明明片刻之前,他还朝自己伸出了温柔的援手。   江夏王的眼眸里闪动过无数种光芒,顾图都来不及瞧见,便归于沉寂了。末了,他终于慢慢地将顾图放了下来。又背转身去,缓缓地咳嗽了几声,似乎还掏出帕子掩了嘴。   顾图颇不快,差点被掐死的人是我,我还没咳嗽呢,你倒先咳上了,那我到底该不该咳?   他摸着自己的脖子,也不知有没有留下痕迹。明明比这小兔崽子大了好几岁,身体也比他壮实得多,为什么就反抗不得?   江夏王往前走去,一边低低地说:“孤看你也洗干净了,今晚给孤值夜。”   “喔。”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短,让值夜那就值夜吧。只是在走入廊下之前,顾图又不舍地望了一眼苑中的月亮。这还是他第一回,看见江夏王那样把持不住的表情。 第5章 短夜   12   顾图抱胸站在房门边,看侍女小僮们进进出出地伺候,他竟不知贵人连洗漱就寝都有这么麻烦的。   然而在这间隙中,他还偶尔听得江夏王的咳嗽声。难不成是因入了夜,以至于着了凉?啊,蛮夷邸中倒有大漠貂皮做的氍毹,都堆在库房里落灰了,下次可以拾掇一件来,送给江夏王。   他此刻的心情,也不知是讨好恩主的多些,还是照顾小孩的多些。待众人都散了,里头只点了一盏幽暗笼在铜雁肚里的灯,顾图歪着身子望了一眼,“殿下?”   “嗯。”帘帷影影绰绰,江夏王当真似已躺下。   这漫长的一日可总算是折腾够了,顾图轻手轻脚地去拉上房门,还未关严实,却听见江夏王开了口:“外头冷不冷?”   顾图望了一眼廊下石阶上蒙的轻霜,“不冷。”他道。   “给孤讲个故事来听听。”江夏王又道。   这是什么意思?自己刚说了不冷的,这会却不得不走入房中来,将门合上了,才问:“殿下想听什么?”   江夏王似是想了想。在这空隙里,顾图便听见虚浮不安稳的呼吸声,在那大床顶的金博山之间盘绕。   “专诸刺王僚,你会不会讲?”   “什么?”   江夏王又是一声嗤笑。顾图不耐地掏了掏耳朵。   “那便讲讲你听过的吧。草原上、匈奴人自己的故事,总有一些吧?”   “……小时候听过一点儿,蛮夷邸中养我长大的傅母是匈奴人……也可能是月氏人。”顾图的肩膀放松下来,盘腿坐在了地上,好像把这奢丽的寝阁当作自己的毡房一般。他开始信口胡诌,“说是很久以前,有一个匈奴小伙子以养马为生,他能帮各大王帐中的马养得膘肥体壮的,自己却买不起。他辛辛苦苦攒了好几年的钱,才买得了一头小马驹,爱不释手,他早上要陪小马驹跑到大漠的尽头去看日出,晚上要带小马驹去绿洲的深处饮泉水。小马驹一天天儿地长大了,却也被别人给瞧上了,他惹不起的人——于是那小马驹就被人牵走啦。”   “嗯?”江夏王罕见地没有打断他,却只是疑问了一下。   顾图硬着头皮往下编,“小伙子觉得……觉得屈辱,于是他发奋图强,当上了谷蠡王、大将军,跟随单于南征那个北战……结果有一次,受重伤被困在了山谷里,身边只有四五个亲兵,食水断绝,饿得头晕眼花。这时候,就像幻觉一般,眼前竟出现了那匹小马驹的影子,小伙子一个激动,就蹬了上去……小马驹竟还很听他的话,载着他往山谷外飞奔。谷外已没了敌人,却是一片芬芳的绿洲草原,有成群的牛羊,有金黄的麦子,还有一片片树林和水塘。他还……还见到了自己分别已久的爹妈,就站在结实的瓦房前,望着他,像在等他回家。”   顾图终于编不下去了。   可是江夏王却似乎很在意,“然后呢?”   顾图愣了片刻,“然后……然后他就回家了。”   沉默。   顾图凝视着床边的铜雁灯,灯火芯子的最深处,是寡淡无色的。直到双眼都望得酸涩,幻影般现出了金色的火花,他才终于受惊般眨了眨眼,又低头伸手去揉。   “顾图啊。”帘中的少年却开了口,声音平平淡淡的,“你的故事里,没有孤啊。”   13   顾图一贯醒得早,何况王府的堇青石地面硌得他屁股发凉,天还未亮便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   昨晚……昨晚是怎的了?自己讲完了故事,被评点了几句,他还来不及反驳,殿下便说要睡了。他想自己到底是笨拙,早知江夏王还有这个喜好,他就应该先跟魏晃多学几个故事。西域人能歌善舞,说不定还能教他把故事唱出来。   只不晓得会不会吓到江夏王就是了。   他一边想着,突然被呛了一下,却是隔夜的香灰被风吹起,惊了他的鼻子。他连忙过去关上了不知何时被吹开的窗,再掀开香炉盖子瞧了瞧,内里机关繁复花纹缠绕,他闹不懂,还是只能原样盖回去。   然而此刻,他所站的地方,却就在江夏王的床边了。   意识到这一点,便仿佛动弹不得。他注视着那绫罗的帘,轻飘飘拂起又落下的皱褶里,好像泄露出江夏王的呼吸。鬼使神差地他伸出了手,将那帘帷撩起了一角,便见江夏王规规矩矩地平躺着,苍白的脸容上眼睫安静垂落,牙齿却无意识咬住了嘴唇,以至于咬出了血色。   白日的戾气都消散去,他此刻只像个孤独的孩子。   顾图在床头蹲了下来,伸手指去轻轻摩擦过江夏王的唇。也不知是做了什么梦,忍得这么辛苦,要去咬自己。顾图想,自己原本一穷二白,如今有了官职和俸禄,便已足够穷开心的;谁知道江夏王年纪轻轻富有四海,却还会有这么多的烦恼?何况性情都是扭曲的,又冷酷无情,又夹枪带棒,只在偶尔……极偶尔地,会给他抛下一点温柔的零碎来。   像是呼应顾图所感,江夏王竟蓦然睁开了眼睛,一口利牙咬住了他的手指。   顾图吃了一惊,想往回缩,江夏王那狭长上挑的眼微微眯起,舌头却轻悄悄舔过顾图的指腹。顾图浑身一颤,跌坐在自己腿上,江夏王却凑了过来,将头埋在他的颈窝里,像野狼嗅着装死的旅人一般,嗅着他乱发间的气味。   大约刚刚睁眼还不太清醒,少年的呼吸也浊重,于无声中蠢蠢欲动地往顾图的衣衫内里侵蚀。顾图强笑出声,却不敢推开他,只觉自己的身子也在发热,帘帷落在背后,像给他圈出了一个作茧自缚的牢笼。   江夏王修长的手臂撑住了他的肩膀,突然便从床上翻身滚落下来,一手扣住了他两只手,膝盖压住了他的胸膛。   香灰再次飘飞起来,窜进顾图眼里,几乎又要激出他的泪水。朦胧间他看见江夏王像抓犯人一般冷酷地俯视下来,凛然双眸如神祇,直视着他的反应,而他却根本不知该作何反应。   “殿、殿下。”他说,“殿下醒了?”想了想补了一句,“殿下,做噩梦了?”   江夏王的目光往下逡巡,深冷的,仿佛带了锋刃,能将他的衣裳都剥光。半晌,才道了句:“不合身?”   可不,他昨晚上就想说了,是殿下不让说啊!顾图生出了些惧意,努力把身体往衣衫里缩,奈何缩不进去,胸膛恐怕还要将这绸料都撑破。江夏王静静看他出糗,膝盖却轻轻往他胸膛上头蹭,坚硬的膝头撩拨一般擦过了他的乳尖。   顾图没料及,蓦然叫了一声,几乎不像是他的声音。江夏王眼中登时燃起了恶趣味的笑意,像个作乱得逞的小屁孩,膝盖前前后后反反复复,便是磨着那一个点。   俄而江夏王又往后看去,笑得很是惬意,“蛮子,你硬了。”   这、这么弄他,那不硬才是王八呢!   ——该不会,殿下是要报昨晚的一箭之仇吧?   顾图腹诽着,积蓄了大半的力气猛一坐起,甩脱了江夏王的钳制,又立刻夹紧了自己的腿。江夏王歪倒一边,衣襟半敞目光揶揄,倒像个风流的浪子,又伸脚去戳他,“喂,生气了?”   我是成熟的大人,我不跟他一般见识。顾图默念着,避开他的挑衅,默默地穿衣裳。江夏王却突然又变了脸,声音也沉了下来,“做什么?”   什么做什么——顾图正想大义凛然地驳斥他,却见房门外弓着一个影子,恭恭敬敬地回话:“殿下,时辰到了,该去给太皇太后请安了。”   原来江夏王那一瞬凌厉起来的眼神,并不是给他的。顾图莫名地松口气,江夏王却已站起身,随手揉了揉头发,还没好气地踢了他一脚,“起来,进宫了。” 第6章 禁闱   14   太皇太后张氏喜浮屠之术,在所居的永安宫西头建了一座永安寺,唱经声终日不绝,香火的气味也钻进宫墙里来。不过真入了殿见到太皇太后本人,却发现不过是个四十出头的美妇人,华服盛装、脂浓粉艳地端坐在上首,见了江夏王便笑着招呼:“殿下来了,快坐,快坐。”   想来也是,先帝去世时年未而立,留下的小皇帝也方将五岁,太皇太后年轻漂亮不足为奇。真要算起来,江夏王生母去世得早,正是由中宫嫡母张氏抚养长大,他们的感情当是很深厚的;若非如此,去年幼帝嗣立,朝局飘摇之刻,太皇太后又怎会力排众议,让皇帝的叔父江夏王总揽了摄政大权呢。   顾图侍立在江夏王身后,想到这女人便是江夏王的半个母亲,眼风总忍不住往上头瞟去。结果到底被太皇太后发现了,风情万种的眼角往上一挑,“这个胡人,老身似乎见过。是来朝贡的吗?”   顾图看向江夏王,后者不言不动,他只得侧身回答:“禀太皇太后,臣来自匈奴,入质洛阳已二十年了。”   太皇太后颔首,目光将他上下扫了一遍,又转脸朝江夏王道:“上回朝议之事,殿下可有打算了?”   江夏王将茶盏放下,在席上舒展了一下身子,像很惬意地一手撑着脑袋,眼皮一抬:“母后是说广阳郡那个山贼,还是说西昌国那个草头王?”   “广阳郡自有郡太守,他管不着时,还有丞相、御史。”太皇太后连叹息的姿势都那么矜持,“老身所担忧的,自然是我们一脉同根的西昌侯。”   “都推恩多少代了,还一脉同根呢。”江夏王讥讽,“这个好办,儿臣早已有计议了。”   “嗯?你不可小瞧此事,如今圣上年幼,几个年长的王侯无不虎视眈眈,西昌侯不过是出头的鸟儿。若是处理得不审慎了,或许会刺激了他们蜂起作乱;但要敲山震虎,警醒他们,也不容易……”   太皇太后的话音温和絮叨,含烟笼雾的眉眼里像还有些更深的忧愁。江夏王却不接话,那话语便像殿中的袅袅香烟般没根柢地漂浮着。太皇太后似乎还在瞧他的脸色,又补了一句:“昔日晋有骊姬,周有叔带,手足相煎,最是令人痛心……”   “母后这话却有意思。”江夏王笑了,“不过是个小小的西昌侯,既无骊姬之宠,亦无叔带之谋,难道就让母后寝不安枕了?比起这个,孤更愿意多想想元年大赦、举官、降恩惠的事情,毕竟圣上才两岁嘛。”   帘影深深,扑在太皇太后脸上,给她也蒙了一层阴影,发上的戴胜步摇晃了一晃,便像那鸟儿在地砖的纹路里翻飞。   “行了,母后不必担忧。”江夏王仍是安然地笑着,“解决的法子,不都摆在您眼前了么?顾图,出来走两步。”   突然被点了名,顾图一个怔愣,跨出一步,却被江夏王拍了拍屁股,示意他走到太皇太后跟前去。   顾图捂住屁股,又不敢瞪他,只能乖乖上前,朝太皇太后端正行了个礼。   “质子上进,如今已是护军都尉。”但听江夏王的声音凉丝丝的,又含着柔软笑意一般,“让他去领兵敲打敲打西昌侯,那些叔伯们便知道不该轻举妄动的了。”   太皇太后沉吟着,在顾图与顾晚书之间来回打量。顾图终于听懂了,顿时胸臆间激动万分,他讨好了江夏王大半年,如今总算到了他扬名立万的时候了?看来江夏王还不算没良心嘛!   “你叫顾图?”片刻,太皇太后低垂了眉眼,曼声发问,“怎么姓顾?”   “匈奴人么,本都是我朝的儿甥辈,姓顾也不奇怪。”接话的却是江夏王。他瞟了一眼立在地心的顾图,又慢悠悠地道,“孤赐他的。”   15   太皇太后思量着,到底还是犹疑地说了一句:“匈奴人不比汉人,骁勇少谋,将军队交给他,万一……”   “这个,”顾图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着急道,“太皇太后,臣对圣上赤胆忠心,绝无二意!但、但太后若是嫌臣愚钝,可以派人监军,臣也绝无异议!”   好像从没见过像他这么急吼吼表忠的胡人,太皇太后都惊笑了起来。“派个监军,这主意倒不错。你不怕束手束脚么?”   “臣更望太皇太后、皇上和江夏王殿下,高枕无忧,安稳无虞。”顾图赌咒发誓一般挺起了胸膛。   太皇太后拿绣帕掩着嘴,对江夏王笑道:“你这个胡人有趣,长得威猛不说,觉悟还这么高。”   眼眸中光风流动,像含了些调戏的意思,江夏王垂了眼帘,装没看见,手中掰着樱桃的梗,不留神掰断了,汁水流脏了手。一旁的宫婢忙跪下来拿巾帕去擦,却被他避开。   顾图正在此时顺着太皇太后的目光望向了江夏王。江夏王动作一顿,自己舔了舔手指,便对那宫婢轻抬下巴,指向盘上的樱桃。   江夏王生得英俊,没有人能违抗他的钧意。   顾图便看着那宫婢红晕满脸,拾起一颗樱桃,低着头,小心奉上江夏王的唇边。江夏王眼神一错也不错地盯着她,雪白的牙齿一张一合,将樱桃咬了下来。   顾图匆促地收回了目光。   江夏王的牙齿……牙齿的触感,他还记得清清楚楚。他将背在身后的手,又攥得紧了一些。 第7章 得意   16   出宫的马车上,一时无人说话。   是江夏王嘲讽地说了句:“往后便是大将军了,今日不该让你随车步行的。”便钦点了顾图上车入席。   临走之前,顾图到车边等候,太皇太后还拉着江夏王说了一会儿话。料峭春风里飘过点话根,像是“万幸有晚书在,不然孤儿寡母,真不知如何是好”,以及“胡儿在朝中没有根基,好用便要多用”云云。然而直到上了车,顾图眼前却还是方才江夏王吃樱桃的那一幕。   也不知过了多久,江夏王冷哼了一声:“怎么,高兴得找不着北了?”   顾图恍然回神,才想起自己忘了谢恩,“不,啊,是,谢谢殿下给我机会,我……我万死不足以报答殿下之万一!”   江夏王冷笑,“书没读几本,酸话倒是很会说。”   顾图直觉江夏王此刻心情很糟,又不明白为何,挠了挠头,道:“我……我是诚心的。”   江夏王冷冷看他一眼,“知道骊姬和叔带是谁么?”   顾图一愣,答不上来,又遭了江夏王的讥笑:“还没学到《春秋》?”   学是学到了,学不好而已。殿下今日既烦心,顾图便不想再顶撞他,只道:“《春秋》太难了。”   江夏王稀奇地朝他凑过去,“那,哪一部容易,你说说?”   顾图不由得往后缩了下身子,“诗、《诗》容易。”   江夏王的眸光稍稍沉落下来,慢慢地吟出:“叔于田,巷无居人。岂无居人?不如叔也,洵美且仁。”   顾图福至心灵地发问:“这写的就是叔带吗?”   江夏王嫌弃地看了他一眼,“是郑国的共叔段。”   顾图撇了嘴。   “孤看你这蛮子,《春秋》学得很好嘛。”江夏王却闭了眼睛,开始找他的茬,“‘太皇太后、皇上和江夏王殿下’——一个都不落下。”   原来是在批评他表态的姿势不对啊。顾图觑了觑对方冷若冰霜的脸色,讨好地道:“殿下拔臣于陋巷之中,自然是臣第一位的大恩人。那只是当着太皇太后的面儿上……”   江夏王轻轻地哼了一声,“你知道就好。”   顾图终于松出一口气。他虽感觉殿下与太皇太后相处还算融洽,但这种两边受气的霉头还是少触碰为妙,横竖自己是个实心眼的,不如就跟定了江夏王,还省事儿一些。   像是被他的话语安慰到,对面少年的脸色终于缓和下来,“太皇太后喜欢你,你也要聪明着些。”   “啊……”顾图笑了,“殿下放心,我一定不给您丢脸。”   江夏王的表情看不出喜怒,但也不再冷言冷语地考教他了,车内一时安静下来。顾图从昨日到此刻,经历了不少事端,睡得不好,身上酸疼,但最难的是自己揣了满怀的疑问却无处发出,心跳也愈来愈急躁。   打仗吃苦他不怕,总比读书来得容易,只是兵权烫手,一定要时时刻刻掂量分寸才行。但他既有了江夏王做靠山,又怎会去投靠旁人呢?江夏王若怀疑他,他也只能把心挖出来给他瞧罢了。这么一想,便忍不住野心躁动,他侧过身子,小心地将车帘卷上一些,见到洛阳城中娇花软柳,俱被春风吹得袅袅娜娜,献媚一般都向他迎了上来;有店家在叫卖糖人儿,游人仕女穿梭在巷弄间,将新出的布料往自己身上比划,几个妇人在街角闲闲地碎语;街上的店招哗啦啦地作响,旗亭上的官兵也抱着戈矛无事可做,旗亭后头便是马市,几匹圈在栏中的骏马不安地蹬着蹄,鼻子里发出呜呜的闷声……   他看着这一切,只觉都那么新奇、又那么美丽。他心情畅快地笑起来,回头想跟江夏王分享,却见后者皱着眉头,正别过身子,以帕捂嘴低低地咳嗽着。   顾图忙将车帘拉下,问:“殿下?”   江夏王没有接话,也并不看他。   大约是真着凉了。顾图想了想,倾身过去,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江夏王咳嗽的时候,容色苍白,只双眸里牵出血丝,让顾图看了莫名地心疼。手底下感受到殿下的躯干并不弱小,甚至颇为精实,只是当真很瘦,背脊仿佛连着心跳,随着他一下下轻轻的拍哄而缓慢地震动。   马车终于稳稳当当地停下,车仆在帘外道:“殿下,蛮夷邸到了。”   顾图一怔,“蛮夷邸?殿下不先回府……”   “孤先送你。”江夏王仍拿手帕掩着嘴,语气却不容置疑。   到都到了,顾图也只能认了。他颇留恋地收回了手,叮嘱了一句:“殿下回府添件衣裳,留心身体。”也便利落地下了车。   蛮夷邸的人哪里见过江夏王那尊贵奢靡的云母车,一时间全都探出头来看热闹,待见车上下来的人是顾图,又不由得都惊掉了下巴。当先的便是龟兹国的小王子魏晃,震惊得好像不认识顾图了,顾图笑着捶了一下他胸口:“看什么看,进去了进去了。”   魏晃连忙一把挽住他胳膊将他往里头带,一边压低声音:“怎么回事,老哥你又要升官了?”   顾图得意地伸出一根手指,往天上点了点,“你这叫鼠目寸光,今日太皇太后和江夏王两位老人家金口玉言,点了我去平叛,让我带兵呢!”   魏晃挢舌不下,忍不住又回头去看门外大道上那马车。   马车上那被人撩起的车帘却突然放下,悬着的珠玉猛地一阵晃荡,叫魏晃终究没看清车上人的脸。 第8章 薄礼   17   这几日江夏王没有召他,顾图过得可快活了。   想到很快就要荣膺将军职,他下血本在最好的铺子里定了一套箭袖骑装,红衣黑甲,还附赠一个冷黑色的铜盔。当他威风凛凛地回来,邸舍中的胡姬小娘们全都偷偷开了门窗红着脸瞧他,他这辈子都没这么长脸过。到晚就拉着魏晃到天井里喝酒,盘算着江夏王何时让自己出征?洛阳城里他呆了二十年了,属实无聊寂寞。   魏晃倒还冷静,问他:“听闻江夏王的脾气不好,有没有给你使过绊子?”   顾图冷笑,“他?就凭他?给我使绊子?哼!”   晃着酒杯思索了一晌,又道:“他不是脾气不好,他是瞧不起人。”   魏晃点点头,“也是啊,江夏王毕竟已是天底下最尊贵的人了,皇上不过五岁小儿,太皇太后也唯他马首是瞻,他就算想自己当皇帝,那不也是易如反掌?”   顾图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他一眼。   更深露重,春夜的风拂得人清醒了几分。魏晃被他看得发毛,道:“怎么回事,莫非你从未想过?”   是真的,顾图从未想过江夏王会有这份心思,就好像他自己身为一个匈奴人,也从未想过离开洛阳城一般。或许在外人看来这是很不可思议,但于本人,却像是天经地义的。   魏晃看了看无人的四周,以为他担心隔墙有耳,也便换了个话题:“那个,我还听芳林馆的小娘说……”   怎么又是芳林馆。顾图在心里骂骂咧咧,耳朵却竖了起来。   魏晃长得瘦瘦高高,有几分男生女相的秀气,却早已是芳林馆的常客了,这时候凑近来,低声道:“说是江夏王在芳林馆中有一座专给他用的庭园,还有一个相好的女子,平日里从不待客,只等着他过去的……”   相好的女子。   顾图一下子跳了起来,“他才几岁,怎么干得出这种事?”   魏晃稀奇地看着他:“江夏王?他十九岁啊,先帝驾崩前急赶着给他行的冠礼,便算是成人了。如今他都已临朝摄政,干这种事,很了不得么?”   顾图那昂藏身躯站在月光底下,像承受不住酒力似地还晃了一晃。末了他摆了摆手,像有些丧气了,“我不知道,他不会跟我说这些。”   魏晃觉得顾图也很奇怪,跟了人家大半年了,却像是一点儿也不了解江夏王。   “库房里的貂皮氍毹,还在么?”顾图却问他。   18   结果顾图并没有拿那条氍毹,因为魏晃取笑他,送礼却送什么地毯,是要被人踩在脚下的。顾图想老子迟早青云直上,才不要在下面,于是又左挑右拣,找出来一件沙漠火狐皮的大氅,摸了摸是极暖和的,便揣着去了王府。   谁知到了王府却不见人,说殿下进宫议事去了。似乎皇上登基后的第一个立春大典与西昌、广阳等地平叛事宜撞在一起,令江夏王忙得不可开交。顾图捧着装衣裳的箱奁在耳房里坐了许久,直到夜已深了,才终于见江夏王的马车从道上迤逦地驶来。   顾图立刻冲了出去,和江夏王的仆从们一齐等候。王景臣见了他,撇了撇嘴,欠身将江夏王从车上扶了下来。   江夏王今日穿了一身绣金线的白裌衣,飘飘如仙人的宽袍大袖笼着那清瘦的躯干,束在冠中的长发像是在车上睡得乱了,当他低头下车,便有发丝儿飞飘进夜色里来。   见到顾图,江夏王明显地一怔,眼里像有孩子气的光,柔软地亮了一瞬。   顾图却觉得几日不见,少年似乎又瘦了几分,连眼下也有了淡淡的青影。想问他是不是没睡好,碍着人多不便开口,只轻轻道了句:“殿下辛苦了。”   江夏王面无表情地扫了一眼他怀中的箱奁,“进来说话。”   穿过重重叠叠的游廊与花园,江夏王带他进了一间书房。四壁都是高高的书架,让顾图望了便眼晕,临窗摆了一张矮几,几上烛火燃了小半截,砚台里墨迹未干,一旁地面上还摞了足有半人高的简册。顾图忍不住道:“出宣王命,不是有尚书三台么,为何还要劳动殿下?”   这话出了口,他才意识到有歧义,连忙找补:“不是,我是说,殿下这也太累……”   江夏王揉了揉太阳穴,“你有何事?”   “啊。”顾图连忙将怀中箱奁放下,珍而重之地打开了,恨不得里头的火狐皮能放出光来,“这是前些年粟特商人带入来的火狐大氅,最是温暖舒适,我想殿下近来似乎受了凉,应当多添衣裳……”   话声越来越低,是因江夏王盯住了他。   “就这?”   顾图皱了眉,“就这,不够么?”   “那若是孤今夜留宿宫中,你是不是要等上一个通宵?”   顾图挠了挠头,“……来都来了嘛。”   声音拖得长了,是有意在讨好对方。江夏王的嘴角微勾,像是终于藏了笑,眼神却锋锐地追问着他,“说吧,你想要什么?”   顾图别过头,“我不是想要什么,只是时刻感念殿下的恩德……”   “只是如此?”   江夏王这话来得突兀,顾图愣了一愣。“只是……只是如此。”   江夏王不说话了。顾图不觉有他,只献宝地将那箱子往前推,“殿下,试一试?”   “都入春了,却送人大氅,你真有心。”江夏王嘴上嘲讽着,到底是展开了双臂。   顾图感觉自己似乎能摸着江夏王的一点儿脾气了。他丝毫不恼,笑嘻嘻地将大氅给江夏王披上,江夏王惫懒,自己一动也不动,顾图只能一只袖子接一只袖子地给他套进去。又去寻来一面铜镜支在博古架上,得意地问他:“是不是很好看?”   火红深棕的颜色,衬得江夏王肤白貌美,可不比他平日那些寡淡的素衣好看。大氅的衣衽边缘还有一圈绒毛,圈着江夏王冷漠的脖颈,托出那一个暗哑滚动的喉结。顾图看了一眼,便仓促收回目光。   他站在江夏王后头,双手认真地环过他的腰给他系腰带。江夏王真瘦啊,自己或许能将他整个儿环抱住。但是两人一般高,使顾图不能准确地对上那衣扣,动作笨拙地滑了几次,像在给江夏王的肚皮挠痒痒。   顾图有些辨不清来处的心猿意马,却又感觉到怀中的人或许也在动这样的念头,面前的铜镜仿佛能将这心怀鬼胎的空气都影影绰绰地映出来。他低压了下巴,便看见江夏王的耳根上微微发红,不由得意,好像自己胜了一局似的。   江夏王忽然抓住了他的手臂。   一瞬之间,臂膀发了麻,明明不算肌肤相贴的,却好像被殿下的五指扣进了皮肉里,既疼,且痒。   江夏王就这样抓着他的手臂,转过身来,然后用力地、不由分说地将他拉到了自己跟前。   鼻尖抵着鼻尖,衣带擦着衣带,谁也不肯相让的咫尺之距。   顾图想自己是不是闹大了,他清晰地看见对方的眼色里染了薄怒,微微眯起的双眸像在盘算着惩罚。惩罚啊。顾图竟有些期待,好像自己之所以这样不守规矩,只是为了看看江夏王会给什么样的惩罚。   江夏王凝视他片刻,忽而,好像抓住了顾图的缝隙一般,胸有成竹地笑了。   “跪下。”   他手指点着顾图的胸膛,冷冷地、不容置疑地发了话。 第9章 无知   19   顾图看着江夏王那漆黑的眼底,知道他是认真的。于是顾图咬了咬牙,双膝一折,便直挺挺地跪下了。   江夏王俯视着他,他的目光正前方是江夏王衣带上那一枚象征着王侯贵胄的山玄玉,摇曳着幽青的光。华贵的衣料底下,那一具年轻的身体仿佛也在腾腾窜着热气,然而他扫在顾图身上的目光却是冷的,冷热交激令顾图几乎无法思考。然则他相信自己没做错什么,总不能给恩主送礼还会得罪对方吧?江夏王大约只是忍受不了他平视自己,毕竟还是个高傲的少年。   被这高傲的少年这样下望,顾图心中竟生出一种臣服的贪欲,甚且希望他再说点儿什么,抑或做点儿什么——奇怪,到底是什么呢?   江夏王看他半晌,忽然转身,径去那矮几前,一掀衣襟坐下了。顾图愣了一愣,却见对方执起了笔,拿过一册文书,竟开始批阅起来。   顾图简直不敢置信,江夏王竟然把他撂在这冰冷的地心,自己开始工作了!   他是来送礼的,不是来认罪的,凭什么要罚跪!   他脑子里嗡嗡然,转了一万遍大逆不道的念头,终于决定站起身时,门却被人敲响,当即又吓得他乖乖跪了回去。   江夏王清了清嗓子,“谁?”   “殿下还未睡么?”脆生生的童子声音,是江夏王身边的书童吹笙,“小的来送梨汤,给殿下润润肺。”   “放在门口吧。”   “是。”   一阵窸窣声响,似乎是吹笙放下了杯盘,走得远了。江夏王头也不抬地道了句:“端进来。”   顾图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门口,确定此间没有第三个人了,殿下确实是在对他说话。   虽然不情不愿,但到底是可以站起来了,他揉了揉双膝,出门去将那膳盘小心端入来,梨汤里还搁了红枣,冒着温润的热气。他思量着,莫非殿下上回的风寒还没有好?便听见江夏王又咳嗽了起来,像是回应着他的所想。   江夏王咳嗽的时候,将身上大氅的衣襟揽得更紧了些,一盏孤灯照着他苍白的脸,他眨了眨眼,那垂落的眼睫便笼下一层阴影。就这一刻,顾图感觉他离自己又遥远了。   顾图在书案边放好了膳盘,江夏王终于搁了笔,揉了揉额角。掀眼看见他,疲倦的神色里带上似有若无的笑:“知道错了么?”   “知道。”顾图没好气地回答,“我错在生了好心,要给殿下送衣裳。”   江夏王却仍是笑吟吟的,“不对。你错在拿邸舍库房里的旧衣裳来讨好孤。”   顾图呆住,全然没想到江夏王不高兴之处是在这里。“那、那我还能怎的,去大漠上给您打一只狐狸来,现扒了皮送您?”   江夏王揽着衣襟掩着口,像还嗅了一嗅,团团簇簇的绒毛贴着脸,像草原上吹一吹就会散掉的蒲公英。“不过孤还算喜欢。”他的眼中亮晶晶地。   这是找茬吧,这真的就是在找茬吧?顾图想。   也许自己是做错了,但却不是错在这里,而是错在……错在说了那句,“只是如此”。   夜中的凉意深浓地侵袭上来,江夏王将自己团在厚实的大氅中凑近了瞧他,像很好奇他的神情。他不自在地避开些,江夏王又突然咳嗽起来。   顾图:……   江夏王声音轻了下去:“咳咳……喂我。”   “什么?”顾图其实听清了,只是没料及,江夏王却好整以暇地等着,甚至又抽出了一册简书。顾图只得端起那小小的白瓷汤碗,轻轻吹了吹,将勺子递了出去。   江夏王看也不看他一眼,张口抿住了勺儿,小猫舔水般小口小口地饮了。其实他只要不说话,看着倒是很乖巧,会给人一种很好欺负的错觉。顾图想,或许正是这副美丽皮囊欺骗了自己,叫自己奓了胆子一次次试探进来,直到被这只贼猫给抓住了辫子。   抓住了什么辫子,他却又想不明白。只是这深夜里飘荡着令人筋酥骨软的香味,他低着头,一勺接一勺地给江夏王喂了过去,直到汤碗见了底,他甚至感到了一丝可惜。   喝完梨汤,江夏王确实不怎么咳嗽了。这一册奏报,他看得格外久了一些,顾图偷偷换了个盘膝的姿势,伸长脖子去瞧,只见到什么“先帝”、什么“太后”的字样,料想又是和新帝登基有关的事。   “顾图。”江夏王忽然淡淡地开了口,“你见过先帝么?”   顾图想了想,“见是见过的,每年的元会仪上,我站在长长队列中间,隔着远远的距离,能瞧上一眼,只是瞧不清楚。”   “他是孤的兄长。”江夏王说着,将那册文书往矮几后头一扔,自己也懒洋洋地倚靠了过去,“是个仁慈的好人,所以他死得早。”   这话顾图不敢接。   “很小的时候孤就没了母亲,宫中险恶,总赖太子——就是先帝,来救孤。”江夏王歪着身子,眼神也不知落在了何处,空荡荡的,“他会护着吓得半死的孤,把那些下毒暗刺的人都找出来,再让娴熟的文吏写成章奏,直接上呈天听。每回他都能处理得很妥善,父皇母后都表扬他,臣工们也都盛赞他,我就想这有什么了不起的,明明差点被害死的人是我,为什么没有人来关心我?”   他的口吻变了,也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顾图说:“但他到底是救了您,若没有他,就没有今日的您,也就……没有今日的我了。所以我……感激他。”   江夏王的目光慢慢滑向他,半晌,笑了,“你这蛮子,真是狡猾。”   他一边笑,一边还闭了眼,像是真的倦了,连拉着衣襟的手也松开,火红的大氅下是素色的衣衫,更底下便是起伏的呼吸心跳。他的手腕骨节纤细,指甲像磨过的玉,但顾图知道那手的力量有多大。为什么殿下不喜欢骑射呢?他应当很擅长的。   “跪得疼不疼?”江夏王忽然问。   “……疼。”   在两种回答之中,顾图选择了更软弱的一种,想知道江夏王会不会有所反应。   江夏王闭着眼睛笑起来,伸手便去摸他的膝盖,“好,好,给你揉揉。”   两人本就靠得极近了,江夏王的手当先碰到的却是顾图的胸,他怔了一怔,睁开眼睛,俄而不留恋地往下,当真给顾图揉起了膝盖。   这明明是顾图消受不起的恩典,但他不想说,不想破坏江夏王这难得的兴致,所以就觍着脸任他揉搓。   膝盖弯儿,不尴不尬的位置,心照不宣的距离。江夏王既不往前也不后退,像已经拿定了他一般,操控全局的人总是更冷酷一些。顾图觉得热。将衣襟敞开了,又将裤腿往上卷,江夏王任他做着这些下里巴人的动作,好像看穿了他的那些小心思,慢慢地,将手收了回去。   顾图又觉得自己真是不要脸。   江夏王正盯着他瞧,盯的是哪里他却不知道。也许是胸吧,他想,就这两块胸肌他还是颇自豪的。他低头,江夏王身上披的大氅边角落在地面,遮掩了两个人的下身。   憋得冒热气的大氅底下,一只脚忽然往他大腿内侧探了探——不,是踩了一踩。   顾图猛地喘了一声,下意识要后退,那脚却绕过了要害的地方,像是往他屁股底下戳去。他赶紧坐稳了,抬头,却见殿下坐没坐相,笑得弯了眼睛,道:“方才罚你跪的时候,你发什么骚呢?” 第10章 情怯   20   像心中有大石重重地落了地,顾图一下子没了犹豫,一个挺身就想站起来,却被江夏王的手按住了。   方才曾被他注视过的修长手指,包覆着他的手按在了微凉的地面上,指腹轻轻滑过他的指缝之间,又缓慢碾磨他手心里粗糙的老茧。随着这个动作,江夏王的身子也靠了过来,长发披落挡了烛光,眼眸里像旋转着浪漫的银河。   他看起来是那么温柔,可大氅底下那只纤白的足却仍然不相让,仍然往顾图的屁股下面顶。   少年带着天真的恶意问他:“在芳林馆中,试过这里不曾?”   顾图抿了抿干燥的唇,“莫非殿下试过?”   “没有。”江夏王歪了歪头,“所以想借你的试试。”   顾图咬住了后槽牙。江夏王的气息太近,含着雨雾的芬芳,地面上又如着了火,他几乎想将屁股抬起来。但是不行,那只会让对方作乱的脚更加长驱直入。   他伸手握住了江夏王削瘦的肩膀,突然一个使力便翻身过来。   骤然间上下颠倒,他压在了江夏王身上,明明不算很难的动作,却累他哧哧地喘着粗气,一双浅棕的眼睛狼一般盯紧了对方。   江夏王却还是很从容。大氅在地上铺展开,长发海藻般散在那火红的绒毛里,丝丝缕缕宛如火山的暗纹。衣襟敞着,清隽的脸容上披挂着好整以暇的笑,似乎端等着看他还有什么把戏。两人此刻都衣衫凌乱,顾图若是俯下身去,也许就能触碰到江夏王半裸的胸膛。   江夏王伸长了手臂揽住他脖颈,将他拉了下来,在他耳朵边,轻轻吹着气,“蛮子,给孤试么?”   一边说,一边又拿大腿去摩挲顾图的后面。从耳畔到尾椎,那微热的气息像通了一道闪电,激得顾图险些就一屁股坐了下去。   他知道自己前面已经很硬了,而且伴随着江夏王那卑鄙的摩挲愈来愈硬,甚至渗出了汁水让他不甚舒服,但他不能去摸,也不能表现出来,不然就是认输了。   他这大半年也不是没有肖想过江夏王,毕竟对方这么好看。但他从来不曾肖想得这么具体,他不知道江夏王会说这种话、做这种事,他不知道江夏王会用这种睥睨下尘的目光冷酷地撩拨他。   他梗着脖子凝望着江夏王的眼眸,想从中再找到一些别的蛛丝马迹。不到二十岁的少年,说这种话难道就没有一分分的窘迫?可好像没有,江夏王宛如一座深沟高垒的金汤城池,而自己不过是在城下虚伪搦战的无名小卒。   而江夏王还在追问他,甚至从喉咙里发出了一声性感的、疑问的:“嗯?”   好像不论如何回答都是错的。顾图不知该如何剖白自己,被人揭穿的羞怒混合着尚未达成的欲望,散发出糜烂的气味来。   戳破了的窗户纸,漏着风,让他双腿微微地打颤。是他自幼熟悉的耻辱感令他维持着最后的尊严,“殿下,”他低声说,“殿下何必如此激我?”   江夏王很快地接了话:“不愿意就滚下去,孤没有逼良为娼的癖好。”   话说得这么绝又这么满,好像顾图真就是个连他都不愿意调戏的良家妇女一般。顾图咬了牙将身子往后挪,直到从他身上挪了下来,高大身躯并拢了腿跪在一旁,重重地将头叩下,“……臣僭越了。”   江夏王仍旧躺在地上,双眼上挑,像在数着天花板上的一块块平棋。呼吸之间也有些乱,或许江夏王方才也憋了邪火,可是自己到底是哪个眼神、哪个动作做错了?顾图想不明白。   “西昌侯那边,朝廷计划是兵分三路。”江夏王突然说起了令顾图愕然的话题,“你领中路,与西昌侯主力交战,必须给孤拿个大捷回来,明白吗?”   顾图迷茫了一瞬,立刻挺起胸膛:“明白!”   江夏王又嗤笑了一下。   这话,和方才的事,有没有联系?顾图的脑子实在思索不了那许多了。   “为免人口舌,孤安排了王景臣给你做监军,太皇太后大约也会安插一个人来。”江夏王道,“你在外头,不要丢了孤的脸。”   想到王景臣那张鼻孔朝天的脸,顾图心里有些发苦,但只能回答:“是。”   江夏王闭了眼,微微侧身,将侧脸埋在火狐毛里,“这件衣裳,确实暖和。”   眼睫落下,遮掩了方才的冷光,声音软绵绵地陷下去,像在耍赖。顾图哑声:“殿下喜欢便好。”   江夏王两手抓着大氅的衣襟兜住了脑袋,幽幽火光中只露出一双狐狸似的眼,一睁,一闭,哼了一声。   顾图想这少年,怎么一刻之内就能有千万种模样,然而看他脸色苍白,又有些不忍,“地上凉,殿下方才还在咳嗽……”说着,又不知道怎么接下去。   江夏王却未回答他,像是真的要睡了,紧绷的面色也松弛下来,烛光的阴影里散出停匀的呼吸声。   顾图没奈何,双臂从大氅底下穿过,分别揽过江夏王的后颈与膝窝,将他打横抱起。还未走到书房的寝榻边,江夏王却在他臂膀间翻了个身,抓紧了他的前襟,低声喃喃:“蛮子,非要得了好处,才肯卖乖。”   顾图将他在榻上放下了,他却仍抓着自己不放。顾图轻唤了几句殿下,都未得回应,竟是这片刻之间已睡熟了。   窗棂外的月亮已渐渐东落,折腾了一夜也不知折腾了个什么东西,只有书案上的奏章确乎少了大半。   顾图瞧着殿下疲倦的脸容,又想到初遇时,那一阵无根的风掀起了殿下的车帘,两人的目光碰着了,刹那之间,北邙山上的风就鼓满了他的胸膛。   他握住江夏王放在自己前襟上的手,微微倾身过去,低着头,小猫一般伸出舌头,轻轻舔了一舔对方的喉结。   不敢再往上,也不敢再往下了。他坐了回去,便就着这个不舒服的姿势,守在江夏王榻边坐到了天亮。 第11章 叔带   21   这天儿是直到落下了濛濛的细雨,才真让人有了春日来临的感觉。三辅普降甘霖,太皇太后下诏大赦,筹措了许久的立春大典也在雨中举行了。风尚料峭,顾图却穿得少,与抖抖索索的魏晃等蛮夷侍子一同候立雨中,看江夏王牵着那个金装玉裹的小娃娃一步步走上了雕龙的白玉甬道。   江夏王穿得隆重,玄衣纁裳,高冠博带,压着那清瘦的身形,也掩住了那冷厉的眸光。大袖底下露出一只手挽住了小皇帝,小孩无知,怀里还抱着软软的枕头,像是刚从床上拽下来的。   他抱着幼帝坐在了御座上,顾图便与群臣百僚一同掀了衣襟跪下,三跪九叩,山呼万岁。   雨水从顾图的衣衽里肆意地流下,黏得他不舒服。魏晃在后头扯他衣角,问他:“待结束了,去哪儿玩玩?”   他不回头地道:“你哥哥是有正事儿的人。”   魏晃“啧”了一声,“了不起了不起。”   隔了雨幕,顾图仰着头也看不清那御座上的人影。脑中无端想起自己见过的那一面周公辅成王屏风,觉得从很远处看去,也许那一大一小是很像周公抱着成王,那九重渊默的模样,便是所谓的百王之规矩,万代之绳墨。   也许若江夏王能长命百岁寿终正寝,也能被人刻上屏风,做成故事。毕竟他长得也好看,谁能抵抗一个抱着娃娃的美男子呢?   22   顾图说有正事儿也是真的,立春大典之后便是点兵,江夏王分了他一万兵马,轻骑出洛南道,途经郡县皆须供给,直指西昌侯主力。   江夏王对他的要求是将西昌侯带回来,最好是活的,死了也无妨。只要有了这一桩军功,朝中便无人敢再多嘴了。   待万事齐全,太皇太后又特意召他进宫了一回。这回是为了让他熟悉另一名监军,那是永安宫的尉官陈宗直,今次也挂了都尉衔,级别上与顾图是等同的。   小皇帝在丹墀底下自己摆着沙盘玩,太皇太后慈爱地望着,对他们说道:“打仗的事情,老身不懂,但想江夏王安排的总没有错。先帝当年也与我说,晚书虽然身子弱些无力骑射,但胸有兵书,能为万人敌。”   江夏王明明不弱的。顾图一边想着,一边诺诺地应下,旁边陈宗直开了口:“还是太后与先帝慧眼信赖江夏王,江夏王才能为朝廷所用。”   太皇太后笑道:“都是宗室血亲,危难之际,他自然要挺身而出。何况他与外藩走得近,于朝廷是好事。”   所谓的“外藩”,难道说的便是自己?   陈宗直看了顾图一眼,笑道:“顾将军不必紧张,这回是周公诛管蔡,自然得天之助。”   顾图低声道:“是,西昌侯一介宵小,不足为惧。”   “你看看,顾将军虽是匈奴人,却颇懂得些道理呢。”太皇太后笑着,一手撑着鸠杖,温柔地说,“意合则胡越为昆弟,不合则骨肉为雠敌,古人诚不我欺啊。”   23   顾图出征前夜,邸舍中的小吏们凑钱给他置办了一桌酒席,各国的使臣质子并滞留京中的计吏们都来饯行,还有门口养鸟的大爷、后院种花的小娘,全都来分一杯酒。最后结账钱不够了,顾图还只能一咬牙拿自己的俸钱凑上。   他望着这一大桌子的人,想自己前二十三年过得也算顺遂。邸舍只是京中的寓所,人们来了又去,就算打他骂他也不过停留几日,他也都已习惯了忘却不计较,而在这遭人轻贱、受人欺侮、任人打骂的间隙里,总还有这些似朋友不似朋友的人陪着自己。只是另一面又想到江夏王贵极人臣,有没有这样所谓的朋友陪他呢?啊,肯定是有的,他不是还有个“相好的女子”在芳林馆么?   不知那“相好的女子”,有没有见过江夏王孤独一人时的模样。那像是去年晚秋的时分,王府里花木凋敝,顾图随一些门客去谢恩,隔着烟水寥廓的池塘,见江夏王独自趴在水榭阑干边,松松垮垮的姿势,百无聊赖的神情,只望着石台子底下的鱼儿发呆,偶尔偏过头去咳嗽几声。那一刻顾图还觉得他分明是个小孩子的,但一旦见了他们,那孩子般的脸便立刻紧绷起来,变作了熟悉的清冷残酷。   一群人醉哄哄地踩着月光往回走。春夜优柔,霏微的雨意都收拢,倒是个晴好的天气;应和着顾图的心思,芳林馆又传出了不绝的笙歌。请客的小吏回头望了望,对大家道:“等顾将军功成名就了,我们就不吃那个小破摊儿了,就要进芳林馆去尝尝乐子了!全都算顾将军的账上!”   男人们哄然称好,女子都红了脸加快脚步。顾图没应声,也不反对,魏晃又一身酒气地凑过来,拉着他的衣袖道:“哥哥此去可不要受伤了,这么好的身材呢……”   顾图一阵恶寒,要甩开他,前头道上却驶来一乘华贵的、亮闪闪的马车。   江夏王的云母车,便在夜中也发着骚气的光,像能把顾图的眼睛都晃瞎了。   他呆呆站在原地,旁边的人已呼啦啦跪了一片,说着给殿下请安。他忽然想到自己背后就是刚刚经过的芳林馆,莫非江夏王就这么耐不住,又要来寻欢了?   24   车马摇摇地停下,吹笙将车帘打起来些,里头坐着的正是江夏王。他目光平淡地从众人身上、也从顾图身上扫过,便道:“都起来,让道吧。”   众人都让了开去,魏晃拽着顾图的衣袖,顾图却不动。车仆赔笑道:“顾将军,让一让?”   叫一声顾将军已然是在长他的脸了。   顾图却径自举步,往前走到了江夏王的车窗下,江夏王挑起了眉。   “臣……”顾图想了半天,“臣明日就要走了。”   “嗯。”江夏王不甚耐烦似的。   “臣今日见了太皇太后与皇上,蒙了恩赏,臣……臣一定……”他绞尽脑汁想说些好听的,学来的那些冗长句子却一个也不肯浮出脑海,旁边乌泱泱数十人都不明就里地望着他,望着他的局促和焦躁。   “行。”江夏王说,“孤只望你言行如一。让开吧。”   天晓得,他就是不想让开啊。   顾图将心一横,突然攀上了车辕,夺过了车仆手中的马鞭。车仆被他吓了一跳,旁边的几名侍卫都要按剑上前时,他却闷闷地说道:“臣为殿下驾车。”   江夏王又道:“行。”   “殿下要去哪里?”   “芳林馆。”   握着马鞭的手又紧了一紧。   “殿下……身体不妨事么?”   江夏王骇然笑了,连旁边的下人们也都憋不住笑声。   “孤的身体好不好,与你有什么干系?”江夏王一边笑着,一边又咳嗽了几声,像是被他逗的。   可是顾图却觉得奇怪。殿下的咳嗽总是来得不合时宜,他回头,便看见对方苍白的脸容上泛着病态的红,眼睛却盯紧了他,像要把他说不出口的话都剜出来。   万一殿下是真的不行,却碍着面子不得不去呢?顾图心头一紧,自觉有责任把殿下从销魂窟里救出来:“臣明日出征,有事想与殿下商讨。”   江夏王深呼吸了一口气,身子斜倚着车壁,外边的人虽看不见,但顾图知道他的眼神里隐然有些躁怒,“孤没什么可与你商讨的。”   顾图看了一眼车外的人,微微侧了身挡住他们的视线,魁梧的阴影遮掩了江夏王的脸,令后者眯起了眼睛。   “殿下。”顾图哑声说,“臣知道骊姬和叔带是谁了。”顿了顿,“还有共叔段。”又顿了顿,“还有管蔡。”   江夏王静了片刻,身子往后靠,像突然失去了与他争执的兴致。   “殿下,臣明日就要走了。”这是顾图第三次说这话。   江夏王终于低低地、咬着牙说:“蛮子,花样真多。”声音像撒气一般冷下去,“行,回府吧。”   顾图眼睛却一亮,今晚江夏王对他说了三次“行”,足见得江夏王宠他,拿他一点儿办法也没有。他心头陡然轻松,扬了扬马鞭,立刻就掉转了马车头。 第12章 行药(上)   25   到王府门口,顾图先跳下了车,伸手欲扶江夏王,后者却从另一头下去了。   月华如练,江夏王的身影像一只孤独的白鸟。   顾图讪讪缩回了手。   江夏王揽着衣襟,由吹笙护着往门里走去,似乎有些急切,也根本不管他。顾图没来由感到被抛下的慌张,愣愣地跟上去,直到江夏王入了寝阁,却也无人阻拦。   守在寝阁中的侍婢吃了一惊,却没言语,只默默往外走。未几,送过来一只彩绘了花鸟的精致小方盒子。   吹笙看了一眼房中傻站着的顾图。   江夏王摆摆手,“无妨,喂孤服下。”   吹笙领命,将那小方盒子上的扣儿弹开,里头是一张金箔彩笺,笼了一堆研得细细的灰色粉末。吹笙将那彩笺捧起,又去取来酒杯,要斟酒送服。然而江夏王却像不耐烦,径自拉过吹笙的手,将那一把粉末仰头便服了下去。   一盏孤灯,映着江夏王服药过后片刻迷乱的眼神,恍恍惚惚地盯住了顾图。   顾图的心猛地一跳,他并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傻子。“殿下,”他轻声,“这莫非是寒食散?”   江夏王笑了,“是啊,你也想试试?”   他才不想。洛中服散成风,邸舍里不少外地人也来尝试,服用之后丑态毕露,颠三倒四,令顾图避之不及。他不能想象江夏王也变成那个样子,忍不住又上前一步,“殿下……殿下为何要服散?”   江夏王看了一眼吹笙。这小童极懂事,得了一个眼色便欠身退下,还带上了门。江夏王坐在地上,一手搁在膝盖,斜眼看顾图,“据说魏朝何晏,耽酒好色,床上不行了就服散,总还能大战三百回合呢。”   顾图:……   26   “就为了这?”顾图说。   江夏王不言。   “您所以去芳林馆,就是为了这?”顾图手心里渗出了汗,握紧了又松开,“为了大战三百回合?”   江夏王“啧”了一声,偏过头去不理他。   然而与殿下咫尺之距的空间里,像是越来越热了。寒食散性燥烈,顾图见过的服散之人常是热得受不住,有光着膀子往河里跳的,有三九天躺雪地里的,他有些好奇,心头甚至想,江夏王每到此刻,也会脱衣服么?   “蛮子。”江夏王说,“你拦着不让孤去芳林馆,孤热死了怎么办?”   “这不是您自己要服散的嘛。”顾图嘟囔着,抬起眼看他,“我也照顾过服散的人,只要您吩咐,我不见得比芳林馆的小娘子差。”   江夏王像被他噎着了,目光在他眼底逡巡片刻,修长的手指轻轻扯了扯衣领,声音也慢而悠扬,“芳林馆的小娘子,会给孤镇一盆冰块,还会铺上水晶簟子。”   顾图挠了挠头,海口已经夸下,他只能去寻冰块了。走去推开了门,却见吹笙抱着水晶簟子,侍婢捧着一盆冰,像已然等了许久,还悄没声儿地瞪了他一眼。   他只好让开,让他们进来将枕簟理好,将冰盆放好,盆上的錾银架子上还搁了果盘,盘上是切好的甜瓜片围着红亮可喜的桑葚,叫顾图看一眼便口舌生津。   他们退下了,这回是再次将门关了个严实。   江夏王笑了一声,声音从胸腔子里震动出来,不知是不是服散的原因,他的话语也朦朦胧胧的:“想吃?”   顾图回看他,点了点头。   江夏王道:“芳林馆的小娘子,还会帮孤宽衣裳。”   顾图:……   慢慢蹩过去,江夏王坐在水晶簟上,颀长身躯斜倚着玉枕,汗水细细密密从额头渗出,却更衬得那双狭长的眼睛里清光如梦。顾图在他身前半跪下来,笨拙地给他解衣带。   那一枚山玄玉上刻了百川归海,在顾图的手底琤琮地一响。他闷闷地低了头,外袍里面还有长衫,长衫里面还有亵衣,布料的色泽愈来愈浅,体温却越来越高。一只手忽而落在了他的发间,像是想抚摸他,却惊得他猛然一颤,那手便摔落下去,抓住了他的臂膀。   五指嵌入,让他手臂发了疼。江夏王似是微微直起了身,在他耳边低沉沉落了一句:“顾图,我热……”   十九岁的少年在同他撒娇。可是顾图又有什么法子,药是你自己吃的,还能赖我不成?许是见他没反应,江夏王反而不依了,拽着他的胳膊生生将他拉近来,重复一遍:“我热。”   “我在给您宽衣了。”顾图梗着脖子,“您不要……胡闹。”   江夏王盯着他,莫名地笑了,笑声倾吐在顾图的颈项间,像在挠他痒痒。江夏王朝他贴过去,另一只手如愿以偿地抚上了他的头发,将脸埋在他发间,闭着眼睛说:“孤偏要胡闹。” 第13章 行药(下)   27   顾图已拿不稳他,他全身都烫得吓人。可是这灼烫好像逼得什么东西融化掉了。江夏王一边笑着,一边诱哄地去寻他的唇,他欲抵抗而不得,混乱中两人身躯贴得越来越近,他半跪的膝盖压在了江夏王大腿,江夏王的发丝则撩上了他的胸膛。   两人的唇忽然在空气中擦过。   顾图呆住。对方的唇滚烫,像给他点了火,立刻就能将他烧成飞灰了;然而那人犹怀着一丝怜悯,分开一点点距离笑望他,低声对他说:“你无端来寻我,说要照顾我,还给我宽衣裳……都是你自己求来的,你不可以抵赖了。”   顾图剧烈地喘气,而江夏王往下望着,竟伸手去触碰那起伏的胸膛。顾图浑身都绷紧了,连带胸肌都硬得像铁,精壮的,却透出颤动的暗影,像一种无声的臣服。江夏王又笑起来,手上用了力去推,长腿也压上来,便将他推倒在簟席上。   江夏王俯下身,重重叠叠的衣衫遮了灯火,顾图徒劳地睁大眼睛,氤氲的热气之中,似能看见江夏王精实的胸膛与小腹,再往下是解了一半、在空中诱惑地晃荡着的衣带,再往下……   两人贴在了一起,江夏王的舌尖发烫,在空中勾着顾图,不过片刻,顾图已沉醉于和他的吻。汗水与涎液都分不清楚,朦胧的视阈中是少年微蹙的眉头与颤抖的睫,狭长眼瞳引出天真的诱惑,手却窸窸窣窣不停歇,将衣衫底下的衣衫都褪去,便猝然触碰到了顾图怒张的阴茎。   顾图猛一激灵,江夏王却不给他反应的时间,手将两根东西合拢起来一同圈住,上上下下、不紧不慢地撸动起来。   顾图原该伸手抵抗的,结果却是抓紧了对方的衣襟,像一种催促,令少年眼中冒出了暗火。   江夏王的东西似乎比自己的要大。顾图脑中晕沉沉,想江夏王那一只优雅秀气的手怎么能圈住两根,到了还不是蜻蜓点水,顾此失彼。顾图耐不住,自己也想去碰触,却被江夏王一巴掌拍开。顾图回瞪他,顾晚书却完全置之不理,甚至将另一只带着火星子的手揉上了他的屁股,又重重地拍了一拍。   顾图的眼中立刻蓄上了泪,不知是因屈辱、因疼痛还是因快感。江夏王一边大力气揉着,好像能将他屁股都揉开了,更深处的穴口都开始张合,甚至有发痒的触觉探了出来——另一边却还在吻他,掠夺他,将下身与他一同摩挲着,来来回回似有若无,黏液吞吐在缝隙间,热浪夹击着惘然的喘息。顾图难以承受这前后的刺激,拼命挣扎躲避,却逃不开,这四壁太狭小,连将呼吸错开都没有余裕。   他这回看见了天花板上的平棋,方方正正的一块块雕着双龙戏珠,都腾云驾雾地朝他压了下来。到底脑子不清醒的人是谁?自己为什么就会以身犯险,为什么要来招惹这个人呢……   而今自己被他扣住了。   江夏王轻轻地哼笑着,有流窜的汁液沾湿了他的手,他半抬起身子,伸舌头一点点地从指缝间舔去了,眼底一丝笑意也无地盯紧了顾图,好像已看穿了他的欲拒还迎。   顾图抬起手挡住了眼睛,不愿意与这人对视。   江夏王的眉毛拧成了结,也不催,俯下身又去舔他。从锁骨到胸脯,继而是乳头,柔软的舌在上面打着旋儿,甚至嘬出了水声。顾图好像听见自己又没出息地叫了一声。可这是没有法子的事,凡被他抚摸过的地方,被他亲吻过的地方,甚至,只是被他的衣衫与发丝拂过的地方,都开始泛起细细密密针扎似的痒。昏暗之中身体已贴得这么近了,却犹觉不足,顾图甚至将腿都抬了起来去轻轻碰他的腰,想让他靠近一些,再靠近一些……   即将攀顶的一刹那,江夏王却猝然地停了手。   顾图的身子绷直了,在这一刹那,他甚至想过把性命都交托过去,可对方却停了手。   顾晚书!   顾图简直想点名道姓地骂他,可江夏王却握紧了他的家伙,像要挟他一般脸上挂了笑。   “顾图。”江夏王笑着唤他,声音有几分深夜的沙哑,“你为什么不让孤去芳林馆?”   顾图不答。   江夏王微微眯了眼睛,手上又收紧一些,追问:“为什么?”   顾图简直想把他踹下去。为什么?不让去就是不让去,哪来那么多为什么!他抱定破罐破摔的心情一言不发,江夏王哼了一声,将下巴蹭在他的胸上,“你不肯说,孤也知道。你怕孤真的大战三百回合,回来没力气伺候你了。”   顾图被他臊得满脸通红,想不通这人怎么有这么多无法无天的骚话,可自己偏偏不能违抗。他憋得慌,甚至想出声哀求,眼里挂了水雾,看过去只觉江夏王俊美的脸愈发云遮雾罩,像是在离自己很遥远的地方,连一点柔情的残影都不肯舍给他,他又没来由地委屈。   也许是这表情取悦了江夏王,少年的呼吸猛然粗重起来,两只手一同圈上来用了力捋动,滑溜的柱身上伞盖一张一合,宛如能吞噬万物的洞,它愈来愈张狂,也愈来愈空虚——   直到猛力地喷吐了出来。   辨不清是谁的精液,总之全部喷溅上了顾图那鼓胀的胸脯。   江夏王一手撑在席上,一边低头看着他的胸,眼神愈加深黑。   28   顾图见他的头发将要撩到精液上了,第一个反应竟是轻轻去将那发丝儿拂开。   然后,他才稍稍坐起身,去寻巾帕给自己擦拭,发泄过后理智回笼,连那委屈的怨气都消弭了几分,只是低头看自己的胸时,又生出些好奇,伸手指轻轻地抹了一下。   这动作也都被江夏王看在眼里,立刻又遭他扑了上来,长手长脚环抱住顾图健壮的腰身,一边还试图去分开顾图的大腿。   顾图这下清醒过来,可就不那么好糊弄了。像对待小孩一样不停地推开江夏王,江夏王又不停地贴上来耍赖地磨蹭,还往他耳朵里吹着气,声音绵软软的:“顾图,不够……”   顾图哑声,“您还要怎样?”   问出口他就后悔了。江夏王带着坏笑去蹭他腿间,一边又低头去舔他胸膛上的精液。顾图心想这寒食散莫非真是什么灵丹妙药不成?明明自己的家伙都还耷拉着的,这人怎么又硬了?下意识就去推他,一边说道:“不行,我……不行,殿下,我明日还要出征的!”   终于找到这一个理直气壮的由头,他猛地来了力气,一下子往后退了两尺远。   江夏王一愣,薄唇边还挂着精液,又靡乱又懵懂的模样,叫顾图心如擂鼓。烛光飘暗,江夏王半撑起身子,扁了嘴道:“方才明明也是你说,明日要出征,所以要孤陪着你的。”   他说的可不是后半句这样的话。顾图发窘地道:“可是我——”   “你出尔反尔!”江夏王任性地指控他。   “——总之不行!我,我没想过……”   江夏王突地哼笑了一声,“你没想过?此话当真?”   顾图咬了牙,没能立刻反驳过去,却好像已经输了。江夏王的笑意愈来愈明显,倾身过来,温言软语地对他道:“你既然从没想过,那没法子,孤就只好去芳林馆……”   芳林馆芳林馆,好像那是个可以威胁到他的地方一样。顾图胸中充满了酸胀的感觉,被人压着,脑子发晕,声音也不似自己的:“殿下,我也不是傻子!寒食散,药性燥烈,极伤身体。殿下今夜并未去芳林馆,却还要服散,总不能真是为了和我……”他又脸红地顿住,“总之,我想,殿下服散,定有殿下的缘由。”   江夏王奇异地沉默了片刻。   好像是知道自己今晚终究得不到想要的东西了,江夏王歪着脑袋看向他。   “你这蛮子,怎么骗也骗不倒,没意思。”   说着还撇了嘴,像跟他置气。   顾图浑身尚还乏力,斜靠在席上,只见江夏王散乱的长发笼着清隽背影,映在烛火间,像一张单薄的剪纸。   “殿下服药,”顾图低声问,“是为了治病么?”   “是啊。”江夏王却答得很快,“你知道孤小时候,弓马骑射,都是诸王第一么?”   29   顾图一怔。   “后来孤就生了病啦。”少年的语气轻快,像深夜里静寂爆裂的灯花,一跳一跳地就消失了,“有好一阵子,不能下床,不能见人,成日地咳嗽,咳得像个痨病鬼。御医说要用性燥的药物来相克,起初都能克住,渐渐竟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为了压住寒气,须服的药愈来愈多,也愈来愈烈。最后就用上了寒食散。孤琢磨着它也没有外界传言的那么凶险嘛,便如方才,不也安稳地过来了?”   还说方才,方才您差点把我给强暴了。顾图腹诽。   江夏王坐在他身边,低头对他笑,“但孤的确想试试,看这东西,是不是真能让男人雄风不倒。”   顾图低声:“若我今晚不在,殿下就该在芳林馆行药了,是不是?”   这话像在质问他,语气不太好。江夏王却不恼,但也不回答,只抿了唇,望着顾图轻笑。   他就像很清楚顾图的弱点似的,知道在何时绝不能给他一个痛快。顾图只觉方才被他揉过的屁股也火辣辣地痛起来。   ——今夜就要这样过去了吗?弄了一地水淋淋乌糟糟的,欲望纾解过后,又有什么更深的东西叫嚣着想出来。可是明日,明日自己就要走了啊。   “殿下,”顾图轻声道,“当年,是有人害您吗?”   顾晚书的目光定住,烛火在那目光里飘摇。   “大约是吧。”半晌,他道。   顾图伸手去碰了碰他衣褶上的那枚山玄玉,“周王子叔带私通于狄人,引蛮夷入洛阳,是春秋的大罪人。殿下,我虽然愚钝,但我到底是会翻书的。”   江夏王望向他,像在仔细端详着他,“太皇太后怕我会做叔带,你也怕么?”   “我自然不怕。”顾图理所当然地道,“您若是叔带,我不就是那蛮夷么。”   江夏王笑了,好像根本没有把顾图这话听进心里。这让顾图有些难受。   “殿下,您不相信我吗?”   “孤信不信你不重要,重要的是天下人信不信你。”   江夏王说着便站起身,一边披上了衣衫,却仍大咧咧地敞着凌乱的前襟。顾图坐了起来,又抓了一把自己的头发。   明明很重要。殿下信不信我,明明最重要。   江夏王赤足又走过来,踩在他两腿中间的地面上,他的下巴正擦过江夏王薄薄衣料罩住的半勃的阳物。像是个很骇人的巨物,却被欲盖弥彰地遮掩住了,江夏王还笑得很纯良。   顾图的喉头竟动了一动。   “所以你此次好好表现,回来后封了上将军,孤就认真操你。”   “我,”顾图这时候终于想起来找补,“这种事,我是当真没想过!”   “行行行,你没想过。”江夏王却好像已经习惯了他这副着急上火的模样,浑不在意地往床边走,“是孤,孤天天想。” 第14章 赐剑   30   顾图醒来时,身在江夏王寝阁的床上,却见不到江夏王的人影。   他迷迷糊糊坐起来,想自己昨夜原是睡在地上的,不知何时被挪到床上来了。外头有侍婢敲门进来,见了他睡过头的模样,脸都红了,眉头却高高皱起。顾图不明白,低头才见自己赤裸着胸膛,唯好在胸膛上的精液早在昨晚已洗干净了。   ……胸膛上的精液。   想了半天,自己的脸竟先烧起来,记忆是他不愿细想的浑浊迷乱。拿过侍婢手中的毛巾,道:“我自己来,你们出去吧。”   下人们都如蒙大赦地退下。他想到今日要出征,自己可是主角儿,心头急躁起来,三五下穿好了床头摆的衣裳,推门要走,庭院彼端的侍卫却道:“顾将军醒了?”   顾图一怔:“……你们在等我?”   那侍卫欠了欠身,“殿下留了东西给您。”   顾图走过去,那侍卫便带着他穿过回廊,上了楼梯,走入一间小阁。阁中了无他物,只在空荡荡的中央摆了一把长剑。   顾图一呆,“这便是那东西?”   他怔怔地伸出手,碰了一下冰冷的菱纹剑鞘,又握住了深黑无光的剑柄。从外观上看是一把颇为朴素的剑,但他执起时发现十分轻巧,将剑鞘开了一线,便有冷光袭人,倏忽如惊电飞出,一阁之中,光焰大盛。   “这剑刃由西域精绝国的精铁制成,轻薄锋锐,殿下说,也许将军是知道的。”   他自然知道,只是从未见过。剑刃的银芒宛如那人的眸光,骄矜傲慢,清冷寂寥,偶尔对他带上笑意时,又有些少年人任性的娇气。   “殿下说,宝剑赠英雄,祝将军旗开得胜。”   31   三月中了,襄阳东道上密云不雨,西昌侯被东路冯老将军逼得弃城逃窜,势必要从山下峡谷经过,顾图便在山上安营扎寨,守株待兔。   他觉得这冯老将军真是好人,江夏王的安排明摆着只给顾图送人头,这些勋旧们竟也没有异议,把到手兔子往顾图的矛头上赶。顾图扫荡了周边的喽啰,直奔这座云雨峡,心知这回绝不能怠慢,若跑丢了西昌侯,或许江夏王的颜面也全都要没了。   为此他严厉教令全军禁酒,聚精会神地等在山头,已是第三日。   大风拂过收卷的旌旗,在沉闷得几乎渗出水来的空谷暮色中发出寥廓回声。监军王景臣巡视全营后回到主帐前,护军都尉领中军将军顾图正坐在暗燃的篝火边发呆。   见了他来,顾图便让出一小块地方,道:“若是到夜能下雨便好了。”   王景臣点点头。若能下雨,便是兵法所言的敌明我暗,偷袭良机。只是不能火攻了。   他心里是有些瞧不起这匈奴蛮子的,混迹洛阳二十来年也没个起色,只沾着江夏王的袍角边就捞得一个将军,不过打起仗来骁勇有谋,这两个多月才令他稍稍改观。   王景臣在顾图身边坐下。顾图穿得少,像不耐热,袒出玄黑盔甲下精实的胳膊,正拿一根秸秆百无聊赖地戳着火星子。王景臣寻不到话题,只得问:“陈监军呢?”   “在睡觉。”顾图回答。   王景臣哼了一声,“听说他是太皇太后母舅家的亲戚。”   顾图睁了眼睛,又释然般,“原来如此。”   王景臣看着他,“那将军您呢?”   “什么?”顾图愣愣地。   “您又是江夏王的什么人呢?”王景臣吹了吹眉毛。   “我啊……”顾图想了半天,这确乎是个连他自己也不明白的疑问,“我大约是江夏王的使唤下人吧。”   黄昏与黑夜的间隙之中,有飞鸟嘎嘎地划过树梢的天空。不远处的斥候在紧张地换岗,枕戈的兵士则抓紧时间补眠。这段日子以来,顾图也不曾好睡过,但或许因为心底不断冒出紧张感,反而总是精神奕奕的。   他想起小时候曾见人在沙漠上猎狐狸,铁鞭在沙尘滚滚的空中飞扬,弯刀耀着太阳的光,围起来的绳索倏忽收紧,箭矢就不回头地飞射了出去。那曾经是他最爱看的游戏。   王景臣端详着他的神色,“江夏王起用胡人,在朝中是会惹人议论的。我还想着,将军想必有什么过人之处,才能得殿下青眼相待呢。”   青眼?他不给我白眼就不错了。顾图下意识想。   不过这话对江夏王也不甚公平。他的确是将自己从无所事事的游荡生活中擢拔出来,给俸禄,给交游,给卖命的理由。甚至还给了一些颠倒的快乐。但要说江夏王有多欣赏他的才干?那似乎不是。   他好像只是殿下手中的一个玩物,因为伺候得殿下高兴了,才得了出人头地的机会。   顾图换了个姿势,搁在膝上的长剑便响了一响。殿下或许是喜欢自己的吧?只要他听话。不然的话,江夏王又怎会赐剑给一个匈奴人。   他静了很久,挑了一个颇聪明的回答:“我没有什么过人之处,只是对殿下赤胆忠心罢了。”   从一个胡人口中听见这话,让王景臣发笑。“殿下明察秋毫,这种话他可不会听入耳的。”   “是。”顾图很顺从地承认了这一点。殿下看上去就像是不会信任任何人的那种主君。   “听说将军从小就在蛮夷邸了。”王景臣说着——顾图伸出三根手指:“三岁。”——“将军不想家么?”   “想家?”顾图一怔。   王景臣笑道:“将军还记得父母的模样么?”   父母啊……父母的模样早已经模糊了,在顾图的记忆里,还不如猎狐狸的场景来得更真实。他静静地道:“我家中兄弟多,或许父母早已忘了我了。”   “不可能。”王景臣很是笃定,“你在中原为上国质子,待回到匈奴,便是举足轻重的人了。”   “回匈奴?”顾图皱起了眉,眼神也有些飘忽,“我从未想过。”   王景臣友好地笑了笑,好像是不拆穿他的意思,却让顾图有些不快。   “有一年,匈奴的使者不是说么?漠南遇上了数十年不遇的严寒,牲畜都冻死了,单于迁了王庭,领人们往西北大漠更深处去寻水草——我想就算我回去,也寻不见他们啦。”   顾图将身子往后靠在大帐上,结实的手臂枕着头,炯炯双眸仰望着黑沉沉的夜空。今晚连星星也没有,风愈加地紧了。   “将军见过匈奴的使者?”王景臣却问。   顾图乜斜着眼瞧他,“王监军,套我话呢?”   这蛮子,属实狡猾。王景臣站起来,直接地道:“是啊,殿下有命,我不敢不从。你心中应当清楚,殿下能将你捧上青云,自然也能让你摔下地狱。”   “我清楚。”顾图平静地说着,将秸秆往火堆里一丢,一脚将灰堆踢翻了,四野顿时都暗灭下来。   夜幕于骤然间降临,不远处的谷口传来了车马与人语的窸窣声音,顾图的声音沉了下去:“传令三军,不要点火,立刻准备偷袭!” 第15章 夜袭   32   牛车在山谷底开道的声音缓慢而滞重,伴随着终于落下的隆隆闷雷,卷起疲倦的泥泞。   一辆又一辆的牛车,驮的竟是满当当的粮草。后头跟着衔枚的马,弃马步行的兵士行列中间,有数架沉默的兵车。   王景臣在树下盯着那长长的队伍,直到它的首尾都入了谷中,便听见身边的投石桩缓慢升起,晃动的阴影如择人而噬的恶鬼。兵士们压低声音四处奔走,惊动林梢的乌鸦振振飞向夜空。他望向身边的顾图,彼一身红衣黑甲,长发束在冷铜盔中,面容英气而冷峻,一双眼睛里冒着狼一样潜伏的冷光,竟好像很兴奋。   大雨瓢泼而下的刹那,数十巨大石块也轰然投出,顿时震出山崩地裂般的巨响!狂风暴雨呼啸过高山林木,山谷下断断续续响起不明就里的惨呼声,顾图猛一挥手,埋伏已久、几乎都要等腻了的士兵们便扬着长刀,大叫着如潮水般涌下山坡——   “西昌侯,会在那兵车中么?”王景臣问。   他是个文臣,自然不用冲锋陷阵,但顾图却也没有动,这让他有些意外。   顾图说:“杀光了才知道。”   话中的寒意让王景臣不由得后退了一步。顾图却皱了眉头,往山后走去。   有什么东西不太对劲。   那么多车的粮草,全都孤注一掷地走了这山底夜路,西昌侯当真有这么蠢么?   “将军!”后方的士兵气喘吁吁从山的另一头奔来,“在、在那边半山腰的小路上,发现了西昌侯!”   顾图眸光一凛,问清位置和对方人数后,迅速调来数百精兵,又对王景臣沉声道:“王监军,此处善后都交给你了。若我天亮未归,请你增派援兵。”   “我省得。”王景臣匆促点头,又忍不住问,“你要亲自去?”   顾图望了一眼他背后的山谷,微微一哂,“此处只剩瓮中捉鳖,手到擒来。但若是让西昌侯逃走,我们即使有功,也要变成罪过了。”   王景臣道:“若陈监军来呢?”   “也听你的。”顾图紧了紧甲衣上的绑带,一边不回头地摆了摆手,矫健的身姿几个纵跃便消失在夜色之中。   33   这云雨峡的半山腰,竟当真有一条顾图之前都未发现的小路。   顾图与兵士们屏息候在路前方,听着那摇摇的车声与淅淅沥沥的雨声。四周愈加地寂静,对面的山坡被雨水冲洗,暗黑的砂土随着泥泞滚落在道路上。坡上狂风阵阵,宛如鬼啸猿啼。   终于,视野里出现了西昌侯的人影。   那是一乘小小的轻辇,只由两名辇夫扛着,旁边随行了不少的侍卫和下人。辇上的人抓紧了险些被风雨掀翻的车栏,顾图几乎能看见他衣袖上脏污的龙纹和那青筋毕露的苍老的手。   看来西昌侯是真的要亡命天涯了。   那两名辇夫行到顾图的视野下方,道路被山石泥土堵住了。侍卫躬身与西昌侯说了什么,西昌侯便颤巍巍从辇中走出,似乎是打算步行绕过去。   顾图抬起的手猛然落下,旁边兵士拉满的弓弦骤然绷出,唰唰乱射数箭,西昌侯身边的人便倒了一片!西昌侯大吃一惊,与众人四散逃窜,各个躲到了巨石背后,夜雨中眸光恐惧地颤抖。   顾图长身而立,一声狼啸,拔剑冲下!亲兵们也都斗志昂扬,抓住了西昌侯便是一辈子荣华富贵,而眼前不过是一群老弱残兵,何足惧耳?   精绝长剑被雨水冲过,刺入阻挡之人的胸膛,鲜血便喷上顾图的脸。他甚至舔了舔嘴角,很享受此刻喋血的快感。   也许洛阳人说得本没有错,匈奴人生来就不受文教,凶暴如狼,不管平日里装得多么乖巧,一旦闻到了鲜血的气味就会原形毕露。   他一把攥住了西昌侯的领子,将他从藏身的大树之后拖拽了出来。原来西昌侯只是个如此瘦弱的老人,鸡皮鹤发,眼神浑浊。顾图将他往泥泞里一丢,这狭窄的坑道上,本就不多的西昌侯党羽已被绞杀得七零八落,顾图的亲兵们渐渐朝这里围拢过来。   就在此时,一根羽箭破空的声响,夹在凌乱的风雨声中,细微得几乎听不见。   锋利的箭镞猝然刺入顾图的大腿,竟迫得顾图往前跌了一步。他震惊回望,铺天盖地的箭矢竟如蝗雨般从那对面山坡上飞落!   顾图再没有料到会中了西昌侯的计中计,将手底下的老人猛力往车辇上一摔,大怒道:“好个奸贼!”   西昌侯一边咳嗽着,一边泛出不合时宜的冷笑,“我若不以身试险,又怎么能骗得将军亲来?”   只这两句话的功夫,顾图身边的兵士已被射杀大半。顾图钳着西昌侯的脖子将他挡在自己身前,那山坡密林中的人竟也毫不顾忌,仍旧箭如雨下!   西昌侯拼命地挣扎着,被钳制的喉咙中发出干呕一般辨不清字句的叫唤声。三两支箭射中了顾图的身躯,但更多的,则是将他们的主君西昌侯扎成了刺猬。   鲜血混着雨水,西昌侯浑身都脏兮兮的,凸出的眼球渗着血,不知望向何方,“顾晚书,黄口小儿……竟敢害我……”   听他提起了江夏王的名讳,顾图不由得冷冷地道:“是你自作孽,不可活。”   西昌侯冷笑一声,像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当今天子,得位不正,傀儡架子而已……你这蛮子,搅进我朝家事,又何苦来哉?呵,呵,”他悚然笑了两声,声音渐渐凉了下去,“不过你也回不去了……”   话声甫落,他的脑袋便一折,倒了下去。竟是气绝了。   顾图抬头望向密林外的天空。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分,大雨如千万根针刺入他衣衫——也或许并不是雨脚,而是真正的箭矢。天明,很快就天明了。   只要熬到天明,王景臣发现异样,就会派来援兵。   他将西昌侯的尸体扔到一边,黑黢黢的山林之中,仍不知藏匿了多少拉满弓弦的敌人。他沾满鲜血的手握紧了大腿上的箭,一咬牙,便猛地拔了出来。   他还不能死。   “你领中路,与西昌侯主力交战,必须给孤拿个大捷回来,明白吗?”   “你心中应当清楚,殿下能将你捧上青云,自然也能让你摔下地狱。”   说他回不去?他偏要回去。   34   破晓时分,有杜鹃的啼鸣将云雨朦胧的山谷唤醒。   王景臣已在清点战场,陈宗直在一旁装模作样地巡视。   此次战果不错,然而那几架兵车之中,确乎没有西昌侯的人影。王景臣皱着眉,看了看天,又看了看身后,顾图离去的地方。   终于,他将簿书往亲兵手上一丢,道:“陈都尉,该派兵去寻一寻将军了!”   他没有叫陈监军,而是叫陈都尉,让陈宗直颇是受用。然而后者掏了掏耳朵,却道:“顾将军想独占西昌侯的人头,我此时过去,不是坏他的好事儿么?”   王景臣忧虑地道:“然而将军吩咐过,若他天明未归……”   “王舍人。”陈宗直拖长了声音,“你为何如此关心将军?是殿下吩咐你照看他的么?但你想想啊,眼下大家伙儿刚打了一场硬仗,都很累了,只等着分奖赏了,而你又是个文臣,说要去救援,谁听你的?将军带走的乃是营中精锐,若连他们都搞不定,那我们岂不是更加搞不定?依我看,不如先传捷报到洛阳,领了赏再说。”   王景臣怒道:“你这是虚报!将军走之前说了,由我来调度全军——”   “那你自己领兵去啊。”陈宗直抱胸而立,讥诮地道。   对方到底是太皇太后的人,哪里会管顾图的死活。王景臣心中明白得很,但又奈何他不得,焦躁地原地走了几步,却听见不远处山林躁动,正在休息的兵士们连武器都来不及拿,就被冲上山来的敌兵刺中!   陈宗直吓得立马挥出了刀:“怎、怎么回事?!”   然而只片刻之间,残余的敌兵已全数冲击而来,抱定了最后一击的觉悟,往清晨冰冷的雨水里溅上了滚烫的鲜血。王景臣立刻拿过长剑,厉声:“中计了!昨夜的那些,根本不是西昌侯的主力——”   35   顾图的眼皮上沾了血,凝固了,睁开眼的时候,便带得一阵疼痛。   半是血红的视阈里,是摇摇晃晃的树木,往他身上滴着水。书上说高树多悲风,在这冷漠的春日清晨,却让他给体会到了。   身上似乎已全是窟窿,纷纷汩汩地往外冒血,像要把他这寡淡人生的记忆也全都带走。这大半年的,真像一场梦啊,若是没有遇见江夏王,自己不会加官进爵,也不会征战沙场,更不会到今日,死在这个荒郊野岭。   这地方叫什么来着?云雨峡……云雨峡,说不定,便是襄王遇到了神女的地方。四面氤氲的血雾都染上了旖旎的色泽,他想起了江夏王那若有情若无情的美丽脸容。   他闭了闭眼,复睁开,手撑着一旁粗粝的尖石,便慢慢地坐了起来。环顾四周,慢慢记起自己方才是在绝望的冲杀之中滚落了一处山崖,在树枝之间剐蹭了无数道,最后落在了这个泥坑里的。   那柄沉默的银亮长剑正躺在他手边,剑刃上的血早已被雨水冲洗净了。他抓过来,便拄着这剑缓缓地站起了身。   上坡后不远,便是西昌侯与许多将士的尸体。方才埋伏两边的西昌侯兵士们似乎已不在此处,最有可能的,乃是往山上去拔营了。   但西昌侯已死,他们再是冲锋陷阵,又为了谁呢?——西昌侯明知自己会死,那就算神机妙算,最好也不过鱼死网破,又有何益?   要么,这个死人,根本就不是西昌侯;要么,西昌侯自己也不过是个傀儡架子,他的背后,还有别人。   顾图咬紧牙关,攥住那死去老人的衣领子,像拖一块破布似地缓慢拖动他往山上走。   这西昌侯究竟是不是真的西昌侯,他很快就能知道了。   36   当顾图浑身是血地站上了山头,陈宗直以为自己眼睛花了。   可是他纵然甲衣褴褛,遍体鳞伤,大腿和腰腹上都是血窟窿,连眼皮子都糊了血,但他那昂藏身躯到底是站得笔直,在杀红了眼的乱军阵前,他一手举剑,另一手将一具尸体往前一抛,声音沉沉如闷鼓,炸响在所有人耳边:“叛军听令!贼首西昌侯顾勉,已伏诛本将剑下,还有不想死的,就给本将放下武器!”   王景臣震惊地抬起头来。   山间的阵雨已渐渐停歇,顾图手中的长剑耀映着水与血的清光,也耀映着他脸上桀骜的冷笑。 第16章 班师   37   三月内,一连三道军报加急传入洛阳。   第一道是都尉陈宗直发来的,说一万精兵埋伏云雨峡,绞杀西昌侯主力两万,缴获粮草辎重无算,平叛可谓是大功告捷。   第二道是江夏王府的舍人王景臣发来的,说西昌侯间道逃窜,有赖中军将军顾图冷眼识破,一举击杀,叛军虽然人多,但群龙无首,很快便倒戈投降。   第三道姗姗来迟,才是那顾将军本人发来。说西昌侯的人头已在路上,由两位监军快马加鞭护送回洛,以彰圣德;至于自己,还有些善后的事情要做,或许会慢上几日。   说是几日,其实骑马与乘车的速度相去甚远,当顾图真的回到洛阳,西昌侯的人头已经在城门楼上挂了大半个月了。   顾图养了一路的伤,到入城时,总算能好好地骑在马上,不叫人看出端倪。他仰起头,归来已是初夏了,漫天烟絮都飘尽,风日晴暖温柔,江夏王抱着小皇帝坐在绫罗大伞下,俊秀的脸庞无表情地下望着他,那双深冷的眼眸里像因他的归来而亮了幽微的光。   离开这么久了,他会不会想我?   若我当真死在外面,他会不会惋惜?   顾图知道这种想法很卑劣,但他却忍不住。即使隔了太远距离,他实际看不清楚那人的眉眼,但自己拼了一身伤疤,用尽了所有劫后余生的气力,总也该得到一点回报吧?   入宫,领赏,谢恩。顾图进爵一级,都尉的封号升了将军,还赏赐了黄金万两,并一区京中的宅邸。富贵来得太突然,砸得顾图耳鸣眼晕,只能唯唯诺诺。太皇太后不住口夸赞他有勇有谋,敢作敢当,王景臣和陈宗直在一旁溜须拍马,连惯常瞧他不起的几名老臣也捋着胡须说他后生可畏。在这一刻,没有人提到他是个匈奴人的事实。   而江夏王坐在太皇太后下首,怀抱着永安宫中养的白猫,就和他抱着小皇帝时一样,动作轻柔,表情淡漠。嘈杂的人语中,他是不出声的那一个,但顾图偶尔与他目光交汇上了,他却会笑。   这不可说的笑意又让顾图得意忘形,想,殿下一定是念着他的,见他锦衣凯旋,旌旗招展,一定是高兴的,只是不肯当面说出来。   殿下是真的很孩子气。   38   太皇太后在华林园中设宴给顾图庆功。顾图从未体会过如此众星捧月的感觉,一时伤口不疼了,身体不累了,高官重臣们的敬酒来者不拒,连一贯抬着下巴看人的高门女子也都屡屡朝他递来眼风。   欢笑的人们翻来覆去便是问他这几个问题:“你是匈奴人,那你为何姓顾?”“你会说匈奴话么,说一句让我们见识见识?”“漠北荒原,是什么样子的?”   问到后来,顾图的兴奋劲儿也渐渐过去了。觥筹交错之中,面前华服盛装的人们像一道高高的墙,状似友好地笑着,提醒着他他是个匈奴人的事实。因为他是匈奴人,所以他会惹来好奇;因为他是匈奴人,所以他只会惹来好奇。   酒气上了头,大腿的箭伤隐隐地发痒。军医说了必须禁酒的,但他还能怎么办,这是太皇太后御赐的佳酿。他寻个由头回到自己席上坐下,又倒了几大杯水咕咚咚地喝了,不远处有宫女盯着他那滚动的喉结,待他望过去了,对方却又掩帕嗤笑,好像他连喝水的姿势都是一股蛮风。   他想自己莫非是脑门上写了匈奴二字?他用了汉人的姓氏,读着汉人的书,给汉人皇帝出生入死。过去在洛阳的街巷里游手好闲,被人“蛮子”、“蛮子”地骂,自己尚会嘻嘻哈哈地应;如今没有人这样直接地骂他了,他反而无处不认识到自己不过是个低三下四的真正的蛮子。   陈宗直端着酒盏过来,笑着朝他作了个揖,“顾将军凯旋回京,我等无不欢欣雀跃啊!我们也算是一个战壕里滚过的了,往后还要请顾将军多多担待!”说着便将酒盏举起,要与顾图碰杯。   顾图看见他就脑仁儿疼,连带伤口都要发作。当时若不是这位陈都尉自作主张不肯来援,他又何必要一个人把西昌侯的尸体翻山越岭地拖回战场?然而陈宗直选了个好时候,太皇太后此刻正在侍婢搀扶之下站起身来,温和地环顾四周,似乎是要先离席了。   顾图没奈何,只能拿起案上酒盏站起了身。正要说几句场面话时,举盏的手却被另一只修长的手优雅地按了下来,“陈都尉说欢欣雀跃,可是认真的?”   顾图一愣,江夏王竟不知何时站在了自己身侧。   回京之后,这是第一回距他如此之近。有些酒气,不知是谁的,弥漫在两人的身周。江夏王却是笑看着陈宗直,玉树临风,胸有成竹似的。   陈宗直呆了一呆,“自、自然是认真的!”   江夏王笑道:“可你这敬酒便不太认真。孤看,主将平安是一喜,恩赏周遍是一喜,未来飞黄腾达,又是一喜。陈都尉,你至少要先饮三杯。”   顾图这回不会看错了。江夏王的眼底有揶揄的冷笑,毫无顾忌地探出来,使那张惯常藏住了年龄的脸都泛起少年人恶意的光彩。   陈宗直窘迫万分,但又骑虎难下,只得道:“是,是,我先饮三杯,先饮三杯!”便由着一旁宫人给他添酒,埋头猛喝,竟真的喝了三杯,“现在,顾将军肯赏脸与我干杯了么?”   “陈都尉也太不体贴了。”江夏王一边笑眯眯地说着,一边从吹笙手中接过一只剔透的琉璃壶,壶腹中的液体清澈透明,不知是何物,“顾将军身有外伤,饮不得酒,陈都尉莫非不知?”   陈宗直心中叫苦,这顾将军方才明明该喝的不该喝的都喝了,为何到他敬酒时就要推三阻四?偏顾将军自己还不出声——陈宗直朝顾图望过去,后者表情阴晴不定,与江夏王之间,有一分微妙而平静的距离。   “啊,是,瞧我这记性!那顾将军随意,随意,以茶代酒,以茶代酒嘛!”陈宗直打着哈哈,只想开溜,江夏王却无辜地睁大了眼睛,语气像个不解事的孩子:“陈都尉竟都不记得了么?云雨峡一战,明明是陈都尉不听号令,不从救援,才害孤的顾将军受了这么重的伤的。”   39   顾图倒抽了一口凉气。   不远处,正要离开的太皇太后果然驻了足,微微蹙眉地望了过来。   陈宗直终于认识到事情并不简单。自己回京已大半月,凭此次军功也耀武扬威了大半月,没料到竟还有秋后算账的时候。但想太皇太后就在自己身后,难道江夏王还能生吞活剥了自己不成?于是他赔着笑脸,梗着脖子,将声音抬高了几分:“殿下这可是冤枉人了,当时顾将军有吩咐,他不在时,军中调度,都听王舍人的。没有我说话的份儿啊。”   “孤瞧你是喝多了,不太清醒了。这一杯水,原是想让顾将军以茶代酒的,眼下看来,不如给陈都尉吧。”   原来那琉璃壶中装的只是冷水。江夏王慢悠悠地斟出一杯,抵着壶口杯沿的手指修长而矜持,就如他含笑的唇角。   这像是在帮陈宗直找台阶下,于是陈宗直忙道:“好,好,我来喝,我来喝!”   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去接江夏王手中的水。在碰触到那手的一刹那,江夏王却蓦地变了脸色:“谁准你碰孤的?!”“哗啦”一声,一整杯的冷水便朝陈宗直兜头泼下!   陈宗直双膝一折,便立刻跪倒在地。   太皇太后突然往这边走了几步,脸色铁青。   顾图下意识地去拉江夏王的衣袖,想从他手中把杯盏夺过来。谁知后者将耳杯一扔,又拿过那一只琉璃壶,微微倾斜了壶身,冷水便淋淋漓漓地往陈宗直头脸上浇下。   “现在,清醒了么?”   一边浇,一边还曼声地问。   陈宗直咬着后槽牙,湿漉漉的头发凌乱地贴在脸上,声音冷得颤抖:“末将,清醒了。”   江夏王将琉璃壶寥落地一扔。“清醒了就去找廷尉,自己领罚。”   陈宗直屈辱地叩了几个头,便踉踉跄跄地走了。顾图胆战心惊地看着一地狼藉,只觉射向自己身上的审视的目光又多了一些。   不知为何,这洛阳城中的人言人语,好像比战场上的阴谋阳谋,都要来得险恶似的。   他没有江夏王这种践踏万物的本事。   张太后最终没有再走上前来。她望了他们半晌,便自行离去了,这让在场的贵人们更加摸不透,这一场拉锯战,究竟谁胜谁负。   唯独江夏王像根本不把他们放在眼里,回头对顾图冷冷地道:“你的军医是谁,没说过不让你喝酒吗?” 第17章 疗伤   40   顾图硬着头皮回答:“太皇太后金口玉言,臣不好违背。好在伤口已养过一段时日,只要不劳神动骨……”   奇怪,自己为何要说这么多废话,好像殿下愿意听似的。他抬起眼,江夏王神色不定,目光上下逡巡过他的身躯,让他不自觉又掩了下衣襟。今日穿的宽袍大袖的朝服,理当能遮住所有的伤,只是饮酒之后,结痂的地方都开始作痛,仿佛又要狠心揭开了一般。   江夏王淡淡地道:“受不了就回去躺着,没事儿凑什么热闹。”   是一如既往居高临下的语气,但到底含了几分关怀之意,令顾图有些窝心。说到底,自己为什么要这样豁出命去?还不是因为殿下吩咐在先。   “殿下许臣以前途,臣报殿下以性命。”他低声说道。   就算这人让王景臣来刺探自己,那也是理所应当。自己是个来路不明的匈奴人,虽然讨了殿下的好,但朝中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殿下自然不能不谨慎。而他,他望着江夏王那英挺中犹带着稚气的侧脸,不知自己除了豁出性命以外,还有什么法子,可以让殿下更多信任自己一些。   江夏王好像对他这句回应很意外,看向他时,眼神略微地深了。像在追问他什么,却没有声音,寥寥落落的华林园中晚香浮动,笙歌已将尽了,宾客也都要离席。盛筵终究要散去,再醇美的酒也总有饮干的时候。   “好好养伤。”江夏王的声音哑了几分。俄而,就像一刻也停留不住,转身便走了。   顾图没来由有些惆怅。   41   这一晚回到蛮夷邸,洗过了澡,伤口便无法无天地发作起来。顾图脱了衣裳对着铜镜细数,其余小伤就不说了,要命的箭伤则分别在后颈、后腰和大腿,刮皮带肉地疼。他从自己的破烂箱子里翻出来金疮药膏,并一些乱七八糟的纱布线头,想着军医的手法便要自力更生起来。   魏晃提着一壶酒来找他,被他吓了一跳:“你你你怎么不穿衣服?”   顾图盘腿坐在床上,伸手去够后腰,龇牙咧嘴的,“我在擦药。”   魏晃走入来,又关上了门,目光从他那一身带了伤疤的肌肉上掠过,道:“听闻今夜华林宴上,江夏王为了你,不惜跟太皇太后都撕破了脸皮?”   真是好事不出门。顾图想了想道:“陈宗直不是好人,兴许殿下早就想整治他了,借个由头而已。”   “啧啧。”魏晃在他床边大咧咧地坐下,“树大招风啊哥哥。依我看,这江夏王是铁了心,要将你绑在他的船上——”   “要喝酒就滚出去。”顾图没好气地道。   “怎么今日这么冲?”魏晃只得收了酒壶,稀奇地看向他,“莫非在宫中吃了瘪了?”   那也不能算是吃瘪。顾图不知如何形容,但魏晃大约是能理解的,那是种……身处其中,却仍为异类的距离感,自己配不上那华美的筵,觥筹交错也都是隔了一重的梦景。   顾图最终没有说,只是将金疮药扔给魏晃,道:“帮我上药吧,后头有两处。”   说着他便趴下,魏晃取来一盏豆灯搁在床头,才细细瞧见他后颈与后腰上那两处重伤,前者险中要害,后者深可见骨,此刻连皮肉都翻了出来。魏晃啧啧称奇,抹了金疮药给他慢慢涂上,“你为了那些汉人,也真可算是出生入死了。”   “过去没打过,以后就有经验了。”顾图说。   “你还想再出征呢?”魏晃道,“东厢那个姓康的小娘,每日里都在为你烧香,生怕你回不来了。”   那姓康的小娘是粟特商人的女儿,随父亲来做买卖,暂歇脚在蛮夷邸的。长得挺娇俏,性情也可爱,常喜欢与顾图聊些有的没的;不过据说到秋天又要走了。   他埋了脑袋,闷闷地道:“我这辈子也不能离开洛阳城的。”   “话不必说得这么绝。”魏晃道,“譬如说我吧,待我哥哥——我亲哥哥当上了龟兹王,派他的儿子入朝,兴许就能把我换下了。那我都能回去,你自然也能回去。我听闻匈奴单于年纪大了,如今左贤王最有声望,偏偏左贤王又没有儿子……”   “可左贤王的侄儿又不止我一个。单我入洛的时候,我爹妈已生了三个儿子了。”   所以他们才一点儿也不心疼,就那样将三岁的他丢在了洛阳蛮夷邸。   顾图还记得那是在早春时节,年幼的他与父母跟随着单于、诸王一同参与了元日的大典,拜见了汉人的皇帝,洛阳城里的一切对他这个小胡儿来说都那么新鲜可喜。他只是伴着邸舍外的卖花声睡了个甜甜美美的午觉,一觉醒来,父母却不见了。   他们只给他留下了一个不知是匈奴人还是月氏人的傅母,那傅母拉着他说,我的小孤涂呀,大漠里风沙漫天有什么可待,比不得洛阳城花团锦簇的。你再长大一些,就知道大王他们都是为了你好啦。   “但如今匈奴诸小王,哪一个比得上你?”魏晃理所当然的话语打断了顾图的思绪,“你是在朝廷里历练过的,有江夏王给你撑腰,往后回了王庭,你便是响当当的角色。”   这话,却和王景臣在云雨峡说的话十分相似。甚至顾图都要模模糊糊地想,也许自己内心的深深深处,的确是想家的吧。   京中邸舍不过是天下的过客歇脚的地方,而他也不过是这片中原上的陌生过客。   “我们也都知道啦,皇上赏了你一座大宅子。”魏晃装模作样地叹口气,“往后你就跟我们不一样啦,顾将军!早知道江夏王这么好说话,我也去了,说不定也能给我个一官半职……”   “你说话谨慎一些。”顾图却道,“我如今的一切都是殿下给的,不能给他多添麻烦。”   魏晃啧了一声,“不过一个汉人小子,手握权柄,就让你这么俯首帖耳。”   手握权柄,还不够么?顾图没有反驳他,只是想起了江夏王的脸。他俯首帖耳也不尽然是因为对方身居上位,他想。也许自己只是希望那个乖戾的少年能更开心一些。   “你知道吗?”他的声音轻轻的,“我从没见他真正地笑过。”   “什么?”魏晃没听清楚,俯身下去问。   “嘎啦”一声,房门被唐突地推开,一阵夏夜的凉风骤然跌了进来,令顾图的眼皮都惊跳了一下。   江夏王顾晚书只穿着一身素色的纱縠禅衣,未束冠,不系带,便飘飘然像个纤弱少年,独那目光冷冷的,扫过床上的两人,“看来你的伤,不妨事啊。”   42   魏晃虽然口上说着要讨好江夏王,但到了真见到江夏王,却像叶公见了龙,脚底抹油,飞快地溜了个没影。   江夏王一脚踢上了门,那声音令顾图颤了一颤。“他是谁?”   “……是龟兹国的小王子,汉名叫魏晃,入洛为质十余年了。”顾图一板一眼地回答。   江夏王哼了一声,“长得挺漂亮的。”   这话不明缘由,叫顾图忍不住觑了一眼江夏王的表情。然而江夏王却无所觉,径自走到书案边将几个瓶瓶罐罐一扔,“给你拿了几罐药来,或许你用不上了。”   “谢殿下赏。”顾图忙道,“用得上,一定用得上。”   江夏王瞅了一眼案上的书,正是春秋左氏传。他回过头,见顾图紧张兮兮的,一双狐狸眼睛冷冷一笑,“孤是一人来的此处,未曾惊动谁,你可放心。”   顾图摇了摇头。他想问的不是这个。方才魏晃口无遮拦,两人所言语的不少是触霉头的话,他不知道江夏王听去了几分。   “殿下深夜探访,臣……臣只有感激。”   明明这夜已过半了。   江夏王望向他的眼神柔和了一些,“让孤瞧一瞧你的伤。”   顾图半裸着身体,沐浴后湿漉漉的乱发披在肩膀,眼神有几分躲闪,但到底背过身去。江夏王执着灯台走来,微微咳嗽两声,便带得烛风都斜飘,把顾图自己的影子扑在墙上,仿佛疑心生出的暗鬼。   那两道伤属实瞩目,此刻抹了大半罐子的金疮药,便宛如大江大河中泥沙堆积的污浊豁口。顾图又忍不住动了一下身子。   江夏王将灯台放下了,问:“有没有纱布?”   顾图指了指床边乱扔的布条。   江夏王竟也好脾气地没有嘲讽他。捡起那布条,贴在顾图的肩背上比了比,便动作和缓地缠了上去。顾图不由得抬起了双臂,让他将布条一边从肋下、一边从肩窝穿过,绕着他的左胸缠了三圈。   当江夏王的手抚摸上来时,左胸里的心跳便愈来愈响,愈来愈响,以至于顾图想要按住它,万一给江夏王听见了怎么办?自己的一腔子痴心妄想。然而那心跳声跃上嗓子口,却悬而未决地摇晃着,堵住了顾图的呼吸。   他喘着气道:“殿下……”   江夏王没有做声,顾图也看不见他的表情。   接下来是后腰。布条仍然是缠了三圈,到末了,执来一把剪刀,就在顾图的眼底,他那沉默的肚脐眼前边,“咔嚓”,震得清夜里一声脆响。   包扎完了,江夏王却不放手,就这样从后头环抱着顾图,将下巴搁在了顾图的肩窝。   顾图能感觉到少年愈来愈急促的呼吸声,却好像在竭尽全力地忍耐着。   “……还有伤么?”顾晚书轻声问。   他的手隔着布条,在顾图的腹肌上轻轻发颤。反正是深夜了,彼此也看不见彼此的表情,顾图的心跳得猛烈,他低下头,捉住了顾晚书那只手,指腹轻轻地擦过。“……还有一处。在腿上……在大腿上。” 第18章 亵渎   43   顾图能感觉到江夏王的目光,正往他的大腿上望去。   夏夜燠热,为上药方便,他只穿了一件清爽的短布绔,魏晃来时用薄毯遮了下身。江夏王此刻便毫不留情地将那薄毯掀去了,伸手去抚摸他的伤疤。   第三道箭伤在大腿内侧,顾图自己并不是摸不到,但他到底没有拒绝。江夏王抹来金疮药,仍旧环抱着顾图的腰,大力气地给他涂了上去。   顾图觉得有些痒,想笑。江夏王拧了眉毛,“蛮子,不要乱动。”   然而他还非要抱着顾图,顾图人高马大的,就算蜷了身子,也没法由他包扎。江夏王悻悻地哼哼,顾图便觉得他可爱,宽容地将纱布拿过来,自己缠上了大腿,用力的时候手臂肌肉都虬结起来,剪刀的清脆声响令江夏王的眼神都跳了一跳。   包扎完了,江夏王伸手去碰那精壮大腿上的纱布,顾图低下头,便见他的手指如舞蹈,一下、又一下地在自己肌肤上跳跃着,引诱着——直到江夏王笑起来,拇指擦过了他的阴茎,声音像一个好奇的坏孩子:“好硬啊。”   顾图没有说话。   江夏王觉得稀奇似的:“怎不推开我了?”   再问下去就破廉耻了。顾图知道江夏王喜欢玩弄他,喜欢看他在上位者掌心里推三阻四又不得不从的模样。但自己的心里实在也有很多龌龊鬼影,在这只有一盏灯的陋室之中,几乎要破笼而出。   “背过《论语》么?”江夏王忽然说。   “什么?”顾图一愣。   江夏王那优雅的手从他那几乎不能蔽体的布绔里探了进去。顾图猛地一喘,下意识抓住了他的手腕,他却笑着,将那裤头轻轻往下一扯,怒张的阳物便陡然弹出,顶端还渗出黏湿的汁液,又被江夏王的拇指擦去了。   江夏王曼声吟道:“虎兕出于柙,听过么?”   “……这是什么意思?”   江夏王笑得肩膀都动起来,“是让你不要憋着的意思。”   顾图就算是个傻子,也知道孔圣人不会是这个意思。深夜里听来,这句话却变成了一个淫靡的暗号。好个顾晚书,非议周公,亵渎孔子,这就是中原礼教教出来的主君吗?可是当他在顾图耳边轻笑,顾图却又失去了反驳他的力气。   后背上伤口发痒,令他不由得往前缩了一些,江夏王那手便不再眷顾他前头的阳物,而是顺势往后,动作轻柔地玩了一下他的囊袋,又沉默地滑到了更后方。   有吻落在了他的背上。   隔了纱布,那吻的触感不清晰,宛如灯火的残影颤颤巍巍照临他脊骨,穿透他心脏。   就是这一刻,就是在这一个仿佛很温柔的吻中,顾图便像得到了所有他粉身碎骨的报偿。他咬住了唇。   44   顾晚书的手指很温柔、又很坚决地探进了他的后穴。   顾图一个激灵塌下了身子,立刻又回了头想阻止他,手却只能先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自己。顾晚书在床上跪直了,一身轻薄衣裳里,坚硬的东西随手指节奏一同磨蹭着顾图的后穴,顾图看不见,只隐约感觉到是很大、很危险的东西。   江夏王大约也很难受,表情是压抑的。笑意消失了,俊秀的眼眯起,压得低低的眉毛之上,额头冒出了忍耐的汗珠。他的声音发哑:“顾图……”   唤自己做什么呢。顾图咬紧了牙,强装从容的少年与抵死不说话的他,倒像是天生一对。   江夏王又道:“孤原想……此处太小了,什么也没有……你又受了伤。”   这话颠三倒四,但顾图听出了一点埋怨的意思,胸膛里有些软弱的东西被触动了。烛火摇摇晃晃,他的心也摇摇晃晃,后穴终究渐渐顺从,被对方耐心地拓开。江夏王又俯下身,想来寻他的唇。   顾图侧过头,两人的唇吻上了,便带出了靡乱的津液。江夏王没有章法地翻搅他,顾图只能呜呜地退缩。就在这某一个瞬间,江夏王将他的东西捅了进来。   刹那间撕裂的疼痛,叫顾图咽了呼吸。可是江夏王却又不动了,那两片薄薄的唇仍旧徘徊在吻中,一边低声唤着他的名字,顾图、顾图的。   这让顾图也想报复回去,便压了眉毛,恶狠狠地说:“顾晚书。”   江夏王笑了,笑得胸膛轻轻地震动,他好像很高兴,眼睛的碎光里甚至有些雀跃的期待。   顾图其实真喜欢这模样的顾晚书,像小动物一般简单地快乐着,而那快乐是自己给他的。不知这世上除了自己,还有没有别人见过这样的他?   “嘶……”江夏王低低地说,“你……你不要太紧……”   这小子竟脸红了。顾图想笑话他时,他却撇了嘴,猛然抽动了一下。   顾图“啊”地叫出了声。   江夏王将胸膛与他后背相贴,一边抽插,一边细细地喘着。声音太大了。不论是顾图自己的呻吟,还是江夏王的喘息,抑或少年那饱满囊袋扑打在他大腿上的啪啪声,抑或这一张小床吱嘎吱嘎的动摇声,都像轰炸在顾图的耳边。顾图感到危险,怕一墙之隔的人们要被惊醒——到那时候可怎么办?自己是个低贱的蛮人倒无所谓,可江夏王,江夏王是那高贵的人上人啊。   江夏王却好像根本不会想那么多。强硬的抽插之中,他将顾图的身子拉了起来,伸手去摸他的胸,令顾图再也闷不住自己的叫声。为什么呢,为什么江夏王可以这样不管不顾,横冲直撞的?   乳头上被隔靴搔痒地刺激,后穴里头也有什么东西隐隐作痛。江夏王的阴茎一下又一下地碾磨过去,没有太多的技巧,却使足了心眼与力气,毫无体恤地直往那一处捣弄。顾图的前端已硬得充血,伸手去摸,江夏王却不阻拦他,只是在他肩窝里低下头,目光死死地盯着他自渎的动作,发烫的呼吸侵蚀着他的肩胛。   顾图突然觉得这也不是个好选择。然而手掌一旦圈住了阴茎就无法再撤下,飞快撸动着,连羞耻都忘却了,那顶端的一线里透着红,他每往下捋动就渗出水来,就像是故意要让江夏王看见。   江夏王一口咬住了顾图的肩膀,像小狗闹事一样,下身的狂风暴雨骤然更猛烈了几分。顾图连自己的东西都要握不住了,又莫名觉得受了欺负,几乎呜咽出声——他为什么不让自己撸?却在一个狠狠的顶弄之间,毫无防备地竟射了自己一手。   他呆住了。   身后的少年伏在他背上,如兽类般低低地嘶吼一声,汩汩的液体也从他后穴里肆无忌惮地流淌下来。 第19章 回潮   45   顾图下意识往前挪,被江夏王按住了。   后者缓慢地拔了出来,顾图回头,见他一身衣衫虽然凌乱,到底还披在身上,只是底下袒露着的东西,仍旧有不服输的气势。   自己则是真的一塌糊涂了。腰身一软,便躺倒下去,又不敢压到伤口,便别扭地侧躺着。   这张床要躺下两个人确是太小了。然而江夏王还是蹭了上来,亲了他一口,眼神里亮亮的:“你包扎过了不该洗澡,孤来给你擦洗。”   “你——”顾图想到他去打水便要穿过院子,忍不住叫了一声,出口后又改了主意,“您去是可以,不要惊动旁人。”   江夏王挑了挑眉,像是立意要惊动旁人一般。顾图已经知道这人顽劣,喜欢跟人反着来,然而此刻惫懒无比,懒得与他计较。江夏王平安无事地打来了水,便给他身上上上下下地擦拭过去,一边擦,一边还端详着他露在纱布之外的淤青和疤痕。   “这么多伤,”江夏王低声问,“疼不疼?”   “疼倒不要紧。”顾图咧咧嘴笑,“我还以为要死了,那才是一了百了。”   江夏王的声音一紧,“孤准你一了百了了?”   顾图包容地笑道:“所以我回来了嘛。”   仿佛这笑也令江夏王不满了。他将毛巾一扔,又欺身蹭上来,华贵的衣料窸窸窣窣摩擦过顾图的大腿,顾图立刻警觉:“做什么?”   江夏王笑起来,甚至展现出两颗深藏不露的小虎牙,“孤还想要。”   顾图呆了一呆。   他怎么能挂着这样天真无邪的笑容,说着这样卑鄙下流的话?可是顾图偏偏吃这一套。是一点心机也没有的笑,只沉醉于眼前这片刻的欲望,又要娇气地等对方回应。于是顾图只好说:“那你慢一点。”   江夏王也不答应,只是将胯下东西缓缓楔开顾图的大腿,“你并拢腿嘛。”埋怨一般。   顾图初时还不懂,江夏王与他面对面地侧躺着,低着头,顾图看见他的发顶上有个小小的可爱涡旋。今夜他似乎发现了很多个不一样的殿下。   心神一松懈,江夏王竟在他腿间一下、又一下地抽插了起来。   眼下的姿势很难大开大合,江夏王却也不急,阴茎滚烫,每一次插入都像能烙穿了顾图的大腿。他应当逃的,却不由得又并得更紧,肌肉都绷直了,似乎能感受到那柱身上的青筋,且愈来愈黏滑,乃至沾湿了顾图腿上的纱布。   江夏王一边蹭着他,一边还去摸他的胸,说:“待你的伤好了,孤还想玩这里。”   顾图不说话。   其实这样的做法并不能给顾图带来很多快感。只是因满足而羞耻,又因羞耻而满足,被占据的酸涩气味在空中漂浮。动作间屡次肌肉张弛,也不知纱布底下的伤口变成了什么样子,伴随着金疮药性,似又火辣辣地痛了起来。   可是殿下愿意要他。   顾图伸出了手臂,认输一般揽住了对方的肩膀。江夏王怔了一怔,狭长的眼向上抬起,那眼睫毛似乎扇在了他的心上,往他胸腔里呼啦啦地灌着风。   这个少年,明明已改变了自己的人生,却还要装作一副懵懂的样子。真是居心叵测。   江夏王眼神突然暗了下来,将他往床榻上一推。伤口压在薄褥子上,令顾图险些叫出声,但忍住了。因为江夏王的抽插开始用力,甚至好几次几乎要再次探入他那张合不止的穴口。   他的大腿内侧兴许已被磨破皮了。可是顾晚书兴奋的模样很难见到,丝丝缕缕墨一般的长发贴紧他的脸,汗水从他那轮廓锋利的下颌铮然滑过。顾图想殿下生得这么好看,会不会连那赤裸锁骨上的汗珠都是香的,夏夜是这样地热,好像从两人胸膛相贴的缝隙里蒸发出贪婪的幻影。   原来江夏王也咬紧了牙。顾图又觉得对方只是个小孩了,自己到底年长一些,应当让着他一些,于是放松了身体,夹紧了腿,想专注地帮他弄出来。他不是喜欢自己的胸吗?顾图捉过他攥紧了床褥的手,放在了自己左胸的纱布上,没有说话。   江夏王揉了一揉,纱布便牵动后颈的伤口,剧烈地痛。可又伴随着乳头上挠不到的痒,顾图轻轻地“嗯”了一声。江夏王笑起来,惹顾图也笑起来,像两个耽于床笫的小傻子,粗重的呼吸再次交缠到一起,江夏王低头吻着他,便在他腿间再次射了出来。   奇特的是,顾图那半勃的家伙此刻也硬得出奇,从顶端吐出了一股又一股清澈汁液,像对着江夏王的小腹有气无力地撒气一般。江夏王看了它半晌,从自己的腹部抹来那汁液,又放在嘴边舔了舔。   顾图难以置信地转过脸去。   江夏王趴在他肩膀边,笑着去蹭他鬓角,“顾图,你是不是喜欢我?”   顾图心头一颤,却见对方天真调笑的神情里似藏着试探的真情。   殿下是喜欢他的吧?他再次向自己确认。   于是他吐出一口气,也笑着说:“是啊,殿下不许么?” 第20章 孤星   46   江夏王摇了摇头,笑着看他,像已很满意了。   这夜怎会如此漫长。顾图闭了闭眼,满足之后的疲倦渐渐侵袭上来,也或许是江夏王在身边令他放松了戒备。住了二十年的小破房间在这晚活色生香,连那生锈的豆灯也风情摇曳。   江夏王的脸在他眼底晃悠。他一时不敢相信对方距离自己如此之近了,一时又觉得只有自己可以拥有他。谁也不会知道江夏王那一身富贵又板正的朝服底下是怎样精悍的身体,谁也不会知道江夏王的舌头会多么灵活地舔下他的精液,谁也不会知道江夏王开怀大笑时会露出一对孩子气的虎牙,谁也不会知道江夏王的发顶有翘起来的涡旋。   因为江夏王不会对别人低头,也不会对别人那样地笑。   顾图也许是怀着这些幼稚的想法沉沉地睡了一会儿。战场上的生死冲杀都不重要了,自己本就是为了殿下才存在的。本来,“顾图”这个名字,若离开江夏王也没有意义。本来他只是个与人间失散的“孤涂”而已。   ……顾图是被一阵极轻的咳嗽声闹醒的。   他迷茫地睁开眼,才发现这天还未破晓,而身边却没有人。他揉了揉眼睛坐起来,屁股顿时一阵剧痛。   是有咳嗽声,压抑着,似乎从这间房的背后传来。   自己到底睡了多久?他一瘸一拐地走下床,身上是干净的,连衣裳都披好了,倦怠中却浮出纵欲的酸楚。想来其实还不到一个时辰,自己却睡得如此香甜。   无人的天井的一角,江夏王坐在檐下揽着衣襟,一手抵唇,低低地咳着。   “吵醒你啦?”江夏王只发出一阵轻微的气流声,“真对不住。”   顾图摇摇头,给他递上一杯水。江夏王喝过之后,咳嗽稍好一些,也有力气说话了,“孤应当回去了,不然要被你的朋友发现。”   天井里种了几盆凤尾草,还搭了几个花架子,垂下来袅袅娜娜的旌节花。都是中原难得一见的品种,是不知何时,由来此寄宿的使臣们随手种下的,顾图闲来无事只修修剪剪浇浇水,竟也养活了几株。此刻江夏王就盯着那些花,叫顾图有些茫然无措。   “顾图啊。”江夏王轻声说,“你有什么想要的?”   顾图一怔,“什么?”   江夏王说:“你想要什么,孤如今都可以给你。”又无耻地笑了笑,“孤富有四海。”   顾图在他身边坐下,感觉夜晚还是有些凉意,又朝他靠近了些。“我啊,我想做大官。”   江夏王挑了眉,“就这么简单?”   这很简单吗?顾图哼了一声。“等我做了大官,就没人敢来问我匈奴的事情了。”   “你跟着孤,也没人敢来欺侮你。”江夏王的话语很放肆。   大约确实如此。顾图低下头,又笑了笑。   江夏王凑过头来瞧他的表情。顾图不让,想推开他,江夏王却笑着往他眉骨上亲。顾图觉得自己真像个小姑娘,别别扭扭地恶心人,然而真被亲到了,心头又有些快活的酥麻。   “孤还以为你想要回家呢。”江夏王说。   “我哪里有家可回。”顾图简单地回避了这个问题,又问,“殿下呢?殿下想要什么?”   江夏王看他半晌,收回目光,道:“孤想让皇兄复生,这样就不用陪那孤儿寡母天天演戏了。”   这话说得无赖,好像有很多意思在里面,又好像其实什么都没有透露。顾图用目光描摹殿下的眉眼,想他看上去虽游刃有余,但想必还是会累的吧?天下的担子都压在他的身上了,而他也不过是个十九岁的少年而已。   但不论如何,自今以后,殿下有我来陪着他了。   “你看,”江夏王忽然说,“快天亮了,还挂着一颗星星呢。”   顾图也望过去,在将将露出鱼肚白的天际,的确是摇摇欲坠地悬着一颗色泽冷淡的星。然而渐渐也将隐没了。   “孤听闻黎明前的最后一颗残星,也被人叫做孤星。”江夏王淡淡地说,“庄子说,死生为昼夜。天行有常,也不知那一颗孤星,有什么好挣扎的。”   顾图没读过《庄子》,但江夏王眉宇间的寂寞他看不懂便令他焦躁,想抚平了它。可自己也是个无根的飘萍,无着落的风草,又不知该说些什么来安慰。   于是他轻轻地拉了一下江夏王的手。后者一怔,而顾图已展开自己宽阔的双臂,笨拙地将他拥住。   江夏王将脸埋在他的胸里,又忍不住笑了。“这是做什么?”   顾图的声音沉沉的,“不做什么,只是想抱一抱您。”   江夏王静了片刻,喃喃地,又说了一遍:“孤真的,应当回去了。” 第21章 我私   47   第三日上,蛮夷邸便收到江夏王送来的许多赏赐。   有给邸舍官吏的牛酒,有给商旅行客的钱粮,有给武士的马匹,有给娘子的衣裳。说是因为外邦番臣多年无事,忠心耿耿,为本朝贡献甚多,是以恩泽普惠,谁都不落下。   当然有心人也都明白,这些赏赐,全都是沾了新晋了将军的匈奴人顾图的光。   老臣们又往永安宫上奏,说江夏王虽临朝摄政,到底不该过多地交接外国,像这类赏赐,理应由太后、皇上发出的,怎么让江夏王占了名头?这岂不是要另作恩惠,要市于上?   永安宫顾忌着江夏王手中有遗诏,麾下有亲兵,三公三台的府衙里也充斥着江夏王拔擢的寒人,到底没有做声。直到陈宗直受不住拷打死在了诏狱里,张太后那佩了铜印的舅舅陈勘冲入宫来大吵大闹,张太后也只能抱着小皇帝说,少安毋躁,少安毋躁。   物极必反,月满则亏。张太后爱怜地贴着小皇帝的额头,说。我们皇上总是会长大的嘛,舅舅你不要急。   这些议论,顾图也都听闻了。彼时乃是晚夏,他时常去城外陪将军们操练,江夏王则忙于广阳郡的贼乱,两人只有在入宫觐见时能见上一面。他想这算什么呢,洛阳城中人都说他如今得了江夏王的盛宠,谁知道他们自那回上床之后,竟然就数十日没再寻到过说话的时机?   他如今只是个虚头将军,不打仗时手底便没有兵,倒也难得清闲。每日里都往城东头去给他那一座御赐的新宅督工,期盼着可以趁早住进去。   魏晃也陪他去瞧过几次新宅,两人各拎了一壶酒坐在尚未铺砖的台阶上,感叹人生无常,像顾图这样的人竟一转眼就能大富大贵。   “你知道江夏王为什么会重用你?”魏晃还卖关子。   为什么,因为他觊觎我的屁股。顾图不说话。   “听闻江夏王的母亲只是个小宫女,死得早,死后才追封了贵人。”魏晃摇头晃脑地道,“江夏王没有外家的奥援,洛阳的贵族也都瞧他不起,他所依仗的只有太皇太后的信任与先帝的一纸顾命遗诏。所以他着急啊,他得有自己的人,这不就找上你了?”   这话确实没错。顾图春天里那次进宫,便已听太皇太后说过了,“胡儿在朝中没有根基”云云。江夏王与京中的百年望族们互相看不对眼,这两年来所提拔的都是寒门子弟,最后竟宁愿信任一个匈奴人,也不怕非我族类——这样的话,顾图也是听过的。   “只是江夏王明明无所依仗,却还敢这么任性妄为,真是年少气盛啊……”魏晃一连说了三个成语,十分得意地摇了摇头。   “但有殿下坐镇洛阳,地方上到底安静一些。”顾图忽然道,“先帝驾崩的那一年,你忘了?叛军险些攻进京畿,太皇太后都下了罪己诏,是江夏王出面,让冯老将军平定了叛乱的。”   那一年的事情,谁也没有忘记,只是谁都不敢提起。   因为那叛贼乃是先帝的叔祖父,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藩王,他宣称小皇帝不是先帝的儿子,自己起兵,乃是要荡涤皇室血脉。   魏晃道:“依你的意思,江夏王对那个五岁小儿,莫非还是忠贞不二的了?”他嘿嘿笑了一下,“真当他是周公了?”   这个问题,顾图不好回答。他只能隐约感觉到,江夏王对先帝的态度,与对太皇太后及小皇帝的态度是完全两样的,究竟为何,江夏王却从未肯让他知晓。   看似固若金汤的江山,其实已连年叛乱蜂起,对着御座上的无知妇孺,若萌生出取而代之的野心,实在也并不奇怪。若江夏王真想君临天下,顾图想,那自己,也只有陪着他而已。   “你说,”魏晃忽然又压低了声音,“皇上几岁该亲政?”   顾图一愣,“……按汉人的成例,十五岁?或者加冠之后……”   魏晃望着繁华的朱雀大街,嘿嘿一笑,“外忧内患时节,就让江夏王在外头顶着;等皇上长大成人,再把他一脚踢开——太皇太后,也打着一副好算盘呢。”   48   魏晃来洛阳时十岁,他还记得龟兹国的使臣们离开的那一日,北邙山北黄沙漫天,自己的母亲一步三回头哀哀地哭着,父王带着哥哥向他不断地作保,说往后一定会让人来替了他的,这段时日,就当作是在洛京旅居历练,学一身本事回去,好给哥哥当臂助。   那时候顾图也不过十二三岁,拉着他的手说没事的,我带你去玩儿。后来他们就成了洛阳城里游手好闲的胡人们的一分子,但魏晃总相信自己是要回家的。   所以他全然不能理解顾图此刻皱起的眉头。又搡了搡顾图的胳膊道:“人家赐你姓顾,但不可能真当你是姓顾的。哥哥哟,飞黄腾达是好事儿,但对着汉人,可不能全掏了心窝子哟。”   “我也不是……”顾图下意识想分辩,顿了半晌,却道,“只是江夏王,他对我好,我自然放不下他。”   魏晃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他既然不嫌弃你是匈奴人,那他大约真是个好人吧。”   夜色有些凉了。顾图说:“只是我总该有些实在的功劳,才能爬上去。困在洛阳城里,说是将军却没有兵,到底不中用的……”这样想着,声音便下沉,魏晃听出了一些意思:“你要出外历练?”   顾图笑笑,摇摇头道:“这也要看殿下肯不肯了。”   49   两人这日在外头用了晚饭,回到蛮夷邸时已是黄昏时分。   顾图今时不同往日了,邸舍小吏早已给他整出了最大最宽敞的一间厢房,在五进院落的最里头,惯常是匈奴单于、西域国王那个辈分才能住的。不过顾图也知道,庙小容不下大佛,他们心里每一日也都在盼望着自己赶紧搬出去。   然而穿过游廊,还未入院,魏晃忽然拉了拉他的袖子,“是、是我眼花了吗?”   顾图一呆,但见前方院落天井里,在旌节花与凤尾草的丛中,却站着一身绛紫华服的江夏王,正朝眼前的康家小娘子温和地笑着。   康家的小娘子背对着他们,将辫子往后一搭,歪着脑袋说着什么,江夏王便含笑应着。感觉到他们归来,江夏王抬了抬眼皮,有清艳的碎光落在他眼底。   顾图往前一步,正要招呼,却听见康小娘子说道:“我家阿爹要带我走啦,要去更南边做生意。若不是顾图忽然当上了将军,我原想嫁给他的。”   江夏王笑意更深,“他当上了将军,你也可以嫁给他。”   康小娘子却摇摇头,“太富贵的男人,我才不要。”   “那孤呢?”江夏王微微低下身子,认真地调笑,“像孤这样富贵的男人,岂非一点儿机会都没有了?”   一只手突然拉住了他的胳膊,用力地一拽。江夏王望过去,像早有预料,笑得惬意:“顾将军回来啦。”   康小娘子“啊”地叫了一声,见了顾图,满脸飞红,一咬牙,一跺脚,到底是扭身便走。   魏晃不愿向江夏王行礼,但也不愿放过这个嘲笑顾图的机会,偷偷蹩到了远处去对顾图做鬼脸。   顾图却全都当没看见,一双火焰般的眸子灼灼地盯住江夏王,胸膛轻微地起伏着。   “啊呀。”江夏王做作地笑道,“孤不该来的。”   顾图却唐突地道:“我每日都盼着您来的。”   江夏王愣了一下。轻慢地抬眼,像想笑他却没能笑出来,最终挣开了他,拔足便往外走。   50   顾图一愣,连忙追了上去。江夏王步履不停地穿过了几进院落,到了大街上,傍晚的人影已稀,微凉的风振荡他的大袖。顾图想,这是又犯什么小孩儿脾气呢,明明二十来日不曾好好说话,就不能给个好脸色瞧么?   江夏王向不远处望了一眼,顾图这才发现,原来他那两个小厮,吹笙、鼓瑟,都在那边,手上捧了一大堆的用物遥遥地跟着。   “殿下,”顾图问,“有什么事么?”   江夏王摇摇头,“陪我走一走吧。”   大街两边的树木已有了衰零的迹象,遭晚风吹入枝桠间的千疮百孔,呜呜地唤着。压着夕光暮影,有几抹可怜的云,很快便要化入夜色中了。   顾图觉得这样的时光很难得,又担忧江夏王受寒,不由得往他身边靠近了些。横竖自己高壮,总能为他挡些风雨。   只是江夏王的心思,实在让他揣摩不定。但听殿下低声说道:“靠这么近,不怕被人瞧见?”   顾图笑道:“这有什么好怕,我本就是殿下的人。”   “哼。”轻轻地一声,像在往顾图心上挠痒痒。他又想到方才康小娘子说的话,虽然有些错失的怅惘,但他更怕的却是殿下生出什么误会。   于是他拉着江夏王走入一处窄巷,认真地望着他的眼睛道:“殿下,那康小娘子,只是我的朋友。”   江夏王轻笑了笑,道:“孤知道啊。”   顾图挠了挠头,“那您……”那您为什么一路上都不说话?   “孤这回去存问蛮夷邸中的使者了。”江夏王漫不经心,眼神却不看他,“听闻了你帮看门的大爷喂鸟,帮守园子的小姑娘养花,那庭院里的水也是你扛的。你平素就爱和那龟兹小王子一起玩儿,不过舍佐的夫人生孩子时也是你连夜冒雨去找的大夫……”   江夏王说了半天,目光一跳一跳的,像风中轻飘飘摆荡的小叶子。昼夜分际的刹那,他安静地总结:“……他们都很喜欢你嘛。”   顾图听着,听着,却笑了。自己这些破事儿,有什么了不起,值得殿下一件件去问人的?他眉毛一抬,“殿下若觉得寂寞,原可以召我的。我说过了,我每日都盼着您来。”   “谁觉得寂——”   江夏王话还未说完,顾图已经吻了上来,求欢的态度明显,像一条最擅取悦他的大狗。江夏王却张开了齿关往他嘴上狠狠地一咬,顾图“呜”地捂住了嘴,双眸含水地望向他。   顾晚书被他逗笑了,伸手去抚摸他的脸。蛮子的脸庞绝对要算英俊,棱角粗犷,鼻梁高挺,嘴唇也比他的更厚,想来很适合接吻。不过顾晚书最常端详的还是那一双眼睛,是与汉人不同的浅褐色,又明亮,又坦然,只是偶尔,会漂浮些苦涩的影。   在过去不曾相遇的二十三年里,这个男人都是怎样生活的呢?   手指轻轻抚上了顾图的眼睑,顾图也温柔地闭上眼睛。   他的手又忽然向后,拉住顾图的脖子往自己身上靠,一边贴着顾图的耳朵道:“今晚,顾将军不忙吧?花都浇完了没有?”   顾图一愣,而顾晚书的膝盖已往他腿间轻蹭。   “来给小王侍寝?太久不见,小王也想浇花了。”   他又说起了骚话,笑容宛如一个无懈可击的陷阱。 第22章 心曲   51   从跌跌撞撞地进了王府的后院,江夏王就下令屏退了所有人。   那一汪比太液池还大的池塘上云雾缭绕,沿水岸点着明明灭灭的灯台,两人急切得左脚踩了右脚,一边亲吻着一边绕到了那黄竹林的背后,江夏王便将顾图一把推下了温泉。   顾图从水中湿漉漉披沥而出,大掌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便笑着去拉他的衣角。江夏王变了脸色,想躲却躲不开,结果也掉了个满怀。   不知是谁在脱谁的衣裳。殿下这一袭朝服是真厚啊,几乎能沉到温泉底。金镶玉的小冠将殿下的墨发一丝不苟地束起,顾图放肆地抚上,抽去那一根玉簪扔进草丛中,声响几乎轻不可闻。殿下一双埋怨的目光隐在飘飘荡荡的发丝间:“坏了可怎么办?”   顾图低喘着说:“您也脱我的。”   江夏王笑了一笑,“你在命令孤?”   顾图闭了嘴。他不擅长调情,也不擅长应对调情,但自己的心与阳物都要一同爆炸了,连带后头的穴都在发痒,这是他自己清清楚楚的。江夏王的手从他衣襟里探入,碰上那缠了半边身子的纱布,眼神略微地深了,“伤还没好?”   “差不多了,只是御医说后颈处紧要,应当多留神几日。”顾图说得絮絮叨叨,江夏王却像丝毫不感兴趣,一言不发便去咬他右边裸露的乳头,迫得顾图突然“嗯”了一声。   殿下这回是真的用了力,牙齿啃着,舌头挠着,唾液连着,在温热令人发晕的水中叫顾图忘了顾忌,皱着英朗的眉叫得越来越大声。江夏王靠着温泉的石壁,将他往自己身上揽,他便不自主地又抬起身子,把那饱胀的胸膛往殿下嘴边送。   殿下笑起来,一双风情流动的长眸向上睇他,这叫他有些羞耻。   右胸被舔得一塌糊涂了,左胸却还在纱布的重重卫护之下,虽然江夏王的手揉着它,却到底叫顾图不满足。那是心脏所在的地方,江夏王难道不想听一听自己此刻,胆大包天的心跳?   “左边……左边也要。”他抱着江夏王的脖颈侧过头,晕沉沉地说道。   江夏王回应地舔了一下他的耳垂,“那自己玩给孤瞧瞧?”   他迷茫,自己玩,怎么玩?但是温泉水太热了,他一贯是受不住的,难道江夏王仍然游刃有余?他的双手软弱地揉上了胸,江夏王却如偷懒一般,双臂都闲闲地搭上了温泉池壁,眼眸中火焰跳动,盯着他的胸脯。   顾图拿指甲轻轻擦过蒙着乳头的纱布,便是一阵痉挛的快感。于是更加快、加重了动作,又哀哀地去望江夏王,好像自己所以如此都是江夏王的过错。他明明听见江夏王的呼吸也越来越沉了,这个少年只是不喜欢直接地白给而已。   就在此时,江夏王的膝盖在水中曲了起来,正摩擦过顾图那悄悄晃动起来的屁股。他猛地一震,险些坐下去,江夏王的手指却也在此时顺着水流探入了他毫不抵抗的后穴。   一根不够。顾图几乎是立刻就这样想了。他将身子与江夏王严丝合缝地相贴,这样能将后面更递出去。只隔了一重薄而透湿的衣料,江夏王的肌肤都像染着夏夜的星辉,熠熠生光的。也是因此,他感觉到江夏王的呼吸也很急促,伴着扑朔的涟漪,仿佛在空气里散出去无数个焦灼的圈。   当江夏王加到第三根,他感觉自己已几乎要溺毙在此了。后穴一张一合地吞咽着那文雅修长的手指,他不敢去瞧,偏江夏王还伸出柔软舌头舔了一下他左胸的纱布——   “殿下……”顾图的五指抓入了江夏王的长发,似乎能触碰到那一个可爱的发旋。江夏王只看他一眼,瘦而有力的手便一把捏住了他的腰。   “出来。”江夏王的声音冷而短促,手抓着他的腰逼着他站起,将他往温泉外头一推。   顾图没站稳,双腿还在水中,身子已被顾晚书压倒在地。   殿下的手指却还没有拔出来。水,柔腻的水,灼烫的水,无孔不入的水。下半身像能融化在水里了,可上半身却袒露在初秋的凋敝草丛,仰面躺着,透过稀疏竹叶能看见寥落的星,还有顾晚书那难得一见失控的眼神。   他忽然俯下身来,与顾图接吻。   堵住了呼吸的一瞬间,顾图竟射了出来。   精液喷溅在自己的腹肌上。顾图伸手推拒他的吻,一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顾晚书轻笑着让开一些,却将顾图的腿往上折——   大腿的伤陡然间被拉扯,一阵剧痛,却让顾图刚射过的阳物变得更硬。顾晚书全都看在眼里,笑他:“今晚,这东西恐怕用不上了。”   用不上便用不上吧,此刻更要紧的是后面。这种自暴自弃的念头令顾图自己都吓了一跳。他不得不抱住了自己的双腿,大腿与胸膛上的纱布都几乎贴在了一处。这个姿势显然让顾晚书很兴奋。后者眯着眼睛凝视着他,颀长的身躯在温泉中站直了,素色长衣翩翩地披挂着,胯下却陡然地一挺身楔了进来。   顾图一个激灵几乎弹起,脊背都绷直了,张着口呼吸,又被江夏王吻住。他几乎抱不稳自己的腿,又忍不住低头去看两人的连接之处,不无惊异地想,原来似江夏王这么好看的人,胯下也会有毛的啊。   两个男人的粗硬黑毛彼此摩擦着,那一根抽插着他的巨物时而显露出一小半的真容,几乎是艳红色的。顾图想自己当然是个男人,但他也是第一次意识到江夏王同样已是个成熟的男人,同样地被欲望所征服、所荼毒。   顾图失了力气,长腿搭上了江夏王的肩膀,被江夏王轻笑着扛住了。这人的力气竟比他还大,一手压在他的肩膀,毫不容情地加大了动作。顾图到后来已不记得自己射了多少次,只是沉迷地望着少年眼中的星星,当少年俯下身时,顾图便探头去舔他如飞鬓角上的汗珠,他想这就是占有了吧?殿下占有了他的同时,他也占有了殿下。   占有总是美好的。毕竟顾图生在这世上,原本是一无所有。   殿下就是他的所有。   52   “顾图啊。”   “殿下?”   “顾图啊。”江夏王幽清的声音如咏叹一般,他躺在顾图的胸膛上,摸过了顾图的腹肌,又去玩弄那已经软下来的阳物,“你会永远陪着孤的吧?”   微微沙哑了的声音在情欲的余烬上颤巍巍行走,这话问出来,他又像变回了一个不安的小孩。顾图宽容地笑,“会啊,中原不是有句话么?士为知己者死。”   江夏王道:“你读的书,真是乱七八糟。”   顾图笑而不言。其实他只是偷偷去查过了专诸刺王僚,刺客列传一溜儿地读下去,也便读到了豫让。赵襄子杀知伯,豫让逃入山中,立誓说,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吾其报知氏之雠矣。   虽然豫让漆身吞炭,抛家弃子,最后也还是没能报仇成功;但顾图喜欢这个义士。他想豫让或许也只是个很简单的人。就像顾图自己一样,分不清什么先帝、什么太后的,眼里只有一个江夏王罢了。   江夏王伏在他身上,又别过头去轻轻地咳嗽起来。顾图一时有些紧张,慢慢地给他拍着背。   “不……不妨事。”江夏王摆摆手。   顾图于是又笨拙地收回手,“我——我虽然只是个不中用的蛮子,但是,殿下,”他低声,一字一顿地道,“您也要容许我陪在您身边。您想要什么,我拼了命,都会帮您取来,所以……”他哑了声音,“所以,我想看您多开心一些。”   顾晚书望向他。这个顾图,说他头脑简单吧,他其实能敏感探知旁人的心绪;但说他细腻入微吧,他又往往会猝不及防地闯入。   于是顾晚书笑道:“你哪里不中用了?你明明已是天底下最会讨孤开心的人了。” 第23章 眷恋   53   江夏王固然是血气方刚,实则顾图也不过二十郎当岁,两人撞在一处,竟然真做了个昏天黑地。顾图甚至觉得自己要被殿下豢养起来了,就在他那一张雕了仙人与周公的大床上,在那柔软的帘帷之中,他已经三日没有回邸舍了。   有时候他听见外厢有访客来,殿下便会亲一亲他的眼睛让他继续睡,自己披了衣裳出去处理政事。其实他也早已醒了,但就为了这一个小小的亲吻而故意闭着眼睛。王府的那些门客舍人,朝廷的那些士庶大臣,他们知不知道这数日间殿下做了多少荒唐?   然而自己今日是要操练的,到底不能再耽误下去了。赤裸着身体去捞床边掉落的衣袍,衣袍底下还罩着一册春秋,啊,是了,昨夜殿下说要给他讲春秋来着,结果才第一句“元年春,王正月”就讲了大半个时辰。   王景臣曾说过,殿下幼年时,在诸王之中,样样都是出类拔萃,而最擅长的正是春秋经义。顾图望着殿下那认真的下颌角心猿意马,殿下就掐住了他的腰逼令他不得不听,问他:“知道为什么要写元年春吗?”   他呆住。“因为是元年,是春天,所以写元年春呗。”   殿下嗤笑。“都似你这样读书,春秋经就不会有传了。”   顾图不满,就去啃他那白皙的颈子。然而殿下却动真格地要他听讲,拿简册往他额头上一拍,险些没拍出血印子来,登时令他委屈得咬了牙哼哼。   “元年是隐公元年,正月是周王正月。”殿下说,“春秋不书隐公即位,因为隐公其实只是摄政。”   顾图怔住。“隐公为什么只能摄政?”   “因为他母亲出身低贱。”   江夏王说这话时很自然,好像一点儿也没有联想到他自己。但顾图却为他感到难过,脱口而出道:“汉人便是论嫡庶这点不好,若在匈奴,那就但凭本事,单于老弱之时,人人皆可取而代之。”   江夏王又笑他:“所以匈奴是蛮夷啊,不讲礼义。”   顾图道:“殿下若那么讲礼义,何以要同我上床呢?”   这话让江夏王惊住了,睁大那一双鹿似的柔软眼睛,又想笑,又笑不出地望他。   顾图撅着嘴,自己把书册往后翻,没料到鲁隐公在位很短,这一卷很快就翻完了。他指着书简,啧啧称奇:“这鲁隐公倒是贤德,自己都已安排好地方养老,可他弟弟却一定要杀了他才安心。”   江夏王不言语了。   顾图其实不相信殿下是那么大公无私的人。他行事乖张放肆,手底下私亲的故吏门生无可计数,顶撞起太皇太后也从来无所顾忌。也是因为他这过于明显的态度,朝野早已暗自分出了派系,这些事情,顾图不相信殿下会懵懵懂懂。   他有时也想发问,但殿下似乎不愿意同他分享。这或许是因为他还只初出茅庐,或许是因为他到底是个蛮人。既然是蛮人,就应该画好自己的界限,不要轻易地踏出来。   不过昨晚上的顾图还并未想到这么多。因为江夏王最后还是放弃了谆谆教诲,书册都扔到了一旁,旋即被长衣盖住,刹那的风将灯火都扑灭了,两人就在黑暗中窸窸窣窣地摩挲和亲吻,很快顾图也就忘记了鲁隐公是谁。   54   江夏王从外头回来时,顾图已经穿好了衣裳。一身利落的箭袖军衣,还是托人从蛮夷邸送来的。两个大男人没什么好避忌,人人都知道他得宠,夜夜与江夏王“抵足谈心”,只不知道他还要做下面的那个罢了。   江夏王好像心情不错,还过来给他整了整衣带,问他:“孤送你的那把剑呢?”   顾图摸了摸后脑勺,“搁在军营了。”总不至于佩剑来上床吧。   江夏王笑道:“去军营里,好好表现,冯正勋三朝老将,手底下可是半壁江山。”   顾图内心一动。   江夏王更贴近他一些,攥着他的衣衽,低低地道:“南军里有一批胡骑,你知不知道?只是胡骑骁悍,这么多年,只听冯老将军的话。你若有本事,孤将那胡骑给你统领,你敢不敢?”   明明是施恩,话却说得像挑衅。顾图咧嘴一笑,“这有何不敢?我正愁手底没有兵呢。”   江夏王赞许地拍拍他的胳膊,“大丈夫固当如此。”   一个小孩子,来同他说大丈夫的道理了,好像要用这虚空里的大饼绑住他似的。但是江夏王踌躇满志,顾图看着也觉得高兴。   顾图去了城外的长丰营,数日后,冯老将军便果然莅临了。   55   凛凛的原野上,寒风拂过衰草,已是入秋了,长空澄澈,回荡着兵士的呐喊声。见到冯老将军来,操演更加不敢怠慢,全都铆足了劲儿,倒让顾图省事儿了。   大司马大将军冯正勋,脸孔板正,身材高大,不怒自威。他曾经最得昭文皇帝信任,南征北战功勋无算,偏又刚直不阿,亲儿子曾经犯跸不敬,是被他亲手绑到了廷尉去的。如此铁血,便是京中望族也都要让他三分。   然而他却好像很赏识顾图,每回来城外时,总要与顾图说上几句话。   “南军、北军的这些将士,出身城邑,身娇体贵,到底是靠不住的。”站在一棵枝干虬曲的大树下,俯瞰着旌旗猎猎的演武场,冯正勋像闲话家常一般,说出了令人震惊的话,“以老夫的经验,从叛乱当地的坞堡募来的民兵,往往还更骁勇。”   顾图不知如何回答,因为他揣测不到冯老将军的意图。   冯正勋看他一眼,宽慰他一般道:“不过,胡骑总是最好的。胡人作战没有牵累,不顾生死,最为好用。”   这话让顾图听来不太舒服,但他知道对方说得理所当然,是因为把他也放在了自己这边。他虽然血脉上是胡人,但已经跻身于汉人的上流,与胡骑营中的普通士卒自然是云泥悬隔。   他低下头道:“是。”   冯正勋瞥他,爽朗地笑了,“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江夏王殿下已同老夫谈过,要将胡骑交给你统领。但老夫也回了话,你的军功到底不多,又蒙殿下的恩荫,朝中人都难免不服。如今四方多难,正是朝廷用人之际,也正是寒人子弟大展宏图的好机会,你不当错过了。”   顾图听着,内心渐渐松动,像被冯老将军催出了一股子沸腾的热血来,连忙表态:“将军让我去哪里,我便去哪里,一定打个头功回来!”   冯老将军笑了笑,望向远方,青空云霭蔓延无边际,他的目光也像没了着落。“顾将军可知道,如今朝廷最大的患难在何处?”   顾图一怔。大脑飞快地思考,给出一个不甚肯定的答案:“在……北边?”   冯老将军点点头,“不错。近年来诸王纷争,连西昌侯都耐不住要跳出来,看似是王室构难,祸从内起;但诸王所依仗的,也都是地方的军旅,背后坐镇的实是那些割据一方的豪强……其中老夫最担忧的,便是北方诸郡。从右北平、上党直到酒泉、张掖,地邻胡虏,民风剽悍,动辄苞茅不贡,派过去的守丞长吏要么镇不住他们,被杀被害,要么就拥兵自重,另成一国。也许如今还看不出来,但若是……”冯正勋沉沉地叹口气,“若是中原有事,便不知那边……”   北边。   那地方,已很邻近大漠草原了。顾图不知自己该不该揽下这门生意,甚至,他怀疑,冯正勋之所以说这些话,就是为了试探敲打他。   “老夫想,你本是胡人,北方诸郡应当也亲近你。”冯正勋转头看向他,“所以向江夏王提议,给你派个都督北部诸军事,做朝廷的特使,教化他们,也算是为我们镇住北面的江山。”   56   冯正勋说得直接,顾图却呆住了。   半晌,他喃喃:“……殿下如何说?”   “殿下说,都看你的意思。”冯正勋想了想,“不过殿下向老夫再三保证,你是忠心耿耿的——不然,将北方诸郡交给你,岂不相当于割地给了匈奴?”   顾图觉得窝心,转头去看远处秋空上飞过的雁行。匈奴诸部早已衰落,单于王庭都离边塞十万八千里了,入贡之外,全没有南下的兴趣;他就算想割地,也不知道割给谁啊。不过这话,他是没法解释给一个汉人听的。   这是殿下为他规划好的前程。   只是明明前几个晚上,殿下还同他撒娇,说要他永远陪着自己的。   他低下头,脚尖碾过了枯草的尖儿,“末将但凭殿下和将军您吩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冯正勋笑道:“说这么正经的话,你当行大礼才对。”   顾图顿了顿,便当真朝着对方将衣摆一掀,笔直跪下去,咚咚咚叩了三个响头,大声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行了行了。”冯正勋伸手去扶他起来,“是殿下赏识你,老夫不过顺水推舟。何况老夫……”一双浑浊老眼盯紧他,半晌,移开目光,“老夫年事已高,行将就木了,昭文皇帝的江山和儿女,老夫也不知,还能再帮他看顾几时。”   “将军何以说这种话……”顾图急切反驳,冯正勋却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头,严肃地道:“你要记住,你的主子是江夏王,不是别人,明白了吗?”   顾图冷静下来,秋风拂过两人铁甲之下的衣角,猎猎作响,像即刻就要有暴风雨了。演武场上,也该收兵了。   “末将明白。”他冷声地说。 第24章 旷野(上)   57   今年入秋大旱,各地都有歉收,以至流民反乱不断。江夏王为处理政务,有时索性就歇宿在了尚书台或宫中,咳嗽的毛病犯起来,整夜整夜睡不着,又只能披衣读书。他所用的寒食散及其他药材,都是宫里御医署精制的,有时便让顾图去帮他取来,在书斋里行了散,热气腾腾地有了精神,还可以继续看奏疏。   殿下一行散,却好像着魔的是顾图,看他只穿一身清透的薄衣,纤细肌肤上流下汗珠,那光泽动人心魄,顾图便忍不住去舔。江夏王当然受不得这种刺激,刀笔一扔又来摆弄他,胡天胡地的。   顾图已经能辨别江夏王的各种微妙的心情。当他压着顾图不出声地挺胯,手指搅动顾图的舌底,面色阴沉仿佛将顾图当做一个物件折腾,或许就是在朝中受了什么冤枉气。一定要让顾图嘤嘤呜呜地好像全不能自已了,他才满意,事后回宫,再去与那些贵人们拼个满城风雨。   虽然偶尔顾图也觉寂寞,但至少这说明,殿下是需要他的。   58   仲秋时节,江夏王纡尊降贵地去了一趟顾图所在的城外的长丰营。   时令虽已凉透了,带兵操练了大半日的顾图却还是大汗淋漓,将戈矛搁置在架上,脱下兜鍪,撩起衣襟来擦汗。这时候便听见旁边兵士们窸窸窣窣的议论:“那是什么贵人?”“好亮的车!莫不是云母车?”   他望过去,正见不远处的高冈上,江夏王扶轼下车,一边低低地咳嗽着,拿巾帕掩着嘴。秋风像把他的身形削得更单薄了。不知为何,只是这遥遥的一望,顾图能察觉到江夏王今日似乎并不高兴。   他原地吼了一声,搓了搓手,转头,拿剑柄去敲那几个偷懒的兵士:“起来了起来了!今日比跑马拉弓,箭矢十二,中六为程,低于六箭的都给我滚回娘胎去!”   顾晚书听见了,有些兴趣地微微眯了眼。   演武场外,牵来了数匹战马,演武场内的木靶子也一个个树了起来。数百兵卒如流水一般骑马飞跃栅栏,奔跑中拉弓射箭,弓弦紧绷与弹出的一瞬,簌簌裂空之声不绝于耳。顾晚书在草地上坐了下来,吹笙赶紧给他铺上柔软的茵褥,他却摆了摆手示意不用。   吹笙跺了跺脚,“殿下,天气凉,您尤其要当心……”   顾晚书却当没听见,目光只在演武场上逡巡。开怀大笑或横眉怒目的兵士们,可以享受到那一瞬间刮破耳膜的烈风,他却不行。是从何时起的?   最初的时候,皇兄还与他说,没关系,晚书虽然不便再骑射了,但可以读书啊;你天资聪颖,没有人能读得过你。可是当他将五经三传、诸子百家都读遍了,皇兄却突然地撒手人寰。   而他则被架上了临朝摄政的位子,朝野无数道浑浊目光如钉子楔住了他,令他动弹不得。可越是拘束,他就越想放肆,就像小时候一样,让猎猎的长风袭面刮过,仿佛这样就能把他肺腑里的肮脏病灶全都刮个干净。   太皇太后之所以选中了他,还不就是吃定了他活不长久?   演武场上忽然一阵热烈的欢呼。顾晚书抬起眼,却见顾图满脸通红,被几名亲兵推搡着架上了马背,他却还朝自己这边望过来;待目光寻到了顾晚书,脸上却又更红了几分。   顾晚书不由得报之以一笑。   那几名顽劣的亲兵突然一拍马屁股,马儿顿时撒蹄,顾图还来不及骂人便用力抓紧了马辔头,裸露的胳膊上精实肌肉都绷住了,英俊的脸庞能看出咬紧了牙的紧张感。那马儿抬起前身长嘶一声,便往前嘚嘚飞奔,顾图俯身从櫜鞬拔出一根长箭,搭在玄铁的弓上,定睛瞄准——   刹那之间,羽箭破空之声便被兵卒的热烈叫好声淹没。那一根长箭死死钉入靶心,顾图有力的长腿夹紧了战马,一边在场上绕着圈,一边不停地换箭拉弓,唰唰一连十二箭发出,全都端端正正地击中场上十二个靶心!   他长舒一口气,勒住了马头翻身跃下,便将铁弓往捣乱的亲兵脑袋上一砸。亲兵不恼,笑嘻嘻地帮他捧着弓,围观的士卒们也都激动地凑上来七嘴八舌地议论。   顾晚书不明白这蛮子怎就如此有亲和力,好像不论走到何处,都能吸引来一大堆人跟随。他盯着顾图的那一双腿,想起两人在床上面对面的时候,顾图也是像方才骑马时那样夹住了自己的腰,不由分说地暗示,让自己与他贴得更紧。本该是很风骚的动作,但顾图的力气大,便含了些笨拙的、一厢情愿的固执——   为什么要这样固执呢?每每被那样的目光注视,顾晚书都会想。男人与男人之间,又没有什么可海誓山盟,顾图就不怕孤终有一日将他抛弃吗?   偏偏顾晚书又最贪恋他这样,会恨不得把这不服输的蛮子在身下捣烂。   他不过是孤手中的一把剑而已,就算他举世无双,那也只是一把剑。他不应当这样得意忘形。   顾晚书的目光微微地发暗了。有蟋蟀在草丛中低而悠长地鸣叫,冷风沿着露水侵入他的膝盖,他抬头,顾图却朝自己走了过来。 第24章 旷野(下)   59   “行了行了!”顾图一想到江夏王在上头瞧着,就头皮发麻,“记了成绩的人就休息去,休来烦我!”   待士卒们都散了,他便牵来自己的马,朝江夏王所在的地方慢慢地踱过去。   “殿下。”   顾晚书恍然回神。自己方才是想什么去了?   顾图的头盔已脱下,长发草草束在脑后,露出晒黑的宽阔肩膀,那一道养伤的纱布暧昧地探入甲衣里去。他捋起了袖子露出健壮的胳膊,一只手拉着马辔头,另一只手朝江夏王伸了过来,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像落了旷野上的星星:“殿下,上马走一走?”   60   顾晚书下意识拒绝:“孤不能骑马。”   “我带您。”顾图毫不在意地道。   这话像是小瞧自己一般,让顾晚书有些不快,竟然就站了起来,推开顾图的搀扶自己上了马。但顾图还是偷手往江夏王的腰眼上推了一把。   “这匹马是我亲手挑选的,性子最是温和。”顾图说道。   江夏王笑笑,“孤喜欢烈一点儿的。”   顾图挑了挑眉,不承接他的挑衅,拉着马往外走。秋空寥廓,有霜露的寒气沾湿顾图的衣袂,马匹沉稳的脚步声像给他的心跳布着节拍。冯老将军的话又开始回荡在顾图的脑海。   马上的人忽然咳嗽起来。顾图一惊,回头见江夏王已俯伏在马脖子上,手指痉挛地抓紧了马儿玄黑发亮的鬃毛,他伸手去碰那只手,却是冰凉的。他连忙伸双臂过去,想将殿下抱下来——   “孤好久……咳咳,好久没骑马了。”少年却拂开了他的手,朝他笑。   顾图的心猛地一跳。伸出的手一把抓住了马背,一脚踩着马镫便也翻身上马,稳稳当当地落在江夏王的身后,握住缰绳的双臂牢牢地拥住了他。   江夏王只怔了一怔,便如喟叹一般身子向后靠在了他的胸膛上。蛮子的胸膛火热,像能把江夏王的咳嗽也给止住了。   顾图瞧不见他的表情,只能用力把控着马儿,一边问道:“殿下今日……怎么想起过来?”   江夏王垂了眼睑,曼声道:“今日议南方兵乱,冯老将军刚刚派出,朝中已无大将可用……太皇太后便钦点了她的从弟,光禄丞张万年,做荡寇将军。”   “张万年……是第一次带兵吧?”顾图犹豫地道。   江夏王点点头。“太皇太后想让他立功,孤总不能拦着。毕竟孤杀了陈宗直后,她心里便始终不曾舒快一回。”   “那南方的战事,不要紧么?”   “大约不要紧的。从古到今,南方的反贼就没有成气候过。”江夏王望向那挡在视野尽头的北邙山,“何况冯老将军就在附近,总能支援。”   顾图的声音一紧:“我……我也能支援的。”   江夏王笑了,“你?你还有别的用处,杀鸡何必用牛刀。”   顾图却觉得懊恼。若不是自己成器太晚,这些平乱的事体,殿下原不必让给太皇太后的人去做,平白惹来一身不爽。殿下虽掌控三府三台的文书机要,但到底不曾结交几个武人,到战乱之时,难免四处借兵,束手束脚。   这样想着,他不由得放松了对胯下马儿的禁制,甚至轻轻地一夹马肚子,沉沉地道了句:“殿下,坐稳了。”   江夏王低低惊呼,这温顺的马儿竟也朝原野上奔了出去,他一下子抓紧了顾图的胳膊。顾图却笑得很野,抬头是一轮即将沉落的夕阳,近夜的冷风从北邙山的缝隙里袭来,顾图贴着江夏王的发顶,扬鞭指向那夕阳,轻声道:“第一回见殿下,还是在那北邙山上。”   流淌着夕光的风荡涤过顾晚书的长襟,但顾图的怀抱却是温暖的。他笑了,“是啊,那时候孤吓了一跳,想怎么有这样不知礼数横冲直撞的蛮子。”   顾图也笑,在旷野的最高处他勒了马,看那夕阳一颠一颠地坠下山头,他终于开了口:“殿下,我若去了北方……”   抓着他胳膊的五指突然用力,几乎深嵌进他的肌肉中。“你要去。要挣军功回来,做孤的大将军。”   话说得如此简短而仓促,少年的声音里终于泄漏出不成熟的颤抖。   顾图心软了,不知说什么好,下了马来,又朝他展开双臂。殿下乖顺地由他抱下来,他去马儿身上驮着的包袱里翻了翻,找出来一条粗糙的毛皮毯子,给殿下将就地披上。   江夏王一手揽着毯子,一手又去拉顾图的甲衣。坚硬的胸甲底下是系了死结的绑带,江夏王拉住了,手指却绕过绑带探到后头去,摸到顾图胸脯上的纱布。他撇了嘴。   “其实那伤口,早已好了。”顾图握住他的手,却不敢看他的眼,“殿下帮我,撕下来?” 第25章 留连   61   顾图如今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   他脱下外袍和甲衣,与毛毯一同搭在了殿下的肩上,殿下便笑了起来:“孤也没有这般孱弱。”   顾图不应,夜幕降临的一刻,重重的布料掩了迷蒙的光,他们在一株半枯的树下接吻。顾晚书将手覆上顾图胸膛的纱布,沿着那紧绷的脉络往后逡巡,寻到了纱布剪断的茬口,便轻轻往外扯,将它一圈又一圈地撕落下来。   这伤口包扎了大半年了,纱布底下的肌肤都与侧旁的不同,显出一种含羞的嫩色。左胸上的乳头倒是更鼓胀了一些,顾晚书好奇地拿指甲刮了刮,顾图便猛地“嗯”了一声。   顾晚书哑了声音:“转身。”   顾图乖乖转身,顾晚书撩起他后颈的碎发去看那一道伤。狰狞的创口已经愈合,新生的皮肉错纵着,顾晚书想,这也并不算全好了。如果这人伤全好了便得离开洛阳,那他希望他永远都挂着彩。   但这种想法到底是很孩子气的,顾晚书到底是个识大局的人。他往那疤痕上顽劣地吹了口气,手却伸到前头去抓顾图的胸。好像被包扎过的地方都格外敏感一些,顾图回头瞪了他一眼,反而让他更兴奋了。   顾图感觉到愈来愈浊重的呼吸喷吐在自己后颈,自己却先怂了,“殿下——我们回去吧?”   顾晚书耍赖道:“不回去。”   “那,”顾图茫然,屁股后头好像感觉到了危险,已拼命往前缩,“那怎么办?原上风凉,我担心您的身体……”   顾晚书冷冷地笑了,“你担心孤?”   完了,这是说错话了。顾图的胸脯上陡然一痛,是被少年重重地揉了一下,彼的声音像诱人入彀的妖物:“你既担心孤,那就要听孤的话。”   顾图硬着头皮道:“做什么?”   顾晚书的眸光发暗,好像仍旧觉得他不够听话。不论他怎么做,都不够听话。顾晚书突然抓起他的手一把按在那枯树上,一边拾起地上的纱布将那两只手缠了个死紧。顾图这可吓到了,拼命挣扎着回头,“殿下你做什么——”   却被顾晚书堵住了嘴。殿下一边吻他,舌头往他口腔深处试探着翻搅着,一边在他的呼吸之间冷酷地安抚:“你乖乖地,孤就少受些风寒,岂不是好?吹笙他们还在山下等着,你不要让他们等急了……”   顾图眼神发狠,声音沉下来,“那要看殿下有多快了。”   顾晚书看他半晌,哼了一声,连笑也不笑了。唇吻分离,顾图的身子往前撞,乳尖擦过粗糙的树皮,叫他险些咬了自己的舌头。顾晚书一言不发地将他的手扣在树干上,另一只手撕下他的里衣,顾图感觉到一根坚硬的巨物正在他那守不住的关口危险地搦战,想殿下一向不是最爱干净的吗?自己刚下了操练,浑身大汗,那里——那里也不曾好好洗过——他不由得又夹紧了屁股,低低地、羞耻地认输:“殿下,还是算了,我……我没有准备,这样……”   “顾图。”殿下却在他耳畔喘着气,含着些没来由的怨,“你摸摸我啊。”   “……是您自己绑住我的啊!”   殿下却像不清醒了一般,情欲的迷醉浮上他那双孤清的眼,他从后头吻着顾图的侧脸,道:“那你蹭一蹭。”   殿下的东西在他的臀缝之间跃跃欲试,粘连着不知是谁的黏液,将顾图的屁股也润湿了。他闭了眼,咬着牙,悄悄往后摆,想寻那家伙,一个重心不稳,却竟然跌坐到地上。   那一根狰狞的阳物便弹到了他的眼前,勾连着他的碎发,顶端渗出的液体滴落在他锁骨,又摔下他的胸脯。   他抬起头,夜色深浓,江夏王的墨发垂落风中,衣衫不整摇摇晃晃的,却如玉山之将倾,如他巍巍然的神祇。他不明白,江夏王为什么看起来如此不安。   束缚住的双手什么也做不了,但好像也确实不再需要了,顾图低声道:“我……我给您舔出来?”   江夏王道:“胸。孤要看你的胸。”   像个不满意的小屁孩说要吃肉一样的表情。顾图笑起来,觉得殿下其实也很好猜。他稍微直起身子挺起胸,伸舌头去触碰那阴茎,江夏王便突然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沉沉的低哼。   哗啦一声,是江夏王将外袍长衣都笼了下来。顾图忽然就什么都看不见了,只感觉到江夏王的手按在了自己的后脑,起初还是温和的,渐渐就变得暴烈。阴茎往他的喉咙深处捅去,他难以忍受地呛咳出声,几乎要窒息了,江夏王便又让出来一线的余裕,让他能在这恩典下再残喘几分。   也许这才是真正的顾晚书,从那冷若冰霜的瞳仁底下披离而出动荡不安的欲望,全都逼迫他接纳,逼迫他吞咽。   也许殿下其实并不那么把他这个人放在眼里;但偏偏这样的殿下,又是需要他的。   射精的前一瞬江夏王突然拔了出来,抖动的阴茎往顾图赤裸的胸脯上猛地喷溅出汁液。顾图被不上不下地吊在半空,江夏王却又突然蹲下身来,拉住遮头的衣物蒙着顾图的眼去舔他的胸脯。一边舔,一边叫他:“顾图,顾图……你会回来的吧?”   顾图便听着他的低唤,猝然地射了出来。   62   顾图的精液有几滴飞上了江夏王棱角分明的下颌。夜色之中,他看得不太清楚,江夏王却满不在乎地一擦,探身来给他解掉绑手的布条。   顾图凝视着他的表情,斟酌地道:“殿下……让我去北边吗?”   江夏王执起他的手腕,上头的红痕不明显,但他仍然吹了一吹,眼皮懒懒地一抬,“孤不让你去,你便不去么?”   顾图的口中还有些干涩,也或许因此,令他的声音也发涩,“殿下不让我去,我自然便不去。”   就在这一个刹那,两人好像都感受到了另一种选择的诱惑,以至于一时间,谁也没有当先发出声音来打碎它。   最终是江夏王抱住了顾图的腰,又从他胸脯上抬起头来,漂亮的发丝都乌糟糟地贴在脸上,朝他轻笑,“行了行了,孤养你这么久,不就是图你出人头地,帮孤养几个兵?”   顾图的眸光微微一黯,“是,要谢殿下的栽培。待末将出人头地了,自然会回来的。”   “你可不要让孤等太久。”江夏王说。   “您想我了,只消一句话,我就回来看您。”   江夏王歪了歪脑袋,“不过,今年的元会,你大约是赶不上了……要走就赶紧走,别等到大雪封了路,半道上又折回来,丢孤的脸面。”   顾图安静地亲他,“原来我就是殿下的脸面?”   “是啊,”江夏王理所当然地道,“你不仅是孤的脸面,你还是孤的眼、孤的手……若到了边塞上,见到了壮丽风光,或者美貌的胡姬,可不要被勾了走啊。”   这话原该很郑重的,却不知为何被他若无其事地说了出来。顾图凝视着他淡漠的侧脸。   “殿下若是担心,来塞上循行就是。”   江夏王哼了一声,“真会打算盘。让孤去给你撑腰?孤偏不,孤就要留在洛阳看你的好戏。”   “行,那您就等着我,将北方六郡平定得齐齐整整的,给您端盘儿里送上来。”顾图的声音渐渐低了,“有了北方六郡,您便什么都不用怕了。”   江夏王揽紧了衣襟,抬头望向夜空中晦暗的弦月,慢慢地伸出手去,又最终将五指收拢,仿佛终于决定了不再去触碰那月亮。   像还有许多未竟的话,但终究没有再多说。   清露沉霜,空花幻影,这一个原野上枯树下微凉的夜,仿佛能融进顾图的血液里。此后塞上苦寒,长城风紧,无数个相似的夜晚,殿下那沉默的呼吸声,都似伴随着他血液的流动而缓慢地、永远地起伏。 第26章 藏锋   63   顾图离开洛阳的那一日天气极冷,他从丞相府领了诏条出来,天色便昏昏如暮。丞相陈勘根本没有出面,丞相长史说要为他饯行,但他无论如何不敢吃陈勘府上的饭,办完公事便走了。到点兵出城,天竟下起了霖霖的雨,视野又暗了一层,他回头去望城门楼上送行的寥寥人群,想这样坏的天气,殿下应是不会来送的了。   顾晚书确实没去送他,而是去了一趟芳林馆的别苑。雨水淅淅沥沥打在枯败的荷叶上,有人倚着栏杆往水池子里喂金鱼,见了他来,懒懒地换了个姿势:“好久没来了啊,晚书。”   顾晚书双手扶着栏杆,也去看那石台子底下的金鱼。它们汩汩地冒着气泡,纷纷然地抢着食儿,劳碌地摇晃着尾巴,四面八方好像都充斥着迷漫的雨声和水声。他说:“顾图走了,孤让他领了都督北方诸军事,使持节,挂征北将军衔。”   那人怔了一怔,略微直起身子,长可曳地的光亮的黑发也顺滑地铺展下来。“你想好了?那可是个地道的匈奴人,是左贤王的侄儿,万一出了岔子,你就是通敌卖国。”   顾晚书笑了,摇摇头道:“他没有那个胆子的,何况匈奴也不是往日的匈奴了。”   那人看着他,温和地叹了口气,又转头去看鱼儿,“前些日子我瞧你的病像有了些起色,精神也足了,莫不是因为那个人?”   顾晚书嗤笑,“他?他何德何能?”   那人也想笑他似的,瞥他一眼,终是温厚地换了话题:“陈宗直一死,陈勘也夺了心气。张万年不成气候,太皇太后只会倚仗那几个阉人。趁北方六郡还未安定下来,你可以先剪一剪枝叶——但也不能等太久了,小孩子要长大,那是一眨眼的事儿。”   “孤清楚。”顾晚书淡淡地说,垂下了眼帘,“毕竟孤已找到了孤的专诸。”   然而顾图此去,一晃却是四年。   64   永明六年秋,来得比以往的秋日都迟一些。   到八月了,秋日爽朗,牡丹尚在枝头,木芙蓉和含笑花也都各占了地利绽放,丛丛的花枝中间,一个穿着玄色龙袍的微胖男孩蒙了眼睛跌跌撞撞地瞎走,双手伸在前头往空气中摸索着,一边焦急地喊:“石姐姐,石姐姐你在哪儿呀……”   他口中的石姐姐躲在一架蔷薇花后头,有一头蜷曲的棕色长发和一双碧色的眼睛,显见得是个胡婢。她时不时发出有意的笑声引导他,但无奈小皇帝过于呆蠢了,半天找不到,径自掀了遮眼的布条,便往她所在的地方奔去。   姓石的胡婢吓了一跳,本能地后退,小皇帝一急脚下便打了跌,往前摔了个狗啃泥,白嫩嫩的脸上被枯硬的蔷薇花枝擦过,竟划出来一道血口子——   胡婢顿时骇得面无血色,拿丝帕给他擦拭,拼命想遮掩了过去。小皇帝疼得龇牙咧嘴,一把推开她,凶狠地道:“你害朕!”   这话破天荒地响。胡婢面如土色,跪下磕头如捣蒜,却就在此时,外头宦官一声通传:“太皇太后到、左丞相到——”   张太后本来心里积了一堆事儿,到此见皇帝哭喊声震天,当下眉头一皱:“怎么回事?”   旁边的女官三两下交代清楚,张太后已将皇帝抱起,心疼地端详他脸上伤口,旁边的陈勘高声吩咐:“还不快传御医!”   那胡婢似乎连汉话都说不好,只能瑟瑟地磕着头。张太后没有多瞧她一眼,只啧了一声,“今日是晦气了,拖下去,不要让老身再见到她。”   言罢抱着皇帝转身,袅袅娜娜地穿过花影重重的长廊,徒留那胡婢骤然崩溃的哭声越来越远。待御医来了,便在八角小亭上开了医箱,给皇帝细细地诊治。张太后一手托着腮陪在一旁,像有些发愁似的。   永安宫的管事宦官压弯了腰,安慰她道:“张万年张将军已在路上,就算再怎么耽搁,不出五月也该入洛了。太皇太后不用担心,冯老将军刚走,江夏王那边儿指定乱着呢。”   陈勘负手在后,冷冷地哼了一声,“乱?我看他才不乱,那胡儿一进京畿,不来面圣,却先去了南军,这是什么道理?”   “胡儿懂什么道理,还不是江夏王撺掇的?”宦官阴阳怪气地接过话来。   张太后揉了揉那秀美的初老的额角,他们交换了一个眼神,不约而同地安静了下来。一时间,只听见小皇帝哼哼唧唧。   “冯正勋那个老东西,总算是死了。”   过了很久,张太后才慢慢地开了口。   空气如凝固般静默。   “顾晚书等这一日,或许也等了很久。”张太后道,“他原本都活不到二十岁的,却竟然一口气撑了下来,不就是等着要看老身和皇上身败名裂的笑话?”   皇帝突然叫了一声:“好疼!”啪地打开了御医的手。   那御医抖抖索索地下跪,张太后厌烦地瞥了一眼,“滚下去吧。”   御医连忙收拾好了退下,小皇帝捂着脸道:“皇祖母,他们现在都不听朕的话,朕何时才能亲政啊?”   张太后微微一笑,“你再等一等,等你小叔叔死了,就能亲政了。”   小皇帝只当这是敷衍他,撅起嘴,不说话了。   静了片刻,陈勘起了话头:“那胡儿反应如此迅速,恐怕是冯正勋和他,早有勾连……”   “你才想明白呢?”张太后冷笑着,声音也已然提不起兴致,“南军有胡骑啊,过去是冯正勋统率,如今,恐怕要交给顾图了吧。”   “这怎么行?!”陈勘立刻道,“顾图此次回洛,不过是因冯老将军突然故世,到了他还得滚回北边去的。难道让他将胡骑营也带走?”   张太后冷冷地看他一眼,“谁同你说了顾图还会回去?” 第27章 青云   65   永明六年,大司马大将军冯正勋于洛阳宅邸中病逝,享年五十二岁。这个消息,首先是传入了江夏王府,压了十余日后才传到宫中,由太皇太后出面,亲自举丧致哀。而此时,经营北方六郡近四年的都督北方诸军事、征北将军顾图,已经快马加鞭往洛阳赶回。   他先是去了洛阳城郊的南军,接了胡骑营的兵符,将人马都安顿好了,再由太皇太后定了个晴好的秋日,在公卿百僚的注视迎接下,鲜衣怒马,入京面圣,加散骑常侍、宁朔将军,封明汉乡侯,赐金印玉剑。   那御座太高,小皇帝的两条短腿在空中荡啊荡的,时不时回头问宦官,到底何时才开宴啊?皇帝的右手边坐着太皇太后,不时安抚地拍拍皇帝的背,劝他稍安勿躁。略微下首的地方则坐着江夏王,头戴一顶明珠辉映的小金冠,玄色文章的朝服绸料柔软,腰间那山玄玉的缨络便垂下来,温温柔柔的。   四年过去,顾图已愈发魁伟而粗糙,但江夏王却似全没有变,身子陷在织锦的茵褥里,一双狭长的美人眸冷漠地低垂,如一只对万事都不关心的猫儿。   过去顾图是在高台甬道之下,随群臣唱贺万岁,望向御座时只觉这是团遥远的幻影,他知道这幻影里藏着天下至尊的恩威,却看不分明。但如今他也是这团幻影中的一部分了,脚底踩着的众臣僚仰望的目光,像膨胀的云将他托了起来。   而江夏王低眸,轻慢地笑,好像早已预料到他会如此。   殿下给了他一切,看着他这个胡人在权力面前不知所措又自高自大,好像就很有趣味。顾图低下身子,听见太皇太后倾身过去与江夏王议论:“这顾将军,虽是蛮人,却也仪表堂堂,不输汉士啊。”   江夏王笑着,眼风瞟向他,像在打量他的“仪表”一般,“毕竟是濡染汉风二十多年,与塞外成长起来的胡虏绝不相同。”   太皇太后颔首,赞许地道:“顾将军如今是国之柱石了,家中仍旧无人么?”   顾图一怔,下意识看向江夏王,后者道:“太皇太后问你,娶妻了不曾。”   顾图忙道:“不、不曾娶妻。”   “这可说不过去。”太皇太后笑道,“叫外人见了,还要以为皇上薄待忠臣。”   顾图被这突如其来的话题打乱了阵脚,不知如何回话,江夏王的目光饶有兴味地望向他,口中却道:“母后有什么想法?”   太皇太后摆摆手:“洛阳城中的望族一个赛一个地金贵,固然不能强压头乱点鸳鸯谱,但提点提点总是可以的。顾将军毕竟姓顾,可以算是天子门第了,婚配也不能太过低就。”   江夏王笑得揶揄:“母后想得真好,哪家的好女子愿意嫁个匈奴人?也不看看他本来的成色。这样败兴的事情,孤可不做。”   顾图终于在此时拱手回话:“臣叩谢太皇太后美意。臣……尚在建功报国之时,未曾思量过婚配之事,想此事须有缘契,总……总无法强求。”   太皇太后渐渐地收了笑。偏江夏王,又在此时哼了一声。   顾图讪讪。他心里清楚,殿下说得并没有错,殿下是在提醒自己,不要忘本。   若不是殿下,在这偌大的洛都,本没有任何贵族门楣会收留他。   66   这一晚太皇太后在太液池旁昭阳殿开大宴,宴请京中六百石以上所有官吏王侯来庆贺顾图回京。   虽然冯老将军去世未久,满朝文武似也并无哀戚之色,衣香鬓影,宝马香车,个个是欢笑不绝,仿佛都在为顾图感到高兴一般,哄闹着来敬他的酒。沿着太液池岸,有珊瑚作灯,玛瑙为屏,顾图耳边还听见贵人们议论,说宫中这座珊瑚灯高五尺,但江夏王府里还有一座,乃高五尺五,色泽是极正的大红,流艳生辉,轻易都不示人的。   接着贵人们就谈到了江夏王这些年一发不可收拾的豪侈。说他那一乘先帝御赐的云母车,连轮轴都换了包金的,车盖上顶了一只振翅欲飞的金凤凰,车仆个个气宇非凡,手上拿的马鞭都是西域的贡物,柄上镶嵌了于阗的宝玉;又说江夏王的王府近年来扩了十余顷,几乎能连到城外的鹿苑,王府养的门客进进出出络绎不绝,施恩遍于天下;又说江夏王每去芳林馆一类游乐之所,总能一掷千金,是最豪爽的恩客——过去他往往只藏身在别苑里,由一个神秘的女子服侍着,如今却总能出来,与美人贵客们随处周旋,游刃有余。   “不过,”有人亦压低了声音道,“我听闻,江夏王其实日日都须服散,看起来游刃有余,那都是服散过后,强装的……”   顾图不再听下去了。   他走到太液池边,今夜江夏王不曾入席,据说是又去芳林馆了。仿佛芳林馆是他避世的桃花源一般。   洛阳的一切都与北方六郡大不相同。这里楼阁鳞次栉比,有些地方窄得几乎不能容人,有些地方却又刻意省出奢华的大道;人人都挤在一处,涂脂抹粉的,香气缭绕的,醺醺然都像是喝醉了酒。这里是他住惯了的城池,连秋风都透出不紧不慢的雅致。不似北方六郡的边塞上,烈风如刀,烽火候望的坞楼上,只能望见大片大片流金的黄沙,戍卒脸上的笑容都结着孤独的霜。   或许他也喝醉了。权力本如烈酒,但为什么,殿下却不在他的身边?   他忽然拔腿往外走去。副将宋宣眼尖看见了,追了上来,一边问:“将军要走么?不过也是,太皇太后和几位王侯都离席了,将军可以随意……”   “备马。”顾图沉声道,“我要去江夏王府。” 第28章 旧影   67   江夏王府守门的老仆还是当年的那一位,乜斜着眼看他半天,道:“殿下去芳林馆了,一时半刻回不来。”   顾图甩了马鞭,径自在门口石狮子旁坐下,声音冷沉,“那我等他。”   夜已很深了,高高低低的屋檐后头是一轮清冷的月亮。四年的时光令他那张本就轮廓深刻的脸庞更加如刀削剑裁,鼻梁更加高挺,因而那双浅褐色的瞳仁也就更加深邃,仿佛过去藏不住的东西,今时都应能藏住了。   然而这江夏王府四周的红墙却没有变,仍旧高高的,窄窄的,围出一方富贵的世界,到仲秋了,里头的黄叶便都萧萧飒飒地探出墙来,飞得满地都是。他无聊赖地捡起来一片,对着月光看那叶片上的脉络,丝丝缕缕地,没有个端绪。   四年里,他与京中时时有公文往来,他每每揣度殿下那严肃端庄的每一句话的用意,却不曾与殿下在私底下通信。唯有在每年年末考课的大节上他能回来一趟,且还不能停留很久,最多旬日,因为北方六郡事宜繁杂,他不能不紧紧地盯着。每一次他总是要先到王府上来,在床笫间见到那仿佛毫无变化、又仿佛越来越遥远的殿下,做个昏天黑地,再说上几句话……似乎就又要分别。   这样想来,似乎也并没有当真与殿下说上过几句话。都是不痛不痒的,距离微妙的,偶尔说上几句公事,又很快就掐灭了,因为殿下并不熟悉边防军务。   殿下自出生起,就不曾出过这座方方窄窄的洛阳城。   由而顾图记忆里最深刻的却是殿下床头那一只瑞兽纹的铜香炉,如今他已能很娴熟地为殿下添香了。   上一回来时还是去年的年末。顾图原想过了元会再走的,谁料张掖郡有人往匈奴偷运马匹,被太皇太后派的绣衣使者抓个正着,他不得不赶回去处理。临走的前一晚江夏王喝醉了,抱着他说太皇太后算什么东西,凭什么要听她的话?顾图连忙去吻他的嘴,说祖宗你可噤声吧,这也不算什么大事儿,顶多开春,我还能再回来的。   而这一年里,顾图都在想,若是自己当初没有堵住殿下的嘴,那殿下是不是会多说一些撒娇的话。可是终究很久不曾听见过他撒娇了。   结果,顾图食了言,开春时没有回来,却在入秋前得知冯老将军病重。他从那时候起便在准备了,冯正勋这一死,朝中风向难免大变,他必须陪在江夏王身边。   68   漫长的等待,令顾图心肠变软。直到那一乘熟悉的云母车在纷纷黄叶中停下,他已几乎要忘记了自己冲动来此的目的。   云母车旁,小厮摆好了矮凳,便有一只碧玉如意轻慢地挑开了车帘,车中人漫不经心地望了外头一眼,低头就着小厮的搀扶下了车。   江夏王的衣角飘飘然地拂过他身畔。顾图笑起来,耐心地等待,果然江夏王耐不住了,往他屁股踢了一脚,“坐在此处,像什么样子。”   顾图拍拍身上的灰,好整以暇地终于站起,江夏王不理他径往里走,一边脱下厚重的外袍随手往他怀里扔。顾图接了一瞧,却是自己几年前送他的那件火狐大氅,愣住,“这才八月,殿下您这么冷?”   江夏王不说话,步伐加快了。穿过抄手游廊,有紫藤花垂落,映得江夏王那张年轻的脸容似泛出冷调的白。   他嫌弃地看了顾图一眼,道:“你刚回来?该洗洗了,这一身,风尘腌臜的。”   顾图却笑着去拉他的手,“一块儿洗?——还是殿下,在芳林馆洗过了?”   问的时候,他一面着意想掩藏了那个犯嫉妒的自己,一面又去端详江夏王的神色。江夏王冷哼一声,不答话,却也不算生气,因为他到底没有甩开他的手。顾图于是趁着大袖的遮掩,将五指都嵌入殿下修长的指间,凑上来,试探而讨好地道:“这回我不会再走啦,好不好?殿下。” 第29章 浅醉   69   寝阁的后头热水已备好,顾图三五下把自己洗干净了,便来伺候江夏王。殿下的长发金贵,要轻轻慢慢地揉,殿下仰着头,闭着眼,皂角的泡沫团团簇簇围在那逸兴飞扬的鬓角边,像令他发痒,连薄薄的唇角都抿住了。   于是顾图忍不住低下了头,往那薄唇上印了个吻。   明明已将近一年不曾见面,做这些事却熟极而流毫无滞涩。江夏王绷不住,笑开了,水花便淋淋漓漓地淌下去。顾图忙舀来热水给他冲洗,却又遭他骂道:“轻点儿,要进眼睛了!”待淋干净了,他又哼哼:“好冷,快给孤擦干了。”   顾图也不顶嘴,殿下让做什么就做什么。江夏王便舒服地缩在他的胸怀里,任他拿一张大而柔软的巾帕给自己全身擦拭,四年了,顾图总感觉手底下的这副身躯好像越来越瘦,他将手覆在殿下的肩膀,那肩胛骨几乎戳痛自己的掌心。   在这清朗而空虚的胸腔里,也许藏了顾图触碰不到的心跳。冷酷的精神力,与这瘦弱身躯绝不相符,最终便从那双狭长的审视的眼眸里流露出来。   “你这次,回来得很及时。”江夏王说着,嘴角微勾,眼里泛出冷冷的笑,“简直太及时了,能让永安宫气出病来。”   顾图听闻了,这两日太皇太后似乎染了风寒,虽然在大典上尚强撑着,但早早就回宫了。   他将素白的里衣给江夏王披上,半跪下身子去系那衣带。影影绰绰之间,他能看见殿下胯间蛰伏的巨物,旋即被光华流转的绸料所遮盖。又高贵,又轻亵,让他着迷。   他低声道:“是殿下召我,召得及时。”   “冯老将军病重之际已有预料,是他让孤召你的。”顾晚书一边理着衣袖,一边道,“如今山中无老虎,你便是举足轻重的人物,胡骑营是冯正勋一手传给你,谁也不敢说个不字。”   顾图又去取来月白的宽大外袍,“南北二军,也不是只有一个胡骑营。”   顾晚书拿脚去踩他的脚,像跟他生气一般,一边又像孩子一样伸开双臂由他穿衣,声音懒洋洋的,“怎么,你还想要几个胡骑营?洛阳城里的望族那么多,北邙山上棺材都要没地儿埋,他们一家管一个营,都能把宣德殿冲垮了。胡骑是南北二军的精锐,是孤费老大劲儿从他们牙缝里抠出来的,顾图,你可别不知好歹。”   瞅瞅这话,说得多阴损啊。但顾图却无端笑了笑,不与他争辩,抬手将殿下的长发从衣领子里流丽地翻出来,动作轻柔地抚过那白皙的后颈,殿下便好像被安抚的猫儿一般,轻轻地哼了一声。   “永安宫的反应是真慢,听闻冯老将军薨了,才着急忙慌去召张万年回来。”顾晚书又道,“南边的贼乱,一时只能搁置了。”   顾图道:“殿下想派谁去?”   顾晚书轻飘飘瞥他一眼,“派谁去也不派你去。”   顾图低笑,“那是,我是要陪着您的嘛。何况若张万年当真回来,我也要有个应对——”   “回来?他凭什么回来。”顾晚书冷笑,“他回不来的。”   这话里含着些深意似的,顾图顿了顿,没有追问下去。   70   寝阁里头,吹笙等几个仆婢已将寒食散并冰盆、冰簟等物都备好了。江夏王和着葡萄酒服了散,便倚着玉枕歪倒在簟上,手中捧一卷简册读着,另一边却从轻薄衣衫底下伸出一只脚来,拨弄顾图的衣衽。   顾图抓住了他那只脚,他笑着往里缩,顾图便跟过去,从他唇上舔走葡萄酒的余液。江夏王身上的热气散出来,嗯呜出声,顾图伸出舌头舔弄他的上颚,江夏王却猛然一推顾图的肩膀,身子便压了上来。   顾图一愣,不知自己何处犯了他的忌讳,自下而上地看去,殿下那一根勃发的巨物几乎顶到他的下巴。   然而殿下又俯下身来细细地亲吻顾图,顾图想,这同自己方才做的不是一模一样么?但或许殿下只是想要掌控他,而不愿意被他所掌控罢了。顾图的眸光微微暗淡,却仍旧尽力去回吻,殿下放开他的时候,他犹有些喘息,眼睛里漾出水光,仿佛适才夜深霜冷,他等在石阶上时,就已沾湿了眼眶。   71   殿下看他半晌,终于坐回去,拿起了案头的简册。   顾图头脑发昏,凑近去瞧,只觉那密密麻麻蝌蚪样的字迹像一个都不认识,皱了眉头。   江夏王笑起来,道:“这是尚书台给冯老将军拟的哀策文。”   “喔。”顾图似懂非懂。但他对冯正勋是很敬重的,那是个耿直而淡漠、慷慨而智慧的老人,四年间提携了他很多,到临死之前,还特意把胡骑营留给他。   “孤还记得,小时候与皇兄淘气,被昭文皇帝追着打,还是冯将军护着我们兄弟,劝父皇不要打人呢。”顾晚书笑道。   顾图温和地问:“淘气?您做了什么?”   顾晚书想了想,“那时候年纪小,特别好奇男女之事,皇兄不知从何处拿来了一卷春画……”   顾图笑出了声,却还记得追问:“然后呢?”   “然后,孤与皇兄一起读着读着,皇兄突然说他要小解……去就去吧,谁料就在那片刻间,父皇竟突然驾到,说要查考我们功课。那一卷春画就被抓了个正着。”   顾图想象着小时候的殿下读春画的模样,想必是又臊又可爱,忍不住发笑。顾晚书拧着眉毛瞧他表情,重重地哼出一声,伸长手臂取了一块冰来嚼住,又将衣领敞开一些,声音也囫囵了,“还有啊,你知道冯正勋死的时候,手上拿着一把剑吗?”   “什么?”顾图一怔。   江夏王笑得隐秘,像在分享什么坏事似的,“这可是顾家的大秘密,你不可与旁人说的。”   “……我不说。”哄孩子一般。   “昭文皇帝时,西域精绝国曾入贡了三把精铁制成的宝剑,能削铁如泥,惊风斩雨。”江夏王像在给他讲故事,一唱三叹的,“其中有两把,昭文皇帝送给了他的两个儿子,也就是先帝和孤;还有一把,送给了冯将军。说是将军忠义,若二子不孝,便可持此宝剑,取而代之。”   江夏王淡淡地道:“冯将军持剑而死,也算是全了这一辈子的忠义。”   顾图安静了下来。他忽然想起四年前,在洛阳城外的高冈上,冯正勋望向长空的眼神,那个时候,他已说自己行将就木,恐怕要守不住昭文皇帝的江山和儿女。   顾图的心忽然一动,“当今皇上……莫非不是……”   72   一根修长的手指忽而点住了他的嘴。   江夏王笑眯眯地,“你说什么呢?”   顾图却没有那么好骗。“皇上刚即位时,颍川王起兵反乱,就曾说过——”   “是。那时节,还是孤出面,把冯老将军请出山的。”江夏王道,“后来,太皇太后就不许朝中人再议论此事了。”   顾图感到骇然。若小皇帝当真不是先帝的血脉,而是……太皇太后,或者江夏王,从随便什么地方抱来的野孩子……那这六年的上下倾轧,勾心斗角,又都算什么呢?   江夏王却好像全然不顾他此刻的念头,将外袍脱在地上,又抖索着手去拿酒壶。顾图连忙接过来斟下,江夏王将酒盏摇了摇,嫣红的颜色如情人的血,令他愉快地眯起了眼。   他问顾图:“北方六郡,你都打点好了?”   顾图回答:“都安排妥当了。六郡的太守人选,我已上表尚书台,三年内不必再有变动了。”   江夏王举起了酒盏,“孤敬你,你从此就是国之柱石。”   这是在拿太皇太后的话取笑他呢。但顾图还是举杯,寥寥地应了,饮酒之际,江夏王伸出手去拉他的衣领。他的手因而不稳,险些打翻了酒杯,江夏王却还在他的呼吸间说:“你不热么?”少年的声音像勾人的气流,“孤都脱衣裳了。”   顾图吞咽了一下,眸光底下有黯淡的火。这个人,他明明知道自己受不了这样,就偏要这样。就好像一定要打断他所有正常的思索,一定要确认他忍耐的界线,直到听见他不能抑止的呻吟。   衣衫滑落在手臂上,幽微灯火映照着半边裸露的胸膛。真是个淫靡的姿态,顾图不自在了,江夏王又仰头饮下一口酒,往他的嘴里渡过去。   葡萄美酒的香味不同于中原的佳酿,是格外醇厚香甜,甚至有些腻歪的,仿佛能往牙关都抹上蜜糖。江夏王吻得愈来愈深,顾图接不住,酒液便靡乱地流下来,绯红地染上他的胸间沟壑,江夏王于是又往下舔去。   顾图咬住了牙不肯出声,然而胸乳上滑而粘稠的触感令他抓狂,双腿都不自主地互相摩擦。江夏王却比他更热,眼里燃着火,底下也硬得像铁,眼神却深冷而发暗——   为什么呢,殿下,不开心么?   可是我,我终于回来了呀。   顾图脑子沉沉的,他来这里之前明明有许多的酸楚和委屈,他想与殿下说那边关上的月色,那一日日的无聊勤务,也想与殿下说太液池边的觥筹交错,想说今日大典上殿下的冷嘲热讽让他到底有些伤心。   但到真见了殿下,又感觉这一切全都说不出口,自己的所有心事,仿佛最终都化作了最微不足道的尘埃。 第30章 错身   73   过去江夏王服散,再是神智迷乱,也不曾真的失控到要插入。这回却不知为何——兴许,就是因为顾图终于回来了——在暌违的身体终于交合的一刹那,顾晚书想,以后若还有无数个服散的夜晚,是不是都能让顾图来给自己治了?   真是卑鄙啊,用上位者的尊贵强压他低头。可是顾图当真低了头了,那从脖颈连到脊背,从肩膊连到手腕,漂亮的肌肉线条上几道伤疤仿佛在呼吸,顾晚书舔上去,便颤抖着引诱着他。   顾图每到忘情的时分,真像能把一切都捧给他似的。这样的幻想让顾晚书更满足。他是北方六郡的草头王又如何,他回京做了两千胡骑风云呼啸的统领又如何,到夜了,还不是只能在孤的身下雌伏喘息。   就算他想回匈奴,事到如今,也不是那么容易了。顾晚书不想放他走。四年间,每一个因胸肺撕裂而惊醒的孤清的夜晚,他都会想,他的顾图,此刻就在那边塞上,他只消往北多走一步,就可以回家了。   可他每一次,都还是回到了顾晚书的身边。   四年了,北方平定,回洛之后,顾图就不会再有那样天造地设的机遇了……   这四年,固然是试炼了顾图,又何尝不是试炼了他自己。   脑中的计算是如此清醒,心却一跳一跳地几乎能炸裂了胸膛。顾晚书俯伏在顾图的背上,掰着他的脸强迫他看向自己。那一双浅褐色的眼睛里几乎有泪,盈盈地望着他。在那蒙蒙的泪水背后,又像藏了一片顾晚书触不到的草原。   顾晚书温柔地吻过去,他已经发现顾图是很爱接吻的。顾图渐渐地止了哭泣,后穴却夹得更紧了,像仅仅亲吻已经让他饱受刺激,阴茎在簟子上自顾自地摩擦,顾晚书都瞧见了,只笑着不揭穿他。   最后他将顾图翻了个身抱起,让他坐在自己身上,顾图呜咽着抓住他双肩,将脸埋在他肩头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满脸通红地射了出来。这个依赖的姿势让顾晚书非常受用。   这一晚他借着药性作借口,压着顾图做了三次,到天都微微发白了才罢休。其实他也不是非做不可,但他喜欢看顾图拿自己无可奈何的模样。他喜欢看顾图自以为宠溺包容了一个小孩,但其实只是上了这小孩的圈套的模样。   清理完毕后,顾图已累得连手指头都抬不动了,枕着江夏王的手臂任他揉搓,不无怨气地道:“御医说过,服药的时候不当纵欲的。”   江夏王的醉意已散尽,仰面望着床顶上的金博山,道:“御医的话你也信?他们连孤的病都治不好。”   顾图不言语了,大约这话把他噎住。顾晚书看向他,觉得这个蛮子有时候也不那么好懂。   于是顾晚书又笑,“总之,你往后便呆在洛阳城里看着孤,孤自然不乱来了。”   74   翌日清晨,是宋宣焦急地在门外催促:“将军,该去胡骑营了,您这可是第一天上任呢。”   顾晚书睡得好好的被闹醒,闭着眼皱眉,生气地道:“这人是谁?”   顾图坐起身来,手指去勾床边的衣裳,一边回答:“是我的副将宋宣。”   “哦——就是那个匈奴人啊。”顾晚书双臂都缠住了顾图的腰,“孤不喜欢他,把他撤了。”   顾图哭笑不得,“年前我以他为中军司马,也是殿下您亲口应允了的,怎么如今要反悔?”   顾晚书哼了一声,“孤不爱看你和匈奴人待在一块儿。”   顾图沉默了,一时不知如何接话,只小心翼翼地将他的手挪开,自己下床更衣。   这宋宣乃是张掖郡归化的匈奴人,过去曾在边塞内外私办买卖被抓,是正巧遇上顾图循边,开恩赦免,收入麾下。他头脑灵活,汉话、匈奴话、乃至西域多国的话都说得贼溜,时常还能帮顾图润色文书,是以渐渐成为了顾图的心腹。这些事情,江夏王都是知道的,他明明从来不管顾图用人,却要在这种时候,说这种指手画脚的外行话。   明明昨日才说过,说顾图一辈子都将是个令人不齿的匈奴人。   大半晌无人说话,末了,顾图只道:“那末将先告辞了。”   许久,顾晚书才睁开眼。永安宫又在此时送来制书,要江夏王入宫请安。晨间的空气凉得透骨,一下子迫得他咳嗽出声,大半晌也没止住,将整座王府的仆从都惊来了。   不知为何,他如今已不愿意在顾图的面前咳嗽了。 第31章 炙手   75   顾图在路上听宋宣说起今晨的新鲜事。说是张万年死了,是在回京的路上遇了山贼,尸体被野狗咬得七零八碎,拼都拼不回来。   宋宣在马上啧啧地摇头,“江夏王殿下,真是心狠手辣。”   顾图面色平静,好像并不如何惊讶。他淡淡地道:“他是为了不让张万年分走我的兵权。”   宋宣道:“将军就不怕么?他们汉人,一贯是权欲熏心,翻脸无情的。依我看,殿下这几年变本加厉,恐怕将忍不住了——将军真要为他做嫁衣?”   顾图望他一眼,手指摩挲过腰间那柄不起眼的佩剑,忽然道:“你知道这精绝宝剑,举世只有三把么?”   宋宣一怔。他曾见过这把剑寒光轻绽的模样,但他不知它的来头这么大。   顾图微微一笑,却像在对自己说话,“举世只有三把,其中之一,他送给了我。因为我,本就是他手中最好的剑啊。”   76   太皇太后的风寒愈发严重了,永安宫大殿上,她斜倚熏笼,四面都点了火炉,江夏王进来时,简直怀疑她也在服散。   他将大氅交给下人,撩起衣摆在案边坐下,笑道:“儿臣给母后请安。母后的身子可好些了?”   张太后笑笑,“这是你明知故问了。”   顾晚书想到什么似的,微微蹙眉:“啊,今晨儿臣也听闻了,说表叔他在回京路上遇见了山贼……母后亲召,莫非就是为了此事?”   张太后突然咳嗽起来,一旁的宫婢连忙端茶送水,顾晚书也就微笑地收住了话头。   “人各有命,强求不来。”半晌,张太后才拍着胸脯缓着气儿说道,“原本,他若能顺利入京,或许能帮上你一些忙的——都是一家人,他总比那胡人靠谱吧。”   顾晚书笑道:“那没法子,冯老将军临终前指明了要顾图接手他的胡骑营,孤也做声不得。”   张太后抬起了眼眸望向他。这个孩子到底是已长大,不似过去那样好骗了,水波流眄的眼底浮出深深浅浅的刺,显见得也已被权欲所玷污。   生得那样隽雅,像个永世长生的翩翩仙人,谁知道他其实已病入膏肓?   “老身知道你与那胡人情谊交厚,”张太后慢慢地、语重心长地道,“但他不是一般的胡人啊,他不在编户,不入民数——他只是在蛮夷邸中歇脚的,匈奴左贤王的侄儿。你应当明白,他总不可能为了你,当真做一个汉人。”   顾晚书不言语了。   也许他早已想过这件事了,自己说得再多,不过往板上钉钉。张太后瞧着他,低声又道:“其实召你,老身是另有要事。明年是改元之年,单于将入朝元会,老身听闻那单于已年老体衰,有传位于左贤王之意,或许元会上,就要奏请皇上给左贤王加封……”   “儿臣明白您的意思。”顾晚书冷笑,“但孤也听闻,左贤王的侄儿有十好几个,能轮得上他?若没有孤的恩情,顾图不过是个游手好闲的苍头,还在给人养马呢。”   张太后静了片刻,“也罢,横竖你更了解他。老身只是好奇,他在那边塞上守备了四年,难道就不曾往更北边望过一回?难道就不曾想念过他的父母亲?说老身是妇人之仁吧,真能抛下自己父母的人,难道还能有什么忠义不成?”   “他在洛阳城中长养了二十年,说汉话,用汉物,恐怕早已数典忘祖也说不定。”   张太后笑道:“人总有亲疏之别。待单于真的来了,我们再静观其变,也无不可。老身还听闻,他的父亲如今在左贤王麾下,封了个什么……浑邪王?”   这件事,顾晚书其实早有知闻,它就夹在凉州刺史给朝廷的例行奏报里,匈奴立了个新王、或死了个老王,都不过是最不起眼的小事。凉州刺史与北部都督平级,奏事互不关碍,但他总不相信顾图会不知道。   只是他们谁也不会对彼此说起。   顾晚书终于站起身来,“母后既没有别的事情,孤便先回去了。”   “你以为老身在挑拨你们。”张太后笑着,摆了摆手,“其实老身根本不在乎他,但天下人在乎啊。江夏王,你不怕被人戳脊梁骨?再进一步说,你交接戎狄,引狼入室,你以为天下人还会奉你为主?”   77   周有叔带之谋,晋有骊姬之乱。祸自外来,难由内生。   说得这么明晃晃了,顾晚书猛地回头,却见珠帘之中,张太后好整以暇地倚着凭几,像已笃定自己站在了正义的一方。他忽然冷笑:“孤纵是引狼入室,难道皇上便名正言顺了?若没有孤,这御座上坐的早已是颍川王。”   张太后脸色微微一变,但到底没有过于失态。这样的对话她像是早已演练过了,“你有证据么?信口雌黄,是要治不道之罪的。”   顾晚书瞧她半晌,轻轻哼笑一声,拂袖而去。   清冷的秋日,天边堆积着层层的阴云,仿佛要落雨了。他的胸口又隐隐痛了起来,但忍住了没有咳嗽。   宫城南门的黄叶树下拴了一匹毛色黑亮的骏马,旁边等待的人身材魁梧,却低着头,像很无聊,拿铁靴尖去碾地上的落叶。   顾晚书在不远处停了脚步望过去。风愈发地紧,却显得那人愈发地挺拔,像一株枝干笔直的树。他想到自己第一次遇见他,在北邙山上,隔了影影绰绰的车帘望见他奔马长啸,当时顾晚书就明白,这就是自己要找的人了。   一个被丢在邸舍的胡人,没有前身后世的牵累,没有深不可测的心眼,不论顾晚书说什么,他都相信。   有雨滴落了下来,顾晚书怔忡抬头,却见顾图正朝他走来。   顾图笑着说:“落雨啦,殿下。怎么还发呆呢?” 第32章 温柔   78   顾图今日去南军只是办一办交接,回来便得了消息,说他在朱雀大街上那一座御赐的新宅已洒扫完毕,随时可以住进去了。   之前四年南北辗转,他回到洛阳也只需在邸舍歇歇脚,那座新宅虽然落成,倒还真从未住进去过。但今时不同往日,江夏王已经明言,不会再让他回北边去了。   于是他便对江夏王笑道:“去瞧一瞧臣的新屋子,好不好?”   秋风拂过笑影,江夏王凝着他,轻轻哼了声:“你倒是会挑天气。”   “我也没料及啊,竟要落雨了。”顾图一手牵着马,一手将江夏王整个人连大氅一同揽在怀里,“不过落雨有落雨的好处——街上都没有人了。”   确实,大街上狂风呼啸,人们俱行色匆匆,店铺收起布幡,旗亭敲起了傍晚的铜钲。洛阳城看起来如此和平,年复一年,好像都不会有分毫变化。   “不知塞外草原,当是什么样子的。”望着这逼仄风景,顾晚书忽然突兀地开口。   “什么?”大雨恰在此时落下,顾图狼狈地撑开了伞,将顾晚书的衣襟更拢紧些,问他:“殿下,走路还是骑马?”   顾晚书抓住了他的衣角,低声,“走路。”   顾图笑了,“好,那我们快一些!”   暴雨骤降的朱雀大街上,没有人注意到这两个奔跑的傻子。那个身着铠甲的胡人虽然撑了一把伞,却屡屡被狂风吹歪,他不顾自己,却要先将身边的人搂紧,不让他淋上半滴的雨水。水洼里漂过黄叶,玉佩和长剑在风中铮铮作响,到两人终于气喘吁吁地奔上征北将军府的台阶,好容易能歇口气时,却对着彼此的脸笑了起来。   跑了这么一路,便连顾晚书那苍白的脸容也泛起了红潮,眼神里冷光散漫开,一如暮色弥漫的旷野。顾图一时看呆住,鬼使神差地,又吻上了他的眼睛。   79   顾晚书推开了他。   暮色四合,顾图低头搓了搓手,道:“我带您进去瞧瞧。”   这座宅子便和京中大户人家的宅子差不多,有高阁小园,有曲径方池,不过顾图着意想让顾晚书瞧一眼的乃是后院里凿出的一汪温泉,比王府里的还要大上一些。   “殿下往后可以来这里。”顾图蹲在温泉边,动作轻柔地拍了拍水,“冬日要到了,千万莫染了寒气。——啊,”他站起来,“寝阁里我也放了地龙,待天气再冷一些,就可以烧得旺旺的,管保温暖如春。”   “孤死不了的。”顾晚书讥嘲。   顾图看他一眼,“我没有这个意思。”   顾晚书不说话了。顾图往里间走去,一边朝身后伸出手,却没有人牵上来。于是他只能摸了摸后脑勺,“我本来粗糙惯了,不需要人伺候的,是以这里也没有什么下人。您若不习惯,我……我可以伺候您。而且这样——”他顿了顿,“这样,我们想做什么,都无人搅扰了。”   这话原该有些旖旎情氛,顾图望向江夏王的眼神也闪闪烁烁地若含期冀。   这是自己从四年前就在暗自计议的事了。那时候他们第一次做那荒唐事是在蛮夷邸中,薄薄四壁几乎泄漏出他羞耻的叫声,他便想过,等将来有了自己的宅子,便只同殿下两个人住,不论叫多么大声都无人来管。那时候他每一日往这里来督工,畅想以后的生活,每一日都很快乐。   虽然光阴蹉跎了四年,但到如今,他终究还是与殿下在一处。这样不就足够了么?   80   到夜了,顾图下厨去做饭,让江夏王在书房里好好儿休息等着即可。   江夏王稀奇道:“你还会做饭?”   顾图笑道:“军中无事,跟炊养的戍卒学的。虽然不好吃,但我这儿没有下人,您且忍忍。”   江夏王其实不太相信他能做得多好,毕竟自己从小锦衣玉食,从未有什么好东西是他吃不上的,口腹之欲本身已极淡了。他在这间书房里踱步,见摆着的书函都崭新,不由暗笑这蛮子不读书;但仔细再看,唯有数卷春秋左氏传是翻得较多,连简上的编绳都要磨破了。他坐下来,书案上有数支残简,并几把刀笔,他一一掀看,简上字迹潦草重叠,像是反反复复用来习字的。   透过那时浓时淡歪歪扭扭的墨迹,他隐约辨认出一些字。“叩首再拜”,“行下诸部”,“如律令”——这都是军中文书习语;“永明”,“上党”,“洛阳”——这是年号与地名;“顾图”,“晚书”,“元年春,王正月”——顾晚书的手蓦地一抖,断简掉落,而就在此时,顾图一手端一只菜碟,正走了进来。   顾晚书平复了表情,“在书斋里吃饭,亏你想得出来。”   顾图笑道:“今日且将就吧。西边有个用膳的花厅的,但太远了,又不如此处暖和。”   他一个人来来回回,跑了四五趟,才将所有菜都在案上摆全了。是三荤两素一汤,并一小碗的馄饨,顾晚书不由得道:“你在边塞上,每顿饭都吃这么多吗?”   “那怎么舍得,军中禀粮是有定额的。”顾图却道,“我做这么多,是给您吃的。您觉得好的告诉我,下回我就知道了。”   还有下回呢。   顾晚书抿了唇。看那案上,有水晶肘子,晶莹剔透,色泽美艳,又有芙蓉鸡片,娇嫩洁白,香气芬芳——这些显然都顾及了王侯贵胄对外观排场的讲究,绝不像顾图能在边塞军营里学到的菜。他不知道顾图暗地里为他下了多少工夫,执起筷子时便感受到对方殷殷的目光,令他几乎抬不起手来。   顾图的主动示好令他焦躁。   为什么呢,这个人……自己对他,明明,并不好。   他们已有了床笫间的亲昵,也有了权势上的勾连,顾晚书既怕他走,又怕他不走,他自己也觉自己任性。可是不论自己多么地任性,这个人,好像都可以宽容安静地承受住。   昨日说的话,也许是有些过了。他想。   吃完了饭,顾图去洗碗时,顾晚书将那几枚断简看了又看,终于放好,自己去厨下找他。顾图吓了一跳,连说您怎么能来这种肮脏地面,顾晚书便当没听见,从后头环着他腰,去吻他的脖颈。   一阵手忙脚乱后,顾图也回抱住了他,笑着说:“怎么了,殿下?”   顾晚书想啊,想,自己到底还有什么可以回报于他的?啊,是了,自己还有一身的秘密。   只是,得知了这个秘密,或许就会令他粉身碎骨,他愿意么?   “顾图。”顾晚书温柔地说,“过几日,孤带你去芳林馆的别苑,见一个人。”   顾图的神色一僵,“……什么人?”   顾晚书笑起来,像看穿了他的那点小心思,“这么些年,也难为你憋得住,始终不来问孤。其实你若来问,孤自然会告诉你呀。”   顾图的手抓着他的小臂,别过头去,有些别扭地道:“那,那我现在问您。”   “那个人啊。”顾晚书将头靠在他宽阔的背上,声音震动在他的脊骨,“那个人,对孤很重要,他就像……就像孤的哥哥一样。”   “什么?”顾图大为震动,脱口而出,“那个人……不是女人?”   顾晚书笑道:“旁人听说孤藏了个相好,大约都以为是个女人。其实他既不是女人,也不是孤的相好。”   顾图蹙眉,“那为何您总是……”总是要去那里,还总是藏着掖着的?   “他呀,”顾晚书慢条斯理地,说出石破天惊的话,“他是先帝的相好。”   顾图呆住。   顾晚书却附在他耳边,如恶魔般低语,“所以,你明白了吗,顾图?先帝他,是不可能有孩子的。” 第33章 方寸   81   数日后的一个傍晚,顾图蒙江夏王召,往芳林馆别苑赴宴。   他这几天尽在琢磨,自己应当给别苑里的那个男人带什么礼。而殿下就在床榻上笑他:“给他送什么礼呀,他无门无品的。”   顾图问:“他到底是个什么样人?”   江夏王想了想,“他出身倒不差,赵郡李氏,但入宫做了先帝的侍中以后,似乎就与家里疏远,不入谱牒了。先帝崩后,朝中恨他的人不少,孤便让他躲到芳林馆,顺便也可以帮孤做些事情。这人嘛,长得秀秀气气挺好看,说话也慢条斯理……”   这却与我绝不相同。顾图不由得想。江夏王那双狭长的眼便瞥向他,漾起了笑影,“怎么了,那可是先帝的眼光。至于孤嘛,孤就喜欢五大三粗、虎背熊腰、壮如铁塔——”   “我也不是那样——”   顾图脱口反驳,立刻意识到什么,脸上一片通红。江夏王仍旧笑吟吟的,却伸手去拉他,撒娇般蹭着他的肩窝。   顾图一时又软了下来,“他帮您……做什么事情?”   江夏王咬着他耳朵,含混地道:“还能有什么事情,芳林馆避人耳目,可以商议朝事不受拘束。他很聪明,为孤出力甚多。”   原来如此。这么多年顾图心里都堵着芳林馆这三个字,一朝解开了谜,真是索然无味。不过,愿意将此事告诉自己,也就说明,江夏王终于将自己划入了最核心的阵营。   顾图低下头,正擦到江夏王的发顶,他便就势吻了吻那可爱的小涡旋。   江夏王笑着,一手推开他,在顾图的身上直起了身,去将帘帷哗啦一下拉上。生人勿近又欲擒故纵的模样,让顾图看得心痒。含香的烛影好一阵摇晃,“快别想什么送礼了,孤一个还不够你想的么?”   ……   到宴会当夜,顾图最后千挑万选出一块南疆的青玉,盛在描金螺钿匣子里,让宋宣端着进了门。   王景臣正守在门口,见了他便笑,“怎么这会儿才来?殿下都开宴了,好吃的可要轮不上你。”   经了四年前的那场出生入死,王景臣早与他亲切了许多,一把拉过他往里走,“怎的还带东西?哎呀不需要不需要,李公子根本不在意这些。”   李公子——顾图听着,别扭地道:“第一回见面,总应该……”   “虽是第一回见面,”一个温煦如春风的声音响起,“但顾将军的名号,我可是时常听晚书提起。”   顾图一怔,转头望去。   晚风微凉,来人却只穿一袭雪色绣八卦云纹的薄蝉衣,头戴三台冠,脚踏十方履,腰佩一把长剑,竟像个入道之人;容色清俊,但并不夺人眼目,而是和缓清平的,一双温柔可亲的眼眸里好像透出对顾图的关怀。   “在下李行舟,如今只是个无官一身轻的寒人。”他温和地道,“将军辛苦了,今晚在此,可以放松开怀。”   顾图从未被人这样平易有礼地对待过,一时无措拱手,又让宋宣将东西送上去。李行舟开了匣子瞧了瞧,微微一笑道:“将军厚意,行舟却之不恭了。”见他坦然地收下,顾图这才松了口气。   王景臣在一旁道:“下官带顾将军去拜见殿下。”   李行舟点点头,王景臣便领着顾图往不远处的高台走去。擦过李行舟身侧时忽闻铮然声响,他一转头,却是李行舟衣带边那把长剑,怎么看怎么熟悉,似乎,与自己的那把是一模一样的。   莫非这也是一把精绝宝剑?   一时间,顾图像通了什么关窍一般,望向台上重重歌舞之中那一人举杯的江夏王时,胸中忽然有些发热。   82   江夏王给顾图一一介绍今晚筵上的贵客。   不少都是朝堂上曾经见到,却无甚交情的,到得此处,却都对顾图恭敬作揖。顾图早已知道江夏王门生故吏遍天下,几乎占据了京中三台,但当真一个个对上了姓名和脸孔,内心更暗自震撼。   江夏王饮了几杯酒,披着火狐大氅望着他笑,“怎么,顾将军怕么?”   顾图一愣,“我怕什么?”   江夏王摇摇头,笑而不言。   李行舟当真如江夏王所形容的那样,温文尔雅,清淡淡地行走在铺锦列绣的筵席中,却无人能忽视他。顾图瞧了半天,瞧不出他有什么特异之处,低眉问江夏王:“李公子的……身份,此间的人,都知晓么?”   江夏王闷笑起来,“都知晓了,那还得了!大家只当他是孤的策士——”又瞥了顾图一眼,“当然,也有人真当他是孤的相好。”   顾图没来由觉得自己被讽刺了,坐立不安。   江夏王斜卧榻上,眼波流媚,深深浅浅地映着极远处的夜空,“其实先帝临终之前,曾将他托付给孤。”   顾图微微一惊。   “那时候太皇太后也在一旁听着,听到此语,险些没跳起来把李行舟掐死……先帝说,李行舟身上那一柄剑就是尚方宝剑,李行舟只要揣着那把剑,就与皇帝无异。”江夏王笑了笑,“然而先帝到底是死了,死了的人,是护不住他爱的人的。”   “如今世上流传的先帝顾命,只说是让太皇太后与殿下辅佐幼主……”顾图问道,“这,这一段,总是真的吧?”   “是真的。”江夏王微微颔首,抿了一口酒,才续道,“先帝始终把皇上当做他的亲生儿子来养,死后也不可能让世人知晓真相,这毕竟是一桩丑事。”   顾图却不解,“先帝本来年轻,为何要急着将别人的孩子立为太子?”   “别人的孩子?”江夏王轻轻哼笑一声,“他从出生就养在永安宫中了,谁晓得他是谁的孩子。兴许是张家的也说不定。”   “养在永安宫中?”顾图道,“太皇太后,那么早就料到了……?”   江夏王道:“不然,你以为太皇太后能放过李行舟?他可是害得先帝无子早终的罪魁祸首。”   顾图却还傻愣愣地,“为什么?”   “你不知道?”江夏王眯起了眼睛,修长的手指调戏般摸过他的下巴,“男人喜欢男人,悖逆阴阳,不合伦常,往往都要遭报应,死得早。”   顾图不说话了。   江夏王的笑意深深,像染了酒的迷蒙颜色。他又退回去,像不打算再逼迫顾图了,而是自顾自地说话,声音也如风送浮冰捉摸不定。“不过说到底,孤也不明白先帝的想法。他临终之际,突然将那五岁娃娃托付给孤时,才告诉孤那是个野孩子——但就算是野孩子,孤也只能扶立他,那时节风雨飘摇,若把这秘密说出去,皇位就不在先帝这一支,而要给颍川王了。   “孤在当年,羽翼未丰,志气不足,加上这一副病骨——不可能猝然夺了那野孩子的皇位。唯有先临朝摄政,徐徐图之。这固然便宜了太皇太后,但也算全了皇兄的名声,何况……还能保护了李行舟。   “或许孤会如此,也都在先帝的计算之中。”   83   顾图听了这么多,脑子里一时转圜不来,乱糟糟的。偏在此时,尚书令桓澄笑着来敬酒:“恭喜殿下,恭喜顾将军,将胡骑营收入囊中!”   江夏王抬了抬眉毛,拿起酒盏却不喝,道:“顾图,桓尚书这一杯,你当应他。”   “是。”顾图忙站起来,由下人倒了酒,双手奉上,“桓令才是中枢人物,天子侧近,才华高蹈,末将一介武夫,不过叨陪末座而已。”   江夏王在旁边轻笑。顾图不知自己哪里又说得不妥了,但喝酒还是会的,一股脑饮尽,但听桓澄又道:“将军也太过谦虚,当初西昌侯反乱,将军一战成名,也不知多少人仰慕将军铁胆忠心啊,哈哈!”   待桓澄走了,江夏王才笑顾图:“喝慢点儿,他们敬酒,你也不必如此战战兢兢。”   “是。”顾图低头。   一旁李行舟终于应酬了一轮回来,解了发冠,懒散地坐在席间,长发便如瀑垂落,掩映他那一双柔软眼眸。“西昌侯胆子小,不经事,若不是顾将军当年英勇,恐怕还真要养虎遗患。”   这话顾图听不懂,望向江夏王,后者却冷哼一声:“西昌侯那个贼老儿,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李行舟看了一眼迷茫的顾图,道:“您给了他坐龙椅的绝好机会,是他自己不肯用,怨不得别人。”   顾图忽道:“西昌侯……他也知道今上……”   他突然想起云雨峡中的狂风暴雨。西昌侯苍老的声音如一种魔咒,他说,当今天子,得位不正,傀儡架子而已;他又说,顾晚书,黄口小儿,竟敢害我……   “当初殿下使计,将皇上的……身世,告诉了西昌侯。”李行舟从容地道,“实则皇帝即位之初,颍川王叛,天下人也都曾作过这样的猜测,只苦于没有证据。谁料到西昌侯万万比不上颍川王,都扯旗造反了,也不敢明说出来——不过经此一叛,殿下在朝中的威信倒是树立了起来,尤其是能杀了陈宗直,砍了陈勘一半的兵权,让太皇太后乱了阵脚——顾将军,你居功至伟啊。”   顾图没有说话。   所以,江夏王只是给西昌侯设了个圈套。告诉他皇帝的血统不正,告诉他御座有可趁之机,让他在对权力的迷恋幻想中万箭穿心而死。   顾图早已有所察觉,那一日,埋伏在山林中,对西昌侯毫不手软的弓箭手们,或许并非西昌侯的直属部下。   只是当年,他们对他顾图,也同样毫不手软。   将这些阴私往事都敞开了告诉他,江夏王莫非就不怕他翻脸?他如今毕竟也是都督北方诸军事的征北大将军了啊!   江夏王是想试探他,看看他有多么“铁胆忠心”,还是确实不把他放在眼里,也不觉得让他冒一回生死大险算得上什么要紧的事?   此刻,江夏王就在他的身畔,跟随筵上的乐声,手在膝盖上轻轻打着节拍。   “平生方寸心,殷勤属知己……从今一销化,悲伤无极已……”   顾图冷汗直冒,在这锦绣丛中,在这笙歌影里,他猜不透这人优雅从容而危险的眼神。   在自己的宅邸中,在那温存亲吻的间隙里,江夏王对他说,要带他来芳林馆的别苑的时候,是不是,便早已料到了此刻自己的如芒在背?   “所以,”江夏王忽然开了口,晃了晃酒盏,笑意霏微,“孤才问你,怕不怕啊。好歹也是个威风八面的大将军了,为何在孤面前,总跟个小媳妇似的?”   他语带揶揄,顾图坐回席上,反而平静下来,仰头望他,“不好么?”   江夏王垂眸,琉璃酒盏的色泽像映在他脸上,他又将大氅拉得紧了些,“那也没有不好。” 第34章 顶撞   84   酒过三巡,顾图离席去放水,回来经过一片凄清的小池塘。塘上的荷叶都枯败尽了,松柏森森的影被隔墙的笙歌筛过,投落在他脸上。   他有些不想回去。   然而这也没有办法。自己的一切都是江夏王给的,早已被打上了江夏王党羽的烙印;更何况,他还有……他还有那么多、那么脏的痴心妄想。   他拍了拍自己的脸。   就在此时,池塘外的树林阴影里传来几声斥骂,伴随凌厉抽过空气的鞭打声,俄而,又响起一阵叫好的哄笑。   顾图不明所以地朝那树林走去,却见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贵族男女,个个绮罗生香,欢笑不禁。见了他来,面色有些微妙,但还是让开了道——   最里边却是两个身着鲜艳胡服的杂耍少年,各骑在一名胡奴的脖子上,一手握着长鞭,挥鞭往后痛打胡奴的背脊臀部,逼迫胡奴往外爬行,到胡奴将将要爬到圈子边沿时又突然将另一只手抓握的缰绳一个猛拉,仿佛勒马一般,那缰绳套在胡奴的嘴上,便拉扯得胡奴呜咽着,涎液与鲜血一同流了下来。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几个女眷甚至笑得俯伏在男人的背上,肩膀一抽一抽的。   那两名胡奴生得高鼻深目,头发也短而卷曲,或许是来自西域。身材肥大臃肿,但眼睛却小,血与泪中仓皇四顾,忽然就看见了顾图。   顾图蓦地往后退了一步。   又立刻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后退。   那胡奴的眼神仿佛在说,我们,莫非不是一样的人?何以你却能高高在上,与他们一同作其乐融融的看客,我却要为人奴役,供你的欢笑?   旁边的贵人们起初或许还有些忌惮顾图,但见顾图不作声,也就索性将他当作自己的同类,更放肆地议论起来。有人说:“让马儿转个圈儿来!”那两名少年便叫声好,将缰绳往侧旁拉动,胡奴只能哀哀地仰起脖子,当真在原地转起了圈。   “行了行了。”顾图突然开了口,上前几步,“这把戏看来无甚乐趣,各位不如到前头继续吃酒?”   85   少年停下了动作看向贵人们,而贵人们一时都尴尬地沉默住。   半晌,却是方才与他敬酒的尚书令桓澄站了出来,笑道:“顾将军何必扰人雅兴,来来,我陪您去吃酒,吃酒!”   顾图却不动了,就站在众人中央,两名胡奴的身前,“既收他们为奴婢,便要保他们无虞,如此玩乐下去,末将只怕要闹出人命,江夏王脸上也不好看。”   这话说得生硬了,甚且抬出了江夏王,顿时便有细细的议论声响起,只听不清楚内容。   “这是什么话,怎么会让殿下为难呢!”桓澄搓了搓手,安抚地道,“这在京中是有些年头的把戏了,小孩体轻,胡奴又笨重,这怎么也骑不坏的嘛!”   旁边有人道:“桓令何必说那么多,顾将军一向清高,哪里知道京中有什么把戏。”   顾图望过去,发话的人乃是右丞相郑博府上的长史薛林,郑博是个老好人,在朝中不偏不党,但这位薛长史却是江夏王一手提拔上来,这些年出力甚多。此时薛林却也正嘲讽地看着他,一边道:“顾将军是新晋的红人,自然要树立他的主张。”   顾图顿了顿,“末将只是想,此地本来清净,不必……不必弄得血肉模糊的。末将在战场上看得太多,对这种生杀游戏,确实已失了兴趣。”   “听闻顾将军过去最擅养马。”忽而一人插嘴进来,“或许是见了这种大马,便耐不住要护犊子呢!”   这话惹得周遭又是一阵低抑的笑。   这种侮辱轻贱的滋味,当真已很久、很久不曾侵扰过顾图了,以至于此刻品到,他还怔了一怔。   他的手按上了剑柄,“这位大人——”   忽然有人温和地拂开了他青筋毕露的手,站到了他的身前。那人衣袂飘飘,竟是李行舟。   “在说什么呢,这么热闹?”李行舟笑道,“殿下快要走了,你们也不去送一送?”   众人终于各个摇着头、醉醺醺地散去。那两个杂耍少年立刻从胡奴身上跳下来,解了他们的束缚,又给他们细细擦拭嘴上身上的伤。   顾图走上前,拿自己携带的帕子递给他们。少年却不接,连那两名胡奴也躲闪着他的目光。   李行舟负手在后,静静看着,道:“你们不是一样的人,将军滥施好心,于他们未必是好事。”   顾图攥着巾帕的手渐渐握紧了,最后,收了回去。   “殿下在等你了。”李行舟说。   86   那一乘云母车,停在芳林馆门外,车上的人与前来相送的贵人们聊了很久,顾图让宋宣等人先回去,自己便在一旁树下的阴影里等候着。   天际群星已稀,连月色都薄冷,顾图笼着袖子,只觉冷风不断地窜进他的裤脚。   那些人终于都离开了。是吹笙过来,对顾图恭恭敬敬地道:“殿下请将军上车叙话。”   车内四角俱悬着夜明珠,照得这狭窄空间亮如白昼,连阴影都无处遁藏。江夏王仍穿着那件火狐大氅,盘腿坐在那一扇周公辅成王的云母屏风下,一手支着头,一手捧着书卷,见了他来,也不动弹。   马车并不起行,连车仆都避让去了远处,似乎是江夏王吩咐过的。   顾图局促地坐在下首,不知说什么好,便起了个话头,“殿下今晚,回何处去?”   ——江夏王突然将手中简册往他身上重重摔落!   那简册沉重,编绳却细软,遭这么一砸,哗啦啦全散开在地。顾图倒是不疼,只是被砸得呆住,慌乱间跪下来,抬起头,江夏王脸色苍白,一双眼睛里淬了冰,冷如厉鬼,直视着他。   “今晚孤所宴请的,都是孤培植多年的重臣。”江夏王像是怒到极点,声音竟低沉下去,“你却败了所有人的兴致。”   顾图咬了牙,别过头去,“我也不知他们会有那种兴致。”   “是孤让你,得意忘形了吗?”江夏王低哑地说,像自言自语,又像无情鞭挞,“若不是李公子赶到,你是不是还要对他们拔剑?”   顾图梗着脖子,“那种游戏,臣不愿看!”   “不愿看就别看,多的是愿意看的人。”江夏王冷冷地道,“你出这个头,就能证明你威风了?你若当真威风,不如把顾家的朝廷也换了,让那两个胡人来做皇帝吧!”   这话极骇人,江夏王却更似是认真的,顾图想,至于吗?他不过就是……不过就是,想让那两人活下来罢了。   他低低地、倔强地道:“胡人的命就不是命么?胡人的尊严就不是尊严么?”   江夏王怒极反笑,“那孤问你,若换作是两个汉人奴婢,你还会护着他们吗?”   顾图怔住,旋即胸腔里就溢满了难以名状的酸楚,“殿下以为我是为了自己……殿下,您根本没有把他们当人看过吧?”   “顾将军,”江夏王毫不相让地讥嘲,“孤今日带你来此,本意是为了让你熟络京中贵人,想不到你却与两名胡奴惺惺相惜。”   “京中贵人,我到底高攀不上。”   “所以你便自甘堕落要去做个蛮子?孤好不容易让你——”   “我本来就是蛮子!”   顾图的声音抬高了,却让江夏王静住。后者紧盯着他,薄薄的两片唇迟迟不再言语。   顾图始终不去看他,怕自己会承受不住他那冷漠的目光。   明明就在几天前,他们还在含情脉脉地吃饭和做爱。明明就在几天前,殿下还曾毫无保留地拥抱着他,将最大的秘密都告诉了他。   他不是不知道自己与殿下有天壤之隔,但他明明已经很努力、很努力地在弥缝了,可是今晚……今晚,他到底还是做错了。   每一个含笑带嗔的贵人都在提醒他,他过去不过是个养马的胡人而已,他配不上殿下如此的栽培和宠爱。   “殿下,”他微微暗淡了神色,“殿下您,从出生时起便是人上人了,您或许觉得我小题大做。但我……我曾经一无所有,能活到如今,与殿下相见,所依靠的,也唯有自己这一身尊严而已。所以,望殿下能体恤……”   他的话还未说完,但他想不出后头当如何接续。江夏王望着他,夜明珠的冷光在他眼底碎成千片。   终于,江夏王将身子往后一靠,眼帘低垂,像与他吵得疲倦了,“今年元会,匈奴单于与左贤王都会来朝,你知道么?”   顾图一怔,“单于?单于年老,已多年未来——”   “左贤王要加封了。”江夏王道,“孤是人上人,与你不同,你该寻你的同类去。现在,滚吧。”   顾图隐约感觉,若今晚不是这样潦草而莽撞,或许殿下本想正经告诉他的,正是这一件事。但到了此刻,殿下似已经什么都不愿说了。   他在逼仄的车厢里叩首,额头砸在断开的书简上,有些疼痛。俄而便转身,下车。   车帘掀起来一阵冷风,江夏王揽起衣襟捂住了口鼻,将咳嗽声闷在柔软暗红的火狐皮中。   半晌,他才往前伸手,将那一枚一枚的断简都拾回来,将散开的编绳一圈又一圈地重新缠上。缠完了再度捧起,想寻方才读到的地方,却寻不着,编得草率的简中间漏着宽大的缝隙,夜明珠的光芒投进来,刺得他眼睛发涩。 第35章 知否   87   入冬仿佛只是一刹那的事。   原已枯黄的叶子终于离开枝头,本无光彩的水面渐渐凝上了薄冰,雨后的屋檐上结着蛛网一般的霜,风从敞开的门扉漏进来,仿佛吹凉了小红炉底下的炭火。   顾图盯着红炉上煨着的陶酒壶,另边厢魏晃刚刚在这座大宅里观赏了一整圈,回来这间花厅里坐下,啧啧有声地道:“出息了啊,顾图,这地方,恐怕开个百十人的宴会都有余。”   顾图道:“你喜欢?”   “喜欢。”魏晃说,“可太喜欢了,喜欢得不得了——”   “你若喜欢,随时可以来住。”顾图道,“唯是我不用下人,你凡事要亲力亲为。”   魏晃却顿住,看他一眼,道:“让我来住,岂不时时要撞上江夏王,我才不干。”   顾图淡淡地道:“他只来过一次。”   魏晃觉得顾图一去四年,好像变了一些,连他也不太认得出了。抱着膝盖、依着火炉坐下,道:“你从北边回来后,殿下就给了你胡骑营,又让你参朝辅政,依我看,他是要把你当下一个冯正勋来养呢。”   这些日子,公事的确繁多。尤其是临近年关了,全国上下,水旱风雷,吉凶军宾的,全都要管,全都累人。尚书台的六曹,左右丞相府的十三曹,补了不少差遣的小吏,仍旧忙不过来,更不要提重要文书都必须经过的江夏王府,江夏王都须亲自过目。甚至令顾图难以想象,过去的每一年,他都是这样忙碌着过来的。   顾图在这其中,也算出了点儿力,但绝没有到江夏王那样宵衣旰食的地步。他所知不过边塞事务,在这期间,江夏王曾两次召他到府,问他塞上的军粮调度。   江夏王坐在上首,他陪在末座,隔着相当的距离。计议完了,也便要走,谁也没有说一句多余的话。   自从上回争吵过后,他与江夏王,也就只这样潦草地见了两回而已。   “我听闻,”魏晃凑近了些,挤眉弄眼地道,“今年元会,匈奴单于要带着左贤王来?他是不是命不久矣,想赶紧传位了?”   顾图道:“或许吧。”   “那,”魏晃打量着他的神情,“那浑邪王,是不是也会来?”   顾图的手蓦地一颤,火钳掉进炭堆,激起几缕暗淡的火星子。他涩涩地道:“我不知道。”   魏晃大声地叹口气,“你啊你,怎么这么笨,你都帮江夏王做了那么多事儿了,求一求他,都不会吗?你就说父母亲思慕圣朝,日夜向往,请圣朝开恩,让浑邪王也来朝觐一回——这都不会?”   顾图沉默。   这样的话,放在一两月之前,他与江夏王久别重逢、你侬我侬的时候,也许他还能说得出口;但事到如今,江夏王已不可能再听他说话。   “也罢,他们都在路上了,想开点儿,或许浑邪王夫妇正在使团之中呢。”魏晃拍拍他的肩膀,“不过哥哥啊,该提要求的时候就要提要求,让主子知道你有什么想要的,不然的话,主子只会更怀疑你不忠心。”   顾图低低一笑,“你倒是很懂。”   魏晃不以为然:“你不是擅长养马么?每匹马喜欢吃什么草,你一看就一清二楚,这样马儿跑得快了,你才好给它们奖励。若有这样一匹马,什么都不爱吃,却就是喜欢黏着你,蹭着你,你不知它何时会跑了,不会觉得烦心么?”   88   “咕嘟咕嘟”之声接连地响动,是炉上的酒终于沸腾。顾图将炭火拨弄了一下,让它阴燃着继续煨,魏晃却不耐烦,径自拿下了那壶酒,往两人面前的海碗里倒下。   “这汉人的酒,就是太温吞了。”他道,“在我们龟兹,有波斯人酿的三勒浆,那才叫又美又辣。你若有机会,可要来尝一尝。”   顾图笑道:“我哪有机会去龟兹。”   魏晃放下酒壶,看了他一眼。冷风吹过,帘幕袅袅而动,顾图捧起了酒碗,与他的碗轻轻一撞,便仰头喝下。   “有件事,原想等你回来就与你说的。”魏晃静静地道,灯火将他半边脸都隐在阴影里,“今年龟兹国的使者会带新的质子来,然后把我接走。”   顾图一怔,“这是好事啊。”   魏晃道:“据我哥哥说,他在那边,帮我把媳妇儿都定下了。我想正好,我在洛阳,也从未遇见一个可心的嘛。”   顾图道:“新来的质子,是你的侄儿?”   魏晃笑了,“我嫂嫂哪里愿意送亲儿子过来?大约是在国中找了一个,套上王子的名号,送过来的。”   “这可是欺君。”顾图睁大眼睛。   魏晃摆摆手,“只要哥哥将那孩子的母亲纳为王妃,便不算欺君。我当年是不懂啊,以为龟兹国的未来全靠我了,忍辱负重地留在洛阳——但其实,父王只是想把我丢下而已。”   顾图静住了。   手捏着陶碗的边沿,指腹都压得发痛。“那为何,你哥哥如今却又愿意接你回去了?”   “哼。”魏晃道,“这就是我要与你商量的了。待我回国,你让西域长史给我派一队兵马可好?这样,他们才不敢慢待了我。”   “这个容易。”   顾图应允了,魏晃便欢叫了一声。顾图撑着脑袋看他,觉得这位老友的脑子是真的很简单。   想回去便要回去,不管洛阳怎么想,不管龟兹怎么想,总之先回去。   魏晃喝了三四碗酒,终于有些醺醺然,趴倒在八角矮桌上,竟是要睡着了。顾图费老大劲把他拖到了厢房的床上,他仰面倒下,姣好的面容上浮着红潮,嘴里嘟嘟囔囔的:“哎,你别嫌我,我不同你争……我只是想回家……哥哥……”   最后两个字吞咽在含糊的黑暗里,几乎轻不可闻。   顾图走出厢房时,庭院里竟开始落雪。   他在廊下抬首,月亮已藏身在云层之后,夹着雪片的风在洛阳城的逼仄巷弄间穿梭,发出哭泣般的回响,震动到这小小的、了无装饰的庭院中来。草木早已被霜露压弯了腰,又遭风雪摧折,覆上淡淡的浮沫一般的白,旋即又隐没在无穷的黑暗之中。   天已这样冷了,不知殿下是否又在服散?   89   大雪已连绵了十余日,十一月后,郡国计吏、番邦使团也都陆陆续续地入了洛阳,住进了大鸿胪所辖的郡国邸和蛮夷邸,乃至外头的四夷馆。   江夏王府的书斋,四面都放下了厚重的毡帘,点着一盏又一盏的明灯,角落里还有一盆光艳寂静的红珊瑚,将此地映衬得温暖如春。而坐在案前批阅奏疏的人披着火狐皮的大氅,怀中团着手炉,却犹止不住地咳嗽,苍白的脸容上看不出表情。   “匈奴单于、左贤王、浑邪王等来使凡一百二十五人,过井陉道传舍,用牛十四头,鸡五十只,酒五十升……”   尚书令桓澄在一旁念着传舍送上来的账目,自己热得浑身出汗,不停拿手扇着风。   “行了,以后这种鸡毛蒜皮的东西,不必给孤来审。”顾晚书冷淡地道。   “是。”桓澄收了这一册,又想起什么,“这浑邪王,是否便是征北顾将军的父亲?”   顾晚书抬起眼,“是又如何?”   “据说他刚刚死了妻子。”桓澄道,“匈奴送上的请封文书里,也提到,希望将浑邪王妃追封一个夫人。”   顾晚书冷笑,“他浑邪王便在匈奴也不算拔尖儿的人物,我朝的封号就那么便宜?”   “话是这么说……”桓澄觑他的脸色,“但那毕竟是顾将军的生身母亲……顾将军若知道他母亲去世……”   顾晚书静了下来,片刻,才道:“此事再议。”   “……是。”   繁重的事务处理到近晚,桓澄终于离开。顾晚书疲倦地揉了揉太阳穴,一手撑着桌案,慢慢地站了起来。   外间似乎仍在下雪。他能听见雪片落在屋脊上,那极轻又极迷蒙的声音。   在他小时候,还未曾生这场病的时候,他也曾是个顽劣的男孩。也会到雪地里打滚,抓着雪团往皇兄的衣领里塞,或者拿雪球去砸却非殿外的铜灯。   那个时候,他仿佛还可以拥有一切。   而现在他只畏惧雪。   “殿下,用膳还是服散?”   吹笙在外头低问。   顾晚书走过去,掀了帘,一阵寒冷便立刻侵入心肺,逼出他好一阵的咳嗽。吹笙急了,一个劲将他往里推,他最后望了一眼那白茫茫的外头,想也许只有在这时候,洛阳的天,与那塞北的天,是最相似的。   “服散吧。”最后,他说。   十二月中旬,匈奴单于一行人,终于抵达了风雪中的洛阳。 第36章 淹留   90   四夷馆中不大的地面,却摆开了大宴,席上全是高鼻深目、赤发雪肤的番人,豪犷的声音震天响,数名汉臣穿梭其间笑着陪酒。   今晚雪过天晴,大鸿胪特意请了旨做东,让紧张面圣过后的诸国使臣欢聚欢聚,不论是匈奴单于、龟兹质子,还是滇南酋首、海岛使节,都是外人反而没了拘束,能尽兴一回。   为此,大鸿胪还特意请来了朝中的几名外族大臣,其中名位最尊、宠眷正隆的,便是征北将军顾图。   他坐在最显眼的席上,旁边便是匈奴来的使团,依大鸿胪的意思,是可以多亲近亲近。   大单于年已七十,颤颤巍巍连背都伛偻下去,却偏还能喝酒,不住地灌顾图,嘴里说着咿哩哇啦的匈奴话。顾图常要反应一下,才能明白他说的是什么。   一旁的左贤王五十余岁,倒精神爽朗,一身肌肉虬结,长发披散,豪迈地拍了拍顾图的肩膀,道:“将军一定是很想见浑邪王了吧!浑邪王这么多年,也很想见将军!他今日有事耽搁了,马上就来,马上就来!”   顾图抿下一口酒,道:“能在此处见到单于和伯父,我已欣喜至极了。”   左贤王笑道:“欣喜谈不上,只希望你不要怨我们,你看,如今你果然出人头地,说明我们当年的眼光没有错——啊,浑邪王来了!”   顾图突然站了起来。   有人奇怪地看向他,但他已来不及坐回去了。仆人打起了偏厅的帘儿,两名侍婢便搀扶着一名老人慢慢地走了出来。   父亲今年,应当还不满五十才对——可他看上去却那么细瘦伶仃,花白的乱发飘萧,明明是左贤王的弟弟,却似比左贤王要老了十岁不止。他穿了一身宽大的攒金袍服,却不甚合身,衣襟松松垮垮地垂落,又拿衣带紧紧地系住,像戏台子上搭着衣袍的木板子。   顾图应当上前扶他的。可在某一个瞬间,他的双脚却仿佛陷在了泥地里,动弹不得。   左贤王拉着浑邪王在自己身边坐下,屏退不知趣的人的敬酒,才低下头,对浑邪王说了几句话。   浑邪王抬起头,看向了顾图。   与那双浑浊老眼对上的刹那,顾图好像便听不见周遭的欢笑笙歌,闻不见席前的酒肴香气,他的眼中只有老父亲那沟壑纵横的脸,那微微翕动的唇,唤了他一声:“孤涂?”   91   这一声孤涂,令顾图几乎站立不稳。   他想起三岁的那一年,繁花似锦的洛阳城。想起蛮夷邸中来了又去、留不住的行客。想起自己最爱的小马小泥巴。想起宫城里贵族臣僚们的明嘲暗讽。想起在街巷间玩闹被人追着打骂。想起傅母抱着他时,有眼泪沿着他的发丝儿流下。想起江夏王。   他唯独无法再想起漠北草原上的星星,无法再想起自己曾生活过的毡帐,无法再想起……母亲。   二十余年,他也不是没有设想过与父母重逢。他不是没有设想过自己义正辞严地质问对方,为何能忍心抛下一个三岁的孩子,为何头也不回不告而别,为何这么多年杳无音信,任他在这中原自生自灭。是因为他们本就有很多个孩子吗?是因为单于或汉人皇帝的胁迫吗?是因为——因为他们就是不爱他,因为他们就是想扔下他吗?   可是如今当真见了面了,父亲却已是个垂垂老矣、病入膏肓、甚至连路都走不稳、连话都说不清楚的老人。自己若在这时候质问他,他能给自己回答吗?   “孤涂啊。”浑邪王又轻轻地唤他,宛如叹息一般,“真的是你。你阿妈到死都念着想见你。”   顾图浑身一震。抬起眼,浑邪王的目光却温和,仿佛能抚平他所有的焦躁。父亲伸出手,拉过他的手放在自己腿上,轻轻摩挲揉按着,像在确认他的安好。   “这回我无论如何要来洛阳,就是为了告诉你这件事。”浑邪王低低地道,“你阿妈她,好想你啊……”   左贤王在一旁对顾图笑道:“浑邪王与阏氏感情甚笃,阏氏去世之后,他自己也一病不起,但还是一定要单于带他来中原——就是为了看你啊,顾将军。”   顾图怔怔地,“看我?”   若要看我,过去二十四年,何时不能看我?   为何要待母亲死了,才想起来看我?   可他到底不惯于说这种话。也许江夏王可以,江夏王从来都不吝惜恶言恶语的。但他说不出口。   左贤王看他表情,沉沉叹口气,“顾将军,你不要怨我们没有良心。每年入洛朝贡,人员、品级、贡物都有定制,前些年浑邪王还未受封,并没有资格来朝。他们虽然想你,但汉人的规矩忒多,你也应当明白。”   顾图低声道:“我明白。”   又去看父亲,父亲沉默地听着他们对话,忽而又朝他笑了,问他:“孤涂啊,今年随我们回去么?”   顾图一愣。   左贤王立刻道:“说什么胡话,顾将军已是中原的大将军了,跟你回去大漠上,喝西北风啊?”   顾图的第一个反应,却是先望了望四周。确定那几个汉人的大臣与奴婢都在远处,听不见这话,才放下心来。   “喝酒吧,喝酒。”他堆起笑容,朝单于和左贤王劝道。   92   月过中天时,这四夷馆中诸人已全都醉醺醺的。顾图酒量虽好,但匈奴产的羊奶酒毕竟很难得,一时情难自禁,也令他喝了个半醉。有好事者在庭院中点起了篝火,一众蛮夷便撩起衣袖挽着胳膊,围着那篝火跳起舞来,顾图看得新奇,时而也忍不住哈哈大笑。   夜幕沉沉如铁,只有几颗疏星点缀其间,篝火上的火星子飞飘上去,便仿佛也可以充作短暂的星星。浑邪王虽然病了,但今日的精神头倒好,一边拍手为那些人打着节拍,一边又去看顾图。   顾图觉得这样的时光已很难得了。就算再过一个月,自己将不得不把父亲他们都送走,那也没有了遗憾。   自己从小长养在邸舍之中,对这样的相聚与这样的离别,早应该见得多了,见得淡了。   “孤涂。”浑邪王看着他的侧影,眼神里像有很多感慨滑过,“你当真……不愿意回家看看?你还有两个弟弟,从未见过哥哥,他们见了你,一定很高兴……”   顾图摇了摇头,哑了声音,“我这一生,恐怕便要死在洛阳。”   这一句重若千钧,压得席上诸人一时都说不出话来。   顾图闭了眼,脑中却摇摇晃晃浮起江夏王的身影。淡漠的,艳烈的,娇气的,忍耐的。江夏王曾经问他:你会永远陪着孤的吧?而他曾经回答:士为知己者死。   ——即使,他与殿下,终究是渐行渐远了。顾图越是往上攀登,越觉孤独而寒冷,也越抓不住江夏王那沉默的眼神。   浑邪王望着他,又沉重地叹出一口气。   93   半夜了,江夏王的云母车才终于离开皇宫,向王府归去。   经过四夷馆时,便听见嘈杂的欢闹声,江夏王一边闭目养神,一边开了口道:“是大鸿胪的宴会?”   陪坐车内的王景臣躬身回话:“是,殿下。”   江夏王嗤笑,“这群蛮子,真是很会作乐,孤都要累死了。”又将身子懒懒地往后靠了一些。   “殿下辛苦了。”王景臣道,“陈勘联络荆襄、吴越诸部的文书已被扣下,不日便能送到殿下案前。”   “荆襄是孤的封地,那老儿也敢动。”江夏王哼了一声,“兴许他们动手,就在元会前后了。太皇太后好面子,或许要等外人都走光了也说不定。”   “但,也有另一种可能……”王景臣沉吟,“太皇太后最忌惮殿下与顾图文武联手,如今匈奴使团在洛阳,她正可以借机大做文章。”   “她能做什么文章?”江夏王忽然睁开了眼睛,直视着他,“你知道了什么?”   王景臣无端一阵紧张。车中光线摇摇晃晃,伴随着有节奏的车铃声,轧过寂静的积雪的长街。   “御医署有人与臣说,”王景臣顿了一顿,“说这几日,丞相特意过问了匈奴使团的住处,还问顾将军会不会将浑邪王接到他的家中去。”   江夏王盯着车角上的夜明珠,“……这倒确实是丞相的分内之事。”   不过,关于那个浑邪王,顾图却全然不曾与他谈过。也许是觉得这不重要。   片刻,江夏王又道:“今晚大鸿胪之宴,顾图也在招待之列吧?”   “是。”王景臣道,“大约是让他与匈奴诸王熟悉熟悉,有助于北边的安定。”   “他知道他母亲死了么?”   “……大约知道了。”   “浑邪王的儿子虽多,却都不成器,左贤王百年之后,还不知能传位给谁。”江夏王冷笑一声,“二十多年不闻不问,这时候却来套近乎了。”   王景臣为难地道:“那……那也毕竟是他的父亲和兄弟。血浓于水,或许是真的想他了呢。”   大半晌的沉默,直到马车已行过了四夷馆,将那欢闹声也都抛在了冷冷的雪光中,王景臣也再没听见殿下说话。 第37章 动摇(上)   94   此后数日,顾图都时常往蛮夷邸跑,照顾他那病重的父亲。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父亲的精神似乎渐渐变好了。   他原想带父亲到洛阳城的各处名胜都转一转,但父亲的身子孱弱,难以挪动,他每每见父亲在床上咳嗽便会想,这样气若游丝的老人,是怎样竟辗转了千山万水,从那苦寒塞外一路行到洛阳,就为了见自己一面?   父亲眼中的愧疚总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最终将父亲接到了自己的新宅,还破例将蛮夷邸的两名仆从也借来短住,方便照料父亲;又请了洛京有名的戏乐杂技班子,日日亲到宅中来表演;还给父亲看自己这些年学的汉人的书。到夜深人静时分,父亲便躺着,睁着眼听他说话,偶尔应和他几句,甚至也能笑一笑。他便觉得一天的繁忙到此,都变得很轻松了。   今年的元会仪,因为有父亲在,顾图的心情便与以往都不相同。以往他在南宫的典仪上,只是臣服于中原的千万邦国的一个象征,一个飘忽的影,他要在夜漏未尽时分就穿戴整齐,到东中华门下与群臣一同等待入谒,白玉甬道的四面八方都燎起炬火,大鸿胪、谒者仆射、侍中、治礼郎等等官员的声音高低错落地响起;到钟鼓齐鸣时分,他要在人山人海的队列之中捧着白璧,向那看不清面容的皇帝拜贺,便算是代替匈奴单于,与汉人皇帝又结了一次永不背叛的盟约。   但是今年,他却觉得自己不再是个没有着落的影。跟在单于和左贤王身后、等待皇帝陛见之时,他心中跃跃不安,想的全是父亲独自在家中,不知能不能过得习惯。元会仪后,皇帝留群臣飨宴三日,他每回也都早早地离席,却还记得包了几条羊腿。   席上的江夏王问他:“你这是做什么?”   顾图道:“我给家父带回去,让他尝一尝洛阳厨子做的羊腿。”   江夏王笑了,“尔有母遗,翳我独无。”   这一句顾图却能听懂。左氏传记载,郑庄公的廷臣颍考叔偷偷留下了席上的菜肴,说要带回去给母亲吃,与生母早已决裂的郑庄公便说了这么一句阴阳怪气的话。不过江夏王在阴阳怪气之外,还留了些轻松的揶揄之色,旁边的几名达官贵人听见了,也都无伤大雅地笑了起来,笑他掉书袋子。   不知为何,隔了一段距离后,江夏王看上去倒可亲了许多。也许与父亲相见,是真令顾图消磨了斗志,涣散了忠心。便此刻看去,也觉得江夏王那美丽瞳仁里,仿佛藏了些无父无母的寂寞。仿佛就连上一次的激烈争吵,顾图也可以原谅他了。因为他本是个这样无情的人啊。   这晚顾图回到家中,父亲却还未睡,像是特意在等他。他卷起衣袖下厨,将羊腿细细切碎了重新下锅,端上来时油香盈室,连久病的父亲也胃口大增。   待吃完了又收拾完,夜已过半,老人早应入眠,却望着忙里忙外的顾图,欲言又止。   顾图一边整理床铺,一边笑道:“前日元会仪上,那小皇帝可威风了,我寻思他那双鞋恐怕垫了三寸高呢,还非要旁边的常侍都佝着身子。”   浑邪王道:“过了元会,各国的使节也都该回去了。”   顾图顿了一下,旋即道:“是啊。阿爹放心,您和单于他们的车马,我一定挑最好的。”   浑邪王望着儿子昂藏的背影,沉默半晌,才道:“你真的不同我们回去?哪怕只是一时地,只是去看一眼你阿妈的坟头,都不行么?”   “怎么又说起这个。”顾图走过来,搀扶着浑邪王到床头坐下,又低身去给他脱鞋。浑邪王怔怔的,苍老眼神里透出微凉的悲伤,“你,你还是怨我们,是不是?哪怕你阿妈死了,我也快要死了,你也还是怨我们,是不是?”   顾图给他脱了鞋,感觉自己失了力气,甚至站不起来,就百无聊赖地蹲在地上,淡淡地道:“说这些都没有意义。我在洛京是有差使的,江夏王不可能放我走,他刚给了我胡骑营我就要走,那岂不是惹天下人笑话?”   浑邪王颤巍巍地道:“江夏王、江夏王的,他又不是皇帝!他对你到底有什么好,值得你连亲人都不顾了?”   他对你到底有什么好?   这一问令顾图恍惚失笑,“他?他是我的恩主啊,阿爹。”   “他对你再是有恩,”浑邪王语重心长地道,“你帮他打了西昌侯,又守了四年边境,也算仁至义尽了吧。孤涂啊,汉人没有心的,个个都狡猾得像狐狸……”   “阿爹,您叫我什么?”   浑邪王微微一怔,“孤涂……”   顾图低声道:“阿爹,我想问您一句,我到底叫什么名字,您记得么?”   浑邪王愣住,“你?你叫……”   却像是想不出来,直到沉默的空气渐渐地发了凉。   父亲甚至已忘记了,顾图他原本就是没有名字的。   “阿爹。”顾图猛地抓了一把头发,“你们将我扔在这里的时候我才三岁,傅母叫我孤涂,汉人的官员便给我记了个孤涂,你们知不知道?二十年,我在洛阳城里过了二十年!一直就是个无名无姓的孤涂!阿爹,到底是谁没有心啊?!”   他好像从不曾用这样响的声音说过话。   说到最后,他蓦地站了起来,胸膛剧烈地起伏,眼里漏出了狼一样沉冷的光。灯花燃到尽头,毕剥地爆裂,而他高大的身躯遮住了光,在浑邪王瘦弱的身上投下山崖般的暗影,他低头,父亲在轻轻地颤抖,似乎是落泪了,却别过头去将脸隐在了阴影里,令顾图看不见。   他咬紧了牙。   不该说出来的。他忍耐了近一个月了,原本,若自己能一直忍到送他离开,就还可以是一个父慈子孝的温暖佳话。   不该说出来的。真说出来了,看父亲这副模样,又觉自己胜之不武,卑劣至极。   他最终摔门而出。 第37章 动摇(下)   95   又落雪了。   却是细碎的,连风也不惊起,便柔弱地打着旋儿自顾自落下。顾图走入庭中,受着这轻雪的冷,又深呼吸了片刻,才终于觉得自己平静了一些。   宋宣却在廊下,似乎已等候他很久了。体贴地等他望了过来,才开口道:“将军,龟兹国的使团今晚便要走了。”   顾图一惊,“这么快?”   宋宣咧嘴一笑,“小王子归心似箭嘛。所以派人来问您,还送不送他了。”   魏晃这一走,或许他们终生将不能再相见了。顾图深深呼出一口气,“送。走吧。”   他抬足,只觉这雪地累得步伐亦滞重,宋宣跟在后头,待出了院落,才道:“其实,将军,您知道,浑邪王的建议,是可行的。”   “什么?”顾图停住脚步,皱眉,“你都听见了?”   宋宣却不惧怕他,“将军,圣朝以孝治天下,您就算是质子,但逢了母丧,肯定可以回国拜祭,这是成例。就算是江夏王,想必也能体恤的。”   顾图静了静,不置可否,继续往前走去。   96   西明门外,夜色凉如水。龟兹国的使团不过二十来人,此刻马车辎重都停在路边,魏晃正焦急地来回踱步,时而往城楼处张望,时而又低下头来搓一搓手。   终于,那本已关上的城门开了一条缝,顾图与宋宣牵着马出来,魏晃喜出望外,拼命朝他们招手。   顾图走来,先往他胸口捶了一拳,“怎么走这么早,还悄没声儿的?”   魏晃吃痛地哎哟一声,笑道:“不瞒你说,我有些担心洛阳城近来的风向。”   顾图凝了神色,“什么意思?”   “我这些天,听说各地兵马都不太安分,似乎是左丞相在调兵。”魏晃压低了声音,“调兵,知道吗?尤其是江夏王的封地,荆襄一带,已经裁汰了好几名都尉,现在军权不知落在何处。”   这些事,顾图捕风捉影地听说过一些。但江夏王似乎胸有成竹,他也就没有过问。   魏晃看着他的脸色,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顾图啊,我龟兹不过边陲小国,绝不敢往洛阳城里掺和。我最近眼皮子总在跳,就怕出了事儿要害我不能回家,所以我想,早一日走便有早一日的好处……”   顾图淡淡一笑,“你便是胆子小。——不过你此去放心,我会打点好西域长史府的。”   “多谢哥哥了。”魏晃朝他作了个揖,将头发往身后一甩,顾图这才留意到他的金褐色长发已编成了许多根长辫子,挽在一起,越加衬得他那张脸白嫩娇柔,煞是好看。魏晃的身上也已换了宽大的西域袍子,金银交错的色泽耀人眼目,这在洛阳城里,是指定要被人笑话,说不入流的。   顾图忽然觉得自己认识魏晃十多年,却好像直到今日,才终于看明白了他。   魏晃最终上了车,还从车上探出脑袋来朝他挥手,大笑着说了一句他听不懂的话。宋宣扑哧一声笑,给顾图翻译道:“他说,愿天神永远眷顾您,顾将军。”   天神啊。   北方的蛮夷都只信仰一个天,不论西域还是匈奴,倒可以共通这一句祝福。顾图低下头,也不由得笑了一笑。   那草原上的天神,还会眷顾洛阳城中的他吗?   97   夜已过了四更,宋宣不住地打哈欠,顾图便打发他回去了。   自己上了马,朝结霜的马鞭上呵了呵气,便骤然一鞭落下,“驾——”纵马飞驰起来。   夜云飘暗,轻软的雪霰往四面飞散,宛如温柔的手抚过他脸颊,却令顾图无端想起了母亲。   若是母亲此番能来洛阳,一切会不会不同?若是母亲向自己哀求与挽留,自己会不会心软?可是母亲啊,过去的二十四年,您是不是也已将我忘记……   他俯下身,将脸埋在了马鬃之中,飞雪濛濛扑上他散乱的衣发。他早已忘却的母亲的怀抱,不知是什么样子?会不会永远地接纳他,永远地原谅他,永远地等候他?   听到母亲的噩耗时,他不曾有分毫的动容,却在这无人的深夜的长街上,喉头哽了一下,转瞬闷在了马鬃之中。   通人性的马儿只是低头蹬了蹬蹄,不催促,不嘲笑。俄而他抬起身子,长鞭往雪空中骤然一挥,一声清脆凌厉的响,甚至不需落在马背上,这匹数一数二的健马便立刻扬蹄如飞,嘚嘚穿行,踏碎满地的泥泞积雪——   也不知今夜有多少贵人的清梦要被他的马蹄声闹醒?这样一想,顾图心中竟生出酷烈的快感。   他突然勒紧马辔头,仰天长啸,马儿长身立起,也应和着他发出一声长嘶。   声音中的沉郁,仿佛能震碎了那雪云之间的月亮。   旁边一座红墙四合的大宅,耳房里的老仆忍不住开了半边门,骂骂咧咧道:“大半夜的,作什么死?”   顾图挥鞭大笑,正想跑,那老仆却吃了一惊:“顾将军?”   连带顾图也怔了一怔。   马儿在原地寂寞地蹬蹄。熟悉的两座巍峨的石狮子中间,夹着那仿佛不可逾越的门墙,却正是江夏王府。 第38章 浮木   98   顾晚书睡得正香,朦朦胧胧间,却听见外面有人说话。不多时便有一阵冷风灌入,旋即又门户紧闭。   一股熟悉的气味侵扰他周身,令他不由得皱了皱眉。下一瞬,自己就落入了一个发热的怀抱之中,有人蹭着他的耳后,像不满足一般唤他:“殿下?殿下……”   顾晚书猛地醒了七分,扭头去看,黑暗里却瞧不清楚对方的脸,只得咬住了牙骂道:“蛮子,大半夜的发疯?”   顾图笑起来,“殿下怎知道是我?”   “除了你,还有谁能这样登堂入室。”顾晚书只觉他的胸膛火热,双手却冰凉,下意识伸手捂住,“这莫不是在外头跑马了,冷得瘆人。”   他却没料到自己竟说中了。顾图沉默片刻,又不做声地去吻他的耳朵,一边往他耳孔里吹出燥热的气,一边手底也不安分地窸窸窣窣。   “做……做什么。”黑暗中,气流一般的声音没了气势,仿佛是欲拒还迎。顾图却像要哭了:“殿下,不……不做么?”   顾晚书陡然就没了脾气。   虽然尚且看不清神情,但在顾图宽广的轮廓里,他却好像能听见那一颤一颤、等待着他的心跳。   顾晚书轻轻问他:“出什么事了么?”   顾图不答,专心地对付顾晚书的衣带,终于解开了,肌肤便贴上去,像亟需人的温度。顾晚书却被他刺激到,长腿去勾他的屁股,他似乎很喜欢,更坐起身来,拿自己后面去摩挲顾晚书的腿。   顾晚书的双眼渐渐适应了黑暗,便见到顾图身上衣衫已滑落,就那样空门大开地坐在自己腿上,低头望着他,眼底是一片寂静的草原。   “殿下。”顾图喃喃地说,“我想要。”   一边说着,他一边小心地俯下了身,低头去含吮顾晚书的阳物——   顾晚书吃了一惊,却到底没有后退,只是着魔了一般看着他。是因为终于想我了吗?是因为他到底离不开我,所以伤心了吗?顾晚书的心里浮出些有的没的孩子气的念头,连那素来锐利的眸光也发了软,伴随着顾图渐渐有节奏的吞吐声,渐渐地纵出意乱情迷的光影。   “嗯……”顾晚书低叫出声,忍不住伸手去按住顾图的头。顾图的身子在锦被底下动来动去的,顾晚书一把将被子掀去,便见到他正将手指插入自己的后穴,滋滋有声地带出水来。   顾晚书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将阴茎往顾图嘴里进得更深,一边也伸出了手,抓住了顾图那只作乱的手,与他手指交叠,一同插了进去。   汩汩的水声在夜色里回环,阴茎顶到了顾图的喉头,令他难受地呜咽着后退。顾晚书猝然拔出了手指,简短地道:“上来。”   每在床上这样的时候,顾晚书的声音都会不自主变得冷厉,像是居高临下的吩咐。偏偏顾图却又喜欢他这样,冷傲矜持,目无下尘,嘴里吐出的却是最下流的字眼。   顾图撑着床栏,挪动着屁股找寻顾晚书的阴茎。动作间他的胸乳就在顾晚书眼前晃动,顾晚书一抬身子便咬住他的乳头,激得顾图又往前跪下,汁水流了顾晚书半身。   顾晚书笑了。这清朗的、不掺一丝杂质的笑声,自己却已多久没听到了?这样一想,顾图又没来由地急躁,继而是委屈,左手五指紧紧扣入殿下的指间,像是绝不让他逃跑。殿下的声音清冷:“慢一点儿,小心滑。”   仿佛说的是天气。顾图右手扶住殿下的阴茎,咬着牙慢慢往下坐,却突然被顾晚书往上一顶——   刹那间眼前如有烟花绽放,白光掠过,顾图竟然就这样射了出来。   污浊的汁液喷上了顾晚书的长发,顾晚书并不恼,却也不肯放过他,在他想抽身而去时突然动作了起来。   顾图就在已经射精的余韵和仍未满足的空虚里上下颠簸,眸中激出了泪,脸色却红潮涌动,直到连顾晚书都难以忍耐地坐了起来,抱着他的臀部耸动抽插,顾图抓紧了顾晚书的肩膀,就像抓紧了这人世上唯一的、最后的浮木——   也不管这浮木本身是不是已千疮百孔。顾晚书想,那也没法子了。自己就算千疮百孔,总也要扮演好他所依赖的那个殿下。   顾晚书坐着射了一次,犹不尽兴,将顾图翻身过去,一手拉起他的腿去摸他前头。顾图不知射过多少回了,阳物软软地陷在丛林中,却让顾晚书爱不释手。他一边摸着,一边从侧旁一次次凶狠劈开顾图的身体,顾图咬着后槽牙,将哭叫声都闷在枕褥间,只觉后穴里像有一处最隐秘、最肮脏却最舒爽的地方,被顾晚书频频地扫荡而过,也不知过了多久,以至于他丢盔卸甲,再难收拾。   顾晚书望着他的侧脸,忽又伸手去撩开他的发,低头吻他。从脖颈吻到耳根,又吻到额头、眼睛,胯下动作不停,唇间却如含了一辈子的温柔:“怎么啦,孤的大将军?舒服到哭出来了?”   顾图低低地、断断续续地抽噎着,“殿下……殿下,许久不肯见我了。”   “……哪有。”顾晚书微微赧然,“绝不是不肯,只是这一阵子——”   “就因为我那天晚上说错了话,您就不愿意同我做了么?”顾图睁着一双泫然的眸,凝望着他。   顾晚书就在这凝望之下精关失守,竟尔又射了出来。   99   顾晚书认栽了。   两人舒舒服服地一同泡进浴桶里时,顾图像又恢复了神智,对方才的事情不好意思起来:“对不住,殿下,我……”   “你什么你。”顾晚书斜他一眼,“想赖账?”   “不是。”顾图矢口否认。半晌,又小心地贴过去,“殿下,身体还好么?”   顾晚书被他气笑了,“发浪的时候怎么不问?”   顾图挠了挠头,“这不是,怕殿下您脸皮薄,要怪罪嘛……”   这蛮子,莫非真是拿孤当棒子使,做完了舒畅了,连这种大逆不道的话都敢说了。顾晚书哼出一声,手臂却将顾图圈住,道:“莫非是孤,不能满足你?”   话音里有些藏得很好的不安,却还是被顾图听出来,心脏颤了一颤。犹有余悸地回答:“不,不是,很满足了……”却好像怎么说都不对,到底被顾晚书笑了,笑声从温水里蒸腾上来,惹得顾图自己也发笑。   顾晚书将他推到浴桶边缘,又去吻他。顾图闭着眼睛承接着,殿下发烫的亲吻宛如一个个不可消弭的烙印,连舌头都要融化了。他朝殿下伸出双臂,殿下便高兴地抱着他,流水从两人身躯之间倏忽地滑过,在最近的距离里呼吸相闻,像是连一丝一毫的缝隙都不再有了。   顾图低下头,看水波将殿下白皙的肌肤幻出几重光影。片刻前严霜切肌、冷如末日的长街一下子离他很遥远了,是殿下,殿下将他拽到这温暖的地方来的。   顾晚书凝视着他的表情,温和地问他:“所以究竟出什么事儿了,大半夜,失魂落魄地来找孤?”   顾图躲闪开他的眼神,“……是家父,浑邪王的事情。”   “他怎么了?”顾晚书心头一紧,“难道是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顾图却奇怪地道,“不是,与太皇太后没有干系。”他将身子缩了起来,几乎要沉进温水里去了,“家父说,想让我回匈奴一趟,拜祭一下刚刚去世的母亲。”   “——拜祭?”顾晚书下意识重复,搁在浴桶上的手有些僵硬地收了回来。   顾图低声道:“据说是圣朝的成例,亲人有丧,质子可以返乡。”   方才还柔软生香的空气,一时间似凝固了。   顾晚书率先从浴桶中起身离开,胡乱地擦了擦水便披上了里衣往外走。顾图见状,手忙脚乱地也赶紧出来,一边笨拙穿衣一边追着他道:“殿下,我不会去的,只是……只是出来前,又与阿爹吵了一架,我……我也不知道。”见顾晚书并不肯看他,他自暴自弃地抓了下头发,“魏晃,方才也已走了,回龟兹了——在这洛阳城中,我——”   “在这洛阳城中,你只有孤了。”顾晚书冷笑,倏然回身掐住了顾图的脖子,直到将他顶到了墙上。“回匈奴?孤死之前,你想都别想。”   顾图抓住了他的手,却不知为何,生出了抵触的情绪,“圣朝以孝治天下,都不让人回乡丁忧么?”   “蛮貊之邦,却来与孤讲孝道了?你在洛阳二十年不曾想过要尽孝,怎么匈奴人一来,你就突然成了大孝子?”   顾图听了,双眸睁大,突然偏过头去,大口地呼吸了一口气。言语里如能裹挟着刀刃,这或许就是最锋锐的一把。   “殿下……”他的嘴唇微微地动着。   顾晚书却并未相让,他低哑地继续说了下去:“浑邪王他,当年是怎样抛下你一个人在洛阳的,你忘了?如今左贤王无子,距离单于之位最近的便是浑邪王一支,他只是觉得你可资利用……”   “殿下不知道什么是父母之爱吧?”顾图却径自截断了他的话,“并非全天下的父母,对孩子都只有利用的。”   江夏王有一瞬的错愕。顾图望进他的眼,仿佛自己这句话踩空了一道荒草丛生的陷阱,殿下的那双眼里,有什么东西遥远地坠落了下去。但顾图也并无多少快感,他只是很疲倦。   掐着顾图的手并没有用力,顾图也绝非不能反抗。但两人始终维持着这个姿势。积久生厌的情绪在缓慢地阴燃,顾图闭了闭眼,想,话都已说到这个份上,自己也已卑贱如泥土,嘴唇仍是刚刚才亲吻过的嘴唇,为何却总要说出这些伤人的话?他自欺欺人了这么久,却还是换不来殿下一句服软。   “殿下。”顾图最终疲倦地说,“我不会走的,殿下。我应允过您。”   似乎之前的那句话已经将顾晚书击溃,他连这样的应允都不再能听入耳了。他只是默默将顾图放了下来,感觉自己的手指亦酸麻地发抖。   “顾图……”他抬头去看对方,对方却不理他。   他想起这连日以来,从各地送回的奏报。说是陈勘在暗地里调兵,对他不服的诸藩王作壁上观,偏偏此时,南北二军除胡骑营外,都不在他的掌控。   自己所以将顾图从边塞上调回来,就是为了让他做自己的主心骨。   他若回去……他若回去了。   那自己,被抽筋拆骨的自己,还剩下什么?   他想去拉一拉顾图,想道歉。不论如何,先道歉。可是慢了一步,顾图的衣角从他手指间掠过,俄而便是打开房门的声音。一口浊气涌上喉头,顾晚书甚至没有压抑它,而是放任它咳嗽了出来。   但顾图也仍旧没有再多看他一眼。他穿好了衣衫便往外走去,外头却忽而响起乱嘈嘈的声音。   是那个叫宋宣的。顾晚书皱了眉。   宋宣闯过王府仆人的阻拦,隔着数丈远的庭院便叫出了声:“将军!将军快回去看看,浑邪王他,他出事了!似乎是他的药……”   顾晚书滞在空中的手蓦地一抖。   下一个刹那,顾图已经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第39章 拔剑   100   顾图那座空荡荡的华丽新宅,此刻已挤满了人。   有御医署的,有蛮夷邸的,有永安宫的。大鸿胪丞和匈奴使节在外头脸红脖子粗地争吵,尚书台的礼官焦头烂额地来回踱步。然而见了顾图来,这些人却都不自主闭了嘴,安静地给他让出了道。   顾图一路驰骋过来,扔了马鞭便径自往里走,对谁也没有多看一眼。一路披风过雪,直到进了那间厢房,衣上仿佛已经凝了一层霜。   房内却很寂静。浑邪王的尸首盖上了白布,一名宫女跪着身子在擦拭地面上的污迹,两名御医在一旁低声地交谈几句,便上前来,对顾图行礼道:“请顾将军节哀。”   顾图便仿佛没听见。他走过来,一把掀开了白布,御医还来不及阻止,他已看见浑邪王白得发青的脸,嘴唇却紫而近黑,鼻端嘴角的血迹似乎已擦过,却没擦干净,仍留下隐隐的、控诉一般的血痕。   顾图的手攥紧了那一方无辜的白布,“这是中毒了?”   “是。”御医躬身,“御医署正在检视大王自匈奴带来的巫医草药……”   “他这一路吃的都是巫医的药,精神好得很!”左贤王却不知何时闯了进来,指着御医的鼻子骂道,“偏是元会前后,你们送来的东西,说是什么御药,能强身健体的,一定要他吃——谁晓得到底能不能吃!”   顾图却也记得此事。是某一日,皇帝给匈奴使团送来许多大礼,其中便包含所谓的御药,说是正对浑邪王的病症。顾图将它们挑出来带回宅中,每日都细细地熬煮,亲手喂父亲喝下——   那两名御医对视一眼,忽而屏去了宫女,又道:“请大王与将军过来说话。”   他们走到床后,确定门外的人都听不见也看不见了,才小心地递出来一块小小的残缺的木片:“请将军看这个。”   顾图接过来,那木片上下两端皆乌黑断裂,似乎是被烧过,只剩下这粗短的一截,上头写了潦草的“王府”二字,后头还落了一撇。   “这是去御医署领药的木券,您看这一撇,表明药材已领取,是御医署的主官做的标记。但这东西,却是方才,下官在熬药的厨房里发现的,不知是何时、何人遗落在那里。”那御医又似很害怕地望了外头一眼,将腰都弯了下去,“这到底是什么王府……券已烧残,下官也不知道,还请将军不要怪罪下官……”   什么王府,这洛阳城中,还能有什么王府。   顾图将这小小的木片攥进手中,感觉那木片边缘的尖刺刺痛了手心,“这个好办,去御医署查一查档,与这枚木券比对一番,到底何人领过此药,一目了然。”他冷冷地维持着声音。   “将军有所不知。”另一名御医却很为难,“每日都有江……王府的人来御医署领药,御医署中,与此相同的木券,何止成百上千啊。若是知道领药的日子,或知道所领是何种药物,倒还可以查一查档;但仅凭这王府二字……那就无异于大海捞针……”   啊,是了。   江夏王毕竟是个药罐子。   不知为何,顾图自己却总会忘记这一点。仿佛江夏王是个不老不死的妖物。   左贤王插进嘴来:“那到底是什么药害了我弟弟?”   御医踌躇地拍了拍手:“我们……我们思量着,可能是矾石。此物是猛药,须研磨烧煮后才能内服,且不宜过量……它与浑邪王惯常所服的药物或许相克,才会……”   矾石。那是寒食散五石之一,江夏王府每月里一车一车地往里运。这要他如何才能确定凶手?   “知道了。”顾图疲惫地道,“你们先下去。”   两名御医如蒙大赦,争先恐后地告退,一边还思忖着自己有没有说错了话。到底没有把江夏王的名号说出来,就算秋后算账,应当也落不到自己头上吧?   左贤王却没有走。他在房中来回转了两圈,越想越气,怒道:“他就是因为自己生病,知道你查不出来,才敢这样明目张胆!”   顾图坐在床边,倚靠着那无温度的尸体,又抬头看了一眼。父亲可怖的面容隐在乱糟糟的白发之间,虚弱的手臂垂落床沿,沉默闭眼之后,却能生出一丝亲切,仿佛自己从未体会过的、承欢于父母膝下的安心感。   他想起就在昨夜,父亲吃了自己做的羊腿,还大赞美味。看起来明明是那么健康的,甚至还能……甚至还能与他争吵。   不,擅自挑起争吵的是他自己。他质问父亲到底知不知道他这些年是怎么过的,他质问父亲到底有没有心。而后他便将父亲抛在此处,自己摔门而出了。   这地方没有仆人,只在外头守了他的几名亲兵,以及他从蛮夷邸借来的两名随从。待有空了,要好好审一审他们。他漫然地想着。但父亲昨晚应没有再吃其他东西了,那药物,恐怕是更早之前就已落入他的腹中。   ——难道是那羊腿?不,羊腿他也吃了,宫里的宴席上,那么多达官贵人也都吃了……那羊腿里若有矾石……若有矾石,那就是自己害死了父亲!   再说,宅邸中明明有一个年老体衰的病人,自己为何就想不到多加几名守卫?啊,是了,自己原想一切都亲力亲为的,自己的父亲自己来照料——   可是自己却抛下他了。   在他与江夏王颠鸾倒凤不知今夕何夕的时候,或许父亲正在床上无声地挣扎……   “——你来做什么?!”   左贤王一声断喝,将顾图从深冷黑暗的思绪中蓦然惊醒。他迷惘地抬起头,却见江夏王正站在门口,夹着雪片的风掀起他清瘦的衣衫,后头宋宣关了门,满脸戒备地看着他的背影。   在数个匈奴人的包围之下,江夏王却很镇静,“这是怎么回事?浑邪王是被人害死的?”   左贤王冷哼一声,“这便是你们汉人说的,贼喊捉贼吧。”   那一枚木片几乎要在顾图的掌心里捏碎了。他蓦地站了起来,拔剑如刀,朝江夏王那脆弱优雅的脖颈劈斩下去——   101   江夏王却笑了。   冷酷的、讽刺的笑,像是早已将顾图看透,知道他不可能下得了手,所以好整以暇地等待着那剑光劈落。   何况这还是江夏王送给他的剑。   江夏王,总是这样的。   他不可能露怯,不可能认输,不可能对顾图说一句好话。他甚至不容许外人看出他是个病人。他永远要居高临下。   顾图的剑当真擦过了他的脖颈,却在他的肩上停住。   顾图的手开始颤抖,连带剑身都颤抖,发出不甘心的嗡鸣。   江夏王慢慢地开了口:“你若认定了是孤做的,就砍下来。”   长长的睫毛掩落,那双无情的眸中艳光离合,直视着顾图手底这一柄象征着坚贞与信任的精绝长剑。 第40章 罗网   102   顾图最终将剑收了回去。   他转过身,道:“殿下请先回吧。此事我还需与本族人商量。匈奴与上国交好这么多年,从不曾冒犯上国,好意来使,却惨死他乡,无论如何,总要向上国讨个说法。”   江夏王凝视他半晌,轻轻一笑,“好。”便转身离开。   宋宣看不惯他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气得一脚将门踹上。   “这算什么道理?”宋宣大声骂道,“害死了浑邪王,惹恼了我们匈奴人,对他有什么好处?!”   顾图揉了揉太阳穴,“你别嚷了。”   宋宣吞了声音,不免有些担忧地看着自己的主将。   左贤王虽生得粗犷,却擅长察言观色,温和地道:“孤涂,今日你先好好休息,我回去禀报单于,再做打算。此处有其他卧房吧?还是你想回蛮夷邸住?”   顾图只是摇了摇头。   左贤王叹了口气,拍拍他的肩膀,又一把揽过宋宣,不由分说地将宋宣也带走了。   偌大房栊,一时便陷入死寂。顾图怔怔地抬头,只看见窗边的烛火随风轻飘,无着落地流下一行行的蜡泪来。   103   顾晚书负手在后,快步地走出了这座大宅。   街道上积雪已深,他的云母车停得偏僻,车轮陷进了雪里,车仆正鞭打着马匹,要将车拉出来。顾晚书在树下站定,又掩着衣襟咳嗽了几声,剧烈的心跳才终于渐渐地平复。   有雪花落在他的衣发上,转瞬又融化掉。他复回头望了一眼那座巍峨的大宅,想起不久之前,顾图曾在那儿为他下厨做饭的模样。   心脏像被一只大手攫住,痛得他呼吸不出,又要咳嗽。有许多难以名状的悔一时纷至沓来,全都张着顾图一般的无辜的眼,仿佛都在责怪他薄情。   若是不曾相中他就好了。   若是不曾撩拨他就好了。   若是不曾梦想他就好了。   冰雪浸透了他的衣领,渗进他的后颈,又流下他的脊背。他猝然一颤,却觉这无人看见的地方是这样地冷,令他几乎要瘫跪下去。   就在此时,一乘朴素的马车由远及近而来,一个白衣人下了车,走到了他的面前来。   顾晚书先是看见了他那双丝质的十方履,便沙哑地道:“你来做什么?”   李行舟的声音泛着冷:“来瞧一瞧你,来劝一劝他。”   顾晚书站直了身,看见李行舟的面色像暴风雨来临之前的从容,甚至温柔。顾晚书低下头,“太皇太后动手了。”   “我知道。”李行舟道,“前日御医署已来了线报。”   顾晚书微微一震,却没有追问下去。   “江夏王。”李行舟慢慢地、一字一顿地道,“过了这个年关,就是第七年了。七年,你布置了七年,总该收网了。”   104   顾图宅中看热闹的众人已都散去,只仍留了蛮夷邸的两名仆人在门口。李行舟恭敬地递上拜帖,仆人虽瞧他古怪,但还是通传了,未几,便听顾图在里间道了声:“请进。”   李行舟入内关了门,先走到床榻边,轻轻撩开那白布,向浑邪王的冰冷尸身作揖拜会,而后才盘膝坐下。   顾图倚着床,闭着眼,像在假寐。   李行舟开了口:“将军可知下毒者何人?”   顾图不说话,只将手中的木片往空中一抛。李行舟接住了,一看,便发笑,“这是在府上发现的?”   “嗯。”顾图道,“但御医说它残缺太甚,无从查考。”   “若真是江夏王下手,”李行舟坦然地说出了江夏王的名号,“怎么会留下如此拙劣的证据?将军,我不信你没想到这一层。”   “家父的药,都是我亲手研磨熬煮,奉至床前。”顾图淡淡地道,“唯有昨夜我离开了……但昨夜他已睡下,不会再喝药的。所以想必是之前,趁我不注意时,有人偷去了厨下,往药物里放了矾石粉——我为什么没有多加守卫?我为什么——”   他喃喃地,又抱紧了自己的头,像想不通。李行舟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却猛地一颤往后退缩,看向李行舟时,眼里几乎有泪:“李公子,是我害死了他!”   李行舟叹息道:“将军冷静一些,冤有头债有主,不论如何,您不必苛责自己。”   顾图却道:“你是来替殿下说话的么?”   李行舟一愣,旋即道:“殿下没有害人的必要。顾将军,您好生想想,杀了浑邪王,与匈奴交恶,对殿下能有什么好处?您本就是他麾下大将了,他唯有更加拉拢讨好匈奴,不是么?”   这话却与方才宋宣气急之下的骂詈十分相似。顾图平静下来想了想,片刻,摇摇头,颓然道:“我不知道。我不明白殿下……”   李行舟微微一笑道:“顾将军,愿意听我一言么?”   “请说。”顾图面无表情。   “将军笃定浑邪王是在昨晚之前已经中毒,缓慢毒发至死,但在我看来,他却像是突然中毒暴毙的。您看一看这里。”   说着,李行舟站起身走到床沿,将那垂落床边的老人的手小心捧起,给顾图看,“此处。”   在那已经发硬的手腕上,赫然有一圈青色的淤痕。   顾图皱了眉,突然一跃而起,一把撩开那白布,将父亲的四肢显露处都察看了一遍。他虽不是郎中,却也能看出好几处勒紧的伤口,一时怔住,“这……这都是什么?”   “浑邪王也许不用服药。”李行舟温和地说,“但被人压住,强行灌药,却并非不可能。他至此时容颜宛在,也说明他去世未久,死后或许形状可怖,是被人有意重新摆放过了。”   “强行灌药?”顾图低喃。   这宅中无甚防备,父亲又手无缚鸡之力,要用这种法子,还真是很简单。   “江夏王幼年生了病,当服寒食散却不肯服的时候,宫里的宦官便会这样,”李行舟云淡风轻地道,“两人各压住他一只手,再来一人压在他身上,将药汤强行给他灌下去。”   顾图甚至没有细想那幅画面,只是道:“若不是江夏王,那到底是谁?”   李行舟像有些微微惊讶于他的无情,还笑了一下。他将那枚木片放回顾图手中,“谁想要离间将军与殿下,谁便是凶手。”   顾图没有花费很多时间便理解了这句话。“是太皇太后?”   105   翌日,太皇太后与皇帝听闻了浑邪王的噩耗,连降数旨致哀,賵赠至厚,又勒令严查御医署,要看到底是否有人暗害浑邪王,蓄意破坏匈奴对本朝的信任。   征北将军顾图领了旨,千恩万谢,回话坚持说要与单于、左贤王等人一同觐见陛下,以表谢忱。   “听闻这段时日,那蛮子与江夏王疏远了不少?”城中望族高氏的话事人、司徒高赟,正在永安宫中,听了此话,转头问太皇太后,“何况浑邪王死,他向太皇太后谢恩,显然是已上了钩……”   张太后抿唇微笑。在一旁书案上慢吞吞写字的小皇帝却在此时抬起头,“蛮夷就是蛮夷,史佚之志有之曰: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要朕看,死一个番邦蛮王也不算什么大事儿,皇祖母不必为他那么铺张。”   “噢哟,陛下圣心独断,真有英主之风。”另一名老臣奉承地笑道,却正是在朝中仿佛隐身般的右丞相郑博,“书也读得精透,比江夏王绰绰有余嘛。”   小皇帝撇了撇嘴,好像还不是很受用这样的夸赞一般。   张太后却很开心,慈爱地望着小皇帝,柔声道:“老身瞧皇上,一日日地长大,是越来越像他祖父昭文皇帝了,气魄雄伟,有重振朝纲的模样。”   殿中众人又好一阵交口称赞,小皇帝听得面红耳热,握紧了笔,哼出一声,又仿佛自己真的变成了昭文皇帝的替身,挺胸抬头起来。   唯有陈勘,在众人之中,犹是面带忧色,“如今大司马之位空悬,若不早作筹谋,迟早要被江夏王给了那胡人。——没有大司马,那京中最为紧要的就是南北二军的司马,南军便不说了,臣前日已找过了北军司马……光禄勋也应承了臣,张万年张将军曾经是他的部下,结果被江夏王害得惨死道中,无论如何,光禄勋也要帮这个忙的。”   “那蛮子既与江夏王疏远,少不得要来同永安宫说好话。杀父之仇,岂共戴天?”顾家的宗正顾殷捋着胡须道,“他就算是个蛮夷,也该通些人伦道理吧?”   “若是如此,那便最好了。”高赟抚掌笑了起来,“若能收得胡骑营,则皇上又多了几分胜算。”   “不如说,若离了胡骑营——”陈勘冷笑一声,“那江夏王,还不就成了孤家寡人,束手就擒了?”   张太后一手撑着头,安然地听着,又扫视过殿中这寥寥数人。   江夏王手底就算有成千上万的寒人又如何?他到底握不住洛阳城中贵族的心。但凭他将胡骑营给了一名胡人这一点,就足够他被唾骂万世了。   张胤容的目光最后又回到了小皇帝的身上。后者稚气的脸庞已初现了轮廓,那轮廓,其实一点儿也不像昭文皇帝。张胤容透过他,看到了与此时此地全不相干的、遥远时空中另一个人的脸,她便不由得很平静地笑了。   “看来都安排妥当了?那就告诉顾图,说元会期间,诸事繁忙,单于不必亲来谢恩了。”太皇太后笑道,“让顾将军代老身与皇上好好尽一尽地主之谊,送走匈奴使团之后,再来永安宫领赏。” 第41章 图穷   106   正月廿二,晴雪的清晨,匈奴单于一行人带着浑邪王的遗体离开了洛阳城。送走他们后,征北将军顾图便入永安宫谢恩。   从朱雀大街通往永安宫的一路上,积雪都被扫净,白日从雪云之后透出静默的光。宫门数重,旌旗招展,夹道处处是欢迎庆贺他的、执戟操戈的卫士。顾图入宫下马,牵着马冷静地走过去,一名胡仆则在他身后拉着马车,车上放了匈奴单于特意送给太皇太后的两箱重礼。   太皇太后坐在大殿上首中央,怀抱着白猫,安然望着朝她走来的顾图。这蛮人生得高大,眼神却是驯服的,一头蓬乱的长发束在汉制的冠中,不知有没有人会笑话他不伦不类。张太后觉得有趣,想顾晚书会看上他,莫非也是图个新鲜有趣?   小皇帝却没有想那么多,他坐在太皇太后身边,见顾图健壮英武,身后还有镶金缀玉的大箱子,便好奇地笑起来。   顾图走入之后,那沉重的宫门便缓慢地、轰隆隆地关上,隔绝了天光,而亮起了殿上的数十盏铜灯。   “末将顾图,与父浑邪王,胡虏之身,蒙太皇太后、皇上宠遇殊赏,感愧难当。”顾图的声音沉厚,他撩起衣襟跪下,重重地三叩首,“末将向太皇太后、皇上谢恩,此后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免礼免礼,这都是说什么见外的话。”张太后温柔地连声说着,让他起来,“单于他们路上可好?”   “回禀太皇太后,一切都好。”   “浑邪王……浑邪王也走了,顾将军心中想必难过。”   张太后拿手帕掩了脸,像有些为他伤心似的。顾图却一笑,“家父有圣朝关怀,大化在天下之中,末将倒不难过。”   张太后道:“究竟是怎么回事,老身也让人去查御医署了……听说,证物都已交给了将军?”又关切地往前倾身,“是什么证物,凶手可有眉目了?”   “有眉目了。”顾图冷冷地道,“是江夏王。”   殿中虽只有几名宦官宫女,却还是发出了清晰的倒抽凉气的声音。就连始终没发话的小皇帝也抬起了眼,说了一句:“小叔叔?”   顾图命仆人将地上的两只大箱子打开。一时间光芒耀眼,竟都是黄金与各色宝石制成的用物,中原难得一见,小皇帝“哇”地叫了一声,便跑过去瞧。太皇太后立刻扬声:“陛下,不可!”   却阻止不及,又担忧地看了顾图一眼。顾图笑道:“这都是单于特意向太皇太后和皇上孝敬的,元会上人多眼杂,怕人看去了要议论……”   张太后的目光紧紧追随着小皇帝,声音也似从牙缝中发出:“单于费心了。老身一定会还浑邪王一个公道……”   顾图的表情滴水不漏,竟让张太后什么也瞧不出来。   或许如陈勘所料,他是真的投诚了?   张太后端着笑容,又道:“皇上似乎很是喜欢……”   “朕喜欢!”小皇帝一手抓起一把玛瑙——在洛阳只一颗便逾千金,即使皇帝也不曾见到过这么多,像不值钱似地堆在箱子里——又扔下去,往箱子里头掏,掏出一张黄金面具戴在自己脸上,咯咯地笑起来。   那面具宽额大眼,长鼻厚唇,十分滑稽,连张太后也忍不住被逗笑了。她像是终于放轻松了双肩,转向顾图道:“想不到单于在入贡之外,还为老身与皇上留了这么一片赤诚的孝心,令人感动。”   顾图拱手,“皇上是天命正统,单于自然心向皇上,若不然,便如浑邪王的事情,都无人能帮我们报仇雪恨了。”   张太后的心头微微松动。这人目光坚定,不像个会撒谎的,莫非是真的咬钩了?她站起身来,将白猫往地上一放,白猫便飞快地跑走。她想了想,看似认真地道:“你可想明白了,顾将军?江夏王是你的恩主,他如何会做这样事情?会不会有什么错漏……”   顾图道:“他要杀浑邪王的理由,末将倒也知道一二。”   张太后饶有兴趣地挑了眉,“什么理由?”   “浑邪王……想让末将回乡,拜祭阏氏。”说到此处,顾图的声音终于出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为此,江夏王与末将大吵了一架,他说若末将坚持回匈奴去,那便要将胡骑营还给他,从那之后,我们便形同陌路。江夏王杀死……杀死浑邪王,或许就为了提醒末将,不可以见异思迁,萌生退意。”   这一番话,真真假假,配上顾图那仿佛真情流露的声音,终于让张太后相信了。   因为这话里的江夏王,她也实在是太熟悉了。   因为江夏王就是个这样的人——冷血无情,不择手段,根本没有一丝身而为人的怜悯心。昭文皇帝曾经还很喜欢这个小儿子……说他能独断,运万物于掌中,不像长子那样优柔,缺点么,就是无人敢依附他,只能以利相合,到头来利尽人散,还是不得不落个孤家寡人。   张太后状似郁郁,眼风却重新流动起来,“顾将军受苦了。想不到江夏王读书万卷,却如此心狠手辣……”   “这是什么?”小皇帝突然出了声。   原来他把一个箱子掏得见了底,底下却搁着一把无甚出奇的长剑。看了前头那么多光彩炫目的宝贝,他只道这把剑也有什么机关,伸手去够却够不着,顾图一把拿过了,笑道:“这是精绝国所产精铁制成的宝剑。”   听见此语,张太后倏然变了脸色,一声“陛下”还未出口,顾图已拔出了那把长剑,一手将小皇帝抓到了身前,长剑险险切过他的颈项!   风吹画帘,白猫不知在何处喵呜一声,帘后壁中无数铁靴声响,竟是早已埋伏好的兵士突然都现了形,上百长矛的银亮尖端全部指向殿中的顾图!   107   小皇帝骇得拼命挣扎,好几次几乎自己撞上那剑锋,顾图的神色却淡漠如常,巍峨身形如渊渟岳峙,绝不动摇。   张太后往后跌出几步,几名侍卫立刻上前护住了她。四周都是自己的人,这个蛮人难道还能翻了天去?她不能理解,脑子似乎都停止了转动,“你这是……这是做什么?!”   顾图不答,只淡淡一笑,“太后也不曾信任末将嘛。末将一路走来,见北军将士严阵以待,只觉寒心。”   “那是因为——因为老身把你当做江夏王的人!”张太后怒道,“果不其然,你、你这奸贼——若不想死,就放开皇上!”   “皇祖母!”小皇帝憋足了气,满脸痛苦地大叫,“皇祖母救我!”   张太后心乱至极,只不敢去看他,“陛下……”   “诸位,”顾图却一脚踏上了大开的箱盖,像提一只鸡一般将小皇帝拎在手中,冷笑道,“诸位就不曾想过,这小皇上,和先帝长得一点儿也不像?”   张太后大骇,“你说什么?你说话要讲道理!”   顾图蔑如地瞥她一眼,“我是蛮夷,我说话从来不通道理。”   虽然四周卫士都一动不动,但张太后仍旧觉得自己被冷漠和怀疑的空气所包围,无端地手足冰凉发颤。小皇帝却大声道:“你胡说!朕是天命正统,天命正统——”两只小脚丫子在空中拼命地蹬着,顾图毫不在意地道:“太皇太后,你可以让他们动手了。”   卫士们都已严阵以待,张太后却不敢下令,只仓皇地道:“陛下,你不要动陛下,不要伤他……”   顾图捕捉到她眼神中的苦痛与急切,一时眯起了眼眸。   他抓着小皇帝,慢慢地往后退,一直退到了宫门边,才开口道:“太皇太后,末将虽是蛮夷,却也眷恋父母。浑邪王是末将二十余年未见的亲生父亲,他身患重病,缠绵床榻,本是将死之人,您却还要对他下狠手——太皇太后,你我之间,到底谁更像残酷嗜血的蛮夷?”   张太后恍然,“原来你是为了这个——”   这恍然的神情却刺痛了顾图。身后有大风撞击着宫门,仿佛也撞击着他的躯干,他一个人,在这举目无亲的异国的宫殿,无所凭依地站立。在这些上国贵人的眼中,他父亲的一条命,不过是争权夺利、借刀离间的一个工具,死无足道,唯有这死的目的是可值一哂的。他心里清楚,在江夏王眼中,也不外如此。   自己为何从未这样想过?还始终以为江夏王,与这些贵人,都是不同的。   身后的殿门突然大开。   金铁交击的刺耳声响骤然刺痛人耳膜,耀目的天光底下,身着黑衣的胡骑如洪水般从四面八方的墙下涌出,刹那就冲散了守卫的北军!手持长枪与弯刀的胡人们骑马长驱直入,在这铺着大理石和堇青石、立着铜仙人和青雁柱的广场上大开杀戒,甚至发出狂欢一般的叫喊声——   就像在大漠的烈日下猎杀狐狸,胡骑们兴奋的声音如海浪的高墙重重围起,血光交叠着喷溅上雪光。宋宣在当中一骑疾驰赶到殿前,顾图一言不发地将小皇帝扔了给他,长剑拄地,背对着夕晖,对太皇太后道:“天子失道,虽夷狄可以诛之。太皇太后,您以为如何?”   张太后看向他身后那一片惨状——她从未想到,这富贵清平的永安宫,这佛香缭绕的永安宫,竟会有这样一日,充斥着胡人胡语,而将汉人都蹂躏在马蹄之下——   从那宫门正中,缓缓行来了一骑,直到阶下。   马上的乘者身披大氅,腰佩冷玉,清颜俊貌,翩翩如谪仙人。他由小厮搀扶着下马,咳嗽几声,才从容地举步上了台阶。   顾图的身躯有些僵,但还是往后退了一步,拱手行礼:“殿下。”   江夏王望了他一眼——因太短暂了,顾图辨别不出那眼神的意味。   他已经出色地完成了殿下交代的使命,此刻,轮到殿下来收网了。   江夏王长身玉立,如雪的脸容上一双寒烟生波的眼,望向张太后时不带分毫的感情,“孤送的厚礼,看来陛下十分喜欢。”   “是你!”张太后睁大了眼睛,脸色苍白如纸,嘴唇也因恐惧而发紫,“顾晚书,是你……”   她早该想到的,匈奴单于怎么会有那么多的天下珍宝?那些,原该是江夏王府的库藏……   若不是幼子无知,若不是妇人失察,又怎会至此?!   江夏王却很平静,下巴轻轻一抬,便有人上前,毫不客气地将太皇太后扣住。   “顾晚书,”她怒道,“你看看身后,你看一看!蛮夷猾夏,不过如此!你当真不怕遗臭万年——”   “胡骑营早已归化,始终是南军的一部分。”却是顾图接了话,“太皇太后说此话,是还想使那离间计吗?可惜不管用了,我们蛮人,一向只认定一个主子。”   江夏王蓦然看了他一眼。   顾图却不看他。在那双浅褐色的瞳仁底下,好像藏了顾晚书所探知不到的、灰色的决心。 第42章 殊途   108   绍正元年正月廿二,南军胡骑包围了永安宫,对守卫的北军乃至随后赶来的光禄勋的军队都进行了屠杀。   胡骑装备精良,尤其是配有马匹,是洛阳内外为数不多的骑兵,马下步兵绝难相抗。他们严守着永安宫,个个身材昂藏形貌可怖,几乎令人怀疑那宫中坐着个茹毛饮血的皇帝。而宫墙边的漕沟里很快就流满了鲜血,尚是温热的,将积雪都催融,汩汩地流到洛阳的市街中去。   城中不明所以的百姓们只能闭紧了门户,东西市数日不曾开市,皇帝也始终不再露面。只听闻江夏王入了永安宫,却不知他到底是去篡弑,还是去勤王。   又数日后,左右丞相陈勘、郑博皆下诏狱。严审之下,阖家抄没,胡骑踏马无情,从城中各里坊拖出老弱妇孺挂在马后飞驰而去,哭声溅着泥泞,惨叫惊动暗云,被牵连的贵人连夜焚烧书稿,未被牵连的则慌乱收拾细软,人们惶惶不安地缩在家中,围着暖炉毡裘,焦急地、无计可施地商议着。王道暗灭,或许正此一时,但只要皇上还在……只要皇上还在,就还有希望!   他们望着外头漫天的飞雪,等待雪过天晴的时机。   109   永安宫周遭数重复道,西边正连接至永安寺的佛堂。春意渐浓,最后的飞雪已没了力气,轻轻软软地宛如过早的飞花。坚硬的铁靴踏上去,积雪便脏污地皴裂开,底下有冻僵的枯枝发出嘎吱的脆响,惊破了这佛香缭绕中的寂静。   佛堂的僧人在前些日子的兵乱中都慌乱逃走,此时院落里只剩两名洒扫的宫人。见了顾图来,怕得连笤帚都抓不稳,仓促地行礼,顾图便当没看见,径自往里走。   九门重掩的大殿,金漆木胎的佛像,那巨大莲花宝座的底下,却有一人正轻轻咳嗽着走过,一边往香炉中插上了三炷香。   他衣色深黑,远看像僧人的缁衣,近看却是件华美的袍,玄黑底上暗绣同色的龙纹,隐隐地嚣张,又不至于僭越。   他抬起眼,对顾图笑了一笑,“将军来了。这是异域的神,将军信不信的?”   他似乎很高兴,志得意满的踌躇笑容里落着西天的妙花,又庄严,又温柔,很难有人见了这样的笑容而不会心动。顾图垂下眼帘,道:“末将不信。”   江夏王笑道:“可孤刚才却求了求他。”   顾图抿唇,“殿下求什么?”   “求长命百岁。”江夏王道。   顾图望向江夏王,这一段距离不过三步远,却好像永远也跨不过去。对方那清美纤弱的身形,于他,就如一个触碰不到的幻影,他或许应当关心一句的,但他的喉头滚了一滚,却只说出:“殿下得天之助,一定能长命百岁。”   “天之助?”江夏王望向那佛像,低声,“是啊,或许上天正是为了此日,才让孤与你相遇。”   这话令顾图咬紧了唇,仿佛是北邙山上的冷风骤然吹刮下来,昂藏大汉,却几乎要站立不稳。   “太皇太后愚蠢,以为杀了浑邪王,就可以让你与孤反目。”江夏王抱着自己的双臂,复悠然地笑了笑,“不过谁知道呢,你也确实对孤拔剑了。”   扑通一声,顾图跪了下来,仿佛是顺势而为的,“臣有罪。”   “你无罪。”江夏王轻声道,“你只是眷恋父母。你是胡人,在这洛阳城中二十余年,想必有许多的不如意。但好在如今,你已报了仇了。”   江夏王微笑,仿佛这世上最能理解顾图的人。仿佛顾图之所以率兵闯宫,都是因为父亲亡去的悲愤冲动。仿佛他自己在这事件当中,只是成全了顾图夙愿的一个宽容的神。   穿堂的风吹过,拂动两人沉重的衣角,也令江夏王再度掩唇咳嗽起来。在江夏王未察觉的时候顾图抬起眼,望着他的侧脸,想殿下或许并不是不懂。   殿下不是不懂,只是殿下所求,与他的所求,终竟是不一样。   “殿下!殿下——”王景臣提着衣襟快步从复道赶来,奔入这佛堂中,见到顾图也在,又迟疑地止住脚步,望向江夏王。   “何事?”江夏王温和地问。   “是掖庭……掖庭狱里,太皇太后。”王景臣低声道,“大约是受不住拷打,自缢了……”   “她能舍得下她的皇上了?”江夏王却并不震惊,慢慢地笑道。   王景臣飞快地看了他一眼,低下头,“她到死,什么都没有说。”   “她自然不会说。”江夏王道,“孤让廷尉去审她的时候,便不曾想过要从她嘴里撬出什么来。”   顾图眸光一凛。   掖庭狱是内宫的牢狱,太皇太后是内宫至尊贵的人,而廷尉乃是外臣,殿下让廷尉去审她,便是摆明了要侮辱她。   顾图想到小皇帝遇险之际,太皇太后那满脸紧张神色,绝不是虚伪。不知为何,他也直觉太皇太后是不可能舍下小皇帝,自缢求死的。也不知廷尉到底给她上了怎样的大刑……   而江夏王的面色却依然平静,甚至和蔼。这样的江夏王,顾图虽然不怕,却也不愿意靠近他。   江夏王曼声道:“太皇太后逼迫宫禁,畏罪自戕——你告诉桓澄,诏书要这样写——兹褫夺封号,废为庶人,尸首布衣素面,送到她清河老家去。孤是来勤王的,如今圣上无虞,省衙运转如常,有孤在,自可保天下太平无事。”   王景臣一一应了,又犹豫地道,“那……那前些日子,胡骑的事,如何解释?”   “这还需要解释?胡骑本就是南军的兵马,顾将军本就是我朝的大将军。”江夏王冷淡地道。   “但城中人,颇有些议论,说……”   “说什么?”   王景臣咽了口口水,“……是太皇太后那日说的话,什么蛮夷猾夏,很多人也都听见了,所以他们……”   “让他们说去。”江夏王似不耐烦地摆手。王景臣唯唯诺诺,又不无关切地望向顾图。   顾图却道:“殿下,不如将胡骑营收回去吧。”   江夏王突然转头看向他。那目光匆促,像一时没来得及藏住其中惊疑的锋芒,竟带上些惶然的意味。   顾图却感到疲累。   何苦来呢,殿下明明知道会是如此的结果。却还要任性给他看,任性给自己画个义利两全的收梢。   顾图低下头,拱手道:“臣……臣在洛阳,居此位,未免遭人非议,还要带累殿下。 殿下不如将臣外放,臣可为殿下做北方之藩屏,殿下则可腾出手来,专心应对京中望族……”   “顾图。”江夏王的声音像携着风雪的凉意,“你当真是如此想的?”   “殿下可以将胡骑营交给汉人统领,以汉制胡,才是通理。”顾图却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当初冯老将军辖胡骑营,就无人敢说二话。依臣看,王舍人已有军功,领胡骑营并非难事……”   江夏王又望向王景臣。后者看上去并不吃惊,只是战战兢兢的,于是江夏王又冷笑出声,“看来你们早已商量好了,私相授受,还来问孤做什么?”   顾图摇了摇头,“臣只是提议,如此对殿下、对臣、对胡骑营都好。殿下若不满意王舍人,换别人也是一样的,只必须是汉人,才能堵住悠悠众口。   “殿下,您若还愿意让臣活下去,就请放臣离开吧。”   110   似乎是从兵变之后,顾图就已不那么怕顾晚书了。   好像殿下的一身金箔在他眼里已都剥去,露出了其中朽木一般的、既年少轻狂又无可依恃的躯干,顾图甚至能带上年长者的目光,平静若含哀怜地看着他了。   这让顾晚书更加没来由地烦躁。   “王景臣。”他说,“给孤取琥珀酒来。”   顾图的嘴唇动了动,像是原想阻止他的,却最终没有说出口。   王景臣取酒来了,他便往佛堂后门处走。如来的背后是丑陋暗黑的韦陀,他就在韦陀面前的门槛上坐下,让王景臣将酒壶酒杯都摆好,便道:“你去瞧瞧小皇帝。”   王景臣知道殿下要他避让,应声退下,还屏去了其他下人。一时间,这佛堂寂静的后门处,便只剩下他们二人。   此处是宫城的最西边了,佛堂外是高墙,高墙外是冷冷的北邙山,与飞雪一同连绵在视野之中。连日来的刀光飞舞,血流成河,到此好像都被那漫山遍野的积雪遮盖住,变作了静默的、不动的暗影。   顾晚书怔怔地望着,“孤将胡骑营给你时,你分明很高兴的。”   顾图低下头,执起酒壶,往两只耳杯中斟酒,酒液的色泽如高贵的琥珀,是他寻常难得喝到的美酒,他却只能感到冷,“殿下嘱托臣的重任,臣也已完成了。”   顾晚书轻轻咬了一下唇,像在给自己力气,“是,孤知道你的才干。冯老将军也知道,所以他才——”   “但臣毕竟是个胡人。”顾图干哑地笑了一笑,“殿下,臣敬您一杯。”   顾晚书似有些诧异,无辜地掀起眼,便像蝴蝶轻微地振了振翅膀,顾图看得心乱,抬头一饮而尽。顾晚书拿起了酒杯,抿了一口,却觉这酒辛辣得上头,蹙起了那一双任性的眉。   “如今太皇太后畏罪自戕,皇帝年幼软弱,正是殿下大展宏图之时。”顾图笑道,“变乱过后,最须安抚人心,臣在洛阳,难免有损殿下声名。”   “孤的宏图啊……”顾晚书喃喃,复望向远方的群山,“孤的宏图里,原不能没有你。”   顾图的手指蓦然一颤,从指尖通到心脏,有一瞬间的麻木。但头脑里却是冷的,冷静的,像寥廓的积雪的荒原,他知道江夏王这话没有别的意思。   在正月廿二的前一晚,他读了一整夜的专诸刺王僚。他才终于懂得,殿下这个局,做得多么深远,多么长久,他们是在永明元年的夏日里相遇的,从那时到如今,殿下已经谋划了七年。   而他,只是殿下手中最锐利的一把剑。在所有的谋划之中,他固然是最重要的一环;但也仅此而已了。   胡骑逼宫,已然举世骇目,他再不走,恐怕真要令殿下遗臭万年,自己也不得好死。   殿下在定下这一计划的时刻,也理当已经想明白了这一点才对。此刻却还要挽留他,恐怕只是出于撒娇般的任性。   他无比清晰地明白殿下眷恋他,一如他也无比清晰地明白自己眷恋着殿下。但于眷恋之外,便不应该再有更多了。   这样一想,顾图的心又开始发痛,是伴着殿下这不合时宜的任性而发难的,不合时宜的痛。 第43章 再别   111   说来奇特,他们认识近七年了,生死交托过,赤裸纠缠过,却好像真的很少、很少这样安安静静地、不着边际地交谈。   北邙山上风雪依旧,但他们相遇的那一日却是早春。顾晚书还记得熹微的日光照映在顾图持辔的精壮胳膊上,他的浅褐色瞳眸里满是自由的野望。   那个时候,顾晚书以为自己能给他一切他想要的东西。   “驱车上东门,遥望郭北墓。白杨何萧萧,松柏夹广路。下有陈死人,杳杳即长暮。潜寐黄泉下,千载永不寤。……”   顾晚书曼声吟哦,顾图便沉默谛听。   “这首诗,学过没有?”顾晚书回头,笑眯眯地望着他,“说的就是北邙山上的墓地。帝王将相百年,孤坟野冢千里,孤死之后,想必也要葬在那里。”   “殿下。”顾图沙哑地道,“臣离开后,最担心的,还是您的身——”   顾晚书却像没听见似地说:“顾图,若是你此刻就要死了,会不会还有什么遗憾,是非做不可的?”   短暂的片刻里,顾图没有应声。顾晚书于是想,自己是不是又说了什么不可理喻的话?自己总是如此的。他拿起酒壶,再度给自己斟酒,衣袖却在徒然地发抖。却在此时,他听见了顾图的回答:“若是此刻就要死了,臣可能会遗憾,这一辈子,不曾回匈奴一趟。”   顾晚书的手终于拿不稳酒壶,琥珀色的酒液淋漓了一些,像被风吹乱了一般。顾图沉默地看着。   顾晚书拿起一只酒杯,顾图也才拿起另一只。顾晚书终于笑了起来:“将军真的要走,该容许孤浊酒相送。”说着便仰头,一饮而尽,还给他亮了亮杯底。   顾图也喝了。顾晚书几乎是迷恋地望着他的动作,他喝酒时闭着眼,喉结会性感地滚动一下,旋而将耳杯放下,他又会自下而上地挑起那一双明亮如炬的眼眸。   “殿下如还有用得上我之处,尽管吩咐不难。”顾图说。片刻,还是说了出来,“臣想,寒食散究竟不是好物,即算为了治病,殿下最好也有所控制,臣……臣在塞上,也会日夜为殿下祝祷,愿殿下身安体泰,长命百岁。”   顾晚书凝视他半晌,别过头去。心中没有负累的人,才会总这样轻易地许诺。声音那么爽朗,好像他们之间只剩下这坦荡荡的君臣之义。顾晚书低声道:“那你,还是去北方六郡?”   “是。”顾图回答得很快,“臣在那里,更加自在。”   顾晚书眨了眨眼,像个孩子一般。也许是雪花飘进了眼睛,令那双狭长的眼里清波流转,潋滟生光,他的声音也柔软得宛如这冬末春初的雪花,“北方真有那么好,孤也想去瞧瞧。”   112   这一日顾晚书竟喝醉了。   也不知是真是假,但他总之将身子往后靠在楹柱上,眼睛也眯起,不再应答顾图的话。顾图看了他半晌,终于挪过去,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顾晚书却就势往他怀里歪,枕上了顾图的肩头,带着酒气的呼吸喷吐在顾图胸甲与长发的缝隙里,令顾图的声音一时乱了调:“殿下?”   殿下靠不稳,滑下去,又将头枕在了他的膝上。像一只不再龇牙咧嘴的猫,顾图伸出手去,轻轻为他将发丝捋到耳后时,他甚至还舒服地“嗯”了一声。   “顾图……”殿下犹模糊地喃喃,“你去哪里?孤也去……”   不可以再进一步了。顾图呆呆地看着殿下。   他已经为江夏王除去了太皇太后,甚至甘心将胡骑营都交了出来;自此以后,江夏王的前途一马平川,再也无人阻挡。   而他,到底配衬不上江夏王的他,也应当回到他原本的安全的位置上去。   他若再不抽身,便将无路可退。 第44章 回梦   113   顾晚书做了个关于过去的梦。   在太皇太后死于自缢的这一日,他梦见了自己的母亲。   但他却只能看见两只穿着绣鞋的脚。在空中飘荡着,飘荡着,穿堂的风吹得它旋转不定,却落不下来。他有些着急,想找一根长杆子来,找不见,反而被高高的红门槛绊了一跤。然后哥哥便来了,哥哥捂住了他的眼睛,一边哭着说,你快别看了,快别看了……   俄而他又回到了东宫,第一次服散的时候,他挣扎得厉害。那像是一堆碎砂子,宦官先哄着他咽了一口酒,便要他将那砂子一同吞服下去。他扭着头不依,哥哥便从后面抱着他,将他的头再强扭过来。两名宦官压着他的手足,又一名宦官眼疾手快地将寒食散混着酒液倒入他的口中,呛得他猛然咳嗽。那砂子没有滋味,令人作呕,被酒液润过的肠道却安然地接纳了它,他痛恨自己的软弱。抬起头,看见不远处站着哥哥的东宫侍读,那个名叫李行舟的年轻人,像很怜悯地望着他。   哥哥又哭了起来,说对不起,晚书,这是治病的药,这是治病的药啊,晚书,你不要恨我……   恨吗?   他茫然四顾。他的心中,其实不曾有什么深重的恨,太后,皇兄,小皇帝……不,不是不恨,只是就连这恨也并不重要。   他有时也会想,凭什么?凭什么别人拥有的东西,温柔美丽的母亲,无忧无虑的童年,健康快活的青春,一望无际的未来……凭什么,他却全都不能拥有?   可马上又会有一个声音在冥冥中劝他,你还求什么呢?你已经什么都有了,你已经如此尊贵、如此奢侈,便是承受一些勾心斗角的余孽和缘木求鱼的孤独,那又算什么呢?   你已经是个人上人了啊——   立在空旷的、寒冷的大殿上,犹如立在荒无人烟的旷野,四面八方的风只是嘲笑他的卑弱,而不能告诉他往何处去。   顾晚书不知自己是如何醒来的。也许噩梦如深渊,沉到最深的底了,便终究只能醒来。不会有比现世更可怕的噩梦了。   顾图将他送回了王府,他此刻是躺在王府的大床上,床边搁着他那玄黑的外袍。顾图自己则早已经离开了。   他闭了眼,明知道这里不会残留任何顾图的气味,却还是用力地深呼吸了一口气,好像这是他最后的一口气了一般。   114   掖庭狱与其说是牢狱,不如说更像是冷宫,里头虽不算奢华,各种用物到底是一应俱全,绝不至于饥寒。为了关押张氏,此处的其他囚人都已转走,张氏既已自缢,这里便骤然冷清下来。   掖庭令搓着手小心翼翼地跟在江夏王后头,弓着身子碎碎念道:“太皇……张,张庶人的尸首已经送出去了,她在洛京的家人都……都在诏狱,清河那边也没有来人,下官只得派了两人,专程把她送到清河去。所幸天气尚冷,尸体在路上也不至于……只是难免辛苦一些,嘿嘿……”   江夏王不回头地往他身上抛了一个物件儿,掖庭令忙乱伸手去接,却是一锭小小的金饼。掖庭令呆了一呆,却听江夏王道:“拿了就滚。”   掖庭令早听说过这位摄政的殿下性情乖戾无常,平白也不愿惹他不快,连忙千恩万谢地滚了。江夏王又往里走了两进院落,便进入张太后曾经自缢的地方。   那是一间陈设简单的卧房。为了救人,那数丈长的白绫被剪断了,但仍留了部分缠绕在梁上,飘飘荡荡地垂落下来,几乎抚上江夏王的脸庞。他有些厌恶地后退两步,又抬头去看。   昭文皇帝只有两个儿子。他未懂事时已经失去了母亲,由中宫抚育长大,张胤容对他,绝不算不好。若是他心中还能存一个母亲的形象,那么,也只能是张胤容的模样。   只是,那都是在他生病之后的事情。   父皇或许是曾夸赞过他的。赞他智慧独断,还是赞他勇猛精进,他早已忘记了;但他生病之后,父皇难掩失望,他对皇兄的地位再也没有了威胁,反而才收获了张胤容那似真似假的同情的母爱。   现在想来,皇兄事事让着他,处处念着他,也未必不是出于这种同情。   在这世上,所有人厌他、恨他、嘲笑他,却只有这凶手和得利者,会来同情他。   而今,连顾图都要走了。   他到底没有在这充满死人气息的房中逗留太久。这里好像能逼出他的咳嗽。他迈步出来,却有个孩子横冲直撞地往里跑,掖庭令在后头满头大汗地追着:“陛下,陛下不可,里头煞气重得很,切莫冲撞了陛下啊!”   小皇帝跑到顾晚书跟前刹了步子,两手叉腰,凶狠地大喊:“皇祖母呢?朕要见皇祖母!”   顾晚书轻轻笑了一声,像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绕过他往外走,侧首对掖庭令道:“皇上怎会到此处来?”   掖庭令擦着汗道:“下官也不知道呀,他身边的几位公公到哪儿去了,没看住他么?”   那几个阉人,性命都不想要了。顾晚书心下冷笑,一个眼神,便有侍卫上前将小皇帝扣住。小皇帝双腿不住地乱踢,险险要踢上顾晚书的衣裳,一边还大骂:“你这个、你这个坏人!引狼入室,以夷变夏,包藏祸心,你是要倾覆天下!天不靖周,施于叔带,你、你就是大罪人!”   这小皇帝,道理不通多少,经书倒是倒背如流。顾晚书觉得可笑,蓦然转过身来一手掐住了小皇帝的下巴,冷冷地直视着他,嘴角却勾起一个笑:“陛下你知不知道,你叫的皇祖母,其实根本不是你的祖母?”   小皇帝被他吓得愣住,连眼泪都憋在了眼眶里,“你说什么?那、那皇祖母是谁?”   顾晚书柔声说:“好弟弟,你应当与孤一样,叫她一声母后才是啊。” 第45章 行远   115   这话像鱼死网破的泄愤,却到底没有张扬出来,压抑在最后的飞雪声中,连近旁的掖庭令几人都未听清楚。   小皇帝呆呆地瞪大了眼睛,话却比脑子转得快:“朕、朕是——你胡说!你说的若是真的,怎么不敢让别人知道?!”   顾晚书几乎被他气笑了,“蠢货,孤若往外说了,你还有命在?”   “不对。”小皇帝又道,“皇祖母说过,你曾经对着西昌侯污蔑朕——朕今日终于知道你污蔑了什么,你、你大逆不道!”   顾晚书眸中精光掠过,刹那间如利剑出鞘,震得小皇帝往后缩了缩身子。   顾晚书却盯紧了他。他真想从这个小毛孩的脸上认出一些蛛丝马迹——这孩子的父亲,到底是谁?不论如何,一定是一位宗室,甚至戍守一方的藩王。让张胤容宁愿身受廷尉的大刑,也绝不肯说出来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那个人,会不会在自己举大计时,骤然发难?!   今日若杀了这孩子,倒也不难;但打草惊蛇,就得不偿失。   顾晚书终于将小皇帝放了下来。小皇帝呆愣半天,直到顾晚书已上了马车,他才突然挪动那双小短腿飞奔过去,哭喊着去追那马车:“你胡说!你胡说!朕是天命正统,朕绝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侍卫们架住了他,要将他再押回宣德殿去。顾晚书忽又掀开车帘,看了看他,道:“将他身边的常侍换了,不要再让孤瞧见他出宣德殿一步。”   自有人领命称是。那车帘又放了下来,马车粼粼起行,便将孩子的哭声都远远抛在了宫墙下。始作俑者却安然坐在马车上,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独自冷酷地发着笑。   将一个小孩子吓到哭,好像就可以让他离千秋万载的成功更近一些似的。   “殿下,回府吗?”吹笙在车外问他。   顾晚书眼风斜飘,“王舍人已去胡骑营了?”   “是。”吹笙笑道,“往后要称王将军啦。”   这也就意味着,顾图已经离开了。   顾晚书以手抵唇,轻轻咳嗽了几声,将头靠在了车窗边。车中温暖,备着那件火狐皮的大氅,他没有看一眼,却伸手去抚摩。柔软的皮毛如不设防,令他那冷硬的眸光也渐渐软化,最后化作一片茫茫的清波。   这一件大氅,虽然是顾图从蛮夷邸的库房里扒拉出来的、番邦贡物里挑剩下的东西,却好像比他江夏王府上所有的奇珍异宝都要来得珍贵。   一年,最多一年。   将太皇太后的余党清理干净,将小皇帝背后那人挖出来,将天下安定下来。明年正月,他便可以受禅登基。   只要老天肯再借他一些时间,权力也好,顾图也好,他都可以再拿回来。为此,他可以日日服散,只要能撑到那一日。   比起他无时无刻不直面着的死亡的深渊,什么史笔如铁,都根本无需在意。   116   二月朔日,征北将军顾图再领都督北方诸军事,起行向北而去。   洛京中人皆道他此举是为了避祸。胡骑入宫,华夷颠倒,犯了天下之大不韪,中原贵族无不想手刃了这个蛮子。果不其然,二月初十,江夏王在宫中大宴群臣,便有人提起了如何处置顾图与他的胡骑。   “所以呢?殿下如何说?”   摇摇晃晃的马车中,顾图一身戎衣,正将长剑搁在膝上,拿一块布帕缓慢地擦拭着。   他的眉目冷峻,声音却发着浑,从离开洛阳那日起,颠沛半月,他便始终不曾好睡过。   宋宣朝空中嗤了一口气,忿忿地道:“那自然要说都是将军的不是了!”   一旁的军中长史呼延弁比他冷静一些,手捧简书道:“江夏王命尚书台拟诏,说,将军擅闯宫禁,其事本在不赦,但念在其心怀王室,救驾之心至诚至切,难免首尾不顾,以至中华失仪。故已夺去其胡骑营虎符,转都督北方诸军事,令其改过自新——将军,这一道诏书,几乎是向您问罪的啊。”   顾图却只淡笑了笑,好像这些已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宋宣却怒道:“明明是他江夏王让将军入宫抓人,明明是他江夏王把太后害死,把皇帝软禁,这些脏水竟全泼给我们将军,天底下,再没有这样欺负人的道理!”   “宋司马,你小声一些。”呼延弁忙道,“不过……不过这道诏书一下,江夏王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倒真成了忠心勤王的大功臣,城中贵族,不信也得信了。皇帝幼弱,若能骗得皇帝禅位,那他就名正言顺……”   “他凭什么?”宋宣哼了一声,犹不服气,“他才是天底下第一等的狼子野心!我们将军为他立下汗马功劳,如今该分赃了,却将我们将军一脚踢开,说是我们将军蛮夷猾夏了!”   顾图却在此时,平静地道:“是我自己要离开的。”   宋宣一愣,“为什么?将军,您为什么要离开?”   “江夏王要稳住朝野人心,毕竟还需依靠洛阳城的那些百年望族。”顾图道,“我离他们远一些,让他们不至于烦心,也可以敲山震虎,让他们不至于生乱。”   “江夏王、江夏王,江夏王忒缺德了。”宋宣恨恨地道,“就算咱们帮他当上了皇帝又怎样?他也不见得分咱们一杯羹。”   顾图只是笑着。他略微掀开车帘的一角,见往北的行道上仍漫天飞雪,车仆的马鞭响在愈加凛厉的风中。他便想洛阳当已是春暖花开,殿下在华林园摆的大宴,或许有繁花郁树,鬓影衣香,那都是只属于汉人的风雅,只属于汉人的权位和尊荣。   “将军。”宋宣倾身往前凑近了些,直视着顾图的眼睛,“这些汉人,卸磨杀驴,您为他们出生入死,也太不值得。”   呼延弁觑着顾图脸色,不由得去拉宋宣的衣角,“你也少说两句……”   “将军忘了吗?”宋宣却更加执拗,话音几近于冷酷,“浑邪王死前几日,江夏王就已经收到了御医署的线报,却不肯告诉将军。我不信将军您没有想过!他们只是想借刀杀人,根本不在乎我们这些胡人的死活!”   “当”地一声,是顾图擦完了剑,将它收回了剑鞘。金铁交击的声响令宋宣的眼皮骤然畏惧地一跳。   “此事你又从何处知晓?”顾图安静地问。   “那个李行舟,自己说的,被我的手下听见了。”   顾图闭了闭眼,复睁开。   无事的,已经紧闭的心房不会再敞开,已经干涸的水也不会再流。他早已知道一切会如此,求仁得仁罢了,他不需要再为此而伤神。   江夏王至少还能放他回北方,他总比那死于窟室的专诸的下场要好得多了。 第46章 相寻   117   永安宫变乱平息之后的宫宴、朝贺、廷议,一桩桩一件件,都平稳如常地进行了。除了太皇太后与小皇帝不再出现,除了朝堂上少了一半的朝臣,似乎一切也没有更多的变化。   公卿百官们已经习惯了那一个空缺无人的御座——只有柔美的画帘无风垂落。而御座底下的江夏王,才是那个一言九鼎、号令所出的存在。   江夏王将寒人薛林提拔为右丞相,又以望族高赟为左丞相,以免贵人们口舌。其余官缺也都照此办理,看起来是一碗水端平了,只要他还中气十足地坐在上方,便暂且还无人敢置喙。   如今他的面前终于不再有任何的阻挡,那一方传国的玉玺都触手可及。四方臣僚、百年望族,都来向他道贺,可在那道贺的人群中间,没有他的顾将军。   他猛地咳嗽起来。遥远的高高的位置上,他的咳嗽声像很空洞,底下众臣忙忙碌碌,都不会对此多说废话。明明天气已转暖,却好像更加承受不住,入夏之后,他已几乎不来上朝了。   奏议仍如往常上尚书台,由尚书台转呈三公,更紧要的则转呈江夏王府。君臣纵不相识,但单凭那雪片儿似的文书简册,好像也能令全国各地这样井井有条地运转下去。   于是街头巷尾,便有不少人开始猜测,江夏王的身体,是不是真的不行了。   不知是御医署中的哪位世家子弟,回来说起,其实早在许多年前,太医令对江夏王已下过诊断,说他是活不到二十岁的;然他如今已二十有四,清瘦虚弱,全靠烈性药物寒食散撑着一口气,每个月都有一车又一车的药材往江夏王府里送,江夏王的寝阁中散发出的气味,据说比御药房里还苦。   所谓日暮途远,故倒行逆施之。经过正月兵变,江夏王不止收了胡骑营,还将南北二军也纳入囊中,作乱的光禄勋被杀,换上了他所亲信的赵郡李氏的人。陈勘旧曾在荆襄、吴越各地调兵,如今似已不了了之,地方兵马归由郡国统领。更何况——   更何况,就在洛阳西北,长草深寒之地,还有全国最为精锐的军旅,虎视眈眈地压在边境上。   就算江夏王将顾图贬斥,但在洛阳城中的贵族们看来,那仍然是最可怕的一股力量。   这个时候,江夏王若是让小皇帝写出一封禅位的诏书,他们也不会诧异。   但在那之前,顾晚书却突然提出,他还有一件事情要做。   他要巡游。   118   巡幸天下,望祀山川,帝王之事也。   治礼的官员被江夏王这大逆不道的想法吓了一跳,不知当如何安排这个名目。江夏王却说,昔鲁隐公摄政,尚可观渔于棠,他是什么名目,孤便是什么名目。手脚要快一些,不然天气冷下去,该到不了北方。   说这话的江夏王像个孩子,团团地坐在孔雀金的裘袍中,白皙的脸容上一双愈加幽清的眼冷漠地向上挑起。侍礼郎被他看得心慌,匆匆忙忙地告退了,他便从席上一跃下来,笼着长可曳地的衣裳,高高兴兴地去后头挑拣他的行李。   说是行李,其实当有数十乘马车的珍宝,都要在行路上用于赏赐各地长吏。此外便是药材,备足了分量的寒食散和琥珀酒,以及止咳生津的药草药羹,乃至焙药所需的药炉、药铲等等。他走到王府的药房中,被呛得咳嗽起来,却还要靠近去闻,继而又闻一闻自己的衣袖,想自己身上,果真有他们传言的那么苦吗?   抑或,是一股死人的气味?   他百无聊赖地坐下来,守着那尚未沸腾的药炉,身边是成捆成捆的木券,都做着自御医署领受的记号。他想顾图到底是从未来过这里,若真来过了,见到这么多药石,这么多木券,就该不会拿那把精绝长剑架在他的脖子上了。   “殿下。”王景臣七绕八绕地终于找到了这里,见他这副情状,急得跺脚,“臣刚见侍礼郎出去——殿下这么快就要离京了么?臣连夜拟了一个方案——”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卷简册呈上来,道:“此次巡行非同小可,一定要让地方上全都低下头来,为明年——明年的大事,做好准备。”   明年的大事啊……还不知孤能不能活到那个时候。顾晚书漫漫然地想着,神色间却仍旧春风得意,接过简册瞧了瞧,便皱起眉头,“这不是绕远路了么?”   “臣以为,郡国人心最难控制者,还是在南方。”王景臣认真地回话道,“那里藩王众多,各自为政,还都与京中望族广结姻亲,迟早要成腹心之患。趁此次巡行,看一看他们的虚实,过去秦皇巡吴楚,汉武巡山东,也无不如此……”   顾晚书冷笑,“孤还不信,南方那几个老儿,能闹出什么气候来。”   “但殿下若决心受禅,便要处理好首尾——”   “孤要往西走,安顿三辅,北上边塞,也是一样的。”   王景臣难以理解地看着他:“殿下当真是如此想的?殿下这样做,当真是为了未来受禅?”   “怎么,”顾晚书将简册往他身上一抛,懒懒地道,“你不信?”   王景臣摇摇头,“下官人微言轻,说不动殿下。下官去请李公子来。”   “请他来也没用。”顾晚书突然抬高了沙哑的声音,“这天下是孤的天下,不是他李行舟的天下!”   119   王景臣止住脚步,回头。   他从先帝时起,便已侍奉在江夏王的左右,他是看着江夏王的病情一步步加深,也看着江夏王的野心与权力一步步伸展的。如今他自己也是胡骑营司马兼散骑常侍了,他手底下带领的是对江夏王最为忠诚的一批人。   但他却仍然不能明白江夏王。   “殿下。”他的声音发涩,“您只是想去瞧一瞧顾将军吧?就算他在风雨飘摇之时抛下了您,您还是要去找他么?”   江夏王不说话了。   王景臣苦苦地劝道:“殿下,我不是怀疑顾将军的忠心。但他到底是个胡人,如今放他在塞上,对他,对您,对天下人,都是好的……您好不容易才撇清了与永安宫兵变的干系,您不能再搅入这趟浑水,这于您的声名有损……”   江夏王却笑了一笑。   “你看你,说那么严重做什么。”他将手去碰药炉,又被烫得缩了回来,笑道,“孤从洛阳一路巡行过去,做受禅的准备,也不单单是为了他。何况元会之前,孤总会回来的,孤还要拉着皇上去祭天地呢。”   王景臣还说了很多,江夏王却似个油盐不进、任性使气的孩子,再不肯听他的劝谏了。反而还拿袖子扇着风,要将药房中的苦味扇到王景臣的鼻子里去,王景臣皱着眉,一腔子脾气都无处发作。   最后,他只能说了一句:“殿下去北方,是与顾将军说好了吗?”   江夏王一怔,“什么?说好什么?”   王景臣苦笑道:“殿下就没想过,万一您去了那里,顾将军却不愿见您,当如何是好?”   120   这一种可能,江夏王却似是当真没想过。   或许不是想不到,只是藏在了很深的心底,不容许自己去想。横竖他已没有多少时间了。华盖如云,翠旗招摇,华丽的车马队列出洛阳西行,经弘农、司隶再向北,空中便渐渐刮起苍冷的风沙。沿着河水而上,经陇西,抵达征北将军行帐所在的北地郡郡治时,顾图竟真的不在官府中。   江夏王一路行来,赏赐甚巨,沿途上的招待也都花样百出地费尽心思。北地郡守周缗早已得了消息,给他收拾出了府中最气派的邸舍,江夏王却不住,只问他顾将军在何处。   周缗正是年前顾图奏请提拔上来,原不过是个无所依凭的刀笔吏,没见过几面京中的贵人,看江夏王笼着衣裘咳嗽,实心眼地关切道:“顾将军巡边去了,塞上苦寒,殿下莫如在邸舍中等一等他。”   “让孤等他?”江夏王冷哼一声,“他知道孤要来么,怎么就要巡边去?”   周缗为难地挠了挠头,“想必他这会子已听闻了,正快马加鞭往回赶呢……”   顾晚书却不肯信。他走到邸舍外头,看见风沙中一轮冷冷的太阳,刺得他眼睛生涩,又不由得低下头,咳嗽了几声。吹笙走出来,给他添了一件衣裳,轻声道:“车马行李都已安顿了,殿下。”   顾晚书道:“吹笙,这是孤,平生第一回出洛阳。”   吹笙没有回答。   不知是不是自己的心越来越软了,顾晚书总觉得似王景臣、吹笙这些人,好像都以一种怜悯的目光望着他。他又笑了笑,道:“此处的风沙天气,的确难受。”   吹笙道:“殿下,进屋歇息吧。”   “不。”顾晚书却道,“孤要去边塞,孤要找顾图。”   吹笙叹气道:“殿下,您就不要任性了,您的身体……”   “只要见到了顾图,总会有办法的。”   顾晚书一边咳嗽,一边往外走了几步,脚踩在砂砾铺就的街道上。北地人烟稀少,即使是衙署附近,行人也不过寥寥,他一个人往前走,便仿佛独身面对着远方那铺天盖地的沙尘。在那沙尘之中,应当有万里的烽燧坞壁,而顾图就在那里。 第47章 幼猫   121   已将入冬了,凛冽的日头将脚下每一颗砂砾都磨出刺目的金色,一条清浅小河绕过土石筑成的仓库,呜呜的风从远方沙丘的缝隙间呼啸而入,却吹不动戍卒们沉重而破旧的甲衣。   顾图一身黑铠,以剑拄地,双手搁在剑上,百无聊赖地看着仓库官吏给戍卒们发放冬衣。沙尘似乎将他的眸光都吹得浑浊冷漠,戍卒们排着队,隔着一段距离战战兢兢地打量着这位大都督,不明白他为何要到这种极卑下的地方来。   仓库的令史被他盯着,好几次险些写错了字,算错了数。旁边却有个爱说话的中军司马宋宣,时不时凑上来瞧一瞧,还笑道:“朝廷招徕我们,本是为了打仗,谁料到成日里只是写写名字,发发东西,也太无聊了。”   这时的队伍正排到一名隧长,他这话仿佛便是对着人家说的。那隧长却也诚心诚意地回答:“不论如何,再无聊的活计都好过打仗啊。”   宋宣有些下不来台,哼了一声,“国家养士,可不是为了让你们这样想的。”   “行了。”顾图却出了声,“宋宣,不要扰人做事。”   宋宣走过来,叉腰望了望日头,皱着脸道:“已快要日落了,日落之前,赶紧发完吧。”又向顾图道:“将军,该回郡里了。”   顾图道:“今日不回了,就在传舍歇。”   宋宣怔了一怔,“将军,这您可没早说,我都没带上衣裳——”   “要什么衣裳,传舍里都不见得有热水。”顾图漠然,动身往西边不远处的传舍走去,宋宣忙叫苦不迭地跟上。   后头的官吏与戍卒们这才终于暗暗地松了一口气。   “——不是,将军,您是不是……”宋宣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沙地,“我知道江夏王来了,他一定有他的吩咐,您不去拜见他,会不会于礼有亏?如今您是外贬之身……”   “不去。”顾图冷冷地截断他的话。   “为什么不去?”宋宣发愣,“将军,我曾劝您拥兵自立,您固然不肯,那既有贵人从京中来,便不当让人怀疑您……”   真是在旷野里呆得久了,忘了隔墙有耳的古训,连这种话都敢大咧咧地说出来了。顾图回望了一眼那沙海上的太阳,没有温度的太阳,就如同耀目的权力一样。   ——“磨磨蹭蹭,待太阳落山可就冷了。”   顾图呆住。   这声音过于熟悉,像是在阳光底下一跳一跳地坠进了他的耳朵里。但声线还有些嘶哑,仿佛是被大漠的风沙刮破了喉咙,险险要逼出咳嗽。   却是宋宣先叫出了声:“殿下!”一边去拉顾图行礼。   顾图回过头来,目光却落在顾晚书的身后,微微一凝:“小泥巴?”   122   顾晚书一愣。   小泥巴,总不能是在叫自己吧?   跟着顾图的目光往后看,却见一只满身沙土的小花猫,朝顾图喵呜了一声,舔了舔自己脏兮兮的猫爪子。顾图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来,将那花猫抱起,又强行从它口中拿开爪子,“怎么跑这么远?”   他这才望向顾晚书,“它是跟着您的马车来的?”   顾晚书没有料到顾图同他说话,却还要拜一只猫来恩赐机缘。   顾图的铠甲想必很冷,那猫儿不愿意待,拱着身子要溜出他的怀抱。待顾图真的放松了它,它却又不走,而是优雅地踩上了顾图的肩膀,尾巴蜷住了顾图的脖子,在他那狰狞的虎头肩甲上好整以暇地趴了下来,眯起了一双眼睛。   顾晚书低下头,“它叫小泥巴?”   “是啊。”顾图理所当然地道,“它其实是一只白猫,只是带了泥巴似的斑点。”   顾晚书将身上的火狐大氅又拢得紧了一些。他有些后悔自己穿了这件大氅来,显得很刻意,像在讨好顾图,但似乎顾图也并未注意到。   “殿下不当来此的。”顾图说着,护着肩上的小泥巴往传舍里走,与顾晚书将将擦身而过,“此处什么也没有,趁天未全黑,殿下不如先回去——”   “那你呢?”顾晚书却问。   顾图一顿,“我?我还未循行完,这几日就住在传舍。”   “那孤也住在传舍。”顾晚书撇了嘴。   这传舍当真是很凄清的地方。只有一名啬夫、两名书佐,客房也不多,好不容易洒扫出来两间给顾图和宋宣,见到江夏王和他那三乘马车,人都傻了。好在吹笙麻利,自带了人去收拾房屋,半晌,却又皱着眉出来,道:“殿下,此处当真很难住人。到处都落着灰,墙根还有老鼠……”   顾图竟似笑了笑。虽然是凉薄的、讽刺的笑,却也让顾晚书的心颤了一颤,当即梗着脖子道:“孤不怕老鼠。”   顾图将肩膀上的小花猫抱下来,“小泥巴会捉老鼠的。”   想递给吹笙,吹笙见它脏,却不自主后退两步,小泥巴便自己跳了下来,大摇大摆地往后头走去。   后头洒扫的动静大,这座小小的年久失修的传舍像也在一震一震地颤抖,灰尘扑落,惹顾晚书咳嗽起来。他虽然拿衣衽掩住了,却还是遭顾图瞥了一眼,后者沉默半晌,道:“殿下住我的房间——”   顾晚书一惊——   “我与宋宣挤一挤。”   顾晚书撅起了嘴。   “您带的人,请您自己安排。我给最近的都尉府去一封信,让他们做好准备,我们尽快回去。”   顾图的声音很冷。   123   今晚的饭吃得非常尴尬。   顾晚书实在已饿极了,但见那啬夫颤巍巍地,盛粟米饭时手指都伸进了碗里,又忍不住皱眉。没有多少青菜,只有粟米团子,伴着咸菜和难得一见的炙鱼。他吃得极慢,又极不甘心,再抬头时,顾图、宋宣几个却已飞快地扒完,不说话地等着他。小泥巴踩上了他的食案,炯炯有神地盯着他盘中未动几口的鱼,他挥手想赶它下去,它却突然嗷呜一口咬上了他的手指。   他蓦地站了起来,拼命地甩手,小泥巴却轻灵地一跃,踩进他的膳盘里,伸出舌头把他的饭菜全都舔了一过,像在涂抹属于它的记号。顾晚书看得瞠目结舌,气得去打它,它却又敏捷地逃走,喵呜的叫声仿佛嘲笑着顾晚书的不知趣。   到了这个不毛之地,他拥有的权位、他习得的礼节、他知晓的诗书,全都不管用了,在这只胡闹的小花猫面前,他如同一个虚张声势的小丑。   顾图会不会笑他?   他不敢回看,只是咳嗽。却听顾图似与宋宣低声交谈几句,俄而便离开了。   他又感到一阵失落。   吹笙上前来,“殿下,还吃么?我让厨下再做一份……”   顾晚书疲倦地掩了眼睫,“不了,军中的粮食珍贵,孤不想被顾图数落。”   其实顾图不会数落他的,顾图哪有那个资格。顾晚书心里清楚,却还是要这样说,好像这样可以将他与顾图拉近一些。   吹笙又有些为难地道:“殿下,此处可能,没有热水,要沐浴的话……”   “……罢了。”顾晚书咳嗽着道,“将车上的文书拿到房里去。”   124   这一晚的顾晚书没有睡觉。   土炕上铺了簟席,展开书案,点起豆灯,他便披阅了大半夜的奏疏。到后半夜,躯干酸痛,咳嗽声止不住了,便从行囊中掏出草药生嚼着,暂时可缓解一二。再看一眼那不知多少行客睡过的床,便仍旧没有睡意。   不知何时小泥巴却窜上了他的书案。小猫儿机灵,知晓此处是这大漠上唯一干净温暖的所在,它在灯火下舒服地蜷起身子,眯着眼睛打哈欠,未多时便睡着。见它睡得安稳了,顾晚书才敢伸手去碰它,给它揉揉毛茸茸的耳朵,又揉揉软绵绵的脊骨,它却像蓦然受了惊,尾巴啪地一下扫过砚台,又打在顾晚书手边的竹简,往空白的简上抹了一大片墨黑色。   顾晚书:……   突然间,小泥巴睁开了眼睛,警觉地望了望四周。顾晚书正不知为何,它却跳下了书案,踩着欢快的步伐往门边走着,还嗷呜地叫了一声。   那扇柴扉便被推开了一条缝,有冷风刹地灌入,又被那人高大的身躯遮挡住了。   小泥巴径自往他的身上跳,他却往后躲开。   顾晚书站了起来,着魔一般走过去,低声唤:“顾图?”   那人却正是顾图,门扉半开,灯火终于映上他不自在的脸容,跳入他那沉默的眼神中。他的手中却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   顾晚书的肚子突然咕噜噜地叫了起来。 第48章 吹沙   125   顾晚书毫不客气地、几乎是狼吞虎咽地吃着这碗打卤面。身心都熨帖了,嘴角不自主漾出笑意。   顾图就坐在他的对面,一边拿手薅着小泥巴的脖子,不让它去捣乱。目光瞥见书案上乱七八糟的简册,微微黯了一黯。   顾晚书一边吃着,一边赞叹:“真好吃,顾图,你真了不起。”   顾图轻声道:“这不过是最简单的面食罢了。”   顾晚书将面条缠在筷子上,盯了半晌,吃下肚去。隔了半晌的沉默,他又不知该如何说话了,“……你也没睡么?”   顾图道:“我听见您在咳嗽。”   顾晚书微觉赧然,“对不住。”   顾图只是摇了摇头。   吃完了面,顾晚书恢复了一些力气,又能去瞧顾图在灯火下的脸色了。顾图却很平静,起身便开始收拾碗筷,好像顾晚书此刻的紧张与悸动都只是他庸人自扰。   “顾图。”顾晚书仓促地出声,“孤此来,是想……”   顾图停下动作,等着他的话。   他那么冷淡,便连顾晚书过去最爱看的那双眼睛里光亮的火焰,似乎也已熄灭了。就算他半夜给顾晚书做了一碗打卤面,似乎也只是出于同情的道义。   顾晚书的声音低下去,“是想瞧一瞧你。”   “您如今已瞧见了。”顾图却回答得很快,“我在塞上,规规矩矩,不曾出塞外一步,也不会再扰乱中原。”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但那一道诏书,确实是经他的允可而落下,他却又不想提,他不想在这个万籁俱寂的时分说这么扫兴的话。   顾晚书抓了抓自己的头发。心很乱,连带肺腑也空虚,忍不住地开始咳嗽。此地缺水,连空气都干燥得令喉头发痒,他的咳嗽愈加严重,怪不得会吵醒一墙之隔的人。   “您的身体……”顾图开了口,说了半句,却又闭嘴。殿下不爱听这话,而不说殿下不爱听的话,已几乎成了顾图的习惯。他于是只能抱着小泥巴,一人一猫,一声不吭,便这样等着他咳完。   顾晚书却觉得自己再没有这样羞耻的时刻了。他拿巾帕捂住了嘴,却越是捂、越是捂不住,低下头,甚至看见雪白巾帕里隐隐渗出血丝,又立刻将它叠了起来。   “顾图。”他低低地说,没有看那边一眼,“孤来瞧你,你……你不高兴么?你不肯回郡府,偏要呆在这里,就是为了躲着孤;孤却偏要来了,偏要在此处住下……咳咳,你不高兴,是不是?”   126   这样的问话,真的很狡猾。   顾图应对不了,他的眼前只是闪现出父亲死时的模样。青白的脸色,垂落的手。想到他在死前该经历过怎样的痛苦挣扎,想到他原本,是不用死的。   那或许不是个称职的父亲,甚至,大多数时候,他在顾图心中只能叫做浑邪王,而并不叫做父亲。但他的背后,却是一片顾图再不能踏足的草原。   而面前的这位贵人,是明知道他父亲原本不用死,却还是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就为了给顾图这一把利剑开刃。   他抬起头,殿下的眉目依旧清冽美丽,是他在这风沙之地,曾无数回梦见过的模样。殿下宛如那繁花似锦的洛阳城,依旧是他所有的憧憬。此刻殿下压抑着咳嗽压低了眉宇望着他,好像真的很关切他的这一个回答——可他就算回答一个高兴,或不高兴,又能有什么改变?   他要怎样才能让这个养尊处优的年轻人明白这一点?   他想自己也很卑劣。应当悲哀的是父亲的死,可令他更痛苦的,却是殿下所有懵懂的话语和眼神。   “殿下,我不敢同您置气。”他最终说道,“您知道的。”   说着,他便带着碗盘离开。小泥巴踩在书案上,尾巴高高地翘起,回头看了一眼顾晚书,然而最后也还是选择了顾图,一颠一颠地跟着走了出去。   此后数日,两人便不曾再独处。顾晚书累得极了,在这传舍卧房里睡倒一次,竟然也觉颇为舒服,对饭食也渐渐不再挑剔。只是携带的药物一日日见少,他要吹笙再去郡府里运来,吹笙却不肯离开他。   “此地风沙苦劣,只会加重您的病情。”吹笙忧心地道,“您趁早回郡府吧。”   对着顾晚书说不动,吹笙又去对顾图说。“敢问将军循边到底要多久?若完事了,我们一起回去。”   顾图只道:“让殿下自己回去吧。”   吹笙望着他。这虽是江夏王府的一个下人,顾图却莫名感到他好像比这边塞上的大将军还要有尊贵的气势。   “将军,殿下从出生至今就未受过这些苦,为了您,他吃糠咽菜都忍受了,只想与您情好如初。然而若耽误了殿下吃药,那就是人命关天,小人怕您日后一定会后悔的。”   什么情好如初,顾图知道他没有更深的意思,却还是手足局促。摸了摸后脑勺,“还剩几日的药?”   “只剩两日了。”   “好,我去劝他。”   127   顾晚书近来喜欢上了传舍院落中的那一把木制的摇椅。   未铺砖的沙土地上,人一坐上摇椅,嘎吱嘎吱地响动,便好像要往尘埃底下坠落。放松地躺平了,抬起头,黎明的微光探出云层,这是沙漠太阳最温柔的片刻。寒风渐渐低伏,草木上甚至还似有露水,颤颤地跌落下来。   小泥巴一跳而上,在顾晚书的大氅上找到了最舒服的地方,正要躺下,却被顾晚书拎住了后颈脖。   顾晚书与它大眼瞪小眼,“小泥巴,你是哪儿来的野猫,从实交代。”   小泥巴看也不看他,无辜地舔了舔手。   “孤都不知道,他在边塞上养猫呢。”顾晚书想了想,又道,“你长得不好看,他只是让你捉老鼠。”   大约是不好看三个字刺激到了猫,小泥巴嗷呜地往前扑了一下,猫爪子险险抓到了顾晚书的脸,顾晚书又伸长了手臂将它拎得远开些,哼了一声道:“以下犯上。”   顾图此时恰从房中出来,见一人一猫如此和谐,不由得笑出了声。顾晚书却一僵,手上也放松,小泥巴便飞快地跑了个没影。   顾晚书转过头来,顾图刚刚睡醒,只穿着一件素朴的长袍,敞开的衣襟里露出发热的胸膛,他走到井边打起半桶水从头上浇下,手臂用力时肌肉俱虬结起来,轮廓硬朗的脸庞上,双眸亦明澈如洗,朝顾晚书望了过来。   顾晚书看着水珠流过顾图的胸膛,呆呆地道:“你来了。”   顾图道:“小泥巴是一只猫,殿下何必同它立规矩。”   顾晚书抿了嘴。   只是今日的顾图,似罕见地温和,“殿下,清晨风凉,还是入内为好。”   顾晚书道:“孤醒得早,瞧见了星星。”   顾图一怔。   “原来这里的星星,同洛阳城里,当真不一样。”顾晚书笑了,“都入秋了,还那么多,那么亮,好像孤一伸手就可以抓到。”   簌簌的风将顾晚书长发吹起又落下。他今日尚未束冠,比平日少了几分矜贵,多了几分柔和清倦,那笑容也像脆弱的白花,是对着顾图绽开的。但那颌骨边似乎有一道细细的、几乎看不见的血印子——   顾图皱了眉,“殿下,是小泥巴——”   顾晚书却突然咳嗽起来,偏过头去不让顾图瞧见,于是那白花也转瞬即逝了。   顾图垂了眼睑。“殿下……该回郡里了,那边天气比此处好,又有充足的药材,那里的邸舍会为殿下备好一切的。”   “那里没有你。”   顾晚书却突然说。   128   殿下偶尔的任性,总是会让顾图招架不住。   说这种话仿佛是他的特权。说完了,他便好整以暇地等着顾图的回应,像一个被宠坏了的孩子,笃定地相信对方一定不会让自己失望。   顾图的手指抓紧了木桶的边沿,有木刺扎进了指甲,锐痛,却令他忍耐住了别的东西。   半晌,顾图胸膛起伏,却没有回答他。顾晚书立刻又后悔了。   为什么要说得这么露骨?得不到回答的情话,就像在自欺欺人。   他拢着衣襟起身,走到井边望了一眼,换了个话题:“这水凉不凉?”   顾图像吓了一跳般抬眼,“……凉的。”   顾晚书吐出一口气。   他知道这一口井在传舍中极其珍贵,每回只能打上来半桶水,一冲一淋,便算是沐浴过了。他曾想过捣腾出一大桶,再烧热了洗澡,但见旁人都不如此,又怕要被笑话娇气;可让他这样淋头擦身,他又从未做过。   于是这数日下来,他反而成了这传舍之中,可能最脏的一个。   不知在顾图的眼里,自己是否已成了个灰头土脸的丑小子,却还要端着架子训猫呢。   “殿下如想沐浴,”顾图又道,“不如——”   “孤不回去。”顾晚书耍赖,“没有别的法子么?”   顾图呆了呆,末了,仿佛拿他没了办法,转身往屋后头走。顾晚书便寸步不离地跟了过去,却见顾图牵出两匹马。   这是要将他强行扭送回郡?顾晚书不高兴了,大声说:“你不能这样对待孤!”   顾图却将马鞍都擦了一遍,调好了马镫,直起身子沉沉地道:“请殿下上马。”   “孤、孤不会骑马!”   顾图道:“那臣去给殿下备马车?”   “顾图!”顾晚书突然拉住了他的手,仓皇地说,“孤不走。”   顾图的手指蓦然抖了一抖,却立刻被顾晚书握得更紧。终于借着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冲动五指相贴,却犹嫌不足,顾晚书再不肯放开他了,便死死地盯着他。   顾图叹息了一声。   “沿着烽燧仓库,有一条小河,小河的西边尽头,是一处绿洲湖泊。”他说,“我带您去洗澡。”   顾晚书愣住。   仿佛这一刻才意识到两人贴得过于近了,呼吸相闻,他才发现顾图的手心也很热,甚至冒出了紧张的汗。   那双眼眸的重重灰埃之下,也许是他熟悉的纵容和期待。   顾晚书到此刻才感觉,自己曾经是多么依赖顾图的纵容,又多么享受顾图的期待。   “可以放开我了吗,殿下?”   “不,”顾晚书警醒,手握得更紧了,“不放。” 第49章 哑忍   129   顾图到底是将顾晚书请上了马车。   从传舍沿河往西,先是到了前日的那座发放衣食的仓库,再往上游走,水流愈宽,在长城烽燧的卫护之下,竟真有一处小小的绿洲,三面掩映着高大的胡杨木,清澈的湖水淌过砂石,反射出粼粼的日光。   “时辰尚早,戍卒还在干活儿,无人会来此处。”顾图一边拴上了马,一边回头将顾晚书车上的换洗衣裳拿出来,顾晚书踟蹰地坐在车衡上晃荡着双脚,等他忙完了,才伸出双臂。   顾图皱了眉,还未说话,顾晚书道:“地上脏。”   这可真稀奇。顾图腹诽,将他从车上抱了下来,放在已铺好了软毡的一块大石头上,道:“这湖水虽比井水强些,但还是有些凉,殿下不要洗太久了。”   他走到胡杨树下,伸手摸了摸马匹的鬃毛,双手抱胸,抬头望向远方。一轮红日已巍巍然悬在无云的空中,今日风沙约莫不会太大,但将会很热,带着迟迟不走的夏末的余威,连他的长衣底下也似要渗出汗水。   然而沙海上的太阳每一日都同样地灿烈,或许永远不能明白他的渺小的烦恼。   身后有轻细的撩人的水声。不知殿下在做什么,横竖他不应当看的。一望无垠的大漠上,处处烽燧相连,有士卒在走来走去地巡逻守卫。顾图知道他们望不见这里,但还是没来由地紧张,连喉头都干哑。   这样想着,他又去马车上,找来水囊,咕嘟嘟地灌下了腹。   “顾图?”江夏王却突然出了声,“顾图你做什么?”   我在等您啊——正要这样理所当然地回答,江夏王的声音却似被水波淹没,一阵手忙脚乱、水花四溅的扑腾声。顾图猛然回头,却见江夏王沉在湖里,长发散开漂荡在水面上——   顾图大惊失色,想也没想便跳入水中,游到那湖泊中央,一把将江夏王揽了起来——   一双手却像蛇一样死死地缠紧了他的腰身,江夏王那美丽脸容从水中披离而出,散落的水珠耀映着太阳,“你来啦!”他还故作惊讶似地笑。   顾图深呼吸了一口气,刚才的恐惧仿佛还盘桓在心腔中,带出空荡荡的回响。他别过头去,不知自己是被殿下气到了,还是受不住他这样突如其来的烂漫的笑。这时候,顾图才发现这湖水有多浅,自己的脚是可以踩到湖底的。   也是在这时候,他才感知到手底的人正一丝不挂,水上晒着温暖的太阳,水下却流淌着凉意,冷热交激出那一双发亮的、孩子气的眼眸,望着顾图时,就好像他们之间什么错误都不曾发生,什么芥蒂都不曾有。   “顾图。”江夏王赤裸的手臂柔软地搭上了他的肩膀,柔声,“你硬了。”   130   “殿下。”顾图抓住了他那作乱的手臂,“您为何要来北地郡?”   “为什么?”顾晚书眼中兴奋的光略微地暗了暗,“孤说了,孤是来瞧你的。”   “您为何一定要瞧我?”   这蛮子,好像在逼迫他。他不习惯这样,想收回手,却被顾图抓得死紧。   顾图的一身长袍虽已湿透,但到底比全身赤裸的他要体面一些。太阳透过林梢,照射着他的后背,令他发痒。   “孤,”顾晚书的喉头动了一动,仰着脸道,“孤巡游天下,自然要……要来犒劳一下辛苦戍边的将士。”   顾图眨了眨眼,像没预料到他这样厚颜无耻的回答。半晌,竟笑了,“行。”便放开了他往回走。   顾晚书蓦地心慌,又去抓他,只抓到水波中颤动的衣角。脚底却踩到一块碎砂子,刹那间痛得钻心,没能站稳地往下掉,嘴里吃进了一大口水,咕噜咕噜地乱扑腾。顾图想说您怎么又来这套,没好气地回头,却对上顾晚书半沉半浮的湿润目光。   顾图到底抓住了他的手支撑他站起,后者似乎失了力气,终于垂落眼帘,不再去挑衅他。像只淘气过后臊眉耷眼的小猫。   他的脸上还留着小泥巴那一道爪印,再不处理,恐怕就要破相了。   “殿下,”顾图压低了眉宇,“您到底,还想要什么?”   顾晚书怔忡地道:“孤想要你像从前一样……”   “从前?是您杀死太皇太后之前,还是太皇太后杀死我父亲之前?”顾图讥刺地勾起了唇角。   “那都已经不必提了——”   “为什么不必提?”顾图却突然抬高了声音,“殿下,您为什么不将御医署的线报告诉我?!”   陡然间,一阵冷风吹过,拂乱这浅水上清冷的涟漪,令顾晚书轻轻地颤抖了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呢?   他是知道的。就算不知道详细的时辰、地点、方式,但总知道他们是会动手的。但他没有做声,当顾图来寻他做爱的时候,他甚至不曾出言提醒一句。   为什么呢?   好像这个问题他是生平第一次思考,思考得连头都痛了,烈日令他身心发麻,湖水又令他沉溺。顾图的目光剥开了他所有伪装,楔进他那文过饰非的心里。   “您答不上来,我替您回答。”顾图甚至是很耐心地说道,“因为您想让我为您卖命,却又害怕我中途变节。因为您想用浑邪王的死来刺激我,却又不愿意自己做这个恶人,七拐八绕地让李行舟来传话。因为您早已计算好,胡骑入宫,背负骂名的只能是死了父亲的我,有了这个由头,事后您就可以摘个干干净净。   “其实,就算浑邪王不死,我也绝不会背叛您。但您,却不肯相信。”   131   若是一定要辩解,顾晚书也不是无话可说。   譬如他不曾有意让李行舟传话,但他确实布置好了一切,事到临头却不敢亲口向顾图说明。譬如他也想过赏赐顾图与胡骑营,但他既已离京,百废待兴之下,让尚书台拟那样的一份诏书,也该是情理之中。   只是他终于意识到自己与顾图已南辕北辙,说这些话,或许只会让顾图更震惊。   顾图已抬足,深一脚浅一脚往岸边走去,拿过了大石上的干净衣裳等待顾晚书过来。于是顾晚书一言不发地上前,接过了,披上了,又感觉冷,大漠的日光,透体生凉。   顾图又往马车上扒拉了一阵,拿下来一罐软膏,对着顾晚书,沉默地掂了掂,才道:“殿下,您脸上的伤,痛不痛?小泥巴毕竟不是宫里调教好的猫,性子野得很,平素您不要招惹它……”   顾晚书一顿。他为何可以这样安然地换了话题?   可是顾晚书又不愿打断他,只“嗯”了一声,贪恋一般凑了过去。顾图盘腿坐在石头上,顾晚书就抱着膝盖,面对他闭上眼,任他给自己颌骨下那道浅浅的印迹抹上药膏。微凉,轻痒,太阳一照,软乎乎地渗透。顾晚书复睁开眼,却见顾图怔怔地凝视着自己。   这么近的距离了,近得好像他一伸手,就可以探到顾图眼里的星光。   顾图总是很温柔的,就算是发了这样一通脾气,也仍然要给他擦药,就算是被他出卖为他背了黑锅,也仍然不会离开这苦寒的边塞。   “殿下。”顾图轻轻地唤了一声。   顾晚书竟没来由有些羞耻,咳嗽两声,想站起来,脚底又陡然锐痛,再度跌了回去。顾图吃惊地问:“您的脚怎么了?”   顾晚书不自在地将脚往衣袍底下收。顾图却已经伸长手臂抓住了那只脚,定睛一看,白皙的足底扎了一块尖石,鲜血淋漓地刺痛顾图的眼睛。他不由分说地将殿下的脚搁在自己腿上,再度打开那一罐软膏,细细地给他涂抹,直到血流止住了,又找来一块布头给它包了个严实。   “对不起。”顾图低声道,“我不知道湖底有这么危险的东西。”   “不。”顾晚书脱口而出,“这里……很好。”   两人一时陷入了沉默。顾晚书那不便于行的脚还搁在顾图腿间,一个尴尬的姿势,他只要稍一动弹,或许就会撩拨到顾图那半硬的家伙。但此刻他心底却是些幼稚的懊悔。   就连对不起这三个字,都让顾图抢先说了。   顾图的长衣湿漉漉地贴着那精实的身躯,勾勒出每一块肌肉的形状,曾经都是顾晚书摸过舔过、至为熟悉的。从那喉结滚动的脖颈往上,是干燥的两片嘴唇,是最适合接吻的嘴唇。再往上,是挺拔的鼻梁,深邃的眼,浅褐色的瞳仁里倒映着顾晚书卑怯的影子。   “顾图,你方才问,我为何一定要来瞧你。”他慢慢地开了口,“因为我想要亲口告诉你……我很想你,我……我对你不起。”   顾图蓦然抬起了眼。   顾晚书双膝分开跪在顾图身上,这样让他的视线比顾图更高了一些,他低下头,却捧起顾图的脸,细细打量他眼神里的每一道缝隙。也许他还在计算,在一呼一吸的节奏里,计算顾图终于原谅他的结局。   “顾图,”最后,他说,“我可以亲你么?” 第50章 冷香(上)   132   顾图抓住了他的衣襟。也不知是要推拒还是要迎接,顾晚书攥着他的手,一分分压下来,顾图却好像没有反抗的意思。   顾晚书的目光死死地盯住了他,在水风温柔的一个刹那,他不再等待回答,吻了下去。   顾图却像在他的亲吻中咬了下牙。这个吻隔得太久,曾熟稔的都生涩,两人牙关磕碰,顾图不肯相让,便只能由顾晚书来恳求。他一边捧住顾图的头,一边又将两人下身靠近了摩挲,湿漉漉的水将这块大石都染得滑溜溜,顾图却宛如一座最顽强的堡垒,他除了亲吻之外竟还寻不到空隙。   两人吻得气喘吁吁了分开,顾晚书将下巴枕着他的胸膛往上望,又低声道:“不肯给我?”   顾图突然抓住他腰将他翻了过去,自己压在了上面。   火焰。顾晚书最爱看的那两丛冷亮的火焰,终于从顾图的瞳眸底的深渊沥了出来。   顾晚书迷恋地伸出手,去抚摸他那柔软的眼睑。顾图微微眯了眼,长身立起,手放在了自己的衣襟上。   他要脱衣裳了。   赤条条的顾晚书笑着看他,像个勾魂的小狐狸。   却就在此时——   “快些快些,待会要点名了!”一个带着土腔的慌乱声音平空里响起,伴着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又有另一个声音,比前一个更急切:“有顾将军在,日迹查得比平日严多了,可不能耽误了时辰!”   几个戍卒催啊赶的一路奔来,三下五除二脱光了衣物,扑通一下径自摔进了湖水里,又甩甩头冒出来,奇怪地道:“那是什么,马车吗?”   高大的胡杨与低矮的灌木掩映之下,不远处像拴着一匹马,旁边还有一乘隐在沙地中的车。   另一人削了一下他的脑袋,“赶紧洗啊,洗完了交班!”   那人又嘟囔:“能牵马车来洗澡,肯定非富即贵。说不定是哪位令史大人……”   戍卒们终于洗完,手忙脚乱地穿衣,又一阵风似地离开了。   顾图拉开车帘看了半天,确定他们都走得远远的,才终于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方才真是吓得他连魂儿都没了。回过头来,在他那件单薄的长衣底下,顾晚书与他肉身相贴,车厢逼仄,他能感觉到顾晚书呼出的热气,正喷吐在他的胸膛。   “令史大人。”顾晚书偏还胆大包天地笑,“军中令史不过百石,孤可是比万石还要往上。”   这还攀比上了。顾图看着他那笑容,心腔里却似窜出了邪火,伸手掐住了他的下巴。   顾晚书的笑容略微收住了。   顾图其实不明白。   他不明白自己为何总对殿下突然地软弱,他不明白殿下为何总能把自己拽回来。他不明白自己控诉了那么多,为何殿下还能向他索吻。   像有恃无恐,又像绝地求生。   顾图坐起身来,闭上眼睛,轻轻去舔了舔顾晚书的唇角。   这个小心的动作却让顾晚书全身兴奋。旋即顾图却恶狠狠地咬了他一口,睁开了一双冷酷的眼,无表情地俯视着他。   顾晚书后知后觉地说:“你……你还在生气吗,顾图?”   顾图不答,只抿紧了唇。   顾晚书拉了拉他的手臂,像做错事后只想靠撒娇蒙混的小猫,“顾图……”赤裸裸的空气里,每一句话都散发着诱惑的热,“你要怎样才肯消气?你说说看嘛……”   顾图的目光下掠,扫过两人肌肤相贴的地方。有些什么已经忍不住了,离他最近的顾晚书想必也清楚,这样子来求他,大约是笃定他熬不过这寤寐思服的欲望。   毕竟在过去的那些年里,他在他的身下,曾体会过那么多的、深可蚀骨的快乐。那是不可能忘得掉的。   但顾图心里却偏偏激起了一股气。“我说说看?那么,”他勾起一个冷笑,伸出手,从那长衣上方滑了过去,最后用力揉了一下顾晚书的屁股。“您让我上您一次。” 第50章 冷香(下)   133   顾晚书呆了一呆。   起初他以为顾图是说笑,但彼的眼中却无笑影,大掌带着侵略性的暗示揉弄着他,目光里探出了危险的獠牙。他立刻便想起身,顾图的长腿却将他勾住了,肌肤相贴在湿润与干燥之间,他的手一滑,便抓到了顾图的胸膛。   顾图闷哼一声,反而按住他的手,扬眉,“不敢?”   这有何不敢——但顾晚书没那么蠢,不会吃他的激,低着头,只去恶意地揉他的胸。顾图很宽容地任他动作,又淡淡地道:“还是说,不愿意?”   顾晚书滞了一滞。说不愿意给他上,那自然不愿意,但顾晚书害怕的是这话后头的隐语。万一自己说出了不愿意,顾图就再也不肯回头瞧他一眼,那该怎么办?   顾图望着他,许久,许久。直到顾晚书都感觉自己在这凝望之下要无所遁形地崩溃掉,他才终于含着温柔轻轻地吮上了顾晚书的脖颈。   温柔,却用上了牙齿,像要把他的喉咙咬断,危机感令顾晚书浑身发颤,不由自主抓紧了顾图的肩膀。俄而顾图又吻了上来,润湿了他的唇瓣,轻舔他的齿关,逗引他的舌。顾晚书这才想起来,在许久以前,顾图曾是个很爱接吻的人,好像只靠着自己渡给他的气息就能永远地活下去一般。   顾图硬了,或许硬很久了,此时,顾晚书感觉到那勃发的阳物正跃跃欲试地顶住他,他坐得不舒服,往前挪了一点,竟尔就让它趁机而入地摩擦过他的臀缝。   粗糙的长衣下赤裸的身躯开始发痒。顾晚书不安地动了动,却感觉到自己的东西也正吐出急不可耐的汁液,他伸手想捂住了,顾图却随着他的动作朝下看。   旋即顾图就笑起来。因太爽朗了,反而有些恶劣的笑。   “这是不愿意的意思吗?”顾图笑着,先他一步握住了他的阴茎,顾晚书陡然“嗯”了一声。   顾图握得他很舒服。拇指轻轻擦过前端,汁液却越流越多,滑下柱身,顾图的手便就着这黏腻汁液缓慢地上下撸动起来。顾晚书又待往后躲,但往后便是顾图蓄势待发的阳物,他总不能自己坐上去。   再看这蛮子好整以暇的笑容,顾晚书终于明白他用了什么下作的兵法。一时不高兴了,咬着顾图的耳朵,伸手又去摸他那浑圆的屁股。顾图却像已经不在意,一边任他摸着,一边竟将手指伸进了顾晚书的后穴。   顾晚书一个激灵,手上一软趴倒下去,顾图一边扶着他,一边往里头戳得深了,顾晚书连打他都没有力气,全身上下硬气的只剩下胯间的阳物,怒气冲冲地指着顾图,顾图不计前嫌地撸动着它,甚至越来越快、越来越剧烈,直到精液喷上了两人的肚腹——   顾晚书几乎不能直视自己。然而纾解过后得了一股瘫软的力气,将顾图往枕头上如泄愤般猛地一推。顾图倒下后却拉着他也倒下来,强壮的身躯再度翻身压住了他,手指顺着湿润的黏液滑入那已不再抵抗的穴腔。顾晚书仰面倒着,尊严尽失的姿态几乎令他发疯,双脚乱踢,顾图一胳膊揽住了,又像宽慰他一般道了声:“别闹。”   凭什么别闹!顾晚书所有的任性都被逼出来了,怒道:“你不能这样!”   顾图的手指毫不留情地戳弄着他体内最刺激的那一点,另一手将他双腿都搁在自己肩头,几乎要将他翻过来,“我不能怎样?是这样,还是这样?”   顾晚书无处着力,伸手也只能在顾图的胸上抓下一道道红痕,呜哩哇啦地叫得顾图皱了眉,道:“您省点儿力气,别伤了身体,我也不想——”   顾晚书骤然停住,等着他说话。   顾图说:“我也不想操个病人。”   “你才是病人!”顾晚书大声说。   “对对对。”顾图毫不反驳,“那您给不给我操?”   顾晚书骤然满脸通红。那一双素来是睥睨下尘的眼眸里蓄了些委屈,水盈盈地令顾图看得愈加心痒,凑上前又吻,谁料顾晚书是故意地守株待兔,顾图一放松,他就立刻滑到一边,抓紧了衣衫,不说给也不说不给,就那样红着眼看他。   这祖宗,他是射过一回了,但我还没有啊。顾图歪着脑袋盯住他,连笑容都绷紧,手掌不容反抗地抓住了顾晚书纤白的脚踝,一边将阳物楔进了他的腿缝。   “给不给?”他又问。   顾晚书挣扎不得,反而裹着衣衫,梗着脖子,说:“磨磨唧唧,你到底行不行?”   顾图被他的反复无常给气笑了,再不跟他废话,一下子顶了进去。   顾晚书只觉眼前仿佛有白光掠过,令他脊背都抻直,难以自持地“啊”了一声。侧着身子到底不够适意,顾图欺身压了上来,将他双腿分开,大开大合地狠狠抽插起来。   顾晚书不能忍受自己双腿大张,在快感的浮浮沉沉中仍记得要顾图抱着他,顾图伸出双臂,那宽广的怀抱便好像等待了他很久,温软地任他落下。他由顾图拉着坐起身,顾图又往上顶,他能听见羞耻的水声在两人相接的地方汩汩地冒出来,想那穴口恐怕已被顾图翻搅出了白沫,连屁股下的茵褥都湿透。   顾图抬起眼,看着自己清贵的爱人优雅地伸长了脖颈,等待着他虔诚的吮吻。他的心中便有什么东西碎裂掉了。直到此刻,他才终于见到了真正的殿下,最脆弱的殿下,袒着一颗无人问津的心的殿下,双臂虚虚地圈着他的肩膀,双眸映出清冽的迷狂。   殿下直到巅峰来临的前一刻还在唤他:“顾图,顾图……”   就如在唤那蹉跎的光阴,抑或那不可向迩的爱情。 第51章 落日   134   在顾晚书这筋疲力竭的一生里,很少能睡上这样香甜的一觉。   两人清理过后,吃了点简单的干粮,顾晚书又洗了个澡,便昏昏欲睡。小小的车厢里,顾图给他裹了里三层外三层的衣衫,还点了一只手炉团在他腹心,自己侧身抱着他,安稳的、游刃有余的臂膀,好像能挡去所有风沙。顾晚书觉得自己千里迢迢来一趟是正确的,就算……那也是正确的。   这一觉睡到近晚,天色渐冷,顾晚书闷在褥子里发出几声咳嗽,也便悠悠醒转过来。睁眼,却见顾图一手支着脑袋,正半卧车中,毫无困意地瞧着自己。   那目光里像有很多顾晚书不能理解的东西,他只能仓促避让,低声:“做什么?”声音干哑,又咳了一咳。   顾图给他递上水囊,看着他喝了,又拿巾帕细心为他擦去唇边水渍。不知为何,一到这种时分,他就感觉顾图在把他当孩子对待,抑或是当成了那只一无是处的野猫。暗地里撇起了嘴,顾图却不知道。   顾图说:“殿下,谢谢您。”   顾晚书一怔。“什么?”   顾图的话音如叹息,“谢谢您来瞧我。”   顾晚书不领情地哼了一声,“舒服了,消气了?”   消气?顾图的眸光动了一动。实在许多事是不能以生气了或消气了来做了结,他对殿下的感情,也远非如此。但他终于还是避重就轻地回答:“是挺舒服的。”   顾晚书一咬牙,脸色又泛了红。他这辈子都未受过这般的窝囊气,被人捏圆搓扁,在人胯下被逼出淫叫,他越想越不高兴,张口便去咬顾图,一边又把腿插入顾图腿间,膝盖不服输地顶他后面,“下回便要轮到孤。”   顾图抿了唇“嗯”了一声。明明重衫包裹的是对方,顾图却流了很多汗,眼睛荡漾着清亮的笑,仿佛不明白顾晚书有什么好气的。“好。”   他这一个字,说得那么温柔,几乎令顾晚书愣怔住。   顾晚书呆呆看他的下颌线条,半晌,又低下头去咳嗽。顾图连忙将他抱了过来,轻轻拍他的背给他顺气儿,一边道:“殿下,明日就回郡府去吧?”   顾晚书却突然抓住了他的手。将他五指都掰扯着拉直了,自己牢牢地扣进去,蛮横地道:“那你也去。孤给你备了不少的赏赐,你却跑来这边塞上,叫孤好找。”   “是么?”顾图故作惊讶地笑,“我还以为方才那个就是赏赐了呢。”   顾晚书怒道:“方才是你趁人之危!”   他这一生气,连咳嗽都忘了,倒比药石还灵。顾图拉着他的手,道:“下车走走?”   顾晚书哼哼。   顾图索性将他一把横抱起来。顾晚书惊呼一声揽住了顾图的脖子,顾图稳稳当当地抱着他下了车,他又四肢扑腾地要下来。绿洲边缘的沙地松软而不横暴,往山石深处走几步,连风都变得和煦,像哄骗人的陷阱,顾图不得不拉住了他,生怕他乱走会走丢了一般。   两人躲在沙丘的暗影里,顾晚书长长地呼吸了一口气。这大漠上的干燥空气,比洛阳要不近人情得多,却也因此,让他感到一种蓬勃的脉动,以至令他生出留恋。   “原来塞上是这个模样。”他低声说,“不知若出了塞,到匈奴王庭,又该是什么模样?”   顾图看他一眼,咧嘴笑了,“恐怕不会好到哪儿去,匈奴人逐水草而居,人烟稀少,走上大半天也遇不到一户人家,却能看见漫山遍野的牛羊。”   顾晚书想了想,“那也没什么不好。孤还未见过漫山遍野的牛羊。”   顾图眯起了眼,“殿下若不会牧羊,最好不要靠近羊群。”   “不过是一群羊。”顾晚书嘴硬道,“孤连天下百姓都牧得。——何况还有你在。”   顾图轻声,“殿下想与我一同出塞瞧瞧么?”   空气陷入了突兀的沉默。马儿垂下脑袋低低地嘶了一声,大风将湖边的细碎石子裹到两人脚边来,久久,两人微微沉重的呼吸声里,好像透露着另一种结局。   这世上有坐拥四海的哀荣,也有一无所有的自由。   顾图往沙丘外走了几步,刹那间血红的影便笼罩了他。顾晚书忙举步跟上,骇然远望,竟见那风沙呼啸的无垠沙海的尽头,一轮无法逼视的太阳正缓慢地收束着天光,大漠的沉金色在空阒中堆积,直到愈来愈浓,愈来愈深,与晚霞应和作一片孤独的红。   黄昏的烈风振振吹过两人的衣摆,已是冷了,顾晚书不由得抱紧了怀中的手炉,往顾图身边更靠近了一些。   “殿下。”顾图的声音也像被风沙磨得粗粝,“该回去了。”   “嗯。”顾晚书简短地回答。   “殿下,您来此之前,我曾收到王景臣的信。”顾图道,“他说,您预备正月受禅了,是不是真的?”   顾晚书的手心蓦然发凉,像有冷汗倏忽地滑过。   “是。”他道。   顾图回头看他,又温厚地笑,“殿下一定会是个好皇帝的。”   顾晚书没料到他会这样说。自己会是个好皇帝吗?他甚至不确定自己是不是一个好人。   顾晚书沉默片刻,“你读过专诸刺王僚的故事了吧?”   顾图面色一僵,“读过。”   顾晚书道:“你记不记得,公子光对专诸说过一句话。”   他转过身,一手按在顾图的肩膀,又轻轻地吻了一吻他的唇。不带情欲的吻,宛如一个雪花般安静的承诺。   “‘光之身,子之身也。’”顾晚书说。 第52章 向晚   135   顾图把小泥巴也带回了北地郡的邸舍。   小泥巴显然不能明白,就在数日之前,自己还是顾将军最为宠爱的入幕之宾,如今却沦落到日日只能陪着那个病恹恹的小王爷。因为江夏王好洁,小泥巴被吹笙按着脑袋洗了五遍澡,直到水流终于清澈了才放它出来。   “啧啧。”吹笙一松手,小泥巴就跑得没了影,他不由得感叹,“怪不得不肯洗澡,这也太费水了……”   院落前,顾图正要出门,去郡廷处理政务。他一边低头理着衣袖,一边浅浅地笑着,似对门里的人说着什么话。吹笙知道门里的人就是殿下,在清晨的柔光里,殿下像又回头去取来什么东西,交给了顾图,顾图便爽朗地笑着接过,朝殿下拱了拱手。   殿下很快也便回屋了。顾图一手抱着银盔,往庭中走了几步,忽然说了句:“吹笙,你随我来。”   吹笙一怔,连忙擦干净手,跟上前去。   三厄零三三舞酒泗零厄   顾图走出邸舍大门,他惯骑的高头大马已在门外难耐地蹬着蹄。顾图将银盔放下,又安抚地摸了摸马背,才道:“殿下的病情究竟如何,从实告我。”   他没有回头,吹笙对着他的背影,咬了咬唇。   “小人伺候殿下十多年了,十多年来,殿下便始终如此,咳嗽起来就服散,服了散,咳嗽便好一些……直到如今,也没多少大变化。”   “他在塞上时,药物不够,服散不多,咳嗽却也并未恶化。”顾图追问,“为什么?”   吹笙挠了挠头,“这小人也不清楚。其实御医署也配了别的药草,只是都不如寒食散见效快……御医当年还说,说殿下活不过二十岁的,但如今殿下已二十四了,御医署的人也不敢动老方子,相信就是寒食散让殿下延年益寿的。”   顾图突然抬起目光,冷酷的眼底有一丝裂开的罅隙,“御医说什么?”旋即哑了声,“这……这我不知道!”   “您不知道?”吹笙一下子捂住了嘴,“糟了……”   顾图的手抓紧了马匹的鬃毛,直至青筋毕露,“那名御医是谁?”   “那是过去的太医令,叫高阐。不过早已致仕了,如今御医署里都是他的徒子徒孙。”   “姓高?”   “啊,”吹笙道,“高家是四世三公的望族,高阐是左丞相高赟的堂叔父,算是远亲。”   顾图沉默了。   他实则连高赟当上了左丞相都并不知晓。他只是个被放逐到边塞上的胡人而已。   “吹笙,我在洛阳时,曾见过那种日日服散的人。”顾图终于又望向吹笙,目光沉沉,好像有千斤重的话语要托付给他,“他们精神旺盛,体力绝伦,但性情躁动,若行散不当,便会时冷时热,以至于心智失常。我不知道殿下当年到底得了什么病,但为了一个咳嗽之症,却要服十多年的寒食散,这也太过荒唐。”   吹笙听着,听着,渐渐感到心慌,“将军的意思是……”   “我也不甚肯定。”顾图低声,“殿下已习惯了服散,寒食散想必是有用的。但或许……或许让他不要滥服,总是好的。”   “……是,小人记住了,会留意的。”   顾图笑了笑,“殿下有你在身边,我也能放心一半了。”   他这话说得真诚,眼睛直视着吹笙的眼睛,叫吹笙都有些不好意思了。或许连殿下都不曾这样正眼瞧过他。不,应当说,殿下不可能这样正眼瞧他。   而那么高傲的殿下与如此真诚的顾将军,却能并肩立在一处。   他给顾图擦了擦马镫,实心实意地道:“恭送将军上马。”   顾图拍了拍他的肩膀,翻身上马,又道:“你不必做这些。快回去看看殿下吧。”   “是!”吹笙深呼吸了一口气。   136   顾图去了郡廷,江夏王就带着洗干净的小泥巴独自候在邸舍里,偶尔见一见出身此地的勋亲大臣之家——但在这不毛之地,实在也没多少勋亲大臣。   若按王景臣拟的详案,自己此刻应当已过了长沙,正往淮南王的地盘上去。可是自己到底为了见顾图一面,而将南方的事都放置不管了。顾晚书一边将寒食散沉入酒杯中,晃了晃,一边按住了小泥巴乱探的脑袋,抬手一饮而尽。   小泥巴大约不喜欢药的气味,伸爪子乱扑,顾晚书生气地道:“留心顾图不要你了。”   小泥巴却比他更生气,凶狠地龇了嘴,胡须一耸一耸地,灵活的尾巴一摆就把酒杯打翻。外头吹笙走入来收拾,察看了一下酒杯,笑道:“它不想殿下吃药呢。”   “小畜生,想孤死么?”顾晚书提起猫儿的后领子,哼哼。   小猫却拿一双水一样的竖眼睛自下而上无辜地望他。耷拉着脖子,像在说它知错了,顾晚书又心软,道:“下回去别处吃,不让你瞧见。”   说着便放下它,小泥巴前爪一抬,却往顾晚书手上抓了一把,划出三四道爪痕。   吹笙惊呼一声,去开药箱,顾晚书却实在已习惯。这些日子与小泥巴相处下来,他脸上的伤疤虽然好全了,身上却没少被他挠来挠去,顾图还总是怪他,说一定是他要去惹人家,不然小泥巴为什么从来不抓顾图自己呢?   那不是废话嘛,你是它的主人,它以为我要跟它抢走你呢。   顾晚书没有这样说出来。只要还能抱着顾图的时候,他就觉得自己胜利了,不管小泥巴怎样扬威骋力,都改变不了这个胜利的定局。   小泥巴翘着尾巴打量他半晌,见他不搭理自己,便优雅地踩着褥子离去。北地郡不是什么舒适地方,邸舍只比塞上稍强,有床有榻的还算干净,但于小泥巴而言却已不啻神仙宫阙,小小的身子迸发出惊人的活力,抬着脏兮兮的脚丫子,往顾晚书带的所有席啊垫啊上头都打滚过去,气得吹笙放下了药箱又去拍它。顾晚书便一边咳嗽着一边笑起来。   吹笙直起身,又有些忧心地看着顾晚书。顾晚书便不自在起来,“有什么好瞧的?”   吹笙摇摇头,“小人无知,不敢置喙。”   顾晚书却偏偏很有精神似的,“你说说看,孤不责你。”   “小人……”吹笙犹豫,“小人只是觉得,殿下便留在这里,也挺好。”   顾晚书吁出一口气,“这又是什么傻话。”   吹笙却道:“这里没有人来烦扰您,周太守他们都是好人,顾将军也会照料您。洛阳城除了天气温暖些,贵人们勾心斗角,说话都带刀子,也没什么好的。”   顾晚书笑笑,“你以为孤若不回京,这样的日子,便能长久下去?”   吹笙无措地摸了摸脑袋。   顾晚书搁了笔,沉默半晌,偏过头去咳嗽起来,吹笙连忙给他端上一碗水。顾晚书捧着这粗制的陶碗,坐在这乱糟糟的小房间里,却舒服地笑开:“不过,孤终于明白了一些道理。” 第53章 采花   137   这一日晌午,顾图托人带话说他暂不回来,顾晚书先用了膳,便独自在卧房批阅奏疏。洛阳每隔数日都有奏报送来,在王景臣等南北军将领的威慑下,一切似乎井井有条地运转着。但到临近年关,便有不少皇亲国戚要回京,他也必须尽早回去坐镇。   胸肺不适的时候,他便习惯要喝药。趁顾图不在,本以为可以多喝一些,谁料吹笙似乎得了顾图什么好处,也开始盯紧了唠叨他。他只好趁四下无人的时候偷偷喝,小泥巴原本在外头自己玩儿,这时候却从门槛上探进身子来,顾晚书将药碗护住,警惕地看着它。   小泥巴却无精打采,走了几步,顾晚书察觉它似一瘸一拐的,心下疑惑,上前一瞧,它的左前爪竟肿了起来,比右前爪大出一倍不止。偏偏这模样很好笑,顾晚书捧起它那肿大的左前爪,又去挠它脑袋,它便委委屈屈地瞅着顾晚书,嘴巴也撇了起来。   顾晚书毫不怜悯地大笑,“知道厉害了?这又是跟谁大战惨败,要来求小王了?”   小泥巴色厉内荏地喵呜一声。   顾晚书想了想,晚上顾图回来,若见小泥巴这样,指不定以为自己欺负了他,可不能背这个黑锅。于是抱起小猫,“吹笙?”往屋后走去。   与厨下相连的天井里却立了一个陌生的少女,手挎着一篮子鸡蛋,姿态端庄,见了他也不躲,虚虚行了个礼:“向殿下请安。”   顾晚书抱着猫,一身常服,披头散发,颇有些尴尬地问:“你是谁?”   “我是北地郡太守周缗的女儿,来给邸舍送些用物。”少女回答,忽然道:“这是被蜈蚣蛰了?啊呀!”   她将鸡蛋放在一边,着急地上前探看小泥巴肿肿的爪子。顾晚书忙道:“你懂这些?快帮它瞧瞧。”   他将小泥巴放下,猫儿恹恹地也不走,就歪倒在地,哀怨地看着自己的爪子。少女道:“沙漠里蜈蚣、蝎子多得很,猫儿又好奇,非要去扑它……不过,它看上去没有中毒,那可万幸了。”   “那有什么办法没有?”   “假以时日,它自己就好了……”少女歪了歪脑袋看向他,“殿下若不放心,可以去弄些蒲公英来,捣烂了给它敷上。郡廷后头的小山坡上就有大片的蒲公英,只是天气冷了,不知还剩多少。”   郡廷啊……   顾晚书站起身来,拍了拍自己的衣襟,严肃地清咳两声:“那孤就去拜会一下周太守和顾将军。”   138   顾图与周缗在郡廷里理了一整日的文书事务,脑子直昏沉沉的,便连一旁侍立的呼延弁都忍不住犯困。北地郡扼守黄河咽喉,地势险要,周缗是顾图一手提拔,倒不担心他的忠诚,只是殿下正月受禅,万事都务必准备万全,尤其六郡边民刁悍豪猾,必须按住了以免生变。   其实他也想过,南方从长沙、衡山到淮南、吴楚诸王,辈分有高有低,野心有大有小,莫非就全能听话?但殿下说,那些藩王手底兵将不多,就算闹事也翻不了天,不须担忧。若一定要说最让殿下忧虑的,还是小皇帝那个不知姓名的父亲。   听殿下说小皇帝是太皇太后所生,顾图却并不十分震惊。也许兵变那日,性命危急之下,太皇太后望着小皇帝的眼神触动了他的心弦,让他有一种……这就是母亲,的感觉。   然而,小皇帝出生时,先帝已经在位,太皇太后长年居于永安宫中,能与之私通勾结的男人,只有每年元会来朝的宗室藩王。至少殿下是这样戒备着的;但到夜中,他们将天下诸侯一一数过,却实在想不到哪一位会是太后的情人。   这样看起来,就仿佛每一位,都有可能是太后的情人,每一位,都有可能在背后磨刀霍霍。   “顾将军。”周缗唤他,“顾将军?”   顾图恍然回神,“怎么了?”   周缗道:“下官是想问,江夏王殿下在北地郡已耽留多时了,计划何日启程呐?”   “啊……”还有这一茬,顾图险些要忘了。他险些要以为,江夏王会一辈子陪着他在此处的,“待我回去问一问他。”   周缗又道:“将军,殿下多待一时,对北地郡便是多一时的荣耀,下官绝不会推脱的。只是下官担心他的身体……这里风沙苦寒,您也清楚,属下怕殿下受苦,那下官可担当不起。”   “我省得。”   顾图说着,站起身来。   江夏王来此之后,便日日咳嗽,顾图虽让吹笙盯着,但他也清楚江夏王那副偏要跟人对着干的性子,或许总要偷着去服也说不定。顾图总觉得殿下若有一日不幸,那或许不是咳病害的,而是寒食散害的。   这想法将他自己都骇了一跳,好像往看不见的深渊里扔了一颗石头,连个响都听不见地心慌。   “……今日便到这里吧。”他一边说着,一边从衣桁拿下长袍披上,往外走去。   “顾将军、周府君。”一名灰头土脸的邮人在门外探头探脑,递上来一封合檄,由顾图的近卫接了过来,“这是今日自洛阳城送抵郡中邸舍的文书,似乎是光禄勋发来的。”   “光禄勋?”顾图一愣。那光禄勋姓李,是赵郡李氏的人,用他原是出自李行舟的计策。再看那合檄上的娟秀字迹,乃是要江夏王殿下亲拆。   周缗在一旁道:“下官已吩咐了郡中邮驿,所有京中来的文书,先送到郡廷中给将军验看。”   顾图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到近门处,将那合檄拆开,一片木牍滑落出来,落款却是李行舟。   ——淮南、河间等几名藩王已提前启程,城中大族暗中调遣民兵相迎,京中情势不容小觑,请江夏王尽速回京坐镇。   信中还列出了诸王所行的路线与速度,计算出了江夏王何日回京最佳。   顾图将木牍收入怀中,将那合檄折断了扔掉,廊下的邮人看得呆住。顾图对他笑道:“无事的,这一封书不需回复。”   说着他便往外走去。呼延弁带着几名书吏在后头收拾东西,却听见顾图在门口迟疑地说:“这是殿下的马车?”   可不,就在郡廷的门外,拴着邸舍来的马车,正是这些日子给江夏王用的。车仆恭恭敬敬地道:“回将军,殿下在后山坡上呢。”   顾图皱了眉。后山坡是什么地方,天气冷得很,他又出来胡闹。于是退回去,风风火火地穿过郡廷的厅堂院落,周缗一瞧不好,捧着刀笔也颠颠儿地跟上。   郡廷后头地势起伏,正是一片野草蔓生的小小山坡。峭厉的冷风拂过,压得野草都低了头,便听见那一声断一声续的咳嗽,像从什么清幽的孔洞里一次次挣扎出来。又听见温和的少女声音说:“我瞧您啊,恐怕比这只小猫儿还需人照顾。”   周缗脸色一变:“是小女——阿勤,你给我过来!”   抱着猫的少女终于从长草中显露了身形,一下子变了脸色:“阿爹!”   小泥巴从少女怀中蓦地跳了下来,顿时痛得它龇牙咧嘴;但它还是作出一副昂首阔步的模样,一瘸一拐地朝顾图奔去。   在她身后是江夏王,抬袖擦了擦汗,怀中捧了一大把的蒲公英,毛茸茸地轻蹭他那龙盘虎踞的衣襟。束好的发冠里又逸出几缕发丝,贴在那冒汗的额头上,苍白肌肤里透出轻软的红,像在等待着什么,而涌动着温柔的娇恨。 第54章 偏怜(上)   139   周勤被她爹周缗拎着耳朵带走了。顾图抱起小泥巴上前,想靠近殿下,却先被那一大捧的蒲公英逗得打出一个大大的喷嚏。   江夏王便指着他鼻子放肆大笑起来。笑到尽头又开始咳嗽,顾图默不作声地拉住他的手往前走,他便捧着蒲公英遮着脸继续咳嗽。   这原野上的蒲公英实在已不剩几株,被他拔了个净尽,此刻遭风一吹,又脆弱地散落开去。他忙护着道:“这是给小泥巴治病的。”   “治病?”顾图顿住,这时候才瞧见小泥巴肿大的爪子,“哦……”   小泥巴:……你不爱我了,忧郁。   “它是烽燧里长大的野猫,哪儿那么娇气。”顾图又说。   小泥巴:……   顾晚书却不知怎的来了脾气,“我就要给它治!”   两人吵吵闹闹地回了邸舍,顾晚书就闷在厨下捣蒲公英。顾图看不下去他干这种活计,最后还是自己揽了,捣出药糊糊给小泥巴敷上。敷完了小泥巴还伸舌头去舔,如此来来回回反反复复,也不知抹到第几次,它才终于失了兴致,高傲地扬着头瘸着腿离开了。   药舂里还剩了一些,顾图牵过江夏王那被猫抓伤的手,叹了口气。   药糊抹上来时有些痒,令顾晚书不自主地想退缩。又忍不住道:“这是给猫用的,不是给人用的。”   顾图横他一眼,“您和猫儿有区别么?”   顾晚书一口气吊上来,想骂他又不知从何骂起,最后只能狠狠地哼了一声。手背上清清凉凉的,但未免有些丑,他趁顾图不注意又全部抹掉了,顾图无奈地转身看他:“您这不是和猫儿一模一样么?”   顾晚书却笑起来,背着手,看顾图为他下厨做饭。不是什么山珍海味,只有两三碟家常小菜,准备起来很快,偏顾晚书什么都不会还要捣乱,让顾图险些打翻了碗盘重做。到用晚膳时天已黑得透了,两人便在天井里摆开了席,吃饭时什么也没有想,只是望着对方出神。   不知是由谁开始的。跌跌撞撞地抱着、吻着去沐浴,温热的水熨帖了揪紧的胸肺,潦草的吻四面煽风点火,水雾氤氲中压抑着惘然的呻吟。最终顾晚书将顾图推倒在床上,顾图也便顺从地为他撩开长发,温柔地望进他的眼睛。   顾晚书的声音好像还在热气中发着颤:“叫我。”   顾图微微一个停顿。   顾晚书却已往布被底下钻去。一边握住了顾图半勃的阳物,一边又抬起头来,孤清的眼里亮着泠泠的光,“叫我。”   顾图慢慢地抚摸着他的发,慢慢地说:“顾晚书。”   顾晚书笑了。盯着他,恶意地伸出舌头,往面前的阳物顶端舔了一舔。顾图的腿蓦地抻直,手指也不自觉抓入了他的发丝,“殿——你做什么……”   顾晚书不再给他反应的余裕,径自将它含入口中。顾图口中逸出按捺不住的叫喊,又伸手捂住了嘴,不敢置信地看着对方。他不敢动,却无法不动,顾晚书的舌头像淬了毒药,沿着那硬挺柱身暴起的青筋渗入他肢体,令他酸楚,令他酥麻,令他震颤,令他疼痛。   疼痛——   是顾晚书突然直起雪白而赤裸的身子,一手将他的腿往前折,一手抹去嘴角污迹,眯着眼睛冷冷道了句:“自己抱好了。”便毫不留情地捅了进来。   这一回甚至没有做什么准备。习惯了被掠夺的穴腔剧烈地张弛,刹那间吞下了巨物又立刻难耐地顶出,顾图抱着腿,不敢去看自己的姿势,却又舍不得不多看顾晚书一眼。   少年在狂乱的律动中又俯下身来吻他,像野火燎尽后的原野上又拂来温存的春风。下身越来越急促的羞耻声音和唇舌间越来越乱的喘息相合流,顾图最后连腿也抱不稳,只是揽住顾晚书的肩膀,急切去他的呼吸间索吻,一边叫他:“晚书,顾晚书!”   顾晚书只是笑。“这会儿倒晓得叫我了。”胸有成竹的笑,看着令人火大,却拿他没有奈何。   顾晚书最后抱紧了他,在他的胸膛间喃喃着顾图的名字,炉香中帘幕骤然飞飘,簌簌的雪花拍打着窗棂,是不容情的塞上的冬天。可是顾图的怀抱里很暖,仿佛力气用尽时正好落在一片接纳万物的芳草地,又仿佛飞上了天,一头扎进了纷涌而来、却绝不会伤害他的白云。这巅峰来临一刻的快感,胜过他曾饮过的所有美酒,也胜过他曾服过的所有药散,胜过这世上最尊贵的权力,也胜过这世上无人能逃的死亡。 第54章 偏怜(下)   140   江夏王睡着了。   顾图小心给他掖好了被角,揉着屁股下床,却还险些崴了一下。想这人确实争强好胜,每回做爱都不遗余力,好像就是最后一回了一般——顾图回头望了江夏王一眼,眸光隐在幽微的烛火底,有些白日里不敢让对方看见的带伤的黯影,便在此时探出了那浅褐色的深渊。   他自己去后头洗净了身子,披上衣裳,又从隔壁书房搬了一些文牍进来。江夏王却恰在此时翻了个身,嘴里喃喃了一句模糊不清的话。   顾图忙将文牍都无声放下,凑近床边去瞧他。江夏王那俊朗的眉峰微微蹙起,嘴唇像孩子似地嘟了起来,似乎在梦中有什么不满。顾图轻轻地抚过他那眉骨,大掌又往下,安静地抚摸过他的脸,仿佛在安抚他,又仿佛只是想记住他。   睡着的江夏王若受了寒,偶尔也会咳嗽。但今夜却很暖和,方才一番造作,甚至还流了汗,顾图知道那紧闭的眼眸里是宛如雨水洗过的琉璃光色。烛火映得他的肌肤愈白,却是暖调的白,像黎明天光下温煦的梨花,又像初春枝头含着春风笑面的残雪。顾图不知道这残雪何时就会消融尽,带走他抓不住的春风。   他低下头,嘴唇轻轻去碰顾晚书的嘴唇。其实顾晚书的唇不仅薄,而且小,若生在女人脸上,那就可比作樱桃小口——在顾图看来,却那么可爱,戒备森严地不让他侵入,实则他早已知道在那里头还藏着两颗小小的虎牙。   顾晚书突然睁开了眼,两颗小小的虎牙嗷呜朝顾图的嘴巴咬了下来。   顾图大惊之下捂住了嘴,“殿、殿下?”   顾晚书道:“你偷袭孤。”   顾图重重地吐出一口气。“是。”   他承认了,顾晚书反而觉得没趣味,裹着被子往他脖颈间蹭上去,又咳嗽了起来。顾图连忙将他连人带被塞回床上,他却不满意地道:“你方才在想什么?”   顾图一愣,“什么?”   顾晚书掀眼瞧他。顾图不擅长掩饰,但也不擅长表露,只是在那双清澈眼瞳里映出顾晚书的倒影。顾晚书又低下头去。   顾图叹了口气,像是直从胸腔里刮出来的空荡荡的风。他上了床,大手大脚将顾晚书都抱紧了,又道:“殿下,我可以说任性的话么?”   顾晚书只是眨了眨眼。   “殿下来此,我很高兴,我……我希望殿下永远都不要离开。”   顾晚书将脸埋进了他的胸里。顾图看他如此,又短暂地笑起来。   “但我也知道,北地苦寒,马上又要入冬了,不适宜殿下的病体。”顾图道,“何况很快便是正月,殿下……在洛阳,还有大事要做。”   好像是应和着他的话,窗外的风雪扑得更紧了,顾图转头望去,下意识将手底锦被盖得更严实些,沙哑地道:“今年的雪,落得真早。”   江夏王的声音从顾图的胸膛间闷出来,“顾图,你根本不知道什么是任性。”   顾图笑了笑。他稍稍起身去够地上的衣物,灯火在他的腰腹间勾勒出一道精悍的线条。从衣物间翻出白日的那一方木牍,递给江夏王,后者看他一眼,接过了。   “……这时节启程,也未免太早。”顾晚书一目十行地看完,又从头细细读起,沉吟道。   “但他们行路很慢。”顾图道,“似乎在洛阳近郊花费多时,李公子怀疑是在收揽城外的大族坞堡。”   顾晚书沉默了。   “殿下。”顾图朝他凑近了一些,一双眼睛在关切中却透出了寂寞。   顾晚书支起膝盖,将那木牍在双手间抛来抛去,眼神望着那抛动的影子,明暗不定。   “尚书台,”他开了个口,顿了顿,才又接着道,“尚书台已经拟好了禅位诏书。孤虽然还未找出小皇帝的父亲,但到正月之前,诸侯来朝,孤自可以将他们一网打尽。到元会上,孤便可受禅登基。”   他说得平静,这都是他与腹心大臣日夜参详了千万遍、筹谋了七八年的计划,从南北军的将领到却非殿的守卫,从三公府邸的宴饮到宗室使者的会面,能想到的他已全都准备得万全。   “顾图。”顾晚书抓紧了他的手,低声,“你……与孤一同回去,好不好?”   五指一齐牢牢地扣住。   “顾图,你信孤。”   “待孤正月元会上受了禅,便要你金印紫绶,做孤的大司马大将军。”   “到那时候,便无人敢再侮辱你。你是匈奴人又如何?你有孤在啊。” 第55章 后约   141   数日之后,风雪初霁,江夏王启程回京。都督北方诸军事、征北大将军顾图率兵沿途护送,更有北地郡的官员百姓一路相送,直到郡治南郊数十里开外。江夏王此次巡幸,历时半年,鼎定三辅,安顿北方,贵庶皆服。到得此际,洛阳的尚书台得了他将返程的消息,已经将那一纸禅位诏书摆在了幽禁宫中的小皇帝的案前。   这数万人旌旗半卷,钟鼓不鸣,一路疾行,十一月中旬,洛阳城已遥遥在望。   入函谷关后,顾图率军在南边的崤山密林中安营扎寨。京畿左近尚未落雪,自密林险道一路攀登而上,草木渐疏,便见一望无余的清冷晴空。顾图在这小山顶上叉腰望了一会儿,便感觉到身后轻微响动,是江夏王跟了上来。   江夏王穿着那一件火狐大氅——这大氅伴随着他出关又入关,早已有些敝旧,他却偏是爱穿——攀爬得气喘吁吁,面色泛起红潮,却没有咳嗽。这一路过来,顾图不许他服散太过,也或许是因雨雪渐少,倒令他的精神好了很多。   顾图朝他伸出大掌,一把拉着他站到了山顶的大石上来,笑道:“看,洛阳城。”   顾晚书定睛望去。重重松柏掩映之下,他先是望见那一条细如素练的洛水。北面是绵亘的北邙山,南面是平畴沃野,东面是苍翠的嵩岳,西面是一夫当关的崤函。九座城门楼镇着四维八方,南北二宫的青瓦顶一重叠着一重,东西二市的旗亭探出尖尖的檐儿,后头升起似有若无的轻烟。   这就是洛阳了,他的一生都耗在那四四方方的巍峨城墙内,这还是他第一回从外边、从更高处望见它。从外边、从更高处看去,它却又显得那么地渺小,过去曾威压着他的重檐叠瓦,都不过是虚软无意义的线条。   “淮南王等诸王还未抵达。”顾图在一旁道,“他们由东道来京,恐怕还有三日的路程。”   顾晚书静静接话:“我们先入城,便可守株待兔,瓮中捉鳖。”   顾图侧头看了他一眼。棱角分明的脸容,肌肤于静白中透出玉一般易碎的光泽,一双狭长眼眸里含烟笼雾,在安静的时分便叫人琢磨不透。   但顾晚书立刻便回头来与他对上了目光,笑开,像只心机尽绽的小狐狸,“怎么,看呆了?”   顾图抵唇咳嗽一声,“殿下近来……身体好了不少。”   “是啊。”顾晚书歪了歪脑袋,“偶尔不服散,似乎也无大碍。”   “那也应当小心为上。”顾图道,“寒食散与其他药物,最好都在身边常备一些。当然,我还是希望殿下不要服散……”   “行了行了。”顾晚书不耐烦地打断他,从他身边走过时还有意揉了下他的屁股,“孤向你保证,孤绝不会死于病榻。”这一句如赌咒发誓,原当说得郑重,偏他还嬉皮笑脸,露出了两颗虎牙,“不过,死在你的床上,倒是不错。”   “……殿下!”顾图几乎是埋怨地叫他。   顾晚书摆了摆手。俄而蛮子却从后头抱上来,火热的、精壮的胸膛贴上了顾晚书清癯的背脊。顾晚书颤了一颤,脊背上若生了耳朵,便能听见那沉着有力的心跳,如奔雷,如飞电,穿透他这一身脆弱无用的骨骼。   顾图伸手将他的头强硬地扭过来,吻了他一下,才道:“殿下,您不当抛下我。”   “什么抛下你?”顾晚书一怔,立刻反应过来,笑着去蹭他,“怕我在床上抛下你?——那就要看你的表现了。”   这一晚,顾图特下了军令,允许军中饮酒作乐,权当是对即将入京的庆祝。士兵们点起篝火,捧出烈酒,跳舞唱歌,胡人汉人,都手挽手没顾忌地醉作一团,连鸟雀都被熏得连夜飞走。素来看着江夏王不顺眼的宋宣,还抱着酒坛子钻进江夏王的大帐里,朝江夏王咚咚连磕了几个响头。   江夏王、连带一旁的顾图都吓了一跳,问他,你这是做什么?   宋宣醉醺醺、笑嘻嘻地道:殿下您有所不知,我曾经劝将军拥兵自立,或者索性逃出塞去,一了百了,多么畅快!可是将军他不听呀,他偏是认定了您一个主子——将军的主子就是我宋宣的主子,我敬您一杯,敬您一杯!   说是一杯,他却抱着酒坛子仰头便喝。顾图听得尴尬,偷偷去瞧殿下,殿下却好像很高兴,竟然也端起酒杯,浅浅抿了一口来回应宋宣。   他不在意宋宣的话么?若被有心之人听去了,那就是自己脑后有反骨的铁证……   “顾图。”江夏王叫他,“顾图?”   顾图惶然回神,“殿下。”   原来宋宣已经离去,这大帐中空空荡荡,是明日江夏王便要入城,行李箱奁都已收拾好了。   “你的五万兵马,孤已经想好了。”江夏王柔声道,“汉兵补入长丰营,胡兵补入胡骑营,孤还打算抽调二营精锐,做孤的近卫兵。孤明日入京后,会派人来吩咐你,你安顿好了便能进城,不论如何,我们都比诸王要早。待三日后,诸王来朝,宫内宫外、城内城外,便可烽火相警,守望相助。”   “是。”顾图敛容回答。两人说了一会儿话,感到外边似乎声息渐悄,顾图出帐巡视,士兵们全醉得七倒八歪,残留的篝火发出毕剥的爆裂声,冷风吹得草木哗哗然地响。他在这冷风中站了片刻,复走回帐中,江夏王正穿着那件火狐大氅,一手执简坐在书案前,抬眼看向他。   他没来由地喉头一阵干渴,哑声唤了句:“殿下。”   好像只是这两个字,就足以唤出所有荒唐的情欲一般。   顾晚书不言语,只是伸手,将他的铠甲一件件卸下,余下的薄薄长衣几乎遮不住勃发的热。顾图坐在了殿下面前的书案上,拿精实的长腿去勾殿下的腰身,眸光却压低,像全听殿下的吩咐。但他知道殿下到底是会给他的,说是他贪心也好,不懂事也罢,今晚的殿下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像个身患宿疾的病人,反而——反而就像个,明日便要统御天下的王者。   他们从书案滚到了床榻,又从床榻上滚落下来,所幸顾图皮厚,稳稳把殿下承接住了,殿下便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低头迷恋地看着两人的连接之处,又伸手从根部往上捋过顾图的阳物,惹得顾图好一阵抑制不住地抽搐。他的手继而落在顾图的胸,水淋淋的一片也不知是谁的汁液,他沾湿了手指又往顾图的嘴里捅,捅得顾图呜呜地叫唤出声,像一只受了委屈的大狗。   顾晚书俯伏下来,两人之间明明已没有一丝缝隙了,可他却偏还觉得不够,不够……他所目挑心招的那个幽深迷梦,也许仍旧是他握不住的空花幻影,他望进顾图的眼睛里,他真想坠落下去啊……   “喵呜……”一声轻细的猫叫声,几不可闻,却还是陡然炸裂在两人耳畔。顾图吓得后穴猛然缩紧,顾晚书始料未及,竟被他绞得射了出来,抓着顾图肩膀的手一个失力,指甲在他肌肉上划下数道红痕。顾图一把拿过锦被将两人下身盖住,才敢转头去看床边。   小泥巴两只肉爪子扒在床沿,整只猫轻松地一荡一荡地,正睁大了两只好奇的圆眼珠盯着这两个疑似在打架的大人。   顾晚书趴在顾图的胸膛上,大笑起来。   顾图怒不可遏,“有什么好笑的!”   顾晚书却伸手去揉了揉小泥巴的脑袋,“看清楚了?知道谁才是主子了?”   小泥巴只是喵。   顾图觉得自己这回丢了大人,伸手便推顾晚书,“您——”又涨红了脸,“您怎么还不出来!”   “孤高兴。”顾晚书却缠得他更紧。   小泥巴大约看那一拱一拱的被窝很诱人,轻灵的步伐跳上了床,竟尔踩了上去。   猫儿体轻,隔着锦被踩着顾晚书的背,却令他发痒,一个激灵弹开了,两人的身体也终于就势分开,汩汩的精液流出来,在被褥里憋得顾图难受。这张床今晚横竖是不能再用了。   顾晚书抓起小泥巴的后颈子,“孤看你很有灵性,不如陪孤回去?”   小泥巴不领情,抬爪子就去挠他,他避开了,又对顾图道:“瞧瞧你养的野猫。”   顾图慢慢拖着赤裸的身子在床头坐起,“既是我养的,怎么能算野猫?”   “哼,野惯了的贼猫,不晓得宫里有多好。”顾晚书对着小泥巴龇牙咧嘴,“待你去了洛阳,指定乐不思蜀。”   顾图抬抬眉,“那它一定诚惶诚恐,感激涕零。”   顾晚书歪头看他,又忍不住去亲他的眼睛。顾晚书喜欢他的眼睛,没有杂质,看着什么,便会映出什么。   “顾图啊。”在情欲的余烬里,顾晚书也笑,“你若想回匈奴看一看,这时候是最好了。待孤做了皇帝,你恐怕就出不了洛阳城,要日日夜夜,一辈子,都陪着孤做孤家寡人了。”   那怎么能叫孤家寡人?顾图安静地吻他发顶的涡旋,却没有回答。一辈子,那是最好了,但有殿下在,我便不需要什么大漠荒原。   142   翌日清晨,洛阳城西,三重城门大开,恭迎江夏王回京。   “你听孤的号令。”江夏王总对顾图反复地说,仿佛依依不舍似的,“最多明日,孤派人出来迎你。”   “知道了知道了。”顾图便笑他,“不过是一日,殿下也等不来么?”   顾图勒马立在众兵士的前方,看着那旌旗飘飞的车马行列终于入了城门,直到他再也望不见一点残影,但他仍旧极目远望着。他知道在向东的道路的尽头,有那千百年不变的红墙灰瓦、千门万户,有满城簪缨,和一个孤独的御座。   云母车中。   王景臣已经赶来,上车向江夏王汇报这半年的情况。似乎全无异常。江夏王撩开车帘,见好事的百姓都聚到街边楼头,看着他车马行过,承平已久的洛阳城,每个人脸上都写了无知的快乐。   距离受禅不过一个月了,难道谁还能翻得了天去?   “今晚请殿下好好休息。”王景臣道,“明日进宫面圣,再将顾将军请入城来。”   殿下懒懒地靠着隐几,身上盖着大氅,大氅里头揣了一只小花猫。王景臣乍看还觉得它挺脏,但看殿下对它一脸宠溺,又只好不说什么了。此刻,那小猫儿还朝他龇了一下嘴,叫他只好移开了目光。   “好。”顾晚书简单地回答,嘴角扬起了笑意。 第56章 膏肓   143   离开顾图的第一夜,是一个凄清的冬夜。顾晚书居住了近乎一生的王府,仍旧画栋雕梁,仆从如云,他想要的所有东西都在他伸手可及之处,晚膳后坐在席间,他便好像从未离开过这里一般,思索着接下来一个月,即将入京的各路藩王。   哪一位,才是小皇帝的生身父亲?   他为思索这件事几乎用尽了力气。不过,待明日见到顾图,妥当安置了各路军旅,这些或许也就不成问题。   回京之后,见一切如常,据桓澄、王景臣等人傍晚时的奏报,元会的典仪在准备着,城中高、杨、李、袁诸大族都给江夏王府送来厚赂,便连素来刺儿头的高赟都不再多话。寒冷的天始终不曾落雪,地上只有打滑的霜,天下郡国使者送上元会的寿仪,都在夸赞江夏王克明睿德,有虞舜之风。   言下之意,圣上法尧禅舜,也当近在眼前了。   “殿下。”有仆人在外通传,“李公子求见。”   “让他进来。”   李行舟迈步入来,便见吹笙在调制酒与寒食散,挥挥手让他退下了。吹笙还不放心,嘱咐了一句:“殿下前日已服过一次,今晚不宜太多了。”   李行舟笑道:“这我自然省得。”   顾晚书掀眼,便见李行舟撩起衣襟翩翩然坐下,熟练地拿金药匙从那小方盒子中分出一些倒入酒杯,又轻轻将它摇匀,伺候顾晚书服下。   “殿下何必总为那个不肯露面的人费神。”李行舟慢条斯理地说,“或许我们从一开始就错了,或许皇帝的父亲根本是个不重要的人。”   说着,李行舟将酒杯送到了他面前来。只要不仔细去品酒液中的渣滓,便可以囫囵当美酒吞下。顾晚书闷头饮了,沉沉地道:“孤不能犯这个险。”   李行舟瞟了他一眼。“殿下总是顾忌太多。”   顾忌太多?也许是吧。总想可以万全地解决,想保住所有自己所珍视的,又在急迫来临的大限之前越加犹豫。   晚风灌入帘下,顾晚书猛地一阵咳嗽,拿巾帕掩住了,半晌,才挪开,有一缕几乎难以辨识的血痕在织锦绣线中缓慢地洇开。   “不过,殿下回来得及时,我也便放心了。”李行舟温和地道。   “近来奇怪,孤没有服散时,却也不如何咳嗽。”顾晚书却说。   “是么?”李行舟的眸光颤了颤,微笑,又举起手中杯酒,“那或许是天意要让殿下长命百岁。”   “长命百岁啊……”江夏王举杯再次饮尽了,干哑地一笑,“只要能让孤活到受禅那一日,便是死也不枉了。”   “其实我一直不明白,殿下为何一定要做皇帝。”李行舟忽然道,“做皇帝,实在也没有什么乐趣可言,先帝虽然身强体健,却未能活过三十岁,他若不是皇帝,想必能快活长寿。”   这却是李行舟第一回跟他主动提起先帝。他们都不是外露的人,不爱说这些幽微的情事。   “孤只是,”顾晚书顿了一顿,“不甘心。”   不甘心。像一条毒蛇盘桓在心底的那种不甘心,时刻吐着艳红的信子,张开青色的獠牙。他从未敢向顾图袒露过自己的不甘心,这让他怨毒,让他丑恶。   他低下头,昏沉沉地,又发问:“先帝……不快活么?”   时至今日他才发现,对自己的那个哥哥,他实在也不怎么了解。   李行舟盯了他半晌,才别过头去,淡淡笑道:“他曾经说,为了能保住皇位,他必须有个儿子。但他无论如何……当太皇太后抱着那个小娃娃到他面前,他是很高兴的。不论皇上是什么血统,他在名义上,都是先帝的正统嫡子。”   顾晚书感觉自己并没能要到想要的答案。李行舟看他一眼,笑着又斟下两杯酒,“殿下忍辱负重,七载绸缪,终有成功的一日。我再敬殿下一杯。”   顾晚书与他碰了杯,银质的酒杯声响寥寥。半晌,他道:“可是先帝——不会担忧么?小皇帝的父亲,不知是谁,迟早有一日养成大患。”   “但是殿下与先帝不同。”李行舟笑道,“殿下有胡人。”   这话阴冷,顾晚书仓促转头看他。李行舟的眼神却令他捉摸不透。然而药劲渐渐上了头,伴随着醇酒,将他的筋脉都舒展至酥麻,他终于又转回头去。   “孤要休息了。”顾晚书哑声说着,咳嗽起来。   明日,他还要安排宫中守卫,再接顾图入城。   李行舟却道:“殿下知道自己能活到何时么?”   顾晚书闭了闭眼,“孤不知,但……”   也许是喝多了酒,头有些昏沉沉的,胸腔里还开始发烫。怀中的小泥巴像受不住热,突然跳了出去,一爪子挥倒了案上的酒壶酒盏,叮铃哐啷地摔落一地。顾晚书慌乱之下抓住了它的尾巴,它却闹得更凶,一旁李行舟视若无睹,只望着他,像懂他,又像不懂他,“那么殿下有没有想过,做了皇帝以后的事情?”   “什么事情?”顾晚书迷茫。   李行舟淡淡地笑了笑,“如何养病,如何治国,如何确立储嗣——殿下,您都没有想过这些,却只是为了不甘心,就要京中士族奉您为主,这恐怕有些难。如今他们不做声,只是因为他们尚且看不到希望……殿下,我,”他压低了声音,“我也……”   我也看不到希望。   顾晚书皱了眉,“你说什么?”   李行舟不再言语,站起身来俯视他片刻,表情里竟好像有些哀伤。“殿下,您一路风尘辛苦,今夜当好生歇息。”   说完,他便行礼告退。顾晚书想叫住他,喉咙却灼烫得却发不出声音,着急了起身,膝盖却软倒下来,碰翻了桌案上的灯台。   小泥巴骤然尖叫,外边的侍卫听见动静都奔入来,“拦住他,给我拦住他!”顾晚书用尽最后的力气大喊。   吹笙立刻奔出去,却见李行舟已从后门离开,敏捷地跃上了马车,车仆立刻鞭马起行。吹笙叫来仆从侍卫追了上去,自己往回走时,便又听见小花猫惊慌失措的乱叫声。   144   顾晚书睁大眼睛看着金博山的铜香炉,朦朦胧胧仿佛有仙雾缭绕,而他就在那层峦叠嶂间乘鹤飞翔。   肺腑间越来越空虚,仿佛就连咳嗽也无法将它填满。   他错了吗?   不,不会的,他怎么会错呢……   一只小猫儿,无声无息地落回了他的身边,一双清澈的迷惘的眼睛凑上来,盯住了他的脸。   顾晚书想笑,却突然胸腔一痛,侧过身子猛烈地咳嗽起来。这一回咳得紧了,连丝帕都捂不住,一团血块跌落下来,吓得小泥巴毛都竖了,又胆战心惊地去看案边的人。顾晚书伸出手去,想给它顺一顺毛,自己却难以支撑地倒了下去。   小泥巴喵呜、喵呜地大叫起来,外头吹笙闻声连忙奔入,倒来温水给顾晚书送服。温水从千疮百孔的肺腑里流过,让顾晚书稍稍能呼吸了些,仰着头,手指痉挛地攥紧了锦褥。   吹笙清理了床下污迹,又去收拾案上的药盒。忽然手底一顿,“寒食散都用光了?”   小泥巴踩上案来,舔了舔舌头,吹笙看向它,“是猫儿吃了?”   顾晚书脑中昏沉沉的,几乎已分不清谁在讲话,心脏却跳得越来越快,直如擂鼓。李行舟方才的眼神,像始终在他面前逡巡。   “殿下回来得及时,我也便放心了。”   顾晚书伸出手去想抓住小泥巴,身子却先往床下摔倒——   “殿下!”吹笙惊呼一声,扶住了他,“不好,寒食散服用太过,当行散了——”吹笙正要吩咐外面的仆人,衣衫却被殿下抓住。后者一咬牙,沉声道:“派人给城外的顾图传消息,让他立刻准备好进城!再传王景臣、薛林、桓澄,立刻来见孤!还有光禄勋——不行,光禄勋是李家的……”他的牙关相撞。原本曾信任的,此刻全都变得不能确定。   “是,是,”吹笙一桩桩记着,一桩桩吩咐下去,“殿下,您的手好烫……”   江夏王却反手抓紧了他的手,掌心里宛如在灼烧,“还有,把皇上给孤带过来!” 第57章 夺锋   145   江夏王这一回行散,比以往每一回都要凶险。   已是寒冬的深夜,这寝阁中却摆满了冰盆,四面帘栊大开,哗然冷风毫无顾忌地穿堂呼啸。下人们都要穿上厚厚的皮袄才能入内,他养的那只猫儿也早已躲进了看似温暖的被褥里,可江夏王却敞着衣襟坐在水晶簟上,咳嗽着,将手中碧玉如意攥得死紧,因为碧玉据说可以驱走内心的燥热。   王景臣从未见过江夏王如此模样。夜半时分,他与薛林、桓澄等人被秘密传召到江夏王府。殿下说,情况或许会生变,这两日必须严加警戒,但他张望屋中,自己竟是位份最高的武将,其他几人都是文臣,手底并无兵马。   在来此地之前,他也看见数骑黑衣人往城西奔驰而去,殿下说,是让他们去找顾图的。   顾图就在城西数十里外的崤山中,麾下五万兵马是精锐中的精锐,再加上城中两千胡骑,无论如何,也不会输到哪里去。   冰与火的交煎中,江夏王清癯的身形如一个风吹即逝的幻影,眸光却执着地盯着眼前的冰盆,甚或将手探上去。   寒食散是必须行散的,江夏王府惯常都会准备万全,但不知为何,今晚却不见效了。他将咳嗽声闷在银线绣的巾帕之中,也将眼神藏了起来。微微发亮的眼神,跳动着透明的冰色。   近夜半时分,小皇帝被人从睡梦中揪了出来。   失去太皇太后后,小皇帝已经做过无数次这样的噩梦——在自己最无防备之际,被冷银的剑架上脖颈,被无情的铁靴踢在肚腹,读了满脑子的四书五经也救不了他,他只能跌跌撞撞地跟着这几个不认识的卫兵上了车、出了宫,最后,进了江夏王府。   这却是他第一回进江夏王府。广厦九间,雕梁画栋,夜风清秾的池边亮着丛丛高大的火珊瑚,他睁大眼睛看得呆住,这池塘,恐怕比太液池还要大吧!江夏王这贼子,僭越,这是僭越……   江夏王的寝阁在最里边,要先穿过一条长长的花廊,如今花廊上已没有花,只垂下来一些耐寒的藤萝,透过稀疏的藤萝的影,能闻见天井中几株老梅递来的清香。   侍卫推开了门,寝阁中骤降的温度令小皇帝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待得看清了榻上的江夏王,方才的新奇感便消失净尽,小皇帝横眉怒目:“你又有什么把戏!”   江夏王只穿了一件素纱蝉衣,荧荧烛火照彻他冰肌玉骨,也照彻那一双无情地睁开又闭上的眼眸。他大约根本不想与这孩子多话,侧过头去咳嗽,而这咳嗽却令他的脸颊染上几分少年人微红的生气。   “殿下,”近侍上前压低声音道,“如您所料,光禄勋正在紧急调军,北军司马不知所踪,南军司马按兵不动……”   “高赟呢?”江夏王的话音发冷。   “似乎还在府中。”   “顾图那边如何了?”   “还未有消息……”   江夏王闭了闭眼,“孤的寒食散,都空了?”   吹笙道:“是……”   “是李行舟。”江夏王突然抬高了声音,“是李行舟!”   这声音嘶哑得让近旁的人都吓了一跳,江夏王蓦地转过头来,紧紧地盯住了小皇帝,好像小皇帝是这所有问题的唯一的答案一般。小皇帝却感到恐惧地瑟缩了起来,就在这时,他好像听见地底传来轰鸣的声音。   如由远及近的响雷,轰隆隆地从脚底碾过,小皇帝仓皇抬眼,阁中的数名大人却好像一无所觉。他忍不住一屁股坐了下来,那声音却更近了,约莫只有半里,风刮得愈加猛烈,外边那座广袤无垠的池塘也生起了波浪,小皇帝颤抖着声音说:“是上天……上天在发怒了吗?”   江夏王却嗤笑了一声。   小皇帝愤怒地瞪视他一眼,“你不敬天命!”   “禅位诏书,”顾晚书慢慢地说,“都背下来了吗?”   小皇帝原不想回答,有侍卫上前往他膝盖窝里一踢,令他不由得往前仆倒,不自觉成了个跪立的姿势。他大怒转头,那侍卫不像侍卫,竟穿着一身黑衣,腰佩弯刀,头盔里露出蜷曲的乱发,他顿时明白过来——这是一个胡人。   “你——你敢将胡骑私用?”小皇帝难以置信。   江夏王却道:“背下来了吗?”   胡骑的弯刀近在眼前了,小皇帝吓得泪盈于睫,却还是梗起了脖子,“唯王明哲,光于四海,上下神祇,无不克顺,地平天成,万邦以乂——小叔叔……你,你为什么……”他背着背着,竟委屈地大哭起来。   他的小叔叔却没有回答他。   仿佛生的气息正随着冰块的消融而渐渐散尽,顾晚书面色发红,嘴唇却发白,看着那个无知的孩子,胸膛剧烈起伏,许久。   也许他是错了。   也许这个孩子,根本就没有父亲。   他绝望地想,也许这洛阳城中的贵胄亲藩,其实没有一个会在乎小皇帝的死活,就如没有一个会在乎他的死活。   他朝那哭个不停的孩子伸出了手。   146   在夜色的掩护下,从武库领了兵刃的胡骑无声地纵马飞驰,守住了江夏王府的四角。王景臣身披重甲,来回巡逻,抬头,那一轮银月已近圆。   四四方方的城池,一切都静得骇人。高高的门墙向他压下,冰冷的风被横平竖直的街道切成一缕一缕刀刃般的细线,冬日的河水结了冰,时断时续地呜咽着流过桥底,没有造物肯应和。   然而直到夜半时分,顾图那边也没有动静。   被派去城外求援的人,也无一个回来。   王景臣的心越来越下沉。他们原已计算好了的,诸王的行进速度不会很快,最早也要三日后才能进入京畿。若没有诸王在后接应,李行舟就算反叛,能叛到哪里去?李行舟,那不过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寒人……   不对。   王景臣猛然抬头。   洛阳城的高墙之上,月光隐隐映照着箭镞上的银辉。马匹骤然惊嘶,王府四面都由胡骑卫护,却都在此时发出了厮杀的惨叫声!   “有埋伏!”   王景臣拔剑怒吼。   算错了,全都算错了——殿下满以为先入城便可守株待兔,谁知道城中早已有了守株待兔的人!   他策马飞驰上江夏王府正门口的台阶,马腿却被石狮子后埋伏的士兵一剑砍断,往前扑跌下去!   他重重摔落在地,才看清砍马腿的士兵穿着禁军的服色,恐怕是北军——江夏王自以为已在掌控的北军。   “王将军,是不是?你一个汉人,领一群胡骑,很威风嘛。”两名北军士兵冷笑着一步步逼上前,“永安宫兵变,也有你一份吧!”   王景臣一咬牙,一转头,躲开那人刺入石缝中的长剑,府中侍卫亦奔出来与他们相抗。两方立刻就杀红了眼,在不宽的街道上,胡汉的鲜血汩汩合流,而王景臣身上很快就落了伤。   但他不敢后退。   他的身后是江夏王府,若让这些人冲入了府中,后果便不堪设想。   可是这城池狭隘,已全是敌人的兵马。前是北军,后是光禄勋,胡骑虽然悍勇,却终究难以长久支持。顾图到底有没有收到消息?他到底还会不会来?   “顾图啊,顾图……”王景臣身中数剑,摇摇欲坠,几名胡骑将他挡在身后,但他已感觉生命正悄悄流逝于掌心。   他虽不算门第高贵,但出身诗书之家,世受礼乐之教,曾经也如芸芸众生一样,是瞧不起胡人的。可谁知命运如此讽刺,到他这一生的收梢,却要由胡人来护住他,抵抗来自汉人的刀剑。他甚至还在最后一刻想起顾图的模样,想起他爽朗不设防的笑容,想起他为殿下在永安宫拔剑时坚毅的眉眼。   王景臣想,他愿意承认,顾图是他的朋友。   月色静凉如水。   绍正元年十二月十日,江夏王挟皇帝出宫,匿于府中。胡骑纵出,暗影飞动,左丞相高赟与河间、济阴诸王早有预料,以光禄勋领北军伏兵府外,先发制人,杀胡骑营司马王景臣。江夏王府连绵百顷,飞阁连城,围之达旦,而逆贼竟不肯出降。胡骑余部随后杀至,光禄勋不得已与之拼杀,竟夜,亦未得入府。 第58章 不及   147   夜已过半,左丞相府中却无人入睡。茶烟袅袅,窈窕侍婢来回奉迎,与外间的厮杀相比,这里好像一座世外桃源。   房中赫然坐着杨、李、袁、孟等各个世家大族的话事人,乃至原该在半路上的河间王,与矮他一辈的济阴王,更是高赟的座上宾,都正在优哉游哉地品茶。   在此次入京朝觐的诸王之中,河间王年纪最长、位份最尊,算来当是先帝与江夏王的叔祖父,与当年反乱被杀的颍川王是亲兄弟。   他知道颍川王曾打出的那个旗号是真的。   “江夏王府仍在顽守。”侍卫奔入来报,“皇上……皇上还在他们的手上。”   “那还不赶紧冲进去?”高赟脾气火爆,忍了顾晚书这么久了,这一晚终于要一雪前耻,“将皇上救出来啊!”   “胡骑都杀光了吗?”济阴王急切地问,“顾晚书还在等谁?”   “哼,他想必以为有顾图在,就万事无虞。”高赟冷冷地大笑,“但那蛮子此刻却自身难保,哈哈!”   济阴王道:“依孤看,先冲进去救了皇上,把江夏王俘虏,再与顾图死磕,便容易得多……”   “二位此言差矣。”河间王却摇摇头,发了话,“就让他们守着,守到矢尽粮绝,难道还能逃出去不成?”   济阴王神色复杂地掠了他一眼。   这时分,谁第一个救得皇上,谁就是勤王救驾的大功臣。他不信老奸巨猾的河间王不懂这个道理。   同样,在城外蛰伏的淮南、长沙诸部,也不可能不懂这个道理。   但最先冲进去的人,又势必伤损最重,到事后论功行赏、争权夺利,还不知能保有几分实力。   “各位,我们来听听李公子的高见。”河间王轻咳两声。   众人一时都望向了坐在下首的李行舟。   李行舟一夜未睡,形容憔悴,却只是干瘪地笑笑。“在下不过一介寒人,哪有什么高见。”   “这话不对。”河间王拊掌而笑,“李公子立下奇功,此后便不可能再是一介寒人,李侍郎,你说对不对?”   年过半百的李侍郎望着远房的李行舟,笑了笑,“不错,待此间事了,行舟,你便回来吧。”   “多谢伯父。”李行舟礼貌地笑了笑,众人也随之哄笑起来。   李行舟姓李,光禄勋姓李,尘埃落定之后的赏赐,一定少不了李家人的。说不定一跃而为士族之首,也未可知。   “先帝令顾晚书顾命,本就做好了两手准备。”高赟又凑身去对河间王说,“老夫早听故太皇太后提过,先帝用寒食散摧垮了顾晚书的身体,便是为了防住他的歹心。如今看来,先帝真是明烛机先,料事如神啊!这顾晚书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他对故太皇太后严防死守,为何就不曾想过,自己顾命摄政,是来自谁的恩赐?母子之间,岂有间乎?”   “依我看,”接话的是坐在高赟下首的另一名贵人,李行舟记得他姓杨,沉默寡言,表情总阴恻恻的,“顾晚书最大的败笔,还是信用胡人。这不是欺压我们洛阳城的士人么?谁还会归附于他?永安宫兵变虽给了他权柄,却也让他彻底离心离德,真是成也顾图,败也顾图。”   “诸位放心。”河间王点点头,豪情万丈地道,“只要大计成功,孤敢保证,这洛阳城内,绝不会再有胡人的容身之处!”   坐在最下首的李行舟慢慢地捧起茶杯,抿了一口,滚烫的茶水却险些烫了他的喉咙,苦涩的味道垫在了舌根,令他发愣。   他有时也会想起先帝驾崩的那一日。那时候,先帝执起他的手,凝望他许久,许久,他曾经以为自己永远也不会忘记先帝临死的眼神。   可记忆终究是渐渐要散去了。江夏王刚愎,多疑,短寿,无子,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都绝不是个明主;更何况,江夏王还选择了一个匈奴人。   他曾在深夜里辗转过许多次,可先帝却再也不会告诉他答案……   “——禀报丞相!”门外忽抢奔进来一名兵士,他喘着粗气,惊慌失措地道,“火……江夏王……他放了一把火……”   众人无不大惊,全都悚然离席,抢到门外去瞧。李行舟也蓦然抬起头来,却见大门外的半边夜空,已全被大火燃得透亮,宛如提前坠落的白昼。   148   前夜,江夏王府。   杀伐声在四面八方响起,但听闻正门处始终死守,后门却似乎闯进来一小撮敌人,数名胡骑正浴血与之抵抗。各种各样的禀报大同小异又互不相容,令江夏王府这一座小小的寝阁也似嗡嗡然在震动,冷热交激之下,江夏王终于什么也听不进去了。   最后,吹笙便交代,府中有力气的人全都出去抗敌,抑或要逃便逃,总之都不必再来禀报了。   江夏王府的寝阁后头是另一座书阁,小皇帝就在书阁中读书。   只有一盏灯,他将脑袋与简册凑得极近,眯着眼睛去认上头的墨字,听见顾晚书进来,耳朵动了动,却不搭理。   顾晚书哼了一声。在吹笙的搀扶下,他的脚步踉踉跄跄,摸索着高大的楠木书架坐下,小泥巴便喵呜着爬上了他的膝盖,尾巴摇摇晃晃着端坐了下来。他没有力气去拂开它,低下头,望进那一双兽类的眼里,彼像在同情他,又像只是无情地端详着他。   这个地方,曾经是他最熟悉的。   一丛丛一卷卷的书简,自下而上一直堆叠到书架的最上方,在灯火照不到的暗处里涌出潮湿的冷影。有的收藏在书函里,简册与书函的顶端绕着做标记用的红色细线,串联着一把把的木牌,有风吹过时甚至如垂柳穿莺,牙板拍动,哗啦啦地可人喜爱。过去当他失去了纵马驰骋的自由,便只有在此处读书,日复一日,夜复一夜,以为只要自己将书读好了,或许就还能有一些机会……什么机会呢?他自己,却也说不清楚。   他也曾在此处教顾图读书,给他讲春秋十二公,讲诗三百,讲三千道德经。可如今看来,顾图才是对的,在这个世道上,读书,并没有太大的用处。   “你在读什么?”顾晚书发问。   小皇帝撇了撇嘴,不回答他。   顾晚书漠然地笑了笑。“外边在杀人了,你怕不怕啊?”   小皇帝将书卷往案上一扔,气势十足地回头,“朕不怕!朕知道你拿着朕,是想跟他们谈条件,但朕告诉你,要君者无上——这是哪里来的小猫?”   小孩子的话语转得突兀,把顾晚书给气笑了。他薅住了小泥巴,道:“你倒是继续说啊。”   小皇帝撅起了嘴,不知怎的却蹩来了他的身边,扭扭捏捏地伸手去碰小泥巴的尖耳朵。小泥巴蓦地一转头,他又立刻胆小地缩回手去。   “想玩猫?”顾晚书挑了挑眉毛。   小皇帝呆呆地点了点头。   按说过去太皇太后也养了猫,却好像没有这只花猫来得有趣。太皇太后的那只猫毛色纯白,华贵优雅,却不黏人。这只倒好,恨不得四肢都扒拉在江夏王身上,江夏王一咳嗽,它便睁大一双惊恐的小眼睛望着他。   小皇帝又梗着脖子道:“你……你身体不舒服,朕帮你抱着。”   顾晚书知道这只是托词,但还是把小泥巴抱给了他,小皇帝如获至宝地捧住了,小泥巴却拼命挣揣,直到把小皇帝都扑跌在地上。   “哎哟!”小皇帝摔了个屁股墩儿,吃痛地叫唤,“这猫儿,力气还挺大!”   顾晚书忍不住大笑。这一笑牵动心肺,使他头晕更甚,方才似乎回来一些的神志又立刻涣散,好像有许多他抓不住的前尘往事都在他眼前模糊掉。   “殿下?!”吹笙擎着烛台冲了进来,“殿下,我扶您去一边躺下……”   顾晚书却好像已听不见他的话,只是问:“都备好了?”   吹笙一顿,“都备好了……”   “好。”顾晚书点了点头,轻轻地笑了,“十二盏人鱼膏灯,还是百越进贡的神物。也不知人鱼到底是什么鱼?”他的声音愈来愈淡,咳嗽声却愈来愈重,“秦始皇当年出海寻鲛,险些葬身鲛鱼腹中,咳咳,但孤听闻,人鱼比鲛鱼还要大……孤原想将那些灯留到孤的坟墓里的,秦始皇,咳咳,不也是这样做的么?那灯中有数十斤的膏油,一定可以,长明不熄……”   “殿下,您快别说了……”吹笙难以忍受地别过头去。   顾晚书却微微合上了眼,道:“将那盏灯拿来。”   他指的是小皇帝身边那一盏小小的豆灯。吹笙取来了,却不敢递给他,捧灯的双手几乎在颤抖。他唤:“殿下!”   顾晚书已听见了外间的刀兵呼喊,或许最后的守卫也已被突破,但他却很平静,“给孤。”   他终于接过了灯,五指攥紧了灯座上的羽人铜像,他说:“孤不会死于病榻,也绝不受他们的侮辱。”   “殿下……”吹笙颤声道,“外边还有顾将军,顾将军会来的!”   顾晚书的目光猛然一颤,看着他,有些悲凉似的,“孤希望他不要来。”   “为什么?!”   顾晚书叹了口气,“城楼上想必都是敌人,诸王的兵马还在城外相候……咳咳,他就算,九死一生地入城来了,也还有北军和光禄勋在等着他。傻子,你看不清楚么?他们的罗网,铺天盖地。”   吹笙在此刻终于感到了后怕。顾图距离此地不过二十余里,却仍然没能赶来,殿下,或许是真的回天乏术。   顾晚书对他温和地道:“你带着皇上和小猫儿,从侧门出去吧。孤不知道外边是什么样子,死生有命,望你们安好。”   听见可以出去,小皇帝顿时站了起来。吹笙却哭出了声:“我不出去,我不出去!”   银辉透过薄薄的窗纱洒落地面,一个寂静的瞬间,小皇帝看见书阁紧闭的红漆门下有一滩膏油,正慢慢地渗透进来。他突然哽住了。   “阿昀。”   顾晚书开口。   小皇帝错愕地抬起头,“你——叫我?”   从他登基以后,就再没有人叫过他的名字了,便连太皇太后都没有。   顾晚书转头望向他。这个孩子,也许现在还不知道,他们其实是一模一样、无父无母的人。   “你带着他们走。”顾晚书说,“你可以的吧?”   小皇帝怔怔地点头。他拉过吹笙,又抱起小泥巴,小泥巴挣扎不从,跳了出来,抓住顾晚书的衣带却又不自主滑落下去,气得把衣带一爪子耙烂。   那是绣了金盘龙的衣带,带上还挂着象征诸侯王身份的山玄玉,也坠落下来,被小泥巴雄赳赳地踩在了爪底。   可是顾晚书已没有法子再与他们纠缠。若不是药物侵蚀了他最后的气力,让他几乎连步子都挪不动,他原也是愿意出去的。用大火阻绝正门的追兵,侧门处正通向后园的莲池……   他在脑海中谋划着,身子却不听使唤地瘫倒,随着愈来愈逼近的喧哗声剧烈地咳嗽,绣帕遮不住血丝,反而将那无血色的薄唇的染红,将那一双沉寂的眼眸也点起了光亮。   出去……出去啊。   不知为何,他的眼前却浮现一片他从未见过的塞外草原。   有金黄色的落日,像刚刚煮熟的鸡蛋黄,一颠一颠儿地往地平线下落去。风沙从天地的尽头席卷过来,但牧羊人并不害怕,只是温柔地挥舞着赶羊的长鞭。漫山遍野的羊群,雪白地覆盖在青绿的草原,乖顺地往不远处的畜栏行去,牧羊人便放声大笑着,期待着今日归家的炊烟。   他原以为他在死前会看见顾图的,那才是他最想看见的幻梦。可竟然不是顾图,而是这样一副似有若无的晚景,他怔怔地伸出手去,这晚景却立刻就破碎了。   “这是什么!”外边陡然传出仓皇的厉喝,“当心地上!这是——这是人鱼膏!”   外边的嘈杂人声陡然高扬,马蹄来回践踏,伴随着敌我难辨的厮杀,渗入书阁来的膏油越来越多。顾晚书从书架上抽下一枚竹简,放在灯火上,竹简立刻就点燃了,上头的字迹也飞快地蜷曲。   “哗啦”一声,木门被刀斧劈裂,后头的士兵看见了他们,兴奋得连面目都扭曲:“我发现了!我发现皇上和江夏王了!”他们争先恐后地涌入来,刀剑一时尽往阁中砍落,顾晚书微微一笑,将手中的竹简甩了出去,就像美人挥袖拂过了为之倾倒的醉酒男人——   他几乎是迷恋地看着那火光在干燥空气中滑出一道悠扬的曲线,最后干脆利落地摔在了面前的膏油上——   房栊一瞬轰然,大火冲天而起。 第59章 回头   149   “将军!将军!”   万籁俱寂的崤山之中,一名兵士奔到主将帐前,里头的人一把掀开帐帘,“怎的了?”   那士兵已连话都说不出了,伸手指向莽莽群山的西南方。   东北方,黑暗的无边夜幕之下,睡梦中的洛阳城如一个小小的方块儿,此刻,竟有火光冲天而起!   宋宣、呼延弁等人也都惊醒过来,急匆匆地赶来,手按佩剑,脸色凝重,“那是怎么回事?”   顾图还在辨认着那火光耀眼的方向,但他不敢说出来。   那似乎是一个……他很熟悉、很熟悉的地方。   “不好了,将军,不好了!”   又有兵士跌跌撞撞地奔上这山头来,身上竟挂了彩,披着的长衫被利刃划得七零八落,脸上也满是灰土。他扑跌在地,将手中染血的羽箭高高捧起,“有——有人偷袭——”   营垒中警戒的号角一声接一声地响起,宛如断断续续的呜咽坠破了深夜的寂静。甚至来不及喊几句话,醒来的人立刻就要上马,而从那黑得看不清的崤山险道上,竟缓缓压来一片金鼓不鸣的沉默的大军!   顾图一勒马,马儿便长身立起,在冷月之下,长长地嘶出一声。   “将军!”宋宣飞驰而过,“是淮南王!淮南王没有走东道,他绕道西南边进了崤山——我们地形占优,但他们搞偷袭,人还那么多……”   呼延弁沉声:“将军,在最外圈扎营的人都未响应……”   地底隐隐有风雷震动的声响,那是千军万马有条不紊地行军而前,一下、又一下沉闷的声音。   淮南王的兵马竟能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突破了崤山险道——那只有一个可能,就是函谷关的守将,早已与他们串通好了。   惨叫声越来越近。   “将军!我们往哪边走?”   函谷关严阵以待,不能往西;更何况,洛阳城里,还有江夏王殿下……生死未卜的江夏王殿下。   顾图拔出那一柄精绝长剑指向天空,背着夜,一个荒凉的姿势。陡然间,他将剑利落地斩下,怒声:“北地精骑,随我杀下山去!”   150   顾图意在突围,不与淮南王的大军过多纠斗,骏马奔驰自南路下山,迂回绕到洛阳城外的树林中,便见那火光已连上半空的曙光,在最难视物的黎明前的黑暗里,有零零散散的百姓从洛阳南城门逃奔出来。   宋宣抢去抓来一人,那人抖索着身体跪倒,包袱落了一地,恐惧地道:“别杀我!别杀我!”   “无人会杀你。”宋宣冷冷地道,“城中到底发生何事?”   “我、我也不知……”那人道,“但是胡骑在杀人……胡骑在杀人!光禄勋几位大人似乎去戡乱了,但从江夏王府那边却突然起了大火,延烧到官寺民舍,连我的房子也都烧了!我什么都没了,要去投奔南阳的亲戚,你——”他悚然一惊,“你们也是胡人,你们也要杀人吗?!”   顾图不说话,宋宣猛地踢了他一脚,“江夏王府的大火是怎么回事?”   那人被吓得涕泪横流,“我不知道啊!按说,王府里是有池塘的……但似乎,那地上都浇了油,特别易燃,半夜里哗啦一下就着了……啊,据说江夏王也在里面,他本来要造反的!皇帝还那么小,幸好贵人们决断得快……”   “你这人说话怎么颠三倒四!”宋宣大怒,“谁要造反,谁在戡乱,你也不看看面前的爷爷是谁?!”   那人抱着脑袋瑟缩在地,好像笃定自己是要死了,连话也再说不出一句。   “江夏王呢?”终于,马背上的胡人,缓缓地开了口。   这还是他第一次开口。这升斗小民不由得怔怔地抬起头,透过朦胧泪眼,却看不清晰这位大将军的表情。只见他那昂藏的身形挡去一半日光,在他身上投下深渊般的暗影。   “江夏王……”他摇摇头,“小人不知,不知道啊……只是听闻,王府中的人,没有一个活着出来的,连光禄勋和北军司马都尚且没有消息……”   “你说什么?!”宋宣拔剑便要砍杀了他,顾图喝了一声:“宋宣!”   宋宣悻悻地停手。顾图胯下马匹不安地走了几步,被他勒住,半晌,他挥了挥手,“放他走吧。”   那人千恩万谢,顾图只作不闻。他知道待那人走到了安全的地方,恐怕仍要回头啐他们一口的。   天色已渐渐敞亮。洛阳城只在南边开了一道供百姓出入的小门,城楼上挽弓警戒的士兵身影渐渐清晰。身后,淮南王的大军正在一步步逼近。   顾图回头,望了一眼自己身边紧跟着的骑兵。不知还有没有一万之数,在前夜,他还曾有五万兵马。   在前夜,他还曾让士兵们欢饮达旦,他还曾与江夏王把酒言欢,说只要等得一日,便可以鲜衣怒马地入城受赏。   他们算过淮南王的行路速度,但所依据的却是李行舟文书中提供的情报。只不曾想,他们从一开始,就被骗了。   王府的大火,在耀目的黎明下渐渐趋于消歇,似乎意味着那画栋雕楼已全被烧尽。也不知殿下……有没有好好儿地逃出来。   他们明明约好了的……明明约好了的!   可殿下,却再没有给他任何的吩咐了。   他以为已经过去了很久,可是抬头时,那残曙仍留在天际,又似乎只不过是一瞬。   马儿骤然惊嘶,他慌乱勒住,却见南道上也行来一片大军!   “……长沙王。”呼延弁认出了那军队的旗帜,“南方的藩王,果然久有反心!将军,我们被夹击了!”   不错,是三面夹击。   但顾图仍然远望着洛阳城内,仿佛想从那滚滚浓烟之中辨认出什么踪迹。可他直望到眼眶都要干涸了,却望不见。   “将军!”宋宣急了,一把拉住他的马辔头,“我们快逃吧!往北逃,北边还是我们的地盘!”   顾图的马匹被他拉扯,自己奔了出去。顾图却突然使力掉转了马头,手挥长剑奔往洛阳城去,一马当先出了树林,立刻被城上守兵发现,成片如蝗雨般的箭矢便向他们飞了过来!   “兀那蛮子!”一个五大三粗的汉人将领站上了城楼,在他身后,翻出了一面龙凤腾舞的大纛,“叛贼顾晚书已受天诛,各路勤王兵马亦已将尔包围,尔速速束手就擒,或可免于一死!”   顾图听了,却根本不去思索其中的意味——什么已受天诛,什么束手就擒,他不相信,他至少要见到殿下的尸体——他低下身子一探箭囊,大掌拂过六石的长弓,“唰”地一声,铁箭破空飞出,正正钉入那喊话将领的咽喉!   那将领甚至连一句呻吟都不及便重重往后倒下,双眼圆睁,鲜血横流,已是气绝!   城楼上的守兵无不惊慌失措,有人大喊:“反了,反了,顾图反了!胡人反了!”又有将领模样的人站上来道:“怕什么怕,放箭!都给我放箭!”“都是匈奴的反贼,不必顾惜,杀光为止!”   刹那之间,城楼上的箭镞如雨射落。顾图将牙关几乎咬碎,迎着箭雨便冲了上去,身后千锤百炼的精锐骑兵亦发出震天动地的吼声!而就在这时,南边的长沙王兵马也冲杀了进来——   上有箭雨如阵,下有追兵包围。北地骑兵虽然骁悍,却不敌对方人多,不断有人坠马而亡,被敌人的长矛刺破肚腹,尸体勾在矛尖,耀映在冷而无情的日光之下。   “将军!将军,快逃吧!”是宋宣的声音。他千难万险地冲杀到顾图身边,顾图的眼中却只有那一座不肯开启的巍峨城门。   宋宣又反手一剑将偷袭者的脑袋削去,“你们!说什么胡人汉人,北方六郡胡汉杂居,朝廷一视同仁,你们杀的也是自己人啊!”   然而刀光剑影之中,人人杀红了眼,根本不可能听他说话。宋宣自己都觉自己好笑,在这九死一生时分,却还想扯着他们的衣领去跟他们辩个分明,辩我们纵是胡人又如何?自己是纳粮服役的编户,顾图是亲受册命的将军,我们到底哪一点让你们容不下了?   “将军……”宋宣颤声唤。   顾图杀了数十人,身上却也已受了重伤。陈年的旧伤都被刺穿,鲜血染透重衣,又掩着银甲嵌合的缝隙汩汩地流下来,仿佛那不知人情的铠甲也会流泪。他抛下长沙王的追兵一人冲在最前,城楼上的守兵慌乱地再次拉满了弓,在将领挥下手臂的一瞬,数十支沉重铁箭便齐齐朝他射落!   顾图想也不想,重重一鞭,便要硬闯过去——   却有一人一马挡在了他的前面,刹那之间,马死人坠,而顾图的马受了惊,也连连后退直到退出了箭阵!   顾图睁大眼睛:“宋宣!”   那突然冲上前来、为他挡住了致命一箭的人,却正是宋宣。   宋宣跌下了马,身上立刻又被扎了数箭,两人不远处烟尘滚滚,是长沙王的大军终究渐渐地缩小了包围圈。   “快逃……将军!”宋宣拼命挣扎着半坐起来,却又立刻往前仆倒,“江夏王……死了……汉人……不可信……去北方……将军!将军啊!”   他连唤两声将军,终于气力不济,身躯沉重地倒在了沙尘之中,鲜血浸透了他身下干燥的土壤,几乎蔓延到顾图的马下。   顾图仰天长啸,凛冽的天光刺得他眼中流下泪水,心中却终于已失去了知觉。   他做了一辈子的汉人,他做了一辈子的忠臣。   可他与汉人、与忠臣之间,却仍然隔着半空的飞沙,乱箭的战场,和那永远不可向迩的城楼!   他不知自己是如何鞭打着马匹,他不知自己是如何挥舞着长剑。这一日恰恰是天色晴好,日色冰凉,高风肃肃,洛阳城衣冠凛凛,无一丝虚伪的云作掩饰,就那样沉默地睥睨着他。   他终究被这座城池所拒绝。   他终究举起长剑,嘶吼着,带着最后残余的兵马掉转了方向,往北奔杀。这一座沉默的洛阳城,连同宋宣的尸体,连同江夏王,连同他的所有忠诚和爱欲,终究全都被他抛在了身后。   一路向北。   绍正元年十二月初二,洛阳大乱。江夏王麾下胡骑与北军、光禄相抗不得,江夏王自焚府中,淮南、长沙、河间诸王率兵勤王救驾。征北将军顾图,本匈奴人,北逃,至离石,招集旧部五万余众,呼延弁等上大单于之号,叛于朝廷。北郡胡虏云集响应,朝廷自救不暇,旬月之间,六郡皆叛,天下大乱。   曾经美景柔歌、富贵升平的洛都盛世,也随着顾图这一叛,被一脚踹落了不可见底的深渊。 第60章 尾声之一.出塞(HE)   1   暮春三月,北地。   不断有南方前来逃难的百姓,络绎不绝地进入这深沟高垒的城池之中。这是一座匈奴人的城池。   江夏王死,幼帝下落不明,河间王占得先机,最先进宫坐上了御座,但其封地立刻就遭到淮南、长沙等南方诸王的攻打。另一边,吴越亦举兵反叛,称自己才有资格继承大统,乃从海上攻入东莱郡,兵锋逼近北海、济阴。中原陷入大乱,百年望族惶惶难安,甚至狼狈出奔,到如今三个月了,洛阳城中尚不曾推出一个正统的皇帝来,而洛阳城外自号正统的“皇帝”已有了四五个,旋起旋灭。亦是因此,即使北方匈奴的势力日益壮大,他们也无暇多管。   顾图站在烽燧上向北望。他头戴匈奴王的金冠,胸前佩了北单于送来的象征天神的玉链,在长袍外穿了一身铠甲,佩剑却仍然是精绝国的那一把。   百姓多难,许多奔至北地犹不安心,甚至出塞往匈奴、西域逃去。顾图已给北匈奴单于、也就是曾经的左贤王去了信,望他们善待这些百姓;但这些人的前路究竟会如何,顾图已管不着了。   他是终将被载入史册、受万世唾骂的胡虏,但他不后悔。   他曾经为了洛阳鞠躬尽瘁过;但那个洛阳,却将他的爱人吞噬掉。顾晚书既死,顾图也便不必再存在,他又换回了他的匈奴名号,称撑犁孤涂,那是匈奴语“天之子”的意思。   夕阳慢慢地沉入了塞北的天际。   “单于。”周勤顶着夕阳的余威,气喘吁吁地爬上了烽燧,“我阿爹有事请您回郡府一趟。”   “好。”顾图回转身,看她忙着擦汗,不由得道,“这种事情,让骑兵来通传便可,你不必亲来。”   周勤笑得咧开了嘴,“我高兴。”   顾图摇摇头苦笑,与她擦肩而过。周勤怔愣地望了半天他的背影,又连忙快步跟上前去。   他们上一回告别,还是在风雪漫天的十一月,那时候单于——顾将军——看上去还是那么意气风发,在江夏王的鞍前马后,像要与江夏王一同去奔赴一场盛事。   周勤的目光往下,落在了顾图的右手上。北逃途中,他始终紧握马鞭,五六日不曾合眼,直到从马背上摔落下去,士兵们将他的手强行地掰开、将马鞭扯了出来,才发现那手掌心已寸寸皴裂,鲜血都结成了凝固如河床般的痂。用药之后仍要骑马,伤情往复多时,最后那疤痕便再也难以复原。   “单于,我还听难民们说了一件事。”周勤静了半晌,开了口,“说是年前,河间王身边曾有个叫李行舟的策士,被淮南王抓走,后来自己逃了。近日有人在洛阳城北邙山的山崖下发现了他,似乎是摔死的。”   “李行舟?”顾图一怔,喃喃,“北邙山?”   周勤点点头,“阿爹说,这个人过去曾给您和……给您写过信,是不是?”   顾图一言不发地继续举步。北邙山中,有中原顾氏十数代的帝陵。李行舟到底是如何死的,已无人知道,也无人会关心了。   只是他曾经视李行舟为仇雠,如今李行舟死去,他似乎又少了一个可以在心中耻恨的靶子。不知若殿下在此地,会作何评价?会笑话他吗?会鼓舞他吗?还是,殿下什么都不会说,只会抱着他,同他撒娇?   “单于。”周勤觑着他的脸色,认真地道,“我不知道其他地方怎样,但北地的兵马,永远听您的调遣。您若要入洛为江夏王复仇,我们也一定会誓死跟随。”   “谢谢。”顾图淡淡地笑了笑,“誓死跟随啊……”   已将入夜了,出塞的人流却仍未断绝。有携家带口的,有孤寡一人的,各个都面如菜色,像在人生的重压下说不出话来。沙土地并不好走,但他们一步步,走得还算坚实,总相信只要出了关塞,外头再难、再苦,总也比战乱初起的中原要强。   他要复仇,当向谁复仇?向这些逃难的汉人,还是向守城的士卒?那么多人,匈奴人和汉人,也都“誓死追随”着他,可他要如何向他们解释,那繁花似锦的洛阳城背后的无边陷阱?   “……或者,”周勤低声道,“您若想……出去,出塞外去,我也愿意……”   顾图微微一顿,“这是你的意思,还是你父亲的意思?”   周勤咬住了唇,“是我的意思。”   顾图看她半晌,终于,什么也没有回应地转身离去。   “单于!”周勤追上前,急道,“我知道单于宅心仁厚,不肯见百姓和士卒受苦,何况他们从南方逃过来,都已经很疲惫了。我们可以出塞去,在漠南建立王庭,北方六郡也仍然在我们掌握……”   “我还要寻人。”顾图简单地截断了她的话。   周勤怔愣地站住了。   他还在寻人。   长空中有北归的雁行,凄厉地叫着飞过,飞越那辽阔的荒冷的边疆。而顾图,却像是一只永远也无法归巢的鸟儿,在这世上踽踽独行。   他还在寻人,他还未放弃。   “喵呜……”   一声微弱的猫叫,先是窜进了周勤的耳朵。她抬眸四望,“哪来的猫儿?”   从南边的道路上,却正奔来一只花猫,跑一跑,停一停,又回头望一望。身子半截遮挡在沙土里,露出一双顽皮的圆眼睛,看了看顾图,又往回跑去。   顾图呆住,“那是……”   那猫儿跑回路边,路边停了一乘马车,车边的人生得胖,正抬袖擦汗。周勤吐了吐舌头,“阿爹怎么来啦。”   顾图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去,一把掀开了车上厚重的毡帘。   周缗在他身后毕恭毕敬地道:“单于,我们在南边的路上发现了他……”   “水……取水来!”顾图伸出颤抖的手,一把夺过了水囊,便攀进了车厢。哗啦一声,毡帘落下,厚重得透不进一丝光亮。   周缗、周勤父女对视一眼。而大漠上的太阳也于刹那间沉入了沙海,夜幕不分胡汉,终于将这荒莽边塞平静地、温柔地包裹。   2   车上有两个人。   坐在一旁的是吹笙,一身褴褛衣衫外披了一件北地的长袍,揽紧了,沉默地向顾图抬眼。在他的膝上,躺着一个昏迷的人,因身材颀长,那人的腿晃荡着落到了车帘下,身上盖着一件大氅,也遮住了他的表情。   顾图将水囊灌入他的口中,他猛地呛咳出来,却仍然不醒。吹笙突然又哭了出来,喊了一声:“殿下!”   顾图面色大震,却垂下眼帘,像不敢去看他们,疤痕遍布的手徒劳地握紧了水囊,最后,他给自己灌了一大口,又猛地俯下身去往殿下的嘴中喂去。   吹笙吃了一惊,但还是帮着扶住了昏迷的人。顾图闭了眼,相触的唇是那样冰冷、那样干燥,他一一以水流润过,在旁人不注意的刹那,甚至还轻轻地舔了舔。   他直起身,终于可以直视殿下的脸容。   憔悴无光的脸容。仍然是英俊的,却极瘦,眼窝比以往更为深窅,长眉微微地蹙起,像在梦中感知了什么痛苦。吹笙轻轻地说道:“殿下昨晚还醒来过一回的……他问我,我们在哪儿,我说已到北地郡了,他就安心地睡去,直到现在……”   马车慢慢地停了下来,周缗撩开了车帘,“单于,我们到官舍了。”   听见单于二字称呼,吹笙不自觉地抖了一抖。   周缗看了一眼江夏王,知道暂时还难以挪动这几人,叹了口气。   吹笙紧张地道:“他们说的是真的……您,您真的做了单于了?”   “是啊。”顾图似乎很平静,“如今这北地,便是我临时的王庭。”   “您会打到洛阳去吗?”吹笙又问,“中原人都说……说您想自己做皇帝……”   顾图干哑地笑了两声。   吹笙感觉自己不该说这话,微微赧然地垂下了头。就在此时,小泥巴跳过周缗,径自窜入了车中来,往顾图肩膀上蹭了蹭,又落到了江夏王的身上。吹笙连忙把它挪开,它还不高兴地喵了两声。   “其实,我们原本,被困在王府的书阁中,四面都是追兵,是必死无疑的……”吹笙忽然道,“殿下命人将人鱼膏灯中的膏油都倾倒出来,他说,他绝不会死于病榻,也绝不要死于旁人的侮辱……”   冲天的火光仿佛再次耀映于脑海。烈烈的风沙吹过,在沉默的间隙里,顾图轻抬手去抚平了江夏王的眉峰。   在吹笙抽抽搭搭的叙述中,他拼凑出了当时洛阳城中情形的大概。   他们刚刚逃出书阁侧门,殿下的病症就发作了起来。   “都怪我,是我没看好殿下的药,让殿下中了李行舟的毒计……殿下热毒发作,全然走不动路了,我只是出去了半个身子,便看见到处都是巡逻的敌兵,没有法子,我只好拖着殿下躲进池塘。我原本没抱多少希望,谁料他们并不救火,只是在外头观望着火势,似乎是端等那大火将殿下烧死;到后来,又出现了好几拨的军队,似乎是好几个王,竟互相厮杀起来……啊,还有皇上。”吹笙咽了口唾沫。“他已不是皇上了——他一出去,就自己逃了,我抓不住他——不知他去了哪里,听闻他下落不明?”   顾图只是点了点头。   周缗接过话头:“恐怕凶多吉少。”   吹笙黯然。   顾图见他哭得伤心,终究没有多作追问。回望江夏王,话音亦低沉下去。   “我抱他进去。”   3   官舍之中,一应陈设用物都朴素无华,显见得这里只是时时往返北方六郡之间的单于临时落脚的地方。   顾图将江夏王放在了床上,又去打水来给他擦身。隔了几重帘幕,周缗、吹笙避让在外,只能忧心地望着。   周缗仰着脖子禀报道:“他们昨晚在北地郡外的哨卡边歇息,被您派去搜寻的人正好撞见,所以连夜送了过来。本来士兵也不认识江夏王,只是听他……”指了指吹笙,“总是在叫殿下、殿下的。”周缗又对吹笙道,“这回是你运气好,若在南边地盘上你也敢这样叫,迟早累你的殿下掉脑袋。”   吹笙委屈地低声,“小人只是改不了口……”   “以后没有殿下,也没有小人了。”帘内的顾图却说,“吹笙,这里无大碍了,你去好好休息吧。啊,”他拎起不知何时溜进来的小泥巴,“把它也带去休息,洗个澡。”   听见要洗澡,小泥巴立马扑腾起来,顾图毫不留情地提着它走到帘下,将它扔进了吹笙怀里。顾图又道:“周府君多多费心。”   周缗自然领命称是,便带着这一人一猫离去。一时间,小小的房舍里只剩下顾图,和那尚在昏睡的江夏王。   不,他已不是江夏王,而只是顾晚书了。   顾图走回来,站在床边,叉腰看了他半晌,道:“还不醒么?”   他已察看过了,顾晚书身上伤口不多,都已包扎妥当,那一双多情的眼眸却迟迟不愿睁开,恐怕是前些日子累得狠了,在补觉而已。他转身去卸了铠甲和佩剑,脱下金冠,晃了晃脑袋,对着铜镜将长发往后爬梳,便对上自己那浅褐色的瞳眸。   三个月了,他虽然从未放弃过寻找,却也从未想过会真的找到。   他狠狠地咬了一口嘴唇,想确定这是不是自己在做梦。痛感迟钝地湮灭在血锈味中,他回到床边的簟子上坐下,将头轻轻靠在了顾晚书的身边,伸出手去,握住了他的手。   他不知自己是何时睡去的。只感到有温柔的手在抚摩他的头顶,将他的乱发一一地捋齐,俄而又摸上了他的鬓角,令他有些痒地皱了皱鼻子。接着便听见一声轻笑,伴随着咕噜噜的肚子叫。   “顾图。”那个玩世不恭的笑声在唤着他,“孤饿了,快给孤弄吃的来。”   他蓦然从梦中惊醒。   躺在床上的顾晚书眨了眨无辜的双眸,一手还在空中,一手摸着自己饿扁的肚皮,道:“大单于,我好饿了。”   4   七月,正是塞北荒原上水草丰茂的时节。南单于顾图领部众百姓十余万,自北地郡出塞。此后不久,中原顾氏王朝倾颓,彻底陷入了数百年的战火,这却与他们再无干系。   高耸的长城烽燧的北方,顾图勒住了骏马,望向大漠沙道络绎不绝的人流。他的怀中还抱着一只不时挣揣的小花猫。   又一骑马从后头慢慢地踱了上来,直到他的身边。顾图转头,道:“明明给您备了马车……”   “我高兴。”顾晚书任性地说。   英姿勃发的少年在马鞍上挺直了背脊,握住缰绳的姿势好像生来就应该做一名骑士。他已经半年不曾服散了,也根本无处能给他寻来寒食散,当咳嗽的时候,顾图只能抱着他、哄着他,给他喂下匈奴大夫开的土药。不过这段时日下来,他连咳嗽也很少了。   不知若去了塞外,他的病情会不会还有反复;但他看起来,却像是一刻也等不及了。   顾晚书对顾图说,我想去瞧一瞧匈奴人的草原。   顾图自然是听从他的。时至今日,若顾晚书说他想当皇帝,想必顾图也会二话不说地跟随。但顾晚书自大火之后却已像变了个人,他再也不提洛阳城中的事情,成日里除了读书便是逗猫,还恨不得把自己挂在顾图身上。   他也不许顾图再叫他殿下,他要听的是“晚书”。但这名字说出口却令顾图羞耻,好像能联想到很多不干净的床笫之事。还有一回,顾图在星空下的庭院中擦拭那把旧剑,顾晚书面对面地看了许久,忽然道:“李行舟也许去还剑了。”   顾图一愣。他还以为顾晚书已将李行舟这人忘记了。   “真是奇怪。”顾晚书摇着自己最爱的那一把藤椅,望向辽远不可触的夜幕繁星,悠悠然地道,“如今再想起先帝和李行舟,我竟然不恨他们了。”   少年春水般的眼眸里也落着星子,拂动清浅的涟漪。猫儿踩上他的胸膛,抬爪子轻轻拍他,他避开了,又抱起小猫笑得快快乐乐的。   “顾图。”他说,“你真是个了不起的人。”   顾图想到他那一夜的神情,便不由得静静地笑开。却听见顾晚书在远处叫他:“想什么呢?我先走一步了!”   顾图一怔回神,抬眼,顾晚书却挥舞长鞭大笑着,已在前方数丈远的地方。更远处,是一轮长空旭日,正挟着峭劲的早风向他刮去。   顾图嘴角一勾,一鞭往空中甩过,发出哗啦的震响,马匹便往前奔去。不过片刻,你争我赶的两人便并辔奔驰起来,往那朝阳初升的沙海尽头,有金色的朝霞沿着无垠的地平线徐徐展开,炫目的日光将他们无私地笼罩。   他们终于将边塞与乱世都抛在了身后,渐渐地消失了那两骑自由的踪影。 第61章 尾声之二.出塞(BE)   1   漠北的那一位遥远的匈奴单于去世时,中原仍在战火兵燹之中。这一支单于血脉子息单薄,老单于原是以左贤王身份继位,膝下又无子,各个侄儿之间争斗不休,匈奴长老无法,只得派出使者南下报信。   长城以南,洛阳之北,还盘踞着一位所谓的南单于。他兵力雄厚,威名赫赫,征战四方从无败绩;比起那些不成器的王子,还不如让南单于领匈奴全境,更为可靠。   北匈奴的使者本也是旁系的王子,他在一个晚秋之日,带着十余人的队伍出发了。沿途经过了荒原戈壁、绿洲草原,到边塞下,见秩序井然的胡汉戍卒,出示了自己的文牒后安然入关。又听闻南单于此刻不在北方,而正在洛阳附近打仗,使者犹豫了些日子,还是决定往南行去。   使者从小生活漠北,曾听闻中原王朝十分强大,有千门万户的恢宏宫殿,有青绿色广袤的农田,有美丽的女子穿着柔软丝绸在楼阁间招摇。然而此次南下,自北地,到三辅,过函谷关,却只见旧都古城皆一片凋敝,久无人居的宫室生出了荆棘,城邑之外的农田更全都荒芜,鸡鸣之声不闻,各地难民流离于道路。使者身上原还穿着象征身份的刺绣长袍,见难民面黄肌瘦、目露凶光的模样,忍不住心底发虚,将衣袍全都换掉,昼伏夜出地小心赶路。   然而,越靠近都城洛阳,却越见疮痍满目。比起三辅,这里都是新近曾遭兵祸,似乎南单于的大军总比使者要快一步,如飓风,如烈刃,将所有生机都寸草不留地割落。使者既紧张不安,又难掩失望,甚至对那南单于生出了一丝埋怨之情:若非那人残忍暴虐,这繁花似锦的一切又怎会在一夜之间消失殆尽?   ——说是一夜之间,或许也不确切。自从中原顾氏内乱,江夏王死,河间王起,吴越王叛,淮南王篡……起起伏伏,十余个似皇帝不似皇帝的人都坐过了洛阳北宫的御座,到如今,已是十余年过去了。   使者也听说过许多关于那南单于的故事。说他原本是生活在洛阳城中的匈奴质子,不知怎的得了机缘,获得了当时临朝摄政的江夏王的提拔,经历几次战事,功勋卓著,手底渐渐聚拢了兵马;永安宫兵变后,为避纷争,在北方六郡惨淡经营,直到洛阳内乱,抓住机遇,造反称王。匈奴老人都说他有天纵的好运气,每一步都险险地踩过,但每一步都只让他更强大——中原内耗已久,到今日,他即使攻入洛阳,似乎也不再奇怪。   直到洛阳城外,使者抬起头,却猛然见到了匈奴的旗帜。   他这才知晓,南单于,已经彻底占领了洛阳城。   2   听闻是漠北来使,洛阳城西的守军不敢怠慢,立刻通传。使者等待了约莫两个时辰,四名黑衣胡骑出城来,卸了他们的防身武器后,将他们迎入城中。   洛阳城的荒乱比使者这一路上所见的任何城邑更甚。他曾听闻洛京之豪奢,朱雀大街可容八匹马并辔而行,太极殿的瓦顶上有两条狰狞欲飞的纯金的虬龙,在太阳底下令人无法逼视;数十家百年望族屋宇连城,园林相属,池苑中夜夜传来不绝的笙歌,比之皇帝住的宫殿亦不遑多让;又有东西二市,人头攒动,各国游商使臣来回穿梭,还有永安、永宁数座佛塔,终年佛香缭绕,信徒络绎,唱经声直入云霄……   可他此刻所见,却只有一座连着一座的废墟,砂石土瓦在冷冷日光下散发出腐烂的气味,路上尽是黑衣的兵士,兵士身后的断壁残垣之中,偶尔会见到百姓褴褛的身影。   他的心情越发沉重。   胡骑将他领到了一扇倾塌了半边的红漆大门之前。门前还有两座断了头的石狮子,却仍然比他高出数尺,他仰望着,想这宅邸过去一定非常气派。   “单于请您进去。”   他低下头,匆匆迈过了门槛。   广厦九间,处处是刀兵劈裂的痕迹,看不见的地方生出了潮湿的青苔。路上经过一座极大的池塘——或许,应当称作湖泊,水中满是污黑的藻类,伸入池中的台榭那原本雪白的梁柱上也布满肮脏的霉点。再经过一条长长的藤萝枯萎的走廊,他便见到了传说中那个三头六臂、鬼面狰狞的南单于。   南单于原本背对着他,立在一间瓦顶都被掀飞的房中,忽而转过身来,见了他,便一笑,“使者辛苦了。”   使者连忙行礼,又抬起眼,偷偷去瞧那南单于的样貌。算来今年南单于当近四十岁了,身材魁伟,颌下有短而粗糙的胡茬,长发笼在铜盔之中,露出宽阔的额头,一双浅褐色的眼睛,目光炯炯,像太阳一般无情地照临下土。南单于摆了摆手,道:“北单于是我叔父,未能亲到吊唁,是我的不是。”   他穿着一身胡制的盔甲,蓄着长发,胸前垂下北单于过去送来的、象征身份的玉链,不管怎么看,都是个彻头彻尾的匈奴人模样。但他说的话,却文绉绉的,又像一个礼数周全的汉人。   使者将此行千难万险携带过来的文书拿了出来:“王庭的长老派我来使,是希望南单于能主持局面,如今的王庭,争夺单于之位的小辈,都比不上南单于您的英武高明……”   南单于接过了文书,却不看,只道:“你是从北地郡入塞的?”   使者一怔,“是。”   南单于淡淡地笑了笑,“从北地郡,经三辅,过函谷关,再沿东向的大道入洛阳。十余年前,我也曾这样走过一次,只是那一次,我没能走进洛阳城。”   使者不言语了。那十余年前的事,便连中原人也说不清楚,他一个土生土长的匈奴人,从道听途说更拼凑不出什么,根本无从接话。   南单于在这房间中抬脚走了几步。这里的堇青石地面连同砖墙都是一片焦黑,床榻、帘幔、桌案早已烧得残缺甚至不见,而金铁所制的烛灯、酒盏等则都熔得变了形,歪倒各处。南单于将倒下的一一扶起,残缺的一一抚摸,动作极轻、极慢,好像还在一一地辨认它们,曾经是如何的面貌。   使者不能明白,但也不敢出声。在这一个原本很大、被大火烧过后又显得很窄的房间里,像有什么逼仄的东西齐齐向他压下,压得他无法呼吸。他想也许那是十余年前的记忆的暗影,抑或,只是来自南单于那晦暗不明的眼神。   南单于绕过床榻,进入了后头的房间。使者跟了过去,在门边就看见里面烧尽的黑灰几乎堆成了小山,但仍有一些竹的木的残片,与红的缨络,在黑灰中探出头来。   “这是一间书阁。”南单于低声说。   因为人的进入,微风涌起,将灰烬都吹得飘飞起来,几乎逼出使者的咳嗽。他不得不站在稍远的地方,看着南单于走了进去,片刻,南单于忽然弯下了腰,捡起来一片什么东西。   使者定睛看去,那像是……像是一小块残断的玉。   “……找到了。”   南单于的声音更低了,低得宛如深渊中迢递的回响。   使者忽然似明白了什么。再望这四周,不似宫殿、却大得吓人的宅邸,莫非就是曾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江夏王的宅邸?   他在找什么,江夏王吗?   可使者明明听闻,早在十余年前的内乱之中,江夏王的尸体便已被河间王抛在了荒郊野岭。后来似乎是有好心的百姓将他收殓在了北邙山中,南单于若是想去拜祭,应当随时都可以去的。   若不是在找江夏王,那么,他又到底是找到了什么呢?   可是南单于当然不会再予他以回答。他不过是个彻头彻尾的局外人,旁观了南单于来到江夏王府的这一日,却终究不能明白南单于那沉默地燃着灰烬的眼神。   最后,南单于拒绝了匈奴长老们的提议。   那是在半月之后,他坐在洛阳北宫恢宏的御座之上,面对着匈奴使者。   “我已经孑然一身地征战了十余年,”他说,“我感谢亲人们的好意,但我终究是回不去了。”   使者攥紧了手中的文牒,不知为何,有些执拗地劝他:“我入塞大半年,实在已看厌了中原的模样,汉人狡诈多疑,权欲熏心,颠覆了自己的盛世,单于又何必在这种地方久留?我们一起回去——”   “一起回去,我的将士们怎么办?我的百姓们怎么办?”南单于打断了他,然而声音是温和的,好像已宽容了他的不知趣,“我可以派一支兵马,护送你到塞下。至于王庭中的事情,请恕我无法分心参与了。依我看,匈奴有一个好处,那便是不拘血统,强者为王,你说是不是?”   “使君啊,你知不知道汉人有一本书,叫做《春秋》?”南单于还说,“我起兵反叛之日便已清楚,春秋史笔,一定是容不下我的。时至今日,我更不可能抽身而退。   “我这一生,终将在这异乡之地,声名狼藉而死。”   3   送走匈奴使者的这一晚,南单于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回到了二十多岁时意气风发的模样。他梦见自己骑着那一匹失而复得的名叫小泥巴的劣马,一步、一步,不回头地,行出了戒备森严的关塞。在远方,有一轮长空旭日,正挟着峭劲的早风朝他刮来。   他抬手挡住那日光,却听见轻快的笑声。俄而他的身边又行来一骑,马上乘者的笑如阳光般耀眼,几乎令他看不清那日思夜想的容颜。但见那薄薄的唇角一勾,对方一鞭往空中甩过,发出哗啦的震响,马匹便往前奔去。他一惊,立刻抢奔而上,不过片刻,你争我赶的两人便并辔奔驰起来,往那朝阳初升的沙海尽头,有金色的朝霞沿着无垠的地平线徐徐展开,他听见那人温柔的声音在风沙中坠落,他在唤他:“顾图。”   “顾图,我们一同出塞去。” 第62章 番外   1   出塞之后,顾晚书竟变得不能喝酒了。   也许是因匈奴巫医的叮嘱:他瞅着那巫医神神叨叨,原本绝不肯接受蛮夷邪法的治疗;奈何顾图关心得紧,每晚每晚都要抱着他求他,他挨不过,只好让巫医来施法。巫医给他跳了一段乱七八糟的傩舞,勒令他服一些乱七八糟的草药,这也都罢了,然而竟还要求他戒酒!结果,不知是否那草药的作用,当他好不容易瞒过众人眼目,偷得了一壶波斯的三勒浆灌入喉中,竟然恶心得吐了出来。   龟兹国的宴会还未结束。席上被顾图管得滴酒不沾,他是偷偷溜到厨下来的,几名下人见他穿着匈奴人的盛装,知道他是国王的贵客,任他顺走了酒壶也不敢做声。他绕出厨房后门,便见土墙围就的宽广院落,几棵沙棘树上结了一簇簇金黄的果,沉甸甸地压低了枝桠。他好奇地走过去摘下一颗,小心地咬了一口,立刻酸得他扔了出去。   皱着眉头,已忘记自己方才饮酒的不适,只剩下对这果实的埋怨。四处走走看看,土墙上有隐隐的浮雕,他也看不懂,但墙缘却铺了银砖,当月亮升上天空,砖纹便似化作了银色的波浪,映出遥远的月华。   再往外多走几步,便是龟兹国的都城市井。虽在大漠之中,但因正临商道,也十分繁华盛丽,只是到夜半了,万籁俱寂,只有干燥的风沙拂面。胃里翻江倒海的劲头过去,顾晚书感到了一丝疲倦,半靠着土墙坐下——这匈奴人的衣裳,箭袖长绔,既朴素又方便,他倒是毫不心疼。   西域的夏夜,有些微的凉意,但醉意上了头,却不觉冷。   想起有一年冬天,顾图还送了他一件羊皮袄子,他穿上试了试,顾图就笑得停不下来。他怒不可遏,以至于把那袄子锁在了衣箱最里层。而要说保暖,他还是最喜欢顾图送他的第一件礼物——那件火狐皮的大氅。   身后的王宫大殿传来隐约的欢声笑语。顾晚书抬头怔怔地望着这异域的月亮,冷白色的,上头仿佛有山川沟壑的阴影。   “原来在这里。”   一个如释重负的声音。他都不用回头便知道是谁,他也没有回头。那人走过来,两手却都提满了东西,旁边还有一人陪着,拍着那人的肩膀道:“找到了,安心了?”   顾图望着顾晚书的侧脸,叹口气,“回去了回去了。”   魏晃抱胸而立,他如今穿着织金的长袍,脖颈手腕俱是金银的首饰,只是头戴的冠冕不知扔哪里去了。看了看顾晚书,又看了看顾图,道:“你今晚喝了不少,明日特许你晚些来见我。”   “是是,谨遵王命。”顾图敷衍地说着,走到顾晚书身边,顾晚书却哼了一声:“不就是个龟兹的草头王,有什么好神气的。”   祖宗!顾图几乎叫了出来。魏晃却没生气,还笑嘻嘻地凑到顾晚书面前去,看了他两眼,道:“你喝醉了,本王不跟你计较。”   “你才喝醉了。”顾晚书翻了个白眼。   魏晃摆摆手,与顾图说了两句话便径自转身离去。这让顾晚书感觉自己像是顾图身边带的一个无足轻重的孩子,大人说完了话后,对他连招呼都不打一个的。   夜色如水,顾图在他身边蹲了下来,好脾气地看着他,“我们回去吧,嗯?”   顾晚书的目光扫过他手边提的东西。顾图亮给他看,“都是你喜欢的小菜,魏晃看你在席上没怎么吃,特意给你留下的。”   “哼,谁要他的恩惠。”顾晚书嘴硬道。   顾图笑道:“那我也不能饿着你啊,晚书。”   这一声“晚书”唤出了口,顾晚书的脸色便像扭曲了一下,渐渐地终于柔和下来。他将一双流波的双目睇着顾图,薄唇一张、一合:“拉我起来。”顾图便没有法子,只能认输地朝他伸出了手。   抓住了顾图的手,顾晚书便快活地一跃而起,也不管顾图要怎样单手提好那些食盒。一边顾晚书还叨叨:“你喝了多少,为什么不趁早出来?越到夜里,便越是凉,今晚睡不好怎么办,明日不许你去见他了……若没有你帮忙,他能当上这个王?还耀武扬威的,他,他还叫你哥哥!”   顾图只是笑着听,不反驳,任他拉拽着自己的手往那无人的街道上走。进了客舍,顾图刚将手中东西放下,顾晚书却从后头贴了上来,一边磨磨蹭蹭地要脱他衣服。   “做什么?”顾图一怔,这时却感觉顾晚书身上发烫,顿时吃了一惊,“怎么回事?”   顾晚书见他转身,却先去亲他的唇。   嘴唇还未相碰,顾图已闻见他身上的酒气。三勒浆与别的酒还不同,有一股艳烈香气,顾图连忙推开了他,抓着他肩膀紧张道:“你真的喝酒了?”他原还以为魏晃是说笑的。   顾晚书不高兴了,“那又怎样?难喝死了,亏他还能夸下海口……就为了这玩意儿,让孤跋山涉水,跋山涉水……到这破地儿来!”   顾图凝视着他,脸色阴晴不定。在不太清醒的时候,顾晚书偶尔还会自称为“孤”,在他内心深处,仍然保有一份无人可触犯的尊严。只是顾图亦清楚地知道,自己所爱的,正是这样的一个顾晚书。   顾晚书见他半天不答话,自己却先慌了,去扯他的衣袖,“你做、做什么?孤说得不对么?孤讨厌那酒……”   顾图叹了口气,将他拥入怀中,“不,我只是担心,你不当喝酒的。”   顾晚书奇异地安静了下来。在这门窗紧闭、灯火飘暗的房中,他静静地听见了顾图的心跳,半晌,才道:“顾图,孤在过去,可是千杯不醉的。”   “我知道。”顾图微笑道。   “可在过去……在过去喝的酒,都不快活。”他轻轻地道,“孤今晚望见这西域的月亮,想知道这月亮和洛阳的月亮有何差别,才发现,孤已忘记了洛阳的月亮是什么模样。”   他的话里像有些遗憾,但并未后悔。自己先从顾图的怀抱中跳出来,笑道:“我当真饿了,顾图,我要吃东西。”   于是两人又手忙脚乱地将桌案清理出来,将食盒打开,小菜虽然有些凉了,但还是溢出诱人的香味。待顾晚书吃完,顾图也已经将热水准备好,又伺候这个祖宗去洗澡。谁料顾晚书险些在浴桶里睡着,还是顾图眼明手快地将他提了出来,把半梦半醒的顾晚书擦干了身子抱回床上。   顾图自己收拾了半天,回来时,顾晚书已在呼呼大睡。他轻手轻脚地上了床,吹去了烛火,在黑暗之中,听了半晌枕边人那沉沉的呼吸声,才终于感觉到安宁的睡意。   2   顾图是被一阵异动闹醒的。   首先是胸脯上莫名地疼:迷迷糊糊睁开眼,便见顾晚书正伏在他身上,一手不知轻重地揉着他的胸,见他醒了,还无辜地眨眨眼。顾图立刻便想将他掀下去,顾晚书却双手抱住他的肩膀,又亲了下来。   也许是昨日到底没亲到,叫顾晚书生出了一股幼稚的执拗,舌头在顾图的齿关上扫过,逼得顾图嘤嘤呜呜,又不敢朝他使力气。天未全亮,两个人都不太清醒,顾图往床沿躲,却一个未留神,“扑通”摔到了地上,连带顾晚书也跌了下来,正正叠在了顾图的肚皮上。   所幸地上铺了华丽的氍毹,身子倒没受伤——但实在太尴尬了,顾图揉着自己的腰,将尴尬都化作了暴躁:“顾晚书,你做什么!”   顾晚书呆了呆,却不回答,坐起身,抓着他的手往自己胯下摸。像是全身血液都流到了那里,硬得发烫,顾图一下子抽回了手,又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顾晚书竟还委屈上了,哭诉:“你不也一样吗?”   顾图不知说什么好,都是早上,都是男人,都会硬,一样很奇怪吗?   “这是在龟兹。”顾图扶着昏沉沉的脑袋,“晚书,我今日也要面见龟兹王的……”   “让他等着!”顾晚书大声道。衣冠不整的模样,愣是摆出了雷霆万钧的气势。   顾图心软了,胯下却更硬。只是一瞬间没防备,顾晚书的手已经从他的衣带边儿探了进来,轻轻软软地滑过他赤裸的腰线,却偏偏不肯再往上,也不肯再往下。   顾晚书的双眼眯起,像含着诱引他的漩涡。他凑近来,在顾图的耳边大惊小怪似地低声:“真的不要啊?”又撇撇嘴,声音发了软,“那便算了。”   顾图忽然抓住了他的手,不让他离开。一双不擅长说谎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顾晚书,像在控诉他的无情。   顾晚书复在他耳边笑起来,“那就帮我把衣裳脱了。”   顾图伸手,轻轻地扯下顾晚书的衣带。像是在解开一件礼物,华贵的长袍如投降一般滑落在地,便露出顾图最迷恋的肉体。这些年来养生得宜,顾晚书不像过去那么瘦了,胸腹间有了精实的线条;但本是奶油一般白皙的肌肤,却因隔夜的醉意而染上微热的红。顾晚书并不容他细看,一手揉上他饱满的屁股,便饶有深意地笑起来,一把将他揽紧了,两人的阳具便几乎是撞击到了一处。   顾图感到羞耻,内心却又燃起堕落的期待,轻轻地抬动下身,将阴茎与他的相互磨蹭。明明都没有伸手抚慰,汁液却淋淋漓漓愈来愈多地滴落,顾图茫然地亲着顾晚书的脸颊,顾晚书应付着,另边厢那沾着汁液的手指却在专注地把玩着顾图的后面。   他能感觉到顾图正将腿鬼鬼祟祟地打开,一张一合的后穴诱引着他的手指,却不肯出声。顾晚书勾了下嘴角,突然往那屁股上打了一巴掌。顾图喘着气,几乎站不稳了,却还抬眼若不解地看着他。   这个眼神让顾晚书再难自持,他毫不留情地将顾图一推,顾图刚转过了身,那一根凶狠的阴茎竟然便捅了进来——   应当是有疼痛的,但是刹那间失控的快感却令顾图陡然间哑住。他的手不知该往何处借力,却被顾晚书抓去了,后者将顾图双手紧紧箍在背后,像是有意要锁住了他,又如驭马一般开始冲刺起来!   汗水沿着那精壮的背脊线条流下。两人都未及束发,长发与汗水缠结一处,浮浮沉沉间蒸腾出热气,仿佛在赤地荒日下行走,顾晚书喉头干哑,心上升起急躁的热望,只嫌不够,还不够,到底要怎样才能缓解这绝望的干渴?   顾图的膝盖支持不住往前跪倒,顾晚书也便就势伏下,又去吻顾图的后颈,一一舔过那令他着魔的线条。顾图发出低沉如兽类一般的嘶声,却自己往顾晚书身上贴得更紧,汩汩的水液几乎寻不到流出的缝隙,囊袋啪啪有声地拍打在大腿,顾晚书于是知道,顾图也与他是一样的,顾图也觉干渴,也嫌不够,这快感挫肤生痛,却那么真实可喜,不够,就算奉上他与他的一生,也绝不足够……   他最后还是吻上了顾图的唇。   如记认,如烙印,如誓约。   “顾图,”他的声音轻轻地发着颤,又像在撒娇,“我只要你。”   顾图朗朗地笑起来,话里的温柔让顾晚书觉得自己又输了一着。   “你早已有我了。”   *   *   *   *   *   顾图,匈奴左贤王之侄,建兴十五年入洛为质,长于闾阎,艰难备知。永明元年,江夏王摄政,擢图为护军都尉,累迁至征北大将军、使持节、都督北方诸军事,加散骑常侍、宁朔将军,封明汉乡侯。永安宫兵变,图有力焉。绍正元年冬,江夏王反,图叛于离石,纵横六郡,出塞为南单于云。   顾晚书,故江夏王,昭文皇帝子,灵宣皇帝弟。顾命摄政,渐生反心,永安宫兵变,召胡骑入宫,天下所怒。绍正元年冬,谋乱不遂,自焚府中。   或谓中原此后数百载大乱,皆自二人始。   ——《某史·叛臣传》   全文完。   2021.6.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