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补充】标记   《如岳临渊》作者:姬末   作品简介:   司渊渟是督公,王爷楚岳峙要他为自己篡位。   【司渊渟 X 楚岳峙(真太监攻 X 王爷受)】   司渊渟是深得皇帝信任的掌印太监兼任东厂提督,楚岳峙是交出兵权的皇帝七弟安亲王。   楚岳峙:“只要你能助本王登上至尊之位,这躯壳便永远都是你的掌中之物。”   前尘往事让司渊渟对楚岳峙恨深爱浅,即便如此,他依旧愿意为楚岳峙付出所有乃至生命。   楚岳峙承受了司渊渟给的一切折辱,只因他始终相信,司渊渟定会竭尽所能圆他毕生所愿。   -   楚岳峙:“司渊渟,我不仅要帝位,我还要你。”   司渊渟:“楚岳峙,为你,这世间从来就没有我不敢之事。”   古代背景架空。 虐+甜+搞事业的爽文。强强联手。美攻英气受。   攻是真太监,蛋蛋被切掉了(只切了蛋蛋)。【看看置顶评论,再问没蛋蛋怎么办我咬你啊!   前期有误会,攻对受会有身体折辱,尺度问题大家意会就好,解开误会后互相开启霸气护夫模式。   攻受均长嘴,全员助攻。副CP同1V1。   各种控党及喜欢绑架三观的请绕道,需避雷者请默认有雷,作者不控不端水只写自己想写的故事。   不接受写作指导,弃文不必告知。   标签:年上,HE,强强,正剧,权谋 第1章 权势之人   大蘅国。   安亲王府。   自下早朝回府后,楚岳峙直接便去了浴房命人送了热水进去,又遣退服侍的奴才,独自沐身过后方回寝屋歇下,并交待下若无要事不得打扰。   今日他在丑时过后不久便在夜色的掩饰下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督公府,赶在寅时前回府换了朝服,然后匆忙入宫候早朝。因昨夜被折腾了一夜,他身上难受得要紧,故而一下早朝便即刻回府。   楚岳峙乃是当今圣上的七弟,先皇膝下子嗣不多,而他便是那末位的皇子。   七年前,原东宫太子大皇子因遭先皇冷落,又见先皇动了废储之心,最终选择动用豢养的私兵造反,并挟持其嫡母先皇后夺得内廷禁卫军控制权,孤注一掷欲逼宫夺位。当时的三皇子即当今圣上楚岳磊联合手握兵权的楚岳峙,以勤王救驾之名入宫,东宫太子在见到大势已去之后亲手杀了先皇,并最终死于乱箭之下。   宫变之后,楚岳磊在数位大臣的拥戴下顺理成章地登上帝位。   楚岳磊登基后,亲封楚岳峙为安亲王,三年前,楚岳峙以常年在外领兵打仗身体留下不少旧疾而今旧疾复发为由,主动交出了手上兵权,再不愿碰朝中之事。   过去这三年间,楚岳峙一直都以闲散亲王的姿态度日。   楚岳磊对助他登基的楚岳峙极为宠爱,此事不仅朝野上下知道,便连民间的普通百姓都知道,安亲王虽已无实权,但仍是当今圣上最看重的皇弟,曾有大臣上奏弹劾安亲王,圣上大怒降罪,此后再无人敢开罪于安亲王。   这一歇,楚岳峙睡得并不安稳。   也不知是因身后那处痛得厉害的缘故,还是因忧思过重,他睡下才不过两个时辰,便又因噩梦惊醒。   因噩梦而出的冷汗将浅青色的寝衣浸透,缎造的料子就那样黏在身上,令他感到后背阵阵发寒,极为不适。   颀长的身躯趴伏在床榻被褥之上,他扯开寝衣的前襟,露出结实带有几道明显刀疤的胸膛,那都是他当年带兵打仗时留下的,而如今他只是个闲散王爷,肤色早已由当年在外行军遭受风吹日晒的小麦色恢复成养尊处优的白皙,而现在,那胸膛上除了刀疤还有不少青紫淤痕。   他本来就生得好看,舒眉之下一双略显冷淡眼尾上挑的桃花眼,鼻若悬胆,英气而不失端雅,一头散开的墨发更是如绸缎般,衬得他肤色更显白皙;他的身材已比当年领兵时要消瘦不少,不再有那将军之态势,而此刻那带着淤痕的胸膛袒露出来,倒显得有几分凌虐之美。   “来人。”楚岳峙起身唤了一声,在屋外守着的家奴便马上进屋在屏风外跪下等候吩咐。   从床榻上坐起,楚岳峙揉着发疼的太阳穴,问道:“周楫呢?还没回来吗?”   周楫是他的贴身侍卫,也是安亲王府的护卫指挥使,今晨他入宫时才遣了周楫去办事,看如今这时辰,也该回来了。   楚岳峙的声音听起来既疲惫又低哑,还隐隐透出不悦,家奴跪在地上也不敢抬头,只小心翼翼地回答道:“回王爷,指挥使大人刚回,正在门外候着。”   “那就让他进来给我回话。”楚岳峙只觉被冷汗湿濡的寝衣贴在身上十分难受,干脆便将寝衣脱了扔到地上,也不去管自己那一身被糟蹋过的狼狈痕迹,待家奴出去后方下床榻。   床榻旁挂着官服的朝服架边上还有一个挂常服与寝衣的衣架,楚岳峙穿鞋后伸手抓了一件外袍披在肩上,便听到周楫进屋的脚步声及进屋后的关门声。   从屏风后走出,楚岳峙总觉得身后那处还隐约残留着被玉*过狠过多进出的感觉,令他十分不快,脸色愈发的难看。他缓缓走到桌边在凳上坐下,坐下时又迎来一阵不可避免的疼痛,令他眉宇间都泛起了戾色。   周楫低着头,将手上端着的那壶之前备下的药茶放到桌上,将药茶倒进茶碗然后双手捧起奉到楚岳峙面前。   楚岳峙瞥了周楫一眼,接过茶碗将药茶大口喝下,这药茶味道并不好,但至少润了润他烧得发干的嗓子。   这服侍人的活本不该由周楫做,但眼下周楫是唯一知道他和掌印太监兼任东厂提督司渊渟有牵扯的人,也是如今这安亲王府中他唯一可信之人,是以这本该由家奴来做的事现下也只能让周楫做了。   司礼监掌印太监是十二监中最具权势之位,素有“内相”的别称,而按规制,掌印太监本不能兼任东厂提督之职,但规制总有被打破的时候,而司渊渟便是那打破规制之人。   “谁做的,查清了吗?”楚岳峙嗓子依旧有些沙哑,他将空了的茶碗放下,手肘撑到桌上以手支额,披散的墨发从肩头滑落至胸前,将他胸前的那片青紫斑驳遮去大半。   周楫虽放下端盘后便一手扶着腰间长刀另一手自然垂在身侧,背脊板正挺直地立在楚岳峙跟前,却是万不敢抬头看楚岳峙,只目视楚岳峙的脚尖,回道:“回王爷的话,查清了,如王爷所料,正是礼部尚书方本和。”   “呵,方本和……”楚岳峙阖目一阵低笑,“好,好极了。司渊渟说的没错,我天真的以为只要交出了手上所有实权,陛下就会放过我,却不想陛下终究还是对我起了杀心。”   周楫垂首不语,他知道,这并不是他能接的话,也不该是他开口的时候。   “周楫,昨夜我已与司渊渟正式达成协议。”楚岳峙神色萧冷,将声音压得极低,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都如裹上寒霜般冰冷彻骨,“我要他,助我夺得帝位。”   撩起袍摆在楚岳峙跪下,周楫坚定道:“属下,誓死追随王爷。”   他是跟随楚岳峙出征打过仗的兵,忠心的从来便只有楚岳峙一人。这几年间,他在楚岳峙身边看着当年助楚岳磊登上帝位的功臣一个个陆续被以不同的理由问罪处斩,又看着楚岳峙一步步交出手上所有实权到最后连兵权都交出,旁人只道楚岳峙此举实乃下策,自古君王哪一个不忌惮手握兵权者,可楚岳峙却这样轻易就交出了保命符。可那些人又怎知,这些年间疑心病愈见严重的楚岳磊明里暗里试探过楚岳峙多少次,若非主动交权,怕是连这几年的安稳日子都没有。更何况楚岳峙从来就不是坐以待毙的性格,真到退无可退之时,必会奋起反击,而今这结果,他不敢说自己早已预见,却是半分不意外。   若说如今真有令他意外之处,也唯有楚岳峙竟会选择司渊渟做盟友这一点而已。要知道,那司渊渟之所以能兼任掌印太监与东厂提督之位,皆因其也是助楚岳磊篡位一等一的功臣。当初便是司渊渟在宫内为楚岳磊传递消息办事,司渊渟此人城府极深,当时已是秉笔太监的他表面上是原东宫太子的人,实则却早已投靠楚岳磊,最后那原东宫太子弑杀先皇的刀还是司渊渟递上的,只可惜那原东宫太子至死都不知道,自己视作贱狗的腌臜阉人竟一直在算计自己。   昨夜宫宴结束后是他护送楚岳峙到督公府,自然也是他护送楚岳峙回到安亲王府,他不知楚岳峙是如何与那司渊渟定下协议,但楚岳峙昨夜在宫宴上被人下了药,虽勉强撑到与司渊渟见面后才压不住药效发作,而司渊渟又在楚岳峙抑制不住药效倒下时将包括他在内的所有人都屏退,可楚岳峙被下的是烈性春药,两人之后又在那房中待了好几个时辰,楚岳峙出来时步履蹒跚面色苍白异常,他即便不敢多想也知楚岳峙定是又受了司渊渟的折辱。   司渊渟虽是太监,又生得容貌俊美,尤其是一双细长的丹凤眼生得冶艳又犀利,素有人称其男生女相,可多年来宫内外一直有传言,称其虽不能人道却深谙房中之术,又因不能人道而心中扭曲异常,手段极为变态,常有犯了事的小太监被送至他房中后,第二日再被抬出时往往浑身青紫,身后那处更是惨遭蹂躏血流成河。   宫中太监,大多是自小便被去势入宫,然那司渊渟不同,他本是当时的礼部尚书之子,后来先皇降罪司家,成年男子一律斩首,未成年者则流放边疆,妻女皆没为官奴。而司渊渟当时亦尚未成年,却不知为何,竟作为罪臣之子被送入宫中去势成为太监。   十四岁方被去势,又从尚书之子沦为无论是在宫中还是寻常百姓眼中都最被看不起的太监,个中之痛唯有本人方知。背负此等惨痛过往,也难怪那司渊渟性情古怪,脾气阴晴不定,还在房事上如此暴虐。   楚岳峙也是在这两月间才开始同那司渊渟有所往来,而近来这一个月,不算昨夜虽也只私下见了四次,可每次楚岳峙见过司渊渟后,总是行走艰难面色难看,回府后也不让人服侍,独自在浴房里沐身,再想到那些关于司渊渟的传闻,他周楫再无知也不可能不明白发生了何事。   他只是不懂,楚岳峙堂堂一个王爷,又曾带兵出征打仗,一身不可侵犯的皇子气派与铮铮男儿傲骨,即便是交出了兵权背后也无可依之势,亦不该会选择与司渊渟联手,甚至答应让司渊渟如此折辱。   “你是不是,很疑惑,我为何会选择司渊渟?”楚岳峙面上的表情淡了下来,挑眉一眼向跪在地上的周楫看去,无论是神态抑或是语气都未有再透出喜怒。   周楫迟疑了一下,抱手道:“属下愚钝,斗胆请王爷指点。”   楚岳峙淡淡一笑,伸手又替自己倒了一茶碗的药茶,缓声道:“司渊渟如今是陛下最宠信之人,说他权倾朝野也不为过,你以为如今我这安亲王府的护卫有多少是他派来的人。他已是两朝太监,这样的人最懂审时度势,陛下虽如今宠信他,可又怎知将来不会像今日疑心我一般疑心于他?陛下这些年杀了多少人,他与我一样看在眼里,我对陛下怀有兄弟之情这些年才一再退让只求自保,可他对陛下既无情也无忠心可言,要的只有权势,他自不会洗颈就戮,更不会像我一般非要等到万不得已方才反抗。”   权势之人,最会为自己打算,提前谋后路方为上策,而这样的人,也是最容易被拉拢的。   楚岳峙将手中那碗药茶举起,未至唇边便停下,他敛目看那摇晃的茶面上倒映出的自己倦怠清冷透出厌色的眉眼,昨夜种种又再次涌上心头。   太监肿么了,我就要反其道而行之,让你们知道我太监攻也很会玩儿!   开更求点海星呀~~   一切制度基本参照明朝,视剧情需要会稍作更改。   掌印太监规定是不能兼任东厂提督的,但明朝史上嘉靖年间的冯保便是掌印太监兼任东厂提督,虽是特例但也的确存在。 第2章 拆吃入腹   “都给我退下!”司渊渟在楚岳峙快要站不住时将人扯进了怀里,没让一旁的奴才看见他满脸潮红的模样,同时提高音量令屋内所有人都离开。   周楫还在原地站着不动,司渊渟将楚岳峙的脸压到自己肩上,厉目看向他:“我说退下,你是听不懂吗?”   “司公公,我是王爷的贴身侍卫,只听令于王爷。”周楫毫无惧色地说道,只要楚岳峙不发话,他绝不会离开半步。   “周楫……”楚岳峙声音发颤,他用额头抵着司渊渟的肩膀,没有拒绝司渊渟揽着他的动作,只竭力跟自己体内开始作乱的情*对抗,“你也……退下……本王,有司公公在……在身畔,无碍。”   司渊渟的脸色极为阴沉,那双生得艳魅的丹凤眼此刻眼瞳越发深黯,黑得如同是深不见底的渊洞,盯着周楫在听到楚岳峙的吩咐后面无表情地低头抱手行礼:“是,属下告退。”   直到周楫也从屋里退出去并关好了门,楚岳峙才又低低地笑了一声,抓住司渊渟那宽大的袍袖,说道:“司公公,刚刚,破音了呢。”   司渊渟平日里说话都会刻意压低嗓音去掩饰声线里不可避免的尖细,而刚刚他喝退屋内其他服侍的奴才时,因拔高了声音,那犹如女子声音般的尖细便压不住了,听起来便恍若破音。   话音刚落,楚岳峙便感觉到肩上传来痛感,他侧头看去,只见司渊渟揽住他肩膀的手如鹰爪一般箍紧了,五指用力得能看到关节发白,耳边随即响起司渊渟阴恻恻的声音:“安亲王还有这闲心跟咱家开玩笑,想必安亲王体内的春药对安亲王并不造成影响。”   “司公公将本王,绑起来吧。”楚岳峙并不端那无谓的王爷架子,他现下体内躁动以致浑身发热无力,并不是谈话的好时候,可是有些话,他必须要在司渊渟对他做那事之前说,“本王已忍了这许久,亦不差这一时三刻。”   箍住楚岳峙肩膀的手顺着他的后背下滑至腰间,司渊渟的手臂用力圈搂住楚岳峙让人靠在自己身上,而后半拖半抱地带着人往内屋走去,进了内屋后再转动墙上的机关,挂着壁画的墙向里打开,司渊渟便将楚岳峙带进了暗室中。   司渊渟的身量是太监中少有的高大,楚岳峙身为曾经的将军身高已有八尺,可司渊渟却比他尚要高出两寸有余,揽着他走路完全可说是毫不费劲。   那暗室布置跟外面的屋子一致,只是那床榻边上的架子上放着许多小玩意儿,都是玉制的器具,有成串的玉珠子,有玉锁,甚至还有大小粗细不一的……那些东西楚岳峙并不陌生,都是司渊渟在他身上用过的。   司渊渟将楚岳峙带到床榻边,而后从那架子上找出一瓶药,打开瓶塞倒出药丸喂楚岳峙吃下,不待他发问便扯下他身上的衣物,取下他的发冠散开他一头墨发,再将他往床榻上推倒,扯过那聊胜于无的被褥盖到他身上,最后扯出床头铁链将他双手捆锁起来。   做完这一系列的事后,司渊渟方退开去坐到太师椅上,说道:“安亲王想与咱家说什么,现在就说吧。”   楚岳峙的脸仍泛着不正常的红,他不知道司渊渟给他喂的是什么药,但吃下后体内因为药效发作而起的反应确实又被压下去,可他从未以这般羞耻的姿态与人说话,实在是难堪。勉强扯起嘴角,他道:“本王适才,不过是调笑了一句,司公公就如此记仇,非要让本王这般与公公说话么?”   “咱家记仇?”司渊渟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讽刺的笑话般嗤笑一声,“安亲王有什么话,最好赶紧说,咱家给安亲王吃的这药,虽能在短时间内抑制住药效,可一会发作起来,却是会比适才更为凶猛,安亲王一会还能不能保有理智,咱家可不敢保证。”   楚岳峙的眉眼生得虽好看,却也如他的兄弟般,面相天生自带皇家特有的寡情之意,无论他笑与不笑眉眼看起来都十分寡淡冷情,是以楚岳峙的那双桃花眼看人时也显得异常冷淡。也因此,即便楚岳峙此刻只靠一被褥蔽体,仪态尽失,他仍维持着出身自皇家的高贵风范,好整以暇地趴在床榻上,挑起一双桃花眼看司渊渟,道:“本王在来督公府的路上细想了一番,虽手上尚无证据,但本王以为,敢在今夜宫宴之上大胆对亲王下药之人,除礼部尚书方本和之外,再无他人。”   礼部尚书,不仅负责科举与外事活动,同时也负责朝廷的祭祀与宴餐等。故礼部下又设有四司,其中精膳清吏司,掌筵飨廪饩牲牢事务。宫内所有宴席,宴前均需先呈宴图及礼节,经御批后,再行文至各个衙门,供备应用物品。   大蘅国建国之初也设有尚食局,但后来尚食之职归于御厨,司膳、司酝、司药以及掌燃料四司之职也归于宦官。   楚岳峙这话,虽说疑的是礼部尚书,可实际上也是在问司渊渟,此事他是否知道,是否有参与其中。   司渊渟坐在太师椅上,右手搭靠着椅臂捏住腰间的一枚玉佩在指间翻动,他身上的斗牛服是楚岳磊登基后赐给他的,那斗牛服上的补子乃蟒首牛角,头上双角向下弯曲如牛角状,纹饰与皇帝所穿的龙衮服很是相似,且斗牛服作为官服仅次于蟒服与飞鱼服,是以朝野上下,无人不知司渊渟这七年间是如何受到楚岳磊的宠信。本来司礼监掌印太监已是太监品秩最尊,被称之为“内相”,楚岳磊还让司渊渟兼管了在锦衣卫之上只对皇帝负责的东厂,在大蘅国内,即便是不识字的黄毛小儿都知道,司渊渟是如今大蘅国内权势最盛之人。   “王爷,当初陛下封你为安亲王,你可知是何意?”司渊渟嘴角含着一丝冷笑,一个曾在外领兵打仗的皇子,在助兄长夺得帝位后,受封亲王,封号却竟是一个“安”字。   “陛下要你安常守分,而如今七年过去,你的确交出了手上所有实权,包括陛下最为忌惮的兵权,可现下,你是为何屡次私下前来找我,可还记得么?”司渊渟没有再刻意压低嗓音,而是拿的平常在朝中时那副最高宦官的腔调,尖利阴冷宛如吐着信子的毒蛇般令人极为不适。他看着楚岳峙覆上了冷怒的眼眸,从容不迫地说道:“王爷若是不信咱家,又何必要与咱家合作,今夜中了别人的招又何必来找咱家?”   “我只是想知道,皇兄此番,是想试探我,还是真的要置我于死地。”不再自称本王,楚岳峙没有躲避司渊渟的审视,直直地对他对视着,道:“你当知道,此前,我所求不过是保命。”   即便都是楚岳磊授意,可让司渊渟动手与让礼部尚书动手,最大的不同之处便是,礼部尚书可以是试探,可一旦让司渊渟出手便意味着楚岳磊已对他起了杀意。   在宫宴之上给他服下用了药的食物,还是极为烈性的药物,当时若非他以内功将药性压下,只怕会被太监引去后宫妃嫔所在,若是当真让此事发生,后果不堪设想。   楚岳峙坐起身,丝毫不在意被褥从身上滑落,正色道:“本王要知道,此事,司公公到底是否有参与。”   司渊渟垂下眼帘,意味深长地淡淡一笑,既不承认也不否认:“皇宫之内,没有咱家不知道的事。”   知道,不代表他有出手,他可以知道,然后不出手也不阻扰。   楚岳峙听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可堵在胸臆间的那股隐隐作痛的郁结与苦闷却并没有散去。   “司公公,论揣摩圣意,本王及不上司公公的万分之一,只是本王想提醒一句,若本王被除去,陛下对司公公的宠信只怕也不会长久到哪里去。”楚岳峙说出了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的事。   楚岳磊的多疑已是一年比一年重,若是当真连助他登基的亲弟都想杀,将来也必不会容忍司渊渟的权势凌驾在所有人之上,让天下人质疑皇权所在。   “既然安亲王提到揣摩圣意,那么咱家可以明确告知安亲王。”司渊渟起身走到楚岳峙跟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如今手无实权的王爷,字字清晰道:“陛下,已对安亲王起了杀心,安亲王此前一直犹豫,现下也该做决断,接下来是要等死还是要如陛下当年一般篡位。”   “也就是说,无论如何,皇兄都不会放过我了。”楚岳峙垂首苦笑,他不是没有察觉,只是始终不愿意相信罢了,自己一心扶持的皇兄,到底,还是在登基后变成如父皇那般冷酷又多疑的人了。   “是。”这一次,司渊渟给出了肯定的答案。   闭上眼,楚岳峙在静默许久后低声问道:“本王若想要司公公助本王夺得帝位,可要付出什么代价?”他已一无所有,无权也无势。   “抬起头来看我。”司渊渟道。   楚岳峙抬头,司渊渟那张五官轮廓深邃却又透出阴柔之美的脸映入他眸底,只听司渊渟再度压低了嗓音,竭力地掩去声线里的尖细,像要将他就此嚼碎拆吃入腹般咬牙对他说道:“我已经说过了,我只要你的身。”   “我要你,永远只能跪伏在我的身下,做我的玩物。”   颤着手拿起放在一旁的器具,楚岳峙朝司渊渟绽开一个全无感情的笑容,道:“好,我答应你。”   我要你的权势,你要我的身,这交易,终归是我占了便宜。   若能保住性命登上至尊之位,便是出卖自己舍下自尊又如何,再屈辱,也不过是一时之痛。 第3章 闲散王爷   之后发生的一切,既是他经历过的,又是他没经历过的。   他在烈性药物的作用下,曾短暂地失去神智,在欲望中沉浮着,而司渊渟是唯一抓住他的人。   昨夜以前,司渊渟给过他机会放弃与逃离,可事实上他们彼此都很清楚,他根本无路可逃,楚岳磊既已对他起了杀心,他便只剩下一条路可走。   于是他在与司渊渟几次的密会中,强迫自己适应接受了司渊渟带给他的所有折辱。司渊渟总是在试探他承受的极限,一次又一次,不断破坏他曾经的底线,不允许他反抗,只容许他在强烈的耻辱感中学会承欢。   而昨夜,他在药效驱使下求着司渊渟不要停手,又在最后因为已然泄无可泄而生理性失禁,被折辱到这般地步,他其实在与司渊渟定下协议时,已做好了心理准备,他只是不知道,自己是否有一天会在这样仿佛永远止境的折辱中被彻底毁坏。   摇摇头,把思绪从昨夜的回忆中拉回,楚岳峙将茶碗中的药茶饮尽,对周楫道:“我交出兵权时被遣散的将士,如今还有多少可用可信之人愿被召回?”   他手握兵权长达十年,曾在军中培养过一支战无不胜的小队,专门执行普通将士无法胜任的任务,那支小队的将士每一个都是由他亲自挑选并训练,经过重重考核筛选后方能留下的战士,无论是单兵作战抑或是团队协作均能胜任,是精英中的精英。   这支小队本就是他秘密组建,里面的每一个将士都对他有绝对的忠诚度,只听令于他一人,在交出兵权前,他唯恐楚岳磊会在发现这支小队后借题发挥,又恐楚岳磊会因无法驱使这支小队而直接将将士们秘密处置,是以在决定要交出兵权时,他便将这支小队解散,并下令所有人即刻起有多远逃多远,就此隐姓埋名安然度日,或是改头换面成为另一个人,总之若非得他诏令,均终生不可再踏入京城半步以免遭不测。   他只留下周楫一人在身边,只因周楫是这支小队的最高指挥使,也是自他入军营那一天起就跟在他身边的侍卫,对周楫他有绝对的信任与放心。   周楫抬起头,面上没有显露出太多的情绪,但那看向楚岳峙的眼神分明是欣喜,似乎楚岳峙所问之言正是他一直以来在等待期待的:“苍鹭营众将士,誓死效忠王爷,只要王爷愿下诏令,必将全员归营!”   茶碗在手中转动,楚岳峙似笑非笑地轻点下颌,道:“本王眼瞧着这天要变,也是时候让苍鹭们回家了。”   “属下,领命。”   楚岳峙将茶碗放下,五指虚握成拳,指关节在桌上轻叩几下,道:“周楫,起来回话。”   他虽长于皇宫之内,自小便被数不清的太监和宫女朝他下跪,但他向来不喜旁人跪着与他说话。他的生母原也不过是一个普通的舞女,宫宴上被先皇看中承了恩,曾两次怀上龙胎,他是幸运得以被生下来的那一个,也是在他出生后,他的生母方从才人晋升为嫔。生母是舞女,因此他自小便知自己与帝位无缘,故也从未对帝位有过觊觎之心,更未曾想过要将这天下握在自己掌心之中。本以为自小护着自己的皇兄登基后,自己只须恪尽辅佐之责即可,却不曾想到,七年后,自己终究也如同历史上大多数皇子一般,在命运的趋势下走上了谋反篡位之路。   周楫起身,复又低下头像适才一般只敢看楚岳峙的脚尖,又听楚岳峙说道:“我记得,方本和有一个儿子,才入翰林院不久,上个月还成了亲,叫什么名字我倒是给忘了。”   “王爷,方本和的儿子叫方知礼,虽学识尚佳,但生性好色,他的新婚妻子亦出身名门,原本已有婚配之人,却不想被方知礼酒后污了清誉,这才委屈嫁入方家,属下听闻那女子性烈,出嫁前还曾绝食甚至自残明志,最终是为了家族门楣才不得不从。”周楫今晨去查昨夜之事时也一并将方家的事查了个清楚明白,楚岳峙虽未明说,但既然让他去查了,便不可能只查方本和这个人那么简单。   “生性好色,听起来倒是颇有几分意思。”楚岳峙扶着桌沿站起,看着自己腕上那被铁链捆绑过后留下的淤痕,慢悠悠地说道:“派人去给方知礼和此前那些最喜与本王一道寻欢作乐的纨绔子弟们传话,就说本王近日闲来无事,听闻云霓坊的新任头牌生得沈鱼落雁之貌,不仅精通琴棋书画还十分善舞,颇有兴致后日邀诸位一同前往品赏。”   他一个闲散王爷,上朝也不过是做做样子,平日既无事可做,就该及时行乐,在管弦嘈杂与钏动钗飞间尽情享受穷奢极欲的快活,不是么?   次日早朝,楚岳峙以身体不适为由告假。   再过一日,楚岳峙再次以同样的原因未有参与早朝。   早朝过后,楚岳磊在御书房内来回踱步,司渊渟垂手立在一旁,平淡的神色也看不出多少恭敬之意,更多的是事不关己的漠然。   楚岳磊脸色阴沉,双手负在身后,案桌上还放着许多未批的奏折,那还是已经经过内阁票拟以及两位秉笔太监批红,并由司渊渟审核盖印后才呈上来的奏折,可现在,他根本无心批阅。   宫宴之后他就让方本和来给他回话,确定在宫宴上楚岳峙的那份膳食中的的确确是依照吩咐下了药。然而那晚无论是在宫宴上还是在宫宴后,楚岳峙都表现正常,第二日还没有半分异状的参加了早朝。   他一直令司渊渟要时刻监视楚岳峙,因此司渊渟回话时也道楚岳峙在入宫参加宫宴前并无服食过什么解毒的药物,那到底是为何,明明用了那样重的药,楚岳峙却一点事都没有?   还有这两日,竟连续告假不来参加早朝,是当真身体不适,还是在籍此暗示其他?   停下踱步,楚岳磊回身瞥向静立不语的司渊渟,问道:“司渊渟,依你所见,朕这七弟,连着两日不来早朝,是何意?”   “臣以为,安亲王此举有两个可能性。一是那日宫宴上那药确实起效了,只是被安亲王用内功强行压下,安亲王到底曾是统领数十万大军的皇将,一身武功修为不在臣之下,然强行压制药效必然伤身,故而才会连续两日均以身体不适为由告假早朝。”司渊渟面不改色地对楚岳磊说出早已备好的说辞,刻意停顿少许,才接着说道:“二则是安亲王虽一直未有动作,实则早已对陛下与臣有了防范之心,是以才能避过宫宴上的下药,而今告假早朝,臣只怕安亲王在陛下的试探之下,已起了异心。”   “异心……”楚岳磊双眸微眯一下,想到宫宴上与自己谈笑的楚岳峙,那样毫无防备也无心朝堂的姿态,果然都只是在做戏么?   “是我将他逼得太紧了么?他已如我希望那般,交出实权做个闲散王爷,我再如此试探,是不是太过了?”楚岳磊又背过身去喃喃低语。   他这几句话乃是自问,并不需要司渊渟的回话,司渊渟也十分清楚,面上便又摆出了那副自己什么都没听到的表情。   楚岳磊心中焦虑,他又来回走了几步,沉吟片刻又自行否定了适才的念头:“他将兵权握在手中那么多年,即便如今已过去三年,在军中依旧有极高的威望,便是我将兵权收回来了又如何,这数十万大军忠的也不是朕这个名正言顺的皇上,更何况他当初能助朕篡位,难保将来不会来篡朕的帝位。”   “司渊渟,你说他起了异心,起的是什么异心?”楚岳磊突然又再对司渊渟抛出问话,那肯定的语气仿佛并不是在怀疑楚岳峙,而是已经确信,自己的皇七弟要造反。   “陛下,安亲王有何异心,臣不敢妄言。臣在安亲王府安排的眼线,以及从东厂调去护卫安亲王府的人,这两日也并未回报安亲王在府中有异常的举动。”司渊渟平直地说道,安亲王府的护卫,设有左、右、前、后、中五所,所千户二人,百户十人。而王府侍卫指挥使手下,千户六员,百户六员,另有正旗军六百七十二名。这其中有一半都来自于东厂,可以说是名为护卫,实为监视。   楚岳磊听了仍不放心,追问道:“那周楫呢,七弟身边的那个贴身侍卫,也没有异动吗?”   司渊渟道:“周楫亦一直在安亲王府中,并未离开过。”   “难道是真的身体不适?”楚岳磊又一次自问,却每一个字都透露浓重的疑心,他摸着手上的扳指,看着司渊渟问道:“以七弟的敏锐与聪慧,必然能看清宫宴上被下药,多半有朕的授意,可他却按下不发,司渊渟,你说他到底在想什么,又背着朕在做什么打算?”   楚岳磊说话间连续向司渊渟走近两大步,眉宇间一股咄咄逼人的威压,分明不让司渊渟将此问敷衍糊弄过去的意思。   司渊渟却没有任何表情变化,仍是那淡漠的神色,低头拱手做礼,道:“安亲王如今空有封号,手无实权亦无追随他的大臣,再看安亲王这三年间远离朝堂之事的表现,即便知道宫宴之事乃是陛下授意,也只会继续隐忍。”   对于司渊渟的这番话,楚岳磊却是半个字也听不进去,他见过楚岳峙统领大军一呼百应的样子,绝非池中之物,他无比肯定道:“不,一定没有那么简单,朕的皇七弟从来就非软弱无能之辈,他是即便已经山穷水尽也会负隅顽抗的人,所以朕才不能放过他,更不能相信他会甘心做个闲散王爷!”   司渊渟抬眸,恰好便窥见楚岳磊回到案桌前坐下时,与楚岳峙极为相似的那双眼中所残留的冷酷与凶狠,那是,年轻的皇子如愿登上帝王之位后才生出的疯狂与残忍。   两日后,礼部尚书方本和之子方知礼,被几个乞丐发现曝尸于云霓坊后街小巷中,不仅容貌遭到硬物重击以致面目全非,就连下身亦被人用刀砍得血肉模糊,死状极为可怖。   资料参考借用:   每王府设护卫,卫设左、右、前、后、中五所,所千户二人,百户十人。又设围子手二所,每所千户一人。——《明史》   凡王府侍卫,指挥三员,千户六员,百户六员,正旗军六百七十二名,守御王城四口,每日轮直宿卫。——《明皇祖训》 第4章 顺水推舟   礼部尚书之子竟被发现惨死于风月场所的后街小巷中,此事不出一日便传遍了整个京城。   方家一脉单传,方本和也是年过四十才终于得方知礼一子,自小宠爱且费心培养不必多说,如今好不容易才把方知礼送进翰林院,不曾想这才过去几月竟就曝尸街头,且这方知礼上月才成的亲,连孩子都尚未有,方家老太太得知此消息时当场就昏倒不省人事,方本和也是大受打击,去知府认尸的时候更是抱着独子惨不忍睹的尸身失声痛哭悲恸不已。   京城内出了命案,首先是归知府衙门查办,知府衙门结案后方能上到刑部。   既是礼部尚书之子,知府衙门的府尹也不敢轻忽,方本和这边认了尸,那边府尹便派人去查最后见过方知礼的都有何人,方知礼最后所到之处又是哪里。   府尹也没想到,这一查竟查出了更大的事来,吓得他连去请人都不敢。   方知礼竟是被安亲王邀请去的云霓坊,除了方知礼外,安亲王当晚还邀请了一帮京城中常与他一同玩乐的纨绔子弟,众人在云霓坊好一番风花雪月,最后那安亲王听说头牌尚未破身,此前一直是卖艺不卖身后,还与其好一番吟诗作对,最后赢得佳人芳心,成为那位新任头牌的首位入幕之宾,在云霓坊里逍遥了一夜。   至于那位方知礼,当晚据说在云霓坊中也是极其放浪,左拥右抱全然把自己那新婚夫人抛诸脑后,在安亲王带头牌去了厢房后,那方知礼也包下两名新妓去厢房了,直到寅之交时还有人看到方知礼醉醺醺地离开云霓坊。   这命案一下子将礼部尚书和安亲王都牵扯进来了,知府府尹哪个都开罪不起,再三权衡之下唯有直接上报刑部,刑部尚书一看此命案当今圣上的皇七弟竟被牵涉之中,发生的时间还是在安亲王告假早朝那几日,当下便直接呈报到圣上面前。   殿上,不等刑部尚书何敬文向楚岳磊秉明完案状,方本和已在阶下跪倒,向楚岳磊重重叩头,双目含泪地哭诉道:“请陛下一定要替小儿做主找出真凶啊,老臣如今已年过六十,膝下就这么一个儿子,虽说确是老臣教导无方,不孝子已入翰林院且成了亲还去云霓坊那样不正经的地方,老臣身为礼部尚书实属羞愧,可眼下人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没了,叫老臣如何面对家母,面对列祖列宗啊……”   “朕明白,爱卿骤然丧子定然悲痛万分,朕听闻此案也是十分震惊,想不到京城之中竟有人敢对礼部尚书之子下手,爱卿放心,朕一定会令人查明此案,找出真凶,替爱卿主持公道。”楚岳磊连声安抚那还跪在地上的方本和,又对何敬文说道:“既然此案涉及安亲王,即便是朕命刑部主理,何尚书手下的那些官员只怕也会诸多顾虑,这样吧,何尚书先将现有的案情明细递上来,待朕审阅过后再另行下旨,决定主案之人。”   何敬文等的就是楚岳磊这话,他作为刑部尚书在朝为官多年,一向小心谨慎,时刻揣摩圣意办事,此次接到这个烫手山芋也是愁了整整一夜,几乎就要把头上剩余不多的黑发都愁白了,他知道楚岳磊不会乐意他在早朝时秉明此案,故而特意又等到下朝后才另行求见,现在得了圣意急忙就将手上的折子给呈递上去了。   楚岳磊心中并非无火,只碍于方本和及何敬文都在才没有立即发作,待两人退下后,楚岳磊那满腔的怒火才终于朝因尚有其他要事与楚岳磊秉明并商议,故而仍在阶前站着的司渊渟发作出来。   “荒唐!”两位大臣一走,楚岳磊便从高座上霍然起身将呈递上来的折子给摔到了地上,指着折子对司渊渟怒道:“好他个楚岳峙,真不愧是朕的好皇弟,连续几日以身体不适为由告假早朝,结果晚上却竟然跟一帮纨绔子弟去云霓坊恋酒迷花,他还有把朕放在眼里么?!”   俯身去将地上那折子捡起,相较于勃然大怒的楚岳磊,司渊渟是一如既往地冷静道:“陛下,臣以为,这不失为一个良机。”   楚岳磊怒瞪司渊渟手中折子的目光一滞,马上便反应过来司渊渟所说的“良机”为何意,此前楚岳峙一直都没有犯什么太大的过错,令他即便对楚岳峙有诸多疑心也因挑不出错处而无从下手,他本来还在思索着楚岳峙避过了他在宫宴上的试探后接下来该如何做,不想这楚岳峙竟自己先将把柄送到了他手上,给了他一个名正言顺处置自己皇七弟的理由。   前一刻还在盛怒中的楚岳磊眨眼又恢复了平静,他重新坐下,嘴角扬起一抹令人不寒而栗的浅笑。   楚岳磊与楚岳峙长得六七分相似,五官上却不及楚岳峙那般精致,无论是双眸抑或是嘴唇都多了几分钝感,故而当他露出这样的神情时,整个人都透出了一种阴沉的气息来。   “爱卿说得极是,你反应倒是快。”楚岳磊就那样笑着,道:“传召,令安亲王即刻进宫面圣!”   楚岳峙跨过门槛走入御书房时,司渊渟坐在椅子上,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臣弟,拜见皇兄。”楚岳峙行过礼后,垂手而立却未抬首,只恭敬道:“皇兄召臣弟入宫觐见,不知所谓何事?”   “不知?”楚岳磊重复了一声,紧接着便以痛心疾首之貌对楚岳峙说道:“七弟,此前你连续几日告假早朝,皇兄真心以为你是身体不适,还着人给你送去补品,不想你如今行事竟如此荒谬,告病假去与那帮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一同去寻花问柳,现下还被牵涉到礼部尚书之子的命案中,实在是叫皇兄感到痛心。”   “皇兄此言令臣弟惶恐。”楚岳峙当即跪下,双手抱礼对楚岳磊辩解道:“臣弟与友人们同去云霓坊不假,可前几日身体不适也是真,父皇在位时,臣弟常年在外行军打仗以致身体留有不少旧患,时有不适,此事千真万确,不敢欺蒙皇兄。更何况臣弟也不过是听闻那方知礼亦喜品赏歌舞琴曲,这才邀其一同前往云霓坊,臣弟在那云霓坊中时也并未与其有过多交谈,更无法预知其竟会在之后惨遭不测。”   楚岳磊从案桌后起身绕出,来到楚岳峙面前俯身将他扶起,面色沉重道:“皇兄知道你当年为了镇压那作乱的异族部落,多次身处险境,身上的旧患自做不得假。可是这方知礼的案子,他的确是受你所邀去的云霓坊,如今身遭不测,那方本和今日都已跪到御前来哭求彻查此案,可你是朕的皇弟,何敬文又哪敢将你请到刑部,眼下朕也是难做的很。”   “臣弟自知去云霓坊之事有失皇室颜面,愿领责罚。至于方知礼的案子,臣弟也愿意配合何尚书调查。”楚岳峙面色坦然,只为自己去云霓坊一事请罚,对方知礼一案可说是毫不在意。   “朕只怕,这案子已不适合交由刑部查办。”楚岳磊说着,侧首看向了司渊渟。   司渊渟原本是坐在椅子上一副置身事外的姿态,可当楚岳磊瞥向他时,他却起了身,道:“臣愿为陛下分忧,若陛下信得过臣,此案可交由东厂查办。”   “爱卿这话说的,朕自然信得过你。既然如此,此案便交由东厂查办,为防有人从中作乱,司渊渟,朕命你亲自督查。”楚岳磊对司渊渟说完,又转过头来拍拍楚岳峙的肩膀,对他说道:“七弟,此案已在京城中闹得人尽皆知,你在云霓坊包下头牌过夜一事也是传的沸沸扬扬,如今百姓们都议论纷纷,哪怕是做做样子皇兄也必须将你罚得重些。稍后朕会下旨将你软禁在府中,在此案查明真相前,都须得在府中思过。”   “臣弟,谨遵圣意。”对于楚岳磊此罚,楚岳峙毫无异议,只在低头行礼时,悄然向司渊渟投去了颇带深意的一眼。   “好了,皇兄与司渊渟还有其他事要谈,你先退下去隔壁歇会,待会到了用午膳的时候,你与司渊渟一起,陪皇兄用膳吧。”楚岳磊为显亲厚,也没有让楚岳峙马上离开,反倒是要将人留下一同午膳。   “谢皇兄恩典,那么臣弟便先行告退了。”楚岳峙向后退开两步,跟楚岳磊拉开适当的距离后,方才转身离开。   待楚岳峙出了御书房被其他太监带去偏殿休息,楚岳磊这才卸去面上那与皇弟亲近的神情,一脸冷漠地对司渊渟说道:“此案交到你手上,该如何查,又该查出个怎样的结果,不必朕再教你了吧。”   司渊渟嘴角勾起顺应圣意的微笑,尖细的嗓音令一旁伺候的小太监都不禁感到一阵毛骨悚然,“臣定不负陛下所望,将此案查出一个令陛下满意的结果。”   “如此,甚好。”楚岳磊满意颔首,双眸仍看着楚岳峙离开御书房时的方向,眼神透出彻骨的寒意。   七弟啊七弟,既然你如此目无尊上的自投罗网,那就莫怪皇兄顺水推舟了。 第5章 断袖之癖   【关于第五、六章的部分剧情,根据规范对剧情进行大改变成了刑审,可能有前言不搭后语不通畅处,对司渊渟的人设有一定影响。希望读者朋友们能理解,不要骂司渊渟,他真的不是想要伤害楚岳峙。】   “咚!——咚!咚!”   夜里三更的打更声响起,楚岳峙下了轿子,周楫跟在他身后随他一同从后门进了督公府。他乘的轿子是司渊渟的官轿,跟他平日里所乘的皇室王公专用的舆轿并不一样。司渊渟令人用自己的官轿去接他,便是来督公府的路上被巡夜人看到,也无人敢拦。   进屋前,楚岳峙解开肩上的披风交到周楫手上,淡声道:“候着,过了丑时我便出来。”   周楫恭敬地接过披风,欲言又止地抬头看楚岳峙,却见到他已面无表情地伸手去推门,于是闭紧了嘴默默地退到了暗处。   推门入屋,屋里却没人,楚岳峙也不诧异,反手关上屋门便入内去开那暗室的机关。   那堵被壁画装饰得丝毫看不出异样的墙缓缓向内打开,楚岳峙走进去,果然便看到司渊渟坐在太师椅上,身上的斗牛服已然换下,此刻穿着的是他在府中才会穿的常服。   司渊渟本在看手中的书卷,听见楚岳峙进来也只是瞥去极为冷淡的一眼,道:“安亲王可算是来了,叫咱家一番好等。”   “本王现下被软禁府中,总得要再小心些才能来见司公公。”楚岳峙在另一张太师椅上坐下,挑眉审视司渊渟的神色,“莫不是本王动手前没先知会一声,司公公生气了吧?”   “呵,王爷说笑了,咱家既然答应了助王爷篡位,自没有王爷主动来配合咱家的道理。”司渊渟将手中书卷翻过一页,道:“王爷放心,无论王爷想做什么,对付什么人,咱家都只会在旁递刀,绝不会拖王爷的后腿。”   “司公公这话可就说重了,本王是主动求助于司公公,又怎会认为司公公会拖本王的后腿。”尽管已经离开军营整整三年有余,但楚岳峙坐着的时候,仍保持着双肩放平背脊挺直的板正之姿,道:“司公公不也正希望,本王能闹出点事来,好让皇兄有理由寻本王麻烦吗?”   司渊渟仍是冷着一张脸,厮觑楚岳峙,道:“王爷此前还说不善揣摩人心,咱家瞧着,王爷这是谦虚太过了。”稍作停顿,又道:“王爷挑方本和之子下手,就不怕陛下起疑心吗?”   “司公公莫不是在说笑吧?”楚岳峙轻轻一笑,眼里却毫无笑意,“皇兄不是已经疑心本王这个臣弟多时了吗?”   “此话倒不假。”司渊渟颔首,手中的书卷放下,道:“那方知礼何时得罪的王爷,竟惹得王爷下如此重手。”   楚岳峙眉心微皱,颇有几分嫌弃之意,道:“司公公可别冤枉了本王,那方知礼的命也不是本王要的。”   “冤枉?”司渊渟那双细长的丹凤眼中闪过一丝厉色,双眸的眸色也更深了少许,他将指甲修剪得干净漂亮的手搭到楚岳峙放在桌上的手上,五指握住楚岳峙瘦却分明十分有劲的腕上,嗓音冷了下来,问道:“来之前,洗干净了吗?”   楚岳峙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他向旁偏头掩去面上一闪而过的隐忍,接着便起身站到司渊渟跟前,垂下眼,答道:“都洗干净了。”   司渊渟手上发力,将楚岳峙扯入自己怀中,另一手虚拢在他的脖子上,道:“是吗?咱家怎么感觉,身上还一股子庸脂俗粉的气味,叫咱家反胃。”   楚岳峙控制不住地颤抖了一下,司渊渟的掌心不似手背那般护养得细腻,虎口和五指的指腹上都有不少积年厚茧,磨着他颈上的肌肤,教他身上都禁不住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抓住司渊渟的袍袖,楚岳峙带着几分生涩地强迫自己软下声音,道:“都过去几日了,身上沾染的味再重,也早散了。”   司渊渟却并未被这句话安抚,原本还握着楚岳峙手腕的手转而掐住了他的腰,指掌极为用力地将他侧腰处掐得阵阵发痛,司渊渟说道:“咱家听说,安亲王那夜在云霓坊花天酒地,那动静听得在厢房外守着的人都面红耳热,恨不得自己也能爬上安亲王的床。”   闲聊一般的语气,楚岳峙却从中听出了深重的怒意。   他不明白司渊渟在因何生怒。   有些抗拒地推一下司渊渟的肩膀,楚岳峙想让他别再这样掐着他的腰,他腰间受过两次伤,一次刀伤一次箭伤,且都伤在同一处,实在受不住他这般用劲。   可这举动却彻底惹火了司渊渟。   司渊渟重重几下,将人控制住,压低的嗓音里带上了明显的恼怒:“怎么,敢这么做,却不敢当吗?!”   “啊……”楚岳峙猝不及防造此对待,本能的痛呼一声,下一瞬却想起自己不能反抗这个太监,只能咬牙低低恳求:“别,别这样,本王……不,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司渊渟是第一次对楚岳峙展现如此怒色,他将楚岳峙像之前那般用铁链绑起时毫不留情,满眼都是烧心之怒,却又像是对某种无法改变的事实痛恨到了极致。他言语间对楚岳峙极端嘲讽竭尽侮辱,更将楚岳峙的所有挣扎和否认都视作狡辩。   对楚岳峙的种种反抗忍无可忍,司渊渟只想堵住楚岳峙的嘴,给予他一个犯人应有的惩罚,冷着脸说道:“你再反抗,本王立刻把你扭送三法司,让全天下的人都看看你安亲王暴烈的本性,我看你还有什么颜面立于三军之前!”   楚岳峙顿时僵住,受制于人他连挣扎都不能,满脸都是屈辱,本以为自己服软司渊渟就会住手,却发现司渊渟根本毫无停下来的意思,甚至拿起在他眼里看起来等同刑具般的东西,楚岳峙忍不住在痛楚中目露惊惶地挣扎着往后缩,口齿一时不能恢复清晰,却也含糊地低喊:“不要,司渊渟,不要这样!”   冷凝的脸,司渊渟毫不留情的一使力,楚岳峙被狠狠扼住脖颈,痛呼着想要蜷起身体,却被司渊渟牢牢压制住。   楚岳峙奋力挣动身体,像是一尾离水的鱼一般扑腾,铁链被他扯得铮铮作响,却见司渊渟铁青着脸丝毫没有放过他的意思。   刑具上身的剧痛让楚岳峙眼前一阵发黑,今夜之前他都不信自己会在武力上被如此压制,如今发生的一切都是他从未经历过的,司渊渟之前从未如此对他,剧烈的痛楚让他咬紧牙关,一口银牙近乎咬碎,怨恨的同时更多的是委屈。   “痛了?嗯?”司渊渟压着他,俯身凑近他,呼出的粗重气息打在那张因痛楚而沾上泪水的脸上,司渊渟双目发红,意味不明地用那扭曲的太监腔调说道:“你有我痛吗?我有多痛,你能体会吗?”   双手向上抓住铁链,楚岳峙眼尾处通红一片,就在司渊渟要将他的嘴重新堵住之际,他瞪着司渊渟吼道:“我没有杀方知礼!我进云霓坊……也不是去寻欢作乐!”   司渊渟脸上闪过一丝怔忡,手上的动作也停了下来,安静了好一会儿后,才又说道:“不可能,你的本性,我难道还不清楚吗?”   别开脸,楚岳峙不愿看司渊渟,他知道司渊渟在嘲讽他什么,可他所说的,并不是司渊渟以为的那个意思,闭上眼,楚岳峙竭力压抑着声音里的颤抖,向司渊渟说出了自己的秘密:“本王,有断袖之癖,不喜女色。”   他多年来都是孤身一人,在外行军打仗时自不用说,便是后来回京,府中也并无女眷,不仅没有女眷,就连通房丫鬟都没有。他去跟那些纨绔子弟流连烟花之地,周楫以为他是坐怀不乱,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根本就对怀中的温香软玉无动于衷。   “本王十八岁便领兵前往边疆,至今十二年,在与司公公达成协议之前,都仍是童子之身,司公公还想要本王将话说得多明白?”楚岳峙声音里透着一丝不明显的哽咽勉强将话说完,身体因被上刑的痛楚而不断发抖,他从来不在人前落泪,在战场上受再重的伤也不曾在军医替他处理伤口时落过哪怕半滴泪,可司渊渟刚刚那样的行为,却莫名让他觉得不能承受,他痛得狠了,那泪便怎么也忍不住地涌出了眼眶。   司渊渟手上刚拿起的另一刑具掉落,滚到了床榻的边上,司渊渟从未想过,他居然是到了自己这里,被自己强迫着,才终于……自己竟是抱他的第一人。楚岳峙多年来都未有娶妃,是天下皆知之事,可他以为那是从前在边疆征战,后来助楚岳磊篡位登基后又诸多顾虑之故,竟是没想到楚岳峙根本就不喜欢女子。   扣住楚岳峙的下巴,楚岳峙反应极大的又是狠狠一颤,睁开眼看他,那双通红的桃花眼满是惊怒还夹着一丝惧色,司渊渟面色微僵,心底深处传来刺痛,他将叹息咽回喉间,道:“别动,我不审你了。”   说完,司渊渟便在楚岳峙又痛又怕的注视下将刑具取下,并解开了铐住他双手的铁链。   司渊渟知道楚岳峙此刻定不想再被他碰触,但他仍是坐在床榻上,将人抱进了怀里,换了轻柔的手法揉着楚岳峙适才被他狠掐过的腰间,说道:“给咱家解释一下,那晚是怎么一回事。” 第6章 死灰复燃   在楚岳峙的印象中,他曾经是个很爱哭的皇子,幼时练剑术,不小心摔了或是被木剑打到都会落泪,练射箭亦然,手上被弓弦磨出茧子之前,他总是因拉弓手痛而双目含泪。   但有一点,他虽然会落泪,但从不抱怨,总是默不作声地忍着,任凭自己的眼泪落得再凶亦会继续练下去。   教他功夫的武将说,他看着娇气,实则是所有皇子里最坚强也最能忍的。   后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不再那样轻易流泪的,他已然记不清,只记得自己是从某天起有了坚定的信念,要做大将军,将边疆那些一直威胁着大蘅国的异族部落扫平,还边疆一个太平,也要让大蘅国树立起威信,让天下人知道,大蘅国兵力强盛,无论是国土抑或是百姓都不容侵犯。   他十七岁便向先皇请旨入军营,十八岁便令将士信服于他继而统军前往边疆,此后五年,他先是用三年时间扫平了一再挑衅最为猖狂的北部草原铁骑,之后两年镇守边疆,将那些联合在一起不断试探的小部落逐一击破。他的生母在他去往边疆第三年,因他立下赫赫战功受先皇封赏也得以晋身妃位,然也是在封妃后不久便因病薨逝,而他,当时正与一部落陷入拉锯战中,即便得知母妃薨逝也未有回京。直到第六年春楚岳磊传信告知他即将宫变之事,他安排好一切带着一队将士回京,名为救驾实为篡位。在楚岳磊登基后,他在京城内待了半年,复又返回边疆,只因北部边疆异族余孽未清,见他不在竟又聚起试图反攻,他回到边疆后迅速以铁血之姿肃清北部草原,并花了三年时间建立起固若金汤的边疆防线,方才回京。   整整十二年,唯一一次落泪是在母妃薨逝时。他其实与母妃并不算特别亲厚,宫中规矩众多,母妃又出身低微,他差一点便被先皇交给先皇后抚养,最后是因先皇担忧若是将他给了先皇后,会在之后引起不必要的储位之争,又或是让一些人生出不该有的异心,这才作罢。   他的母妃其实是个舞痴,一心都扑在跳舞这件事上,心中根本不愿意被先皇收入后宫,然而一介舞女身不由己,能被先皇看上在旁人的眼中那都是天大的恩赐,后来生下他之后,先皇身侧早有新人陪伴,宫中的人嘲他母妃失宠,却不知他母妃盼这一日多时,更在失宠后日日在自己宫中钻研舞艺,并未有将多少心思放在他身上,反倒是先皇看他聪慧又开蒙极早,故而给他安排了侍读。也正因此,所以即使他被留在母妃身边了,也并未与母妃特别亲近。   得知母妃薨逝那日,他一直忍到深夜,才独自在营帐里默默流泪,可待天一亮他便又收拾起失去母妃的伤痛心情,继续做他心如坚铁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大将军。   他一度以为,自己已经不会再有泪。   直到他第一次走进这暗室,试图与司渊渟达成协议,最终在司渊渟怀中失态地落泪,即便那是生理性泪水,也着实教他感到耻辱。可那却只是个开始,司渊渟似乎觉得把他弄哭极为有趣,之后的每一次审讯,他都会被司渊渟弄至落泪。   但从未有一次,如今夜这般,仿佛连为人的尊严都被狠狠践踏于地底泥中,被迫坦白的难堪教他甚至产生了一丝宛若委屈的情感。可这明明就不应该,从他第一次被司渊渟强迫,在这里任由司渊渟对他做尽羞辱之事那一天起,他在司渊渟面前便已尊严尽失。   更何况,如今楚岳峙已经将自己完全的出卖给司渊渟,司渊渟想怎么对待楚岳峙都可以。   这是彼此心知肚明的事,他不懂,自己这一刻的矫情是为什么。   楚岳峙也没有再徒劳地想要蜷起身子,每次司渊渟将他抱在怀里时都不允许他有所反抗,事实上,就连他刚刚对司渊渟的抗拒都是不该的。   半个身子被紧紧抱着,双手虽得了自由可也不知该往何处放,楚岳峙不愿意看正给自己揉腰的太监,即便知道自己该给他解释,也紧咬牙关抿唇不语,他眼睫毛根部还结着泪珠,脸上也一片湿濡都是适才挣扎时淌下的泪,几缕散乱的黑发被沾在还泛着红的脸颊上,看起来很是狼狈。   司渊渟将掌心贴在楚岳峙腰间那两道重叠在一起的伤疤上,用巧劲去揉按侧腰紧绷的肌肉。他没有再说话或是做其他来强迫楚岳峙开口,只是取了一旁的巾帕轻轻地替楚岳峙把脸擦干净。   楚岳峙还在微微发颤,司渊渟看了一眼被丢在一旁的刑具,上面有一丝血色,想必是刚刚他将楚岳峙弄伤了。   司渊渟停下替楚岳峙揉腰的动作,巾帕也被随意丢到床榻上,他探手往下去查看受伤的地方,随即听到楚岳峙发出一声微弱的呜咽,他没出言安抚,只是凭着自己的心意替楚岳峙舒缓痛楚。   楚岳峙猛地抓住了司渊渟的手臂,他还是痛的,却又只能缩在司渊渟怀里发抖。   司渊渟已经很熟悉怀里人的身体,知道怎样能令他放松。   楚岳峙没有坚持太久,他本就对痛很敏感,压抑的痛楚低喘,垂着眼也不愿看司渊渟,却又分明清晰地感受到一切,到底是个男子,他像只小兽一样在司渊渟怀里挺直了腰身,他不愿意像个不堪一击的弱者般让司渊渟这样轻易地掌握他脆弱的一面,眼前却是一阵光怪陆离的斑驳。   神智有短暂的恍惚。   回过神的时候,楚岳峙才发现自己被司渊渟翻过身去,正趴在司渊渟腿上,他下意识地想逃,哪怕是摔到地上也没关系,却被司渊渟一手按下,还挨了重重两巴掌,他本能地咬住下唇,将叫声憋在了喉间,沉默而顺从地趴着不再动作。   冰凉的药膏涂到他身后伤处时,他又瑟缩了一下,然后听到司渊渟绷得很紧的声音:“别动。”   之前曾有一次,他被绑在这床榻上,司渊渟对他用了缅*。那小玩意看似无害,唯有经历过的人才知身体乃至神智被击溃的可怕,当时他被弄得死去活来,可司渊渟尤嫌不足,竟拿了一根小鞭子抽打他,他反复煎熬着,最后他因为胸前被鞭子抽得狠了,不仅鞭痕肿起,还有几道见了血,司渊渟也是如此刻一般,抱着他给他上药。   司渊渟在他面前一直都这般喜怒无常,并且对他有种极端偏执的掌控欲,他不清楚这是否因为司渊渟自身无法人道之故,也不想知道司渊渟到底是如何想,他虽并不对司渊渟以玩弄他身体羞辱他为乐这件事感到恶心,但对于自己不得不败于一个太监的事实,终究是感到耻辱万分难以忍受,也对这样的自己感到唾弃,所以每次回府后他总要花极长的时间沐身。   楚岳峙没有去想这中间有何不妥,也就忽略了,他明明唾弃自己,对败在一个太监手下感到耻辱,却独独不对司渊渟以及司渊渟触碰他感到恶心。   现在的楚岳峙,心中大半都是对皇兄的寒心以及算计谋划,于他而言,与司渊渟的这些不过是一笔交易,只要他能顺利登上帝位,司渊渟定会是他第一个除去的人。   司渊渟给楚岳峙上完药后,仍旧让他趴在自己腿上,不许他乱动。   那片白皙的背上,有着长短不一的刀疤还有好几处箭疤,边疆的异族人所用兵器与他们不同,除了弓箭就是弯刀,那弯刀砍到身上豁开的口子非普通的长刀能相比。楚岳峙在边疆征战将近九年,身上皆是征战时留下的旧疤。   司渊渟看着那些已经褪白的疤,手在堪堪要抚上一道从后肩斜落下的长疤时停住,他抬着手,隔空轻抚那些疤,在心里仔细的数着。   楚岳峙背上一共有十一道刀疤和五道箭疤,足见他在征战的那些年是怎样地冲锋陷阵,而非躲在后方让将士们去替他奋战或送死,也正因他几乎每一战都亲自出战,永远在前方带领他的军队浴血奋战直到获胜,所以才能在军中有那样高的威望。都说军令如山,可楚岳峙带出来的将士们,其实都只听他一人的军令,在大蘅国的皇军心中,楚岳峙不是皇七子,不是那所谓的安亲王,而是他们英勇骁战的大将军。   指掌收握成拳,在楚岳峙看不到的此刻,司渊渟脸上隐隐浮现痛苦,眉心拧起褶出川字,平滑的额角绷起青筋,他脸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肉,下颌处的线条干净利落,于是也就能轻易看出他咬紧牙关致使两颊的肌肉都绷得极紧。   “那与我一同的青楼女子,是本王培养的暗卫,那晚本王与她入了厢房后一直在屋里坐着,真正在那屏风后的床榻上欢好的,是方知礼月前强娶的夫人与她原来的婚配对象。”楚岳峙趴在司渊渟腿上突然就开口解释起来,他解释的时候声音极冷,没有多余的情绪,他心中有气却不发作,只当是自己终归是王爷,大多数时候都是旁人顺着他听他吩咐,自然受不来司渊渟对他甩一巴掌赏一甜枣的阴晴不定和脾气。   “方知礼包下的两名新妓也是本王安排的人,那方知礼一进屋就被迷昏绑了起来。最后动手要他性命的,是他的夫人。”楚岳峙并不打算将过程说得多详细,简单几句话就交待完了当晚的事。   那天晚上,方知礼是被自己夫人活活打死的,本来想动手的是他夫人原来的婚配对象,可被强要了身子娶进门后又受了好几次辱的烈性女子,恨极了方知礼这无耻之徒,因此在把方知礼弄醒后选择亲自动手,先是将方知礼的孽*给断了,然后才将那丑陋的面目给打得稀巴烂。   司渊渟终于将楚岳峙又翻过身来,他没有问楚岳峙的打算,也没有问楚岳峙希望他怎么做,他脸上已经恢复平静,也没了刚开始的冷淡与隐怒,他抱着楚岳峙的大半个身子,仅仅是抱着,不再做什么。   “王爷如今被软禁,就安生待在府中,若有其他谋划,信不过咱家也不必与咱家说,只管去做便是,咱家自会配合。”司渊渟一手搭在了楚岳峙的内腕上,随后又拿起那个放在架子上的盒子,打开后里面放着的是一根一指大小的玉石,他拿起,继续说道:“此物你每日睡前必须放入体内,几日后咱家会再派人接你来,不要以为能瞒过咱家,你若不听话没用此物,咱家有的是法子治你,明白吗?”   楚岳峙本以为他是打算再折腾自己一番,却没想他竟会提出如此要求,他浑身僵硬,抬起眼与那双总是泛着冷意的丹凤眼对视,艰涩道:“就算不这么做,本王也记得自己是司公公的所有物,与那些纨绔子弟往来,都不过是做戏。”   司渊渟知道他不适,却没有说话,只是沉沉地看着他,直到他隐忍地垂下眼帘答应:“知道了,我会用的……主子。”   楚岳峙并不怕司渊渟,然在司渊渟面前,他似乎从来都不是当今圣上的皇弟,不是什么安亲王,他并不尊贵,司渊渟由始至终都没把他放在眼里。   就像当年,他身披战甲手持长剑,一身血污地护着楚岳磊冲进大殿时,司渊渟正把手中的刀递给前东宫太子,一脸冷漠地看着先皇被一刀捅死,然后转头向他投来了让他毕生难忘的一眼。   那是穿越过血海的一眼,彼时也不过二十六岁的司渊渟已是一身阴狠冷厉的气息,那双勾人魂魄的丹凤眼,眼瞳漆黑一片,瞳底则是烈焰燃烧过后徒留灰烬的死寂。   那一瞬,饶是在战场上见惯了杀人者那种嗜血残酷眼神的他,都禁不住打了个冷颤。   他想,这个太监明明还活着,可眼神却像是已经死去多时一般,实在可怜。   后来,他再见到司渊渟,是他回边疆前那一次入宫。   那天他去了自己幼时住的撷芳殿,撷芳殿在端敬殿之东,位于东华门和文华门之间,他在走过三石桥时,看到了站在宫门里的司渊渟。   那时候的司渊渟已被楚岳磊赐了斗牛服,整个人看起来比起宫变那日要更挺拔,光是侧脸便已显得相当精致,不变的是身周透出的阴冷。   他不知道司渊渟为什么会到撷芳殿去,一动不动地站在宫门里也不知道在看什么。他早在当初离宫入军营时便得知司渊渟过去是尚书之子的事,看着已经入宫为太监十多年的司渊渟身上仍带着当初为礼部尚书之子的那份雅气,更难免替司渊渟感到可惜与欷歔。   司渊渟很快察觉到他的视线,从宫门里向他看了过来。   他的视力极好,即便是隔着一段距离也能看清司渊渟的眼神,于是他看到,不同于宫变那一日,这一次司渊渟看向他的眼神多了一丝死灰复燃的情感,尽管他无法理解,但,那确确实实是深入骨髓的恨意。   他意识到,司渊渟恨他,而他并不清楚缘由。   站在桥上,他与司渊渟遥遥对视,然后因为楚岳磊派人来找他,他没有过去跟司渊渟说什么话就离开了。   再见已是三年之后,他建立了边疆防线,受楚岳磊诏令回京。不久,他交出了包括兵权在内的所有实权。   而司渊渟,已然势倾朝廷内外。 第7章 繁华盛世   楚岳峙是被司渊渟抱出来的。   堂堂八尺大将军,何曾像女子一样柔弱的让人横抱在怀。   然而司渊渟就是这么做了。   他给楚岳峙上的药里有安眠的成分,上完药没多久,被折腾得身心疲倦的楚岳峙就不自觉地在他怀里睡了过去,他给楚岳峙穿上衣袍时人都没醒过来。   楚岳峙被司渊渟抱出来的画面让周楫像根木头似的杵在了原地,脸上闪过见鬼一样的神情。   在周楫的观念里,司渊渟这样身材的太监已是极为罕见,更遑论这般恍若抱小孩般稳当地抱着他敬若战神的王爷,而王爷竟那样安静地睡在司渊渟怀里,若非亲眼所见,他必不会相信这是真事。   司渊渟只瞟了周楫一眼便知其心中在想什么,他并未理会周楫,抱着楚岳峙往后门去,到了门口下人替他们开门,他抱着楚岳峙走出去了,周楫才跟上。   官轿还停在门口,下人都是调教过的,无需司渊渟开口,已手脚利落地去拉起轿帘。   司渊渟将楚岳峙放进官轿里的动作很轻,像是怕会将人惊醒,将楚岳峙在轿里安置好,司渊渟才半侧过身向身后的周楫伸出手。   周楫是对上司渊渟不耐的眼神时才反应过来,将手上楚岳峙的披风递了过去。   司渊渟小心地把披风盖到楚岳峙身上,又盯着楚岳峙明显不太安稳的睡颜看了一小会儿,才出来让人将轿帘放下。   “起轿,走得稳些,若是把安亲王晃醒,各领五十杖罚去。”司渊渟声音不高,在寂静的夜里便更显阴柔。   抬轿的下人们听得司渊渟发话,更是打起十二分精神的小心起轿,可没走几步竟发现司渊渟也跟在轿边与他们一道走,惶恐几乎都写在了那几张汗津的脸上。   周楫也是再度被司渊渟惊到,然这次他并未表现出来,只默默跟在落后司渊渟一个身位的位置。   司渊渟没有开口说话的意思,他知道自己跟着轿子走让下人们都提心吊胆,但他并不想去管,他不过是想陪着轿里的人再走一段罢了。   因怕颠着轿里的安亲王,也因司渊渟跟在一旁,下人们抬着轿子以比平常更慢的速度徐徐而行。   行至路口,司渊渟停下脚步,下人们也跟着停下,却见他摆摆手示意他们继续前行。   官轿就这样被下人们抬着走入了更深远的浓重夜色中,始终跟随在侧的周楫,在走过第二个路口拐弯前回头一瞥。   司渊渟仍在路口站着,一身暗色的常服令他似乎完全地融入了黑夜中,他长身负手而立,就那样远远地看着他们离开。   直到再也看不到轿子后,司渊渟才转身独自往回走。   夜里雾色深重,就连月亮也隐蔽在重重乌云之后,他走在路上,前方一片漆黑,这些年他早已习惯,与那仿佛要吞噬一切的黑暗为伍。   他三十多年的人生里,曾经陪过不同的人走过短暂的一段路。   也有那么一段路,是他在沦为太监后,仍无数次在梦里见到却再也未有走过的。   这么多年,他已经忘了,十四岁以前的自己是怎样,只记得十四岁之后,他是怎样从阴曹地府里爬出来,带着满身血污,害了很多人,也杀了很多人,最终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的位置上。   楚岳峙不知道,他其实早已大仇得报,之所以尚在人世间拖着残躯不人不鬼地苟延残喘,不过是为了能再多走一段路,一段他十四岁遭逢巨变前夕曾许诺过本应成就繁华盛世的路。   他这一生,所拥有过的美好都如他陪旁人所走过的那些路一般,短暂如烟火。他很清楚自己的结局将会是什么,也很清楚,当那天来临时,他终究会独自上路。   官轿到了安亲王府,楚岳峙也没有醒来,落轿后周楫在官轿上敲了五下,第一下过后停顿少许,接着三下急敲,再停顿少许才敲最后一下。   那是楚岳峙在边疆时亲自定下的暗号,周楫刚敲完,他便在轿中醒来。   发现自己身上盖着披风衣着妥帖正坐在轿里时,楚岳峙恍了下神,一时没能反应过来自己是何时睡过去的。他最后的意识停留在司渊渟抱着他将手覆到他眼上,似乎还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句话。   轿帘被周楫掀开,楚岳峙动了一下,随即感受到还留在自己身体里的玉石,脸色微变,但马上他便将面上的那丝波澜掩了下去。   躬身从轿里出来,却奇异的没有感觉到身体有任何痛楚,楚岳峙也说不上是觉得哪里奇怪,只将披风又扔给了周楫,便大步往门口走去。   守在后门的是东厂那边派来的侍卫,见到楚岳峙回来,便也恭敬地打开了大门将楚岳峙迎进去。   周楫拿着楚岳峙的披风紧随其后,一入府便去替楚岳峙打点其他。   楚岳峙照旧是径直去浴房,府里的家奴都知道楚岳峙深夜回府去浴房,是不让人近身服侍的,因此待楚岳峙进了浴房便关好门,安静如石像般守在门外。   浴房里已经备好了热水,是楚岳峙离府前吩咐下,丑时过后便可备下热水等他回来。   褪下衣袍将体内玉石取出跨入浴池,楚岳峙将自己整个浸泡在热水中,禁不住发出一声叹谓。他之前以身体不适为由告假,其实算不得是欺君,他是当真身上旧疾发作,以致连续两日都只能在床榻上歇着。   他在边疆征战的那些年,受过的伤不计其数,留下疤的皮外伤尚算是轻的,他内里的底子耗损才是真的大。   边疆之地,入了冬落雪过后其冷无比,北疆更是千里冰封,便是在营帐里烧炭取暖也依旧让人冷得发抖。而他曾有好几次为了伏击偷袭敌军,带着先锋军队在初冬时淌过尚未完全结冰的冬日河川,莫说是关节处,便连五脏六腑都受了寒气入侵。他自交出兵权后,也确实一直将养着,可他当初仗着自己年轻,多次受冻甚至是受伤后依旧坚持带病带伤上阵,当时只道伤好便是无事,这几年才知道,那是自己天真了,身体实际早已耗损过度,他平日里练剑都能感受到自己的劲道和动作都不如从前,更遑论时不时发作的关节痛以及气虚血弱。   楚岳磊让司渊渟监视着他,他连旧疾发作时也不敢请太医,只能兀自在屋内歇息强忍。已经被如此忌讳了,若是让楚岳磊知道他身体旧疾之多,令太医来为他医治时在药里动手脚,他只怕是防不胜防,哪天就被慢性毒药要了性命去也未可知。   马上就要入冬,他身体里的旧疾也就发作得更频繁,他这几日都不得不泡药浴缓解。药浴里的药材,还是周楫暗中出府替他去医馆里买的。   今夜司渊渟派人来接他去督公府时,他已经做好了回来会惹得旧疾发作的准备,只是没想到最后自己竟会在司渊渟怀里睡过去,而司渊渟竟也没弄醒他,也不知到底是打得什么算盘。   在浴池里泡到热水的温度都要散了,楚岳峙才从浴池里出来。   看到那入浴前被取出来的玉石,楚岳峙犹豫挣扎许久,到底是怕被司渊渟发现自己没用,到时又不知要用什么花样来折辱他,即便是感到耻辱,楚岳峙还是把那玉石放入体内。   自己给自己放置玉石,是极为突破他心理防线的事,可如今更过分的事司渊渟都对他做过,这点事他咬咬牙也就忍下了。   他不知道要花多长时间才能夺得帝位,更不知道自己要在司渊渟那儿承欢多久,其实说承欢也是不对的,因为每一次司渊渟都只是在玩弄他的身体罢了,从未有一次在他面前脱下过身上的衣袍。   楚岳峙并不觉得自己有多崇高的理想,尽管他的确看不惯楚岳磊这些年的所作所为,尤其是近这两年间,楚岳磊将助他篡位对他忠心的几名大臣都杀了,又对武将表现得极为轻视,他虽已不再统军,却也知道如今军中对楚岳磊不满的将士极多,不过是敢怒不敢言罢了。换而言之,楚岳磊已不是重文轻武的治国,而是文武两轻,且不谈商税加重以致不少民商都苦于上缴重税而将经营预算大幅缩减,还颁布了不少禁令,禁民间开办未经批准的私塾,又禁民间私自印发话本与文人笔记,前阵子甚至连儒道两学都禁了不少前人古籍。   诚然,当年他请旨入军营,之后带兵前往边疆开始数年征战时,的确是为了守卫大蘅国,确保大蘅国边境子民不再受外族不断在边疆引发祸乱之苦,更要让外族不敢再自恃兵力强盛便不将大蘅国放在眼中,甚至派外使来觐见也一副趾高气昂之态。   但终归,他如今是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才会最终决定要篡位。   他也想做个贤王,让百姓能安居乐业,可是他自认不是做帝王之才,所以从来都只想着要做辅佐君王之人。助楚岳磊篡位时,他便想待他在边疆筑成坚不可摧的防线,回京定要好好辅佐楚岳磊治国。何曾想,如今竟会演变成这般局面。他甚至还未能去想,篡位成功后该怎么办,也不知有谁能辅佐他左右。   三十一年,他从来只把自己当臣子,从未想过要称帝。   他也不敢去想,若是篡位失败会如何,就像他领兵打仗时,虽会做好两手准备,却绝不会让自己去想,若是吃了败仗该如何。因为,不论是过去的战场还是他如今这个没有硝烟的战场,都容不得他打败仗。   这不是他一个人的成败,而是无数人的性命。   他可以豁出一切,只为打一场漂亮的胜仗。   将湿发随意拨到身后,换好寝衣,楚岳峙披上外袍,从浴房里出去,看到守在门口的家奴与周楫,楚岳峙脚步一顿,对周楫交待道:“明日开始,召些卖艺不卖身的艺妓到府中,本王要在府中设私宴自娱。” 第8章 矫若游龙   安亲王被软禁,东厂接手礼部尚书之子方知礼一案,一夜之间便传遍了京城。百姓们都开始议论纷纷,猜测安亲王与此案有何关系。   之后几日,当夜曾与安亲王一同去云霓坊的那些纨绔子弟都被“请”到了东厂喝茶。   此案因由司渊渟全权主审,据说好几位纨绔子弟都被其所散发出的威压吓得是屁滚尿流,具体招了些什么,他们普通老百姓也不知,只有人看到有好几位纨绔子弟最后都是面无人色,浑身哆嗦着被人抬出东厂送出各自的府上。   案子调查了好几日,前前后后“请”了不少人到东厂,虽无直接的认证物证可以证明安亲王与方知礼之死有关,可东厂似乎并不认可安亲王的无辜,不断发散人手去追查当晚所有曾在云霓坊内以及附近见过安亲王与方知礼的人,并反复对他们进行问话。   而安亲王,本以为他会老老实实幽禁府中,却不想他竟又招了不少艺妓到府中,每夜都能听到曲乐歌舞之声从安亲王府中传出,仿佛根本毫不在意被圣上下旨软禁一事。   对于安亲王,无论是普通百姓还是书生们,甚至是商人们,都感到既惋惜又失望。安亲王领兵征战边疆数年,不仅解了一方百姓之苦,为大蘅国树立了威信,最后还为边疆筑起牢不可破的防线,令那些外族再难寻到可趁之机,更不敢再看不起大蘅国的百姓,本是为人称道的大将军,他们都盼望着,安亲王回京后会继续辅助当今圣上,令大蘅国更上一层楼。   岂料,安亲王竟会在回京后不久就交出了实权,开始做个日渐沉迷歌舞美色,与城中纨绔子弟们沦为一丘之貉的闲散王爷。可以说,当初众人对安亲王的赞誉与期待有多大,这三年间对安亲王就有多失望,坊间还有说书人借改编过的故事含沙射影地斥责安亲王堕落,表达怒其不争、恨其不为之情。   因东厂的大肆查办,弄得不少百姓都产生了相当程度的抗拒与恐慌,还有不少人对安亲王在这样的情况下仍夜夜笙歌的肆意妄为感到不满,纷纷怒斥安亲王根本没有将百姓们放在心上。   这些情况也都被司渊渟一一禀报给楚岳磊,在得知楚岳峙已然再也无法靠战功维持住名望时,楚岳磊可说是极为愉悦,更吩咐司渊渟加紧办案,务必要令此案“水落石出”。   自古以来,君王都忌讳功高盖主,楚岳峙的赫赫战功一直都是压在楚岳磊心头上的一座大山,如今听闻楚岳峙渐失民心,楚岳磊可谓是倍感痛快,也对除掉楚岳峙更多几分把握。   毕竟,除掉一个已不受百姓崇拜的闲散王爷,远比除掉一个有勇有谋为大蘅国打下疆土的亲王战将,要轻易许多,更不会在后世因此而饱受诟病。   入夜后的安亲王府,一如之前几夜,私宴笙歌,丝竹声中既有婉转歌声萦绕耳间,又有曼妙佳人手足起舞于月下助兴。   楚岳峙斜倚在卧榻上,一旁的家奴刚替他满上一杯玉露琼浆被他一饮而尽,兴许是见其喝得多了,那家奴竟没有第一时间再替他满上,反而是低头跪下,对楚岳峙说道:“王爷,您今晚已经喝了很多了,再喝下去,怕是有损贵体。”   区区一家奴竟敢干涉高高在上的亲王,若是按规矩直接拖去打死都不为过,然而楚岳峙斜眼睨视跪下的家奴,啧了一声后把就被扔到了案上,道:“退下吧,也别在这里碍本王的眼了。”   “是,王爷。”家奴不能抬眸直视尊贵的亲王,垂首躬身手脚麻利地把酒壶酒杯收进端盘中便退下。   歪着头,楚岳峙用手支着额角,漫不经心地看着那将一双粉色水袖舞得令人感觉眼花缭乱的舞妓,却是半点兴趣都没有。   周楫站在他身后,见时辰差不多了,便上前两步,俯身在楚岳峙耳畔低声道:“王爷,是否该让她们结束了?”   楚岳峙并不喜欢斜倚在卧榻软垫上,这样对常人来说也许舒适的姿态,对他这个依旧保留着行军习惯,又身带旧疾的前将军而言,实则是一种折磨,这么几日下来,他是当真越躺越觉腰酸背痛,就连在浴房泡药浴的时间都比之前要长上许多。   可这做戏总要做全套,他只能忍耐着,伸手往案上那果盘里摘了颗葡萄放进嘴里,嚼了几嚼咽下,才道:“不急,让她们且继续献艺吧,我这私宴,动静越大越好。”   “那王爷可要属下去替您煮壶醒酒汤来?”周楫也是看着楚岳峙今夜喝得有些多了,这才担忧地擅自开口询问。   “从前在军中与众将士用大碗喝烈酒时,本王都不曾醉倒。如今这几壶小酒,又算得了什么?”楚岳峙那晚在司渊渟那儿弄出来的伤早不碍事,他这几日都在府中看这无趣的歌舞,偏还要做出一副沉醉之态,近来亦不能再练剑,白天便只能强迫自己再多躺一两个时辰,他虽心中盘算着许多事,也让周楫暗中从指挥使住处的暗道离开去办事,可他人到底是歇了太多,虽精神尚佳身体却是有些懒了。   “如今京城百姓,是越来越多对王爷感到不满的了,若是再继续下去,属下只怕即便案子了结,王爷的名声也难以挽回。”周楫近来一直留意着京城中的风向,流言蜚语不知听了多少。   这些言论虽不能对楚岳峙造成实质的伤害,然名声一旦受损,便不是轻易能恢复的,他只怕这些以后会成为楚岳峙的绊脚石。   “不满?你说得轻了吧。”楚岳峙嗤笑一声,却是不太有所谓地说道:“百姓们要骂便让他们骂去,哪怕有书生文人对本王笔诛墨伐,也无需压下,本王反倒需要你让人去火上浇油,让本王的声誉更差才好。”   周楫却仍有顾虑:“可是……”   “没有可是,本王这边越是孤立无援,皇兄才越会放松警惕对本王掉以轻心,若是本王声望再如从前那般,皇兄顾忌着自己的百年名声,反倒不会对本王出手。”楚岳峙了无笑意地勾唇,脸上的嘲讽也不知是嘲那龙座上的人还是嘲自身。   他扶持上帝位的皇兄,这些年暗地里处置了多少诟病其篡位的文人学士,且不谈吏部史书如何记载当初的那场宫变,便是民间野史,楚岳磊都容不得有人旁敲侧击地批判,前有秦始皇焚书坑儒,而今有楚岳磊下密令,锦衣卫接旨后将那些顶着禁令继续私著野史、话本与文人笔记者以及各处在茶楼等地说着隐晦曲折故事的说书人秘密处决。秦始皇一统天下,不惧后世批判,楚岳磊则把这些事都埋在了寻常人察觉不到的黑暗中。   锦衣卫虽是掌直驾侍卫与巡查缉捕,但自司渊渟兼任东厂督主后,锦衣卫便日渐式微,之前还受楚岳磊倚重接受这样的密令,可自他卸任大将军交出兵权后,据他所知不少锦衣卫都被派去边疆,暗中进行军情收集以及策反等任务,而这还是司渊渟向楚岳磊提议的。楚岳磊虽是不信任他一手带出来的数十万将士,但也深知边防的重要性,会听司渊渟的进言也并不意外。   边疆那边每隔半年便会传回密信,告知边疆如今的状况,楚岳峙知道军中将士仍是对他忠心耿耿,但这京城不一样,京城中都是普通老百姓,更在楚岳磊或者说是司渊渟的掌握中,楚岳磊是这样在意自己的身前身后名,又岂会在他仍得人望时对他出手?他能过这三年安生日子,也是因他尚有人望之故。而如今,他如此放肆,要的就是自己被百姓抛弃的局面。   背对着周楫,楚岳峙的声音几乎要被丝竹声与歌声掩盖过去:“苍鹭营副将,可是回来了?”   “回王爷,已经回来了,身边还多了个书生,属下暂时未有与他会面,只收到他传回来的消息。”周楫道。   “哦?他竟能与书生为友,倒是稀奇,本王记得从前他最是不喜与书生相处。”楚岳峙到底是在卧榻上靠得不舒服,干脆撩袍而起,不再与周楫多言,楚岳峙端起一脸慵懒的笑意迎向那舞了许久的舞妓,一伸手便抓住了舞妓向他甩来的水袖,调笑道:“让本王来与你一舞。”   鲜少有人知道,楚岳峙也会舞,是他那痴迷舞艺的母妃所教,可说是他幼时少数被母妃拥抱的时刻,他向来珍惜与母妃之间的相处,故而母妃要教他也认真学,即便后来不练也留了功底在,加上他习武常有舞剑,两者多少有共通之处,如今他对舞艺虽算不上精通却也随性而至地配合着乐声舞上一曲,只是他的舞姿不若女子般婀娜多姿,却是矫若游龙,劲瘦的身形让他即便是与舞妓共舞,都在行云流水的动作中生出更多潇洒凛冽的飒气。   月色之下,楚岳峙藉着与舞妓共舞舒展自己酸痛僵硬的筋骨,他已经被禁锢了太久,那些无形中加诸在他身上的枷锁,他定要都挣脱开去,像当年初次出征时的自己一般,一往无前,长剑断了便用长枪,长枪也毁了便去抢敌人手中的武器,只要他还活着,定会血战至达成目的那一刻。 第9章 军令如山   傅行云是在大街上捡到卫云霄的。   要说是捡,也不大准确,因为当时的情况实则是身无分文的乞丐头子卫云霄正蹲在客栈旁边的小巷口乘凉,蓦然瞧见走在大街上一身雅服面如冠玉还手拿折扇的傅行云,寻思这书生看着应该有不少银两,是以打算神不知鬼不觉地跟上一段路,趁着书生不注意是将书生身上的钱袋子顺走,估摸着够他过上一段吃饱饭的日子。   只可惜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那鞋的鞋底还破了大洞,卫云霄也没想到一个手无寸铁的书生,竟会让他阴沟里翻船,钱袋子没顺到手不说,竟还被傅行云当街抓住要将他送去衙门。   卫云霄当场就怂了,跟傅行云在街边好一顿推搡,最后卫云霄干脆就抱住了街边一棵大树的树干,耍赖道:“军爷啊,我错了还不行,这不是也没偷到你的钱袋子,你就放过我吧。我瞧军爷是个斯文人,跟我这在街头混日子的破乞丐拉拉扯扯的成何体统。”   傅行云也是让这人的无奈行径给气笑了,道:“你与在下同为男子,便是拉拉扯扯也无男女有别一说。更何况你做错了事,在下也是为了你将来的体统,才要将你送去衙门。”   卫云霄死死抱住大树,扭头瞪傅行云:“你放屁!我都要被你送去衙门了,还哪来的体统!体统是啥意思,军爷还要我给你解释吗?这可是面子!老子偷过这么多人的钱袋子,还是头一回失手!没偷到你钱袋子已经很失体统了!这要是再让你送去衙门,老子还要不要在这里混了!”   若是换了普通人,指不定还真会被卫云霄这番歪理狡辩给糊弄过去,可偏偏傅行云就不是普通人。   折扇插到腰间,傅行云慢条斯理地将袖子卷起,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你今日跟在下去了衙门,认了罪受了罚,出来改过自新那才是正道,也无人会再看轻你。你还年轻,身强体壮能担能抬,便是去做苦力活都要比你在街上偷蒙拐骗要有体统得多。”   “我说军爷,我从前就被当差的坑过,被那一套升官发财死婆娘骗的够呛。想老子当年在战场上那叫一个英勇无畏,结果等老子好不容易打了胜仗拖着一身伤回来,他姥姥的,那该死的安亲王居然不干了,老子当大将军的梦想也飞了,你现在还想抓老子去衙门那种都是官爷的地方?!不去!军爷你行行好,放老子一条生路,乞丐窝里还有好几个兄弟等着老子给他们买药治病治伤咧!”卫云霄虽是一副无赖相,可他生得端正,若是打理干净,这浓眉大眼高鼻梁的长相也是十分俊朗,顶着这样一张皮相耍无赖,笑起来还很是人畜无害,让人对他生不起气来。   “在下刚刚就一直想问,你为什么要称呼在下为军爷?”傅行云没有松口说要放过卫云霄,反倒是问了他另一个问题。   “不为什么,老子以前当兵的时候,军师就跟你差不多样子,也是书生,成天不安好心也就罢了,回回跟他说话,那理儿一套一套的,听得老子脑壳疼。横竖以前也听别人喊他军爷,老子就这么喊你了呗。”卫云霄也不知眼前这书生为何在意这不重要的事,倒是老老实实给他解释了。   傅行云轻轻一笑,道:“军爷是对所有从军将士的尊称,在下并未从军,担不起这称谓。”   卫云霄本就不计较这些细节,听了傅行云的话也只是耸耸肩道:“哎呀,随便啦!”   然后便没有然后了。   傅行云左手扣住卫云霄后颈,右手在他肩胛骨上来了两记手刀。卫云霄猝不及防,没想到区区一书生竟真敢跟自己动手,加之后颈确实是他的弱点,当场就松开了抱住大树的双臂,浑身僵硬不能再乱动地被傅行云提颈从大树旁拖走了。   “艹!你不讲武德!动手前也不说一声!”卫云霄脸都气青了,直接就大声嚷了起来。   “对付无赖最好的方式就是比无赖更无赖,更何况打蛇打七寸,你没听过吗?”傅行云丝毫不感到愧疚,依旧抓着人大步往前走,“在下刚好学过几招擒拿,今日也算是拿你练手了。”   卫云霄打算偷钱袋子被发现时还觉得是自己好些日子没干这事所以才技艺生疏失手,可如今被傅行云提着脖子却没法反抗,他才知道,自己根本就是大意轻敌,误把老虎当成猫了。   最后傅行云并没有将卫云霄送去衙门,他将人带回了自己住的客栈,盯着人在屋内洗干净后又给人换了套料子不错的劲装,这才道出心中打算,表示自己一介文弱书生,如今四处游历也正需要身边有个能保护他的人,只要卫云霄愿意跟在他身边,他自不会亏待了卫云霄。   尽管卫云霄对傅行云口中所说的“文弱”二字持保留意见,但如果从今以后都有人罩,不用再流落街头装落魄,对卫云霄来说也是不错的选择。   是的,装落魄。   想他卫云霄,堂堂苍鹭营副将,出身江湖名门,武艺高强,当初为了报国,即便将他从小养大传他一身武艺的师父明言若是离开便再不能回来,他还是毅然决然地拜别了师父与一众师兄弟,应召从军了。会被楚岳峙选入苍鹭营,简直是理所应当的事。   可谁知道那楚岳磊如此的不做人,竟逼得楚岳峙解散苍鹭营交出了兵权,他满腔热血就这么被浇灭了。作为在楚岳磊跟前露过面的副将,他会被锦衣卫列为头号追杀目标简直是理所应当的,为了躲避追杀,他不得不告别了正常归隐田园的生活,跑去街头当乞丐,花了七个多月一路流浪远离京城,时不时还得装疯卖傻,简直憋屈到了极致。   若是接下来的日子,他跟在傅行云身边,倒是有了更好的掩饰和名正言顺跟人打架的机会,毕竟谁也不知道路上会遇到什么人,他可是盼着有人能让他好好过几招盼了许久。   他不知道楚岳峙还会不会将他们苍鹭营众将士召回,他心底是希望有那一天的,所以无论如何,他都必须要活下去,他回不去江湖了,只能期望着等着再收到诏令的那一刻。   那一天那一刻,卫云霄等了两年半,跟在傅行云身畔将大半个大蘅国都游历了。   他没再见过傅行云跟谁动手,有他在,也不需要傅行云动手。而他和傅行云,也从最开始的书生与护卫的关系,变成了无法言说,每夜共寝一床的关系。   傅行云除了那几招擒拿手并不会武,但偏偏就是那几招将他卫云霄治得死死的,如今不仅升官发财没他的份,连死婆娘也没他的份,因为他跟傅行云,他非但不是掌握话语权那个,就连在床榻上,他都是被提着后颈毫无主动权那个。   一个武将,一个书生,本不该是这种被单方面欺压的局面,他卫云霄会栽得这么彻底,只能说是被傅行云那张脸给骗了,就说书生都没安好心,明明说好当护卫混口安乐茶饭,结果这书生竟然如此斯文败类,骗身还骗心,让他就这么把自己给搭了进去。   卫云霄得到诏令的那天,傅行云正巧去菜市场买了菜,他们暂时性地在一个小村庄里住了一段时日,傅行云是打算给卫云霄煮个冬虫夏草羊肉汤,好给他补补肾,近来兴许是自己要得狠了些,卫云霄都开始爬不起来晨练了。   傅行云拎着那个跟自己身上雅服不太搭的菜篮子回到他们的简单搭建起来的木屋时,卫云霄正坐在院子里,手臂上停着一只信鸽,神色复杂地迎上他的目光,几番欲言又止后,才终于起身走到他面前,低头问道:“傅书生,我必须马上启程赶往京城,我跟着你去了那么多地方,这次,你能不能听我的,跟我一起回京城?”   沉霭的目光审视着卫云霄忐忑但明显已经打定主意要走的脸,傅行云反问:“一定要走?”   卫云霄沉默一瞬,坚定道:“军令如山。”   在收到诏令的一刻,他能感觉到自己身体里的热血又再一次地燃烧了起来,他是苍鹭营的副将,这件事无论过去多久都不会改变,楚岳峙要他回去,那么即便是前路凶险甚至是有去无回,他亦一定会回去继续效忠楚岳峙,这是他成为苍鹭营副将时就立下的誓言。   傅行云颔首,拎着菜篮子越过卫云霄往屋里走去:“那就走吧。”   听着傅行云那清清冷冷的声调,卫云霄心中一凉,整颗心都提到嗓子眼,急忙就追上去拉住傅行云:“你不跟我一起走吗?!”   傅行云侧首看他,脸上是卫云霄看不懂的平静与淡然,他伸手摸了摸卫云霄的后颈,说道:“要走也得把饭吃完再走,待我把这顿饭做好,咱俩一起好好吃完,我再收拾行装跟你回京城。”   卫云霄没想到傅行云答应得如此轻易,一时愣住回不了神,傅行云便干脆将他晾在了屋门口,进屋做饭去了。   苍鹭营众将士的诏令发出第三天,卫云霄与傅行云跑死了好几匹马,回到了京城。   进京时,傅行云对卫云霄说道:“卫云霄,我要你记住,毋论接下来乱世凶年,此生我唯你一人。”   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傅行云对卫云霄坦白了心中情意。 第10章 深夜来访   被召进安亲王府献艺的艺妓们换了一批,这次是一般纨绔子弟都够不着,类似扬州瘦马的艺妓。   只是这些艺妓跟寻常的艺妓不同,她们大多都是大家闺秀出身,因家中亲人获罪而被连坐,这才沦为官家艺妓。她们有别于普通的官妓,不仅容貌身段上佳,因为出身良好,她们所有人都精通琴棋书画,而可以召她们到府上献艺的,只能是王公贵族,但是若是想成为她们的入幕之宾,却是谁也不能,因为唯一能碰她们身体的,只有当今圣上。   这些艺妓也是第一次到安亲王府中,到的第一天晚上,她们被安置在客房里,并被告知明日才会再设宴。   做戏是极耗费体力和精力的事,至少,对于楚岳峙来说是这样。   他一连数日夜夜笙歌,分明都没把那些艺妓们放入眼中,却要装出一副醉生梦死的样子,今夜实在是厌烦得狠了,便决定歇息一晚。   近来不知是否太过耗神之故,他虽是被迫每夜都在入睡前将那玉石放入体内,却并没有因此而无法入睡,反倒是这段日子以来都睡得尚可,比过去这三年的任何一个夜晚,都睡得更安稳。某程度上,他有些怀疑自己近来身子愈发懒散,也是睡得太好越睡越多的缘故。   周楫去跟卫云霄接头,楚岳峙便独自在房中看着这三年间他在外布下的那些眼线传回来的,关于大九卿及小九卿还有内阁的线报。   所谓的大九卿,即指六部尚书、都察院都御使、大理寺卿及通政使,而小九卿则指太常寺卿、太仆寺卿、光禄寺卿、詹事、翰林院、鸿胪寺卿、国子监祭酒、苑马寺卿以及尚宝司卿。   这其中需要关注的只有几个。   礼部尚书、兵部尚书和工部尚书,都是楚岳磊在降罪原来的三位尚书后新提拔上来。而户部、都察院都御使和大理寺卿则都在司渊渟的掌控下。   至于内阁,大多出身翰林学士直接入阁,而首辅虽然也有票拟权,但最终都要依靠太监送去批红,所以事实上为了能掌握一定权力,内阁与司渊渟的关系也同样密不可分。   可以说,现在整个朝堂都由司渊渟掌握,而楚岳磊疑心了那么多人,却竟没有疑心过司渊渟,甚至一直都将司渊渟作为心腹,放任司渊渟一点一点蚕食朝堂势力。   楚岳磊到底是为什么,对司渊渟如此的信赖?   这个疑问,在楚岳峙心中扎根已久,却始终未能找到答案。   他手上的线报,多是这些大臣们过去和现在那些藏在阴暗里的龌龊事,这些人的弱点是什么,该从哪里下手,是该留还是该除,他都必须从长计议,一一谋划。没有实权不代表他没有自己的人,解散了苍鹭营也不代表他这三年间没有培养其他暗线,他只是没有退路,奋起反击放手一搏的实力却是有的。   虽然现在和司渊渟达成交易,但是他也不能百分百信任司渊渟,他即便是能借司渊渟的手在方知礼一案中把方本和处理掉,也不代表他能借司渊渟的权力对其他所有人出手。他不能让司渊渟觉得自己的利益受损,在登上帝位前,他需要保证他和司渊渟的利益是一致的,也就是说,在他对任何一个大臣出手前,都需要考虑到司渊渟。   这其实是他最头痛的事。   他擅长领兵打仗,可是这种权谋之争,总还是道行太浅。当年先皇在位时,他就不曾关心过储位之争,又早早就远离朝堂去保卫边疆,许多事都是尘埃落定后,楚岳磊给他去信一封他才知道。   比如当年先皇按祖制立大皇子为太子,不想二皇子与四皇子都有心争储,故而一直以来给大皇子使了不少绊子,本以为这两人会结为盟友先把大皇子从太子之位上扯下来,没想到楚岳磊隐藏极深的先站队大皇子,献计令二皇子与四皇子窝里反了,最后一个贬黜一个在牢中自尽。   又比如五皇子虽生在帝王家,却是个天生的痴情种,因正妃在生产时难产一尸两命,他伤心过度,最终选择请旨先皇将他自皇室族谱除名,然后脱下一身皇子服,孤身前往国寺落发为僧。   先皇膝下七子,除去年幼便因天花病亡故的六皇子,这十数年间,他们六个皇子的命运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而如今,连他也走上了篡位的道路。   不能把排军布阵那一套直接用在权谋之争上,他得比领军打仗时考虑更多,更小心地去揣摩人心,针对人性的种种弱点来下手。   他没有盟友,司渊渟不是他的盟友,只是互相利用的交易对象,但也是他最需要也是现阶段唯一能在权势上帮助到他的人,他每走一步都必须顾虑到司渊渟,不能让司渊渟翻脸不认人地站到他的对立面去。   可是,他要动的大多数人,都跟司渊渟有关,而司渊渟又不是会受他摆布之人,他要想在棋盘上落子,便要先让司渊渟接受并同意他下子的地方。而这,实施起来远比想象中更难。   他不过是在设计方知礼之死前没有知会司渊渟,便被司渊渟折腾得连自己有断袖之癖的秘密都说出来了,也不知下次若他真的又在对谁下手时惹司渊渟不痛快了,会遭到怎样的惩罚。   将这些日子以来反复翻阅的线报收起,楚岳峙灭了外室的烛火,直到自己躺上内室的床榻了,才忽然意识到,自己竟已习惯了体内用着玉石的异样感,即便是久坐也不再觉得难受了。   真不知该说自己这身体天赋异禀,还是因为司渊渟让他用的这玉石头不算大的缘故。   总之对他来说,都不是什么值得庆幸的事。   内室里放着一颗小小的夜明珠,在黑暗中散发着幽光。这颗夜明珠是他自幼便爱不释手的宝物,请旨入军营以及去往边疆时,他还将这颗夜明珠当做护身符贴身携带。只是他已经不记得这夜明珠是先皇赐给他的,还是楚岳磊或是五皇兄所赠。   楚岳峙上了床榻后,静静地看着那颗夜明珠,没过多久便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夜里的打更声并不能传进安亲王府。   高大的身影悄无声息地走进内室,在床榻边沿坐下,夜明珠的幽光将一丝微光映入了那人黯沉的眼眸中。   依旧保留着行军习惯的楚岳峙,在惊醒的瞬间便拔出了枕间的短刀,动作迅疾地向床边那人刺去,持刀的是右手,被格挡住后楚岳峙毫不犹豫的松开五指,左手接住落下的短刀再次刺过去。   反手扣住楚岳峙的右手腕,紧接着两指夹住刺过来的短刀刀刃,生生止住短刀去势,司渊渟看着面沉如水的楚岳峙,丝毫没有擅闯他人府邸应有的心虚,反倒像此处也是他的府邸般坦然,道:“看来安亲王虽已不再做大将军,但这敏锐程度和反应速度仍是一如往昔,若是换做旁人,只怕此刻已经死在安亲王刀下了。”   这世上能空手接住楚岳峙刺出的刀的人屈指可数,楚岳峙虽知司渊渟也是内家高手,却没想到他竟也能接住自己刺出的刀刃,眼中掠过一丝惊诧,而后皱眉道:“司公公深夜来访,有何贵干?”   “无他,不过是见安亲王今夜没有设宴,所以过来看看罢了。”司渊渟瞥一眼那反应稍慢少许便会刺入他喉间的刀刃,食指又在那刃身上一弹,道:“安亲王是一向都如此浅眠吗?”   收起短刀,楚岳峙本想与司渊渟拉开距离,可司渊渟仍扣着他的右手,唯有作罢,道:“若换作是你在边疆征战数年,你也会如此。”   盯着楚岳峙被夜明珠照亮的半边侧脸,司渊渟直把楚岳峙看得后颈都泛起寒毛后,才冷笑道:“咱家没那个福分,能做受人赞誉保家卫国的大将军,只不过安亲王这警觉性和反应,倒让咱家想到一句话。”   楚岳峙直觉司渊渟不会说出什么好话,闭紧了嘴没有要询问的意思。   司渊渟也不需要他问,左手揉着他被自己扣握在掌心的右手,泛凉的指腹来回磨蹭内腕,道:“帝王身畔怎容他人酣睡,如此看来,安亲王倒是十分适合那至尊之位。”   楚岳峙依旧不适应司渊渟对他的种种亲密行径,不甚自在地挣了挣右手,不算特别用劲,自然也挣不开司渊渟的手,对上司渊渟一贯深如古潭般寂辽的眼眸,楚岳峙语气里多了几分不耐:“司公公何必如此嘲讽本王,明知本王有断袖之癖,将来即便本王登上帝位,也不会有谁能成为本王的枕边人。”   “是么。”司渊渟却不置可否,“安亲王总归是过了而立之年,难道这么多年来,心中都没有恋慕之人吗?”   别开脸,不愿再看司渊渟那一双仿佛能洞穿人心的丹凤眼,楚岳峙冷声:“此事与司公公无关,本王没有回答的必要。”   司渊渟眉毛轻挑,松开楚岳峙的右手转而伸手去捏住他的下巴,令他将脸转回来面对自己,道:“安亲王最好记得,如今安亲王的这具身体可是属于咱家的。看在安亲王乖乖用了玉石的份上,这次咱家便不与安亲王计较。”   脸色微僵,楚岳峙也不知司渊渟到底是怎么知道自己有在使用玉石,这总归是令他感到羞耻的事,因着司渊渟这话,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下意识地绷紧了腰腹间与那处的肌肉,就像是司渊渟将他抱在怀中玩弄时那样。   倾身凑到楚岳峙耳边,司渊渟往楚岳峙耳廓吹出一口气,轻声道:“咱家瞧着安亲王舞技极佳,下次便单独舞给咱家看吧。”   楚岳峙的耳廓处极为敏感,司渊渟这过分亲昵的挑逗让楚岳峙后背蹿过一阵不该有的战栗,他想开口拒绝司渊渟的要求,哪怕是会惹恼司渊渟也没关系,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司渊渟便揽着他的腰将他重新放倒在床榻上,随后按住他的肩膀对他说道:“睡吧,等你睡着,我自会离开。”   僵硬地躺着,体内的玉石存在感莫名变强,楚岳峙想说这样他根本睡不了,可司渊渟将手覆在他眼上,道:“你若想说咱家在此你无法安眠,咱家也不介意现在让你在咱家手中……”   “别,别说出来。”抓住司渊渟覆在他眼上的手,楚岳峙用力咬了咬下唇,侧躺着蜷起身子,气弱道:“我睡就是了。”   轻抚过楚岳峙散开的墨发,司渊渟安静地在床榻边沿坐着,便连呼吸声也轻得几乎听不见。   楚岳峙不知自己是何时睡着的,他僵着身子熬了许久,清楚知道司渊渟一直都在看着他,他不知道司渊渟今夜来的真正目的是什么,也不知道司渊渟为何要让他在自己的注视下入睡,他向来条理清晰的脑中一片混乱,最后连自己是何时坠入梦中的也不知。   他又梦见了那个少年,那个总是牵着他的手,陪他从撷芳殿去往皇极门右厢的书堂,又陪他一同听少傅讲学的少年。   那个少年的脸多年来都模糊不清,他从来都不曾在梦中看清过少年的长相,只看到少年比自己高大半个头,然后听到少年一遍又一遍温柔地唤他:“楚七。”然后在那条去往书堂的路上,少年总语带笑意地对他说:“楚七,我们慢慢走,别着急,我会一直陪着你。”   如何能让人知道,他多年来都一直恋慕着梦中看不清容貌的少年。   他问过许多人,问他们是否有见过他身边有这样一个少年,可宫里无论是宫女还是太监,都说没有这样一个人。   即便如此,他依旧坚信,自己梦中的少年曾真实存在过,绝非自己的幻想,只是他不知该去哪里找那个少年,他甚至连少年的名字都不知道。   他想知道那个少年如今身在何方,更想再听到少年唤他一声:“楚七。” 第11章 美人如画   司渊渟从安亲王府离开时,寅时刚过。   寅时是所有臣子入宫候早朝的时辰,他也一样,只是今日他藉着查方知礼一案,告了假。   昨日他进宫回禀楚岳磊,表示已在安排人证物证,将方知礼的死按到楚岳峙身上,自然也不会说是楚岳峙亲自动的手,无非就是间接证据证明是杀害方知礼是楚岳峙的意思,是楚岳峙底下的人做的,至于为什么要杀方知礼,自然是因为跟方本和脱不了干系。   在见过司渊渟之后,楚岳磊甚至都能想象到,最后让楚岳峙进宫来对质的时候,会是怎样的场景。他会逼楚岳峙承认早知宫宴上下药的事,也知是方本和的安排;然后他会理所当然地指责楚岳峙,痛心楚岳峙竟疑心他这个皇兄,然后以对他大不敬以及残害忠臣之子为由问罪削去亲王之名,为了不让百姓议论他对手足过于残忍,他会赦免楚岳峙的牢狱之灾只囚禁于府中,等过段时间再让司渊渟悄无声息地把人毒死。   楚岳磊的算盘打得很精,只可惜他看错了司渊渟,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最信任的太监早已不再忠心于自己。又或者说,他根本从一开始就没有看清过司渊渟。   隶属督公府的死侍出现在司渊渟身后的影子里时,五更的打更声刚过。   “一共牵连多少人,都查清楚了么?”司渊渟也不回头,楚岳峙睡下后他在床榻边又坐了一刻钟才离开,这会神色间看起来倒不似平常那般阴冷,只是一开口,依旧是那冷冰冰的声音。   “查清楚了,包括礼部尚书在内,礼部有半数的官员都牵涉其中。”身材精瘦的死侍一身黑衣,头上还蒙着黑色面纱,若不细看,在这夜色中当真让人难以察觉。   “这朝廷,蛀虫也未免太多了些。”司渊渟不厌嫌恶地冷哼一声,道:“陛下希望咱家把事情闹大,那咱家就顺了陛下的心意,把这案子办得更轰轰烈烈些。”   “督主,是要属下今日就动手么?”死侍问道。   “还早,等安亲王那边的人动手了,你再把证据呈上。”司渊渟垂手间握住了系在腰间的玉佩,软玉触手生温,倒有几分握住楚岳峙手腕时的感觉,“东厂查了这么些天,他们也该出来说话了,咱家也想看看,安亲王打算如何把方本和拖下水。”   “是,督主。”死侍多年前被司渊渟所救,这份救命之恩令他对司渊渟无比忠心,从不质疑司渊渟的决定,也从不多嘴过问不该自己开口去问的问题。   “皇甫,我知道手刃仇人是你一直以来的心愿,但,已经等了这么多年了,可不能在这最后关头因心急而犯错,以致前功尽弃。”司渊渟提醒着自己身后的死侍,对于追随自己多年的死侍,他一向放心,只是人太过容易受情感影响,越是紧要关头,才越要把持住自己。   “属下明白,此事不单单是属下一人的仇,还有无数无辜百姓的命债,属下定不会因一己之私而忘天下之治。”听到司渊渟换了自称,皇甫知道,司渊渟并不是在以高高在上的身份跟他说话。旁人也许不明白,可他知道司渊渟的过去,很清楚司渊渟有多痛恨自己太监的身份,只有当司渊渟自称为“我”的时候,才是司渊渟展露一点真实的自我与真心的时候。   司渊渟将自己藏得极深,所有人都认为他是权势滔天不将人放在眼里的宦官,可事实上,这天底下不会有人比司渊渟自身更痛恨更瞧不起所谓的掌印太监和东厂提督的身份。司渊渟从不曾看不起宫中任何太监,却始终都在自轻自贱。   而让人感到讽刺的是,楚岳磊正因为司渊渟是太监,才如此信任司渊渟。楚岳磊在愈发多疑的这些年里,认为大部分的臣子都是不可信的,被他处置的外臣有好几个都将自己的闺女送进了他的后宫,他则始终忌讳外臣把手伸到他的后宫,让他连自己的枕边人都要时刻提防与算计,坚决不让这些外臣的女儿生下皇嗣,即便是生下了,他也要弄死才能安心。可对司渊渟,楚岳磊却认定,一个终身不能有后身体残缺受人唾弃的太监,绝不会夺自己的帝位,相反,为了保住自身的权势、荣华富贵和所有人对其表面上的尊敬,司渊渟一定会极其忠实地维护他这个皇帝。   在楚岳磊眼中,司渊渟从来就不是一个人,甚至连只狗都不如。   “行了,我知道你有分寸,去吧。”司渊渟由始至终都并未回头看过自己的死侍一眼,直到人离开了,他才往东厂的方向走去。   兴许是因为梦见自己一心恋慕的少年之故,楚岳峙很是安稳地一直睡到了午时才醒来。   起来后让家奴服侍着洗漱换好常服后,楚岳峙便去那后院的亭子里坐着乘凉,并唤来了一个擅长弹奏琵琶的艺妓。   这艺妓已经进入教坊司多年,如今也已年满三十,只是容貌与一身皮肉均保养得十分好,看起来倒像是二十出头的模样。   楚岳峙还在等着周楫回来向他汇报外头的情况,家奴给他奉上艺妓牌子的时候,他是随手选的一个艺妓,全为了打发时间。   不愿意再卧在卧榻上,楚岳峙站在案桌前铺开了画纸取丹青作画,他不擅工细楼台,反倒对人物极其擅长。左右跟前就有个形貌俱佳的艺妓,又手抱琵琶,正好可成一幅美人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画。   艺妓的琵琶弹得很是出众,几乎可说是楚岳峙这些天以来听过最为称心悦耳的,许是心情尚可的缘故,便连下笔都更多了几分流畅。   微凉的风从亭中穿过,吹起了艺妓披在肩上的轻纱,几缕长发也被风拂起,艺妓转动一双水波流转的美眸,本就生媚的丹凤眼似带着隐隐的哀怨看向楚岳峙,那楚楚可怜的模样若是换作旁人,定会刹那便对她生出怜爱之情。   楚岳峙心念不动,细细观察着艺妓的五官,而后稳稳下笔。   周楫在楚岳峙快要将画作完成时回来。   艺妓瞧见周楫走进亭子,拨动琴弦的手指一滞,楚岳峙抬眼看她,那艺妓随即收起琵琶自行退下,待那艺妓已经不见身影后,楚岳峙才对周楫说道:“如何了?”   “回王爷,今早东厂抓了几个人回去提审,不久就传出了消息,说那几个人是那夜看到杀死方知礼那凶手的人证,还说那几个人招供曾见到杀死方知礼的凶手与王爷在云霓坊里说过话,还从王爷手上接过一钱袋。现在外头都在传言,是王爷找人杀的方知礼。”周楫出去一上午,除了办事就是打探消息,谣言总是传得极快,不过一上午的时间,安亲王买凶杀了礼部尚书之子的消息已经传遍大街小巷,百姓们都在议论,不知礼部尚书是如何得罪了安亲王,竟落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下场。   “哦?你确定,那是传言?”楚岳峙听了这话,挑眉露出了似笑非笑的表情,毕竟他们都心知肚明,的确是他亲自策划了方知礼之死。放下毛笔,楚岳峙双手撑着案桌,又一本正经地认真道:“唔,说是传言也不错,毕竟本王确实没有做大庭广众之下买凶,如此愚蠢的事。”   这该是多想要被人抓住,才会在众目睽睽之下跟凶手说话还给钱袋子,且不说买凶杀人该是事成之后再给钱,若硬要说那是订金,他堂堂一个亲王,订金只给一个钱袋子,也未免太小气了。   极为严肃地看着周楫,楚岳峙问道:“周楫,本王在百姓眼中,竟是此等抠门的蠢货形象吗?”   周楫愕然,一时间分不清楚岳峙是不是在开玩笑,竟还低头细想了一阵,才回答道:“王爷,属下认为,这绝不是王爷在百姓们眼中的形象,只不过是东厂在愚弄百姓。”   楚岳峙顿时失笑,道:“是吗,怎么本王听你适才的话,更像是不少百姓都相信这传言,似乎东厂还愚弄得挺成功?”   为难地看着楚岳峙,周楫这下是真不知该如何回话了。   “好了,不逗你。”楚岳峙甚至自己这个贴身侍卫是个没有幽默感的木头,也就不再戏弄他,正色道:“司渊渟今日在东厂,这消息能传出,自然是他授意。本王瞧着他这是在告知本王,时机成熟了,午后你便易容去将方知礼的夫人接出来,送她去东厂吧。”   “是,王爷。”周楫才反应过来,多少有点不好意思,但见楚岳峙也没有拿这笑话他的意思,便也假装无事地低头领命了。   “这出大戏开唱也好些时日,总算是能让正角出场了。”楚岳峙说道,要让物议沸腾,就得在最合适的时候让雷落下,现在正是百姓们都在好奇和可怜礼部尚书的时候,此时让方知礼的夫人出来说话,后面才能火上浇油。   向周楫招招手让人过来,楚岳峙指着案桌上自己画了大半的艺妓抱弹琵琶的美人图,饶有兴致地问道:“许久不画,依你看,本王这美人图画得如何?”   周楫身为一介武夫,对于琴棋书画是一窍不通,盯着楚岳峙的画作看了半天后,才硬邦邦地挤出一句:“这美人图画得极好,但请恕属下斗胆,兴许是属下不懂欣赏之故,总觉得这画中艺妓眉眼间画得有几分像司公公。”   楚岳峙闻言,唇角淡笑一僵,垂眸又去细看自己笔下的艺妓,作画时不觉,此刻周楫一提,他才发现这艺妓的丹凤眼竟真被他画得有几分司渊渟的影子在。   蓦地想起昨夜里司渊渟突然到他房中最后还非要看着他入睡才肯离去之事,楚岳峙心中顿时生出一份难以言说的恼怒,真不知自己是着了什么魔,不过是一双丹凤眼,他竟画成了司渊渟!   本想要将画作完成的心思顷刻间烟消云散,楚岳峙再不多看案桌上的画作一眼,冷下脸色,负手从亭子里离开。   周楫是把话说出来后才又反应过来自己不该说,然而楚岳峙什么都没交待就离开,他一时也不知是否该将画作毁去。犹豫再三,因画作乃楚岳峙亲手所绘,周楫实在不敢擅自处理,只能先行小心收拾起来,等之后再找其他机会请示楚岳峙该如何处理。 第12章 最信之人   方知礼之死还不到半月,方家上下本应还在丧期中,众人都是一身素衣。   然而,方知礼的新婚夫人,却在百姓们都以为此案八成就是安亲王在幕后主使时,穿着一身红色的嫁衣,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一名持刀侍卫护送出了方府,并手持一诉状书前往东厂,求见主审方知礼一案的司渊渟。   因围观百姓众多,东厂守在大门口的侍卫们不得不一边派人入内去向司渊渟秉明情况,一边在门口努力维持秩序。   东厂大门打开时,最初所有人都以为是要请方知礼的夫人入内,却不想从里面缓缓走出来的,竟是司渊渟本人。只见他一身明黄色的斗牛官服,站在那高高的台阶上,居高临下浑身散发出一股让人害怕的威压,冷冷地挑目看那在台阶下将诉状书高举过头的红衣女子。   “民女林芷霏,状告亡夫方知礼于两个半月前借醉毁我清誉,又令其父方本和以权势欺压,罔顾民女早已有婚约在身,逼迫民女父亲将民女嫁入方家为妇。不仅如此,方知礼此人兽行无数,强迫民女嫁入方家后,对民女动辄打骂,甚至数次对民女行无耻之事将民女伤至难以下床,且事后反复以家人与名声威胁民女,种种禽兽行径,令人发指。”林芷霏在看到司渊渟出来后便毫不犹豫地就地跪下,说出口的每个字,都清晰地传进了每一位在场的百姓耳中。   “方知礼已死去数日,你为何今日才来?”司渊渟面上不泄露出一丝情绪,说话的声调也冷得不带一丝温度,教人根本无法探知他的所思所想。   “这些天来,民女一直被囚禁在方府中,直到今日,家兄派来的这位高手一路护送,民女才得以脱身。”林芷霏说的,正是在她身后易容过后的周楫。   司渊渟的目光在林芷霏身上停留少许,而后落到周楫身上稍作停顿,最后从那群围观的百姓们身上缓缓扫过。   谁也不知道司渊渟到底信不信这说辞与控诉,这位宦官站在高处睇视着他们,颇有几分高深莫测的意思。   下巴微扬,司渊渟收回自己的目光半回过身,说道:“此案看起来另有隐情,既然状书都已递到眼前,自没有不理会的道理。收下状书,将人带进来问话,若有半句虚言,可别怪本督不客气。”   说完,司渊渟拂一下衣袍下摆,又从那黑压压的门口消失了。   从门口匆匆下来的东厂侍卫去到林芷霏面前,接过了林芷霏手上的状书,并对周楫示意无关人等不得进入东厂,便带着林芷霏走过那数道台阶,将人领进了东厂。   沉重的大门将红衣女子的身影关在东厂内,围观的百姓们最初安静片刻,待东厂的门口守卫退回原来的位置火狐,也不知是谁发出了第一声起哄,在四周一片极其短暂的凝滞过后,因林芷霏的话而无比震惊的人们如梦初醒一般,爆发出了如同浪潮一般的议论声。   这一次,百姓们议论的重点不再有安亲王。   看热闹与想要在东厂门口蹲到最新消息的百姓们在东厂正门前那一片空地上三两聚集在一起,也有不少人特意去方府外探看,却见自林芷霏被护送出方府后,方府便一直大门紧闭。   然而,关于午后时林芷霏在方府引发*乱,受高手保护才能成功从方府脱困的消息早已不胫而走,以比上午更快的速度传遍了整个京城。   酉时将至,正当人们都在猜测林芷霏今日会不会从东厂里出来时,又一名男子来到了东厂大门口。   男子看着年纪与林芷霏相仿,仪表堂堂一表人才,不仅如此还身穿青色官服。男子来到东厂大门口后,从袍袖中取出诉状,而后高声道:“本人礼部主司江晟,状告礼部尚书之子方知礼强抢早已与在下定有婚约的林芷霏,礼部尚书方本和身为朝廷重臣,不仅没有加以阻止,反而还以权欺人,几次三番言语暗示威胁,若不放弃婚约,不仅会丢了官职,江家上下也将受到牵连。”   很快,东厂的大门再度打开,冷面侍卫从里面出来直接便下台阶,十分有礼地把江晟请进了东厂。   至此,方知礼一案不再是最初那亟待查出凶手的凶案那么简单,与方知礼有关的新案,将礼部尚书方本和也牵涉其中,原告一个是方知礼的新婚夫人,另一个则是礼部主司,错综复杂的关系一时之间令蹲守的百姓们都懵了。   注意力被彻底转移的百姓们,眼下已再记不起上午时还被他们定性为幕后真凶的安亲王。   戌时一过,安亲王府中便又再响起了歌舞乐声。   楚岳峙坐在卧榻上饮酒,只是杯中的酒都是度数偏低的果子酒,故而他喝得并不尽兴。   周楫因要在东厂大门口前守着,今晚只怕是不能回来了。   此刻守在楚岳峙身后的,是易容成周楫模样的卫云霄。   易容乃是苍鹭营众将士的必备技能之一,而卫云霄哪怕身形与周楫有所出入,也能利用缩骨术弥补。   对于下午时东厂大门前发生了怎样戏剧性的一幕或者说两幕,一手安排设计了事情走向的楚岳峙是半分兴趣也没有,他只需要知道自己想要的效果已然达到即可。   到现在为止,无论是案子的发展还是百姓们的反应,都尽数在楚岳峙的预料与掌握中。   双眸瞅着那午时曾到亭子里献艺的艺妓,楚岳峙仍旧不太高兴地拧着眉,却微微侧头对身后的卫云霄说道:“本王听说,你身边多了个书生。”   非疑问句,但卫云霄明白,这是要他自行交待清楚的意思。   “将军……”卫云霄一开口,依旧习惯将楚岳峙称呼为将军。   “本王现在已不再是大将军,你不该再称呼本王为将军。”楚岳峙淡声纠正道。   “……是,王爷。”卫云霄不太适应地停顿了一下,接着低声说道:“回王爷,那书生是属下的……”   话音卡住,卫云霄突然发现自己也从来没跟傅行云讨论过该如何定义两人之间的关系,他根本不知道应该如何向旁人解释傅行云的身份。   楚岳峙等了一会,也没到卫云霄把话说完,于是问道:“怎么,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吗?”   “不是,王爷,属下只是一时有点……”卫云霄将头低了下去,清了清喉咙,思索着说道:“那书生是属下的家人。”   “家人?本王记得,你是个孤儿,在江湖门派中长大。怎么突然就多出来一个家人了?”   楚岳峙开口询问,卫云霄自不敢有所隐瞒,当即就单膝跪下,说道:“请王爷恕罪,那书生是属下逃离京城后,在半道上遇到的人,最初只是想借他作为自己身份的掩饰,后来,属下没把控住自己,对那书生动了心。我们虽不能如寻常男女一般行成亲礼,但在属下心中,早已将书生视作自己的家人。”   卫云霄的这番自白多少令楚岳峙有些意外,他甚至回过头去看卫云霄,好半晌才诧异地说道:“你不是一向与书生不对盘,怎的如今竟找了个书生?”   眼角抽搐一下,卫云霄对于楚岳峙奇怪的重点也是无语,他抬起头迎视楚岳峙的目光,道:“王爷,属下有断袖之癖,若王爷不能接受,属下甘愿受罚。”   楚岳峙却晃着手中那壶从家奴端着的盘上夺来的果酒,仰首就着壶嘴喝了大半壶后,才无所谓地轻笑道:“你有断袖之癖,本王为何要罚你?哪一条军规军令不许将士龙阳之好了?你这般急着领罚,本王倒想问问,你想要本王如何罚你,是要杖罚还是降级,抑或是干脆令你与那书生分开?”   在楚岳峙说道杖罚与降级时,卫云霄的眼神都没有任何变化,易容成周楫面容的脸上也一片平静,直到最后楚岳峙说令他与那书生分开时,卫云霄才瞳孔收缩,嘴唇一张便要说话。   可楚岳峙摆摆手,没给他开口的机会,用酒壶撞一下卫云霄的脑门,楚岳峙说道:“本王没那个闲情去管别人喜好女子还是男子,这本就是自由的,无端给人加上与女子成婚生子才是正常,否则便该受人唾弃被人不齿,这种古板甚至可以说是不开化的思想才是真正的荒唐。”   更何况,本王自己也有断袖之癖,凭何要因此而责罚自己一手带出来的爱将?   “当初将苍鹭营解散时,是本王下令让你们远离京城各自保命,好好生活。你能在这些年间遇到知心人,是极好的事。然而——”楚岳峙那上挑的桃花眼中透出一丝凝重,道:“此番将你们召回,目的为何你们皆已清楚。此事凶险,本王无法保证你们所有人的平安,未来会有多少人牺牲,又会有多少人无辜受牵连,本王也无法预知。本王如今自保尚且有难度,更不可能替你保护你的家人,你将他一同带来京城,可曾细想过个中风险?”   “属下明白,这些属下都已略去不可说的部分与书生说过,属下不愿与他分开,他也愿意随属下回来,所以属下才带他一同回来京城。王爷请放心,将来无论发生何事,属下定会将王爷放在第一位,以项上人头担保即便是死也必然会完成每一个交到属下手中的任务,而属下自己的家人,属下也定当自己来保护。”卫云霄自知其实不该让傅行云跟他一同回京城,可是比起让傅行云等他,甚至将来有一天傅行云连自己死了也不知道,他宁愿自私点,将傅行云一起带回来,生可同生,若到自己为楚岳峙献出生命那天,至少他也能让傅行云知道,今后不必等他回家了。   楚岳峙的眼神如同要将卫云霄整个人都看穿,他看着卫云霄久久不语,直到将手中那壶果酒都饮尽后,方才又问道:“那书生,可信否?”   直直地与楚岳峙对视,卫云霄毫无犹豫道:“属下在这世上最信之人,第一是王爷,第二便是傅行云。” 第13章 所向披靡   饮空的酒壶被放到了端盘上,楚岳峙不再看仍跪着的卫云霄,说道:“对你和所有苍鹭营的将士,本王从来都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永远都要记得你们是为了保家卫国而从军。但如今本王将苍鹭营召回,却不是要你们为了百姓们去打仗,而是因为本王要去争那至尊宝座。云霄,本王对你们,有愧。”   在对所有苍鹭营将士发出的诏令中,楚岳峙用暗语写明了召他们回来的原因,将诏令发出时他并不知道,最终会有多少人,愿意为了他这个人回来。他这一次的诏令,更多是带着他个人的自私,若有谁不愿意回来,他都接受,绝不会有一丝一毫的责难。   而如今依照周楫收到的回复来看,所有将士都在收到诏令后选择了第一时间回归。   这对于楚岳峙来说,这样毫无保留的追随和支持,不仅让他有了更大的信心和把握,也是他要铭记在心,来自将士们的恩惠。   人心,永远是最难得的。想要得到任何情况任何影响下都不动摇的信任,并不是仅靠上位者的几句话又或是一时展现的才能便可实现,而他和苍鹭营的所有将士之间的信任,是在漫长的数年征战,无数次战场上血肉横飞的生死交托淬炼而来。   这是楚岳磊永远都无法理解的羁绊,同时也是楚岳磊最忌讳的一件事。   楚岳磊比任何人都清楚,即便是交出了所有实权,楚岳峙也永远有绝地反击放手一搏的能力。   “王爷,苍鹭营众将士,心甘情愿。”卫云霄说道,自小他的师傅便教导他,男儿膝下有黄金,然而,自入军营后,他曾不止一次向楚岳峙下跪,对他来说,楚岳峙不仅仅是他的将军,同时也是他的信仰。   他曾无数次在楚岳峙的后方,看着楚岳峙骑在马背上的背影,那个统军在草原上与异族的部落联盟开战的大将军,每一次都在军队的最前方,无论面对怎样凶残甚至在人数上有绝对优势的敌军,楚岳峙没有一次退缩,哪怕鲜血浸透了身上的盔甲,楚岳峙也永远以最英勇无畏的姿态奋战在第一线。   楚岳峙立威的那一战,是在北疆的草原上,他们遭遇到伏击,楚岳峙的战马被斩断了前蹄,当时将士们看着楚岳峙从马背上滚落,都是心下一凉。然而,楚岳峙却在滚落战马后以极快的速度翻身而起,反手挥剑了结两名敌军,随后伸手一抓提起其中一名敌军的尸体,直接将尸体掷向离他最近仍骑在马背上的敌方骑兵,生生将人从马背上砸下来,紧接着便一个箭步上前翻身上马,扯起缰绳调转马头。意识到换人的战马直接立起,试图将楚岳峙摔落却没能成功。手中缰绳松紧度被掌握得极好,楚岳峙双腿使力夹紧马腹,战马连续立起几次楚岳峙都稳如泰山地骑在马背上,训练有素的战马知道自己无法将人甩落,不得不调头。尽管被迫调头,脾气爆裂的战马依旧不愿乖乖任楚岳峙掌控,干脆开始横冲直撞起来,可这却正合楚岳峙的意,他在颠簸的马背上挥剑斩杀敌人,又快又狠地一剑一个,直奔向那在战场不远处的坡上观战的小首领。   那小首领身后还有一支军队,他确实没想到楚岳峙竟能突围,在他看来,即便穿上盔甲身材也不如他壮硕,长着一双桃花眼且唇红齿白,以致容貌在他这个异族人眼里看来已经能用美来形容,他根本不认为从头到脚都完全不像将军的楚岳峙能战胜自己。   于是,小首领就在这样的轻敌之下,拔出了马刀单枪匹马地下坡迎战。   在冲出包围圈的时候,楚岳峙从一名士兵手中夺走了一根长枪并把自己的剑给了那名士兵。   当小首领一手扯着缰绳一手挥着马刀策马冲向楚岳峙时,楚岳峙将身体大部分力气都集中到拿长枪的手臂上,上身带动肩膀往后拉出弧度,然后,积聚的力量在一瞬间爆发,力随着楚岳峙掷出长枪的动作,从肩膀传到手臂,再从手臂到手腕,而那长枪被掷出的瞬间还带有楚岳峙扎实的内功。   长枪势如破竹地朝着小首领飞去,如同是一支被大弓射出的利箭。   这是小首领始料未及的,他在马上调整姿态的速度足够快,可他挥动马刀的速度却太慢,当他的马刀往自己身前落下时,长枪已经刺入了他的胸膛,枪身因带着浑厚的内功硬是将落下的马刀弹开,小首领双目暴睁,不敢置信地低下头,却不想那长枪去势不减,穿透他的胸膛后仍带着极强的力量将他整个人往后带去,他根本连挣扎的时间都没有已脱离了马背。   骤然失去骑手控制的战马在又往前奔跑了一段后才停下,在两军震惊的注视下,小首领被长枪钉在了草原上,口中吐出大股鲜血后,手中马刀掉落在地,双目甚至都没有合上便断了气。   楚岳峙在掷出长枪后便收紧缰绳让战马减速,在小首领断气后,他骑着马到了小首领的尸首旁,看着坡上的军队,面无表情地拔起穿透小首领的身体钉在草原上的长枪,接着用力一甩将小首领的尸首甩开,再次举起长枪,枪头直指向坡上的军队。   在楚岳峙身后,皇军将士们发出如雷贯耳的呼声,他们士气大增,以碾压之势杀光了围困他们的敌军,纷纷往楚岳峙奔去。   失去首领的异族军队,最后可以说是落荒而逃。   楚岳峙没有乘胜追击,因为他很清楚,他们是突然遭遇伏击,尽管将士们因为他杀了对方首领而受到鼓舞变得无比亢奋,但事实上他们都已经精疲力尽,比起追击他们更需要的是修整。   这一战他们赢得精彩而漂亮,楚岳峙并非首次出师,却是直到这一战才震慑住所有将士们,令他们甘心臣服并相信,带他们来边疆的皇七子并不是养尊处优的草包,他不会带他们走向死亡,因为他将会是带他们走向胜利所向披靡的大将军。   “我们都相信,您是最英明神武的大将军,也将会是真正为国家为百姓的贤明君王。”卫云霄如是说道。   楚岳峙久久不语,周遭的歌舞丝竹声让卫云霄的话听起来一点说服力也没有,可他知道,这的的确确就是卫云霄的真心话,也是其他将士们的。   因他们本身已是强者,而强者永远只会向比自己更强的人低头臣服。   楚岳峙所带出来的兵,是这世上真正与他一同并肩作战过,不再需要他去证明自己便愿意向他臣服的强者。   舞妓配合着琴声与歌妓的歌声舞完了一曲,又再新的曲乐声中跳起了新的舞步。   楚岳峙斜眸睨视卫云霄,淡淡一笑:“不亏是娶了书生的人,如今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倒是比从前说话好听多了。”   卫云霄后颈僵了一下,思想挣扎仅一秒便决定不去纠正楚岳峙所说的“娶了书生”四个字,他是绝对不会自己亲口承认,自己才是被娶的那个人。   “起来吧,不必再跪着了,否则旁人该以为本王真打算责罚你了。”楚岳峙摆摆手,示意卫云霄话说完了就赶紧起来,别再一直跪着显得他多不讲理似的。   卫云霄赶紧便起身站好,还去把另一壶果酒放到了楚岳峙面前。   楚岳峙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兴致喝酒,何况果酒也不是他心头之喜,故而卫云霄将果酒放到楚岳峙面前后,他干脆便指着那名弹琴的艺妓,把果酒赏给了她。   一名侍卫匆匆跑进后花园后,来到楚岳峙面前:“王爷,官轿来了正在外头候着要接您去东厂,司公公有请。”   楚岳峙刚刚才露出一点愉悦的脸瞬间褪成冷白色,他收敛起情绪微微拔高声音确认道:“去东厂?”   “回王爷的话,司公公的原话是请您到东厂坐坐,也让你品一品东厂的茶。”那侍卫低着头半弓腰地跟楚岳峙回话,语气腔调是平直的公事公办。   双手在身上一掸,楚岳峙全无拖延之意地起身道:“既然司公公有请,本王自然是要去的。”   说完,楚岳峙连多看那些艺妓一眼的意思都没有,转身便走出了凉亭。   卫云霄紧随其后。   官轿在正门,府中守在正门前的两名侍卫一看到楚岳峙,便马上打开了安亲王府多日未曾打开过的两扇正门门扇。   楚岳峙步子迈得大,脚下走得极快,他一步跨过正门门槛,几步走下台阶到那官轿前,还是司渊渟自己的官轿,而他对于这官轿已经十分熟悉。   矮身坐进轿中,轿帘放下后官轿很快便被抬起,楚岳峙坐在轿中还能分辨出轿外卫云霄跟在一旁的脚步声。   说来也奇怪,楚岳峙是能在战马上颠簸一天的人,可坐轿子时却反而不太受得了,若是轿子晃得厉害了,楚岳峙还会晕得犯恶心,故而他自己平日离府入宫去上早朝时,基本都不会坐轿。   但司渊渟派来接他的抬轿轿夫似乎也比寻常的轿夫要走得稳当许多,轿子并不会晃得特别厉害,倒不至于会让坐在里面的楚岳峙难受。   轿子坐得不难受,楚岳峙便能提起几分精神思考,然而对于司渊渟请他到东厂的意思,楚岳峙却一时琢磨不透,司渊渟这是要让他与林芷霏和江晟当面对质,还是让他演一出根本就未曾见过那二人的戏? 第14章 捏造罪证   轿子落下,楚岳峙听到了有人下台阶的脚步声,而那脚步声要比寻常人都更轻上许多。   很快,轿帘被撩起,一只苍白而骨节分明,指掌宽厚修长的手伸进了轿中。   楚岳峙抬眸,迎上了司渊渟俯身看他的目光。   一如既往的冷如孤月,平静无波却又透出隐隐的寂寥。   这是第一次,司渊渟不仅派人来接他,还亲自出来迎接。   本应扶住司渊渟小臂的手,鬼使神差地就搭到了司渊渟的手背上。   楚岳峙的指掌还带着昔年拉弓射箭、骑马拉缰绳和握剑等武器所留下的厚茧,他从不因自己是皇子而去做什么养护,对于他来说,粗糙的指腹掌心上每一道细小的疤与厚茧都是他的勋章。   司渊渟似乎也没想到楚岳峙会将手搭到他手背上,尽管面上神色没有任何变化,手却是微微僵了一下。   楚岳峙也意识到自己做出了怎样反常的举动,他眼角一跳想要将手收回却晚了一步,司渊渟比他更快反应过来,手一翻便将楚岳峙的手握进了掌心。   在楚岳峙隐晦难辨的脸色中,司渊渟用平日里众人熟悉的太监腔调说道:“安亲王,请下轿。”   莫说是在京城中,便是在皇宫之内,如今能得司渊渟躬身扶下轿的,只有坐帝辇的楚岳磊。   楚岳峙从轿里出来时,周遭没有一个人敢把目光放到他们身上,就连卫云霄也都相当有侍卫模样的低着头。   “司公公,本王尚未到需要人搀扶的年纪,就不劳烦司公公了。”楚岳峙极力克制自己用力抽回手的欲望,就连说话的声音都带了一丝压抑。   “本督将安亲王请来东厂,又是在安亲王于府中享乐时,自然要礼数更周全些,否则若是惹得安亲王不悦,本督这案子查起来怕也是困难重重。”司渊渟却是一派坦然,甚至唇边还带着一抹似调侃又似讽刺的浅淡微笑。   楚岳峙留意到,司渊渟的自称总是在变,在楚岳磊面前毫无疑问是自称为“臣”,而在他面前大多数都自称为“咱家”,只在极少数他已经被司渊渟弄得多少有点神智混乱时,才会听到司渊渟自称为“我”。   现在,兴许是因为是以东厂督公的身份请他来东厂的缘故,司渊渟的自称又变成了“本督”。   楚岳峙不太清楚这些自称的变化是否代表着司渊渟身上的多重身份,在他看来,这更像是司渊渟对自身存在毫无认同感的表现。   “本王并非不讲理的人,督主这般说,让旁人听去可是要引起误会的。”楚岳峙顺着司渊渟的自称换了对他的称呼,跟司渊渟打交道多了,便知道司渊渟是吃软不吃硬,只要顺着他的意思,多半就不会被为难。   “旁人若是要误会,即便你什么都没做,依旧会被误会。”司渊渟嘴上淡淡一句讥讽,握住楚岳峙的手却放开了,他做出一个请的手势,道:“安亲王,请吧。”   若论身份,楚岳峙总归是亲王,司渊渟即便被楚岳磊捧得再高,手中的权势再盛,终归不过是个太监,不应也绝不能与楚岳峙并肩而行。   是以当楚岳峙提起下摆拾阶而上的时候,司渊渟脚步稍作停顿,待楚岳峙超出他一个身位后,方才跟上。   楚岳峙是第一次到东厂来,也是直到今夜他才知道,东厂内部如此阴暗,没有一处透光口,即便是到了白日里,也不会有一丝日光能够渗透进来;而东厂内的走道,七弯八绕异常曲折,再加上烛光昏暗,对人的方向感造成相当的影响,莫说是第一次来的人,即便是任职于东厂内,稍有不慎也恐要走错道。整个东厂,从内到外都更像是一座沉默的,吃人不吐骨头的牢狱。   兴许是为了照顾楚岳峙,他们进了东厂后,在门口候着的侍卫将手上提着的手提灯笼恭敬地递到司渊渟面前。   司渊渟伸手接过灯笼,他本没有其他打算,然在将左手负到身后时,不经意地又碰到了楚岳峙的手臂,他想起适才楚岳峙掌心比他的体温要更高一些的温度,于是心念一起,他隔着长长的袍袖抓住了楚岳峙的手腕,道:“安亲王,东厂内部结构复杂,以防万一,请让本督为安亲王带路。”   话说得有理有据,其他人也似乎因为周遭阴暗而根本没意识到司渊渟抓住了楚岳峙的手腕,而卫云霄更是被挡在了东厂大门外不得入内。   亲王的贴身侍卫,武艺高强,的确也不能轻易放入东厂,因此楚岳峙也没有要争的意思,只让卫云霄在外安心等候。   基本称得上是只身跑进了虎穴中,故而在被司渊渟抓住手腕时,楚岳峙也只是眉心微蹙,扫一眼身旁的人后,轻声叹了口气,道:“有劳督主了。”   东厂是司渊渟的地盘,周遭都是司渊渟的人,无论司渊渟想怎样他都只能随司渊渟去,更何况他知道,司渊渟不会伤害他。   司渊渟走到了楚岳峙前面,把楚岳峙带到了自己在东厂内办事且跟那间督公府里的暗室布局完全一致的石室中。   身后的门被关上瞬间,司渊渟便反身将楚岳峙压到了门上。   楚岳峙本能地屏住呼息,蹙起的眉心拧得更紧,垂眼道:“本王以为,督主深夜将本王请来东厂,是要本王跟林芷霏和江晟对质下口供的。”   身体被司渊渟彻底掌握后,就连心理也仿佛对司渊渟产生了一定程度的臣服。   楚岳峙不怕凶神恶煞的草原豺狼,不怕敌军压境与血流成河遍地残尸断臂的残酷战场,哪怕热血喷洒了他满身满脸,要夺他性命的刀箭刺到眼前,楚岳峙也不会多眨一下眼,更不会露出一丝一毫的惧意。   然而,他在司渊渟面前总是要弱上几分,就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他是否害怕司渊渟,只知道当司渊渟靠他太近时,他总是会感到呼吸困难浑身不适。   “不急,你亲自让人搭建好戏台子让戏开演,角儿才刚上场,让他们再演上一阵。”司渊渟拉起楚岳峙的手,圈握住那腕骨分明的手腕,楚岳峙的皮肤很薄,司渊渟用手指按住他内腕时甚至能将他内腕处青脉都看得清清楚楚,低头又再靠近楚岳峙一寸,司渊渟压低声音道:“夜还长着,不是么?”   楚岳峙别开脸,司渊渟鼻间呼出的气息都拂在他脸上,太过暧昧,他无处可逃亦不能逃,只能小小地躲避,“不要再那样,本王这些天,碰都没碰那些艺妓。”   大约是楚岳峙主动的解释取悦了司渊渟,他勾起唇角将人拦腰抱起,走到床榻放下,道:“咱家保证,这次会让你舒服。”   本以为自己至少会在正事结束后再迎来这一遭,根本没想到司渊渟竟会把正事晾一边,先对他做这些羞耻之事,楚岳峙拦都拦不了,徒劳抓住司渊渟的手,试图最后再挣扎一下:“一会,一会再……主子,能不能一会再,再宠幸我……”   不管之前经历了几次,每一次把这种话说出口,楚岳峙依旧会感到无比羞耻,他断断续续地把话说完,脸上已经隐隐泛红。他到底是在宫墙内听着夫子讲学,熟知每一条宫规,将礼法与伦理道德都刻在骨子里成长起来的皇子,司渊渟对他做的事,次次都超出他的底线,打破他的承受度,他不愿意也不允许自己去习惯甚至是接受。   “你既然知道叫咱家主子,怎么就不知道遵守咱家定下的规矩?”司渊渟根本就不可能听楚岳峙的,一句话便让楚岳峙松了手。   石室内烛火闪烁,楚岳峙在司渊渟怀中,一点一点地失了仪态破了礼义廉耻,最后在司渊渟的掌握下看到了绚烂烟火。   当一切结束时,有那么一瞬间,楚岳峙以为自己被司渊渟弄坏了。   司渊渟取出巾帕,替楚岳峙擦拭清理,道:“咱家说了,会让你舒服,你能用后方得趣,也并不代表前头就不能用了,都是正常的反应,只不过是不一样的方式罢了。”   无法说清是哪里不对,但楚岳峙隐隐察觉司渊渟今夜并无折辱他的意思,反倒是真的在取悦他。   不知道该与司渊渟说什么,司渊渟也不需要他回答什么,用过的器具被随手丢在一旁,司渊渟褪去他还挂在身上的凌乱衣袍,抱起他到室内一面石墙前,脚下踢了踢一旁的机关,石墙打开,里面竟是一个小小的浴房,那浴池甚至是天然的温泉。   走到浴池边,司渊渟将楚岳峙放下地,道:“去泡会。”   司渊渟今夜的行为在楚岳峙看来多少有些反常,可他也不会去开那个口问司渊渟为什么,默不作声地走进浴池将自己沉进去,热泉水恰到好处地缓解了他身体因情事而产生的酸软。   司渊渟站在浴池边上,看着楚岳峙在温泉中放松下来,才又开口说道:“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处理方本和的打算?”   后背靠着浴池石壁,本已闭上双眸的楚岳峙在听到司渊渟的问话后又再抬起眼帘,他微微侧首,对司渊渟说道:“半年多前本王无意间得知,当年司家获罪,方本和曾暗中参与捏造罪证。” 第15章 心怀天下   方本和此人的晋升之路,几乎可以说是浸在同僚的热血中,铺满了同僚的尸体。   司家获罪,他暗中参与了捏造罪证,从礼部主司晋升为礼部侍郎;而他的上一任获罪的缘由,是他在朝堂上告发的,于是礼部尚书之职便顺理成章地落到了他身上。   这些事,楚岳峙原本并不知情,但这三年间他四散布置的暗线,不断替他收集情报,于是方本和过去做下的那些恶事也就慢慢都被挖了出来。   楚岳峙并不适应以这样的姿态跟人谈正事,然而司渊渟显然是打算就这么跟他谈,所以楚岳峙只能努力忽视自己正赤身泡在浴池中的事实,回过身仰头看司渊渟:“司老尚书获罪时,本王年纪尚小,不懂朝堂之事,可后来的这些年间,听到的不少关于司老尚书的事迹,多是赞誉。本王也翻看过司老尚书当年提出并得以颁布的相关科举考试律令,以及对书院与私塾的支持与考生们多方面的提议,司老尚书谨遵礼法严于律己,却在收弟子和办学方面鼓励学生开阔思想,勇于打破规定边界。尽管司老尚书留下的执笔著作多已被烧毁,但本王有幸寻得司老尚书的弟子在后来暗中复写的部分著作,拜读过后对司老尚书很是敬仰。故而也去调查当年司老尚书被父皇降罪时的相关罪证,罪证大多是伪造自不必提,只是本王也没想到,当年仿造司老尚书的手书捏造罪证的人,竟就是方本和。”   一口气说了这许多,人又泡在温泉中,楚岳峙难免口干舌燥,只是他现在也顾不上这点小事,犹豫着自己是不是该从浴池里出来把衣服穿上,好更正经地跟司渊渟说话。   司渊渟作为司老尚书的独子,这些年都身处宫内又掌权走上了朝堂,他能查到方本和牵涉其中,司渊渟自也不会一无所知,可司渊渟却放任方本和不管,甚至冷眼看着方本和成为礼部尚书,他思索许久都仍是无法摸清看懂司渊渟的想法。   楚岳峙说话的时候,司渊渟敛眉听着,面容沉静连一丝波澜都没有,直到楚岳峙把话都说完了,他才撩起长袍下摆单膝蹲地,伸手用食指与拇指扣住楚岳峙的下巴,令他与自己对视,道:“你这是跟咱家邀功,还是想问咱家为何将方本和留到现在?”   司渊渟手上并未太过用力,但楚岳峙还是敏感地察觉到司渊渟似乎又有点不太高兴,他堂堂一个皇子又是大将军,在司渊渟之前从没有过以色侍人的经验,向来都是能动手便绝不动口,只是对着喜怒无常的司渊渟,他总还是多了几分小心。   细细端详这司渊渟脸上每一丝细微表情,楚岳峙极为谨慎地措辞道:“本王只是想替司老尚书洗脱污名,若可以,本王想借除掉方本和这一案,为司家翻案。”   “呵,洗脱污名。”司渊渟却嗤之以鼻,他的眼神又冷了下来,厉声道:“洗脱了污名,翻了案,司家那些被处斩的人就能活过来了?无辜受累的女辈就能做回夫人与闺阁小姐了?楚岳峙你看清楚,咱家现在是太监,早已不是尚书之子了!洗脱污名也好,翻案也好,对已经发生的一切于事无补,能得到安慰的也只有那些于心有愧的人!即便要谢罪,也别拿我父亲与司家当借口!”   太监的身份,对于一个男人来说,是耻辱,这份耻辱不仅烙印在身上,也烙印在心里。而他司渊渟,永远都不会再以司老尚书之子的身份走上朝堂。   他接受自己被无数人在背后痛骂奸佞宦官,也接受自己被人称为“司公公”与“督主”,但他不能接受,当他站在朝堂上时,再有谁提起他是司老尚书之子,是司家上下曾寄予厚望的天之骄子司渊渟。   因为他不配。   司渊渟已经死了,现在的他,是司公公。   湿漉漉的手箍住了司渊渟的手腕。   楚岳峙还泡在温泉里,体温比平常更高,他甚至能觉出司渊渟体肤冰凉。他用了劲去抓司渊渟的手腕,并不是为了让他放开自己,只是怕司渊渟会拂袖离开。   “你是不是,并不想让旁人将现在的你再和司老尚书以及司家联系在一起?”楚岳峙说的是问句,可他语气里连半点不确定都没有。很久之前他就察觉到,司渊渟不会因为旁人背后取笑唾弃其太监的身份而有情绪上的起伏,却会因为旁人提到一句前尚书之子而动怒。   “本王,一定要为司老尚书平反,哪怕不是现在,也会在以后这么做。司老尚书为官那些年,是大蘅国真正给予无数学子考生以及文人墨客发展空间,真正做到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时候,本王想要让那盛世回来,让他们手中的笔不再只能写符合规范却空洞无物的八股文,不再终日担忧自己写了什么不该写的便要被抄家落狱,不再苦闷一身才华却因越颁越多的禁令而失去本该有的风流与深度。本王想要看到,无论是民间还是朝堂上,都能有自己的思想。司老尚书说过,思想不可禁锢,既为人理当敢思敢想敢言敢做。本王,希望能让司老尚书的这份理想得以实现。”   楚岳峙在过去三年对外做出闲散王爷的模样,久未在人前谈过自己对于治国相关的想法,而行军打仗的那些年,他想的都是如何排兵布阵打胜仗,以至于很多人包括司渊渟在内,都已经忘了,他也曾经在学堂里听夫子讲学多年,满腹经纶学富五车的皇子。   他也有很多关于治国的见解,也有除保卫边疆之外也让天子脚下的百姓们安居乐业的抱负,若楚岳磊给他机会,他其实很愿意去当一个辅佐楚岳磊创建太平盛世,令大蘅国在未来百年都能繁荣昌盛的臣子。   而如今,楚岳磊要杀他,他选择去走楚岳磊当初的那条旧路,若能成功,他便还有机会,去实现他心中的理想。   “司渊渟,你是第一个听我说这些的人,因为我相信你能懂。”楚岳峙其实不赞同把所有的关系都看作是算计,他始终相信,在适当的时候展露出对方想看到的真心,比步步为营连闭上眼歇息都仍在算计人心的做法,更能稳固关系而不必时刻防备着被背叛。   他相信,真心能换来真心;他也愿意相信,司渊渟坚硬的外壳下,依旧藏匿着旁人触不到的真心。   司渊渟将楚岳峙从浴池里提了起来。   “你怎么敢,怎么敢用我的父亲来……”司渊渟赤红了双目,红血丝迅速在眼中泛起,他已是极力克制自己脸上走向狰狞的失控表情,却在看到楚岳峙那双眼尾上挑的桃花眼里透出无辜与坦承时,分明感受到了自己内心的扭曲。   他是抓着楚岳峙的双肩将人提起,楚岳峙被他捏得生疼却没有挣扎,可他留意不到那些,耳际喧嚣的尽是当年父亲被官兵拖走时悲怆的呼喊,是他当时重伤未愈被人掀下床榻痛不欲生地在地上爬向父亲的无助绝望,是他母亲将他抱入怀中又被官兵生生将他们母子分离时他母亲声声泣血的痛哭。   他太痛了,痛了二十年,手上沾满了旁人的血,听过无数人对他的唾骂,依旧掩不去他入睡时夜夜回荡在耳际的双亲哀鸣。   低头狠狠一口咬在楚岳峙的颈侧,那里有着一条被利刃割断就救不回来的血管,他恨极了楚岳峙,可这么多年,偏偏又是楚岳峙让他活了下来。   为什么,为什么楚岳峙总是要这样用沾满他亲人鲜血的利刃捅进他心里,又摆出一副悲天悯人的姿态施舍同情他?   他听不到楚岳峙的痛呼,直到唇齿间尝到了腥涩的铁锈味,他才抬起头,近乎咬牙切齿地恨声道:“楚岳峙,我是宦官,我长不出胡子,也没有真枪实刀上你的能力,将来我死了,史书工笔,记载的也只会是大蘅国曾有过一个姓司的宦官,若我能助你登上帝位,我便是那前后两次叛主祸乱朝廷的佞臣!司家的坟,我进不去,也没资格进!我既答应了要助你篡位,便绝不会食言,你大可不必用我父亲与司家来试探笼络我,想让我对你死心塌地,倒不如想想将来如何将我这个以下犯上,一次又一次欺辱你的宦官碎尸万段!”   “我没有用司老尚书来试探笼络你的意思,宦官又如何,宦官就不能心怀天下吗?当年我离宫入军营前,助你登上秉笔太监之位,是因为我信你不会是那些史书上记载的乱臣贼子,你心中有国有家。如今你以宦官的身份在朝为官,旁人私下辱骂你,可我看得清楚,若非有你在朝堂上周旋,皇兄只会颁下更多禁令与无理的律条法规,还有我与众将士艰辛打下的边防,也未必就能得到皇兄的重视。我求你帮我,不仅仅是因为你权倾朝野之故,更因我知道你并非所谓的佞臣!”抓住司渊渟的衣襟,在听到司渊渟的这些话之前,楚岳峙尚不能肯定,可此刻,楚岳峙无比肯定地说道:“司渊渟,你其实把国与天下子民看得比你的家仇要重许多,否则你不会让方本和活到现在,是吗。”   尽管不懂缘由,但楚岳峙知道司渊渟对自己有执念,也许是因为当年是他帮司渊渟成为秉笔太监,让司渊渟对他有了念想,又或者是因为其他,他不想去深究司渊渟想要得到他的原因,他也并非真的只看权势而选择与司渊渟定下协议,他相信,若非司家变故,司渊渟如今会是堂堂正正在朝为官一心为国为民的臣子。   他的父皇毁了司家也毁了司渊渟,可他知道,司渊渟心中的抱负理想并没有被彻底毁去。   君王或臣子,只要将国与万民置于心中,即便不是贤明之主,忠孝之臣,也断不会是捐廉弃耻以致遗臭万年的罪恶之人。 第16章 尚书之子   楚岳峙说的都是事实,当初,正是因为楚岳峙相帮,司渊渟才能坐上首席秉笔太监之位。   那是他以罪臣之子的身份沦为太监的第八个年头。   八年间,他从最初的行尸走肉到将家仇嚼碎咽下,被同为太监的宫人明里暗里嘲笑讥讽甚至为难,从最下等的太监一路向上爬,到终于成为随堂太监。   皇宫内十二监,他因出身而被归到了司礼监。   司礼监设有掌印太监一名,秉笔、随堂太监四至八名,提督一员,秩在监官之上。司礼监是十二监第一署,其长与首揆封柄机要,佥书、秉笔与管文书房,则职同次相;其僚佐及小内使俱以内翰自命,若外之词林,且常服亦稍异。其宦官在别署者,见之必叩头称为上司。   以上是前朝《万历野获编补遗》卷一所记载的内容,而大蘅国对于这一规制也采取沿用。   秉笔太监又分为首席秉笔主管东厂与诏狱等机关,次席各秉笔则分管各监各司局,又因秉笔太监参与批红,等同内相的掌印太监最后落印,故而司礼监的太监都识字且熟知礼法规制。   他原是礼部尚书之子,被归到司礼监实属正常。   但宫里的规矩,或者说,当太监的规矩,都要他自己一一摸索,旁人不会教他,犯错了就得受罚,当太监的第一年,他挨的打比所有新来的小太监都要多。   而他自从去势后,身体便大不如前,杖罚或是鞭刑,之后再被关起来饿个两天,有很多次许多宫人都以为他活不下去了,可他熬过了高烧与伤口发炎,又爬了起来。   到后来,他因为长了这张男生女相的脸,被当时的掌印太监看上,被收为了弟子。当时的掌印太监不似其他有权势的太监那样喜欢收义子,因跟贴身服侍皇后娘娘的凤仪女官私下里是对食的关系,情感上早有寄托,又觉既非亲生收来也无真心可言,倒不如收作弟子,不论是否能接替自己,至少将来自己死了还能有个替自己收尸的人。   他是因为长相而被收作弟子,掌印太监收他入门的第一件事,便是令他脱光了衣服跪在自己门前,让往来的宫女太监都能看见。他照做了,就那样一丝不挂地跪了一天一夜。   而第二件事,便是让他跪趴在地上,舔自己的鞋底。他也照做了,拖着跪到已无知觉的膝盖小腿,用双手撑地爬进屋里,去舔了那位老太监的鞋底。   老太监捏着他的下巴让他抬头的时候,他脸上干干净净,连一滴眼泪都没有,就连表情也是一片木然淡漠,仿佛赤身在门外跪了一天一夜让人看笑话的不是他,像狗一样趴在地上舔鞋底的也不是他。   自沦为太监后,受过的羞辱太多,他早已麻木。   老太监喜欢他空洞得像一潭死水般的丹凤眼,也喜欢他越长越雌雄难辨的容貌,越是喜欢便越想折磨他,看他会不会露出其他的表情。   于是被老太监收为弟子后,再也没有其他太监敢再像从前那样在明面上给他难看,不再是谁都敢踩到他头上撒泼,可同样的,他夜夜都跪在老太监的榻前服侍,动辄挨打。他的背脊被老太监踩过无数次,也被与老太监对食的凤仪女官踩着他的头问他知不知羞耻,可他从来都是一张无动于衷的脸,不会哭也不会笑。   就那样又过了一年多,老太监像是突然厌倦了践踏他,某一日突然丢给他一册子,让他照着练。那是一套内功心法,老太监说自己当年也是一路被人糟蹋着爬上来,如今看到他倒觉着是看到了自己,便不想再折磨他了,这内功是专门给太监练的,他们都是去了势的人,身体有损注定活不长久,若是练了这套内功,多少能将身体的亏损补回来一些。   他没有问太多,只从本就不多的时间里进一步节省自己休息的时间练功。老太监瞧着他进展不错,便开始传授他拳脚功夫。久而久之,他从老太监的只言片语中得知,老太监年轻时是锦衣卫,后来案子没办妥,皇帝怪罪下来,老太监成了背锅的人,被去了势丢到了宫里当太监。而那凤仪女官,本是要在老太监办完那案子后便成亲的婚配对象,后来也是为了老太监才想方设法进了宫做宫女。   老太监可以说是实打实的练家子,教他虽说不上倾囊相授,但也的确真心指教。仔细想来他在去势后,仍能长成后来那般身材,都是托老太监传授他武功的福。   他的内功修为到家,拳脚功夫则需要找人练手,老太监便把他派出去,去处理那些见不得光的勾当。   那是他等待已久的机会,他利用那些时候,去调查当年有多少人在他父亲被降罪时参了一脚,然而查得越深入,便越看清藏在黑暗中的污垢有多深多重。   更让他感到愤恨的,是一切腐败与罪恶的源头,正是那个坐在帝位上的人。   他骤然领悟,想要报家仇,仅仅除掉那些落井下石构陷莫须有罪名的人是不够的,因为那些人不过是侯服玉食贪恋权势罢了,最终毁去清白与公义带来黑暗的,是明明懦弱无能却想要千秋万世,从不将百姓放在心上,只想着如何保住自己的帝位极权与酒池肉林的皇帝。   如他父亲死前所言,长此以往,大蘅国必将覆灭。   于是,他不再只想着要报家仇,他要成为权势最盛的太监,为大蘅国寻一贤明君王。   老太监倚重他,可他到底是爬得太快了,在被老太监提拔为随堂太监后,与老太监早有龌龊的首席秉笔太监盯上了他。当时的司礼监已将各衙门的主要权力逐步集中,各司各属所有镇守太监的调派,以及三法司录囚,提督京营、东厂等大权均已归属于司礼监几位大太监手中。第二秉笔太监站在老太监那一派,因此在老太监的运作下夺走了首席秉笔太监的东厂管制权,而首席秉笔太监被夺走东厂提督一职后便对老太监怀恨在心,与第三秉笔太监为一派暗中归附了太子党。   彼时他手底下已有几个任他差遣的小太监,那一日首席秉笔突然发难,指责他手底下的几个小太监办事不力,需按宫规处置。   所谓的办事不力,也是栽赃的,无非是要借罚他以及他手底下的小太监去打老太监的脸。   几个小太监们自是百口莫辩,首席秉笔也没有让他们辩的意思,直接就将人按在了板凳上杖责五十大板。   负责杖刑的太监都是老手,手上自有一番功夫,他们可以在五十大板内看似轻杖地将人打死,也可以让人挨过听起来惨烈的五十大板后只需将养上七八日便能起来。   而那一日,他们依着首席秉笔的意思,是要将人打死的。   至于身为随堂太监的他,被首席秉笔着人押在一旁,不为别的,就为了让他亲眼看着自己培养起来的人被活活打死。   他已许久未有跟位于自己之上的大太监起冲突,可那几个小太监,都是机灵聪慧的十几岁孩子,是这几年间少数真心对他的人,他是费了心思才把这几个小太监要过来自己带的。   平日里无波无澜的情绪突然便又决了堤,他怒极了对坐在屋内的首席秉笔出言不逊,痛斥其躲在宫墙内一生都未曾见过宫外的天地,未曾了解各地百姓的生活,却因自己可代替圣上批阅奏疏,便肆意干预朝政,不仅干预吏部对官吏的任用与选拔,甚至还再次启用了早已废除的监军统兵;前有向圣上进言兴建求长生的道观佛寺,不仅将道教佛教混为一谈,更是劳民伤财令百姓们怨声载道,如今又让宦官去监督出征军队,军队受到不合理的掣肘以致边境屡遭侵扰,边疆百姓苦不堪言,他们这些居于宫墙之内的宦官却毫不放在心上。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然而居于宫墙之内的宦官不会懂,也根本不想懂。   这些话,他是不该说也不能说的,而在那一刻说出来,更给了首席秉笔一个治他的好理由。   首席秉笔面上不见愠怒,只翘着小尾指端着一杯热茶,小口啜饮,然后命人掌他的嘴,首席秉笔嗓音尤其尖细,他被几个人押着跪在屋外的烈日下,那尖利的声音像针一样刺进他耳膜中:“来人,掌嘴,今日咱家就要看着这张伶牙俐齿的嘴是如何被打烂的,什么尚书之子,我呸!不就是个以色侍人猪狗不如的脏东西,咱家倒要看看,你这张脸被打烂了,没法服侍主子,你还能怎么在这宫里待下去!”   那已不是他第一次被掌嘴,当身后的人抓住他的头发将他的头往后扯让他露出那张五官精致到昳丽的脸时,行罚的人都不禁失神了一瞬。   日头炙热刺眼的阳光落在脸上,他仰首时看到了没有宫墙围困一望无际的蓝天白云,无法直视的太阳更是晃得他眯起双眸,在那短暂的一霎,他恍惚地想,若是自己在改变命运的那一日便死去该有多好,像这般赧颜苟活,形同凌迟永无止境。   下一刻,狠毒的巴掌狭着风声重重打在脸上,他眼前一黑,连头都被打偏了过去。 第17章 如烟飘散   因首席秉笔授意,负责掌嘴的太监是留有指甲的,因此第一下司渊渟的脸上便被划出了血痕。   第二下在即将落到他脸颊之前,被人喝止。   “统统给我住手!”   身穿赤色圆领袍,且袍上前胸后背与左右两肩处皆纹有龙样,内里则是白色护领,腰间革带乃玉带銙,不同于其他皇子,大约是为了练武方便,楚岳峙所穿常服为窄袖,衬得他身形更为挺拔修长。   谁都不知道堂堂皇子为何会突然来到司礼监,本在屋内的首席秉笔在乍听见喝止时还抬头向外怒目而视,却不想看见的竟是皇七子,当即放下茶杯匆匆从屋里出来迎接。   “老奴不知七皇子殿下今日要来司礼监,未能及时接驾,实在是罪该万死。”首席秉笔虽是太子党,可在这宫里到底也是个奴,见到皇子一样要下跪,更何况他已然得知,面前的这位七皇子请旨入军营,虽然如今尚无争权结党之意,可谁也不知道之后会怎样,如今皇帝允了七皇子入军营,他们谁都摸不准皇帝是否有意培养,甚至在将来把兵权交到皇七子手中。   现各地的镇守太监可调动军队,监军太监可指挥文臣武将,皇帝此时扶植一个皇子入军营,显然已有了收回权力之意。   看一眼已经被打得晕过去的几个小太监,又瞥向一旁被制住一边脸颊被打红甚至划出伤口流血的司渊渟,楚岳峙问道:“他们犯了什么事,梁公公要这般撒气,将人往死里打?”   首席秉笔没想到楚岳峙竟会上来就如此直白,直接愣了一下后才赶紧说道:“殿下这话可真是错怪老奴了,老奴这都是依照宫里规矩办事,可不敢乱撒气。”   “是吗?可我进来前听到的可不是这样。”楚岳峙说道,按理皇子一般是不可能会来司礼监的,只是他的侍女与那其中一个受罚的小太监交好,那侍女又是他乳母的女儿,也跟在他身边多年,得知小太监被抓去受罚后便哭得梨花带泪地求他救救小太监还有那个姓司的随堂太监,所以他才会到这司礼监来阻止。   刚刚走到外面的时候,他便听到了司渊渟愤怒的叱骂,不得不承认他感到相当意外,因为他根本没预料一个太监能有如此眼界与学识,甚至能称得上是忧国忧民。   这很难得,且更为重要的是,这个太监提到了监军统兵。眼下各省各镇皆重新设了镇守太监,不少心思不纯的太监上任后不仅控制着军队,甚至还将手伸向民政,俨然成为地方上军政要务的“太上皇”。而这正是他与楚岳磊在商量要向皇帝进言弹劾的事,他想要入军营的最主要目的就是为了之后请战边疆,然而如今兵部和各地军队都受到镇守太监的控制,要想在之后说服皇帝与边疆异族部落开战,首先要将兵权从太监手中夺回。   他与楚岳磊正为此事烦恼,而眼下,虽然有些冒险,但这个不同寻常的太监,显然是个可用之才。   “梁公公,你是这宫里的老人,若是旁的人不把太监当人看也就罢了,我万万没料到,竟连梁公公也是如此。这几个小太监,说到底也不在御前办事,犯的错再大也不该被罚五十大板,而这位被梁公公下令掌嘴的公公,我倒是挺想将他刚刚说的话禀报给父皇,不知梁公公以为这个提议如何?”楚岳峙笑容温和,他离宫的日子近在眼前,近来皇帝对他很是和颜悦色,有点眼见力的人都知道,现在可不是得罪他的时候。   楚岳峙此话一出,首席秉笔当真是背后都出了一层冷汗,当即跪下磕头道:“这,这……殿下您就饶过老奴这一回吧,老奴是一时心急才罚得重了些,若是因为这些事就,就闹到陛下跟前,老奴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掉啊……”   “梁公公,不知这事你现下打算如何了结?”楚岳峙并不想跟他废话,他难得端起皇子的架势,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太监,道:“是照着你刚才的意思把人打死,把嘴打烂,还是梁公公愿意高抬贵手,让我把人给保下来?”   “殿下,老奴怎敢跟您抢人啊,他们,他们犯的也不是什么大错,就,就这么算了吧。”首席秉笔又是一下磕头,这七皇子平日里都不声不响,殊不知竟会在离宫前突然立威,半分面子都不给他这个宫中老人,打得他是一个猝不及防,一时之间应对不能。   楚岳峙睨视跪在跟前的首席秉笔,抬手向一旁的太监们示意:“马上将这几个小太监还有那位公公带下去医治,若他们中间有谁因为这顿板子而丢了性命,我定要让父皇好好整治一番司礼监!”   话音落下,一旁的太监们便马上去将那几个趴在长凳上不省人事的小太监扶起,赶紧就带去屋里,好给他们清理伤口上药。   而司渊渟,推开了要扶起他的太监,自己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站起,目不眨瞬地死死盯着楚岳峙看,好一会才低头哑着嗓子说了一句:“奴婢……谢过七皇子殿下。”   楚岳峙微微颔首,并没有跟他多说什么,在看到小太监们都被扶进屋后,楚岳峙才又对还在地上跪着的首席秉笔说道:“今日之事,我已记下,梁公公若是记恨于我,也不必日后想着去为难我母嫔,梁公公是秉笔太监,以后多的是在奏疏上参我一本的机会。只是这几位太监,即便我日后不在这宫里待着了,若是哪天让我知道他们被梁公公算了旧账,我定要把这司礼监好好查一查,看看这么多年来有多少太监枉死,在我这里,太监的命并不比寻常人轻贱,只要是人命,便都是一样重,容不得任何人肆意糟践!”   “老奴不敢,还请七皇子殿下高抬贵手,莫要再为难老奴了。”首席秉笔又再向楚岳峙磕了几个头,楚岳峙的话已说到这份上,他便是心中不忿,短时间内也是不敢造次的。   楚岳峙并未在司礼监耽搁太久,在确认过几个受了杖刑的小太监只需好生医治休养上半个月,日后也不会留下什么遗患之后便离开了。见着时辰尚早,他一出司礼监便打算去找楚岳磊,却不意司渊渟竟也从司礼监出来,远远地跟在他后方。   于是又回身走到司渊渟面前,楚岳峙看着这个长得比自己还高面色苍白的太监,问道:“可还有事?”   沉默地与楚岳峙对视,司渊渟在那双眼尾上挑的桃花眼中,看到的只有陌生,心口处被看不见的烈焰烧灼着,他喃喃低语:“八年了……为何现在才来……为何,请旨入军营……”   “公公,这不是你该问的。”楚岳峙皱了皱眉头,不知眼前的太监是否还因为适才的事而魔怔,但他总归是欣赏这个见识不凡心中有国有民的太监,他急着去找楚岳磊,也是动了想把这个太监捧为首席秉笔太监的心思,毕竟适才这个太监的那番话,对大蘅国如今存在的种种弊端看得清楚透彻,若能把这个太监捧上位,将来他想从宦官手中夺回兵权,想必也能少很多困难险阻。   如此一想,倒也不吝于再多跟这个太监说几句。   “也罢。公公,你既知边疆屡遭异族部落侵扰,又知兵权旁落受制于宦官,想必也明白唯有站出来一个不惧宦官又能得皇帝信任的人夺回兵权,并统兵前往边疆建立防线,方能还百姓安乐,让大蘅国内忧外患的局势得到缓解。我既是皇子,便心系大蘅国子民,入军营是第一步,夺回兵权出征边疆,才是我真正想做的。你若愿意助我与三皇兄一臂之力,随堂太监不会是你的终点,纵使我离宫在即,你也很快能将梁公公取而代之。”楚岳峙说道,按理他本不该对这个没见过几次的随堂太监说这些,然而不知是否因为听到了那番为国为民的话之故,他对这太监产生了莫名的信任,不自觉地便把话说多了。   怔怔地看着楚岳峙,听着他喊自己公公,司渊渟忽然产生了想要疯狂大笑的冲动。   公公,是啊,他现在在楚岳峙眼中,不过就是一个太监罢了,怎么还能奢望其他呢?   多么可笑,七皇子殿下心怀天下,始终记得儿时的理想,却早已不在乎,他是如何从尚书之子沦为罪奴太监。   不重要了,本来就是他一个人的仇,本来他也不过就是区区尚书之子,从来就不重要,而如今,他也不过就是个公公,其他的,已然如烟飘散。   双膝一屈,司渊渟在楚岳峙面前跪下,折腰叩首,额头用力撞在青砖上,发出“咚”的一声,既响又闷,沉重得令人窒息:“奴婢,谢过七皇子殿下。”   正如楚岳峙所言,他将司渊渟引荐给楚岳磊,在他离宫入军营后不久,楚岳磊着人又细查了一番司渊渟,三个月后,首席秉笔太监因结党营私而被皇帝下令斩首,司渊渟随之成为新任首席秉笔太监。   数月后,楚岳峙请旨出征边疆,一向恐惧异族部落强盛兵力的皇帝,在东宫太子与楚岳磊的说服以及司渊渟的进言下,最终决定为自己身后贤明君主之名放手一搏,下旨令楚岳峙统军出征,誓要重建边疆防线,重振大蘅国领土不容侵犯之威。 第18章 无情无义   浴房里,萦绕着淡淡的白色烟雾,那是浴池里的温泉散发出来的热气。   僵持的两人,楚岳峙因泡过温泉面色潮红脸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而司渊渟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上却唯有唇红似要滴血。   楚岳峙的手劲极大,那是握过刀枪剑刃,拉过重弓弦的手,现在紧紧攥着司渊渟的衣襟,手背还有青筋泛起。   司渊渟垂眸看那攥着自己衣襟,筋骨分明劲道十足的手。   是这样的,楚岳峙自小便如此,认定的就要攥在手里不放,多年来依旧如此。   他也曾经被认定过,但最终他成了唯一被厌弃的,而他在围困的宫墙中赖以为生仅有的一点温暖回忆,在那一年楚岳峙叫他“公公”,他对楚岳峙自称“奴婢”时,皆已碾碎成齑粉。   楚岳峙身上有独属皇家的狠劲,不仅对他狠绝,也对自己极狠,上下千年,历朝历代又有哪个皇家出身的男儿郎,能忍受得了被太监欺辱?   “亡国破家相随属,而圣君治国累世而不见者,其所谓忠者不忠,而所谓贤者不贤也。咱家劝安亲王,还是莫要太信宦官为好。”掩去脸上的激烈神色,司渊渟不愿再跟楚岳峙继续说下去,抬手扣住楚岳峙的手腕,指骨发力迫使他松手,紧接着臂上发力一掼,复又将人摔进了浴池里,“哗啦”一下,温泉水溅起水花,眨眼间便将司渊渟身上也溅湿大半。   楚岳峙挣扎了几下才在池中站稳,他呛了水,狼狈地咳了好几声,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水,顺带将湿透的墨发拨到身后,额角几缕湿发贴在他脸上,他却无暇顾及,只抬头对转身离开的司渊渟提高声音喊道:“疾风知劲草,世乱识忠臣!你是司老尚书之子,我信你!”   紧绷的弦就此断开。   将要走出浴房的司渊渟霍然回身,他解开腰间革带扔到地上,继而扯开自己的衣襟脱去外袍,直到身上仅剩白色单衣袭裤与脚上一双黑色皂靴,他才大步走进浴池里,掐着楚岳峙的颈脖将人按到浴池的石壁上,忍无可忍地说道:“咱家瞧着今夜安亲王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了,既然安亲王如此大言不惭,那咱家倒想瞧瞧安亲王口中的‘信’字,有几分重!”   被温泉水浸透的白色单衣近乎透明,几无多少蔽体之用,白透的料子贴在司渊渟高大却精瘦异常的身躯上,轻易便能看清那比楚岳峙还要白上不少的体肤,以及那寻常太监少有的块块分明的肌肉。司渊渟浑身上下都是瘦的,连一丝多余的赘肉也没有,腰线收得极窄也就显得肩膀更宽,而他的肌肉坚韧有劲却又不如武人那般厚实,这样的体态倒另有一番美感。   楚岳峙被压制在石壁上,溅起的温泉水迷了他的眼,他眨了好几下眼才让视线恢复清明,而司渊渟掐在他颈间的手虽并不算太用劲,喉骨被压依旧带来了令人恐惧的窒迫感,他张口想说话,可一个“你”字才堪堪吐出,便因司渊渟贴近他的身体而失声。   浴池里的温泉因含有天然的矿物质而对身体有益,体质虚寒的人泡在其中,一旦气血运走起来往往更感燥热。   无措地与司渊渟对视,楚岳峙是那样清晰地感受到,在滚烫的泉水中,他们之间只剩一层薄薄的布料相隔。   司渊渟是第一次在他面前解衣,也是第一次以这般姿态与他相近。   下意识地伸手试图将司渊渟推开,可掌心刚触及那片隐约能看见伤疤的胸膛,他便想起自己不能拒绝司渊渟。   “怎么,觉得不舒服?”司渊渟阴沉着脸却偏要勾起嘴角笑,他盯着楚岳峙,眼眸黑如一团浓雾,连半点光也没有,他狞笑道:“也是,安亲王喜欢的是男人,奴婢此等不男不女的残缺之身,又怎能叫安亲王满意?”   楚岳峙说不出话来,这跟过往每一次司渊渟用器具弄他时的怀抱都不一样,即便仍隔着一层聊胜于无的布料,此刻司渊渟与他也已是前所未有的亲近,他能感受到自己体肤上传来了司渊渟那被温泉泡热的体温,甚至还能隐隐感受到司渊渟那处的异常。   这令他感到强烈的耻感与莫名的恐惧,也首次如此清晰意识到,自己成了一个宦官的玩物。   五指蜷缩握成拳抵在司渊渟肩上,僵硬着无法使力。   他该厌恶的,却因听到司渊渟咬得极重的那两字而莫名感到胸闷。   ——奴婢。   司渊渟在说出这两个字时,声音里都是恨意。   忽然就想起了十七岁时初次在司礼监见到司渊渟的那一幕。   那时烈日当空,几个太监押住司渊渟的肩臂令其跪在地上,还扯住司渊渟的头发迫使他仰起脸接受掌嘴的私刑,倔强不愿被轻易折断的傲骨深陷于沼泽之中,既像是无力挣扎又像是早已拼尽全力地反抗过后终究寡不敌众惨遭吞噬。   楚岳峙感觉自己的身体控制不住泛起一阵颤栗,当年他走进那个不大的院子里喝止刑罚时,司渊渟向他投来的那一眼,在这一刻才终于拨开迷雾望进他心里。   那是包含了太多复杂情感的一眼,像是本已破碎的心又被踩在泥里践踏了,带着不甘、痛恨、绝望、震惊还有羞耻,奄奄一息地望向了一无所知的他。   他不明白,那日应当是初见,可司渊渟却像是看见故人。   当年离宫前,他与楚岳磊说要对司渊渟知根知底才好,于是楚岳磊又让人去细查司渊渟,待后来他于军营中给楚岳磊去书问及司渊渟,楚岳磊却只告知他司渊渟乃前礼部尚书之子,此外无他可疑。   他当时心中所思所想都是边疆,入了军营后一直潜心研究边疆的气候地势,不断研读兵法策略,与军师以及有经验的将才做战术推演,一心为日后征战边疆做准备,而朝堂又向来是楚岳磊与其他几位皇兄明争暗斗之地,他不愿牵涉其中,因此后来也不曾再过问。   “司渊渟,一个人的本质是不会变的。更何况,我也从没有将你看轻过。”楚岳峙到底是忍住了心中的不适,收回了手反撑在身后的石壁上。   “没有将我看轻?”司渊渟仿佛听到了天底下最可笑的笑话,“安亲王,这话也真亏你说得出口,在这世上,有谁把阉人当人看了。你敢说你被我抱的时候不觉得作呕?你难道不是每一次,甚至是现在,都觉得脏吗?”   “我没有,因为被你抱而觉得脏,更从未觉得你恶心。我只是,只是……”楚岳峙否认着,他不能说自己仅对委身于太监一事而感到羞耻,因这对司渊渟来说已经是羞辱,可话已至此,他没有其他辩解之言了。   “你曾问我心中是否有恋慕之人,我有。”犹豫之下,楚岳峙唯有向司渊渟承认曾逃避的问题,“我恋慕那人十余年,却尚未等到开花结果便将自己出卖给你,若要嫌脏,也是嫌不择手段的自己脏罢了。”   楚岳峙说出的这几句话,让司渊渟的脸上有了片刻的空白。   紧接着,面具龟裂成碎片,露出底下淬满心头血的恨与痛。   他到底是无法拥有这个人,无论是身或是心,他都无法占有。   能让楚岳峙恋慕十余年的人,是谁?那个人现在又在哪里?是被楚岳峙保护起来了吗?   瞳孔紧缩,司渊渟几乎要将自己的后槽牙都咬碎了,耳际又再响起那些困扰他多年的控诉、哀嚎与嘶吼,再看眼前已经被他困住的楚岳峙,那双桃花眼正凝视着他,眸底甚至映出了他不堪的面容。   司渊渟恍惚地想道,楚岳峙是在嘲笑他么?笑他的残缺,笑他的不自量力。   眼前闪过血色渲染的久远回忆,跌跌撞撞逃离的小小背影,狰狞的笑与令人作呕的气味,被撕开的衣袍,拼尽全力砍下的短刀,在地上翻滚哀嚎的男人,他满身满手的血,撑着最后一丝神智试图去抓住那掉在地上的玉佩。   “楚岳峙,你知道我有多恨你么?我恨不得现在就将你嚼碎吞下。”司渊渟嘶声吐字,眼眶滚烫酸涩,本已松开的手又再抓紧,只是这一次他抓住的是楚岳峙的后颈。   他心里不该对楚岳峙有爱,应该要像恨着那个已死的老皇帝一般去恨楚岳峙,可是他做不到,他是依靠回忆、理想才能提醒自己还是个人,不能被彻底拖进地狱深渊,而所有的一切,都有楚岳峙存在。   为什么,到底为什么楚岳峙可以将天下万民装在心中,可以对别人一往情深,却偏偏唯独对他无情无义?   “你信我,又有何用?你对我,从来都只有利用。”   利用完了,便毫无留恋地舍弃。   俯首攫住楚岳峙的唇,司渊渟用手捏住他的下颌,不让他躲避逼迫他张口,近乎撕咬的吞噬侵占楚岳峙不愿交付的唇舌,早知真心无用,只有这里是自己还能真实掠夺并占有。   楚岳峙奋力地挣扎了起来。   身体可以被玩弄,可吻对他来说是不一样的,那是真正能触碰到内心与灵魂的亲密。   他不愿意,连第一次的亲吻也在强迫中被司渊渟夺走。   可他无处可逃,即便他甚至运起内功不顾一切地推打司渊渟也未能挣开半分。   他的下颌被捏住因而无法用力咬合,只能张唇被动地承受司渊渟的入侵,司渊渟要他痛,咬破了他的唇后又咬破了他的舌,疯狂地反复吮咬,直到他浑身发抖发出一声呜咽,司渊渟才忽然温柔了起来,用舌尖轻轻地去舔他淌血的伤口。   又痒又痛,还有司渊渟呼出的气息与他的纠缠在一起。   身体渐渐无力地停下了反抗,双手软软地搭在司渊渟的肩上,楚岳峙闭上眼,泪水滚落脸颊渗进带血的吻中,为这个充满恨意与拒绝的吻再添一味苦涩。   司渊渟到底是将他的全部都夺走了。   泪水的咸涩让司渊渟结束了这个吻。   抬起头,司渊渟看着楚岳峙哭红的眼眸,胸臆间气血翻涌,更浓的腥甜从喉间涌出,他推开楚岳峙,闷哼一声将那口心头血吐在了浴池中。 第19章 略迹论心   猩红的血落入冒着白色热雾的温泉水中,转眼便淡去直至消散。   楚岳峙被推开后跌坐在浴池里,抬眼看退到与他相对的浴池边,一手撑着浴池边沿一手按在胸前喘息的司渊渟。   司渊渟原本就苍白的脸上蒙上了一层青灰色,他没有再看楚岳峙,只是痛苦地忍耐着胸臆间的剧烈绞痛。   他所练的内功心法,最忌情绪大起大落,七年前他就因一时的过度悲恸而一度气血逆行,最后差点走火入魔,后来花了极长的时间调养内伤。当初老太监就警告过他,他们这些人下面挨了刀,伤的是根本,越往后身子骨便越差,这套功法虽能在一定程度上将亏损补回,却是不能再有大悲大喜,否则一旦情绪起伏过大,便极容易引发内伤。   转身背对楚岳峙,司渊渟咬紧牙关道:“滚出去,现在立刻给咱家滚出去。”   楚岳峙却没有动,他怔怔地看着司渊渟屈起的背脊,唇齿间还满是司渊渟刚刚留下的气息,他甚至还能感觉到司渊渟的舌所留下的触感,他口腔里的每一寸都被司渊渟舔舐过,让他第一次真正有了被司渊渟占有的意识。不论他愿不愿意,他都反抗不了司渊渟。   本以为自己又该让司渊渟在这里弄至失态,可司渊渟却突然在他面前吐了血。   深吸一口气,楚岳峙没有从浴池离开,而是向司渊渟走去。   水既有推力又有阻力,四面八方地推挤着他,就像这几年来那些明里暗里看不见的将他推上篡位之路的力量一般。   走到司渊渟身后伸手搭到他肩上,楚岳峙低声道:“是我打伤你了么?你让我瞧瞧。”   “咱家让你滚出去,你聋了是不是?!”司渊渟想甩开他,转头厉目瞪视楚岳峙,他痛得厉害一时使不出劲,神情便又变得有些狰狞,“怎的,觉得现在是杀咱家的好机会,想动手了?”   “本王没有,你应当知道本王不会。”握住司渊渟肩膀用力想要扳过他的身体,楚岳峙道:“本王不会再反抗了,行么。”   “滚开!别碰咱家!”司渊渟却不愿,他身上的衣物早已湿透,现在转身楚岳峙能将他那处看得清清楚楚,那是连他自己都不愿意去看的,适才是一时怒气上头才会压到楚岳峙身上,而楚岳峙已经将抗拒表现得足够明显,本来这世上便没有哪个正常人能接受他这样的身体,他又何必继续自取其辱?   楚岳峙静默了一瞬,他并不擅长顺从,这本来也不该是他擅长的。   “司公公,你到底希望本王如何,今夜你让本王来,总不该是为了与本王如此争吵。”楚岳峙并不想再触怒司渊渟,他垂下眼帘,收回手低声道:“本王如今与你,也算是同一阵营,司公公想要本王臣服,本王也并非办不到……”   “臣服?安亲王能如何臣服?刚刚运功打咱家的人又是谁?依咱家看,这交易倒不如就此作罢,也省得安亲王再受咱家这个腌臜之人的欺辱,终日自厌。”司渊渟拔高的声调尖利刺耳,每一个字皆是讽刺,他竭力控制着身体不要发颤,却在越演越烈的心绞痛中意识到自己已有了气血逆行之兆。   司渊渟的肤色一向如同象牙般白,而此刻却是周身都泛起了不正常的淡青。   楚岳峙让他刺得哑口无言,无计可施之下把心一横,强行扳过司渊渟的身体抱上去,同时右手扣住司渊渟手腕探脉,随即察觉他体内气息紊乱。   “干什么,放开!咱家不需要施舍!”司渊渟一时失力被楚岳峙抱住,正待将人推开,却又被楚岳峙贴上来的唇堵住了嘴,刹那间便整个人僵如石像。   楚岳峙没有经验,只会吻上后轻轻摩挲几下便退开,对于司渊渟的性子他多少还是在这段时日里摸出了少许门道,知道司渊渟是吃软不吃硬的人,左右这里只有他们二人,又已衣衫不整地纠缠许久,他在司渊渟面前更是早已面子里子都丢尽,没了其他法子便只能试着用在云霓坊耳濡目染学来的那套,忍着羞耻放低身段软声对他说道:“你再生气也让我先替你调理内息,行么。我让你弄了那么多遭,你让我用那玉石我也用了……刚刚,刚刚我是从未被旁人吻过才会反抗,你就原谅我吧。我童子之身是交待在你手上的,如今连第一个吻也让你夺去了,总归我的人都是你的了,往后你想怎么弄都成。你若还要生气,要嫌弃我为了篡位才来讨好你,我也认,这是事实,可若是旁人想要我如此讨好他,我只会让他知道我的将军之名也不是白来的,如此,你能消气么?”   这些话,若在往日,他打死也不会说,可此刻他知道自己若是不能好好安抚司渊渟,接下来的路只怕会更难走,真心也好假意也罢,便是逢场作戏的交易关系,他既答应也总该扮演好自己的角色。   司渊渟是有才之人,过去这几年里他一直都在观察。过往的早朝,他看着漠不关心置身事外,实则每回司渊渟在与大臣们周旋时,他都在凝神细听。他很确定,司渊渟只是表面披着逆臣的外衣,实际上若非有司渊渟在前头先唱了黑脸,又强势地集中权利在自己手中,楚岳磊的王朝,早已成一盘散沙。   老皇帝在位几十年,上了年纪之后的二十多年一年比一年昏庸,以至于大蘅国后来一直处在内忧外患的处境中,若非最后几年司渊渟当上了首席秉笔太监,掌握了奏疏批红的大权,老太监也因年老而逐渐放权于司渊渟,加之后来他得以领军出征边疆,只怕当初根本等不到宫变楚岳磊篡位,大蘅国就要垮了。老皇帝留下的是一个烂摊子,楚岳磊虽也有治国之才,可到底还是被极权吞噬了内心,登上帝位后终日只想着如何保住自己的帝位,越来越多疑残暴,早已忘了治国初心。   这七年间,其实是司渊渟在撑着大蘅国,是司渊渟顶着来自楚岳磊和朝堂大臣们的多方压力,为了大蘅国殚精竭虑,终日乾乾,夕惕若厉。   所谓忠臣,有人忠的是君王,空有丹心实则愚忠;而司渊渟,忠的是国家,是天下万民;略迹论心,若非看清局势,看清司渊渟是独自背负骂名的真正忠臣,他又岂会托付于司渊渟。   他们私下往来,最初的几次试探,他是为司渊渟的学识才干,深谋远见所折服,司渊渟根本不像是一个久居深宫的太监,无论思想或是谈吐,都比他见过的许多被冠以雅名之士更有君子之风,亦更为殚见洽闻,甚至连他论及兵法推演,司渊渟都能与他对谈如流,足见其不仅懂治国之道,也有将才之能。   对于司渊渟,他其实并无半点厌恶与恨意。在变成如今这不能言说的关系以前,他是欣赏司渊渟的,而他们的初次,说到底也是他自己答应的,算不得司渊渟勉强他,司渊渟最多也不过是在言语上难听了些,又喜欢听到他受不住的哀求,偶尔几次手段过激的床笫之事,也到底没有真的伤到他,那些事其实得到发泄的人也只有他。在他心中过不去的那道坎,的确也与司渊渟的太监身份有关,这与自小被灌输的观念不无关系,到底太监的残缺与旁的身体残疾都不一样,他即便是嘴里说着一视同仁,但太监是服侍他们这些王孙贵戚,低贱如蝼蚁,命如草芥不值一提,这样的念头早在心中根深蒂固。他纵使不曾看不起司渊渟,不曾因自己是皇子而看轻过任何人,可他到底默认自己高人一等比这世上大多数人都要尊贵,再想到司渊渟在宫里多年的身份,他心中难免将与司渊渟的关系认定为耻辱。   更何况,他心中早有恋慕之人,尽管过去这么多年,他其实已经放弃了找到那个人的希望,可他始终也是心有所属,要想放下十多年的执念,又哪有那么容易。   这样看来,他其实并不适合坐到帝位之上,心若不够狠,难免容易受人拿捏,而能成就霸业者,谁不是理智走在感性之前,永远都是狠绝取舍,不让感情成为羁绊。他有自知之明,但若是命运给他机会,他也想当个仁慈的君主,以仁爱治天下。   “你不愿我提的事,我以后不提就是。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是真心敬重司老尚书,也真的没有将你看轻。”楚岳峙几乎是叹息一般将话说出,他单手还抱着司渊渟的腰,两人紧紧相贴,可他却不再感到不自在了,他在刚刚的争执间才忽然看清,自己一直以来对于太监这些本就遭受了命运不公之人有多伪善,司渊渟会生气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抵着司渊渟的额,楚岳峙最后又说道:“没有不舒服,也没有不满意,的确不一样,可那也不是你愿意的,你恨我,也没必要再自称‘奴婢’来自伤,更何况我是真的信你。”   因着胸臆间的绞痛,司渊渟的呼吸要比平常粗重不少,他略显急促地低喘,楚岳峙抵着他的额说话,两人之间近得他微颤的眼睫毛还能扫到楚岳峙的眼睑,他本是极反感自己这男生女相的脸,其中尤为嫌弃自己如同女子般细密的长睫毛,可这一刻他竟因楚岳峙被他的眼睫毛刺得有些受不了地闭上双眸,脸上又潮红一片莫名显得娇羞而产生了某些不合时宜的想法。片刻前激荡的情绪被楚岳峙这一番主动和话语安抚了不少,再这样一分神,他甚至这么多年来第一次,不再那么嫌弃自己过于纤长的眼睫毛。   “我不信你。”转开脸,司渊渟憎恶着自己对楚岳峙的心软却终究没有推开他,只是哑着嗓子冷硬地说道:“不需要你替我调理,我练的功法与你们寻常人不一样,让你帮我才当真会害死我。滚出去等我,我好了自会出来。” 第20章 自厌自弃   楚岳峙出去后,司渊渟在浴房里又待了一个多时辰才调理好。   那浴池里的天然温泉,出泉口四周有药袋,其实是专门调理身子用的药泉,且药袋是特意为身子有所亏损的人制的药。   司渊渟平日若是在东厂,都会在这浴池里泡着调养,刚刚差点就要引发内伤,他也就不得不泡的更久一些,在温泉里慢慢运功走息。   楚岳峙穿回了中衣袭裤,将外袍披在肩上,墨发还散着未有束起。他坐到了案桌前不知在写什么,见到司渊渟出来,便放下手里的毛笔起身。   司渊渟换过了一身衣物,这回穿在身上的中衣袭裤却是紫色的。   他瞥了楚岳峙一眼,道:“写什么?”   司渊渟的口气不算好,楚岳峙也不在意,道:“等得有些无聊,练练字罢了。”   “那还真是委屈安亲王了。”司渊渟嗤笑一声,“咱家这放的都是递上来的案情明细,没什么可以让安亲王窥探的密要。”   楚岳峙叹了口气,见司渊渟到床榻边坐下,便也走了过去,“都好了么?可还有不适?”   司渊渟眼神古怪地看他,扣住他伸过来想要探脉的手,皱眉道:“你这又是演得哪出?”回回都不情不愿忍辱负重的模样,现在却突然摆出这样温顺关切的神态来,是想拿他当傻子?   “我乏了,今夜不想再折腾,你也别再发脾气,免得伤身,好么?”楚岳峙在司渊渟身畔坐下,他是真的觉得乏了,十多年,在外征战的年月自不必说,便是后来回了京的这些年间他依旧日日不能放松,连在自己府中都要时刻提防,被软禁在府中的这段时日他虽也睡得尚可,但总还是有一根弦绷着以防有刺客近身,若非如此之前司渊渟夜里突然出现在他房中他也不会立时醒来拔刀相向。刚刚在这石室里等司渊渟出来,他思虑自己的处境,却惊觉自己似乎只有在司渊渟的领地里时,才不再感觉被群狼环伺。   人总有累的时候,哪怕只有片刻,他也想要让自己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   在司渊渟身边,至少他知道司渊渟不会伤他。   司渊渟不说话,扬手扫出疾风灭了几盏石室里的烛火,只余门口那处的两盏烛火为石室留一点暗光,而后便拥着楚岳峙在榻上躺下。   楚岳峙不曾跟人同床共枕,本该觉得不适应,但他与司渊渟相对而卧,被司渊渟搭着腰,竟也不觉反感。他不知该将双手放哪,只好交叉于胸前抱住自己。   司渊渟的呼吸仍比平常要重上少许,他并不困,躺下后看着楚岳峙一脸疲倦地阖眼而眠,双臂还要自我保护般抱在前胸,心中一阵烦躁,便干脆收回搭在楚岳峙腰上的手,翻身躺平。   一刻钟不到,楚岳峙的呼吸渐渐变得平缓,显然已陷入熟睡,可司渊渟却是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他这几年已经渐渐不再去回忆小时候,回忆终究只是回忆,无论他回想多少遍,也回不到那个时候,身体也不会恢复正常。   太监没有情欲,他对楚岳峙做任何事,已经废掉的地方都不会有任何反应。   当初在楚岳峙班师回朝之际,大蘅国举国上下为边疆之胜,边防之固庆贺,无人知晓他在朝堂上在宫里是如何跟大臣们争持,一部分的文臣试图越过他上奏要让楚岳峙回朝同时解甲释兵,奏疏被他挡下后,又在朝堂上向楚岳磊进言,楚岳峙既是圣上亲皇弟又有赫赫军功在身不可不防,彼时楚岳磊早已对助他谋反登基的人都起了疑心,他在朝堂上将那些所谓的忠臣的进言都一一反驳,独自面对楚岳磊时也不得不想方设法地安抚,细细分析绝不应在楚岳峙声望如此之高时打压。   楚岳磊不把他当人看,却对他的脸喜爱之极,在那段时间里,不止一次要他侍寝。他是太监,有些太监的命运他逃不掉,已死的老皇帝不好男色,楚岳磊却不是。更何况太监虽不能人道,却是可以用后方承恩。楚岳磊想要他,而他要稳住朝局,于是一道暗旨送到他面前,他接下了。那一夜他入宫,褪去官服跪在楚岳磊的龙榻前,他对楚岳磊说自己是被老太监一手调教出来的,老太监不愿意让他被旁人碰,故而在他身上用过毒,他是无法用身体承恩的。   那自然是假话,他是看准了楚岳磊多疑又惜命的性格才如此说,也幸好楚岳磊到底是信了,没有强迫他用后方承恩。然而后方不能用,他的嘴巴还能用,楚岳磊喜欢他比女子更美的容貌,也喜欢羞辱毁去美好的事物,让他口侍正好可以看他被践踏时的痛苦模样,于是那一夜,以至楚岳峙回朝前的那段时日,他几乎夜夜都被楚岳磊按在龙榻前服侍,跪地仰首屈辱承恩。楚岳磊是皇,给的一切都是恩赐,他只能强忍接受并在结束后叩首谢恩。   楚岳峙回朝后,他病了一个月。   那一个月里他吃不下任何食物,吃什么吐什么,楚岳磊派了太医来替他诊治,太医给他探脉,可他那是心病,太医自然诊不出什么毛病,他让太医看着随意开个补身子的药方即可。他喝了太医开的药,依旧日日呕吐,唯一能咽下的只有无色无味的白水。   楚岳磊为迎接楚岳峙而办的宫宴,他也去了。   又再经过三年战事洗礼的楚岳峙成长得比他想象中更坚毅挺拔,在宫宴上他向楚岳峙敬酒,那口酒极苦,他咽下后几乎又要再吐出来,不愿失态于人前,他侧首掩面强忍,待到楚岳磊示意奏乐令舞姬入内起舞,他再向楚岳峙望去,便见楚岳峙站在席间,一身华服削肩细腰,顾盼神飞风姿特秀,恍若纤尘不染的明珠,美好而夺目。   他与楚岳峙之间划下的是一道永远都不可逾越的沟壑,楚岳峙在明,他在暗;他已经被污秽恶浊蚕食殆尽,放任自己浸在沼泽中日复一日地呼吸着瘴气,千疮百孔再也洗不净了。   楚岳峙在沉寂了三年后终于不再受缚于那点手足之情狠下心来求他相助,他本是不该碰楚岳峙的,可他终究是忍不住想要用自己残缺的羽翼扑一扑那照亮黑暗的烛火。在楚岳峙未来要走的这条道路上,他会一如既往地将障碍扫除,为楚岳峙铺好每一块干净的青砖,也会记得不让自己肮脏龌龊的血肉溅污其上。   自楚岳峙回来后,楚岳磊没有再召过他去承恩,但他想,楚岳磊不会放过他,将来到了兄弟彻底反目那一日,楚岳磊定会将此事以更不堪入耳的方式告知楚岳峙,让楚岳峙知道宦官不可留。   司渊渟始终未有阖眼,他想起身下榻,现在不是他歇息的时候,他不该在此时躺下。   耳边传来衣物窸窣声,他起身的动作被楚岳峙缠上来的手脚压下,楚岳峙伸过来一手抱着他的腰,一腿横压在他腿上,头也靠过来枕在他肩上。   不算多用劲却很固执的动作让司渊渟又躺了下去,他低头瞪着缠住自己睡得正香的楚岳峙,不明白这人怎么能过去二十多年了,还保留着跟小时候一模一样的习惯,回回睡在他身畔都要这般毫无姿态地缠抱上来。   “楚七……很听话的……”楚岳峙睡得熟了,还模糊地呢喃着梦话。   听话?哪里听话了?   司渊渟面色一僵差点便又要气狠,身上这人分明就不认他,却又这样暗地里用过往来拿捏他,说是狼心狗肺都不为过!   抬手就想把人弄醒狠狠教训一顿,可指尖触碰到那睡着后显得乖巧的眉眼,依稀还能辨出儿时依赖的娇憨神态,司渊渟在暗光中凝视着楚岳峙,半晌过后,他悄然吐出胸间那股浊气,无可奈何地侧过身将楚岳峙抱进怀里。   罢了,这样安详的时候不多,能偷得一刻是一刻。   寅卯之交刚过,石室外传来东厂侍卫的禀报,楚岳峙在司渊渟怀里醒来,初醒时他还有些茫然,对上司渊渟清明的眼眸才渐渐清醒过来。   他被司渊渟抱着坐起,中衣松垮领口半开,露出锁骨那一大片肌肤也不自知。   司渊渟眸色深黯,看着他锁骨上那一道斜长的深紫色刀疤,问道:“这伤怎么来的?”   楚岳峙不知他为何突然问及此事,他身上深深浅浅的伤疤不少,锁骨上的这道伤是最为凶险的一次,拖了将近一个多月才有痊愈之势,他当时在营帐里躺了十多日不能下地,军医更是深恐保不住他的命自己的项上人头也会跟着不保,日日诚惶诚恐地给他医治,他浑浑噩噩地在鬼门关前挣扎着,好几次一只脚都已踏进了棺材里,却又被梦里少年一声声的“楚七”给唤了回来。   这伤太深,这么多年他身上其他的伤疤都渐渐淡去褪白,唯独锁骨上这道依旧不见好。   “出征第二年,我灭那鞑靼时,被一个据说曾作为使臣出使大蘅国的卑鄙之徒偷袭砍伤的,但我也亲自将他手脚都斩断了,再用大蘅国的旗杆插着他的残躯示众,让他失血暴晒至死。”楚岳峙想起那人的面孔,面露憎恨,“那人面目狰狞生性残暴,不仅杀了我不少将士,还曾抓过不少大蘅国的子民用残忍的手段折磨,我只恨自己出征太晚,让他嚣张至极的肆虐多年。”   揽在楚岳峙腰上的手臂收紧,司渊渟听完楚岳峙的话后低头将唇印在那伤疤上,一言不发地细细吮吻过伤疤的每一寸。   “嗯……司渊渟,不要又……”楚岳峙偏过头,突如其来的亲密行为让他下意识想要躲避逃离,可司渊渟的唇是那样的温软,像在亲吻什么宝物般充满怜爱,他抗拒的念头刚起,伤疤上传来的酥麻感便让他软了手脚,他的身体迅速背叛了他的意志,如他说过的那般对司渊渟臣服,他咬紧下唇不让低吟泄漏,整个人都无力地偎依进司渊渟的怀里。   司渊渟吻过他的伤疤又在他肩颈处流连,留下好几个鲜艳欲滴的印记后,才在他耳边说道:“起来去见见那林芷霏与江晟。”   将头从司渊渟肩上抬起,楚岳峙颤着手拉起衣领,又用手捂住颈间被司渊渟吻过的地方,眼尾通红的桃花眼流露出一点不知该如何应对的无措。昨夜之前司渊渟都不曾吻过他,也没吻过他身上其他地方,一直以来都是用手或器具玩弄,如今他让司渊渟抱着共眠,醒来又以这缱绻的姿态与他亲密,他却竟也没有多少抗拒,难不成他才与司渊渟往来几个月就已经不知廉耻地堕落了吗?   难以接受地想要推开司渊渟,可直起身后还没来得及有更多动作,司渊渟已随手替他理好歇息过后散乱的墨发,动作自然顺手得仿佛早已做过无数次那般,他失神地看着司渊渟放开他后径自下榻去换上官服,心中自厌自弃之情比过往任何一次都要更为沉重。 第21章 先礼后兵   离开石室前,司渊渟侧首看已恢复平常那端雅清冷中带几分慵懒模样的楚岳峙,淡淡地说道:“出了这石室,本督怕是不能轻易让安亲王离开东厂。”   楚岳峙眉目不动,道:“此事闹得这么大,皇兄若不让本王这个臣弟受点苦,心里那口气也消不下去,督主如需用刑,本王也受得住。”   “想多了,本督手中的权势可尚未到能对安亲王动刑此等嚣张的地步。”打开石门,司渊渟侧身让道,再开口已是熟悉的太监腔调:“安亲王,请往这边走。”   兜兜转转地穿过昏暗的走道,司渊渟领着楚岳峙来到审讯室,林芷霏与江晟被分开关在两间审讯室里,满脸疲色的他们显然皆是一夜未眠,并且除了他们面前的那根蜡烛,审讯室里皆是一片黑暗。   “安亲王可要想清楚是否有要向本督交待的事,否则只怕是要如他们一般,在这审讯室里好生待上几个时辰了。”司渊渟说话间,一名东厂侍卫拉开另一间审讯室的门,里面黑漆漆一片,却是连一根蜡烛也没有了。   尖利的太监腔调在这昏暗的空间里显得异样诡异,可楚岳峙听了也只是轻轻一笑,道:“本王要交待什么呢?这里面的两人,本王都没见过,督主拿他们吓唬本王,不知意欲何为。”   “当真没见过么?”司渊渟状似无意地扫一眼那拉开审讯室门的侍卫,冷笑道:“这女子可是方知礼的发妻,安亲王该不会认不出来吧?”   惊讶地抬眼看司渊渟,楚岳峙又认真往林芷霏所在的审讯室里瞧了两眼,摇头道:“方知礼的发妻本王为何要认得?督主可曾见过有哪个男子去寻欢作乐会把发妻带上?”   “本督也只是依例问询,安亲王何必急着讽刺本督是个不懂男子之乐的阉人?”缓缓转动拇指上的白玉扳指,司渊渟又道:“安亲王既说不识方知礼的发妻,那这间审讯室里的这位,安亲王总不会也说没见过吧?”   楚岳峙依着司渊渟的话朝江晟的审讯室门口格子望进去,仔细瞧了许久后,又是一脸无辜地说道:“督主快别为难本王了,这人是何方神圣,本王当真是一点印象也没有。”   “此人乃礼部主司江晟,朝廷官员,安亲王竟也说没见过?”司渊渟毫不掩饰话中讥讽,“虽说我朝六品以上的官员才需日日早朝,可安亲王别忘了,凡京朝在职官员都可以上朝奏事。这江晟,之前可上过不止一次早朝。”   楚岳峙挑起一边眉毛,本就显得寡情的眉眼又再多了几分冷淡,完全一副事不关己的神态说道:“督主莫不是忘了,本王一向不管事,两袖清风无权无党,上早朝不过是去露个脸,莫说是礼部主司,便是正二品的几位尚书大人,本王也仅仅是认得,未曾有过几次往来。”   “所以,安亲王是要坚持,不识这二人了?”司渊渟丝毫不放过地问道。   楚岳峙两手一摊,道:“本王与方知礼并无过节,没有任何理由要去害他,更遑论是痛下杀手。虽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可本王自交出兵权后也就是一闲散王爷,自问也未有得罪过督主,皇兄命督主彻查此案是要还本王一个清白,可不是让督主来冤枉本王。”   司渊渟弯起唇角,双手轻拍两下,缓声道:“想不到安亲王原来也如此能言巧辩,倒是本督小瞧安亲王了。”   “督主过奖。”楚岳峙点点头,又颇有几分好奇地问道:“不知督主是为何将方知礼的发妻与礼部主司关押在此?若是请发妻来问问方知礼的行踪也就罢了,这礼部主司与方知礼之死,难道也有关系?”   “安亲王刚刚才说不识这二人,怎的马上就来套本督的话?难不成是怕本督查出什么对安亲王不利的证据吗?”司渊渟慢悠悠地跟楚岳峙互耍花腔,言辞间的试探一时令人真假难辨。   “督主这话可就过了,本王只是不太明白,礼部主司怎么也被牵扯进来而已。”楚岳峙抬手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襟,道:“督主昨深夜把本王请来东厂喝茶,不仅让本王陪督主下了一夜棋,就连喝到的茶水都是凉的;眼下督主又把本王带到审讯室来见根本不认识的人,还特意把空着的审讯室大门打开,虽说本王从前是个只懂带兵打仗的武将,可督主的这些手段,本王怎么就觉得不像正常办案,更像是恐吓?”   “恐吓?”司渊渟饶有兴致地瞅着楚岳峙,见他整理过衣襟内搭的护领后,颈上的印记都被遮住了,故意又朝他走近两步,似笑非笑地说道:“大蘅国内,有谁不知安亲王战功赫赫,本督哪来的能耐,竟能恐吓安亲王。至于这审讯室么,安亲王有所不知,东厂办案自有一番程序,为了防止涉案人串供,一向是分开审讯,所以才有这单独的审讯室。本督昨夜请安亲王下棋,已经是看在安亲王身份尊贵的份上特意照顾,那审讯室里的两位可没有这般待遇,自昨日进了审讯室后,已经独自在里头不吃不喝也不能睡的熬了将近十个时辰。”   这是东厂特有的审讯手段,若是有不能轻易受刑的人进了东厂,往往不会第一时间被提审或是问讯,而是会被关到审讯室里等上一段时间。审讯室里不见天日,只会点上一根极粗不易烧完的蜡烛,给被关在审讯室里的人一点光,其他便什么也没有;不仅如此,守在审讯室外的东厂侍卫会不时轮班,发出声响,让被关的人不得休息。   身体感官被破坏,又独自被关着无人与之对话,再长时间不吃不喝不眠不休的熬着,莫说是寻常人,便是经过训练心理素质过硬的将士,都未必能受得了这种精神与心理的双重折磨。   这样的刑审,既不能说是屈打成招,又能让人开口招供,且不说招出来的供词有几分可信,又或是最后签字画押的那份供词是否真实,至少迄今为止所有进过东厂的人,都不得不吐出点真东西来。   “东厂果然好手段,这样不见血的审讯只可惜本王知道得太晚,否则当年也不必费那么大的劲去审战俘,刑具上了不少,得到的战报依旧少得可怜。”楚岳峙看着司渊渟靠近,却是动也不动,毫无诚意地浅笑着,字句间明褒暗贬。   “安亲王现在知道也不算太晚。本来之前本督还觉得方知礼之死确与安亲王无关,可眼下礼部主司竟被牵扯进来,实在让本督生疑,这才把安亲王请来东厂认人。”   扬起下巴直视司渊渟双眸,楚岳峙像是十分不喜这种不断绕圈子的无意义对话,露出少许不耐道:“本王一直被软禁府中,礼部主司是如何被牵扯进来的,本王一无所知。督主要本王来认人,本王也说了,今日之前素未谋面,不知督主可还有其他问题?”   “方知礼一案本是凶杀案,如今却又因这凶杀案而涉及礼部内有官员以权谋私的渎职行为,依安亲王的说法,因被软禁而对这被闹得满京城都沸沸扬扬的闹剧是一问三不知。本督思来想去,实在不明白安亲王作为造人指认的嫌犯,为何能一点也不急着为自己洗脱嫌疑。此话虽逾矩,可堂堂亲王,纵然被软禁也不该消息如此堵塞,不是吗?”司渊渟仍是不紧不慢的语调,眼神却已带上几分锐利,说出口的每句话更是都带着楚岳峙无论否认抑或承认都是错的陷阱。   “本王瞧督主这意思,是不打算放本王离开了。”话说到这份上,楚岳峙自然不会不清楚司渊渟的意思,目光扫向那间连蜡烛都没有点的审讯室,楚岳峙问道:“督主可是要将本王关到那里面去?”   顺着楚岳峙的目光看进那黑洞一般的审讯室,司渊渟向楚岳峙微一欠身,道:“本督可没有这个擅自关押安亲王的权力,但若是安亲王愿意配合,倒是能替本督省去不少麻烦。”   低哼一声,楚岳峙一脸无所谓的漠然与倨傲,道:“看来为证本王清白,是免不了这一遭了。督主当真能耐,这招先礼后兵,本王不得不服。”   “安亲王过奖。”司渊渟面不改色地原话奉还,将手臂抬至楚岳峙身前,“那审讯室关上门后,连声音也传不进去,接下来要委屈安亲王了。”   冷冷地扫一眼司渊渟,楚岳峙将手搭上,短短几步,就让司渊渟将他领进了单为他准备的审讯室中。   真正连一点光也没有的审讯室,楚岳峙刚一进去司渊渟便将他拉至墙角,让他后背贴到墙上,柔软的触感在他唇上擦过,耳边留下轻得几乎抓不住的四个字:“忍忍,别怕。”   再回神,司渊渟已走出审讯室,扬手让侍卫关上了审讯室那扇沉重的石门。   四周陡然只剩一片死寂的漆黑。 第22章 无边黑暗   关上石门后侍卫上前请命。   司渊渟看着自己面前弯腰低头拱手等待他指示的侍卫,尖细的嗓音里渗进几分阴冷,道:“陛下派你来东厂替本督办事的时候,有没有提醒过你,本督脾气不好,并不是个好相与的人。”   侍卫一愣,有些不明白司渊渟说这话的意思,迟疑了一下才答道:“属下愚钝,还请督主明示。”   “东厂虽说是直接听命于陛下,但这里的人,大多都是本督一手带出来的,其中有多少是净了身的太监,你可知道?”司渊渟斜眼睨视面色渐渐僵住的侍卫,嘴角勾起一抹没有温度的笑容,道:“你忠于陛下乃理所应当,可本督更喜欢用跟本督一样的人,你既然想吃两家饭,总得做出点牺牲。今日进宫里跟陛下回完话,就把自己洗干净再回来,本督瞧着你样貌长得不错,安亲王出来以前把你身上那点该摘的东西摘干净,本督把你收为男宠,以后你服侍本督顺当了,不管要忠于谁,本督都不会管。”   侍卫霎时如坠冰窟,“咚”的一声就跪倒在地,向司渊渟磕头颤声道:“请督主饶过属下,属下乃家中独子,尚未娶妻,未给家中留后,若是净,净……”   “本督瞧你是不想活了是吧?”抬起一脚踩到侍卫肩上,司渊渟居高临下地看着片刻前还面无表情此刻却面露惊恐的侍卫,放慢了声音说道:“入了宫,你的命就是陛下的,入了东厂,你的身子就是本督的。你再废话,就回家去替你的父母收尸。本督要你,还轮不到你拒绝。”   “督主,求督主饶命,属下不能变成阉人,属下以后……”侍卫脸都白了抱住司渊渟的脚求饶,却被司渊渟一脚踹开,身体被踹飞撞到了审讯室的石门上,直接一口血就吐了出来。   司渊渟先是嫌弃地看一眼自己被抱过的脚,然后目光转向站在一旁不动的另一名东厂侍卫,那侍卫马上便上前去压住那挣扎着想爬起来继续求饶的叛主同僚,一手还捂住其嘴巴,让自己视线保持在司渊渟的脚上,尊敬道:“督主,请吩咐。”   “本督这东厂,也不止他一个要背着本督去给陛下回话的人,既然他不想去宫里给陛下回话,就直接带去净身,记得给动刀的师傅交待清楚,这个要摘干净,半点东西都不留;完事今晚就送去暗室,本督也好些日子没调教人了,正觉着手痒。”司渊渟的眼神如同在看一只蝼蚁,没有丝毫感情,他不介意楚岳磊往东厂里放不干净的老鼠,可他不能容忍老鼠跑到自己身边放肆,这一下杀鸡儆猴是要让东厂里的老鼠知道,他的地盘只能按他的规矩来,楚岳磊最多是有知情权,若想靠着监视揣摩他的行事与决定去向楚岳磊邀功,下场不会比东厂大牢里关押着的那些犯人好到哪里去,也别想着他会怕楚岳磊追究,对楚岳磊,他自有应对之法。   “是,督主。”   “方知礼这案子,经过昨天想要再按陛下的意思结案是不可能了,礼部主司都到本督这东厂来状告礼部尚书,这礼部也是时候好好查上一查。传令下去,方本和当上礼部尚书后办过的所有事,包括他手底下的礼部侍郎、四清吏司、员外郎还有主事等等,都给本督细细的查清楚,本督要知道,这方本和在陛下和本督的眼皮子底下都用礼部干过哪些龌龊事。”司渊渟交待完,又看了看在审讯室里镇静如常的江晟,最后又交待了一句:“晚点让江晟写好诉状书交给本督,提醒他,要分清什么事该写进诉状书里,什么事又该当做供词。”   “属下领命。”出身为太监的侍卫领了司渊渟的吩咐,等司渊渟离开审讯处后便一记手刀将被他压住的叛徒敲晕,拖着人去办事了。   司渊渟回到自己的石室时,皇甫已经在石室门口等候多时。   “督主。”皇甫向司渊渟行了礼,问道:“安亲王?”   “关进审讯室里了,一时三刻出不来。”司渊渟不知想到了什么,冷笑道:“咱们的陛下往本督的东厂放了不少老鼠,这些老鼠别的用处也没有,倒是特别擅长给陛下报信。”   皇甫了然,道:“督主请放心,属下一切都已准备妥当,不会让安亲王在里面被关太久。”   “明日太阳下山前。”司渊渟开了石室的门,下了令便也不再看自己的死侍,冷着脸进去了。   他不能让楚岳峙被关在里面太久,楚岳峙幼年就因后宫之争而被心怀不轨之徒迷晕后放进了空置的大缸里,等他好不容易找到时,楚岳峙已经在里面哭得快没气了,自那之后楚岳峙便变得极度恐惧黑暗狭隘的空间。现下让楚岳峙被关进审讯室里,是不得已而为之,总要把戏做全了,才让楚岳磊对他放心。他不知道楚岳峙如今能在那种黑暗的密室中待多久,他们这一场戏,要演得真时间也必然不会短,他只担心楚岳峙在审讯室里是否能撑得住,那终归是寻常人都难以熬住的折磨。   皇甫自然明白司渊渟的心思,一刻也不耽搁地就去做他该做的事。   敲了敲身后的石墙,又摸了摸地上,皆是一片冰冷;睁眼闭眼都是一片黑暗,完全隔绝了声音的审讯室几乎要让他产生自己失聪的错觉。   楚岳峙让自己的后背紧贴着墙,始终未曾挪动位置。   这些年在外征战,他多少克服了一点从前怕黑的心理障碍,可这到底跟被关在无声的黑暗中不一样,他也不知道自己能在这审讯室里撑多久。   对于要将他关在审讯室里这件事,他心里清楚就算不是楚岳磊直接授意,那也是做给楚岳磊看的,这世上知道他怕黑怕被关的人没几个,楚岳磊是其中之一。大约楚岳磊也知道,军营里待过的人都是硬骨头,更遑论他这个统军的前大将军,比起一般的刑罚,还是这种心理精神的双重折磨更有效,而现在,楚岳磊只怕是巴不得看到他崩溃,最好能看到他被折磨疯。   他是早就做好准备,也算准了自己会被请到东厂来被好生“招待”一番,只是最初的确没料到,会要经历这种不见血却更折磨人的审讯。   方知礼的死不过是个引子,真正的目标从一开始就是方本和还有礼部,把自己也牵扯进案子里,本来也是他计划中的一部分,他事前没有跟司渊渟提过半点自己的计划,一来是为了不让楚岳磊怀疑司渊渟,二来他也没把自己的全部押在司渊渟身上。司渊渟能配合他是最好,若是不能,他也有其他安排。   让自己成为涉案人,最主要的目的就是为了让楚岳磊下令彻查此案。这三年间他一直未有犯过什么错,让楚岳磊即使想对他出手也挑不出刺找不到由头,这样的焦虑在楚岳磊心头积压的时间越长,他犯错时楚岳磊便越会大喜过望不假思索地出手。   这个案子,其实无论是不是由司渊渟来查,他都有把握自己能清白无辜地看着方本和最后被拉下马,然后顺便清理礼部这十几年里积下的污垢。   他在这第一案发生之初就让自己成为目标,让楚岳磊只顾着要动他而未有思虑其他便下令彻查,而一旦彻查,只会牵扯出越来越多方本和在这些年里犯下的罪,再顺带扯出方本和手下那些不干净的官员;林芷霏和江晟的当众状告,就是为了把事情闹到全京城皆知,即便楚岳磊意识到自己着了道,有心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百姓们也不会接受。   百姓们的注意力是很容易被转移的,所以方知礼是谁杀的,根本就不重要,重要的是后面牵扯出来的案子。   江晟如今也被关进来,司渊渟定会下令深查,等江晟递交了诉状书再补一份迫于方本和之威而不得不为其做下某些见不得光之事的供词,这道已经撕开的口子便会被撕得越来越大,也将会有更多的人被牵扯进来,到最后,即便楚岳磊不愿意,这礼部也必须要重新洗牌。   至于他自己,明面上他除了一开始邀请了方知礼一同去云霓坊外,其余所有事都与他无直接关系,他的手上连半滴血都没有沾上,再加上现在司渊渟跟他关系非同一般,案子越往深查他只会越干净,楚岳磊不仅无法如愿将他下狱处置,还会赔上自己一手提上来的方本和以及礼部。   到现在为止,一切都在他的安排与计划内。   只是,被关进这无光无声的审讯室里,对他来说的确是极为痛苦的煎熬。   他已经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无法清楚判断自己被关了多久,只清楚地感受到,自己身上正在出着冷汗,随着身体的逐渐失温,呼吸也渐渐开始变得有点困难。在一片死寂的黑暗中待得越久,便越难保持冷静,事实上可怕的并不是黑暗,而是不知道自己要在这样的黑暗中待多久,不知道是否会有人来救他。   想要尖叫,想要找到审讯室的门让人把他放出去,然而他不可以,无论再怎样恐惧他都必须要忍住。   依稀能记得小时候那次意外,自己最后是被人救了的,可是那个救他的人是谁,他一点印象也没有,只模糊记得,自己当时被那人找到抱出来后,一直都被紧搂在温暖的怀抱中。   他已经放弃了在心里数数,现在他既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清醒地坚持到司渊渟放他出去,也害怕自己会有任何失态的表现。   司渊渟在他唇上留下的温度早已消失,他甚至开始有点怀疑,自己肩颈上的那些吻痕还在不在。   控制不住地发抖,楚岳峙用双臂环抱住自己,仰起头张大口呼吸,努力地忽视自己剧烈的心跳。   没关系,他能扛得住,更不觉得害怕,司渊渟一定会来接他出去,不会将他丢弃在无边黑暗中。 第23章 面目全非   让东厂的侍卫去查方本和以及礼部其他官员,不过是做给楚岳磊看,事实上,该查的早在之前司渊渟已经让皇甫以及其他死侍在暗中查得一清二楚。   午后楚岳磊便将司渊渟召进宫里问话,事情闹到这地步,是楚岳磊没有想到的,可当司渊渟再次跟他禀报楚岳峙已经被关在审讯室里过了大半天时,他又对司渊渟多了几分放心。楚岳峙昨夜被请到东厂的事,他自然是当时就得了消息,但楚岳峙跟司渊渟待了一晚,司渊渟又告假未有参与早朝,虽然早朝结束后便有他安插在东厂的人来回禀司渊渟一早便将楚岳峙关到审讯室的事,但同样他也知道了,司渊渟处置了一个他的眼线,这总是让他感到不悦。   可司渊渟被召进宫后跪在他面前,向他回禀楚岳峙还被关着,又道这两日因方知礼的发妻与礼部主司江晟闹出的动静过大,百姓们的注意力都被转移了,故而私下里也着人加紧安排了楚岳峙与方知礼之死脱不了干系的铁证。   楚岳磊不以为司渊渟对楚岳峙还能留有什么旧情,再看到司渊渟明知楚岳峙恐惧黑暗狭窄之所仍将人关进审讯室不放,原本生出来的疑心又稍稍淡了下去。   还是皇子时楚岳磊便清楚,臣子也好百姓也罢,生死都不过在上位者的一念之间,皇帝是天子,是这大蘅国的绝对统治者,其余所有人,有罪还是无罪,全看皇帝的意思。皇帝要无罪,那即便是犯人当街行凶了,真凶也必须另有他人;皇帝要有罪,即便天下皆知被抓之人乃清白无辜甚至还有可能是受害者,最后也定会有一堆所谓的铁证去定罪。   颠倒黑白,詈夷为跖又如何,这本来就是上位者掌握在手中的权利,纵观历朝历代,又有几个君王真正在乎臣子与百姓的性命?冤案,不仅从未断绝过,之后也只会越来越多。真相在掌权者心中,从来就不重要。   自古以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而眼下,他楚岳磊就是要楚岳峙死,所以哪怕楚岳峙与方知礼之死毫无干系,他也一定要看到楚岳峙就是杀死方知礼主谋的铁证。更何况,这案子发展到现在,他是绝不相信楚岳峙与这些事半点关系也没有。   “司爱卿,方本和还有礼部可以查,也可以按着你的意思来清理,但是,朕的这个皇弟如何处置,是否该平安无事的从此案脱身,必须依朕的意思来,你明白吗?”楚岳磊从龙椅上起身,缓缓走下台阶,话里皆是不加掩饰的杀意。   “臣明白。”司渊渟仍在地上跪着,语调平静得毫无异样。   走到司渊渟跟前,楚岳磊抬脚用脚尖勾住司渊渟的下巴令他抬起头面对自己,道:“朕听说,司爱卿今日发了怒,要将一个侍卫收作男宠。”   尽管抬起了头,司渊渟仍是半垂着眸,视线往下看着地砖,平直地答道:“是的,陛下。”   “不听话的东西,杀了便是,何必动怒,难不成司爱卿发的火其实是发给朕看的。”楚岳磊瞅着司渊渟那张即使神情漠然也依旧眉眼带媚的脸,心中实在是喜爱,他的后宫不乏美人,却没有一个的姿色能比得上司渊渟这张脸。   “臣不敢,臣能有今日,全仰仗陛下的圣恩。”司渊渟清楚感受到楚岳磊在他脸上流连的目光,这些年间,他时常都被楚岳磊这样看着,那是肆无忌惮又极为黏稠下流的眼神,他完全能想象得到,楚岳磊到底想对他做些什么。   “司爱卿还记得便好。”楚岳磊收回脚,却俯身用手扣住司渊渟的下巴,拇指搓着司渊渟秀气的嘴角,微笑道:“说起来,司爱卿也许久没有侍寝了,朕颇为想念司爱卿侍寝时的模样,司爱卿这么多年便是对着朕都不会笑,也就侍寝时裂了嘴角才会露出几分美人该有的脆弱感,既然司爱卿还记得朕赐予的圣恩,想必也记得朕是如何赏的恩泽。”   司渊渟双眸的眼睫毛几不可察地一颤,静默斯须方才答道:“臣,不敢忘。”   “极好,待此案了结,朕再召司爱卿入宫侍寝,也好让司爱卿恢复一下嘴上的功夫。”将司渊渟的嘴角搓红一片,楚岳磊眼中透出怪异的兴奋,“这人啊,就得时不时的好生调教一番,加深一下记忆,否则容易忘本。”   俯身磕头,司渊渟一如过去的无数次,用不带任何情绪的声音向楚岳磊叩首谢恩:“奴婢,谢陛下隆恩。”   永远也不能拒绝,当初他接下暗旨时,就知道往后将要面对什么。   皇权面前,他终究也不过是个低贱到连畜生都不如的太监。   回到东厂时,领命办事的侍卫递上了江晟写下的诉状书,并禀告:“督主,人已经送到暗室了。”   接过那份诉状书,司渊渟问道:“切干净了?”   “执刀师傅知道人是督主下令送去后,干净利落地就给动刀都切干净了,执刀师傅请督主放心,虽说全切致死率高,但这一时半会人是死不掉的,完全可以支撑到督主调教完。”侍卫说道,净身的执刀师傅已有几十年的经验,执刀次数没有上万也有几千,手法可以说是炉火纯青,更深知司渊渟要的是一个怎样的阉人。   “嗯。”司渊渟微颔首,一边走向去往暗室那条过道一边说道:“去审讯室盯着那林芷霏,她也是时候该招了。”   “是,督主。”侍卫小心翼翼地瞧着司渊渟自宫里回来后就极为冷峻的脸色,最后多说了一句:“督主,安亲王在审讯室里很安静,是否要……”   “关着,其他的,本督自有打算。”司渊渟脚步不停,身上散发出来的威压却是更为迫人了。   侍卫领了命,再不敢跟上,直接便去审讯室继续看守林芷霏。   暗室在地下层,司渊渟下去后又走过一条长长的过道,才终于到那间不知是哪一代东厂督主打造的暗室。   去势后没了大半条命的眼线已经被从暗室顶上方垂下来的两条铁链拷吊了起来,尽管已经神志不清,但在看到司渊渟走进暗室时,浑身不着寸缕下身暂时止了血的眼线还是不可抑止地开始瑟瑟发抖。   “怕了?”先是在早先备好的洗手盆前洗了手,司渊渟拭干双手后,在挂满各式刑具的墙上随意挑了一根带着倒钩的鞭子,拿到手中掂量一下后走到眼线面前,道:“无事,明日晨曦以前,你死不了。”   恐惧地看着司渊渟,眼线徒劳地挣扎了一下,却又因下身剧痛而连求饶的话都说不出来,只有痛苦的低喘。   司渊渟扬手就甩出一鞭子,满是倒钩还浸过盐水的鞭子落到眼线身上,即刻便带出了一道鲜血淋漓的鞭痕。   那双自带媚色的丹凤眼此刻充满冷酷戾气,司渊渟一鞭紧接着一鞭,在眼线惨痛的哀叫声中,他没有丝毫怜悯,不紧不慢地说道:“叫啊,大声地叫,你知道还能叫出来是多大的恩赐吗?”   痛了,怕了,受辱了,能叫出来不是每个人都能拥有的权利,有些人,是连惨叫都不能的。   不仅不能叫,还要谢恩,然后活下去。   “故祸莫憯于欲利,悲莫痛于伤心,行莫丑于辱先,而诟莫大于宫刑。刑余之人,无所比数,非一世也,所从来远矣。”司渊渟每甩出一鞭便念出一句,那是曾受宫刑的司马迁写予友人的《报任安书》,幼时他读不懂司马迁心中的悲愤,而当他接受了结果相同的命运后,年复一年,他早已读懂里面的每一字每一词每一句,也已毫无希望地溃烂在生不如死的炼狱中。   “……所以隐忍苟活,幽于粪土之中而不辞者,恨私心有所不尽……”   眼线嘶哑的叫唤在暗室中回荡,司渊渟双目赤红,直把人抽打得浑身血淋。   “……且负下未易居,下流多谤议。仆以口语遇遭此祸,重为乡党所笑,以污辱先人,亦何面目复上父母之丘墓乎?虽累百世,垢弥甚耳!”   他不能死,因他的理想与志向都尚未实现,无论忍受再多的侮辱,上至大夫、君子,下至黎民百姓皆诽谤议论于他,他也要继续苟活于世,直到肃清大蘅国的腐朽,并将一心为国为民的贤明之人扶持上帝位为止。   暗室里的哀嚎响了一夜,当再也没有丝毫声息,司渊渟再次站在洗手盆前洗手,用清水洗去双手血污,在他身后,最后被放置在木马之上的那具躯体已然面目全非不成人形。   离开暗室前,司渊渟站在暗室门口看着那具尸体,鼻间闻到的皆是浓重的血腥气,其中还夹杂着一点隐约的骚臭,漠然伫立在门口,直到身上的暴虐褪去,司渊渟扶墙弯腰就是一阵剧烈的呕吐。   长时间不曾进食,令司渊渟根本吐不出什么东西来,最后真正吐出来的也只有一点酸涩辣喉的苦水。   用手帕擦干净嘴角,司渊渟恢复如常,将手帕丢弃转身离开。   从地下层出来,侍卫早已等候多时。   昏黄的烛光下,司渊渟半个身子都隐匿在黑暗中,他眸光锐利地看着侍卫,一份新的供词随即被双手奉到他眼前:“督主,林芷霏在一个时辰前招供,是她亲手杀了方知礼。”   ——作话放不下,只能放正文了——   文中《报任安书》节选引用句翻译:   “故祸莫憯于欲利,悲莫痛于伤心,行莫丑于辱先,而诟莫大于宫刑。刑余之人,无所比数,非一世也,所从来远矣。”——没有什么灾祸比贪图私利更惨,没有什么悲哀比心灵受创更为悲痛,也没有什么行为比辱没先人更为丑恶。而遭受宫刑是为耻辱之最。受过宫刑之人的余生,社会地位没法比类,这并非当今之世如此,而是历史由来已久。   “……所以隐忍苟活,幽于粪土之中而不辞者,恨私心有所不尽……”——我之所以忍受着屈辱苟活于世,陷在污浊的监狱之中宁愿受辱也不肯死,是因遗憾我内心的志愿尚未达成。   “……且负下未易居,下流多谤议。仆以口语遇遭此祸,重为乡党所笑,以污辱先人,亦何面目复上父母之丘墓乎?虽累百世,垢弥甚耳!”——戴罪被侮辱的处境难以安生,地位卑贱之人,往往身受诽谤与议论。我因为说了几句实话而遭此灾祸,不仅被乡里众人羞辱嘲笑,也污辱了祖宗,还有何颜面再到父母坟前祭扫?便是百代之后,这污垢和耻辱也只会更加深重! 第24章 不敢置信   因林芷霏主动招供,早朝结束后林芷霏之兄,工部郎中林柏寒被请至东厂。   根据林芷霏的证词,礼部尚书方本和不仅数次打压江晟,更多次以她家人威胁她,甚至当着她家父的面,明言自己有能力令家兄林柏寒被罢职并落狱。她是因嫁入方家后仍数次遭遇暴力对待,才在尾随方知礼去云霓坊时,一时冲动将方知礼杀死。   林柏寒被请至东厂后,面对那份林芷霏亲手写下的供词,又在审讯室外看到被关了一日夜后憔悴不堪的林芷霏,没过多久便向司渊渟承认了林芷霏供词中所提到的胁迫一事。   “请督主明察,下官与家父当日受到方尚书的威胁,明知方知礼绝非良人也不得不让舍妹嫁入方家,本以为方尚书与那方知礼至少会看在名声与面子的份上善待舍妹,却不想那方知礼竟禽兽至此,以致酿成今日之大祸。”林柏寒拿着林芷霏写下的供词跪在司渊渟面前,面上是万分的痛心。   司渊渟大怒,却不是对林柏寒,他面色森然,语气阴郁地说道:“当真是好极了,区区一个礼部尚书,竟把手伸到了工部,在他方本和心中,还有无王法?!”   遂下令,将方本和带来东厂提审,并彻查方本和是如何与工部扯上关系。   就在东厂派出的侍卫分别前往礼部与方府的同时,一名身着纯白雅服的书生,出现在东厂大门外,高举手中锦盒。   乔装打扮成周楫模样一直守在东厂门外等候楚岳峙出来的卫云霄,在看到白衣书生出现的瞬间便怔愣当场,随后他便在难以言说的震惊中,呆滞地看着与自己同床共寝两年多的傅行云,站在台阶前,字句铿锵有力地高声说道:“草民皇甫良祯,状告现任工部尚书贪污行贿,令多地堤坝修缮工程偷工减料,以致这几年间洪灾之祸频发,多地百姓苦不堪言,怨声载道不绝于耳!”   东厂的大门开启,司渊渟走出,看着台阶下自己放出去行动已久的暗棋终于派上用场,他迎着再次聚集围观的百姓们的目光,拂袖再下新令:“看来这工部尚书,也该请来东厂好好坐一坐了。”   傅行云一步一步走上台阶,跟随司渊渟走入东厂,由始至终,都并未多看卫云霄一眼。   短短几日间,方知礼一案便牵扯出数人,直接将礼部和工部都拖入这趟浑水中,京城上下,无不被这一场接一场应接不暇的大戏惊掉下巴,早已不记得最初的所谓安亲王买凶杀人之说。   司渊渟下令提审礼部尚书与工部尚书此等大事,不消多时便被呈报入宫,得知消息的楚岳磊震怒不已,却也不得不下旨令司渊渟马上将安亲王楚岳峙放出送回安亲王府。   圣旨被送到东厂后,司渊渟却没有急着领旨,反而又把前来东厂送旨的太监晾了将近一个时辰后,才终于“审”完傅行云,慢悠悠地从傅行云所在的审讯室里出来领旨。   而那时,距离太阳下山,还有半个时辰。   隔绝了光与声音的审讯室石门被再度打开,司渊渟亲自掌灯,走进了审讯室。   楚岳峙就盘腿坐在一开始被他拉去的那个墙角边,低垂着头不知是睡着了还是失去了意识。   司渊渟并未贸然上前,他站在离楚岳峙尚有两步远的地方,举高了手中的烛灯,让烛光照亮楚岳峙身周那片空间。   片刻过后,楚岳峙终于抬起低垂的头,望向司渊渟所在之处。   由于在黑暗中待了太长时间,楚岳峙的双眼一时未能适应光亮,他半眯起双眼,默不作声地看着司渊渟,然而略显空茫的神情却又像是在辨认走进审讯室的人到底是谁。   “陛下下旨,要本督将安亲王送回府中。”司渊渟迈开脚步,走到楚岳峙跟前,俯身向楚岳峙伸出手臂,“安亲王,咱家来接您出去了。”   楚岳峙的脸色苍白得宛如被冰封的死人,就连双唇也没有一丝血色,他看向司渊渟的双眸毫无焦距,即便是在双眼适应了光亮后,也没有说出半个字,更没有半点要起身的动作。   司渊渟心下一紧,他用自己的身体完全地遮挡住楚岳峙,继而伸手抓握住楚岳峙搭在膝上的手。   那手,无论手心抑或手背,皆是一片冰凉。   神色凝重又用手探了探楚岳峙的后背,才发觉楚岳峙身上的衣袍一片湿冷,早已被汗水浸透。   “楚岳峙,你看着我,还认得我吗?”司渊渟抓住楚岳峙的手臂,因焦虑之故,手上也失了力道控制,“我需要你站起来跟我一起走出去,你能办到吗?”   他不能在这里,在众目睽睽之下将楚岳峙抱起,哪怕楚岳峙已经陷入丧失五感意识的恐慌中,他也必须要让楚岳峙站起来,凭自己的双腿走出这间审讯室。   楚岳峙许久都未有反应。   他们僵持着,直到司渊渟手中的烛灯发出“啪”的一声细响,楚岳峙才忽然整个人震了一下,然后动作僵硬地抬起手抓住司渊渟的手臂,借由司渊渟的扶持,极为缓慢地从地上站了起来。   楚岳峙以双肩下沉背脊挺直,收腹挺胸的将军姿态走出了审讯室。   那张本就显得寡情的脸上就像戴了面具般冷然,他没有看任何人,走出审讯室后也依旧不发一语。   而司渊渟侧身又向他行了个虚礼,道:“让安亲王在里面受罪了,本督在此向安亲王谢罪,请安亲王先随本督去稍作歇息,待入了夜本督再亲自护送安亲王回府。”   楚岳峙却看也没有看他,只紧抿着唇,眼角肌肉微微抽搐。   没再让人跟着,司渊渟直接将楚岳峙带回自己的石室。   几乎是石门关上的瞬间,一路强撑的楚岳峙便失力地浑身瘫软靠着墙滑落到地上。   司渊渟反应极快,转身手臂一捞将人揽进自己怀中,靠在他耳边压低声音说道:“没事了,不会再将你关进去,不怕。”   浑身冰冷到近乎麻木,楚岳峙抬头看司渊渟,嘴唇颤抖半天也说不出半个字,他在里面煎熬的每一刻都是那么漫长,一点光也没有,只能将自己紧紧缩在墙角,让自己的背贴着墙面当作依靠。   看着楚岳峙失焦的双眸,司渊渟眼神深黯,他握住楚岳峙垂在身侧的手,再也顾不上其他,迅速除去楚岳峙身上被冷汗反复浸湿的衣袍与鞋袜,直接将人抱起又再到那浴房一同泡进浴池中。   搓着楚岳峙失温的手,司渊渟让人坐在自己腿上,将楚岳峙整个人搂在怀里,竭力压住自己嗓子不可避免的尖细,让声音听起来更沉稳有力,温柔地低哄:“我在,不怕,你看,这里四处都点着蜡烛,一点也不黑。”他是度过变声期后才成为太监的,若非刻意,尽管声音的确因身体受损后而逐渐变得比过去尖细,但总体而言其实并不如自小便入宫当太监的公公那般阴柔女气。   听着司渊渟的安抚,楚岳峙浑身抖了抖,茫茫然地抬起眼帘与司渊渟对视,双眸仍未能聚焦,在无声的黑暗中被关了太久,早已超过他的承受范围,他张了张口,终于挤出了微弱的字眼:“好黑……楚七,好怕……”   轻轻拍着楚岳峙后背,司渊渟抱着他在浴池泡了好一阵,再去捏握他开始回温的手,又见他仍浑身不停颤栗着陷在恐惧的情绪中缓不过来,司渊渟皱眉将手放到他胸前探了探他的心跳,沉吟过后转而揉捏住他后颈薄肉,低头吻住了那张血色全无的唇。   被动地承受着司渊渟灌输进他口中的温热气息,楚岳峙浑浑噩噩地开启唇齿,直到司渊渟探舌入他口中勾缠住他的舌,才突然抓到了救命稻草般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呜咽,开始拼命将身体往司渊渟怀里缩。   双手拼命地扒着司渊渟身上的衣袍,几乎就要被逼疯的楚岳峙眼中涌出失控的泪水,他想要感受到活人的真实体温,需要最真实的碰触让他相信自己已经回到光明中,他无法分辨出此刻抱着他的人是谁,只觉得自己依靠的怀抱熟悉而又陌生,像是他梦中的少年,却又更像是比少年的胸膛更踏实宽广的属于司渊渟的禁锢。   他已经快要被溺亡在那片无声的黑暗中,所以哪怕是司渊渟也好,他愿意被占有被禁锢。   “抱抱我……求你,抱抱我……”楚岳峙在唇舌纠缠间溢出模糊的话语,“好冷……四周都冷冰冰的……”   司渊渟没有阻止他,依照他的意愿褪去了衣袍。   被扯掉的中衣漂浮在水面上,在荡漾的水波中与那官服一起漂到了浴池的另一侧。   当楚岳峙想要去扯司渊渟的袭裤时,手腕却被司渊渟扣住。   司渊渟强制地结束了这个深切纠缠的吻,看着怀里的人迷惘而气喘吁吁地趴在自己怀里,彼此上身紧紧地贴在一起,这是他们长久以来首度如此毫无阻隔的相拥。   楚岳峙因终于感受到真实的肌肤相亲而停止了发抖,可眼泪却还在不停滚落。   抱着楚岳峙反身将他压在浴池边沿上,司渊渟俯首亲吻他的眼帘,“你想要的,我都会给你,听话,不怕了,我在这里,你不会冷。”   柔软的唇像亲吻恋人一般怜爱地落在楚岳峙的喉结上,他向后仰首,将自己的弱点彻底暴露,司渊渟一手揉着他耳后的肌肤一手揽住他窄瘦的腰,一个又一个的吻顺着脆弱的颈脖往下,唇舌缱绻地舔吮过锁骨的长疤,楚岳峙用双手抱住司渊渟,十指插进司渊渟发间,自己的一头墨发则被涌出浴池的热泉冲开,如同绸缎般在浴池边铺散开去。   从未被司渊渟如此疼爱过,席卷而来的欲望令楚岳峙紧紧缠抱住司渊渟,呜咽着呢喃不要丢下他一个人。   “没事,不怕,不会丢下你一个人的。”双手移到那片覆着过往战绩勋章的后背上轻轻拍打,司渊渟不断哄着因恐慌而奋力想与他亲近的楚岳峙,他知道现在楚岳峙大概并不清楚他是谁,但也正因如此,他才能这样不作任何掩饰地放任自己做回那个会耐心陪伴温柔地哄着楚七的司渊渟。   抱着楚岳峙从浴池里出来,步履平稳地离开浴房回到石室里,然后将人放到床榻上,司渊渟在他耳边低哄:“乖,不要害怕,我不会离开。”   那双落着泪的桃花眼是迷蒙的,楚岳峙不明所以地看着他,磨蹭许久才终于放松了身体。   仍旧覆在楚岳峙身上,司渊渟又吻了吻他的唇,接着一路往下……   司渊渟一手扶住楚岳峙的腰一手撑在床榻上,胃里开始翻搅,他却始终忍耐。   他的口侍功夫其实并不好,给楚岳磊侍寝的那一个多月时间里,他只是被动的张口承受,被楚岳磊揪着头发不管不顾地糟蹋。他不会服侍楚岳磊,因为光是克制住自己的恶心反胃,就已经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那一个多月他的嘴角反复开裂,到最后喉咙伤得根本说不出话来。   口侍对他来说,是另一个烙印在他心上甚至是灵魂里的耻辱,可在这一刻,他心甘情愿为楚岳峙做这件事,因为,这是他唯一能靠自己的身体给楚岳峙欢愉与抚慰的办法。   本就意识迷离的楚岳峙双手抓住身下的床单,丝毫不知自己是被司渊渟以怎样的心情包容,也没有察觉到司渊渟在承受的时候,浑身绷紧,额角与手上都凸起青筋在竭力忍耐。   当一切结束的时候,司渊渟闭上眼,紧握成拳的双手抵在床榻上,铁青着脸屏息接受了楚岳峙给出的全部。   司渊渟直起身,看着已彻底失了力气慢慢蜷起身体的楚岳峙,拉过被挤到一旁的被褥盖到他身上,又替他拭去了额间的薄汗与脸颊上残存的泪水。   还未来得及收拾其他,强烈的反胃便使刚刚咽下去的东西又再翻涌上来,司渊渟捂着嘴翻身摔下床榻,直接跪在地上开始搜肠刮肚地吐了起来。   本将昏睡过去的楚岳峙在听到那劇烈得压都压不住的呕吐声时,终于在沉浮间找回了迷失的神智。   眼眸重新聚焦,意识回復清明那一瞬最先看到的,是司渊渟跪在床榻边呕吐的景象。   那个仅在前夜在他面前褪去过外袍的宦官,此刻尽管下身仍穿着袭裤,上身的中衣已不知所踪,而露出来的上半身除去明显是刚刚才被抓出的浅淡红痕外,能清楚看到有大片纵横交错的褪白伤疤。   司渊渟拧着眉,面色泛青却双唇嫣红,他右手撑着床榻边沿左手掐着脖子躬身不断作呕,地上是一滩被他吐出来的浅色脏污与酸水,显然已经断断续续地吐了好一阵。   适才发生的一切恍恍惚惚地涌入脑海,楚岳峙不敢置信地缓缓坐直身,从极致的恐惧中恢复过来的他仍有些迟钝,却无法理解司渊渟为什么要为他做那样屈辱的事,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指尖刚一碰到司渊渟的肩膀,便被司渊渟狠狠甩开。   “别碰我!”司渊渟大约是被他伤到了嗓眼,声音听起来沙哑至极,他低着头掩饰自己脸上的痛苦,半晌过后用力抹了一把嘴角,再抬眼看已经缓过来的楚岳峙,硬撑着站起并转身背对楚岳峙,说道:“安亲王既然已无事,咱家便先退下了,稍晚再送安亲王回府。”   身体比混沌的思绪更快反应过来,楚岳峙动作极快地伸手抓住司渊渟的手,脱口道:“别走!”   司渊渟没有动,不知是还没缓过来抑或是没料到楚岳峙会留他,又静默了一下才僵硬地半回过身,哑声道:“怎么,安亲王还想让咱家留下继续服侍吗?”   说不上心里异样的情绪到底是什么,楚岳峙从床上直起身,不久前的缠绵在脑中渐渐清晰,他耳边仿佛还听得到司渊渟那温柔呵护的安抚,从不知道司渊渟还有这样一面,以至于他虽已恢复清醒,仍不敢相信司渊渟会如此温柔地抱他甚至为他口侍。楚岳峙整个人都是混乱的,他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好像有些什么事错置了,意志凌乱间,他下意识地遵从自己的本能,再一次把司渊渟扯下张臂抱住,然后仰首吻住了司渊渟那才为他口侍过的红唇。 第25章 薄情之人   第一反应是要将人推开。   但不能,他不能在楚岳峙刚缓过来时就将人推开。   于是五指扣住那落满他适才留下的印记的肩头,司渊渟扭头闪躲:“别,脏……”   楚岳峙固执地追上去咬住了他的下唇,“我自己的东西,凭何嫌弃?”   “奴婢吐过!”司渊渟被这样出乎意料的行为弄得一时乱了方寸,手上也不敢太用力,不得不以象征自己身份的最下等自称提醒对方,自己不是什么好人,只是那个强迫了他的太监。   可楚岳峙像是着了魔一般,就是不愿意放开,要抱着,也要吻他,“刚刚那算什么?你明明可以用器具,为什么要做那样折辱自尊的事?你不是要做本王的主子吗?”   司渊渟怔忡地停下推拒,任由楚岳峙吻住了他。   自尊?那是他有资格拥有的东西吗?这世上,有哪个太监,有自尊可言?   他不仅没有自尊,就连这残躯也早就被玷污,他给楚岳磊侍寝过一个多月,无数次吞下那些肮脏的腥物,整个人早就被腐蚀殆尽。   眸光冷凝,司渊渟猛地使力就想推开楚岳峙。   可他忘了,楚岳峙早已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小皇子,愿意为了帝位而隐忍在他手中承欢的安亲王,是在筋疲力尽之时也能一剑砍下敌人头颅的大将军。   灵巧地欺身而上,利用巧劲扳住司渊渟的肩膀将他反压到床榻上,楚岳峙翻身骑坐在他腿上,墨发披散下来又被楚岳峙不耐地甩到背后。这个突然暴起的反制招式,若在战场上,那接下来应该是起剑割喉,但现下显然情况另当别论。   楚岳峙被关在审讯室里将近两日一夜,后来一直在不断出冷汗,以至于出来时也已经接近脱水的状态,只是不巧,他征战那些年也不止一次经历脱水的绝境,故而即便刚刚这一下其实已经耗光他身体里最后一点力气,他还是能勉强撑住身体,抬手去擦司渊渟的嘴角:“不脏。我说过,不要自称‘奴婢’。”   敏锐地察觉到楚岳峙的表现不正常,司渊渟抓住他的手,“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楚岳峙又再俯首去亲吻司渊渟。   他当然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还知道自己现在很反常。   可是,他真的乱了。   他很清楚司渊渟并非以色侍人的那种太监,更痛恨自己太监的身份,在今天以前,他根本不相信司渊渟会做口侍这样的事,可刚刚,司渊渟却为了抚慰他,不仅为他口侍还咽下了那些腥物,他不是冷血无情的石心人,又岂能无动于衷?   心里,很乱很乱。   他曾那样深地依恋梦里的那个少年,可现在他却无法再对自己说,时至今日自己心中只有那个少年。是因为身体被司渊渟碰了,被司渊渟抱在怀里亵玩了,还是因为连初吻也被司渊渟夺走了,有了切实的肌肤之亲,所以不知不觉间便对司渊渟另眼相看了?他难道要就这样背叛自己恋慕十多年的人吗?如此,跟那些寡情薄意的无耻之徒有何区别?更何况司渊渟终归是个太监,他一个王爷,怎么能,怎么能真的委身于一个连男人都算不上的阉人?   眼泪又再从眼眶涌出滚落,楚岳峙心中刺痛,更厌弃自己的寡廉鲜耻朝秦暮楚,他固执地要与司渊渟亲近,甚至趴在司渊渟身上说道:“你弄我吧,用什么弄都行,我也脏得很。”   “够了!”司渊渟厉声喝止,想要把人掀开但最终也只是挡住楚岳峙吻下来的唇,一阵隐忍过后别开脸对他说道:“安亲王不必如此,咱家也不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早在几年前陛下就曾召过咱家侍寝,咱家身体不能用,陛下便命咱家口侍,能爬到如今的位置上,咱家干过的肮脏事远比安亲王想象的多。”   早晚,会让楚岳峙知道,既然如此,现在由他自己亲口说出来也好。   楚岳峙又一次愣住,他慢慢重新撑起上身,颇为难堪地看着司渊渟,像是听不懂司渊渟的话,又像是无法理解:“你,侍过寝?”   “是,就在昨日,陛下还有意过段时间再召咱家入宫侍寝。”司渊渟承认道,他没有看楚岳峙,只是木然地说出发生过的事。   低头看自己满身的红痕,楚岳峙只觉一切都是那样的荒诞无稽。   “什么时候的事?”楚岳峙也不懂自己为什么还要继续问,听到自己的声音时,他甚至觉得自己十分可笑,他和司渊渟本来就是交易关系,他是司渊渟的玩物,司渊渟曾经侍寝楚岳磊,跟他有何关系,他为什么要在意,为什么不愿意相信司渊渟跟那些以色侍人的宦官并无不同?   “都是安亲王班师回朝前的事了,安亲王又何必再问?”司渊渟知道楚岳峙绝不可能接受这样的事,从今往后,他在楚岳峙眼中只会是个彻头彻尾的妖佞宦官。   班师回朝前。   怔然地注视着在说这件事时连看都不愿意看他的司渊渟,楚岳峙一片纷乱的脑海中却有些什么一闪而过。   ——王爷,属下探知在您回朝前,曾有大臣上奏皇帝,说您战功赫赫不得不防,回朝时应解甲释兵方能入京。   ——啧,那该死的掌印太监以为自己有多干净,谁不知前些日子就是他妖媚惑主,那安亲王才能带着军队大摇大摆地进京,这腌臜的玩意怕不是早就跟安亲王勾搭上了。   ——安亲王有所不知,当初陛下召你回京,朝堂上是司公公力排众议保你兵权。   ——欸,不知道司公公到底是皇上的人,还是安亲王的……嘘!找死呢,司公公也是你们能议论的吗?!   最早在他尚未交出兵权时,他就听过不少传言,周楫也好大臣也罢,甚至还有他在宫里时无意间听到的宫女太监们的对话,可是那时候楚岳磊还未对他表现出太过的猜忌怀疑,他也就不曾将那些话放在心上。   可现在再看,真的太过巧合了。   楚岳磊必然是早就对他起了猜疑之心,按理当初是不会让他就那样直接带着军队入京,甚至一身戎装连佩剑都未解下便直接进宫。   电光火石间,被忽略的种种细节在脑中掠过,楚岳峙倒吸一口气,掰正司渊渟的头,双手捧住他的脸颊不让他闪躲,直直地看着他的双眼问道:“是因为我对不对,因为我要回来,你要保住我的兵权,所以才会答应侍寝的,是吗!”   这不是一句问话,而是确定的肯定句。   “……”司渊渟张口,想要说不是,说他是为了朝局稳定,可嗓子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般,看着楚岳峙的双眼,他发不出声音,怎么也无法说出那句否定。   他是那么恨楚岳峙,又怎么还会想要去保护楚岳峙呢?他只是分析过朝政,权衡过利弊之后,认为让楚岳峙继续持有兵权会更有利罢了。   这是实话,他一直都是这么跟自己说的,就连走进楚岳磊的寝宫,褪去官服到龙榻前跪下时,他都是如此说服自己。   不是为了楚岳峙,而是为了朝局。   “为什么……为什么要为了保护我做到这个地步?”楚岳峙摇头,他不懂,不懂司渊渟的感情从何而来,不懂司渊渟凭何要为他如此牺牲,“就算是太监,也不该被随意糟践,皇兄怎么能,让你做这样屈辱的事?!”   为什么?   司渊渟听着楚岳峙的质问,却不知该如何回答。   有太多的事,连他自己都没有答案。   他对楚岳峙的恨远比爱要多,却又始终无法看到楚岳峙真正受到伤害,当年的那件事以及司家获罪,他不怪楚岳峙,那时候楚岳峙还那么小,又能做什么呢?他唯一怪楚岳峙的,是后来因他成了太监而不认他。他当年是那么的痛,可楚岳峙一次都没来看过他,时至今日,依旧绝口不提当年的事,也始终不愿意认他。   只因是太监,所以他不配。   “没什么不该,也没什么不能,陛下是天子,天下皆为陛下所有,奴婢能入陛下的眼,理当感恩戴德,叩谢皇恩。”没有回答为什么,司渊渟不想再说下去,也不想再听楚岳峙说这些仿佛会为他心痛的话。   倘若真的会为他心痛,又怎会不认他?   不过是为了帝位罢了。   手臂在床榻上一撑坐起身,继而握住楚岳峙的腰想让他先暂时歇上一阵,即便不看他那尽管仍泛着一点红潮却也明显开始发青的脸色,司渊渟也能感觉到,楚岳峙实际已经虚耗过度,加上幽禁过后楚岳峙本就情绪不稳,现在绝非谈话的好时机。   “放屁!本王不许你说这样混账的话!”楚岳峙难以忍受听到司渊渟自称“奴婢”,就当他是那三心二意的薄情之人,他宁愿司渊渟还像之前那样折辱他,也不愿听到司渊渟说这些自轻自贱的话。   “司渊渟,谁也不能践踏你的人格与自尊,皇兄不能,我也不能,口侍这样的事,以后不许再做。”楚岳峙搂住司渊渟的脖子,强硬地去亲吻那被他弄破的嘴角。   漫长的幽禁之后是激烈的情事,精神和心理都受到了极大的刺激,情绪也因此而一直保持在激昂的状态,期间又没有任何进食,楚岳峙眼前阵阵发黑,固执的吻最终也只是令双唇在司渊渟嘴角上轻轻擦过,不待司渊渟将他推开已再也撑不住地瘫软在司渊渟怀里。   彻底失去意识前,楚岳峙抓住司渊渟的手说道:“不要去侍寝……不许去……” 第26章 心烦意乱   将昏过去的楚岳峙抱在怀中,司渊渟久久未动。   也不知过去多久,怕楚岳峙冷着,司渊渟把手从楚岳峙掌心抽出,然后将他放到床榻上,盖好被褥,随意给自己披了件外袍便去洗了巾帕替楚岳峙又再擦拭一遍身子,最后又小心地替他把脸擦干净,尤其仔细地擦拭唇瓣,司渊渟俯身轻抚他哭得有些红肿的眼,低叹一声,应允道:“好,不去侍寝,不会再把你弄脏。”   他的小楚七,生来就是干干净净的,他不愿意,再用被楚岳磊侮辱过的身体去碰那么干净的楚七。他还记得,那个小小的皇子,爱哭又爱笑,最初的时候什么都往他身上招呼,眼泪鼻涕乃至口水全往他身上蹭,不想背书不想练字不想练功,说两句就要哭,哄好了就朝他拍着小手笑。小楚七的手很软,不仅白而且肉肉的,每次往他脸上摸的时候,还会“咯咯”的笑着说他长得好看。   他什么都不剩了,也就这张脸,还能讨楚七喜欢。   可是楚七也长大了,去过那么远的地方,在边疆的战场上经历数场战事,见过天地见过生死,然后成长蜕变成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那双手也生了拉弓握剑还有骑马握缰绳磨出来的一层茧,再不是他的小楚七。   就像他也再不是司渊渟。   从普通太监成为首席秉笔太监,再帮助楚岳磊登上帝位,他统共用了十四年;而今他是掌印太监兼任东厂提督,不需要再用那么长的时间了,到四海升平那一日,他也就能得一个归处。   他无法替司家留后,还背着司这个姓成为权倾朝野的大宦官,若能顺利将楚岳峙送上帝位,他这个两度叛主的大宦官将会遭万人唾骂,无论正史还是野史,他都会被记载成一个无恶不作背信弃义的佞臣,在宫在朝多年,却至今不知,自己死后要以何颜面去见父母以及司家的列祖列宗。   也无妨,至少那时,他求仁得仁了。   再度细细亲吻过一遍楚岳峙锁骨处的长疤,司渊渟侧过脸轻轻贴着他的脸颊,轻声道:“楚七,我想求一个恩典,你知道的,我这身体不完整了,还做了许多违背良心的事,这么多年也不知多少人死在我手里,可若你还喜欢我这张脸,请你让我能干干净净的离开……你不说话,我便当你允准了。”   这世间,哪有什么出淤泥而不染,脏了就是脏了,他回不去了。   他无所谓身前身后名,只希望来生,自己能做个清清白白的人。   楚岳峙昏睡了两个时辰后便又醒来,醒来时身上已穿回了干净整齐的衣袍。   司渊渟就坐在床榻边上看着他,也已换过另一身官服,见他醒来,平淡地说道:“醒了便起来,咱家送安亲王回府。”   扶着司渊渟递过来的手臂坐起,楚岳峙怔怔然地看着似乎褪去少许戾气的司渊渟,片刻才敛去眉宇间的失态,沉吟着问道:“案子如今查成怎样了?”   想起自己昏过去前发生的事,楚岳峙多少有些不自在,满心赧然与尴尬,但见司渊渟没有要与他提起的意思,他也就不想自己主动去提起,尚未理清自己的思绪,那些心底繁杂又暧昧不明的感情也让他不知该如何面对,彼此都有默契地就此揭过,假装无事发生也好。   更何况,现下他们眼前也有远比儿女私情更重要的事。   “礼部是必然要面临一回大清洗,明日工部尚书也会被请来东厂,安亲王起了个好头,案子推下去要往深里查,倒也不费事。”司渊渟答道,棋子都是早已布下的,一直在各自的位置上等候合适的时机被触发,本来楚岳峙如何安排,他都不在意,因为无论旁人怎么走,他都有办法令事情朝他希望的方向发展,但楚岳峙比他想象中要更会下棋,直接就牵起了一条能让其他棋子走得顺理成章的路线,倒是替他省了很多功夫。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想来楚岳峙于朝局置身事外的这几年,也不仅仅只是做壁上观那么简单。   楚岳峙下一个要动的,的确就是工部,只是他没想到,司渊渟会这么快就下手,顺着这个案子就把人给揪出来了。   “你是,让林柏寒出面了?”楚岳峙问道,林芷霏这事由他安排,林家与林柏寒的事他自然也清楚,他手里的证据还不够,所以才打算逐个突破而非一网打尽,“只靠林柏寒,还不至于能撼动工部吧?”   “安亲王怎知,咱家手里只有林柏寒?”司渊渟瞥了一眼楚岳峙坐起来后还搭在他手臂上没放开的手,也没提醒,只道:“咱家之前便说过,安亲王想怎么做便尽管放手去做,咱家自会配合,安亲王难道以为咱家说的是玩笑话么?”   “不是,本王只是怕,骤然间闹出太多事,会引起怀疑。”楚岳峙也知道司渊渟手里握有的暗棋必然比他多,只是,楚岳磊到底不是好糊弄的,比起明目张胆地大动干戈,他还是更倾向于谨慎行事。   “安亲王多虑了,陛下这么多年,本也不曾睡过一个安稳觉。”司渊渟在楚岳磊身边多年,对其秉性了若指掌,“于陛下而言,天下万民皆是可疑之人。”   有些敏感地看着司渊渟,楚岳峙抿了抿唇,道:“小心驶得万年船。”   司渊渟不欲与他争辩,径直在床榻边单膝跪下,拉过楚岳峙的一只脚就要给他穿鞋。   “你……”楚岳峙一惊,他已经有许多年没让人服侍穿鞋这样的事,下意识就想收回脚,却被司渊渟牢牢捏住了脚踝。   “别乱动。”司渊渟一边替他穿鞋整理,一边说道:“咱家也没在龙榻上睡过,侍寝是在地上跪着,侍完寝便膝行到边上继续跪着,半夜里就屏退了,也没服侍过陛下更衣。”   替楚岳峙穿好了鞋,话也就说完了。司渊渟抬眼看楚岳峙,依旧是那冷淡的口吻:“满意了?”   楚岳峙一窒,想说自己也没问,可看到司渊渟那双总像是看穿所有事一样的丹凤眼,便又什么话都不想说了,默默起来就要走。   脚下迈出几大步,速度也快,还没到那石门前又停了下来,背对着司渊渟,手也是背负在身后,藏在袖子里握成拳,楚岳峙压低的声音里带着少许沉闷:“本王并非无理取闹,只是本王人都是司公公的,若是司公公……”   “不会再去侍寝。”从后越过楚岳峙,司渊渟又再把手臂递到他身前,眉眼间不带半点喜怒,就那样平静地看着他说道:“咱家有安亲王,自然也瞧不上旁人。”   眼睑快速地眨了又眨,楚岳峙把手搭在了司渊渟的手背上,他的脸上端着那一副清冷淡然的表情,自己却知道,颈后的一片肌肤定然是都红透了。   司渊渟把石室的门打开,领着楚岳峙走出去,在侍卫们面前向楚岳峙行了个虚礼,道:“这两日对安亲王多有得罪,已安排了车马,本督亲自送安亲王回府。”   楚岳峙扫了一眼那些目不斜视的侍卫,道:“让督主亲自送本王回府,委屈督主了吧。”   “安亲王言重,本督虽能把安亲王请来东厂,却也不敢忘安亲王同样是本督的主子,又岂有委屈一说。”司渊渟接下了楚岳峙的话,假模假样地你来我往几句,便带着他出东厂了。   东厂大门打开,两人下了台阶便到那马车前去。   一直在东厂门外站军姿纹丝不动的卫云霄在看到楚岳峙出来时就知道这马车是备给楚岳峙的,故而马上便过去并替楚岳峙拉起车帘。   上马车前楚岳峙看一眼卫云霄,瞧见他双目红得有些不正常,心下有些奇怪,但也不好多问,只道:“这两天,辛苦你了。”   易容后又一直让身体保持周楫那比他略小一点的身量,长时间缩骨想来定不好受。   “属下不敢,应当是王爷受苦了。”卫云霄一直等在外面,也不知楚岳峙在东厂里都经历了什么,此刻看到楚岳峙明显憔悴的脸色,必然也是受了折磨。   “无碍,回去再说吧。”楚岳峙上了车,坐稳后看见司渊渟也上来与他相对而坐,不久前的事浮上心头,就又觉得心烦意乱起来。   “咱家平日里嚣张跋扈惯了,与安亲王同乘一马车,望安亲王莫要介意。”司渊渟说道,他虽说可算是权势滔天,但若依照官阶也不过四品,按规矩自然是不能跟亲王同乘一车。   “司公公应当知道本王不在意这些。”楚岳峙也不知自己是怎么回事,年过三十的人了,刚刚却似女儿家那般矫情,自己都觉得丢人。无声地叹了口气,实在也不知自己到底是为何如此反常。   司渊渟不再说话,却是坐姿端正地开始闭目养神。   都在京城之内,坐马车很快就到安亲王府,司渊渟先下了车再伸手扶楚岳峙下车,只是楚岳峙一下车司渊渟就松手后退行礼,道:“还请安亲王在府中好好歇息几日。”   楚岳峙上前一步,脸上虽没有表情,那双桃花眼却像是突然就多了几分薄怒,拔高声音道:“督主连确切的证据都没有便把本王请去东厂折腾两日,如今却想让本王在自己府中歇息几日就了事?!”   司渊渟一副不卑不亢的姿态,道:“安亲王莫动怒,本督自知失职,待安亲王养好了身子,本督定会登门谢罪。”   楚岳峙冷哼一声,看也不看前前后后的那些不相干的人,拂袖转身领着卫云霄便进府了。   司渊渟静立原地看楚岳峙入了府,门口侍卫将大门关上,也不再耽搁回身上了马车:“回东厂。” 第27章 攀亲道故   入府后径直去往书房,书房里点上灯,楚岳峙走到那悬挂地图的墙前看着大蘅国境内各军队分布驻点沉思,卫云霄则在他身后垂手而立。   一刻钟后,书房门扉被敲响。   “进来。”楚岳峙回身,目光在卫云霄身上掠过。   书房的门被推开,一身寻常侍卫打扮的周楫低着头进屋后便马上又关上房门。   “王爷,苍鹭营众将士皆已报到,集结完毕。”周楫在林芷霏进入东厂后没多久便低调地藉由围观百姓做掩护离开,这两日,他除了调动人手根据楚岳峙之前的指令做安排,就是在城外与陆续归来的苍鹭营将士接头。   “林芷霏和工部,是什么情况?”楚岳峙问道。   “江晟提交了诉状,另外也提交了一份与礼部内部有关的供词;林芷霏今晨认罪,坦承是自己杀了方知礼。林柏寒在早朝后被请到了东厂,没过多久就有一名为皇甫良祯的书生也去到东厂外,带着大量不知从何处搜集来的证据,状告工部尚书贪污行贿。”周楫并未做太夸张的易容,只是样貌看起来很是平凡,他将这两日间发生的事尽可能概括清楚地向楚岳峙汇报,说话时还能看到脸上十分真实的肌肉牵动。   “皇甫良祯。”楚岳峙将这名字在口中过了一遍,侧首瞥向卫云霄,“你没有话,要跟本王说吗?”   卫云霄“咚”的一声双膝跪地,他的易容术比周楫要略逊一筹,又过去了两天,因而那张属于周楫的脸看起来也显得僵化,他干脆将脸上的易容膏物都抹去,用本来面目抬头对楚岳峙说道:“属下无能,与傅……皇甫良祯相处了两年多,却始终未能发现他与属下相交是另有目的,请王爷降罚。”   “我记得,两天前你还对本王说,你信他。”楚岳峙看着卫云霄发红的双目,道:“也就是说,本王一手培养出来的精英,被人耍得团团转却不自知,若司渊渟当初没有答应与本王交易,本王对苍鹭营众人发出诏令之事怕是已经让司渊渟呈报陛下,直接可将本王拿下处置了。”   更别提,卫云霄回京后,他交待周楫让卫云霄去办的那些事,司渊渟根本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不知从何处搜集来的证据。”楚岳峙沉下脸色讽刺一笑,本就音色偏冷的声音更是如同浸入了冰河之中:“这恐怕就要问我们的卫副将,这两年到底都与皇甫良祯去过哪些地方。”   想到自己对傅行云的不设防,以及这两年来那些看起来随意闲适的周游,卫云霄只觉心间剧痛,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千防万防一路谨慎小心,最后却被枕边人给算计了。   向楚岳峙重重叩首,卫云霄道:“属下犯下大错,按军规应当被撤去副将一职,但请王爷看在属下一片忠心的份上,给属下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周楫从看到卫云霄那一刻起,就知道自己这个同僚必然是因那书生而受到不小的打击,然而楚岳峙不发话,他也不敢替卫云霄求情,要知道,楚岳峙一向恩威并施奖罚分明,虽看重自己带出来的将士,可是同样,楚岳峙也十分严苛,无论是违反军令还是因各种原因犯了错,无论在军营中是什么身份,下至最普通尚未有军衔的普通士兵,上至参将、副将甚至指挥使,都要依照军规律令进行处罚。而苍鹭营的将士,更是纪律严明,不容犯错,只因他们一旦犯错,不仅自己要付出血的代价,更会连累其他将士甚至是许多无辜的百姓。   而这次,卫云霄让司渊渟的人算计得明明白白,如今司渊渟是愿意帮楚岳峙故而无事,可若是敌人,楚岳峙会因此而陷入怎样的困境中,简直是稍微想一想都令人心惊。   “你们知道,皇甫这个姓的由来么?”楚岳峙却没有理会卫云霄,反而问了另一个问题。   周楫与卫云霄对视一眼,同声道:“属下不知。”   “皇甫源于子姓,出自春秋时宋国公族的后代,属于以先祖名字为氏。西周后期,宋戴公有个儿子叫公子充石,字皇父。他的孙子后来便以祖父字为姓氏,称为皇父氏。而‘父’又通‘甫’,后来便逐渐演变出皇甫一姓。皇甫一氏,曾从举族迁至鲁国,后来又从鲁国迁往茂陵。而前朝还出现过一位精通天文推步之学的钦天监监正,名为皇甫仲和。此人不仅曾随永乐帝北征,还按照元朝时期,南京鸡鸣山观星台上的仪器,重造了浑仪、简仪、圭表、浑象等铸铜仪器。”楚岳峙抬手敲了敲墙上地图,若有所思地看着边疆那一条自己和几十万大军花费数年才艰辛筑成的防线。   周楫与卫云霄都没有说话,他们不清楚为什么楚岳峙突然提到这个,皇甫良祯不简单已经是很清楚明白的事了,可是告诉他们皇甫这个姓的来源,又有什么意义?   “父皇在世时,若本王没有记错,也曾有过一位弃文从武的武将,恰好就是姓皇甫。”楚岳峙重新看向卫云霄,说道:“卫云霄,本王要你用最短时间,查清楚皇甫良祯此人的背景。并且将这两年间你们二人去过的地方都列出来,并绘制出你们一路行进的路线图。从这一刻开始,你的军衔便降为百夫长。”   从副将直接降为百夫长,若换作是旁人,只怕难以接受,可对于卫云霄而言,没被直接从苍鹭营中除名,楚岳峙对他已是轻罚。   “属下遵命。”卫云霄再次向楚岳峙叩首,既是领命也是谢恩。   楚岳峙走到圈椅前坐下,又向周楫吩咐道:“周楫,此番两位尚书都要被请进东厂,要出来,只怕是不易。只是现如今,京城中的民怨还不足以左右皇兄,之前做的准备,也该用来助这场火烧得更旺一些了。”   周楫稍有犹豫,低头道:“王爷,若是直接动手,定然会牵连到司公公。”   “那就牵连。”楚岳峙两手都搭在椅臂上,右手抬起小臂以手支额,不咸不淡地说道:“司渊渟能提前两年多就把人派到本王的副将身边,埋下那么长的线,想必也早有万全的应对之策。”   他不过是进了东厂两日,林芷霏就听了司渊渟的话,认罪本不在计划之内,如今却是借着让林芷霏认罪而提前把林柏寒和工部拖进来了,既然司渊渟要把案子闹得更大,那他也没必要顾虑太多,只管火上浇油便是。   想到林芷霏,楚岳峙眉心微蹙,又道:“林芷霏在东厂认了罪,便是无用,不必等到判决下来,也别再让司渊渟那边抢先,找到机会就杀了,做成畏罪自裁便是。”   “是,王爷。”周楫道。   “本王乏了,就这样吧,你们出去也别让人看出奇怪,这安亲王府,也不知道有多少眼线在。”楚岳峙实在累得很,挥挥手示意两人退下,不再说话。   书房的门开了又关,楚岳峙独自在书房里坐了许久,心中烦闷不减,反倒开始觉得隐隐有几分头痛,口干舌燥之下高声道:“来人,给本王送点酒来!”   守在门外的家奴应了声,赶紧便去准备。   不一会,书房的门再次被敲响,楚岳峙让人进来,可端盘放到手边才发现,端上来的分明是一壶热茶。   “混账,本王要的是酒,谁让你送茶来的?”楚岳峙顿时就恼了,抬眼看向进来服侍的家奴,却见进来的根本不是什么家奴,而是之前召进府的教坊司艺妓。   “王爷,您离开府上两日刚刚才回来,此刻又已是深夜,饮酒伤身,故而妾身擅作主张替王爷换成了由妾身亲手泡的玫瑰花茶,有宁神静心之效。”艺妓说着便端起茶壶倒出一杯热茶,再将茶奉给楚岳峙。   “你怎么还在府里?”楚岳峙并不伸手接茶,他看到艺妓那双妩媚的丹凤眼,随之便又想起与司渊渟亲近时,司渊渟那双总是勾得他心颤的丹凤眼,霎时间脸色变得更冷,不自觉地便抬手按住自己颈上这两日留下的痕迹。   吻痕还有他们争执时司渊渟咬他脖子留下的已经结痂的齿印,也不知这些落在那些侍卫和他自己那两个亲兵眼中,像什么样子,实在太过不知羞耻。   “安亲王未有让妾身及其他姐妹回宫,妾身自然还在府中。”艺妓见楚岳峙不接也不在意,更不惧他越发冰冷的脸色,只端着茶杯,垂眸道:“妾身在教坊司也有二十一年了,如今也已三十有二,自知容貌变化极大,却没想到安亲王竟会完全认不出妾身来。”   三十二岁,却已在教坊司二十一年,换而言之她十一岁便入了教坊司。   楚岳峙本不会轻易因身份地位乃至出身而将人看轻,可这艺妓,也不知她是哪来的熊心豹子胆,竟敢未得传召便到他面前来放肆,他本就心烦虑乱,这下更是没有半分耐性与好脸色,眸中隐含轻蔑地看着艺妓,冷然嘲讽道:“父皇在位时你便入了教坊司,本王岂会与你相识,你这胆子也忒大了,竟敢到本王面前来攀亲道故。”   “妾身不知,安亲王竟是如此忘恩负义,冷漠无情之人。安亲王其实不是对妾身一点印象都没有,而是安亲王根本不想认,不敢认吧。”将茶杯放回到端盘上,艺妓凄凄一笑,道:“表哥因你而变成如今这副模样,你竟是半点也不放在心上,实在叫人心寒。” 第28章 纠缠不清   眉宇间的那点不耐与讥讽刹那凝结,楚岳峙拂衣袖的动作缓缓收住,带着一点疑惑重复道:“表哥?”   艺妓也不愿再与楚岳峙绕圈子,直言道:“妾身来了这安亲王府后,一直在等安亲王召见,那日安亲王单独召妾身亭中献艺,并提笔为妾身作画,妾身本以为安亲王多少对表哥和司家抱有一点歉意,如今看来,是妾身想多了。”   楚岳峙反应很快,艺妓简单几句话足够他提取关键信息,再加上艺妓那双与司渊渟相似的丹凤眼,他已经可以肯定这艺妓的表哥就是司渊渟。之前亭中作画,不是他将艺妓的眉眼画成司渊渟,而是因这两人是表兄妹,眉眼本就生得相似。   但,为什么说司渊渟是因他而变成现在这样,他又为什么要对司家感到抱歉?司家获罪时,他也不过十岁,远不到涉及朝堂之事的年纪,司渊渟和司家,怎会与他扯上关系?   抬手揉揉眉心,楚岳峙并不直接回答艺妓的话,说道:“本王尚在宫内时,与司公公相交并不深,你与本王说如此重的话,就不怕惹怒本王么?且不说本王刚从东厂遭了难回来,眼下正是对司公公不满之时,单是你这大不敬的冒犯之举,便足以教人问罪。本王虽无实权,可是处置一个教坊司女乐的权力总还是有的。”   “相交不深,呵,也真亏安亲王能将此话说得出口。”艺妓面露悲愤,向楚岳峙草草行一礼,道:“安亲王当然能处置妾身,妾身身陷教坊司二十余年,如今也到了年老色衰的年纪,只剩这一条贱命,无甚可惧,妾身不过是替表哥感到不值罢了!”   “本王知道当年司老尚书获罪牵连甚广,司家众人无辜,你若是对皇家存有怨怼,本王也并非不能理解。”楚岳峙将话说得婉转,他虽不知缘由,可也听得分明,这艺妓所说的话字里行间都在暗示他跟司家旧案及司渊渟有脱不开的关系,只是他不可能直接询问这艺妓,唯有避重就轻地说道:“你今夜的冒犯之举,就当没有发生过,本王不会与你计较,但只此一次下不为例,你退下吧。”   近来发生了太多事,他虽不会因感情之事而方寸大乱,可事关司渊渟仍是让他有些敏感,经过东厂这一遭,他实在不知和司渊渟到底算什么,司渊渟一直以来反复无常捉摸不透的行事令他感到混乱,而自己内心的动摇也让他十分看不起自己;向司渊渟提出交易的时候,他并未想到自己会如此身心沦陷,这已经让他感到困扰,他需要时间与空间去理清自己的感情和思绪。   更何况他对这个艺妓一点印象都没有,断不可能轻信她的话。   “安亲王从未将表哥和司家放在心上,确实是该当妾身今夜未曾来过。安亲王丹青极佳,但想来字未必就写得好,否则怎会连‘良心不安’四个字也不知怎么写。”艺妓对于楚岳峙这听似宽宏大量的恩赦却是不屑一顾,她这么多年在宫里,与司渊渟一道忍辱负重,又看着司渊渟受尽侮辱,楚氏无论父还是子,皆是那般卑鄙无耻又无情无义,她是当真不懂,司渊渟为何还要帮楚岳峙。   对于艺妓一而再再而三的放肆,楚岳峙并未再表露出更多的情绪,不恼亦不笑,他静静地目视艺妓,道:“你若真把司公公放心上,此刻便不应多言。你在宫里多年,还如此鲁莽地到本王面前出言不逊,实属不该。你在本王面前暴露与司公公的关系,本王若要追究,定也是与司公公追究,这后果,你可曾想过?”   “妾身当然想过,妾身固然没有资格说一人做事一人当,也并非仗着表哥如今手握重权受陛下倚重,妾身今夜来,只是想知道,安亲王当年,是否曾有过一刻将表哥放在心上。”艺妓说道,她这次进安亲王府,司渊渟本就不知,后来得到消息也再三警告她莫要到楚岳峙面前胡言乱语,可她实在是忍不住,那夜司渊渟偷偷到安亲王府来看楚岳峙,她即便不问也知道两人如今关系匪浅,司渊渟这些日子以来安排了许多事,她得知后只觉心惊,司渊渟为了要将楚岳峙推上帝位,是没有给自己留后路的,可这楚岳峙如何值得司渊渟如此付出?她不是不清楚自己今夜莽撞,可她实在不愿,看着司渊渟再一次为了楚岳峙而牺牲自己。   倘若楚岳峙要因她说的话而问责为难司渊渟,她纵使阻止不了司渊渟继续帮楚岳峙,也定不会再参与到此事当中,她不过是乱世里的一颗浮萍,生死与命运不由己也就罢了,是非抉择总该让她自己做一次主。   楚岳峙眉目不动地盯着艺妓看,双眸瞳孔微微收缩,静默不语地思索着艺妓所说的当年到底何意。   为何一再提到当年,他与司渊渟明明就是他离宫前才在司礼监有了初见,何来放在心上一说?他堂堂一皇子,为何要将一个太监放在心上?   心中疑虑越来越大,他试着想要往前追溯儿时的回忆,可他儿时的记忆太过模糊了,过往身边侍奉的宫人也都说并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所以他也从不在意。   可这艺妓说的话是那么奇怪,难道他是忘记了什么人或事吗?   后脑处一阵阵突兀的刺痛令楚岳峙眼角微不可察地一跳,他猛地一手拍到了旁边的矮几上,直接震得端盘与茶壶茶杯都摔落在地,瓷器碎裂的声音引得屋外的家奴与刚刚恢复本来面貌返回的周楫皆是一惊。   周楫最先冲进书房来,推门入内后却看到楚岳峙面如寒霜双眸赤红,而那艺妓却垂手而立满脸怫郁之色看着楚岳峙,急忙就上前拦到楚岳峙身前,对艺妓斥道:“大胆!谁准你擅自离开厢房到书房来惊扰王爷的?!”   抬手按下周楫的手臂,楚岳峙低声从唇缝间迸出话语:“放她进书房的家奴,不懂规矩丢去杂役房,别再让本王见到。”   察觉楚岳峙并未提到对艺妓的处置,周楫回过头小心地问道:“王爷,那她……”   楚岳峙却道:“扶本王回房休息。”   明白楚岳峙这是不打算处置艺妓的意思,周楫也就不再多问,只将楚岳峙扶起离开书房。   待周楫扶着楚岳峙走过曲折弯绕的回廊,待回到寝屋外,楚岳峙才对周楫说道:“这艺妓,能准确找到书房所在,显见并不简单,你着人去给本王查清楚她的底细。还有司家获罪一案的来龙去脉,以及司渊渟十四岁前是否曾入过宫,本王十岁那年又发生过什么事,都去替本王查明白,本王要知道,司渊渟过去是否曾经与本王有过交集。”   他从未曾动过利用苍鹭营的将士和这几年培养的眼线去查自己的私事的念头,他不认为自己记不清楚的儿时有多重要,一如他念了梦中的少年多年,却也只是放在心里,这些年他有太多更重要的事去做了。   可现在,他总觉得事情似乎并不是他所想的那么简单。   司渊渟对他的执念和态度,这艺妓说的话,还有当年求他去司礼监救人的侍女。   他还记得当时侍女曾对他说,请把那位姓司的公公也救下来,否则将来他们都会后悔。他本以为是那侍女焦急之下口不择言,可如今看来,显然那侍女是知道些什么才会如此说。只可惜他请旨前往边疆时,也恳请父皇开恩,把那侍女及与她相好的太监一并放出宫了,要找到他们怕是要费些功夫。   “属下领命。”周楫应下,又问道:“王爷,你脸色看着不大好,是否需要属下把林亦叫来?”   林亦是苍鹭营的一员,且精通医术。   “不必,不过是有些头痛,歇歇就好。”楚岳峙并不想因一点小事就劳师动众,他也没娇弱到这般地步,“你去吧。”   说罢,楚岳峙便推门进屋,不再让周楫跟入内。   回到内室,尽管有夜明珠,楚岳峙仍是点上两盏烛火。   站在衣架前解开腰封褪下外袍,刚把中衣的系带解开,低头又见自己身上斑驳的吻痕,想起自己浑浑噩噩时司渊渟与他做的那些事,即便此刻屋内只有他独自一人,楚岳峙依旧羞臊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实在是太过放浪,他怎可失了理智对司渊渟做出那些举措来。   抬手碰了碰自己的唇,分明已过去许久,可他这几日间跟司渊渟唇舌交缠数次,被强迫的,自己主动的,无论是清醒还是意乱情迷,那些吻都极为深刻,教他总感觉自己唇舌间都被司渊渟留下了消不去的气息与温度。   他到底还是高估了自己,本以为自己一个男人,见惯生死,虽说不上心狠手辣,可理智总是比情感要重,与司渊渟定下协议时,他根本没想到自己会对司渊渟产生什么不该有的情感。   可如今,他不仅被司渊渟侵犯了身体,就连心也被攫住,竟在那样脆弱的时刻对司渊渟产生了依赖。   若是之后查清艺妓所说的那些事,他们真的在他年幼时便有所牵连,他真的对司渊渟与司家有所亏欠,那接下来这段与司渊渟同行的路,只怕更是要纠缠不清了。   “司渊渟,难道,真的是我将你忘了吗?可怎么会?”掌心按在心脏跳动处,楚岳峙只觉自己头痛欲裂,儿时那些模糊不清的记忆,竟是再也无法相信了。 第29章 弃之不顾   卫云霄走进客栈房间的时候,茶桌旁已经坐着一个人。   关上房门,卫云霄倚身靠在门扉上,脸上再不见过往注视那人时独有的热情与灿烂,以毫无情绪起伏的平直声线问道:“不知道我到底该称呼阁下为皇甫良祯还是傅行云?”   一身黑衣的傅行云抬眼与卫云霄对视,温声道:“在你面前,我永远都是傅行云。”   “呵,话说得可真好听。”卫云霄低笑嘲讽,随即肯定道:“你从一开始,就是冲着我来,因为我是苍鹭营副将。”   傅行云没有否认,坦诚道:“是,那是督主给我的任务。”   “任务……你为了任务,牺牲还真大,勉强自己睡一个男人,你恶心很久了吧。”卫云霄想到过去两年发生的一切,难怪当初离开师门的时候师父劝他三思,说俗世痴恋无情,而他太易动情,入世怕是要伤到己身。   师父说的话果然都是对的,原来红尘多情皆是假,爱欲纠缠皆算计,他到底是将自己的一番真心错付给无情人了。   “接近你是为了任务不假,但我对你的感情也是真的。我与你虽各为其主,但未必就不是同路人。”傅行云说道,他向来不屑虚情假意那一套,虽一开始是骗了卫云霄,可于感情一事上,他自认无愧。   “你我之间,何来真情?如今细想,你说自己只会几招擒拿,也是骗我的吧。”卫云霄却觉得他所说的话可笑,既然从一开始就是假的,便断没有成真的可能,真假岂能相浑?欺骗就是欺骗,断不存在只骗了一部分,其余都是真的说法。   傅行云知道,那楚岳峙定会让卫云霄查清他的身份背景,干脆也就不再隐瞒,承认道:“我自小在父亲指导下习武,后来被父亲送到江湖第一派门下,师承观照真人傅若翡,傅行云此名便是师父为我取的。若论武功,我在你之上。”所以才能一眼就看穿卫云霄的弱点在颈后,轻易将人制住。   “难怪。”卫云霄苦笑,观照真人傅若翡武功登峰造极,已是独孤求败之境,自多年前收了最后一个关门弟子后便再不出山,傅行云想必就是那名关门弟子,也难怪傅行云只靠几招擒拿就将他制得服服帖帖,而且两年多来他都觉察不出异样,人家根本就功力深厚没把他放在眼里。   “阁下如今任务完成,我对阁下大抵也已经没有任何利用价值了吧。”卫云霄从怀中取出贴身携带的锦囊,里面装着一只玉手镯,那是傅行云之前给他的。他还记得当时正被傅行云抱在怀里给弄得神魂颠倒不知今夕是何夕,突然手里就多了一只玉镯,傅行云吻着他说是家母交待下只给媳妇的家传之物,他当时还羞恼上头挣扎着怒斥谁答应给做媳妇了,自己一大男人怎么就是媳妇了;结果后来一天一夜他都没能逃离傅行云的魔爪,最后再也受不了地求傅行云放过他,媳妇就媳妇,以后关上房门他叫夫君还不行么。   走到茶桌前将锦囊放下推到傅行云手边,卫云霄勉强扯起嘴角,摆出自己全不在意的样子:“还你,虽说这约莫也是你用来骗我的,但既然要结束,便是假的也该还给你,从今往后,你我互不相欠。”   先是看了一眼锦囊,而后抬眼看向卫云霄,傅行云镇静道:“卫云霄,我说了,感情是真的。这玉镯的的确确是皇甫家的家传之物,我既给了你,便认定你是我皇甫家的人。”   卫云霄静默少许,道:“皇甫良祯,我卫云霄没把俗世道德放在眼里,所以情爱无所谓男女;也因真心爱你,所以即便于旁的男子难以接受,你既不愿屈于人下,我也心甘情愿地做那个被你征服占有的人。可是,你骗了我,这是我绝不能原谅的事,之前是你情我愿,而现在就当是恩断义绝。你我同为男子,本就没有拜过天地,我从来,就不是什么皇甫家的人,从前不是,今后也不会是。”   他一直都是黑白分明的性子,眼里揉不得半粒沙,大是大非如此,感情亦然,而傅行云,偏偏就是做了他最不能容忍的事;傅行云不仅利用了他,而且由始至终都没想过要主动向他坦白,傅行云从来没有一刻认为自己做错了,仿佛只要感情是真的,他便应当要原谅。   然而,对他来说却并非如此。   “我这人,不喜欢想太过复杂的事,司渊渟在我眼中就是个奸佞宦官,我也不傻,他对王爷做了什么,我看得明白。”卫云霄说着退后两步,与傅行云重新拉开距离。   楚岳峙从东厂出来时,脖子上的痕迹那么明显,他跟傅行云好了两年,怎会不知道是做了什么才会留下那样的痕迹,司渊渟那个无耻之徒,竟让楚岳峙受这样的屈辱,若非深知冲动坏事的道理,他定当场就会对司渊渟拔刀护主。   “道不同不相为谋,你既奉宦官为主,他朝若有兵刃相见一日,我也绝不会对你手下留情。”卫云霄坚定地说完,转身便要离开,他是凭直觉认定傅行云会回来这里等他,而他来也只是为了还玉镯,现在玉镯已还,他也就没有继续跟傅行云多说的必要。   “请暂且留步,再听我一语。”傅行云出言叫住已经将门扉推开的卫云霄,将锦囊拿起重新收好,而后起身走至卫云霄身后,抬手在他后颈轻抚一下,淡声说道:“卫副将将安亲王看得如此之重,可,他当真值得么?皇甫斗胆,请卫副将回去后问一问你的王爷,当年外使之事,为何将督主弃之不顾。”   卫云霄浑身肌肉都在傅行云碰到他的一刹绷紧,他正想回骂一声“胡说八道”,傅行云已越过他先一步离开。   看着傅行云毫不留恋离开的背影,卫云霄只恨自己识人不明,他们之间,又何来的真感情呢?分明,从一开始就全都是假的。   可,外使之事是什么意思?据他所知,自从楚岳峙出征边疆后,整整九年再未有外使来过大蘅国,直到前年,才再有外使前来进贡。   傅行云不会无缘无故就说这样的话,会这样对他说,显然是希望他去查。   眉间一肃,卫云霄脑中飞快地转过几回,决定先回安亲王府向楚岳峙汇报。   卫云霄赶回安亲王府的时候,周楫也把林亦带进了安亲王府。   尽管楚岳峙说不需要,但周楫还是不放心,楚岳峙被关在审讯室的事,他早已得知。苍鹭营的其中一员余隐当初被遣散时,违抗了楚岳峙的命令,偷偷留在京城并成功进入东厂,成为了东厂侍卫;故而楚岳峙进入东厂后,他是通过余隐得知楚岳峙的状况。   只是余隐违抗命令擅自潜入东厂之事,他尚未跟楚岳峙汇报,之后还是要令余隐自己到楚岳峙面前领罪。   暗探都已派出去调查,周楫把林亦带进安亲王府也是通过密道,而且让林亦乔装打扮成家奴的模样跟在他身后,故而即便在府中走动也不算惹眼。   楚岳峙回寝室后一直到次日傍晚才再次叫人,周楫应声带林亦进屋,刚要把房门关上,卫云霄便从屋顶上下来跟着窜进屋里。   卫云霄身法极快,守在门口的普通家奴甚至都没看清眼前有人影闪过。   周楫把门关上,也没想到卫云霄这么快就回来。   楚岳峙脸色青白地坐在屋内,他不过喊了一声屋里就多了三个人,要是换作旁人估计都该叫起来了,然他却定定地坐着,眼都没有多眨一下。   虽只是傍晚,屋内却已点起好几盏烛火。   周楫瞧见楚岳峙满头大汗的模样,也顾不上其他,与卫云霄还有林亦一同跪下,对楚岳峙道:“王爷,您脸色看起来不太好,属下擅自做主把林亦带进来了,让他给您瞧瞧吧。”   楚岳峙已头痛了一日夜,身上的寝衣已经又湿了好几回,他已许久没有出现过这样的情况,可他习惯了忍耐,所以即便看到林亦也没有让人上前来,反而问周楫:“本王让你去查的事,多久能查清?”   “王爷请放心,暗探已经派出去了,这两三日内定能查清王爷的交待。”周楫低头给楚岳峙回话,一边还暗暗给林亦使眼色。   林亦了然,马上便膝行上前,对楚岳峙说道:“王爷,苍鹭营林亦前来向您报到,请王爷让属下给您诊脉吧。”   楚岳峙盯着林亦,他头痛得厉害,眼前甚至有些重影,上一次如此头痛,还是十年前在边境战事中不慎被敌方将领打伤头部,可他不是愿意示弱的性格,从前受了伤也不爱让军医给他上药包扎,更不爱喝药,现下身体接二连三出问题,他心里恼火,也就更不愿让林亦来给他诊脉。   “不必,本王不过是有些头痛罢了。”楚岳峙强撑着,越是不舒服他便越是不愿让旁人碰他。目光转向卫云霄,楚岳峙问道:“皇甫良祯,都查清了?”   卫云霄将绘制好的路线图双手奉给楚岳峙,道:“王爷,这是这两年间属下与皇甫良祯去过的所有地方的路线图。另外,属下与皇甫良祯最后见了一面,分开时他对属下说了颇为奇怪的话,他让属下问问王爷,当年外使之事,为何将司渊渟弃之不顾。”   楚岳峙本欲伸手去取卫云霄递上来的路线图,可当那句问话传入耳中时,脑后又是一阵尖锐而剧烈的刺痛,他猛地抓住椅子扶手,手背青筋暴起。   仍在地上跪着的林亦眼见楚岳峙情况不对,急忙抢上前去查看,然而楚岳峙虽痛得一时神智恍惚却仍警惕性极高,下意识的本能反应就是出手自卫,林亦见招拆招地与楚岳峙过了好几手,才终于寻到间隙扣住楚岳峙手腕。   指尖搭在楚岳峙内腕,林亦刚一探脉便变了脸色,急忙就要封住楚岳峙的穴道,急声道:“王爷,莫再妄动,否则恐有生命危险!”   楚岳峙一僵,劈向林亦的手刀生生停住,额上虚汗不断沿着颊边滑落,他看着林亦,哑声问道:“何意?”   林亦探手小心翼翼地摸到楚岳峙脑后风府穴的位置,道:“王爷,您后脑风府穴上被人封了金针,现在金针移位,您若再妄动,怕要不好。”   楚岳峙刚想说荒谬,后脑被封金针绝非小事,若真有此事他自己岂会不知?   然而林亦手掌按在他脑后大穴上,绵长的内力缓缓传入,楚岳峙呼吸一窒,身体被抽干了力气,还未来得及再开口,已眼前一黑,意识随之坠入黑暗。 第30章 深静公子   司渊渟十二岁那年,因才学出众,鸿鶱凤立而获封“深静公子”,并被钦点成为皇七子楚岳峙的侍读。   君子六艺九雅,六艺始于周王朝,分别为礼、乐、射、御、书、数,而九雅则为抚琴、对弈、临帖、作画、吟诗、酌酒、莳花、品茗、焚香。   不论哪一项,司渊渟都能在京城贵公子中占据前三的一席之位。   年仅十二便如此出众,会被钦点入宫,似乎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年少的司渊渟尚不懂太过复杂盘根错节的朝堂之争,故而当司老尚书对此感到担忧时,他仍安慰父亲放宽心,自己在宫中定会一切小心,断不会给家中引祸。   彼时司老尚书看着年少成才的爱子,无声长叹。他该如何让爱子明白,祸福相依且不测,并非小心便能无事,更何况前人还有一警言: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司家的祸,其实是从司渊渟获封号被钦点为侍读入宫那一刻便开始的。   司渊渟入宫那天,是一个极好的日子,春日暖阳,和风抚过繁红嫩绿,莺鸟绕高枝吱呀而歌。   宫人领着司渊渟,踏上了皇城青砖,从此走入四方围墙,再也看不见远方的天空;而接下来的一年零八个月的时光,也成了他往后余生最后的安宁。   皇七子楚岳峙刚过八岁生辰,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那日先是随母嫔练了两个时辰的舞,后来便自己跑去了花园里玩耍,宫人们都跟不住那小小的孩童。   于是司渊渟入宫的第一件事,就是去花园里把跟宫人们玩捉迷藏的楚岳峙找出来。   最后是在假山后那棵大树上找到了那个正坐在枝叶间看着宫人们跑来跑去的小皇子。   仰头看因为爬树而弄得衣衫不整的小皇子,司渊渟站在树下行礼道:“参见七皇子,在下司渊渟,今日起将作为七皇子的侍读,陪伴在七皇子身畔。”   司渊渟是故意没有将话说得太过规矩,毕竟在他眼前的人,不过是个八岁的小孩童。   楚岳峙坐在树上,好奇地看着司渊渟,歪着小脑袋:“你就是父皇送给我的生辰礼啊。”   司渊渟闻言低低一笑,道:“是的,我就是陛下送给七皇子的生辰礼。”   “那你能上树吗?”楚岳峙其实是第一次爬树,他并不太想承认,自己其实是爬上来后不知道该怎么下去了。   看穿了这点,司渊渟后退几步,而后脚尖点地跃起,又在假山上踩了一脚借力,飞身上树的同时扬手往树上绿叶最茂密之处扫了一记掌风,在楚岳峙被漫天飞舞的树叶吸引了注意力的同时,手臂一揽迅速将那绵软的小身体抱入怀,而后平稳地落地。   搂住司渊渟的颈脖,楚岳峙瞪大了一双黑溜溜的眼睛,惊叹:“你好厉害呀!”   司渊渟失笑,又见宫人们尚未过来,亲昵地用食指刮了一下楚岳峙的小鼻头,道:“不见子充,乃见狡童。”   楚岳峙眨了眨眼,一脸天真地问道:“你为什么对我念《诗经》?少傅说那不是我该学的。”   不是你该学的你却知道,看来也并没有听话。   司渊渟心里觉着这皇七子可爱,忍不住逗他道:“那七皇子又如何得知,我刚刚那句出自《诗经》?”   “《国风·郑风·山有扶苏》,我自己翻书看到的,我记忆力可好了,看过的诗词都不会忘。”八岁的楚岳峙不懂谦虚为何物,只知道开心又有点小得意地分享。   “七皇子果真聪明。”司渊渟笑着夸赞,却没提其实他也是自小就过目不忘。   楚岳峙目不转睛地盯着司渊渟,只觉这生辰礼长得可真是好看,他本想用手摸摸司渊渟的脸,可想起自己刚刚爬树弄脏了手,于是便把掌心往身上蹭。   “怎么了?可是手上弄伤了?”司渊渟把楚岳峙放下,又单膝蹲跪在小人面前,拉过他的手细细查看。   “没有,你长得好看,我想摸你的脸,可是我手上脏,会把你的脸也弄脏。”楚岳峙两只小手掌心都递到司渊渟面前,肉肉的小手掌心确有爬树留下的脏污,却也能看出皮肤白皙细嫩。   从袖里取出巾帕,司渊渟细致地替楚岳峙擦手,擦干净后抬首对楚岳峙说道:“给七皇子擦干净了,还想摸我的脸吗?”   楚岳峙虽生在宫里,是年纪最小的皇子,生母也不过是一介舞女,故而自小便也见了不少拜高踩低的人情冷暖,可他性格生来纯良,从不记恨小人,谁对他好他便亲近谁,是以现在对司渊渟,他也毫无防备与抗拒,司渊渟帮他把手擦干净了,他便用软软的小手捧住司渊渟的脸颊,笑靥灿烂:“我看书里写‘悦怿若九春,磬折似秋霜’,还有说‘只见唇红齿白,桃花脸’,我以前还觉得定没有这样好看的人,可原来真的有呀!”   司渊渟也不知这小七皇子是从哪儿看来那么多风流诗词歌赋,他长这么大,还未被人如此直白的夸过外貌,倒也觉新奇,只是他还记着眼前的小孩童是皇子,动作间总要顾着礼数,便轻拉下那绵软的小手,温声道:“渊渟谢过七皇子称赞,七皇子在这花园里也藏了许久,让渊渟带七皇子回殿里休息可好?”   楚岳峙皱了皱鼻子,不高兴地说道:“不要叫我七皇子,大家都叫我七皇子,可我又不姓七,也不叫皇子,我姓楚,父皇给我起名叫岳峙,父皇说是高山耸立的意思。”   瞧着楚岳峙皱巴巴的小脸,司渊渟故作苦恼地说道:“可是怎么办呢?这里是皇宫,尊卑有别,渊渟身为侍读,可不能直呼皇子之名。”   “那你给我起个小名!我听宫人们说,他们小时候父母都给他们起小名,可是父皇说我胡闹,母嫔也不答应。”楚岳峙心心念念小名许久,只可惜父皇和母嫔不允,身边的宫人也不敢做出此等逾越之举。   看到楚岳峙眼里的渴望与期待,司渊渟心下不忍,往四周瞧了瞧见一时半刻不会有人过来,对楚岳峙说道:“那渊渟给七皇子起个小名,往后私下里渊渟用小名称呼七皇子,有旁人在便还是按规矩尊称七皇子,可好?”   楚岳峙闻言顿时眼眸发亮,拼命点头向司渊渟伸出右手小尾指,道:“那我们说好了,拉钩钩盖章!”   司渊渟也伸出右手,用小尾指勾住楚岳峙的,想了想,给他取了个最简单的小名:“渊渟幼时因是司家第九个出生的孙辈,故而被家母唤作司九,以后私下里,渊渟就称呼七皇子为楚七,如何?”   “好呀!那我也能叫你司九吗?”楚岳峙要求不高,又是个颜控,司渊渟容貌生得讨他喜欢,无论司渊渟给他取什么小名大抵他都会觉得好听,他高兴地跟司渊渟勾着小尾指摇手臂,一点也不知道自己落在司渊渟眼里,也同样是天生丽质眉眼如画。   “可以,楚七想怎么叫渊渟,都可以。”司渊渟站起身,把楚岳峙的小手握入掌心,“渊渟初来乍到,对宫里还不熟,楚七给渊渟带路,我们回殿里,好吗?”   “好!楚七给司九带路!”楚岳峙眉开眼笑地拉着司渊渟往前跑,人虽尚未长开,小短腿跑起来速度却不慢,也难怪宫人们都捉不住他。   回殿里的路上,楚岳峙不断地问司渊渟问题,各种天马行空稀奇古怪的问题都有,司渊渟都一一回答了,面上未见丝毫不耐;待他们回到殿里,楚岳峙又去抱了一方七弦古琴来,他人小小一个,那古琴长约三尺六寸五,以梧桐作面,杉木为底,通体髹紫漆,为伏羲式,对楚岳峙来说着实太大太重,是以他不得不让一个宫女帮他一起,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古琴抱到司渊渟面前。   司渊渟不知他想做什么,见他费劲,也急忙双手接过古琴。   “父皇说,他把你封为‘深静公子’,还说你琴棋书画都是上乘,那你抚琴给我听,我跳舞给你看好不好?”楚岳峙拉住司渊渟的衣角,仰头看司渊渟:“楚七会跳舞,母嫔教的。”   “好。”司渊渟明白这是小皇子在跟他示好,自然不会拒绝,一旁的宫人们已经摆好了桌椅,他过去把古琴放好坐下,待楚岳峙蹦蹦跳跳地跑到殿中央又像模像样的摆好姿势后,司渊渟便拨动琴弦,弹了一曲《阳春白雪》。   《阳春白雪》是晋国的乐师师旷所作的名曲,旋律清新明快,节奏活泼充满生机,正适合弹给静不下来的楚岳峙做伴曲。   楚岳峙想不到那么多,他只觉得司渊渟的琴弹得好,比母嫔让他跳的那些舞曲有意思多了,挥着袖袍就跟随琴声舞动起来,举手投足间灵气十足,活泼又明朗。   司渊渟看着楚岳峙,心里也是越发觉得这小皇子无邪得令他很是喜爱,他自小被教育得稳重懂事,其实从未享受过幼童天真烂漫的快乐,以至于此刻看着这刚满八岁的小皇子,心里皆是欢喜。   一曲奏毕,司渊渟起身过去替楚岳峙擦拭覆满额头的细汗,道:“楚七跳得真好,一会渊渟画一幅你跳舞的画,可好?”   跳完舞,楚岳峙多少有一点喘气,司渊渟俯身给他擦汗,他便仰着红扑扑的小脸看司渊渟,开心地说道:“那楚七要在司九身边,看着司九画!”   “好。”司渊渟满眼宠溺地答应下,不仅当天给楚岳峙绘下跳舞的画像,就连楚岳峙的丹青也是后来由他手把手细心教导,进而打下扎实的基础。   而那幅司渊渟亲手所绘的画像,也在楚岳峙的寝室里挂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司渊渟”这三个字再不允许在楚岳峙面前被提起,那幅画像才被侍女取下。 第31章 天下万民   自司渊渟成为楚岳峙的侍读后,楚岳峙便时时都要与司渊渟在一起,两人总是形影不离,就连晚上就寝,楚岳峙也硬是要司渊渟陪他一起睡,可怜兮兮地跟司渊渟说自己虽然有几个兄长,却从小都是自己一个人睡在空荡荡的床上,太寂寞了。   司渊渟最是招架不住楚岳峙那可怜的模样,所有的立场原则往往都是坚持不过一刻便心软妥协。   八岁的楚岳峙远不到身子骨长开的时候,不像司渊渟,正处在变声期当中,并已过了第一次的身条抽高,手长脚长的清瘦身板已能看出日后也必然会长成鹤立鸡群的模样。   于是白天里总是时不时就能看到楚岳峙抱着司渊渟的窄腰撒娇,或是司渊渟干脆就把像面团子一样白白软软的楚岳峙抱起来;到了晚上就寝,则往往是楚岳峙大半个身子都趴在司渊渟身上,小手小脚也异常执著地缠抱住司渊渟。   对于楚岳峙,司渊渟一贯是小事纵容,功课上的督促极为严谨,偶尔楚岳峙闹了脾气不愿去书堂听少傅讲学,又或是不愿意好好坐定练字练琴,司渊渟也不斥责,多半是耐性极佳地循循善诱;司渊渟看得明白楚岳峙的那点小孩子心性,闹脾气多半只是想要被哄,往往都是别扭一下就能哄好。   唯一让司渊渟感到头痛的,是楚岳峙的武术与射术。   楚岳峙总觉得自己在皇宫里很安全,周遭那么多侍卫与宫人,根本不需要去苦练什么武术与射术。   在司渊渟看来,这也并非不能理解,才八岁的小孩童,怕苦怕痛实属正常,只是司渊渟仍每次都在楚岳峙哭着闹着不要去练拉弓,不要晒太阳扎马步,不要记剑招训练反应时,才会真的硬下心肠连哄带逼,无论如何也要把楚岳峙带去练武场。   到底是小孩童,楚岳峙每每在练武场受了伤,摔打出淤青又或是拉弓被弓弦磨得小手破皮,回宫后都总要跟司渊渟发一夜的脾气。   “宫里再平静,也只是表面的安宁,楚七,你还小,现在还看不到水面下涌动的暗流。”司渊渟将楚岳峙抱在怀里,低头认真地给楚岳峙那被弓弦磨破的右手食指与中指指腹擦药,然后又用热毛巾替楚岳峙握弓的左手掌关节处热敷。   寝殿里只有他们两人,宫人们都退下了,司渊渟抱着依旧把嘴巴嘟起老高的楚岳峙,放柔了声音说道:“司九不放心,往后若司九不再是侍读,无法时刻陪伴在楚七身畔,又或是在楚七需要时不能及时赶到,司九希望楚七能有保护好自己的能力。”   楚岳峙没有太多复杂的心思,他看着司渊渟,只知道司渊渟是这宫里对他最好的人,也是他除了母嫔以外最喜欢的人,司渊渟是父皇送给他的生辰礼,就算不是侍读了,也不能离开他。   “司九不许离开楚七,司九要一直陪着楚七。”楚岳峙小声说着,他从来不用盛气凌人的语气跟司渊渟说话,就连“不许”都说得像是请求,而非命令。   “好,不离开。若楚七需要司九,司九定会永远守护在侧。”司渊渟眉眼间带着宠溺的笑意,用小尾指勾起楚岳峙的,楚岳峙总喜欢用拉钩的方式做约定,他便也用拉钩的方式向楚岳峙许诺。   “那今晚司九要抱着楚七睡觉。”得到许诺的楚小皇子立马就喜笑颜开地得寸进尺了。   摸摸楚岳峙的小脑袋,司渊渟也知道他今天在练武场确实因为练射术而吃了不少苦头,也就默许了楚岳峙的要求,拉过薄被抱着楚岳峙一同躺下,低笑着与他说道:“都八岁了,还总缠着要司九陪着一起睡觉,羞不羞?”   “楚七才不羞!父皇以前也常常命人把母嫔接去一起睡觉,父皇都四十多岁了!”楚岳峙说得理直气壮,大有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之意。   司渊渟难得有一次被楚岳峙说得哑口无言,过了好一会儿才无奈地说道:“好了,不早了,明日还有早课,快睡吧。”楚岳峙还小,他实在不好意思告诉这么小的孩子,陛下与自己嫔妃的一起睡觉,跟他们的一起睡觉,无论从形式上还是内容上都截然不同,绝不可混为一谈。   楚岳峙自然不知道司渊渟心里的难为情与哭笑不得,只以为是自己说的话在理,才让司渊渟心服口服无言以对,于是心满意足地窝在司渊渟怀里闭上眼睡觉,不一会便沉沉睡去,小脑袋也歪到了司渊渟肩上。   司渊渟没那么快睡得着,见小皇子歪着脖子睡觉怕他醒来不舒服,轻轻地又托起他的小脑袋,扶着让他枕到了自己的手臂上。   宫里的玉枕对半大的孩童来说还是太硬了,也难怪楚岳峙不喜欢,总是趴到他身上。   习惯了做楚岳峙的靠枕,司渊渟为楚岳峙调整好睡姿后,也就阖眼安眠了。   亥时就寝,寅时便该起来去书堂温习功课,等少傅来讲学。   楚岳峙大多数时候也是懂事的,例如寅时需起床梳洗,他从不赖床,往往是司渊渟叫几声,他便懵懵懂懂地爬起来,然后让司渊渟与侍女一起帮他梳洗换装。楚岳峙总归是皇子,有些自小养成的娇气,平常并不喜欢让不熟悉的宫人碰自己,司渊渟也是在成为他的侍读后,才开始逐渐熟悉这些服侍人的流程,如今便连单膝跪在床榻边,替还没睡醒的楚岳峙穿上鞋袜都已做得十分顺手坦然。   楚岳峙的脚不大,有时司渊渟把他乱晃的小脚丫子抓住握在掌心还觉得有点可爱,早已不去计较这些服侍人的事本不该由他一个侍读来做,毕竟他虽为皇子侍读,但同时也是尚书之子,又有陛下亲赐的封号,旁的宫人见到他也是要按规矩行礼的。   书堂在皇极门右厢,从撷芳殿走过去也有一段距离。这段不长不短的青砖路,司渊渟往往会牵着楚岳峙的手一起走。   这日楚岳峙因前一日在练武场连射术太累,以至于起来时比平常动作稍稍慢了一点,故而他们走去皇极门时,楚岳峙走得也比平常要急,一双小短腿都快要跑起来了。   平常跟他撒娇时总是一副不要学的样子,可真到了去书堂要迟到的时候就比谁都着急,司渊渟看着楚岳峙这紧张的样子便忍俊不禁,拉住越走越快的楚岳峙就说道:“楚七,我们慢慢走,别着急,我会一直陪着你。”顿一顿,才又含笑补上最后半句:“便是一会让少傅批评了,也有司九陪着。”   因司渊渟这半开玩笑的话,楚岳峙就连之后因迟到而让少傅在书堂里训斥了半个时辰,也都一直弯着嘴角笑,期间还一直偷偷去拉司渊渟的袖子。少傅瞧见小七皇子这一副没把他的话听进去的样子就来气,于是连带着又把司渊渟也训斥了一顿,让司渊渟生平第一次领教到了被夫子斥责的滋味。   检查过楚岳峙的功课,便是文史讲学,少傅这一日讲的正是元代滨国公张养浩。   据《元史》本传记载:“张养浩,字希孟,济南人。幼有行义,尝出,遇人有遗楮币于途者,其人已去,追而还之。年方十岁,读书不辍,父母忧其过勤而止之,养浩昼则默诵,夜则闭户,张灯窃读……去官十年,犹为立碑颂德。仁宗在东宫,召为司经,未至,改文学,拜监察御史。初,议立尚书省,养浩言其不便;既立,又言变法乱政,将祸天下……言皆切直,当国者不能容。遂除翰林待制,复构以罪罢之,戒省台勿复用。养浩恐及祸,乃变姓名遁去。   “尚书省罢,始召为右司都事。在堂邑时,其县达鲁花赤尝与之有隙,时方求选,养浩为白宰相,授以美职。迁翰林直学士,改秘书少监。延祐初,设进士科,遂以礼部侍郎知贡举……英宗即位,命参议中书省事,会元夕,帝欲于内庭张灯为鰲山,即上疏于左丞相拜住……后以父老,弃官归养,召为吏部尚书,不拜。丁父忧,未终丧,复以吏部尚书召,力辞不起。泰定元年,以太子詹事丞兼经筵说书召,又辞;改淮东廉访使,进翰林学士,皆不赴。   “天历二年,关中大旱,饥民相食,特拜陕西行台中丞……闻民间有杀子以奉母者,为之大恸,出私钱以济之。到官四月,未尝家居,止宿公署,夜则祷于天,昼则出赈饥民,终日无少怠。每一念至,即抚膺痛哭,遂得疾不起,卒年六十。关中之人,哀之如失父母……”   “七皇子,张文忠公一生历经世祖、成宗、武宗、英宗等数朝,历仕礼部、御史台掾属、太子文学、监察御史、官翰林侍读、右司都事、礼部侍郎、礼部尚书、中书省参知政事等官职,在他辞官归隐后,朝廷七聘不出,直到天历二年,关中大旱,他方才再度出任陕西行台中丞。你可知这是为何?”少傅早前已将这史籍作为功课令楚岳峙熟读,而今便到了讲解提问的时候。   楚岳峙虽已熟记这篇有关滨国公张养浩的史籍,然而对个中之意实则是一知半解,他低头想了许久,不解其意,唯有道:“是因为朝廷给的官位俸禄不够好吗?”   “非也。”少傅摇头,转而向司渊渟问道:“深静公子,你可知是为何?”   司渊渟神色淡淡,目光却坚毅,面对少傅的提问,他字句间皆是对张养浩的钦佩,道:“张文忠公之所以在天历二年旱灾之际再度出山,是因他始终牵挂天下百姓,而高官厚禄他从来不放在眼中。亲赴灾地,沿途赈灾散尽家财,以六十高龄上街卖粮,甚至将富户紧闭之门敲开,令他们卖粮补官。大旱灾情,因其不辞劳苦的奔波,灾民们才真正得到救助。张文忠公最终是为受苦百姓哀痛不已,病死在赈灾任上。至此方有关中百姓因其病故,纷纷如同丧失父母般哀痛。”   不论何时,永远将天下万民置于首位,将一己之身置于末,不为一己之私而生出贪念,更不以身居高位手中握有权势而欺压百姓。   司渊渟迎上少傅赞赏欣慰的目光,他充满敬意地说道:“张文忠公以其一生向我等后人展示了为官者应有之貌,天下兴亡,受苦难者总是百姓,我等理当学会思百姓之苦,虑百姓之忧,因天下虽大,却也是先有民而后有国,哪怕有朝一日需为百姓而舍弃己身,也是理所应当。” 第32章 寸步不离   “那功名利禄就不重要了吗?如果是只要有一颗为了天下百姓的心就可以,为什么还有这么多的人不愿做白丁,而一定要争做儒生,赴京赶考只为取得一官半职?”楚岳峙听着司渊渟的话,却是更加不懂了,“富户卖粮补官,不给他们官位他们便不愿意卖粮,这难道不是在说,其实很多人比起百姓更在意官位吗?科举考试是为了选官,可考四书五经又如何能看出他们是否有一颗为百姓请命的心?”   少傅万万没有想到,八岁的七皇子会问出如此难以回答的问题,他本是在向楚岳峙提问,可现在,他却被楚岳峙反过来向他提出的问题难住了。   的确,多少书生寒窗苦读十多年,甚至是几十年,落榜了便重考,多少书生终其一生都不过是想要在最终放榜时,看到自己榜上有名。   从院试、乡试、会试到最后的殿试,过了院试方有秀才之名,考过乡试得举人之名才获得做官的资格;而到了会试更为严苛,会试录取不过二三百人,进了正榜为进士,而被录入副榜的多半会被收入国子监为监生。最后的殿试,不黜落只为分出名次,一甲即为状元、榜眼、探花,乃进士及第;二甲若干人,可作进士出身;最后的第三甲又若干名,则算作同进士出身。   一甲的三名进士往往会授予翰林院编修等清要之职,其余进士则还要进行一次朝考,结束后再结合殿试名次,分别授予官职,优者亦可进入翰林院。   换而言之,落榜者从院试开始算起不计其数,最终能考取功名者不过数百人,而这些人当中,又有多少人是怀抱满腔热血与理想,为官是为民而不为一己之利呢?天下书生何其多,为了父母,为了家族面上有光,为了光耀门楣,也为了为自己谋得一条安身立命的生路。   选官的标准,是要有一颗为天下百姓的心吗?还是忠君爱国?抑或是其他?   少傅沉默了,他久久都未有回答楚岳峙的问题,因为就连他,都不禁在这一刻迟疑,自己当初到底是为何要参加科举考试,他自小便被督促要为家族争得颜面,进士不够,探花与榜眼亦不够,他必须要成为状元,事实上他也的确做到了,而后数年,他一度官至首辅,但最终却是为保平安,在陛下的试探之下,请为少傅。   眼见少傅久久不答,司渊渟主动替少傅回答了楚岳峙的问题,和缓地与楚岳峙解释道:“功名利禄,重要,却不是所有人都会将此看得高于一切。正因为像张文忠公般一心只为天下百姓之人极少,才更显得这样的人难能可贵。七皇子,人生在世,若空有理想与善心是不够的,有能力并能站到那些需要人才的位置上,同时还有一颗为百姓的心,才能真正做到在其位谋其政,任其职尽其责。一个人再有能力,若不能站到真正合适能发挥才干的位置上,最终也只会一事无成。”   “那我能为天下百姓做什么呢?我每天坐在这里听少傅讲学,去练武场练功练射术,可我是皇子,又不用考取功名,将来也不会成为太子,我为什么要学这些呢?天下百姓真的需要我吗?”楚岳峙又问,自从开始到书堂听少傅讲学后,他就不能像以前一样,有那么多时间玩耍,母嫔也很少再教他跳舞,他其实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学这些。   “天下永远需要有才之人,不论何时,百姓也总是需要能真正将他们放在心上之人。七皇子,你生来聪慧,开蒙也早,将来必然能成为辅佐君王的贤明之臣,你要相信自己,有朝一日,必能为陛下分忧。”少傅回答了楚岳峙,他其实极看好这位年仅八岁的七皇子,天资甚高又心性纯良,若能平安长大,不生二心,想必能成为一代贤王辅臣。   “那司九呢,司九以后也会入朝为官吗?也会做礼部尚书吗?”楚岳峙拉着司渊渟的袖子,问他:“司九也把天下百姓放在心上了吗?”   “自然是希望将来也能入朝为官一展抱负,渊渟也自幼被教导,要以天下百姓为重,无论将来官至几品,官职为何,渊渟都会尽心尽力,忠国忧民而忘己。”司渊渟说得极为诚恳慎重,又因在少傅面前,故而更注意自称。   “那我们以后要一起守护大蘅国的百姓!”楚岳峙拍了拍小胸脯,圆润的小脸上露出罕见的严肃表情,虽然他还不是很懂自己要如何做才是把天下百姓放在心上,也还不知道要如何守护大蘅国的百姓,更不知道自己说出的话有多重,但他相信司渊渟一定会是他前进路上的明灯。   “好,一定。”司渊渟淡淡一笑,没有犹豫地便应下了楚岳峙的话。   此时的司渊渟相信着,将来他们定会朝着一致的方向,实现他们共同的理想。   司渊渟生辰前几日,楚岳峙才从侍女那儿得知司渊渟生辰将至,顿时忍不住苦恼起来。   今年的八岁生辰,司渊渟成了他的生辰礼,可司渊渟的生辰,他又该送什么生辰礼给司渊渟好呢?   楚岳峙苦恼许久,觉得自己是琴棋书画没有一样能在司渊渟面前拿出手的,司渊渟对贵重之物也不看重,两人相处了大半年,楚岳峙这才惊觉,自己竟也没搞清楚司渊渟的喜好。   心情当即变得有些郁闷,没想到自己竟是那么粗心大意的人。   为此楚岳峙晚上也不缠司渊渟了,自己躲在寝室里捧着小脸苦闷不已,贴身侍女见小七皇子如此低落,灵机一动就帮忙出了个主意,提议道:“深静公子虽说精通六艺九雅,可不会跳舞呀,要不七皇子殿下找娘娘学支新舞,待到公子生辰那日,再特意跳给公子看,也可算作是惊喜。”   楚岳峙想破了脑袋都没想到送何生辰礼给司渊渟,本已有些垂头丧气,听到侍女的提议,立马双眸一亮,人又精神了起来。   从榻上跳下来,也顾不上规矩不规矩的,楚岳峙套上靴子就跑出寝室去找自己母嫔了。   接下去的两日,入了夜后楚岳峙都没有再与司渊渟一道,他找了其他理由,便自己带着侍女偷偷去母嫔那儿练舞。   本来是想给司渊渟送生辰礼,却不想竟也会因此而让心怀不轨之徒有机可趁,竟趁着夜色将他与侍女迷晕,并将他放去了冷宫里一个空置的大缸中,又用盖子将大缸封口并放上足有十公斤重的重石压着,令他醒来后也根本无法靠自己逃出大缸。   侍女被丢进了御花园某个偏僻角落的水池里,只是下手的人没想到侍女是会水性的,又没掌握好迷药的量,以致侍女入水即醒,且侍女意识到自己身处险境也并未慌乱,反而假装挣扎几下,吸够气后便自己沉入池中藏起,池边那人本想等看到侍女浮尸再离开,却不想听到脚步声有人往这边来,只好匆忙离去。   寻来的正是司渊渟,他见楚岳峙神神秘秘地躲了他几日,心中觉得奇怪,故而特意在撷芳殿等楚岳峙回来,然而等至亥时仍未见楚岳峙归来,便出来寻找。   侍女从水里爬出上岸时,司渊渟刚刚寻来,见此情状大惊,侍女惊恐地告知楚岳峙不知被带去哪儿了,司渊渟更是焦急却又不得不勉强自己先镇静下来,先是让侍女偷藏起来,别让人发现,随后便自己去寻人了。   皇子失踪绝非小事,然而现在他不知楚岳峙是被何人拐走,也不知楚岳峙现在安全与否,不是没有想过要禀报陛下,可他区区一侍读,去打听陛下今夜宿在哪个妃嫔的殿里显然不适,只怕还没能报给陛下知道便让人拦下,若是他不仅没能见到陛下,闹出来的动静还惊动到下手的人,进而让楚岳峙陷进更危险的境地,情况只会更糟。   为今之计,他唯有趁着夜色掩饰先自行寻找,幸好他出来时身上也带着证明身份的令牌,也不怕遇到侍卫。   后宫近来不太平,他多少有些察觉,故而早前特意调配香料,给楚岳峙做了一个会留香的小香囊。楚岳峙对他送的东西总是爱不释手,故而日日都将香囊带在身上。   司渊渟循着沿途留下的淡香一路寻至冷宫,听到大缸里传出的微弱哭声时,生平第一次明白了何为怒从心生,也是第一次生出了要将某个人碎尸万段的念头。他简直无法想象什么样的人,才会如此心狠手辣地对一个八岁的孩童下手。若非他早有准备,谁会想到七皇子竟被困在了冷宫空置的大缸里,那些恶人,竟残忍至此,要将楚岳峙活活饿死缸中,甚至是要令人寻不到其尸骨,让楚岳峙永远成为缸中冤魂吗?   移开重石掀开盖子,司渊渟将楚岳峙从缸里抱出来时,楚岳峙已哭得将近虚脱,嗓子更是哑得叫都叫不出来了,他完全不敢去想楚岳峙被困的这几个时辰里,到底经历了怎样的恐惧,又在黑暗里哭喊了多久。他心痛不已地将楚岳峙紧紧抱在怀里,一路抱回撷芳殿,替楚岳峙沐身换衣,然后才以七皇子突发急病之名让宫人去召太医,另一边则让宫人去禀报陛下。   楚岳峙被害一事令陛下震怒不已,下令彻查,很快便藉由侍女在水里假意挣扎时所看到的站在池边的那名太监查出了幕后主使。后宫妃嫔竟敢残害皇嗣,陛下当即就处置了那名嫔妾,就以她自己的方式,将她封入大缸送进冷宫。   司渊渟的生辰最终没有过成,楚岳峙在此事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离不开司渊渟。受惊过度使得楚岳峙时时噩梦,司渊渟只能寸步不离地守着,夜夜都将楚岳峙小心地抱在怀中。不仅如此,楚岳峙从此亦再无法待在没有光的黑暗中,否则便会惊恐万分地哭喊不休进而出现呼吸困难的症状。   在最初那段时日,楚岳峙怕黑程度十分严重,即便只是暗一点都会让楚岳峙感到恐慌,于是司渊渟在拿到了父亲送他的生辰礼,一颗会发亮的夜明珠后,想也没想便给了楚岳峙。夜里除了寝室各处会点上烛火,那颗夜明珠也被放在床头,时刻为楚岳峙带去光明。   此后数年,这颗夜明珠也一直被楚岳峙贴身携带,即便后来楚岳峙去了边疆,这颗夜明珠也如护身符一般守护着他。 第33章 离经叛道   夜明珠在床头散发着荧荧幽光,楚岳峙趴在司渊渟胸膛上,小声地和司渊渟说话。   已经一年了,他比一年前长高几寸,小脸还是肉肉的,但是那双桃花眼已经有了一分桃色。   今年的生辰礼,父皇赐给他一块玉佩,晚上陪他和母嫔一起用了晚膳就离开了,也并没有为他设宴庆贺。   只是他也不是很在意,之前他受惊后精神不济很长一段时间,太医来替他瞧了许多次,又开了不少方子安神,就怕他被吓傻了,父皇也只来看了他几次。他知道自己不是太子,其实父皇让司渊渟做他侍读已经很好了,而且少傅也教导他,父皇日理万机,他身为皇子要懂事和体谅父皇的难处。   他最近几个月已经很少再做噩梦,有司渊渟陪着,他也就慢慢好起来。   “司九,我今天九岁了,可是我觉得好像跟昨天也没什么不一样。”楚岳峙其实没有什么自己长大了一岁的实感,他看着司渊渟的脸,问道:“司九十三岁的生辰过去快半年了,感觉跟之前有什么差别吗?楚七觉得司九比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变得更好看了。”他很是喜欢两人的小名,总是说着说着话便要换称呼,仿佛这样便能显得两人更亲近。   用右手食指和拇指轻轻揪一下楚岳峙的脸颊肉,司渊渟勾起唇角笑:“你也变好看了,自己不觉得吗?”   “没有司九好看呀!”楚岳峙却从来不觉得自己好看,在他心里,世间最好看的人第一是他母嫔,第二便是司渊渟,父皇不过排第三。   “身为男儿,要那么好看作甚?”司渊渟一向不在意自己的外貌,加上过去父亲也说他的容貌实在是过于出众,父亲总是担忧男生女相有朝一日恐招祸事,故而他也不希望自己将来长得过分貌美,更何况再好的皮囊也终有衰败的一日,实在没必要太过放在心上。   “可是楚七很喜欢,楚七以后娶王妃,也要娶个像司九这么好看的。”楚岳峙伸手摸司渊渟的脸,越看越喜欢,紧接着就突发奇想地说道:“或者,等楚七长大以后,司九嫁给楚七好不好!”   司渊渟不禁失笑,又挑眉看楚岳峙,道:“自古以来就没有男子与男子成婚的先例,楚七要怎么娶司九?何况,你我同是男儿,为何要司九嫁楚七,而不是楚七嫁司九?”   楚岳峙“啊”了一声,歪头想了想,脆生生的声音听起来极是可爱:“那我们可以做这个男子成婚的先例嘛!谁嫁谁娶也不重要,司九要是不想嫁,楚七嫁也行啊!”   司渊渟一愣,这才认真对上那双眸中只盛满自己的桃花眼,好半晌过去后,才又捏了捏楚岳峙的耳垂道:“胡闹,如此于礼不合的事,你要真做了,以后在史籍上你我就是那大逆不道,不知礼义廉耻之徒,指不定要被后人唾骂成什么样。何况,你就这么喜欢我吗?喜欢到想要与我一辈子在一起的程度?”   “他们爱骂就骂,日子是我们在过,跟他们又没关系,管他们怎么想怎么说。”楚岳峙才不想管旁人怎么想,他两条往上屈起的小腿一晃一晃的,脚丫时不时互相拍打,又张开小手臂抱司渊渟,道:“喜欢呀,比喜欢皇兄父皇更喜欢,司九对楚七最好了!”   楚岳峙小巧的耳垂还被司渊渟捏在指腹间,听着楚岳峙的回答,司渊渟只是笑了笑,又再将那软软的耳垂肉揉捏两下,漫不经心地道:“你还小,哪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喜欢,等你以后长大了,有了真正喜欢的人,就不会说出这样的话了。”   “那若是楚七长大以后,还是喜欢司九呢?司九会娶楚七吗?”楚岳峙分明在说着天真的话语,可那语气却又是那样的诚挚,仿佛他真的想要在长大以后嫁给司渊渟。   司渊渟许久不语,心里划过许多的念头,他也不过十三岁,哪懂那么多的情情爱爱呢,对楚岳峙的爱护,想来更多是当成弟弟在宠吧,而且他也一直记着自己的身份,楚岳峙是皇子,他是尚书之子,断不能越逾。   可是楚岳峙看着他的双眸在夜明珠的照耀下,像是也会发光一般,比窗外夜空里悬挂的星辰更明亮璀璨,而这样一双好看的眼眸不管是现在抑或是平日,总是专注地把他映在眸底,他是真的舍不得拒绝,让楚岳峙失望。   握住楚岳峙抱他的小手,司渊渟依旧是那温煦的口吻,道:“若是楚七长大后,当真还喜欢司九,那即便是全天下的人都反对,司九也定不负楚七。”   “那我们说好了,司九不许骗楚七。”楚岳峙得到司渊渟的许诺,甜甜地笑开,凑上前去在司渊渟脸颊上大大地亲了一口,笑得眉眼都弯了:“司九最好了!”   “不骗你,司九什么时候骗过楚七?”司渊渟只希望,楚岳峙如今纯真的笑容能保留得更久一些,半年前的那次事件,被吓坏的人不仅仅是楚岳峙,他也一样,他几乎就以为自己以后再也看不到楚岳峙的笑容了。   “那这个给你,就当作是信物!”楚岳峙从袖子里取出今天从父皇那里得到的玉佩,不容司渊渟拒绝地塞进他手里,道:“你把夜明珠给了我,我也把玉佩给你。”   “这个不行,这是陛下赐给你的生辰礼,太贵重了,司九不能收。”司渊渟心下一惊,完全没想到楚岳峙竟会把今天刚得到的玉佩给他,陛下赐给皇子的生辰礼,他一介侍读,哪怕有封号是尚书之子,可到底连功名都尚未有,如何能收?   “能收!父皇给了我就是我的,玉佩是我的生辰礼,你也是,既然你们都是我的,那就没有不能收的道理!”楚岳峙也是难得对司渊渟端起皇子的架子,连语气都强硬了起来。   司渊渟却只觉不妥,他想把玉佩还给楚岳峙,可楚岳峙按住他的手,小脸一皱就是一副准备要哭的模样,对他说道:“你要是不收,我就哭了哦!你哄一晚上都哄不好那种!”   楚岳峙边说还真就扁着小嘴酝酿出两泡欲落不落的晶莹来。   司渊渟最怕看到楚岳峙的眼泪,一下子便被为难住了,两人僵持好一会儿,眼见楚岳峙的眼泪就要落下,司渊渟叹了口气,到底是败下阵来让步了,将玉佩收起,无奈道:“好好好,我收下,你别哭,好吗?”   见到司渊渟收下玉佩,楚岳峙低头把脸埋到司渊渟怀里,小脸在司渊渟寝衣上一顿乱蹭,眼里的湿泪就全都蹭到了司渊渟的寝衣上,一边蹭还一边开心地说道:“司九收下啦,等楚七长大就要娶楚七。”   “你啊,就知道拿捏我。”司渊渟当真是哭笑不得,正想让小人儿别再闹赶紧睡觉,对方忽然又抬起头来,愁眉苦脸地看他,不知道这总是有许多奇奇怪怪想法的小人儿又想到了什么,司渊渟问道:“又怎么了?”   “司九,你能不能,只娶楚七一个人,不要再娶其他妾室。”楚岳峙又伸手去摸司渊渟的眉眼,小手掌心贴在司渊渟的脸颊上,说道:“父皇的后宫好大,有皇后娘娘,两位贵妃娘娘,三位有封号在妃位上的娘娘,然后才是母嫔,母嫔后面还有贵人和才人……上次,上次也是因为后宫争宠,那位淳嫔才要害我……要是以后,司九也娶很多妾室,又有人要害我怎么办?”   “还是很害怕吗?”司渊渟用手臂揽住楚岳峙的身体,把他圈搂在自己还不算宽广的怀里,一下一下地轻抚着楚岳峙那头乌亮柔软的墨发。他并不认为,那位被处置的淳嫔是真正的幕后主使,整件事都做得太粗糙直白了,没有哪个真正想害人的人,会蠢到弄出那么多直接指向自己的证据。可是他不能说太多,一来是顾忌自己的身份,二来也怕打草惊蛇。   淳嫔是否无辜,他不想去深究,那淳嫔之前得宠时也并不算嚣张,甚至能说得上是个很安守本分的女子,但那不是重点,重点是淳嫔的母家。淳嫔的父亲乃是礼部侍郎,如今因淳嫔一事,礼部侍郎被问罪,一查便是数罪并发,可那其中有多少是真的,无人敢问。他的父亲纵使想保住自己的得力下属,也有心无力。淳嫔的母家已被陛下发落,如今礼部侍郎从缺,他的父亲已托人暗中给他带信,叮嘱他在宫中万事小心。   陛下此举,是将他父亲架空了,如此想来,陛下未必不知淳嫔无辜,甚至往凶恶处去想,嫁祸淳嫔一事,指不定就是陛下授意,而皇后也必然知情,但动手的到底是皇后还是两位贵妃,又抑或是其他三名身在妃位的娘娘其中之一,他不得而知。但陛下既然出手了,父亲和司家,已在险境中,他不知道,父亲接下来是何打算。   太过清廉正直之人,若是遇上明君,是幸事;可若是遇到一个心中只有自己与君权威严的君王,被贬黜罢官就此隐居避世都尚且是好的结局,最怕是因明知忠言逆耳也坚持谏言,更不愿顺着君王之意办事,最终惹怒君王而致获罪入狱牵连全家。   “害怕,那时候,楚七以为再也见不到母嫔、司九和皇兄还有父皇了。”抓住司渊渟的寝衣领口,楚岳峙说着又抑不住心中恐惧,整个人缩在司渊渟怀里,小小的身板细细发颤。   “别怕了,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会保护好你。我答应你,以后你若真的想嫁我,我绝不会再娶第二人。”司渊渟不知将来会如何,心中也不认为楚岳峙长大后还会想嫁给自己,男子与男子终究是离经叛道的,只是他想保护好楚岳峙的心此刻既真,日后也不会变,所以无论将来如何,他都一定不会让楚岳峙受到半点伤害。   拍拍楚岳峙的肩膀,变声期已快结束,嗓音越渐温润的司渊渟低声哄他睡觉:“不早了,快睡吧,明日还要去书堂上早课。”   “嗯!”听得司渊渟再一个允诺,楚岳峙放下心来,便也趴在司渊渟怀中安心睡去。 第34章 使臣来朝   半年后,司渊渟十四岁生辰到来,这一次,楚岳峙总算是成功地给了司渊渟一个惊喜,在司渊渟面前跳了那支去年未能跳成的舞。   年岁渐长的楚岳峙,因陛下并不喜欢自己的皇儿像个女子一样跳舞,已经很少去母嫔那处习舞,也很少于人前起舞,但在司渊渟面前,楚岳峙向来是随性自在的。   所以在司渊渟生辰那夜,楚岳峙在撷芳殿里,让宫人提前捕捉了许多萤火虫,然后把萤火虫都封在竹筒中,布置好一切后把司渊渟拉到殿中花园,从母嫔那处请来会弹琴的宫女奏起舞曲,楚岳峙便在司渊渟惊喜的目光中,一边起舞一边就着舞步一个接一个打开挂在身上的竹筒,萤火虫从竹筒中飞出,随即在楚岳峙身周打转。   配合着舞曲声,一袭红衣的小小人儿跳着欢快的舞步,长袖飞舞间,不断有萤火虫扑闪着莹莹之光飞出来,在夜色下宛如仙童下凡献舞。   司渊渟怔怔地站在原地,竟看得有几分如痴如醉之意。   楚岳峙笑容灿烂带着几分淘气,小脸上因舞动泛起可爱的红晕,那双桃花眼亮晶晶地时不时看向他,身周的萤火虫都在随着楚岳峙的动作一起飞舞,他意识到这是为他而跳的生辰舞,那么喜气那么快乐,又是那么的,美。   也许用美来形容一个九岁多的孩童并不恰当,但这一刻,在司渊渟眼中,楚岳峙于漫天飞舞的萤火虫里笑着为他起舞这一幕,便是他此生见过最美的画面。   当一曲舞毕,楚岳峙最后歪着小脑袋,双手捧脸朝他灿笑,向一侧弯腰并伸出一只脚脚尖朝上勾起的动作刚定格,四周的萤火虫也尚未散去,司渊渟已抑制不住内心的冲动与喜爱,三步并做两步地上前去到楚岳峙面前。   “司九,这是我特意去找母嫔编的生辰舞,只为你一个人跳,你喜欢吗?”楚岳峙仰头看着司渊渟,带着点气喘吁吁地问道。   “喜欢,这是我收过最好的生辰礼。”司渊渟将楚岳峙整个抱起,然后在最后一点萤火虫的包围下转圈。   他向来自持内敛,少有外放大喜的时候,可这一刻,他只想让楚岳峙知道自己有多喜欢这份生辰礼,在他心中满满的都是喜悦与满足。   尚在司家时,不是没有人替他庆祝生辰,相反,他自幼出众深受长辈们的厚爱,每年生辰司家都会替他办家宴,哪怕不是家中长辈,也有许多来往走动之人会给他送礼,可他很清楚,那些不过是看在他父亲与司家的面子上而来往的人情罢了,不带一分真心,并无多少珍贵。   家中长辈与父母待他之心,还有他们送给他的生辰礼,他自然是珍惜的,只是他没有想到,自己长到十四岁,收到的最珍贵也最纯粹的生辰礼,竟是来自于宫中的皇子。   哪怕是家中长辈与父母,对他都是有期望的,每一次从他们手中接过生辰礼,他都能感受到其中的重量,那是一份看不见的沉重;唯独只有楚岳峙,对他没有其他任何额外的期望,只将一颗真心捧到他面前,希望他能过一个单纯而开心的生辰。   抱着楚岳峙转圈,司渊渟毫不掩饰地放声大笑,也将楚岳峙搂住他颈脖“咯咯”欢笑的笑靥映入眸底。   待到萤火虫散尽司渊渟才缓缓停下,对楚岳峙郑重地说道:“谢谢你,楚七,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你送给我的这份生辰礼。”   楚岳峙捧住司渊渟的脸,又在他两边脸颊上各亲了一下,“司九最好看了,以后也要像今晚这样开心!”   司渊渟抱着楚岳峙进殿,他没有再多言,只是当他们走入殿中,外面那名宫女已看不到之际,司渊渟笑着低头在楚岳峙额头印下了轻轻一吻。   彼时的他们都不知道,这将成为司渊渟最后一份生辰礼,往后二十一年,他再未露出过一丝欢颜,也再不曾有过哪怕瞬间的平安与喜乐。   又过三个月,鞑靼族派使臣出使大蘅国。   大蘅国近些年来并未有特别出众的军事将才,又因陛下长久以来忽略军事力量的发展,以致边疆军防薄弱,频遭外族挑衅试探,近这几年边疆一带原本松散的部落逐渐开始联合壮大,更是对大蘅国隐隐展示出蔑视,大有不再畏惧大蘅国进而侵占边疆扩展领土的侵略意图。   此次鞑靼族派使臣带人前来大蘅国,表面上是对陛下献上国庆贺礼,可实际上却是来给下马威。   在为使臣一行人接风洗尘的宴会上,那使臣不仅态度傲慢,言语间亦尽是对大蘅国军事力量的嘲讽,又不断讥讽大蘅国百姓软弱可欺,就连这殿中的军侯看起来也不如他们鞑靼族的普通战士,也不知以大蘅国的实力,若是他们起兵,大蘅国是否会直接就让出城池议和。   面对使臣的无礼貌之言,龙座上的陛下虽愤怒之极,却是敢怒不敢言,连半个字都不敢反驳。只因他一向忌惮边疆部落那骁勇善战的军队,也知自己大蘅国军力不足无良将,如今又得知部落联合,便更不敢轻易得罪使臣。   在陛下看来,于边疆与已经联合一起的部落开战,是万万不可行之事。因此即便在宴会上受了言语嘲弄侮辱,陛下亦只能忍气吞声,甚至还把使臣一行人安排住在了宫内。   鸿胪寺卿曾在使臣来前向陛下上奏,皇宫不仅陛下与朝臣们议事的重要之地,同时也是陛下与一众嫔妃还有太子及众皇子所居之地,让使臣等人直接住在皇宫内恐有不妥,而按规矩,外使来朝理应住在会同馆。   然而迫于使臣的嚣张气焰,陛下最终不得不下旨,在宫中为使臣一行人另行安排住处。   也正是一安排,最终招致大祸。   正如司渊渟所想,之前那次所谓的淳嫔加害楚岳峙一事,实际上乃是陛下授意,皇后娘娘自然也知内情,只是真正安排一切的实则是三皇子楚岳磊的生母惠贵妃。   依照陛下的意思,须得在淳嫔头上安个大罪,如此才能问罪淳嫔母家。故而惠贵妃一番思量,最终决定利用年纪最小的七皇子楚岳峙来为淳嫔安个残害皇嗣的罪名。   在那几个所谓出自淳嫔宫中,迷昏楚岳峙与侍女并试图杀害侍女,最后将楚岳峙困在后宫闲置大缸中的宫人,实则都由惠贵妃一手安排,而事后陛下审问时,出来告发淳嫔的宫女也是惠贵妃买通,这些宫人们的家中都已得到了一笔能保后半生无忧的钱财。   事实上,即便司渊渟没有当晚就找到楚岳峙,第二日惠贵妃也会借故让人去冷宫,进而发现被困缸中的楚岳峙。只是,在惠贵妃的计划中,打的主意其实是要借此机会,将楚岳峙吓成痴傻之儿才好。惠贵妃一向不喜楚岳峙那舞女出身的母嫔,可楚岳峙母嫔一向不争宠,她再不喜也没办法对一个日日闭门练舞的舞痴做些什么。只是她没想到,陛下竟会为楚岳峙安排侍读,这是她的亲儿楚岳磊都不曾得到的待遇,一来二去之下也就对楚岳峙生了狠毒之心。   她思量之下认为不宜真的下死手令人将楚岳峙杀死,所以才会将楚岳峙困在那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大缸里,妄图把人吓坏。   可以说,若非司渊渟早有防备,当晚就找到了楚岳峙,只怕就真如了惠贵妃之愿,把原本聪慧的楚岳峙吓成痴傻之儿了。   惠贵妃的这番心思,陛下又如何会看不明白?他也知道是自己授意要利用淳嫔问罪礼部侍郎一事,让楚岳峙遭了罪,身为父亲难免对楚岳峙心生愧疚,可他又不愿承认是自己的错,所以后来才极少去看望楚岳峙,同时也渐渐疏远了心思恶毒的惠贵妃。   自己分明是替陛下办的事,可事成之后陛下却将自己冷落,这份委屈,惠贵妃如何能忍?她不愿也不能责怪陛下无情,便唯有将满腔的委屈怨怼都朝楚岳峙发泄而去。   惠贵妃是个有心计的女人,她能替陛下谋划,便也能替自己谋划,再加上她是个极有耐性之人,深知自己不宜太快再对楚岳峙下手,于是便一直隐忍不发地等待。   直到使臣来朝,她终于再次有了下手的机会。   使臣被安排在宫中,于惠贵妃而言简直就是天赐良机。   几番打听,惠贵妃很快便得悉那使臣有一常人无法接受,极为恶劣的癖好,于是她很快买通服侍接待使臣一行人的官员与宫人,当陛下再次为使臣设宴那日,原本应当直接带使臣一行人去麟德殿参加宴会的宫人,特意绕了远路,将他们带到了楚岳峙与司渊渟晚课结束后回撷芳殿必经的那一条路上。   于是,在宫人们手中所持灯笼那朦胧的橘光中,身材高大面目生来便狰狞异常的使臣一眼便看到了,远处正朝他们走来,牵着司渊渟的手,兴高采烈地与司渊渟说着话,面如白玉且笑得眉眼弯弯的楚岳峙。   一抹充满龌龊恶意的兽光,从使臣那双异色的眼中迸射而出。 第35章 困兽犹斗   司渊渟在看到使臣一行人的瞬间便意识到不对。   平日里守卫的眼熟侍卫们都不见了,而这条通往皇子居所的路,按理绝不可能会有外人出现。   使臣来朝一事宫中无人不知,而今夜陛下要再为使臣设宴,他和楚岳峙也早在白日里便得知,可楚岳峙年纪尚小不会参与如此重要的场合,所以他也并未太过在意此事,只跟楚岳峙说最近都不要在宫里乱跑,免得生出什么事端。   使臣盯着楚岳峙的眼神太过诡异,令司渊渟感到极为不适,他拉住楚岳峙,低声道:“楚七,到我身后去。”   楚岳峙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虽然也看到了前方那些服饰怪异长相也跟他们有所不同的异族人,隐隐约约猜到了那些人就是司渊渟和少傅口中所说的鞑靼族使臣,可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些人会出现在这里,也不懂司渊渟为什么会突然如此紧张,可他向来听司渊渟的话,所以也乖乖地躲到了司渊渟身后,只露出小半张脸偷偷看那个为首面貌凶恶的异族人。   使臣身后随行同时也充当翻译的副使在看到司渊渟与楚岳峙的时候,就预见了两人接下来的命运,包括他在内的其余几个鞑靼人,他们都知道,使臣对成年人毫无兴趣独独喜好幼童,在他们部落,使臣私下里囚着许多从旁的部落抢来的幼童是众所周知的事,不仅如此,使臣生性残暴无半分人性可言,因此那些幼童往往第一次被送进使臣帐篷里,次日便会成为一具尸体被丢去草原上喂狼,哪怕是熬过了第一次,幼小的身躯也根本禁不住反复的摧残蹂躏,从来没有一个能活过十岁。   哪怕是身在皇宫,在别人的地盘上,使臣依旧肆无忌惮,因为他很清楚,大蘅国这个懦弱的皇帝陛下,根本不敢得罪他,跟他们鞑靼族开战。   所以使臣也不会去考虑,在皇宫里一身华贵锦衣的精致小人儿是什么身份,对他来说,什么身份都一样,哪怕是尊贵的皇子,他想要,那个皇帝陛下就必须给他!   司渊渟微微抬高手臂挡住楚岳峙,他们是从书堂回来的,所以他身上除了书卷什么都没有,若是从练武场回来,起码他身上还会有护具一类的东西,再加上眼前这些人是使臣,不到万不得已,他绝不能开罪,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他们隔着一段距离对峙,带路的宫人们也低着头不敢说话。   一手推开碍事的宫人,使臣扯起一抹狞笑,大步走向司渊渟与楚岳峙,同时大声跟副使说道:“去,告诉那个皇帝老头,我不去参加那劳什子宴会,这漂亮的小东西让我带走,这次回去我就跟可汗好好美言一番。”   使臣说的是蒙古语,司渊渟与楚岳峙都听不懂他说的话,可司渊渟看得懂使臣的肢体语言,他知道使臣是冲着躲在他身后的楚岳峙来的。   “司九,那个人在说什么?我听不懂,他看起来好可怕。”楚岳峙一直在宫里,从未见过如此面目可憎之人,一下子被吓得紧紧攥住司渊渟的衣服,连说话声都在发颤。   司渊渟护着楚岳峙往后退,极其防备地用自己整个身体挡住他,低声道:“楚七,一会我让你跑你就赶紧跑,用手捂住耳朵,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回头,直接去麟德殿找陛下,明白吗?”   “那你呢?你不跟我一起跑吗?”楚岳峙压抑不住心里的恐惧,可他也绝不想抛下司渊渟一个人。   “我帮你拦住他们,你听话,我让你跑一定要跑,用你最快的速度跑,去找陛下,然后带人来救我。”司渊渟半侧过头朝楚岳峙笑了笑,“楚七不会抛下司九的,对吗?”   “不会,楚七一定不会抛下司九!”楚岳峙用力摇头,尽管他已然害怕得两腿都在发抖。   司渊渟没有再说话,他们已经快退到这条路的尽头了。   使臣越走越快,就在他伸出手要向司渊渟身后的楚岳峙之际,司渊渟抓住使臣那只手,吼道:“跑!楚七,现在就跑!”   楚岳峙转身要跑,然而使臣反应极快,另一只手迅速抓住了楚岳峙的衣领,一使劲就要将人提起来。   司渊渟又岂能让他如愿,飞起一脚踢向使臣的肘关节,同时用空着的右手按在楚岳峙后背将人往前送。   使臣没料到司渊渟应对如此迅敏,关节遭踢一时失力松开了手,然后便看到楚岳峙被司渊渟推出数步,脚下却站不稳又往前扑倒。   这番变故已然将楚岳峙吓哭,可他才刚哭出声回头看向司渊渟,便听到司渊渟又再朝他大吼:“爬起来跑!赶紧跑!”   楚岳峙浑身一激灵,从地上爬起,双手捂住耳朵,跌跌撞撞地就开始拼命往前跑起来。   司渊渟说的,不能回头,去麟德殿找父皇。   使臣被司渊渟缠着,眼睁睁地看着楚岳峙跑掉,顿时暴怒。他是草原上的悍将,十四岁的司渊渟无论是身形还是力气都远不如他,尽管司渊渟靠出其不意的招式短暂的拖住了他,可是面对满腔怒火下手毫无轻重的使臣,司渊渟很快便闪躲不及地挨了重重几拳然后被摔打到宫墙上,口吐鲜血难以爬起。   使臣走过去,俯身用手捏住司渊渟的脸颊迫使他抬头,细细打量一番司渊渟那张俊美无俦的少年脸庞后,凶狠的脸上又咧开一个毛骨悚然的笑容,他伸舌头舔舔嘴唇,道:“跑了小的,还有大的,你这张脸可不多见,既然你这么急着自己送上来,今晚就好好玩一玩你。”   说完,使臣抓住司渊渟的头发,将他拖拽起来,本打算就这么将人一路拖回去,然而走了没两步,司渊渟不断挣扎,使臣看到那修长白皙的颈脖上浮起的青筋,心中邪念已然压制不住,等不及将人带回去,他干脆就地骑到了司渊渟身上,手一抓便将司渊渟上身衣袍撕裂开来,露出了少年因为惊惧而惨白的体肤。   副使和其他人看着使臣恣睢无忌的恶行,却是一脸的见怪不怪。   使臣享受着少年拼尽全力却毫无用处的反抗,他听闻大蘅国的人最在意什么清白和礼义廉耻,既然如此,他就要让少年在他部下们的围观中,在这皇宫的道上被他践踏个彻底!想到那个囊膪皇帝尴尬却又不得不赔笑的表情,他就愈发兴奋!   掐住少年脆弱的颈脖,使臣大笑着在少年身上留下一个个青紫的掐痕,一边伸手去解自己的腰带。   使臣的腰间有一把短刀。   就在使臣扯下司渊渟贴身携带的玉佩随手往旁边扔去之际,司渊渟也抓住了刀柄将短刀拔出。   使臣丝毫没把司渊渟的困兽犹斗放在眼中,他抓住了司渊渟那处,呼出粗气带着草原人特有的腥臭味,他看着司渊渟那双红得几欲滴血的丹凤眼,却越发兴奋,粗声道:“来啊,让我看看你们这些没出息的大蘅人能多有胆!”   下一瞬,司渊渟举起短刀狠狠插入了使臣的手背。   使臣双目暴睁,他没想到司渊渟真的敢,刀刃穿透了他的手背,甚至伤了自己都没有分毫停手的意思。   司渊渟狠狠地瞪着使臣,一字一顿咬牙道:“畜、生、别、想、碰、我!”   使臣听不懂他的话,但能看懂司渊渟那张血色褪尽的脸上豁出一切的狠意,疼痛让使臣失去理智,他怒吼:“你这小杂种!!我让你以后都只能当个玩物!!”   说完,使臣还抓住司渊渟的手下了死劲狠掐——   铺天盖地而来的剧痛让司渊渟眼前发黑,他死死咬住下唇没发出半点惨叫,喷溅而出的血染红了他整个下半身,他拔出了插进使臣手背的短刀,不顾一切地往使臣下腹刺入。   那是孤注一掷的最后反击,使臣只看到短刀被拔出时带出的血,还没等他看清司渊渟的动作便感觉下腹一凉,他低头往下看,只见匕首从他下腹刺入往下划,直直地拉出一道长至下腹最底处的血口。   使臣发出一声惨叫,捂住伤口从司渊渟身上翻了下来,开始在青砖上不断翻滚哀嚎。   由始至终,副使和其他人都面无表情地只作旁观,既不阻止也不帮忙。   司渊渟艰难地翻过身,他满身都是自己和使臣的血,从未有过的遽痛从下身蔓延蚕食他渐渐昏沉的神智,他知道,自己让使臣彻底废了,可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在地上爬着,然后在血泊中伸出手去抓住了那枚被使臣扔到一旁的玉佩。   玉佩被使臣扔开时先是砸到宫墙,然后才掉落到青砖道上,已经碎裂成三块。   司渊渟将三块碎玉都抓入掌心,然后抬头看到了远处带着陛下和其他人匆匆赶来的楚岳峙。   “司九……司九!父皇来了,我带父皇来救你了!!”楚岳峙大声哭喊着向他跑来。   司渊渟的视线已经被血染得模糊不清了,他眯起眼看着朝自己跑来的楚岳峙,恍惚地想:答应了要保护你的,我做到了,幸好,没有让你受到伤害……   那是九岁的楚岳峙见过最惨烈的一幕,他哭着扑到司渊渟身上,不知所措地试图用自己细瘦的双臂抱起司渊渟,然而他的力气是那样小,试了好几次都没有成功,最后只能半个身子伏在司渊渟被撕扯得衣衫褴褛的上半身上,痛哭着反复叫“司九”,他不敢碰司渊渟的伤处,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他跑得太慢了,要是他能跑得再快点,司渊渟就不会这样了。   而司渊渟,早在楚岳峙扑过来时已没了意识,他不省人事呼吸微弱,唯有右手还紧紧抓着已不可能恢复如初的碎玉。   面色铁青的皇帝陛下在踩到青砖上的血以前便停下了脚步,他看了一眼地上仍哀嚎不已的使臣,又看一眼被楚岳峙趴抱住的司渊渟,侧首吩咐身边的太监去叫太医,然后目光阴沉地看向一脸诡笑的副使。   当晚,太医替司渊渟诊治包扎过后,司渊渟便被连夜送出宫秘密送回司府。   而楚岳峙,则因受惊过度而发起了高烧。   惠贵妃的所作所为最终被皇后查明,楚岳磊得悉后向陛下请罪,随后亲自照料高烧不退的皇弟。   来朝献贺的使臣被礼部尚书之子重伤,副使借故发作,陛下以区区使臣竟敢意图对七皇子殿下不轨为由对副使等人大发雷霆,双方僵持不下。   司老尚书因独子被使臣伤至落下终身残疾,再无可能为司家绵延子嗣而悲愤不已,于御书房中向陛下谏言不可再让鞑靼人如此猖獗,若继续纵容忍让,大蘅国国威不再,终有一日不仅鞑靼族,只怕连别国也会再不把大蘅国放在眼中,发起侵略之战。   陛下对司老尚书所言大怒,痛斥若与鞑靼族开战,便是生灵涂炭血流成河,一旦落败,鞑靼人还不知会吞下大蘅国多少座城池。   此后几日,副使于朝堂上连番胁迫陛下,直言鞑靼众部落不惧与大蘅国开战。   半月后,陛下以司渊渟重伤使臣为开端降罪于司家,并割让边疆城池五座,以此作为对鞑靼族的交待。   司老尚书在被降罪全家落狱当日,在被官兵拖走时悲怆不已的痛斥陛下昏庸无能大蘅国百姓未来堪忧,最终一头撞死在司家的祠堂之外。   而司渊渟,依照陛下圣旨,再度被送入宫中,就此沦为司礼监太监。 第36章 生不如死   司渊渟穿着那身满是束缚的斗牛服,站在最初见到楚岳峙的那棵树下,手里握着楚岳峙给他的玉佩,静静地出神。   没有人会看上碎玉,所以当年被送回宫里进入司礼监时,三块碎玉并没有被抢走。他一直都随身带着,直到当上首席秉笔后才终于找到工匠,融金将三块碎玉重新镶嵌在一起。   只是,碎过的玉,即使重新镶嵌回一块玉佩,也不再是原来完整的模样,就像他一样。   他将楚岳峙送回安亲王府后,方本和以及工部尚书都被请进了东厂,礼部数名官员也被带到东厂接受调查。   整整三日,他都在处理礼部和工部的案子,今夜楚岳磊召他入宫面圣,他交待完案情进展,楚岳磊便让他退下了,脸色很是阴沉,显然对眼下脱离掌控的情况非常不满。   从御书房离开后,本来该离宫回东厂去继续审人办案,却不知怎的竟一路走到这里,已经太久没有来到这棵树下,以至于回过神时他甚至有瞬间的恍神,仿佛自己一抬头,就会再见到八岁的七皇子殿下。   可他到底没能找到那个属于司九的楚七。   已经过去整整二十一年,这二十一年,每一天,都是那么的漫长。   还是普通太监时,宫里他能去的地方很少,后来他慢慢爬上去了,也极少再来这些留有回忆的地方,他没有资格也不需要缅怀过去。   十四岁以前的人生,于他而言,已然久远得恍若隔世。   他没有再去过撷芳殿,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被禁止与楚岳峙再有任何接触。他有不同的主子,见过宫里其他所有的娘娘与皇子,唯独见不到楚岳峙与其母嫔。   在宫里,深静公子是谁都不能再提起的封号。   那是先皇下的旨意,尚书之子、深静公子司渊渟已死,他二度入宫是太监,是司公公。   他本以为,楚岳峙会来找他,可是没有,他等了很久,始终都没有等到楚岳峙。他为楚岳峙找过很多借口,比如不知道他在哪儿,比如先皇不允许,直到八年后,在司礼监他见到了十七岁的楚岳峙。   ——不会,楚七一定不会抛下司九!   言犹在耳,可对他坚定地说出这句话的那个人,原来早在八年前便已将他抛下。   彼时的他直到那一天才醒悟,楚岳峙,早已不再是楚七。   寒冷的夜风打在身上,司渊渟却一点都不觉得冷,他身体里流淌的每一滴血都远比寒风更冷,自父亲与司家被先皇用来献祭那一日起,千万年不化的严寒冰封在他每一丝骨缝中,再未有过半点温暖,更没有实现理想抱负的热血可沸腾。   司公公的一生,都会被困在这宫墙之内,不得解脱。   将玉佩收起,司渊渟伸手摸了摸已比当年粗壮许多的树干,这棵树就像楚岳峙一样,在这些年里长成为一棵参天大树,也许再过不久,便再不需要被保护。   他是那样卑劣又见不得光,楚岳峙从审讯室里出来后,他明知道楚岳峙根本认不清他是谁,依旧趁人之危地利用楚岳峙的脆弱去寻已经逝去的过往里曾有过的依赖。   不是不知道楚岳峙难以忍受他的喜怒无常,可他控制不了,他总是在痛,见到楚岳峙会痛,见不到楚岳峙也会痛,将楚岳峙抱在怀里会痛,放楚岳峙离开依旧会痛,刻骨铭心的恨意在漫无边际的痛楚中恣意生长,他恨得只想让楚岳峙跟他一样痛,可楚岳峙却又总是出其不意地将他安抚。   楚岳峙是唯一能为他止痛的人,哪怕只有短暂的片刻。   司渊渟抿起薄唇,想起楚岳峙主动给他的吻,其实,他也是不懂的,明明就那样嫌弃他,不愿意认他,也已经有了恋慕的人,他们的第一个吻还那样抗拒,怎么后来就又愿意了呢?为了帝位,竟能委屈自己到这地步吗?   帝位,皇权,君威,他的父亲和司家是因为这些毫无意义的东西而成为牺牲品。   楚岳峙是先皇的儿子,身体里流淌着跟先皇一样的血,将来,楚岳峙也会变成先皇还有楚岳磊那样吗?   他不知道,也无法预知将来,唯有再相信楚岳峙一次。   一生再长也不过百年,但他真的已经累了,将楚岳峙推上帝位,是他最后想做的事。   从宫里出来,司渊渟站在宫门前,整个人被巨大的黑影笼罩。   他没有回头看,只是沿着长长的青砖道往前走,甚至没有为自己提灯。   因为不需要,这么多年,他已经习惯了在黑夜中行走,与黑暗融为一体。   一名东厂侍卫悄然出现在他的影子里。   “督主,安亲王昏迷两日,不久前才醒来,此刻正在府中大闹。”   司渊渟脚步一顿,黯无生气的眸中浮现愠色:“昏迷两日,为何现在才来报?”   安亲王府里安排的东厂侍卫,都是他亲自挑选,过往安亲王府里有任何风吹草动他都了若指掌。   他也分明交代过,有关楚岳峙的任何事都必须第一时间向他回禀,是谁给这些人那么大的胆子,竟将楚岳峙昏迷两日如此重要的事拖到现在才让他知道!   没有心思责骂降罚失职的下属,司渊渟身形一闪,以极快的速度在夜色中往安亲王府的方向掠去。   当司渊渟将寝室紧闭的门一脚踹开冲进去时,最先看到的,便是一手持剑一手抓着几张信纸,身着单薄寝衣披散一头墨发依靠在墙上,面色苍白满眼绝望的楚岳峙。   “你……”司渊渟没想到自己情急之下直接闯入,第一眼会看到这幅景象。   周楫与林亦还有那送来密报的暗探,本就因楚岳峙的失控而正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这时再见到司渊渟破门而入,更是纷纷亮出自己的贴身兵器来。   楚岳峙看到司渊渟,本就崩溃的表情却变得更加破碎,他嘴唇颤抖,举起手中的那几张信纸,以快要哭出来一般的喑哑嗓音断断续续地问道:“你,你曾经是我的侍读,后来,也是因为我才会被……被去势……这是,是真的吗?”   这怪异的问话方式让司渊渟察觉到不对,他皱眉审视着楚岳峙毫无血色的脸,踏前一步问道:“你怎么了,发生了何事?”   “回答我!是不是真的?!”楚岳峙却像是下一刻就要崩溃般朝他大吼。   “将军!请你冷静,莫要再如此激动!”林亦见状脱口而出在军中时对楚岳峙的敬称,霎时紧张得想要抢到楚岳峙身边,却被楚岳峙挥剑阻止。   司渊渟看向一旁的周楫,危险地眯起一双丹凤眼,身上散发出极冷的威压,问道:“安亲王到底发生何事?咱家将人好好地送回来,为何现在会这样?!”   周楫不语,可林亦却是再不敢冒险,也不管这突然闯入的人便是他们苍鹭营全员都默认的佞臣宦官,扭头飞快地对司渊渟说道:“将军脑后风府穴被封入金针,强行封印了将军十岁前的记忆,而今金针移位危及将军性命。司公公,将军前日头痛被我安抚下后,昏睡足足两日,醒来后暗探便送来了密报,乃是将军此前命人去查的与司公公之间的往事,我不知里面内容具体为何,将军看完便是这模样,可将军此刻断不能如此气血上涌,若金针再有所移动,是会要了将军的命的。”   “记忆,被封印了?!”司渊渟闻言却一怔,随即面露震惊,他难以置信地重新看向楚岳峙,“你,不记得我了?”   不是不认,而是根本从十岁以后,便被人夺去了记忆,将他彻底忘记。   司渊渟一向清明的思绪停摆,就连情绪都被架空了,他无法理解也无法相信。   如果楚岳峙是被迫忘记,那他这些年对楚岳峙的恨算什么?他这段时间以来对楚岳峙的所有折辱与凌虐又算什么?!   “我不记得了,我什么都不记得,所以你告诉我,这纸上写的是不是真的,你曾是我的侍读,是为了救我才会变成如今这模样……你告诉我!你告诉我啊!!”楚岳峙悲痛交加地朝司渊渟嘶吼,他不能接受,不能接受自己竟将不顾一切牺牲全部来保护自己的司渊渟忘记得这样彻底,他不敢去回想,在司礼监再见面的时候,司渊渟该有多痛多绝望,更不敢去想,司渊渟这些年来会有多恨他。   司渊渟只觉瞬间天旋地转,他往后踉跄两步,抬手扶住坏掉的门扉勉强撑住自己,直到眼前笼罩的黑雾散去,他抬眸与楚岳峙对视,无数复杂晦涩的情绪将他淹没,令他感觉自己仿佛下一刻便要彻底窒息,所有关于楚岳峙的思绪直到这一刻才真正清明。   那些曾经美好的过往早已刻入他的骨髓,他从未想过楚岳峙会不记得,更从未细究过楚岳峙对他陌生的态度也许并非因他成了太监而不认他,他固执地认定是楚岳峙对他无情无义,在他失去一切后如同那老皇帝对他父亲那般,将他彻底抛弃,却竟不曾考虑过这其中也许有所蹊跷。   那样依赖他,天真地趴在他胸前说着长大后要嫁给他的楚岳峙,怎会在他最需要的时候将他弃之如敝屣?难怪七年前宫变那日,当他将匕首递给前东宫太子时,那老皇帝会对他笑得如此诡异。原来都是老皇帝算计好的,若他当真报复到楚岳峙身上,最后发现真相时他只会更加的生不如死痛至癫狂。   闭上眼,司渊渟再无法看楚岳峙那双通红的眼眸,他缓缓点头,承认道:“是真的,我,做了你一年零八个月的侍读,与你日夜相伴,最后为了从使臣手中救下你,才会,才会……”   司渊渟无法在人前说出那话,那是他最深也是一辈子都无法痊愈的痛。   楚岳峙大笑几声,几乎就要疯了,血丝爬满了他双眼的眼白,他喃喃地苦笑道:“原来是我……原来一直都是你……”   没有半点犹豫,楚岳峙举起手中的剑指向林亦,厉声道:“给我把金针拔出来!我要你将我的记忆恢复!”   林亦双膝一屈直接跪下,就连手上的兵器都抛了,对楚岳峙说道:“将军万万不可!那金针在您幼时封入,在您体内多年,而风府穴更是足太阳、督脉、阳维之会,若现在去除金针,不仅有可能经脉大乱,再加上记忆与情绪骤然反扑,轻则痴傻重则气血逆行而亡!”   “本王要你把金针拔了!金针能被封入自然有办法拔出,本王不信你办不到!”楚岳峙转而将剑架到自己颈边再次下令,锋利的剑锋刚一贴上他的颈脖便将皮肤划出血痕,楚岳峙却毫无所觉,只死死盯着林亦,这是他自己一手挑选培养的精英,到底有几分能耐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他相信林亦一定能办到。   “将军,属下并非不能,可那实在太过凶险了,让属下为您将金针归位,才是最保险安全的治疗之法。”林亦却是不敢,楚岳峙的命何其重要,他如何能冒这个险?   周楫与暗探也向楚岳峙跪下,齐声道:“将军,请您三思!”   “楚岳峙,你别……”司渊渟扶住门扉的五指陷入门框,他还未能接受楚岳峙失去记忆的事,高大却精瘦的身子像是被压垮了一般颓然佝偻,他垂着头,耳边尽是楚岳峙儿时用那稚嫩的童声跟他说过的话,二十一年了,原来只剩下他自己一个人记得,然后抱着那些回忆在炼狱里煎熬。   他们各自的命运在那一夜之后,就已经走上了分岔道,既然他们的最后一面是那样的惨烈,又何必再让楚岳峙记起来?不管发生什么事,他断不会拿楚岳峙的命去冒险,从前不会,现在也不会。   深吸一口气,司渊渟再次抬头,声音沙哑地困难吐字:“别冲动,忘了……就忘了,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不……不重要了,你的命,你的安好比其他所有事,都更重要。我宁愿,你永远都别想起来。”   我最好的模样,你忘了也好,如此,也就不会看清,如今的我到底有多不堪入目。   “司渊渟,我的记忆,谁都不能拿走,我的就是我的,除非我自己愿意,否则,谁也没资格让我忘了你,哪怕是你也不可以!”楚岳峙缓声说完,扔掉手中的信纸,直接摸到自己脑后,充沛扎实的内力走遍全身,最后集中往那不断撕扯剧痛的风府穴冲去。   既然他们都不愿意帮他,那他就自己除去那夺走他记忆的金针!   如果从一开始就是司渊渟,那么他绝不要留司渊渟一个人在原地,自己一无所知毫无负担地往前走。   哪怕登不上帝位,哪怕会死,他也绝不会接受自己如同傀儡一般让人操控,连自己弄丢了最重要的人都不知道。   猛然意识到楚岳峙想做什么,司渊渟目眦欲裂地飞身冲向楚岳峙:“楚七,不要!”   带着一丝尖利的嘶吼几乎震破所有人的耳膜,楚岳峙看着飞扑而来的司渊渟,脑后一凉,金针被他用内力生生逼出,楚岳峙只觉一直紧绷的后脑突然就松了,下一刻,握在手中的长剑掉落在地,和缓有序的内息开始失去控制地在体内散乱流窜,喉间涌上一阵腥甜,双唇一张便吐出大口稠血,身体随之无力地向前扑倒。   挥掌震开同样起身扑向楚岳峙的周楫与暗探,这一次司渊渟却只来得及将楚岳峙接住拥入怀中。   旧时回忆纷沓而至,三十一岁的楚岳峙被拖回到八岁那年,继而在席卷全身的剧烈痛楚中被回忆剖开凌迟。   抬起虚软的手,楚岳峙趴在司渊渟怀里,掌心颤抖着贴上那张表情龟裂惨白一片的脸,少年模糊多年的脸庞终于从那片茫茫迷雾中清晰起来,一点一点地与眼前这张熟悉的面容重叠,楚岳峙仰头凝视司渊渟,痴痴一笑:“你就是父皇送给我的生辰礼啊……司九……”   最初将他从树上抱下来的少年,最后趴在血泊中死死抓住玉佩奄奄一息的少年。   他爱慕多年的人,是司渊渟,可是司渊渟,在二十一年前,就因他而被毁掉了。   心被撕裂出一道宛如黑洞血淋淋的伤,楚岳峙呼吸骤停,眼前陡然间一片黑暗。 第37章 埋骨血狱   林亦仍在寝室里替楚岳峙施针治疗。   寝室的两扇门扉被司渊渟踹坏,只能虚掩起来。周楫让暗探离开了,自己守在寝室门口。   司渊渟是在楚岳峙恢复呼吸心跳后,从房里出来的。他脚步虚浮,出来后便靠在屋檐下的柱子上,藏在袖子里的手一直在抖。   “安亲王昏睡两日才醒来,你还敢让他看密报,是想要他的命吗?”司渊渟对周楫说道,若非知道周楫是楚岳峙的心腹,他现在就会杀了周楫。   周楫并未看过那份密报,但刚刚那番变故,他也听懂了,司渊渟是为了楚岳峙才会变成太监,再加上楚岳峙为了司渊渟连命都不要地自己逼出金针,他便是再迟钝,也明白司渊渟并不是普通的佞臣那么简单,并且司渊渟对楚岳峙而言,比谁都重要。   直接对司渊渟下跪,周楫道:“王爷醒来后得知暗探已将旧事查清,坚持要看密报,我等不敢抗命。”   司渊渟冷冷地睇视周楫,这不是他手下的人,他不会越过楚岳峙对周楫降罚,尽管此刻他心里还乱着,然这么些年经历过那么多事,他还不至于因此而方寸大乱。   真的,不会么?   心里有把声音在反问他,若楚岳峙刚刚真的就那样死在他怀里,救不回来了,他还能像现在这样保持冷静吗?   不,他不能。   他会疯掉,他会将所有在场的人都杀死,血洗安亲王府,然后找出那个对楚岳峙施金针的人,让其被处以凌迟之刑受尽折磨后再死去,还会去把先皇的尸体挖出来,鞭尸肢解分别丢去那些连老鼠都不愿去的臭水沟里。最后他会带着楚岳峙一起离开,到一个谁也找不到他们的地方,抱着楚岳峙的尸身自焚,如此,便再也没有人能将他们分开。   既没让周楫起来,也没有再对周楫说什么,司渊渟眼瞧离天亮尚有两个时辰,把藏在暗处的一名死侍叫了出来,交待道:“安亲王的暗探,是从哪里、何人处查得往事,不管有几个人,本督要你把人都给带来,本督有话要问。”   “是,督主。”死侍一领命便离开,一刻也不敢耽搁。   然后司渊渟才又问周楫:“安亲王回来后,府里谁来见过他?”   周楫如实答道:“有一名艺妓,擅闯书房跟王爷说过话。”   果然。   司渊渟眸光肃然,道:“把人给咱家带过来。”   周楫犹豫了一下,又往寝室里看去。   “咱家在这里,不会有事。”司渊渟知道周楫在担忧什么,但楚岳峙情况稳定之前,他都不会离开半步。   周楫迟疑地又想了想,还是起身去了。   艺妓很快便被带来了,看到司渊渟的时候,她还愣了一下,而后快步上前,刚要开口,司渊渟便挥手对她落下重重一巴掌,将她打得整个人都跌到了地上。   “司竹溪,我有没有说过不要去招惹楚岳峙?!”司渊渟像是一座即将爆发的火山般压抑地怒斥,他从未对自己这个表妹动过手,少年时他不是那样的脾性,后来司竹溪因司家之变而入了教坊司,多年来他都心怀愧疚更不可能对她动手,这是第一次,他这样失控地对自己在身边仅剩的亲人发怒动手。   周楫都被司渊渟这一举动惊到了,僵在几步远之外,未有再靠近。   司渊渟的身体不能有过大的情绪起伏,司竹溪很清楚这点,过了被打懵的那一下后,她捂着被打麻的半边脸,第一反应不是委屈也不是惊愕,而是匆忙爬起去扶住摇摇欲坠的司渊渟,急声道:“表哥,我错了,你不要生气。”   像是在印证司竹溪的担忧,司渊渟还没把司竹溪推开,便弯下腰捂嘴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深色的血从他指缝流出,又滴落到地上。   “表哥!”司竹溪知道他一向在意楚岳峙,可她没想到司渊渟会为此激动到如此地步。   司渊渟还在寝室里的时候,体内便内息大乱绞痛不已,他之前的内伤还没好,现在又受了这样大的冲击以致心神动荡,一来二去伤上加伤,怕是短时间内都好不了了。   可司渊渟管不上那么多,抬眼看司竹溪,他吐干净口里的血,质问道:“为什么要擅自去见楚岳峙,为什么拦下楚岳峙昏睡两日的事不让我知道?”   被安排到安亲王府的东厂侍卫,等级远比那些在东厂里会被楚岳磊安排进来的那些眼线所接触到的要高,说是司渊渟自己一手培养的私兵也不为过,而他们都知道,除了司渊渟之外,第二个能调动他们的人便是在教坊司的司竹溪。   司竹溪的父亲当年是入赘到司家的赘婿,司家获罪时被一并处斩了,当时先皇是存了要灭司家根的心,那些被流放的男丁大多都死在了半路上,而没为官奴的女眷也大多在随后的几年里凋零了。司竹溪的母亲在司渊渟被带走时,明白侄子心中之恨,最后想尽办法将司竹溪送进了教坊司,叮嘱她将来要成为表哥的帮手。   她做到了,花了十年掌握了教坊司,成为了司渊渟在宫里的暗线。在楚岳磊召过司渊渟去侍寝后,她主动向楚岳磊献了身,此后数年,每当楚岳磊想再让司渊渟侍寝时,她总是想方设法地让楚岳磊的注意力停留在自己身上,只要司渊渟能不再受辱,她并不在乎自己被楚岳磊玩成什么样。   司渊渟在得知她为自己做了什么后,痛心不已,对这个表妹的愧疚也越来越深重。   然这并不代表,他允许司竹溪在楚岳峙的事情上,擅作主张。   “你在审礼部和工部的案子,我以为他昏睡两日不是什么严重的事,所以才拦下。”司竹溪知道自己擅自去见楚岳峙,又下令推迟回禀楚岳峙情况的事瞒不住司渊渟,所以看到周楫出现的时候,一点也不意外,只是她也没想到,司渊渟会真的动手打她。   “你、以、为。”司渊渟面色灰白,染了血的唇红得触目惊心,可他脸上的怒色却不减,修长的脖子上也泛起青筋,“他现在有多重要,你不清楚?”   司竹溪从怀里取出巾帕,小心地替司渊渟擦拭嘴角的血,然后又去擦他手上的,可司渊渟咳出来的血太多,司竹溪的巾帕都被那些血浸透了也没能把司渊渟的手擦干净,她红了眼,低声道:“表哥,他不值得,他从来都没有把你放在心上,可你为了他,毁了身子变成太监,还要被楚岳磊侮辱,你护了他那么多年,他却连认你都不愿意,他还叫你公公,他怎么能?”   “他不记得了。”司渊渟惨然一笑,又再想起楚岳峙得知真相时的崩溃,面露痛苦道:“值不值得,由我决定,我心甘情愿便轮不到他人置喙。他本已忘记,可现在,我们逼他想起来,让他痛,让他悔,又有何意义?我宁愿他还和之前一样,什么都不知道……竹溪,我已经好不了了,也没什么能给他的,我只是……”   “可你不想活了!你以为我察觉不到吗?!”司竹溪终究是没忍住落下泪来,对于楚岳峙失忆之事,她也不知,此刻得知也感到错愕,可,那又怎样?忘记了就该被原谅?凭什么被保护的人可以忘记,心安理得地好好活下去,她的表哥却要日复一日地忍受苦痛仇恨煎熬,因自己的残缺和扭曲而夜不能寐?   “如果不是他,你本该是这世间最出色最有才的男儿郎,当年多少人感叹你就是苏轼所写的‘公子只应见画,定非尘土间人’,可如今,你却成了被世间人唾骂的宦官,被困在宫墙里。还有我们司家数代,多少次为大蘅国定倾扶危,可最后落得什么下场?楚岳峙欠你的,楚家欠我们司家的,你还想将他送上帝位后就去死,凭什么?!”司竹溪的泪如同断了线的珍珠般落下,司渊渟不喊痛不会哭,是因从来就没有人能懂也没有人能理解,她是女子,无法想象那年她的表哥在使臣手里经历了什么,她只知道,表哥被送回司家时,身下还一直在渗血,可表哥醒来后第一件事,却是要爬下床向舅父舅母下跪叩头,那样虚弱地说着“孩儿不孝,不能为司家承继香火,还惹来大祸”。   司渊渟把司家之祸都背负到了自己身上,这些年,他恨着先皇,恨着惠贵妃,还有其他许多人,后来也恨楚岳峙,但一直以来他最恨的人却是自己,分明进宫时曾向父亲保证会万事小心,可最后,却是因他伤了使臣而致使司家获罪。   司竹溪甚至觉得其实司渊渟早就想死了,若非为了司老尚书当年的叮嘱,为了大蘅国,为了天下百姓,他不会苦苦支撑到现在。   “没有如果。”司渊渟轻声说道,他用袖口去替司竹溪拭泪,然后又低头咳血,实在痛得狠了,唯有皱眉封住自己几个大穴,好不容易缓过那道气后,才平静地接着说道:“若去想如果,我早就死了。竹溪,你既然知道我不愿意这样活着,便该明白,对我来说,死,是唯一的解脱之法。”   他曾经,有过很多理想抱负,少年时虽然被封为深静公子,但其实,他想参军先为大蘅国筑起边疆防线,做楚岳峙的侍读时,他也曾经把这个想法告诉过楚岳峙,所以那年,得知楚岳峙请旨入军营时,他有过一丝微弱的希望。   而现在,他已经不再抱有任何不切实际的希望,也不再需要。   他已经看到了,楚岳峙会去实现他们之间曾经的约定,这样就够了。   “我不想做公公,可我只能是公公。”司渊渟轻笑,他转头看一眼虚掩的门扉,道:“楚岳峙很好,你不要怪他,我也从来都没后悔过当年的选择,再来一次,我还是会保护他让他先跑。”   再来一次,他会在楚岳峙成功逃离后,毫不犹豫地自尽。   缓缓挺直背脊,司渊渟看着自己吐出来的血,却毫无所谓,只淡然地说道:“我们生在这个朝代,是命;再如何不甘,也要认。父亲曾和我说,乱世需有兵,治国需有人;楚岳峙做到了我无法去做的事,他带过的兵不仅服他而且不畏强权不忠君只忠民,更重要的是,他见过外面的天地,也见过百姓之苦,将来登基称帝也必然会是明君。我只是需要再多一点时间,待我肃清六部九卿的腐朽,就可以把大蘅国交给他了。”   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司渊渟的话,司竹溪无法接受地摇头,最后抹着泪转身沿长廊飞奔离去。   司渊渟未有去追,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寝室门前,如同是一尊没有生命的石像。   他想司竹溪会想通的,就像他当初站在宫墙上,看着从边疆归来的楚岳峙,一身戎装骑马入宫,是那样的意气风发,满腔热血。   在那一刻他看清了,自己与楚岳峙各自的终点。   楚岳峙终将登上帝位,俯瞰众人。   而他则会埋骨血狱,被世人遗忘。   天,渐渐亮了。   晨曦初现于天边,在暮色褪去的朦胧白空泛起一点红。   屋内响起脚步声,林亦从里面拉开了虚掩的门扉,满脸疲惫地对守在门外的司渊渟说道:“将军醒了,在找你。”   司渊渟抬起一只脚要进屋,却又在即将落脚时迟疑地停住。   微弱的低唤从里屋传出——   “司九……你在哪儿……”   司渊渟浑身一震,未及多想,也不知见到楚岳峙该说什么,身体已先对那熟悉的充满依赖的呼唤作出反应,迅速走进屋内绕过屏风去到床榻边坐下,然后用干净的那只手牢牢握住了楚岳峙伸向他的手。   “司九,你别走……楚七害怕……”躺在床榻上的楚岳峙自鬼门关前走了一趟,此刻浑身冰凉,整个人看起来苍白异常,还在冒着虚汗的面上隐隐泛青,就连嘴唇都是干裂的,一双湿漉漉的眼眸紧紧凝视司渊渟,像是犯了天大的错,哽咽道:“对不起,楚七错了,不是故意忘记司九的……”   “别怕,司九不走,不是楚七的错,不怪楚七。”司渊渟俯身靠近楚岳峙,抵着他的额头,亲吻他失温的唇瓣,一丝湿意悄然从不断颤抖的眼睫毛根处渗出,“告诉我,楚七还认司九,是吗?”   搂住司渊渟的颈脖,楚岳峙回应着司渊渟的吻,哭道:“没有不认司九,司九就是司九,是楚七的,楚七还给了玉佩,要嫁给司九。”   对不起,将你忘记那么多年,我都想起来了。   不要走,我不会再抛下你一个人,你不要离开我。 第38章 锥心剜骨   很长一段时间里,司渊渟始终在寻求一个身份的认同。   想要被承认,更想要证明,自己还是曾经那个司渊渟。   心里怀抱着的那点微弱希望,是在楚岳峙叫他公公那个瞬间,彻底化为灰烬的。   即便身有残损不能人道,他的才情见识仍在,他依旧有能力实现心中的理想抱负。   直到楚岳峙叫他司公公,他跪在青砖上向楚岳峙叩头,才终于醒悟并真正明白了老皇帝要他进宫当太监的意思。   老皇帝是要把太监这个身份烙印在他身上,让他永远都无法再以正常人的身份回到朝堂,只要他是宦官,这天下,便没有人会相信他一心为民,愿意舍己为国。   那时他想,没有人会再记得司渊渟,因为就连楚七,也不认司九了,他与过去的最后一点链接,已经彻底断裂。   直到十三年后的此刻,楚岳峙又抱住了他,朝这片尸骨遍布的炼狱中伸出手,抓住了他下沉的残躯。   他还可以是司九,楚七一直都没有不认他,楚七回来找他了。   司渊渟小心翼翼地将楚岳峙抱了起来,扶着楚岳峙半靠在床头,然后用手去摸他的脑后。先前楚岳峙逼出金针的时候,渗出了不少血,现在伤口结了痂,可他摸着却更觉得恐惶。   “楚七,不要再做这样的事,我宁愿你不记得,就这样忘了我,也不愿你拿自己的命去冒险。”司渊渟声音放得很轻,像年少时耐心哄楚岳峙一般,先前对楚岳峙冷漠嘲讽的眉眼都如雪化去,凌厉的丹凤眼褪去阴鸷变得柔和,眸底深处化不去的悲伤哀痛随之浮现,而他身上那常年寒意逼人的戾气也全都收敛了,旁人看不到也感受不到的温柔自身周点点流泻。   楚岳峙强撑着精神,过去的几个时辰里,他一度经脉倒行逆施吐血不止,若不是林亦施救及时,置之死地而后生地直接在他头上大穴以及周身大穴施针,辅以内力引导梳理他大乱的内息,又喂他吃了护住心脉的丹药,他恐怕就真的醒不过来了。   刚刚醒来,他也是昏沉的,被封印的记忆重新回归到脑海中,令他产生了短暂的混乱,整个人也像在水中沉浮,那踩不到实地的漂浮感令他恐慌不已,下意识地就要找司渊渟。仿佛在他整整三十一年的人生中,只有司渊渟是真正能让他依靠,也是唯一能给他安全感的人。   在看到司渊渟走进来,没有半分迟疑地握住他的手那一瞬,他忽然感到委屈极了,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司渊渟。鼻头发酸,眼泪控制不住地落下,他其实根本提不起半点力气,浑身上下都还残留着经脉逆行带来的剧痛,他想要偎依在司渊渟怀里安心地睡一觉,可他有太多重要的话要和司渊渟说,在把话说完以前,他不敢让自己合上眼。   “没有别人,我心里没有别人。”楚岳峙急急地开口,他的声音很低,还带着点虚弱的气喘,却又执著地跟司渊渟解释,“我总是,梦见你牵着我,去书堂的那段路,我听到你跟我说慢慢走,说你会陪着我,可我看不清你的脸……我问过身边,所有服侍的宫人,可他们都说,没有这样的人……我总想,要找到你,想了很多年,想着想着,就成了执念,我心里恋慕的人,一直都是你,从来没变过。”   把司渊渟的手攥在掌心,楚岳峙只要一想到那年在司礼监的再见,想到司渊渟向他下跪叩首自称“奴婢”的那一幕,他就觉得胸口处阵阵痉挛的撕裂痛,就连呼吸都是那样的艰难。他很想要有条理地把话好好地跟司渊渟说出来,可他没法,只要一想到这些年司渊渟受的苦痛,他就恨自己不能以身代之,还一直在司渊渟心上落下更多新的伤口。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我,我那时候被吓坏了,你流了好多血,太医说要保住性命必须把伤口处理干净,然后,他们不让我,不让我在你身边守着……后来,后来我要见你,父皇说,已经把你送走了,送回了司家休养,父皇不让我出宫,我,我没办法……我每天,每天都想去找你,可我一直发烧,后来皇兄也来了,和其他人一起看着我,我出不去,我听话的把太医给的药都吃了,我想等我好了就能去看你了,可是后来,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突然就忘了,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对不起,对不起司九,都是我的错,我该听你的话,好好练功,要是我能跑得再快点,你就不会,不会被……对不起,司九,对不起……”   语无伦次地说着,楚岳峙每一次眨眼都有泪水从眼眶落下,他觉得痛,又觉得自己不该因此而难受,他的痛,尚不及司渊渟所承受的万分之一,他甚至都不敢在司渊渟面前说痛。他抬手去摸司渊渟的眉眼,多好看的人啊,从前司渊渟笑起来的时候,春暖花开神仪昭晰,再也没有谁的笑能比得上司渊渟,可现在司渊渟不会笑了,在受了那样多的苦难折磨后,还怎么笑得出来呢?命运半点也没有偏爱司渊渟,反而让司渊渟尝尽了人间百苦。   突然又想起了什么,楚岳峙努力提高了声音,抹去自己的泪对司渊渟说道:“那个使臣,我杀了他了,我亲手把他杀了,我帮你报仇了。”他终于知道,为什么自己在战场上见到那个面目狰狞的男人时,心中会生出那样深的厌恶与憎恨,即便记忆被封印,他依旧用身体记住了当年看到血泊里的司渊渟时,对那个使臣迸发出的怨恨,那是他幼小的心灵首次对某个人产生那样强烈的恨意。   那个晚上他在听到父皇竟然让太医也为使臣医治时,还哭着冲过去对父皇动了手,即便被宫人们拉住,他也挣扎着喊叫着不许太医动手救治,他从来没有那样愤怒过,更不能理解父皇为什么要救那个想要伤害他并毁了司渊渟的异族人。他让父皇救司渊渟,可他的父皇,却救了使臣。   他还记得,当自己亲手斩断那个男人的手脚,并将其插在旗杆上暴晒时,身边的副将劝他不可太过残暴,当时的他满心都是没由来的暴戾,不仅没有听副将的话,还硬撑着被那男人砍伤锁骨的伤,站在烈日下亲眼看着那男人失血暴晒而亡,最后下令没有他的允许,谁也不能将尸体从旗杆上除下来。于是那个男人的残尸,一直到他锁骨的伤开始痊愈能下地后,才终于被除下,而那时残尸早已被秃鹰吃得只剩骨架。   杀了那个男人,并没有让他心里舒服多少,相反,在看着那个男人咽下最后一口气,他因锁骨的伤不支倒下时,心中只有一片荒寂凄凉,那时他不懂是为什么,只以为是自己上的战场还太少,直到现在恢复了记忆,他才明白个中缘由。   即便亲手杀了使臣替司渊渟报了仇,司渊渟也不可能恢复痊愈成最初的模样,他所做的一切,无济于事。   楚岳峙并不想哭,他已经三十一岁了,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然而面对眼前的人,想到自己亏欠了这个人多少,想到这个人失去了多少,他便感觉自己根本无颜面对眼前人。   就连说出为他报了仇这样的话,都是那样可笑。   使臣死了,其他人呢?司家的仇,是司渊渟自己的报的,可正如司渊渟对他说过的,司家那些死去的人不会活过来了,无辜受累的女眷们也不可能再做回夫人与闺阁小姐,所有发生过的事,都无法改变也无法挽回。   再难以对司渊渟说出半个字,楚岳峙仓惶地别开脸,一想到自己之前要司渊渟助他篡位,还说过那么多关于司老尚书关于司家的自以为是的无知话语,他便再没有面目恳求司渊渟原谅他。   一直沉默地听着楚岳峙的话,直到楚岳峙说不下去,司渊渟才往前挪动少许,向楚岳峙伸出的手臂使了劲,不容拒绝地将想要避开他的楚岳峙重新拥入怀,又微微扯开楚岳峙的寝衣领口,低头去亲吻那道深色长疤,而后温声道:“我知道,你之前说这道疤是怎么来的时候,我就知道了。谢谢你,替我报了仇。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即使没有我在你身边,你也长成为我们约定好的样子,我很高兴。”因为知道楚岳峙口中的那个鞑靼人是谁,所以在那一刻乃至后来,都没法再硬起心肠来对楚岳峙。   那个在书堂里拍着小胸脯说要和他一起守护大蘅国百姓的小皇子,在与他分开八年后,即使已经忘记了他,也没有忘记约定好的理想,十七岁入了军营,十八岁带兵前往边疆,在战场上浴血奋战,实现了他无法实现的理想。   楚岳峙为大蘅国扫平了外患,守护了大蘅国的百姓,也为他报了仇。   “对不起,楚七,没有弄清事情真相就擅自认定是你抛下了我,这段时间对你说了很多难听的话,还对你做了那么多让你难受的事,是我不好,让你受委屈了,以后不会了。”司渊渟来回轻抚楚岳峙细细颤抖的背脊,双眸看向那颗放在架子上的夜明珠,很轻又很重地与他说道:“楚七,你不脏,脏的是我,以后你不愿意,我不会再碰你。”   趴在他怀里的楚岳峙在听到他这句话后,先是整个身体都僵住,紧接着又剧烈地一震,像是情绪又再受到难以忍受的重击一般。   缓缓抬起头,楚岳峙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他用力将自己的寝衣彻底扯开,而后抓住司渊渟的手按在自己失温的体肤上,喑哑嗓音挤出的每一个字都痛极了,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司渊渟。   “你哪里,脏?因为楚岳磊强迫你侍寝吗?那你现在,把衣袍脱了,我给你口侍。我从来,都没有不愿意让你碰我,我是你的,你想怎么碰,怎么弄都行,你就是要我跪在你脚下,舔你的鞋底都可以。还是,还是你觉得,自己是公公,所以脏了?那是,父皇强加在你身上的,我不认!你是我的,司九,谁都不能侮辱你!以后,谁再敢看轻你,再敢侮辱你,我就杀了他!”   他一贯极为自制,鲜少对旁人过多显露自己心中所思所想,也少在人前暴露自己的情绪,就连自己也不清楚是为何,只下意识地认定,自己已没有可依靠之人,不能再做爱哭的小皇子,不能再失去自己看重的,所以他必须靠自己强大起来。   哪怕缺失了关于司渊渟的记忆,司渊渟曾教过的叮嘱过的,他的潜意识其实都记得,所以他认真习武,自己主动在练武场加练,将剑术、射术及骑术练至精通,他一日不歇地去书堂,上午听少傅讲学学习古史与治国策论,下午则研习兵法翻阅古往今来所有边防战事的记录。   除开眉宇间那源自皇家一脉相承的清冷寡情之相,以及边疆征战留给他的坚毅果断不谈,他举手投足间透露出的气质神韵,都是依照过去的深静公子司渊渟所长成,除了在战场上,他永远都是修身洁行,克己复礼并沉稳内敛。   于是司渊渟也直到这一刻,才首次见到他眼底展露疯狂与狠戾的模样。   通红的桃花眼,在说出最后那句话时,流露出切实的杀气与痛恨。   想要将那些践踏过司渊渟自尊,侮辱伤害过司渊渟身体的人都杀掉!他是那样痛恨当年幼小无能的自己,又是那样痛恨这些年忘了司渊渟,明明已经长大却还一无所知地被司渊渟小心保护着的自己。   “你为什么,不说?你恨我,就不该再护着我,你受了那么多苦,最该被保护的人,明明是你才对!我哪里就委屈了,你从来,都没有伤害过我,我凭什么委屈?!”楚岳峙突然又生出一股无端的力气,用力推开被他突然激动起来的话语神态震住的司渊渟,撑起身从床榻边上的小柜里翻出之前司渊渟要他每日放入体内的玉石,说话声是压抑不住的难过与悲伤:“我给林亦看过,这不是普通的玉石,是药玉,你根本不是为了羞辱我才硬要我用,而是为了要给我调理身体。还有我暗地里让周楫去买的,泡药浴用的药材,我也让林亦看过,普通医馆里根本买不到的,其实都是你命人,特意给我调配的药方药材,是吗!我这安亲王府,被安插进来的东厂侍卫,也不是为了,监视我,而是你派来,保护我的!”   那些过去他不曾留意过的细节,在因金针移位而昏倒时突然清晰了起来。   司渊渟总是有意无意地用手指搭他的内腕,初时他总以为是为了暧昧或钳制他,可当他回想司渊渟到底是如何确定他有没有用玉石时,忽然就意识到问题所在;于是第一次昏睡后醒来第一件事,便是忍下羞耻把玉石给林亦看,得知是药玉后他便想明白,之前他在用了玉石后的莫名好眠,不是因为耗神太过,而是因为药性起效,身体得到了调养,且司渊渟也是通过搭他内腕替他探脉来确定他有没有用药玉。而之所以会对泡药浴用的药材起疑,则是因在东厂时,司渊渟带他到浴房里泡温泉,他在温泉池里嗅到了熟悉的药味。   一直以来,司渊渟都在保护他。   从他班师回朝前开始,为了保住他的兵权,怕他没了兵权楚岳磊会早早对他下手,不惜再次牺牲自己屈辱侍寝;发现他身体不好却不能叫太医来看,就想方设法地暗中替他调理;他要篡位,表面上为难他,实际上一直在配合,甚至提前就帮他谋划好一切。   “司渊渟,你为我做了那么多,我该有多忘恩负义,狼心狗肺,厚颜无耻,才能担得起你一句‘对不起’?!”楚岳峙听不得司渊渟对他说“对不起”,这世上,他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如司渊渟这般待他好的人。   分明已经千疮百孔满身苍夷,却把繁华盛世捧到他面前,还怕自己痊愈不了的伤会污了他的手。   “我不要你把自己放得那么低,你与我并肩而立,我都尚且觉得委屈了你;我也不要你再这样保护我,以后,换我来保护你,谁若要你痛,我定要他十倍受之!”楚岳峙探手从枕间拔出那柄短刀,直接抵到自己腹下重要之处,定定直视因一切都被他看穿而面露狼狈之色的司渊渟,发狠道:“你若是,坚持自己是那所谓的腌臜之人,或是,要再在我面前自称奴婢,那我现在就把下面切个干净,以后便与你一样,横竖,我只认你只要你,本就用不上那处。”   司渊渟没料到楚岳峙竟会在强行逼出金针后又做出如此疯狂之举,想也不想便去夺刀,惊怒不已地提声呵斥:“你疯了?!你知道那有多痛吗?!你真不要命了是不是?!”   楚岳峙本就是硬撑着逼自己提起一口气跟司渊渟说话,他已经让司渊渟等了他二十一年了,再让司渊渟多等一刻都不愿意,他要让司渊渟知道他的心意,也要让司渊渟明白他的坚定,更要让司渊渟清楚,今后,若再有伤痛就让他来承担,若要下地狱,也有他作陪!   手上没有多少力气,轻易就被司渊渟夺去了短刀,可楚岳峙也看到了司渊渟一直藏着不露出来的那只染着擦不去的血迹的手,手一翻,楚岳峙扣住司渊渟的手腕,忍住心头的难受,扭头往外喊了一声:“林亦,进来!”   守在寝室外的林亦匆匆又进了内屋,还未上前,就听楚岳峙说道:“替司公子把脉,本王要知道他身体有何问题。还有,告诉周楫,传令下去,往后谁也不许,再叫司公公,若让本王听见,按军规受罚!”   司渊渟本不想让楚岳峙发现自己又引发了内伤,才在进屋后一直把手藏着,却没想到情急之下依旧还是被楚岳峙发现。这数个时辰内发生了太多,得知楚岳峙记忆被封印之事于他而言已是极大的冲击,而今楚岳峙醒来,他其实还未想好要如何面对,觉着自己对楚岳峙犯了错,又觉他们无论怎样都已经回不到过去了,他想退回去,却被楚岳峙牢牢抓住了手。   他已有许多年,未曾听到谁对他说“对不起”;除了司竹溪,也已再无谁会为他落泪;更莫要提,他三十五年的人生,直到今日,才听到有人对他说一句:我来保护你。   这于他而言已经太过漫长的一生,他背负过期待,享受过赞誉,后来则是沉重的家仇以及父亲那务必要为大蘅国清除内忧的嘱咐,他有多痛不重要也无人在乎,于是面对辱骂诬蔑他亦默然承受不曾有一句反驳。   从未有谁,如楚岳峙这般为了他而狂言狂行,不惜一切地予以珍视与赤城爱意。   楚岳峙骤然间给了他太多,他无法不去质疑,这样破败不堪的自己是否还值得被如此对待;楚岳峙带来的光亦太过纯洁灿耀,他不敢伸手去触碰,深恐自己久在黑暗中满身污秽承受不起。   司渊渟终究是彻底乱了,在听到楚岳峙以“司公子”三个字来称呼他,并不允许自己的部下再唤他“司公公”那一刻,他控制不住地手抖,短刀掉落在地上,理智告诉他应该起身离开,然他看着楚岳峙扣在他腕上的手,却怎么都无法动弹半分。   已经耗尽最后一点精神力的楚岳峙实在难以再支撑下去,顾不上林亦就在眼前正准备替司渊渟诊脉,楚岳峙疲乏地将身体偎进司渊渟怀里,以极低的软声对司渊渟说道:“司九,你别走,等我好了,往后我就是你的依靠。”   喉结上下一动,司渊渟揽住楚岳峙微微背过身,一直到楚岳峙阖上眼帘又再陷入昏睡,他都不曾说出只言片语。   只有楚岳峙知道,在司渊渟垂首的刹那,苦涩的泪水自司渊渟眸中滑落,悄无声息地湿濡了彼此紧紧相贴的脸颊,也一滴一滴,滴落在了楚岳峙锁骨处的那道长疤上。   那是司渊渟强忍了整整二十一年锥心剜骨的泪,也是司渊渟难以释怀终生无法痊愈的痛。 第39章 不可理喻   司渊渟公务缠身,无法一直留在安亲王府守着楚岳峙等他醒来,故而在跟林亦再三确认楚岳峙情况稳定暂不会有事后,便匆匆赶回了东厂。   林亦每隔两个时辰便要为楚岳峙施一次针,又在内屋里点了自己调配的安神香,等楚岳峙再次悠悠醒转,天已然再度入夜,就连寝室的两扇门都已经被重新修好。   楚岳峙一醒来甚至不必转头看就知道司渊渟已不在身边,他对司渊渟的气息无比熟悉,更对司渊渟是否与他身处一室敏感至极,即便是陷入昏睡中,他其实也隐隐约约能感知到司渊渟是何时离开。   动了动躺得僵硬的身体,楚岳峙动作极缓地自床榻上坐起,他还是感到有些头昏脑涨,风府穴那一块也还在隐隐作痛,但都在可以忍受的范围内。   “安亲王可算是醒了。”在窗边那椅子上坐着的司竹溪见到楚岳峙醒来,起身去桌边倒了杯水,然后走到床榻边把茶杯递到楚岳峙面前,以不卑不亢的语气说道:“妾身此前多有冒犯,还请安亲王恕罪。”   楚岳峙接过茶杯却并没有喝,他抬眼看司竹溪,静默少许后道:“司姑娘可是要我跪下向你谢罪?”他没有用“本王”的自称,显然没有任何要在司竹溪面前端架子的意思。   轻轻抿了抿嘴,司竹溪想要讥讽他几句,可想到司渊渟,她还是忍下了,只道:“安亲王这话可就折煞妾身了,安亲王既是当今圣上的亲皇弟,又是表哥的心头肉,妾身可消受不起安亲王的谢罪。”   将茶杯随手放在一旁的矮凳上,楚岳峙替自己穿上鞋,道:“父皇昏庸,残害忠良,我身为当事人之一,身上有不能推卸的责任,即便司姑娘现在免我下跪谢罪,日后登基,我也会为司家平反,亲自到司老尚书坟前叩首谢罪。”   司竹溪冷冷地审视楚岳峙难掩疲色的病容,像在思索他的话有几分可信,半晌,司竹溪退回到窗边坐下,道:“表哥说,你之前是被人用金针封了记忆故而将他忘记,并非因他变成太监而故意不认他。”   楚岳峙丝毫不回避司竹溪的眼神,更不为自己辩解,道:“我抛下他,伤了他是事实,我不会因失忆之事而说自己没错,更不会以此要求你们原谅我。”   司竹溪没有想到他会这样说,不觉微微一愣,她本来以为楚岳峙会以失忆这一籍口来为自己开脱。   浅哼一声,司竹溪依旧不能轻易相信楚岳峙,问道:“话说的倒好听,那你想如何弥补表哥?”   “当年伤司九的使臣,我已经杀了。至于其他,我无法弥补,断肢不可再生,司九的痛我无法感同身受,司九的伤我也无力治愈。他独自在那深宫中熬了二十一年,若我说我能将他失去的完完整整,干干净净的还给他,你信么?”楚岳峙面色微沉语声凝重,他昏睡前哭得多,此刻双眼仍肿着,样子看起来越发显得憔悴。他心里清楚,尽管他与司渊渟说了许多,可如今他给司渊渟的感情与拥抱乃至亲吻,都不可能抚平司渊渟内心的伤痛。   “我想把尊严还给他,也不想再听到任何人叫他公公。他不是公公,他是司渊渟。”楚岳峙说道,他现在只要想到曾经那么骄傲又胸怀大志的司渊渟这些年日日夜夜被太监的身份折磨着,听旁人叫“司公公”,向那么多的人下过跪,卑躬屈膝地自称“奴婢”,便感到心如刀割难以承受。他只是想想都觉得受不了,而司渊渟,却是生生忍受了二十一年。   这该是多么绝望又悲凉的二十一年。   ——我不想做公公,可我只能是公公。   耳边响起司渊渟不久前对她说过的话,司竹溪怔然看着楚岳峙神色间隐隐的痛苦,忽然意识到,眼前的这个男人也许是这世间唯一能懂司渊渟的内心,比任何人都更理解司渊渟所思所想,甚至真正痛司渊渟所痛之人。   思及此,司竹溪霍然起身再次走到床榻边,而后直直地朝楚岳峙跪下,与司渊渟有几分相似的美艳面容上,片刻前冷冰冰的面具已裂开,流露出一丝平日不可见的彷徨无助,对楚岳峙说道:“你如果,真的把表哥放在心上,那我求你,救救表哥,虽然他不愿意承认,可我知道,他已经,已经不想活下去了。早在你来找他以前,他就在谋划要将你推上帝位,而且完全没有为自己留半点退路,他其实,是想要把你推上帝位后就了结自己。”   匆忙伸出想要扶起司竹溪的手僵在半空中,楚岳峙像是突然被抽掉魂魄般定住,他听懂了司竹溪说的每一个字,然而理智和情感却都在拒绝作出反应,只因他意识到,自己并不意外司竹溪所说的这件事。   不仅不意外,甚至在听到的那一瞬间,就理解司渊渟为何如此决定。   如果换做是他,也会做出跟司渊渟一样的抉择。   “他不能死。”楚岳峙听到了自己的声音,空洞得不真实,虚弱却又透出一丝冷血,“我知道他累了,我也知道对他来说活下去远比死更煎熬折磨,但他不能死,只要我还活着,他就不能死。”   楚岳峙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他不在乎,司竹溪会怎么想他说的话,他只知道,他不能让司渊渟死。   哪怕他明知道司渊渟想得到解脱,也依旧自私地想要把司渊渟留在身边,再多的伤再沉重的痛,他会想办法替司渊渟治,一年,两年,三年,无论要花多少年,即便是要用他的余生来抵司渊渟这些年所承受的一切,即便有朝一日司渊渟可能会比现在更怨恨他,他也要让司渊和他一起活着。   余生若没有司渊渟的存在,纵使他登上帝位,山河大地海晏河清,于他而言也毫无意义。   夜里更深露重,司渊渟披着一身灰色大氅入的安亲王府,守在寝室外的周楫见到他的时候表情隐忍中带点纠结,但终究还是恭恭敬敬地向他行礼,又道:“司公子,王爷在等您。”   司渊渟推门的手在听到周楫的称呼时一顿,他看一眼低着头的周楫,手指又几不可察地蜷缩一下,眸中闪过不知名的情绪,然后才用力将面前紧闭的门扉推开。   楚岳峙正坐在桌边,很是专注地看手里的书卷。   他看书时总是很认真,眉心微微蹙起,嘴唇还会浅浅抿住,仔细看还能发现他的牙关也在无意识咬紧。   这副表情司渊渟很熟悉,八岁的楚岳峙每次做少傅布置的功课时也都是这副表情,如今三十一岁了仍没有变,最大的差别也不过是当年脸颊上的小奶膘如今已经不复存在,故而看起来便也没了小时候那股可爱劲。   “怎么起来了,不在内室里好好躺着休养。”司渊渟走过去,又把自己的大氅解下披到楚岳峙肩头,道:“你还看兵书,不嫌费神么?”   楚岳峙抬眼看他,道:“又不是什么娇贵的闺阁大小姐,在边疆征战时,经常带伤上阵,这点内伤还不至于就让我起不来了。倒是你,林亦说你不仅有内伤,还忧思过度体内郁结难解,且你长期少眠少食,对身体耗损极重,需即刻开始调理,以免内虚继续加重将来损伤心脉。”   拉过凳子,司渊渟在楚岳峙面前坐下,淡淡地说道:“我不碍事,不过就是去势了容易体虚。”   放下兵书,楚岳峙握住司渊渟搁在桌上的手,道:“我要自宫你质问我知不知道那有多痛,我的确不知,可我知道你痛,而且痛了很多年。”   司渊渟不太想与他谈及此事,便垂下眼试图转移话题:“今早林芷霏在狱中畏罪自裁,我下令将她尸身丢去乱葬岗,你的人应当已经将她接走了。”在东厂里,他没下令要弄死的人,想自己寻死是不可能的,林芷霏能自裁显然是楚岳峙的意思,他顺着把人送出去就是了。   “那不重要。”楚岳峙丝毫不给他逃避的机会,本来他也不担心林芷霏那边会再出什么纰漏,他的人若是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办不好事,那不成了笑话。   “你要是想让我继续好好调养,那你便不能拒绝,我让林亦帮你调理。”楚岳峙此番也是元气大伤,林亦在他醒后来给他施针时都板着一张脸,身为医者想训斥病人,可偏偏病人是自己认的主,满腔的教训都只能自己憋着。   “你这样,不好。你的苍鹭营,未必所有人都能接受你与我走得这么近。”司渊渟其实不认同楚岳峙对他表现出过多重视的做法,“不管怎么说,我在外人眼里都是宦官,不是什么好人。”   “他们若仍认我是将军,便也要认你是我的未来夫君,不能接受大可退出,我也不介意他们另觅明主。更何况,司九,我何时在意过旁人怎么看?”楚岳峙对自己选的人带的兵有绝对的自信,在服从命令这点上,苍鹭营一向严格遵守,过往无论楚岳峙给他们下达多少看着就是去送死的不可能任务,他们也没有过质疑,更不会认为自己有资格去管楚岳峙跟何人在一起,他们是兵,绝不会干涉自己认定的将军。   司渊渟无声轻叹,的确,楚岳峙自小就这么说,旁人怎么看都是旁人的事,可今时不同往日,楚岳峙与他各自的身份摆在那里,人言可畏,又岂是说不在意就真能不在意?   正欲再劝,楚岳峙已一眼瞪了过来,对他说道:“你要我做你的玩物时,就没想过我们关系若被人知道会怎样吗?”   司渊渟顿时噎住,好一会后才低咳一声,说道:“我想你也不会让人知道,是我考虑不周。”   楚岳峙仍瞪着他,那眼神不似与他生气,更像是在难受。   两人相对无言好一阵,最终还是楚岳峙先开口,道:“你就听我的,让林亦帮你调理,不行吗?”   司渊渟不愿再拂他意,颔首道:“好,都依你。”   得了司渊渟的同意,楚岳峙面上也不见几分高兴,又静默少许,才道:“你陪我去睡会儿。”说罢,就拉着司渊渟起来一同往内室去。   司渊渟不清楚是楚岳峙刚恢复记忆,故而总有些不自在,还是在意之前失去记忆时他们之间发生的事,从他进屋到现在,总感觉楚岳峙身上多了几分压抑。其实,也不怪楚岳峙如此,因为就连他自己,如今也不知两人到底该如何相处。   他们之间横亘着数年的误会、分离与阴差阳错,仔细想想,之前那段时日,他满心怨恨之下强要楚岳峙臣服于他,楚岳峙总归是他这里受了辱,心里难免会过不去。   思及此,司渊渟想要收回被楚岳峙握住的手,然他刚一有往回抽的意思,楚岳峙便以更重的力道捏紧了他的手掌。   站在屏风前,楚岳峙一回身便抱住司渊渟,对他说道:“司九,有很多事并非说放下便能放下,这道理我懂,我也不会说我不在乎所以你也别在意,更不会说我们就像我小时候那般相处这样不切实际的话,我只是希望,今后你在我面前,不要有太多顾虑,也不要记着太监的身份,我说了,我不认。从前没人在意你的感受,现在有我在意,往后,你觉得怎样对我你心里舒服,就怎么对我,我都能承受。”   伤害,从来都无法抹去,伤在身上会留疤,伤在心里会溃烂成疾,若终究无法治愈沉疴,至少,让他能为司渊渟减轻日夜不歇的痛楚。   揽住楚岳峙的肩头,司渊渟内心挣扎许久,最后还是将人推开,看着他道:“你应当听过不少我心理扭曲暴戾成性的传言,那都是真的,我这么多年,内心积郁苦痛得不到宣泄,上位后便只能通过这样的手段来排解。我已经,不是你记忆里那个司九了。”   司渊渟眼神黯淡,想到在东厂地下层的那个暗室,墙上地上乃至所有刑具都血迹斑斑,这几年他是怎样变得越来越残暴的,自己心里清楚,而那一切若让楚岳峙看到,莫说是再让他抱在怀里,只怕会连一根手指头都不愿再让他碰到。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东厂,有一个不许旁人进去的暗室吗?”楚岳峙问道,余隐潜伏在东厂,已将东厂结构摸清,也已汇报了那间暗室的存在。   看到司渊渟微僵的脸色,楚岳峙始终没有放开他的手,只吻了吻他的喉结,对他说道:“变了就变了,我都接受。我若要求,你仍是从前的司九,那才真的不可理喻。你不想让我看到,我就看不到。我只要你在我这里是司九,是司渊渟,至于你变了多少,是好是坏,不重要;你需要排解就来找我,在我身上宣泄,要我给你口侍要我哭要我求饶,又或是像之前那般将我弄到失禁,甚至,你想对我做更过分的事,让我在你手里尊严尽失,都可以。”   望进司渊渟那双无法躲闪愕然失神的眼眸深处,楚岳峙全然不在意司渊渟做过什么阴暗而暴虐的事,他只想要再看到,这双好看的眼眸能重新亮起光芒,哪怕那是与从前无法比拟的微光。   “司渊渟,我不仅要帝位,我还要你。” 第40章 岳峙渊渟   屏风被推倒发出一声巨响,守在屋外的周楫一惊,正要敲门询问,便听到楚岳峙的声音从屋里传出。   “本王无事,别进来!”   周楫脸上掠过一阵精彩的表情变化,而后几乎要同手同脚地默默从屋檐下走到了院子里,以免自己听到什么不该听的声音,毕竟他一点也不想听自己主子的墙角。   屋内,楚岳峙被压到墙上,司渊渟咬着他的耳垂软肉,在他耳边低语:“你别招我,现在不比从前,我失控的时候下手没轻重,你之前也不是没试过被我弄伤。”   楚岳峙被压到墙上时,司渊渟还用手扶在他脑后怕他撞到头,他感觉到司渊渟在用牙磨他的耳垂软肉,呼出的鼻息全都落在他耳廓上,他半个身子都酥软了,手指拽住司渊渟的衣领,道:“你答应过的,我长大了还喜欢你,你就娶我。你要是还恨我,那就弄伤我好了……司九,小时候只有你对我最好,我在边疆征战那几年,每次伤重了觉得自己撑不下去都梦见你,虽然看不清脸但一直听到你叫我楚七,你一直在我心里,我懵懵懂懂的时候是你,我在军营里听着旁人说那些事开始略通情爱时抓住的执念是你,如今人也是你的,我知道过去是我不好把你丢下了,但我从来都只有你,往后也不会变,绝不会再有旁人。你,你也别嫌弃我不能为你司家留后,行吗?”   用力咬了一下楚岳峙的耳垂,司渊渟捏住他的下颌,带着几分凶狠道:“我要怎么嫌弃你,我如今这样,就能让你为司家留后了?”   “不是你不能,是我不好,我明知断袖有违常理却非要嫁你,罔顾自己是男儿身无法为你生儿育女,其实,若是男子能生我也是愿意的。”楚岳峙被咬痛了也不躲,对旁人冷淡的眉眼在司渊渟面前总是要显得更温顺些,就连那说话的声音也是软的:“我要你记住,不是你司渊渟不可以,是我楚岳峙无法为你司家留后,你我之间,若有一方要被嫌弃,那个人只会也只能是我。”   司渊渟这些年在朝堂上跟那些大臣们唇枪舌战从未落过下风,怎么也不曾料到,有朝一日自己竟也会被楚岳峙的诡辩说得哑口无言,他反驳不了便只能埋首楚岳峙颈间去咬那曾经被砍伤过的锁骨,直到在楚岳峙锁骨上留下好几个牙印,才又抬头对楚岳峙说道:“不恨你了,我只是,恨了这么多年,突然知道原来自己恨错了,才会不知该如何是好。”   “继续恨我也没关系,我不强求其他,我只是希望,你对我的感情日后能慢慢再深点,不管是什么,至少我能把你留在我身边。”楚岳峙对司渊渟给予的一切都甘之如饴,他不需要司渊渟对他说爱,他只想要护住司渊渟,再不让司渊渟受到半点伤害。   谁也不能伤司渊渟,哪怕是司渊渟自己,他也不允许。   与楚岳峙无声对视斯须,司渊渟从未跟任何人说过自己内心的伤痛与感受,而此刻,楚岳峙看着他的眼神是那样专注而纯粹,一如少时,他突然就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最后的那个生辰夜,他可以对着楚岳峙放肆,没有顾忌地表露自己隐忍的情感。   “楚七,我可能,现在还不是那么爱你,你不要难过。”司渊渟将楚岳峙抱起,他总是会像过去,动不动就要将楚岳峙抱起来走,也许是有意也也许是无意,仿佛是想要通过这样的行为来证明他并没有因为身体残缺而变得比旁的男子羸弱。   抱着楚岳峙到床榻上,原本披在楚岳峙肩头的大氅在他将人抱起时便掉到了地上,司渊渟解开自己的腰封扯掉外袍,再抱着楚岳峙在床榻上翻过身让他趴在自己身上,而后揉着楚岳峙腰间旧患处,又再斟酌少许才继续说道:“最初做太监的八年,我是靠着与你一起的回忆扛过来的,无论何时回想,做你的侍读都是我最开心的一段时光。你是我心里最后的寄托,一直到在司礼监见到你以前,我都没怨过你。然而在司礼监与你再见,以为你不认我的时候,我……”   司渊渟表情有点痛苦扭曲地闭上眼,就连身体都在隐隐发颤,总是要他费劲压下的晦黯情绪在胸臆间翻涌着,他有些说不下去,楚岳峙便再搂住他的颈脖细细啄吻他的唇角,他平复好一会儿才又睁开眼,看着楚岳峙哑声说道:“我没法准确用话语说出当时的感受,像是生命里最后一点光也熄灭了,当时,是真的恨极了你。可你愿意为了几个太监来司礼监,你还记得我们的理想,请旨去军营最后带兵出征,我总也无法将你恨得彻底。你出征时我去宫墙看着,你身穿战甲骑在马背上远去的背影,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我对你除了恨还有一点无法言说的情愫在,如果我没有变成太监,还是你的侍读日日与你相伴,我也许会更早对你动情。我说不清楚,或许是因与你的回忆于我而言是仅剩的安慰,我想着想着就魔怔了;也或许是你心怀天下,为了大蘅国安定为了百姓而出征边疆的坚毅勇敢,让我难以自控,你在我心里,有着少时的回忆,记着我们共同的理想,总归都是好的。”   楚岳峙静静地趴在司渊渟身上听他说,就像他小时候那般,只是那时更多是他在唧唧喳喳地说个不停,而司渊渟则耐心地听他说着那些天真的话语。司渊渟的话一直都比他少,这是第一次,也可能是最后一次,司渊渟愿意把他所不知道的一切都对他全无保留的说出来。   “我其实,并没有很多时间去沉溺在对你的感情中,我要向上爬要重整司礼监,要除去大蘅的腐化朽败也要报仇,有太多事等着我去做,即便是我清醒的时候想起你也都是恨,唯有偶尔觉得太绝望了,只能逃离到与你的过往中时才会又对你生出淡淡的爱意。我对你,终究是恨比爱多,既想让你跟我一样痛,又想要护着你,这样煎熬撕扯,反倒让我清楚感受到自己还活在这个人间炼狱里。”司渊渟说着说着,声音便低了下去,面上显现出一点茫然与寂寥,像是游荡在人间的孤魂野鬼,既无来处也无归处。   早已万劫不复的人生,在过去这些年,日日都是如履薄冰勾心斗角,走错哪怕半步都有可能前功尽弃含恨而死,他不敢亦不能松懈,又在尔虞我诈间看尽人性丑恶,有时候他甚至连司竹溪都无法相信,在宫墙之内,身为宦官他唯一能信的人只有自己。   他的心里没有净土,只有尸横遍野的荒原与一个永无日出的坟场。   荒原上的那些尸首是所有直接或间接死于他手的人,而坟场里躺着的,则是所有被处死又或死在流放途上的司家人以及十四岁以前的司渊渟。   “我没办法好好抱你,哪怕爱你也会忍不住想伤害你……”司渊渟放在楚岳峙腰上的手猛然一下收紧,而后他带着偏执刻意地在楚岳峙身上重重掐揉,看楚岳峙咬住下唇任由他动作,直到楚岳峙难受的浅浅吸了两口气,他才怔怔地停手,道:“楚七,我不想像现在这样,不想用这残躯活下去,你能不能,在为司家平反后,就放我离开,我会走得很远,我……”   “不能。”楚岳峙拒绝道,他不阻止司渊渟在他身上留下那些总要几日才能褪的痕迹,也不在意司渊渟弄痛他,但他绝不答应让司渊渟离开他。拉过司渊渟右手与他十指相扣,楚岳峙用空着的一只手褪下自己身上的寝衣,说道:“司渊渟,我不会让太监这个身份一直压在你身上,将来,我不仅要为你父亲为司家平反,我还要在所有臣民面前牵起你的手,将来史书工笔,你绝不会是宦官,你司渊渟是大蘅国的顶梁柱,也是我楚岳峙的夫君。我会把你,干干净净地从炼狱带回人间。”   坐起身,楚岳峙将简单绑起成松松一束的墨发拨到胸前,接着转过身去向司渊渟露出自己的后背。   楚岳峙背上原本只有伤疤,可如今,从最底处腰臀起至上背,被纹上了一片水墨,一条游龙以从水中跃出之态,从下方向上攀缠,而被游龙缠绕其中的则是一座高山,山巅为龙头所靠。   在大蘅国,于身上刺墨一直被视作等同墨刑的耻辱,乃羞辱受刺之人的行为,无论刺下的内容为何,字也好画也罢,若身上有刺墨便会被视作低贱之人,因为从来只有奴与青楼女子这样的低贱之人身上才会出现刺墨。   那刺墨显然是不久前才刺好,皮肤周遭略显红肿,墨画上也还在渗出点点被墨染深的血水。   司渊渟在看清楚岳峙身上的刺墨瞬间,双眸瞳孔一阵紧缩,猛地坐起身,满脸不可思议:“你这是做什么?!”   楚岳峙回过身来看司渊渟,道:“岳峙渊渟,少傅当年解释此四字之意时,说是如山岳屹立,如渊水停滞,用以形容军队稳定,不可动摇。后来我与你说,我是耸立的高山,但你不是渊水而是潜藏在水下的游龙,当时你说我还太小才这样乱说。而今我已长大,但我依旧不认为我那时说错了。这世上有以你我之名组成的词,可见你我天生注定要在一起。我不过是把你刻在自己身上,除你之外我不要任何人,我与你,生则同衾,死则同穴。”   这墨画是他让司竹溪为他刺下,在旁人看来耻辱的事,于他而言不过是他愿意把自己完整地献给司渊渟的一点证明,从今往后,能碰他,能看到他身体的人,将永远只有司渊渟一人。   “你,你怎么……怎么能……”楚岳峙给的震撼太过,司渊渟好半晌都无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他将楚岳峙拉过来令其半趴在自己的腿上,发凉的手几番想要去触碰楚岳峙背上新刺成的墨画,可最终都被他忍下。拉过被褥盖在楚岳峙身上,司渊渟恍然如梦般紧紧将他抱在怀里,万千思绪自心头掠过,过去良久才轻轻地让楚岳峙翻过身来,俯首吻住楚岳峙的唇,浅浅的吻,四片唇瓣贴合在一起暧昧磨蹭,呼吸交缠,在这样的亲密间,司渊渟终于温和了眉眼,对楚岳峙说出后来他坚守数年的请求:“楚七,用你的义无反顾忠贞不渝把我治好吧,让我也能眷恋这人间,在你身边再多留些岁月。”   这人间有你,即便司渊渟此生终究无法释怀,司九也愿意为了楚七而留下。 第41章 睚眦必报   楚岳峙接下去的几日都在屋内休养,既要调养内伤也要把身上的刺墨养好,故而林亦以医者身份要求他近期内都不许动武。   司渊渟每日夜里都会来安亲王府,来了后也要照楚岳峙的意思先让林亦替他针灸,屋里也点烧草药做药熏。草药味辛涩,直接点燃气味更是一言难尽,可楚岳峙从来不回避,一直在屋内陪伴。   卫云霄在完成任务后便回来了,与周楫轮班守夜。   如今司渊渟夜里都在安亲王府留宿,但身边带的死侍却不是傅行云,楚岳峙瞧见自己属下黯然神伤的样子,问司渊渟傅行云是不是在东厂;司渊渟对他没有隐瞒,直言傅行云现不在京城而去了办其他事,又道自己当初只让傅行云接近卫云霄,并未有下指令色诱骗心。楚岳峙对他一本正经撇清自己的反应觉着有些好笑,后来便语重心长地对卫云霄说好男儿应志在四方精忠报国而非拘泥于俗世情爱,卫云霄听了抬头来回看一眼坐在椅子上还要把手搭在一起的楚岳峙与司渊渟,欲言又止眼角抽搐,费了好大劲才在心里说服自己不要冲动,这两人一起他也打不过,还是忍着吧。   卫云霄没跟司渊渟交过手,但是他不止一次看过楚岳峙一人横扫千军的狂态,他家将军上了战场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煞神阎王,可这样的人却轻易就被司渊渟收了,且司渊渟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目中无人的冷傲神态,还是傅行云认下的主,他实在不是很想拿自己的小命去替弟兄们试探司渊渟的武功深浅。   傅行云在五日后带着楚岳峙当年放出宫的贴身侍女出现在安亲王府。   楚岳峙派出去的暗探,为查当年之事,先在宫里找到了曾在撷芳殿服侍的宫女与太监,查清了一部分过往,又顺着宫里的线索查到了当年曾服侍过惠贵妃的一名老太监,查清了当年惠贵妃是如何两次谋害楚岳峙并最终令司渊渟与司家含冤蒙难。   当年的惠贵妃,并没能熬到看见自己皇儿登基的那日。   惠贵妃的父亲是翰林学士,掌管翰林院主管文翰及辅佐皇帝,实权形同丞相。也正因此,惠贵妃在宫中才能嚣张得几乎不把皇后放在眼中,还敢对皇子出手,她很清楚,背靠母家,便是做得再过分皇帝也会看在她父亲的面子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所谓非进士不进翰林,大学士均出自翰林院,故而当时朝堂上大多数文官,多出自翰林院,几乎可以说是惠贵妃父亲一手培养出来的党羽。而翰林学士与司老尚书不和,一个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圆滑之人,一个则是正直不阿两袖清风的高洁之士;深得民心的司老尚书是明知忠言逆耳也数次谏言,令老皇帝下不来台之余越发忌讳,而翰林学士却是深知如何顺着老皇帝的心思说话,再时不时表面是为司老尚书说话,实际上却是在挑拨加深老皇帝对司老尚书的猜忌与不满。   翰林学士是个不折不扣的权臣,他把女儿送到老皇帝身边,令女儿不争后位,但务必要生下皇子。大蘅国历来遵照立嫡立长不立贤的旧制,可自古以来,有几个嫡长子能最终成功坐上帝位?他看得明白,立嫡立长不过立的傀儡,他的孙子不是东宫太子不要紧,就是要有一个显眼的目标在前面做挡箭牌,去跟旁的皇子都得你死我活,他的孙子才能安然长大好日后坐收渔翁之利。   尽管惠贵妃对七皇子楚岳峙出手在翰林学士的计划之外,但却因司渊渟阻拦反抗伤了使臣而给他提供了彻底扳倒司老尚书的机会。   边疆的异族部落早已成了大患,然而那些草原上的异族人是天生的骁勇善战,而大蘅国却因长时间的偃武修文,以致文人皆一心科举,不仅士、农就连商也受到鼓励促进了繁荣,国库固然充实,然而武人却备受冷落,愿意入军营的人越来越少,大蘅国的军力也日渐衰弱,早已不适合迎接战事。   司老尚书虽是文臣,却极早就发现军力削弱边疆受扰必成大患的问题,故而一直都有向老皇帝进言,大蘅国需重新将军武重视起来,从国库中拨出粮饷,并开放征兵,更要加紧培育战马,随时准备好与边疆的异族部落开战。然,老皇帝虽也忌惮边防问题却十分惧战,总是担忧一旦与边疆开战,军队远征,本身将士能否适应边疆气候已是问题,再与生于草原长于草原受草原眷顾的联合部落交战,对地形不熟胜算极低,如此一来若是形成长期战事,现在国库再充足也未必就能支撑战事消耗,更何况还有将士伤亡需不断征兵的问题。而朝堂之上,也是反战之臣占了大多数。如此一来,司老尚书便更成了异类,更被老皇帝视为事事与自己作对的眼中钉。   鞑靼族派来使臣时,老皇帝就知道来者非善,使臣在来给大蘅国下马威的同时也是在试探。能当使臣的人,又怎会真的只知嚣张不知收敛,无论是使臣还是副使,都是在通过老皇帝的反应和大臣们的态度,探清大蘅国军武的虚实。若是老皇帝态度强硬,全然一副不惧开战的姿态,使臣一行人自会在之后有所收敛,然老皇帝却是步步退让,于是使臣越来越猖狂,因为使臣要知道,大蘅国是否即使皇帝已经被冒犯到极致,也依旧不敢轻易将开战摆上桌面。   使臣在楚岳峙逃离后,对司渊渟下手,副使如何能不知司渊渟即便身份不如楚岳峙,也定不会是可以让他们随意欺辱之人,然而副使由始至终都袖手旁观,鞑靼族想要开战的心思几乎可以说是呼之欲出。   其实若非出了司渊渟的变故,老皇帝本来已打算在使臣一行人离去后便向鞑靼族提出和亲。老皇帝膝下并无公主,故而已然安排,要在郡主和县主中挑出合适人选,特封为公主送往鞑靼族和亲。   然,在惠贵妃的算计下,出了司渊渟的变故,老皇帝与使臣一行人可说是直接撕破了脸面,在下令彻查使臣等人为何会被引到那条回撷芳殿道上的同时,早已暗中得知自己女儿做了什么好事的翰林学士,及时入宫觐见,主动向老皇帝道明是自己女儿惹出来的大祸,虽万死不能辞,却也并非没有补救之法,此前圣上的打算是以和亲换取和平,然是否可行却是未知之数,但现在,圣上大可借使臣意欲对皇子不轨之事发难,与副使等人讨价还价,并同时,借司渊渟之过问罪司家,除去司老尚书这个骨鲠之臣。   翰林学士将自己女儿当成弃子,也成功让司家被皇室所抛弃掩埋,而老皇帝割让城池五座,换取来边疆十年的安定。   老皇帝后来更加宠信和依赖翰林学士,无论是翰林学士大义灭亲之举还是及时献策为圣上排忧解难,都让老皇帝对他相当满意,更看在翰林学士这“暗中立功”的份上,并未对惠贵妃做出处置,只是后来一直到惠贵妃病逝,老皇帝都再未有去见过惠贵妃。   惠贵妃在后来的几年里,尽管母家尚在却分明失了依靠,虽未进冷宫却也再难复宠,于是终日郁郁寡欢,直到她已无印象的司公公自请去其殿中服侍,半年后,她便因病而亡。在她死后,翰林学士因痛失爱女而一病不起连续三日告假早朝,于是老皇帝下旨厚葬,并在原来的贵妃之名上又再追封了由其亲笔所定的谥号。   楚岳峙的暗探所找到那名太监,在惠贵妃失宠后便被派去皇后宫中服侍,直到司渊渟即将成为首席秉笔,那名太监突然就犯了大错被罚去了国庙里每日打扫庙中各处做杂役,再未回过宫里,却也因此得以安稳度日。   于是,暗探的确查清了当年楚岳峙与司渊渟的往事,可后来是何人在楚岳峙脑后风府穴封入金针,却并未查出。   司渊渟要知道,到底是谁对楚岳峙做出这样的事,尽管此事一定与老皇帝脱不了干系,毕竟若非老皇帝下令,整个皇宫里,不会所有宫人都对楚岳峙三缄其口,无人敢让楚岳峙知道自己曾有侍读,也无人再敢提起“深静公子”。只是老皇帝也不可能无缘无故就知道用金针封印记忆之法,他要查的,正是何人向老皇帝献计。   正如他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害过他父亲和司家的人,或早或晚他总会向这些人讨要血债;他同样也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妄图伤害,甚至已经对楚岳峙造成伤害的人。   睚眦必报,是他再度入宫成为司公公后,这二十一年来一直坚守的恶念。   而傅行云便是被派去查清此事,身为司渊渟的死侍,他自不可能一直以皇甫良祯这个告发者的身份待在东厂的审讯室里,在带着搜集回来的证据公开状告工部尚书之后,皇甫良祯的任务就暂时性地完成了,傅行云也就退回暗处继续为司渊渟办事。   傅行云作为司渊渟手下最顶尖的死侍,从未出现过纰漏,更从未让司渊渟失望,因此这次,他也一如既往地以最短的时间完成了司渊渟交给他的这个任务,找到了被楚岳峙恩赦出宫后与交好太监一同隐姓埋名藏居于深山中的那名贴身侍女,并将人带到了司渊渟与楚岳峙面前。 第42章 贴身侍女   林亦叮嘱过楚岳峙,近期不得动武。   但该护犊子的时候楚岳峙从来不含糊,故而在见到傅行云的时候,楚岳峙看似随意地走到卫云霄身边,然后不等卫云霄反应便拔出了他的佩剑,挥剑刺向傅行云。   楚岳峙是卫云霄的主,是司渊渟的心头肉,如无意外,也将会大蘅国未来的皇帝,傅行云纵然是跟天借胆,也不敢伤楚岳峙分毫。   连兵器都不敢出,傅行云飞快扫了一眼袖手旁观的司渊渟,再看面无表情的卫云霄,瞬间明了自己只能自求多福。   高手过招,只守不攻必然处于下风,楚岳峙又明显是要为卫云霄出气,虽不至于痛下杀手,却也没有要留手的意思,招招带出凌厉逼人的剑气,剑刃全往要害处去。   傅行云有所顾忌,出手慎重之余更多了几分犹豫,当下被逼得节节败退,百招过后终于还是使出了缠在自己臂上的软剑。   卫云霄一看到傅行云出剑,脸色便沉了下来,他看得出来,傅行云是确确实实从内力到武功招式,各方面的修为都要比他更胜一筹。   下意识地踏前一步,卫云霄转头看负手站在檐下的司渊渟,却见司渊渟毫无担忧之色,反倒是一派气定神闲,一时忍不住,脱口道:“司公……子,你这般袖手旁观,就不怕我家王爷受伤吗?”   司渊渟斜眸瞥视卫云霄,眉毛轻挑目光冷淡,道:“司家的。”   卫云霄当即噎住,猝不及防又心塞了一把,心中痛骂楚岳峙眼光有问题,可转念一想自己的眼光更差,更加气闷,差点就要给自己憋出内伤来,好容易顺过气,恨恨地咬牙道:“皇甫良祯是司公子的死侍,倒的确是司家的。”   司渊渟以看小孩一样的眼神看卫云霄,倒也不生气,只反问道:“你是皇甫家的,就不担心皇甫受伤吗?”   “我有什么好担心的,王爷又不会要他的命。”卫云霄是真的一点都不担心,楚岳峙顶多就是给傅行云添几道伤,傅行云怎么说也是司渊渟的死侍,楚岳峙哪怕看在司渊渟的面子上也不会对傅行云下狠手。   司渊渟自然也知道这点,不再理会卫云霄,只把目光放回到楚岳峙身上,安静地欣赏楚岳峙行云流水的身法动作。   而卫云霄,直到院中的两人又过了五十多招,才突然反应过来地对司渊渟大声反驳道:“艹!我什么时候就成皇甫家的了!我连傅家的都不是!”   卫云霄说话中气十足,字字不虚地传入在场每个人的耳中,一向稳如泰山的傅行云突然就手一抖,软剑没格挡住楚岳峙的剑招,身形凝滞躲避不及,右上臂瞬间被划开一道血口。   楚岳峙挽了个剑花甩去剑刃沾上的血,迅速收招,傲然道:“我带出来的兵,还轮不到外人随意欺负玩弄。”   傅行云看也不看自己臂上的伤口,而是直直看向后方神情紧绷面色略显苍白的卫云霄,两人视线碰上后,卫云霄马上便抿唇别开脸再不看他。傅行云没有太多的表情变化,只是恭敬地向楚岳峙单膝下跪,道:“参见安亲王,皇甫行事不端,冒犯安亲王手下爱将,还请安亲王恕罪。”   居高临下地看傅行云,楚岳峙不轻不重地说道:“云霄现在不是副将,因你之过,他已经被降为百夫长。”说完,楚岳峙也懒得看傅行云的反应,回身把剑丢回给卫云霄,径直入屋了。   司渊渟看着自己虽然面上仍保持镇静,却在楚岳峙说出那话时明显整个人僵了一下的死侍,道:“把人带进来。你跟卫百夫长在屋外好好守着,你们的事,本督不想管,最好也别让安亲王操心。”   傅行云起身,应道:“是,督主。”   把被楚岳峙上来就动手一举吓到,进而慌忙躲到一边的侍女带到书房门口,傅行云待侍女进去后便将门关好,随后走到卫云霄面前,道:“你被降了军衔,为何不告诉我?”   卫云霄退后一步与他拉开距离,倔强道:“你我已无任何关系,我为何要告诉你。”   傅行云身上一直都是书生气更重,即便是此刻一身死侍劲装,也依旧透出一股沉静端庄的气质,他神色内敛,臂上的伤口还在淌血,可曾经连他不小心将手上擦破点皮都会紧张到想要替他上药的卫云霄,现在却仿佛一点也不关心他的剑伤,反而板着脸侧过身与他拉开距离。   血顺着指尖滴到地上,傅行云感觉身上有些发凉,他注视着卫云霄,道:“恩断义绝是你说的,我没答应。”   屋内,侍女刚向楚岳峙与司渊渟行过礼。   从行囊中取出一卷画,侍女双手奉于头顶,道:“殿下,这是当年司公子为您作的画,奴婢偷偷替您保存下来了。”   楚岳峙闻言一怔,他本以为这幅画早已被毁,却没想到侍女竟暗中替他收藏起来了。他转头与司渊渟对视,见到对方也是目露讶然,显然也并未想到还能再见到这幅画。   俯身将画卷接过,楚岳峙小心翼翼地解开封绳,将画卷打开,尽管已过去二十多年,但因侍女一直将画卷妥善保存,故而画作如今也仅颜色略有褪旧,并无其他破损。   当年司渊渟笔下的楚岳峙,八岁孩童眉宇间的天真与稚气活灵活现,小小的身板肢体舞动,可爱至极。   楚岳峙目不转睛地看着手中的画,失而复得的狂喜涌上心头,可同时,苦涩酸楚也涨满他的整个心房,当初那样温雅的司渊渟,若非为了他——   修长而微凉的手包覆住楚岳峙的手,司渊渟揽住楚岳峙的肩膀,道:“别想那么多。一会把画拿回寝室,你若喜欢,便重新挂起来。我许久不作画了,现在只怕画的还不如当年好。”   “你,谁跟你计较这个了。”楚岳峙差点便抑不住自己的哽咽,眼眶都已湿了,眨了好几下眼才忍下,他知道司渊渟是怕他难过才如此安慰,可司渊渟这些年过的什么日子,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司渊渟是再难找回当年为楚岳峙作画的闲情与心性了。   将画卷起,楚岳峙平复了情绪,没有急着询问其他,而是先亲自将侍女扶起,而后为当年侍女求他去司礼监救人之事,郑重地向她道谢:“欢颜,当年谢谢你,在司九被为难欺辱时,让本王去救人。”   欢颜又哪敢承楚岳峙的谢,慌忙摇头道:“奴婢当年,也是为了救自己的伴儿。奴婢本来想,若是殿下您见到了司公子,兴许就能想起来了。那时候,先帝下旨,奴婢这些宫人,谁都不能向殿下提起司公子,可其实奴婢心里一直都觉得,殿下总有一天会想起司公子。奴婢没其他能力,又不懂太过复杂的事,只能好好服侍殿下,司公子被送去司礼监后,奴婢也不敢去看怕惹祸上身,可当时,殿下马上就要离宫去军营了,奴婢觉着,这也许是最后的机会,才大胆冒犯了一回。”   当年她大着胆子说若不救司渊渟,将来他们都会后悔,那个时候她也不确定楚岳峙到底能不能想起来,只是她一直都是楚岳峙的贴身侍女,很清楚自己服侍的主子有多依赖司渊渟,也看得明白司渊渟彼时是真心把楚岳峙当弟弟爱护,宫中没有那么多真情,难得自己见证了一段,她更愿意相信重情重义的两人不会就这样被那些见不得光的算计陷害冲散。   楚岳峙牵握住司渊渟的手,心跳得比平常更快些,他道:“不是冒犯,你并未说错,若是没有去救司九,本王定会后悔。”   哪怕是现在,也已让他感到十分悔恨。   整整八年,咫尺天涯,直到终于相见,最重要的人分明就在眼前,自己却竟一直未能认出。   对于在司礼监的那一面,司渊渟同样内心五味杂陈,于他而言那毫无疑问是将他推落悬崖底令他认命接受太监身份的一面,然而若问他是否不想再见楚岳峙,答案却也是否定的。   命运就是这样的残酷,总是在给予希望的同时又将幻想彻底打碎。   司渊渟不想过多提及生出几乎难以挽回的误会与分歧的一面,但也感谢欢颜藏画并求楚岳峙去救他的心,也就敛了眉间冷色对她说道:“欢颜,谢谢你,为我们做了这么多。”   欢颜并非不知司渊渟如今已是掌印太监兼任东厂提督,她不敢再把司渊渟看作是从前的深静公子,忙向司渊渟低头道:“奴婢受不起,是奴婢该谢司公子,在宫中时一直照顾着奴婢的老伴。”   楚岳峙不太喜欢欢颜对司渊渟诚惶诚恐的态度,他在椅子上坐下,将情绪按下,不再浪费时间直接问道:“欢颜,本王问你,当年是谁出的主意,将本王的记忆封印。”   欢颜再次跪下了,她等这一日已经等了许久,为了能保住性命有朝一日能对楚岳峙说出事实真相,她一出宫便与相好太监一同躲了起来,京城是万万不敢留,远离京城的边远小村庄也不敢待,一路提心吊胆东躲西藏,最后干脆躲进了深山中,几乎不与人往来。   仰首看楚岳峙与司渊渟,欢颜道:“殿下,当年三皇子殿下,也就是当今圣上,明面上是向先帝请旨来照顾您,可先帝当时是下了旨意不许任何人再向殿下您透露司公子及使臣的消息,三皇子非但不遵还不断将朝堂上传来的消息告诉您,惊得您反复高烧一个月不能退,日日哭闹要见司公子,还要向先帝为司公子讨回公道。后来先帝来撷芳殿看您,看到您的模样勃然大怒,三皇子便借机在一旁提议,言他知晓宫中有一侍卫身怀绝技,可用金针将人记忆封印,不如就让那人将殿下的记忆封印,以免殿下再这般不依不饶地闹下去。先帝当即同意了三皇子的提议,可奴婢去打听过,这所谓的金针封印,是断不许用在幼童身上,因幼童年纪尚小仍是长身体的时候,身体情况日日有变化,肆意对幼童用金针,大多都会留下不可逆的后遗症。三皇子提出这样的提议,分明就是要害殿下,所幸殿下得上天庇佑,被用了金针后虽昏迷数月,但醒来后也未有出现其他大问题。”   一声裂响在欢颜把话说完的瞬间响起,坐在椅子上的楚岳峙空手生生掰断了实木椅臂,又将断木都在掌中捏得粉碎,他霍然站起走到欢颜跟前,脸色难看至极,说出口的每一字都带着惊怒从齿缝间逼出:“你说的,可当真?”   欢颜朝楚岳峙重重叩首,颤声道:“殿下,司公子会再被送进宫当太监,也是三皇子的主意。奴婢自小便是殿下的贴身侍女,一心向着殿下,司公子当年待奴婢也极好,从不曾因奴婢宫人的身份而将奴婢看轻,奴婢一直都记着殿下与司公子的恩德,断不敢有半点欺瞒!奴婢发誓,刚才若有半句虚言,定叫奴婢不得好死,永世不得超生!” 第43章 残酷不仁   书房里,在欢颜话音落下后,许久都未有人再说话。   能听到的,是楚岳峙比平日更重的急促呼吸声。   司渊渟仍在椅子上坐着,面上看不出半点情绪,他低垂着眼帘,系于腰间的玉佩被他握在手中来回翻转,另一手小臂搭在椅臂上支撑着身体,手掌指尖轻垂,整个人看起来平静异常。   楚岳峙半仰起脸,突如其来的真相令他一时无法相信,理智让他迅速回忆和楚岳磊之间的所有过往,那些兄友弟恭的画面在脑海中一一掠过,震惊、愤怒与悲哀糅杂在一起,令他难以再自持冷静。   金针封印并非对他毫无影响,在金针被除后,尽管他的的确确恢复了过往大半的回忆,但其实那些记忆都并不完整,有许多断续连接不起来的地方。可即便是在那些断续的片段中,有楚岳磊存在的记忆,也都是温情的,他一直都以为,楚岳磊是登基后才渐渐被皇权腐蚀了内心,开始防着他对他产生怀疑,却从未想过,楚岳磊对他的兄弟之情从来便是假的,由始至终都暗藏杀意。   过去整整一炷香的时间,司渊渟才终于开口打破了这片静默,问道:“你知道得如此之多,为何还能活至今日?”若按常理推断,欢颜知道如此多不该知道的,依照楚岳磊多疑的性格,根本不可能让她活这么久。别说是楚岳磊,哪怕是他司渊渟,若发现有一个知道很多却并非自己心腹的人证存在,他绝不会让人活着见到第二日的太阳。   欢颜直起身,她捋了一把鬓角生出的丝丝白发,苦笑道:“殿下和司公子皆知,奴婢的相好是个太监,可奴婢却并非完璧之身。当年,是奴婢想方设法地爬上了三皇子的床,主动向他献身,才保住性命,得以留在殿下身边继续伺候。”她只是一个宫女,在宫里,一个普通的宫女或是太监丢了性命,从来都不是什么大事,也没有人会在意。她不想死,为了活下去,必须要做出牺牲交换。   “三皇子生性多疑,他除了自己,不信任何人。这样的人也极度傲慢,他相信被他临幸过,奴婢必然会对他死心塌地,再加上后来每次他要奴婢回禀有关殿下的状况时,奴婢也都如实相告,所以他才会暂时放过奴婢,让奴婢活到出宫那一日。出宫后,三皇子也的确派了人去追杀奴婢和奴婢的老伴,半路上我们逃到了一个小村庄里暂时歇脚,不想却遇上了瘟疫,全村人都死了,奴婢和老伴靠着出宫前殿下赏赐的保命丹药侥幸活了下来,便借机换了身份继续远逃,最后躲进了深山中。”欢颜是楚岳峙乳母的女儿,年龄与楚岳峙相差无几,然而模样看起来却如同四十岁的妇女一般,不仅生了白发,眼周与唇角处都生出了明显的细纹,把她经历过的沧桑都刻在了皮囊上。   司渊渟没有再质疑欢颜的话。   正如欢颜所说,楚岳磊看不起所有人,更认为天下间的人都应当臣服于他脚下,若能得他宠幸,那是天大的恩赐,不可能会背叛于他。正如这些年,楚岳磊对宦官司公公一般,侍过寝,被反复地折辱过,司公公便理所应当对陛下身心臣服。   楚岳峙已许久未曾如此激愤,他回过身看司渊渟,像在问司渊渟又像在自问:“为什么?皇兄为何要如此对我?我是最小的皇子,并无登基可能,母妃是舞女出身,不比惠贵妃有母家可依靠,我根本不会对皇兄造成任何威胁,他为何要害我?!又为何要你当太监,如此践踏于你?!”   “欢颜,你先出去,有些话,咱家要与安亲王单独说。”司渊渟起身走到楚岳峙面前,伸手将人轻轻揽入怀中,他看楚岳峙的眼神温柔而悲伤,与欢颜说话的声音却有些森冷,带着令人难以违抗的威压。   欢颜又哪敢再看两人,更不敢探究他们之间的关系,低着头就从地上站起退出了书房。   比起楚岳峙的激动,司渊渟要镇静许多,他在楚岳磊身边已经多年,清楚知道楚岳磊到底是个怎样的人,欢颜所说的一切,与他得知楚岳峙的记忆是被人强行封印后的猜测相去无几,现在不过是听到欢颜亲口证实了他的猜测罢了。   “先帝七子,六皇子早夭,五皇子出家,二皇子被贬黜,前东宫太子与四皇子已死,楚七,陛下想要夺得帝位之心,从一开始便有,铲除他认为对自己有威胁的人,是意料之中的事。你自认对陛下没有任何威胁,却不代表陛下也是这么想,你不能否认,你天资聪颖心性良善,这是连先帝都认可的,否则先帝不会将我指给你做侍读。”司渊渟说道,诚然把他一个尚书之子指给一个不可能登基的皇子做侍读,多少带了警告打压他父亲之意,令他入宫也是要让他父亲明白皇权不容挑战,然不可否认,先皇也的确喜爱自己这个最小的皇儿,否则也不会在楚岳峙的母妃沉迷习舞不愿争宠惹得先皇不高兴将她冷落时,还给让少傅为楚岳峙讲学并将他指为侍读。   尽管生于皇宫中的人都清楚,皇帝喜爱并不代表就能被立储,有时候皇帝的喜爱反而是最无用的。正如受宠的妃子可以有多个,皇后却只能有一位,祖上传下来的规矩不能破,每个有背景的妃子身后所代表的大臣党羽,皇帝不仅在朝堂上受各派大臣的牵制,需要平衡各方势力,也要防着后宫里背有所依的妃子,在宫中,感情最无用,唯有利益算计才是真。   而对楚岳磊而言,将一切微小的可能性扼杀在摇篮中,才是最稳妥的做法。   “那你呢?!你是无辜的!!当时你受了那样重的伤,他竟让父皇要你进宫当太监!!”楚岳峙克制不住地拔高声线,他根本不敢想象,司渊渟被送进宫的时候,是什么心情又是什么样的境况。   司渊渟放开楚岳峙,脸上浮现一种难以言说的认命感,他平淡的开口,可说出来的话却让楚岳峙感到凄凉与讽刺乃至绝望。   “楚七,我并不想当太监,但也许对已经残缺的我来说,成为太监是最好的选择,也是唯一的命运。如若我随其他司家人一同被流放,我也许早就死在半路上。而罪臣之子,不可能在朝为官。于我而言,想要为父亲和司家报仇,想要获得权力进入朝堂,想要完成父亲的遗愿不让大蘅国再衰落下去,成为太监向上爬,是我唯一的选择。”   他很早,就认清了这个事实,也接受了这样的命运。   “至于陛下为何要我当太监,你难道想不通吗?当年使臣想对我做什么,我这张脸让多少人想对我做同样的事……楚七,我是侍过寝的人,不是一次,也不是两次,而是一个多月的时间,每日都被召去侍寝,那些夜里,他令我在他面前将衣服一件件脱下,然后跪在他面前为他口侍。陛下不轻易对我起疑,也是建立在他认为已经将我玷污彻底,也将我的自尊践踏彻底的基础之上。”   他也曾心高气傲过,自尊与清白于他这样的人来说何等重要。然而入宫当太监,是从根本上摧毁他的尊严,对曾经是尚书之子,才学品行享誉京城得到皇帝封号的他来说,被去势,沦为太监,是比杀了他更为耻辱不堪的事。他并不知楚岳磊是从何时起对他怀有歹念,但楚岳磊会对先皇提出这样的建议,无疑是要让他认命,让他在面对一样的事时,选择屈服而非再次反抗。   楚岳磊对他做过的事,他不想瞒楚岳峙,更不想让楚岳峙日后从楚岳磊口中得知,若楚岳峙坚定地选择要他,那么总有一些痛,楚岳峙要和他一起承担并接受。   勾起唇角,司渊渟露出浅淡而毫无笑意的一抹笑,道:“你明白吗,将来有一天,陛下一定会用这些来再次羞辱我,向你炫耀他早在你之前就碰过我,你要想清楚,自己是不是真的能接受,你若嫌弃,也可以现在就放开我。我依旧会将你送上帝位,答应你的,我决不食言。”   楚岳峙只觉彻骨冰寒,如同曾经于边疆浸在冰河中潜伏所感受到的,近似死亡一般的恶意几乎要将他整个吞噬。   他碰了碰司渊渟总是穿戴得比任何人都端正严实的衣袍,那几乎将脖子都包起来的护领,又想到司渊渟那时刻都要带着巾帕擦手,轻易不与人有肌肤接触的洁癖。   “我从来,都没有对你产生过那些龌龊的念头。”对于司渊渟的认命,楚岳峙想不出任何反驳的话,他无法设身处地地去考虑司渊渟这些年来面对的处境,还有很多事他也不会去做,但有一点他很确定,“我对你的感情里,从来就不包括为了得到你而先将你毁掉。”   “司九,我愿意被你用任何方式占有,但我绝不会因爱你而选择伤害你。”楚岳峙想对司渊渟笑,却怎么都无法让自己平和地抚慰司渊渟展露给他看的伤口,往后退开一步,楚岳峙掩面道:“司九,我不会嫌弃你,永远都不会。但到了最后那一日,我一定要亲手杀了楚岳磊,他对我的欺骗利用,还有他对你做过的事,我要将这些成十倍奉还在他身上,然后再将他凌迟处死。”   他并不愿在司渊渟面前表现出自己冷血凶狠的一面,就像司渊渟不愿意让他看到自己隐藏在黑暗中那份扭曲的残暴不堪一般,然此刻,他无法像司渊渟这样按捺住自己暴走的情绪,他想要杀楚岳磊,一如当年他想要杀使臣。   经历过战事的人,身上永远会带着与人以命厮杀后留下的狠戾,以及对极端武力,或者说是暴力的崇尚,那是受过战事洗礼的人身上残留的一种兽性。   他曾不止一次,在战场上杀红了眼,也因此,当他被恨意攫住心神时,心中迸发的杀意是空前而凶残的。   在今天以前,他仍对楚岳磊还尚有一丝兄弟之情,想过要在篡位成功后留楚岳磊一命,然现在,他只想将楚岳磊碎尸万段,即便不为自己也要为司渊渟报仇。   司渊渟并未让楚岳峙沉浸在这样令人扭曲的恨意中。   上前拉下楚岳峙掩住面容的手,司渊渟将掌心贴上他因咬紧牙关而紧绷僵硬的脸颊,以和煦有力的声音对他说道:“楚岳峙,你记住,我要将你推上帝位,不是为了要你替我报仇,而是因为你怀万民于心,让我笃信你会成为一个仁厚的明君。不要像我一样被仇恨蚕食内心的仁善,也不要像我一样活在黑暗中,你要生于光,长于光,立于光,然后把我和像我一样的人从黑暗中带出来。”   楚岳峙,我不需要你为我复仇,也不想让你为了夺位而变成一个无情无义泯灭人性的恶徒,所有肮脏令人不齿以及残酷不仁的事由我司渊渟替你去做,你只要坚持住我们最初的理想与信念,在未来以仁爱治天下,改正不公,令大蘅国重现太平盛世,那才是我苟活于世想要看到的,也是对我而言真正的救赎。 第44章 遍体鳞伤   司渊渟和楚岳峙从书房里出来时,欢颜正在门口跪着,尽管出宫多年,但她也依旧记得在宫里时的规矩。   在门口另一侧,卫云霄和傅行云并排站在阴影中,傅行云臂上伤口暂时被绑上止了血,人看起来还是和平常一样沉静,只是卫云霄脸色看起来比不久前还要差劲,且两人的嘴唇都破了口,显然是有过一番争执。   楚岳峙看了他们一眼,却是根本没有半点再插手他们二人之事的心情。   把楚岳峙的手握在掌心,司渊渟简单交待傅行云安顿好欢颜,便与楚岳峙一同回去寝室。   卫云霄自然也是跟在他们身后离开,并未再与傅行云多说半个字,连眼神都懒得再给他。   回寝室的路上楚岳峙始终一言不发,待回到寝室里,楚岳峙便默默去将那多年前的画挂起。他才刚把画挂好,司渊渟便从身后揽住他的腰将他抱进怀里。   司渊渟的怀抱一贯能让他感到心安,楚岳峙心里那些复杂的情绪一时三刻都难以淡化,还有怒火在心头炙烧,他无从发泄更不想让比他多受数倍苦难的司渊渟来哄他,最后只能靠在司渊渟怀里低声说道:“你今晚,抱抱我吧,我是说,像你之前对我做的那样,器具我之前就都备下了。”   这些天他一直在调养,身上的刺墨尚未恢复好,每日只能用湿巾擦身,背上他自己不方便,便都由司渊渟代劳。   司渊渟替他擦身时很是仔细,只是偶尔会情不自禁再亲近一番,司渊渟尤其偏爱他带疤的锁骨,反复在那上面留下印记。可不知是因怕会伤到他身体还是其他,司渊渟始终没有再碰过他,除了擦身两人最亲密不过是共睡一榻时耳鬓厮磨的唇舌交缠。   “或者,我给你口侍好不好?”指掌落在司渊渟横在他腰间的手臂上,楚岳峙没有刻意掩饰自己的情绪,他现在的的确确想要与司渊渟亲近,他手上微微使力抓紧司渊渟,道:“你让我看看你吧,林亦给你针灸时你都不愿意让我看。司九,我不知道到底要怎样做,才能让你相信我的真心,但我真的,不想再和你走散了。”   “我信你,我只是,不想让你看到……这些天我一直在想,与我在一起,常人可享的欢愉你都得不到,之前我对你做的那些总归是带有羞辱意味的,我知道你并不喜欢,你也清楚我无法恢复成常人那般,莫不如,莫不如……”司渊渟收紧手臂,将楚岳峙抱得更紧,他低头把脸埋进楚岳峙颈窝,挣扎半晌终于还是隐忍着把话说了出来:“如果是你,我可以忍,可能第一次没法让你很愉快,但至少,我那里是干净的,没被谁碰过,多做几次,我兴许就,能接受了。”   楚岳峙一开始并不理解司渊渟的意思,他将话在脑中过了好几回,才猛地反应过来司渊渟在说什么。   用力挣开司渊渟的怀抱,楚岳峙转过身,再次升腾的怒火几乎要让他失去理智,握紧了拳头,楚岳峙震怒不已地看着司渊渟,一时也分不清自己到底是愤怒更多抑或心疼更多,同时存在截然不同两种情绪将他拉扯架起,令他痛苦不已,生平第一次,他对司渊渟生出真正的怒意,恨声道:“你在胡说什么?!我怎么可能?!你为什么,不能多珍惜自己一点?!还是你觉得,往你的伤口上再添新伤,我不会痛?!为什么你会认为,我像那些人一样,对你做他们没能得逞的事,我就会喜欢甚至享受?!践踏你,折辱你,于我而言怎会是欢愉?!你并非真的能接受,我若对你做那样的事又与那些人有何区别?!是我之前表达得还不够清楚,还是我在你心里跟他们一样,都不过是龌龊无耻之徒?!我没有一刻将你看轻,你总如此说话,到底是想侮辱自己还是侮辱我?!我尊重你的人格,珍惜你的一切,不愿也不需要你伤害自己来取悦我!我与你相爱,无论过去现在乃至将来,你我之间都是平等的,我不需要你再无止境地为我牺牲,更不需要你轻贱己身来满足我!滚出去,你现在立刻给本王滚出去!滚!”   他越说越激动,到最后几乎是把话吼出来的。   从不曾对谁发过这样大的火,在宫里时宫人犯错他大抵不放心上,在边疆征战遇到战况失利或是战势胶着时,哪怕心中再焦躁愤怒他也都能把控住自己言行克制,再加上他处理问题时一向对事不对人,军中的兵便是被他罚了也心服口服毫无怨言。   对旁人尚且如此,更遑论是司渊渟。小时候偶尔会为了不去练武场而耍小脾气,却也从不在司渊渟面前端皇子的架子,而今恢复记忆,他更是再没有在司渊渟面前自称过“本王”,对司渊渟,他不愿意两人间再有任何隐瞒与误会,恨不得把自己的心都剖出来给司渊渟看,他连眼泪都不敢再在司渊渟面前多流,生怕司渊渟多想。司渊渟有多在意身体的残缺与太监的身份,他不是不知道,也正因如此,他更不愿让司渊渟的自卑与伤痛继续生长下去,为此他也总在对司渊渟表真心,甚至在身上刺墨。   明知不该对司渊渟动怒,可他无法忍受,司渊渟在他面前对他说出这样的话,哪怕他深知要把这样的话说出口,司渊渟只会比他更痛更难受。   可司渊渟不该如此,也不能如此。   这个男人,应该是骄傲的,百折不挠,忠贞不屈。   为什么,在他面前,却要如此委曲求全,甚至到了自轻自贱的地步。   司渊渟没有想到,楚岳峙的反应会是这样,一连串激烈的质问令他无从辩起。楚岳峙即使忘了依旧念着他那么多年,堂堂一皇子,却连一个服侍的私奴都没有,他本该给楚岳峙更好的经历,可他不仅身体办不到,还在恨意驱使下让楚岳峙有了并不愉快等同受辱的第一次,之后数次也总是加以折辱,哪怕最后两次他因其他原因让楚岳峙舒服了,但他到底是让楚岳峙有了不好的经历。   太监以及所有被私阉的人,屈于人下几乎是所有人都默认的事,没有人会觉得不对,所有人都认为他们那处残缺是腌臜之人,既然不能人道,若与宫女对食也罢,但若是遇上有龙阳之好的皇帝、皇子、王爷还有其他一些达官贵人与富商,那被送去糟蹋也是常有的事,更何况他们这些人里也不乏为了日子能好过点而选择主动求主子宠幸的。   没有人问过,他们愿不愿意,也没有人会在意,他们接不接受,在常人眼中,他们根本就不是男人,又无恢复可能,哪怕不愿意不接受,也只能被迫忍受,时间久了习惯了,就说服自己是接受了。   他相信若非是他,楚岳峙也定不会屈于人下,再加上自己因多年郁结,在那方面时有失控,他实在不愿再让楚岳峙受伤难受。   “楚七……”司渊渟想要解释,然而当他望入楚岳峙眼眸,看到里面的痛楚,才忽然意识到,即便无法感同身受,楚岳峙也一直在痛他所痛。   于是也比任何人都清楚,他其实有多不能接受屈于人下,因为那意味着,折断他最后一根傲骨,承认自己不男不女,终究沦为被他人占有的玩物。   他连为楚岳峙口侍都会呕吐不止,哪怕是自己心甘情愿,哪怕那个人是楚岳峙,他也根本接受不了。   楚岳峙既是真的爱他,又怎会为一己私欲而像旁人一样对他。   “本王让你滚,你听不懂人话是不是?!”楚岳峙挥出一掌要将司渊渟推开,今夜他本就又痛又恨心有戾气,偏司渊渟还给他递来一把没有刀柄的利刃,要他用这刀以爱之名去将彼此捅个对穿,他看到司渊渟已经体无完肤,也看到司渊渟握刀的手在流血,他寸心如割却连为司渊渟止血都做不到。   司渊渟接住了那掌。   他半步不退,没有再刻意压低自己略带尖细的声线,平缓地对楚岳峙说道:“你不能把我赶走,你知道我夜里睡不好,若没你在身畔我连入睡都不能,我离不开你。”   这些天,夜夜与楚岳峙同床共寝,是他时隔数年后才再拥有的安稳,他依旧噩梦不歇,时时耳边会听见惨叫与哭声,但至少,他能在楚岳峙的陪伴下,不靠安神药辅助自然入睡,被噩梦惊醒后也因睁眼便看到楚岳峙而可以在最短时间内安定下来,不再被困在噩梦中夜不成寐。   “我不会再给你口侍,还会对你做很过分的事,之前对你用过的器具,玉石、鞭子、绑绳还有滴蜡这些我都会再用。你应该也知道,当年为了保住性命,太医将我那处两侧都处理了,我虽然也会有感觉,但我无法像常人那般起反应。人总是越做不到的事,就越想去做,我也一样,在占有你这件事上,我只会越来越偏执与肆无忌惮,即便你要我停下来,我也未必会听。”像是要佐证自己说的话,司渊渟用手拢住楚岳峙的脖子,虎口卡在喉结下方,手指收紧,那架势仿佛他要就这么将楚岳峙掐死。   “我的占有欲和掌控欲都是扭曲的,我不允许有除我以外的人碰你,任何肌肤接触都不行,我要你从灵魂到身体再到心,都全然只属于我一个人。”   司渊渟说话时身上散发出不容反抗的威压,也带着让楚岳峙无法拒绝的温柔。   楚岳峙也并不想拒绝,在不久的将来他一定会成为大蘅国的君主,而司渊渟则是他楚岳峙的君主,至死不渝。   握住司渊渟的手腕,楚岳峙因被掐住脖子而微仰起头,在司渊渟说离不开他的时候,他的怒火与暴戾便偃旗息鼓,愿意对他坦承脆弱的司渊渟能让他瞬间低头臣服,他看着司渊渟,眉眼温顺眸光潋滟,以从未有过的顺从与甘愿绵声说道:“求主子,宠幸我。”   骨节分明而苍白的手指从楚岳峙颈脖上收回,司渊渟朝床榻扬起下巴,道:“自己把衣衫脱了,到床榻上。”   阴柔的声线,带着不可抗拒的威严。   身后是记录了自己八岁时天真可爱模样的画,而面前则是当年为他作画的人,在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注视下,楚岳峙先是散开发髻让一头墨发披散而下,而后慢慢解开了自己的衣带,绸制的衣衫一件件落地,他坦然地走到床榻边,姿态自然大方地斜躺到了床榻上。   司渊渟走向床榻的第一步,解开了自己的腰封,第二步他脱下了外袍,当他走到床榻边时,第一次全无遮掩地站在楚岳峙面前,露出了自己遍布斑驳伤疤的身体,从前胸到大腿,深浅不一层层叠叠的伤疤,有几处像是还没长好时便又落下新的,最终皮开肉绽烂成一片,还有些依稀能看出是鞭痕与利器的割裂伤,年久日深的伤疤覆在那苍白精瘦的身体上,昭示着这副身躯的主人曾经经受过多少磨难。   楚岳峙知道,在司渊渟的背后还有同样多的伤疤。   “我除了脸,已经没有完好的地方了,你只能拥有这样的我,哪怕将来我死了,你也不能再让任何人碰你,你是我的。”司渊渟覆到楚岳峙身上,两人之间再无阻隔,他含住楚岳峙微张想要说话的唇,将舌探进楚岳峙口中,挑逗勾缠,并顺着往前探入更深的喉间。   楚岳峙仰首接受入侵式的深吻,他无措地抓住司渊渟的上臂,颤栗着发出一声呜咽,放下所有羞耻任司渊渟予取予求。   司渊渟将楚岳峙的唇吮得娇红如花,在楚岳峙迷离的目光下,他顺着往下吻过下巴来到那光洁的颈脖,犬齿磨着喉结处薄薄的皮肤,他像是某种凶狠又嗜血的野兽,毫不留情就咬了下去,将自己的猎物死死叼在齿间。   皮肤被咬破的痛让楚岳峙有刹那的清醒,看着上方暗色的床榻顶,他想起自己在边疆征战也曾有一次受了重伤徘徊在死亡边缘,那时候援军未到,他们甚至不敢安营扎寨,他躺在地上林亦在替他处理伤口,他昏昏沉沉地看着漫无边际的的苍穹,月亮时隐时现,点缀着黑暗的星星零散又渺小,却依旧在极力发光。   他们用尽全力地活着,燃烧自己的生命,也许无力驱散黑暗,但至少,能为身处黑暗中的人带来微光。   司渊渟将楚岳峙脖子咬出了项圈般的带血齿印,还未等他继续往下,楚岳峙突然发力将他推开并顺势翻身骑到他身上……   一向冷静的丹凤眼完全的红了,司渊渟眼中浮现出雄性野兽的凶光,他用手按住楚岳峙的脖子,听到可楚岳峙苦闷的痛哼,他应该要舍不得要心痛,然而巨大的满足感攫住了他的心神,他抬眸与楚岳峙对视,哑声道:“楚七,我想把你弄坏。”   被掐住脖子这样脆弱的地方令楚岳峙产生了对抗与自卫的本能,然而他感受到了司渊渟的存在,于是他抬起双臂向司渊渟做出接受并拥抱的姿势,脸上展开灿烂的笑靥:“那就把我弄坏,楚七是司九的,司九想怎样都可以。”   这句话让司渊渟彻底失去了理智。   ……   楚岳峙抱住司渊渟,他忍下了司渊渟给予的一切痛楚与难受,就连叫声都是压抑的。   司渊渟花了很长时间才缓过神来。   楚岳峙精疲力尽地趴在他怀里,眉头紧皱显然是难受得狠了,满身的牙印,身下也伤了,司渊渟看到他的模样,好似突然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司九……”楚岳峙抢先一步开口,他搂住司渊渟的颈脖,有气无力地说道:“没关系,这样我很高兴,往后日子还长,会好的。”   这曾经是司渊渟惧怕会发生的一幕,他怕自己会伤了楚岳峙,可当这一天真的来临时,楚岳峙却对他说没关系,说觉得很高兴。   眼眶湿热,司渊渟怔怔地落下眼泪,他想把最好的给楚岳峙,但他先用自己的獠牙将楚岳峙咬伤了,让楚岳峙如他一般遍体鳞伤,无法说对不起,因此刻他的愧疚远不及真正占有楚岳峙的满足强烈。   楚岳峙抱住了被荆棘层层包裹的他,像他所期望的那样,在痛苦中完整的接受了他的全部。   他其实,一直都希望,楚岳峙能像他一样痛。   “嗯,会好的。”喃喃地重复楚岳峙的话,司渊渟俯首用沾了泪水的唇吻住了楚岳峙。   他终于真正相信,楚岳峙能将他治好,从炼狱带回人间。 第45章 不明是非   浴房是早就备好了热水,司渊渟抱着楚岳峙从寝室里出来时,卫云霄也从暗处里走了出来。   手紧紧按在佩剑的剑柄上,卫云霄看着司渊渟的眼神很是纠结复杂,他一直守在外面,将里面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   后来他所听到的绝对不是正常欢好会发出的声响,更何况在他的理解中,司渊渟应该是无法行那事的才对。   司渊渟将楚岳峙包得严实,只是楚岳峙颈上的齿印却是遮不住,卫云霄一眼看到几乎就要拔剑了,可把头靠在司渊渟肩上的楚岳峙却睁眼瞥向他,艰难开口:“无事。让林亦来一趟。”   “王爷!”卫云霄看到一个时辰多前还好好的楚岳峙此刻疲惫虚弱的样子,根本按捺不住心头对司渊渟的种种不满,“他怎能如此伤你!”   “本王允许,有何不能。”楚岳峙不想多废话,他现在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痛,精神也有些萎靡,“再多嘴,就让皇甫来把你领走。”   楚岳峙声音沙哑无力,威胁却很到位,司渊渟半个字都不必说,就看到卫云霄气忿不已地怒瞪他一眼,铁青着脸转身离开去找同僚。   稳稳地抱着楚岳峙穿过长廊去浴房,司渊渟低头看又闭上眼的楚岳峙,轻声道:“下次不会了,我……没经验。”   楚岳峙费劲地撑起眼皮,瞅见司渊渟颧骨上的一抹可疑浅红,唇角微勾,应了声:“嗯。”   等进了浴房,司渊渟先把楚岳峙放入浴池里,然后褪下刚刚随意披上的单衣,才跟着泡进浴池把楚岳峙再揽回怀中。   用手上的湿巾在热水里极轻地替楚岳峙擦身,司渊渟双唇抿成一条平直的线,直到要替楚岳峙清理身后,楚岳峙因为痛而绷紧肌肉,他才又开口道:“你这里,一会要让你属下帮你看吗?”他知道林亦是医者,总得让林亦看过清楚伤的程度才好开伤药,可他依旧不想让其他人看到楚岳峙的身体,更不想让人碰到楚岳峙。   忍着痛,楚岳峙皱眉看司渊渟,道:“我让林亦来,是给你看的,你大悲大喜会伤身,刚刚你又那么,那么……咳,兴奋,我怕你还没调理好就又伤了,才让林亦过来。”   司渊渟一时错愕,楚岳峙被他弄成这样子,把林亦叫过来却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他,这份看重,是无时无刻都把他放在了首位。   替楚岳峙仔细清理着伤处,一些身体反应难以控制,楚岳峙时不时会肌肉抽搐一下,司渊渟抬头看他,他却笑笑说不碍事。   “没那么矜贵,你更凶我都受得住。”楚岳峙缓过一阵,就好像又恢复一点精神,靠着司渊渟说道:“你是不是忘了我在边疆打了很多年仗,苍鹭营里没人打得过我,身为将军我承受力比你以为的要好。”   摸过楚岳峙腹间的六块腹肌,虽然整体比三年多前刚从边疆回来时要瘦,更多几分亲王的端雅贵气,但楚岳峙身上的肌肉线条轮廓依旧很明显。   司渊渟沉吟少许,低头吻了吻他痕迹斑驳的肩头,道:“一会还是让你属下替你看看后面,若是伤得太厉害,需小心养护。”   “问林亦要点药就好,你定不愿意让旁人瞧见我的身体。”楚岳峙说道,他自己是不在意,以前在军营里,赤膊相见跳进同一条河里众人一起洗澡那都是寻常事,毕竟行军打仗何来那么多讲究,但今时不同往日,司渊渟定然会在意,他自然也要避讳。   楚岳峙将他的心思摸得透透的,司渊渟也无话可驳,只得转移话题:“我最初以为,你是有经验的,你胸前两处颜色较常人要深,如今想来,都是被战甲磨的吧。”最开始会为了楚岳峙在他手中生涩的反应而不解,后来楚岳峙被他逼到不得不坦白,才慢慢想明白那些违和之处。   明明洁身自好却被冤枉的楚岳峙低哼一声,道:“将军战甲三十公斤有余,压在身上都不知道被磨出血多少次,后来变得皮糙肉厚了,被磨损出血的情况才减少。”他肩上和前胸还有一些关节处,被磨得太多,有些地方生了茧子,有些地方则是留了疤,都是一块块的,肤色也深浅不一。   “我去云霓坊,瞧着那些小倌个个皮娇肉嫩,十指葱白柔软如女子,若论身娇肉贵,我这个亲王反倒还不如他们。”楚岳峙像是想到什么,突然就心生不悦,却又不太想表现出来,语气顿时变得有几分古怪:“本王瞧着,司公子之前手法熟练,倒像是抱过不少人。”   嘴角浮现隐隐笑意,司渊渟摸着楚岳峙的耳垂,道:“没抱过,大多是吊起来,或是放木马上,再不就是让人跪着。也就只有你,每次都抱在怀里。”   说完过了好一阵楚岳峙都没吭声,司渊渟以为他是觉得哪里不舒服,低头查看才发现他正目不眨瞬地盯着自己看,于是问道:“怎么?”   “你刚刚,笑了。”楚岳峙有点失神,司渊渟的那抹笑极浅,不细看也就错过了,但他本来以为还要过许久,才能再看到司渊渟笑。   “嗯。”司渊渟没有否认,他其实在今夜以前,一直都还是觉得自己在行尸走肉,感情是虚无缥缈的,没有实体也无法改变过去,他已经很努力试图用自己贫瘠的情感回应楚岳峙,但事实上,直到楚岳峙在他怀里,实际的重量,真实的体肤交融,他在失控中占有了楚岳峙,他才终于真正感觉到自己在呼吸,是个有血有肉的人。   揽在楚岳峙肩头的手往下伸入热水中,司渊渟碰了碰楚岳峙被他肆意占有过还无法恢复原样的地方,靠在楚岳峙耳边说道:“你是亲王,也是将军,占有你,蹂躏你,让我感觉我跟旁人并无差别。”   那是相当微妙的心理,明知自己对楚岳峙做了很过分的事,可精神上以及心理上,都因这种近乎暴虐的征服行为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   “有差别的,你比世上所有人都要好。”抓过司渊渟的手与他十指相扣,楚岳峙笑了下,道:“你也把童子之身交待在我身上了,就不跟你计较了。”   两人都已年纪不小,司渊渟不再是那个光风霁月温润如玉的少年,楚岳峙也不再是那个天真烂漫无邪爱娇的小皇子,本该是物是人非事事休,可他们终究还是在一起了,把最初最完整的自己交到了对方手中。   两人泡了一段时间,浴房的门被敲响,卫云霄的声音传进来:“王爷,林亦来了。”   司渊渟抱着楚岳峙从浴池里出来,先把人放到了躺椅上,随后取干净的长巾替楚岳峙把身体擦干。楚岳峙在浴室里泡过后,身上一些淤痕也显了出来,衬着齿印越发令人触目惊心,司渊渟替他穿上寝衣后,才将自己的衣服披上,道:“以后我若是太过分,你还是要反抗,我有时候,控制不住自己。”   楚岳峙有点慵懒地瞟了司渊渟一眼,只道:“让林亦进来就在这儿看吧,你成天把我抱来抱去,我在属下面前的威严都所剩无几了。”   司渊渟挑眉,俯身在楚岳峙额上落下一吻,道:“你小时候成天让我抱你,不抱你还不高兴。”说完也不等楚岳峙反驳,便转身走去开了浴房的门,对门外的林亦道:“进来。”   林亦跟着司渊渟进了浴房,刚向楚岳峙行过礼,楚岳峙便道:“你给司公子诊个脉,本王与他行了房事,他情绪起伏颇大,本王不放心。”   抬头看楚岳峙,林亦十分冷静地说道:“王爷,司公子所练功法忌大悲大喜不假,不过近来属下替司公子调理,已找到法子改善这个问题,于房事中一时的激动并不会引发司公子内伤,王爷请放心。相对而言,王爷身上的伤更需注意,方才家奴进王爷寝室更换床铺,属下看了一眼,王爷想必那处有所撕裂,属下能理解王爷与司公子情难自控,但分寸还是要把握好,若次次如此,长此以往会对王爷身体造成不可逆的伤害。”   林亦长得不算出众,眉眼较淡,五官并不深刻,用他自己的话来形容便是轻易泯于众人的长相,但也许因为是医者又上过战场,见过太多生死,身上带有一种沉稳的气质,面上也总泰山崩于前也不改色,就连说这种话也一本正经,楚岳峙不觉难为情,司渊渟却觉着自己是被训了,心中难免对楚岳峙更多几分愧疚。   自己犯的错自然要认,司渊渟并未端着,颔首朝林亦欠了欠身,收敛神色道:“林大夫教训得是,本督往后自会注意。”   从怀中取出伤药,林亦并未觉得自己受不起司渊渟的礼,面不改色地把药递给司渊渟,交待道:“属下不便替王爷上药,有请司公子代劳。接下来半月,就不要再行房了。”   司渊渟难得有少许绷不住,向来毫无血色的脸上多了几分红,却显得有人气了,他瞥一眼默不作声的楚岳峙,没从楚岳峙面上瞧见尴尬,反倒发现楚岳峙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想想楚岳峙都能向林亦过问如何能挑起他的欲望,也难怪现下如此淡定。   接过伤药,司渊渟到躺椅前将楚岳峙抱起,道:“为了安亲王着想,容本督将安亲王抱回寝室。”   猝不及防被司渊渟当着属下面轻易抱起,楚岳峙脸上僵了一下,明知司渊渟是故意也无可奈何,只能板着脸任由司渊渟又将自己抱出浴房,接受卫云霄一言难尽的眼神洗礼。   寝室的床榻已经让家奴重新收拾干净,两人回了房,司渊渟将楚岳峙放到床榻上,正要拿出伤药替楚岳峙上药,楚岳峙已按住了他的动作,道:“先谈正事。”   林亦的伤药都是亲手调配,特意添加了有安神作用的草药进去,若是先上药,楚岳峙只怕自己药还未涂完便会沉入梦乡。   “安亲王还有精力跟本督谈正事。”司渊渟也非调笑,只是觉着楚岳峙被他这样狠的折腾过,理当先好好休息,一切也可留待明日再谈。   “你要为我铺路可以,但我也不能坐享其成,你就是今夜让我爬不起来了,我也要与你把正事谈清楚。”楚岳峙这些天虽是以休养为主,但该吩咐下去的安排是一件不落,且他心中有疑虑,自然要向司渊渟问清楚,“我问你,皇兄既然如此擅于算计,为何近些年来却是越发的不明是非,还轻信谗言屡屡颁下遭人诟病的暴政,依他的能力,本不该如此昏庸才是。”   司渊渟坐在床榻边上,他打开伤药木盖,指尖挑起一点药膏,伸手轻轻涂抹到楚岳峙脖子的那圈齿印上,再开口,声音已冷下来再无一丝温度:“有咱家在陛下身边,陛下只需做个昏君即可。” 第46章 遗臭万年   过去的二十一年里,司渊渟为了大蘅国,为了司家众人的仇,做了很详细的计划部署。   机会只有一次,稍有行差踏错,便可能会前功尽弃,功败垂成。   他花了很长时间,才顺藤摸瓜,查清了当年的所有事,从这几十年间大蘅国的制度与周遭大小国的关系,自己父亲当时提倡的种种新制,到翰林学士、惠贵妃在后来的一系列事情中扮演的角色与作用,以及老皇帝的种种决策。他要理清的,不仅仅是朝堂上的关系,还有朝堂之外,官官相护顺延而下的腐朽,大蘅国的农耕制度在受到与周遭大小国的贸易往来冲击时所产生的经济形态意识的动摇和改变,还有远在京城之外的百姓生活是否真如想象那般安其俗、乐其业。   司老尚书死前留给司渊渟的最后一句话:“欲行改革,先正纲纪。”   但在最初入宫做太监时,他其实并不能真正理解这句话,所以他在查清翰林学士与惠贵妃的事情时,选择先杀了惠贵妃。当时宫里已经没有几个宫人愿意去失宠的惠贵妃那处伺候,他自请前往,日复一日在惠贵妃夜里入睡前所喝的安神药里添加几味药性相冲,会令人心力渐衰的药引。惠贵妃死去的那夜,他站在院子里,心里既不觉得害怕也不觉得痛快,从那时起他就知道,报仇并不能使他得到救赎,而从他手里沾染上人命那一刻起,他就已经失去了心中的仁善。   这是一条不归路,而他选择继续走下去。   惠贵妃死后,他并没有急着扳倒翰林学士,一是手中尚无那样大的权势,且朝堂已经因东宫太子与二皇子及四皇子之间的争斗而暗潮涌动,老皇帝也开始寻求长生之法而越发倚重翰林学士;二则是在当时他意识到翰林学士的目的是要最终把楚岳磊推上帝位,将楚岳磊变成自己的傀儡,最终成为大蘅国的幕后之主。   翰林学士很了解自己的女儿,但他不够了解自己的孙子,楚岳磊并不是一个能成为傀儡的人。司渊渟看穿了这点,于是在楚岳峙离开皇宫前往军营后,他投靠了楚岳磊。   事实上,在几名皇子中,楚岳磊的确是最适合坐上帝位的人,他知道收敛锋芒且有谋划,多年来极为出色的扮演了一个没有太多主见,愿意受翰林学士摆布,又能在老皇帝面前讨巧懂得分寸的中庸皇子形象;同时他也果决狠辣,对手中棋子他用完即弃,亲情于他而言毫无重量,该舍弃母妃时,他毫不犹豫,在使臣之事后他一次都没有去探望过自己母妃。在篡位之前,楚岳磊完美地骗过了东宫太子,翰林学士与老皇帝。   二皇子与四皇子,是楚岳磊使用连环计,让他们内讧互相猜忌扳倒的,但表面上所有谋划都出自翰林学士的安排。而东宫太子,则是司渊渟向楚岳磊献策,同时楚岳磊说服翰林学士为了将来拥有一个强大的大蘅国,应当主动发起边疆之战,最后由翰林学士游说老皇帝,当楚岳峙请旨带兵前往边疆时,朝堂之争长达一个月,最终老皇帝下旨,出征边疆,七皇子楚岳峙若不能为大蘅国带来胜利,便永远不必回京。   彼时距离当初割让城池换边疆十年安定还有两年时间,当楚岳峙带着十五万大军出征边疆时,边疆上的部落联盟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是首战告捷的其中一个重要因素。   东宫太子由始至终,都是反对与边疆开战的,他是个极度反战只想求安稳,旨在大力发展大蘅国经济充足国库的人,在他看来,只要经济稳定,手中就有可以与周遭大小国甚至边疆异族部落谈判的筹码,并且,他认为大蘅国国土范围已经足够大,并不需要进一步开疆扩土。   后来边疆战事的接连告捷,老皇帝因此对翰林学士与楚岳磊大加赞赏,同时也与不断上奏战事劳民伤财有损大蘅国气运,还在朝堂上坚决唱反调的东宫太子嫌隙越来越深。   楚岳磊在很早以前就已经认识到大国边境防线的重要性,也认为国之强弱不仅仅在于经济,还要在军事上也有不惧开战的实力,在国力可负担的情况下,靠军事力量震慑邻国甚至发动侵略战都应当被规划于国策中,所以在楚岳峙找他谈及希望加强大蘅国军事力量时,他即刻表示支持。   从格局以及远见上看,楚岳磊要高于其他皇子。当司渊渟被他送上首席秉笔之位后,也不留余力地支持促进边防议案,因为在边防这点上,司渊渟与他的看法是一致的。   只是楚岳磊并不知道,司渊渟从没有一刻,是真正扶持他。   东宫太子发动宫变,是司渊渟长时间言语动摇暗示的结果,在当时,其实东宫太子并未真正被逼到绝路,是司渊渟令东宫太子相信,老皇帝很快就要废储,再加上其母皇后病重时日无多,所以东宫太子才会孤注一掷。   楚岳磊登基后,司渊渟成为了掌印太监,所有进出皇宫的人、物与消息都要经过司渊渟的确认,只要是在皇宫之内,就没有司渊渟不知道的事。但在朝堂上,还有翰林学士。   翰林学士并未能得意太久,在楚岳磊开始加快整顿朝纲的速度,并任命司渊渟兼任东厂提督,而楚岳峙再次离京前往边疆后不久,朝堂上有人举报揭发翰林学士参与了前东宫太子的宫变,随后司渊渟带着东厂侍卫前往翰林学士的府邸,不仅找到其参与宫变的证据,竟还找到了密制的龙袍,之后司渊渟还查到了其收受贿赂举荐官员以此培养党羽等多项铁证。   新帝登基,第一个被抄家落狱流放的不是太子党任何一人,而是新帝的亲外祖父及其一族,这样看似自断一臂的做法,令所有人都大为震惊。   然而这是楚岳磊早就计划好,他不会做一个傀儡皇帝,过去十几年翰林学士谋划的所有事,他都留有记录备份,书信往来、除官禄外贪污而来的钱银来处与去向,还有从朝堂延伸到京城之外的关系网,他全都暗中掌握并做了复制,至于那密制的龙袍,是司渊渟安排的。   楚岳磊本想将人除尽,却被司渊渟劝阻,因想要重整纲纪非一朝一夕的事,水至清则无鱼,以雷霆之势将人杀尽未必就能得到想要的结果,倒不如留下一点可用之才,加以利用培养,以达到恩威并施的效果。   于是,新帝大义灭亲,而翰林学士一党看着是被连根拔起,实际上真正有用的人都被从轻发落,藉由降职等低调避风头等方式留下。   翰林学士斩首那日,由司渊渟监斩。   司渊渟一直都记得,司家的男丁被斩首那日,因为他是在那日被再次送入宫中成为太监的,而在那之前,他先被带到了法场观刑,亲眼看着自己的亲人被斩首。   刑台上的司家男丁,都是那样平静,没有大多人以为的恐惧颤抖,他们所有人都面沉如水,带着一丝遗憾与无能为力,披头散发地跪在刑台上,他们都看到了被压在监斩台边跪着的司渊渟,并最终在司渊渟绝望的目光中被斩下了头颅。   十四年后,司渊渟又来到了这个法场,监斩翰林学士。   那天没有凄风冷雨,更没有六月飞霜的天降异象,就如当年司家所有成年男丁被斩首那日一样,法场上艳阳高照,到了午时万里无云的天空下几乎难以找到阴影之处。   在行刑的前一日,东厂得报,有刺客要在宫内行刺楚岳磊。   皇宫的禁卫军是由司渊渟亲自布控,楚岳磊身边的宫人已经全都替换成司渊渟亲自挑选的东厂侍卫,刺杀不可能成功。所谓刺杀不过是幌子,真正的目标是要被处斩的翰林学士,换而言之,是有人要来劫法场。   于是,迟迟没有等到司渊渟被召回皇宫的暗卫,在午时将至即将行刑前,终于按捺不住地直接突入法场。   那是一支翰林学士在过去培养的暗卫,他们目标明确,只为带走翰林学士。   然而,真正要为翰林学士行刑的人不是刽子手,而是司渊渟。   在他们冲向刑台时,司渊渟已经离开监斩台,一步步地走上了刑台。   那日之前,无人见过司渊渟动手,那日之后,无人敢对司渊渟不敬。   烈日之下,司渊渟手持卸骨刀,定定地站在翰林学士身边,无论几个人围攻,他都始终立在原地,执行过无数任务的暗卫们在与他的交手中接二连三地被卸下断肢,刑台之上血流如注,被砍断手臂或腿脚的暗卫一个接一个地被司渊渟丢下刑台,更可怕的是,他每杀一个暗卫就在翰林学士身上削下一块肉,年过半百的老人哪里经得起刀剮之刑,最开始还能惨叫,到了后来,已是蜷缩成一团奄奄一息。   押送翰林学士到法场一共三十人,是百姓不能参与的斩刑,法场内外更有东厂侍卫层层把守,来劫法场的暗卫统共三百人,最后成功冲到刑台的剩下一百多人,按他们原来的计划,成功劫到翰林学士后再逃跑,最后差不多就是刚好剩下武功最强的几个护在翰林学士身边。   然而他们谁都没有算到,司渊渟的武功会如此之高。   他不在乎自己会不会受伤,出手就是死招,没有退缩没有恐惧也没有犹豫。   最后在刑台上,血泊之中满是断肢,司渊渟身上的衣袍被血浸透,那张美得雌雄难辨的脸上沾上了稠血,无比诡异却又妖冶得动人心魄。   在将暗卫都杀光后,司渊渟在翰林学士身上又剐了十一刀,在最后斩下翰林学士的头颅前,他踩着那张他恨了十四年布满沟壑的脸,说道:“司家被处斩一百三十二人,咱家剐下你一百三十二刀,剩下的债,你到了下面自有其他冤魂向你讨要。”   司渊渟提着翰林学士的头颅走出法场时,朝着司家府邸的方向磕了三个响头,然后把那颗头颅丢进了关着猎犬的笼子里。   翰林学士死后,楚岳磊一连数日都未有早朝,对外宣称,是对翰林学士之事感到极度痛心与悲伤,导致忧思郁结,继而龙体抱恙,朝政之事暂时交由司渊渟代理。   宫中的消息被封锁得彻底,只有极少数人知道,翰林学士死的那日,宫内刺客行刺楚岳磊差点就成功。   因为司渊渟给侍卫下的命令是,楚岳磊不能死但能伤。   刺客的那一刀,刺进了楚岳磊的右胸,伤及肺叶,司渊渟回宫时,当年在他被使臣重伤后替他医治的那位太医,正在替楚岳磊医治。   那位太医,在老皇帝尚在位时,因极力反对请所谓的道士来宫中炼制丹药给老皇帝服用,而遭到老皇帝的贬斥,从御医被降为医士,后来又被下放到了太医院下属的惠民药局,直到楚岳磊登基后,才被司渊渟重新从惠民药局提回太医院,再任御医。   楚岳磊的伤对于那位太医来说,说轻不轻说重不重,司渊渟问他需要多久治好,太医答曰:“全看司公公的意思。”   司渊渟当时站在龙榻前,看着昏迷不醒的楚岳磊,道:“咱家的意思,陛下被刺客重伤,受惊过度,需得好好休养上一段时日才是。”   之后楚岳磊养伤整整三月,期间伤情反复,且受噩梦惊扰,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精神衰弱,总坐立不安地怀疑还会有刺客不知从何处冲出来伤他。   在那段时间里,司渊渟一直都亲侍汤药。   楚岳磊多疑,所有汤药都要司渊渟试过他才肯喝,司渊渟从无怨言只道:“臣有今日,全仰仗陛下圣恩,愿为陛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每一次,楚岳磊从噩梦中惊醒,司渊渟都在他身边,然后抚琴助他入眠。   太医开的药方,太医院熬的汤药,从来都没有问题。   楚岳磊却是渐渐离不开司渊渟了。   三个月后,楚岳磊痊愈,司渊渟离开皇宫,搬进了督公府。   他依旧会被深夜召入宫中,为楚岳磊抚琴助眠。   回归朝堂的楚岳磊越发的多疑易怒,渐渐开始听不进大臣们的谏言,并开始颁下一条有一条的禁令,然后开始将那些助他篡位的功臣一个接一个的除去,直到他将楚岳峙召回京。   司渊渟接到侍寝的暗旨时,有种这一日终于到来的感觉,他从很早以前就知道楚岳磊想要得到他,毕竟楚岳磊看他的眼神,他已经在太多人眼里见到过,因此他知道这一道侍寝的暗旨早晚会送到他面前,他还知道,侍寝过后,他会成为楚岳磊唯一信任的心腹。   毕竟,他花了那么长的时间,做了那么多安排,让楚岳磊身边除了他再无可信之人。   司渊渟不需要楚岳磊当个明君,楚岳磊也当不了明君,因为在楚岳磊心中百姓不是最重要的,对于楚岳磊而言最重要的是自己的身后名,楚岳磊想要成就宏图霸业,做统一周遭小国的霸主,继而成为能被世人赞颂名垂千史的君王。   楚岳磊支持楚岳峙征战边疆,让军事力量重新发展起来,是想要在将来,在大蘅国建立起边疆防线后,以大蘅国新皇军骁勇善战的威名震慑小国并发动侵略战,并在重要的战事上御驾亲征,带领皇军夺得最后的胜利。   只可惜司渊渟从计划最初,就没打算让楚岳磊在帝位上坐太久。   太医曾问司渊渟,为何明知楚岳磊与司家之祸脱不了干系,还要扶持楚岳磊上帝位。   那是在乾清宫,司渊渟刚刚为楚岳磊抚过琴从暖阁里出来,他抱着琴站在门口,大半个人都被笼罩在不见光的黑暗中,一抹微弱的月色斜斜打在他身上,将他半张脸照得森冷惨白,他用手指拨了一下琴弦,在伶仃的余音中漠然地淡声说道:“这世上,渴望的东西得不到只会教人感到失望遗憾,可若是得到了又失去,却能教人崩溃癫狂。咱家受了陛下那样多的恩惠,自然要全心为陛下谋划,成全陛下遗臭万年的心愿。” 第47章 今非昔比   司渊渟将那些事说完时,正给楚岳峙身后上药。   他话声冷冽,面上的血色褪去又再透出那股厌世的阴郁,可手上的动作却极轻柔,每一下都带着满溢而出的小心与珍视,这样巨大的反差令他身上产生出一种奇异的割裂感,外人无法得到的温柔将笼罩在他身上的黑雾撕开了一道窥光的裂缝。   不曾消逝的过去似乎已无法再腐蚀他的现在。   楚岳峙趴在床榻上,思绪转得极快,他扭头看司渊渟,道:“汤药没问题,那是你为他抚琴时做了什么吗?”   眼睑抬了一下,司渊渟眼里流露出毫不掩饰的厌恶:“我不会为他抚琴,他不配。”   当今世上,敢如此明目张胆地嫌弃皇帝的,大约也只有他了。   楚岳峙当即就笑出了声,道:“好,他不配。所以,是你抚琴时做了什么吗?”   司渊渟从药盒里挑出膏药继续给楚岳峙抹药,静默了少许才继续说道:“琴音可摄魂,此外他养伤的时候,我也在言语间对他进行了一点心理暗示。他为人警惕,无论是汤药抑或香料都不宜下毒,吕太医会定期给他针灸安神,许是因果报应,他让人用金针封你记忆,我则请吕太医以针灸术乱他神智。”   “这个,我倒是没想到。”楚岳峙将下巴枕在小臂上,略微有些出神。   打仗也很讲究心理,有时候两军对垒,拼的其实是双方主帅的心理承受力,而拉锯战的时候更是考验将士们的意志和心理。   声东击西和暗度陈仓是兵法常见之策,只是楚岳峙从来都没有试过,甚至都未曾想过,通过这些不同的手段来影响特定对象的心理,进而操纵其人。   “你行事光明磊落,自然不会去了解这些阴诡之计。”司渊渟替楚岳峙上好药,起身到一旁的洗脸盆前将手洗净又用巾帕擦干手,才回身去上榻躺下。   楚岳峙在司渊渟洗手时将寝衣重新穿好,待司渊渟一上榻便趴到他胸膛上,丝毫不以为耻,全无自己早非儿时那身量的自觉,伸手摸着司渊渟不太明显的喉结,道:“你也不必将我想得太好。仔细想想,也是我从前对楚岳磊太不设防,才让你受了那么多苦,还不如我心眼多些,虽不会用那些计谋去害人,但至少能自保。”   撩起楚岳峙的寝衣下摆探入,司渊渟轻抚着楚岳峙后腰那片因多了刺墨而触感与其他部位有所不同的体肤,道:“心眼若多了,便也不是我心中的楚七了。”   薄唇轻抿,楚岳峙只觉司渊渟的话听起来太苦,他身上还痛着,趴在司渊渟身上也就懒得再动,任由司渊渟爱抚那片刺墨,声音不觉软了几分,道:“你如今夜夜来我这,可我瞧你也不怕被发现的样子,楚岳磊虽是昏庸了,总不至于能让你放肆至此吧。”   “现在于他而言,可信的人只剩我一个,在他手边早已没有可用之人。我让他往东厂放眼线,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他存了要再召我去侍寝的心,我眼下放肆,全当送个借口给他。”司渊渟解释着,看楚岳峙强打精神跟他说话的样子,又觉着有几分幼时的可爱,又道:“我不会再给他侍寝,即便被召入宫你也可放心。”   楚岳峙不知司渊渟在盘算什么,但既然司渊渟不明说便是还不到告诉他的时候,沉吟了一下,问道:“礼部和工部,还要查多久?”   “没这么快结束,还有些事儿没挖出来。”司渊渟说道,这些天因礼部和工部的案子,朝堂上人心惶惶,都在担忧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动到自己头上,上奏的折子是越来越多,他本就公务繁重,如今白天除了审人,还有许多折子要批,那些大臣虽然怕他,可每天早朝时话里话外也没少试探,督公府更是多了不少来走动的人,他还得分出心神来应付,不论心里如何不耐烦,有些场面话还是要说,之所以会夜里到安亲王府来,而不是再派人接楚岳峙到督公府,其实多少有点图个清净之意。   楚岳峙是最不喜与人虚与委蛇,却难为司渊渟一直以来都是如此度日,还能做得滴水不漏。   “那若是我与你说,我想对户部出手,你可会觉得我在添乱?”楚岳峙问道。   户部是归司渊渟掌管,主要负责全国土地、赋税、户籍、军需、俸禄、粮饷以及财政收支等,其内部办理政务按地区分工而设十三清吏司,各司除掌核本省钱粮外,亦兼管其他衙门的部分庶务,职责多有交叉。户部尚书主管全国户口、赋役方面的政令,侍郎则掌稽核版籍、赋役实征等统计工作。若要说贪,恐怕没有比户部更能贪,更方便贪的官部。   他是之前就已经考虑过要对户部出手,然而当时他尚未恢复记忆,对司渊渟诸多避讳与顾忌,实在不敢贸然行事,考量再三这才决定先拿礼部开刀。   而现在,他们既是同一条船上的人,自然也可免去先前的一些顾虑,只是他还是不敢擅自而动,一来怕加重司渊渟的负担,二来也怕打乱司渊渟的计划。   “哦?”司渊渟自然是不会认为楚岳峙添乱,他饶有兴致地捏一下楚岳峙的侧腰,引得人发出一声低哼,才道:“你想做什么尽管放手去做,户部这些年贪得可不少,我虽因其他原因一直未有整治,但现下也是时候了。”   “户部是归你管的,我原本担心对户部出手也会牵连到你,可后来细想又觉得你定会将自己摘干净,况且你也不是会贪的人,现在方知礼的案子没把我整倒反倒把礼部和工部都拖下浑水了,你整治起来又半分不留情,我也怕楚岳磊会因此而迁怒于你,所以我想现在也正适合把户部也清一清,我会留下一点痕迹,到时候户部若能重新洗牌,也可减轻楚岳磊对你的疑心。”楚岳峙也是深思熟虑过后才与司渊渟提此事,户部出纰漏势必牵连司礼监,司渊渟身为掌印太监和东厂提督,即使没有贪污行贿也难免被质疑监管有失,到时候受到的责难不会少。而楚岳磊多疑且自私,从不愿伤及己身利益,一旦楚岳峙对户部出手,短时间内楚岳磊都不会对司渊渟与楚岳峙之间的关系有所怀疑,毕竟在楚岳磊看来,楚岳峙若是恢复了记忆定不会做出任何伤及司渊渟的事。   “你进了一次东厂不够,又想再引火烧身吗?”司渊渟听明白了楚岳峙的意思,却不太想再让他把自身放到危险当中,“这次已经是你主动当诱饵,若是户部出问题你又留下痕迹,楚岳磊即便没有从前精明,也会反应过来你这是要反了。”   “我便是引火烧身,也只会被你烧死,不会死在旁人手里。”楚岳峙意有所指地说完,把头靠到了司渊渟肩上,“我并不在乎他怎么想,横竖他也疑我多年,坐实了他心中所疑又如何,我只要能护住你便足够。”   揽住楚岳峙的肩膀,司渊渟顿了顿才说道:“大言不惭。”   乍听之下带着对他的固执感到淡淡恼怒的声音,偏让楚岳峙听出了一丝隐藏其中的笑意。   “我楚岳峙的男人,除了我,谁也不能碰。”楚岳峙困乏地闭上眼,明明因为太过疲惫说话声低软沙哑毫无气势可言,可那话落在司渊渟耳中,却有着极沉的重量,“敢动你,就得付出代价。”   欺瞒他这么多年,让司渊渟无端受了这样多的折磨与伤痛,楚岳磊不仁在前,莫怪他如今不义。   最是无情帝王家,他既然看清了楚岳磊的真面目,也就再不会顾念那点从一开始就不存在的亲情,当初他是怎样千里奔骑带兵回京助楚岳磊夺得帝位,现在他就要再次让楚岳磊看清,兵权从来都掌握在他手中,并且只要他想,帝位也将会成为他的所有物。   帝位从来就不会让无能的人在上面久坐,而他让楚岳磊在上面坐了这么几年,也足够了。   司渊渟静静地拥着楚岳峙一同阖眼,过去的每一日每一夜都是那样漫长,楚岳磊在他的算计下夜不能寐日渐疯魔,可他又何尝不是呢?然今非昔比,他终于再度有了栖身之所,楚岳峙不仅把所有的情都悉数给了他,也为他披上了世上最坚不可摧的盔甲。   寅时便要入宫候早朝,司渊渟陪着楚岳峙睡了不到两个时辰便要起身,起来时楚岳峙刚一脱离他的怀抱便从睡梦里醒来,下意识拉住司渊渟的手,小声哼着不愿意让他离开。   司渊渟已许久未见过楚岳峙这般撒娇,在床榻边俯身亲吻楚岳峙唇角,像少时一般轻声低哄:“乖,你好好睡,我忙完了便回来。”   “……嗯……那你,一定要回来……楚七等你……”楚岳峙迷迷糊糊地咬了咬司渊渟的唇珠,又磨蹭了好一会才终于恋恋不舍地松了手。   其实司渊渟也不想走,几个时辰前才与楚岳峙有了真正的肌肤之实,此刻正是想要将人紧紧抱在怀中不愿放的时候,无奈身不由己,眼看再耽搁下去就要来不及,他只能替楚岳峙盖好被褥,又轻抚了一下楚岳峙对他毫无防备的睡颜,这才悄然退出寝室匆忙离开。 第48章 胯下之臣   早朝时有大臣提出,安亲王既然与方知礼之死无关,实不应再继续软禁,否则只怕会引起非议。楚岳磊问司渊渟怎么看,司渊渟只答安亲王是陛下亲皇弟,若一直软禁府中不放,百姓会对陛下与安亲王的关系有诸多猜测,恐有损皇室体面。最后楚岳磊下旨,即日起解除安亲王的软禁,并令司渊渟将方知礼一案正式结案公示,也免得百姓们再胡乱造谣。   在一众大臣面前,楚岳磊丝毫没有显露出自己内心的暴躁。   待回到御书房,楚岳磊直接就踢到了在门口候着的太监,随后又砸了案桌上的东西,拿起砚台就往随他一同回御书房的司渊渟身上扔过去。   厚重的砚台重重地砸在司渊渟胸膛上,掉落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崩裂好几处再不能用。   楚岳磊走过去一脚踹到司渊渟膝盖上,怒道:“给朕跪下!”   司渊渟面无表情地跪下了,道:“请陛下息怒,是臣无能,未能替陛下将事情办妥。”   楚岳磊扬手便狠狠一巴掌甩到司渊渟脸上,道:“息怒?你要朕如何息怒?!你们这些人给朕捅出这么大的一个篓子,是存心要天下人耻笑朕吗?!方本和这个废物,养出方知礼这么一个孽子,还把工部也拖进浑水里,一个个不能替朕分忧还给朕找事,居然还有脸拿朝廷俸禄,简直荒谬!”   司渊渟被打侧了脸又默默摆正,半边脸颊上已经红了一片,他盯着地上那破碎的砚台,一言不发地承受着楚岳磊的怒火。   抬起脚踩到司渊渟的肩膀上,楚岳磊阴森地说道:“你别以为朕不知道,这些天你一直往安亲王府里跑,怎么,是对朕的皇弟不死心,还妄想他是你的小楚七吗?可你现在就是一个太监,朕的皇弟还怎么会看得上你?你当了太监后,他就不认你了,你还在痴心妄想什么?朕给了你那么多,你乖乖做朕的胯下之臣不好吗?”   终于等到楚岳磊说出这话,司渊渟缓缓抬起头,嘴角一勾,朝楚岳磊露出了一个温雅浅笑:“既是陛下的胯下之臣,那么陛下可否,把安亲王的命赐给臣?”   这么多年,楚岳磊从未见过司渊渟笑。   在使臣那件事之前,楚岳磊曾经见过陪楚岳峙去书堂的司渊渟,在楚岳峙身边的司渊渟总是温和带笑,明明长了一张即使刻意低调也难掩其那似女子般瑰姿艳逸的脸,可周身却散发出不染尘埃的清高矜贵,与皇宫中的氛围格格不入,那时候他就想知道,这样的人,臣服在他膝下时会是怎样的模样。   司渊渟入宫为太监后,他见过司渊渟几次,那时候的司渊渟已经变得漠然阴沉,再后来司渊渟投靠他,本以为司渊渟会主动来讨好他,可全然没有,无论他将司渊渟捧得再高,司渊渟也永远一副冷冰冰的样子,有时候看他的眼神也让他感到不悦。那双丹凤眼里,没有任何情绪,即便认他为主,拜他为帝,司渊渟看他的时候,瞳孔里也是空的,仿佛从头至尾都不曾将他放在眼里。   越是得不到,越想得到,他已经是皇帝,这世上的一切都应该属于他,所以他要司渊渟也属于他,像其他女人甚至男人一样。司渊渟是怎么想的,不重要,不过就是一个太监而已,才情学识再高,也不过是个残废,区区一个不男不女的东西,竟一直在他面前端架子,他一定要让司渊渟知道,他是皇帝是主子,既然做了太监还这么不懂规矩,那就让他再好好教教司渊渟,让司渊渟知道太监的本分是什么。   可即便他让司渊渟侍了寝,让司渊渟脱光了衣袍口侍,极尽羞辱,司渊渟眼里还是没有他,还是不会朝他笑。他想不通是为什么,明明就那样低贱,明明他一句话一道圣旨就能将人赐死,为什么司渊渟就是不怕他,就是不向他屈服?   拇指按在司渊渟的嘴角上,楚岳磊着迷地看着这张不受时间侵蚀的绝美容貌,看着时隔数年后终于又再见到的笑,道:“朕皇弟的命,可不是你想要就能要那么简单,想要朕的恩赐,爱卿又能用什么来换?”   “陛下不是想要臣侍寝吗?”司渊渟一动不动,无论心中如何恶心楚岳磊的碰触也没有闪躲,道:“陛下所想,臣皆竭力满足。”   “可爱卿还没告诉朕,这些天,到底去安亲王府做了什么。”楚岳磊到底不是个好糊弄的人,并没有那么轻易让司渊渟把重点模糊过去。   “安亲王让臣在审讯室里关了一日夜,回到府上时大怒,臣后来去登门谢罪,只可惜安亲王在气头上,始终拒而不见,臣一个四品宦官,就此得罪亲王,只怕往后的日子再难好过,这才日日前往安亲王府求见。”司渊渟面不改色地说着早已准备好推托之词,又道:“昨夜安亲王终于见了臣,却也是好一番明嘲暗讽的言语侮辱,臣当年为了救安亲王而重伤,却不想安亲王半点也没放在心上,所以臣斗胆,求陛下恩典。”   “呵,行军打仗的人,又如何会看得起宦官。”楚岳磊笑了起来,还踩在司渊渟肩膀上的脚又用力地碾了几下,道:“爱卿想侍寝,朕又哪里舍得拒绝,你若伺候得朕舒服,七皇弟的命给你又如何。”   勾起的唇角又落下,司渊渟静静地与楚岳磊对视,道:“谢陛下对臣的恩典,臣必将为陛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楚岳磊看着司渊渟那又变得如同面具一般毫无表情的脸,忽然又扬手再给了司渊渟一巴掌,道:“连一个小小的案子都摆不平,还说什么赴汤蹈火?方本和既然没用了,就杀了,但皇甫良祯,这人怎么还会活着?居然还敢露脸,皇甫氏当年在群臣面前顶撞父皇,惹得父皇大怒下令处斩,这皇甫良祯是如何逃脱的,朕要你查清楚!”   司渊渟知道楚岳磊早晚会想起皇甫良祯是何人,故而也不见慌乱,道:“陛下,当年皇甫将军落狱被斩时,皇甫良祯并不在京中,远在江湖修行,多年来刑部、锦衣卫与东厂都在追查他的行踪,此番他主动露面,臣已将他关押起来。只是他当众状告工部尚书,证据确凿,即便臣想以其罪臣之子的身份为由称其所递交的证据来源不法,也恐难服众。”   “百姓们不过就是想看到一个交待,查得差不多了,挑几个人杀了公示,有了结果有人死了,那些贱民自然不会再闹。礼部和工部这么查下去,丢的不是朝廷的脸,而是朕的脸面!再让朕听到那些乱七八糟的流言,你这东厂提督也别做了!跟朕滚回宫里来伺候朕!”楚岳磊不耐而暴躁地用力想要将司渊渟踢倒在地,然而不管他脚上如何用力,司渊渟始终都直挺挺地跪着,纹丝不动。   楚岳磊收回脚,眼里蓦地就腾起了狠意,司渊渟总是这样,不过是个太监,那脊梁骨却怎么都折不断,不论他如何踢打,就连侍寝的时候,也将背脊挺得笔直,好似无论他如何践踏都没法将司渊渟真正地踩在自己的脚底下,也无法让司渊渟成为自己的玩物。   他的父皇把这样一个人赐给楚岳峙当侍读,连他都不曾有过侍读,楚岳峙却得到了司渊渟。   可,那又怎样呢?   楚岳磊眯起双眼,狰狞地笑着。   楚岳峙已经把司渊渟忘了,这辈子都想不起来;而司渊渟再怎样不愿屈服,现在不也一样主动要来为他侍寝吗?更何况,司渊渟还想要楚岳峙的命。等到楚岳峙死在司渊渟手上那一日,他会把真相告诉司渊渟的,到时他一定要好好欣赏,得知真相的司渊渟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美人啊,就该破碎了,才能真正体现出那份美。   “陛下,礼部和工部,并非杀几个人便能了事,工部一案,涉及多年来各地河道河堤等工程的施工,因尚书贪污行贿导致工程疏漏,遇洪即成灾,各地百姓死伤无数,如今被皇甫良祯举报,民怨之声四起,若没有一个妥当的交待,难以服众。”司渊渟所言,字句属实,他深知楚岳磊在意自己的皇帝名声,又岂能容忍昏庸二字落在自己头上。   “臣斗胆,请陛下让臣继续往下查,将礼部和工部的案子查明,把一干犯事官员依法处置,陛下再广发告示招纳贤才,方为上策。”   有理有据,字句都在为皇帝分忧,可楚岳磊却越来越觉得,自己被摆弄了。   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司渊渟,楚岳磊道:“爱卿,你是真的,在为朕办事吗?”   司渊渟抬起眼见,平静无波的双眸望进楚岳磊的眼中:“以身报国乃臣不变的初心,陛下提携臣,从司礼监普通太监到首席秉笔太监,再到今日的掌印太监兼东厂提督,大恩大德,臣没齿难忘。”   将大拇指上的玉扳指转过两圈,楚岳磊道:“爱卿最好记住今天自己说的话。滚吧,朕乏了,回去后等着朕的旨意。”   “谢陛下,臣告退。”司渊渟起身,他这些年跪下太多,早已习惯,除非让他跪上一两个时辰,否则他都能立即起身,不似其他大臣,总是跪跪就膝盖痛麻,没人搀扶自己便难以起身。   从御书房里出来,吕太医正在门外候着。   吕太医看到司渊渟出来,恭敬行礼:“下官见过司公公。”   司渊渟还了一礼,却道:“有劳吕太医了。”   吕太医见司渊渟两边脸颊泛红,微微皱眉,道:“都是下官该做的,倒是委屈司公公,又在陛下那儿受罪了。”   被楚岳磊踢打怒骂也不是第一回 ,司渊渟并不在意,道:“不碍事。这几日内,陛下会召咱家侍寝,有劳吕太医准备。”   “司公公请放心,下官悉心为陛下调理已久,再加上陛下不再讳疾忌医,即便没有司公公试药,也愿意服食下官所开的安神药,已不再有噩梦频发夜难成寐的困扰,自然也就不再频繁召后宫的娘娘们侍寝。”吕太医说道,因行医多年又醉心于钻研医术,他的身上总散发出草药的药香,虽已年过六十,却依旧洪光焕发,不见老态。   取出巾帕,司渊渟先是擦拭嘴角,而后便用巾帕擦肩上被楚岳磊踩过的地方,边擦边慢条斯理地说道:“如此,甚好。咱家的状况,吕太医也是知道的,到了咱家侍寝那晚,可别让咱家失望了。”   吕太医淡笑,胸有成竹道:“下官,定不负所托。”   司渊渟将脏了的巾帕随手扔给一旁的太监,对那太监道:“往后机灵点,既然看到陛下发怒,就别急着往上凑。”   那太监年纪不大,适才被楚岳磊一脚踹翻在地,这会身上还痛着,冷不丁听到司渊渟与他说话,连忙就跪下了,叩头道:“奴婢谢司公公提点。”   司渊渟没再看那太监,只在楚岳磊把吕太医叫进御书房后,又半侧过身回头往御书房里看,深不见底的丹凤眼中掠过一抹冷光。   胯下之臣么,就怕你已经没有这个能耐,再来玷污本公子,这些年本公子所承受的耻辱,你也该好好尝尝了。 第49章 毫无保留   因不喜让人近身服侍,楚岳峙醒来洗漱过后,费了一番功夫才给自己换好常服。   他睡得沉,醒来已是午后,待他拉开两扇房门出去时,周楫已经直挺挺地站在廊下。   身上被咬得四处都是齿印,身后那处也十分难受,楚岳峙只觉与司渊渟欢好一次,心是满了,但身体却像是被十万大军从身上碾过,实在不怎么好受。   周楫听到声响抬头,看到楚岳峙一瘸一拐地走出来,犹豫了一下,还是上前道:“王爷,让属下扶你吧。”   楚岳峙背脊一僵,声音都比平常略高出两个调:“扶什么?本王身上被捅出窟窿时都没让人扶过,怎么现在就要你扶了!”   周楫有点无奈,直言道:“林亦跟属下说,王爷今日行走恐有不适,尽量别动比较好。王爷,属下是个粗人不懂太多,但有些话属下还是要提醒王爷。属下深知司公子于王爷而言极为重要,但王爷实在不该让司公子如此放肆,如今只在府中无旁人可见,可若是将来还如此,王爷不仅是万金之躯受损,只怕颜面也无存了。”   身为贴身侍卫,对王爷说出这样的话,已非冒犯而是大不敬,周楫开口前也做好了被责罚的准备。   然而并没有。   楚岳峙听完他的话后,略有几分失神地沉声道:“颜面无存么……可他,早就经过这一遭了。若用我的颜面能换回他的,我便是让天下人耻笑又如何?”   这些天,他早已把可能会出现的问题都想过一遍。   司渊渟如今的身份,是天下人皆知的宦官,大蘅国内,但凡有点常识的人都知道,当朝权势最盛之人是一个姓司的公公,不仅是掌印太监还兼任提督手握东厂,至于曾经的深静公子,早已无人记得。   他若顺利夺得帝位,两朝太监,两度叛主,司渊渟必然会面临弹劾,一定会有大臣上奏要他处置司渊渟,而这个处置,只能是死。他若不处置司渊渟,天下人都会质疑他是下一个无能昏君。不得民心,如何治国?   司渊渟早就想过这些,所以从一开始为他篡位铺路,司渊渟便是一心求死。   他都知道。   司渊渟与他的将来,不会有什么岁月静好,有的只会是腥风血雨。   他不在乎,自己被天下人耻笑昏庸,但他在意,司渊渟会被人冠上佞臣惑主的污名。   当年父皇对司家的处置,公示天下,所有人都知道,司老尚书之子最后入宫当了太监,于是司渊渟这么些年,抹去了自己的名字,让世人只知司公公、司督公,然后向所有参与司家一案的人复仇。   父皇已死,司家的冤屈,无论是由楚岳磊来平还是由他来平,都会落人口实,司渊渟深知这一点,所以从来都没有向他开口求过为司家平反。司渊渟明白,活着的恶人永远不会为自己的罪行忏悔,迟来的洗冤,于司家满门忠义冤魂而言,毫无意义,不过是给旁人再添一点茶余饭后的谈资,以及无数对朝堂争斗的可笑揣测。   楚岳峙抽出了周楫的腰间佩剑。   运功力透剑身,楚岳峙以剑尖在地上划出“家国”二字,道:“周楫,你以为是先有国而后有家,还是先有家而后有国?”   周楫未有多想,直言道:“属下认为,先有国而后有家,所以才需要我们将士守卫国土!”   楚岳峙淡淡一笑,并不说对错,只道:“的确,国将不国,何以为家。但于本王而言,一直都是有家才有国,有国才有天下。百姓重于一切,虽然当年本王力争出征边疆,但请旨征兵时,曾对父皇提出请求,为家中独子者不征,家有老人需侍奉且下有幼子者不征。出征边疆既是为了百姓,便不能在出征前,先把百姓的家给拆了。有百姓才有家,有家才有大蘅国,而天下永远不会只有大蘅国。皇权与天子,不过是一个象征,所以本王一直以来,都并不想争那个帝位,若非皇兄苦苦相逼,大蘅国百姓怨声载道,本王绝不会要篡位。”   将长剑递回给周楫,楚岳峙看着地上的“家国”二字,续道:“你说的,并非有错,这本就是一个没有标准答案的问题,每个人,都可以有自己的答案。于本王而言,苍鹭营还有其他本王一手带出来的兵,都是本王的好兄弟,你们信任本王,陪本王出生入死,可以为了大蘅国奋不顾身豁出性命,故而本王看重你们,也敬重你们。然若没有司渊渟,今天本王不会站在这里,更不可能在十三年前带你们出征边疆。司渊渟是本王今生挚爱,是本王的家人,在本王这里,司渊渟可以放肆,此乃本王准允。将来若能顺利登基,他也会是本王唯一的夫君,本王不会许他后位,但本王要让天下人记住,他叫司渊渟,是为我大蘅国鞠躬尽瘁尽节竭诚的大忠臣。本王知道,苍鹭营中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司渊渟,但将来不论发生何事,本王都一定要守住他,若是本王连自己的家人都守不住,又如何能守住大蘅国。”   周楫从未听过楚岳峙剖露内心,这是第一次,楚岳峙在他面前袒露心中所思所想,如此郑重地对他说明,司渊渟的重要性。他明白楚岳峙的意思,这是要通过他让苍鹭营所有人知道,谁都不能动司渊渟。他在苍鹭营里的地位仅次于楚岳峙,唯有他服了,下面的人才会跟着服。   长剑入鞘,周楫在楚岳峙跟前单膝下跪,拱手道:“属下既认王爷为主,此生都将追随王爷左右,对王爷忠心不二,司公子既是王爷认定的人,属下往后也会视司公子为主,苍鹭营中若有人不服,属下打也要将他打服!”   武将果然就是不一样,不服那就打到服。   不知怎的,楚岳峙忽然就想起自己初入军营的时候,也是根本不能服众,一个久居深宫的皇子,骤然进入军营且直接就有军衔,自然惹得众人不满。然而他从没有过一句抱怨,跟所有士兵们吃一样的饭菜,接受一样的训练,甚至练得比士兵们还要狠,最后军中举办比武,他一个人接受士兵们车轮式的对打,硬生生把原本不服他的人都给打服了。   男人间的兄弟情,其实很容易建立,血性之士也往往都是慕强的,他除军衔外从未因自己是皇子而有任何特殊待遇,再加上他足够强,自然也就能服众。   既然听到自己想要的回答,楚岳峙也不再于此事上多说,转身要往书房去。   书房还没走到,楚岳磊解除他软禁的圣旨就到了,楚岳峙只好又挪去正厅接旨,叩谢皇恩。   即日起解除软禁,也就是说,明日他就要去早朝,就他现在这样,明日早朝时去站上几个时辰……   楚岳峙揉了揉额角,真的有点想让周楫扶自己去坐下了。   坐下前还得让家奴先把软垫铺上,楚岳峙是万万想不到,在因骑马而经历过坐立难安之后,年过三十的自己,还要再经历一次比当时更为惨痛难堪的尴尬境况。   来传旨的太监宫人离开后,楚岳峙站在原地不动,拿着圣旨对周楫道:“之前交待下去的事,都准备好了?”   周楫道:“王爷放心,都已安排妥当。”   楚岳峙颔首,垂眸看手里的圣旨,想起自己看到的那份密报,不禁五指渐渐收紧,将那圣旨缎面捏得发皱,面上浮现愠色:“这事,也当真是闻所未闻,简直没有王法,不把人当人看!”   “王爷,息怒。”周楫虽未表现出来,但心中也同楚岳峙是一个想法,若非他自己参与了调查,实在不敢相信,当今世上竟有如此惨无人道之事,更可怕的是,竟然有数名朝廷官员参与其中。   楚岳峙一言不发,表情却是愈发凝重。   这是牵连甚广的大案,且从偏远之地开始,再有京城中的势力参与其中,故而最后到底能不能连根拔起都是未知数,可他必须要查,不仅要查,还要把从朝廷这里延伸出去的阴狠利爪齐根斩断!他绝不能容忍,朝廷命官,不以百姓为重,反而党豺为虐,与贼人一同狼狈为奸!   司渊渟离宫后便径直前往东厂,一直在东厂内审讯犯人,直到戌时才准备更衣前往安亲王府。   尽管回东厂后用了点伤药,但司渊渟还是有些不放心,担心脸上还有痕迹,晚些去安亲王府见到楚岳峙,难免又要让他难受。因此出发前又再向傅行云确认,询问道:“我脸上,应当看不出被打过的痕迹吧?”   傅行云面无表情地看着司渊渟,半晌后说道:“督主,属下眼拙,实在看不出督主的脸与平日有何不同。”   “楚七心细,若有一点痕迹便会发现。”司渊渟并非矫情或是多在意自己的脸,无非是不希望楚岳峙难过。   然而,这话落在傅行云耳中,却并非如此。   额角有青筋跳动,傅行云冷声道:“督主,你与安亲王如何恩爱,属下并不想知。”   司渊渟整理常服的手一顿,斜眸瞥向傅行云,随即收回目光,道:“当初我只让你看好卫副将,并未要你色诱骗身骗心,你与卫副将行至今日这般境地,怪不得我。”   “属下不敢。”傅行云也知此事并不能怪在司渊渟头上,然而司渊渟将自己撇得一干二净,他心中多少有气,更何况,他根本不是司渊渟说的那般,“我从见他第一眼,便想让他做我皇甫家的人。”   “所以,你是见色起意?”司渊渟的这张嘴,也不知道气坏过多少朝廷大臣,甚至还曾把老臣气晕在早朝上,要说毒,怕是没人能比他更毒了。   傅行云咬牙,道:“司渊渟,你学富五车,难道就不能挑个好听点的词吗?”   难得把傅行云逼成这模样,司渊渟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最后说道:“既然如此在意,就放下身段。卫副将无法原谅的从来就不是你是我的死侍,而是他对你倾囊而出毫无保留,可你却由始至终都欺瞒于他。” 第50章 并世无两   从安亲王府的侧门进入,司渊渟到的时间不算早,进了府里便一路快步走到寝室外。   周楫见到司渊渟,恭敬行礼:“司公子,王爷正在屋里等候。”   司渊渟多年来察言观色很是敏感,立即便感觉到周楫对他的态度较之前更多了些尊重,要推门进寝室前又看一眼周楫,道:“退下吧,本督带来的死侍会守着。”   “谢司公子体恤。”周楫自然也是察觉到司渊渟是带着死侍来的,司渊渟的死侍与他这个贴身侍卫不一样,往往都是藏在暗处不现身,就连那傅行云,都是见到卫云霄才会主动露面。   司渊渟推开了门进寝室,周楫在他身后又帮忙把门关好,他径直走入内屋,瞧见楚岳峙趴伏在床榻上,正在看手里的书卷。   楚岳峙听到开门声也没急着起身,司渊渟走进来了他才放下书卷半撑起身子,刚一抬头还未来得及说话,行至床榻边的司渊渟已经俯身落下一吻。   唇瓣相触,楚岳峙又顺势往后仰了仰头,感觉到司渊渟用手扶住了他颈后,便抬手握住了司渊渟的小臂。   司渊渟的唇总是微凉,趁夜而来还狭着夜里的寒意,可舌却是温热的,直直探入楚岳峙口中搅弄,楚岳峙极温顺地张口承接司渊渟的给予,两人唇舌交缠间,一丝水渍从楚岳峙嘴角滑落。   放开楚岳峙的时候,楚岳峙迷蒙着一双桃花眼看司渊渟,平素英气俊朗的脸上一片浅红,薄唇微张嘴角染湿,令司渊渟深刻领悟到了色令智昏的涵义。   依他看,楚岳峙比他更有惑主的潜力,光是一双桃花眼就将他勾得神魂颠倒,不知今夕是何夕。   擦去楚岳峙嘴角湿痕,司渊渟在床榻边坐下,道:“等很久了?”   楚岳峙恹恹地趴到司渊渟腿上,道:“不算久,你来之前我处理了一些琐事。”   听出楚岳峙声音里那点隐含的不快,司渊渟将他额角的发丝拨到耳后,捏住他的耳垂问道:“怎么了?是事情进展不顺,还是身子难受?”   楚岳峙先是静默,而后支起身坐正,虽说床榻上铺了被褥,但他坐稳时还是皱了皱眉。今日他最痛的都不是坐着,而是如厕时,自己虽看不到里面伤成什么样子,可如厕时那火辣辣的痛楚,也当真是这辈子都未有过的滋味。以至于连晚膳,他都是吃了两口白粥便再不想吃其他。   忍下身体的不适感,楚岳峙伸手去解司渊渟的衣领,只是还没解开便被司渊渟抓住了手。   一旁的衣架上挂着司渊渟的寝衣,但司渊渟并不打算当着楚岳峙的面换,他胸前被砚台砸的那一下太重,他皮肤上虽然疤痕交错,但因为太瘦本身就容易出淤青,因此即便用了伤药胸前那一块被砸出的淤痕也很是明显,包括膝上被楚岳磊踹的那一脚也留了淤青,他不想让楚岳峙看到,所以楚岳峙这么直接来解他的衣领,他想也没想就抬手阻止了。   楚岳峙板起脸,道:“我心里难受。”   司渊渟一时有点摸不准楚岳峙的意思,这话也不好接,只好默不吭声地看着他。   “皇兄对你动手,你还想瞒我。你是不是以为,脸上没痕迹,我就不知道?你都会在安亲王府加派东厂侍卫,我就不会往宫里派人吗?”楚岳峙反手挣开司渊渟的手,趁着他讶然之际解开了那高束的衣领,拉开里面层叠的里衣,看到胸前那块淤青时,面色完全沉了下来,道:“觊觎我的男人,还要动手打骂,这些年他就是这样对你的?只要不高兴就拿你撒气?!”   司渊渟知道是瞒不住了,叹了口气,承认道:“首席秉笔也好,掌印或是东厂提督也罢,总归是太监,陛下打骂,拿我撒气都是正常的事,不是什么大伤,这淤青过两日也就散了。”   “陛什么下!莫说是你,便是对其他宫人也不该如此,太监就不是人,不会痛吗?!”楚岳峙怒声道,司渊渟在他身边的时候,莫说是打骂撒气,他就没让司渊渟受过委屈,同吃同住同睡,那会依照他的吩咐,司渊渟在他身边做侍读的吃穿用度都是比照着他的标准来。   他失去记忆的时候没往宫里派过人,只以为楚岳磊倚重司渊渟,司渊渟身为权倾朝野的宦官,日子想必比普通太监要好过得多。结果到了今日才知道,根本就不是这样。   往脸上甩巴掌,往身上砸砚台,还上脚踹,踹完还要踩。这还只是今日发生,往时还不知道楚岳磊是如何过分地对待司渊渟,他拿到密报时,恨得一掌就把身前的书案给劈了。   看到楚岳峙气得手都在发抖,司渊渟却轻声笑了。   他像是心情极好,温润在眉眼间流淌,长长的眼睫毛就像蝶翼般颤动,夜明珠与烛火的光在那张冰封已久的脸上悄然化开一层暖色。   凑过去吻楚岳峙的额头,司渊渟勾着唇,道:“以后都不瞒你了,从前没人心疼,往后,司九有楚七心疼。”   司渊渟的温柔与软语不期而至,楚岳峙心里那火霎时间就变得不上不下,他有太久没见过这样的司渊渟,经过昨夜司渊渟像是重新变得鲜活起来,眼里不再死气沉沉而是透出点点微光,也会笑了,他有些招架不住地红透了脸,期期艾艾地说道:“你……本王跟你说认真的,你怎么,怎么这样……”   抬手轻抚楚岳峙烫红的脸颊,司渊渟笑道:“司九也是认真的。”   楚岳峙抿起薄唇,司渊渟来之前他就在想,自己在司渊渟面前好像总是不太有男子气概,轻易就在司渊渟面前落泪,被司渊渟揽进怀里拥抱,他再怎么说也是边疆令人闻风丧胆的大将军,怎的在司渊渟这里就一点威慑力都没有。   “司渊渟,我三十一了,不是八九岁的小皇子了。”楚岳峙低声说道,他抬手握住司渊渟的手,郑重地说道:“你可以依靠我。”   “我知道。”司渊渟唇边的笑意又深了些,他靠在床柱上,任由楚岳峙握住他的手,说道:“你每次因为我而生气时,我都会觉得高兴。楚七,这些年,除了竹溪,没人会心疼牵挂我,但就算是竹溪,也是不一样的。只有你,会把我放在心里最重要的位置,全然在意爱护,你让我,觉得很温暖。”   漫长的岁月,他把自己的灵魂撕碎,献祭给炼狱里的恶鬼,所走出的每一步,都背负着血债与诅咒;这几年,他时常有一种自己漂浮在虚空中,麻木地看着污秽将他的残躯吞噬得所剩无几的错觉,他恍惚地想,快了,只要把楚岳峙送上帝位,他便能得到解脱。   可现在,楚岳峙携光而来,不仅劈开了将他困住的黑暗,也斩断了束缚在他身上的重重枷锁。   “楚七,明年我的生辰,再给我跳一次生辰舞,好吗?”司渊渟垂下眼帘,却仍有细碎的光从他眸底流泻而出,他就那样轻浅地笑着,冰霜化开后的温煦是那样柔软,“我这辈子,最好的时光都是你给的,我想再见到,那一年的萤火虫,还有你给我并世无两的笑靥。”   楚岳峙的脸更红了,就连整个人都快要烧起来似的。   什么男子气概,什么震慑力,不重要,这些东西跟司渊渟比起来,不值一提。   “你想看,我就跳。”楚岳峙只觉司渊渟的笑是不真实的,他不敢伸手去碰触,怕一碰就碎了,他只想答应司渊渟的请求,不去管自己当年的生辰舞放到现在再跳一次会有多羞耻,只要这是司渊渟想要看的,他便答应:“司九想要什么,楚七都会给。”   将楚岳峙拉进怀里搂着,司渊渟一日比一日更爱将楚岳峙困在自己的怀里,这个人是属于他的,不管他变成什么样子都会爱他,这是楚岳峙给他的安定,也是楚岳峙给他的归宿。   “你应该也知道了,你皇兄,这几日内就会召我去侍寝,但你放心,我不会让他碰我的。”司渊渟说道,这事他本也没打算要瞒着楚岳峙,“他恐怕,也没有那个能力再来糟践我。”   “我信你,你想如何对付皇兄,我不管,我只要你保护好自己。”楚岳峙知道,司渊渟答应了他不会侍寝,就一定不会再让那种事发生,所以他适才有气,也只是气司渊渟挨了打却还想瞒他。   “嗯。”司渊渟应了声,然后解开楚岳峙的寝衣,查看他身上的伤口,道:“我给你上药吧,今日痛得厉害吗?”   楚岳峙犹豫了一下,坦承道:“齿印倒没什么,就是后面许是撕裂的有些厉害,沐浴时我自己清洗过,后面又出了点血。”   “抱歉,都怪我。你今日被解了软禁,明日也是要去早朝的,待起来时我再给你上一次药。”司渊渟让楚岳峙重新趴伏到床榻上,转而起身快速换下身上的衣袍,继而去取了林亦的药过来,开始仔细给楚岳峙上药。   楚岳峙趴着不动让司渊渟给他后方上药,冰凉的药膏入体后很快便起效,迅速地缓解了他沐浴清理过后所引起的不适感。   司渊渟给他上好了药,又被楚岳峙按住给胸前还有膝上的淤青抹药,都弄完以后两人一同洗了手,这才灭了烛火回床榻躺下。   天气尚冷,寝室里也烧了炭,司渊渟与楚岳峙在被褥中相拥而眠,暖意自心中生出紧密相缠,彻底驱散了凛冬所带来的严寒。 第51章 何人侍寝   楚岳峙再去早朝的第一日,并不似楚岳磊想象中的那般萎靡,尽管人看起来清瘦了不少,可身上往日那份不理世事的闲散却淡了。   早朝上楚岳磊很是关心了楚岳峙一番,被楚岳峙应付了过去。司渊渟则是被楚岳峙质问,何时能把案子查完,莫不成是要把案子拖着,等百姓都淡忘了,才推出几个替罪羔羊来杀了,敷衍了事地算作对百姓的交待么?   在朝为官的,谁不知道司渊渟是楚岳磊最倚重的人,他们不敢轻易质疑司渊渟,也是因为很多时候他们也摸不准到底是司渊渟擅作主张还是那就是楚岳磊的意思。而楚岳峙如今这般诘难司渊渟,倘若把这牵连礼部和工部的案子拖着就是楚岳磊的意思,这与指桑骂槐有何区别?   面对楚岳峙的质问,司渊渟是一如既往应对圆滑,然那高坐在龙座上的楚岳磊,眼神却在阶下二人的你来我往间逐渐阴沉。   搭在龙座扶手上的手越发用力地捏住黄金打造的龙头,一看便是没有受过苦皮肤白皙光滑的手背上青筋暴起,五指指关节因过度发力而承受极大的压力开始发白,楚岳磊死死地盯住楚岳峙,最终打断了两人的对话:“七弟,你倒是对着礼部和工部的案子关心得紧啊!”   楚岳峙本是面向司渊渟说话,此刻楚岳磊开了口,他便回过身,抬头向楚岳磊鞠手道:“陛下,臣弟虽与此案无关,可这位东厂提督大人却是为了方知礼一案,把臣弟抓进东厂好生折腾了一日夜。而这礼部和工部的案子,又是方知礼一案牵扯出来的,臣弟难免就有些上心。再者,方知礼虽非臣弟所杀,可他的死终究与臣弟脱不了干系,臣弟没有尽到一个亲王应尽的责任,反倒流连烟花之地惹出事端,这段时日被软禁在府,臣弟已深刻反省过自身,日后必定洗心革面,竭力为百姓着想,事必躬亲,为陛下分忧。”   放在从前,楚岳峙绝不会对楚岳磊说这样的话,可现在,他不仅要说,还要当着群臣的面说,他要让楚岳磊被架在那帝位上,即便已经心中怒火极盛,也不得不为了那兄友弟恭的假象而忍下他的借题发挥,含沙射影。   楚岳磊在龙座上脸色都变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笑了笑,说道:“七弟有这份心,朕十分欣慰,日后若能有七弟的尽心辅佐,想必朕也能少很多忧虑。”   “辅佐陛下,乃臣弟的分内事,望陛下能原谅臣弟之前未能匡主,尸位素餐。”楚岳峙说着,还撩起长袍下摆,向楚岳磊下跪。   楚岳磊猛然站起,看着向自己恭敬跪拜的楚岳峙,只觉太阳穴处越跳越快,他背在身后的双手紧攥成拳,整个后背都绷紧了,他扫了一眼站在另一边漠然得仿佛一切都与己无关的司渊渟,后槽牙咬紧又放松好几次,好容易才压下怒意,平和地说道:“七弟说的这是什么话,朕从来就没有怪过七弟,还不快平身!”   “谢陛下。”楚岳峙应声而起,起身后他再次抬眼看楚岳磊,眼尾上挑的双眸竟隐隐生出了凌冽之色。   楚岳磊一凛,他认得楚岳峙眼里的这股厉色,当初楚岳峙千里奔骑回京助他篡位时,便露出过一模一样的眼神,只是那时尚未完全成型,也并非针对于他。   短短一瞥,待楚岳磊再想细看,楚岳峙已颔首敛眉地恢复了恭敬之态。   那会是他的错觉吗?   楚岳磊分不清,却依旧觉得心惊。   坐回到龙座上,楚岳磊颈后冒出了一层冷汗,他无心再听其他大臣的上奏与谏言,没过多久,早朝匆匆而下,并将楚岳峙与司渊渟一同召进御书房。   心中的不安感太重,早朝上的楚岳峙虽未到咄咄逼人的地步,却也不再像这几年步步退让该有的样子,且即便楚岳峙对他心生不满,也不该对他这个态度,难不成是进东厂被困审讯室一事令楚岳峙受到太大刺激,故而生出了禽困覆车之意?   还是,楚岳峙跟司渊渟在东厂还发生了旁的他所不知道的事?否则,为何楚岳峙要对司渊渟紧咬不放?   难道是,记忆开始恢复了?   站在御案前,楚岳磊拿起了一本奏折,一翻开便看见司渊渟批阅所留下的笔迹,笔锋刚劲有力且行云流水,字字大气而不失端雅。   见字如见人,楚岳磊只要看到司渊渟的字就知道,司渊渟这个人,哪怕被困在太监的身份里,被万人唾骂,甚至被他糟践,也永远不可能真正沦落,成为污泥腐土的一部分;司渊渟的清贵傲骨与生俱来,冰清玉粹更是在心不在身。   他不会把司渊渟还给楚岳峙的,已经被他占有的东西,他哪怕彻底毁掉也决不放手!   一前一后却又异常和谐合拍的脚步声传来,楚岳磊回身,看到楚岳峙与司渊渟一同走进了御书房。   分明没有任何肢体交汇,就连眼神交流也没有,两个人之间甚至还隔了一个身位,然而楚岳磊就是生出了一股不适感,更生出了一股威迫感,仿佛属于自己的东西又要被抢走了。   楚岳磊不喜欢这种感觉,他自小就在看着皇兄皇弟们一个个都拥有他所没有的人与物,而他却什么都没有,父皇的宠爱没有,外祖父的庇护也没有,东宫太子之位从来就不属于他,他甚至连一个舞女生出来的儿子都比不上。皇七弟能得到最好的尚书之子做侍读这样的生辰礼,可他却要小心谨慎地照着外祖父的要求,收敛锋芒做个平平无奇得不到父皇重视的皇子。   他明明也开蒙极早,却只能自学成才;他也有满腹治国经论,却要提防着自己的外祖父,强迫自己做个听话的傀儡;他忍辱负重,费尽心机才终于登上帝位,得到了想要的一切,让曾经眼里只有皇七弟的司渊渟跪在自己面前,成为自己的胯下之臣,他决不允许,哪怕只有一丝一毫的可能,他都绝不能容忍再有任何人威胁到所有属于他的掌中之物!   冷冷地睨视向自己行礼的楚岳峙,楚岳磊忽然扬唇一笑,漫不经心地对司渊渟说道:“司爱卿,你昨天,不是说想要侍寝吗?不如,就今夜,如何?”   他要试探楚岳峙的反应,他要知道,楚岳峙到底是不是开始恢复记忆了。   不等司渊渟应声,楚岳磊放下手中的奏折,转而对行完礼的楚岳峙说道:“七弟,你有所不知,司爱卿真不愧是宫中老人,伺候人的功夫很是到家,尤其是侍寝的时候,那身段,与朕的其他妃子比起来,别有一番风味,令朕很是满意。”   楚岳峙垂下双手,宽大的袖子也一并垂落将双手遮挡,他半抬起眼睑,清冷俊朗的面上不见早朝时的凛气,反倒又显现出之前的无所用心来,他抿了抿唇,嫌恶道:“皇兄,请恕臣弟无礼,只是臣弟并不好男色。”   “哦?是吗?朕见七弟一直未有娶妃,还道七弟与朕一般,不过这司爱卿也算不得男色,七弟倒也不必如此嫌弃。”楚岳磊向前两步,离楚岳峙更近了一些,一双黑沉的眼眸来回巡视楚岳峙,笑眯眯地又对司渊渟说道:“司爱卿,你说是吗?”   司渊渟站在平日里惯常站的位置上,在楚岳峙的斜后方,从他的角度,恰好便能看到楚岳峙肩胛骨已微微凸起。他对楚岳峙是那样熟悉,只一眼便知道,楚岳峙此刻已是用尽全身的力气在克制自己。   “安亲王请息怒,陛下所言乃事实,奴婢,的确算不得男色。”司渊渟答得平静,更难听的话他早已听过无数,楚岳磊的这三言两语,也并不能伤他。   只是,却会伤到楚岳峙。   而这,比他自己被伤到更叫他痛如刀绞,难以承受。   “七弟,你听到了吗?”楚岳磊从楚岳峙的脸上看不出端倪,却没有就此放过的打算,他再踏前一步伸手搭上楚岳峙的肩膀,道:“这太监的身体,跟寻常男子不太一样,你常去云霓坊,不知那里可有像司爱卿一样的人?”   “皇兄说笑了,臣弟便是去云霓坊,也只会去找头牌或是其他才貌出众的艺妓,又怎知云霓坊的小倌们是何样?”楚岳峙声线毫无起伏,听起来虽淡漠却又不带抗拒,仿佛楚岳磊所说的话除了让他有些嫌弃外,并不对他造成任何影响。   楚岳磊眉心不易察觉地拧了一下。   “七弟可是觉得,朕让司爱卿侍寝,让你觉得恶心了?”楚岳磊步步紧逼,就是不愿放过楚岳峙。   “臣弟不敢,皇兄要让何人侍寝,皆为皇兄一人的决定。”在楚岳磊将手搭上他肩膀的瞬间,楚岳峙便令自己放松了绷得僵硬的肩背,他毫不躲避楚岳磊犀利且充满审视的目光,不带一丝情绪地说道:“这皇宫之中,这大蘅国内,无人可置喙皇兄。”   “既然如此……”楚岳磊收回手,又理了理双手的袖口,像是终于觉得称心如意般,得意而又嘲讽地说道:“司爱卿,今晚你便按着从前的规矩,进宫好好给朕侍寝。”   一直低头静默如同石像的司渊渟,在楚岳磊说出这话后,才动作极缓地原地跪下叩首:“谢陛下恩典,奴婢,领旨。”   ————   作者有话说:   加更。   死活不说“司公公”三个字的楚七。 第52章 五雷轰顶   去早朝时,楚岳峙是坐的司渊渟替他安排的官轿。   等出宫时,周楫要扶楚岳峙上官轿,却见楚岳峙面上露出了许久未见的阴鸷之色。   上一次楚岳峙露出这样的神色还是在边疆。当时他们发现当年割让的五座城池,在那里生活的百姓都像奴隶一样被异族人奴役着,即便草菅人命的事每天都会发生,他们也没有反抗的意识;而楚岳峙在亲眼目睹两个孩子被丢进狼圈里活活咬死后,就是这般神色。   后来楚岳峙一路打过去夺回城池时,屠尽了在那里的异族人。   作为皇军统帅,楚岳峙的剑下亡魂并不少,在战事最白热化的时候,敌方曾将楚岳峙称为“杀狼”。狼是异族部落敬若神明的存在,楚岳峙容貌俊美无俦,可身披战甲出现在战场上时,却犹如死神,一旦挥剑必有命陨,就连箭术都能与异族最好的弓箭手媲美。   楚岳峙不喜杀人,但他杀敌时,尤其是对他心中认定的丧失人性的恶人,从不犹豫手软更不后悔。   狠戾的目光落在周楫腰间佩剑上,楚岳峙交待道:“去抓几只伤过人的恶犬来。”   暴走的情绪快要压不住,心中有恨意在滋生,不是不知道楚岳磊是在试探他,可他无法忍受,楚岳磊在他面前如此羞辱司渊渟。   从司渊渟之前为他口侍后呕吐不止时他就知道,侍寝这事对司渊渟的伤害既是身体受辱更是心理摧残,而楚岳磊,竟为了试探他,不仅当着司渊渟的面言语污辱,还要让司渊渟自己承认,最后还要司渊渟跪下谢恩。   他连“司公公”三个字都不想再听到,更不想让这三个字从自己口中说出来,可楚岳磊,却让司渊渟在他面前再次自称“奴婢”。   “啪”的一声,楚岳峙生生地从官轿上掰下一大块实木。   周楫不敢多问,他虽是楚岳峙的贴身侍卫,但并不能虽楚岳峙一同进宫,是以并不清楚发生了何事,但楚岳峙这神态,显然是大怒之下已动了血性。   此时此刻,谁再不识时务的多嘴,都怕是不要命了。   把那块被掰断的实木扔到地上,楚岳峙面如寒霜,道:“罢了,本王自己走回府。”   周楫躬身答应,明白楚岳峙这是要他先去把恶犬抓来,等楚岳峙回到安亲王府,便要杀犬泄怒。   像是察觉到什么,在宫门前正欲离开的楚岳峙猛然回身抬头看向高耸的宫墙,随即看到伫立其内的司渊渟。   司渊渟独自站在那里,一直都在看着他,见他终于发现了自己,便又靠前少许,然后伸出手去接住了一束未被檐角遮挡去的温暖阳光,低头对他露出了一抹温浅淡笑。   ——别难过,我有你,不伤,等我回去。   看清了司渊渟以口型对他说的话,楚岳峙却无法回给司渊渟一个无事淡然的笑。   这些年司渊渟都是这样过来,一路忍受着那些耻辱与反复的辚轹,无比艰难地一点一点向上爬,而那时的自己却一无所知地做着皇子、将军、皇军统帅直至王爷,司渊渟始终受人误解孤立无援,可他却得到百姓赞颂身边一直有人支持。   只要想到这些,楚岳峙便无法让刚刚发生的事那样云淡风轻的过去。   他知道,司渊渟已有所安排,今晚必不会让楚岳磊如愿,可他就是无法原谅,楚岳磊对司渊渟做过的所有事,包括那些毒药一样侵蚀践踏司渊渟的话语,他恨不得就像当初杀使臣一样,立即就将楚岳磊千刀万剐,曝尸于宫墙之上。   司渊渟便是他为人的底线,他能为司渊渟放下所有的自尊骄傲,也能为司渊渟一念成魔。   深吸一口气,楚岳峙朝司渊渟点了点头,以口型回了句“我等你回来”后,便转身对周楫说道:“之前暗探带回消息,楚岳磊曾让人在宫里刻意为难司公子,那些人,可都找到了?”   看到楚岳峙阴霾未退的脸色,周楫连忙回道:“在宫里的那些,大多都让司公子处置了。还有些早年间就被放出了宫外,虽费了番功夫,但已全部找到带回。”   “嗯。”楚岳峙活动了一下双手十指,又摸了摸自己掌心与指腹变薄不少的茧,呼出一口白雾,冷声道:“也不必找恶犬了,天寒地冻,该来场狩猎暖暖身子,本王许久不动,也正好活动一下筋骨。”   他会成为护着司渊渟的光,也会成为司渊渟身后的影,从今往后,司渊渟世界里的光与影,都由他来给予,一切伤害司渊渟的,他会统统亲手斩断。   楚岳磊将司渊渟在宫里留了一整日。   楚岳峙离开时,楚岳磊对司渊渟说道:“今日你什么也不必做,只要在宫里好好伺候朕,晚上侍寝时让朕满意,朕便是明日为你杀了朕这个七弟,都可以。”   司渊渟留下了,穿着一身斗牛服侍奉在楚岳磊左右。   从早到晚,楚岳磊没有再动手打骂过司渊渟,只是一直让司渊渟在他身旁斟茶递水,研墨收拾御案,做那些寻常太监才会做的琐碎事。   楚岳磊就是要让司渊渟知道,他是皇帝,司渊渟被他捧得再高也还是他的太监。   下午的时候,吕太医前来为楚岳磊请平安脉。   吕太医进殿后瞧见是司渊渟在伺候着楚岳磊,许是早已听说,也并未露出惊诧,只听楚岳磊对他说道:“吕太医,朕今夜要司公公侍寝,安神药就不必准备了。”   吕太医闻言,向楚岳磊行礼道:“陛下近来梦魇之症已鲜少发作,是龙体大好之势,安神药也确不必再日日服用。请陛下准老臣再为陛下于后腰处行针灸之法,以保陛下今夜能尽兴。”   这几年间一直都是吕太医在为楚岳磊调理龙体,楚岳磊对他也颇为放心,听得针灸能保今夜尽兴,楚岳磊更是当即准允。   于是司渊渟伺候楚岳磊褪下龙袍,并在吕太医交待下在殿内点上药香,又在楚岳磊的要求下细细检查过吕太医的其他医具,确定均无问题后便退出殿外守候。   半个时辰后针灸结束,吕太医收拾医具离开,走到殿门口时又向司渊渟行了一礼,道:“请司公公放心,陛下龙体康健,今夜老臣也会在太医院当值,随时恭候差遣。”   司渊渟掸去袍上不小心沾上的灰尘,道:“吕太医的医术,咱家从未质疑,还请吕太医回去后好好休息,今夜怕是比往常更漫长。”   吕太医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道:“黑夜虽漫长,终究也会迎来黎明破晓。”   想起今晨睁眼时楚岳峙伸臂抱住他的腰并把脸埋在他颈窝安睡的样子,司渊渟转过头看午后依旧灿烂的冬日暖阳,平素阴冷的声音变得低柔,道:“吕太医所言极是。”   入夜,宫门下钥。   到了楚岳磊沐浴的时辰,已褪去龙袍的楚岳磊穿着贴身中衣卧在座榻上,全无要进御池的意思,只挑眉露出饱含恶意的邪恶淫笑,对司渊渟说道:“也不必大费周章地沐身更衣了,司公公现在就褪下官服来伺候朕吧。”   在一旁静立的司渊渟低垂着眼,道:“陛下,奴婢尚未漱口,现在就为陛下侍寝,恐污了陛下龙体。”   楚岳磊坐起身,两腿张开,不容司渊渟推拒地说道:“无碍,司公公在朕心里,可是干净得很。”   司渊渟闻言抬起头,面容沉静令人难以猜透他的所思所想,狭长的丹凤眼在闪烁不定的烛火映照下看起来多了几分眼波流转之意,他迈开步子走到了楚岳磊面前,顺从地抬起手开始宽衣解带。   楚岳磊难掩兴奋地解开了袭裤的带子,将手伸了进去。   司渊渟从容不迫地解衣,腰封落了地,接着是斗牛服,一件接着一件,他看着楚岳磊,唇角徐徐勾起魅惑的笑。   楚岳磊的脸映入了那双丹凤眼的瞳孔中,随着地上衣袍一件件增多,那张脸却越发扭曲难看,直至气急败坏。   扯下自己的袭裤,楚岳磊又惊又怒地低头看自己胯间,他无法,他的身体竟一点反应也没有!   楚岳磊面上露出难以置信的震怒。   怎么会这样?!以往他光是看到司渊渟脱衣便会激动不已,可现在,司渊渟对他露出如此勾引的笑,他还自己动手了,可他的身体竟全无反应!   “陛下?可是奴婢做得有哪里不对?”司渊渟身上只剩下贴身的中衣,他向前一步,作势要跪下,却让楚岳磊厉声喝止了。   “滚开,别靠近朕!”楚岳磊猛地站起身抓住自己的袭裤,抬起一脚就踹到司渊渟身上,他双眼血红,只觉全身的血液都在涌上头部,失控的怒吼却根本掩饰不住他的恐慌:“穿上你的衣服,去把吕太医给朕找来!”   司渊渟退开,他收敛起脸上那妖媚到诡异的笑,极为迅速地重新穿上了自己的衣袍,道:“请陛下稍安勿躁,臣这就去把吕太医请来。”   楚岳磊没有理会他,手再次伸进袭裤,他反复的尝试,可不管他如何努力,身体都始终毫无反应。   惊惶与愤怒淹没了楚岳磊,于是楚岳磊也没有看到,依他之言离开去请吕太医的司渊渟,在退出殿内时抬眸看向他的阴寒目光。   不出一刻钟的时间,司渊渟带着吕太医匆匆赶回。   楚岳磊披头散发地坐在榻上,已因过于粗暴的动作而不慎抓伤了自己的大腿内侧,他一看到吕太医便暴怒道:“你不是说朕今夜能尽兴的吗?!这是怎么回事?!为何朕此处一点反应都没有?!”   吕太医急忙走到榻前跪下,伏身在地上说道:“陛下息怒,请准允老臣为陛下触诊,好查清病症。”   “准了!你给朕好好看,查不出病因,朕要你脑袋!”楚岳磊已顾不上司渊渟也在一旁,张腿便让吕太医查看。   吕太医直起身,仔细为楚岳磊触诊过后,面露大惊之色,再次伏身重重叩首道:“陛下恕罪,老臣无能,陛下之症,老臣万死不敢治!”   “荒唐!你连病症为何都未道明便说不敢治,不想要你的脑袋了是不是?!”楚岳磊一脚便将吕太医踢翻,怒道:“说!朕这到底是怎么了?!”   差点就磕到头的吕太医忍着被踢翻的痛,颤颤巍巍地爬起跪伏在地上,惶恐道:“陛下,老臣触诊发现,陛下的双丸处生了异物,且怕已生了很长一段时间,老臣过去在惠民署医治过一样的病症,以陛下的情况来看,若不去,去势……恐有……恐有,性命之虞。”   “简直荒谬!谁给你的胆子,竟敢要朕去势?!”楚岳磊怒不可遏地一巴掌把吕太医再次掀翻,红着眼就想将人就地杀了,怒吼道:“司渊渟,你去,去给朕把太医院其他太医叫来!朕不信!朕绝不相信这贱人的鬼话!”   司渊渟上前来挡在了吕太医身前,低头道:“陛下,冷静,此事万不可让更多人知道。”   “陛下!”吕太医被楚岳磊一巴掌打坏了一颗牙,他吐出一口血,叩首道:“陛下,老臣无能,陛下您那处已隐有病变之像,怕是不能再拖了,若再拖下去,只怕是要连根切除,方能保住性命。”   此言一出,如受五雷轰顶的楚岳磊跌坐回榻上,一片混乱的思绪与漫天袭来的恐慌让他下意识地看向了自己最信赖的人:“司渊渟,你听到了吗?这胆大泼天的老物竟想要将朕那处连根切除,呵,朕看他当真是活得不耐烦了!司渊渟,你说,朕该怎么办?”   穿戴整齐的司渊渟撩起斗牛服的下摆,下跪道:“兹事体大,臣不敢妄言。”   死死地瞪住跪下的司渊渟,楚岳磊只觉胯间开始产生剧烈幻痛,仿佛在预示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一切。   他乃是天子,是大蘅国的皇帝,可现在他却被告知,自己将很快会像司渊渟一样,变成一个不男不女,甚至连普通老百姓都看不起的怪物。   ————   作者有话说:   不该夸夸勤奋的姬末吗!   请让我看到你们的评论!一同庆贺楚岳磊即将被去势!   【解释一下,吕太医开的安神药,你们可以理解为安定或一些治抑郁症的药,然后你们知道的吧,这些药吃多了,是会不举的。但是,其实停药后,慢慢就会恢复。但,司九会让他恢复吗?当然不会啊!蛋蛋有异物也是假的,就是骗他切掉而已~】 第53章 无需担忧   殿外突然想起杂乱的脚步声,守在殿门口的太监失声尖叫:“有刺客!护驾!来人啊!护驾!”   这样惊慌失措的尖叫让楚岳磊脸色剧变,他抓起大氅披上,然后冲到了殿门口,随即被眼前看到的一切吓得面容扭曲。   司渊渟也跟着出来了,在看清殿门口的景象时,就连沉稳如他也始料未及地怔住。   殿门口的地砖上陈列着十数具死尸,这些尸体都穿着太监的衣服,浑身血淋淋的剑伤,眼睛睁得极大的脸上也都是恐惧至极的绝望神情。   这些死人,或者说这些面孔,他都认得,是在他上位前曾经欺辱过他的太监,但后来都被放出宫了,他虽将还在宫内的那些人都杀了,但已经放出宫的,他并没有让人去追杀,因为他不打算把更多的人力和时间浪费在这些人身上,既然不再出现在他面前,他也就不会把心神放在对这些人浅层的报复上。   现在发生的这件事,也不是他安排的,而唯一有可能做这件事的人……   司渊渟跨过门槛,绕过那些尸体走到台阶前,抬头看到了远处站在另一宫殿的重檐歇山顶上,那个影影绰绰被冷冽寒风吹得衣袂翻飞的身影。   利落的黑衣让那个颀长的身影几乎与黑夜融为一体,更因距离太远而无法看清面容。   但司渊渟知道,那是楚岳峙。   楚岳峙找到了当年那些太监,不仅杀了还丢到楚岳磊乾清宫的殿门口,整整齐齐地陈尸,既是让他知道欺负他的人即便逃到天涯海角都会被找出来偿债,也是对楚岳磊的宣战。楚岳峙要楚岳磊清楚明白的知道,这个帝位染血夺来,过不了多久也将会在血泊被夺走。   夜空中的乌云渐渐散去,隐蔽在乌云后的满月一点一点地露出了全貌,月光大片撒落,被照亮的宫殿檐顶上已然空无一人。   司渊渟收回远眺的目光,微微低头,脸上露出了一抹不明显的淡笑。   楚岳峙这么做,若从理智上来看并不合适,楚岳磊已经起疑的情况下,如此明目张胆地挑衅,实非上策。可,他却从楚岳峙这样过激的行事中,感受到了楚岳峙要护他的决心。   这样就足够了,楚岳峙将他看得比什么都重,在他的事情上永远让感情走在理智前面,这是他不曾奢望过的重视与守护;他曾经觉得这世间已然无可恋眷,甚至觉得也许杀了那么多人罪孽深重的自己死后也难得解脱,可现在,他终是生出了一丝要继续活下去的欲望,因为他知道,楚岳峙不仅会陪伴在他身畔,还会无所不用其极地护住他。   楚岳磊整张脸都已变得铁青,赶来的皇宫禁卫挡在他身前,可他却把人推开,目不瞬眨地看青砖上的尸体,而后便突兀地放声大笑起来。   司渊渟回过身看着近乎疯狂的楚岳磊,道:“陛下,此处不安全,还请让禁卫军护送陛下先行离开。”   “不安全?司爱卿这话说得倒是有趣,这皇宫之中,从来都危机四伏,何时安全过?”楚岳磊笑得近乎癫狂,他赤脚踩过一具太监尸体,走到司渊渟面前,逼近司渊渟说道:“司爱卿你放心,朕一定好好活着,但想让朕做不成男人,没这么容易。”   司渊渟眉目不动,在楚岳磊几欲喷火的注视下,镇静道:“陛下,吕太医医术精湛,想必一定能找出法子,免除陛下受刀割之苦。”   “他最好是,否则,朕不会只要他的命这么简单。”楚岳磊阴森地说完,又指着那些太监的尸体,说道:“给朕查,皇宫禁卫是怎么出的这么大纰漏,这些太监是谁杀的,都给朕查清楚!限你三天之内,给朕一个答复!”   那些死去的太监,楚岳磊一个都不认得,直觉告诉他这事跟楚岳峙脱不了干系,或者说,不管事实真相为何,他都会把事情算到楚岳峙头上。他当然知道就算司渊渟去查,也不可能查出来凶手是楚岳峙,但他要看看,司渊渟打算怎么处理这事。   “臣,领旨。”身后便是台阶,司渊渟无可退,唯有就地跪下,可他才刚屈膝,楚岳磊却突然自己向后退开一大步,用大氅掩住了自己的下半身。   抬头,司渊渟看着满脸阴沉的楚岳磊,扬声道:“来人,护送陛下离开。”   一旁的小太监战战兢兢地想要上前来要扶楚岳磊,可转念想起司渊渟之前提醒过他的话,顿时停下脚步又缩回了边上。   楚岳磊独自站着,连一个愿意靠近他的人也没有,他环顾四周,所有人都对他展现出了低头臣服的诚惶诚恐,可除了司渊渟,早已无人愿意待在他身边,他双手紧握成拳,脸上露出了令人不寒而栗的凶狠。   周遭没有一个人敢发出声音。   司渊渟站起了身,他踏前一步靠近楚岳磊,压低了声音说道:“陛下,有臣在,一切无需担忧,不管发生什么事,都有臣替陛下挡着。”   楚岳磊一阵恍神,又再想起自己行刺后的那段时日,司渊渟亲侍汤药,为他抚琴,无论何时睁眼,无论他如何打骂,司渊渟始终都在,他身边没有旁人,只有司渊渟。   他可信的人,只有司渊渟。   “朕乏了,明日早朝作罢,有什么事,你看着办。”楚岳磊用大氅裹紧了自己,转身拖着脚步留下了一路带血的脚印。   禁卫军和太监都跟了上去,只留下少数人等候司渊渟下指令。   看着一地的尸体,司渊渟漠然道:“没什么可查的,都丢去乱葬岗喂狗便是。”说完便又大步返回殿内。   吕太医还在地上伏着,司渊渟快步过去将人扶起,取出自己的巾帕给吕太医,让他擦拭嘴角的血,道:“吕太医,你受罪了。”   吕太医接过了巾帕,却没有用来擦嘴,只摇头道:“与司公公这些年比起来,老臣这点程度的伤根本算不得什么罪。”顿一顿,又说道:“司公公放心,老臣替陛下触诊时,手上已抹了药,陛下那处不日就会开始腐烂,到时候,即便陛下不愿意,为了保命,也必须让老臣动刀切除。”   司渊渟替吕太医捡起地上的药箱,道:“请吕太医再稍加忍耐,事成之后,会有人接应你到东厂。”楚岳磊定不会让吕太医活,可他司渊渟要用人,自然也会保人。   吕太医躬身谢过司渊渟,未有再多言,一瘸一拐地离开,走出殿门时,地上的尸体和血迹尚未清理完,然他见到也不过是轻叹了口气,心中已无更多触动。   司渊渟唤来宫人进殿清理,从殿内离开时禁卫军首领匆匆返回请命,司渊渟道:“宫中本应守卫森严,如今却让刺客来去自如,今晚当值的所有禁卫军罚俸一个月,以此为戒。此事由东厂接手调查,退下吧。”   禁卫军首领本以为出了此等大事,自己免不了要受杖刑,却不想竟只罚俸一个月,当即跪下谢恩,只是司渊渟无心再浪费时间走过场,故而禁卫军首领还未谢完恩便觉面前扬起一阵凉风,再抬头,司渊渟已不见踪影。   回到安亲王府后,楚岳峙在屋顶坐了很久。   身上沾染上的血早已干透,他只穿了一身劲装,在这寒夜里却并未觉得寒冷。   那些太监都是他杀的,在京城外的树林里,进行了一场狩猎。被丢进树林里的太监们是猎物,而他是唯一的猎人。这场单方面的猎杀花了不少时间,因为他每杀一人之前,都要那人亲口说出当初是怎样为难过司渊渟,他自虐般地要从那些人口中知道,司渊渟都经历过什么。   本来只打算将那些太监杀死,然而听完那些太监的坦白与求饶后,他没能忍住满腔的激愤与痛楚,这才决定把那些尸体都丢到楚岳磊面前。只是他也不可能一个人扛着十数具死尸去宫里,所以那些太监的尸体,其实是身为王府护卫指挥使的周楫及周楫手下信得过的十数名护卫,一起将尸体带进宫照他的意思陈列在楚岳磊所在大殿的殿门口。   并非不知自己太过冲动莽撞,做了不该做的事,可是他克制不住。   他不是司渊渟,没法像司渊渟那样把那些事都忍下来,只要一想到那些太监仗着是楚岳磊的交待,肆无忌惮地对司渊渟动过手,用私刑去伤害司渊渟,还把馊掉的饭菜给司渊渟吃,要司渊渟向他们行礼,他就恨不得立即就将楚岳磊碎尸万段。   也是现在才知道,原来自己是这样容易失控,明知不可为,依旧故意犯错。   身后传来屋瓦被踩的细微轻响,楚岳峙没回头,只闷声说道:“我知道不该如此行事,你别生气。”   从后搂住楚岳峙的肩,用自己的大氅将楚岳峙裹住,半蹲下身的司渊渟将下巴搁在楚岳峙肩头,在他耳边反问:“我生什么气?”   楚岳峙稍稍用劲挣了一下没能挣开,抓住司渊渟横在他锁骨上的小臂说道:“你别抱我,我身上都是血腥味。”   像是没有察觉到楚岳峙情绪低落,司渊渟又问:“不是让你等我回来,怎么这样不听话?”   楚岳峙有些泄气,半晌,才从喉间挤出一句:“他们欺负过你。”   “都过去了。”司渊渟像是不在意般说道。   可楚岳峙知道,司渊渟从来不是不在意,只是这样的人太多,而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所以才放过那些人。   “你见到那些尸体,一点都不惊讶,分明是记得他们,这哪里是已经过去的表现。”楚岳峙说完,侧过脸看司渊渟,这才发现司渊渟一直神情温和地看着他。   “我没生气,不是什么大事,我能处理。你这样护我,我只觉高兴。”司渊渟吻住楚岳峙的唇轻吮一记,道:“看你这样,看来身子是没什么大碍了。”   楚岳峙追上去轻咬住司渊渟的唇珠,贴着他的唇道:“本来就不是多严重的伤。”   用指腹轻抚过楚岳峙的喉结,摸到自己咬下的齿印,司渊渟道:“今日我在宫里伺候了楚岳磊一整天,现在换你来伺候我可好?”   楚岳峙面上露出一点难色,犹豫道:“后面,还没好全,不能用……”   揽住楚岳峙将他带起然后一同从屋顶跃下,司渊渟转而牵住他的手,看似正人君子般端正道:“先去沐身。司九还有很多事可以教给楚七。”   楚岳峙并不认为是自己误会了司渊渟所说的伺候之意,只是也的确不知司渊渟想做什么,未有多问地任由司渊渟牵着他一同去浴房,可不知为何,楚岳峙心中莫名便生出一丝羊入虎口的危机感。   ————   作者有话说:   姬末:请问对于老婆是个会大开杀戒的疯批美人这件事,司公子有何感想?   司九:他只会为了我疯,而且在我面前就是只小白兔。   姬末:果然即使是亲妈也避免不了被秀恩爱…… 第54章 同床共寝   被压在浴池边上的时候,楚岳峙整个人都是无力的。   “司九……你别……会痒,别亲了……”背后的刺墨被来回爱吻,楚岳峙扶住浴池边沿用双臂支撑身体,因受不了而用十指紧紧抓住浴池边,肩胛骨支棱起来,就像蝴蝶的翅膀一样。   司渊渟闻言又沿着他脊椎骨往上吻,最后将他拢在自己怀中,咬住他软软的耳垂说道:“不听话,要罚。”   “楚七没有不听话,你回来前,楚七就回来了。”看到司渊渟苍白修长的手覆在自己手背上,楚岳峙不知为何就一阵颤栗,司渊渟某些时刻总会给他很强的压迫感,他也并不想反抗,只是男性自尊到底会作祟,并不愿自己一直处于弱势。   于是用手肘抵在司渊渟下肋处,楚岳峙想要脱离他的掌控,便转过身来欲将他推开,却不想刚一转身,又被司渊渟抓住手,手指陷入指缝间形成十指相扣之态。   “想逃去哪儿?”司渊渟一点都没有放过他的意思,将他牢牢地困在自己的怀抱间,抵住他的额说道:“司九今夜差点就又让楚七的皇兄看了去,楚七不安慰一下司九吗?”   楚岳峙就是去云霓坊做戏的时候,因能靠近他的青楼女子大多都是他培养的人,故而极有分寸,且他对女子毫无反应,便是亲密点他最多也只会感到不自在。   可对司渊渟不一样,他心悦司渊渟,即便司渊渟什么都不做,只是看着他,他都会忍不住害羞,这与他常年孤身寡人,由始至终都只有司渊渟一人再无其他经验不无关系。即便早已有过数次亲密,如今也已有肌肤之实,但楚岳峙于情爱方面,其实仍旧如同白纸。   他全然经不起司渊渟挑逗,偶尔想起自己睡得迷糊时跟司渊渟撒娇的情状,他都自觉羞耻。更何况是现在,两人皆已衣衫除尽,司渊渟还偏要这样轻浮地与他说话逗弄他。   “你明明就没事,也不需要我安慰。”楚岳峙慢慢地红了脸,眼神四处乱瞟,根本不敢直视司渊渟,“你从前,分明最是克己复礼,怎的现在,如此,如此……”   “如此什么?”司渊渟施然自在地吻过楚岳峙的额角,又去吻那上挑的眼尾,因喜爱,还用舌尖轻触,惹得楚岳峙又抖了一下,他却挑眉往楚岳峙耳廓吹一口气,道:“浪荡吗?还是佻薄?司九的童子之身也交待给楚七了,前日还是楚七主动的,怎的楚七还如此害羞?可是你我亲近得还不够,嗯?”   楚岳峙只觉浑身力气都被抽尽了,后背明明被池沿硌得发疼,他却只能脸红如火地辩解道:“怎么就成楚七主动了,是司九先要楚七脱衣上榻的。”   “难道不是楚七主动挑起司九的欲望吗?”司渊渟有理有据地反问道。   楚岳峙张口,糊成浆糊的脑中在说有问题,可他却想不出反驳的话来,失神看着司渊渟的样子也更像是无声的邀请。   覆住楚岳峙的唇,司渊渟也毫不错失良机的吻了过去,唇舌纠缠得难分难舍,直把人吻得要缺氧才退开,两人的唇湿润而嫣红,昭示着两人间的亲密。   楚岳峙眼神迷蒙,几个时辰前还在树林里像阎王爷一样的人,此刻却只会看着司渊渟的唇,薄薄的脸皮不经烧,那红已经蔓延到脖子去,早忘了自己不久前还说不能用,低喃道:“司九想要,也,也可以的,轻点好不好,楚七不怕痛,就是……”   “楚七乖,让司九教教楚七。”司渊渟按住楚岳峙的后腰,令他与自己紧紧相贴,在他茫然的眼神中蛊惑道:“不用那处一样可以欢好。”   浴池里水声四起,不时有模糊的闷哼与低吟混杂其中,长长的墨发纠缠在一起,那栩栩如生的刺墨便在四溅的池水中若隐若现,游龙将高山缠绕,龙身一遍又一遍在山腰处摩擦,引发地动山摇。   被抱回寝室的时候,楚岳峙整个人都是红的,司渊渟今夜并没能像那夜一般有很好的反应,林亦后来也与他们说过,司渊渟这些年伤了身体底子,又不自知自己其实尚可与人欢好,多年来都始终为此痛苦,心理上仍存在障碍需他努力去化解,故而不一定次次都能如愿。可尽管如此,司渊渟依旧掌控着他让他不能自己,似乎即便只是这般也能让司渊渟感到愉悦满足,他到后来完全失了自制,腿内侧不慎弄破了皮,只庆幸周楫与卫云霄都不在,也没有安排其他近身侍卫,否则在浴房里闹出那么大的羞人动静,他是当真无颜见人了。   “你怎么会这么多……不正经的花招。”楚岳峙被放到床榻上,因太过丢脸,他多少有些脾气上头,便不愿让司渊渟再碰他,自己躺到了里侧。   司渊渟将唯一的一盏烛火放到窗边,又确认过寝室里烧的炭没问题,才上床榻靠坐在床头,将被褥铺盖好,道:“从前在宫里服侍先皇与娘娘们听了不少,后来又认了前任掌印太监做师父,偶尔会服侍他与他的相好,日子久了自然也就懂得这些。倒也没与旁人做过,你若不喜欢,往后便不做。”   寥寥数语,听进楚岳峙耳中,难过便像在心中生了根,本已用背对着司渊渟,当即又翻身坐起来直接靠到司渊渟身上。   “没有不喜欢,说过的,司九想怎样都可以。”楚岳峙嘴角还红着,刚刚又为司渊渟口侍过,嗓音都是沙哑的,“楚七耍点小脾气,司九别生气。”   摸着楚岳峙还未干透的墨发,司渊渟说道:“没那么容易生气,你也不用那么小心翼翼,过去那些事,我即便不能完全放下,也是接受的,都是抹不去的经历。今日,服侍楚岳磊,后来又在他面前脱衣,即便没有脱到最后,但他看我的眼神,哪怕只一眼都让我觉得恶心,我只想尽快回到你身边抱你。”   “从前,我不在,你都是怎么发泄的?”楚岳峙伸臂去抱住司渊渟的腰,其实司渊渟比他还瘦,尽管长得比他高,劲也很大,起码将他抱来抱去毫不费劲,可若真要比较起来,反倒是他身上的肌肉更明显。   “无可发泄,唯有忍,忍不了也要忍,若忍不住这命便要没了,可那时还不能死,所以无论如何都要忍。”司渊渟闭上眼,直至此时才在面上露出一点疲惫,“在东厂打造暗室虽是为发泄,但实际上即便我越来越残暴也并不能让我好过多少,我有时也会觉得麻木,只是最近你对我太好,我便又开始觉得那些事让我难以忍受。就连听到旁人叫我司公公,都觉得刺耳。”   人总是会轻易会就沉浸在美好中难以自拔,连半月都不到,他便因楚岳峙对他的好,而开始再次对长久以来习惯的一切复苏了厌恶与憎恨,沉寂的死灰开始复燃,他开始产生希望,期盼有一天自己还能重新做回司渊渟,在离开时能穿一身无垢的白衣,而非象征他宦官身份的斗牛服。   “不用忍,司九在楚七面前不用忍。”楚岳峙觉得自己往后大抵再不会跟司渊渟发脾气了,纵容司渊渟对他的掌控与放肆又如何,只要能让司渊渟高兴,便是要做昏君他也愿意,“你好奇我刚刚回府后,为什么去屋顶上坐着吗?从前在外征战,我偶尔也会守夜,若在草原的山坡上,夜里温度极低,寒风打在身上人便能冷静下来,还能看到很远的地方,每当那时候,我便觉得自己是自由的。司九,以后等一切安定,你与我同去边疆看看可好?看看我与将士们打下的疆土,筑成的边防。”   睁眼看楚岳峙,司渊渟神色淡淡,没有向往也没有期待,平静地说道:“楚七,不要给我太多希望,我近半生都被困在宫里,已经认命了,往后,我可以陪你继续待在宫里,没有你的准允,我不会擅自寻死,但你不能,总是一再的许给我实现不了的承诺。”   他已经受过太多打击,面对过太多次希望破灭与期待落空带来的绝望,实在不愿,再承受一次类似的痛苦。   “会实现的,我会带你去边疆,那不仅仅是我和将士们打下的疆土,我的信念与理想是你树立的,出征也是你促成的,所有的一切都与你有关,那是属于你的天地,我一定会让你亲眼看到那片天地。”楚岳峙知道往后的路,只会有越来越多的禁锢与身不由己,可为了司渊渟,他即便要受天下人责难也无所畏惧,只要能实现司渊渟愿望,他什么都会去做。   司渊渟没有应声,揽住楚岳峙的肩久久无语,低敛的双眸即便是楚岳峙也无法看透他到底在想什么,直到窗边的烛火发出一点火花的微响,司渊渟才又再开口说话,只是已直接将话题转到今夜在宫中发生的事情上,说道:“我今夜,将楚岳磊那处也废了,再过不久,他便会如我一般受去势之痛。”   楚岳峙闻言一愣,却又很快反应过来,道:“那也是他应得的。”他比司渊渟更不愿提及楚岳磊所做的那些事,也断不能理解楚岳磊对司渊渟的摧残伤害,如今也不过是去势之痛,若可以,他只希望能将司渊渟这些年来受过的苦都加倍奉还给楚岳磊。   “楚七。”司渊渟抱着楚岳峙翻身压下,又拉开他中衣衣襟亲吻他锁骨的疤,有些话他本不打算说,只是他与楚岳峙彼此坦诚,过去令他不堪重负的,如今都有楚岳峙陪他一同承担,他也终究可对楚岳峙倾诉自己的隐忍:“我在乾清宫里,楚岳磊让我脱衣时,我心中想的全都是你,我在想,若你嫌我脏了怎么办,又在想,你不会的,可我仍是觉得怕,差一点,便要忍不住在楚岳磊面前吐出来。”   楚岳峙已经习惯司渊渟从他锁骨这道疤与背上刺墨两处获得安慰与力量,不是面对一切的力量,而是开口与他坦承的力量。搂住司渊渟的颈脖,楚岳峙说道:“司九,这世上,只有加害者有罪,受害者从不应被苛责。你与楚岳磊之间的所有事,他试探我时刻意对我说的那些话,我即便再气再恨也是对他,对你我只有心疼但不可怜,我知你不需要我同情,我更自责我醒悟太晚,没能更早发现他的真面目,以致你受那么多苦。不要再说自己脏,在我眼里心里,你从来都是干净的,真正脏的人是楚岳磊。”   “你总是这样会说话,其实这样也很好,即使没有司九在身边,楚七也很好的长大了。”司渊渟翻身躺平,楚岳峙又靠过来抱他,他有点想笑,却又始终没能勾起嘴角。   楚岳峙静静抱着司渊渟,把脸埋进了司渊渟颈窝,就像这些天来每个同床共寝的夜晚一样。   将被褥盖过楚岳峙肩头,司渊渟感觉到颈窝处的湿润,低声道:“楚七,你要带我去边疆,不要让我失望。当年你也承诺,楚七不会抛下司九,我信了,等了你很多年,这次,不能再骗我。”   一生,有多长?大抵不过几十年。   他已经三十五岁,从怀抱希望到绝望,仿佛也不过是眨眼的瞬间。   将近半生,那是他和楚岳峙分开错过,再也回不去的年月。   而往后,他并不知道,他们还能共度多少年月。   无论多少,都是太少。 第55章 王土之上   几日后,京城中又再度发生了骇人听闻的血案。   在一场成亲礼上,身着红色嫁衣的新娘子手持利刃大开杀戒,先是一刀捅死了新郎官,随后捅死新郎官的双亲,来参加成亲礼的宾客惊吓逃跑,新娘子染了满身满手的血,追着宾客们继续捅杀,最终在大街上被赶来的官兵制服。   知府衙门也不知是不是今年流年不利,前有方知礼一案,现在又发生这样一场血色成亲礼,死伤者竟有将近五十名,新娘子被制服的时候,身上的大红嫁衣被血浸染成深红色,几近疯狂的染血娇容堪称面目狰狞。   这案子要如何审?被捅死的新郎官父亲乃是京城中有名的钱庄主,而新娘子则是一酒庄主的大女儿,两户皆是富贾,本是要结成联姻之喜,却没想到竟会就此成为仇家。   新娘子在被捕第二日,衙门便升堂审理此案,无辜受害者的亲人们痛哭不已地扑上前去痛打被铐住手脚的新娘子,质问她分明无冤无仇为何竟要滥杀无辜。   在牢里待了一夜的新娘子,已经不见杀人时的疯态,她神情冷淡地任由那些亲人们打骂,冷漠至极的眼神教人不寒而栗,只听她冷笑一声,说道:“他们迫害我娘的时候也从未问过她无不无辜。”   此话一出,众人哗然。   府尹急忙拍案令肃静,却又听到那新娘子说道:“我要见安亲王,否则我什么都不会说。”   “荒唐!安亲王又岂是你说见就能见的?!”府尹大怒,下令杖刑,然而新娘子正如她自己所言,之后无论府尹上什么刑罚,都再未开口说半个字。   很快,此案及升堂时发生的一切传遍京城,自然而然地也传到了安亲王楚岳峙的耳中。   安亲王楚岳峙得知此事后,亲至知府衙门,并前往狱中探看被关押的新娘子,询问其升堂时所言是为何意。   新娘子苦熬几日,终得见安亲王,跪地叩首,遂坦承一切,道她对外虽是酒庄主正妻所出之女,然她真正的生母其实是由正妻之父从外买回来的一名女子所生,正妻身有顽疾无法生育,为保住正房之位,便由老丈人作主买回一女子代生;多年来她的生母被关在府中密室,遭其父反复奸污,诞下三子两女,儿子承继香火,女儿则默认当做将来联姻拉关系之用,此乃府中半公开的秘密;她的生母曾尝试带她与妹妹出逃,可惜失败,被抓回后生母更是被其父当众侮辱,生母不堪蹂躏逐渐疯癫,她目睹一切后虽心生恨意却无能为力,而今更是被其父当作货物卖给钱庄主,那钱庄主的儿子乃是痴儿,她嫁过去又岂会有好日子过;她本已认命,然就在她出嫁前不久,因酒庄亏损过大,只将她卖去给钱庄主不够,故而其父竟干脆将她的妹妹卖给了教坊司,以此为补上亏空;为将这多年的丑陋罪恶揭露于世,她唯有孤注一掷犯下这滔天杀孽,且那成亲礼上的宾客也并非全为无辜之人,被邀请来参加成亲礼的宾客除两家亲戚之外,还有不少与两家有生意往来的商户,这些人或对买女生子一事知情或自家也做了一样的勾当,安亲王若不信,大可去查证。   安亲王楚岳峙听完新娘子的自白后震怒不已,又因此案竟牵扯到教坊司,教坊司隶属礼部,而礼部近来本就遭到彻查,却并未查出此事,安亲王当即带人前往东厂,直言东厂提督办事不力,并要求彻查此案。   据称,安亲王楚岳峙前往东厂那日,在东厂大门前便高声怒斥那东厂提督,令其面色十分难看。再联想到此前东厂曾因方知礼一案将安亲王视作嫌犯冒犯安亲王,京城中早有传言,安亲王与东厂提督不和,还曾在朝堂上针锋相对,此番东厂在礼部之案上如此怠忽,只怕安亲王未必会轻易放过。   又,皇帝楚岳磊因身体抱恙,已有多日未曾早朝,一切事务由掌印太监兼东厂提督司公公代理。   东厂石室内。   放下帐帘的床榻上,隐约可见有一人趴伏其中,柔软的被褥将他腰部以下盖得严实,可那线条流畅的背脊却未有遮盖,白皙的肩颈上落满青紫吻痕与齿印,背上那一幅刺墨虽不见齿印,却可见未被刺墨覆盖的两侧腰肌上都留有明显的指印掐痕。   石室大门打开,司渊渟走进去后径直往床榻走去,撩开帐帘在床沿坐下,伸手去拨开了有些凌乱地覆在那张沉静睡颜上的墨色长发。   阖起的眼帘轻颤,楚岳峙睁开眼,花了点时间清醒,而后便看着司渊渟朝他伸出手。   自然地接住楚岳峙的手,倾身过去将他半抱进怀里,又探手进被褥中,问道:“还好吗?”   “嗯,无事。”刚睡醒的楚岳峙声音沙哑,还带着一丝慵懒,“这次没出血,你不用担心。”   昨日在东厂大门前两人又共演了一出戏,人前安亲王是声声质问,半分面子都不给司督主,可等入了东厂再进到石室里,司渊渟便又肆无忌惮地把面子从楚岳峙这儿讨了回去。这几日楚岳峙一直养着,身后那处已然养好,于是昨夜里便又让司渊渟欺负了去。   床头的小架子上还放着昨夜里用过的器具,楚岳峙看了一眼,又别开了脸,道:“你昨夜,怎么能,怎么能放了那东西进去,也不拿出来就,就……”他有些说不下去,昨夜实在荒唐,他光是想起便要自焚。   “不舒服么?”司渊渟早上替他后面上过护理的膏药,这会用手确认过药效不错,都已经开始消肿了,才收回手来,嘴上还不忘继续逗弄楚岳峙:“我瞧着你很是受用,那缅……”   “你别……”楚岳峙慌忙打断他的话,就怕他又提起自己的痴态,“别说出来,你,你心里知道就是了,而且,明明就是你,你更喜欢。”   司渊渟一贯喜爱楚岳峙事后的羞涩,他平日里对楚岳峙越是克制,私下便越放肆,深知楚岳峙只会在自己面前展露如此姿态,自然不会放过让楚岳峙害臊的机会,故意道:“可我怎么记得,昨夜意乱情迷时,有人跟我说,铃铛在里面被我占有时感受更强烈,他也很喜欢让我这般抱他?”   楚岳峙是彻底答不上话了,于情事上他放得开让司渊渟对他恣意妄为,便是司渊渟难以自控地格外粗暴他也全然接受,可这言语上的放浪,他实在有些接不住,若是欢好时他神魂颠倒乱说话也就罢了,可事后他是真羞于启齿,总是三言两语便让司渊渟说得他恨不得将当时的自己一剑斩了。   用巾帕擦过手,司渊渟抚着楚岳峙的脸,含笑道:“小时候说要嫁我都不见羞,如今倒是知羞了。”   楚岳峙瞪他一眼,道:“司九现在,就会取笑楚七。”他被折腾了一夜,人都散架了,还被这么没完没了的调戏。   “饿了吗?我让人送膳。”司渊渟拿起一旁的中衣替楚岳峙套上,道:“晚些时候我要入宫,先送你回府。”   “不必,我回府再用膳。楚岳磊召你入宫了?”过去在战场上受了伤都不让人近身服侍的楚岳峙,此刻却懒洋洋地靠着司渊渟,任他摆弄替自己穿衣,此事若是传出去,也不知道也惊掉多少人的下巴。   “昨夜宫里被处置了几个宫人,楚岳磊发了极大的火,想必离去势之日不远了。我入宫去跟他汇报太监之死的事,他多半又会再发火,今夜我未必出宫,你在府上就不要等我了。”司渊渟替楚岳峙穿衣套袜做得极是熟练,正要跪地替楚岳峙穿鞋时却被他阻止。   自己俯身穿上那长靴,楚岳峙起身对司渊渟说道:“以后不要跪我。”   司渊渟勾了勾唇,取来亲王的长袍替楚岳峙穿上,低头帮他系上腰封时,说道:“帮你穿鞋不算跪,你八九岁的时候这些事也都是我做的。”   “你这话说得好像我是你的童养媳似的。”楚岳峙也不知自己怎的生出这么奇怪的念头,目光落在司渊渟的腰间玉佩上,道:“这玉佩,不要戴了好不?”在那日被打碎的玉佩,司渊渟虽然重新镶嵌回去,可他看到总觉得不吉利。   “你给我的,我手里也就只有这一件信物了。”司渊渟替他整理好了衣袍,又拉他到案前坐下,转到他身后替他束发。   “我整个人都是你的了……”楚岳峙手上一时也没有可以再送给司渊渟当信物的东西,从前父皇赐的东西他不想再碰,从边疆回来后楚岳磊给的赏赐他更加不会拿来送给司渊渟,如今倒真是两袖清风,连一样拿得出手的信物都没有。   “那你便好好保护我的楚七,别让我的楚七跟这玉佩一样。”司渊渟替他束好了发,而后依靠到案前,说道:“说什么只会留下一点痕迹,你这分明是直接出面,闹得人尽皆知。这案子,可是竹溪找你要你查的?”   楚岳峙没有否认,解释道:“嗯,竹溪掌管着教坊司,却发现新来的艺妓还有之前的几个姐妹的户籍都有问题,你公务繁重,她不愿再增加你的负担,便来请求我出面。户籍这一块乃是归户部管,礼部管的教坊司,户籍出现问题却能掩盖过去,说明其中有户部的手笔在。我让人顺着这条线查下去,便查出了这逆天的罪孽。”   人口拐卖,而且还是专门针对女子的。   教坊司归属礼部,户籍出现问题,礼部便要去找户部处理,而户部处理时发现里面还有更大的问题,户部往下细查,一层一层查下去,竟发现不仅京城,各地都出现许多类似户籍不明的情况,按规定这本应上报,然而一旦上报户部必然逃脱不了疏忽的罪罚,再三掂量之下又发现这其中有利可图,竟自己也掺和进去,暗地里放出话,只要给足够的钱,户部便会将户籍合法化,而那些出钱买人的买家,下至青楼、富商上至官家,如此一来不仅礼部与户部相互勾结,就连商贾也与户部形成官商勾结之势。   官府不仅未有惩治人口拐卖的恶象甚至纵容参与其中,最终导致这一罪恶买卖越来越猖狂,从小地方上来,一路各地各省,根据样貌被卖入青楼、富商家以及官家,就连礼部所管的教坊司都搅入其中,人口拐卖的真正源头无从查清,却因如今有礼部和户部的主导,让越来越多的女子被拐卖,可她们的家人却求告无门。   朝廷命官成了罪恶的犯罪者,这是多么令人毛骨悚然的事。   百姓们仿佛生活在看不见的黑暗中,以为自己生活安定,却不知也许某天噩运便会降临到自己身上,而他们反抗的力量是那样薄弱而微小,眨眼便被黑暗吞噬。   “这案子牵连甚广,只有我这个亲王出面,才能扛得住压力,涉案的官员不敢动我,但肯定会想方设法的撇清自己,这案子不仅要闹大,而且不能拖。我不管楚岳磊身体如何,他便是去势了只剩半条命起不来,他也必须要上一次早朝,我会在朝上据理力争,与你争夺此案,这案子,必须由我主理,而你从旁协助。”楚岳峙脸色凝重,从司竹溪告知他教坊司的艺妓不仅有罪臣的妻女,还有来路不明的幼女后,他便马上派人去调查,当发现这竟是从上至下的人口拐卖后,他是当真怒不可遏,不敢相信大蘅国内竟有此等丑恶至极的罪案发生。   都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可这王土之上,却没有王法。   司渊渟沉吟着,他明白楚岳峙的意思,也知道楚岳峙说的没有错,此案的确只有楚岳峙出面才能查,才敢查。   “那便依你所言,你放心,我定会让楚岳磊上早朝,将此案交由你督办。”应下楚岳峙,司渊渟执起他的手,道:“让司九看看,朝堂上认真起来的楚七是何面貌。”   楚岳峙仰首看他,脸上肃色未退,眉眼更显清冷却不似之前看起来那般寡情,只听他轻声说道:“自然是司九喜欢的面貌。” 第56章 动刀医治   痛,身体最敏感脆弱的地方,正传来溃烂的痛。   那痛漫无边际,永不停歇,无论醒来还是睡去,都在深深地折磨着他。   楚岳磊坐在座榻上,不过几日,他已瘦了一大圈,眼下是厚重的乌色,脸色发青灰败,披散的发丝干如枯草且凌乱,他双目布满红丝,视线迟缓地落在那个从容走进殿内的人身上。   司渊渟。   进殿,行礼,然后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跪在一旁的吕太医。   司渊渟变了,楚岳磊能清楚的感知到这一点。   不是外貌或行为上有什么改变,而是更内在的,看不见的。   从前的司渊渟阴厉狠辣,身周总是散发出一种死寂的戾气,不管看谁,眼神都犹如冰山上凝结的寒霜,那张随着年月越渐美艳却不落俗的脸,无论是高挺的鼻梁还是明显的下颌线都勾勒出凌厉的线条,而那张红唇已经有许多年未有勾起过弧度。   然而现在,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司渊渟身上笼罩的那层黑雾淡了,举手投足间又隐隐有了作为侍读初入宫时的温雅,就连那双黯沉了多年的丹凤眼,都重新透出几分生气来。   “司爱卿,已过了这么多日了,还没查清那日宫里的刺客是何人派来的吗?”楚岳磊说话间在抽气,声音都是不平稳的,明显能听出颤抖。   目光落到楚岳磊胯间,明黄的中衣,却有暗红从底下渗出。   而殿内,光线昏暗,即便点了香也掩不住浓浓的药味。   司渊渟低下头,镇静道:“回陛下,对方行动干净利落,并未留下有用的线索,且刺客杀了数名太监却不直接对陛下出手,似另有深意,此事安亲王虽有嫌疑,但无有力证据便将派刺客入宫行刺之事认定是安亲王所为,轻易对安亲王提出这样严重的指控,恐有不妥。”   楚岳磊沉默着,身上正在不断冒冷汗,他的整个后背都已被汗水浸湿,尽管一直盯着司渊渟看,像是在听司渊渟说话,可他失焦的眼瞳又像他根本就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   偌大的殿内,只能听见楚岳磊粗重的喘息,断续的,极力忍耐着痛苦。   而这样的喘息,让司渊渟感到痛快。   他并不介意,楚岳磊再垂死挣扎地坚持得更久一些。   坚持得越久,被折磨得越久,那份痛便越能深入骨髓地让楚岳磊记住。   过了很久,楚岳磊又再开口,却没有再问司渊渟打算如何处理太监被杀一案,反而问道:“……朕听闻,昨日七弟去东厂找司爱卿麻烦了。”   “京城中出了血案,死伤近五十名,案情复杂牵涉到礼部,故而安亲王认为臣办案不力,有意放过礼部的其他错处。”司渊渟如实回禀。   楚岳磊眉头一直都紧紧拧在一起,他神情不耐且恍惚,其实根本已经无法集中精神听司渊渟说话。   “陛下近来身体不适,本应好好休养,然此案本已因性质恶劣而让百姓关注,加之安亲王出面,如今已是物议沸腾……”   “够了!司爱卿来之前,朕已传召安亲王入宫觐见。”楚岳磊猛地打断司渊渟的话,干裂的唇一张一合,嘶声道:“你是朕的爱卿,七弟公然指责你办案不力,就是在打朕的脸,他先前装出一副安分守己的样子,现在还不是露出了自己的狼子野心!出面?朕准了吗?!”   司渊渟顿了一下,楚岳磊把楚岳峙召进宫在他的意料之外,现在看来,楚岳磊的精神状况并不稳定,他并不想让楚岳峙面对这样被逼到癫狂的楚岳磊,然而这无法全盘在他的掌控中。   “陛下,轻易龙体康健为重,现下实不应再过度操劳。”跪伏在一旁的吕太医突然出声,这几日他一直在为楚岳磊医治,半步都未能离开。   “康健?!你治了这么多日,朕好了吗?!”楚岳磊拔高了声音,颤着手将矮几上的茶杯扫落到地上,瓷器在砖上被砸得粉碎,楚岳磊面容扭曲地扯开自己的袭裤,露出了敷着药的患处。   暗色的血正在不断渗出,药味与腐烂的腥味混合在一起,令人作呕。   “陛下,老臣当日已秉明,您的双丸有病变之像,如今这般溃烂不止,乃是病发之症,而今病情发展迅速,若再不去势,只怕大罗神仙也难保陛下性命。”吕太医一边叩首一边说话,地砖被他叩得“咚咚”作响,字字句句颤栗又撕心,浑然是保不住皇帝性命的忧心惶恐。   从开始溃烂至今已三日有余,楚岳磊每日让吕太医为自己清创,眼睁睁地看着吕太医挖下腐肉,他痛得死去活来,浑身痉挛不已。   废了,他那处已经废了,再苦撑下去,只会连性命都丢掉。   可是,怎么能?他是大蘅国的皇帝,怎么能变成一个阉人?!   楚岳磊抬起手,指着司渊渟道:“你过来。”   司渊渟抬眼,却没有依言过去,只道:“陛下,此时动怒,于龙体有碍。”   “朕让你滚过来!你现在,连朕的话都敢不听了吗?!”楚岳磊咬牙切齿地嘶吼道。   静默着,司渊渟终究还是迈开了脚步,走到楚岳磊面前,缓缓跪下。   “舔!给朕舔!”伸手抓住司渊渟的发髻,楚岳磊用力将司渊渟的脸压向自己胯下,狞笑道:“你是不是以为,朕不行了,你就不用再服侍朕?!你给朕听好了,朕即便是废了,你一样要给朕侍寝!”   司渊渟面无表情地看着楚岳磊,从背脊到颈脖都如松树般挺直,他一动不动,无论楚岳磊如何使力,都未能将他按动半分。   一旁的吕太医看不下去,急声道:“陛下……”   “闭嘴!”楚岳磊拿起手边的东西就往吕太医身上砸,他不断抽着气,转而捏住司渊渟的脸颊,道:“怎么,不愿意?没关系,七弟马上就来了,你若不愿意服侍朕,朕现在就要了七弟的命,没有证据又怎么样,朕说刺客是七弟就是七弟,他自小在宫里长大,对皇宫了若指掌,以他的武功,想要在皇宫自由出入,必不会是问题!你不是想要七弟的命吗,朕现在就要了送给你!”   绵长且细密的眼睫毛极轻地颤动了一下,司渊渟与楚岳磊对视着,僵持着,司渊渟的脸上始终没有显露出任何情绪,半晌,他双唇开启,平静地说道:“那便有劳陛下,为臣达成夙愿。”   楚岳磊骤然放开了司渊渟,却又马上扬手狠狠地给了他几巴掌。   楚岳峙走入殿内的时候,恰好便看到了这一幕。   脚下几不可察的偏了一下,楚岳峙背在身后的左手紧握成拳,依旧面不改色地走上前,低头行礼:“臣弟,拜见皇兄。”   楚岳磊想也没想地便重新掩住自己身下,然后冷笑道:“你还记得朕是你的皇兄。”   楚岳峙眼神极好,即便只是匆匆一眼,也已看清,即便还未去势,楚岳磊也已经形同阉人。   “不知臣弟犯了什么错,竟让皇兄如此动怒。”楚岳峙将落在司渊渟身上的视线收回,在心中默默告诫自己要冷静,莫要再冲动。   “不知?你当众给司爱卿难堪,这难道不是错?”楚岳磊再次抓住司渊渟的发髻,令他把脸侧向楚岳峙,然后道:“他是朕的掌印太监,现在正代朕处理朝政,朕令他给朕侍寝,他就是朕的阉宠,你给他难堪就是在给朕难堪,这,你难道也不知?”   “臣弟,的确不知,请皇兄恕罪。”楚岳峙撩袍下跪,合拱的双手青筋凸起,他垂下眼不去看司渊渟,道:“臣弟无知,但为了皇兄的百年名声,臣弟恳请皇兄,将案子交由臣弟督办。”   楚岳磊召他入宫觐见的圣旨,在司渊渟送他回府后就送到了,他当即便换下常服,奉旨入宫。血案本已闹得满城风雨,昨日他又出面在东厂门前大闹,楚岳磊此时召他入宫,想必是已然得知一切,他本来是想要在早朝上争得此案,可在前往皇宫的路上他又细想了一番,以楚岳磊的性格,他若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与司渊渟争夺此案,让楚岳磊当众下不来台,楚岳磊反而未必愿意把此案交给他,倒不如趁着这个私下召见的机会,他开口争案还更容易些。   “为了朕的百年名声,呵,你倒是给朕说说,这案子怎么就跟朕的百年名声扯上关系了?”楚岳磊显然已经被身上剧痛与无法改变的事实折磨得有些神志不清了,连往日的亲切面貌都不再假装,几乎气急败坏地将话说出。   “此案涉及礼部,司督主近来本来就在查礼部与工部,然而查了这许久,还未将贪腐查清,百姓早已议论纷纷,甚至还有传言礼部与工部之案是因皇兄纵容,如今被查拖了这么久未有结果,也是皇兄授意,意图将案子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楚岳峙一边说一边细细观察楚岳磊的神情,眼看他越听越显暴怒之色,续道:“臣弟自交出兵权以来,长久不涉朝政,不仅已是百姓眼中成天只会骄奢放逸的闲散王爷,同时也天下皆知臣弟与朝堂党派毫无牵连,皇兄若能把再次牵涉到礼部的血案交由臣弟督办,并由司督主从旁协助,想必就能让百姓知道,礼部之案久查未果,实非皇兄授意而是牵连太广之故,而此次血案,犯人指名要见臣弟向臣弟诉冤,想必是为了让冤情上达天听,而臣弟既已出面,皇兄若能再下旨让臣弟督办,一来是表明皇兄时刻关注百姓愿倾听百姓之声,二来也是表明要将贪腐连根拔起的决心,如此,天下皆知,皇兄是个始终忧国爱民的贤明君主。”   楚岳峙所言,字字在理,然而楚岳磊抓住司渊渟发髻的手却越发用力,让被牵制住的司渊渟扯得整个头都以极其不适的角度往后仰了起来。   楚岳磊只觉体内气血翻涌,他越是暴跳如雷,胯间便越痛。   他不想让楚岳峙来查这个案子,却根本想不出反驳的话,空着的另一只手往矮几上重重拍下,他瞳孔紧缩,还未来得及开口,一阵热流遽然爆体而出——   吕太医扑上前,急忙就按住楚岳磊血流如注的下身,大喊:“陛下!为保性命,请让老臣为您动刀医治!”   楚岳磊瞪住那喷射而出的血,剧痛几乎瞬间将他击倒,他松开抓住司渊渟的手,两眼翻白,就此失去意识。   司渊渟起身,迎上吕太医的视线,一字一字,不带任何感情地森然道:“切了,全、切。”   ————   作者有话说:   喜闻乐见,普天同庆!让我看到你们与我一同庆贺这天终于到来的小手手!一直爆更终于写到这大快人心的一刻! 第57章 浮生如寄   依照司渊渟的意思,是要保住楚岳磊的命。   所以从一开始,吕太医用的就是慢性药。   吕太医动手的时候,司渊渟一直在旁边冷眼看着,他的发髻乱了,楚岳峙便让他坐下,替他重新把长发束好。   司渊渟的状态不太对,楚岳峙从进殿时便察觉了这一点。   恨意在司渊渟身上蔓延,那种阴郁森冷的气息又将司渊渟整个人笼罩了起来,就连楚岳峙帮他束发,他也依旧面如寒霜眼里透出浓重的戾气。   吕太医正在为楚岳磊止血,切下来的残肢被搁在一旁的矮几上,楚岳峙转到司渊渟身前挡住他的视线,道:“司九,别看了。”   “让开。”司渊渟手里紧紧抓着玉佩,却看也不看楚岳峙,说话的声音仿佛能落下冰渣般冰冷刺人。   “司九,够了。”楚岳峙没有退让开,他俯身想要去握司渊渟的手,却被猛力挥开。   司渊渟又再站了起来,向后退开一大步,厉声道:“别碰我!”   别碰我,别再让我,跪在胯下去做那种恶心至极的事。   也别看我,谁都不许再用那种下流的眼神看我,用那种侮辱嘲笑侵犯的视线来玷污我。   我不是阉宠,不是佞臣宦官,即便我无法为司家承继香火,我也是司家的子孙,一直恪守司家家训门规。   已经快要杀尽了,当年害父亲害司家的那些人,我花了这么多年,终于把孽报都还到这些人身上,可父亲回不来了,母亲回不来了,我的身体永远都好不了,我永远都是他们陷害父亲与司家的借口,是司家的罪人,我的人生已经彻底的毁了。   悲愤有什么用,什么也改变不了,日夜烧心的恨有什么用,报仇雪恨也换不回亲人与失去的年月,我还要一次又一次地,让我爱的人看到我狼狈耻辱的样子,与我这样的人在一起,就要跟我一起承受那些不堪,去听那些有关于我的污言秽语,可我爱的人分明是襟怀坦白以善厥身的人,凭何要因我而染上尘瑕。   “别碰我,你别碰我。”司渊渟重复着,又再退后两步,道:“请安亲王到殿外等候,奴婢还需把陛下送回寝殿,等陛下醒来,奴婢会再向陛下请旨安亲王所求之事。”   楚岳峙僵住,有些难以理解又有些无措地看着司渊渟。   他不知道在他来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他知道,司渊渟现在并不想见到他。   身后的吕太医已经整理收拾好一起,用湿巾擦干净了双手,他向司渊渟行了一礼,随后对楚岳峙说道:“安亲王,老臣有些话想与安亲王说,不知能否请安亲王随老臣到殿外,如此,司公公也好叫宫人们来,把陛下送回寝殿。”   楚岳峙半侧过身看吕太医,他跟吕太医并无交情,不清楚吕太医会有什么话要对他说,然他回头再看司渊渟,却见司渊渟立在烛火照不到的阴暗处,面色晦暗不明,好像他这些日子以来给出去的所有温暖与爱意,都已被那张牙舞爪的黑暗吞噬殆尽。   一直向司渊渟半伸出的手仍僵在半空中,手指微微蜷缩,楚岳峙仿佛看到了那些他抓不住的过去在指间穿过,微光里的尘埃像是年月的余灰,又像是经年浮沉的陈疾附疽,看似毫无重量,实则已在不知不觉间将人压垮,成为难承之重。   楚岳峙朝司渊渟踏前了一步,他放下手,轻声说道:“没关系的,司九,我哪儿也不去,就在你看得见的地方等你,楚七不会抛下司九。”   同一句话,时隔数年再说出,说的人不曾改变,可听的人已给不出回应。   吕太医带着楚岳峙出去了。   司渊渟在原地伫立许久,直到烛火又灭了一盏,殿内越发昏暗,他才慢慢走近那个还昏迷着的人。   他认了命,为什么还会如此煎熬?   他未有辜负父亲的遗言,为什么还会如此日夜难安?   楚岳峙并未抛弃过他,一切都是身不由己,楚岳峙也从未嫌弃过他,反而将他视若珍贵,可为什么,他还是时时难抑万端苦楚自惭形秽,在相信楚岳峙的同时,仍被反复重新拖回到深渊中,始终无法放下求死换取解脱的念头?   抬手,司渊渟将矮几与那搁着残肢的木盘扫落,而后抬起脚将那血淋淋的残肢踩成了肉碎。   难以言喻的跗骨之痛从身体最深处扩散,啃食着每一根神经,他一点一点地弯下腰,紧紧抓住胸襟,张口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又如同负伤野兽般响彻整个大殿的哀嚎。   当司渊渟凄厉的叫声从殿里传出时,刚刚才出来不久的楚岳峙差点便要再次冲入殿内。   然而吕太医拉住了他。   “安亲王,恕老臣冒犯,可不论您如何担忧司公公,都请您忍住,不要在这个时候再去刺激他。当年先帝死后,司公公又将前翰林学士问斩,当时也曾悲恸大伤,引发内伤,只是这于司公公而言,同样也是一种释放,未见得不是好事。”吕太医的声音温和,有着老人特有的慈祥。   然而楚岳峙却是想也没想地就朝他怒喝:“不要叫他司公公,他不是!”   吕太医没有因楚岳峙的态度而产生任何不悦,只是从善如流地改了称呼:“司公子心有顽疾,非一朝一夕能愈,老臣不敢妄加揣测安亲王与司公子的关系,可如若安亲王看重司公子,那么老臣希望,安亲王能听老臣一言。”   闻言,楚岳峙很快便收起了自己的薄怒神色,他又往幽暗的殿内看了一眼,内心挣扎少许,转而向吕太医颔首道:“本王一时心急,失了礼仪,望吕太医见谅。”   吕太医摇摇头,谅解道:“关心则乱,此乃人之常情,安亲王是重情之人,有此表现实属正常。”   大抵是知晓楚岳峙心中焦虑,吕太医不待他再问,便继续说道:“当年因先帝要先救使臣,故而最后,是老臣为司公子医治。后来,老臣被先帝贬斥,下放惠民署,再见司公子,已是数年后。医者本不该害人,然而,老臣的妻女上街时被当时出宫立府尚未登基的陛下所乘车马撞倒,妻子当场丧命,爱女也因此落下残疾,那时若非司公子施以援手,老臣只怕连爱女的命都保不住。司公子说,这是还当年保住他性命的恩,可当年那又那算得了什么恩,所以后来,司公子需要太医院有自己的人时,老臣与司公子表示,愿效犬马之劳。   “这些年,司公子偶尔也会找老臣为他调理,然而纵使老臣能为司公子开不伤身子的安神药,老臣也无力医治司公子心中的顽疾。司公子当年身受重伤,未及调养便遭逢巨变,安亲王想必不知,当年司家人的斩刑,司公子还被押至法场观刑,满门的忠义之士啊,就这么被斩了,皇室如此对待司家,司公子还能守住心中的信念与正义,记着自己要扶正大蘅国,为百姓带来繁华盛世,实属不易。这些年,司公子忍下常人不能忍的一切,无法与人言说,这其中,有司公子自己的自尊,有多年无法释放的苦痛,更有经年叠加的自卑。   “安亲王,司公子的心疾,非言语能愈,也非简单的施与受能疗,帝王家无情,安亲王若无赌上余生的决心,实不应招惹司公子,司公子已是强弩末矢,苦苦支撑看似冷厉无情的坚固外壳,实则内里早已支离破碎残破不堪。老臣并非质疑安亲王对司公子的情义,只是想告知安亲王,司公子身有遗憾,心疾难愈,而安亲王他日登顶,即便是稍有动摇,司公子都怕是会剑走偏锋以命为代价替君分忧。能护住司公子的,非权势,非汤药,非无济于事的弥补,而是,安亲王的情,人与命。安亲王需真正与司公子成为一体,终身不弃,以自己的血肉补全司公子的残缺,才能让司公子向阳而生,不舍人间。”   楚岳峙一直听着吕太医的话,不曾出言打断,却在听到一半时,又再扭头往看不见司渊渟身影的殿内看,司渊渟在里面一直没有唤宫人进去,却时不时会从里传出压抑的低喊,就像那日抱着他终于将压抑多年的泪流出来一般,如今司渊渟也独自在里面,将多年来无法出口的痛苦惨叫都一声一声地喊了出来。   直到吕太医说完,楚岳峙才红着眼又回过头来,他抬手稍作掩面勉力压下失态的哽咽,平伏下情绪后才看着吕太医强作沉稳之貌,低声道:“本王在边疆征战时,曾得一药方,名为渡君,乃是一部落的蛊药,许下生死之约的爱侣服下此药,便成共生,若有一方离世,另一方也将会在不久后随之而去。本王听闻,吕太医医术高明,更是制药高手,此药本王的属下不愿制作,不知吕太医是否愿意,依照药方为本王与司公子炼制此药?”   吕太医本以为楚岳峙在听完他的话后,多少也会有几分迟疑,却不想楚岳峙竟会直接提出如此请求,饶是多年来早已看尽人生百态,也不禁眼底浮现讶异之色,又思量几许后才回道:“老臣也听说过此蛊药,药引乃是双生蛊虫,服下后无药可解,若有药引与药方,老臣自然是能将蛊药制成,只是,安亲王可当真想清楚了?若用此药,便没有回头路可走。”   “吕太医放心,药引与药方,本王都有。至于回头路……”楚岳峙勾唇浅浅一笑,面上是一片义无反顾的柔情,他将手按在胸前心脏跳动处,坚定道:“司渊渟就是我此生唯一的解药,自我爱上他那一刻起,便从未想过要回头。”   听得此言,吕太医便也无疑虑,恭敬道:“老臣明白了,那么请安亲王将药引与药方交给老臣,老臣会在最短时间内,为安亲王与司公子制成蛊药。”   “有劳吕太医。”楚岳峙听着殿内的喊声逐渐低微,直至重归寂静,他道:“还有一事。吕太医也知道,本王的司九总是想很多,若让他知道,定不愿意服药,所以此事,还请吕太医暂时不要告知他。”   跨过门槛,楚岳峙走进那烛火全灭的殿内,对那在黑暗中摇晃着的人影说道:“司九,楚七来陪你了。”   渡君渡君,天下万民,浮生如寄,而楚七惟愿渡司九一人。 第58章 白玉观音   重新将殿里的烛火点起,楚岳峙走过去,抱住跪在地上失魂落魄的司渊渟,轻轻抚过他的发,对他说道:“我在这里,有楚七在,谁也不能欺负司九。”   司渊渟浑身冰凉,他双眸空洞而失却焦距,固若金汤的外壳一旦出现裂缝,便一发不可收拾地点点破碎。   “我真正需要你的时候,你在哪里?”司渊渟声音嘶哑而微弱,他大悲伤身,刚刚又吐了血,现在内息大乱,却一点也不想理会,也不为自己调息,只对楚岳峙说道:“你什么都不知道,一个人,也活得好好的……楚七,你让我死吧,登基之后,求你,将我赐死。我爱你,我真的爱你,可是,我熬不下去了,除了你,这世上所有人,都用异样的目光看我,我每次睡着,都在梦里听到死去家人的惨叫和哭声,我太累了,楚七,我求你,陪你走完这段路后,你让我死吧。”   “司九,不可以,我什么都能答应你,唯独这件事,不行。”楚岳峙小心翼翼地为司渊渟擦去嘴角的血迹,双手捧住他的脸说道:“我知道你很辛苦,我也知道,是我来得太晚了,你不必原谅我,但以后,你在哪我就陪你在哪儿。我答应了你,明年给你跳生辰舞,我还答应了你,要带你去边疆,这些都还没实现,你不能放弃。除了死,你喜欢什么,想要什么,我都会给你,你喜欢看我跳生辰舞,我就年年都捉萤火虫给你跳;你想要见天地,见苍生,我也一定会让你光明正大名正言顺地站在我身边。”   司九,余生有你,太短,可若没有你,又太长。   我总是来得太晚,当年去找父皇救你,跑得太慢,让你从此身体残缺;这些年,我想不起过去,没能更早点站在你的面前,为你挡去那些侮辱践踏;都是我的错,我招惹来使臣的恶念,也是我把你丢在了宫里,若当年我跑得再快些,若是我离宫时带你一起走,若是我要你陪我一同出征,又或者,更早一些,若从一开始你就不是我的侍读,也许你的人生便不会如此惨烈灰暗,绝望与荆棘丛生;对不起,都是我的错,这些年让你这样艰难地守着我,守着大蘅国,以后不会了,再也不会,所以也请你不要抛下我。   “我第一次上战场的时候,共杀了二十五人,战后我宿夜无眠,我记得他们死时的样子,也记得鲜血喷溅而出落在我身上的温度。征战近九年,我以擅打歼灭战而令异族胆寒,死在我手上以及死在我所指挥的战事中的人,不分敌我按尸首统计,约莫有两百多万。”楚岳峙徐徐说道,那是他没与旁人说过的,默默背负的战争命债,“我也会睡不安稳,有了你之后,我更害怕,我造的杀孽远比你要多,万一你走得比我早太多,以后我死了直接就下了地府该怎么办,我还想下辈子跟你好好过,不能这样就把你弄丢了。”   解开司渊渟系在腰间的玉佩,楚岳峙从怀里取出一枚白玉观音,将之挂到司渊渟颈间,道:“碎玉不吉利,这个我要回了。这白玉观音,是母妃祖传之物,我出征时母妃将它给了我,我一直都贴身戴着,白玉保平安,以后给你戴。司九,楚七很自私也很胆小,所以请司九为楚七再多熬些年岁,将来司九当真熬不住了,楚七便随司九一起去,如此,起码楚七知道司九去哪儿了,待还清自己的杀孽,楚七还能去找司九。”   这一世,我知你过得太苦,余生,我的福气与平安都给你;如若真的有轮回,那么我希望,过完这一世,你再无灾祸苦楚,之后的每一世都能顺遂喜乐;我还希望,你不会再被命运送来我的身边,只安然地过好自己想要的人生,因为我会去找你,你若还会爱我,我便与你一起过,你若不爱我,我便在你身边安静守护不打扰。   “你怎么,就这么固执?”司渊渟垂眸看戴到他颈上的白玉观音,他知道,楚岳峙与母妃不亲近,可既然是祖传之物又是出征时所给,终归是弥足珍贵的一份母爱,更是楚岳峙母妃留给楚岳峙的唯一念想之物,情义深重也意义非凡,而今楚岳峙却把这白玉观音给了他。   惨白一片的脸上极难才扯出一个比哭还让人难受的笑,司渊渟握住楚岳峙的手,有气无力地说道:“你总是认定了,就不愿意放手,小时候是这样,长大了也没变。楚七,我控制不住自己想死的念头,往后,我还会如此,我不是故意要对你吼,说让你难过的话,可我没办法,我真的……你救救我吧,我不想,也舍不得离开你。”   我等了许多年,才把你等回来,才等到你来带我走,我有很多想为你做的事,有很多想与你说的话,还想留住你给我的光明与希望,和你度过余生。   只靠我自己,我坚持不下去,过去这一路,我耗尽所有才爬过来,往后,你要支撑我,带我走下去。   “没关系,司九,没关系的,你想对我吼那就吼,想对我说什么也都不要有顾忌,只要你能觉得好过点,就朝我发泄出来,我足够坚强,可以包容也可以承受,所以不要愧疚,也不要怕我受不了,除了失去你,我什么都能接受也能面对。”楚岳峙倾身吻住司渊渟干裂的唇,把自己的温暖都渡给了他。   他们之间,没有那么多可以蹉跎的时间,所以要彼此坦诚,把自己的牺牲都给对方看见,把脆弱与强大都让对方知晓,不做自以为是伤害对方的付出与隐瞒。   司渊渟与楚岳峙,是救赎也是共生。   暖洋洋的寝殿内,安静得只听见炭火烧热发出的“噼啪”细响与偶尔的纸张翻动声,不知过去了多久,才终于有一丝微弱的呻吟打破这片安静。   “嘶……”低哑不已的声音从楚岳磊唇间溢出,他从未受过如此惨烈的切肉之痛,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都难以承受,于是不断地在剧痛中醒来又因剧痛而再次昏迷,再加之第二日醒来时得知吕太医竟将他身下切了个干净什么都没留,更是惊怒激动得又将伤口崩裂,当场又流了不少血,还未等太医为他止血已又痛昏了过去,之后几日也一直反复被痛醒再昏迷,等到今日他真正恢复神智,已又过去五日。   他睁开眼时寝殿内透进几缕幽光,司渊渟衣着整齐地在一旁的座榻上坐着,手里还拿着奏折批阅。   瞧见楚岳磊醒来,眼中有了清醒的意识,司渊渟放下奏折,端起一旁小火温煮着的药汤,到床榻边服侍楚岳磊喝下。   楚岳磊被药汤润了干渴的喉咙,浑浑噩噩的脑中勉强恢复几许清明,问道:“七弟呢?”   “陛下昏迷几日,安亲王一直在宫内亲侍汤药,不久前才到隔壁暖阁歇下。”司渊渟回禀道。   “他倒也不傻,知道藉此机会惺惺作态,维持朕与他的表面情谊。”楚岳磊面容枯槁,精神萎靡之下也没留意到司渊渟在听完此话后,低头掀了掀眼皮。想起昏倒前楚岳峙与他说的话,楚岳磊在心中细细琢磨过几番后,说道:“传朕口谕,那血案交由安亲王督办,由你从旁协助。”   楚岳峙在他倒下后一直在榻前照料,此事想必已经传遍宫内宫外,再加上楚岳峙所言句句在理,若他还坚持不愿把案子交给楚岳峙,一来定会引起非议,二来也恐民怨更重。   因不放心,楚岳磊又吩咐道:“不管他想怎么查,查出个什么东西,你要日日与朕汇报,朕总觉得,近来这些事,均非偶然,七弟一再牵涉其中,实在蹊跷。”   “臣领旨。”司渊渟应道,本以为楚岳磊即便醒来也还要再多拉扯几日才会同意,却没想到楚岳磊会这样简单就下了旨,倒是让他感到意外。稍作静默,司渊渟又道:“陛下,这两日宫里的几位娘娘都曾想要来探望陛下,只是情况特殊,故而臣都拦下了,娘娘们不愿离开,都在殿外跪着。不知陛下现在,是否想要召见几位娘娘?”   楚岳磊脸上一阵扭曲,他身下仍蚀骨一样地痛着,听到司渊渟说后宫妃嫔求见,顿时怒道:“让她们都滚!朕没让她们来,就给朕好好在后宫里待着!一个个仗着有在朝为官的爹,平日里没少兴风作浪,如今还要到朕的面前来演戏,滚!都给朕滚回去!”   “陛下保重龙体,切勿再动怒。陛下放心,臣晚些时候便让娘娘们回后宫歇息。”司渊渟取了巾帕替楚岳磊擦汗,又道:“吕太医已死,太医院不久前呈了新的御医名单上来,请陛下重选近身照料的御医。”   “死了?朕还未让他死,怎么就死了?!”楚岳磊半撑起身子去拽司渊渟的衣领,凶狠地咬牙道:“那个老贼,不让他把刑部大牢里的刑具都尝一遍,如何能泄朕心头之恨?!”   “陛下,吕太医自知失职,在为陛下医治结束后当天,便出宫回自己居所,带着自己残疾的女儿一起,自焚而亡。尸体,臣也已派人去检验过,确是吕太医与其亲生爱女无疑。”司渊渟扶着楚岳磊,扣住他的手腕让他松开手,道:“陛下请放心,此事知情者,臣皆已处置,并未外传。”   “那七弟呢?!当日他也在,而且你不是说这几日他一直都在!”楚岳磊只要一想到自己成了阉人一事让楚岳峙知道,便目眦欲裂,几乎就又要再将身下伤口给崩开。   “陛下请放心,当日吕太医一动手,臣便将安亲王请出了殿外。这些日子,安亲王虽日日在榻前侍奉汤药,但换药时臣都将安亲王请出,安亲王询问时臣也只道陛下伤的乃是下腹,并未言及其他。”司渊渟早已备好了说辞,无论楚岳磊如何质问,他都能将话圆过。   “不能让他知道,此事,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知道!”楚岳磊提气吼了一句,下一刻便又无力地瘫倒,痛苦不已地卧在床上喘息。   “陛下,龙体为重,一切有臣在,接下来无论发生何事,臣都定会护陛下周全。”司渊渟俯身靠近楚岳磊,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清楚地落在了楚岳磊耳际。   楚岳磊,你得活着,活着好好体会我所经历过的痛苦与折磨,活着看我怎样完成你“名垂青史”的宏愿,更要活着,看我爱的人如何踩过你这具肮脏的废躯登上帝位。   你会成为罪人,而楚岳峙不仅会是守卫大蘅国边疆的战神,也将会是带给大蘅国清平盛世的明君。 第59章 星星之火   自在边疆落下了病根,楚岳峙便一直有些畏寒,但在人前,他从来不显,更不用手炉。   但自从畏寒一事被司渊渟知道后,他便不得不在司渊渟的教训逼迫下,出入都带上手炉。   吕太医和他的女儿被卫云霄安置在了自己的住处,林亦还时常去与吕太医切磋医术。有两个医者盯着,内伤反复的司渊渟开始日日被迫定时服用汤药;而楚岳峙也未能幸免,吕太医给他重新调配了泡药浴用的药材,医嘱是日日都需泡。   司渊渟的病可轻可重,吕太医也一直叮嘱他骤然爆发的大悲大喜皆是平日压抑太过所引起,过往万般忍耐实属无奈,如今既有可说之人在身畔,便莫要再强忍,爱人前应当自爱,否则即便是爱也会成利刃,最后两相俱损徒留遗憾。   同样的话,吕太医也说给楚岳峙听,于是司渊渟发现,人前稳重清冷还有几分孤傲的安亲王,关上房门与他相处时,总是温和得没有脾气,偶尔还带出幼时对他依赖至极的可爱乖巧之貌,他好几次都恍神,却不知为何他能对楚岳峙说出的话更多了些,两人的床事他纵使依旧有极端的失控,也能在弄伤楚岳峙之前堪堪收住。   吕太医和林亦两位医者也是终于寻到了制住这两个从来不听话的病人之法,先将司渊渟的病症告知楚岳峙,再将楚岳峙的病症告知司渊渟,然后就让这两个主子自己去床头打架床尾和,互相压着对方听医嘱,一个需定时服药施针梳脉且不可再过度忧思,另一个则是切忌再受寒以免寒气侵体内虚过耗。   于是根据新娘子的供词去教坊司并将新妓带走去问话那一日,众目睽睽之下,曾经统领千军威名赫赫的楚岳峙就披着大氅手里拿着一个手炉走出安亲王府,脸色异常难看。   出府前,楚岳峙只穿一身劲装,英姿飒爽地准备出寝室,然而司渊渟喝完了药,叫住他便把大氅给他披上,等他走出寝室,已在门口等候的周楫递上手炉,他不接,说自己一会要骑马如何带手炉,跟在他身后出来的司渊渟便轻飘飘扔下一句:“你今日不带手炉,今夜的药我便不喝。”   司渊渟说完就走了,从侧门离开去东厂,楚岳峙沉了脸色,最后还是从周楫手里接过了手炉。   带上手炉也并非真的就骑不了马,毕竟他在马背上多年,单手持缰也非难事,京城中也不可能让他像在草原上那般飞骑,单手持缰也无大碍,只是他英明神武的将军形象经此一遭当真是一去不复返了。   司竹溪是早在司渊渟开始留宿安亲王府起,便带着艺妓返回了教坊司。见到楚岳峙带人来,她还礼数周到地上前盈盈一拜,主动把那新娘子的妹妹交给楚岳峙,还一并附上教坊司所有艺妓的户籍记录。   楚岳峙走时见到了司竹溪的近身侍卫,正是他苍鹭营的余隐。只是余隐也是近来才被指到司竹溪身边,想必也是司渊渟发现后才调任的。   新娘子的妹妹所给出的供词跟新娘子相去不远,还说出了家中兄长也知生母之事,却将之视作寻常,更从未替生母出头或是为生母争取一点更好的待遇。听完新娘子妹妹所言,楚岳峙大怒命人将新娘子一家带来刑部,并将新娘子仍被囚禁着的生母接到了府上医治。   因新娘子对自己杀人供认不讳,故而成亲礼杀人一案在知府衙门已初步结案,案件转到了刑部,因案情明晰牵涉多条人命,基本可确定为死刑,然而死刑案件,还须与大理寺、都察院共同审核,而新娘子同时又是拐卖案的重要参考证人,故而押后再判。   新娘子生父姓陈名帷,长子陈德,次子陈裕,三子陈浩,而他们名义上的母亲,即陈帷的正妻在血案发生后便一病不起,被带到刑部后尚未开审便陷入昏迷。   刑部的审讯室与东厂相比,并未明亮多少,只是因楚岳峙不喜黑,故而比平日多点了几盏烛火。   陈帷与三个儿子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向高坐在上的楚岳峙用力叩首,道:“草民参见安亲王。”   “陈庄主,本王从前听闻有人买妻,却想不到竟还有买女子不娶而只将人关起,日日将人奸污强迫其生子,不仅如此,如今你竟还卖女到教坊司,在你眼中,可还有王法?在你眼中,女子都被当成什么了,货物?还是牲口?”楚岳峙端正的坐着,手里仍旧拿着那暖炉,说话声比平常还要冷上数倍,身上散发出来的威压将地上四人震得几乎连跪都跪不住。   “安亲王明鉴!草民冤枉啊!”陈帷此刻也管不了那么多,磕着头就高呼冤枉,只是不知他到底有何冤可呼。   “冤枉?你喊得这样大声,本王倒想听听,你是怎么个冤枉法。”楚岳峙冷眼睨视陈帷,不紧不慢的说话声教人一时也听不出他是信还是不信。   “这,这,安亲王明鉴,草民是有那疯妇的户籍与婚书的!草民,草民没有买,草民是,是娶,娶了她为侧房,只是,只是草民的结发妻,一直无所出,这才将儿女过继给正房。”陈帷一边说,一边还从怀里掏出了那所谓的户籍与婚书来。   楚岳峙抬手示意,一旁站着的周楫便去接过了陈帷手里拿出的户籍与婚书。   “那你们几个呢?”楚岳峙并不急着看陈帷递上来自证的证据,却问那三个在陈帷身边连头都不敢抬起的三子:“你们的生母是侧房,可本王派人过去时,那可怜的女子却被关在昏暗的柴房里,你们难道就不觉得心疼,不想为生母说几句话,让生母好过些吗?”   “草民几兄弟的生母虽的确是那疯妇不假,可父亲当年给她吃好的穿好的,她却想带着妹妹们逃跑,被抓回来后也毫无悔意,父亲狠下心教训了她一番,后来她便得了疯病,父亲这才将她关起来。之前,也并非关在柴房,只是因妹妹犯下惨无人道的血案,她听到下人们议论,又再发病把大夫和下人们都打伤了,父亲才会临时将她关去柴房。”陈德是长子,已二十有二,一番话说得清晰明白,乍听之下还颇有理有据。   然而楚岳峙接过周楫呈上的户籍与婚书后,却是将之都直接扔到了地上,冷笑道:“有意思,户籍在京的女子,却说得一口南方话,生得比寻常京城女子娇小不说,明明识字能读书能写字还懂音律,可这婚书上竟只是一酿酒师之女,门不当户不对,酒庄里最普通的酿酒师却教出一大家闺秀。陈庄主,你是拿本王当傻子么?”   楚岳峙最后这句话话音刚落,陈帷便被吓得手脚发软,头都磕不动了,只结结巴巴道:“草民不,不敢,安亲王息,息怒,草民,草民就是跟,跟天借的,的胆,也不,不敢把,安,安亲王,当,当……”   陈帷是断不敢说出“傻子”二字,唯有往前爬了两步,又道:“疯,疯妇户籍虽,虽在京城,但,但她小时候,是,是在南方长大,所以,所以才,才会说一口,南方话。”   手炉被重重放到案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楚岳峙脸上的笑意更冷,道:“在南方何地长大?陈庄主可要交待清楚,本王才好派人去当地核查。”   陈帷当即哑然。   楚岳峙的目光落到陈德身上,又道:“陈德,你的生母为何要带着你的两个妹妹逃跑,你当真不知么?当众侮辱,这便是你所说的教训。你说关在柴房是这几日的事,可本王的医师看过后,却告知本王,她长期处在饥寒交迫的折磨中,是以身体极度衰弱营养不良,她已经瘦得接近皮包骨了,你却居然说她还有力气把大夫和下人们打伤。”   再抬手,楚岳峙这次却是向在门口站着的刑狱司示意:“上刑。”   此二字一出,不仅陈帷和陈德惊慌,就连一直不敢说话的陈裕和陈浩都惊惶地抬起头,争先大喊。   “别,别上刑!我招,我什么都招!父亲和大哥说的都是假的!那疯女人被关起来很久了!她才不是我们母亲,她就是买回来的!”   “对对对!而且买女人来传宗接代,都是很常见的事!父亲还把五妹卖给了教坊司!户籍什么的,都能改,很简单的,花钱就行!”   陈裕和陈浩这一喊,陈帷和陈德当场脸都白了,发疯一样就扑过去捂住他们的嘴:“闭嘴!你们两个还不快闭嘴!都不想活了是不是?!”   楚岳峙缓缓起身,他拿起手炉朝那扭成一团的几人一掷!   手炉带着极重的劲道砸到了陈帷头上,陈帷当即就被砸得满头鲜血,几乎就要昏过去,而三子一见红全都懵了,发出高低不一的尖叫,当即又纷纷伏在地上大喊饶命。   楚岳峙像是多看这些人一眼都嫌脏地转过身,对刑狱司下令道:“将这几个人拖下去,明日寅时以前,本王要看到他们的供词,怎么买女子,卖家是何人,如何把未及笄的幼女卖到教坊司,户籍又是找何人更改,还有婚书是如何伪造,本王统统都要知道。把该用的刑具都用到这几个畜生身上,他们若是不肯招,又或其中胆敢再说一句假话,那就把手给我剁下来!不必担心把人折磨死,一切,有本王担着!”   刑狱司领命,随即果断上前去将哀声讨饶的陈家父子拖出了审讯室。   待人都离开,周楫去将楚岳峙的手炉捡起,看着上面的血迹,道:“王爷,为这种人动怒伤身,不值得。”   “人?你觉得,他们还能称之为人吗?”楚岳峙一挥手扫出掌风灭了一盏离自己最近的烛火,寒声道:“那女子,十月怀胎一只脚都踏进鬼门关才将他们生下,可你听他们刚刚是怎么称呼生母的,还有他们所说的话,那是身为人子,身为一个人能说出来的话吗?他们根本连最基本的良知都没有!”   被楚岳峙灭掉烛火的一隅是那样的黑暗,就像是那多年来不知糟蹋过多少女子的深渊一般。   楚岳峙无比痛心地说道:“本王万万没想到,有生之年竟会听到,‘买女人来传宗接代都是很正常的事’这种话,你知道本王听到这句话时,有多心寒,这样的事,该发生了多少次,又到底是从何时开始的,才会让这些人把这种伤天害理丧尽天良的勾当视作寻常甚至理所当然?!”   “王爷,不管是哪个朝代,哪个国家,这样的事都有发生。而今猖狂至此,与这些年来封建闭塞之风越演越烈不无关系。无论是先帝抑或当今圣上,都实施禁言禁思的政策,思想越发落后倒退,女子本就处于弱势,此等环境之下,更是容易受到掌握钱势权力之人的欺凌。”周楫说道,对于这个案子,他其实有着切肤之感,他的父亲当年曾是衙门捕头,后来办案时解救了他惨遭拐带卖入青楼的母亲,当时本想要将母亲送回父母身边,然而他的母亲却说清白已失即便回去也只会遭人嫌弃鄙视,莫不如就让父母当她已死,如若他的父亲不嫌弃愿以余生报恩,他的父亲也曾见过不少失了清白的女子被送归后不久就自寻短见之事,故而便应下他母亲的请求,两人结为夫妇继而有了他。   周楫始终记得,他的母亲在世时,一直都是郁郁寡欢,虽有父亲的全心爱护,仍因被拐卖入青楼的过往而痛苦不已,还未等他长到十岁,便撒手人寰。在成为楚岳峙的侍卫,他便下定决心,他朝若有机会,他定要将当年拐卖母亲的人找出来,让他们付出应有的代价。   楚岳峙垂下手,却又在袖中紧握成拳,他回过身,沉重的目光落到仍在地上的那两份伪造的户籍与婚书上,薄唇抿成一条直线。   百姓是国之根本,国法国策乃君王与群臣所定,他不相信百姓会生来便成恶民,只是恶念滋生蔓延得太快,才让良善看起来如此不堪一击,难以相敌。   上不正,下参差。是他们这些掌权的人纵容了恶,现在,他便要将那些残害无辜女子的恶徒都揪出来,更要将那些毒害百姓的不正之思都拔除,一个月,一年,两年,甚至更长的时间,无论花多久,他都定要让那星星之火烧成燎原烈焰,将这样罪恶烧成灰!即便烧不尽,他也决不放弃,他与司渊渟要守护的,不仅仅是百姓,不仅仅是疆土,还有将在大蘅国这片土地上传给后代的思想与正义,善良与仁爱。   ————   作者有话说:   引用出处:   “上不正,下参差。”————《物理论》晋·杨泉   五十二章已解冻,前两天没看到的可以去看了。 第60章 欺善怕恶   司渊渟回到安亲王府时,只着单薄劲装的楚岳峙正在院子里舞剑。   楚岳峙的剑术主要以攻为主,故而出剑时总带着气吞山河的霸气,一招一式都极为凌厉。   只是司渊渟看得出来,楚岳峙有两处关节已经经不住他这样的发力,偶尔会在招式的承合间出现微妙的沉滞。   从前被木剑打到都会哭的小皇子,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同样经历过生死,并因此而对生命,对平等,对百姓与国家有了更深刻的认识与理解。   削铁如泥的剑,在地上划出了一道深刻的剑痕,楚岳峙低喝一声,踏出一脚旋身而起,扬臂在空中划出剑虹,之后长剑脱手而出,径直插入了立在地上的剑鞘中。   司渊渟上前,瞧见楚岳峙额间细汗,怕寒夜里冷风一吹易受寒着凉,便把人揽进自己怀里,并抬手替他拭汗。   “你回来了。”楚岳峙拉住那要替自己擦汗的手,他这会手心温热,正好把司渊渟泛凉的手给捂热,“用过晚膳了吗?吕大夫说了,你服药前得先吃点东西,否则伤胃。”吕太医如今已经不是御医,故而他也改口称呼其为大夫。   细细端详楚岳峙尚显平静的神情,司渊渟笃定道:“你心情不佳,是还在为案子生气。”   楚岳峙摇头,道:“并非生气,更多是失望。从前我以为,只要守卫好边疆便能护住百姓,如今才知道,自己是怎样的无知,一孔之见太过愚昧。”   司渊渟反握住楚岳峙的手,牵着他往屋里去,道:“为国起战,你看到的是国家利益下的土地与因屡遭外敌入侵而受苦的百姓;而现在,还有将来,你会看到更多国家推行政策下的百姓,他们阶级不同,接受的教育不同,所面对的生活更不一样。政策,是我们这些身居高位的君与臣制定,并由下级官员实施,这中间,有许多错综复杂的关系,也有许多会出错的地方,故而即便是于百姓有利的政策,也并非一定能落到实处。科举制度选出的官员,也许只是擅长应对考试,而不一定真的有治国之才,更不要提,这其中还有买官的暗箱操作,各地官员,能真正为民为国而不为一己之利的,兴许连半数都没有。所以当年父亲,坚持要改革教育,令百姓思想开放,盼望百姓自强。   “但这么多年,我在宫中,见过党派之争,很早以前,也曾被派出宫去杀过人,那时我才发现,权势欺人,便会有无能之辈倚仗手握权势的人,而百姓,若想要改变自己的困境,却要付出无数血泪,牺牲不知多少人的生命,才能换来一点点的改变,而这些改变,兴许只要一道新政,便会倒退回去。之前我也忽略了如今你所查到的这一块,让他们猖獗至此,是我的疏失。女子生来总被认为不如男儿郎,但这些年,竹溪帮了我不少,我才发现,自己也曾那样狭隘,而今这案子,我们不仅要查,更要藉此改变轻视女子的不正之风。”   与司渊渟一同进了屋里,楚岳峙关上门后,道:“我想篡位的初衷并不全是为了百姓,可如今,我只担忧自己能做的太少。幼时我总想,母妃为何与我不亲近,如今才终于明白,母妃爱舞,可父王并不在乎,他只是贪图母妃的美色,母妃一介舞女只能从命,心有不甘,还要为不爱的人生育,生了我之后母妃身子不如前,也难以再像从前那般跳舞,她失去了自己最珍视的,一生都被困在了牢笼中,又怎愿与我亲近。这天下,多少女子如母妃一般,身不由己,命不由己。女子生来不被重视,意愿也总被无视,她们已是如此艰难,却竟还有人,把女子当作是生育的工具,甚至变成一桩买卖,只要手中有钱有权,就能买断一个无辜女子的一生,这是何等可怕之事。”   “你可曾想过,若能解救受害女子,又该如何安置她们?为她们寻亲,送回父母身边?”司渊渟解下大氅,桌上有先前家奴备好一直烧蜡保温的暖水,司渊渟倒出一杯递给楚岳峙,道:“女子的清白名声与贞操何其重要,她们被掳走后,好些都已惨遭侮辱,更有已经被迫生育的,若将她们送回父母身边,你如何保证,她们的父母一定会接纳她们?又让她们如何面对,众人对她们的指点议论?楚七,即便是我,为楚岳磊侍了寝,都自觉污秽,得你万般珍视,尚且如此痛苦,更何况是那些受害女子。你与我说,受害者无罪,的确,错的是那些犯下罪行的人,可这世上有许多人,他们不会去想受害女子的苦痛,只会指责她们失了清白,指责她们没有为保清白一死了事,正如很多人,他们会看不起太监,鄙视阉人残缺,却不会想太监为何会成为太监。你可知,这是为何?”   楚岳峙接过暖水喝下,他想回答司渊渟向他提出的问题,却发现自己竟说不出解决之法,就连最后的那个问题,他都回答不上来。   的确,女子清白千百年来都被看得极重,救只是一时的,若无法安置好她们的后半生,很有可能也只是将她们从火坑带到狼窝里罢了。而她们被救出后面对的一切,并不比落难时好到哪里,甚至还可能会是再一次的伤害。   司渊渟说的,是事实,这世上有许多人,会因一个清白之人身上有了污点,而对其口出恶言频频批判嘲笑乃至否定其的全部,却不会去想,这个污点是如何造成,更甚者,即便那污点是非自愿受到的伤害,那些人也会继续指责,痛骂让那污点发生便是错。   楚岳峙怔怔地看着司渊渟,道:“我不明白,为什么要指责受到伤害的人,为什么,要不了解真相就讥讽嘲笑他们眼中所谓比自己低贱的人?”   “即便是最普通的百姓也会赞誉君子,我也生来便被父亲教导,要成为一个君子。这世间想要成为君子的人很多,但大多数人都无法成为君子,不仅成不了君子,甚至还成了小人。有很多人,他们成不了君子,成不了让人敬仰的人,却想要证明自己比旁人更好更高尚,所以他们会站在道德制高点去审判那些在他们眼中不再完美的人,以及蔑视甚至欺辱那些在他们看来低贱不堪的人。”司渊渟在椅子上坐下,这些年他听过太多的唾骂,也被许多人明里暗里地嘲讽,也直面过许多人对他的鄙弃,有些道理,楚岳峙难以明白,可是他却已十分清楚,“当然,这其中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也是最简单直接的原因,那便是欺善怕恶。女子在大多数人眼中,是弱者,可以随意欺凌。没有人会保护女子,没有人,会为女子发声。所以他们肆无忌惮,为非作歹。所以我们现在,不仅要救,还要为她们发声,为所有大蘅国的女子发声,改变女子势弱的现状,并抬高女子的地位,让所有人知道,大蘅国内,女子与男子并无不同,没有人可以毫无理由地欺霸女子。”   楚岳峙沉吟着,他在司渊渟面前来回踱步,思虑半晌后说道:“还有一点,我们可以在背后给予支持的力量,但最终发声者必须是女子,让女子唤起其他女子的团结,让所有有力量有能力的女子向世人证明,女子并非不如男子。只是这些改变都非一朝一夕能达成,无论是受害女性的安置,还是改变轻视女子的不正之风,都需从长计议。”   “这是自然。”司渊渟伸手拉住楚岳峙,手臂一使力将人扯落怀中,面色少了些谈正事时的凝重,多了几分只在楚岳峙面前显露的柔和,道:“我听闻,你今日连手炉都砸了,这么大的脾性,也不怕气坏自己。”   跌坐到司渊渟腿上,楚岳峙被牢牢揽住腰,又听司渊渟语气温柔,便知他已不打算再继续把话题深入进去,于是单手揽住司渊渟颈脖,道:“哪有那么容易气坏。我刚刚问你用过晚膳没,你也不答我,定是连午膳都没用,你总这样不听吕大夫的话,我瞧着明日我也不必带什么手炉了,也不必披那大氅,回头多受几次寒,你我一同做对短命鸳鸯倒也不错。”   “不过是忙起来忘了,更何况吕大夫的药,你日日盯着我早晚各一次的喝,从不曾落下,你自己还给我探过脉,内伤已经在慢慢好转了。”司渊渟用手抚过楚岳峙后颈,摸到他衣领处有些湿意,想必是适才舞剑时身上也出了汗,把贴身的衣物都浸湿了,于是道:“你贴身的里衣都让汗浸透了,黏在身上定不好受,去浴房把药浴泡了。我正好用晚膳,晚些时候再服药。”   楚岳峙看着司渊渟温和的神色,咬了咬唇,垂眼用手勾住司渊渟的衣襟,有些不太熟练又有几分羞涩地小声说道:“那药浴泡得我有些燥,我难受得很,今晚想要你抱,可以吗?”   他其实很少主动跟司渊渟求欢,脸皮子太薄没有小时候那般厚,所以两人的情事向来都是司渊渟主导,司渊渟在此事上一贯强势,他也乐于顺从。只是吕太医给他重新调配的药浴包,用的皆是干姜党参当归等温热性质的药材,日常饮食也极为注意,生冷之物一律戒掉,他天天这么补,难免就把人弄得有些上火,连带那方面的需求也大了起来。此刻坐在司渊渟腿上被抱着,司渊渟又长得那样好看,他心猿意马之下再是忍不住,这才主动开口邀欢。   吕太医给楚岳峙用了什么药,司渊渟都看过药方,且楚岳峙的饮食需注意什么也是他亲自交待,现在楚岳峙会说燥想要他抱自然也就不难理解,故而司渊渟也只是稍稍一愣便反应过来,但见楚岳峙把话说完后耳根子都红透了的模样,司渊渟心中甚是喜爱,也就没再逗他,轻轻在他唇上吮吻一记,笑道:“好,楚七想要,司九自然满足。” 第61章 白首之约   楚岳峙泡过药浴回寝室,司渊渟已经用完晚膳,煎好的药也已经送了过来。   司渊渟一抬头便见楚岳峙推门进屋,那头半湿的墨发披散在肩后,眼神淡漠带着点心不在焉,神色微冷又有几分慵懒之意,只是脸因为泡浴而发红倒是显得气色很好,见到楚岳峙这样子,司渊渟端起药碗准备喝药的动作也停了下来,说道:“你初次委身于我的时候,就是这不把我放眼里的神态。”   寝室的门让屋外的家奴关上了,楚岳峙走过去,微微皱眉道:“我那时分明是去求你的,怎会不把你放眼里。”   “你来求我,答应用自己做交换时,我很生气。”司渊渟直言道,拿起调羹喝了两勺药,口中苦涩,才继续说道:“我那时想,如若当时权倾朝野的人不是我,你也会这样出卖自己,让旁人抱你。用言语羞辱你的时候,你便是一脸冷淡倨傲,把利用表现得明明白白。”   “不会,如若不是你,这样的交易莫说接受,我听到的瞬间就翻脸了。”楚岳峙听了司渊渟的话有些气闷,本想过去抱司渊渟,当即便改了主意,自己坐到一旁的椅子上,道:“你说你对其他都不感兴趣只想要我,要我的身子,我听了觉得被冒犯,觉得你太过放肆,我好歹也是亲王,可你却竟敢对我说那样大不敬的话。可我更恼怒的,是我竟未有太抗拒。”   司渊渟听着楚岳峙说话,静静地用调羹喝药,那端雅淡然的姿态,不像在喝药,倒像是在喝上好的汤羹。   “上一个说看上我,要与我睡觉的人,头都被我砍下来被战马踩烂了,也就只有你,对我说那样的话,我还答应了。”楚岳峙虽长得不若司渊渟那般女相明显,却也是一等一的俊朗,尤其是那双桃花眼,便是横眉立目时都自带三分美色,异族人多是粗犷豪放的长相,鲜少能见到楚岳峙这般贵气逼人一身戎装也难掩霞姿月韵的人,在楚岳峙“杀狼”之名传出以前,不少异族人都曾大放厥词,只要身为皇军统帅的楚岳峙陪他们几夜,他们便高抬贵手放皇军一马,而说这些话的人下场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   “我不记得你,可心还认得。我也承认从前我是有些看不起你,觉得手握重权的宦官,日后必成祸患。可我从边疆班师回朝,楚岳磊为我举办宫宴那日,我……”楚岳峙忽然低头清了清嗓子,眼神变得有些飘忽,好一会后才继续说道:“你向我敬酒时,我不知为何便心生欢喜。我这些年,从未因什么人而有过那样的心情,我当时只以为,是被你的长相一时惑了眼,你也知道,我自小,便觉得你长得好看。后来亦不曾多想,直到去找你,你对我提出那样的要求,后来被你抱着做那些事,被你羞辱了心里难受时也想不明白,自己怎么会鬼迷心窍答应你。如今想来,大抵是心悦你这件事,早就刻进了身体里,与记忆无关,只要见到你,只要是你,我终归是会心动臣服。”   将空碗放回桌上,司渊渟用巾帕擦拭嘴角,而后平静地问道:“你原本,其实也打算登基后就下旨将我斩首,是吗?”   楚岳峙没有否认:“是。”在他最初的计划里,只要成功登上帝位,他会立刻令司渊渟下狱,并将所有知道他和司渊渟关系的人都抹杀掉,他是至尊之人,又怎会一直在一个太监身下承欢?   “你也一早就计划好,从你答应帮我篡位那一天起,甚至更早以前,你就决定事成后要让我杀了你。”楚岳峙看着司渊渟,勾唇浅笑,“我们谁也骗不了谁,都清楚对方怎么想的,倒也默契。”   “可你现在,却不许我死。”司渊渟起身走到楚岳峙跟前,又再将人打横抱起,大步往内屋里去,“我要将你推上帝位,是为了成全。”   成全楚岳峙,也成全自己。   他这一生,对当年为了救楚岳峙而使得自身致残之事从未有过一刻后悔,可当老皇帝以此为由将他一氏抄家落狱流放,而他沦为罪臣之子并入宫成为人人唾弃的太监之后,他便已对自己的余生再无念想。   楚岳峙是他灰暗生命里唯一仅有的一束光,为了这束光,他甘愿奉上自己的生命。   哪怕,他的命早已一文不值。   进到内屋上了床榻,楚岳峙搂住司渊渟反压到他身上,慢慢替他解开腰封与衣袍,低头去吻他不算太明显的喉结,道:“你好好活着,才是真的成全我。”   扯下楚岳峙的寝衣外衫,司渊渟用手指来回勾画他的锁骨,也配合着让楚岳峙将自己身上的衣袍都除下扔到了地上,直到自己的里衣都被解开,司渊渟才把手探进楚岳峙的寝衣里,来回爱抚他侧腰上的伤疤,又问道:“你说碎玉不吉利,那怎么玉佩要回去了却天天自己带在身上?”   “那玉佩跟了你这么多年,我也舍不得扔,便自己带着了。”楚岳峙让司渊渟摸得舒服,自己把寝衣都脱了,才又去吻司渊渟的唇,与他耳鬓厮磨间用手握住挂到他颈间后再也没被取下的白玉观音,道:“你要了我,若敢不负责任,我定不放过你。”   “我要如何负责,娶你吗,嗯?”司渊渟靠在楚岳峙耳际含住他的耳廓说话,手插入他长长的墨发中,顺势往下抚上他背后的刺墨,“是谁说,要帝位还要我,该负责任的人,难道不是你吗?”   楚岳峙软了身子趴在司渊渟怀里,他本就让药浴弄得身热难耐,司渊渟几乎什么都不用做,他便已经情动不已,现下再让司渊渟这样挑逗,更是受不了,道:“我还要怎么负责任,人是你的,有的一切也都是你的,在外跟你做戏刻意言语挤兑你,私下里都让你在床第间讨要回去了,你还想要我如何?”   “我想,蒙住你的眼睛,将你绑起来,亲自把你……”最后几个字如同耳语般没入楚岳峙耳间,司渊渟吻住楚岳峙耳根,轻轻吮吸几下,随即感受到怀里并不娇软的身体轻轻一颤。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也不会有其他人知道,安亲王楚岳峙被他抱的时候,是怎样的顺从又是怎样的多娇。   “那就,依着主子的意思来。”楚岳峙把脸埋进司渊渟颈窝,几分期待又有几分忐忑。   他不知司渊渟今夜是不是能好好的起反应,若是不能,他大约又是要吃点苦头,只是他也不在意,只要是司渊渟给的,欢愉或是痛楚,他都接受。   于是多情的桃花眼被束发带蒙上,失去视觉的楚岳峙忍下不安让司渊渟摆弄,双手手腕也很快被捆住,他听到了司渊渟拉开床头小柜的声响。   ……   如今再也不觉得叫司渊渟“主子”是耻辱,司渊渟于情事上要绝对的掌控,他永远都不会反抗。   司渊渟是楚岳峙唯一的主子,楚岳峙则是司渊渟唯一的爱奴。   ……   司渊渟再低头看楚岳峙,眸色越发变深。   其实一开始,楚岳峙并无法从他这里得到满足,甚至是强忍着难受在承受,他太容易失控,把楚岳峙弄痛的时候远比让楚岳峙舒服的时候要多,可楚岳峙从来都不会说不要,也不会要他停下来。   到现在他能让楚岳峙也感到舒服,让楚岳峙得到满足与释放,他依旧无法确定,这是不是楚岳峙努力让身体适应了他这样粗暴占有的结果,但至少,他能与楚岳峙欢好,让楚岳峙在他怀中得到欢愉了。   ……   平静下来的两人仍密不可分地抱在一起,司渊渟将楚岳峙双手也解开后便又再将人紧紧抱在怀里,用手来回扫着楚岳峙后背给予安抚,爱恋的轻吻不断落在楚岳峙被他弄他斑驳的肩头上。   他还是会在楚岳峙身上留下许多咬痕,只是已经比过去要好许多,至少不会再咬得出血。楚岳峙也无所谓被他咬,只说他喜欢想留下怎样的印记都没关系。   楚岳峙对他,从来都是无底线的纵容。   “……”缓过来的楚岳峙模糊的低哝一句,抬起头来看司渊渟,满脸泪痕与羞红,任谁一看都知道他刚被放肆地疼爱过。   司渊渟用拇指指腹替他擦去还挂在脸颊上的泪,将他额前凌乱的长发理整齐,道:“会娶你的,都把你欺负成这样了,哪有不负责任的道理。”   楚岳峙叫哑了嗓子,说话都带着一点懒音:“也就只有你,能这样欺负我。”   司渊渟看着楚岳峙哭得微微红肿的桃花眼,轻轻吻上去,而后又吻过他高挺的鼻梁,最后是他嫣红的唇,缠绵悱恻充满怜爱的亲吻过后,才轻声对他说道:“我本来以为,那场宫宴,是我一个人的守望,你从来就没放在心上,如今才知道,原来你也是有看到我的存在。”   “只要你在,我第一眼看到的人,永远都会是你。”楚岳峙用手抚过司渊渟胸前那些泛白的伤疤,掌心贴上左胸,感受着这胸膛下属于司渊渟的心跳,道:“我们还会有往后,你要让我看到你变老,看到你一头长发变白仍在我身边牵着我的手。”   “得君如此深爱,如何舍得君受生死别离苦。”司渊渟握住按在自己胸前的手,温柔许诺:“我司渊渟此生,定不负楚岳峙白首之约。”   ————   作者有话说:   两人都是情话满分选手。 第62章 贤明君主   陈氏父子招供,不仅礼部再次被牵涉,就连户部也被扯入案件中。   与此同时,之前礼部与工部之案,也藉由傅行云以皇甫良祯的本名递入东厂的证据,工部郎中林柏寒的招供,以及礼部这段时间以来数名官员被查后的证词,被查出户部同样被牵涉其中。   有关多地堤坝修缮工程偷工减料的证据,经查证后确认属实,而方本和之所以能威胁身为工部郎中的林柏寒,正是因为他知道当年堤坝修缮工程正是由林柏寒所主持,而工部尚书跟户部勾结,暗地里藉由修缮工程收受回扣贪污行贿,无视百姓民生安全使用次等材料不说,还逼迫林柏寒替他们收拾烂摊子,于文书上造假,林柏寒人在官场也无人可为他撑腰,这些年来身不由己地在文书记录上频频造假,这才被方本和拿住把柄威胁,不得不忍气吞声地让受了侮辱的林芷霏嫁入方家。   现在户部又被发现与礼部早有勾结,这千丝万缕的关系连在一起,显然是礼部、工部与户部之间沆瀣一气,这些年来互相掩护,也不知道贪了多少钱财。   礼部与工部之案被顺藤摸瓜地查出户部的龌龊,司渊渟刚在东厂大发雷霆,给不少落狱的礼部官员与工部官员都上了重刑,另一边在刑部的楚岳峙便以陈氏父子的供词确认了户部与礼部勾连,并以权谋私,通过改户籍的方式获取大量不义之财,户部更是在数起人口拐卖案中都有脱不净的干系,楚岳峙当即也是火冒三丈,直接带人从刑部去到东厂,在东厂里当着众人面怒斥司渊渟玩忽职守,两人几乎是当场就要翻脸了,言语间针锋相对到了极致。   众人皆知,户部历来由掌印太监监管,如今户部骤然被揭发两起触及底线的大案,司渊渟如何推卸得了责任?也难怪楚岳峙如此震怒,痛斥司渊渟放任底下的官员视法规于无物。   六部中三大部串通一气狼狈为奸,让司渊渟不得不入宫请旨,将两案合并。还在养伤的楚岳磊自然是给不了什么好脸色,据闻又在宫里摔了好些东西怒骂司渊渟,只是碍于有伤在身下不来地,还因一时的愤怒导致过度激动,一度昏厥过去,最后也不知司渊渟到底是如何劝解,总之是同意了将两案合并查办。   当日下午京城里便贴出了告示,百姓哗然不必说,但更多的,是那些富贾之家与京城周遭收到风声的某些官员也开始人人自危起来,他们不少人都有参与人口拐卖一案,多的是为了传宗接代而买了女子回家的,而今安亲王如此大张旗鼓宁杀错勿放过的查,怕是铁了心将要案子查到底了。   户部尚书石槐在司渊渟入宫前就被拿下带到了东厂,在司渊渟请旨将两案合并后,东厂侍卫也奉命去将十三清吏司带回东厂。   东厂石室内。   楚岳峙在案前翻阅着案件明细,礼部与工部之案最后是如何扯出户部的,上面都记录得清楚明白,人证、物证俱全,没有一丝错漏,更没有可以钻的空子,证据完美得几乎可以说是无懈可击。   司渊渟对这个案子查得很细,细到在他意料之外,也细到让他察觉到不对劲的地方。   这么多的证据,证据链如此完整,还有如此细致的盘查,不可能是在这短短两三个月里便能办到,必然是准备已久,才能如此一击即中。   石室的门被打开,司渊渟走进来,瞧见楚岳峙正在翻阅案件明细,走过去到他身畔,道:“两案合并,移交东厂,只是依旧由你主持督办,而我从旁协助。”   指尖轻点案上关于两案的卷宗,楚岳峙转头看司渊渟,问道:“你从一开始,就打算要查户部,对吗?”   司渊渟挑眉,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道:“你看这些卷宗,都看出什么门道了?”   “礼部与工部,还有皇甫呈上的资料,很完整。但,礼部与工部被带来的东厂的涉案官员,许多都是前脚刚交待,后脚你便拿到了相关的证据,虽然你将时间拿捏得很好,并未将案子推进过快,但在我看来,一切还是太顺利了。”楚岳峙本就心思细腻,卷宗又记录详尽,发现不寻常之处于他而言并非难事,“我藉方知礼之死对礼部下手,本是打算逐个击破,可你,却是早有计划准备好一切,我一出手,你便让皇甫看准时机呈上证据,而这些证据,是你两年前就让皇甫开始去搜集的;皇甫的证据一呈上,工部的贪污行贿之事便掩不住,民怨沸腾,楚岳磊迫于民怨不得不让你查下去,但这还不够,工部在修缮工程中贪钱,负责拨款的户部不可能不知道,所以你让林芷霏脱离我原本的安排主动认罪,再让林柏寒到东厂交待一切,是方本和手握林柏寒文书造假的把柄才能威胁,而林柏寒所造假的文书便是户部与工部勾结的罪证,而方本和能知道这些事显然是因礼部与工部还有户部早有勾连。这其中环环相扣,缺少任何一个环节都得不到现在这个结果。难怪你当时对我说,我想如何做都可以,你会配合我,你根本是万事俱备,只要我一动,你便能推动一切朝你想要的结果发展,礼部、工部和户部,这一箭三雕的谋划安排,实在是让我自愧不如。”   司渊渟揽住楚岳峙的腰把人带进怀里,半真半假地夸赞了一句:“我的楚七真聪明,不过是我入宫请旨短短几个时辰的功夫,就把事情理清了。”   很多事都是他许久前便放出长线并安排铺路,如今不过是开始收网,想要将一切掌握在手中,面面俱到又留有后手应对可能会出现的问题与变化,自然不能仓促计划。   “你到底……”楚岳峙本想问他是从何时起决定要将他推上帝位,可话还没问完便觉得如今问这个问题已经没有意义,于是改口问道:“若是我没有主动找你助我篡位,你打算怎么办?”   司渊渟并不太想回答这个问题,漫不经心地捏了捏楚岳峙的耳垂,随口道:“就算你不来找我,我也有办法,让你从了我。”   “撒谎。”楚岳峙毫不留情地戳穿司渊渟应付他的假话,道:“我不来找你,你便打算暗中相助,这朝廷中也并未全无良臣,你从未打压过那些人,甚至还给了他们发展的空间,偶尔也会采纳他们的谏言,而那些人,是你培养来助我的,我不来找你,你也会牵线让我与那几个大臣有相交的机会,进而让他们支持我,即便之后他们不愿参与篡位谋反,但也不会在我登基后反对我,是吗?”   司渊渟稍稍收紧横在楚岳峙腰间的手臂,让楚岳峙整个人都陷在他的怀抱中,无奈道:“你既然都猜到了,又何必再问我?”   “我想听你亲口承认,你为我做那么多,却总是不告诉我,等我自己去发现,要是我没发现,你就打算继续隐忍委屈自己吗?”楚岳峙不会生司渊渟的气,只是觉得心疼,司渊渟这些年要往上爬,要为大蘅国的百姓考虑,要为司家报仇,还要护着他为他安排好一切,承受了那么多却从来不会跟他诉苦,不到难以承受情绪崩溃爆发,都不知道要跟他喊痛。   “不然呢,难道我要去找你与你邀功吗?那时候你能相信我吗?至于现在也不说,并不是想瞒你,只是觉得决定是我自己做的,且将这朝堂中的腐朽肃清本也是我应做之事,没必要让你有太多的心理负担。”司渊渟说道,他们的身份和地位注定了权谋与感情会纠葛在一起,之前他为楚岳峙谋划,为推楚岳峙上帝位而铺路,这其中有他为百姓与大蘅国将来是否能走上繁荣昌盛之路的考量,也有他向楚岳磊报仇的私心,所以并不全然是为了楚岳峙。既然是带着算计,不是纯粹的付出,他便不想以此去影响或是动摇楚岳峙。   “楚七,我爱你。”司渊渟终于还是把扎根于心中的爱意对楚岳峙宣之于口,尽管情爱于他而言并非所有,更非最重要之事,“但你与我之间,现在是亲王与宦官,将来则会是君与臣,这些朝堂上的事,我比你熟悉,多为你谋划些不算什么,更何况我也不全是为了你。你之前顾忌我故而没有对户部出手,我知道。现在开始,你可以放心大胆地去查,去清理那些藏在阴暗处的污垢,我会帮你,你若不高兴我瞒你,往后我做决定前都会与你商量,好吗?”   他不在意名分,不在意身上所背负的骂名,可他在意楚岳峙,无论是楚岳峙的幸福,楚岳峙的梦想,还是楚岳峙的身前身后名,只要是跟楚岳峙有关的一切,他通通都在意,他不知道楚岳峙登基后,自己会面临怎样的弹劾,会有多少人想要让他死,他不希望楚岳峙因为他而失去臣民的心,所以他要教会楚岳峙,国家、臣民与个人感情之间的取舍。   楚岳峙本对帝位无心,可命运如此,他作为将楚岳峙推上这条满是艰难险阻之路的其中一人,将来无论他是什么身份,是能站在朝堂上的臣,还是隐匿在宫里做楚岳峙身后的影子,都会尽全力辅佐。将来的路,必然不好走,楚岳峙登基后也会比楚岳磊遇到更多的掣肘,短时间内帝位两度易主,史书上的记载必将充满争议,所以楚岳峙走的每一步都要极其谨慎,令推行的治国之策利于民利于国,确保自己的一生功大于过,才能成为名垂青史的贤明君主。   司渊渟对他的期待,楚岳峙很清楚,也正因为他懂司渊渟心中所想,也理解司渊渟所做的一切,所以他无法责怪司渊渟。   他们都是将百姓与国家看得比自己重的人,既然选择了担负起天下重责,那么即便是粉身碎骨,都要坚定不移地走下去,直到将心中的理想实现。   无声叹息,楚岳峙倚在司渊渟怀中,道:“作为楚岳峙,我不负天下人;作为楚七,我亦不会负司九。”   ————   作者有话说:   正剧权谋+谈情说爱。这是一对长嘴并且强强搞事业的清醒情侣,入股不亏! 第63章 厚颜无耻   户部尚书石槐被带去见司渊渟与楚岳峙的时候,镇静得教人看不出他是要去接受审讯的。   审讯室里司渊渟与楚岳峙各自坐在椅子上,楚岳峙身后还站着卫云霄。   楚岳峙正把玩着一对纯金打造的核桃,而司渊渟手里则端着一杯更泡好的热茶。   听到石槐被带进来的声音,楚岳峙抬眼看过去,似笑非笑地说道:“石尚书,你府中的宝物还真教人眼花缭乱,饶是本王自小在宫中长大,都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纯金打造的核桃。”   石槐跪下了,还没开口回答楚岳峙的话,司渊渟已经放下茶杯说道:“这样的好东西,本督也没见过,石尚书能寻到这样的宝物,想必花了不少功夫。”   这一人一句,石槐连为自己辩解的必要都没有了。   能把他抓来东厂,便是证据确凿。   石槐年近六十岁,石家上下过百口人,此次怕是因连坐之故,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也许其他人还未发现,但他看得明白,这安亲王跟司公公怕是心和面不和,那些唇枪舌剑不过是听着激烈的人前斗,这人后怕是早已如他和礼部还有工部这些年来暗中勾结在一起那般,是一条船上的人。   方本和痛失爱子时,他和工部尚书都还未觉察到有哪里不对,等到方本和还有数名礼部官员都被“请”到东厂,工部也因为那林柏寒和皇甫良祯之故被揭发,他就意识到,皇帝最宠信的心腹怕是已经叛主了。   于是他知道,户部被牵扯出来是时间早晚的问题。也因此,这段时间以来,他一直都在努力为自己寻求一条后路。   皇甫良祯这个人,他有印象。毕竟当年皇甫氏被问斩,其中有他的一份功劳在。   官场,是一个不见血的战场,要想上位,就要踩着别人的尸骨往上爬。   皇甫氏与司家一样,都是随着大蘅国建国一路走来的,而皇甫良祯的父亲皇甫琅舒却在年轻时决定弃文从武。这在当时很多人看来,都是很不可思议的事。皇甫氏历代皆是文臣,皇甫琅舒却竟要去做武将,且当时的大蘅国国势安稳,尽管边疆偶受异族侵扰,但百余年前仁宗帝收回兵权,并对军制进行了改制以此巩固统治权,此后的朝臣都有共识,大蘅国的重心在政治经济与文化而不在军事。在此等轻武的情势下,皇甫琅舒弃文从武绝非明智的决定。   但后来,司老尚书却一再向先帝提出大蘅国应当文治武功,而非再继续忽略军事发展。   对于司老尚书的观点,皇甫琅舒是支持的。当时先帝为了平衡朝中势力,又因皇甫氏历代都是辅佐君王的良臣,故而破格将皇甫琅舒封为了一品军侯。但,不过是个虚名,实际上,皇甫琅舒手中并无任何实权。只是皇甫琅舒与司老尚书一样,很早以前就察觉到了皇权过于集中的弊端。   军队一半屯驻在京城,一半戍守各地,且所有兵将皆要轮流到外地或边境戍守,调兵权与领兵权分离,各自独立又相互制约,如此一来,兵无常帅而帅无常师,统军者在士兵中没有声望,没有声望也无军心可言,军权彻底服膺于皇权。   大蘅国数年的经济与文化的确发展迅速,然冗官与冗兵的情况也日益加重,在其位不能谋其职,京城就京城近邻繁荣,离京城越远的县府则越来越贫穷落后,若长此以往的放任下去,将会积贫积弱,国势衰退。   司家倒下后,朝堂上的群臣也越发的谨言慎行,朝堂关系是一张复杂的网,即便司老尚书未曾结党,在司家倒下前,依旧有许多愿意追随司老尚书的文臣,然而司家的结局惨烈,之后翰林学士一党壮大;明面上翰林学士当时又属于太子党,其余的大臣则是分属二皇子与四皇子的党系,这其中难免也有墙草头,看哪边势头好就为哪边做事,他们不主动讨好,只看情势,且事事都留有一手为自己备好退路,这样的人并不在少数;至于剩余的多是曾与司老尚书有所往来,由始至终都并未加入党争保持中立的文臣,又或是在朝堂中已无说话余地的武将。   先帝当时对皇甫氏的忌惮其实并未太重,但皇甫琅舒几次三番提及文治武功的谏言,惹得先帝十分不快。石槐当时也不过三十来岁,自然不到尚书这样的高位,但石家当时,其实是依附着皇甫氏的。   石家的根基太浅,算起来不过两辈为官,自然要寻一根基深的依附。石槐的父亲倒是个良臣,为人清廉,故而入了皇甫琅舒之父的眼,两家也算有所往来。然而石槐的野心远比其父要大,也并不想在朝为官却两袖清风,故而入朝堂后,一直在默默寻找机会,另寻党系攀附。可石家依附皇甫氏,在朝中人皆知,石槐即便是有心投诚,也难被接纳。   外使一事发生时,皇甫琅舒曾多次为司老尚书与司家说话,先帝当时便对皇甫琅舒极为不满,但司家刚倒,总不能马上又动皇甫氏,否则难免寒了老臣的心,故而先帝当时仅口头训斥了皇甫琅舒,并未降罚。   但石槐不愿再耗下去,当时皇甫氏有一名年纪较轻却脾气火爆的子弟,石槐当时得到线报,太子党那边查到了一个戏曲班子花旦的真实身份其实是探子,于是在那名皇甫氏子弟去喝酒听曲时,石槐故意使人去跟他起冲突,混乱中那名花旦被杀,最后查出来竟是被那皇甫氏子弟误杀的。这自然是栽赃,可当时情况混乱,加上那名皇甫氏子弟喝了酒,自己都记不清更说不清。当时东厂侍卫被派去上门拿人,竟还在皇甫氏府上搜出了伪造的兵符。与此同时,早朝上皇甫琅舒再次出言冲撞了先帝,还一再提到司家与司老尚书,先帝大怒,再闻皇甫氏子弟杀人及伪造兵符之事,当即便下令落狱满门问斩。   石槐藉由此事向太子党投诚,虽也因此事而将父亲气得一病不起,但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此后便是步步高升,直到楚岳磊登基,他官至户部尚书。   他本来以为,皇甫氏与司家一样,早已轰然坍塌,司渊渟纵使高居掌印太监与东厂提督之位,但一介宦官无法为司家留后便谈不上复兴,而皇甫氏更是不可能有遗孤。   然而怎么都没想到,皇甫良祯竟还活着,竟还成了司渊渟的爪牙。   司渊渟与皇甫良祯,司家与皇甫氏,他几乎是一瞬间就明白了过来,只怕这两人这么多年来都是在忍辱负重,等待着向他们这些陷害忠烈的人报仇。   石槐在地上跪得端正,看着司渊渟与楚岳峙面上也没有一丝慌乱或恐惧,反而显得镇定自若,道:“老臣一向喜爱搜集奇珍异宝,这一对纯金核桃也是不久前才得到。”   “石尚书,你为何会被请来东厂,想必自己心知肚明,本王只是好奇,你得到的那些不义之财不知沾了多少人的血泪甚至是人命,你夜里睡觉时,真的不会良心不安么?”楚岳峙也是没想到,在他和司渊渟面前这石槐竟能如此面不改色的回答出这样不知耻的话。   “良心不安?安亲王怕是说笑了,老臣虽确实贪了不少,可安亲王别忘了,安亲王在边疆打仗的那几年,军需和粮饷可是从未出现过短缺。”石槐笑了笑,竟是全无愧疚之意,“老臣不该贪的,可是半点都未有贪。安亲王能打下边疆,我户部的功劳可不少。”   除了户籍、俸禄与财政收支,户部的确还管理着全国土地、赋税、军需与粮饷,若没有户部的大力支持,边疆的战事的确未必就能如此顺利。   “石尚书这意思,是想要功过相抵了?”楚岳峙也当真是没见过石槐这样厚颜无耻之人,此刻跪在地上竟还以自己过去的功劳要挟他。眼角眉梢都染上凌冽寒意,楚岳峙说道:“石尚书是不是忘了,身为户部尚书,保证军需与粮饷,本就是你该做之事。”   石槐却摇头,道:“虽是该做之事,可能不能做好,也是因人而异。老臣也并非想要功过相抵,不过是想要保命罢了。与工部还有礼部的勾结,老臣认罪,可安亲王您仔细想想,堤坝修缮工程即便老臣不贪,工部落实下去,底下的官员就不会贪吗?至于修改户籍一事,难道人口拐卖是从老臣这里开始的吗?”   “所以石尚书认为,自己无错?”司渊渟问道。   “对与错也不是老臣说了算。只是如今这些事,从来就不是从老臣这里开始的,换一个人来,依旧会做出和老臣一样的选择,而老臣至少在贪的时候并未耽误正务。老臣敢问,安亲王与司公公如何保证,下一个坐上户部尚书之位的人,不会如老臣这般贪,又能有老臣这般能力?便是那人口拐卖之事,由来已久,难道把老臣杀了,人口拐卖之事就能终结吗?”石槐句句诡辩,说得理直气壮毫无悔意。   楚岳峙盯着这个在朝为官数十载的半百老人,听着他的荒唐之语,紧捏手中的纯金核桃,怒极而笑。 第64章 背道而驰   审讯室里的烛火在墙上映出摇曳的影子,跪在地上的半百老人身后拖出了一团巨大的黑影,与之形成对比的,则是司渊渟与楚岳峙各自位置下那集中的影子,而卫云霄站在楚岳峙身后,无限接近于黑暗却又始终立足于光明中。   “不是从你开始,你便能心安理得地继续那些恶行,你自己行恶便认为旁人也会如你一般,有意思,你的话可真有意思!”楚岳峙站起身,纯金核桃被他重重地叩到案桌上,砸出了深刻的坑痕,楚岳峙因心中荒诞与怒意而大笑,眼中都渗出了湿意,大笑过后,他走到石槐面前,道:“贪的人,确实不如你,可不贪的人,一定能将你所能做的正务做得更好!你若真的有能力,就该为百姓着想,而不是从本来就生活艰苦的百姓身上攫取不属于你的钱财!旁人贪不是你贪的理由,旁人开始的恶行更不是你草菅人命的借口!堤坝修缮偷工减料,这几年多少百姓因此而亡;人口拐卖多少百姓的家因此而散,多少无辜的清白女子惨遭蹂躏生不如死;一切恶行虽非由你而起,可你的纵容以及同流合污,却加剧了恶行的发展与恶化,导致出现更多无辜的受害者,而你,却竟对此无动于衷。本王倒是很想知道,你为官的初衷是什么,这朝堂于你而言又是什么?”   “初衷?安亲王问此话,不觉得过于天真了吗?能站上朝堂的官员谁不是背靠家族或攀附权贵,谁会去关心百姓如何,安亲王,司公公,两位可曾下过地种田?可曾在街上吆喝买卖?都没有吧。安亲王生来便是皇子,司公公出身名门望族,饶是曾一朝落难,如今不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谈什么民间疾苦,两位当真体会过吗?不论是老臣还是方尚书,还有这次落马的官员,我们无非是不想做任人宰割的蝼蚁,所以想尽一切办法向上爬,争取自己渴望的权力,获得比旁人更高的地位,享受更多的荣华富贵。”石槐似乎对于楚岳峙所说的话感到很不可思议,皇权之下,高位之上,谁还会想百姓如何,百姓不过是百姓,大蘅国内有那么多的百姓,既不会死绝,又何必费心去在意,只要保证站在高处那些手握权力与富贵的人不倒便足够了。   为国为民?不过是说来骗百姓的好听话罢了,谁又真的会去做那吃力不讨好的事?更何况百姓大多愚昧无知目光短浅,他们在乎的不过是温饱,只要让他们看到一点好,就会盲目追随,纵使有反思与反对的声音,也会很快被淹没在浪潮中再不见踪影。   “这世上,难道会缺有志之士吗?可安亲王看看,所谓的有志之士如今都在哪儿?他们出头了吗?”石槐转头看还在一旁坐着,一脸若有所思地盯住他看的司渊渟,道:“司公公,您的父亲与祖上确实都是贤良之士,可司家最后落得什么下场?问斩流放,而您,堂堂尚书之子,如今不也成了以色侍人的掌印太监,您这些年是如何上位的,这中间又害了多少人,将多少人的尸骨踩在脚底下,自己可还记得?”   “若老臣猜得不错,安亲王与司公公如今想必关系匪浅,陛下大权旁落,安亲王是起了取而代之的念头,才会开始再度涉政。”石槐到底是在官场浸淫大半生,在党派之争中更是八面玲珑,否则也不可能当上户部尚书,对于朝堂上的微小变化与不寻常之处极为敏锐,“老臣如今已年老,倒也不打算提出什么过分要求,不过是想与安亲王还有司公公做个交易,老臣愿意供出所有参与过此二案的达官贵人,手中所持有的证据自然也会交出,作为交换,请安亲王与司公公留老臣一命。”   “石尚书说得不错。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石尚书为官多年官至正二品,看来是深谙此道。”司渊渟又再端起了那杯还热着的茶,一手端着碗托与茶杯,一手将茶盖拿起拂开茶面上的茶叶,啜饮一口润了润喉咙,道:“司家倒台,当年不少大臣都看了笑话,也都纷纷上来落井下石多踩了几脚,这段过往的确让咱家清醒了许多,也领悟了在那之前不曾理解的一切。君子不党,其祸无援也;小人利交,其利人助也。道义失之无惩,祸无解处必困,君子莫能改之,小人或可谅矣。”   所谓君子,不愿结党营私,遇到灾祸时便陷于孤立无援之境;而小人因利而聚,为利益而相帮;小人做事全无道义之心不会得到惩治,君子却困在灾祸与莫须有的罪名中无人援助无法脱身;君子空有道德感与极高的价值观,却往往无力改变残酷的现状,可小人却会因其为利益而发展起来的关系得到更多人的支持与理解。   司渊渟手上一动,将指间拿着的茶盖摔到了地上,他抬眼看了一眼面色霜冷的楚岳峙,极淡地对石槐笑了笑,继续道:“要说咱家以色侍人,倒也不错,毕竟安亲王确实很喜欢咱家这张脸,不仅安亲王喜欢,这些年还有很多人都很喜欢咱家的脸,也幸得这么多人的喜爱,叫咱家知道了这张脸可被利用的重要性,才没有一时冲动自毁容貌。这些年咱家如何上位,说起来也离不开诸位朝臣的教导,毕竟咱家入宫当太监时才十四岁,若非后来当上秉笔太监,在诸位朝臣身上学到许多,怕是现在也坐不到掌印太监与东厂提督的位置,关于这点,咱家可得好好感谢诸位朝臣,给了咱家这许多机会历练。”   手上倾斜,在石槐因一时摸不准他说这些话是何意而略有疑惑的注视中,司渊渟将茶杯里的茶水与茶叶也泼到地上,道:“君子生非异也,善假于物也。这道理,当年父亲未有教导,咱家也是走了许多弯路才知道这道理的重要性。”   治国也好治臣治民也罢,智慧与身周的一切人和物都需得利用起来,人、物皆尽其用而弃,否则也不过是空有一腔热血空谈理想,尚未做到自己真正想要做的,便已倒在了无能为力的血泊中。   松手,最后的茶杯与碗托也都砸碎在地上,司渊渟将两手交握置于身前,对石槐道:“石尚书能活多久,取决于石尚书能供出多少人,交出多少真正有用的证据。石尚书也知道,咱家向来不留无用之人,只要还有价值那石尚书还会是咱家手上的一杯茶,可若是没了价值,那便是洒了摔碎在地上,咱家也不会有半分可惜,更不会多看一眼。”   石槐眼中浮现喜色,他扫了一眼沉默不语站在他跟前的楚岳峙,叩首道:“安亲王与司公公愿意留老臣一命,老臣自当把该交待的都交待清楚,定不教安亲王与司公公失望。”   司渊渟挥挥手,道:“带下去吧。”   拖地的铁链声随着石槐被侍卫带走而远去,审讯室内一时之间陷入了长久的静默中。   楚岳峙不开口,司渊渟也就不言语,最终打破这片令人窒息的寂静之人,却是卫云霄。   “司公子,傅……皇甫良祯的父亲和皇甫氏,就是被这个人陷害至灭门的吗?”卫云霄脸色铁青,从石槐被带进来那一刻起,他就一直在忍,傅行云从未向他提及过自己的过往,欺骗他的那两年不可能说,身份揭穿以来的这段时间也不曾向他有过半句辩解,关于皇甫良祯的过往,都是他自己去查清的。   “是。”司渊渟抬眼以一种看穿一切的眼神看着卫云霄,说道:“不要想着擅自动手杀了石槐,你这样做皇甫不会感谢你。现在石槐活着,比直接认罪伏法要更有用。”   楚岳峙走回到案桌前,伸手又再拿起了那对纯金核桃,黄金打造的核桃无比坚硬,即便是被他重重叩到了案桌上,也没有留下半点痕迹。他将那对核桃在掌中盘了又盘,又过了许久才终于说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与其我费时费力去查出那些犯下罪行的人,倒不如暂时留下石槐的命,用他给的证据揪出那些买女子的富贾与官员,再通过他们在最短的时间内追查出真正操作买卖的恶徒,解救那些被拐卖的受害女子。”   户部的确通过改户籍从买女子的买家处再收取钱财,可户部并不是人口拐卖的源头,只是后来才参与进来让这样的罪恶更系统的其中一环,无论是户部还是买家都只是冰山一角,要想查人口拐卖,是要通过户部往下查,一层一层的将遮羞布揭开,找出藏在底下实施抢拐女子的那些卖家,如此才能真正打击惩恶。   楚岳峙能明白也能理解司渊渟的做法,他只是感到难受与恶心。   石槐享乐多年,对自己所犯罪行连半点羞愧都没有,甚至没有将百姓放在眼里,然而现在他们却还要与这样的人做交易,保其性命。而这,无疑与他所信奉的正义与公理背道而驰。   “楚七,你应当知道,像石槐这样的人,早已失了道德感,是非价值观也与你有所不同,他既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没有半分悔意,便不会因你的三言两语而被感化。与其争辩,倒不如让他发挥余下的价值,去救那些等待被解救的人。”司渊渟知道楚岳峙不会喜欢这样的利用,然而,这才是现实,与彻底的恶人讲道理讲理想毫无意义,相反,利用他们去达到自己的目的才是更有效的做法。   罪恶之人的死,只能带来一时的痛快以及过后无尽的空虚,而更多时候,让这些罪恶之人活着却能让他们污秽不堪的生命多一点意义,哪怕这样的赎罪本质上是一种交易。   司渊渟起身,轻声说道:“法不欺人,欺人者,人也。朝堂之事,本就肮脏,我之前也与你说过,你不想做的事我会替你做,你没必要让自己变得与我一样。”   楚岳峙面色略显冷肃,他知道,自己此刻所感受到的抑塞撕扯都是司渊渟早在多年以前便曾经挣扎过的痛苦,对司渊渟而言,这是最惨痛的血训。   直直望入司渊渟那双不躲不闪的黑眸深处,楚岳峙回道:“帝位是我自己要去夺的,既然已经做了这样的决定,我便没有期望过自己还能是个清清白白的贤人。这世上,本也没有至死无垢之人,我楚岳峙,不求当圣人但求无愧于心。”   ————   作者有话说:   文中引用:   “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孟子·尽心》孟子   “君子不党,其祸无援也;小人利交,其利人助也。道义失之无惩,祸无解处必困,君子莫能改之,小人或可谅矣。”————《荣枯鉴》冯道   “君子生非异也,善假于物也。”————《劝学》荀子 第65章 取舍定夺   卫云霄回到郊外的住处,就在前院紧闭的木门前见到了傅行云。   傅行云自从回归到死侍的身份后,就再也没有穿过雅服,每次出现都是一身黑色劲装。卫云霄无论见多少次,都觉得陌生。   不是他的傅书生了,又或许,傅书生从来就没有存在过。   傅行云的样子看起来有点憔悴,卫云霄走过去,问道:“你来做什么?”   “来见你。”傅行云本想伸手摸摸卫云霄的脸,但看到卫云霄一见到他便沉了脸色,到底还是忍住了,道:“督主有任务交给我,我想走之前来与你见一面。”   “皇甫良祯,你能不能别再缠着我了。”卫云霄从来就不是拖泥带水的性子,他实在不想再让傅行云扰乱他的心神了,“你在我身上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咱俩从此以后一刀两断,各走各路不是很好吗?你非要来我这里找骂是几个意思?”   “卫云霄。”傅行云往前踏出一步,他俊雅的脸庞在月色下显得极白,于是也就衬得眼下的青色更明显,他眉心微蹙,极认真地说道:“我的确,不认为自己做错了。我有我要做的事,但我对你,从来都是真的。”   卫云霄不想再听他说这些,提高声音打断他的话说道:“你到现在都不明白,我跟你,根本不是一条道上的人。我说过,道不同不相为谋,你就从来不把我说的话当回事对吧?!”   “皇甫氏,只剩下我一个男丁了。”傅行云却固执地要继续说下去,他想了很久司渊渟跟他说的话,可他从来就不是会把心里话说出来的人,回京时对卫云霄说的那句话,已是他说过最为感情外露的话,“当年我得到消息赶回来时,皇甫氏已经不复存在。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找到被父亲贴身侍卫拼死救下藏起来的妹妹,她受了重伤,我带她去找我师父才保住她的命。我已经没有其他亲人,自小也少与人接触,这些年帮督主做事,我只知道能完成任务达成目的就是对的。你说我骗你,我无法苟同,督主当初只要我盯紧你,与你相交相伴从头到尾都是我自己的意志。”   卫云霄嘴唇动了动,他想跟傅行云说现在才来说这些没有意义,他已经不想听了,可他没办法说出来。他这人,一贯说不了违心的话,这段时间跟傅行云的拉扯,他已经逼着自己说了很多让人难受的话,可那些话说出来,他自己也会受伤,恰恰就是那句,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更何况他也根本不觉得自己能把傅行云伤到那种地步。   “皇甫良祯,我是个普通人,对于感情的理解很简单,那就是共同承担。你说你有要做的事,可你从来不会告诉我你在做什么又在想什么,你打从心底就把我当外人,我看不透你这个人,也感受不到你把我当自己人。王爷虽然是我认的主,可是在战场上的时候,我能感受到他把我和其他将士都当兄弟,所以我愿意为了王爷去出生入死。而你,我曾经也愿意为你把一切都豁出去,但现在,我办不到。”卫云霄脸上露出一点倦色,他没办法再相信傅行云的话,没办法相信傅行云所说对他的感情是真的,有些东西,在他心里已经被打碎了。   卫云霄推开木门,转身要走却又被傅行云扣住手腕,傅行云看着他,却没再说出一个字。   木屋的门被推开,一个面容姣好的女子拄着拐杖从里面走出来,她腿上有残疾,走起路来颇为费劲。但看到卫云霄,她灿然一笑,道:“云霄哥哥,你回来了,怡心给你做了宵夜。”   卫云霄不想在人前与傅行云纠缠,于是想要挣开傅行云的手,然而傅行云突然就加重了手上的劲道,五指如铁爪般将他手腕箍得生痛,卫云霄没有防备,登时倒吸一口冷气,想也没想地朝傅行云怒道:“你干什么?放手!”   傅行云微微眯起双眼,一贯都是淡然仿佛泰山崩于前也不变色的脸色冷了下来,他没有看那女子,只是看着卫云霄,声线平直冷硬:“你让旁人给你做宵夜?”   卫云霄一时有些愣住,他没见过傅行云这样,傅行云从来就没在他面前露出过这样带着寒意的表情。   没有听到卫云霄的回答,傅行云身上瞬间透出某种逼人的威压却又在下一瞬迅速收起,他自然是认得那是吕太医的女儿,也并非此刻才知道吕太医和其女儿现在与卫云霄同住,只是他此刻才发现,原来卫云霄并不是非他不可。   松开扣住卫云霄手腕的手,傅行云道:“我都忘了,你想要的,本来就是升官发财死婆娘。”   意识到傅行云误会了什么,卫云霄习惯性地就想跟他解释:“艹,你能不能别……”   然而他解释的话未说完,傅行云已转身离开飞快地没入被夜色笼罩的林中。   吕怡心当初被楚岳磊的马车撞倒,不仅腿上留下了残疾,就连视力也受到了损伤,她从屋里出来时只看到卫云霄在木门前与人说话,却看不清那人是谁,事实上,她连卫云霄的样子也是看不清的,全凭卫云霄身上所穿的青衣认出人来。   她腿脚不便,等她走到院门口时,傅行云已经走了,而卫云霄则站在那里一脸怪异的悲愤。   “云霄哥哥,那人是谁?”吕怡心走过来时只看到傅行云离开的背影,尽管觉得有些熟悉,却也不敢确定就是自己认识的人。   “谁也不是!一个学不会听人解释的大醋坛子!”卫云霄咬牙,傅行云的占有欲他是领教过的,当初他在小酒馆说了几句玩笑话逗一个姑娘笑,当天晚上回去就看了傅行云一晚上的冷脸,他不高兴觉得傅行云莫名其妙,结果傅行云干脆冷了他七天七夜,连一句话都没有跟他说,气得他差点就要离家出走。   最后是怎么和好的呢,卫云霄其实不记得了,他当时一气之下把本来酿给傅行云的酒都喝光了,大醉一场醒来不仅头痛欲裂,而且腰酸背痛像被人摁在地上痛殴了一晚上般,傅行云在床边坐着,看到他醒来又像没事人一样对他如浴春风地笑了笑,说他醉了三天三夜总算醒了。之后这事就揭过去了,只是他也实在不想再看傅行云的冷脸,所以后来一直很守男德,轻易不跟女子靠近。   吕怡心细细端详了一会卫云霄的样子,问道:“是皇甫先生吗?”卫云霄屋里有把折扇,她认得那是傅行云的,这段时间,她偶尔会见到卫云霄拿着那把折扇发呆,似乎很难过的样子。   卫云霄撇撇唇,颔首道:“是啊,皇甫良祯,你认识他啊?”   “皇甫先生是司督主的死侍,怡心自然认识。”吕怡心对傅行云并不陌生,毕竟从前都是傅行云私下来请她父亲去给司渊渟调理,“皇甫先生还教过怡心念书。”   “……合着所有人都知道他是谁,就我一直傻傻的被他骗。”卫云霄气忿地嘀咕了一句,他就是不明白,为什么傅行云可以那么理直气壮地说自己没错没有骗他。   “皇甫先生之前两年都没有再来请爹爹,直到几个月前才又再出现,那次怡心还问先生做什么去了,先生当时笑了一下说忙着升官发财死婆娘,那还是怡心第一次见到先生笑得那么温柔。”吕怡心说道,她其实一直都觉得傅行云是个很难靠近的人,虽然外表看起来温文儒雅,对她也一直很温和,可身上总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感,直到那次她才首次从傅行云身上感受到真实的人气。   卫云霄闻言一怔,心里豁开的那道口子明明就还在淌血,可他却好像突然得到一点安抚,不再觉得那么痛了。   傅行云口中的那个婆娘,是他吗?   啧,谁答应做婆娘了,好好一个书生,竟跟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说这么粗鄙的话。   原本难看的脸色稍霁,卫云霄低咳一声,说道:“不说他了。吕姑娘,我之前不是就和你说过,不用特意为我做宵夜,我没有这个习惯,这宵夜你还是留给吕大夫吃吧。”   “也不是特意做的,就是今夜做多了,所以给云霄哥哥留了一份。”吕怡心也知道卫云霄向来注意与她相处的分寸,于是道:“没关系,云霄哥哥不吃,怡心留起来明日当作早饭便是。”   卫云霄没有再多说什么,夜里郊外很是寒冷,他带上木门便与吕怡心一同回屋了。   安亲王府,书房中。   自司渊渟开始留宿安亲王府后,便连书房里也多添置了一张案桌,此刻司渊渟与楚岳峙在各自的案桌前忙碌,书房中只听到纸页翻动的声响。   家奴中间曾敲过一次门进书房更换烛火,再敲门已是一个多时辰后,这次是为了给司渊渟送药。   听到是给司渊渟送药,楚岳峙马上便放下了手中的毛笔,起身去开门并从家奴手中接过木盘亲自把药端给司渊渟。   司渊渟一抬头就看到楚岳峙端起药碗在试温度,于是也放下了毛笔,说道:“让家奴端过来就是了,我瞧你今晚事情也不少。”   楚岳峙试过温度,确定可以直接喝了才把药碗递给司渊渟,道:“快处理完了。主要是之前派出去的人传回来的消息,向我请示下一指令。”   接过药碗,司渊渟拿起调羹喝了几口药,又问道:“人口拐卖的事,你让卫云霄去查?”   “周楫对此事有心结,我担心派他去查易冲动坏事。且你都把皇甫派出去了,就让他和云霄两人在路上把他们的问题解决了吧。”楚岳峙对于属下之间的纠缠本不想过多插手,只是卫云霄也算是他的爱将之一,卫云霄这情难也算是因他而起,这次就当是给那傅行云一个机会,若是不能挽回,他自然也是有法子让傅行云再也找不到卫云霄的。   “我竟不知,你还有这当月老的爱好。”司渊渟浅浅勾唇,低头把药都喝完了,才又道:“他们都是办事稳妥之人,这事交给他们去查,倒也教人放心。”   “我寻思这人口拐卖绝非一两个地方的问题,但能猖狂到京城中来,牵涉到那么多的富贾,还把礼部和户部都拉入泥潭中,想必这背后是有组织的,若能摸清他们的犯案模式,找出重要的窝点,也能救出不少受害女子。只是这个安置的问题,我确实还未想到好的解决之法。”楚岳峙说道,他心中清楚这非朝夕之罪,想要一网打尽不可能,但只要有了方向,并不惜代价的打击,这就不再是无人惩治的罪恶。   “户部我一直都有要整治的打算,只是之前你与皇军仍在边疆,边防未稳之前我不好贸然动户部,毕竟军需与粮饷极为重要,所以才一直按下不发。石槐的贪,我并非不知,只是我没想到,一时的放任竟让他操纵户部开始攫取这样的不义之财,于此事上我确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司渊渟监管户部,石槐贪得无厌取财无道,他如何能不知,过去也并非没警告过石槐适可而止,却不想户部竟已到了同恶相济的地步,实在是猖獗得在他意料之外。   “你只有一个人,想要面面俱到又岂是那样容易的事,你自有你的难处,不必将责任揽到自己身上。”楚岳峙自然是明白司渊渟的顾虑,六部九卿看似各司其职,可实际上是相互影响相互牵制,而朝堂之事更是牵一发而动全身,有时候即便知道有问题,也只能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等到合适的时候再处置。   “从前不懂取舍定夺之难,直到去了边疆打仗才知道,有时候有些牺牲,不得不做。”楚岳峙取回司渊渟手中空碗放到木盘上,目光看向墙上悬挂的地图,眼神霎时变得寂辽,“我也不是没试过为了胜利而狠下心让自己的兵去当诱饵,甚至明知是陷阱还让他们去送死。有时候我也会想,用无数牺牲换来的和平与守护,真的是我理想的和平,又真的能被称之为守护吗?”   他的兵,同样也是大蘅国的子民,可他却带着他们上战场,并看着他们血溅沙场白骨露野。   为什么,他们总要先走过一条淌满鲜血的路,才能抵达心中的理想?   又为什么,仁爱良善与清廉正直总是会被蒙上一层褪不去的灰暗? 第66章 胆大包天   “无论是实现理想,抑或是得到自己想要的,都必然伴随牺牲与付出。这世间的法则,其实很公平。只不过有时候,那些牺牲与付出,不一定能换来自己想要的结果。这样看来,又似乎并非真的公平。”司渊渟早已没有少年时慷慨陈词的满腔热血与闲情,这些话,若是换一个人他必然不会说出口,只是与楚岳峙一起时,他总归是愿意多说几句。   因为知道楚岳峙能懂,也会理解他所说的一切,哪怕各持己见也会互相尊重。   “我入了朝堂后才知道,拨乱反正从来就不是一蹴而就,在清除腐朽的道路上充满艰难险阻,盘根错节的关系下,还有许多人在夹缝中寻求生存,可我无法救所有人,也无法将所有散发出腐臭的溃烂剔去,因为,水至清则无鱼,光明与黑暗紧紧相依,无论是朝堂还是大蘅国,我只能选择保住大多数人而牺牲少部分的人。”牵起楚岳峙的手握在掌心,司渊渟这么多年来从未与旁人说过这些,在他身边,从来就没有可说之人。   “想要救所有人,又或是将罪恶尽数铲除,是一个过于美好的想法。我们可以为救人与改变而努力,但不能因此而分不清轻重。”楚岳峙勾缠住司渊渟的手指,说道:“我想这世上,没有人能说自己对得起所有人,但只要尽力了,问心无愧就足够了。”   “杀人的时候,会害怕吗?”司渊渟用一种探询的目光看着楚岳峙,他们这些年,手上都沾染上了鲜血,“曾经有段时间,我做决定的时候,想到可能会有多少人因我的决定而死去,便会感到恐惧。可偏生,我是最不能犹豫的,我若不能果断的做决定,不仅会有更多人死去,就连我自己也可能会保不住性命。”   “在战场上的时候,对死亡的恐惧远比杀人所带来的恐惧要强烈,在与敌人厮杀的时候,其实心里并没有太多其他的想法,唯一能想到的就是活下去。”楚岳峙经历过许多战场,也指挥过许多场战事,这其实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感受,“获得胜利然后保护更多的百姓,其实都是后话,在满是厮杀声与哀嚎的战场上,再软弱的人都会拿起武器保护自己,那是求生的本能,会杀红眼也是因为到了那个时候,人其实跟野兽并没有太大差别。但是离开战场之后,独自一个人在营帐里的时候,会后怕,会夜里睡不安稳,也会做噩梦惊醒。我很珍惜自己对杀人这件事的恐惧,对我来说,那是我还保有人性的证明,只要我还会害怕杀人,我就永远会提醒自己不要滥杀无辜。”   “我一直都觉得,我不能失去最后的底线。对我来说,对生命的敬畏,就是我最后的底线,对杀人的恐惧,则是我必须保有的良知。在这点上,我与你总归是一致的。”司渊渟说道,这些年来他和楚岳峙有各自战场,属于他的战场大多数时候都是不见血的,但是他依旧能感受到没一条人命所带来的重量,无论那些被他所杀或是因他而死的人是好人还是坏人,这些人的生命都有相同的重量,而他将之视作自己必须要背负的罪孽。   司渊渟已经不再是一个纯粹的好人了,但至少,他不会成为那些丧尽天良的恶人的一份子。他承认自己犯下的罪孽,也记得不能辜负父亲的遗言,不能辜负年少时的自己心中那份理想,时刻提醒自己,既然所做的每一件事每一个决定都是那样沉重,就更要记住,个人永远在百姓与国家之后,家仇要报,但在那之前他要先救百姓与国家。   他的底线,他的罪孽,让他保持住清醒,让他在多年的沉浮中也未有被仇恨与痛苦彻底吞噬。   “对于石槐,我知道你所说的都是对的,我也知道朝中势力需要保持平衡,所以我不会质疑你的做事方式。这朝堂,就像一盘不能有输赢永远都下不完的棋,每个人都是棋子,黑棋和白棋也总是要保持持平,否则崩盘便是国家。对于这个国家而言,也许的确是只要能有一个好结果,过程如何又有多不择手段,并不重要。”楚岳峙并不需要司渊渟去替他做那些他不想要做的肮脏事,无论他是否称帝,他都不可能事事依靠司渊渟,他需要让自己强大起来,也需要让自己变得更狠心,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保护住他真正想要守护的人与国,甚至是他们共同的理想。   “司九,你不需要把一切都揽到自己身上,你的担子已经很重了。我说了我要护你就绝不会再让你像过去那么辛苦,独自煎熬苦苦支撑,所以你也不必怕我接受不了那些利用交换与计谋。”楚岳峙知道其实司渊渟或多或少都不愿意让他沾手这些事,所以才会在他还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就那样小心谨慎地安排好一切,先他一步设下连环套;他也知道其实司渊渟并不希望让他看到,属于掌印太监司公公的那一面。   谁不希望,在所爱之人面前永远保持最初美好的面目。   只是他们不是普通人,就像司渊渟之前对他说的那样,现在他们是亲王与宦官,将来则是君与臣,他们将会不得不直面更多的丑恶,也会要面临更多的算计、利用、牺牲与取舍。他不会逃避这一切,这是他应有的觉悟。   “我过去时常希望你不要嫌弃我,可如今你当真坚定地与我并肩,我却又会有许多担忧顾虑,你对我来说,似乎一直都是那个对我说要一起守护大蘅国百姓的小楚七。”司渊渟淡淡一笑,更多是在笑自己把这样不现实的期望放在楚岳峙身上,也许在他心里,始终觉得只要楚七未变,楚七的司九便也未变。   “我明白,只是我们,毕竟都已经过了天真的时候。”楚岳峙俯身去抱司渊渟,他如何能不懂司渊渟心中所想,“司九,总有些东西是不会变的,只要我们在一起,楚七和司九就仍在。”   司渊渟垂眸静默半晌,感觉到心中某处又再有少许松动,浅浅吁出一口气,拍拍楚岳峙的手臂让他先放开自己,随后从椅子上起身道:“这时辰也不早了,今日便先歇下吧。”   楚岳峙也没有太大异议,于是各自收拾了一下案桌上的公文与密函后,便与司渊渟牵手出书房一同回去寝室。   沿着长廊走了几步,楚岳峙无意间碰到自己系在腰间的玉佩,他低头看了一眼,瞧见融在玉佩裂缝之间的金,突然想到什么,就连脚步也停了下来。   “怎么了?”司渊渟见楚岳峙停下脚步,神情若有所察,问道:“你想到了什么?”   “我记得,金子的硬度并不高,甚至金子的纯度越高硬度便越低。可从石槐府中搜到那对金核桃,被我那样重的扣到案桌上竟没有留下半点痕迹。当时我在盛怒中未有察觉,现下想起才觉得不对。”楚岳峙看向司渊渟,肯定道:“那对金核桃不是纯金打造的。”   司渊渟显然也是把这点忽略了,现下楚岳峙提到他才想起来:“若说是纯金打造,那颜色也确实不符,正常而言纯金的颜色是更为深的赤黄色,而那对金核桃却是色泽偏浅且不及纯金明亮。”   “除了那对金核桃,石槐府中还搜出来不少金制品,若是这些金制品都并非纯金……”楚岳峙神色一凛,道:“看来我们有必要再让人鉴定一下那些金制品。”   “依照石槐的性格,也的确不可能轻易就将所有贪得的钱财都放置在府中,太过疏于防范,也不符合贪财之人的心理。”司渊渟沉吟道,没有一个贪官会把钱财都放在一个地方,且府中有如此大量的黄金制品也未免太过张扬引人注目,石槐再胆大也不可能这样明目张胆。   “户部贪得的钱财,无法随意流通,也无法直接使用,而黄金虽可熔了重制,也可与白银铜钱相互兑换,可大蘅国建国之初就限制了黄金的流通,民间仅有少量黄金流通,其余大多都收归国库。”楚岳峙冷笑一下,他还真的差点就被欺瞒过去了,“与工部勾结的工程款项,必然不会是黄金,而参与到人口拐卖中所收受的钱财就更不可能是黄金。”   “所以,唯一的来源,是国库。”司渊渟接过话头,他与楚岳峙都想到了一处,“看来这石槐,不仅下贪,还胆大包天到把手伸进了国库里。”   将国库中的黄金偷梁换柱,熔了以后将部分重制成合金放回国库,其余则制成黄金制品找买家进行交易,1两黄金可兑换成10两白银与10贯铜钱,如此一来,交易而来的钱财便不再受到限制,可以大胆使用。   “看来要让周楫去查一查,这石槐到底都跟什么人进行过交易了。”楚岳峙说道,交易要通过人便一定会留下痕迹,只是这交易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只想一下便让人心惊。   “黄金制品的交易非易事,一般富贾也不可能付得起这个钱,石槐如此谨慎,想必这买家也并不简单。”司渊渟脸色微沉,心中有了不好的预想。 第67章 苦尽甘来   寝室内屋里除了夜明珠还有一盏烛火,司渊渟睡下后楚岳峙又等了一会才起床下地。   在肩上披上披风,楚岳峙端起那盏蜡烛,悄然离开寝室。   周楫已经被派了出去查石槐倒卖黄金之事,平日里按规矩守在门口的家奴他也已经提前遣开。   今夜是个满月,云雾也不重,清冷的银色月光落下如同半透明的纱帘一般,将夜色衬托得更加绮丽似梦。   一抹倩影穿过月光纱帘,轻巧地踏过屋脊,继而掠过屋顶瓦砾,飘然跃下带出一道浅色的玉虹,恣意张扬得全无低调之意。   司竹溪来到楚岳峙面前盈盈一福身,道:“妾身见过安亲王。”   楚岳峙颔首,道:“就在这里说吧,我怕司九醒了找我。”今晚给司渊渟的药,他特意嘱咐吕太医调整过药方,若无意外,司渊渟这一觉会睡到寅时再醒,但以防万一,他还是不想离得太远。   “安亲王为了表哥,倒也真是费心了。”司竹溪虽是轻笑着把话说出,却没有取笑楚岳峙的意思,反而更多是放心,“能得你真心相待,妾身相信表哥定能好起来。”   “我不想逼得他太紧,他心里还装着很多事,如今又片刻不能放松,我只希望,他想看到我的时候我都在。”楚岳峙每每说到司渊渟的时候,眼角眉梢都是温柔依恋,便是再不懂情的人都能看得明白,司渊渟于楚岳峙而言有多重要。   吕太医要将蛊药炼制好还需要一段时间,在这之前,他总还是觉得担忧,毕竟司渊渟的心病由来已久,他便是把自己能给的都给出去了,对司渊渟来说也只是安慰并不能彻底治愈,在两人的命连在一起之前,他连跟司渊渟分开一天都觉得太久。   “安亲王这样子,妾身都有点分不清,到底是表哥离不开安亲王,还是安亲王离不开表哥。”司竹溪十一岁便入了教坊司,又与司渊渟一同背负着血海深仇,这些年来,莫说是心上人了,她见到的所有男人都是王公贵族,而夺走她处子之身的还是楚岳磊这个仇人,对于司渊渟与楚岳峙之间的感情,她尽管为之动容,可因未曾经历过感情,其实并不能真的理解那种羁绊。   楚岳峙闻言淡淡地瞥了司竹溪一眼,像是在说显而易见的道理般说道:“自然是我离不开司九。”   司竹溪抬起手,遮住自己险些失态的娇容,顿了一下才说道:“安亲王让妾身深夜前来,不知所为何事?”   “关于女子被拐卖之事,本王想听听你的意见。”楚岳峙说到正事,自称也就变了,眉宇间的深情敛去,余下的都是认真,“那些被拐卖的女子,大多都是不愿意回去受人指点的,即便有些想要回去父母身边,只怕也未能如愿,本王不希望受害女子被解救后依旧面对流离失所的困境,只是思来想去,却也没有可以好好安置她们的地方,那云霓坊虽为本王所有可明面上到底是青楼,本王实在不愿再让那些受害女子面对旁人异样的目光,不知司姑娘可有什么好的建议?”   “建议么,请安亲王容妾身想一想。”司竹溪在教坊司多年,有些礼节已习惯成自然,尽管楚岳峙曾说过在他面前不必过分拘泥礼数,但她依旧尊称楚岳峙为“安亲王”,字句都自称为“妾身”。   这人口拐卖的受害女子太多,如果才刚开始查,第一份到手的名单上京城中就已经有三十多人,之后还不知道有多少,也难怪楚岳峙会觉得棘手,毕竟除了青楼,几乎没有地方能名正言顺地收留大量无家可归的孤身女子久居。更何况安置是一方面,之后那些女子要如何养活自己也是个问题,总不能救回来后,便一直靠着楚岳峙与司渊渟接济,他们还有自己的一大帮属下,平日里也不似那些贪官一样敛财,真要比起来,他们二人只怕还不如贪了数年的石槐、方本和以及工部尚书。   司竹溪将可能的安置之法都在心中过了一遍,隔了好一阵子后才终于开口说道:“妾身细想了想,觉得兴许安亲王可以考虑开设绣房,将被解救的女子以绣娘的身份安置其中,如此一来她们既有了安身之所,也能靠自己的双手养活自己。”   “开设绣房做绣娘。”楚岳峙在心中稍作掂量,很快便点头道:“我之前倒是没想起来,女子多会女红,即便是有不会的,也能让其他擅女红的女子教导。绣房之中有绣娘是理所当然之事,也不会太过引人注目,还能给她们一个全新的身份与生活,的确是个不错的安置之法。”   “绣房是其一,其二可以是织布坊,安亲王之后也可看看,那些女子都擅长什么,若是擅长厨艺,还可开几家做点心的铺子。女子可做之事其实并不少,不过是平日里少有机会展示罢了。”司竹溪再提出一点建议,随后又很快补上一句:“妾身自知地位低微,说这些也并无冒犯之意,安亲王愿意听妾身的建议,妾身深感惶恐。”   楚岳峙以审视的眼神打量着司竹溪那张与司渊渟颇有几分相似的脸庞,说道:“司姑娘当日冲撞本王时,倒不似这般自轻之人。说到地位低微,本王倒是觉得,女子的地位,已被打压太过。本王审那户部尚书的时候,有些话现下想起,倒觉得他说得没错。”   石槐的话,固然难听,但却是字字见血的实话。   如石槐所言,石槐不是一切罪恶的开端,所以即便杀了石槐也没有用,不过少了一个雪上加霜的参与者,而像石槐这样的参与者还有很多。就连周楫也说,人口拐卖是历朝历代都有的事,周楫的母亲就是受害者之一。石槐也好,陈氏父子也好,甚至是那些参加成亲礼被杀的人,他们都把人口拐卖将女子当作传宗接代的生育工具之事视作寻常不足以为之大动干戈,因为这就是他们长久以来的思想,手握权势与金钱自然可以践踏他人。   而他,生来便是皇子,并未真正体验过百姓之苦,出征时他所见不过是边远百姓苦难生活的一隅,他感到气愤万千,然而对于百姓来说那便是他们的不会改变的生活。他活在高处,百姓在低处,他想象不到百姓的生活,即便他俯身而就,也不会懂。   司渊渟比他更早看清了这点,所以对于石槐所说的话表现得那样平静。   大蘅国的国土广阔,建国之初已有东西一万一千七百五十里,南北一万零九百四里,两京一十三省,而今经过他这些年来的征战扩土,更是将边疆一块收归国土。他还记得,班师回朝一路上,边疆一带的百姓住处简陋且衣衫破旧,但当他们快到京城时,县城里的百姓无论是居所还是衣着打扮都给他焕然一新之感,更不必提回到京城后看到的繁荣景象。当时他便暗自心惊,明明都是大蘅国的百姓,可生活竟是如此的天差地别。   且无论是边疆一带还是京城及其他县城,生活在其中的百姓都不认为自己的生活有不妥之处,他们仿佛各自生活一道隐形边界的两边,繁华之地越发昌盛,贫穷落后之地则越发贫困潦倒。   出征时他从最繁盛之地去到萧条之处,征战结束后,他又从好不容易才打下来的边疆把来时的路倒着又走了一遍,然后发现一切未变。   原来,不是他为大蘅国开疆辟土筑起牢不可破的边防就可以守护大蘅国的百姓,有很多的百姓,其实即便没有外族入侵,也已经挣扎在食不果腹一贫如洗的衰微中。   也许从那个时候起,他心里便已经对大蘅国长久以来的统治有了更深的质疑,也埋下了想要改变这一切的念头。   “司老尚书曾经让大蘅国两京十三省的许多百姓都得到了思想上的开放与唤起,本王想要将来再次推行司老尚书曾提倡的政策,但这次,本王希望能把女子地位的改变也纳入其中。如司姑娘所言,女子可做之事并不少,只是缺少展示的机会,也一直未得到过重视。”楚岳峙下巴微收双眸视线下移,从容沉稳地与比他要矮大半个头的司竹溪对视,以带着敬意的口吻说道:“这世间,有才能的女子不在少数,坚韧的女子更是比比皆是,而司姑娘在我眼中便是一位坚韧不拔且才情谋略都十分出众的女子。”   夜里的寒风吹起了司竹溪垂落在颊畔的几缕长发,又将那宽袖吹得翻起,司竹溪与楚岳峙对视半晌后发出一声轻笑,道:“想不到安亲王说话也如此拐弯抹角,看来如何安置受害女子,安亲王心中并非真的没有想法,找妾身来说是听妾身意见,实则却是用这些话来套住妾身。其实安亲王有话不妨直说,倒也不必如此抬高妾身。”   楚岳峙眼含笑意,又再多几分欣赏,道:“并非刻意抬高,本王一向实话实说。司姑娘,为司家平反,让司九重新以司渊渟之名站上朝堂是本王将来一定会做的事,而还有一件事,本王希望司姑娘在离开教坊司后,能助本王一臂之力,因为本王相信,这件事只有司姑娘能办到。”   司竹溪再次向楚岳峙轻轻一福身,道:“安亲王如此看重妾身,妾身定不负安亲王所托。”   本以为还要与司竹溪多说上几句才能将她说动,却不想她竟如此轻易地应允,楚岳峙略微意外地说道:“司姑娘尚未问清楚是何事,便答应帮本王这个忙了?”   “表哥信你,竹溪又有何理由不信?”司竹溪柔媚的丹凤眼中难得露出一点狡黠,道:“妾身既已答允,安亲王还是快点回屋去吧,别等表哥醒来又寻不到你。”   “承蒙司姑娘厚爱,能得司姑娘相助,本王也可放心了。”楚岳峙显然也听到了屋里轻响,于是也来不及再与司竹溪多说,转身匆忙回屋。   看着楚岳峙进屋关上房门,司竹溪又在原地怔然伫立许久,娇媚的脸上绽开温婉浅笑。   她的表哥苦了这么多年,如今总算是苦尽甘来,等到属于他的救赎了。 第68章 相依相伴   楚岳峙回屋里连那盏烛火都忘了拿,急急地走进内屋。   司渊渟已经从床榻上坐了起来,他不算清醒却本能在寻找楚岳峙。   “司九。”楚岳峙三步并做两步回到床榻边,手刚伸出去便让司渊渟抓住,然后整个人被扯进熟悉的怀抱里。   “怎么起来了,去哪了?”司渊渟像是情绪又陷进了低潮,双臂箍住楚岳峙的力道都有点失控,声音沉沉地压低了下去:“为什么不在我怀里好好呆着?”   他们自互诉情衷以来,每一夜楚岳峙都是在他怀里入睡,他只要睁眼就能见到楚岳峙,怀抱是踏实的他心里就能平静,可刚刚突然惊醒,却发现楚岳峙不在怀里,也不在他身边,他几乎以为这段时间以来的一切不过是他的一场梦,如今醒来楚岳峙依旧不认他更不爱他,而他依旧沉浮在炼狱中,即将要被黑暗沼泽彻底吞噬。   楚岳峙半个身子都陷在司渊渟怀里,被死死抱住难以动弹,他也不挣扎就这般让司渊渟抱着,放软了声音说道:“来了急报我便起来去接,我瞧你难得颇为熟睡,便没吵醒你。”   司渊渟闻言安静了一下,再开口时声音里已没有刚刚隐约的颤抖,问道:“出什么事了么?”   “军报,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来得急我才起来去接。”楚岳峙感觉到司渊渟臂上的力道渐渐放松,这才在司渊渟怀里转动身子用双手抱住他后背,道:“对不起,我吓到你了是不是?”   司渊渟低头去寻楚岳峙的唇,刚一吻上便探舌入楚岳峙口中纠缠,直把人吻得呼吸都要被攫走才放开,道:“我知道这要求很无理,但你不要突然从我身边消失。”   楚岳峙平复着微喘的气息,把头靠在司渊渟肩上,道:“不无理,都是应该的。司九不要怕,楚七会一直都在司九身边。”   夜明珠的幽光就像是萤火虫聚集在一起时亮起的光一样,泛着淡淡的荧青色,虽然不能将整个内室照亮,但已足够让司渊渟与楚岳峙看见彼此。   翻身将楚岳峙压回到床榻上,司渊渟扯松了他的衣领,微凉的指尖划在锁骨的长疤上,像在爱抚自己最珍贵的宝物。他时常都会对楚岳峙产生一些阴暗的想法,比方说将楚岳峙囚禁起来,又比方说让楚岳峙日日夜夜都在他手中或是在他身下承欢,因为不能失去,所以更想用尽一切他知道的手段将楚岳峙弄坏。   但一直都在克制着,他知道无论他想怎样,楚岳峙都不会拒绝他,所以更努力让自己做回正常人。他的楚七在他面前时是这样的乖,他又怎么舍得亲手把这束光毁掉。   楚岳峙躺在司渊渟身下,抬起右手用掌心贴上司渊渟太过瘦削的脸颊,问道:“是不是做噩梦了?”   他从来不问司渊渟梦见了什么,但他知道其实司渊渟一直都在反复做噩梦。司渊渟不说,他也不想多问以免司渊渟难受,他想那些缠绕着司渊渟的噩梦都是跟过去的二十一年有关,而他抛下司渊渟的这段漫长岁月,他想他也是害怕听到司渊渟亲口对他说出来的,怕自己会承受不住在司渊渟面前崩溃落泪,也怕自己会承受不住悔恨之痛。   可如果司渊渟想告诉他,他也一定不会逃避。   “我时常听见逝去家人们的哭声和惨叫声。”司渊渟一只手在床榻上撑着,他的长发垂落下来,便在脸畔落下一片阴影,“当年官兵冲进司府的时候,我还下不了地,父亲被拖走时我也被官兵掀翻到地上,我向父亲爬过去,母亲既想要去拉住父亲又想要将我抱起,最后她选择扑到地上将我抱进怀里,那是她最后一次抱我,当时她哭得声嘶力竭,可官兵还是把我们母子扯开了,我看着母亲被拖走却无能为力。”   楚岳峙默不作声地听着,却又忍不住去握司渊渟的手。   “再次入宫后,我一直都很厌恶旁人看我的眼神,有很多次,我都想将这张脸毁了,可是我总记着你喜欢我的脸,也知道我往后还要靠这张脸往上爬。”司渊渟其实恨极了自己的脸,却不得不忍下对自己唾弃鄙视利用这张脸去达成自己的目的,“我成了自己曾经最痛恨的那种人,便总也睡不好,会梦见那些人朝我扑过来,我却不能逃也逃不掉。偶尔梦见父亲和其他长辈,也会被斥责我给司家丢脸。”   顺着楚岳峙的锁骨触上他的颈脖,指掌收拢形成掐握的控制手势,停顿少许后又放开继续往上抚上楚岳峙的脸庞,指尖划过那薄唇与挺直的鼻梁,最后按住桃花眼的眼尾再刮过眉骨,司渊渟收回手,道:“楚七,我不知何时才能好,但只要你不放弃我,我定会竭尽所能如你所愿。”   即便知道楚岳峙不介意也依旧会自惭形秽,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自己的心魔与病症,内心深处始终都认为楚岳峙应当有更好的人相配。他是这样的矛盾,又是这样的害怕被楚岳峙放弃。   因为重新见到了光,所以才更无法接受再次归于黑暗。   “你不必一再与我许诺,我不需要你过分勉强自己。”楚岳峙眼眶酸涩,亲耳听司渊渟与他说这些,远比从旁人口中得知更让他心如刀割,然而此刻他却又忍不住在心中感到一丝欣慰,吕太医和他说过,司渊渟愿意说出来远比一直压抑在心中要好得多,“司九,你不必强迫自己一定要尽快好起来,我们顺其自然就好。你若是害怕了,便与我说,我会好好地听你说,你若是不想说也无碍,我会等,等到你想与我说那些我不知道的事,然后就像现在一样,我就在你伸手就能碰到的地方,与你相依相伴。”   司渊渟俯首亲吻楚岳峙的额,然后再去亲吻锁骨上的疤,再揽紧楚岳峙的腰把人压进自己怀里。   曾经深刻地怨恨过上天,给他这样绝望的命运,可如今他却再不敢怨恨,无论前半生有多苦多伤多痛,至少现在,上天终究是把楚岳峙送还给他了。   床帘落下,荧荧幽光照亮的一隅散落着两人的寝衣,他们体肤交融却不为情/欲,仅仅是想要以此感受对方真实的温度,在亲吻与拥抱中确认彼此的存在。   周楫并未花太长时间便查清了与石槐进行交易之人。   当石槐再次被提审时,其所供出的第一份名单已然呈递至楚岳峙手中。   按照这份名单,司渊渟派出东厂侍卫又再捉拿数名涉案官员归案,还有京城内涉案的富贾也都一并被收监东厂,而这些人所买下的女子也随之被救出。在将官员与富贾都收监东厂后不久,这些富贾的家人都试图想要用银两通融,而楚岳峙将那些一箱箱送来的白银都命人清点记账归入国库,然后颁发告示,试图贿赂朝廷重臣罪加一等,如若再犯必定全族抄家落狱,等此案结案后再依照律令判刑。此告示一出,再无人敢像过去那般,以为只要给足够多的银两便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依旧是那间审讯室,只是这次楚岳峙身后站着的人变成了周楫。   卫云霄已经领了楚岳峙的任务,紧随傅行云之后暂时离开了京城。   石槐这些年一直养尊处优,加上年事略高,显然是有些受不了这牢狱之灾,才不过数日,原本还是黑色的头发已然悉数花白,就连人也瘦了一大圈,脸上新长出不少皱纹,令他看起来仿佛骤然间又再老了十几岁般。   楚岳峙坐在椅子上,见石槐跪下,扬手便将那对金核桃扔到了石槐跟前,道:“本王这几日有个疑问,不知石尚书是否能为本王解答一二?”   石槐看到那对毫无瑕疵的金核桃,脸色微微一变,过了好一会后才说道:“老臣不知安亲王有何疑问,不敢贸然自认有为安亲王解惑的能力。”   司渊渟也仍是坐在审讯室一侧的椅子上,他漫不经心地转动拇指上的扳指,说道:“石尚书回答得如此谨慎,倒不像是不知安亲王的疑问为何。”   石槐不敢抬头,只伏身看着被扔到他跟前的那对金核桃,道:“老臣愚钝,还请安亲王与司公公明示。”   约莫是觉得石槐直到此刻还在试图蒙混十分可笑,楚岳峙冷然嗤笑,说道:“这对金核桃,本王最初以为是纯金打造,可后来却发现,这对金核桃实际比黄金更为坚硬,即便是被本王扣到案桌上也未有在表面留下痕迹,疑惑之下请人鉴定,这才明了此乃合金而非纯正黄金。这对金核桃乃是石尚书府中搜得之物,不知石尚书是否知道,这熔炼其中的黄金来源,又到底是为何要如此大费周章的制成合金?”   “老臣……”咬牙挤出两字,石槐跪伏在地上搜肠刮肚半晌也未能想出辩解之言,冷汗自额角渗出,心中明了自己一直以来掩藏的秘密,到底还是暴露了。 第69章 切身利益   “石尚书上一次跪在这里时,说自己虽贪,可从未耽误正务,边疆之战的军需粮饷从未出纰漏。本王颇为好奇,这世上,真的会有贪官在贪的同时还如此有责任心,知道什么可贪什么不可贪。”楚岳峙抬手,身后的周楫将几封陈旧的书信交到他手上,“本王也不想冤枉了好人,自然要查上一查,没想到就查到了一点意料之外的事。这几封信,石尚书可有印象?”   石槐抬起头,看到楚岳峙手中拿着的书信时,脸色越发灰白,道:“老臣若说没有印象,安亲王可愿放过老臣?”   “放过?石尚书这话,本王可就听不懂了。”楚岳峙拆开其中一封书信,将信纸展开,道:“本王记得,这些年石尚书一直都很反对,跟周边小国有过多的贸易来往,屡次进言要加强海禁,更在私贩屡禁不止时进言要将泉州、明州等地的市舶司也撤销。”   大蘅国的海禁政策,在这些年间一直都在变化,禁令最严苛时,禁止海民私自出海,民船的规格大小也遭到限制,后来司渊渟担任首席秉笔后,在司渊渟的努力下,海禁逐渐放宽,虽仍禁止大蘅国的商人出海经商,但朝贡贸易得以再次开放。   七年前楚岳磊登基,司渊渟任掌印太监后,再次调整了贸易政策,解除海禁令商人也可以出海经商,商人若要出海经商需进行登记,将公贩的身份记录在案,东南沿海一带的商人得以远贩东西二洋。海贸新政推行后不久,司渊渟又下令进一步规范政策,设立督饷馆。督饷馆主要管理私人海外贸易,海禁解除后虽有不少商人登记为公贩,但民间仍有不少私贩,因此在与大臣商议过后,司渊渟决定不以强硬手段惩治私贩,而是允许私贩进行海贸,只是私贩海贸将经由督饷馆征税。   督饷馆针对私贩颁布了一系列的相关禁令,其中便有根据清单出海贸易的船只不得携带违禁物品;再有则是船主需向督饷馆领取船引并交纳引税。而鉴于历代都有倭寇之患,故而私贩不得擅自与东洋国进行贸易往来,若私自前往,将以“通倭”论罪处置。   海禁解除后的沿海贸易对大蘅国的经济有明显的刺激,此前大蘅国的经济发展虽得到大力扶持,但仍旧显得疲软,自给自足的模式并不能让经济真正的发展起来。而海贸开放后,仅仅是泉州一处,便公私并赖数十万白银,各种丝织品、瓷器、茶叶灯商品在二洋开拓出极大的市场,因边疆战事而吃紧的国库很快便得到了补充。   只是司渊渟所推行的这些解禁政策,石槐一直以来都极为反对。   石槐虽为户部尚书,但对于海贸上的看法,十分守旧。他坚持认为海禁是对海上走私以及倭寇的最好打击,且认为严格的海禁对沿海一带的稳定更为有效,也能有效的起到保卫大蘅国的作用。   “没想到,如此反对海贸的石尚书,私下里竟然与外族人有所勾连,私自盗取国库中的黄金倒卖。”楚岳峙将书信一封封拆开,那里面的手书全都出自石槐之手,看着脸显萎靡之色的石槐,楚岳峙道:“难怪反对解禁海贸的石尚书在后来竟会突然改变反对边疆开战的立场,成为主战派并如此小心保证本王征战时的军需粮饷,原来石尚书的母亲,竟是鞑靼人。这些年为了瞒住此事,看来石尚书受了不少胁迫。”   石槐明白事到如今自己如何辩解都已无用,苦笑一声,颓然道:“是,老臣也没想到,自小便被老臣的父亲告知母亲乃难产而死,却不想入朝为官后,却在外使来朝引发司公公一事时,被那使臣一行人中的其中一人找上,并得知自己的生母乃是鞑靼人。到那时老臣才终于知道,生母当年暗中潜入大蘅国内刺探情报,却不想一朝动情与父亲有了我,本想脱离鞑靼族与父亲相守,最终还是被找到当着父亲的面被带走。”   他苦读圣贤书多年,入朝为官虽心术不正,但自幼接受正直清廉的父亲教诲,总归还是爱国之人,对大蘅国有着深切的归属感与尊严感。然而这一切,却突然被推翻,得知自己有一半血统来源于异族之人,这让他十分悲愤,也对自己的父亲生了怨念。   找上他的鞑靼人乃是他生母的弟弟,生母当初被带回鞑靼后不久便自尽而亡,而找上他则是为了说服他做他们鞑靼族的间谍。只是他又如何能答应?于是他那血缘上的外舅便威胁他,若他不答应便将他有一半异族血统之事捅出去,看他之后还如何在朝为官。不得已之下,他唯有屈服。   可他也不是轻易就认命受人摆布之人,故而在扳倒了皇甫氏成功攀附上太子党后,他发现楚岳磊有意推动边疆之战,再三思量之下,他主动向楚岳磊投诚,表达了自己愿意改变立场追随楚岳磊成为主战派。他的立场改变在当时起到了重要作用,他本就是长袖善舞之人,自成为太子党后很快就多了不少愿意追随他的官员,再加上他能言巧辩,前后为楚岳磊说服了好几名保持中立的大臣加入主战派,因此当楚岳峙请旨出征时,以楚岳磊为首的主战派中,有不少大臣与官员都是由他拉拢,这才能在那一个月的朝堂之争中占据优势。   他是大蘅国人,寒窗苦读多年入朝为官,好不容易才爬到自己想要的位置,如何能因为区区鞑靼族人而失去自己已经拥有的一切?主战或反战本是原则问题,然而在关系到切身利益之际,他便是将原则抛弃又如何。   在被胁迫通敌的那些年里,他传递出去的消息一直都是半真半假,而在楚岳峙带兵出征前,他更是连发数封书信稳住外舅,言之凿凿地表示大蘅国绝不会主动发起战事。他明白,只有楚岳峙打赢边疆之战,他才能摆脱身世之苦,所以这么多年来,他会在其他任何事情上贪,但绝不会在军需粮饷上贪,不仅不会贪,更不允许他底下的人贪,一旦发现有任何官员试图瞒着他对军需粮饷出手,他都会立即加以严惩。   在楚岳峙最终打赢这漫长的边疆之战,筑起边境防线班师回朝时,他以为自己终于摆脱这威胁了,却没想到,外舅虽在战事中死去,可那外舅之子却还活着,不仅活着,还再次找上了他,而这次,不为让他通敌卖国,只为钱财。鞑靼族被楚岳峙杀得七零八落,再难成气候,这种时候求财于鞑靼人而言极为重要。而他有一半鞑靼族血统的证据还被外舅之子拿在手上,他本想藉由交易换回证据,可那外舅之子也不傻,拿住证据才能换来源源不断的财富,又怎肯轻易把证据还给他,加之战前外舅便是让他给骗了,如今外舅之子更是对他防备极重,他几次使计都未能成功如愿,这才冒险将手伸到国库里,盗取黄金熔炼,打算以此为饵让那外舅之子亲自带着证据前来与他交易,届时他自会仔细安排一举夺回证据将其杀之。   本是计划详尽,只未曾想到外舅之子才刚来信告知已来到京城,自己便被抓拿至东厂,这盗取国库黄金之事也随之暴露。   听完石槐的自白,楚岳峙面色不变,只淡声说道:“既然都到京城了,本王不再好生招待一番,也对不起石尚书所费苦心。”   楚岳峙对鞑靼人的厌恶几乎可说是扎根心中,边疆的部落联盟中,他杀得最多灭得最狠的便是鞑靼族的部落。他回京这几年,对边疆的情况掌握全来自于驻守边防的军队密报,他虽交出了兵权,但皇军是他带出来的,征战数年并肩作战的生死之情,无论是将还是兵都只认他这个统帅将领,只听他的命令而非认那枚兵符。   当初没有对鞑靼族赶尽杀绝,一来是因他不想对老弱妇孺痛下杀手,二来更是为了要让其他异族部落明了,只要俯首臣服于大蘅国不再抱有不该有的异心,大蘅国自会给他们一线生机,此乃宽猛相济国之风范。   然而对于胆敢私入大蘅国国境的鞑靼人,楚岳峙绝不会手下留情,待抓到这石槐的外舅之子,让人把该交待的都吐干净后,自然也不会留活口。   “安亲王与司公公,不知此前留老臣一命的约定,可还算数?”石槐出身被揭,便再没了之前的镇静,毕竟朝中大臣们都知道,这安亲王是容不下鞑靼人的,而今安亲王还与这因鞑靼使臣而蒙难的司公公关系匪浅,他只怕是供出再多的人都难以保住性命了。   楚岳峙不说话,甚至连看都未有再看石槐一眼,就在石槐以为自己此番难逃一死之际,司渊渟开口道:“自然作数,石尚书大可放心,现在还不到阎王爷来将石尚书带走的时候。”   石槐看向司渊渟,审讯室昏暗的烛火照得司渊渟艳厉妖媚的脸明暗不定,石槐与司渊渟那双冷傲幽深的丹凤眼四目相对,背上霎时卷起一股毛骨悚然的寒意。   他想活,可如何活又到底能活多久,却显然已由不得他自己做主。 第70章 下旨赐婚   信鸽带来傅行云与卫云霄的消息,而距离他们离京已经过去两月有余。   礼部、工部与户部两大案在合并后,便全程经由都察院监督查办,最终判刑笞刑、杖刑与徒刑者连同案卷被送至大理寺复核,流刑与死刑者由司渊渟呈递案卷于楚岳磊复核。   监察审案全过程的都察院都御史,职专纠劾百司,职专纠劾百司,辩明冤枉,提督各道,为天子耳目风纪之司。凡大臣奸邪、小人构党、作威福乱政者,劾。凡百官猥茸贪冒坏官纪者,劾。凡学术不正、上书陈言变乱成宪、希进用者,劾。遇朝觐、考察,同吏部司贤否陟黜。大狱重囚会鞫于外朝,偕刑部、大理谳平之。其奉敕内地,拊循外地,各专其敕行事。   在此合并案的审理过程中,都御史几乎日日上呈奏本,又因楚岳磊迟迟不复早朝,满朝大臣仿佛又回到了翰林学士死后楚岳磊将朝政完全交给司渊渟代理那段时日,只是这次朝堂上多了一个事事都要据理力争的安亲王楚岳峙。   此前一直被东厂压制的都察院在安亲王的支持下,十三道监察御史再次得以发挥原本应有的作用,同时安亲王上奏要求都察院在外的各地巡抚履职,掌印太监兼东厂提督司公公将奏折呈递给重病难起的皇帝陛下,之后两日司公公被留于宫内,两日后安亲王被召入宫中,据传司公公与安亲王在陛下跟前发生激烈争执。第一日陛下未对司公公与安亲王争执之事作出任何决定,第二日安亲王再次被召入宫却依旧未能与司公公取得共识,一直到第五日,司公公被迫放权。所谓左在朝右在外,各地的都察院在外的各地巡抚右都及右佥都御史都得到御令,开始巡查正在修缮中的堤坝工程,同时着手查处各地与人口拐卖有关的案件。   京城之内涉及两案的官员与富贾已经全部被逮捕归案,礼部、工部与户部在这一轮的大清洗过后,由司渊渟主持重新筛选底下在职官员上任。   三大部中礼部罢免官员数位,提任不问为官年限但看能力,适任者皆可提任,前司老尚书门生礼部仪制清吏司郎中吴永廉提任为礼部尚书;工部改制总部、虞部、水部、屯田部四属部为营缮、虞衡、都水及屯田四清吏司,原工部水部郎中林柏寒功过相抵不做处置,原工部虞部员外郎提任工部侍郎,原工部虞部郎中暂代理工部尚书之位;户部改制,十三道清吏司对应十三省业务,另设四大司即户部司、度支司、金部司、仓部司,十三道清吏司所有在职官员悉数洗牌,罢职数人,户部尚书暂时从缺。   户部改制后所有相关事项需经由司渊渟审核,户部尚书之位,将在今年科举后另行任命。   年关已过,再过不久便是二月会试,而殿试将在三月举行,届时将会有一批新血涌入,而礼部、工部与户部也将会在科举考试之后再进行一次更替。   在看完信鸽带回的消息后,楚岳峙独自在书房中坐了许久。   司渊渟今日午后便被楚岳磊召入宫中面圣,直到亥时才出宫回到督公府。   因着身份的关系,且安亲王府和督公府分别位于京城不同的两个方位,他们都是如今都是入夜后才在夜色的遮掩下前往对方的府邸,又因两人皆公务繁忙,楚岳峙虽然依旧不会私下里与朝廷大臣有过多往来,但司渊渟那儿却是因这数月来的动荡而又多了不少走动的大臣,因此往往都是到戌时之后才能确定当晚二人到底宿于安亲王府还是督公府,而那顶只在夜里出没的坐轿又该去往何处接人。   楚岳峙今夜在司渊渟回府前的半个时辰才到督公府。   司渊渟回到自己府上时面色并不好看,楚岳磊召见他之前,还召见了锦衣卫指挥使,这几年来锦衣卫日渐式微,锦衣卫指挥使已经很少再被楚岳磊召见,这次单独召见还让他知道,楚岳磊这既是在明示近来对他的不满,同时也是对他的试探。   楚岳磊自从去势后,光是养伤就养了足足一个多月,好不容易能下床后,没过几日便召后宫嫔妃侍寝,侍寝后第二日那嫔妃就被赐死了,随后楚岳磊又召他入宫,本以为又会是一番辱骂摔打,然而并没有,楚岳磊只是让他在身边服侍着,却又不让他碰到自己的身子,并且时常都会一言不发地用毒蛇一般阴冷的眼神盯着他看上许久。去势的打击对楚岳磊而言极大,楚岳磊比之前更加暴躁易怒,也比之前更为多疑。   锦衣卫从楚岳磊处领了密旨,而这密旨多半跟楚岳峙或是他有关,只是眼下他不能贸然去探查,就连之前安插在安亲王府的东厂侍卫都要重新换一片脸生的。其实楚岳磊越是狂躁便越容易出问题,只是现在还太早,不到发起动乱的时候,要让楚岳磊引发更大的民怨彻底失去民心,也要等楚岳峙的贤王之名进一步被树立起来,即便是篡位,他也要让天下人记住,不是楚岳峙存有反心,而是楚岳磊逼得楚岳峙不得不反。   今夜服侍楚岳磊,他又再抚了琴,抚琴过后楚岳磊突然就对他说道:“当年到底是父皇与外公对不住司家,竹溪在教坊司这么多年也是耽搁了,若非当年的司家之祸,竹溪想必早已嫁得良婿。既然是皇室对不起司家,如今朕又不能人道,还是莫要再耽误竹溪了,不如就让朕下旨将竹溪指给七弟做王妃。”   将还未洗清冤屈且还是被收入教坊司多年,被自己宠幸玩弄过的罪臣家女眷赐给战功赫赫的亲王做王妃,无论从哪方面看,都是对楚岳峙的羞辱以及打压。   他当时久久未有回答,而楚岳磊也并非在征询他的意见,阴鸷的脸上扯出一个大笑,道:“过几日朕就下旨赐婚!”   这个变故,不在他的预料之内,却也并不出人意料,这么多年楚岳磊一直都很懂得如何羞辱他人。   楚岳峙在看到司渊渟大步走进院子里时,便看出了司渊渟正满心阴郁怒火,身后的侍卫都不敢太过靠近。虽他如今在宫里也有探子为他传递消息,但今夜宫中的消息还未传回,他尚不知司渊渟是因何动怒。   站在廊下看着司渊渟走向自己,楚岳峙正想要询问司渊渟发生了何事,司渊渟已经来到他面前将他压到一旁的廊柱上,低头狠狠地咬上了他的唇。   “唔!”一边的肩胛骨因司渊渟粗暴的动作而狠狠地撞到廊柱,痛得楚岳峙发出一声低哼,随即唇上也是一痛,齿关被撬开,司渊渟探舌入他口中,勾缠住他的舌后又突然极为用力地咬住他的舌尖,将他舌尖咬破,淡淡的血腥味登时在两人齿间化开。   楚岳峙皱起眉头,抱住司渊渟后背又用掌心轻拍两下,若是平日司渊渟情绪不佳他这样做一般都能起到安抚作用,然而今夜却未像往常那般起效。   司渊渟恍似要将楚岳峙生吞了般将他压住激烈深吻,直把楚岳峙吻到近乎缺氧地整个人软在他怀里,才又猛地将人抱起前往自己的寝室,一脚把门踹开后又抱着楚岳峙进了那许久未用的暗室中。   暗室的门在他们进去后便自动关上,司渊渟将楚岳峙放到床榻上去将烛火点起,然后便返回翻身上榻将楚岳峙身上的衣袍都扯烂扔到地上,又再将床头铁链扯出锁住楚岳峙的双手,一手掐住楚岳峙的脖子一手取过旁边架子上的一个玉石,压在楚岳峙身上红着眼说道:“你知道我有多想将你永远关在这里,让你成为我一个人的玩物吗?你是我的,楚岳峙,你只能是我司渊渟的所有!”   楚岳峙只能属于他,除了他谁都不能碰楚岳峙,哪怕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楚岳峙不会对旁人动情,更不会去抱司竹溪,他也不能忍受楚岳磊竟想要将司竹溪赐给楚岳峙当王妃。   明明不久之前,他还希望在自己死后楚岳峙身边能有另一个可以与楚岳峙相互扶持的人,希望即便将来有一天自己不在了也会有另一个真心爱护楚岳峙的人陪伴在楚岳峙身畔,可今夜当楚岳磊说出要把司竹溪赐给楚岳峙当王妃时,他却感觉自己的逆鳞被狠狠地刺痛了,家仇与楚岳磊要籍此同时欺侮司竹溪与他和楚岳峙的恶意,让他心中的恨意与对楚岳峙的占有欲空前膨胀起来。   楚岳峙没有挣扎也没有反抗,他只是安静地承受司渊渟失控的情绪与行为,轻声说道:“司九,你如果真的想将我关起来,那就将我关起来吧,没关系的,我不会逃。”   许久未有过的暴虐冲动让司渊渟听不进楚岳峙说的任何话,他收紧掐在楚岳峙脖子上的五指,黑色的瞳孔中盛满了扭曲的疯狂,他看着楚岳峙,难以忍耐地说道:“你会的,如果你知道我到底想怎样伤害你,你不仅会逃,还会想要亲手杀了我。”   抬起被铁链铐住的双手,楚岳峙用指尖轻抚司渊渟的脸颊,眉眼间只有一片似水的温柔,哪怕因喉头被压而发声困难,他所说出的每一个字也依旧是那样低柔温软:“那司九试试,看楚七能不能承受。”   司渊渟眸色一黯,松开楚岳峙的颈脖,然后解开了自己的腰封。   昏暗的暗室里,铁链被拖拽拉扯的哐噹声不断响起,偶尔的急促低喘与痛苦压抑的闷哼在偌大的暗室中每一声都是那样清晰可闻,一双黑色的人影映在墙上反复纠缠,始终被压制在下方的黑影偶尔因过度的痛楚而颤栗发出哭喊,却直到最后都没有对施虐方做出半点抵抗。   一切结束的时候,用过的一盒脂膏还有玉锁及两个玉石都被摔碎在地上,一只被铁链铐住的手从床榻上垂落下来,手指还在微微痉挛着,小臂开始往上是深可见血的齿印,床榻上狼藉得沾满了散发出异味的各种液体,其中的浅淡血色是那样明显而刺眼。   楚岳峙蜷缩起虚软无力满是见血齿印的身体侧卧在床榻上,墨发散乱一半披在身上一半散在床榻上,苍白的脸上满是交错泪痕,除了哭肿的双眸,唯有被咬破了好几处的双唇是红的。   司渊渟坐在床榻边沿上,低头看着自己双手,暴怒之下即使楚岳峙给他口侍身体也没有任何反应,之后他便彻底失了自控,再次弄伤了楚岳峙。   将自己还完整的外袍披到楚岳峙肩头,司渊渟俯身靠近他却不敢伸手去抱,只痛楚而又满是自责悔恨地哑声说道:“对不起楚七,不要怕我,好不好?”   那双红肿紧闭的桃花眼闻言缓缓睁开,楚岳峙强撑起精神看司渊渟,轻轻扯起嘴角,用嘶哑得几乎听不清的声音说道:“怎么会怕司九呢?没事了,楚七这不是还好好的,歇一下就好,楚七说过可以承受就是可以承受。”   ————   作者有话说:   司九:你们是不是忘了,我最早是疯批属性。   楚七:皇兄不做人,早晚有一天我要提剑杀进皇宫。   文中引用:   “都御史,职专纠劾百司,职专纠劾百司,辩明冤枉,提督各道,为天子耳目风纪之司。凡大臣奸邪、小人构党、作威福乱政者,劾。凡百官猥茸贪冒坏官纪者,劾。凡学术不正、上书陈言变乱成宪、希进用者,劾。遇朝觐、考察,同吏部司贤否陟黜。大狱重囚会鞫于外朝,偕刑部、大理谳平之。其奉敕内地,拊循外地,各专其敕行事。”——《明史·职官志》 第71章 千古流芳   楚岳峙在半夜里发起了高烧。   因已夜深,且楚岳峙的身体状况林亦最是了解,所以最后司渊渟是令人去把林亦请来了督公府。林亦过来的时候,看到楚岳峙手腕上还被铐着铁链,终于忍无可忍地训斥道:“适可而止四个字知道怎么写吗?!司公子若是不想让将军活过天命之年,就尽管继续次次往死里折腾,可若司公子还有一丝心疼将军,就请克制一下自己!”   铁链是楚岳峙让司渊渟不必解开的,说若是他被铁链铐住能让司渊渟安心点,那铐住也无妨。只是林亦身为医者,着实接受不来这种做派。   林亦来之前,司渊渟替楚岳峙仔细清理了一番身体,身上的齿印尚好处理,主要是后方这次伤得比之前两人第一次欢好时还厉害,他记得自己是怎样用那玉石粗暴对待楚岳峙,也记得楚岳峙是怎样痛得发颤流泪,更记得自己咬住楚岳峙肩头的时候,楚岳峙很小声又很委屈地跟他说:“司九……轻点,轻点好不好……好痛……”   可他没听,甚至不让楚岳峙用前方释放强制楚岳峙只能靠后方,如此反复好几次,那时候他能忍住不对楚岳峙用鞭子和其他器具,已经是最后一丝仅存的理智。   司渊渟不知道要怎么面对对他无限包容的楚岳峙。   楚岳峙身上淤青倒是其次,主要是有些齿印太深,后方也撕裂得厉害,林亦最后还是替楚岳峙包扎了一下身上一些较深的齿印,至于后方的上药还是交给司渊渟了。   在司渊渟将铁链解开后,林亦看着昏睡过去的楚岳峙叹了口气,而后语重心长地对司渊渟说道:“司公子,林亦出言冒犯自知有错,但将军真的经不起司公子这般过分的折磨。将军在宫里锦衣玉食的长大,十七岁才入军营,武功虽高可这身体并不如我们这些自小摔打惯的普通百姓耐耗,征战那些年将军不爱惜自己,锁骨断过,手和腿也断过,腰侧的那处重叠伤还是将军中了毒箭,险些救不回来,可将军没有一次愿意听话好好养伤,从来都是带伤上阵,伤患处次次都拖上许久才能好,也有很多次把伤口都拖到发炎流脓才把林亦找去处理。林亦也知道,司公子半生坎坷难免积郁难解,可我们将军在刀尖上舔血,多少次命悬一线,他甚至试过为了保住自己的兵,单枪匹马守峡口直到援军到来。司公子细想想,有几个刚过而立之年的男子会如将军般畏寒,将军的身体是早就耗损过度,司公子再如此反复弄伤将军,即便司公子把帝位夺来送给将军,将军又能在帝位上坐几年?”   司渊渟将楚岳峙的手握入掌心,楚岳峙身体不好他明明一直都知道,这几年周楫去订药材,那药方他还让吕太医看过,暗中替楚岳峙调过几次药方,本来这段时间好不容易养得好些了,结果今夜又让他自己亲手伤了,情投意合的欢好本该是件美好的事,可他却让楚岳峙在他这里吃尽苦头。   “司公子,林亦听闻您少年时受封为深静公子,是以温文尔雅冰壶秋月的谦谦君子之貌而闻名京城,如今虽已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但您与将军既是相惜,至少在面对将军时请您找回您最初的面貌。林亦奉将军为主,司公子便也是林亦之主,作为属下,林亦别无二心,只盼将军与司公子皆能安好。”林亦除了向楚岳峙述职时其实很少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只是他看得出来,司渊渟伤了楚岳峙心里比谁都痛,且他这些日子跟吕太医交流医术,也知道司渊渟有时情绪失控并非己愿,医者仁心,他无法因此而对司渊渟再过分的加以斥责,心病非医者能治,他只是希望司渊渟能明白便是楚岳峙能理解陪伴,最终这心病也是要靠自己放下接受才能好起来。   留下伤药,林亦不再多言,默默退出暗室,备好药方便去替楚岳峙抓药煎煮。   司渊渟坐在床边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楚岳峙,楚岳峙想必是难受得很,在昏睡中眉头也一直皱着未有放松,他伸手过去想要将那皱褶抚平,却又在快要碰到时收回了手。   不是不知道自己心病重,本以为近来已有所好转,不想楚岳磊一句“下旨赐婚”,他便又让那些暴虐阴暗的情绪吞噬了自己。这些情绪,发泄在那些无关紧要叛主之人或是恶徒身上也就罢了,可这次他却统统都发泄在楚岳峙身上,他怎么就能仗着楚岳峙对他不设底线就如此放肆?   司渊渟低头把额头抵到楚岳峙手背上,那手此刻还因高烧而发烫,闭上眼,司渊渟只觉自己整个人都被无法挣脱的窒息感包围住,不知所措又万分无助。   不知过去多久,掌心里原本软绵绵的手动了一下,司渊渟抬起头看过去,见到楚岳峙已经醒了过来,正朝他露出微笑:“在因为我难受吗?没关系的,司九抱抱楚七,楚七就不痛了。”   绵针刺入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刺痛便在那一片蔓延开,轻微却不可忽视,比一刀砍落还要教人难以忍受。   ——楚七不要练剑了,师父的剑打在身上好痛……司九抱抱楚七,楚七就不痛了。   小时候,楚岳峙也是这样跟他撒娇。   而现在,早已能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楚岳峙依旧和他说一样的话。   俯身将楚岳峙抱起让他靠在自己怀里,司渊渟嗓音微哑道:“多大的人了,还要抱抱。你的属下告诉我,你能独自一人守峡口挡住敌人等援军,我刚刚就在想,你这样的娇气,这些年怎么就在身上落了这么多伤,手脚都断过不跟我说,箭伤中过毒也不跟我说,你知不知道自己身体是外强中瘠,不能由着我胡来。”   “那你要听吗,我打过的仗,受过的伤,你真的想知道吗?你想听,往后我会都告诉你。”楚岳峙从来不觉得自己身体不好,即便有旧疾天寒便发作,动手时动作比从前多了少许滞涩,他都不觉得是多大的问题,哪个行军打仗的人身上没点毛病?   可对着司渊渟时不一样,不管几岁,在司渊渟面前他知道自己永远有那个特权可以撒娇,他可以只是楚七,所以现在他也可以靠在司渊渟怀里,感受自己被司渊渟的气息包围。   楚岳峙抬手抓住司渊渟的手臂,袖子滑落露出被包扎过的小臂,以及被铁链铐锁勒出一圈青紫的手腕,他没有去看也根本不在乎,只仰起脸看司渊渟,问道:“但现在,司九,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楚岳磊又强迫你了?”   司渊渟僵了一下,他收紧双臂搂住楚岳峙,又过了须臾,才终于冷硬地开口回答:“他要下旨赐婚,让你娶竹溪为安亲王妃。”   楚岳峙一愣,怎么也没想到,楚岳磊竟会要他娶司竹溪。   脑中思绪转得飞快,楚岳峙很快便将前因后果都理清楚,楚岳磊是想以这种方式来羞辱他并试探司渊渟,而他如今是司渊渟心里最大的依托,司渊渟因此而出现过激反应并不奇怪,他自然也对楚岳磊暗藏其中的恶毒心思感到愤怒,然而比起愤怒他还想到了其他更为重要的事。   低头思索半晌,楚岳峙说道:“司九,之前我们商议,要改变大蘅国内女子势弱的现状,抬高女子的地位,而发声者必须是女性,我这些日子思量再三,认为竹溪便是那个为女子发声的最佳人选。我本打算取得竹溪同意后,再与你商量进一步的计划,现在既然楚岳磊要下旨赐婚,我倒是觉得不失为一个良机。”   感觉到司渊渟身体渐渐紧绷,楚岳峙不见血色的面上不见半分动摇,眼神清醒且沉稳,他仰首与司渊渟犹带红丝的双眸对视,冷静平和地说道:“我知道你觉得心里不舒坦,但是司九,其实我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在登基后公开你我二人的关系,并非不愿而是不能再将你置于这样的风口浪尖。我不愿意让千百年后,史书上记载的不是你的功绩,却是你佞臣惑主的不实谣言,更不愿你我二人之间的感情受人置喙成为谈资。我知道你并不在意自己的身前身后名,可我在意,我要将原本属于你的人生还给你。如今对外,你的身份是司公公,历经两朝两主,但我不会给群臣机会,让他们在我登基后来逼迫我将你处死,我会在篡位时便将司公公的存在抹去,然后让你以司渊渟的身份回归朝堂。你会成为我的首辅重臣,清清白白地站在朝堂上一展抱负。而竹溪,她与你一样,这些年来受了不少苦楚,若成为我的王妃,一来能离开教坊司,二来他日我为司家平反,她便是无辜蒙难的忠臣后代,现在是王妃,我登基后她便是皇后,我不会再另娶旁的女子,更不会另立他后,竹溪有身份加持,无人敢说闲话,到那时候,她站出来为女子发声,无论是经历还是号召力,都非他人能比拟。司家,无论男女,皆是忠义豪杰。”   司渊渟之前与他说,自己做的许多不仅仅是为了他,因为还有恨,因为要以百姓与大蘅国为重,所以那许多的谋划从来就不纯粹,也并未将他放在首位,但他知道,这几年司渊渟的殚精竭虑为他铺路,始终把他的身前身后名都考虑其中。   抬手抚上司渊渟怔然失神的脸庞,楚岳峙一字一字坚定道:“司渊渟,我要你,生前受人敬爱,死后赞誉加身。”   既然我的身前身后名有你守护,那么你的身前身后名也该由我来归还。   深静公子是父皇给的封号,既已收回便无需再回望;权倾朝野的奸佞宦官是楚岳磊给你的耻辱,是你不得已而为之的选择,理当与楚岳磊一同埋葬。   你予我至尊帝位,我许你千古流芳。   携手前行,我楚岳峙必让世人见你司渊渟冰清之姿,璧润之望。 第72章 真正祸端   司渊渟一直都觉得,自己的身上有一道无形的枷锁,他用铁链锁住楚岳峙,自己也被一条沉重的铁链束缚,那条铁链很长,一年又一年一圈又一圈地将他捆紧,然后拖着他下沉。   他一直都痛恨着宦官的身份,也一直都认为,自己身上的污秽永远也无法洗去,所以他无法释怀,无法认同身为宦官的自己,时刻都受到无形的折磨。   直到楚岳峙来找他,然后恢复记忆完整的将自己交给他,一次又一次拥抱他,把他失去的一部分用自己填补了进去。   楚岳峙是那样努力的,要将他身上的枷锁解开,并将他身上层层叠叠的伤一点一点治愈,再亲手为他洗去那些仿佛已经浸入他骨髓的污秽。   依稀记得,楚岳峙出征后的第二年,他有一日惹得老太监不愉快挨了一顿鞭子,然后在老太监屋外跪了一整夜,那夜下了一场大雨,滂沱大雨打在身上,鞭伤流着血在他身下晕开一片血水,可他却觉得痛快,他想若是这场雨能洗清他身上的种种耻辱与龌龊该有多好。   可原来,真正能拯救他的,不是大雨也不是死亡,而是楚岳峙对他伸出的手以及毫无保留的爱。   楚岳峙敲碎了他多年来层层加固的外壳,让他流出了二十一年来都未曾落下的泪;然后又那样小心地为他剔去那些多年不愈的陈伤里流脓的腐肉,亲吻他早已痛得麻木的伤口与灵魂;而现在,楚岳峙终于拆下了困住他的枷锁,将那条铁链从他身上解了下来。   握住楚岳峙抚摸他脸庞的手,司渊渟垂眸低低一笑,缓缓吁出一口气,道:“不必了,楚七,我不痛了,我接受……这些年做太监乃至宦官的自己,司公公的存在不必抹去。司公公也是我,过去二十一年我经历的我为之努力的,我的痛苦与挣扎,永远都是我的一部分。今夜以前我始终都在自卑,得到了你所以更怕失去你,你在我心里是那样好那样干净,身为太监的我如何配得上你。直到刚刚,你让我明白了,我无需因为宦官的身份而看轻自己,太监又如何,太监就不能有所成就才干了吗?这些年大蘅国一样是我想方设法撑起来的,我为大蘅国所做的一切不会也不应因为我是太监就被否定抹去。”   他终于,可以真正的面对自己,所有的不堪、绝望、残缺以及伤痛。   在今夜,真正的被他接纳成为自己的一部分。   楚岳峙感觉到本就红肿的双眼又涌上一阵酸涩与湿热,他说不清自己为什么又会想哭,司渊渟愿意释怀是好事不是吗?   “你真的,能接受了吗?真的,不会再因为这二十一年的太监身份而自惭形秽了吗?”楚岳峙仰视着司渊渟,眼泪从他眼角滑落淌入鬓角,“楚七从来都没有嫌弃过啊,小时候是司九教楚七,英雄不问出处,怎么自己就忘了?看到你一直自伤,我也会痛的啊!”   楚岳峙不想让自己在这一刻显露脆弱,于是微微使力想要抽回手挡住自己狼狈的样子,可司渊渟却不让,反而将他的手握得更紧,道:“我有你了,从今往后,我不会再自轻自贱,太监的身份也不会再伤到我半分。我等你,登基后为司家平反,让我以司渊渟的本名走上朝堂。”   “会的,我会让所有人知道,司家的忠烈仁义,司渊渟的励精图治,司竹溪的涅而不缁。”楚岳峙字句承诺,又顿了一下才继续轻声说道:“娶竹溪为王妃,日后立她为后都只是我的想法,最终还是要尊重竹溪与你的意愿,毕竟受委屈的是你们二人,如若竹溪不愿,我们便另寻他法,总之也不能让竹溪再做违背她意愿之事。”   放开楚岳峙的手,替他拭去泪痕后又轻轻揪一下他的鼻梁,司渊渟说道:“就光我们委屈吗?你就不委屈了?堂堂亲王战功显赫却要娶罪臣家被送入教坊司多年的女眷,这放在群臣与百姓眼中,都是对你的羞辱。何况你今夜还因此无端被我折腾,弄得这一身的伤。”   “这算得上什么羞辱呢?且不论近来我于百姓中的声望回復,楚岳磊赐婚只会让更多的百姓看清他的狭隘进而更加倾向于我。单就娶竹溪这件事而言,若非我是断袖且心悦于你,竹溪这样好这样坚强的女子,我定会一见倾心主动求娶。”楚岳峙对于赐婚会愤怒的只有这其中对司渊渟与司竹溪的恶意与伤害,至于他自己,楚岳磊的这点打压于他而言根本就不足挂齿。别开脸,楚岳峙拉下自己的袖子挡住小臂上的伤,不大自然地说道:“你若是在意今夜的事,那下次,你轻点,别,别再教我那么痛便是。”   “不会了,我不会再那样对你。”司渊渟抱紧他犹在发烫的身子,眼里话里都是歉意疼惜:“往后我只会让你从我这得到欢愉,定不会再让你痛。”   “那,那便足够了。”楚岳峙小声说着,他到底是对说这样的事感到羞涩,说完不等司渊渟回答便又换了话题,道:“我今日收到了云霄的来信,他和皇甫一路寻到了一个较远的村庄,找到了一个窝点,只是出了些意外,皇甫受了颇重的伤。”   司渊渟闻言略感意外,“皇甫的武功不在你我之下,竟会受伤?”   “似乎是因为遇着普通百姓,云霄下不了手,皇甫为了保护他才受的伤。”楚岳峙说道,具体情况卫云霄也并未在信中详说,只是交待了那村落的情况,“云霄在信里提到,他与皇甫一路追查,发现拐卖有教养学识的闺阁女子与买妻生子是京城与十三省才有的事,出了十三省后的村庄,大多数的贫穷百姓人家都会将家中女娃贱卖换取钱财或粮食,越是偏远卖女求生之事越是寻常可见。”   司渊渟脸色变得凝重,沉吟道:“这倒是并不意外。大蘅国数百年间的治国策略注定了京城与十三省之外的地区积贫积弱,京城与十三省虽繁荣,然而君王与朝臣的势力也都盘踞集中在京城,此为集权。虽有都察院都御使的巡抚制,然而各地巡抚最远也不会出十三省,最好的商货都要上交朝廷,最好的物资也都集中到京城,十三省之外的百姓生活与发展得不到管理与改善,还要不断缴税,必然会陷入越来越贫穷落后的困境。”   “的确,不论是我出征时还是班师回朝,这多年来大蘅国内百姓的生活都是如此,十三省至京城一路繁华歌舞升平,可十三省之外却是越往边疆去百姓生活越是贫困潦倒。如此一来,偏远村庄的百姓们都会选择留下更多的劳动力,也就是男娃,并抛弃在农耕等粗重活中不占优势的女娃。在他们的观念里,这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楚岳峙在司渊渟怀里撑了撑身子,想要将背挺直些,严肃道:“所以人口拐卖,重点不单单是表面上的女子地位底下这么简单,根源问题在于大蘅国的统治方式,导致经济发展与其他各项制度都出现缺陷。”   “这样的集权制度是源自于先秦,确立皇权至上,三公九卿,地方郡县制度,这几千年来,不可否认小农可实现自给自足的生产与再生产,而且还能消除地方割据势力,确保国家统一与安定。而大蘅国,建国之初便废除丞相权分六部,设内阁;地方实行三司分权;仁宗帝时又改大都督府为五军都督府,收回兵权并削弱军事,大力发展了经济。”司渊渟说道,这些年他在朝堂上,最是清楚大蘅国如今的统治弊端为何,“但是这样的制度也最容易出现专政暴政,在位者若是明君的确可以令国家更加强大,可若是昏君却会轻易就带领国家走向灭亡。并且过度集权也让官僚之间官官相护以致贪污腐败难以根除,甚至越演越烈。”   有司渊渟的引导,再回想当年司老尚书的谏言,楚岳峙也看清自己过去所未能发现的盲点:“所以司老尚书当年才会一再进谏,要令大蘅国思想开放,而你前些年又一直致力解除海禁,恢复海外通商。因为百姓若没有自己的思想,社会与文化都会停滞不前甚至倒退;隔断与东西二洋等海外的往来经商,一是会阻隔经济发展,二是会让大蘅国彻底闭塞,自以为强大实则落后。”   “父亲当年曾说,八股取试最大的弊端在于拜官者多是思想僵腐化的书呆子,他们没有真正属于自己的思想,更没有真正将百姓置于心上,这样的为官者看着自己手中的权力,自然只会想到自己,进而想着攀附拥有更大权势的人,为自己谋求更大的利益;而那些真正有想法,心中怀有百姓之人,却只能郁郁不得志,不是未能入仕便是仕途不顺,最终导致君王身侧皆是欺上瞒下专于朋党之争的无用之臣,君王听信谗言又处处受专权的权臣牵制难以治国,长此以往,大蘅国焉能不衰。”司渊渟也是入了朝堂后才越发理解自己父亲当年的忧虑,集权是为了更好的统治,可这样的统治一旦走偏,便会让国家走向灭亡。   “我之前,还是将问题想得太过简单片面了。”楚岳峙今日收到信鸽带来的消息后才又重新反思那些过去未有注意到的问题,也正因此才终于看到人口拐卖之下所隐藏的真正祸端。   抬手探了一下楚岳峙额头的温度,司渊渟将他小心抱起离开暗室,把他抱回到内屋的床榻上,盖上被褥后才在床边坐下,握住他的手说道:“改革会遇到很多阻碍,所以更要在改革以前正朝纲,否则底下的恶势力团结起来也会成为一股可怕的抗力,最终导致改革失败。这并非三言两语便能说清之事,也是我们将来真正要面对的难题。你现在还在发烧,先好好休息,等你好些了,我们再继续好好商议下一步该怎么走。”   “嗯。”楚岳峙的确也已经没有精神再继续说下去,他浑身上下没一处舒坦,勉强自己集中精神说了这么多,现在也是真的撑不住了,侧躺着身子面向司渊渟,楚岳峙确定司渊渟不会离开后,几乎是一阖眼便再次陷入昏睡。 第73章 承继大统   司竹溪第二天夜里来督公府的时候,见到司渊渟正把楚岳峙抱在怀里一勺一勺地喂他喝药,橘色的烛光落在司渊渟半低下的侧脸上,映照出他垂眸敛眉间旁人难以窥见的温柔,司竹溪因这熟悉而久违的画面而恍神,不由得停下了走入内屋的脚步。   她已有许多年未见过这样的司渊渟了,本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幼时那个温润少年,却不想楚岳峙终于还是把他带了回来。   抬头看到司竹溪兀自站在屏风旁,司渊渟放下药碗,道:“来了,过来坐下吧。”   楚岳峙还在司渊渟怀里靠着,见到司竹溪约莫是有点不好意思,推了司渊渟一下示意让他自己坐着就好,结果却被司渊渟牢牢按在怀里,道:“身上都是伤,好好靠着别乱动。”   抿一下唇,楚岳峙没什么气势地回他:“竹溪都来了,我这样被你抱着,成何体统?”   楚岳峙脖子上和双手腕间都露出了包扎的白布,这么多年司竹溪自然也听说过司渊渟在那方面的传闻,只是也不太合适去向司渊渟求证,眼下看到楚岳峙的样子和靠在司渊渟怀里不太自然的姿势,不觉微微诧异,问道:“表哥,你怎么会把安亲王弄成这样?”   司渊渟低咳一声,替楚岳峙整理了一下腿上的被褥,正要回答,就听到楚岳峙抢先开了口:“不干司九事,是本王,不,是我自己,自己弄的……”   楚岳峙也知道这话没什么说服力,也没说清楚声音就低了下去,神色尴尬地别开脸,又硬挤出几个字,道:“总之,不是司九把我弄成这样的。”   “安亲王,竹溪在教坊司多年,你便是想诓竹溪也该找个好点的说法。除了表哥,竹溪想不出你还会允许谁将你弄得这般下不来榻。”司竹溪走过去,在床榻边的椅子上落座,对司渊渟说道:“表哥,你小时候最是疼惜安亲王,现在怎么舍得这般欺负人?”   “你也知道,我偶有暴虐之举,昨夜我情绪失控,故而伤了楚七。”右手碰了碰楚岳峙颈上的白布,司渊渟对上司竹溪询问的眼神,道:“之所以会失控,是因为楚岳磊要下旨赐婚,将你指给楚七做安亲王妃。”   司竹溪一怔,随即面露怒色,道:“荒唐,那昏君这是要羞辱安亲王还是羞辱你我?!”   “自然是羞辱楚七的同时试探我。”司渊渟说道,今日他把公务都放下了,一直在寝室里陪着楚岳峙,连楚岳峙想起来看点书他都没允许,“楚七的意思是,他会如楚岳磊所愿,娶你为安亲王妃。我已经同意了,眼下是想要询问你的意思。”   “你同意了?”司竹溪纠结又困惑地看着靠在一起的两人,道:“安亲王是我的表嫂,我怎么能嫁表嫂为妻?”   “表……”楚岳峙一听就噎住了,面红耳赤地说道:“什么表嫂,本王和司九既没有三书六聘也没有行过成亲礼,怎么就是你表嫂了。”   “不是表嫂,难道是安亲王娶表哥?”司竹溪用早已看穿一切的表情看着楚岳峙,显然早已默认了两人之间的关系以及某种不可言说的地位。   司渊渟低低一笑,道:“有人九岁时就说要嫁我,许是怪我至今未写婚书,所以反悔了。”   楚岳峙从未如此深刻地感受到自己威严尽失的窘迫与羞赧。   “我再怎样也是亲王,你们如此取笑也太放肆了。”楚岳峙大半个人都陷在司渊渟怀里,话都说得毫无底气,最后几乎是自暴自弃地说道:“叫竹溪来是说正事的,有些事看破不说破,给本王留几分薄面不行吗?!”   司竹溪掩嘴轻笑,道:“安亲王也不必恼,竹溪幼时便见过安亲王与表哥私下里的相处,不说司空见惯,却也是不足为奇。”   她是真的见过。   多年前先皇曾允司老尚书入宫探望司渊渟,当时因为她哭闹着也要见表哥,所以最后司老尚书请旨后把她也一起带进了宫,而那次恰逢楚岳峙生病离不开司渊渟,不得已宫人只能把司老尚书和她带去皇子寝殿。那时候她就在门口看到,九岁的楚岳峙娇气嫌药苦不肯喝药,于是司渊渟便把楚岳峙抱在怀里,手里端着药碗极耐心地一勺一勺哄他喝药。等喝完药,司渊渟还给楚岳峙喂蜜饯,陪着楚岳峙说了好些话把人哄入睡后才出来与他们相聚。   那是她见过的司渊渟最温柔的一面,从小到大,她从未见过司渊渟像宠溺楚岳峙一般宠溺其他人。以至于后来许多年里,她一直都不能原谅楚岳峙竟抛弃了为他付出一切的司渊渟。   时隔多年重现这一幕,楚岳峙不再像幼时那般娇气,可对司渊渟的信任与依赖却始终未变,她看到了,刚刚楚岳峙靠在司渊渟怀里喝药时乖顺的表情以及仰头看司渊渟时的专注。   都是在外人面前绝不会显露的一面,若非亲眼所见,她也断不会相信不久前深夜与她交谈,清冷端雅又隐隐透出凛冽气质的楚岳峙,在司渊渟面前竟是这样的温软,仿佛突然就从一头雄狮变成了一只幼兽。   “竹溪也并非取笑安亲王,不过是刚来便见到如此琴瑟和鸣的画面,为安亲王与表哥高兴罢了。”司竹溪也不解释更多,正色道:“也正因此,竹溪不明白,你们为何会说要如楚岳磊所愿,应下这赐婚。”   司渊渟本想要由他来向司竹溪解释,然而楚岳峙大约还是怕他心里觉得不舒坦,所以还是握住了司渊渟的手示意由他来说。   “之前本王就与你说过,有些事需要你来助本王一臂之力,本以为还需要多费些功夫与时间谋划,不想楚岳磊此番倒是自己把机会送到我们面前。”楚岳峙颇为讽刺地勾唇,楚岳磊的本意显然是要让他与司渊渟感到难堪痛苦,却根本想不到这个决定反而帮了他们。   言简意赅地向司竹溪解释完自己的打算,楚岳峙最后说道:“竹溪,本王知道这样做多少是委屈了你,但本王保证,若有一天你想要离开,本王也定不会以责任为由强要你继续扮演本王的妻子,若是你寻到了自己的意中人,本王也定会亲自与他解释,绝不再耽误你半分。但若你心底当真不愿接受,本王也不会勉强,我们自会另寻他法,这赐婚本王也会想办法拒绝。”   司竹溪思忖着楚岳峙所说,没有马上答应,只意味不明地笑了好一会儿,道:“安亲王怕不是说笑,这怎会是委屈,你这是要让竹溪名正言顺风风光光地离开教坊司。再说到耽误,竹溪本就是残花败柳之身,若说耽误那也是先皇与楚岳磊耽误了竹溪,绝不会是安亲王。”   “竹溪,你……”司渊渟并不愿听到司竹溪说自己是残花败柳,这些年司竹溪所受之苦不少都是因他而起,他比任何人都明白司竹溪心中之痛,也正因为明白,所以他知道其实任何话都无法真正安慰司竹溪。   “表哥,我想你我都明白,这也许是竹溪最好的归宿,这天底下不会有哪个男子能接受竹溪的过去,而竹溪也从来都不曾对男女之情抱有半点幻想。更重要的是,你们给了竹溪一个可以为之奋斗一生的理想,竹溪受困教坊司多年,比任何人都痛恨女子只能为人糟蹋,即不受尊重也不被当人看的世道,若竹溪能为改变这不公平的世道出一份力,竹溪当然愿意穷尽此生来实现这个理想。”司竹溪并非因自己是教坊司艺妓且这几年来都为楚岳磊侍寝而看不起自己,她只是太清醒,将这世道看得明白,也早就切身体会过这世道的残酷,所以早已不再抱有任何希望。而现在,她有了机会,可以成为改变这一切的其中一人,她心中只有千万个愿意。   “只是竹溪有一事,需得让安亲王与表哥知道。”司竹溪声线低沉下来,站起身解开外衫,撩起层叠的内衬,露出了绑着束腰的下腹,在司渊渟与楚岳峙难掩愕然的注视中,司竹溪说道:“竹溪已怀有四个月身孕。从安亲王府离开回宫后,竹溪曾被召去侍寝,不知是那避子汤有问题还是天意如此,在楚岳磊被去势后不久,竹溪便发现自己已有身孕。”   这是司渊渟与楚岳峙都未曾料到的,若说这天底下有不愿意怀上龙胎之人那必然就是司竹溪,可偏偏,她竟在楚岳磊被去势前侍了寝还有了身孕。   楚岳峙脸色都微微变了,声线紧绷地问道:“这孩子,竹溪你,要生下来?”   “本是想要打掉,从一开始,怀有楚岳磊子嗣一事竹溪便未让任何人发觉,这些日子也是为了避免显怀,故而日日缠腰,所幸如今天气尚寒,本来穿得也多,身上臃肿些也不会引起人怀疑。”司竹溪面色平淡,虽是在宫中,但所幸教坊司早被她彻底掌握,且宫中也多是司渊渟的人,只要她想,瞒下怀上龙胎一事并不难,“只是后来竹溪又细想了一番,觉得这是竹溪自己的孩子,更是司家的血脉,竹溪凭什么要因为那楚岳磊便不要自己的骨肉,牺牲司家的血脉。”   司家当年成年男子皆被斩首,而剩余被流放的也大多死于途中,司渊渟更是也已无半分延续香火的可能,司家血脉几乎与断绝无异。   而她如今怀有子嗣,便是司家一脉的延续,她很清楚,自己这一生,所做的每一个选择,从来都不单单是为了自己,也从来都不能只为自己。   司竹溪看着楚岳峙,目光萧然地问道:“安亲王,竹溪斗胆一问,若竹溪这孩子生出来是个男儿,那么将来安亲王登基称帝,竹溪为后,安亲王是否能答应竹溪将这孩子立为太子,将来让他承继大统?”   ————   作者有话说:   我知道很多人不看作话,但我还是想高亮一点:这是竹溪的孩子!不论任何时候,更重要的都应该是母亲,而不是把母亲的名字抹去,说这是【渣男】的儿子。孩子是母亲的骨血孕育,九死一生把孩子生下来的是母亲!不要把女性自身看作工具,身体是女性自己的,孩子同理,只有女性自己有权决定是否要孩子。母亲牺牲那么多,一句“渣男的孩子”就被轻易抹杀,我个人表示不能接受。 第74章 领旨谢恩   司渊渟感到十分荒谬,怎么都没想到自己虽未再让楚岳磊碰自己,却还是让司竹溪被楚岳磊再伤害了一次,更没想到司竹溪会怀上楚岳磊的子嗣。   司竹溪要生下这个孩子,即便这是司竹溪的孩子,是司家的血脉他的亲人,可他真的就能毫无芥蒂地对这个孩子好吗?   也许能,也许不能。   但在这以前,更让他感到世事荒唐的,是司竹溪提出的这个请求。   原来有些事,当真都有缘由,而所有的亏欠,也终有归还的一日,只是不知所归还的是否是活着的人真正所求。   司渊渟突然失声笑了起来,楚岳峙本就还未能回过神来,骤然听到司渊渟大笑,先是怔愣一下,而后撑起身略显惊愕地看他:“司九,你笑什么?”   摇摇头,司渊渟抬手扶额,眼神悲怆眸中带泪,哑声道:“多么讽刺,先皇当初忌讳父亲也容不下司家,可如今竹溪却怀上有着楚家与司家血脉的孩子,若将来有一天当真是这孩子继位,那便是先皇自己将这大蘅国给了司家。司家用几百条人命换来了这天下,你说这是值还是不值?”   楚岳峙哑然失语。   因果循环,先皇种下的这个因,终究是在多年后,结成了果。那个时候,谁能想到有一天这大蘅国也许不再仅仅属于楚家,同时也会属于司家。   “楚家欠司家的,用这种方式偿还,也未尝不可。”楚岳峙说道,他回头看向司竹溪,“司家的人一样是大蘅国的百姓,大蘅国本来就该属于百姓而非一氏之姓。但是竹溪,我不能答应你。”   司竹溪并不意外他的回答,平静地问道:“为何?”   “你若愿意把这孩子生下来,本王定当视如己出,悉心教导,但是否立为太子让他承继大统,还需看他是否有这个资质,是否能将百姓置于心中,又是否有那个能力承担起做一国之君的责任。”楚岳峙并非因那是楚岳磊的子嗣而决绝,事实上他很清楚自己不会有后,所以心中早有打算,“你应当知道,本王与司九注定无后,从一开始本王就打算将来要从楚氏旁支挑一个有君王资质的孩子过嗣到膝下立为太子。而今楚岳磊赐婚,你若愿嫁给本王为妻,将来孩子降生便是本王之子,名正言顺的皇室血统,本王不会因他是楚岳磊的子嗣而不喜他却也不会因他身上有司家血脉便对他偏爱,因为这事关国家与百姓,绝不能因一己之私而草率决定。所以无论是谁的孩子,楚氏或是司家,哪怕是本王的亲生之子,本王都会一视同仁,将来传位也只会传给心中有百姓的贤能者。”   “竹溪明白了。”司竹溪整理好自己的衣衫重新坐下,随后看向司渊渟,问道:“表哥,你的意思呢?”   司渊渟在楚岳峙说话间便已压下了一时激动的情绪,楚岳峙伸手握住他的手时他也随之收敛起自己的失态,此刻面对司竹溪的问话,司渊渟并不打算说更多,只回道:“我的意思,你还不清楚吗?”   轻轻一颔首,司竹溪浅淡一笑,道:“司家祖训,凡司氏后人,必以百姓为先,忠贞不屈,投躯报明主,身死为国殇。”   司家人,至死都必不会为一己之私而损百姓与国家的利益。   所以这么多年,司渊渟无论再恨都从未忘记过自己身为司家人的责任,即便身负血海深仇百般耻辱加身,都始终以百姓为先,国家为重。   “其实,竹溪原也没指望,安亲王能答应竹溪的这个请求。”司竹溪从来就不是不明事理之人,她也清楚无论是司渊渟还是楚岳峙,都定不会许她这个承诺,因为这两个人都并非楚岳磊与先皇那样自私自利之人,“只是竹溪觉得,这孩子有司家血脉,若能在安亲王与表哥的教导下长大,未必就不能成为那天选之子。”   “有你这样一位才貌双全的母亲,本王也相信这孩子,无论男女都必定会是可塑之才。总之,这孩子出生后,若是男儿,最后能不能成为太子需得看他自己;若是女儿,本王也绝不会有半分看轻,他日若想拜为女官也并非不能。几千年的历史长河中,早已出现过这样的女中豪杰,唐朝武后及女官上官婉儿,南明女将秦良玉,可见不管是再难的事,也终会有人做到。”楚岳峙并未过度在意司竹溪腹中之子到底是男儿还是女儿,在他看来无论男女都是一样的好,一样可以成为有用之才。他从不曾将女子轻视,因少傅曾与他说过唐朝武后的历史,而在他十七岁出宫入营前,他更在《明史》以及《南明史》中看过女将秦良玉的记载并留下了深刻记忆。   历朝历代被记入《烈女传》的名女子不少,但南明女将秦良玉却是唯一一位以女子之身成为名将,在世时因战功显赫被封二品诰命夫人,死后则被追谥为“忠贞侯”并被单独立传记入正史将相列传里的巾帼英雄。   女子从来就不比男子差,他从来都很清楚这一点,所以才不能接受那些拐卖女子,将女子视作生育工具践踏女子人格的言行。   “竹溪,本王希望你能以身作则,让你的孩子,也让这天下人看到,女子同样有能力应当受到尊重,我们既要改变女子势弱地位底下的情况,更要让女子自身团结起来,让思想得到推动与解放。如同你这些年来对司九的帮助,也如你刚刚坦言怀有楚岳磊子嗣时的清醒,这孩子首先是你的孩子,然后才是司家的血脉,生与不生也都在于你。”楚岳峙说话的声音沉了下来,若非幼时少傅与司渊渟对他的教导,以及入军营前看到女将秦良玉的记载,兴许他也会是一个思想迂腐之人,对于一些并不公平的事麻木不仁。他也知道思想的转变需要花很长的时间,现在他希望能看到的变化,大抵到他死的那天都仍未能实现,但至少,他和现在在他身边的人可以一起成为那个开端。   低头用手轻抚着自己的下腹,司竹溪长久不语,她想了很多很多,司家轰然倾塌后,没为官奴和进入教坊司的女眷们,她们身为女子是命运是那样的飘零,仿佛一旦失去依靠便只剩下被践踏的一条路可走,然她偏不信命更不服命运。   再抬起头看楚岳峙,司竹溪道:“竹溪愿嫁安亲王为妻,腹中胎儿他日降生便是安亲王之后,如此,安亲王既有正室明面上也有所出,想必安亲王与表哥以后的路也能更好走一些。”   楚岳峙与司渊渟对视一眼,随后郑重地对司竹溪说道:“楚岳峙,在此谢过司姑娘。”   司竹溪轻笑摇头,这楚岳峙当真是跟她的表哥一样,光是听自称便能知道亲疏与所谈之事的轻重。   “不必谢,只要往后竹溪称呼王爷一声夫君时,王爷能护一下竹溪,别让竹溪被表哥吃醋的煞气煞到便可,这个小小的要求王爷总可以答应吧?”司竹溪边说着目光边落到司渊渟脸上,她这个表哥将对楚岳峙的占有欲表现得那么明显,想到往后要在他面前称呼楚岳峙为夫君,她还真有点后背发凉。   楚岳峙低低地“啊”了一声,转头看司渊渟却见他正眼神凉凉地看着自己,心中顿觉不妙。   果然,司渊渟揽住楚岳峙的腰将人又往怀里抱紧少许,唇角一勾便是一个令楚岳峙心里发毛的淡笑,状似不以为意般说道:“倒也不需要现在便来寻求楚七的庇护,毕竟到时候我也不会跟你讨债。”   冤各有头,债各有主。楚岳峙如何听不懂司渊渟的言下之意,他本就面色苍白现下更是欲哭无泪,这往后,终究还是要他一个人扛下所有了。   五日后,皇帝楚岳磊下旨特赦因先帝降罪司老尚书而遭连坐的司家女眷司竹溪出教坊司,并将其赐给安亲王楚岳峙为安亲王妃。   安亲王楚岳峙领旨谢恩,并请旨要以三书六礼,十里红妆,凤霞披冠,八抬大轿迎娶司竹溪。皇帝楚岳磊允其所请,并特准掌印太监司渊渟为主婚人。   京城中霎时间都对此事议论纷纷,安亲王楚岳峙征战多年屡立战功,直到筑成边境防线方班师回朝,这三年多来虽再未有更多作为,数月前还因方知礼一案而声望骤降,然而近来安亲王为了礼部、工部与户部的大案来回奔走,又频频提出有益于民的谏言,声望得以回复甚至比过往更盛。皇帝楚岳磊在此时下旨要其迎娶罪臣家眷为正妃,任谁都能看出这明显至极的打压之意。   很快,司竹溪被送出宫暂居督公府,三日后,皇室派出使者及礼部官员乘“輅车”与仪仗到督公府上,在司渊渟见证下为司竹溪册封妃位。   在司竹溪被册封后,安亲王府也马上为即将到来的成亲礼开始布置府邸。   ————   作者有话说:   文中引用:   “投躯报明主,身死为国殇。”————《代出自蓟北门行》南朝宋鲍照 第75章 良缘永结   自安亲王府开始成亲礼的布置后,楚岳峙就没再让司渊渟到安亲王府来。   他看到满府上的红灯笼与红色彩绸便觉烦躁,尽管这顺水推舟这一步是他自己提的,可随着举办成亲礼的日子越来越近,他心里也越发的难受。若说忍耐,总归是司渊渟比他能忍,他从领旨后开始便没怎么露过笑容,不仅周楫就连安亲王府里的家奴与侍卫们都知道安亲王近来心情不佳。   因着司竹溪被送到督公府册妃,一连几日,司渊渟与楚岳峙除了朝堂议事私下都未有再见。   等安亲王府已经布置得差不多后,司渊渟才又在夜里派了人去把楚岳峙接到督公府。   夜色幽深,楚岳峙一下轿便看到司渊渟站在门口等他,快步走过去,还未开口便被司渊渟牵住手:“你这几日火气是越来越旺了,今日朝堂上我还以为你要跟我动手。”   动手自然是夸张了,不过也的确是吵得一众大臣都不敢插话。   楚岳峙现下整个人的气场都带着几分寒意,冷清地看司渊渟一眼,同他一起跨过门槛进府,道:“在门口等我作甚,也不怕被人瞧见。”   “瞧见便瞧见了,当权臣最大的好处便是可以只手遮天,我不想让人瞧见的,哪怕有人瞧见了也必须当做没瞧见,否则这命能不能保住可不好说。”司渊渟丝毫不在意,进了府便带着楚岳峙往书房去,他是还有些公务要忙,想着楚岳峙要来才把要准备的东西都准备好,然后到侧门去等候。   沿着回廊弯弯绕绕地走,这督公府建得不比亲王府小,穿过两个小庭院又走过三条回廊才走到书房。   一进屋关上门,司渊渟就把楚岳峙抵到墙上,低头去咬他的耳垂,道:“若是真让人看见你来督公府,只要说你是来看王妃的,便也就没人会怀疑在意。”   楚岳峙连听到“王妃”二字都觉得刺耳,抬手推司渊渟肩膀,问道:“竹溪已经歇下了?”   “她怀有身孕,白日里都容易倦怠,晚膳过后没多久便歇下了。”司渊渟也不恼,只稍稍退开审视楚岳峙脸上的表情,又故意道:“成亲礼还没办就知道关心自己的王妃了。”   “司渊渟!你明知道我不是。”楚岳峙这几日本来也休息得不好,再听到司渊渟这样说顿时脸色又沉了下去。   “身子都好了么,今晚我服侍你可好?”司渊渟自然知道楚岳峙在难受什么,只是他似乎很喜欢看楚岳峙这不高兴的样子,就连哄他都哄得有几分敷衍。   楚岳峙将唇抿成一条直线,垂下眼帘并不答话。   二人的情事因着司渊渟情况特殊,除去不顺利的时候,偶尔司渊渟也会说要服侍他,而所谓服侍便是只用手抚慰他前方,让他像寻常男子一般发泄。只是那样的情况并不多,此刻司渊渟这样说也更像是故意不抱他,叫他心里更不好受。   轻吻楚岳峙的眼帘,然后用手扣住楚岳峙的下巴让他抬头,司渊渟低头含住他好看的唇珠,把话送进他口中:“既是做戏,又何必跟自己如此较真?”   楚岳峙抬起手臂搂住司渊渟脖子,闭上眼与他亲吻,将他的气息都卷入自己唇齿间,几番摩擦将那些躁动不安的情绪都融化在湿热的唇舌交缠中,分开时楚岳峙仍阖着双眸,哑声道:“我想你,想到我恨不得能回到小时候,可以肆无忌惮地与你撒娇,日日同你形影不离。”   司渊渟低笑一声,道:“那可不行,你那时候那么小又那么软,我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又怕摔了,根本连半分邪念都不敢有。”   扶在楚岳峙腰上的手又揉捏几下那窄瘦的劲腰,司渊渟看到楚岳峙睁开眼,便又再吻一下楚岳峙的唇,道:“你若真嫁我,往后我该如何称呼你,难不成把你唤作娘子?”   “你敢!”楚岳峙瞪他一眼,许是因为正生着闷气,也就没有留意到司渊渟眼里明晃晃的笑意。   这些天楚岳峙因要迎娶司竹溪以及在朝堂上时常都要与司渊渟争斗维持不和的假象而心中倍感烦闷,竟是未能察觉到司渊渟如今私下里对他的态度较之前又再少了几分强势却更多了几分宠爱,就连笑都渐渐多了起来。   “都敢把你用铁链铐起来欺负了,还有什么是我不敢的?”司渊渟刚一说完,楚岳峙已经不耐地又搂住他颈脖吻了上来。   胸膛微震,司渊渟勾起唇由着楚岳峙对他放肆,手移到楚岳峙腰后将人按进怀里,他们身高相差并不算太大,如此紧紧相贴他还能感受到楚岳峙身体有些发抖,在这之前总是楚岳峙在照顾他的情绪,几乎就没有楚岳峙朝他发火的时候,也当真是难为了楚岳峙,在他面前一直这样忍耐。   两人勾缠着又吮吻缠绵许久,等楚岳峙往后仰结束这个吻时已经连脸上都泛起了薄红,他微微喘着气看司渊渟,却见司渊渟仍是游刃有余的样子,脸不红气不喘,只那张薄唇比平常显红,他咬一下唇露出少许不忿的神色,道:“你与我亲近,连半分情动都没有吗?”   司渊渟用拇指抹去楚岳峙唇角的水渍,道:“你今夜是打定主意要跟我置气了。”   他话说得温和不带一丝责备,说完便握住楚岳峙的手将人带去书案前,让楚岳峙看他去侧门等候前在写的书帖。   楚岳峙低头往书案上看去,这才发现书案正中央放着的根本不是什么公文,而是一份婚书。   从后环住楚岳峙的腰,司渊渟靠在他耳边亲吻他的耳廓,声音里带着令人如沐春风般的笑意:“臣不敢让安亲王无名无分地与臣在一处,故而虽于礼法不合,仍是写下了臣与安亲王的婚书,望安亲王能接受,莫要反悔。”   楚岳峙怔住,耳际是司渊渟呼出的温热气息,那么温柔的声音落在他心上的力量却那么重,他伸出微微发颤的手将那大红婚书拿起翻开,司渊渟苍劲有力的字迹随之映入眼底。   “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此证。”   一字一字将婚书上的誓言念出,楚岳峙咽下哽塞,本就眼角发红的桃花眼彻底红了眼圈,他低垂着头,过了良久才将婚书放下,小声道:“你怎么这样,之前还说要把我关起来,现在就给我婚书,刚刚还故意惹我跟你发脾气。”   拿起放在书案上的毛笔,蘸好墨递给楚岳峙,司渊渟说道:“这婚书上还未写上你我二人的名字,誓言是司九写的,名字就由楚七来写上,可好?”   司渊渟说话间低头与楚岳峙脸颊相贴,每一个字说出来都缠绕着真切情意,教楚岳峙根本就无法拒绝也从未想过要拒绝,他接过司渊渟手里毛笔,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觉到手中的这支毛笔比他拉过的弓用过的枪都还要重。   深吸一口气,楚岳峙提笔在婚书上落字,一笔一划是从未有过的慎重与认真。   ——司渊渟。   ——楚岳峙。   六个字,在写完最后一笔的瞬间,一滴泪水从眼中落下,恰恰便落在他握笔那手的手背上。   将毛笔从楚岳峙手中取走放好,司渊渟令楚岳峙转过身来面对自己,小心翼翼地拭去他眼中涌出的泪,道:“小哭包,又哭什么?”   楚岳峙抬眼看他,长大后俊美英气得清冷寡情的脸早没有儿时的可爱,然那在司渊渟面前时总是忍不住泪水的温软神态仍与儿时如出一辙,仿佛不管过去多少年,他都是司渊渟面前长不大的楚七。   “你要真想叫我娘子,那就叫娘子好了,反正,我都要叫你夫君。”楚岳峙自觉丢脸,说完便把脸埋进司渊渟颈窝里。   司渊渟失笑,却没有答应:“你要叫夫君我不拦你,但叫你娘子还是算了吧,一身戎装统帅千军,你出征时的样子我记得清楚,实在无法将你与娘子二字联系起来。”   “司九娶了楚七,就不能再娶其他妾室了。”楚岳峙的声音闷在衣袍间传出,忍了这么些天,才终于把压抑在心底的任性话语说了出来,“楚七一点都不想与旁人拜堂成亲,便是做戏都不想。”   “往后不想做的事还有许多,我也不愿听旁人唤你‘夫君’,但这条路,我们只能走下去。”司渊渟说道,开弓没有回头箭,既是他们共同做的决定,共同选择的道路,无论再苦再难,都只能往前而不能后退,“虽是做戏,但在竹溪寻得真正的良人以前,她都会是你名正言顺的正妻,我把竹溪交给你,你要替我好好保护她。楚七,我当年虽护住了你,可司家众人,我一个都没护住,这是我心中永远的愧恨。”   “我会的。”楚岳峙毫不犹豫地应下,他知道司渊渟心中的自责悔恨,也知道司渊渟心里对司竹溪的愧疚,说到底总归是他们亏欠了司竹溪,更是他楚氏有负于司家。   轻叹一声,司渊渟捧起楚岳峙的脸再次吻住他,将所有未尽之语都化作了悱恻缠绵的爱欲。   楚七,我将婚书赠予你,只要你我彼此相属,同心同德,那么即便我将亲眼看着你与旁人拜堂成亲,我也能为了我们共同的理想而忍下所有。 第76章 巾帼须眉   成亲礼当日,楚岳峙待时辰将至黄昏时前往督公府迎亲。   楚岳峙一身衮冕之服,乘坐輅车至督公府,随后正如他请旨那般,迎亲队伍三十八人抬嫁妆,红扛箱内装满了司渊渟为司竹溪备下的嫁妆,包括了衣、鞋、住、行、婚、桑、绫、罗、农及工十个方面的东西,红扛箱朱漆髹金又大又沉,从督公府大门算起,红妆队伍早已不止十里。   凤冠霞帔,司竹溪出来时,头戴花钗凤冠,以扇遮面,嫁衣按照亲王妃礼服规格,真红大袖衣及大红衫霞帔,红罗裙与红罗褙子,嫁衣织金并绣凤文。既是亲王妃,地位仅次皇后一等,一品内命妇。   八抬大轿将司竹溪抬到安亲王府,又在司渊渟的见证下完成了拜堂成亲的仪式,随后楚岳峙便与司竹溪一同乘车入宫奉礼。   因楚岳磊未有立后,后宫中仅有几位嫔妃,故而二人入宫奉礼最后也只见过楚岳磊便算作是请安了。   宾客宴请待两人出宫后再回到安亲王府才开席,只是婚房并不在楚岳峙原本的寝室,是另外再安排的,窗户上贴着大红喜字,司竹溪被送到婚房后等了许久,楚岳峙在外迎送宾客之余又命人送了吃食到婚房,司竹溪因这成亲礼从白天起便一直被折腾,也饿了一整日,故而膳食送来时也顾不上其他礼仪,更不会等楚岳峙来掀她的红盖头,故而硬是让楚岳峙派来侍奉她的婢女们替自己卸下妆发,然后一身轻松地开始用膳。   楚岳峙一直到半夜里才进婚房,虽说在宴席上楚岳峙喝了不少,但在军营里待过的人酒量又能差到哪里去?推门入婚房时还需要家奴搀扶的楚岳峙,在家奴退下关上房门后便马上褪去了醉态,正襟危坐地坐在案桌旁。   婚房里是烧着炭的,因着暖和司竹溪身上也仅着大红色的寝衣,她坐在铺着红被的床榻上,与楚岳峙相对而坐却半晌都相顾无言。   这关系,总归是太过怪异。   司竹溪知道司渊渟已经写了婚书赠予楚岳峙,因此今日拜堂成亲时,知道司渊渟就在家长之位上坐着,她只觉身子都是木的,满脑子想的都是她竟然跟自己的表嫂拜表哥行礼成亲,这世上没有比这更荒唐的事了。   桌上的红蜡烛烧着,楚岳峙仍穿着喜服连外袍都不脱,道:“今日,辛苦司姑娘了。”   司竹溪闻言禁不住掩嘴发出一声轻笑,道:“还称呼妾身为司姑娘吗?”   楚岳峙一脸尴尬,道:“实在是,也不知该如何称呼才合适。若要称呼你为娘子,我也实在叫不出口。”   司竹溪也并不想被他称作“娘子”,故而仔细想了想,道:“虽不是明面上的关系,但到底是一家人了,往后还请叫竹溪小名,拾喜。”   她是司家当时第十四个出生的孙辈,但家中长辈觉得“四”通“死”,太不吉利,故而便将她的小名改为拾喜。   “也好。人前你我还是以王爷王妃互称,私下里,便都称呼小名即可。”楚岳峙说道,他不在司渊渟面前的时候其实并没有那么容易脸红,尽管听到司竹溪说他们是一家人心中感到欢喜,但面上仍是一派冷静自持。那晚司渊渟把婚书给他后,两人在书房缠绵了一番,后来司渊渟把他抱回寝室又与他欢好了半宿,第二日他很难才从榻上起身离开,出寝室后也走两步便见到司竹溪,还被提醒颈侧的吻痕护领没挡住,后来才知道司渊渟是故意在衣服遮挡不到的地方留下痕迹,宛如是在宣誓主权。   “竹溪可不敢叫表嫂的小名,那是表哥才能叫的称呼。”司竹溪笑道,她十分了解司渊渟如今的脾性,深知司渊渟定不会喜欢她叫楚岳峙的小名。   楚岳峙抬手扶额,对于司竹溪与司渊渟如出一辙的逗弄方式毫无办法,道:“你能别再称呼本王为表嫂了吗?本王自言嫁予你表哥不假,可本王到底是七尺男儿,你一口一个表嫂,实在是叫本王接受不来。”   司竹溪弯起那双与司渊渟十分相似的丹凤眼,又是摸着自己小腹笑了一会,才道:“不能叫表嫂,也不能小名,更不能叫夫君,这也太难为竹溪了。”   楚岳峙也知道自己这称呼确实让人感到难办,沉吟须臾,道:“你便当是多了一个表哥,往后私下里便称呼我为楚表哥。”   司竹溪对此并无异议,从善如流道:“楚表哥,往后的日子,还请多多指教。”   “你既成了我的王妃,日后任何事都有我在前方为你挡着,不会再有人敢轻慢你。虽然免不了会有闲话,但我可以保证,绝不会有人敢在你面前放肆,更不会让你听到半句对你不敬的话语。”楚岳峙说道,这天底下最不缺喜欢嚼舌根的人,且大多数人都喜欢把旁人钉在耻辱架上羞辱,司竹溪虽因这赐婚而得以离开教坊司,也因成为他的王妃而在明面上有了尊贵的身份与地位,可也正因此,今后将会有无数的人在暗地里议论司竹溪曾在教坊司二十余年的过往。   “关于此事,楚表哥大可放心也不必将竹溪当做经不起风浪的弱女子对待。”卸下在教坊司那一面伪装的司竹溪面上不见半分柔弱与媚色,却流露出一股寻常闺阁女子所没有的英气,“竹溪沉浮多年,又岂会轻易将旁人的闲言碎语放在心上。”   “我知名声对于女子而言有多重要,你这些年受过太多苦难,若可以,我自是希望能将你也护住。竹溪,要你做我的王妃,便是将你置于风口浪尖之上,将来若我成功篡位登基并推行改革以及让你出面发声呼吁天下女子团结等一系列的事,都会引发一连串的巨震,届时将会有无数人,文人墨客乃至寻常百姓,都对我们笔伐口诛,巨大的声浪将会如同刀剑一般,落下不见血却比刀剑砍下刺穿的伤口更痛。这是普通人难以承受之事,我……”楚岳峙眉心微蹙,他对司竹溪无论是因司家还是如今娶她为妻这一步棋,都有着不比司渊渟轻的愧疚之情。   司竹溪这些年为了帮助司渊渟已经承受了许多的磨难,现下又因楚岳磊下旨赐婚以及其他那些复杂的原因而成为他的王妃,即便他答应了司渊渟接下来要好好保护司竹溪,可他太清楚将来的路有多难走,如果他真要保护司竹溪,便根本不该让司竹溪与他们一起担起那些沉重的责任。   “竹溪很小的时候,便听家父教导,位卑未敢忘忧国,事定犹须待阖棺。”司竹溪神色渐渐凝重,声线也低了下来,认真道:“即便是官位卑微也不敢忘记为国担忧,即便事情已然商定也需等到有结果后再下定论。竹溪虽为女子,也一样是司家人,两位表哥要做之事,不仅是你们的理想也是竹溪的理想。竹溪既然能答应做楚表哥的王妃,答应要成为思想解放道上的其中一人,就早已想过将来所要面对的一切,若是竹溪一人之苦能换来后世千千万万名女子一点地位上的提高,换来这世间对女子多一点的公平与善待,那么竹溪又有什么是不能承受的。”   她并非没有远大的志向,可她是女子,即便胸怀抱负也注定不能上朝堂;也因是女子,所以生来便身不由己。司家若尚在,她最好的人生也不过是在父母的安排下嫁得一良婿;而如今,尽管司家倾覆痛失亲人,名节也丧于仇人之手,可她却在楚岳峙给她的选择中,看到了希望。   选择,这么多年来,除了司渊渟,楚岳峙是第一个愿意给她选择也尊重她意愿的人。   不仅如此,楚岳峙还给了她一个改变世间的机会,那是她原本终此一生都无法触摸到的机会。   在理想抱负面前,世俗之见又算得了什么?飞短流长又算得了什么?她本就在满是污垢的沼泽中下沉数年,所谓的人言可畏在她眼中根本不足为惧。   而他们所做之事,无需庸人定义,是对是错,千百年后自有定论。   楚岳峙看着司竹溪,他早就知道司竹溪绝非寻常女子,说是人中龙凤也不为过,他更从未有过若司竹溪并非女子而是男子定会更有作为的念头,在他看来,正因为司竹溪是女子才会有此气魄,而司竹溪的才识、胸襟与远见也从来都与她是女是男无关。   “你如此觉悟,当真是巾帼须眉,倒是我将你小看,抱歉,以后我也会一视同仁,定不将你区别对待。”楚岳峙说完,起身向司竹溪郑重地行了一礼,而后道:“时辰不早,为着你腹中胎儿,你也该歇下了。今夜你可放心在这床榻上安眠,我在这坐着便好。”   他们虽是表面夫妻,只是为了日后铺路,必须从这洞房花烛夜开始便做出恩爱之像,日后也免不了会更多的共处一室。   司竹溪知道即便是和衣楚岳峙也绝不会跟她同床共寝,故而也不做扭捏推辞,放下床帐便在榻上躺下歇息。   楚岳峙将桌上的两根喜烛吹灭,放轻脚步走到窗边怔怔地看着窗户上的“囍”字出神,他不知道司渊渟此刻正在做什么,无论做什么,大抵都将如他一般,彻夜无眠。   ————   作者有话说:   文中引用:   位卑未敢忘忧国,事定犹须待阖棺。”————《病起书怀》南宋陆游   今天正式上任铲屎官,被猫猫女鹅缠得差点就没能把更新写完XD 第77章 肆无忌惮   京城中人皆猜想,安亲王被当今圣上打压,虽得了个王妃可却是教坊司里出来的罪臣家女眷,定不愿与其一同出现在人前,却不想两日后,安亲王便带着王妃一同出行,到京城中有名的酒楼中看戏,许多百姓都看到他们走进酒楼时手都是牵在一起的。不仅如此,之后一连数日,安亲王都时不时带着王妃四处去,恩爱之像不消几日便传遍整个京城。   只是这并不影响朝堂上安亲王与司公公的针锋相对,马上便是二月初九的会试,不久前刚被提任的礼部尚书吴永廉从前是司老尚书的门生,做派与司老尚书如出一辙,虽是被司公公提任,但在朝堂上也未有给司公公半分面子,再加上安亲王的支持,朝堂中隐隐有了党派再分的迹象。   而这些都只是在朝堂上,下了朝堂上如今安亲王也早不再流连烟花之地,倒是为着公务而几次到东厂去找司公公麻烦,这几次也都是傍晚时分亲王所乘官轿便会在东厂大门前落下,守在大门前的侍卫入内通传,不多时司公公便会出来迎接安亲王。   自然是不会再在东厂大门前吵起来,只是每次安亲王下轿时都是一副威严冷傲的神态,难免教人更添许多猜想。   东厂石室浴房内。   浴池里的温泉蒸起白雾,雾里影影绰绰可见一双人交叠在一起。   楚岳峙身后的刺墨又再于泉水中若隐若现,司渊渟落下热吻惹来楚岳峙的低吟。   那缠绕高山的游龙是那样霸道,用龙身一遍又一遍熟悉山体每一处,龙吟入耳高山震动不歇。   低声呜咽着,楚岳峙下腹一阵绷紧又放松,他感受着两人释放后相拥的温暖,又过了好一会儿后才说道:“都是暖的。”   司渊渟正在亲吻他肩头自己咬出来的齿印,听到他的话,有些没反应过来:“什么?”   “你给我的,都是暖的。”楚岳峙又说了一遍,那双洇红的桃花眼仍带着媚色,“你最近,好像比之前容易起反应了。”   司渊渟正替他清理着下身,动作小心轻柔,见他面上未有不适,道:“总不成老是把你弄伤,你不是也不喜欢我用器具。”   把头靠到司渊渟肩窝,楚岳峙声音里带着一丝沙哑的慵懒,道:“器具没有温度,怎比得上你抱我。”   “泡会再起来吧。”司渊渟抱着他在浴池里坐下,两人身体都浸泡入温泉水中。   楚岳峙被司渊渟牢牢圈搂住,每次欢爱过后他都犯懒,整个人娇软得不像话,靠在司渊渟怀里说道:“这泉水里都是我们的东西,不嫌脏吗?”   司渊渟还在爱抚着楚岳峙腰侧的伤疤,这是他近来除了楚岳峙的锁骨之外最为怜爱的地方。听到楚岳峙的问话,司渊渟道:“你没见这浴池里的水一直往外淌,我们那点东西,一会就都冲出去了。”   楚岳峙感觉到司渊渟把手移到他后腰揉捏替他放松着那处的肌肉,舒适得发出一声叹谓,转头与司渊渟又亲吻许久后才说道:“你今日被召进宫,楚岳磊又朝你发火了。”   “你与竹溪人前如此恩爱,他始料不及,心里窝火便只能拿宫人发泄。近来朝堂上你也半步不退让,手上虽然看似没有实权,实则暗地里不少大臣都已经开始倾向于你,这些他自然也能察觉,去势之后他一直都对我有疑心,只是朝堂上几位大臣屡屡反对我他看在眼里,若按正常来想,没人会故意提拔事事与自己过不去的人,加上我对你明面上也是从来都不让步,他想不通这点,今日召我进宫不过是训斥几句我无能罢了。”司渊渟说道,他近来时常都会被召进宫里,楚岳磊去势后身体一直不好,却不知那是吕太医之前调制的安神药有两味会让人轻度上瘾的草药,而楚岳磊重新指名的御医虽看过吕太医的药方,可那药方也是假的自然看不出问题来,楚岳磊被骤然断药精神状态更是每况越下。   “此前礼部、工部和户部的大清洗,你提任上来的几名大臣都是司老尚书当年的门生,我本还担心会不会做得太明显让楚岳磊生疑,如今看来果然还是你想得周到,这几位大臣都与司老尚书品性相近,也因此才会多年来都不得志,如今让你提上来了,正是给朝堂换一个新气象的好时机。”楚岳峙也是最近才想明白,此前司渊渟把整个朝堂都掌握在自己手中,让那些各怀鬼胎的大臣都渐渐放松了警惕,以为如今便是佞臣当道,却不想司渊渟早有安排,一个连环计,一口气便整治了六部中三大部,且明面上皆是不得已而为之,再加上他的配合拉出人口拐卖的大案再参户部一笔,过去几个月朝中有了动荡,不少大臣都被这雷霆之治吓得不敢妄动更不敢再浑水摸鱼,这种情况之下司渊渟再从百官中挑出那些清廉正直已有不少年历却多年不得志的官员来,尤其是几个司老尚书的门生,很快便明了司渊渟多年来种种行事安排背后的深意,知道自己此番有话直说不会再受到打压,比之前还要更直言不讳。   “朝堂混沌多年,早该变了。从前我人单势弱,后来上位也要平衡各方势力,如今有了你与我相互配合,自然是无往不利。”司渊渟过去这些年一直都在极缓地渗透自己的势力,也深黯人至察则无徒的道理,所以收放并行,他并非不知有些人非良臣,可是他需要这些人在朝堂上牵制那些更加猖狂的人,且楚岳磊登基后,他们扳倒翰林学士,已经有过一番清洗,他清楚朝堂需要缓缓而治,不能一刀杀尽,所以之后暂时没有继续去动其他人,而是给了朝堂恢复的时间。   “这次科举,有吴永廉等人的监考,希望也能选出一批真正有用的国之栋梁,过去这些年,实在是寒了太多有志之士的心,我只担心应试之人还是迂腐之辈。”司渊渟也不是没有担忧之事,这数年间,不少读书人为了应试能求得个当官光耀门楣的好出路,写出的文章都是千篇一律的八股文,思想早已僵化,他只怕这次科举,不是吴永廉等文官不想选,而是根本就选不出有用之才。   “无妨,科举考试每年都有,今年选不出,便等明年,只要我们能再次推动变革,总有人能打破那看不见的限制,况且我也不信这天下如今就尽是抱残守缺泥古不化之辈。”楚岳峙明白司渊渟的忧虑,毕竟自司老尚书去后这么多年,就连楚岳磊登基后一言堂的情况也未有任何改变,甚至还越演越烈,民间的文人墨客不能言不敢言,寻常的老百姓们还因一年一条的禁令而出现过互相举报官府的情况,期间多少人被抓拿落狱,又有多少人被屈打成招。   然他始终相信,只要人活着思想就定然不会真正消亡,思想会在所有有人的地方流动,也许不再惊涛骇浪,但必会在强权制造出来的阴影下暗流涌动。   “不知道我与你到底能走多远,但我总还是希望能走得更远些,让后世追随我们脚步的人能少走些弯路,也更少些艰辛与险阻。”司渊渟低头亲吻楚岳峙锁骨的长疤,他很清楚大蘅国总会有亡国的一日,这是数千年来每个王朝必然会迎来的结局,但他希望至少大蘅国不要毁在他们这几代间,更希望他与楚岳峙能开创出一个与建国的祖辈们不一样的盛世,他想看到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思想可以在后世百年千年的流传下去。   “司九,我从来觉得,只要竭尽所能的努力过问心无愧,那一切便足够,世间事结果从来就不可能尽如人意,你已经为百姓和大蘅国想了许多也做了许多,往后,就当是为了楚七,也请你多为自己想想。”楚岳峙一直都知道司渊渟让自己肩上背负了太多的责任,这么多年来即便有司竹溪与傅行云,更多时候都是在孤军奋战,如今他会和司渊渟分担这些重责,只是他也希望,往后的日子司渊渟能在为旁人想的同时也多为自己想想。   在司渊渟怀里侧过身,楚岳峙贴上司渊渟的唇,含糊地说道:“等三月的殿试也结束后,就该公开竹溪有孕一事,这几月我还要与竹溪在外做戏,你可知不能再夜夜与你同眠我有多难受。”   两人的唇瓣摩擦着,就连两人那高挺的鼻梁都在互相磨蹭,司渊渟在水中寻到楚岳峙的手与他十指相扣,道:“你以为我就不难受么?吕太医都不得不调整我的药方,以免我又再少眠焦躁以致情绪失衡。你可知我有多怕,自己再像上次那般伤你。”   听到这话,楚岳峙难免心疼,林亦后来自己向他请罪,说是对司渊渟不敬,他知道林亦也是良苦用心自不会责罚,只是看到司渊渟的克制他又舍不得,指尖挠几下司渊渟手背,道:“再做一次吧,你可以放开点,我若真难受会让你知道的。”   他来东厂本就是为了与司渊渟幽会,不管留多久,在外人眼中也都是为了朝堂之事,他就是为了司渊渟再肆无忌惮些又如何。   司渊渟眼神微暗涌现欲色,他是喜爱看到楚岳峙在自己怀里意乱情迷的,这段日子分开的时间总比相聚更多,他心里的欲念也因此而变得更强,再面对楚岳峙如此主动邀请,他又怎还会拒绝?   抱住楚岳峙让他在自己怀里换个姿势坐到腿上,司渊渟揉着楚岳峙的后腰,含吻住他的唇珠,道:“你自己招惹我的,明日难受了可别怪我。”   楚岳峙迎合着他的吻与动作,道:“不怪你,你便是要在我身上留下掩不住的痕迹,我也是极爱的。”   下一刻,浴房中又再响起水花四溅的暧昧声响。 第78章 不畏强权   二月会试,正如司渊渟所预料那般,在吴永廉的严关把控下,只有一百九十三人通过会试,比往年的通过率还要少;等到三月殿试,更是这么多年来第一次,竟出现了状元之位从缺。   所谓殿试,策文乃是核心。按照规定,殿试当天,由礼部官员引导贡士入到皇极殿向北排队,皇帝会亲临皇极殿并主持殿试。而已经过五关斩六将才站上皇极殿之地的考生们,先要对皇帝行礼,而后由执事官举策题案,内侍官以策题付礼部官,并由礼部官礼部官发试卷。   策题是皇帝所出,考生们针对策题进行论述写下策文。因此所谓的策文,便是真正的帝有所问,士有所答。   而此次殿试,因皇帝楚岳磊龙体抱恙,故而策题改为掌印太监司公公所出。此举虽也引发言官进谏,但最后也都被统统压下。   司渊渟所出的策题楚岳峙看过,是针对政治的制策:“今士习不端,欲速见小,兹欲正士习,复古道,何术而可?”   策题看似简单,问的乃是如今士风不正,一众士子做事急于求成又贪图名利,若要重振士风匡复正道,应该以何法治之。   其实司渊渟的策题求贤若渴之意已十分明显,然而这些年来士子思想僵化的影响是如此深远,即便已经到了殿试,还是未有太多人能言之有物地阐明这天下之治所需之贤应当如何。   莫说是状元之位,就连榜眼和探花都是勉强评出。   司渊渟对此十分失望却又无可奈何,但楚岳峙在看过应试考生的策文后却认为这些年如此强压还能有人写出颇有亮点的文章已属不易,也可见大蘅国内仍有不少有才有志之士。   吴永廉虽是被司渊渟提任才成为礼部尚书,但若论年岁,其实要比司渊渟年长十余岁。在看到司渊渟所出的策题后,吴永廉私下里还特意与司渊渟讨论过,并感叹若非司家遭难,司渊渟也定会如祖辈一般,再为司家取得状元之名。   傅行云和卫云霄是在殿试结束放榜后归来的,他们此行分别在几个地方救出不少女子,都被陆续送到京城安置,绣房早于年关过后便已在京城中开业,为了能顺利安置那些被解救的女子,楚岳峙事先请来了一批绣技上佳的绣娘为绣房撑场,并请她们教授部分不会女红的女子女红技法。因被解救的女子大多不愿抛头露面,深恐被人认出,故而在外迎送客人的都是楚岳峙另外请回来的掌柜与管事,且全为女子。   不仅如此,傅行云和卫云霄还记录下偏远地区难以被救助的村落位置与信息,带回交给司渊渟与楚岳峙,由他们另行定夺该如何处置。傅行云和卫云霄此行几月,后来因傅行云受伤后一度伤势恶化危及性命,卫云霄无计可施之下带他去找那不问世事的观照真人傅若翡,这才让他化险为夷。   大抵是此行中间还发生了许多其他事,两人回来向司渊渟和楚岳峙汇报完后,卫云霄径直就跟着傅行云走了,俨然就是随他一同回住处的意思,却不想走到门口便被楚岳峙叫住。   “云霄,本王记得你走的时候还是要和皇甫一刀两断的态度,怎的如今回来就又要跟人回家了?”楚岳峙状似不经意地问着,目光却落在那傅行云身上,“莫不是,又被皇甫骗了吧。”   卫云霄一听到楚岳峙的问话,当即就窘态毕露,结结巴巴地说道:“没,没有被骗……之前,之前也不算是骗,他就是,瞒了我一些事……也,也不是真的就不能原谅……”   在他身边的傅行云看他这副样子,摇了摇头,向楚岳峙行礼道:“安亲王请放心,往后皇甫定会好好对待云霄,且云霄已与皇甫拜过天地,他自然是要随皇甫回家的。”   司渊渟正把泡好的热茶递给楚岳峙,听得傅行云开口,道:“本督竟不知,自己的首席死侍已与人拜过天地,皇甫,你是不把本督放眼里了么?”   傅行云牵住卫云霄的手,道:“皇甫愿领责罚。”   卫云霄一听就有点急了,不等司渊渟开口就说道:“天地是云霄拉着傅书生拜的,要罚也该罚云霄。”   淡淡地扫了傅行云一眼,司渊渟不直接回答,却问楚岳峙:“安亲王打算如何罚?”   “这个么……”楚岳峙似笑非笑地喝一口司渊渟泡给他的热茶,如今他喝的茶都是林亦调配的温补热茶,林亦深知自己管不了他便又把这事交给司渊渟,司渊渟便依照林亦所说日日给他泡茶喝,遇上自己不便为他泡茶的时候就让司竹溪代劳,他怕惹得司渊渟担心不高兴,即便不爱喝也不得不喝,“你的百夫长也做了一段时日了,此次也算是立了功,便还是升你为副将吧。至于皇甫,不是本王底下的人,就不越俎代庖了。”   司渊渟还在替楚岳峙煮着茶,见卫云霄还反应不过来,便道:“本督的人就是安亲王的人,安亲王大可随意处置。不过这次,皇甫若有错也是为了本督,本督罚得太重难免显得不近人情,既然如此便罚你往后不得再对卫副将有所隐瞒,若是再令卫副将伤心,你这死侍不做也罢。”   话已至此,傅行云和卫云霄如何还能不明白司渊渟与楚岳峙的意思,当即下跪谢恩方才离去。   待二人离去,楚岳峙把杯中热茶都喝完,才道:“总觉得有点亏,你跟皇甫二人就这么把我和云霄都拐跑了,我也就罢了,云霄至情至性,皇甫却似你一般身世坎坷,心思也颇为深沉,我总担心他会被皇甫欺负。”   替楚岳峙把热茶满上,司渊渟说道:“我与你是幼时便私定终生,皇甫如何能比。你也不必怕卫副将会被他欺负,皇甫只是面上不显,他若认定一人同样是终身不改,我此前本还有些担忧,他不擅长表达自己,这才叫卫副将误会。我本想着若是此次回来两人还未说开,我需得推皇甫一把,但现在看来,皇甫也算是开窍了。”   “其实云霄生性纯良直爽,与皇甫倒也互补,总归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他们自己觉得好,我们旁人自不必再多言。”楚岳峙对傅行云并非不欣赏,不过是怕自己的手下爱将再被骗,但如今看来,兴许是他多虑也不一定。   “放心吧,旁人我不敢说,但皇甫对卫副将的心意我看得明白,定不会辜负卫副将。”司渊渟握住楚岳峙的手,掌心摩擦几下,道:“你还是多担心一下自己,尚不知楚岳磊接下来会是何反应。”   楚岳峙嗤笑一声,不屑道:“他是自作孽,若是因此而被活活气死那也是活该。”   户部尚书之位在榜眼与探花之外的进士最后完成朝试并分别授予官职后,终于重新选出一名多年来都籍籍无名的户部官员继任。这名官员名夏志轶,当年也曾有意投到司老尚书门下,只可惜尚未求得拜见的机会,司家已遭降罪,多年来他一直对此感到悲愤填膺,更因从不掩饰自己对司老尚书的敬慕而屡遭打压,才使得他为官多年依旧只是个小小的户部外派的茶马司副使,秩从九品。   夏志轶还是楚岳峙翻阅户部的官员籍册时留意到,又特意派了人去调查过背景清白,甚至还做了一点小小的试探,再三确认过是可用之人后,楚岳峙才将此人举荐给司渊渟。   从秩从九品的茶马司副使一跃为二品大臣户部尚书,不少人都对司渊渟这个提任大为诧异,只是这夏志轶两袖清风背后更没有为其撑腰之人,不少心思不正的大臣都以为司渊渟此举是为了日后更好控制户部,却不想司渊渟恰恰就是要让这个本来就一无所有不畏强权的人到户部来行铁血之政。   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范仲淹《岳阳楼记》里的这句话,是夏志轶的座右铭,也正是这一点,让司渊渟和楚岳峙愿意相信夏志轶。   四月,安亲王楚岳峙向宫内报喜,王妃司竹溪已怀有身孕。   楚岳磊得知喜讯后大怒,当日便又在宫内打死了两名宫人。   有喜一事传开,司竹溪顺理成章不再随楚岳峙出行,而是留待安亲王府中安胎。加上司竹溪如今已是七个月的身孕,再过多的在外露面于人前做戏并不合适,更怕会一不小心让人看出端倪来,故而自楚岳峙向宫内报喜那日起,司竹溪便再未踏出过安亲王府。   司竹溪自嫁入安亲王府中后便一直住在婚房内,楚岳峙偶尔也会在婚房留宿,婚房里已另外再添一床榻,如此楚岳峙留宿时也不必再于房中独坐一晚。   喜讯报入宫中后第七日,也是楚岳峙婚房中连续留宿的第四夜,丑时刚至,十数名黑衣人在夜色中手提武器杀入安亲王府。   安亲王府中往日把守的侍卫也不知为何,都在今夜被尽数撤去。   当为首的黑衣人正欲踢开房门时,紧闭的两扇门扉从内被震开,浑厚的内力更是直接将为首的黑衣人震飞。   楚岳峙一身劲装站在门口,手提长剑面如寒霜,道:“想动本王的王妃,也不掂量一下自己的斤两。”   ————   作者有话说:   文中引用:   “今士习不端,欲速见小,兹欲正士习,复古道,何术而可?”————是崇祯七年的策题 第79章 光明磊落   深夜的皇宫,即便有禁卫军巡夜的夜灯,也沉寂得如同一座巨大的孤坟。   在这座孤坟里,埋葬着无数人的权欲以及血泪,也埋葬着无数人的冤魂,他们钩心斗角尔虞我诈,也离心离德同床异梦。   与其说皇宫是帝王皇权的象征,倒不如说皇宫是权利血腥乃至死亡的象征。   楚岳磊坐在寝殿暖阁的龙榻上,短短几月,他却像是老了二十多岁般形容枯槁,整个人瘦得几乎接近皮包骨,肤色蜡黄,面上的皮肤也都出现了老人般的深刻皱纹。   暖阁里只点了两盏蜡烛,司渊渟站在门边,他是一个时辰前被召进宫的,在此之前他接到暗旨,要将安亲王府的侍卫尽数撤去。   楚岳磊因这陡然的苍老而让他看起来显得比从前还要阴狠,目光里透露出冷毒的厉色,他定定地看着司渊渟,道:“司竹溪是你身边仅有的亲人了,你就真的舍得,让朕杀了她?”   司渊渟面无表情,就连那双黯黑的眼眸都看不出情绪,声线平直地答道:“臣以为,有时候各安天命远比无意义的垂死挣扎来得更体面。”   楚岳磊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冷笑,道:“朕决不允许,七弟在这世上留下一儿半女。”   他并非膝下无子,可他的两个皇子一个公主,没有一个上得了台面,皆是资质平庸之辈,他想了很久也想不明白,他后宫里的嫔妃,即便算不上绝色佳人,可也都是出身名门的大家闺秀,为什么他的皇儿一个个都没能遗传到他的聪明才智,就连样貌也不过尔尔。   那司竹溪,出身教坊司,教坊司有规定,艺妓侍寝后要喝避子汤,所以司竹溪绝无可能怀上他的孩子。楚岳峙娶一个早就被他玩透的残花败柳,本该被天下人耻笑,然而这楚岳峙不仅没有如他所想的那般低调成婚,反而还将迎亲与成亲礼办得极为盛大,之后这几月还时常与那司竹溪携伴出行,夫妻恩爱之情甚至还被传作佳话。他本已因此而恼怒不已,如今司竹溪竟还怀上了楚岳峙的子嗣,这让他如何能忍?他已再不可能有自己的孩子了,又怎还能允许楚岳峙有后?   他便是死,也不会让这帝位落入楚岳峙或是楚岳峙的子嗣手中。   “陛下,若您已经不信臣,大可以将东厂收回,为东厂另立提督。”司渊渟说道,这次去安亲王府行刺的,乃是之前势弱的锦衣卫,近来楚岳磊再次开始重用起锦衣卫,已经有好几次直接跳过他对锦衣卫下达任务。   “朕怎么会不信爱卿呢?”楚岳磊阴阴森森地一笑,目光恍若某种有形的触手,在空气中伸向司渊渟,竭力要再将这个被他践踏在脚底下的人重新禁锢在炼狱中,“爱卿是朕一手提拔起来的,这些年,爱卿辅佐朕左右,这朝中朕唯一相信的人,便只有爱卿。近来不过是看爱卿接连两起大案忙得是脚不沾地,连人都瘦了不少,怕爱卿会熬坏身子这才让锦衣卫为爱卿分担少许。”   司渊渟上前两步向楚岳磊跪下,道:“臣所做的一切皆是为了大蘅国,为了百姓与大蘅国,臣自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是吗?”楚岳磊佝偻着背,脖子微微向前倾出,他眯起眼,说道:“如果朕说七弟意图谋反,下旨要你杀了七弟,你也会为了大蘅国,领下圣旨吗?”   抬起头,司渊渟目光锐利如锋,面对楚岳磊那张枯瘠得已经快看不出原来面貌的脸,他道:“只要是为了大蘅国,臣会杀任何人。”   楚岳磊缓缓起身,在昏暗的烛火中他以怪异的步伐走向司渊渟,他这些时日身体状况几乎可以说是一日比一日差,即便太医不说他也知道自己定时之前着了那吕太医的道,而那吕太医是司渊渟提上来的,他又岂还会再像之前那般信任司渊渟?   “司爱卿,你是朕的胯下之臣,若朕真的不行了,你以为朕还会让你活下去吗?你可要好好想清楚,自己该效忠的人,到底是谁。”楚岳磊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再像过去那般打骂司渊渟,便是此刻走到司渊渟面前说话,他也已经是有气无力。   听着楚岳磊的威胁,司渊渟面上依旧平静无波:“臣所效忠的对象,从过去到现在,始终如一不曾改变,将来,也不会有变。”   安亲王府内。   楚岳峙把剑从最后一名刺客口中拔出,而其余十数名黑衣刺客横七竖八地躺在院中,皆已没了生息。   周楫和卫云霄分别去了不同的地方召集旧部,在边疆镇守边防的军队士兵不能动,但不代表戍守各地的军队也不可以;而现在六部中最需要清洗的三大部已经拔除过腐败,尽管不可能将所有的贪腐除尽,至少短期内,朝堂上那些明火执仗无法无天的人都将有所收敛。   楚岳磊今夜派刺客来,是针对司竹溪的,他绝不会想到司竹溪腹中胎儿其实是他的骨肉,只以为当真是他与司竹溪孩子,必然会痛下杀手。而来的这些人,皆是锦衣卫中的高手,想必楚岳磊也知道,即便把他安亲王府上的侍卫都撤走了,也还有他楚岳峙在。只是楚岳磊怕是想不到,锦衣卫早已大不如前,这是司渊渟这些年来刻意打压之下的结果。   权力能让大多数的人腐化,那锦衣卫也未有例外。先帝在位期间,锦衣卫也一度权势滔天嚣张跋扈,虽说未到连大臣都敢说杀就杀的地步,然而助纣为虐鱼肉百姓之事也是层出不穷。也正因如此,所以在司渊渟掌管东厂后,才会大力打压锦衣卫,并在他交出兵权后,向楚岳磊建议将部分锦衣卫派去边疆,尽管司渊渟所用的理由是可让锦衣卫在边疆执行进行军情收集以及策反等任务,同时还可以慢慢渗透入军队中,监视他一手带出来的兵并慢慢离间原本对他忠心耿耿的将士,但实际上,那些被派去边疆的锦衣卫,早在半路上就被司渊渟同时派出的东厂侍卫杀之取代,且派出去的锦衣卫都是一等一的精锐,司渊渟虽也因此损失了部分死侍,但到底是成功把锦衣卫控制住了。   如今留在京城中的锦衣卫,虽非无用的虾兵蟹将,但若想要凭他们就制住他楚岳峙,也未免太过天真了。   杀这些人,楚岳峙身上甚至都未沾上太多的血,这还与他之前在林中猎人不一样,那些被他当做猎物的太监们,死前都被他下了狠手折磨,所以当时他的身上才会留下那样浓的血腥味。而这些锦衣卫不一样,他不想浪费太多时间,故而大多都是一剑封喉毙命。适才这些锦衣卫对他群起而攻之的时候,大约是忘了,他是战场上历练出来的亲王,即便是围攻在他眼中也不会比战场上四面八方袭来的刀箭更可怕,更何况这些人显然是单兵作战的时候更多,配合之间破绽百出,根本不需要他花费太多的力气便足以将他们了结。   将长剑上的血用袖子拭清,楚岳峙一回身便看到司竹溪扶着肚子从房间里出来,急忙就收起长剑上前去搀扶,道:“你出来作甚?这四处都是尸体,你也不怕动了胎气。”   司竹溪面不改色地扫一眼院子里的尸体,再看楚岳峙一脸关切,忍不住笑道:“瞧楚表哥这紧张的样子,落在不知情的人眼里,怕是真要以为拾喜与楚表哥是恩爱不疑的夫妻,而拾喜腹中骨肉也真真是楚表哥的孩子。”   “本来就是我的孩子,我说过,待孩子出世后我会视如己出。”楚岳峙说完,不愿再让司竹溪多看院中景象,扶着司竹溪又要回房里,道:“进去吧,这么晚了,你本来也不该起来。”   “楚表哥若是能有自己的孩子,怕是要成过分溺爱娇宠孩子的慈父了。”司竹溪也是听到屋外的动静都平歇了才会从屋里出来,她对楚岳峙的武功了解不深,虽也知他久经沙场,但多少还是有点怕楚岳峙被围攻会受伤,现在看到楚岳峙这毫发无损的样子,也知道是自己多虑了,故而也很顺从地让楚岳峙扶她回房。   “即便我太过宠爱孩子狠不下心教罚,也还有司九,司九定不会让我把孩子教成骄横恣肆之辈。”楚岳峙说道,他不会与旁人有孩子,无论他能不能有后代,他孩子的另一个父亲都只会只能是司渊渟。   扶着司竹溪回到床榻边坐下,楚岳峙蹲跪而下替她除下鞋子,司竹溪的肚子越来越大,弯腰的动作已经不方便做,故而他在的时候,都会帮司竹溪,还因此发现司竹溪的脚因为水肿之故而胀大,之前的鞋子都变得挤脚了,连忙又吩咐家奴重新给司竹溪置换新鞋。   “也是可惜,若表哥与楚表哥能有自己的孩子,想必也定会是世间不可多得的天之骄子。”司竹溪感叹完,又让楚岳峙扶着躺下,她揉了揉自己酸痛的后腰,道:“我只希望腹中胎儿出生后,能在你们的教养下,如你们二人般光明磊落,一表人才。”   “这话是谬赞了,我是要篡位的人,再怎样也算不上光明磊落。”替司竹溪盖好被子,楚岳峙道:“安心歇息吧,往后楚表哥也不会让任何人伤到拾喜和腹中骨肉。”   司竹溪眼神深沉地看着楚岳峙,道:“公道,自在人心。”   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的一把尺,光明磊落与否,从来也不是自己说了算。   楚岳峙不答,待司竹溪再次睡下后方才起身出房间,关好房门后召来几名一直在府中服侍的家奴,命他们将院中的尸体都清理了,而后自己去浴房沐浴更衣。   今夜虽过,却不代表结束,待寅时一到,他便会入宫觐见。楚岳磊等不到锦衣卫的回报定也知刺杀失败,而他觐见时的反应至关重要,接下来该如何走,也全看几个时辰后他与楚岳磊的这场交锋。 第80章 君臣之纲   楚岳磊一身黄袍站在御案后面,双手撑着御案,目不瞬眨地看着楚岳峙气宇轩昂地踏进御书房,枯瘦的脸皮上扯出一个冰冷的假笑,也折出更多的褶皱。   他正在日渐衰弱,浑身颓靡气息甚至因为全根去势之故以致身上时常都有散不去的臊臭味,可他的七皇弟却依旧一如往常的丰姿潇洒,玉树临风。   司渊渟被他指去门口守着,楚岳峙进来时定然已经与司渊渟打过照面。   看着楚岳峙向自己行礼,楚岳磊道:“七弟这么早就来见朕,可是有什么急事要报?”   派出去的锦衣卫音讯全无,而眼前的楚岳峙则毫发无伤,显然他授意之下的这场刺杀并没有成功。   抬眼,楚岳峙目光炯然,却是用一句反问回答了楚岳磊的问话:“陛下以为,臣弟有何事要报?”   “何事?”楚岳磊用嘶哑的嗓子发出怪异的笑声,道:“七弟现在,都不叫朕皇兄了吗?”   楚岳峙眉目不动,再次反问:“在陛下心中,当真把臣弟看作弟弟吗?”   仿佛听到了极好笑的笑话,楚岳磊的表情出现片刻的扭曲,像是想要嘲笑楚岳峙的天真,又像是对楚岳峙如此大胆的反问感到愤怒,他低头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道:“七弟啊七弟,边疆那样凶险的地方,你怎么就活着回来了呢?你哪怕是被砍断了手又或是断了腿,皇兄都会让你钟鸣鼎食的过完后半生。”   “陛下这话的意思,是再也容不下臣弟了。”楚岳峙眼中透出一点苦涩,可背却挺得更直了,他踏前一步,道:“其实从一开始,陛下就容不下臣弟。”   从一开始,楚岳磊对他,就只有利用;利用他帮助翰林学士毁掉司家和司渊渟,又利用他想要为百姓为大蘅国筑建牢不可破的边防这一理想与赤子之心去达成自己开疆辟土的雄心,并以此为助力登上了帝位。由始至终,楚岳磊都不曾把他当成弟弟看待,从来,就只是工具,是过河后便会被拆掉的那条桥。   楚岳磊发出斯哈一声,扶着御案缓缓坐到椅子上,道:“怎么会呢,若真的容不下七弟,就不会下旨赐婚了。”他的眼中尽是恶毒与嘲笑,又道:“皇兄瞧着,七弟对司竹溪可是喜爱的很啊,想来她也是很尽心服侍你吧,说来她也是皇兄一手调教出来的,她也当真是个尤物,皇兄可是想了很久才忍痛割爱将她赐给你。”   “臣弟以为,陛下圣德,应当不屑与臣弟说这些。”楚岳峙垂下眼帘掩饰下自己眼中的厌恶,一个人到底该无耻到什么地步才会将女子的清白拿来当做羞辱人的武器,“臣弟的王妃,是一个知书达理且聪慧过人的女子,她虽在教坊司多年却依旧出淤泥而不染,臣弟能与她相识相交相知,是臣弟的荣幸,也感谢陛下持君子之德,成人之美。”   楚岳磊将手搭到椅子扶手上,那只干瘦如飞禽爪子般的手一点一点捏紧了扶手,可楚岳磊的脸上却还维持着那令人发寒的笑容:“看不出来,七弟如今竟变得如此利喙赡辞,倒是从前只知道行军打仗的武人之貌大不相同了。”   “臣弟从未改变,若陛下觉得臣弟变了,大抵是因为陛下看待臣弟的心态再不似从前。”楚岳峙说道,从前他不懂争名夺利,今后也不会去学,他的理想与抱负也从未改变,楚岳磊之所以觉得他变了,是因他终于驱散了之前遮挡住他双目的迷障,不再是受楚岳磊愚弄的傀儡。   “从未改变?七弟说这话,难道不觉得心虚吗?”楚岳磊往前倾身,神情隐隐透出凶狠却又不愿意将那虚情假意的面具褪下。   面对楚岳磊恨不得此刻就将他杀死的恨意,楚岳峙却是一脸的镇静自若,淡声道:“臣弟从边疆回来时,是一心想要辅佐陛下,之后交出兵权乃至手中的所有实权,都不过是想从陛下处求一个自保。臣弟自问对陛下,多年来都是心怀敬意坦荡无争。”   “哦?是吗?”楚岳磊像是想着按着扶手撑起身子,然而他几番使力都跌坐回椅子上,最后他不得不放弃,近乎咬牙切齿般说道:“这话的意思,听起来倒像是在指责怪罪朕多年来都不信安亲王?”   “臣弟不敢,也相信这么多年来,陛下一直都很信臣弟。”楚岳峙说道。   楚岳磊从来都没有不信他,相反,楚岳磊一直都信他,信他会因为亲情而轻易被玩弄于股掌间,更坚信他终有一日会起兵谋反。   而他也的确没有辜负楚岳磊对他的这番信任。   御案上堆砌着很多奏折,那些奏折都是司渊渟送来的,这些日子以来,未批的奏折在御案上越积越多,可朝堂依旧在正常运作,当发现自己其实根本就没有批奏折的必要时,楚岳磊才忽然明白,自己也许早就已经被司渊渟架空。   司渊渟呈递上来的奏折,根本就都是无关紧要的琐碎之事,即便一拖再拖延后批阅,也不会对国事有任何影响,而那些真正重要涉及国情的奏折,早就已经都让司渊渟焚膏继晷地都处理完了。   这大蘅国,早已不再是他一个人的大蘅国。   一挥手,将满御案堆叠起来的奏折都扫落在地,楚岳磊的目光先是落在落地后翻开的奏折上,上面刚好就有司渊渟的盖印,瞳孔缩紧,楚岳磊眼看着满地的奏折却觉得这些奏折分明就都是对他的嘲讽,他猛地用双手抓住御案的边沿想要将这御案也掀翻,然而就如同他撑不起自己的身子一般,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都未能推动御案半分。   狼狈地喘着粗气,楚岳磊抓了一下自己身上的龙袍,看也不看楚岳峙,道:“安亲王退下吧,但是安亲王最好记住了,朕要杀的人从来就没有杀不掉的。”   “臣弟,告退。”楚岳峙没有回答楚岳磊的话,只是低头恭敬行礼,而后退出了御书房。   御书房外,司渊渟刚向一位前来服侍楚岳磊的贵妃行完礼。   楚岳峙出来后见到贵妃,也按规矩向其行礼。   贵妃的父亲原是兵部侍郎,在她诞下皇长子后不久,兵部尚书便以年迈再不能担当重任为由主动辞官,楚岳磊准允后便将贵妃的父亲由兵部侍郎提任为兵部尚书。   大蘅国建国之初,以五军都督府掌军令,以兵部掌军政。到了后期六部各规制逐渐完善,兵部也开始加重职权,掌武卫官、土官选授考课及军制训练、征调、镇戍边防、仪仗、禁卫、驿传、厩牧、军械、符勘、兵籍、武学等军事行政,其堂官更会督军出征,并由本部操赏罚进退将帅之柄。但自从大蘅国开始重文轻武后,兵部的职权又再被逐步削弱,直到楚岳峙请旨入军营,才再度得到重视。   楚岳峙带兵前往边疆征战期间,当时的兵部尚书一直都尽心尽职,尤其是新兵训练、厩牧、军械、符勘与兵籍这几方面的核查,一直都是边疆之战的重中之重。而自从成功建起边防,楚岳峙班师回朝又在不久后交出兵权,兵部也随之改制,兵部尚书与兵部侍郎兼掌京营戎政,督领京营操练。初领总部、驾部与职方三属部,后又增设库部;而前年司渊渟再次对兵部改制,改四部为武选、职方、车驾、武库四清吏司。   “陛下现在心情不佳,贵妃莫不如稍候片刻再进去向陛下请安。”楚岳峙对于这些日子来楚岳磊动辄便对妃嫔与宫人动怒一事十分清楚,故而出言提醒欲直接进御书房的贵妃。   贵妃闻言停下脚步,向楚岳峙福身道谢:“谢安亲王提醒。”   “安亲王可是要离开了?”司渊渟见楚岳峙面色淡然,一时也不确定他与楚岳磊在御书房里谈了什么。   楚岳峙颔首,道:“王妃一人留在府中,虽有侍卫近身保护,但本王仍有些不放心,陛下已让本王退下,本王便先行回府了。”   “让臣稍稍送一下安亲王吧。”司渊渟说完,示意一旁的小太监好好守着,而后一侧身向楚岳峙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楚岳峙迈开步子,大步走到台阶前才慢下脚步,司渊渟在他前方,两人以不算太快的速度走下长长的台阶,身边再无旁人后司渊渟才再开口问道:“陛下可有为难安亲王?”   “也算不上为难,不过是教导本王,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君臣之纲。”楚岳峙语气听不出喜怒,他也早已对楚岳磊失望至极再无半分兄弟之情,昨夜的刺客也不过是再次提醒他,楚岳磊此人有多阴狠无情罢了。   “这所谓的君臣之纲,不过是误传。虽被汉朝董仲舒编纂入书,但最早是出自《论语》,且孔子原话是……”   “君使臣有礼,臣事上以忠。”楚岳峙接过司渊渟的话头,抬眼对他扬唇一笑,“小时候司九教过楚七,楚七一直都牢牢记在心里。”   看着楚岳峙的笑,司渊渟不知为何就觉得心中微轻,唇角几不可察地勾了一下,道:“既然记得,司九便不多言了。”   所谓君臣,本应当是先有君王对臣子以礼相待,才有后面的臣子以忠诚勤勉侍奉君王。然而这几千年来,无数王朝的君王却都只记得皇权至上,将原本互相尊敬的君臣关系扭曲成单方面的暴政。   明君必顺善制而后致治,非善制之能独治也,必须良佐有以行之也。   何为明君,明君乃是先制定良好的制度而后才有社会大治,然而单单只有制度也并不代表一定就能将国家治理好,因为在其中还需要有良臣辅佐,而良臣不仅仅是君王的左膀右臂,更代表着国家与君王的权威。良臣既可为百姓楷模,也能让君王得以倾听到民间疾苦,故而善制与良臣,缺一不可,唯有此相辅相成,才能成就出一代明君。   仁义方能治国,若君王暴政,良臣皆被斩杀,礼崩乐坏狂狡有作,民声无人倾听,君王身边再无可用之人,国家也必将走向灭亡。   ————   作者有话说:   文中引用:   “明君必顺善制而后致治,非善制之能独治也,必须良佐有以行之也。”————《群书治要》 第81章 股掌之间   京城中忽然又再流传起当今陛下七年多前以勤王救驾之名行篡位之实的传言。   在此之前,朝廷早已颁下禁令,不得私著野史、话本谈及当年的那场宫变,即便是茶楼说书人编说故事隐晦论及宫变都不可,所有违令者皆遭到了处决。   然而,有关当年的种种传言不知为何又再一次在宫外流传了起来。   京城的茶楼中,不少人都在座位上交头接耳,他们不敢大声喧哗,可那议论声依旧在茶楼的唱曲声掩盖之下隐隐约约地流出。   “……听说……当年那东宫太子是被骗了……”   “……那死了的翰林学士,不就是当今圣上的外祖父吗……”   “……所以说,其实从一开始……就是想要篡位吧……”   “八成就是……”   “……欸,你先帝的几个儿子,死的死,贬黜的贬黜,出家的出家……”   “不是还有安亲王吗……”   “……安亲王当年在边疆打仗啊!他没参与党争……”   “可是他那会不是也回来了……”   “肯定以为是真的勤王救驾吧……”   “……估计也是,你看安亲王后来,打完仗回来没多久,兵权就都没了……”   “……我看啊,那兵权也是被迫交出的,不交估计也得死……”   “前阵子赐婚,感觉也是不怀好意……”   “可不是,教坊司出来的,谁不知道是被陛下睡过的女人……居然赐给安亲王做王妃,妥妥地羞辱啊……”   “……当年陛下还是皇子时,一直没怎么出头啊……”   “你知道这叫什么,扮猪吃老虎啊!你看这些年,杀了多少大臣……都是当年站过队的吧,要灭口啊……”   “……看不出来,当今陛下竟是这种人……”   “要我说,这天下本来也不是陛下打回来的……边疆可是安亲王领兵去打的……当年若没有安亲王回来救驾,肯定也没那么容易得手……”   “……我看这几年,安亲王都无所作为的样子,想来是刻意远离朝堂求保命吧……”   “……功高震主,哪个皇帝不忌惮啊……何况这帝位本来就是陛下抢来的……”   侍卫站在一根柱子后面听了许久,直到小二来端酒上菜,那靠边位置上的两人噤声后,才悄然离开并转而上了二楼敲开一间厢房的门走了进去。   楚岳峙坐在茶案前,一旁的林亦正在为他泡茶。转动手中的茶杯,楚岳峙看一眼回来的余隐,道:“王妃一切安好?”   周楫和卫云霄尚未归来,其他人各自去往其他驻地,故而余隐平日里虽大多数时候是司竹溪的侍卫,但偶尔也会离开安亲王府办事。   “王爷请放心,王妃一切安好。”余隐出门前又另外调了几个东厂的侍卫保护司竹溪,把安亲王府的护卫都安排妥当再三加强后才出来,“属下一路过来,刚刚又在外留意许久,流言已经完全散播出去,百姓们都在偷偷议论。”   “流言么……”楚岳峙让林亦给自己将茶杯倒满,道:“倒也算不得流言,毕竟,那都是有理有据的事实。”   余隐低下头,楚岳峙让人散播的这些,的确都是事实,尽管朝廷的禁令仍在,但是煽动百姓从来就不是难事,甚至有时候,压制得越厉害,反弹得也就越厉害,并且,越是不让人去探讨的事,也越容易让人感到好奇进而有诸多的揣测。更何况百姓本来就喜欢做道德审判者,因为对自己接触不到的人进行口诛笔伐是他们这些无法掌握权力之人所能体会到的最大快感。   “余隐啊,你知道吗,民心是很微妙的东西,可以建立在虚构的假象之上,也可以在适当的时侯放一把小火,便能让原有的支持与信任彻底崩塌。”楚岳峙啜饮下林亦给他泡的药茶,而后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居高临下地看着大街上来来往往的百姓们,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这话,也可用在民心上。”   百姓只看谁能给他们过上更好的生活,楚岳磊的暴政已经让他失了民心,接下来,只要他再刺激一下百姓,并通过百姓再去刺激一下楚岳磊,那么很快,他便能得到那个将楚岳磊一击即溃的机会。   当楚岳磊得知京城中流传的流言时,已经过去了两天。   这几天里,楚岳磊一直都把司渊渟留在宫里服侍他。   与司渊渟一同服侍楚岳磊的,还有贵妃赵曦月。   “一群刁民!谁给他们的胆子,竟敢无视朝廷禁令,如此肆无忌惮地在京中传播流言?!”楚岳磊抬手就把药碗给砸到地上,并推开正在床榻边给他捏腿的赵曦月,怒道:“把那些人都给朕抓起来杀了!但凡议论过流言的贱民,都给朕杀了!”   “陛下。”司渊渟本在一旁端着托盘,楚岳磊把药碗砸了后,他过去跪下将碎片收拾到托盘上,道:“即便陛下将京中百姓杀尽,也难以堵住这天下的悠悠之口。”   “司渊渟!连你也想要造反了吗?!”听到司渊渟的话,楚岳磊面色顿时变得更加难看,他抓住龙榻上的黄帐垂穗让自己从半靠在龙榻上的姿势变为直起上半身的坐起,再用手撑在龙榻上,说道:“这些贱民妄议朕的帝位与皇室,朕若不杀他们,帝王君威何在?!”   将托盘放在一边,司渊渟说道:“陛下要立威,杀百姓能起到的作用微乎其微,依臣所见,真正的祸端在于安亲王而非百姓,如今京城中留言四起,陛下断不能再继续将安亲王留在京城中。”   “不让他留京城中,难道你要朕将他送回边疆,好让他再次手握兵权吗?!”楚岳磊怒极而笑,指着司渊渟说道:“司爱卿,你还真不愧是朕的心腹。”   只不过是一个太监,居然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不声不响地将他架空,让他明明仍在帝位之上却再次变成傀儡,好一个心腹,被他践踏着却忍辱负重地成了他的心腹大患。   面对楚岳磊日渐疯狂的面容与残虐的性器,司渊渟丝毫不惧,只道:“陛下,臣的意思,是请陛下下旨,命安亲王去守皇陵。”   “守,皇陵?”楚岳磊闻言一愣,像是有些不可置信般瞪大双眼,道:“你要朕让七弟去守皇陵?”   不仅楚岳磊,就连赵曦月听到这话都怔了一下,这司渊渟到底在想什么?是想要楚岳峙生还是死?更何况楚岳峙近来威望水涨船高,所以这宫外流言纷纷才有那么多人相信,让楚岳磊如此震怒,若是此时让楚岳峙去守皇陵,对楚岳磊的名声更没有半点好处。   司渊渟道:“安亲王在军中威信这几年来未有任何减弱,近来更是因安亲王回归朝堂而让京中的安亲王旧部有了蠢蠢欲动之势,因此安亲王无论如何都不能再留在京中。而皇陵历来只有皇室子弟或曾受帝恩的重臣宗族可守,安亲王如今尚手无实权,陛下命他去守皇陵,乃是恩赐,名正言顺理所应当。”   皇陵坐落之地也是大蘅国龙脉所在之处,让楚岳峙去守皇陵,也可说是让他去守龙脉,龙脉于一个国家而言何其重要,说是恩赐也并无不妥。   “你竟让楚岳峙去守皇陵,哈,哈哈,哈哈哈哈……”楚岳磊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突然就放声大笑起来,他笑了好一阵直到上气不接下气才停下,朝司渊渟招了招手,“你,你过来。”   司渊渟知道,楚岳磊的意思是要他膝行至龙榻前。   于是照做,司渊渟一下一下磨着那冰冷的地砖膝行至龙榻,刚将头微微抬起,便被楚岳磊用手狠狠掐住了脸颊。   捏住司渊渟的脸让他仰起头,楚岳磊俯身凑近他,看着他的双眼说道:“朕若派了他去守皇陵,势必也要给他一支军队,谁不知道守皇陵的军队必须是精锐,司渊渟,你真当朕是傻子么?”如今他楚岳磊变成这副模样,这司渊渟到底都动了哪些手脚,他若还不知,便太可笑了。   司渊渟眼也不眨,道:“臣愿为陛下分忧。”   “你能如何分忧,朕让你去杀了楚岳峙,你,愿意吗?”楚岳磊磨着后槽牙,他浑身上下都散发出难闻的味道,靠近司渊渟时,口中也发出阵阵混着药味的口臭。   “臣定当实现陛下所愿。”司渊渟始终都是那不变的表情与语气,教楚岳磊即便是将他留在身边,依旧难以摸清他深藏起来的所思所想。   盯着司渊渟看了许久,楚岳磊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语气诡异地说道:“好,既然如此,那便依司爱卿所言,让七弟去守皇陵。待七弟到了皇陵,为免引人注目或是令七弟有所戒备,就请武功高强的司爱卿单枪匹马地去为朕除掉七弟这个心腹大患!”   一甩手将司渊渟推开,楚岳磊重新靠到龙榻上放置的凭几上,用力深吸几口气,极为费劲地平复自己急促的粗重气息。   司渊渟往后退了退,叩首道:“臣,领旨。”   服侍楚岳磊至深夜,赵曦月从暖阁里出来后,先是将楚岳磊失禁换下的袭裤扔给门口的小太监,而后面露厌恶地在自己的婢女端来的洗手盆里反复擦洗双手,好不容易觉得洗干净后,才看到司渊渟端着托盘出来,托盘上是药壶与那碎碗的碎片,而他那张白玉般的脸上还留下楚岳磊掐出来的指印。   “司公公,还当真是能屈能伸啊。”赵曦月也是佩服这司渊渟,这几日楚岳磊没少朝他发火,可这司渊渟却偏是都受下来了,且这几日楚岳磊都不许司渊渟离开去忙政务,可司渊渟却像是一点也不担忧似的,连半分焦急都没有。   司渊渟将托盘交给另一名小太监,那是之前被他提点过的小太监,自打那以后,的确是越来越机敏了,越来越清楚自己什么时候该上前什么时候不能往上凑。   “此番让安亲王去守皇陵,还需要贵妃的父亲帮衬。”司渊渟接过小太监为他准备好的湿巾,慢条斯理地擦了擦脸和双手,道:“贵妃可放心,这皇宫里,还没有臣不能掌握的事。”   “那本宫就先谢过司公公了。”赵曦月自入宫起就未曾敢将司渊渟小看,如今就更是不敢了,这世上,可没几个人能像司渊渟这般,身在太监之位,却将前朝与后宫都玩弄在股掌之间,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司渊渟,是她与母家都不想与之为敌令人惧慑的存在。   ————   作者有话说:   文中引用: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史记·货殖列传》   很快就要到卷二的高潮了。   最迟下周就有人要领便当了。 第82章 共拜天地   次日,皇帝楚岳磊下旨,命安亲王楚岳峙领一支精锐兵将前去看守皇陵与大蘅国龙脉。   圣旨与告示颁布后,京城中物议之声更盛。   在流言四起之时,让安亲王楚岳峙远离京城去守皇陵,难道不是在变相承认流言并非流言而是事实吗?   据传安亲王楚岳峙在安亲王府领下圣旨时,王妃也陪伴在身侧,新婚才几个月并且王妃还有孕在身,竟就要让安亲王离京连归期都没有,王妃当场就差点晕了过去。   各种各样的消息在京城内被百姓偷偷议论着,几乎大多数的百姓都觉得皇帝此举不仁道;但也并非没有庆幸赞同之人,此前因为人口拐卖一案而遭到罪罚的那些商贾虽表面上不敢议论,但实际上暗地里都在拍手称好。   王妃司竹溪必然要留在京城中,这样一来形同人质,若是出了什么事那便是一尸两命。   然而安亲王楚岳峙不得不去,皇帝楚岳磊下的旨意乃是要他即刻动身不得耽搁。   几日后的清晨,楚岳峙换上了一身戎装,司竹溪本打算送他,然顾虑到她的肚子已经太明显,若在人前出现必然会露馅,故而最后司竹溪只送他到前院便不再送了。   看着司竹溪身后的余隐,楚岳峙道:“护好王妃的安危,王妃与她腹中之子若有半点闪失,本王唯你是问。”   余隐抬眼看了看行动越来越不便的司竹溪,明明是个孕妇可那身板却仍显得单薄,他低下头向楚岳峙行了一个军礼,道:“属下定当成为王妃坚不可摧的护盾,以命护王妃。”   楚岳峙微颔首,又握了一下司竹溪的手,道:“安心等我回来。”   司竹溪盈盈一福身,道:“拾喜等候两位表哥的好消息。”   楚岳峙淡淡一笑,转身大步离开。   走出安亲王府的大门,楚岳峙一手抓住战马的缰绳翻身上马,而后往皇宫的方向看了一眼,抬手一挥:“出发!”   灿烂的金色晨光落在安亲王府的大门前,楚岳峙的一身银色戎装在晨光中折射出无法掩盖的光芒,他单手一扯缰绳令战马立起,随即带着身后那一支楚岳磊派给他的所谓精锐兵将,朝城门奔去。   大蘅国的皇陵位于昌平县北十里处,坐南朝北,帝王墓是陵前有水,陵背有山。山可挡寒风也如屏障,易守难攻,驻军把守一是为了守卫陵寝,二则是为了保卫京师;并且东西山口两大水会流于朝宁河,陵水可供饮用且有灌溉之效,更有万水长流之意。   楚岳峙领兵在天亮时出了城门,一路奔骑至半途山中一广阔平坦之处,正是午时日头最毒辣的时刻,楚岳峙猛地勒停战马并令战马调转回头,看着这队面孔陌生的兵将,道:“若本王没记错,你们总共有两千人是吧。”   为首的将领不明楚岳峙为何意,如实回答道:“回王爷的话,兵将确为两千骑无误。”   “本王想知道,你们入伍当兵多久了。”楚岳峙说道,平素便显得冷淡的目光此刻犀利且如寒霜,缓缓地在眼前的将士面上刮过,“本王瞧着,你们似乎都面生得很。”   将领脸色微变,停顿了一下才答道:“我等是三年前入伍的,王爷觉得我们面生实属正常。”   楚岳峙显然并不会让他如此轻易地就糊弄过去,冷声道:“本王交出兵权的确已有三年多,只是本王在领了去守皇陵的圣旨后,曾前往兵部查过籍册画像,你们似乎都并不在其中。”   将领没想到楚岳峙竟会去看过军籍,干笑了一下后才又说道:“兵部记录的籍册画像如此之多,王爷若只看过一遍,难免认不出我们。”   “拿这种话来搪塞本王,是本王闲赋太久,所以已经无人记得本王自小便过目不忘吗?”楚岳峙冷笑一声,道:“本王统兵多年,若连自己的兵都认不得,岂非笑话。”   统帅连士兵的长相都记不住,若是有细作混入岂不是轻易便能让敌人得手盗得军情?   将领语塞,他再难以答上楚岳峙的话,与身旁的那名士兵对视一眼,两人隐含阴暗的眼神中淌过无声的交流。   楚岳峙安抚了一下自己胯下略显得焦躁不安的战马,道:“说吧,陛下给你们下的旨意为何,是到了皇陵再杀我,还是在这半途上动手?”   话已至此,将领也知无需再继续与楚岳峙装模作样了,坦白道:“我等令圣上旨意,在掌印太监司公公出现后,便将你二人就地正法。”   “将我与司渊渟就地正法?”楚岳峙仿佛听到了什么荒唐可笑的笑话一般,低低几声嗤笑,道:“到时候你们又该如何复命?陛下又打算如何与天下百姓交待?”   将领道:“掌印太监并兼任东厂提督司公公私下带人来寻安亲王密谋造反,安亲王震怒言要为陛下清君侧,两方人马混战中,安亲王与司公公同归于尽,我等悲愤不已将安亲王尸首运回。”   “好一个清君侧,真不愧是皇兄,时至今日还能有此谋划。”即便已是敌对的立场,楚岳峙仍对楚岳磊在身残并染上药瘾精神状态极差的情况下还能如此算计他与司渊渟而感到敬佩,有如此意志与才智,若能走正途那该有多好。   他去守皇陵本在楚岳磊的意料之外,然而楚岳磊却仍在如此短的时间内重新布置了一切,让他来当那个清君侧的人,如此一来司渊渟会真正的身败名裂成为历史上再也洗脱不掉污名的宦官,司竹溪必然也会被安排成听到他的死讯后悲恸过度以致动了胎气最终一尸两命,而他想必也会被楚岳磊另行追封厚葬,楚岳磊还能以此平息这段时间以来手足相残的流言。   “两千人,陛下还真是不惜一切。”楚岳峙缓缓拔出腰间佩剑,目光锐利如刀锋:“你们是不是认为,即使司渊渟来了,两千人也足以将我和司渊渟的人头拿下。”   看到楚岳峙拔剑,这一支两千人的兵将也都纷纷拔出了自己的长剑举起了长枪。   将领举起剑,道:“我等都听闻过安亲王于战场上的英勇,自不敢轻敌,只是双拳难敌四手,我劝安亲王还是莫要反抗,如此还能死得痛快些。”   “谁跟你说,本将军只有一人。”楚岳峙轻挑了下眉,道:“难道你们都没人听到吗?这越来越近的马蹄声。”   此话一出,兵将们先是面面相觑,随后仔细倾听,还有人下马摸地面感受是否真有兵马来袭。   将领低头看那下马的士兵,只见那士兵抬头看他脸色略微发白,颤着手便朝他点了点头。   神色一凛,将领霍然抬头便要发号施令现在就把楚岳峙拿下,然而未及开口,一道白光自眼前掠过,紧接着便是喉间一凉——   人头滚落,失去控制的战马受惊,被一剑断头的尸身断颈喷出大量鲜血随之从马背跌落地面。   长剑甩出一串血珠,楚岳峙神情倨傲狠绝,在战场上敌人就在眼前还敢低头,如此没有常识还敢说自己入伍已三年,简直荒谬。再不废话,楚岳峙骑着战马将队伍冲散,挥起一阵血色剑虹。   马蹄声由远及近,以极快的速度奔袭而来,以周楫与卫云霄为领头将士的小队在烈日下骑着战马赶到,他们使着各自的武器冲入了楚岳峙撕开的血线,浓稠的腥血四溅,染红了将士们的银甲,他们无所畏惧,残肢断臂与不绝于耳的哀嚎并不会使他们对敌人有所怜悯。   集结已久的苍鹭营将士终于再次出鞘。   司渊渟骑马赶到皇陵的时候,是戌之交。   楚岳磊放他出宫时,已近傍晚,待他骑马出城天已经彻底黑了下来,他骑着马一路朝皇陵奔去,半途经过那遍地尸首的山地,两千将士无一活口,他们死状惨烈,有的人被砍下了头颅,有的人手脚被砍断,还有的人被划破了胸腹体内脏器有一半都被拖了出来。   大量的血将整片土地都染成了黑红色,散发出浓浓血腥味。   司渊渟并未为这残酷的景象停留,他驱使着胯下的千里马径直穿过了这片土地,继续朝皇陵奔去。   今夜月色极亮,夜空清朗依稀能看见几颗星星,千里马奔过长长的长陵神道,一路到下马碑,司渊渟勒停千里马,继而匆匆下马继续往前快步而去。   穿过圣德碑亭,再过十二对石兽和六对石人,司渊渟终于来到了龙凤门前。   龙凤门,共设有三道门,每道门有两块门枕石,可安两扇门扉,取意为“设六扉而开阖”。凡帝后入葬山陵都必须经过此门,故而得名龙凤门。   楚岳峙就站在龙凤门前。   一身由新郎官服改制而成的大红嫁衣,头上甚至还戴着同样改制过的十二龙九凤冠,金龙飞腾于翠云之上,翠凤展翅于珠宝花叶之中,龙凤口衔金龙与翠凤,珠光宝气晔晔照人。   温柔的月色倾洒而下,在司渊渟震撼得完全说不出话的注视中,等候已久的楚岳峙朝他伸出手,浅笑道:“既已收下婚书,楚七便是司九的妻。司渊渟,你可敢在这皇陵之中,在楚氏祖宗面前,与我楚岳峙共拜天地正式结为夫妻?”   ————   作者有话说:   皇陵参考明十三陵。   我终于写到了这一幕!这才是我心中第2卷 的高潮啊! 第83章 如君所愿   在楚岳峙与司竹溪成亲那天,司渊渟作为司竹溪唯一在世的至亲,是作为高堂受了一拜的,这也是楚岳磊的意思。   先将司竹溪赐给楚岳峙做王妃,继而还让楚岳峙拜堂时拜他这个宦官,楚岳磊要羞辱楚岳峙之意如此明显。   那天,他看着楚岳峙与司竹溪完成成亲礼,心中也掠过无数的念头。   他忽然就想,若没有司家的变故,曾经那样看重礼法的他和楚岳峙会是怎样,他是否会因为对楚岳峙的感情而感到困惑与挣扎。断袖之癖难以被常人所接受,千百年来唯一一位“男皇后”韩子高在陈文帝死后也因功高震主而被赐死,韩子高与陈文帝之间的真实关系也许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但可以确定的是断袖无论在何时,即便不是难容于世也必遭非议。   过去这些年,他对楚岳峙的爱微弱地生长于恨里,又扎根于他们过往的美好中,可若没有经历磨难,他又会过多久才能认清自己的感情,也许会等到楚岳峙长大在他加冠之后,也也许会更早一点,而那时候他又该如何面对自己的父母,还有楚岳峙的皇子身份……当想到这些时,他才发现,自己连一刻都不曾考虑过不爱楚岳峙这个假设,仿佛无论是怎样的人生怎样的境遇,在最后他都必然会爱上楚岳峙。   他所选的路从一开始就并不好走。   楚岳峙和司竹溪拜堂的时候,一直都在看着他,那时因不愿意让楚岳峙难过所以他并没有表露太多的情绪。   写下婚书是他的承诺,但从未想过要在人前拥有楚岳峙。他们互相都是那样在意对方,都并不愿意把对方推到谗口铄金的境地,他本以为这天地,是拜不得的。   司渊渟早已没有奢望,这辈子都不曾想过,有朝一日竟会看到楚岳峙为他凤冠霞帔,向他伸出手要与他共拜天地。   迈开脚步,司渊渟一步一步走到楚岳峙面前,抬起手握住楚岳峙伸向他的那只手,他摸到了楚岳峙手上的茧子与纹路,也感受到了楚岳峙手上传来的体温。看着楚岳峙那张即使不若女子一般傅粉施朱却俊美英雅更夺他心魂的脸,司渊渟单膝跪下,俯首亲吻楚岳峙的手背。   这一生,他跪过许多人,也曾因误解而带着绝望、悲愤与恨意向楚岳峙下过跪叩头,但直到这一刻,才是他真正心甘情愿地低头臣服。   所有不堪的践踏、凌辱与戕害都无法折断他挺直的背脊,唯有楚岳峙,可令他甘愿折腰,既是俯首称臣也是生死相随。   抬头仰视在他眼中美得惊心动魄却又分明难掩锋芒的楚岳峙,司渊渟说道:“楚岳峙,为你,这世间从来就没有我不敢之事。”   天下至尊之位他都敢夺来送予楚岳峙,又岂惧皇陵楚氏祖宗面前与楚岳峙拜天地?   唇角扬起,楚岳峙已有多年未曾这般神采飞扬眉飞色舞,他看着单膝跪在自己跟前司渊渟,道:“起来吧,我给你备好婚服了,你可不能穿着这身斗牛服与我拜天地,司九是楚七顶天立地的好夫君,可不能让这斗牛服给辱没了如此重要的时刻。”   “这是自然。”司渊渟站起身,解下肩上的披风,眼角余光扫见卫云霄从暗处走出,手上捧着一套大红婚服,道:“什么时候开始准备的,我竟半点未察觉。”   伸手去替司渊渟解开腰封为他脱下斗牛官服,楚岳峙道:“准备成亲礼的时候,我知道你顾虑良多,所以便私下里准备,只是没想到会先收到你的婚书。”   “我不是说过了吗?我会娶你的,哪怕你将成为这大蘅国的君主,我也不会辜负你让你留有遗憾。”从卫云霄手中取过婚服,司渊渟未有再让楚岳峙帮忙,自行穿上了楚岳峙为他备下的这套新郎官服,又再取下官帽将头发打散重束,然后才戴上礼服含帽。   卫云霄拿着司渊渟换下的官服低头退下,司渊渟便牵起楚岳峙的手,与他一起穿过龙凤门,面向着这大蘅国楚氏祖宗的安葬之处,扬声道:“我司渊渟,今日在此于楚氏诸位祖宗面前与楚氏子孙楚岳峙共拜天地,无论诸位先人应允与否,司渊渟都必与楚岳峙结为夫夫,举案齐眉,相携白首!”   侧首看司渊渟,楚岳峙只觉牵挂多时的心终于安定下来,不再时刻担忧着司渊渟会离他而去。   司渊渟可以为他而疯魔倾尽所有,他也能为司渊渟离经叛道不顾一切。   两人转过身同时跪下,先是面向山河大地三叩首,天地之大他们如此渺小,然而即便是再渺小也要这看不到尽头的苍穹与广阔无垠的大地见证他们的誓言;起身再次转向楚氏陵墓,跪下后同样郑重三叩首,在皇陵拜这真正的高堂,让楚氏列祖列宗也见证他们的坚定与无畏;最后面朝对方,看着彼此双手举至齐眉深深对拜,将来的路他们都将福祸同承生死与共。   拜过天地,楚岳峙毫无顾忌地抱住司渊渟,吻上他的唇同时轻声说道:“夫君,合卺酒就等事成之后再喝,可好?”   搂住楚岳峙窄瘦的劲腰,司渊渟回以深吻,直到两人缠绵悱恻的爱吻结束后,他才抵着楚岳峙的额头道:“一切依你。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楚岳峙双眸湿润,脸若敷粉且嘴唇湿红,他抬手抚上司渊渟的脸颊,闭上眼笑得如同儿时一般灿烂,道:“愿为双飞鸟,比翼共翱翔。”   “丹青着明誓,永世不相忘。”司渊渟迎上后面的那一句,又在楚岳峙唇上吮吻一记,道:“你倒是真有先见之明,初见时就用此诗夸我容貌。”   ——昔日繁华子,安陵与龙阳。夭夭桃李花,灼灼有辉光。悦怿若九春,磬折似秋霜。流盻发姿媚,言笑吐芬芳。携手等欢爱,宿昔同衣裳。愿为双飞鸟,比翼共翱翔。丹青着明誓,永世不相忘。   晋朝阮籍所写的《咏怀八十二首》,当年他们初见的第一面,楚岳峙用了其中一句来夸他长得好看,却不想竟是一语成鉴。   楚岳峙面红若潮,把脸埋进司渊渟颈窝中,道:“别取笑我了,我那时才八岁,哪知道什么龙阳之好,‘分桃’这样暗喻断袖之癖的话就更加不懂了。误打误撞罢了。”   “你怎么不说,是命中注定?”司渊渟一点都不想取笑楚岳峙,他只知道从一开始,他们就是彼此的命定之人,哪怕曾一度被命运无情拆散,有过误解与伤痛以致走了那样多的弯路,但最终他们都会走回到彼此身边。   “楚七,只要你在我生命里出现,不论早晚,我终将无可救药地爱上你;从现在起,我是你的夫君,也将会是你最忠心的臣子。”   两人在被银月照亮的夜幕下紧紧相拥良久,司渊渟在戌时过半的时刻放开了楚岳峙,道:“戌时过后,赵贵妃便会在宫中发动宫变,我们现在回去,正好便是与楚岳磊当年一样的情况,勤王救驾。”   楚岳峙稍稍退开,道:“赵贵妃便是你一直以来准备的另一枚棋子吗?”   抚过楚岳峙清冷寡情却又分明对他饱含深爱的眉眼,司渊渟笃定道:“我说过,我会将你送上帝位。谋定而后动,若无万全的准备与掌握全局的自信,我绝不会开始,一旦开始我便不会停下。楚七,你要相信我,我定不会拿你的命去冒险。”   “我信你。”楚岳峙毫不迟疑地说道,他抬手摸了摸头上的凤冠,道:“可惜了,本还想你我能将这婚服穿得更久一些。”   司渊渟挑眉轻笑,道:“不可惜,这婚服留着,待你我洞房之夜再穿一次,到时我会亲手将婚服从你身上脱下。”   “你这人,怎么这样……”楚岳峙耳根羞红,想说司渊渟成天就会欺负他,可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次次那般配合实在没脸说司渊渟,只好别开脸道:“苍鹭营除了余隐留在京城中保护拾喜,其他人均已集结。周楫与卫云霄这些日子也已取得各处兵符,各地驻军皆愿追随奉我为帝。除苍鹭营外,我还另外调回来一支三千人的小队。眼下,万事俱备,东风已起,我们一起回去吧。”   “好。”司渊渟替楚岳峙取下凤冠,与他牵手走出龙凤门,当看到周楫与卫云霄一人手中捧着一套银色战甲迎上前来时,眼中再次浮现诧异之色。   楚岳峙放开司渊渟的手走到周楫跟前,拿起那套明显更大一些的战甲,对司渊渟说道:“这是我为夫君备下的战甲,就请夫君穿上它,与我一同回京勤王救驾。”   从恢复记忆至今,下令属下称呼他为“司公子”,不许任何人再因他太监的身份而看轻他,费心周全着他的名声,再到今夜备下婚服与他拜天地,此刻奉上全新战甲,一次又一次,楚岳峙是这样仔细而又小心地归还司渊渟所渴求的清白无垢。   怔怔地凝视楚岳峙,司渊渟下意识走过去接过那套战甲,那样轻又那样重,仿佛这就是他等待多年后迎来的重生。   不着痕迹地深吸一口气,司渊渟沉声道:“如君所愿。”   ————   作者有话说:   没想到吧,我前面还埋了这个梗,初见那一面等的就是这一幕的呼应。【忘记的人回去看前面温习!】   随点份子好吗!【我是说海星】   小卫&周辑:我们到底为什么要被强制观礼吃狗粮……   下章继续高潮,我们,要跟着司九和楚七一起去给老三送便当啦!   龙阳之好的典故出自《战国策·魏策》中魏王与龙阳君的故事记载。 第84章 勤王救驾   银甲军队快马冲入京城时乃是寅之交。   京城本该深沉不见天光的夜空被两处火光照亮,一处是安亲王府,另一处则是皇宫。   百姓们都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醒,在这乱成一团的深夜里纷纷出家中出来走到了大街上,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先是安亲王府入了刺客进而起火,到了亥时皇宫也传出火药爆炸的巨响,火光冲天而起将天烧成了血红色。   守城的士兵在看到楚岳峙和司渊渟身穿银甲骑着同样披着银甲的战马领军从城外奔袭而来时,便马上打开了城门,包括苍鹭营在内的三千两百名将士紧随于楚岳峙和司渊渟之后。地面隐隐震动,轰轰的马蹄声与扬起的尘沙震撼了城内的百姓,他们恐慌地躲回到屋内,却又在发现那是楚岳峙带领的银骑军队后不明所以的惊呼。   安亲王府有余隐和东厂侍卫在,司渊渟和楚岳峙都没有要派人过去的意思,他们目的明确,直取皇城。   在临近皇城时,楚岳峙提气高喊:“安亲王楚岳峙,前来救驾!安亲王楚岳峙,前来救驾!”   在他与司渊渟之后的银甲将士们也随之高呼:“沧渊军随安亲王前来救驾!沧渊军随安亲王前来救驾!”   这是第二次,京城中的百姓们见到安亲王楚岳峙银甲披身率领沧渊军回京救驾,七年多前,楚岳峙还是七皇子殿下,同样是在夜里在宫中发生巨变暴乱之时带领沧渊军风尘仆仆千里奔袭而来入宫救驾。   百姓们都没想到,在自己的有生之年,竟会两次看到近乎一样的场景,唯一不同之处,是这次楚岳峙身边多出了一人,那人容貌惊艳非常,美得雌雄难辨且轩然霞举,一身银甲更是令他看起来如天神般不可侵犯。   除了百姓之外,那些朝廷重臣们大多都紧闭府门,其中有在朝多年的老臣,他们中大多数人都在这段时间与楚岳峙暗中有过接触,有几个选择暂持中立,但更多是选择归顺于楚岳峙;至于武将们也早就都得到了消息,知道今晚皇城将会再次变天,他们在司渊渟与楚岳峙进城后,也都换上了戎装追随。   君使臣有礼,臣事上以忠。   楚岳磊永远都不会明白,自己是如何失去民心与臣心,也不会懂为何他坐在帝位上,身边除了司渊渟再无良臣,更不会知道为何自己竟会连半点忠诚都不曾拥有。   宫门是贵妃赵曦月亲自打开的。   在宫变开始后不久,她就带着自己的贴身侍卫前往皇城午门守候,当听到宫门外传来的铁骑声后,她便下令开宫门,然后和侍卫一起拉开了宫门。   看着战马上的司渊渟和楚岳峙,赵曦月指向南面,高声道:“楚岳磊在太和殿!”   此刻的皇城,宫内大乱,尖叫声在宫内各处响起,许多的太监与宫婢都被杀了,但并没有人去管更没有人在意;爆炸发生在乾清宫,最开始还有宫人前去救火,然而当造反的将士们提剑在宫中寻找皇帝楚岳磊的时候,就再也没有宫人去理会乾清宫的灾情。   楚岳磊在收回兵权后才开始豢养的暗军以及锦衣卫与发动宫变的将士们殊死拼杀,七年前曾被血洗过一次的皇城再次被血染红。   战马上的银甲战士都拔出了长剑,一入宫便训练有素地分成小队行动,各自在将领的带领下去清扫宫内各处的暗军与锦衣卫。   苍鹭营跟随楚岳峙与司渊渟一同前往太和殿。   宫门一道接一道被破开,厮杀声与刀刃相交声并不能掩盖铁骑所发出的马蹄声,许是因无人顾及之故,乾清宫方向的火光有越来越旺之势,仿佛要将夜空也吞噬一般的火焰不断冲高,成片的火海彻底照亮了皇城。   战马踏过前往太和殿的那片宽阔的广场,广场上暗军以及锦衣卫们正在和将士们厮杀,他们的血洒在广场的十五层地砖与白石块砌成的仪仗墩上,是那样的触目惊心。   原本胶着的战况在苍鹭营众人加入后,开始演变成一边倒的状况。   司渊渟与楚岳峙各自持剑骑马穿过这片利箭横飞的广场,来到了太和殿的白玉丹陛前。在白玉丹陛上已经倒下不少尸体,他们横七竖八地躺在这道楚岳磊的最后防线之上,浓稠的血从那一层又一层的台阶上往下淌,蜿蜒曲折地渗到台阶上雕刻的巨龙中,让那龙看起来张牙舞爪,仿佛下一刻便会从台阶中破出腾空。   同时下马,司渊渟与楚岳峙各走一边台阶上去,有暗军与锦衣卫向他们冲来,皆被他们提剑斩杀。   银甲溅上了鲜血,他们冲到最高的那层台阶时,太和殿前的这片月台上还拦着最后百人,好些暗军的手上虽持着弓却已无箭可射,至于锦衣卫们显然也已看清大势已去,面上都露出颓色,再无一人有战意。   楚岳峙看着这些人并没有举剑,他面色萧肃眸光坚毅,而染血的银甲更是令他散发出震慑人心的威压,沉声问道:“你们当真认为,殿内的那个人值得你们以命相护?”   众人面面相觑,无人答话。   踏前一步,楚岳峙说道:“若你们现在放下兵器投降,本王可饶你们不死。”   “安亲王愿意饶我们不死,那他呢?!”一名锦衣卫持刀指着司渊渟,问道:“司公公也会饶我们不死吗?!”   楚岳峙没有说话,司渊渟走到他身旁,道:“大蘅国即将易主,而我,既追随安亲王,自不会对安亲王所说的话阳奉阴违。至于楚岳磊,我从来就没有一刻,将他视作君主。”   那名锦衣卫听了沉默下来没有再说话,不仅他,就连其他人也都在司渊渟此话过后显露出动摇之色。   楚岳峙下巴微微抬起,以倨傲不可侵犯的威严姿态说道:“这是你们最后的机会,是要死在本王手上还是就此投降,全看你们自己的选择。”   短暂的静默,而后众人让开道路向楚岳峙下跪,放下兵器齐声道:“我等愿降并奉安亲王为帝。”   收剑入鞘,楚岳峙大步走过他们让出的道路,走到殿门前的时候甚至有锦衣卫起身为他推开紧闭的殿门。   长腿迈过门槛,楚岳峙缓缓走入太和殿大殿内,司渊渟跟在他身后,两人踏上金砖墁地,每走出一步都发出叩击金石之声。   大殿中央,六根雕刻蟠龙的金柱,金柱中间便是那天下人都梦寐以求的至尊帝座,那是髹金漆云龙纹的龙椅,不仅在每一层都有祥龙纹样的装饰,更有十三条金龙盘绕在椅圈之上,而那椅背正中便立着一条正龙。   楚岳磊就坐在那龙椅之上,一身龙袍,束发戴冠。   在听到殿门被打开的时候,原本低着头的楚岳磊抬起了头,眯起双眸目光阴鸷地看着楚岳峙与司渊渟穿着一样的银色战甲走进了大殿。   走到高台前,楚岳峙抬眼与楚岳磊对视,道:“臣弟救驾来迟,还望陛下恕罪。”   “好一个救驾来迟。”楚岳磊声线嘶哑宛如垂死之人,早在宫变发生之时,他就知道自己的那两千将士没能成功杀掉楚岳峙与司渊渟,“七弟,你还真是皇兄的好皇弟啊!”   楚岳峙看着在这几个月里骤然衰败得犹如风烛残年的老人一般的楚岳磊,心中没有愧疚也没有伤痛,道:“不知陛下七年多前可曾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也会迎来被‘勤王救驾’的结局。”   枯瘦得近乎皮包骨的楚岳磊已经撑不起身上的龙袍,原本威严的龙袍松垮地罩在他身上,令他看起来就如同乞丐,可笑又可悲。他佝偻着背,整个人就像是蜷缩在龙椅上一般,死气在他蜡黄的脸上蔓延开,过了好一会他才说道:“七弟这是想说,此乃皇兄的报应吗?”   楚岳峙摇摇头,说道:“这不是陛下的报应,而是陛下为自己的狼子野心应付的代价。”   盯着楚岳峙看了好半晌,楚岳磊问道:“你们在宫里的内应,是谁?”   司渊渟知道楚岳磊必然会有此一问,答道:“陛下应该能想到,在这宫中除了臣,还有谁能有这么大的本事,调动将士发动宫变。”   楚岳磊先是一愣,而后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咬牙道:“赵贵妃居然是你们的内应?!怎么会是她,她为朕生下了皇子,即便是为了自己的皇儿,她也不该帮助你们来反朕!”   “你真的认为,天底下所有人都如你一般,认为这帝位就是一切?赵贵妃是为你生下了皇子不假,可是她很清楚皇长子并没有当帝王的资质,所以她从来就没有过要让皇长子登上帝位的心思。”司渊渟讽刺地勾唇,而后取出自己的司礼监印,道:“至于赵贵妃为何会帮我们,自然是因为臣权势滔天,而兵部尚书私炼军火牟利一事被臣发现,权衡之下为保性命,故而选择依附于臣。”   ————   作者有话说:   太长了,一章写不完,拆成两章了。 第85章 谨遵圣意   赵曦月的父亲兵部尚书赵宾,在管理军械之时起了歪念,私炼军火从而达到牟利的目的,此事被司渊渟发现后,赵宾一度被暗中带到了东厂,很快司渊渟便发现,赵宾竟还是个发明家,而他之所以私炼军火是因为他想更进一步发展大蘅国的火器。   大蘅国的火器管制相当严格,在实施重文轻武的政策前,火器的发展大大超前于其他周边小国,光是火炮就分了轻型火炮与重型火炮。而轻型火炮又已研制出虎蹲炮、旋风炮、飞礞炮等;重型火炮则有大将军炮、威远炮、攻戎炮、千子雷炮、灭虏炮等。不仅如此,大蘅国的爆炸性火器也十分突出,不仅有地雷与水雷,还有万人炮与慢炮。原本大蘅国的火器专家正在研发单管枪,然而自从重文轻武的政策开始实施后,所有火器研发都被暂停了。   而赵宾自小便醉心火药研发,虽听父命不得不寒窗苦读考取功名,但也一直没有放弃在私下里研究与学习火器的发明制作,之后更是进入兵部,希望有朝一日自己能在兵部有所作为,再次推动火器的研发。   事实上,在边疆之战开始后没多久,赵宾就曾上奏,若让他重新推动单管枪的研发,例如剑枪,那么边疆之战说不定能更早结束。此奏折在当时作为首席秉笔的司渊渟手中走过并被上呈先帝,虽然最终并未得到先帝的认可,但这份奏折却给司渊渟留下了深刻印象。   在楚岳磊登基后,赵宾再次上奏请求重新启动火器研发计划,而这次是被司渊渟压下的。司渊渟并非不认可赵宾的意见,而是在当时,因为边疆之战形成长期拉锯,虽因楚岳峙统兵之能极高而不断传回捷报,但不可否认的是,长期的战争对国库所造成的压力也极大,尽管爆炸性火器在边疆的战事中也起到了不可忽视的作用,但是火炮因体积与重量还有长途跋涉运去边疆所带来的种种问题,还有行军时火炮转移的困难,在边疆的长期战事中火炮并不是最有利的武器,并且火器的使用和补给也都是大问题。若剑枪当初早早就被研发出来,那么在边疆之战中必定会起到很大的效用,只是很可惜剑枪尚未研制成功。而当时大蘅国已经没有多余的人力物力以及财力支撑单管枪的再次研发。   而在楚岳峙成功筑起边防班师回朝后,赵宾也曾再次上奏,司渊渟依旧没有批下,因为那个时候司渊渟正着手加紧处理这么多年来大蘅国积下的种种问题,还要捋清六部九卿掩藏在底下的腐朽并开始为之后的事情谋划,而火器研发必须要有人加紧监督,司渊渟实在已经无力再分心督管此事,故而再三思量之后决定先把大蘅国必须要根除的问题处理好,待他日大蘅国不再摇摇欲坠外强中干,他可放心将大蘅国交给楚岳峙后,他相信楚岳峙会好好重视赵宾的奏折。   只是他没想到,赵宾在当上兵部尚书后,会如此胆大包天,见自己的奏请一再被拒便利用尚书之位,自己有直接管理军械的职能之便,而暗中开始了对火器重新研发。研发自然需要人力但更需要财力,赵宾不是什么贪官,他更多是一个痴迷于火器发明的发明家,因此他左思右想最后决定铤而走险,私下里也炼制在黑市里流通的火药并卖出,以此赚取研发所需的资金。   堂堂兵部尚书私炼军火牟利,本是罪不可恕,但司渊渟并非那样死板的人,也看得明白赵宾并无私心,故而最终他将赵宾招入自己的阵营,并以此与赵曦月谈了条件,在必要时赵曦月必须成为他的内应,助他发动宫变。而对于户部尚书石槐的贪污事实,司渊渟长久以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仅是因为一切尚未安排好不到拔除的时候,更因他的确需要从户部调取一笔不能记在明面上的资金,去支持赵宾的火器研发。   “陛下可是以为,臣不知您除了臣的东厂和锦衣卫外,还豢养了一支暗军?”司渊渟看着楚岳磊越来越扭曲的脸,心中终于生出了复仇的快意道:“一开始臣的确没有察觉,可是自从赵宾也成为臣的爪牙后,想要知道编制之外还有没有私兵,有多少私兵就再不会是难事。陛下以为,养几千过万人的暗军,军费从何处来,武器与训练又该怎么办?陛下未有统过军也没在军营里待过,难免对这些事不清楚。陛下既然让臣成为了权势最盛之人,就该知道,户部与兵部都在臣的掌管之下,陛下有任何决策想完全逃过臣的耳目,是绝无可能之事。”   巨大的愤怒让楚岳磊浑身都发起抖来,暴睁的双目看起来就像是眼球都快要从眼眶里凸出来一般,他气急而笑,断续喑哑的笑声干涩刺耳极为难听,他上气不接下气地笑了好一会,然后才说道:“朕知道,吕太医是你的人吧,要让我变成阉人的人是你,近来的谣言也是你散布出去的,若不是你提出让七弟去守皇陵,朕本来是打算,既然民心和军心朕都不曾拥有,那便把兵权先还给七弟,然后让他杀了你这个奸佞宦官。你真以为朕看不出来,你对七弟是什么心思么?朕偏不让你如愿,朕要让你死在七弟手上。”   阴冷的目光落到楚岳峙身上,楚岳磊歪嘴笑着,指着司渊渟对楚岳峙说道:“七弟啊,你不是要勤王救驾吗?这个宦官,历经两朝两度叛主,你真的就敢用他能信他?皇兄不怪你利用他来夺皇位,只是想要最后善意提醒你一句,叛主之人不可用,你莫不如现在就杀了他,也好过将来落得与皇兄一般的下场。”   静默半晌,楚岳峙沉眸迎上楚岳磊的目光,面无表情地说道:“陛下错了,谣言,是臣弟散布出去的。臣弟想问陛下,接下来是不是打算等臣弟杀了司九后,陛下才再告诉臣弟,司九是臣弟幼时的侍读,并且司九是为了救臣弟才会沦为太监残疾之身?”   瞳孔缩了一下,楚岳磊面露震惊,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楚岳峙竟会说出这话,颤声道:“你,你怎么会……怎么会……不可能,这不可能……你的记忆?!”   “幸得祖上庇佑,上天垂怜,臣弟已然取出封于脑后的金针恢复了记忆,若非如此,只怕臣弟还被蒙在鼓里,被陛下耍得团团转。”楚岳峙伸手去牵住司渊渟的手,道:“陛下确实好算计,看准了臣弟的性子,若是亲手杀了所爱之人,定当难以承受更无法面对自己,即便陛下到时候禅位,臣弟也已不可能接受。”   “所爱之人?”楚岳磊重复了一次楚岳峙所说的话,像是从未听过如此好笑的笑话,又再疯狂地放声大笑起来,他笑出了泪水,边笑边说道:“他是个太监,是不能人道的废人,还给朕侍过寝吞过无数次朕的东西,你爱他?你不嫌脏吗?!可笑,简直是可笑极了!”   司渊渟与楚岳峙相握的手猛然用力收紧,他用力咬紧牙关,额角绷起青筋却没有说一个字,只是转头看向楚岳峙,然后把情绪压下。   楚岳峙没有看司渊渟,他依旧直视着龙椅上的楚岳磊,说道:“我永远,都不会嫌弃司渊渟。更重要的是,他从来就不脏,在我心里,他比天下所有人都干净。我与司渊渟之间的感情,像你这样龌龊无耻贪得无厌的腌臜之人,永远都不会懂。”   司渊渟手上的劲道,在楚岳峙开口时,一点一点地又松了下去,他凝视楚岳峙的眼神温和,已再不会因楚岳磊而受到伤害。   看着高台下站着的两人,楚岳磊终于在这一刻想明白,从一开始,他就根本没有得到过想要得到的一切,无论是大蘅国、帝位还是司渊渟,这一切,从来就不属于他。   最后的一点力气彻底地泄掉,楚岳磊颓然地瘫软在龙椅上,却又垂死挣扎般不甘心地说道:“七弟,等你坐上了这张龙椅,你就会明白,不是皇兄非要疑你,而是这个位置本来就是孤寂的,身边不会有可信之人,终有一日,你也会如皇兄一般,怀疑所有人然后想方设法要除掉他们,就连你的司九也不例外。”   殿外的兵刃交接声与厮杀声人声在渐渐减弱。   楚岳峙放开司渊渟的手,他对司渊渟说道:“司九,你不要拦我,这不仅仅是你的仇恨,也是我与皇兄之间的恩怨。你已经背负太多了,这次,就让我来背负所有血仇的后果。”   说完,楚岳峙不容司渊渟开口反对,提剑一步步走上高台,来到了楚岳磊面前。   他已经不屑去反驳楚岳磊说的话,因为他知道,即便他说得再多,楚岳磊也不会懂。   楚岳磊瘫在龙椅上没有动,他抬眼看楚岳峙,裂开嘴,说道:“七弟,你要亲手弑兄背上残害手足的罪孽吗?”   楚岳峙很淡地笑了下,剑尖抵在楚岳磊胸口上,极为平静地轻声说道:“我既然敢篡位,就不怕后世如何议论。至于这残害手足的罪孽,本就是皇兄先开始的,臣弟,不过是一报还一报罢了。你还不值得也不配让司九动手杀你,你的血,太、脏、了。”   最后的几个字,楚岳峙说得极轻,却让楚岳磊感受到了彻骨的寒意。   剑尖一点一点地没入楚岳磊胸口,楚岳峙继续说道:“臣弟在战场上杀了很多人,所以知道,只要刺穿皇兄的肺部,皇兄就会在不能发声的痛苦中慢慢窒息而亡,过程不会很久约莫一刻钟左右。臣弟也许从前善良,但上过战场的人,又有哪个不心狠?皇兄,你不该招惹臣弟,更不该伤害司九。”   楚岳磊没有见过楚岳峙这般模样,俊美的脸上没有半点往日的温善淡泊,却有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寒霜与凶狠,那双桃花眼深不见底透出被恨浸透的杀意,高大的身躯更是散发出了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血丝布满了楚岳磊的双眼,他先是克制不住地浑身打了个冷战,紧接着喉咙发出了几声怪异的“咯咯”声,正如楚岳峙所说,他已经说不出话了。藏在身后的手挣扎着拔出了那把本想要在最后至少拖一人为他垫背陪葬的匕首,然而未及挥出,楚岳峙手中的长剑已经猛的一下刺穿了他的身体。   匕首从楚岳磊手中滑落,楚岳峙刻意折磨地以极缓的速度拔出长剑,而后往后退开一步,楚岳磊随即扭动着身体从金光璀璨的龙椅上滑落了下来,他的手在地上一阵乱抓,最后抓住了楚岳峙的脚踝。   居高临下地看着在地上如同蝼蚁一般的楚岳磊,看着血从楚岳磊身下慢慢渗出,楚岳峙没有半分悲哀怜悯,抬脚一甩将楚岳磊踹开后又踩在楚岳磊胸前的伤口上用力碾压,他将长剑收入剑鞘,说道:“皇兄放心,你死后,臣弟不会对你的皇子出手,皇陵中也必会有你的衣冠棺,至于你的这具残躯,将会如你的外公一般,被丢去乱葬岗喂狗。”   转身,楚岳峙再不去看自己曾经也真心信任依赖过却又最终发现一切都不过是谎言利用的所谓手足,踏过脚下那摊越流越多的血,他走下高台回到司渊渟身边,淡然置之地说道:“司九,都结束了,我们出去吧。”   司渊渟也没有再多给高台上那人哪怕一瞥,他眼中只盛满了楚岳峙一人,握住楚岳峙冰凉的手,他说道:“楚七别怕,往后的路,司九也会陪楚七一同走下去。”   楚岳峙的眼神沉了下来,他往殿外望去,看那即将亮起的天,这一夜马上就要过去,而这皇宫里的天也将彻底改变。   回握司渊渟的手,楚岳峙回头看进司渊渟眼中,目光凿凿:“司渊渟,这天下将是朕的天下,而你是朕的所有物,我篡了这位就做好遗臭万年的准备,而我与你拜了天地嫁给你就是你司渊渟的妻,你认不认都别想让我将你赐死,你若敢死,朕就让宫里所有人为你陪葬,所有人,包括我!”   他将会是这大蘅国至高无上的皇帝,所以他是朕;但他也是司渊渟的妻,是司九的楚七,而这,是永远都不会改变的事实。   再次单膝下跪,司渊渟抬头仰望自己唯一的君主,道:“臣,谨遵圣意。”   ————   作者有话说:   终于来到了这一天。让老三按照预定的那样,在卷二下线了。普天同庆。之后就是终卷,司九与楚七的改革之路了。   关于我为什么在文里有那么多的仔细说明,还有引用论述,因为一切都是细节安排呼应。同时很重要的是,任何情况下,身为作者,我不想误导读者。每一个朝代六部职能都会有所改变,我前面说过参考的是明朝背景,所以我将一切权谋构建在明朝的制度之下。我不会因为是架空文,就乱写一气,包括前面的使臣情节,三大部的连环案设置,以及这样的制度下所造成的问题,只有当这样的背景存在,故事情节才能成立。我知道会枯燥,但这是我身为作者,好好写文的责任。 第86章 飞龙腾空   宫变在天光即将大亮之际结束,乾清宫的火情也得到了控制。   楚岳峙从太和殿里出来时,司渊渟跟在他身后,两人走到月台上,楚岳峙扫视了一圈战况颇为惨烈的广场,部分暗军和锦衣卫归降,不愿降者皆以被杀,沧渊军和苍鹭营众人皆在,还有后来加入一同镇压暗军与锦衣卫的武将们。   但更显眼的,是不知何时也进到宫里来的十几位朝廷大臣们。   他们一身朝服,显然是来见证这场宫变的结束,也来见证皇权的更迭,更是来铺平自己接下来的为官之路。   “陛下积劳成疾,又在昨夜受惊过度,已于刚刚……”面对众人的仰望,楚岳峙面色凝重而饱含悲痛,他运转内力提气开口,沉重的话声每一个字都清楚地传进了在场所有人的耳中,“驾,崩!”   话音落下,文臣们皆发出了意味不明的悲鸣,而同一时刻,赵曦月牵着尚年幼的皇长子缓缓踏入了广场,她带着自己被眼前所见吓得满脸惊惧的皇儿,不急不慢地穿过满是尸首与鲜血的广场走到丹陛下,而后举起手中所持诏书,步步踩过台阶来到楚岳峙面前,道:“先帝于昨夜宫变之时写下遗诏交予臣妾,臣妾不负先帝重托,拼死护住了遗诏,现在,请安亲王下跪领旨。”   楚岳峙毫不犹豫地跪下,他知道,这将会是他最后一次下跪领旨。   在楚岳峙跪下后,司渊渟与众人也随之下跪。   赵曦月展开那道遗诏,高声道:“朕以凉德,嗣守祖宗大业有七年矣,图治虽勤,化理未洽,深惟先帝付托。无奈朕疾今不复起,盖天命也,惟在继统得人,宗社生民有赖,吾虽弃世,亦复奚憾焉!安亲王楚岳峙仁明孝友,天下归心,以勤民政,德器夙成,伦序当立,已遵奉祖训兄终弟及之文,告于宗庙,嗣皇帝位。中外文武臣僚,同心辅佐,以福吾民。各处镇守总兵巡抚等官及都布按三司官员,各固守疆境,抚安军民,毋擅离职守,闻丧之日,止于本处哭临三日,进香遣官代行。广东广西四川云南贵州所属府州县并土官及各布政司南直隶七品以下衙门俱免进香,京城九门皇城四门务要严谨防守,各营官军各回原营,照旧操练,原领兵将官随宜委用各边放回官军每人赏银二两,就于本处管粮官处给与。宣府粮草缺乏,户部速与处置。各衙门见监囚犯除与人口拐卖事情有干,原无重情者,俱送法司查审明白,释放原(还)籍。各处取来妇女见在内府者,司礼监查放还家,务令得所。各处工程除营建大工外,其余尽皆停止。但凡抄没犯人财物及宣府收贮银两等项,俱明白开具簿籍,收贮内库,以备接济边储及赏赐等项应用。诏谕天下咸使闻之。”   楚岳峙在听到一半时便知道,这份遗诏出自司渊渟之手。   多半是这几天在宫内时,司渊渟仿照楚岳磊的笔迹写下。   司渊渟在司礼监多年,又当过那么长时间的秉笔太监,仿照笔迹于他而言早已不是难事。   叩首,而后高举双手从赵曦月手中接过遗诏,楚岳峙站起身朝赵曦月微微颔首,而赵曦月在把遗诏交给楚岳峙之后也隐隐露出一点松了口气的神色,拉着自己的皇儿也向楚岳峙跪下了。   在白玉丹陛前跪着的文臣们,其中一名老臣抹着泪,说道:“先皇既写下此遗诏,安亲王此番又平叛有功,国不可一日无君,我等谨遵先帝遗诏恭请安亲王登基为新帝,日后定当尽心辅佐!”   司渊渟也仍跪着,只是他先是直起身与楚岳峙对视一眼,紧接着左手按右手拱手于地,低头伏身至地,额头抵在地面上停留片刻,就这样向楚岳峙行了最为正式跪拜国君的稽首礼后,方才开口:“臣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朝阳在这一刻彻底升起,晨光破空照亮经历一夜混战后徒剩狼藉的皇城,也照亮了皇城之外的大地与整个大蘅国。   天已破晓,在司渊渟之后,众人皆追随叩首朝拜月台之上的楚岳峙,阳光同时落在楚岳峙与司渊渟身上,将他们身上银甲照得闪闪发亮,银甲上溅上的血迹蜿蜒而下竟犹如飞龙腾空的姿态一般。   震耳欲聋的臣服叩拜之声此起彼伏,一声比一声传得更远。   楚岳峙独自站着,面对跪伏在他面前的文臣武将以及兵将,他知道,在这一刻,他已真正地成为了这大蘅国的君王。   宫变已经结束,宫中这残景底下的人自会收拾,因此司渊渟与楚岳峙没有再继续留在宫中,而是匆匆出宫赶往安亲王府,他们要去将司竹溪接回。   宫外的安亲王府,大火早已扑灭,司渊渟和楚岳峙赶到时,安亲王府被烧毁了大半,府里遍地死尸,而司竹溪受惊动了胎气,正在房中生产。   楚岳磊是铁了心要杀司竹溪与她腹中之子,派出了整整五百人来安亲王府。   余隐还持剑像是门神一样守在房门口,浑身浴血,遍体鳞伤。   傅行云也在,他本该在宫里与赵曦月一同发动宫变,然而在引爆乾清宫的炸药之前,他看到了安亲王府所在方向的火光,同时也看到了余隐放出的求助烟火。他反复确定过宫内一切部署妥当,权衡之下决定出宫前往安亲王府。   司竹溪是司渊渟的血亲,还怀着孩子,若是出了什么差池,还不知道司渊渟会怎样,如今好不容易才看到司渊渟渐渐恢复过来,身为死侍作为挚友,他都不能也不会让司渊渟再回到过去的疯魔状态。   更何况,卫云霄奉楚岳峙为主,司渊渟若疯魔起来,楚岳峙也必然不会好受,楚岳峙不好受卫云霄也定会跟着忧心忡忡,最后这果还得他来承受,无论于公于私,他都决不能让司竹溪出事。   因未料到楚岳磊会派出这么多人只为了杀司竹溪,故而大部分的东厂侍卫都在宫里,只留了少部分在安亲王府,所以当傅行云赶到安亲王府时,司竹溪身边已只剩下余隐一人,其余东厂侍卫皆已战死。   那个时候,还有百来人在围攻他们。   若只是余隐自己,这并不成什么问题,但他要护着行动不便碰不得摔不得的司竹溪,那些人也看穿了这一点,杀招全往司竹溪身上招呼,余隐为了护住司竹溪,便如他自己承诺那般,是拿自己的身体去抵挡所有攻击的。   也幸好傅行云及时赶到,否则只怕就凶多吉少了。   看到司渊渟和楚岳峙赶来,傅行云就知道一切都已尘埃落定,只是看到一身银甲显得松形鹤骨器宇轩昂的司渊渟时,他不觉微微一愣。他从未见过司渊渟这般模样,却又在心里觉得这才是司渊渟本该有的模样。   余隐是靠着手中的剑撑住身体的,他一见到楚岳峙便跪下了,口中吐出一口血,喘了好几下才对楚岳峙说道:“属下,属下幸不辱命,护,护住王妃了。”   楚岳峙当即便伸手去扶住余隐的双臂,先是说了声:“辛苦你了。”然后便回头朝后方大吼:“林亦,快过来替余隐医治!”   林亦的战甲尚未换下,匆忙带上药箱就跟着赶来安亲王府,一听到楚岳峙的话就冲上来了,他看到余隐浑身的伤,急忙就道:“快!将余隐放平,他不能再乱动了!”   一旁的傅行云上前来对司渊渟说道:“属下将吕大夫带来了,正在房内与稳婆一起为王妃接生。”   “吕大夫,怎么说?可有生命危险?”司渊渟声线发紧地问道,他无意识地握紧双拳,却压不住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女子生产何其凶险,更何况司竹溪现下还是受惊早产。他能为司家报仇,能拔除腐败,能谋划一切将楚岳峙送上帝位,他做了很多很多的事,唯独女子生产这一样,是他即便想帮忙也无能为力的。   “难产,王妃坚持无论如何都要保住孩子。”傅行云答道,他知道这不是司渊渟想要听到的,可他不得不如实相告。   “保什么孩子?!”司渊渟目眦欲裂克制不住地低声怒喝,道:“拾喜是我身边仅有的亲人了!难道要我看着她为了所谓的血脉搭上自己的性命吗?!”   司渊渟这些年对司竹溪,其实不算亲近,因为身份,也因为周围群狼环伺,他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叫过司竹溪的小名。   然而这一刻,面对可能会失去亲人的恐惧,司渊渟再也克制不住,他不能忍受再失去自己的亲人,不论是为了什么都不可以。   楚岳峙几乎是想也不想地就抱住了司渊渟,他拍着司渊渟隐隐发抖的背,安抚道:“拾喜不会有事,你别急,吕大夫的医术你我都清楚,更何况吕大夫也知道拾喜于你的重要性,定不会让拾喜为了孩子而舍弃自己的性命。”   此刻的房中,血腥之味极重,司竹溪因难产之故,在吕太医的建议下,选择了站立的竖式生产。   司竹溪在内屋里双手紧紧抓住梁上垂下来的两条挂绫,因用尽全身的力气要将孩子生出,其实早已没有喊叫的力气,她从额角到脖子还有手臂上都绷起明显的青筋,一名稳婆在旁边帮忙扶支撑她的身体,另一名则跪在地上查看裙下的情况。   吕太医则在外室站着,他手里捧着一碗刚刚煎好的药,就等着孩子出生后将这碗保命的药给司竹溪喂上。   “快了快了,王妃您加把劲,已经看到头出来了!”跪在地上的稳婆伸出双手在下方随时准备着接住婴孩,一边不断鼓励着司竹溪。   在仿佛浑身连同骨髓都被撕裂的剧痛中,司竹溪死死咬着早已咬破淌血的下唇,拼尽全身的力气又再往下一拉——   骨肉拉扯着脱体而出,一地的血与生产导致的失禁秽物,司竹溪眼前阵阵发黑,整个人就要昏过去了,却听到了婴孩响亮的啼哭声,她神魂一震,又勉力睁开了眼来。   稳婆手脚十分迅速地将婴孩包了起来抱给司竹溪看,欢喜道:“王妃,是个男孩!”   司竹溪翻着白眼,有气无力地说了句:“男,男孩,就男孩,你,你高兴,个什,什么劲儿?”而后双手再也抓不住两条挂绫,整个人都无力地向后坠去。   吕太医显然也听到了婴孩已经平安出生的声响,急忙就从外室冲了进去,见到稳婆扶着倒下的司竹溪就要坐到地上去,赶紧就上前捏住司竹溪的鼻子,把那碗药给司竹溪灌了下去。   司竹溪被强行灌药,痛苦地又咳了数下,几乎就要吐了,却又听到吕太医焦急道:“王妃您撑住,千万别把药吐出来,您还要好好活着陪孩子长大,陪司公子还有王爷走往后的改革之路!”   昏沉的神智令司竹溪再也说不出半个字,她其实很想说自己没那么容易死,然而生产实在耗去她太多精力与体力,在剧痛的折磨与脱力之下,她再也撑不下去,就此合眼失去了意识。   ————   作者有话说:   首先,竖式生产更有利于女性,能很大程度的减轻产妇的背部和尾椎的压力,而且能降低感染率,我没有瞎写,详细请自行百度。   然后,竹溪没事,请放心。接着,我想稍微……休息一下。   后面这个改革,其实不太好写。农工商的地位,女子的地位,改革是个很长的过程不可能一蹴而就,我会写到他们死,也就是为一切改革打下基础。当然了,也不是就没有感情戏了。写到现在三十一万字有余,我也不想辜负追文的各位,所以可能字数上,一个终卷并不能很快写完。希望大家能再陪我坚持下去,我也希望接下来不会让大家失望。   遗诏是参照以及套用明朝数位皇帝写下的遗诏里出现频率较高的句子来写的…… 第87章 得偿所愿   即使一切都已百无一失,但并不代表司渊渟就没有压力。   事实上,楚岳峙于众人眼前领旨称帝之前,司渊渟的神经一直都绷得很紧,再加上司竹溪嫁给楚岳峙后,他与楚岳峙也再不能像之前那样夜夜相伴,因此他夜里又开始出现难以安眠的状况,以至于这段时间以来,司渊渟又再比之前消瘦了不少。   司渊渟知道,自己已经不再像最开始那样,想要在事成之后放弃自己的生命,他有了在乎的人和事,也因为重新开始去在乎,所以更害怕也更不能承受失去。   稳婆抱着婴孩出来时,司渊渟看都没看那婴孩一眼,在楚岳峙的搀扶下跌跌撞撞地就冲进屋里去,看到吕太医已经和另一名稳婆一起将司竹溪扶到床上时,他咽了下喉咙困难地开口:“拾喜,拾喜怎么样了?”   吕太医正在给司竹溪施针,听到司渊渟的问话,沉稳地答道:“司公子请放心,王妃虽因生产而力竭暂时失去意识,但性命并无大碍,只是接下来必定要好好保养身体才能恢复。”   “当真,无碍?”司渊渟像是不敢相信,他看到了地上的血和秽物,一想到那是司竹溪撕裂身体生下孩子时所流的血,他就感到害怕。   为司竹溪落下最后一针,吕太医直起身擦擦双手,而后回身看司渊渟,道:“王妃是习武之人,身体比寻常女子要更强壮些,虽确实在一开始难产以致王妃受了不少苦,但生下婴孩后老夫及时为王妃喂药施针,老夫可以性命保证,王妃无碍。”   楚岳峙也紧紧握住司渊渟的手,与他说道:“吕大夫医术精湛,既然吕大夫说无碍,那我们相信吕大夫便好。”   吕太医看向楚岳峙,想到楚岳峙与司渊渟应当是从皇宫里赶来的,也就意识到宫变应当已经结束,当即便向楚岳峙下跪道:“草民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他已不再是太医,便也不能再自称为“臣”。   楚岳峙愣了一下,还有些不习惯这突如其来的跪拜,顿了顿才道:“吕大夫快免礼平身。”   一旁的稳婆跟着吕太医一同下跪,她是司竹溪早前就找好的稳婆,只知道这孩子的月份跟对外公布的不一样,其余的一概不知,然而昨夜宫里发生巨变楚岳峙深夜带兵回城勤王救驾,已是全京城皆知之事,现在又听到吕太医称呼楚岳峙为“陛下”,她惊疑不定之下只敢趴伏在地,半个字都不敢多说。   “稳婆先出去。”楚岳峙挥挥手,那稳婆急急忙忙就爬起身来躬着身退出了房间。   司渊渟快步走到床榻边,他犹自心慌难安,又伸手到司竹溪鼻下探到确有鼻息后,才终于定下神来。他并不习惯于人前如此失态,渐渐冷静下来后,看向吕太医的眼神便多了几分尴尬。   楚岳峙也走了过去在司渊渟身边站着,继而对吕太医说道:“吕大夫,很快楚岳磊驾崩并嗣位于朕的诏谕便会颁布,礼部尚书吴永廉也已经召集礼部官员商议楚岳磊的谥号,稍晚朕也必须与司公子一同返回宫中,处理楚岳磊的丧事。朕知道,拾喜现在不便移动,故而会待她情况稳定后再派人来接她入宫,也会派人守卫这安亲王府,从现在起,朕重新任命你为御医。”   本已起身的吕太医闻言当即又要下跪,他有话想说却被楚岳峙制止道:“吕大夫,请先听朕说。孩子朕不会带走,以免拾喜醒来见不到孩子担忧。朕知道,吕大夫认为自己加害楚岳磊有违医者仁心,本想往后四处游历行医救人,以此赎罪。然医者也是人,一切都是事出有因,而朕身边虽已有林亦,但司公子的状况唯有你最清楚,朕实在不放心交由旁人,故而请吕大夫能看在司公子这些年的庇护与成全的份上重回太医院。”   吕太医是为了要为妻女复仇,才会用医术来害人而非救人,因有违医道故而他一直以来也深感罪恶,连名字都不愿告知旁人,只让人以大夫相称,也以此提醒自己日后切不可再害人。   此刻听得楚岳峙的话,吕太医内心挣扎,他垂目看自己的双手良久,又抬头看司渊渟与司竹溪,最后长叹一口气,下跪道:“老朽的确欠了司公子太多,愿以余生尽忠偿还此恩。”说完,吕太医从怀中取出一药盒奉于楚岳峙,道:“此乃陛下之前交待下,为司公子调制的丹药,前日刚刚炼制好,现下正好可给司公子服下。”   楚岳峙微觉恍惚,他伸手去接过那药盒,打开看到两颗黑色药丸并列其中,眨眼一看与寻常的丹药并无不同,但他知道,只要服下这药丸,此后司渊渟生他便生,司渊渟若死他也会随之死去。   吕太医看到楚岳峙接过药盒后略显失神的模样,以为他是得到帝位后对服下这蛊药有了犹豫,于是开口:“陛下,若是……”   “吕太医。”楚岳峙打断吕太医的话,趁着司渊渟心神仍牵挂住司竹溪,注意力并未在他身上的此刻,先行取出药盒里其中一颗药丸收于掌心,然后才看向吕太医,道:“去替朕端杯水来。”   被楚岳峙坚定不移的目光望住,吕太医心神一凛,不禁为自己适才的猜测感到汗颜,楚岳峙与司渊渟之间的感情远非常人可理解,到底是他太过狭隘。   连忙去外室倒来一茶杯的水回内屋,吕太医还未走过去把茶杯递给楚岳峙,楚岳峙便已先行过去接过了吕太医手中的茶杯,同时藉由此背对司渊渟将自己掌心药丸吞服。眼也不眨地直接将药丸咽下,楚岳峙面不改色地端着茶杯又转身回到司渊渟身旁蹲下,把药盒递到司渊渟眼前,药盒里的那颗药丸已被拨弄到正中央,楚岳峙仰视司渊渟,道:“司九,先把药吃了好吗?”   “……药?”司渊渟刚刚一直握住司竹溪冰凉的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此刻楚岳峙蹲在他跟前了,他才回过神来,看到楚岳峙手里的药后,皱眉道:“这是什么?”   “你这段时间瘦了很多,我心里担忧便让吕太医给你另外炼制了调理的丹药,你刚刚这样激动,我怕你又伤身了。正好吕太医已经把丹药炼好,你便现下吃了吧?也别让我总是担忧你的身子。”楚岳峙与司渊渟说话时眉眼温顺话声也轻和,连半分对旁人说话时所带的威严都没有。   司渊渟看着那盒中的药丸,只以为是与之前一样的寻常补身丹药,未有多想直接便拿起而后接过楚岳峙手里的茶杯将药丸和水吞下。   在司渊渟服下药丸那一刻,楚岳峙匆忙垂下眼帘掩饰自己眼中骤生的湿意。   杀楚岳磊时不觉,在众人面前接过遗诏时也不觉,便是接受众人的臣服朝拜成为大蘅国的君王时亦不觉,直到此刻司渊渟与他一同服下这“渡君”,他才真正地感到自己此生得偿所愿。   唯有与司渊渟同生共死,才是楚岳峙一生所愿。   见两人都吃下了药丸,吕太医继而交待道:“此丹药发挥效用时,司公子兴许会感到少许不适,请勿要担心,稍作歇息便好。”   楚岳峙“嗯”了一声未有多言,本欲与司渊渟说他们先出去让婢女来帮司竹溪把身上的脏衣给换下,不想司渊渟已然整理好自己的情绪,又恢复了平日里的镇静从容,扶着楚岳峙的手臂带他起身,道:“回宫吧,万事初定,眼下还有许多事需要由你定夺。”   “那你呢?不随我一同回宫吗?”楚岳峙不确定地问道。   司渊渟像是没想到楚岳峙会有此一问,理所当然道:“我自然会陪你一道。竹溪有吕太医照料,我便是留下也帮不上什么忙。”   楚岳峙也不清楚自己在紧张什么,只是听到司渊渟这般说后心里才放心下来,道:“嗯,那便回宫吧,这宫变也的确尚有许多需要处理之事。”   宫变虽由赵曦月发动,然而兵部尚书赵宾既然是可用之人便意味着最后的罪人绝不会也不能是赵曦月,所以发动宫变之人到底是谁,原因又是什么亦必须在诏谕颁布前给大臣们一个明确的交待;还有那些暗军与锦衣卫,什么人能留什么人不能留都仍需商议。   宫变虽已结束,却又尚未真正结束。   最后交待吕太医务必好好为司竹溪医治,万不能让司竹溪因难产而落下什么病根,司渊渟与楚岳峙从屋里出来,见那婴孩已经被清理干净包在襁褓中被奶娘抱在怀中安睡,许是因为刚出生之故,看起来皱巴巴的十分难看,司渊渟只看了一眼便不愿再多看,倒是楚岳峙上前去仔细端详了一会,颇有几分欢喜地说道:“这便是朕的皇儿,这双眼睛长得可真好看。”   司渊渟略觉无语地看过去,道:“哪里就好看了?”   楚岳峙轻声低笑,答道:“像司家人,都是丹凤眼,朕喜爱得很。”   这话落在其他人耳中,只以为是婴孩长得像司竹溪而让楚岳峙感到高兴,但司渊渟,还有傅行云、林亦等熟知内情的,自然知道楚岳峙的真正意思。   无奈地摇头,司渊渟再看那婴孩两眼,依旧不觉得好看也并不觉得那婴孩有一双丹凤眼,可见楚岳峙确实喜欢那婴孩,也不想拂他的意,只好道:“身为男儿要那样一双丹凤眼有何用?”   楚岳峙淡淡笑着,以唇形无声地向司渊渟说了句:好看,像楚七与司九的孩子。 第88章 滔天罪名   回宫司渊渟与楚岳峙是坐辇辂离开的。   刚一上去放下帘子,司渊渟便把楚岳峙扯进怀里,勾着他的下巴说道:“你若能生,是打算生几个与我的孩子?”   “若要开枝散叶,总要生得比父皇多才好,八个如何?”在车里也无人看到,楚岳峙趴在司渊渟怀里,玩笑道:“一年生一个也要八年,若是能生双胞胎,还能快点。”   身上还穿着战甲,却已没有在外人前的皇家威势,司渊渟看着楚岳峙在他面前温软的样子,道:“会遗憾吗?你这一生都无法拥有自己的孩子了。”   楚岳峙低哼一声,道:“说得好似我原本能有似的。断袖之癖,生来如此,我早知自己不会有后代。若真要遗憾,也不过是遗憾无法与你有孩子。”   司渊渟把手按在楚岳峙侧腰上,敛眸想了想,道:“即便你能生,我也不会让你生那么多的,看到竹溪生产我尚且难以保持镇静,我根本不敢想象若换作是你我会如何,只怕孩子生出来我也不会喜欢。”   “楚七本来还想,司九定会是这世上最好的慈父。”楚岳峙想着战甲太重,他连人带战甲一起靠司渊渟怀里,司渊渟多半也不舒服,说完便想从司渊渟怀里起来,却不想司渊渟抱着他并不愿放手。   凝视楚岳峙与他谈笑的愉悦面貌,丝毫看不出不久前他们还一起入宫篡位提剑杀人,司渊渟静默须臾,道:“楚七,往后你便是天子,你我之间总归是君臣。”   “怎么,几个时辰前才拜过天地,现在就想反悔了?”楚岳峙闻言眼神微微一冷,道:“在我这里,先是夫妻然后才是君臣。”   司渊渟低头吮一下楚岳峙的唇,抱紧了他说道:“我只是在想,往后在治国的问题上,我们或许会有争吵,在所有人面前你是君我是臣,我会敬你重你并竭尽所能为民为国为你尽忠;但私下里我只会把你当成我的楚七,你登上的这个帝位是世上最孤寂的位置,高处不胜寒,我并不想让你一个人那么寂寞,我会陪你一起,也会一年比一年更爱你宠你,让你永远都能有一处放松自在的天地。”   楚岳峙本以为司渊渟会与他说许多君臣之道又或是身为天子应有的气度与举止,却不想司渊渟竟会和他说出这样的话,一双桃花眼泛起潋滟水光怔怔地望住司渊渟,也分不清是为何了。   司渊渟轻浅勾唇,有力的手臂用力一揽让楚岳峙从不算太舒服的半趴姿态变成完全沦陷在他怀中的偎依之态,道:“大逆不道的事我已做了许多了,还会在意再多一两件么?我们已经失去将近半生的时光,今后,我只想给你你想要的。”   楚岳峙抓住司渊渟的手,指尖蜷起在司渊渟手背上划过,他低下头,道:“这个帝位,我原是半点也不想要,但最终也是自己要抢,司九,你让我别怕,可我还是感到害怕,怕自己治理不好大蘅国,还会让百姓遭难。楚岳磊虽死,可新政最快也要明年才能推行,在此之前也还有许多需要准备,改革更非朝夕,更何况这历史上也并非不曾有过改革,却都失败了,我很怕自己也会成为那些有心却无力的君王之一。”   “改革,若是自下而上,将会牺牲许多人的性命;但若是能自上而下,虽也有弊端却不会那么彻底。若睿智能从你这里开始,自上而下打破陈腐制度与权利牢笼,未必就不能成功。改革这条路很难走,我自手中掌握权力以来,花了十多年,才让大蘅国有所好转,我明白你的忧虑与不安,楚七,我不在乎自己能否回归朝堂,无论任何时候任何身份,我都会尽心辅佐你,在你身后支持你去做一切正确的事。”司渊渟如何会不懂楚岳峙?正因为他懂,所以他知道自己必须陪楚岳峙走下去,是他把楚岳峙推上这个帝位的,并且他已经是楚岳峙的夫君,不管发生什么事,他都不能抛下楚岳峙一人。   “我知道你已经熬了很多年,但是为了百姓和大蘅国,也为了我,请你再多辛苦些岁月。”楚岳峙说道,如果可以,他也想要让司渊渟后半生能过得比过去这些年舒坦,只要司渊渟愿意活下去,他也愿意让司渊渟远离朝堂归隐山林就此平淡生活。   可是如今不能了。   司渊渟不会让他一人当这个皇帝,更不会留他一个人在皇宫里。   “你也一样,在边疆那些年,你又何尝不是为了百姓与大蘅国付出了所有,日夜面对死亡的威胁。”司渊渟已然渐渐将过去看淡并试着一点一点放下,他甚至偶尔也在想,尽管过去二十一年他们不曾在一起,但他们一直都在为了同一个理想各自奋战,他们所走的路选择的方向总归是一样的,“你把我带回了人间,余生的酸甜苦辣我自甘愿与你共尝。”   两人静静相依偎在一处,谁都没有再说话,过去的一夜发生了太多,楚岳峙的身份已有了翻天覆地的改变,新的征程已然开始,他们能这般平静相处的时光往后也只怕会越来越少。   辇辂入宫,乾清宫短时间都无法住人,因此楚岳峙下令去往撷芳殿,在那里换下战甲后,楚岳峙换上帝王所穿的盘领窄袖且前后及两肩皆绣有金盘龙纹样的常服,而司渊渟也换回了平常所穿的斗牛官服。   时隔数年,他们再一次在撷芳殿中一起梳洗打扮,仿佛从未离开,却又分明看见了彼此眼底的沧桑岁月,漫长的蹉跎终结于昨日,而今是他们历经磨难遍体鳞伤才争来的破晓。   换过装束后,楚岳峙从殿里出来看到龙辇眉头微微一皱,拂手对抬龙辇的太监说道:“不必了,朕会与司公……咳,一起走去太和殿。”   司渊渟在楚岳峙身旁,知道楚岳峙尚不适应这样的代步,也没说什么,只是让太监们退下,陪着楚岳峙走了一段路后,才对他说道:“总要适应的。”   “我知道。”楚岳峙并不喜欢宫里华而不实的仪仗,自小他身边的人就不多,当初有了司渊渟做他的侍读后,更是除了司渊渟几乎就不带随行宫人,何况现在也才离宫变结束不过半日,宫中还未清理完,他实在不兴此时就来新帝立威。   到了太和殿,大臣们都已经在太和殿等候,不少大臣看到司渊渟跟随在楚岳峙身后进殿时,都神色微微一变。   两朝太监,当年前东宫太子发动宫变,传言最后前东宫太子弑杀老皇帝所用的刀便是这司公公递上的,而今,这突如其来的宫变,这司公公又一次站在新帝身后,宣读遗诏后更是最先行大礼跪拜,可谓是两度叛主。   这样一个佞臣,如何能留?   “陛下!”一名老臣当即跪下,向楚岳峙说道:“这司公公身为两朝太监两度叛主,断不可再留!”   “叛主?”楚岳峙才刚坐下,便听到这意料之中的谏言,问道:“这宫变,难道是司督主发动的吗?可有证据?若非司督主发动的宫变,又何来叛主一说?”   “这……”老臣上来就被楚岳峙噎了这一下,顿了顿才又说道:“陛下,大蘅国虽未设宰相,然而司公公多年来藉由票拟批红之权,实则掌握相权。朝廷纲纪,我等贤士大夫无论进退皆被其一手拿捏颠倒。一介宮奴却竟掌握相权,长此以往,大蘅国焉能不衰!”   “此话听起来,倒像是在说朕的父皇与皇兄皆昏庸无能,受太监愚弄摆布。”楚岳峙看着那名老臣,倒是认得他,是詹事府的副詹事,主要负责纂修书史。   老臣登时大惊,急忙叩首道:“老臣失言,望陛下恕罪。”   夏志轶在此时也上前来,道:“陛下,诏谕将下,司公公若无参与宫变,那么臣恳请陛下公示发动宫变之人到底是谁。”   “此番沧渊军与苍鹭营还有东厂侍卫入宫勤王救驾,镇压宫变之后拿下数名暗军与锦衣卫,已押送刑部审问,适才刑部也已送来了部分口供,指认此次宫变的幕后之人,乃是郑妃。”楚岳峙说道,审视的目光从在场的所有大臣脸上扫过,最终停留在通政使郑余华身上,“如果朕没记错的话,郑妃,乃是郑通政使的女儿,朕以为单凭郑妃自己,是断无可能有那么大的胆子,发动宫变。”   郑余华是万万没有想到这宫变的罪名竟会突然落到自己头上,双膝一软就跪下了,重重叩头高呼道:“老臣冤枉啊!”   “每个犯人都说自己冤枉,可他们真的冤枉吗?”楚岳峙冷冷地睇视郑余华,道:“通政使司的职责,乃是负责呈转、封驳内外奏章和引见臣民之言事者等等,同时还兼管登闻鼓厅,凡有冤民击鼓兼司讯供。郑通政使,你在郑妃嫁入宫中之后一路高升,可这几年来你除了收受贿赂之外,可曾尽忠职守地为民请命?”   郑余华趴伏在地上,冷汗自额头涔涔而下,他虽为官不正可也绝没有那个泼天的胆量发动宫变,然而楚岳峙这话,是明明白白要他背下这宫变的滔天罪名了。 第89章 新帝立威   太和殿内,除了郑余华的喊冤,没有人说话。   楚岳峙抬眼看向在门边站着的小太监,那名小太监便立即捧着托盘上前去,然后低头把放着一叠厚厚供词的托盘端到楚岳峙手边。   拿起最上面的几份供词,楚岳峙翻了两下随即抓起一整叠厚厚的供词朝郑余华扔过去,道:“这些供词,均已签字画押,同样指认郑妃与你的供词还有好几百份,郑通政使,若是一两份供词,朕还能信你口中的冤枉二字,可这几百份的供词在眼前,朕该信谁?”   “陛下明鉴!”郑余华拼了命地朝楚岳峙磕头,嗓子都要劈裂了说道:“老臣没有发动宫变的动机与理由啊!”   “你要动机与理由?”楚岳峙若有所悟般颔首,这一次是司渊渟上前双手奉上一封书信,楚岳峙将那信纸展开,说道:“朕不久前得到了一封郑妃写给你的亲笔信,言皇兄病重命不久矣,虽储君未立,郑妃膝下也有一子,但大蘅国历来立嫡立长不立贤,皇兄驾崩后帝位也定会由皇长子继承,为了能保住荣华富贵手握天下,郑妃煽动你与她一起发动宫变,你二人宫里宫外里应外合,不仅要篡位更要在宫变将赵贵妃与皇长子一并杀死。”   小太监再度呈上一叠供词给楚岳峙,楚岳峙并不接过,只示意小太监把这些给其他大臣展示,继续道:“你可以辩解,但这几年来,郑妃明里暗里谋害过多少次赵贵妃与朕的皇侄子,皆有宫人们给出的供词以及在郑妃宫中搜出的证据,郑妃心肠歹毒且欲壑难填,已是板上钉钉之事。想来你也好奇,宫变为何会失败,乾清宫乃是历代皇帝的寝宫,你们在乾清宫埋炸药想把皇兄直接炸死,却没想到皇兄早已识穿你们的歹毒计划,让朕去守皇陵司督主也在之后紧随出宫便是为了让你们以为皇兄身边已再无可依可靠可用之人,所以炸药引爆时皇兄根本就不在乾清宫里。”   楚岳磊察觉到他和司渊渟要造反,所以虽不知内应是赵曦月,依旧多留了一个心眼,在他离开京城前往皇陵的当天晚上选择暗中离开了乾清宫,并未在乾清宫留宿。只是楚岳磊可能并没有想到,他的这个自保行为,反而还帮了他和司渊渟。小太监一直跟在楚岳磊身边,是另一个小内应,所以事实上当楚岳磊离开乾清宫时,赵曦月就已经知道并通知了司渊渟,但司渊渟依旧让赵曦月按原定计划将乾清宫的炸药引爆,为的就是要在把宫变的罪名转嫁给郑妃与郑余华时,一切看起来更加的顺理成章。   在人口拐卖案之前,司渊渟还存着死志,所以宫变的计划在最初的版本会是司渊渟自己背下所有罪名。但这段日子以来,司渊渟被他一点一点地改变了心意,不再一心求死,因此他们必须另寻一个替罪羔羊。   让郑余华和郑妃来当这个替罪羔羊便是他的主意。   人口拐卖案的时候他便查到,在过去几年里,并非没有过妇女敲登闻鼓鸣冤,那是受害女子以及失去孩子的母亲们在被逼到走投无路之下最后的呐喊。然而这些冤情从未有一次能传到司渊渟耳中,因为所有的一切,都被收受贿赂的郑余华掩盖了。官官相护又或可说是官商勾结,总之郑余华一次都未有尽过自己应尽之责。至于郑妃,在宫中残害妃嫔之事同样干了不少,加害赵曦月和皇长子的证据以及想要争储的心也都是真的,这对父女,让他们来当替罪羊再合适不过。   手指敲了两下御案,楚岳峙看着瘫跪在地上已经说不出话来的郑余华,道:“你与郑妃所犯之罪罄竹难书,朕的二皇侄子年纪尚小,决不能留这样的母妃在身畔。郑通政使可以继续喊冤,只是这桩桩件件的罪过也不是你喊破喉咙就有用的,郑家的人这些年在外也没少为虎作伥,如何定罪,自有刑部根据律法论处。来人,把郑通政使带下去送往刑部。”   刑部尚书何敬文也在,这数月来接连有大案发生,他即便是协助审理都已经战战兢兢愁白了头。此次宫变,最后他也是随其他大臣一同入宫的,他也算是老油条了,为官多年不干恶事只根据圣上的意思谨慎办案。从初入官场起他便看得清楚明白,这朝堂的天向来说变就变,站队绝不会是什么明智的做法,倒不如安守本分,无功却也无过,他本来也不是平步青云上位,熬了多年才当上刑部尚书,这一生他虽难有大作为显得庸碌无为,但至少稳妥不沾事,也不会一朝变天自己就要跟着落难还要带上整个何家。   看着郑余华声声泣泪地被拖出殿外,何敬文不等楚岳峙开口便跪下,道:“臣定当严查郑通政使一案,绝不负陛下重托。”   楚岳峙没有理会何敬文,他侧首看司渊渟,然后在一众大臣的注视下,道:“司督主这些年,辛苦了。”   司渊渟站在台阶上,垂首道:“臣不敢当。臣有一谏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既然是谏言,便该说出来,让诸位大臣一同听听,合理与否。”楚岳峙道。   侧身看了眼适才说他不能留的那位詹事府副詹事,把人看得脸色发白瑟瑟发抖后,司渊渟才对楚岳峙说道:“臣以为,刚刚那位副詹事所言有理,大蘅国建国后,设立十二监管理皇室内务,其中司礼监为第一署,最初虽无实际参与议政,然而仁宗帝之后,因种种不可抗力导致司礼监权力扩大,代帝批红以及东厂势力日渐强盛皆埋下了祸端。此外,内阁虽有票拟之权,司礼监却有在内阁之上的批红权,这些年来内阁形同司礼监所属的办事机构难有实绩,加之东厂与锦衣卫被设置成三法司之外的诏狱,虽因直接听令于圣命可捉拿高品阶大臣及皇亲国戚,却也因权力过大干涉狱政屡屡造成冤狱,并破坏三法司所代表的律法以及公信,因此臣建议,在这新朝伊始百废俱兴之际,废除东厂与锦衣卫,废除司礼监批红干政之权,重整内阁。”   司渊渟此言一出,群臣哗然。   谁能想到,身为掌印太监与东厂提督的司渊渟竟会提出这样的谏言。   楚岳峙将大臣们的反应都一一看在眼中,这些人在刚刚短短一瞬表情各异,尽管都很快便整理了自己的失态,但也不妨碍他看清其中有哪些人各怀鬼胎。好整以暇地看着司渊渟,楚岳峙一副轻裘缓带的神态道:“且不谈重整内阁斯事体大,就废除东厂与锦衣卫以及废除司礼监批红干政之权,司督主,你这是打算交出手中所有实权么?”   “臣所拥有的的一切实权,均为皇帝所赐,臣从不敢忘圣恩,更不敢狐假虎威。只要于百姓与大蘅国有益,臣不仅愿意交出手中实权,亦愿意捐躯报国。”司渊渟说完,走下台阶向楚岳峙下跪,并除下了自己头上的嵌金三山帽。   “司督主有此觉悟,朕心甚慰。”楚岳峙起身,居高临下的目光没有落在司渊渟身上,却从一些低垂着头的大臣身上掠过,片刻的静默后,楚岳峙说道:“既然如此,司礼监这批红干政之权便废了吧,从今往后,司礼监不得再参政,诸司亦不得再与内官监有文件章奏往来,违令者斩。至于东厂与锦衣卫,人数众多,需详议后另行重新编制。东厂既已不复在,这督公府也理应收回,司督主作为最后一任涉政的掌印太监及东厂提督,即日起解除一切职务,并返回宫中居住,这数年间司督主的所有功过也将会被记录在案。”   先是郑余华,然后是司渊渟,便是再没有眼见力,也该反应过来楚岳峙眼下是在新帝立威。   事实上,发动宫变的幕后主使者到底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赵曦月当众宣读了楚岳磊的遗诏,而这份遗诏上有皇帝玉玺落下的印章,在此之前楚岳峙早已交出兵权没有任何实权长达三年有余,于明面上在所有人看来他是最不可能发动宫变篡位的那个人。   至于楚岳峙在宫变前曾经暗中接触过多少大臣,并不重要,因为现在,楚岳峙已经手握遗诏继承了帝位,是大蘅国名正言顺的皇帝。   没有任何一位大臣,会愚蠢到现在站出来反对楚岳峙。   “吴尚书,诏谕颁布的同时,朕希望你能同时颁布大赦及一桩旧案重审的告示。”楚岳峙先是看向吴永廉,而后又看向何敬文,以极其郑重的语声清晰交待道:“当年司家之案,即日起交由刑部重审,当年的所有案情明细与证据,何尚书,朕要你一一重新核查,查明所有平司家数年之冤。”   吴永廉神色一凛,双膝砸地朝楚岳峙跪下,叩首大声道:“臣,领旨!”   何敬文本就还在地上跪着,却比吴永廉还慢了一步,待吴永廉叩首过后,他才又再次叩首道:“臣领旨。”   司渊渟本是背脊挺直地跪着,在楚岳峙下达解除他一切职务的旨意时他只是淡然一笑,而在楚岳峙下达为司家平冤的旨意之后,如同当年他第一次以太监的身份向楚岳峙下跪一般,他折腰叩首,额头用力撞在青砖上,发出“咚”的一声,然而不同于当年的是,这一次,他的叩首之声依旧重响却带着沉冤终得雪的释然。   偌大的太和殿内,众臣之前,司渊渟扬声道:“前礼部尚书司崇德之子司渊渟,叩谢陛下隆恩!”   ————   作者有话说:   我打赌很多人没猜到小太监也是内应。 第90章 冰肌雪肠   楚岳磊的谥号最终定位“悼”,即愍悼帝。   皇帝谥号,有美谥赞誉帝王功绩,便也就有恶谥,而楚岳磊的这个谥号便是恶谥。   何为悼?年中早夭,肆行劳祀和恐惧从处曰悼。楚岳磊中年丧身,又劳于淫祀,七年多来更是居处不安,三条皆齐。   何为愍?在国逢难,使民折伤,在国连忧,祸乱方作曰愍。楚岳磊是死于宫廷政变,多年来颁下的数条禁令还有让锦衣卫暗中追杀议论当初篡位宫变的知情人等等,再加上他登基前后加害的良臣以致朝政纲纪不正,收回楚岳峙兵权后的乱政,高度集权引发京城与十三省外的难民无数,所有的这一切以“愍”为谥号,再合适不过。   吴永廉将议定的谥号呈递给楚岳峙的时候,楚岳峙只看了一眼便准允了。   午后的议事,司渊渟没有再参与,而是回了宫里在撷芳殿歇息,他熬了这么多年,终于可以短暂地放下身上的重担,在最初给他留下美好回忆的地方好好歇上一歇。   皇宫里的人都惯会拜高踩低,楚岳峙自小在宫里长大,自然清楚这一点。他知道司渊渟被罢除一切职务的消息会在司渊渟走出太和殿前就传遍整个皇宫,所以司渊渟回撷芳殿时,他命小太监带人跟随并交待下,谁也不得怠慢司渊渟,更为司渊渟备下了换去那身斗牛服的新衣。   楚岳峙在太和殿里一直跟群臣议事到酉之交,把楚岳磊的丧仪都商议得差不多后才结束让群臣离开。   摆驾到撷芳殿,楚岳峙在殿门口抬头看到天际连片烧得火红的云霞,他其实已经很久没有在宫里看过这景象了,四方之地拢不住无边天穹,尽管这皇宫从来就不是他心中的向往,但他的余生,将都会在这宫中度过。   小太监从撷芳殿里小碎步地跑出来,向他行礼道:“陛下,司公子午后在殿内暖阁安歇了几个时辰,刚刚已经起来了,此刻正在院中。”   “吩咐下去,准备晚膳。”楚岳峙收回远眺的目光,径直吩咐道:“其他人都在这里候着,没有朕的旨意,谁都不许进来打扰朕与司公子议事。”   跟来的宫人与侍卫们齐齐跪下应声,楚岳峙挥了挥手走进撷芳殿,小太监便赶紧让人关上了殿门。   今日在撷芳殿里换装以前,他已经有许多年没有再进来过撷芳殿,这里的一切都还与他记忆中一模一样,仿佛这么多年过去,变的只有人,而承载着那段美好过往的这个地方,一直都静静地在这里封存着,等他们有朝一日一同回来。   撷芳殿的庭院并不算太大,黄昏的橘色暖光轻易就将整个庭院洒满,檐下台阶前,一方古琴在琴架上放着,身形清癯的白衣公子端坐在古琴前,衣领半遮住他修长的颈脖,白云观音则垂挂在胸襟上,长长的墨发只梳起前端挽了一个最简单不过的发髻,白袍宽大的袖子被挽起露出了腕骨凸显的手腕,那双苍白而骨节分明的手则置于琴弦上,似乎是在感受着古琴上每一根琴弦的触感。   听到他走进庭院的脚步声,那双狭长的丹凤眼便抬起向他投来盛满柔情的和煦一瞥,夏季的风拂过庭院的花草树木,带出一片沙沙声响,也吹起了地上的落叶与花瓣。   脚下的步履缓缓停下,楚岳峙将古琴前的人映入了眸底,却也因此而失神。   “楚七,过来。”放在琴弦上的一只手抬高少许向他伸出,司渊渟眉眼温润,褪尽所有的戾气与浑浊,就连唇畔弯起的一抹笑都带着令人如沐春风的温度。   落叶与花瓣仍被傍晚的风吹得漫天起舞,楚岳峙向司渊渟走过去,快走到古琴前的时候,司渊渟便起了身,从古琴后方绕出,先一步牵起了他的手。   “下午就剩你独自一人应付那么多大臣,累了吧。”司渊渟轻吻一下楚岳峙的眉心,道:“礼部、工部和户部在之前大清洗时,我提上来的人大多都是我父亲从前的门生,或是想要拜入我父亲门下的正直之人,他们兴许会因为过于较真而让你不满,但给出的谏言大多数都是可以参考采纳的,你可以放心。兵部的赵宾,他其实就是个痴迷于研发火器的发明家,也不必防范太过。至于九卿,的确还有待整理。我今日提出重整内阁,想必不少人会有些着急,你可先压上一压,看哪些人会先按捺不住,再行清理。”   朝堂之上,走一步算百步,从他决定要活下去那一刻起,他便细细盘算过,楚岳峙最初是想要让他清清白白地回到朝堂上,故而曾经提出过让他在宫变时假死,然后过段时间再他回归并称自己是真正的司渊渟,当初被偷梁换柱地送走了,入宫当太监的另有其人。只是这个打算被他否决了。   他既然接受了自己的所有过去,就不会再抹杀自己身为太监时的一切,过去二十一年他所有的努力和在朝堂上的作为,无论功过他都承认并交由世人判断。太监又如何呢?历史上难道就只有奸佞宦官吗?三保太监郑和七下西洋,其外交才能与军事谋略以及为国家所做出的贡献同样赢得了世人的尊重。   事实上,无论他以何种身份回归朝堂,都必然会找来非议,哪怕他身世坎坷历经磨难,哪怕大蘅国这些年能撑下来有不少他的功劳,他都不可能名正言顺。既然如此,倒不如让他就这样堂堂正正,明白坦荡地直接以司渊渟的身份回归,只要他能继续干出实绩便没有人能质疑他,他身为太监的过去也会渐渐被人遗忘。同时,楚岳峙也可以此让大蘅国所有子民知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当今天子任人唯贤。   所以今天,他当着群臣之面,主动提出了废除司礼监批红参政之权,且一并废去东厂与锦衣卫,然后重整内阁。一来是以此让楚岳峙立威,二来也是为自己接下来的回归铺路。   过去二十一年,他利用內监参政的弊端一步步将权力掌握在手中,自然也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內监参政所导致的权力失衡与官场腐败。掌印太监与秉笔太监当政从一开始就是在整个权力系统之外的非法地带,这是在仁宗帝之后便渐渐显露的问题。而官场腐败也非一日之寒,而在司礼监干政过多之后更是越演越烈,原因正是在于司礼监架空内阁权力之后,部分内阁大臣为了讨好宦官而开始对宦官进宫,以此引发了吏治腐败。是非不分,立功不受赏,行恶却可升官,贪贿盛行之象更是被党争推至高潮。   在他当上掌印太监后,喜怒无常的暴虐之名,其实是他自己传出的。对于朝中那些向他进宫的大臣,他一贯是甩一巴掌再赏一甜枣,那些人并不清楚他什么时候就会突然发难,也以为他对于一些朝臣的整治是源自于他捉摸不透阴晴不定的性情,何时看谁不顺眼便对谁下手,那些人既怕他又不得不巴结他,便也没有发现,他一直以来都在打压清理那些老皇帝和老太监以及翰林学士所养出来,弄权误国营私并残害忠良的奸臣。   他太清楚內监干政所造成的恶劣影响,所以他先将司礼监和本来就不应该存在的东厂及锦衣卫送上了断头台,一旦司家平反,他以本来身份返回朝堂之时,那些反对他的人也就不能再以司礼监涉政等问题对他过分发难。   只是接下来这一两个月,怕是都要辛苦楚岳峙,独自一人应对群臣了;不过如此也好,毕竟楚岳峙已经登基,于情于理都不该太过依赖他,就像当初统率皇军征战时一样,楚岳峙必须会也定可以靠自己独立行走。   抬臂揽住司渊渟的颈脖,楚岳峙把脸靠到他颈侧,过了好一会后才闷声道:“你怎么这般不解风情,我看到你这清逸出尘之表,哪还有心思谈什么六部九卿。”   司渊渟揉着他议事一天后僵硬的肩颈,失笑道:“我无论是哪般模样,总也比不上我去到皇陵时,看到你穿着一身嫁衣头戴凤冠等我时那般震撼。”   “才不是……”楚岳峙让司渊渟按揉得舒服,身上的劲也放松了下来,等他再抬头,那双桃花眼眼尾已多了一抹淡红,“你不知道自己有多好看,不单单是皮相,更多是你根植于血脉里的品格节操,琨玉秋霜,冰肌雪肠,天生就自带君子清贵与德心。”   “楚七,我从以前就觉得……”拇指按住楚岳峙眼尾的淡红,并以指腹轻轻摩擦,司渊渟看着楚岳峙眼里的暖光,道:“你嘴巴太甜了,好听的话仿佛信手拈来,九岁就把我哄得对你死心塌地,三十一岁更是让我像中了蛊般对你言听计从,依我看你根本也不需要我教你如何驾驭群臣。”   “中了蛊般么……”楚岳峙弯起愈发明亮的双眸,道:“兴许真的中了蛊也不一定。”   看一眼那架上的古琴,他认得,就是当年的那一方伏羲式的古琴,他十七岁出宫去军营时将古琴留在了撷芳殿,没想到竟保存至今。   左手还与司渊渟牵在一起,楚岳峙细细地磨着司渊渟那掌心与指腹都比他这个征战多年之人还要粗糙不少的手,问道:“怎么把古琴拿出来了也不弹?”   司渊渟用自己的手指勾缠住楚岳峙的,道:“刚刚把手放上去才发现,这么多年,这双手早就僵硬了,已然无法弹出从前的琴音。”   “无妨,只要是司九抚琴,楚七都觉得好听。”楚岳峙稍稍与司渊渟拉开一点距离,拉起他的手,道:“这双手,落在楚七身上时,从来都很温柔。”   低头亲吻楚岳峙的手指,司渊渟道:“给司九一点时间,你想听的琴,想要的画,送给楚七时都会比从前更好。”   他许诺过,会给楚岳峙想要的一切,琴与画,他都可以再练,也一定会练得比从前更好,他的楚七,值得世上最好的。 第91章 御人御心   楚岳峙晚膳用得不多,那蛊药里的蛊虫多半是在与身体融合,他傍晚开始便一直觉得不太舒服。司渊渟倒是一如往常,想来是午后歇息时,蛊虫已经与身体融合了。   入夜后傅行云送来了二人的婚服,彼时楚岳峙才刚刚沐浴完,墨发半湿地赤脚走进殿里,还未开口便被司渊渟上前将他拦腰抱起,然后便听到司渊渟略带责备地说道:“谁让你不穿鞋袜就这样赤脚走,说了多少次你不能受寒。”   “早已入夏,我怎还会受寒?”楚岳峙只觉司渊渟这是大题小做,如今这天这样热,他今日在太和殿坐着都出了一身汗。   “这地上青砖有地气,同样有寒气,你以为自己还是那个八九岁无所忌惮的小皇子么?”司渊渟抱着人走到座榻上放下,回身便见傅行云脸色木然地看着他们。   司渊渟与楚岳峙相处时一贯是旁若无人,傅行云已看过太多次,内心毫无波澜,何况他也早已有了卫云霄,若真要说有什么感受,那也是对于卫云霄过分看重楚岳峙感到不满。   楚岳峙被司渊渟抱到座榻上,坐稳后看向傅行云,问道:“怎么会是你把婚服送来,云霄呢?”   把放着二人婚服的托盘端过去放到矮几上,傅行云退开答道:“草民的男妻在外奔波多日,今日午后草民见他身上有伤,故而给他上药后便让他歇下了。”   言外之意太过明显,以致刚在楚岳峙身边坐下的司渊渟都冷下眸色看向傅行云。   挑起一边眉毛,楚岳峙并不生气,只以手托腮似笑非笑地对傅行云说道:“皇甫良祯,你应该知道,现在你是在跟大蘅国的皇帝说话。”   傅行云在退开后便一直低垂着眼,听到楚岳峙的话他才抬起眼帘迎视楚岳峙难辨喜怒的目光,道:“陛下,司公子已非朝廷之臣,草民便不再是司公子的死侍,仅有的身份,也不过是当年侥幸逃脱的罪臣之子。”   “天下大赦,你皇甫家自然也会如司家一般平反。更何况你此前状告工部尚书,并呈递大量工部的罪证,也算是立下大功。皇甫良祯,朕问你,你可愿继承你父亲皇甫琅舒的遗志,入朝为官?”楚岳峙身上如今穿的寝衣,是明黄色绣了龙纹的,他在做王爷时总是淡漠得略显厌世却又偏抑不住身上征战多年的萧杀之气,如今称帝反倒内敛了,身上不带一丝一毫的狠绝,高高在上的威严之下是不动声色的盘算与试探。   傅行云下跪叩首,是谢楚岳峙的圣恩,同时也是婉拒:“草民并非不愿为君分忧,只是草民多年所求不过是为皇甫一氏平反,从未敢奢望以此身食君俸禄。”   “皇甫一氏忠烈,而你更是文武双全,若是能入朝为官想必是大蘅国百姓之幸,可若你不想,朕也不会勉强。虽然有些可惜,但皇甫家平反后,朕自当对你论功行赏,之后你若想离开重返江湖,也不必有任何顾虑,朕必不会阻拦。”楚岳峙并不意外傅行云的拒绝,傅行云少时便被皇甫琅舒送去江湖学武,远离朝堂纷争,后来皇甫氏又因奸臣而惨遭灭门,换作是他也定不愿再蹚这趟浑水。看一眼司渊渟,楚岳峙笑了笑,继续对傅行云说道:“只不过,你可以离开京城,云霄不可以。云霄是朕一手带出来的忠心良将,更是朕打算委以重任深深信赖的左膀右臂,朕不会允许你将云霄带走。”   傅行云霍然抬头,他早该料到,楚岳峙定不会这样轻易就放他走,他虽身无长物也不在乎名利,可他在乎卫云霄,楚岳峙显然也很清楚这一点,所以只要楚岳峙不放卫云霄离开,即便他再想离开也只能留下。   楚岳峙略作苦恼地叹了口气,道:“忠臣良将难得,皇甫良祯,若换作是你坐在这帝位上,难道你会允许朕所求圆满后便带司九离开,从此浪迹天涯海阔天空么?”   傅行云难得地控不住情绪沉了脸色,没有直接回答楚岳峙的话。   答案显而易见,若换作是他,也不可能放楚岳峙和司渊渟离开,这两人是他与卫云霄的进阶版,一文一武地镇守着大蘅国,没有哪个明君会愿意放这样的人离开,正因此,他也明白楚岳峙想要他答应什么。   卫云霄有理想并且对楚岳峙忠心不二,他不会去逼卫云霄做选择,更何况,卫云霄已经为了他牺牲够多了。   闭了闭眼,傅行云心中已有了决定便再不犹豫,道:“草民,愿为文臣,继承皇甫氏的遗志,尽心辅佐陛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矮几上放着药茶,那是司渊渟在楚岳峙去沐浴时泡好的,楚岳峙端起那茶盏在手中转了转,道:“皇甫良祯,朕知道你是个无志的人,更对那点君臣之纲不屑一顾,但你有才,如今新朝初立,朕需要有云霄这样的人在身边,也需要你这样有才不畏权更对世俗权势嗤之以鼻之人。若是他朝有一日云霄来同朕说要走,那时无论朕是否还需要你们,朕都会放你二人离开。”   傅行云行礼谢恩,道:“草民谢陛下恩典,也望陛下能谨记今日之诺。”   轻呷一口杯中的药茶,楚岳峙摆手:“退下吧,以后按规矩入宫,做了文臣可不能再如死侍一般行事。”傅行云刚刚是如平常那般潜入宫的,虽说以他的武功必然不会被发现,但若哪天被人知道了朝廷文臣入夜后飞檐走壁地入宫,还不知道会闹出多大的风波。   把药茶喝完时傅行云已经离开,司渊渟一直在他身边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却半句话也没有说。   放下茶盏,楚岳峙不喜欢他这样满是打量与思虑的眼神,道:“在想什么?一直这样看我。”   “我在想,你比我最初以为的,更会御人。”司渊渟伸手将他揽入怀中抱着,道:“一开始利用林芷霏杀方知礼,继而把方本和拉下马。我也以为你是真的要将林芷霏杀了,毕竟对林家还有林柏寒而言,林芷霏能被牺牲一次就能被牺牲第二次,却不想你表面上将人杀了实际上却是暗度陈仓,为林芷霏换了一个新的身份并嫁予江晟为妻,既圆了江晟与林芷霏的愿,也顺手送了一个恩给林家和林柏寒,如此一来无论是江家还是林家,江晟还是林柏寒,便都成为了你的可用之器可用之人。”   林芷霏在明面上,必须要死,无论出于什么原因,她杀方知礼是明明白白的罪行,无法逃脱。而楚岳峙安排她狱中自裁全了林家的颜面,之后又为她换一个全新的身份与江晟成亲,免去她遭人非议之难,也让江林两家成为亲家,江晟与林柏寒本就是心中有志向之辈,如此一来即便是为了知恩图报,日后也会成为楚岳峙的助力。而宫变的最后,在破晓之前入宫的文臣里就有江晟与林柏寒。   楚岳峙很清楚知道,御人要御心。   “而对皇甫,你知道大赦平反后,这京城就没有能让皇甫在乎留恋的,唯一可以拿捏皇甫的唯有卫云霄,故而你直接就抓住了皇甫这个软肋。你知道皇甫对你谈不上忠,也不似与我那般有同病相怜惺惺相惜的兄弟之情,所以你不仅拿捏他,同时也许下给卫云霄的承诺,令他虽因此而对你不满却又不至于真的生出嫌隙。”司渊渟轻声一笑,那笑声里却没有笑意,“如此看来,即便没有我,你也一样能登上这帝位。”   “司渊渟,我从来没有与你说过,没有你在我身边后,我在宫中的八年是怎么过的。”楚岳峙身子略微有些僵硬,他想起很多事,很多他不愿意回想的事,“你不在,就没人能保护我了。我十二岁的时候出过天花,你知道么?是被传染的,皇宫之中,我竟也能被传染天花。可那次不是楚岳磊,是四皇兄。十四岁的时候,我在练武场练骑术,坐骑突然发狂将我摔下,我摔断了腿,所以我不仅征战时断过腿,早在宫里时我便经历过,而那次,是二皇兄。十五岁的时候我因为母妃顶撞了父皇,那次是因为我听信了翰林学士的诛心之语。大皇兄没把我放眼里,倒是从未对我出过手。我后来,把撷芳殿制得跟铁桶一样,除了欢颜和几个跟了我许久的太监宫人,我谁都不信。我是在那八年里学会如何辨别人心,也是在那八年里学会如何拿捏并不忠于我的人。其实打仗也要会御人御心,毕竟我要让我的兵信任我也敬畏我,立威统一军心才能打胜仗,只是那手段多少也是与在宫里时不一样。”   十二岁的那场天花,他被封宫幽禁,父皇说是让太医尽力医治,可实际上从被封宫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自己被遗弃了,他的贴身侍女欢颜不愿离开留下照料他,可他的父皇却已经不在乎他的死活,整整半月,他从浑身起痘高烧不退到瘙痒难耐却不能用手抓挠,最后几番太医都以为他熬不过了,他却生是熬到不再出新痘,结痂痊愈活了下来。   十四岁的那次在马上摔落,若非他反应够快,那被喂了药的疯马只怕会当场就将他践踏于马蹄之下,只断了一条腿已是万幸。在那之后他再不把自己的坐骑交给旁的宫人照料,谁若没得到他的允许便擅自靠近他的坐骑,他会直接下令拖去打死。也许如此太过心狠手辣,可他宁愿误杀也不敢再冒险,在宫中无谓的仁慈并不能保得他平安,唯有雕心雁爪方能自保。   至于那翰林学士,其实不算什么,因为那个时候,他早已对父皇寒了心。在后来会帮楚岳磊篡位,也是因他与父皇之间早已不再有半分父子情分的缘故。   这些事,司渊渟不知道,因为那个时候的司渊渟正在比他更痛苦的炼狱里挣扎着,也没有人会去告诉司渊渟,因为无论是老皇帝还是楚岳磊,都不允许司渊渟再跟他有任何关系,更不允许他们再产生交集。   侧首看在身后拥着他的司渊渟,楚岳峙抬手碰了碰他愕然震惊的脸,神情有些黯淡,道:“我不会拿那一套来对你,更不会疑你,只是我要你记住,这皇宫我如你一般痛恨,现在我又重新被困回了这个皇宫里,你若是因为我日后变了,变成你不喜欢的样子便不要我,那么我一定……”   声线细微颤抖着哽咽了一下,楚岳峙勾起司渊渟胸前的白玉观音,平静地说道:“我一定会把你送走,送到宫外任何你想去的地方,免得你明明已经感到厌恶却还要继续委屈自己跟我一道被困在这四方的宫墙中。” 第92章 三生有幸   次日,所有朝廷官员统一穿上了素服,戴上乌纱帽与黑角带前往存放楚岳磊灵位的几筵殿哭丧吊灵,而除了被拿下的郑妃之外,包括赵曦月在内的所有楚岳磊的妃嫔则需要摘下一切首饰褪下华服,从西华门开始哭丧直到进入几筵殿。   在三天之后,官员们则需要把素服换成成服,继续到规定的地点进行哭丧和吊灵。   皇帝驾崩之后丧期为二十七天,官员们也就需要穿二十七天的成服。   宫变结束后,楚岳峙便已从赵曦月手中接过了遗诏,因此除了楚岳磊的葬礼,礼部还要同时开始着手准备楚岳峙的登基大典。   司竹溪与她生下的婴孩在五天后被接入皇宫中,婴孩的存在自然是尚不能让人发现,因此楚岳峙特意派了周楫去护送。司竹溪入宫时,楚岳峙正在为楚岳磊的所有妃嫔册立位份。按礼制,司竹溪即便入宫,也还不能马上被册封为后,因为表对上一任皇帝的尊敬,皇后的册立需得等到第二年。   不仅推新政和立后要等到第二年,变更年号也需等到第二年。   林林总总的繁琐礼节以及葬礼出殡等安排,全都需要从楚岳峙这里过一遍,再加上对被废除的东厂以及锦衣卫众人的安排,还有对宫变时愿降的暗军们的安排,都让楚岳峙跟赵宾还有几个大臣好生商讨了一番。司渊渟暂时不适合出面,便每日都在撷芳殿中等楚岳峙回来,当真是这数年来首度放下所有,得以安然休养。   大蘅国从第一位君王起就废除了后宫妃嫔殉葬的制度,几位妃嫔皆被封为了皇太妃与皇太嫔,并被安排了迁居别宫。赵曦月是贵妃,按规矩被册封为皇贵太妃,只是她并不想再留在宫中,便主动去找楚岳峙,希望他能让她带着自己的皇儿一同出宫。   “不想留在宫中,还想把朕的皇侄子一同带走。”楚岳峙手里还拿着一份奏折,看到深夜来访的赵曦月,道:“皇贵太妃,你觉得可能么?”   “陛下,本宫当初参与选秀其实并未想到自己会被选中,这些年也是为了能在后宫中活下来才算计着争宠。本宫很清楚,瓒儿资质平庸且生性懦弱,将来也难有大作为。如今陛下已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再过不久也会有自己的皇儿,本宫也别无所求,只希望陛下能放本宫与瓒儿离开,本宫可以保证,瓒儿绝不会成为陛下的心头之患。”赵曦月是个聪明的女子,虽也受命运无情摆布,可她一直都很清楚自己的位置在哪里,更清楚人不可过分贪心的道理,她不会去渴求不属于自己的荣华富贵与权力,往后也只希望能护自己的儿子平安长大。   “皇贵太妃,你知道生性懦弱的人有什么特点吗?”楚岳峙放下奏折,在赵曦月谨慎不解的目光中说道:“没有主见,容易听信旁人的话,若是心肠良善也就罢,可若是心肠歹毒自私自利,那多半就会遭人利用。朕的二皇兄便是如此,鼠目寸光自私自利且懦弱无能却偏听信身边人与他母妃的话参与党争,结果落得被贬为庶人的下场。瓒儿是皇兄的长子,担着这个身份,他日你又如何保证,他不会如二皇兄一般听信恶言遭人利用,在我年老时反我,又或是在下一任新帝登基后篡位?”   “接下来陛下要推行的,想来是仁政,即便是为此你也不能杀瓒儿。可在这皇宫之中,最是防不胜防,陛下何不如便让本宫带着瓒儿离开,让瓒儿远离朝堂纷争之地。在楚岳磊出殡那日,本宫愿带着瓒儿一起前往皇陵,到时候本宫会以难舍先帝且瓒儿尚小又在宫变时受惊为由,当着众臣面请旨母子二人同守皇陵。”赵曦月显然也是已经仔细思虑过后方来与楚岳峙说出自己的请求,她在宫中多年,知道即便楚岳峙并非残暴不仁滥杀无辜之辈,可也拦不住这宫中那些自作聪明又或是心怀鬼胎之人的暗箭,她与身份敏感的皇儿留在宫里,绝非上上策。   “皇贵太妃若留在宫中至少还能安享荣华,可若是就此出宫去守皇陵,不仅孤寂且吃穿用度上亦大不如在宫中,不觉如此太过委屈么?”楚岳峙问道。   “于本宫而言,在宫中是熬,守皇陵一样是熬,本宫此生早已无望,倒不如去皇陵,至少还能清净些,也能呼吸一下新鲜的空气。”赵曦月摇头轻笑,她本是在椅上坐着,说完这话后突然起身来向楚岳峙盈盈一拜,像是终于下了某种决心般对楚岳峙说道:“本宫曾有一心悦之人,他后来参军前往边疆,离开前曾许诺必会争得军功回来迎娶本宫,本宫等了他许久,直到选秀前本宫才得知他已战死沙场。陛下,本宫想问,陛下可曾记得一名叫燕巍岩的兵?”   楚岳峙眼中掠过一抹异色,他静默了好一阵后,才沉声道:“记得,燕千户曾是苍鹭营的一员,他是为了救朕才牺牲的。”   “原来,是为了救陛下。”赵曦月怔了怔,有些难过却也并不对此感到意外,只是又问了一句:“他走的时候,痛苦么?”   楚岳峙又是半晌不语,他记得那一战,那一战是草原上的部落联盟为了杀他而专门设的圈套,也是在那一战他中了毒箭险些丧命。   浊气堵在胸臆间,楚岳峙负在身后的双手紧握成拳,道:“燕千户当时为了保护朕,万箭穿身而亡。”   赵曦月身形微微一晃,本就素净的面上血色褪尽,她站都站不稳,后退一步又再跌坐回椅子上,双眸迅速蓄满两汪晶莹,好一阵子后才强忍悲恸,声线颤抖不已地问道:“陛下就那样,将他留在战场上了?”   “那一战皇军伤亡惨重,包括燕千户在内数万名兵将的尸身均未能带回。”楚岳峙看着赵曦月,道:“燕千户是朕当年在边疆征战时的爱将之一,未能将他从战场上平安带回,是朕的错。”   赵曦月用手中巾帕抹去落下的泪水,她这几日哭得多了,双眼本就红肿,此刻一哭眼中更是布满血丝,人也显得比适才还要再憔悴几分。就那般坐在椅上哭了好一会儿,赵曦月才勉强止住落泪,抬头对楚岳峙说道:“上战场本就是九死一生,陛下为了大蘅国百姓而战,燕巍岩保护了陛下便是守护了大蘅国的将来,陛下无错也无需自责,燕巍岩保护陛下是应该的。”   扶着椅臂再次站起,赵曦月上前两步向楚岳峙跪下,道:“陛下,本宫如今只想将瓒儿平安抚养长大,请陛下看在燕巍岩的份上,成全本宫。”   从御案后绕出走到赵曦月跟前将她扶起,楚岳峙看着她苍白的脸,道:“既然皇贵太妃坚持,那便带着瓒儿离开吧,虽是去守皇陵,但朕也会命人好生照看皇贵太妃与瓒儿。”   得到了楚岳峙的应允赵曦月也不再久留,却不想离开御书房的时候见到了不知何时来到殿外的司渊渟,一袭白衣玉冠还有那温润的神色,险些叫赵曦月没有将他认出。   司渊渟并未有与赵曦月说话的意思,向她行过礼便径直入殿,倒是让赵曦月在殿外愣了少许才离开。   楚岳峙听到脚步声便知是司渊渟来了,他本是站在御案前想着从前征战时的事,一时心潮起伏未定也就未有回身,只背对着门口道:“怎么来御书房了,我……”   温暖的怀抱自后将他包裹,司渊渟拥紧他却又不至于令他被勒痛,薄唇贴着他的耳廓在他耳边说道:“本想等你一起用晚膳,等了许久想是你忙得忘了时辰,只好过来找你了。”   楚岳峙知道他是独自进殿,太监们都在外面守着,身子放松下来偎在司渊渟怀里,道:“你刚刚在外面,都听到了。”   “听到了。”司渊渟听出楚岳峙声音里的难受,有些心疼地说道:“既然难受,便别再回想了。”   楚岳峙却道:“其实也没有多难受,毕竟早就习惯了,只是没想到燕巍岩那时提起心爱之人便是赵曦月。”   “她未必就不知道燕巍岩是苍鹭营的一员,此时提起也是别有用意,以此让你答应放她与皇长子离开。”司渊渟早知赵曦月派人查过燕巍岩在皇军时隶属的营队,他也派人查过燕巍岩知道早已在战场上牺牲,只是当时未有查得那么细,所以他也是今日才知燕巍岩是为了保护楚岳峙才会牺牲,“让他们去守皇陵也好,守卫皇陵的军队中自有我从前安排进去的人,若日后他们在皇陵有任何异动,也能第一时间知道。且你刚刚最后也有所警告,想来赵曦月也听明白了。”   “她和瓒儿离开了也好,只是还有一个……”楚岳峙说道,郑妃所生的皇子如今也才三岁,圈禁在宫中抚养或是送出宫外都让他有所顾虑。   放开楚岳峙让他转过身来面对自己,司渊渟说道:“就让他在宫中长大吧,他不是楚岳磊的骨肉,是那郑妃与人通奸生下的,虽是你楚家的血脉却是藩韦州庆王之子。你将这小皇子留在宫中,等庆王入宫觐见时便可用此事来拿捏庆王。”   楚岳峙怎么也没想到郑妃竟敢跟庆王通奸,一时也是震惊,道:“此事楚岳磊竟不知么?”   司渊渟意味深长地勾了勾唇,道:“这宫里的事皆由我掌控,只要我不想让楚岳磊知道,他便永远都不会知。”这宫里,发生过的肮脏事何其多,那些事虽肮脏可能利用的却不少,他当初权势之大可不仅仅是控制朝堂那么简单,楚氏宗亲各地的藩王,他一直都有派人监视,其中几位不算安分的也如这庆王一般有把柄让他掌握在手中,他要保证楚岳峙登基后能将帝位坐稳,自然不会忽略这些皇室宗亲。   楚岳峙哑然少许,本以为接下来应付那些皇室宗亲也要费一番功夫,现下看来只要司渊渟在,他根本就不需要担心这些,抱住司渊渟的腰,楚岳峙叹道:“司九,楚七何其幸运,能有你在身畔时刻支持陪伴。”   司渊渟揽抱住楚岳峙的肩,垂下的眉眼如水温柔:“是司九三生有幸,能得楚七作余生依靠。” 第93章 登基大典   楚岳磊出殡当天,百官身穿縗服到居庸关去送别。   按礼制,楚岳磊的棺椁必须从大明门出,已接过遗诏继任帝位的楚岳峙随后跟着从大明门出去,文武百官则从大明门左门出去,并一直步行送到德胜门外才换乘马匹前往皇陵。而这一路上,他们也是一路跪拜哀泣。   楚岳峙看着许多官员与已得册封的太妃嫔们一路是哭天抢地悲恸不已,心中只觉可笑,这些人分明就不为楚岳磊的死而感到伤心,却碍于礼法不得不做出这样子来,也不知他们当中多少人是在一边痛哭一边在心中痛骂楚岳磊做过的一切并庆幸终于不必再继续忍受楚岳磊的折磨。   在德胜门外,赵曦月如约定之言在百官面前牵着皇儿楚瓒的手,并哭得梨花带雨地向楚岳峙请旨母子同守皇陵,百官对此虽觉意外却又纷纷认为乃是情理之中,楚岳峙先是假意拒绝,赵曦月便与楚瓒一起下跪言若是楚岳峙不下旨她便与皇儿在此长跪不起,如此楚岳峙方才同意,于百官面前下旨令赵曦月与楚瓒同守皇陵。   随后赵曦月与楚瓒随楚岳峙一同前往皇陵,抵达后楚岳峙前往献殿去安魂之礼虞礼,而后献上献帛与献酒,初献之后是读祝文再行叩拜之礼,亚献与终献皆重复祭酒,最后再次叩拜,方算结束。   楚岳峙从皇陵返回京城时,百官在城外迎接,随行的官员则在京城外设置了休息的幄次,而后百官按照品阶排好序列,行五拜三叩首的大礼。等回到皇宫,将楚岳磊的灵位请入几筵殿,楚岳峙行过安神礼,叩拜四次,继而献酒读祝文,再叩拜四次,百官则在思善门外进行行礼。   完成最后一拜时,楚岳峙站起身看着楚岳磊的灵位,面色漠然满心寂然,此刻虽有万民为楚岳磊哭丧,却都只是为了礼法,也根本没人知道,被送入皇陵的棺椁里面空无一物,楚岳磊的尸身早已烂在乱葬岗被野狗撕咬得什么都不剩。   这就是楚岳磊算计了一辈子,争了一辈子的结局,一无所有,尸骨无存。   结束了楚岳磊的葬礼,夏志轶马上开始与礼部官员一同挑选吉日要为楚岳峙举行登基大典。   即便遗诏已然宣读,但依照礼法,楚岳峙必须经过登基大典才能真正成为大蘅国的皇帝。   登基大典的日子很快便定下,就在楚岳磊丧期结束的前两天。   礼部各部紧锣密鼓的做准备,司设监需在奉天门设御座,钦天监设定时鼓,尚宝司设宝案。   这是楚岳峙第二次参加登基大典,七年半前,他作为臣子参加了楚岳磊的登基大典,而今,却是他将楚岳磊取而代之了。   登基大典的前夜,楚岳峙依旧与司渊渟一同宿在撷芳殿,只是他一夜都未能入眠,司渊渟便也陪他熬了一夜。   楚岳峙说不清自己心中是何感觉,只觉百感交集五味杂陈,他安静地偎依在司渊渟怀中,心中太乱就连脑中思绪也是乱的,想到从前的很多事最后不知怎的又想到前几个月时他三十二岁的生辰已过,之后再过不久便是司渊渟三十六岁的生辰,他还记着自己答应了要给司渊渟跳生辰舞,到时还得让人去捉萤火虫才行。   司渊渟大抵是知道他心里乱,也知道他现在什么都不想听也不想说,于是一整夜都只静静抱着他,与他耳鬓厮磨却什么话都没有说。   天亮的时候楚岳峙起身更衣,司渊渟便也起身为他穿上了登基大典开始时要穿的第一套礼服。   司渊渟为自己整理衣襟的时候,沉默了一个长夜的楚岳峙才终于开口,声线微哑地说道:“我好希望,你能陪我一起完成登基大典。”   仔细地替楚岳峙整装,司渊渟将他还未束起垂落在脸侧的几缕墨发拨到耳后,说道:“在太和殿还需要司礼太监宣读诏书,你若想让我陪你,一会我去换回那斗牛服,可为你将诏书念了。”   “你知道我并不是这个意思。”楚岳峙抬手抚过司渊渟身上的白袍,抬眼对他说道:“楚七是想与司九比肩而立。那斗牛服好不容易才为你脱下,怎能再让你穿回去?也罢,你就这样参加登基大典吧,之前所有人都以为我与你不和,如今万事皆定,我实在不想演了,就让他们知道,朕重视司渊渟。”   替楚岳峙收好束腰玉革带,司渊渟道:“我贸然出现在登基大典上,总是不妥,也尚未有合适的身份,还是在这撷芳殿里等你回来吧。”   楚岳峙眉心微蹙,一手握住司渊渟胸前的白玉观音,将他拉向自己,道:“你的身份就是朕的夫君,如今让你在撷芳殿将养也只是一时的,朕可不会让你就这般长久的歇下去浪费一身才干。你如今无权,司家一案尚在翻查一时也未能出结果,你想谨慎些可以理解,但你别忘了你有朕,朕在为你撑腰,你什么都不用怕也不必顾忌!”   将白玉观音从楚岳峙掌心抽出收入护领中,司渊渟揉了揉楚岳峙温软的耳垂,道:“你这样霸道,倒是越发有帝王的样子了。”他是知道的,楚岳峙这些天与群臣议事,很多事都是反反复复地议,往往议着议着便成了大臣互相拉扯不下,最后也没能议出个结果来,楚岳峙从前统领皇军却更多是他说一不二军令如山,与军师参谋战事推演也不会有那么低效无用的争执,这一连数日都在忍受群臣再加上各种繁琐的礼节,楚岳峙难免心中窝火憋气却无处发泄,每日回来撷芳殿也都是累得什么话也不想说地将自己收起来偎入他怀中。   楚岳峙才刚刚继位,自然要花上一段时间才能适应,只不过他到底与那楚岳磊和老皇帝都不一样,即便再上火也是自己忍着,生是把自己憋得口中都生了溃疡。宫人们本是诚惶诚恐地服侍着生怕一不小心就要掉脑袋,结果却发现这位新帝只是时常冷着脸偶尔眼神吓人,可实际上快一个月了连一个宫人都未罚过。   “你想我去,我随你一同去便是了,与群臣站在一起仰望你,也是一样的。”眼见时辰快到,司渊渟不再多言与楚岳峙牵手出殿。   登基大典开始之时,夏志轶率礼部众官员分别前往天坛、先农坛以及太庙告知天地宗社。时辰一至,钟鼓鸣起,洪亮的钟鼓鸣声响彻整个皇城,早已在准备好的楚岳峙身穿金黄色衮服前往奉天门,在奉天门进行祷告祭天。   文武百官身着朝服,在洪胪寺官员的引导下,经过金水桥进入皇城,早已等候多时。   在楚岳峙登上奉天门时,百官进入午门广场,且以文臣在东而武臣在西的规制分别列于御道两侧。   而司渊渟,在百官到来之前已然站在午门广场的最前方,百官见到他的时候皆是一怔却也未有在面上表现太多,但见他身上已不再穿着斗牛服,只一身素净至极的白袍,分明突兀不合礼法,可他却坦然处之,仿佛他此刻如此装扮在此是最正常不过之事。   没有人敢对此有异议,司渊渟能在他们之前就站在此处,便说明那是楚岳峙准允的,既然皇帝都已准了,他们这些朝廷命官也就没有必要在这登基大典上自找麻烦。   司渊渟在楚岳峙登上奉天门后便跪下,百官也随之下跪。   看着楚岳峙高高在上的身姿,众臣臣服,他们看得清楚楚岳峙登上奉天门时的步伐有多沉稳坚定,那是上一任皇帝登基时不曾有的震慑人心的霸气,他们知道,大蘅国会迎来全新的改变。   祷告进行许久,等楚岳峙与夏志轶等礼部官员完成繁复的祭天仪式之后,才终于走下奉天门前往太和殿。   当日宫变时遭到血洗的太和殿内外早已被清理得焕然一新,无论殿内还是殿外的月台与丹陛都没有留下半点宫变的痕迹,大臣们依照官阶高低鱼贯进入太和殿,司渊渟仍是走在了最前方,与端坐在龙座上的楚岳峙四目相交时,司渊渟嘴角似有若无地勾起,稍纵即逝的笑便被楚岳峙看在了眼底。   面对群臣,楚岳峙面目肃然,只有置于膝上的手不易察觉地因司渊渟的那抹笑悄然蜷缩了一下。   新任司礼太监是那小太监王忠,他手持诏书站在阶下扬声宣读,之后,象征着最高皇权的玉玺被呈上,至此楚岳峙正式即位为大蘅国的皇帝。   楚岳峙在大臣们的叩拜中走下御座,手持玉玺走出大殿,于丹陛之上接受殿外不够品阶进入大殿的百官与士兵的叩拜。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叩拜臣服之声再次响起,与宫变结束时不同的是,这一次他们将楚岳峙称作了“吾皇”,这是真正承认他已即位为国君之意。   拜服呼声如此震撼,比宫变结束当时更加的震天动地,不仅要传遍皇城的每一个角落,更要响彻云霄。   楚岳峙举高手中玉玺,众臣止声,在那拜服之声犹在广场中回荡的余音中,楚岳峙宣读了自己的即位诏:“朕承皇天之眷命,赖列圣之洪休,奉皇兄大蘅思宗皇帝之遗诏,属以伦序,入奉宗祧。内外文武群臣及耆老军民,合词劝进,至于再三。辞拒弗获,谨于今月二十三日,祗告天地、宗庙、社裰,即皇帝位。深思付托之重,实切兢业之怀。中道权奸,曲为蒙蔽,潜弄政柄,大播凶威。朕兹欲兴道致治,必当革故鼎新。事皆率由乎旧章,亦以敬承夫先志。自惟凉德,方在冲年,尚赖亲贤,共图新治。其以明年为宴清元年。大赦天下,与民更始。所有合行事宜,条列于后。”   新朝年号定为宴清,那是楚岳峙与司渊渟共同商定,也是他们共同的理想与愿望。   众臣再次叩首高呼,登基大典至此完成。   同一时刻,京城城门外一名士兵骑着千里战马手持六百里加急军报与令牌疾声高呼飞驰而入。   ————   作者有话说:   最后即位诏是借用了明朝嘉靖帝的即位诏,只删了几句并改了年号。   楚七和司九到底谁更疯批一点呢? 第94章 兴兵突袭   邻国燕凉联合漠北漠南蒙古族,兴兵突袭山海关边境,其中燕凉十五万大军突袭山海关,漠北漠南蒙古族五万突袭正在筑建中的新城池。   加急军报在登基大典后短短两日间连续来了数封,楚岳峙脱下衮服换回平常的皇帝常服后便没有离开过御书房,他将军报一一看过,又看了各地驻军的安排,以及驻防边境防线的大军兵力。他离开边境时,防线已经筑起,这几年间也一直在加筑要塞防卫,他也时常会收到暗中传来的边境消息,清楚边防的守卫以及要塞牢固程度,镇守边境的守卫军都是随他征战过的将士,对边境极为熟悉且骁勇善战,但是新城池尚在筑建,故而遭到突袭后很快就被蒙古族夺下了新城池。   更重要的是山海关,山海关北倚燕山,南连渤海是为最重要的第一大关,《畿辅通志》曾记载山海关的形势为:长城之枕护燕蓟,为京师屏翰,拥雄关为辽左咽喉。   换而言之山海关是京城最重要的屏障,山海关一破京城便会失去防护,尽管山海关的城池远比长城其他城池要厚,高达十四米,更有五丈宽,三丈深的护城河,大蘅国自给自足的屯田制也让山海关绝无可能出现断粮情况,但现在镇守山海关的兵力统共十七万,比燕凉与蒙古族的二十万大军足足少了三万,且新城池一失,军心必定会受到打击动摇。   若他还是安亲王,现在他就已经请旨带兵前往山海关,可如今他已是皇帝,初登帝位,朝堂未安仍暗潮涌动,断不可能现下就御驾亲征。   可这朝中,除了他,又有谁能统领皇军?   皇军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军心在他这里,换谁统帅都难以服众,更难在短时间内立威。   尚在朝中的武臣,其中两位军侯已然年迈,并不适合上战场,另外几位则是世袭根本就连战场都没上过,这些年来也只在十三省外爆发饥民暴动等时被指派去镇压,即便是去镇压,也绝不会亲自上阵,多半都是带去的军队里将领带兵镇压,他们则在营中舒舒服服的坐着等结果,镇压完后再回京以此为军功领赏。   别说是他楚岳峙麾下精英中的精英沧渊军不服,便是寻常的皇军都不可能听那几个世袭军侯的指挥调派。还有几个武将,在宫变时虽然选择了站在他这边,但在军中的声望不足,能力上也同样有所欠缺,虽作为将军可以领兵,却不能作为统帅统军。   打仗最重要的,人望与谋略,能一统三军并根据实际谋略制敌方能打出真正的胜仗。   可放眼大蘅国上下,根本没有比他更清楚应该如何调兵遣将统军应敌的将帅,也没有哪个军侯武将能镇得住沧渊军与皇军。   “陛下,文渊阁大学士皇甫良祯求见。”王忠在殿外通报。   楚岳峙正看着新来的军报,准允道:“让他进来!”   傅行云在登基大典后便以皇甫家仅存独子的身份承袭了皇甫琅舒弃文从武前的大学士之职。大学士是官职而非爵位,本没有承袭一说,然而因情况特殊,皇甫家在登基大典后便被大赦,正与司家之案一同平反复审,傅行云也就被楚岳峙以朝中缺乏贤才为由任命了文渊阁大学士之职。   至于原来的文渊阁大学士,也不知是不愿意承认楚岳峙为帝还是另有隐情,在登基大典里便已上奏称自己年事已高再无力担当重任为由辞官了。   傅行云穿着一身官服进殿,身上便也再看不出作为死侍时的影子,他进殿后先向楚岳峙端正行礼:“臣,参见陛下。”   “免礼。”楚岳峙合上军报,道:“边境丢了一座新城池,士气受到重创,难保不会再丢一座城池,加上山海关遭到重攻,必须马上派人领兵前往支援应敌。”   傅行云道:“臣已与兵部尚书赵宾以及五军都督府的都督陆恺仔细看过各地兵力分布,如今可马上调动的兵力共计十八万,屯田军五万,陛下的沧渊军分别驻守重要关口,可酌情调配八万,还有……”   “没有了,其他地方的军队不能调动,远调太过花费时间,且将士长途跋涉过后也已非最佳应战状态,把远调的将士送上战场等同直接令他们送死。”楚岳峙走到令人从原来的安亲王府取回,如今已在御书房挂起的地图前,道:“朕这几年就一直在注意着燕凉的动向,此前就一直在担忧燕凉会起兵,如今果真就如朕所想,这燕凉已经按捺不住了。”   傅行云正欲开口说话,殿外的王忠再一次通报道:“陛下,司公子也来了!”   楚岳峙吩咐过,司渊渟可自由出入御书房,平日里王忠都不会特意通报,想来现下是因有朝廷重臣在,所以才会特意通报一声。   而司渊渟在王忠告知他是傅行云在里面后,便也就没有顾虑地走入殿内。   “你……”楚岳峙见到司渊渟的时候脸色略微一变,他登基大典后便没有再见过司渊渟,文武大臣轮番见过了,然后便是看军报与地图分析战情,唯独没有回去撷芳殿,他不回去,司渊渟亦迟迟未有来见他,只定时派来宫人给他送药茶。   司渊渟神色淡淡地看他,道:“你知道我会来。”   楚岳峙暗暗咬牙,道:“对,朕知道,但现在司家之案尚在重审,你不适宜参与朝堂之事。”   司渊渟扫一眼垂手而立身穿官服的傅行云,道:“陛下说这话,是当我看不见皇甫大学士也在这殿内么?”   “你回去,朕与皇甫商议完要事自会回撷芳殿。”楚岳峙已有两日未歇,眼下泛起淡青色,若是放在平常司渊渟定会心怜他,不会与他争辩拂他的意,可眼下情况非比寻常,他们彼此都清楚对方在想什么,也都并不打算让步。   “陛下,燕凉此时联合蒙古族起兵山海关边境,臣以为更多是为了试探。”刚才被通报声止了话头的傅行云开口说道,他既然是以内阁辅臣的身份来,自然要尽好辅臣的责任,“大蘅国此前数年由陛下征战边疆,开疆辟土建立边境防线,征战所需征兵以及耗费的财力与物资都耗损极大,这三年多时间可看作是全国上下都在休养生息;然而如今陛下二度发动宫变将楚岳磊取而代之,大蘅国在不到十年的时间内两度易君,可说是朝野上下均动荡不安。燕凉必然也是看准了这个时机,才会在陛下登基之初便起兵突袭。”   “而山海关作为历朝历代都极为重视的军事重地,本身易守难攻,除非倾尽燕凉上下举国的兵力,否则根本不可能攻破。燕凉此举,是为了试探山海关的防御强度。”司渊渟接过傅行云的话头,也走到地图前,抬手指向长长的边境防线,道:“漠北漠南蒙古族的起兵,应当也是同样的原因,蒙古族起兵五万,陛下在数年征战中威名远扬,然而如今称帝,这些边疆部族便会想要知道,当陛下不能再亲征,大蘅国是否还有能与陛下比肩的主帅良将。燕凉联合蒙古族同时起兵,打出这样大的声势,一来是为了震慑鼓舞他们自己的士气,二则是为了确定这样的联合突袭之下,大蘅国是否有足够的国力反击。对于燕凉与蒙古族而言,这一次,打胜仗并非最主要的目的,最主要的目的是要重创大蘅国的防线。陛下初登大宝,此战绝不能显露出颓势,否则不仅朝堂,整个大蘅国的百姓都会因此战而民心动摇。”   “你们难道以为朕没有想到这些么?”楚岳峙的脸色在司渊渟说出清楚的分析时逐渐变得难看,他看着司渊渟,道:“朕就不信,大蘅国上下,找不出一个能代替朕统领三军迎战的将才!”   “陛下,其实不需要费心去找,臣以为,此刻那人便在这殿中。”傅行云知道楚岳峙在回避什么,但他也知道,司渊渟不会让楚岳峙回避,既然如此,倒不如让他先把话说出来,“陛下……”   “皇甫良祯你给朕闭嘴!”楚岳峙陡然吼出声,他厉目瞪了傅行云一眼,随即又瞪向司渊渟,恨声道:“朕知道你有满腔的抱负,也知道你心中曾有怎样的宏愿,但是司渊渟,让朕下旨把你送上战场这种事,你想都不要想!”   司渊渟平静地看着楚岳峙,他没有下跪,也没有行礼,只是以冷静而平缓却也极其有力的声音说道:“陛下,臣愿为大蘅国百姓,领兵出征迎战,请陛下成全。”   楚岳峙的脸已经完全铁青,他眯起冷厉的桃花眼,向前一步逼近司渊渟,道:“朕、不、准!司渊渟,你听好了,现在你的命与朕是连在一起的,朕与你皆已服下了共生蛊药‘渡君’,你与朕之间若有哪一方先死,余下那人也会在不久之后死去,你想清楚,战场凶险无比,你若在战场上出半点意外,朕都不能幸免于难。”   因为不能失去司渊渟,因为想要让司渊渟与他一同长久的活下去直到彼此白头,所以他不顾一切地用了共生蛊药,他曾想过许多次,应该如何告诉司渊渟此事,却怎么都没想到,最后竟会是在这种情况下,让司渊渟得知。 第95章 心之所愿   殿内,有短暂的寂静。   在楚岳峙把话说出后,谁都没有再说话,就连呼吸声也极轻。   楚岳峙胸口起伏,显示出他激烈的情绪,他其实极少有情绪失控的时候,如今每一次,都是因为司渊渟。   他并非不愿让司渊渟去实现理想与抱负,司渊渟本就该展翅高飞凌空翱翔,他也并非不相信司渊渟的能力,可是战场,那是他曾经无数次浴血其中,比谁都更清楚一旦上阵便会是怎样的残酷无情,是一个真正的人间炼狱,敌人的刀箭也许下一秒就会落到自己身上成为致命伤,大炮轰炸过来的炮火也许在反应过来之前便会烧成火海将人吞噬,上了战场的人谁都不敢保证自己能活着回去,他又怎么敢怎么能把已经遭受过那么多折腾与煎熬的司渊渟送到战场上?   刀口舔血数年,楚岳峙不惧战,但他恐惧会因战失去挚爱。   司渊渟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没有震惊也没有怒色,他只是凝视着楚岳峙,然后伸出手用掌心贴上楚岳峙的脸颊,说道:“我知道,吕太医已经告诉我了。”   楚岳峙一愣,有些反应不过来,道:“怎,怎么会?朕明明叮嘱过,不许告诉你。”   “你只知蛊药共生,却不知这蛊药服下与身体融合后,彼此间的喜怒哀乐都会互相牵引。”司渊渟看着楚岳峙眼底浮现的慌乱愕然,道:“那日,我回了撷芳殿后疲惫异常,最初以为是终于卸下重负之故,故而亦没有放在心上。可后来,我日日在撷芳殿里等你,即便什么都不做只是看书练琴,情绪也时不时有不受控制的波动,我以为是自己心疾未愈,于是召来吕太医想请他给我开点安神药,吕太医却告诉我,既然是共生蛊药,自然是从此共情共感。楚七,这蛊药,从来就不是生死相随那么简单,随着时间推移,往后你若是旧疾发作,我也是能感知的,而若是我受了伤,不论相隔多远你也同样能有所感应。”   楚岳峙的确不知,相比司渊渟近来安心休养的闲适,他每日都在应对朝臣,时常都会因为国务繁重而感到烦躁不已,他才登基一个月便如此,再想到过去那些年司渊渟在背负血海深仇的同时还要以被人看不起的身份跟朝臣周旋,从秉笔太监到掌印太监与东厂提督,时刻提防他的父皇和楚岳磊,忍辱负重地谋划布局,竭力平衡朝中势力以百姓与国家为先,那么漫长的岁月,他只是想想都觉得难以忍受,是以近来他几乎没有一日的情绪是好的,只有回撷芳殿见到司渊渟的时候才觉得舒心些。   于是也完全没有察觉到其他,他和司渊渟自从宫变后就没有亲近过,本想安排的合卺酒一直被耽搁,婚服被傅行云送来后也是一直束之高阁,他根本就无暇去想其他,甚至会想这样重的国务,过去那些皇帝的三宫六院妃嫔成群到底都是如何办到的,到底哪来那么多的精力,他如今莫说是与司渊渟欢好,每日能在司渊渟怀里安眠两三个时辰便算不错。   司渊渟已经知道蛊药一事让楚岳峙感到一时的无措,并不能怪吕太医擅自告诉司渊渟,吕太医本来就是司渊渟的人,只是他心中多少还是有些恼怒,若非林亦不愿意炼制蛊药,他又怎会如此被动?拂开司渊渟的手,楚岳峙追问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为什么知道后也一直没有表现出现?   “半个月前。”司渊渟说道,他知道应该要安抚楚岳峙,他能清楚感受到楚岳峙此刻的情绪有多复杂躁动,但傅行云还在,而他来御书房也不是为了说这件事的,于是收回被楚岳峙拂开的手,道:“请陛下准允,让臣领兵出征。”   楚岳峙心中有怒,他不答司渊渟的话,却对傅行云说道:“皇甫良祯,你刚刚说那人就在殿中,莫不如朕就把你派去如何。”   这样明显的迁怒,傅行云如何能听不出来,他无奈地心中暗叹,道:“陛下,臣在军中并无人望。”   “你没有人望难道司渊渟就有吗?!”楚岳峙厉声斥道,有些话他是不想说出来的,一旦说出来就会是落在司渊渟心上的刀,所以他努力克制自己,可司渊渟明明知道了蛊药的事却还默不作声,这让他感到不安,他摸不准司渊渟的想法。   “陛下,臣只会单兵作战并不会统军,虽也略通兵法但也不过是年少时读过几本兵书。”傅行云说道,此话倒不仅仅是为了推脱,他的确是不擅长行军打仗,且不论他是否精通兵法,一直以来他都是独来独往,因武功内力深厚多把旁人视作负累,他对人缺乏信任更难以与人携手并肩作战,长久以来他愿意主动去配合的,除了司渊渟与卫云霄,再无旁人。   “但司渊渟不一样,臣不止一次看到过司渊渟研读兵书推演兵法,若说排兵布阵,司渊渟未必就会比陛下差太多。且多年来,司渊渟将陛下曾经打过的每一场大战都细细研究过,多年来也一直都在关注边境。”傅行云与司渊渟对视一眼,拱手对楚岳峙说道:“陛下,臣以为,朝野上下,无人比司渊渟更适合代替陛下领兵出征。并且,若陛下当真想让司渊渟在将来重返朝堂,也正好可以藉此机会让司渊渟在山海关立下军功。”   “以为。”楚岳峙冷笑一声,道:“行军打仗谈何容易,又岂是纸上谈兵所能比拟!即便没有军功,朕也有办法让司渊渟重返朝堂!”   听着楚岳峙刺耳的话司渊渟并不生气,他向傅行云轻摇了摇头,而后说道:“抱歉,皇甫大学士,能请你先退下么?我有些话,想单独与陛下说。”   傅行云当即答应道:“既然如此,臣就先行告退。”   “谁准你告退了。”楚岳峙显然是怒气上头,半分也不愿退让,道:“司渊渟你回去,朕不想听你说话。”   司渊渟一顿,低头整理一下自己的袖袍口,道:“皇甫,你回去吧,我家夫人眼下起了脾性,听不进旁人的话。我怕是要花点时间重振夫纲。”   楚岳峙嘶了一声,他没想到司渊渟会说出这话,脸上一时精彩异常,气得手都要发抖了,他干不出像砸东西发火的事儿,唯有沉着脸看傅行云脚底抹油般飞快地退出殿内,丝毫不在意他才是皇帝,在这殿里应该听他的话而不是司渊渟的。   “司渊渟,你简直……”楚岳峙胸口阵阵发疼,也分不清自己是气的还是其他,只觉司渊渟根本就什么都不知道也不懂。   “楚七,你到底在怕什么?”司渊渟没有靠近楚岳峙,站在原地就那么淡然地开口,“你应该很清楚,我敢来请旨就有把握能赢一场漂亮的胜仗替你稳住局势,可你这样害怕,是怕我会死么,不是因为用了蛊药一旦我死了你也会死,就单单只是因为,你害怕我会死。”   楚岳峙抿紧唇瞪视司渊渟不说话,双手紧握成拳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极力地克制自己暴涨的情绪。   他是怕,怕司渊渟去他看不到的地方,更怕司渊渟有危险的时候他却不在,像从前那样,在司渊渟需要时永远不在,总是晚一步以致让司渊渟孤立无援。   怕保护不了司渊渟,怕司渊渟会在他到不了的战场上受伤甚至生命垂危。   大步走到御案前,将玉玺取出直接甩给司渊渟,楚岳峙难得蛮横不讲理地怒道:“给你,换你来当这个皇帝,我只要兵权和兵符,领兵出征打仗是我的事,用不着旁人来操心!”   司渊渟接住了玉玺又跟着走到御案前放下,道:“皇帝所用玉玺足有足有十六枚,你给我这一枚我也篡不来这帝位。更何况,我是你夫君,不是旁人。”   “你还知道你是我夫君!”楚岳峙几乎是咬牙切齿地把话说出来,终于是忍不住出手攥住司渊渟的衣襟,吼道:“我只想让你待在安全的地方你懂吗?!你与我欢好时是没看到我身上有多少伤疤是不是?!我说过我要保护你,你现在却想让我答应让你去战场那样随时都会送命的地方,我自己却只能留在皇宫里等消息,换作是你你能答应吗?!我不在,那些砍向你的刀射向你的箭谁替你挡,还有那些轻易就能要人命的火药,司渊渟,你怎么敢?!”   “我答应过,不是吗?”司渊渟握住楚岳峙的手腕,提醒道:“你当年出征,是我促成的,你两次从带兵离开京城,我都站在城墙上目送你离开。”   “那时候你恨我!你可以坦然的为了百姓与国家,让我去实现理想,即便我死在战场上,你也不会为此而太痛,只会觉得我是死得其所。”楚岳峙想也不想地反驳,“而现在,我有多爱你,你比我楚岳峙的命更重要千百万倍!十个楚岳峙都比不上一个司渊渟!哪怕有一丝一毫失去你的可能我都无法忍受,你明白吗?!”   “你真的是这样想的吗?”司渊渟手上用力,他拉下楚岳峙的手继而将人揽进怀里,眸色冷了下来,低声道:“你真的觉得,过去这些年,即使你死在战场上,我不会因此而痛苦?”   “我……”楚岳峙张口,他想说是,可看着司渊渟眼中的隐忍与冷意,忽然就不确定了。   司渊渟这么多年来,无论再恨都始终在护着他,若他真的死在战场上,司渊渟焉能不痛?   垂下眼,原本怒张的气焰瞬间弱了下来,楚岳峙有些痛苦地别开脸,道:“司渊渟,我办不到,我上过战场,知道那是一个怎样可怕的炼狱,知道人在那种环境下为了活下去会杀红眼,我没办法,哪怕是把我最信任的将士们交给你,我也不可能安心。而且你突然成为统帅,即便有我发话,沧渊军和其他军队的将士也不可能马上就服你。”   “楚七,我知道你总在害怕会失去我,害怕我依旧想要放弃自己的生命,更害怕我会在完成所有未竟之志后,便彻底对这世间没有留恋。”落下一吻在楚岳峙泛红的眼角,司渊渟道:“可我在好起来了,有你在,我便舍不得离开。更何况,你用了这共生蛊药,我若是死去你也无法独活,哪怕是为了你,我也不会让自己出任何事。”   楚岳峙闭上眼,抬手掩面挡住自己的狼狈,却又忍不住问道:“你为什么,知道了我对你用蛊药,还一声不吭地装作不知?”   司渊渟不让他把脸遮住,又再把他的手拉下,要他看着自己,道:“我没有装作不知,只是想看看你什么时候才肯说出来。与你共生,携手白头,是我余生心之所愿。”   湿泪蓄满眼眶落下,楚岳峙知道自己终究还是争不过司渊渟:“司九,‘渡君’渡的不是你,是我,你知道吗?”   他的爱终究也是自私的,只想要司渊渟能在他身边好好的活着,因为即便没有‘渡君’,这世间若没了司渊渟,楚岳峙也注定无法独活。   低头吻去楚岳峙脸颊上的泪,司渊渟吻上他颤抖的唇,道:“我知道。”   黑色绣金丝与金龙的常服被褪下掉落到地上,纯白的衣袍随之落下覆盖其上,御案上的奏折与军报被扫落,登上了至尊之位的君王被压在御案上任由所爱之人予取予求,偶尔有泪水滑落脸颊也总会在下一瞬被吻去。   身体因被掠夺与占有而颤栗,楚岳峙偏过头,看到了他们十指紧紧相扣的手,他抬起另一条手臂去搂住司渊渟的颈脖,司渊渟便俯身吻他的侧脸,最后在他耳边低语:“楚七,你让我去吧,我保证,一定会平安归来。”   闭上眼,楚岳峙猛然间被司渊渟送上了巅峰,泪水涌出淌满脸颊,他仰首溢出一声无助的喘息,终究还是答应了司渊渟:“既是你心中的未竟之志,那你便去吧。” 第96章 带兵出征   王忠被叫进御书房的时候,司渊渟正坐在御座上,楚岳峙坐在他腿上被他抱在怀里,肩上披着自己的黑色常服外袍。   司渊渟垂眼凝视欢爱过后便累得在他怀里睡过去的楚岳峙,用手掩住他的耳朵,对王忠道:“陛下乏了,让外面的人先行退下,本公子要带陛下去御池泡浴,之后再摆驾撷芳殿。”   王忠低着头应声又低着头退出御书房,整个过程是万万不敢抬头看两个主子。他知道,司渊渟虽不再是掌印太监一时身份未明,可这地位却是比从前要更高上许多,司渊渟的话甚至比从前更有分量。而司竹溪被接入宫后,司渊渟不时都会去看她,楚岳峙也下旨司竹溪乃中宫之主,若敢怠慢绝不轻饶。三个主子的关系复杂,但他也不需要去弄明白,皇室秘辛绝非他能去议论探究的,他只要知道三个都是他的主子便足矣。   楚岳峙是真的难过,睡着了都还有眼泪从眼角滑落,司渊渟替他整理了一下穿回衣袍后抱他出御书房。   王忠是个聪明的人,早在傅行云离开的时候,他就知道先把几个小太监遣退,值守的侍卫在他得到司渊渟的吩咐后也都被他暂时遣开去别处巡逻了。   司渊渟抱着楚岳峙从御书房里出来,快步往别殿去,王忠在前头一路小跑,赶在前面去把宫人和侍卫遣开。   御池里所有东西都是每日一换新,所有帝王所需之物一应俱全。   楚岳峙在司渊渟抱着他泡进御池里的时候,才又再醒了过来。   皱了皱眉,楚岳峙抬头看司渊渟,哑声道:“你抱我过来的?”   “嗯。”司渊渟应声,他漫不经心地替楚岳峙擦身,又道:“人都先行遣开了。”   “有差吗?”楚岳峙又把头埋下去,他满身的红痕,肩颈处又再落下了齿印,几个时辰后这些爱痕都会变得更深更明显,还有御书房里满地的狼藉,他咬了一下司渊渟的侧颈,抱着司渊渟肩膀道:“你可真行,在御书房里重振你的夫纲。这下整个宫里的人都要知道,大蘅国的皇帝是个承欢之人。”   “不高兴了?被从前的掌印太监压在御书房的御案上欢好,荒唐且不体面。”司渊渟刚刚其实并没有起很大的反应,只是他熟悉楚岳峙的身体,很清楚怎样能的触碰能让楚岳峙无法自控,楚岳峙如今又对与他肌肤相亲极为敏感,最简单直接的拥抱与相磨都能叫楚岳峙动情不已,是以即便他不能起反应,也照样能让楚岳峙得到满足。   “……我也没有在意过这些,你我之事天下人也管不着。”楚岳峙只是气恼司渊渟把自己拿捏得死死的罢了,至于旁人怎么看怎么想,他根本就不在乎,早晚天下人都会知道的。   司渊渟正给他按揉着腰侧的肌肉,楚岳峙想到刚刚的欢好,只觉自己往后都无法直视那张御案了。拍开司渊渟的手,楚岳峙红着脸道:“回头让王忠把那毛笔给朕换了!”御案上平日里他用来批奏折的那支毛笔,是断不能再用了。   勾起楚岳峙的下巴,司渊渟看着楚岳峙那双红得显媚的桃花眼,道:“我一开始的时候想,要了你的身子,对你做尽羞耻之事,即使我将你送上帝位后被你处死,你也会一辈子记住我,因为我已经在你的灵魂上打下了属于我的烙印。”   他们之间有过的无数欢好,有很多都是楚岳峙羞于启齿的,司渊渟永远都有他想不到的花样,任何东西到了司渊渟手里都能变成让他意乱情迷神魂颠倒的器具,他一开始是不能拒绝,后来是不会拒绝,如今却是舍不得拒绝。   欺负他的人是司渊渟,他便是再羞耻也觉得喜欢。   “那现在呢?”楚岳峙问道,他刚刚是有些生气,可靠在司渊渟的怀抱让他感到安心,他知道自己既已答应让司渊渟领兵出征,那么便不能再拖下去,这几日内就得安排好一切送司渊渟出征,他们一起的时间只会越来越少,他不想浪费在无谓的恼怒与自尊心上。   司渊渟不答,只是低头又吻住楚岳峙,在挑逗间掠夺他的呼吸,直把他的舌头都吸吮缠得发麻了才放开,抱紧他道:“你之前也答应过,会让我去看看边疆,如今也算是实现你对我的承诺。”   楚岳峙身子微僵,他眼中还泛着湿意,心中犹在难道,道:“我所说的让你去看看,是指我陪你一同去边疆,看那片安稳的山河大地,而不是让你在我去不了的地方披甲上阵杀敌。”   “我知道,但是楚七,其实我很高兴。”司渊渟将手按在他后背的刺墨上,在热水中来回抚蹭着,说道:“过去,我从未想过有朝一日我还能离开这里去实现我心中的志向,可如今,我却得了这个机会,可以走出皇城,去看你曾看过的天地,然后为了大蘅国的百姓而战,也为了你,我心中唯一的皇帝,唯一的爱人而战。这让我,感觉自己的生命和人生,都有了新的意义。”   “我只想许你余生安稳,可是啊,司九,你注定不是池中之物。”楚岳峙垂首用额头抵着司渊渟的肩膀,苦笑道:“我知道你是游龙,最终会从潜藏的深渊中跃出,腾空而起。过去所有人都想毁去你的骄傲,可我不能,所以我只能向你低头,将你送上山巅让你去实现你的志向。”   从一开始他就知道自己争不过司渊渟,所以一直在御书房里待着,对司渊渟避而不见。可是能避一时也避不了一世,听到司渊渟来御书房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不愿,都只有向司渊渟妥协这么一个结果。   他能拿捏司渊渟,司渊渟便也能拿捏他,很多事情上,其实根本不必说便能知道最后会是谁让步。   “谢谢你,楚七。”司渊渟感受到肩膀上的湿意,很烫,比御池里的热水更烫,烫得他的心都疼痛不已,可同时他感到痛快,因为他知道,今后他所有的恣意轻狂,都会有楚岳峙的成全。这段时日以来,他所有的平和淡泊与润泽清雅,都是楚岳峙归还给他的,他知道有楚岳峙在,便不再需要他独自挣扎煎熬,更不需要他殚思极虑苦苦支撑,他可以心平气和地放下并面对过去,信任地把一切都交给楚岳峙。   是楚岳峙对他无限包容与珍惜的爱,让他得以真正褪下斗牛服,重新成为司渊渟。   次日,楚岳峙在太和殿召见群臣,言明他已决定由司渊渟领兵出征迎战燕凉大军。   此决定一出,不少大臣都出言反对,认为司家一案尚在翻案中,对司渊渟这些年来的功过也尚未定,好不容易才将极权从司渊渟手中收回,现在却又把兵权给司渊渟,实在不妥。   有人反对便也有人会支持,以兵部尚书赵宾、五军都督府都督陆恺与文渊阁大学时皇甫良祯为首的好几位大臣都站出来,与反对的大臣们进行了一番争论,再后来礼部尚书吴永廉也表态,只是他并未说自己到底是支持还是反对,仅仅是将几位极力反对的军侯武将说得哑口无言一度在殿上羞愧难当。   “倘若朝廷中尚有可用之才,尔等武臣能有陛下统帅之能,可披挂上阵击退燕凉大军,而非在此殿上与其他大臣争论不休却拒不上阵,臣相信陛下也不会将此重任交给含冤数年却依旧愿意为国而战的前尚书之子。”   夏志轶此话一出,原本还在反对的武臣们纷纷支吾其词,再看龙椅上面色霜寒的楚岳峙,都霎时间缄口无言。   楚岳峙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些反对的大臣,沉声道:“不让司渊渟去,那么朕亲自披挂上阵如何?这兵权当初是朕交出来的,合着诸位大臣的意思,是朕当初把兵权交出来了,如今便没有权力决定把兵权给谁了?你们意见如此之多,这龙椅,换你们来坐可好?”   一连三句问话,反对的大臣们甚至都没能听完,便已双膝一软跪倒在地高呼“老臣愚昧无知,请陛下恕罪”。   楚岳峙看着这些成天只知道反对这反对那,却于政事上毫无建树的老臣,直接拂袖离去。   几个跪下的老臣就这么被晾在殿上半天,跪得膝盖都失去知觉了,正满心惶恐不知楚岳峙会如何处置他们的时候,王忠捧着圣旨来到殿上宣读。   楚岳峙正式下旨令司渊渟为统帅带兵出征,另,司礼监参政之权被废后,内阁未能反思己过,反而急于重掌朝堂大权再起结党营私之歪风,视皇权于无物,朕深感痛心,故今起重整内阁并令都察院都御史纠劾内阁众臣,凡大臣奸邪、小人构党、作威福乱政者,一律撤去官职,再由大理寺核办。   五日后,调遣而来的八万沧渊军及五万屯田军由司渊渟挂帅出征。   出征当日,楚岳峙亲自为司渊渟再次穿上了那身银色战甲,并将自己用了多年的宝剑交给了司渊渟。   周楫与卫云霄及整个苍鹭营随沧渊军一同前往,并且沧渊军众将士得令,见司渊渟如见楚岳峙,决不能违背司渊渟所下军令。   当司渊渟翻身骑上战马在军队最前方带领十三万大军离开皇城时,楚岳峙来到城墙上,屏退左右独自一人站在当年司渊渟目送他离开时一样的位置,就那样远望司渊渟骑在马背上的背影。   骑在马背上的司渊渟依旧背脊挺直,银色战甲在阳光下闪烁出耀眼的夺目光芒。   看着那道坚毅的背影在视线中变得越来越小,直到紧随其后浩浩荡荡的大军也一点一点地从实现中消失,楚岳峙忽然就明白了司渊渟当年目送他出征时的心情。   我愿赠你高枝助你展翅高飞,即便我无法在你身畔护你周全,因我深信你将会成为苍穹之昂俯瞰众生;我甘愿留在原地沉默仰望,只身扫平满途荆棘,只求你归来时得见阳关大道遍地繁花。 第97章 全军覆灭   山海关不仅仅是第一大关,也是大蘅国极为重要边境贸易重镇,出关与进关的商品皆在山海还集散,商旅往来极为频繁,消息自然也流通,也正因此,所以楚岳磊驾崩的消息如此之快就传出境外,让燕凉和蒙古族联手,迅速整兵攻打大蘅国的边境。   司渊渟领军一路奔袭至山海关,此处战场已经烽火连天。   震天的击鼓声是进攻的号角,燃烧着烈焰的火箭以裂空之势互相狙击,在城外进攻的燕凉大军,前赴后继地踩着战死同伴的尸体继续挥舞着手中的武器厮杀,还有火炮正在向城墙开炮。   山海关的北边乃是角山,虽海拔不高却陡峭险峻,而这里早在大蘅国建国前便已经修建了角山长城;角山再往北是长寿山,长寿山的海拔要比角山高出许多,是山海关境内最高峰,地势也更为险要。天然的地势条件让山海关易守难攻,多年来虽是兵家必争之地,却也一直都是入侵者轻易不敢攻克之地。   因山海关的南边就是大海,因此长城一直延伸建到了海边,而整体的防御城池则以箭楼为中心展开,于南北两侧分别修建靖边楼、牧营楼、临闾楼、威远堂以及镇东楼,并配以四角的瓮城,城周三百七十七丈四尺九寸。换而言之,仅仅攻破一座城池,最多就是撕开了一道口子,并不能即刻就将山海关攻破,要攻破山海关,就必须让整个防御城池被全线攻破。   司渊渟一到山海关,便马上带着周楫与镇守山海关的大将确定当前战况,同时确定目前敌我双方的战力。   “司统帅的意思是,这一仗,我们不仅要将燕凉大军击退,还要反追击他们直到燕凉边境?”镇守大将朱必力对司渊渟的想法极为震惊,同时表示不认同,“统帅,古语有云,穷寇莫追,更何况,您带兵十三万,除去至今我军伤亡人数,眼下我军共有二十六万。而那燕凉与蒙古族,保守估计眼下也已折损最少两万余人,也就是还有约莫十七万。虽说在人数上我军已占据了优势,可若我们要夺回失去的城池,必然也要面临一番苦战,一战过后再与他们进行全面的反击战,战后将士若无修整便再次进行长时间的追击,若燕凉被逼至绝地反击,只怕到时候反倒是我军损兵折将造成不必要的损失。”   司渊渟正仔细看那被蒙古族占领的新建城池构造图,在听完朱必力的话之后,他指着图纸上几处未完成之地道:“夺回城池,未必就需苦战,蒙古族所突袭的城池乃是正在筑建中的新城池,一切防御设置皆未完善,且我军之所以会失去那座城池乃因遭到突袭措手不及之故。蒙古族与燕凉联手,目标显然并非夺下那一座城池,而是要重创我大蘅国的士气与威风,因此他们攻下城池后也必不会在防御上多加用心,新城池本身未完全建成,如此一来他们的防守将会极为薄弱。城池既然是我军所建,自然也更清楚何处更易攻入,我们只需瞄准最不堪一击的弱点偷袭,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即可以最少的兵力伤亡夺回城池,并以此打击他们的士气。”   周楫不仅是苍鹭营的最高指挥使,也是沧渊军的军师,他站在司渊渟身侧看其指出之处,又细细看了全面的地图与当下战况的敌我布阵后,道:“司统帅说的有理,这新建城池,并非难以夺回之地,只需辅以良策趁夜偷袭即可。”   朱必力是从普通士兵一路熬了多年才出头的将领,更是楚岳峙第一次前往边疆时便随军出战的老人,自然认得周楫,连周楫都认可这司渊渟的看法,他也不便再反对。然而他还是不能信任司渊渟,坚持道:“即便夺回城池非难事,可末将还是认为,在击退燕凉与蒙古族大军后,不应再进行追击绞杀。”   “朱将军,依你之见,燕凉挑在此时兴兵攻打山海关是为何?”司渊渟问道,看着朱必力眉头紧皱面露难色的沉吟,他微一颔首,并未有为难朱必力的意思,接着说道:“没错,正是为了试探山海关的防御强弱以及我大蘅国的兵力是否依旧强盛。诚然,锐卒勿攻,归师勿遏,围师遗阙,穷寇勿迫,此用兵之法也。然而,此次攻打山海关的燕凉大军与蒙古族战士,当真就是燕凉与蒙古族的全部精锐么?相信朱将军也看出来,这绝非他们的精锐军队。陛下初登大宝,眼下正是需要稳定民心的紧要关头,因此这一仗,我们不仅要赢,还要给所有蠢蠢欲动的邻国以及部落一个震慑警示,让他们知道,陛下登基,大蘅国依旧有凶猛可畏的将领,大蘅国的国力兵力也一如既往甚至更胜从前的强盛,吾辈此仗,不仅是为了守护百姓,更是为陛下与大蘅国立威。”   要彻底击溃燕凉与蒙古族联手的大军,不仅是为了守卫山海关,更是要籍此震慑所有观望中的邻国与曾经被楚岳峙击败过的部族,要让他们知道,大蘅国在楚岳峙登基后将会迎来全新的局面,并非衰落而是盛世强国的开始。凡怀有祸心之邻,大蘅国绝不手软,若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大蘅国的军队定会悍然而战,并且不留一丝死灰复燃的可能性。   “朱将军,对于败局已定之徒,即便我们穷追猛打也不会有危险,然而,若是我们瞻前顾后,让他们误以为我们是实力开始衰弱才会放他们一马,这才会真的为将来留下更大更严重的祸患。”周楫看到朱必力面露动摇之色,继续说道:“你我皆是在陛下手握兵权征战之处便追随陛下,应当清楚,陛下从来不惧战也不会对敌人心慈手软,因陛下很清楚,恐惧与无谓的仁慈只会带来更大的损失,而这些代价,将会是我们底下的士兵与城内的百姓牺牲付出的生命。”   朱必力捏紧腰侧佩剑的剑柄,过了良久后才终于说道:“司统帅与周将军说得有理,只是如今燕凉和蒙古族已然打出了气势,我军却相对势弱,这城池夺回需越快越好。司统帅此前还未上过战场,末将以为,这夺回之战还是交由……”   “不必,夺回之战与接下来的每一战,本帅都会出战,绝不会躲在将士们后方,如贪生怕死之辈般冷眼坐看将士们流血。”司渊渟面露肃杀之色,道:“敢犯我大蘅国边境,本帅必要他们付出应有的代价!”   尽管出征时有楚岳峙下的御令,但要在军中真正立威,最终还是要靠司渊渟自己。   而要在军中立威,最好的做法,便是靠实力,这个实力,既是指武力上压制更是指带领军队打胜仗的能力。   虽然在沧渊军中未有太多人愿服司渊渟,但在屯田军中,司渊渟也并非全无人望。他这么多年来精心布局谋划,不仅有自己的死侍私兵,更在掌握东厂之后,这七年多来专门培养了好几批往军队输送的东厂侍卫,因此此次调来的屯田军中,其实也有不少尊司渊渟为主的将士。   在与周楫还有朱必力以及另一位军师一同制定了夜袭的计划后,司渊渟从苍鹭营、沧渊军以及屯田军中分别挑选了一批随他一同夜袭夺回新城池的将士,而从屯田军中所挑选出来的将士有三分之一都是他自己的人。他需要有绝对服从并能明白他所有命令的人与他配合,如此才能让这一场夜袭夺回战更顺利并在最短时间内得到令人满意的战果。   一般而言护城壕外,都会设有三至四道人工障碍,主要有蒺藜以及鹿角木,其主要目的便是为了防止敌方骑兵部队近前。新城池犹在筑建中,当时未有设下这些障碍这才让蒙古骑兵轻易攻破。但好在,这些蒙古族并不知道,由于攻城军队最惯用的伎俩乃是挖掘地道攻城,而这往往令守城之军防不胜防,因此为防此招,楚岳峙早在筑起边疆防线时便下令,每一座新城池,都必须预先在城池内建造地道,这些地道均可通至城外,主要就是为了开战时令部分将士预先埋伏在地道口,一旦有敌军靠近城防便在其措手不及之时将其拖入地道斩杀。又或是利用风扇车,躲藏在地道口,将毒药、浓烟或石灰粉吹向敌军方向。   新城池早已预先挖掘建造了不少地道,而这些地道,便成了夜袭夺回战最有利的通道与武器。   白天的战事一直持续到酉时三刻,之后司渊渟命随他去夜袭的将士们等至深夜,在夜色最浓重之时,司渊渟带领一千名将士在夜色的掩盖下,以极快的速度悄无声息地从地道潜入了被蒙古族占领的新城池中。   夜袭最讲究的便是速战速决的快准狠,而当新城池中的蒙古军反应过来遭遇到夜袭之时,卫云霄已然带领苍鹭营战士一连斩杀蒙古军两名小首领与数名骑兵,而司渊渟则已带领沧渊军与屯田军所组成的临时小队,杀至蒙古军统领所在处,更在那统领拔刀欲反击之际,在众目睽睽之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卸下其双臂将其拿下。   蒙古军统领衣衫不整地被司渊渟一路拖拽登上城楼,最后在卫云霄引爆提前埋下的地雷火光中,司渊渟在蒙古兵猝不及防乱作一团的惊吼与注视下,一剑斩下了蒙古军统领的头颅。   头颅自城楼顶高高落下,直直砸向底下的其中一名蒙古兵,那名蒙古兵惊惧之下闪躲不及,就此被砸中脑袋倒地而亡。   而司渊渟,将那蒙古统领的尸身掷下,随即自城楼跃下,以尸身为垫脚,如一道银色虹光飞身杀入敌军中,所到之处皆扬起一片血腥之色。   失去统领的几万蒙古兵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人潜入了城池中,他们怒吼着试图反击四处逃窜,因群龙无首而纷纷往城池外逃去,然而他们万万没想到,在城池外等着他们的,正是朱必力所带领的沧渊军。   战局从一开始便一边倒,数日前蒙古族五万军队是如何突袭新城池中的大蘅国军队的,今夜他们便付出了更惨痛十倍近乎全军覆灭的代价,被大蘅国一改颓势重振士气的将士们夺回了城池。   ————   作者有话说:   不要觉得我一千将士夜袭几万敌军太少,人家三国张辽八百精兵破孙权十万大军,就此一战成名。——《三国志》记:合肥之役,辽、典以步卒八百,破贼十万,自古用兵,未之有也。   这几天人有点丧,但是看到你们的评论又会觉得感恩,谢谢一路陪我走来给我评论的家人们,写长篇能有你们的陪伴对我来说也是很大的鼓励和力量。 第98章 震天撼地   燕凉大军完全没有想到,一夜过后,盟军就此颓败,本已到手的新城池也被大蘅国重新夺回。   原本高涨的嚣张气焰因此遭到了打击,但更令他们没想到的,是接下来他们所面临的开战以来最凶猛的反击。   夺回新城池后的大蘅国军队士气暴涨,而司渊渟在此战中从谋划到出战时无所畏惧奋勇杀敌的一系列表现,为他在军中树立起了初步的威信。   在夺回新城池并重新布置防御后,司渊渟又立即与周楫、朱必力以及军师再一次进行商讨,制定了接下来的反击策略,按照司渊渟带十三万援军到来并马上赢下首战的气势,必然要乘胜追击,将原本遭到突袭后的低迷彻底扫清。   当燕凉大军在烈日下再次擂鼓号令士兵前进之时,司渊渟与朱必力等人已在城楼上。   经过多日的战斗,城外早已是遍地残尸血染原野,浓重的血腥之气弥漫在空中与硝烟味混杂在一起,几乎令人窒息。   燕凉的先锋指挥官抬首看到城楼上一身银甲的司渊渟,举高手暂停了士兵前进的步伐,他眯起眼看司渊渟在阳光下傲气凛然却又美得动人心魄的脸,讥笑道:“这大蘅国是没有能压阵的将帅了吗?竟派出一个花瓶来迎战!也不怕笑掉人大牙!”   在阵前叫骂挑衅,是古往今来所有战事都会上演的戏码,叫阵是为了打击对方士气,而互相叫阵先沉不住气的一方往往更易落败。   而所谓三军,乃是前军、中军与后军。后军乃保证后勤物资与粮草的后勤军队,中军是为军队的主力部队,前军则是先锋部队。   因司渊渟带领援军递到山海关并夺回了新城池,因此燕凉的这次攻打再次让前锋出来打头阵,以试探虚实。   而面对着先锋指挥官的叫阵,司渊渟没有废话,站在城楼上张开了手中重弓。   杰出的弓箭手可拉开三至四石弓,而司渊渟手上的重弓超过两百斤,是为四石弓,然而他却面不改色地张弓放箭,在朱必力惊叹的目光中,司渊渟所射出的箭以凌厉之势裂空而出,直直射向在城下的先锋指挥官。   那先锋指挥官没有想到司渊渟竟会如此直接,眨眼间那箭已射到眼前,他慌忙挥刀,却只来得及斩断箭身,他甚至连一声惨叫都来不及发出,箭头便已射入他的眉心,直接将他射杀落马。   同一时间,周楫带领并未参与夺回战精力充沛的沧渊军出击,以强调进攻突破的锥形阵出城冲向了燕凉大军。周楫所带领的前锋乃是精英部队,极为迅猛,而阵法两翼的军队同样有极强的攻破力。   因山海关并不适合展开阵型进攻,险要的地势让燕凉大军一直以来都选择最适合进攻的鱼鳞阵。燕凉大军的统帅在阵形中后,主要兵力在中央集结,按梯次形成前端微凸的若干鱼鳞状小方阵,兵团通常被分成五到六段,一层压一层的阵形,极利于进攻。   而司渊渟之所以制定以锥形阵出击,正是因为锥形阵可通过精锐的前锋在狭窄的正面攻击敌人,迅速突破并割裂敌人的阵型,两翼则能扩大战果。   燕凉的前军先是被司渊渟射杀指挥官,随后被周楫带领的沧渊军攻破了阵型,不消多时便溃不成军,尚未撑到午时,燕凉便已鸣金收兵,草草结束了上午的攻城。   再一次的胜仗将燕凉大军此前的气焰彻底扑灭,他们没有想到,即便名震边境与各国的“杀狼”楚岳峙无法御驾亲征,大蘅国竟还能再出一位上来就送他们吃了两场败仗的统帅。   司渊渟带来的兵马让原本镇守山海关的将士们得到了修整,十三万大军虽也是一路马不停蹄的奔袭而来,却也比连日厮杀苦战的战士们要精力充沛得多。   但仅仅这样还不够,司渊渟这一次,不仅带来了兵马,还在离开京城之前便先行让后军提前出发运来了赵宾新置的射程更远的火炮与研制成功的剑枪。   在燕凉收兵后不久,司渊渟下令,架设火炮在午时开始对燕凉的军营所在进行轰炸。   赵宾所研发的新型大炮,有效射程为两里,最远射程为四里,不仅初速高威力大,且精度奇高,在炮身重心处有炮耳,并且以此为轴用以调整射击度与火药用量,再配合准星和照门,在精确射击度上远比之前的大炮要更高。除了炮身的改良,赵宾还对炮弹也进行了改良。在之前,大炮为了攻城与守城,大多只能发射实心弹,但现在,赵宾研发出了可针对敌军造成大规模损伤的散弹。   司渊渟这一次,就是利用主动送上门的燕凉大军来为赵宾的大炮做出最准确的测试。   燕凉大军虽然也配备了大炮,然而他们因最开始的时候是打算发动奇袭,打速度战,这样一来配备过多的大炮必然会拖缓行军速度,对于长途跋涉的征战并无利处,因此燕凉大军此次所配备的大炮以及火药数量都远不及司渊渟这边的数量多。再加上此前攻城的消耗,尽管燕凉大军也马上架设大炮试图互轰还以颜色,然而他们的大炮数量不足,还是旧式大炮,有效射程仅有一里,最远射程不到三里,精准度也不够,根本就难以抵挡司渊渟发动的大炮轰炸。   从大炮里射出的弹药在空中互轰爆炸,然而从山海关城池这边所射出弹药完全以压制之势,铺天盖地地砸向燕凉军营,半个时辰都不到,燕凉军营已一片火光烧成火海。   粮草在这样恐怖的轰炸中被烧毁了,大炮弹药与武器也都毁于一旦。   硝烟与火光交杂,在黑色的浓雾中火焰张牙舞爪,而底下却是燕凉将士们撕心裂肺的惨叫。   燕凉统帅见此情状,深知这一战到底还是败了,大蘅国的实力远比他们想象的要更强,无论是统帅还是军力以及装备,都远比他们要高出不止一个层次。   然而燕凉皇帝给他下的旨意,是要他无论如何也必须要重创山海关这道防线。   燕凉统帅深知自己和将士没有退路,于是在第一轮轰炸暂告一段落之际,他下令整阵进攻,做出最后的反扑。   最后的反击,燕凉统帅用的是叠阵,将军队分为三列,持长枪与刀的士兵居前,弓在后,最后为神臂弩。   然,司渊渟显然已经预判到燕凉统帅的预判。   这一次,司渊渟选择主动出击。   他所带领的军队,将大阵变为小阵,以十二人为最基本的战斗单位,这一阵形,最前为两个分别为长牌手与盾牌手,然后是两名狼铣手,紧接着是四名长枪手,最后则是两名短兵手。盾牌手防护远程射击兵器,狼铣为进攻主力,以长枪取人性命,短兵与长枪手配合,一方面防止敌人进身另一方面可在长枪手疲惫时补上继续进攻。   但这次,司渊渟让打先锋的长枪手们用上了杀伤力更大的剑枪。   司渊渟将军队分为四部分,最前者为先锋部队正兵,也就是主要进攻部队;两翼则为奇兵,负责保护先锋的侧后方向,并在适当时机进攻敌军的侧翼。   于是当燕凉仅剩的八万大军准备发动最后的反击时,燕凉统帅看到了,骑在马背上一身银甲的司渊渟,领着身后浩浩荡荡的大军,出现在在他们所有燕凉将士的眼中,司渊渟拔出了长剑指向燕凉军所在,在硝烟之下以充沛的内力发出了震耳号令——   “犯我大蘅国边境者,必诛!”   沧渊军与屯田军还有部分本来就镇守山海关的将士们随之纷纷举起手中的武器,发出了统一且震天撼地的呼声:“犯我大蘅国边境者,必诛!犯我大蘅国边境者,必——诛——!”   一波又一波的声浪,排山倒海般袭向了燕凉军,与之一同袭向燕凉军的,是司渊渟带领下发起的反攻。   战马蹄声与将士们的脚步声重重地砸在了这片已然起战多日的战场上,而这一次,发动进攻的鼓声与号角声,是从山海关的城楼上传出的。   “咚——!咚——!咚——!”   狂风呼啸,大蘅国的大旗在风中挥舞,隆隆战鼓声震撼了战场上每一个大蘅国战士,他们发出了令所有燕凉军都为之胆寒的呼声,以最凶猛无畏之姿冲向了燕凉军。   “犯我大蘅国边境者,必诛!杀——!——!”   燕凉统帅这一生打过数场战事,甚至曾经也与楚岳峙两军对峙,那一次他也打得无比艰难,在楚岳峙率领的沧渊军可怕的包围阵中九死一生,最后是在部下的拼死护卫下才勉强带着仅剩的一千士兵逃离。   而这次,看着容貌俊美更胜楚岳峙却也比楚岳峙更为可怕,如同最冷酷无情的杀神一般骑着战马统军向他袭来的司渊渟,他知道,自己再无可能窥见生机。   银甲再次沾染上猩血,地上扬起滚滚尘土,炮声伴随着大蘅国将士四起的喊杀声;燕凉军阵型溃散,惨烈无比的哭喊哀嚎再度响起,不久,丢盔卸甲的燕凉士兵满身血污,眼中充满了战败的恐惧与对死亡的绝望。   随着一声怒喝,司渊渟将早已失去斗志的燕凉统帅斩杀当场,让所有大蘅国战士都看到了这一战彻底的胜利。   ————   作者有话说:   大炮射程,参照明朝的红夷大炮,和清朝进化后的红夷大炮数据,此处设定为赵宾改良的大炮有效射程接近一千米,最远射程为两千米左右。 第99章 不义之财   过去,楚岳峙的战场在边疆,司渊渟的战场在朝堂;而现在,一切被重置,楚岳峙的战场变成了朝堂,而司渊渟则远赴山海关边境。   接到打胜仗的军报已是六日后,楚岳峙在看到打了胜仗时,心中多少松了口气;三日后又有新的军报送来,乃是司渊渟领兵追赶残余燕凉将士到燕凉边境的决策。   司渊渟在斩杀燕凉统帅后,没有立即就对所有燕凉士兵赶尽杀绝,而是故意放出缺口,让部分燕凉将士逃离,然后一路半追半放地追赶这些残兵败将到燕凉边境,并且在那儿声势浩荡地击鼓鸣炮,将燕凉边境的守将们都震慑得心惊胆战后,才下令撤军。   楚岳峙对于曾在自己麾下的朱必力也相当了解,知道他向来是认为穷寇莫追的谨慎之人,但想来这次是被司渊渟接连打下的胜仗折服了,竟在军报中对司渊渟这追击之策也表现出十足的支持认可。   事实上,楚岳峙在军事策略上的启蒙之师本来就是司渊渟,他从来也没有怀疑过司渊渟的能力,之前不愿意让司渊渟去,更多是担忧司渊渟的身体,也怕司渊渟仍未放下死志,若是自己不在身边,万一司渊渟在战场上有个好歹,他便连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了。   蛊药之事,让司渊渟知道了也好,如此至少司渊渟会有所顾虑,再怎样都会记着如今他们是双生共存,不可再有半点放弃生命的念头。   司渊渟此番,撤回山海关后也还要先行休整,并和朱必力一同督促修建经此战后的山海关,如此一来,至少也还要再过半个月后方能班师回朝。   尽管山海关传来捷报,但是楚岳峙在宫中依旧举步维艰,因重整内阁一事而头痛不已。   内阁此前被司渊渟压制,因此掌握在手中的实权并不多,许多的大事国策实际上都是司渊渟在拿捏,司渊渟当初这样做,一是为了先把精力放在清理腐败更重的六部上,二则是因为这些内阁大臣虽虚担阁臣之职却未真正尽过一天的职,但他们手上握有的京城人脉却不可小觑。   大蘅国建国时废除了宰相制,为的就是避免再出现相权威胁到皇权的情况。皇权与相权本是相辅相成的,然而一旦宰相权力过大脱离掌控,宰相不仅可以代替皇帝行使皇权,甚至还能废立皇帝进而改朝换代。即便皇帝试图削弱宰相的权力,然而两者之间的矛盾无法真正消除,终会变成祸患,因此大蘅国的建国皇帝才会决定废除宰相制,改而建立内阁制度。   内阁辅臣从首辅到次辅,最多可达七人。最初建立内阁时,是为了强化皇权,而之所以会让司礼监涉政,是为了让内廷与外廷相互牵制,保持权力制衡。然而后来随着司礼监的过度干政,内阁逐渐势弱,最终变成了被掌印太监与秉笔太监掌控有名无实的附属。   眼下司礼监涉政之权被废,权力便重新回到皇帝和内阁手中,只是除了新上任次辅的傅行云,内阁的几位阁臣楚岳峙虽下旨都察院革职查办,但也不能真的就赶尽杀绝,否则这些人手中的人脉和钱财无法回到朝廷里,照样会成为大患。因此楚岳峙还是在都察院以及大理寺呈递案情批复上来时,还是要斟酌处置这些大臣。   革职可以,但人不能杀,下的处罚也不能过重,因这些年来几位阁臣实际上已然暗中结成私党,而他们之间的关系更是盘根错节,轻易不能切断;可若是罚得不重,这一次内阁重整便如同儿戏,其他官员看在眼中怕是往后就更难治理了。   下了早朝后,傅行云被楚岳峙留下,然后随楚岳峙一同去了养心殿,楚岳峙拿起新到的军报给傅行云,道:“他们最快也要半月后方能归来,你放心,云霄随朕征战沙场多年,想来也不会有事。”   傅行云自从卫云霄跟随司渊渟一起出征后,就跟楚岳峙一样,整个人的气压明显低了许多,每日早朝时也经常是要么不开口,一开口必然要让那些不干正事的大臣们难看。   卫云霄在前线,完全没有任何消息传回来给傅行云,傅行云虽然也能理解,但是难免心焦。又因只是短暂的战役,连司渊渟也是没有特意给楚岳峙送回任何书信,故而楚岳峙能收到的也只有军报,军报上也没有提到卫云霄,不过卫云霄的军衔不低,这种情况下,没有消息反倒是最好的消息了。   “陛下,臣以为,我朝的驿站也需要好好整治一番。”傅行云接过军报后并没有看,反而提出了驿站之事,他并非突然才想到要提出此事,而是卫云霄出征后便一直在思虑,“我朝送书信的驿站按规制是每隔二十里便有一个驿站,全国有一千两百三十五个驿站,专门从事驿务的人员共一万多人,其中驿兵有九千多人。然而据臣多年来探查发现,这些驿站,离京城越远效率便越差,送来给陛下的皆是公文,故而陛下不知,寻常老百姓所寄的书信往往超过月余才能收到,出了十三省后,寄失的书信更是多不胜数。陛下过去领兵于边疆征战,可曾听麾下的将士提及过,家书难递?”   楚岳峙留下傅行云本意是要与他谈重整内阁一事,没想到傅行云反倒先和他提及了一件在他看来风牛马不相及之事。   将近两个时辰的早朝下来,楚岳峙在龙椅上坐得身子都僵了,这会回到养心殿也并不想坐下,只站着与傅行云说话,他先是仔细回想了一下,而后道:“确实曾经听及此事,怎的?”   “陛下可曾想过,为何十三省之外的百姓如此贫困却从来未有人管,也无人上报朝廷?”傅行云问道,“除了政策上过度集权致使十三省外的地区都资源匮乏,以及前通政使郑余华不作为之外,难道就没有其他原因吗?”   楚岳峙沉吟间来回踱步,片刻后凝眉说道:“你的意思,这十三省外的地区政令不通?”   “不止。”傅行云在与卫云霄一同游历的两年时间里,除了根据司渊渟的指示收集工部贪污行贿的证据外,同时还一并考察了各处的驿站,原因便是司渊渟在楚岳峙征战的那些年里发现,若不走特殊的情报通道,以寻常驿站传递指令,哪怕标明是公文,都会在半路上被卡上许久,“驿站过公文政令,收寄百姓书信,但事实是,政令与书信皆不过十三省,十三省外被所有权贵富贾判定为没有任何发展必要的地区,因此擅作主张替朝廷决定弃置,至于那里的百姓日子过得如何艰难,他们并不在乎。陛下以为,这些权贵又都有谁?”   养心殿已经成了楚岳峙主要办公的地方,他走到那御案前拿起上面那几份都察院与大理寺递上来的奏折,而后在手中敲了两敲,道:“富贾都是攀附权贵,揣摩这权贵的意思办事,那么这些权贵自然都是朝廷中举重若轻之人……起码表面上是如此。”   翻开其中一份奏折,看着上面列出来的关于其中一位阁臣如何结党营私的罪状,楚岳峙冷笑道:“好极了,合着这些内阁大臣,不能像户部一样明目张胆地捞油水,便变着法子将司九颁下去的那些政令都封在十三省内,然后把这京城与十三省变成他们自己的金库。合着这大蘅国的国库在他们眼里都是儿戏,他们这些大臣手里有的,才是大蘅国真正的钱粮物资。”   “臣知道,陛下对于如何处置几位阁臣十分为难,莫不如就从首辅入手,然后揪出与他勾连最深时间最长的一位经商富贾进行查账,天下账册臣还未曾见过有一本是干净,只要查了账再查这些年来商行市价,只要查出差价便可知首辅大臣贪了多少。”傅行云这些年跟着司渊渟,早将京城中那些错综复杂的关系摸清,当初司渊渟甚至还交代过,在他死后,楚岳峙若行改革,傅行云务必要竭力辅佐,若能站上朝堂最好,如若不能,在朝堂中寻一忠臣投其门下,以谋士身份迂回帮助楚岳峙实施改革也是好的。   “你刚刚说,整治驿站是何意?”楚岳峙没有马上肯定傅行云的谏言,反而倒回去问那驿站之事。   傅行云说道:“政令出不了十三省,即便是能在十三省里往下走,往往到最底层的官员时,那政令已经面目全非。因此臣建议,重新筛选一遍管理驿站的官员,官道更需严加管控。而整治驿站所需的费用,再加上如今我大蘅国刚遭遇了战事,正是国库空虚急需用钱之际,这些便全部都由几位阁臣来负担。”   养心殿中的光线十分充足,上午的阳光轻易便将养心殿灌满,令整个养心殿明亮非常,更照亮了皇帝所坐的御座后方那一面巨大的书架,书架中放置的典籍乃是历代皇帝有关治国的经验教训。而此刻,楚岳峙与傅行云站在御案前,照入殿中的阳光落在楚岳峙的绣龙皇袍与傅行云的官服上,恍惚间竟似有微光闪耀,令两人仿佛不是站在阳光之中,而是他们自身便自带明耀之光。   几日来的烦恼之事有了解决之法,楚岳峙合上手中的奏折,看着傅行云道:“也亏得朕当初把卫云霄培养成苍鹭营的副将,否则,只怕朕还真不知道如何留住你这个贤能之才。”   阁臣不能杀,但是他们这些年所贪之财却可收回,这些内阁大臣都是两朝大臣,最懂得审时度势,只要适当暗示,为了保住性命,即便他们再贪财,也会先吐出一部分来。   朝廷上的官员自有派系,内阁也一样。   当初司渊渟为了让内阁的阁臣势力能保持平衡,一直都有适当的打压与暗中支持,令他们分成了两派相互制衡。而现在,就到了让他们狗咬狗的时候,就让他们互相甩锅,为了党羽利益也为了能自保,将这些年来所敛的不义之财统统都给吐出来。 第100章 乌云蔽月   夜里楚岳峙忙完了政事摆驾坤宁宫,进殿的时候看到司竹溪正抱着孩子在殿内来回走动,一边走一边轻轻摇晃身体哄孩子。   司竹溪这段时间一直在养身子,吕太医叮嘱她要多休息,但大约是因为司渊渟出征让她倍感担忧,所以她的精神一直都不算太好。   楚岳峙走过去从司竹溪手中接过孩子来抱,道:“不是让你多休息么,皇长子有乳母照料,你总自己抱着,难怪这几日又说手腕痛。”他抱孩子的姿势很是熟练,显然这段时间也没少来看孩子。   司竹溪不爱穿戴那些华贵的头饰与锦衣,加之因孩子对外应当是尚未出生的皇儿之故,这坤宁宫服侍的宫人极少,司竹溪也不愿被太多人围着服侍,因此虽在宫中,司竹溪仍是一身素雅,长发也只是盘成最简单的发髻,插上凤钗便作罢,面上更是几乎脂粉不施,只为了让脸色看起来好些而抹了少许腮红并画了浅浅的柳眉。   若有不懂规矩的宫人误闯坤宁宫,即便是见到司竹溪只怕也根本意识不好眼前这素净的少妇便是来年便会被正式册立为一国之后的后宫之主。   怀里的皇儿被楚岳峙接过去抱后,司竹溪揉了揉酸痛的手腕,慢慢走到一旁的椅子前坐下,道:“成天躺着拾喜也乏,而且把孩子完全交给乳母照料拾喜心里始终觉得不放心,还是得自己亲力亲为才能安心。”   司渊渟在出征前来看过她和孩子,并给孩子取名为“慎独”。尽管司渊渟没说,但是她知道,这名字原本是要留给司渊渟的长子所用,然而司渊渟此生都不可能拥有自己的后代,把这名字给这孩子,便是他决定接纳这孩子的意思。   楚岳峙看着在他怀里睡得踏实的楚慎独,过去这么几个月,那张出生时皱巴巴的小脸早已长开,白皙娇嫩十分可爱,但他也知道这小小的皇长子也是个折腾人的主,睡觉总要有人抱着才睡得沉,否则就哇哇大叫哭闹不休,那哭声说是魔音穿耳都不为过。   楚岳峙走到司竹溪身畔,将声音放得又低又轻,说道:“今日接到军报,司九此次在山海关大获全胜,再过半月便能回京了。”   司竹溪闻言怔了怔,连日来的担忧终于有了落下之地,她泄了劲般呼出一口气垮下双肩微微驼背,但很快又重新挺直身子,抬头对楚岳峙说道:“那就好,表哥要是再不回来,拾喜就要被楚表哥烦死了。”   楚岳峙是打从心底喜欢这个名义上是他皇长子的小侄子,有时间总会来探看他们母子,落在宫人们眼中,倒也真像是和睦的一家人。   “司九回来了我也依旧会过来,朕的皇长子这样好看,长得也像司九,叫朕一日不见便牵肠挂肚。”楚岳峙边说边低头亲了亲小楚慎独的额头,而正在他怀里呼呼大睡的小楚慎独丝毫不觉,还咂咂嘴吐出了两个小泡泡。   说到这个司竹溪就来气,扶着自己依旧有些隐隐作痛的后腰,愤慨道:“要不是我现下身上还四处痛着,我都要怀疑这孩子是不是我生的了,怎么越长越像你们二人,好似是你们俩生的孩子似的。”   “朕的皇长子,像朕不是很正常的吗?更何况慎独最像司九的地方便是眉眼轮廓,拾喜也一样都是这样的眉眼,我说慎独像司九不也就是在说慎独像拾喜吗。”楚岳峙轻勾起唇角,兴许是因为司竹溪怀孕后期一直是他陪在她身边的时间更多,楚慎独出生后模样竟是半点楚岳磊的影子都没有,反倒真像是他和司渊渟的孩子了。   司竹溪看着楚岳峙抱着孩子那小心的姿态与呵护,心中也不知怎的,闪过某个危难时护着她的身影,她眉心微动,将那奇怪的心思又捻了下去,只对楚岳峙说道:“这孩子,楚表哥以后可有打算将他的真实身世告诉他?”   “拾喜,你听好。”楚岳峙丝毫不顾忌自己九五之尊的身份,抱着孩子便在司竹溪身前蹲下,让司竹溪不必再仰头与他说话,以两人接近平视的高度,半点含糊与犹豫都没有地说道:“慎独没有其他身世,他唯一的身世便是你我二人的皇长子,你是他的母后,我是他的父皇,除此之外再无其他。我年少的时候本是做好了孤独一生的准备,但如今我有你们,司九与你还有慎独,对我来说你们是我唯一真心以待的亲人,我是真心爱护你们母子,也对你所做出的牺牲充满了感激,这点,我希望你能明白并相信我。”   司竹溪伸出手,极轻地抚触儿子安静的睡颜,静默良久才说道:“拾喜本来一直很担心,这孩子出生后,表哥和楚表哥都难以真正接纳他。孩子是母亲身上落下的骨肉,若是两位表哥容不下他,等拾喜完成了楚表哥所托之后,也会自行带着这孩子一起离开。”   但幸好,司渊渟虽然每次来探望他们母子时从来不会抱这孩子,但出征前却特意来给这孩子起了名字;更莫要提楚岳峙从这孩子出生以来,便展露出毫不掩饰也明显是发自内心的喜爱与疼惜。   “现下看来,拾喜该担心的,应该是往后楚表哥若是太溺爱这孩子了该怎么办。”司竹溪笑着收回手,玩笑地说道:“拾喜可还盼望着这孩子将来能成大器,不然也太辱没我们司家的血脉了。”   楚岳峙不以为然地抱着孩子又起了身,道:“朕小时候也得司九溺爱,如今也照样做了这大蘅国的皇帝。有司九与朕一同教导慎独,朕相信他将来定也会成为栋梁之才。”   扶着腰从椅子上起来,司竹溪见孩子在楚岳峙怀里睡得安稳,便招来宫人扶自己回寝殿,干脆的把孩子交给楚岳峙照料了:“既然楚表哥如此慈父,就好好哄他睡觉吧,昨夜他半夜里哭闹,今日白天也是闹腾许久,拾喜这一日夜都未能安眠,这会得去歇下了。”   楚岳峙知道司竹溪身体尚未完全恢复,吕太医近来仍在为她细心调理,今日听闻司渊渟平安不日将归的消息,想来也是心下送了一口气,紧绷的精神放松了自然是要好好歇上一歇的。   抱着楚慎独走到殿门口,楚岳峙对赶忙迎上前来的王忠说道:“今晚朕在坤宁宫歇下了,你着人去把未批完的公文奏折搬来。”   国事繁重,他便是日日忙到深夜方歇,又天未亮便起来上早朝,公文奏折依旧在御案上堆得如小山高,有时候他也会极为烦躁,且自从登基后他明显能够感觉到自己脾气见长,与其说天威不可触犯,倒不如说他是被这永远都批不完公文奏折给磨掉了所有耐性,早朝时再见到那些不干事的大臣们在底下瞎蹦跶,他心里那火就跟浇了油似的蹭的就烧旺了,如今他也算是明白司渊渟还是掌印太监与东厂提督时那每次一在案前批奏疏就脸如黑锅气压极低是怎么一回事。   前两日他在养心殿里批奏折,一个新来的小太监许是规矩还没学好,他正被气得心焦,那小太监端着新泡好的茶就怼到他眼前,他当场就来火把那杯茶给掀翻了,吓得那小太监跪趴在地上瑟瑟发抖连声求饶,还是王忠及时通报有大臣觐见,然后看他脸色知道他也没有要罚的意思,便赶紧招呼那小太监把地上收拾干净再出去候着。   王忠应下楚岳峙的吩咐,又见楚岳峙已经熬得通红的双眼,禁不住大胆说道:“陛下,国事虽重,可您还是要保重龙体,您已经好几日没怎么歇息了,若是再这么熬下去,待司公子回来看见陛下憔悴了那么多,也是要心痛的。”   楚岳峙瞥了一眼恭恭敬敬在他跟前躬身说话的王忠,又看向殿外那黑压压一片乌云蔽月的夜空,已经连着好几日,入夜后不久夜空便会被厚重的乌云遮蔽,而那离月圆还有段时日的弯月也被乌云遮挡得严严实实,连半点光都不透。   就像是这些年来的朝堂一样,即便有司渊渟力挽狂澜,努力以一己之力试图照亮百姓的未来,朝堂乃至整个大蘅国依旧被巨大的黑暗所笼罩。   叹了口气,楚慎独在怀里“咿呀”了一声,楚岳峙复低头去看,见他皱着小脸似有要醒来的迹象,便又轻轻拍着他并摇晃身体继续哄他睡觉,等这磨人的小祖宗再次睡熟后,楚岳峙才终于开口说道:“就是因为朕的司九快回来了,朕才更要加紧尽快重整内阁。”   司渊渟此次出征,不负重托打了漂亮的胜仗,也成功立下了军功。但,仅靠司渊渟的军功还不够,他无论如何,都要在司渊渟回来之前把朝廷清出一个干净的位置,让司渊渟能站在那里,穿上一身清廉的官服成为他的朝臣,名正言顺地与他一同治理大蘅国。   他并非不知道有些事急不得,缓缓而治方为上策,可是他真的已经等不及了,为司家平反一案已经接近尾声,很快他便会颁布诏谕平司家与皇甫家的数年之冤。而现在,傅行云已经用本名“皇甫良祯”站在朝堂上,接下来他要让司渊渟也手握军功堂堂正正光明坦荡地也走上朝堂。 第101章 首辅重任   五年前,陕西发生过一次旱灾。当时因是大旱灾情严重,饿死了无数百姓,饥民无以为食,唯有去扒树皮煮来吃,最后甚至将死人分尸煮食,后来因这食尸之故又引发了瘟疫;奏报灾情请求赈灾的奏折一封又一封地送上来,堆满了司渊渟的案头。   当时司渊渟对这大旱之灾极为重视,然而当时楚岳峙还在边疆征战,户部为了保证军饷粮食不断,已经是用尽了一切办法,国库不能说空虚,可若要再拨出粮食去赈灾,实在是难上加难。更何况放眼朝中,司渊渟也找不到合适的赈灾人选,六部自不必说,九卿也尚未完全掌握,他是绝不能放心将赈灾的重任交到自己不信任的朝臣手中。司渊渟焦心多日都不得其法,最后是内阁首辅徐敬藩站出来,表示国难当前,或许可以效仿张养浩之策,令各地富贾捐粮以换取一官半职。   纳粮补官这一法令因有太多漏洞可钻,稍有不慎便可能造成营私舞弊。然而在当时司渊渟也实在是已经无计可施,因此再三思量之下,同意了徐敬藩的谏言,让各地富贾纳粮补官,但同时也对捐官做出了一定限制。   首先,凡纳粮补官者,一律不得在六部任职;其次,最高只可到五品官,且不能是责任重大的繁缺;最后则是不能任教职,不可让富贾出身的财主教书育人。   而赈粮的标准也定得较高,捐银二百或米一百五十石者,可得九品官;捐银八百或米五百石,以光禄寺典簿用;捐银一千五百或米一千石,以八品笔帖式应却先用;捐银两千五百或米两千石以上,可换取朝廷赐予其本人和家属宗亲的爵位名号等虚衔。   法令颁布后,的确有多地富贾纷纷纳粮补官,为了避免各地办赈官员借由赈灾之名侵吞扣留以及亏挪赈款,致使灾民无法及时获得赈资进而加重灾情,司渊渟还下令,各地赈捐局的账本都必须上报,且所有在赈灾中被出售的官职,也都必须白纸黑字记录清楚上交审核。若发现营私舞弊者,一律发配服役,情节严重者一律判斩监候待秋后处决。   司渊渟制定的赈粮法令,的确在一定程度上控制了营私舞弊的情况,让灾情得到缓解,然而,最先提出纳粮补官的徐敬藩还是在其中钻到了空子。   与徐敬藩来往密切的京城米商王世制,他在捐粮时出了极大的力,不仅捐银十万两,更长期开放一米仓供赈粮,随后王世制之子被任官尚宝司司丞,从正六品。之后,王世制之子举荐人才,其所举荐之人得官后再让下面的人进行买官,如此,从京城往下的十三省,被徐敬藩开辟出了一条由他掌控的“官道”,这一整条“官道”以买官而成,徐敬藩更是藉由此敛财过五百万两。   都察院受楚岳峙旨意,查徐敬藩进而便查到了王世制,王世制手中的所有米行都遭到了彻查,所有账册都被没收细查,在查出了问题之后,王世制被抓,其子不得已只好将王世制私下制作的“纳粮补官”以及这些年来各省各地买官的账册交出,以求保命。   这账册一交出,都察院再回禀给楚岳峙,楚岳峙当即龙颜大怒,下旨将这一整条“官道”的官员全部革职拿下,丢进大牢中等候处置。   总共八十九人,眨眼间便全部落狱。   楚岳峙被气得不轻,却也不能直接就把徐敬藩给办了,便下旨将人召入宫中觐见。   徐敬藩是万万没想到,自己也会有败露的一天,当他被王忠领进殿内的时候,他首先看到的便是几个打开大箱子,里面全都是账册。他当场就跪下,朝坐在御座上的楚岳峙重重叩首,开口就是一声极其凄厉地哀叫:“陛下……!”   楚岳峙压着那烧得他挠心挠肺的怒火,面色冷淡地瞅着徐敬藩,道:“徐阁老年事已高,行此大礼,朕怕是担当不起。”   徐敬藩一听这话就知自己是逃不过了,抬头道:“陛下,老臣受奸人蒙蔽犯下大错……”   “行了!”楚岳峙不耐烦地提高声音打断徐敬藩的话,问道:“这些账册牵连数人,且足有五年的账册,查都查不过来,如此骇人听闻的贪墨之案,朕倒想问问徐阁老,此案该如何了结给天下人一个交待?”   徐敬藩听楚岳峙的问话,一时拿不准楚岳峙的意思,脑中思绪一转,急忙道:“老臣以为,这账上所牵涉之人都应立即查办,且所贪墨之财应当悉数追缴。”   “这里面所有的人,都是给钱买的官,这几年里贪的不少,这些人不仅贪,而且还仗着自己顶上有人护着,在京城乃至十三省皆做了不少恶事,徐阁老认为,只要追缴钱财就够了?”楚岳峙起身走到那些装着账册的大箱子前,用手将其中一个箱子重重盖上,在殿中发出“砰”的一声重响,楚岳峙盯着浑身一颤的徐敬藩,道:“贪腐行贿,官官相护,徐阁老,你猜这些账本中,有没有你的名字?”   徐敬藩是不用想也知道,王世制既然敢瞒着他制作账册,那便是要靠这些账册在关键时刻用来保命,既然是保命,自然不是那么好心将他摘出去。这些账册里,只怕不仅有他的名字,还有他儿子乃至徐家其他入朝为官之辈的名字。可楚岳峙此刻如此问他,他实在是摸不透楚岳峙到底是想要杀他还是另有打算。   脑门上冒出冷汗,徐敬藩颤颤巍巍地说道:“陛下,老臣不知。”   “不知。”楚岳峙重复了一遍徐敬藩的话,而后走到另一个箱子前,随便拿了一本账册,直接扔到徐敬藩面前,道:“既然不知,那便自己翻翻,看看这上面有没有徐阁老的名字。”   徐敬藩一下子心都凉了,犹犹豫豫地伸出手去拿起那扔到他面前的账册,他先是抬头看楚岳峙,见楚岳峙面上依旧不显喜怒,又再低头看手上账册,然而他捏着封页,那手抖了许久都未能将封页翻开。   楚岳峙显然没有那么好的耐性也没有那么多的时间等他,直接便说道:“徐阁老若是再不翻开,朕便命人来将徐阁老带走了。”   带走可以是带出宫送回府,也可以是带去大牢,到底带去哪儿,全看徐敬藩自己。   徐敬藩听懂了楚岳峙的言下之意,一咬牙,硬着头皮将那账册翻开了。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这本账册上并没有他的名字。   匆忙将账册又再翻过十数页,却发现上面不仅没有他的名字,连其余的徐家人也没有出现在上面。徐敬藩狠狠一愣,重新抬头看楚岳峙,道:“回陛下,这上面并没有老臣的名字。”   “那么徐阁老认为,此案应当如何了结?”楚岳峙再次问道。   徐敬藩合上账册,回答道:“账册中所牵连之人,不仅应当追缴贪墨之财,还应彻查他们这几年来犯下的所有罪责,并按照大蘅国律例严惩。”   楚岳峙微微颔首,又道:“如今国库空虚,此次山海关又遭战祸,户部压力极大。只追缴这账册上的人,恐怕还不够。徐阁老,可有想法?”   徐敬藩知道,这账册上没有他们徐家,显然是楚岳峙的意思,只是楚岳峙虽然是要保他,但也不代表他可以毫发无损的全身而退。楚岳峙在这个时候提到国库与山海关之战,他再迟钝也知道楚岳峙是何意,于是说道:“老臣愿捐出家产以填补国库亏损。”   楚岳峙将第二个箱子合上,而后撩起长袍下摆,直接坐到了箱子上,对徐敬藩说道:“倒也不必捐出所有家产,毕竟徐家不小,可不能就这么倒了。依朕之见,徐阁老就随便捐个八百万两白银,如何?”   徐敬藩一听,当真是眼前一阵发黑,八百万两白银,已经远超出他这些年所贪之财了,楚岳峙这嘴上说着不需要他捐出所有家产,可实际上就是要把他掏光!   然而事到如今,也没有他说不的余地,要想保命,保住徐家便只能应下。   俯身磕头,徐敬藩道:“老臣遵旨。”   楚岳峙将系在腰间的碎玉握在手中把玩,睨视着徐敬藩问道:“徐阁老,朕今日单独召见你,这意思,你可明白?”   单独召见,又将徐家从账册上抹去,徐敬藩趴伏在地上高声道:“老臣,谢陛下隆恩。”   “先别急着谢恩。”楚岳峙说道,他绕这一大圈子,总算说到了这最后一件事,“朕虽下旨重整内阁,但依照眼下的情况来看,一时三刻也查不完。朝廷正是用人之际,徐阁老这些年想必深谙举荐之道,莫不如明日早朝,再为朕于众臣跟前举荐一人吧。”   徐敬藩抬起头,却见楚岳峙面沉如水地看着他,身上散发出不可抗拒的威严,平淡地缓声道:“首辅重任,能者居之。前礼部尚书司崇德之子司渊渟,身受不白之冤忍辱负重,在朝多年始终秉持公正尽忠于大蘅国,此次带兵出征前往山海关更是立下汗马之功,是为下一任首辅最佳人选。” 第102章 班师回朝   都察院奉旨查办贪墨之案,牵连数名大小官员,皇帝楚岳峙在早朝时因此而起雷霆之怒,下旨王世制及其子等人斩立决,其余地方官员皆判斩监候。   内阁首辅徐敬藩,于早朝上自言年岁已高难再担当首辅重任,故而请旨望皇帝楚岳峙能准他告老还乡,同时向皇帝楚岳峙举荐前礼部尚书司崇德之子司渊渟为下一任内阁首辅。   此举荐瞬间在早朝引发轩然大波,多位臣子高声反对,然而内阁众臣经过此次整顿,深知帝心难测,楚岳峙登基前跟司渊渟在朝堂上数度争执的画面还历历在目,可最后却是司渊渟与楚岳峙一道入宫勤王救驾,加之楚岳峙虽免去了司渊渟一应职务却同时下旨为司家平反,之后又下旨令司渊渟带兵出征,还令都察院纠劾百官重整内阁,他们便是再迟钝,也该反应过来,楚岳峙对司渊渟,不仅并非欲除之而后快,甚至还大有抬高倚重之意。   事实上,当初司渊渟带兵出征山海关,那些没在早朝时瞎嚷嚷的大臣并非真的就不反对,而是在心里存了一份侥幸,这司渊渟常年在宫中从未上过战场,此次一去虽说若是打了胜仗会赢得军功,可谁知道他会不会直接就战死沙场了,到时候便是得了封赏又能如何,人都已经没了徒剩一具残尸。   可他们是想不到,司渊渟竟能耐到这份上,过去这些年在朝堂上将他们压得死死的也就罢了,如今带兵出征山海关,竟也顺利大获全胜,也没有半点受伤的消息传回。这下可好,如意算盘打不响不说,竟连内阁首辅徐敬藩都倒了,自请辞官还举荐司渊渟。熬了这么些年,好容易新帝登基本以为能让司渊渟倒台,结果人现在不仅没倒台,身份还高贵了,出征归来又会再次压在他们所有人之上,这真真是让他们心头血都要呕出来了。   然而再多的反对都没用,楚岳峙登基后,表面上撤了司渊渟的权,司礼监不再涉政,甚至下旨重整内阁,一来二去所有的权势都回到了帝王手中,没有人能真的威胁到楚岳峙的皇权。连内阁首辅徐敬藩都被治了还要装出君臣和睦之像,照着楚岳峙的意思主动让出首辅之位并举荐司渊渟,他们若是再聪明点就该知道,接下来的大蘅国以及朝堂都将会变得与之前全然不同。   内阁首辅徐敬藩的倒台,内阁的另一派也是忧心忡忡,贪墨之案带来的影响不小,且徐敬藩的举荐也意味着接下来与他们斗的,将会是身份转变后回归朝堂,再次握有议政权并且依旧有皇帝撑腰的司渊渟。再看皇帝的意思,来年怕是又要变天了。   对于朝中那些反对司渊渟做内阁首辅的臣子,楚岳峙也不跟他们硬碰硬,贪墨之案直接拉出来,那些臣子们谁不带着一点裙带关系,楚岳峙这么一鞭尸,他们就一个接一个的蔫巴,连着好几日的早朝,凡是够品阶进殿参与议政又持续上奏反对让司渊渟做内阁首辅的朝臣,生是让楚岳峙给治得脱落一层皮,一时三刻都蹦跶不起来了。   楚岳峙虽是有傅行云、吴永廉及夏志轶等人做帮手,在朝堂上将大臣们治得无话可说,可下了早朝他也依旧被各处的公文奏折、司家与皇甫家两案的平反再审以及贪墨之案的后续,还有司渊渟临走前给他整理好,那些底下朝臣暗地里干的那些见不得人有待整治的勾当给整得大动肝火。   傅行云、吴永廉及夏志轶几人是三天两头便被召进宫里议事,眼瞧着楚岳峙为了这些朝中之事熬得整个人都瘦了一大圈,在收到司渊渟即将班师回朝的消息前两日,楚岳峙甚至在议事时毫无预兆地就流了鼻血,惊得王忠赶紧就去把吕太医请来,生怕楚岳峙就这么把自己熬坏了。   山海关。   第二日便要启程返京,司渊渟晨起时便又登上城楼。   他每日都会在这最高处远眺山海,或看那海天一色的一望无垠,或看另一边连绵成片的大好河山。晨起日出的光将平静将平静的海面照出粼粼波光,若是看向绵延不断的锦绣河山则可见河清云庆的华丽境域。   这是楚岳峙曾经看过的景色,也是他曾经不敢奢望能看到的景色,花了二十二年,他终于走出了皇城,站在大蘅国的边境,看到了他竭力守护的这片山河大地。   身后传来不算陌生的脚步声,司渊渟并不回头,只道:“卫副将怎么也有雅兴上来赏景?”   卫云霄走到司渊渟侧后方,道:“以前将军……我是说陛下,也常常会一个人登高远眺。”   “嗯。”司渊渟心情不错,听出卫云霄情绪不太对,似乎心中有事,便也不拐弯抹角,问道:“可是有话想说?”   卫云霄犹豫了一下,像是还没想好怎么说,又停顿了一下,才说道:“京城如今已经没有用得上末将的地方,所以,末将想留下镇守山海关。”   司渊渟侧首,淡淡瞥视卫云霄,道:“此事,和皇甫商量过了?”   卫云霄摇头,道:“尚未。只是末将有一事,想请统帅如实相告,末将想知道,傅书生他可是为了末将才会入朝为官?”能跟在楚岳峙身边多年,再怎样也不会是个愚笨的,他虽是对朝堂之事不敏感,但他总还是了解傅行云的,知道傅行云从来就志不在朝堂,傅行云愿意留下辅佐多半是为了他。   司渊渟这次统军也算是跟卫云霄并肩作战,最后那一战卫云霄还替司渊渟挡了一箭以致负伤,现在卫云霄来找他问及此事,他倒也不意外,只道:“皇甫家历代都是大蘅国的忠臣,他继承父辈遗志无可厚非,谈不上是为谁做的牺牲,但皇甫重视卫副将也确是不可否认的事实。”   卫云霄面色略显沉重,说道:“统帅,末将想要精忠报国,但末将不知道,是否会因此而让自己心爱之人为难。”   “卫副将,本帅知道,于你而言或许多少都会觉得皇甫的心思不好猜,但是,你们二人是经历了生死才走到一起,本帅希望你无论有任何打算,都能好好与皇甫商量,卫副将是个直言不讳之人,皇甫虽然不善表达但必然愿意倾听你心中之言。两人相处,重要的还是坦白与沟通,除了皇甫的妹妹,卫副将是皇甫心中最亲也最爱之人,这些,还望卫副将能记得。”司渊渟与傅行云相识多年,知道傅行云是个做得多说得少的人,他们都背负了沉重的过往,所以他能理解傅行云,只是卫云霄到底还是江湖中来,难免比较难理解傅行云的诸多顾虑与决定,难得卫云霄主动来找他,无论是为了楚岳峙还是为了他与傅行云的友谊,他都愿意多说几句提点一二。   回身拍了拍卫云霄的肩膀,司渊渟向来是点到为止,知道卫云霄需要时间再自己理清楚,他也就让出城楼这地,让卫云霄独自一人好好考量了。   次日,司渊渟与周楫、卫云霄等将领带领部分沧渊军与屯田军返京,他们是得胜回朝,与出征时愿以死报国千里奔袭的心情已经大不相同。只是司渊渟虽面上不显,心中其实也想早日回京见楚岳峙,故而返京之路也未有减速太多,领着军队一路策马奔向京城。   他们要回朝的消息早就送了回去,因此当他们抵达京城三十里外时,已见宰执大臣为他们设宴接风。在京城外的这场接风宴是专为寻常将士所设,而身为统帅的司渊渟以及周楫、卫云霄等人则继续往京城奔去。   艳阳之下,京城的城门早已打开,而领着群臣与禁卫军在城门口迎接司渊渟等将帅的,正是皇帝楚岳峙。   城门两侧有许多围观的百姓,有些爬高的百姓在瞧见得胜归来的将领时便纷纷发出了欢呼声。   在这片欢呼声中,楚岳峙远远看到一身银甲的司渊渟骑着战马向他奔来,身姿飒爽意气高昂,在司渊渟身后还能看到那迎风飘扬的龙镶旗,旗上除了有国号还有身为统帅的司渊渟的名字。   这是他想要看到的司渊渟,也是司渊渟原本应有的模样。   不再是站在城墙上身穿斗牛服,神情冰冷漠然地远望他带着将领们凯旋的那个掌印太监。   楚岳峙看到了,他深爱着那个男人,骑在马背上对他露出了充满自信与骄傲的笑容。   在距离楚岳峙还有十米的距离时,司渊渟手上缰绳一扯勒停战马,而后干净利落地翻身下马飞奔向楚岳峙。   他看到了楚岳峙泛红的眼眶,也看穿了楚岳峙隐忍表情下汹涌的情感,那是难以自抑充满爱意的思念,也是看到他平安归来的欣慰,更是看到他得胜归来无以言表的感慨激昂。   时隔多年,他终于又再让楚岳峙见到了他最好的模样,而这样的重生,是楚岳峙带给他的,是楚岳峙让他重新成为了司渊渟。   若没有旁人,此刻他定会不管不顾地冲上前去紧紧抱住楚岳峙,告诉楚岳峙他有多庆幸他们都没有放弃让他愿意咬牙坚持继续活下去,还要告诉楚岳峙他心中的爱意有多么的深。   飘扬的旗帜,百姓的欢呼,还有乐师们奏响的庆乐声。   司渊渟飞奔至楚岳峙身前单膝跪下,拱手道:“臣,幸不辱命,带领众将士为大蘅国与陛下成功击退敌军守住了山海关!”   楚岳峙垂眸看着虽在他身前下跪,开口时却仰首向他,笑意张扬的司渊渟,开口时声音是克制不住的微哑:“好,这样很好,真的极好。”   在司渊渟身后,周楫与卫云霄等人也都整整齐齐地列队而跪,王忠见楚岳峙眼中只有司渊渟根本就容不下其他人,急忙将手中圣旨展开,高声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前礼部尚书司崇德之子司渊渟,率军迎击外番小国,大败燕凉与蒙古族,先以千骑精兵破五万蒙古敌军,后再统军大破十五万燕凉敌军,朕心甚慰,卿立下不世之功,朕之幸甚,民之幸甚,国之幸甚。念卿多年来忠心为国,屡有宿功,今封为内阁首辅,晋中极殿大学士,即日起,入朝议政。另,发饷银三十万两,犒赏三军。凡征战有功者,先卸甲休兵,以待论功行赏。钦此!”   司渊渟双眸中亮起明耀的光,他与楚岳峙对视着,整个人身上都散发出再也无法掩盖的耀眼光芒:“臣,谢陛下隆恩!”   ————   作者有话说:   快乐呀! 第103章 良辰美景   迎接以及庆祝得胜的宫宴在礼部的操持下,办得体面又不至于过于奢靡,让楚岳峙很是满意,开席没多久便在宴上夸奖了礼部尚书吴永廉。   虽说是宫宴群臣参与,但也不是所有人都能进殿内,按规矩,品阶在四品以上的臣子方能入殿,而品阶在五品及以下的臣子则一律在殿外招待。   当舞姬们开始跳《平定天下之舞》时楚岳峙坐在龙椅上目不斜视,只盯着座下已是众臣之首的司渊渟看。   因参加宫宴,司渊渟已经换下了身上的战甲,他的官服虽说早已备下,但楚岳峙喜欢看他穿白衣,在城外迎接时又特意新赐了一套纯白衣袍给他,所以此刻他穿着一身白衣参加宫宴,也是无人敢说他的不是。   那些大臣们并不知道,楚岳峙所赐可不单单是素净的白袍这么简单,若仔细去看,那白袍上是绣了暗纹的,纹路不是别的正是游龙。   一众大臣都穿着官服,唯有司渊渟一人穿着白衣,再加上他出众的容貌,生是衬托得他仿佛天上下凡而来的仙人般遗世独立纤尘不染。   尚宝司与教坊司准备的礼乐皆是喜庆的,再配上舞姬们接连不断的献舞,整个大殿内歌舞升平不亦乐哉。   楚岳峙显然也是高兴得很,下旨赐酒,让光禄寺官员把御酒房里的秋露白、竹叶青以及金茎露都拿出来赐给群臣了。   殿上的大臣们这段时间以来也是让楚岳峙给折磨得不行,天天早早上朝熬几个时辰尚不退朝,而且还提心吊胆,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就是下一个被楚岳峙整治的人。好容易挨过了这一个多月的时间,这宫宴上不少大臣都是一边在对楚岳峙察言观色,一边悄悄松下一点紧绷的神经来享受美酒佳肴,毕竟宫宴馔玉炊金,可不是平常能享受到的。   楚岳峙是在宫宴举行到一半时退席的,退席前他下旨有念群臣近来辛劳,因此明日早朝便免了,群臣今夜可在这宫宴上尽情放松,欢畅对酬。   其实楚岳峙提前退席,殿中众臣也乐意,毕竟皇帝高高在上地坐着,谁能安心参宴?皇帝若是走了那便不一样了,至少不会坐在席间还惴惴不安,总觉得自己感受到有束审视的目光在扫射他们,似要看他们会在何时露出破绽。   楚岳峙摆驾回宫后不久,王忠便静悄悄回到殿里去请司渊渟。司渊渟那时正在与傅行云交谈,提及卫云霄在战场上为保护他而受了伤,傅行云脸色不变但心情却是肉眼可见的变差。司渊渟本来还想与吴永廉再说上几句话,但见到王忠来请他也就作罢,匆匆与吴永廉以及夏志轶互相敬过酒,便随王忠一同离开就此退席。   回撷芳殿的路上,王忠到底不愧是当初司渊渟看中可用的人,司渊渟还没开口问,王忠已经把楚岳峙这一个多月来是如何夙兴夜寐食不定时地把持朝政还时常被气得忿然作色,又是如何为了徐敬藩的贪墨之案焦心并利用此案费尽心思绕了一大圈子让徐敬藩当朝辞官并举荐,最后还添油加醋地把楚岳峙前些天跟傅行云等人议事时流鼻血的事统统都给司渊渟说了。   其实即便王忠不说,司渊渟也知道楚岳峙这一个多月过得并不舒坦,他才立了军功回京楚岳峙便已经把徐敬藩处理了给他腾出了一个首辅之位,满朝官员想必会有不少反对的声浪,却都被楚岳峙压住了,今日在城门口第一眼见到楚岳峙时,他便看到楚岳峙人都熬得有了形销骨立之像,那双桃花眼甚至都有些内凹,眼下乌青也深得很。   朝政之事他料理多年,自然知道其中的门道与艰辛,楚岳峙刚登基不久,他先是歇息了一个来月,紧接着便领军出征,这将近三个月的时候,所有朝政之事都是楚岳峙独自面对,楚岳峙要步步谨慎一边学着制衡之术一边想方设法让他重回朝堂,这段时间以来必然是十二万分艰难。   然而楚岳峙把自己熬到流鼻血这么严重,司渊渟听到时脸色还是微微沉了下来。   下意识地加快脚步,司渊渟带了少许着急地往撷芳殿去,刚走过三石桥便见到撷芳殿的宫门口挂上了两个红灯笼,他稍稍一愣,脚下步履未停,宫人们都在宫门口候着,待他走近便齐齐向他行礼,他未及细想,大步跨过门槛走进去,随即发现不止宫门口挂上了红灯笼,撷芳殿内各处都挂起了成串的红灯笼,不仅如此,长廊檐下还系上了红色彩绸,甚至连地上都铺上了红毯,分明都是成婚方有的布置。   司渊渟意识到什么,颇有几分急不可耐地要往殿内去,却被王忠小声叫住了,他顿住脚步回头,见到王忠召来小太监把他的新郎婚服取来了,王忠双手捧着那大红婚服奉予他,道:“司大人,陛下吩咐了,您入殿前可要把这婚服换上才好。”   了然地接过婚服,司渊渟笑了笑,道:“出去吧,在外面守好,今夜谁也不得进这撷芳殿。”   王忠应下,赶紧就带着几个跟着自己的宫人退到宫门口,直接把那宫门关上了。   在偏殿迅速把婚服换上,司渊渟只觉心脏在胸膛里跳得如同打鼓一般,他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之情,走路都是带风的,衣袍下摆都被带起了,这撷芳殿里安静得很,他甚至还能隐约听到远处传来宫宴的笙箫鼓乐之音。他急急地往寝殿去,刚一进殿便看到屏开鸾凤,红褥铺榻,楚岳峙已经换上了当日在皇陵所穿的那身嫁衣,戴上了凤冠坐在床榻上等他。   楚岳峙在宫宴上就喝了酒,他是喝酒会上脸的人,于是此刻在红烛燃起的橘光下,脸也是泛红的,他见到司渊渟来了便绽开笑颜,道:“夫君来了,叫楚七好生一番等。”   司渊渟本是想要直接过去将人抱进怀中,却见到那座榻的小茶几上还放着合卺酒,他眼神掠过一抹意味不明的光,大步过去端起那两杯合卺酒,继而走到床榻前在楚岳峙身畔坐下,一边把酒递给他一边说道:“你总是这样出其不意。”   接过司渊渟递来的酒,楚岳峙与他交臂将酒喂到嘴边,道:“夫君不喜欢吗?这合卺酒,还有新婚夜,楚七期待了很久也准备了很久。”   司渊渟目光灼灼地凝视楚岳峙,道:“喜欢,你安排的,怎样都喜欢。”   同时举杯仰首饮下合卺酒,微凉的香醇美酒刚咽下,楚岳峙便让司渊渟夺了手中的酒杯直接掀翻压在了床榻上。   捏着楚岳峙的侧腰,司渊渟俯首吻住那张薄唇,甫一开始便叩开了楚岳峙的唇舌,直直闯入他口中,极用力地缠吮他的软舌。   分隔多日,才终于又尝到了熟悉的气息,感受到切实的拥抱与亲密。   楚岳峙被司渊渟强势的吻给搅得人一下子就软了,连凤冠什么时候被取下的都不知道,回过神的时候自己的一头墨发已经披散了开来,他睁开双眸眼神迷蒙地看司渊渟,而后便被整个抱起带下了床榻。   “怎,怎么了……?”楚岳峙猝不及防地被司渊渟带到了寝殿里放置的那面铜镜前,他茫然地看着铜镜里映出两人身影,烛光映照下他还看到了自己迷茫的表情,他不知司渊渟是何意,还没来得及开口问,便被解开腰封。   “楚七,你瘦了。”司渊渟站在楚岳峙身后紧贴着楚岳峙的身体,一只手已经探入了嫁衣里,他抚过楚岳峙的后腰往下,道:“我不在你身边,你就不把自己身体当回事,熬坏了是想让我心疼么?”   楚岳峙其实在司渊渟回朝前一日晚上还批了整宿的折子,算起来已经一日夜都没歇过了,再加上宫宴上喝了酒,现下整个人都有点晕乎,他不知道司渊渟为什么要带他来铜镜前,只顺从地放松身体让司渊渟抱他。   司渊渟反复地舔吮过楚岳峙锁骨的那道疤后,便在长疤的边缘落下了一个深深的齿印,他抬头看满脸红晕的楚岳峙,丹凤眼中有情欲有爱意还有一丝压抑已久的恼怒:“你总是自作主张,要我好好珍惜自己,却见天折腾自己的身体,这样不听话,我若不罚你都妄为你夫君!”   楚岳峙这时才终于反应过来,他想回头看司渊渟,可司渊渟却不让,只将他紧扣在怀中。   司渊渟在他耳后狠狠咬了一口,道:“谁准你用那蛊药的,谁准你这样拿自己的性命玩笑?!你已经是皇帝了你知道吗?!”   “皇帝,又怎么了……”楚岳峙近来脾气长了便有些受不住司渊渟这样欺负,挣扎了一下,断断续续地说道:“天底下,有哪,哪个皇帝……会如我这般,不仅有断,断袖之癖……还,还成天让人绑起来欺负……”   难得听到他反抗,司渊渟低笑一声,道:“怎的?当了皇帝,就不乐意让主子欺负了,是吗?”   “呜……”楚岳峙抓住司渊渟的手,想要阻止他动作却又没有用力,尽管声线发软但说出来的话依旧倔强:“我就是,想跟你同生共死……哪里,就错了?”   “你不珍惜自己,让我心疼,就是错了。”司渊渟揽着他退后几步,要他看铜镜,道:“好好看着。”   明明觉得不堪,却又移不开双眼,楚岳峙用手去抓司渊渟的肩膀,他仰起头,那眼泪也分不清是难受的还是爽快的:“我要抱你,司九,让我抱你。”   楚岳峙这些日子本来就熬得辛苦,好容易司渊渟回来了,在两人迟来的洞房花烛夜,司渊渟竟还要罚他,一时间新仇旧恨全都涌上心头了,楚岳峙声音都透出委屈难过来:“你就欺负我,我都只有你了,你还欺负我,我累死累活处理了徐敬藩让你当首辅,你还要因为蛊药的事罚我。”   司渊渟横抱起他回去床榻上,再翻身覆上,擦着他脸上的泪说道:“皇甫说你脾气长了,看来是真的,以前我怎么折腾都能忍,现在不过是不让你泄就要跟我发脾气了。”   楚岳峙咬了咬唇,道:“你罚就罚了,反正再让我选我一样还是会用‘渡君’。”   双臂缠上司渊渟的颈脖,楚岳峙感受司渊渟的体肤,是真实的拥抱,也是真实的给予与占有,他低吟一声,道:“司九,我好想你。”   褪去他身上被扯得散乱的嫁衣,再褪下自己已经解开大半的婚服,司渊渟抱紧了他,道:“我也很想你,我在山海关看到了你曾经看过的景色,楚七,我现在觉得能活着真的很好,以后,我们再一同去看吧。”   日月星辰,万里疆土,总要你我相伴,方是我心中真正的良辰美景。   ————   作者有话说:   快乐~ 第104章 半日浮生   楚岳峙醒来时,司渊渟正靠坐在床头看书,身上披着中衣也没系上带子,就看到那白玉观音静静躺在他胸前,落了许多疤的胸膛上因昨夜的欢好多了些暧昧的痕迹。楚岳峙是半趴在司渊渟身上睡的,如今正是暑季被褥也薄,盖住了两人的下半身,楚岳峙的长发披散在背脊上,那腰背上的刺墨便在发间若隐若现。司渊渟一手拿着书卷,一边还揽着楚岳峙的肩头,偶尔会用指腹磨蹭楚岳峙肩头的皮肤。   司渊渟神色沉静,察觉到楚岳峙醒了便放下手里的书卷,垂眸看楚岳峙。   大红绣龙凤的被褥盖在腰下,楚岳峙稍稍动了一下,浑身不得劲,昨晚司渊渟是说到做到,最后把他疼爱得是半点东西都出不来了,才堪堪放过他。他一条手臂从被褥里伸出来还抱着司渊渟的腰,他睡着后也要缠住司渊渟的毛病是改不了了,他看了眼自己手臂上的齿印,仰头对上司渊渟的目光,哑声道:“司九,你到底为什么总是喜欢咬我?”   每次欢爱过后,他身上都会留下数不清的齿印,他是觉得无所谓的,毕竟司渊渟如今能控制好力道,总不至于回回都把他咬得出血,只是心里难免有些好奇,不明白这样做的意义何在。   司渊渟瞥一眼他肩颈上的齿印,伸手轻轻碰了碰,道:“有时是情不自禁,但更多时候是为了打下我的印记,也为了泄愤。从前心里恨得厉害,不是你的错也会想要伤害你,做不出其他伤害你的事,便只能咬你。也是恨自己无能,身体有残缺到底不是完整的男人,便总觉得得在你身上留下消不掉的痕迹,才能证明你是我的。说到底也是病态的心理,无非是满足我个人扭曲的占有欲和征服欲罢了。”   楚岳峙恍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便道:“那你咬吧,我不在意。”他是真的不在意,只要司渊渟心里好受,他身上多几个齿印算得了什么。   司渊渟摸了摸他的脸,又按住他眼下的乌青,道:“你忙了多日,再多睡会儿吧?还是你饿了想先用膳?”   楚岳峙昨夜里仗着酒意上头,后来不管不顾地跟司渊渟翻云覆雨闹到寅时才受不住地歇下,现下殿里早已大亮,瞧那日光的位置,都快中午了,楚岳峙侧首用脸颊蹭了蹭司渊渟的手,道:“王忠跟你说什么了?是不是把我前几日流鼻血的事跟你说了。”   王忠现在虽是在他身边服侍,但其实依旧最听司渊渟的吩咐,肯定是昨夜带司渊渟回撷芳殿时,就什么都跟司渊渟说了。   “他不说我也会知道,我在山海关时,有几次都感觉到心里发慌情绪不稳,你这蛊药确实厉害,分隔千里照样能有感应。”司渊渟如今是对没来由的心慌烦躁极为敏感,那蛊药到底还是不一样,他现在每回只要感觉到心脏那处传来微微灼烧的异样感,便知道多半是楚岳峙引发的。   楚岳峙表情顿时就变得有点古怪,道:“你说有感应,怎么我从来没有对你身体情况的感应?”   司渊渟低低地笑出声,道:“你现在见天被朝堂上的事气得暴跳如雷,可我大多数时候都保持着心绪平静,身体也没出什么大问题,你又能感受到什么?”   “说来说去,你就是嫌我现在脾气大了。”楚岳峙低哼一声,还是对他的说法有些不以为然。   “楚七,慢慢来好么,朝堂上的事急不得。我现在平静,也是因为有前些年的磨练。你带兵打仗都能稳得住,怎的换个战场感觉你变得急躁了?”司渊渟将楚岳峙捞起来让他翻身躺进自己怀里,又替他揉着昨晚使用过度的腰肌,眼底泛起点点心疼,“你这几个月,熬得太过了,昨夜抱你都怕你受不住。”   楚岳峙是喜欢跟司渊渟肌肤相亲的,他懒懒地被司渊渟抱着,男人的身体比不得女子柔软,可他们却是那样契合,他勾起一束司渊渟的发缠在指间,疲乏的眉眼间若有所思,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道:“我以前,不知道朝廷已经成了这般模样,自己高高在上,只看到京城与十三省的表面繁华,却看不清底下的暗涌与腐化。我知道你为了大蘅国与百姓做了许多,可到底没有亲自面对,如今登基了才知道,这些年来你肩上的担子有多重。”   司渊渟似是斟酌了一下该怎么与他说,再开口时声音便多了少许严肃:“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我也气过怒过,但后来也想明白了,不是不能治,而是要抽丝剥茧慢慢治。你此次借贪墨之案处理了徐敬藩和下面那些人,雷霆之怒可算作是新帝立威,杀鸡儆猴这个警告做得很好,但往后不能回回如此。你这次是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但往后那些心中有鬼的人也会更多几个心眼与防备,到时候再想处理就没那么简单了。”   楚岳峙征战多年精通孙子兵法不假,但是论人心论朝堂之争,楚岳峙到底还是太嫩了些,容易操之过急,若用兵法类比就是犯了求胜心切的兵家大忌。其实之前他还暗地里替楚岳峙安插了很多人手,还有其他很多准备,他当时是竭尽所能地想要让楚岳峙往后的路走得再平稳些,所以每一日都在算着自己死后朝堂可能会出现的变化,不断推演再作安排。   只是后来他答应了楚岳峙要继续活下去,便渐渐不再急于安排,毕竟他思虑再周全也难免有算不到的地方,谁也不知道将来会不会发生什么意料之外的事,往后他慢慢教楚岳峙,在旁辅佐共同面对,总是比揠苗助长要更好也更妥善。   “新政最快也要明年才能推行,依我看,从去年到现在,我们已经清理了两轮那些藏在阴暗角落里的污垢,接下来采用温水煮青蛙的方式,慢慢瓦解底下那些为了抵抗改制而联合起来的势力更为适宜。就如你当年边疆征战,面对联合起来的部族,你也是选择逐个削弱击破。如今没有司礼监参政,即便有我当首辅,内阁也会不可避免地再次强势起来,所以最好的办法,除了细心筛选可用良臣之外,也可根据两轮清洗过后,看看朝廷空出来的位置上适合放置什么样的人上去,对一些心思不正的官员明升暗降,一点一点将党派势力架空,待一党势弱再做清理方为上策。”   司渊渟耐心地跟楚岳峙说着,手上也没停下给楚岳峙放松酸软的肌肉,楚岳峙昨夜里在他怀里反应极大,是想念得狠了便什么都不顾只想与他亲近,可这其中很难说没有其他情绪在,楚岳峙从前是很沉得住气的,这几个月却被逼得频频上火,他能从楚岳峙的需索中感受到压不住的焦虑烦躁,所以今日索性也不打算让楚岳峙碰政事了,只与楚岳峙好好处一日,顺道在闲聊间把自己这些年来的经验与处事之法慢慢教予楚岳峙。   楚岳峙垂着头,他已经把司渊渟的那一束长发绕在指间缠了松,松了又再重新缠上,他的确是急躁了,因骤然间看到朝堂表面平静下盘根错节的关系与朝臣利欲熏心后的丑陋之像,他受到了很大冲击。决定篡位前,他大多数的调查都是冲着司渊渟去的,手伸的再远,查的也都是与司渊渟有关的人,可司渊渟是干净的,真正有问题的是底下那些被司渊渟处理与压制的人,所以他一直以来都没有接触到真正黑暗的部分。   楚岳磊在位时,想要通过选秀将女儿送入宫中建立外戚势力的朝臣,因司渊渟不动声色的周旋,一直以来都在互相斗法相互牵制,而现在,楚岳磊死了换他登基,这些宗室眼看着卖女求荣这条路走不通了,就开始另寻他法,再看到他登基后有要大行改革之意,顿时便团结在一起,大有先联合起来抵抗他这个皇帝之意。   他想做的事情太多,可底下直接就怼上来一个大疙瘩,他又不想事事依靠司渊渟,加之还在适应每日案头堆满奏折还要面见朝臣议事的日子,心中便越发的焦躁,让他每天都跟吃了炸药一样。   “楚七是不是,很没用?离了司九,就办不成事了。”在旁人面前,楚岳峙自不会露出如此丧气的一面,可是面对司渊渟,他知道自己无论露出再如何丢人难看的一面都不会被嫌弃。   “怎么会,司九才离开一个多月,楚七已经为司九备好了首辅之位,可见楚七不是不会,只是缺乏一点经验罢了。”司渊渟勾起楚岳峙下巴低头与他接了个吻,道:“欲速则不达,你我一道,总有法子能慢慢化去这三尺冰冻。”   楚岳峙被司渊渟宽慰着,双眸望着床榻上被挤到角落里的嫁衣婚服发怔,心里的情绪渐渐淡下来,待又过去了一阵他才想起另一件事,道:“等到了十月,也该宣拾喜产子的告谕了,慎独的月份总归是不对的,百日宴不便举办,但对拾喜的封赏还是要有,虽说要等明年方能封后,但还是得让天下人看到我对拾喜的重视。另外,皇甫前日与我说,他妹妹想继承他父亲的武将封号,我仔细考量了一下,在女子地位一事上,若只有拾喜一人,怕是不够,所以我想不若就如皇甫的妹妹所愿,将她封为女将。如此一来,日后除了拾喜,还能让大蘅国的百姓们都看到,女子也可为将才。”   “拾喜的事,都交由你拿主意,我信得过你。至于皇甫的妹妹,并非不可,只是还需看看皇甫的妹妹是否真有将才之能,若她不怕吃苦,将来寻到机会立下军功,将更有说服力。”司渊渟说道,昨夜宫宴前他已先去看过司竹溪了,见司竹溪恢复得尚可他也稍安了心。至于这另一件事,傅行云还未与他提过,想必是一切未定,加之如今楚岳峙是皇帝,所以先跟楚岳峙提了一嘴。   “皇甫的妹妹不日便会回京,到时候,可再好好考察一番。女子入军营非易事,对女子而言是挑战,对营中将士而言也同样是种无声的挑衅,还是需要谨慎些,以免弄巧成拙。”楚岳峙对此事也是比较看重,所以更需要审慎考虑。   小小地打了个哈欠,楚岳峙偏头看了眼地上的阳光,比他醒来时又移了点位置,他与司渊渟说了这好一会子的话,又过去了不少时间,只是他还是乏得很,于是靠着司渊渟说道:“身上还是重的很,司九再陪楚七睡一会吧。”   “好。”扯下肩上披着的中衣,司渊渟拥着楚岳峙躺下又理了一下被褥,然后才拍着楚岳峙肩膀说道:“睡吧,睡够了再起来用膳,晚上我再与你去御池里泡泡去乏。”   他今日有心要让楚岳峙好好休息,自然是一切都随楚岳峙的意思。   往后,只怕是越来越难偷得半日浮生。 第105章 郎君千岁   从一个近身服侍的太监角度,王忠觉得,自从司渊渟回来后,楚岳峙的脾气明显没有之前那么暴躁了。   王忠六岁的时候就被净身送入宫中,熬了十年才在楚岳磊登基时在司礼监熬出头。   司渊渟成为掌印太监的时候,他其实心里很是高兴。旁人都觉得司渊渟阴晴不定,平日里总是冷冰冰的,而且总有许多不好的传闻传出,可是他一直都觉得司渊渟不是他们说的那种人。   在宫里,主子也好,女官或是御前太监也好,其实都是不把他们普通小太监当人看的,只有司渊渟,看着不近人情可实际上从来没有仗势欺人,也不会打骂自己手底下的人。   有一次他犯了错,被罚独自一人去做打扫空置宫殿的活,他就自己拎着水桶抹布去撷芳殿打扫,撷芳殿当时在楚岳峙离宫后便再没有皇子住过,他一个人在里头打扫了一天,也饿了一天,最后手软脚软地又拎着水桶出来时,已经是深夜。   因为没有想到会有人来撷芳殿,所以他一拉开门看到站在门口的司渊渟时,狠狠地愣住了。司渊渟长得高大,他仰头看着,哆嗦了一下才赶紧跪下行礼。   司渊渟大抵也没想到会有人从撷芳殿里出来,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问他在撷芳殿做什么。   他虽然不觉得司渊渟是坏人,但还是敬畏司渊渟的,加之他总觉得司渊渟身上散发出高不可攀的威严来,所以当司渊渟问他话时他舌头都打结了,整个人抖得跟筛糠似的结结巴巴回话。   可司渊渟耐心地听完了他的话后,只问他是不是都打扫干净了,有没有乱动里面的东西。   撷芳殿是楚岳峙住过的地方,里面的东西他一个小太监哪敢乱动啊,他急忙就说自己没有,只把院子里的落叶都扫干净,地和桌椅也都擦干净了,还有楚岳峙留下的古琴他也都认真保养了一番。   司渊渟最后都没有进殿里去看,只对他说责罚就免了,以后每隔三个月来打扫一下撷芳殿就行。   他应下,并在之后几年都遵照司渊渟的吩咐,每隔三个月便到撷芳殿来打扫。后来他发现,司渊渟时常都会独自一人来撷芳殿,却不知为何每次只在门口站着,从来不进去。司渊渟那时腰间系着一枚玉佩,身为宫人他们第一件学会的事就是察言观色,于是他偶尔会看到司渊渟手握那枚玉佩出神,结了霜的眉眼间有几次也泄露出一点润色,但也总是稍纵即逝,眨眼便被更深的暗色吞噬。   司渊渟是前礼部尚书之子,是整个宫里都知却又谁也不能提的事,所以他也不知道,司渊渟怎么会变成太监,他只知道,撷芳殿对司渊渟来说大抵是很重要又很难过的地方。   刚被调到御前伺候的时候,他很是诚惶诚恐,他胆子一直就不大,所以骤然被调去御前,面对嚣张易怒的楚岳磊时,他是真的时时刻刻都在提心吊胆,毕竟他才二十三岁,虽说是个太监,但既然是人就肯定想活久一点,他还没过过几天好日子,心里总还是期盼自己未来能过得好一些。   他是后来才知道,是司渊渟把他调到御前来服侍的,刚开始那段时间司渊渟看似不管他,但实际上有好几次都在楚岳磊的暴怒中将他保了下来。他也不懂司渊渟怎么会用他这么一个平凡普通的小太监,可司渊渟提拔他给他向上爬的机会,他就是为司渊渟肝脑涂地也愿意。   司渊渟跟楚岳峙之间的关系,他是宫变那日才看明白的,到底是太监,又自小在宫里,哪懂那么多不同寻常的事呢?但看明白了他就替司渊渟高兴,他把司渊渟当成自己的主子,楚岳峙不会在登基后杀了司渊渟,他如何能不高兴?   只是没想到自己竟能一跃成为掌印太监,他想了很久,觉得可能正是因为自己没有其他不该有的活络心思,而且对司渊渟忠心,所以才能平步青云。   司渊渟在卸下了掌印太监和东厂提督的身份后,一直都住在宫里,司渊渟对他说以后要忠于楚岳峙,他连忙答应。然后他就发现,司渊渟变了,不再是从前浑身冷厉的模样,每日在撷芳殿里抚琴绘丹青,手执书卷在殿里看书习字,一身白衣如翩翩君子,对宫人们也会露出淡淡的笑容。宫里的一些老人偷偷跟他说,不是变了,而是从前的样子回来了。   他观察了一段时间,见楚岳峙对司渊渟是半分天子架势也没有,且眼里时常就只看得进去司渊渟一人,两人一起时就是一对神仙眷侣,而且楚岳峙对他们这些宫人也不像楚岳磊那般动辄打骂,他便想,楚岳峙真是个好主子,和司渊渟一样,都是好人。   宫变的时候跑了很多宫人也死了很多宫人,新招进来的那批还没教育好,因此最初那一个月里,宫里对司渊渟和楚岳峙的关系暗地里有很多猜测,每次让他听到,他都会下令狠狠责罚。   竟然敢如此胆大包天地议论揣测主子们的关系,真是不想活了。   只不过他偶尔服侍听到两位主子的墙角时,心里也会好奇,那声音听起来分明司渊渟才是主导者,根本就不是那些不知死活的宫人们所说的是司渊渟以色侍人。太监也可以的吗?他不知道,他下面被切得干干净净,是半点可能也没有了。后来他想了很久得出结论,司渊渟跟楚岳峙跟那些凡夫俗子是不能混为一谈的,楚岳峙根本不在乎司渊渟的残缺,堂堂天子甘为人下那是他们情比金坚的证明。   这几个月下来,王忠也是将楚岳峙的脾气摸清楚了,能制住楚岳峙的就只有司渊渟,反之能让司渊渟毫无办法的也只有楚岳峙。   自从司渊渟从山海关回来,楚岳峙好歹是开始好好用膳,不再熬一整宿不睡地批折子,下了早朝也不再面如寒霜,宫里新进的那名林太医给开的药方煲的药楚岳峙也都在司渊渟的监督下按时吃了。   司渊渟依旧是在宫里住,不时会陪着楚岳峙去坤宁宫看司竹溪和楚慎独,王忠眼尖地发现,坤宁宫多了一名面生的侍卫,据说是楚岳峙从前的侍卫,宫变那晚受了重伤,虽让林太医救回来了,但是留了后遗症右手再也使不了剑,那人在养好伤后便自请到坤宁宫当侍卫,白天从不当值,只在晚上司竹溪歇息时才会出现。   当年被封禁的司府正在整修当中,司家与皇甫家也在司渊渟回来半个月后正式被平反。   九月,司渊渟首次穿上首辅官服,堂堂正正地走上了朝堂。   就在部分朝臣如同惊弓之鸟一般的担忧中,楚岳峙依照司渊渟所言,放缓整治朝纲的步伐。   司渊渟成为内阁首辅,其余几位内阁辅臣则还在观望,另一位年岁较大此前一直与徐敬藩明争暗斗的辅臣明清求,在徐敬藩告老还乡后,本十分担忧下一个就到自己。楚岳峙下旨都察院纠劾,明清求怎么想都觉得,楚岳峙不可能只处理了徐敬藩便收手。   然而出乎明清求意料的是,司渊渟在首次以首辅身份上早朝那日,早朝结束后司渊渟便请他留步,表示自己初为首辅尚有许多不懂之处,还望明阁老日后多多指教。在朝为官多年,有些话不必说得太清楚,明清求当下就听明白了,司渊渟这意思一是陛下还不会动他,二则是司渊渟暂时也不打算与他为敌。   明清求知道,楚岳峙眼下又把司渊渟扶持上位,那些原本在底下摇摆不定的人怕是又要重投司渊渟的阵营。更何况现在六部,仔细看就发现,虽不能说是焕然一新,但如今在重要位置上的这些尚书与侍中侍郎,都不再是能为权势富贵所动摇之人。所以他不能与司渊渟斗,也不适宜再于此时跟楚岳峙唱反调。   不管怎么说,楚岳峙治了徐党,已经起到了震慑的作用。   十月上旬,楚岳峙告谕天下皇长子已平安降生,赐名慎独,司竹溪嫁给楚岳峙时便是正妃,如今再诞下皇长子,明年封后是毋庸置疑的事。   只是楚岳峙觉得还不够,他要把荣耀和名声都还给司家。   司竹溪是大蘅国未来国母,她的母家获得爵位是理所应当之事,而司家又已只剩下司渊渟可承爵位,因此楚岳峙同时下旨,封司渊渟为镇国侯。司渊渟此前已有军功在身,加之司家平反,他此前数年的功过也皆被翰林院学士仔细记录,桩桩件件明明白白,功劳立下不少,危害社稷之过却是半件都没有,受封镇国侯,底下群臣便是想反对也找不出真正合适的理由。加之明清求也没有反对之意,那些看明清求眼色的朝臣就更不敢胡乱发声了。   于是翻修中的司府又多了一项将牌匾改为镇国侯府的任务。   司渊渟本是不想让楚岳峙给他封爵位的,可是楚岳峙说这事的时候,他们正在坤宁宫,楚岳峙抱着楚慎独站在司竹溪身边,对他说:“楚七想要给拾喜一个体面,也不行吗?朕身为大蘅国的皇帝,平忠臣冤屈,封赏有功之臣,错了吗?”   话已至此,司渊渟还能说什么?更何况这的确是告慰他们司家一氏数代忠良之灵最好的方式。封了爵位,不仅是平冤,也是皇家对他们司家的补偿,皇家不可能认错,唯有以功封爵,抬为亲贵也还司家一氏忠良之名。   封爵那日也是司渊渟的生辰,司渊渟从宫外的镇国侯府回宫时,得知楚岳峙已经回了撷芳殿,便直接回撷芳殿去了。他答应了楚岳峙,镇国侯府整修好后就放着,他依旧会留在宫里陪楚岳峙。   回到撷芳殿外时,王忠正在门口候着,一见到司渊渟便行礼道:“司大人,陛下在里头等您许久了。”   司渊渟颔首,今日事忙,他在镇国侯府领了封爵的圣旨后又有几位大臣前来恭贺,他应付许久才得以脱身。   快步进殿,刚走到花园便听到有乐曲声响起,楚岳峙穿着一袭红衣,随着乐声起袖并打开了身上的第一个竹筒。   萤火虫从竹筒里飞出,开始围绕着楚岳峙打转。   寻常七月到九月是萤火虫最多的时节,到了十月便很难再寻到萤火虫,但如同小时候一样,楚岳峙还是为司渊渟寻来了萤火虫。   微微的荧绿之光在楚岳峙欢快的舞步间闪烁,一个接一个的竹筒被打开,越来越多的萤火虫飞出,楚岳峙便在萤火虫的包围下,跳出了多年前的那支生辰舞。   ——楚七,明年我的生辰,再给我跳一次生辰舞,好吗?   司渊渟愣愣地看着熟悉又遥远的画面,他去年说的话,其实自己已经忘了,可楚岳峙却牢牢记着,并认真地准备,在他三十六岁的生辰夜再一次为他跳起了生辰舞。   明明都已经是皇帝了,是天下至尊之人,却依旧把他放在首位,遵守每一个和他的诺言。   楚岳峙脸红如火,他到底已经三十二岁,再跳儿时的舞步与动作,多少有些羞耻,但他看到司渊渟脸上渐渐浮现的痴迷与沉醉笑意,他深吸一口气,彻底把脸面抛诸脑后,动作越发地欢快喜庆起来。   挥袖下腰再旋转,红色的衣袂翻飞,他在萤火虫的包围下完全放开手脚重现司渊渟想看的生辰舞,直到最后双手捧脸,朝一侧弯腰伸出右脚脚尖朝上勾起,楚岳峙微微轻喘,对司渊渟笑道:“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长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萤火虫飞向司渊渟,围着他转了两圈后又飞向了楚岳峙,他追着那些萤火虫向楚岳峙走去,一伸手便用力将楚岳峙拉入怀中紧紧抱住,在萤火虫飞舞成画的光与热中,司渊渟热烈地吻住楚岳峙的唇,以最直接的方式向楚岳峙表达他心中炽热汹涌的爱意。   ————   作者有话说:   文中引用:   “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长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长命女·春日宴》五代十国南唐词人冯延巳 第106章 昏君愚民   十月底的时候,一名女子骑着一匹快马入京。   傅行云下朝回府,看到在正厅里等他的女子后,淡然颔首道:“回来了。”   皇甫良钰见到傅行云一身官服,像是有点不适应的略怔了一下,然后才起身来,说道:“兄长,良钰已经去拜祭过爹娘了。”   傅行云脱了官帽递给一旁的家仆,道:“云霄去见过了吗?”   皇甫良钰摇摇头,道:“兄嫂在军营,良钰想暂时不便去打扰,所以直接回府里了。”   傅行云听到皇甫良钰称卫云霄为“兄嫂”时勾了勾唇,道:“也是,你现在的身份还是敏感了些。”   “兄长之前在信里说,良钰想继承父亲武将封号,怕是要有一番波折,是因为良钰是女儿身吧。”皇甫良钰虽是一路骑马赶路回京,但人看起来却十分精神,一点也不见路上奔波的疲色。   “不止。”傅行云在椅子上坐下后,端起了家仆送上来的热茶,啜饮一口后才说道:“我现在是内阁辅臣,你若是再继承父亲武将封号甚至是入军营,其他朝臣可不见得会高兴。”   皇甫良钰未曾涉及过朝堂之事,对这些利害关系也是一知半解,她待傅行云坐下后才跟着坐下,道:“朝堂上的复杂关系,良钰一向不懂。如今想要继承父亲的封号,也是因为良钰既生为皇甫家的人,便理当继承父亲遗志,精忠报国。”   “关于此事,需要花点时间。不过你可放心,陛下对于让你继承封号一事,是支持的。”傅行云看着已经出落得如挺拔秀丽之木般的妹妹,看到她与自己相似的眉眼间是掩不住的英气,道:“但是陛下也希望你能清楚,女子入军营,非同小可,陛下统帅出身,带兵打仗多年对此十分严苛,你若是没有那个能力,即便让你继承了父亲的封号,陛下也不会同意让你入军营。”   “怎样,才算是有入军营的能力?”皇甫良钰问道,她的身上既有来自江湖的侠女之气,也有年少时遗留下的小姐贵气,举手投足间皆透出不同常人的端雅,“良钰自身体康复后,一直在师父座下勤加修炼,若论武功,良钰自认不比旁人差,关于这点,兄长应当也很清楚。”   “你以为,入军营只要能打就行了吗?”傅行云反问道,他虽不愿做武臣也不愿领兵打仗,可那是出于他个人的原因,并不代表他就真的不知道如何才能成为一个出色的武将,“入军营,你的最终目标是什么,如果只是为了继承父亲遗志,这不见得就是最好的办法。更何况,入军营后,除了武功你打算以何服众?你对行军打仗了解多少,又是否真的会排兵布阵,统军守卫百姓?”   “良钰与兄长不一样,自小在家中长大,也幸得父亲开明与疼爱,良钰在皇甫家出事前,一直都在父亲的教导下学习孙子兵法;在师父座下修习的这些年,除了习武也一直都在研习兵法谋略之道。良钰的确未曾有过实际的军营体验,也不曾参与过真正的战事,但良钰不怕被派到苦寒之地,旁的将士能接受的,良钰也可以。”皇甫良钰不仅长相带着英气,就连身形也要比寻常女子更高一些,虽是坐在椅子上与傅行云说话,身板却也依旧挺直端正。   “不曾参与过真正的战事,你又如何知道自己能接受战争的残酷?”傅行云的问话仿佛是在说皇甫良钰天真,可神情却又是严肃无一丝玩笑之意,“你可知你兄嫂此前去山海关,回来时还带了伤?战场上死人无数,残肢断臂何其血腥,何况现在火药研发不断进步,枪支炮弹又岂是你武功高便能抵挡的?”   “兄长是想说,良钰不曾见过真正的地狱吗?”皇甫良钰问道,她如何不知战场残酷,虽未真正上过战场,但她见过家人被抓拿下狱时当众被杀的血腥,也记得自己被保护着遭到锦衣卫追杀时,保护她的人与锦衣卫厮杀的惨烈。   “兄长知道你想说什么,但那不一样。”傅行云放下手中的茶杯,他看着自己妹妹,眼神平静无波如同寂静古井中的死水,“你杀过人么?兄长杀过人,杀过很多的人,而人命并非消失后便毫无重量。若是上了战场,你会面对许多想要杀你的人,到时候你会杀更多的人,而那,若没有坚定的信仰,坚强的意念,是承受不起的。”   皇甫良钰听完,很久都没有说话。   她的确没杀过人,这么多年来她的双手尚不曾染过旁人的血。   其实傅行云将她保护得很好,当年皇甫家出事后,将她送去傅若翡处,求傅若翡救活她并暂时的收留她,之后数年便独自背负起皇甫家的血仇,返京成为司渊渟的死侍。   所有肮脏的事都是傅行云自己背负的,她这个妹妹从来就没有为皇甫家真正做过什么。   摸着自己掌心虎口因习武而生出的厚茧,皇甫良钰问道:“兄长,其实你讨厌杀人是么,所以才不愿意继承父亲的武将封号。”   “不继承是因为我并不认可,愚忠。”傅行云声线很淡而冷,他一点也不在乎自己此刻口中所说出之言是何等的大逆不道,“我从来就不认可父亲与渊渟,皇甫家与司家的所谓忠。为百姓也好,为大蘅国也罢,我从来无所谓国家的兴亡,因为我从来就看不到,有什么值得守护的。我不是一个会无私奉献的人,无论是皇甫家还是司家,未平反之前这数年间受到多少来自百姓的污言秽语,我们两家的父辈为了百姓和大蘅国付出所有,最终又换来了什么?在我心中,百姓从来就不值得,而现在若非是陛下与渊渟在把持朝纲,我也根本不关心大蘅国的未来会如何。”   从得知司家遭难,司渊渟沦为太监那一天起,他就开始对所谓的忠君爱国产生了怀疑。兴许是因他自幼远离朝堂之故,他对于君臣、爱民以及穷尽一生报效国家这些思想从来就没有很强的共鸣。他一直都认为,这些信仰的存在是太过虚无并没有实际意义,他的眼中也没有天下。   百姓做了什么,他为什么要牺牲自己的一切去守护与自己毫无干系的人?   而君臣,若是明君,尽忠他尚能理解,可若那龙座上所坐之人根本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昏君,那他为何还要尽忠?   这些疑问,在没有得到解答时,皇甫家也倒了。   他一路赶回京城,沿途听到许多,都是百姓对皇甫家和司家的议论,很多都是嘲讽与诬蔑,真正为父亲和皇甫一氏说话的少之又少。他不知道是否因为皇权至上,百姓皆已被洗脑,他只是感到困惑,昏君愚民,真的有守护的必要吗?这些所谓百姓,在他皇甫家和司家溃败之际,没有对过往的一丝感恩,反倒纷纷落井下石。   这就是忠义换来的回报。   “良钰,兄长可以很明确告诉你,作为你的亲人,我并不希望你入军营甚至是提起武器上战场,但,如果那是你的志向你的意愿,兄长会尊重并支持,但最终到底能不能实现,全看你自己。”傅行云说完,刚起身准备让皇甫良钰去收拾休整一下,便看到卫云霄从大门进来,一路快步穿过前院向正厅而来。   “傅书生!我听说良钰妹妹回来了!”卫云霄知道傅行云已经回府,还在前院便大声朝里喊话,他是从军营回来的,身上还穿着战甲,一边走一边还能听见战甲发出的“嗒嗒”声响。   皇甫良钰本因傅行云的话而心情略有几分沉重,但一听到卫云霄的声音,脸色又亮了起来,看到卫云霄走进正厅,上前一步行了一个江湖侠礼,笑道:“兄嫂,良钰回来了。”   卫云霄刚一踏进正厅就听到皇甫良钰的一声“兄嫂”,脸上僵了一下,表情都有点垮了,牙疼道:“你就叫我云霄哥哥不行吗,我一个大男人被叫‘兄嫂’,让人听见成什么样。”   皇甫良钰看了傅行云一眼,瞧见傅行云一见到卫云霄便春风化雨般柔和起来的神色,对卫云霄说道:“那可不行,你与兄长拜了天地,兄长又叫你‘夫人’,你是良钰正儿八经的兄嫂,可不能失了礼数。”   “我一点都不介意你对我失礼数。”卫云霄皱眉说了句,见傅行云一直看着他,赶紧便迎上去站到了傅行云身边。傅行云是他见过最会醋的醋坛子了,连自己亲妹妹的醋都会吃,他可不想又因为一时的疏忽,又再冷战几天或是在奇奇怪怪的地方被傅行云弄得死去活来羞耻尽失。   傅行云牵住卫云霄的手,道:“今日这么早回来。”   卫云霄一听就觉得自己有点不妙,道:“听说良钰妹妹回来了,我想你一定想晚上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所以就赶紧回来了。”   傅行云挑了挑眉,也不戳穿卫云霄现在越发长进的随机应变,只笑了下说道:“你和良钰聊得来,一会多聊些也无妨。正好她此次回来是要继承父亲的武将封号的,也有想要入军营的想法,关于军营和行军打仗的事,你看着哪些合适便与她说一下,也好让她有个心理准备。”   卫云霄眨了眨眼,他是早就知道皇甫良钰这次回来所为何事,也知道傅行云其实不太希望皇甫良钰入军营,但傅行云对皇甫良钰与对他都是一样的态度,愿意为了他们让步并接受自己不认可的事,甚至愿意为了他们而将自己的意愿强压在心底。   用力回握一下傅行云的手,卫云霄既是对傅行云说也同时是对皇甫良钰说道:“良钰妹妹想做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将是好事,且她对兵制很熟悉想来也不必我再教。我认识的女子不多,但良钰妹妹的坚强还有能力我也是知道的,只不过陛下对这件事也有诸多考量,最后能不能成尚是未知数,在陛下召见良钰妹妹前,我也可带她去军营看看多熟悉了解一些。”   皇甫良钰闻言,向傅行云与卫云霄一福身,道:“良钰谢过兄长与兄嫂。”   ————   作者有话说:   继续搞事业。切入一点配角的不同观点。   其实对于各种观点,我一直都是提出但不论对错,观点可以有很多,没有绝对的对错之分,大家心中各有定论。 第107章 榆木疙瘩   天气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越发的冷,因楚岳峙畏寒,宫里各处都早早地备下炭火,也准备好了入冬后楚岳峙要用的手炉。   其实楚岳峙自己并没有将畏寒的毛病看得太重,无奈司渊渟对他的身体十分上心,一早便已经给司礼监、尚衣监、尚膳监以及宫女所属的六局四司下令要早做安排,因此在入冬前,楚岳峙的衣袍、寝具等已全都做好了换新的准备。   在经过前几个月的雷霆整顿后,楚岳峙与司渊渟商量着,在明年一月前都放慢步伐,直到明年一月过后再拟定新的规条法令,正式踏出新政的第一步。   养心殿里已经烧起了炭火,入夜后王忠进殿添了几次烛火,楚岳峙坐在御案前批奏折,御案上的奏折没有之前堆的那么多,还有一部分堆在养心殿里新置的另一张书案上,那是司渊渟的座位。平日里楚岳峙接见其他大臣都会在养心殿的正厅,若是与重用的大臣议事,如傅行云、夏志轶、吴永廉及赵宾等,则会在前殿左侧的隔间里。   寻常司渊渟都不会在楚岳峙接见其他大臣时出现在正厅里,而是会暂时到养心殿右侧的暖阁里歇息或办公。若是让某些朝臣知道,其实现在部分奏折依旧是经司渊渟之手批红,真不知心中作何感想。   乾清宫经过数月整修好已经将大部分被烧毁的地方重新修建好,只是楚岳峙打从心底不喜欢乾清宫,一直都与司渊渟住在撷芳殿里,偶尔也会一同在养心殿的暖阁里歇息。   镇国侯府已经修建好,司渊渟白日里也会出宫回去府上,他如今身份不一样,少不了会有其他朝臣到镇国侯府走动,于是他也不会一直待在宫里,但不论他在镇国侯府与其他朝臣交流到多晚,把人送走后他都一定会赶回宫里。   宫门是每日夜里到了时辰便要下钥,但守门的侍卫都有一个默认的共识,内阁首辅司大人有陛下亲赐的令牌,无论何时,司大人要回宫都须赶紧为他打开宫门。   司渊渟回宫的时候,楚岳峙刚批完一部分新递上来的奏折,他在御案前一坐就是两个时辰,身子都坐僵了,整个颈背都硬成铁板,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酸痛的肩颈,而后正要端起手边的茶喝两口,王忠已经端着新泡的热茶上前来,嘴里惶恐地说道:“陛下,这茶都凉了不能喝呀,奴婢刚给您泡了新的,您把那凉掉的冷茶给奴婢吧。”   其实楚岳峙对于茶是冷是热根本无所谓,但这宫里的规矩多得很,再加上他身体畏寒需保养,若是让司渊渟知道他喝冷茶,怕是王忠也免不了要被怪责了。   把手里的那杯冷茶放到托盘上,楚岳峙拿起那杯温度正合适入口的热茶,用茶盖撇一下茶面上的茶叶,便仰首将茶喝完了。   他依旧保持着许多行军打仗时遗留下来的习惯,也没有那么多骄矜的毛病。虽说也开始慢慢习惯身为帝王身边总有许多宫人围着打转,但依旧不喜欢前呼后拥的排场。他如今贴身服侍的只有王忠,御前服侍的几个小太监也都是王忠手底下的。司礼监没了参政权,不少太监一下子觉得自己没了出路,就开始偷偷把劲往其他地方使,楚岳峙知道后便下令让王忠好好整顿一下司礼监,那些心术不正都给赶出宫去,如此也给其他十一监做个警醒。   太监入宫,除了罪臣以外,大多数都是小时候因家中穷苦养不起,想着把孩子送进宫中至少还能有口温饱饭吃,把孩子卖入宫里也能得到一笔小钱或能解燃眉之急,且孩子入了宫当差,虽是挨了一刀以后于子嗣上无望,但好歹每月也是有俸禄的,也能稍稍接济一下家里。   不过这都是穷苦百姓过于天真的想法,事实上每年被送入宫当太监的孩子数以百计,然而真正能在宫中活下来长大成人的,恐怕也只有三分之一左右。而这些自小便入宫的太监们,除了服侍主子也没有其他技能,在没到年龄之前若非被恩赦出宫,而是因犯了错被赶出宫,往往也都下场凄凉,难以寻到其他出路。   因此在王忠领旨将司礼监那些歪心邪意的太监都按规矩杖责继而赶出宫后,其余十一监的太监们都安分了不少,毕竟在宫中也熬了多年,好容易才熬成人也能在宫里有个栖身之所,实在没必要因为一时之利而自绝后路乃至被赶出宫,甚至是因此而丢了性命。   说到底,太监大部分也都是可怜人,楚岳峙之所以下旨整顿,主要目的也是为了给宫中立规。   楚岳峙把喝完的茶杯放下,又翻看了一下尚未批阅的奏折,除了京城之外,十三省各地递上来的奏折也不少,事情可以说是多如牛毛,只是再多的事也总有轻重缓急之分,是以他一向都是先把较为重要的奏折处理完,才会去处理剩余那些不算太急的奏报。   楚岳峙有些疲乏地叹了口气,抬头看了一眼虽点了灯仍旧黑沉且吹着冷风的殿外,问道:“什么时辰了?”   “回陛下的话,戌时末了,想来司大人也该回宫了。”王忠跟着楚岳峙也有一段时间了,自然也能听懂楚岳峙表面问题下真正所问之事为何。   楚岳峙闻言“嗯”了声,捏了一下有些发酸的太阳穴,楚岳峙总觉得殿里有些太暗,于是又吩咐道:“王忠,你去再给朕点几盏蜡烛,这殿里太暗了,朕看折子看得眼疼。”   “陛下,您已经忙了两个时辰了,要不先歇息一下吧?”王忠在御前伺候过楚岳磊,时常都会忍不住在心中偷偷感叹,俗话说龙生九子各有不同,此话是当真不假,楚岳峙勤政的程度堪比高祖、太宗乃至高宗,比那楚岳磊不知道要好多少倍,若当年没让楚岳磊先登帝位,想必这大蘅国早就迎来新景象了。   “等司九回来再歇也不迟。”楚岳峙到底不喜欢拖延政事,总是希望将递上来的奏折尽快批完发回去。   殿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在殿外守候的太监随之通报,王忠面上一喜,急忙向楚岳峙说道:“陛下,司大人回来了!”总算是回来了,这下楚岳峙再没其他借口不歇息了。   司渊渟带着一身晚秋的初寒进殿,第一眼就看到楚岳峙站在御案前,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道:“我回来了。”他身上还带着寒气,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伸手去抱楚岳峙。   楚岳峙摸了摸他的手,发现是凉的,便头也不回地对王忠:“去把暖阁整理一下,朕要歇息。”   王忠低着头退下去暖阁,脸上却是掩不住笑,果然,每次都是司大人回来,陛下就知道休息了。   “用过晚膳了吗?”司渊渟问道,他下午便出宫去了,故而晚膳是在镇国侯府用的。   “用过了,你特意交待过王忠,他就是拼着惹我生气挨骂被责罚都会提醒我到了时辰便用膳。”楚岳峙自登基后便经常为了政事而食不定时,是以后来司渊渟干脆吩咐王忠,他不在时只要到了用膳的时辰就必须提醒楚岳峙用膳,若是被骂了就把他搬出来,任何责罚都有他担着。   王忠的手脚快,司渊渟与楚岳峙两句话的功夫他便回来了,躬身道:“陛下,司大人,暖阁一切准备妥当,可以移驾了。”   手被司渊渟握入掌心,楚岳峙又交待了一句:“你去外面候着吧,若无特别重要的事,就不必通报了。”   “奴婢遵命。”王忠说完便退出了养心殿。   司渊渟与楚岳峙一道去了暖阁,先是把披风解下然后才在座榻上坐下,拿起桌上王忠备下的热茶,司渊渟端起后也不急着喝,只与楚岳峙说道:“皇甫的妹妹,皇甫良钰已经入京了。”   “嗯,让她先在府上休息两日再召见也不迟。”楚岳峙听闻午后卫云霄极早便从军营离开回皇甫府时便估摸着是那傅行云的妹妹回来了,“你今日回去镇国侯府,是和谁见面了吗?”   “跟吴尚书见了一面,主要是谈了一下来年科举之事。”司渊渟说道,脸上隐隐浮现忧虑之色,“今年的乡试已经结束,但依照近几年的情况来看,怕是明年也未必能选出朝廷可用之才。”   “的确。其实这也是我近来一直在思考之事。”楚岳峙用手敲了敲矮几,思忖着说道:“楚岳磊在位这将近八年的时间,颁下诸多禁令,且不论寻常百姓如何,许多书生的思想都已僵化,加之八股取士所选出来的基本都是只会死读书的榆木疙瘩,自然也不可能出来贤才。”   科举考试,从乡试开始本是三年才举办一次,但司渊渟在当上掌印太监后没多久,因难在朝廷中选出真正的可用之才,故而几番努力及运作之下,让楚岳磊同意了将科举考试改为每年一办。然而即便如此,最后所选出来的人也依旧让司渊渟很是失望。   “八股之害等于焚书,而败坏人材,有甚于咸阳之郊所坑者但四百六十余人也。”楚岳峙一直以来便不认同八股取士,“这八股取士,虽说是弘扬了孔孟之道以及程朱理学,然而抛开这些浅显的所谓好处不谈,我所看到的是士人为了争取功名而针对科举考试中的出题篇章以及其余数十篇范文,死记硬背却不解其意,而考试中的题目大多也并不能应用到实际中去,这样的考试说是形式都是抬举,选出来的人自然也如同死水,脑袋空空难当重任。而朝廷所需要的人才却是有自己思想,有远见能看清弊端并提出有用的谏言之人。”   科举考试的形式和内容与举办考试的目的完全背道而驰,如此,其实不管是士人还是君王,都不可能得到自己所期盼的结果。   也许是因楚岳峙适才在正厅里提到烛火太暗的缘故,王忠特意在暖阁里比平常多加了两盏烛火,因而此刻暖阁里也比平常要更明亮些。   楚岳峙在这样暖而亮的烛火中与司渊渟对视,继而缓缓说出了自己这段时日以来一直在考虑之事:“推行新政改革,任重而道远,而这第一步,往往是最重要的。我想了许久,私以为若要起个好头,改革第一步,应先从思想与教育入手。”   ————   作者有话说:   文中引用:   “愚以为八股之害等于焚书,而败坏人材,有甚于咸阳之郊所坑者但四百六十余人也。”————《日知录·拟题》顾炎武 第108章 寒窗苦读   思想僵化了,那就把思想重新打开。   改革不是在条条框框里寻求妥协,而是打破那些不该存在的界限,发掘更多的可能性。   “欲要亡其国,必先亡其史,欲灭其族,必先灭其文化。除了八股取士,另一问题便是楚岳磊此前颁下的禁令。这几年我在京城,虽时常与纨绔子弟混在一起,但也的确发现了,楚岳磊频颁禁令所带来的种种影响。他的禁令是对过去历史的一种篡改与抹杀,将所有对自己甚至是对大蘅国不利的所谓诋毁与妄议都销毁,甚至对文人墨客所编著的文书著作重新编撰誊抄,以此为由进行删改,最终留下来的只有被改得面目全非并非作者本意的残缺品,不允许大蘅国有半点不一样的声音。如此环境,思想如何能不僵化?”楚岳峙说道,他这些年的伪装其实给了他很好的机会了解京城里的各种乱象,其中一点便是他很清楚的看到了,各个阶层的大蘅国子民是如何变得越来越麻木不仁。   “楚七,你以为我过去这些年不想阻止楚岳磊颁发禁令吗?可是太难了。”司渊渟无奈摇头,即便是这几年权势极盛如他,依旧被看不见的力量掣肘,“楚岳磊如此集权,其余的皇室宗亲权贵难道就不知道禁令会带来什么结果吗?满朝大臣就真的没有一个人意识到,这样集权以及禁止百姓妄议朝政历史会令思想僵化吗?不,他们其实很明白,但为什么却都默许了这样的做法?因为他们害怕,害怕百姓思想开放了,会不好控制。若无法控制百姓,国家就很难被治理得井然有序。   “不仅如此,他们还害怕百姓要求朝廷公开国家的支出收入账本,害怕百姓也有了能左右法规审理权贵的权利,害怕朝廷官员能因百姓之言而不再只受朝廷的任命或罢免。你此前处理徐敬藩的贪墨之案,你敢把一切细节都公示于百姓吗?大蘅国有如此分明的阶层,每一个阶层都有自己的权利,越往上特权就越多,你认为,拥有更多权利的人,会愿意让百姓思想开放,直到有一天百姓要求众生平等吗?   “若要说,我从司家溃倒,父亲一介忠臣却被先帝打为罪臣的过往中看清了什么事,那便是不仅皇权不可挑战,这世上所有手中握有权利的人,不论这个权利是什么,他们都容不得旁人挑战抢夺。”   除去当上首席秉笔太监之前那几年,司渊渟在朝为官十余载,他是在这漫长的年月中明白了,为何当初老皇帝要杀父亲令司家覆巢毁卵时,满朝文武愿意帮父亲与司家说话的官员竟是那样的少。   那些大臣们不知道司崇德对争权夺利毫无兴趣,心中只有百姓与大蘅国吗?老皇帝不知道司崇德是忠臣,司家满门忠义,更是司渊渟救下了楚岳峙保住了皇家颜面吗?   他们当然知道,可为什么,司崇德被处死,司家满门血染午门惨死流放途上了?   因为司崇德所提倡的一切,让百姓敢言,也让百姓思想有了觉醒的苗头,而这些,危及到宗亲权贵的权利,也让高高在上的帝王感受到了皇权遭到冒犯与威胁了。   若他们想要重新开放思想,改革教育,首先站出来反对的,将会享受了特权的那些人。   皇室宗亲,京城以及十三省的权贵。   “我知道。”楚岳峙伸手去握住司渊渟那捏紧了茶杯细微颤抖的手,缓声道:“可是司九,思想是不会消亡的,因为只要有人在的地方,思想就会存在。我不从法令法规入手,便是因为要有法必要先有人,可若要立规矩之法,就必先让人们明白,何为法,而思想僵化之人,又如何能理解法?”   垂下眼帘,司渊渟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他忽然就觉得,是自己老了,这么多年他觉得难以提出来推行,甚至是有些畏手畏脚的事,楚岳峙此刻却坐在他面前说要做。   “那你打算,如何开始这思想与教育的改革?”司渊渟问道。   “楚岳磊颁下的禁令,明年我便全撤了。然后这科举取士,从前虽说是除了罪籍、贱籍、奴籍之外,任何人都能参加科举,可实际上,真正能考得功名的,大多都是大族名门,这其中除了那些默认的不成文规则以外,还有一个原因,便是这学成高中以前,需要付出的金钱与时间并非寻常老百姓能负担得起的。”楚岳峙说道,文房四宝买书入学院,无一不需要花钱,所谓士农工商,代代为农与工的寻常百姓,其实想要出一个寒门学子并非易事,“放眼朝廷大臣,哪个不是出身士族?五六品以下的官员,即便是出身寒门,也大多是接受了富商或是乡绅的资助,这样的资助换来的便是官商勾结。”   “撤禁令固然是好事,只是这思想僵化已久,又岂是朝夕能再被推动的?”司渊渟这些年看着百姓们逐渐变得麻木,敢说话的人也越来越少,这样的愚民政策对当权者而言也许能在短时间内让集权最大化,然而随之而来的便是国家的衰败与倒退。   “所以我想要把科举制度重新改为三年一办。司九,我知道你急于让朝廷换一副新的景象,然而是你跟我说的,很多事情急不来。从父皇到楚岳磊,百姓们也不是一朝被禁锢成提线木偶的。我们鼓励百姓敢言敢思,也要给时间那些寒窗苦读中的学子,等他们当中有人意识到环境已经开放,他们再次开始去想那些一度被列为禁忌的,并畅所欲言说出过去不敢说的话时,再重新举办科举考试。”楚岳峙又如何不知,要让思想重新流动起来并非易事?可正因为不是易事,才更证明那才是真正应该做的事。   他要推行仁政,可什么是仁政?难道继续愚弄百姓,出了事就以强权压制便是仁政了吗?显然不是。他要推行的仁政,是能听到百姓声音的仁政,可若是百姓根本不敢说出自己的所思所想,他即便是想要听到百姓的声音,也依旧会是一个高高在上的聋子。   腐败是从朝廷开始,腐化的结果却是百姓来承受。   百姓畏于强权,不言也不语,是因为他们知道说了也没有用,知道反抗除了受到更多的打压甚至是迫害以外并不能改变他们的处境,所以他们渐渐不再言语。司渊渟想要在科举中选出可用的之才,可科举考的是什么?从乡试开始便是四书五经,一直到最后入宫的殿试,才有司渊渟提出那些学子们根本不敢想也不敢答的策题。在殿试以前,学子们为了能过乡试与会试,只敢也只会写迎合考官的文章,越是有自己思想的人,越难通过考试。如此恶性循环,无论司渊渟举办多少次科举都没用,因为从一开始,真正的人才就已经落榜了。   这中间的因果关系,司渊渟未必就不懂,只是在重重压力下,司渊渟已经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   “首先无论是国子监还是书院与私塾,所学之书需全部重新编著,将此前的种种枷锁去掉。其次书院与私塾,受到权贵左右多年,寒门学子难入。因此,我想要对官学进行改制。官学此前是凡属宗室年未弱冠的世子长子众子及将军中尉等官的子弟皆可入读,但如此一来与私塾并无多大差别。故而我认为,可以将官学细分,不仅在京城设立官学,十三省各地都应设立地方官学,且这入学规制也需修改,不再以士族出身为主,而是接纳寒门子弟,针对寒门子弟在入学所需的费用上根据实际给予减免。这势必会是一笔大支出,可我此前从徐敬藩等人那儿追缴回来的银两,不也正应该用在这些地方吗?”楚岳峙自贪墨之案后便一直在思考这官学之事,也为此而特意让户部尚书夏志轶给他好好算算改制所需的支出。贪墨之案追缴回来的银两不少,这些银两不仅该用在工部以及兵部,还应当用在教育之上,贪官所贪得的银两何尝不是从百姓那儿强抢而来的,如今也该还给百姓了。   放下手中那被已经凉掉的茶,司渊渟仔细思索片刻,说道:“如今的八股取士,考试内容单一也是为一害。你既然已经思虑至此,莫不如便干脆更彻底一些,不仅所学之术要重新编著,所学的内容也应当重新制定。就如你幼时所学,可不仅仅是四书五经那么简单。过往朝代的历史,兵法、律学与算学你皆有涉及。既然想要让学子学会思考,那便让他们多学些。明日你便将那国子监祭酒也召进宫来,还有吴尚书与吏部尚书唐以谦,我们便与这几位好好商议应当如何从制度乃至所学内容上进行变动,令官学达到你所希望看到的效果。”   楚岳峙颔首,本想再说点什么,可看了一眼矮几上那杯凉掉的茶,顿时恍惚了一下,忍不住低笑道:“说是要歇息,结果进来又拉着你说了半天政事。罢了,我让王忠送点宵夜来吧?”   见到他笑,司渊渟也是勾起了嘴角,而后朝他张开手臂,道:“宵夜就不必了,过来让我抱一下吧。”   将那矮几推开,楚岳峙挪过去投入司渊渟的怀抱,被紧紧圈搂住的瞬间,逸出了一声满足的叹谓。   如今天气越发寒冷,两个人独处的时光,总还是要相互依偎才能感觉到沁入心扉的温暖。   ————   作者有话说:   文中引用:   “欲要亡其国,必先亡其史,欲灭其族,必先灭其文化。”———清朝龚自珍 第109章 官学改制   吏部,专门负责天下文官的任免、考课、升降、勋封以及调动。吏部尚书唐以谦,是十年前司渊渟在党争时劝谏楚岳磊提上来的人。   唐以谦其人,如其名,出身士族但谦逊下士。这十年来居吏部尚书之职,无功也无过。   但要在浑浊不堪的朝廷中独善其身,谁也不得罪,本身便是一种了不起的能力。   司渊渟之所以会提携他,是因此人不论何时都能保持清醒,既不随波逐流助纣为虐,也不说怨词詈语明明什么都不敢去做却口出狂言责天下不公。   国子监祭酒凉忱,出身寒门,是四年前被司渊渟提上来的,主要是负责教导国子监的学生,同时也负责掌管大蘅国上下的教育。   把凉忱提上来,是司渊渟四年前去国子监的时候,监生无数却没有一个能令他满意,唯独凉忱,言之有物却又懂得适当收敛锋芒,有才德也不恃才傲物自视过高。   这几年凉忱与司渊渟虽往来不多,但司渊渟摆脱太监身份,以及司家平反,还有出征打胜仗归来得首辅之位,凉忱都对司渊渟表达了祝贺。   午后吴永廉、唐以谦和凉忱被召入宫,为官学改制一事进行商议。   他们到的时候,司渊渟已经在养心殿里,正拿着这些年来各书院以及私塾教学用的书在看,而楚岳峙则坐在御案后批复奏折。   听到王忠的通报,楚岳峙抬眼看几位进殿的朝臣,刚好便瞧见凉忱与司渊渟对视而后微微颔首示意。   眉心一蹙,楚岳峙放下手中的毛笔,淡声道:“几位爱卿可知,朕召你们入宫所为何事?”   几人异口同声地说道:“臣不知,望陛下明示。”   虽说是异口同声,可三人表现出来的样子也足见他们的处事差异。   吴永廉行礼时是正看着楚岳峙回话的,唐以谦则是眼观鼻鼻观心地半低头回话,而凉忱则是一贯的不卑不亢。这三人年岁上,吴永廉五十多岁,唐以谦四十过半,而凉忱则与楚岳峙同岁,皆为三十二岁。   他们唯一的共同点是,站着时背脊都挺得笔直。   楚岳峙不想浪费时间,故而直接说道:“朕想对官学进行改制,昨日与司首辅商议过后,司首辅谏言既然要改,便连如今学子们所学之书的内容也好好改改。朕召见诸位大臣,就是想要听听你们的意见。如今朝廷正是用人之际,朕需要会思考的良臣,而不是只知死记硬背不求甚解的书呆子榆木脑袋。”   吴永廉神色微凛,他看了看将手上书卷放下的司渊渟,又顿了一下,回答道:“陛下,现有的官学制度乃沿用前朝,若想要让官学能达到陛下所望能见的效果,怕是要将现有的官学制度彻底改变方可成。”   “既然要改制,自然是要彻底改变,否则有何意义?”楚岳峙说道,他要的不是雷声大雨点小,而是真正能看得到效果的变化,“现今的官学制度,是以国子监为主且半数以上都是士族子弟,而地方上虽设有儒学,也配置了教授、学正以及教谕等若干教官,可学政成果如何,相信吴尚书也看到了。故而朕今有意,将京城官学自然依旧交给国子监,但这地方上则需要重新规设,朕认为,地方府州县甚至是乡里都应设立官学。而在入学门槛上,不再以士族子弟为门槛,哪怕是寒门子弟只要能通过入学试,都可入读官学。”   “陛下,您刚刚说,所学内容上也要改,不知陛下是想要从哪方面入手?”凉忱道,他身为国子监祭酒,刚刚一进殿便已经留意到司渊渟手里的《四书五经大全》,他近来也有与司渊渟谈及科举之事,倒是对司渊渟所提并不意外,毕竟他虽负责教导监生,可实际上也是对八股取士甚为不满。   “关于这点,司首辅,你来说吧。”楚岳峙看向司渊渟,到底是身份不一样了,从前他还是王爷入宫觐见楚岳磊时,司渊渟都敢在一旁坐着不起身,现在却规矩了许多,适才放下手里的书卷后也就从椅子上起身了,此刻被楚岳峙点名,便上前两步站在比几位大臣靠前一点的地方。   “臣当年有幸当过陛下的侍读,根据当时的经验,臣以为学子们所学内容上,应该最大程度的拓宽范围。陛下当年在少傅的教导下主有‘六学’,即国子学、太学、四门学、律学、书学与算学。此‘六学’的内容,可由礼部与国子监共同商定。所谓术业有专攻,国子学、太学与四门学可划分为经学,未来是以辅佐陛下朝政的方向培养,而律学、书学与算学皆为伎术向,同样可以培养成专业向的人才。”司渊渟是在今日早朝后拟定的初案,虽说昨夜最开始与楚岳峙谈及此事时,他的看法并不乐观,但是既然如今楚岳峙决定要如此做,他自然也会尽全力辅佐并促成改制。   目光转回到凉忱身上,楚岳峙道:“司首辅所言,不知凉祭酒以为如何?”   凉忱稍作沉吟,道:“陛下,司首辅所言虽有可取之处,但臣担心,骤然推新,学子们难以适应,而扩宽教学内容,不仅考验学子们的学习能力,也考验教官自身的能力,怕是有许多的学子与教官因此而被淘汰。而这样的改变也并非短时间内能看出是否适合,在真正的结果出来以前,只怕会有好几年的艰难停滞甚至是倒退,每年举办科举考试更将毫无意义。”   “既然所学的内容有了变化,八股取士自然也不能再用。如今每年都举办科举本就毫无意义,接下来朕将会把科举之试重新改为三年一办。”楚岳峙站起身,缓步走下高台来到凉忱面前,道:“读书本身就是为了筛选,能力不足而被淘汰,难道不是理所应当之事么?难道朕的国子监乃至各地官学,培养不出朕需要的贤才,还要朕把位置给他们留着,好让他们继续养着一帮不学无术的废人不成?”   楚岳峙的话说得比平常更重,凉忱一瞬间便感知到了楚岳峙话中隐隐的薄怒,于是低下头说道:“陛下所言极是,是臣失言。”   定定地又盯着凉忱看了一会,楚岳峙面上看不出情绪变化,只又缓缓走到了唐以谦面前,对他说道:“唐尚书,吏部专门负责文官的任免以及考课,朕想知道,这些年来,朝廷的官员,有几个是真正有用的?”   这是一个极难回答的问题,唐以谦对于楚岳峙一来就给他抛出这样一个难题而颇有几分为难,小心地斟酌了一下才回答道:“回陛下的话,臣虽负责文官的任免以及考课,但最终做决定的乃是先帝,臣也同为朝廷官员,不敢妄议他人。”   “不愧是当了十年吏部尚书还能稳如泰山,真正保持中立的六部尚书。”楚岳峙淡淡地说着,听着是夸赞却听得唐以谦略有几分心惊胆战。   楚岳峙双手负在身后,在三位朝臣面前踱步一来回,方才又对唐以谦说道:“朕不想继续养着那些朝廷蛀虫,更不想再让那些尸位素餐的人站在朝堂上。吏部考课,三年初考,六年再考,九年通考。朕要你在最短时间内交一份议案,针对京官、堂上官、外官、教官以及杂职官分别分别列出考核内容与相关规定。其中教官考课必须比过去严格,他们本来就负责教育与培养人才,若是在考课上宽以待之,如何能教出贤才?从明年开始,朕要看到吏部的考课,是堪用者方可留任,不堪用者,降黜,量才录用。”   “臣领旨。”唐以谦应道,他如今也是看得明白,楚岳峙与楚岳磊不一样,不仅爱民而且勤政,是真心想要将大蘅国治理好,有这样的一位君主,他自然也愿意打起十二分精神,好好地为楚岳峙谋事。   吴永廉听楚岳峙说了这么多,心中对圣意也有了大致的揣测,他与司渊渟谈论科举之事时是主张要变的,如今楚岳峙提出要改制,他自然无比赞同,马上就接着说道:“陛下,请让臣也回去拟定一份官学改制的完整议案,确保改制能全面再交给陛下审议。”   楚岳峙点头,道:“如此甚好。”   目光再次落到凉忱身上,楚岳峙道:“凉祭酒,国子监乃至全国各地接下来的所学推新,你便与吴尚书好好研究一番,你负责教导监生,出过那么多的考卷,朕希望下一次,你也能交给朕一份满分的答卷。”   凉忱本还有些不确定,现下是确定了,楚岳峙对他有所不满,虽然不清楚是因何事,兴许是他行事有所欠妥也不一定,于是正色道:“臣谨遵圣命!”   “既然都知道自己要做的事是什么,便退下吧。”楚岳峙转身走回到高台上,一手握住御座,看着三人行礼告退后,才又在御案后面坐了下来。   待三位朝臣退出养心殿,王忠又进来给楚岳峙换了一杯热茶,司渊渟才又开口说道:“楚七,凉大人刚刚所言也是出于谨慎,你的话有点太重了。”   “朕的话太重?”楚岳峙抬头重复,笑了一下道:“司九与这凉大人,似乎熟悉得很啊,居然还为他说话。”   司渊渟重新在椅子上坐下,道:“他是我提拔上来,自然会多些来往,他是个聪明人,会审时度势也不会自命清高,当年他科举,第一次的时候因过于有想法没有按照考官的喜好答卷故而遗憾落榜,后来再考,他便规规矩矩地答卷,这才考上。”   有些人是宁死也不愿意妥协的,但凉忱,他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也愿意为了自己所求而适当低头。虽然这在旁人眼中,也许是丧失骨气与节操的圆滑世故,然司渊渟看得清楚,凉忱面对真正该坚守的事,向来是半步也不愿退更不会低头的。   眼神古怪地瞅着司渊渟,楚岳峙道:“能得司爱卿如此赏识,这凉祭酒想来必有过人之处,希望下次召见,他能别再让朕失望。”   ————   作者有话说:   是真的有《四书五经大全》这本书,永乐时颁布的。 第110章 相谈甚欢   在祠堂里上过香,司渊渟规规矩矩地拜过司崇德及司家祖宗的灵位后,又在祠堂里待了一炷香的时间才离开。   过去这些年他没法堂堂正正光明正大地祭拜父母以及司家列祖列宗,自镇国侯府修建好后,他每日回府都会先到祠堂里上香祭拜。   见到他从祠堂里出来,一名家奴匆匆上前道:“大人,国子监凉大人求见。”   司渊渟点点头,随即移步正厅。   正厅里凉忱正在椅子上坐着,一旁的茶几上还放着好几本古籍,瞧见司渊渟来了,便起身拱手道:“司大人,突然来访,希望没有打扰到司大人处理公务。”   大步走到正厅的正位上坐下,司渊渟道:“凉大人多虑了。凉大人今日前来,可是为了官学改制一事?”   “正是。”凉忱与司渊渟说话,向来不会拐弯抹角浪费时间,直接便切入正题道:“司大人,陛下要将官学改制是好事,作为寒门出身的其中一人,我自然也支持。但是,司大人应该也知道,此前先帝颁下的数条禁令不撤,所学内容很难做出什么真正的改变。”   “关于这点,凉大人可以放心。按照祖宗规定,新政推行均要等到新帝登基的第二年,陛下已经与我明言,明年将会撤除先帝所颁下的禁令。”司渊渟也明白凉忱所指,他们这些年所使用的教学书籍,除了四书五经以外,都是根据禁令重新编著的书籍,在禁令的限制下,是不可能编著出能达到楚岳峙期望的教学之书。   “若禁令当真能撤,那么我想,这些我冒死收集藏起来的典籍,或许也就能用得上了。”凉忱将手放到他带来的那几本古籍上,说道:“先帝这些年,下令暗中焚毁的典籍太多,我费尽心机才保得一小部分,今日带来的是其中几本,想请司大人稍稍过目。”   他入官场,其实并没有那么多的雄心壮志,最想要的无非是能通过一点特殊途径,提前接触到那些要被焚毁的典籍,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保下来,所以他不喜争只想苟存,只要他能站在朝堂上一天,他就多一点能保住那些真正有益于天下有益于读书人,是为无数文人墨客心血之作的机会。   司渊渟看了一眼边上站着的家奴,那家奴马上便走过去将那几本古籍取来,交到司渊渟手上。   低头迅速翻阅了一下最上面的那本古籍,司渊渟双眸掠过一抹亮光,道:“这本古籍,我本以为是再难现于世了,没想到凉大人竟然保存了下来。”   “说来惭愧,这些都非原作,乃是我在短时间内抄录的复写本,且因当时情况紧急时间上并不允许,最后那两本乃是我根据记忆复写并不完整,复写下来的部分也难免有错漏。”凉忱自认寒窗苦读多年,别的能力不敢说,背书的能力是毋庸置疑的,这些古籍,有些他能侥幸偷换原作出来,可更多的都是他在极短时间内强迫自己背下全本再复写出来的。   “即便非原作,但凉大人能在有限的时间和严苛的限制环境下最大可能地将这些古籍留存,已是天下文人及学子之幸。凉大人所耗费的心力不小,渊渟在此先替众人谢过。”司渊渟说着便放下古籍,起身向凉忱躬身行了一谢礼。   “司大人这可真是折煞凉某了,凉某能保下这些古籍,全赖当初司大人破格提升凉某为国子监祭酒,这份知遇之恩,凉某没齿难忘。”凉忱自觉受不起司渊渟这谢礼,急忙也起身伸出双手去扶司渊渟的手臂,续道:“其实今日前来,也是想与司大人共同商议教学书籍重新编著,这内容上应当如何取舍。”   “若论取舍,四书五经并非完全不可取,但这乡试考试时,规定答卷《四书》相关内容要求在两百字以上,《五经》相关的要求在三百字以上,标准答案皆在《四书五经大全》中;而第二道考题,试论一道,判语五条,诏、诰、表、内科任选一道;第三道考题,经史策五道,前提则是不能突破《四书》、《五经》及其注释的范围。如此形同强令学生们按标准答案回答,完全丧失自身的思考能力。四书五经再好也已经在所谓的标准答案中丧失了本身的意义。”司渊渟虽未参与过乡试,但这些年为了了解学子们赴考情况,曾连续三年让人将乡试的试题拿来给他看,看完之后可说是对赴京赶考的秀才们失去大半的希望。   “这《四书五经大全》可以就此作废,我此前提议,将所学内容重新划分,今日你所拿来的这些古籍,我私以为可以划入经学的三门课中。想必凉大人也知道,国子学、太学以及四门学,在唐朝时其实是以父祖官爵的身份有来划分,分别面向三品、五品、七品以上官僚子弟,所学内容皆为儒家经典。但陛下如今下令官学改制,就是要重点培养不受宗亲士族关系捆绑的贤才,宗亲士族关系复杂不说,大多也不知民间疾苦更不懂倾听,如此造成的结果便是百姓即便有苦亦难以上达天听。   “因此,我现在能给的建议,其实很简单。就是先将这儒学经典分为大经、中经与小经,通三经者,大、中、小经必须各有一精通;而通五经者,需大经皆精,余中小两经各择其一;而《孝经》、《论语》应列作必须掌握通晓的内容。在此基础之上,凉大人所保存下来的这些古籍,可作为课外读物,根据需求挑选章节令学生们精读,并令他们对古籍中的内容进行思考与分析,而这,是没有标准答案的,只要学生言之有物,能有自己的想法与见解便可算作是完成功课。”   司渊渟说得认真,这些改变其实是他一直以来都想做的事,只是苦于没有助力,且楚岳磊也不可能让他这么做,所以即便他计划得再多,都只能默默搁置。   宗亲与士族的力量不可小觑,朝堂上将近三分之二的官员都出身宗亲与士族,改制若没有皇帝的支持,是不可能推动的,甚至连开始都办不到。   他当初为了稳住朝廷,多年来都与这些宗亲士族虚与委蛇,也在这样的关系中看清了,这些人扎下的根有多深,手伸得有多远。所以最开始当楚岳峙提出要对思想和教育进行改革时,他下意识地就觉得太难了,很有可能会胎死腹中。   可是现在,楚岳峙的强硬在他意料之外,官学改制的消息传出后,不少士族都按捺不住,开始上奏试探楚岳峙的态度,可还没等他们为官学改制的事正式开始蹦跶,吏部尚书唐以谦正在准备关于考课新议案的消息也跟着传出,这下是真的让大多数士族出身的朝廷官员都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一般,奏折开始连番送到楚岳峙的御案上,还有不少朝臣求见。   然而面对这些奏折,楚岳峙直接就放置在一旁不理会,实在是烦了就扔给他处理;而那些求见的大臣们,也都统统不见。楚岳峙与他说,明年才正式开始改革,这些人现在就开始蹦跶上了,却是不知有没有那么长的气,能一直蹦跶到明年推行改革。   凉忱一边听司渊渟的话一边点头表示赞同,他在政见上跟司渊渟颇为一致,之前被楚岳峙召见时,他之所以犹豫也是因为知道将要面临的阻力不小,而且官学改制,科举内容大改,都非短时间内能看出成效的,他个人是很担心这样的改革,最后会半途而废。   只是后来回去后他也仔细想过,改革无论结果如何,万事开头难,起码他们开始了,已经跨出了第一步。   “司大人,你这建议对我十分有用。不知这几本古籍司大人看过多少,是否方便与我一同讨论一下里面的内容,看看怎样的章节适合用来教导学生。”凉忱平日里也难遇到可以深谈的知音,是以每次可与司渊渟交谈时,都会抓紧机会,好好聊聊那些平日里并不适合与旁人讨论的内容话题。   “这几本古籍,我少年时倒是都有幸拜读过,眼下也无旁的事,正好也可与凉大人切磋一二。”司渊渟自然也不会拒绝这种思想上的碰撞,他本来也对凉忱颇为欣赏。侧过身,司渊渟对家奴道:“交待下去,今日我忙于政务,不便再见客,若非急事求见便推了吧。”   拿起那几本古籍,司渊渟对凉忱做出一个请的手势:“凉大人,我们换个地方,去我书房说话,这边请。”   之后的几个时辰,两人一直在书房中对古籍内容进行深入探讨,期间凉忱借了笔墨仔细记下了两人各自的观点,又对司渊渟提出的看法写下注解,足足记下了好几页的笔记。   两人相谈甚欢,就连晚膳时间过了也没留意,最后还是司渊渟的家奴在书房外敲门提醒,凉忱才道天色太晚自己实在是借用了司渊渟太多时间不便再继续打扰,就先行回府了。   司渊渟送走凉忱后才惊觉已经过了平常回宫的时间,于是马上便收拾了东西,连官轿也不坐了,直接便骑马往宫里去。   宫门已下钥,司渊渟回到平日出入的宫门时,却见到王忠竟在宫门前站着,一见到他便跑上前来,也顾不上司渊渟是骑着快马而来,自己这样贸然冲上前其实十分危险,满脸紧张地抬头对马背上的司渊渟说道:“司大人哟,您怎么现在才回来,陛下都等您一晚上了!” 第111章 无理取闹   司渊渟听到王忠的话时愣了一下,随即便想起来,他原是答应了今晚回宫跟楚岳峙一起用晚膳的,结果他跟凉忱探讨那几本古籍的内容如何编入教学过于投入,竟把这事给忘了!   直接从马背上下来,按照宫里的规矩,入了宫他是不能再骑马的。将马牵给宫门的守卫,司渊渟一路疾步往宫里去,问道:“陛下生气了?”   王忠小跑着跟在司渊渟身旁,回道:“午后有宗室老臣入宫觐见,在养心殿外又跪又叫地闹了一下午,陛下当时就心情不好了。后来入了夜,陛下左等右等不见大人回来,差人出宫去镇国侯府看大人是不是被什么事耽搁了。大人您这哪怕是要晚归好歹也遣人入宫跟陛下说一声啊!陛下等了一夜,听完回话后,在撷芳殿里发了好大的火,院子里那棵老树都让陛下拿剑给劈了!”   司渊渟一愣,脚步都慢了下来,愕然道:“怎的发这么大火?午后那事最后是怎么解决的?”难怪他稍早前跟凉忱在书房里讨论的时候,心里感受到好一阵躁动,可那时他正跟凉忱说到兴头上,加之这阵子惹得楚岳峙肝火旺的奏折太多了,他也是有点习以为常,便也没有放在心上。   “哪有解决啊,那位宗室老臣后来情绪太过激动,在养心殿外一头栽地上晕过去了,陛下便着人把他送回府了。”王忠今天也是被吓得够呛,他在楚岳峙身边服侍这大半年有余,还是头一回见到楚岳峙发这么大的火,那剑说拔就拔,一下就给那百年老树给劈开了。   莫说是别的宫人,王忠见到那情景也是不敢上前去找死的,领着宫人侍卫们直接就跪下了,趴伏在地上瑟瑟发抖。   “陛下是半个时辰前让奴婢到宫门来等大人的,那会子陛下虽恢复冷静了,可脸色还是难看得很,直接让宫人们把那晚膳全给倒了。”王忠一边小跑一边给司渊渟说,说到最后也有点气喘了,“大人,陛下到底是天子,您这样失约陛下面子上过不去,一会怕是还要跟您生气。”   “近来那些宗室士族的人也确实是太烦人了些,陛下难免更容易上火。”司渊渟也知道今晚的确是自己的错,于是脚步又快了起来。   皇宫那一眼看不到尽头的大在这种时候往往都是招人嫌的,越是心急越觉得这皇宫建造得如此大很没必要,平日里浪费在这些路上的时间不知道有多少。   虽说不上心急如焚,但司渊渟也是略显焦急地往撷芳殿去,等终于回到撷芳殿外时,就见到一众宫人都跪在外头,竟是全让楚岳峙给轰出来了。   司渊渟来不及问宫人们什么情况,径直推开两扇大门进去。而地上跪着的宫人们,见到司渊渟回来时虽是面上露出了一点看到救星的喜色,但看着他进去的背影,又都忍不住在心里为他捏了把冷汗。   王忠在司渊渟进去了一会儿,才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回来,他在半道上就跟不上司渊渟了,被远远甩在后面,这会子好容易赶回来,见一群人还跪着也不知道去把门关上,顿时也想把这些不懂见机行事的宫人们给骂一顿。   刚拉住门环要将大门关上,里面就传来瓷器被摔碎的声响,王忠一个激灵,急忙就招呼人起来帮他一起先把门给关上,这主子们吵架可轮不到他们在外面听墙角。   暖阁里烧着炭,按理该是极为暖和的,可这暖阁里的气氛却极冷,楚岳峙坐在座榻上,正盯着地上被摔碎的茶杯看。   那茶杯倒不是被他摔碎的,而是他把手里的书卷扔茶几上时使的劲大了些,书卷砸到了本来就放得太过靠边的茶杯,这才把茶杯扫到了地上。   司渊渟进来后还没开口说话,楚岳峙就冷冷地抬眼看他说了句:“你还知道回来。”   许是因为楚岳峙从未试过这般与他说话,他一时都语塞了,顿了一下才压低声音说道:“抱歉,我跟凉大人谈关于教学内容改编的事,他带了几本已经被销毁的古籍复写本到我府上,那几本古籍十分珍贵,你也知我爱书,便与凉大人聊得深入了些。是我不好,不该忘了跟你的约定,让你等了我一晚上。”   “聊、得、深、入、了、些。”楚岳峙一字一字咬得极为用力,他怒极反笑,五指将手里的书卷都捏得发皱了,道:“呵,司九跟凉大人聊得这么好,还回来做什么?干脆就在镇国侯府里住上一夜,两人把酒言欢不是更好!”   司渊渟眉心微蹙,楚岳峙的话听在耳中多少是有些刺耳,这话听起来也似乎不单单是因他失约而生气这么简单,司渊渟走过去也没有在楚岳峙身旁坐下,就那么站在他面前,问道:“楚七,你在气什么?”   抬眼瞪向司渊渟,楚岳峙对于连自己在气什么都不知道的夫君,是真怒得想直接把人给踹出去了。   他要怎么说?说他堂堂一个皇帝,在吃自己朝臣的醋?还是说他好不容易腾出一点时间来,想跟自己夫君一起好好用一顿晚膳,却因为自己朝臣而直接被自己夫君忘到九霄云外?   说不出口,他一个顶天立地的大男人,说不出这么无理取闹丢脸面又失身份的话。   更何况,他很清楚司渊渟不会有别人,司渊渟要是真的能去看别人,这么多年也不会因他而痛上加痛了。明明都知道,也没有怀疑猜忌,可他就是控制不住地因为那个凉忱而醋意横生,他对司渊渟的独占欲是随着日子推移而一点一点变得越来越强的。   他知道司渊渟有多好,现在的司渊渟在慢慢绽放出曾经被尘污掩盖的光华,哪怕所有人都知道司渊渟曾经是个太监,也终有一天会被司渊渟所折服。所以即使司渊渟不会爱上别人,他依旧会感到不安,因为不论是谁,但凡对司渊渟生出半点不该有的心思,他都觉得无法忍受。   司渊渟是他的,谁都不能碰,哪怕是肖想他也不允许。   即便他也还根本不能确定,那个凉忱是否有断袖之癖,又是否对司渊渟有意。   脸色又再变得难看,楚岳峙将手里的书卷往茶几上一砸,那被他随手搁置在茶几边沿上的茶杯就这么被扫到了地上,摔成了碎片。   司渊渟不是第一次被楚岳峙发火,从前争执的几次楚岳峙也都对他吼了,可那几次他都清楚知道缘由是什么,也知道怎么安抚,而现在,他看着楚岳峙心里却觉得自己好像根本还没弄清楚楚岳峙是在为什么事而生气。   “楚七……”   司渊渟斟酌着开口,想再为今晚的失约重新道歉,可他的话还没说出口,楚岳峙便推开了他,从座榻上下来,铁青着脸看他,语速极快地对他说道:“司九与凉大人聊了好几个时辰教学改编之事,想必也累了,还是早些沐浴更衣安歇吧,若是饿了便吩咐宫人给你送点夜宵。朕也乏了,最近忙着官学改制的事,好几日没去看慎独心中颇为想念,今夜朕去坤宁宫留宿。晚膳的事,司九也不必放在心上,政务为重,是朕小题大做了。”   楚岳峙说完便大步往外走,丝毫不给司渊渟说话的机会。亏得司渊渟反应够快,立即就跟上去攥住他手腕,道:“楚七,我知道今天下午有宗室老臣去养心殿闹了一场,你本就心情不好,也的确是我不应该,答应了早点回宫与你一道用晚膳却又忘记让你干等我一晚上,我保证不会有下次,好吗?”   抬眼看司渊渟,楚岳峙本就为政事熬得发红的桃花眼连眼圈都红了,他抿了抿唇,道:“司渊渟,我现在才发现,原来你也是个榆木疙瘩。”   什么都要他说,什么都要他主动,楚岳磊赐婚的时候那样折腾他,现在轮到他吃醋了却老半天抓不住重点,难不成要他把底下那些上奏后宫空虚亟待选秀的折子全都准奏了,才能知道他在生什么气吗?   挣开司渊渟的手,楚岳峙道:“朕说了,今晚留宿坤宁宫,司首辅就自己在撷芳殿安歇了吧,再多话就给朕滚回镇国侯府去!”   司渊渟第一次被楚岳峙说这样重的话,也当真是转不过来了,只觉自己不追也不是,追上去也不是,就那样看着人离开却依旧对楚岳峙到底还为其他什么事生他气而感到不明就里,生平第一次感觉到自己脑中一片空白连半点头绪也没有。   还在撷芳殿外走来走去生怕两位主子打起来的王忠,在看到楚岳峙开门的时候努力克制住了自己往里瞧的冲动。迎上前小心翼翼地躬身抬眼看楚岳峙,见楚岳峙虽然脸色极差但衣衫倒是很整齐,不像跟司渊渟动过手的样子,王忠暗暗松了口气,没打起来就是好的,虽说夫妻床头打架床尾和,可两位主子武功那样高,真打起来怕不是撷芳殿都给拆了,多伤感情啊!   楚岳峙也不知道王忠此刻的内心戏多丰富,只冷然道:“摆驾坤宁宫,朕今晚去好好陪陪朕的皇长子……传旨下去,这阵子朕搬去坤宁宫与皇后同住。”   王忠才刚松口气一听楚岳峙这话心顿时又凉了半截,心里只道是完了,两主子这架是吵大发了。   ————   作者有话说:   关于夫夫先婚后爱那些事。   司九:我跟楚七成亲了,但我没谈过恋爱。   楚七:这榆木疙瘩不分房睡都说不过去。不能把老公赶去书房怎么办,只能我自己滚了。 第112章 后宫之一   一连半个月,众臣每日早朝看着楚岳峙千年冰霜一般的脸,是大气都不敢出一下。   那位去养心殿闹的宗室老臣,被楚岳峙着人送回府后,第二日一早就又在府里接了旨,楚岳峙直接让人在府上好好养病,没事就不必上朝了。那老臣是万没想到楚岳峙如此强硬,接旨的时候气得浑身发抖,一背气人又晕了过去。   这事当天就在朝臣中传遍了,加上楚岳峙早朝时浑身冒寒气,还逮着内阁首辅司渊渟痛骂了一顿,将人从头到脚给挑了一轮刺,愣是把人给骂得没声了。下朝后朝臣们离开时都忍不住交头接耳,只道是伴君如伴虎,这不久前还对司渊渟恩宠有加,又是任命为内阁首辅又是封了镇国侯的爵位,现在才过去一个多月,就当众给人难堪了。   傅行云第一日的时候还在早朝时替司渊渟说了几句话,到了第二日还这样他也就看明白,这两人八成是闹矛盾了,楚岳峙不是那种会把火撒到别人身上的人,于是就只跟司渊渟过不去。这种情况下,向来自觉不替自己惹麻烦的傅行云也不去蹚这浑水了,人家夫夫之间的事,也轮不到他插手。   话虽如此,可半个月过去,司渊渟虽然没再在早朝时被责骂,但楚岳峙的火气是明显越来越旺。   这日早朝,几个朝臣在吏部尚书唐以谦正式提出考课整改议案后,纷纷谏言提出反对,之前楚岳峙面对这些人时都还很压得住脾气,这日楚岳峙简直跟吃了炸药一样,直言过去也没见到他们如此尽心为百姓利益发声,现在为了自己的利益连礼法都搬出来讲了,这是在说他这个皇帝不懂礼法是吧,既然如此那就让他看看他们维护考课旧制的决心有多大!紧接着楚岳峙便下旨,让那几个朝臣出去殿外给他跪着,有本事就跪到他改变主意为止,若是在殿外跪死了,他定会给他们追封忠臣谥号!   那几个朝臣是被禁卫军拖出去的,被拖出殿外时可以说是百般挣扎呼天抢地,然而半点用都没有,依旧被拖到殿外去在寒风中被禁卫军押着长跪不起了。   楚岳峙登基后,还是第一次在早朝时如此雷霆动怒,一时间是再没有朝臣敢站出来提反对了,毕竟议案如今也只是提出,到落实推行之前还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们实在没必要现在去触陛下的霉头。   夫夫闹矛盾闹了半个月,司渊渟居然还没把楚岳峙安抚好,傅行云也实在有点看不下去,早朝一结束出了太和殿便将司渊渟拉到一边,问道:“怎么回事,都半个月了,你跟陛下还在失和?”   帝后和睦则社稷安稳,可司渊渟久久未能安抚好楚岳峙,他看这朝廷安稳都要保不住了。   司渊渟脸色也是不太好,先是欲言又止地看了傅行云一眼,而后又觉得这种事说出来太失颜面,最后憋了老半天才挤出来一句:“他搬去坤宁宫跟竹溪住了。”   言下之意,不是他不想安抚,而是压根就见不到人。   傅行云也是被司渊渟这话给震住了,想也不想就说道:“那你就由着陛下跟皇后同住,也不去坤宁宫找陛下?”   司渊渟皱着眉,道:“他都搬去坤宁宫了,显然不想见到我,我哪还能去找他,难不成去到坤宁宫当着竹溪面跟他……”   难以置信地看着司渊渟,傅行云直接打断他道:“所以你就这么把陛下晾了半个月?!”   司渊渟噎了一下,试图解释道:“我没有晾,我只是……说起来那事也的确是我不对,但我当时就跟他道歉了,实在不明白他怎么突然就发那么大的脾气。”   “所以你的确在把陛下惹火后,又把陛下晾了整整半个月。”傅行云幽幽地说着,对司渊渟这种堪称找死的行为叹为观止,“司渊渟,陛下还没跟你和离,真是奇迹。”   他要敢在把卫云霄气到直接跟他分房睡之后还把人晾着不管这么长时间,别说是和离书,只怕是剑都要朝他砍过来了,还是暴跳如雷招招致命那种。   “有这么严重吗?”司渊渟对于傅行云这危言耸听的发言很是不以为然。   傅行云道:“虽然我觉得司老尚书可能没犯过这错,但是司渊渟,请你仔细想想,令尊若是不小心气到令堂,难道会像你这样,由着令堂回娘家住上整整半个月还不知道要自己去把人接回来吗?”且不论他还不清楚这两人是因什么事失和,楚岳峙如今毕竟是皇帝,司渊渟就不知道要主动给楚岳峙台阶下吗?就这么把人晾着不管,难怪楚岳峙的火气一日比一日大。   司渊渟眉宇间浮现纠结之色,茫然道:“我父亲的确曾试过与母亲在某事上因意见不合而有过争执,但当时母亲回娘家住了一个月后便自行归家了,父亲忙于政务也并未能亲自去将母亲接回。”   “……”   一言难尽地看着司渊渟,傅行云总算是明白这人到底是哪来的胆子把自己夫人气跑后还这样晾着不管了,敢情根本是司老尚书自小就给司渊渟做了不良示范!   抬手扶额,傅行云想到当初卫云霄要跟他一刀两断时,司渊渟和楚岳峙都是帮过他的,现在就当是自己还恩了。   “罢了,司老尚书心怀天下终日挂心朝政与百姓,难免在其他方面有所疏忽。但我得提醒你,陛下不是令堂,过去陛下再如何忍让你,那都是过去,如今陛下已与你拜了天地成亲,你身为陛下的夫君就应当有为人夫君的自觉,夫人跟你分房睡那不是不想见你,而是在等你去哄。退一万步讲,陛下堂堂天子,你就是不知道要给夫人面子,也该知道天威不可犯,你得让陛下面子上过得去。”傅行云便是议政的时候都没有此刻这般语重心长,他也真是没有想到,司渊渟竟会在这种地方掉链子。   “我去坤宁宫找他,若是他还是不愿见我又该如何?”司渊渟有些将信将疑地问道。   瞧见远处有太监正朝他们二人走来,傅行云怕被听见,于是压低了声音恨铁不成钢地对司渊渟说道:“我不管你是下跪认错还是切腹认罪,你今天得把陛下安抚好接回你俩的寝宫去!你们二人失和,遭罪的是我们这些朝臣,后宫和睦方保朝廷安稳,你要摆正自己的位置,哪怕不能公开,你也是陛下的后宫之一!”   楚岳峙下了早朝后一路怒火冲天地就往坤宁宫去了,十天前他连批奏折都搬去了坤宁宫,偏生那司渊渟除了每日把王忠召去问话之外,连半个人影都没有。他心头那火当真是越烧越旺,就快要把胸口都烧出洞来了!   不是说那见鬼的蛊药能感应到对方的情绪吗,敢情司渊渟就是这样明知道他天天在坤宁宫火冒三丈,还故意晾着他不理!   简直岂有此理!   楚岳峙走路带风,一路将王忠等宫人都甩在了后面,因步子迈得极大使得衣袍的下摆都扬了起来。他下朝后还没换下帝王朝服,那明黄色的绣龙长袍在任何时候都是格外的抢眼,教人既能在第一时间看到又不敢大不敬地直直盯着看。   司竹溪正抱着楚慎独在花园里散步,远远就看到楚岳峙怒气冲冲地疾步而来,顿时觉得脑瓜子又开始痛了起来。   都半个月了,表哥怎么还不见踪影,这是打算让楚岳峙在她这坤宁宫一直这么住下去吗?   见到司竹溪抱着楚慎独在花园里,楚岳峙顿了一下脚步,又下意识缓和自己脸上明显带着怒气的表情,深吸一口气将那心头火勉强压下去,然后才走过去对司竹溪说道:“这快到十二月中旬了,天气如此寒冷,你这时候在风口站着,小心和皇长子一道着凉。”   “倒也没有这么娇弱,拾喜养了这么长时间,也该养好了。天天在殿里待着也闷,便带小慎独出来走走,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司竹溪轻笑着,低头看到怀里的儿子已经转着一双黑溜溜的眼睛看向楚岳峙,干脆便把儿子交给楚岳峙抱了,说道:“抱着小慎独出来走了这好一会,手臂也确实有些酸了,还是楚表哥来抱这小胖子吧。”   楚慎独每日都是吃了就睡,睡醒了便继续吃,吃饱了玩闹一会就又睡下,如此无忧无虑倒是长得十分快,一副白白嫩嫩胖乎乎的福气相,如今司竹溪抱着他走得久了还真就有些累了。   接过楚慎独抱在怀中,楚岳峙瞅着那张肉嘟嘟的小脸,说道:“瞧瞧朕这皇长子没心没肺的样子,倒真叫朕有些羡慕。”   楚慎独许是知道楚岳峙在说他,一双肉手扒拉着抓住楚岳峙的衣襟,然后便“咯咯”地笑了起来。   垂眼用手指戳一下楚慎独又嫩又软的脸颊,盯着那双神似司渊渟的丹凤眼,楚岳峙语带微恼地说道:“见天就知道傻乐,跟你那没心肝的舅舅一个样!”   司竹溪颇觉无奈地看着楚岳峙,想了想,朝在后头守着服侍自己的太监招了招手,把人招过来后低声交待道:“去把司大人请来。”   再这么等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她问了楚岳峙好几次发生了什么事,楚岳峙就是不说,他不说那王忠和其他宫人也不敢乱开口,这么大半个月过去,她也只知道是司渊渟让楚岳峙生气了,具体是因何事生气始终都没能搞清楚。   她横竖是不指望司渊渟自己能醒悟找过来,司家的男人什么都好,就是这方面特别不开窍,从司崇德到她父亲还有其他几位叔辈,从来都是把夫人气跑了也不知道要去哄,完全一根肠子通到底。还不如她自己把人喊来弄清楚怎么一回事,好让她亲自指点一下司渊渟,否则还不知道楚岳峙要在她的坤宁宫住到什么时候!   ————   作者有话说:   皇甫:我这都是经验之谈啊……   司九:不能怪我,是我父亲先做了错误示范。   楚七:半个月,整整半个月!气死朕了!这榆木疙瘩!   嗐,一直聊政事怕大家看得闷,偶尔也要小情侣吵吵嘴互相拉扯给大家放松快乐一下~我们文案可是说好了,虐+甜+搞事业,虐在前面都结束啦,后面只剩下甜和搞事业了~   明天充值有优惠还有海星,大家要是有海星给小情侣送点吧~~ 第113章 恪守夫德   司渊渟到坤宁宫时,楚岳峙刚离开去了练武场,他实在是满腔火气无处发泄,只能去练武场把周楫叫来跟他对打。   听到司渊渟进偏殿的脚步声,再一抬头瞧见司渊渟和他眼下的乌青,正在练字的司竹溪放下毛笔,道:“既然没了楚表哥在身畔就睡不好,怎么就是不知道要来把楚表哥带走呢,表哥都快把楚表哥气死了。”   “我以为你楚表哥并不想见到我,才会搬来你这里。”司渊渟在被阳光照到的椅子上坐下,有些疲乏地捏了捏鼻梁,其实他是离不开楚岳峙的,这跟出征时不一样,两人都在宫里却又不在一处,他的确是觉得受不了每夜都在辗转反侧,可他也真真是没跟楚岳峙如此吵过架,两人之间的特殊关系从开始就不走寻常路,一直以来也都是楚岳峙包容忍让他的种种暴虐失控更多,他其实不太懂夫夫之间应当如何相处。   司竹溪摇头,她就知道是这样。从书案后方绕出来,到司渊渟旁边的椅子上坐下,司竹溪道:“不想见到你不假,可是却是错的。夫妻,咳,夫夫之间吵架在所难免,但表哥自己换位思考一下,若是你被楚表哥气到,楚表哥却迟迟不来安抚你,你会不会更生气?”   司渊渟回想了一下,一时无言。   他每回生气,楚岳峙都是及时安抚,在记忆恢复前楚岳峙便是如此,从来都没有把他放置过,那些时候若是楚岳峙不安抚他,他们或许也很难和好走下去。   放在膝上的手缓缓收握成拳,司渊渟道:“我并非故意要惹他不痛快,也没想到会闹成这样。”   司竹溪看到司渊渟的反应,就知道他把话听进去了,续道:“楚表哥不愿意说发生了什么,莫不如请表哥来告知拾喜,好让拾喜替表哥分析分析,为何楚表哥会气得搬来坤宁宫住?”   既是对自己表妹,司渊渟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当即就把自己如何答应了楚岳峙要一起用晚膳又失约的事告知了司竹溪。   一开始司竹溪听着还没有太大反应,可听到最后,表情却变得有少许怪异,在司渊渟说完后问道:“表哥,那位凉大人多大年纪,与表哥关系很好吗?”   司渊渟道:“三十有二。他是我提拔上来的人才,才学能力各方面,我都颇为欣赏,但若说关系,现在也不过是普通同僚罢了。”   “在此之前,表哥可有在楚表哥面前,替凉大人说过话?”司竹溪又问。   “也不算是替他说过什么话,不过是此前你楚表哥对他说了几句重话,我后来便与你楚表哥多说了两句,既是可用之臣,便是想要恩威并施也还是莫要施压过多才好。”司渊渟自认公正,一言一行并无不妥之处。   看着司渊渟那一脸正直不阿的样子,司竹溪是当真忍不住有些同情楚岳峙了,过去这么多日,司渊渟还是没弄明白自己错在哪里,难怪楚岳峙气得不成样子。   抬手掩嘴想要将笑憋回去,司竹溪双肩抖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开口说道:“表哥你好笨,连楚表哥吃醋了都没发现。”   “吃,醋?”司渊渟愣住,将事情和司竹溪的话又在脑中过了一遍,分明觉得荒唐却又发现这恰好就能解释楚岳峙的反常,“楚七居然,吃凉大人的醋?怎么会?楚七应当知道,我有他是再瞧不上旁人的。”   司渊渟的喃喃自语听在司竹溪耳中也是十分好笑,她道:“感情之事哪有那么多应当?难道表哥对楚表哥没有独占欲吗?当初拾喜与楚表哥成亲,表哥心里难道一点难受也没有?”   司渊渟再次失语。   他何止一点难受,楚岳磊说要赐婚的当晚,他就怒不可遏地把楚岳峙折腾得死去活来养了许久才好。   霍然站起身大步往外走,身后传来司竹溪问他去哪的话,司渊渟头也不回地丢下四个字:“去哄夫人!”   余音尚在,人已经走得没影了。   司竹溪招来宫人把熬好的燕窝端来,一边吃一边想道,可算是把楚岳峙送出坤宁宫了,不知今夜能不能见到那个晚上才跑来守夜还以为她不知道的傻子。   练武场里,王忠站在场外看着场内缠斗的两道身影,满脑门子都是冷汗。   他知道陛下曾经征战沙场多年武艺高强,可这刀剑无眼啊!那周楫如今是禁卫军统领,陛下刚刚又下了死命令尽全力应战,他是真怕周楫一不小心伤了陛下。   王忠在场外提心吊胆,场内的周楫也没有好到哪里去,甚至可以说是苦不堪言。   楚岳峙虽是因身份转换未有再勤加修炼,可在用剑上早已练得出神入化,加之楚岳峙知道自己如今身体不如当年,关节承受不住他像从前那样骤然发力,因此他干脆从过去的只攻不守转变成如今的攻防有道,如此一来他虽爆发力和凌厉不如从前,却更擅长打消耗了。   而周楫,偏一直以来都是一个路子,也就是和从前的楚岳峙一样,爆发力极强擅攻不善守。武功这东西,是讲究一定天赋的,楚岳峙可以说是天赋型选手,练一日等于他练一个月,他从跟着楚岳峙开始就没有一次能打赢。以前他与楚岳峙对招还能速战速决,多回合战。可现在,楚岳峙变了路子,已经过了两百来招,还是未能分出胜负。他是全力以赴体力被消耗得厉害,已然开始左支右绌却又不能认输。   楚岳峙来练武场让禁卫军跟他车轮式过招,禁卫军到底不是苍鹭营的将士也不是沧渊军,一开始是不敢跟楚岳峙来真的,后来则发现自己根本就不是楚岳峙的对手,轻易就被楚岳峙放倒了一小支分队。周楫身为现任禁卫军统领,必然要亲自上场,而且他已经剩下唯一能跟楚岳峙过百招以上的人了。   尽管满心的怒意尚未得到排解,但楚岳峙下手还是有轻重,也看出来周楫快要扛不住了,他无意让周楫在众人面前出糗,故而再过了十来招后便一下重击将周楫逼得倒退好几步,收剑道:“就这样吧,不打了。”   周楫把剑插到地上,身体晃了两晃随即扯开步子单膝下跪,向楚岳峙拱手道:“臣谢陛下赐教。”   楚岳峙摆摆手示意他平身,虽然包括周楫在内没有人能打赢他,但他打了这么长时间身上也是出了不少汗,于是将衣领微微扯松,楚岳峙往场外走去,刚想要吩咐王忠摆驾,眼角余光便捕捉到了那抹匆匆而来的高大身影。   眼尾上挑的桃花眼一眯,楚岳峙一抬手便将手中的长剑向司渊渟掷了过去。   王忠只觉眼前一花,一道银光在自己面前掠过,等他惊慌失措地往那银光所去的方向看过去时,就看到司渊渟侧身避过长剑,并抬手握住了剑柄,紧接着手腕一转握着长剑挽出漂亮的剑花卸去了剑上的力道。   楚岳峙哼了一声,走到吓得脸都白了的王忠面前,道:“看什么,觉得你主子司大人很了不起是吧。”   王忠自然也知楚岳峙说的是气话,但他还是深深弯下腰低头道:“陛下,您就饶过奴婢吧,奴婢虽愚钝,却也知道陛下才是奴婢最大的主子。”   下巴微扬,楚岳峙磨着后槽牙看司渊渟朝自己走过来,要笑不笑地说道:“司首辅来练武场,是有什么政事要禀告吗?”   若非有政事,这人都不会来找他,居然将他晾了半个月,还做什么夫夫,他不如干脆休夫算了!   在楚岳峙面前站定,司渊渟扫了一眼练武场里状况凄凉的禁卫军,把手里的长剑丢给王忠,说道:“没有政事要禀告,司九是来接夫人回撷芳殿的。”   王忠手忙脚乱地接住司渊渟扔来的长剑,再一听到司渊渟的话,正要带着其他宫人退开,楚岳峙已经毫不犹豫地拒绝道:“朕在坤宁宫住得很好,并不想回撷芳殿。”   司渊渟一看楚岳峙的神情就知道三言两语是哄不好的,他也并不想被围观,干脆一把抓住楚岳峙的手腕,直接带着人往练武场的更衣处去,同时不忘跟王忠交待道:“王忠,一个时辰,不,两个时辰内不许任何人来打搅陛下与我议事!”   楚岳峙猝不及防被司渊渟拖着走,腕上那五指跟铁钳一样挣都挣不开,当即怒道:“放肆!司渊渟你放开朕!”   回头看了楚岳峙一眼,司渊渟道:“司九还有更放肆的。”   说完,司渊渟用力一扯将人拽进怀里,而后手往下一兜直接便将楚岳峙打横抱起,然后大步往更衣处走去。   楚岳峙登时脸都被气得有些扭曲了,瞪着司渊渟咬牙切齿,待两人进了更衣处的营帐,司渊渟将他放下,他几乎是脚一沾地就爆发了,声音拔高了好几度:“混账!外面禁卫军和宫人们都看着,你存心让朕下不来台是不是?!”   “楚七想如何下台?是要司九三跪九叩地将楚七请回撷芳殿,还是要司九负荆请罪在坤宁宫跪上三天三夜?”司渊渟声线放得轻软,他去势后声音本就有些阴柔,如今再刻意放轻,声音听起来便更柔软魅惑,虽缺少了点男子气概,却更多几分勾人。   再次握住楚岳峙的手腕拉起放到唇边亲吻,司渊渟神色温柔,一边用唇摩擦着楚岳峙内腕肌肤一边说道:“是司九不好,迟迟未能发现楚七是在吃凉大人的醋,还因与凉大人议事而误了跟楚七的约定,不仅如此,司九让楚七气了大半个月也不知道去哄,确实该罚,楚七想如何罚?只要楚七说出来,除了和离与休夫不能同意以外,司九一定都照办。”   本来烧得正旺的怒火被司渊渟这一阵抢白给堵了回去,楚岳峙整个人都石化了,半晌才磕磕巴巴地否认道:“什,什么吃醋,朕哪有吃,吃醋!荒谬!朕才不会吃自己朝臣的醋!”   朝楚岳峙勾起一个和煦至极的笑,司渊渟伸手揽住楚岳峙的腰,道:“好,楚七没吃醋,总之都是司九的错,司九以后一定恪守夫德,再不让楚七心里不高兴。”   像被捏住某个看不见的命门般长长的“嘶”了一声,楚岳峙耳后那一片都红了,硬撑着道:“你不要以为这样就能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是不是拾喜跟你说了什么?不然你还打算把朕晾多久?!一个月够不够?!”   “对不起,是司九太笨了。”司渊渟放开了楚岳峙的手腕又把掌心贴到他的后颈上,用大拇指轻轻揉搓那一片发红的肌肤,再低头亲吻楚岳峙的脸颊,把鼻息都呼在楚岳峙耳廓上:“司九这么些年没有过其他人,也不懂夫妻之道,以为楚七搬去坤宁宫住就是不想见到司九,所以才一直不敢去坤宁宫找楚七。以后再不会了,请楚七看在司九是初犯的份上,原谅司九吧。”   温热的鼻息似有若无地在敏感的耳廓肌肤上擦过,楚岳峙背脊都软了,被汗湿的中衣贴在背上,却让他更清楚地感觉到了自己背上窜起的酥麻感。   “司渊渟,你太过分了……”楚岳峙那把烧了半个来月的火灭得悄无声息,他能应付阴晴不定言语讽刺的司督主,也能扛得住失去理智冷怒暴戾的司渊渟,可他招架不住妖冶多情艳如桃李的司九。   “你不管我,让我自己在那里气了半个月;每次都是我在讨好你,有什么事我再不愿意,最后也都是你想怎样就怎样;我还是亲王的时候你就欺负我,哪个皇军统帅像我一样被你弄得全无体面还要甘之如饴,我现在是皇帝了,你居然跟别人在那里意气相投把我抛诸脑后;我在你这里不要脸面,你就干脆拿我不当回事!”楚岳峙是真委屈大发了,他十岁以后没有司渊渟在身边一夜成长,然后才长成那个杀伐决断征战边疆的皇子统帅,可十岁以前,他也就是个温软良善的性子,是以在司渊渟面前他从来都是温顺可欺的,那是他独独为司渊渟所保留的属于从前的性情。   他总是对司渊渟心中有愧,故而从来无条件宠让包容,始终把自己最柔软的地方展露给司渊渟,可司渊渟也不能因此就连吵架都把他丢一边不理啊!   “我知道,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错,以后再也不会了,以后都听楚七的,好吗?”看着楚岳峙眼圈泛红,司渊渟自知这次是真让楚岳峙委屈难过了,楚岳峙一向对他倾尽所有,他能感知到楚岳峙的情绪却迟迟没有去把人接回,刚刚来练武场的路上细想也觉得不应该。   低头亲吻楚岳峙的眼角,司渊渟温声道:“我的错我认,但你别再生气了,天天这么肝火旺伤身,没必要为了我气坏自己。吕太医说你这几日补药都没好好喝,你看你这手,跟周楫过完招都还是凉的,气血运行也太差了。你要罚我,随便怎么罚都可以,但今天跟我回撷芳殿好好休息,好吗?”   楚岳峙抿紧唇瞪他不说话,即便大男人不该计较那么多,可楚岳峙就是不想这么轻易原谅晾了他半个月的司渊渟。   司渊渟便低头去吻他的唇,舌尖一点一点湿了他冻得微裂的唇瓣,最后含住他的唇低语:“跟我回去吧,你不在我抱不到你,这半个月没有一夜能安眠……司九不能没有楚七在身边。”   ————   作者有话说:   司九哄妻技能,get~   求海星呀~ 第114章 白日宣淫   楚岳峙是不愿意就这样放过司渊渟的。   于是往后踩出一步想要退开。   然而楚岳峙往后退一步司渊渟便紧跟着向前踏一步,两人拉拉扯扯跌跌撞撞,直到楚岳峙的背抵上支撑营帐的木柱,再也无法闪躲地被司渊渟捏住脸颊,仰首启唇被吻进了深处。   略微粗糙的舌苔,湿润纠缠的亲密,楚岳峙想要推开司渊渟的手落在他肩上,在舌根与喉间被怜爱的瞬间,五指受不住地蜷缩起来,只一下便失去了反抗的力量。   被碾磨的唇,越发鲜红,水渍从唇角溢出,伴随着模糊的低哼。   无数次的唇齿相交,楚岳峙从来没在司渊渟这里占得过先机,每一次都是被彻底的掠夺与占有。   他们已经又有很久没有好好亲近过,司渊渟几乎没有留给楚岳峙呼吸的余地,最后放开楚岳峙的时候甚至还用力吮了一下他已经微肿的唇。   楚岳峙轻喘着,人都已经被吻得双眼都泛起水光了,想到自己被晾着的这半个月仍倔强道:“不回,你晾我半个月,我也要晾你半个月。我不要再惯着你,你现在就是仗着我让你予取予求才越发放肆!”   权当他幼稚,总之他就是跟司渊渟较劲了。   手指抚过楚岳峙眼下的皮肤,司渊渟被他这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惩罚方式弄得哭笑不得。再看他桃花眼眼圈通红,脸颊被自己捏出了指印,司渊渟眼神一黯,道:“陛下憋了半个月有余,再憋下去就要坏了,还是让臣先为陛下纾解一下吧。”   “什……”楚岳峙张口便失声,司渊渟正用手隔着衣物揉他的腰上旧患处,瞪大双眼看司渊渟,意识到他想做什么后,楚岳峙几乎就要站不住了,声音微颤地软下来:“住手,司渊渟你疯了?!这里是练武场!”   “嗯,所以呢?”司渊渟低头咬住他的耳垂,在他耳边吐出让他浑身泛起燥热的话:“楚七是不是忘了,你家主子本就是个傲慢无礼连亲王都敢动的疯子,最喜欢看到的就是楚七被掌控的样子。”   “不可以,你这是白日宣淫,外面,外面还有那么多禁卫军和宫人们在。”楚岳峙是真有点怕了,司渊渟在某事上对他从来都是肆无忌惮甚至变本加厉,越是不同寻常的地方,司渊渟越容易兴奋,手段层出不穷,偏他纵容惯了就是无法拒绝。可,那也不能在练武场,他刚刚还在外面发了火!   司渊渟置若罔闻,用掌心的温度将楚岳峙总是发凉的后腰肌肤熨烫得回暖,晾了半个月怕是人都心凉了,可得好好捂热。   天寒地冻,他的楚七这样体寒,总得要在他的怀抱中才能汲取到足够的温暖。   猛地用手捂住嘴,楚岳峙半个身子软倒在司渊渟怀里,司渊渟在他身上烙印下了无形的印记,源自他们之间割不断的羁绊,那是在毫无保留的信任下催生出的服从,司渊渟甚至不需要开口,他便会因最简单的亲近而对司渊渟臣服。   “楚七,乖一点,你知道的,我最不喜欢别人反抗我。你比别人更重要,过去半个月是我能忍受你不在身边的极限了,你要是再用这个惩罚我,我很难保证,你接下去那一个月还能不能早朝。毕竟,其实我一直都很想,再把你关起来用铁链锁着,让你每日都只能看到我只能与我接触,做独属于我的名副其实的玩物。”危险的话语随着流连忘返的吻落下,司渊渟在楚岳峙颈脖上留下一个连一个的湿润吻痕,一手掌握住那精瘦有力的腰,看着楚岳峙惊怒交加却又分明难掩羞臊的神色,司渊渟轻笑道:“夫人,你知道的,我一向无法无天。”   楚岳峙咬着唇,又气又羞却无法反驳,因为司渊渟说的是事实,司渊渟一向对他这个夫人任意妄为,他所有的纵容都让司渊渟对他有恃无恐。   他是司渊渟的妻,只要他能办到,都会竭尽所能满足司渊渟。   启齿,楚岳峙狠狠咬住司渊渟的下唇,直接便将他的唇都咬破了,舌尖尝到腥涩的味道,才恨恨道:“你还说我想怎么罚你都可以,分明就是骗人的!”   “我有吗?我难道不是在陈述事实?罚我可以,但楚七罚完就该到司九讨债了,不是吗?”司渊渟丝毫不在意楚岳峙的这点反抗,甚至因此而愈加的兴奋,在意识到楚岳峙因对他的独占欲而吃凉忱的醋时,他对楚岳峙那总是过分恶劣的掌控欲也随之空前膨胀起来。   本来就该如此,他们相爱,在层层叠叠甚至一度溃烂难愈满载绝望的伤痛中撕裂了自身去爱对方,他们的感情从一开始就是疯狂而不顾一切的,就该以最原始炽热的方式彼此需索。   “你强词夺理!”楚岳峙羞怒地骂着,挣扎的幅度已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凉意侵袭体肤,耳际传来裂帛声,楚岳峙被司渊渟整个拢到了怀中。   司渊渟欣赏着楚岳峙渐渐不能自控的神色,他就是要如此彻底地掌控楚岳峙的身心,看楚岳峙为了自己狂乱,然后迷失在他一手打造的情爱牢笼中。   “……不行……司九,这里是,是练武场……!”楚岳峙保留最后一丝理智试图拒绝,然而话未说完他便被卸去最后的抵抗能力,猛地抱紧了司渊渟,他像是突然失去了所有力气,只能无力地依附在司渊渟身上。   司渊渟不断亲吻他的额头与眉眼,道:“你喜欢的不是吗,你不需要在意其他,你是天子,这皇宫何处你不能用?”   浑身都在细细发抖,楚岳峙闭着眼已经说不出其他话,司渊渟的怀抱总是教他身心颤栗,仿佛连灵魂都被司渊渟彻底占有,这世上他唯一不能拒绝的人便是司渊渟。   他们都还穿着各自象征着身份的衣袍,一人是高高在上本不应也不能被冒犯的天子,一人则是甘愿跪地臣服发誓效忠的臣子,可现在,天子毫无反抗之力的被臣子抱在怀里,任由臣子恣意妄为。   司渊渟吻住楚岳峙颤抖的薄唇,他极为愉悦地享受楚岳峙对他的依赖,现在还远不到楚岳峙承受不了的地步,半个月了,他孤枕难眠整整半个月,现下如何能忍住?   其实有一点,楚岳峙是没说错的,他被楚岳峙宠坏了,在楚岳峙日复一日无底线的纵容与予取予求中被惯得越来越胆大妄为。   他如今少再有那些怒极暴虐的冲动与行为,却在欺负折腾楚岳峙一时上越发放纵,甚至每一次都非要看到楚岳峙被他弄得满脸泪痕,他才肯罢休。   因为在他心中,已经认定了,只有楚岳峙会真正接受他的全部,所以他偏执地要让楚岳峙的爱欲煎熬和眼泪都只为他一个人而生。   失控是滚烫的,楚岳峙整个人的意识破碎,抛高又被拉回,他恍惚得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在叫,似乎有又似乎没有。他是司渊渟的猎物,无助地被咬住了喉咙,只能由着司渊渟将他拆吃入腹,像献祭一般。他想看清司渊渟的脸,却只看到从那张白玉精致的脸颊上滚落的细汗,他凑上舔吻去滚落的汗珠,随即听到司渊渟对他说要一起,他不能拒绝,只本能向司渊渟索吻然后被卷入到更深的漩涡中。   身上又再出了许多的汗,楚岳峙回过神时司渊渟正在亲吻他带泪的脸颊,他失神地看着司渊渟,问他是一起吗?司渊渟便又笑了起来,抱着他到铺着地毯的地方坐下,然后用手安抚地来回顺着他的背脊对他说是一起的。   楚岳峙终于知道,吃一次醋搬去坤宁宫住半个月要付出多大的代价,他在即将承受不住的临界点时,在司渊渟不断落下的缠绵热吻中意识到,不管有没有蛊药,现在若是他想放手,司渊渟也不会放过他,他一定会像司渊渟刚刚说的那样,被关起来用铁链铐住日夜承欢。   其实,不用铁链铐住也没关系,只要那个人是司渊渟,他是绝不会想要逃离的。   等司渊渟抱着楚岳峙从营帐里出来时,两个时辰早已过去。   王忠到底是现任掌印太监,早早就把营帐周围的人都打发干净了,除了他和周楫没有人能靠近营帐三丈之内。   当高低起伏的暧昧声响从营帐里传出时,王忠服侍两个主子久了早就习以为常,但他还是忍不住偷偷去看周楫的表情。可他偷瞄一眼后,发现周楫恍若老僧入定般,面不改色仿佛对周遭所有充耳不闻。王忠本以为周楫身为一个刚直的铁血将军会很难接受这样的事,可他转念间想起周楫原本就是楚岳峙的贴身侍卫,只怕早在楚岳峙登基前,就已经听过这两位主子不知道多少次的墙角,难怪能如此镇静自若。   周楫身上也是自带威慑力的,王忠不敢一直看他,后来便挪着小步子自己到一边去了。等见到司渊渟抱着楚岳峙出来,王忠立马又振奋起精神,小步跑上前,瞅见楚岳峙在司渊渟怀里睡着,忙躬身压低声音道:“司大人,已经准备好随时可以摆驾回撷芳殿了。”   司渊渟对王忠的机灵很是满意,“嗯”了一声后又瞥向一旁的周楫,周楫朝他行礼后便自觉退下,并无多言之意。   宫人们得到王忠的指示将龙辇抬进来,司渊渟抱着楚岳峙上了龙辇,又将披在楚岳峙身上那件属于他的大氅盖好,揽住楚岳峙的手臂力道适中,他低头垂眸凝视着楚岳峙欢爱过后疲乏而带着薄红的睡颜,嘴角悄然扬起浅淡笑意。   这一架吵得冷战了半个月,今日可算是把人带回撷芳殿了。   ————   作者有话说:   六一儿童节快乐~   明天又开始搞事业了。 第115章 以死明志   十二月底,唐以谦提出的考课整改在三次批复后正式确立,楚岳峙下旨来年二月将正式推行新的考课制度,严格按照规定对所有现任官员进行整改。   旨意下来后,是一石激起千层浪,满朝的大小官员,但凡士族出身,尤其是宗室亲贵都再也压不住的闹了起来。   而楚岳峙面对迎面而来的巨大压力,在早朝时将一堆奏折往闹得最凶的几个大臣身上一扔,问他们:“如此反对考课整改,是你们自己也知道自己才不配位,还是觉得朕就该养着满朝的废物,把大蘅国拖垮?”   几个大臣是跪在青砖上又哭又叫地叩头,楚岳峙大步走到御前的周楫面前,直接就拔出了周楫腰间佩剑,然后再走到那几个大臣跟前,将剑重重挥下。   从先帝到楚岳磊,何曾做过在殿上议政时拔剑之事?那几个大臣吓得人都傻了,以为自己要血染太和殿。   然而,长剑刺穿青砖深深地插入了地面,楚岳峙将手搭在剑柄上,瞅着瘫软在地上的大臣,再抬眼缓缓扫视一圈殿内的大臣,缓缓说道:“朕要推新政,你们一个个撒泼打滚地闹,是真以为朕不敢动你们是么?朕十七岁入军营,十八岁统兵远征,打过无数硬仗,杀了无数的人。朕跟你们讲道理,那是对诸位大臣们的尊重,不代表朕会受你们的威胁与摆布。若是你们认为朕是个好拿捏的软柿子,那朕也不怕做个暴君,身后名对朕来说不值一提。前些年朕解甲释兵闲赋亲王府不碰政事原因是什么,你们心中明白,但现在你们也最好听清楚朕的话,朕从军十余年,只有一个原则,那就是挡朕者死,遇神杀神,佛挡杀佛,魔来斩魔就是朕的做事方式。”   楚岳峙征战时的赫赫威名,大蘅国上下无人不知,但那到底是在沙场上;在朝堂上,他们更惧怕的一直都是司渊渟,因为司渊渟早就一无所有声名狼藉,所以他们找不到司渊渟的弱点反倒被司渊渟掐住了喉咙命脉。   本以为新朝新帝,他们终于可以摆脱司渊渟的阴影,却没想到,司渊渟依旧屹立不倒,立了军功名正言顺地取代了徐敬藩,甚至恢复了名声被封了镇国侯。而这都不是最令他们难以接受,真正让他们越发感受到威胁的,是楚岳峙的铁血手腕。   楚岳峙不尊重朝臣么?不,他很尊重,无论是早朝时还是平日的召见,都以礼相待爱才若渴。但是他从徐敬藩开始,一直都在对他们这些老一辈的宗室亲贵士族老臣进行打压,若说他是看宗室亲贵还有士族出身的朝廷大臣不顺眼,又并非如此,因为他登基以来,几个宗室朝臣都得到了委派,虽说离开了京城但这官职上是升了一大级,并且前前后后也提拔了几拨士族出身的年轻官员,六部的不少官员也都得到了重用。   比起当初权倾朝野的宦官司公公,名正言顺大权在握的皇帝楚岳峙,更教这些大臣们心焦。   “陛下——!——!”此前便曾去养心殿外闹过的那名老臣突然“扑通”一声跪下,以头抢地地大声道:“陛下,祖宗定下的制度不能轻易更改,若是陛下继续固执己见,老臣唯有一头撞死在这殿上,但求能换来陛下的醒悟!”   司渊渟为众臣之首,站在最前方,他半侧过身看满脸激愤头发花白的老臣,道:“朱大人,您此言怕不是谏言,而是明明白白的威胁了。身为臣子却出言威胁陛下,怕有不妥。”   过去这些年,他做掌印太监时便对这个看似不沾事,可每次一到推行改革时便必会跳出来的朱守墨厌恶不已,此人作为三朝元老,是宗室利益与种种不平等旧制最坚定的维护者。只要有这个朱守墨在,他所有的改革实际推行和效果都要大打折扣。朱守墨是先皇后的外戚,外戚霸权结党,如今朝廷上不少官员,背靠着的其实都是朱氏一党。他是费尽心机,又因楚岳磊当初乃篡位对太多人有疑心,他奉楚岳磊之命处置了不少人,才勉强将朱氏一党控制住。   现在楚岳峙登位,徐敬藩一党虽然下去了,可这朱氏却也在蠢蠢欲动,想要趁楚岳峙羽翼未丰时再次争得权力。   只可惜,朱氏一党低估了楚岳峙,也错估了楚岳峙和司渊渟之间的关系。   朱守墨丝毫不理会司渊渟的话,只向楚岳峙磕头,道:“请陛下,尊重祖宗定下的法治,若是违逆祖宗之意,只怕会召来灾祸!”   “夫有官必有课,有课必有赏罚。有官而无课,是无官也;有课而无赏罚,是无课也。设立考课制度,是为了能及时发现吏治中存在的问题并纠正,且对于新的考课规制,朕已言明,因京察考课不过而被罢职的官员,若能在日后及时悔悟,重新做一名爱民忠君的好官,朕可以根据实际情况恢复他的官职。”楚岳峙说话间又将那柄长剑拔了出来,地上的那片青砖尽碎,中间留下了一个深深的剑洞。   提剑走到白发苍苍的老人跟前,楚岳峙将剑尖点在了他的头顶,以不带温度的冷笑对他说道:“不过这些,朱大人想必都并不在乎。既然朱大人要以死明志,朕又岂有不成全之理?”   此言一出,殿上不少朝臣都为之后背一凉。   而朱守墨更是双目暴睁,难以置信地看向楚岳峙,怎么也想不到他竟会说出这样的话。   “朱大人莫要担心,朕会善待朱氏,绝不会因为朱大人而下旨将朱氏满门抄斩。”剑尖指向大殿内的其中一根柱子,楚岳峙说道:“请吧,朱大人。”   涔涔冷汗自额角滑落,朱守墨断想到竟会将自己逼入此等骑虎难下的境地,他看了看四周,没有一个人敢在此时替他说话。   楚岳峙仍持剑居高临下地睨视他,那神情仿佛根本无所谓就这么将他逼死在大殿上,而那眼神更是犹如在看跳梁小丑。   朱守墨的脑中掠过了许多的念头,他权势最盛之时已经过去了,且已年迈,与楚岳峙硬碰硬讨不到好处,想要再迂回曲折将楚岳峙架空,只怕也是极难且他也活不到那个时候。   旁人也许看不懂,但他其实知道楚岳峙在做什么,而且他也知道这只是第一步,若是他拦不下考课整改,那么之后就更难揽住楚岳峙接下来所要推行的改革了。   从楚岳峙拿下徐敬藩开始,他就明白了,楚岳峙不可能做一个傀儡皇帝,而司渊渟显然也早已成为楚岳峙的人,他们是有意要清洗朝堂,重新培养一批能在他们掌握之中的可用之人。   楚岳峙刚刚说不会下旨将朱氏满门抄斩,言下之意便是他今日只能撞死在这大殿上,否则朱氏一门不保。他可以死,但朱氏不能步皇甫家和司家的后尘。朱氏一门当年乃是商贾出身,熬了好几辈的人才终于出了拜官入朝堂的祖辈,之后又在他那一辈出了一位皇后,一举成为最有权势的外戚。无论如何,他都不能让朱氏一门断送在他手上。   朱守墨满是沟壑的脸上露出一个惨淡的苦笑,他颤巍巍地向楚岳峙行了大礼,最后趴伏在地上道:“老臣,谢陛下恩典,成全老臣尽忠之愿。”   说完,朱守墨从地上爬起,冲向了楚岳峙所指的那根柱子,低头一头撞在了柱身上。   众臣哗然。   朱守墨是用尽全力撞上柱子,撞上去鲜血迸溅,他抱着柱身滑落到地上,脑门上是一个深红色的血口,血从那血口淌出,很快便将他半张脸染红。尽管一头撞到了柱子上,但他并未就此断气,而是双目半闭的重重喘息。   楚岳峙并未有多看朱守墨,他一抬手便将长剑掷向周楫,破空的剑声过后,长剑准确无误地没入了周楫腰间的剑鞘中。   双手负在身后,楚岳峙再次环视殿内众臣,问道:“还有谁,要反对考课整改,以死明志?”   一片死寂的大殿内,只剩下朱守墨苟延残喘的艰难呼吸声。   最开始的那几名大臣,已然伏在地上,再不敢多说一个字。   早朝结束之后,楚岳峙下旨让林亦为朱守墨诊治,随后便派人将朱守墨送回了朱府。   楚岳峙让林亦为朱守墨诊治时的旨意很简单,人能不能醒过来不重要,活着便行,在考课整改于明年二月推行以前,朱守墨还不能死。   朱守墨虽然曾经是权臣,朱氏一党也曾独大,但是时过境迁,这些年司渊渟在与朱守墨以及朱氏一党的较量中已然将他们打压了下去;朝廷最讲究的便是平衡,楚岳峙不能允许再有任何一党出现独大之况,因为这样最容易出现以权谋私仗势欺民等问题,但是他也并没有要将所有势力就此扼杀之意。   他要的,是互相牵制。   更何况,他派人去调查过,朱氏如今出了两位年轻的可用之才,他与司渊渟商量过,朱氏不必倒,那两位新贤也可加以培养考验,若当真是心性纯正品行端正之辈将来自会得到重用。   在养心殿的暖阁中用过午膳,楚岳峙正座榻上倚着凭几闭目养神稍作午歇,司渊渟在他身畔一手翻看上午送来的军报一手与楚岳峙相握着,偶尔还会分神看一眼楚岳峙。   时间在无声地流逝,司渊渟将军报看了许久,却始终都未能看完。   待王忠到暖阁门口通报的时候,司渊渟已经放下了手里的军报,正伸手去将楚岳峙揽入自己怀里。   掩嘴低咳两声,王忠虽觉着主子们相亲相爱的画面总是十分美好,但他也不敢多看,偷偷地多瞄了两眼后便低着头说道:“陛下,司大人,皇甫大人和皇甫小姐已经在养心殿外候着了。”   ————   作者有话说:   文中引用:   “夫有官必有课,有课必有赏罚。有官而无课,是无官也;有课而无赏罚,是无课也。”————《嘉祐集》宋代苏洵 第116章 戍守边疆   楚岳峙睁开眼,首先看到司渊渟半倾向他的身体,随后眼角余光扫向那份摊开在矮几上的军报,抬手搂住司渊渟的颈脖,对门口的王忠交待道:“一刻钟后带他们进殿。”   “奴婢遵命。”王忠得了圣意,躬身又退了出去。   将人搂进怀里,司渊渟低头亲吻楚岳峙的额角,道:“昨夜把你累着了?”   “你近来,要得太频繁了。”楚岳峙搂在司渊渟颈脖上的手臂,袖子向下滑落少许,露出小臂上的少许淤青来,那还是前天被司渊渟按在榻上时弄的,“你到底哪来的精力如此夜夜笙歌。”   自他搬回撷芳殿后,就没几日安生,司渊渟第一晚就弄得他第二天都没能早朝,接着又连续折腾了他七晚,后来他怕了说以后再也不搬去坤宁宫住,司渊渟便嘴上说着放过他了,可实际上依旧花样频出弄得他每夜最后都是在司渊渟怀里失态,好几回都是靠着后头攀上巅峰后受不了地在司渊渟怀里哭。   司渊渟因去势的关系,身体反应长久以来都是时好时坏,但不管自己能不能正常起反应,最后都一定会让他能得到释放,只是这过程往往都十分恶劣欺人,而且他时常都是过于刺激昏了头后就会被司渊渟哄着说一些十分羞耻的话,事后再想起来羞得他恨不得挖坑把自己埋了。前几天他甚至被弄得看到蜡烛都有点发憷,只想将司渊渟的小柜子里那些奇奇怪怪的器具都全部扔掉才好,否则再这么下去,他都要觉得自己是个没有底线不知廉耻的人了。   “夫君熬了二十多年才把夫人娶到手,自然要日日疼爱才能对得起失去的时光。”司渊渟从前以为自己不会再有欲望,他也的确对任何人事都心如死水,如今卸下了重担让仇恨慢慢淡去,他对楚岳峙的感情和需索便越发炽烈,这一生他都只会被楚岳峙一人牵动身心。   抱着楚岳峙在他唇上吮吻一记,司渊渟目光落在楚岳峙颈间护领若隐若现的齿印上,这些对旁人来说都是承受不起的,楚岳峙却会纵容他,这让他感到心满意足。   楚岳峙是近来对政务越发上手才让司渊渟如此放肆,他登基这大半年来,还是这次他从坤宁宫搬回撷芳殿后,两人才开始这般过分的日日欢好,之前几个月,其实他们根本没时间也没精力,真算下来平均一个月也就那么两三次。   只不过现在司渊渟是连本带利地都讨回去了。   “我现在知道美人误国是真的了。”楚岳峙摸着司渊渟的脸,这眉眼、鼻子与嘴巴,五官轮廓每一处都让他爱到了骨子里,他就是自小得了司渊渟在身畔,才再也瞧不上旁人,更别提他一早就把自己给卖了。叹了口气,楚岳峙在司渊渟怀李撑起身,道:“司九,楚七才登基不久,你别让楚七成为一个贪恋春宵不早朝的昏君。”   司渊渟浅浅一笑,没再多说什么只伸手替楚岳峙理好护领,又下榻替楚岳峙穿好鞋,然后两人一道去正殿。   在正殿坐定,几个小太监奉上了茶,王忠便领着傅行云和皇甫良钰进殿了。   因是入宫觐见,皇甫良钰今日所穿并非平常在府里时的劲装,而是穿了一身素雅的礼服。进殿后她随傅行云一同向楚岳峙行礼,平身后看见一旁坐着的司渊渟,下意识地便脱口道:“司哥哥!”   “嘶……”低低地抽了一口气,楚岳峙只觉自己额角是一阵乱跳,一眼便剜向司渊渟。   “咳。”司渊渟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倒是没想到皇甫良钰还记得他,端正地提醒道:“皇甫姑娘,这是御前。”   傅行云也是一阵无语,他原本当年将重伤的皇甫良钰送去傅若翡处医治,并请傅若翡代为抚养时,是希望皇甫良钰能够远离京城并忘记当时发生的惨痛经历。本以为傅若翡会将皇甫良钰教成跟他一样心如止水性格沉稳的人,却没想到再见面时,竟发现虽然没有被幼年经历过多影响,可皇甫良钰竟被傅若翡教得十分跳脱,大家闺秀的气质去了六七分,而侠女气质倒是十足,恍若是一个天生天养的江湖儿女。   “皇甫姑娘,朕倒是不知,你与司大人竟是旧识。”楚岳峙到底是皇帝,神色转换快且自然,此刻开口已是一副和颜悦色之态。   “回陛下,臣女在司哥……司大人入宫做侍读以前,在府上见过司大人,当年臣女的父亲还曾与司大人的父亲约定好,等长大以后便将臣女许配给司大人。”皇甫良钰回来后几乎日日都女扮男装随卫云霄去军营,而傅行云也不想将太多事告知于她,因此她至今都不清楚楚岳峙与司渊渟的关系。   “是吗?”楚岳峙笑眯眯地瞥向司渊渟,闲聊一般的语气:“司大人这秘密藏得够深,朕竟不知司大人十二岁就有婚约了,等聊完了政事,司大人可得好好跟朕说道说道。”   十二岁就有婚约了,十三岁还收了他的玉佩,这算下来,他给司渊渟治一个欺君之罪不为过吧!   即便不看楚岳峙也已经感受到了御座那边直冲向他的酷寒杀气,司渊渟垂着眼,话却是对傅行云说的:“皇甫大人,你与皇甫姑娘今日入宫觐见乃是为了皇甫姑娘有意继承武将封号并入军营一事,不必要的话就不要再提了。”   言下之意便是,皇甫良祯你再不堵住你妹妹的嘴,本人今夜就要被踢出撷芳殿滚回镇国侯府了!   傅行云也很想捂住自家妹妹这张毫无遮拦的嘴,楚岳峙跟司渊渟才刚和好没多久,要是这时候又失和,这朝臣们的年还要不要过了。   无奈地看向皇甫良钰,傅行云只能说道:“良钰,陛下面前不得无礼。司大人现在是陛下的夫君,你与陛下说这话是大不敬。”   皇甫良钰一时震惊,楚岳峙明明是娶了司竹溪做皇后,怎的司渊渟竟会是楚岳峙的夫君?!   楚岳峙颇为好笑地欣赏着皇甫良钰难掩错乱的表情,道:“皇甫,这中间的缘由待你们回去后再与皇甫姑娘说清楚。能得知之前不知之事,倒也不坏,朕不会因此就治你们罪。”   这话听得司渊渟只觉得阴风恻侧,不会治他们的罪,就是要治他的罪了。   “行了,说正事吧。”楚岳峙摆摆手,收起了笑容声音沉下来道:“皇甫良钰,你想要继承你父亲皇甫琅舒的武将封号,可知意味着什么?”   面对表情骤然变得严肃的楚岳峙,皇甫良钰也立即正色道:“臣女明白,陛下,臣女并非一时兴起,而是深思熟虑过后才向兄长提出这个请求。”   “你是如何深思熟虑的,说来给朕听听。”楚岳峙其实是有意拖了这许久才召皇甫良钰进宫觐见,他早知卫云霄近来常带皇甫良钰去军营,因为也很想知道,皇甫良钰在知道军营之苦后,是不是还能坚定不移地要继承皇甫琅舒的武将封号。   “陛下,臣女自知身为女儿身,且远离京城与朝堂数年,原本是不应也不能继承武将封号。但是皇甫一脉如今只剩臣女与兄长,兄长已经拜为内阁辅臣,臣女身为皇甫氏后人,是真心希望自己也可以继承亡父与皇甫祖辈们的遗志,为陛下和天下子民出一份力。”皇甫良钰说着忍不住向前踏出了一步,下巴微微抬起,以极骄傲的神色对楚岳峙说道:“陛下,臣女知道历史上并无多少女子拜官拜将,可是臣女斗胆向陛下进言,女子虽生来被视作不如男子,可臣女偏就想要证明这是世人的错误想法,女子并非不如男子,即便是女子也会有自己的抱负,即便是女子只要得到公平的机会,一样可以成为国之栋梁!在陛下为皇甫氏平反以前,一直都是兄长独力背负着皇甫氏的血海深仇,如今臣女只想求一个为陛下分忧的机会,在将来与兄长并肩而行,成为让亡父与皇甫祖辈们都为之感到骄傲的皇甫氏后人。”   她生而为女,却自幼喜爱随父亲皇甫琅舒学习兵法,闺阁女子该学的她一样不落的都学了,但她内心真正向往的,一直都是如父亲一般拜为武将。皇甫琅舒当年不曾因为她是女儿便对她有所轻视,甚至愿意教她兵法兵制,教她何为爱国爱民,何为大忠大义,这是她人生之幸。   皇甫一脉只剩下傅行云与她,她既不愿让所有重担都落在傅行云肩上,也想要在自己的余生靠自己的力量创造出属于自己的价值,她想要在历史上留下皇甫良钰这个名字,让天下人都知道,女子一样可以比肩男儿郎!   皇甫良钰毫无犹豫之色地与楚岳峙对视,面对着楚岳峙隐含审视的锐利目光,坚定地朗声道:“陛下,臣女知道军营之苦,但臣女不怕!臣女恳求陛下,让臣女继承亡父的武将封号,以女子之身入军营,并与其他将士一起戍守边疆!”   ————   作者有话说:   来晚了,抱歉。   大家端午安康,吃粽子了吗? 第117章 是生是死   “戍守边疆。”楚岳峙将这四个字在口中嚼了一遍,审视的目光中多了一丝意味深长,他问道:“你想入军营,朕尚能考虑。但是戍守边疆,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么?边疆之苦,莫说是女子了,寻常的将士都未必能忍。”   边疆之地气候苦寒,连水都烧不开,将士们不仅饱经风霜,更是日日都需打起十二分精神以防外敌入侵。更重要的是,边疆纵使筑起了边防,依旧不时会有异族部落引发动乱,几乎每隔几个月就会有一场镇压战。   “朕知道你想以女子之身做出一番成就,但,你真的知道去边疆要面临的是什么吗?”楚岳峙起身,从御案后绕出走到离皇甫良钰一米远之处,然后解开腰间革带,将胸前衣襟与里面的中衣一并扯开,将腰部以上全部袒露在皇甫良钰眼前。   那是曾经边疆征战十余年属于一个战士的身体,不仅锁骨上有长疤,在楚岳峙的胸前还有几道刀砍过的伤疤,腰腹的腹肌处也有被剑刺穿留下的伤疤,左胸上甚至还有一块面积颇大的陈年烧伤疤,这些林林总总的疤痕刻印在楚岳峙身上,是他的战绩勋章也是他无数次命悬一线的证明。   楚岳峙指着自己身上那些不可能褪去的伤疤,道:“朕的身上,仅上身便有大大小小将近三十道伤疤,这些伤疤有些是刀砍的,有些是剑刺的,有些是箭射的,还有些是火药烧伤的,全都是朕在边疆征战时所留下。戍守边疆意味着你会不断地面对来挑衅试探的敌人,不断地上战场,更要不断地杀人,你将时时刻刻都面临死亡的威胁。这些,你都考虑过了吗?卫云霄又是否与你说过?   “戍守边疆,要的是将士们有坚定的无论何时都不动摇的信念,而不是一腔孤勇更不能是一时冲动,你是否能清楚明白地告诉朕,你可有爱民之心?又是从何而来?你可有爱国之心?经历家难之后,你当真对皇室毫无怨言依旧一心报国吗?皇甫良钰,你虽为女子但心怀大志,对此朕很欣赏也愿意做那个给予支持与力量的人。但是,边疆重地,朕不能儿戏。”   没有丝毫闪躲的目光落在楚岳峙展露出来的伤疤上,皇甫良钰知道,自己必然会面对这些质疑。   她没有马上回答楚岳峙的话,而是认真地酝酿过言辞后,才又再开口说道:“陛下所说,兄长与卫将军都已经和臣女说过。臣女承认,至今未有上过战场不曾亲历战场的冷酷血腥,可是,这不应成为陛下拒绝臣女请求的理由。任何将士,都会有第一次。   “至于爱民之心,臣女自问格局尚未到那么大,臣女所想不过是靠自己的力量去保护那些弱小的人们,这世上有生来便身负重责之人,也有自己选择背负重责的人。臣女自认,习武并研习兵法多年,有能力也比大多数人要强大,既然手中握有力量,那么臣女也想要成为可以帮助保护他人的存在。   “陛下,臣女的确经历家难,臣女斗胆妄言,当初下令处死臣女一家的,是大蘅国吗?是陛下您吗?并不是,是先帝。臣女心中纵然有恨,也是恨当年加害过皇甫氏的那些朝臣,恨先帝。臣女生为大蘅国人,这一点至死不变。陛下为皇甫氏平反,如今更是致力推行新政,兄长与卫将军还有司大人等更是一心辅佐陛下,臣女坚信陛下将会是不同于先帝的明君。既是明君,臣女为何不能忠?   “陛下,臣女所请,乃是一个机会,一个证明自己,证明女子不输男儿郎,证明皇甫一脉忠君报国的机会!”   每一个字,每一句话,皇甫良钰都说得铿锵有力,即便是在她说完后,殿中仿佛还在不断回荡她所说之言。   这是她这段时间以来,甚至可以说是这些年来一直在思考之事。   她过去的经历注定了她永远都不可能是一个无忧无虑可守天真的闺阁小姐,即便傅行云有心保护让她远离京城朝廷长大,她也已经见过这个世间黑暗的一面。   傅若翡教给她的,是放下血海深仇,相信人间有善,这世间是善是恶终究都是自己的选择。在楚岳峙登基后,傅若翡对她说已经到了她下山的时候,大蘅国将会迎来新气象,是否要参与其中成为历史的一部分,全看她自己的选择。   傅行云不接受皇甫琅舒所信奉的忠君爱国,但傅行云还是留在了京城成为朝廷命官,因为他深爱的人忠于楚岳峙也有抱负,也因为他的苦难兄弟一生追求的理想始终都是忧民忧国为天下百姓甘愿舍弃自身,所以为了心中所爱与那份道义之情他留下了。   她站在分岔道上,因为相信楚岳峙将会是明君,所以她依旧选择了忠君爱国,然后,向楚岳峙索取一个她渴望已久的机会。   将衣袍重新整理好,楚岳峙与司渊渟对视一眼,又看向傅行云,道:“皇甫良祯,你妹妹所请你可同意?若朕要考验她,你,能接受吗?”   傅行云神色极淡,摆的是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   有些话他已经与皇甫良钰说过,也与卫云霄说过,哪怕双亲皆亡长兄为父,但他从来都未有将自己的意愿强加在妹妹身上,不会也不需以此满足自己身为长者的威严与自尊。其实他原本,是极为淡泊随波逐流的性子,即便是司渊渟和卫云霄,都不曾在他心中激起过半点为国为民的激情。此刻听着皇甫良钰的这些话,他也是无动于衷的。   看着皇甫良钰踏前一步后留给他的背影,那是一个不如男子宽厚也不如男子高大的背影,即便是多年习武,依旧是一个单薄削瘦只是比寻常女子更为高挑一些的修长背影。   那是他的妹妹,他此生其中一个愿望,便是竭力去实现皇甫良钰的愿望,因为她已经是他在这个世上唯一仅剩流着一样血脉的亲人了。   垂在身侧的双手在袖中握紧又放松,傅行云说道:“陛下,臣是否同意并不重要,那是她的意愿,而臣尊重妹妹的一切决定。若是陛下要考验她,臣相信那都是必要的,也是她必须要接受的,所以无论陛下想要如何考验她,臣都不会提出反对更不会阻止。”   “既然如此……”楚岳峙并不意外傅行云的回答,自从傅行云成为内阁辅臣后,他因时常与傅行云议政,很早便发现傅行云是个极其理性的人,对很多事也有自己的一套看法,傅行云从来都不会轻易受旁人影响也不会刻意用自己的意愿去强迫别人。   再次看向皇甫良钰,楚岳峙对司渊渟交待道:“去练武场。司大人,有劳你去把朕挑出来的那些人带过去了。”   对于给皇甫良钰的考验,楚岳峙在听过卫云霄给他的汇报后便早已决定好。   当楚岳峙带着傅行云以及换好劲装的皇甫良钰去到练武场时,司渊渟也已经将一群俘虏带到了练武场等候。   那是一群征战时抓到的俘虏,楚岳峙早前下旨挑一批身强体壮的俘虏送来京城,之后又亲自去从中挑选了十几名武功尚可的。   将皇甫良钰带到放置武器的长桌前,楚岳峙说道:“这些俘虏将会被分成两批,第一批会在这个练武场里跟你进行车轮战,第二批会被放入猎场。朕给你的考验很简单,在练武场里,你杀死一个俘虏就会有下一个上场,等你把他们都杀光后,就可以进入猎场,进入猎场后你必须要把被放入猎场里的俘虏们也全都杀光后,才能算通过考验。这些俘虏,他们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杀了你,因为朕已告知他们,想要活着被放走就必须将你杀死。并且,只有杀死你的那一个俘虏能被放走,其余俘虏都会被处死。对于他们而言,若不能将你杀死便只有死路一条,死在你手上,又或是被朕处死。在这桌上放的武器,你可以随意挑选使用,这个考验,一旦开始除非你死否则不会结束,换而言之,你没有认输的机会,如此,你能接受么?”   皇甫良钰先是一惊,她转头看向在司渊渟身后的那群戴着手铐与脚铐链子,囚服褴褛蓬头垢面却目露凶光的俘虏们,素净的面容霎时有点微微发白,她没想过楚岳峙会给她如此可怕的考验,这跟她适才所设想的都不一样。   练武场上寒风阵阵,前几日京城已经下过一场初雪,练武场上铺的雪至今日已经结成冰,令整个练武场比之前更加寒冷。而今日的太阳,也并不如前几日那般温暖,天空甚至被厚重的阴云遮去大半,以至于他们站在练武场时,也感受到了刺骨的阴寒。   皇甫良钰在俘虏们凶残的注视下背脊微微发颤,她稍稍退后了一步,而后看向傅行云,却发现傅行云并没有在看自己,面上也没有一丝表情,显然并不想影响她的决定。   再转头看那放满长桌的兵器,皇甫良钰伸手摸了摸其中一把长剑的剑柄,那剑柄如此冰冷,令她本就冻得有些僵硬的手又生出了一丝刺痛感。   楚岳峙并没有逼迫她立即做出决定,而是又等了一会后,才再次向皇甫良钰确认道:“如何,想好了吗?是要接受这个考验,还是放弃你戍守边疆之请?”   低下头,眼前掠过一些许久未曾想起的画面,皇甫良钰闭上眼,深深地吸了几口气,在反复坚定了心中的信念后,她松开了那把长剑的剑柄,转而去拿起了一把长刀,再次抬头迎视楚岳峙的目光,咬牙道:“臣女,愿意接受陛下的考验,不论结果为何,是生是死,臣女都愿自行承担。”   “既然如此,那你便去吧,朕会与司大人以及你的兄长在此等你归来。”楚岳峙说完,侧身向司渊渟点头。   司渊渟双眸如同潭镜,他深深地看了皇甫良钰一眼,未有多言解开了第一个俘虏身上的铐锁并将一把弯刀交到了俘虏手上。   “哐当”几声响,手铐与脚铐落地,皇甫良钰刚一上场,那名得到解放的俘虏已持刀双眼发红地扑向了她。 第118章 草木皆兵   在练武场的俘虏一共有十二名,皇甫良钰在杀完第一个俘虏的时候,被第二个俘虏划伤了手臂。   当第一个俘虏的血从喉间那个致命伤口喷射出来时,大半都喷在了皇甫良钰身上,还带着体温的血直接溅到她半张脸和颈脖上,让她有了片刻的愣神。   而第二个俘虏并没有放过这个机会,马上就跟着扑了上去。   皇甫良钰是依靠自己身体多年习武形成的下意识反应避开的,但因为还是慢了一步,所以她还是被划伤了手臂。   伤口不深,但是见了血,痛楚惊醒了皇甫良钰,让她想起这是一场生死考验,再也无暇顾及其他,她只能重新集中起精神迎战野兽一般的俘虏。   楚岳峙所挑选的俘虏都是已经被关押在服刑地做苦工多年,对自由无比渴望还身负武功的俘虏,因日日都在做苦工的关系,这些俘虏的力量都十分大,使用的弯刀砍下时,皇甫良钰一旦卸力不及时,虎口都会被震得近乎发麻。   因为是女子的关系,皇甫良钰在力量上并不占优势,所以她的打法是以灵巧闪躲走位借力打力为主,并不难看出她下杀手那一下致命伤的刀法是极其凌厉的,而其他时候则是在接招卸力过程中,通过俘虏身体露出的破绽对其造成皮肤表层的伤害,令俘虏更加愤怒急躁进而露出更多的破绽。   皇甫良钰能使的兵器并不仅限于长刀。   在第七名俘虏被杀死的时候,皇甫良钰丢下那柄开始卷刃的长刀,转而用了两把长剑。   她是少有能使双剑的人。   天下大多数人都是选择的练单手剑,因为剑本来就是单手兵器,而双手剑需要两手相互配合协调攻守,不仅难度极大也少有人能练成。   而这如此难练的双手剑却偏偏是让皇甫良钰练成了。   双手剑上手后,她的招式比用长刀时更为紧迫逼人,也更多了杀气,就连速度都提升了许多,不再进行掩饰性的躲避而是更多的选择了直攻。   这完全在楚岳峙的意料之中。   车轮战需要留存体力,过多不必要的游走只会提前消耗自身体力,皇甫良钰能及时发现这点并做出调整,是好事。   只是皇甫良钰身上已经多了好几处的刀伤,其中一道甚至深可见骨。   练武场上充斥着俘虏的呼喝声以及兵器相交的声响,一个又一个的俘虏倒下,每一个接替上场的俘虏都无比凶狠,而皇甫良钰的体力则一直再被消耗,她下手的速度越来越快,招式也越发刁钻难以招架,当最后三名俘虏被杀死后,她拖着手中的两把长剑走到楚岳峙面前,不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楚岳峙。   楚岳峙的脸上看不出到底是欣赏还是慨叹抑或是其他,他仅仅是抬手指向猎场的方向,道:“去吧,剩下的俘虏都已经被放入猎场,总共十八人,证明给朕看,你有资格站上边疆的战场。”   丢下双剑,皇甫良钰再次换了新的兵器,而这次,她将桌上的几把短刀都带到了身上,然后取了最轻的弓和一筒箭,直接便往猎场奔去。   一直到皇甫良钰的身影彻底没入树林后,楚岳峙才终于开口问由始至终未置一语的傅行云:“皇甫,你是否觉得朕做得太过分了?”   练武场上正蔓延着一股血腥之气,十二个俘虏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他们面上还残留着愤怒与不甘,而从他们伤口里流出来的血已经渗入了泥土,将地面染成了黑红色。   傅行云看着那十二具尸体,回答道:“陛下只是把良钰将来要面对的现实摆在了她眼前,战场上,每一个人都想把自己的敌人置于死地,没有谁会对敌人手下留情。而敌人,是永远都杀不完的。如果良钰连这个考验都通过不了,将来即便上战场,也是去送死。”   “皇甫,你的妹妹很优秀,但从军打仗,女子的身份会成为她最大的短板,若她没有任何实绩就进军营,即便有继承的封号,也无法服众。所有将士都会质疑她,吃不了苦头还会拖后腿。”回过身,楚岳峙望着神色紧绷的傅行云,道:“朕不可能将一个没杀过人的女子送上战场,只要她能通过今天的考验,那么今天她所杀的这些俘虏,将会成为她一份军功。”   只要皇甫良钰能将这三十名俘虏都杀尽,那么这些俘虏便是服刑地发生暴乱后所逃跑的战犯,她凭一己之力将三十名逃跑的俘虏杀尽,这份军功将会令她名正言顺地继承封号进入军营。   “你放心,卫将军也在猎场,若皇甫姑娘被彻底逼入绝境命悬一线且已再无反击之力,卫将军会及时出手,绝不会让皇甫姑娘真的命丧俘虏之手。”司渊渟说道,实际上,刚刚还在练武场这里时,一旦情况不对,他也必然会出手,只是这不能让皇甫良钰知道。   皇甫良钰必须以为自己真的毫无退路,才能激发出全部潜能,并明白什么是战场。   在战场上,没有人有退路,每一个将士,眼前的选择不是生就是死,把敌人杀了活下去,又或是死在敌人手上,甚至,在知道自己已无活路之后选择与敌人同归于尽。   这便是战场,血腥残酷灭绝人性,却是所有选择踏上战场的将士都要面对的。   “臣知道。”傅行云知道楚岳峙不可能真的要将他妹妹置之死地,但那到底是他的妹妹,即便理智上知道也依旧会害怕,每一道落在皇甫良钰上的伤都让他几乎克制不住出手的冲动。   傅行云明白自己必须忍住,因为日后,皇甫良钰将会面临无数次这样的险境,甚至,有朝一日战死沙场马革裹尸。   那是皇甫良钰自己选择的路,除了皇甫良钰自己,无人能为此负责,更无人能替她反悔。   猎场里,皇甫良钰藏匿在一个不知是什么野兽挖出的洞穴中,疲惫地缩成了一团,在黑暗中一边歇息一边保持警惕留意四周。   冷和乏力是她现在最大的感觉。   她进来猎场后又杀了五个人,但同时自己身上也添了新伤,后背上还有腿上都多了几道砍伤,身上的伤口她都只来得及在匆忙中进行简单的包扎,并不能真正达到止血的目的,因此从这场生死考验开始至今,她在没有任何进食得不到半点能量补充的情况下,一直都在大量消耗体力,并且一直处在失血的状态。   也由于这两点,她现在的体温已经降得比正常更低,本来山林中就要比外面更加阴冷,这让失温乏力的她感觉到更加难熬也越发刺骨的寒冷,她即便竭力控制身体依旧控制不住地瑟瑟发抖。   但这冰寒入骨的冷也并非全无好处,至少她还能依靠这份冷以及身上各处伤口传来的痛楚保持清醒。   在练武场将那十二个俘虏杀死时,她就已经领悟到了楚岳峙的意思。   第一个俘虏死在她手上的时候,那个杀招完全是出于她的本能反应,一刀封喉,鲜血便从那名俘虏的断喉中喷射而出,她连躲避都来不及便感觉到脸上和脖子上都是温热的血液。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她甚至还来不及对自己杀了人这件事产生真实感,从一开始,她被无限放大的情绪便只有恐惧。   对死亡的恐惧。   在扑面而来的死亡威胁下,她根本无暇考虑其他,那些她曾经对傅若翡、傅行云还有楚岳峙说过的抱负和大道理,在这一刻已经不复存在,她唯一真正在思考的,便是如何在这些要将她撕碎的杀意中活下来。   她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再如此直面死亡。   即便是十多年前,她在逃亡中也是一直被保护着的。   这是第一次,她只能依靠自己的力量,对想要杀她的人进行反杀,竭尽所能保护自己。   进入猎场其实比在练武场要更加凶险,在练武场只是车轮战,她尚且知道敌人在哪里,但在猎场,这个巨大的山林中有太多干扰她的动静,也给了敌人太多的藏身之处,她在草木皆兵的情况下小心提防,却难以知道下一瞬扑向她的将会是俘虏还是野兽。   所幸那些俘虏并没有结盟行动,楚岳峙大约也是为了防止进入猎场后俘虏联手反围猎她,所以才会定下只有杀她的那个俘虏能活着被放走其余全都会被处死的规则。   生死面前,谁都不会把活下去的机会给别人,对于那些俘虏来说,她是猎物是敌人,但俘虏之间也同样互为敌人。   将背上的箭筒取下,皇甫良钰数了一下箭筒剩下的箭,总共还有十二支,但是因为手臂受伤和体力消耗过大的关系,她射箭的准头和力道都已经大幅下降。现在还有十三个俘虏,除了剩下的箭,她身上还有几把短刀。   最大的问题在于,她的体力得不到补充还在持续失血,动作已经变得越来越缓慢,就连思绪反应都在变慢,但仔细想想,谁又能在战场上得到体力补充?   无论如何她都必须要在天黑之前将剩下的十三名俘虏全部杀掉,否则一旦入夜,情况于她而言只会变得更加恶劣。   寒风凛冽,不断在高耸入云的树木间呼啸,树木摇晃枝叶摩擦发出沙沙声响,而在这不绝于耳的山林风声中隐约还夹杂着生活在这山林中的野兽所发出的声声低吼与长啸。   将箭筒重新背到肩后,皇甫良钰活动了一下快要被冻僵的手,让内力在全身走过一遍,而后拿着长弓从洞穴里爬了出来。   距离太阳下山只剩下一个时辰多一刻,已经不能再继续躲下去,她没有在山林中对人进行猎杀的经验,唯今之计只能自己主动出现,引诱那些躲藏起来的俘虏现身。   已经走到这一步,她不会放弃,无论如何她都一定要将剩下的十三名俘虏杀光!   就在皇甫良钰爬出洞穴正要站起身的那一刻,不知何时发现皇甫良钰藏身之处的两名俘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旁边的树上跃下,同时举起了手中的弯刀向她重重砍下! 第119章 震耳欲聋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身边躺着两名刚刚死去的俘虏尸体,皇甫良钰被后来出现的第三名俘虏骑在身上压制住,那俘虏的刀被她打掉了,便用双手狠狠地掐着她的脖子,布满血污的脸涨得通红,她挣扎着用左手捶打那俘虏掐住她脖子的手,右手则在身上摸索找寻自己带在身上的小刀。   严重的缺氧让她开始眼前发黑,她长大了口,额角青筋暴起,右手终于摸到了腰后的那把小刀,来不及多想,她拔出小刀第一下先刺入俘虏的手腕,一声惨叫后,俘虏松开了一只手,她随之用左手摸到掉落在一旁的弓,手一翻便用弓套住了俘虏的脖子。   俘虏仍在被刺穿手腕的剧痛中,猝不及防又被弓套住脖子,下意识地便要起身逃跑。然而皇甫良钰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双腿用力一个翻身将他压倒,然后拔出俘虏腕上那把小刀,用力刺穿了俘虏的喉咙。   拔出小刀,温热的血喷射而出又再弄污了皇甫良钰的脸,然而她已经再没有其他反应。身下的俘虏发出几声临死前的“咯咯”声,听起来怪异而恐怖,他用手捂住自己被刺穿的喉咙又痉挛了几下,血不断地涌出,很快他便松开了双手再也没有半点生息。   皇甫良钰弓着身大口的咳嗽喘息,眼前依旧一阵一阵的发黑,但她却不敢停下,费劲地从死去的俘虏尸体上翻下来,她摸索着与先前两名俘虏打斗时那筒散落了一地的箭,然后用弓支撑着站起来,她的右大腿上多了一道极深的刀伤,她从俘虏的尸体上扯下布条,将伤口紧紧地绑了起来。   右侧肩膀也在刚刚的打斗中脱臼,她是自己撞到地上强行让肩膀归位的。现在肩膀剧痛无比,要想再射出准箭已经不可能。   还有十个俘虏。   要去哪里找那十个俘虏?她现在行动不便,已经不适合进行猎杀。但若是原地等待,不仅过于被动且完全暴露自己在看不见的敌人眼前,几乎等同自杀行为。   皇甫良钰拿着重新收拾起来那筒箭,十二支箭刚刚折断了两支,还剩下十支。   环顾四周,照进山林里的阳光在已经越来越暗,刚刚与三名俘虏的缠斗,大约花去两刻钟的时间,换而言之现在距离太阳彻底下山还有不到一个时辰了。   一瘸一拐用弓撑地往高处走,皇甫良钰仔细在脑中分析着自己的情况,她已经彻底处于劣势中,但也并非全无优势。   刚刚的缠斗发出的动静并不小,她的位置无疑已经彻底暴露。   剩下的十名俘虏还不清楚她现在的伤势,而且他们的目的是要杀她,不可能再让她找到机会躲起来,也不会一直藏着不出现,很快他们便都会来堵截她,现在她需要的便是找到一个对自己有利的地势,利用地势设置陷进以求反杀。   刚刚一进猎场她就找到一个制高点观察过一下猎场大概范围和地势,太阳东升西落,在猎场的西边正好有一处悬崖,如今不管她采取怎样的行动或策略,都已经是把自己的命悬在刀口上,既然如此倒不如她铤而走险放手一搏。   咬紧牙关,皇甫良钰强忍下周身的痛楚,强行运转因受伤而出现滞塞的内力,提气往西边的悬崖赶去。   天色渐暗,眼看着皇甫良钰始终未曾归来,越发心焦的傅行云终于按捺不住,跪地向楚岳峙提出了请求:“陛下,请准许臣进入猎场确认舍妹的安好。”   楚岳峙坐在王忠招呼其他宫人搬来的椅子上,手里正拿着奏折批阅,听到傅行云的请旨后,他合上手中的奏折,问道:“你是不相信自己妹妹,还是不相信卫云霄会保护好你的妹妹?”   傅行云眉心微蹙浑身僵硬,他抬起头,神色凝重地说道:“陛下,那是臣唯一的血亲,即便臣相信她也相信臣的夫人,也不代表臣能完全心安什么都不做在此枯等。”   “你应该知道,若她通过考验得以前往边疆,往后你只会面临比今日更加漫长的等待。”楚岳峙提醒道。   “臣知道,但现在,她还只是臣的妹妹。”傅行云已有许久未曾如此心急如焚,楚岳峙给出的这个考验太过残酷,若是换作当年那个还未杀过人未曾成为死侍以前的他,都不敢百分百自信的说自己一定能通过考验。   在练武场开始的车轮战只是热身,进入猎场后的猎杀才是真正的重头戏。   提前被放入猎场的俘虏有十八人,比练武场还多,且他们虽说是服苦役的俘虏,但被放入猎场里时还是比经历过车轮战的皇甫良钰要更加体力充沛,更重要的是,他们都是上过战场的战士,有比皇甫良钰更丰富的经验。   在猎场,与其说是皇甫良钰在猎杀,不如说皇甫良钰才是他们的猎物。   猎物只有一个且已负伤,可经验丰富精力充足的猎人却有十八名。   傅行云如何能不心焦。   “朕,不能准允你的请求。”楚岳峙拒绝道,他并非不能理解傅行云,若面对严苛考验的人是司渊渟,无论他有多相信司渊渟,都一样会坐立难安。就像当初,他并不愿意让司渊渟去山海关是一个道理。   起身走到傅行云跟前,楚岳峙将人扶起后说道:“朕不能让你去,因为朕很清楚,你一定会忍不住出手,若是你出手,这个考验便失去了意义,皇甫良钰之前付出的所有努力,受的所有伤流的所有血,都会在刹那间白费。”   他对皇甫良钰寄予厚望,在皇甫良钰没有退缩选择接受考验那一刻起,他便发自内心的希望皇甫良钰能够通过考验。   只要皇甫良钰能够通过考验,他就会让皇甫良钰继承武将封号,让她以女将的身份前往边疆。   在京城,有身为他皇后的司竹溪,而在条件最艰苦的边疆军营,有身为女将的皇甫良钰,在将来,她们会成为新政改革中极为重要的一部分,不仅仅是推力,更是让大蘅国百姓甚至是天下人为之仰望的女性代表。   司渊渟本是在楚岳峙旁边的椅子上坐着,也在批复奏折,在傅行云跪地后他便起来了,现在楚岳峙将人扶了起来,他也随之上前,对楚岳峙说道:“让我去吧,若我也进去多少能让皇甫安心一点。”   楚岳峙转头看司渊渟,表情倒也不见意外,以司渊渟和傅行云的交情,这种时候司渊渟自然不可能袖手旁观。他没有马上答应,只在心中细细盘算若皇甫良钰不能通过考验该如何。   在他们说话的这少许时刻,太阳已经完全下山,白天就遮挡了不少阳光的阴云入夜后也未有散去,以至于黑沉的夜空几乎寻不到一丝月光。   练武场在更早以前便点起了火把将四周点亮,而楚岳峙和司渊渟坐的地方也点起了蜡烛。唯独猎场那边,一片漆黑与死寂。   风声萧萧,楚岳峙摸着手中那个小小的暖手炉,沉吟着往猎场的方向看过去,心里很清楚,时间过去越久皇甫良钰通过考验的可能性便越小。尽管他面上不显,但实际上也已经开始在心中犹豫,或许真的应该让司渊渟也进去猎场寻人。   再瞥一眼双眼已经冒出红丝的傅行云,楚岳峙摇摇头,正欲开口让司渊渟进去,一直都留意着猎场的司渊渟却忽然握住了他的手,道:“出来了。”   同时往猎场望去,当看到那团模糊的黑影时,楚岳峙与傅行云皆是神色一凛。   皇甫良钰趴伏在一只老虎的背上,正被那头体型巨大的老虎驮着从猎场里出来走向练武场。   当看清皇甫良钰竟让百兽之王送出猎场时,饶是楚岳峙也不禁为之一愣,愕然地问傅行云:“你妹妹,竟还会驯兽?”   然而傅行云的惊讶并不比楚岳峙少,迟疑了一下才说道:“臣也不知,舍妹并未跟臣提过会驯兽之术。”   司渊渟没有说话,只是脚下移动两步,挡在了楚岳峙身前。   跟在皇甫良钰与老虎后面从猎场出来的还有卫云霄,他与一人一虎隔了一段距离,显然还未打算让皇甫良钰意识到自己的存在。   老虎走得很慢,似乎是怕颠到背上的皇甫良钰,当老虎终于走到练武场时,牠在围栏外停下脚步,仰首于练武场四周火把熊熊燃烧的火光中发出了一声震耳欲聋的吼叫。   在老虎背上的皇甫良钰因这声吼叫而拉回了涣散的神智,她抬起头,模糊的视线勉强辨认出练武场内熟悉的三个身影,她摸了摸老虎的耳朵,老虎随即从喉间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缓缓趴伏到地上。   挣扎着从老虎背上下来,浑身浴血遍体鳞伤的皇甫良钰极困难地单膝跪在地上,断断续续地对走向她的楚岳峙说道:“陛下,臣女已将……猎场内的,十,十八名俘虏……全数,歼灭……”   话音刚落,内伤极重的皇甫良钰猛地吐出一大口鲜血,再也支撑不住地往前扑倒,她听到了傅行云叫她的声音,尽管她很想说自己没事,然而已然精疲力竭的她到底没来能将话说出口,双眸的眼皮沉沉压下,她就此被拖入意识丧失的黑暗中。   ————   作者有话说:   明天才能正式写完良钰妹妹这个生死考验的高光时刻。 第120章 万死不辞   皇甫良钰还没赶到西边的悬崖就被一名俘虏在半路上截击了。   那把弯刀劈下来她险险避开,从半高的树枝上摔落下来,又在地上滚了几圈。   傅若翡说过她的武学天赋不如傅行云好,傅行云的天赋是百年才能出一个,而她虽也聪慧但身体受过重伤后已经不再适合专精于武学之道。   也正因此,傅若翡教给她驯兽之术,那是傅若翡并未传给傅行云的。   其实教导驯兽之术只是以防万一,或许连傅若翡也并未想到,有朝一日皇甫良钰真的能用得上。   更早以前听到的野兽低吼便是从这个方向传出,情急之下皇甫良钰无暇顾及其他,在那俘虏向她扑过来的同一时刻,她气沉丹田自喉间发出了一声与兽类极其相似的吼叫。   一阵急促的草木沙沙声在身后响起,当那名俘虏的弯刀即将落到她身上的瞬间,一只老虎从茂密的林中扑出来,张开血盘大口准确无误地咬住俘虏的颈脖。   那名俘虏显然没想到会有此变故,他连挣扎都来不及便被老虎咬穿了脖子。   一只虎爪按住俘虏的身体,老虎低头撕咬了几下后便将俘虏甩开。   继而抬头,一双微微泛着荧绿的虎眸盯着皇甫良钰,片刻后朝她发出了几声不算太响亮的低吼,开始慢慢走向她。   皇甫良钰还在地上坐着没有动,一直到老虎走到她身前闻她身上的味道,她才抬手去揉老虎的耳朵,然后又对老虎发出几声类似虎叫的声音。   还在傅若翡身边的时候,皇甫良钰就养过一只老虎,那只老虎被她从一岁养到了十岁,十岁的时候老虎的女儿和儿子都也长大了,她便让老虎再也不要来找她。   许是因这个缘故,眼前的老虎闻着她的味道与她交流了一番后,就向她跪了下来。   能在这个时候多一个杀伤力极强的帮手,皇甫良钰自然不会拒绝,她先是又挠了老虎下巴几下,然后便从地上起来翻身骑到了老虎背上。   根据经验,这只老虎估摸五岁左右,正是最强壮的年岁。   被皇甫良钰骑到背上后,老虎便又站了起来,然后在皇甫良钰的指示下继续向西边的悬崖飞奔而去。   在去悬崖这一路,皇甫良钰又杀了三人,当终于抵达悬崖时,她箭筒里的箭已经只剩下一支了,所受内伤也越发的重。   而要杀的俘虏还有六人。   只是就像俘虏没想到皇甫良钰会多出一只老虎做帮手一般,皇甫良钰也没想到最后的这六人在看到她骑在一只老虎背上后,选择了短暂结盟。   他们的想法很简单,共同合作将老虎杀了,并废掉皇甫良钰的行动能力,在皇甫良钰再也无法反抗后,他们再互相之间决个高下,最后活下来的那个,自然也能成为取走皇甫良钰性命的那个人。   左右都只有一个人能活,那么他们暂时性联手保证自己的战果,也很正常。   只可惜他们还是低估了皇甫良钰。   身体各方面都已经快到极限的皇甫良钰爆发出自己最大的潜能,在看到六个人同时出现的那一刻,便搭弓射出了最后一支箭,那支箭朝着明显是领头的那名俘虏飞射而去,胯下的老虎再次发出震天响的怒吼,皇甫良钰抓了一下老虎一侧的颈毛,老虎便直直地向刚刚把箭劈开的领头俘虏扑了过去。   皇甫良钰在老虎跑得四爪凌空的刹那自老虎背上站了起来,旋身飞起一脚,左脚重重地踢在另一名俘虏的弯刀上,带着惯力的一脚力道异常惊人,俘虏竟没能将那一下挡住,弯刀直接便因此而砍入他的脑袋。   老虎吼叫着扑咬住领头俘虏,剩下的四人自然是不会去帮忙的,直接就去围攻皇甫良钰了。然而皇甫良钰也早料到了这样的情况,当她落地翻滚看到老虎将领头俘虏的一条手臂撕咬下来后,她再次发出类兽低吼,老虎随即丢下那半死不活的领头俘虏,掉头扑向围攻皇甫良钰的四人。   老虎迅捷的扑咬是人类难以抵挡的,四名俘虏谁都不想成为老虎的目标,他们四散开去却还是慢了一步,其中一人被老虎咬住了手腕,弯刀掉落,他惨叫着试图与老虎撕打;还有一人则被地上翻身而起的皇甫良钰骑上了肩头并用长弓的弓弦绞住了脖子,俘虏被皇甫良钰勒得步伐紊乱,丝毫没有发现自己正被皇甫良钰勒着倒退向悬崖边缘。   悬崖的这大片平地上因打斗而扬起了漫天尘土,老虎与其中一名俘虏在尘土中撕打成一团,而皇甫良钰则在另外两名俘虏扑向她时,将胯下被她用长弓绞住脖子的俘虏踹下了悬崖,并借这一下从两名扑向她的俘虏头顶跃过。   在跌下悬崖的那名俘虏的越来越远越来越弱的惨叫声中,皇甫良钰拔出了身上最后两把短刀。   她的肩膀已痛得几乎要失去知觉,甚至背上也多了一道刀伤,然此刻,她也已杀红了眼。   右腿再无力支撑她站起来,身后的老虎吐出咬下的半个头颅,又慢慢走到了她身边,用脑袋蹭了蹭她。   抬手用手背抚过老虎的后颈,皇甫良钰再次骑到老虎背上,压低身子在老虎耳边发出了低哝声。   虎爪在地上刨了两下,老虎驮着皇甫良钰直直冲向最后的两名俘虏,俘虏们手中的两把弯刀则齐齐向皇甫良钰砍去。   身体向后仰倒,带着寒气的刀刃自她面上险险而过,老虎一个急转弯扑倒了其中一名闪躲不及的俘虏,同时皇甫良钰也藉由老虎急转的惯性力整个人甩出,她在半空旋身直扑向另一名俘虏,手中双刃直接迎上那把再次砍向她的弯刀。   “锵——!”   刀刃相交的刺耳响声中,皇甫良钰将弯刀死死卡住,左膝向上往俘虏腹部重击,两人在冲撞中摔到地上,皇甫良钰当机立断舍去手中断刃,却捡起了地上离自己最近的那支折断的箭头,在俘虏反应过来以前,她用膝盖压住了俘虏的喉咙,在自己的怒喝声中将箭头狠狠插入了俘虏的胸膛。   耳边是老虎撕咬的声音,而被撕咬的猎物已然没了声息,皇甫良钰力竭的躺倒在地上,她睁大双眼看着最后一抹火红的夕阳在天际燃烧,她知道,自己通过考验了。   再醒来时已经躺在了床榻上,皇甫良钰迷迷糊糊地看着陌生床顶,好一阵子过去,她又再稍微清醒些后转头往床榻外看去,目光转了一圈才看到站在窗边的傅行云和卫云霄。   “兄长……”   困难地从干涩的喉间挤出声音,皇甫良钰自己都觉得听不清自己在说什么,但傅行云还是马上便走到了床榻边,将她扶起并喂给她一杯温水。   卫云霄一见她醒了,面露喜色,急忙说道:“我去请陛下过来!”   皇甫良钰只觉自己浑身都疼痛无比,她想起那只帮自己的老虎,便又急急地开口问傅行云:“那只老虎,你们,你们没有杀牠吧?”   傅行云摇头,道:“牠帮你通过了考验,为兄又怎会要杀牠。而且陛下也对你能驯兽一事非常惊喜。那只老虎在你倒下后不肯离开,一直在练武场入口徘徊。”   听到老虎无事,皇甫良钰放下心,又问道:“这是哪里?”   “练武场旁边的偏殿。”傅行云说道,皇甫良钰伤得这般重,楚岳峙自然要让林亦替她好好医治。   皇甫良钰安静了下来,尽管通过了考验,但事实上从一开始楚岳峙便没说过,她通过考验便能入军营戍守边疆。因此在此刻,她也并不清楚楚岳峙会对她做出怎样的决定。   三十名俘虏让她狼狈至此,可她听说楚岳峙当年征战,是能单枪匹马对一个营队进行猎杀的。   不多时,楚岳峙便与卫云霄一同来到了这个位于练武场一侧偏殿的暖阁中。   楚岳峙一走进暖阁便先说道:“在床榻上好好待着,俗礼可免。”   于是皇甫良钰停下了想要下地行礼的动作,只神情紧张地看着楚岳峙。   楚岳峙进来后并没有要坐下的意思,只在屏风旁站着,又道:“你在猎场中的情况,卫将军已经如实汇报。这考验,你已经通过。接下来这段时日你便好好养伤,正月初不开朝,正月大典结束后,朕会下旨令你继承武将封号。皇甫良钰,朕问你,经此考验,你想要戍守边疆之愿可有改变?”   攥紧身下的软褥,皇甫良钰紧张地看了看傅行云,见他并没有反对之意,于是答道:“臣女,初心不变。”   并非不害怕,对死亡的恐惧以及活下来后的后怕都仍让她忍不住地要瑟瑟发抖,可是她如此艰难才通过考验,又怎会在这即将实现愿望之际放弃?   她要去边疆,以女将的身份,向世人证明女子与男子并无不同,男子能做到的事,女子也一样可以!   颔首,楚岳峙道:“既如此,皇甫良钰,朕便准你所请,在你继承武将封号后,你将会以副将的身份与卫将军一同前往边疆。”   皇甫良钰先是一怔,仿佛未能相信自己多年的宏愿终于得到实现,鼻间泛上阵阵酸楚,热泪悄无声息地湿了眼眶,她低低一声哽咽,而后挣扎着在床榻上向楚岳峙跪伏行礼,颤声道:“臣女,谢陛下成全!臣女必将为陛下,为大蘅国守住边疆重地,不负陛下重托,万死不辞!”   “好好养伤吧,养好了伤还要参加正月大典。”楚岳峙看向傅行云,道:“皇甫,你们这一家人,将来都会成为朕的肱股耳目。”   说完,楚岳峙转身又拍了拍卫云霄的肩膀,不再多言大步离开。   从暖阁里出来,司渊渟正在阶下等着,楚岳峙站在阶上看着他等待的背影,直到他回身看自己,才走下台阶到他身边,道:“司大人,我们摆驾回宫吧。”   握住楚岳峙的手,司渊渟温声道:“回去再跟你解释,好吗?”   冷冷地瞟他一眼,楚岳峙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好啊,朕也很想知道,司大人是如何十二岁就跟旁人有了婚约,还瞒了朕这么多年。”   ————   作者有话说:   咱也不会驯兽,只会撸猫,但不妨碍良钰妹妹会。   我是作者,我说这样行就行。   花了几章来写良钰妹妹这个考验,因为她是之后的重要力量之一,也因为想要塑造出有力的女性角色。 第121章 恩爱不疑   回到撷芳殿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因已是正月不开朝,他们先去御池简单的梳洗完,然后便回寝殿里歇下。   这一夜,他们一直等着皇甫良钰醒来,在那偏殿里也没闲着,将之前积压的一些可以暂缓的政务都处理了,如此熬了一整夜,自然也是疲惫的。   楚岳峙的不高兴显而易见,沐浴时都不想理司渊渟,回了寝殿上床榻后,楚岳峙直接就背过身去,被司渊渟揽进怀里时还挣了一下。   “那就是父辈们随口一个约定罢了,算不上正式的婚约,之后也没再被提起,我自己从来都没放心上,她不提我其实都忘了。”司渊渟把楚岳峙扣在怀里,轻声在他耳际解释着,“我入宫后心里牵挂的全都是你,哪里还记得旁人。”   “怎么就不是正式的婚约?你们两人的父亲是多认真的人,若非真的有这个意思,怎会有此约定?”楚岳峙声音闷得厉害,在皇甫兄妹面前他不好发作,只能一直忍着,可心里是越想越不痛快,“你早就有婚约了,还收我玉佩作甚?骗得我九岁就说要嫁你,你心里得意是吧!”   胸口微微震动,司渊渟听着楚岳峙恼怒的话,不知怎的就觉得他十分可爱,道:“楚七,我以前都不知,你原来这么爱吃醋。”   “笑,你还笑!”楚岳峙在他怀里翻过身来,瞪着他道:“看我不高兴你还高兴上了?”   “嗯,挺高兴的。”司渊渟承认道,床榻放下了遮光的帐子,虽是天亮了,这床榻内却是不进光的,他们抱在一起说话,便是夫夫吵嘴都生出一股亲密感。摸了摸楚岳峙的脸,司渊渟说道:“我从前,没想过还能有这样的日子。十三岁收玉佩的时候没想过,十四岁之后更加不会想,就是一年多前确认了你的心意,也没想过。我总以为,便是你不愿意赐死我,我也该自己该挑个合适的时候自行了断。可前些天,你因为凉忱跟我闹别扭时,我突然发现,我是真的不想死了。”   不是因为服下了蛊药生死与共,而是因为每一日当他睁开眼时,他开始有了期待。   期待睁眼就能看到楚岳峙,期待听到楚岳峙对他不同的称呼,期待跟楚岳峙一起对朝局进行改革商议政策改制;他是真的,重新开始对将来抱有希望,想要活得久一点,跟楚岳峙一起在这世间多看一点没看过的风景,也想要二三十年后,看到大蘅国变成他们少时所立下的理想般,政通人和国泰民安。   过去他厌恶自己,厌恶这腐烂污秽的漫长人生,眼中看到的一切都是灰暗的;可如今,因为楚岳峙以及那份炽热的感情,他眼中又再看到了色彩,曾经惊艳过他短暂少年时光的那抹火红,又再次点燃了他已如死灰寂辽的生命。   他知道依旧有很多人因为他曾经的太监身份而看不起他,在背后对他百般唾骂,可是他早已不在乎,只要有楚岳峙在他身边,他便有了最坚硬的盔甲,再也不会被那曾经视作耻辱的过往与污言秽语所伤。   “楚七,吕太医和我说,我认真调理身子,是能安稳活过六十岁的,若是慎独争气,我六十岁的时候,你把帝位传给他,我们出宫去好不好?”司渊渟抱着楚岳峙的手臂又收紧了些,狭长的丹凤眼闪烁出晶亮的微光,是他心中对将来最大的期盼,“我现在三十六岁,我们再为百姓为大蘅国奋斗二十四年,之后,我们出宫去过自己的日子,放下身上的所有重担,就像世间所有平凡夫妻一样,游山玩水闲云野鹤地过完余生,好吗?”   这么多年来,司渊渟从来都没有为自己想过,一直都是为了百姓,为了大蘅国,为了被冤的司家,甚至是为了抛弃他的楚岳峙,不断地牺牲付出,在煎熬中苦苦支撑着那点理想与抱负。   微微失神地看着司渊渟双眸透出的亮光,楚岳峙说不上缘由却鼻头发酸,就连胸臆间也一片酸楚,过了好一会儿才压抑着喉间哽咽说道:“司九,这还是第一次,你向我提出自己的渴求。”   床榻内因不进光而昏暗,床头还放着一个生热的貔貅金炉,软褥盖在两人身上把温暖都拢在彼此心间,楚岳峙把额头抵在司渊渟肩上,又伸手抱住司渊渟的腰,低声道:“你从来,都是想着别人却不考虑自己,我想了很多次,那年使臣要抓我,你不管我就好了,你不管我就不会,不会……我知道父皇是早动了要倒司家的心思,总有一天会寻一个由头治司老尚书的罪,可是如果不是我,你不会被废,不会进宫当太监被那么多人糟践。我每次想到你这些年是怎么熬过来的,都觉得恨,恨自己无能,恨自己无知被蒙蔽……”   若是当时,司渊渟把他交给了使臣,司家一样会被治罪,大概率老皇帝会以司渊渟没有保护好皇子为由降罪司家,无论怎么做,司家都难逃厄运,可至少司渊渟不会留下终身不愈的残疾,更不会进宫做太监后来还要被楚岳磊那般侮辱。   轻拍楚岳峙的肩膀,司渊渟揉着楚岳峙软软的耳垂要他抬头看自己,然后用指关节在楚岳峙额头不轻不重地弹了一记,才在他眼圈通红的注视下对他说道:“胡思乱想什么,就是给我机会重来一百次,我都不会把你交给使臣,那时候即便未曾动情,我也是把你当自己亲弟弟看待,我如何能让自己亲弟弟被一个禽兽蹂躏?以后莫要再有这种想法,当年的事,我没后悔过,后来的种种,哪怕是给楚岳磊侍寝,那也是我自己选的,你没必要把罪责都揽到自己身上。身有残疾纵使难以释怀,我也有你了,你让我做回了司渊渟,嫁给我做我的夫人,从未对我有过一丝一毫的嫌弃,于我而言这便足够,我此生,已经别无所求。”   他已经熬过了很多年,知道很多事都不尽如人意,知道每个人的一生终究会留下无法弥补的遗憾,他半生坎坷踽踽独行于世,所求不过是无愧司家列祖列宗无愧心中理想抱负;因为觉得自己已经再也撑不下去了,所以竭尽所能要将楚岳峙送上帝位,他那时候想,若能死在楚岳峙手上于他而言也是解脱,至于死后一抔黄土归于山河大地,来生只想做个清白的人,若是不能为人没有来生,他也无所谓了。   是在什么时候开始真正放下慢慢想开的,他自己也不知道,也许是卸下掌印太监及东厂提督的身份枷锁那一日,也许是在皇陵与楚岳峙拜天地那一晚,也也许是更早以前,在楚岳峙把白玉观音给他的时候。   他心里的伤,是让楚岳峙用心一点一点治愈的,有楚岳峙在他身边一日,他便不舍人间。   “楚七答应司九,待司九六十岁生辰一到,楚七便禅位给慎独。然后我们出宫去,司九想去哪儿,楚七便陪司九去哪儿。”楚岳峙既是应允司渊渟也是许诺,这是司渊渟第一次为自己向他提出的渴求,莫说是二十四年后,便是要他现在就将帝位给别人,他也是愿意的。   司渊渟浅浅勾唇,含住楚岳峙的唇珠,故意说道:“还吃醋吗?若是楚七觉得司九不守夫德,那司九以后都不出去见人如何?”   楚岳峙脸上一臊,将人推开了道:“胡说什么,朕的首辅重臣,哪有不见人的道理。”   “楚七醋意这样大,司九怕一不小心,又让楚七不高兴了。”司渊渟说完,又在楚岳峙耳边轻轻吹了一口气,以气音在他耳边说道:“虽然私心里,夫君很喜欢夫人闹别扭时的样子,很是可爱。”   “可……”楚岳峙差点便被自己的口水呛着,气道:“朕好好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怎么能用可爱来形容?”   “怎么不能?”司渊渟反问道,说着将楚岳峙散开的墨发勾起一缕,再拉过自己的一缕长发,手指几个缠绕将两缕发丝绑成结,然后才又淡笑着对楚岳峙说道:“你在我眼中,从小到大,闹脾气时都是一个模样,可爱还不自知。”   楚岳峙瞅着两人长发缠在一起的小疙瘩,也是傻了,道:“哪有人像你这么结发的,要是解不开了如何是好?”   “解不开就解不开了,难道楚七还想跟司九分开吗?”司渊渟无所谓地在楚岳峙鼻梁上啄吻一记,将人又再抱紧了,阖眼道:“睡吧,虽是正月不开朝,可午后咱们还要跟吴尚书商议科举之事。”   昨夜处理政务时,楚岳峙突然便说二月会试与三月殿试都取消,虽然之前他们便决定要将科举改回三年一办,但因当时八月乡试已经考过,所以本来是决定接下来的会试殿试如常举办的,可昨夜楚岳峙却突然说要取消,他一时也摸不透楚岳峙的想法,只好说此事最好还是先与礼部尚书吴永廉商议完再做决议。   床帐里暖洋洋一片,楚岳峙把脸埋进司渊渟颈窝,困乏地打了个哈欠便不再多言地抱着司渊渟睡了,他才不是真的在意两人缠成小结的头发,于他而言这结若是真能永远都解不开,那才好。   结发长生,恩爱不疑。 第122章 君王体统   午后吴永廉进宫,却没有马上得到召见,而是被告知需等上一等。   这一等便是两个时辰。   司渊渟是在午时起身时发现楚岳峙在发烧的,于是急召了林亦入宫,诊脉施针后林亦便道这往后秋冬两季,都要格外注意楚岳峙的身体,端了个小手炉就在练武场吹一下午寒风这种事,往后可不能再做了。   楚岳峙人倒是清醒,毕竟只是低烧,他也只觉得人有些乏力,但他也不敢说自己无事,毕竟他到底好不好受如今司渊渟是真的都有所感应。   于是只能被司渊渟里三层外三层地裹起来,然后听司渊渟让王忠去御膳房把做好的午膳全撤了重新做,等用过午膳后便被司渊渟按在床上喂药。   楚岳峙不喜欢喝药,自小便怕苦,有司渊渟在身边做侍读的时候是司渊渟哄着,后来因感染天花以及坠马断腿不得不喝了很长时间的汤药,自此更是对喝药深恶痛绝,行军打仗时没人管得了他,军医和林亦都为了他不愿意好好喝药而时常头痛万分。   近这一年多来,他每次喝药都是司渊渟亲自喂,一开始还能忍着,可次数多了他便又熬不住,就连药茶都是除非司渊渟给他泡的否则说什么也不喝,至于吕太医开的补药因苦而回甘,他才愿意按日服用。然而今日林亦给他熬的药比平常还要苦上许多,他喝了一口便被苦的背脊打颤,说什么都不肯再喝。司渊渟也不能给他硬灌,好说歹说最后干脆把人扣在怀里,口对口地给他喂过去。   苦药并没有因为司渊渟亲自给他口喂就变得甘甜,楚岳峙被司渊渟困在怀里喂药时,每一口都苦得他想立即吐出来,等司渊渟给他喂完了一碗药,他一双桃花眼早已委屈得又红又湿,哪怕司渊渟喂完药就给他喂了一颗蜜枣,他都生气地不想跟司渊渟说话。   三十二岁的人,竟比儿时还怕苦,最开始司渊渟也是不太能理解。是后来从欢颜处得知楚岳峙得天花时是怎样每日三次被按着灌药,才明白楚岳峙为何会如此怕苦。天花何其凶险,那时候为了能保住楚岳峙的命,当时的太医也真想尽办法研制药方,试用过不少极苦的草药,楚岳峙经过那一遭,自然是难以再忍受苦味。   王忠跑了一趟养心殿去安排人给吴永廉在殿外搬了个小凳子坐着等候,回去撷芳殿的时候一进寝殿就看到司渊渟正抱着楚岳峙在哄,殿里烧着炭又点了金炉很是暖和,楚岳峙被司渊渟包得严严实实地抱在怀里脸色却有些冷,司渊渟也不在意,一直在楚岳峙耳边低声安抚着。   楚岳峙抬眼看到王忠脸红红地站在门边,口气不太好地出声道:“你这躲在门口看什么?朕交待你去办的事都办好了?”他因身子不适说话还带了点鼻音,明明是有些薄怒的话,听起来却瓮声瓮气的,反倒比平常少了几分威严。   王忠也知道自己这么盯着主子们看是大不敬,急忙就跪下了,说道:“回陛下的话,奴婢都已经办好了,请陛下放心。”   “起来,朕骂你了?一个个成天动不动就下跪,好似朕多不讲理似的。”楚岳峙平日里最烦的就是动辄一群人在那里跪他,尤其是那些不安分的宗室和士族大臣,现下心情不佳再看到王忠下跪就更不高兴了,扯一下身上捂得他难受的被褥,故意找茬似的说道:“朕问你话呢,你躲门口看什么?合着心里觉得朕现下很好笑?”   王忠哪敢觉得楚岳峙好笑啊,一时间都有点被楚岳峙的话吓到了,忙辩解道:“陛下,奴婢不是故意躲门口的,是刚刚瞧见陛下跟司大人,突然想起奴婢的父母,才会坏了规矩冒犯陛下。”   司渊渟知道楚岳峙是在迁怒,伸手去握住楚岳峙的手,然后饶有兴致地问王忠:“为何瞧见我跟陛下会想起你的父母?难不成你是想说我跟陛下与你的父母有相似之处么?”   “司大人这话当真是折煞奴婢了,奴婢的父母都是最寻常不过的粗野乡民,哪配跟陛下与司大人相提并论。”王忠忙又磕了几个头,然后才嗫嚅着说道:“奴婢,奴婢就是突然想起,奴婢小时候,娘亲生病阿爹也是抱着娘亲喂药,喂完以后还会抱着哄很久。奴婢不是故意冒犯陛下与司大人,就是,就是觉着,陛下与司大人这般恩爱,像书里说的神仙眷侣,叫奴婢好生羡慕。”   “咳……”楚岳峙没想到王忠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一下子觉得自己这年纪还跟司渊渟闹脾气实在不像话,转头就瞪着司渊渟要他放开自己:“你快放开朕,都让宫人看笑话了!”   司渊渟自是不会放,先让王忠起身出去了,然后才抱紧楚岳峙对他说道:“好了,你也不用羞,我就是喜爱你在我面前娇气,本来小时候就是个娇气包。”   “朕才不是娇气包!”楚岳峙有些气弱的反驳,但司渊渟曾是他的侍读,他小时候有多粘人爱哭又是怎样怕吃苦,司渊渟只怕是历历在目了若指掌,他这话实在是没什么底气,想想觉得自己在司渊渟面前是连半块遮羞布也没有,他近乎自暴自弃地说道:“我就是喝不得苦药,你别拿我当孩子哄,显得我多幼稚似的。”   “没把楚七当孩子。夫人怕喝苦药,为夫好好哄几句又怎么了?”司渊渟亲吻楚岳峙额角,又道:“谁规定的长大了就不能怕苦。而且又不是只有司九宠楚七,楚七在其他方面也很惯着司九,我们之前不是说好了,在外是君臣,但私下里我们也不过是一对寻常眷侣。”   楚岳峙被司渊渟这么哄了半天,其实早就不气了,只不过刚被王忠那样说了一嘴,才又觉得自己有时在司渊渟面前属实有点恃宠生娇,让旁人瞧见了怕是有失君王体统。   司渊渟的脾性这些日子是渐渐恢复平和,对他除了床第间欢好会折腾得狠些,平日里早没了最初他去请求相帮时的暴戾与阴晴不定,看到司渊渟的变化,他心里自然是高兴的,只是他自己却是在当上皇帝后脾气变差了,脾气变差也就罢了,偏司渊渟会像从前一样宠让他,一来二去他竟觉得自己都变得有些骄横了。   “你是不是故意的?”楚岳峙身上正慢慢出着汗,许是吃下去的药也在起效的缘故,倒是觉得比刚刚要精神了,思绪也更清明了些,“你不要因为我最初去找你时,你对我态度不好,就想现在弥补我。我欠了你很多,你要讨回去都是应该的,你不用为那时候觉得抱歉。”   “没有什么故意的,你是我夫人,我乐意宠着你。还有欠我很多这种想法,也一并丢了,我们都不要再让过去那些事束缚了。”司渊渟淡淡地说着,他从不想让楚岳峙对他心怀愧疚,他如今要索取的,只有楚岳峙对他的爱,至于其他,无论是亏欠之情还是同情,他都不需要。更何况,他本来就喜欢让楚岳峙依赖他对他耍小性子,楚岳峙在他面前时的温软和骄横都是独属于他一人的美好风情。   把手伸进被褥里摸了摸楚岳峙的后背,探到楚岳峙已经出了一身汗,又抵一下他的额头确定体温是降下来了,司渊渟才将他抱起从寝殿后门出去往御池那边走,边走边说道:“好了,知道你挂心政事,去御池洗洗,一会给你换一套保暖一点的冬装,我们去养心殿见吴尚书。晚上用过晚膳你也还要再喝药,林亦说了,这药你得喝三天。”   一听到那苦到令他浑身打颤的汤药竟还要喝好几天,楚岳峙当即又皱着脸沉下了脸色。   什么君王体统,那药他没有撒泼打滚地拒喝已经很体面了,换作在军中时谁敢逼他喝药,现在被司渊渟按着喂药还不能拒绝,还不能让司渊渟多哄他几句了?   吴永廉被召进养心殿的时候,第一次被王忠带去了暖阁。   楚岳峙虽是端坐在座榻上,但手里拿着小手炉,脸色的疲乏之色也未退,对吴永廉说道:“朕今日不适,让吴尚书在外枯等许久,现下又召吴尚书在这暖阁议事,吴尚书可莫要多想。”说完看一眼坐在一旁椅子上的司渊渟,又道:“司大人上午就入宫了,也是等了许久。正月不开朝,朕还召见两位爱卿,回头自有封赏。”   吴永廉虽一进暖阁见到司渊渟已经在时心中略有惊讶,毕竟他在外等了两个时辰也没见司渊渟出现,也不知司渊渟到底是何时进的养心殿,但楚岳峙都发话了,他自然也不作多想,只道:“还请陛下以龙体为重。臣既为朝廷命官,无论何时,都应当为陛下与百姓好好办事,既是臣的分内之事,便没有额外受陛下封赏之理。”   “吴尚书能如此想,朕很是欣慰。”楚岳峙微微颔首,因精神还是有些疲倦便也不想再浪费时间,直切正题道:“今日召见吴尚书,是为了今年的科考之事。朕有意,将下个月的会试与三月的殿试一并取消。” 第123章 百姓之声   在楚岳峙把话说出来后,吴永廉有好一会儿都没能答上话。   一直到两个小太监依照楚岳峙的意思,把给吴永廉坐的椅子搬进暖阁,楚岳峙才看着还垂手而立面色略显为难的吴永廉说道:“怎么,吴尚书不赞同朕的这个决定?”   虽然椅子已经搬到了身边,同为臣子的司渊渟也坐着,但是吴永廉还是直挺挺地站在原地,并没有坐下。   他犹豫再三,直到两个小太监又静悄悄地出去了,才终于回答道:“陛下,恕臣直言,陛下的这个决定恐怕会引起民怨。”   乡试考完将近半年,会试马上就到了,这时候突然要取消,应届考生如何不怨?   本以为楚岳峙听到这话会不高兴,却不料楚岳峙听完后竟面露笑容,道:“朕就是想要引起民怨。”   吴永廉愕然,当下哑口无言,是真不知该如何回话了。   楚岳峙一手端着手炉,另一手指腹则在手炉炉盖的繁复雕纹上缓缓磨蹭,垂下眼帘,楚岳峙敛去了嘴角的笑意,沉声问道:“吴尚书,依你看若是科举如常举行,能选出让朕满意的朝廷可用之才吗?”   尽管还不太清楚楚岳峙的意思,但面对楚岳峙犀利的提问,吴永廉还是如实答道:“依照过往这几年所选出的状元、榜眼以及探花的水平,即便科举如常举行,恐怕也很难选出陛下想要的贤才。”   “既然如此,朕为何还要浪费时间以及人力物力举办科举考试?”楚岳峙虽是问话却已不需要吴永廉回答,英气的眉宇间虽难掩疲惫,却也透出清贵凛肃的冷意,“科举是为了选出能为朕所用的贤才,而不是为了选出一帮只知道攀附权贵贪污腐败心中无民无国的榆木脑袋,朕从来都不喜欢养废物,更不想把应该用在百姓身上的银两给那些不干事的朝廷蛀虫。”   做将军做统帅的时候,他深谙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的道理,日日操练手下的将士,自己也从不懈怠。如今做皇帝,他的看法依旧没有变,更何况,朝廷用人,从来就不是一时,否则何须日日早朝,他又怎会每日案前都堆满从各地呈上来的奏折?   吴永廉听明白了楚岳峙的话,可心中依旧有所担忧,道:“可是陛下,骤然取消即将到来的科举考试,下一次再举办却要等三年之后,臣只担心民怨不好平息,会有损陛下圣誉。”   楚岳峙低哼一声,对吴永廉言及的所谓圣誉十分不以为然。   他从来就不是会在乎虚名的人,这些年他的声誉也是起起落落,被百姓赞过也被百姓骂过,可无论是赞是骂都不曾影响过他半分,他只做自己认为对的事,至于百姓们如何议论他,从来就不重要。   “吴尚书,过去这几年,你可还有听过百姓们敢公开对皇帝进行非议?”司渊渟突然开口问他,因吴永廉始终未有落座,故而他说话时也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以示尊重,“吴尚书应该还记得,愍悼帝在位期间颁下了多少禁令,百姓们从一开始的反抗到后来的敢怒不敢言,最后甚至已经到了麻木不仁的地步。”   “不是麻木不仁。”吴永廉极轻地说道,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事,神色间闪过一丝痛苦,垂首静默了一下才继续说道:“司大人恐怕不知,过去这几年,不少百姓因向官府举报可得赏银,曾有很长一段时间,以道听途说又或是捕风捉影的谣言,邻里、友人甚至是亲戚之间互相举报,也因此而生出无数冤假错案。敢怒不敢言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只剩下一种声音,容不得半点不同的意见。”   楚岳磊施行的绝对强权其实是暴政,他不允许百姓议论他,不允许百姓反对他,更不允许任何人说他有错,他是皇帝,所有与他有关的都必须是正面的评价言论,百姓甚至要歌颂他登基后的新朝,否则便是有不敬之心,一旦被人知道那便是杀头的大罪。   吴永廉虽只有五十多岁,可单看容貌很容易就会让人误认为他早已年过六十。司渊渟看着他,虽私下少有来往,但曾经发生过的往事一直都刻在两人的心里。   当年吴永廉曾是司崇德的门生,司家遭难后,已入官场的吴永廉仕途可说是一片灰暗,后来数年间一直都被打压;然而这并不是最痛的,最令吴永廉感到痛苦难过的,是几年前因在醉后对自己的亲儿子说出心中为司家一门忠良感到悲忿的痛心之言,竟被想要攀附权贵的亲儿子向当时的礼部尚书方本和告发,若非当时已是掌印太监的司渊渟得知后出手将事情压下,只怕吴永廉熬不到这出头之日便已死在牢狱之中了。   吴永廉在被亲儿告发入狱当晚,整个人一夜之间苍老了能有十余岁,出狱后他在大雪中徒步前往督公府,在督公府大门外叩谢司渊渟的救命之恩。那个时候的司渊渟心中是没有仁慈的,他虽救了吴永廉出狱,但也在吴永廉于督公府外叩谢之时,命人将吴永廉之子那已经不成人样的尸体用破席裹着拖回了吴府。   司渊渟救了吴永廉,也杀了吴永廉唯一的儿子,之后不到半年,吴永廉的母亲和妻子相继病逝,吴永廉在那之后沉寂许久,直到去年才被司渊渟提为礼部尚书。   许是因这段过往给吴永廉的打击太大,吴永廉始终未有续弦,至今孑然一身。   为官正直之人尚且如此,更遑论是寻常百姓。   “吴尚书,有很多事,我并非不知,而是有心也无力。”司渊渟说道,他很少为自己辩解,这样一句话放在过去他是绝对不会说的。他在此刻说出这话,也不是想要为过去的自己辩解什么,只是为了引出接下来更为重要之事。   直视吴永廉苍老的面容,司渊渟说道:“大蘅国的百姓耳目闭塞已久,陛下已与我商定,待开朝之后,会下旨废去愍悼帝过去七年间颁下的所有禁令。”   暖阁里烧着上好的炭,生热却不生烟,可不知为何,吴永廉竟觉得自己好似被烟熏到了双目,眼眶酸涩不已,不多时眼前便已模糊一片,他还不敢相信,自己竟能等来君圣臣贤的一日,这本是他早已放弃的期待,哪怕是之前楚岳峙平反司家与皇甫家,要他做出官学改制的初案,他都并未能真正相信,楚岳峙会是他入仕时曾在心中暗暗期盼能遇到的明君。   楚岳峙将手炉在掌心转了又转,到底还是嫌太过热,于是将手炉放到矮几上,说道:“朕不怕被百姓议论,朕真正怕的,是废除禁令后百姓依旧不敢发声。吴尚书,你当了许多年被捂住嘴的人,而大蘅国内还有许许多多像你一般的人。朕不需要榆木脑袋,但只有官学改制是不够的,在官学改制之前,朕更希望能砸碎那堵阻隔思想的高墙。”   他不怕被骂,他怕的,是百姓不敢骂。   废除禁令后再颁布取消科考的告示,他不想浪费时间精力耗费钱财去举办一场根本选不出贤才的科考是为其一,而更重要的是引起民怨,他要让那些读书人和百姓骂出来,让他们骂,然后籍此让他们明白新朝将与过去不一样,他们不必再担心祸从口出,不必再怕自己稍有失言便会面临牢狱之灾甚至因此而丢了性命。   只有当百姓敢言,他才能听到真正的民声;只有当陈规旧制打破,才能立新规。   他并不想要做听不到百姓之声高高在上的孤王,所以他要让大蘅国的百姓敢怒,敢言,敢思,如此他往下推行的官学改制乃至其他一系列的新规才有意义。   “吴尚书,孟子有一言,朕深以为然。”楚岳峙说道,他抬眼看向暖阁墙上悬挂的字,那是他在登基后写下用以提醒自己切不可遗忘的君王之道,“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他从来都认为,只有百姓才是最重要的,而国家次之,而国君则是三者中最轻的。他要推行仁政,要让所有百姓都不再生活在强权暴政的恐慌之下。   吴永廉低头用袖子拭去双目的泪水,他已经明白了楚岳峙决定取消科考背后的深意。多年来都郁郁不得志的中正之臣颤颤巍巍地屈膝向楚岳峙跪下,吴永廉叩首道:“陛下,大蘅国能有您这样一位君主,乃百姓之幸,更是我等臣子之幸!”   楚岳峙叹了口气,从座榻上下来,到吴永廉跟前俯身将他扶起,道:“吴尚书,朕很高兴能有你这样一位良臣,往后就不要再动不动就向朕下跪了,在朕这里,君臣之道乃是互相尊重,而非朕一味以天子的身份以及皇权压制。”   吴永廉低着头,他是读圣贤书恪守礼法的读书人,即便楚岳峙如此说,他也依旧不敢坏了长久以来遵守的君臣之纲,只道:“臣,谢陛下体恤。请陛下放心,科考取消一事,臣定会好好处理,不教陛下失望。”   点点头,楚岳峙收回手道:“行了,吴尚书你退下吧,朕还有其他事要与司大人商议。”   吴永廉退后一步,躬身向楚岳峙再行一礼,就此告退。   待吴永廉出了暖阁,已经没有精神再多言的楚岳峙在司渊渟怀中靠了许久,最后终于放弃跟自己那点在司渊渟跟前撑不起来的男子气概做斗争,搂住司渊渟的颈脖要他将自己抱回撷芳殿去安歇。 第124章 改革之法   楚岳峙这一病几日,中间略有反复,日日都让司渊渟按怀里以口喂药,一日两次,以至于后来只要一见到王忠端着药进殿,楚岳峙就跟立即沉下脸色往外跑,还是从殿里翻窗出去那种,不是躲王忠而是躲司渊渟。   于是皇宫里的宫人们都有幸见证了,每日午膳和晚膳过后,他们的皇帝总是满皇宫的逃,从撷芳殿逃到养心殿,再从养心殿到坤宁宫,总之就是为了躲首辅司大人在皇宫里各种飞檐走壁,只可惜最后往往还是会被司大人抓住,反抗不能地被抱回撷芳殿去服药。   堂堂天子,为了逃避喝药闹到这份上,也当真是前所未闻之事。   若论武功,其实司渊渟和楚岳峙真打起来是不分伯仲的,毕竟都是半生以己为刃的人,但这心态上,楚岳峙多少有点怕司渊渟,虽说会恃宠生娇但怕惹司渊渟生气也是真的,他对司渊渟总还是带着一点小时候的仰望与崇拜。   “好了,最后一次,林亦说了,这药也就喝到今日为止。”司渊渟放下药碗从袖子里掏出放蜜饯的小锦盒,打开取出一颗喂进楚岳峙嘴里,这几日为了给楚岳峙喂药,他都养成了随身带着蜜饯的习惯。   “你故意的,宫里如今都在看朕的笑话。”楚岳峙每次喝完药都要闹脾气,他知道自己必须喝药,可是林亦这次开的药方实在太苦,他是真的觉得受不了,每日两次被司渊渟按着喂药,他是喝一口打一个激灵,这苦味比痛更让他难以忍受。   司渊渟哭笑不得,抱着人坐在座榻上,道:“是你自己要跑,你是皇帝,谁敢跟你动手去抓你。”   “朕瞧着你就很敢!”楚岳峙含着蜜饯,双目却生气地瞪着司渊渟,他今天都已经躲到皇极门的书堂里去了,被司渊渟找到的时候他慌不择路,一下跃到那屋檐上,结果屋檐上积的雪结成了冰,他上去后没站稳差点又摔下去,还是司渊渟拉住他将他带进怀里。   想到周楫带着禁卫军找过来时看着他那一言难尽的眼神,楚岳峙觉得周楫可能已经不想再认他为主了。   “我是你夫君。”司渊渟想到刚刚楚岳峙因觉颜面无存而刻意冷着一张脸的样子就觉得好笑,“你若不是生在帝王家只是寻常贵公子,我看你多半连武功都学不成。”   如此孩子气,怕是当初他不在身边以后就再没有过。   “快点养好,接下来正月大典还有万寿节,你可都是主角。”司渊渟说道,万寿节是皇帝的诞辰日,去年楚岳峙的生辰因赐婚与司竹溪成亲等等一连串的事并没能好好过,今年是断不能再草草了事,“过了这么多年才再有机会好好陪楚七过生辰,楚七可有什么特别想要之物?告诉司九,司九定会备好送到楚七面前。”   楚岳峙听着司渊渟宠溺至极的话,再大的脾气也耍不起来了,只摇头道:“没有,楚七所想不过是余生都能与司九长相厮守,如今这般已经很满足了。”   都说人的欲望无穷无尽,可他无论是过去还是如今坐上这个天下至尊之位,始终都不曾对极权有过渴望,他生来便是皇子,再怎样也是比天下大多数人要高贵的出身,无论受宠与否,是否得到父皇的重视,自知所享受的一切皆是常人不能企及的,也正因此他的欲望一直很淡泊。   再加上年幼三观形成之际,有司渊渟与少傅引导,他早早便立下了为民为国的理想,所思所想皆无关己身。若真要说他有什么想要的,便是一个司渊渟。他想要司渊渟永远陪伴在他身边,幼时不懂爱,只知依赖仰慕,记忆被封后追着梦里模糊的影子直到自己情窦初开,他穷半生所追所求,除了与司渊渟约定好的理想,便只有司渊渟一人。   他享受过最好的,也经历过刀山血海,很清楚知道对自己而言什么最重要。   在楚岳峙的唇角浅浅吮吻一记,司渊渟道:“会的,往后楚七的身边都会有司九。”   抬手勾住司渊渟的颈脖仰首与他接吻,楚岳峙将含在口中的蜜饯送入司渊渟口中,用他给自己的甜化去他以口喂药残留下的苦,而后安安静静地在司渊渟怀中靠了一会,才又说道:“其实楚七也没想过要做出如何出色的政绩,只希望大蘅国的百姓,不仅是京城和十三省,十三省外的百姓们生活也能好起来。”   从司渊渟怀里撑起身下榻,楚岳峙走到殿内放置的那张地图前,与过去不同,这张地图是大蘅国疆土的地图,从京城所在到十三省再到边疆,每一处都标记得清清楚楚。   “是不是觉得肩上担子太重了?”司渊渟也下榻走到楚岳峙身边,他知道楚岳峙一直都很在意十三省之外那些生活贫困的百姓,尤其是此前女子拐卖案的那层遮羞布被掀开后,楚岳峙便一直派人盯着女子拐卖最猖獗的几个地方。   楚岳峙一直都对此感到非常焦虑,因为他知道弊端在哪里,也知道百姓之苦,但是他没办法直接将问题解决,也无法将祸端连根拔起,因为牵连太广只能徐徐而治;然而徐徐而治就意味着在这个过程中还会有许多无辜女子被牺牲被迫害。   “我肩上担子再重也有你与几位重臣与我同担,但百姓,他们受苦在那些当下是无人对他们伸出援手的。”楚岳峙派去各地的暗探,送回来的消息大多都是坏消息,贪墨之案后虽然楚岳峙大力整顿重新调配了官员,但是可用之才实在太少,不少上任的官员都是只能稳住局面而无力改善现状的,再加上各地的权贵为了反抗还有不少人会明里暗里地为难新官,以至于各地呈报的奏折,所报之况也让楚岳峙感到忧心。   “楚七,你要明白,有很多事是即便推行了新政也未必能改变,你若是对新政改革抱有太大的期待,我只怕你最后会更加失望。”司渊渟并非想要打击楚岳峙,而是这么多年,他已经失望过太多次。   “司九,打仗会死很多人,推行新政立法也一样。楚七也知道,所有新政的推行都会遇到阻碍甚至是失败,因为改革必然会触及到许多人的既得利益,所谓改革其实是对利益关系的重新分配,自然会遭到多方反对。这些楚七都明白,但一定要去做。”楚岳峙指着地图上十三省之外的几个小地方,道:“十二月的时候,楚七收到这几个地方的探报,因为贫困无解,卖女弃女这些去年被明令禁止的事,已经又开始死灰复燃,只怕再过不久,这些私下进行的女子拐卖便又会再一次兴起,哪怕没有户部的默许,这样的罪恶一样会找到另外的方式继续发展。”   殿内虽暖和,可楚岳峙却仍觉得背上生寒,他看着司渊渟,说道:“我不能再等了,我不能等拾喜和皇甫良钰花数年去积累足够的声望后再针对这一块做出改变,想要提高女子地位并非一朝一夕能办到的,可是残害女子的事却是日日都在发生。”   握住楚岳峙指掌发凉的手,司渊渟问道:“你想如何?”   “我要立法,正月大典之后,我要下旨变法,对大蘅国的律例进行修改重新编制。在此之前大蘅国并没有明确的针对拐卖女子等案件的刑罚,我要下旨对这部分缺失进行补全。”楚岳峙说道,这件事从十二月收到探报开始便一直压在他的心头,他思虑多日,终于还是下定决心要将变法提上日程。   司渊渟沉吟着,并没有马上赞同楚岳峙之意。   在此之前,他们针对此事的商议之策,是等司竹溪封后以及皇甫良钰也为女将之后,在一文一武两方面各自积累声望,同时他们会努力推动思想的开放,在官学改制成效可见后,进一步让两者结合,设立女子学堂,令女子也可接受教育。在他们的预想中,女子学堂设立时,司竹溪和皇甫良钰应当也已经积累了一定的声望,可以站出来呼吁,帮助实现女子接受教育以达到一定程度提高女子地位的效果。   这是缓缓而治的改革之法。   而现在楚岳峙所提,却是变法。   变法意味着他们的改革会面临更多的助力,因为一旦变法,将不仅仅是宗室和士族的反对,而会是所有因变法而利益受损的人们都会纷纷进行反对,这些人很可能来自不同阶层。为女子立法,是前所未有之事,这一立法只怕是士农工商所有阶层都会出现反对者,全阶层的反对所造成的阻力之大,是难以想象的。   司渊渟思量片刻,最终说道:“楚七,对于此事我现在无法马上表示支持。我私以为此事仍需商议,还是先召见刑部尚书、都御史和大理寺卿三位大臣,与他们针对此事商讨过之后,再行决策。” 第125章 世道所趋   刑部尚书何敬文,都察院左都御史王壬以及大理寺卿阮邢连夜被召入宫中觐见。   三人入宫来到养心殿外时,便见到首辅司渊渟也在殿外,脸色看起来颇为凝重。   因人已到齐,王忠正要入内通传,却见司渊渟示意稍后。   “三位大人突然被召入宫觐见,想必心中有所疑惑,不知所为何事。”司渊渟沉静如水的目光在三人面上走过,见三人面面相觑略有不安,直言道:“陛下此番召见,为的乃是大蘅国律例,陛下有意对现有律例进行变法。”   “变法”二字一出,三位朝臣面色皆是一变。   古往今来,变法是何等严重之事,无论成功与否,都将会引起朝堂及国家的巨震。   “微臣斗胆,司大人能否告知我等,陛下是想要针对哪方面进行变法?”开口询问的乃是大理寺卿阮邢,他年纪与司渊渟相仿,在未当上大理寺卿之前也曾得到过司渊渟的帮助。   司渊渟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却道:“在三位大人进殿之前,司某有一问题想问三位大人,希望三位大人能坦诚相告。”看着面前三人,司渊渟尽管神色平淡却又散发出莫名的压迫感,稍作停顿后方问道:“关于之前户部以权谋私只手遮天的女子拐卖案,不知三位大人心中,是何看法?”   案子已经过去一年,为何现在又突然提起?   因司渊渟身上散发出的威压而倍感压力的三人不敢随便回答,王壬想了好一会才谨慎答道:“女子拐卖案,牵连甚广,又因官商勾结而……”   “场面话就免了,司某只想知道,三位大人可曾有一刻,对案中受害女性所遭遇的迫害感到愤怒。”司渊渟想知道的,不是表面那一套,而是要确定,手中握有刑法之人心中是否有民。   百姓百姓,男子是百姓,女子也同样是百姓,百姓受到迫害,若为官者心中没有半分触动,那么百姓祈求的公义公平公正也就不复存在。   “司大人,微臣负责全国刑狱案件的复核,成百上千的案件,若微臣要对所有受害者都一一感同身受,于微臣而言是强人所难。”阮邢明白司渊渟的意思,便也不再拐弯抹角,而是直言应答:“受害女性的遭遇固然令人惋惜,但微臣以为,此不仅是为官者的问题,也是世道所趋。”   “世道所趋。”司渊渟极轻的将阮邢所言最后四个字在口中嚼过,而后瞥向一直沉默的何敬文:“何尚书,你没有话要说吗?”   何敬文素来少言,虽为刑部尚书却最怕惹事上身,平日在朝堂上也一贯极少发言,也正因他怕惹事所以也最擅长揣摩他人话中之意。此刻被司渊渟点名,他犹豫了一下才回答道:“司大人,微臣……微臣愚钝,所见浅薄,只是若陛下是想为女子变法,微臣以为不妥。女子拐卖案牵连之广,微臣细翻卷宗,其中除拐卖还有很大一部分女子是被家父做主卖出换取钱财,女子未嫁从父出嫁从夫,因此这部分的人是未有判刑的。更何况世人多不举女,莫说是微臣,便是这满朝的文武百官,天下所有读圣贤书的书生,甚至是最寻常的农民,也都认为断没有为女子变法之理。前唐之史可证,女为祸水,不加以约束只会礼崩乐坏,导致国家覆灭。”   这话,大抵也是王壬和阮邢心中所想,在何敬文说完之后,他们虽没有表态,但从他们看向何敬文的眼神中隐约可窥见其中的赞同之意。   司渊渟盯着何敬文看了好一阵子,道:“何尚书倒是难得,如此直抒己见。”   已是戌时末,养心殿内灯火通明,殿外却只有微光,而他们站在养心殿外说话,说话间还能看到口中呼出的白雾;往远处看,皇宫大片被积雪覆盖,天降的纯白未受污染,月光撒照下在黑暗中是那样显眼。   这大片的雪,或许是可以洗清污秽的净水,却或许也只是一块巨大的遮羞布。   “三位大人,你们可曾认为,生为女子,便是错?”久久的静默之后,司渊渟问了一句,却又摇了摇头,“这个问题,三位大人不必回答司某。无论陛下想要为何事变法,司某身为首辅要劝谏也要支持。人之所以为人是因建立了最基本的道德观与是非观,而法是在道德是非之上更有力的约束,大蘅国的律例是国之规矩同时也是对百姓的保护。女子也为百姓,应当受到保护,律例有所缺失,何以不能补全?司某身有残缺,遭人鄙视二十余年,备受折磨。女子千百年来都遭到轻贱蔑视乃至蹂躏,却无人想过去改变。司某很想知道,践踏弱势之人彰显自身高贵,这样的强大高人一等,到底有何意义。女子,太监,用我们的苦痛成全他人快乐,将我们视作可随意糟践之物,可政权更替、国家覆灭却又要怪到我们身上以此推卸责任。而这,却竟是世道所趋,无人以此为耻。”   他曾经是被宫嫔宫妃乃至比自己品阶高的太监肆意打骂,也被上一任皇帝糟蹋过进而受万人唾骂过的宦官,因为曾经卑贱到泥里,所以他冷眼看尽了世人百态,落在他身上鞭子板子,嫌弃看不起的痛骂与眼神,没有人帮他。他太了解人性,也太了解每一个阶层的人那种靠欺辱霸凌比自己地位更低的人来获取快感的心态,因此他也更清楚,若想要为身处最底层的人发声,试图对他们伸出援手,将会遇到多大的阻力。   一层又一层,所有比他们地位高的人,都将会反对,因为他们都认为,自己的权威与颜面受损,自己的地位也会因此而被动摇,没有人能忍受自己的权益被更低贱的人破坏。   气氛尴尬而沉重,在司渊渟的话之后,三人皆是无言,竟是不知该说什么才合适。   最后,是阮邢干巴巴地挤出一句:“司大人,你已不再是太监,往后不会再有人对司大人不敬。”   这样的一句话,并没能缓和气氛,司渊渟冷眼扫过去,黑不见底的眼眸眸光冰冷如利刃:“众人如何看待司某,阮大人心知肚明。司某也并非自怨自弃,无论是落下残疾还是沦为太监,皆错不在司某,为何却要司某自轻自贱。”   面上不说,不代表心中所想。   但世间怪谈却有明明错不在受到欺辱之人,那恶果与污名却皆要受辱之人承受。   司渊渟回身看一眼王忠,已经在一旁等候许久的掌印太监立马便入内通传,然后再出来请殿外的几位大臣进养心殿。   进殿的时候,司渊渟落在了最后。   他并不是反对变法,而是他太清楚会出现怎样的局面和反对声浪,所以要慎重其事。   楚岳峙可以雷厉风行大刀阔斧地进行改革,而他在后面就必须保证即便结果不能尽如人愿,大蘅国也不会因为改革失败而土崩瓦解,楚岳峙也不会因此而被视作庸君。   要走在世人前方,很难,因为走在最前面的人往往都不为世人所理解接受。   所以才更需要有人去保护这些在前方走得太快的人。   养心殿内,楚岳峙坐在御案后方,他知道司渊渟在殿外跟三位大臣说了些话,只是他也没有刻意凝神去听。尽管司渊渟没有很赞同他要变法的决定,但他知道司渊渟并非真的反对这件事,只是因对这件事有太多顾虑,所以才没有给他一个明确的态度。   大是大非上,他相信司渊渟与他是一致的,因为他的三观与理想最初就是源自司渊渟。   “三位爱卿,想必也已经大概知道,朕是为何事召你们入宫觐见。”楚岳峙在三人向他行过礼后便放下了手中的奏折,在烛火的映照下他的脸色依旧有些苍白,可那双桃花眼却目光如炬,“朕有意,在正月大典之后,对大蘅国的律例进行修改。”   王壬与何敬文以及阮邢交换了眼色,道:“不知陛下,是想要针对哪方面进行修改?”   “三位爱卿在审理女子拐卖案时,想必为了能给出合适的刑罚而困扰许久,大蘅国律例虽对人*有重罚,却过于笼统。因此朕打算,不仅拐卖妇女、子孙的相关律例要进行修改,同时还要再为女子立下相关的保护律例。”楚岳峙边说边审视三位朝臣的面色变化,他在御座上坐着,不等三人开口,已经堵死了他们的反对之言:“朕知道,古往今来都没有为女子立法的先例,朕并不介意,从朕这一朝开创先例。”   历朝历代的律法,有如何治女子罪的刑罚,也确实有针对女犯的特殊减刑,然而若细究这些刑法律例,便能发现,其实从来就没有过明确保护女子性命与人身的律例。   因为女子,是物,是财产,却不曾被视为人。   “凡对女子犯下奸污、虐待、施暴乃至杀人等罪行者,一律重判;其中十三省及十三省之外,溺死女婴之恶盛行,此举也将纳入杀人罪,以家族连坐重判。对受害女子进行羞辱迫害者,也应当加以重罚。”楚岳峙双手撑在御案上站起身,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地质问道:“三位爱卿都是熟读刑法律例之人,想必很清楚,大蘅国现有的每一条律例,都是埋葬了无数受害百姓的性命与血泪方得以正式确立,朕想问一问,三位爱卿认为,到底还应让多少无辜女子受害,才能确立一条明确保护女子的律例?”   他想要立下一条律例,仅仅是一条,而这一条律例的背后,已是过往无数女子的尸骨堆积而成的枯坟。   ————   作者有话说:   历朝历代都有针对人*的判刑,秦汉时期,对待拐卖妇女的人*皆处以极刑。知情而买的人“与同罪”,处以磔刑;不知情收买及转卖的,毁容后男犯从事筑城、女犯从事舂米苦役。   唐朝法律《唐疏议》规定:贩卖人口的主犯,无论多少,处于绞刑,当众吊死;知情不报者,流放三千里;就连邻居也会被处以一百杖刑!将连坐进行到底,一人犯罪,全家株连。   但到了现在,倒是越判越轻了,其实挺想问问,到底是进步还是倒退。 第126章 根深蒂固   最先回答楚岳峙问话的人,是王壬。   他显然是不赞成为女子而变法的,眉头紧皱地说道:“陛下,臣以为大蘅国的律例,免除女子兵役,且婚姻方面也有‘三不去’的条例,已经是明确保护女子的律例。”   男子娶妻有“七出”的条例,女子嫁后便有“三不去”。   所谓的“三不去”,一为只要在成亲后女子尽到对公婆赡养送终的义务,并切实守孝三年,丈夫就不能休妻,且妻子死后理应被葬入祖坟;二为男子若在贫困时娶妻,妻子在之后陪他一起度过苦日子,即使将来男子发家致富也不能休妻;三为若妻子娘家已无人可依甚至娘家已不复存在,那么丈夫也不能休妻。   “陛下,大蘅国律例,对奸污女子此罪行定罪是为轻者杖责,重者流放。臣以为,此律例已然足够了。”何敬文任刑部尚书多年,经手案件甚多,在他看来,将奸污、虐待、施暴等罪与杀人罪同处,实在过于不妥。   “足够?何尚书从何处可证,已是足够?在礼法约束女子,甚至再三强调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有多少女子因非自愿的失节而自尽或是遭到家人进一步的伤害?”楚岳峙面色冷然,他撑在御案上的手缓缓握成拳,道:“朕的皇后,是自愿入的教坊司?朕在成亲之初,每回带皇后出行,多少人对皇后指指点点;当着朕的面不敢明目张胆地议论,背后却肆无忌惮,真当朕不知么?然而,皇后何错之有,为何就要承受那些流言蜚语?所有无辜的受害女子,她们无罪却多被舆论逼至绝路,而加害者杖责与流放,就已经足够?”   额角有青筋微微凸起,楚岳峙心中有怒火升腾,面上则越发霜冷,他看向王壬,继续说道:“免除女子兵役是保护?难道不是傲慢不是对女子的蔑视,认为女子肩不能扛手不能挑,只会拖后腿?你们不是已经知道,朕要下旨令皇甫良钰继承武将封号并戍守边疆,朕的旨意还没下,反对的折子就已经递到了朕的案头。这算什么保护?”   他从不反对让皇甫良钰继承武将封号,之所以要对皇甫良钰进行考验,是因她想戍守边疆,他早早就已经从卫云霄处得知了皇甫良钰的想法,所以才提前安排好了考验。边疆不容丝毫有失,他无论如何都断不会把一个未曾真正杀过人的女子送上战场。这不是轻视也不是傲慢,而是因为他经历过,第一次上战场之后他内心受到的冲击他这辈子都不会忘记。他给皇甫良钰的既是考验也是洗礼,事实上,即便皇甫良钰最终没能将那三十名俘虏杀尽,单凭她在练武场的车轮战,他也已经决定会让她以女将身份入军营,让她再多经历一点磨练后再让她去边疆。   但底下的那些大臣,在收到风声后,是如何反应的?一个个急着递折子,内容大同小异,无非就是说什么于礼不合,言语间皆是指他应给皇甫良钰择一良婿,区区一女子绝不可入军营坏了规矩,更不能去边疆,甚至还有直言让皇甫良钰去边疆只会让军心涣散,让敌国异族认为大蘅国软弱可欺。   简直可笑!   “还有所谓的‘三不去’,朕倒是挺好奇,何以盗窃、嫉妒、恶疾都能成为休妻的理由,不能休妻的条例却只有三条?盗窃为何会是休妻的理由?还有嫉妒,朕与皇后成亲之后,断不能忍旁人对皇后有半分肖想,可反过来皇后却必须要容忍朕日后朝三暮四后宫佳丽三千?若是皇后重病,朕身为人夫竟然能以此为由休妻,可一旦情况反转,皇后不仅不能和离还要亲侍汤药不离不弃,这到底是何道理?”楚岳峙几乎可说是咄咄逼人地质问王壬,末了,还冷笑着反问道:“王都御史,不如就由你来告诉朕,为何男子能休妻,女子却不能休夫只能和离?”   王壬大约也没想到,自己简单的一句劝谏,竟会惹来楚岳峙如此不留情的驳诘,然而,在楚岳峙最后的那句反问出来时,王壬还是忍不住梗着脖子回答道:“陛下!女子应遵三从四德,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此乃五经《礼记》所载,是天下所有女子都应遵从的礼法,又岂能容许有休夫如此荒谬的事发生!”   “你们成天只知用礼法来劝诫朕,这礼法说到底也是前人所立,千年传承固有可取之处,可你们凭何就认定礼法不可改,礼法之规绝无错处?”楚岳峙只觉脑后的神经都在乱跳,一切都是礼法,礼法不把女子视为人也没有任何错,因为所有这些能站上朝堂的,实际上都是礼法约束下的既得利益者,就连他也一样。   “陛下,‘礼法’关乎德行与风教,也关乎于体制。《史书·礼法》有记:君臣朝廷尊卑贵贱之序,下及黎庶车舆衣服宫室饮食嫁娶丧祭之分,事有宜适,物有节文。礼可修身,可齐家,可治国,法在礼之后,正是因为礼为道德,为纲常,为文明。而法家,陛下,秦国终于二世,商鞅变法以失败告终,足可见法家急功近利,若以酷法治国即便能奏一时之效,也绝非久长之计。”阮邢在楚岳峙饱含怒气的目光下开口,他很清楚虽楚岳峙看起来仍十分冷静,但实际上楚岳峙已然动怒,倘若他为自己的仕途着想,此时就该保持沉默,然礼、法于他绝不可破,他信奉自己多年所学所遵,因此他也必须直言不讳,“陛下,为区区女子而变法,并非就只是立一条律例那么简单,于礼法,此乃动摇国之根本!”   楚岳峙仍在御案前站着,他没有再看下面的三位大臣,只是微微低头将过往背过的《周礼》、《仪礼》和《礼记》在脑中飞快地过着。然而还未过完,他又想起自己在外征战的所见所闻。   他是为什么,会认为礼法对女子不公呢?   大抵,是从明白自己母妃为何总是郁郁寡欢时开始,从看到十三省外那些得不到保护的女子会受到怎样的迫害开始,从周楫将自己亡母的悲剧告诉他开始,也从司竹溪告知他在教坊司的年月开始。   他是皇子,生在帝王家无论怎样总归身份尊贵,他可以不拿宫人的命当回事,也可以如世上大多数人一般,不把女子视作人只看作是可以把玩随意抛弃之物,没有人会责怪他,也没有敢说他的不是。其实有许多发生在女子身上的事,对他来说,应当是毫无触动的。   但他记得,出征时母妃曾对他说:“去宫外看看也好,总归你是个幸运的人。”   于是他明白了,母妃这一生无非就是被囚在笼中的金丝雀,是父皇一时兴起的玩物。   恢复记忆后,他也想起来,当年使臣一事,在他一路跌跌撞撞地跑去找父皇求助,父皇最后与他一起去到那条回撷芳殿的青砖道,他抱着司渊渟哭得泣不成声,可他的父皇却不肯上前一步,怕被血污了鞋底;在司家被降罪前,父皇来看他,以为他被迫服药后已经睡去,却不知他那一日打翻了药,根本尚未服药,他清楚听到了父皇在他的床边,看着他说道:“若不是皇子,送给那鞑靼族也就罢了,也不必割让城池。”   往后数年,也许每一次父皇看向他的眼神之所以会那样复杂,都是在想,因他不是公主不能被当做物件送给鞑靼族糟蹋,才会让大蘅国痛失五座城池。   倘若他是女子,他的命运将会是何等凄惨。   楚岳峙从御案后走出来,他没有看三位大臣,而是看着司渊渟,道:“所以三位大臣,都反对朕要为女子立法,是吗。”   阮邢跪下了,高声道:“陛下,为女子立法乃是破坏礼制,万万不可,还望陛下三思。”   何敬文与王壬也跟着跪下,道:“臣附议!”   司渊渟仍站着,进殿后由始至终他都没有说过一句话,此刻他与楚岳峙对视,也并未有要说话的意思,只是迎着楚岳峙疲惫的目光,极轻微地摇了摇头。   楚岳峙明白他的意思,现在只是三位大臣在这养心殿跪着,若是他将为女子立法之言在早朝上说出,那么跪他的,将会是满朝的文武百官。   回过身,楚岳峙往暖阁走去,他没有让三位跪着的大臣起身,只摆了摆手,说道:“司首辅,你随朕进来。”   楚岳峙走得不快,一贯挺直的背甚至有细微地下塌,他进了暖阁后走到那副自己亲手写下命人挂起的字前,直到听到司渊渟走到他身后的脚步声,才低声说道:“司九,我是皇帝了,可是原来不是当了皇帝,就能做到所有想做的事。”   暖阁里只点着两盏烛火,比平常都更加昏暗,司渊渟站在楚岳峙身后,既没有上前拥抱,也没有伸手去握住他垂在身侧的手,只平静道:“现在还不是时候,你太着急了。”   “你早知道会这样,对不对。”楚岳峙微侧过脸,苦笑道:“你知道你劝不住我,所以你让我自己去撞这个南墙。”   司渊渟沉默一瞬,问道:“楚七,你认为他们错了吗?”   楚岳峙没有回答,又把目光放到了面前悬挂的那幅君王之道上。   “其实你心里也清楚,这不是他们的错,这礼法传承至今几千年,不是说改就能改的。他们自小受到的教育都源自礼法,观念根深蒂固,又岂是三言两语可以动摇推翻。”司渊渟说道。   “是啊,根深蒂固……”楚岳峙攥紧拳头,自嘲道:“是我太天真了,以为坐上了帝位,就可以改变我以为不公的一切。”   礼法之制,又岂是他一人就能撼动,这与考课、官学以及科考都不一样。   “楚七。”司渊渟低低一叹,道:“天子之职莫大于礼,礼莫大于分,分莫大于名。何谓礼?纪纲是也。”   天子最重要的职责便是维护礼制,而礼教中最重要的便是区分地位,在区分地位中最重要的则是匡正名分。什么是礼制?就是法纪。   回身,楚岳峙看着司渊渟,怔怔地,眉心微蹙似自言自语般说道:“是啊,你教过我,我不该忘记。”   我只是以为,有些事,我可以改变罢了。   ————   作者有话说:   文中引用:   “天子之职莫大于礼,礼莫大于分,分莫大于名。何谓礼?纪纲是也。”————《资治通鉴》北宋司马光   没有什么改革,是能一帆风顺的。 第127章 桂花糖糕   到底还是舍不得让他那么挫败,那么难过。   将人拥入怀中,司渊渟揉着怀中人柔软的耳廓,道:“交给我吧,你是天子,而我是你的首辅。”   本来就该由他,替楚岳峙扫平所有障碍。   拽住司渊渟的衣襟,楚岳峙没有把司渊渟那句话听进去,他的视线没有落点,半室昏暗也并未进入他的眸底,翻看过前朝律例不断在脑中掠过,他道:“如果现在无法求变,思想开放后,能变吗?”   “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有过保护女子的律例,明太祖朱元璋曾在《明大诰》中立规,口舌调戏女子者处以断舌刑罚,若是动手了,那便将手脚砍断。”司渊渟在很早以前便已经查阅过相关的史料,但是这样的律例,大蘅国并没有沿用,究其原因也是因为礼制不容严法,为女子而立下酷刑遭到太多人的反对。   “司九,其实父皇后来一直都在怪我。”楚岳峙仿佛没有听到司渊渟的话,自顾自地说道:“当年让使臣对我生出邪念,父皇一直都认为是我的错,都怪我长成这样,才会招惹祸端。从前我忘了,如今恢复记忆,我便都想了起来。我前段时间在坤宁宫,拾喜也与我说了很多,她问我,为什么那些对你生出邪念的人,居然还能厚颜无耻地看不起你,认为你男生女相不男不女活该被践踏。我想了很久,都没能想明白是为什么。”   还有那些被解救出来的受害女子,她们因失了清白而无家可归,因入过青楼而遭人唾弃蔑视,因被强迫为妾而被家人拒不相认,她们只能在他安排好的绣房里,换一个名字做另一个人才能重新开始,而另觅良缘嫁得良婿已是她们不敢奢望之事,她们只求能凭自己的一双手养活自己,而非再次被迫以色侍人。   为什么明明是受害者,却要被鄙视被责怪被看不起?   应该感到羞耻的人,难道不是那些心生恶念的人吗?   而造成这样结果的礼法,竟是不可推翻甚至连修改都不能。   “我只是想要保护那些受过伤的人,也让那些长久以来都不被重视的人得到多一点保障,可到底为什么,明明应该是很简单的事,竟会如此困难?”楚岳峙缓声问着,不是在问司渊渟,而是对礼法发问。   都是他的百姓,不是吗?却为何,他连保护都做不到?明明都已经区分了地位与名分,难道还不够吗?   或许真的不够。   于他而言皆是百姓,可于坚定捍卫礼法的人而言,到底也只是东西罢了。   “皇甫良钰,朕一定要让她继承武将封号前往边疆,朕还要看到她将来立下军功,如她自己所言一般证明女子也可比肩男儿郎。”楚岳峙隔了好一阵才又再开口,他又挺直了背脊,用手轻轻推开司渊渟,脸上是恢复冷静的理智淡漠,他没有那么多时间去为自己的挫败难受,在这个帝位上还有太多事情等着他去做。   司渊渟看着他,然后伸长手将悬挂的那副字下面摆放的瓷器扫到了地上。   上好的青花瓷,随着落地的破裂声响起而被摔得粉碎。   楚岳峙愣住,以为是自己让司渊渟生气了,紧接着下一刻就被司渊渟抱起到另一侧的座榻前放下。   “你在这里歇一下,我出去与他们说。变法不可以,但将十三省及十三省之外溺死女婴的恶行纳入杀人罪,以家族连坐重判这一条,总还是可以的。”司渊渟俯身在楚岳峙额上印下轻吻,又捏了捏他温软的耳垂,道:“给我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后你再出来,我保证他们会做出让步。”   司渊渟从来不承诺他办不到的事,会这么说,就是有把握能说服还在养心殿正厅里跪着的那三位大臣。   于是楚岳峙点头,信任地让司渊渟出去了。   他不知道司渊渟会怎么说服三位大臣,司渊渟在朝多年,总归是比他想得更周到,对朝堂上的拉扯以及利害关系的处理也更老练许多。   司渊渟出了暖阁后,楚岳峙便长久地看着落了一地的碎瓷,他服过药后原本是好得差不多了,但现下不知是不是因为情绪一时起伏太大的缘故,他又隐隐感到了不适。   忍不住就在心里想,司渊渟过去的岁月是不是都是这样,好不容易爬上来后以为握有了权势就可以改变世道,然而当真的开始去改时却反复对现世失望并频遭阻扰,只能隐藏自己真正的心思一次又一次地妥协,想方设法寻求折衷之道。   他如今至少有司渊渟帮他,可过去司渊渟只有自己一人,朝堂之上,没有人能帮司渊渟。   司渊渟从未有向他诉过苦,总是三言两语便将自己经历过的事轻描淡写地带过。直到现在,司渊渟既要尽心辅佐他,又要担当起他夫君的角色,在他受到打击时将他安抚好。   对司渊渟来说,似乎永远都有操不完的心,从年少时肩上便肩负了过多也过沉的重担。   下榻走过去将地上的碎瓷捡起几片,还没收拾完,进来替楚岳峙点灯的王忠已经惊得立马扑上来拦楚岳峙,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大惊失色地接过了楚岳峙手里的那几片碎瓷,连声道:“陛下,您累了就在榻上歇息吧,这里奴婢会收拾,您是万金之躯,若是被这碎瓷割伤,奴婢再有十个脑袋也不够掉啊!”   哪有那么夸张,楚岳峙想说王忠也太过于小题大做了,可看到王忠那小心翼翼战战兢兢的模样,他忽然又不想说了。   司渊渟与几位大臣交谈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进暖阁,偶尔能听到那三位大臣中的某一位因一时压不住骤然拔高的声调,而司渊渟的声音却始终都没有任何变化,不紧不慢沉着从容。   王忠手脚利落,很快便将地上的碎瓷收拾干净,他先是给暖阁里换了烛火,让之前尚嫌昏暗的暖阁像往常一般明亮,又给楚岳峙上了一杯新的药茶,还送上了一碟小点心,全都安置妥当后才躬身退出。   楚岳峙并不饿,那碟小点心是桂花糖糕,是司渊渟近来爱吃的。司渊渟近来似乎对甜食情有独钟,于是他吩咐御膳房做了很多甜而不腻的小糕点,自己偶尔吃上半块,剩下的都进了司渊渟的肚子。   司渊渟吃不胖,吕太医也一直在给司渊渟调理,但不知是操劳太过还是底子被耗损得太厉害,司渊渟不管吃多少补品和药膳,饮食也规律偶有加食,哪怕近来爱上吃甜食,都依旧面容清癯身材精瘦不长半点肉。   也不知道东西到底吃到了哪里去。   将王忠端来的那杯药茶喝完,楚岳峙感觉手脚渐渐回暖,再看半个时辰也快到了,养心殿正厅的话语声也已经逐渐平歇,他又坐了一小会儿,直到正厅彻底安静下来后,才端着一张神色漠然看不出喜怒的脸走出暖阁。   何敬文、王壬和阮邢仍在地上跪着,司渊渟站在三人边上,见到楚岳峙出来似有若无地点了一下头。   楚岳峙并没有回到御案后坐下,也没有马上让三位大臣起身,只站在暖阁门口,冷眼看着三位大臣问道:“三位爱卿跪了这么久,可是还有什么话想要劝诫朕吗?”   阮邢跪着转身抬头仰看楚岳峙,他们在这正厅里跪着听到暖阁里传出青花瓷被摔碎的声音时皆是一凛,等司渊渟从暖阁里出来,他是第一个对司渊渟说不能让陛下一意孤行的人。   “陛下,臣身为朝廷之臣,理应在陛下需要时进谏。”阮邢说道,尽管他是最后才被司渊渟说服,但他不得不承认司渊渟的话在理。楚岳峙是皇帝,又曾统军多年,最不怕的就是与人硬碰硬,他们长跪不起让楚岳峙下不来台,只怕会让楚岳峙更执意要变法,莫不如他们各退一步。   王壬也跟着转过身子,接续道:“陛下最初言及,十三省及十三省之外溺死女婴之举也应当被纳入杀人罪,并以家族连坐重判。臣等适才商议,残害无辜稚子确为惨无人道之恶,司首辅更言及此罪行在江浙一带极为猖獗,臣等皆认为陛下所想理当被落实,以遏制此罪恶避免越演越烈。”   楚岳峙审视着两人,最后目光落到还转身后还趴伏在地上的何敬文身上,问道:“何尚书,你也如此想吗?”   何敬文跪了许久,双膝都麻了,再听到楚岳峙点名,当即想也不想就应道:“回陛下,臣也认为溺死女婴之行应当被归入杀人罪重判。”   “既然三位爱卿都与朕达成了这个共识,那就回去好好拟一个初案,此罪如何认定,又该如何判刑,仔仔细细给朕写明白。至于其他的,就不必再谈了,都退了吧。”楚岳峙的意思很清楚,他们将溺死女婴这一民间盛行的重男轻女风俗归为杀人罪,楚岳峙也不再提其他更进一步的变法,如此,君臣各退一步。   三位大臣都在地上跪了许久,此刻得了允准起身告退,各自都费了把劲才从地上爬起来,尤其是年纪最大的何敬文,几乎是让其他两人搀扶着才跌跌撞撞出的养心殿。   之后待三人脚步声都听不见后,楚岳峙才扬起下巴问司渊渟:“你怎么说服他们的?”   “不难。”司渊渟走过去,淡然道:“与直接为女子立法相比,将有事实依据的明确罪行归入律例中,显然让人更容易接受。”   楚岳峙看着走到面前的司渊渟,总觉得有很多话想说却又一句都说不出口。   怎么会不难,司渊渟显然是早料到这结果,才会一开始就先在殿外与三位大臣说了话,有了那些话做铺垫,最后才能让这立法一事不至于被全盘否决。司渊渟是一贯的思虑周全,将之视作自己身为首辅的应做之事,可他却觉得是自己空有热血行事却不够稳妥。   即便如此,司渊渟也不会抱怨,毕竟司渊渟从来就不是一个会抱怨的人。   垂下眼帘将情绪尽数抹去,楚岳峙勾起唇角,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般,对司渊渟说道:“王忠刚端来一碟你最爱的桂花糖糕,现在就去吃了吧,就当作是奖赏司首辅今夜的劳苦功高。”   ————   作者有话说:   明天休息。 第128章 漫漫长路   正月大典之前,宫里无论大小宫人,管事还是寻常的宫女太监,都非常的忙碌。   只是楚岳峙在前段时间生病之后,便开始放缓了脚步,不再成天将自己埋在成堆的国事中。   对于楚岳峙的变化,司渊渟是乐见的,甚至还陪楚岳峙去了几次猎场。不得不承认,楚岳峙是真的擅长捕猎,几次都在最后险胜。   一月下旬正月初一,也是正月大典举办的日子,百官给楚岳峙拜年,举凡品阶足够高能进殿的大臣都得到了赏赐。   初一意味着新的一年开始,京城上下都在那夜共同庆贺迎接新一年的到来。   只是大抵他们都想不到,正月大典上新帝一时兴起与百官拼酒,更言谁能将他放倒必得厚赏。   话虽如此说,可殿上百官也没几个敢跟皇帝斗酒,像吴永廉、夏志轶这样的重臣克己守礼不敢逾越,凉忱则是自知不讨喜极力降低存在感,至于阮邢等人,才刚惹了皇帝不痛快自然也不会再去触霉头,因此到最后还站着跟楚岳峙喝的,除了司渊渟便只有卫云霄了,周楫因是禁卫军统领,只能在一旁眼馋无法加入其中。   傅行云的酒量比卫云霄好,但是他不会在殿前失态,更何况他还要把最后喝醉的卫云霄一起拎回家,自然也不会喝太多。   因此虽然殿上的朝臣们惊叹于楚岳峙的酒量,但最后还是在意料之中地看着司渊渟得到了赏赐。   楚岳峙下旨赐赏司渊渟的时候,傅行云瞥一眼身边醉得趴在案上的卫云霄,是真的觉得自家夫人有点傻。楚岳峙要跟百官拼酒,到最后就是一个赏赐司渊渟的由头罢了,满朝文武,除了卫云霄这样缺根筋的,还有司渊渟这样有免死金牌的,哪个有这样大的胆子,怕不是不要命了。   从前在军营里时,楚岳峙也会跟自己的将士拼酒,酒量就是那时候练出来的,而且在军营里,出生入死那么多回,将士们之间的兄弟情深厚,也没有那么多的繁文缛节,有时候喝多了兴头上来,打赤膊再比上几场也是有的。而且那时候,他们喝酒都是拿碗喝的,再不然就是直接对酒壶。   只是在宫里面对百官,又是另一番景象。   楚岳峙是藉这个机会,又观察了一番与他喝了几杯的几位大臣,后来便只有卫云霄和司渊渟陪他喝了,到最后,也就司渊渟一边担心着他喝太多伤身一边慢悠悠地跟他一人一杯不停地喝。   最后楚岳峙挥手说不喝了下旨给司渊渟赏赐的时候,脸虽不红但眼里也的确已经迷蒙一片,待到从正月大典上退席,楚岳峙也没要王忠搀扶,自己稳稳地在宫里走了一段之后,突然就站在那回撷芳殿的青砖道上不走了,对王忠说道:“王忠,你知道吗,朕小时候最喜欢走这条青砖道,但现在,朕每回走这条青砖道都只感到厌恶。”   就是这条青砖道,他跟司渊渟一起走了无数次,也是在这条青砖道上,他失去了司渊渟,在后来漫长的岁月里都孤身一人。   王忠不敢胡乱答话,只站在楚岳峙身后半躬身。   司渊渟要迟些才能回撷芳殿,因还要跟一些大臣寒暄也维护一下朝廷上的关系,所以并不能随楚岳峙一起退席。何况司渊渟在宫里与楚岳峙一起住,那都是不能外传的秘密,皇宫里被治得如同铁桶,消息和闲言碎语传不出去,能走漏出去的风声都是故意为之,真正的秘密但凡有哪个宫里人敢胆大包天地往外说,多半是话还没说完,人就没了。   跟王忠说的话,楚岳峙没跟司渊渟说过,那些事他不爱提,平日里摆驾也多会让人绕道而行。今夜许是喝多了,才自己走了这条道。   如今还是冬天,隔几天就会下一场雪,道上难免有些湿滑,楚岳峙站在那里低头看被溅湿的鞋面,身上因为喝了许多酒而热起来的温度又在寒夜里慢慢冷了下去。就像是原本烧着满腔热血,到后来也都被冷水浇得都凉了。   身上披着大氅,楚岳峙就那么在原地站了半晌,直到身上彻底冷了,眼里的醉意也早已散尽,才又说道:“王忠,新的一年了,可朕怎么就觉得,也没什么值得高兴的。”   这至尊无上的帝位,他坐上来后,只觉得孤寂。   有时候,甚至连看着司渊渟都觉得寂寞。   “陛下,其实奴婢觉得,这人生过得不痛快才是正常,新的一年常被说是新开始,可奴婢也不这么认为,哪有那么多的新开始,都是自我安慰罢了。可是陛下,您身边有司大人还有皇后娘娘和皇长子,虽没有值得高兴的事,也绝非真的在这皇宫里孤身一人。陛下身后也还有奴婢,奴婢虽只是一个没什么用的太监,但奴婢也是发了誓要一辈子对陛下尽忠的。”王忠难得大着胆子上前在楚岳峙身边说话,他长相干净秀气,此刻脸被冻得脸颊发红,一双纯黑的眼眸却亮晶晶的,大胆抬头看楚岳峙,眼里也写满了忠心。   楚岳峙微不可察地挑了一下眉,原本偏冷的神色似又有了一点笑意,侧首瞅着王忠说道:“倒是难得你这谨小慎微的性子能说出这话来,你也不用对我尽忠,对司九尽忠就成了。”顿一顿,又说道:“好像也没给你什么赏赐,这大过年的,也罢,回头朕下旨另外再赏你一些东西吧。”   听到有赏赐,王忠面上有点压不住的露出一点喜色,急忙低头谢恩:“奴婢谢陛下恩赐,陛下仁德,奴婢是发自内心效忠陛下的。”   “行了,就这样吧。”楚岳峙知道司渊渟挑人的眼光好,能让王忠跟在他身边,必然也是司渊渟考量过才有的决定,王忠这人胆子小但也足够机敏细心,而且虽说胆子小但却是个忠心认主没有太大野心的,有这么一个人在身边服侍,偶尔也能像此刻这般听到几句舒心的话。   眼前的青砖道极长,两侧还堆着未化的雪,楚岳峙微微皱眉多看两眼,心中依旧感到不舒服乃至有些心慌,他到底还是不想走这条青砖道,一甩袖袍就转身打算走另一条道回撷芳殿。   只是转身连步子都尚未迈出,楚岳峙便一眼看到了在夜色中自己手拿提灯缓缓向他走来的司渊渟。   身上还穿着官礼服,司渊渟一步一步从那些跟着楚岳峙的宫人以及侍卫身边走过,直直走到楚岳峙面前,将他垂在身侧的手握入掌心,道:“又不听话不带手炉,手都冰了。”   “你怎么这么快就退席了?不是说还要再留一阵么?”楚岳峙有些怔愣,他是真的没想到司渊渟这么就回来了,本来还以为司渊渟今夜得耽搁到很晚。   “说什么傻话。”自然地牵着楚岳峙的手一同往前走,司渊渟说道:“正月初一的夜晚,自然是要与楚七在一处。”   失神地被带着走了几步,楚岳峙想起往事又停下脚步,拉住司渊渟说道:“司九,我们别走这条道了,走另一条吧。”   将手里的提灯交给王忠,司渊渟举高右手在空中做了一个手势,后方立马就出现了两列平日里不露身的暗卫,他们迅速点亮手里的提灯,然后从两边齐齐往前掠去,在这条长长的青砖道上亮起了两列迎灯,提灯橘红与宫墙上的红瓦相互映照,将整条青砖道照亮,不仅驱散了前方的黑暗,也似将潜藏在黑暗中的严寒都一并消弭了。   楚岳峙看着突然变得喜庆起来的青砖道,一时反应不过来地愕然道:“这是怎么……”   “给你一点小惊喜,总不能回回都是你给我惊喜。”司渊渟扬唇浅笑,他牵握着楚岳峙的手举高,问道:“是要与我一同走,还是想让我在此将你抱起,把你抱回撷芳殿?”   楚岳峙在正月大典上喝了许多酒,脸上本就泛着红,此刻突然见到司渊渟收到惊喜,脸颊处登时比适才更红了,眼角眉梢尽是羞意,刚刚散去的醉意似又涌了上来,他满脸通红地看着司渊渟,小声说道:“干嘛呀,宫人们都看着呢。”   司渊渟眼中没有旁人,只有楚岳峙,他松开楚岳峙的手,直接弯腰将人一把抱起。他们俩身高明明相差也不算太大,楚岳峙因一直保持着日常练武的习惯,身材紧实精悍体重上并不算太轻,即便如此,司渊渟就是能每一次都稳稳地将楚岳峙抱起来,便是要抱着楚岳峙走上一段路也脸不红气不喘。   楚岳峙猝不及防又被当众横抱而起,一双桃花眼瞪得老大,明明高兴又觉得不好意思,更觉这般在人前太失天子脸面与威严,憋了好一会才憋出来一句:“你别老是这样,我感觉自己好丢脸。”   “可司九就喜欢这样。”司渊渟爱极了楚岳峙那些羞涩的可爱表现,他抱着楚岳峙往前走,在被提灯照亮的青砖道上,每一步都走得极稳,他垂眸看伸手搂住他颈脖的楚岳峙,道:“这一段路,往后司九都陪楚七走,过去的事便都放下吧。”   他一直都知道,楚岳峙对这条青砖道留有心结,但其实,从前他深夜来撷芳殿,每次都是走这条青砖道。   这条青砖道,在那时候承载了他与楚岳峙最多的回忆,他记得最深的从来就不是自己如何在这条青砖道上毁身,而是在那一年多的时光中,他和年幼的楚岳峙牵手走过的每一段回忆。   在楚岳峙唇上印下带着酒香的一吻,又用自己的鼻尖轻轻磨了磨楚岳峙的,司渊渟抱着他继续稳稳地往前走,道:“司九没能十里红妆迎楚七,如今在宫里,就在这条青砖道上为楚七点灯,也为楚七照亮往后要走的漫漫长路。”   看一眼前方灯红如火的青砖道,楚岳峙只觉胸臆间涨满让他难以自持的温暖爱意,呼出一口白雾,楚岳峙搂住司渊渟的颈脖将头靠到他肩窝上,安心道:“嗯,放下了,只要司九好好地陪在楚七身边,楚七便什么都不怕。” 第129章 四方之外   正月大典过后,再过十日便是二月,二月一到楚岳峙便开朝了,开朝的第一件事便是下旨废除之前所有楚岳磊颁下的禁令,同时宣布官学改制以及明发告示将取消今年的科考,并恢复旧制每隔三年举办一次科考,已经考过乡试赴京赶考的考生们,可提交证明参加京城所设的中央官学参与进入国子监的考试,凡通过开始进入国子监的考生皆免除第一年的学杂费用。   官学改制的最终敲定是在开朝的前两天,在确定官学最终应当如何改制以前,吴永廉和凉忱在正月大典之后就没清闲几天,第四天就被召进宫开始确立官学改制的事。期间凉忱大约是累得狠了,有一次抱着一堆古籍资料入宫,见到养心殿正厅的司渊渟时,忍不住跟司渊渟说道:“我现在才知道,原来有个勤政爱民的明君,做臣子的更加生不如死,司大人,我这都好几日每日只能睡三个时辰了。”   这句话好巧不巧让从暖阁里出来的楚岳峙听到,楚岳峙也没生气,只是笑吟吟地看着凉忱,道:“朕平日里能睡上两个时辰便是不错,原来凉祭酒还能睡三个时辰,看来是朕还不够勤奋。”   那笑容那话生是让凉忱后背发寒几乎连冷汗都要冒出来了,就这样司渊渟也没出声,毕竟他一旦开口,遭罪的就是自己而且也不见得能替凉忱解围,楚岳峙酿的醋还是辛苦凉忱去承担了。   楚岳峙和司渊渟参与其中,由吴永廉和凉忱反复修改的官学新制要比原来更细致也更人性化。主张文武并进,以德为先。   因要大力推进文化方面的发展,进入中央官学最高学府的资格不再是根据出身决定,而是设立入学考,上至宗室、士族出身下至寒门学子皆可参与考试;同时礼部与国子监主导,分设国子学、太学、四门学、律学、书学与算学共六门学科;地方上官学分设府学、市学、县学、州学以及镇学,如京城所设的中央官学一样,所有学生将通过考试入学,并根据考试结果决定最终专攻经学又或是伎学。   进入学府后,在结业获得参加科举考试资格之前,教官们也会根据学习进度以及实际情况,进行考试,分别设有旬试、月试、季度试、岁试以及最终的毕业试。   对于大部分百姓而言,禁令的废除并没有让他们感受到太大的改变,毕竟当初一开始受到最大影响的,是文人墨客乃至读书人。   但取消科考却是引发了极大的讨论,因为通过乡试的寒门考生大多寄希望于科考,骤然取消考生们自然难以接受,在新的官学制度颁布后,有不少考生立即就去准备希望能靠进国子监,但也有部分考生,许是因为禁令废除的关系,在试探了几天确定的确不会因为口出狂言而被送官府后,就开始明目张胆地对新制进行批判。   至于那些被堵住嘴巴已久的文人墨客,甚至是茶楼里的说书人,都纷纷又再出来,开始谨慎地讨论近来那些慢慢推动中的变化,其中也有不少针对楚岳峙和司渊渟的发言。   宫外的情况,尤其是百姓们的反应以及说的话大多都被如实传递进宫里,楚岳峙在翻看奏报的时候,看到骂自己的还会挺高兴地跟司渊渟说自己被骂了。   司渊渟对此不予置评,他这些年被骂的只有多没有少,早就习惯,只是他自己被骂可以,楚岳峙被骂他心里多少还是会产生一点戾气;虽然他明白楚岳峙高兴的是什么,但他的确不会为楚岳峙被骂而高兴,毕竟但凡是自己真心爱护之人,定是都容不得他人欺负的,即便只是口头语言上的攻击都不可以。   二月五日,楚岳峙再颁新旨,正式令皇甫良钰继承其父皇甫琅舒的封号,同时编入沧渊军为副将,于三月后随沧渊军现任总将卫云霄前往边疆戍守。   这个旨意一下,更在民间引发巨大的讨论声浪。   女子为将入军营,还去边疆,大蘅国开国以来第一人。不少人都在议论,楚岳峙为了给皇甫家平冤,做得有些太过了;还有人甚至生出一些龌龊的想法,这部分的话被奏报给楚岳峙的时候,倒真让楚岳峙有些不高兴了,跟司渊渟说不明白为什么总是对女子的恶意那么大。   又能为什么呢,不过是长久以来的思想定式罢了。   那些因皇甫良钰以女子之身封将并于不久后随军戍守边疆而口出狂言、恶劣猜想甚至因此愤怒的人,并不能简单地指责他们狭隘,只是这是数千年来的束缚思想,既来自于民间也来自于文化。   二月底的时候,天气较之前的严寒开始有了一点回温。   午膳过后楚岳峙在养心殿的暖阁里午歇,最近的早朝是一如既往地为了开始推行的新政而不断掰扯,朝堂上为楚岳峙重用的几位大臣跟宗室亲贵以明清求那一党的大臣们,几乎可以说是日日都要争得面红耳赤。   司渊渟是首辅又受封了镇国侯,最常与宗室那一派对阵,他在朝堂上素来毒舌,再加上如今还有傅行云给他帮腔,这两人的嘴一个赛一个毒,有两次直接把人在早朝时给气昏过去了,让坐在龙座上的楚岳峙乐得差点就没绷住脸色笑了出来。   至于吴永廉、夏志轶还有凉忱等,也都在朝堂上站了起来,只要楚岳峙不出言阻止,他们就能在早朝时跟明清求那一党人一直唇枪舌剑下去。   但每天坐在上面看底下的人吵架,也是挺累的,而且早朝时吵还不够,下了早朝还有折子递上来,楚岳峙已经有好几次都是看都不看就将那些折子打了回去。   司渊渟走进暖阁的时候就见到楚岳峙在座榻上靠着凭几午歇,他走过去俯身细看楚岳峙的脸庞,眼睫毛细长,眼下有着淡淡的乌青,开始推新政后又忙碌起来,正月时养出来的一点脸颊肉又消下去了,那张淡色的薄唇还抿得紧紧的,不知为何看起来就有点委屈的样子。   低头轻轻亲吻楚岳峙阖起的眼帘,唇瓣碰触到那薄薄的眼皮后还停留了一阵,直到那眼皮开始颤抖,司渊渟才又抬起头来,然后看着楚岳峙睁开眼迎上他的视线,那眼里还带着初醒的茫然。   眨了眨眼,楚岳峙浅浅“嗯”了一声,下意识地仰头做出索吻的姿态,司渊渟便伸手扶在他颈后,又再低头去与他接了一个缠绵的湿吻。   两人分开时,楚岳峙还微微张着双唇,一手正攥住司渊渟的衣襟,隔了一小会儿才回过神来,拖长的声音低软如同撒娇:“……今天这么早就回来了?”还以为又要在镇国侯府待一下午。   司渊渟笑了笑,说道:“起来随我去换套衣服,带你出宫去走走。”   “出宫?”楚岳峙不明所以,想了想才问:“是要微服出巡么?”   “嗯,正好体察一下民情,我们亲自去听听百姓们都在说什么。”将楚岳峙从榻上拉起来,司渊渟又在他耳边偷了个吻,道:“但主要,还是想带你出去走走,你每日被闷在宫中想必也难受。我们相识相知相爱至今,也还没在外头一起好好逛过,今日便当是你我夫夫独处的秘密日子吧。”   当年司渊渟入宫当侍读,他们虽是形影不离,却也到底是被拘在宫里。后来楚岳峙出征,回来已经在宫外立府,但那时候司渊渟已经是太监,两人之间也隔着误会与仇恨;待到他们之间以交易再次联系在一起到解开误会相恋,每一次的见面都是藉由夜色掩护的来去,偶尔几次在东厂大门前也是作戏争吵;一直到楚岳峙登基回到了宫里,这么多年了,他们竟是一次都不曾在宫外光明正大地一起走在路上。   司渊渟边说边看到楚岳峙眉眼间的神色都亮了起来,便知道他是高兴的,道:“司九幼年虽也没怎么玩乐过,但还是有几处特别喜欢去的地方,今日带你去看看,可好?”   “你最近,怎么突然对我这么好啊?”楚岳峙如何能不高兴,且不说他出宫多年早不习惯这样日日只能待在宫中不见四方之外天地的日子,单单是与司渊渟一道去宫外,去司渊渟幼年曾经喜爱的地方,便是他平日里都说不出口的奢望。   他知道如今自己身上的担子有多重,所以比过去更加谨慎克己,他是一国之君,有很多规矩是他不得不遵守的;他也不愿成为父皇和楚岳磊那样的君王,因此他日日都提醒自己,要勤政爱民,做一个时刻记挂百姓并且对于朝臣兼听则明的好君主。   很多事,他只能关起撷芳殿的宫门,悄悄地放肆,因为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肆意妄为的权利。   他是从深宫里出去的皇子,而现在,他是重入宫门的皇帝,他即便再爱司渊渟,也不得不把自己的个人情感置于国事之后,更何况,他知道司渊渟对他的期待,也一点都不想让司渊渟失望。   司渊渟眉峰轻挑,道:“楚七这话,敢情司九平日里对楚七很差吗?”   楚岳峙抱住司渊渟摇头,道:“不差的,司九对楚七最好了,只是楚七以为司九心中总是记挂百姓与国事,不会也没有心思做这样的事。”本以为正月大典那夜青砖道点灯已是司渊渟会做的最大惊喜,却没想到今日司渊渟竟还要带他出宫去。   手落在楚岳峙的肩头,司渊渟轻轻捏了捏,楚岳峙自登基后总在御案前批奏折,以至于如今总是肩背如铁板一般僵硬,楚岳峙也召了几次太医院的拿捏手来替自己松筋活络,但龙体矜贵,拿捏手又哪敢真的下大劲给楚岳峙捻摁?因此这也才登基不到一年,楚岳峙便落了肩颈痛的毛病。   楚岳峙是真的决心要做出一番政绩的,看着楚岳峙这般逼着自己时刻不敢放松,他又怎会不心疼?   “说什么傻话,楚七是司九的夫人,百姓与国事再重要,难道司九就能忽略楚七了?夫人这般委屈,还是夫君的错,是夫君有所疏忽不够宠爱夫人。”司渊渟说着便又再将楚岳峙抱起,道:“走吧,夫君这就带夫人去宫外好好享受一下独属你我的时光。” 第130章 微服出巡   两人都是长相出众一等一的美男子,且京城百姓大多都认得他们,因此为了这趟微服出巡能顺利,司渊渟和楚岳峙都做了一定程度的乔装打扮。   官服和龙袍都换下了,各自换了一套寻常贵公子的华服;至于容貌,则是用了人皮面具,易容成低调不过分抢眼的长相,因两人都身高不凡且气质难以掩饰,所以也没有弄得过于平凡,乍眼一看便是大户人家眉目浅淡清雅的端方公子。   这趟出宫,他们也不带王忠和周楫等人,出宫的时候王忠担心得要紧,都到宫门了还紧张兮兮地求着楚岳峙,要不还是把自己带上,再多带两个贴身侍卫,万一有什么事好歹多个挡刀的。王忠小心翼翼说这话时,楚岳峙都笑了,反问他是觉得他们功夫太差了么竟要他忠心救主。楚岳峙这话一说完,周楫就无语地微摇了一下头,伸手就把王忠提拎到自己身边,道:“陛下跟司大人都是能一人横扫千军的高手,把你带去真出事也只会嫌你碍手碍脚。”   微服出巡本来也不可能带着一大堆人去,那不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身份特殊吗?更何况王忠是自小就入宫的太监,一张口说话这个事实就会暴露,若是再带两个侍卫,到时候露了马脚惊动京城守卫军来护驾清道,那就不是微服出巡而是劳师动众了。   周楫说的是事实,但王忠还是被打击到了。   京城布局方正如棋盘,东西南北纵横有秩,取的乃是天圆地方之意,是自古流传下来约定俗成的构造;皇宫的外围是宗室亲贵以及重臣的府邸,再往外则是官府,也就是各司衙门;之后才是寻常百姓居住的平民区以及集市商铺所在。   过去几年,为了做出已经交出所有实权自我放逐的假象,楚岳峙平日里所去之地大多都是风月场所,再不然就是在消费极高的酒楼里,京城里的集市和大小商铺反倒是一次都没去过。   司渊渟带着楚岳峙出宫来,刚到集市便带着楚岳峙下了马车,与他肩并肩地走进了集市大街,大街上的人都摩肩接踵的,人声鼎沸好不热闹。司渊渟带着楚岳峙从大街拐入小巷,然后便在相连的小巷中七弯八绕地穿行,饶是楚岳峙方向感极强,都一下子被司渊渟绕得有些晕乎了,完全不知道司渊渟到底想带他去哪儿。   瞥一眼满眼底都写满茫然的楚岳峙,司渊渟道:“你这样子,真像那种好骗的单纯世家子弟,懵懵懂懂被我骗去卖了还会帮我数钱那种。”   楚岳峙的手藏在袖子里被司渊渟紧握在掌心,他低头看了看两人相握的手,道:“如果是司九,楚七即便被卖了也心甘情愿。”   他们之间,论说情话,还是楚岳峙更胜一筹。   黑亮的眸中闪烁着笑意,司渊渟带楚岳峙来到一间藏得极深的水榭琴房前,甫一进去里面的那位灰袍白发老人便迎上前:“公子,琴室已经为您准备妥当。”   司渊渟颔首,也没让老人带路,径直牵着楚岳峙往里走去,从楼梯上了二楼,再走到二楼深处最里面的那间琴室门口,拉开门进去;琴室里的一切早已准备妥当,窗前摆放着松质木制成的琴桌,高二尺八寸,长过琴一尺许,桌面则是郭公砖,而司渊渟常用的伏羲琴便放置在琴桌上。   琴室右手边的墙上则悬挂山水画,画前的矮桌上放着一瓶插花,插花旁放着香炉,已点起了熏香;琴室左手边则是窗户,窗扉已向外打开,可见外面是一条小河,一眼便知琴室乃悬空于河上,正正符合赵希鹄在《洞天清录》所写:弹琴之室,宜实不宜虚。最宜重楼之下,盖上有楼板,则声不散,其下空旷,则声透彻。   楚岳峙没想到司渊渟竟会带自己到琴室,此水榭琴室十分幽静,室内熏香的味道也令人感到舒适放松,他走到那伏羲琴前,又回首看司渊渟,难掩期待地问道:“司九是要为楚七抚琴吗?”   司渊渟没有否认,他走过去在琴桌后面坐下,双手轻轻放置在琴弦上,道:“这琴室,是我年幼时最爱之处,环境清幽有助于我静心习琴。我当年落难后,隔了十年才再有机会出宫来此,发现这琴房还在,便买了下来。虽然买了下来,但也一直未有再在这里抚过琴,因心境不同我也弹不出从前的琴音。我过去这些年,每次碰琴都是为了害人杀人,所以之前才与你说手僵硬了弹不出你想听的琴音。镇国侯府翻修好后,我出宫时也时常会来这里练琴,你是第一个被我带到这里来的人。”   他自小便喜静,看书练字习琴,修的是身也是心,从七八岁起他便是极沉稳的性子,他是爱琴的,所以发现这处琴房后便跟父亲禀告,然后开始每日都在这琴室中练上两个时辰的琴。入宫做侍读那一年他十二岁,虽尚不懂风月之事,但他也曾想过,以后若是有了心爱之人,定要将爱人带来此处,在这个留下他最多幼年记忆的琴室中,为爱人献曲。   如今过去二十四年,终于实现了这个愿望,将他爱的人带来了此处。   右手大拇指在琴弦上一拨,悠长的一声便在琴室中回荡,司渊渟抬眼看楚岳峙,承诺道:“往后,司九只为楚七一人抚琴。”   楚岳峙走到司渊渟身边坐下,他将手搭在司渊渟膝上,道:“楚七也只为司九一人起舞。”   浅淡一笑,司渊渟双手按在琴弦上片刻,再起手落琴弦,奏起一曲《凤求凰》。   凰兮凰兮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妃。   交情通意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   一曲奏毕,琴音在琴室中萦绕未散,楚岳峙已伸手搂住司渊渟投入他怀中。   “司九可不能如那司马相如一般负楚七。”楚岳峙缠上去亲吻司渊渟的唇,他的眼中泛起涟漪,长长的眼睫毛颤抖着,道:“司九若是负楚七,楚七才不写什么《白头吟》,只要休夫与司九再不相见。”   揽住楚岳峙的腰,司渊渟回吻他,在唇舌交缠间问道:“司九不负楚七,楚七可能与司九深情赴白首?”   “当然。”楚岳峙拉开自己的衣襟,露出锁骨的那道长疤,“楚七生死都是司九的人,这一生纵使起伏飘荡,然而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他可以为司渊渟死,也可以为司渊渟活。   这半生,他们皆是闯荡生死,几经磨难才走到彼此身边,此情无论生死,矢志不渝。   刚刚抚过琴的手与那多年来持剑张弓的手掌心贴合十指相扣,司渊渟吻上那道早被他怜爱过数遍的长疤,那是楚岳峙为他复仇的印记,也是楚岳峙在忘了他后仍用心记着他爱他的证明。   琴室的窗扉被风吹得咿呀作响,萦绕的余音渐渐散去,白袍覆在了散开的黑金袍上,一只修长的手从琴桌前伸出,无助地落在伏羲琴上,琴弦被那用力的指尖扣动,便又发出凌乱的弦音来。   断续响起的弦音掩盖了琴桌下响起的压抑声响,另一只手覆上了那仍按住琴弦不放的手上,像是在教导如何抚琴一般拨动那微微痉挛的手指,高低无续的弦音中,琴桌克制的震动让赏琴听琴之人的欢愉无限延长,直到窗外又吹过一阵强风,窗扉被吹得“啪”的一声向内关上,琴桌也随之被撞偏,陡然拔高的低吟是乱音中至情至乐的琴赋。   一个多时辰过去,琴声终于停歇下来。   楚岳峙趴伏在窗台上,刚刚他半个身子都支到窗外去了,也不知道有没有被人瞧见。   司渊渟还在他身后亲吻他腰背上的刺墨,在一身红潮的衬托下,那刺墨更是栩栩如生。   慵懒地回头看司渊渟,楚岳峙觉得自己的脸皮也是被磨得越发厚了,如今当真是什么地方都能胡来。   “这里平日没有人来,不必担心被谁看了去。”含笑替楚岳峙整理好半褪的衣袍,司渊渟将人拢在怀中靠坐在窗边,道:“刚刚可得趣了?”   “嗯……”懒懒地应声,楚岳峙浑身筋骨都舒展了,适才狂乱不能自己的时候,司渊渟竟还分出心神帮他把酸痛不已的肩颈狠狠地捻摁了,他是又痛又爽,上身跟下身完全冰火两重天,因怕将脸上的人皮面具弄坏,他还死死忍着眼泪不敢流,有一阵他都快要被刺激得昏过去了。   小尾指勾住司渊渟的食指,楚岳峙一动也不想动,却道:“想吃点心,一会去酒楼好不好?”   “好。”司渊渟答应着,又抱着楚岳峙歇息了两刻钟,才道:“想不想先去集市逛逛,这里拐出去过一条小巷便是小吃街,我带你吃点小吃?”   半眯着的桃花眼睁开,楚岳峙颇觉意外地瞅着司渊渟,道:“你还知道小吃街?”   司渊渟失笑,“也别把我想得太死板了,再少年老成,入宫前我也才十二岁,多少有些孩子心性在,有时候练完琴也会偷偷跑去小吃街买点小吃尝鲜,我来这里时从不带侍从,也没旁人知道,总归是长身子的年纪,便是吃多了,回府和长辈一起用膳也不会吃不下,最多就是吃得比平常少,父亲和母亲问起,我随便编个理由也就糊弄过去了。”   这下楚岳峙是真的眼都瞪圆了,甚为新奇地盯着司渊渟看:“司九竟还会做这种事!”   “要真的完全规行矩步安辞定色,当年也不会答应给你起小名了。”司渊渟说道,便是士族出身的贵公子,哪个小时候没点自己的小秘密,不过是他藏得比较好罢了。   确定两人身上都收拾妥当了,司渊渟牵着楚岳峙出了琴室下楼,被那白发老人送出这间水榭琴房正门时,司渊渟还低声在楚岳峙耳畔问了句:“往后还想来吗?”   耳廓都是红的,楚岳峙瞪他一眼,可憋了一小会儿还是忍不住答道:“来,楚七喜欢这里。”   牵紧楚岳峙的手拐出小巷,司渊渟眼底漫开浓浓的笑意,等过了小巷来到小吃街,他才松开楚岳峙的手,道:“这里人多,不方便牵手,你跟紧我,别走丢了。”   楚岳峙低咳一声,道:“我都多大的人了,哪里还能走丢。”也不知为何,有时候他总觉得司渊渟还拿他当小孩子对待。   小吃街熙熙攘攘,人是真的不少,有时候走着走着司渊渟还是会抬手揽住楚岳峙的肩膀将他往自己身边带,不让经过的人碰到他。   走过几个铺子,都是司渊渟小时候爱吃的,他买了几小袋的小吃,先喂给楚岳峙吃了,剩下的才自己吃。   嘴里嚼着一个清甜的糯米团,楚岳峙弯着眼,道:“本以为司九是近来才喜欢上吃甜食,没想到竟是从小就爱吃。”   司渊渟正吃着楚岳峙吃剩下的半个芝麻饼,还伸手给楚岳峙擦拭了一下嘴角,道:“我打小就嗜甜,只是父亲觉得男儿郎不该如此贪嘴甜食,后来便一直克制,偶尔实在忍不住了才到这里偷偷买来吃。这几个铺子都是家传的,我小时候来还是现在摊主的父亲们在做,如今已经很少见到这几个老摊主出来了,所幸这手艺是传下来了,味道都没变。”   楚岳峙看着司渊渟就算是在街上跟他一起吃小吃都还是斯文干净的样子,回忆了一下十二岁时司渊渟的模样,似乎也能想象出更小一点的司渊渟跑来这小吃街偷买小吃吃是什么样子了,约莫也像现在一样,眼底带着满足,明明是偷摸着干坏事,吃相却永远都保持着从容教养的慢条斯理,生是把街边小吃给吃出山珍海味的气场氛围来。   两人这么吃了一路,等到了酒楼前,楚岳峙都觉得自己吃撑了,压根不想再吃什么点心,干脆拉住司渊渟的衣袖,道:“去茶楼喝点茶消食吧,我都饱了。”   “好,前面就是,那家茶楼也是我小时候与父亲常去的。”司渊渟一路给楚岳峙喂食,看到楚岳峙不挑嘴地跟他一起吃他爱吃的小吃,心中竟觉得比小时候自己独自来偷吃时更幸福。   司渊渟所说的茶楼就在与酒楼相隔几间铺子的前方,两人刚走到门口,茶楼的小二便迎上前来,捧着笑脸还没来得及说话,茶楼里就传出一男子极为响亮的话:“我就是不满那皇帝取消了今年的科考!废除了禁令又如何,废禁令就能说明他是明君了?你不也说如今时常都要入宫觐见,心累得很吗?”   司渊渟与楚岳峙欲进茶楼的动作皆是一顿,两人相视一眼,再往茶楼里望去,就见到凉忱与一书生正坐在靠正门的位置,那书生手里端一茶杯对着凉忱高谈阔论,丝毫不知自己批判的对象此刻就在茶楼门口。   ————   作者有话说:   文中引用:   “凰兮凰兮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妃。交情通意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凤求凰》司马相如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国风·郑风·风雨》佚名·先秦   就个人而言,本人并不喜欢那句被广为流传的“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这句是出自《白头吟》,是司马相如想要纳妾甚至给卓文君写了休诗时,卓文君回复给他的,虽说是挽回了司马相如,但是司马相如辜负了当初不顾一切与他私奔的卓文君是事实。 第131章 无知之辈   凉忱在书生说出那最后那句话的瞬间就嘴角抽搐,他将手里的茶壶放下,闭眼深吸几口气,然后才说道:“我心累是因为突然忙了起来,以前那谁在位时,我装装样子就好了,最头痛的事不过是如何保住那些古籍,可如今陛下是干实事的,我没法再那么懒散,所以才有点不适应。可是有这样一位陛下,便是累死,我也高兴,因为最起码他心中有百姓。”   书生却不买账,只道:“你不是说陛下不喜欢你?”   “陛下也没有为难我。”凉忱虽然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哪里让楚岳峙看不顺眼,但楚岳峙重用他,他给出的意见都会听,于他而言已经足够。   “啪”的一声将茶杯放下,书生道:“你那司大人也不护着你,不是说是他一手将你提上来的吗?”   “司大人为何要护我?提携我是看我可用,我在自己的位置上发挥了应有的作用,不就够了吗?”凉忱叹了口气,道:“等你入了官场就知道,很多事不能只看表面。陛下和司大人都极好,我也算是遇到伯乐了。”   “呵,几年前我清高自傲,不肯像你一样去写那些老不死喜欢看的八股文,等如今我想开了,来赴京赶考,结果你的伯乐又取消了科考,依我看,这官场我是没机会入了。”书生知道是自己太过执拗,又自视甚高,故而总是错过机会,即便心中有抱负怕也没有机会实现了。   “钟清衡,你但凡能别如此愤世嫉俗,都能过得比现在轻松许多。”凉忱与眼前这书生相识数载,比谁都清楚这人最大的问题就是不愿折腰。   钟清衡却摇摇头,说道:“真的是我太过愤世嫉俗吗?前些年那狗屁皇帝颁的禁令,还让一个宦官掌权,我知道司大人对你有知遇之恩,但是,他当时是宦官乃事实,宦官都是没根儿的,能有什么好东西?如今新帝登基,他又摇身一变成了镇国侯和内阁首辅,足见此人不简单,两个皇帝都对他如此依赖,我如何能相信这朝堂这大蘅国能好起来?”   话音刚落,一张椅子便被踢到他旁边的位置上,等钟清衡转头,一身黑袍的端雅公子已经气势汹汹地走过来落座,倒了一杯茶就重重放在钟清衡面前,道:“在下一进来便听到这位公子放言高论,倒是来了几分兴致,不知是否介意让在下加入其中?”   司渊渟还站在门口,跟前的小二是压根没看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只觉眼一花,两位客官就只剩下一位了,另一位不知怎的竟已入内在那桌客人的桌边落座。   看着楚岳峙将茶杯在那书生面前拍下的动作,司渊渟心中无奈,他知道楚岳峙是心疼他也听不得旁人那样说他,楚岳峙一贯都是无所谓旁人怎么说自己却容不得旁人说他半句不是,更何况这书生还说了那样难听的话,楚岳峙没直接发作已是克制。只是他们现在是微服出巡,楚岳峙反应如此大若是被发现了该如何是好?   取出钱袋给了小二银两,司渊渟道:“你去招呼其他客官吧,放心,我们不闹事,也不会打起来。”   小二先是低头看手里来喝十次八次茶都足够的银两,再抬头看面前一身贵气的白衣公子,继而再转头看内里的三人,心中迅速权衡了一下,鞠躬道:“那两位公子要的是龙井茶,公子您要另外再要一壶新茶吗?”   司渊渟目光已经黏在了楚岳峙身上,他走进茶楼里,交待了一句:“上一壶铁观音。”   凉忱是打从楚岳峙落座那一刻起就在心里打起了鼓,再看到往他们走来的白衣公子,一下子表情都有点扭曲了。   从未如此真切地感觉到,自己的仕途可能走到尽头了。   样子是半分都不像没错,可是已经坐在桌边的这位黑袍公子腰间系的那枚镶金玉佩他绝不会认错,那是楚岳峙随身佩戴的玉佩;还有朝他们走来的白衣公子,那身形和走路姿态,举手投足间熟悉的清贵气质,若这白衣公子不是司渊渟,他就把眼睛戳瞎!   陛下不在宫里好好待着,却跟司大人跑到民间来,还好死不死听到钟清衡说的话,他是该保钟清衡现在就扑上前去堵住钟清衡的嘴好,还是先自保,三十六策走为上策的好?   “不知这位公子是因何得出结论,宦官都是没根儿的定不是好东西?”楚岳峙压着怒气说话,声音里都透出刺人的寒意,“难道公子不知,那司大人是从前礼部尚书之子,蒙冤落难才沦为宦官。公子如此武断,怕不太合适。”   钟清衡对于这突然不请自来坐到旁边的黑袍公子感到莫名其妙,但是他也无所谓与人辩上一辩,道:“他若是真有骨气,就该在成为宦官以前就自尽!成为太监苟且偷生,他如何对得起自己的祖宗以及满门忠义?太监此等腌臜东西,断了自家香火如同女子失节,就该以死明志,可他不仅成了太监,竟还有心思挟势弄权,这样的下作东西,如何能是好人?”   司渊渟在走到楚岳峙身后时将钟清衡的话一字不落地都听入耳了,他站在楚岳峙身后,将手搭在楚岳峙肩膀,将快要压不住火的楚岳峙按住,淡然道:“敢问这位公子,若是你身负血海深仇,心中理想抱负也尚未实现,也认为应当将清白与骨气放在首位一死了事?况且女子失节,多非自愿,何以就要受害者以死明志了?”   “做人要知耻!”钟清衡横眉竖目地大声道,“更何况血海深仇又如何,个人得失和家族名声相比,自然是家族名声重要,若因一人败坏了整个家族的名声,如何对得起九泉之下的父老乡亲列祖列宗?若心中还念有几分父母养育之恩,更当一死以全名节,不叫父母脸上蒙羞!”   “好一个做人要知耻。”楚岳峙有些咄咄逼人的,冷声道:“知耻本是自尊的表现,公子想必是将自尊看得比什么都重才会如此说。适才在下听闻公子对取消科考十分不满,公子这是有百分百的把握,若是这次举行科考,公子定能榜上有名吗?”   “人若不知耻何以为人,一个人若没有自尊那便连路边的野狗都不如,若连自尊都被践踏了,哪还有何活着的必要?说实话,钟某对那位司大人,虽有看不起,更不认为他是好人,但也承认他确有过人之处,他虽弄权,但过去这些年他也的确止住了大蘅国的颓势,而且他也惜才,我仔细研究过,去年的大案,后来被重新任命的官员大多是清流。”钟清衡说道,他一向自视甚高也极为清傲,家中虽非大富大贵之户,却也一直以来都没受过什么挫折,“若非那狗屁皇帝颁下那些乱七八糟的禁令,又让宦官搅弄风云,大蘅国也还是国风开放之时而非受八股束缚,以我的才情,早该金榜题名了!”   “殿试乃当今圣上出策题,公子何以如此坚信,自己能高中?公子就如此清楚,圣上是在渴求怎样的人才吗?”司渊渟心中没有半点恼怒,只顺着钟清衡的话问下去。   此时小二送上来一壶铁观音,凉忱“唰”的一下便站起身,接过小二送上来的茶壶与茶杯,他清楚现在肯定不能照平常那般称呼司渊渟与楚岳峙,只是他一时之间也想不到其他称呼,只好道:“两位公子,在下的朋友心气甚高,却是涉世未深,言谈间多有得罪,还望两位公子莫要见怪。”   钟清衡不懂凉忱怎么突然如此紧张甚至可说是谨慎,更不明白他怎么突然还给干上了替人斟茶递水的下人活,皱眉道:“科考本该是为了选出有才能之士辅佐君王,钟某自认饱读圣贤书,并非死记硬背而是文理通熟,也一心想要朝廷出力一展抱负,钟某想不到还有什么落榜之理。”   “你错了,科考要选出的,不仅仅是有才能之人,更是心中有百姓之人。你看不起太监,却没想过他们背后的苦衷;你所谓的知耻与自尊,实则是看重颜面胜于一切;你看事情只看表面,却不深究内里,你的非黑即白其实是没有同理心,你无法体恤他人之苦,更不会明白民间疾难,心中没有百姓却又自视过高,你也根本不清楚当今圣上想要怎样的人才,即便让你入朝为官,你也不会是一个好官,更遑论辅佐君王。”站起身,因带着人皮面具,脸上没有明显表情,只是楚岳峙瞥向凉忱的一眼,却让凉忱心惊至极:“凉祭酒,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有这样的朋友,倒真让人担忧,凉祭酒是否真能担当重任。”   一句话,让凉忱知道了楚岳峙这是也看出自己已认出他们,眼角余光见钟清衡被说之后面露愤慨,已经激动得要拔高声量反驳了,凉忱猛地端起自己面前那杯茶直接就往钟清衡面上泼去,厉声道:“钟清衡你不想脑袋分家就给我闭嘴!”   钟清衡猝不及防被泼了一脸茶水,一下子呆住了,也幸好凉忱自己那杯茶放了许久,早已半凉,否则真不知会给他烫成什么样子。   司渊渟见状,道:“凉大人言重了,当今圣上并非不讲理之人,既然废除了禁令,便是今日这话传到圣上耳中,也不会因此就下令将凉大人的朋友处斩。”   “那倒未必,久经沙场的皇帝,指不定就是个暴戾无道任首辅摆布的昏君!”楚岳峙低哼一声,再不看那僵在原地的凉忱,更懒得再多给那钟清衡半个眼神,拉着司渊渟就要走,他本打算直接离开茶楼的,然而一转身又觉得心中不痛快,抬手招来小二,开口就要小二给他们开茶楼里最好的厢房。   他是出来和司渊渟享受二人世界的,凭什么要因为一个狂妄无知之辈连茶也不喝就走,这还是司渊渟特意带他来的茶楼呢!   小二是个聪明且手脚麻利的,赶紧就去跟掌柜的说了,掌柜的一听就知道是贵客,当即过来亲自为司渊渟和楚岳峙带路,还让小二给钟清衡送了擦拭的巾帕。   ————   作者有话说:   钟清衡不是坏人。他也只是代表了一类人,之后经过敲打也会有所改变。 第132章 难听之言   目送司渊渟和楚岳峙上了茶楼二楼去厢房,凉忱知道现在不是自己去请罪的时候,他重新坐下,疲惫地揉捏一下鼻梁,然后抬眼看钟清衡。   钟清衡并不知道自己刚刚到底闯了怎样的大祸,一见凉忱坐下来就带着薄怒质问道:“你拿茶水泼我作甚?”   “钟清衡,你我相识,多少年了?”凉忱问道,嗓音低哑透出显而易见的疲乏。   钟清衡还在用小二送来的巾帕擦脸和衣襟,听得他这样问,不假思索地答道:“十三年,你比我虚长两岁么。”   “我们也算是一同去学堂,接受一样的教育长大,没想到这么多年下来,你我三观竟已发生如此大的分歧。”凉忱说得很慢,刚刚钟清衡说的那些话,他并不认同,甚至心惊于钟清衡竟是如此迂腐的想法。见到钟清衡蹙眉想要说点什么,凉忱抬手示意,继续说道:“你也不用急着反驳。刚刚你说司大人那些话,我问你,司家满门忠良当初获罪乃是蒙冤,若是司大人当真如你所说,宁死不当太监,为了所谓的知耻一死了之,今日,司家还能平冤吗?你从未真正与司大人接触过,却因片面的看法而如此偏激地对他进行批判,还尽是不实之言,实在让我失望。”   钟清衡想要反驳,可等他张口了才发现,自己竟似无话可驳,凉忱说得不无道理,事实上,若是连司渊渟都死了,司家就没有人了,没有人又如何能求得新帝为司家平冤?   “你说司大人败坏家族名声,可在我看来,恰恰是司大人多年来忍辱负重,才保全了司家的名声,是他承受了多年的蔑视辱骂,才换来今日的司家平冤。你比不上司大人的心性,也就没有资格妄议司大人。”凉忱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可端起了却又并不想喝,他看着那壶司渊渟点的铁观音,道:“还有对宦官的看法,你知道有多少人,是从小就被送进宫里当太监,又有多少孩子在净身时就丢了性命?明知道可能会死,却还有那么多穷苦人家把孩子送进宫,是为什么,你想过吗?做了太监的人,有几个是自愿的,你想过吗?你无法对他们的处境感同身受,无法理解,都没关系,但是你怎可以偏概全,因历史上出了几个奸佞宦官就对所有太监都抱有偏见?”   凉忱对司渊渟不算太了解,但司家的事他在当上了国子监祭酒后,也确实去探查过,在得知司渊渟毁身的真相后他无比震惊。   这样的事,若是发生在自己身上,莫说是咬牙活下去再一路隐忍地从最底层的太监爬上来,他在一开始能不疯已算不错。更何况,这么多年,司渊渟还为了大蘅国盛衰而殚精竭虑,始终都在坚持理想抱负,将报仇雪恨和个人苦痛放在后面,这份坚韧的心性,是他远远比不上的。   所以他在心中不仅对司渊渟充满感恩,同时也充满敬重。   “司大人身上发生的事,没有落在你身上,你方能如此高谈阔论。你可知有时候,活着远比死去更艰难,你口中的知耻求死,不过是你懦弱无能的体现!”凉忱越说神色越冷,刚刚钟清衡说的那些话,司渊渟都听在耳中却没有气恼,最后甚至还暗示他和楚岳峙都不会计较,光是这份气度和容人之量便已经是十个他和钟清衡都不如的,“钟清衡,你自小衣食无忧,且是家中独子备受宠爱,你性子高傲些,我能理解,一直以来也都愿意包容。但是,你今日说的那些话,恕凉某不敢苟同。你根本就不清楚百姓们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你所批判的司大人和陛下知道何为爱民如子,可你却只会高高在上自以为是,你想考取功名入朝为官的初心,到底是什么?”   取出自己的钱袋,凉忱召来小二将这茶钱给付了,不给钟清衡半点说话的机会,他将刚刚倒的那杯茶一饮而尽,然后起身,在离开前最后对钟清衡说道:“你若仍坚持自己的想法才是对的,那凉某也尊重你,只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三观不合难以为友,往后,你我还是各走各路罢。”   说完,凉忱便丢下满脸惊错,甚为震撼的钟清衡,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茶楼。   厢房的门一关上,楚岳峙便压不住地高声怒道:“他是什么东西,也敢如此侮辱你?!还敢在朕面前自诩有才情该金榜题名?!做他的春秋大梦!他不仅今年不用考,以后也都不用考!休想朕会让他走上朝堂,朕难道是疯了能让这东西来污染朕的朝堂!”   司渊渟靠在门边站着,抱着双臂看楚岳峙在那边发怒,就差指天画地来体现他有多愤怒了。   这厢房是茶楼里最好也最大的一间厢房,分了内外两室,以屏风隔开,挂画插花香炉也一样不落,外室正中央摆放的茶几上还放着棋盘,是十分雅致的布置。   司渊渟自然也不是第一次来,这厢房曾经也是被他长期包下的。   带楚岳峙来也是第一次,只是没想到这第一次,没看到楚岳峙笑倒先看到他怒不可遏地骂人了。   楚岳峙到底是教养极好,都要气得不行了也骂不出一个脏字,也不会掀桌砸东西,只会站在那里咬牙切齿地骂。   本以为司渊渟会过来安抚他,可楚岳峙骂了半天一转头却发现司渊渟一直靠在门边看他,丝毫没有过来平息他怒火的意思,那双丹凤眼里甚至还浮现浓浓的笑意。   “你……”楚岳峙一时都哑火了,瞪着司渊渟道:“你看我作甚,被人那样说你都不生气吗?”   见楚岳峙不骂了,司渊渟这才走过去,搂住他的腰将人揽进怀里,道:“都已经被人骂了二十多年了,比他说得更难听的都有,若我还因那些话而生气,不是纯给自己找气受吗?”   楚岳峙一窒,听着司渊渟云淡风轻的一句话,胸臆间却泛起酸涩,便连喉头都要哽噎了:“凭什么骂你,他们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道,凭什么?”   “他们怎么想,怎么说我都不在乎,本就是与我无关的人,我不会因此而受伤。”司渊渟语声平淡,他是当真不在意,这么些年他一次都不曾因那些人骂的话而有过什么感受。   他要面对司家覆灭自己已经沦为太监的事实,要在宫里活下来,要含垢忍辱地侍奉践踏他的人,要步步为营地往上爬,也要不动声色地谋划布局培养自己的势力,更要不负父亲的遗志守住大蘅国。   这二十多年,他没有那份空闲的心力去在意旁人怎么指责他怎么骂他,便是听到了他也不会有任何触动。   他是把自己浸在仇恨和地狱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人,经历过那些,那些指责辱骂又算得了什么?   “倒是你,你可知我每次看到你为我生气时,心里有多高兴。”司渊渟用手揉着怀里人的后腰,按在那刺墨的位置让人紧贴着自己的身体,含笑道:“我知道这样很恶劣,但是,每次你越生气我便越是高兴,我喜欢看到你为了我控制不住脾气,喜欢你这些在乎我将我放在所有人之前的表现。”   俯首含住楚岳峙的耳垂,司渊渟用牙齿咬住那软软的耳垂肉,舌尖轻舔:“楚七,你知道吗,每次看到你如此,我便觉得自己是被珍视的,然后便想要将你压在身下狠狠地弄,在你身上留下我的痕迹,让你哭着求我,你不会明白我有多喜欢看你被我这个残缺的人掌控身体,我让你泄你才能泄,即便你觉得羞耻也要在我的占有下被弄到失禁,受不了了还要抱着我说爱我。”   身体蹿过熟悉的颤栗感,楚岳峙对司渊渟的心疼还萦绕在心头,人已经被司渊渟过分邪肆的话弄得手脚都有些发麻。不久前他们才在那琴室里欢好过,他的身体还残留着被司渊渟肆意占有过的感觉,又哪经得起司渊渟这些话的挑逗?   耳朵开始往下的大片颈脖肌肤都红了,楚岳峙推着司渊渟的肩膀,羞耻道:“还在外头你怎么就说这种话,你想要的我哪回没有配合;而且,我有多爱你难不成是平日我表达得还不够吗?你居然还要看我为你发怒来体会。”   在楚岳峙耳边低笑几声,司渊渟那偏细柔的声音落在楚岳峙耳中无比撩人,就像小猫的爪子轻轻挠过般发痒。   司渊渟只可惜他们还戴着人皮面具,他看不到楚岳峙此刻的真实表情,但料想必然是又露出那害羞起来半分不见铁血帝王样子的可爱模样。从小到大,都是只有他才能见到的一面。   “还气吗?难得有独属你我的时光,你确定还要为了不相干的人而继续气坏自己?”司渊渟听到往他们厢房来的脚步声,于是将人带到屏风后的内室,等那小二进来放下茶水点心又退出厢房后,才继续说道:“天下人何其之多,无论是何种想法,会存在必然有它存在的道理,不必争论也不必放在心上,我们想要改革,便要容得下这许多的难听之言。你若心疼我,便多看看我,我有你护着,自然是刀枪不入。”   被司渊渟带到了窗边靠着,楚岳峙被司渊渟密实地圈搂在怀里,他伸手去推开半掩的窗扉,然后将脸倚在司渊渟肩上,往下瞧着街上来来往往的百姓还有街道两侧沿路的摊铺,那些摊铺之主的叫卖声交织着往上传入厢房中,是平日里都感受不到的乡火之气。   半晌过去,楚岳峙闭上眼不再看这民间景色,道:“罢了,你若不计较不难过,我也不会去过多纠结。好不容易能与你偷半日浮生,我也只想看着你与你一同欢喜。” 第133章 推行新政   隔天凉忱入宫觐见时,楚岳峙还没说什么,凉忱已经径直跪下道:“陛下,臣的友人前日多有冒犯,还望陛下见谅。”   楚岳峙在凉忱进养心殿后还没抬眼看过他一眼,此刻听得此言,他批着手上那份奏折,道:“朕还什么都没说,凉祭酒倒是急着请罪了,若是朕本就打算揭过不提,凉祭酒这一跪,又让朕如何下台。”   凉忱磕了头才直起身子,今日司渊渟下朝便回府了,此刻并不在养心殿。凉忱从下往上仰视楚岳峙,突然就语出惊人道:“陛下,臣有断袖之癖。”   在奏折上批复的笔一顿,楚岳峙这才抬起眼皮看下面跪着的凉忱,声线平直地问道:“凉祭酒,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凉忱是在那日离开茶楼后在街上看到在二楼厢房窗边相拥的那一对爱人的瞬间突然明白的,明白楚岳峙为什么不待见他又重用他,明白楚岳峙与司渊渟为什么会一同出现在茶楼的那个不能说的原因。   也因此,凉忱才决定将这个当初让他被逐出家门不为世人所接受之事在这个看似不合时宜的时刻对楚岳峙说出来。   “陛下,臣虽是断袖,但对司大人只有敬重,从来就无意其他。”凉忱不仅自白,甚至极为大胆地将自己的猜想说了出来,“臣有自知之明,而陛下更是臣远不能及的,陛下不必担心臣会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对司大人生出不敬之心。”   将毛笔放回到笔托上,楚岳峙将批完的奏折放一边,他瞅着凉忱,不带喜怒地说道:“凉祭酒,对朕和司首辅的关系妄加揣测,可不是一个聪明的举动。”   “陛下,臣无意做一个窥探宫中秘辛的臣子,只是臣不瞎亦不傻,陛下虽已立后且有皇长子,但真正与陛下在一处的人,只怕一直都是司大人吧。”凉忱是无意间发现司渊渟从来不住在镇国侯府这个事实的,再加上每日早朝司渊渟总是到得最早,每次来养心殿,司渊渟不是已经在殿外候着就是早在殿内跟楚岳峙议事,各种蛛丝马迹串联起来,他便也只能得出这一个结论了。   “在朕的面前说出这种大逆不道之言,凉祭酒,你以为这后果是你能承担的么?”即便是被自己的臣子看穿了,楚岳峙也仍镇静地没有表露出任何情绪,只是打量着凉忱,看这个胆大至极的臣子到底想做什么。   “臣只是想对陛下一表忠心。”凉忱跪得直挺,道:“陛下,臣心中早有心爱之人,也曾与佛前发誓,这一生只求这一人。”   “哦?”饶有兴致地用手支着下巴,楚岳峙半开玩笑地问道:“凉祭酒的心爱之人,该不会是那日在茶楼的那位书生吧?”   凉忱摇头,他淡淡地苦笑一下,道:“陛下,臣的心爱之人,已不在这世上。”   眉宇间微凛,楚岳峙没有说话,只等着凉忱自己把话说下去。   “臣……少时拜入私塾曾遇一人,身患重疾却才情横溢,他年长臣十余载,教会了臣许多的道理,臣甘愿为了他离经叛道,苦求五载才得他垂爱,只可惜天不假年,臣被逐出家门嫁予他不过半年,他便病逝。”凉忱声线清冷,三言两语便说完了自己那隐秘的过往,他的声调是那样平淡,仿佛是在说与自己无关的前世,然他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都是那样的重又是那样的悲凉。   放下规矩近乎放肆地直直与楚岳峙对视,凉忱说道:“臣本名是沈之崖,凉是臣夫君的姓,夫君走前曾望有朝一日臣能成为大蘅国的一名良臣,故而臣改名为凉忱,忱字意为情意,代表的是臣对夫君的情意。陛下,臣斗胆,臣今生已见过这世间最好最惊艳的男子,无论在陛下眼中,司大人如何清逸绝伦,于臣而言也不过是人间凡品罢了。”   御案上的香炉正升腾起缕缕雾白,能令人宁神静心的幽香在这个养心殿正厅里散开,看不见的时间与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停止了流动。   凉忱背对着从殿外照进来的阳光,清隽的面容像最淡的水墨画,大片留白找不到应有的情绪;楚岳峙坐在御座上,望入凉忱眼底却看到了他眼中年复一年积淀下的寂寥落寞。   沉默良久,楚岳峙终于缓缓开口:“敢当着朕的面,说朕的夫君是凡品,凉忱,你怕是真不想活了。”   拿起凉忱之前递上来的官学内容改制细节整改议案,楚岳峙将之交给一旁站着的王忠示意拿去给凉忱,在凉忱双手接过议案后,楚岳峙道:“既然凉祭酒想当一名良臣,那便证明给朕看,你有当良臣的能力。下一次科考,朕希望参加殿试的,不再是过去这几年教出来的榆木脑袋。”   “臣,领旨。”凉忱手捧议案,伏身叩首。   之后半日,楚岳峙坐在御案前,却是再也没有翻开案上的任何一份奏折批复。   他只是静静地坐着,手里握着腰间的玉佩,长久地看着焚香的香炉。   王忠一直在旁伺候,当他在香料快要燃尽打开香炉添香时,忽然听见楚岳峙问道:“王忠,你可有喜欢的人?”   正在往香炉里添香料的太监愣住,久违地露出呆愣之相,答道:“陛下,奴婢自小入宫做太监,不懂情爱。”   “也是,是朕为难你了。”楚岳峙也知道自己身边这个掌印太监没经历过那些,但他静默了一下后,又再次问道:“依你看,若是朕死了,司大人会如何?”   王忠哪能想到楚岳峙竟会问这种问题,吓得当即就跪下了,颤声道:“陛下,这话说不得!”   楚岳峙也并不需要他回答,答案是很什么,他很清楚。   他只是在想,凉忱怎么就有勇气自己一个人带着回忆活下去,他至今不敢去想,若是自己没有恢复记忆,他和司渊渟之间的误会没有解开,自己在登基后真的下旨处斩司渊渟,又或是司渊渟在将他推上帝位后就自行了断,那么剩下他自己一个人活在这世上,将会是怎样的光景。   是不是这一生,都只能追着梦里那个看不清脸面的少年身影了?   一直以来,他都知道自己是离了司渊渟就不能活,可是这些天,他渐渐也能通过体内的蛊药开始能感知到司渊渟的情绪时,他才意识到,当初司渊渟对他说要他生于光长于光,这句话有多重。   之前两人温存时司渊渟曾说,其实自己亦是不愿意再让他上战场的,因为怕了,每一次摸着他身上那些褪不去的战绩,司渊渟都会感到心悸。   他是司渊渟人生的支柱,若没有他,无论蛊药是否还起效,司渊渟都不会活下去;只有他在,司渊渟才会在。   以官员考课、官学及官学内容同步改制为始,楚岳峙正式开始推行新政。   宴清一年五月,楚岳峙下旨礼部择日举行封后大典,六月封后大典于奉天殿举行,司竹溪正式被册立为一国之母。七月,继承了武将封号的皇甫良钰以副将身份,随卫云霄一同前往边疆戍守。九月,因不满新政的宗室以及地方权贵频频对新的政令阳奉阴违,楚岳峙命傅行云主持整治驿站,以极为严苛的标准重新筛选了一遍管理驿站的官员,将官道严格的管控起来,以确保朝廷颁下的政令能顺利推行。   宴清二年二月,开朝后历经半月朝堂之争,楚岳峙正式下旨对大蘅国律例进行修改,十三省及十三省之外,溺死女婴之恶盛行将纳入杀人罪,以家族连坐重判。   新政推行一年多,政局得以打开新局面。   十二月,边疆传回奏报,守关副将皇甫良钰,提前察觉异动,率将士三千人击退异族部落的大军偷袭,立下军功。楚岳峙收到奏报后,下旨封赏皇甫氏白银千两,上等绢帛百匹。   宴清三年五月,楚岳峙再下一旨,再次对科考制度进行修改,此前贱籍出身者按规定若无地方推荐将不得参加科举考试,如今这条规定将被废除,无论是何出身,只要非作奸犯科者,皆可参加科举考试。   同年十月,在历经整整五个多月的拉锯战后,楚岳峙在内阁以司渊渟为首等辅臣的支持下确定了赋税及徭役制度。合并赋役,将田赋和各种名目的徭役合并一起征收,同时将部分丁役负担摊入田亩;赋役负担除政府需要征收米麦以外的,一律折收银两;农民及各种负担力役户可以出钱代役,力役由官府雇人承应;赋役征课将不再由里长、粮长办理,改为地方官吏直接征收,解缴入库。   赋税及徭役制的改革,最大程度的降低了课税成本,增加了朝廷赋税收入,二则避免侵蚀分款之弊,使征收方法更臻完善。但也因触动到大地主阶级以及宗室亲贵的根本利益,在推行之初遭到极大的阻力。   这一年司渊渟三十九岁,楚岳峙三十五岁。   ————   作者有话说:   文中提到的赋税改革乃是明朝张居正的“一鞭法”。   因本人对赋税方面的确不算太了解,为避免误导读者,故而直接使用了张居正的改革法。 第134章 给得太少   宴清四年一月,正月大典过后已是新的一年。   外面的天正飘着鹅毛大雪,御池里升腾着白雾,御池里的热泉水则散发出淡淡的药香。   御池一角,有两道被雾包围的身影,楚岳峙昏昏欲睡地依偎在司渊渟怀里,任由司渊渟替他按揉酸痛的关节。   每年的冬季,楚岳峙都比较难熬,征战时曾经数次浸泡在冰河里留下的后遗症,随着年龄的增长在身上发作得越来越明显,如今几乎日日都要泡药浴,才能保证双膝和左肩的寒湿关节痛不发作。   “我没事,你不用一直帮我按摩。”楚岳峙歇息够了又精神了少许,便按住司渊渟的手,道:“你歇会儿,昨晚你也没尽兴,我真的没关系。”   一到冬季司渊渟总是顾忌他的身体,每次房事都极为收敛;昨夜两人欢好,司渊渟只要了他一次便作罢,也没用什么器具,只抱着他在那立面铜镜前让他脚踩在铜镜上,那是近来司渊渟最常用的欺负他的方式了,对他的身体没有太大负担,但视觉刺激却每次都让他体会到极大的欢愉,而且昨夜在他哭着泄*后司渊渟便退了出来,替他简单清理过后便抱他回床榻歇下,他还是今天醒来才恍惚意识到,司渊渟昨夜是让他满足了,却没去管自身。   最近这两个月,因为之前赋税改革,十一月新政推行时民间不少富贾都遭到地方亲贵的煽动,以至于地方上的交接不顺不说,甚至还有闹起来的;官员这边则让宗室拿捏了一部分,京城的情况也没好到哪里去,几个重用的大臣根基到底不如老派的党羽深,抗衡起来难免被压一头,以至于这道改革政令颁下去后,推行进展得相当困难。楚岳峙为此经常宿夜难寝,为此还生了几根白发。   那几根白发让司渊渟发现,随手就替他拔了,可楚岳峙为此还是大受打击,说自己怎的三十五岁就长白发了,这么快就开始要年老色衰了么。   司渊渟对此是有些哭笑不得,问他不是常自言是铮铮男儿么,怎的还在意起容貌来了。楚岳峙当即就一眼瞪了回去,直言夫君国色倾城,哪能明白他这个做夫人的自尊与担忧。   这两三年,司渊渟的身份转变为内阁首辅,排场虽比从前小了,可这声誉却渐渐好转。颁下的改革新政,大多都有他的身影在,加之偶尔他在京城里出没,从来都是一身白衣眉眼温润,与过去穿着一身斗牛服整个人散发着阴戾威压的模样大不相同,百姓对他的印象自然也大有改观。   常言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这话在司渊渟身上得到了很好的验证。   司渊渟过去因要做出权倾朝野的嚣张之势,每每出现总是排场极大,那时候他虽也是艳色绝世但却冷若冰霜极为狠厉,大多数时候百姓都是不敢直视他的,深恐自己会一不小心就得罪这位心狠手辣的宦官大人以致小命不保。   而如今,司渊渟平日里都很是低调,在京城里出行虽也坐官轿,但是随身侍从却一个都没有,偶尔寻常百姓还能看到他去京城里最大的书肆崇文堂里买完书便去茶楼,然后在茶楼里一边看书一边品茶,那一袭白衣容貌艳而不俗,手执书卷气质端雅超群,很是岁月静好的画面,无论是文人墨客还是最寻常不过的百姓是见一次被惊艳一次,甚至被誉为京城一绝。   这些楚岳峙自然也是知道的,这两三年他私下来也是被司渊渟宠出了一点小脾气,有一回让司渊渟折腾得狠了,耐不住地在司渊渟的肩膀咬出一个见血的齿印,恼怒说明天就让全京城的百姓都知道他们以为的翩翩君子私下里都是什么样。   自然是气话,虽说楚岳峙不高兴司渊渟四处给他招人是真的,但让司渊渟多在京城里露面的人其实也是他,他毕竟也在外立府过好几年,清楚百姓的心态与好奇心,司渊渟如今正正是最能让百姓们感叹又可保持可远观不可亵玩的边界感,也就是百姓们最喜欢的雅俗共赏之貌。   他要改变司渊渟过去这些年在百姓心目中的形象,自然要牺牲一点,虽不愿也要让京城百姓看到司渊渟的惊艳与温雅,再让这些赞誉一传十十传百地从京城往外传去。   同样的一套做法,他也用在了司竹溪和皇甫良钰身上,司竹溪贤良淑德虽经磨难仍心性纯良,却与楚岳峙帝后情深的佳话早已传遍京城每一个角落;而皇甫良钰,从第一次立军功至今,又陆续再立下了其他军功,这些都被在楚岳峙的吩咐与傅行云的安排下,威名从边疆传回京城,又从京城传到了十三省,巾帼须眉的形象可以说是深入人心。   只是他和司渊渟都知道,现在还不是时候,名声的积累只是初步,想要藉由司竹溪和皇甫良钰的名声为女性打开新局面,还需要更多的时间,等到百姓们对她们都有更为扎实的支持才可以。   “你尽兴了,我便也就满足了。”司渊渟低头亲吻楚岳峙的肩膀,手上替他按揉的动作也没停下,“你是知道我的,我最强烈的欲望从来就非来自于身体而来自于心理,你与我欢好时所有依附我的反应,才是我最想要的。”   司渊渟并非为了哄楚岳峙才这般说,他的欲望是因楚岳峙而起的,所有的本能也都源自楚岳峙在他怀里的事实,近这一年间,他能明显感觉到自己虽然依旧对楚岳峙无比渴望,但其实在生理上他并没有太强烈的索求,更多时候他都只要与楚岳峙肌肤相亲体温交融便能得到极大的满足感。   这件事他也找吕太医问过,确定了身体受损对这方面带来的影响,他在意的已经不是自己是否能如常人般起反应,而是自己往后是否还能让楚岳峙得到应有的欢愉。   吕太医这两三年里一直帮他调养身体,自是什么都不会瞒他,坦言大抵日后他在这方面的需索会减退得比常人快些,所以其实克制一下对他也是好的,与楚岳峙那种征战留下的后遗症不一样,他是当年受伤后没养好就被丢进了牢里关押受折磨,继而被送入宫当太监,故而身体根基受损极重,这种体虚亏损是补不回来的,加上后来那些年过多的耗费心力,也幸得后来楚岳峙一日日地治好了他的心病,否则再这么忧思过度,心脉受损是必然的事。   不过也幸好,这几年他都很听吕太医的话,药一碗不落的喝,也坚持接受针灸熏药等调理,加上他的那套内功心法,经过林亦的改良,已不会再因情绪问题而引发内伤,便是每年父母忌日、司家满门的忌日那段时间他仍会噩梦频发,总归是不会再因此而对身体有什么损伤了。   他是真的很用心在保养自己,六十岁之后与楚岳峙离开皇宫去过平常人的日子,是他心中最大的期盼,他是断不愿让自己在那之前倒下的。   “司九,你现在觉得幸福吗?”楚岳峙把头靠在司渊渟颈窝,泡药浴泡得微微发红发烫的脸颊贴着司渊渟颈侧肌肤,轻轻蹭了几下,道:“这几年,你都没怎么休息,我登基后,你去了山海关打仗,回来便一刻不停地帮我一起对考课和官学进行改制,然后便是推行新政与改革;我登基前还说我会护着你,结果如今看来,仍是你在为我保驾护航。”   登基前想着往后自己能护着司渊渟,让司渊渟不再那么辛苦,可过去的几个月,他反倒越发清楚明白地意识到,还是司渊渟在替他遮风挡雨,朝堂上舌战群雄的还是司渊渟,每一次提出新的改革内容,遇到阻力时,总是司渊渟顶在最前面想办法处理,他虽是把握大方向的人,可最吃力不讨好的活,还是司渊渟跟傅行云等几个重臣去做的。   这三年下来,司渊渟也就在他登基之初那一个月短暂地放下肩上的重担歇息过,之后便又继续在他身边陪他一道负重前行,与他一道面对朝堂上的腥风血雨。   “自然是幸福的,虽然还没走到最后,但心里的夙愿你大多都已经为我实现了。”司渊渟知道楚岳峙在想什么,“常言道夫有千斤担,妻挑五百斤。可你从为我逼出自己体内金针那天起,生是把压在我身上的所有重担都抢了去,现在我所做的,已不再是为你遮风挡雨与守护,而是在与你一起实现我们当年的约定。”   楚岳峙八岁那年,他们约定好,要一起守护大蘅国的百姓,而如今,他们每一日都是在实现这个约定。   “你觉得幸福就好,司九给了楚七那么多,楚七总是害怕,自己给司九的太少。”楚岳峙轻声说道,他半闭着眼,靠在司渊渟怀里是他最安心的时候,近这两个月他都是司渊渟抱着才能勉强入睡。   垂眸看又再开始犯困的楚岳峙,司渊渟并没有回答他,继续给他按摩关节哄他睡觉。正月不开朝,今日他也不想让楚岳峙召臣子进宫,这段时日楚岳峙累坏了,多睡些总是好的。   低头在楚岳峙额角印下轻吻,司渊渟凝视楚岳峙的眼神温柔缱绻,再是找不出一丝过去的阴霾。   楚七,你怎么会给得太少?你给我的,早已比我最初所期盼的要多太多太多。   ————   作者有话说:   想写凉忱的番外,有人想看吗? 第135章 势力平衡   二月初开朝,下朝后吴永廉以及凉忱一同到养心殿觐见。   “这个月便是科举会试题,下个月则是殿试,凉祭酒,你三年前跟朕说你要做良臣,如今,可有信心不会让朕失望?”楚岳峙正站在养心殿那面巨大的书架墙前,手里拿着一本从书架里取出的典籍在翻看。   “臣是否有信心,还是让会试与殿试来告知陛下,眼下尚早,臣即便是言之凿凿也不过是口说无凭。”凉忱低头回话,只是那话语声中的确定足以证明,即便科考尚未举行,他也已经胸有成竹。   “朕听说,你那友人钟清衡,也参加科考?”楚岳峙今日早朝时已经跟明清求拉扯许久,眼下实在没什么心思再跟凉忱七绕八弯的说话,只冷笑道:“他倒是敢。”   “陛下,清衡这几年也受了不少历练,已非当日那般肤浅,若他能通过会试来到陛下跟前,也不会再像当日那般狂妄。”凉忱说道。当日他与钟清衡说那番话,本也没指望能一语惊醒梦中人,毕竟许多观念都根深蒂固绝非一两日能改,可不曾想,那钟清衡也是个特轴特有主见的人,许是当年看他为了嫁给一男子不惜跟家中断绝关系,早已受过一番观念冲击洗礼,那日之后,钟清衡竟是离开京城回家便收拾东西外出游历去了,钟父钟母是好说歹说也没拦住;钟清衡一去就是两年,回来以后整个人跟脱胎换骨一样,他身为国子监祭酒,看到钟清衡出现在国子监的时候,着实吃了一惊。   “是么。”楚岳峙对凉忱这番说辞多少有些不置可否,他是不相信一个人能轻易改变的,“凉祭酒也知道,在一些事情上,朕一贯是小心眼的,他若是到了殿试,可别怪朕为难他。”   凉忱自然明白楚岳峙的意思,他仍低着头掩饰自己嘴角的笑,道:“陛下向来宽宏大量,绝非不讲理之人,不像臣,当初若有谁敢说臣家人半句不是,臣虽不会武,却也是要跟人翻脸的。”   当年他与夫君的结合,可没少惹来周遭的风言风语,那时候他还年少,动辄与人急跟人辩驳,虽说嘴上功夫了得,言辞犀利总把人说得哑口无言,可难免就得罪不少人,最后还是要自己夫君帮忙善后。   仔细想想,若是他的夫君让人那般说道,他当场就翻脸了,哪能像楚岳峙那般,还压着脾气坐下来说话,事后也没有另行追究,楚岳峙虽是掌握大多数人生杀大权的皇帝,却是从来都不曾滥杀无辜,更不会因为百姓议论之语就要将人关起来折磨。   这几年,也正是因为楚岳峙主张言论自由之策,故而不少退隐多时的文人墨客都一个接一个的又出来了,民间的戏曲小说,酒楼茶楼里的说书人,都再度开始盛行,尤其是楚岳峙废除了对戏曲小说方面的种种限制,近这一年来民间还涌现了好几本传阅度极高的小说。   自然也并非没有老一派的老学究对此持反对态度,义正严词地抨击这是对礼学的侮辱,更是文学思想上的堕落,但是因总体走势积极,始终还是支持的声浪更高,曾经已经如一潭死水的文坛也得以再次兴旺。   说到底,什么是堕落?如果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是堕落,那么也没什么不好。   楚岳峙合上手里的典籍,似笑非笑地抬眼瞅着凉忱,寻思这人是越来越会说话了。   将典籍放回书架,楚岳峙回到御案前,随手翻了翻两位大臣进殿前他在看的几篇散文,对吴永廉说道:“吴尚书,朕听闻,你前些日子,化名写了几篇散文,反响倒是不错。”   吴永廉一怔,脸上顿时露出几分尴尬,他一向是个守规矩的人,碍于朝廷重臣的身份,有些话平日里自然不能说,又见如今不少人都藉文各抒己见,他按捺不住便化名参与其中。   其实楚岳峙会知道,是理所当然的事,这种文坛与言论上的放开,本就是楚岳峙当初最希望看到的结果,只不过无规矩不成方圆,虽放开但也要确保没有邻国细作混入其中,散播一些有逆反嫌疑的内容,故而平日里想必也有人收集整理,对在民间流传的这些散文以及戏曲小说进行筛选,一旦发现有问题,必定是要上报。   至于他写的几篇散文,多半也是从行文风格遣词造句上发现端倪,所以才特意上呈到楚岳峙手中。   “陛下,臣一时技痒,这才提笔写了几篇,但臣对陛下和大蘅国绝无二心。”吴永廉知道楚岳峙现在与他提此事,便是不打算对他追究,只是在提醒他要注意自己尚书的身份,以免日后被有心人士翻出来大做文章。   “你这几篇散文,朕刚刚拜读过,观点倒是颇为新颖,诸子百家各引一端,崇其所善,言人人殊,朕以为如此极好。”楚岳峙对吴永廉的学识向来尊敬有加,这三年吴永廉身为礼部尚书也时常被他召见讨论礼法,他对于三年前第一次为女子立法失败一事,一直放在心上,也一直学习研究过往礼法,想要从中寻求突破口。   “陛下此言想来也是极为熟悉《艺文志诸子略》一文,臣斗胆,所谓‘诸子十家,其可观者九家而已;其言虽殊,辟犹水火,相灭亦相生也;若能修六艺之术,而观此九家之言,舍短取长,则可以通万方之略矣’。”吴永廉说道,这几年下来,他也算是明白楚岳峙想要看到的是一个怎样的大蘅国,也明白楚岳峙一直在铺垫什么,“陛下这几年推行的政策,已让前些年的封禁之象大有改善,臣以为,陛下可根据此次科考的结果,再行决定之后的政策调整。只是陛下刚刚开始赋税的改革,夏大人那边也是顶住极大的压力在推进新政,短时间内,怕是不宜再有过大的变动。”   户部尚书夏志轶在这次赋税改革中自然也是跟他们站在同一阵线,也因此被明清求那一派的人参了不少奏本,新政推行前甚至还遇刺了;楚岳峙对此很是恼怒,私下里派了人去保护夏志轶不说,还让司渊渟动用了暗卫去收拾明清求那一派的人豢养的爪牙。   明清求那一派被狠狠地拔除了两颗磨得尖利的虎牙后,也总算是反应过来楚岳峙是明明白白地动怒了,他们再硬刚下去,讨不着好处不说,怕是还要之后被清算,赋税改革虽让他们利益受损,可若是为了保住部分利益而丢了脑袋,那可就不仅仅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这么简单。   “也好,改革总也不能一直强推,总要看看效果再行调整。”楚岳峙也是想要通过这次的科考看看这几年官学改制的真实效果,若能通过这次的科考选出真正有用之才,在朝堂上多几个能为他所用的臣子,加上现有的重臣,方能更好的与那些宗室以及明清求等士族出身等树大根深的党派抗衡。   言论以及思想上的放开,是开始,在这次科考前,提前那么多颁下告示对科考名额进行调整,不再对考生的出身设限,明言只要非作奸犯科者,皆可参加科举考试,便是为了压制朝堂上人数众多的士族。   宗室亲贵多有爵位,皇亲国戚封王后得了封地,虽有限制对地方没有实际管辖权,但总归是有封号,只要不作乱谋反,即便在地方上为所欲为也无人敢多言;而门阀士族也都出身高贵祖上有功,既是世代读书的读书人钻研儒家受人尊敬,又多在朝廷为官浸淫官场多年,于政治上裙带关系极为复杂,轻易动不得不说,还要默许他们与地方富贾勾结;如此一来,自然让坐在帝位上的君王因这两方的联合而受到诸多牵制。   如今楚岳峙扶持寒门学子,便是要让庶族崛起,让真正来自于百姓阶层的文官得到说话的机会,只有来自于百姓才更清楚底层的弊端所在,明白百姓想要的是什么,有过切身体会才能站在百姓的角度思考提出有利于百姓的议策。   “前些年司首辅解除海禁,恢复海外通商,也让海外文化有部分得以在大蘅国国内流通,此前兵部赵尚书对火器的改进,有部分也是参考了海外流通过来的技术,可见文化与思想的开放有多重要。朕在登基后,将锦衣卫和东厂撤去,又重整内阁,就是因为过度集权的政策于大蘅国的发展而言并无好处。朕愿意放权,可这些宗室亲贵还有门阀士族,总是为了一己私利挡在前头,让朕束手束脚,如今朕可是急需为朝堂注入新鲜血液。”楚岳峙意义深长地说道。   没有制约的权力最容易失控,宦官不再参政、东厂和锦衣卫被撤去,就意味着权力平衡被打破,此前司渊渟身为掌印太监和东厂提督,在小心翼翼地处理朝堂腐败的同时,也是一直在竭力平衡朝堂势力。正如言论有好有坏却都应当容纳,势力同样是有好有坏只要能平衡就没有必须要铲灭的道理。   在平衡被打破后,他和司渊渟推行改革也扶持朝堂上此前一直不得志的文官以及寒门学子,就是为了让文官集团可以取代缺失的宦官势力,对朝堂上的宗室亲贵以及门阀士族进行制衡,否则这些人若是得到壮大开始肆无忌惮,后果不堪设想。   楚岳峙其实并非不明白宗室亲贵以及门阀士族的反抗,谁会喜欢自己手上的权势被夺走?但事实上他也并没有要将这些人彻底打压下去,因为一直以来,他要的都是制衡。   只有势力平衡,大蘅国才能长久并稳定的延世而继。   ————   作者有话说:   文中引用翻译:   ‘诸子十家,其可观者九家而已;其言虽殊,辟犹水火,相灭亦相生也;若能修六艺之术,而观此九家之言,舍短取长,则可以通万方之略矣’:诸子共有十家,其中值得观赏的不过九家而已;他们的言论固然不一样,就譬如水火,是互相没落也是互相生长的;若是能修明六经的学说,观察参考这九家言论,舍弃短处取用长处,就可以通达治理国家的各种方法。 第136章 帝王之治   二月会试,三月殿试。   在殿试上,楚岳峙见到了钟清衡。   那个三年前白净的书生,似乎真如凉忱所说那般,在游历过后整个人的气质都发生了改变,背脊更加挺直,就连眼神也透露出他的蜕变。   三年前,钟清衡的眼神中充满自傲与高高在上的睥睨,而今在殿试上的钟清衡,眼神沉稳内敛更多一份虚怀若谷的开阔。   这一次殿试的策题是楚岳峙所出,司渊渟并未插手。   策题所考乃是唐虞成周的官制、周礼以及秦汉唐宋的法度纲纪沿革和道德同风俗:“帝王之治天下,必有要道。夫何与我共理者不明朕心,诞谩成习,旷官不惭而越局以逞,浮靡相尚而利口惟贤。求其循理奉法忧国如家者,曾几何人?嗟乎!文盛则质衰,言华则行薄自古记之矣。故上下以空文相加遗,而苟且塞责,敷同罔功。巡行遣矣而吏习尚偷,教化宣矣,而士风尚诡。赈恤颁矣,而民困未苏;戎兵诘矣,而挞伐未张;虑谳详矣,而免滞犹多;工费厘矣,而虚詈犹故。束旧章而不守,悬新诏而不遵。求治弥劳,取效弥远,诚不足恃,法不能维,意者朕不敏不明无能风之欤?今天下之广,生齿之繁,彼疆此域之限隔,服食趋向之异宜,道德何由而一风俗?何由而同?子诸生于经、史、时务讲之熟矣,凡有裨于治道,其详陈之毋隐。朕将亲览焉。”   参与殿试总共两百一十三人,所有进士的答卷皆千字以上,在看完所有答卷后,楚岳峙在钟清衡的答卷上写下了“第一甲第一名”,也就是状元。   楚岳峙所出的策题,看似言及许多,但实际上最核心的点在开头已经点出,那便是帝王治天下之道,楚岳峙想要知道的便是这些经历过官学改制之后的第一批新进士,这几年都学到了,思想又打开了多少。   钟清衡的答卷答得最为全面,他首先提到礼作为教化民众的基础,制定的是民众的行为准则,法是约束民众的武器,先有礼,人不遵,才有法;然无论是礼还是法,实则皆是治理国家的工具与手段,故而选贤任能,让能者来完善礼法,并按照皇帝的要求执行礼法极为重要。正因此,选拔以及考核官员才显得尤为重要。   另,礼法的制定也应广泛听取建议,不断完善修正,但也不能频繁变更,否则官员及百姓都将无所适从。而如若要广纳百言,便应广开言路,即应当开放百姓的言论自由,但也不能让哗众取宠的羞耻言论招摇过市,同时官员虽有固定考课,为避免地方官吏苟且偷安,也应该广泛听取百姓意见。   在以上几点之后,又谈及了道德水平与社会风气的关联,并以此推出提高百姓的文化水平才能维护好的社会风气,也更进一步谈及礼乐为致治之道,仁义为政治之本,礼法连用虽无改于礼之义,但礼却是为制度、规范、秩序、法式。   礼法从夏商周三代时期以礼为法,再至秦时期,法出于礼而独立,以致儒、法对立,之后再到汉以后,儒、法再度合流,以礼入法,足可见礼与法将随朝代而产生变化,绝非从一而终,若要有好的礼法,最根本的一点便是以民为本。   此外,地方上的穷苦百姓,十室九空,他们贫困不堪却投告无门,究其原因便是地方上仍有贪官污吏,需得严惩;不仅如此,还要让百姓的积冤得到伸张,审定判案就该把案情查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公开示众,而非掩盖黑暗甚至以权势欺压以及愚弄百姓。   这一份两千余字的答卷,可以说是字句都答在了楚岳峙最满意的点上,楚岳峙看完后还把这答卷给了司渊渟看,表示若非自己在场并监考,他是真不敢相信这份答卷竟是钟清衡写出来的。   这世间也许的确有天生心存恶念的小人,但也有些本性纯良之人在经历人世敲打历练后,能幡然醒悟明白这世间的丑恶并愿执笔为剑冲破黑暗。   治国是为了让百姓安居乐业,而非满足上位者的私欲,更非让上位者狭隘的思想去禁锢百姓,所以才要集思广益,采纳切实可行的治国良思良策,定纲立纪颁布法规法令,让各级官吏有法可依有所遵循,凡为官不正者当以严惩,百姓无冤才能生出吉祥之道,百姓敬爱君主相信朝廷下派的命官,自会知法守法依法办事;一来一往,如此才能成就太平安稳,君爱民,民忠君敬君崇君。   而礼法,无论是法家坚持的法制,还是儒家多年来传承的仁义礼智信,事实上只要是有利于维护社会秩序,就应当取精华去糟粕加以致用。   钟清衡取得一甲状元之名,被授予翰林院修撰,官从六品,主要职责为掌修实录,记载皇帝言行,进讲经史,以及草拟有关典礼的文稿。   根据吏部此前的官员考课规定,以钟清衡为首的这批进士,都将在三年后进行考核,合格之后再行分配。   于是宴清八年,钟清衡在通过官员考课后被授为侍读学士,职掌制诰、史册、文翰之事,以考议制度,详正文字,备皇帝顾问。凡大政事、大典礼、集诸臣会议,则与诸司参决可否。   万寿节是皇帝的诞辰,取万寿无疆之意。   只是楚岳峙对于自己四十岁的诞辰并不太有兴致,在三月殿试之后便下旨万寿一切从简。   宫里举办万寿宴,菜肴共四十一道,照例也安排了歌舞表演,但在宴上楚岳峙看都没有看底下歌舞,只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在他身边的司竹溪:“拾喜,你这个皇后做几年了?”   “陛下,如今是宴清八年,臣妾自然也已做了八年的皇后。”司竹溪总归是顾忌还在宴上,对楚岳峙的称呼以及自称都很是谨慎。   “八年了……”楚岳峙转动手里那金黄色的酒杯,若有所思道:“朕都耽搁你八年了。”   司竹溪微愣,没想到楚岳峙会说出这话,于是说道:“陛下,你若是醉了,就让臣妾陪你回寝宫吧?”   楚岳峙只是摇头,他看着手中酒杯里清澈的酒水,静默须臾,又再仰首饮尽。   这万寿宴在开始的时候就有一众朝臣献礼,司竹溪作为皇后自然也献礼了,这些年他坚决不选秀,后宫只有司竹溪一个皇后,极早便言身为天子应为万民表率,他与司竹溪伉俪情深,绝不会再于后宫多增哪怕一人。   他不选秀,也就杜绝了那些想通过女儿成为外戚进而成为权臣的朝臣的小心思,皇室与世家联姻虽能建立实际利益,然而终归是双刃剑,一旦控制不好只会被掌握权力的外戚重臣挟制,前朝历史多有教训,他也不愿去踩这个坑。   他本来就要控制宗室亲贵和门阀士族,又怎会再给他们后宫选秀这个绝佳的上位机会?这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   再者,这后宫,说是只有司竹溪一个皇后,可守在宫里的人谁不知道,与他这个皇帝真正一处的始终都是内阁首辅司渊渟。他的后宫,也就只容得下司渊渟与司竹溪,再多一人他都嫌碍眼,更是为自己平添麻烦,于他而言只怕是百害而无一利。   八年,司竹溪贤德之名也积累得足够高了,之前也曾安排过一出司竹溪在千秋宴上劝他选秀被他断然回绝的好戏,以此绝了众人谣传乃司竹溪善妒失德才不让他扩充后宫的恶名。   他其实极为厌恶那些世家朝臣拼命想要往他后宫塞人的做派,一个个引经据典地辩称皇帝该为皇室开枝散叶延绵子嗣,还说什么如此才能保大蘅国安稳不倒。   一年一年不厌其烦地上奏本,后来他终于恼了,直接在早朝上发作,质问他们是不是想让他生十个八个,好等皇子长大了他们就可以站队开始帝位党派之争,最好再送他一个被自己儿子篡位弑杀的结局才能让他们这些朝臣满意?   这些朝臣,不好好想想如何为大蘅国带来繁荣昌盛,如何给百姓更好的生活,却成天就会卖女求荣,让自己的女儿成为权欲争斗下的牺牲品。进入后宫的女人,有几个有好下场?争斗一生,死生都是为了家族门楣,即便不得宠,只要有了一个位份,便能一辈子死守在宫里,可这样任人摆布被当成棋子完全没有自我的人生是何其可悲。他们自己心中没有亲情,还要将他也拖下水当一个寡情薄意的凉薄之帝,若真如了他们所愿,大蘅国才真的会难以为继!   楚岳峙对这些事厌烦到了极致,前几日又有不知死活的臣子暗戳戳地上奏本试探是否今年也没有选秀之意,他是一个字都没批就给打了回去,然后在第二日的早朝上问那名臣子,是否想要送几个美娇娥入宫好让他这个皇帝沉迷酒色不务国事,如此一来自己身为臣子也能“青史留名”?   如今他大抵是不惯着这些不干人事的臣子,以钟清衡为首的新臣们,他所看好看重的都已通过考课,被名正言顺地授予了官职,他这几年跟司渊渟等了又等,仔细地培养了那么长时间,也该起来好好整治那些成天就知道仗着关系瞎蹦跶却不把百姓放在心上的朝臣了。   放下酒杯,楚岳峙一点吃菜的心情都没有,抬起手摆两摆,在他身后的王忠就迎上来了,他交待道:“朕乏了,交待下去,刚刚献礼赏的都快快办了,这寿宴过些时辰差不多就散了吧。摆驾回撷芳殿,朕心里记挂着司首辅,在这坐着也不安稳。还有明日早朝就免了,但是你另外给那钟清衡传旨,朕要在养心殿召见他。”   司渊渟前两日给楚慎独授业,后来陪楚慎独用膳时误食了花生碎,司渊渟对花生过敏,当场就发作了,他在养心殿感到胸口痛闷直觉就是出事了急忙赶过去书堂,等他去到时吕太医刚为司渊渟施完针。司渊渟这八年来一直小心养身,结果现下却突然误食花生碎过敏还引发气喘,昏迷了一个多时辰,他差点就跟着厥过去了。   后来问清楚是御膳房新来的宫人还没记清主子们的饮食忌讳,这才出的岔子。他是极少会责罚宫人的皇帝,然而这次却当真是气坏了,那名新来的宫人被拖下去打了板子,他亲自盯着,又把御膳房痛骂了一顿,并减了尚膳监所有人半年的俸禄。   这两日司渊渟都在养着,他也忧心了两日,是以他到了今日生辰面上也没多少喜色。   “奴婢遵旨。”王忠是早就料到楚岳峙定然又会提早退席,早已安排下去,此刻楚岳峙开了口,他便马上领旨让下面的人准备摆驾了。   司竹溪也知道楚岳峙挂心司渊渟,她这两日也每日都有去撷芳殿探望。   楚慎独在过敏方面随司渊渟,因此那日若非司渊渟先试食,误食花生碎过敏的便是楚慎独。故而司竹溪对此事始终存有疑心,但见司渊渟醒来后也未多言,楚岳峙也没有再继续追究,她也只好暂时按下。   此刻听到楚岳峙跟王忠交待,司竹溪身为皇后自然也是随楚岳峙一同退席。   ————   作者有话说:   文中策题是明成祖朱棣永乐十三年三月初一策题部分截取,以及明神宗朱翊钧万历二十六年策题实录。   文中提及的论点,只是个人在翻阅几本书之后思考总结的浅见,没有绝对的对错,欢迎讨论。 第137章 默默守护   司渊渟误食花生碎引发过敏气喘以致昏迷一事,多少还是吓到了八岁的楚慎独,本来楚慎独已经独自住在别殿,但因受到惊吓,司竹溪这两日把这个唯一的皇长子接回到坤宁宫同住。   从万寿宴退席后,楚岳峙便让司竹溪先回去陪楚慎独,自己摆驾回撷芳殿。   撷芳殿里一片寂静,还能听到万寿宴上传来的乐曲声,楚岳峙还未进殿便皱眉道:“这万寿宴的乐曲声怎的如此烦人,竟传到撷芳殿来,若是惊扰到司首辅休息怎么办?!”   王忠在旁跟着楚岳峙,忙回道:“陛下放心,奴婢已经交待下去,这一曲过后便再不会奏乐了。”   因司渊渟这一病,楚岳峙这两日总觉焦心,脾气也不太好,听得王忠回话虽没再说什么,但仍旧板着一张脸,神色间极是不快。   待快步穿过回廊与花园入寝殿,一进去就见寝殿里灯火通明,司渊渟正靠坐在床头看经书,楚岳峙眉心一蹙,大步上前伸手就将那经书抽走放到一边去,道:“让你好好休息,怎的又起来了?”   握住楚岳峙的手拉他在床榻边坐下,司渊渟道:“都躺了两日了,身子骨都懒了,不过是坐起来看看经书罢了,不碍事。今日是你的生辰,我这不是等你回来一起过么。”   “还过什么生辰,我现在就操心你的身体。”楚岳峙其实是有点生司渊渟的气,在床榻边坐下了也没有更亲近司渊渟,只让他握住自己的手,“我问你,你是不是明知道那膳食有问题,还故意吃下?”   这问题他憋了两日,还是没能忍住问了出来。   司渊渟静默了一下,垂下眼帘轻捏楚岳峙的手指,道:“……我的确怀疑膳食有问题,但心中权衡那些人应当不至于胆大包天到直接下毒谋害皇长子,所以才为慎独试食。”   那膳食里加了花生碎可以引发过敏,也跟他所预料的相去不远。   猛一下将手抽走,楚岳峙忍了又忍,最后还是压不住,怒道:“你这样不爱惜自己,不把自己当回事,有想过我吗?!你每次都这样,光嘴上说的好听,最后都要我担惊受怕!”   司渊渟也知道自己气喘致昏迷是真的吓到了楚岳峙,以身犯险是楚岳峙最不希望他做的事,这一次他确实有些愧对楚岳峙,没有可以为自己辩驳的话,只能坦白道:“你也知道有问题,所以才没有将那宫人打死,还留了他一口气在。这几日我的药也都是林亦亲自煎煮,再养几日我也就好了。我也不是存心要你难受,试食之前,我也提前让吕太医准备了,不是吗?没有把握的事,我是断不会做的。”   “你有怀疑,不能先跟我商量一下吗?你知道那日你气喘昏迷有多吓人,你以为自己保养了八年就经得起这样折腾了吗?!”楚岳峙是又痛又怒,这些情绪他压了几日,早朝时还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来,都快忍得要跟着一起内伤了!   “对不起,是我错了,我下次再也不会了,好吗?”司渊渟想再去握他的手好好安抚,却被一下挥开,他看了看自己被挥开的手,再看楚岳峙那受伤的眼神,叹了口气,道:“你心里也清楚我为什么不跟你商量。慎独的真实身世,我跟你的关系,本该是藏在这宫里的秘密。但现在,他们对慎独出手,不单单是在试探你,也是在试探我,换而言之,我们身边已经有了他们的耳目,将这宫里的事泄露出去。”   “我们都知道藏在后面的人是谁,选现在下手,显然就是考课之后看到我们提拔官员所以按捺不住了。”楚岳峙如何能不懂司渊渟所言,司渊渟如今负责为楚慎独授业,且与他长久以来都是君臣一体,朝堂之上无人不知他倚重司渊渟。而司竹溪又是皇后,司渊渟是既为外戚又为首辅重臣,加之受封镇国侯,人脉与权势皆有,是他手中最有力的利刃。   可若是楚慎独的出身有问题,被翻出来证实不是他楚岳峙的亲皇长子,司竹溪便是犯下欺君重罪,而司渊渟作为外戚权臣也定会被质疑早知司竹溪祸乱皇室血脉犯下包庇之罪,若是司渊渟再被指责以色侍君秽乱宫闱,甚至还可能会被栽赃是用了什么药才会在楚岳磊之后再让当朝天子行荒唐重逆无道之事,到时候必然又会数罪并发不要了司渊渟的命决不罢休。   在那些人眼里,怕是觉着楚岳峙若没了司渊渟,失了左膀右臂,定会不成气候,顶多再挣扎一下也就任他们拿捏了。   “这世上,本来也没有不透风的墙,我一早就想过,若是我与你的关系被拿来做文章了,我便卸下内阁首辅之职,自此不再于人前出现,隐到你身后继续辅佐你。”司渊渟缓声说着,还不等楚岳峙跟他继续发作,便自己淡笑着摇头否定了这个想法,“你定不会同意我这么做,而且我若是不站在朝堂上,很多事也就难以掌控,也的确并非一个好的解决方法。”   发红的桃花眼故作凶狠地瞪住司渊渟,楚岳峙这才重新把手放回司渊渟掌心,道:“你知道就好!”   “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做?”司渊渟这两日都在床榻上躺着,昏昏沉沉的,也是今天下午才恢复精神起来好好吃了点东西,他把王忠召来问了几句,也没问太细,只大概知道楚岳峙已有了大概的计划。   “既然敢对朕的夫君和皇长子出手,还想利用朕看重的皇后曾经的过往大做文章,朕自然也要好好回敬一番。”楚岳峙磨着后槽牙,眼瞳都紧缩了一下,眸底闪过狠厉的寒光,道:“对方越急,朕越不动,等到他们再也等不下去开始发难露出破绽,朕再将他们一锅端了,顺带让拾喜也展示一下她身为一国之母的威严。”   八年了,八年前他推不动的议案,他就不信八年后还不能地动山摇一番!   “你现在是真沉得住气了。”司渊渟浅淡勾唇,其实楚岳峙也不是个容易失了分寸的人,不过是每次只要牵扯到他,就容易压不住火,私下里总要再发一通脾气。   “等了这么久,也该论到他们急了,这几年我们每一步走得有多艰难,好不容易现在赋税的改革总算是成效良好,地方上的百姓们生活上才稍稍有那么一点改善,我是绝不会在这里停下来。”楚岳峙说道,这八年里的艰辛,批了多少奏折,跟朝臣们拉扯了多少回,因可用的人才太少,多少次他想推行的议案都在跟那些宗室亲贵门阀士族的朝臣拉扯中被搁置,而这中间又牺牲了多少人命,还有戍守边疆的将士们所做出的牺牲,所有的一切都让他不敢也不能停下。   傅行云为了远在边疆的卫云霄也跟定海神针一样,与司渊渟一同镇守朝堂。三年前刑部尚书何敬文告老还乡,紧随上任的却不是他们自己的人,因此他们又不得不重新布局,花了一年多的时间,设计安排翻出刑部错判滔天冤案公示天下进行重审,这才得以让刑部尚书这个重要的位置回到他们自己手上。   司渊渟听着楚岳峙说话,又抬起手臂,他养了这么些年身形依旧瘦削,这两日更是又消瘦了,脸色还有些憔悴苍白,但看楚岳峙的眼神是一如既往的温柔专注。   楚岳峙到底还是偎依进了司渊渟怀里,让他圈搂住自己,说道:“我刚刚在万寿宴上突然就在想,皇甫良钰去戍守边疆已经八年,立了数次军功,去年也跟那大理寺卿阮邢成亲诞下麟儿。可是拾喜,她做我名义上的皇后八年,也就被我耽搁了八年,你我都知她与余隐有情,可因着拾喜如今的身份,他们二人这八年来恪守礼仪不越雷池半步,拾喜明知道余隐夜夜都在默默守护她却也只能装作不知。我无论是身为她名义上的夫君还是她实际上的义表哥,都亏欠了她太多,这么多年来,她一直都在为你我和遥不可及的理想而牺牲退让,我也实在是不想再让她如此委屈下去。”   皇甫良钰与阮邢的结合都在他们的意料之外。   阮邢几年前为了抓捕一个逃犯,从京城一路查到了边疆,后来递上来的报告上秉明,那逃犯差点就逃出了关外,是皇甫良钰及时出手,才能成功将逃犯抓捕归案。   两人之间还发生了什么旁人无从得知,只知后来的几年阮邢是找到机会借口就要往边疆去,最后几番求娶才让皇甫良钰点头答应,且皇甫良钰愿嫁还有另一个条件,就是无论之后他们会有几个孩子,哪怕只有一个,这第一个孩子不论男女都将随皇甫姓。   阮邢为了让父母答应,也吃了不少苦头,没少挨骂挨打,差点也要被逐出阮氏家门了,但阮邢就是铁了心要娶皇甫良钰,就连从前那些对女子极为迂腐的看法观念,都因皇甫良钰而发生了变化,对于为女子立法一事的态度,也开始出现软化。   最后还是楚岳峙出面,下旨赐婚,才让阮邢不至于往后除了皇甫良钰正式晋为将军后受赏所立的将军府之外就无家可归。   楚岳峙在两人成亲前也曾好奇问过皇甫良钰,如何让阮邢改变信服女子绝不比男子差的,皇甫良钰极为霸气地回道:“不服就打,打到他服为止。”   当时傅行云也在场,眼角抽搐了一下,默然道:“当初真不该送她去师父那儿,就这么一个妹妹,都让师父教坏了。”   司渊渟却不赞同,在一旁笑道:“我倒是觉得你师父教得挺好,让你们皇甫氏出了一位名副其实的巾帼英雄。”   短暂的静默中,寝殿里的烛火悄然熄灭了一盏,于是寝殿的一角就这么黯淡了下去,那一角只靠周遭其他烛火映照,无论怎么看,总归是比寻常更为阴暗。   明白楚岳峙心中的愧疚,司渊渟也没有更多的安慰之语,只道:“我们每个人的路都是自己选的,我相信拾喜也没有后悔过自己的选择,拾喜需要的也不是我们的愧疚,我们要做的,就是不要让拾喜白白牺牲和耽搁了这么多年,尽力让拾喜和我们一直以来努力的那个目标能实现。”   从一开始他们就知道会很难,即便如此,还是选择了继续走下去,因为他们始终相信,他们做出的所有努力以及牺牲,哪怕最终只向理想迈出了一小步,都有无比深重的意义,这是理想的奠基石,也是他们活过的证明。 第138章 群狼环伺   内阁首辅镇国侯司渊渟,在万寿节前便开始因病告假早朝,之后半个月的时候,都再未于人前出现过,一些大臣前往镇国侯府欲探望,皆被婉拒请回。   于是好些奏本都递到楚岳峙的御案上,声称司渊渟整整半个月都不早朝乃是藐视天威,应当予以重罚。   除此之外,也开始流出不少传言,一说是司渊渟身患重病命不久矣,另一说则是司渊渟患病是假意图谋反才是真。   楚岳峙统统都没有理会。   再半个月之后,朝野中开始谣传,一直未有露面的司渊渟实际上是一直住在宫里,而宫中也隐约出现了不和谐的声音,声称皇长子楚慎独身世有异根本就不是楚岳峙的亲生子。   混淆皇室血脉乃重罪,不少朝臣都开始在早朝时旁敲侧击,甚至开始梗着脖子跟楚岳峙进言,今年应当选秀纳妃为皇室开枝散叶,与常人不同,皇帝的家事就是国事,且皇后司竹溪在诞下皇长子之后便再无所出,想来为了楚岳峙以及皇室血脉着想,也必有容人雅量,不会反对楚岳峙为后宫添几位妃嫔。   这次楚岳峙没有再于早朝上对这些进言的朝臣发难,无论底下的臣子说什么,他都只是坐在龙椅上,面无表情地听着,看着这些人在底下如同跳梁小丑一般。   而楚岳峙这样的表现也让一些朝臣愈发大胆,开始在早朝时抨击司渊渟已有一个月未曾参与早朝,就连公务都堆积着处理得很是缓慢,司渊渟如此放肆实难当内阁首辅重任,最后甚至劝谏楚岳峙应当任人唯贤,让更有能力的人来担任内阁首辅的这一重职。   在司渊渟消失的这一月间,同样在朝堂上被穷追猛打的还有傅行云。   傅行云是司渊渟那一派的人,同为内阁辅臣受楚岳峙重用,这些年还得了不少肥差,自然也招人妒恨忌惮,如今司渊渟长久告假,他会成为早朝时的靶子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平日里的公务那些朝臣们翻不出太大的问题,因傅行云办事一向谨慎,于是这些人便将枪头对准了傅行云的私事,在朝堂上参傅行云与戍守边疆的卫云霄卫将军过从甚密,堂堂内阁文臣竟在卫云霄这一武将每次回京述职或是短暂轮休返京时都与其同出同进不说,甚至还有过藉由公务前往边疆去与卫云霄见面,实在很难不令人多想,怀疑傅行云是否真的忠于陛下与朝廷。   大蘅国的官员休沐规定,每个月有五日休沐,冬至元宵等节日也有几日休沐,而傅行云这几年来一直都是将自己的休沐日积攒下来,待有公务需离京时,再向楚岳峙秉明调用之前未用的休沐日,在完成公务后低调绕道去边疆与卫云霄相见,在边疆逗留几日再返京。   这的确不算是符合规定的做法,但傅行云每次前往边疆都极为谨慎行踪隐蔽并不会在军营里露面,且事前也得到了楚岳峙的特批,按理其实知道的人并不多,而现下这些朝臣如此直接地在早朝时藉此事向傅行云发难又向楚岳峙进谏参奏,多少有些打楚岳峙的脸面。   傅行云被参奏时,楚岳峙的脸色是明显沉了下来,然而这还不是最严重的,真正让楚岳峙在早朝时直接拂袖而去的,是傅行云在卫云霄被质疑时打破了沉默,在早朝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坦言自己有断袖之癖而卫云霄则是与自己拜过天地的夫人,自己的府邸就是卫云霄的府邸,既是夫夫同出同进有何不可。   大蘅国的国风在一定程度上算是比较开放的,男人与男人之间相恋也并非罕事,只不过这龙阳之好多半都是不会公开的,男人与男人之间的婚嫁更是让人难以接受,大多数人的观念中正经人家是绝不会同意自家儿子娶男妻或是去嫁给一个男人。   傅行云竟在朝堂之上坦言自己与一个武将拜了天地将其娶为男妻,一时间众臣哗然。   参奏傅行云的大臣当即言论激烈地对他进行抨击,斥责他身为朝廷重臣却私德有亏有违礼法。   傅行云却仍十分淡定,只平静反问大蘅国有哪条律例规定百姓或是朝廷命官不能娶男子为妻,又有哪一条礼法明确龙阳之好不洁是为大耻,若说是龙阳之好有违伦理与天性,于伦理上天地君亲师与忠孝悌忍信他一条也没有违反,且他生来就是断袖,爱慕男子就是他的天性,又到底何错之有?   那名大臣一时间被傅行云问得哑口无言,愤然怒斥他是强词夺理。   就在那名大臣还在对傅行云面红耳赤之时,楚岳峙已经猛然从龙椅上起身拂袖离去,留下一众大臣惊惶下跪,在殿上足足跪了有两个时辰,才等来楚岳峙让他们平身退朝的口谕。   撷芳殿外较之前多了不少把守的侍卫,这一个月来也常见到吕太医在撷芳殿里出入。   傅行云在深夜时分潜入到撷芳殿内,这些年他虽然不再是死侍了,但功夫是半点也没有落下,以他的修为潜入宫内不被人发现也并非难事。   司渊渟和楚岳峙是早就在偏殿候着,王忠才刚送来好几本参傅行云的奏折,楚岳峙随意翻开看了两眼,便又丢回给王忠,让王忠别拿这些东西来污他的眼。   偏殿里的烛火并不算明亮,好几个角落原本会点亮的那几盏蜡烛半隐在灰暗中,令整个偏殿比往日要黯淡不少;不仅如此,殿内还飘着一股不浓不淡地药香,是草药制成的熏香,嗅入鼻间很是苦涩。   傅行云进殿的时候,司渊渟正在处理几份加急的公务,而楚岳峙则在一旁就着烛火看经文,那案桌上还放着茶水与点心。   “臣,参见陛下。”傅行云先向楚岳峙行过君臣礼,正要再向司渊渟拱手,便见司渊渟放下手中毛笔向他摆手。   他们两人之间也确实是不需要这么多的虚礼。   “都查清了?”楚岳峙还看着手里的经文,那是司渊渟最近让他开始看的,说是能静心,免得他成日被那些乱臣贼子惹得心火旺。   “查清了,泄露臣在军营行踪的,是臣妹身边的一名副将,那名副将几次被臣妹于人前训斥,故而心生怨恨投靠了对方的党派。”傅行云回道,八年前东厂解散后,有部分的东厂暗卫其实都被转移到他手下,这些年来也一直都在暗中活跃着。   东厂和锦衣卫尽管在明面上不能再存在,但暗地里到底有他们存在的必要,很多事不能直接去查去办,这些事便都交由暗卫负责。   楚岳峙冷笑一声,道:“也是能耐,手都伸到边疆去了,朕这几年看来真对这些人太过宽容了。”   “倒也是意料之中,先是我然后便是皇甫,要将你的左膀右臂卸去,对我与皇甫出手倒也正常。”司渊渟说道,他刚处理完一份加急公务,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楚岳峙已经分神去拿起一块椰汁桂花水晶冻糕喂到他嘴边。   张口咬下半块,清甜的味道在口中化开,司渊渟勾了勾唇,轻声对楚岳峙说道:“你也吃吧。”这草药熏香是为着他才点的,味道不好闻,楚岳峙还日日陪他一起忍着。   楚岳峙也没推拒,丝毫不在意地将剩下的半块吃下,然后对傅行云说道:“云霄带的是沧渊军我不担心,但良钰这些年军功立下不少,又是女子,不仅惹人妒恨怕也刺激了不少人的神经,她这几年带的兵是她自己组建训练,但她对朝廷事敏感度还不够,还是得让云霄多看着点。”   “臣明白。”傅行云答道,这次虽说是故意而为之,但把人安插到他妹妹身边,也确不在他预料之内,他本以为即便是要安插奸细也会安排在卫云霄身边。   只不过若是仔细再想,安插在皇甫良钰也是情理之中,卫云霄所带的沧渊军是楚岳峙一手组建,每一个将士都对楚岳峙无比忠心,而卫云霄当初是苍鹭营的将领之一,想要在卫云霄眼皮子底下安插奸细几乎可以说是不可能的事,即便侥幸成功,只怕也很快便会暴露。   他傅行云现在是内阁重臣,妹妹皇甫良钰又是边防重将,去年更与大理寺卿阮邢结为连理,眼看着势力扩张越来越大,联结更是牢固,现在再翻出他与另一名边防重将的关系,如何能不叫人忌惮。   楚岳峙只要还有司渊渟和傅行云,便依旧掌握大半个朝堂势力与实际兵权,那些宗室亲贵与门阀士族在赋税改革后又大伤元气,是断不愿再坐看司渊渟和傅行云再继续坐大,更不愿让楚岳峙再继续提拔科举中选出的人才,进一步培养自己的心腹。   “皇甫。”楚岳峙放下手里的经文,沉静的目光定定地落在傅行云脸上,道:“这些年来一直让你跟云霄分隔两地,就连良钰也是一直戍守边疆鲜少回京,你最爱的两人都在远方生活在刀光血影之下,时常在战场上面临死亡的威胁。朕很想知道,你心中,是否也对朕有所怨恨?”   身为帝王,他并不恐惧被群狼环伺,他真正担忧的,是有朝一日会被自己所信赖的人背叛,哪怕相信司渊渟和卫云霄,但对傅行云他心中总有些不确定,因为他一直都知道,傅行云愿意留下效忠的理由,从来就不是忠君爱国。   摇曳的烛火在窗户上生影,而同样映在窗户上的还有傅行云挺直的身影。   没有半分迟疑,傅行云答道:“捍卫大蘅国的疆土,守护大蘅国的百姓,是云霄和良钰的心愿,既是他们想做的事,我定会竭力成全。这些年,陛下已经让臣看到了,这世上确有值得追随的帝王,臣也能明白夫人和臣妹所坚持的理想,故而臣心中,这八年来从不曾有过一丝怨恨。”   对于所爱之人,他傅行云从来都选择理解与支持而非束缚。   微微颔首,楚岳峙转眸再看向司渊渟,见到司渊渟黑眸中那令他安心的光,楚岳峙轻轻呼出了一口气,道:“如此,朕便放心了。” 第139章 流言四起   夜色笼罩下的府邸,沉默而压抑,像是潜伏的毒蛇一般无声地吐着信子。   一名宫人披着黑色的披风,被人带着从府邸的后门匆匆进去。这名宫人显然已经不是第一次来了,低着头并未四处张望,脸上也不见半分慌张的神色。   前头带路的人将宫人带进府邸隐秘而鲜为人知的地下密室,密室里点着几盏烛火,一个模糊的人影坐在幕帘后方,在宫人向他行过礼过抬手示意了一下,带路人立即向宫人问道:“主子问你,现在宫里是什么情况。”   宫人跪下了,连直视幕帘都不敢,只趴伏在地上,额头顶地回答道:“那司渊渟,一直都在撷芳殿里,太医每日都来替司渊渟医治,但怕是没什么用,听说今天连药都喂不进去了。陛下连续好几日,都在摔东西打骂宫人,昨日王公公都被陛下打了,一脚就给踹飞了,今日都没能起来。”   带路人看向幕帘,见到幕帘后的人又动了几下手,接着问宫人:“让你下的药,确定没有让人发现?”   宫人连忙道:“没有没有,半个月前煎药的砂锅就改成每日一换了,之前那个砂锅,刚被换就已经打碎了,不会被发现的。这半个月来也是每隔几天才下一次药,而且那药只对去了势的太监有害,对普通人一点用都没有,绝不会被发现。”   幕帘后的人没有动,不知是在思考还是其他,昏暗的密室里一时寂静得只听得见交错的呼吸声。   宫人在地上跪了许久,直到那弓起的背脊开始微微发抖,幕帘后的人影才又再动了一下。   带路人看到举起的手势,问道:“是否真的确定,现在的皇长子并非皇帝的亲生子?”   “确定。哪怕是早产,那皇长子的月份也不对,而且当初皇长子在两岁之前一直都养在坤宁宫里,除了司渊渟和太医,陛下从不让任何人见皇长子。还有一件事,其实坤宁宫里头近来一直在传皇后跟一侍卫有染,那侍卫总是到了晚上才出现守夜,更重要的是,那侍卫是八年前皇后入主坤宁宫后,才在宫里出现的。”宫人说道,在宫里多年,自然是有自己的人脉,只要有心,就一定能在宫里打听到自己想知道的消息。   幕帘后的人听到此处身子微微一动,像是稍向前倾了一下身,紧接着便从座椅上起身站了起来。只见其向前走了两步,却又突然背过身,背影因昏暗的环境和厚重的幕帘而看不真切。   带路人看到主子又摆了一下手,于是对宫人说道:“起来吧,你该回宫了。”   宫人不敢多言,又重重地朝幕帘后的人磕了几个头,然后才从地上爬起来,跟着带路人又离开了密室。   密室的空气不算流通,甚至是极为沉闷的,然而许是因为这是一个地下密室的缘故,温度比室外要低,是以又给人十分阴冷的感觉,而那条走进密室的通道更是连一盏烛火都没有,通道口看起来无比的幽黑,仿佛下一秒就会有什么毒物从里面扑出来,向无辜的人张开血盘大口。   还密室幕帘后的人过了许久才撩起幕帘走了出来,他年岁与司渊渟相近,身上所穿的衣袍却是要贵气许多。他在手里捏着一串佛珠,从刚刚开始他便一直在逐颗滚动佛珠。   寡淡的眉眼看起来极为冷情,此刻更是双眼微眯,透出蔑视,他低低地“啧”了一声,独自站在密室正中央喃喃自语:“居然容忍一个通奸的女人当皇后,还养着野种当皇长子,楚岳峙,司渊渟和司竹溪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药,让你连自尊都丢弃了。”   这样的人,竟然也能当皇帝,还真是可笑至极。   牵着楚慎独肉肉的小手进撷芳殿,司竹溪低头瞧见儿子紧绷的神色,于是停下脚步在儿子面前蹲下,道:“怎么啦,来见舅父不开心吗?”   楚慎独一张小脸绷得紧紧的,肖似司渊渟的丹凤眼不知怎的竟透出几分委屈:“舅父真的没事吗,宫人们私下里都在说舅父要死了。而且父皇自从舅父生病后就再也不来看我了,父皇是不是因为舅父不要我了。”   这段时日,宫内流言四起,即便楚岳峙已经下旨不得在宫中妄议,总还有漏网之鱼会传到楚慎独这边,况且事情本来就是冲着他这个皇长子和皇后司竹溪来的,自然是无论如何都会想办法让楚慎独听到那些流言。   摸摸楚慎独的发顶,司竹溪将楚慎独的手握在掌心里揉,说道:“不要胡思乱想,等进去就知道舅父有没有事了。至于你父皇,你是他唯一的皇长子,不管发生什么事,他都绝不会不要你。”   楚慎独抿紧唇,神色看起来很有几分楚岳峙平日里抿唇的样子,其实若是不说,光看外貌是断不会有人怀疑他不是楚岳峙的亲生子。   又轻轻抱了抱楚慎独,司竹溪安抚地拍着他挺得笔直的背,等他小小的身躯不再那么僵硬后才放开他,起身牵着他进了撷芳殿。   司渊渟和楚岳峙正在寝殿里,约莫是在商议朝政之事,听到王忠的通报后,两人才停下往殿门口看去。   楚慎独一进寝殿,看到司渊渟靠坐在床榻上,小脸先是露出微慌的神色,随即便挣开了司竹溪的手,飞奔到床榻边趴在边沿仰头看司渊渟,像是快要哭出来一般问道:“舅父,你还好吗?为什么宫里的宫人们都在说你要死了。”   司渊渟和楚岳峙闻言相视一眼,交换一个彼此心知肚明的眼神,而后也在床榻边上坐着的楚岳峙便弯腰去将楚慎独抱起,让他坐到自己大腿上,问道:“那都是假的,你看舅父这精神的样子,哪像是要死了?”   “真的吗?可是为什么,舅父最近都不去早朝了,也不再出宫了。”楚慎独还是有点不太相信,虽然司渊渟看起来确实气色不错,精神也很好,可是他还记得在书里看到过,人死前会有段时间突然恢复到没生病时候的样子,那种情况被称之为回光返照,这段时间多半都会被用来跟亲人交待后事,等心里的牵挂都交待清楚后,人也就跟着没了。   朝楚慎独露出浅笑,司渊渟温和地说道:“因为有人想要害舅父,所以舅父就干脆称病躲起来,让那些坏人都找不到,那些坏人不知道真实的情况,便只能乱传谣言,试图逼舅父现身。所以你不要害怕,舅父早就没事了。”   楚慎独一贯很相信司渊渟的话,他点点头,又拉住楚岳峙的袖子,丹凤眼里盛满委屈地问道:“父皇,你是不是不要圆圆了?”   “圆圆”是楚慎独的小名,是他还小的时候,楚岳峙看他总是吃了睡睡了吃,无忧无虑白胖可爱,就干脆给他起了“圆圆”这个小名。   这个小名让司竹溪嫌弃了很久,觉得她儿子怎么还起个这么憨的小名。偏生楚慎独自己喜欢的很,还是婴孩不会说话的时候,每次楚岳峙这么一喊他,就挥着小手“咯咯”的笑。   “圆圆是父皇唯一的爱子,父皇怎会不要圆圆?这又是哪个宫人胡说的?”楚岳峙揉了一把楚慎独的脸颊肉,他一直都很喜爱这个孩子,也是打从心底把楚慎独当成自己的亲生子来对待。   楚慎独先是看了看进寝殿后便去一旁座榻上坐下的司竹溪,然后又看一眼司渊渟,最后才抿着唇抬头看楚岳峙,纠结了好一会儿后,才极为小声地说道:“圆圆晚上睡觉的时候,听到门口守夜的太监说,圆圆不是父皇的孩子,是,是……是母后……”   话没能说完,但是这话的意思,寝殿内的三个大人都听明白了。   楚岳峙若有所思地揽住楚慎独的肩膀,小孩子都是敏感的,楚慎独又是自小长在宫里,该明白的事早早就都懂了,况且楚慎独是个聪明的孩子,所以宫里的这些流言才会让他这么紧张害怕。   没有沉默太久,楚岳峙低头对楚慎独声线沉稳肯定地说道:“父皇不管你听到谁的话,在这宫里,你能相信的人永远都是你的母后、舅父和父皇。圆圆记住,无论是过去,现在还是将来,你都是父皇的爱子,唯一的爱子,不会有谁能将你取代。”   揪住楚岳峙袖子的小手将那袖口的丝线都快揪下来了,楚慎独在得到楚岳峙的保证后连日来的惶恐不安才开始慢慢散去,小小的身子板这才终于在楚岳峙怀里完全的放松下来,他拍拍胸脯,说道:“圆圆就说嘛,圆圆长得那么像父皇那么好看,怎么可能不是父皇的儿子。”   “……”司渊渟瞅着小孩那确实越长越像他和楚岳峙的脸,转头看向司竹溪,道:“竹溪,我和楚七平日里是不是对这孩子太宠溺了,怎么感觉他性子不太像你也不太像我和楚七小时候。”   至少,他和楚岳峙少时,都说不出如此自恋的话。   要笑不笑地瞥一眼司渊渟,司竹溪说道:“表哥现在才来问这个问题,不觉得太晚了吗?” 第140章 正面迎击   其实若要说楚慎独的性子,也并非完全就不像司渊渟和楚岳峙。   至少在司竹溪眼中,自己这个儿子,不仅外貌上与他们相似,就连心性和脾性都十分相像。   若说最初对孩子的性情没有过担忧,那是假的,于她而言其实并不是很相信所谓的“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她更加相信这世上有些人就是天生的坏种,生来就是恶人,绝非后天的教育引导能改变的。   楚慎独的亲生父亲是楚岳磊,因此她在最初曾经有过担心,怕这个孩子会是跟他父亲一样生来就秉性恶劣。万幸的是,随着时间推移,她没有在儿子身上看到半点楚岳磊的影子,反倒看到儿子越来越像司渊渟和楚岳峙,心中的顾虑才渐渐消退。   楚慎独被司渊渟和楚岳峙教得很好,秉性良善,学习也刻苦用功从不抱怨,而且自小就很少有顽皮的时候,顽劣就更沾不上边了,最喜欢的人就是楚岳峙,也最听司渊渟的话,是个很招人疼招人喜爱的孩子。   因着司渊渟和楚岳峙都很疼爱楚慎独,所以有时候她不得不唱黑脸,怕这两人太宠孩子会把孩子宠坏;尽管她平日里对楚慎独会更严格,但楚慎独从未跟她闹过大脾气,也不会表现得很怕她,依旧对她表现出天然的亲近与喜爱。   看到楚慎独以她期盼的模样长大,她心里其实是高兴且欣慰的。   “宠就宠吧,圆圆有二位表哥教导,总也不会长歪的,现在这样也很好。”司竹溪说道,她其实从来就没有想过要往楚慎独幼小的心灵里播下仇恨的种子,作为一个母亲,她只要自己的孩子不会变坏,有一个比她完整幸福的童年就足够了。   眨巴着一双滴溜溜充满好奇的眼睛,被点名的楚慎独仰头问楚岳峙:“父皇,长歪是什么意思?”   “嗯……就是你本来会长成像父皇一样的明君,结果你长成了古籍上记载的那些无能的昏君,这就是长歪了。”楚岳峙一本正经地解释道。   楚慎独恍然大悟地点着小脑袋,道:“那圆圆一定不能长歪,圆圆要努力成为像父皇一样的明君!”   捏一下楚慎独的鼻头,楚岳峙笑道:“还没封太子呢,就想着要做明君,瞧不出来你小小年纪,野心还挺大。”   这古往今来可没有几个皇帝能接受自己的皇子说这种话,他当年若是这么跟他父皇说话,怕是就长不大了。小小年纪就想要做明君,若让他那个父皇听去,定会被解读成他是毛都还没长齐就有了要将自己父皇取而代之谋朝篡位的狼子野心。   楚慎独“嘿嘿”的笑着,一点也不露怯,道:“圆圆像父皇,是顶顶聪明的好孩子,才不会让其他人比下去!圆圆一定会好好跟舅父学习,争取早点让父皇封圆圆做太子!”   “……”司渊渟听着这两父子的对话,低头揉了揉额角,默默避开司竹溪凉凉的眼神,道:“我收回刚刚的话,这孩子跟楚七挺像的。”   这一大一小都是他带出来的,这锅甩不到旁人身上,只能他自己背了。   而且说楚慎独跟楚岳峙像是半点不虚,这两人长得确实像亲生父子,他有时候看着楚慎独都会恍惚觉得自己看到了楚岳峙小时候,只不过楚慎独更会撒娇,看着那副可爱至极的样子,他是半句重话都说不出来,心里原有的那点嫌隙也早已烟消云散。   “好了,两位表哥今日把拾喜叫来,总也不是只为了见见圆圆这么简单吧。”司竹溪说道,虽然楚岳峙的后宫除了她再无旁人,但宫里依旧有许多事要操持,平日里她也是有许多事务要忙,尤其是遇上什么节日要在宫里设宴,十二监便有数之不尽的事项需要她过目定案,因此这些年她虽在深宫中,却也是每日都很忙碌,鲜少有闲下来的时候。   不仅如此,这些年司渊渟也把自己对宫里的控制权一点一点转移给她,自己则专心在朝政之事上辅佐楚岳峙。这皇宫,这几年来一直都让她治理得井井有条。然而近来这段时间,宫中无端生出许多事与流言来,她并非没有在最初时察觉到异样,在更早以前,她便已经与司渊渟和楚岳峙商讨过,之后才决定要放长线钓大鱼。   也正因此,所以这段时间以来才会一直都没有太过强硬地遏制这些流言的传播。   低头逗弄一下楚慎独,楚岳峙对他说道:“圆圆听话,接下来父皇跟舅父和母后谈点正事,你乖乖的不要插嘴,知道吗?”   楚慎独虽然只有八岁,但是楚岳峙也的确有意将他培养成太子,所以近这两年来,有时候他在养心殿跟傅行云、凉忱等人议事都会带上他,让他在一旁听着学习。   现在宫里发生的事既然也牵扯到楚慎独,自然也没必要刻意回避,让楚慎独明白发生什么事,才是更好的做法。   这里到底是皇宫,他们生为皇家人,在权力中心,与其过度保护不如提早接触,学会如何辨别好坏,如此才能更早明白应当如何保护自己和身边人。   这是楚岳峙对自己的过去得到的教训,也是他在失去与得到中总结出的经验与结论。   楚慎独知道他们是要谈宫里最近发生的事,于是也很认真地答道:“父皇请放心,圆圆很听话,不会乱插嘴捣乱。”   满意地又再摸摸楚慎独的小脑袋,楚岳峙这才抬头对司竹溪说道:“这么多天了,宫里混进来的杂鱼应该都已经查清了吧。”   司竹溪笑了笑,转动着手指上长长的护甲,道:“若是这么多天还查不清,楚表哥就真该质疑拾喜的能力了。”   “都已经开始安排人到圆圆跟前乱说话了,估摸很快就要在朝堂上发作了。”司渊渟说道,这次为了能扳倒他,大费周章地安排,还试图宫里宫外里应外合,对方也是费了不少心思,“那边,估计也派人去游说了吧。”   “那是自然的,只不过大概是要让那人失望了。”司竹溪仍笑着,只是那笑意却是极冷,“在宫里头养了这么多年,我也从未怠慢过,那边虽算不上能耐却是个有眼见力的,这会子正模棱两可地给对方打马虎眼呢。”   “其实那不知死活的狗东西这些年来也算安分守己,这次多半也是受人怂恿才会如此胆大妄为,只不过敢对朕的家人下手,朕断不能轻饶。”楚岳峙说着便微眯起一双桃花眼,他这双桃花眼平日里乍看多情实则寡情,万般风情从来也只有司渊渟能看到,每每动怒便会变得极为犀利,此刻也是一样,眯起的桃花眼眼神锐如利刃,透出的刺骨寒意之下是隐秘的冷戾杀意。   “我命不久矣的假消息既然已经放出,想必很快他们就会发难,只不过……”司渊渟停顿了一下,眉心微微蹙起看向司竹溪,道:“他们若是在朝堂上公然发难,难免会对竹溪的声誉造成影响,到时候若是传到宫外,我只担心竹溪还要迎来一次民众非议。”   “那有什么,嘴巴长在别人脸上,堵是堵不住的,他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拾喜活到现在,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岂会被那些无聊的污言秽语所伤。”司竹溪对于司渊渟的担忧表现得全然无所谓,她这么多年早已练就一颗金刚不坏的心,旁人如何议论她根本就半点都不在乎,便是传到她耳边也不过是左耳进右耳出。   用手掸去膝上看似不存在的灰尘,司竹溪对司渊渟与楚岳峙说道:“他们既然想要为难拾喜,那拾喜就陪他们好好玩一场,只要楚表哥不怕将事情闹大,拾喜倒是有个想法。”   楚岳峙低笑出声,道:“我自然不怕闹大,否则也不会放任他们蹦跶这么长时间。拾喜有什么想法,尽管说出来。”   “他们既然要发难,多半是要在朝堂上将局面弄得无比难堪,让楚表哥下不来台颜面无存。既是如此,楚表哥不如成全他们,到时候直接把拾喜宣召到殿上,让拾喜与他们对峙,这些人想必也很想通过欺辱妇孺来展现自己有多了不起又有多伟大正义。”司竹溪语带讽刺的说道。   楚岳峙垂眸沉吟,他没有马上应允,而是又向司渊渟询问道:“司九,你怎么看?”   他是知道的,其实这些年来司渊渟私心里一直都希望往后将好好保护司竹溪,不再让司竹溪去面对那些无耻之辈。   而司渊渟,先是向前倾身伸手摸了摸在楚岳峙大腿上乖乖坐着的楚慎独软软肉肉的脸颊,接着转头望入司竹溪的双眸,轻声问道:“这是你想做的事,是吗?”   “是,既然是对我和圆圆发起的攻击,无论是身为女子还是身为圆圆的母后,我都该站出来正面迎击。这也是拾喜应该要做的,因为这将会成为楚表哥再一次推动立法的其中一股助力。”司竹溪无比肯定没有丝毫犹豫地回答道,她要让那些人知道,下作的手段与话语是无法赢得尊重的,而她也绝不是他们所以为的可以用诬蔑轻易击倒的弱女子。   于是司渊渟下巴轻点,没有说出哪怕半个字的反对,对楚岳峙说道:“竹溪已经下定了决心,那便依照她的意思去做吧,这本来,就是我们共同的战场。” 第141章 不配为后   依照大蘅国祖宗立下的规矩,皇室宗亲封藩不封土且不准擅自进京,主要目的就是为了防止各地藩王私自离开自己的属地,甚至串通起来一起造反,而另一个原因则是为了防止藩王入京会与朝臣勾结形成政治势力,进而威胁到坐在龙椅上的皇帝。   其实在一开始,大蘅国的藩王是有兵权的,但后来因怕藩王们拥兵自重,故而进行了两次削藩,最终剥夺了藩王们的兵权并置换封地,之后大蘅国的藩王列爵而不临民,食禄而不治事,去到属地之后无故不得离开;不仅如此,王府还被废除了相傅,升长史为正五品,长史由皇帝亲自选派,若王有过,则诘问长史,因此长史有监督、规劝藩王之责。   换而言之,藩王至死都会受人监视,再难有大作为。   也正因此,所以在过去的这二十年间,尽管先后两次宫变,各地藩王都未有勤王,一来他们手下早已没有自己的军队,二来他们勤王不仅不会立功还会被质疑是想趁机起兵造反。   韦州庆王楚允汶,自封藩王后,只有两次奉诏进京,一次是其生母病逝,先帝开恩下诏准他回京送葬;而第二次便是楚岳磊在位时,曾有一次万寿节下诏让其进京贺寿。   七八日前,京城中突起谣言,传闻镇国侯司渊渟身患重病已是濒死状态;同时韦州急报,庆王楚允汶擅自离开属地,三日后,皇帝楚岳峙暗中下旨,在京城一处隐秘的府邸中,捉拿了无诏私自进京的庆王楚允汶。   藩王无诏进京乃是重罪,因此庆王楚允汶在被捉拿的当晚就直接被下狱。   庆王楚允汶落狱的第五日,皇帝楚岳峙于早朝上宣布将立皇长子楚慎独为太子,以内阁辅臣明清求为首的多位大臣于朝上激烈反对,原因乃是皇长子楚慎独身世有疑,恐非皇室血脉,而是皇后司竹溪与旁人通奸所生。   楚岳峙于朝上大怒,当即下令要将明清求拖到殿外行杖刑,然明清求毫无所惧,坚持自己有人证与物证,恳请准他将人证带来殿上并呈上物证;更严皇后司竹溪在教坊司多年,以色侍人早失贞节,根本就不配为后,如今更与人私通混淆皇室血统,令皇室蒙羞,应当白绫毒酒赐死。   楚岳峙雷霆之怒令满朝文武跪倒一片,他站在高台之上,冷眼看着明清求,敢在早朝上当众质疑皇长子的帝王血统,甚至说皇后与人私通,这位阁老也当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双手负在身后,楚岳峙冷笑道:“在早朝上质疑皇长子身世,又说朕的皇后与人通奸,这传出去朕的脸面该往何处放,明阁老,朕瞧你,是当真不想活了。”   明清求跪在地上,不断叩首高声道:“陛下,老臣以死进谏,皆因对陛下一片忠心,老臣为大蘅国尽忠多年,绝不能眼睁睁看着皇室血脉受污,若是老臣冒进能保得皇室血统的纯正,老臣便是今日死在这殿上又如何,只恳请陛下,能擦亮双眼,莫要再受奸人蒙蔽!”   “既然如此,朕就成全你。”出乎明清求意料的是,楚岳峙并没有急怒推拒,而是居高临下以看跳梁小丑般的眼神看着他,缓缓说道:“明阁老有什么人证、物证,现在都给朕带到这殿上来。若是明阁老能证明,皇长子确非朕的亲生子,朕就留明阁老一命,否则,明氏上下,都将为明阁老此刻犯下的愚蠢错误付出代价!”   在楚岳峙说完这段话后,明清求抬起头,脸上似笑非笑充满了莫名的自信。   今日,就算楚岳峙不开口要立楚慎独为太子,他也已经打算要在早朝时发难,帝王的家事就是国事,皇室血统更是不容有乱,所以这件事从一开始就很严重,他之所以在早朝时揭穿这事,就是要让楚岳峙下不来台,自然是冒险的,可是这样做,楚岳峙就没有任何回旋维护司竹溪和楚慎独的余地,到时候,即便楚岳峙不想废后不愿赐死来历不明的野种,也必须要这么做。   只要没了司竹溪和楚慎独,司渊渟也已回天乏术,即便还有傅行云,对他来说也已经不足为惧,而楚岳峙失了司渊渟,后宫空置膝下无子,到时候还不是要受他们的摆布。   更何况,在宫里,还有一个楚岳磊之子在,即便楚岳峙抵死不愿另立新后,只要他们持续施压,最后也必会迫于压力将那还在宫里的楚岳磊之子立为太子,到时候他们再以支持新太子为由,慢慢将楚岳峙架空就好。   明清求在早朝前便已安排好一切,他本以为,一切都会按照他预期的那样发展。   然而,当明清求着人去把人证带来时却被告知,他所安排好的那几个来自宫里的人证,突然间就都找不到人了,而那些人手里握有的物证,也都随着他们一同消失得无影无踪。   明明昨天夜里都还在看管下的宫人,怎的会突然就不见了呢?   明清求在殿外瞬间白了脸,他颤颤巍巍地让人去找,却在这时候看到传闻在几日前被楚岳峙重罚受了五十大板根本下不来地的掌印太监王忠,毫发无损地出现在殿外,正与禁卫军统领周楫交待楚岳峙下的口谕。   几乎是一瞬间,明清求就意识到,自己只怕是栽了。   “明阁老,怎么了?不是要把人证和物证带上殿吗?”   楚岳峙的声音从殿内幽幽传来,明清求猛然回过身,站在殿门口往殿内看,跪了一地的大臣,楚岳峙已坐回到龙椅上,太远的距离让明清求看不清楚岳峙的表情,然而他的整个后背却都感受到了彻骨的寒意。   话已经说出口,不可能收回。   明清求哪怕知道自己再踏入殿内是凶多吉少,也必须要进去,因为他是臣子,从他挑战皇权的那一刻起,他便已经断了自己的退路。   再次入殿,明清求一步步走回到众臣的最前方,双膝一屈跪倒在青砖上,道:“陛下,老臣请旨,将皇长子请到殿上来,当众与陛下滴血认清!”   楚岳峙没有看他,只是面无表情地半垂着眼帘,像是漫不经心般说道:“滴血认清,就是要朕自伤,同时还要朕的皇长子自伤。明阁老,可想好了?”   明清求咬牙,叩首道:“老臣只求维护皇室血脉的正统!”   “众位爱卿呢,你们,也是如此想的吗?”楚岳峙说得极慢,虽说不上是抑扬顿挫,然而每一个字都充满威压,令殿内的大臣都感受到了极重的威慑。   之前数位支持明清求的大臣,既害怕偷鸡不成蚀把米,又害怕若滴血认清真能证明楚慎独非皇室血脉,自己若不在此刻表态之后会被明清求找麻烦,左右为难之下纷纷面面相觑,趴伏在地上偷偷互看,谁也不愿意做第一个开口附议的人。   就在气氛僵持不下之际,王忠站在殿门口,高声道:“陛下,镇国侯司渊渟此前奉旨离京办案,今顺利归来,于殿外求见!”   明清求浑身一颤,猛地抬起头失声道:“不可能!他明明一直都在宫里!此时应当已经快死了!”   “哦?一直在宫里?”楚岳峙直到此刻才抬起眼皮来,只是他依旧没有看明清求,而是扫视底下的一众大臣,说道:“司首辅何以会一直在宫里?放着好好的镇国侯府不住,身为首辅重臣却竟然能一直在宫中,明阁老,你是在暗示什么?再者,明阁老又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说朕的内阁首辅快死了?”   “老臣,老臣……”干裂的嘴唇不断颤抖,就连那布满皱纹的脸颊都似在颤抖,明清求额角不断渗出冷汗,汗珠爬出额上的皱纹落在下坠的眼角上,他几乎要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只用力地抹了一把眼睛,重复道:“老臣恳请陛下,请皇长子上殿,滴血认亲以正血统!”   “明阁老如此坚持,朕,岂有不准之理。”平直的唇线微不可察地掀起一丝弧度,楚岳峙扬手挥了一下长长的袍袖,道:“传旨,请皇后司竹溪与皇长子楚慎独到太和殿来。”   一刻钟后,几道身影出现在太和殿外。   皇后司竹溪,身穿朝服,领口为红衣为深青色,衣上织有翟鸟,头戴饰翠龙九金凤四的礼冠,一手牵着皇长子楚慎独,走进了大殿。   而镇国侯司渊渟,身穿辅臣朝服,在司竹溪与楚慎独入殿并走到高台的台阶前,方才神色平静地大步入殿。只见他面色虽说不上红润,却也是没有半分病气,眉眼精神,那一双丹凤眼眸黑沉深不见底,灼灼目光更是教人不敢直视,他是如此的堂堂正正,与一个月多前参与早朝时的样子,并无半分不同。   安稳地坐在龙椅上,楚岳峙看着三人进殿,脸上原本冷如寒霜的神情隐隐有了少许说不出来的变化,只听他问道:“皇后,你可知朕为何宣你与皇长子到这太和殿来?”   “臣妾知道。”司竹溪牵着楚慎独转过身面对仍趴伏在地上的群臣,清冷的目光从那些心怀不轨的大臣身上一一走过,一字一顿地说道:“臣妾听闻,这朝上有大臣诬蔑臣妾与人私通混淆皇室血统,更质疑臣妾出身教坊司,不配为后。” 第142章 德行有亏   太和殿内,在司竹溪说完话后,陷入了沉寂。   除了低微的呼吸声,谁都不敢发出半点声音,更不敢开口说话。   本就压抑的气氛,也因此而变得更加凝重,无论是空气还是漂浮的尘埃,都在此刻突然有了能令人直不起腰几近窒息的千斤之重。   在这令人难以忍受的氛围中,只有楚岳峙是放松的,他甚至取出了上朝时不便系在腰间只能放在袖中的玉佩,夹在指间不断地翻转把玩。   “皇后,就由你本人亲自反驳明阁老的指控,如何?”楚岳峙打破了这片一时漫长的沉寂,对司竹溪说话的态度也明显要温和许多。   司竹溪并非第一次见明清求,她那双与司渊渟相似的丹凤眼直直地望住明清求,眼神虽平静却带有平日里不显露的冷厉,她向楚岳峙微鞠身,道:“陛下,臣妾一向认为口说无凭,万事都讲求证据,与其臣妾在此用言论反驳明阁老,倒不如臣妾直接用事实自证清白。明阁老既要在众臣面前,让陛下与皇长子滴血认清,那么臣妾也斗胆请陛下现在就马上着人准备清水与银针。为防明阁老之后再指责清水与银针被臣妾动过手脚,臣妾提议就请这殿上的其中一位大臣与王公公一同去准备。”   “这倒的确不失为一个好方法。”楚岳峙手一翻将玉佩握入掌心,而后抬手随意一指,点了一名稍早前大力支持明清求的大臣,道:“吕安,就你吧,现在给朕起来,去跟王忠一起准备清水与银针。”   被点名的大臣先是一愣,显然没有想到楚岳峙竟是点到自己,紧接着便马上应声“臣领旨”并试图从地上爬起来。只是他在地上跪伏了太久,腿早就麻了,因此还是费了老半天才起得来身,一瘸一拐脚步踉跄地往殿外去。   明清求是万没有想到司竹溪居然不找借口推拒滴血认清,还让吕安跟王忠一起准备,一时之间心中疑虑丛生,他并不怀疑是自己的消息有误,却又想不通司竹溪这是出的什么招,已经满额冷汗的脸上不禁又透出一点惊疑不定的神色来。   “众爱卿也在地上跪了很久了,都平身吧。”楚岳峙从龙椅上起身,然后走下高台,他像散步一样走到楚慎独面前,旁若无人地蹲下与楚慎独说道:“皇儿,第一次来太和殿,害怕吗?”   “不害怕,儿臣是父皇的亲生子,不会因为这点事就感到害怕!”楚慎独摇头,他说的极大声,童稚的声音响遍殿内每一个角落。   楚慎独并非第一次在朝臣前露面,过去的宴席上,他已经见过很多次殿上这些纷纷开始费劲地从地上爬起的朝臣们,只不过那个时候,并没有人敢质疑他并非皇室血脉。   王忠并没有花太长时间便手持放有一碗清水与银针的托盘与吕安一同返回,他快步进殿,将托盘举起,低头向楚岳峙说道:“陛下,清水与银针都准备好了。”   楚岳峙虽已重新站起,但脸上仍带着面对楚慎独的慈爱之色,他扬手将王忠招上前,毫不犹豫地用银针刺破指头,往那碗清水里挤落两滴鲜血,然后又俯身将楚慎独一把抱起,对他说道:“来,自己动手吧。”   楚慎独是胆大的,在明显变得愈发紧绷的气氛中,他伸出小手拿起另一根银针,眼也不眨地刺破自己的指头,虽然痛得瑟缩了一下肩膀,但还是咬着唇往那碗清水里也挤落了血滴。   空气与时间都似在楚慎独将血滴挤落水中的刹那间有了凝滞。   楚岳峙看都没有看那碗已经被血染红的水,道:“端去给明阁老看。”   “奴婢遵旨。”王忠赶紧几大步走到明清求面前,将那碗水呈给明清求看。   只见那碗水中,略稠的血滴正在缓缓化开,而楚岳峙跟楚慎独各自的血滴,也在化开的过程中,理所应当地融合到了一起。   血滴相融,是为亲生子。   明清求瞬间脸色大变,一个趔趄年迈的身躯便差点摔倒在青砖上。   楚岳峙这时才又再看向明清求,说道:“明阁老,如何,朕与皇长子的血,可有相融?”   “不,不可能,这不可能……”明清求死死地盯着那碗水,难以置信地喃喃自语,他不相信,楚慎独出生的月份分明就不对,这血滴应该不能相融才对!   “王忠,端去给其他大臣看看。”楚岳峙边说边抱着楚慎独走过去,继而对明清求说道:“明阁老,你是不是想说,朕的皇儿出生的月份不对?”   明清求霍然抬眼对上楚岳峙令他彻骨冰寒的目光,同时间那一大一小相似得根本就让人难以怀疑非父子的容貌也映入他眼中,他猛地喘了一声,听到楚岳峙以极轻的声音对他说道:“明阁老,让朕提醒你一下,当年朕还是亲王时,因那罪臣方本和之子方知礼被杀一案,曾被软禁在安亲王府很长一段时间,那段时间朕曾召教坊司的一众艺妓到府上。不若明阁老好好猜猜,朕与皇后是何时开始的,当年到底是愍悼帝想羞辱朕才将皇后赐给朕做安亲王妃,还是朕自己主动向愍悼帝恳请赐婚。”   这话,楚岳峙既是说给明清求听,也是说给他怀里的楚慎独听。   已经足足过去了八年多,为了不让楚慎独的身世暴露,更为了若有朝一日楚慎独的出生月份终究会被有心人泄露并利用,他早在登基之初就开始做准备。   司竹溪当年在安亲王府上住了很长一段时间是事实,已不需要他再另外去制造证据,但在司竹溪回宫之后的侍寝记录他早已悉数抹去,并另外重新添了几笔后来司竹溪又曾再到安亲王府献艺的记录。若是明清求查得再深一点,看到了那些记录,或许就不会如此着急莽撞地行事了。   他和司竹溪以及司渊渟有共识,无论如何都不让楚慎独知道自己其实是楚岳磊之子,因此必定要准备好所有的证据,让谣言起来时哪怕是楚慎独自己去查,也会因为那些证据确信自己就是他的亲生子。   这世上,有些真相是没有必要被知道的,对于他们以及楚慎独而言,楚慎独是楚岳磊之子便是那个要被永远埋葬的真相。   王忠将那碗水给那些随明清求一起质疑过楚慎独的皇室血脉的大臣们一一看过,他们在看到那碗血滴已经彻底融合的水后,都不禁白了脸,官服里的中衣转眼就被汗湿濡,一个接一个地膝盖发软不堪负重地又再一次跪倒在青砖上。   “除了滴血认亲,还有一种验证的方法,叫渗骨法,将血滴在死人的骸骨上,若血滴能渗入骸骨便证明两者之间有血缘关系。”楚岳峙像是要杀人诛心般,抱着楚慎独漫不经心地说道:“明阁老接下来,是不是打算让朕去死一死,好让人剔去朕的这身血肉只留下骨架,再让朕的皇儿来将血滴到朕的骸骨上?”   玩笑一般的口气,可说出口的话却让人毛骨悚然,让殿上的朝臣们都心生恐惧。   原本矍铄的明清求在这短短几个时辰内仿佛又再老了十多岁,他那张沧桑的脸近乎崩裂,目眦欲裂地转头瞪向司竹溪,到了此刻他已经没有扭转局面的可能性,不仅自己会死就连明氏一族也会败在他手上,被逼入绝境的明清求也像是疯魔了,干脆彻底撕破脸皮子嗓子都劈裂了高声说道:“即便皇长子当真是陛下的亲生子,那也不能改变皇后在教坊司多年,早失贞节德行有亏不配为后的事实!空穴来风,若皇后当真清白,宫中又岂会传出她与侍卫私通的谣言!”   “早失贞节,德行有亏。”司竹溪一字字重复明清求的话,她并没有因为明清求的话而生气,只是转向站在一侧的司渊渟,道:“司首辅,当年你我,是因何而遭难,即便心中万般不愿,也不得不一个入宫为太监,一个被送入教坊司成为女乐师?”   司渊渟自入殿后始终都保持沉默,他像是一尊石像,沉静得没有流露出一丝情绪,直到司竹溪向他问出话语,他才又被拉回到这场看似荒唐的闹剧中。   没有看任何人,司渊渟幽冷的目光落在那在高台上此刻空无一人的龙椅上,极为平淡地说道:“因臣的父亲前礼部尚书司崇德并不愿与明阁老结党且总在殿上坦荡谏言,又多次提出改善民生的议案受百姓喜爱,令先帝不快更感天子之威受损,故而当臣从来朝的使臣手中救下陛下后,先帝以臣重伤使臣为由,降罪父亲与司家,又因明阁老向先帝进言以及后来的礼部尚书罪臣方本和捏造罪证,故而司家满门忠义良臣皆被处斩,妻女也都悉数没为官奴。而臣,则在当时仍是三皇子的愍悼帝进言下,被迫入宫成为太监。”   “原来,司家之难,明阁老也参与其中了。”司竹溪直到这时才又再看向明清求,她看起来安之若素,美而不落俗尘的容貌,眼角眉梢乃至拢起入冠的发丝,都显出她的端雅清贵,清冷的美目亮如皓月,“明阁老,本宫若当真德行有亏,那也是拜你所赐,若要论罪惩处,你也应当首当其冲。更何况,本宫,从来就不曾德行有亏。”   “教坊司中,本宫是首席乐师,于愍悼帝登基的第三年首次被指名正式侍寝,案上有记,清楚明白。此后四年间,本宫乃为教坊司之首,仅为愍悼帝一人侍寝。在愍悼帝下旨赐婚之前,本宫于宫内每一次都是得了愍悼帝宣召旨意再行侍寝,敢问明阁老,本宫到底是如何贞节早失,德行有亏?”转身面对众臣,司竹溪下巴微扬,她从来就不怕这些人的羞辱,也不怕外面的人对她在教坊司那段过去的议论,因为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她都清白坦荡,“若说本宫在教坊司是以色侍人,本宫敢问,在指责教坊司女子以色侍人之前,所有曾看过本宫于宫宴上奏乐的朝臣,难道不该先反省一下自身,读遍圣贤书却竟让女子以美色而非才学侍奉人,你们不以自己好美色为耻,却竟有脸指责被压迫不能反抗的女子。”   ————   作者有话说:   咱就是说,滴血认亲是不靠谱,但古代也就这两种方法了。而且,楚七和圆圆本来就是亲人,不管咋样血都能融【反正咱也用不到白矾,明阁老也没机会用上清油呢】。 第143章 发人深省   殿内数名文武百官,竟是皆噤若寒蝉。   若是此刻说出这些话的,只是一个寻常女子,他们必不会如此安静;然在他们眼前的人,是当朝皇后,不仅地位上远超他们所有人,更得皇帝宠爱撑腰,他们又岂敢抬头与她辩驳?   在他们低垂不敢直视前方女子的脸上,有着难以掩饰的不忿和极欲反驳却不能的憋屈,也正因这样的情感产生,令这些人的眼中偷偷窥看的眼中都显露出了极其不屑之情。   而这些,无论是他们试图掩盖的想法还是情绪,司竹溪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她在众臣面前极缓地来回踱步两圈,继续说道:“你们一定很想说,本宫这是在强词夺理,因为在你们心里,根本就从未把女子当人看,又怎会给予相应的尊重?你们认定了女子就是不如男子,从一开始就低看女子,不仅是你们作为男子自以为是的傲慢,也是你们极为可笑的自我羞辱却不自知。”   “你们看不起女子,却需要女子为你们生儿育女延续香火;你们字句嘲笑妇人无知,却需要你们自己口中的妇人为你们操持内宅;你们自认强大,处处打压女子来彰显自己的力量,却不知这样的行为只让人看出你们内心与精神上的贫瘠脆弱,到底是怎样无能的人才需要欺负他们眼中的弱者来凸显自己。这世间,男子可做之事何其多,却吝啬于给女子一点立足之地。   “在你们眼中,一朝卖艺、卖笑乃至落入风尘,就不再是清白女子,就是失了贞节德行有亏,可,是谁让女子落入到窘迫境地的,是你们;退一步说,以色侍人何以为贱,不过是困于现实难有其他出路的女子求生之道,既没有作奸犯科也没有伤及任何人的利益,你们,又凭什么看不起凭自己能力谋生的她们?所谓礼法,是你们自己定的,你们列出条条规规论贞节论德行,然后催生出青楼教坊司这样的地方,再把所有责任都推给沦落其中的女子,给所有人尤其是女子培养一种定式观念,让女子之间也互相蔑视,让女子也认为沦落风尘就是贱,这根本立不住脚的观念,千百年来是因你们竭力维护才会延续至今,因上位者是你们这些男子,才让所有人都忽略了极为重要的根本点。”   司竹溪字字犀利,将那块千百年来少有人去扯下的遮羞布毫不留情地在这太和殿的正殿内狠狠撕开,她既未歇斯底里也未声泪俱下,只以冷静却同时极为有力的声线将话说出,将那些强行烙印在无辜女子身上的耻辱悉数还给这些在大蘅国内称得上有头有脸掌握着权势的朝臣们:“有求方有应,若非你们男子有那些不堪的需求,又怎会出现青楼教坊司等等的地方。真正应该感到羞耻的,从来就不是这天底下受到压迫的女子,更不是本宫,而是你们这些颠倒黑白詈夷为跖的男子!”   这是很多女子说不出口,或者说是没有机会也不能说的话。   司竹溪忍了多年,终于在这一日,这一刻将话说了出来。   这世上,谁都没有那个资格,看不起旁人,更没有资格,扼杀抹去身为人应有的品格与权利。   人贵自重,女子的清白不应该来自于身体,而应与男子一般来自于她的人格与品质,然这样一个简单的道理却一直都被忽略,令大多数人始终被蒙蔽误导。   偌大的正殿内,站着一大群朝臣也同时跪倒了一片,面对这些人,司竹溪虽为女子身形单薄却由始至终都并未露出一丝怯意,她立如松柏胸怀坦荡,举手投足间皆是端庄,她不认为自己的一席话,就能将所有人都清醒顿悟,若有如此简单,这几千年来女子就不会受到如此多的压迫。   这些话,她是为自己说,也是天下所有女子说的,总要有一个人,一个女人,站出来说这些话,她相信,一百个人里面总会有那么一个会被打动,一千个人里面也会有那么几个会幡然醒悟,积少成多,再微小的力量,再小的水滴也总有汇聚成奔腾涌流的一天。   若非还抱着楚慎独,楚岳峙是真的很想要为司竹溪这番话鼓掌,他相信,司渊渟也是一样的,因为他看到了,司渊渟注视司竹溪那赞叹不已的眼神。   然可惜的是,在这个大殿内,或者说是这个世上,有很大一部分人都是极其顽固永远都听不进别人话的人。   明清求就是其中一个。   这个头发胡须皆已花白的老人,年过古稀仍在朝堂之上,有着他自己不容他人挑战的底线,而今已然一败涂地的他更是不允许自己最后那点可怜的自尊心被践踏。   或者应该说,并非谁要践踏他,不过是他自己认为那是践踏。   有着明显驼背的年迈身躯抖如筛糠,明清求阴沉的目光死死盯着司竹溪,他抬起手指着司竹溪,像是激愤到了极点,嘶声怒骂:“简直一派胡言!你这个不知廉耻的贱妇!刚刚陛下说了,你,你分明就是在教坊司的时候刻意勾搭陛下!什么仅为愍悼帝一人侍寝,都是谎言!是你无耻自辩的谎言!”   “明阁老,朕可没这么说过,如此歪曲朕的意思,可是大不敬的死罪。”楚岳峙斜睨一眼明清求,极为嫌弃地抱着楚慎独走到司竹溪身边,道:“朕不过是让明阁老想想,皇后和朕之间的情意是从何时开始萌生,可不曾说过皇后勾引朕这种话。朕跟皇后,在那时候可是清白的很,明阁老可别诬蔑成性了。”   “老臣没有诬蔑!即便皇长子确为陛下的亲生子,皇长子的年岁也不对!皇长子根本就不是在陛下登基半年后才出生的!”不顾在其他人眼中自己这已然是胡乱攀咬,明清求气得牙齿都在咯咯作响,踩着蹒跚的步履向司竹溪与楚岳峙走了两步,“若非月份不对,怎会最初两年一直都只养在坤宁宫,就连生辰宴都未有举办?!”   “皇长子本就是早产儿,因是早产,胎里不足,故而生下来后身子孱弱需好好养护,所以朕下旨,令皇长子养在皇后身边且要得到最好的保护,而皇长子从出生至今的用药记录,太医院皆有备档。”楚岳峙伸出左手去将司竹溪的手握入掌心,对所有在殿内的朝臣们说道:“皇后这些年来,一直悉心照料皇长子并操持后宫内的大小事务从未出错,也正因有皇后这样一位贤内助,朕才能一直专心于国事,为百姓生活与大蘅国的繁荣而努力。然而朕万万没有想到,皇后如此付出,换来的竟会是这样下作的诋毁诽谤,实在叫朕痛心不已更让朕感到心寒!让皇后遭遇此难,乃朕的过错,更让朕深思,一国之母尚且受到如此对待,遑论民间的寻常女子。”   没有给明清求继续于这殿上撒泼打滚垂死挣扎的机会,楚岳峙以眼神示意,周楫当即指示几名禁卫军上前将明清求压住,用力捂住他的嘴巴将他带走。   尽管明清求奋力反抗,然而他已是年迈之躯,又如何能抵得过身强体壮的禁卫军?   在群臣的注视下,明清求就这么被捂住嘴巴拖出了正殿。   一代内阁辅臣,在朝堂上翻云弄雨多年,也捂过无数人的嘴,最后也得到了自己应得的结局。   “陛下。”司渊渟从袖中取出一叠厚厚的文书,道:“此乃臣过去这一个多月来搜集到的,关于明阁老这些年来藉由自己身为阁老的权势威名,欺压百姓纵容买官贪墨并意图操纵朝廷的证据与供词,其中还包括了攀附于他的大小官员助纣为虐的证供。”   在一旁的王忠马上就上前从司渊渟手中接过了文书,楚岳峙看着那叠文书,然后说道:“看来刑部、都察院与大理寺接下来又要忙碌很长一段时间了。”   那些原本就已经跪倒在地的朝臣在这一刻几乎可以说是已经整个人瘫软在这太和殿正殿的青砖之上,而被点名的三位大臣则是不约而同地高声道:“为陛下尽忠乃臣等荣幸,臣必不负陛下重托,彻查明阁老及其党羽,还陛下一个清廉公正的朝堂!”   就在朝臣们都以为今日这场闹剧终于要结束之时,司渊渟却是乘胜追击地又再继续说道:“陛下,臣还有一提议,希望陛下能准奏。”   终于来到了这一步,压下心中泛起的那一阵激荡,楚岳峙怕自己会抓痛司竹溪的手,于是将手松开然后在心中责令自己莫要形诸于外,而后才平稳地开口说道:“司首辅有什么提议,尽管说出来。”   “皇后适才在朝上的一番肺腑之言,可说是振聋发聩发人深省。”在朝臣们的注视中,司渊渟说道:“多年来,女子都受到许多难以言说的迫害,臣以为,这一现象理当被正视并加以改善;大蘅国自建国以来在皇甫将军之前,尚未有过女子为官为将的先例,而现在,既已开创先河,莫不如就再进一步,为女子开设学堂,令大蘅国的女子也有接受教育的机会。”   ————   作者有话说:   女人,在为妻、为母之前,首先是一个人,既然是人就应该享有身为人的一切权利。   强行将自己的价值观加在别人身上,是无能的弱者才会做的行为。 第144章 女子学堂   长久以来,除了权贵富贾会专门请教书先生上门为小姐们上课,大蘅国并没有专为女子而设的学堂。   其实不仅仅是大蘅国,便是前朝,也只有极少数的特例,究其原因,无非是女子不能入仕。   读书人,读书多为入仕,为了将来参加科考能谋取一官半职,不仅光宗耀祖身份也显得高人一等。   然而,过往历朝历代,又有多少女子能入仕为官?便是能,难道是通过科考吗?寻常老百姓要供出一个书生已经不易,又怎还会让女儿去读书学习?大多都是十二三岁便要准备出阁,若到了十七岁还未嫁做人妇,那多半都是有特殊情况的。   对老百姓而言,女子需要做的,便是生儿育女操持家务,生儿育女为的是增加劳动力,对于耕种土地自给自足的农业经济来说,劳动力才是一切。   如此一来,让女子入学堂几乎可以说是完全无意义的事。   但仅仅是几乎。   大蘅国近些年来,商贸发展相当发达,而在司渊渟推动开放海禁,促进海外贸易的发展后,商贸经济更是为大蘅国的经济带来了比过去任何一个时期都要繁荣的飞跃。   “陛下,东汉时期邓绥皇后为提高皇族子弟的素质,特地于汉安帝元初六年开办一所官邸之学,不仅令皇族诸王子弟及邓氏近亲子侄中,更规定了,无岁以上不论男女都需进学堂念书。并且,邓绥皇后因受到老师班昭的影响,极力主张成年女子也应与男子一样读书,据记载,‘诏中官近臣于东观受读经传,以教授宫人,左右习诵,朝夕济济’,由此开创宫廷女子与男子平等接受教育的先例。”司渊渟将历史先例搬出,将一众已经迫不及待要反对的大臣即将出口的话先压了回去,然后继续说道:“尽管在两汉之后,这种男女皆可接受教育的情况就再也没有出现过,然而前有明朝,也同样支持于宫廷中令宫女识文断字读书明理,并由此进一步晋为宫廷女官。因此臣以为,为女子开设学堂,并非不可为之事。”   “司首辅,你这提议,我们尚且不论女子有没有必要接受教育,我想先问一句,这开学堂的钱从哪里出?难道又是从国库里拨出吗?这几年官学改制,已经让国库的压力很大了。更何况,普通老百姓,也给不起这个钱,送女儿到学堂读书吧。”一名大臣说道,他是不反对让女子接受教育,只是开设学堂,还是要从更实际的角度来考量。   “朱大人,此乃是户部的事,你该问的人是我夏某人而不是司首辅。”户部尚书夏志轶立马便站了出来,“大蘅国如今正是繁荣之时,边疆前几年虽常有敌军来犯,但幸有良将近这两年已越渐太平,于军饷物资上的消耗并不大;赋税改革后,各地贪污乱象得到有效管控改善,再加上商贸发达,国库更得充实;再者官学改制后两次科考结果有目共睹,现在更得到各地富贾支持,官学改制导致国库压力大一说并不存在。身为户部尚书,臣以为即便再拨出款项设立女子学堂,要并不成问题。”   “即便不成问题,可这除了富贵人家,又有多少老百姓会把自己女儿送到学堂?女子学堂哪怕是公费,笔墨书籍难道就不要钱了吗?普通老百姓,怎会有这觉悟与闲工夫?”都察院左都御史王壬说道,他为人固然正直,然而在女子一事上,却始终十分固执,观念想法都难以改变,这些年来,新上任的刑部尚书况世珣和大理市区阮邢都已支持改善女子地位一事,唯独王壬,始终坚持不肯再退让。   “当初官学改制,难道是从一开始就顺利的吗?王大人,你以为让女子接受教育,最终受益之人是谁?”司渊渟知道这其实是大多人更在意的事,因此他要做的,其实是找到一套能说服这些人的说辞,只要能达到最终目的,便是曲解本意说得天花乱坠也无妨,“让女子接受教育,令女子识文断字成为明理之人,女子学会谨言慎行又能好好操持内宅,更能教养出好的下一代;让女子真正成为一名德才兼备的贤内助,男子方能安心主外,不必因内院不安、儿女顽劣不孝而终日烦心。”   “就像母后一样!”本来一直安静地被楚岳峙抱着的楚慎独在此时突然插嘴,在一众大臣面前大大方方地说道:“父皇适才有言,正因为有母后这样一位贤内助,父皇才能一直专心国事!”   皇长子一开口,原本想要反驳的大臣霎时便将话吞了回去,若是此时再开口,那便不是跟司渊渟辩论,而是在驳斥皇帝刚刚说的话了。   楚岳峙微微挑眉,很是赞赏地看一眼楚慎独,见他机灵地朝自己眨眼睛,便知道他是故意插的话,显然一直都在认真听他们说话,而不是神游在外。   “陛下,臣以为司首辅之言十分在理。”大理寺卿阮邢同样踏前一步附议,“臣妻乃皇甫将军,她自小便得到良好的教育,在皇甫氏落难后流落江湖,也有幸得到观照真人的照拂教导,无论是学识抑或武艺皆不输于男子,如今身为朝廷第一女将为朝廷立下汗马功劳,也为臣诞下爱子;臣弟的幼子曾言臣妻皇甫将军乃他心中榜样,日后成人也必当要娶像臣妻皇甫将军这般出色的女子。臣相信,若是没有受过良好教育的女子,是断做不到如臣妻皇甫将军这般巾帼不让须眉的。”   唇角隐隐勾动,楚岳峙从阮邢口中听到这话,心中是感慨的,既是为皇甫良钰今日成就感慨,也是为阮邢的改变而感慨,也正因为皇甫良钰选择了一条极为难走的路,他今日才能再多一份助力。   清了清喉咙,楚岳峙道:“朕也认为司首辅的提议甚为可行,既然夏尚书认为设立女子学堂并不会增加国库压力,那么就请司首辅与夏尚书共同拟定一份设立女子学堂的议案,之后在女子学堂的教育内容上,就请吴尚书和凉祭酒从旁协助另行拟定。”   吴永廉和凉忱本就支持改善提高女性地位一事,如今终于能开始准备设立女子学堂一事,他们自然毫无异议,同时应声道:“臣遵旨!”   “行了,那今日便到此为止吧,退朝。”楚岳峙就此拍板定案,然后便一手抱着楚慎独一手牵着司竹溪,将那些还想进谏的朝臣统统无视掉,大步离开太和殿,正式结束了这一场持续了整整五个时辰的早朝。   回到内宫,楚岳峙先把司竹溪和楚慎独送回坤宁宫,让折腾了这么一早上的两人好好歇息,然后才自己摆驾回养心殿。   回养心殿的路上,楚岳峙坐在龙辇上,疲惫地揉了揉鼻梁,先是放空了一小会,然后又突然想起一事,于是瞥一眼跟在龙辇旁边的王忠,道:“朕听说,周楫前些日子收养了一个女娃,可是真的?”   王忠不知为何楚岳峙会问及此事,也未有多想,回答道:“回陛下,是真的,那孩子才两岁大,被遗弃在周大统领的府外,周大统领不忍心便干脆将那孩子收为义女了。”   “收为义女。”楚岳峙想了想,貌似不经意般说道:“周楫也年纪不小了,一直未有成家立室,倒像是被朕耽误了,朕琢磨着也该给周楫赐婚,给他指一个宗室之女为妻,也好替他抬高身份地位。”   话音刚落,原本在龙辇旁的王忠便突然脚下一个踉跄,差点便要平地摔倒在道上。   楚岳峙不意王忠反应这般大,挥手叫停了龙辇,道:“都跟在朕身边多少年了,怎的还这样慌慌张张的。”   王忠脸都白了,抬头飞快地看了楚岳峙一眼便跪下了,嗫嗫道:“陛下,奴婢,奴婢……”   “别奴婢了,朕不过是说要给周楫赐婚,你就反应这样大,若是真让周楫娶妻,你是不是就要死给朕看了?”楚岳峙没好气地骂了一句,看到王忠这没出息的样子就想让周楫赶紧来把人拎走。   王忠一愣,这才有些反应过来,却又不太敢确定,缩着肩膀说道:“陛下,按照宫规,太监和宫女是不能自戕的。”   楚岳峙“嘶”了一声,若非在龙辇上坐着够不着,他都想要伸手给王忠一下了,道:“那依你这意思,就是对朕给周楫赐婚没意见了?”   “奴婢……”王忠支支吾吾地不敢答话,小心地抬头偷看楚岳峙的表情,瞧见楚岳峙一脸“你想清楚再回答”的表情,身上一阵激灵,也不知是勇气突然冒头了还是怎的,不过脑的话当即脱口而出:“奴婢只是宫里的掌印太监,陛下要跟周大统领赐婚,本就没必要问奴婢,可是,可是,周大统领说奴婢就是他的妻,他不会另外娶妻……所以,陛下若是,要,要给周大统领赐婚,奴婢,奴婢不能同意,不仅奴婢不同意,周大统领也不会接受的。”   眼瞅着王忠边说边抖成筛糠,楚岳峙寻思自己平日里难道是对王忠很凶么,怎的这王忠对他这个主子一点信赖都没有,本来是想逗逗他之后再赏赐的,这下倒弄得自己心头有些郁闷了,不太高兴地说道:“你俩成天在朕的眼皮子底下眉来眼去,还以为朕不知道是不是,朕瞧着不给你俩一点惩罚,你们是都不把朕放在眼里了。传朕口谕,禁卫军统领周楫,秽乱宫闱,罚二十大板;至于你,就在这里跪着吧,让周楫领完二十大板再把你领回去。”   说完,楚岳峙便摆手起驾继续往养心殿去,只是眼角余光最后见到王忠整个人都懵了一脸惶恐地跪在那儿,楚岳峙当真是气不打一处来,抬手捏捏太阳穴,捻下心中把王忠提起来抽一顿抽醒的冲动,对跟上来的小太监交待道:“去,赶紧让周楫去把那二十板子领了,然后来把人给朕带走……啧,这一个二个就没有让朕省心的,全都是朕在张罗。”   他这苍鹭营,怕不是有毒,否则怎的都那么死脑筋,一个个都在他眼皮子底下蹦跶,偏还想着能瞒他;明明是向他交待清楚就能解决的事,非得都要弄得那么复杂。他这皇帝,国事都操劳不过来了,还得操心属下的终身大事,忙前忙后的做红娘,真是够了。 第145章 揣摩圣意   回养心殿后,楚岳峙本想要处理政务,然而今日早朝已将大半日都折腾过去了,他是真累了。   如今比不得年轻时,再日日过度耗神,他也吃不消。   于是犹豫了一下,还是去暖阁歇息了。   于是司渊渟忙完后面的事回宫里来时,一进养心殿暖阁就看到楚岳峙缩在那宽敞的座榻上睡着,睡得也不甚安稳的模样,眉心都还紧紧蹙着。   叹了口气,司渊渟走过去坐下,伸手将人捞进怀里,又在他眉心上轻轻揉按。   过了一会楚岳峙在司渊渟怀里幽幽醒转,也不睁眼,抬手就去勾司渊渟的脖子要他低头吻自己。   司渊渟从善如流地俯首吻他,这些年他们的感情未有丝毫变淡,反倒是越来越浓,楚岳峙私下里极爱与他撒娇,没有旁人在时,总是勾缠着向他索吻。他自然也享受,毕竟他对楚岳峙的渴求这么多年来亦是从未有过哪怕半分的消退。   抱着楚岳峙缠吻许久,直把那淡色的唇都吮吻得微微红肿,司渊渟才放开他,问道:“我听说你让周楫去领了二十大板,还让王忠在道上跪着,他们的事你不是早知道了,怎的今日突然朝他们发难?”   “你以为我想。本来是打算逗逗王忠,然后再允了他和周楫的事,省得他俩背后让人非议。”楚岳峙也是郁闷,这事他还觉得委屈呢,“谁知道王忠一点眼见力都没有,朕还没拿他怎样就跪下了,好似朕是个多糟糕的主子似的。他把朕弄得下不来台,朕总不能还给他赏,宫里有宫里的规矩,他是掌印太监,虽然现在掌印太监不参政,可周楫还是禁卫军统领,多少双眼睛盯着他们。横竖现在罚也罚过了,往后让他们自己折腾去。三天两头踮着小碎步来御前服侍,生怕朕不知道他跟周楫在一处瞎混。还有那周楫,分明有了心上人,也不来跟朕说,合着跟余隐一样,都觉得朕冷血无情会棒打鸳鸯是不是。”   司渊渟听着楚岳峙的抱怨,有些无奈又有点好笑,他倒是能理解周楫等人,都是忠心不二的人,如此一来也顾虑更多,更何况在他们眼中,情爱之事想来是不曾重要到能拿来跟皇帝求的。   如今楚岳峙这么处理也并非不行,宫里的人都是人精,“秽乱宫闱”四个字听着重,可周楫也就被罚了二十大板,而且打完就能把王忠领回去了,显然楚岳峙的意思就是准了他俩的事,这二十大板无非就是做做样子,让好事之徒别找事。   就是王忠一贯谨小慎微,其他事擅长揣摩圣意,可这自己的事,在他的观念里既不合规矩自己也不是正经女子,太监这身份说出去总归不好听,他一向就觉得自己配不起周楫,所以才会被楚岳峙吓了一吓就慌了神,愣是把楚岳峙给架在那儿没台阶下了。   “你啊,真是越活越回去了,这脾气跟小孩子似的,跟他们赌什么气。”替楚岳峙揉捏着肩颈,司渊渟道:“你也累了好些天,庆王就让我去处理吧。”   那庆王楚允汶现在正被关押在宫里的密狱里,藩王无诏进京想要活着回去已是不可能,更何况藩王还勾结明清求犯上作乱,只不过到底是秘密行事,楚岳峙也有意要将此事低调处理,毕竟朝廷现在最不需要也最不能出现的就是动乱。   “嗯,都交给你了。”楚岳峙也不想去见那楚允汶,他现在也惜身,并不想再动辄起怒,若是自己亲自去见楚允汶,少不免要发火;然而虽已经决定将人交给司渊渟处置,但楚岳峙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多说了一句:“别让他死得太容易了,他给明清求提供那药害你,我是真想将他凌迟。”   “那便对他行凌迟之刑。”司渊渟不甚在意地答应,他从前心狠手辣的时候多了去,凌迟在他眼中也算不了什么。这些年渐渐回复平和都是楚岳峙的功劳,这庆王之前也不是没给过机会,可惜是个不安分的,这次闹得如此大,若是他和楚岳峙没能察觉异动,他真被下药毒害了,不仅他伤,与他两人一命的楚岳峙也一样逃不过,这账不仅楚岳峙要算,他也一样要算,自是不会轻饶庆王。   俯首在楚岳峙的眉眼上亲吻,司渊渟道:“但凡不识相惹我们楚七不高兴的,司九都不会放过。”   他们推行的,是仁政;可所有牵扯到对方的人或事,他们都会在危险与伤害迫近对方时变得疯魔。   这是他们相爱的方式,永远以最极致的方式表达爱意。   楚岳峙浅浅勾唇,他喜欢司渊渟所有的模样,尤其喜欢司渊渟宣示所有权的样子。脸颊在司渊渟还未换下的官服上蹭了蹭,楚岳峙转而提起另一件令他挂心的事,道:“我在想,拾喜和余隐该怎么办。”   他们都知道,只要司竹溪一天还是皇后,无论是她还是余隐都不会越雷池半步。   可也不能再继续眼睁睁看着他们两人明明有情却始终不坦白也不靠近,年复一年虚耗岁月。   “终究,还是要看竹溪自己的意愿。女子学堂今日虽已初定,但要到落实推行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竹溪若是现在离去,无论是以什么方式,都不合适,便是你我有心成全,竹溪自己也未必愿意。”司渊渟又何尝愿意看着司竹溪再一直这样牺牲下去,可有些事,的确是急不来的,并且也确实非司竹溪不可。再者,他也还有另外的担忧。   “我知道你一直不想让圆圆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世,也为此做了很多安排,但今日殿上你与明清求说的那些,你有没有想过,若是他朝司竹溪跟余隐一同离开,我们该如何跟圆圆解释,总不能让圆圆认为自己母亲是个朝秦暮楚最后还背弃夫君与亲儿的女人;还有你我的关系,现在圆圆还小,可他很快就会长大,他会意识到,你从不在坤宁宫与竹溪同室而眠,却在撷芳殿与我同住是不正常的。我们这些大人之间的关系,与圆圆说,我只怕他未必能理解,还可能会钻牛角尖。”   司渊渟的担忧不无道理,楚岳峙是一国之君,本就诸多顾忌,再加上他与司渊渟也是会遭人非议的龙阳之好,且司渊渟与司竹溪还是亲近的血缘关系,这些即便是与楚慎独好好说,都未必能让楚慎独接受,更何况楚岳峙还想把楚慎独的身世瞒下来,不让楚慎独知道自己并非楚岳峙的亲生子,这简直是难上加难。   “这些事,还是与竹溪商议过后,再看如何跟圆圆说吧,圆圆是个聪明孩子,又是在你的教导下长起来,我们好好解释,他即便不能理解,我相信他也不会轻易去钻牛角尖。”楚岳峙自然也明白司渊渟的担忧,这些他也不是没有想过,只是从前他总觉得顺其自然就好,毕竟他跟司渊渟也从来没有在楚慎独面前刻意避嫌,跟司竹溪的相处也一直都相敬如宾,有些事,他想或许司竹溪也是有提前跟楚慎独解释。   这次宫里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他也看得出来楚慎独的不安,所以才更不想让这么小的孩子知道那些往事,更不想让孩子因为那些亲生或非亲生的远近血缘关系就与自己生分,他由始至终都把楚慎独当做自己亲生子,在他心中,楚慎独的确就是他唯一的皇儿。   “圆圆也八岁了,其实该懂的他都知道,也许我们早些与他说清楚,比他自己日后胡思乱想的要强,你觉得呢?”司渊渟问道,他会这么考量,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现在在他怀里的楚岳峙,当初九岁生辰刚过就说要嫁他,这执念还有后来长大后的执行力,他实在很难说服自己,小孩子什么都不懂能被随意欺骗。   皱起眉头,楚岳峙突然就不耐烦了,欺身将司渊渟压倒在榻上,咬一下他那不明显的喉结,说道:“你刚还说我累了好些天,现在还不让我好好歇息,你既然精神这么足,就来好好服侍一下朕,圆圆的教育问题等朕高兴了再说。成天脑子里想的都是旁人,朕还想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你是朕的夫君呢!”   一时不察被楚岳峙扑倒,司渊渟下意识抱住楚岳峙的窄腰,听楚岳峙说到后面一口一个“朕”就知道自家夫人这是要让人哄了,他自从过敏昏倒之后,这一个多月来一边对外做戏装病,另一边也的确是被楚岳峙按住调养。楚岳峙对他明知故犯的那一肚子火还没消呢,他可不得好好哄。   “是为夫的不是,这段时间委屈夫人了。”抱着楚岳峙翻身,司渊渟一手解开楚岳峙的腰封探进去,在楚岳峙那双桃花眼勾人的注视下,再次吻住了那微张的薄唇。   周楫在那前往养心殿的青砖道上找到王忠的时候,王忠还垂头丧气地在原地跪着。   这是极为漫长的一日,下朝时本就已是下午,再这么一来一去的折腾,天都黑了。   周楫领了二十大板,走路便有些一瘸一拐,待走到王忠身前的时候,他高大的身影将王忠整个都包住了。   骤然看到熟悉的武将官靴和银甲出现在视线范围内,王忠愣愣地抬头,半颗眼泪还在眼眶边挂着。   “起来,跟我回家了。”周楫是实打实地挨了打,这臀上也是真的疼,再看到王忠这哭肿了眼的样子,心下更烦了,口气难免就有些不好。   “……爷。”王忠还没反应过来,傻傻地仰头看着周楫,“陛下,陛下说……”   “让你起来,你爷我为你领了二十板,正疼得厉害,你不赶紧起来扶着,还墨迹想让爷扶你起来么?”周楫一看王忠这样子就知道他定是又吓坏了,这小东西,胆子比猫还小。摇摇头,周楫弯腰伸手抓住王忠的手臂,直接把他提拎起来,放缓了声线说道:“陛下让我把你带回家。你啊,这胆子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长大点。”   王忠知道,周楫这是因自己遭的罪,鼻子一酸,本就哭肿的双眼又冒出眼泪来,他一头扎进周楫怀里,哭道:“小忠子跟爷回家,往后一定好好服侍爷,爷想要什么姿势,小忠子都会配合的!”   “……”本来该挺感动的,可这人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周楫脸都黑了,颇有几分无语问苍天地拍着王忠单薄的背脊,破罐破摔道:“……行了,你别动不动就哭着说受不了就不错了。”   他是来带人回家的,可这都什么跟什么?这小东西,也真是,罢了,总归是他自己喜欢的人,如今得了楚岳峙的恩准,以后总算也能好好过日子,不必再让这小东西遮遮掩掩担惊受怕了。 第146章 一箭双雕   昏暗的牢狱内,身着锦衣头发略有些散乱但也勉强维持着体面,因已被关了几日而面容憔悴的楚允汶靠坐在墙角,这是一间没有任何窗口完全不进光,只在牢房外点着两盏烛火,甚至连空气都有些沉闷的牢狱。   这几日里楚允汶没有吃过任何送进来的食物,只在实在熬不住时,才会将那一碗还算干净的清水喝掉。   因为长时间不见光,楚允汶已经失去了时间的概念,并不能算清到底过去了几日。   他就这么浑浑噩噩地被关在牢狱里,等待自己接下来唯一的命运。   牢狱里大部分时间都极为安静,当再有脚步声响起时,楚允汶也没有太大反应,他以为,是又有人来给他送吃的了。   也因此,当那把令他难忘的阴柔男声响起时,楚允汶几乎是刹那间就抬起了头,然后扑到了牢房的门栏前。   “臣听闻,庆王这几日,粒米未进,可是怕这食物有毒,会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被毒死?”司渊渟站在牢房门前,透过门栏看已经饿得手脚发软爬不起来的楚允汶,不带一丝情绪的神色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显得极为冷酷,“庆王大可放心,臣杀人更偏好见血,对用毒并不感兴趣。”   楚允汶仰头看司渊渟,那张虽已年过四十却依旧能在第一眼惊艳所有人的脸,此刻在忽明忽暗的烛火映照下显得有几分阴森,他背脊上窜起一股寒意,司渊渟会出现在这里,便说明明清求也都败了,无论是他还是明清求都不过是司渊渟眼中的跳梁小丑。   十指紧紧抓住牢房的门栏,就连指骨都因过度用力而发白,楚允汶几日未曾开口说话的嗓子挤出了喑哑的声音:“你们,从一开始,就发现了,是吗?”   “庆王指的,是哪一件事?”司渊渟居高临下地冷冷睨视楚允汶,“你想加害皇长子,然后扶持自己的儿子当太子;还是,你想杀我,以绝后患?又或是,你这几年,一直都跟明清求有所往来?”   楚允汶嘴角下撇,连双肩都是垮的,颓然道:“你们果然,都知道。”不仅知道,而且早就布好局,只等他和明清求按捺不住之时再请君入瓮。   “陛下给过你机会,你若不生二心,本可以在韦州安稳过完一辈子。”司渊渟并不介意让楚允汶知道自己是如何败的,“当初我劝陛下将你跟郑妃通奸生下的儿子留在宫内,你以为是为何?你不是个安分守己的人,而我一向喜欢让猎物自投罗网。你的儿子在宫内,没有一刻被怠慢,皇后更是对他照拂有加,他虽说不是个帝王之才,却是个有自知之明会感恩的,所以当你的书信一到他手中,第二日他便呈报给陛下。由始至终,你儿子,都不曾站在你那边。”   “是本王错估了宫内的情况。”楚允汶在这几日,早已将事情都想明白,“本王没有跟晖儿真正相处过一日,却天真的认为他会认本王这个生父;而你跟陛下,既是拿晖儿当人质也是当棋子,与晖儿培养出真感情,让他即使面对诱惑也不为所动……呵,司渊渟,其实你也是在试探晖儿吧,倘若晖儿没有将本王的书信呈报给陛下,那么现在,晖儿多半也跟本王一样,被关在这暗无天日的牢狱中等死。”   “我自入宫第一日起,便学会了一件事。”司渊渟并不否认,“宫中没有任何可信之人,所以也从不信自己以外的人。”   楚允汶瞪大双眼看司渊渟,像是想要将这个半生都掌握宫中与朝廷权势的人看穿看透,他是那样用力以至于本就充血的双目都微微外凸,过了好一阵才说道:“但你信你的陛下,司渊渟,别的事可以是假,但你跟陛下有情这一件事,总是真的吧。”   “是真的又如何,我跟陛下早已拜过天地结为夫夫,日日同衾而眠。你,知道又如何?”司渊渟知道楚允汶想说什么,他不屑与楚允汶解释,也不喜欢听到旁人非议他的夫人和表妹,“你想嘲笑我是太监之身也无妨,毕竟这么多年再难听的话我都听了无数,并不在乎多你一句。只不过你最好想清楚是否真的要当着我的面,非议陛下与皇后,毕竟除了晖儿,你在韦州还有妻儿,而我这人一贯记仇,你可以将那些不堪的话说出来,但说完之后你的妻儿还能不能留个全尸就不好说了。”   “嘲笑……本王如今不过是一个等死的阶下囚,又能嘲笑你什么?”楚允汶松开抓住门栏的双手,在冰凉彻骨的地上坐了下来,他清楚自己的处境,本就已是丧家犬了,若是还要再乱吠,除了让自己死得更难看并牵连妻儿以外,再无其他效果,他又何必?他是皇室宗亲,哪怕已经一败涂地也要保留身为藩王的最后一点体统。   “庆王若能早点如此通透,也不会沦落至此。”司渊渟不想再浪费更多的时间在此,道:“陛下已交待下,对你行凌迟之刑,就在今夜。”   “凌迟之刑。”楚允汶听了竟不觉意外,他早知自己不会死得那么容易,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可否,能替我带句话给我尚在韦州的妻儿?”   司渊渟仍是面无表情地瞅着楚允汶,并没有说话。   楚允汶见此,本已到嘴边的话到底没能说出口。   一名太监端着饭食走进牢狱,在司渊渟的示意下将那盘饭食从门栏底下送进了牢房中。   “你还有半个时辰,这最后一餐,莫要浪费了。”司渊渟说完,再不多看楚允汶一眼,转身离开牢狱。   而楚允汶,浑身麻木地坐在地上看着司渊渟离开的背影,依旧睁得极大的双目怔怔地落下了两行清泪。   他这一生,大多数时候都在随波逐流,每次都是到了紧要关头便退缩,就连自己心爱的女子要嫁给旁的男人,他都没有去争;他一直都是个空有野心却没有勇气的人,而今他为了自己那个从未见过的儿子,用尽全力地争了一回,也彻底地败了,可他后悔的却是自己虚度的前半生。   终究是碌碌无为,一事无成。   司竹溪于朝堂上的言行,在楚岳峙有意的推波助澜下,很快就传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并往京城之外的十三省传去。   一石激起千层浪,司竹溪所言激起不少女子感同身受之情,更获得了大批历经磨难以及沦落风尘等女子的支持,司竹溪过去的坎坷经历以及这些年来身为皇后一直默默支持皇帝的贤德,更让京城中人都津津乐道,只是这一次,他们对司竹溪不再有那么多的同情、恶意与蔑视,而是多了几分欣赏、理解甚至是赞颂。   在司竹溪声望大涨的同时,设立女子学堂的初案拟定,而司渊渟在朝堂上针对设立女子学堂必要性与益处的言论也随之传开并得到了不少认可。不仅权贵与富贾认可女子接受教育有益,就连寻常百姓都开始讨论,兴许该让家中女娃多学点,说不定以后还能藉机抬一抬身份。   情势一片大好,纵使朝臣中与京城里尚有部分反对的声浪,设立女子学堂已是板上钉钉之事。   很快,朝堂颁下告示,不日将会在京中设立女子学堂,十三省也会在之后根据京城设立女子学堂后的实际效果进行调整进而设立地方上的女子学堂。   在设立女子学堂的告示颁下后不久,皇长子楚慎独也被正式立为太子。   至于明清求,经三司会审后,数罪并罚判斩立决。明氏一族,成年男子斩首,未成年者流放边疆,妻女皆没为官奴。当年司家之判,全都落回到明家众人身上。   而其余被牵连的朝廷官员,也都悉数罢免判刑。   因要从现有朝臣中选出已有年资的能者替任,不少刚刚通过三年考课资历尚浅的朝廷新人,也都借此机会得到了提任,朝堂也因此得以更新气象。   庆王楚允汶,因无诏进京且结党营私而被处凌迟之刑。其妻因乃功臣之后,故免其连坐,特赦恩准她带着儿子返回母家。   不仅如此,楚岳峙更藉由庆王楚允汶一事,对现有的藩王制度进行改制。   现有的分封就藩制因要豢养各地的皇室宗亲导致朝廷开支负担极重,因此,楚岳峙下旨,即日起取消藩王的世袭制,改为降等袭爵,换而言之,没有那个能力拿功勋便会越降越低直到失去皇室宗亲的身份。   此前为了避免藩王造反,对藩王也有诸多限制,针对此,楚岳峙也进行了一定放宽,基本方针策略便是,藩王爵位虽会随着子孙繁衍而被收回,但是不限制后代建功立业的机会,凡有能力愿为朝廷为大蘅国效力,将于其他朝廷大臣一样,凭借自己的政绩说话,若真有能力立下大功,自然也能再次加官进爵。   针对分封就藩制做出的改革,是楚岳峙与司渊渟几番商讨后所想到的办法。大蘅国到楚岳峙这一代已经是第九代,楚氏宗亲于各封地上已经养出了太多的蛀虫,长此以往,大蘅国总有一天会被拖垮,为了避免这样的情况发生,最好的办法,就是降等袭爵,不再让这恶性循环继续下去。   这次庆王楚允汶之事,正好就给了一个给现有分封就藩制开刀的最好籍口,这也是为什么司渊渟当初要将楚允汶与郑妃私通之子留在宫中。看似守株待兔,实则是提前张网铺路,等待最佳时机,一箭双雕。 第147章 初心不改   明清求及其族人被斩首当日,司渊渟去了观刑。   距离他亲眼看着自己的亲人被斩首那日,已经过去整整三十年。   无论是为司家众人还是为自己,他的复仇似乎都已经走到了终点。   当看到明清求的头颅被斩落时,司渊渟的内心没有感受到半点触动,他就只是站在和当年一样的位置平静地看完了所有明氏族人的整个行刑过程。   他已经回忆不起来,当年自己被押来观刑,眼睁睁看着亲人们被斩首时内心到底是痛苦绝望更多还是怨念仇恨更多,那个时候,他已经失去了父母,再加上身体残缺永无恢复的可能,且即将被送入宫当太监,人生已经跌落到谷底,前方荆棘密布一片漆黑,他其实对所有加诸于身心的折磨都已经只是被动的承受,无法做出更多激烈的反应。   而如今,他在放下过往后,仇恨也已渐渐淡去,每一日他都因有楚岳峙陪伴在他身旁而感恩。他要的,一直都很少,只要楚岳峙爱他不嫌弃他愿意给他余生,就足够了。   他的前半生被埋没在那些将他蚕食毁灭的苦难中,他也在心中充满怨恨地问过,为什么是他,为什么这世上有那么多的人却偏偏要让他来承受这一切;如果可以,他宁愿自己只是一个普通人,没有那样引人注目的长相,也没有那样出众的才学,甚至也不需要那曾经让人羡慕的出身,就只做一个寻常老百姓平淡安稳地度过一生就好。   可若是那样,他就遇不到楚岳峙,无法拥有楚岳峙那全心全意毫无保留更义无反顾的爱恋。   为了能与楚岳峙相遇相知相恋相守,就必须先经历那不堪的苦痛与非人的折磨,这,真的值得吗?   这个问题,他不是没有问过自己。   偶尔夜深人静从睡梦中醒来,看着躺在他怀里的楚岳峙,他也会反复地问自己这个问题,恍惚间每一次他都并没有明确的答案。   那是太过沉重惨烈的人生,他虽从未后悔过自己的选择,但若让他再承受一次这样的人生,他其实并没有那个信心自己能再次扛下来。   他的后半生,是从楚岳峙找回记忆那一刻开始的,也是楚岳峙成就了他的后半生,让他从司公公做回了司渊渟,既已重新开始,仇恨于他而言,也就渐渐不再那么深刻。   因为对于他来说,他更想要做一个正常人,哪怕依旧要面对朝堂上的尔虞我诈,至少他是和爱的人一起努力地去实现心中的理想与抱负,他想要,向光而活。   从法场回到宫内,听闻楚岳峙去了练武场,于是又寻了过去。   司渊渟远远就见到楚岳峙在练武场内跟周楫过招的身影,这么多年过去了,那身影在他眼中依旧惊鸿照影,矫若游龙。   楚岳峙每年都在他生辰时为他跳生辰舞,八年来一次不落。他每到那时候都会觉得,自己确是三生有幸,才能拥有楚岳峙。平日里分明就是铁血帝王的模样,政务再忙也不曾将习武锻炼落下,可只要在他面前,从来都是温软可欺,连偶尔跟他闹脾气都不带半点帝王的架子,比谁都好哄。   这世上,不会再有谁,能比得上楚岳峙,也不会再有谁能如楚岳峙这般待他。   就像司渊渟永远能一眼就找到他一般,练武场中的楚岳峙也看到了走入练武场的司渊渟,于是收招示意到此为止,楚岳峙直接把手中的剑丢给周楫,径直向司渊渟奔去。   司渊渟干脆就站在原地向楚岳峙张开了双臂,然后将楚岳峙抱了个满怀。   “都了结了吧。”楚岳峙知道他是去法场观刑了,没有陪他一起去是因为知道他想要独自跟过去做个彻底的了断。   “嗯。”司渊渟替楚岳峙擦去额角的细汗,淡声道:“以后,大抵不会再做噩梦了。”   “我会一直在的,还有十六年,或许都不用那么久,圆圆是个可塑之才,等他长大了我早些禅位给他,也是可以的。”楚岳峙认真地给司渊渟说着自己的盘算,“做人不能太贪心,所以我选对我来说更重要的。我们俩大半辈子都在为了百姓和大蘅国奋战,一路到现在虽仍初心不改,但那并不是我要的终点,理想与抱负固然重要,可是司九,余生太短,我怕留给你的时间太少。”   他在登上帝位后,越发清醒地意识到,其实自己能做的事有限,他身为帝王,如今成就的一切,并不仅仅是他一个人的功劳,这里面,更多的是因为有司渊渟,傅行云,吴永廉,夏志轶,凉忱以及钟清衡等人的辅佐,他才能走到今天;而现在,女子学堂一事得以成功推动,更多的是司竹溪的牺牲和皇甫良钰的努力。   所谓君臣,若无良臣,坐在龙椅上的皇帝即便有满腔热血,即便真的有一展宏图的能力,终究还是会被现实的种种困难掣肘,明君又何尝不是由良臣所成就;就如同国家,乃是由百姓汇聚而成,若无百姓何来家,无家又何来国?   他的确还有很多想要做的事,他只是害怕,怕自己最后留给司渊渟的时间太少。   抚过楚岳峙的发,那鬓角又隐没一丝白发,司渊渟没有说出来,他知道楚岳峙十分在意这些。轻轻勾起唇角,司渊渟眼神沉静平和,道:“我们是在一起的,就足够。我虽也期盼出宫那一日,但你是知道我的,我还是希望当你我离开这宫城之时,能在这宫墙之上看到我们共同缔造的繁华盛世。”   静默地凝视司渊渟片刻,楚岳峙将头靠到司渊渟肩上,道:“都依司九,只要是司九心之所愿,楚七都定会竭尽所能将其实现。”   拇指在楚岳峙耳际轻轻揉捏,悄悄地替楚岳峙拔去那根藏在鬓角的白发,司渊渟低头吻他的侧脸,不再多言。   第一间女子学堂在同年的十二月于京城建成。   女子学堂建成并开始招收学生的第一日,司竹溪与皇甫良钰先后出现,亲自为女子学堂招收登记了第一批来自寻常百姓的女学生。不仅如此,她们也向百姓们保证,在学堂里所有学生都将一视同仁,统一发放文房墨宝、书籍以及校服,防止学生间出现对出身以及所用之物的攀比。   最终,除去宗室权贵与富贾送到女子学堂的小姐们,总共招收到了三十名寻常百姓家的女孩儿作为女子学堂的首批女学生。以起步而言,已是很好的开端。   经由司竹溪和皇甫良钰的提议,最后商定女子学堂中不仅会教导学生识文断字与礼教之仪,也教授琴棋书画与基础骑射之术。   皇甫良钰因要回边疆镇守,无法在京中久留,只是此前卫云霄向楚岳峙请旨调回京城,因此最终决定,骑射之术由卫云霄负责教导。   而司竹溪也向楚岳峙请旨并得准允,每月初三她都将会亲自到女子学堂为学生们授课。   女子学堂也已公示,将于宴清九年二月正式开始授课。   在正月大典上,楚岳峙也重赏了为女子学堂设立而出谋划策并积极推进的大臣们。   正月大典后第二日,楚岳峙一早便摆驾坤宁宫,与司渊渟一同去与司竹溪谈那让他一直挂心的事。   楚慎独受封太子后已搬去了东宫,司竹溪如今是当真只自己在坤宁宫住,她不太喜欢让人近身服侍,因此每日里更多的时间她都是独自静处。   司渊渟与楚岳峙到坤宁宫的时候,司竹溪刚用完早膳,见他们来了,便让宫人又端上新茶与几份茶点小吃。   “昨日才是正月大典,今日两位表哥不在撷芳殿里恩爱却一早便来拾喜此处,可是女子学堂那边有什么事要与拾喜说?”司竹溪虽贵为皇后,但妆容一向素净,私下里就连钗簪耳环都只戴最为简朴的,丝毫不见当日在朝堂上的繁复,她此刻坐在桌边,整个人看起来娴静淡雅,只看容貌丝毫看不出她已年逾四十。   “今日来,是为了私事。”楚岳峙开门见山,直入主题道:“我知道,这些年来你一直都在为了女子地位之事做准备,如今女子学堂一事能成,你功不可没。只是你已经为了此事耽搁多年,我实在不忍心再让你牺牲更多,我知道,你与余隐有情,也许现在还不是你卸下这皇后身份的最佳时机,但这并不代表,你要继续委屈自己与余隐这般蹉跎下去。”   司竹溪微微一怔,没有想到楚岳峙是来与她说这事,于是哪怕知道余隐此刻不在,她还是下意识地往殿外看去。   她与余隐之间,其实连发乎情止乎礼都说不上。   余隐对她的情意从何时开始,她并不知道,就连余隐入宫当了侍卫并每夜都来坤宁宫为她守夜,都是她在养好身子后又过了一段时间才发现。   她也说不清自己是从何时开始在意余隐,等她意识到时,余隐已是她心中一道极为固执无法抹去的身影。   三千多个日子,余隐从不在白日出现,每一夜都只沉默地守在她的殿外。   偶尔她也会走出殿外去见余隐,只是他们之间的话极少,余隐从不与她说其他,对她说得最多的,便是一句“你好吗”。   每一次,她都会笑着回答余隐:“我很好。”   也曾有几次,她问余隐:“你觉得苦吗?”   为了她,右手从此再不能使剑,又为了她,到这深宫中来;余隐本可以有更好的前途,却为她而统统放弃。   能入楚岳峙的苍鹭营,必然都是有抱负的热血儿郎;可不管她问几次,余隐都会看着她的眼睛对她说:“不苦。”   余隐从不骗她,就像她也没有骗余隐一样。   情意切实存在,然而无论是她还是余隐,都不曾将情意宣之于口。   因为她还有自己要做的事,有自己选择背负的责任,她有太多的顾虑,即便有情,也不可能走向他。   余隐都懂,所以他也什么都没说,只是以自己的方式守着她,陪她一起度过在宫中漫长寂寥的岁月。 第148章 不求回报   司竹溪一直看着没有余隐在的殿外,良久没有说话。   正月中天气尚十分寒冷,她昨晚走到殿门口的时候,余隐低声与她说外面冷就不要出去了,免得着凉。   收回远望的视线,司竹溪轻笑着摇了摇头,对楚岳峙说道:“女子学堂才刚起步,拾喜不愿意冒险。楚表哥不必为拾喜挂心,路是拾喜自己选的,无论要承担什么,拾喜都不会后悔。”   楚岳峙顿了一下,道:“余隐呢,你真的要让他一直这么等下去?莫要忘了,我们都不年轻了,余隐也已经四十二。身为你的家人,我是打从心底希望你能得到幸福;而余隐,他身为我的部下,为我卖命多年,如今又这般守着你;无论是你还是他,我都不忍心再看你们再继续这般咫尺天涯。”   明明是只要向前一步就能得到的拥抱,可这两人却始终不曾逾越。   “楚表哥,即便不谈女子学堂之事,若拾喜现在便与余隐一起,该如何与圆圆解释?你是他的父皇,我是他的母后。”司竹溪问道,她不仅是努力想要改变女子地位抨击现有世俗偏见的皇后,同时还是一位母亲,无论她做什么,最后总归都是要顾虑自己孩子的感受。   “关于圆圆,司九之前便已与我提过。”楚岳峙伸出一手去握住坐在他身畔的司渊渟的手,转头迎上司渊渟的目光,说道:“我已决定,这段时间便与圆圆坦白我们三人之间的关系。司九说的没错,圆圆年纪虽小,但在宫中长大,该懂的都已经懂了,更何况前段时间那样多的流言蜚语,即便他信了我是他的生父,可我从未与你同房,却日日与司九同寝是事实,这次过后,他很快也会察觉这中间的怪异之处。”   “与圆圆坦白,若是他不能理解该怎么办?”司竹溪却并不觉得这是个好主意,那么小的孩子,若是钻牛角尖想偏了,只怕心里也是要受伤的,更何况楚岳峙和司渊渟之间的关系,本来就非寻常之道,“楚表哥要如何对圆圆解释,你与表哥才是一对,可你却又与我有了他?若是圆圆以为是你负了我,对你生了怨念恨意可怎么好?你那么疼他,拾喜不愿意让圆圆日后与你或是表哥因此而生分。”   “圆圆已是太子,他身上不仅有楚氏血脉,也同样流着司氏一脉的血,有些往事,他应该知道。”司渊渟接过话头,如何向楚慎独解释,楚岳峙前两日已与他商量过,无论是他还是楚岳峙,都认为也该让楚慎独知道那些往事,“你是圆圆的母亲,而我身为你的表哥,也希望圆圆能知道他的母亲曾经是怎样的忍辱负重,更希望圆圆能在知道那些往事后,明白他朝若真能登上帝位,自己肩上会背负怎样重的担子,更应当学会如何辨别贤臣与小人。”   他们既有意将楚慎独培养成下一任帝王,那么应该要教给楚慎独的就不仅仅是文韬武略,如何治国,如何辨明人心,如何取舍,如何御人等等,这些都将会是楚慎独需要学会的。   并且,楚慎独也将会明白,若要成为帝王,无论是谁,都必会有所牺牲。   “坦白说,圆圆成长得比我想象中要好。”司渊渟反手将楚岳峙的手握入掌心,垂眸斟酌着那些他一直没与司竹溪说的话,收紧指掌将楚岳峙的守护攥住,他静默少许才继续说道:“你们定然也看得出来,最初的时候,我并没有那么喜欢圆圆。我不像楚七能把圆圆当自己的孩子,也不像你是他的生母对他有天然的母爱,我无法,从一开始就对圆圆心无芥蒂。所以最初的时候,我曾经担心过,他会像楚岳磊,也一直戒备并留意宗室中是否有其他值得培养的孩子。但万幸,你和楚七把他教得很好,我是因为你们,才能慢慢接受圆圆。”   楚慎独很喜欢他这个舅父,但事实上,在最初那几年,他并不亲近这个孩子,甚至多少是有些抗拒的。是楚岳峙总和他说楚慎独长得像他们两人的孩子,夸这个孩子天资聪颖又听话,楚慎独又的确是越长越像楚岳峙,让他从楚慎独身上看到曾经年幼时楚岳峙的影子,加上楚慎独性格好还喜爱亲近他对他撒娇,他才能一点点放下芥蒂去接受楚慎独。   说到底,他也只是一个普通人,对于一个毁了他大半生的仇人之子,即便那其中有一半是他司家的血脉,他也无法做到心平气和的接纳,最多也只是不迁怒罢了。   “竹溪,圆圆是你的孩子,可若是,他轻易就钻了牛角尖,甚至因我们三人的关系而对我或是楚七生出怨念,那么在我看来,他只怕也不适合登上帝位。我一向推崇仁政,一个人若心性不纯无法理解他人,又如何能以仁爱治天下?三岁见老,这样的俗话并非没有道理。”司渊渟直言道。   “到底何时才是让你卸下皇后身份的最佳时机,现在我尚无法给出保证或是承诺。理想、责任与孩子虽也重要,但你的幸福就不重要了么?”楚岳峙为了说服司竹溪,将与司渊渟的夫唱夫随发挥到极致,轮流接力都不给司竹溪插嘴的机会,“拾喜,你这辈子已经苦了很多年,不是在为了司九牺牲,就是为了百姓牺牲,楚表哥希望你往后能自私点对自己好点。况且,纵使余隐能理解甘愿不求回报的付出,可你当真忍心对他也如同对自己这般狠心么?”   司竹溪一直听着他们的话,待楚岳峙也说完后,她低头安静地想了许久,才掩嘴轻笑一声,道:“让两位表哥如此操心,倒真是拾喜的不是了。虽说两位表哥话已说到这份上,拾喜本不应再如此犹疑不决,只不过拾喜原本决心,在看到拾喜想要看到的天下以前,绝不会踏出那一步,现在骤然要拾喜改变想法,实在有点难,还请两位表哥再给拾喜一点时间,让拾喜好好想想。至于圆圆,两位表哥说得有道理,坦白关系一事,就依两位表哥的意思去办吧。”   见司竹溪态度软化,楚岳峙眼底浮现喜色,这几年来他总是觉得对司竹溪心中有愧,他与司渊渟是过得好了,日日相伴恩爱有加,可司竹溪却一直被耽搁。加之还有其他人,皇甫良钰已与阮邢成亲有了孩子,就连他身边的王忠都让周楫给拐了去,再看司竹溪还一直这么苦着自己,也苦着余隐那个痴情种,他甚至都有些后悔,当初为了篡位就那么接了赐婚的圣旨,让司竹溪嫁给自己,虚耗多年岁月。   属于女子最美好的年华,司竹溪都在他们这些人事上被耗尽了,这是他永远都无法弥补给司竹溪的。   若非知道在提高女子地位之事上,司竹溪有自己的追求和理想,而且司竹溪身为母亲也定然放不下尚年幼的楚慎独,他甚至都想过干脆就让他培养的暗卫易容成司竹溪的模样代为守在宫中,好让司竹溪能早点脱身与余隐一同离开。   “你若能想通,自然是好的。我与楚七就不再继续扰你此处清净了,时候也不早,正好可去东宫陪圆圆一同用午膳,他昨天才跟楚七撒娇,说近来楚七太忙都不去关心他,只有我还常常监督他功课。”司渊渟知道该让司竹溪自己一个人静静,好好想清楚,便干脆拿楚慎独当借口,带着楚岳峙离开去东宫了。   傍晚时分,京城又下起了大雪。   司竹溪独自一人在殿内坐了一下午,就连晚膳都没有用。   她想了很多很多,想起自己小时候还在司府的日子,想起自己初初被送到教坊司的日子,又想起了自己不想再看到司渊渟受辱选择为楚岳磊侍寝的岁月,最后才是嫁给楚岳峙成为楚岳峙名义上的正妃乃至皇后的这些年。   其实,司渊渟和楚岳峙说的没错,她这一生活到现在,其实从未有一刻,是为自己而活。   尽管大多数的选择都是她自己做的,她并不后悔,但她也的确,从未真正为自己想过。   况且,若说选择是自己做的,可实际上她一直以来都没有太多选择的余地。   于是她也从来没有考虑过,自己想要什么。   余隐,是她要的吗?这个问题,让她一时迷茫,因为她本以为,自己这一生都不会涉足情爱。   她从不自轻自贱,可她也知道,这世上,能接受她过去的男人,寥寥无几。   而余隐,却就是那一个,不仅接受还选择了守候。   殿外传来踏雪而来的脚步声。   司竹溪扶着桌沿站起,宫人早已被她屏退,她披上大氅走到殿门口,在片片飘落的鹅毛雪中,看到了男人坚毅的身影。   “你来了。”她浅浅开口。   余隐抬起眼帘,停下脚步站在台阶下,看在站在台阶之上的司竹溪,一身清冷如在云端。他感觉到熟悉的心痛,却没有表露,只是沉默颔首。   知道他不会再向前,司竹溪迈开脚步,缓慢地走下台阶来到余隐面前,然后抬手拍了拍落在他肩上的雪,道:“今日楚表哥和表哥来过,与我说了许多话。后来,我认真想了许久,觉得兴许他们说的是对的,我该自私点,也不该辜负你。”   一向平静如古井的瞳孔骤然紧缩,余隐整个人刹那僵硬,无意识地攥紧了左手中的佩刀,牙关却咬得死紧。   司竹溪看着他那双幽黑又流露出无措与震惊的眼眸,继续说道:“我的过去你都知道,我就不说了。接下来,我还要做皇后,也不想让圆圆知道,你会很长时间都无法拥有名分。而且,我已经年过四十,生圆圆的时候又伤了身子,恐怕也无法给你一个孩子。这些,你若都能接受……”   “娘娘。”余隐打断了她的话,那一声称呼出口后,他像是觉得不妥又有点不知该如何说,皱着眉头额角都迸起青筋,隔了好一阵子后,才在她的注视下说道:“余隐没想过,要得到回应或是索求什么。余隐只是希望,司竹溪能得到自己想要的。”   “我想要你,你给吗?”司竹溪问道,她其实,是羡慕司渊渟与楚岳峙的,半辈子都过去了,她总能为自己任性一次。   余隐没有迟疑,坚定地回答道:“给。”   呼出一口白雾,司竹溪轻浅笑开,然后伸出自己的双手合握住了余隐那垂在身侧无法使力的右手。   月色之下飞雪漫天,寒冷的冬夜,孤寂已久的心终究寻到了属于自己的那份温暖。   ————   作者有话说:   楚七:本人,一个为了副CP操碎了心的男主。   司九:不仅要安排我,还要将其他人也安排得明明白白,真是辛苦夫人了。   竹溪和余隐不会另外写番外。 第149章 绝不同意   撷芳殿的寝殿里烧着炭,一场大雪下了两天却依旧没有要停的迹象。   殿内的窗都关得紧紧的,丝毫不进风,因是皇帝的居所,故而炉子里烧得都是最好的炭,殿内暖洋洋一片,也教人几乎忘了尚在寒冬,而外面还在下着不知何时才结束的大雪。   垂下半边帐帘的床榻上,被褥凌乱,藏在里面的一双人肢体交缠,就连长发都散开纠缠在一起,趴在上面那人背上刺墨尽管已过去了将近十年,依旧栩栩如生恍若新刺,一条手臂横在那后腰上,手掌仍牢牢掌握已满是掐痕的侧腰,充分展现躺在下面那人极强的掌控欲与占有欲。   都是常年在深宫里的人,交融的肤色都很白皙,只是被欺负了一晚的人身上总是更多些放肆的痕迹。   不用早朝,于是谁都没有要起来的意思。   楚岳峙还在半梦半醒间,趴得久了许是有点不舒服,便动了一下,迷迷糊糊地呢喃道:“……难受……”   司渊渟其实两刻钟前便清醒了,却也不太想起,便一直抱着楚岳峙没动,睁眼看着床榻顶想事情,突然听到楚岳峙说话便垂眼看他,问道:“哪里难受?”   楚岳峙半睁开眼,下巴抵在司渊渟胸膛上,皱着脸说道:“腰疼……”   这些年他是什么都跟司渊渟试过了,近这一两年便渐渐回归到寻常的欢好方式,有时候司渊渟状况不太好便用玉石多些,那些鞭子与蜡烛之类的玩意大多都已经束之高阁。   但昨日他跟司渊渟去东宫时恰好瞧见楚慎独在院子里荡千秋,他也不知自己是脑抽了还是怎的,居然作大死跟司渊渟说胡话,笑言好像还没试过这玩法听闻感觉很不一样,结果当晚回撷芳殿就被司渊渟办了,久违地被抱到那个他们洞房花烛夜后另行建造的小密室里头,切身体验了一把恩爱夫夫应该如何荡秋千。   司渊渟兴致上来跟他折腾了一整夜,他这有陈年旧疾的老腰到后面有些扛不住,司渊渟便又抱他回寝殿床榻上,床榻一头的帐帘后来被他扯坏了,他好像还在狂乱间说了很多胡话,司渊渟把他抱在怀里扶着他的腰问他受不受得住时,他还一边抖得厉害一边哭着要司渊渟继续,到最后他意识不清地被司渊渟吻着,因司渊渟凝视他的灼热眼神而再次攀上欢愉巅峰。   他时常都会因司渊渟看他的眼神而心颤,因为他就想让司渊渟眼里盛满他一个人,就喜爱被司渊渟那样专注渴望地看着,他所有的归属感都是司渊渟给的。   “娇气。”司渊渟低笑一声,他总觉得这些年楚岳峙年纪是长了,可在他这里却越来越娇气,若这一面被那些让楚岳峙面对反对压力时展现的铁血手腕震住的朝臣们看到,怕是眼睛都要脱眶了。本就揽住楚岳峙侧腰的手移到后腰上,司渊渟力道温和地替楚岳峙揉后腰,问道:“抱你去御池泡一泡吧。”   “司九……”楚岳峙用左腿勾缠住司渊渟的右腿,很低地嘟囔道:“你想不想,跟我把蛊药解了……林亦说,他可以试试,也许,能解开……”   替楚岳峙揉按的动作缓缓停下,司渊渟用另一只手扣住楚岳峙的的下巴,让他好好抬头看自己,一双眉头已经皱起,带着一丝审视道:“为什么突然想把蛊药解了?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你没跟我说。”   还是有些泛凉的指掌从司渊渟胸前的陈年旧疤上抚过,楚岳峙还是慵懒的神色,说道:“就,你也知道,我现在关节都不大好,有些旧疾发作起来挺难受的,我知道你都能感受的,我有些怕这样会对你身体造成负担,所以就让林亦去找找看有没有解蛊的方法,虽然当初说是无解,但试试也没有坏处。”   “不需要,我挺好的,并不觉得有什么负担。”司渊渟一口便回绝,他已经习惯透过自己的身体去感知楚岳峙,从情绪到身体状况。   “渡君”的感知效果随着年月的增加而逐渐加强联系,这几年,楚岳峙身上那些大小毛病,每次发作他身体同样部位都会有感觉,并不痛但他知道楚岳峙在不舒服。楚岳峙从来不会跟他抱怨这些,尽管楚岳峙将自己经历过的大小战役都告诉了他,但从来都没有跟他抱怨过自己身上的伤。   楚岳峙的确没有缺胳膊少腿,但身上全都是征战留下的伤疤,他从第一次抱楚岳峙开始,就不可避免地对那些伤疤感到在意甚至是痛,他总觉得那些伤疤都是他无数次差点失去楚岳峙的证明。   任何一个成功的战士,身上都会有数不清的伤疤,这是必然的。他也很清楚,那是楚岳峙从一个皇子真正成长为一个心怀百姓的王所经历刻下的印记,也是他当年在其中出于对整个朝局的考量推波助澜亲手将楚岳峙送上的战场,但如果可以,他希望由始至终上战场厮杀的人都是他。   他曾好几次目送楚岳峙出征,没有一次他有过后悔,然而其实他也从来不敢也不能去想,若是楚岳峙回不来了,若是有一日送回来的军报是楚岳峙阵亡的消息,他该怎么办。   “这蛊药,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别想解开,你别想再瞒着我偷偷做决定!”司渊渟将人抱高了,张口就咬上楚岳峙还留着齿印的肩头,只是这次他极为用力,发狠地将楚岳峙肩头都咬出血了才放开。   楚岳峙一动也不动,就那么让司渊渟抱着咬下见血的深刻齿印,然后才抬起手去轻抚司渊渟的长发,软声说道:“不解就不解,你不要生气。”   他身上大大小小的毛病太多,本意是不希望司渊渟日后因为蛊药的关系而受到他身上这些毛病的牵连,毕竟吕太医这两年也几次提及自己已真的年岁过高,怕是也没有几年能再继续看护司渊渟。为此他也交待了林亦,好好跟吕太医了解清楚司渊渟这些年的身体状况,等以后吕太医离开了,林亦就要同时负责他和司渊渟两人的调理了。   不想让司渊渟太过担忧他,他离倒下总还是有很长一段时间,现在他也学会让自己平常心对待朝政之事,再如何操劳也都有分寸。   虽被他安抚了,可司渊渟再抬眼看他时狭长的丹凤眼却已眼尾发红。   司渊渟是最不爱听楚岳峙说生分的话,这些年他一贯宠着楚岳峙,很多事都放下了顾虑也渐渐少了,可若是楚岳峙有什么事他却是根本接受不了,他很清楚自己断无法在拥有之后再失去。   指尖轻触司渊渟的眉眼,楚岳峙抿抿唇,被他一言不发地看得也有些难受了,道:“你不要这样,我就动了点心思,往后再也不提了,好吗?”   司渊渟眉心的皱褶没有半点缓解,仍是阴沉着脸,他什么都能不计较,但楚岳峙提这个却是触到他的逆鳞了,压着没让情绪直接发作,也是因为怕自己会情绪上来失了分寸。   楚岳峙叹了口气,知道一时半会是好不了了,只好抱住司渊渟,在他耳边认错:“夫君,是我错了,不该提这个,你罚我吧,别气伤了自己才好。”   好好的温存,都让他一句话给毁了,大过年的就闹得司渊渟不开心。他如今也看不得司渊渟露出这种表情,跟司渊渟说了好些话讨饶,司渊渟还是冷着脸目光沉沉地看着他,最后也没辙了,只好又吻上去,把话含在唇齿间:“给你口侍好不好?不然,你想怎样都可以,别这样不理人,我害怕。”   说什么害怕,把那话说出来时就没想过他会生气吗?   司渊渟眸光一黯,冷冷地将人推开,本想径直下床去梳洗,但想到楚岳峙的腰,起来后又还是把楚岳峙抱起来去御池了,只是这次他没有陪着,而是让楚岳峙自己在御池里泡着,自己随意冲洗一下之后就离开了。   楚岳峙有些无奈,自己泡完御池召来王忠服侍着更了衣,等他回寝殿时就发现司渊渟把林亦召来了,正细细盘问他身体情况,好一番询问林亦都一一回答了,司渊渟也觉不出问题来,最后便对林亦说解蛊一事不必试他绝不同意。   林亦听了却不敢马上答应,先是看向回来后坐在一旁不吭声的楚岳峙,见楚岳峙朝他微微摇了摇头,这才低头应下司渊渟。   司渊渟这一生气,也并非轻易就能消。   午后楚慎独来跟他们请安,一进偏殿就察觉气氛不对,平日里总是很和谐的父皇和舅父今日竟分坐两端,且舅父的脸上犹如结了一层寒霜,冷得教人心生惧意。   楚岳峙瞧见楚慎独有点被司渊渟吓到,便把人招到自己身边抱进怀里,道:“别怕,舅父那不是针对你的,是父皇不好,把舅父惹不高兴了。”   楚慎独还是第一次看到楚岳峙跟司渊渟失和,肖似两人的小脸都皱了起来,他很认真地想了想,道:“那父皇跟舅父道歉了吗?舅父脾气那么好,父皇要是好好道歉舅父一定就不会计较了。”   楚岳峙闻言苦笑了一下,偷偷瞥一眼不理人的司渊渟,心道:哪里就脾气好了,圆圆这是没见过司九真动怒的时候,那都不是简单道个歉或是三言两语就能哄好的。 第150章 谨言慎行   整整半个时辰,楚岳峙就抱着楚慎独坐在一边说悄悄话,司渊渟则独自坐在另一边看书。   其实也不算是悄悄话,毕竟其实他们说的话,司渊渟都能听见。   楚慎独把司渊渟交待下的功课背给楚岳峙听,然后楚岳峙又抽查了部分内容要他用自己的话解释一遍,以此确认他是否已经通晓文意。等查完了功课,楚慎独便又拉住楚岳峙的手问父皇什么时候可以教他新的剑术。   这宫里,若论武功其实没人比得过司渊渟与楚岳峙,本来因政务繁忙,楚岳峙原想让周楫教导楚慎独骑射与武艺的,但司渊渟觉得骑射他也能教,而且剑术修为楚岳峙犹在傅行云之上,便是在江湖也难逢敌手,所以后来再三权衡,楚岳峙也决定武功便让楚慎独跟自己学。毕竟司渊渟所练的内功,并不适用于常人,内功与外功是分不开的,因此剑术与拳脚功夫也都是由楚岳峙教导,司渊渟也只是在楚岳峙分身乏术时会再给楚慎独指点一二。   楚岳峙年前传给楚慎独一套剑法,招式上楚慎独自是学会了,但在楚岳峙看来远不到灵活运用的地步,便也一直没有传授新的,只让他自己将已学的剑法好好再领会,要将一套剑法融会贯通可不是会招式那么简单。   只不过楚慎独到底年纪还小,哪里沉得住气,自以为学会了就想催着楚岳峙教他新的。   楚岳峙并不是一个严父,和楚慎独说话他并不会展露自己身为帝王威严的一面,所以此刻他也只是温和地跟楚慎独解释,还不到教新剑术的时候。   楚慎独自然也不会轻易被说服,因此又不依不饶地试图通过撒娇让楚岳峙心软答应自己。   结果楚岳峙还未开口,一直在一旁沉默看书不言语的司渊渟已冷然道:“闹什么?总是自己想怎样就怎样,这就是你身为太子的自觉?”   司渊渟平日也很少这般严厉地斥责楚慎独,一时间楚慎独都不敢说话了,整个人缩到楚岳峙怀里红了眼圈,露出了委屈的表情。   楚岳峙无言地看一眼坐在他怀里的楚慎独,再看连眼神都不愿意给他一个的司渊渟。这么明显的指桑骂槐,他要是还听不出来这个皇帝也别当了。   “圆圆,不是父皇不愿意教你,而是你要明白,记住了招式并不代表你就会灵活运用整套剑法,这跟你平日里识字通文是一个道理。更何况,你现在连父皇传你的内功心法都还没能掌握好,如此急于求成对你又有什么好处?”楚岳峙耐着性子跟楚慎独解释完,看到小孩就这么几句话的功夫整个人都蔫巴了,忍不住抬头对司渊渟说道:“司九,你生我气也不要把气撒到圆圆身上,就算圆圆如今成了太子,他也不过八岁多,难免有点小性子。”   “这是宫里不是宫外,若他只是寻常人家的孩子,想耍再多的性子都可以,但他既然已经成为太子,就该知道收敛,之前的事才过去多久,谁能保证这宫里一定就是安全的。”司渊渟极为严厉地反驳回去,这也并非气话而是的确就是他对于楚慎独的顾虑,成了太子就意味着成为许多人的靶子,一言一行必不能大意,甚至可以说是应该从现在开始就学习步步为营谨言慎行,“我给他起名慎独,就是要他哪怕无人监督时也谨慎不苟,克制自己的种种欲望,自持修养德行。”   司渊渟对楚慎独的教导,多少跟当年对楚岳峙是不一样的,也许是因为有心让楚慎独成才,也也许是因为怕楚慎独会因那点来自楚岳磊的血脉容易走歪,所以司渊渟很多时候对楚慎独都会更为严格,要求也更高。   对于司渊渟的考量,楚岳峙也并非不理解或是反对,他只是不希望太早就剥夺楚慎独作为孩子的天性,哪怕是皇室中人,他也还是希望楚慎独在长大后还能保留一点关于童年的美好回忆。   “就算是宫里,天塌下来也还有我先撑着。更何况哪怕是我当年,你其实也没有太过严苛,但我也一样立下了正确的志向,在宫里成长得很好,不是吗?”楚岳峙争辩道。   “你是怎样的成长得很好?被人关在缸里,撞见使臣,脑后封了金针将我忘得一干二净,如履薄冰仍屡屡被害直到出宫去军营,你倒是说说看,你是如何成长得很好?我让圆圆好好习武,把功夫练扎实,难道不是为他好?”司渊渟极为尖锐地将话顶了回去,他久不对楚岳峙动怒,如今这一怒依稀又见当年误会未解开他心中满是怨恨的模样,说出口的话字字刺人,直把楚岳峙说得脸上血色尽褪。   殿内的气氛霎时间变得极为凝重压抑,楚岳峙别过脸没再说话,司渊渟脸色也越发难看,楚慎独最开始不敢说话,可两个大人之间明显不对的氛围,楚慎独虽然不是很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但也隐隐约约明白这是两个大人之间的矛盾,他只是恰巧成为了那个引爆点罢了。   于是楚慎独从楚岳峙怀里下来,鼓起勇气迈开小腿跑到司渊渟面前,拉住司渊渟的袖袍,仰着脸向司渊渟认错道:“对不起舅父,是圆圆不好,圆圆错了,圆圆以后会乖不会任性,舅父不要生气,父皇会很难过的。”   看着那张诚恳还那么像楚岳峙幼时的小脸,司渊渟便是心中再气也很难对楚慎独过分迁怒,稍微缓一缓脸色,司渊渟摸摸楚慎独的头,道:“圆圆你听话,舅父希望你能好好长大,也希望你能成为一个合格的太子,他朝能从你父皇手中好好继承帝位。这个身份和位置所带来的制约与责任会很多也很重,舅父知道现在对你来说还很难理解,但你要记住,只有当你足够强大才能好好保护你想保护的人。”   楚慎独似懂非懂地听着司渊渟的话,他明白无论是司渊渟还是楚岳峙都很疼他望他能成才,所以刚刚被司渊渟训斥虽然有点委屈却也知道其实都是为了他好,此刻司渊渟再与他说这些,他也很机敏地答道:“圆圆能理解,就像父皇要保护舅父和母后,舅父也在保护父皇和母后一样!”   司渊渟一顿,将手里的书册放下,又想了想,才说道:“圆圆,你身上有着司家的血脉,而司家当年乃蒙冤落难,如今虽已平反但也只剩下舅父与你母后,这些你都知道。但今日还有一些事,舅父想要让你知道。”   “什么事呀?”楚慎独天真地问道。   “或许,这些事让你父皇跟你说,更合适。”司渊渟直到此刻才看向楚岳峙,手在楚慎独背上轻推一下,示意让楚慎独再回去楚岳峙那边。   楚岳峙没料到司渊渟会突然开了这个头后便把人推回来,事实上他根本没有今天跟楚慎独说清楚的打算,可司渊渟却不跟他商量便对楚慎独提了,而且还是简单起一个头便把烫手山芋扔回到他手上。   他也不知道司渊渟是因为生气才这样做,还是本来就不打算将这事拖下去。   看着又回来自己面前的楚慎独,楚岳峙静默了好一阵,总也找不到合适的话作为开始,最后只能再次将人抱坐到自己怀里,缓声说道:“圆圆,可能这对你来说……很难懂,但其实,父皇与你母后之间,只有亲情,父皇对你母后一直都只当做亲人来看待。且这么多年来,你应该也发现,一直以来父皇都未有与你母后同住,亦不在皇帝的居所乾清宫居住,却与你舅父一同日日住在这撷芳殿里。当中缘由便是因为,当初你母后尚在教坊司,父皇也还只是安亲王,为了能将你母后救出教坊司,也……为了要给司家留后,多方权衡之下,不得已父皇选择与你母后有了你,也正因为有了你,才能求得圣旨被赐婚将你母后娶为正妃。但其实,父皇心中一直都另有所爱,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你舅父。也许于礼不合,世间礼法不认,但父皇与你舅父是正经拜过天地与高堂,并写下婚书结为眷侣。父皇真正要与其共度一生的人,不是你母后,而是你舅父。”   楚岳峙说得极慢,措辞也很小心,说完后他观察着楚慎独的表情,只见楚慎独懵懵懂懂地在他和司渊渟之间来回看,一颗小脑袋不停地转过来转过去,似乎不能明白为什么明明父母是父皇和母后,可现在父皇却跟他说自己其实是跟舅父一起过日子。   半晌,楚慎独不再左右看了,而是低头去拽楚岳峙系在腰间的玉佩,就这么又拽了好一会儿,他才声音极小地问道:“那母后,也是心中另有所爱吗?”   司竹溪说过,虽然已经在一起,但她现在还不想让楚慎独知道她和余隐的事,因此在征得司竹溪同意之前他们谁都不会擅自将事情说出来让司竹溪难为。   揽住楚慎独的肩膀,楚岳峙慎重地说道:“你母后前半生受了很多苦,为舅父也牺牲了很多,生你的时候因为遇到了危险是早产,险些把命都丢了才把你平安生下来……圆圆,父皇希望你能记住,你母后虽名义上是父皇的皇后,但她不应该受到这个身份的束缚,她永远都有追求幸福的权利,父皇也比任何人都希望你母后能得到幸福,所以,若是有朝一日你母后也有了心爱之人,父皇希望圆圆能跟父皇一样,替你母后感到高兴并送上祝福。”   楚慎独低头安静地听楚岳峙说的话,直到楚岳峙说完,他才慢慢抬起头看楚岳峙,尽管已经努力憋住,但那双通红的丹凤眼依旧不断涌出泪水,泪珠落下挂在细嫩白皙的脸颊上,他吸了吸红通通的鼻子,哭着问道:“那母后,以后会离开圆圆吗?你们都另有所爱,那圆圆以后,是不是会变成没人爱的孩子?父皇是不得已才有了圆圆,所以其实,父皇和舅父都不喜欢圆圆,不想要圆圆,是吗?” 第151章 并非最爱   有时候,孩子的想法其实很简单。   最大的依靠是父母,最爱的人往往都是父母,所以,也最害怕父母不爱自己,有朝一日会将自己抛弃。   大多数的孩子,都是天然就渴望得到父母的爱。   楚慎独也一样,对他来说楚岳峙就是他的亲生父亲,所以他像爱司竹溪一样爱楚岳峙,而司渊渟对他而言,则是敬爱的长辈。司竹溪一直以来都有一点一点地给他讲司渊渟的过去,因为不希望让他从旁人口中听到关于司渊渟的流言蜚语,更不希望让他有朝一日会因司渊渟曾是太监的过去而对司渊渟产生不该有的误会和看法。楚岳峙也一直教导他,无论是什么身份什么人都应该得到平等的对待而非歧视,所以司渊渟在他心目中,一直都是历经坎坷磨难仍能坚持信念,初心不改一心为民的高大形象。   再过几个月,楚慎独便会度过九岁生辰,早非什么都不懂的年纪,他对楚岳峙和司竹溪是孩子对父母的爱与依赖,对司渊渟则是尊敬与仰慕。他想要成为像楚岳峙一样的君王,在接受司渊渟对他的教导同时,也想要变得像司渊渟一般知识渊博无所不知无所不会。   都是对他来说很重要的人,因此当楚岳峙跟他坦白关系与部分事实真相的此刻,他最在意的是自己会否失去父母,是否被父母以及舅父所爱。   楚慎独哭成这样是楚岳峙没有想到的,他用袖子替楚慎独擦拭脸上的泪水,又将楚慎独抱紧了,温声安慰道:“不会的,圆圆怎么会变成没人爱的孩子呢?圆圆这么讨人喜欢,父皇和舅父怎么会不喜欢圆圆?我们都很喜欢圆圆,很爱圆圆。还有你母后,你是她的心肝宝贝,她哪能轻易舍下你?只是父皇不能保证,或许有一天你母后真的会想从这宫里离开,但圆圆要明白,那不是不爱圆圆或是不要圆圆了,而是你母后也想要拥有一点真正属于自己的人生。”   “不要!圆圆不许母后离开圆圆!母后不可以丢下圆圆!父皇和舅父也不可以!”然而楚慎独却不能接受楚岳峙所言,肉嫩的小脸开始涨红,竟是在楚岳峙怀里哭得更厉害了。   为难地看着大有要就此哭闹起来之势的楚慎独,楚岳峙想要哄却觉得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安抚,楚慎独平日都很是听话懂事,从来都没有在他面前哭闹过,他其实也没有更多哄小孩的经验,一时间也感到头痛起来。下意识是想要向司渊渟求助的,可转念想到刚刚司渊渟说的那些狠话,他又不敢看司渊渟了。   楚岳峙正自感到手足无措,只能轻轻拍着楚慎独的后背让他不要哭,司渊渟已经来到他旁边,一伸手便将楚慎独抱过去,楚岳峙一愣,抬头看去却见司渊渟已经抱着楚慎独大步走到了偏殿门口。   “圆圆,总有一天,我们都会离开你,舅父与你说过,生老病死是所有人都逃不掉的自然规律。”司渊渟压低声线与楚慎独说话,他不替楚慎独擦眼泪,只是抱着楚慎独站在照入偏殿门口的那片阳光里,让他看外面的天空,“你如今还小,待你长大后,将会遇到更多的人,他们会在不同的时间点来到你身边,成为你的朋友、兄弟、臣子乃至妃子,你会学会爱人,也会被别人所爱。但并不是所有人,都会陪你走到最后,因为人的一生,便是一个学习如何面对与接受失去的过程,生离死别是所有人的必修课。”   脸颊都是湿的,眼睫毛上还挂着豆大的泪珠,楚慎独睁大双眼看着司渊渟,打着哭嗝说道:“可是,可是离开了,就是不爱了,不,不是吗?”   “也许是,也也许不是。有些人离开,是因为不爱;有些人离开,却可能是因为很爱;还有些人,心中还有爱,只是还有其他追求,所以选择离开。”司渊渟声音压得很低,可声调却是平淡的,仿佛他只是在叙述一件最平凡不过的事,“圆圆,即便有一天,你的母后,父皇和舅父一一选择从你身边离开,那也不代表我们不爱你,我们会一直爱你,只是爱也分轻重,现在对你的母后来说你是她的最爱,至于你的父皇和舅父我……”   司渊渟很慢地停住话头没有说下去,楚慎独便自己抹了一把哭得乱糟糟的小脸,然后紧张地攥住司渊渟的胸襟,问道:“父皇和舅父,真的不爱圆圆吗?”   半垂的眼帘遮盖下,司渊渟的目光沉寂,就像殿外下过大雪的天地,所有的一切都被那片冰冷的白雪所掩盖,他轻轻摇头,说道:“不是不爱,只是并非最爱。圆圆,舅父与你的父皇,爱天下万民,也爱你,但最爱的人在这些年里一直都是彼此。舅父这一生,失去很多拥有得很少,而今拥有的一切,都是你的父皇所给。若非你的父皇,舅父早已离开这人世间。所以对舅父而言,最重要最爱的人,只会是你的父皇;而你的父皇也很清楚,若舅父不是他的最爱,是留不住舅父的,所以,你的父皇最爱的人,只能是舅父。一直以来,舅父的过去都没有瞒过你,你很清楚,舅父是个残缺的人,在这世上除了你的父皇不会再有谁能接纳舅父,而舅父与你的父皇相爱相守也是舅父此生唯一能任性自私的事。   “圆圆,你若想要成为像你的父皇一样的皇帝,就要明白,帝王是这个世上最孤寂的人,身边可信可爱之人会比寻常人更少,并且,你将会面临更多的失去与离开。甚至在某些情况下,你可能要亲手送你爱的人去充满危险的地方,又或是毫无防备地失去你所信赖的人。很多人都说,帝王必须无情,但舅父不想将你培养成一个心狠手辣的帝王,舅父希望你能学会爱百姓,成为一个懂得谅解他人之苦的帝王。所以舅父也希望,你能学会成全和放手,这会很难很难,也会很痛很痛,但你不要害怕,因为舅父和你的父皇会一直陪着你,直到你学会这一切,学会如何成为一位贤明仁爱的帝王。”   除了授业,平日里司渊渟很少一口气与楚慎独说这么多话,更多的时候,他在楚慎独面前都是温润沉稳却略显少言。现下与楚慎独说这么多,他知道楚慎独一时半会定也难以消化领会他的话,所以他也柔和了脸上的表情,取出巾帕替楚慎独把脸擦干净,最后说道:“这些道理,你现在听不懂也没关系,你只要记住一点,无论是否在你身边,你的母后与父皇还有舅父,我们会永远爱你,永远把你放在心里一片干净的地方保护。”   楚慎独没有再哭,他只是抿唇看着司渊渟,等到司渊渟把他放下地,他才又跑回到楚岳峙面前,拉住楚岳峙的手小心翼翼地问道:“父皇,舅父说的,是真的吗?你们真的会永远爱圆圆吗?”   楚岳峙正看着还在偏殿门口站着的司渊渟,因他对楚慎独说的那些话而失神,听到楚慎独的问话,楚岳峙低低地“啊”了一声,匆忙收敛思绪回握住楚慎独的小手,答道:“自然是真的,我们都会永远爱圆圆。”   听到楚岳峙的回答,楚慎独扭头看看司渊渟,再转回来看楚岳峙,小脸上写满了挣扎,他抿紧唇想了许久,虽然还有很多事他想不明白,但只要父皇母后和舅父都爱他,不会现在就抛下他就足够了。于是点点头,楚慎独还是皱着小脸,很勉强地说道:“那好吧,圆圆可以接受母后将来也去找一个自己爱的人,父皇也要和舅父好好过日子,不能欺负舅父让舅父难过。”   楚岳峙猛地被楚慎独这话噎了一下,愕然道:“不是,父皇怎么就欺负你舅父让他难过了?”   晃晃小脑袋,楚慎独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说道:“父皇是皇帝,是天底下最有权势的人,书上也说伴君如伴虎,而且舅父脾气那么好,平常父皇不高兴都是舅父哄的,舅父怎么可能会欺负父皇,肯定都只能父皇欺负舅父。舅父只有父皇,可父皇还有母后和圆圆,怎么看都是舅父吃亏,所以啊,父皇要对舅父好一点,不要再欺负舅父了。”   极为无语地看着楚慎独,楚岳峙真的很想问问,自己这个皇长子心里最爱的人到底是谁,是父皇还是舅父,他怎么就觉得自己的地位还不如司渊渟呢?   前有九岁的他送玉佩一心求嫁定亲,现在又有八岁多的楚慎独竭力维护,司渊渟就是从少年到中年,从温和到严厉,不管怎样都能把小孩子的心骗到手就对了。   眼角余光瞥向已经又背过身不看他的司渊渟,深知等楚慎独离开后还要跟司渊渟负荆请罪的楚岳峙略微沉痛并困难地说道:“圆圆,你要相信,这么多年来,父皇真的从来都没有欺负过你舅父。” 第152章 世外桃源   楚慎独离开的时候天已经开始暗下来。   楚岳峙眼看时辰差不多,便吩咐王忠让御膳房备晚膳。司渊渟在楚慎独离开后便没再跟他说过话,一直冷着脸坐在榻上看书。   当初司渊渟并不乐意他用这蛊药,所以他本以为如今提出试着将蛊药解开,司渊渟定然不会反对,却不曾想到司渊渟竟会因此发这么大的火。   要用蛊药的是他,如今提出要解的也是他,这样看来也的确是他任性了,但他的出发点一直都是为了司渊渟好,本以为只要自己好好解释,司渊渟能理解他,现在看起来却是他想得太过简单。   他们这些年极少有争执,像现在这般明明同在一处却相敬如“冰”更是从未有过,司渊渟不愿理他,既不看他也不跟他说话,让他整个人如坐针毡差点连拿在手里的茶杯都打翻。   殿内的两人僵持,王忠站在殿外守着也不敢轻易进去打扰,惴惴不安地站在门口,寻思该怎么缓解两位主子之间这比外面的冰天雪地还要寒冷的凝重气氛。   司渊渟虽手里拿着书卷,可实际上书卷上的内容他是半点都没有看进去,不过是不时在心里提醒自己,要记得差不多就将手上书卷翻页。   心里的火烧得旺,眼角余光瞥见楚岳峙在一旁兀自歇息,仿佛根本不在意的样子,他心里更是像火山爆发岩浆涌出般怒气勃发。兴许楚岳峙并非真如面上那般淡然处之,可他光是看到楚岳峙那浑然不觉自己有错的模样,便抑不住地生气。   他们已经在一起快十年了,楚岳峙怎么能不明白,因蛊药而成二人一体,彼此感知对方存在意味着什么,这些年来因蛊药的关系,彼此之间每一次情绪有大起伏,每一次身体有所异样都是第一时间感应;甚至是两人欢好的时候,那因对方而起的悸动与心跳是那样的强烈,他是那样真切地感受到,这个世上真的有这样一个人,愿意以命做交换深深爱着他。   这样的紧密共存,楚岳峙怎么能那样轻易地就说出要解开蛊药的话。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王忠进来点了几次烛火,又为两人换了几次桌上冷掉的药茶。   晚膳要送上来前,林亦过来为楚岳峙例行请脉,楚岳峙收回看向司渊渟的目光,垂眼看着自己露出来给林亦搭脉的手腕,问道:“如何?”   如无特殊情况,林亦每日都会为楚岳峙请平安脉。替楚岳峙把过脉,林亦退开两步,答道:“陛下,一切安好。天气尚未回暖,陛下切记好好避寒,臣开的补药也需得按时服用。陛下身上的旧疾尚在可控范围,有臣在,请陛下放心。”   下巴轻点,楚岳峙淡声道:“嗯,辛苦你了,正月都尚要留宫中替朕请平安脉。”   “保陛下龙体康健,乃臣的本分。”林亦这么多年来一直都没有娶妻,楚岳峙虽也曾有意为他指婚,只是林亦表示自己身为医者一心钻研医术,心中已然容不下其他,故而早已放弃成家立室的打算,也请楚岳峙不必为他费心。   既是自己的选择,楚岳峙自然也不会勉强。这些年林亦最常待的地方就是太医院,其次便是吕太医的居所,吕太医在女儿出嫁后也是一人独居,因此两人常常都会互相切磋医术,便是偶尔会因坚持各自的医治方式而产生分歧争辩不休,这忘年之交的情谊也依旧无比坚固。   “行了,退下吧。”楚岳峙没有其他事要交待给林亦,手一摆便让人退下。其实若按他过去的性子,定不会每日都让林亦给他请平安脉,毕竟自己的身体好不好自己清楚,只不过现在他跟司渊渟一样,都要为了对方好好保养自己,自然是半点马虎不得。   林亦退出殿外后,楚岳峙看了看时辰,而后一抬眼见司渊渟不知何时已放下了手中的书卷,正目光沉沉地看着他,心下只觉一阵酸楚刺痛,轻轻一声低叹,楚岳峙下了榻走向司渊渟,过去后直接在司渊渟跟前单膝下跪,然后把头靠到司渊渟腿上,道:“司九,我很怕我的旧疾会影响到你,我真的不想,让你再因为我受到半点伤害,我也会怕,怕若是我先离开……蛊药能让我第一时间感知到你身上发生的一切,若非怕你会因我受累,我是绝不会想要跟你解开蛊药的。我以后不会再提解蛊,也不会瞒着你解蛊,你不要生气了,好吗?”   一国之帝就这么跪在自己面前做出臣服依赖的姿态,司渊渟面色不变,缓缓将手放到楚岳峙的发上,稍作停顿后便移到楚岳峙脸侧,指尖在那张被他吻过数次的脸颊上划过,顺着下颌线划到下巴再用食指与拇指用力扣住,就那么捏住楚岳峙的下巴让他抬起头来看自己。   桃花眼水光潋滟,眼圈浅浅发红,眼角细微的皱纹透露出委屈与难过,那样寡情的冷淡五官,明明是在下位却不见半点卑微,即便是在认错讨饶,依旧能让人觉出平日里的帝王威严,这人,真的觉得自己错了么?   眉心又一点一点地拧了起来,司渊渟手上用力将楚岳峙的下巴捏得皮肤发白,他该死的又想再不择手段的让这个人感到痛,否则如何能叫这个被宠坏的人知道他的心有多痛?   “你当初,为了留住我,擅自用了渡君;而如今,又因为怕我受累,想要解开渡君;你是不是觉得,我应该感谢你,由始至终都在为我考量?”司渊渟说得极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间逼出,听着没有起伏没有情绪,实际上底下暗藏汹涌盛怒。   楚岳峙的下巴被捏得极痛,司渊渟根本没有让他开口说话的打算,他仰着头,用手抓住了司渊渟膝上的袍摆。   “楚岳峙,你有没有想过,我现在还活着是为了你,若你不在,无论有没有这蛊药,我都不会独活。你可以为了我罔顾性命安危,难道我,就会在意你旧疾发作时给我带来的那点根本不足为道的影响么?若是不能感你所感,痛你所痛,那才真的会伤害到我。”司渊渟已经太久没有过这样的感受,烧心的痛,烧心的恨,楚岳峙该清楚自己于他而言意味着什么,却为何还自以为是地说出那种话。   “对……不……起……”困难地向司渊渟道歉,楚岳峙想要起身去抱司渊渟却被按住,他无法,只能握住司渊渟的手腕,挣扎着解释:“我只是,不想……”   “可是我想。”倾身向楚岳峙,司渊渟双目泛起红丝,眼底尽是痛意,“我想让你痛,这样你才会记得我有多痛。”   将近十年,连他都以为自己已经好了,直到楚岳峙说要解蛊,他才忽然意识到,原来有些伤,深入骨髓,纵然痊愈也依旧会在某个瞬间再度复发,在猝不及防间带来锥心刺骨的剧痛。   殿内突然传出一声巨响,在殿门口守着的王忠一惊,急忙往里跑,却看到司渊渟踹翻了桌椅,将楚岳峙横抱起来大步从偏殿回去寝殿。   司渊渟的脸色太过吓人,身上散发出的威压也完全没有收敛,王忠愣是被这样的司渊渟吓得钉在原地,直到寝殿传来密室的门被关上的声响,王忠才猛地大喘一口气,小声念叨着“完了完了,得赶紧去让林太医候着”,随即转身便往外跑。   两位主子很少吵架,但每次一吵就惊天动地的,吵完就该找林太医和吕太医了。   这密室从来就不是为了惩罚而建造,无非是夫夫之间的一点情趣,但这次,显然不一样。   再被铐住双手吊起来时,楚岳峙有些失神,司渊渟站在他面前,右手握住他的脖子却又下不了狠劲收紧,只是凑到他耳边说道:“你知道吗,那个时候也像现在这样,恨不得像对其他背叛我的人那样报复你,拿鞭子抽你,把那些器具和刑具都统统用在你身上,可每次你真的在我怀里了,我又舍不得下手,然后就更恨。我们过得好好的,你为什么就非要惹我生气呢?”   瞳孔紧缩一下,楚岳峙双手紧握成拳,道:“不是的,司九,你别这样……”   他知道自己对司渊渟而言有多重要,也并非不懂司渊渟从未变过始终愿意为了他牺牲一切,可他只想让司渊渟因自己而活,并不想让司渊渟因自己而死。   司渊渟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失控,就连他都以为,司渊渟放下过去后,那些偏执的念头便也随之淡去,他以为,这世上除了他已经又多了许多让司渊渟牵挂的人事,所以之前看到自己痛症发作司渊渟也不太好受的样子,他终究还是动摇了,找来林亦想要将蛊药解开。   裂帛声起,司渊渟红着眼扔下手中碎布,按住楚岳峙后腰,恨声道:“怎么办呢,陛下,臣没法起反应,陛下想用什么,可否告知臣,否则若让臣自己选,怕是要伤了陛下。”   “伤了,就伤了……”纤长的眼睫毛颤抖着,楚岳峙咬了咬下唇,感受到司渊渟掌心的失温,鼻间顿时一阵酸涩,哑声道:“是我错了,是我不好,但你能不能,能不能不要罚过我后自己还要痛。”   “我痛了,你才会痛,不是吗?”司渊渟并不因楚岳峙的话而心软,这人无论有意还是无意,总是在他最痛的地方下手,既然如此,他便都还回去,“还记得吧,我问过你,有没有我那么痛,我有多痛你能不能体会,那次你没有回答我,这次,你答得上来了吗?”   胸口传来窒息般的痛楚,如同刀绞,撕心裂肺五内如焚。   楚岳峙渐渐失去血色的唇瓣张开又合起,发着颤,许久才发出声来:“好痛……我不要这样……”   这么多年来,这是第一次,他对司渊渟说不要。   只是司渊渟听不进去,他只想让楚岳峙以后再也不敢对他说出那些任性的话。   坚硬的玉石毫不留情地抵着铃铛破开了常年被疼爱的柔软之境,痛极的呜咽声伴随着铁链晃动声充斥密室每一个角落,许久不用的玉锁也再度困锁住无法反抗的地方,细鞭挥起落下时,墙上人影无助的晃动。   存心互相伤害,于是半点怜惜都不留。   动手的人几次痛得捂住胸口弯下腰,被惩罚的人也在痛苦中煎熬,谁都无法逃过温情多年后落下的刀子。   两个人一起的痛,比一个人的痛更难以承受。   就连身体都轻易地到达极限。   浑身痉挛着被解开抱到床榻上时,楚岳峙泪流满面,费劲地用手指勾住司渊渟的袖袍,哭着说道:“不要……不要了……”   司渊渟俯下身,狠狠咬在他颈侧,反复的,直到他身上再落满自己的齿印,每一个都深可见血。   晦暗至极的丹凤眼再度将那张已经哭到双眼都快睁不开的脸映入眸底时,司渊渟扯出戴在颈间一日都不曾脱下的白玉观音,嘶声问道:“记住了吗?”   目光落在白玉观音上,楚岳峙已经满是伤口的唇瓣微微张开,泄露出一点微弱的回应:“记住了……”   “以后……”将手放在已经满是伤痕的胸膛上,司渊渟唇瓣被血染红,苍白的脸上有泪水滑落,“还要解蛊吗?”   “不解了……”楚岳峙摇头,抬起伤痕累累的手臂抱住司渊渟,再次许诺:“楚七会,努力的,活得久一点。”   活得久一点,他日离宫陪你多去几个我们都没去过的地方,然后,寻一处我们都喜欢的福地,便作是世外桃源。   ————   作者有话说: 第153章 有所取舍   宴清十五年,万寿节过后不久楚岳峙突然宣布,皇后司竹溪时隔多年再度怀上龙胎,龙颜大悦的楚岳峙下旨赐宴群臣。   这些年来司竹溪每月初三都到女子学堂为女学生们授课,声望全然不输给登基以来一直努力推行仁政的楚岳峙。也因京城中设立的女子学堂反响极佳,宴清十一年开始,不止京城,十三省也都陆续开设了女子学堂招收女学生。   只是司竹溪此时突然传出有孕,百姓们除了感叹帝后情深多年来依旧恩爱如昔之外,也都多少有些为皇后感到担忧,毕竟女人生子如同在鬼门关前过一遭,如今皇后更是高龄,这怀胎十月能否平安尚是未知数。   果不其然,在宣布了喜讯三个月后,一天夜里,坤宁宫急召林亦等太医入宫,几个时辰后,宫中便传出噩耗,皇后半夜突现滑胎之像,虽急召太医入宫,仍未能保住龙胎。皇帝当时正在养心殿与几位朝廷重臣针对已经反复商议三年的议案进行商讨,听到宫人来报后大惊赶回后宫,只可惜仍是晚了一步,等他赶到坤宁宫时,皇后已产下死胎并引发大出血,林亦等几位太医在他的悲恸大怒中使尽了浑身医术,好不容易才将皇后救回。   据闻皇后产下的死胎乃是个已经成形的男胎,皇帝当时抱着在襁褓中的血婴痛心不已,直道自己对不起皇后与这无缘的皇子。   之后又过去两个月,皇后自流产后便一直卧病不起缠绵病榻,又因一直未能从丧子的打击中恢复过来,终日以泪洗面伤心伤神,虽有太医院众太医竭力医治,最终仍未能留住皇后的一缕芳魂,在一日早朝时撒手人寰。   先是遭遇丧子之痛,随后又是皇后崩逝的打击,皇帝楚岳峙大恸,亲自拟定谥号为“孝纯昭宪至仁文德承天顺圣高皇后”。   所谓“孝纯”,中正和粹方可曰纯,那是最高的美谥。   此外,皇后丧仪,辍朝百日,在京文武百官于闻丧之次日清晨,素服诣右顺门外,具丧服入临,临毕,素服行奉慰札,三日而止;文武官员皆服斩衰,自成服日为始,二十七日而除,仍素服。至百日始服浅淡颜色衣服。东宫、亲王熟布练冠九,去首,负版辟领衰,如朝见上及受百官启见,青服、乌纱帽黑角带。王妃等熟布盖头,去腰。宗室、驸马,服齐衰三年,练冠,去首。   再有,对百姓也有规定,军民男女皆素服三日;自闻讣日为始,在京禁屠宰四十九日,在外三日。停音乐祭祀百日,停嫁娶官一百日、军民一月。   皇后司竹溪崩逝,举国悲痛,也是皇帝楚岳峙自登基以来,首次如此长时间不登早朝。   宫外一片愁云惨雾,而宫内,司竹溪已洗尽一身铅华,淡妆素衣,即将趁夜在楚岳峙的安排下与余隐一同出宫离去。   “我当年曾许诺,若有一天你想要离开,我定不会以责任为由强要你继续担着我妻子的名号;而若是你寻到了自己的意中人,我也定会成全你们,绝不再耽误你半分。”站在殿门口,楚岳峙瞥一眼一如既往在外安静等候的余隐,对司竹溪淡笑:“如今,楚表哥也算是完成当年的承诺了。”   “抱歉,往后,不能再继续做楚表哥的后盾了。”司竹溪说道,其实,两年前楚岳峙就有意放她离开,是她还放不下女子学堂等诸多事宜,这才又拖了两年。   “无妨。”楚岳峙早想让她离开去过自己的日子,等到今日他都觉得已经拖得太久,更何况他从来都不是一个人,“如今这朝堂良臣众多,你虽离开,但边疆还有皇甫良钰守着,这几年女子学堂也赢得许多人的认同,女子地位虽一时半会未能有太过显著提高,但总归是往好的方向发展;更何况我身边还有司九,只要有他在,我就不会倒下。”   司渊渟与楚岳峙直接的羁绊有多深,司竹溪如何能不懂,她掩嘴轻笑,道:“楚表哥保重。”   楚岳峙下巴轻点,又道:“司九不来送你,你别放心上,他只是不太喜欢离别,所以才不想亲自送你离开。”   “拾喜知道,表哥其实心很软,也不擅长应对离别。”司竹溪说道,她都懂,所以一点都不怪司渊渟不来送她,对司渊渟来说,人生经历过的所有离别都太过惨烈,他已经无法再平静地送自己在乎的人离开,哪怕这不是死别只是送她去开始新的生活。   “嗯,那你去吧。让圆圆再送送你。”楚岳峙最后展臂再抱了抱司竹溪,便让站在自己身后的楚慎独陪自己母后走完最后这段出宫的路。   已经过了十五岁生辰的楚慎独尚未及楚岳峙那般高,却也身形颀长比例极佳,不难看出日后多半不会比楚岳峙差到哪里去。   上前半步,楚慎独面上带着少许尴尬,道:“父皇,儿臣已经十五,不要再叫儿臣圆圆了。”   楚岳峙眉毛一挑,道:“你不管长到几岁,都是朕的小圆圆。”   司竹溪神色愉悦,牵过楚慎独的手与他一道走下台阶,道:“不是母后不帮你,当初圆圆这个小名,是你自己喜欢的,小时候你舅父不叫你圆圆你还不高兴,现在再想改,来不及了。”   “……凭什么父皇母后还有舅父的小名都那么正常,只有儿臣要起个这么羞耻的小名。”楚慎独面上发热,他自然是记得自己当初被叫“圆圆”有多高兴,可是他毕竟长大了,再用这么可爱的小名叫他,他东宫太子的威严何在。   “那是因为你父皇把你当宝贝,希望你能快快乐乐平平安安地长大。”司竹溪侧首看着已经长得比自己高的儿子,顿了顿才又问道:“母后离宫,你心中可会有怨?”   明白母后心中顾虑,楚慎独停下脚步,很认真地说道:“父皇这些年常教导儿臣,母后在作为儿臣的母亲以前,首先是一个独立存在的人,理当拥有自己的人生。尽管父皇教导的观念与传统礼教有所冲突,但,儿臣能明白父皇的意思。母后的前半生,有苦难也为舅父牺牲,成为父皇的妻后,又背负上沉重的责任,这些年来更是为了女子学堂等事宜呕心沥血事必躬亲,旁人可以不理解母亲今日的选择,可儿臣将母后这些年的辛劳都看在眼中,如何还能指责母后?”   话未说完,楚慎独抬眼看向背着行囊站在月光下等着他母后的那名男子,续道:“母后请放心,儿臣已经长大,明白也理解母后的一切选择,断不会想偏了去。更何况,余叔守了母后多年,也等了母后多年,把母后交给余叔,儿臣心中的担忧与牵挂也会轻些。”   抬手摸摸楚慎独虽仍年少已然十分俊美的脸,司竹溪彻底放下心也放下最后的顾虑,欣慰道:“你能谅解母后,就好。这些年,看到你成长得如此好,也不枉母后当年拼了命地将你生下。你要记住,你舅父和父皇这一路走来,同样很不容易,往后,母后不在宫里,你更要时刻谨记自己身为东宫太子的责任,好好辅佐父皇。太子可立也可废,即便你是父皇与母后的孩子,即便你自小长于父皇与舅父膝下接受他们的悉心教诲,他日你若是行差踏错又或玩物丧志,不能做一个勤政爱民的贤明之主,你的父皇和舅父也断不会让你继承帝位,你,明白吗?”   “儿臣,谨遵母后教诲。日后定会好好辅佐父皇与舅父,不教母后失望。”就像当年楚岳峙给了司竹溪承诺,如今,楚慎独身为人子,也给出了自己的承诺,“儿臣,想要成为像父皇与舅父那样的人,可若是德才不配位,儿臣即便被废也绝无怨言。儿臣时刻都记着父皇与舅父的教诲,这天下,并非以帝王为尊,而应以百姓为大,君王的一切决策都应以国家以百姓为重。”   “如此,甚好。”能看到当初拼死生下的孩子长成今日这般出色的模样,司竹溪是真的打从心底感谢,司渊渟和楚岳峙这些年对孩子的教育以及陪伴,有时候她甚至会觉得他们对孩子的重视以及付出比她还多,也幸得他们如此真心相待,她才能在最后做出这个成全自己心愿的选择。   “走吧,让儿臣好好送母后出宫。”楚慎独紧握住司竹溪的手,他虽懂事,但也只有十五岁,他很清楚,母后此次出宫,往后再想见也怕是难了。   司竹溪不语,拍了拍楚慎独的手背,唇角弯起眼底却一片湿润,母子连心,有些话已不必多说。   人生总是如此,有所取舍,有得也必有失。   离开坤宁宫后,楚岳峙没有回撷芳殿,而是去了城墙寻司渊渟。   不出所料,在那能看到通往宫外之路的城墙一隅,司渊渟一袭白衣站在檐下,静静等着司竹溪的出现。   楚岳峙走过去,从背后抱住司渊渟的腰,道:“你若舍不得,再等十年我们也出宫了,便去寻他们,可好?”   司渊渟没有立即应允,而是过了好一会后,才轻声说道:“不了,就让拾喜跟余隐好好度过余生,我这个当初没有保护好她反而让她护了多年的表哥,就不去打扰了。”   司竹溪在教坊司受苦多年,又为了保护他而忍受楚岳磊的侮辱践踏,这些一直都是他心中难以释怀的愧疚。   “司九,那不是你的错,不要把一切都揽到自己身上。”楚岳峙如何能不明白他心中所想,这些年,他们也都竭力想要弥补,而他总是想要让司竹溪卸下皇后的身份与余隐早点离宫,也有此原因在。   “我知道,我只是……”司渊渟没有把话说完,在看到司竹溪牵着楚慎独出现在出宫的道上,余隐则稍落后于他们半步,司渊渟有些分不清胸臆间到底是酸楚不舍与愧疚更多,还是为这个其实也陪伴他多年的表妹终于能得到自己想要的幸福与生活而感到高兴更多,复杂的情绪涨满了他的心脏,教他一时也有点无措。   松开双臂从身后站到司渊渟身旁,楚岳峙看着下面的三人慢慢往宫门走去,道:“司九,虽然不应该,但我其实……有点羡慕拾喜。”   虽然被困在宫中大半生,但至少现在,终于也得到自由了。   心中微动,司渊渟握住楚岳峙的手,转过头定定地看他,道:“楚七,我五十了,很快,我们也可以像他们一样,放下身上的重担,一起出宫。”   楚岳峙很轻地笑着,伸出手摸了摸司渊渟也已开始夹杂白发的鬓角,又摸了摸自己比他还多白发的长发,道:“时间真快啊,一眨眼,司九都五十了,可司九看起来还是那么好看,这世上,没有比司九更好看的人了。”   握住他的手放到唇边亲吻,再将他揽入怀中,司渊渟半开玩笑道:“臣以色侍君,若是太快年老色衰,只恐君恩歇。”   “贫嘴。”楚岳峙被他逗笑,他已经不再那么介意自己外貌上的衰老,几年前吕太医离开,林亦接手为司渊渟调养护理,这四年司渊渟身体情况一直很稳定,他悬着的心也渐渐放下,只要司渊渟身体无恙不会被他影响,他也不在意自己的白发是不是比司渊渟多,眼角的皱纹又是不是比司渊渟的生得更密。   “往后,楚七的后宫就只有司九一人了。”楚岳峙眼看着楚慎独将司竹溪与余隐送到宫门口,道:“我看圆圆年纪也到了,也该为他考虑一下太子妃的事,我还想出宫前能抱到皇长孙。”   司渊渟本来还有些复杂苦涩的心情被楚岳峙这老父亲聊家常的口吻打散,忍俊不禁地低笑几声,司渊渟道:“这还是要看圆圆自己的意愿,他若有喜欢的人,自会跟我们说。你也不用怕他会被我俩带偏,我瞧着他也不像是有断袖之癖。”   “哼,谁怕他被带偏,而且断袖之癖怎么了,我们这些年不也过得挺好。”楚岳峙才不在乎自己这个皇儿喜欢男人还是女人,反正若是跟他一样喜欢男人,回头在皇室宗亲里挑一个过继到膝下便是了,横竖这历史上也不是没有膝下无子的皇帝。   “嗯。”司渊渟含笑应声,却又在心里默默道,不是挺好,而是很好。   楚七,有你,这些年我真的觉得很好。   眺目远望,看到司竹溪在宫门口紧紧抱过楚慎独后,被余隐扶着上了停在宫门外的那辆马车,司渊渟也抱紧了楚岳峙,在他耳畔说道:“楚七,谢谢你。”   谢谢你让我活了下来,重新拥有了这人世间的美好。   ————   作者有话说:   丧仪出自《明会典》的记载。 第154章 天子下嫁   宴清二十年,在司渊渟五十六岁生辰过后,楚岳峙将凉忱、钟清衡以及江晟召进宫中。   三年前钟清衡已经在朝廷上熬够了资历,晋为内阁次辅;凉忱要更早些,是在宴清十三年晋为内阁辅臣的。   这几年间,除了钟清衡等新人,一些当年的老人也同样得到提拔,例如当年的江晟在前年接替告老还乡的吴永廉成为礼部尚书,林柏寒也在宴清十四年晋升为工部尚书。   户部依旧由夏志轶掌管,夏志轶可以说是打破了大蘅国开国以来,历任户部尚书在位的时长。   林柏寒晋为工部尚书那一年,浙江爆发洪灾,夏志轶紧急拨款赈灾,并与林柏寒一同前往当地救灾,不仅动员民工,量地建闸控制洪水,且两人在救灾期间,一直都是与民工百姓同吃同住,夏志轶有言:“百姓遭难,身为朝廷命官岂可贪图安逸?”   洪灾之后随之而来的便是饥荒,自然之灾都是相连的,因工程完工,身为工部尚书的林柏寒回京述职,而夏志轶则是回京述职后又马上请旨,带着粮食赶回浙江,不仅如此,还亲自发放粮食避免有心怀不轨之徒借机伸出黑手。   饥荒的起因之一乃是洪灾之后淤田无法种植粮食,因此夏志轶又上奏请旨,恳求皇帝楚岳峙下派军队帮忙清理淤田;楚岳峙当即下旨,派就近驻扎的军队前往,不仅要加快疏通河道,更要帮助百姓清理淤田。   在改善民生的新政上,夏志轶是重要的功臣之一,单是他一人提出的新政便高达二十多条。   对于这些忠正之臣,楚岳峙自然是倚重的,他并不非一个独裁的君主,在位这么多年来,把朝臣召进入宫议事,除了每年正月会暂休上一段,若无特殊情况,几乎是每日的固定日程。   凉忱、钟清衡以及江晟进养心殿的时候,楚岳峙正在跟司渊渟和傅行云谈今日早朝上那个被否决的制度议案。   那个制度议案已经拖了两年,一直没能定下来,依照现在来看,怕是还要再拖上一两年。核心的制度议案,修订大多都需要三至四年起步,因为需要广泛听取意见,不仅来自民间百姓的声音,也要考虑朝臣们站在国家角度的意见,并且要进行演练,因为一个制度的修改发出去后引起的连锁反应有哪些,会造成有什么后果,又有什么办法可以弥补都是必须要考虑的范围。   本以为召他们进宫也是为了议案,却不想他们行过礼后,楚岳峙却对司渊渟说道:“司九,我有一个想法。”   话题急转,还在其他朝臣面前唤他“司九”,司渊渟一怔,莫名有些不太好的预感,道:“通常你有想法时我都会很头疼。”   因为,通常楚岳峙有想法时,多半都是想要乱来的意思。   楚岳峙对于司渊渟这如此了解自己的反应很是满意,勾唇微微一笑,转头便对江晟说道:“江尚书,朕要告谕天下,朕将会下嫁首辅重臣,镇国侯司渊渟。”   此言一出,江晟大惊失色,一旁的凉忱和钟清衡也都惊得表情错乱,怀疑是自己听力或是理解能力出了问题,正厅内,只有傅行云是用见怪不怪的表情瞅着楚岳峙,很淡定地对司渊渟说道:“你家夫人忍了二十年,终于,忍不住了。”   对于楚岳峙和司渊渟的关系,普通朝臣自然是不得而知,但像凉忱、钟清衡和江晟三人,凉忱是当年与楚岳峙说出自己过往时已坦言自己已然知晓,然他一向是个聪明人知道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什么时候又该装傻明哲保身;钟清衡则是在楚岳峙安排司竹溪出宫那时得知,当时好一番挣扎,还去找凉忱喝了好几次酒秉烛夜谈才说服自己接受;而江晟就更不用说了,当年他和夫人能最终有情人终成眷属都是靠楚岳峙的成全,虽说是为了篡位才做的安排,但那连环案的后期楚岳峙跟司渊渟到底是什么关系,他既非傻子也非瞎子又如何能看不出来?   可,大家彼此心知肚明是一回事,这些年来朝廷内外隐隐约约暗示皇帝与首辅镇国侯过从甚密的蜚短流长是一回事,真要把皇帝跟首辅镇国侯是一对告谕天下,还是皇帝下嫁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不仅是凉忱等人,就连司渊渟都在楚岳峙说出那话后表情崩裂,整个人都僵化了。   这人,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古往今来,何时发生过天子下嫁朝臣这样罔顾礼法人伦的荒唐事?   这简直就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还不等凉忱等人反应过来跪地劝阻,向来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司渊渟已经完全丧失冷静,极为罕见的露出焦急慌张的神色,猛然拔高声调说道:“陛下!此事万万不可!”   “你闭嘴,朕没问你意见。”楚岳峙根本就不打算理会司渊渟,竟是摆出了一副“朕就是要一意孤行”的态度。   “陛……”司渊渟是难得被楚岳峙弄得慌神,还想再说,却被傅行云拉住。   “让你闭嘴就闭嘴,现在没有你说话的余地。”傅行云虽不清楚楚岳峙为何会毫无预兆地提出此事,但他直觉,楚岳峙提出此事的背后多半还有其他盘算。   更何况,夫人都做好决定了,哪还轮得到他们这些夫君发表意见推翻“懿旨”。   然而司渊渟哪能让楚岳峙这般乱来,皱着眉就想要推开傅行云,手刚抬起,便又听到楚岳峙说道:“皇甫,司首辅要是再多说一个字的废话,朕准你用任何手段,将他从这殿里拖出去。”   “臣,领旨。”能光明正大地对司渊渟动手,傅行云自然也不会放过这机会。   司渊渟那没来得及出口的话就这么噎在了喉间,冷冷地瞅一眼傅行云,司渊渟额角青筋跳动两下,好容易才忍下来,神色僵硬地静默了。   这件事,事前楚岳峙连半个字都没有跟他提,必然是知道他绝不会同意,但也幸好,现在只是召见朝臣入宫来议,至少不是直接在早朝时对群臣宣布,否则他便是心脏再强韧,都经不起楚岳峙这般惊吓。   不止是他,倘若楚岳峙真的在早朝时说出自己要下嫁于内阁首辅的决定,那么满朝的文武百官,尤其是那些上了年纪的老古董,恐怕都要直接在殿上晕过去。   眼见司渊渟安静下来,楚岳峙把目光转回到仍然神情呆滞的江晟身上,问道:“江尚书,你是礼部尚书,朕想知道,下嫁给内阁首辅,可有礼法可循?”   江晟已经被楚岳峙这惊涛骇浪的决定惊吓得思考能力都将至最低,他毕竟也是年近半百的人了,骤然听到皇帝说出此等大逆不道之言,差点连人都站不住,听得楚岳峙的问话,完全是本能地答道:“陛下,天子下嫁乃闻所未闻有违礼法礼教之事,若陛下孤行己见,恐毁一世英名。”   本以为自己此言会让楚岳峙生气,可楚岳峙听完只是若有所思地点头,道:“那便是没有先例了。”   凉忱一时之间也摸不透这位经常不按理牌理出牌的帝王想法,犹豫了一下,还是上前一步说道:“陛下,臣深知陛下与司首辅情深似海忠贞不渝,然此事实在是太过……太过,骇人听闻,还请陛下三思。”   楚岳峙“哦”了一声,似笑非笑地看着凉忱,道:“凉爱卿当年不也是嫁给了男子,怎的朕要下嫁,就骇人听闻了?”   “陛下,您乃天子,是一国之尊,岂是区区臣下可比。这天下,有那么多双眼睛在看着陛下,即便陛下与司首辅并无过错,这龙阳之好,断袖之癖,也非常人能接受。臣下当年不过一介布衣,嫁给先夫尚且受到诸多谩骂,更何况是陛下。”凉忱也不明白楚岳峙已经忍了这么多年,为何突然就忍不下去了,可他身为人臣,皇帝要做出不理智的决定,他不可不劝,“陛下,您自登基以来,始终推行仁政,屡行改革推出新政以求改善民生,令大蘅国比以往任何一个时期都要更为强盛,臣,无论如何都不能看着陛下因一时冲动,而毁了这些年来累积的声誉名望。”   定定地盯着凉忱看了半晌,楚岳峙神色是越发让人看不透的高深莫测,他似乎并不是很在意两位臣子的反对,端起御案上的茶杯喝了一口,接着把目标转向了回过神后一直神情凝重的钟清衡,问道:“钟爱卿,你呢,你怎么看?你也觉得,朕的声誉名望更重要吗?”   “陛下。”钟清衡权衡着自己要说的话,他对于楚岳峙所言虽也感到震惊,但勉强冷静下来之后,多少也听出了楚岳峙是话里有话,因此他没有一开口就急着提出反对之言,而是尽可能平稳地说道:“臣不以为声誉名望能代表一切,而陛下的功过,后世也自有评判,臣相信,后世绝不会因陛下做错一件事,就全盘否定陛下乃明君的事实。臣只担心,若陛下真的要下嫁司首辅,届时不仅是陛下,恐怕司首辅也会再度陷入过去的污名当中。” 第155章 铺平道路   无论这些年多么努力替司渊渟重塑正面形象,始终都会有人抓住司渊渟曾为宦官历经三朝三主这一点不放。   若非身有残缺,司渊渟的外貌只会引来无数仰慕叹羡,可正正因为司渊渟非自愿的残缺,私下里总有人会议论传谣,司渊渟能历经三朝依旧稳居高位,靠得不是什么学识才干而是以色侍君,一日为太监终身是太监,只要是太监拥有如此美貌身居高位多年,不是妖媚惑主的佞臣又是什么?   这些污秽之言没有一日真正消失过,尽管在这二十一年中,司渊渟无数次出面提出、主持并推动改革与新政,不断地为百姓们造福,可这世上总有那么一些人,不愿意相信或承认旁人的优秀正直,挖空心思去肆意践踏旁人的伤痛之处来寻求存在感,他们不会认为是自己无能又不愿努力才导致的碌碌无为一事无成,只会踩着那一点世俗的偏见来嘲笑旁人不如自己。   正因此,这些年来司渊渟与皇帝之间的关系才会一再被抓住不放。   倘若楚岳峙当真做出要告谕天下,天子下嫁首辅重臣镇国侯司渊渟,只怕不仅仅是自己的仁君之名会毁于一旦,就连他这些年来费尽心思帮司渊渟恢复的声誉也都会随之被摧毁,无论司渊渟为百姓做了多少,兴许百年之后,人们会记得的都只会是司渊渟以色侍君妖媚惑主这个被坐实的污名。   楚岳峙于青史留名,会被一一论功过,因为他是帝王;可司渊渟不一样,他无法抹去的那一段宦官人生,注定了他之后这些年,若再有半步行差踏错落人口实,都将会声名狼藉甚至遗臭万年。   因为宦官,总是为人不齿;因为宦官,身有残缺不男不女,就连沿街乞讨的乞丐都会在心中看不起他们。   这是世俗难以打破的偏见与歧视,哪怕大多数的太监其实都是受害者。   “当年,臣愚昧无知,也曾看不起司首辅,若非凉大人将臣骂醒,臣又在历练途中看见百姓之苦与冤屈难辨也不得死苦求生的真实人间,只怕臣这一辈子,都会无法改变那迂腐不堪的思想,看不清司首辅如何为国为民。臣,饱读圣贤书尚如此,更何况是百姓。”钟清衡说道,他是在很久以后才从凉忱口中知道,自己当年在茶楼见到的两人竟就是司渊渟与楚岳峙,他当时出言不逊当面侮辱司渊渟,可当他入朝为官后却一次都不曾被为难过,甚至司渊渟还对他偶有提点,这份胸襟与见识还有那一身的才干是他自愧不如的,他曾前去镇国侯府想要向司渊渟谢罪,然而司渊渟只淡淡地与他说既已过去不必计较,当时的他从未像那一刻般感受到极度的汗颜无地。   “陛下,您既万般珍惜看重司首辅,为何又要再陷司首辅于那屈辱的困境中,令司首辅斯文扫地?”钟清衡并非想要质问楚岳峙,只是他不懂为何楚岳峙会突然做出这样疯狂而不计后果的决定。   坐在御案后的楚岳峙将手中的那杯茶缓缓放回到御案上,面对钟清衡的疑惑,他并没有回答的意思,只看着御案上那一叠怎么批都批不完的奏折,淡淡地说道:“天子要下嫁,跟朕想要为女子立法,诸位爱卿以为,哪一件更为疯狂,让人难以接受?”   这还是司渊渟教他的,先提出最不可行之事,那么之后无论再提出什么要求,也就都不显得荒唐无理了。   这是人的心理,也是极便于达到自己目的的一种操纵手段。   殿内又再安静了下来,彼时已是秋季,天气不再像夏季那般酷热,却也不像冬季那般寒冷,分明是秋高气爽的舒适,可楚岳峙却是生生让殿内除了傅行云之外的四个人都在刚刚被惊出了一身冷汗。   司渊渟紧绷的神色直到此刻才又缓了下来,他几不可察地长吁一下,心中虽说是松了一口气,却又隐隐有些难以启齿极为复杂难辨的失落。   觉得这样的自己有些好笑,司渊渟微微低头勾了勾唇,而后侧眸睨了傅行云一眼,见他仍是一副老神在在毫不意外的样子,不禁扶额,自己竟会被楚岳峙突如其来的狂言吓到轻易就乱了分寸,如今当真是不认老也不行,若放从前,哪能连这点惊吓都经受不住。   “臣以为,就乍听之下,必然是天子下嫁更为让人难以接受,可若是从长远来看,怕是为女子立法会受到更多更大的阻力。”凉忱最先反应过来,开口打破了殿内的静默,脑中思绪一转便明了楚岳峙的意思。   江晟在适才的冲击之后,微妙地感觉到接下来不论楚岳峙说什么,自己都似乎可以轻易接受,便也就领悟楚岳峙这一开始的铺垫用意。定了定神,江晟也不鲁莽,而是先小心地问道:“不知陛下,具体想要如何为女子立法?”   “此前,大蘅国的律例规定,为夫者若强迫其妻与其他男子通奸,抑或为夫者外出三年未归,妇女方可去官府里请求和离,而这个和离尚要得到其夫同意方可成立。朕以为,这不仅不尊重女子,更可说是漠视女子的权利,这条律例,需做修改。此外,女子拐卖之事至今仍频频发生,虽各地官府近些年来也一直严惩此类案件,但在受害女子获救之后的安置并不妥善,朕以为,需得仔细商议,确立对女子的保护律例。”楚岳峙所说的每字每句都是深思熟虑后方才决定,他已不是当年三十出头初登帝位的新帝,这么多年来他一直都将当年第一次想要为女子立法却失败的事挂在心上,他不会再像当年那般空有热血却最终难成事,也不再像当年那般激进,他已经明白,很多事并非朝夕能改变,他能做的,兴许只是成为那个开端并让自己所作的一切成为后世继续推进的奠基石。   “陛下有心要继续推进改善女子地位之事,臣十分愿意支持,只是正如凉大人所言,此事只怕并不容易。哪怕是陛下想要先让自己成为众矢之的,但,天子下嫁无论如何荒唐,终究也只会成为历史上的一桩风流韵事奇谈,若是站在百姓的角度,其实也不过是会成为一时谈资罢了,不与百姓的生活挂钩,不对百姓造成直接影响,其实百姓并不会在意陛下是想要下嫁还是再娶。”钟清衡极为理智清晰地分析道,“但若是为女子立法,陛下,您要动的便是百姓的利益,至少,是部分百姓的利益,如此,即便能硬把群臣那关过了,在颁布后的推行也未必会顺利。”   钟清衡虽不曾在刑部或是都察院与大理寺担任过一官半职,但,他的夫人那是他当年在外游历时所遇到,也是因为她,他才知道那时候的自己是多么天真又是多么的无知。   前唐朝时,唐人范摅曾在《云溪友议》记载,江右秀才杨志坚因嗜学而致家贫,其妻王氏遂向杨志坚讨要休书,后者应允写下《送妻》一诗,王氏得到杨志坚的休书之后,前往官府提交杨志坚的休书,时州官颜真卿认为王氏“嫌贫爱富,污辱乡闾,伤风败俗”,便判其打二十大板,再许改嫁。不仅如此,官府还将此事公之于众,令江右妇女引以为戒。   另,在《唐律疏议》中有明确规定:诸犯义绝者离之,违者徒一年。即妻妾擅去者,徒二年,因而改嫁者,加二等。   所谓“义绝”,是指夫妻间又或夫妻双方亲属间,再或夫妻一方对他方亲属若有殴、骂、杀、伤、奸等行为,将视为夫妻恩断义绝;将由官府审判,并强制结束二人夫妻关系。若是在义绝之后,不愿结束夫妻关系,将被判入狱一年;然而如果妻或妾擅自逃走,则将入狱两年;若是妻或妾不仅离家出走,甚至还改嫁,将罪加一等刑罚加重。   唐朝的这些律例,也都被大蘅国采用。   同时被采用的,还有“义绝”的认定:妇女只需要对其夫及其亲属有任何故意伤害行为,哪怕没有造成实质性伤害,都可以判为“义绝”;然男子除非是殴杀其妻及其至亲亲属,或者是贩卖其妻,否则都不构成“义绝”。   换而言之,除非把人打死,否则妇女不能和离;若妇女不经过夫君同意便擅自离家或改嫁,都将面临牢狱之灾,出狱之后,也将被送回夫家。   钟清衡遇到自己夫人时,那名可怜的女子正在逃亡的路上。   她是高嫁,当地人人都羡慕她攀了高枝,然而事实却是,她被迫嫁给一个比自己年长三十岁的男人为妾,并且动不动就被拳打脚踢,她不堪折磨想尽办法从那地狱一般的夫家逃离。她逃出来后遇到钟清衡,钟清衡听了她的遭遇后决心要帮她,却最终还是被官府的人找到并将她抓了回去,当时她的父亲已经被她的夫君打断了双腿,她在堂上声声泣血控诉夫君的暴行,却依旧还是被判入狱两年。   当时的钟清衡不过一介布衣,空有秀才之名,加之出外游历身上所带银两并不多,即便想要帮她也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入狱。而她的父亲,虽然他后来帮忙照料,仍是因她夫君下手太重,没过多久便病逝了。她在狱中肝肠寸断,而他在外奔走试图帮她以“义绝”之名与她夫君和离。然而官府与她夫君勾结,收下贿赂,官府不认是她夫君将她父亲打死,直言两年之后她出狱,依旧会被送回夫家。   她在狱中无比绝望,还受到了被他夫君买通的狱卒虐待,连续数日的无故虐打之后她奄奄一息被丢到了乱葬岗,至此终于看清险恶世道的钟清衡想着至少要为这个可怜的女子收尸,趁夜前往乱葬岗,寻到她时却意外发现她竟还有一丝微弱气息,于是连夜将人带走,这才保住了她的性命。   大蘅国现有与女子相关的律例,所保护的其实多是男子的利益,若想要修改这些律例甚至加添新的律例,触及到的便是大蘅国所有男子的利益,如此,又怎可能不受到来自百姓的反对与抗拒。   对于钟清衡所言,楚岳峙又何尝没有考虑到,正因为知道,所以才会想到要用天子下嫁来模糊掩盖真正的目的。   坐在御案后方,手又下意识地握住了腰间的玉佩,楚岳峙眉心紧蹙久久不语。   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想要为女子立法都是一件极难的事,从朝臣到百姓,都会遇到极大的阻力,这些他都知道,可他就是不想也不愿,将这样一个难题留给楚慎独去解决,他希望,是自己将路铺好,尽可能地扫清那些阻挡在前方的困难与障碍,如此,他才能放心地将帝位传给楚慎独。   他不是不相信自己和司渊渟教出来的孩子,也不是认为楚慎独没有足够的能力承担重任,只是身为一国之帝,他想要完成自己的理想,而身为楚慎独的父皇,他也想为自己的皇儿铺平道路。 第156章 不计毁誉   这些年,身为大蘅国的皇帝,楚岳峙并未再禁锢过百姓们的思想,这么多年来他甚至极为鼓励百姓说出心中之言,力求百姓之声可上达天听。   百姓固然无法从治理国家的角度考量得那般全面,但百姓所言,大多都是百姓所需。   让百姓的思想得到解放,逐步让百姓的接受度与包容度变高,这中间花费了十年;之后设立女子学堂,让女子也有接受教育的资格,尽可能淡化世俗对女子的固有看法与定义,在潜移默化中令女子得到比过去多一点的尊重,这一漫长过程又花费了十年。   如今,已是他在位的最后几年,在大蘅国的律例中加入保护女子的条规,将会是他最后想要推动成功的改革。   身为皇帝,看似在万人之上,但实际上他所受到的掣肘比任何人都更多,因为他有太多要顾虑的事。   律例的修正永远都是滞后的,因为新的律例一旦制定,就不能再轻易推翻修改,否则朝令夕改将失信于民;并且,新律例制定后,同样也需要交由时间去验证可行与否,该如何完善。   “唐尚书在前些年曾再次请旨,对官员考课进行完善。”楚岳峙在漫长的沉默后,再用手碰触御案上那杯茶水时,杯身已经不再温热,他没有端起茶杯,只是和缓地说道:“他提出,要将对礼法的修正纳入官员的考课中,即官员的各项考核中,应当有一项,是对于礼法在实际情况中的修订完善内容。你们这些年,也经历了多次的考课,想必也明白,朕是为何准了唐尚书后来再添加的这项对官员考课的改制。”   长久以来,历朝历代所采用的,都是礼法并施之道,因此无论如何改革,又或是如何推行新政,永远都绕不开礼教;更重要的一点,礼教乃是千年传统,三纲五常更是立国之根本,法出自于礼,又岂能完全无视礼而立法?   “陛下,您现在所言及的,恰恰就是要推翻礼教,而这,无论在何人看来,都是对整个宗法家族制度甚至是你身为皇帝所掌控的统治制度的否定。”江晟又如何能不明白楚岳峙的苦心,然而他们所面临的是对千年礼制的挑战。   周公所制定的礼乐之制,目的之一便是要维护巩固社会等级,而儒家思想更是礼乐之制的最坚决的维护者,外儒内法是默认的规则。   楚岳峙能坐在帝位上,依靠的也是这个森严的等级制度。   皇权至上,皇室之下则是官宦贵族,之后士、农、工、商层层往下,最下层的是为贱籍的贱民,这是不可逾越更不可推翻的制度,一旦推翻,整个国家的统治都会随之崩塌陷入混乱。   “朕,知道。”楚岳峙的话语声极沉,他一直都知道自己所推崇提倡的,其实有违他所依靠的这个制度,他能稳重帝位,一部分是百姓,但另一部分却是礼教之下这个无比坚固,哪怕朝代更迭也不曾被撼动的制度。   “陛下,臣明白,您一直坚持爱民如子,而在您心中,女子也是您的百姓,所以您想要保护她们,不愿看到如此之多的不公碾压在女子身上。”傅行云一向鲜少对此发表自己的意见,只是这么多年来皇甫良钰一直都在为了相关之事努力,他又是内阁辅臣,自不可能置身事外,“然,陛下,您可曾想过,您所想要推行的改革立法,之所以如此难实现,是因为您的‘礼法’是站在个人的角度,您想要维护一直以来被理所当然轻视的群体,势必会与维护整个制度的正统礼法形成对立。臣以为,立法并非不能行,只是要折衷采取迂回之法,更不能直接地否定礼教与现有的制度;正如当年,司首辅于庭上提出女子学堂,也是让众人换个角度看待,找出让现有既得利益者相信自己的特权与利益不会因此受损,从而让他们接受议案。”   “陛下,很久以前,臣曾与陛下提过,荀子之言。”司渊渟说道,“公输不能加于绳墨,圣人不能加于礼。礼者,众人法而不知,圣人法而知之。”   所谓公输班不能逾越墨线,而圣人则是不能逾越礼制。所谓礼制,寻常人虽遵循它却不懂其所以然,而圣人不仅遵循它并且对它有着极为深刻的认识与理解。   正因为知其所以,才能真正灵活利用。   “陛下,可否给臣一点时间,陛下适才所提到的和离律例,臣略有浅见,可回去后手书详细提案再呈递陛下批阅,兴许,臣能找出皇甫大人所言的迂回之道。”钟清衡因其夫人的关系,对这方面一直都有所研究,此刻楚岳峙既已提出,他其实极为愿意辅助推行此律例的修改。   “陛下,也请给臣一点时间,回去后与江尚书一同好好研究对女子的保护之法如何能立。”凉忱知道这次楚岳峙不会轻易放弃,并且他也并非反对楚岳峙所提,只是因觉实在困阻太多,又有诸多顾虑这才有所犹豫。   凉忱这话,江晟是不能不接,他迟疑了一下,小心翼翼道:“臣定会与凉大人仔细研究,只是陛下,您之前所提的下嫁司首辅……是否可以,就此作罢?”   楚岳峙闻言意味深长地看着江晟,唇角略微勾起,反问道:“若是朕说,朕是认真要嫁,江尚书打算如何?以头抢地,拼死进谏,然后在这里长跪不起直到朕放弃为止?”   江晟不意楚岳峙会如此反问,一时答不上话来,面露尴尬地又再急出了一额的冷汗。   从御座上起身走下高台,楚岳峙摆摆手不再看几位被他吓怕的臣子,慢悠悠地往暖阁走去:“行了,都退下吧,回去把朕交待的事做好,其他的就不必关心了。”   言下之意,做好你该做的,至于不该问的,除非天子提起,否则便莫要再多问。   江晟本就心下惶然,再见楚岳峙并不正面回答自己,当即也不敢再多言。   “有劳三位大人,之后怕是还要有刑部、都察院以及大理石有一番争论,立法一事若真的要推行,怕也要在庭上与其他大臣几番争辩,只怕又会是另一场硬仗。”司渊渟向准备要退出殿外的三人说完,又对傅行云说道:“那议案怕也是还要再拖上一年,晚些我再与你细谈。”   经过楚岳峙刚刚那一记“天子下嫁”的猛药,凉忱等人现在看司渊渟的眼神都不对了,莫名地就带点敬畏,到底不是普通人,竟能让皇帝说出要下嫁这样的话,实在是他们这些凡夫俗子难以企及的高度。   至于傅行云,今日下朝后便直接与司渊渟一同来了养心殿议事,这一议就是两个时辰,他记挂着今日与卫云霄有约,应了司渊渟一声后便匆忙离开。   王忠在殿门口送走傅行云与三位大臣后,马上便又指示小太监们去给楚岳峙准备茶点,然后自己则准备进殿伺候,只是他刚一进殿,便瞧见已经走到暖阁门口的司渊渟朝他摇了摇头,显然是让他无令不必入内,于是他赶紧又退出殿外,并让侍卫们将殿门掩上。   司渊渟一进暖阁便见到楚岳峙正坐在座榻上用手揉捏鼻梁,脸上是不加掩饰的疲色,想到下了早朝后他也一直没有歇息,此刻必然已十分疲惫。大步走过去在楚岳峙身旁坐下,司渊渟将他揽入怀中让他靠着自己,温声道:“刚刚当真是被你吓到了。”   被司渊渟的气息包裹着,楚岳峙低笑出声,放软了声调说道:“楚七说过,要让天下人知道,司九是楚七的夫君,司九都忘了吗?”   “没忘,我知道你刚刚是认真的。”司渊渟说道,他们在一起那么多年,他又岂会分辨不出,楚岳峙是在说假话还是真话,虽然后来楚岳峙说是想要用天子下嫁来转移对立法之事的关注,但他知道,即便不提立法,楚岳峙也是真的想要将他二人的关系告谕天下。   “司九,我不想以后历史上记载的,是我与拾喜如何的伉俪情深。”楚岳峙说得很轻,做这个皇帝,他有太多的遗憾,也让司渊渟受了太多的委屈,“可是,我不能不顾你。若是只有我自己的名声,我定会毫不犹豫地将你我的夫夫关系公诸于世,可这其中,还有你的名声,我不能让你再被毁一次。”   “没关系,你知道其实我并不在乎。只是我也不想,让你为了我让后世当成被佞臣迷惑的昏君。”司渊渟如何能不懂楚岳峙在乎的是什么,若可以,他又何尝不想让天底下的人都知道,楚岳峙是他拜过天地名正言顺的妻。   “可是我在乎。”楚岳峙将手与司渊渟交握,道:“你这一生,为了我,无名无分,无妻无子,司九,时至今日,我依旧觉得,我能给你的实在太少。”   “不少,你已经给了我很多,这后半生能有你陪在我身边与我一同度过,于我而言,已然足矣。”听出楚岳峙声音里的哽咽,司渊渟侧首亲吻他的额角,半开玩笑地柔声安抚:“我真的觉得挺好,也并不后悔。就是你啊,都做了这么久的皇帝了,总还是这么爱哭。”   “爱哭也是你惯的。”楚岳峙在他面前一点都不羞,都老夫老妻了,他什么样子司渊渟没见过?仰首贴上司渊渟柔软的薄唇,他闭上眼将眼底的泪又忍了回去,含吻低语:“司九,对不起……”   收紧揽住楚岳峙的手臂,司渊渟紧紧地将他抱在怀中,温柔地回应他的吻,也将所有想说的话都融入到彼此唇齿交缠的缱绻中。   傻楚七,不要跟我道歉,我这一生,对你从一而终,不计毁誉,纵有苦痛,皆是甘愿。   ————   作者有话说:   新文ABO丧尸《再生》已开,感兴趣可以去收藏一个。 第157章 可做之事   十一月初,钟清衡带着自己对于和离律例的修改议案入宫觐见,同日入宫觐见的,还有大理寺卿阮邢。   今年入冬偏早,十一月初天气已很是寒冷,楚岳峙因着畏寒,入冬后跟重臣的议事一贯都是在养心殿前殿左侧的隔间里,隔间面积不大,烧上炭后比暖阁还要更暖和一些。   楚岳峙前几天刚去军营里慰问过士兵,这是他多年来每年都会做的事。   入冬后天气寒冷,若是军饷被克扣军需跟不上,军营里的士兵必然就要挨冻遭罪,楚岳峙每年都会在入冬不久就去军营里慰问,且每次都是突然出现,事前不会流出半点消息,为的就是不让下面的人提前做准备,好确定军中的真实情况。   其实户部有夏志轶把关,楚岳峙并不太担心军饷等会出现克扣的情况,且朝廷上下谁不知道他楚岳峙曾经远征多年,对于皇军极为看重,即便有那么一些不把心思放在正途上的官员喜欢干点贪污行贿仗势欺人的事,也绝不敢对军队出手。   只是如今他到底是上了年纪,军中进了不少新人,难保就不会出现纰漏,所以他始终保留着亲自到军营里慰问士兵的习惯,一来让士兵们知道皇帝有将他们放在心上,二来也让那些军中和朝廷里的新人都摆正心思。   如今的朝廷,能在重要位置上站稳的大多都是忠正之臣,而对于一些担着虚名或是虚职的官员以及宗室亲贵,楚岳峙的态度是只要不惹事,他便睁眼开只眼闭。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   他推行的是仁政,此仁政不单单是对百姓,同样也是对朝臣。   仁政所求乃清明平和百姓无怨,百姓所求是安居乐业生活少忧,故而不需要用过于严苛的律例去要求、责罚百姓;而有能力有追求的朝臣所求,大多是实现理想一展宏图,只是这其中难免会有能力普通或浑水摸鱼之辈,这些人的存在同样也是必要的,因为朝廷所讲求的始终都是势力平衡。   帝王在上,臣民在下,千百年来有许多君王都认为自己掌握极权天下便是自己的,然而实际上这是错的,一个国家,是由百姓组成的,百姓愿臣服并聚在一起生活方成国;而朝廷是由臣子组成,若无群臣各司其职为帝王出谋划策,只有帝王一人又如何能将国家治理得井井有条?   过往的朝代历史上,百姓起义造反,多是为何?因想要的安稳生活无法实现,莫说是丰衣足食,就连安身立命之所都被剥夺时,颠沛流离贫困潦倒的百姓最终选择造反,他们要的是活下去;百姓造反多是被逼到绝路,因投告无门,因官官相护腐败至极。   身为帝王,要能容人,对百姓宽厚愿听民声,对朝臣也要恩威并施,既要严惩大奸大恶之党,也要允许一定程度的平庸存在,如此才能让百姓与朝臣都服他,愿意支持他这个皇帝。   大蘅国的律例,这些年来也一直都有缓慢的修正,例如废除烹煮、棍刑、剥皮、灌铅、抽肠等残酷重刑,并且针对族诛也做出了降等,废除了诛十族这样会造成百姓恐慌的惨烈杀伐。   过去大蘅国的律例一直都极为严苛,但这些年来楚岳峙选择对百姓启用宽大怀柔之策,于一些小罪不再处以过重的刑罚,甚至会因犯错者过往曾有过的善举而赦免其罪。这样的律例修改,在最初是遭到刑部和大理寺反对的,但楚岳峙坚持,朝臣也都分成了支持派和反对派,在经过长达月余的庭辩后,才最终得以开始对律例的修正,并在次年开始启用部分新的律例以看效果。   出乎意料的是,律例修正不再像过去那般严苛之后,一些地方上的罪案反而少了,京城以及十三省也都比过往更加和谐,甚至还渐渐出现越来越多的善人善举。新的律例初见成效,百姓反应也极好,如此才让后续对律例的修正慢慢变得越来越顺利,反对的声浪也都小了许多。   律例不再过分严苛,仅仅是对于小罪,对于穷凶极恶之徒以及影响恶劣的案件,依旧会被重罚并根据其所犯之罪决定是否处以极刑;朝廷也一直都对贪污腐败严打打击,各地一旦出现相关举报,楚岳峙一律下令严查重罚。   楚岳峙出宫去军营的时候是从来不带手炉的,虽也披大氅但是内里穿得并不厚重,他去军营那日司渊渟另有政务要忙并未陪同,后来他回宫后夜里有两声咳,其实也不算是什么大事,只不过司渊渟怕他是为了那点面子又惹上风寒,故而这几日都盯着他,让他必须里三层外三层的穿好保暖,并又让从林亦处要了调整过的药茶方子,自己亲自给他煮药茶。   这些年楚岳峙的药茶其实多是林亦煎煮,司渊渟到底是内阁首辅,又日日都要宫内宫外的跑,楚岳峙也不想再因着自己那点忌药的问题让司渊渟替他操心,所以每日要喝的药茶早已不再是非司渊渟煮的不喝。但这几日司渊渟总对他放心不下,这才又再自己亲自上手。   王忠把钟清衡写的修改议案呈给楚岳峙的时候,楚岳峙在椅子上坐得挺直,一手还端着司渊渟刚递给他的药茶。他本来就自小被教育身为皇子必须注重仪态,后来多年的军营生活更是让很多军人的习惯都刻进他骨子里,站如松坐如钟便是其中一项,因而只要不是跟司渊渟独处,楚岳峙坐着的时候一贯持端正之姿,哪怕是伏案桌前批改奏折一整日,坐姿也不会有半点走形。   看见楚岳峙盯着那杯药茶眉头紧蹙的样子,因眼前就有两位大臣在,司渊渟自然是不会出言哄他,最多也只能从袖子里取出那盒随身带着的蜜饯,打开放到案桌上。   默默看一眼司渊渟,楚岳峙仰首就把药茶喝了,把茶碗放下后也没去拿蜜饯吃,只是拿起王忠呈上来的议案打开来看,边看边问阮邢:“阮大人今日入宫觐见,所谓何事?”   “陛下,臣听闻陛下有意要为女子立下保护律例,于此事上略有浅见,故而入宫求见。”阮邢说道,他是从凉忱那儿得知的关于立法之事,当年楚岳峙想要为女子立法,曾遭到他与王壬还有已经告老还乡的何敬文反对,如今再有此意却不再第一时间召见他和王壬还有刑部尚书,反而先召见了江晟、凉忱和钟清衡,他思来想去觉得在此事上楚岳峙多半已经不再信任他,所以便干脆自行求见。   “嗯。阮爱卿有何浅见,说来听听。”楚岳峙并不意外,本来他也没有要把立法之事瞒死的意思,也是有意让这事传到某些大臣的耳中,为的是探探这些大臣们的态度。阮邢当年虽对此事极为反对,但这些年他也当真是被皇甫良钰重新教做人了,所以楚岳峙心中其实有七八成把握,这次阮邢将会站在他这边的人。   “陛下,臣以为立下保护律例虽重要,但兴许支持女子立业,才是真正能帮到女子的方法。”阮邢的确不反对,只不过在针对女子地位一事上,他这几年也有了不一样的看法与考量,“臣妻是戍守边疆的将军,这些年来臣妻也将不少偏远之地的见闻告知于臣,而臣几次前往边疆时,也看到了许多过去被臣忽略的问题。这些年陛下一直让臣等极力打击对女子的拐卖,臣也一直在思考,拐卖屡禁不灭,而拐卖多是针对女子与孩童,这其实已经能够反映出部分问题。”   “什么问题?”楚岳峙刚看了一半钟清衡的议案,听得阮邢此言,顺势便是一问。   “女子与孩童相较于男子,力气小反抗起来极易压制,在路上也更好控制,而孩童若是男孩多半会被贩卖为奴,女子却多是被卖去青楼或是被卖去做妾,这其中反映出的,是劳动力的问题。”阮邢分析道,“大蘅国长久以来一直以农耕为重,故而劳动力于寻常百姓而言极为重要,士农工商四民地位也是因此而成为阶级之定。而女子长久以来得不到重视,被认为需依附男子而活,更有在家从父出嫁出夫、夫为妻纲以及男耕女织等定式观念,也是因世人普遍认为女子劳动力不足之故。”   原本一直落在议案上的双眸微动,楚岳峙抬起眼皮看阮邢,面上看不出赞同与否,只是目光中带着一点对阮邢的审视,说道:“继续说。”   “司马迁曾在《史记》中提及:《周书》曰‘农不出则乏其食,工不出则乏其事,商不出则三宝绝,虞不出则财匮少。’财匮少而山泽不辟矣。此四者,民所衣食之原也。原大则饶,原小则鲜。上则富国,下则富家。贫富之道,莫之夺予,而巧者有余,拙者不足。”阮邢明白这其实就是楚岳峙将他的话听进去的意思,因此不再保守,大胆道:“臣以为此言另一个重点便是四民各司其职,因此,陛下若想要让女子地位得到提高,其实有一点是不能忽略的,那便是让女子也有可做之事,给女子可以凭借自己的双手、自己的能力谋生求富的机会。女子并非无才无能,也绝非必须依附男子方能活,关于这点,臣相信,已故的皇后娘娘和仍在边疆为将的臣妻都可证明。”   楚岳峙对于阮邢竟提出这样的意见多少是有点意外的,只是他也没有表现出来,只是转头看司渊渟,问道:“司首辅,阮大人此言,你怎么看?”   “陛下,司马迁的主张,臣一向极为认同,四民本该平等,只因长久以来都以农耕为重,方有重农抑商的政策,甚至轻视商人。当初臣是受到司马迁《史记》中所言的启发与影响,故而当年为求令大蘅国国库得到充盈,臣力主应当鼓励经商并逐步开放海禁,以此刺激大蘅国经济的发展。时至今日,大蘅国既已不再单以农耕为重,女子自也不该再因劳动力不足而遭到轻视。”司渊渟一直都非常推崇司马迁的主张,现下阮邢提及,他自然也是认同的,“阮大人之言,想必也是因这些年来拐卖案件的受害女子获救后的安置一直都是官府安排,凡不愿回家或是因其他而不被家人所接纳的,都会送去皇家开设的绣房与织布坊等。阮大人是认为,其实寻常女子,也同样可以靠自己谋生,至于如何谋生端看朝廷能为她们提供怎样的机会,就像当年开设女子学堂,为女子提供接受教育的机会是一个道理。”   ————   作者有话说:   引用出处: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大戴礼记·子张问入官篇》   《史记》段翻译:   《周书》上说:“农民不生产出来粮食,食物就要匮乏,工匠不生产出器物,劳动与生活就要陷于困厄,商人不进行流通,那么粮食、器物、财富就要断绝,虞人不开发山泽,资源就会缺少。”反过来,资源缺少,山泽也就不能重新得到开发。这四种行业,是人民衣着食物的源泉。源泉广阔,就会富饶起来;源泉窄小,就会贫穷下去。它们对上可以使国家富强,对下可以使家族富有。贫富的形成,没有人能给予他们,也没有人能剥夺他们,只是聪明的人能使财富有余,愚蠢的人只能使财物不足。 第158章 根治之法   听完司渊渟的话后,楚岳峙并未多说什么。   他只是沉默地将手上的议案看完,然后将议案合起慢放到案桌上。   其实有些问题存在已非一两日,之所以难以解决,是因很多提出来的解决之法大多都只是治标不治本,无法从根源上解决问题,因此无论提出多少迂回的法子,最后都成效甚微。   在女子一事上,便是如此。   他当年在第一次提出要立法却未能成功后,司渊渟也曾问过他,认为女子无法主动提出休夫的根本原因为何。他当时回答是礼教之故,然司渊渟却与他说,根本原因应当是女子没有切实可依的谋生手段。从那时候起他才意识到,所谓的劳动力问题。   对于普通百姓而言,尤其是以种田为生的普通人家,生女不如生子的最根本原因便是,下地耕种这样的力气活,必然是男子来承担更为合适;而若是以手工活为生的人家,为何也偏向传男不传女,也是因为大多数的手工活同样需要力气,尤其是打铁锻造这样的作坊,便绝不会要女子;于是,女子除了出嫁时能收聘礼,在大多数人的观念里,并没有其他可做的事,女子最重要的便是传宗接代,这是千百年来流传下的既定思想,更是所有女子都会面临的困境,若不从父从夫,若不教子持家,她们又能做什么?又能依靠什么来养活自己?   这样的环境之下,哪怕是遭到夫家虐待的女子,莫说是休夫了,便是连被休都是不愿的,一是被休对女子而言是为耻辱会被街坊邻里嘲笑谩骂沦为谈资再也没法见人,二则是她们根本就不知道离开夫家之后自己该怎么办,该如何活下去。   “阮大人这些年,因为皇甫将军,去边疆的次数也不少了,朕想知道,如今十三省外,百姓的生活如何?”楚岳峙问道,这些年他已经再没有去往边疆的机会,除了偶尔会与司渊渟一同微服出巡,他离宫最久的一次,便是三年前的南巡。   他一直以来能够了解到的百姓生活,基本也都是分散各地的暗探传递回来,虽说暗探也是依照他的旨意去查探,但非他自己亲眼所见,一些他真正在意的细节之处难免有遗漏。并且,十三省之外百姓的生活状况,也一直都是他忧心的问题。   现有的制度是不可能突然之间进行大改,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现行的统治制度由开国太祖皇帝定下,是极为森严的等级制,从百姓户籍上便将百姓分为三类,分别是民户、军户和匠户。并且,匠户不可更改自己的身份,换而言之,若父亲是手工匠人如铁匠,那么其子孙后代也必须代代为铁匠。另外百姓不得四处流动,若要离开居住地则必须有路引。这也使得富则极富,穷则极穷,制度不改阶级鸿沟永远都无法跨越。   因此,所有的财富与物资全都汇聚到京城与十三省,而十三省外的百姓,他们的生活却始终难以得到真正的改善。   若非当年军事上因他出征边疆,司渊渟更为楚岳磊出谋划策,他们在当时一起对过冗且毫无效率的军事体制进行了整改,大蘅国的军事也会一直衰弱下去,直到最终积重难返。还有其实会拖垮大蘅国经济将国库掏空的藩王制度,也是司渊渟与他藉由庆王之罪发难,这才终于寻到机会对长久以来的分封就藩制进行修改。   分封就藩制必须要改的另一个原因便是土地兼并的问题,一旦宗室权贵将百姓的土地抢走,便相当于白银也都悉数流入到宗室权贵手中,并且,得到土地之后也需要更多百姓为他们耕种干活,他们一边蓄养农奴一边却为了少交税,而禁止农奴们上户籍逼着这些百姓都成为了黑户。   这些年来,他们不断推出新政一点一点地对制度进行改革,包括如今已经实行十多年的赋税改革,都是为了能将这些因太祖皇帝定下的统治制度而产生的问题逐个解决。   军事、官学科考、赋税再到分封就藩制与女子学堂,但这些新政改革,大多都只能在京城与十三省内真正落实,十三省之外,即便有傅行云对传信的官驿道进行整改,一旦出了十三省政令难免还是会出现推行困难的情况。   十三省之外的地区长久以来的贫困落后,一直都是他和司渊渟极为重视又难寻到真正解决之法的问题。   “十三省之外的百姓……”阮邢停顿了一下,隐约有些明白楚岳峙提起此事的原因,说道:“虽较陛下登基前已有所改善,但,若说已经变好,却实在谈不上。事实上,卖女之风最为盛行之处,便是十三省外的地区。”   养不起,再加上女儿没有足够的劳动力,因此只能将女儿卖给人*,换取一点粮食与物资。   “阮邢,你所提出的建议确有可行之处,你今日回去后,详细拟一份议案交上来。”楚岳峙对于阮邢所提出的女子立业之说心中赞同,这些年其他方面的改制也已经为此做好了铺垫,这些问题本来也是环环相扣,阮邢如今能提出来也说明这些年的努力并没有白费。   至于十三省之外的问题……   “另外,十三省之外地区的卖女问题,即便是严惩人*也不是根治之法,你身为大理寺卿……”楚岳峙本想再针对这个问题与阮邢谈谈为女子立保护法,但思及对于十三省外的百姓而言,这从来就不是最重要,说了一半的话便就此截住,只摆摆手说道:“罢了,先这样吧。”   “臣,领旨。”而阮邢自也不会再自讨苦吃,只低头领了拟定议案的旨意。   将钟清衡的呈上来的议案又再拿起然后递给司渊渟,楚岳峙先示意让司渊渟也好好看看钟清衡的议案,然后这才从蜜饯盒子里拣一颗蜜饯含入口中,甜而不腻的味道在口中化开,似也将他的疲乏驱散了少许。   年纪上来后最大的感受便是精力下降,初登基的时候他能下了早朝还跟朝臣议事一整天再接着批奏折,可如今却是不行了,跟朝臣议事,时间若是久了他便要稍微歇一下,若是勉强自己像从前那样议政,之后袭来的疲劳感也会更重,甚至直接影响到他第二日的精神,再加上林亦一向是不建议他过度操劳,故而他现在也会在跟朝臣议事时,在谈完一件事后便适当的让自己放松斯须,或是像现在这般,吃点甜食缓解一下。   司渊渟在一旁很快便将钟清衡呈给楚岳峙的议案看完了,钟清衡的议案主要针对现有的和离律例,首先是关于“义绝”的认定做出修改,若按现有的认定显然是对女子伤害性更大,因此钟清衡提出将夫妻双方各自认定标准进行中和,对本人及其亲属有任何故意伤害行为,一旦造成实质性伤害,便可判为“义绝”;此外,若为夫者若强迫其妻与其他男子通奸,抑或为夫者外出三年未归,妇女前往官府里请求和离,一旦官府判定符合和离条件,此和离将不必经过夫君或是夫家同意;再有一点,凡被拐卖被迫嫁入夫家为妾,一旦情况属实,此夫妻关系将不予以承认,并且卖的钱应当全数归于受害女子。   钟清衡提出的修改很谨慎,并非大改,只是对已经存在两条律例进行部分改动,然后再针对拐卖这样的沉疴提出一条新的,总共只有三条,但都能对女子起到一定的保护。   “陛下,臣以为钟大人的这份议案虽只对现有律例进行小改,但都改在关键点之上,便是让臣来进行修改,也不会比钟大人改得更好。”司渊渟说道,其实楚岳峙看完之后没有多说什么就让他看,便是觉得没有什么大问题,钟清衡这些年已经在朝堂上磨练得足够沉稳,办事妥当细致,大多数时候都能准确领悟圣意,这次也是一样。   楚岳峙微微颔首,这才看向一直垂手而立的钟清衡,对他说道:“你在这议案里倒是将修改的依据都写得明白,只不过朕还是想问问你,你对自己的这份修改议案,有几成把握?”   “陛下,对律例的修改,尤其是与女子相关这样容易遭到部分对礼教儒学极为坚持的朝臣大力反对,甚至可能遭到民间部分百姓抵制的律例,臣以为不宜大改。”钟清衡说道,“要让朝臣难以反驳,又令百姓易于接受,最好的办法应当是在修改同时保证原有受益方的利益没有明显损害。”   对于“义绝”的认定并没有完全否定男方的权益,而是做出了平衡;至于和离的认定,最终是交给官府判定并非女方,那么为夫者也不便再反对什么。至于拐卖本就是违法之举,一旦发现必然会被判刑,而将钱给受害女子是一种补偿与保护,也是难以挑刺的提议。   “臣敢言,对此议案无论是朝堂上提出还是将来推行,臣都有最少七成把握能成功,不教陛下失望。”钟清衡对于此事的思量非一两日,若无足够的把握,他是不会贸然提出。   “既然如此,那么之后的庭辩,便交给钟大人了。”楚岳峙要的,也正是钟清衡的这一句话。 第159章 如芒刺背   钟清衡与阮邢退下后,楚岳峙没有再召见其他朝臣,反倒是让王忠去东宫,传太子楚慎独来见。   楚慎独如今也是一样要参与早朝,一些简单的政务,楚岳峙也会交给他去处理,若有什么问题,便去问司渊渟,有司渊渟提点着便是偶尔处理得不算特别妥当,却也不会出大的纰漏。   虽然开始参政,但司渊渟给楚慎独布置功课并未有任何减量,身为储君,若是连这点平衡都做不到,日后又如何能处理那日日都能堆满案头的奏折政要,如何能将国家与百姓的利益平衡好。   司渊渟对楚慎独严格,楚岳峙也从不插手,这几年除了政务,他传给楚慎独的武功也教得七七八八,剩下的便是楚慎独自己的修炼了。在武功上,楚慎独的慧根与楚岳峙比起来要差上一些,所幸勤能补拙,楚慎独知道自己武学天赋不高,便也练得勤奋,并且在骑射方面也不敢落下。   楚慎独骑射是司渊渟所教,楚慎独在听说了司渊渟出征山海关时一箭射杀敌方先锋的事迹后,对司渊渟的崇拜变成了他勤练骑射的最大动力。此事被楚岳峙知道后,楚岳峙竟有些吃醋,很是不满的表示自己身为统帅出征亲自上阵杀敌的时候,又何止是一箭射杀敌方先锋,徒手掷长枪这样的事还发生过不止一次,怎的就不见楚慎独崇拜他这个父皇?   尽管楚慎独一再表示,自己对父皇的仰慕远胜其他所有人,最后还是司渊渟亲自出马才把楚岳峙安抚好。   楚慎独到养心殿的时候,司渊渟和楚岳峙已经从隔间回到暖阁里,楚岳峙因为腰上的陈年旧疾总腰痛,司渊渟如今也不许他久坐,一般若是把楚慎独召来养心殿又没有其他臣子在,那多半就是在暖阁里。   楚岳峙坐在座榻上,腰后还垫着靠枕,他就这么靠着一手拿书卷另一手则放入坐在他旁边的司渊渟掌心中,看书的同时还在与司渊渟闲聊,时不时便转头向司渊渟笑。   不若楚岳峙那般一心二用,司渊渟在楚岳峙身边坐着并未做其他事,只眼神专注地看着他陪他聊天,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每次楚岳峙朝他笑了,司渊渟便用空着的那只手轻抚楚岳峙的脸颊。   这画面楚慎独这些年见得多,早已见怪不怪,在他心中父皇和舅父恩爱几乎等同人要呼吸进食歇息方能活一般理所当然,也对父皇和舅父之间的感情羡慕不已,只是他知道,父皇和舅父之间的感情世间少有,他身为储君如无意外也将会是未来的皇帝,想要拥有这样的感情只怕是奢望。   三年前他年满十七,父皇见他一直未有什么心仪的女子,于是便给他指了江晟的女儿为太子妃,江晟的女儿比他要小两岁,他见过人之后对父皇的决定也并没有什么意见。其实父皇将朝臣的女儿指给他为太子妃,同样也是在替他铺路,在母后离宫之后他便知道,父皇和舅父总有一天也会从这皇宫中离开,他非少年天子,在朝堂中也没有自己的心腹,父皇指婚便是在扶他,要他学会把握与朝臣的关系,也让他在将来能有值得信赖之臣。   这三年间,他在朝堂中虽与朝臣有所往来,却也十分谨慎,并没有特别偏重于谁,也绝不显露结党之意,更不许太子党这样的党派之称出现。于他而言,他是太子,但只要父皇一日还是皇帝,他便绝不会生出二心。   并且父皇的眼光极好,为他选的太子妃知书达理,温婉中又透出一股让他感到熟悉的坚韧,因此他们虽没有深厚的感情基础,但这三年间夫妻相处下来,也确实培养出了比寻常夫妻相敬如宾要更亲近些的情感。   恭敬地向楚岳峙行过礼,王忠指使两个小太监给楚慎独搬进去一张椅子,待楚岳峙放下书卷朝楚慎独点头后,楚慎独才在椅子上坐下。   “朕不久前刚刚见过钟清衡和阮邢,慎独,你可知所为何事?”楚岳峙问道,立法之事他虽未让楚慎独参与,但是也没有完全将楚慎独排除在外,该让楚慎独了解的情况,一直都有着人去告知楚慎独。   “钟次辅是为了向父皇呈递议案,至于阮大人,难道也是为了立法一事?”楚慎独说道。   “那你可知,朕现下召你来,所谓何事?”楚岳峙又问,楚慎独已经及冠,他正考虑要让楚慎独上手处理更深一些的政务。   楚慎独低头细想少许,却一时没有头绪,道:“请恕儿臣愚钝,不知父皇为何召见儿臣。”   “朕这些年一直不断推行新政,为的,是将大蘅国治理好,让百姓们能够丰衣足食,长养子孙。”楚岳峙并不打算绕圈子,直接便将自己所想对楚慎独说出,“但朕与司首辅这些年来,一直都有一个心头之患,你可知是何?”   这一问让楚慎独马上便反应了过来,答道:“父皇所指,儿臣认为是十三省之外的地区难以政令难行,百姓生活仍旧水深火热,甚至还未能比得上京城与十三省之盛的三分之一。”   “不错。”楚岳峙略觉欣慰地看着楚慎独,继而对司渊渟说道:“太子是司首辅教导,现下司首辅便再考考他吧。”   司渊渟知道,楚岳峙这是有心要给楚慎独出难题,因此直接便对楚慎独提问道:“已经考了这么多年了,其实该考的都已经考过,若要针对心头之患再考,也只有一点,那便是依太子所见这十三省之外的困境,该如何才能解决?”   他和楚岳峙这么多年来都未有解决的问题,如今却要楚慎独来回答,是再没有比这更过分的难题了。   楚慎独也没想到会被如此为难,蹙眉深思良久,这个问题他也并非没有想过,只是涉及到的面实在太广,别说是解决之道了,便是问题本身都并非三言两语能说清楚的。   “父皇,儿臣以为,这个困境本身是因制度而起,若要解困,需得从制度入手方可,但……”楚慎独略有犹豫地开口,帝王面前,有些话能说有些话不能说,这道理对谁都一样,他虽是太子,但在楚岳峙面前也是臣子,说出口的话若是大逆不道触怒天威,下场也不会比其他朝臣好到哪里去,甚至可能更惨。   知道楚慎独在顾虑什么,楚岳峙用指尖挠挠司渊渟的掌心,司渊渟看了他一眼,瞧见他眉宇间的疲色,便又接着替他开口,说道:“无妨,太子有何想法尽管直言。”   楚慎独从椅子上起身,向前一步后便在榻前跪下,道:“父皇,儿臣斗胆,这世上绝无万无一失,完美无缺的制度,大蘅国疆土辽阔,在统制制度上必然要有所取舍,保证大多数百姓的利益,而牺牲小部分的。现有的制度虽令十三省外的百姓生活贫困,但京城与十三省乃一片繁荣之相,生活其中的百姓只要愿意付出相应的努力,也都能安身立命生活无忧。并且,父皇为大蘅国筑起的坚固边疆防线,如今有皇甫将军等将士戍守,已保定边疆一带百姓的安稳,实难以在制度再作大改,否则难保不会动摇国本。即便是真的要再对制度做出修改,儿臣所能想到的,也只有针对户籍阶级制,官学如今推行多年,讲究的乃是因材施教,儿臣以为,呼应官学之制,应当不再限制百姓之户,无论祖上出身为何,都可自由选择自己想走的道路,而非强行走世代相传之路,既限制了百姓的出路,也易生出明明没有相应才能却非要子承父业的庸才。”   听着楚慎独的话,楚岳峙不再依靠在靠枕上,他缓慢地坐直了腰背,先是定定地盯着楚慎独看,锐利的视线强烈得令楚慎独即便垂首跪地依旧感觉如芒刺背。就这么盯着楚慎独看了半晌,直把这年轻的太子看得额角都渗出了细汗,楚岳峙才突然对司渊渟道:“司首辅,太子所言,你怎么看?”   司渊渟扫一眼跪在地上的楚慎独,神情平淡看不出是否认同楚慎独的话,他也不想做过多的评价,只对楚岳峙说道:“臣的看法,陛下应当知道,又何必多此一问。”   楚岳峙闻言发出一声嗤笑,道:“也是,我是你教出来的,你是如何想的,我便也如何想,确实,是多此一问了。”   说完这句话,楚岳峙不再盯着楚慎独看,却也没有再开口多说半个字,只让楚慎独一直在地上这么跪着,直跪得双膝发疼小腿发麻,也没让他起来。   一时之间,暖阁内一片寂静,楚慎独那略显急促沉重的呼吸声在这片寂静中是那样清晰,轻易便能知道他此刻心中是何等的忐忑不安。   “陛下,内阁次辅凉忱凉大人求见。”   最终,是王忠在暖阁外的通报打破了这片漫长的静默。   看到原本已经闭上眼似在闭目养神的楚岳峙又缓缓睁开双眸看向自己,司渊渟握紧了他的手,扬声道:“让他进来吧。” 第160章 集思广益   凉忱极少会被叫进暖阁里,更遑论,进入暖阁后还看到跪在地上的太子。   但总归是在朝堂上浸淫多年的臣子,心中再惊愕也不会如此轻易就表露在脸上,所以凉忱也只是目光闪烁了一下后,便垂眼站在楚慎独后方向楚岳峙行礼。   “凉忱,你之前说要与江晟好好研究对女子的保护之法如何能立,现在是有结论了么?”楚岳峙在凉忱进来前已经又坐直了身,顾虑着在臣子面前的形象,也松开了与司渊渟握在一起的手。   凉忱自楚岳峙提出立法之事后,便一直都在研究是否有更好更易于让臣子与百姓接受之法,经过这么些天的研究,他虽仍有诸多顾虑,但也确实比之前又再多了一点不同的想法。   “陛下,臣这些天来跟江尚书反复讨论,我们都认为,主张立保护法过于容易被拿捏反驳,礼教传承前年,儒学不灭,程朱理学更是经由前朝得以发扬光大,贸然提出要为长久以来处于弱势的女子立保护之法,恐有以卵击石之嫌。”凉忱说道,“陛下,或许您有没有想过,也许大部分的女子,并不像孝纯皇后与皇甫将军一般,有那样坚韧的性格与大无畏的魄力。若是提出保护之法,或许,并非一种真正的保护,反而更进一步加深了世人对女子的认定,那便是女子柔弱可欺且无用。”   这是楚岳峙和司渊渟都未有考虑过的一种角度,因此在凉忱说出此话后,两人的神情都变得严肃起来。   “陛下,臣斗胆问一句,孝纯皇后与皇甫将军,可曾主动向您请求过保护?”凉忱问道。   楚岳峙略微思索,直到这时才忽然发现,这么多年来其实无论是司竹溪还是皇甫良钰,都不曾向他开口请求过保护。   眸光沉淀,楚岳峙道:“没有,无论是孝纯还是皇甫良钰,她们从来都是选择自己努力去争取想要获得的一切,做自己想做的事,而不祈求朕或是其他任何人的保护。”   司竹溪从来没有让他或是司渊渟保护过她,相反,在身陷教坊司的时候,司竹溪还用自己的方式保护并支持司渊渟,后来楚岳磊赐婚,司竹溪也是为了自己心中的理想和腹中之子,才选择接受嫁予他为妻。再后来,他登基为帝,多年来司竹溪从不曾因私欲对他要求过什么,就连庆王与明清求一党合谋流言四起时,深陷漩涡中的她要求的也是自己站上朝堂,亲自驳斥那些试图将她击倒的人,帮助他和司渊渟推动了女子学堂的设立。   至于皇甫良钰,从回京开始,便请求继承亡父遗志,面对他所给出的严苛考验也没有退缩,以自己的方式血战到最后,为自己赢得了实现理想的机会;此后十余年,皇甫良钰戍守边疆,同样没有依靠任何人,凭自己在战场上的拼杀硬生生在男人堆中杀出一条血路,成为威震边疆的女将,令原本心中不服的将士们都心甘情愿地追随她任她调遣。   她们是女子,却从未要求过谁的保护。   “陛下,臣不以为女子在面对困境时应当默默承受不予反抗,也不认为当我们占据力量或是地位甚至是权力上的优势时应当利用这份优势去欺压侵害他人却不想如何去保护那些需要帮助的人。”凉忱说道,对于女子的弱势,他并不否认,更理解为何楚岳峙一直在这方面努力。   楚岳峙已经看到太多女子受到伤害,其中不乏楚岳峙在乎之人,从楚岳峙那已经被追封的母后到司竹溪再到当年女子拐卖案中受害的女子等等,无论是作为臣子还是作为旁观者,他都能明白楚岳峙的坚持,更不会自大的认为将女子视作物品是天经地义之事。只是他认为,有时候弱者未必真的就是弱者,与其将重点放在势弱之处,不如承认其也可以很强大。   “为女子立保护法,恐迎来众多朝臣乃至民间百姓包括文人墨客的口诛笔伐,因这一法等同站在了礼法的对立面,即便陛下能力排众议坚持立下此法,难保不会在之后再被推翻。因此,臣与江尚书都认为,立保护之法实在是难以推行,可若能根据现行律例,寻出破绽之处进行修改,则在推行上会容易很多。在某些特定的情况与条件下,表面上看着只对男子有利的律例,也有可能成为让人不快的利刃。若能针对这些律例,进行修改,臣以为反而能达到平衡,也能降低遭到抵制的可能性。”   听过凉忱的话,楚岳峙沉吟着未有开口,司渊渟已道:“凉大人所言,从某种程度上,倒是与阮大人的提案观点不谋而合。”   “嗯?”楚岳峙看向司渊渟,瞧见他若有所思的神色,道:“你可是,想到什么了?”   司渊渟淡淡勾唇,说道:“唐史我们都熟悉,你可记得,唐朝时有不少女子经商的记载。如今阮大人又提出了类似的提案,其实我们设立女子学堂已有多年,如今民风开放,就连女子不应抛头露面的观念都淡化了不少。既然如此,我们何不顺势而为,支持女子经商。长久以来商者地位不高,准女子经商不会让人有地位上的被冒犯感,再者结合凉大人所言,未必就要刻意去找律例进行修改,倒是可以立法针对女子经商定下相关规定,以立规限制之名行扶持之实。”   看似打压,实则却是开辟出一条新的道路。   楚岳峙明白了司渊渟的意思,先是在心中盘算片刻,而后才对凉忱说道:“凉忱,朕已让阮邢拟定一份有关女子立业的议案,你今日出宫后便去找他,就说是朕的口谕,命你与他一同拟定议案,还有江晟,朕要你们拟出一份能在庭辩时立得住脚的议案。”   有关女子的地位与束缚,非一日而成,便不可能寄望于能制定出全面的律例去与传承千年的礼法对抗,礼法能传承千年,自有其值得维护与坚守之理,不可能轻易就去否定,只是也不能片面的去肯定。   没有任何一套律例可以面面俱到,所以律例在不同的朝代都有所变化,这世间也不存在能解决所有问题的律例,过于严苛或是过于仁慈都不可以,但有一点,无规矩不成方圆,有时候立规矩反而是前进而非原地踏步或是倒退。   “臣,领旨。”凉忱应道,他在入宫前并未与阮邢有过相关的交流,因此并不知道阮邢竟也对此事思量甚多,如今能寻到这个新的出口,足见集思广益的重要性。   “行了,若是没有其他事,你就退下吧,朕乏了。”楚岳峙接过司渊渟递给他的热茶,那是王忠不久前送上来的,他喝了两口,已没有再听凉忱多说的意思。   凉忱自是听明白了楚岳峙的意思,不管还有没有事,他都不应该再说了,故而立即便行礼告退,带着楚岳峙的口谕出宫去阮府了。   热茶暖身,楚岳峙喝完后又跟司渊渟讨了颗蜜饯吃,然后才再次看向跪在地上一动不动的楚慎独,问道:“太子,刚刚朕与凉忱所谈,你可有什么看法?”   楚慎独跪了良久,小腿已经麻得没什么感觉了,额上也出了一层薄汗,此刻又再被楚岳峙问看法,心中只觉苦不堪言。然皇帝问话,他无论是作为皇子还是臣子,都不能不答,即便心中已是忐忑万分,也只能硬着头皮答道:“儿臣以为,有关女子地位等事确不能急,凉大人所言更是考虑甚广,与其强行推动令朝臣与百姓难以接受的律例,倒不如另辟他径缓缓而治,这些年父皇一直在为此事铺路,断不能在此关键时刻因冒进而错棋,并因此而失了民心。”   因实在是乏了,楚岳峙靠进司渊渟怀里,审视楚慎独的目光似蒙上一层薄雾,徐徐呼出一口气,楚岳峙不再有意让楚慎独被吊挂在半空中满心的惴惴不安,语重心长地沉声说道:“楚慎独,你要记住,无论任何时候,百姓都是最重要的。在朕的心里,所有百姓都一样重要,并没有哪些百姓理当因制度的不完美而被牺牲。制度不完美是统治者的错,不该由百姓来承担这个后果。然而,朕与司首辅都不会说你错,因为从治国上,你的观点并不算是错的,你考虑并希望保证更多百姓的利益,这点并没有错,只不过那并不是朕与司首辅所认同的统治之法。每个皇帝都会有自己对治国的理解和做法,朕也相信你在将来想要当一个好皇帝。无论你要如何治理国家,朕只要求你永远都不要忘记何为立国之本,也不要去追求成为一个明君或是仁君,因为身为皇帝,你所要追求的不应是区区虚名,而应当是百姓之福国家之安,太平盛世海晏河清。   “圆圆,父皇已经老了,纵使有再多想做的事,也已力不从心,余下的时间也不足以让父皇去完成那些未竟之事。你的性子尚算沉稳,再过几年父皇肩上的这个胆子便会交由你去背负,父皇未来得及去做的事也都会一并交给你。如果可以,父皇很希望,自己能再多撑几年,把大蘅国治理得更好再把帝位传给你,但父皇与你舅父有诺在前,你舅父也已经等了太久牺牲太多,父皇不能也不愿失信。你刚刚提及的因材施教户籍改制,是个很好的想法,但这要留给你自己去实施并推动。这个帝位,远比你想象的要更难坐稳,所要肩负的责任也远比你以为的更沉重,随之而来的孤寂也绝非常人能忍受,你,不要让父皇和舅父失望。”   怔怔地仰首看着楚岳峙与司渊渟,楚慎独没有想到楚岳峙召他来最终是为了与他说这些话,也从未像此刻般清楚意识到,他的父皇已经年老。父皇与舅父都是他仰望了将近二十年,近似信仰一般的存在,骤然听到这样沉重的交待,他明白父皇与舅父都已经不再将他当小孩子看待,同时也不可抑制地感到难过,因为他知道,父皇与舅父是真的准备要离开了。   喉间哽咽,楚慎独深吸一口气,俯身向楚岳峙与司渊渟深深叩首:“儿臣,谨记教诲,定不负父皇与舅父重托。”   司渊渟凝眸看着靠在自己怀里的楚岳峙,抬手轻轻揽住了那已经不如从前硬朗的肩膀。   交待给楚慎独的那些话,想来楚岳峙也是想了很久,他并没有什么要补充;若平心而论,他其实并不介意楚岳峙在帝位上再多坐几年,因为对他来说,只要两人是在一处,那便足够,可他也知道,楚岳峙永远都把他和他们之间的承诺摆在首位,即便他说没关系,楚岳峙也不会对他食言,所以他什么也不说,只默默地让楚岳峙依靠。   这是他的楚七,心中有百姓,有大蘅国,有理想,更有他。 第161章 有违礼法   十二月初,早朝时由内阁次辅钟清衡提出,现有的大蘅国律例,与和离有关的部分有失偏颇,故而他提出应对律例做出修改。   第一条,改“义绝”认定标准,夫妻双方若对本人及其亲属做出任何故意伤害行为,一旦造成实质性身体伤害,便可判为“义绝”,若伤人致残,伤人者应酌情收监判刑;第二条,若为夫者若强迫其妻与其他男子通奸,抑或为夫者外出三年未归,妇女前往官府里请求和离,一旦官府判定符合和离条件,此和离将不必经过夫君或是夫家同意;第三条,民间女子遭拐卖为妻妾之事虽明令禁止,却依旧有此类违法之事发生,故凡被拐卖被迫嫁入夫家为妻或为妾,经查若情况属实,此婚姻关系将不予以承认,另,行买妻、买妾之事者将收监判刑,并彻查追捕拐卖之徒,抓捕归案后罪人贩卖人口所得之财归于受害女子。   在钟清衡提出此议案后,一度遭到部分朝臣的反对,其中尤以都察院左都御史王壬最为激烈。   王壬坚持,女子出嫁从夫,夫为妻纲,为夫者对其妻行教导之责便是有体罚之举也属天经地义之事,若以身体伤害为标准判“义绝”,不仅有违礼法更会让妻不从夫闹得家宅不安。   对此,钟清衡当庭辩驳:“出嫁从夫,夫死从子,此为三从中的两从;夫为妻纲,父为子纲,此为三纲中的两纲;王左都御史可记得,此纲为何意?没错,正是夫应为妻的表率,父应为子的表率。可若是,为夫者以教导之名殴打其妻又或将其妻关起令其挨饿,其妻以此为纲,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又该如何说?再有,为夫者也为夫,他的这些行为落在其子眼中,其子该如何想?他会想,父亲做的对。于是日后仿照其父之行,殴打其母甚至囚禁其母令其挨饿,此举,难道就不有违孝道,有违礼法吗?   “何为礼法,有礼方有法。荀子有言,‘法者,治之端也;君子者,法之原也’。律例之法乃国家长治久安的开端,而德才兼备的君子乃律例之法的本源。而何为君子?孟子有道:‘君子以仁存心,以礼存心。仁者爱人,有礼者敬人。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说明君子应当心怀仁德,懂得礼让尊敬他人,如此方能为自己赢得同等的敬爱。孔子亦言,‘人而不仁,如礼何’。更说明,仁德的重要性,一个人若是连最基本的仁德都没有,又怎会将礼制当回事?一个会做出动手打妻子等有失斯文之事的人,若说心中还怀有仁德,王大人信吗?其他反对钟某议案的大人,你们信吗?这样的人,教导出来之子,恐会有样学样地对待其母,行不孝之事,如此,又将礼置于何地?长此以往,君子何在,礼制何在?   “对于实质性身体伤害的程度,自当给出标准,绝非任何伤害都能被判‘义绝’,有明确的规定,又怎会让妻不从夫家宅不安?在钟某看来,若是暴行得不到制止,懂君子之道行君子之行的人越来越少,那才当真是有违礼法,动摇国之根本!”   此辩令王壬等人语塞,面色难看至极地过了一会儿后才纷纷斥言:“你这是强词夺理!”   钟清衡丝毫不怒,只道:“既说钟某强词夺理,那便请诸位大人有理有据地反驳钟某。”   王壬难以反斥,唯有转而对议案第三条开火,直言无论女子是否因买卖为妻为妾,既已被官府记录在案,那便是合法的婚姻关系,断无承认之后再否定之理;且买妻买妾虽有错,可并非主使拐卖之徒,若是判刑恐此法过于严苛。   而王壬的这一番反斥,钟清衡尚未开口,礼部尚书江晟已先忍不住辩驳道:“王大人怎的此时又不把礼法挂在嘴上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买妻买妾敢问可有遵双方父母之命?再者,大蘅国律例规定,定婚成婚需是男女双方自愿。拐卖本已违法,买妻买妾便更谈不上自愿,既是非自愿便是违法,即便官府记录在案,其本质亦是违法,又何来的合法婚姻关系?官府承认的是经过造假的违法婚事,为何不能否定?   “若说买妻买妾有错却罪不至判刑,我认为此言差矣。买卖因何而起,正因有买家出价,方有人铤而走险充当卖家,拐卖者罪不可赦,买者亦然。甚至可以说买者才是拐卖屡禁不止的罪恶之源。当然,我知道王大人一直以来都反对酷法,频频以商鞅变法失败为例证明酷法不可取。然若是商鞅之法当真如此不可取,何以后世不断以商鞅之法为蓝本制立新的律例?荀子言,‘明礼义以化之,起法正以治之,重刑罚以禁之’。有此儒学在上,证明礼仪教化为先,律法治理为辅,可若是将礼法不放在眼中,便该重用刑罚禁止这些恶徒的不法之行!王大人身为都察院左都御史,竟连儒学与律例都不研明,这些年来怕是冤了不少人啊!”   江晟之言把王壬气得差点便在殿上昏过去,王壬向楚岳峙下跪恳请三思,表示律例沿袭多年,万不可轻言改之,更不能轻易动用酷法。   楚岳峙却道:“钟次辅所言,句句在理,礼在法前,何以不能改?若说酷法,这杖八十是刑,牢狱是刑,流放是刑,可如今这判刑标准尚未定,怎的就成酷法了?”   王壬哑口无言,楚岳峙干脆让其就这么跪着,想通了再起来,其余反对的朝臣见状顿时未敢再多言。   至此,钟清衡提议律例修改得以确立,将在与刑部及大理寺进一步商议,敲定各项细节后颁布推行。   十二月中旬,离正月休朝尚有大半个月,大理寺卿阮邢与内阁次辅凉忱共同提出,今民间有女子从商,其中以寡妇或因为帮补夫家而不得不从商的妇人居多,但在从商过程中,时有纠纷,因大蘅国并无相关律例,即便上报官府也难做定夺,故提案应对女子从商订立相关律例,让官府有法可依依例审判。   女子不应抛头露面,此乃默认之礼,女子从商必然在外奔走,如此便是有违礼制,于是再次有大批朝臣进言,比起订立规范女子从商的律例,更应明令禁止女子从商破坏礼制。   禁止女子从商之言,几乎是一提出便遭到了驳斥,因与之相关的乃女子拐卖案的受害女子在获救后,若家人不愿领回又或受害女子本身不愿回归故乡遭人指点,朝廷都将会帮助受害女子改名换姓,并统一安排她们进入由朝廷设办的绣房与织布坊中,以自己的双手养活自己。若是禁止女子从商,那便是在质疑朝廷多年来安置受害女子之法有错,而那些因被拐卖而人生遭毁的受害女子岂不是又要失去栖身之所?   部分朝臣庭上进言,遭拐卖的受害女子乃是特殊案例,不该纳入用以作为对比,且若准女子从商,岂非鼓励女子罔顾礼制在外抛头露面?   司渊渟对此引用前唐朝之例作为反驳:“《太平广记》有记,‘唐汴州西有板桥店,店娃三娘子者……寡居,年三十余,无男女,亦无亲属,有舍数间,以鬻餐为业。然而家甚富,多有驴畜’。若夫已亡故,又无子女,寡妇不从商该以何为生计?敢情真要让人饿死,再让人议论,大蘅国容不下无依无靠的寡妇,还不如前朝?不仅如此,《太平广记》中还有许多关于女子在纺织、冶金与果蔬商铺等经营记载,足可见过往朝代历史上并非没有女子从商之例,前朝尚能容女子从商,何以到了今日,反倒不能容了?   “诚然,大蘅国开国之初也认定工商杂色之流,大蘅国对工商早已开放,海禁解除后海贸更让大蘅国经济得到进一步的发展,如今律例早已参照《全唐文》定下新法,应属诸军诸使司等在村乡及坊市店铺经纪者,宜与百姓一例差科,不得妄有影占。既已允许商人与百姓可享相通待遇,且商贸繁荣也令百姓衣食有余家给人足,又为何不准部分情况特殊的女子经商立业,让她们得以凭己谋生?   “长久以来,休妻遵从七出,且‘三不去’中有定,若妻子娘家已无人可依甚至娘家已不复存在,则不能休妻。休妻需经过宗族定夺,绝非轻易能定一纸休书。然妻者若只能依附与丈夫,这于男子而言难道就不是一种负担?准女子立业从商,未见得就不是双方互惠之事,妇人可名正言顺帮补夫家;如若不幸,夫君早逝又无子女,也能从商养活自身而非只能指望亡夫留有遗产。若论事例,《唐代墓志汇编》便有记,皇甫宾之妻杨氏,在丈夫死后经营财产,会陶公之法,固得水旱无惧,吉凶有资。”   司渊渟之辩出于理据也出于过往记载事例,有此开头,令阮邢与凉忱在之后的庭辩中也更立得住脚。   而说妻者只能依附于夫于男子而言为负担,也不过是为了说服那些坚持己见自视甚高的朝臣们。   之后又再经过半个月的庭辩,终于在正月休朝之前决议,将在次年商定准女子从商立业的相关法规,一要合乎礼法,二要关注民生,三则必须严规女子可进入的行业。   至此,距离设立女子学堂之后又过去十一年,终于在宴清二十年最后一个月成功推进修改与女子相关种种律例。   和离以及女子立业从商等律例,最终分别在宴清二十一年九月,宴清二十二年十二月正式颁布推行。   ————   作者有话说:   引用出处:   “法者,治之端也;君子者,法之原也。”————《荀子·君道》   “君子以仁存心,以礼存心。仁者爱人,有礼者敬人。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孟子·离娄章句下》   “人而不仁,如礼何?”————《论语·八佾》   “明礼义以化之,起法正以治之,重刑罚以禁之。”————《荀子·性恶篇》   钟清衡:礼法之辩我熟,让我来!   楚七:是个人才,幸好当初被凉忱骂醒了。   姬本末:作者本人可能已经耗尽活到现在学习过的礼法存货了…… 第162章 如岳临渊   楚岳峙在早朝上倒下那天,是宴清二十四年八月十三日。   那一日朗日风清,万里无云碧空如洗,楚岳峙在早朝即将结束之际,示意一旁的王忠将禅位诏书呈上。   在群臣的注视下,他自龙座上起身,伸手去拿那份早已写好的禅位诏书。   殿内一片静默,就在楚岳峙把手放上诏书那一刻,在胸间跳动着的心脏突然爆发遽痛,他下意识地朝司渊渟望去,瞳孔紧缩的双眼将司渊渟的身影刻印在眸底最深处,下一瞬,鲜血自口中涌出,早已不如年轻时强壮的身体抽干了所有力气颓然倒下。   司渊渟在群臣惊惶的注视下飞身掠至高台接住了楚岳峙,慌乱无助的表情浮现在他向来沉稳的面容上,显得是那样的陌生。   群臣跪倒在地,随之奔上高台的,是太子楚慎独。   楚岳峙费劲地抬手想要抚摸司渊渟的脸颊,他使不上力,司渊渟便握住他的手把他的掌心贴到自己脸颊上。皱眉又再咳出两口血,楚岳峙忍住胸臆间的剧痛,苦笑道:“……司九别怕,楚七没事的,楚七还要和司九一起出宫,陪司九游遍千山万水,断不会食言。”   司渊渟没有说话,他只是紧紧地,紧紧地抱住楚岳峙,整个人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于是,楚岳峙失去意识前最后听到的,便是跪在他身旁的楚慎独惊慌失措的哭喊。   他想要叹息,也想说别急着哭,他还没死呢,然这几年他已强撑太久,到底是撑不下去了。   所有人都以为,司渊渟跟楚岳峙之间,是一度被逼到屡有暴虐之行的司渊渟更疯,只有楚岳峙自己知道,其实不然。   他从来没有跟司渊渟说过,自己曾经怎样冷血残酷地屠了鞑靼族一整个部落,只因当时心中那份他找不到源头的恨意。在宫变篡位那日,他知道司渊渟不想让他亲手弑兄,但他还是自己动手了,因为他决心不再让司渊渟碰那些脏污的人事,事后他把楚岳磊的尸体丢去乱葬岗时,他甚至还去看过那些饿久了的野犬是怎样撕咬分食楚岳磊的尸体。   司渊渟希望他能成为光,所以他把很多事都掩藏起来。   包括林亦告诉他,他的身体有极大可能会在五十岁之后便开始走向下坡。   因为征战时积年累月的隐伤,更因他当日强行逼出了脑后的金针。   当司渊渟征战回来,林亦也把暗中冒险采回的赤灵芝炼制成药给他服下,同时也告知他往后绝不能再上战场后,他便让林亦去查解蛊的方法。   当初是怕司渊渟会瞒着他去寻死,所以才用了蛊药,可他并不想有朝一日拖着司渊渟一起死。   林亦说他不能再上战场,他听得明白,那只是委婉的说法,从他第一次毫无预兆地流鼻血那天起,他就清楚意识到自己的身体是真的出了问题。   他很少后悔,却也是真的后悔自己用了蛊药,把两人的命绑在了一起。   林亦把赤灵芝炼成药给他服下后,又把学医出师时医师所赠仅有的一颗护心丹药给他服下,并告诉他此丹药服下后,能让他的心脉再多撑五年,换而言之,他的身体会在五十五岁之后再开始衰退。   然而五十五岁,他比司渊渟还小几岁。   司渊渟六十岁的时候正是他五十六岁时。   那日楚岳峙端坐在座榻上,林亦正在给他请平安脉,司渊渟被他暂时支开了,想到早上时自己亲口许给司渊渟的诺言,他下意识地便握紧了腰间的玉佩:“林亦,你实话告诉朕,朕能活到几岁。”   林亦犹豫了一下,答道:“陛下,当日陛下逼出金针导致经脉逆行,更令心脉受损严重,臣在当时便已劝诫过陛下,金针带来的后遗症不可小觑;而今陛下如今操劳国事,日日劳思劳神……臣会竭尽全力为陛下调理,然即便是臣拼尽毕生所学,也只能保陛下到六十岁,且最后的几年,陛下将会很是难熬。”   闭上眼,楚岳峙喉间一阵哽塞,眉宇间透出一点痛苦。   只能到六十岁吗,那时候司渊渟也才六十四。   司渊渟说要与他一同出宫去的时候,满眼的期待,嘴角的笑意那么温暖,他怎么舍得让司渊渟失望。   “不够,林亦,你听好,不管你用什么法子,都要让朕能活过六十岁,一天不够,一个月不够,一年也不够,哪怕再煎熬,朕也要活得更久一些。”抬起颤抖的手掩住眉眼,楚岳峙说得极慢,每一个字都像是有砂砾碾磨般喑哑,“朕答应了司九,要陪他出宫,陪他去看大蘅国的万里河山,朕,不能食言。”   想要的,很多很多,一眼望尽,余生太短。   史记宴清帝楚岳峙于宴清二十四年八月十三日夜驾崩,终年五十六岁。   遵其遗旨,太子楚慎独继位。   宴清帝驾崩第二日,万民哀悼,纷纷烧纸祭拜;此后一个月,从京城乃至十三省内外,上至朝廷命官下至寻常百姓妇孺,皆为宴清帝骤然驾崩痛哭不止。   楚慎独登基后,定下宴清帝庙号世祖,谥号武睿成仁皇帝。   “世祖”乃是新时代开创者或王朝承上启下之帝方可用的庙号,而谥号选定之字也皆为美谥,宴清帝得民心亦令群臣拜服。其在登基前征战边疆十余年,为大蘅国开疆辟土建立坚固防线;登基后整整二十四年间屡推新政,以整改官员考课为开端,废除禁言等条例并废禁文字狱,大力推官学改制以广开民智,科举再行大改招贤纳士,准赋税改革严惩贪官污吏,后又设女子学堂,在位最后几年促成部分律例修改与新立;大蘅国在其治理下无论是政治还是经济都达到开国之巅,实现国富民强众道安泰的盛世,足见其一生成就之高。   在宴清帝驾崩后,内阁首辅、中极殿大学士、镇国侯司渊渟也随之自朝堂上消失,从此京城中再不见其半点踪迹。而有关其的传闻也在京城中流传,真假虚实,自在人心。   据正史记,司渊渟其人,历经三朝侍奉三主,早年因家难遭逢巨变,由一介尚书之子沦为太监,后成为首席秉笔,曾竭力促成大蘅国应建立边疆防线之事;此后,辅佐继任皇帝楚岳磊,晋为掌印太监并监任东厂督主,在接下来的七年间,为新帝铲除权臣,逐步开放海禁促进大蘅国贸易经济发展,曾主张酷法治国令整体肃然,并在礼部、户部与工部勾结之案中辅当时仍为亲王的宴清帝彻查女子拐卖及贪墨事实,于结案后大力提拔忠正之臣;宴清帝登基后,因司家平冤,其得以恢复身份,又谏言废除宦官参政重整内阁,在山海关遭袭时主动请旨领兵出征并成功击退敌军捍卫边防重地安稳,班师回朝后任内阁首辅,此后二十四年,尽心辅佐宴清帝,提出赋税改革之法,进一步改军制令大蘅国军事实力达到顶峰,屡次于宴清帝有意推行新政时在朝堂上舌辩群臣促成新政落实,并任太师一职肩负教导太子之责;在宴清帝驾崩后,已年至六十忠心辅君多年的司渊渟大恸,于同月病逝。在其逝后,继任新帝追封谥号文正,特批忠祠。   对于文臣而言,“文正”乃最高的正谥,得此谥号为毕生荣耀。   司渊渟一生功过皆在案册,虽确有过但政绩斐然,因早年遭遇,其一生无妻无子,他未曾为自己早年曾有的恶名有过半字辩言,却在离开后被证实其一生廉洁不贪,留下无数关于以百姓为先、治国应行仁政以及数条新政议案的手书。   司渊渟和楚岳峙在万事皆定一个月后的深夜里离宫,与他们一同出宫的,还有林亦、周楫和王忠。   楚慎独坚持要送他们离开,却也只能送到宫门口,然后就像当年送走司竹溪与余隐一般,在一个地方,他再次目送着司渊渟和楚岳峙乘坐的马车离去。   马车行至城门,傅行云和卫云霄也正在等他们。   周楫还掌着马缰,王忠坐在周楫身边先是转身跟马车内说了一声,得了准允后才下车让出位置将马车帐帘撩起。傅行云与卫云霄一同上了马车,才又见到已有半月不见的司渊渟与楚岳峙。   楚岳峙靠在司渊渟怀里,面上仍带着憔悴病色,看到两人上车了,便睁眼朝他们露出浅淡的笑容:“我跟司九说你们大概会在城门口相送,他还有点不高兴。”   司渊渟替他理了理披在身上的薄被,低声道:“没有不高兴,我只是不想你再劳神,离开京城后还要两日半才能到邻省,舟车劳顿怕你身子受不了。”   仰头看司渊渟,一个月前还只在两鬓生了白发的人,如今却已满头银丝再不见半点墨色,楚岳峙将手从薄被下抽出去勾住司渊渟的手,道:“我会乖的,你别这样。”   看着怀中人一脸温顺的模样,司渊渟叹了口气,道:“你每次都这样说,可实际上从来没乖过。”当年口口声声答应他不会解蛊,最后还是瞒着他让林亦压制了部分蛊效,才令他这几年都没有察觉到那难熬的心绞痛之症。   卫云霄见不得楚岳峙这病弱的模样,他追随了一生的王,征战十余年的统帅将军,登基后励精图治二十余年一刻未有松懈的皇帝,如今却不良于行一身病痛,他克制不住地红了眼,极为压抑地低喊一声:“陛下,臣,臣……”   “不是陛下了。”楚岳峙笑着朝卫云霄摇摇头,道:“我现在,就只是司九的妻而已。”   卫云霄不听,在马车内跪下,道:“云霄既选择追随,您便永远都是云霄的将军,陛下!”   “但你不能跟我走。”楚岳峙知道他想说什么,目光转向傅行云,道:“我希望,你们能留下,继续辅佐新帝。司九跟我走了,若是连你们也一起走了,圆圆便可信可用的重臣便又少了两个,所以虽然这要求很过分,但我恳请,你们能暂且留下,直到圆圆稳定朝局,培养出真正信服他的朝臣后,再行离开。”   楚岳峙说得极慢,他如今气不足,说话间不时要停下轻喘,他一边说着,司渊渟便一边轻轻拍着他后背替他顺气。   卫云霄听后双目更红,他急着想要说些什么,却被傅行云阻止。   傅行云先是将卫云霄拉起,而后抬眼对上司渊渟的双眸,沉声道:“这也是你的希望。”   司渊渟点点头,道:“新帝登基根基不稳,无论是出于为百姓与国家的考量,还是对我那外甥的期望与担忧,我都希望,你和卫云霄能留下辅佐。”   他和楚岳峙这一走,不仅仅是帝王驾崩,内阁首辅也离朝令朝堂将面临洗牌这么简单,对楚慎独而言,更是在其母后离开之后,仰望多年的父皇与舅父也一同离开,从此身边再无亲人,是真正的孤王,这所带来的压力是巨大的。尽管朝堂上还有凉忱、钟清衡、夏志轶、江晟与阮邢等等数位忠臣,但内阁首辅一位,他还是更认可由傅行云接替。   傅行云不似他们,心中自有信仰,但也正因此他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能做到真正的不偏不倚,公正严明;且比起其他朝臣,傅行云也更具掌握全局之能。并且楚慎独也清楚,傅行云是个绝不会居功自傲丝毫不屑做权臣的人,若非卫云霄和司渊渟羁之愿,他是早就想带着卫云霄归隐山林的。   “你其实,也不希望再有旁人打扰你与楚公子。”傅行云明白司渊渟的思虑,也明白如今司渊渟只想带楚岳峙离开这个困了他们一辈子的皇城。   轻抚楚岳峙被病气侵覆的苍白面容,司渊渟半垂下眼帘掩去眸中哀色,道:“从今往后,我再不想去管百姓与天下了,我只希望能和楚七好好过一段属于自己的人生。”   若非楚岳峙病重,他其实,连林亦、周楫和王忠都不想带。   瞧见楚岳峙已经有些支撑不住精神说话,司渊渟又收紧了一下抱住他的手臂,与他说道:“累了就睡吧,剩下的事我会交待给他们。”   楚岳峙已经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模糊地“嗯”了一声,侧过脸埋首在司渊渟怀里,几乎是刚一阖眼便沉沉睡去。   “皇甫,你与我一样,这一生从未轻松地活过,我本不该再对你提出这个请求,但……”司渊渟唇角上扬,勾起一个比哭更苦涩的笑,轻声道:“我只有楚七了,你帮帮我,让他别再那么多牵挂,让我跟他,能好好度过这最后几年。”   司渊渟话音刚落,卫云霄便再也忍不住,抬手捂住了双眼。   展臂揽住卫云霄肩膀,傅行云静默斯须,沉沉应允:“我答应你,我和云霄会在朝局稳定之后再离开。”   “谢谢,你这份恩,容司某来生再还。”司渊渟说道,“就这样吧,不必送出城外了,免得徒增伤感。”   “我不需要你还,你对我的恩,远比我能还的恩更重。”傅行云摇头,他不再多言,待卫云霄默默地又向已经无所觉的楚岳峙郑重行过叩拜之礼后,便与卫云霄一同下了马车。   马车外,林亦另外骑在一匹马上,看到两人下车,他下马迎上前与卫云霄拥抱了一下,道:“兄弟,后会无期了。”   卫云霄忍下心中酸涩难过,道:“你一定要,好好为将军医治。后会无期。”   林亦不言,只郑重点头,继而后退一步翻身上马。   早已得令的守门士兵为他们打开城门,于是,傅行云与卫云霄站在城门口,看着那辆再也不会归来的马车缓缓驶出了京城城门,在这个静谧的深夜里往远方离去。   他们第一个要去的地方,是山海关。   一路上走走停停,中间楚岳峙病发了两次,他们也两度停下等楚岳峙情况稳定后再出发,于是正常只需七日便可抵达的山海关,他们花了足足一个半月才抵达。   其实来山海关,并不为别的,只是要履行曾经的约定,他们要一起来山海关,登上城楼同看日出。   山海关的镇守大将仍是朱必力,夜里看到他们出现时十分震惊,但听司渊渟说明缘由后,他看着坐在轮椅上消瘦许多的楚岳峙,一言不发地行了一个军礼后便把自己的房间让给了他们,并对自己的贴身亲卫下令,今夜之事绝不可外传,违令者杀。   楚岳峙的病情经过林亦的努力后已经得到控制,不再像最初那一个月般动辄昏睡两三日。他如今每日大约也能有半日清醒,醒来时便与司渊渟说话,司渊渟喂他进食吃药,他也总是很听话,再苦的药都会靠在司渊渟怀里安静地喝完,不再需要司渊渟温言哄劝。很多时候他都是与司渊渟说话间便又再不知不觉地睡过去,林亦说这并不是坏事,他操劳了这么多年,如今能好好歇息便多睡点,对他的身体而言顺其自然地歇息是最好的休养与恢复。   司渊渟是在楚岳峙倒下并于鬼门关前挣扎那一夜彻底白头的,后来楚慎独告诉楚岳峙,那一夜他陪着司渊渟守在床榻边,亲眼看着司渊渟的头发在几个时辰里一点一点地变白直到最后再不见一丝黑发,那个时候司渊渟就像是雕像般一动不动双目赤红地注视着楚岳峙,全然没有发现自己头发全白了这件事。司渊渟甚至是在楚岳峙醒来后,怔愣地问他好好的头发怎么都白了,他才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事。   也是在那时楚慎独才意识到,舅父对父皇的爱有多深。   楚岳峙说自己不会死,答应司渊渟的诺言还没实现,他绝不能就这么死掉。司渊渟长久地看着楚岳峙,眼角细纹已经掩不住的丹凤眼尽管一直通红,却始终没有落下半滴眼泪,司渊渟好像把千言万语都藏在眼底,楚岳峙读懂了,他便不说了。   因为楚岳峙身体虚弱,离开京城后,司渊渟每日都把楚岳峙抱来抱去,照顾他梳洗更衣。楚岳峙便说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司渊渟那时正在给他擦身子,低着头说道:“你小时候可比现在活泼多了。”楚岳峙笑了笑,答道:“楚七会好的,司九不要生气也不要难过。”   楚岳峙并不后悔当初不顾一切地逼出了金针,因为若是他没有找回记忆,司渊渟大抵早已不在,而若是只剩他一人留在这世上,那帝位对他来说又有什么意义?   他愿意付出更多来换取后来这二十多年的岁月,只不过看到司渊渟因他而如此难过,令他对自己不争气的身体有些气忿不满罢了。   寅之交时,司渊渟背着楚岳峙上了城楼,然后在快要日出时叫醒了楚岳峙。   在太阳跃出海平线照亮天际与整个海平面的时刻,海天一线的橘色带着隐隐的火红,绚烂而充满生的欢喜与希望。   抱紧怀里的楚岳峙,司渊渟靠在他脸颊旁,说道:“楚七,我等这一天,等了一辈子。”   唇角弯起,楚岳峙看着那一片被晨曦照亮灼灼生光的海面,道:“还有时间,楚七会陪司九走下去。”   “真的?”司渊渟像是被晨光刺得有些睁不开眼,眼帘颤抖着合上,就连鼻间呼出的气息都是那样的小心翼翼。   “真的啊,楚七什么时候骗过司九?”楚岳峙眨了眨眼,想要转头看他,却被抱紧了止住动作。   “呵……”司渊渟低低一声笑,声线略有不稳:“明明就是小骗子,还敢说自己没骗过我。”   楚岳峙有些委屈的“欸”了一下,为自己辩解道:“我哪有骗你,我只是没有主动告诉你而已,而且,我也没有解蛊啊……”   “你还有理了。”重新睁开眼,司渊渟眸底是一片水洗过的清,他松了松劲,让楚岳峙转过来面向自己,而后道:“真的,会陪司九走下去?”   “会的,楚七要陪司九踏遍大蘅国的锦绣河山,又怎会食言?”楚岳峙低浅地笑,温软地亲吻司渊渟的眉眼鼻梁,最后贴上他微凉的唇,像是在对他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楚七会活过六十岁的,‘渡君’不解,楚七无论如何都会为了司九活下去……我们,只要珍惜往后的日子便足够,其他的,司九莫要多想,好吗?”   浅浅的吻,轻轻的语,司渊渟再度慢慢收紧双臂,有些失控的力气像要将楚岳峙就这么揉进自己身体里。楚岳峙是于他而言无比珍贵的妻,他是多么的害怕,自己会留不住这些年来始终携手相伴的爱人。   “好,司九不多想,我们,就这样好好过下去吧。”司渊渟应了楚岳峙,他不敢心痛,因为他怕,自己的一点痛都是楚岳峙承受不起的伤。   天光徐至,海风拂面而过,忽远忽近的海潮声便似梵音,一声连一声,将经年的伤痛渡化。   从山海关离开后,司渊渟带着楚岳峙去了许多地方。   游山玩水去看了杜牧笔下“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的美景,漫山遍野的火红,是他们二人都未曾见过的壮阔景致;然后他们又去了南方,度过了一个不见霜雪的冬季;春天来临时,他们去到江南水乡丝绸之府乌镇,领略了小桥流水,雕栏画栋之美;最后又去了那有奇峰异石,碧玉之江的桂林府,并在那处逗留数日。   而这一路上,林亦始终都在为楚岳峙悉心调理医治,放下重担后不再日日劳心劳神,这样的轻松惬意也让楚岳峙的病况愈发稳定;待他们离开桂林府时,楚岳峙已能下地行走。   司渊渟再未让楚岳峙从他视线范围内离开哪怕一瞬,他时时刻刻地守着楚岳峙,寸步不相离。   在新帝登基次年,徽州徽城镇内在九月的某一日突然迁入了一户人家,他们在抵达徽城镇前便派了一名随从入镇购下一朝北居的四合屋,然后在一天夜里悄然入住。   徽州的四合屋是屋套屋的形式,分第一进与第二进。第一进不仅有前庭、天井与厅堂,还在厅堂设了二卧室;后厅堂的卧室之后还另建有两厢房;第二进则为一脊分两堂,设卧室四间,堂室两个。   一来便购下这样大的四合屋,镇内的百姓纷纷议论这新户到底是什么样的大户人家。然出乎意料的是,那名先到的随从在收拾好四合屋又静静地等了半个月后,迎来的并非什么大户人家,而只有一辆显然已经辗转多地的宽敞马车与一位骑马跟随在侧的医者。   他们到得极晚,像是刻意避开了人多的时候,于是镇里最后也只有寥寥几人在那个静夜里看到,那辆马车的帐帘被撩起后,一名身材颀长清癯气质温润,满头银发面上亦已生出纹路却仍难掩其瑰丽之貌的暮年男子,极为小心呵护地抱着一名被披风兜帽遮掩住容貌似已沉沉睡去之人动作轻缓地下了马车,然后在夜色的遮掩下静悄悄地走进了那新置的四合屋内。   徽城镇的百姓们对这户人家的主人有过诸多猜测,因为在他们住进四合屋后,便再未有人见过那神秘至极的屋主,只有那名当日驱使马车约莫是护院的男子会陪那名长相秀气不显老的随从到镇里添购日常所需,再有便是那名骑马随行的医者也会定时定候到镇上的医馆里购买药材。   他们在徽城镇里住了足有六年,偶尔会有抚琴声从那四合屋里传出,那琴声极为悦耳,每每有人路过听见,都会忍不住在外面驻足停留,听琴听得如痴如醉;而每年的十月,明明已经过了萤火虫最多的季节,却仍有人会在某个夜里,看到有数不清的萤火虫从那四合屋里飞出。   在第六年十二月的一个冬夜里,两匹快马入镇,一名年约三十玉冠束发,身穿金线镶边紫袍,凤眼凌厉俊美无俦却自带威严气场的青年在那四合屋前匆匆下马,然后脚步急促地带着其随从进了四合屋。   之后又过一日,徽城镇在傍晚时分突然便下起了大雨,在淅沥的雨声中,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从四合屋里传出,那模糊的哭喊声转瞬而逝,余音乍听之下竟似“父皇”二字。   这场雨下了足足有一个月。   徽城镇的百姓们后来听说,那从不在人前露面的两位四合屋主人在那场绵绵不绝的大雨中先后病逝,中间相隔不过三个时辰。   百姓们还听说,那名突然骑快马带着随从入镇的青年乃是他们的义子,此番前来,为的是见两位父亲的最后一面,并亲自为他们扶棺并下葬。只是令百姓们感到好奇的是,病逝的明明是两个人,可在三日后却只有一口金丝楠木棺被运入那四合屋内。   有人说那两位四合屋主人确确实实是一对爱侣,在其中一位病逝后,另一位将先逝之人紧抱在怀中,至死都未有放开;他们的义子见无法将二人分开,遂决定将二人合葬。   然这些百姓们不知道,早七年多以前,在京城那座巍巍而立的皇宫之中,即将登基的青年便已得两位父亲交待,他日他们二人离世,务必不可将他们二人分开,只一口棺木将他们合葬在最后长居之地即可,并且要记得,他们不需要有任何贵重的陪葬之物,只需将那伏羲琴、画卷还有夜明珠放入棺内,如此足矣。   青年最终依照二人嘱咐,在为他们守灵七天后,将他们合葬于徽州翡翠谷内一山灵水秀之处。   而那座四合屋,亦在几个月后迎来两名新的主人,据闻他们是从京城而来,一人曾是朝廷文臣,另一人则曾是朝廷武将,只是有关于此,皆为后话。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年过六旬的楚岳峙躺在司渊渟怀里,握住他颈间那枚白玉观音,小声地问道:“司九,这几年,你觉得开心吗,幸福吗?”   司渊渟让他靠在自己怀里最舒服的位置,俯首在他额间印下一吻,温声道:“很开心,也很幸福,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于是楚岳峙终于满足地合上双眸,脸上绽开像极儿时司渊渟答应娶他之时那又甜又快乐的灿烂笑靥,松开了握住白玉观音的手,却又执著地抓住司渊渟的衣袖,几近轻不可闻的呢喃自唇边滑落:“司九,来生,楚七还要嫁予司九为妻……”   司渊渟抱着楚岳峙在床榻上缓缓躺下,一如既往地轻拍着他的肩膀哄他入睡,在他耳边温柔应允:“好,来生,司九还娶楚七为妻。”   来生,愿我们一世平凡,不为君不为臣,我仍做护你一生的司九,你仍是许我全部的楚七;我必三书六礼,良辰吉日,十里红妆,在你我父母亲族好友见证之下,迎你为妻。   ————正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