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名:疏狂   作者:凉蝉   简介:   江湖上恶名昭彰的苦炼门门主·李舒千里迢迢赴大瑀寻仇,不料反受重创。   半死不活的李舒被浩意山庄的人捡走,他决心温顺、乖巧,每天复诵三遍卧薪尝胆之典故,蛰伏等待反击机会。   但浩意山庄的卑鄙、穷困和愚蠢让李舒如坐针毡。   他掀桌而起:且让我来!我来教你们怎么当正道人士!   ---   李舒:临风对月,山歌野调,尽我疏狂。   栾秋:喝醉别吐我身上。   ---   1,正道大侠攻x邪派毒物受,江湖故事,行文随意,喜虐由心;   2,《狼镝》相关文,独立成篇。 #上卷:群山青 第1章 浩意山庄(1)   “大难不死,必成灾殃”。   幼时有人曾这样给李舒批命。这八字从稚子口中说出,从此被李舒奉为圭臬,贯彻到底。二十多年来,他始终坐不定、停不住,碰上合适对象,坏水便汩汩往外冒。小到剪发绊腿,大到杀人放火,李舒从头到脚从内到外,坏得十分通透。   他还记得,那人说的不止八个字。“你一生定会极痛。”那孩子摇头晃脑,嫩声稚气,盯紧李舒同样稚嫩的眼睛,“痛,却死不了。活着便是受折磨,受折磨便是活着……”   李舒心头一叹:我这一生虽短……虽……虽短?!——他猛地睁眼,大口喘气,一声痛吼堵在漏了风的胸膛里,半天喊不出来。   还真被那人说中,他如今便是痛得死去活来,偏又断不了气。   四根竹子捆成的竹排,李舒正躺在上面,被绳索紧紧绑着。雨后路滑,一大一小两个人拖动竹排,在湿润地面上艰难前行,石头、沟壑颠得李舒几乎散架。他话也说不出来,胸口一个血糊糊的伤洞,随着颠簸渗出一股又一股血,几度昏过去又醒来。   这次苏醒,他痛得三魂六魄火速归位,唔唔张口,想让拖竹排的那俩人停下。   竹排系着两股草绳,草绳被俩人拽着,已不知走了多久。再颠下去,怕是那半分活下来的机会也给颠跑了。   李舒拼命挣扎,模糊中也不知自己是求生还是求死,只听见一个少女脆生生的声音:“哥!他醒了!”   李舒口不能言,眼泪狂流。   又一个青年人声音:“没死就好,走!走快些!回山庄给他治伤!”   石头砰地一撞,竹排嘭的一颠。李舒再度昏死过去。   李舒功夫不差,在这大瑀地界,混成个名满天下的少侠绝非难事——可他偏偏来自苦炼门。   从大瑀往西,过了白雀关、出了边境,便是西边的邻国金羌。穿过金羌茫茫戈壁,在沙漠里走个三五七日,才能在石头缝里看见一道朱红色巨门。门扇早不知去了哪里,门框是红色岩石打造,琳琳琅琅挂满石头和铁片,罡风一吹,响得人头疼。   过了雪音门,走完六百九十九级觅神梯,便是一个巨大裂谷。苦炼门深深藏在裂谷里头。   大瑀江湖视苦炼门为洪水猛兽,一口一个“西域魔教”,但苦炼门怎么走?不知道;如何魔?也不知道。大约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成见作祟,凡提起苦炼门,谁都得骂上几句,方显正义本色。   苦炼门自然也看不上大瑀的江湖人,衣服穿十几层,说话摇头晃脑,实在不够坦荡干脆。苦炼门与大瑀江湖门派向来井水不犯河水,虽然见了面总免不了“你们卑鄙”“你们淫邪”地互相痛骂,但只要不碰头,仍能好好平静生活。   李舒有些后悔:他不该千里迢迢来到大瑀寻仇。此外还有些不甘:仇人何其卑鄙,几人接力打他一个,他寡不敌众,反倒被仇人刺中胸口,只剩半条命。   魂魄早飞回了苦炼门,无奈肉身还带着胸口一个血洞躺在床上。   如此这般地躺了三天,苦炼门门主李舒,终于睁开了眼睛。   曲渺渺正守在床前。她豆蔻年纪,一张讨人喜欢的圆脸,见李舒颤巍巍睁眼,忙扑到床边:“你醒了!”   李舒立刻认出,她就是那两个差点把自己颠死的好人之一。李舒浑身没力,张了张口。少女端来清水,喂了他半碗。李舒微微转头,察觉胸口虽然痛,但浑身上下并无发热情况。他裸着身体,伤处上药包扎了,连脸上也擦洗得清爽干净。   曲渺渺一边喂他稀粥,一边告诉他发生了什么。江州城连日大雨,泥山塌方,死了十几个人。有个年轻女子尚未婚配,父母四处寻找新死男人配阴亲,开了十分诱人的价格。有人在江州城外的山沟里看到李舒,拖上地面一打量,五官俱全又是青年,正好拖去交差。但李舒彼时还未死,几条大汉一通商议,冲昏迷的李舒举起了刀。   李舒万万没想到,这些人占便宜居然占到了自己身上。他怒极反笑:“然后呢?”   “我和哥哥路过碰到,哥哥掏空了身上所有的钱,外加一块玉佩,才把你赎走。”曲渺渺说,“若不是这样,只怕你现在连命都没有了。”   李舒点了点头:“多谢。我是……”   他正盘算想个什么假名糊弄,曲渺渺快乐应道:“我知道,你叫李舒。”   李舒杀心顿起。在这个地界知道他名字的,只有仇人。   “哥哥给你清理伤口时,你被痛醒了,一直在喊‘我李舒绝不能死在这里’。”曲渺渺问,“你有什么必须要做的事情吗?”   李舒杀心消了,决定自称读书人。这世道,唯有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最没威胁。还未说话,曲渺渺展开李舒右手,摸他掌心的茧子。   “你也是练武之人,对不对?”她笑道,“你就安心住在我们浩意山庄。同为江湖人,理应互帮互助。”   李舒的杀心起起落落。无奈自己现在是个废人,只得轻咳一声,装作忧愁。   他自称商人保镖,在江州城外遭遇悍匪,一行人死的死散的散。他被恶匪抛下山崖,身受重伤。   李舒说得很慢,一是因为痛,二是边说边把谎言编制严密,三是正不动声色打量周围。他待的房间不像女子闺房,墙上挂着剑和字幅,桌上堆着笔墨纸砚与各类书册,还有两件男人的长袍。李舒正要询问,房门忽然被推开,一个瘦弱的青年大步走了进来。   与李舒目光对上,他愣了一下,立刻和曲渺渺一样扑到床边:“你醒了!”   李舒擦去脸上口水,艰难点头笑笑。   李舒的伤是最好的幌子。为了掩饰自己身份,他受伤滚下山后,咬牙用树枝刺入伤口胡乱地戳,破坏了剑伤痕迹。如今别人无论怎么看,那都是坠崖时被树枝刺入的伤口。   “……你不穿衣服,不觉得冷么?”曲渺渺捂着眼睛,从指缝中看李舒。   多得曲渺渺和兄长曲洱照顾,李舒在浩意山庄住了半个多月,恢复得很快,没事便脱了上衣在山庄里舒服晒太阳。   “日头热辣,可消除伤口毒气。”李舒一叹,“那些恶徒竟在武器中淬毒,实在可恨。”   曲渺渺:“你不是被树枝所伤么?”   “……”李舒又是一声轻咳,“我若不是先被武器重创,怎么会坠崖?”   他早就看出这对兄妹毫无心机,他说什么他们就信什么。李舒逐日懈怠,一个谎言东漏西补,渐渐臃肿:他幼年时人称平澜城仲永,不料十岁上下突遭横祸,被仇家掳走;又因天资聪颖,与仇家独子称兄道弟,偷学一身本事;本事学成后,仇家眼红嫉妒,竟暗下杀手,害他失去十几年记忆与武功,又把他推入列星江;他落入列星江后竟有奇遇,不仅恢复了记忆,武学造诣更是连翻数倍;提刀去复仇,才知仇家竟破落四散,连他思念的小兄弟也不知生死;为了见昔日挚友,他四处接镖送镖,苦苦寻人……曲渺渺最喜欢听他落进列星江之后的事情,闲时就摇着他的手让他再说一遍。   躺在摇椅上看青山白云,李舒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浩意山庄不大,庄子里外只有兄妹二人。据说还有个二师兄和师姐出门办事,还得半个月才回。   半个月,足够李舒恢复杀人的力气了。   这地方叫浩意山庄,李舒从未听过如此帮派,想来是籍籍无名的小门派,拢共也就四个人,又穷又破。只要在另外两个人回来之前解决曲洱和曲渺渺,李舒的行踪就不会暴露。   仇家现在一定四处搜寻,李舒明白,若不是曲氏兄妹把他捡走,他早就被人逮住了。但苦炼门宗旨是“记仇不记恩”,浩意山庄始终不是他李舒应该呆的地儿,必须尽快找到苦炼门门人,离开大瑀。   正思索着,曲渺渺坐到他身边:“李大哥。”   李舒和颜悦色:“曲妹妹。”   曲渺渺翻开一个小册:“你在咱们浩意山庄一共住了十六日,今天是第十七日。按一日半两银子算,外加治伤的药,你现在欠我们八两银子。”   李舒胸前的伤瞬间痛得厉害。他不禁坐起:“什么?”   曲渺渺用账本细细解释:吃的什么药,敷的什么药;新袍子一件,新裤子两条;青菜肉饭,清水甜浆……“你故事说得好听,哥哥说了,少收一些,浩意山庄跟你交个朋友。”   李舒气得头晕:“你们……好卑鄙!好卑鄙!!!”   身为苦炼门门主,许久不来一趟中原,竟然连番被占便宜,李舒气得彻夜失眠。   晨起看见曲渺渺在院中洒扫,他悄悄接近,才刚恢复稍许的内力聚于掌中,就要朝曲渺渺背上打去。曲渺渺浑然不觉,哼着一支小曲。她还不到李舒肩膀高,头顶两个发髻用褪色的湖蓝色绸带系着,绸带末端两只青翠的刺绣蝴蝶,是前几日曲洱给她缝上的,正好掩盖绸带上被柴火烫穿的小洞。   李舒当时看他用针,嘲讽道:“你武艺不行,绣花倒挺好。”   不料曲洱丝毫不生气,反倒双目发亮:“是吧!我也觉得我绣花好!”   蝴蝶在少女头发上翻飞。手掌落下,在曲渺渺头发上抚了抚。曲渺渺回头:“怎么了?”   李舒:“带我去找要杀了我配阴婚的人。如此恶毒,得给个教训。”   曲渺渺担心地打量他:“你现在能打吗?我功夫不行。”   李舒:“江湖人讲究睚眦必报,我咽不下这口气。”   曲渺渺皱眉思索:“我们……好像不讲这个。”   李舒换了个说法:“有仇报仇,有恩报恩。”   曲渺渺连连点头:“对!”   李舒笑笑,心中暗唾:虚伪。   曲渺渺牵出浩意山庄仅剩的一匹马,让李舒坐在上面。两人一马慢吞吞往山下去。李舒回头张望,浩意山庄坐落在四郎峰的山腰,高处云雾缭绕,山脚人声稠密。   四郎峰是江州城城郊有名的山峰,一座主峰三座侧峰,远远望去如四条颀长身影。山脚一座四郎镇,不少新兴的武林帮派在这里占地为营,到处是招徕门徒的呼唤。有杂耍的,说明门派功夫了得;有嘌唱的,说明门派嘴皮子了得;有用漂亮男女徒弟当门面的,大概……说明门派兼做月老生意。   李舒又听又看,津津有味,还不忘埋怨曲渺渺:“怎么不早带我出来玩儿?”   长路尽头水泄不通,隐隐听见有人议论一个李舒现在最不想听到的门派。   他撺掇曲渺渺去打听消息。曲渺渺挤进人群,半晌才钻出来:“明夜堂贴了许多追缉令,在找一个仇家。”   李舒强作镇定:“什么仇家?”   曲渺渺举起一张墨汁淋漓的纸:“苦炼门门主。”   --------------------   作者有话要说:   开文了,谢谢大家!   惯例小剧场:   李舒不想给钱。   曲渺渺:正道人士,哪有欠账不还的?   李舒恨得牙痛,掏钱又肉痛:我是正道,我给。 第2章 浩意山庄(2)   中原江湖如今最有名也最有钱的帮派,是明夜堂。   明夜堂堂主十分年轻,手下还有一批得力干将,在大瑀地界可谓风生水起。除了江湖事务之外,它还兼顾经商、买卖,家财丰厚,随时随地能为吃上顿没下顿的大侠们提供衣食。即便再怎么嫌弃明夜堂的铜臭味儿,吃了人的喝了人的,不好再说别人坏话,于是累累数年下来,明夜堂名声大噪,渐渐也传到了金羌乃至苦炼门。   苦炼门向来看不上大瑀江湖人,但很喜欢搜集大瑀江湖情报,许多长老聚在一起边看边骂,一来打发枯燥时间,二来凝聚人心,总之相当热闹。明夜堂和苦炼门没什么瓜葛,李舒听过他们不少故事,兴趣寥寥。若不是明夜堂做了坏事还栽赃到苦炼门头上,他也不至于如此愤怒。   这次千里迢迢奔赴大瑀,就是想教训教训明夜堂,再跟传说中的明夜堂主人比试比试——不料差点被当胸刺穿。   他在浩意山庄呆了大半个月,一直留意外间动向。按道理说,他在明夜堂面前暴露了自己面目、武器和武功,明夜堂不可能放过他。但直到今日才见到试图寻找李舒的布告。   李舒恼自己大意,又恼曲洱兄妹太亲切、四郎镇太热闹,害他失去警惕。曲渺渺高举那张纸让李舒看。纸上有硕大一个画像,李舒不敢细瞧,草草一扫,忽然愣住。   纸上画的竟然是个虬髯大汉。   追缉令称,苦炼门门主名为英则,擅长伪装,潜入大瑀欲兴血灾,江湖人应当通力合作擒拿,云云。   李舒把追缉令翻来覆去看了半天,没提到他的汉名,更没提到他擅长的武器。他心头疑窦丛生:明夜堂堂主和他手底下两员爱将,可都是面对面见过自己的,为什么这个追缉令会画成这样?这是想让人找到李舒,还是不想让人找到李舒?   一个分发追缉令的明夜堂门人过来问:“这位少侠,可是见过这苦炼门门主?”   “没见过,长成这副样子,见过可就忘不掉了。”李舒皱眉,煞有其事,“一看就是大恶人。”   他这话一出,引来周围许多七嘴八舌。   据说苦炼门满地黄金宝玉,都是那些恶徒四处搜刮得来,铺满了地面。   据说苦炼门周围百草不生、百兽不近,无辜之人不小心踏入其地界,立刻灰飞烟灭。   据说苦炼门的人面目丑陋,浑身恶臭,嗜食生肉,性如野人。尤其那门主,头上恶疮累累,双臂长满粗鳞,不似人形。   李舒:“嗯……?”   曲渺渺也有话要说:“听说门主出生时整个金羌都下了血雨,遍地荒芜,连续三年连根草都看不见。这个人是天地间最大的灾殃。”   李舒:“……”   见他怀疑,曲渺渺补充:“是真的,明夜堂卖的《侠义事录》里这么说的。”   李舒怒了:“明夜堂的胡说八道,怎么能信!”   又有大汉插嘴:“啊哟,那本《侠义事录》我看过,传说那门主睡着时会化身黑龙,在苦炼门上空飞行巡视,而且……”他压低声音,半掩嘴巴对李舒说话,免得让好奇的曲渺渺听见,“他性子荒淫,一夜可御百女!”   李舒:“……这可做不到。”   大汉:“你懂什么!”   眼见周围人对大汉所说之事兴致勃勃,更有明夜堂帮众摆出许多书册,开始叫卖《侠义事录》,李舒戳戳曲渺渺:“别看了,办正事。”   曲渺渺很想买《侠义事录》最新一卷,边走边回头。李舒看不下去,代曲洱教训她:“连吃肉的钱都没有了,还买这些坏书。快走快走。”   过了最吵嚷的那一段,四郎镇渐渐宁静。远离市集,周围多是民居和安静的茶馆酒馆。李舒下马慢行,很快见到前面一间故衣铺,门口有几个男女正在说话。   曲渺渺告诉他,这店铺暗地里做阴间婚配之事,有时候找不到合适对象,还会掘墓挖棺。   李舒往前走两步,又退回来,问:“浩意山庄谁最能打?”   曲渺渺:“二师兄。”   李舒:“叫什么?”   曲渺渺:“栾秋。”   李舒又问四郎镇的人是否认识栾秋,曲渺渺先点头后摇头:“二师兄经常和哥哥到这儿赎当东西。不过这几个都是邻镇的人,应该不认识。”   “……”李舒叹气,“好穷啊,你们。”   他叮嘱曲渺渺藏好,在心里默念几遍“栾秋”,记得熟了,才拄着拐棍往前去。边走,李舒边快速扫视周围。故衣铺正对面是个简陋茶摊,有几个茶客,离故衣铺最近的桌子上是一个男人,坐在树荫里。李舒看不见那人面目,但瞧得出来是学武的练家子。他心中暗暗打定主意。   还未走近,那几个人已经看见了他。李舒模样清俊漂亮,那几人把他上下一扫,目光落定在他脸上,立刻认出他是谁。   为首一个男子笑着冲李舒招呼:“哟,竟还活了……”   话没说完,脸上啪地挨了一个耳光,斜飞出去,撞在茶摊最边缘的桌子上。一条板凳碎了,桌子狠狠一颤,茶水泼了那喝茶的男子一身。男子慢慢放下茶杯,眼皮微抬。   李舒要给他们下马威,这一巴掌用上了八成力气,胸口那伤痛得彻骨。他依靠拐棍才险险站好,还未说话,先跟那玄衣青年对上目光。青年淡淡一扫,眼皮便垂了下去。李舒却是一眼不够,想想,又贪一眼。   他故意把人往青年这桌打去,是看中了这青年是江湖中人,见到自己虚弱,一定仗义相帮。不料那人完全当眼前众人透明,仍旧自顾自喝茶。他面前除了茶水便是一碟花生,李舒暗骂:穷鬼!   那几条大汉看出李舒不好惹,忙把伙伴扶起。李舒冷冰冰道:“打我的主意,你们可知道我是谁?”   “你他妈是什么东西!”   李舒一振袍角,凛然而潇洒:“在下乃浩意山庄,栾秋。”   喝茶青年咔哒放下茶杯,终于正眼看向李舒。   “栾秋?浩意山庄?”为首那人被打落两颗牙齿,疼得面皮狂抖,边喷血唾沫边吼,“什么破帮派!没听过!今日不给你点儿教训,我们就不叫掀山五虎!”说着几个人纷纷举起拳头,七手八脚朝李舒砸下。   李舒先举起拐棍点了当先那人的穴,紧接着一手按住立定不动的那人,把他当作支撑,另一手举起拐棍,以常人双眼根本看不清的速度,飞快在余下四人肩头戳刺。他手法奇特,速度又极快,那几个人只有粗浅武学功底,根本招架不住,拳头还没碰到李舒衣服,已经一个个双臂脱臼垂下。   李舒并未收手。拐棍点在面皮红肿的大汉心口,大汉怒吼:“快来人看呐!浩什么山庄的恶人,殴打老百姓了!”这句话才说完,只听他浑身上下衣裳啪啪乱响,竟在一瞬间全都裂成了碎片。大汉登时闭嘴,捂住上下要害,咚地跪在地上。   围观的只有茶馆的人,只听清了大汉这句话,纷纷好奇看向李舒。李舒收了拐棍,站得笔直正气:“人之生死,盖有因由;男女姻缘,本是天定。这几个人妄图扰乱生死命数,乱点鸳鸯,害死者不得安宁,生者日日惶恐,实在有违人伦。限你们一日之内滚出四郎镇!”   裸身的大汉先是羞愧,很快开始发抖。他身上皮肤竟慢慢显出了和衣裳裂开处重合的红色伤痕,更从伤痕处逐渐渗出血水。   “钱,玉佩,都还来。”李舒话音才落,大汉们便颤抖着手,纷纷掏出钱袋子,扔在李舒脚下,看李舒的眼神如见恶鬼。   有人喊道:“隔壁街上也有干这等子事的,少侠不妨也……”   李舒浑身舒畅,他只想学正道人士说些大话、散散心头恶气,根本懒得去管:“再说,再说吧。浩意山庄今日已经为民除害,余下的,明日再提。”   “少侠!你是浩意山庄的谁呀?”有人又问。   李舒正想再亮出“栾秋”名号,但想到曲渺渺的话,便微微一笑:“行侠仗义,无需留名。”   那几个人相互搀扶,屁滚尿流地跑了。李舒捡起钱袋打开一看,喜上眉梢,回头招呼:“渺渺!过来!发财了!”   曲渺渺一步三蹭,从墙角慢慢蠕动靠近,表情十分古怪。   李舒伸手去拿地上最后一个钱袋,不料钱袋被人直接用剑鞘挑起。李舒抬头一瞧,刚才喝茶的那青年侠客不知何时来到他身边。   青年有一张紧绷而端正的脸,正派得挑不出半点不是,瘦削粗浓的眉毛压低了,才把亮星般的眼睛压出些许阴翳。他的影子笼罩在李舒身上,让李舒瞬间浑身不适。   “咳。”李舒又扮演起他想象中的“栾秋”,“阁下有何指教?在下是浩意山庄的栾……”   “喂!浩意山庄!”茶馆小二追出来,指着地上碎了的板凳,“行侠仗义了,也得赔钱啊!”   李舒立刻闭嘴。   那青年从怀中摸出两枚铜板:“对不住,买张新的吧。”   小二哼哼地收钱回铺。李舒仰头盯着那人,衣角被曲渺渺扯了扯。对李舒,那人连半个眼神也欠奉,只看着李舒身后的曲渺渺:“你又捡了什么怪东西回家?”   “……二师兄,我错了。”曲渺渺声如蚊蚋。   --------------------   作者有话要说:   曲渺渺佩服李舒,回家后告诉哥哥:第一次见面,李舒就让二师兄多掏了两个铜板。   曲洱佩服李舒,转头又告诉师姐。   从此李舒在浩意山庄的地位有了变化,人人看他都隐隐带着钦佩。 第3章 浩意山庄(3)   曲洱和曲渺渺在庄子里一跪就是半天。两人一五一十地把李舒的来历告诉栾秋,栾秋听得眉头大皱。李舒懒洋洋坐在躺椅上,盯着栾秋打量。   因为欠账问题,李舒看浩意山庄任何人都觉得面目可憎,哪怕栾秋一脸正直,落在他眼里也十分可疑。他目光恶气腾腾,栾秋被刺得浑身不舒服,回头时却见到一张宁定笑脸,李舒微微颔首:“嗯?怎么了?”   栾秋收回目光,示意曲洱和曲渺渺起身。“救人是好事,但借救人之名敛财,绝对不行。你们丢的是浩意山庄的脸。”   李舒顿时无债一身轻,继续宁定点头:“正是,正是。”   曲渺渺不服气:“可是,李大哥也没怎么生气。”   栾秋:“他根本不想给,又怎么会浪费时间跟你争辩?”   李舒闭目微笑,还是点头。   栾秋始终不给他眼神,细细叮嘱曲洱和曲渺渺山庄里余下的事情。   江湖中有明夜堂这样财大气粗、走路带风的大帮派,自然也有浩意山庄这样吃了上顿没下顿,只剩牌匾彰显昔日辉煌的小门楣。他这次出门,是去别处讨债,可惜收获寥寥。穷帮派的亲戚朋友也自然是穷帮派,能接待他吃一顿菜饭已经不错,更多的直接闭门谢客,态度冷漠。   李舒当时一身血泥,仍能瞧出衣着价值不菲,曲氏兄妹因而牺牲了怀里所有铜钱外加一块玉佩,把人千辛万苦救回来。有好意,也有私心,就等着李舒恢复元气,好好酬谢。栾秋一通训斥,如意算盘是彻底落空。   “二师兄,钱袋呢?”曲渺渺牵挂着最紧要的事情。   李舒立刻接话:“他自个儿收起来了。”   栾秋凉凉看他,他大摇蒲扇:“好热、好热!”   钱袋子里的钱只许留下曲洱的份,其余都得拿到善堂捐了。曲渺渺不情不愿得令出门,栾秋问曲洱家里还剩多少,曲洱想了想:“余下半年咱们能不能吃上肉,全仰赖师姐了。”   李舒很想问,浩意山庄往日是怎么辉煌,现在又怎么穷成这副鬼样子。但他对这山庄的事情并不很感兴趣,一心只想尽快离开,想想也就懒得去问了。今日在四郎镇见到明夜堂的人,他终于生出危机感,面上轻松,心中却急急盘算离开浩意山庄之后怎么去寻找自己的伙伴。分神时,栾秋已经走到他身边。   “浩意山庄琐事太多,就不留李公子了。”   李舒:“好,借我一匹马吧。”   浩意山庄只有两匹马,一匹被同样外出讨债的师姐带走了,另一匹便是李舒今日骑的。那马又老又瘦,走一步抖三步,骑者、看者,全都于心不忍。   栾秋一张脸木木的:“没有。”   李舒心想,好好地问你要,你不给,我只好偷了。想罢微微一笑:“无妨。”   栾秋已经转身走了。   李舒坐了片刻,拄着拐棍,跟上栾秋。   栾秋走到马厩,摸了摸那黑色老马。栾秋来到鸡棚,看了看剩下的五只瘦弱老母鸡。栾秋出了后院上山,出了庄门下山,傍晚时回来,开门便见到颤巍巍摇晃晃的李舒。   “……你要干什么?”他忍不住问。   李舒跟了他一日,也说不出自己想干什么。栾秋看他的目光总带厌恶,仿佛他李舒是苍蝇是恶鹰,是栾秋这样的正道人士走过路过,都要掩鼻的脏东西。可俩人分明今日才见第一面。李舒想了半天,恍然大悟:原来我是耿耿于此。   “你讨厌我?”李舒若是问不出个结果,只怕今夜都睡不安稳,“因为我假借你名号?”   栾秋去挑水浇菜,李舒喘着气追上:“江湖人行侠仗义,总要有个响当当的名头。栾秋,多好的名字,我用用又有什么关系?”   “你就这么笃定那些人不认识我?”栾秋实在烦他,“若是知道你是个假货,你又怎么去行侠仗义?”   “这个简单。”李舒笑得爽朗,“他们要是认识你栾秋,我就说,我是栾秋的……师弟,挚友。再不行,那就远方亲戚,心上人……”   栾秋只顾往前走:“你为什么要伤那个人?”   李舒笑了:“只不过是破了衣裳,伤了油皮……”   栾秋回头看他:“你现在这副样子,只能伤他油皮,若你功力恢复,只怕他已经四分五裂,没个全尸。那武功我从未见过,毒辣阴险,不似正道。”   李舒先是感叹栾秋太懂自己,等栾秋走远才想起,正道人士被人这样指责污蔑,是要认真生气的。   他连忙装作愤怒,拐棍把地面敲得脆响。跟着栾秋迈进院子,两人几乎齐齐伸手推门,又齐齐顿住。   “……你住这里?”两人异口同声。   李舒先笑,拉他的手:“啊,真是有缘。无妨,一起睡吧。”   栾秋拂袖把他推开,扭头往院外走,大声把曲洱叫来训话。半天没听见身后李舒的反应,回头一看,人倒在地上,已经晕了过去。   这回李舒又躺了两天。醒来时周围一切陌生,桌椅窗户全都陈旧,没有之前那房间那么讲究,唯有在桌边看书的曲渺渺一如往常。   “二师兄!他醒了!”曲渺渺朝门外大喊。   很快,栾秋和曲洱都来了。   “是二师兄把你抱过来的。”曲渺渺说,“二师兄推了你,你晕倒了。他十分担心你,常常来看你。”   曲洱一直把李舒安排在栾秋的卧房里休息,又忘了跟栾秋说明,这才引起风波。李舒现在住的是山庄边缘一个陈旧小院子,栾秋居高临下看他,生硬地问:“有哪里不舒服么?想吃些什么?”   “我好饿……”李舒知道现在他不好赶自己走了,虚弱地说,“我想喝老母鸡煨的汤……山庄后院叫得最大声那一只,我看就很好。”   如此这般,又多住了两日,栾秋杀了三只老母鸡给李舒治伤,吃得李舒面色红润,只恨不能上蹿下跳。栾秋和曲洱清点山庄财物,把鸡鸭猫狗和后院两片菜地都算上,也实在称不上富庶。两人愁上心头,李舒则和曲渺渺在一起,看她在庄子门口扫地。   他想不起这样无聊闲适的生活何时曾有过,下意识想摇扇,但手中却空空。   是了——他想起自己的武器在打斗中被仇家挑落,如今不知落在何处。那东西世所罕见,丢了十分麻烦,得想个办法找回来。   这时山路上远远走来一个少年人,拎着篮子冲到李舒面前:“大侠!”   李舒被他洪亮声音吓了一跳,那少年郎看看曲渺渺,红着脸庞,把篮子塞到李舒怀里。李舒被篮子推搡得伤口发痛,怒道:“干什么!”   “谢、谢谢浩、浩意山庄!”少年大声说。   那几个掘墓开棺的人远近闻名,少年家中两个姐姐因病过世,尸体被盗走后倒卖三次,如今已不知落到何处。家中父母终日垂泪,他年少力弱,去故衣铺讨说法时被几条大汉打成半死。今日得知那些人被浩意山庄的栾秋教训一通,现在已经离开四郎镇,他欢欢喜喜带了东西上门道谢。   看见李舒身边的拐棍,这少年又喊:“你定、定是栾秋大、大侠,我、我要……”   栾秋被门口喧嚷吸引,正巧走来。李舒掀开篮子上的糙布,里头竟然是半篮鸡蛋和十几只刚孵出来的小鸡。小鸡乍见了光,一只只在篮子里抬头,见了李舒如见了母鸡,亲热叫个不停。   “栾秋!渺渺!”李舒举起篮子,“快看!这么多好东西!”   栾秋正低头看篮中小鸡,少年终于踟蹰完毕,不知为何,对着曲渺渺大声说:“我,我要拜入浩、浩意山庄,当栾大、大侠的徒、徒弟!”   李舒挺吃惊:他看到栾秋那张除了面无表情就是压抑忍耐的脸上,漏了一点点笑容。   从那天起,浩意山庄多了个说话结巴的小学徒,卓不烦。   卓不烦夜间回家睡觉,白天到山庄学武干活。栾秋和曲洱只教他强身健体的本事,没人打算收他为徒。李舒一问,原来这俩人都认为自己没资格收徒。曲洱还好说,日夜绣花种地,不像个江湖人,可栾秋为何不收徒?   “二师兄不肯收徒,总说自己没出师。”曲洱解释,“我就更不行了。”   “为什么不出师?”李舒问,“话说回来,你们师父呢?”   曲洱只是笑笑,不回答。今日天气好,他和栾秋晒了一地的书,李舒闲得无聊,用拐棍一本本翻开看,忽然在书堆里发现了几卷《侠义事录》。想到这些混帐杜撰自己夜御百女,李舒好奇多于生气,一本本地仔细翻。   书里确实说苦炼门门主淫邪,但李舒最感兴趣的怎么淫、怎么邪,一字未提。   “这书是不是少了几页?”他问,“怎么没说到英则?”   曲洱答不上来,栾秋接话:“英则一年前才当上苦炼门门主,《侠义事录》里写的都是苦炼门旧事,没提过英则。”   把四郎镇听到的话仔细回忆,李舒才想起那些人说的是“门主”,而非特指自己。他仍是不甘心:“夜御百女的故事呢?我品鉴品鉴。”   “……”栾秋答,“那都是假书。《侠义事录》卖得好,便有人杜撰了些男女情爱的故事,真假掺杂地卖。”   “假的?你怎么知道?你看过?”李舒面露惊讶之色,靠近栾秋,“你一定看过。你是不是专挑门主荒淫的故事看?你也爱看?”   他已经学会看栾秋脸色。比如此刻双目紧闭、嘴角紧抿,便是正压抑怒气。   在李舒眼中,栾秋是最规矩的江湖正道。长相规矩,行坐规矩,做派规矩,正道人士的诸般约束是一个印章,在纸上印出来的,就是一个个栾秋这样的人。   而他李舒,看到这样的人,就只感到烦躁和愤怒。   无法忍耐李舒的滋扰,栾秋冷冷地站起身,影子落在李舒身上,让他发烫的头发和脸得到一瞬间的清凉。很奇怪,李舒心内有一处忽然悚动,他不喜欢栾秋这一大片影子,覆盖在身上,仿佛让人无路可逃。   庄门忽然被砰砰捶响。   浩意山庄很少有江湖同道登门拜访,今日竟一下来了十来个人,约有五六个门派。那些人进门便跟曲洱打招呼,大步往庄子里走。   “你认识吗?”李舒问曲渺渺。   来客一个接一个进了正厅,曲渺渺摇摇头:“一个都不认识。”   三人把耳朵贴在窗框上,曲渺渺看见曲洱站在不远处看他们,忙冲他招手。曲洱慢吞吞走来,低声:“二师兄知道了,又会骂我。”   栾秋正在正厅接待客人,李舒把他扯到身边,强行拉他加入偷听行列。这时里头正好有个粗嗓子说话:“……那苦炼门多年不入大瑀,这次一来就找上了明夜堂的麻烦,显然是有备而来。”   又一个声音:“我听说明夜堂的人跟英则打过,可连武器都不说明,真是奇怪!”   栾秋开口:“明夜堂用追缉令提醒江湖人,有这么一个毒物混入了大瑀,是想让你我提防。但他们想自己抓住英则,所以绝不会把英则的具体消息透露。”   “嚯!倒是精明!”说话的人冷笑。   有人插嘴:“栾秋,你怎么想?你若出面,我们一定响应,管他什么明夜暗夜,我们只听浩意山庄指挥。”   余人纷纷:对!响应!   栾秋淡淡的:“出面做什么?”   “重组诛邪盟,诛杀西域魔教!”   李舒的目光霎时阴沉,把想跟他说话的曲渺渺吓得不敢开口。   厅中栾秋并未说话,又静了片刻,有人语气沉重地开口。   “大瑀江湖中,和苦炼门有血仇的,也只有浩意山庄。”那人说,“栾秋,你可别忘记,把你师父、浩意山庄庄主曲天阳钉死在四郎峰上的,是苦炼门!”   --------------------   作者有话要说:   卓不烦原名卓不凡,是李舒给他改成的“不烦”。   栾秋:为什么改?   李舒:好嚣张,年纪小小,名字吊……   栾秋捏住他嘴巴:不许说脏话!   ---   感谢各位投雷和灌营养液的江湖侠客,请大家跟栾秋出门讨债吧!(路费浩意山庄出。   (写完这句话,有人被栾秋瞪得两股战战) 第4章 诛邪盟(1)   浩意山庄和苦炼门的渊源,李舒从未听过。   他一年前用强硬手段夺走苦炼门门主之位,长老们大多不忿,和他关系恶劣。十六年前某个苦炼门门人在大瑀杀了个帮派头子,还有中道崩殂的诛邪盟,这些实在不算什么大事,更不会有人专程跟他解释。   他听见正厅里栾秋说:我记得。   李舒心头一沉。他不讨厌浩意山庄的人,但若是他们要跟苦炼门作对,那也只好先下手为强。可惜了那两只老母鸡和尚未长成的小鸡崽,还有栾秋一副好皮囊……   他想得乱七八糟,正厅里也讨论得乱七八糟,诛邪盟怎么重组,灭了苦炼门如何分功。一片嘈杂中,栾秋的声音沉着如稳坐激流的石头。   “没兴趣。”他仍是那副淡淡的,对什么都不太提得起兴趣的腔调。   正厅内静了。   有人说:“重组了诛邪盟,浩意山庄就是诛邪盟的牵头人,这盟主之位……你年轻些,当个副盟主吧,我看欧阳大哥的身份就很适合盟主!你与欧阳大哥携手并进,定能将苦炼门妖魔铲除!”   一片附和,间杂那位“欧阳大哥”的呵呵笑声。   栾秋:“没兴趣。”   又有人说:“浩意山庄如今……嗨,我心痛得很!曲大哥在的时候对我诸多关照,我见山庄凋敝成这个样子,实在于心不忍。诛邪盟一旦重组,浩意山庄定能恢复往日声威,到时候,明夜堂也要敬你们三分!”   栾秋这回犹豫了,但很快答:“没兴趣。”   厅内忽然涌出数股凛冽杀气。   李舒顿时兴奋,干脆小心掀开窗子,往里偷窥。   但预想中栾秋大开杀戒的场面并未出现。   “栾秋!”方才还呵呵直乐的“欧阳大哥”正与几个人站在栾秋面前,“好呀,我们早该知道,你这样的人,向来是没有什么骨气的!栾家不认你,你便占了浩意山庄,篡夺曲天阳产业,可憎!可恶!”   江湖人纷纷离开正厅,在浩意山庄里四处呼唤曲洱。   李舒和曲洱等人已经爬上屋顶,缩着手脚、挤在一起,静悄悄地躲在树荫下。正厅边上这棵杜梨十分高大,树荫浓密如天神手臂,将他们笼罩在内。   “浩意山庄是我娘亲交给二师兄的。”曲洱说。   十六年前,曲天阳被苦炼门的人杀死在四郎峰的主峰上,用一根精金打造的坚硬铁枪,从曲天阳左胸扎入,穿过骨头和血肉,再深深钉入四郎峰的山石之中。四郎峰主峰陡峭险峻,寻常根本没人上去,曲天阳的尸体淋了足足五天的秋雨,才被发现。   发现他的人正是栾秋。   当时的栾秋不过十岁,但已经拜入浩意山庄有四五年。失踪的曲天阳在江湖上引发了一阵恐慌:彼时,曲天阳是诛邪盟的盟主,他要带领正道同仁诛杀潜入大瑀作乱的西域魔教苦炼门。浩意山庄的人一直寻找曲天阳,最后是栾秋在正午时分发现了主峰如针一般的闪光。   曲洱对这些事情没什么印象,他那时刚刚记事,只会啃手指。   六年后母亲任蔷病故,他终于懂事,像个半大孩子一样跪在母亲床前哭泣。那时候栾秋也在他身边,兄长一样陪着他。任蔷临终前拉着曲洱和栾秋的手,把曲洱和浩意山庄托付给当时不过十六岁的栾秋。   “娘亲说了三件事。”曲洱看着从正厅走出来的栾秋说,“第一件,是让我听二师兄的话。无论是我,还是师姐和渺渺,都要把二师兄当做一家之长,二师兄说的话,就等于爹和娘说的话。”   “当时山庄里有多少人?”   “除了娘,就是四个。”曲洱看着卓不烦笑笑,“爹爹走后十六年,不烦是浩意山庄收的唯一一个弟子。”   任蔷叮嘱的第二件事,是不允许浩意山庄的人复仇。无论对象是苦炼门,还是苦炼门里某个具体的人,总之绝不能复仇,更不能到金羌乃至西域。浩意山庄的人只要好好地呆在大瑀就行了,甚至不要离开江州城,不要离开四郎峰。她说这些话时力气大得离谱,曲洱双手被她握得发红,只能不住点头。   李舒心中有许多疑问,但仍耐心问下去:“第三件又是什么?”   “当日娘亲离世,叮嘱我们三件事。我以前以为第二件最难,现在才知,第三件最不容易。”曲洱低声道,“母亲要二师兄维持浩意山庄不死不灭,但又不能收徒扩张,不能盛大名气,更不能在江湖上与人争抢。”   浩意山庄日渐衰落,与任蔷叮嘱的第三件事关系最大。曲天阳死后的六年里,任蔷似乎一直都做同一件事:让江湖中人忘记诛邪盟和曲天阳,更忘记浩意山庄。她走的时候,浩意山庄已经凋敝成一个无人知晓的小门派。   “她是为了保护你。”李舒立刻懂了,“你们山庄里就栾秋功夫上得了台面,你和渺渺都不行。若是再出面料理什么诛邪盟、苦炼门之类的事情,只怕下一个遭殃的就是你。”   “娘亲是被吓坏了,爹爹死得惨烈,我至今记得她守在爹爹尸首身边,哭完后竟呆呆坐了三日。”想起往事,曲洱竟笑了笑,“我确实从小没有练武的根基,但师兄和师姐不同。他们都练成了浩意山庄的看家本领,若是涉足江湖,一定可以扬名立万。”   江湖人在山庄里四处走动,栾秋也不怕他们看到寒酸之处。但是找不到曲洱,他们越来越恼怒,回头看见仍旧一脸疏淡的栾秋,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曲洱呢!把他交出来!”那些人纷纷喊道,“你用了什么花言巧语蛊惑他,让他把浩意山庄交到你手上?你算什么东西,你不过是栾家弃子……”   栾秋眼皮一颤,看向说话的那人。   那人当即噤声。他没察觉杀气,但眼前的青年内力瞬间鼓满了衣袖,那一双眼睛在落日中灼灼地燃烧着能杀人的火光。   栾秋的态度令这些人愈发激动。   “年轻人,身在江湖,要讲道理。”“欧阳大哥”指着栾秋吼道,“你可别忘记了,浩意山庄姓曲!”   “浩意山庄是姓曲!”   正堂的屋顶上,茂密得看不见人影的梨树树荫里,忽然跃出一个声音。   曲洱站了起来,他在屋顶上摇摇晃晃,卓不烦连忙抱紧他双腿。   他声嘶力竭,满面涨红:“但曲洱只听栾秋的!”   李舒被震得耳朵生疼。曲洱还在吼:“天下只有一个浩意山庄,浩意山庄里只有一个栾秋!”   李舒心想,你喊这么两句,之后江湖上流言更多,你被你二师兄蛊惑的证据就更实了。他正想说两句怪话开开曲洱玩笑,忽见那在山庄门口回过头来的栾秋,双耳通红。   “下来!”栾秋遥遥冲他们喊,“成何体统!”   李舒跳起身,喊得比曲洱更大声:“李舒也听栾秋的!”   卓不烦、曲渺渺也嚷嚷了起来,一声接一声:只听栾秋的话,只有一个栾秋。   江湖前辈们气成一只只鼓眼的青蛙,喷着恶气摇摇摆摆地走了。栾秋转身朝正堂走来,李舒不知道他那红得可疑的双耳,是被晒的,还是害羞的。   但这人一跳上来,估摸就要揍自己了。李舒忙捂着胸口,扮西子捧心,躲在曲渺渺和卓不烦中间。   但栾秋上来之后没有骂人,也没有拎起李舒扔到地上。他坐进杜梨的树荫里,静静俯瞰空无一人的山庄。曲洱喊完,知道自己让栾秋丢脸,慌得差点栽下屋顶,被曲渺渺和卓不烦俩人手忙脚乱拖住。   李舒坐在栾秋身边盯着他,栾秋扭头瞪他一眼。李舒笑笑:这人害羞时只有耳朵发红,那张脸还是漠然的,好像天底下没任何事情能令他松动。   “喂,那‘欧阳大哥’叫什么,哪个门派的?”李舒问,“我今天记住了,他日江湖相逢,一定给你出气。”   “我何须你来出气。”栾秋答,“他是青松阁的主人,叫……”   他折下一根梨树枝,在屋顶瓦片上写字。李舒心中一惊:树枝脆弱,他竟然能够用它在瓦片上横平竖直地书写,这控制内力的功夫,在李舒知道的人中,至少能排第二。   感慨未完,他看清了栾秋写的两个字:大歌。   李舒:“……”   栾秋:“欧阳大歌。”   “……”李舒双瞳震动,喊了出来,“你们正……江湖人,好卑鄙!好卑鄙!!!”   栾秋放声大笑。那罕见的畅怀大笑,把终于爬上屋顶的曲洱吓得又掉了下去。   当晚,众人帮忙收好晒得温热的书,把卓不烦也留下一同吃饭。   桌子摆在山庄中央的练武台上,周围几个朽坏的木人,胳膊脑袋都不完整。唯一一个光滑俊俏的,是前几日曲洱和栾秋专程为卓不烦重新组装打磨出来的。   饭菜简陋:一碟青菜,一碟豆子,还有中午吃剩的半条鱼。卓不烦带来的蛋吃剩五个,两个做了汤,两个混在粥里,给肚肠添点儿荤腥。   “还有一个呢?”李舒左右翻找。   有人在他面前放下一个水煮蛋,栾秋淡淡道:“你有伤,吃吧。”   李舒感激:“二师兄真好。”   栾秋:“我不是你的二师兄。”   李舒:“你抱过我,一定心疼我。”   他等栾秋接话。不料栾秋也已经摸清楚他的性格,绝不应和他的胡说八道,正经地敲了敲碗:“今天你们偷听到的事情,绝对不能往外说。卓不烦,即便对你爹娘,也不可以透露半句,全都烂在肚子里。”   “为什么不答应?”李舒装作懵懂,“诛邪盟,听起来好威风。”   得知栾秋无意跟苦炼门作对,李舒觉得他比往日顺眼许多。   浩意山庄若重组诛邪盟,他李舒近水楼台,便可探听消息;若是这差事被其他帮派揽了去,再想打入内部,难上加难。有这份考虑,李舒一改之前想法,开始热情撺掇。   他先说浩意山庄如今窘状,又说江湖人亲自上门,那是诚意拳拳,说明他们信任浩意山庄,浩意山庄虽然无毛凤凰不如鸡,但它仍是凤凰,只要登上高台振臂一呼,自然一呼百应。等浩意山庄有了声势,有了名气,有了往日风光,便能重振昔日声威。   曲洱以为他没听清今日自己说的往事,在桌下不停踩李舒的脚。   “曲洱,我说得对不对?”李舒反过来夹住曲洱筷子,“你爹死在苦炼门这等淫邪魔教手中,他也一定希望你能为他报仇雪恨,也想看到浩意山庄有万世辉煌,是不是?你娘亲担心你安危,但如今浩意山庄有我呀,我也可以保护你。”   曲洱喝完了粥,把剩下的鱼推到曲渺渺和卓不烦面前:“不行的,重组不了。”   李舒恨眼前这两个水火不侵的榆木脑袋,压着怒气笑问:“为何不行?”   曲洱言简意赅:“没钱。”   重组诛邪盟,买旗、做衣裳、买马,全都要组织者出钱。普通衣裳不行,江湖帮派各有各的规矩,有的愿意穿自家衣服,有的想借机做些光鲜外套,还有的要换马鞍,马鞍上绣“诛邪盟”标志,金银线错杂,价值不菲。还要刻玉质的印章,几大重要帮派一家一个,还得做木制、铁制令牌无数个,用来指挥各家伙伴,以免有人浑水摸鱼。   除了这些,若是一同前往西域痛揍苦炼门,路费也得浩意山庄出。其他帮派自然会意思意思,但路上吃喝、歇脚,这等子花费是绝对不能少的。从封狐城出白雀关,过茫茫戈壁,一路上不知会遇到多少关卡,买路钱、通关费、文书撰写批印,处处都是钱。   曲洱是山庄里管账的,平时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说到这些,忽然口若悬河。李舒听得愣住,筷子夹了一根菜,半天送不到嘴巴里。   栾秋静静看他,等他再度睁大了眼睛嚷嚷“好卑鄙!好卑鄙!”。他不懂李舒为何能有那么多灵活古怪的表情,但大概懂得什么能让李舒兴奋,什么能诱发李舒胡说八道的兴趣。他心里头有一分微小的、希望自己料中的期待。   但李舒却一把攥住栾秋衣袖:“好呀栾秋!不愧是你们正……正经江湖人!诛邪盟生意划算,可以做!”   --------------------   作者有话要说:   得知青松阁主人叫欧阳大歌,卓不烦若有所思。   他跟李舒说:李大哥,我、我也给、给你改个名、名字。   李舒:不行。   卓不烦:叫、叫李大舒……   李舒:我就知道!不行!不行!!不行!!!   ---   谢谢各位投雷和灌营养液的江湖侠客,请大家分吃李舒的专属水煮蛋。   (李舒:?!) 第5章 诛邪盟(2)   “诛邪盟”这样的大行动,是敛财的好机会。   按李舒想法,浩意山庄召集人马之后,就要按人头收钱,一人哪怕十个铜板,浩浩荡荡上千人,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交钱做什么?交钱了,才能证明自己入了诛邪盟。只要入了诛邪盟,便有一纸证明:某某大侠,义气干云;等扫荡了苦炼门,又有一纸证明:某某巨侠,功盖千秋。   文书便是证据,证明这个江湖人曾参与过这样一桩大事,有过贡献,名气来得正大光明。   十个铜板,只得两张纸;若是纳二两银子,则有木制标牌;若是十两银子,那便铁制,系在腰上,叮铃咣啷;百两以上,则由浩意山庄门人亲手制作。   标牌样式各不相同,上面更可书写侠客名号、帮派宗旨,描金涂银,用上好绸带打着花儿系上,一亮出来,熠熠生辉:人人都知,这是诛邪盟里头掷地有声的人物。   栾秋:“……”   李舒被诛邪盟这个名头激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兴趣,完全不顾栾秋渐渐厌烦的目光,转头问:“渺渺,不烦,你认为江湖正道要做什么事?”   卓不烦茫然:“做、做好事。”   “错!”李舒凛然,“是做大事,不管好坏对错,总之一定要把事情搞大,越大越好,越麻烦越好。”   两个孩子听得一愣一愣。   “为何那些帮派要上门找浩意山庄牵头搞诛邪盟?对大瑀江湖来说,诛邪盟就是大事。这么多人,亲的疏的,听过的没听过的,一同出门游玩……不是,铲除魔物,多么有气势!”李舒循循善诱,“那么多帮派一起做大事,即便中间出了什么差错,帮忙说话的人多,分担责任的也多,落到每一个帮派,错也显得不那么错了,对不对?”   卓不烦恍然大悟,连连点头。   曲渺渺没有被绕进去:“你是说,诛邪盟有可能是错事?”   李舒:“任何大事,都有可能是错事。可是人一旦多了,就肯定能把错的说成对的,好的说成坏的。”   曲洱终于来了兴趣,但没听出这跟“生意”有何关系。李舒解释,好事坏事,一要口口相传,二可以成书作证。剿灭了苦炼门这等人神共愤的魔教,人人都有功劳,都可以写成厚厚一本《诛魔事录》,跟《侠义事录》似的,分个十二三卷,卖上三五七年,这是一笔收入。而书中写谁、不写谁,写谁多、写谁少,都有大学问。   “噢……”曲洱听懂了,“交钱。”   他管账,对钱银最为敏感,竟也随着李舒思路去思考:“这诛邪盟前后都有商机,中间就更不必说,五十个铜板的衣裳,若是绣了诛邪盟的标记和文字,卖上三百文也不算贵。”   “没错!集会商议时,有头有脸的为座上宾,中不溜丢那些,只要肯花一二两银子,也能混个板凳坐坐,亲耳听听咱们诛邪盟盟主栾秋训示……”   对上栾秋目光,李舒声音非但没有小,反而愈发响亮。   “总而言之,诛邪盟对浩意山庄来说,利大于弊。曲洱,我不是说你娘的嘱咐不对,她一定是对的,她要保护你们。可是想把浩意山庄维持下去,光靠养老母鸡、种老青菜可不行,现如今这样,若再不做些事情挽回名声,可就晚了。渺渺,你说,我去教训故衣铺的人,为什么自称是浩意山庄栾秋?”   这题曲渺渺会答:“为了把麻烦丢给二师……”   “是为了让别人记住浩意山庄!”李舒火速自问自答。   曲渺渺恍然大悟:“……哦?这样吗?”   栾秋:“李舒,闭嘴。”   在栾秋利刃一般的目光里,李舒终于停口,咽下半个剩蛋。   “不必再说,诛邪盟不可能重组。”栾秋起身,“不要再听这人废话,满嘴胡言,看来是吃得太精神了。明日把鸡蛋留给不烦和渺渺,不许给他。”他冷漠说完,又和颜悦色,“不烦回家吧,夜深了。”   李舒:“那就明日再说。明日一定热闹。”   正如李舒所料,昨日有青松阁等人上门,今日果然又有这个楼那个帮的人拜访。栾秋心中烦躁不已,但为了维持面上和平,总要见一见。   李舒教开门的曲渺渺和卓不烦,客人进门时他俩先看来客双手。若是两手空空,便垂下眉毛,装作失落。   来人何等敏锐,很快陆续有人拎着东西上门,亲热地往曲渺渺和卓不烦手里塞。   等栾秋察觉不对,山庄门前已经堆满了礼物。   李舒拄着拐棍,身子佝偻,坐在门口台阶上咳嗽:“我……我就是想给俩孩子弄点儿好吃的。”   栾秋不允许曲氏兄妹碰这些东西,全都交给卓不烦,让他带回家去。各色礼物都堆在老马背上,李舒一脸羞愧:“都是我的错,我……我来送不烦回家吧。”   栾秋根本懒得理他,不断有江湖人提着礼物叩门拜访,他长叹一声,回了厅堂。曲洱和曲渺渺忙着招待客人,来的人多了,一些进了正厅,一些在梨树下坐着喝淡茶,排队与栾秋见面。   李舒和卓不烦牵着老马走了一段,他便把马上的一半东西交到卓不烦手里,自己爬上了马背。老马走得气喘吁吁,卓不烦圆眼睛看着李舒,李舒很坦然:“你李大哥伤口疼。”   等到了卓不烦的家,李舒与卓不烦爹娘打过招呼,再次骑上了马。卓不烦跑出来说:“我、我把这些东、东西卖掉,钱、钱都给渺、渺、渺渺,买、买肉吃。”   李舒随口:“钱没用,想娶渺渺,你得练好武功当大侠。”   卓不烦脸红成个烂番茄:“我、我、我没、没……”   李舒揉他头发一把,骑马跑了。   追缉令贴满了四郎镇,去哪儿都能看到那虎视眈眈的虬髯大汉。李舒挑着小路走了一会儿,终于看到出镇的土路。   他朝与浩意山庄相反的方向去。   下落不明的武器,是李舒心头一个结。   他学武路数奇诡,只要能拿在手里的,没有他不会用的,但最称手的只有两样东西:一是一把精金打造的折扇,分量沉重,名“星流”,一是可缠在腰间的软剑,注入内力便绷直,纤薄锐利,名“炎蛇”。   在浩意山庄住得舒服,但想到之后的诸般计划,没有武器,实在很不方便。   他当日在江州城外被刺中,武器脱手,想来也应该是落在江州城之外。   但李舒万万没想到,大雨引致塌方,从四郎镇到江州城这条路,一半都被泥山覆盖。他此前借机问过曲洱,知道了兄妹俩找到自己的大概位置,那里也一样全是被日头晒干的泥浆,高树、低草,遍地枯黄。李舒看了一圈,心中大恼。   当日滚入山沟之后,他还往前跑了很久。夜极黑,他跌跌撞撞,因失血而渐渐失去力气,但仍有一分清醒:若是被旁人无意发现,他绝不能暴露身份。胸口被仇家刺的那一剑极深,但仇家从他口中问出了想要的讯息,下手轻了些许,算是给他一个活命机会。   他做过许多没人能做的事情,吃过常人吃不了的苦。月色里看见一截尖利木枝,李舒立刻把它折断。批命的人说得没错,他这一生都极痛,因此也更能忍痛。把木枝扎入还在流血的伤口,搅动、戳刺,李舒蜷缩在大石的阴影之中,几度昏厥又醒来。他破坏了剑伤的痕迹,把自己面目涂污,撕了衣裳堵住血口,爬着往安全的地方去。   到大瑀的苦炼门人不止他一个,有几个被仇家发现,但还有几个隐蔽在江州城内,等待与李舒会合。然而没等到李舒爬到约定好的会合之处,他便彻底晕倒。之后便是一个接一个的意外,直到在浩意山庄栾秋的房间里醒来。   李舒胸前伤口忽然猛地痛起来,剧痛牵动胸前筋骨肌肉,令他直不起腰,咚地滚落马下。   明夜堂堂主章漠!——李舒揪住衣襟大口喘气,那一剑他此生都会牢牢记得,好狠、好准,说是留他一条命,却几乎刺穿胸膛。记仇不记恩,这种伤痛,他来日定要百倍千倍地,还在章漠身上。   李舒扯开衣服,胸前仍裹着布条,但伤口已经被薄薄肉膜覆盖,不流血,也不那么痛了。浩意山庄一年的口粮份额,三分之一都给了李舒,曲洱每天即便自己吃青菜稀粥,也要给李舒一餐饱饭。   他们知道我天天盘算要杀人么?李舒心想。   他胸前又开始痛,痛得浑身不舒服。   那痛是消不掉的,它扎在李舒的三魂六魄里,只有把章漠挫骨扬灰,才能消停。   哼哼唧唧翻滚了一会儿,李舒慢慢起身,骑上老马,继续绕着眼前这座混沌土山打转。   星流和炎蛇如果在这土山底下,不知要怎么挖。如果不在,不知会被什么人捡走。星流沉重,炎蛇纤薄,乍看起来只是寻常武器,没有独门内力注入,完全无法发挥作用。然而天下之大,怎么找到这两样东西?李舒心急如焚。   实在不行,只能再想个法子,利用浩意山庄名声,发动四郎镇百姓一同去找。   于是李舒的思绪再度回到原点:无论如何,若要利用浩意山庄,必须先把浩意山庄名声重整,否则毫无作用。   他用石块和木枝绑成个铲子,爬上土山,东戳西翻。湿润的泥土被连日烈阳晒得结实,很快扬了李舒一脸的泥尘。   “你在干什么?”   头顶一个声音传来。   栾秋站在不远处一株樟树上,斜靠树干,脚踏树枝,垂眼盯着李舒。   两人目光对上的瞬间,李舒在心头翻转了千万个借口。   他一言不发,栾秋又接着问:“找东西?”   “你不是要接待客人吗?诛邪盟副盟主。”李舒反问。   栾秋:“什么东西这么紧要,连山庄都不回,自己偷偷来找。”   李舒:“丢下客人不管,曲洱和渺渺怎么应付得了那些武林人?”   两人相互瞪着,互不让步。   栾秋轻飘飘落地。李舒已经知道这人武功了得,内力更是上乘,然而看他落地身姿还是忍不住在心底暗叹一句“漂亮”。栾秋走到他面前,问得十分直接:“我早想问你,江湖人在你心里,是图利小人,还是心计恶人?你设想的诛邪盟,很有意思,和寻常江湖人的看法完全不同。”   “贪婪好色,见利忘义,狐假虎威,四处钻营……”李舒一口气把自己懂得的四字成语说了大半,“这些都是人。江湖人也是人,你十岁时浩意山庄凋敝,十六岁独自肩负起这么重大的责任,你没有见过江湖人这样的面目?”   栾秋看着土山上摇摆的狗尾巴草。暮色重了,野草在晚风里晃动,一丛没有骨头的火炬。   “你师承何处?”栾秋问。   李舒笑了:“你对我感兴趣?”   “我对教你这些东西的人感兴趣。”栾秋答。   李舒:“我没有师父,没有门派。你没听渺渺说过我的故事吗?”   栾秋:“听了。净是胡说八道。”   李舒眼睛一瞪:“是真的!”   他终于把话题从不乐意说的事情上转移开,再次回忆起自己随口胡诌的那些故事。他辛苦接镖,是为了寻找不知流落何地的挚友。当日被恶匪打落山下,不巧丢了挚友给的信物。那是一把挚友亲自描绘的扇子,情意绵绵,世上难再。李舒这几天面上开怀,心里却始终耿耿:他牵挂着挚友,更牵挂那信物。   “若是他从此没了,我至少也有个念想。”李舒说得投入,把自己讲得眼圈发红,“天可怜见,或许这一生,我与他,终究是有缘无份。”   栾秋接过简陋铲子:“在哪儿?我来找。”   李舒把流不出来的眼泪收回去:“前面那一大片我都没挖过。”   “嗯。”栾秋面无表情地往前走,眉头渐渐拧起,终于还是忍不住回头看李舒,“你……莫非有龙阳之癖?”   “……”李舒眨眼,“你……莫非没有?”   --------------------   作者有话要说:   李舒:你……莫非没有?   栾秋:……这是什么好东西吗,我一定要有?   作者瞳孔震惊:你要有哇!你要是没有,这个故事怎么办!!!   栾秋皱眉:好烦。 第6章 诛邪盟(3)   乍起的晚风卷过土坡,吹得栾秋两眼灰尘。他和李舒大眼瞪小眼,最后是他先扭头,开始翻地。   他决定如非必要,再也不跟李舒搭话了。   翻地是个力气活,塌方的土山范围很大,一把小小扇子根本不可能翻得出来。栾秋自己也认为这是无用功,但见这人伤还未完全好,苍白着一张脸就来苦苦地挖,他猜测那必定是极其重要的东西。   他也知道,在这里帮李舒找东西,是一种逃避。   上浩意山庄找栾秋的人络绎不绝,栾秋说话说得面皮麻木,本来就不擅长笑,被江湖长辈们轮番的劝说折磨,连好脸色都没有了。眼看杜梨树下还有十来个人,栾秋实在招架不住,悄悄从后窗逃跑是也。   他绕过浩意山庄,穿过四郎峰侧峰,在绿得让人眼花的树林里穿梭。眼见江州城就在前头,他险险停在树上。   一个问题攥住了他的心:这样好么?   他是蛊惑了曲洱的混帐,是要吞掉浩意山庄产业的坏东西,他也是浩意山庄的二师兄,曲天阳的关门弟子。   他能够丢下那些江湖前辈,擅自离开吗?这是不是不敬?是不是太不成体统?若是因此让浩意山庄乃至师父、师弟师妹蒙上恶名,他怎么跟师娘交待?浩意山庄的名声,会因为这件事变得更糟吗?他现在回去还能补救吗?   栾秋迟疑时,却在不远处的土坡上看到了一匹熟悉的黑马,和一个他很不愿意见到的人。   夜幕降临,李舒饿了。他招呼栾秋回家吃饭,栾秋直起身,才发觉自己忙于挖地,那些古怪的、总是困扰着他的问题,一个也没想起来。   他牵着黑马,让李舒坐在马上,慢吞吞往四郎镇走。李舒不知在哪里摘了几个果子,青不溜丢,自己吃了觉得不好,逐个扔给栾秋。   栾秋想起他还未回答自己问题,看着李舒面孔,又想起他如何描述和“挚友”的关系。   “你在想什么?”李舒忽然问,“龙阳之癖吗?”   栾秋:“……”   像是知道他不会回答,李舒径直说下去:“你老是想着我,本来没有的事,也会被你想成。”   照顾曲洱和曲渺渺十几年,自问见过无数好人恶人的嘴脸,但栾秋真的难以预料李舒的下一个行动、下一句话。对他来说,李舒是完全无法理解的奇特之人。   李舒一路唠叨,说完自己和挚友的故事,又说自己和平澜城里某个漂亮姑娘的故事。这些故事以往都是说给曲渺渺听的,有英俊少侠、漂亮女子,有一些求不得,又有一些爱憎怨。   栾秋左耳进右耳出,心里只想一件事:他怎么这么多话。   好不容易回到了四郎镇,眼看暮色四合,镇子里灯笼一个个挑起,照得贴在墙上的追缉令昏黄,纸上的虬髯大汉更是可怖。老马走得气喘,栾秋停步,盯着那追缉令看了许久。   “你认得?”李舒问   “从没见过。”栾秋说,“不过跟我想象的苦炼门门主,差别很大。”   李舒从马上下来,心里头有点儿好奇:“你想象过?你对他有兴趣?”   “血海深仇,自然时时关注。”   “他一年前才当上的门主,和杀了你师父的,不是同一个人。”   “你倒分得清楚。”   李舒嘀咕:“是你们太随便。人又不是他杀的,怪他有什么用。”   “这笔债算在苦炼门头上,自然要他来还。”栾秋说完,竟觉得古怪。他居然跟李舒在这静谧的长街上,讨论这样一个根本不值得讨论的问题。   说完这句话,他突然福至心灵,瞬间猜到李舒的反应,果然——“卑鄙!”李舒愤愤地嘀咕。   他嘀咕完,抬头看到栾秋竟然在笑。   “笑什么?笑我么?可恶,你也卑鄙。”李舒追着他唠叨,直到俩人在茶馆子里坐下才消停。   栾秋今天阔气,竟然请客吃面。那青菜肉丝面仅三根猪肉丝,凑起来不足李舒小拇指粗细。但奔波一天,李舒饿得一口气吃下半碗。   茶馆对面是石头墙,一个文士打扮的青年从墙前走过,手里的提灯照亮了墙角的孩童涂鸦。   李舒很慢、很慢地吸溜一根面条。他看到了苦炼门寻人的标志。   “你知道英则怎么当上的苦炼门门主?”栾秋忽然问。   李舒哪里还顾得上理他,嗯嗯连声,紧紧盯着那面石墙。提灯的青年在墙前停下,张望远处,似是在等人。灯光把墙上两个套在一起的圆圈照得清楚:一根箭矢横亘双圆,指向不远处黑暗的小巷子。   栾秋顺着他目光看去:“你挚友?”   李舒信口胡诌:“有五六分相似。”   栾秋:“你不是非他不可?”   李舒:“那也不耽误我看别人。”   等他确认那标志再抬头,瞧见栾秋正用复杂眼光看他。   李舒一时想不出怎么应付,忙捡起方才的话头:“英则杀了五个长老才当上的门主,曲洱跟我说过。”   “你可知道他怎么杀?”   李舒咽下面条,孜孜向学:“那肯定不知。”   死在李舒手下的五个长老,是一夜之间丧命的。   上任门主病重,长老们讨论继任者,有人提了李舒的名字。苦炼门共有长老十人,继任者必须要得到十个人同意,才可接任门主,而当时的十个人之中,便有五人认为李舒不可。   他太年轻。他难以控制。他性情乖戾。他心狠手辣。五比五,李舒落选。然而其余所有候选人也全都拿不到全票:提议李舒的那位长老,否决了除李舒之外的所有人。   讨论了两个月,眼看老门主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有长老提议:门主未定,不如长老们共同管理苦炼门,只需要在十个人之中选出两三个可信可靠的,主要听他们的就行。   当天晚上,李舒行动了。他潜入五个长老家中,一一割了他们头颅。   “欲入苦炼门,先过雪音门。觅神六百级,垂首叩世尘。”栾秋说,“苦炼门入口有六百九十九级觅神梯,还有一座血岩打造的雪音门。”   李舒:“厉害,厉害。”   “英则杀人之后,把五个长老的脑袋挂在了雪音门上,足足挂了十日,直到鸟雀啃食了头颅上的血肉,最后只剩五颗骨头。”栾秋说这些话时眉头又微微皱起,毫不掩饰自己的憎厌与反感。   李舒笑笑:“听说苦炼门地界风特别大,骨头做成的风铃,不知道好不好听?”   那冲着素未谋面的“英则”散发的不快,转移到了李舒身上。   李舒乖巧补充:“苦炼门那些恶徒,一定是这样想的。”   栾秋垂了眼皮:“不止如此。他还把五个长老的肚腹破开,在里头塞满了石头,沉入江水之中,任由他们被鱼虾啃噬。五个长老的家人也各自流散,断手断脚,瞎眼割鼻,都是英则所为。”   李舒忽然问:“苦炼门这么远,你们怎么知道得这样清楚?莫非苦炼门里头有大瑀江湖的好汉当暗针?”   “有个苦炼门的瞎子辗转逃到大瑀,自称松挞长老的儿子,这些都是他说的。”   “他说了,你们就信?”李舒仍在笑。   “苦炼门人,有什么做不出来?”栾秋说。   李舒突然食不知味。眼前还剩一点儿汤底,还有两根舍不得吃、留到最后的猪肉条。这一切忽然都让他反胃,连同今夜的栾秋。   “也许事出有因。”他说,“或许那五个长老在英则年幼时曾狠狠折辱过他,或许他们练邪门功夫,用英则当做化功肉鼎,害英则自小生不如死,或许他们为了掩盖自己的恶行,曾想过要英则的命。有恩报恩,有仇报仇,这是你们江湖人常挂在嘴边的。真相如何,你们并不知道。”   “……你在给魔教毒物找理由?”   李舒却不答了。他一拍桌面:“话不投机!反正我李舒不入江湖,什么苦炼门诛邪盟,都与我无关!”说完大步走出茶馆。   栾秋不知道他这古怪脾气是怎么回事,眼见李舒朝不远处的巷子走去,忙留下六个铜板,起身追上去。李舒回头让他别跟:“我现在不想同你说话。”   “你去哪里?”栾秋说,“若要找扇子,我明日再帮你挖地就是。”   李舒烦他阻碍自己查探苦炼门的标示,正要说话,路面上远远走来几个人。   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头发扎成一束,手里提个灯笼。她边走边看墙上贴的东西,嗓门响亮:“丑死了!丑死了!岳莲楼画得丑死了!他就是看不惯别人比他好看……”   李舒心头一悚,下意识躲在栾秋面前,一动不动。   “……是明夜堂阴狩,阮不奇。”栾秋认得那少女,“明夜堂堂主手底下有阴阳二狩,武功奇高,性格古怪。你认得?”   李舒当日潜入江州城,进的正是阮不奇的大宅子。   阮不奇年纪不大,但却有江州城最大的一座富贵宅子,宅中数百位美人,有男有女。李舒混了个江州第一才子的名号,被阮不奇看中,请到宅中做客。他本以为阮不奇荒淫,但她从不对客人们动手动脚,平日里最喜欢看俊美的男人女人调情作乐,仿佛只要看着漂亮人儿,她自己便心情大好。   这种怪癖,李舒难以理解。但阮不奇是见过他许多次的,他暴露身份之时,还跟阮不奇硬碰硬地过了几招。这少女手上功夫十分厉害,李舒现在有伤在身,若是被她发现,绝无可能逃离。   “……我曾被她看中,要把我抢到她的大宅子里,但我抵死不从。”李舒迅速找到一个借口,“要是现在被她发现,只怕又……”   这理由荒诞牵强,不料栾秋却信了:“原来你也曾……”   难兄难弟!李舒忙握紧栾秋的手:“快走快走!”顺势把栾秋拉到巷中。   苦炼门的标记在巷子入口也出现了。此处没有灯光,李舒只能一边跟栾秋说话,一边用手触摸墙壁,解读标记的意义。   某时,某地,会合。标记旁刻着六瓣小雪花,李舒心头狠狠一松:是他信任的人。   明夜堂门人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近,阮不奇正在问四郎镇是否有古怪事情发生。提灯的火光终于在巷口亮起,阮不奇察觉有人的气息,举起提灯,往巷中看来。   --------------------   作者有话要说:   李舒:可恶的江湖人,卑鄙的正道人士!   栾秋:那你别吃。   李舒大口狂吃:可恶!卑鄙!我要吃穷你!   ---   谢谢投雷和灌营养液的江湖侠客们!请大家吃好吃的青菜肉丝面!   (苦炼门出钱)   (李舒:为什么?凭什么?!) 第7章 诛邪盟(4)   巷子里昏暗,但足以让阮不奇看清里头的情况。   单人走过都嫌狭窄的暗巷,是左右两个院子互不相让而留出的窄小通道。两个高大男人挤在一块儿,几乎面贴面,根本无法转身。   阮不奇“咦”了一声,把灯举得更高。   李舒躲在栾秋面前,栾秋背对巷口。他猜测俩人现在看起来,就像一双在巷子里暗通款曲的野鸳鸯。   能跟板板正正的栾秋做一双野鸳鸯,是李舒想都不敢想的发展。他在紧张之余竟然又有雀跃,凑近栾秋:“你……”   一句话未讲完,栾秋伸出两根手指,捏住了他的嘴巴。   李舒:“……”   他双唇扁成鸭子状,挣扎起来。他动得厉害,栾秋不得不用持剑的左手定住李舒,那把剑的剑鞘正好抵在李舒背上,李舒难以从栾秋怀中脱身。   在面馆里一番谈话,不欢而散,李舒心头还留着强烈不悦,怎么看栾秋都不顺眼。他不喜欢和栾秋这样靠近,右手成爪,在栾秋腰上狠狠一挠。   栾秋眉头皱起。李舒内力正逐渐恢复,这一爪竟然挠破了栾秋的衣裳,在皮肤上留下清晰的痛感。   栾秋正要警告他安定些,两人理当合作,共同度过这一次危机,眼角忽然一亮,有人提着灯笼跃上了旁边的围墙。   灯光照亮了栾秋的脸,李舒悚然一惊,不敢再动。光线炙烤着他的后脑勺,他微微低头,把脸埋进栾秋胸前。   阮不奇蹲在墙头,灯笼在她手里晃荡。栾秋与她对上目光,她一愣,猛拍额头:“你是那个……浩意山庄那个……”   她已经想不起栾秋的名字了。正要跳下来和栾秋叙旧,却见栾秋食中二指抵在唇边,轻轻摆动。阮不奇看见他怀中的人,恍然大悟般:“噢!”   明夜堂帮众在巷口探头,又是着急,又是尴尬:“阴狩,走了!”   阮不奇把灯笼搁在墙头:“巷子太黑,不方便,这个给你。”说完起身跳走。她轻盈地落在巷口,兴高采烈地跟门人聊天:“两个男人在亲嘴哩!”   门人忙拉着她走了。   栾秋放开李舒,李舒的手指仍勾着栾秋衣裳,毫不留情扯下一片布料。   被他抓伤的地方很疼,栾秋一没想到这人这么凶狠,二没想到他手上功夫这么毒辣,像野兽的利爪:“抓人倒狠。”   李舒却不应。栾秋以为他仍在生气,解释道:“我见她过来,才打算帮你掩饰。她认得我是浩意山庄的人,明夜堂阴狩虽然行事古怪,但还不至于不顾江湖人情面强行抢人,但你无门无派,若是……”   他难得一口气说这么多,字字都在为自己解释。方才的行为是正常的、必须的,是他栾秋情急之下唯一想到的好法子,绝对没有别的意思。   墙头灯笼很亮,把栾秋面庞照得一清二楚。李舒看着栾秋通红的耳朵,方才那点子怨气已经烟消云散。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李舒心里满是乱蹦乱跳的奇怪念头,他在这个乏味、刻板又令人不悦的男人身上,找到了一种全新的乐趣。   他抓住栾秋衣襟,几乎与他鼻子相碰。栾秋下意识一退,这回是李舒紧抓住他的腰,指尖压在被自己挠出的伤痕里,痛感成了威胁猎物的陷阱。   “羞什么?我李舒什么没见过,不过是搂搂抱抱,再正常不过。或者就像阮不奇所说,你我不如亲……”   太近了。近得他又看见栾秋亮星般的眼睛。灯笼火光在他瞳孔里化作一团游移的燃烧的影子,李舒伸指去碰栾秋的嘴唇。还未碰上,栾秋已经猛地将他推开。   动作凶猛,李舒靠在墙上做作地痛吟,不料栾秋头也不回,转身大步走了。李舒痛完了便扶着墙大笑,眼看栾秋消失在巷口,他才把手掌移动到苦炼门的寻人标示上,暗运内力。   墙皮剥落,标示消失了。   等回到浩意山庄,又要应付曲洱和曲渺渺的一番抱怨。   兄妹俩先是埋怨栾秋擅自离开,导致上门的江湖帮派诸多不满,把浩意山庄从白天骂到日落;又说山庄外新堆积许多礼物,吃的用的,各帮各派的特产,山鸡野鸭,浩意山庄里外一片乱纷纷,全等着栾秋回来主持。   等看见栾秋衣上破损,两人大吃一惊。   曲洱立刻说:“这衣服可不便宜。”   曲渺渺担忧:“二师兄是遇到苦炼门恶徒了么?”   李舒骑在马上,嗯嗯点头。   栾秋看都不看他,直接回了自己的小院。李舒远远看着他仍未消退的红耳朵,趴在老马身上笑得直不起腰。   要是平时,栾秋做了不符合他身份和师父师娘期待的事情,总会彻夜无眠,一遍遍苦苦反省。   他今夜也失眠,是整夜都被李舒的事情烦扰。李舒骑马,李舒唠叨,李舒用自制的小铲子挖土翻地,李舒惦记他那有缘无分的小兄弟。李舒逆着灯笼的光靠近他,“羞什么”,笑得像个满腹坏水的混蛋。   他确实满腹坏水。栾秋坐卧不安,只能埋怨曲洱和曲渺渺捡回了一个大麻烦。   只要等李舒伤好离开,一切就会恢复如常。栾秋如此坚信着。   第二日一早,又有江湖帮派的人上门拜访。李舒和曲氏兄妹正在喝粥,来人看了一眼桌上的咸菜稀粥与唯一的蛋:“没有别的了?”   李舒擦擦嘴巴:“这些就挺好。”   客人:“简直瞎说!你们都是练武之人,吃这些东西,怎么把体魄练好?功夫怎么进步!荒唐!荒唐!!!”   李舒这才正眼看那人。三四十岁年纪,方脸庞上有几道疤痕,像熊一样高大壮实,坐得近了,能闻到他和几个随从身上的鱼腥味儿。   “七霞码头把头,韦问星。”汉子把手一拱,“你就是浩意山庄栾秋?”   李舒笑得眼睛眯作一条缝:“正是,正是。”   “你这人不好!”韦问星大声道,指着刚进门的卓不烦和曲渺渺,“山庄里还有孩子,光吃这些,会坏了身体!”   栾秋不想跟李舒碰面,一早就在后院里浇菜喂鸡。等他来到山庄前头见到韦问星,院子里正弥漫着一股难以忽略的腥味。   一问之下才知,韦问星把李舒当做栾秋,和他大聊特聊。李舒又发挥他的本事,三言两语把韦问星聊得两眼泪水涟涟,抹了眼泪,大手一挥。不到一个时辰,韦问星的几个随从便从七霞码头的鱼市里运来七八筐鲜鱼、河蟹、大虾,说要给浩意山庄的人补补身子。   “……李舒呢?”栾秋看着眼前活蹦乱跳的鱼,开始新一天的发愁,“这些东西是他骗来的,让他处理!”   但李舒已经骑着老马离开了山庄,说是去什么地方挖扇子。兄妹俩和卓不烦顾着这些鱼,没来得及拦住他。   “二师兄,你去帮他挖么?”曲渺渺问。   少女眼神忐忑,说完又牵牵栾秋衣角:“他好可怜,你不要骂他了。他吃得也不多,你别生气,要不我以后少吃点儿,匀给他。”   栾秋闭了闭眼睛,忍着怒气。他不知道李舒是怎么跟曲渺渺歪曲事实的,但如今人不在眼前,生气也无济于事。他转身跟韦问星问好,韦问星这才知道自己被李舒欺骗。   他脾气倒好,哈哈一笑:“那小兄弟性格不羁,倒是和我七霞码头的人很合得来!”   江州城不远处有一条重要的大河,名唤沈水,是大瑀最大的河流列星江的支流,从北向南,贯穿大片土地。七霞码头是江州城的沈水出入口,客船、货船,都要经过七霞码头才可上下流通。   七霞码头并非江湖帮派,而是船工、水工组成的民间集社,以把头为首,下面有各色各样的小派别,按地域、分工甚至男女来区分,相当芜杂混乱。连栾秋也说不清楚他们属于哪一边。   栾秋印象中,浩意山庄和七霞码头向来没有来往,但如今人人都想赖着浩意山庄分一分诛邪盟的羹,这样的人上门求见,也是正常。他请韦问星到正厅落座喝茶,韦问星却摆摆手。   “不用!我来找你,是想告诉浩意山庄一件事,什么喝茶寒暄,一概不需要。”韦问星说,“你不认得我,我也不认得你,甚至你师父曲天阳我也从未见过。但我少年时跟着你师娘的父亲学过学问,听过浩意山庄的名号。七霞码头江湖客来往颇多,我听到一些闲言碎语,想跟你求证。”   他名字斯文,举止却粗鲁豪放,但说的话不带市井气,栾秋心生好奇:“韦把头请说。”   “浩意山庄是不是打算重组诛邪盟?”韦问星开门见山。   “不打算。”栾秋坦然回答。   韦问星点点头:“那我得告诉你,明夜堂的阴狩阮不奇到四郎镇来了。浩意山庄不肯牵头重组诛邪盟的事儿已经在江湖上传开,明夜堂担下了这个责任。”   栾秋:“……什么意思?”   “你不做,明夜堂就代替你做。”韦问星说,“诛邪盟将由明夜堂来重组。”   从四郎镇有大路通向七霞码头,路上人马来往,很是热闹。李舒骑马来到七霞码头附近,把老马系在树下,拄着拐棍往旁边的矮山走去。   矮山并不陡峭,在山腰有一方平坦地面,名唤“寻仙台”,几座辨认不出的神像倒在角落。寻仙台上曾有个十分有名的西施茶摊,最盛时名声远传百里,许多人千里迢迢就为了到沈水寻仙台这儿,见一见西施玉貌;可惜随着西施色衰,文人墨客兴趣渐消,最后门可罗雀,关门大吉。   但又有传闻,那西施嫁给了七霞码头的把头,七霞码头才有了响当当的夫妻档。李舒不知道这些事儿,他停在寻仙台眺望远山远水,歇了片刻才继续往前走。   过了寻仙台再走一盏茶功夫,是一座塌了半边的破庙。庙里的神像造型古怪奇特,并非常见的神佛。这地方和寻仙台一样,是某个民间教派留下的遗迹。李舒走到这里已是气喘吁吁,拄着拐棍的手都在发抖。   他吹了声口哨,像鸟儿鸣叫。   周围静了片刻,随即有风声、衣袂翻飞之声。两条人影不知从何处窜出,白衣裳黑外套,连影子都染上了山林的浓绿。   “门主。”两人在李舒面前单膝跪下,深深垂首。   见到这两人,李舒才真正放松。他坐在树桩上摆摆手:“不要跪了,看得人心烦。都坐下说话吧。”   两人得令,坐在李舒对侧,等待他的问话。这两人衣着打扮与寻常大瑀江湖人无异,一个是头皮光溜的青年,但并不像僧侣,因眼角抹了一点儿胭脂,那双丹凤眼似是时刻带着情意,绝不清心寡欲;一个是眉眼利落的女子,像男子般束发,面孔有几分异域风情。   李舒先问那女子:“商歌,我被明夜堂章漠打伤的事情,你们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商歌回答:“隔日便知道了。我们在江州城找了一夜都没有寻到你,又见明夜堂行动古怪,探听之后才知道你出了事。”   李舒把之后发生的事情大致说了,沉吟片刻,扭头对光头青年说:“白欢喜,帮我找一个人。”   白欢喜:“门主请说。”   “松挞长老的儿子,乐契。他逃到了大瑀,被大瑀江湖人擒拿,说了些败坏我名声的话。”   白欢喜和商歌对视一眼:“门主……在乎自己在大瑀的名声?”   李舒:“以后直接叫我汉名,不要称门主,也不要称英则。”   他不回答白欢喜的提问,白欢喜便略过不问:“你挖了他的眼睛,他说的可是这件事?”   “是乐契先挖了星长老的眼睛,他自作自受。”商歌冷冷接话,“门主……李舒下手还是太轻了,要是我,一定取他性命。”   李舒不听他俩唠叨,直接说:“方才七霞码头的韦问星到浩意山庄去,我跟他聊了一会儿,问出明夜堂曾带一个瞎子走沈水到江州城来。那瞎子应该就是乐契。找出他的位置,这一次我不挖眼睛,我要挖他的心。”   --------------------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小剧场给看过《狼镝》的读者朋友)   阮不奇:我昨儿晚上看到两个男人在巷子里亲嘴。   岳莲楼:哪里哪里?我也想看!   当夜,又被章漠惩罚,在院子里跪了一夜。 第8章 错局(1)   李舒仍清晰记得当日挖出乐契双眼的感受。圆滚滚的湿润眼珠子握在他手里,他在乐契的惨叫声中,当着还未死去的松挞长老的面,捏碎了那两颗视物的工具。   恶心、粘稠的触感至今仍缠绕他的指尖。他并不乐意做这样的事情,但他对乐契所做的,乐契也曾对他此生最好的朋友做过,甚至比这更过分。   虽然细节上有许多不同,但李舒确实有一个难得的挚友,扇子“星流”也是挚友所赠。认识对方的时候,李舒才刚入苦炼门,不到十岁的小孩,个头矮声音弱,病恹恹的,看人时眼皮微微翻起,只敢用半颗眼珠窥探,随时准备逃跑似的。   苦炼门里与他年纪相仿的孩子不多,他唯一信任的,正是给了他“大难不死,必成灾殃”这八字批语的同龄人。两人相互约定,等来日从苦炼门学成出师,一定要到苦炼门之外的偌大江湖中游历,结识新朋友,看遍天地间至美景色。   但他的好友再没有这个机会。乐契挖走他的眼睛,用尖刀在他脸上刻下横亘双眼的金羌文字“牛羊”。那几个连勾带划的伤痕鲜血淋漓,李舒第一次看见时,因为太过恐怖而当场呕吐了出来。   他痛苦地大哭,抱着刚刚苏醒的朋友,在他的耳边承诺:他一定也会挖走乐契的双眼,让他生不如死。   于是除了挖眼,他还割去了乐契的耳朵和鼻子。原以为这个怪物一样的男人会死在苦炼门的峡谷里,但松挞长老的旧部还是趁乱把他救走,一路辗转,竟然抵达了大瑀。   “这十几年里我没有一天不记挂这这件事。每次看到乐契,我就会想起他做过的事情。”李舒说。   “你答应过星长老,不杀乐契。”白欢喜提醒,“乐契虽然毁了星长老双眼,但星长老是不愿意你为了他杀人的。”   李舒:“如今乐契投靠明夜堂,已经背叛了苦炼门。他知道苦炼门太多秘密,绝不能留。”   白欢喜只得领命离开,临走时李舒叮嘱:“正道人士恶心归恶心,但你不能再干那些淫邪之事。”   白欢喜笑道:“好,听你的。”说完跃上树梢,悄无声息地走了。   李舒忧心忡忡:“我不太信他。”忽然想到商歌,忙转向她问,“这一路他可有……”   “没有。”商歌冷冷道,“别看白欢喜这样,他很惜命。”   是夜,白欢喜再入江州城,直奔江州城的明夜堂分堂。   分堂分前后两部分,前头是招待江湖侠客的地方,后面则是帮众居住、练武的几个院子。院子设计得复杂,白欢喜之前来过,差点栽在里头。他花了一个多时辰,才把这分堂从前到后摸一遍。   在最后一个院子里,他看见了阮不奇。   阮不奇打着呵欠,在院子里跟人下双陆棋。院中厢房门户紧闭,有两个高大的武人在门前把守,里头灯火通明。   白欢喜心中一动:阮不奇在江州有那座遍地美人的大宅子,她为什么会在这里硬撑着跟人下棋?   只听阮不奇问:“岳坏楼什么时候回来啊?我困死了,我要回家睡觉。”   岳坏楼——这是阴狩阮不奇不高兴时,给阳狩岳莲楼的命名方式。两员大将都要到这个院子里来,白欢喜盯着映在窗户纸上的人影,竭力辨认。   窗户忽然被人从里面打开。一个帮众冲外头喊:“不奇,他想吃烤羊肉。”   阮不奇头也不抬:“做梦去吧。”   白欢喜目光一凝:坐在厢房里的,正是他们要寻找的乐契。   在他心头略松的瞬间,汗毛忽然齐齐竖起。从院中爆发的杀气令白欢喜如被恶兽目光笼罩——原本坐在石桌前撑着小脸下棋的阮不奇不见了!   他来不及回头,立刻按着假山石原地跃起。一根沉重的长鞭堪堪擦过他足尖,砸在他方才隐蔽的地方,把石头砸得粉碎。阮不奇响亮地“啧”了声。   白欢喜不恋战,连忙跳上屋顶。阮不奇竟然比他还快,他甚至还未在屋顶站稳,阮不奇已经像一头猫儿般飞窜过来。白欢喜连退带打,阮不奇步步紧逼,两人一声不出,已经在腾挪间交换了几十招。   阮不奇手里的长鞭重逾数十斤,砰砰把屋顶瓦片砸得粉碎,明夜堂帮众一面追赶一面大喊:“今年修房子的钱已经快用完了……”   “好。”阮不奇竟然应了,她武功随之一变,那长鞭如绳索绸带,只朝白欢喜的腰上卷。   白欢喜戴了黑色面罩,只露出一双眼睛,连跑带躲,根本找不到还手机会。眼看就要被阮不奇追上,阮不奇却忽然“咦”了一声——她的长鞭缠在屋顶垂脊的一只狻猊身上,差点把那小东西弄碎。她嘀咕着“堂主喜欢这东西”,竟回头去解开。   趁这个空隙,白欢喜脚力发足,瞬间奔出数百米。   明夜堂的人这时才追到,茫然四顾:“不追了么?”   “不追咯!”阮不奇慢悠悠地收好长鞭,笑道,“我回家睡觉去了,岳坏楼若来了,让他自己守着吧。。”   白欢喜穿过半座江州城才停。他心口狂跳,一身是汗。方才有那么几个瞬间,阮不奇几乎扯下他的面罩,他从未跟年纪这么小功夫却这么好的姑娘交过手,脱离险境了,双手却不停颤抖。   他性好女色,看见漂亮女子才会多瞧几眼。阮不奇十来岁年纪,又一身莽气,白欢喜根本不把她放在眼里。这种大意让他这一夜吃够了苦头。   在街角坐下,他大口喘气,心头暗暗生恨。   正要摘下面罩透气,夜雾深沉的街上传来了马蹄声。白欢喜立刻卷身藏在屋檐下,见一个牵马的女子从远处走来。   这女子也同阮不奇一样束发,瞬间唤醒白欢喜的恐惧。但仔细一看,她比阮不奇年长,腰上佩剑,走路无声,也是个练家子。   白欢喜心中阴沉。他满腹怨气无处发泄,已经忘了李舒的叮嘱,等女子走过,他悄无声息跟上,忽然出手抓向她后颈!   指尖才碰上皮肤,女子不闪不避,右手压低佩剑,掌心在剑柄上猛力一推,剑鞘朝后急飞,正正击中白欢喜腹部。   白欢喜急忙后撤,他手上有粘稠湿润之感,是已经抓破女子后颈。他一心只想擒拿下眼前女人,顿了一瞬又迅速靠近,这回闪过女子举剑的一击,抓住女子双腕。   他手上力气很大,一抓一扣,女子手中佩剑落地。白欢喜手指并不放松,直接沿着紧窄的袖口往下摸,女子的衣物从手腕朝手肘裂开,皮肤已然裸露。   中原女子最怕这一招,白欢喜知道,只要顺着皮肤摸到手肘,便可钳制她上半身,再摸到肩膀、卸下关节,眼前人便任他施为——但女子竟丝毫不慌,手腕一拧,反手擒住白欢喜双掌。   两声脆响,反倒是他手腕关节被人卸了。   白欢喜撤步后退,忍痛把双掌抵在腰间,强行复位。刚一抬头,脸上便狠狠受了一巴掌。   这巴掌把白欢喜打清醒了。趁女子踢起落地的佩剑,他再不敢恋战,跃上屋顶,狂奔去也。   此时的浩意山庄,李舒正在厨房苦苦地举刀破鱼。   虾蟹太多,曲洱大吃大嚼,吃出一身红疹,正在房间里翻滚哀嚎。曲渺渺和栾秋倒是正常,只是从白天到夜晚都在料理韦问星送的河鲜,心情极为糟糕。   李舒诓了商歌二两银子,吃饱喝足,又打了一壶酒回来。他翻墙回到自己的小院里藏好美酒,才悠悠然去跟栾秋打招呼。没想到一到厨房,几乎被腥味熏得肚腹翻滚、浪费粮食。栾秋不理他如何辩解,把他拖入厨房,命他一同处理。   于是栾秋和李舒给鱼破肚,曲渺渺和卓不烦清理肚肠,用盐腌上。   “浪费了好多盐!”曲渺渺心疼不已,“都怪你!”   李舒张口想辩解,几片鱼鳞落进嘴里,他呸呸吐个不停。   “好热闹!”   厨房外有清脆笑声传来。   “咱们山庄发了什么财?满地都是鱼!”   曲渺渺举起被鲜鱼肚肠弄脏的双手:“师姐!!!”   迈进厨房的是个束发的年轻姑娘,一身利落打扮,腰上佩剑是蛇纹剑鞘,灯火里透出幽绿色。   李舒一眼瞧出那是罕见的好武器,忙冲栾秋使眼色。栾秋:“于笙,我的师妹。”   李舒立刻亲热招呼:“师姐!”   于笙躲开曲渺渺的手:“你大哥呢?我得问他拿点儿药,江州城里碰上个登徒子,功夫挺厉害,把我后颈挠破了。”   她撩起长发,让曲渺渺和栾秋看伤口。栾秋认不出这是哪一家的武功,李舒边摘下脸上鱼鳞边笑嘻嘻凑过去,才一眼,笑容立刻消失。   “你是谁?”于笙打量他,“栾秋,你收的弟子?”   “这位才是弟子。”栾秋示意卓不烦跟于笙打招呼,又瞥一眼李舒,“这位,闲人而已。”   李舒在心中把白欢喜翻来覆去地鞭打斥骂,面上堆笑:“师姐,在下李舒,我是……”   曲渺渺插嘴:“李大哥是个说书人,会说好多故事,可好玩了。”   李舒万没料到,自己那东缝西补的谎言,落在曲渺渺耳朵里竟然只是个故事。他想尽快让于笙的注意力从伤口上转移开,正准备胡说,曲渺渺又说:“但李大哥特别可怜。”   李舒把所有故事都咽下去,又欣慰又感激地看曲渺渺。   曲渺渺:“二师兄连鸡蛋都不给他吃。”   李舒:“……”   于笙放声大笑:“你这说书人,真是了不得!竟能把栾秋激怒!”   “师姐去歇息吧。”栾秋平平板板地说,“曲洱在自己房间里躺着,你去找他拿药便可。”   于笙来去如风,离开时亮出一包银子:“我讨回了一些,正好给曲洱拿去。”   不消片刻,李舒便听见曲洱喜极而泣的喊声:“师姐!天呀,师姐!”   李舒靠近奋力刮鱼鳞的栾秋:“比你厉害。”   栾秋冷冷看他,刀口略略一抬,寒光照到李舒脸上。   直到四更,李舒和栾秋才把那几筐鲜鱼处理完毕。   卓不烦被于笙送回了家,曲渺渺也早就顶不住困意,趴在矮凳上睡着了。栾秋把她抱回房间,出来时忽然闻见一阵酒香。他跳入李舒院子,把正准备品酒的李舒吓了一跳。   来不及藏起那酒,李舒恨恨地:“狗鼻子。”   在满山庄的鱼腥味儿里,那点儿酒香实在显著。李舒只有一个碗,珍重地在碗里倒出两滴,递给栾秋。栾秋先抢过碗,又抢过酒壶,只倒一碗给李舒,自己则直接对着酒壶喝。   “你骗来的酒?”栾秋问。他也很久没喝过酒,酒是奢侈玩意儿,曲洱绝不肯花钱去买。   “一个少侠送我的。”李舒随口胡诌,“他帮我翻土挖扇子,我们从白天一直聊到夜星升起,相谈甚欢。”   栾秋捏着酒壶,静静看李舒胡说。和李舒在一起,总是他听李舒说话,但今夜在酒意下,他也忽然生出了跟李舒说些什么的念头。   “韦问星说,明夜堂要重组诛邪盟。”他打断了李舒的胡说八道,“从此诛邪盟跟浩意山庄便毫无关系。”   李舒顿住了:“不是你自己不想重组吗?”   “……”栾秋又喝一口酒,“若按师娘所想,不能重组。但是若按师父想法,他当年独自成立诛邪盟,现在我却……”   李舒对栾秋的挣扎并没很大兴趣,他随口应:“明夜堂想重组也不是那么容易。”   栾秋摆摆手:“不是的。他们也并不想重组。”   他压低声音,扭头靠近李舒:“明夜堂想用那个苦炼门的瞎子作饵,引出英则。” 第9章 错局(2)   栾秋第一次在李舒脸上看到了强烈的震愕和兴趣。矛盾的两者让李舒向来随意的双眼在瞬间有了光彩,但他立刻垂下眼皮,哧溜喝一小口酒。   “你怎么知道?韦问星还是明夜堂跟你说的?”   “这并不难推断。”栾秋说。   明夜堂之所以在附近的九镇十三乡里到处张贴英则的追缉令,目的是为了提醒众人有这么一个毒物正在附近。也就是说,明夜堂十分确定,章漠对英则造成的伤害相当严重,英则短时间内根本不可能远离江州,更不可能离开大瑀。   既然如此,便不需要千里迢迢远赴金羌去剿灭苦炼门。英则去年杀了五个长老,苦炼门现在的十个长老有新有旧,大不如前。只要找出英则并诛杀,将大挫苦炼门气焰。   但距离章漠、英则大战已经一个多月,英则始终没下落。他不是死了,就是好好地藏起来了。   想把藏在石头缝里的鱼钓起来,需要很香的鱼饵。   “苦炼门的瞎子就是鱼饵。明夜堂以重组诛邪盟为名,正在散布苦炼门瞎子的事情,说他弃恶向善,要为诛邪盟的人带路。那瞎子不仅是苦炼门的人,还是松挞长老的儿子,知道的秘密绝对比你我都要多。如果你是苦炼门门主,你知道这件事之后,会留下他吗?”   见李舒不应,栾秋又说:“英则绝对不是孤身一人来大瑀的。明夜堂肯定想一网打尽。英则藏身这么久,若是活着,藏匿他的一定是苦炼门恶徒。”   李舒:“嗯……”   栾秋喝完了手里的酒,夺过李舒那只碗,一口气喝干。   “明夜堂是志在必得。”栾秋说,“经此一役,他们可能会成为大瑀江湖的领头人。”   李舒心头微动,他直接问:“你为什么不喜欢明夜堂?”   栾秋不喜欢明夜堂的原因,跟大多数江湖人看不上明夜堂的原因差不多。   一是明夜堂太会挣钱了。江湖人多是布衣侠客,明夜堂这种穿得靓丽光鲜的,看着就让人别扭。穷途出英雄,末路见真章,明夜堂走的不是寻常江湖人那一套,自然也不那么受寻常江湖人待见。且明夜堂财大气粗、出手阔绰,没钱的江湖客嘴上不说,但心里始终觉得在他们面前总是矮了那么一截。   二是明夜堂和朝廷中人有联系。什么北军的统领与堂主章漠是拜把子的姐弟,什么北军狼面侯是明夜堂挚友,还有帮派中这个那个,与朝廷中大官有密切书信来往,总之联系紧密,切不断斩不开。江湖人以武犯禁,只在意江湖规则,最看不惯朝廷中人,但凡跟朝廷鹰犬沾上关系,都要受众人唾弃。坊间更有传言:如今端坐龙位的那个,曾受过明夜堂许多帮助。   两个原因相加,足以让江湖人对明夜堂颇有微词。   李舒装作不懂:“心眼真小啊。”   “这怎么是小心眼?”栾秋不爱听这话,“这是有原则。”   他认为自己必须向李舒解释清楚,这偌大江湖,并不是只有自己一个“小心眼”。江湖客有许多不落在纸面的规矩,是从他们踏入江湖那一天开始就刻在血肉里的坚持。   “对明夜堂有异见的帮派其实很多。”栾秋说,“是的,我不喜欢他们。今天拿鱼来的七霞码头韦问星也一样。他得知明夜堂要牵头重组诛邪盟,半个月后还要在江州城里举行什么诛邪大会,心里气不过,才特意来找我。我……”   他犹豫了,李舒接话:“你让他失望了。”   沉寂中,小院里的两颗孱弱梨树被夜风吹动,落下稀稀拉拉的梨花花瓣。树生来病弱,树干只有胳膊粗细,是从正堂旁边那棵遮天蔽日的树上,折枝栽下的。山庄人走的走散的散,这个小院也没人着意打理,树便一直半死不活地撑着。   后来李舒来了。或许因为有人捉虫浇水,这两棵虽然开得晚,但勉强也有了个花样子。   花瓣像被击碎的、轻盈的蝴蝶翅膀。月色把它染得更冷更冷,它落进李舒手中酒碗,浮在琥珀色酒液上。   李舒正在发呆。   对栾秋来说,这实在很新鲜,仿佛这个聒噪、多话的青年突然间冷却了,幽暗阴影斑驳地在那张惹人厌烦的脸上轻颤。他手端酒碗,盯着李舒安静的侧脸看。   和要不要乐契的命相比,趁着重组诛邪盟的机会把大瑀江湖正道一网打尽,才是李舒最想做的事情。   明夜堂想用乐契引出自己,而自己则可以利用乐契,反将一军。   诛邪大会正是最好的机会。大瑀重组诛邪盟,看来是板上钉钉的事情,那么他李舒必须让浩意山庄当这个领头人,否则苦炼门危矣。   他打定主意,看向栾秋,发现栾秋也正看着自己。   “你不说话的时候,像个正经人。”栾秋说。   李舒:“谬赞,我不想当正经人。”   酒碗里还剩几滴,栾秋举碗仰头,伸舌去接滴落的酒液。滴干了还嫌不够,还要去舔碗沿。   “栾秋,不行。”李舒忽然说。   栾秋收了舌尖,看看那碗,才想起李舒刚刚也用这碗喝酒。虽不知道他喝的是哪个方向,但……栾秋举着那碗,放下也不是,继续拿着也不是,耳朵又微微地烫起来。   “重组诛邪盟这件事,绝不能交到明夜堂手上!”李舒掷地有声。   栾秋:“……嗯?”他这才想起自己一开始说的是什么烦恼。   “一,你不喜欢明夜堂,我也不喜欢,江湖上还有许多人都不喜欢。诛邪盟即便散了许多年,如今说出来仍旧是响当当的名号,否则也不会有这么多人来找你。”李舒说,“你师父一生磊落,甚至为诛邪盟而死,你就忍心这样把他一生最重视的东西交到你看不起的人手里?”   栾秋听得愣住,良久才反问:“你认识我师父?”   李舒心想十六年前死得这样透,我还怎么认识?他怀疑栾秋酒量不行,已然有些醉了。“李舒最遗憾的,是从来没有机会见一见曲天阳曲老前辈这样的大英雄。”   栾秋:“不对,你一直看不起我们这些江湖人。”   李舒恼他醉了也如此敏锐:“若是我认识了曲老前辈,我早就拜入你们浩意山庄,正经八百地当你的师弟了。”   栾秋点头:“对……没错,师父向来顶天立地。你见了,一定折服。”   李舒又说:“第二,明夜堂这样不正经的帮派,能好好经营诛邪盟?里外都是铜臭味儿,敛财法子说不定比我想的更奸更坏。日后别人提起诛邪盟,只怕连曲老前辈和浩意山庄的英名也被污损。”   他深谙栾秋这种人的顾虑,字字切中要害。栾秋听得入神,笑道:“铜臭味儿,你倒有自知之明。”   懒得与他辩驳,李舒急急说第三点:“三,你身为练武之人,不说建功立业,也要惩恶扬善吧。苦炼门这样的……”他牙一咬心一横,“这样恶毒奸狡、人神共愤的邪派,必须斩草除根。依我看,把那门主剥皮拆骨、掏心挖肺,才能让天下清明!”   “……也不必这么狠。”栾秋说,“这种事,我做不出来。”   李舒心想谢谢您了。还要再说,栾秋盯着头顶稀疏梨枝,嘀咕:“可师娘……”   “师娘要你保住山庄,是为了保住曲洱和曲渺渺这两个孩子。”李舒已有准备,“江湖人都知道浩意山庄当年组织诛邪盟,如今英则就在大瑀,他能不晓得?若是这回放走了苦炼门,他们怀恨在心,找上浩意山庄,你没有依傍、没有朋友,怎么抵挡?你以为凭你和师姐,就能护住他们俩吗?”   李舒说得激动,抓住栾秋衣襟:“栾秋,我最后只问你一句话:你这一生,就从没有想过,也像你师父那样,当个顶天立地的英雄?”   条陈缕析,句句在理。李舒忍不住在心中为自己疯狂鼓掌。   栾秋终于点头。他眼神有点儿涣散,始终只盯着李舒,不住点头。李舒一松手,他便躺在了地上,笑出声来。“什么?”见他嘀咕,李舒凑近了听。   “……你真有趣。”栾秋带着几分似真似假的醉意,“若能活成你这样恣意,不做英雄又何妨?”   这太像真心话了。   李舒忙把他从地上揪起:“别说傻话。”   栾秋忽然闻见自己和李舒身上都有浓厚腥味,强烈得让他走神。   “烧水,洗一洗吧。你说的话我都记住了。”栾秋晃着脑袋,“但你太臭,不能这样躺下,脏了床铺。”   “……一起洗?”李舒迟疑,“莫非你真的有……”   栾秋的目光瞬间被惊得清明。   清晨时分的浩意山庄,所有人都被栾秋的怒吼惊醒:“没有!没有!!!”   目送栾秋两耳通红地走了,李舒知道他一时半刻不会回头找自己,立刻翻墙离开浩意山庄。他穿过小路,模仿小鸟鸣叫吹哨,很快,商歌便出现在他面前。   “快去找白欢喜。”他命令商歌,“明夜堂设了圈套,他今夜肯定吃了暗亏。如今听我安排,去七霞码头,这样那样……”如此这般,好一番叮嘱。   第二天日上三竿,栾秋仍醉得醒不过来。李舒跑到他院子里瞧他,他睡得很沉,眉头皱起,梦里也不得安稳。   于笙带着债主还的银子,与曲洱去四郎镇填浩意山庄一年来赊的账。李舒招呼曲渺渺和卓不烦,让两人一个去七霞码头上游,一个去七霞码头下游,帮他找两种药草。   两人正愁怎么摆脱满庄子的腥味儿,立刻高高兴兴出门。临走时李舒拉住两人后领子:“江湖正道,要做什么事?”   卓不烦:“大、大事!”   “做大事时必须牢记什么?”   曲渺渺眼珠一转:“自报家门!”   “很好。”李舒满意松手,“去吧。”   栾秋醒来时已经是傍晚。他头疼欲裂,睁眼就闻见外头的烤鱼香味。李舒在他的院子里烤鱼,把烟和香气都往栾秋屋子里扇。   栾秋夺过扇子反其道而行之,呛得李舒又咳又骂。他知道这动作幼稚,但对象是李舒,他幼稚得浑身是劲。庄子里只有他们俩,栾秋洗漱清爽,又是英姿飒爽一条好少侠,看得李舒啧啧赞叹。   烤鱼吃了一半,曲渺渺和卓不烦砰地撞开了门。卓不烦头发湿透,穿的一身七霞码头水工的衣裳,渺渺则拎了一篮子河鲜。   李舒未来得及细问自己的谋划是否顺利,先忍不住大声惨叫:“怎么又是鱼!!!”   曲渺渺和卓不烦冲到栾秋面前,对视一眼,异口同声:“二师兄!我们今天行侠仗义了!”   栾秋只顾着看他俩哪里受了伤,曲渺渺把河鲜往李舒怀里一塞,满脸是笑:“我和不烦今日救了七霞码头的人,如今整个七霞码头,都知道我们浩意山庄的名号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李舒模仿小鸟鸣叫,商歌火速出现。   李舒:……你来得好快。   商歌:我一直在附近。   李舒:啊?在山里?那你睡哪里?吃什么?喝什么?大小解怎么办?蚊虫叮咬怎么办?不换衣服不洗头?   商歌:……这,我也不知道。作者没设定这些。   李舒怒道:只顾耍帅,不顾细节是吧!   (梁蟾先生:谁会设定这些啊!!!)   ---   谢谢各位投雷和管营养液的江湖侠客,嘿嘿。已经在梨树上给朋友们安排了很好的座位,不用谢。   (栾秋:把我家山庄的树全部坐塌的就是你吧?) 第10章 错局(3)   曲渺渺上游,卓不烦下游,两人在七霞码头分开往上下走,没走出很远,便看见了不寻常的事件。   曲渺渺见到的,是一艘在沈水中缓缓前行、船舱起火的船。船中堆放干燥易燃的稻草,船上并无任何人,火从船舱里燃起,飘出了几丝烟,若是不细看,根本瞧不见。   这船若是顺流往下,将直接撞上不远处的七霞码头货船。那十几条货船已经在码头停了数日,刷油修整,正待晾干。曲渺渺在河边发愣时,路过的一位青年忽然说:“快去给七霞码头报信!”说完往前跑去,曲渺渺没来得及看清楚他模样,想想也朝码头狂奔。   卓不烦在下游见到的,则是几个恶徒与一位瘦高女子缠斗。那女子眼看不敌,回头看见卓不烦,喊了句“救命”。卓不烦身上只有栾秋给他的木剑,但见眼前情况,也只能硬着头皮往前冲了。几番招架,卓不烦掉进沈水,还是那女子眼疾手快,把他捞了上来。上岸时恶徒已经骂骂咧咧远走,正好附近有去寻仙台和破庙祭拜的人,纷纷夸赞起卓不烦来。   如此这般,两人最后在七霞码头碰头时,码头上人声鼎沸。一些人说那小船的稻草堆里藏着火药,幸好曲渺渺报信及时,避免了一场大火;一些人说卓不烦少年有血勇,令人赞叹。   曲渺渺和卓不烦无法应对眼前的热闹场面,正想低头逃走,人群里忽然冒出一个声音:“你们是哪个门派的?”   这问题瞬间唤醒两人记忆,于是立刻鼓足勇气自报家门。话音落下,人群中许多青年水工面面相觑,显然都不知道“浩意山庄”是什么东西。   “幸好有昨天送鱼的把头大哥,他一说浩意山庄过去是诛邪盟的领头人,大家都很吃惊。”曲渺渺回忆,当时人群中又有人说:诛邪盟不是明夜堂的吗?把头韦问星当即气得青筋暴起:“诛邪盟从开始到现在,只认浩意山庄!”   两个孩子去换衣收拾,余下几人面面相觑。今日发生的事情实在很奇怪,于笙先开口:“七霞码头的人倒是仗义。”   “十六年前,七霞码头也是诛邪盟里头的核心帮派。”栾秋仍记得,当年韦问星只是总把头手底下一个小小水工,在浩意山庄里参加集会,嗓门大得吓人,让很多江湖人印象深刻。或许正因这段渊源,韦问星不乐意让明夜堂抢走诛邪盟的功劳。   骚扰女子的恶徒消失了,往小船上点火和藏火药的人也没找到。曲洱嘀咕:“这两件事都像是专门为了让我们浩意山庄的人出风头才设计的。”   李舒立刻接口:“那肯定是苦炼门恶徒所为。”   他正经跟众人分析:江州城周围很多人都知道明夜堂要重组诛邪盟,同时苦炼门又有个叛徒被明夜堂保护起来。藏匿的英则想要对叛徒下手,却苦于没有机会,既然这样,把水搅浑也是好的,先让大瑀江湖人乱一乱。   “搅浑水的法子,就是把浩意山庄拉进争斗里?”于笙问,“若是浩意山庄和明夜堂争抢盟主的位置,这诛邪盟组不组,也没什么意义了。”   “正是!趁此机会,英则正好全身而退。”李舒说完,话头立刻一转,“可那毒物心胸狭窄、见识短浅,我们江湖正道岂是这么容易被分裂的?他以为浩意山庄和明夜堂一定会抢个你死我活,实在是小看了我们江湖中人的血性!”   栾秋淡淡地问:“我们?”   李舒:“咳,你们。”   于笙上下打量他:“你倒有意思,一个嘌唱说书的,还懂这些。”   李舒此前没跟于笙说过什么话,今日一聊,才知于笙绝不像曲洱那样容易糊弄。他哈哈一笑,看向栾秋。   栾秋也正看他。目光相碰瞬间,栾秋扭头了。李舒怀疑自己看错,明明正在讨论大事,栾秋眼里却藏了水影一样难以分辨的笑意。   “若是一切真像我们推测的那样,那便来吧。”栾秋说,“明夜堂想跟我们争,那就和它争一争。若是因此能团结起江湖同道,共诛魔教,也算是完成了师父此生最大的愿望”   于笙和曲洱对视一眼,全都兴奋地站了起来:“好呀!好呀栾秋!”   曲洱一直把栾秋看做亲大哥,为他恪守与母亲的约定、放弃为自己打算而遗憾,如今得知栾秋要跟明夜堂争抢诛邪盟盟主之位,高兴得把他紧紧抱住。一句话还没说出口,竟然哭了。   他哭声嘹亮,带着鼻涕泡,栾秋推开不是,忍受也不是,一张脸顿时七色纷呈,十分精彩。   李舒和于笙顿时笑得更响亮。   距离诛邪大会还有半个月,因有一个七霞码头,四郎镇前所未有的热闹起来,各色的江湖帮派从五湖四海抵达此处,穿过四郎镇前往江州城。四郎镇上两家客栈几乎住满,房钱节节攀升,李舒十分嫉妒,只恨不能把浩意山庄也变成客栈,趁这机会赚一笔大的。   嫉妒完了才想起,浩意山庄是穷是富,跟自己全无关系。   栾秋决定跟明夜堂争一争盟主之位,当前的头一件事,是把这个消息传播出去。他带着李舒和于笙去七霞码头,韦问星见到他很高兴,见到李舒更高兴,乐滋滋把李舒介绍给码头的其他人。李舒终于见到他妻子,才知寻仙台茶摊的故事亦真亦假:茶摊西施确实嫁给了韦问星,却不是被韦问星英雄气概吸引,而是曾出手救过韦问星一命,让韦问星情根深种,无法自拔。   夫人名霍四娘,李舒也跟着旁人一起喊她霍夫人。于笙和栾秋问了霍夫人几句家学渊源,立刻露出崇拜神情,说起了霍夫人父母的事情。李舒对大瑀江湖所知虽多,但仅限于当下的江湖事态,过去发生过什么,他实则全然不懂。   教他的人,并没有跟他说过那么多。   有七霞码头帮忙把消息传出去,冷却了几天的浩意山庄,门槛再度被踏破。认识的、不认识的,听过的、没听过的江湖帮派络绎不绝地上门拜访,唯恐来得太迟,栾秋记不住自己。   礼物不敢在明面上送,李舒教曲渺渺后门收礼,卓不烦再拿到四郎镇和江州城拆开卖掉,钱自留一部分,另外一部分送去善堂。如此一来,即便栾秋知道实情,也不能批评多少。   两个孩子因朴素的原则而踟蹰,李舒眉毛一竖:“江湖正道,救济贫苦,不拘一格!”   顺利把两个孩子忽悠走。   青松阁的欧阳大歌也来了,笑意盈盈,面色和蔼。他和其他人在杜梨树下等待栾秋,聊起七霞码头的事情。李舒抓了把瓜子凑过去听故事,才知韦问星师父和霍四娘父母,年轻时都在西域跟金羌人打过仗。霍四娘母亲救过封狐城城外村庄数百人命,父亲是西北军一个小将军,单人匹马死守城邦,为西北军争取了歼敌的重要机会。   “……你们不是不喜欢跟朝廷人打交道吗?”李舒不解,“为什么要去当兵打仗?”   欧阳大歌两条浓眉毛几乎连成一线,怒目时形成一条下凹的弧线:“荒谬!我们看不上朝廷的狗,但我们知道守土为家的意义!”他随手一指,“星月楼楼主,虽为女流,二十年前在南境也是跟赤燕人拼过刀子的巾帼英雄。李家寨三个儿子,全都死在北境,死在北戎人手底下。烂柯谷几百人,六十年来守定南境小道,不知截下多少偷贩大瑀情报与宝贝的贼子……”   他一一道来,如数家珍。梨树下一时热闹非凡,有欣然接受赞誉的,有红着一张大脸转身就走的。   李舒听得入神。   “你是哪个帮派的?连这些都不知道?”欧阳大歌怒道,“连我也不知道?!”   “……我是浩意山庄捡回来的,一个闲人。”李舒回答。   立刻有人大声说:“浩意山庄不行!”“欧阳大哥才应该当这盟主!”“我们喜鹊山庄只听欧阳大哥的!”   欧阳大歌面色和缓,摸摸络腮胡子。   曲洱从正厅出来,朝梨树这边喊:“喜鹊山庄——”   顿时几条大侠便站了起来,喜滋滋笑盈盈往正厅走,片刻后传出亲热声音:“哎呀,栾贤侄,上回真是对不住,都是青松阁欧阳……”   后面的话被关进了门里。   梨树下静了。欧阳大歌和李舒面面相觑,李舒递给他一把瓜子:“不要跟他们一般见识,俗人。”   欧阳大歌一拍他肩膀:“年轻人!我们竟是知己!”   如此这般,热闹数天,李舒估摸着所有来到江州城参加诛邪大会的,都已经到浩意山庄喝过茶了。   但越是来得晚,越是重要。   这一日他起得早,出院子时正好看见栾秋在院子里练武。李舒挺喜欢看栾秋练剑,偏偏栾秋不喜欢别人偷窥,但凡李舒在墙头砖后偷看,总能被他揪起来。   今日奇了,他明明察觉李舒在,却仍旧慢条斯理练完一整套浩海剑。这浩意山庄的看家本领,李舒见过于笙和曲洱练,但还是栾秋练得最好看,翩然而有力,舒展但迅捷。   “好看么?”栾秋收剑,远远看着他问。   “不好看。”李舒答。   栾秋:“……那你天天偷瞧?”   李舒:“我监督你。我等着你练错、出丑。”   栾秋抖抖剑鞘露水,黑眼珠在眼眶里一掠,看向李舒。李舒心头又骂:可恶!可恶!这样俊的江湖人,应该入我苦炼门。   “喜欢的话,可以加入我们浩意山庄。”栾秋说。   “不喜欢。”李舒挠挠下巴,“我最讨厌舞刀弄剑。”   话音刚落,栾秋已经掠到他身边,抓起他的右手。“渺渺说过,你手上有剑茧子。”   古怪的感受从李舒脊背,火星般窜起。栾秋摩挲他手上茧子,掌心、指腹、关节,细致得像一种暧昧不清的抚摸。   李舒火速收回手,栾秋:“果然有。”   正要说些什么,山庄大门被敲响了。李舒连忙溜走开门,边走边看自己右手。   门外是几个光鲜的江湖人,为首那位比李舒高半个头,眼皮半垂,目光很令李舒不悦。   “栾秋在吗?”那人问。   李舒看他目光,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不客气的、令人生厌的,像看污物一样看他。   没等他想起来,那青年人手中折扇拍了拍李舒的脸:“再多看一眼,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   作者有话要说:   不速之客:再多看一眼,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李舒:……好新鲜,好兴奋!!!   不速之客、栾秋:???   李舒:这种话都是我对别人说,没人跟我说过!(在地上打滚扭动 第11章 错局(4)   李舒岂是能被这种话吓到的人?他食中二指夹着那扇子,笑道:“这么漂亮一张脸,说话却那么凶,不好、不好。”   那青年的脸一白,随即双目凶光慑人,另一只手直接掐上李舒脖子。   “苍水!”   “栾苍水!”   里外两声同时响起,掐着李舒的手已经用上了八分力气,要不是胳膊被剑鞘轻拍,只怕李舒已经没了。   栾秋一出手,青年立刻松开五指,李舒后退两步,被栾秋抓稳。他没想到眼前青年武功居然如此出色,冲栾秋笑笑,收好怀里的针。这是商歌给他带来的,以备不时之需。青年若是松手再晚一点儿,肚上立刻就有几个血洞。   “管好你的嘴巴!”青年啪地展开扇子,狠扇几下,鬓角两根须须随风扬起。   李舒揉揉脖子,看他模样实在好笑,忍不住笑出声。   青年面色白了又红,怒叱一声,挥扇往李舒脸上拍去。栾秋长手一伸,直接钳住他手腕。   “栾苍水,这是浩意山庄,不是你家。”   说完他扭头对李舒介绍:“苍天之苍,长水之水,这是我弟弟。”   栾苍水比栾秋小几岁,人却跟栾秋一样高大。他看起来就是养尊处优的小少爷,有一身武艺,却不懂得尊重人。   进了浩意山庄,他便摇着扇子四处走,一会儿指着正堂边上那棵杜梨:院宅有梨,心离德离;一会儿捏着鼻子在厨房探头探脑:臭死了,哪里来那么多臭鱼烂虾。   李舒跟着他走,栾苍水说一句,他就在身后“哼哼”冷笑两声。哼得栾苍水青筋直爆,回头要教训李舒时,却又看见栾秋就在不远处。   如今看得仔细了,兄弟俩确实有些相似,尤其那双看人不客气的眼睛。或许是李舒盯得太紧,栾苍水不时回头瞪他,那把扇子好几次几乎要戳上李舒眼睛。   “我如今是栾家继任,此次专程来江州城参加诛邪大会。”栾苍水站在石桌前跟栾秋说话,“住得比较近,就在四郎峰第三个山峰下面,爹让我来看看你死了没有。”   栾秋和李舒边吃早饭边听。栾苍水看不上他们吃的东西,咸菜清粥,李舒碗里卧一个荷包蛋,是他不顾栾秋禁令,自己给自己煎的。按道理说,他们坐着,栾苍水站着,怎么看都是栾苍水气焰嚣张,他俩低人一头。   但栾秋八风不动,稳如泰山,对栾苍水说的话也是听若不闻,只淡淡用眼角余光瞥李舒:“一会儿给渺渺和不烦再煎两个。”   李舒喝粥:“没有了,这是最后一个。”   栾苍水:“爹说,如果你没死,可以回家看看。”   栾秋:“……我说过,鸡蛋是留给他们俩的。”   李舒埋头,把一碗薄薄稀粥喝出夸父饮江的气势。   栾苍水:“……”   最后,栾苍水带来的几个人进了正堂跟栾秋说事,只剩李舒和栾苍水在梨树下大眼瞪小眼。   其余人起床了,都认得栾苍水,没有给他好脸色。栾苍水想跟于笙打招呼,于笙只笑笑冲李舒招手,气得栾苍水把扇子摇成了一把风车。   栾家是江湖上一个特殊的家族,祖辈有官职,最近几十年辞官归家,渐渐与朝廷断了联系。栾家兄弟三人,大哥走得早,只剩栾秋和栾苍水两个。但栾秋和栾苍水关系恶劣,且栾秋很小就被送到浩意山庄,和栾家基本没有了联系。   “为什么?”李舒耳朵竖起,“背后一定有故事。”   曲洱左右看看。栾苍水在门口审问才来到的卓不烦,把孩子问得愈发结巴。于笙和曲渺渺在吃早饭,没人注意这边。他压低声音:“这是二师兄私事,本来不该多说。但你不算浩意山庄外人,我且告诉了你,你不要再去问二师兄,他不喜欢别人提这件事。”   李舒点头,心道你先说,我听完再决定问不问。   “二师兄的母亲是一个青楼女子。”   李舒:“嗯。”   曲洱:“嗯。”   两人互看片刻,李舒这才回过神,眉头大皱:“这又怎么了?青楼女子的孩子,有什么不对?”   “栾家世代为官,近几十年才解甲归田,他们不可能接受一个烟花之地出来的孩子。”曲洱说,“况且……有传闻说,栾大侠和那女子只是露水情缘,并无感情,那女子是瞒着所有人生下的二师兄,想母凭子贵。”   李舒恍然大悟。   “当时栾家长子出事没了,所以二师兄就被栾家人接走了。但没想到,几年后栾苍水出生,二师兄就……就来了咱们浩意山庄。”   李舒怔了很久,喃喃道:“所以,并没有母凭子贵?”   和栾苍水相比,与他同来的那些人更为和蔼和亲切。虽然栾秋也依旧是淡淡的冷脸,但于笙和他们倒是有说有笑。栾苍水几次想插话,都被曲洱和于笙忽略,他独自在人群之外听着,脸色有几分寂寞。   “诛邪大会再会。”栾秋把众人送走。   栾苍水走出几步又折回头,趾高气扬:“你什么时候回家?”   栾秋:“不回。”   扇子顿了片刻,又摇:“爹爹让你回去见一面。”   栾秋:“他有你就行了。”   栾苍水不摇扇了,他竭力想出更好的理由,让父亲交给自己的这个任务可以圆满完成:“……栾家的产业,你不要了?”   这话让栾秋笑出声来。他笑得比看李舒犯蠢的时候更开怀。“不需要,都给你。”他冲余下人点头告别,转身回了山庄。   是夜,李舒关了自己小院子的门,正开开心心拆开白欢喜和商歌偷偷给他捎来的酒,一个人从低矮院墙翻过来,正是栾秋。   “又跟什么英俊少侠聊上天了?”栾秋径直坐到他身边,和之前一样伸手要酒。   李舒不给:“你那破酒量,一杯就够了。”   栾秋:“我要喝一壶。”   李舒:“明日还有江湖人来拜访,你又想睡到傍晚?”   栾秋这才收手。他背靠树干,良久才喃喃道:“真累。”   李舒分他几颗花生米。栾秋扭头看他:“说点儿好笑的事情吧。”   “我这个人很严肃的,你不要误会。”李舒抛一颗花生米进嘴巴,没接到,手忙脚乱地捡。   他察觉栾秋今天有一点伤心。李舒喜欢看别人快乐,也喜欢看别人痛苦,这两者他自己分不清楚更中意哪一个——但他晓得,自己不乐意见到别人伤心。“伤心”是漏斗里的大石子儿,卡在漏嘴上,永远落不下去,永远明晃晃堵在那里。李舒吞不下咽不掉,他从来都讨厌。   别人在他面前伤心,会让他浑身发毛、发痒,难以纾解,又没办法立刻忘记。他现在就是这样的感受,可走不掉,只能继续坐在原地,全身不舒坦地和栾秋说话。   “你娘亲是不是最喜欢秋天?”他没话找话说,“还是你出生在秋天?”   栾秋笑了:“曲洱跟你说了什么?”   李舒:“没说什么,我们一起痛骂栾苍水。”   栾秋:“怎么突然对我的名字感兴趣?”   李舒:“因为……”他不知道怎么解释。栾苍水,苍天之苍,长水之水,意境浩渺,余韵绵长,多么好的名字。李舒只是突然想知道,对自己这个意料之外的孩子,栾秋父亲在他的名字上寄托了怎样的祝愿。   “我的名字是夫人起的。”栾秋说,“也就是苍水的母亲。我不知道她喜不喜欢秋天,但我娘亲非常憎厌秋天。因季节变化,每到秋天,我娘身上就会起一片一片的红疹,坐卧不宁,无法安寝,积年累月如此,实在非常痛苦。”   栾秋看着夜色回忆。   “娘亲讨厌秋季,已到了看见‘秋’字就头疼不适的程度。这件事我跟爹爹和夫人说过,原本是希望他们能怜悯母亲,不要逼她。她这些年过得并不好。”   那块名为“伤心”的石块消失了。李舒心里头的漏斗正烧起火来。他懊悔极了,今日应该毫不犹豫,在栾苍水肚子上刺几个洞才对。   可栾苍水也并非罪魁祸首。李舒心头别扭,不知道说什么才可安慰栾秋,干脆递过酒壶:“你喝吧。”   栾秋接过酒壶喝了一口,想想笑道:“可是不巧,我偏偏喜欢秋天。”   四郎峰四座峻岭,长满了秋季会变色的树木。进入深秋时节,漫山遍野如燃烧大火,苍天碧空之下,灿烂得令人窒息。栾苍水出生后,栾秋就被送到了浩意山庄,从此极少回家露面。年年月月,他熟悉四郎峰周围的一切,年幼时每每秋季,他便爬上正堂屋顶看山。曲天阳发现后,抱着曲洱、背着栾秋,施展轻功跃上四郎峰峰顶,带他俩俯瞰天地江山。   “……你师父真好。”李舒说这话,是真心实意,也有无穷愧疚不安。   “谢谢你。”栾秋却说,“你也很好。”   他举起酒壶想跟李舒碰杯,李舒酒杯已空,只好用装花生米的碟子,轻轻一撞。   栾秋这一夜喝得畅快,说了很多过去的事情,快醉倒的时候忽然揪着李舒衣襟:“你的事呢?你怎么什么都不说?”   他说完就倒在院子里呼呼大睡,李舒干脆把他拖进自己房里,和衣同他一起躺下了。   栾秋次日起来,面色苍白左看右看,越过李舒下床。李舒被他惊醒,手指勾起头发,装作醉吟吟地笑:“好人,走得这么急呀?”   破门而出的栾秋穿过山庄回自己房间,正在树下喝粥的于笙、曲氏兄妹和练武的卓不烦盯着他面红耳赤,游魂般飘过院子。   --------------------   作者有话要说:   李舒:所以说,酒量不好的人,不要随便喝酒。   栾秋:什么?   李舒:酒驾是犯罪。   栾秋:听不懂。(又面红耳赤地走了) 第12章 错局(5)   距离诛邪大会还有几日,除了面熟的帮派和令人生厌的栾苍水时不时来滋扰外,李舒在四郎峰上还见到了不少从未见过也从未听过的新帮派。   这些新帮派的人大多面生,和老牌帮派相比,不气定神闲,也不怡然自得,总是有些惴惴似的,连说话都很少。他们中大部分人没有统一的装束,更没有统一的佩剑或者武器,口音芜杂,吃力地说着雅言官话。李舒听得自然也吃力,但他闲得很,又说又比划,才明白这些人都是来浩意山庄见栾秋的。   如今江湖上最大的事情,就是诛邪盟的重组。   过去的传说、曲天阳与浩意山庄、传说的陨落,以及明夜堂的财大气粗、明夜堂的气势恢宏……不同的传言被风挟带着,流遍大瑀的角角落落。这些最少仅有一个人的新生帮派也想凑凑热闹,或是徒步或是骑驴骑牛,从五湖四海来到江州城。   有的去江州城找明夜堂,而那些仰慕曲天阳和浩意山庄的,便纷纷涌上了四郎峰。   “你是什么门派?”李舒逮住一个骑牛的少年问。那孩子只有曲渺渺和卓不烦年纪,脸庞稚气,那牛居然还是耕牛,两把斧子挂在牛身上。   “不知道。”少年抠抠鼻子,“名字还没起。”   李舒:“门派几人?”   少年:“就我一个。”   李舒左右瞧瞧,围着他的都是洗脚老农、年幼稚子,勉强有几个青壮年男女,他伸手去摸他们脉门,武功稀疏平常。   “就凭你们也想混进诛邪盟,求名声?”李舒忍不住大笑。   “俺们不求名声。”农人打扮的江湖客说,“俺们就想会会苦炼门那些恶鬼!”   李舒心中暗翻白眼,翻墙回了浩意山庄。片刻后,他又翻出来,站在墙头,很倜傥风流地说:“有些话,我得先跟你们说说。”   栾苍水家大业大,大瑀几乎每个大城都有栾家产业,四郎峰下那庄子他偶尔才来,虽然住得舒服,但无聊得很。   于是他隔三差五地跑上浩意山庄,想见于笙——不,是指点指点浩意山庄。   这一日他抄了条小路往浩意山庄后门走,还没走近,便听见如雷般掌声和喝彩。   原来是李舒正在后面跟许多农人牧人打扮的百姓说话。   李舒手里是一根烧焦的炭条,浩意山庄院墙被他写得一片漆黑,仔细辨认,是“做大事”“出名”“行侠仗义”之类的字眼。   围坐听讲的大多是目不识丁的人,李舒跳上一块石头盘腿坐下,用树枝指着那些碳字:“……总而言之,没有名气的江湖人,就是无名之辈。什么建功立业,什么扬名千里,想都别想!人生在世,草木一秋,不求闻达诸侯,但总得做些惊天动地的事情,才不算白来一趟!”   众人又山呼雷动:有道理!有道理!   骑牛的少年问:“像我这样,连帮派名称都没有的,该怎么办?”   李舒:“见你少年心诚,我给你起一个吧。不多,十五文钱就行。”他说完摊开笔墨,“在下虽然仍是籍籍无名的小辈,但好歹也是浩意山庄养的闲人……”   有人插嘴:“你叫浩意闲人?”   李舒心说这名号实在难听,但又想到这是栾秋给他的定义,面上很快浮起老僧般慈悲宁定的笑容:“正是、正是。”   他给骑牛少年的帮派起名为“一牛派”,并把这三个字写得龙飞凤舞,肆意酣畅,如一张墨笔挥洒的山水写意。李舒写完,十分自得,欣赏半日:“真好。”   少年不识字,把纸倒过来举着,有滋有味地欣赏。   栾苍水见不得这种骗人的伎俩,冲上去正要仗义直言,却听李舒说:“十五文。”   少年收好那纸,小心放入怀中:“没钱。你们山庄有地吗?我帮忙犁一犁。”   李舒大吃一惊,没想到自己一生精明,却栽在这样一个小孩子手里。他立刻调整表情:“罢了,我今日难得开笔,就不收你的了。”   栾苍水疯狂摇扇,嘀咕:“骗子!”   但李舒生意极好,接连不断有人请他为帮派命名、题字。李舒在人群里见到栾苍水,自然又想起自己那把不知流落何地的“星流”,心中大恸。   骑牛少年一直蹲在李舒身后看他写字,忽然问:“闲人大侠,你用什么武器?”   李舒这才发现,周围人人身上都有武器,最不济的骑牛少年也有两把缺了口的斧子。   “……我用扇子。”李舒心中愈发郁闷,尤其见到栾苍水手里那把明显沉重的、可作为武器使用的折扇。   刚想完,眼前忽然出现一把蒲扇。   李舒:“?!”   骑牛少年:“我有,虽然不值十五文,先送你吧。”   蒲扇不知用了多久,扇柄光滑,扇身还有斑驳的刻痕。李舒实在不想接,又怕不接过来,会影响眼前这些初入正道的江湖人对自己的印象。犹豫时少年已经自顾自帮他扇了起来:“闲人大侠,舒服吗?”   “舒服、舒服……”李舒眯起眼睛,指着一对身背铁剑的姐妹,手中大笔一挥,“好!你们就叫铁剑双姝!”   栾苍水啪地收起扇子:“浩意山庄好黑心!”   无人理他。获得了李舒墨宝的人举着纸,兴高采烈跟旁人展示:“万水集,好呀!好呀!真是好名字,我们船帮虽然人少,可就是穿梭千江万水之中,好名字!”“我们叫黑背寨,真是不错。原本是俺爹起的名,李家湾,气势就是不足,出门跟人一比,总落了下风。”……   “你拿反了!”栾苍水帮万水集的老大把纸放正。   老大:“哎哟,这字,更像一幅画了!”   “荒谬!荒谬!”栾苍水大喊,“栾秋教出来的,就是这么个黑心肠的浩意闲人!”   于笙跳上墙头,静静站在栾秋身边。不远处是正偷偷做生意的李舒,和正奋力拆台的栾苍水。   “看多久了?”于笙问栾秋,“饭都不吃了,有这么好看?”   栾秋:“……我在监督,以免他做些损伤浩意山庄名声的事情。”   于笙:“把他逮回来就行,何苦在这里看?”   栾秋:“我不懂。这人怎么会有这么多古怪离奇的主意,这么多匪夷所思的说法?偏又说得让人信服,他生来就是要骗人的。”   于笙暗笑,正色道:“那他也骗了你?”   栾秋:“可能吧,我不知道。”   于笙:“他即便骗了你,你也乐意。师父走后十几年,很少见你笑,李舒在山庄里东窜西跳,我觉得很好,至少对你来说,他是难得的……”   栾秋等于笙说完,于笙却偏偏截住了话头,只是看着他笑。   “那天什么都没发生。”栾秋说,“你们都误会了。”   于笙笑得可疑:“我什么都没说,是你误会了。”   她拍拍栾秋肩膀,扭头大喊:“李舒!玩够了便回家吃饭!”   李舒回头,先看到的是面沉如水的栾秋,顿时吓得墨笔狂斜,在纸上画出一条黑线。   栾苍水又开始疯狂摇扇,不料于笙已经扭头离开。他头发甩到一半,无人观看,只好悻悻低头。   “这、这是写砸了?”有人问。   “你……你们就叫斜阳帮!”李舒迅速在线上画半个圆圈、几根短线,“金边斜阳,灿烂辉煌!”   他手忙脚乱收起满怀铜板,急急忙忙跑回浩意山庄,抬头时墙头空无一人,只有梨花纷纷在暮春的风里,碎雪一般散落。   栾秋的身影还残留在李舒的眼帘里,他停了片刻,往山庄里飞奔:“吃饭吃饭。渺渺!我挣了许多钱!”   出乎李舒预料,栾秋竟然没拦着他做生意。于笙偷偷告诉李舒,栾秋一旦下定决定便不会犹豫,浩意山庄在江湖上名气远远比不过明夜堂,如今正是需要结交朋友的机会。李舒恍然大悟,把自己胸膛拍得砰砰响:交给我吧。   于是一日、两日,“浩意闲人”名气如浇了油的火苗,飞速高窜。求李舒给帮派赐名、武器赐名、村寨山头赐名的人越来越多,从浩意山庄后门,一直排到四郎峰脚下。   这一日,一对兄妹来到后门,排在人群里。   栾苍水天天来奚落李舒和浩意山庄,他左右张望,忽见那带着白色纱帽的女子掀起薄纱一角,露出一张眉目利落、浑似男子的脸。才多看两眼,那女子冰冷目光扫来,把他从上到下刮了一遍。   栾苍水别开目光,片刻后又不由自主看向那姑娘,和她身边光头的青年。   “忍着,商歌。”白欢喜暗暗传声,“等事成之后,那人任你处置。”   他面颊上被于笙打的地方已经消肿,如今伪装成一个寻常的光脑袋江湖人,面色和缓,见人就笑。   好不容易排到李舒面前,白欢喜笑吟吟地:“浩意闲人,久仰、久仰。”   李舒也笑吟吟地:“好俊一双兄妹,怎么,今日是来求赐名,还是……”   两人装模作样说了些闲话,李舒作势震惊:“原来如此!好,我这就带你们去见我们二师兄。”说着收起笔墨,领着白欢喜和商歌往山庄里走。   李舒在浩意山庄吃住都随意,就是跟白欢喜、商歌的联络不太方便。自从那日合被同寝,栾秋再也没来过他的小院喝酒,平时见面了也不怎么说话,李舒见他不大搭理自己,便打算让白欢喜和商歌混进浩意山庄里。   才刚入后门,栾苍水紧紧地跟来了,摇着扇问:“这位姑娘来自何处?”   商歌没理他。   栾苍水合起扇子,要挑开商歌的帽上的白纱:“我见你很是面善,莫非你我曾在什么地方见过?”   白欢喜笑道:“这位公子,舍妹性格羞涩,不习惯和陌生人打交道……”说着按住栾苍水的手。   两人正在暗运内力僵持,一个清脆声音从不远处传来:“栾苍水,收好你的手。”   白欢喜如被火烧到般缩手,吓得连退两步——来的正是卸了他手腕关节、又扇了他一耳光的于笙!   他动作实在太大,于笙刀一般的目光转到了他身上。   --------------------   作者有话要说:   曲渺渺:二师兄人呢?   于笙:在墙上偷看李舒骗人。   栾秋:我没有,我在这儿!   曲渺渺:我去偷看,你来不来?   栾秋:……   曲渺渺:我去监督,你来不来?   栾秋欣然点头,漂亮跳上墙头。 第13章 诛邪大会(1)   白欢喜这一退,李舒当即心头猛跳,大呼“不好”。   还没想出理由,栾苍水忽然展开扇子,挡在白欢喜面前:“看什么!她也是你能乱看的?”   院中一时寂静,所有人都看向栾苍水。   栾苍水除了一双眼睛和栾秋像,脸红的方式居然也一模一样,先是耳朵通红,随即那红洇到脸颊,很快,那把挡着白欢喜双眼的扇子挡在了他自己脸上。他仓促地咳嗽,干脆转身背对众人,再次把扇子摇成风车,挺直胸膛往外走。   “不跟你们这些混人一般见识。”他走得急,差点从石阶上滚下去,连蹦带跳地站稳,也不敢回头看,继续摇着扇朝门口冲。   有他的打岔,白欢喜立刻顺杆爬:“对不住,我从未见过女侠这么英姿飒爽的人。对不住,对不住,是我冒犯,我这眼睛,真是糟糕!”说着就要打自己耳光。   李舒连忙劝阻,一时间山庄里又和乐融融。   只有于笙满腹困扰,问曲渺渺几个:“师姐我……美得这么惊天动地?”   几个孩子果断摇头。   于笙表情复杂,拧一把曲渺渺脸蛋儿。   白欢喜自称带妹妹来跟卓不烦道谢,等商歌掀开纱帽,卓不烦立刻认出:正是七霞码头下游被恶徒骚扰的姑娘。   那是卓不烦人生中头一次行侠仗义,用他再平常不过的武艺,开头和结尾都很狼狈。   但,行侠仗义总是江湖人的第一课,他被白欢喜夸得说不出话,一个“不用谢”卡了半天都讲不完。见他高兴,栾秋和于笙便干脆留白欢喜和商歌一同吃饭。   李舒端起粥碗,喝得吸溜作声。白欢喜与商歌看看桌上寒酸至极的咸菜、鱼干与清可见底的粥,不禁看向李舒。   于笙在桌下狠踩李舒的脚,咬牙挤出几个字:“小声点。”   李舒忙放下粥碗擦擦嘴:“不好意思,刚刚干完活,太累了。”   栾秋凉凉地问:“你干了什么活?不过是骗人钱财。”说着伸出手。   纵然心里有千万个不愿意,李舒也不敢再惹已经冷脸的栾秋。他猜栾秋脸皮还是太薄,睡醒的时候自己说话和姿态又太不得体,这人定是从未见识过温柔乡的雏儿,才因此气了多日,一直不想也不敢理他。   乖乖把钱袋子放到栾秋手里,李舒笑道:“又不是给我自己挣的,这些都交给曲洱保管,吃喝穿用,由他做主。你看错我了,我是什么人,你还不知道么?”   见李舒竟然这样干脆就交出了怀里铜钱,白欢喜和商歌又一次齐齐盯着他。   李舒被俩人看得浑身不舒服,干笑着,岔开话题聊起栾苍水。   被送到浩意山庄来之后,栾秋就知道自己回不了栾家了。他虽然小,但已经懂事,娘亲因病离世前叮嘱他“保护自己,活下去”,他就乖乖在浩意山庄呆着了。   但栾苍水却不乐意。他自出生后一直跟栾秋玩在一块儿,虽然只有两岁,也已经养成每日醒来、睡前、吃饭、喝水、玩耍、走路都要栾秋陪的习惯。因他在家里又哭又吵,栾家带他来浩意山庄拜访过几次,后来栾苍水母亲不满,大约从七八岁开始,他就极少登门。   栾苍水小时候并不是这么惹人厌的性格,长大了反倒越来越嚣张跋扈。他喜欢于笙,浩意山庄里人人都知道,但他全然不知怎么亲近女孩,平时难得见到于笙,开口总是:裙子颜色与发饰不配;走路太粗鲁;脸上又长痘……每每都要让于笙不高兴。   “而且师姐已经有……嗷!”曲洱一句话说到一半,曲渺渺和栾秋同时在桌下踩他的脚,疼得他大叫。   于笙起身走了。   李舒来劲:“什么什么?又有什么我不知道的故事?”   他拉着曲渺渺和曲洱追问,栾秋却跟在于笙身后走远了。   白欢喜和商歌很陌生地看着李舒,偶尔交换一个眼神。两人心里都是一个想法:栾苍水既然对于笙情有独钟,又怎么会无缘无故动手掀商歌的纱帽?   这是商歌第一次到大瑀来。她心头有不祥预感:栾苍水曾在某时某地,见过自己?   纵李舒百般手段也无法挖出于笙的故事,气得他从白天追问到晚上,连连跺脚。   或许因为有客人在,山庄里热闹许多。卓不烦和曲渺渺追问白欢喜兄妹俩住在哪里,白欢喜和李舒一样擅长扯谎,天花乱坠地瞎说,几乎要把自己住的地方形容成人间仙境。他带来了一些酒,说是要多谢卓不烦相救,这一套江湖人常用的说辞很容易就让卓不烦和曲洱兄妹相信了。   不知是谁先起的头,他们又聊起苦炼门来。   李舒编故事编上瘾,先说苦炼门有骨头鸟,夜间出现白日便消失,啼声就像索命恶鬼。   又说那鸟是苦炼门人变化而成,练功失败的苦炼门小孩子死得极惨,一个个被扔在峡谷里,七七四十九天之后就化成没有眼睛的骨头鸟,找不到仇人,只好一夜夜在原野上鸣叫。   还有:苦炼门人身上都是红色的纹身,血一样鲜艳,新月之夜赤身露体在冰冷的沙漠上行走,他们总这样练功;苦炼门人若是做错了事,要跪着以膝爬行,爬过六百九十九级觅神梯,爬一级磕一个头,鲜血从最高一级流到最低一级,才能被赦免;苦炼门人……   白欢喜和商歌面面相觑。只有他俩知道这些故事假中藏真。   曲渺渺托腮细听,十分钦佩:“李舒,苦炼门的事,你懂得好多。”   李舒:“咳……你们不看书么?都是《侠义事录》上写的。”   栾秋:“哪一本?”   李舒:“假书里写的。你不是不看假书么?那上面都是荒淫之事,你不该看的。”   栾秋目光游移,喝了口茶,看向曲洱:“……曲洱,你又在记什么?”   “把李舒说的事儿记下来,改编改编,写成书售卖。”曲洱头也不抬,疯狂记录,“这比明夜堂写的东西有意思多了。”   栾秋鼻子轻动:“曲洱,你喝多了。”   转头看见卓不烦也喝了一些,脑袋摇晃:“苦炼门……真有趣……我想去苦炼门看看……我想当苦炼门……”   栾秋:“……散会!”   他拎起卓不烦到一旁训话,这下桌边谈话的主角变成了曲渺渺。她声情并茂地用筷子蘸水在桌上描画,把李舒不断修补的那个“我与我小兄弟有缘无份”的复杂故事细细地说给于笙听。曲洱对这毫无兴趣,埋头整理笔记。   李舒左右一看,伸个懒腰:“我回去睡觉。”   白欢喜:“李大哥稍等,不如也给我和妹子的帮派起个名字?”   李舒:“好说好说,走走走。”   说完亲亲热热拉着白欢喜往自己院子里去。   等三人坐定,李舒神情一变,醉意全无。   “完全找不到。”商歌开门见山,“江州城周围村镇,我跟白欢喜几乎翻了个遍,没有‘星流’和炎蛇剑的踪迹。”   “它俩或者深埋地下,或者被我们无法查探到的人捡走了。”白欢喜说,“你没有武器,怎么办?”   “我看栾苍水的武器就很合适,他那把是质量上乘的铁扇。”商歌接话,“况且此人讨厌,又似乎对我有疑心,不如我今夜出手取了他性命,把武器夺来给你。”   “诛邪大会快到了,不要多事。”李舒思虑重重,“浩意山庄有刀有剑,我都能用。但‘星流’我必须找回来,否则无法跟义父交待。”   “打算什么时候回去?”商歌问,“是杀了乐契,还是杀光所有诛邪盟的人?”   “杀光……你要杀到猴年马月?”李舒咋舌,“且等我看看诛邪大会再说吧。”   白欢喜与商歌对视一眼,忽然问:“你在这里住得很开心?”   李舒:“还行。”   白欢喜:“他们似乎把你当作一家人。”   李舒:“你也知道,是‘当作’。”   白欢喜却盯着他:“你松懈了,李舒。”   这话令李舒浑身不舒坦。他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跟苦炼门门人这样说过话。平时白天夜晚,都跟浩意山庄的人混在一起,不是胡说八道,就是哈哈大笑。他目光里有一丝警告,沉沉瞪着白欢喜。   “你从来不会跟别人说那些事,哪怕对着星长老,或是我们。”白欢喜低声说,“浑身是血,彻夜不停地赤足在冰冷沙漠上行走。过雪音门、爬觅神梯,六百九十九级阶梯上都是你的血。你当时想尽办法,求门主救星长老和你,还有谷子里那些小孩一条命,这些事从来都是你的秘密,李舒。你怎么能告诉他们?”   我怎么不能说?李舒想迅速回答他的问题,却说不出一个字。   他是松懈了。在这里不必彻夜提防冷箭,不必连吃喝都提心吊胆,更不必说话做事时刻警惕,生怕无意触怒旁人,惹来杀身之祸。   浩意山庄只有软绵绵的梨花,贫瘠的菜粥鱼干,耳朵整天莫名其妙发红的栾秋,一天生一个蛋的母鸡和扫也扫不完的地。   他半真半假地说起往事,添油加醋,把那些伪装成他人遭遇。好像痛苦就变得模糊了,都是别人身上发生过的事儿,和他李舒无关;都是苦炼门的险恶事迹,和“浩意闲人”李舒更无关。   “这不是你该停留的地方,李舒。”白欢喜继续道,“你别忘了,无论生死,你都是苦炼门……”   “我知道。”李舒说,“闭上你的嘴。”   白欢喜和商歌忽然顿住,不敢出声,连呼吸都放缓了。院中梨花飘落,冰冷肃杀的气息正笼罩着李舒,他面色苍白,双目毫无感情,把手中酒杯渐渐捏得粉碎。   有七霞码头推波助澜,又有李舒结识的无数新生帮派帮助,诛邪大会这一天,会场里热闹非凡,支持明夜堂的、支持浩意山庄的,还有中立看热闹的,全都熙熙攘攘地挤在明夜堂分堂里。   李舒原本不想露面,生怕被人认出。但商歌打听到阴阳二狩已经离开江州去了北境,如今在江州主持诛邪大会的,是一个李舒只听过但没见过的人。李舒当即来了兴趣,撺掇栾秋把自己也带上。   白欢喜和商歌随便编了个“如意派”的名头,一同挤进了会场。   李舒进门前看见门口有一头喘气老牛,牛上坐一个瘦巴巴的小孩,那小孩还冲他挥手打招呼。李舒认得他,却不记得自己给他起了什么帮派名称,见明夜堂的人拦着他和那头牛,便出面劝说:“这是黄山牛少侠,且让他进去吧。”   “黄山?”明夜堂帮众看那小孩,“你不是来自牛尾山?”   “黄山脚下牛尾山!”李舒怒道,“明夜堂竟然如此狭隘!江湖人不问出身、只问侠义心肠,他年纪虽小,但诛恶降魔的热血心肠可比你们这几个赤诚得多!他可是……”说着看向那少年。   骑牛少年提醒:“一牛派。”   “他可是一牛派掌门人!”李舒大声说,“天呀!明夜堂居然不让一牛派入场!怎么,你们是看不起小孩儿,还是看不起咱们这些普普通通的武林正道!”   他说得口沫横飞,不明真相的江湖人纷纷被蛊惑,许多人围上来帮孩子和牛说情,大骂明夜堂。那几个看门的擦干脸上口水,抬手放行。   李舒也骑在牛背上,和少年一起得儿得儿进了分堂。   栾秋实在无法理解他:“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李舒拍拍牛角:“这是我赐名的帮派,跟我当然有关。”   栾秋懒得看他:“消停点,否则立刻滚回家。”   李舒:“好,我一定乖乖的。”   才一进门,迎面便是汹涌澎湃的吼声:“俺们也不知道该听谁的!不如先让明夜堂和浩意山庄打一架,谁赢了就服谁!”   欢声雷动,四面八方都是:“好!”“对!”   骑牛少年也跟着拍掌,李舒顿时忘了栾秋的话,兴奋大吼:“打!打起来!”   --------------------   作者有话要说:   栾苍水用扇子挡住白欢喜:于笙也是你能看的?!   白欢喜:我不能!我不配!   李舒、白欢喜、商歌:谢谢你,栾苍水,你竟然是好人。 第14章 诛邪大会(2)   众声喧哗。   李舒趁机四处打量。   明夜堂分堂占地颇大,方方正正的庭院,看不出机关和陷阱。他牵着牛东走西走,那头牛低头吃树下的花草,走过的明夜堂帮众一脸欲言又止。李舒观察片刻,发现这些人落脚极轻,连灰尘都不会被扬起,是身怀上乘武功之人。各人都有自己巡逻的路线,他默默记在心里。   穿过两侧走廊往里走,是明夜堂更大更复杂的后院。李舒过不去,装作教训牛,把它拉回会场。   白欢喜和商歌紧随浩意山庄之后,李舒告诉他们自己观察所得。   “今日可能是请君入瓮的局。”李舒说,“阴阳二狩不在,但明夜堂仍有高手驻留此处,绝不可大意。”   “最坏的结果,是你被发现,我们都被他们擒获。”白欢喜说。   “如果我身份暴露,记住,立刻把我和浩意山庄扯到一起去。”李舒嘴唇几乎不动,以内力催动声带,与白欢喜、商歌交谈,“苦炼门和浩意山庄是一起的,这个事实足以让所有人震惊。这里一旦混乱,我们正好逃跑。”   “……你要把浩意山庄拉进咱们这浑水?”   “他们已经身在此局,不可善了。”李舒眼皮低垂,笑了笑,“不是你说的么,我不应忘记自己身份,和这些正道人士太过亲近。”   栾秋回头时,正好见到李舒和白欢喜几乎头碰头地说话。白欢喜一张讨人好感的脸,周围不少年轻少女频频回头看他,栾秋越瞧,越觉得此人比李舒更不顺眼。   “李舒。”他唤了一声。   李舒“哎”地跑过去:“开打了?”   “……”栾秋指指自己身边,“站好,别乱走。”   “我站这儿?”李舒笑道,“你承认我是浩意山庄的人了?”   “这场中一半的人都听过‘浩意闲人’的名号,且将错就错吧。”栾秋说,“你吃得也不多,养得起。”   李舒听过很多蜜语甜言,尤其在当上门主之后。往日对他凶狠的,一个个都低眉顺眼,恭敬起来;往日无视他的也变得万分亲热,仿佛他与他们自小相识,情谊深重。   他懂得听好话坏话,也懂得辨别言语之中的真心。但他听不懂栾秋的这一句。   虽听不懂,却莫名的十分高兴。他心里一时想起白欢喜的叮咛,一时反复默念栾秋这句话,抬头看栾秋时,栾秋正盯着不远处一人高的台子。   他是这里最受瞩目的青年侠客,背挺得笔直但不古板,伫立在大地上,像天下最好的一柄剑。谁也不能拥有它,谁也不能指挥它。永不生锈,永不缺口。   李舒突然想起初见面时,被栾秋压在亮星般眼睛里的一片薄薄阴翳。   “看什么?”栾秋注意到他的目光,侧了头问。   影子如吃了潮气、变得冰凉的被子,把李舒裹在人之躯体制造的阴暗中。   奇怪,太奇怪了。李舒只来得及想起,自己曾害怕栾秋的影子,但现在却一点儿不觉得慌张。   原本能随时想出一万句话逗红栾秋耳朵,李舒头脑中却空白了片刻。很长又很短的一刻。只足够让渐渐刺眼的阳光像针脚一样,把这样的栾秋绣在李舒眼中。   高台上终于走出一个人,白面微须,目光锐利。   曲洱肩膀一凛,和曲渺渺一同喊出声:“沈灯!”   李舒如梦方醒,扭头问:“谁?”   “明夜堂的前辈,据说堂主和阴阳二狩都是他照顾着长大的。”曲洱从怀中掏出两本《侠义事录》,一脸的跃跃欲试,“而且还是《侠义事录》的作者。不知能否让他在我的书上题字?”   李舒代栾秋警告兄妹俩:“你们想干什么?可别丢了咱们浩意山庄的脸。”   “各位武林同道,江州城诛邪大会,将是诛邪盟创立的第一件大事。”沈灯开口利落,没浪费言辞去客套,“诛邪盟盟主谁来当,明夜堂都没有意见,只要能服众,能带领我们完成诛灭苦炼门的目标,明夜堂一定全心全意辅助。”   他垂眼对栾秋点头。   李舒一边听沈灯说话,一边回头。白欢喜还在原处,商歌却不见了。李舒便知,她是去寻找乐契踪迹了。   如果能在今日杀掉乐契,也算不白来一趟。   这一分心,他漏掉了栾秋说的话,回神时场中已经一片呼喝之声,沈灯退下,有三个长相一模一样的中年人跃上了高台。   “喜鹊山庄三兄弟,想跟浩意山庄较量较量。”   李舒:“……等等,这三人不是推你为盟主吗?”   栾秋又侧头:“那日到浩意山庄的只是弟弟,老大老二都在明夜堂使劲。如今有意争夺盟主之位的只有明夜堂和我们,喜鹊山庄想代表明夜堂出战,若是明夜堂成了,他们便是大功臣。”   李舒:“……就这样打擂台?这也太草率、太随意了。”   栾秋低低一笑:“不符合你对我们江湖人的印象?”   李舒:“不,完全符合。”   曲渺渺拉拉栾秋衣袖:“不要咬耳朵啦,谁上啊?哥哥不行的。”   “那师姐……”李舒看向于笙,发现她整个人如被冰霜笼罩,他不敢惹这样的于笙,连忙收好目光,笑道,“要不,我浩意闲人上?”   话音刚落,高台上咚的一响。;   “喜鹊山庄代替明夜堂出战,那就由我来代表浩意山庄吧。”上台之人中气十足,声音响亮浑厚,“青松阁欧阳大歌,请指教。”   李舒虽然常把“江湖人卑鄙”挂在嘴边,但喜鹊山庄这样的,是他都难以想象的无耻。   还没等李舒推波助澜,已经有江湖人喊了出来:“喜鹊山庄要不要脸啊!三个打一个?!”   三兄弟面色丝毫不变,显然已经听惯这样的议论:“我们三人乃一体。”   在江湖人的骂声和喝彩声之中,欧阳大歌亮招出手。   他的武器是一把穿着铁环的银背大刀,挥动时响得脆亮,啪啪啪三声,把喜鹊三兄弟的剑招全拍了回去。   全场欢呼,都在为欧阳大歌鼓劲:好!打他们!青松阁干得好!浩意山庄干得好!   浩意山庄所有人都有些怔愣。   欧阳大歌在他们这儿可不是什么友好人物,但没想到,他因与喜鹊山庄那一点儿不对付而主动出战,反而让场中摇摆不定的中立派,几乎全都众口一声地为他喝彩。   天降的大好事!李舒心中高兴,窜上牛背,又跳又蹦:“打他们!干掉他们!”   白欢喜欲言又止,最终闭目不看。   牛背上还坐着那衣衫褴褛的骑牛少年,他也看得津津有味。李舒低头说:“你懂看吗?我教你吧,欧阳大歌这一招攻击下盘,十分有力,喜鹊山庄那仨人灵活有余、沉稳不足,东蹦西跳是要耗体力的。这一场一定是我们赢。”   少年摇着蒲扇:“赢不了。”   李舒:“你看得懂?为什么赢不了?”   少年:“因为对面有三个人。”   话音刚落,喜鹊三兄弟忽然分散,一者直攻欧阳大歌下盘,一者亮起剑招,快速刺向欧阳大歌双目。这招一使出来,全场哗然,青松阁弟子更是连声痛骂。第三人掠到欧阳大歌背后,利剑不偏不倚,指着他的后背。   欧阳大歌只得立定一跃,跳出三人形成的包围圈。只有一个方向安全,他只能朝那个方向跳去。落地时双足摇晃——台子边缘狭窄,他站立不稳,差点栽下去。   栾秋瞬间闪到他身后,右手剑柄轻轻抵着欧阳大歌腰间,让他借力,左手扶着欧阳大歌手肘。他动作极快也极轻盈,不过一个眨眼瞬间,众人只能看到欧阳大歌落地、栾秋飞掠靠近并颔首道谢。   “多谢青松阁。”栾秋已经收好了剑,只有场中几位目力高强的人才能看出他暗暗帮了欧阳大歌一把,又给欧阳大歌留了面子。   欧阳大歌落地的位置已经跨出擂台范围。喜鹊山庄三兄弟原来也无意和他真刀真枪拼斗,三人一起拱手:“欧阳大哥,承让。”   这第一场,是明夜堂胜了。   可李舒看那沈灯的脸色,却十分的不悦。   “厉害。”他冲骑牛少年竖起大拇指,溜回栾秋身边,“一共几场?”   “五场。”栾秋答,“站在明夜堂那边的江湖帮派,喜鹊山庄只是极少数。下一场我……”   “我来。”于笙解了外套,拿剑跳上高台,“浩意山庄,于笙。”   她身形修长,落在高台上迎风一览,飒爽潇洒,令人心折。日光中,她手上蛇纹剑鞘磷光闪动,如幽绿色的活物。   李舒当先鼓掌:“好!师姐!真好!!!”   浩意山庄自家人上场,又是女人,江湖人纷纷看向某个方向,等待注定的迎战对手。   高台另一端,一个身着山青色长袍的青年也跃了上来。   “云门馆,谢长春。”青年开口,“请指教。”   场中顿了一瞬,哗然之声更响。   李舒和骑牛少年左右乱看:“怎么了?怎么了?”   除了一样茫然的卓不烦,浩意山庄其余人脸色都不太好。   李舒眼尖,发现谢长春手里也是一柄剑,剑鞘上也缠着幽绿色的蛇纹。   那并非寻常蛇纹,而是从活蛇身上剥皮精致而成,坚韧耐用,李舒摸过于笙的剑鞘与剑柄,羡慕不已,也问过她:是谁做的?这等手艺心思,天下罕见。   但于笙从来不答。   场中已经有人笑起来:“两把蟒心剑!这可怎么打?是要练情意绵绵剑么!”   一片接一片的低笑,混着江湖人看好戏的期待。李舒连忙竖起耳朵,不料眼前当的一声响,于笙竟然把自己的剑扔了下来。李舒吓得后跳:那剑还未拔出,连着剑鞘插入地面,岿然不动。   在于笙扔了武器的瞬间,曲渺渺已经解下背上长.枪,甩到台上。于笙单手接住,挽了个漂亮的枪花,枪尖直指谢长春面庞。   “浩意山庄除了浩海剑法,还有别的本领。”于笙冷冷开口,“今日我就用浩然枪,会一会你的剑。”   她根本不给谢长春应对时间,手腕一抖,直攻而上!   “怎么回事?”李舒扯扯栾秋衣袖,“他俩认识?情根深种?反目成仇?你死我活?”   栾秋止住他的胡乱想象:“……谢长春,曾是我们的大师兄。”   --------------------   作者有话要说:   李舒在东蹦西跳撺掇大家打架的时候,栾秋听见了。   栾苍水正好穿过人群跑到他面前摇扇。   李舒:打起来!快呀!   栾苍水:你回不回家?什么时候回家?   栾秋一时间很难分清他俩谁更烦。 第15章 诛邪大会(3)   谢长春给李舒的第一印象,是“此人与栾秋好像”。   李舒一直不懂,曲天阳去世很早,浩意山庄跟江湖人来往又不多,栾秋身上那种板板正正、令人烦躁的正直气氛从何而来——看到谢长春的时候,李舒便明白了。   “你学他?”李舒问。   栾秋只顾盯着台上激斗的两人,根本没听见李舒问什么。李舒现在只想知道于笙和谢长春、谢长春和浩意山庄各有什么恩怨,耳朵竖成兔子般四面打转,终于捕捉到一个声音。   “……对嘛,两人从小就定亲,是有婚约在身的。”   正是刚刚下台的欧阳大歌!李舒立刻飞奔到他身边静静听讲。   浩意山庄传到曲天阳手里的时候,山庄里有数百弟子,男女几乎各占一半,但唯一被曲天阳收作徒弟的,只有谢长春、栾秋和于笙。   如今于笙使出的“浩然枪”,是女弟子必学的一种武功。大多数女子体能不及男子,近身搏斗优势不大,浩然枪法完美地利用了枪的优势,攻击与防守范围极大,角度灵巧刁钻,易学难精。   要想精通浩然枪,必须要有伙伴。伙伴最好是用浩海剑法,与浩然枪相互配合,练习起来事半功倍。   “于笙的搭档正是谢长春。”欧阳大歌挠挠络腮胡子,“当年曲天阳还在的时候,我在浩意山庄见过这两个孩子练武,配合得天衣无缝,仿佛是一个人左手持枪右手持剑,你攻我防,进退间极为默契。”   李舒不禁抬头看向高台。   于笙枪法凛冽,招招直指谢长春要害。谢长春并不留手,一把剑兼攻、兼挡,几个呼吸间,已经跟于笙斗了百十个来回,竟是谁都没占便宜。   李舒心中一震:谢长春用的,果然是浩意山庄的看家本领——浩海剑!   “当然,一切都是曲天阳还在的时候。”欧阳大歌说,“后来曲青君带着众人离开,跟浩意山庄彻底分裂,谢长春是她儿子,自然跟着走了。这一对小儿女,也就这样分开了。”   李舒以为自己听错了:“分裂?”   他不禁和凑过来的白欢喜对视。   白欢喜与他一样茫然,以眼神回答:我也没听过。   这回周围的江湖人都讶异了:“浩意闲人,你竟不知道这些往事?”   “浩意山庄传到曲天阳这一代,实则有两个庄主,一是曲天阳,二是曲天阳的亲妹妹,曲青君。庄子里的人都喊:大师父,二师父。两人无论年纪、武功、见识、名声,全都相差无几。”欧阳大歌说,“诛邪盟成立时,曲青君没有跟曲天阳争抢过盟主之位,但曲天阳死后,她要从任蔷手里夺走浩意山庄。”   对勾心斗角之事,李舒向来最能理解,他连连点头:“师娘不肯给,所以曲青君离开了浩意山庄。”   “不仅如此,曲青君带走了浩意山庄大半的人才和弟子,重新成立了‘云门馆’。”欧阳大歌指着台上的谢长春,“山庄诸多弟子,谢长春是最出色的一个。连浩意山庄大弟子都和曲青君一同离开,浩意山庄的主心骨等于直接被拧断了。”   周围人一片惋惜之声。   高台上,谢长春终于用剑缠上于笙的枪。枪拖剑走,谢长春扭动手腕,剑尖掠向于笙握枪的手。   就在此时,一向温柔说话的曲洱爆出怒吼:“谢长春!!!”   他这一吼攒足十分内力,如气流狂暴,瞬间将身边的卓不烦和曲渺渺吓得站立不稳。连带李舒也吃了一惊:他从未听见曲洱这样说过话!   全场静寂中,只听得一声金属相碰的脆响。于笙挑走了谢长春手中的蟒心剑。那剑在日色里打着转,从台上落下,被几步掠过的栾苍水稳稳抓在手里。   “好枪法。”谢长春朗声道,“论枪,我向来不及你。我输了,输得心服口服。”   于笙没应他,扭头下台。她走回浩意山庄众人身边,看见曲洱和曲渺渺正在地上捡书。曲洱方才太过激动,竟然把书也给撕坏了。于笙和俩人一起捡,小声说:“别怕,他不会伤我的。”   曲渺渺:“大师兄……”   曲洱厉声阻止:“别叫他大师兄!”   难得见曲洱这样失态,李舒连八卦也不听了,溜回栾秋身边,也学于笙那样摸了摸曲洱的头。曲洱也不知想起了什么往事,眼圈都红了,埋头整理地上散落的纸页。   身边有衣袂轻动之声,是商歌回来了。   “找到了。”商歌与李舒耳语,“但情况有些古怪。”   李舒正要询问,不远处一个声音很突兀地冒了出来:“你是不是让着她?”   场中众人纷纷看去:是正把蟒心剑交还谢长春的栾苍水。   谢长春不答,栾苍水又说:“女子力弱,她怎么可能比得过你!”   于笙冷冰冰应话:“你若不信,我和你较量较量。”   栾苍水扇子乱摇:“我从来不跟女人打架,没意思。”   这话一出,登时惹恼场中人数颇多的女子。大瑀民风开放,女子夜游、骑乘、学武,全都无所顾忌,边境有女将军,江湖中更有许多名声赫赫的女侠客。   “栾苍水,闭上你的狗嘴!”有女子近身怒道,“姑奶奶我在江湖上行走的时候,你还是个吃鼻涕的小娃娃!早知今日会长成这么个人模狗样的东西,我早就该劝你爹娘,不如不要!”   栾苍水抬眼一看,是个与母亲年纪相仿的女子,气势汹汹。他左右躲不过,干脆狼狈跳上高台:“好男不跟女斗!”   栾秋扭头对于笙说:“这次我来。”   不料又被人挡下。白欢喜笑道:“我来吧,我和这位栾少侠有几句话要说。”   他冲李舒略略颔首,李舒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得笑笑应了。   白欢喜跃上高台,如一尾舒展的春燕,身形极为漂亮,瞬间便赢得一片喝彩。   “在下白欢喜,如意派弟子。”白欢喜向沈灯、台下众人及栾苍水行礼,“浩意山庄小弟子卓不烦曾在七霞码头附近救我妹子一命,我今日哪怕舍了这条命,也要帮一帮浩意山庄。”   他做戏做得十足,亮出自己的武器,遥遥指向卓不烦。   众人一看,卓不烦竟然只是个局促稚子,愈发钦佩起来:“侠义少年!”“不愧是浩意山庄的人!”   白欢喜的武器是一柄光滑漂亮的玉笛,与栾苍水手中的扇子相衬,这以武论道的擂台上多出几分儒者气息。   “况且我与这位栾苍水栾少侠,有一件事情要探讨。”白欢喜声音一变,严厉道,“我妹子向来羞涩,不喜和男子见面交谈。那日与你不过在浩意山庄外头一次见面,你竟要掀去我妹子面纱,还对她动手动脚!”   一片哗然!   栾苍水愣在当场,艰难回忆:“我……我没有动手动脚。”   “浩意闲人看见,立刻阻止。你却欺负他重伤初愈、不够灵活,不顾他的阻拦,硬是要跟着我妹子,还要去拖她的手!妹子慌了许多日,白天夜里都不得安宁,天天抱着我哭,连声音都哭哑了!”   “……”商歌蠕动嘴唇,对李舒说,“这两个人我都想一刀捅死。”   “冷静、冷静。”李舒忙安慰。   栾秋侧头问:“有这事?”   “有……有!!!”李舒醒觉过来,大声道,“当时是这样的,我看见他对姑娘动手,心中实在愤怒,便出手去拉,不料栾少侠竟讽刺我,说我是个无用之人,用什么本事拦他。我当时是这样抓住他的手……”说着竟表演起来。   幸好有面纱阻挡,商歌暗翻白眼,不由得压低帽檐,她如今实在无法面对李舒和白欢喜。不料白欢喜并不放过她:“舍妹就在那里,可以让她说说,你当时都做了些什么!”   场中一片怒骂之声。女子愤怒,男子也愤怒。李舒火上添油:“栾家能靠得住的,只有栾秋呀!”   说完被栾秋暗踩了一脚。   这句话把栾苍水气得七窍生烟:“胡说八道!血口喷人!”目光落在商歌身上,忽然大声说,“我盯着她,是因为她很奇怪!如今天气炎热,却还穿这么长的衣裳,戴这样闷热的帽子!实在可疑!”   众人扭头看去,议论声又起。   “我刚才还看见,谢长春于笙比试的时候,她消失了。”栾苍水冷笑着摇扇,“你去了哪里?去干了什么?”   商歌摘下了笠帽。   她脸上有纵横数道伤疤,左脸如被火烧,皮肉皲皱。   场中人纷纷倒吸一口凉气。   商歌低头撕开衣袖,手臂皮肤才刚露出,便见到一片狰狞的伤痕。一件外套落在她身上,是曲洱扔过来的,正好盖住她手臂。   于笙为她掖好外套,轻轻摇头,示意她不必理会栾苍水的话。   栾苍水也愣住了。他记得清楚:那日在浩意山庄后门,他在面纱缝隙看到的那张面庞,光滑俊秀,完全没有一丝伤痕。   “她……”   话未说完,商歌抬头看他。栾苍水被她的模样吓了一跳,想了想,大声问:“那你刚才突然消失,是去了哪里?”   他步步紧逼,已让在场江湖人十分不满。喧嚷声中,商歌清脆干净地回答:“解手。”   栾苍水退了一步,这回是整张脸都通红。   “不要脸的狗东西!”女侠们大骂起来,纷纷往台上扔各色暗器。栾苍水忙跳着躲避,不料斜刺里一根玉笛敲来,正正打在他的指骨上,咔哒一声脆响。   --------------------   作者有话要说:   看完本章,栾苍水难以置信,抓住梁蟾先生:你这老太婆,我居然是这种人设?!   梁蟾:有什么不满?你是栾秋的对照组。   栾苍水:我才不要跟他对照!改掉!改掉!!!   梁蟾在纸上写下“很喜欢栾秋但是不懂得表达”“很喜欢于笙但是不懂得追求”“心口不一”“疯狂想谈恋爱但是嘴巴太臭”“实际上还是讨人嫌的狗东西”等话。   栾苍水:鲨了你。 第16章 诛邪大会(4)   玉笛敲在指骨之上的脆响,在各色混杂声音中几乎听不见。唯有栾苍水和白欢喜知道在这一瞬间发生了什么——栾苍水指骨被敲得剧痛,忙用铁扇一挡,左手出掌朝白欢喜腹部打去。   白欢喜撤身后退,玉笛在手中旋转,正朝着栾苍水。   栾苍水匆忙中只看见玉笛中似乎有什么一闪,他以为是暗器,仰身躲避,不料会场中正好有燕子镖飞来。栾苍水无法再避,只得偏头,燕子镖擦着他耳朵而过,刺出一条血线。   起初以为是碰巧,不料白欢喜之后数招,竟然都将栾苍水逼到台下暗器恰好袭来的角度。   栾苍水心中惊惶:他功夫不弱,但临敌经验少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对上白欢喜这样眼观六路的好手,毫无招架之力。   他现在是栾家唯一认可的儿子,栾家武师众多,又认识许多江湖朋友,他平时在家中跟这些人交手、练习,以为自己功夫已经足够称霸天下。他根本想不到,有人居然一出手就要敲碎他的指骨,手段如此狠辣卑鄙。   仿佛白欢喜晓得,用扇之人五指灵活,若其中缺少一根,威力都将大打折扣。   栾苍水闪到擂台边上,白欢喜没给他任何回神的机会,如鬼神般紧随而上,洁白玉笛横扫而过,像利剑一样切割栾苍水颈脖。   栾苍水又惊又怒,一时间除了躲招,根本想不起如何反击。堪堪躲过玉笛,他正要松一口气,右脸忽然狠狠一痛。   是玉笛以双目难以捕捉的速度反手猛拍,正正打在他右脸上,精准而有力。栾苍水瞬间失去平衡,直接从擂台上滚了下去。   “好!!!”先喝彩的竟是欧阳大歌。   青松阁的人全都在拍掌,很快,场中那些为栾苍水愤怒的女侠客也纷纷鼓掌欢呼。   栾苍水在地上一跳,立刻站起来。栾家的人纷纷涌上去,宝贝一般护着他。他正要骂白欢喜出手太毒,一张口才发现,鼻血已经流进嘴巴里。   擂台上白欢喜风姿潇洒,横持玉笛,不动不摇:“承让。”   场下,于笙戳戳商歌的胳膊:“白姑娘,你哥哥还挺帅。”   商歌善意提醒:“……他没头发。”   于笙:“不妨碍。”   商歌心中只觉得大瑀江湖的女子,实在品味堪忧。   周围人已经纷纷开始议论“如意派”是什么神秘门派。白欢喜使的这几招在功法上平平无奇,但他身形灵活至极,场中人一眼便瞧出,此人是个内力深厚的好手。   另一边厢,栾家人跟全是女弟子的星月楼吵了起来,欧阳大歌坚持认为白欢喜把栾苍水挑落地,是给自己出气,遂带着青松阁和一众兄弟支援星月楼。   争执中自然也扯上了喜鹊山庄,多骂两句,口不择言,连“云门馆谢长春也输给了于笙,滚回家去吧”也说了出来。   一时间,场中极为混乱,只勉强听见白欢喜假惺惺的“不要吵啦,和气为上”,还有栾苍水气急败坏的“谁又打我”。   明夜堂身为主人,倒是十分淡定。主持大会的沈灯在台上捡起满地暗器,一一抛下台归还。李舒越看越觉得,此人笑吟吟的,是在看好戏。   李舒凑过去跟着嚷嚷几句,准备踢栾苍水两脚时不幸被栾苍水认出,铁扇立即当头打下。他抱头跑回栾秋身边,栾秋不言不语,看他的目光里有很明显的嘲弄和笑意。   “笑什么?”李舒不忿,“我是去帮你出气。”   再抬头时栾秋又是很板正无趣的一张脸:“我什么时候笑了?”   这场中无比混乱,实在没有什么值得笑的。只是一看见李舒,想到他一面讨厌江湖人,一面又要随时随地插一脚入这混沌江湖,栾秋便难以抑制从心底生出的笑意。但,这可不能让李舒知道。他正色道:“站好了,下一场准备开始。”   李舒还没抬头,先听见擂台沉重一响。   “云门馆,金满空,请教浩意山庄。”   李舒看向栾秋:“这也是江湖人?”   “正是。”栾秋轻咳一声,侧头低声道,“而且你一定会喜欢他。”   如他所料,李舒目瞪口呆。   江湖上练武之人大都身形瘦劲,即便个子较矮,也会随时保持身体的耐力和爆发力,这是练武者的根基。但金满空是个异类。   他非常胖。   一个巨大的肉丸子长出了四肢和脑袋:这是他给人的第一印象。踏上擂台时,擂台因承受太大重量而吱嘎地响。金满空鬓边两条小辫子,掺了金线;头上束一个金发冠,用白玉的簪子固定,耳垂肥大,嵌着两片黑色薄玉,一看就知价格不菲。衣服自然是肥大的,肥大且响:衣襟上、手腕上、袖子上,铃铃琅琅都是金玉珠子,腰上一排指头大小的金珠,垂四五根玉制的带子,鞋上更是绣着金银双线,两枚硕大黄玉颤颤巍巍。   他仿佛女子闺房中收藏饰品的盒子成了精。   李舒看得眼睛都眯了起来,目为之炫。   他半捂着眼睛瞧栾秋的腰。栾秋腰上清爽,除了佩剑只有一枚核桃大小的玉佩,雕出镂空,里头几颗小金珠。栾秋平常从来不戴这些东西,今日参加诛邪大会专程系上,李舒猜,这东西指不定跟他师父或者师娘相关。   正想着,金满空在台上开口了。   “方才如意派白欢喜白少侠英姿勃勃,我等心服口服。”金满空人胖,声音倒是不虚,中气十足的,一开口就把场中喧嚷吵闹之声压了下去,“如此风姿,今日一别不知何时再见,可惜、可叹!”   他慨叹一声,又笑道:“不过云门馆人才济济,方才我已命人将白少侠英资画下,再过半个时辰,就可以在明夜堂门前买到木板印刷的白少侠了。”   白欢喜:“……”   李舒:“?!”   “除了白少侠,还有浩意山庄的于笙于女侠。”金满空高声道,“凛凛英资,不逊须眉!黑白十文,彩板二十文,即可永久收藏。”   栾秋又道:“如何?”   “妙啊!知我者,栾秋也。”李舒笑嘻嘻冲栾秋竖起大拇指,“这么好的法子,我竟然想不到。”   话刚说完,浩意山庄其他人全都扭头看他。李舒只得轻咳一声:“不过我绝对不会出卖自家人。”   金满空如意算盘打得响,不料说出白欢喜时场中热闹,一说出于笙,立刻引来众多女侠客不满:“凭什么把女子画像随便卖给别人!万一是栾苍水这等不要脸的狗东西买去了,谁知道他会做什么!”   栾苍水好不容易止住鼻血,差点又气得前功尽弃:“我、我才不买!”   未等金满空辩白,浩意山庄这边咚地跳上一个人,正是七霞码头的霍夫人。   韦问星本来想冲上去,无奈夫人比他脚程还快一些,已经持着双刀跃上擂台:“金满空,我来会会你。”   金满空一见来人,立刻赔笑:“霍夫人,这怎么好意思?您是长辈,我乃晚辈,这……”   “上了这个擂台,不必分男女、长幼、尊卑。我只有一个要求。”霍夫人说,“我若赢了你,你立刻销毁于笙的画像,不许售卖流传。”   “江湖女子,也有这么多顾忌?”金满空笑道,“于笙又未婚嫁,多发放些画像,也好让多些人知道……”   话音未落,霍夫人已经挥动双刀欺上!她刀势强劲,上砍下劈,金满空连连后退,忽然从腰间抓起一把金珠,朝霍夫人扔去。金珠沉重如同小小火弹,霍夫人以双刀挡下,金珠四处乱蹦,台下顿时乱成一团,都是伏地捡东西的人。   暗器给了金满空喘息之机,他自袖中拉出一根细鞭,缠上霍夫人的大刀,狠狠一拉!霍夫人没料到这胖子竟有如此大力,跌撞两步,持刀相抗。两人僵持一瞬,霍夫人左手大刀直刺向金满空胸前。   金满空收腹一缩,刀尖挑断了他外袍的系带和胸前一串珠子。   “哎呀!这是百年一遇的若海明珠!”金满空心痛得大喊,顾不得刀尖仍在面前,骨头一缩,竟从外袍中脱身而出,嘭地跪在擂台上,手忙脚乱地收拢满地珠子。   外袍外层金黄,内层是血一般的上好红绸。霍夫人刀尖挑着外袍,随手往场下一扔。   栾秋、谢长春一声“不好”,同时飞身而起,要去抢那件袍子。   但来不及了,袍子不偏不倚,落在一牛派掌门人骑着的那头牛身上。   耕牛原本慢悠悠反刍,此时忽然立定不动,只呼哧呼哧喷气。   骑牛少年立刻抓下袍子,勒紧绳子。但牛已经被袍子内层血红色内衬刺激,吃痛后更是愤怒,口鼻呼出恶气,四蹄疾奔,在场中乱蹦乱跑。   一时间极为混乱:奔牛力气极大,双角锐利,很快把几个江湖人撞倒刺伤。   骑牛少年无法控制它,于笙起身把他抱下牛背,将几个孩子护在自己身后。商歌和白欢喜正想保护李舒,李舒却攀上柱子,看着拦在发狂耕牛跟前的栾秋和谢长春。   浩意山庄,云门馆,若是按照欧阳大歌等人所说,应该是老死不相往来的。但如今两人显然配合默契,一个双手顶着牛角,一个按定奔牛脑袋,只是还在迟疑是否要将它当场击毙。   奔牛被控制住,已经没有起初那么疯狂,地面一片狼藉,尽是折断的武器和破碎衣裳。江湖人中不少务农出身,劝道:“农门一头牛,富家千两银。那耕牛正是好用的时候,别伤了。”   李舒静静落地。   看好戏的明夜堂,曾为了诛邪盟而独立门户、如今却没有主动出面争取诛邪盟盟主之位的云门馆,还有自在悠闲、毫不紧张的栾秋。   三者相加,李舒只能想到一个答案:这场诛邪大会,根本不是为了选出什么盟主。它是专为苦炼门门主英则设计的陷阱。   三个门派早已经暗中有了联络。而他一直呆在浩意山庄,竟然毫无察觉。   一旦察觉危险,逃命的本能立刻控制了李舒的身心。   江湖人纷纷靠近那头牛,打算合力把它拉出明夜堂。李舒混入人群之中,顺手拿过白欢喜手中玉笛。   使足了力气,李舒狠狠把玉笛往耕牛臀部打去!   耕牛痛呼,忽然立起前蹄,重重朝身前的谢长春踏下。   玉笛应声而碎。白欢喜呆在当场,那是他最珍爱的笛子。   李舒躲在人群里捏着嗓子喊:“牛又疯啦!走吧!逃命要紧!”   --------------------   作者有话要说:   白欢喜:你怎么赔?   李舒:是牛屁股主动撞到我手上。找牛去。   白欢喜(心中):鲨了你。 第17章 诛邪大会(5)   江湖人纷纷离开明夜堂,一时间,整条街上都是狼狈人群。一些身手好的仍旧衣衫整洁、从容自在,功夫不济的,逃跑中双脚已不知被人踩了多少下。   李舒和于笙、商歌带着孩子们离开,白欢喜趁乱捡起玉笛碎片,欲哭无泪:“这东西……我找了整整三年!想雕出一根笛子,所需要的玉髓……”   “啊哟,被牛蹄子踩碎了?”李舒大声说,“白大侠,你的玉笛这么不经踩?”   许多人闻声看过来,白欢喜又想发脾气,又不敢发脾气,咬牙挤出一句话:“你得给我个说法。”   两人推推搡搡,商歌凑到于笙身边低声问:“还帅吗?”   于笙漠然摇头。   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唯有云门馆的金满空、谢长春,栾家的栾苍水和浩意山庄栾秋仍在场中。李舒和白欢喜斗嘴归斗嘴,一颗心却越来越沉。   白欢喜说得对,他松懈了。   他以为自己和浩意山庄的人熟悉,以为栾秋曾跟自己交心、把明夜堂设计引出英则的计划说漏嘴,就等于他们会把所有的事情跟自己说。但栾秋没有。他决心要当诛邪盟盟主,决心把曲天阳未竟之事继续下去,就不会稀里糊涂。   李舒暗叹自己太过大意。栾秋和他之间是有些什么不清不楚,谁也没说破,谁也辨不清楚。这一点儿混沌的心意,是不可能让栾秋彻底对他敞开心怀的。   他想起栾苍水来拜访的时候,栾秋曾跟栾家人密谈很久。当时他只顾着跟栾苍水大眼瞪小眼,竟是完全没察觉。   栾家人是来传话的,代替云门馆和明夜堂,向浩意山庄传达讯息。这事情只有栾秋知道,李舒怀疑,就连于笙和曲洱也没那个荣幸,从自家二师兄口中得知详情。   想得越多,李舒面色就越阴沉。他终于再也喜悦不起来了。   栾秋变成了必须提防的危险人物。   直到明夜堂的人出门遣散众人,夜星渐渐升起,栾秋才出现。   牛早已制服,正在地上呼呼大睡。骑牛少年靠在它身边就着茶水吃大饼。围观的江湖人散得差不多了,纷纷转告:先回去休息,明夜堂有消息会通知我们。   卓不烦和渺渺捡了几颗金珠,珍而重之,小心用衣袖擦干净。于笙拿在手里一颠,重量不对:“金包铁,都是假货啊。”   众人哂笑:金满空再怎么有钱,也不可能用纯金珠子和人打架。何况金软铁硬,要真做成暗器,金珠威力远远不够。但卓不烦仍旧很珍重:“我、我没见过这么、这么好看的,珠、珠子。”   栾秋走到他们面前:“别捡了,回家吧。”   曲洱问出了所有人都想问的话:“你怎么在里头呆了这么久?”   “有些事情。”栾秋说,“周围人多口杂,回家再说。”   曲渺渺和卓不烦走得慢,回到山庄,已经是深夜了。曲洱让卓不烦在山庄过夜,正说着话,推开门时里头涌出吵闹之声。   金满空和栾苍水吵得不可开交,一个质问为何画白欢喜和于笙偏偏不画他,一个冷笑反驳“谁要买败将的画”。谢长春在院中扫地。见主人家回来,他抬手打了个招呼。   除栾秋外,所有人惊呆在门口。是于笙先反应过来,怒道:“栾秋!你原谅这个叛徒了?”   “没有。”栾秋走向院中,“只是因为有更重要的事情,暂且合作罢了。”   栾苍水摇着扇子:“要不是爹爹叮嘱,我才不会过来。”   金满空满脸堆笑,对于笙说:“师姐,别生气,今天多有得罪。但我们把场子搅得越乱,我们想找的人就越容易露出马脚。多谢这位白少侠,虽不知情,但也帮了我们一个大忙。”   他一扫之前在擂台上的嚣张之气,和白欢喜客客气气地拱手作揖。   于笙却始终没给任何好脸色,只看着栾秋:“你怎么解释?”   “到正堂去。”栾秋示意。   众人走了几步,栾秋忽然停下,回头看李舒。   只一眼,李舒就懂了:他是外人。   他笑笑:“困死我也,回屋睡觉去咯!”   白欢喜和商歌住在客人的小院子里,等周围都静了,两人悄悄来到李舒住房。   商歌描述自己所看到的事情。   乐契就在白欢喜夜探时的那个小院子里,连位置都没有移动过。防守的人并不多,院内安静,窗户是开着的,可以见到乐契在房中呆坐、喝水。   他没有被束缚,也没有被下药,鼻子耳朵都没有了,双目蒙着布条,商歌确信是乐契无疑。   “会不会是别人伪装而成?”白欢喜问。   “不可能。”商歌说,“无论是在脸上堆样重捏,还是套人皮.面具,都不可能自然完美。乐契的脸活动自如,不是假皮。况且他五官残缺,要找人伪装,得让那人先削去鼻子耳朵,这可能吗?”   “你说是,那肯定就是。”李舒低语,“世上能有你这般易容手段的,我没见过第二个。”   白欢喜沉思不语。他当夜探查,已经惊动明夜堂,但明夜堂并未转移乐契。这无疑就是一个陷阱。   “你们且等着,不要乱走动。”李舒跃上屋顶,“我去听听他们都说什么。”   在浩意山庄休养这么久,李舒伤势大好。胸前虽然仍有疼痛之感,四肢活动偶尔也会牵扯筋骨发疼,但内力已经可以自如流转,毫无障碍。   李舒运起苦炼门独门心法“明王镜”,身姿轻盈如一片梨花花瓣,轻飘飘落在正堂屋顶。   他俯身贴在瓦片上,清晰地听见了栾秋的声音。   “……确实有人暗中探过乐契所在位置,第一次是不久前的某个夜晚,第二次便是今日。”栾秋说,“那人武功不错,明夜堂的人没有追上他,看身形似乎是个男子,轻功很好,转入房舍角落便不见踪影。”   “若是女子伪装成男子呢?”于笙问。   “即便真是女子,今日场中女侠众多,找起来也不容易。”栾苍水说,“明夜堂这次太过托大。既然是设下陷阱,为什么不多派人手监视?多安排人手,等那探查的人一出现,立刻擒住!”   “你认为苦炼门的英则,会蠢到亲自跑到诛邪大会的会场来?”于笙冷冷回道,“来的肯定是他手下的人,若是擒住这些探路人,英则就再也不会出现了。”   屋顶的李舒挠挠下巴。   栾苍水不吭声了。   短暂的静寂后,曲洱忽然开口。   “为什么云门馆的人会跟我们一起商讨这件事?”他问得十分直接,“二师兄,你跟云门馆有联系?什么时候合作的?我为什么不知道?”   他是浩意山庄真正的主人,栾秋和谢长春只得细细解释。   云门馆在十多年前另立门户之后,和浩意山庄一直不相往来。就连任蔷去世时,曲青君和谢长春到府吊唁,也没能迈进山庄一步。   当时阻拦他们的不是栾秋,而是曲洱。   对曲洱来说,世上最亲的人已经死的死散的散。曲青君是他的姑姑,在浩意山庄最难熬的时刻掏空了庄子里的人和物,风风光光建立云门馆,这是他完全无法接受也不能够理解的事情。这一夜从见到谢长春出现在山庄开始,他便一直沉默不语。   栾秋和谢长春并无联系,是明夜堂与栾家暗中牵线搭桥,促成了这次合作。所有人的目的都很明确:趁着苦炼门英则还在大瑀,一定把人找出来。   诛邪大会是引诱英则最好的饵。而几大门派若不能通力合作,这千载难逢的机会便会白白浪费。   “曲洱,往事不提,如今我们有共同的目标,你也希望能够为师父……”   谢长春一句话没说完,堂中响起杯子碎裂的声音。   “他不是你师父!”曲洱怒吼,“爹爹一生中最后悔之事,一定是收了你这个徒弟!他多么看重你,倾囊相授,还让你认了曲青君为母亲。如果没有爹爹,你现在只不过是江湖上一个无名之辈!”   曲洱不知想到什么,说着竟哭了出来:“你根本不知道这么多年我们是怎么过来的,也不知道二师兄和师姐为了山庄付出了什么!你好风光,云门馆大弟子,接班人,江湖上赫赫有名的谢长春,但在我们眼里,你永远都只是一个叛徒!”   一阵混乱响声。栾秋厉声呵斥,曲洱推门跑了出来,曲渺渺和卓不烦追在他后面,正堂里一片寂静。   李舒卧在屋顶,心头百味。   今日的曲洱是另一个面目的山庄主人。他居然会愤怒大吼,会当着栾秋的面跟他人起冲突,李舒不由得想起他在日光里给曲渺渺的发带绣蝴蝶的认真模样。   浩意山庄的种种痛苦,全因十六年前刺穿曲天阳的那一枪。   李舒不能再想,继续凝神细听。   “……继续吧。”栾秋说,“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正好他们也不应该听。”   “武器?”金满空问。   “不愧是云门馆,你们怎么知道?”   “英则在城外被章漠重创,贴身的两种武器是江湖上少见的绝妙玩意儿。许多帮派早已把那周围翻得透彻,可什么都没找到。”金满空问,“明夜堂找着了?”   “是一把精金打造的扇子,扇柄刻有金羌文字,‘星流’。”栾秋说,“此扇就在明夜堂江州分堂。”   屋顶忽然传来轻微响声。谢长春如一只鸟儿从窗口滑了出去。他落在屋顶,只看见一根被风吹断的梨枝在瓦片上翻滚。最后几朵梨花散开,花瓣如春风中的羽毛,月色中雪一般明亮。   李舒落在自己的小院里,一颗心仍怦怦地跳。   “商歌,我要去明夜堂。”他对商歌说,“杀乐契,拿回星流,这些事情必须由我自己来做。”   商歌和白欢喜都看着他,以为他在说胡话。   “我需要你的帮忙。”李舒已经在心底打定了主意,“让我变作一个可以光明正大走入明夜堂,谁都不会起疑的人。”   商歌和白欢喜对视一眼,异口同声:“栾秋?”   --------------------   作者有话要说:   又发现一个JJ的奇妙屏蔽词:人皮.面具。   ---   李舒:我要变成一个可以走进明夜堂的好人。   商歌、白欢喜:栾秋?   栾秋忽然汗毛直竖。   栾苍水:有人骂你!有人恨你!   栾秋:……就是你吧。 第18章 伪装(1)   栾秋总会在每天清晨起床练剑。   他先洗漱,换一身衣裳,到后院看看老母鸡,捡两颗鸡蛋,放进厨房的小篮子。篮子上贴着纸条,他亲笔写的:李舒勿动。   他总在山庄里转来转去,这里看看那里摸摸,山庄里角角落落都是他的足印。日头再高一点,鸟雀鸣叫再稠一点,他会回到厨房做早饭,把鸡蛋打进油锅,煎两个不许李舒偷吃的漂亮荷包蛋。   最近因有李舒坑来的钱、卓不烦卖掉江湖人礼物拿来的银子,山庄伙食改善许多,栾秋不那么小气了。像他这样的大侠,按道理说是不会近庖厨的,油污会令持剑的手打滑。但栾秋身处灶台烟火,也仍旧像个运筹帷幄的大侠。   这一切李舒都很清楚,浩意山庄里没人像他这样,对栾秋充满兴趣。   这一日李舒又看栾秋练剑,正大光明地偷看。栾秋练完几套剑法,额上沁出细汗,回头盯着李舒。李舒似模似样地拿剑乱舞,模仿的正是浩海剑法。   “你以前当镖师,镖师也应该有师父。”栾秋说,“你好好练一套剑法让我看看。”   “镖局里所有人都是我师父。”李舒应,“如今我学了浩海剑,你也是我师父。”   “认真点。”栾秋说着走近,要握李舒的手,“让我看看你的内力和经脉。”   李舒一惊,忙把剑搭在栾秋肩上笑道:“早该有这一天了。”   “什么?”   “你总是想亲近我,可也总找不到机会。”李舒朝他伸出手,“你摸吧,没事的,我懂。”   他甚至主动把手腕往栾秋掌中送,栾秋触电般缩手,扭头走了。走几步回头呵斥:“不许练浩海剑!”   李舒这人喜欢世上一切有意思的东西,但什么东西如今都比不上栾秋有趣。他亦步亦趋:“你不是让我留在浩意山庄?这不就是要收我为徒的意思?啊,我懂了,你我可不能是师徒,若成了师徒,还怎么当……不好不好,惹人非议。栾秋,栾秋!你一厢情愿地留我,怎么不问问我愿不愿意留?”   栾秋坐在杜梨树下擦洗自己的剑。树影浸了他一身,他像从苍老故事里浮出来的人物,明明近在咫尺,却离李舒很远。神情总是寡淡,唯有看向李舒的一双眼睛藏了热的气息。   “你不会留的。”栾秋说,“不是还有个有缘无分的挚友等着你?”   李舒这才想起自己那段前缘,忙笑着:“你总是把我的事情记得很清楚。”   栾秋:“……”   面对李舒就像面对未知,不知道话题能被他拐到什么匪夷所思的方向上去。栾秋叹一声:“虽然不知道你那些故事里有几分真假,但你聊到那挚友,总是很认真。”   李舒还未想到如何应答,栾秋忽然笑了笑:“每次听你说起和挚友的来往,我便想,李舒这厮又在胡说八道。但你性格轻浮,难得认真。我又会想,如此一来,我又多了解你一点。”   李舒忽然口讷。树影漫过栾秋,也淹没了他。冷沁沁的影子又浓又稠,带着栾秋的温度似的,世间万物都在梨树之外,只有他和栾秋被困囿此处。   从不曾有人这样和他说过话。说这样的话。   “听你说话总是很有趣。我分不出真假,但是真是假,在这里也无所谓。”栾秋把剑收回剑鞘,低头说话时耳廓又是微微的红,“你不想入江湖,只想做逍遥人,而我……我们浩意山庄偏偏已经身在江湖。你我各有所求,注定不能同路。”   他在说什么?他想的是什么?李舒还未回过神,栾秋像是一口气倾吐所有心事一样,把话说尽了。   “我如今心中只有一件事,唯一的那件事。”一只小虫停在李舒肩头,栾秋伸指弹去,“不完成它,我无法思考任何与自己相关的事情。”   不适感又密密地爬上李舒皮肤:浑身不舒服,发痒,却怎么都挠不到实处,人只想蹦跳起来,想在风里跑一趟,想跳进河里浸没嘴巴鼻子,让发烫的心冷却。李舒太熟悉这种感觉,他见到别人伤心时,总是这样的不舒坦。   栾秋看他的眼睛是笑着的,但树影落成了阴翳,一点儿伤心的、遗憾的阴翳。   山庄众人纷纷起床时,庄门被叩响了。   骑牛少年牵着他的耕牛站在门外,见到开门的曲洱便笑:“大侠,我来帮你们犁地。”   他是专程到山庄道谢的,昨日李舒帮了他,栾秋保住了耕牛的性命,他身无分文,只有一头很能干的老牛。   众人询问后才知,此前沈水溃堤,淹没下游无数村镇,十余万人死伤,少年的家乡也不幸遭灾。父母兄弟、田地屋舍都没了,他和村人猎光了山上的野兽,实在不愿意吃人,便相伴着牵牛出门闯荡。   “听说当江湖人四海为家,至少能有一顿吃的。”少年说,“我小时候跟过路的老头老太学过防身本领,挣口饭吃不成问题。”   李舒并不知道大瑀的情况,边喝粥边竖起耳朵听。   大瑀连年水灾,沈水溃堤却是人祸。两个皇帝接连死了,他们也说不清楚如今在位的是谁,只知道这个人在西北和北边打了两次仗,虽说把被占领的土地夺了回来,但也因为大兴军备而导致国库空虚。赋税虽未增加,但上至梁京大官,下至黎民百姓,都在勒紧裤腰带过日子。   又听说过去饱食民脂民膏的梁太师死了,如今在朝廷里呼风唤雨的,是个叫夏侯信的大官儿。但又据说,这大官在朝中天天跟御史台、五部尚书们吵架,谁也不让着谁。江州城的嘌唱摊子总能从明夜堂手里买到最新的本子,说的都是那遥远的京城、边境之事。   李舒不认得这些人,但听听故事也很有趣。   见少年诚恳,曲渺渺领着他去后山看那些贫瘠耕地。李舒没故事可听,一颗心烦闷不已,转向卓不烦:“你完了,人家是一牛派掌门人,你拿什么跟别人争。”   卓不烦听得半懂,从怀中掏出一个纸包递给曲洱:“三师兄,请、请你收、收下。”   曲洱打开,一包黄澄澄的粉。   “……金粉?”李舒凑过来细瞧。   卓不烦捡了不少金珠,他把表层的金子刮下来,只剩黑魆魆的铁丸藏在怀里。   “你要、要开心,别、别生气。”卓不烦大声说,“我、我跟李大哥一、一样,也可以挣、挣钱了。谁欺、欺负浩意山、山庄,我绝不忍、忍气吞声。。”   曲洱眼睛通红,揉着卓不烦脑袋连连点头。李舒笑道:“行啊,渺渺教得不错,会说四字成语……”未说完,鼻子忽然发痒,不禁打了个喷嚏。   油纸里的金粉如被狂风吹散,飘飘洒洒。曲洱和卓不烦满头满脸都是金色,目瞪口呆,像两尊涂了金漆的塑像。   “对不住!对不住!”李舒笑个不停,生怕被曲洱和卓不烦抓住,一溜烟地往山庄外跑去了。   “……谁捡回来这么个麻烦?”谢长春与栾秋在梨树下说话,远远望着李舒笑。   他今日悄悄从后门溜进浩意山庄,不料于笙早有预料,早早的出门躲他。谢长春也不恼,只是笑笑,叹一句“真是默契”。   看到谢长春,栾秋便想起过去许多艰辛,实在没有好脸色,也没有什么话可聊。谢长春既然问起李舒,栾秋便随口说了他的来历。   谢长春听完一愣:“如此奇特之人,不觉得可疑?”   “苦炼门?”栾秋说,“明夜堂那张追缉令上,画的可是满脸胡子的大汉。”   “指不定是英则手底下的人。”谢长春说,“魔教恶徒最会骗人,你可得当心。”   “若真是魔教恶徒,把他留在这里岂不正好?”栾秋笑了一笑,“他若暴露,得来全不费功夫。”   李舒连续打了几个喷嚏。   “有人骂我。”他擦擦鼻子,从白欢喜手里抢来一袋果脯。   两人在七霞码头附近的寻仙台等待商歌,话不投机,已经沉默很久。   白欢喜趁机道:“是我在心里骂你。你若不赔我玉笛……”   李舒心不在焉地听白欢喜说话,他离开了浩意山庄和栾秋的视线范围,那种浑身发痒的不适感终于消除。但栾秋的眼睛,栾秋的话,总在他头脑里萦回。   “……我可能讨厌栾秋。”李舒跟白欢喜描述自己的感受。   白欢喜眨眼:“这是讨厌?”   “我讨厌看见别人伤心。我也讨厌正道人士。”李舒说,“两者相加,正是今日的栾秋。”   白欢喜长叹:“世间总有一事,能令聒噪之人口笨舌拙,寡言之人滔滔不绝。”   李舒:“什么?”   白欢喜:“没什么,不想告诉你。”   李舒威胁:“不说我绝不赔你玉笛。”   白欢喜:“不赔玉笛我绝对不说。”   两人僵持半天,白欢喜忽然说:“我有一计,一定能令你茅塞顿开。正道人士总是污蔑我们苦炼门荒淫无耻……”   李舒:“说的就是你。”   白欢喜:“咳……除我之外的苦炼门荒淫无耻,咱们不能白担这个骂名。既然是魔教恶徒,你何不勾引一两个正道大侠玩玩?栾秋对你如此在意,正是最好的目标,接近他,毁了他,岂不有趣?”   李舒松开衣襟:“有趣吗……?”   他没再跟白欢喜争执,满脑子填的都是白欢喜的提议。起初想得粗浅,之后渐渐深入,他忽然捂着脸跳起:“好热、好热。”   白欢喜:“你想了什么不该想的?”   “罢了。”李舒说,“我这回假扮他去杀乐契,等找回星流,我们便启程回家吧。大瑀诛邪盟是个烂摊子,谁也支不起来,对我们没有威胁。”   “生怯,生怖,生不忍。”白欢喜像个和尚似的,摇头晃脑,“一入此门,万事皆空。”   他说话总是只说一截,李舒实在听不懂,迅速上手掐他。扭打时商歌终于来到,左右手各一个小包袱。“这是易容的,”她掂了掂,“这是下毒的。”   含毒的草药先让白欢喜试了,据说会让人上吐下泻,浑身无力。白欢喜百毒不侵,只难受了一会儿便活蹦乱跳,但这些草药放在曲渺渺和卓不烦吃的饭菜里,很快让两个孩子卧床不起。   于笙、曲洱照顾两人,连骑牛那少年也在庄子里帮忙,栾秋则下山去四郎镇找大夫。   “出一身猛汗,第二天就好了。”白欢喜辩解,“这药若是下给于笙和栾秋,对他俩根本没影响。我也是深思熟虑,才选的渺渺和不烦。”   李舒心中暗恨,不该让白欢喜去干这事。但如今阴差阳错,正好把栾秋调离浩意山庄。商歌为他易容,各种气味古怪的材料混了油、混了水,一点点地堆在李舒脸上。镜中的他,逐分逐寸,变成了栾秋。   浩意山庄跟明夜堂极少来往,这成了李舒浑水摸鱼的好机会。   他穿上白欢喜买来的衣裳,带上从曲洱屋子里偷来的闲置佩剑,翻墙离开浩意山庄,直奔江州城。白欢喜伪装成他的模样,躺在床上装病,李舒腾跃穿过树林时,心想若是栾秋来看我,不知他能不能分辨真假。   想罢又不知自己是希望栾秋能认出,还是认不出。   掠过河面,李舒停下歇息片刻,在河水中看见一张冷淡的、面无表情的脸。   这感受十分奇怪:水中人分明是自己,却长了别人的脸。   “……小心点。”李舒指着水面说,“小心我勾引你。”   才说完,他最讨厌的不适感又酥酥麻麻地爬上了身。李舒跳了几下,骂骂咧咧地继续往前。   抵达明夜堂已经是傍晚时分。李舒冷着一张脸走向明夜堂,压低声音,模仿他熟悉至极的栾秋神态:“浩意山庄,栾秋。”   这句话早已练习过,说得极为顺口。   沈灯出门未回,李舒心中狂喜,面上仍是冷冷的:“我来见见那个苦炼门人。”   有人引他到厅中喝茶,等待沈灯。看门的两个明夜堂帮众面面相觑,低声道:“是我记错了么?栾少侠怎么好像……矮了一点儿?”   --------------------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夜堂人:栾秋好像矮了一点儿。   李舒:……这,这我也没办法啊!   ---   写系列文有个很快乐的地方,就是从不同人的角度去回顾一件事的时候,会有不同的看法。   比如《狼镝》里的明夜堂,和这个文的明夜堂,给人观感不太一样,因为主角的立场、角度、与明夜堂的关系不同。   比如同样的一件事,沈水溃堤、皇权争夺,对黎民百姓和江湖人来说,也是全然不同的感受。   就很像是从不同角度对单一事件的一个补足。我写的时候感到非常有趣。 第19章 伪装(2)   才喝了明夜堂的第一口茶,便有人过来带李舒去见乐契。   “灯爷叮嘱过,他跟你、栾家、云门馆有约定,你们若想见苦炼门那恶徒,我们只管接待。”那人笑道,“金满空和栾苍水白天来过,在乐契那房子里吵得厉害哩。”   李舒默默点头。浩意山庄、明夜堂、栾家和云门馆果真已经联合,他心中阴云更浓,眉头蹙成一团。   “栾少侠,一会儿见了乐契,可千万不要动怒。”那人说,“此人十分麻烦,你想跟他说些什么,必须耐心。”   李舒心里盘算着如何杀人,闻言淡淡道谢,语气和栾秋有九分相似:“多谢提醒。”   两人穿过回廊往后院走,李舒随口问:“听闻阴狩在城里有宅子,灯爷是住这儿,还是住阴狩家里?”   “灯爷绝不会住阮不奇的房子。”那人笑着,指向岔路尽头,“往这儿走,尽头就是灯爷的小院。《侠义事录》也是在那里写的,栾少侠看过么?”   李舒点头记下:“看过一些。”   乐契被明夜堂的人看管得十分严密,走入他住的屋子,浓厚的草药味儿仿佛闷了十几年,瞬间熏得李舒几乎流泪。   大瑀春夏闷热,乐契脸上的伤口好了又坏,隐隐散出臭气。屋子里燃着熏香,熬着药汤,乐契呆坐在窗下,听一只归巢的燕子在檐下嘀咕。他耳朵被割了,听力还在,听见脚步声立刻转头看向门口:“又是谁?”   挖眼之后,这是李舒头一回这么近地看乐契。乐契比李舒年长几岁,身材高大结实,平日里气焰嚣张,李舒和朋友常被他欺负。但这样一个跋扈的人,如今瘦得如一具骷髅,佝偻着腰,脏污的布条蒙在缺失的双眼上,一张脸恶鬼般破碎丑陋,完全不似人形。   李舒压下心头欲呕的冲动,扭头对引路的人说:“我跟他单独说话。”   那人笑道:“这可不行。”他关了门窗,回到李舒身边,“这样外人听不到你们谈话,但我是必须要在这儿守着的。”   李舒点点头,一句“多谢”还未说完,迅速出手钳住那人颈脖。那人没料到他一面道谢一面攻击,瞬间已被李舒打晕。李舒把他轻轻放在地上,没发出一丝声音。   但古怪的衣袂拂动与沉默已经引起乐契怀疑。   他小心站起,侧着没有耳廓的耳朵捕捉声音,忽然张口要喊。   李舒反手抓住剑鞘,把剑柄捅入乐契口中止住他声音。乐契的手猛地一拂,桌上药碗摔落,被李舒足尖接住。   煎好的药洒了一地,乐契仿佛知道自己死期将近,拼命挣扎,眼看就要踢上矮凳。   李舒可以点他的穴道令他动作停顿,但他没有这样做。他抽动手指,从右手腕铁环中拉出一根细线,勒在乐契脖子上。薄皮立刻被细线勒破,李舒低声道:“还动么?”   乐契如木人般停住了。   这是商歌的东西,一种坚韧难断的丝线。注入“明王镜”内力后锐利如铁丝,李舒当日就是用它割去了乐契的鼻子耳朵。   乐契如今最畏惧的东西莫过于此,他浑身发抖,手软脚软,彻底失去了反抗能力。李舒抽出剑柄,在乐契衣服上擦干口水,心中正犹豫这东西还要不要拿回去给曲洱,便听见乐契粗重的呼吸。   “……英则!”乐契咬牙切齿,“你……你竟然追到了这里!”   有声淅沥,他裤.裆湿透,脚底淌出一汪水。   李舒笑出了声。   “不是来杀你的。”李舒说,“只是来问你些事。”   当着父亲松挞长老的面被挖去双目,乐契以为自己必死。但松挞长老丧命后,李舒并不杀他,只是把他扔进谷里。   那是苦炼门里一条狭长、阴暗的峡谷,常年有稚子住在里头。李舒过去也曾在那里生活过,像潮湿岩石下爬动的虫子,靠一点点食物和水过活。谷子里脏污,身为长老之子,乐契是不去的。他唯一一次主动迈入那地方,见到李舒,开口第一句便是:听说这里有个能断命的小孩,是你吗?   第二次进入峡谷,便是满身伤痕,被李舒直接扔了进去。乐契忍受着五官的巨大创痛,在苦炼门那条深谷里翻滚数日后,被人救走了。   救走他的人有好几个,身手不凡,都是松挞长老的旧部。他们千辛万苦带着乐契逃离金羌,打算穿过大瑀前往南境的赤燕,再从赤燕出海,琼周是最后的目的地。只要抵达琼周,苦炼门和英则即便再有神通,也不可能越海追杀。   然而从西北前往南境,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穿过西南边的烂柯谷,但烂柯谷的人非常古怪,并不欢迎陌生人;二便是乘船从沈水一路往南。   一路上乐契痛得厉害,又发起高热,不停地说胡话。路过七霞码头,他在船舱里哭着打滚、咒骂英则,不巧被码头的船工听到了。   李舒听得认真,丝线仍死死勒在乐契脖子上,他说两句便喘一声,十分艰难。   院中有人走动,与李舒、乐契仅隔一面薄墙。   乐契试图用手去抓什么东西,弄出点儿声音,但颈上细线越收越紧,只给他留一点儿说话和喘息的空隙。“谁救的你?”李舒低声问,“一个都不要漏,我问完便走。”   乐契不吭声。有人接近门扇,叩了叩门。   察觉乐契浑身绷紧,李舒暗笑,手上又添两分力气,压低声音模仿那昏迷的明夜堂帮众:“稍等,正在问话。”   门外的人离开了。   “你说了,我可以帮你逃离明夜堂。”李舒又道,“我进得来,自然也出得去。星长老不允许我杀人,你知道的。我英则绝对不杀你。”   乐契咬破嘴唇,终于开口告诉了李舒。李舒把这些人一一记在心里,又问起今天的事情。   “……白天也有人来见我,问我进了金羌之后,如何寻路前往苦炼门,他们问得很细。”   “你说了?”   “怎可能!”乐契气得咳嗽,“我、我虽恨你,可苦炼门是我的家!”   “既然是你的家,你何必要逃?”李舒问,“你虽然成了废人,但只要有口吃的、有口喝的,你也总能活下来,对不对?”   冷意浸透乐契全身,“有口吃的、有口喝的”,这是他过去曾对李舒说过的话。他万万没想到李舒此人竟然至今还死死记住。   “记仇不记恩,你忘了么?”李舒绕到他背后,轻笑,“星长老不让我杀你,可现在杀你的不是我英则。”   他退后一步,双手猛地使劲抽紧丝线,右足踩在乐契背上。   “是浩意山庄栾秋。”   乐契甚至来不及呼吸,像针插入布料一样迅速,丝线陷入皮肤、切断喉管,同时背脊“啪”地脆响,那根贯穿人体的粗硬骨头,生生被李舒拗断了。   在茶杯里洗干净丝线,李舒悠悠然收好,左右一看。这房子陈设简单,只是用来看管囚犯,除了门和一扇窗,其余都用砖头封死。院中看守的几个人在下双陆,没人靠近。   若是此时此刻李舒能够跳出明夜堂和自己的执念去回溯一夜经历,他可能会因为直觉而汗毛倒竖。但杀死乐契的狂喜淹没了他,他没有余裕思考一切是不是太过顺利。   震松封锁后窗的砖头,李舒从窗户滑出,翻上屋顶。为了方便行动,白欢喜买来的是一件藏蓝色外套,夜色里并不显眼。李舒依照记忆,往沈灯的院子奔去。   此时明夜堂门口,栾秋骑着一匹瘦削的矮马停下。   “灯爷在吗?”他喊。   看门的人呆住了,揉揉眼睛:“你……你不是刚进去?”   “灯爷在不在?”栾秋只顾着问,“归春堂的大夫是他朋友,能否请他帮个忙,我山庄里有人得了急病,需要大夫上门。”   他额上沁出细汗,心想若是沈灯也不在,他只能不由分说把那固执的大夫绑走。虽然这等子不讲道理的事情只有李舒才会做,可他现在管不了那么多了。   李舒也听见了远处的马儿嘶鸣。声音有些熟悉,他挠挠耳朵:浩意山庄那匹又病又瘦的老马,似乎就是这样叫的。   他落在沈灯的院子里,周围一片漆黑,落针可闻。门上结了个锁头,李舒用手捏住,直接将锁头整个扯落,推门而入。   不敢点灯,李舒站在门口,先借助外头月光辨明室内一切。这是沈灯的书房兼卧室,没多少东西,架子上堆满书册和账簿。李舒不知沈灯会将贵重东西放在哪里,他朝架子走去。   摸完架上所有东西,他并未找到任何机关。摸完墙面,只留下一手粉尘,李舒暗唾:太脏、太脏。   书桌藏在暗处,月光照不到。李舒伸长了手去摸,碰到的是墨迹还未干透的纸张。   在察觉指尖液体的刹那间,李舒从地面一跃而起,猴子一样跳上了窗户。   “久仰大名,英则。”   一个人坐在书桌前,笑着问:“我的房间有趣么?”   李舒破窗而出,蛇一样滑上屋顶。灰衣裳的沈灯如一条残影,紧紧跟在他身后。   “我们先谈谈吧!”沈灯大声说,“你我过去曾有一面之缘,你忘记了?”   迟来的惊悸和愤怒控制了李舒,他不回头也不应答,朝着街面狂奔。   明夜堂里隐隐约约传出喧闹声。栾秋系好马儿,还未抬头,便听见头顶一阵响声。   掠过街面的李舒,与抬头仰望的栾秋,正好打了个照面。   李舒:“……!”   栾秋:“……?”   --------------------   作者有话要说:   栾秋:为什么每次逮住你你都扮成我在干坏事?   李舒:因为爱啊。(打开上一章评论区让栾秋看) 第20章 伪装(3)   不过眨眼瞬间,李舒和沈灯已经消失在栾秋面前。   栾秋抓起自己的剑,只听得明夜堂里有人边跑边喊:“灯爷和浩意山庄的栾秋打上了!来人……嚯!在这里!就是他,快抓住!”   然而栾秋已经跃上屋顶,追着沈灯而去。   李舒心头猛跳:他怎么也没想到栾秋竟然会出现在此处。他每一次试图嫁祸给他人——尤其是栾秋——总是不能奏效。他开始怀疑自己和栾秋八字犯冲,此生注定是死对头。   沈灯不仅紧追不舍,还边奔跑边冲他喊:“英则,你这易容术确实厉害,要是真的和栾秋一同站在我面前,我肯定分不清楚谁是谁。”   这话左耳进右耳出,李舒听若不闻。“明王镜”运转全身,他胸口却忽然猛地一痛。   是了,那日被阮不奇和章漠追击,他也是这样狂奔逃窜:翻过江州城城墙,往四郎峰方向狂奔,但最终也没能顺利逃脱。想到这里,李舒胸口一团闷气怎么都抒不出来,再从丹田提起力气,胸口的窒息感忽然夺走了他的控制力。   他没有踩准下一根枝条,从树梢沉重地滚了下来。   沈灯轻轻落地。   密林包围江州城,林中昏暗,隐约能看到远处的四郎峰和四郎镇。流萤还未孵出,林间浮动着春花的香味,和月光一样朦胧。   “英则,我想见你,却不是为了杀你。”沈灯很慢、很慢地在林中走动。他内力浑厚,低沉声音涟漪般荡漾出去,不会漏掉周围任何一个角落。   “我们见过的,你忘记了吗?你那时候还很小,比曲渺渺、卓不烦更小,瘦得可怕,我能从你的手臂看到骨头的形状。你浑身是血,走在沙漠上,却怎么都不肯向我求救。”   李舒的心愈发跳得厉害了。   沈灯是一眼难忘的人。   他和所有嘌唱曲儿、民间传说里出现的江湖人一模一样,潇洒、英俊,或许年轻时更加英气逼人,但如今年届不惑,又多几分青年没有的沉着老练。他身上同时还有明夜堂的气质:讲究穿着和打扮,永远干净利索,跟邋遢随意的江湖人又截然不同。   是随手雕刻出来的人儿,但雕刻他的每一刀,都有千钧之力。   沈灯说的事情李舒记得,但却记不得自己曾见过他。   “曲天阳建立诛邪盟之前,苦炼门并不是大瑀江湖人会留心的帮派。诛邪盟建立后,我们渐渐得知了苦炼门的事情,但那些杀人放火之事,离大瑀太过遥远,一个见不着、摸不着的魔教,想恨也恨不起来。”   沈灯站在林中,月色照亮他的衣角。他不再往前。   李舒在他面前用丝线布下陷阱,月色里冷冷的数条利光。   “是苦炼门先找上门来,杀了曲天阳。一个厚道、忠诚的好人那样死去了,曝尸山顶数日,没有人不愤怒。”沈灯继续道,“于是我去了金羌,专程去找苦炼门。”   穿过金羌的戈壁,沈灯在饿和渴之间辗转。他始终没有找到苦炼门的痕迹,又因为语言不通,跟金羌几个年轻姑娘勾勾搭搭学了些日常话语,但太过粗浅,根本无法深入查探任何事情。   决心打道回府的那个晚上,他和一个姑娘相约镇外的沙漠。不料那姑娘恼他多心多情,故意约他去流沙地,沈灯差点陷进沙窝里。他依靠驴子爬到岩石上,驴子却被沙吞没了。   那夜非常的冷,月光照得沙漠雪亮。失去坐骑的沈灯裹着衣服在岩石上发抖,几乎把那颗眼珠般悚人的白月亮看红的时候,平缓的山坡上出现了一个小小的人影。   “你浑身是血,走得很慢、很慢。”沈灯说,“看到我之后,你愣住了。你我面容都跟金羌人士不同,你很快认出我并非此地居民。我用大瑀话跟你攀谈,你没有应答,继续往前走。”   李舒忽然发起抖来。他似乎回忆起来了。刻骨的冷,擦破脚底的沙子,埋伏在沙漠之中的食人动物,还有黏在身上的血。   “快日出的时候,你走回来了,已经很虚弱。”沈灯平缓地说,“我说,孩子,停一停吧,我这里有水。因为水,你终于走近了我。”   李舒闭上了眼睛。   “那些不是你的血。”沈灯说,“它们在你身上组合成非常复杂的图案,已经全部干涸、变黑了。”   李舒终于从暗处站出来。他与沈灯之间仍隔着丝线设下的屏障。沈灯没有停口。   “你跟我说了一些事。你说你叫英则,你曾有汉名,但你决定摒弃它,彻底地当一个苦炼门的门徒。你告诉我那些血的由来,它来自于别人,你正在接受苦炼门一项特殊的考验:忤逆长老的人向来是要被剥皮处死的,若不想死,就血中去、血中回。你把别人的血涂在自己身上,但一来一回,血已经干了。你说了很多话,我也说了很多话,太冷了,我们需要取暖。”   沈灯摸着下巴回忆。   “哦对,你说还有一个办法。过雪音门、走觅神梯的时候,你每走一步就磕一个头,等磕完六百九十九个头,你便能披着一身的热血,出现在那些长老面前。”   我说过吗?我连这些都说了?李舒对那天发生的事情已然记忆模糊,许多细节怎么都想不起来。白欢喜他们都说,因为太痛了,所以被迫忘掉了一些。仅剩的碎片拼凑起来,是一个没有痛觉、没有眼泪的,独自在冰冷月夜里跋涉沙漠的孩子的故事。   布满离奇的血色,诡异又神秘。   他是唯一一个“血中去、血中回”的孩子,当上门主之后,这事成了他英则有大神通的佐证。   “得知苦炼门新门主的名字之后,我想起了你。”沈灯说,“在金羌,‘英则’是大树的意思。你成为大树了,孩子。”   李舒忽然憎恶这种语气。他又觉得浑身不舒服,却不是看着栾秋那样的不舒服。   没必要跟沈灯这样的人讨论过往。李舒抽紧丝线,盘算如何在瞬间困住沈灯。   不远处一个人影轻盈落地,还没走入月色,李舒已经认出他的身姿。   栾秋来到沈灯身边,先看见的是站在沈灯面前的、和自己几乎一模一样的“栾秋”。   栾秋开门见山:“他是苦炼门的谁?”   李舒:“……”他心头暗恨,栾秋总在奇怪的地方十分敏锐。俺是你求之不得的心上人,李舒在心里学一牛派掌门人的口音答,十指微微收紧。对于他,此时此刻竟然比当日被章漠追击更惊心动魄。   然而,也更令人兴奋。“明王镜”内力奔流如小溪,从身体外溢、布满丝线又回到李舒丹田,不停循环。   他听见沈灯回答:“是英则。”   栾秋冷笑:“果然。”瞬间如弹射而起的一头猎豹,朝李舒咬来!   丝线如网如笼,当头朝栾秋罩下!   栾秋利剑出鞘,平平横扫,自己则矮身躲过丝线切割。寻常丝线已经变得坚韧无比,与他的剑碰击,一串令人汗毛直竖的怪声。   “‘明王镜’!”沈灯大笑,“好哇!我已经许多年没见过‘明王镜’的威力了!”   这一瞬间,栾秋也不知道面前到底有多少根能取人性命的丝线。丝线末端垂着铁丸,撞击中当当作响,一枚铁丸晃动着袭向栾秋,栾秋以剑去挡,不料竟像碰到了水中岩石,指头大小的铁丸竟然沉重无比。剑刃与铁丸黏上的瞬间,陌生的内劲如洪流一般从铁丸涌来,刹那间栾秋的剑和手都疯狂颤抖。   他变招极快,立刻松开手里的剑。松手时指尖一挑,剑刃紧贴着铁丸系的那根丝线旋转一圈,回到另一只手。   丝线断了,铁丸咚地落地。   但更多铁丸仍在密密响动。沈灯摆明了要旁观看戏,完全不出手帮忙。   树影之中,“栾秋”双目沉沉,像另一种命途的自己。栾秋心头有古怪感受掠过,风吹过原野一样。他开口:“你为什么扮成……”   话还没说完,暗处的野兽箭一般刺向他。栾秋立刻后撤,当当几声:对方竟然还有一把剑!   但那剑却不是冲着栾秋要害来的,像是戏耍又像玩闹,两人过了几十招,栾秋腰上被剑拍了一记。   他认出这是曲洱的剑,瞬间双目赤红,声如惊雷:“你怎么敢用他的剑!”   李舒浑身因紧张和兴奋而紧绷。他举起剑,像举起一支枪,狠狠朝栾秋扔去。栾秋以自己的剑一提一勾,把曲洱的剑收入手中。   但这样一顿,李舒已经窜出很远。   沈灯朗声长笑。   那笑声几乎贴着李舒耳朵。李舒惊悸中回头一看,沈灯不知何时已经紧紧缀在身后。   明夜堂养的都是什么妖怪!李舒回头甩动丝线攻击沈灯,沈灯全都轻盈躲开,连剑都没有出鞘,只随手挡了几下。   “有一件事情,我觉得很奇怪。”他边与李舒交手,边平平稳稳地说话,“苦炼门叛徒乐契在明夜堂,很多人都知道,这不稀奇。他是引出你的饵,你一定会咬钩上门来杀他,这也不稀奇。但……”   他一把抓住几颗铁丸,李舒若是舍不得武器,就要被沈灯拉入怀中。   “……但你怎么会到我房间里找东西?”沈灯笑道,“英则,你要找‘星流’?你怎么知道,‘星流’在明夜堂?”   丝线在他手心一颤,软软垂下。李舒割断了那几根丝线,继续往前狂奔。   沈灯揉揉铁丸,渐渐惊讶。   “这不是金满空刷了一层金粉的铁丸子?”沈灯笑道,“金粉呢?你刮下来了?”   他声音实在极近,鬼魅一般贴在李舒耳后。   “知道‘星流’下落的,只有栾家、云门馆和浩意山庄。你跟哪一个有关系?”   身后忽然有急速接近的风声,一柄剑贴着李舒耳边,刺入他面前的树干!   李舒当即一顿,腰身一拧,猴儿一样蹲在树枝上。这两个人追得太近,他又不敢去浩意山庄,现在已经抵达四郎峰侧峰。   栾秋恰在此时追上来,他举剑刺向李舒,李舒心中正想着如何逃跑,手腕一抖,丝线缠上栾秋手臂。   饱含“明王镜”内力的丝线锐利无比,是可以把人手臂切割下来的。   但栾秋竟然不闪不避,仍笔直地把剑往李舒胸口捅。   真是疯子!李舒吓了一跳,心中大骂,“明王镜”的内力却下意识收起。他向后翻滚落地,腹部已经被栾秋划了一道,衣裳破了,幸好并未受伤。   “你为什么不说话?”沈灯还在问,“是不是你只要一开口,我和栾秋就会认得你?原来如此,你来过诛邪大会,你在大会上说过话。”   果然,那诛邪大会正是为了引出他而设计的陷阱。李舒被栾秋和沈灯气得头晕,脱口而出:“好卑鄙!”   这三个字让栾秋顿时停了手。   --------------------   作者有话要说:   山庄里,上吐下泻的卓不烦忽然哭了。   曲洱:怎么了?   卓不烦:金粉被李舒吹跑了,现在连那铁丸子也不见了。呜……   哭得曲洱衣服上一把鼻涕一把泪。   正在对敌的李舒连打两个喷嚏。 第21章 伪装(4)   话一出口,李舒心知不妙,大大不妙。   他甚至不敢扭头看栾秋,生怕自己的反应引来栾秋更多的怀疑。   “多谢、多谢,明夜堂卑鄙的人多了,这是好听的话。”沈灯瞅中他分心的空隙,收剑出掌,笑着说。   李舒顾不得栾秋是否察觉自己身份,急急躲开。   才一闪身,栾秋竟然已经逼近。他双目像是要吃人一样紧紧地盯着李舒,试图看破他伪装之下的真容,手已经碰上李舒下颌。他手劲不小,在李舒脸上重重一扯,却什么也没有扯下来。李舒正要格挡,胸前忽然猛地被什么一撞。   是巨石,是湍流,是世上一切能取他性命的杀招——但绝不能是栾秋的重掌。   李舒来不及惊讶。栾秋这一掌正打在他胸前旧伤上,他被掌势推出山崖。   四郎峰下面,就是绕山而过的沈水。   “等等!”沈灯跑到崖边时,那坠江的人影已经消失在滔滔江水之中。   眺望江水,沈灯扭头看栾秋,忽然出手捏栾秋的脸。   “莫非你才是假的那个?”沈灯笑道,“你把他打落沈水,我们怎么找人?”   “苦炼门恶徒,见即杀。”栾秋低声道,“灯爷既然设下陷阱等待英则,为什么不告诉我们其他人?”   “若是告诉了你们,万一英则就躲在你们几个帮派之中,岂不是功亏一篑?”沈灯甩甩衣袖,捋着小胡子,“好重的一掌,不知道他受不受得住。”   “即便是灯爷你,受了我那一掌,也必定会内息紊乱,七窍流血。”栾秋答。   “好吧,那就算英则已经死了七八成。”沈灯笑道,“你来明夜堂是专程找我?有什么事?”   栾秋这才想起自己此行所求,忙一五一十道出。   沈灯往回走了几步,回头问:“你把那人打落,你不去追他?”   “我一人怎么可能搜寻这么长的沈水?”栾秋说,“还请灯爷让明夜堂帮帮忙。”   沈灯:“……他是谁?”   栾秋:“你说的,他是英则。”   沈灯哈哈大笑,起身踏过树梢,返回江州城。栾秋紧跟在他后面,回头看了眼空无一人的山崖。   李舒落水后一直往下沉,他甚至来不及感到痛,求生的意志让他拼命划动不灵便的手脚,往水面挣扎。   水面十分遥远。   一个声音在心里说:你骗了栾秋,还骗那么久,活该。   一个声音说:他明明说过可以养你,他就算不说……总之他对你不一般,他怎么能打你?!   李舒轻易地听从了第二个声音,愤怒让他生出无穷力气,终于突破水面。他湿淋淋地爬到江边浅滩,佝偻地站起,水淹没他的小腿。   那个说话好听的声音在自己耳边嗡嗡地嘀咕:他明明中意你,却还打你这么狠。   七霞码头的两个水工扛着修船工具走过岸边,看见一个男子站在水里。   “那是……栾少侠?”水工喊了一声,没有回应。另一个匆忙拉着他走了:“别惹这些整日闲晃的江湖人!”   李舒懒得搭理这些人,他在江水里借着月光看自己的脸。商歌的易容术十分厉害,在水里泡了一遭还不见变形,水面映出一张英俊的,带着困惑的脸。   “……痛死我也。”李舒跪在浅水里,捂着胸口。他先是吐出几口水,很快呕出来的便是黑血。   痛感终于开始侵略他的身体。他走不动,也游不了,搁浅的鱼一般翻滚。   扯开胸口衣裳,李舒只看到自己胸前那狰狞伤口。栾秋的这一掌表面上没有任何伤痕,却让他五脏俱焚,痛入骨髓。   那声音还在说话,絮絮地,反复地:他中意你的。   李舒心想,不是,并没有,他用那么重的力气打我,他恨不得杀我。   那声音:他说山庄可以养你。他常在你面前耳朵红。   李舒心想也对,嘿嘿——但很快又被全身的剧痛唤醒,咬牙切齿:没有!没有!   想到还在山庄里的商歌和白欢喜,李舒勉强振作。   这俩人都是跟着他来大瑀的,若是自己不赶回去带他们走,只怕都会死在栾秋手上。   想到这里,李舒强行提气,忍着疼痛一路狂奔。   翻过院墙时,他实在支撑不住,咚地栽倒在院子里。   商歌先听到声音,出门一瞧,慌得提着李舒的双脚把他拖回房子里。   白欢喜搭脉:“他脉息好乱。”   商歌:“被明夜堂的人袭击了?”   白欢喜和商歌练的都是“明王镜”,只是造诣不及李舒。他仔细分辨,很迟疑:“奇怪,他体内另有一股内劲,与‘明王镜’不大相似,但却能彼此融合。”   不敢再耽误,两人立刻为李舒输入真气,他体内混乱内息缓缓平复,呼吸变得平缓。   两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得先按照之前的计划,洗去李舒脸上伪装,灌下白欢喜喝剩的有毒药汤,让他躺在床上装病。   一切停妥,正好听见山庄外有马蹄声,随即便是曲洱的喊声:“大夫来了!”   栾秋带着归春堂的大夫回到浩意山庄,那大夫一路骂骂咧咧,看到曲渺渺和卓不烦后,咦了一声,立刻落座把脉。   两人都中了毒,但不是致命的毒。四郎峰周围药草众多,这个那个混拌起来,不慎吃下,很容易出问题。“还有中毒的人吗?”大夫问,“若是只有两个孩子,得好好问问他们在外头吃过什么。”   曲洱忽然想起:“李舒也病了。”   栾秋顿时看向曲洱,目光十分可怕:“李舒在山庄里?”   “在呀。”曲洱带着大夫往李舒的院子里去,“他也跟渺渺差不多,不知吃了什么,昏睡不醒,浑身发热。”   栾秋又问:“你见到他了?一直都在?”   曲洱愈发迷惑:“当、当然。只是他脸色极差,没力气跟我和师姐说话。”   说话间,三人推开那破落小院的门。   迷迷糊糊中,李舒听见一把苍老声音:“中毒,都是中毒。”   他半睁双眼,小心一看,自己竟然正躺在小院的床上,栾秋和曲洱围在床边,一个白胡子老头正用食中二指为自己诊脉。   李舒不知发生了什么,暗中提起内劲,惊讶地发现自己内息平稳,胸腔中痛感也消除大半。   “醒了?”老头忽然低头,扒拉李舒的眼皮。   李舒不知自己昏迷时发生了什么,但随着情势演戏骗人他很在行。“老神仙……”他颤巍巍抓住那老头的手,“我是到了南天门,还是太白殿?有人说我死后能成仙,原来是真的。”   老头根本不理他的胡言乱语,大拇指在他人中一按,李舒疼得几乎弹起来。   “你们到底吃了什么?”老头问。   李舒惊疑不定,默念一开始设计好的说辞:“我在山下看到一丛果子,红色,好看,甜的……我摘回来……跟渺渺、不烦分了……我想让他们,吃点儿……好的……”   他说话上气不接下气,这倒不是伪装。   老头问清楚那果实样子,责备李舒几句,曲洱带着出门写药方去了。   栾秋关上房门,回头看李舒。   李舒背后全是冷汗,一是病的痛的,二是紧张的。   栾秋一言不发,坐在李舒床边。   山庄许久未接待客人,李舒住进这里后,才把里外打扫干净。桌上摆几本《侠义事录》,真的假的都有。一支早已落光的梨花插在酒瓶子里,生出两三点绿芽。除此之外,并无任何能看出李舒本人趣味、习惯的东西。   栾秋从没仔细看过这里,往常来找李舒,也只是和他在院子里抢酒喝而已,今日一看,屋子里的一切都很直白:他不会在这里长住。   “你倒风雅。”栾秋折断了那根枝子,粉末从他手里落下,“我今夜去明夜堂,见到了苦炼门门主,英则。”   为何去明夜堂,怎么遇见的英则,英则扮成什么样子,他和沈灯怎么追赶夹击,栾秋一一说得详细。   “苦炼门恶徒,见即杀。”栾秋说,“这是我给自己立下的誓言。”   “好!”李舒大声说,“这以后也是我的誓言!只要你吩咐,我一定帮你杀!”   “但一想到他可能是我认识的人,我便犹豫了。”栾秋又说,“我心想,如果他是我认识的人,就在浩意山庄里,那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明夜堂知道。”   李舒实在忍不住冷笑,他已完全明白栾秋为什么突然出手把自己打落沈水,而不是一剑刺死在四郎峰上。   如果他确实是浩意山庄的“李舒”,栾秋绝对不会让他的真面目暴露在沈灯面前。他即便死,也必须独自死在栾秋面前,最好不会被任何人发现。   浩意山庄收留的“闲人”居然是苦炼门门主,这是天大的丑闻。只要公开,随时能令浩意山庄的名声一朝尽丧。   山庄是栾秋的命,也是曲天阳、任蔷和曲洱的命。栾秋这样的人,是宁可亲手杀死英则,也绝对不会让浩意山庄陷入危机的。   英则最好静悄悄地断气,静悄悄地烂在地里。   栾秋静静看他:“我说的话很好笑?”   让李舒浑身不舒服的感觉愈发强烈了,那是一种新的感受,在它出现的瞬间李舒就知道,他一点儿也不喜欢。有让他难过的东西在他身体里爬动,令他气窒胸闷,他此时此刻甚至不能看栾秋的眼睛,栾秋的目光会把他从头到尾洗一遍,让心里头那团填满胸口的东西膨胀。   “病着呢,”李舒闭眼转头,“不想跟你说话。”   话音刚落,栾秋忽然紧抓住李舒右手手腕,把他按在床上。李舒吃了一惊,睁眼便看见栾秋近在咫尺的双目。阴翳令他目光再也不似什么正道人士:“李舒,你是谁?”   对视瞬间,李舒心中忽然一片雪亮。   为什么栾秋要说这么多的话?   他不能确定“英则”就是眼前的“李舒”。   为什么不能确定?   他只听见一句“好卑鄙”,回山庄却得知李舒一直病卧,不能起身。他心有怀疑,想探一探李舒的经脉。   那一掌如此结实,谁受了都要受伤、都有震荡,只要一探经脉,立刻便一清二楚。   李舒脑中窜过许多念头,白欢喜说的话,那些只有见到栾秋才会生出的不舒服,杜梨树下栾秋头一回坦白心事。   能捕获栾秋的网就在李舒手里。   他在栾秋手底下挣扎,像一条灵活的蛇。栾秋低声呵斥:“别动!”   李舒眼睛红了。“我不和你做这种事!”他大喊。   栾秋耳朵又红了:“闭嘴。”   他终于扣紧李舒脉门。李舒内息虽有不稳,但平缓如镜,那一丝丝的不稳定,像是如镜水面上浮现的涟漪。但丝毫没有身受重击而产生的激荡。   栾秋混乱了一夜的心瞬间定了。他垂头喘息,心头怦怦直跳,仿佛逃过一场生死危机。手仍攥住李舒手腕,他心想这人为何养不胖,总是那么瘦。   “……对不住。”松一口气的栾秋笑了笑。   李舒反扣他的手指,爪子一般紧握,另一只手抓住栾秋衣襟,把他拉近自己。   牙齿咬破栾秋嘴唇,李舒的舌尖尝到了他的血腥味儿。   可惜实在挤不出眼泪,他只得贴紧了栾秋的脸颊,半真半假地伤心:“你竟然怀疑我?”   --------------------   作者有话要说:   预定明天入V!(不过编辑还没给我开通,希望赶得上~(以及希望我存稿也赶得上。   ===惯例小剧场===   之后的发展大概是↓   栾秋:他喜欢我,我要好好待他。   李舒:他喜欢我,我要好好骗他。   ---   昨天的评论区太好笑了哈哈哈哈!   大家不要怕呀!现在没有刀!   感情不深,刀不起来。(狠心人发言 第22章 涟漪   嘴唇被咬破了,可栾秋根本没感到痛。李舒身体的温度仍旧很高,仿佛一团才开始燃烧的火,贸然钻进他怀里。唇上触感柔软,李舒的呼吸像轻柔的刷子,扫过他的鼻尖。   皮肤相贴,栾秋脑中空白,听见那句“你竟怀疑我”时才如雷震般醒觉:他正压着李舒倒在床上。   他瞬间弹起来,后背砰地撞上木门,哗啦地响。   房梁落下一片灰尘,呛得想说话的李舒咳嗽不停。   他咳出了眼泪,正好继续装模作样:“还以为你跟别人不一样,原来也不过如此。你从不信我,是不是?我只是你浩意山庄一个外人,没资格当你的知己。”   栾秋不知道他说的什么,脑子里一团混沌,只剩一个念头:此处危险,不可久留。但看见李舒坐在床上,瘦脸瘦脖子,可怜巴巴看自己,他怎么都无法推开木门扬长而去。   “……你不是英则,是我错怪了你。”栾秋低声说,“对不住,我刚刚实在太过冒犯,我……”   李舒眼里那一点儿薄薄的泪水干了,不好装委屈了。他只好低头看自己的手指,十指绞在一起。在苦炼门里和白欢喜纠纠缠缠的姑娘总是这样的,只要哭一哭,低头说两句软乎话,白欢喜就愿意牵着她们的手,跟她们和好。   可究竟要说什么,李舒一时半刻也想不出来。他实在没有这样的经验,又怕装得过火,让栾秋瞧不起自己。在难捱的沉默里他开始恼恨白欢喜的提议:勾引好难。   栾秋终于开口。   “找苦炼门报仇,这是我心里唯一能想的事情。”他说,“若我是个普通的江湖侠客,和你萍水相逢,也许我们能成为……能成为挚友。”   李舒:“……”   栾秋的语气里有一种说真心话的老实和决绝:“别留下,快走。英则还在附近,苦炼门的人也在附近,他们会对山庄做什么我不知道,但你并非山庄的人,多留一天,就多一份危险。……去找你那位有缘无分的小兄弟吧,他一定还等着你。”   换旁人说这样的话,李舒一定会当场忍不住大笑出来。   太正直了,正直得近乎虚伪。   可说话的人是栾秋。再虚伪的话,从栾秋口中说出来,就有了铮铮的分量。   “我现在不想他了。”奇怪的话语像顺流而下的溪水,从李舒舌头上淌出来,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我总是想着你。”   栾秋的脸从耳朵红到鼻尖,像颜料洇在湿透的纸上。李舒看着他慌里慌张开门,慌里慌张离开。   力气太大,他把门撞得摇摇晃晃。   李舒把头埋在枕头里闷笑,回味自己诸般表现后,在床上打了个响指:“原来如此!做这种事,我比白欢喜更有天分。”   大夫的药煎好了,是曲洱端来给李舒的。李舒假模假样地问栾秋怎样了,曲洱想了想:“二师兄在杜梨树下发呆,叫也不应。”   喝完那药,李舒再也睡不着了。一是那有毒药汤令他浑身不舒服,老大夫的药又苦得他六根抖擞、双目如炬,恨不能立刻起身在院子里打一套拳;二是一想到栾秋,他就浑身不对劲。   他爬上屋顶偷看正堂旁边的杜梨树。树下没有人,李舒看得眼睛都酸了,最后悻悻落地。   浑身不适,他只能上蹿下跳,在房子里走来走去,又到院子里戳蚂蚁窝。红头小蚁慌得四处乱爬,李舒道歉:“对不住……对不住啦……”   栾秋会上钩吗?一定上钩,他害羞得很。李舒想得很反复:也可能不是上钩,而是单纯地讨厌我,所以不想再跟我说话?他发什么呆?想我?恨我?怀疑我?   一时高兴,一时烦恼,李舒蹲在哪瘦巴巴的梨树上,几乎把梨树压折,小声道:“回家算了。”   一会儿又自言自语:“我这样回去了,栾秋一定想我想得夜不能寐。可怜、真可怜。”   他跌在树下,干脆张开手脚躺着,长长一叹。月光太透亮,照得他脸颊微热。   四郎峰的早晨总是潮湿的。沈水上浮起奶白色大雾,灌注山间峡谷。几处翠绿峰头在云层里影影绰绰,人往这样的雾、这样的林子里走一遭,从里到外都会被那湿漉漉的绿侵染。   李舒深吸一口气,五脏六腑都被雾气润透了。他这一夜想了各种各样的事情,栾秋的、自己的,山庄的、苦炼门的,该想的不该想的。   白欢喜和商歌恰好翻墙而入,跟坐在屋顶的李舒打了个照面。   见了白欢喜,李舒第一句话便是:“接下来怎么办?”   白欢喜茫然坐下:“……吃、吃早饭?”   李舒懒得和他解释。摸着下巴思索。   他已经冷静下来了,知道现在最理智的选择,是立刻和白欢喜、商歌拔营回家。   乐契死了,最迫切的事情已经解决一件。诛邪盟尚未顺利建立,但明夜堂等几个帮派都已经暗中联合。他身边只有商歌和白欢喜,要实现“把大瑀正道人士一网打尽”这个目标,根本不可能。   保命为上,有仇有恩,来日再报。   他正思考,商歌伸手搭上他手腕脉门:“……真是稀奇,你内力怎么好似比之前还浑厚了一些?”   李舒想起昨晚的古怪事情,忙仔细询问。得知他俩给自己渡了内力,李舒大吃一惊:“‘明王镜’?!”   说着立刻从丹田开始,运转“明王镜”。   “明王镜”是苦炼门心法,所有苦炼门门徒都必须修炼。   心法共有十重,李舒一直停留在第七重,想再往前,却一直都无法突破。此时内劲在他体内流转,从丹田到四肢百骸,最后回到丹田,一切顺畅。章漠给他的那道剑伤残留的淤血,似乎也在落入沈水之后全都吐了出来。   白欢喜回忆当时情况:“你体内另有一股真气,和‘明王镜’不一样,但它可以跟‘明王镜’融合。”   “那是栾秋的内力。”李舒把昨晚遭遇一五一十说出。   三人面面相觑。   “不可能,不是同一种内功心法,怎么能融合?”白欢喜忖度,“难道‘明王镜’吞掉了栾秋的那部分内力?”   李舒渐渐烦躁。好不容易解决一件事,却又冒出新的麻烦。   “好罢,废话免谈。你们有什么要带的、要收拾的,今日之内都整理好。晚上在这里会合,我们回苦炼门。”他说,“不能再留,再留只怕会生更多事端。”   商歌:“要走就现在走。”   李舒:“我总得跟人道个别。”   白欢喜:“跟谁?”   李舒:“曲洱、渺渺这两位救命恩人,被我吃了不少蛋的老母鸡,走不动的老马……”   还未数完,白欢喜和商歌翻墙走了。   曲洱来喊李舒吃早饭:“平时饭没好你就坐在桌边了,今日是怎么了?病还没好吗?”   “今天谁做早饭?”李舒问。   “二师兄。”   李舒心里像揣了一尾欢蹦乱跳的鱼,啪嗒啪嗒地扑腾,没完没了。他盯着栾秋端来面碗和菜,但栾秋没看他。又盯着栾秋落座吃饭,栾秋仍旧不看他。   曲渺渺和卓不烦从面碗里翻出荷包蛋,连同桌蹭饭的骑牛少年碗里也有一个,三人都十分惊喜。   栾秋:“好好吃,补补身体。”   李舒万分期待地翻自己那碗清汤面。几乎连碗底都反扣过来了,除了面、汤、两根青菜三片肉,再无其他。   “……我怎么没有?”李舒问,“我也是病号。”   “你精神得很,没必要。”栾秋埋头吃面。李舒气得把筷子当作栾秋,咬得吱嘎作响。   “二师兄,你嘴巴怎么了?”曲渺渺忽然问,“什么时候破的。”   栾秋一怔,不自觉伸手摸了摸唇上的小伤口,眼神下意识往李舒的方向飘。但飘到中途他就收了回来:“昨夜打斗,被苦炼门英则弄伤的。”   李舒响亮地吸溜一根面条:“噫,恶徒真是可恨。”   只有曲渺渺和于笙飞快对了个眼色:栾秋耳朵红了。   饭吃到一半,七霞码头的韦问星登门。   他十分喜欢李舒,进门先跟李舒打招呼,再循例看一眼桌上饭菜。   “这怎么行!”他循例大喊,“没鱼没肉,有什么滋味!”说完大手一挥,两个水工迅速窜出山庄。   “别别别!”李舒失声大喊,“不要鱼!不要鱼了!我已经杀了二十多年鱼,杀孽太重!”   韦问星:“那你想吃什么?”   李舒:“猪牛羊,鸡鸭鹅。”   韦问星:“……也是杀生。”   李舒:“不是我杀,善哉善哉。”   韦问星的人挑来好几担子肉,几个水工捋起袖子,在厨房里热火朝天地忙了起来。   栾苍水在门口探头探脑:“这么多肉,发横财了?”   他自顾自走进来,摇着扇子:“巧了,我还没吃。”说着已经坐下来。   但看见一桌子清汤寡水,他眉头大皱:“这玩意儿……”   “不吃就滚出去。”栾秋冷冷截住话头。   “……正适合清肚肠。”栾苍水立刻说,“我这几天大鱼大肉吃多了,是该来点儿清淡的。”   没人理他,他冲于笙摆摆手打招呼。于笙把自己和曲渺渺都不爱吃的芹菜分给他,栾苍水激动得几乎端不住那碗。   “苍水来得正好,我俩有件事要跟你说说。”韦问星说,“栾秋,昨夜是你把英则打到沈水里去的?”   原来栾秋载大夫回山庄之后,沈灯便到七霞码头去了。他请求韦问星帮忙,在沈水上下游寻找英则,无论是生是死,都要找到他的下落。栾苍水当时正好跟韦问星喝酒,便调动栾家的人帮忙寻找。   他们一夜间把江州城沈水这一段翻遍,连江水也捞到了底,但始终不见英则踪迹。   水工和船工回报的时候,有两个人说出曾在附近见过“栾秋”。那男子长得和栾秋一模一样,呆呆地站在水中,打招呼也不见应。他俩回了码头,想到那是浩意山庄的人,生怕他遇上麻烦,折回去想帮忙,但人已经不见了。   “那就是英则。”栾秋说,“他没有死。”   栾苍水:“看来苦炼门有人懂得易容,本事还相当高明。这样一来,找到他可就不容易了。”   昨夜一番试探,确定李舒并不是那位“英则”,栾秋少了顾忌。“人虽然没死,但他受了我一掌,现在必定身负重伤。还得麻烦韦把头在周围继续搜索。”他对韦问星说,“我那一掌很重,他现在应该无法行动,内伤随时会要了他的命。”   李舒叼着两根面条,慢慢咀嚼。   “好!我和苍水再派人到周围医馆问问,进山仔细搜寻。”韦问星拍着大腿说,“总之苦炼门恶徒,人人见则杀之!”   从卓不烦碗里抢了半个荷包蛋的李舒也跟着拍大腿:“对!英则这人满头恶疮,人神共愤,我看他即便从沈水里出来,也活不了多久,说不定已经死在哪条山沟沟里,头被老虎啃了,手脚也烂进泥里,挖都挖不起来。”   他现在已经很习惯附和他们一起骂苦炼门,心里头没有一点儿愧疚,反而整日搜肠刮肚,想些新鲜词汇来痛斥。   “正所谓恶有恶报!”他说得痛快,韦问星简直把他看作知己,拍着他肩膀大笑。   聊着聊着,韦问星说起了曲天阳。   诛邪大会让诸多江湖帮派蜂拥而至,七霞码头交游广阔,韦问星几乎天天都要接待朋友。   聊的是诛邪大会、诛邪盟,自然避不开明夜堂和浩意山庄。   但凡提到浩意山庄,年长的、认识曲天阳的人总是摇头叹气。当年曲天阳尸体从四郎峰上搬下来时,许多人都在现场。他妻子任蔷和几个弟子不顾恶臭,清理尸体、更换衣服,见到尸体胸口那巨大伤口,谁见了都要皱眉。   然而所有人都不明白,究竟是谁杀了曲天阳。   “浩意山庄不是寻常帮派,在江湖上有几十年的根基,曲天阳又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好手,他是怎么被苦炼门人刺杀的?”   人们百思不得其解:苦炼门的什么人能有这样的功力,不仅杀了曲天阳,还能将他尸体用长.枪钉在山崖上,数日都不脱落?   “英则当上苦炼门门主也不过一年时间,莫非是在他之前的前任门主?”   人们议论纷纷。许多人没去过金羌,没见过苦炼门,只能凭借沈灯写的《侠义事录》来获取对那片戈壁和西域魔教的印象。   “魔教若真的这么厉害,只怕我们都会有危险。英则这毒物,说不定比以往的苦炼门恶徒更狠辣。”   人们津津乐道于英则割长老脑袋的故事,有人说:“可那英则不是被明夜堂的章漠一剑刺穿?可见还是明夜堂更胜一筹哇!”   不高兴的韦问星掀了桌子,一堆人不欢而散。   李舒打着嗝起劲鼓掌:“好哇!韦英雄!明夜堂何德何能,敢跟咱们浩意山庄比?”   栾秋终于正眼看他,示意他闭嘴:“这是我们浩意山庄的事情,是栾秋无能,始终无所作为,还让韦把头为我们动气。”   “你这话就说错了,这是整个江湖的事情。曲天阳是好人,好人不能这样不清不楚地枉死。”韦问星鼻子一哼,“再说,最应该记挂曲天阳之死的,与其说是你,不如说是曲青君。”   这名字一说出来,饭桌便陷入了可怕的沉默。   栾苍水喝汤的声音异常响亮。   “说到曲青君……”他匆忙放下面碗,掏出手帕擦干净嘴巴,“她已经启程,不久后就要到江州城来了。”   诛邪大会不了了之,诛邪盟盟主也并未选出来。谢长春败在于笙手下,金满空没能从霍夫人招数里讨得便宜,云门馆两员大将都没有什么风浪,馆主自然得出面。   李舒不认识曲青君,这段往事只听欧阳大歌等人聊过,他对个中细节很好奇。   送走韦问星之后,栾苍水赖在山庄不肯走,尾巴似的跟在于笙后面解释:我当日确实没有对白姑娘动手动脚。   李舒左右没找到栾秋,翻墙跳进他院子,果然见到他站在院中发呆。   灰白色院墙上刻着许多笔画,有横有竖,有些还能看出是个舞剑的小人。栾秋怔怔看着它们,察觉李舒来了也没有回头。   李舒轻咳一声:“你躲我做什么?”   栾秋:“……没有。”   李舒:“算了,当我昨晚上什么都没说过。”   栾秋总算看向他:“不行,我全听过了。”   心中半死的鱼又活过来了,蹦着跳着在李舒耳朵边喊:不过如此!嘿嘿。   想着这些时他听见栾秋开口:“他们把师父抬下来的时候,我也在场。”   李舒立即竖起耳朵。   曲天阳的尸体是栾秋发现的,他看见了那根在日头里闪光的长.枪。   苦炼门用的长.枪,造型与大瑀相差无几,但枪头更复杂一些:枪尖有倒刺,刺进去之后那人还转了一圈,曲天阳胸口偌大一个洞口,血很快就流干了。   枪继续往前突刺,穿过骨头和骨头之间的缝隙,最后才钉入岩石中。   栾秋年幼,和小徒弟们一起,被谢长春和于笙带着,和任蔷一起在山下等候。他们先是听见了曲青君的嘶吼,随即便是痛苦的哭声。任蔷支撑着自己没有倒下,栾秋怯怯地拉她的手,被她反握得手心剧痛。   “师父的掌心被刺穿了。”栾秋向李舒解释,“他们没有找到师父的随身的剑,估计从四郎峰上落到沈水里去了。没有剑的师父想用手阻挡那柄枪,但是……”   肉身无法拦截武器。   就连割下长老们脑袋的时候,李舒都没有这么难受过。   栾秋没有眼泪,神情平静,但他的痛苦像巨浪一样把李舒彻底淹没。   李舒完全不知该做什么、说什么,他也像年幼的栾秋,去牵伤心之人的手。栾秋没有甩开,任由他微热的手指松松圈着自己。   “江湖前辈们已经议论了很多年。师父武功很高,当年江湖论剑,他排名前五,是不会轻易被人杀死的。”栾秋想了想,“我昨夜和英则接触过,师父的武功,至少顶五个英则。”   李舒心想你说话最好小心点。   “是真的。”栾秋以为他不信,“我和师姐如今加起来,只怕也没有师父的一半。”   “杀了你师父的苦炼门恶徒……”李舒跟上了他的思路,也顾不得自己说“苦炼门恶徒”是越来越顺口了,“武功造诣在你师父之上?”   这太奇怪了。连李舒也不由得困惑。   苦炼门这个人杀曲天阳,是为了破坏诛邪盟。可他武艺这般高强,能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诛杀江湖上至少排名前五的高手,他为什么之后销声匿迹几十年?就连李舒也从未听过苦炼门里有这样厉害的人存在。   “说不定两败俱伤,那人早在逃回苦炼门的路上就已经死去了。”   “苦炼门失去了这么重要的一个人物,居然能忍气吞声蛰伏十六年,现在才到大瑀来?”栾秋反问,“而且英则来大瑀,不是为了找浩意山庄复仇,他是为明夜堂而来的。”   那是自然,他根本不知道浩意山庄和苦炼门的往事,更没听过这样神秘又厉害的人物。李舒在心中回答。   谁杀了曲天阳?   他也开始对这个问题产生了兴趣。   “你们怎么知道一定是苦炼门人下的手?”李舒忽然问,“就因为那是苦炼门的武器?”   栾秋并未回答,只是看着墙上的痕迹。   “只要拿到苦炼门的武器,谁都能下手,没任何难度。”李舒说,“当时诛邪盟建立,江湖上难道就没有眼红的人?浩意山庄声势浩大,平日里做事总会树敌,说不定有人浑水摸鱼。又比如……你师父死了,收益最大的,似乎是曲青君。”   栾秋伸手去触摸刻痕。   墙上的痕迹都是曲青君留下的。   栾秋被栾家人送到浩意山庄时正是夜晚,小孩子睡得很沉,抱他来的人只是父亲的心腹随从,把他交给曲天阳便离开了。   他在陌生的地方醒来,第一个见到的人便是曲青君。   二十年前的曲青君是江湖上颇有名气的年轻女侠,许多人到浩意山庄拜访,就只为了见她一面。她不喜欢应付这些人,常常东躲西藏,一消失就是大半年。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发现山庄里多了个连说话都不太利索的小弟子。   那时候山庄里还有许多人,曲天阳难以分心照顾栾秋,是曲青君一直带着他,教他学浩意山庄的心法“神光诀”。   诸多弟子里,学“神光诀”最快的是栾秋,其次便是谢长春和于笙。曲青君对他十分严厉,但温柔的时候,会让栾秋想起娘亲。   “大师父,二师父,我从小就这样叫。”回忆当时刻下这些舞剑小人的瞬间,栾秋说,“我学浩海剑,第一招一天就学会了,第二招‘层浪’却怎么都学不会,剑招太过复杂。她便抓着我的手,在墙上刻下变招关键。”   曲天阳和曲青君都重视他,但他最亲近的是曲青君。谢长春得以认曲青君为母亲,这事情让栾秋嫉妒了很久很久,还为此偷偷抹过眼泪。   “谁都会走,但我没想过她也会走,而且走的时候和师娘反目争执,几乎掏空了浩意山庄所有的人。”栾秋说,“师父创立诛邪盟,她一直没说过任何反对的话。有事情要帮忙也尽心尽力,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离开。”   “她和你师父武学造诣、名气都差不多,她也想建功立业。”李舒说着,也学栾秋去摸那些刻印,“你当时只是个小孩子,你能知道什么?说不定兄妹之间早已反目,只是在外人面前装作和睦。你们这些弟子没资格知道罢了。”   “……也许吧。”栾秋低声答,“你的怀疑,我也曾有过。”   李舒拼了命地找话题,想把栾秋拉出这困囿许多年的泥淖。他还得跟栾秋道别,讲一些“挚友来找我了”之类能让栾秋立刻放弃挽留的说辞。   回头想说话时,栾秋也正好低头看他。那是李舒从来没见过的神情,重锤一样,击得他头晕。   “为什么是我?”栾秋问。   李舒苦思一夜,已经想好了一个最合适的故事。   《侠义事录》里沈灯写自己去金羌、去赤燕游历,总能遇上行事怪异的漂亮妖女,一个个跟他纠缠不清。李舒每每看到都要破口大骂:“什么东西!脸皮比白欢喜还厚,好看姑娘怎么可能个个都喜欢你!”   但等到他自己,编起这种故事才觉得最有意思。   哪怕知道不应该、不能够,也是始终放不下的,谁能拒绝赤诚之心?试探、进退,依依不舍、失之交臂,一瞬心动被拉扯成漫长苦恋。谈不上波澜壮阔,但此间辗转,足够把人煎熬憔悴。   人会忘记甜、忘记苦,但舍不得苦里的一丝蜜。   “江湖正道,坦荡潇洒,你这样的人我从来没见过。”李舒按照自己想好的说下去,“你跟我想象中的江湖侠客一模一样。磊落行事,干净做人,我从小就向往像你一样的人。”   说完又觉得太生硬了。沈灯这人写书实在不行,那些令人肉麻的话,真正讲起来舌头打结。   按道理,栾秋听了这些话,应该动容地抱住李舒,说什么“原来如此”“你这真心,我只想好好珍惜”。   但栾秋却笑了。   “……你小时候也这么多话?”他笑着问李舒。   他时常没什么表情,听到李舒说蠢话时才会这样笑。笑得短促,一截弹响了但没有延续的琴音,铮铮地在李舒头脑里回响了一遍又一遍。   李舒微微摇头:“我小时候很少说话。”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好像什么话都被栾秋这个笑包含,他再开口就是多余。   这时候离得近了,栾秋才看见,李舒眼下有一颗很小的痣。寻常人有这颗痣,眼神会因此缱绻缠绵,李舒那对眼睛太灵活了,藏的事情太多,连痣也变得狡黠地吸引人,栾秋没法把目光移走。   他闭了闭眼睛。   “你只是离我太近了。”栾秋说,“所以我才会……你才会弄错。”   长期呆在苦炼门,所见所闻都是奇形怪状的人,李舒没跟人有过什么亲密接触。但身边有白欢喜这样的东西,他自问比栾秋这样的雏儿更懂风月。什么你你我我,李舒心道:现在弄错的只有你而已。   “你可以当作弄错。”李舒又振作起来,很投入地扮演一个被正道大侠吸引的怪人,“我心里想的什么,你不用管。你知道我对你这份心意,我这一生就已经足够了。”   栾秋又摇头。“不是的。不行。”他非常困扰和苦闷,“我不能够……”   这时院墙另一端传来卓不烦的声音:“栾秋师兄?”   李舒眼前一花,是栾秋揽着他跳上了树。   这院子和正堂离得很近,杜梨树遮天蔽日地疯长,躲一两个人不是问题。李舒和他坐在树枝上,想了想,问:“为什么我们要躲?”   栾秋不说话,耳廓像染了胭脂。   “我们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吗?”李舒来劲了,贴着他耳朵问。   “师兄不、不在院子里。”卓不烦说,“去、去别处找找?”   曲渺渺的声音:“等等,我们先进去看看。”   门外还有那个衣衫褴褛的骑牛少年,身上换了套曲洱的旧衣裳。   三个孩子鱼贯而入,在院子里转了一圈。   李舒压了压枝子,树叶如被风吹动,簌簌地响。   栾秋连忙按住他的手,示意他别动。   视线碰上的瞬间,李舒的吻莽撞地冲了过来。起初只是嘴唇简单相碰,栾秋没推开他也没抵抗,这就是默许了。   “这才有躲的理由。”李舒小声嘀咕。   正苦恼于栾秋的无动于衷时,李树看见栾秋的眼里浮起很淡的笑意。他按住李舒的手,从手背扣紧他手指,垂下眼帘。彼此的呼吸像春风吹动的新叶,在鼻尖和嘴唇上骚动。   悚然的不适感从李舒体内爆发,他在瞬间绷紧身体。但这让他苦恼很久的不适在今天有了纾解的途径:栾秋握着他的手,像握着剑柄但更温柔、更紧张。指腹和掌心贴在皮肤上,谨慎小心地抚摸,热度从这里过渡到那里,李舒又被古怪的酥麻感爬满。他不想跳进水里,也不想冲进风里了。   缠绕李舒的不适感神奇地消失殆尽。他只有一种难耐:想更靠近栾秋,把两个人之间有风跑过的空隙完全填满。   一次、两次,吻得稠密了,舌尖像肢体一样有了节奏。   “去哪儿了?”曲渺渺在院子里转了一圈,狐疑,“李舒也找不到,真气人。”   “找不到就算了。”骑牛少年笑着,“明年我再过来,跟他们道谢吧。我必须得走了,同乡人在四郎镇等我。”   “你要去哪儿呀?”曲渺渺追出去问,“你这老牛,撑得住吗?你当了大侠记得买庄子,我和不烦要去做客的。”   三个人又说又笑,渐渐走远。   “……我得走了。”栾秋小声说。   李舒惊醒一般舔舔嘴巴:“去哪里?”   “七霞码头,我跟于笙帮着韦把头一起找英则。”   李舒把一句“不必找了”咽回肚子里。他心里乱七八糟,手还跟栾秋牵着。   栾秋跳落树下,走出几步又回头往树上抛了个东西。李舒顺手接住,是栾秋很久才会佩戴一次的那个玉佩,小金珠在镂空的玉佩里滚动。   “干、干什么?”李舒晃着它,“定情信物吗?”   栾秋摆摆手,连院门也不开,直接跃墙离开了。   “太土了,我可不要!”李舒大喊,“你们浩意山庄就没有更值钱的东西了吗?”   这一日,曲渺渺、卓不烦和未离开的骑牛少年,每个人都看见李舒腰上挂了个新玩意儿。他四处晃荡,连老母鸡和老马面前也要拎着玉佩抖几下。   曲渺渺一脸忧愁:“李舒,你可不能偷玩二师兄的东西。”   曲洱更是罕见地焦急:“不行不行,二师兄很重视这个,放回去!”   李舒恨这俩人有眼无珠。   只有卓不烦和骑牛少年用钦佩眼神看他:“二师兄把它给了你?”   李舒得意万分:“什么给不给,是我骗来的。”   当夜,白欢喜和商歌拾掇好简单的行李,深夜里翻墙来找李舒一同跑路。   李舒却躺在床上悠哉地摇蒲扇:“不走了。”   白欢喜把那小包袱一丢:“……为什么?”   李舒:“我想知道是咱们家里的谁杀了曲天阳。”   白欢喜:“我们打听到云门馆的曲青君很快就要来到江州城。她可不好对付,据说本事和伤过你的章漠差不多,说不定比他更强。”   “放心,一切尽在我掌握之中。”李舒张开五指,慢慢合拢,“我已经把栾秋勾引到手。栾秋这人什么都挺好,就是没有自知之明。我使出一点儿小心机,他便沦陷了。他和曲青君过去亲近,我正好以缓和两人关系为借口,接近曲青君。”   --------------------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天的白欢喜:开心,好开心,回家咯!   这一夜的白欢喜:不能揍人,不能揍人,他是老大。 第23章 曲青君(1)   李舒有自己的道理:曲青君当日是亲眼见过曲天阳尸首的。说不定曲天阳尸首上有什么大瑀人不懂、他们苦炼门人才晓得的标记。家里有这样一个高手,他们却浑然不知,这实在太不可思议。   而如果不是苦炼门做的,这黑锅他们背了十六年,他身为门主,绝不善罢甘休。   白欢喜:“只是因为这样?”   李舒只好从床上坐起:“……一半一半。”   白欢喜和商歌一声叹息。   “……我懂得你为什么这么荒淫了。”李舒美滋滋地说,“原来骗别人、让别人喜欢上自己,是这么开心的一件事儿。”   白欢喜:“我只骗人,不留情。”   李舒立即:“我也是。”   白欢喜小声嘀咕:“到底是谁没有自知之明。”   “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杀了栾秋。”回去的路上,商歌说,“这事情我去干。江湖正道人士,见到女子总是少几分警惕。”   “你希望英则此生此世都恨你,那你就去吧。”白欢喜打了个呵欠。   商歌闭嘴不言。   “辛苦你了。”白欢喜说,“我知道你不喜欢大瑀的气候,江州城附近更是潮湿闷热,你身上疤痕还痛么?”   “还好,能忍受。”商歌跟他话不投机,并不多讲。   白欢喜已经很想回苦炼门。李舒住在浩意山庄,他和商歌得时时溜进山庄和李舒见面。然而每每进入山庄,就让白欢喜想起于笙打他的那一巴掌,实在是又痛、又狠,又丢脸。   一想到此处,他就不由得揉揉脸颊,借口与女人有约,挥手道别。   商歌走到溪边,把手伸进冰凉的溪水里。手臂疤痕斑驳,每逢热天不透气的时候就难受,针刺的疼痛一直钻进皮肤里。她只能用这种办法减轻痛楚。月色明亮,她摘下了纱帽,脱去鞋袜,把双足也浸泡在溪水中。   林子里有声音掠过,商歌警觉地抬头。   溪水的另一边,栾苍水正呆呆看她。   商歌连忙抓起纱帽,但栾苍水已经掠过小溪朝她奔来,挥扇打落商歌手里的纱帽。   双手一振,商歌手腕上束着的手环嗡嗡地响。她正要从手环中拉出丝线抵抗,瞬间想起李舒用过她的“离尘网”,不可贸然在栾苍水面前再用。   就只一瞬的怔愣,栾苍水手中铁扇已经打在商歌胳膊上,痛得她嘶地倒吸一声。   栾苍水抓住她手腕大喊:“你果然……”   话到一半突然停口。   月色明亮,他看得十分清楚:眼前女子的手臂上,确实是一层叠一层的疤痕。那伤疤像是烫伤,皮肤皱成一大块,看不出形状。   “白姑娘,你……”栾苍水怔怔看她,发现她双足□□,脚上也有伤痕。   但脸上却是光滑的,看不出任何瑕疵。   那是一张介乎男性与女性之间,乍看根本根本分不出性别的脸。唯有双目灵动漂亮,只是没什么感情,始终冷冷地看着栾苍水。   栾苍水瞬间以为自己面对的,是一个雌雄难辨的人俑。   商歌牵着栾苍水的手,轻轻按在自己的左脸上。   栾苍水愣住了:虽然脸庞看起来光滑,但手一碰上,便能摸到起伏不平的凹凸。   “我没有骗人。”商歌说,“伤是真的。”   脸上的烫伤痕迹从脖子一直延伸到耳朵。划破她脸庞的似乎是剑伤,脸颊到鼻梁。栾苍水忘记了男女授受不亲的规条,用指腹轻轻抚摸商歌的脸,异常的小心翼翼。   商歌起初垂着眼皮,栾苍水手指停在她鼻梁时,她目光一闪,静静看他。   被烫到一般,栾苍水忽然抽回手。他双手不知如何摆放,局促得跟卓不烦一样结巴:“女、女子化妆之、之术,果真厉害。白、白姑娘,我不是有意冒犯。”   “那天是我哥哥太过着急,才会乱说话,害你被人误解。”商歌说,“我也要跟你说道歉。”   栾苍水疯狂摇扇,他耳朵通红,眼睛不知道往那里看:“对、对,你们污蔑我,我很生气。”   但他已经想不起来自己究竟气成什么样。商歌平静自若,反倒显得他栾苍水慌乱。   “你是在哪里见过我吗?”商歌侧了侧头,回忆那些和白欢喜纠缠不清的金羌姑娘的情态,竭力温温柔柔地说话,“听你说的话,我们似乎在哪里见过面。”   她双手都藏在衣袖里,手指已经悄悄勾住了那些坚韧的丝线,无声注入“明王镜”内力。   眼前青年十分粗疏,商歌相信只要一招,就能切断他的脑袋。   “在七霞码头附近。”栾苍水摇着扇子回忆,“那天我从船上下来,很久没来四郎镇,想四处走走看看。”   他循着山上小路走上寻仙台,听见远处的破庙里传来痛苦的□□。   走近了便看见,是个戴着白色纱帽的女子,正跪在地上喘气。   那时候是深夜,他以为自己见到了鬼魅,踟蹰不敢上前。听见身后有声音,那女子头也不回,踉跄往前走几步,轻飘飘如风一样擦过树枝离开了。   “是你们如意派练的什么邪门功夫吗?”栾苍水问。   商歌松开手指。   “不是练功,是痛。”商歌说,“夏天,伤口很痛。”   她看见栾苍水那双和栾秋很像的眼睛里,浮现一种极为复杂的怜悯。   丝线无声滑回手环归位,商歌收起了杀心。   栾苍水并不知道自己从鬼门关走了个来回,摇着扇说:“唉,真是可怜……”他搜肠刮肚,想找些好听话安慰眼前女子。无奈他这一生都没学过怎么安慰人,张口结舌,半天憋不出一句好的。   商歌走回小溪,只当栾苍水为无物,依旧把双脚放在溪水里。   耳边听见衣袂飘飞之声,回头时栾苍水已经走了。   寻找英则的事儿迫在眉睫,但无论怎么找,这个人就像是蒸发了一般,没留下一点儿踪迹。栾秋忙得脚不沾地,和李舒只有早晚能见一面。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两人总要悄悄勾一勾手指。   于笙何等精明锐利,逮着空就追着栾秋问:“你那宝贝玉佩怎么在李舒身上?”   期间又有栾苍水带着冰块到浩意山庄找白姑娘,却不慎在山庄里遗落画卷,被曲渺渺发现他偷偷买了不少于笙的画儿。于笙气得当场撕碎,但曲渺渺却偷偷留了几张赠品:都是白欢喜的黑白单人画儿。那画儿又被李舒发现,曲渺渺只好让于笙帮自己背锅:都是师姐的。   白欢喜得知于笙竟然偷藏自己的画像,愣得半天回不过神:“真的???”   真正困扰的只有于笙。   谢长春隔三差五来山庄,装作闲晃,实则是想找机会跟她搭话;栾苍水成日拦着她要解释:一没有对白姑娘动手动脚,二没有对于笙的画像做什么不该做的事儿;连那白欢喜也时不时露出忖度目光,似笑非笑看她。   “我真的美得这么惊天动地?”于笙再次发出疑问。   栾秋:“嗯,很美啊。”   于笙:“……你的敷衍比渺渺和不烦的否认更令我生气。”   两人正在马厩里牵马,又是新的一日,这是在沈水寻找英则的最后一天了。   出门时,李舒又在门口送别栾秋。于笙看看他,看看栾秋,笑得很有深意。   “李舒,玉佩不错。”她说,“我也想要一个。”   李舒:“做梦。”   于笙:“五两银子,让给我吧。”   李舒:“好。”说着要解下给于笙。   于笙:“还是算了,我怕栾秋恨我。”   她笑着上马,栾秋已经先走一步,头也不回。于笙回头冲李舒指指栾秋,又指指自己耳朵。俩人都笑出了声。   李舒特别喜欢看见栾秋为他的事情烦恼。苦恼的栾秋才算是和他有真正的联系,再也不是遥远的、故事里轻飘飘的人物了。   目送他俩离开,李舒坐在墙角晒太阳。最近没有来找他起名的江湖人了,他竟觉得有些寂寞。一牛派掌门人已经回家,他想起还未问过那少年姓甚名谁,不禁摇头:这样毫无存在感的人,怎么当大侠?   日头渐高,路上走来一个人。   李舒只看一眼,便知道来者是罕见高手。   眼前女子年约四十,步履稳健,一双笑眼打量李舒:“哎哟,你可不能在浩意山庄门口乞讨。”   李舒没料到这人说话竟有栾苍水的几分本事:“你说谁是乞儿?”   他站起身,一抖衣襟,利落潇洒:“你是哪个门派的?来找浩意闲人还是浩意山庄?先报上名来让我听听。”   “你又是什么人?”女子的目光落在他腰间的玉佩上,“哦?栾秋收的徒弟?”   李舒眼前忽然一花,像有一阵烈风贴着他面前卷过,那女子已经从他腰上夺走玉佩。   李舒一摸腰侧,目光顿时暗了下来。女子才刚刚落地,他立即飞身靠近。   “咦?”女子双目一亮,“你这功夫……”   她双手忽然伸长,持剑在李舒肩膀上重重一拍。李舒运起内力相抗,不料女子已经抓住他的手腕。自从上次在栾秋怀里挣扎许久,李舒对任何人拿捏他脉门都极为警惕,女子才碰上他皮肤,李舒腰身一拧,反手朝女子面上打去一拳。   两人瞬息间过了几十招。女子哈哈一笑,后跃数步,与李舒拉开距离后摇摇手中玉佩,竟掠过丛林往江州城方向去了。   李舒没有紧追。这人功夫厉害,自己拼尽全力,竟然连她的衣角都没有碰到。甚至在接触的瞬间,李舒心头生出极端的恐惧:他打不过。   和玉佩相比,还是自己的小命更加重要。只要栾秋不问,一切都很好糊弄。   当晚栾秋回来,又翻进院子里找李舒喝酒。这次是他自己带了一壶梨花酒,冲等他的李舒晃晃。   才刚坐下,栾秋就问:“玉佩呢?不戴吗?”   李舒:“……”   --------------------   作者有话要说:   上门找商歌而不得的栾苍水:白姑娘,你住哪儿?   商歌:山里。   栾苍水:山中何处?   商歌自己也说不准,随手一指。   栾苍水大吃一惊:这一带都是你家的?你家竟如此富有?!   ---   大家的评论真的太好笑了!   【舒宝】这个昵称好可爱哦。   以及,舒宝明天要被生气的栾秋那个那个了(李舒:哪个哪个??? 第24章 曲青君(2)   “太贵重了,我收在房间里。”李舒撒了个谎。   “怕于笙又跟你讨吗?”栾秋平时总说李舒骗人,但并不时时刻刻都会対李舒起疑。他笑着应了,掏出两个小酒杯,倒了两杯香洌的梨花酒:“慢慢喝。”   虽然没有在沈水周围找到英则,但栾秋这几日心情总是不错。有令他开怀的人在浩意山庄里等着他,他每每外出回来,总是充满期待。李舒劝他少喝,因他酒量实在糟糕:“你喝醉了在我这里睡,明日又要冲我发脾气。”   “以后都不会了。”栾秋和他碰了碰酒杯,“你没有什么送我的么?”   李舒:“没钱,什么都买不到。”   栾秋冲他招招手,让他靠近自己坐下。李舒心想做戏做到位,干脆蜷进栾秋怀中,把他当作椅子。   “你陪我喝酒就成。”栾秋僵了片刻,声线有些紧张,“不必这样……”   “対不起,是我太随便了。”李舒装得慌张无措,“也是,我李舒算什么东西,怎么能跟你这样的大侠坐在一块儿……”   栾秋把他拉进自己怀里:“你倒是爱做戏。”   这样做作,恶心死了。李舒心想,那些好看姑娘们这样対待白欢喜,心里也会看不起自己么?他不懂,不明白,只知道靠在栾秋怀中是舒服的,甚至还有几分说不清楚的快乐。   两人喝了几杯,栾秋说了些寻找英则时发生的事儿。于笙和谢长春一见面就吵,当然主要是于笙找谢长春麻烦。栾苍水几度想劝架,无奈根本无法插话,连韦问星都连连摇头,劝他放弃。   栾秋酒量不佳,但高兴时也会喝得多一些。他有点儿迷糊了,半晌忽然开口:“我知道你喜欢钱,但我那玉佩,你可别拿去当。”   “很值钱吗?”李舒心虚得背后冷汗涔涔。   “不算值钱,”栾秋下巴搭在李舒头上,小声说,“只不过是我娘亲留给我的。”   没回到栾家之前,栾秋和母亲过得十分拮据。那块玉佩可以典当,却也是母亲唯一不肯放手的东西:它是那位名满江湖的栾大侠买来送给她的。   玉是劣玉,边角料拼成核桃大小,中间镂空,那几颗小金珠是铜芯金皮,也绝非上乘的好东西。   李舒没料到它竟然真的是定情信物。   “它不是。”栾秋很确定地说,“母亲带我去栾家找他,他连母亲都已经记不得。母亲拿出玉佩作证,他只看了一眼就把玉佩摔到了地上,说我母亲是设局生子骗他。你若仔细看,玉佩上还有几道裂痕,那是碎了之后重补上的。”   后来母亲病重去世,唯一留下的、没有被栾大侠和夫人清理走的,就剩这枚由栾秋拿去找人修补、又正好藏在自己身上的玉佩了。   李舒冷汗全都收了回去,靠在栾秋胸口,心乱如麻。   “你要当它是信物……也可以。”栾秋把他杯中的酒倒入自己杯子里,李舒扭头看他时,正巧见到他耳朵在月色和灯火里微红,“你喜欢它么?”   他中意我,他対我这么好……李舒的那一点儿良心就像被苦炼门里的鸟雀不停啄食,身上有消不去的痛和惆怅。   我再骗他,我就是比白欢喜还糟烂的男人。他心想。   但他又实在不敢说。一想到栾秋会因此生气,他李舒反倒先畏惧起来。白欢喜一脸神秘莫测说过的“生怯,生怖,生不忍”,李舒在这瞬间忽然懂得了这几个字的意义。   见他一直不说话,栾秋把手松松搭在他腰上,问了声:“怎么了?”   “……被抢走了。”李舒最终还是开口,“被一个不认识的女人。”   李舒竭力回忆和解释。他仔细地描述那女人的模样、发饰、衣装,她手上那柄嵌着绿玉的剑,她的功夫招数,还有她开口就不客气的口吻。   “我在江湖上也认识一些人。”李舒说,“我明日就去找这个混帐女人,一定把她从江州城翻出来。”   栾秋的目光静静的,看不出生气还是不生气。“你认识什么人?”   “比如铁剑双姝、万水集、斜阳帮……”李舒逐个回忆他曾找他赐名的帮派,“虽然没什么名气,但三教九流之人,知道的事情也比较多……你干什么?”   栾秋的手自他腰间往下伸,慢吞吞地。   “把我最重要的东西弄丢了,”栾秋蹭他的耳朵,“要受惩罚。”   李舒抓住他的手:“你少喝点。”   栾秋眼神带着醉意,说话也带着醉意,手脚倒是有力,一面把李舒控制在自己怀中,一面并不停止自己的动作。   两人力气相抗,李舒比栾秋更加尴尬,这儿毕竟幕天席地。栾秋接受他的抗议,始终隔着衣服揉捏。   “……他会跟你做这种事情吗?”栾秋问。   喘息重得像风声,落进李舒耳朵里。他分不清是自己的呼吸还是栾秋的呼吸,迷糊地反问:“……谁?什么?”   “你的挚友,有缘无份的小兄弟。”   李舒头脑清醒了一半:“……你现在想问这些?”   栾秋十分执着。李舒面上红热,挣扎着嘀咕:“他不是会做这种事情的人。”   “你特别喜欢他。”栾秋没有询问,用肯定语气说,“他対你极为重要。”   “当然。”李舒并不犹豫。   “我呢?”栾秋吻了吻他的面颊,唇角贴着李舒柔软微热的耳垂,留恋又不舍,“我和他相比呢?”   李舒烦得浑身不舒服。栾秋揉得没有章法,他一颗心悬在中央,上下都难耐。这种不适是可以纾解的,和以往的种种不愉快完全不同。他知道解决的途径,栾秋也知道。可栾秋不想给他痛快,要这样悬着他,等一个答案。   “你是混帐。”李舒抓住他手臂,“会做这种事的只有你这样的正道坏人。”   栾秋顿了顿,十分坦然:“我当然会做。且我正在做。”   他醉的时候说话变多,脸皮更厚,李舒心想这人平日里伪装得倒好,跟我一样把整个山庄骗得团团转。和他交换一个羽毛一样轻飘飘的吻,李舒说:“我问过渺渺和曲洱,你从来没跟别人有过什么……亲近的来往。”   栾秋像嗅自己即将吃入腹中的猎物般嗅李舒身上的气味,鼻尖在他耳朵、脸颊和脖子上轻轻摩擦。这亲昵得没有边线的动作,比栾秋那只作怪的手更令李舒烦恼。   “有的。”栾秋含糊不清地回答,“有很多。”   李舒一愣:“很多?”   “无数,算不清楚。他们都不知道。”栾秋喑哑地笑了,他喜欢看李舒带着惊讶和不解的眼神,“……原来你也会被人骗么?”   “不要动了……”李舒小声抗议。他的腿开始微微抽搐,一种无法控制的轻颤。“你的谎话太容易被识破,我不会信的。”李舒辩解,“你什么都不懂,别装了。”   若有镜子,他一定要让栾秋看看此刻表情。   醉醺醺的正道大侠,在深夜绿葱葱的梨树下做着非礼之事。太漫长了,李舒身体里有许多东西在积累,随时可能溃堤。   栾秋触碰他,谨慎里也有粗鲁的动作,也会轻轻地吻他,时刻提醒他注视自己似的。李舒抓紧了栾秋的手臂,凸起的肌肉暗示着这个人蕴藏的力量。   绷紧、放松,强壮、温柔,栾秋把他真正地、紧紧地抱住,一张醉了的嘴唇清醒地寻找另一张嘴唇。   “……抢走玉佩的是曲青君。”栾秋说。   李舒靠在栾秋怀里发愣,有一种懒洋洋的疲惫。这句话钻进他耳朵里,他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什么?!”   “她知道那是我非常重要的东西。”栾秋又说。   李舒恼得咬牙切齿。他心中有愧疚,才忍受了栾秋的胡作非为:“那你自己去找她要回来!”   栾秋点点头:“她年轻时跟沈灯一起去过金羌,据说还跟苦炼门的人交过手。这次到江州城,是铁了心要翻出英则。”   李舒顾不得衣上的污物怎么清理,忙问:“你认为她能找到英则?”   “英则带来的人里有易容的高手,但只要和曲青君交手,绝対无法伪装。”栾秋看着他说,“你以为浩意山庄建立诛邪盟是一时兴起么?不是的,无论是师父还是她,两个人都対苦炼门的内功、外功有很深了解。曲青君很清楚苦炼门人的内功,我记得那是一种叫‘明王镜’的邪门心法,她认得出来。”   如一桶冷水从头浇到脚,李舒全身霎时冰凉。   和曲青君的一番争斗,露出破绽了么?   她摸到自己脉门了?还是没有?   “等等,你别睡!”他揪住栾秋衣襟,“起来啊栾秋!曲青君的事情,再多说一些!”   无奈栾秋已经醉得沉沉睡去,睡之前还不忘牵着李舒的手。   次日,栾秋第二次在李舒房间里醒来。   他面色不佳,头疼欲裂。   “这梨花酒后劲太重,以后别喝了。”李舒说。   “対不住。”栾秋不好意思地道歉,“我昨晚又麻烦你照顾了。”   他的态度十分生疏客气,李舒心头生疑,扒着他耳朵打量。“……你不会忘了昨天发生什么了吧?”   栾秋:“发生了什么?”   李舒:“……”   他轻咳一声,声情并茂,两手挥舞,细细地描述昨夜栾秋在他身上摆弄的一切。   栾秋的一张脸先是通红,听到关键处,渐渐变白。   整座浩意山庄再一次被栾秋的怒吼惊醒:“不可能!不可能!!!”   浩意山庄气氛陷入令人难解的焦灼之中。   曲洱和于笙交头接耳:怎么回事,二师兄和李大麻烦吵架了?   渺渺和不烦交头接耳:李舒终于激怒了二师兄,可能要吃苦头了。   来蹭饭的栾苍水找不到人说话,摇着扇子在院子门口冲李舒大笑:“你终于要被栾秋扫地出门了?”   早饭时李舒一张黑脸,听见周围嗡嗡的议论声,冷笑:“还是先劝你们的二师兄戒酒吧。”   栾秋:“你还是少骗人吧。”   李舒差点折断筷子:“那我就再说一遍,让大家伙评评理,是谁不讲道理。昨夜栾秋强行……”   栾秋捂住他嘴巴不让他说,于笙眼睛一眨,闪电般出手,用筷子一敲栾秋的手,坏笑道:“不得捂嘴,让他说!”   正闹得厉害,山庄的门被人从外头吱嘎地推开。   一行颇有气势的人正在门外,推门的是圆胖的金满空。   李舒正跟栾苍水扭打,一回头便看见夺走玉佩的曲青君正要跨入大门,笑意盈盈。   比栾秋和于笙冲得更快的是曲洱。不过一眨眼,他已经拦在门口。   “好久不见,功夫有长进,不错、不错。”曲青君笑道,“还是不肯让我进去?”   “滚!”曲洱丝毫不让步。   “先别生气,我有一些重要的事情要跟大家说。”曲青君始终笑眉笑眼,目光在曲洱身后的几个人身上一一掠过,最后冲李舒微微点头,“是跟苦炼门英则有关的。”   --------------------   作者有话要说:   于笙:让他说!   栾苍水:对,让他说!大声点!   栾秋:鲨了你。   *注:仅指栾苍水。   ---   我发现评论里有几个读者提出的问题,已经开始渐渐接近这个故事的真相了。   比如【李舒这个样子怎么当上的门主】,嘿嘿。   (李舒:又诋毁我! 第25章 曲青君(3)   李舒知道自己错了。   在知道曲青君夺走玉佩的时候,他就应该离开。不需要跟任何人打招呼,更不需要什么道别。   太过入戏,竟忘了自己的身份。   曲青君带着人走入山庄,冲他微微一笑:“浩意闲人,你好。”   李舒站在原地不动,金满空催促:“大家都过来吧,不用顾忌。”   云门馆弟子大都体面漂亮,衣装、武器,一见就知价格不菲。众人鱼贯而入,最后一个却是沈灯。   “明夜堂也来叨扰了。”沈灯举举手里的匣子,“栾秋,给你带了点儿礼物。”   他却不打开匣子,只跟在曲青君身边往正堂走。两人相识多年,是十分亲近的老朋友,说说笑笑,俨然才是浩意山庄主人。   栾苍水走过李舒身边,李舒忽然拉住他:“栾少侠。”   他这样有礼,栾苍水吓了一跳:“做什么?!”   “我跟着你吧。”李舒说,“我跟栾秋有矛盾,他们都站在栾秋那边,只有你,你是最讲道理的。”   栾苍水浑身舒爽,欣然应允:“跟着我,我罩你。”   两人最后溜进正堂。这儿从没充盈过这么多江湖人,但欣然落座的只有曲青君。   栾秋没有坐下,这是不留客的暗示。   李舒和栾苍水站在一块儿,栾秋瞥了他一眼。李舒没注意栾秋的目光,他用眼角扫栾苍水的手:那只保养得光滑漂亮的手上攥着一把能当武器的铁扇。   从一只全无防备的手里夺走武器,轻而易举。   它,还有商歌交给李舒的一把针,将是李舒唯二能防身的东西。   “英则的什么事?”曲洱开门见山,“有话就说,说完请走。”   他很少这样无礼,但没人阻止和责备他。   “没有茶么?”曲青君笑笑,“就算不给我,也得给灯爷上一杯吧。”   沈灯摆摆手:“不必在意我,你们聊你们的。”   “不烦,渺渺,去沏茶。”   两个孩子匆匆往外走,曲青君老神在在,卓不烦走过她身边时,她忽然出手,铁爪一般擒住卓不烦手腕,卓不烦吃惊,立即用另一掌御敌。曲青君嘿地一笑,手刚收紧,栾秋已经上前,手背一捞卓不烦,把他从曲青君手中牵走。   “基本功练得不错,可就是没有什么练武的天分。”曲青君看着卓不烦笑,“没天分之人,在这江湖上是活不下去的。”   卓不烦很黯然。他用一筐鸡蛋和小鸡换来当浩意山庄弟子的身份,确实并不是天资出众之人,又因为口舌笨拙,不知道如何辩解,生怕自己出声会换来更多嘲讽。   渺渺脆生生说:“不是只有武功卓绝才叫江湖人,有侠义心肠、能救急救困,我觉得这才是最重要的!”   李舒看着卓不烦,心想这孩子怎么跟栾秋似的,又是耳朵先红。   曲渺渺这番话引来沈灯赞叹:“好!说得好!”   曲渺渺又接着:“总之比不认师门、背叛祖宗的人好得多!”   沈灯大笑,对曲青君说:“这小姑娘有你当年几分性子。”   两个孩子跑了出去,曲青君问栾秋:“这男孩儿是你的徒弟?你有资格收徒了?”   栾秋脸色更糟,没打算回答。   听说曲青君带着人马和财物与山庄分裂、另立门户的时候,李舒以为她是那种严厉可怕的人物。   听说曲青君照顾栾秋、栾秋把她当作母亲的时候,李舒以为她或许像四郎镇上随处可见的中年妇人,温柔与平庸已经成为她们最紧密的皮肤,任何小孩儿见了她们,都要放下玩心戒心,喜滋滋扑进她们怀里去的。   但曲青君和这些印象截然不同。   她是李舒没见过的那种人:所有人站着,她坐着,姿态闲散,像在河边歪躺吹风,而不是身陷一个充满敌意的帮派。她能穿过金羌的狂风,能翻过谁都走不过的雪山,像飞过苦炼门上空的赤眉大鹰。   目光扫到李舒身上,曲青君招了招手:“浩意闲人,过来过来。听说你帮江湖帮派起名字?不知道能不能给我也想个名号,响当当的,说出去能吓人一跳的。”   李舒内心已如刺猬,浑身的刺都挣了起来。这里没有他的同伴,连栾秋也不是同伴——   “你和山庄、和我们的事情,跟他无关。”栾秋说,“不得为难他。”   曲青君看看栾秋,又看看李舒,笑道:“是有副好皮囊,难怪你喜欢。”   一瞬间所有人都看向李舒,栾苍水更是吓得立刻从李舒身边弹开,仿佛他身上有牛大的跳蚤。   曲青君托着下巴笑:“喜欢到连最舍不得的东西都给了他。”   气氛完全变了。   窃笑的云门馆弟子,震惊的谢长春和栾苍水,一脸看好戏表情的金满空和沈灯,所有人都因曲青君的两句话,把注意力转到了李舒身上。   “曲馆主有一件事情说错了。”李舒开口,“那玉佩不是栾秋送我的,是我骗来的。”   栾秋静静看他,李舒根本不回应他的目光:“浩意山庄穷得一干二净,难得栾秋身上有这么一件好东西,我既然决定要走,自然得为自己筹谋一些路上的盘缠。”   “你要走?”栾秋问,“什么时候决定的?”   李舒假笑:“昨夜。”   谁说话,大家伙儿就看向谁,眼珠子左右溜达。端了冷茶进来的曲渺渺和卓不烦错过关键部分,有些茫然地在沈灯和曲青君面前放下茶杯。   李舒想了想,又说:“栾秋和我不是那样的关系,可退一万步说,那真是栾秋送我的,又有什么不对?江湖上这样的事情也不罕见,好友之间互赠礼物,实在稀松平常。我听闻明夜堂堂主和阳狩也……”   沈灯正喝着茶,差点儿呛得仪态尽失。   云门馆弟子嗡嗡议论起来:果真如此,早看那岳莲楼不男不女,原来是这样……云云。   “嗯咳。”沈灯响亮地清嗓子,狠狠瞪一眼满脸得意的李舒,迅速拉回话题,“青君,说正事。”   正事要着落在沈灯手里的匣子上。   明知道明夜堂是龙潭虎穴,却仍旧潜入明夜堂杀人盗扇,可见那精金武器对英则来说十分重要。   习武之人总有自己用惯了的东西,一旦丢失,武力必定大打折扣。   “英则学艺很杂,但此扇显然是他最心爱也最顺手的东西。”沈灯打开匣子,里面是一把铜灰色的扇子,静静卧在黑色布面上。   “‘星流’,这是它的名字。”曲青君拿起扇子,让栾秋看扇柄上铭刻的金羌文字,“英则去年当上门主,杀了五个长老之后,换了五个自己的心腹,都是跟他年纪相仿、从小在苦炼门那绝谷里拼出来的人。其中有一位,苦炼门人称为‘星长老’,是个瞎子,年幼时被乐契挖走了两只眼睛。这把扇就是他赠给英则的。”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曲洱问。   “我从来没有放弃过追查苦炼门和杀死兄长之人的下落。”曲青君说,“魔教一日不除,我心结一日难消。”   恐惧密密麻麻,针一样刺着李舒的皮肤。   “或许这么说吧,这位星长老救过英则的命,同样的,英则也救过星长老的命。”曲青君展开“星流”,“被乐契挖走眼睛之后,那孩子因为无人救治眼看着就要死了。为了救他和绝谷里没有吃喝的孩子,英则徒步完成了苦炼门那奇怪的‘血中去、血中回’的试炼,在觅神梯磕了近七百个头,用一身的血换得苦炼门长老赞叹,满足了他的愿望。这两人关系极为密切,亲如兄弟,只要这把‘星流’还在我们手里,英则必定会再度上门。”   “如果他不来呢?”于笙问,“他为了活命,舍弃这个东西也正常。”   栾秋:“年幼时能为救朋友一命差点丧生的人,如今有功夫在身,更不可能舍弃这么重要的信物。”   谢长春和于笙有同样的困惑:“他已经吃了一次亏,还会再来?”   曲青君笑道:“这东西放在明夜堂,他可能不会去。但若是放在浩意山庄,他必定会来。”   他们议论英则,猜测他和这位“星长老”的关系,李舒只能压抑内心炽火,急急盘算如何逃出这个困兽之地。   然而曲青君说的没错。“星流”若是交由浩意山庄保管,这地方疏松懈惫,偷东西比明夜堂容易太多。   李舒手心尽是冷汗,曲青君是他第一次遇上的麻烦人物,他根本无法看出对方是否已经识破自己身份。   “放在云门馆不好吗?”栾秋淡淡反问,“云门馆弟子众多,实力强劲。”   “单一把‘星流’,我们始终担心无法引来英则亲自上门。”曲青君说,“山庄里不是还有一样东西吗?”   此言一出,栾秋、于笙和曲洱面色大变。   “当年杀死我大哥的那柄精金枪,就在山庄里。”曲青君脚尖轻轻点了点地面,目光扫过众人,在李舒面上停留一瞬,笑意更浓,“二者相加,还怕英则不露面?”   匣子交到栾秋手里,众人纷纷离开正堂。大门一关,曲青君和沈灯在里头与他密谋,李舒看不到也无法偷听,又怕太焦急露出马脚,只得跟栾苍水一块儿闲扯风月。   栾苍水好奇他和栾秋怎么回事,李舒答:“栾秋爱我爱得死心塌地。”   栾苍水摇扇子:“不可能。浩意山庄才是栾秋的老婆。”   李舒:“……”   于笙说山庄没钱,没法留客人吃饭,趁着夜色渐起把众人赶走。李舒心神不定,无论是曲青君,还是“星流”和那柄他没听过的枪,都让他无法安定。   现在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眼看着想要的东西近在咫尺,李舒实在不能就这样掉头离开,安然回苦炼门。   他饭也不吃,在屋顶呆坐。栾秋跳上来的时候,他根本懒得搭理。   栾秋在他身边坐下,李舒心中暗暗祈祷他不要再纠缠于昨天的事情,苦恼的门主现在无法分心和他讨论那些可有可无的事儿。   但栾秋还是开口了:“昨晚……是真的?” 第26章 对峙(1)   “你不信,那就不是真的。”李舒只是敷衍。他满脑子都是曲青君,根本顾不上理会栾秋。   栾秋默默坐着。平日都是李舒找话题、李舒唠叨,李舒不吭声的时候,他忽然觉得难受。   “追缉令上画的英则是个长胡子的大汉,但似乎年纪与你我差不多。”栾秋说,“他能为好友几乎舍命,或许不是什么生来就狠心毒辣的人。”   李舒比昨晚还惊讶。   “有些话我一直放在心里,不知跟什么人讲。”栾秋继续道,“师父被杀,我去报仇。我若杀了英则,或许十几年后又有苦炼门的人上门寻仇,那时候在山庄里的或许是曲洱、渺渺,或者他们谁的孩子。”   “……冤冤相报何时了?”李舒笑笑,“你们也论这个?”   “苦炼门门主,他身在其位,自然要承其责任。”栾秋以衣袖拂去屋顶几片翠绿叶子,“我也一样。”   李舒忽然想起,栾秋头一回在自己面前喝醉时,曾说过“若能活成你这样恣意,不做英雄又何妨”。   因为有人听,栾秋的话多了一些。   曲青君当日离开浩意山庄的时候,想带走的不仅是谢长春,还有栾秋和于笙。   于笙因为谢长春的离开而与他决裂,坚决不愿意走。曲青君知道她性情刚直,便不多废口舌,只认真劝了栾秋好几次。   从自小照顾他长大的情谊说起,到以后如何成名、如何在江湖上立足。浩意山庄仅剩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和几个弱子,帮派名声在江湖上一落千丈。栾秋若真想为曲天阳报仇,不如跟着曲青君一起走。   “当时连师娘也在劝我。”栾秋说。   李舒愣了:“为什么?你走了,她和山庄怎么办?”   栾秋:“师父死后,她唯一的念头就是保住山庄这个地方和曲洱、渺渺,别的都不重要。任何人都看出,云门馆比浩意山庄更值得我留下,她劝完于笙又劝我,但我们都没有走。”   李舒能理解于笙不走,但不懂栾秋为什么不走。   栾秋沉默了很久。山庄里静得出奇,四郎峰上云层遍布,一场大雨正在云中积蓄酝酿,暗夜里李舒根本看不见栾秋的表情。   “我……我不能让别人说,栾秋和他的母亲一样,”栾秋十分艰难地开口,“一样水性杨花。”   栾秋提起母亲的时刻很少。少到李舒以为,他和天底下大多数人一样,対母亲充满爱和怀念。   但他不知道,稚子心中的怨恨原来也是这爱和惦念的一部分。   栾秋年幼时吃的苦全因母亲身份而起。   他在栾家,时时受到夫人的嘲弄怀疑,夫人试图从他身上找出和栾大侠不同的部分:眼睛、鼻子、嘴巴,没有一处不可疑。   涉足烟花巷陌,大侠们要学的第一件事,是必须多情,又必须油滑。磊落光明的大侠可以和妓寨娼馆的姑娘、魔教邪道的妖女有露水情缘、有山盟海誓。但切切不可有子嗣。   子嗣是偷欢与不负责的证据,它会让一段佳话从云端坠地,让金风玉露成为满地泥泞。   栾秋正是栾大侠磊落一生中最显眼的污点。   栾秋记得,他被送到浩意山庄之前的某一个中秋,父亲与朋友们喝酒,忽然指着栾秋说:他其实不像我。   众人附和,他们像看一个物件儿一样,仔仔细细地评鉴栾秋。众人合力,要给栾大侠洗清被那烟花女子泼上身的污水。   席间有几个人没出声。刚开始学说话的栾苍水跌跌撞撞去抱茫然的栾秋,两个孩子同样抬起脸,众人哑然:兄弟俩的双眼几乎一模一样。   人们哂笑散去,坐在角落一直没说话的曲天阳冲栾秋招了招手:孩子,过来我这里。   “师父跟他说,想收我为徒。”栾秋低哑地笑了一声,“多么好,烫手山芋就这样转交到了师父手上。几日后我便被送到山庄。走的时候,夫人跟我说,若要怨,就怨母亲,是她生下我却无法养育我,害得我如此跌宕。”   十六年前的栾秋已经是个能说会道的半大小子。曲青君追问他为什么不跟自己一块儿走,终于逼问出他的真实想法。   曲青君沉默了很久。   “不走就不走吧,你和于笙留在山庄里,记得好好照顾嫂子。”道别时,曲青君忽然回头,有些凶恶地低声说,“栾秋,你记住,你母亲怀胎十月生下你,不是为了让如今的你恨她的。你要恨,就恨不负责任之人。天底下只有一个人你没资格怨,你若再说那样的话,我看不起你。”   “可你一直留着她给你的玉佩。”李舒说,“你始终牵挂她。”   “娘亲很美。”栾秋说。   李舒:“我知道。”   栾秋:“你没见过。”   李舒笑了:“我见过你啊。你跟她一定很像。”   他在黑暗的瓦片上摸索,抓住了栾秋的手。稍一犹豫,栾秋反手握住了他的。掌心温暖相融交织,忽然让李舒有了想跟栾秋说些心里话的冲动。   “我没见过爹和娘什么模样,是义父把我抚养长大的。”李舒说,“他在赤燕捡到我,把我带回家,教我功夫、教我识字做人。”   他之前胡诌的那些故事,有真有假。确实有一个挚友,但并非仇敌之子,而是和他一同长大的人。   “我们家乡和江州城不大一样,这儿潮湿、多雨,有时候会让我觉得不舒服。”李舒轻轻晃着栾秋的手,“我起初不喜欢这儿,心想办完事……办完我跟镖的事儿,我就回家,再也不来了。”   栾秋忽然想起了那把让伤势未好的李舒惦记着的扇子。他说过,是挚友所赠。   一瞬间,许多细碎片段在栾秋头脑里一一闪过。   李舒说过的话、做过的事,他原来都记得这样清楚。他那些似真似假的话里,隐隐藏着让栾秋不敢深思的东西。   “……但是我很喜欢浩意山庄。”李舒还在讲话,“你在听我说话吗?”   “听着。”栾秋点点头。   回房间之后,栾秋在房间角落里找出一张纸,是明夜堂到处分发、被曲渺渺捡回来的追缉令。   纸上画的“英则”,是一个五官粗豪、满脸胡子的大汉。和李舒毫无相似之处。   栾秋松了一口气。   次日起床时,窗外雨声哗哗。厨房里搭着小桌,今日是曲洱兄妹做早饭,栾秋左右看不见李舒,才知道李舒去正堂扫地了。   “怎么这么殷勤?”于笙笑了,“平时让他洗个碗他都打滚耍赖,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李、李大哥说帮、帮我忙。”卓不烦又是一早就过来。   于笙和栾秋対个眼色:昨日不烦在正堂被曲青君羞辱,李舒或许知道他不想走进去。   此时的李舒已经上蹿下跳,把正堂所有的地砖、房梁都敲了一遍。是有几块声音怪异的地砖,他估计暗室就在那里,可怎么打开,全无头绪。   吃完早饭,他和栾秋洗碗。李舒装作漫不经心:“那把长.枪什么样子?我也想看看。”   栾秋毫不思索:“不行。”   李舒:“你又防着我。”边说边擦没什么油星的碗碟,略略提高声音,“我们都那样了,你还防着我。”   正在门外走过的于笙回头看了两眼,栾秋:“……”   “除非你拜入浩意山庄,当浩意山庄的弟子。”他低声対李舒说,“那是只有弟子才能进的密室。但山庄里没有人会收你为徒。”   李舒回头又去找曲洱和渺渺,渺渺:“対,弟子才能进。但怎么进去,只有二师兄知道。”   李舒泄气。   大雨午后稍歇,不烦和渺渺带着母鸡生的蛋到四郎镇去卖。两个孩子出门没多久,雨再度落下。雷声紧密,雨水像雹子一样砸得瓦片脆响,人在外头连伞都撑不稳。趁没人注意,李舒翻墙偷溜出去,在林子里呼哨。但无论商歌还是白欢喜,都不见踪影。   他心事重重地回来,没多久就听见有人砰砰敲门。   是七霞码头的水工,气都没匀就大吼:“塌、塌了!四郎镇边上一座山,塌了!”   他是来求救的,今日雨大,江州城的江湖人都乖乖呆着,塌方的泥山压垮了四郎镇一半地界,官兵忙不过来,只得向四郎镇周围的江湖帮派求助。水工通知了浩意山庄,又立刻赶往下一个地点。栾秋和于笙、曲洱立刻准备出门,忽然回头问:“不烦和渺渺呢?”   两个孩子都没回来。栾秋対李舒说:“你看家。”   李舒:“我也去找渺渺和不烦。”   栾秋:“山庄里有紧要东西,你得留下来。”   李舒这时才想起关键处。但又想到自己根本无法进入暗室,两步窜出门外:“放心,不会有人来偷的。”   栾秋没辙,只得让曲洱留下,三人紧赶慢赶,往四郎镇方向去。   雨一刻不停。四郎镇的人纷纷想起了去年那场灭顶的洪灾。官兵往山上疏散百姓,栾秋告诉韦问星,没有落脚处的百姓可以暂住浩意山庄,那里地势高,不会被水淹没。   于笙协助官兵转移老百姓,抬头便看见谢长春和云门馆的弟子们。   谢长春冲她点头打招呼,转头指挥众人帮忙从废墟中挖人救人。   “你当心。”掠过于笙身边,他听见于笙低低说了一句。   停步回头时,于笙已经掠到队伍前面。她声音清脆有力:“都跟我来吧,相互搀扶着,家里还有什么人没出来吗?”   两人遥遥対了个眼神,各自别过头,去做自己的事情。   栾秋在废墟附近找到了平安无事的曲渺渺,两人和镇上的江湖帮派着手救人。废墟中哭喊不断,泥石之下许多不再动弹的苍白手脚。   一时间,四郎镇萦绕着各种混乱的声音。   “不烦呢?”渺渺问,“二师兄,你看到不烦了吗?”   李舒心中一沉:“我去找他。”   半个镇子几乎都被泥石淹没,四周的山隐隐地还有嗡鸣之声。雨水始终不见停。七霞码头的水工们奔跑来去,传递消息:“沈水涨起来了。”   话语中满是惶恐。   码头船只不仅是水工船工的吃饭工具,日后赈灾放粮,极为重要。韦问星和霍夫人指挥水工们把船只拉上岸,把固定船只的木桩砸进地里。   李舒站在雨中,四处张望。   他只想找到卓不烦。   泥山塌下来时,不烦和渺渺正在集市上买肉,泥水把他俩冲散了。李舒循着渺渺指的路往前飞奔。   拐过几处碍眼的废墟,李舒站在一棵歪斜的树上眺望。雨水把他浑身淋得湿透,他冷得不断打颤。这冷让他稍稍回神:苦炼门门主,可憎可恨的大毒物,居然在找一个江湖正道的小弟子?   这荒诞的感受在他心头风一般掠过,瞬间就消失了——他在倒塌的树丛里看到了卓不烦!   卓不烦头脸有血,正从树下拖出一个奄奄一息的人。   李舒心中一喜,忙朝那个方向掠去。   “不烦……”他的声音被狂风和暴雨吹散,寻到目标的喜悦在看清楚不烦身后的人时,变作了愤怒和恐惧。   曲青君如蛇一般无声无息出现在卓不烦身后,在不烦回头瞬间,把他打晕了。   她低头摸不烦脖子,似是在确认他是否已经昏厥。她腰上有佩剑,手中却另有一把软而薄的武器。随着手腕振动,那武器忽然绷得笔直,就要往卓不烦胸口刺去。   豪雨中忽然有几枚石子激射而来,曲青君撤身后退,不料那些石子轨迹古怪,竟然还会拐弯。她举剑当当挡下,石子中带的内劲震得她虎口生疼。   “……‘明王镜’。”曲青君轻笑,看向刚刚落地的李舒。   李舒一出手就知道不妙。   他此番到大瑀来,自从住进浩意山庄,就不断出现自己无法控制的“不妙”。   射向曲青君的石子蕴含了“明王镜”的内劲,虽然能击退曲青君,可也必然会暴露自己身份。   落在卓不烦身前,李舒一颗心正疯狂跳动。他一摸卓不烦脉门,便知道他只是昏迷,并无大碍。   但刚刚看到的一切仍令他惊愕。   曲青君想用来杀不烦的,正是他遗落且一直无法找回的软剑“炎蛇”!   “好仗义啊,苦炼门门主。”曲青君笑道,“邪魔外道,竟然为了救一个毫无用处的浩意山庄小弟子,在我面前亮明身份。”   李舒被她的杀气激得汗毛直竖。紧张与兴奋同时充盈了他的血脉。   “没有‘星流’,没有炎蛇剑,你用什么跟我打?”曲青君说完,忽然挑了挑眉,“哦?”   李舒用足尖,挑起了卓不烦落在地上的木剑。   --------------------   作者有话要说:   栾秋:李舒……可疑。   看一眼追缉令,放心。   栾秋:李舒……好可疑。   又看一眼追缉令,大大放心。   明夜堂里,沈灯也在看追缉令。他问阮不奇:岳莲楼把英则画成这样,对剧情不会有什么影响吗?   阮不奇抠抠鼻子:俺不知道。   --   忽然发现大家有一点点误会:前两张栾秋喝醉酒,只是动手那个那个而已。 第27章 对峙(2)   虽然只是木剑,但被卓不烦认真护理,抓在手中并无木刺。剑柄光滑,是卓不烦日日夜夜握着它练习的痕迹。   李舒运起“明王镜”,充沛内劲充满全身。   “明王镜”是一种十分霸道的内劲,取神佛愤怒之化身“明王”为意义,而人被喻为“镜”,映照出神佛忿怒之相。情绪越是激动,怒气、恨意越是强烈,它的威力也就越大。   李舒的衣服头发在雨水中鼓荡,他无法忘记曲青君举剑刺向卓不烦的瞬间。不明白为何有人対这样的孩子下手,不明白她身为正义的江湖正道为何会做这种事,更不明白她如今怎么还能神情自若,沉稳微笑。   “原来是你。”李舒开口,因“明王镜”遍布全身,他的声音嘶哑,“你就是杀曲天阳的凶手!”   两人同时起身!   曲青君手持铁剑,与李舒的木剑擦肩而过。李舒并不打算和她硬碰硬,木剑一偏,擦过曲青君手背,削下她的覆手护甲,随即立刻变招,剑尖刺向曲青君脸面。   这是非常危险且奇特的剑招,李舒身上所有弱点几乎都暴露在曲青君面前。曲青君侧剑一扫,逼退李舒。不料密密雨水中忽然有银光闪过。曲青君接连后跃三次,躲过了李舒射来的针。   那是商歌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交给李舒的暗器。李舒曾想过在栾苍水身上使用,但没料到直至今日才有出匣机会。   曲青君不仅躲过了锐针,指间更是直接勾住一根细看。针长、尖锐,锐利处还有细细倒钩,仿似一个小鱼钩。   “好暗器。入体之后再用‘明王镜’吸出,正好造成失血的大伤口。真是毒辣。”曲青君观察那暗器,笑着说。   话音刚落,李舒忽然消失了。   他速度极快,趁曲青君注意力尚在暗器之上,踏着松软山体跃到曲青君背后,举剑直刺!   曲青君回身格挡,两人在暴雨中连対数十招,李舒再次射出长针。曲青君已有准备,一手亮剑挑向李舒足尖,一手抓过那些无声的长针。   李舒身体忽然一缩一矮,长手伸向曲青君胸口。   两人在瞬间相碰,瞬间离开。李舒落回曲青君与卓不烦之间。   曲青君笑道:“原来如此,原来你也有一片真心。”   李舒夺回的,正是她那日抢走的、属于栾秋的玉佩。   玉佩瞬间被雨水淋湿,李舒来不及细看,放入怀中,轻轻按了按。   他为栾秋夺回这个,并没有经过深思熟虑,而是在接近曲青君时忽然听见那玉佩中金珠摩擦之声,下意识便伸手去掏了。   李舒心中有惊异:他的“明王镜”练到第七重,但此前的动作、力量都没有今日这么出色,。丹田中内劲循环涌流,源源不绝,他隐隐有一个感觉,或许自己能够冲破第七重到第八重这个生死关口。   “你的‘明王镜’练到了第几重?”曲青君忽然问,“六?还是七?”   她挽了个剑花,雨水落在剑上,纷纷溅开。   “可怜啊,英则。”曲青君继续说,“你并不是苦炼门中武功最强之人,甚至不是最聪颖之人。有小聪明,无大智慧,否则也不会因为要救一个籍籍无名的小弟子,而在我面前暴露身份,更不会因为贪恋浩意山庄的一点儿虚妄情意、一把没了可以再做的武器,白白错失了保全性命的机会。”   李舒跳过她责备自己的一切词句,准确抓住关键:“你怎么知道我不是武功最强的人?”   “以你如今的‘明王镜’功力,根本不是我的対手。”曲青君抬起利剑,说完这句话的瞬间,杀气与剑气如风暴般从她足下卷起!   于笙、谢长春和栾秋,在废墟中忽然一凛。   谢长春立即挡在于笙面前。于笙已经带了一队人到浩意山庄,让曲洱仔细照顾他们住下,此时正在废墟堆里和栾秋一同找人救人。她拨开谢长春的手:“栾秋,不烦去哪儿了?”   “李舒在找他。”栾秋从泥石里抱出一个昏迷的中年人,交给云门馆弟子,“我过去看看。”   话音刚落,山体忽然发出巨响。三人来不及再说,立刻拎起现场的官兵和百姓后撤。才奔出百米,回头再看,原地已经被崩塌的泥石掩埋。   雨还在下,来不及逃跑的人在石块下□□痛呼。栾秋顾不得远处的杀气,立即着手救援眼前之人。   李舒冷汗涔涔。   他被曲青君的杀气笼罩,瞬息间本能地想起过去曾体验过的毛骨悚然。   死亡就在他的面前,隔着一片泼天大雨。   他不能逃避,身后是昏迷不醒的卓不烦。   然而两个声音在他心头争吵,一个让他立刻逃离,卓不烦算是什么东西,救他也没有任何意义;一个让他留下抗敌,曲青君善恶不明,他李舒总不能看着一个孩子因自己保护不力而丧命。   李舒头疼欲裂。他的本能命令他逃跑,然而被浩意山庄那贫瘠米粥、咸鱼菜干养出来的一点点留恋之心,像桩子一样把他双足死死钉在原地。   剑招铺天盖地。浩意山庄独门心法“神光诀”,曲青君已经练到了第九重。   “‘明王镜’有十重,‘神光诀’也有十重。”密雨中一番対打,李舒听见曲青君平平稳稳地说话,“由七到八是生死关口,二者皆同。你没过关,不过一个武功较好的凡人,怎么与第九重的我斗?”   她剑招未老,忽然生出无穷变化。李舒天天看栾秋练浩海剑、于笙练浩然枪,已然看出曲青君剑招中蕴含枪法的变化,应対起来虽然吃力,但也没让曲青君讨到任何便宜。   “人人都想练到第十重,但你可知道,‘明王镜’练到第十重,会发生什么事?”曲青君再次变招,这回用的不再是浩意山庄的武功,“由九到十,是第二个生死关口……”   “那又和你有什么关系!!!”李舒忽然怒吼,“你为了栽赃我,竟然用炎蛇対不烦下手!你枉称江湖正道!”   他忽然爆发一股大力,与曲青君当当当连过十余招,招招使足力气,将曲青君逼退,两人渐渐远离卓不烦。   “……真是善良。”曲青君大笑,“如此善良,近乎愚蠢!你这样的人,怎么能当苦炼门门主?”   “是了,我不够格——你可以!”李舒冷笑,“你当年就是这样,用苦炼门的武器刺杀自己的大哥吧?栽赃到苦炼门身上,让我们平白无故,背了十几年的黑锅。”   “不,不是我。”曲青君坦白而真诚,“怎么?抚育你长大的那个人,从来没有跟你说过这段辉煌往事?”   她起身后跳,暴雨中如一尾穿水而过的白鹤,两袖忽然迎风一招,数道银光激射而出。   李舒心口一悚:是他的长针!   暗器朝身后的卓不烦射去。李舒知道这是分散他注意力的招数,知道与曲青君这样的敌人対峙,万万不可分心——但那是卓不烦。他来不及进行更多的思考,撤身飞掠,身体猛缩,将外衣抄在手中,终于赶在长针落下之时挡在不烦面前。外衣被疯狂卷起,如一面坚固盾牌,把所有长针全都缠在衣料之中。   一面手掌悄无声息,隔着外衣与雨水,朝他胸口打来。   李舒已经无法再后退了。再退会踏在卓不烦身上,再退就是杂乱的泥石和倒塌树木。他紧握木剑,将“明王镜”内劲灌注其中,朝着曲青君的肉掌刺去。   这是无声无息的一招。   木剑碎在了雨水里。   剑尖因内力变得无比坚硬,如割肉的铁剑,扎入曲青君掌心。然而曲青君左手那掌是虚招,右手的炎蛇软剑才是实招。软剑起初纤薄,在接触李舒的瞬间,因“神光诀”内劲而绷得笔直。   它在曲青君手中绽放灿烂光华,切向李舒腹部。   李舒在瞬间并不觉得痛,他心中只有一个诧异:苦炼门的精金武器,这个人怎么懂得用?   这一招让曲青君离他极近,李舒抄起手边石片,一下扎在曲青君胸口!石片如刀,瞬间入肉。两人都不肯松手,僵持中,远处传来震耳欲聋的巨响。   “洪水!洪水来了!”已经登上四郎峰高处的人们疯狂地大喊,“快跑!!!”   当初因朝堂之争、惰于修缮而溃堤的定山堰还未重修好,再次被大雨冲垮。   栾秋心乱如麻,耳听到周围一片轰然之声,他迅速叮嘱于笙:“把渺渺和其他人带到高处,我去找回李舒和不烦!”   他边说边走,已经掠出百米之外。   河滩已经被水淹没,水还在不断涨高,而真正的洪峰尚未来到。   李舒捂着侧腹伤口,不停打晃。   洪水的巨响分散了曲青君的注意力,他得以抱起卓不烦和卓不烦救出的那位镇民,使足力气跃上高处的寻仙台。   没了茶摊,没有茶摊西施,只剩颓败的神像与满地积水。李舒把两人放在地上,回头时看见了另一边山崖上的曲青君。曲青君拔出胸口石片,雨水混着鲜血,染红了她胸前衣襟。   两人目光対上,曲青君转头离去。   李舒的丹田有可怖的裂痛。   这让他想起当初被栾秋打落沈水的那一掌,也是这样痛,从身体内部往四肢百骸分散,蛇行般钻入血肉筋骨。   他被“神光诀”所伤,连站起来都十分勉强,把人救上寻仙台,已经力竭。   寻仙台土地松软,李舒心道不妙,忙把自己救出的两个人往更高处拖。他先拖那个壮实的男人,再回头拖卓不烦时,脚下忽然一空。   他奋力把卓不烦甩到山崖,自己在大雨里落了下去。   此次来大瑀,不仅跟栾秋有仇,跟沈水也有仇。   金羌没这么多江河,仅苦炼门峡谷里有一条,李舒小时候在河里学会游泳,但从未在这么湍急可怕的水里活动过。   他落进水里,像落进一片沼泽。人不停、不停往深处坠落,窒息的疼痛密密地裹紧了他。   有人呼唤他的名字。   “英则……”   不是大瑀人。不是栾秋,是另一个声音。   “好孩子,痛不痛?”   李舒睁开眼睛,因为哭得太久,一时间发不出声音。   还未足十岁的他坐在石床上,冷得打颤。穿着灰褐色长袍的男人垂头看他,目光十分温柔,连抚摸他头发的手势也极尽柔和。李舒喜欢听他的声音,低缓的、冷静的。   但有时候,那个声音意味着更恐怖的事情即将发生。   “想要成为大英雄,是要吃一些苦头的。”男人说,“所有人都是从小孩儿开始练功,不是只有你一个人痛。”   可是我最痛,只有我最痛。李舒想辩解,却不敢开口。他怕惹怒了他。   “义父……”他伸手去求一个拥抱。   男人把他抱起,用长袍裹住他,像抚慰自己的孩子一样,轻拍他的后背。   他熟悉如何対待一个渴望父亲的孩子,很快,李舒在他怀中睡了过去。   但很快又醒来。他手脚被束缚,还是在石床上,许多个身着灰褐色长袍的人在周围,低头观察他。他怕得发抖,有人轻抚他面颊安慰。   “太小了,不行。”说话的是一个女人,声音沙哑,充满怜悯,“怕是只练一次就死了。”   “商祈月,你是第一次参与长老们的会议,你不了解情况。放心吧,这孩子死不了。”另一个女人说话,“他陪我们练了很多次‘明王镜’。”   越来越多的声音嗡嗡响起,男人女人,都混杂在一起。争执、劝解,盘算、大笑。李舒怕得流眼泪。   “义父!义父!!救我!”他哭着大喊。   “他在赤燕炼药人的药谷里熬了三年。”李舒熟悉的声音在头上响起,说话的人一边说,一边抚摸他冰凉的额头,“不仅不容易死,还是化功转功的好工具。我千辛万苦找回来的,可别浪费了。”   李舒牙关格格咬响。他一时冷,一时热,不停呕吐,不停流泪。“明王镜”的功力在他体内流转,好几个人的融合在一起,又被各自吸收走。他哪里是人?只不过一个储存物件儿的匣子,内里空空。别人放入什么、拿走什么,全都不由他控制。   他的“明王镜”那时候只练到最基础最容易的第二重。然而要承受的,是长老们五重、六重,甚至七八重的功力。无数次濒死,又无数次被“义父”救活。男人面目慈悲,像李舒又爱又怕的、一个真正的父亲。   “要不是我,你早就死了。”义父看着他的眼睛,很慢、很温柔地说,“但我绝対不求你回报。父母之爱,是不需要儿女时刻记挂在心上的,也不需要儿女惦记着回报的。世上唯有这样的爱,全然无条件。英则,明白么?”   李舒点头。他身上皮肤皲裂,布满伤痕。   “你只要陪我们练功就好了。”义父问他,“很简单,対不対?”   李舒只能点头。   无法忍受这样去伤害一个孩子,有的长老不再参与这样诡异的练功会。但李舒并没有好过一点。他奄奄一息,长老们议论纷纷:“似是快不行了,再去找一个吧。”   “有这样奇特的根骨,很不容易。”义父为李舒灌下药汤,“以前也曾看中过一个……但最后能带到这里的只有他。”   他枯瘦得像一个骷髅,头发枯白,不似人形,又因为无法吞咽任何东西,只能依赖挚友求来的粥水续命。   “英则,英则……”同为孩子,朋友紧紧抱着他,让他汲取自己身上同样微弱的体温,“你这一生定会极痛。虽然痛,但死不了。你绝対不会死,你定能活着。”   那时候挚友还没有失去双目。他有一双比李舒更明亮、更光彩的眼睛。   他捧着李舒的脸:“活一日就有一日的希望,来日有机会,你一定要逃出这里,千万、千万别回头。”   痛楚再次苏醒,点燃李舒沉寂的意识。   他在地上翻滚、弹动,浑身如同火烧,双目赤红,却只是睁着,什么都看不清楚。眼前晃动着无数浓郁的色彩,他也似是目盲,慌张中抓住了什么凉滑的东西。   有人吻了吻他额头。他呜咽着颤抖,不停涌出眼泪,却并不知道自己正在哭泣。   抹去眼泪的手也是温柔的。可李舒潜意识里仍怕得颤抖:义父赐予的温柔,总是残酷的预兆。   神智渐渐归位,他发现自己手中抓着的,是栾秋湿透了的头发。   --------------------   作者有话要说:   看完这一章的栾秋,眼眶红红。   看完这一章的李舒:……俺屁股有种隐隐的危机感,是错觉吗? 第28章 出走(1)   从沈水中捞起李舒的是栾秋。   栾秋赶到江边时,正好看见李舒把卓不烦从悬崖下抛上来。他接下卓不烦回头再去找李舒,然而江水湍湍,李舒已经不见踪影。   毫无犹豫,栾秋跳了下来。   李舒侧腹那道伤口,因为在水里泡了一阵,隐隐发白,疼得他不住颤抖。   栾秋很轻地把他放在干燥的地面上。   掠过江面,避雨之处只有山上的这个洞口。人力难以与自然之力相抗,为了从太过湍急的江水里救出李舒,栾秋费尽了力气,他顾不上身上的擦伤与撞伤,抱着李舒进入山洞。   雨声、江水滔滔滚动之声在洞中震荡回响,栾秋说的什么话,李舒都全然听不见。   被放到地面他才醒来,仍抓着栾秋湿透的头发不放。黑色发丝沾了雨水和江水,比寻常多出几分重量,李舒不知道如何放手。他涣散的目光落在栾秋脸上,很久才认出眼前人是谁。   栾秋低头看他:“哪里疼?”   李舒只能靠他的嘴唇来识别他的话。   默默运起“明王镜”,李舒诧异地发现,曲青君“神光诀”只给他丹田带来隐约的撕裂般的痛楚,而且这痛楚正随着“明王镜”的流转,仿佛汇入李舒丹田一般,逐渐消失了踪影。   “你受了内伤。”栾秋说,“我给你渡了真气,现在可好些了?”   他非常温柔,温柔得让李舒竟悚然地害怕。   见李舒不回答,栾秋又摸摸他的额头。“有点儿热。”他像询问,像自言自语,“伤口很薄,但有点儿深。是什么武器?我一时竟看不出来。”   李舒的手始终不松开,仿佛栾秋的头发是救命稻草。栾秋解开他衣服看他侧腹伤口,像对待孩子一样抚摸他的脑袋,俯身时像是低语:“痛不痛?”   李舒胸口有剧烈骚动,他想说话,但现在还不能够准确表达。栾秋对他的态度让他想起义父,他依恋这种温柔,甚至希望栾秋抱一抱自己,但他又恐惧享受了这温柔之后自己的命运。   因听不清他说话,栾秋干脆低头吻了吻他额头。“我在这里,你不用怕。”   可能是错觉。栾秋似乎听见耳边有李舒的呜咽。但这人会因为受伤而哭么?他惊讶地抬头,发现李舒再度闭目昏了过去。   这一梦特别长。   李舒身体时冷时热,从酷热的金羌沙漠到冰凉的沈水,只需要一个呼吸的时间。有时候他迷迷糊糊恢复了一点儿神智,仿佛看到栾秋钻入江水朝沉落的他游过来。他朝栾秋伸手,拼了命地伸长手,求生意志让他死死勾住栾秋手指,甚至要把栾秋也拉入冰冷的深渊。   栾秋像抓起一尾鱼一样把他捞在怀中,把口中的气通过吻,交给挣扎的李舒。   睁眼时已经是黑夜,山洞里烧着一小堆火。他才醒,身边的栾秋已经发现。   “有人做噩梦,边哭边拉着我。”栾秋说,“头发都要被你扯掉了。”   李舒连忙看自己的手,手中空空。他哼地一笑:“我怎么可能哭。”   况且那也不是什么噩梦。李舒心想,有坏有好。他不自觉地盯上栾秋嘴唇,不确定他是否真的在水里吻过自己。   丹田之中的裂痛已经消失了。李舒从不知道“明王镜”还能跟别的内劲混合,而且是苦炼门死对头浩意山庄的“神光诀”。他隐隐地察觉这里头有很大的秘密,但一时间找不到人讨论和解释。   栾秋摸他额头,温度已经降了下去。   收手时看见李舒怔怔盯着自己,栾秋低头笑道:“被我感动了?”   李舒只觉得今日的栾秋和往日不太一样,活泼得像是喝醉了。他怀疑这是白欢喜让商歌易容的,伸手在栾秋的脸上摸索。   “怎么了?”栾秋茫然。   李舒连忙胡扯:“你真好,我更喜欢你了。”   栾秋有亮星般的眼睛。他笑了,几分无奈,几分喟叹:“我真想知道你什么时候说真话,什么时候说假话。”   李舒一怔:“是真的!”   为了证明自己对栾秋一片真心,绝无半分虚伪,他就着躺在地上的姿势朝栾秋滚去。才转了一圈就不敢动弹了。   腰上的伤口,崩出了血。   山洞就在江州城对面,中间隔着一条湍湍的沈水。   沈水水位高涨,四郎镇被淹没大半,普通的河流变成了无法跨越的大江。即便是栾秋,若是带着一个人,尽全力提起真气也无法不落地地跨过这条江。   栾秋去寻找食物,李舒偶尔会爬到洞口观察周围。趴在洞口,他感觉自己像一条冬眠蛰伏的蛇。已经是暴雨的第三天,石头山比泥山牢固一些,但李舒也总是觉得,隐隐约约能听见石头们在雨水的作用下相互摩擦的声音。   外头水雾茫茫,天地一色。栾秋拎着兔子钻进洞里,一眼看见白花花的李舒蛇一样趴着。   “别乱动。”他看了看李舒的伤口,果然又渗出血来。   栾秋把他扶起,小心让他靠山壁坐下。李舒吃着栾秋摘回来的果子,满脸嫌弃:“不甜,不好吃。”   栾秋脾气极好:“这个好吃。”他拎起兔子晃晃。   李舒看他用神光诀生火,忽然问:“你这内功第几重?”   栾秋:“……你怎么知道神光诀分这些?”   李舒:“江湖上内功心法不都这样分吗?三重六重九重,数字越大越厉害。我来日定要创立一个浩意神功,共九九八十一层,练到顶峰,便有通天彻地之能。”   他面色苍白,神情不变地胡说。   栾秋:“我第八重。”   他昨日捡的柴禾很潮湿,点燃起来就是浓浓的烟,熏得两人灰头土脸。今日先把柴禾烘干,看起来没那么糟糕了。   大拇指和中指仿佛打响指一般在柴禾上一捻,柴禾便冒烟了。   “……你们这内功还能打火,真是不错。”李舒说,“我也想学。就把这叫做‘火焰熊熊’,浩意神功第三十七层。”   他尽力装出好学表情,以免引起栾秋怀疑。   栾秋仍是好脾气:“好,我教你。”   这绝不是李舒的错觉。在这山洞里头,栾秋不那么严格和不近人情了。   “你不回浩意山庄吗?”李舒吃着烤熟了但没有滋味的兔肉,忍着腥味咽下肚子,“这雨这么麻烦,四郎镇又有那么多人住进浩意山庄,你不担心?”   “我不能丢下你。”栾秋说。   曲青君在李舒身上留的那伤口十分麻烦,虽然薄,但很不容易愈合。李舒但凡翻身、移动,立刻扯破好不容易闭紧的伤口,血又汩汩流出来。他不得不长时间地保持着一个姿势,怀疑自己的爱剑被曲青君涂了正道人士专用的邪门怪毒。   四郎镇的人分散到四郎峰周围的各个武林帮派之中,住不下的由官兵护送转移江州城。浩意山庄房间很多,地方又大,唯一值得担心的只有吃喝用度。   “于笙和曲洱都不是小孩子,又有其他帮派的人帮忙处理事务,不会有事。”见他神情古怪,栾秋又说,“我如果走了,只怕你立刻就会死在这里。”   “……那倒不至于。”李舒小口啃着兔肉。   “什么武器伤的你?”栾秋又问这个问题,“你去找不烦,有人攻击你?”   李舒不知道该不该告诉栾秋真相。   借口可以随时找到,“曲青君对浩意山庄不满,所以袭击了我”,听上去也有那么点儿道理。   可李舒知道栾秋不会相信。   他再憎恶曲青君,曲青君也和他是同一类人。江湖正道不会随意出手伤人,何况李舒是浩意山庄的客人,她又知道栾秋重视,而她自己更是云门馆馆主,赫赫有名的女侠。   必须有更重要、更必须的理由,曲青君下狠手攻击他,才是成立的。   “你救我的时候没看见其他人?”   “没有。”栾秋说,“只顾着去救你了。”   他很平静地说,用枝条在火堆里拨动。   半天没听见李舒吭声,回头看时,李舒正咬着穿肉的细枝子,古怪地盯着他发呆。栾秋看了一眼,又看一眼:李舒耳朵和鼻尖都微红。   “……看什么看什么?”李舒举着枝子当剑,色厉内荏地吼。   栾秋:“……”   他实在不知道自己刚刚说了什么能让李舒害羞的话,两人各自纳闷。   兔肉让伤口加快愈合,第三日被惊雷吵醒时,李舒发现伤口结痂了。   他慢吞吞从地上爬起,一步一挪走到洞口。湿润的空气和雨水飘进来,落在光裸的皮肤上。他先是冷得颤了一下,随后大口呼吸。   天上的雷一个接一个,电光照亮昏暗天空和江面。此时应该是清早,四野沉沉,却像是深夜。   栾秋兜了满怀的李子滑入洞口,顺带把站在洞口前的李舒揽进深处。   “我伤好了。”李舒很高兴地跟他展示。   洞里一直燃着火,栾秋低头察看伤口,手指轻轻擦过。李舒又觉得有悚然之感从仍旧敏感脆弱的伤处发散,他下意识地缩身躲避。   栾秋收了手指:“再呆两天。”   “我懂了!”李舒笑道,“你这是离家出走啊,二师兄。”   “不好吗?”栾秋扔给他几个李子,“正好带上你,一路上给我说笑话。”   李子刚刚成熟,还带酸涩。李舒吃得满脸生皱:“你不回去,山庄怎么办?”   栾秋不回答。他脱下外衣在火堆旁烘干,火光中肌肉结实,肩膀宽阔。   “于笙他们肯定急坏了。”李舒说,“麻烦的二师兄和世上最好的李舒都不见了,这俩人莫非趁机跳沈水殉情?原来这几日连降大雨,是老天爷怜悯一双有情人不得善终,哎呀,哎呀哎呀……”   他一通乱说乱想,把自己逗得乐不可支。   他知道栾秋喜欢听他胡说,笑完了正色道:“栾秋,大业为重,可不能放纵自己。”   “什么大业?”栾秋终于搭话。   “降妖除魔,匡扶正义。”李舒懒洋洋斜靠在山壁上,揪着石头缝里的青苔,“率领武林正道,把苦炼门恶徒杀个一干二净。”   栾秋又不吱声了。李舒只感到古怪:这几日只要李舒提及浩意山庄,或者言语中暗暗催促栾秋回去,栾秋就会沉默,不想深聊这事情似的。   李舒只好转换话题:“害了你师父的那柄枪,还有扇子‘星流’,真的都在山庄里吗?”   栾秋看他:“我发现你对这两样东西特别有兴趣。”   李舒:“江湖上谁不感兴趣?这可是魔教到咱们大瑀兴风作浪干坏事的证据。”   栾秋仔仔细细地看他:“不,你跟那些人的想法不一样。”   李舒:“……”   把手里两个李子搓得光滑,李舒调整好情绪,开口就是很低沉失落的一句:“因为我太没用了。”   栾秋以为自己听错:“什么?”   李舒:“我原本以为当镖师、找我的挚友,这就是我一生最重要的事情。可是现在我才晓得,为天下苍生清恶毒、护清明,才是侠之大者。”   栾秋点点头:“还有别的说法吗?”   李舒:“……简单来说,我也想行侠仗义。”   “你已经行侠仗义了。”栾秋拨动火堆,篝火又热烈了几分。   李舒连忙回忆自己和栾秋相识以来的种种,实在想不出具体事情,凑到栾秋身边:“我做过什么?”   “你救了不烦。”栾秋接过他吃不完的李子,那果实已经被李舒捂得温热。   李舒怔了:“这也算?”他想了想,“那当初我到四郎镇教训那几个掘墓开棺、还打算杀人配婚的混帐,不算么?”   栾秋解释:当日他顶着栾秋和浩意山庄名头,实则是为了自己泄愤,那行为称不上什么行侠仗义。   “你救不烦,仅仅因为不烦遇到危险,你没有任何私心。即便救他这件事会让你陷入危险,你也仍去做。”栾秋说,“这就是行侠仗义了,李舒少侠。”   李舒听得一愣一愣的:“也太简单了,不够轰烈。”   他靠得那么近,火光在他那双总是过分灵活狡猾的眼睛里缩成小小一束。   栾秋忍不住抚摸他瘦了一圈的脸庞:“简单不一定就容易。要为他人舍生很难。多谢你,李舒。”   李舒胸口像被拳头砸了一记,先是痛,又似被栾秋的手抚慰了,痛楚变作另一种难以言喻的迫切和激动。   栾秋向他道谢。栾秋居然说了“多谢”。   这是苦炼门人不可能听到的话。   正如白欢喜所说,李舒要勾引栾秋,要让栾秋跌入他笨手笨脚搭建的温柔一梦,再戳破梦境,让正道人士又惊又惭,又羞又怒。这种想象曾经带给他无穷的快乐——但他没想过要从栾秋这里得到感激。   这出乎他意料的东西,超出了李舒能想象的所有。他那颗在苦炼门里浸透了坏水的心,首先想的是:真是傻子。   随后更多情绪从他心底深处冒出来,就像山下那条汹涌的沈水,瞬间就淹没了他。   他跨到栾秋身上,低头找栾秋的嘴唇,   李舒的亲吻生疏又鲁莽,会把人咬疼。他捏着李舒嘴巴让他张口,舌头毫无章法地打起架来。   李子失去了李舒手掌赋予的温度,恢复了植物的凉。   它从李舒背后缓缓下滑,滑过背脊的沟壑像经过一道渗水的、长满青草的山坡。栾秋的手指控制着它,李舒谨慎又饱满地接受这种奇特的感受,被果子挑引出来的酸瘴逗笑。   “嗯?”鼻尖在李舒颈脖上蹭,栾秋不理解他的笑。   “好像另一条舌头……”李舒小声说,   沉默一瞬,栾秋低低地笑起来,李子回到了李舒胸前。   温凉的果子足够鲜艳,一半绿一半红,在皮肤上滚动,被捻烂的绿叶子,或是一团指间滚动的血。它移动到哪皇,哪皇就让李舒提心吊胆。   李舒低头看那灵活得过分的小小果实,忍不住提醒,“弄脏了,就不能吃了。”   小杲子在栾秋手中悬停。   “我吃。”栾秋啄吻他的下巴,“不可浪费食物。”   李舒恼他根本不噎,那是一捧李子星最成熟的一个,汁液丰富,他舍不得吃才留给栾秋。   并不是让栾秋用它来戏弄自己的。   他拉着栾秋的手,让他松开手中果实,小果子滚到火堆边上,映着水光。   “别乱动了,好好躺着。”栾秋却只是把他抱在怀中,警告一般,“若是你腰上伤口又裂开,你还得多受几天苦。”   “你不愿意吗?”李舒缠着他,“不是什么重要的伤,裂了正好,你继续照顾我,还可以继续和我离家出走。”   他并非任性之人,也不常说任性之话。这一句随口吐露,却让李舒后知后觉地警醒:栾秋动摇了。他手臂力气渐重,把李舒困囿在自己的牢笼中。   影子聚合、纠缠又分散,混乱热烈的一团。 第29章 出走(2)   昏天黑地。雨在雷声中成为连接天地的线,勾缠不清。   栾秋的手始终紧紧控制李舒的腰,不让他有乱动乱挣扎的机会。两人起初生涩,渐渐寻到乐趣。人在这件事上总有无师自通的好学品性,一旦熟练,便不可收拾。   李舒醒来时仍卧在地上,身下铺着两个人的衣裳。栾秋头发凌乱地躺在他身边,手还维持着虚虚靠在李舒腰上、护着他伤口的姿势。   天放晴了。湿漉漉的、满是青苔的石头地面上有一道刺眼的惨白伤痕,是日光像剑锋一样,穿过了洞口垂挂的藤蔓。李舒盯着那道光发呆,心里头满而涨,但又说不清楚是什么感受。   栾秋的头发不再是凉而湿的。它覆盖在李舒的皮肤上,像刺,像一道道的火,烧燎出没有痕迹的痛苦。李舒想撤离栾秋怀抱,栾秋眼睛一睁,目光和他对上。   先是沉默。   李舒想起了什么:“你没喝醉吧?”   栾秋的笑有点儿羞涩:“没醉。”   他把李舒揽进自己怀里,亲了亲他的头发。李舒制止他:“我头发很臭,别凑过来,你是狗吗?”   栾秋:“我很喜欢小狗。”   李舒嘀咕:“你可不是小狗。”   栾秋追问:“那我是什么?”   头发缠绞在一起,但它们不再带来痛苦了。李舒腰上伤口没有裂开,栾秋仔细地看了又看,生怕自己鲁莽动作会让李舒受苦。   李舒安慰他:“它没事,说明你不太行。”   按在他腰上的手指悄悄用力,栾秋低头问:“什么不行?”   李舒眼珠一转:“头发不洗真的不行了,痒死我了,满头虱子你喜欢?”说着往栾秋的方向凑过去。   栾秋用衣裳把他裹紧:“我知道一个有趣地方。”说着抱起他,掠出洞口。   “神光诀”内劲充盈全身,李舒缩在栾秋怀中,也能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丰沛力量。   两人离开洞口,李舒惊奇地睁大了眼睛:雨其实并未停,但空中裂开一道金色的缝隙,日光仿佛在晦暗的大地上留下了光芒灿烂的巨大裂口。雨水发光、江面发光,栾秋和他从光的裂口中穿过,同样熠熠发光。   李舒看着栾秋,心想自己若是初涉情关的稚子,一定此生此世都无法忘记这一刻。   好在这只是一个温柔陷阱。他闭目思考,很为自己的定力得意。   两人来到了峰顶的一个凹处。   从这里可以远远俯瞰沈水对岸的江州城,和淹没在雨雾之中的四郎峰。   这座山山顶平缓,多年前遭遇雷暴,石头被落雷劈开,之后天长日久的,碎的小石块不断崩落,便在此处形成了一个弯月般的凹处。凹处有山壁阻挡,李舒拨开树枝,立刻看见里头的一个小小池子。   池子周围有石块仔细垒起的平台,池塘里种着才生出新苞的荷花,顺着池边的石头路往里看,在枝叶掩映的地方有一间木屋子。   “这有人住吗?”李舒好奇极了。   “没有。”栾秋搀着他,李舒觉得别扭,干脆与他牵手并行,觉得腰上疼了便靠在栾秋身上。   木屋外是一个很小的院子,没有篱笆,用满地开花的小树隔开。花香宜人,李舒走到这里就不想再动了,抬头便看见栾秋推开那小屋子的门。   李舒:“……正道大侠偷东西啦!”   栾秋:“我第一次发现这房子的时候,连门都没关。”   李舒好奇心起,慢吞吞挪过去。   房中陈设十分简单,只能从几件衣物看出原本住的是个男子。似乎有多日未见踪影,湿气让桌上、墙上一片潮湿,桌上的纸和书,字迹已经化得看不清了。   李舒东看西看,指着角落,两眼放光:“栾秋,有床。”   栾秋眉头一皱,耳朵一红。   李舒:“……你想什么?我是说我再也不想睡山洞那破地了。”   栾秋:“你打算住在这儿?”   李舒:“带我来,不就是为了让我住下么?”   他讲得理所当然,栾秋无奈,抓起他掠出房子:“给你洗头发而已。”   这是栾秋出门寻找食物时发现的奇怪地方。显然有人住,但不知为何匆匆离开,连门窗都顾不上关。此间主人十分认真仔细地打理一切,地方虽小、虽简陋,但条条有理,相当惬意。   从山下到这里,只有一条山路可走。路上设置了不少捕兽的陷阱,全都已经被破坏。   李舒躺在池塘边上,黑色长发在水里漂动,他边听栾秋说话,边闭目思考。   那一直纠缠着他的烦恼又浮了上来。   曲青君究竟想做什么,李舒无论如何梳理,都没有头绪。   很显然,在初次见面、因为玉佩而交手的时候,曲青君就已经看出他身怀“明王镜”,这是苦炼门人的特征——但曲青君怎么就能确定,李舒是“英则”?   她见过英则?她知道英则是什么模样?   而如果她已经确认李舒身份,无论李舒是门主或是普通门人,她为什么不在拜访浩意山庄时揭露?为什么要等到四郎镇出事的时候,才在毫无计划的情况下,和李舒交手。   当时发生了一些突发事件,打乱了曲青君的计划,让她不得不面对李舒,并且亮出武器。   ——是卓不烦。曲青君想用炎蛇剑杀卓不烦,这是她的计划。   李舒破坏了这个计划,她不得不与李舒战斗。   李舒忽然心跳如鼓,怔怔张开双眼。   曲青君为什么要杀卓不烦?   卓不烦武功平平,是浩意山庄最小的弟子,甚至可能是栾秋或者曲洱新收的徒弟。曲青君追问过这件事。她必然也知道,卓不烦是十六年中,浩意山庄唯一的新弟子。山庄里所有人都重视他、喜欢他,他已经是浩意山庄一份子。   杀了卓不烦,现场留下炎蛇剑。卓不烦这条命必须算在苦炼门和英则身上,浩意山庄和栾秋必然会因愤怒而决心将苦炼门彻底铲除,栾秋必然会跟李舒决裂,他甚至会因为激愤而做出更不理智的行为。   “……栾秋。”李舒开口。   栾秋正仔细搓洗李舒的头发,闻言低头:“嗯?”   李舒很喜欢他靠近自己、认真听自己说话的姿态和表情,忍不住抬手摸摸栾秋的脸。栾秋笑了笑:“又有什么怪想法?”   “不是怪想法……我睡觉时做了个噩梦,梦见苦炼门的人杀进山庄里,不烦出事了。”李舒说,“如果真的发生这样的事情,你会怎么做?”   栾秋一愣:“只是一个梦,不必认真烦恼。”   李舒不顾头发还湿着,一下坐起身:“山庄就这么几个人,即便你想找苦炼门复仇,也不是容易的事情。诛邪盟必定会立刻建立,但你太年轻,诛邪盟里还有明夜堂这种麻烦的帮派,诛邪盟里的人是听你的,还是听他们的?”   栾秋笑了:“你都想的什么呀?”说完让他继续躺下。   明夜堂很显然是要插一脚在诛邪盟之中,这是大生意,也是大名声。   到时候诛邪盟名义上是浩意山庄为首,实则事事都以明夜堂为尊。七霞码头、青松阁这些老大哥即便想帮浩意山庄说话,但浩意山庄本身势弱,实在难以服众。   而和浩意山庄有联系、又有能力服众的,便是曲青君的云门馆。   栾秋会向曲青君求助吗?即便现在不会,但到了那个时候,情势所迫,曲青君说不定又会想些别的办法暗中逼迫。   “我老在想,她当年因为诛邪盟和浩意山庄到不了手而愤怒出走,另立门户,为什么今日诛邪盟重建,这么大的事情,她居然没在诛邪大会上露面,只派了谢长春和金满空。”李舒打了个响指,“我现在明白了。曲青君只要露面,必定会让人联想到浩意山庄和曲天阳,这样只会让浩意山庄获得更多的同情和赞许,同时必定有人反复提起她背叛师门和长兄这件事。”   栾秋也听得认真,带一些笑意。   “所以她另辟蹊径。”李舒说,“她要给浩意山庄制造一个必须向云门馆求助的困境,再故作大方地答应你的要求,这样江湖上再提起她和云门馆,就再也不会说曲青君的不是,反而要赞她‘危难时刻摒弃前嫌’了。”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这样不喜欢她。”栾秋说,“我也不中意她。但她……不是你想象的那种人。”   李舒恨他被曲青君蒙蔽:“可是她对不烦……”他不能说出实情,又别扭又气,腰都疼了。   栾秋忙为他揉揉腰上筋肉:“我知道你是好意,是在为我们山庄着想。”   李舒:“……”   他慢悠悠躺下来,心中惊诧:苦炼门门主为什么要帮浩意山庄着想?   但找不到可以反驳栾秋的话,恼羞成怒:“混帐!”   洗完了头,两人坐在屋檐般的山壁下看雨。李舒饿了,栾秋变戏法般掏出李子。   “有肉吗?”李舒叹气,“快去给我找肉,我不吃这酸滋滋的玩意儿。”   说着还是拿起两个开啃。   “山庄里房子没钱修缮,经常漏水。我本来不喜欢雨天。”栾秋说,“原来雨天也这么有趣,并不讨人厌。”   李舒幼时呆在赤燕,被囚禁于炼药人的药谷里,日夜服药、吃毒。赤燕闷热潮湿,也多雨,但那些雨给李舒带来的尽是不愉快的回忆。他现在甚至都不大想得起细节。   后来被义父带去金羌,那是个少雨的天地,能碰上一场豪雨,整个深谷的孩子都要跑出来接水、洗澡。   他很少和人这样悠闲地,坐在这样安静的地方看雨。   “……对呀。”李舒喃喃道。   栾秋情动时十分澎湃激烈,但在外头却很收敛安静。即便四下无人,他也不多动手脚,只是勾着李舒的手指。   李舒却想跟他再亲近些,慢慢挪近,要仰头吻他。   交换了一个浅吻,栾秋微微皱眉,似是苦恼。   李舒心花怒放:这人对我的恋慕,已然达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他实在乐不可支,心头尽是轻飘飘的甜蜜。不料栾秋忽然长臂一揽,抱着他跃上树去。   嘘——栾秋竖起中指,示意李舒噤声。   李舒后知后觉,听见山道上传来古怪的脚步声。他心中一沉:自己居然连这么明显的声响都没有听见,可见……可见这次的伤确实很重。他迅速找到理由,又迅速释怀。   一头褐色老牛,穿过被破坏的陷阱,慢悠悠地走了上来。   牛上坐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   李舒与他面面相觑。   少年:“……俺是一牛派掌门人。”   李舒:“我记得!掌门人!”   他和栾秋落地,忙拉着少年左看右看:“你不是跟同乡一起走了么?怎么还留在这儿?”   少年指着山壁深处那雅致小木屋:“他就住这儿,可他不见了。”   掌门人细说详情。   原来他与同乡年幼相识,后来同乡突然离开村子,下落不明。掌门人今年因为没地可种而离家到江州城当江湖人,不料却意外在江州城附近见到了失散多年的同乡。   李舒听得双目放光:“原来你也有个亲近的小兄弟。”   一见如故,两人更是立刻约定一同离开这里。会合远走的那一天,掌门人在四郎镇从早晨等到晚上,始终不见同乡露面。   他来到此处寻找,却发现他在路上设下的陷阱全都被人破坏,同乡也不见踪影。   “有人说,他去仙门城了。”掌门人指着远方,“从这儿往上游走,要连续走许多天,才能抵达仙门。”   仙门城外仙门道,仙门关口仙人笑。   沈水上下流域,仙门城是汇聚各方人流物流的地方,十分繁华。也因为地势险要、山林众多,衍生出许多奇特传说,三教九流之人特别的多。   “仙门城周围势力最大的有七宗九教。”掌门人说,“他被那些怪人带走了,俺去救他。”   李舒:“怎么去?”   掌门人:“雨停了就去。沈水如今水位高涨,桥也淹没了,俺多住几天再走。”   掌门人带回来不少吃的,李舒哇啦哇啦吃掉一半,假惺惺让栾秋和少年分剩下一半。   知道他受伤,少年十分体谅,一个劲儿地把煮熟的山鸡推给李舒。李舒吃得满嘴流油,心中过意不去,眼珠子一转:“仙门那一带的沈水,有江州城这么宽?”   “没有,挺窄的。当年定山堰溃堤,整座仙门都被淹了。”掌门人说,“但我没有轻功,跳不过去。”   李舒打量他:黑且瘦的少年郎,手脚结实,还在不停长高。他很喜欢掌门人,尤为中意他身上镇定、沉稳的气质,于是拍拍他肩膀:“我跟栾秋,帮你救人。”   栾秋:“……?!”   李舒:“这雨不停,水也这么大,我俩根本回不了浩意山庄。江湖正道人士,有机会自然就要行侠仗义。对不对?”   最后一句是看着栾秋说的。栾秋无声回答:你只是贪玩。   李舒的目光可怜巴巴。   栾秋:“……对。”   说走就走,掌门人迅速收拾好行李,消失两个时辰后,牵回来一匹马儿。   李舒大惊:“偷来的?”   掌门人:“从山里买来的。我身上所有的铜板和银子都花光了。”   那并非可长途奔袭的马儿,只是寻常家马,用来运货拉车,比浩意山庄那匹还老。   李舒心里过意不去:“栾秋,你可一定要帮他把有缘无份的小兄弟救出来。”   栾秋:“这事儿不是你揽下来的么?”   李舒:“我的事儿不就是你的事儿?”   栾秋:“……胡闹。”   李舒已经跨上了马,回头笑道:“走呀!胡闹去吧!”   几步跃上马儿,栾秋把他揽进怀里,一拉缰绳:“好!”   --------------------   作者有话要说:   ---   栾秋和李舒喜欢掌门人,喵喵和不烦喜欢掌门人。   热爱黑皮少年的梁蟾也喜欢掌门人。   掌门人:那你给俺起个名啊!   --- 第30章 慧光长舍(1)   大瑀境内有一条横贯东西的列星江,把大瑀领土分为南北两部分,列星江以北被称为“北境”,以南便是气候、人情迥然不同的,因有大瑀国都“梁京”而更为繁华的南部。   沈水是列星江支流,南部最大的河流。它自列星江起,一路蜿蜒经过无数城池,最后在东南方向汇入大瑀南部的若海。   仙门城位于沈水中段偏下,距离江州城不远,但比江州名气大得多。   沈水流域中段有一条有名的仙门道,凡从南境往北,或是北境往南,走仙门道是最快的路径。   仙门道得名于一些古老的传说:世间修道之人得道成仙,或天上仙人下凡历劫玩乐,总需要一个出入上下的路径。仙门道恰好位于大瑀中心,是一处贯通南北、西东的重要位置,它纵横几十里,如蛛网一般辐射四面,有沈水这样的大河,也有麒麟百峰这样的高峻山峦,更有巫州峡谷、攀仙洞这类深藏许多传奇故事的幽深险峻之处。   仙门道正是成仙之人或天上仙姝,登天、下凡之路。   先有仙门道,后有仙门关,最后才渐渐攒出一个仙门城。此地群山众多,民舍村落错杂,许多求道修仙之人在周围立宗传教,故说起仙门,便有“七宗九教”之称。   几年前,“七宗九教”之首是问天宗。但溃堤事件中,问天宗有丑闻被揭露:所谓有通天彻地之能的宗主,居然是一个被强行拐带到仙门的小孩子。   问天宗的教众大多是普通人家,都有儿女。此事一出,各个対头教派立刻编出“问天宗四大司天士都爱吃小孩儿”“凡是加入问天宗,就要祭祀小孩”等等传言。传闻有鼻子有眼,前一天才冒头,第二日立刻被编写成嘌唱本子,传遍仙门城内外。   教众们不仅火速脱离此教,还要回头痛骂。问天宗名声一落千丈,不过一年时间,几乎销声匿迹。   “现在仙门最出名的是慧光长舍。”掌门人说。   三人在雨中跋涉一天,已来到仙门附近,正在掌门人找到的避雨处分吃干粮。   掌门人这几天骑着老牛,不知在江州至仙门之间的山路上走了多少个来回。他熟悉周围地形,带他们绕过了几处容易坍塌的险地。   边吃边说,栾秋惊讶于这少年看似木讷,但口齿灵活,原来十分健谈。   他很快介绍完仙门的事情,李舒却摸摸下巴:“有高人。”   掌门人:“是高人掳走了我的同乡?”   李舒:“问天宗垮台,有高人插手。写嘌唱本子,一来容易传播,本来问天宗的教众大多是目不识丁的百姓,就喜欢听曲听戏,这嘌唱的曲儿在他们中间,传得比城守老爷喜欢被小妾打屁股还快。”   栾秋:“……”   李舒说得上瘾:“二,写本子还能挣钱,这是一箭双雕之计。此人相当高明,很有生意头脑……”   栾秋懒得与他搭话,掌门人听了一会儿,转头问栾秋:“栾大侠,你不管管他?”   栾秋吃着半熟的李子:“我管不了。”   天黑时,三人终于抵达仙门城。   李舒腰上有伤,掌门人轻功不行,栾秋逐个拎着俩人越过仙门附近的河面。落地后李舒指着対岸的牛:“它怎么办?”   栾秋回到対岸,把牛妥善系好。再回到李舒和掌门人身边时,迎面两双幽怨眼睛。   栾秋:“……那是牛,我怎么抱过来?”   李舒:“连你也没有办法么?我还以为二师兄无所不能。”   他望牛垂泪。   栾秋万种无奈化作一声长叹,再次转身,辛苦将老牛转移过来。   掌门人高高兴兴骑上了牛,邀请李舒共乘。李舒怜悯老马,不怜惜老牛,也高高兴兴骑了上去。   “我懂了。”少年恍然大悟,対李舒说,“你能管他,他不能管你。”   李舒手上摇着一片人脸大的榕树叶子,得意点头:“正是、正是。”   一牛一马晃悠前行。沿路都是被雨洗绿的树荫,树荫缝隙里隐隐透出一些灰白色。   李舒眯眼辨认,等靠近了仙门城,和掌门人几乎异口同声:“这是什么?!”   栾秋:“是象。”   仙门城外,一座足有十人高的石头塑像在豪雨之中静静耸立。石雕依山而造,是大象的形状。那巨象正从山壁中走出,只露出两只沉重的前足。   大象的脑袋一半是石头,一半是真正的巨象遗骨。相互镶嵌、融合,浑然如一体。   雨水让石头生出绿色苔痕,随鸟儿粪便和风四处流落的种子在缝隙中扎根,这灰白的巨大石塑上零零落落点缀青色斑点,远望过去仿佛世人从未得见、亦从未想象过的传说之物。   从未见过这些东西的掌门人和李舒被这奇特的景观惊呆。两人愣愣仰头,唯有那牛丝毫不觉,仍旧边吃草边往前走,差点撞上垂落地面的象鼻。   “栾、栾秋!”李舒回头喊栾秋,“是赤燕的象吗?”   赤燕位于大瑀南境以南,两国在边境上常有摩擦。李舒年幼时在赤燕呆过,但一直住在炼药人的药谷里,只知道赤燕人崇拜圣象,从未见过。   栾秋告诉他,每年元宵灯节,赤燕王都会派人带着圣象到大瑀的梁京参加灯节活动,圣象从南往北,会经过数个城池。前年有圣象病死在仙门城外头,立刻被仙门的七宗九教拿来大作文章。象骨一直放在城外,连曲洱和曲渺渺也禁不住好奇,从江州城跑到这边瞻仰过。   冲垮定山堰的大水也同样冲散象骨,最后剩下的只有半个头骨。   “不知是什么人在这里凿山,做出我们眼前的东西。”栾秋注意的事情和李舒他们截然不同,“他们绝非普通工匠,应该是身怀武功之人。”   李舒只顾呆看那象头。   若是站在那上面俯瞰人世江河,该是多么有趣。   这念头从此在他心里扎根。   虽然连日大雨,但洪流没有垮堤那天的大。仙门城与沈水之间修筑了新的堤坝,挡住了大部分水流,积水只淹过足背。   街上有许多戴着奇怪面具的人走来走去。白色面具覆盖面孔上部,只露出嘴和下巴;面具的额头部分有水流般的印记。   “是慧光长舍的人。”掌门人皱眉。   立刻有慧光长舍的帮众凑过来:“今夜在象首菩萨有大会。”他指向仙门城外的巨大塑像,“能见到咱们长舍的主人。”   李舒擦擦脸上的水,随口问:“长什么样,好看么?”   帮众低语一句,笑道:“天人之姿。”   李舒立刻目光大亮:“一定去、一定去!”   三人记下了时间,先找落脚地吃饭喝水。   落座后李舒忽然想起,仙门和江州城都在沈水同侧,他与栾秋已经过江,若是想回家,即刻启程,第二日便到了。   但他不提,栾秋也不提。   三个人水淋淋地在客店坐下,全都身无分文,六只眼睛你看我我看你。   李舒招呼小二过来。他手里还是那把叶子扇,看起来落魄,但面容端正俊美,很有隐逸世外的江湖高人气派。   正要说些大话镇住小二,不料小二已经流水般端上四菜一汤。   “今日是慧光长舍主人生辰。”小二笑道,“这是长舍主人请的。”   李舒左右一看,每一桌都是同样的东西:一碟肉末青菜,一份香油点豆腐,几个黄油鸭蛋,人人面前都有一碗稠粥。掌门人在粥里翻了几下,吃惊:“有肉!”   还是颇大的猪肉丁。   “好富贵。”李舒饿得太狠,一口气吃完了才剔着牙说,“就是荤腥太少,虽然富贵,但不大气。”   栾秋:“最好给你上整只烧鸡,整条蒸鱼,再来一头烧猪,勉强过得去。”   李舒甜滋滋看他:“嗯。”   他目光故意粘腻,让栾秋浑身起鸡皮疙瘩。但不是生气,更不是反感,栾秋察觉他在桌下勾住自己手指,便也轻轻握住了他的。   两个人在桌下勾勾搭搭,桌上眉来眼去。掌门人看得茫然:“你们眼睛不舒服?”   有了这粥菜垫底,又知道长舍主人天人之姿,李舒対晚上的大会十分好奇。   好不容易熬到傍晚,街上行人渐多,都是汇集到城门去看长舍主人的。   李舒在人群里竖起耳朵。这慧光长舍建立于问天宗衰败之后,和问天宗崇尚长生、追求福祉不同,慧光长舍多讲解脱、释然。大水之后沈水流域百姓死伤众多,人人心中都有无限痛苦:失去妻儿父母、失去田地家园。慧光长舍所说的,正好符合百姓所求,自然迅速赢得大量帮众。   往城门去的人越来越多了,栾秋拉拉李舒的衣袖。   李舒:“我也发现了。”   许多人脸上都戴着奇特的白色面具。   掌门人対此兴趣不大,他只想找回同乡。   李舒揽着他肩膀:“小孩,你这就不懂了。你根本不知道什么人掳走同乡,无头苍蝇般寻找,毫无意义。这大会汇聚三教九流,杂人甚多,我们在大会中四处打听,说不定能问出你同乡的事儿。”   掌门人:“……真的吗?不是因为你贪玩?”   李舒正色:“我们浩意山庄的人,不贪玩。”   他说完有些心虚,悄悄瞥栾秋。栾秋正似笑非笑看他,却并不纠正。   石像周围已经围得密实。大雨转作细雨,地面仍有积水,人们踩在这积水上,络绎不绝地往前挤。   李舒摇着叶子:“高啊,把场地围起来,只留一个进出口。若我是这慧光长舍主人,我必定派人在进出口守着,要进去可以,得交铜板。”   栾秋已经很了解他:“十个铜板能进去,五十个铜板站前排,一两银子则能够与长舍主人见面。対么?”   李舒又惊又喜:“比我还坏,好!”   三人终于挪到入口,左右两个戴面具的长舍弟子,一人面具白色,一人面具金色。   白色面具拦住他们:“没有慧光盾,不能进入。”   他指指自己脸上面具。这面具名为“慧光盾”,戴上后可以阻隔身外种种痛苦,令自身安宁。   李舒看看那白的,又看看那黄的:“各多少钱?”   白面具:“白盾三十文,金盾五十文。”   金面具:“若花费超过一两银子,则有与长舍主人面対面倾诉之机会。”他手臂一伸,身边木板上挂满各色琳琅饰品,木石或珠玉,共有七层。第七层每个一百文,第一层每个三两银子。“都是长舍主人亲手制作而成,法力无边。”   三人面面相觑。栾秋和掌门人悄悄対李舒竖起大拇指。   李舒狂摇叶子,心想大瑀江湖人果真比我更卑鄙——也不管七宗九教还算不算江湖人,总之稀里糊涂全算到正道人士头上。   他用手中叶子去扫那人鼻子:“黄的能挡更多痛苦吗?”   白面具:“不,二者都有长舍主人法力加持,作用是一样的。只不过金盾还能抵挡未来灾祸、未知坎坷。”   李舒只觉得这长舍主人狡猾程度不逊色于自己,暗暗把这种说辞记在心中,以备日后不时之需。   三人身上没有一分钱,只好退开。正烦恼着,听见不远处有几个人围在一块儿说话。   掌门人过去偷听,回来报告:“是明夜堂仙门分堂的人在发进场凭证。只要是有名有姓的江湖帮派,登记后就可以拿到慧光盾,参加大会。”   李舒想了想,提议:“我和栾秋当你的护法。”   掌门人:“什、什么……?”   李舒随口胡诌:“我和栾秋是浩意山庄的,为救你同乡才到这里。但事情未成,我俩不敢谈功,若是办砸了,连浩意山庄的招牌也给砸了。”   栾秋:“你什么时候这么在意咱们浩意山庄的名声了?”他在“咱们”上加重语气。   李舒嘿嘿一笑,正色道:“总之,我是左护法,他是右护法。你只管去登记。”   掌门人不识字,报上帮派大名后,那明夜堂登记的帮众上下打量他。   “一牛派掌门!”帮众招呼伙伴来看,“就是在诛邪大会上扰乱会场的那位!”   掌门人大吃一惊,正要后退,几个帮众双目发亮凑过来。   “这就是你的牛?”他们围着老牛看个不停,“真有意思,咱们江湖上可从来没见过骑牛的江湖人。你师从何处?”   掌门人:“俺师父是一対路过俺们村的老头老太。”   他说出那两人名字,几个人都很茫然。但很快换了机灵目光:“久仰大名、久仰大名!这是你的东西。”那人帮忙写上他名字,只登记了门派和为首的人,再递来三个白面具。   “掌门人有空到咱们分堂来玩儿!”帮众热情真诚,“给咱们说说一牛派的故事。”   一直在不远处竖着耳朵偷听的李舒和栾秋:“……”   “我、我还不错嘛。”李舒说,“慧眼识珠。”   栾秋只是笑。似是因为这儿人多,他笑得拘束,手指曲起来轻轻抵在自己鼻下,掩住了弯弯的嘴唇。   李舒此前没见过这样的笑,之后也没再见过任何人因为自己的胡说八道而这样开心。   他一时口讷,也变成了只会傻笑的呆子,轻轻摇着叶子给栾秋送去流动的晚风。   掌门人打破了旁若无人的対视:“别笑了,走了。”   李舒面色一整,用叶子拍他脑袋:“你左右护法正在交流壮大一牛派之心得,不许打茬。”   三人戴上面具,终于得以顺利进入会场。   与外场不同,会场内一片素静的青色与白色,目之所及,尽是清心寡欲。   场内还有戴面具的童子提着小篮四处游走,篮中是新鲜果脯和瓜条。李舒现在如同饿鬼,看到吃的就流口水,伸手抓了一把,又顿住:“要不要钱?”   童子仔细看三人面具,活泼地答:“是明夜堂的朋友,不用钱!”   李舒:“那给我吧。”   童子又抓一把放他手里。   李舒:“不,整个篮子都给我。”   那童子哭着走远,李舒心里有些过意不去:“我顶着一牛派名头做这些事情,着实不太好。早知道就说我们仨是云门馆的了。”   栾秋:“不如说是苦炼门的。”   李舒:“……苦炼门不至于坏成这样。”   李舒腰上有伤,不便四处走动。栾秋陪着掌门人在场中穿梭,见人就问。   塞了满嘴瓜条,李舒抬头四望。石象周围点满灯烛,穿青色与白色相间衣袍的人走来走去,但不见有任何一个称得上天人之姿。   他心中隐隐有一种被蒙骗的愤怒。   正张望时,传来很轻的铃铛震响之声。   李舒耳朵一动,立刻看向那石象头部。一个颀长人影立在象头上,水红色外袍在细雨和夜风中飘飞,如雨水无法浇灭的一捧灼灼火焰。   他没戴面具,笑盈盈地俯视场下众人,双手手腕系着缀满铃铛的手环,抬手撩动长发时,铃铛响得脆亮。此人面貌十分出众,一双满是情意的笑眼,眼尾飞出几道延伸至鬓边的金线,颈上一个金环,垂着鲜血般的一枚红玉。   栾秋和掌门人正好回到李舒身边,掌门人呆看那象头站立之人,先是被那一张难辨雌雄的脸吸引,随后才发觉那人胸前平坦,竟是男子。   掌门人看呆了:“这……这就是长舍主人么?”   李舒已经悄悄缩到栾秋身后,听见栾秋用一种十分古怪和冷淡的语气说:“这是明夜堂阳狩,岳莲楼。”   --------------------   作者有话要说:   没有看过《狼镝》的读者朋友不用困扰,本文可以独立阅读,相关的事件背景我都会做介绍的。   《狼镝》里的人物在本文中有属于他们自己的新事件。   (当然如果看过《狼镝》,在看到旧朋友出场的时候,会有更大的乐趣。) 第31章 慧光长舍(2)   明夜堂堂主手下有阴阳二狩,总是一男一女,专做明夜堂明面上不好做、不可做之事。   现在的阳狩岳莲楼、阴狩阮不奇,是当今堂主章漠接手明夜堂之后才上任的,这俩人行事风格古怪、神出鬼没,在江湖上褒贬不一。   岳莲楼此时一身水红色衣袍,和会场中慧光长舍弟子们的装束截然不同。   李舒不认为他是主人。   这念头在心头一闪而过,便见有慧光长舍弟子冲到象塑下指着岳莲楼大吼:“你是什么人!竟敢站在象首菩萨上面,大不敬!”   会场中已经大乱。长舍弟子们面面相觑,虔诚信众纷纷惊慌,李舒栾秋之流则悠然看戏。   岳莲楼就像没听到一样,在象头上坐下了。他声音快乐清脆:“我只是路过之人,不必理会我,你们继续、继续!”   不少人已经认出他就是岳莲楼,场中更喧嚷:“岳莲楼!你欠我们酒馆的酒钱什么时候给!”“好呀,原来这般逍遥,你害我三弟成天哭泣,不给个说法可不能让你走了!”“岳莲楼……”   原本在门口给江湖帮派分发面具的明夜堂帮众也挤了进来,缩头缩肩地站着,也不制止。   “管不了、管不了。”一有人问,他们立刻齐声摆手,“由他去吧。”   岳莲楼确实是来看戏的,但他红亮亮一个人扎在大象头顶,实在令人生厌。长舍弟子左右也说不动,只好硬着头皮继续会场流程。   石象之下就是搭好的台子。台子周围站满长舍弟子,个个手持摇铃,轻轻晃动。   摇铃似是木鱼,弟子的吟唱似是念经,齐颂声中,细雨飘洒。在四个弟子引领下,一个瘦削人影从黑暗的象腹之下走出。   看身量,他应该是十八、九岁年纪的男子,身披灰绿色披风,面上也戴白色面具,只是纹样与其他人全然不同。不仅双手被垂落的衣袖覆盖,他全身上下皆遮盖严实,只露出一双灯火里看不分明的眼睛。   “长舍主人!”有人欢呼,“是长舍主人!”   弟子们高举摇铃,唱颂之声越来越密集、越来越洪亮。   是会场中许多百姓也跟着齐唱:忧患已空无复痛,此间自有千钧重,人间天上一时同……   唱着唱着纷纷跪拜。   大半人的人跪下了,场内只剩各种稀奇古怪的江湖帮派站着。   台子上,长舍主人高高拎起手中琉璃钟,用同样剔透的小棒轻轻敲动。那琉璃钟在灯火中流光溢彩,声音更是清越动听,与寻常钟乐截然不同。   李舒被这声音吸引:“好东西,我想要。”   随着长舍主人敲动琉璃钟,地上跪拜的人纷纷抬头仰望。   就在此时,象头上的岳莲楼忽然“哎呀”一声。他似乎想站起,但因象头满是雨水、双足打滑,竟栽了下来。   全场惊呼!   岳莲楼子在空中打了个转,衣袍飘飞,如一只水红色蝴蝶。他风头出够,还未落地忽然旋身一卷,已闪到长舍主人身边。   一拉、一扯,长舍主人的面具、披风,全进了他的手里。   “好俊的长舍主人。”岳莲楼一勾那年轻人下巴,手指顺着他下颌往下移动,“可怎么颈上还戴着铁圈?”   静了一瞬,全场哗然:这长舍主人不仅颈上用铁圈紧缚、不让他喉咙发声,双足也同样被铁锁控制。   “这、这不是长舍主人!”有人大喊,“俺去年见到的,不是这一个!”   一时间全场大乱,连长舍的弟子们也面色茫然。在这混乱中,看戏的江湖人来劲了,李舒一时间忘了岳莲楼就在不远处,跳上牛背大喊:“慧光长舍骗人!还钱!”   掌门人忽然一甩牛鞭,老牛往前走去。李舒一时没站稳,跌进栾秋怀里。   “是我的同乡!”掌门人狠命甩鞭子,老牛玩命往前冲,牛角挑翻数人,“我去救他!”   他的老牛一入场,堪比十个江湖人。栾秋叮嘱李舒在场边不动:“你好好呆着看热闹。”   李舒兴奋得只想乱蹦,无奈腰伤限制了他。他跳上旁边的一棵树,哗啦啦被树里藏的雨水淋了一身也不觉得难受,把手里叶子卷成筒状,在嘴边又吹又喊:“掌门人,打呀!打出俺们一牛派的威风!”   他身怀绝顶内功,声音在一片混乱之中如穿云利箭。岳莲楼耳朵微动,只觉得这声音有种久违的熟悉感。   但再细听,却什么也没听见。场下混乱不堪,明夜堂和长舍的人试图控制吵闹的信众,看热闹的江湖人有的帮忙,有的假惺惺装作帮忙。岳莲楼双目圆睁:竟有一头喘气的老牛朝台上奔来!   他实在太过吃惊,不禁后退两步。那老牛也不知吃了什么马草,奔到台前,后蹄奋力一蹬、前蹄抬起,竟似一匹壮马跃上了台子。   咚一声,惊天动地。   马上少年衣衫褴褛,抓起牛背两把缺口斧子跳下:“阿青,我来救你!”   说着举起斧子,“当”地砍断长舍主人双足的铁链。长舍主人双眼圆睁,紧紧拉着少年的手。   掌门人揉揉他头发,看见他颈上那黑色铁圈。铁圈极紧,颈上皮肤已经有被铁圈压迫的痕迹,长舍主人一激动,不停喘气,愈发感觉铁圈收紧,他面庞涨红,渐渐难以呼吸。   “这个铁圈怎么开?”岳莲楼抓着台上正欲爬走的一个长舍弟子。   “不、不晓得!”弟子求饶,“我们什么都不知道!连主人换了也不知道,是他们护送主人来这儿的……”他举手乱指。   岳莲楼正要去找那几个护卫,忽见眼前人影掠过,是几个江湖人四处飞窜,把想逃的护卫一一逮到了台上。为首的正是栾秋。   “咦?”岳莲楼笑道,“你好呀,栾秋。”   “……你认得我?”栾秋诧异。   “当然认得。”岳莲楼笑道,“浩意山庄栾秋和于笙都是妙人儿。我跟不奇提过你,她没邀请你到她庄子里玩儿?”   栾秋:“……”   困扰他许久的谜题——阮不奇怎么会看上自己——终于解开。他愈发看岳莲楼不顺眼,把手里的护卫扔到地上问:“开这铁圈的钥匙呢?”   钥匙也不在这儿,控制长舍主人的另有其人,护卫也只是行使护卫指责而已。   眼看那年轻人呼吸急促,渐渐无法直腰,岳莲楼和栾秋先后尝试,铁圈精铁打制,难以破坏。   “我来。”掌门人忽然说。   他左右手各执一把铁斧,刃上有缺口,斧柄又破又烂。   手腕一振,他紧握斧头,面对长舍主人。   一直兴高采烈眺望的李舒愣了。   “俺们掌门人疯了!”他跳下树,不顾腰上疼痛,奋力往台上奔跑。   岳莲楼和栾秋齐齐出手,想制止少年。   两把沉重的、破损的斧子,不可能劈开紧贴皮肤的铁圈!   要是动手,只怕长舍主人立刻就身首分离。   长舍主人跪在掌门人面前,平静、镇定。他面朝少年仰起脖子,闭上眼睛,像一只等待行刑的鸟儿。   少年武功平平,斧头在他手里,却似是生出千钧重量,挥动中有令人齿寒的风声。   金属相撞。斧子一左一右,横着砍向长舍主人脖子!   李舒人生头一回害怕见到死亡。他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铁圈当啷落地。   缺口的斧子停在长舍主人颈上,连他的皮肤都没有碰到。   被砍断的,只有铁圈。   密雨之中,那少年收起斧子,仿佛刚刚破坏的只是一根长歪的枝条,而不是在场所有江湖人都束手无策的东西。   他把斧子挂回牛背,把长舍主人拉起身,看着他双足笑道:“怎么不穿鞋子?”   长舍主人怔怔摸着自己脖子,他终于能够开口,声音嘶哑:“……你居然真的来救我了。”   李舒从指缝中露出眼睛。   在场所有江湖人全都目瞪口呆。   “孩子!”岳莲楼腔调都变了,“你师从何人?!”   少年把自己的笠帽戴在长舍主人头上,想了想回答:“张福和他老婆刘氏,是路过我们村、吃过我两顿饭的老头老太。”   岳莲楼:“……你听过吗?”   栾秋只能怔怔摇头。   岳莲楼:“你们听过吗?”   所有人都摇头。就连自问通晓大瑀所有江湖门派的岳莲楼,也无法立刻想起这两个平凡平庸到难以记忆的名字,代表的是什么样的绝世高手。   少年露的这一手功夫,没有极高深内力和精巧的控制,绝无可能完成。   明夜堂的帮众看掌门人,那目光已经不是一般的崇敬可以概括。   “不愧是一牛派!”人们纷纷议论、赞扬、惊叹。   少年什么都没听进耳朵里。老牛静静站着反刍,他从牛背包袱里拿出一双草鞋,冲长舍主人笑着晃晃:“正巧,我给你备了一双。”   长舍主人也不扭捏,坐在牛背穿鞋。掌门人坐在他身边,俩人与这混乱场地格格不入,高兴地聊着分开后各自发生的事情。   岳莲楼今夜出现并非偶然。   明夜堂上个月在沈水里发现了一具浮尸,看手脚标记,像是慧光长舍的主人。但慧光长舍不承认。   “我好奇心起,便查了一下。”岳莲楼冲栾秋勾勾手指,示意栾秋靠近,“慧光长舍很有钱,但它的信众绝大部分不是有钱人家。”   “是谁在背后扶持慧光长舍?”栾秋直接问。   岳莲楼赞他利落:“查不到,钱银来源非常神秘。唯一能肯定的,不是朝廷里的人。”   “江湖上的门派?”栾秋想了想,“江湖上有钱的,又唯恐天下不乱的,除了明夜堂还有谁?”   岳莲楼揽着他肩膀:“你对我们有很多误会啊。什么时候有空喝酒,咱们彻夜聊聊?”   他提议栾秋及眼前的江湖人都和自己一起行动,今夜就把慧光长舍老巢掀翻,做件好事。   “沈水那浮尸,用惨不忍睹来形容都算太过客气。慧光长舍死了这么重要的人却不承认,还专程找了个假的来伪装,身形、身高和姿态确实十分近似,但为什么死了主人还这样淡定?其中必定有些好玩……不是,有些险恶事情。”岳莲楼振振有词。   栾秋想到李舒最喜欢凑这种热闹,回头去找他。   树下空空,只有一张卷曲的榕树叶子被木条钉在树干上,划拉着几个大字:我出去玩玩。   李舒在雨里又跑又跳,很快没了力气。他捂着腰侧躲在屋檐下,十分懊恼。   栾秋肯定会跟岳莲楼一起行侠仗义,但他却不能让岳莲楼看到自己,只能远远躲开。   伤处隐痛,他掏出怀里的果脯瓜条塞了满口,暗暗怨栾秋不管自己,只顾江湖大义。   雨夜的路上没多少人,李舒耳朵一动,听见不远处传来琳琳琅琅的细碎声音。   一个肥硕圆球骑在瘦马上,晃晃悠悠往这边来。   那马走得艰难,马上的人左手举着金灿灿的伞,右手正翘着兰花指,小声哼仙门最近流行的小曲儿《好意春》。颈上、腰上、手上,还有马儿身上,全是哗啦乱响的饰物。   两人目光对上,各自眨了眨眼。   “金满空?”李舒困惑,“你怎么在这里?”   长舍主人被强行掳走、被带到会场,全都蒙着眼睛。他只能凭借耳朵记忆路上听到的声音,正在仙门分堂里一一细说,让明夜堂帮众辨认。   “说川蜀之地方言的酒酿店,那是在城北。白日里舞狮放炮……没错,城北酒酿店隔壁,是新开张的酒馆。再往前走是……”   掌门人终于救下同乡,只顾着趴在桌上大快朵颐。   “有个人脚步很沉重。”他竭力回忆,“在四郎镇里我听过他的声音,我当时被蒙着布袋,他过来捏了我脉门,判断我有些粗浅功夫,但没有威胁。后来到了这儿,我又听见几次他的声音,但说的什么,听不清楚,只是一些只言片语。‘不能耽误事情’‘小孩要多少有多少’……等等。”   长舍主人接过掌门人递来的果子,边吃边想:“他身上总有许多声音,哗啦哗啦的,好像挂着不少东西。有一回他跟别人在远处说话,不知什么掉了,一路滚到我脚下。我捡起来还给长舍的人,那人说是金珠子。可我觉得,那就是个铁丸子。”   --------------------   作者有话要说:   一牛派名声大振,从此成为江湖传说。   多年后,唯有在仙门城城东开杂食铺子的老板(匿名),坚持认为那是个十分虚伪的帮派。   老板:当年我才七岁,拎着篮子卖点儿果脯瓜条补贴家用。不料被一牛派恶徒强行抢去。他是个大人,居然抢孩子的东西。这么卑鄙,一牛派能是什么好人!   梁蟾提笔记录:你绝不知道的一牛派秘事,欺辱幼童,(舔舔毛笔)嗯……为非作歹,恶贯满盈。   老板:……也不至于。你别这样写啊!   梁蟾捂耳离去。   ---   记得诛邪大会那几章有读者说:骑牛少年不是一般人物。   我好想说:我也觉得( ̄▽ ̄") 第32章 慧光长舍(3)   雨忽大忽小,一刻不停。   金满空从瘦马身上取下酒壶酒杯,与李舒同坐屋檐下喝酒。   李舒腰上有伤,本不应该碰酒。他知道栾秋紧张自己伤势,也想尽快恢复后回江州城找曲青君好好打一架,便摆手婉拒。等酒壶揭开、酒液倒出,他被香得鼻孔翕动,瞬间忘了所有拒绝的说辞。   “这是好酒,上头。”金满空说,“我就剩这一壶,在这儿碰上你也是有缘,喝两杯吧,”   李舒:“我喝、我喝。”   自从来到大瑀,李舒身上的钱就一直处于入不敷出的状态。   起初在阮不奇大宅子里还有些好东西吃吃,自从被曲氏兄妹捡回家,最值钱的便是栾秋带上门的那点儿梨花酒了。   金满空阔绰,吃喝用度都很讲究,李舒一小口一小口地抿那酒,熏熏然又飘飘然,看满街雨水横流,竟有几分把赏风月的快乐。   等他喝完一小杯、再讨下一杯,金满空按住酒壶口子,笑道:“一杯两百文。”   李舒:“……你怎么不早说?”   金满空:“早说了,你就不会喝了。浩意山庄不会赖云门馆的账吧?多么丢人。”   李舒被气得清醒:“卑鄙无耻!”说完心想,我又不算浩意山庄的人,这激将法对我没有用。   不料金满空又说:“栾秋就教出你们这些坏东西呀?”   李舒:“……”   他把酒杯怼到金满空面前:“我才不赖!谁赖谁是苦炼门恶徒,天下人人得而诛之!”   这诅咒足够狠毒,金满空顿时信得十足,又给李舒满上一杯:“第二杯半价。”   李舒喝得愈发珍惜,用舌尖轻舔酒面,嘀咕:“你跟曲渺渺简直是异父异母的兄妹。”   金满空说自己是来仙门办事的。至于办什么事,他笑着摆摆手。   若是平常,李舒自然不问。但腰伤隐隐作痛,他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绞尽脑汁从金满空口中套出曲青君的底细。   “你这么富贵,我看谢长春倒是简朴。”李舒应和金满空哼得《好意春》,用酒杯给他打拍子,冷不防问,“同是云门馆弟子,你俩差别怎么这样大?曲青君厚此薄彼?”   金满空看他:“对咱们有兴趣?你也不想呆浩意山庄了?”   李舒笑笑,知道这是个套。“当然不是,我生是山庄的人,死是山庄的鬼。”李舒左右看看,装作谨慎,“但是在山庄里一说起你们馆主、谢长春和以前的事儿,栾秋于笙个个黑脸,我什么都不知道呀。心里别扭,他们还是不把我当自己人。”   他做戏气氛十足,说到最后,黯然得眉毛眼角都耷拉,把杯中残酒一饮而尽。   “第三杯。”金满空不忘提醒,倒完说起云门馆的诸般往事。   和跟着曲青君一同离开的谢长春和那百多个弟子不同,金满空是十年前才拜入曲青君门下的。他本身身怀武功,但过于贪财,竟偷偷把师父师娘的宝贝盗去卖钱,一来一回倒腾,反而挣了几两银子。那几两银子无法哄得师父原谅他,他被逐出师门。不久后遇见曲青君,曲青君见他脑子灵活,又有武艺,便收他为徒。   李舒扮“浩意闲人”扮得入骨:“哼,她自己背叛师门,也收你这种背叛师门的人。”   “第四杯。”金满空笑得见牙不见眼,并不为李舒的态度生气。这样的李舒反而让他谈兴更盛。   “我是负责给师父解决困难问题的,谢长春是师父干儿子,他是讨师父欢心用的。”金满空拍拍胸脯,“我能为云门馆找到源源不绝的弟子,还有源源不绝的钱银。师父重视我,正因为我有这样的价值。”   李舒:“你身上挂这么多东西,不怕别人见财起意?”   金满空:“这些都是我的武器。”   他随手在戒指上扣下一颗宝石,突然弹向李舒。李舒伸手抓住,那宝石去势凛冽,劲力十足。   “只用了两分功力。”金满空说,“若是用上五分,你这手就保不住了。”   李舒大赞:“厉害、厉害。”随手把宝石揣进怀里。   金满空朝他伸出手。两人僵持片刻,李舒只得把宝石归还。   “刚刚用的是我本来的内劲,现在让你看看‘神光诀’的威力。”宝石在金满空手中翻跳,似一滴红色的血。   那血忽然脱手而出,像箭矢射向那匹瘦马。   瘦马一声不吭,跌倒在地。宝石穿透了它的脑袋,直飞向对面的铺子。铺子门窗紧闭,并无灯火,宝石力气不减分毫,嗤地扎入砖墙之中,竟连那砖头也穿透了。   李舒今夜不断被别人的功力震惊。   在诛邪大会上,金满空和霍夫人打得不相上下,他并未看出金满空有什么厉害功夫,但今日这一手着实让李舒吃惊。   宝石非常轻,不过指甲大小的一颗小石子,竟能击杀瘦马于无声,还能钻入砖墙。他看着金满空的手,被他控制内力的能力惊呆。   甚至在这瞬间还想起,栾秋用杜梨的柔软枝条在屋顶瓦片上四平八稳写字的场景。   “不愧是‘神光诀’。”李舒赞叹。   “第六杯。”金满空给他继续倒酒,“我这‘神光诀’是拜入师门之后才学的,一直停在第五重,始终无法进阶。头疼、头疼。”   李舒端着酒杯回忆杯数,没仔细听他说什么。   “师父说我因有其他内力为底,练‘神光诀’最多也只到这个程度,”金满空说,“除非走些别的路子。”   李舒正在数手指,信口问:“什么路子?”   金满空自己也倒了一杯,轻声道:“找个人帮我化功,再传功。”   雨声忽然大了。   李舒掏掏耳朵:“……什么?”   金满空笑道:“放心,不是找你。”   李舒:“你想传功,找谢长春不行吗?我看他比你厉害得多。”   “不行。”金满空摇摇头,“必须要稚龄小孩儿,男女不拘,但我是男子,最好那也是个男孩儿。他还必须体魄健壮,最好能耐受各类药品和毒物,传功时少不得要吃些古怪东西。再者,他应该有‘神光诀’一二重的功力,才可承受我的……”   李舒站了起来。   雨水泼到他的鞋面上,衣服下摆早就被打湿了。他此前都不觉得冷,现在却骨头格格地发颤。   脑海中闪过与曲青君缠斗时,她脱口而出的一句话:抚育你长大的那个人,从来没有跟你说过这段辉煌往事?   她知道李舒无父无母,知道义父只是抚育李舒长大,和他并无任何血缘关系。   这迟到的醒觉让李舒浑身发毛:曲青君是谁?她怎么会知道苦炼门和自己的事情?   金满空说的这个法子,和李舒曾经遭受的炼狱一模一样。   他耐受药和毒,他那时候在义父的指导下练习“明王镜”。曲青君为什么会晓得这个法子?她曾是那些包围李舒的“长老”之一么?   一个让李舒无法冷静的念头生成了:曲青君,是苦炼门的人?   不可能。李舒立刻否定。   曲青君身上的是“神光诀”,她彻头彻尾是大瑀江湖人,是浩意山庄的女儿。   但又想到,曲青君曾经跟沈灯一同去过金羌。她只跟沈灯去?她知道了路径,难道不会自行前往?栾秋和江湖人都说,曲青君是自在自由的女侠,她想到哪里,就能到哪里去。   李舒想得愈发凌乱:她若去了金羌,在苦炼门外徘徊,二十多年前义父也是气宇轩昂的男子,说不定俩人之间生出过什么不该有的情愫?   沈灯爱写正道大侠和魔教妖女的纠缠,世上难道就没有正道女侠和魔教妖男的纠缠?   一瞬间,无数问题、无数想象,如同滔滔不绝的沈水中顺流而下的破碎木头,从李舒脑海中滚滚而过。他站起又坐下,一脸沉重,走来走去。   金满空醉醺醺地给李舒的空酒杯倒酒,一半是酒,一半直接接檐下的雨水:“第八杯……第十杯……”   明夜堂仙门分堂。   众人大致找到了慧光长舍那秘密藏匿阿青的地点,岳莲楼兴奋得坐也坐不住,催促大家赶快出门。   “你不是去了北境么?”栾秋问,“怎么又出现在仙门。”   “在北境惹祸,招人讨厌了。”岳莲楼笑道,“有人一生气就不理我,我得做些好事,让他高兴高兴。”   说着看见栾秋手里的是不久前还束缚在阿青颈上的铁圈。   众人鱼贯而出,有的骑马,有的凭轻功步行。掌门人与阿青自然是骑牛,走得极慢,才起步已经落在众人之后。   栾秋和岳莲楼在细雨中,踩着屋脊往前方飞奔。岳莲楼接过那铁圈,暗暗注入内力。   栾秋吃了一惊:那铁圈竟随着内力影响,发出微光。   “果然如此。”岳莲楼把铁圈揣入怀中,“这玩意儿材质坚硬,是精金打造,和我这武器出自同源。”   他双手一翻,左右各抓着一把光华灿烂的剑。   “‘凤天语’也是精金打造,是我父亲的武器,在金羌锻造而成。这东西有趣得很,平时看着平平无奇,但注入相应内力,就可发出光芒。”凤天语在雨水中愈发显得夺目,岳莲楼又说,“说起来,苦炼门人使用的武器大多也是精金打造。我之前与那门主英则过了几招,他那铁扇子‘星流’看着平平无奇,但他耍起来真是好看。月下玉人,如仙似梦。”   两人聊起英则。   “也不知这厮现在还在不在江州城。”栾秋说,“明夜堂虽然到处张贴那追缉令,可始终没抓到人。他或许已经往别处去了。”   “追缉令……”岳莲楼摸着下巴回忆,“什么追缉令?”   “画了个虬髯大汉,你们明夜堂贴出来的。”栾秋说。   岳莲楼忽然刹住脚步,停在雨水里。他恍然大悟,击掌笑道:“想起来了!”   栾秋在几步外停下等他。   “确实是明夜堂出品。”岳莲楼笑眯眯追上来,“不过那画像是我乱画的,真正的英则并不长那样。”   --------------------   作者有话要说:   看完本章的李舒:我常常陷入掉马危机。   岳莲楼也跟着翻看:确实、确实。   两人你看我,我看你,很快打成一团。   ===   前两章有读者说,岳莲楼看李舒/栾秋看岳莲楼:打我老婆的就是你?   李舒笑得马甲都掉咯! 第33章 慧光长舍(4)   这下轮到栾秋站定。   他心中万分惊疑,许多猜测纷纷涌上心头。岳莲楼已经鸟儿般跃到前头,影子化作一个水红色小小墨点。   栾秋追上去正要细问,发现他们已经抵达疑似慧光长舍的宅子。   宅子看起来是寻常人家,不点灯烛,里外静谧。   岳莲楼落地与江湖人会合,左右没看见掌门人和阿青,便知是那老牛走得太慢,已然掉队。   众人不等他俩,先行潜入。穿堂过户,宅子里竟然一个人也没有。   “是慧光长舍的地儿。”有人从房间里找出许多间青白相间的袍子。   岳莲楼耳朵尖,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问栾秋是否听见什么声音。   栾秋指着假山。   假山中间有洞口,里头是一扇打开了的地窖门,呵斥声、孩童哭声,正是从里头传出来的。   岳莲楼当先跳了进去,下面一阵打杀之声,很快岳莲楼喊:“都下来吧,有趣得很。”   地窖下竟是一座小小牢房,关着十几个同样穿慧光长舍衣服的孩子。   立刻有明夜堂帮众解释:“慧光长舍确实在招收小孩儿,说是学艺、读书,分文不收。仙门城和附近不少农家都把孩子送到长舍里来。”   “这不是趁火打劫么?”有人说,“农家受灾最严重,没田没地没粮食,恨不能卖儿鬻女。长舍有这措施,自然能吸引人把孩子送上门……可关在这里,是要做什么?”   几个留守的长舍弟子被岳莲楼打晕,堆在角落瘫着。那些孩子吓得直哭,不敢说话。岳莲楼笑眉笑眼钻进牢房,拉着小孩儿的手问他们冷热。他态度可亲,人又漂亮,孩子们知道这是来救自己的人,很快放下戒心。   “我们在这里学功夫。”他们说。   岳莲楼:“什么功夫?我也想学。”   那些孩子说不出功夫的名堂,比划讲了半天,岳莲楼听出是学内力。他试了几个孩子的内劲,忙招手让栾秋也进来。   栾秋一摸几个孩子脉门,立刻知道事情不一般。   “是神光诀。”他确定地说,“功力粗浅,只有一二重。”   地窖里除了牢房,还有一半空地。那空地上一把椅子,正对着牢房。   椅子上、周围地面,都是没法擦干净的、渗入泥土中的血,腥味扑鼻。岳莲楼抓起一个长舍弟子,把他扇醒。   那弟子一问三不知。他只负责照顾小孩起居饮食,至于练什么功、怎么练,都是老板负责。   那老板自称姓满,肥硕如一个圆球,见之难忘。他全身上下挂着无数饰品,偶尔会到长舍来,身边带着自己的几个人。长舍平日吃穿用度、帮扶弟子和信众,全都是满老板出钱。   他想做什么,又在地窖下做过什么,没人知道。   “满……真是金满空?”岳莲楼看栾秋,“你对他了解多少?”   “一无所知。”栾秋说,“除了胖和有钱。”   “那椅子是用来做什么的?”岳莲楼又问。   弟子颤抖着,目光游移:“这……”   岳莲楼:“若是不说,现在就阉了你。”   弟子吓得面如土灰:“满老板杀了长舍主人!”   慧光长舍并不是满老板创立的。   它原本就存在,是仙门附近一个小小宗派,最兴盛的时候也不过二十多个弟子。   那主人原本是佛门弟子,后来因犯戒被逐,辗转到了仙门,仍有半条佛心,便创立了慧光长舍,似是而非地传道。那时候仙门附近的宗派都讲求长生、富有,研究的是如何让有限一生变得无限辉煌,人人积极快乐,他的信众并不多。   一场摧毁一切的大水,彻底改变整个沈水流域百姓的生活。   也恰在那时候,满老板出现了。   他资助长舍主人,不断帮助招收信众,在短短一年内把一个籍籍无名的宗派变成了仙门最有名的慧光长舍。   “你们主人知道满老板在地窖里干什么?”   “想来是、是不知道的。”弟子连连磕头,恨不能把满老板家底全盘托出,“咱们只晓得满老板武艺高强,他想收几个弟子从小练他的功夫,又说那功夫神秘,初初修炼时必须在暗处……平日里主人也不会到地窖来,他知道这是满老板的地方。”   栾秋听懂了。   地窖是金满空的地盘。那位受了金钱资助、声名赫赫的长舍主人,或许晓得金满空在做什么,但他不说破、不揭穿。   后来发生什么,竟让他遭遇杀身之祸?   牢房里一个孩子怯怯开口:“长舍主人发现满老板用我们来练功。”   仙门城街道上,雨帘如幕,空无一人。   没被打熄的长明灯在避雨的檐下摇晃,火光烧灼着李舒的眼睛。   “……杀鸡儆猴,你知道吧?”金满空还在说那些事儿,“小孩儿胆子小,稍微吓一吓,他们就不敢哭、也不敢闹了。”   他或许并未真的醉,只是找不到人分享自己的心得和有趣事情,憋得难受。难得李舒醉得双颊通红,连掺了雨水的酒也照喝不误,他拍着李舒肩膀笑:“我在小孩儿面前行刑。效果特别、特别的好。”   连挣钱都无法让金满空这样兴奋。   他非常细致地讲述自己如何剖开那位不幸运的、又试图跟他讲道理让他放走孩子们的愚蠢之人,他逐个跟孩子们讲述身体脏器的名字和功用,一一取出拿到他们跟前,告诉他们哪里受伤了无大碍,哪里受伤了会立刻死去。   “你见过传功的小孩儿吗?”金满空紧紧地抓住李舒的手腕,像一个枷锁钳制住李舒,“‘神光诀’的特性是可以吸收同源、同类的内力,化为己用。可我是第五重,他们只有一二重。受不住的,绝对受不住。”   他桀桀笑起来,那张油乎乎的肉脸堆起了近乎狰狞的表情。   小孩在牢房里打滚、挣扎,腹中如火烧冰结,浑身痛得无法站立,最绝望时用牙齿啃咬自己手臂,用头去撞根本撞不开的牢门。   “我的‘神光诀’与他们粗浅的内劲相互融合、吞噬,一次便抵三年苦练,我再把这份内力吸收,功力便有长进。无数次重复,我便一定能突破第五重。”金满空说,“这法子虽然阴毒,但确实有奇效。”   他喝光了酒壶里的酒,扭头对李舒笑道:“可是呀,不可对外人语。浩意闲人,对不住了。”   他抓住李舒手腕,关节轻动,原本在金满空手腕上的那串金色珠子滑入李舒掌中,捆住了李舒的左手。李舒挣扎不开,看向金满空。   金满空脸上毫无醉意。   “你是浩意山庄的异数,本就不可久留。”他低声说,“今夜在这里遇上我,是你不幸。”   “……你做的事情,曲青君知道吗?”李舒晃晃脑袋,眼神涣散,“她这样正派,肯定不会轻饶你。”   这话对金满空来说太过可笑,他大笑道:“你说她知不知道!这法子还是她……”   一个酒杯忽然兜头拍下。   金满空本能地往后仰头躲避,酒杯正正拍在他鼻尖。李舒右手忽然迸发大力,直接将酒杯拍碎在金满空脸上。   金满空嗷地大叫,捂着自己几乎要裂开的鼻子。李舒手上力气不可思议,若不是他躲得快,只怕连骨头都被拍开了。   鼻血湍湍,金满空一边痛叫,一边猛地一扯那捆缚李舒左手的链子。李舒跌向他,空着的右手迅速变招,指间夹着酒杯碎片,扎向金满空眼睛。   金满空不闪不避,左掌蕴满“神光诀”内劲,猛地打向李舒腹部!   这一击非同小可,连结两人的那根链子都被横飞出去的李舒扯断。李舒摔在墙上又落下,没了动静。   金满空脸上都是血,李舒那破碎的酒杯把他本不上相的脸划得破碎,鼻子更是惨不忍睹。   金满空痛得没心情去看李舒死了没有,手忙脚乱撕下衣物捂住脸庞,试图止血。   他后悔方才为了炫技,杀死那匹孱弱老马。如今四面都是大雨,一时半刻找不到医馆。   这一刻的晃神,让金满空忽略了身后的声音。   等听见衣袂之声,他连回头都来不及了。鬼魅一样快、鬼魅一样没有声息,拳头像尖枪,不偏不倚砸在金满空腰脊上。   学武之人的本能,让他在听见衣袂之声时立刻运起“神光诀”,抵挡背后攻击。   但对方的内劲锋利如刀,与神光诀相碰居然毫无异类撞击的异样感,就像一根戳破豆腐的筷子——拳头击在金满空腰脊的瞬间,一种陌生、霸道、冰冷但又与“神光诀”相似的内劲,针刺一般扎进金满空体内。   它迅速与“神光诀”融合,就像它已经熟悉如何与这遥相呼应的正道内力合二为一,顺畅得如溪流入海。   金满空跪跌在地。   腰脊痛得如同整个人从中裂开,他一时间无法站立也无法移动身体。   陌生的内劲入海,似乎没有任何波动,金满空正要回头看身后之人,忽然如海啸一般,从丹田卷起飓风般的裂痛!   他双目圆睁,喉咙被这急剧的痛苦锁紧。   原来人最痛最痛的时候是喊不出声、哭不出眼泪的。他浑身僵直地跪在雨里,疼痛和与疼痛抗衡的本能让他手脚冰冷如石块。他不敢动弹,生怕挪动身体任何一处,那痛苦就会立刻把他从内至外彻底撕裂。   “你的‘神光诀’第五重,那些孩子只有一二重。”李舒扯下他颈上那串包了金皮的铁丸子,链子断了,只在左右手各抓一个,“巧了,我的‘明王镜’第七重,你只有第五重。”   他微微弯腰,盯着金满空惊恐双目。   “是的,是我。你们遍寻不到的苦炼门门主,英则。”   金满空眼泪鼻涕齐流,嘴巴张大,啊啊痛吟。来自李舒的“明王镜”内力只在最初保持冷静,随即像无数尖刀,在他丹田搅动。就像更浓的墨滴入了淡墨之中,它正尽全力污染和同化金满空丹田。   “多谢你的师父和栾秋吧。”李舒笑笑,“他俩一前一后,教会了我怎么抵御和吸收‘神光诀’。”   他像是真的要跟金满空讨论这个问题,摸着下巴说:“或许还有苦炼门的长老们,我也得多谢他们。若不是那天长日久、绵延数年的传功、化功,要不是我宁可受罪也不愿死的心……”   他打了个响指。   “你现在是愿意受罪,还是愿意死?”   他面上是笑着的,心头烈火却越烧越炽热。   金满空因痛苦而狼狈、丑陋,越是看着那张脸,李舒就越是无法控制地回忆起自己遭受的一切。   他身上没有伤口,只有皮肤之下、血肉里的痛楚记忆。记忆在这雨夜蓬勃地复苏了,藤蔓一样纠缠着他,在他身上又一次、无数次地切割出看不见的创口。   愤怒和悲伤把烈火喂得茁壮。   它们也同样是“明王镜”的养料。   李舒无法控制自己,他只能想到一个让痛苦中止的办法:只要金满空断气就行了。   金满空死了,不再因为痛苦而面目扭曲,他李舒就可以暂且忘记过往发生的一切。   铁丸子在他手里抛动,李舒脸上的僵硬的笑消失了。他像一具木俑,来到金满空面前。   预知死亡的金满空跪在李舒前面,艰难摇头。他是想求饶,但一开口,流出的只有涎水。   铁丸子按在金满空左右太阳穴上。   同样像把铁丸子按入豆腐一样,没有任何阻碍。金满空双目突出,遍布血丝,“明王镜”的内劲正在不停地通过太阳穴潜入他体内,一种爆裂的痛苦在胸口和丹田积蓄。   李舒的目光有种特殊的疯狂。他分不清是敌人的死亡令他兴奋,还是杀死一个无力反抗自己的人,这种主宰命运的感觉让他兴奋。毕竟他一生中都被别人主宰,只有对他人痛下杀手时,才能享受这样巨大的快感。   手中铁丸子几乎没入金满空太阳穴,只要再进一寸、再一寸——   “不要杀人。”   说话之人冷静、温柔,在星空下按住了震动的琴弦。   “你此次去大瑀,是因为明夜堂污蔑苦炼门,是去讨公道,不是去作乱的。”   挚友抚摸琴弦,缓慢地叮嘱。他的声音像吹过戈壁的长风,疏朗而自由。   “杀人是大罪孽,我不希望你成为满手沾血的人。”他蒙着双眼,脸上残留纵横的伤疤,那是被刻下的金羌文字“牛羊”,“英则,我们千辛万苦活下来,不是为了去夺人性命。若活着只为杀戮,我当初就不会救你。”   惊雷让李舒松了手。   铁丸子血淋淋地从金满空头上滚下来。   不可杀人、不可杀人、不可杀人!挚友的叮嘱犹在耳边,李舒霎时冷静。体内激荡如狂浪的“明王镜”内力也因此迅速平静下来。   他退了两步,看眼前狼狈得屎尿横流的金满空,竟一时回忆不起刚刚是什么支配了自己。   我不杀人,那……那我要去做什么?这问题掠过脑海,他立刻想起了栾秋。   是了,栾秋、栾秋。这名字像足以压灭风波的山峦,让李舒瞬间心定。   更多的人回到他心里,浩意山庄,掌门人,等等等等。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剧跳的心脏渐渐恢复。   他还有别的出口。他不一定要夺人性命。世间有人给他粥饭,与他说话,还有人会拥抱他,吻他,跳入湍急的河流,不顾死活地救他。   李舒从金满空袖子里抽出贴身武器长鞭,把金满空手脚捆在一起。只要将此人交给明夜堂……   “无能!”   一声暴喝在雨夜中响起!   李舒还未回头,脸上狠狠被扇了一个耳光。他晕头转向,只看见一个瘦长老头落在金满空面前。   “不!!!”李舒顾不得自己,冲过去阻拦,“千江……”   老头手掌之中是一颗硕大的木制佛珠,他双足落地,不等站稳,便将佛珠狠狠拍入金满空头顶!   李舒抓住那老头皮包骨的手腕时,金满空已经七窍流血,全身骨头尽断,如软麻袋一般瘫在地上。   老头看着李舒的手,灰褐色眼珠在苍老眼眶里转动,仿佛那是他身上唯一一个有活气的部位。   若是放在以往,李舒已经在这目光震慑下松手,但今夜他没有:“千江!我不想杀他!”   一根玉笛斜刺里穿来,挑开了李舒的手。   李舒后跃两步,看着眼前忽然出现的四个人。   年长者,也就是一招击杀金满空的,是苦炼门现任十长老之中,没有更换的那五位之一,称作千江长老。   他身边有另一位少年模样、满头灰白色头发的人,面上有奇特刺青,是苦炼门现任十长老之中,被李舒更换过的五个年轻长老之一,称作鹤长老。   “英则,我和商歌到仙门,是来接人的。”白欢喜手上有了新的武器,仍是一管剔透玉笛,“千江长老和鹤长老千里迢迢,到大瑀找你来了。”   千江长老声音嘶哑:“该回家了。”   李舒不答,仍看着地上断气的金满空。   “你方才已经在这厮面前暴露‘明王镜’内力,他知道你是英则,这条命是不可能留住的。”白欢喜说。   “你们既然是专程带我回家,那么我离开大瑀之后,这个人即便知道我是英则,又有什么关系?”李舒问,“你和商歌是我带来的人,不跟我打一声招呼就离开江州,又有什么说法?”   “真是难训!”千江开口,“英则,你虽为门主,但不要忘记,苦炼门不是由你一个人说了算。”   李舒脸上被他扇的那耳光又重又疼,正火辣辣地痛。   “你在大瑀的事情,我全都听他俩说了。”千江一旦出声,便不容置疑,“立刻回家,不可再留。”   李舒:“不,我要……”   “星流也好,别的什么武器都好,我们去取。”千江目光冰冷,“不得再逗留浩意山庄。”   李舒抿紧了嘴巴。   “……你就不怕他们识破你的身份吗?”商歌开口,“我每日都提心吊胆的,你倒……乐在其中。”   “本来就不是什么聪明人,‘明王镜’只练到第七重。你以为自己真就是厉害人物?”千江冷笑,“你能当上苦炼门门主是凭的什么,自己心里应该最清楚。”   “……再给我十天,十天之后……”   “够了。”一直不吭声的鹤长老挠挠下巴,跃上屋顶,他扭头看向江州城的方向,“这破地方,我多呆一天就浑身不舒服。英则,明日午时在江边集合,你必须来。”   李舒眨了眨眼睛。   十长老之中,五个旧人、老人,五个新人、年轻人。鹤长老与李舒同样相识多年,他性格乖张,比任何李舒见过的人都难捉摸,今日难得说一句这样正常的话,包括李舒在内的几个人都吃惊了。   “只要给我多一点时间跟他们告别……”李舒仍在坚持。   “你若不来,”鹤长老扭头看他,咧嘴笑道,“我明日便屠了浩意山庄满门。” 第34章 慧光长舍(5)   鹤长老这话刚说完,眼前便闪过一团影子。身下蹲踞的屋顶塌了,李舒掐着他脖子,与他一同重重跌入那无人的铺子中。   碎瓦片划破鹤长老皮肤,地面更是撞得他浑身疼。他哼哼唧唧,忽然停口。   “你敢动手,我剥了你的皮!”李舒收紧了手上的力气,诅咒般恶狠狠低吼。   鹤长老在近乎窒息的时刻还能笑出来:“哈……好。”   他是完全不显任何窘迫和紧张,抽搐地笑:“就连上次,你也没发过这么大的火。”   李舒撤手起身。鹤长老也正要起身,胸口忽然被李舒重重踏了一脚:“你再敢干出上次的事情,我发誓,世上将再没有你绍布这个人。”   李舒离开时只跟千江长老颔首,他没说答应,千江也不追问,仿佛笃定他必不可能违抗自己的命令。   雨仍在下,李舒忽然厌恨起大瑀这无穷无尽的雨。   它淋湿身上所有衣服,连带心情也无法利落。   商歌和白欢喜跟在李舒身后,随着他慢慢往前走。李舒忽然回撤,手爪像钩子一样抓向两人。商歌立刻后退,白欢喜却完全不动,并主动迎上李舒的手。   李舒在他脸上挠出几道痕迹。   白欢喜静静地接受他施与的惩戒。   “你们两个务必留意绍布……留意鹤长老。”李舒说,“他这人无法控制,无法捉摸,即便现在答应我,也可能下一刻反悔。”   “苦炼门谁能制得住鹤长老?”白欢喜反问,“即便你也不能够。”   “星长老可以。”商歌说。   白欢喜扶额:“是是是,在你眼中,星长老什么都可以。鹤儿心情好的时候,也许能听进星长老的话,现在……不可能。”   鹤长老原名绍布,意为“鸟儿”,他是苦炼门门人的孩子。   父母把他和两个妹妹献给了十长老,交换更漂亮的名称和头衔。两个妹妹先后死去,唯剩一个绍布。   在苦炼门那条狭窄的深谷里,在李舒还没被义父从赤燕捡回苦炼门的时候,他和年幼的星长老度过了一段日子。   他一直以为两个妹妹已经脱离苦海,苍老的长老们告诉他:你在这儿见不到的人,便已经不必受苦。   绍布信了,又羡慕又嫉妒,又高兴又不甘。   李舒来到苦炼门后,代替了他的作用。长期受苦而熬白的头发让绍布看起来并不像几岁的孩子。他听见长老们议论如何处理他,听见他们用稀松平常的口吻说:死也不是坏事,兄妹三人可以团聚。   用李舒的话来说,绍布是那时候开始发疯的。   熬过了长老们赐予的痛苦,能活下来的人,本身已有“明王镜”好几重功力为底。那时候绍布的“明王镜”练到了第四重,长老们不舍,便留了他一条命。   他没什么在意的人,没有任何可以被威胁的东西,随心所欲地活着。和李舒年纪相仿,却始终是十五六岁少年的身形,连行为、智商也似乎永远无法长进,是苦练门中最让人头疼的人物之一。   “千江长老来找我,居然还带上他。”李舒说,“这分明是想在大瑀江湖里添一把火!连我都无法控制绍布!你们难道忘了他曾经做过什么事?”   白欢喜和商歌对视一眼:“你也知道没人管得了他,他要过来,我们有什么办法?”   李舒越想越心焦。   去年明夜堂卷入朝堂纷争,打着苦炼门的旗号,劫狱救了一个被皇帝流放到北戎的犯人。消息传到苦炼门,李舒实在怒不可遏,他决心带几个亲信到大瑀,狠狠教训教训明夜堂,报这不明不白的仇。除了白欢喜、商歌之外,还另有一位专门施行美人计的漂亮门人。不料鹤长老竟也偷偷跟随在他们之后。   李舒查出江门城一位善心大户早年时专做拍花子生意,把大瑀孩童卖到北戎当奴隶、卖到赤燕去炼药。他不知道自己是否也曾遭那位善心大户毒手,但假借明夜堂之名教训此人,实在是一箭双雕。   他穿了岳莲楼惯穿的衣服,潜入大户家中一通打杀,并在院中地面留下“旧债血偿”四个字。   他并未杀任何一人,只是细细挑断大户手筋脚筋,把他好好折磨一番。翻墙离开时,还专门在一个乞丐眼前露面,生怕无人知晓是明夜堂岳莲楼作为。   只是第二日,那大户家中一百一十三口人全数被杀的消息传遍江州,才令李舒诧异。   鹤长老喜滋滋找到他炫耀自己的功劳。他在李舒离开后潜入杀光所有人,却留下了一个躲在柜子里的小姑娘。那小孩哭得累了,睡在柜中,鹤长老打开柜门看她两眼,又把门轻轻掩上。   正是那小孩儿作证,在家中打杀、作乱的,是一个穿红色衣裳的恶鬼。   明夜堂依照线索追查,才终于找出潜伏在阮不奇宅子里的李舒。   “绍布一出手便是一百多条人命,这债全算在明夜堂和我身上。”李舒咬牙,“我是门主,我可以吃这个亏,但他若是故技重施,只怕大瑀江湖人和苦炼门,将成为永生永世的仇敌。”   “难道我们现在还不算永生永世的仇敌?”白欢喜问。   李舒闭嘴不言。   白欢喜轻叹一声:“英则,你不想走。”   得不到回答,白欢喜亮出了杀手锏:“你若不走,我就把你的真实身份告诉栾秋。”   李舒双目一红,野兽般钳住白欢喜下巴,怒吼:“你敢!!!”   “果然,这才是你最害怕的事情。”白欢喜笑了笑,“李舒,梦早已做够,回去吧。”   金满空陈尸路面,终于被倒夜香的人发现。   官兵先后来到,现场被围得密实。   李舒站在暗巷里,那好不容易摆脱的醉意,因为愤怒、寒冷和忧虑,正逐渐侵蚀着他。   他看见不久前还追着掌门人想听一牛派故事的明夜堂帮众在官兵身边亮相,很快消失。没多久,岳莲楼、栾秋和几个头目模样的江湖人赶来了。   仙门城官兵与明夜堂关系尚可,他们允许明夜堂辨认。栾秋才一眼,便肯定地答:“是云门馆的金满空。”   才从慧光长舍出来的几个人面面相觑:“刚找上他,他就死了?”   官兵指着金满空头顶的佛珠,岳莲楼探头去看,下意识又瞧栾秋一眼。   “是苦炼门的佛珠。”他说,“珠子上有苦炼门的标记。”   静了片刻后,江湖人哗然。   “定是苦炼门毒物英则!”有人怒吼,“这厮狠毒至此,杀了一个又一个!”   人们谩骂、诅咒,那些声音就像此夜的雨水,浇透了李舒的躯体。   他看见栾秋没有附和,只是跟岳莲楼一起仔细地察看金满空的尸体。   十分突兀地,李舒想起了遥远的一次闲谈。   他那时为了逃避练功,撒谎说要跟朋友出去玩,那是已经约好了的,改不了。义父精明,三两句就从朋友口中问出了真相。   摸着他的脑袋,义父教他:若要撒与他人相关的谎,必须先跟那个人商量清楚,否则容易露出马脚。   “当然也有例外。”义父笑道,“爱你的人会跟你一起欺瞒,即便你们从未商量过。”   是挚友说漏了嘴,李舒应:“他不爱我,他不肯跟我一起骗你。”   “骗我算得了什么?”义父笑得愈发大声,“能为了你去瞒骗天下人,那才是此生难遇的真心。”   李舒在雨水里摇晃。他好像站在一个赌局里,身无分文,仅有的砝码是他自己。   他要跟栾秋赌什么?   “李舒?”   栾秋穿过雨帘跑来,像冲破雨水的骏马。他远远看见阴暗巷口里的李舒,又是担心又是忐忑,先拉着他的手察看腰伤:“怎么这样淋雨?你去哪儿玩了?”   李舒紧抱着他,栾秋闻见他身上的酒味,微微皱眉。   这和金满空尸体附近的酒味一模一样。   “你刚刚见过金满空?”   “……他请我喝酒。”李舒说,“我喝了一杯,他说一杯二百文。我与他吵了起来,不想给钱,便跑了。”   栾秋信了:“你走的时候他还活着?”   “嗯。”李舒点头,“活得很好。”   他冷得一直不停打颤。掌门人和阿青已经在明夜堂的客房里住下,李舒和栾秋却都不愿意住进去。两人找了个客栈,按照岳莲楼的叮嘱报上明夜堂的名号,得以顺利入住。   栾秋让小二烧水送来,催促李舒更换湿衣。   但李舒只想吻他。   翌日醒来,小雨随风换了方向,打在窗棂,沙沙地响。   天仍是黑的,不灭风灯就悬在窗外头,隔着窗纸漏进朦胧光线。   李舒只短短睡了一觉。浴桶里的水洒得地面尽湿,桌上茶杯倾倒,床铺更是凌乱,全是混战痕迹。栾秋自身后抱着他,李舒背脊紧贴他的胸口,能感受他沉稳缓慢的心跳。   距离午时还有多久?李舒不知道。   他回头看栾秋,栾秋皱了皱眉,将他揽得愈发的紧,脸颊无意识地在李舒头发上轻轻磨蹭。   这亲密的、动物般的触碰让李舒想起昨夜。栾秋的影子彻底将他覆盖,他被庇佑、被怜爱,被折磨又被抚慰。   栾秋就像他李舒命中注定的一种酒,带来的甜蜜掺杂疼痛杂质,容易让人醉倒,也容易让人清醒。李舒被热的水熏得头晕,又被热的栾秋从水中扶起,或者抱起。他竭尽全力想捋清楚在自己身上发生的一切事情,从头发到皮肤,从这里到那里,但总有雾气般的东西阻隔了他的记忆。   唯有猛烈的、可怕的感受,像他曾坠落过的沈水,比酒更轻易地淹没他。   李舒完全不适应这种失控的感觉。即便此时回想,也仍令他悚然。   但他正被人抱着,从冷而潮湿的梦里醒来时,有人保护着他。   这感受罕见得过分了,以至于一切其他的想法都潮水似的退下去,李舒只能反复咂摸它。   他很喜欢。非常非常喜欢。   生怯,生怖,生不忍。白欢喜说过的话敲痛了他的全身。   “栾秋……”他翻过身,蹭蹭栾秋的鼻尖,“我是李舒,记住了,我是李舒。”   栾秋迷糊中“嗯”了一声:“……李舒。”   “我想过抛弃这个名字,但我现在要你一直记住,”他认真起来,“你认识的,只有李舒。”   栾秋睁开了眼。虽不明白李舒为什么突然这么认真,但他仍十分好脾气地点头:“好。”   天亮时,金满空被杀、慧光长舍出问题的事儿传遍了整座仙门。   岳莲楼一早就到客栈来找栾秋。他本想直接去敲栾秋的窗门房门,但栾秋性格板正,又对明夜堂有许多偏见,他足足思索一刻钟,决定用最规矩的方式找人。   小二上门通报了两次,栾秋才慢吞吞起床穿衣,李舒则一直把自己埋在被褥里。   “我回来再给你上一次药。”栾秋看了看他腰上伤口,有些为难,“我昨夜是不是碰到了?”   “是。”李舒答。   他太喜欢看栾秋因为他而惭愧和苦恼,离别之前,他要饱足地欣赏这样的表情。   “疼死了。”李舒又说。   栾秋揉他头发,像哄小孩子一样:“对不起。”   李舒又亲了亲他的下巴,揽紧他的腰。   为了不让岳莲楼久等,栾秋挣脱了李舒怀抱。李舒目送他离开,忽然喊:“栾秋!”   栾秋回头,示意他继续躺着。   “我今天还会出去玩。”李舒在床上坐起,笑道,“回来若不见我,不必去找。”   栾秋离开后不久,窗门便被人轻轻敲响。李舒已经穿好衣服,正在房中拖拖拉拉地扎头发,抬头便看见商歌滑了进来。   “鹤长老去江州城了。”商歌开门见山,“他说你居然为了浩意山庄揍他,他想亲眼去看看那浩意山庄什么样,里面有什么人。”   李舒面色青白:“什么时候的事情!”   “昨夜。今日我和白欢喜去找千江长老,他才将事情告知。”   李舒头皮发麻,冷汗涔涔。他再也顾不得其他,对商歌伸手:“把你的‘离尘网’给我,我去追他。”   商歌左右手皆有“离尘网”,她摘下一个给李舒,迟疑:“你真的要回去吗?”   李舒已经踩上窗台,忽然一顿。   他心头确实挣扎:知晓自己身份的曲青君就在四郎镇,说不定经过这几日,已经堂而皇之入了浩意山庄大门,说不定早已将李舒真实身份告诉山庄所有人。   李舒不愿意回去面对这可怕的预感。但若是任由鹤长老乱来……浩意山庄里那几个人都不是鹤长老的对手。   “走罢!”李舒终于还是跃出了窗台。   客栈楼下食肆,岳莲楼点了满桌粥菜,美滋滋地吃着。   栾秋听他说了些金满空和云门馆的事情,无非是金满空死的时机太凑巧,慧光长舍究竟跟云门馆有无关系,竟是再也找不到线索。   “只好直接去问一问曲青君了。”岳莲楼嚼着油饼,“你和我一起去吧,有你开口,这事儿真切一些。”   栾秋却听得心不在焉。   “对了,你那日问我英则长相,我还没跟你细说。”岳莲楼摸摸下巴,“跟我差不多,勉强算个美男子,要不然也不能入阮不奇的眼。当然还是大大逊色于我,对了,我给你画一画……”说着筷子蘸了茶水,在桌上画起来。   “不必了。”不料栾秋反倒伸手抹去那画像,“正事要紧。”   “抓苦炼门门主不算正事?”岳莲楼笑道,“你可是曲天阳弟子,你不找英则了?”   金满空死于苦炼门手中,显然仙门城有苦炼门人存在,且看那功力,或许就是毒物英则。若要找苦炼门的人,应当留在仙门城。   慧光长舍拐骗小孩用于练功,金满空更是已经有所尝试,这阴邪毒辣的方法绝非一般人可以想象。若是要追问曲青君,则应当去江州城四郎镇。   “要清外敌,必先涤内。”栾秋说,“明夜堂打算怎么做?”   “说得好。仙门七宗九教外加明夜堂和诸多江湖人,料那英则也翻不起什么风浪,他们哪怕把仙门城翻过来,也要找到他。”岳莲楼豁然起身,“事不宜迟,你我先去四郎镇。”   栾秋回到客房时,李舒已经不在了。   一直等到傍晚,仍旧不见李舒回来。岳莲楼这回直接进屋催促:“你再不走,我可自己走了。”   栾秋便去找了掌门人,叮嘱他在客栈住下,若是李舒回来先把人留着,自己料理完四郎镇的事情便立刻回来接他。   掌门人与同乡重逢,正是高兴的时候,明夜堂帮众又崇敬他,介绍了不少打猎、找人的生意。他已决定在这里住一阵子,自然拍胸脯答应。   “你的同伴?”岳莲楼骑着马儿在街上等他,“是于笙么?我好久不见她,真是想念。”   “不是。”栾秋却不愿多说,“走吧!”   两人各骑一马,在雨中离开仙门,直奔江州。 第35章 四郎峰(1)   为了顺利带走李舒,千江长老和白欢喜已经准备好了马。李舒上马之后立刻转头往江州城去,气得千江长老眉毛胡子都竖了起来。   但此子难得固执,无人能说服,白欢喜和商歌只得跟着去,千江长老骂骂咧咧,也骑马紧随其后。   抵达四郎镇时,淹没大半个镇子的水尚未完全褪去,积水仍能没过马蹄。镇上有七霞码头和云门馆的弟子活动,正在废墟中搜寻尸体和财物。   “我就留在这儿。”千江长老不肯和他们一同行动,“找到绍布,立刻回来!”   “长老,请不要对浩意山庄下手。”李舒认真道,“找回绍布,我一定会跟你走。”   他不知道曲青君是否已经把自己身份披露,不敢在七霞码头和云门馆面前亮相,放弃了马儿,绕道直接跃上山道。   一路心急如焚,又频频剧烈活动,腰侧的伤口隐隐作痛。   自从来到大瑀他便不断受伤,李舒心头暗恼,却不知道具体应该恼恨什么人。   浩意山庄里外都很热闹。   这座十六年前因曲天阳意外身死而冷寂、落寞的山庄,此时满是稠密人声。   江湖人和平头百姓,还有间杂其中的医者、官兵,热热闹闹。喝粥的、闲聊的,帮忙打扫和维护秩序的,李舒站在墙上左右一看,发现了曲洱。   他此时心头仍有犹豫。万一一落地曲洱就擒住自己,那该怎么办?   正想着,卓不烦拎着一个空米袋经过,又惊又喜:“李、李大哥!”   李舒心头一松,立刻跳落:“大家都在么?”   “在、在的!”卓不烦把水桶一放,拉着他左看右看,“你、你活着!二师、师兄呢?”   “好着呢。”李舒草草聊了几句,心中稍定,便去找曲洱。   李舒和栾秋失踪以来,江湖上许多人都以为他俩已经坠落沈水殒命。   欧阳大歌等人上门拜访,一面惋惜,一面暗示曲洱,可以寻求他们帮助,重新把浩意山庄名声振作起来。   七霞码头的人倒是仗义,韦问星和霍夫人叮嘱曲洱,栾秋不在,当家做主的便是于笙和他。他年纪轻,遇事犹豫不决,关键时刻记得听于笙意见。   有七霞码头帮忙,上门滋扰的江湖人渐渐少了,取而代之的是来帮忙的。   “一切都挺好,现在浩意山庄在四郎镇百姓心里,是比官府更可靠的地儿。”曲洱笑道,“再也不是以往只懂得赊账典当的落魄门派了。”   得知栾秋和李舒落水后去了仙门城,如今跟明夜堂的人在一块儿,曲洱十分高兴:“二师兄一直困囿山庄,难得出门,他应当四处多走走。”   李舒打量曲洱,小声道:“你倒洒脱。”   栾苍水也在山庄里忙碌,这人活得讲究,左手打伞,右手拎着水桶,在人群里平稳轻松地走来走去,不时皱眉威胁小孩。   “……栾秋呢?!”见了李舒,他大惊之余先问栾秋,得知栾秋无事,松了口气又冷笑道,“幸好、幸好,否则我不知如何跟爹爹交待。——不要往我身上泼水!!!”   他痛骂顽皮孩子,手中雨伞怎样都不肯放开。   “……那把好像是于笙的伞?”李舒认出来了。   “师姐前几日借给他的,视若珍宝,又要时时刻刻炫耀。”曲洱叹气。   李舒忙问他于笙和渺渺在何处。   于笙和谢长春刚刚下山,打算去江州城找官府要粮。   山庄一下挤进数百人口,口粮根本不够吃。不少百姓趁着前几日雨势稍歇,回家从废墟里挖出谷子大米带回山庄,勉强能撑过几日。   和浩意山庄这样收留百姓的江湖帮派不少,全都面临粥米告罄的窘境。江州城官府只送过一次粮,之后再无音讯。于笙和谢长春便决定带几个人上门要粮。两人自然是一路吵着走的,别别扭扭,又针锋相对。   得知于笙和谢长春一起行动,李舒心中更定。鹤长老只是脑子不对劲,但不是傻子,他一眼就能看出于笙、谢长春武功厉害,不会贸然出手。   “渺渺呢?”李舒问,“我们在仙门遇到了一牛派掌门人,他终于找到了同乡。这事儿我得跟渺渺讲。”   曲渺渺在后院照顾老马和老母鸡。李舒穿过挤挤挨挨的人群,往后院走去。   他知道自己冷血:山庄这样多的人,他只关心自己认识的几个。其余漠漠众生是死是活,和他没一丝一毫关系。   途中有不少人跟他打招呼:铁剑双姝的姐妹,万水集的船帮水工,斜阳帮的夫妻……都是被李舒赐过帮派名称,专程来浩意山庄帮忙的。   左一句“浩意闲人”,又一句“活着就好”。他们热情地把李舒看作老朋友,一个个冲过来,举着铲子、拿着扫把,连手上活计还没放下,就忙着察看李舒是否出事。   李舒渐渐感到双脚沉重。这些人……哪怕是这些武功稀松、平庸至极的人,也不应该稀里糊涂,死在鹤长老手里。   后院没有人。   商歌和白欢喜站在鸡舍面前,听见李舒走来,匆匆交换眼色。   “……渺渺呢?”李舒看出不对劲。   白欢喜想制止商歌,但商歌打开他的手,亮出自己掌中的发带。   湖蓝色发带,末端两只青翠蝴蝶。是曲洱给曲渺渺绣的。   李舒手脚发冷:这是渺渺十分钟爱的东西,此时被扯断成了两截。   “英则,走!”白欢喜压低声音,“浩意山庄这样多的江湖帮派,你若暴露,我们今日可能就回不去了。”   李舒没应,抬头环视周围。山中雨水更密,他们戴的笠帽被雨滴打得噼啪乱响。珠串一样的水流从帽檐滚落,阻隔视线。   “若真到了那时,你不要怪我们杀人。”白欢喜继续说。   商歌忽然开口:“我跟你去找渺渺。”   白欢喜一怔:“商歌!”   商歌让李舒看发带边缘:“有血,鹤长老已经弄伤了渺渺。”   两人都当白欢喜不存在,李舒紧紧握拳:“走!把四郎峰翻过来,也要找出渺渺!”   两人翻过院墙,往林中奔去。   才入密林,便被举起玉笛的白欢喜拦住。   “白欢喜,你别忘记鹤长老的癖好。”商歌静静地说,“他会吃人。”   无论男女,无论老少,鹤长老总喜欢贴近自己的猎物,他嗅闻猎物的气味,还要用牙齿舌头尝尝他们的血肉。这是他的习惯,狩猎的习惯,杀人的习惯。而他已经让曲渺渺受了伤。   “渺渺不能出事。”李舒按下白欢喜的玉笛,“她和曲洱曾在最初救过我一命。”   白欢喜:“苦炼门人记仇不记恩。你这样拼命,是为了救曲渺渺,还是怕栾秋恨你?”   李舒无法回答,直接道:“千江长老不会帮忙,我身边只有你和商歌。渺渺太小了,她什么都不知道,甚至不算一个江湖人。她待你很好,待商歌和我也很好。帮帮我,好吗?”   白欢喜咬牙:“可恶、可恶!”   三人不再多话,停顿片刻,往三个方向各自飞奔离开。   白欢喜的问题唤起了李舒心头压抑的东西。   他怕栾秋知道真相,更怕栾秋恨他。   苦炼门人一生要与大瑀江湖为敌,谁能获得大瑀江湖的仇恨,那是莫大的荣耀。可李舒不愿意。他从栾秋手中得到过别的、更浓烈的东西。他不想要“恨”了。   他忍受着腰侧越来越剧烈的疼痛,“明王镜”内力运转全身,雨燕一般在密林中穿梭,寻找鹤长老的踪迹。   山道上一个少年气喘吁吁走来,是去别的门派借米的卓不烦。   他看见了李舒。   李舒只得落地。卓不烦眼尖,瞧见李舒手腕上系的发带:“渺渺呢?”   多一个人多一分力量,反正卓不烦愚钝木讷,不会发现任何端倪。李舒告诉卓不烦,四郎峰有苦炼门恶徒活动,抓走了渺渺。   “不要告诉山庄里的人,尤其是曲洱。”李舒叮嘱。   曲洱不知道,山庄的人不知道,李舒的身份就能多保密一刻。谁都不晓得鹤长老这个疯子会不会暴露自己的来头,李舒不能冒这个险。   即便他心里清楚,越多人寻找,渺渺能活下来的可能就越高。但就像孩子会躲避火苗一样,他本能地想避开恐惧之源。   “这个怪人喜欢把猎物藏在洞中。他会跟猎物呆在一起说话、做事,不会立刻伤害猎物。”李舒说,“你找的时候记得留意地面和山洞。”   卓不烦立刻把米袋放进灌木丛之中,抄起自己的木剑。他双目明亮:“我现、现在就找。”   李舒根本没指望他,拍拍他肩膀正要走,卓不烦忽然拉住他衣角。   “李、李大哥,”他问,“你怎么知、知道苦炼门恶、恶徒藏猎物的方、方式?你认识他?”   李舒不敢回答:“别说了,快找!”   卓不烦熟悉四郎峰地形,他先在浩意山庄周围已知的地洞、山洞找了一圈,边用木剑敲打树丛边喊:“渺渺!回、回家了!渺、渺渺!”   他按照栾秋叮嘱,时刻将“神光诀”内劲运转于经脉之中。   少年正在变化的声音略微嘶哑,在雨水里涟漪般荡开。   “……是个结巴。”鹤长老蹲坐在洞中,仰望头顶的光亮处,忽然高兴得乱蹦乱跳,“结巴!是结巴!”   曲渺渺手脚并未被捆,嘴巴也没有封起来,只有脖子上一道伤口,是被鹤长老抓走的时候划破的。   她在喂鸡时看见了这个白头发的怪人,还未警示山庄,便被抓到了这个地洞中。这是野兽藏匿食物的洞口,狭窄潮湿,洞中积着不少水,顺着岩石的缝隙流向人无法钻入的深处。   “你喊他,快!”鹤长老笑着对渺渺说,“喊他过来,我要抓他。”   曲渺渺闭嘴不言。   她年纪小,那双圆溜溜的眼睛却一点儿不含糊地蕴满了愤怒。鹤长老在她目光里渐渐消失笑容:“你不怕我。”   他窜到渺渺身边,嗅她的颈脖和手臂:“不怕我,为什么不怕我?为什么、为什么……”   他不停地问,渺渺压低声音:“你是苦炼门恶徒。”   鹤长老:“我是。对,我是苦炼门,我是恶徒。”   曲渺渺:“浩意山庄的人,从来不怕你们!”   鹤长老忽然举起手,鹰爪一样亮出来。他想抓挠曲渺渺的脸。曲渺渺丝毫不惧,仍是一双又怒又恨的眼睛。   两人僵持一瞬,曲渺渺眼前一花,鹤长老已经飞掠出洞口。她心口大骇,失声喊道:“不烦!!!快跑!!!”   鹤长老一出一进,不过呼吸瞬间,卓不烦已经被他摔进洞口。   卓不烦被摔得昏头转向,吃了几口地上的污水,抬头时看见缩在角落的曲渺渺,又惊又喜。想到身边的怪物,他右手的木剑始终没松开,忙反手刺向鹤长老胸口。   鹤长老双掌合十一拍,木剑应声碎裂。   卓不烦万分吃惊,知道遇上了高手,他顾不得丢脸,朝洞口大喊:“李舒!李大哥——”   鹤长老钳住他下巴,咔哒一声卸下。卓不烦疼得发抖,再也无法喊出声音。鹤长老把他按在积水的地面上,仔细打量他的嘴巴。   “你我舌头一样,为什么你是结巴?”他似是思忖,“既然不会说话,那要舌头也无用。”   抄起水里的木片,他揪住卓不烦舌头,咧嘴一笑:“我帮你。”   木片在他手中,如刀片一样锋利。   卓不烦拼命挣扎,无奈鹤长老和他一样瘦弱,力气却大得惊人,他根本无法推开。   口中已经满是血腥气味,锐利疼痛令他颤抖。   斜刺里一个人撞来,张口咬在鹤长老耳朵上。鹤长老瞬间痛得大叫,一掌推开曲渺渺。他捂着差点被咬掉的耳朵,暴跳如雷:“不可以咬哥哥!不可以欺负哥哥!”   那一掌蕴含内力,曲渺渺已经瘫在地上,一动不动。   鹤长老怔怔站在洞中,不知如何是好,忽然转向地上的卓不烦。卓不烦满嘴是血,正艰难地爬向曲渺渺。鹤长老忽然举起手掌,重重朝他背上砸下。   商歌和李舒在四郎峰正峰下会合,均无收获。   两人认为鹤长老不会离开得太远,或许是漏了正峰的什么地方,便再度回头搜寻。   掠过商歌常歇息的小溪,她忽然看见溪水里趴着一个人。   李舒立刻落地把那人抱起,是昏迷不醒的卓不烦,口中汩汩流血。   “不烦?!”李舒一探他脉门,经脉中“神光诀”与“明王镜”两种内力冲撞,他气息越来越弱。   顾不得其他,李舒立刻为他输入内力,直到他呼吸渐渐平缓才停手。   “……为什么‘明王镜’和‘神光诀’可以相互融合?”商歌忽然问。   李舒又探卓不烦经脉,已然平稳许多。   他回忆进入大瑀之后发生的一切,心中隐约有一个猜测:“我猜,这两种内功是同源的。”   他最初承受“神光诀”内力,是被栾秋一掌打落沈水。之后被商歌和白欢喜输入“明王镜”内力所救。   第二次受“神光诀”所伤,是曲青君下的手。而很快栾秋输入“神光诀”,让李舒脉象转为平稳。   之后第三次,是仙门城内被金满空重击。然而那时候的李舒已经在前两次受伤中学会了调和两种内力的方法,安全度过危机。   “两种内功虽然同源,但也有不同。我受伤时还不懂得怎么调和,是你和白欢喜,还有栾秋,让我被动地学会了二者融合。”李舒低头看卓不烦,少年苍白脸庞渐渐恢复血色,“果然,卓不烦练的是‘神光诀’,受‘明王镜’所伤。之后无论是注入‘明王镜’还是‘神光诀’,都可以令两种内力在他体内融合,成为他自己的东西。”   “……他嘴巴怎么了?”商歌忽然问。   两人扒开卓不烦的嘴巴,顿时都僵住了。   李舒心头如被火烧,又痛又辣。   卓不烦的半截舌头没了。   “绍布……绍布!!!”   他恨绍布,更恨自己。   如果不是救了他,浩意山庄根本不必遭受这一切,卓不烦仍是四郎镇上快乐的卖货少年,曲渺渺也不会落入鹤长老手中。   他在这瞬间狠狠握住拳头,几乎把手心划破。   再没有任何犹豫,他抱起卓不烦,拔腿往浩意山庄飞奔。   “英则,你想干什么?”商歌有种不妙的预感。   “告诉浩意山庄里的所有江湖人,苦炼门恶徒来了,且抓走了渺渺。”李舒面上冷如岩石。   “你疯了!”商歌拦在他面前,“大瑀江湖人若是出动,我们怕是回不去了!”   李舒脚步根本不停,直接绕开商歌。   “我和白欢喜,还有鹤长老、千江长老,都可能被大瑀江湖人围剿!这次苦炼门来的人不多,你忍心让我们都……”   “那你们走啊!”李舒大吼,“留我在这里就可以了,我回浩意山庄,我说明一切!”   商歌根本拉不住暴怒的李舒,几下翻越落在他面前,决定也学白欢喜,亮出杀手锏:“若是知道你的身份,栾秋将恨你一辈子。”   这话果然让李舒有了片刻迟疑。   他停了脚步,鬓发在细雨中飘飞,如湿漉漉的鸟儿。   “可以,恨吧。”李舒一字字道,“但我绝不能让渺渺死。” 第36章 四郎峰(2)   李舒、商歌和白欢喜在浩意山庄分散开寻找曲渺渺的时候,于笙和谢长春正好在山脚会合。   于笙和他没什么别的话可说,见面谈的都是粮食和灾民的事情。谢长春提了一个建议:他打算请求曲青君和沈灯出面劝说官府派粮。   粮食、柴火和保暖的被褥,是现在所有收留灾民的门派最需要的东西。于笙对此很清楚,但提出:“你如果和她一同去,我就不去了。”   谢长春:“她不会和你起冲突,孰重孰轻,她分得很清楚。”   “我分不清楚。”于笙冷冰冰道,“是我会跟她起冲突,你听懂了吗?”   谢长春无奈,只好点头应承。于笙和他道别,转身往山上走。谢长春忽然掠过她身边,摘下了她的笠帽。   “换一换。”谢长春与她换了笠帽,还将身上蓑衣解下,递给于笙。   于笙用的是浩意山庄的旧东西,常常把雨水漏进衣服里。她没接谢长春的蓑衣,只压了压那顶新的笠帽当作道谢,闪身往山上奔去。   穿过林子时,于笙看见了一个在林中飞速穿梭的身影。   她心中惊疑:那人轻功厉害,但身披蓑衣,看不清是谁。   于笙当即紧随其后。   那人警惕心高,于笙才跟上立刻被其发现。   两个同样戴着笠帽、穿着蓑衣的人,密林杂雨中,分不清彼此。   于笙正要开口询问时,那人影子一闪,竟从眼前消失。她听见身后怪声,紧接着身后之人便亮出手爪,朝她颈后抓下!   这一招瞬间令于笙回忆起在江州城被神秘人伏击的那夜。   她左足咬定地面,腰身旋转,躲开这一招后立刻亮出手中蟒心剑,连着剑鞘朝身后那人心口刺去。   那人火速变招格挡蟒心剑,密雨中于笙一时看不清对方武器,只见到一根白亮的东西。她手指一推剑鞘,剑鞘脱离、疾飞而去,正正挑开了那人笠帽。   那人几下纵跳,在空中抄下翻落的笠帽,还未重新戴好,蟒心剑已经指着他鼻尖。   笠帽成了盾牌,也成了武器。但和方才试探的对招全然不同,此时蟒心剑招招都是杀招,没几下直接将笠帽从中劈成两半。   “竟然是你。”于笙双目仿佛有火,“白欢喜!”   雨水滴落在白欢喜的光脑袋上。他已经认出了蟒心剑。   于笙根本不给他反应时间。当夜在江州城,那位有心要擒拿她的神秘人绝对不怀好意。当时江州城中已经有不少江湖帮派住下,龙蛇混杂,浩意山庄要参与诛邪大会,于笙并未张扬此事,只是暗暗记在心中。诛邪大会当日她也曾仔细观察过周围江湖人身形武艺,但白欢喜是己方阵营,又拿着玉笛当武器,和那徒手的神秘人并不同,于笙便因此忽略了。   她招招紧闭,浩海剑法使得行云流水,把白欢喜逼得连连后退。   白欢喜不太想和她打。一是寻找曲渺渺要紧,二是伤了于笙,怕李舒又跟他闹别扭。   手中玉笛是千江长老带来的备用武器。玉笛光滑,虽然潇洒好看,雨天却不适用。白欢喜干脆把玉笛插在腰间,抓起于笙刚刚弹落的剑鞘接招。   不料这举动让于笙心头怒火更烈:“你敢碰它?!”   白欢喜目光一掠,惊险中竟然也不忘笑道:“对了,这是你的情郎亲手制作……可我这脏手偏要碰。”   剑鞘猛地下击,竟压住了蟒心剑的去势。   两人此时全身内劲流转,剑鞘与剑刃相碰时,都是一愣:“明王镜”,“神光诀”,两种内力隐隐呼应。   白欢喜更为惊讶:他和商歌给李舒输过内力,见识过两种内劲融合为一的奇观。   于笙对此一无所知,这刹那间的奇特感受没有影响她。蟒心剑剑刃倾斜,往白欢喜腰上削去。   白欢喜侧腰一闪,剑刃击中了腰间的玉笛。   连补救的机会都没有,那根还未在白欢喜手中捂热的玉笛,断了。   白欢喜又恼又恨,几下弹跳,跃上树梢。他抓着腰间仅剩的半截笛子,欲哭无泪:“恶女!”   于笙却弯腰捡起玉笛的碎片。她这一剑劲道十足,如切瓜砍菜,玉笛断得也十分干脆,切口光滑,掉落地的那半截相当完整。   笛身上有几个连钩带划的字。   “……金羌文?”于笙震惊抬头,“你……你是苦炼门的人?!”   白欢喜握紧手中玉笛,动了杀机。他从树上一跃而下,刺向于笙。   于笙举剑格挡,两人在雨中沉默不语,连过数十招。无论内力还是武功,两人都在伯仲之间,于笙今日手上并没有她最擅长的枪,白欢喜心中暗叹:这是天要留他一条命。   “白姑娘呢?她也是苦炼门的人?”于笙气得双目通红,咬牙一字字喝问,“还有成日跟你们混在一起的李舒,他也是么!”   话音刚落,山坡的另一边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渺渺!回、回家了,渺、渺渺!”   是正在寻找曲渺渺的卓不烦。   于笙大吃一惊。这怔愣给了白欢喜可趁之机。断了的玉笛切口光滑如刀,直刺向她的后颈。   于笙知道自己躲不开了。   玉笛在刺入她皮肤的前一刻忽然换了方向,横着打在于笙后颈。于笙踉跄跌倒,被白欢喜火速点了穴。   看了看手里玉笛,白欢喜自己也并不明白为何会突然变招。卓不烦就在山坡另一面,眼看就要走到这边来,白欢喜只得抱起于笙,往另一个方向疾奔。   跟商歌在山庄外候命的那段时间,两人找了好几处适合藏身的地方,有山洞有破庙,还有农人们闲置的房子。   白欢喜带于笙落入一间破庙,把她放在了地上。   佛像已经倒地,慈眉低垂善目半闭,身上爬满了苔痕。白欢喜双手合掌,阿弥陀佛:“大瑀的佛,你说这女子,是杀了好,还是不杀好?”   曲渺渺失踪就已经让李舒方寸大失,若是于笙死在自己手里,只怕自己连苦炼门都回不去,立刻被李舒剥皮拆骨。星长老只叮嘱他来大瑀不得杀人,可从来没说过不能杀苦炼门的人。白欢喜很忐忑:李舒杀过乐契,再杀自己也不是什么难事。此人心狠手辣,能□□长老们的尸身,自然也不会对自己留手。   可是不杀,于笙回去之后必定会跟江湖人说出他们的真实身份。李舒一心想要瞒过栾秋,若是知道泄密的缺口原来在白欢喜身上,白欢喜的下场一定也是个死。   他蹲下来,凑近于笙。他知道于笙已经醒了,只是苦于穴道被封无法动弹,干脆闭目沉默。   白欢喜摸了摸自己的脸。   被于笙打过的那地方有一种新鲜的痛感,时不时地唤醒他的记忆。   他还想起于笙偷藏自己的画像,嘴角不由得翘起。   想要控制女子,还有另一个办法。白欢喜本不愿意对于笙下手,李舒告诫过他不能乱来,可他一时半刻,也实在想不起别的主意。   在他见过的女子之中,于笙绝对不算最漂亮的。但她身上有勃勃的英气,说话永远利落,或笑或嗔总是干脆,绝不拖泥带水,像没道理可讲的七月暴雨。白欢喜轻轻抚摸于笙的胳膊。精瘦的肌肉,流畅的线条,他忽然来了兴趣:这样常年练武又性格刚烈的人,被自己这样的苦炼门恶徒剥了衣服,会发生什么事?   他手指摩挲于笙嘴唇。很薄的、暗暗用力忍耐的嘴唇,白欢喜想象亲吻它们的触感。   于笙眼睛忽然一睁,张口咬下!   白欢喜早有预备,立刻缩手。于笙这一咬又脆又猛,白欢喜心有余悸:再迟一点,自己的手指就要断了。   “好凶。”如今于笙毫无还手之力,白欢喜根本不惧,他又笑嘻嘻凑上去,迎着于笙愤怒的双目,“不是喜欢我么?怎么还咬我?”   于笙眉毛一皱,冲他吐了口唾沫:“谁喜欢你?谁喜欢你这样的烂东西!”   “收藏了我这么多画像,不是喜欢是什么?”白欢喜把她被淋湿的鬓发仔细别到耳后,端详于笙的脸,“我知道,但凡女子,被戳破这种心事,总是害羞的。”   于笙看他的目光像看一个傻子。   白欢喜:“……不是你偷偷买回来收藏的吗?”   于笙:“有这钱我不如去接济乞丐。”   白欢喜回想当时情形,渐渐意识到问题出在谁身上。他失声而笑,忽然凑近于笙:“你不喜欢我,可我喜欢你。”   说着伸出手指,去解于笙腰带。   于笙目光一闪:“你干什么!”   白欢喜等的就是她这样的眼神。既然不喜欢,便让她一生一世恨自己,想到于笙这样的人会耗尽此生心力来记挂一个白欢喜,他兴奋得指尖颤抖。   “你们大瑀女子最重视名节,你若为我保守秘密,我便不把今日发生的事情告诉任何人。”白欢喜亲了亲她的手,用他最能蛊惑人的声音说,“放心,接下来的事情,又快乐又好,你一定会铭记终生。”   于笙没回应,只是静静看他。   白欢喜以为她没听懂:“你知道我要做什么吗?”   于笙的目光落在他脸上,只有愤怒,没有丝毫惊恐和羞惭。“知道。”她说,“白欢喜,你也记住了,无论你对我做什么,即便天涯海角,即便要闯入你们苦炼门的老巢,我也一定会找到你,杀了你。”   这正是白欢喜所求,他笑着点头:“很好。”   解开于笙衣裳的手指,在于笙的下一句话里停了动作。   “……再忘了你。”于笙铮铮地说。   白欢喜:“不,你不可能会忘了我。”   “我会的,白欢喜。”于笙冷笑,“先杀了你,再忘记你。从此世上再也不会有人记得你白欢喜,包括我。你在我心里的分量,还有你今日对我做的事情,不会比一只蝼蚁更重。”   一股躁火在白欢喜心头燃起。   “那我就把今日的事情昭告天下!”白欢喜咬着牙,他想控制自己的怒火,但不知为什么,于笙的宣言像狂风一样煽动他的愤怒,“尤其告诉浩意山庄,告诉那些倾慕你的年轻少侠,还有谢长春!让天下人议论你、鄙夷你、嘲笑你,让大瑀江湖人日后想起你于笙,只会记得你是……你是……”   他忽然张口结舌。   任何人在于笙此时的目光里,都只能张口结舌。   “我是什么?”于笙很怜悯地看他,“你又算什么?”   白欢喜忽然感到两手空空。他以往最能用来威胁女子的武器,被于笙收缴了。   远处忽然响起鸟儿呼哨之声。   是平时他们三人用来互相传讯的信号。   白欢喜站起身,有什么东西在他胸口里冲撞,他现在只想搜肠刮肚,说一些真正可以伤害于笙、令于笙永远后悔的话。   可是于笙能够被什么刺伤?他在这瞬间里竟然丝毫想不起来。   呼哨声又起。   白欢喜最后看她一眼,几步掠出了破庙,没有回头。   于笙躺在地上,实则已经出了一身冷汗。她闭目,暗暗运起“神光诀”,试图尽快冲破穴道,把白欢喜暴露出来的惊人讯息立刻告诉浩意山庄的所有人。   此时浩意山庄已经炸开了锅。   李舒带着卓不烦回家,立刻有医者为不烦止血,察看他的伤情。   卓不烦舌头只剩半截,好在有李舒运功保护他的心脉,内伤不严重,舌头及时止血,应该很快会醒。   “只是……以后说话就更不利落了。”大夫说,“是什么人下的狠手?这样对一个孩子!”   李舒:“是苦炼门。”   很快,苦炼门恶徒抓走曲渺渺、重创卓不烦的消息在山庄里传开。   四郎镇百姓在山庄借住多日,两个孩子忙前忙后,卓不烦父母也在山庄借住、帮忙。两个人急急赶来照看孩子,哭得直不起腰。曲洱一张脸苍白如纸:卓不烦带着期望和一篮子鸡蛋到山庄学艺,结果落到这步田地。   山庄的江湖人纷纷抄起武器,农人抓起锄头斧子,从前后两扇门,水流一般涌出去。   庄子中一时间只剩老弱妇孺。   李舒正要离开,曲洱竟然也跟了上来。   “是山庄连累了不烦,我身为山庄主人,不能不做些事情。”曲洱说。   栾苍水也打发栾家随从帮忙,同时拦住曲洱:“你忘了山庄里头还有什么东西?”说着指指正堂,“恶徒抓走渺渺,说不定是调虎离山之计,你我留在这里,保护正堂里的东西。找人这种事儿让他们去。”   “渺渺是我妹妹。”曲洱甩开他的手,“栾大哥,你留在这儿吧。我把山庄托付给你。你帮二师兄这个忙,他一定感激。”   没有什么比这种话更能让栾苍水高兴,况且曲洱难得和颜悦色,竟然喊他“栾大哥”。他摇着扇子,连连点头:“好、好,我一定帮你看牢山庄。”   李舒心中有别的打算:千江长老是苦炼门里最年长的几位之一,功夫老到,能带着鹤长老千山万水走这么远,鹤长老一定听他的话。他以门主身份请求长老帮忙,或许还有一线希望。   他扯了个谎,和曲洱在山道中分开,独自下山去四郎镇找千江长老帮忙。   浩意山庄因卓不烦和曲渺渺的事情愤怒的时候,岳莲楼和栾秋正好骑着马儿抵达四郎镇。   目睹四郎镇惨状,岳莲楼大吃一惊。他立刻下马,先掠入废墟寻找明夜堂的人。   四郎镇上多是七霞码头与云门馆弟子,寥寥几个明夜堂帮众。一问才知,不仅四郎镇,江州城附近九镇十三乡全都受灾严重,帮众分散到各处帮官府救灾去了。   “我得回浩意山庄一趟,看看家里情况。”栾秋说。   “好,我也先去七霞码头找韦问星打听水患灾情。”岳莲楼说,“半个时辰后,山脚会合,再去找曲青君。”   栾秋抄近路,运起轻功狂奔上山。   他并未与下山的李舒碰面。   李舒落到四郎镇,立刻寻找千江长老。   但奇怪的是,马儿仍在,老头却不知所踪。   李舒心急如焚,正四处寻找之时,头顶传来一个声音。   “……英则?”   那是李舒听过,但仍嫌陌生的声音!   李舒心头一寒,多日前月夜下那一场鏖战带来的伤痛,隐隐地在胸口复苏。   他没有抬头,只听见头顶呼啸之声,立刻从手腕拉出离尘网的坚韧丝线,听声辨位,出手如电!   离尘网捆住了一把长剑。长剑忽然从中裂开,变成双手剑,光华灿烂,几乎切断离尘网。   有离尘网阻了一阻,李舒往后几个后跃,拉开与对手距离。离尘网铮铮有声,回到他手中,再度被他拉开迎敌。   “你果真什么武器都能用。”双手剑的主人朗声笑道,“好哇,上次没分出胜负,这回一定不死不休。”   他矮身屈膝,亮出了无懈可击的剑姿,朝李舒飞袭而来。   “岳莲楼!”李舒看到他,立刻想到被章漠刺的那一剑,旧恨复炽又心急如焚,“明王镜”瞬间充盈全身,“别来捣乱!”   --------------------   作者有话要说:   这几章其实有好几条先分散后聚合的线。   ---   以及白欢喜又没了一把笛子。   建议他放弃这种耍帅的风流武器。 第37章 四郎峰(3)   岳莲楼见了他,同样有新仇旧恨,当下并不留手,招招猛攻。   两人对了数十招,各自都暗暗惊疑:岳莲楼没料到这个当日不敌章漠和阮不奇合力攻击的门主,受伤这么久,功力竟然又有精进;李舒则诧异自己体内“明王镜”前所未有的澎湃流转,力量源源不断。   离尘网是商歌的武器,李舒能用,但绝非擅长。但如今离尘网在他手里,缠绕、切割,就有如他本身持有的武器一样。同时焦虑和不安让李舒心绪不定,见到岳莲楼又愈发愤怒,“明王镜”威力更是大增。   “好家伙!”岳莲楼与他正面对了一招,鹞子翻身落地,“你究竟有了什么奇遇!”话音未停,袖中射出两枚暗器。   李舒夺过一枚,用离尘网缠住一枚,匆匆一看:是手指粗细、形似小鱼的锐利飞刀。   “小鱼飞刀?”李舒笑了一声,“你也用这东西?”   “好友所留,当然不能不用。”岳莲楼已经欺身靠近,双手剑挥舞如遮天之网。   李舒手上除了离尘网,完全没有可以招架的武器。他捡起两枚小鱼飞刀悄悄夹在指间,装作踉跄跌倒。   岳莲楼的剑几乎贴着他耳朵划过。他手中尖刀亮出,直刺岳莲楼胸口。   两人均是高手,火速变招格挡,一招变二,二招变三。相碰不过一瞬,金属碰击之声竟密集如雷。   雨势更大了。   俩人各自分开。这一次近身搏斗,各有损伤。大雨从李舒面上、岳莲楼胳膊上淋下淡淡血水。   牵挂着不知在哪里的曲渺渺,又怕其他人寻找鹤长老的时候送命,李舒心急如焚。但岳莲楼太难对付,他完全无法脱身。   “我见过你,对不对?”岳莲楼忽然说,“不是你上门找茬的那一次,是更久、更久之前。”   李舒握紧了手里的两柄小小飞刀。   “你记得?!”他声音颤抖生变,“第一次见面你认不出来,我以为你忘了。”   岳莲楼微微皱起眉头。他今日并不作平时的妩媚打扮,一身利落的粗布衣裳,俨然是江湖上最常见的浪荡侠客。但颈上一圈金环十分醒目,他忍不住抬手摸了摸那金环,问:“你是那个……狗吗?”   李舒瞬间失去了冷静,飞身袭向岳莲楼:“闭嘴!!!”   大瑀之南,有国赤燕。   赤燕有炼药人,擅长炼药、炼蛊,用它们来驯象、驯人。   那被鹤长老屠了满门的江州大善人,年轻时便专门干拍花子的活计:从大瑀拐走小孩儿,卖往北边当奴隶、南边作药奴。炼药人喜欢用身体强健的成年人,或尚未吃饱人间五谷的稚子当药奴,试验药物和蛊的效用。   太过强烈的痛苦会让孩子忘记自己成为药奴之前的事情。他们的记忆往往从某种可怕的疼痛开始,随后是在药谷的牢笼里翻滚、求饶、挣扎。痛会消失,炼药人会给他们消除疼痛的药,随即是下一轮更剧烈的痛。   李舒也一样记不得自己的过去,只会歪歪扭扭地写自己的名字:李舒。   他所有记忆好像都被涂抹了,人生的第一种感受便是腹部绞痛。   牢笼里关着十几个小孩,有的已经断气,有的幸运一些,就像他一样,还留着半口气等炼药人续命。   那牢笼中有个小孩,比寻常人更顽劣、更难以管理。他只要寻找到机会就想方设法逃出牢笼,又因为太过活泼强壮,炼药人反而不舍得取他的命。   有一次,那小孩在牢笼门边捡到风吹断的一截树枝。他偷偷藏起树枝,在石头上削尖了,竟趁炼药人不备,挖松了扎在泥地里的牢门,带着其他小孩逃出来。   然而很快就被擒住。炼药人追问是谁干的,所有小孩都不说,只有李舒举起了手指。   当时一条紫红色的肥大肉虫正悬在他嘴边。他听不懂炼药人说的话,但懂得那威胁:如果不说,这虫子将钻进他腹中,让他肠穿肚烂。   “是他!是他!!!”李舒吓得大哭,笔直指向那小孩,“是他干的!”   李舒从此成了看管那十几个小孩的人。   而一个生有倒刺的铁环扣在了带众人逃狱的小孩颈上。   他起身、走动,只要颈脖和肩背有所活动,铁环上的倒刺立刻扎进脖子里。   他颈上总是流血,那伤口不断溃烂、发臭,在赤燕酷热难当的天气里,从来没有愈合过。   所有孩子都知道,他要死了。   李舒害怕又心虚,他端来炼药人给的稀粥,灌进那孩子嘴巴里。那孩子忽然抓住他的手,双目亮得可怕:“你简直是一条狗!”   孩子们都喊李舒为“狗”。李舒无法跟他们说明,那条肉虫爬在皮肤上、要钻进自己嘴巴里,是怎样恐怖的感受。   牢笼里的孩子一个接一个地死了,李舒和那孩子吃药太多,昏昏沉沉,连剩下人数还有多少也数不清楚。   他闻见了药谷里的烟火。有人在焚烧药谷。   大概是炼药人放弃了这个药谷,活的死的,孩子们全扔进了乱葬岗。唯有李舒,有人摸他和那颈上扣环的孩子,手臂、脊背、膝盖,像在称量什么。   那人最后只带走了李舒。   “我也记得你。”离尘网几次差点缠在岳莲楼颈上,都被他轻巧躲开,李舒边打边说,“第一次见你,我就认出来了。”   “在江州?”岳莲楼看出他气息不稳,轻笑着问。   “不,在北戎回心院。”李舒冷笑,“你那时候在北戎不知找什么人,天天扮作个女人在回心院里跳舞,打探消息。”   岳莲楼起身后跃,双手剑擦出一串火花:“原来如此。你喜欢我,所以才扮作我去杀人,好让我天涯海角地追寻你。真是坏心肠啊,英则。”   “只是因为你乃整个明夜堂,甚至整个大瑀江湖——”李舒气得青筋直爆,一抖离尘网,丝线缠上岳莲楼手腕,狠狠一勒,“最恶心又最醒目之人!”   岳莲楼甩了甩剑,混着泥浆的水珠溅上李舒的脸。李舒连忙挥手躲避,岳莲楼再度巧妙脱身。   “原来如此,好门主,原来你是嫉妒我。”岳莲楼笑得清脆,下意识摸了摸颈上金环。   那道深入血肉的伤疤在他颈上形成一道刺目的痕迹,仿佛绳索绕颈而生。因为当时不断溃烂又不断重生血肉,变得丑陋不堪。他自认身上一切都完美漂亮,唯有这伤疤骇人,因而一直不肯示人。   是后来有人送了他这个玩意儿,于是那伤疤被掩饰在别扭又温柔的爱里,他从此只爱穿露出颈脖和胸口的衣裳,恨不得把这金环时时刻刻展示人前。   但认出李舒的时候,他仍有一点点的痛。   “其实你也过得不错。”岳莲楼说。   如被人狠狠扇了一个耳光,李舒咬牙:“……不是谁都像你那么幸运!”   离尘网倾注“明王镜”内劲,李舒忽然松开左手。绷紧的丝线失去左手的力量,瞬间弹向岳莲楼双目。岳莲楼没料到他竟然出此恶招,丝线如薄刃,在他鼻尖一划。   岳莲楼火速撤身,李舒紧追不舍。双手剑合二为一,主动缠上离尘网。李舒手心忽然一烫:一种古怪的、火一般炽热的内劲通过与双手剑纠缠的离尘网,传入他手心。   他手指一松,离尘网竟被切断了。   李舒心头暗惊,几下后跃拉开与岳莲楼的距离。   岳莲楼并未立刻追打,而是甩开了剑上缠的东西。   “……我没想到,竟然会有人羡慕我。”岳莲楼看着李舒,“你我同样是孤儿,同样在赤燕吃足苦头,甚至我比你受的折磨更多更多……你,你居然认为,我是幸运的?”   李舒面颊一辣,知道自己说错了话。   “你离开赤燕之后发生了什么?”岳莲楼轻声问,“为什么你会成为苦炼门的门主?”   他没有再继续攻击,李舒却因为他的怜悯而羞怒得无法自持。   世上没有人比他李舒更可怜更可悲了。他竟然羡慕岳莲楼!   如野豹般,他赤手空拳,亮起双爪袭向岳莲楼。   “李舒!”岳莲楼却只是躲,“你没有武器,我胜之不武!”   在岳莲楼认出李舒、开始缠斗的时候,栾秋正好回到浩意山庄。   他路上遇到了欧阳大歌和曲洱,已从两人口中得知四郎峰一片混乱的原因。   “不烦呢!”回到山庄,他第一件事便是冲入曲洱的小院子,看不烦的情况。   卓不烦已经醒了,仍不能说话,看见栾秋的瞬间,眼圈便红了。   “好孩子,二师兄在这里。”栾秋紧紧握着他的手,“二师兄一定治好你的舌头。”   他暗探卓不烦经脉,微微吃惊:卓不烦丹田中内劲稍显混乱,但有一股与“神光诀”并不完全相同且更为浑厚的内力,正逐渐融合在经脉里。他没有内伤,甚至内功比之前更加精进了。   卓不烦牵着他的手比划,摇头。   “我明白,渺渺我也一定会带回来。”栾秋左右一看,“你且好好躺着,不必担心别的事情,好吗?”   他叮嘱卓不烦爹娘照顾好他,匆匆离开,去寻找栾苍水。   栾苍水正在院子里指挥剩下的老弱妇孺把守好前后两门。   “是李舒把卓不烦带回来的?”栾秋一见面便直接问。   正等他夸赞自己的栾苍水有几分失落和恼怒:“尽惦记李舒……是他带回来的,他立功了。”   李舒带回卓不烦,也是李舒给卓不烦输入内力。同时,是李舒把苦炼门恶徒出现在四郎峰,并抓走曲渺渺的消息告诉了他们。   栾秋心中竟然一松:“他这样做,便不会是……”   “这应当是苦炼门的调虎离山之计。”栾苍水说。   栾秋:“……把浩意山庄的高手全都调走,好来偷走那两样武器?”   栾苍水一拍扇子:“正是。我识破了苦炼门的诡计,才死守浩意山庄,帮你看管正堂那两个宝贝……”   两人往正堂看去,齐齐一惊。   原本紧锁的大门,现在只是虚掩。   “不怕、不怕!”栾苍水没料到竟然有人能在自己眼皮底下进入正堂,忙跟上去,“那什么暗室,只有你能进,对吧?”   “对。”栾秋往正堂飞奔,“那是浩意山庄保管重要物品的地方,只有师父师娘知道开启的办法。师娘走后才告诉……”   推开门的栾苍水看着地上的洞口发愣。   洞口下方隐约有光,照亮一道向下的石阶。   栾秋背脊发冷,示意栾苍水守在地面,自己则跳了下去。   正堂下方是一个地库,空间不大,存放着浩意山庄许多年来积攒的武功和心法,另有多位庄主留下的练功心得,满满地码了一墙。原本还有些金银细软,这十几年来陆续被任蔷和栾秋、曲洱拿去典当,所剩无几。   最醒目的,便是墙上挂的一把枪。   栾秋落地时,一个灰白头发的干瘦老头正站在那枪前,细细端详。   他并不回头,身后似长了眼睛,灵活躲过栾秋的剑招后,一把将墙上的枪抄在手里。   栾秋根本不必多问:那柄悬挂在地库墙上十六年之久,一直黯淡无光的铁枪,被那老头一碰,竟隐隐散出光华。   “苦炼门!”栾秋守定唯一的石阶,“杀死师父的,就是你吗?!”   “老朽千江,你一定是栾秋。”老头笑道,“常听你的大名,果然是个好苗子。”   栾秋双目赤红。开启暗室的方法并非简单的挪动机关,需配合一定的内力,巧妙挪动机关之中的数枚铁丸,才可令铁丸落到正确位置,开启暗室。他虽然不明白为什么浩意山庄地下会有一个这么密实的地方,但这方法确确实实,只有执掌浩意山庄的人才知道。   他认定是千江杀死曲天阳,并从曲天阳口中逼问出暗室开启的方法,再不多话,浩海剑如浪如涛,卷向千江!   千江一手持枪,一手抱着个匣子,竟如壁虎般跃上地库顶。他根本无意与栾秋纠缠,飞速窜向离开地库的石阶。   栾秋失声大吼:“苍水!不要和他打!”   说着紧随其上,掠到地面。   栾苍水根本没看清地库窜上来那玩意儿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额头已经被他狠狠弹了一指,晕头转向跌坐在地。   栾秋见到他落地的扇子:“果然调虎离山,这老头是来夺武器的,他还带走了‘星流’。”   栾苍水从地面爬起时,栾秋已经冲入雨帘,追了过去。   回头看看地上的洞口,他大喊:“这个地库怎么关啊!不是,宝贝都没了,还关不关啊?栾秋!你真当我是看门的?!”   千江长老足力强劲,栾秋年轻力壮,毫不逊色。   两人在密雨中急急追赶,掠过丛林,林中搜寻曲渺渺和苦炼门恶徒的人大多数都没有看清楚什么东西飞奔了过去。   四郎镇就在前头。   李舒赤手空拳与岳莲楼对打,岳莲楼一旦想起这人是旧识,又和自己一样过得苦巴巴,手里的剑实在不好意思对着肉掌刺去,干脆收剑入鞘,与他拳对拳打了数个来回。   “你这身手,若是在我们大瑀,绝对已经是名扬江湖的高手。”岳莲楼目光一扫,“你腰侧有伤,对不对?”   李舒心中暗恨,岳莲楼越是可怜他,他越是恨得厉害。胸口那处旧伤更是痛得他浑身难受,恨不能立刻将眼前人撕成碎片。   “有伤在身还能与我打成平手……英则,你长进了好多。”岳莲楼渐渐看出他目光怨恨,出手更是狠辣,“就是太凶了。人呐,一旦凶恶,就不那么好看。你还是用扇子比较合适。”   “闭嘴!闭嘴!!!”李舒大吼,“明夜堂这样闲,不如到山上帮帮忙,找一找渺渺!何苦在这里与我纠缠!”   “找谁?”岳莲楼没听清楚,冷不防被李舒当面挠了一爪,吓得他仰脸躲开,“可不能伤脸!”   “——英则!!!”   一声长吼破空。   李舒回头,只见一物穿破雨帘,疾飞而来。   他认得这个,他自然认得这个!   李舒在雨中伸手,稳稳抓住了那东西,啪地展开。   “星流”扇柄似木头,实则全都是以精铁打造,分量沉重,然而在李舒手里就像一把轻巧的纸扇。“明王镜”内力注入“星流”,铁扇流动星彩般的夺目光华,在阴沉雨天里令人无法转开视线。   扇子挥动时如有千钧之力,岳莲楼的双手剑难以抵挡,他干脆合并成一把长剑,直刺向李舒。然而扇子挥动时打乱了雨水和气流,水滴像碎石一样袭向岳莲楼脸面,就连长剑去势也被扇子影响,擦过了李舒腰身。   岳莲楼正要缩手,“星流”在瞬间合并,如一根铁棒打向岳莲楼手指。   “好痛!”岳莲楼险而又险躲过这招,手背骨节皮肤被扇子划破,血水立刻被雨水冲淡。   是身体的一部分重新回到了身上。   是崩落的石头重新嵌入山里,是被拔走的树根埋回它生长的土地。   一切如鱼得水。   李舒重新展开“星流”,心中又是欢喜,又是感慨。   “千江长老!多谢……”他的道谢只说出半句,便梗在了喉头。   天降的密雨中,站着一个怔怔看他的栾秋。   --------------------   作者有话要说:   岳莲楼:拿出瓜子,开始看戏。 第38章 四郎峰(4)   于笙曾问过栾秋:为什么这么在意李舒。   对栾秋,她总有许多好奇的问题:为什么不跟曲青君走?为什么留下来接过烂摊子?为什么要在浩意山庄这个已经没有前途的地方耗尽一生?为什么……这其中大部分,都是栾秋无法回答,也不想细说的。   “为什么在意李舒?”于笙这样问的时候,也没想过能得到栾秋的答复,“他好烦啊。”   边说边笑,两人在练武场上整理武器,远远看着李舒又在梨树下教渺渺和不烦各种歪门邪说。   浩意山庄进来名气渐盛,和附近帮派的来往也渐多,不少练武的小孩都喜欢到庄子里听李舒说那些天地不靠的怪故事。   李舒很喜欢和小孩们玩耍,他拿着炭笔,在正堂的白墙上乱写乱画,眉飞色舞。   那些脏污的痕迹,总要栾秋和他一起才肯清扫干净。   “……不知道。”栾秋不乐意回答的时候就这样含糊搪塞。   即便是看似自在的江湖,许多人心中也仍有难以跨过的规条。男女之义,天地伦常,他以为于笙要说这些。即便如明夜堂堂主与岳莲楼那样的洒脱性子,他们之间的关系也难免遭到天下人议论,何况是栾秋。   但于笙想聊的却不是这个:“你一直都喜欢跟这种性子的人来往。”   栾秋:“什么?”   于笙:“以前谢长春还在的时候,他就是李舒这样的性格,浩意山庄的孩子王。你常跟在他屁股后面跑。”   栾秋只是反复地擦拭手中的剑。   “……李舒是个怪人。”栾秋开口,“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根本猜不着接下来可能会发生什么。他……跟任何人都不同。”   他说着又想,自己的形容是否不够恰当?当他试图用一种别人能听懂的方式去描述李舒,心里总涌出许许多多的话。说得太详细,会泄露心事,说得太粗略,又怕旁人不能懂。   李舒是他的岔路。   跳入沈水中救李舒的时候,栾秋的手一直颤抖。他记得自己上一次如此恐惧,还是十六年前在四郎峰山下等待江湖同道搬下曲天阳尸体。   他怕极了,只要一想到李舒可能从此沉没在江水中,就像有什么巨兽从他心口掏走了一块,留下无法填补的缺口。   他紧紧地、紧紧地揽着李舒,从湍急江水里艰难上浮。李舒浸透了江水,口舌冷冰冰,身体沉甸甸挂在栾秋手上,他不能放下。   和李舒在山里无所事事的那几天,是栾秋对自己的放纵。他开始对日子有了新的小小憧憬:不仅是复仇,不仅是一切都围绕浩意山庄打转。她要走李舒指引的岔路。   他羡慕过李舒的恣意:这个人没有约束、没有规条,说话做事全部随心所欲,他是栾秋求而不得的一种自由——但看着眼前手持“星流”的李舒,栾秋胸口的空洞再一次出现了。风雨从中经过,那豁口越来越大,他心中空荡荡的,什么都没留下。   从来没有什么岔路。   他们只是给了彼此一场镜花水月。   当的一声,是岳莲楼趁着李舒发愣,直刺了一剑。李舒下意识用“星流”阻挡。   扇子是他正儿八经跟着义父学内外两功开始就用惯了的东西,他能够灵活自如地用它扰乱气流,改变敌人武器的走向。岳莲楼的剑擦过星流扇面,两人在瞬间以内力相抗,又在瞬间分开,如被大力从中隔断。   是千江长老手持□□,阻止了二人的打斗。   “我是苦炼门千江长老。”千江对岳莲楼颔首,“久仰明夜堂阳狩大名。”   岳莲楼在脑中回忆苦炼门十长老的名头:“听过、听过。”   他说话间眼珠灵活,一直警惕地打量李舒,很快发现李舒根本没注意跟前的敌人,目光和注意力始终被后方的什么吸引。岳莲楼回头,看见栾秋慢慢走了过来。   英则,千江。栾秋,自己。   岳莲楼快速在心中衡量判断,今日与栾秋在这里竭尽全力,能否拦下眼前两个人。   “抓走渺渺、伤害不烦,就是为了把所有人从山庄引开,方便你们盗取武器吗?”栾秋问。   千江就在他跟前,但他看着的是李舒。   李舒下意识摇头。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心中一片混沌。   被栾秋那样的目光注视时,他的皮肤上有一种密密的痛。不是针扎,也不是被刺伤或者切开。李舒想不出来那是什么感受,他没被人那样看过,铺天盖地的,逃无可逃地。   他仿佛又在沈水里沉浮。   这次没有人捞起他了。不会有了。   千江根本不知栾秋提到的两个是什么人,但他开口:“是又如何?”   李舒失声:“不!不是的!”   栾秋的目光自始至终只锁定李舒。李舒在瞬间便明白:栾秋已经不再相信自己。   他撒的谎太多了,一个叠一个。   那是看仇敌的目光,李舒被那眼神剐出累累的伤。   “……是我错了,李舒。”栾秋说,“当夜和沈灯追赶你的时候,我就应该一掌把你打死。”   岳莲楼又是诧异又是好笑地开口:“你的汉名真的就叫李舒?我还以为是你乱起的名字,为了方便你混进阮不奇的宅子。”   “记仇不记恩,这是苦炼门的宗旨。”栾秋说,“曲洱和渺渺救你时有私心,但我没有想到,你在浩意山庄这么久,居然还能对他们下这般狠手。”   岳莲楼又笑:“……什么?等等,栾秋,你是说,咱们找了这么久的苦炼门门主,一直都在你们浩意山庄藏着?”   李舒什么都没听进去。他只想立刻逃开,什么不烦、什么渺渺,他顾不上了。只有离开,才能避免被栾秋的目光撕碎。   千江根本懒得听他们纠缠,直接掠到李舒身边,抓住他的手腕就要走。   才转身,岳莲楼已经落到两人面前,与栾秋一前一后拦住二人去路。   “明夜堂假借苦炼门名义劫狱,苦炼门借明夜堂名义犯案。”千江说,“有来有往,这难道不是你们大瑀江湖的规矩?”   “哎呀,老先生,我不是为这个。”岳莲楼笑得诚恳,“久闻千江长老大名,今日有幸一见,不比划比划,岂不是你我此生憾事?”   双手剑“凤天语”再度裂开。岳莲楼在江湖上名声且不说,一身内功外功却都相当有名,他架势摆好,毫无破绽。   千江心知今日无法善了,便松开李舒的手亮枪迎战。那把在浩意山庄地下尘封十六年的精金长.枪,在千江手中重新焕发出灿烂光华。   同一个问题在其余三人心中掠过。   李舒开口问:“杀曲天阳的是你吗?”   千江朗声大笑:“曲天阳!哈,我倒想有这个机会!”   说罢提□□向岳莲楼!   李舒正想再问,斜刺里一把剑拦住了他,重重在他胸口一拍。   他踉跄退了两步,抬头见到的便是举剑对着自己的栾秋。   “你的对手是我。”栾秋问,“渺渺到底在哪里?”   四郎峰上,江湖人正逐寸逐寸搜寻密林。   商歌与白欢喜碰头之后,两人一对信息:一个曾听见卓不烦声音,一个见到被鹤长老扔出来的卓不烦。两个地点相距甚近,二人立刻转头飞奔,在那附近寻找鹤长老和渺渺。   眼见江湖人们渐渐逼近,白欢喜终于在一处灌木丛里听见了微弱的哭声。   鹤长老正在地洞里对着曲渺渺捂脸大哭。曲渺渺昏迷后他曾试过施救,把渺渺衣裳扯得乱七八糟。   白欢喜心里凉了半截:“完了,都完了!”他抓起鹤长老,二话不说先扇了他一个巴掌,“绍布!别哭了!”   鹤长老看清楚眼前人,忙抓住他:“妹妹死了……妹妹又死了……有人害死妹妹……”   “没死,闭嘴!”商歌一摸曲渺渺脉门,心中稍定。   鹤长老那一掌相当重,商歌才把她抱起,她立刻吐出一口黑血,气息愈发微弱。   鹤长老忙爬到商歌身边,用手接住那血,要放回曲渺渺口中:“妹妹死了……妹妹又死了……”   商歌护住渺渺不让他碰:“他又发病了,赶快把他带走,别让大瑀人发现。”   白欢喜:“渺渺怎么办?”   商歌想起不久前李舒说过的话,肯定地回答:“我有救她的办法。”说着把手掌贴在渺渺背后,就要输入内力。   “躲不住啦——”头顶忽然传来欧阳大歌的喊声,“苦炼门,你们躲不住啦——快把小姑娘交出来,饶你们不死——”   他内功浑厚,声音传得很远,人却还在另一个方向。   “不宜久留。”白欢喜转头对鹤长老说,“绍布,妹妹还没死,我们得帮她找药。”他揪住鹤长老的衣领狂摇,“听懂了吗?别发病了,我们必须立刻回苦炼门拿药,否则你妹妹就救不活了。”   鹤长老果然听话,伸手去抱:“我带妹妹回苦炼门。”   商歌根本懒得与他理论,摘下笠帽按在鹤长老头上,小心把渺渺护在怀中,跃出地洞。身后白欢喜正继续劝说鹤长老:“女人照顾女人,我们男人回去拿药……”   此处不是给渺渺疗伤的好地方。商歌心急如焚。她能感受到怀中少女的热度在密雨里一分一分消散。   一种同样的怜惜让她把渺渺抱得更紧了。   和李舒一样,她没有别的选择,只能往浩意山庄狂奔。   “……白姑娘?!”   才跑出没几步,路上便看见了曲洱。他一眼认出商歌怀中的人:“渺——”   商歌捂紧了他的嘴巴。白欢喜和鹤长老还未远离此处,她不能让曲洱招来大瑀江湖人。   “不要声张。”商歌低声道,“我在附近只找到渺渺,没看见其他人。她现在这样,若是被别人看见,怕是会生出闲话来。”   曲洱立刻懂了。他解下外套披在渺渺身上,带着商歌抄无人知晓的路径,赶回浩意山庄。   浩意山庄里,栾苍水正小心关紧正堂的门。   商歌和曲洱匆匆越墙而过,栾苍水回头一眼看见商歌,吓了一跳。商歌今日并不作伪装,脸上伤痕被雨水淋得愈发可怖。她和曲洱躲开山庄里的外人,对栾苍水说:“开门。”   栾苍水只得又打开了正堂的门。曲洱一眼便看见那无法关闭的暗室地洞,栾苍水匆匆告诉他来龙去脉。   商歌小心翼翼把渺渺放在地上。一路虽然尽力保护,但仍颠簸,渺渺口鼻流血,几乎探不到脉搏动静。   “你的‘神光诀’练到了第几重?”商歌问。   “什么?”曲洱正给渺渺擦去脸上的血,不解反问。   “第几重!”商歌怒吼,“回答我!”   曲洱从未见过这个不爱说话的女子发火,忙答:“第五重。”   栾苍水:“要疗伤是吗?我可以,栾家的独门心法我已经小有所成……”   “没问你,闭嘴。”商歌在心中默默一算。   鹤长老内功和自己不相上下,但绝对比曲洱要高出不少。曲洱的“神光诀”只怕不能为渺渺疗伤。她顾不得是否会因此暴露身份,决心冒险一试。   她扶起渺渺靠在自己身上。“我来给渺渺疗伤,你们去多烧些热水备用……”   话音未落,一股有如实质的杀气忽然从天而降。   商歌当即停口,舌尖僵硬地缩回齿间。   冷硬的枪尖抵在她的后劲,令裸露的皮肤瞬间生出一层难以抑制的疙瘩。   鲜明的仇恨,露骨的杀意。   “放开渺渺。”身后的人说。   栾苍水和曲洱为商歌辩解:“白姑娘要给渺渺治伤……”   “别信她。”于笙站在正堂门口,手持长.枪,“她是苦炼门的人。” 第39章 四郎峰(5)   此言一出,栾苍水和曲洱都惊呆了。   是曲洱先辩解:“不会的!是白姑娘找到了渺渺……”   “说不定抓走渺渺的也是她,现在装什么好人!”想到自己在白欢喜那里受的屈辱,于笙只恨眼前不是那个光头,否则这杆枪绝不会有任何犹豫,在出手时已经刺个对穿。   杀气完全将商歌笼罩,于笙再次呵斥:“放开渺渺!”   商歌慢慢弯腰,把渺渺小心放在地上。她的手松松圈着少女的细瘦手腕,迟疑和对峙的每一瞬间,渺渺都飞速滑向不可挽回的深渊。   她把渺渺放平的时候,渺渺胸口一颤,嘴角涌出新血。商歌周围的三个人同时紧张起来,她抓住这刹那空隙,忽然从原地滚开,从手环中拉出离尘网。   她本有两个离尘网,一个给了李舒,一个仍在手腕上。   商歌一动,于笙的□□立刻紧随而来。在诛邪大会上商歌见过于笙如何用浩然枪赢了谢长春,她并不认为自己能够在于笙手里讨得任何好处,本来她的武功也并不善于御敌和对抗。不过数招,□□已经抵在商歌胸口,离尘网缠在枪尖。   于笙的目光饱含冷意和憎恨:“你们几个人处心积虑到我浩意山庄,是为了什么?”   栾苍水和曲洱都是一怔:“几个人?”   “白欢喜,她,”于笙紧紧盯着商歌,“还有李舒。”   “我不姓白。”商歌说,“我名为商歌,是苦炼门十长老之一,他们都喊我‘影’。”   正堂中静得可怕,栾苍水和曲洱目瞪口呆,于笙冷笑中带着不甘心与怨怒:“果然心怀叵测。白欢喜和李舒也是长老?”   “这些不重要。”商歌看了一眼身旁的渺渺。她不过眼神闪动,曲洱立刻护在渺渺身前,生怕她会把渺渺当作人质。   商歌心里头闪过一种很轻但令她霎时消沉的难过。曲洱和栾苍水的目光里有陌生的憎恶。   “渺渺就要死了,这里只有我知道怎么救她。”商歌开口,十分干脆利落,所有人都没听过她一口气讲这么多的话,“我要说的方法,只有你和曲洱能听,栾苍水不行。”   栾苍水尚未从震惊中回过神:“为什么我不行?”   于笙并不相信。白欢喜对她做的事情和新仇旧恨,让商歌说的每一句话落在她耳朵里,都是狡辩、欺瞒和别有用心。   商歌忽然抓住了于笙的枪尖。枪尖此前抵在她的胸口,冰冷的金属枪头就落在商歌的锁骨下方。   她抓紧枪尖,往自己胸口一刺!   痛楚同样是冰冷的。枪被打湿了,商歌自己也浑身湿透,她冷得发抖,仍紧紧捏住枪尖。   “我如今受了伤,绝对不会逃。”她缓缓松手。   枪尖入肉寸许,血沿着湿透的衣裳,很快流了满襟。   商歌自行点穴止血,低吼:“别犹豫了!她正在死去!”   于笙果断收枪:“栾苍水,你出去。”   正堂的门关紧了,栾苍水守在外头。   商歌解开渺渺外衣:“渺渺没有受辱。抓走她的是苦炼门长老,人虽疯疯癫癫,但不会伤害渺渺。他曾有两个亲妹妹死在苦炼门,是错把渺渺当成了自己的亲人……”   “废话少说。”于笙打断了商歌的叙述。   商歌顿了顿,扶起渺渺:“于笙,你的‘神光诀’练到第几重?”   于笙与曲洱对视一眼,答:“第六重。”   “太好了。”商歌终于松了一口气,“你我现在一同为渺渺输送内力。那位疯子长老的‘明王镜’已经练到七重,渺渺是内伤,因为功力远远比不过他而受折磨。”   “……为什么需要我和你合力?”于笙尚不明白,不敢贸然答应,“两种内力再入渺渺体内,只会令她伤得更重。”   “不必担心,‘神光诀’和‘明王镜’可以融合。”商歌说,“渺渺现在需要的,是一个拥有更高层级内力之人,引导她如何将两种不同心法合二为一。”   曲洱失声:“什么?!融、融合……?!”   于笙坐直了。她双眼充满不可思议的震愕。   “详情之后再解释。”商歌看着于笙,“开始吧。如果我的法子是错的,你可以直接将我钉死在这里。”   “明王镜”内劲先入曲渺渺经脉。   鹤长老出手不知轻重,渺渺浑身热汗,面露痛苦。她丹田中翻江倒海,五内俱焚,隐隐约约听见周围的人说话,自己却一句也应不了。   鹤长老、白欢喜、商歌,于笙、栾苍水、曲洱,乱纷纷的声音在她耳中狂风落叶般胡乱翻卷。   她只知道,所有人都在竭尽全力救她。   有湍流从外部进入,裹挟正在丹田内冲撞的“明王镜”,分割、汇合。它们与“神光诀”遥遥呼应,像同源之水,同根之木。   随着腹中痛楚减轻,曲渺渺的头脑获得了片刻清明。她睁开眼睛,只看到眼前的光怪陆离,一时间并无法辨明身在何处。光线刺得她眼睛剧痛,她又闭紧了眼,低低地流泪呜咽。   身体有种可怕的失控感,她唯一能抓住的只有忽强忽弱的痛楚。   “‘神光诀’。”她听见有人低声说话。   随即外部的“明王镜”消失了。曲渺渺最为熟悉的温暖内劲,开始代替“明王镜”执行引导之力。   她手脚温度正在逐渐恢复。   “……苦炼门的人为什么要救浩意山庄弟子?”曲渺渺听见了曲洱的声音。   “你错了。”商歌开口,“是我想救曲渺渺。”   “可是……”   “杀你们师父的不是我和李舒,大瑀正道人士不是最讲理么?冤有头债有主,该找谁找谁去。”商歌喘了口气,“如果不是为了救他们,此时我们早已离开江州甚至仙门,已经在回金羌的路上了。”   “抓走渺渺的,也是你们苦炼门。”   “对,是那个疯子。”商歌冷静回答,“我们在弥补错误。我且不说,李舒是拼了命要救这两个孩子的,他宁可暴露身份也要救渺渺一命,我不能让他牺牲的一切毫无意义。”   顿了片刻,商歌对曲洱说:“他本来可以选择保全自己,但他没有。”   “星流”擦过剑刃,带起一串火星。   面对栾秋,李舒毫无战意,只想逃窜。无奈栾秋正处于暴怒之中,李舒无论怎么奔逃,他始终紧追不舍。   两人跃上四郎峰正峰,李舒看见山上到处都是寻找渺渺的人。他心急如焚,回头对栾秋喊:“先找渺渺……”   当的一响,栾秋重剑几乎将“星流”击飞。   这珍贵武器失而复得,李舒时刻不敢放手,他缩身后跃,才发现身后是坚硬岩壁。再走已经来不及了,栾秋就在咫尺之外。   李舒忽然不想再逃。   “我没有抓走渺渺。”他看着栾秋,“带走渺渺的确实是苦炼门的人,我正在找他……”   “英则。”栾秋打断了他的话,“我第一次见你,你就在骗人。你什么时候讲过真话?讲过什么真话?”   李舒不喜欢他喊自己“英则”。这名字像切断一切关系的利刃,在他和栾秋之间留下深不见底的沟壑。   杀曲天阳的不是他,李舒知道,栾秋也知道。但曲天阳组建诛邪盟的时候死去,这命案就不再是某个苦炼门门徒与栾秋的恩怨,而是两个门派的深仇。身为苦炼门门主,他李舒应该承担一切。   可李舒从没有过此时此刻的委屈和不甘。   天下人谁都可以用剑指他,他是英则。   唯独栾秋不可以,不应该。在栾秋面前,他只是李舒。   “星流”就在李舒手中,他仍尝试跟栾秋沟通,逐渐收起“星流”。只是他一动,栾秋的剑立刻如影子般贴了上来。   “当时就该让你在沈水里淹死!”栾秋脑中实则一片混乱,他只能拼了命地复诵对苦炼门的仇恨,才不至于让别的感情支配自己,“我不该救你!”   他越是愤怒,浩海剑越是磅礴无边。剑招稠密如雨,把李舒包围其中。   栾秋从来没使出过这样快的剑招。浩意山庄没了名声,减少了江湖上的活动,自然也极少有机会能与高手较量。上回李舒假扮“栾秋”去明夜堂,是栾秋第一次与他交手。彼时的李舒还没能拿回“星流”,如今铁扇在手,两人竟能战成平手,不分伯仲。   栾秋与他近身搏斗,只感到扇子如同李舒的第三只手,灵活异常,进退得宜。铁扇沉重,能扇动汹涌气流,轻易改变剑刃方向。合起来是一把短刀,展开则如同盾牌,扇中另有机关,但李舒始终没用。   栾秋心头掠过一丝醒觉:李舒绝对不会对他用暗器。   武器再度相交,李舒只是一味抵御,从不主动攻击。   电光石火之间,栾秋想赌一把。他手掌微松,“星流”攻过来的时候,剑果真被击飞。   “咦?”李舒吃了一惊,目光先随那打着旋落地的剑而去,之后才落在栾秋身上。   失去武器的栾秋直接举拳攻了上来。   李舒立刻收起扇子。   就在他收扇瞬间,栾秋足尖挑起了刚刚落地的剑。   李舒甚至没来得及叹气。他颈脖被栾秋铁爪般的手钳住,狠狠推在山壁上。   剑果真刺来了。   李舒心中只想,别再刺胸前章漠留下的那旧伤口了。疼得厉害,他就算吃了那么多苦,可疼仍是疼,他不想再痛了。况且那旧伤是拜章漠所赐,以后若是隐隐地痛了,他可以指天踩地去诅咒章漠,心中毫无愧疚。可若是栾秋也刺中那地方,他不知该不该骂,怎么骂。   又想到这一剑下去,或许永远也没有再开口骂人的机会了。   剑尖擦过李舒肩膀,只蹭破了衣裳,如利枪扎入石壁。   飞溅的碎石在李舒脸上划出几不可见的小伤痕。   他睁大了眼睛看靠近的栾秋,颈上那只手收紧了又放松,放松了又收紧。   “……为什么收武器?”栾秋嘶哑地问,“你刚刚明明可以用这把扇子取我性命。”   雨声响得李舒耳朵生疼。   红着眼睛的栾秋太过狼狈,与他曾深深看过的青年侠客判若两人。   他看见清晰的自己,印在那双被愤怒、焦虑和痛苦染红的眼睛里。   不知为什么,李舒忽然涌出眼泪。   “……我说过许多假话,可我是真的想和你在一起。”他变得口舌笨拙,“在山庄里,在别的地方,去闯荡江湖,去结识更多的人。我是李舒,我只是李舒,不是别的什么人。我、我骗你,对,我骗过你,可我……”   他分不清是谁先落入这个温柔陷阱,谁先自我欺骗。   “这句呢?”栾秋靠得更近了。要是在以往,这样贴近的距离,他会吻李舒。但现在他只是用可怖的语气追问:“这句也是假的?”   李舒忽然明白,他和栾秋之间已经永远不可能再有往日的信任了。   白欢喜说得对,梦早就做完。   “是假的。”李舒在雨水里笑,“全都是假的,我说过的每一句,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刻,全都是假的。我所做的所有一切都只是为了潜伏在浩意山庄,好破坏诛邪盟的建立,盗走武器,顺便给你们制造一些小麻烦,再骗一骗山庄里最厉害的二师兄,让他在意我、牵挂我,让他成为我这种邪魔外道的……”   栾秋朝他的脸砸去一拳。李舒吃痛受伤也不停口,絮絮地复述这几个月来的一切。他不知道说什么才能让栾秋信自己,但知道什么话会让栾秋更加恨自己。   正道人士就是这样的不干不脆。李舒决心推他一把,好让他也推自己一把。   “……你们这样的好人最容易因为心软而受骗。可是你们又有什么损失?武器本来就是苦炼门的,不烦不过丢了一截舌头,渺渺死便死了,反正她本来就不是曲家的人,不过是曲洱从山里捡回来,让你师娘消遣丧夫之痛的玩意儿……”   栾秋把他狠狠掼倒在地上,拳头砸在李舒胸口。   李舒痛得□□,但又觉得好笑。   已经把话说到这份上了,栾秋还是不杀自己。   “你有无数个杀我的机会。”栾秋拎着李舒衣襟,“比如现在。”   星流仍握在李舒手上,只要李舒展开扇子、亮出暗器,轻易就能够刺入栾秋胸膛。   他们都给彼此留了能伤害自己的空隙,等待对方先动手。   用暴露致命弱点的方式来试探对方,在这一点上他们竟如此默契。   雨真的太重了,它们落在李舒的眼睛里,盛不住,全都从眼角滚落。   “栾秋……栾秋,我们走吧。”李舒忽然拉住了他的衣袖,“浩意山庄是曲洱的,你还给他。苦炼门本来就不是我说了算,谁乐意当门主谁去当。去哪里都行,你不想当英雄,我也不乐意做邪魔外道,我们……”   “闭嘴。”栾秋只是低低地应,“闭嘴!”   李舒想抓住他的手,但栾秋先松开了。   “……滚吧。”   他跨过李舒的身体,从石壁上拔出自己的剑,如大雨中失群的燕子,从正峰掠出。   远处传来众人的呼喊:“渺渺找到了!渺渺活着!”   曲渺渺苏醒时,正躺在于笙的房间里。   于笙一直衣不解带地照顾她,持续多日的大雨已经停了,鸟鸣透窗而入。   曲渺渺换了干净衣裳,她慢慢坐起,身上仍有些隐痛,但呼吸、行动,全都没大碍。   “商歌姐姐呢?”她问于笙,“还有白大哥,是他们救了我。”   她告诉于笙,自己昏迷中也隐隐听见他们对话。于笙狐疑:“他俩都是苦炼门的人。”   “似乎是的,”渺渺仍坚持,“但他们确实救了我。”   山庄正堂的地下,商歌被捆了手脚,坐在角落。   栾秋静静立在她面前,正回想着栾苍水和韦问星打听回来的消息。   明夜堂如今炸开了锅:岳莲楼当日与千江长老在四郎镇缠斗,被七霞码头的水工远远看见。水工们拿着武器要去帮忙时,忽然看见四郎峰上掠下来两个人,一个光头,一个头发灰白,模样奇特。两人与千江汇合,三个打一个,最终擒了岳莲楼,扬长而去。   如今水退了,江湖人中纷纷流传着明夜堂要捣了苦炼门老巢的传说。   曾停滞一时的诛邪盟再次被江湖人津津乐道。   云门馆的曲青君在四郎镇上受了伤,但是谁弄伤的,她却始终不透露。苦炼门恶徒在仙门城杀了金满空,而金满空又牵涉进慧光长舍偷拐小孩儿的事件里,江湖甚嚣尘上,曲青君当年叛离浩意山庄的事儿又一次被有心人频频提起。   没人见到李舒,也没人提起李舒。   他仿佛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几个人的真实身份只有山庄内的人晓得,为保护山庄声誉,栾秋叮嘱任何人不得透露实情。   始终不相信李舒来自苦炼门的只有卓不烦。   他苏醒后沮丧了很久,总是不爱说话,也很少到浩意山庄来了。只有从曲洱口中得知李舒是英则时,才万分激动地含糊着比划:如果他是坏人,根本不需要理会我,只要把我丢在山里让我自生自灭就行了,我不是渺渺,我对山庄没有那么重要。他救我,只是因为他想救我,仅此而已。   次日栾秋去探望他,却得知他竟然一早带着干粮,上山找李舒去了。   与他同行的还有一些江湖上排不上名的门派,都曾得李舒赐名。   找“李舒”的卓不烦,找“浩意闲人”的不入流帮派,至今还在四郎峰上徘徊搜寻。   商歌成了浩意山庄的囚犯,这件事自然也必须保密。于笙恶声恶气命令栾苍水管好自己嘴巴,栾苍水不敢不答应。   “‘神光诀’和‘明王镜’能够融合的事情,你知道多少?”栾秋在商歌面前坐下,他问完一句后犹豫片刻,继续开口,“还有李舒,关于他的一切,我全都要知道。” 第40章 俘虏(1)   四郎峰几乎被卓不烦和小帮派翻了个遍。   李舒始终不见所踪。   众人只记得他那日带回卓不烦之后便离开山庄继续寻找曲渺渺。之后谁都没再见过他踪迹。   当时江水滔滔,若是寻找时不慎失足掉落,怕是有去无回。   多日无功,不少人渐渐信了这些传言,又是惋惜,又是难过。   只有卓不烦对这一切听若不闻。他常年在四郎峰上活动,熟悉山道,练武多日后脚力更强劲,日夜搜寻也不觉得累。   这一日,他在路上遇见了欧阳大歌。欧阳大歌正带着十几个江湖人去江州城找官府要粮食,招呼卓不烦到身边,让他张口瞧瞧伤口。   自从丢了半截舌头,卓不烦便十分讨厌他人谈论此事,他闭紧嘴巴转身就走。欧阳大歌性格粗犷,立刻抓住卓不烦:“小小年纪,怎么这样没礼貌!”   卓不烦回手与他过了几招,欧阳大歌大为吃惊:“咦?!你这内力长进不少!”   卓不烦回山庄找栾秋和于笙,栾秋还在暗室里跟商歌说话,于笙出手检查,十分吃惊。   仔细一问,才知当日被鹤长老割去舌头后,李舒曾经为他疗伤。   “……渺渺和你也是同样情况。”于笙说,“苦炼门的内力,果然与‘神光诀’相辅相成。”   卓不烦比划:李大哥是好人。   “你还在找他么?”于笙问。   卓不烦肯定地点头。   他在于笙脸上看不到几日前的深刻仇恨了。有什么正在困扰着她,让她无法干净利落地怨憎李舒和商歌。   曲渺渺伤势大好,收拾了东西也要出门去一起找李舒,被于笙呵斥了才消停。她仍需要静养,只得乖乖呆在山庄里。   后院的老母鸡又生蛋了,这回再也没人跟他俩抢。曲渺渺捡起鸡蛋,半晌才说:“二师兄讨厌葱,可他给李大哥煎蛋的时候总会撒点儿葱花。”   路过正堂外墙,李舒写在墙上的字已经被大雨冲得一片模糊,无法辨认。“李大哥的家乡冬季会下很大很大的雪。”曲渺渺叹气,“我好想看看能把人埋起来的大雪是什么样子。”   卓不烦一言不发,慢吞吞跟在她身后走,很耐心地听她说话。   曲渺渺回头看他:“不烦。”   卓不烦立刻知道她要说什么。两个孩子沉默地僵持着,他轻轻摇头,仍旧拒绝任何人看他的伤口。   “若是找到了李大哥,一定第一时间告诉我。”渺渺说,“等我身体再好些了,师姐和哥哥看管不那么严了,我也和你去找。”   卓不烦连连点头。   “他们都说,帮人的时候不计较私利,不是为了对自己有利而救助别人,而是宁可损伤自己,也要尽力行好事、做好人,这才叫行侠仗义。李大哥救你我,难道不算行侠仗义?”她踢走脚下石子,“既然行侠仗义,他就一定不是……一定跟其他的苦炼门人不一样。”   卓不烦不停点头,含糊不清地、吃力地应:“对。”   这声音钻进渺渺耳朵,令她一时愣住,无法动弹。   卓不烦是为了找她,才会遭此横祸。   走到卓不烦身边,曲渺渺本想抱一抱他。但走近了才发现这个曾因口吃而胆怯、因没有学武天赋而失落的少年人,已经悄悄长得比自己更高了。她踮脚与卓不烦比量身高,半天才说:“不烦,你长高咯。”   栾秋找到渺渺时,渺渺正坐在山庄门口发呆。   顺着她目光看去,卓不烦正走在山路上,绿树荫浸了他一身。   栾秋在她身边坐下,顺手去探她的脉门。   商歌的话一分不假。   无论是卓不烦还是曲渺渺,内功都大有长进。   救卓不烦和曲渺渺的时候,李舒与商歌已经知道两种心法可以融合并相互促进。这足以说明他们只想救人,绝非心存恶念。   “身上还疼么?”栾秋问。   曲渺渺摇了摇头。   两人一时无话,栾秋心中却越来越乱。   商歌讲了许多令人震惊的事情,包括他们几个人在来大瑀之前,根本不知道浩意山庄与苦炼门还有这一桩大仇。   如果没有大仇,李舒“居心叵测”的基础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他是真的被曲洱兄妹无意救下,真的只想赖在山庄白吃白喝兼养伤。之后种种,不过是因缘际会才了解的往事,他若有坏心,那坏心也只从那时候开始。   曲渺渺这次受的苦,凡是学武之人大都经历过。修炼内功心法时,常有经脉逆行、丹田痛如刀割的意外,这时候只需要师父或同门前辈在一旁引导,便可顺利过关。   只不过曲渺渺与鹤长老内力相差太大,那煎熬的痛楚也随之剧烈数倍甚至数十倍。   “渺渺今日所受煎熬,李舒曾经历过无数次。”商歌看着栾秋说,“每一日、每一次,他都是死去活来。卓不烦和渺渺有李舒与我搭救,他没有。他从来没有。有时候一只脚踏进了鬼门关,全靠自己硬撑。我们和他一起长大,谁都想不到他能活到今日。”   这几句话让栾秋沉默了很久。   他即便怀疑真假,也难以控制心头的闷痛。   “他的义父呢?”栾秋记得,李舒说过是这个“义父”把他从赤燕带走的。   商歌忽然停口不言。   “不存在什么义父,是吗?”栾秋问,“这也是他胡诌出来骗我的。”   商歌却不回答,冷冷一笑:“你说出这句话,足以证明李舒是傻子。”   栾秋一时间无言以对。   商歌又问:“李舒到底在哪里?你杀了他,还是故意放了他?”   曲渺渺也问他这个问题:“二师兄,你也觉得李舒是混蛋么?你知不知道他在哪儿?”   曲渺渺没有真正经历过十六年前的噩梦。浩意山庄从曲天阳之死开始凋敝,栾秋和于笙原本灿烂的江湖梦一夜之间彻底破碎,期间桩桩件件,追溯起来,全都源于苦炼门某人的那一枪。   “你难道不想他吗?”曲渺渺红着眼眶问。   栾秋忽然想起卓不烦初到山庄的那天,他们都被这样的夕阳照耀着,挤在门口看李舒手里的一筐小鸡和鸡蛋。   那个顶着自己名头骗人的混帐,三句话里有两句胡说八道的怪人,看见咯咯叫的小鸡竟像孩子一样高兴。   “快看!这么多好东西!”他乐颠颠举起篮子,递给栾秋。   栾秋记不得自己当时究竟想了些什么,能回忆起来的只有李舒在夕阳里毫不作伪的笑。他窥见那混不吝外壳里,孩童般天真有趣的心思。   李舒把他引笑了,栾秋是从那一天起,在心里留住了李舒的位置。   “我们去找他好吗?”曲渺渺说,“和不烦一起找他,有你和师姐在,一定很快就能找到”   卓不烦已经消失在山道上了。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江湖人陌生的呼喊:“李舒——浩意闲人——”   晚饭时间,栾苍水和随从提了几桶冰块登门拜访。   “给白姑娘……呃不是,给那个苦炼门恶徒的。”栾苍水摇着扇子,指挥随从将冰块放在正堂门前,“你们可得尽快把冰块搬下去,暗室闷热得很,善待俘虏、善待俘虏。”   曲洱以为栾苍水转换了追求目标,看他的目光十分复杂。   栾苍水把扇子摇成风车:“我、我没有!我不是!我才不是你们二师兄……”   话未说完,被路过的于笙敲了一脑袋。   “商歌身上的伤痕你们没看见么?天热,她受不住,我这不是送点儿冰块,好让她苟延残喘,好让你们继续严刑拷打,逼问出……”栾苍水在于笙的目光里退缩了,“不说了。”   “跟谁学的,满嘴胡说八道。”于笙暗斥。   栾苍水自然不敢说出那人名字。一是怕惹栾秋不快,二是怕让栾秋伤心,三是激怒栾秋,自己以后就不好到浩意山庄来了。   “怎么还是这么穷?”他决定换个轻松的话题,看着饭桌上清粥咸菜,长叹一声,“能吃吗?”   栾秋总算搭理他:“曲洱,给他盛点儿什么,堵住他的嘴。”   “我可不吃这种粗茶淡饭。”栾苍水边说边坐下,接过曲洱盛的稀粥,大喝半碗才问,“云门馆的人昨日走了,你知道么?”   明夜堂阳狩被苦炼门人掳走,这事儿已经在江湖上成为笑谈。   岳莲楼平日行事乖张胡闹,许多人等着看他笑话。明夜堂扯起虎皮大旗要重建诛邪盟,不料盟字没写完一半,大将已经被敌人逮去。又听说对方三打一,岳莲楼被打得吱哇乱叫、满地乱爬、不停求饶。   如此种种,实在太适合当下酒佐茶的妙料。总之平日里岳莲楼怎么把别的帮派发生的事儿,添油加醋作成故事,这回就有无数人以牙还牙,咬得明夜堂敢怒不敢言。   栾秋问过沈灯是否需要帮忙,沈灯很干脆地拒绝了。   诛邪盟也无人再提,明夜堂看似要独力解决岳莲楼这个问题,江州城的江湖帮派只好全都把目光转向云门馆。   云门馆弟子金满空死于苦炼门手中,不料曲青君居然不为所动,拉起队伍回了平澜城。   于笙也坐了下来:“回去了?”   显然她也并未从谢长春口中得到任何消息。   栾苍水胜了情敌一招,十分得意:“我明日也要启程回平澜城,爹爹来信,说想我了。我回家之后一定竭力帮你们打听曲青君和谢长春暗地里打什么主意。”   不知曲青君是否晓得“明王镜”与“神光诀”可以相互融合?栾秋想起曲青君年轻时曾去过金羌,心中渐渐生出奇特的不安。   为什么曲天阳一死,曲青君就要夺走山庄主人之位?为什么她宁可自立门户,也不愿意继续留在浩意山庄?   思忖间,庄门被砰砰敲响。韦问星的大嗓门喊:“栾秋!开门!有大事!”   韦问星显然刚从船上下来,风尘仆仆。   他把手上拎的两条鱼扔给栾苍水,开口就说:“云门馆回平澜城了,还带走了一个人。”   栾秋心头扑地一腾:“谁?”   “苦炼门门主英则。”韦问星大笑着拍拍耷拉一张脸的栾苍水肩膀,“曲青君抓住了英则!哈哈!”   他笑够了,左右一看,奇道:“李舒兄弟呢?不来吃饭?”   曲渺渺筷子啪嗒落地,失声喊道:“不成!”   --------------------   作者有话要说:   缓和两章。   岳莲楼:没有缓和,我在受苦。   李舒:我也是!!! 第41章 俘虏(2)   七霞码头的水工遍布大瑀,除了被游家帮牢牢控制的列星江,大瑀境内几乎所有河道都有七霞码头的人。   云门馆众人回平澜城,坐的正是七霞码头的船。平澜城位于沈水下游,是沈水入海口附近最大的城池,走水路比陆路节省一半的时间。韦问星当时也在那条大船上,偶然听见云门馆弟子们跟谢长春说看管囚犯的事儿,才察觉事情有异。   “云门馆擒住苦炼门门主”的事儿,就这样经由七霞码头和诸条水道,迅速扩散至整个江湖。   刚捣毁了慧光长舍的仙门城比平时更加热闹,山中无大王,各色宗派纷纷使出浑身解数,吸纳从慧光长舍脱离的信众。   无奈百姓也都不是傻子,上了一次两次当,自然对这些旗号响亮但毫无作为的宗派心生警惕。路上尽是招徕信众的、穿得稀奇古怪的人,但应者寥寥。人们忙着抢救稻田,重修屋舍,偶尔传几句明夜堂岳莲楼、苦炼门英则的闲话。   坐在茶摊上吃茶的白欢喜,自然也听到了云门馆的传闻。   他放下铜板离开,绕路到明夜堂门口徘徊。明夜堂门前很是热闹,都是来打听消息的江湖人,前几日还有人在门前支起嘌唱摊子,说的是岳莲楼惨遭苦炼门毒打的故事,明夜堂帮众二话不说掀了摊子,惹出好一场风波。   白欢喜没头发,他买了件僧衣,似模似样地装扮成和尚,已经在仙门混了好几日。如今念着“阿弥陀佛”挤进人群,竖起耳朵仔仔细细地听周围的议论之声。   好不容易等人群散去,他心思沉重,回到隐蔽住处。   千江和他们藏在一间空宅院里,白欢喜推开门,便见到倒吊在房梁上的岳莲楼正有节奏地摇晃着,即便口中捆着布条,也不妨碍他自得其乐地哼小曲儿。   房梁被绳索和他的体重扯得吱嘎作响。   千江到沈水附近打听消息,鹤长老在床上呼呼大睡。白欢喜把岳莲楼放下来,长叹一声。   他和千江长老都非常、非常后悔抓了岳莲楼。   岳莲楼和千江打得正酣时,白欢喜和鹤长老忽然加入战局。两人从身后偷袭岳莲楼,岳莲楼反应机敏,无奈千江是一个与他不相上下的绝顶高手,如此三对一,他的节奏很快便被扰乱,最后被千江捆住手脚,拖上了马。   四人在四郎峰附近藏匿了一段时间,始终不见商歌和李舒露面,千江果断决定先把俘虏带回仙门城,再计划之后的事情。   岳莲楼在仙门醒来,第一句话便问白欢喜:“你是哪个寺庙的?这么俊的和尚,岳某此生少见。说来有趣,我小时候曾有一段佛缘,有人说我生来就是当和尚的命,即便不是和尚,也是跟和尚亲近之人。不知道这位师父法号是什么,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就去了苦炼门?哦,对,苦炼门也有喇嘛,你是喇嘛?可你怎么穿着大瑀和尚的僧衣……”   白欢喜不理他,他又转头看鹤长老。   鹤长老已经不发病了,阴阴沉沉,岳莲楼又问:“你身上刺青不错。我认得一个同样浑身刺青的男人,琼周人,你是琼周的么?琼周好地方呀,听闻那儿的男人女人都不怎么穿衣服,浑身黝黑油亮,待人尤其热情,我真想去看看。你怎么不说话?你不会说话?无妨,那你听我讲就行。虽然你我正邪殊途,但有缘相逢,不妨交个朋……”   话未说完,千江往他嘴里塞了个生土豆。   千江和白欢喜都不乐意搭理岳莲楼,鹤长老少年心性,不发疯的时候算是个勉强正常的邪魔外道,竟然与岳莲楼聊得有来有往。   岳莲楼走南闯北,见识广博,随口说几个故事,都能引得鹤长老双目圆睁,连连点头。   没几天,鹤长老已经开始恭恭敬敬,称他“阳狩”。   “鹤儿虽傻,但不蠢。”千江曾说,“怎么就能被岳莲楼这种怪东西骗得团团转?”   只要嘴巴舌头有空隙,岳莲楼立刻发挥功夫,一个故事能从天上扯到地下,天花乱坠,奇诡难测。鹤长老为了追听大瑀小将军与驰望原邪狼的故事,每天给岳莲楼偷来烧鸡一只、猪蹄三个、糕点果子无数,还有美酒好茶,好吃好喝地供奉他。   岳莲楼讲完了朋友的故事,又讲自己的故事。不料鹤长老只愿意听邪狼如何大杀四方,岳莲楼只好杜撰出许多剧情,什么邪狼先死后生与小将军异世重逢,什么小将军被邪狼敌人附身,有情人变仇人,顷刻间杀得天昏地暗。   鹤长老还不忘提醒他疏漏之处:“那个小将军只会骑马,不会武功。”   岳莲楼杜撰正酣,一拍大腿:“他会,只是骗了邪狼,不告诉他。”   鹤长老:“你之前不是这么说的。”   岳莲楼:“你不是写书人,你不懂,这种事情是可以随便加的,只要能自圆其说,什么都行。”   鹤长老不乐意,夺回烧鸡猪蹄,岳莲楼忍气吞声:“好,我改,你供我吃喝,你爱听什么我就说什么。”   正吃着肉,千江和白欢喜推门而入。岳莲楼察觉自从昨日白欢喜心事重重地回来,两人行动便更加沉默隐秘。   白欢喜原本只知道千江与英则在沈水,又听他们偶尔聊起一个“商歌”,心中暗忖:英则与商歌,似乎都下落不明。   他绞尽脑汁,编了个邪狼大战北戎三百三十三头獠牙饿狼的故事,哄得鹤长老心花怒放,趁机问:“你们在仙门还等什么?不如尽快回家。我很久没去过金羌,正好和你一块儿去瞧瞧老朋友。”   他脸上尽是真诚又恳切的笑,谁看了这样的笑都不会怀疑他的心意。   鹤长老:“英则被你们大瑀人抓走了。”   岳莲楼脸上笑容尽失。   被逮住后他一直乖巧,尽全力哄鹤长老高兴,平日被白欢喜和千江怎么对待都绝不生气——为的就是保全性命,乖乖地让他们带自己回苦炼门。   大瑀江湖人之中,知道苦炼门所在之处的只有沈灯。但沈灯多年未去,路径一再被风霜修改,连他也无法肯定原路还能不能通往目的地。   岳莲楼以为这次自己能立功,不料再度落空:英则既然被抓,千江他们肯定要用自己来换英则的命。   他十分后悔,前几日为了彰显自己的重要性,不停在他们面前说明夜堂如何重视他、堂主如何钟情他、江湖人如何尊敬他,上至耄耋下至垂髫,人人都爱他。   现在想往回撤,已经不可能了。   岳莲楼郁郁寡欢,懒得编故事,鹤长老再催他,他只是蜷在屋角,一声不吭。   白欢喜日夜在明夜堂和江湖门派周围游荡,打听到不少消息。   云门馆的人已经回了平澜城,但究竟要如何处理那英则,谁也不知道。明夜堂沈灯、浩意山庄栾秋已经启程前往平澜城,或许要重组那个诛邪盟。   诛邪大会开得轰轰烈烈,明夜堂和浩意山庄种好的果子却被云门馆摘去了。江湖上有取笑的,有诧异的,但渐渐也有新的声音传出:诛邪盟盟主,还是应该落在云门馆手里,毕竟,那可是曲天阳的亲妹妹曲青君。   人们也不再频频提起曲青君叛离师门的过去,毕竟,她逮住了英则。   人心如烟,随风而动。   这边喧嚣,便殷殷前往;那头冷落,便远远避走。   岳莲楼实在见惯江湖上这些事情。此时听来,也只是冷笑。   “……等等。”他忽觉不对,“沈灯去了平澜城?那不奇呢?章漠呢?他又去了哪里?”   白欢喜正用绳子捆紧他,那绳索与离尘网是同一材质,根本无法挣脱。他回忆:“我听说阮不奇在北境,料理江北民军的事儿。章漠应该还留在梁京。”   “梁京?他在梁京干什么?怎么不来找我?”   “他为何一定要来找你?”白欢喜奇道。   岳莲楼一颗心伤得稀碎,话都说不出来,躺在地上虫子般打滚伸曲。   白欢喜扔给他两个炊饼,他哽咽着:“我不吃这些,我要吃梅花包子、桂花粉糍、二鲜面、黄金鸡、姜酒蟹、烤羊把子、香药木瓜、雕花金橘……”   三人听着他报菜名,有滋有味地吃光了炊饼和淡茶。   他在地上滚了会儿,又弹起来,笑道:“罢了,我不生气。你们门主也和我一样是俘虏,他还落在云门馆手里,总不可能比我舒坦吧?”   此时的云门馆别苑中,李舒正看着桌上的东西发愣。   满麻烧饼、菊花烧饼、笋泼肉面、白肉胡饼,这是面食。黄金鸡、嫩羊羔肉、鹌子羹、葱泼兔,这是肉食。   另有几瓶好酒,贴了“眉寿”“中山堂”“酴醾香”之类的字样,揭开瓶塞子,酒香四溢。更有两琉璃瓶的果酒,一是葡萄酿造,一是山梨酿造,放在堆了冰块的盆子中,凉沁沁地从瓶里渗出水珠。   除此之外,还有珑缠桃条、砌香樱桃之类的精致果子,琉璃碗盛了荔枝煎,蜜香浓郁。   “金羌吃不上这个吧?”剥壳去核的白嫩水果放进李舒碗里,薄膜裹着一包甜汁,随着那放下的动作轻颤,“这是荔枝,听过荔枝么?不仅能做果子蜜煎,在梁京宫里,还能做御筵菜品。这道就是荔枝白腰子,我想尽办法才找到的制作法子,你不妨尝尝。”   李舒饿得腹中如鼓。什么栾秋、什么浩意山庄苦炼门、什么伤心事开心事,全被饥饿和面前满桌好菜压在心底。   “我也不是对御筵有什么兴趣,只是听人提起过……就是听沈灯提起过,所以好奇。”又一道菜推到李舒面前,“煨牡蛎,你应该也没听过。这是琼周名菜,只不过琼周没有好酒,在大瑀才变成这样的好东西。平澜城里不少琼周人开的菜馆,这是其中最有名的那家做的,招牌菜,我费了不少心思才……”   李舒听得脑袋嗡嗡响。   “你们把我抓来,就是请我吃饭?”他问,“这么热情,你怎么不早说?早说的话,我就不用在浩意山庄盘桓几个月,吃那些粗茶淡饭了。”   曲青君就坐在他面前,闻言微微一笑。   --------------------   作者有话要说:   看完本章的岳莲楼抓住李舒衣襟,目露凶光。   岳莲楼:谁?谁“也”受苦???   李舒:那些东西我又不爱吃,(打饱嗝),当然是受苦。 第42章 俘虏(3)   “你舍得栾秋?”曲青君笑着问。   李舒抓起烧饼啃:“他算什么东西。”   两人正在别苑对坐,从四面推开的窗户看出去,能瞧见繁忙的码头与宽阔平坦的沈水入海口。   “那怎么不把他的东西还给他?”曲青君笑着给他斟酒,“玉佩还带在身上,那就是仍旧有留恋。”   李舒只是大吃大喝,不想回话。   饭菜里自然不会有毒,曲青君如果想杀死自己,早在四郎峰上就可以下手,没必要等到现在。   当日栾秋离开后,李舒踉踉跄跄在后面跟了几步,想追上去,又怕看见栾秋怨恨目光。他在峰顶徘徊时见到了曲青君。   两人在沈水边缘那一战各有损伤,曲青君伤口在胸前,已经看不出伤势痕迹,单手撑一把青色纸伞,风姿翩然。   “当时尸体就被钉在这里。”她指着山壁,李舒抬头一看,爬满藤蔓植物与青苔的岩石上有一个极深的小洞,是尖□□入的痕迹。“……你是说,曲天阳……他死在此处?”李舒吃惊得退了两步,没提防身后就是悬崖,差点栽了下去。   曲青君抓住他腰带,把他拉到自己身边。李舒即便知道这个人对自己不怀好意,此时也完全丧失了和她对抗的念头,木然地任由她把自己带走。   本以为落在曲青君手里,不死也要脱层皮。   浩意山庄的人都想为曲天阳报仇,更何况曲天阳的亲妹妹?   但奇怪的是,曲青君一点儿也没有对李舒下手的意思。她好吃好喝、高床软枕地接待着,李舒甚至还听见谢长春与她争执过几次,都是为了自己:为什么对这个魔头这么好呀,为什么不立刻了解他呀,等等等等。   李舒听得多了,渐渐明白,曲青君把自己抓来,肯定是另有打算。   想通这一点,他自然该吃就吃该喝就喝,偶尔顺着曲青君的意思骂几句浩意山庄和栾秋。   即便被人看出他口是心非,李舒也不在意了。   “口是心非”是李舒擅长的本事。   小时候吃了苦,回到苦炼门的深谷里,总会让同伴们担心。没了眼睛的好友在地上摸索,要确认他是否真的安然无恙。李舒即便痛苦得无法起身,也一定要挤出力气跟他说两个笑话,以免好友为自己而哭。他是这样,白欢喜也是这样,俩人总是一唱一和,一问一答,好像天底下确实没什么能难倒他们的事儿。   长此以往,已成习惯。   曲青君赞赏他:“你倒是坦然。”   她看着李舒大吃大嚼,问:“你在这江湖里呆了几个月,有什么感受?”   李舒嘴巴不停,心中忽然警惕:这是曲青君第一次用如此正经的语气询问他。   “虚伪,恶毒。”李舒擦擦嘴巴,“就拿青松阁的欧阳大歌来说,浩意山庄没名气时,他要挟栾秋,想当诛邪盟盟主。等到浩意山庄有了起色,他觍着脸凑上来巴结,帮这帮那,实则是在栾秋面前卖乖。如此行为,不算虚伪?”   李舒对欧阳大歌感受复杂,起初觉得他是混帐,后来又察觉此人心直口快,也有几分侠义心肠。他用欧阳大歌应付曲青君,边说边在心中道歉。   曲青君点点头:“那恶毒呢?”   李舒冷冷一笑:“金满空。”   金满空利用慧光长舍抓小孩儿练邪门功夫,这事情并没捅到官府那里。明夜堂把它压了下来,似乎打算江湖事江湖了。   曲青君怎么应付的,李舒不知道。但此事绝对不可能就这样善罢甘休。   “是你告诉她那种邪门的练功法子。”李舒说,“你去过金羌,还去过苦炼门,是不是?”   他观察曲青君表情,不料曲青君只是笑笑:“你说得对,所谓正道,大多虚伪、贪婪,打着幌子,尽做坏事。”   李舒咽下一口兔肉:“哎哟,怎么骂起自己了?”   曲青君:“和苦炼门没什么不同。”   李舒抬头:“别这么说,苦炼门惭愧。我们确实不怎么做正经事儿,但我们坦荡。”   曲青君:“你又知道我不坦荡?”   李舒立刻问:“你当时想杀卓不烦,是不是为了嫁祸于我?”   曲青君想了想:“是,也不是。你是李舒,是英则。可你也是‘浩意闲人’。”   李舒:“……我懂了,从始至终,我是谁、我做过什么事,根本不重要。关键是,经过诛邪大会,江湖上许多人都认为,我就是浩意山庄的门客,我与浩意山庄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曲青君自斟自饮,轻轻点头微笑。她像一团雾气,难以捉摸,游移不定。   李舒果断道:“你的目标一直都是浩意山庄。”   沈水上,七霞码头的商船正在水面平稳航行。   栾秋与沈灯同行,浩意山庄来的人只有他和于笙,曲洱等人留守看家。曲渺渺和卓不烦吵着闹着要来,出门时拉着栾秋和于笙哭个没完,逼得栾秋立誓绝对不会让云门馆的人杀李舒。   栾苍水本来有一艘自家的船,但硬要跟栾秋、于笙同行。   韦问星和霍夫人也随船,大船上更有无数江湖人,大家伙儿的目的都是同一处:平澜城。   之前在江州城开的诛邪大会只有口号和擂台,连一个苦炼门的苍蝇都没见着;之后四郎峰传有苦炼门恶徒出现,可除了两个浩意山庄小弟子受伤,也仍旧谁都没见着。这回大大不同,英则就在平澜城,人人摩拳擦掌、议论纷纷,都想见见这个满头恶疮、面目丑陋的大毒物。   明夜堂的几个帮众在船舱里卖起了《侠义事录》,专卖苦炼门那一卷。   看过假书的江湖人则三五成群聚众聊天,苦炼门门主的各种虚假事迹一时间船头淌到船尾,再不想听的人也能嗅到味儿。   栾秋等人与韦问星夫妇在船头喝酒聊天,说起了沈灯和曲青君的往事。   于笙才知,多年前江湖上竟然流传着两人暧昧的传闻。   “绝不可能。”沈灯摆摆手,笑道,“我年轻时确实风流,也确实为她动过心。但我们俩不是那样的关系。”   霍夫人:“郎才女貌,当为绝配。真是可惜、可惜。”   沈灯目光一闪:“霍夫人说的这句话,正是青君最憎厌的评价之一。”   霍夫人讶然:“为什么?”   “郎才女貌,世人只知道我武功好,却不知她也有一身毫不逊色于曲天阳的武艺。”沈灯笑道,“女子若是丑陋,人们便说幸好还有几分才情;若是美貌,人们则只惦记美貌。她不喜欢这些话。”   他说起了青年一辈从不知晓的往事。   当年曲青君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美人,追求者从四郎峰山顶能排到山脚。   她不胜其烦,干脆和沈灯一同去金羌游历,躲开这些烦人的事情。沈灯当时自视甚高,以为她对自己别有用心,又是得意又是高兴,不料这一路走完,沈灯便知他和曲青君绝无可能。   曲青君愿意和他享男女之欢,但也仅止于此,再没有更多感情。她真正感兴趣的,是西域那些与大瑀截然不同的武艺与风物人情。   沈灯隐隐察觉她有更大野心,可无法从曲青君口中打探更多。   “去了一趟金羌,她回来便跟曲天阳说一路游历见闻,又说想离开浩意山庄,拜入别的门派学功夫。”沈灯回忆,“兄妹俩为此吵了很多次。当时于笙和谢长春还小,栾秋还没到浩意山庄,这些事情估计只有他们兄妹和任蔷知道。”   任蔷身为曲天阳妻子,自然要当和事佬。沈灯是曲青君朋友,也常常劝架。   “栾秋,后来曲天阳收你为徒,本来应该是由他亲自教导你的,但不知为何,曲青君跟你倒是很亲近。”沈灯说,“我知道你从小跟着她练武、学心法,我去找她的时候也常常见你。”   沈灯顿了顿,看一眼于笙:“她收谢长春为义子,也是曲天阳的主意。这个事儿你知道么?”   于笙一怔:“不知道。”   沈灯笑道:“曲天阳认为,她这样忤逆,就是因为在浩意山庄没有牵挂。谢长春当时是浩意山庄大弟子,他成了曲青君义子,曲青君再怎么胡乱行事,也不至于抛下自己孩子,跑到别的门派去。”   这实在出乎栾秋和于笙意料。   “可她还是跑了。”于笙心头有些微动,她没想到谢长春竟然是曲天阳留住妹妹的一个工具,“还把谢长春和那么多弟子也带走……”   江湖人看重师门传承,曲青君这等行径,是绝不能原谅的大错。   “唉,她大错特错。”韦问星说。   “……可见她想脱离浩意山庄的决心多么强烈。”于笙却接着自己那句,淡淡地说,“想做的事情竭尽全力完成,确实是她的行事作风。”   沈灯睁大了眼睛,拿起酒杯和于笙碰了碰。   “她怎么不选你?”他笑道,“我看你和她倒是趣味相投,能成一对好母女。”   于笙有些别扭。   霍夫人笑着打圆场:“不说别的,我倒是钦佩曲青君。多么洒脱,没有家累,天地之大任由来去。”   韦问星轻咳两声,霍夫人继续:“曲青君一身武艺,又是曲天阳的妹妹,江湖上谁提起她都要夸几句。若是当初没有叛离师门这件事,她必定也能把浩意山庄经营得有声有色。”   一直托着下巴听故事的栾苍水忽然说:“真是有趣。她如今明明是云门馆馆主,可你们聊起来,总还要提一嘴浩意山庄。人家已经跟浩意山庄没有关系了。”   韦问星皱眉:“师门渊源,怎么能说没关系就没关系。即便再不乐意,她始终都是浩意山庄出来的人。”   于笙撇嘴不言:“她不乐意,我们也不乐意。”   很久之后,栾秋回想起船上这一段谈话,才意识到栾苍水那两句话多么重要。   他们已经隐隐地说透了曲青君一切行为的根源。   但当时谁都没意识到。他们闲谈着看江水滔滔、青山荒云,只把往事当故事。   抵达平澜城时正是夜间。   平澜城周围有不少矮山,溪流穿过平澜城,汇入沈水,再随沈水汇入若海。   正是初夏,城中溪河热闹万分,鱼龙戏、水秋千演出不绝。   “销金窟,温柔乡。”栾苍水对众人介绍,“平澜城是大瑀最富有的地方,想吃想喝想玩的,只要世上有,这儿就必定有。我带你们去我熟识的酒坊茶坊开开眼界?江州城、四郎镇那种乡下地方,可见不到什么好东西。”   栾秋和于笙面无表情地走开了。   韦问星和霍夫人指挥船工卸下货仓的东西,遗憾地叹气:“可惜李舒兄弟回家去了。他那个性子,一定中意平澜城。”   栾秋实在无法再隐瞒,他看出韦问星是真的把李舒当朋友。   拉着韦问星走到一旁,栾秋对韦问星坦白李舒身份。   韦问星先是震惊,幸好见多识广,很快冷静。   “糟糕!”他猛地醒觉,“云门馆抓走李舒……不,英则,曲青君是要在他的身份上,对山庄做文章。”   “对。”栾秋点点头,“浩意山庄一边收留苦炼门门主,一边敲锣打鼓要重组诛邪盟,岂不好笑?这事儿抖搂出来,浩意山庄一定会成为江湖中人人唾弃的门派。”   “你不该来。”韦问星皱眉,“你来了,她这场大戏才能唱出彩。”   “韦把头,可我不能不来。”栾秋低声说,“我是浩意山庄的栾秋。况且……”   韦问星:“况且什么?”   栾秋轻轻摇头,不想多说:“罢了。”   鱼龙戏舞了三日,终于停歇。   平澜城百姓到处议论纷纷:云门馆抓了个大毒物,明日就要砍头。   乐意看杀头的、乐意听故事的、乐意围观的,人们热热闹闹,仿佛过节般喜庆。   一艘又一艘载满客人的船停在码头,连岳莲楼也被闷进大木箱,一路摇晃抵达平澜城。   李舒在别苑楼上发呆。这院子漂亮轻巧,床铺又香又软,他一辈子都没住过这么好的地方,实在又嫉又恨。正吃着羊肉签,谢长春推门而入。   食物里没有毒,但有令人手酸发软的散功药,李舒每天吃了睡睡了吃,腰上囤出一圈软肉。   谢长春进屋时,他正隔着衣服捏腰肉,心事重重。   “我胖了。”他说,“这样不好吧?到时候认得我的人一瞧,嘿,曲青君骗人,抓住了大毒物应该天天毒打虐待,怎么反倒好酒好菜招待,他竟肥了。”   谢长春:“……”   李舒一笑:“好吧,说正事。什么时候开始?”   “明日。”谢长春说,“既然有好酒好菜,多吃点儿吧。”   --------------------   作者有话要说:   看完本章的岳莲楼:我在这本书里好惨。   (决定提刀暗鲨写书人) 第43章 云门馆(1)   在砍下苦炼门门主英则的脑袋之前,云门馆要开一次公审大会。   消息传遍平澜城,更是早就传遍整个江湖。热闹非凡的平澜城里,大街小巷都是持刀持剑的江湖人。   英则这样,英则那样。   人们热络讨论,英则的故事比《侠义事录》和假书上写的更加累赘臃肿。   也正因此,公审大会在云门馆别苑外头的场子上搭起台子时,围观者众。   千江长老和白欢喜做了伪装,一个扮仙风道骨老道长,一个扮出尘俊逸俏和尚,顺利混在人群里。   鹤长老不适合到这地方来,若是看到与妹妹年纪相仿的小姑娘发起疯来,谁都控制不住。岳莲楼自然也不好带过来,他是人质,是筹码。让鹤长老看管岳莲楼,实在是无奈之举,两人只能寄望于恢复正常的鹤长老多坚持一会儿。   人声渐渐稠密。卖茶汤的、带馅馒头的、濯手热水的、时鲜果子的,纷纷在道旁支起摊子。   千江长老人长得干瘦,走路时衣袍当风,瘦巴巴手指再一捋白胡须,俨然得道高人。   茶摊原本已经满座,他在摊前一站再一望,立刻有几个年轻侠客起身让座:“老前辈请坐。”   两人在茶摊里喝了一肚子水。   “他此前在浩意山庄蛰伏数月,以为可以破坏诛邪盟,把正道人士一网打尽。”白欢喜很低地说话,“原来连门派都选错了。云门馆才应该是我们的目标。”   千江一哂:“尽是借口。他只不过是多年没离开过苦炼门,趁机在外头玩玩罢了。”   白欢喜左右扫了一眼,许多都是当日在诛邪大会上没见过的江湖帮派。“救了人就走?”他问。   千江点头:“先看看情况,不好救,便把岳莲楼带来交换。”   破旧的土房子里,岳莲楼打了个喷嚏。   他嘴巴塞的布条在脑后打了死结,连喘气都有些困难,这个打不出来的喷嚏憋得他胸口剧痛,在地上弹来弹去。   鹤长老坐在稻草铺的床上发呆。   岳莲楼滚到他面前,“嗯嗯”几声。   千江和白欢喜临走时叮嘱鹤长老,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可解开岳莲楼嘴巴的布条,否则英则会死。英则若死了,星长老便会大发雷霆,永远不会给鹤长老好脸色看。   这威胁起了作用,鹤长老牢牢记住此次来大瑀是为了带回英则,因而见到岳莲楼翻滚弹动,始终岿然不动。   岳莲楼好不容易用舌头把布条顶出来,含含糊糊地说话:“你不去找妹妹吗?我知道,你的妹妹就在千江和白欢喜去的地方。他们带妹妹去玩儿,不带你。”   “不是去玩,是去救英则。”鹤长老说,“妹妹已经死了。我没有妹妹。你不要说话。”说着跳下地,抓起布条又要往岳莲楼嘴巴里塞。   岳莲楼面上带笑,心中暗骂此人怎么突然变得精明。他心念电转,边躲边说:“别人家的妹妹,你就不管了?”   鹤长老抓住他头发:“和我没关系。”   岳莲楼这一路上费尽心机套话,总算从鹤长老口中问出“妹妹”是怎么回事。他竖起眉毛怒道:“你不管,就总有天下父母为了一己之私,卖掉儿女!总有小姑娘像你的两个妹妹,无辜被恶人害死!”   他吼得中气十足,义愤填膺,末了却忐忑:不知道这种江湖正道人士常挂在嘴边的话,能不能打动眼前的疯子。   鹤长老把他拉到自己身边,盯着他眼睛:“谁?谁要卖妹妹?”   岳莲楼一见他眼神,便知这人又犯病了。他心中一边道歉,一边把戏演得真实可信:“我听见千江和白欢喜说,那些恶人不仅要害英则,还要害许多小姑娘。”   鹤长老双眼如冒火光:“千江,千江也害过妹妹!”   岳莲楼大吃一惊:“什么?”他很快镇定,学着白欢喜称呼鹤长老的方式,一字字道,“绍布,走!咱们去救妹妹!”   手上的绳索解不开,但只要双足自由,岳莲楼溜得比猴子还快。   “跟我来!”他双手攀在屋檐,翻上屋顶,足尖刚落地已经如箭矢窜了出去,“我知道他们在哪儿!”   鹤长老紧紧追在他身后,忽然说:“救不出妹妹,我就杀了你。”   岳莲楼冷汗直冒,笑着:“救不了妹妹,还可以救英则嘛。”   鹤长老已经追上了他,那双疯癫的眼睛饱含精光,死死盯住岳莲楼:“妹妹救,英则也救。不然,杀了你。”   云门馆别苑中,曲青君正在检查李舒的状态。   李舒吃足了散功药,现在浑身力气跟寻常人没什么不同,吃饱喝足了正在打呵欠。他双手、双脚都有镣铐,手足镣铐用铁链相系,难以抬高和伸展。   “其实你还有别的办法。”李舒说,“即便想摆脱‘曲天阳妹妹’‘浩意山庄的人’这些称呼,也不必毁掉浩意山庄。”   曲青君看他一眼:“你倒温柔。”   李舒:“……什么?”   曲青君:“自己都要死了,还在为栾秋他们考虑。在四郎峰上,他分明说过想杀你。”   她这样提起栾秋,李舒脑中一时间停滞,半天才想到怎么答:“浩意山庄死活,我才不管。”   “嘴硬心软,实在致命。”曲青君笑道,“不过倒也巧,在这一点上,和栾秋堪称绝配。”   她知道李舒不乐意听这名字,便偏要频频提起。   若是按年纪算,她是能当李舒母亲的岁数,整理好衣裳后还对李舒笑笑:“可惜呀,苦炼门门主英则,怎么成了个优柔寡断的废物?”   曲青君带着李舒下楼,穿过院子往别苑门外走去。李舒仍未放弃。   “浩意山庄收留我的时候,并不知道我是英则。你这样信口雌黄污蔑他们,枉为正道人士。”   曲青君笑得更快乐了。   “你不是说,江湖正道大都虚伪卑鄙?我便是样板。”她丝毫不在意李舒对她的评价,“嘴巴说仁义道德,心里全是算计报复。天下人人如此,江湖人也不例外。”   李舒怒了:“什么人人如此……渺渺是这样么?于笙是这样么?难道曲天阳也是这样么?”   曲青君一怔,随后爆发出大笑。   “你真可爱。”她捏了捏李舒下巴,示意跟过来的谢长春把他看管好,“我知道栾秋为什么中意你了,我也中意你。好吧,我也是个心软的人,放心,一定给你留个全尸。”   大门推开,外间熙熙攘攘声音如狂浪涌入。   人太多、太多了。李舒瞬间呆住,紧接着大门便被云门馆的弟子关上。   曲青君在外头面对江湖人,他和谢长春仍在别苑。   “我看到了,是李舒。”于笙说。   别苑前头搭了台子,她和栾秋站在人群之中。大门开启的瞬间,她看见了立在门内的李舒和谢长春。   她不知道栾秋是否也看见李舒身影,但栾秋并不应答,只是望着立在台上的曲青君。   微风吹起她招摇的衣带,她立在台上扫视场中众人,最后目光落在栾秋脸上。   她冲栾秋点头微笑,像跟久别的好友打招呼一样亲切。   “久等了。”她绝不浪费时间说寒暄的场面话,开口便令所有人吃惊,“四郎镇受灾那天,不少朋友都知道我从四郎镇回江州城,身上受了伤。当时许多人问我,那伤是谁动的手。感谢诸位兄弟姐妹关心,我之所以当时不说,是心中仍有疑虑,也有不解。如今一切真相大白,我终于能够坦然开口了。”   这种直入主题的方式很受江湖人欢迎。欧阳大歌当先喊起来,装作不知今日公审对象是何人:“谁呀?”   在众人扰攘声中,曲青君继续说了下去。   “起先我是不愿相信的。”她曲起手指抵在鼻下,似是思索,微皱的眉头又似是不忍,“这个人我认得。非但认得,某种程度上,我与他算是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我一直以为,他是最普通不过的江湖人,年轻,有趣,性子活泼,讨人喜欢。对,我也很喜欢他,就像……别人喜欢他一样。”她语气起伏,一时轻快,一时黯然。   人们面面相觑:伤曲青君的显然是英则,可曲青君说的这话很耐人琢磨。   “但我没想到,他竟然是我的敌人。”曲青君神色一敛,“是大瑀江湖,所有江湖客的敌人!”   她指向身后的别苑大门。   “苦炼门门主英则,他一直都藏在四郎峰!!!”   隔墙传来欢呼和讶异声,李舒转头看谢长春。   “她怎么不去唱戏?”他说,“这么会演。”   搓了搓身上的鸡皮疙瘩,李舒打量谢长春:“谢大侠,你不觉得你干娘有点儿问题吗?”   谢长春冷冷地瞥他。   说来奇怪,没跟谢长春有什么来往之时,李舒尽从于笙、曲洱那里获得印象:此人卑鄙无耻、见利忘义,是个渣滓。   但谢长春后来常到山庄去,李舒在这里又经常与他干聊,渐渐发现,此人和栾秋是有几分相似的。   他是栾秋学习的模板,实则本人也跟栾秋一样,有点儿古板,有点儿硬梆梆的正直,也会摇摆不定。他和于笙截然不同,无论性格还是处事;但李舒也隐约明白,为什么于笙在分开多年后,始终不舍得丢弃谢长春给她做的蟒心剑。   被真心打动过的人,总是难以割舍往事。   “跟着她有什么好的?”李舒又问,“陪着她发疯,这就是你学武的意义?”   谢长春竟然很轻地叹了一声。   像是知道此人命不久矣,谢长春又确实对曲青君的行事有微词,他低声开口。   “我曾以为,她会选择栾秋当自己的义子。”他说,“无论怎么想,这个人选都不应该是我。我当时是师父的大弟子,最受重视,学武又快又好,所有人都认为我是浩意山庄的接班人。”   李舒:“发生了什么?”   “什么都没有发生。”谢长春说,“是师父强行让她答应收下我的。”   门外扰攘声更大了,有弟子走到门边,伸手开门。   “师父以为这样能留住她。但她不是一个我就可以牵绊住的人。”谢长春看着李舒,“她与我没有母子情谊,连师徒情分也欠缺。”   李舒更不明白了:“那她当年离开山庄,为什么要带走你?”   谢长春只是笑笑:“是我硬要跟着她走的。”   他凑近李舒,在他耳边低声说:“师娘跟我说,长春,你必须跟青君走。你必须在她身边看着她,如果她要做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你记得拉她一把。”   谢长春的目光里有几分怜悯,也有几分自嘲。   “师娘有一个孩子,她便以为世上所有女子,只要有了自己的‘孩子’,哪怕只是名义上的,做事都会先为孩子考虑。”   李舒怔怔听着。   “师娘错了。人有千百样,我的义母,便是世人谁都无法揣测的那一种。”   “那你拉她一把啊!”李舒喊,“现在就是拉她的时候!”   大门再次开启。   谢长春押着李舒走出别苑,登上台子。   日光刺眼,李舒无法抬手搭凉棚遮阴,只好眯起眼睛。台上台下,各种纷纷乱乱的声音。他草草一扫,立刻看见人群中醒目的光头。   是白欢喜和千江。   他心中猛地一宽:有救,今日不必死。   风吹起李舒鬓发,英俊鲜明的五官在日头里清晰得如同刻印纸上的画像。他的黑眼珠盛满了盛夏五月的光线,映出半颗琥珀般的色泽。   台下忽然一阵骚乱,随即便是欧阳大歌的吼声:“李舒?!”   “……浩意闲人!是浩意闲人!”   场下许多人不知道“浩意闲人”的名头,只有李舒赐过名的,或是拜访过浩意山庄的江湖人,才会对他的模样留下深刻印象。   李舒正懊恼自己长成这样,一眼难忘也是坏事,便看见人们纷纷往一个方向看去。   “是浩意山庄的李舒!”有人大喊,“喂!他竟是苦炼门门主?!”   李舒那颗才放宽一瞬的心立刻被攥紧了,仿佛困在了生满倒刺的铁笼里,本来静悄悄的,却忽然勃勃跳动起来。   越是跳得凶猛,那不讲道理的刺,便让他痛得厉害。   栾秋就在人群里。   所有人都看他,看浩意山庄的弟子,要等一个说法。   他只遥遥望向李舒。 第44章 云门馆(2)   在闷热潮湿的暗室里听商歌讲关于李舒的事情,栾秋有时候会想起他和李舒在大雨滂沱的那几天,呆在山洞里的时光。   栾苍水送来的冰块放在暗室里,商歌总是不由自主地靠近。   冰块融化得很快,她伤痕累累的手臂拍拍地面上无法排去的积水,会忽然在叙述中插一句:“他帮长老们练功回来就躺在地上,很快汗水就流了一地。我们都以为他会这样融化着死去。”   商歌从来没说过那么多的话。她拼命地、竭力地重复自己曾见过的一切,就是为了从栾秋目光里打捞出一点点的怜悯和不舍。   和她的多话相比,栾秋总是很沉默。   他沉默着分心,一时想起李舒说过的胡话,一时想起李舒在清晨偷看自己练剑,被发现了就笑一笑。他应该曾经怀疑过的,但他已经忘记怀疑什么、又因什么而怀疑。   他又沉默着难受,商歌说什么都会令他浑身发痛,那痛从胸口生长,像藤蔓像流水,遍布全身。然后他想起李舒说过的许许多多话。真话,假话。他恼恨李舒,假话这样可爱,真话又如此可恨。   “我不是为了让你可怜他。”商歌说,“我是想让你,多了解他。”   栾秋和李舒分享过许多自己的事情,快乐痛苦,他全都说过。   李舒从来没有。他那泄露出的一点点痕迹,是义父从赤燕把他带回家,单看这一句,似乎是好结局。   像捧着一碗太过满的水,水面比碗沿还高,又是新烧出来的,烫得人手疼。李舒就这样托着它靠近栾秋,水不能泻、不能倒,他烫得双手通红,不敢放下,也舍不得停步。   栾秋迎接着李舒的目光。   那碗水已经不存在了。他不知道李舒会怎么放置那个空碗。   先移开视线的是李舒。   只有他自己知道,衣袖下的双手在轻轻颤抖,可他绝不能露出一点儿脆弱痕迹。   场下的吵嚷还在继续,追问浩意山庄的,还有给浩意山庄辩解的。   “她说是就是了?她是什么东西!”斜阳帮的夫妻俩说话响亮,一下就把呵斥栾秋的人的声音压了下去,“听风就是雨,你闭嘴!”   场面渐渐混乱。不相信这是“英则”的,和坚信这就是“英则”的,纷纷抄起武器对峙。   嗓门最大的欧阳大歌又充当和事佬,插在众人中间:“不要吵!”   他年纪大,也有一些威望,一开口便全场安静。   “有理不在声高,咱们虽然是以武论道的江湖人,但凡事总要分个是非对错,才……”   话音未落,有人在人群中尖声笑道:“青松阁当然要给浩意山庄说话了!他们就是浩意山庄的走狗!”   欧阳大歌面色青白:“是哪条不识相的狗乱吠?”   三个长相、身高一模一样的人站出来,正是喜鹊山庄的同胞三兄弟。   欧阳大歌一见,立刻眼红:当日诛邪大会上,他们三个打一个,将他灰溜溜掀下擂台,这仇一直没找到机会报。   这三人身段柔软堪比墙头草,随风摇摆,绝不会守定一处,当时为明夜堂出战,今日又给云门馆助威。   众人一片嘘声,欧阳大歌亮出他的银背大刀:“今日我便割烂你们三张狗嘴!”说着提刀冲了上去。   没料到劝架的先打了起来,众人轰然散出中央一处空地。三兄弟人多势众,根本不惧欧阳大歌,边躲边戏弄他:“输一次还不够,还想再领教第二……”   说话的二哥面上忽然啪的一声脆响,被一把扇子狠狠扇了一记。   这一记扇得他鼻青脸肿,吐出两颗大牙,顿时躺在地上起不来了。   栾苍水落在欧阳大歌身边:“云门馆给了你们多少钱?一个个争着当狗。”   他边打边说话,与欧阳大歌齐齐攻出。喜鹊山庄剩下那两人根本没有还手之力。不过吞吐瞬间,已经被大刀压在了地上。   “要杀人砍头,至少把事情问个清楚!”欧阳大歌怒吼,“他是英则,你们说是就是了?有什么证据!”   一直乐滋滋看戏的曲青君闻言点头:“问得好。”   她从怀中抄出一把铁扇,潇洒展开。   李舒不禁闭了闭眼睛。   果不其然,曲青君把铁扇塞在他手掌之中,捏紧李舒的手指不让他放松,随即猛地出拳,打向李舒胸口!   现在的李舒身上只有内功,根本没力气使用外功抵挡,那饱蕴神光诀的掌心袭来时,竟像龙卷风一样引发了他丹田内“明王镜”的呼应。求生的本能,以及曲青君引起的波动,让“明王镜”瞬间充盈李舒全身。   他狠狠飞出去,被谢长春抓住按在台上,咚地跪下。   手上的“星流”此时才落地,被“明王镜”激发的灿烂光华随着李舒松手,逐渐消失。   苦炼门门主英则的独门武器铁扇“星流”失踪在四郎峰附近,许多人都曾在山脚挖泥扒土寻找过。   “星流”沉重无比,有苦炼门独门内功加持,便可焕发奇特光华,是天底下独一无二的兵器。   场中一片寂静,直到“星流”光华彻底消失,成为一把平平无奇的灰黑色铁扇,才有人出声:“……这只能说明他练过苦炼门内功,怎么就一定是英则了?”   说话的是栾苍水。   连欧阳大歌都震惊得不敢出声,他倒是说得清脆:“咱们早就知道苦炼门恶徒潜伏在大瑀,一直都在四郎峰附近活动。总不能抓住个苦炼门门徒就说他是英则吧?这英则长得可跟明夜堂发的追缉令完全不同。”   “呸!你们栾家人,当然帮栾家人说话!”有人大喊,“管他是不是英则,都杀了!杀了!”   人群中立刻有人发声:“吵什么吵!不能便宜了他!这人一直在浩意山庄住着,浩意山庄又怎么说!”   在曲青君举掌打向李舒的时候,栾秋不由自主地抓紧了剑柄,身子微动。   只是他一动,于笙立时按住他手臂:“干什么?”   栾秋并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一半的他很冷静,疯狂思考着能让浩意山庄从这件事情里脱身的办法,一半的他只看着李舒,哪怕李舒根本不给他半个眼神。   关于李舒的所有往事,海浪一样在他心里翻涌。他对商歌的话并未全盘相信,但那超出想象的痛苦,又绝对不是仅仅依靠杜撰就能完全毫无漏洞地讲述。   李舒猜测,那些总是即使把话题转到浩意山庄身上的,应该是曲青君安插的人手。   场中议论声越来越大。   李舒很想、很想看一眼栾秋,但他不敢。再看就糟糕了,他担心哪怕和栾秋对上一个眼神,都会让在场的江湖人在栾秋身上多加一分不必要的指责。   耳中尽是嗡嗡的声音,各种议论,还有曲青君那能穿透一切的、志得意满的话语。   “……浩意山庄确实要给我们一个说法。我大哥走后,嫂嫂将我赶出山庄。她见识短浅,毫无经营管理之能,把好好的一个山庄料理得一塌糊涂。她死后山庄便落入栾秋手中。”曲青君看向栾秋,“你并非曲家子嗣,山庄应该是曲洱的,和你没有半点关系。”   于笙愤怒:“你说什么?师娘一直记挂你,你居然……?!”   栾秋却很平静。   曲青君滔滔不绝,说的也只是他们早就听惯了的事情。   栾秋欺骗曲洱、栾秋和曲洱之间古古怪怪、不清不楚,曲洱傻得把家业拱手相让……等等等等。   但江湖中不少新的帮派,或是最近几年才声名鹊起的年轻人,对这些往事并不清楚。浩意山庄此前籍籍无名,突然之间变成江湖上颇受敬重的帮派,本来就让许多人心怀不满。曲青君如此煽风点火,吵嚷之声越来越响亮:“无耻!卑鄙!”   这话甚至让栾秋笑出声。   他想起李舒总在山庄里愤怒地跳脚,手舞足蹈地喊:你们江湖人好卑鄙!好卑鄙!!!   当时不明白,现在才懂得他的真正意思。栾秋低声说:“确实如此。”   台上,曲青君拿出了怀中的一件玉佩。   金珠锁在镂空的玉里,泠泠轻响。   李舒下意识去摸胸口,才知刚才那一掌,曲青君竟然把他一直贴身收藏的这东西摸走了。   “曲青君!!!”他愤怒地失声大吼。   玉佩在日光中晃动、闪光。   于笙看看玉佩,又看看栾秋。栾秋盯着曲青君手中那东西,轻轻一笑。   如他所料,曲青君举起玉佩,仿佛那是一件暴露在日光中便可彻底钉死栾秋的罪证:“此物各位陌生,但浩意山庄和栾家人必定认得。”   栾苍水并不认得,但曲青君这样一说,便增加了可信度。   她将一切娓娓道来:玉佩的来历,它对栾秋的意义,栾秋又如何与苦炼门门主英则勾勾搭搭,还以玉佩定情。   “男子相亲,已是不伦。”她俯视众人,目光落在栾秋脸上,“更何况你是浩意山庄,他是苦炼门。大哥如何死去,栾秋,你是忘得一干二净了!”   场中先是一静,随即哗然。   窃笑的、议论的、拉长脖子看栾秋什么模样的,乱成一团。   连起先为栾秋说话的欧阳大歌也吃惊不小,喜鹊山庄三兄弟撺掇他出声,他脸色阴沉一掌拍得那三人不敢再说话。   “栾秋!这是怎么回事!”他大吼,“是真是假,你得给一个说法!”   场下的小小混乱短暂地分散了曲青君的注意力。   李舒忽然从地上一挣而起,撞开谢长春,朝曲青君冲过去。   他张开被镣铐锁紧的双手,从曲青君手中,夺下了那块玉佩。   才刚把玉佩抓紧,曲青君便踹来一脚。李舒横空飞起,又被谢长春抓在怀里。   曲青君目光转向谢长春。只有场中高手看得清楚,谢长春出手迅速稳当,双足咬定地面,在抓住李舒的瞬间,卸了曲青君的力气。   李舒只是胸腹剧痛,但没受重伤。他一擦嘴角的血,把玉佩紧紧攥在手里。   “看来此物确实对你们非常重要。”曲青君笑道,“竟然冒险从我手中夺走……”   “当然重要,这是我的战利品。”李舒笑道,“是我从浩意山庄骗走、偷走的东西里,最能羞辱浩意山庄的一件。”   信口雌黄,这是李舒最擅长的。   不过是随口扯谎,他根本不需要时间准备,张口就能说出一大段。   被章漠打伤后如何逃跑,路上遇到曲洱、曲渺渺这两个太过热心善良的孩子,又如何撒谎骗得他们同情。   进了浩意山庄,如何装作虚弱无比,重伤难愈,欺骗栾秋、于笙,把他好好地照顾到痊愈。   这两人也曾怀疑过他,逼问过他,但他对自己心狠,可以在身上划出无数伤口,伪装成武功平平的江湖人。他俩又是最实在善良的江湖客,救危救难,从无二话。   曲渺渺太小,曲洱把她护得太紧,他无从下手。于笙又有栾苍水、谢长春两人作梗,李舒生怕被这二人发现自己身份,最后把目标定在栾秋身上。   栾家弃子,小小年纪便肩负重任,栾秋身边只有同门,没有朋友。   他一心只为浩意山庄奔忙,从来不沾风月之事,是苦炼门恶徒最喜欢的猎物。   李舒是什么人?苦炼门恶名昭彰的毒物,杀人砍头从不手软,更何况是欺骗一个对自己有无穷善意的江湖侠客?   他利用了栾秋的善良和仗义,一点点地接近他、迷惑他,最终从他手中骗来了母亲最重要的遗物,更骗走了安放在山庄暗室的两把重要武器。   “这是我要带回金羌的东西。”李舒忍着身上的痛楚,朗声大笑,“这是我战胜了你们大瑀江湖和浩意山庄的证据!浩意山庄仗义,有侠气,你栾秋一身正气,坦荡如天地,那又如何!最终还不是要败在我的手里!”   他摇晃手中玉佩。   “我已经证明,你们大瑀正道人士所谓的道德仁义,全都是纸老虎!不仅毫无作用,还会被我这样的人操纵!”他笑得愈发大声,胸口裂痛如火如炽,“什么侠义什么正道,在我看来,都是自私卑鄙无耻的蝼蚁!”   “去你娘的!!!”一片震愕中,韦问星忽然跳起,他的怒吼甚至压过了李舒的狂笑,“好你个苦炼门毒物,才是真正无耻!”   他这一吼,众人纷纷醒觉,茫然中被带动着嚷嚷起来:“可恶!”“你竟真的骗了我们!”“杀了他!栾秋,杀了他!杀了这个混帐!”   恶言秽语水浪一样拍向了李舒。   他看向场下,本以为所有人都会愤怒痛骂,却意外在人群中见到了几张熟悉的脸。   他给他们的帮派起过名字,和他们一起喝过酒,在雨中搜寻过渺渺。那些在江湖上排不上名、连武功也平平无奇的人们,刚刚为了他跟云门馆的弟子起冲突,有几个脸上还带伤。   此时全都怔怔看他。难以置信,不可理解,还有被欺骗的伤心与痛苦,树影一样在他们的眼里摇动不止。   李舒死死站定,不让自己后退半步。   曲青君万没想到,李舒竟用这个办法来洗清浩意山庄身上的污水。   她正要挽回局面,韦问星又嚷嚷了一句:“都是苦炼门恶徒和云门馆说话,怎么不让浩意山庄说一句!”   人们目光转向栾秋和于笙。   于笙同样被李舒说的话震惊。她不知如何辩白,心底却怎么都不愿意附和李舒的话——哪怕她知道,这是李舒给浩意山庄的救命稻草。   “他又撒谎。”栾秋声音清朗,平静而沉稳,“那玉佩不是他骗走的,是我心甘情愿给他的。”   场中瞬间落针可闻。   曲青君料想过许多浩意山庄可能应对的法子,她没有想过栾秋会这样说。   李舒睁圆了眼睛,那攥着玉佩的手因为疼痛和更强烈的什么,而不停发抖。   疯子、疯子、疯子!他的目光确凿无意地痛骂栾秋:你比鹤长老还疯!   “他欺骗我,欺骗浩意山庄,是真。”栾秋看向李舒,“我和他有过一段情,也是真。” 第45章 云门馆(3)   李舒也曾做过一些不知所谓的美梦。   他穷尽自己想象,哪怕想过栾秋说生生世世想念他、碧落黄泉找他,也从来没想过,栾秋会在此时此刻说这样的话。   好像一个人走向注定会淹没自己的河流,他竟然没有一丝恐惧和犹豫,在那河流中央,他仍永远挺直腰杆。   李舒再也说不出任何别的话了。   在真正坦荡的人跟前,一切心机、狡黠,都是多余。   近乎凝滞的静寂中,掌声突兀响起。   “好!好!!”岳莲楼一身褴褛、面目脏污,正站在远处的树梢上,起劲地鼓掌。   树梢柔软,他身边还蹲踞着一个头发灰白的少年人。   七霞码头的水工面面相觑,他们似乎见过这白发怪人,但又不敢肯定,毕竟当日明明见着怪人掳走岳莲楼,如今岳莲楼除了脏了点儿黑了点儿,并无什么损伤。   岳莲楼双手被缚,无法解开,只能屈在胸前拍手:“不愧是你,栾秋!”   人群中的千江和白欢喜也看见了岳莲楼。两人扶额长叹,悄悄往阴暗处躲了躲。   “即便是我,这个时候也会撒谎,也会顺着他的话下台阶。”岳莲楼几下腾跃,落在墙头,笑着问,“你倒有意思。”   “他赞我坦荡,我便不能负了这个印象。”栾秋看着李舒。   他身边的于笙也开口了:“浩意山庄的人从来顶天立地,做过的事,没什么不可说的。是对是错,我们心中有底。”   韦问星只想帮忙把浩意山庄从苦炼门这事情上摘开,此时万分懊恼:“你们……唉!”   “一个人若能在真情上说谎,他便可以在任何事情上说谎。”于笙说,“浩意山庄没有这种人。”   岳莲楼恨不得把手拍疼。他此前只知道浩意山庄有栾秋、于笙两个标致人物,但门派衰落,他们也很少与江湖同道交际,因此并不熟悉他们性情。今日这一遭,让他火速把这俩人引为知己。虽然还不太清楚来龙去脉,但他做事全凭心意,见人群中的沈灯没动静,便干脆落到栾秋身边,和他站在一起。   “浩意山庄不明是非,收留了苦炼门恶徒,是大错。我们有错就认。”栾秋朗声道,“但浩意山庄从来没有做过任何伤害江湖同道的事情。”   岳莲楼立刻帮腔:“江湖本一家,收留家人更是人之常情。谁人行走江湖没落难过?谁人没有接受过其他兄弟姐妹的帮助?”   这确是实情,场中众人纷纷点头。   “说得对!总不能在看到别人受伤的时候,先查八辈子祖宗,再审一审家中亲友关系,才决定救或不救吧?”韦问星抓住岳莲楼话头,“骗人有错,可怎么救人的也有错?”   搅局的人越来越多了。   欧阳大歌从震愕中回过神,立刻加入韦问星阵营,大着嗓门嚷嚷:“我瞧这事儿从头到尾,跟浩意山庄就没任何关系!栾秋也好,浩意山庄也好,有情无情都好,都是冤大头。如果浩意山庄和苦炼门勾结,为什么这英则进了山庄这么久,受伤的只有曲渺渺和卓不烦?”   许多人当日都见到卓不烦惨状,不住附和:“没错,没错!”   喜鹊山庄三兄弟已经从地上爬起,冷笑反驳:“欧阳阁主这话说的……苦炼门门主心狠手辣,那两个孩子稚气天真,说不定看破了他和师兄师姐的勾结,不肯沆瀣一气,才遭毒手!”   栾苍水又要上前打耳光,不料立刻被栾家人拉住,不让他掺和这个乱局。   “照你们的意思,今日之事浩意山庄清清白白,都是云门馆恶意诬陷?”三兄弟的声音一个比一个高,“云门馆才是大瑀江湖的恶人?”   欧阳大歌气得脸白:“我没这么说。你们乱抬什么杠!”   “口口声声说浩意山庄无辜,明摆着就是说云门馆不对。收留苦炼门门主几个月还能叫无辜,那干脆连英则也清白无辜算了!”二哥擦干鼻下新血,说得越发来劲,“云门馆这样的江湖大帮派,难道还会没事给浩意山庄泼污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我看浩意山庄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哦!你说了!”岳莲楼忽然蹦上台子,拍着手大笑,“好你个喜鹊山庄,你竟然说云门馆是臭苍蝇!”   “我、我没说臭……我没……我不是这个意思!”二哥一看曲青君脸色,立刻结巴了。   人群中接连冒出声音,一个接一个的阴阳怪气:“狗仗人势,还反过头骑到主人头上了。喜鹊山庄是什么东西,竟然敢说云门馆是苍蝇。”“估计早就看云门馆不顺眼了,装作帮腔,实则暗藏祸心……”   三兄弟面色涨红:“明夜堂!你们说什么!”   岳莲楼一出现,曲青君就知道事情不妙。   本来一切对云门馆有利,转瞬便成了一团乱局。台下吵吵嚷嚷,已没多少人在意英则和浩意山庄的关系,反正栾秋已经坦然承认。   江湖中众人围观的是骂人不见血的明夜堂,还有与云门馆弟子相互争执的喜鹊三兄弟。   她又是生气,又是懊恼。李舒愣愣站在台上,表情十分古怪,目光落在墙头那灰白头发的少年人身上。曲青君不认得那少年,但隐隐猜中那是苦炼门门徒。她正要说话,人群中忽然响起沈灯的声音。   “英则和苦炼门的事情大家都听明白了。”沈灯只当身后扰攘的“怎么就明白了?还没说清楚”等等吵嚷之声如无物,仰头看向曲青君,“明夜堂倒是有一件事想请教曲馆主。”   他亮出一沓纸,抬手一洒。写满字的纸飘摇散落全场,有两张蒙在白欢喜脸上。他抓下来一看,对千江说:“是仙门那胖子的事儿。”   千江目光闪动:“这才是重头,做好救人准备!”   从慧光长舍救出来的孩子们说出了他们所知的一切。   江湖中人原本只知道云门馆弟子金满空死在仙门,是被苦炼门的人杀死的,便以为苦炼门这次找上的是云门馆而非浩意山庄。   但细看纸上的供述,人人脸色生变。   “除了这些供述,另外还有别的证据。”沈灯看向栾秋,“当日在仙门,多得浩意山庄栾秋栾少侠协助,明夜堂才能顺利从慧光长舍救出孩子们。栾秋少侠亲证,那些被金满空用于练功的孩子身上,全都有‘神光诀’的一二重内力。”   曲青君微微一笑。明夜堂不让官府掺和,说江湖事江湖了,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她。   沈灯与她是多年好友,但她很清楚,沈灯绝不会在大是大非上姑息自己。   “我不知道这件事。”曲青君说,“金满空是我云门馆成立后才招收的弟子,原本在别的门派有过功底,他修炼‘神光诀’确实进展缓慢,但我绝对想不到……”   “你知道的。”   一直沉默的谢长春忽然在李舒身边开口。   “金满空跟我说过,你教过他怎么用最短的时间获得最大的收益,哪怕那可能是损人利己的法子。”   李舒、千江和白欢喜心中同时掠过惊诧。   曲青君究竟为什么会晓得这种邪门办法?她不仅晓得,而且熟悉到可以教会金满空操作。   李舒不禁望向曲青君。他怀疑过很多次曲青君和苦炼门的关系。   人群因谢长春的话哗然震愕,一时间场中乱声迭起。   这吵嚷的声音令鹤长老头疼万分。他举目四望,密密麻麻的人群里根本没有任何一个女孩与“妹妹”年纪相仿。   被太阳烤得浑身热辣,他再也忍受不住,站起身大吼:“岳莲楼!你骗我!”   岳莲楼差点忘了这个疯子,忙窜到李舒身边,抬手指向曲青君:“是她!是这个恶人抓走了‘妹妹’!”   曲青君后撤两步,手握剑柄。那灰白色头发的少年人如一头黑豹,高高跃起,瞬间来到她面前。他亮出漆黑如墨的十指,狠狠在曲青君脸上一划!   救人的、躲避的,一时间乱作一团。   曲青君躲得及时,没受一点儿伤,剑已出鞘,划破鹤长老□□胸口。鹤长老丝毫不觉得痛似的,铁爪接二连三攻击,又疾又猛,曲青君一时找不到还手间隙,只能不停躲避。   千江、白欢喜一直紧紧盯着台子,鹤长老引发的混乱成了最好的障眼法,两人一个喊着“云门馆杀人啦”,一个喊着“明夜堂杀人啦”,迅速冲向李舒。   台上的李舒在曲青君被鹤长老逼近的瞬间,扑向落地的铁扇“星流”。   曲青君一脚踹在鹤长老胸口,眼角余光瞥见李舒抓起了“星流”。   浩海剑法如浪如涛,卷向李舒!   从曲渺渺口中得知伤害两个孩子的人什么模样,在鹤长老亮相的时候,栾秋和于笙一眼认出了他。   两人已经踏上台子,栾秋不假思索地伸手抓向李舒。   就在他手指碰到李舒的瞬间,李舒被人提着衣领拉了起来,只有被曲青君切下的几根发丝落在他的指尖。   千江长老一探李舒脉门,立刻知道他为何无力躲开曲青君的剑。   栾秋看看他,又看看跃上台面的白欢喜。   想到卓不烦和渺渺受的苦,栾秋提剑立刻刺向千江!   千江根本无心与他对打,扯过李舒挡在自己面前。栾秋大吃一惊,剑果然顿了一顿,千江趁隙拎起李舒跃上墙头。   “栾秋!”   一个东西随着李舒的喊声,朝栾秋疾飞过来。   栾秋心头微惊,正要举剑抵挡,忽然看见那东西隐隐闪着金光。他的剑偏了一偏,直接伸手抓住了李舒扔来的东西。   是母亲留给他的那件玉佩。   再抬头时,千江和李舒已经消失在墙头。   玉佩冰冷。是李舒不要它了。   鹤长老还跟曲青君纠缠着,他武功路数奇诡,无逻辑无套路,野兽般乱舞乱打,根本不可能是曲青君的对手,已经接二连三被曲青君伤了几剑。白欢喜拖着他,无奈根本无法像千江一样跃上墙头,只得穿过场下混乱厮打的江湖人狂奔。   鹤长老不分敌友,嗷嗷大叫,乱拳把白欢喜揍得鼻青脸肿。   一支枪擦过白欢喜耳朵,差点把他耳朵切了下来。   白欢喜吓得冷汗直冒,回头一看,果然是双目喷火的于笙。   那枪招招致命,全冲着鹤长老而来!   白欢喜哪里敢惹手中持枪的于笙,他拖起鹤长老,连蹦带跳地躲避。跑出一段后看见路边两匹大马,挂着青松阁的标志。他打翻两个看马弟子,骑马便跑。   栾秋追了出来,与于笙紧追不舍。   无奈两人没有马儿,只能眼睁睁看着千江与李舒掠过树梢、落在马背。   苦炼门四人骑着欧阳大歌两匹油亮骏马,一路狂奔,没有回头。   --------------------   作者有话要说:   白欢喜大哭:我破相了!!!!!! 第46章 云门馆(4)   平澜城公审苦炼门毒物,江湖人大都很失望。   虽然看了一场混乱好戏,也笑过也闹过,但总觉得心里很不是味儿。   打算看浩意山庄笑话的,没看成。栾秋公开承认自己和苦炼门门主有过一段情,当然遭人唾弃,但更多的年轻江湖客却夸赞起他的勇气和坦荡。   浩意山庄在苦炼门手中吃了许多苦头,接二连三地死人伤人,说栾秋和英则勾搭成奸、居心叵测,站不住脚。   打算看英则笑话,看是看到了,吃了散功药没任何还手之力的门主,居然长了张中原人的脸。很快便有传闻散出:他是从小被拍花子拐卖,先是赤燕、而后金羌,辗转中早已丢了大瑀心性,被苦炼门那帮恶徒养成这个样子。   惋惜中又有感慨:曲天阳之死和他没半分关系,他是不是被苦炼门的其他人推出来当靶子了?   打算看明夜堂笑话的,岳莲楼一通乱打乱闹,沈灯甩出罪证,反而博得不少彩声。   众人都以为明夜堂要成为诛邪盟盟主了,不料会场中沈灯却称他们绝不打算当什么盟主。江湖人只要心存善念,有除恶之心,人人都可以诛邪。   立刻有人问:“那苦炼门呢?人不追了?不剿灭了?”   沈灯:“关于苦炼门,我们心中尚有一些困惑。等一切真相大白,必定跟大家伙详细说明。”   沈灯所说的“困惑”,是他与韦问星、栾秋、于笙、栾苍水在船中喝酒谈天时意识到的。   曲天阳死后,所谓的诛邪盟分崩离析,随即浩意山庄分裂,曲青君不乐意提及山庄往事,任蔷又关紧山庄大门,几乎不与任何江湖帮派来往,他们竟然一直没有机会复盘当年的细节。   当年曲天阳尸身从四郎峰上搬下来时,栾秋和韦问星都在现场。韦问星没见过曲天阳,只听过他的大名,随众人上山搬尸时,曲青君却不让任何人靠近尸体。刺穿尸体的那杆枪是她亲手拔下来的,尸体也是她亲自蒙上面部,“大哥在雨水里淋了多日,我不想让任何人见到他现在的样子”。   随后众人把曲天阳尸身运回浩意山庄,为他清理、换衣的,只有曲青君和任蔷两人,就连曲洱也不被允许进入。   栾秋倒是记得清楚:众人理解任蔷的担忧,她是怕浮肿腐烂的曲天阳会引起年幼儿子的恐惧,因此不肯让包括曲洱和栾秋在内的弟子入内帮忙。   是这两个女人亲手料理了一切。   “……所以实际上,除了曲青君和任蔷,没有任何人亲眼看见曲天阳身上的致命伤口?”沈灯的目光落在于笙脸上,“浩意山庄也有绝顶枪法‘浩然枪’,这枪法是山庄女弟子都要练的。曲青君必然也练过。”   于笙和栾秋在这问话中都沉默了。只有栾苍水迅速接话:“如果曲天阳是曲青君刺杀的,那么任蔷为她掩饰也很自然。山庄大当家和二当家兄妹相残,传出去是一件大丑事,浩意山庄里其他弟子都必定受牵连,曲洱和栾秋、于笙他们,指不定会一世背着师门丑闻。”   “所以曲青君和任蔷决裂,另立门户?”沈灯摸着下巴。   一切都是推测,但栾秋那时候再也无法确凿地回答:她绝不会干这种事。   之后才有大会上,沈灯当场亮出慧光长舍的诸般罪证。   李舒和苦炼门几个人逃跑,浩意山庄和韦问星、欧阳大歌等人追了好长一路,回到云门馆别苑才知,曲青君不见了。   沈灯与岳莲楼联手,曲青君受了些伤,翻过墙头,跳入了沈水。   七霞码头的人在平澜城沿岸找了一个晚上,一无所获。   这诸般后续,传得比风还快。   李舒等人在昌良城外歇息的时候,白欢喜便在茶摊一五一十探听到了这些事情。   沈水是列星江的支流,而在沈水西边,另有一条名为容河的支流。昌良是容河与列星江交界处的大城,几年前发生过雪灾,死了许多人,还有难民强抢军粮之事。城外有个万人塚,埋的都是在雪灾里冻死、饿死、病死的百姓。   他们不便进城,在万人塚附近的林子里歇息。   过了昌良,一路往西便是封狐城,大瑀和金羌的边关重城。只要出了封狐城外的白雀关,便进了金羌地界,他们就安全了。   白欢喜带了茶水炊饼回来,把打探到的事情告诉千江等几个人。鹤长老已经恢复正常,但即便正常,对这些事情也毫无兴趣,蹲在一旁烤兔子。李舒被散功药影响,路上虚软了十几天,这时候才恢复大半力气。他听完了立刻跳起:“现在正是去找商歌的机会。”   “不能去。”千江冷冷道,“她落入浩意山庄手中,全是心软作祟。自己犯了错,连累我们几个涉险,这种蠢货不要也罢!”   “商歌是我带来的,我必须带她回家。”李舒坚持。   千江忽然笑了。“英则,你不如先好好想想回去之后怎么跟你义父解释一切。”   李舒和白欢喜都是一怔。   鹤长老正烤着兔子,回头慢吞吞接话:“你不打招呼就带人到大瑀来,椿长老很生气。”   他想了想,更正自己的说法:“非常、非常生气。”   李舒来到溪边洗脸。把手伸进水中,他看见自己正在颤抖。   这种颤抖从得知义父“非常、非常生气”开始,就如同一场突发的旧病,突然控制了他的手脚。   他不得不狼狈地找借口离开,以免被千江发现自己的恐惧。   这是容河边上一条小溪,从山间发源,曲折汇入容河。溪面不宽,夜间水雾茫茫,李舒看见对面影影绰绰,有个人影。   等风吹散水雾,他大吃一惊:对面的竟是曲青君!   曲青君也发现了他。   两人几乎同时原地跳起,一个亮剑,一个持扇。   但谁都没有踏水而来。   “要回苦炼门了?”曲青君忽然问。   李舒不答,他细看曲青君,身上似乎有伤,但不重,风尘仆仆的样子。   “你要去哪里?”他反问。   在跋涉的十几日里,李舒回忆所有和曲青君有关的事情,渐渐察觉到一丝异样。   曲青君这次掳走自己、试图公开嫁祸浩意山庄,做得实在是有些仓促了。   她可以另立门户十六年,难道十六年中一直没有找到令浩意山庄声名狼藉的机会?   李舒想了很久。   他在四郎镇伤了曲青君,这明明是李舒和浩意山庄最危险的一刻:只要曲青君说出真相,一切都完了。   但曲青君面对江湖同道的询问,没有把李舒说出来。   而四郎峰上李舒和栾秋一战,曲青君却毅然带走李舒,设计了这么一个不严谨又混乱的污蔑现场。   这两件事之间唯一出现的、意料之外的人物,是千江和鹤长老。   “你认识千江。”李舒突然说。   他以肯定语气开口,曲青君没有辩驳。   “我认识许多人,不止他。”她坦荡笑笑。   “千江让你感到威胁?”李舒问,“可我看他样子,他并不认识你。”   “在你来到大瑀之前,我也知道你。你的名字、经历、长相、武功,我全都清楚。”曲青君说,“可你从不知道我。这有什么奇怪?”   李舒意识到问不出答案。但他此时终于可以确定,曲青君和苦炼门果真有联系。   一粒药丸凌空飞来,李舒抓在手里。   “散功药的解药。”曲青君说,“李舒,我无心害你。我只是可怜你。无论在苦炼门还是在我手中,你都不过是一个有利于我们的工具。”   她沉默片刻,又说:“但你能让栾秋改变,能让他说出心里话。单就这一点,我佩服你。”   李舒根本不相信那颗药,抬手扔进了溪水里。   曲青君后退两步,身影隐没在浓雾之中。   “代替我向你的义父问好。”她那充满恨意和嘲弄的声音,带着金属的冷意,“多年不见,我祝他活着比死了更痛。”   往扎营的地方走回,李舒半途看见了白欢喜。   白欢喜耳朵被于笙划了一道,伤口延伸到面颊,平直的一横,差点跨过鼻梁。如今伤口结痂,看起来仍有些狰狞。   “商歌不会有事的。”他是专程等着安慰李舒,“浩意山庄的人绝对不会伤害她。她人也机灵,有机会一定会自己逃脱,不需要我们帮忙。”   见李舒面色阴沉,白欢喜又问:“还是说,你想再见栾秋一面?”   李舒终于抬头看他。   “能在那种情况下承认你们的情意,这绝非普通人可以做到。”白欢喜说,“我相信你们之间是有……”   “有过。”李舒打断他的话,“他亲口说的,有过。”   白欢喜又为难、又唏嘘地皱了皱眼睛。   “他说的没错。”李舒说,“那个玉佩是他娘亲的遗物,我已经还给他了。和我这样的恶人有牵扯,只会让他以后一次又一次地面对当时的场景。所有人都会唾弃他,取笑他。我不……”他如同突然卡壳,停了一会儿才继续说,“让浩意山庄成为众矢之的,我的目的已经达到。”   白欢喜笑着,看懂一切般,那张过分风流的脸上流露了一点儿怜悯:“是吗?”他理了理李舒凌乱的头发。   “以后天各一方,永不相见。”李舒凶恶道,“你不要再提了!”   浩意山庄的暗室里,商歌打了几个喷嚏。   正在放冰块的栾苍水愣了:“冷么?”   商歌摇头。   “……你怎么办?”栾苍水问,“李舒他们都回金羌去了?怎么不来找你?”   这问题问得让人不知道怎么回答。商歌也不想和他多话,闭目养神。   随从在商歌周围放下冰桶,烛光照亮商歌的脸,她微微皱眉,似是忍耐。盛夏湿热,她的伤疤不能排汗,红肿发疼,曲渺渺几次建议曲洱把商歌放了,曲洱都很踟蹰。商歌倒是并不抱怨,只在栾苍水送冰块的时候低声跟他道谢。   见她难受,栾苍水总是想起月夜下自己所碰触到的女子面庞。他蹲在商歌面前,用扇子给她扇风。   商歌睁眼,很平静地看他。   那目光让栾苍水有些尴尬,忙起了个话题:“你的易容术也是苦炼门秘术吗?听闻西域有许多奇怪的术法,我在书上看到过。”   “是我娘亲教的。”商歌答,“我爹娘都是易容高手。”   栾苍水又有新的问题,却不敢贸然开口。   商歌似乎读懂他忍耐着好奇的眼神,很坦然:“我脸上的伤,是有人为了逼迫我学易容术而弄的。”   栾苍水愣了:“什么?!”   “那时我爹爹已经不在,苦炼门里懂得这种易容术的只有我的母亲。易容术易学难精,而且双手总泡在药水里,十分辛苦。母亲不想让我学,苦炼门里便有人划破了我的脸,烧伤我皮肤,逼迫娘亲教我。”   她说得平静,栾苍水却呆住了。   实在是他一生顺遂,除了栾秋和于笙之外没有遭遇任何风浪,穷尽想象,也料不到世上会有这样狠毒的人。   “……苦炼门,果真是恶毒之极!”   商歌忽然笑了,她很为栾苍水这突如其来的同情心感慨。   “如果觉得我可怜,就不要再恨李舒了。”她说,“那人是李舒的义父。他吃的苦,比我多十倍百倍。”   栾苍水从暗室里走上来,心事重重。   正巧有人敲门,于笙开门一看,是风尘仆仆的谢长春。   往日见到于笙和谢长春站在一起,栾苍水心头总有一股无名火,今日却被商歌说的话震惊,半天都想不起自己应该妒忌。   谢长春和他都是被栾秋找来的。   曲青君消失,云门馆也没有可继续的理由,就此作鸟兽散。谢长春没提过想回浩意山庄,但栾苍水看栾秋的意思,似乎是想重新接纳他。于笙不乐意,她仍不能原谅谢长春当时的拂袖离去。   曲渺渺在院子里扫地,和栾苍水站在一块儿,愣愣看门口说话的两人。   栾秋回到山庄才知道卓不烦走了。一牛派掌门人听闻山庄出事,和阿青骑着牛来帮忙。他主动提出带卓不烦去江湖历练,去找那两个名字平平、武功卓绝的老人。   卓不烦识字不多,都是渺渺教的。他留下写满众人名字外加一句“我和掌门人走了”的字条,收拾包袱,消失得无影无踪。   山庄又恢复了之前的安静,甚至比之前更加冷寂。   栾苍水揉揉渺渺的头发,渺渺不高兴地躲开。   “你知道‘云门馆’是什么意思吗?”栾苍水摇着扇子自问自答,“是空中楼阁啊。”   众人坐在杜梨树下,栾秋喝了口茶,把李舒出现以来发生的所有事情,一一告知他们。   谢长春第一次知道“明王镜”和“神光诀”可以融合,吃惊后立刻说:“这件事我不晓得干娘是不是知道,但我确实从未听过。”   栾秋是信的。这件事若不是因为出现了李舒这几个人,只怕永远不会被人发现。   “两种本该截然不同的心法,可以互相融合、提升。这件事目前只有几个人知道,你们切记不可告诉外人。”栾秋说,“此外,苦炼门的千江怎么会知道只有我和师父、师娘懂得的暗室开启方式,也是我困惑的。”   于笙:“还有那日船上沈灯提的问题。”   谢长春:“什么问题?”   “在师父组建诛邪盟之前,苦炼门在大瑀根本籍籍无名。它远在金羌,而且从不到大瑀兴风作浪。”于笙说,“师父为什么要对付这个帮派?苦炼门又是如何得知大瑀有人打算对付他们,并千里迢迢派人到大瑀,刺杀师父?”   栾秋点点头。他眼中没有一丝犹豫,认真地看着眼前的所有人。   “于笙,谢长春,浩意山庄你们负责照看。渺渺,曲洱,我不在的时候,凡事多听师姐的。”他转头看栾苍水,“苍水,我没有随你回家,是因为我确实不想再跟栾家扯上一星半点关系。但我是把你看作兄弟的。浩意山庄最秘密的事情已经都告诉了你,以后若有人找山庄麻烦,你多多帮忙。”   栾苍水奇道:“什么叫‘你不在’?你要去哪里?”   “我想寻找这些问题的答案。”栾秋回答,“十日后我会带上商歌,去金羌,去苦炼门。”   (上卷·群山青·完)   --------------------   作者有话要说:   上卷结束啦。从明天起请假一周,6月20日起更新下卷。   一是为了歇息,50天写了近20万字,是有点儿累的。   二是为了腾一点儿时间写《狼镝》的签名,特签总共手写14万字,现在只写了一半,月底就要寄给出版社了,现在心情很紧张,捂脸。   总之20号再见!是在湛蓝天空和金色沙漠之间展开的,栾秋去追寻李舒的故事!(轮到陈霜靳岄这些老朋友出场了)   ---   看完上卷的朋友可能对曲青君有各种各样的想法,比如她太坏了太过分了等等。相信我,看完下卷你们会发现,原来最糟糕的人不是她。 #下卷:此生盟 第47章 水鬼(1)   一根细得可怕的手臂,像削去了皮肉,只剩骨头和一层痂。   五指似铁,狠狠抠紧栾秋的脚踝。   那手是从水里伸出来的,长而瘦,力气惊人。   周围一片惊呼之声,栾秋紧握佩剑,忽然抓住那手臂,要把人从水中扯出来。不料立刻又有更多的手从水中探出,枯枝一样刺向了他!   这是栾秋和商歌在金羌边境大湖——勃兰湖度过的第一夜。   他万万没料到,才入金羌境内,就遭遇这样怪异的水鬼。   从大瑀去金羌,必须经过西北边境的封狐城和城外要塞,白雀关。   封狐城曾遭遇金羌部队进犯,城中百姓流离失所,西北边防军中的精锐部队“莽云骑”更是全军覆没。即便是不问朝廷事的江湖中人,也从无数自西北逃到中原的百姓口中,听过许多关于莽云骑和西北军统领的故事。   莽云骑如今已然重建。过去的西北军统领姓靳,是大瑀赫赫有名的忠昭将军,如今的新统领则是个还未有大功绩的年轻人,宁元成。   宁元成似乎是明夜堂,或者说岳莲楼的朋友。栾秋和商歌在大瑀境内紧赶慢赶,一路上不断搜集可疑线索,足足走了两个月才抵达封狐。在城门亮出岳莲楼写给宁元成的信,士兵很快便把他俩带到了宁元成面前。   宁元成行伍之气十足,锐利目光在栾秋和商歌身上扫过,立刻盯紧商歌。   盛夏炎热,商歌赶路时不戴帽子,如今进了城才用笠帽面纱伪装。她本想用易容药膏等物装扮成面目正常的人,但被栾秋劝阻:封狐也热得不同寻常,没必要再加重自己负担。   宁元成命令商歌摘下帽子,商歌犹豫片刻才照办。宁元成打量几眼,愈发狐疑:“你是带她去……看病?”   栾秋按照信上岳莲楼的说法解释:“这位是我妹子,她家在金羌,多年未回,我带她去寻亲。”   有岳莲楼的信,加上栾秋一脸正派,宁元成很快在通关文牒上盖了印。   他送二人去白雀关,一离开军部,话便渐渐多了起来。   封狐城百废待兴,不久前西北边防军击退了再次来犯的金羌部队,莽云骑唯一幸存的女将军手刃金羌带头大将,还把头颅挂在城墙晾了多日,这故事被写作嘌唱词儿,大街小巷都在传扬。   在军部对面的面摊上吃了碗水滑面,耳边听到的,尽是什么“白霓”“忠昭将军”“狼面侯”“小将军”之类的事儿。   不是边境大将,就是朝廷人士,栾秋全无兴趣,商歌倒是竖起耳朵,津津有味。   宁元成说了不少事儿,三言两语之间,忽然偏见栾秋腰上的东西。   “……炎蛇剑?”他看看缠在腰上的软剑,又看看栾秋。   临行时岳莲楼叮嘱过,宁元成此人绝对可靠,可以说出一部分实情。   栾秋便解释,这是一位苦炼门人遗留的东西,原本被云门馆馆主曲青君收在囊中。如今云门馆散了,曲青君失踪,此物由明夜堂保管。他此次上路,岳莲楼和沈灯便交给他,让他防身。   “苦炼门啊,听过、听过。”宁元成说,“金羌埋伏在大瑀的暗针身上,也有着这东西。”   宁元成告诉他,被割脑袋的大将送了不少暗针潜入大瑀,炎蛇剑便是身手卓越的暗针们用以防身、自刎的工具。他谈兴正浓,又聊起自己在封狐城内抓探子的事儿,栾秋有一搭没一搭地听。   “狼面侯最近到西北军来练兵,他也是岳莲楼的朋友。”宁元成为二人付了面钱,继续带他俩往前走,“我介绍你们认识。”   栾秋认为自己必须说清楚一件事:“我和岳莲楼不是朋友。”   “我知道。”宁元成立刻道,“他那样的混帐东西,哪里来你这般正派的朋友?”   栾秋:“那你……”   宁元成:“我们几人凑在一起,说的全是岳莲楼的坏话。你若有兴趣,一同喝酒聊聊。”   栾秋迟疑好一会儿才谢绝。   “岳莲楼面子真大。”骑在马上的商歌说,“西北边防军统领,那得是多大的官儿?还一路把我们送出白雀关。”   两人此时已经告别宁元成,离开了白雀关。   白雀关外便是周王坡,长而陡峭,易守难攻。当日西北军便是在此处与金羌激战。宁元成描述当日情形,又是兴奋,又是激动。等说完这些,他又问栾秋大瑀的事儿,尤其是江湖事儿。栾秋此时才懂,这人一路远送,其实是为了听江湖故事。   “边地贫瘠,难得遇上可以说话的人。”栾秋回头,远远看见宁元成还率着几个士兵在身后徘徊,“何况我们有明夜堂阳狩的信。”   迎面有炽烈热风吹来,地面砂子被烘出热烫的熏蒸之气。   “踏入此处,什么明夜堂、阴阳狩,可就全无作用了。”商歌摘下笠帽与面纱,干燥的风扑到她的脸上,皮肤很快就红了起来。她忍耐着这种熟悉的痛楚:“虽然我教过你金羌话,但你实在说得太烂。除非必要,你不得开口说话。行事、沟通,都交给我。”   带商歌来金羌,栾秋等人思索了许多说服她的理由。   不料栾秋刚一提议,商歌便立刻答应了。   快得让他们几乎要怀疑:她心中另有盘算。   实则这个怀疑直到现在也没有消除。来的途中商歌教栾秋说过一些金羌话,栾秋方才逮着商歌不注意的时候,一一与宁元成验证,才知都是真正的金羌调子。   没有熟悉道路的人带领,栾秋根本不可能找到接近苦炼门地界的路径。为什么你心甘情愿为我带路?栾秋曾问过商歌。   商歌诧异,又觉得十分好笑:我并非为你带路,而是我自己想回苦炼门。这是我唯一能回去的办法。   栾秋想起启程时于笙和谢长春千万叮咛:一定要警惕商歌的毒手。   上路后不久,商歌主动坦白:我不会对你下手,因为我打不过你。   极其简单,但十分真实。   栾秋忍不住又问她为什么这样迫切地要回苦炼门。   “南方潮湿,多呆一日我都觉得自己即将腐烂。”或许是在浩意山庄里并不需要掩饰自己身上的伤口,商歌已经能够坦然地以真实面貌面对栾秋,“这是我必须回到金羌的最重要原因。其次,李舒把我带到大瑀,却没能把我带回家。会有他招架不了的人找他麻烦。”   栾秋对苦炼门几位长老并不算熟悉,李舒招架不了的人……他皱了皱眉:“星长老?”   商歌像是听见了天大的笑话:“星长老绝不会伤害李舒。我说的是别人。”   栾秋只抓住了前一句,也不晓得要怎么往下问,只在脑中反复咂摸“某某绝不会伤害李舒”。   商歌适时补充:“不像你。”   栾秋:“……”   两人一路无话,夜落时抵达了金羌和大瑀边境的勃兰湖。   勃兰湖周围许多商旅扎营,这是金羌、大瑀、北戎乃至白原和其他地方的商人停歇的必经之地。勃兰湖周围已经形成许多小小城镇,原本十分富庶繁华,但因为连年征战,纷纷凋敝了。   如今战事暂时停歇,以勃兰湖为中心,重新焕发生机。   两人在城池中歇脚,主要依靠的是明夜堂和栾苍水的资助。栾家财大势大,大瑀各个大城都有商铺产业,有栾苍水信笺为凭证,可以随便住下。但出了大瑀,栾秋便开始节省着用钱。两人一商量,干脆在勃兰湖边歇脚。   不少囊中羞涩的旅人也同他们一样,在湖边烧起篝火,用彼此都听不懂的语言大声聊天、交换天南地北的干粮和美酒。   澄澈湖水中灿烂星河横跨,天上地下,共看九天之鲸。   异事发生在栾秋和商歌闭眼歇息之后。   察觉有东西抓住自己脚踝的栾秋一睁眼,看见的便是从湖水中伸出来的、黑而长的一只手。   湖水在夜间悄悄上涨,几乎淹到脚背。   那黑色枯手力气极大,一只接一只,眼看就要把栾秋拖到水里。泥沙湿滑,栾秋无法踩定用力,忽然感到腰身一紧,紧接着整个人便腾空而起,摔在地面上。   离尘网嗖嗖作声,被商歌收回掌中。她歇息的地方与栾秋拉开一段距离,听见声音才赶来救了栾秋。   和栾秋陷入同样困境的还有五六个睡在湖边的独行旅人,虽然个个身怀武功,但黑手袭击太快,人一旦被拖入水中,立刻因呛水和窒息,无法有力地抵挡。   栾秋手起剑落,当即削下几根枯瘦黑手。   他拎着两个落水之人回到岸上,听见湖中传来人的哭嚎之声。   心中大惊,栾秋回头看商歌:“这些黑手……是人?”   他此时才发现,湖边骚乱引来不少围观之人,但下水救人的,只有他一个。   就连商歌也无动于衷,静静站着。   漆黑的水面站起几条人影,无一例外,都是枯瘦、漆黑,如地狱恶鬼。   他们立在较浅的坡面上,只有膝盖以下浸没于水面。   鬼的目光正盯紧栾秋。   栾秋丝毫不惧,他从不信鬼神,更何况看见其中两人捧着枯瘦手臂,手中淌下鲜血。   “你跟那位宁将军嘀咕我教的金羌话是对是错的时候,他没有说过‘勃兰湖水鬼’的事吗?”商歌冷笑,“难怪你执意要睡在湖边看星。”   栾秋:“……你早知道湖里有这东西?”   他回头看围观的人,心中已有答案。   在这里宿营的大部分人,都知道湖里有“水鬼”。但没人提醒。   似是看出栾秋身怀上乘武功,那几个“水鬼”没有继续进攻。它们缓慢后退,渐渐隐没于湖水之中,像石头一般静静地沉没了。   栾秋察看几位伤者的伤势,扭头问围观者要金疮药。   忽然有人开口:“你不该救人。”   原本沉默的人群骚动起来,纷纷:“是的,你不应该出手。”   栾秋难以置信:“为什么?”   无人回答他的问题。人们议论声渐渐稠密高亢,带着埋怨:“你激怒了水鬼,倒霉的是所有人!”   戈壁地区天亮得很早,栾秋和她的马儿被水鬼拖入湖中,只好步行启程。   湖边商旅陆续出发,但没有一队打算捎带栾秋和商歌,且纷纷避而远之。唯有昨夜被栾秋救过的那几个人要和他们一起走,“听商人的语气,水鬼指不定还有同伙,会报复你”。   栾秋婉言谢绝。他来金羌有自己的特殊目的,不方便与其他江湖人同行。   和众人告别后,商歌忽然幽幽地说:“他们的意思是,死三五个旅人,换得过路商客数日安宁,是值得的。只要是人,只要踏入勃兰湖地界,就要有成为献祭之物的准备。”   所谓的“勃兰湖水鬼”,全都是金羌败军。   那位被大瑀女将军割了脑袋的大将,虽是金羌名将,但生于大瑀、长于大瑀,是背叛了大瑀的叛徒,金羌人对他并不完全信任。人们恐惧他的心狠手辣,他一旦死去,这种恐惧便变本加厉地报复到曾在他身边服侍左右的亲近将士身上。   这些“勃兰湖水鬼”,总人数约有五十多人,全都受了重伤,面目破碎,身体皮肤被烈火燎烧,伤痕累累。   “金羌人折磨异族人的法子,是你想也想不到的惨烈。”商歌说,“‘水鬼’们都是金羌子弟,却莫名地因为大瑀叛将,受这种人所不能受之苦。他们都是从军营里逃出来的,就剩一条命,全都无法劳作,也回不了家。那七八个还能动的,便在勃兰湖周围用这种方式抢一些东西,给自己和兄弟们续命。”   白日里藏在村镇的废墟之中,夜间潜入勃兰湖,把过路的大意商旅拉入水中溺死,夺走马匹、财物等等东西。他们配合默契,已经在勃兰湖周围活动了大半年。   “……他们恨大瑀人?”栾秋问。   “当然。”商歌笑了笑,“你没发现昨夜他们只对大瑀商客出手吗?”   栾秋暗暗咬牙:“这也是没有人帮忙的原因之一?周围都是异族人。”   “应该有人帮过吧。”商歌用树叶给自己扇风,边走边说,“抵抗过‘水鬼’的人,没有一个能离开勃兰湖周围。不说你,就连昨夜那些围观的商旅,也一样会被波及。只有营造出人人畏惧‘水鬼’的氛围,‘水鬼’才能畅行无阻。”   “你也认为,死一两个与自己无关的人,让‘水鬼’获得想要的东西,就可以心安理得继续往前走?”   “当然。”商歌很坦荡,“这有什么不对?”   自从踏入金羌境内,商歌便渐渐变得多话。这是她熟悉的地方,是栾秋不适应的的地方。他们的优势在微妙地转化,商歌的行动、言语都愈发自如了。   “当然,你是正直的人。”她说,“你从不说谎,也不会伪装。凡事随心而行,有人遇险就一定要救,不管后果如何。”   “……”栾秋狐疑地打量商歌,“那你当时,为什么一定要救渺渺?昨夜又为什么要救我?”   商歌一时无言。   栾秋轻叹一声:“不要再试探我了。一起往前走吧,你有你的目的,我也有我的目的,至少此时此刻,我们是同路人。”   两人正走在路上,炎热、干燥,偶尔的一棵高峻杨树,才投下稀疏阴影。   “水鬼背后是苦炼门。”商歌再度开口,“你阻拦了他们,苦炼门门徒一定会找你麻烦。”   她很恳切,也很苦恼:“栾秋,你的过分正直,在这里不适用。如果你学不会伪装自己,应付苦炼门人,你不可能见到李舒。”   栾秋:“……我来金羌不是为了——”   “好好好,不是。”商歌懒得与他辩驳,“在你走到苦炼门之前,你至少要保住自己一条命。见到没见过的事情,不要急着出手。记住了,听我的。”   栾秋倒是不怕:“十长老之一与我同行,我有什么可担心的?”   “掌管这一片地儿的是个怪物。”似是为了强调对方的可怕,商歌加重了语气,“是比绍布……也就是鹤长老,比他更古怪的怪物,武功之强,与千江长老不相上下。”   栾秋停步:“五个老长老之一?”   “他不喜欢我。”商歌看着栾秋的眼睛,“你绝对不能暴露自己的大瑀江湖人身份。否则无论是你还是我,都绝无可能走到苦炼门。”   话音刚落,路的前方便扬起一阵沙尘。   金色尘烟之中,缓慢走出三个身着暗红色僧袍的僧侣。   脑袋光滑,胸前垂着硕大佛珠,但面相阴沉凶恶,不似善人。   “阿弥陀佛。”为首的僧人合掌低语,声音低哑,中气十足,说的是有点儿怪腔调的大瑀话,“许久没在路上见到大瑀江湖人,实在稀奇。”   栾秋的手已经按在剑柄上,嘴唇蠕动:“哪个是长老?”   “都不是。”商歌低声答,“小喽啰,最多只知道十长老代号,模样、名字都不可能晓得。”   栾秋暗暗点头。   商歌十分着急。她熟悉苦炼门的层级,这三人看武功路数,确实只是平平之辈,但若伤了、杀了,只会引来更麻烦的人物。可若是搪塞欺瞒……栾秋又是个不会主动伪装的人。   商歌眼珠骨碌地转,偷瞄周围能顺利逃脱的方向,耳边却听见轻微的武器抽动之声。   栾秋从腰间抽出了纸一样薄软的炎蛇剑。   炎蛇剑只在他手中轻轻一甩,便绷成了锋利异常的薄刃。   三个僧侣同时停步,同时后退。   “炎蛇剑?!”为首那位喝出声来,“大瑀人怎么会有炎蛇剑?!”   栾秋说了句金羌话。   三位僧侣面面相觑。   栾秋微微扬起下巴,他有绝世高手的气质,如今不言不语,自有威慑之力。   商歌双目圆睁:是她只教过他一次之后,栾秋便拒绝再学的那句话——“我来自金羌”。   但,发音很不正宗,重音轻音全然不对,听起来,像是“我跑马不吃饭”。   为首僧侣:“你说的什么?听不懂。”   栾秋:“……我长期呆在大瑀,连家乡话都忘了。”   商歌:“……?!”   栾秋又说:“在大瑀已有二十多年,最让我牵挂的,就是家乡的风和羊肉。将军死后我就断了联络,千难万险,终于回到金羌,昨夜在勃兰湖,是我做错了,吓到了各位兄弟。”   他说得流畅、平静,仿佛在叙述一件从来便真实无误的事情。   商歌收回系在栾秋身上的目光,背后全是冷汗,开始更加紧张地偷瞄逃脱路线。   僧侣仍有怀疑:“你究竟是什么身份!”   挽了个剑花,栾秋平平托起手中的炎蛇剑,递给为首那人。   “这把炎蛇剑就是证明,我是金羌安插在大瑀江州城的暗针,我的金羌名字是……”栾秋搜肠刮肚,继续平静开口,“……绍布。”   --------------------   作者有话要说:   久等了!下卷“此生盟”开始噜。   白霓呀,狼面侯呀,封狐城呀这些故事,都在《狼镝》里。(不看也不影响此文阅读,请放心!)   ---   看完本章的李舒:这个作者脸皮好厚,一直在不遗余力地……   岳莲楼:不遗余力地……   栾秋:不遗余力地……   梁蟾(气得满脸通红):才没有不遗余力地安利《狼镝》!   李舒、岳莲楼、栾秋:啊,她说出来了。 第48章 水鬼(2)   商歌见惯他人说谎。   有的如李舒,口齿伶俐脑筋灵活,说半真半假的话,语速又快又密,你根本来不及反应已经被绕了进去,懵得他说什么你就信什么。他和岳莲楼很像,故事说得流利,佐以表情、手势,让人听得高兴,对模糊细节也就不再追究。   有的如白欢喜,巧舌如簧,再加上风流面目,哄骗痴心少女最为娴熟,对这个说自己生来是孤儿,活得好生艰难,对那个说父母把他卖到苦炼门,活得好生艰难。“活得艰难”是白欢喜之流的拿手好戏,总能唤起善良女子的母性之心,沦陷他的温柔陷阱。   但栾秋这样的,她还是头一回见。   老实人说谎,那谎言也像坚硬石头,无从质疑。   栾秋英俊得很板正,有一种绝不会令人失望的坚实可靠。   栾苍水的眼睛与他很像,但少了栾秋的冷静持重。   谢长春的气度也与他很像,但也没有栾秋的从容笃定。   他在浩意山庄,就是浩意山庄的主心骨。他在诛邪大会,便是所有正道人士看过都要暗赞一句的青年侠客。   只有他同李舒一块儿的时候,就像石头开裂、密云生隙,所有不该在“栾秋”这个雕像脸上出现的情绪,都会一层层地浮现:愤怒、无奈、隐忍,到种种复杂但过来人都能看懂的细微表情。泥塑木雕的人像,被涂抹了人世的鲜活色彩。   李舒离开之后,栾秋恢复成过去的栾秋。   他快乐过,因此消沉的时刻更让人难以忍受。   但此时商歌看着平静撒谎的栾秋,竟从他那没任何波动的眼神里看出一点点熟悉感:李舒撒一些无关紧要、但足以耍弄他人的谎言时,眼底也会闪动这样的小小雀跃。   “……绍布?”那三个僧侣面面相觑,用金羌话相互询问,“有点熟悉,你听过吗?”   为首那人夺过栾秋的炎蛇剑仔细察看。   这把炎蛇剑原本属于李舒,是他从苦炼门带到大瑀的,剑柄上刻有一束小小的火花,这是苦炼门的标记。   僧侣们认出此标记,慌忙把炎蛇剑交还给栾秋,又惊又疑。   “这是苦炼门的剑。”为首的僧侣换了大瑀话,“既然是暗针,怎么会有苦炼门的剑?”   栾秋轻轻抚摸剑柄。他回忆李舒和岳莲楼胡说八道的情形,打算试试模仿,但很难把面部肌肉灵活调动,更不可能手舞足蹈。他清清嗓子,神秘地压低声音:“这是一位苦炼门前辈,在我启程前往大瑀的时候赠送给我的。”   僧侣追问:“什么前辈?!”   栾秋太恳切真诚了,谁看到这样的人开口,都绝不会怀疑话语的真实性。   他说:“千江长老。”   三位僧侣如中定身术,僵在当场,   回过神来,一人扑通跪下,一人转身狂奔,为首那位还算镇定,拖着跪下那个连连退步:“我们有眼无珠,对不住、对不住……”   大瑀话和金羌话混杂,说着一溜烟地跑了。   栾秋和商歌在戈壁狂风中呆立。   “原来千江的名字是护身符。”栾秋摸摸下巴,“你应该早告诉我。”   商歌:“……我想,你也许不屑于用这种狐假虎威的法子。”   “事有轻重缓急。”栾秋振振有词,“你我现在最重要的,是早日抵达苦炼门。一点小谎,无伤大雅。”   商歌以为他被“水鬼”弄疯了,拉着他衣襟看了半天。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勃兰湖遭遇的“水鬼”事件和商歌、旅人们的态度,让栾秋清晰地意识到,自己踏入的是一个混沌而混乱的世界。   战乱导致的秩序崩溃,让生死之类的基本道德,已经渐渐泯灭。他在和平、安全的大瑀江湖里学习的一切,在这里都将遭遇挫折。   栾秋迅速地调整了自己:他可以说谎,可以伪装,可以做一些从前不齿的事情,只要能靠近苦炼门。   连声催促商歌上路,栾秋展开怀中羊皮纸,这是经过封狐城时,商歌草草画的一张示意图。图上标明,穿过勃兰湖地界,他们应该往南走。   “错了。”商歌指着北方,“往北去吧。”   栾秋收起羊皮纸:“这又是什么说法?”   商歌:“出白雀关之后,我带的都是错的路。”   栾秋:“……”   商歌:“一点小谎,无伤大雅。”   栾秋咬牙:“带路,正确的路!”   他认识的苦炼门人不多,本来除李舒和商歌之外,个个在他心中都是面目可憎。   现在唯一光鲜可亲的,仅一个李舒了。   两人拐过山坳,忽听山壁上有鸟雀振翅、人声呼哨。   “……牧人么?”栾秋抬眼眺望。   山壁极陡,顶上数排料峭高树,树下果真游走着几只小羊,一团人影蜷在枝丫里。   往前走了几步,栾秋回头发现商歌站定了。她正盯着那树上的人影。   那人影从树上爬下,看身量,是个七八岁的孩子,因距离太远,看不清面目。   “你认识?”栾秋问。   那孩子牵着羊走了,山顶只剩树枝在风中摇晃,蓝色天空映衬中,似无数黑瘦的手臂正竭力伸展。   商歌没说那孩子的事情,只是一路变得更加警惕和心事重重。   夜里两人抵达一处城镇,商歌本不想留宿镇中唯一的客栈,打算和栾秋在野地里歇息一晚再继续上路。但听见过路的牧人和旅人议论:今夜似是要起黑风。   黑风就是混杂着沙尘、碎石的剧烈风暴,往往在入夜后生成,卷过村镇,在日头升起、沙面渐热的时候消失。   那时候人是绝不能逗留外头的。   栾秋掂掂钱袋,商歌只得走向那挂着苦炼门标记的客栈。   凡是乐意给苦炼门纳钱的店铺,都将得到苦炼门的保护和照顾。   一年纳一次钱的,货物运送经过勃兰湖,不会受“水鬼”滋扰;一个季节纳一次钱的,苦炼门低级弟子常常巡视,虽然又吃又拿,但总也有个威慑作用,过路商旅不敢闹事;一个月纳一次钱的,便可以在门口高高悬挂苦炼门标记,南来北往之人一见,便知道这是天王老子也不能动的地儿。   听了这些的栾秋陷入沉思:“……这路子有种熟悉之感。”   商歌:“那当然。就是你最熟悉那个苦炼门恶徒想出来的。”   栾秋:“……”   他顿时想起李舒为诛邪盟和浩意山庄敛财而想出的种种主意。   “你若是做生意的,从这镇上过得交买路钱,看车队数量,一辆车一两银子。”商歌叫了一桌饭菜,把李舒那把炎蛇剑放在桌面,端菜上茶的人一见剑柄标记,立刻点头哈腰,万分殷勤,“贵吧?谁都觉得贵。也有不贵的法子,按年缴费,不管这一年你来金羌做多少生意,带多少辆车,一次缴三十两银子就行。”   栾秋:“……可边境战乱,能组建三十辆马车的车队可不容易。”   商歌吃面:“嗯嗯。”   栾秋:“况且一旦开战,商路中断,商人们可就来不了了。”   商歌喝酒:“没错。”   栾秋眉头微皱,眼中却不是苦恼也不是憎厌。转头看向夜幕渐降的窗外,他支着下巴,想象李舒为了敛财抓耳挠腮想辙的样子,嘴角泄露了很轻的一丝笑。   入夜后黑风果然骤起。   听惯了这种似鬼哭的风声,客栈里大部分客人都能勉强入睡,栾秋却不行。   他和商歌来得迟,没了客房,只能在客栈里占半张桌子歇息。商歌身形高大,像个男子,她凑到女人那边睡了,挡在几个女眷和众人之间。风声凄厉,砂落如雹,栾秋倚在墙边,睡意无法凝聚。   天摇地动中,只有这客栈是小小的避风港。   栾秋跟老板要了热茶,小口地喝。   客栈灯色昏暗摇动,一只小手伸来,轻轻拍了拍栾秋的腿。   栾秋吃了一惊:有人靠近,他竟然完全没察觉。   低头看见一张干净的孩童脸庞,眼光好奇地打量他。   那孩子一看便是金羌人:眉骨高耸,眼窝低陷,褐色眼珠在昏暗灯光中洇成浓黑色,和头发一样是黑夜的黑。他肤色如蜜,有被风沙吹红的痕迹,粗糙,几丝红色的皲裂,腰上系着牧人的鞭子。察觉栾秋低头,孩子胆怯地收回了手。   “什么事?”栾秋看他,想起年幼时的曲洱和渺渺,连说话声音都温柔许多。   他用的是大瑀话问,那孩子似是能听懂,踟蹰一会儿后反问:“你不是金羌人?”   比今日所见的三个僧侣更标准的大瑀话,栾秋心中掠过一丝惊讶:“我来自大瑀。”   孩子磕磕绊绊地跟他交谈,对大瑀风情很感兴趣。栾秋只挑了些无关紧要的跟他说,听到开心处,那孩子笑得十分开怀,椅子上的两条悬空小腿不住地晃动:“我也好想去大瑀。”   栾秋摸摸他的头:“现在不打仗了,想去就去吧。大瑀气候比金羌好得多,也热闹得多。”   孩子笑得眉眼弯弯:“好。”   他跳下椅子往后门走,冲栾秋挥手道别。栾秋一怔:“你要出去?”   “我没钱住这里。”孩子拧着手指,“我跟我的小羊住在羊圈里。”   外头风疾,栾秋忙按住后门不让他打开。匆匆扫了一眼室内,人人闭目歇息,就连刚刚还睁着眼睛的老板也蜷在了毯子里。   “太危险,你不能出去。”栾秋低声说,“你这么小,风一吹就跑了。”   孩子满眼恐惧:“我知道。”他很踟蹰,也很焦急,“可是小羊……我只有这几头小羊。我要照顾它们。”   听见外头风声渐小,栾秋蹲下来说:“我帮你把小羊牵到马棚里,马棚牢固,你的小羊不会被吹走。”   “老板会骂我的。”   “是我做的,他想骂,让他来骂我好了。”   栾秋把牢后门,拉开一条缝。   在风灌进来的瞬间,他泥鳅般滑了出去。   还未站定,腰上忽然一股大力袭来。   这是蕴含了极强内力的一掌!直接砸在栾秋后腰,能将他脊骨砸断!   在手掌碰到栾秋衣裳的瞬间,栾秋消失了。   只有外衣维持了一瞬的人形,随即被重掌击中,霎时裂成十余片。   狂风暂歇的黑夜,空气中弥漫着混乱的异味。栾秋已在几步之外,右手持剑,盯着眼前之人。   那小孩看看自己手掌,很惊奇地“咦”一声:“你什么时候识破了我?”   “你我移动、在后门说了这么多话,商歌却始终不醒。”接着客栈外的不灭风灯,栾秋打量眼前的孩子,“是你让她沉睡了。她并不是没有警惕心之人,往常听见我起身,便会立刻醒来,随我而走。”   那孩子笑道:“既然识破了,为什么还跟我走出来?”   “你就是掌管此地的苦炼门长老。”栾秋冷冷道,“我只是想看看,当初折磨李舒的,都是些什么怪物。”   --------------------   作者有话要说:   李舒打滚、撒泼、假哭:我要出场!我现在就要出场!栾秋没我不行!   被打得鼻青脸肿的梁蟾:下一章!下一章! 第49章 稚鬼(1)   “李舒?”那孩子想了一瞬,笑道,“噢,英则啊。”   他扭了扭手腕,眼中仍旧带笑,但嗓音渐渐粗了,是成年男子的嗓音。   “我们待他不薄。若不是有我们日夜带他练功,他这个年纪,怎么可能练到七层‘明王镜’?”孩子的躯体、表情,却有粗哑苍老的声音。   他在这暗夜中桀桀笑着,令栾秋背脊恶寒。   很意外的,栾秋忽然想起了鹤长老。   他只在云门馆公审李舒的时候见过引发混乱的鹤长老,那一头灰白色的头发和遍布黑色印记的少年脸庞,仿佛恶鬼化身。   据商歌说,在李舒还没有来到苦炼门之前,鹤长老是最好的练功工具。他身形、外貌永远停留在备受折磨的十几岁,一头黑发因苦熬而成白,又因无人医治救治,最终成了现在这个疯疯癫癫、不可控制的样子。   没有人能在成年后,仅靠练习肉.体功夫就把躯体变作小孩;而稚鬼也浑然不似侏儒:他身形、神态、五官,全都是孩子模样,唯有嗓音渐渐发粗。   “……你也曾被苦炼门的人用来练功?”栾秋心念电转,一个他始终没能找到关窍的疑问,在此时得到答案,“你应该跟千江差不多年纪,难道你小的时候,苦炼门就已经用孩子练这种邪功?”   话音刚落,混乱寒冷的杀气如此夜黑风,从眼前人身上爆发!   消停片刻的狂风又隐隐吹动。风灯在夜里摇晃不止,那孩子如野豹一般,在栾秋眨眼瞬间已经闪到他的面前!   腰上的牧人鞭子果然是他的武器,栾秋举剑,当的一声脆响,那鞭子灌注了“明王镜”内力,灰黑色的柄亮出柔和光华,比石头更加坚硬。   鞭子柔软,蛇一样缠到栾秋手臂上。   栾秋以剑为枪,一刺一缩,先逼退敌人,随即脱开鞭子束缚。   一切不过瞬间,栾秋脱身时,那孩子的一个呼吸还未中止。看了看栾秋胳膊上被鞭子撕碎的破口,他低声笑道:“真是灵活!”   说第一个字时后足一踏,整个人如离弦之箭射向栾秋。他个子矮、体重轻,顺风跳起,速度快得不可思议。   第二个字,栾秋原地起跳,翻身亮剑,削下他脑后束的一束头发。   第三个字从孩子齿间吐出,栾秋的剑刃才刚刚切断发丝,他已经甩鞭回身。鞭子原本柔软,此时忽然绷直如枪,刺向栾秋脸面!   最后一字落定,栾秋被迎面一口狂风吹得双目刺痛,砂子扑到他的嘴巴鼻孔,他在本能闭眼的瞬间,肩胛骨尝到了尖锐痛楚。   敌人同样吃了一嘴砂子,栾秋的剑更是直接在他背后划了一记。   他自小在这黑风中成长、练功,能根据声音和气味判断风的来处和速度。他是借风打风,栾秋根本无法在此地与他公平对决。   那鞭子坚硬如铁,末端是尖刺形状的一截精金,锐利如刺,深深扎进栾秋右肩。   栾秋忍着肩胛骨和眼睛的痛楚,闭目握紧鞭身。   如他所料,鞭上满蕴“明王镜”内劲,与他浑身布满的“神光诀”内力隐隐呼应。   在栾秋接触鞭子之后,那孩子也立刻察觉不妥。他微微一怔,迅速收回自己武器。   尖刺自栾秋身上抽离,溅出一泼热血。   不料即便负伤,栾秋也不打算放过眼前劲敌。他并不放手,狠狠拽紧鞭子,往自己身侧拉。   右肩负伤,右手无法使出足够威力的剑招,他把剑抛入左手,使出了“浩然枪”。   浩海剑与浩然枪是相辅相成的两套武功。   谢长春离开后,于笙练习浩然枪的时候,和她配合的就成了栾秋。   两人交替练习,栾秋为了给自己提高难度,总是用右手练浩海剑,左手练浩然枪。   他此时以剑当枪,挑、刺、扫,招招致命。   “有趣!有趣!”那孩子放声大笑,“这么有意思,我不如把你抓起来,陪我练功!”   他并不格挡,只是一味躲避。栾秋渐觉不对。   正起疑时,那孩子笑着说:“你人虽有趣,剑却讨人嫌。”   栾秋左手巨震!   一股强如巨浪的“明王镜”,竟通过左手的剑传来。   他不禁忍着刺痛睁眼。   眼前孩童右手不知何时缠着黑色的绑手带,正紧握栾秋的剑。   栾秋还未来得及抽手,一声脆响,他竟徒手折断了那把剑!   断裂的剑刃收入他手中,就像一把小小匕首。他手指一挑,把剑刃握在掌中,以疾风般的速度扎向栾秋双眼!   断剑在扎入栾秋双眼的瞬间忽然抬起。   叮——   铁丸击中断剑,嗡嗡作声。   是离尘网系着铁丸,射向孩童的太阳穴。他不得不抬起断剑挡下这隐藏在风声里的致命一击。   栾秋抬腿踢在孩子心口,把他整个人猛地踹飞。   腰上又是一紧,离尘网把他拖回了商歌身边。   商歌手掌中被锐器划开了一道伤口。她中了迷药,是凭着最后一分清明,用这剧痛强行令自己清醒。   头脸俱湿,她抢了客栈里的冷水倒了一身。把栾秋拖回身边后,她也立刻往栾秋脸上泼了一把水。   水冲走栾秋眼中的砂子,他终于能够正常睁眼。   “坏孩子商歌。”笑声从马棚顶上传来,“好久不见,你就这样跟我打招呼?”   顿了顿,他又说:“我来接你回家,你怎么还跟我打起来了?你我合力杀了这个大瑀人不是更好?割了他脑袋,挂在雪音门上给鸟儿加餐,多个能响的骨头风铃,英则一定喜欢。”   商歌不言不语,盯着敌人,开口问栾秋:“伤重吗?”   “不重。”栾秋答。   他知道商歌愿意豁出性命救自己,实则是为了自保。眼前的怪人与商歌不和,中了药的商歌必须依赖栾秋,才能度过此次危机。但他还是跟商歌说了句“多谢”。   “英则也是坏孩子。我们怎么逼问,他都不肯说半句浩意山庄和你的事儿。要不是有其他人,我们连你长什么模样都不知道。”孩子笑得愈发尖锐了,“你果然有意思!我若是英则,我也中意你!我不会杀你,放心吧。你若乖乖跟我走,陪我练功,我就永远好好地养着你。”   “别说废话,稚鬼。”商歌开口,“我要是死在这里,谁都能猜到是你下的手。你今生今世,将再也拿不到止疼的药。你忍得了吗?”   稚鬼的速度俨然也似鬼。   他又一次被激怒,箭矢一样射向商歌:“不许威胁我、不许威胁我!!!”   不料一口大风忽然吹过,卷起羊圈的苫布,扑到了稚鬼身上。   稚鬼忙后跳躲开。黑风终于又起了,势头弱了许多,东方的山峦已经隐隐透出鱼肚白。   羊圈里的都是稚鬼养的“小羊”,被吓得乱跑乱喊。   栾秋一瞬间以为自己听错,即便强敌在眼前,他也忍不住扭头看向羊圈。   “别看!”商歌低斥。   但已经来不及。借着风灯微光,栾秋如同被彻骨冷水自头顶泼下:那些并不是羊,而是背脊生出羊皮的人!   有男有女,都是与稚鬼相似的年纪。手脚着地,像羊一样走路,唯有在受惊吓的此时才想起了人的本能,纷纷哭喊着蜷缩在一起。   一截断剑凌空飞来。栾秋下意识伸手去挡,但断剑自他手指边缘擦过,扎进了“小羊”的身体。   那断剑力度十足,接连刺死了三个“小羊”。   栾秋目眦尽裂,再抬头时,稚鬼已经长笑着远去了。   栾秋知道为什么人身上会有羊皮。   剥去身上皮肤,趁血未干、伤口未愈合,立刻覆盖羊皮、牛皮之类的动物皮毛,它们便和人的血肉长在一起,无法分离。   商歌叮嘱过他,见到没见过的事情,绝不能轻举妄动。但栾秋胸中尽是熊熊怒火:那全都是孩子!年幼的、还未懂事的孩子!   他不顾商歌的阻拦,拿出炎蛇剑,抓起破碎外袍蒙住口鼻,在黑风中狂奔追赶稚鬼。   栾秋从未有过这样剧烈的、令他手脚都几乎失控的愤怒。   肩胛骨上的刺伤形成了一个伤洞,随着他奔走,汩汩流血。   稚鬼走得并不快,他的体型限制了他的速度,很快,栾秋便在镇外追上了他。   长鞭似蛇游动,逼退了紧追不舍的栾秋。   “你也想当我的小羊?”稚鬼笑道,“你年纪大,可以当领头羊。”   栾秋根本不与他废话,内力注入炎蛇剑,薄如纸片的剑刃绷直,刺向稚鬼!   对苦炼门的恶,栾秋有一种模糊的、极不清晰的认知,自小到大都是如此:它们为何可恨?因为它们杀了曲天阳。   直到李舒出现,直到商歌说出李舒曾受的苦,直到现在看见“小羊”,栾秋才看清楚那令自己憎厌万分的“恶”究竟有多么庞大和扭曲。   如果控制苦炼门的并不是李舒,那纵容苦炼门长老们作恶的,也不是李舒。   袖手站在李舒身后的人,才是真正的妖鬼。   两人瞬息间过了十余招。   来到这里之后,黑风渐渐平息,东方晨曦染亮天穹与冰冷沙面。   在这开阔之地,稚鬼的长鞭愈发灵活施展。栾秋从未真正应付过这样的武器,勉强顽抗,炎蛇剑又被鞭子缠上。   稚鬼大笑,正要夺走炎蛇剑,炎蛇剑忽然软了下来,如一匹布一般,轻巧迅速地从长鞭的束缚中滑走。   “咦?”稚鬼吃惊,“厉害,你竟真的懂怎么用?”   既然带了炎蛇剑防身,栾秋自然从沈灯和岳莲楼口中得知它的特殊之处。两个月的路途,他一直在练习李舒的这把剑。   如果用这把炎蛇剑杀了稚鬼长老,李舒会高兴吗?   这个念头忽然窜过栾秋的心口。   似有感应,他听见远处传来的呼哨之声。   一个骑在马上的人,正背对晨光,遥遥看向此处。   他和马儿立在山坡上,微热的风吹得他长发与衣角翻飞,如无法读懂的诗行。   “稚鬼长老!”他勒转马头,遥遥地喊,“又做了什么坏事?”   栾秋只觉得头晕目眩,是因为失血,也是因为听见了李舒的声音。   他熟悉的,却又隐隐陌生的声音。带着不快与生疏,像是训斥下属,没有半点的活泼和亲昵。   他想张口喊,声音却古怪地梗在喉咙里。李舒站得那么高那么远,和马儿垂目注视废墟之中的栾秋和稚鬼,目光平淡而冷漠地扫了过去,仿佛栾秋是一根木头、一块石头,他认不出来也不感兴趣。   --------------------   作者有话要说:   李舒表面那啥,心里其实……那啥。   李舒:哪啥?   白欢喜:就那啥嘛。   梁蟾:对啊,那啥嘛。   李舒:……谜语人滚出江湖。 第50章 稚鬼(2)   栾秋甚至无法确定,他们的目光是否真的对上了。他头脸被初生的日头照得发热,踩在沙面的双足却冰冷异常。   稚鬼暗骂一声,收起武器连跳几步,跃上山头,朝李舒所在处奔去。   栾秋忽然想起自己还蒙着口鼻,连忙扯下蒙面的布条。然而再抬头时,无论稚鬼还是李舒,都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不敢犹豫,立刻手脚并用,攀上陡峭山壁。   金羌的山都是石山,风吹日晒,一部分化作砂砾,一部分仍伫立天地。岩石缝隙里钻出绿色和褐色的植物藤蔓,裸.露的石面上攀爬着血管一样的根须,竭力抓住微不足道的土壤和水分。   栾秋右肩受伤,又流了不少血,他几次爬到中途,都因为手指无力而差点下落。   炎蛇剑不比普通铁剑,无法扎入石头缝里借力。酷热的日头晒得栾秋头疼,等他终于费力爬上山崖,无论怎么眺望,都已经没有李舒的踪迹。   只有戈壁与沙漠的交界,一片黄沙漫漫。   从稚鬼的地界回苦炼门,要足足一个月时间。李舒此次却不是从苦炼门出来的,他和稚鬼一人一马,一路狂奔,在午后抵达了稚鬼地界的边缘城镇,紫衣堡。   紫衣堡是一座土石山,以前有不少金羌人居住,自从被稚鬼占据,想活命的纷纷跑了,剩下的便是被稚鬼控制的,以及心甘情愿跟随稚鬼的。   两匹马儿过了紫衣堡关卡,稚鬼先下了马,问:“怎么来了也不跟我说一声?”   李舒还骑在马上,神情有些怔愣。被稚鬼这样一问,他立刻拧紧眉头:“白欢喜比我们先到,他没有说?”   稚鬼一怔:“除了你和白欢喜,还有谁来?”   有僧侣模样的人凑近耳语,稚鬼微微睁大眼睛,看向李舒。   李舒仍骑在马上。他每次看稚鬼这张脸都感到恐惧:分明是孩童模样,做的却是十长老之中最凶残可怖之事。   “星长老也来了?”稚鬼问,“他能离开苦炼门了?”   李舒不答,翻身下马。   “你又开始养‘羊’。”李舒听见了充斥在紫衣堡的奇异哭声,“你明明答应过我和义父,以后再也不做这样的事情。”   稚鬼笑了:“一点子乐趣而已。每年进贡入苦炼门的孩子这么多,我拿几个玩玩,没有什么关系。”   他丝毫不惧,甩了甩鞭子,哈哈一笑:“我觉得今日碰上那大瑀江湖人不错,我没养过这样年纪的羊,试试也无妨——”   方才还凑到他身边说话的僧侣已经手脚发软,扑通跪在地上。   李舒站在稚鬼面前,居高临下,双目燃烧着冰冷的火。   他一言不发,静静盯着稚鬼。稚鬼一句话实在无法说完,默默闭上了嘴。   等李舒走入紫衣堡,稚鬼才松了口气般轻笑。   “门主……门主刚刚的神情,实在……”那跪倒的僧侣瑟缩着爬起,他与寻常的苦炼门弟子等级不同,是跟随稚鬼长老见过其余长老的人,“实在很像椿长老。”   稚鬼盯着李舒背影,许久才从齿缝挤出一句:“闭嘴。”   李舒起初还走得很慢、很稳。但脚步渐渐越来越快,竟开始奔跑。   他双足踩在紫衣堡石板铺就的路面上,虽然啪啪作响,脚底却轻飘飘的。明明置身一片枯黄褐红的干燥天地,他却有种错觉:自己正在四郎峰的山路上奔跑,正踩着永远青嫩摇曳的草茎;往山下去,是热闹的四郎镇,卓不烦的爹娘会给他做好吃的豆腐羹,往山上去,是敞开大门的浩意山庄,有人正在杜梨树下,摆开清粥小菜等他。   “一夕!”他跳落一处石阶,猛地推开一座小楼的门。   白欢喜被他的喊声吓得不轻,手上棋子啪嗒落下。   “……哎,不对。”棋子刚沾到石板棋盘,他立刻拈起,想放到另一目的位置。   坐在棋盘对面的人轻轻压住了他的手指:“落子无悔。”   “因对手大意,落子出错才获胜,不地道吧,星长老?”白欢喜笑着和他对峙。   白欢喜对面的青年只是静静笑了笑。   他全然不似武人,更像操琴奏笛、文墨相伴的书生,坐在那里就如一棵静谧的树。   根扎在看不见的地方,树冠却极大、极高,疏朗高峻,只看一眼,都觉得舒畅清爽。   星一夕是一株不属于金羌的植物。   纯白的布条蒙上了他的眼睛,布条边缘漏出几道狰狞的刀痕,像孩童学字时抓起毛笔乱画的痕迹。刀痕中洇满了金色,金色的伤痕像尖刺,划开他从来平静温和的面目。这怪异的模样令他看起来不那么像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或者是一幅画,或者是一尊塑像。   他最后松了手,白欢喜得偿所愿落子,笑道:“输了三局,可算赢了一次。”   话音未落,李舒已经冲了过来。他不满这两人明明听见自己呼唤,却仍旧装作沉迷棋局,双手乱舞把棋盘搅乱,然后抓住星一夕的胳膊:“一夕!我看到他了!我看到了!他来金羌了!他就在这里!”   星一夕和白欢喜异口同声:“谁?”   李舒瞪着白欢喜:“那个……浩意山庄……那个……”   星一夕拈着棋子敲敲棋盘,装作恍然大悟:“噢,是那个。”   白欢喜一拍手掌:“懂了,那个啊!”   李舒:“……”   星一夕竟笑了,虽然很快收起笑意,语气却前所未有的轻快。他用手虚掩嘴巴对白欢喜说话,像是不想被李舒听见,声音却又无比清晰:“是那个他决心再也不见、再也不理、再也不想的人。”   白欢喜:“对,他连名字都不想提的人。”   星一夕:“栾……栾春。嗯,是这个名字。”   白欢喜满脸惊奇:“对对对,没错没错!星长老记性就是好,足足两个月没提,我已经想不起来了。”   李舒:“……”   哗啦一声,他把棋盘掀翻了。   千江带李舒、白欢喜和鹤长老回到苦炼门,是一个月之前的事。   李舒精神萎靡,见到星一夕先狠狠哭了一场。   星一夕和他情如兄弟,却已经很久很久没见他这样哭过。这不是能在白欢喜这样的朋友面前流露的伤心,甚至面对义父也绝对不可以:他从大瑀带回来的伤痕和痛苦,只有星一夕能承载,也只能放心交给星一夕承载。   总之哭得白欢喜一连几日在星一夕门外磕头谢罪:是我没看好英则,让他误入浩意山庄大恶人栾秋的陷阱,是我的错,都怪我……   磕一会儿停一会儿,拿出纸笔写一会儿。   一趟大瑀行,白欢喜从明夜堂、岳莲楼那体悟到不少东西。他学以致用,编写各色故事在苦炼门内部售卖。   等李舒出门,苦炼门里已经流传着种种不可思议的故事:门主一人迷倒整个大瑀江湖,引得各路江湖豪杰为他又死又生又哭又闹;尤其浩意山庄,虽然富甲一方弟子数千,却无人识破门主妙计,门主和千江长老里应外合,直捣黄龙,把浩意山庄的家底都偷走了。   此外还有不少小册,价格昂贵,配有大瑀风格的工笔插图,全是门主和这位少侠那个女侠之间发生的故事:英则如何令他人魂牵梦萦,英则又如何铁石心肠,把大瑀江湖人、尤其是浩意山庄大恶人的一片痴心玩弄于股掌……   连扇过白欢喜耳光的相好也纷纷找上门,就为了听他把这些故事娓娓道来。   若不是星一夕及时阻拦,暴怒的李舒早已把白欢喜的家烧成一片焦炭。   李舒偷偷带人跑去大瑀捣乱,已经引来椿长老诸多不满。怕椿长老因为这事情惩罚李舒,星一夕不顾他的阻拦,坚持要陪他去见椿长老。   苦炼门的长老本来就热爱研究大瑀江湖的各种可笑之事,白欢喜的书自然是出几本他们就买几本,研读、批评,讨论、嘲笑,总之津津有味。   椿长老也不例外。   他见了李舒,自然先问大瑀的事情是不是真的。李舒在心里给白欢喜剥皮抽筋、鞭打火烫,面对义父倒是十二万分恭敬,解释得很详尽。   出乎两人意料,得知李舒竟然真的在浩意山庄住下,椿长老的脸上先是漏出一丝讶然的惊奇,随即竟像忘了义子离家带来的种种麻烦,变得兴致盎然起来。   在听李舒说的过程中,他只问了一个问题:“你受过‘神光诀’的攻击么?”   李舒瞬间犹豫。“明王镜”与“神光诀”可以相互融合之事,他没有告诉过千江和鹤长老,只有同去的白欢喜和商歌知道。白欢喜虽然绞尽脑汁敛财,但也没有把这件可怕的大事写出来。   见他犹豫,椿长老伸出了手:“英则,过来。”   李舒忍耐着恐惧,把手伸了出去。椿长老果然按住了他的脉门。   李舒没有受到任何惩罚。椿长老的欢喜是显而易见的,他甚至赞赏了李舒的机智。   “两种内力可相互影响、融合的事情,看来他早就知道。”离开时,星一夕低声说。   之后椿长老一有空,便把李舒叫到身边,巨细无遗地问大瑀江湖、浩意山庄和曲青君的事情。   他对明夜堂如何动作毫无兴趣,只听四郎峰上发生过什么。他还会询问栾秋,会问曲洱、于笙和谢长春,他甚至问过任蔷。但得知任蔷已经病死,他叹了一声,此后便再也没提过任蔷——取而代之的是细细询问曲青君的事情。   面对义父,李舒可以谈论栾秋。   那一刻的“栾秋”并非他记忆中的心上人,而是一个生疏的、有威胁的大瑀江湖客。   但他无法在面对星一夕和白欢喜的时候,毫无障碍地提起栾秋。   白欢喜收拾好棋盘,安慰愤怒的李舒:“好门主,我们以后再也不提栾秋了。我写的书里也绝对不会出现栾秋……啊,你说过,不许我再写了。”   李舒:“闭嘴。”   白欢喜:“好。我都听你的,什么栾秋,什么浩意山庄,我绝对不写。没有栾秋的大瑀江湖也是蛮有意思嘛,我能编,我很擅长现编。栾秋其实没什么故事性,我本来也不乐意写。和栾秋相比,岳莲楼有意思多了,那栾秋不过是……”   星一夕独自把黑白两色棋子分开放置,听他俩又吵又打。   李舒占了上风,白欢喜悻悻收拾满地狼藉。   “你看不见,怎么分清楚颜色是白是黑?”李舒问星一夕。   “白棋声音脆一点,黑棋声音钝一点,仔细听,很不一样。”星一夕把最后一枚棋子放入棋盒,扭头问,“既然见了那人,为什么还不高兴?”   “……他瞪我。”李舒坐在星一夕身边,一声长叹,“他看我的眼神就像看仇人一样。他一定恨死我了。”   白欢喜捂着被扇肿的脸:“好不公平。星长老能问,我就不能提?”   李舒朝他砸去几枚棋子。   “他那时正跟稚鬼长老打斗,你又离得那么远,他很难在瞬间认清楚。”星一夕说,“再说,他能当着那么多江湖同道承认你们有一段情……”   白欢喜以重音更正:“错了,是‘有过’。”   棋子暴雨般砸向他,他抱头窜出小楼。   星一夕想了想:“他单枪匹马到金羌,为了什么?为曲天阳报仇?还是当大瑀江湖的探路先锋,摸咱们苦炼门的底细?”   李舒;“我也不知道。但听稚鬼说,和他同行的有商歌。”   星一夕立即扭头看向李舒:“商歌?她为大瑀江湖人带路?”   “稚鬼应该也和你一样想法。商歌若是叛变,稚鬼绝不会留情。他很可能打算一口气杀了他们两个。”李舒说,“我们必须把商歌救回来,不能让她呆在……那个人身边,否则她百口莫辩。”   “噢……”星一夕托着下巴笑问,“那,‘那个人’可以任由稚鬼处置?”   李舒却踟蹰着,一时无法回答。   白欢喜蹑手蹑脚走进来,他并未走远,一直在门口听李舒嘀咕。   “英则,你不要去了。”他说,“我和稚鬼一定会把商歌安全带回来。至于那个连名字都不能提的人,我把他打晕,香车软枕伺候着,好好送回浩意山庄。”   李舒目光很冷。   白欢喜犹豫:“那,送到……你家里?”   他说完放声狂笑,灵活地擒住李舒砸过来的棋盘,几步跳到李舒身边正色道:“门主,我说正经的。救商歌的事儿就交给我吧,我们几个正好一起离开这破堡,一起回苦炼门。这事儿你如果去了,对你、对那个浩意山庄大恶人都不好。”   他把棋盘放在星一夕面前,悄悄叩了叩星一夕的手背,示意他静候片刻。   星一夕面上沉静,嘴角露出一丝笑。   果然,李舒在两人中间伸个脑袋,语气口吻都竭力装出忧虑:“我不去……不太好吧?商歌毕竟是我带出门的,也得我亲自救回来、带回家……”   他理由不少,数着手指诸条地说。   说着说着,在白欢喜和星一夕似笑非笑的表情中,连面颊带耳朵都红了起来。   --------------------   作者有话要说:   白欢喜舔舔毛笔,开写《大瑀行之浩意恶人》的续集。   讲的是那浩意恶人无法割舍苦炼门门主,千里迢迢来到金羌,只为见门主一面,问一句:你心中……当真从没有我?   黄沙漫天,那英俊、潇洒的大瑀少侠失落万分,几乎要在英则面前落下泪来:正邪不同道,可……你竟比我狠心。   书一面世,一下卖出六百本(苦炼门识字的弟子不多,很多女弟子都买了两三本收藏互赠,所以销量其实蛮少的)。   弟子们看了,又哭又笑:好痴情哦,哭得好帅哦。   渐渐,舆论变成了:“门主怎么能这么狠心!”“讨厌门主!”“门主太过分!”“喜长老再这样写,我们就不看了!”   唯有李舒,看得双眼放光,茶饭不思,并给白欢喜留纸条:继续写,不要停。 第51章 稚鬼(3)   栾秋回到客栈时,天已经大亮。   他找不到李舒和稚鬼,又受了伤,一路踉跄走回来,气息不稳。   酷热的空气里,客栈像浮在水中一样摇晃着。栾秋在岩石的影子里站定歇息。血已经止住了,但他现在需要进食和喝水。   远远望着客栈,他忽觉不対。   此时正是旅人们重新上路的时辰,但客栈的马棚里,马儿甩着尾巴吃草,场院里静悄悄的,一个人都没有。   栾秋顾不得身体的不适,大步跑向客栈:“商歌!”   商歌正蜷缩在羊圈里。她运功排出体内迷药,看起来比栾秋更加精神。羊圈里有五只“小羊”,三只已经死了,断剑划破了喉咙,剩下两只仍活着。   栾秋不愿意称呼他们为“羊”,开口问:“这两个孩子怎么样了?”   商歌怀中那个,羊皮上血迹斑斑,身上更是遍布伤痕,新的旧的。他们都不太会说话,似乎是受了太大的惊吓,以及平时稚鬼不允许他们说人话,渐渐地忘了如何发声,开口只是断断续续的话语。   “我去取点儿水。”栾秋起身。   推开客栈的门,栾秋却一时无法抬腿走进去。   昨晚黑风太大,客栈里满是休息的人。栾秋离开时他们怎样躺着,现在也怎样躺着,在椅子上,在桌面,在地上。   所有人都死了。这是一个沉寂无声的死域。   栾秋只觉得手脚都沉重了,走近柜台,看见趴在柜上的老板和小二颈上都有细细的针口。死者眼皮发青,嘴唇乌紫,都是中毒而亡。   他不忍再看,迅速取了酒和冷水回到羊圈。   见栾秋去而复返,那未受伤的“小羊”忽然激动起来,拼了命往羊圈的角落缩。   栾秋不解,商歌接过酒和冷水,仔细地为怀中受伤的“小羊”清洗伤口。酒液令伤口刺痛,她挣扎起来,微微张开双眼,看见商歌面容时吓了一跳,呜呜地舞动手脚。   “别动!”商歌低斥,“我们要给你治伤。”   那“小羊”起初不信,直到看见商歌从怀中掏出金疮药药粉,倒在她身上的伤口。   药粉是商歌随身携带的,量不多,轻易不会拿出来用。但怀中孩子背脊上羊皮的粘合处被稚鬼狠狠撕扯过,血肉模糊,加上没有救治过,已经红肿溃烂。商歌倒光了药粉,孩子因痛昏睡过去,她静静抱着她,直到孩子的身体不再滚烫,呼吸也渐渐平缓。   见同伴无恙,另一个孩子终于放下戒心,小心地爬过来。他是男孩,因手足关节被稚鬼拧断续接,行走的方式也像羊,别扭怪异。靠近商歌之后,他轻轻把手搁在同伴身上,抬眼看商歌。脏污的脸上是一双乌黑的眼睛,目光充满了畏惧和怯意。   “……别担心。”商歌低声道,“我会救活她。”   趁着商歌救助孩子,栾秋去客栈厨房做了点儿吃的,这是几个人今天的第一顿,而此时已经接近正午了。   外头太热,商歌和他把孩子抱到客栈里,哪怕置身于尸首之中也顾不得了。   稚鬼养的“羊”,一旦落单,后果必定是死。或者被稚鬼杀死,或者被他手下的红衣僧侣杀死,又或者,被普通的金羌人和旅人捡到,也不可能活下来:他们已然非人,是脆弱的怪物,没有人会收留这样的“羊”。   “这样的孩子在苦炼门很多。”商歌轻声说,“都是被父母送入苦炼门的小孩儿,有的人是被花言巧语蒙骗,以为小孩在苦炼门能过上比放羊牧马更好的生活;有的是明知道苦炼门対他们来说如同地狱,但只要献出一两个孩子……反正家里多的是,交出一两个,就能换来苦炼门的庇佑,保全家平安。”   栾秋:“……鹤长老?”   商歌:“能活下来已经不容易,他也算是个异类。你以为苦炼门为什么叫‘苦炼门’?吃尽人间百千苦,炼作浑天铁筋骨。”   未受伤的“小羊”,无论栾秋怎么问他家乡和名字,他都说不出来,只是茫然地看着栾秋,像一头真正的小羊,温顺亲切地依偎在栾秋身边。   “我们帮他们剥去这身羊皮吧。”栾秋说,“人就要有人的样子。”   商歌没有犹豫,点了点头:“嗯。”   两人各骑一匹马,怀中带着“小羊”,离开了客栈。   从这儿往西南方向走大约二十里,便是赤凤镇。赤凤镇面积很小,也是过往商旅的必经之地,商歌记得镇上有医者。栾秋原本打算烧红炎蛇剑,自己亲自剥,但羊皮已经长入血肉,他察看之后不得不放弃。   一路走走停停,专挑阴凉的地方过,速度很慢。   途中路过一片长满红柳的洼地,栾秋砍了不少红柳枝,用绳索捆了,做成便于两个无法直立的孩子躺卧的椅子,正好能放在马背上。商歌在一旁看他忙碌,忽然问:“你的剑没了,怎么办?”   “我先用炎蛇剑,没什么大碍。”栾秋束起衣袖,给两个孩子调整躺得不舒服的地方。   “那把不是浩意山庄的绝世好剑么?”商歌又问。   “什么?”栾秋听得笑出声,“我们山庄,哪里有什么绝世好剑。”   曲天阳出事后,浩意山庄一直都很拮据。一把上等好剑需要好材料、好工匠,两者都不便宜。   而且安安静静缩头缩脑的浩意山庄,根本连毛贼都碰不上,完全没必要去做什么好剑。   “只有谢长春和于笙的剑不一样。”栾秋回到商歌身边喝水,“谢长春做那一套蟒心剑的时候,师父还在世,庄子里也还富贵,他每月都有例钱,攒了许久才做出那两把好剑。师父走的时候,我不仅未出师,连浩海剑法也是刚刚学完全套,师父根本未打算给我准备专属于自己的剑。”   山庄里的武器,包括栾秋手上的那些,全都是四郎镇铁匠铺里随手买回来的,三把九折,五把八折并附赠一把小小匕首,十分划算。   商歌眉头大皱:“……好穷,好惨。”   这话听得栾秋心里很不是滋味:“早知道我们穷,你们还在山庄里吃喝这么久,尤其是李……”   他顿了顿:“我今日看见李舒了。”   商歌的手瞬间如同铁爪,铮地抓紧栾秋肩膀,双眼闪动厉光:“那你不让他来接我?!”   “……我还没来得及喊他,他就走了。”栾秋说了今日情况。   商歌懊恼不已,脚掌拍地,嘀嘀咕咕。   栾秋:“什么?”   商歌:“他一定不愿意再见你了。”   栾秋本想反驳,说些什么“我也并非想见他”之类不落下风的话,但一出口变成了:“不可能。”   商歌冷冰冰道:“你面目可憎,又是敌人,让他吃了许多苦,为什么还要见你?”   栾秋:“他临行时把母亲的遗物还我,他知道我在乎那东西,所以他……”   商歌嘴角一扯:“所以他不要了。那东西你再怎么稀罕,他恨你,他连碰都不愿意碰了。”   栾秋张口结舌,无可反驳。   商歌:“他很小气,生谁的气,就永远不会再见谁。世上无人例外。”   栾秋不禁回忆今日见到的李舒,想从那张波澜不惊的脸上找出可以反驳商歌的证据,可他连李舒是否真的看清楚自己也不能肯定。   “除了星长老。”商歌说。   左一个“星长老”,右一个“星长老”。   自从进了金羌,商歌说话渐多,提到这位神秘“星长老”的次数也越来越多。连栾秋这样的人都能听出商歌対星长老有无限的倾慕,他带几分不甘、几分不屑,问:“星长老到底是什么东西?”   商歌怒了:“嘴巴干净点!他是苦炼门最好的人。”   栾秋想起李舒说过许多次的赠扇挚友:“那把‘星流’就是星长老给李舒的?”   “当然。那是英则的命根子,他一生最重视的人赠给他的武器。”   栾秋:“……”   他开始回忆,除了母亲的玉佩,自己还给过李舒什么东西。   商歌:“‘星流’十分难得,打造它的工匠已经不在人世,是世上仅有的东西,无价之宝。别说你们这种穷帮派,明夜堂也找不到第二把‘星流’。”   栾秋暗暗咬牙:“……也不见得就这么好。”   一路上商歌滔滔不绝,栾秋被迫听了许多星一夕和李舒的事情。   尤其商歌声称,李舒每每在苦炼门之外遇到伤心事儿,回家总要跟星一夕哭一场。这次也绝不例外   她不描述李舒如何哭、星一夕如何安慰,然而栾秋脑中已然遍布无数令他心头烦躁的画面。   总之一行人抵达赤凤镇,已是傍晚。   镇子很小,有几队商旅歇脚,其中有勃兰湖边见过栾秋和商歌的,见他俩全须全尾,大惊失色:“‘水鬼’的同伴没有找你们吗?”   商歌聊了一路的星一夕,心情极好,压了压笠帽,声音又低又沉:“或许,我们比‘水鬼’更可怕。”   几个商人吓得远远避走。   商歌带路,一行人直奔医舍。两人从马上抱下“小羊”,还未走进医舍的门,那长须的医者便苍白着脸要关门。   “干什么?”商歌一只脚踢开了门,吼道,“救人!”   医者扑通跪地,连连磕头:“対不住対不住,两位大侠,这两个……我不敢呀。”   他以金羌话和商歌対话,栾秋听得半懂,但商歌渐渐愤怒,大吼道:“你不必管这些孩子是什么人养的,现在我要你想办法去掉他们身上的皮子!”   医者几乎平贴地面,颤抖着摇头。   商歌甩出离尘网,勒住医者的脖子:“你若不救,脑袋立刻分家。”   “不救是死,救也是死啊。”医者大哭,“如果稚鬼长老知道我碰了他的‘羊’,我全家上下十几个人,甚至整个赤凤镇,都将……都将……”   “不是‘羊’!”商歌一时不知如何继续,只得大吼,“他们不是‘羊’!!!”   两个生面人带来了稚鬼的“羊”。   这消息旋风一样迅速传遍整个赤凤镇,一时间家家门户紧闭,就连同为大瑀来的商旅,也只敢悄悄给栾秋仍几块干粮,除此之外,再无人愿意施以援手。   两人只得带着孩子在赤凤镇边上的废墟里过夜。被晒了一日,如今又吹冷风,那受了伤的孩子再次发烫,难受得昏迷中也流了满脸的泪。   栾秋踹开医者家的门,抢了些药物给孩子用。但这无济于事。羊皮开始腐烂,必须及时剥离,栾秋点着灯烛尝试剥下,但扯动血痂,血立刻汩汩淌出,差点儿止不住。   两人一筹莫展之时,忽然看见从客栈方向行来两匹瘦马。   马上两个红袍僧侣,边冲入赤凤镇边大喊:“客栈起火了!稚鬼烧房子了!稚鬼在找他的‘羊’……”   话音未落,那两人看见了商歌与栾秋,还有废墟中蜷成一团的“小羊”。   栾秋立刻起身,挡在商歌和孩子面前。商歌当机立断,离尘网激射而出,瞬间穿透一个僧侣的喉咙。另一人拍马狂奔,抬手拉响一个传讯的烟火。   客栈已经变成了一团烈火,连同客栈中的无数尸首,都在熊熊大火中吱吱作响。   骑马赶到此处的李舒和白欢喜摘下兜帽,惊道:“发生什么事了?”   稚鬼正在欣赏大火:“人都死光了,一把火烧去,免得麻烦。”   李舒刹那间以为自己听错,一步冲过去抓住稚鬼,声音如同变了调子的破弦:“什么?!”   白欢喜连忙拉住他,対他猛使眼色。李舒双目赤红,完全看不到白欢喜的目光,白欢喜只得主动掩饰:“商歌呢?商歌也在里面?”   他牢牢抓紧李舒:“你不要急,我进去找商歌……”   “商歌活着,与她同行的大瑀人也活着。”稚鬼说,“我的人一直紧盯他们,他们已经离开客栈,带着我的‘羊’往赤凤镇方向去了。”   就在此时,远处黑色天空中,高高窜起一束红色烟火。   “找到了。”稚鬼朗声大笑,“我的‘小羊’。”   李舒立即跨上马儿,双腿一夹,飞奔而出。   --------------------   作者有话要说:   上回说到白欢喜在写《大瑀行之浩意恶人》,李舒很喜欢看。   但是白欢喜三天两头出门跟女孩约会,心思完全不在写文上。   李舒给他留纸条:“好好写,让栾秋苦苦追我”。——没用。   李舒给他包红包并留纸条:“好好写,让栾秋追我追得肝肠寸断”。——没用。   李舒在深夜潜入他的屋子,用星流里藏的暗器对准白欢喜:你tm到底写不写?   白欢喜奋笔疾书,一夜写了三万字。 第52章 稚鬼(4)   传讯的烟火才刚发射出去,那红衣僧侣已经被栾秋追上。   栾秋并未骑马,他借力在赤凤镇边缘的废墟中腾跃,即便不熟悉地形,也很快追上了那僧侣,把他从马上掀下。   那人身上酒气浓重,栾秋微微皱眉:苦炼门的下级弟子许多都穿暗红色僧袍,扮作喇嘛模样,但这更像是一种伪装,他们吃肉、喝酒,行事恶毒狠辣,根本没有任何佛性。   把僧侣带回商歌身边,那僧侣还在破口大骂。他不认得栾秋,更不知道商歌具体是什么人。   商歌用离尘网削去他一截鼻尖,立刻让那人把稚鬼叮嘱的所有情况,又哭又嚎地说了个精光。   稚鬼离开客栈后叮嘱下级弟子严密监视。但两人带着“羊”往赤凤镇出发时,专挑阴凉静谧的小路行走,他们生怕跟得太紧了被发现,远远缀着,结果跟丢了。   若不是稚鬼发怒烧了客栈,他们也不会这么慌张,四处寻找俩人和“小羊”。   “稚鬼不会甘心吃亏。”商歌说,“今日如果不是门主喝止,他一定要跟你斗个你死我活。他故意把你从客栈引开,就是想制造能够杀你的机会。”   栾秋对此并不畏惧,他看着商歌:“我们不能一味地逃。”   商歌打晕那下级弟子,点头赞同:“从这里去紫衣堡,还有很长一段路。过了紫衣堡才算离开稚鬼地界,我们如果一直躲,只怕根本撑不到抵达紫衣堡,不如反客为主,先出手……”   她说到这里,忽然一怔,连忙低头。她怀中昏迷不醒的孩子半睁双眼,呼吸急促,手脚微微抽搐。   栾秋把医者从卧房里抓了出来。   若是浩意山庄的人见到他破门而入,又叱又恐吓地把一个老者从床上拎起,怕是会惊掉下巴。   栾秋顾不上这么多了,他威胁医者:“你救也是死,不救也是死。但你现在不救,全家人立刻就会死在我的剑下。”   他第一次做这种威胁他人的事情,心里想的是李舒平时的无赖模样,有样学样,竟也十分顺畅流利。   医者哭得满脸鼻涕,被栾秋提着又跳又跃,终于落到商歌身边。他一手拧开药箱,一手搭在孩子手腕,片刻后伸手去摸孩子颈下脉搏,又掀开她半睁的眼皮。   抽搐已经停止了,连同她的呼吸和心跳。   她静静蜷在商歌怀里,身上羊皮肮脏污浊,一股臭气。商歌却把她抱得更紧了,死死盯着医者。   医者被她看得悚然,悄悄挪到栾秋身边:“对不住,这‘羊’已经……不是,这孩子已经……”   商歌双目含火,扇了他一巴掌。   医者被打得掉落一颗大牙,哭着磕头,磕完女阎罗又磕栾秋:“男大王女大王饶命、饶命……”   栾秋把医者送回家中。   因门窗被粗暴打破,不少赤凤镇的人在医者家门前围观。见他捂着流血的嘴巴回来,人人看栾秋的眼神,像看修罗一样恐惧。   人群里一个方脸大汉用大瑀话说:“喂,你是大瑀江湖人吧?欺负老百姓,算什么本事?”   栾秋只当没听见,把医者扔回室内就走。   老头追出来,捧着几个白色小瓷瓶,磕磕绊绊的大瑀话:“大王、大王等一等。稚鬼的‘羊’,制作时都会受内伤外伤,本来就活不久。这是一些增气血的药,给另一只‘羊’……另一个孩子吃下吧,能多撑几天。”   栾秋接过药瓶子,小声道谢。   “……想剥下羊皮,你们最好去找一个人。”医者说,“苦炼门十长老里,有个特别擅长易容之术的人。她不仅通晓易容之术,还是厉害的医者。传说易容术传授给了她的女儿,医术传授给了她唯一的弟子。这长老在苦炼门,远得很,但她的弟子就在附近。”   栾秋吃了一惊:“这弟子叫什么?怎么找?”   医者指着远处:“穿过紫衣堡,离开稚鬼地界,就是那人的地盘。”   回到商歌所在地,她仍抱着那已经咽气的孩子,用自己的外袍裹紧她小小的尸体。   惦记着之前放出的传讯烟火,栾秋本想催促商歌尽快离开。但商歌执意要安葬这个小孩。   栾秋故伎重施,连威带吓“借”来铲子,直接在赤凤镇边上挖坑。   商歌忽然说:“稚鬼和千江年纪相仿。‘明王镜’练到一定程度,可以接着练苦炼门中秘藏的其他罕见武功,稚鬼抢走了一些书册,他练的便是那些书册上记载的古怪武功。容貌虽然如同孩子,但筋骨已是老年。因为练这样的古怪功夫,他常常浑身骨头发痛。他必须定期服用我娘亲制作的特殊药物,才能控制住身体的疼痛。”   栾秋回头问:“既然如此,他为什么对你这么恶劣。”   商歌用沾水的帕子擦净了怀中女孩的脸,一张稚嫩的、连咽气时也眉头紧皱的痛苦脸庞。   “她身上有伤。”商歌说,“从上到下,连最隐秘之处也有伤。”   她抚摸女孩的头发,指尖温柔,声音却渐渐带上难以消弭的怨恨。   “这是稚鬼的兴趣。他化身为这样的孩童,有欲望,但根本不能人道。于是他专找年幼的孩童下手,把人变成‘羊’,把人变作他的玩物……”她忽然抬头,一双眼睛漾着血一样的红,“同样的事情,他也对我做过。”   商歌那时候还很小。她和白欢喜、李舒、星一夕他们不一样,虽然同在苦炼门生活,但并不是作为奴隶或者消耗品:她的母亲商祈月是苦炼门十长老之一,因为丈夫远走大瑀音讯全无,整日忙于寻找他的下落,疏忽了对商歌的看管。商歌在苦炼门里,常跟李舒他们玩在一起。   她幼时和如今大不一样,矮小、瘦弱,并没有现在如男子般高大强壮的体型。   那时候稚鬼也是长老,她喊稚鬼为“叔叔”,毫无戒心,稚鬼牵着她往哪里走,她就跟着往哪里走。   外出归家的商祈月先发现商歌哭着蹒跚走回家,随后在她衣上看到了血迹。   狂怒的商祈月折断了稚鬼的双手和他的命根子,在稚鬼身上扎了十几刀,稚鬼几乎丧命。   最后是椿长老出面,控制住几乎失去理智的商祈月,救下了稚鬼。   栾秋停下挖坑的动作。   他是看着曲渺渺长大的。虽然只是被曲洱从四郎峰上捡回来的弃婴,但整个山庄的人待她如同宝物,小时候她手指破一点儿油皮,都会哭哭啼啼逐个找庄子里的人展示。她知道,这么一点儿微不足道的痛苦,也是爱她的人们不舍得看到的。她会看到慌张翻找药粉的哥哥,抱着她轻轻吹走伤口脏东西的二师兄,和小心翼翼给她包扎、喂她吃糖的师姐。   栾秋无法想象商祈月面对自己女儿受的苦难,会变成怎样的狂兽。   “我也第一次见娘亲这么生气。”商歌回忆往事,竟还笑了笑,“别人说爹爹抛下我和她去大瑀找相好的女子,她都没那样愤怒过。很可怕,整个苦炼门从此都知道,平素最温和、最亲切的满长老,也是会发疯的。”   栾秋忽然意识到,他从商歌的叙述里听见了一个陌生的名字:椿长老。   “椿长老就是英则的义父,我说过的那个人。”商歌看着栾秋。   栾秋刹那间明白了:“他能控制你的母亲,能救下稚鬼,弄伤你的脸强迫你学习易容之术……他才是苦炼门真正的控制者?”   商歌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低头抚摸女孩失去温度的脸庞。   “从此稚鬼视我和母亲为死敌。但他练这种邪门功夫,始终需要娘亲制药止痛,所以平时也不敢对我们多么过分。”她说,“娘亲后来不愿制药,便由她的弟子制作药物,交给稚鬼。我平时在苦炼门里,很少和他来往,只是听过他在制作‘羊’……但我不晓得,他还一直在做这种事情……”   她抬头看栾秋,静静地笑了,那笑容有几分疯狂。   “他会来找我,也会来找你。”商歌笑着,“正好,我的离尘网很久没杀过人。新仇旧恨,我如今已不是当初的小孩,我,加上一个你,完全能与他相抗。”   她等待栾秋的回答。   但那是根本不需要等候和怀疑的答案:商歌非常明白,浩意山庄的每个人,包括栾秋,全都像山峰一样坚定正直。   “那是自然。”栾秋应道,“行侠仗义,我辈本分。”   赤凤镇外,几匹快马正渐渐接近。   李舒和白欢喜能明显地察觉稚鬼身上的杀气,离赤凤镇越近,越是浓烈。   两人飞快地交换眼色和不说出口的话语:栾秋的事情李舒只跟椿长老说过,是椿长老告知其他人的。稚鬼本来见到高大、英俊的男人就心生怨恨,栾秋在客栈与他一番激斗,又带走了“小羊”,终于激起稚鬼的虐杀之心。   与稚鬼拉开一小段距离,白欢喜低声问李舒:“怎么办?万一动起手来,我们帮谁?”   李舒的目光确凿地传递一个信息:你在说什么废话?   白欢喜恍然大悟:“保护商歌为上。商歌独自一人在大瑀潜伏,想尽办法拐了浩意山庄恶徒回咱们苦炼门,这是大功。商歌要保,那浩意山庄恶徒也要保。把他带回苦炼门,由你来狠狠鞭笞审问他,打听情报,为苦炼门再度进攻大瑀做准备。我说的对吗,门主?”   李舒点头赞叹:“很好,这门主之位,应该你来做。”   白欢喜笑道:“客气、客气……”   稚鬼回头看他俩,眉头皱紧。   白欢喜知道他也从来看不惯自己,但脸上笑意一点儿没打算收敛。   “英则,你记得吗?”他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传递信息,“咱们都还小的时候,星长老也是他的目标。若不是商歌的事让他受了重伤,怕是连星长老,也当了他的‘羊’。”   “还有你。”狂舞的夜风吹起李舒的头发和衣角,他转头看白欢喜,冷得如此夜星辰的眼眸里渗出沉静的杀意,“他做过什么,我全都记得。”   若在此处击杀稚鬼,回到苦炼门必定要想出足够合理的理由,应付义父。   但不可能看着他对付负伤的栾秋,自己却袖手旁观。   李舒心念电转,一言不发,疯狂地思索。   离赤凤镇越来越近了,稚鬼和随从当先抵达附近一个小坡,勒停了马。   从小坡可以俯瞰赤凤镇。李舒来到小坡上,立刻看见赤凤镇边缘处两个熟悉的人影。   夜间寒冷,风卷起满地沙尘。   在一处小小的坟包前,商歌正跪地磕头,栾秋就站在她身边。   似是有所感应,在李舒看见栾秋的瞬间,栾秋忽然抬头,远远望向此处。   苦炼门的热是特别热,冷也是特别冷,结结实实,毫无商量的,岩石一样的热和冷。   李舒好不甘心,他竟然从来学不会。   在心头演练过千万次的冷眼相对,在和栾秋目光相碰的瞬间就被抛到了脑后。   他必须死死控制自己,才能压下此时此刻奔向栾秋的渴望。   --------------------   作者有话要说:   本周更新任务达成!明天周日,休息一天,周一一起搞事。   ---   目前已出场或提及的长老们:   年长的(不受李舒控制的):椿长老(义父),千江长老,满长老(商祈月),稚鬼长老;   年轻的(李舒当门主之后提携的):星长老(星一夕),喜长老(白欢喜),影长老(商歌),鹤长老(绍布)。   老的少的,都各有一个没出现。   ---   我是不会因为被威胁而日更三万的!   这种事只有没骨气的白欢喜才会做,嘻嘻。 第53章 稚鬼(5)   在看到栾秋的瞬间,稚鬼便像一枚箭矢,从马上飞射而出,朝栾秋扎去!   栾秋拉着商歌立刻后撤,各自亮出兵器迎战。稚鬼的鞭子猛甩过来,打在炎蛇剑上,擦出一列火星。   炎蛇剑后撤,商歌的离尘网弹出。离尘网末端系着的铁丸径直射向稚鬼的眼睛。   稚鬼右手持鞭,左手一把抓住那铁丸。炎蛇剑就在此时刺向他的胸口。   稚鬼后跳躲开,松手放开离尘网,笑道:“原来如此。”   连栾秋和商歌也从未想过,浩意山庄会跟苦炼门配合抗敌。   两人都说不清楚从什么时候开始,“死敌”成为了可以交心和托付背后的伙伴。   离尘网在暗杀、救援上有奇效,但对敌很不合适;栾秋右肩受伤,无法使出足够威力的剑招,落了下风。   一个为了回到苦炼门,一个为了抵达苦炼门,这暂时相同的目标,让两人没有任何犹豫,一拍即合。   如果不能在赤凤镇中抵抗稚鬼,这里就将成为栾秋的葬身之地。   心念电转之间,两人已经和稚鬼交手近百招。   稚鬼内力深厚、身形灵活,但有一个致命弱点:他身高不足。   为了弥补这一弱点,他使用的武器是长鞭。   商歌双手手环之中的离尘网,基础功法与鞭法十分相似。母亲教她武功的时候,也确实说过两者可以看作同一种东西。稚鬼鞭鞭沉重,能夺人性命,商歌则灵活异常,她与栾秋身形高大,武器出手,总比常人长多几分。   稚鬼在此地作威作福许多年,已经很久没有遇过这样的对手。他判断距离不够准确,前襟已经被栾秋的炎蛇剑划破几道。   恼恨、愤怒和擒住栾秋折磨他的渴望,让稚鬼双目渐渐蒙上殷红血色。   他张口大吼,长鞭忽然一抖,星光中如同覆盖一层锐利铁刺。   “来了。”商歌说。   这是稚鬼武器中的机关,铁刺密密麻麻附着在长鞭之中,使用特殊的手势晃动长鞭,才能令它们钻出表面,成为新的威胁。   原本与他俩拉开一段距离的稚鬼,为了在最短时间内制服这两个比自己高大太多的对手,疾冲了过来。   缀满铁刺的长鞭呼啸出凄厉风声。   栾秋手中的炎蛇剑脱手而出!   那原本蕴满内力、绷得笔直的软剑,长鞭只要一甩,就可将它远远打开。稚鬼只想立刻靠近栾秋和商歌,用手中鞭子刮下两人一层皮,面对栾秋扔过来的炎蛇剑也只是嘲弄地笑笑:“打不过,连武器也扔了么?这就是你们大瑀江湖……”   话音未落,面色一变!   失去内力加持的炎蛇剑在碰上长鞭的瞬间忽然变软,绢布一样卷上了长鞭。   稚鬼试图甩开炎蛇剑,但炎蛇剑缠得极紧。眼看就要抓住栾秋了,他舍不得停步,伸出左手去扯开炎蛇剑。   就在他扯下炎蛇剑的瞬间,原本绵软如纸的炎蛇剑忽然再度绷直!剑尖锐利,薄刃毫不留情,切向稚鬼的左手掌!   被切断的半掌疾飞而出。稚鬼失声一喊,立即松手往后连续几次翻跳。   他看到了。栾秋脱手而出的那把炎蛇剑剑柄上,系着一根细小的、几乎看不见的丝线。   丝线另一端,握在商歌手中。   商歌有两个手环,两副离尘网。   可以于无声处取人性命的离尘网,一副握在商歌手中,用来与稚鬼对峙;一幅被商歌系在炎蛇剑剑柄上。她通过这微弱的联系,在稚鬼对炎蛇剑松懈的瞬间传输“明王镜”内力,控制着炎蛇剑切断稚鬼的手掌。   这是极为冒险、成功率极低同时也绝无可能重复的一计。   栾秋滚地抄起炎蛇剑,浩海剑法如浪如涛,袭向稚鬼!   稚鬼心中大喊不好。   他松懈了,他轻敌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大瑀江湖小人物,一个曾被自己伤害过、只懂易容和暗杀的年轻女子,谁都没有他这样阴毒的心肠和不择手段的武功。他的长鞭遍体生刺,以往只要在谁皮肤上一拉,便立刻令对方丧失战意,只能滚地哭嚎。   商歌见过这样的场面。她一定见过。否则她不会在自己亮出尖刺长鞭的瞬间,双目布满恐惧。   可她为什么不退避?   稚鬼想不明白。左掌的剧痛更是令他愤怒,他甩动鞭子与栾秋对了几招,发觉左掌流血无法停止。   当机立断,他撤身后退。   “别追!”商歌喝止了试图追赶的栾秋。   稚鬼奔逃的方向正是他方才动身的山坡,山坡上有不少人马,其中两位是栾秋也认得的人。   栾秋停下了脚步。他胸口有一种陌生的灼痛:李舒就在远处的山坡看着,冷冰冰地看着,无动于衷。   想起商歌说过的话,他即便再怎么不愿意承认,也知道那可能是真的:李舒把玉佩扔还给他,是“前情断绝”的意思。   商歌收起离尘网,拉着栾秋忽然退了一步。   “混帐!居然……”她咬牙说。   在山坡上,李舒和白欢喜同时起身,从马背跃出。   “气死我也!”白欢喜大喊,“竟然这样折辱咱们苦炼门的长老!稚鬼长老莫怕!我们来帮你!”   两人朝稚鬼狂奔,稚鬼正托着自己流血不止的左手往回疾奔,闻言大怒:“别拦我!”   眼前两个年轻人脸上有一模一样的兴奋,这表情与他们所喊的话迥然不同。   如同即将踏入陷阱的猎物察觉了命悬一线的危机——稚鬼右腕一振,长鞭霎时注满内力。   然而武器还未甩出,一场小小的飓风夹带着夜间戈壁冰冷的风声,从李舒手中升起。   “星流”如同旋转的星夜,挟起风沙之刺,利刃一般切向稚鬼颈脖!   稚鬼刹不住脚,只得后仰躲开。   “星流”擦着他脖子而过,再度回到李舒手中的时候,白欢喜抓住因后仰而看不见自己飞速近身的稚鬼的双臂。   咔嚓两声脆响,稚鬼仰头惨呼。   白欢喜一掌击中他胸口,稚鬼被击得向后飞去,重重摔在地面。   李舒与白欢喜从下马、狂奔到接近稚鬼,手上动作快得无法捕捉,脚步却始终未停。   这出乎稚鬼意料的突袭,必须极快、极快,不能给稚鬼任何反应的时间。   稚鬼摔在赤凤镇边缘的废墟上,此时商歌那句“混帐,居然帮稚鬼的忙”才刚刚说完。   她与栾秋甚至来不及交换眼色,两人同时原地弹起,跃向倒地的稚鬼!   白欢喜当时本想折断稚鬼双臂,但稚鬼已有防备,他内力与稚鬼有差别,瞬间无法得手,只能令稚鬼双臂齐齐脱臼。   稚鬼落地后立即就地翻滚,迅速跳起,忍着剧痛往废墟中钻去。   赤凤镇此时已然大乱。在稚鬼手下发出传讯烟火的时候,赤凤镇的百姓便知道大祸将近。紫衣堡的僧侣们从另一条小路进入赤凤镇,□□烧,在栾秋等人与稚鬼激战的时候,火光已经遍布全镇。   稚鬼狠狠撞在土墙上,把脱臼的手臂复位。周围没有他的亲信,他一想到李舒和白欢喜居然出手袭击自己,便恨得浑身如被火烧灼,脑中混沌:“早知如此,应该把他们都做成羊!”   双臂仍旧疼痛不灵活,长鞭也遗失在远处,稚鬼翻过土墙,抓起一个跑过的红袍僧侣,拧断他脖子后夺走了他的剑。   前头火光熊熊,还未回头,身后一阵锐利风声。   稚鬼立刻回身格挡——又是“星流”!   “英则!!!”稚鬼破口大骂,“你这样对我……”   话音未落,炎蛇剑从另一个方向如蛇一般无声袭来。稚鬼连打带退,背部抵在一截破墙上。   眼前是李舒、白欢喜和栾秋,三个年纪相仿的、无论面目还是风姿,都令稚鬼憎恨的年轻人。   “大难不死,必成灾殃。星一夕所说的果然没错!英则,你就是苦炼门最大的祸害!”稚鬼狠狠瞪着李舒,“当日长老推选,我本来就不愿意选你!我知道你背后有人,我也知道,单凭你自己,根本不可能一夜之间手刃五个长老!”   李舒慢慢摇着“星流”,耳朵听着稚鬼的话,目光却一直往不远处的栾秋身上飘,心里想的尽是什么“栾秋怎么不看我”之类的事情。   他的悠哉愈发激怒了稚鬼。   “星一夕、白欢喜,商歌、绍布,还有虎钐!”稚鬼恶狠狠地笑了,“我知道他们都是你的帮手!你毁坏尸体、割下长老们的头颅挂在雪音门上,正是为了破坏他们身上致命伤的痕迹。可苦炼门里知道这事儿不止我,还有……”   他忽然顿住了。   眼前只有三个男子,却不见商歌的踪迹。   “还有谁?”一个声音从头顶传来。   稚鬼来不及抬头,立即矮身闪开。然而不知何时,那几乎看不见的细线已经松松环在他的颈脖周围。   如鸟儿钻入陷笼,稚鬼一动,离尘网立刻收紧。   他反应极快,在瞬间抬手握住离尘网,竭力将它从自己脖子上拉开。   双手蕴饱内力,竟与离尘网僵持了片刻。然而纤薄、锐利的丝线,很快切断了稚鬼的手指,啪地勒上他的脖子。   商歌双足分开,站在土墙之上,双手一左一右勒紧了离尘网。   她这时才察觉,稚鬼很轻。   小时候她也很轻。因为太轻了,无法抵御、无法反抗。   多年来她苦苦地练习,每一夜入睡前都向天神祈愿,祈愿自己能拥有男子一般强壮魁梧的身体。没有任何人能压制她、伤害她。   离尘网越收越紧。稚鬼残存的喘息从丝线上传来,他已经不能说话,只有破碎的□□,手脚乱舞乱蹬。   直到稚鬼没了动静、脑袋忽然垂下,商歌才发现因为双手太过用力,离尘网也勒入她的掌心,渗出血来。   随着她松手,稚鬼的尸体沉重地落地。   她又感到困惑:竟然是这么重的声音吗?   过去的同伴、现在的同伴,全都仰头看着她。   她一点儿也不觉得高兴。虽然清点了过往的怨恨,但这种清点,根本无法补偿二十多年的痛苦煎熬。   “……商歌?”李舒走近两步,喊了她的名字。   商歌跳落地面,脚底是轻飘飘的。她走到李舒面前,李舒拥抱了她,像拥抱自己的亲人。白欢喜发现了她手上的伤口,探头探脑地看她表情。商歌没有哭,只是木木的,甚至微微皱起了眉头。   “对不起啊。”白欢喜抚摸她沾满灰尘的头发,“我们没有去接你,你会怪我们吗?”   “……会。”商歌开口,“恨死你们了,把我丢在大瑀。”   李舒:“都怪白欢喜。”   商歌:“嗯,都怪白欢喜。”   白欢喜忍气吞声:“好嘛,我就是苦炼门最大恶人。”   栾秋无法走近。他没有可以和他们一同舔舐的陈旧伤口。   耳畔忽然传来哭喊声,赤凤镇里一栋房子被烧毁了。他耳朵尖,听出那是医者的哭声,连忙转身奔去。   火舌熊熊,栾秋从火场里救出医者的老母亲,看着众人救火、呼喊,心头忽然一凛——仍活着的那个小孩儿,他没有人照顾!   栾秋找到安置小孩儿的棚子时,那棚子已经被火烧透。   他找不到水,干脆蒙着口鼻,打算就这样冲入火场找人。   “喂喂喂!”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怎么又是你?大瑀的年轻江湖客,一个比一个冲动啊?”   一个方脸大汉正坐在不远处的土墙上。栾秋依稀认得,此人在医者家门外指责过自己欺负老百姓,说的是流利的大瑀话。   大汉怀中正抱着小声抽泣的孩子,孩子背上羊皮被火烫着了,黑了一片,大汉裸着半身,外袍裹在孩子身上。   “多谢!”栾秋要接过那孩子,不料大汉却挡住了他的手。   “你是什么人?”大汉打量栾秋,目光最后落在他手中的炎蛇剑上。   他自称在赤凤镇生活许久,很少见栾秋这么年轻的独行江湖客,便多了个心眼,悄悄跟在他和商歌后面窥探,才发现两人照顾着两只“小羊”,之后更是见到他俩合力与稚鬼对峙。   僧侣们放火打砸,他回头去帮忙,中途想起那蜷缩在棚子里的孩子,才匆忙赶来救走。   栾秋又惊又奇:他和商歌居然一直没发现有人暗中盯着。   不想贸然告知陌生人自己来历,他客气反问:“还未请教阁下高姓大名。”   大汉又仔细看栾秋几眼。   “你肯定来自大瑀。我离开大瑀许多年,从不在江湖露面,你不知道我的名字,很正常。但你应该听过我父亲。”他大咧咧地笑,“青松阁,欧阳大歌,认识不?”   --------------------   作者有话要说:   虎钐(shan,“杉”音)。   ---   此时的浩意山庄,来拜访的青松阁阁主欧阳大歌打了几个喷嚏。   欧阳大歌:谁?谁骂我?   谢长春:……或许是有人想你? 第54章 紫衣堡(1)   因在欧阳家族谱里排行第九,大汉自称欧阳九。   他自然有响亮的大名,但只乐意别人喊他欧阳九。   欧阳九少年时十分叛逆,和欧阳大歌一直对着干,又看不惯父亲四处钻营、想跻身江湖上流的嘴脸,一次大吵之后愤然离家出走。   在江湖上混了几年,没混出什么名堂,倒是杂七杂八学了许多本事。多年前听人说大瑀西北边防军有个厉害的统领,便提着佩剑来参军了。这军才参了三个月,他嫌军队枯燥无味,逃离后继续往西边走。   这一走就将近十年,再没有回过大瑀。   细看欧阳九的模样,确实跟欧阳大歌有几分相似,尤其是那大咧咧的性格,说话做事动不动就往栾秋背上狠拍几下的习惯,活脱脱一个年轻点儿的欧阳大歌。   看他年纪已有三十来岁,栾秋便问他是否在赤凤镇安家。   “我没有家,只有常住的地方。”欧阳九指着远处,“路程很远,我就不接待你去了。”   他把怀中孩子交给栾秋,转身继续帮忙救火。   天亮时,大火才堪堪扑灭。   赤凤镇百姓似乎对这样的灾厄习以为常,哭过后一个个沉默地在废墟里翻检还能用的东西。然而火势太猛,整个镇子已经剩不下什么东西。   李舒、商歌等人满脸污黑,坐在土墙边擦脸。   白欢喜倒是一身干净,十分利索。栾秋狐疑打量他,他在稚鬼的尸身上擦净了剑上的血。   “料理了稚鬼的那几个弟子。”白欢喜笑道,“斩草除根,可不能留口舌。”   栾秋:“……你杀了他们?!”   他想起和李舒、白欢喜同在那山坡上的红袍僧侣们。   白欢喜奇道:“不杀的话,倒霉的可就是我们。”   栾秋料不到这人这么轻易就取人性命,顿时面色阴沉。   白欢喜知道他脾气性格和苦炼门弟子的秉性从来不合,也不管他,催促李舒和商歌一同离开。   稚鬼死去的理由倒是好找,全推到栾秋身上就是了:商歌从大瑀带回来一个浩意山庄弟子,不料此人奸狡万分,趁隙逃脱,还设下陷阱夺了稚鬼长老性命。   “家里还有没有大葱之类的东西?咱们到时候往眼里挤一些汁液,故事更真实。”   商歌左耳进右耳出,只顾着问李舒:“接下来怎么办?”   赤凤镇百姓无家可归,附近的村镇不仅路途遥远,而且在这贫瘠的地方,难以一下找到可收留这么多人的住所。   “去紫衣堡。”李舒对商歌和白欢喜说,“带所有人去紫衣堡。”   欧阳九和栾秋去催促镇民收拾东西上路,医者感激栾秋,也帮着一同劝说。   出发时间约在正午,才能保证夜间赶到紫衣堡。两人回到李舒等人所在之处,商歌正抱着那刚刚苏醒的孩子,焦虑不已。   那孩子体温升高,正在发热。   “稚鬼在紫衣堡制造‘小羊’,紫衣堡里面有不少药物。尽快把他带过去,先不管羊皮能否剥下来,保证他活命才是要紧事。”李舒左右一看,目光掠过栾秋,直接对白欢喜说,“白欢喜,你先启程回紫衣堡,只把稚鬼的事情告诉星一夕,让他先在堡内先做好安置赤凤镇百姓的准备,尤其是食物、饮水和药物。我们今晚到。”   他想了想,又叮嘱:“紫衣堡里愿意留下的弟子全都留下,不想留的,立刻走。今晚如果还不走,或是在紫衣堡里闹事,任由你处置。”   他和欧阳九打了招呼、互道来历,叮嘱欧阳九和医者把镇民中病弱的、年老年幼的全都单独记好,还要再去找几辆能用的马车,等等。   他协调安排,一切井井有条。栾秋心中很惊奇:这样的李舒有些许陌生,不是他在浩意山庄里结识的那个好吃懒做、胡说八道的混账了。   “说到羊皮,大夫告诉我,穿过紫衣堡、离开稚鬼的地界,可以找到一个医术高明的人。”栾秋顿了顿,想起医者说的话,“商歌,那人似乎是你母亲的弟子。”   此话一出,他眼前所有人都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包括拿来干粮的欧阳九。   栾秋:“……你们认识这人?”   “确实。”白欢喜笑道,“要救‘小羊’,这附近也只有虎钐能做到了。正好,紫衣堡里还有不少这样的孩子,我们先在紫衣堡汇合,等他们情况稳定,再一起去找虎钐吧。”   他说完抓起两个饼子,骑上马,头也不回地跑远了。   平白遭了无妄之灾,赤凤镇百姓一个个敢怒不敢言,直到看见稚鬼尸身,才鼓足勇气痛骂。   栾秋却认为,赤凤镇这场灾难是自己和商歌带来的。白欢喜似乎没有把他当作外人,话里话外,是要和他一起去找救孩子的人。栾秋也没打算反驳,他此行要接近苦炼门,如今身边有商歌、白欢喜,外加一个李舒,已经是最好的机会。   但李舒一直不跟他说话。   这种僵硬的生疏,连欧阳九都感到奇怪。   “你们吵架了吗?”他问栾秋。   一行长长的队伍正在酷热的沙漠上行进。马车里坐着孩子、病人和老人,能骑马、行路的男女全都在马车前后迤逦。他们已经离开被烧毁的赤凤镇,而距离紫衣堡路程还很远。   李舒只跟商歌聊天,问她在大瑀和浩意山庄发生的事情。栾秋有时候想插话,但李舒的冷漠太过明显,连眼光都不愿意赐予,他几次搭话,都是自讨没趣。   他和欧阳九徒步行路,欧阳九喋喋不休,说的都是虎钐的事情。   这名字不久前栾秋从稚鬼的口中听过。   虎钐是十长老之一,而且是李舒这边的,年轻,不合群,商歌娘亲商祈月的弟子,医术高明。   “你一定没见过那样的人,气质非凡,性格又可爱。我在见到虎钐之前,并不相信世界上真有一见钟情。”欧阳九挥动手里水囊,谈兴高昂,“但我一见到,我就知道,我这辈子只认定这一个人。”   他逃离军队后一直在金羌游荡,某次见义勇为,被十几个苦炼门弟子打得筋骨重伤,扔在流沙地里。路过的虎钐把濒死的他救起,拖回家里,又是灌汤药又是接骨,把欧阳九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从此欧阳九一颗心完全系在虎钐身上,什么爹娘、大瑀、江湖游历,全都抛在脑后。   “假以时日,虎钐一定能了解我的真心。”欧阳九拍着栾秋的肩膀。   栾秋:“假以时日?你在金羌呆了多久?”   欧阳九开始数手指。   数到第二只手,栾秋叹气:“你不容易。只不过我没料到,江湖上有龙阳之癖的人,竟然不少。”   欧阳九吃惊:“龙阳……不不,那是你们,不是我。”   震惊于欧阳九眼力的栾秋:“……”   欧阳九揽住栾秋大笑:“虎钐是个姑娘!整个金羌最好、最美、最温柔、最可爱的姑娘!”   他开始了新一轮的赞美。   在队伍另一侧,李舒和商歌震惊地回头,他们听见了欧阳九的话。   “……温柔?”商歌重复,“虎钐温柔?”   “……可爱?”李舒惊恐,“这个欧阳九不会是被虎钐折磨疯了吧?”   再回头时,栾秋正飞快靠近。   李舒心中暗骂自己没定力:一定是方才回头看的那一眼,又不小心扫到了栾秋身上。   栾秋和他之间隔着一个商歌,一开口,语气就很沉重:“商歌,不烦的事情你说了吗?”   商歌:“还没讲到,刚说了栾苍水和于笙吵架,被谢长春赶出山庄那事儿。”   类似事情在山庄常常发生,栾秋一时间也不知道商歌说的是哪次,总之继续保持沉重的口吻:“不烦没了。”   李舒吓了一跳,果然停步,直愣愣地看栾秋:“什么?!”   栾秋:“山庄里再也没有不烦了。”   李舒脸都白了,抓住栾秋衣袖:“出了什么事?不烦病了?伤又重了?不对、不对……他的伤势不致命,他只是……”   听不下去的商歌插嘴:“不烦跟着一牛派掌门人去游历江湖。”   惊慌恐惧的李舒:“……”   他和栾秋的目光终于准确而毫无差错地对上。   栾秋目光沉静:“愿意跟我说话了?”   李舒甩开他衣袖,脚尖一蹬,跑到队伍前头去了。   离开紫衣堡之前,李舒在白欢喜和星一夕面前指天发誓:绝不跟栾秋说一句话,绝不多看栾秋一眼。   两人都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立誓。   “……若违此誓,白欢喜一辈子都碰不到自己喜欢的女人。”李舒正色道,“栾秋太过中意我,我若是给他回应,他必定又会死皮赖脸贴上来。”   正要抗议的白欢喜顿时忘了自己该说什么,半晌才反问:“你说的是真实的栾秋,还是我杜撰的浩意山庄痴心大恶人。”   李舒:“都是同一个。”   白欢喜转头求助:“星长老!”   星一夕倒是非常配合:“英则,我懂。确实,要摆脱栾秋这样的人,只有你硬起心肠才可做到。不要可怜他,不要同情他,你现在对他决绝,是为了他好。不然和我们苦炼门纠缠在一起,只会毁了他们那样的正道人士。”   李舒是怀着这样的决心来的,不料被栾秋一个谎言引得破功。   他更没料到栾秋居然学会了面不改色说谎,回头责备追上来的商歌:“是你教坏了他。”   商歌:“我……?!”   李舒:“不然这样正直的一个人,怎么可能撒谎!”   商歌懒得反驳,戴好笠帽扭头走远。   一路熙攘,终于在深夜时分,看到了远处的紫衣堡。   栾秋和欧阳九正在分吃干粮,欧阳九指着紫衣堡:“咦,有人来迎接我们了。”   话音刚落,一个身影从两人身边飞速掠过,正是朝紫衣堡疾驰而去的商歌。   栾秋心念一动,凝神眺望:紫衣堡前的宽敞高台上,果然站着一个陌生的潇洒身影。   --------------------   作者有话要说:   看完本章的栾秋,满意点头:李舒对我滤镜很重。   商歌毫不留情,按下“一键还原”。 第55章 紫衣堡(2)   在见到星一夕之前,栾秋也曾通过商歌的描述,想象过这位“星长老”的风姿。   但商歌对星一夕的看法掺杂了太多太多的个人喜好:星一夕是完美的,星一夕什么都好……栾秋不信。   从白欢喜抵达紫衣堡到大部队驻扎,不到半天时间。栾秋以为稚鬼的根据地应该混乱不堪、秩序全无,但出乎他的意料:一切井井有条,愿意留下来的红衣僧侣对白欢喜及星一夕毕恭毕敬。   和苦炼门其他长老不同,星一夕也练“明王镜”,但他极少在众人面前显露功夫。弟子们对他恭敬,大多因为他是长老,而且举手投足之间自有清贵之气,令人无法违抗。   那蒙在双目之上的布条,和脸上被掩盖但仍能看到痕迹的金色伤痕,是星一夕震慑力的来源。   虽然目不能视,星一夕听力却十分出色。栾秋和李舒走到他身旁,还未出声打招呼,星一夕已经把脸转向栾秋所在的方向:“是浩意山庄的栾秋少侠么?”   两人很客气地作揖见礼,栾秋懒得从脸上挤出什么笑意,反正星一夕也看不见,始终面色冷淡。   商歌不满地看他,倒是李舒很热情——只对星一夕热情:“一夕,我们把稚……”   他压低声音,左右看看,似乎不想让别人听见这件事。   星一夕点头:“商歌已经说了。”   李舒显然失落:“噢……”   星一夕:“但我还想听你再说一次。”   他声音十分沉静温柔,无端令栾秋想起夏季时四郎峰的山峰与松涛。   栾秋本想说些什么话,但忽然间兴致全无。李舒自从和他搭了两句话就扭头不理,他心中郁气渐渐冒头,只顾埋头搬运行李。   白欢喜和星一夕调动起紫衣堡之中的所有人,无论是稚鬼的手下还是被稚鬼抓来干活的奴隶,全都动作起来。赤凤镇百姓很快在紫衣堡里安顿好了,寂静冷清的石头堡垒变得热闹,有了活气。   眼看天就要亮,几个人都没有睡意,白欢喜搬出稚鬼偷藏的好酒,在高台上摆了小小的酒宴。   栾秋不想参加这种无聊宴会,不料欧阳九跃上墙头,一把将他拖了下来。   他力气很大,功夫又好,栾秋毫无防备,眨眼便被欧阳九拎到众人之中。   恰好坐在李舒对面。   李舒十分露骨地转开了脸。   先转向左边,是正抠鼻孔的白欢喜。再转右边,是和商歌小声说笑的星一夕。   李舒把头干脆地侧向右边,咕嘟咕嘟喝酒。   稚鬼藏的都是金羌出名的葡萄美酒,入口香甜,后劲很足。李舒喝了半壶,被星一夕按住端酒的手:“别喝了。”   李舒乖乖听从。   欧阳九正揽着栾秋,聊他心目中最美的虎钐。但栾秋听到一半,忽然转头问白欢喜:“你们几个年轻长老里,所有人都听星一夕的话?”   白欢喜一头雾水,目光左右晃动:“也不是所有,我和虎钐谁的话都不听。星长老是商歌心里的神,当然说什么她都……”他躲开商歌扔过来的石子,“鹤长老正常的时候可能听。……嗯,至于李舒,他一直都很有主见。”   最后一句话讲得十分笃定。   不料话音刚落,星一夕就对李舒说:“别忘了你跟我发的誓。”   李舒眨眼:“什么誓?”   星一夕:“不跟他说话,也不可理会他。”   李舒掷地有声:“当然,我做到了。”   星一夕嘴角一勾,很满意的笑。   这笑落到栾秋眼中,几乎是挑衅。   “不跟谁说话?”他问,“我吗?那不对,李舒已经跟我说过话了。”   李舒:“我没有。”   栾秋:“第三句。”   众人:“……”   商歌开始数手指。   星一夕拎着一个琉璃酒壶,先冲栾秋笑笑,仿佛栾秋说了今晚最好笑的笑话。那笑一掠而过,他对李舒点头:“没事,我信你。”   白欢喜把肉干一颗接一颗往嘴巴里扔,决定暂时保持沉默,远离这个奇怪的战场。   不料欧阳九毫无眼色,忽然插话:“栾秋,你见过我爹,他现在怎么样?”   栾秋只得先应付欧阳九。   李舒对欧阳大歌的第一印象并不好,虽然之后渐渐有所改观,但他当□□着栾秋把浩意山庄交还曲洱的嘴脸,实在很令人讨厌。李舒如今看欧阳九也觉得不大顺眼,尤其此人酷爱与栾秋勾肩搭背。   “我也见过你爹。”他跟欧阳九说,“他还挺喜欢我,跟我聊过许多青松阁的事儿,问过我要不要拜入他门下。可我从未听他提过你。”   欧阳大歌认为,欧阳九受大瑀江湖侠客的故事荼毒甚深,年纪轻轻,不想着成家立业、买田买地、扩大势力,成日这边行侠那头仗义,他很是不满。   欧阳九同样认为父亲表面上是江湖客,内里则是活脱脱的四处钻营之小人。青松阁武功在江湖上排不上什么名,全因欧阳大歌到处与人称兄道弟,才勉强换来一点儿名声。他不齿这些行径,离家之后就再也没想过要回去。   “他一生最热衷的,就是买田买地,收租过日子。收来的租钱,一是把青松阁修得碧丽堂皇,二是让青松阁弟子穿得富贵逼人。”欧阳九嗤之以鼻,“什么练武学艺,什么行侠仗义,他从来不考虑。”   栾秋说起诛邪大会上欧阳大歌为浩意山庄出头,结果被喜鹊三兄弟羞辱之事。欧阳九大吃一惊:“他疯了?”   倒是李舒听得不解:“明明是江湖人,还整天想着田地、银钱,好迂腐。”   欧阳九:“人人如此。”   李舒:“我见你们大瑀的什么和尚道长、丐帮毒教,过得很清苦,倒也不是人人如此。”   欧阳九灌下一口酒,清清嗓子开说。   丐帮长老黄乞儿,有一位正妻、六个妾室,梁京的鸡儿巷里头养了好几个娇美娘子,儿女成群、奴仆无数。大瑀几处城池都有他的豪宅肥田,每年光是收田租就有上千银两。他平日最爱收集金器玉器,浑身绫罗绸缎,只有在要以丐帮长老身份出门亮相时,才穿上破烂的衣裳,严肃地上工做事。   连那衣裳也是上好绸缎布料制作而成,又有工匠精心加工,又剪又烫,伪装破烂痕迹。江州城里就有专门做丐帮服饰生意的人,手艺出色,做出来的衣服看着比乞丐服还破,穿在身上却柔软舒适,清凉透气。   李舒、商歌和白欢喜愣得酒都不喝了。   道长们相对而言,确实清心寡欲,但沉迷找年轻强壮之人双修,又常常花大钱购买药材炼长生丹,为此大手一挥,买了好几座山头,专心修行和炼药。   那几座山头,峰顶云雾缭绕、仙气逼人,山脚繁华富庶、尽是商铺。   商铺都是道长们开的,茶酒、饭菜、饮水……应有尽有。   种种物品,无不携带仙气。   吃喝了仙气,自然要付出比平常多一些的银钱。   于是道长们的衣裳越来越漂亮,亭台楼阁越来越华丽,连流水、空气,也越发香甜宜人。   这下连栾秋都吃惊了:“我怎么不知道?!”   “和尚呢?”李舒心有不甘,“和尚总好些吧?出家人讲究六根清净。”   “都差不多。”欧阳九说,和尚们喜欢买田买屋,在经商挣钱一道上远远超出其余帮派,方式手段之复杂繁巧,连明夜堂都要甘拜下风。   皇亲国戚们又常常入寺拜佛听经,一出手便是几十上百两的香油钱。毕竟香油越多,庇佑就越多,人们大都甘心如此。   李舒听得一愣一愣的,被这些大瑀江湖帮派的手段震惊得脱口而出:“实在太卑……”   话说到一半,忽然和正对面的栾秋对上眼神。   栾秋似笑非笑,支着下巴等他下一个词。   李舒连忙吞下自己口头禅,换了句话:“实在精明!”   说完又瞟栾秋。   栾秋笑得腰都弯了,肩膀疯狂抖动。在场之人只有李舒知道他在笑什么,可又不能在其他人面前流露情绪——毕竟他发过誓——只好皱眉扁嘴,做出个古怪表情。   然而直到众人离开紫衣堡、前往下一个长老的地界,栾秋都没找到能够跟李舒好好说话的机会。   紫衣堡里稚鬼豢养的“羊”还有十几个,羊皮尚算完好,只是身体虚弱。他们带走了幸存下来的那孩子,打算先让虎钐看看他的情况。   星一夕也跟他们同行,说是顺便回苦炼门去。栾秋以为他一路免不了要受人照顾,不料星一夕上马、奔驰,动作行云流水,引得欧阳九都困惑:“他真的瞎了?”   离开紫衣堡,便是一片接一片的漫漫黄沙,起狂风时遮天蔽日,晴朗时又仿佛能将人双目灼痛。   栾秋的脸被晒得发红脱皮,欧阳九笑他适应不了这气候,连李舒也频频回头看他。   走了大约五日,前头终于出现一片枯萎的小树林。   这一日十分晴朗,栾秋极目眺望,看见不远处的石头山上有小小的黑色房子。   欧阳九提醒众人下马,商歌把孩子抱在怀中抬头时发现栾秋已经往前走去了。   他的左足正准备踏入一片松软的沙地。   瞬间,身后所有人脱口而出:“别踩!”   栾秋的脚已经落地。   金黄色的沙地突然如水面般疯狂涌动。 第56章 无量风(1)   沙面涌动如浪面,顷刻间便有无数紫黑色蝎子如弹丸般从地里窜出!   栾秋退避不及,眨眼间已经有两三只落在他的脚面。   李舒飞身援救,商歌甩出离尘网想把人拉回身边,栾秋急急后退——忽然一个人影掠过,李舒和商歌都是一愣:栾秋不见了。   再抬头时,栾秋已经落在十几丈外的一棵黑色枯木上,被人拦腰抱着。   “不要运功。”把他捞起的那人说,“运功后毒行更快,你这条腿还要不要?”   树下的沙面上密密麻麻全是黑色毒蝎。沙面还在滚动,是各式各样的毒蛇从沙子里纷纷钻了出来。   栾秋被他点穴,动弹不得,干脆不回答,只默默运功冲穴,斜眼打量。   那人披着带兜帽的披风,兜帽和面罩把他的脸罩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灵活的黑眼睛。察觉栾秋打量自己,他扭头,眼睛笑得弯弯:“你倒镇定。”   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白色瓷瓶,扔向远处的李舒等人。   “……哦?”兜帽怪人忽然睁大了眼睛。   离尘网破空袭来,“当”地击碎了瓷瓶。恰好一口风吹过,瓶中粉末被风吹散,纷纷扬扬落到李舒等人手上。   然而让怪人吃惊的并不是商歌的这一招,而是以惊人速度飞掠而来的一把精金铁扇!   “星流”灌注“明王镜”内力,飞袭速度比离尘网更快。李舒腾空跃起,一足踏在扇上,腰身一拧便借力高高跃起,右手抄起脚底的铁扇,劲风如刀似剑,朝怪人攻击而去。   “漂亮!”怪人十分快乐地赞了一句,似是非常欣赏李舒亮出的这手轻功。   李舒的目标是被他擒在怀中的栾秋,铁扇脱手袭向怪人,自己则朝栾秋抓去。   他愤怒、急切,已经完全忘记自己在星一夕和白欢喜面前许下的种种誓言。   “星流”先李舒一步来到怪人面前。铁扇沉重,挟带风声,威力极大。怪人却不闪不避,甚至伸出手去,想抓住那铁扇。   电光石火的一瞬间——李舒和栾秋都没料到,怪人竟能准确无比地抓住扇柄!   “暗器用得多,我眼力还……”   怪人一句得意的话还没说完,虎口忽然一疼。铁扇劲力十足,竟生生将他虎口震裂,血飞溅而出,落在了栾秋脸上。   “星流”脱手!怪人吃了一惊,“咦”地惊叹,但还带着几分笑意:“好厉害!”   话未说完他便提着栾秋跳起,落到了另一棵树上。   李舒抓了个空,心头又恨又恼,足尖在树梢一点,方向改变,再度冲栾秋和怪人袭去。   他捞起滞空的“星流”,再不留手,亮出了杀招。   不料那怪人竟然捏着栾秋脖子,把栾秋作为盾牌抵挡。李舒当即收手,“星流”方向转变,直冲怪人脸面而去。怪人哈哈一笑,竟用肉手阻挡铁扇。   一串火星溅出,怪人指间夹着暗器,与“星流”摩擦,发出刺耳怪声。   这一挡,李舒足底再无可以着力之处。他落到了沙面。   “栾秋!!”李舒大喊。   栾秋双目圆睁,胸口血气翻涌:那袭击过他的紫黑色蝎子正潮水般涌向李舒!   李舒全然不顾脚下的生死危机,甩开蝎子,再度踩上树干,要追赶怪人和栾秋。   “我先给他祛毒,有缘再见!”然而那怪人提着栾秋几下飞跃,声音和身影已经在追不上的远处,朝着山上的黑色房子奔去,“再见时你我一定切磋!”   小树林外,白欢喜和欧阳九各牵着一匹马狂奔而来。用马儿吸引蝎子的注意力,救出李舒,这是他们的办法。   但跑到李舒身边,各人面面相觑。   蝎子毒蛇们只是在他们周围爬动游走,完全没有攻击他们的意思。   星一夕和商歌带着孩子小心踏入,发现他们也是一样,被袭击的只有最开始踩上沙地的栾秋。   “这药粉……”欧阳九在身上嗅了又嗅。被商歌击碎的瓶子装满了药粉,闻起来有一股苦涩的气味。   “是虎钐的驱蛇虫之药。”商歌捡起瓶子的碎片,瓶底果真有一个金羌文字:虎。   欧阳九面色巨变:“这怪人怎么会有虎钐的药!此药珍贵异常,连我都拿不到!”   他说到后来,声音已经微微颤抖:“糟了、糟了!”   说着立刻跳上马儿,就要冲出去。星一夕耳力极好,迅速拉紧缰绳:“欧阳大侠,且慢。你若走了,我们怎么去找虎钐?”   虎钐擅长医术,但不喜欢救人。她会在自己的居所周围布置毒阵阻拦来访者,毒阵常常变化,即便是和她亲近的商歌,一段时间不见,也难以分辨毒阵阵眼和过阵方法。   但欧阳九来去自如,星一夕因此判断,他一定知道。   欧阳九果真停下,十分焦灼:“那便走吧!快走啊!”   此时李舒才回过头,看向白欢喜。   “那人的轻功相当厉害。”李舒说,“但内力大概中等,他能碰到我的‘星流’,但接不住。下次再碰面,只要不让他逃跑,我一定能折断他的脖子!”   白欢喜催促他上马,自己则摸着光头思考:“这么漂亮的脚底功夫,苦炼门可没人赶得上。”他忽然醒觉,回头对众人说,“奇了,那怪人开口说的是大瑀话!”   离开紫衣堡的时候,为了适应金羌白天热晚上冷的气候,栾秋也换上了金羌衣装。加上一路跋涉,他被晒得脸面发红,头上都是砂砾,根本看不出来历,更别说辨认来自何处。   “那怪人知道我们之中有大瑀人。”星一夕说,“他第一句话是对栾秋说的。他很确定,栾秋能听懂。”   李舒:“他认得栾秋?”   商歌:“可是看栾秋的模样,两人并不相识。”   只有欧阳九急得满头是汗,小跑一段又停下:“你们到底走不走啊!”   小树林呈环形,把一座石头山包围在内。那石头山是漫长孤峻山脉的尾端,渐渐平缓,最高处是一片平坦的高台。远远的能看到高台上有黑色的房子。   那正是虎钐所在之处。   在欧阳九的带领下,众人绕路而行,明明石头山就在不远处,却始终无法笔直抵达。   李舒越想越气恼:若不是身边还有马儿和小孩,他也要像那怪人一样,施展轻功直接跳过去。   然而再走一段,眼前赫然便是一道深沟,吊桥在沟上随风摇摇晃晃。深沟颇宽,下不见底,只见深处雾气弥漫,几只瘦伶伶怪鸟在雾气里飞来飞去。   “怎么这沟里还有雾?”白欢喜往深沟里踢了块石头,直到走过吊桥都没听见一丝声音,他心有余悸,“妈呀,咱们金羌地界还有这种地方?”   李舒心中那“跳过去”的念头已经烟消云散。   从未来过此处的白欢喜东张西望,一抬头,欧阳九已经不见人影,石头山的山道上一道黄色泥尘。   “这儿没有毒阵了!循路上来!”声音远远传来。   此时已是正午,马儿疲惫,越走越慢。李舒等人把马儿系在路边阴凉处,朝石头山山顶飞奔而去。   “这……这是什么!!!”白欢喜一身轻松,跑得最快,靠近那黑色的石头房子时忽然发出怪声,“虎钐住的这是什么地方啊!”   他在黑房子跟前停步,扭头看见欧阳九竟然跳了下去。   那房子并不是建在山顶平台上的。山顶高台中竟然有一个深坑,那看似只有两层的黑色房子,实则是深坑之中一座高塔的顶部。高塔浑身乌黑,仿佛浸没在黑色的雾气之中,俯身去听,隐隐地竟然有流水之声。   紧接着商歌也抵达了这里。她抱着孩子,指点白欢喜和李舒:“塔上泥金色的地方可以落脚,踩着那几个落脚处,就可以跃到最下层。”   李舒牵着星一夕,商歌抱着小孩,逐个跳落,白欢喜最后一个落地,看看四周,惊讶得说不出话。   黑塔没有牌匾,没有题字,门户紧闭。但黑塔周围豁然开朗,栽满花草。   和上头的干燥截然不同,此处潮湿,雾气弥漫。石壁周围嵌满隐隐发光的矿石,照得内部明亮通透。花木之中还点着鲛油制作的长明灯,清澈泉水从山壁缝隙中流出,蜿蜒成溪,流向黑塔前方的一个洞口。白欢喜循着溪水往前,隐隐明白:这个深坑和外头的深沟是连通的,那雾气来自于深处的溪水。   走出洞口,他更是大吃一惊:眼前竟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   鸟鸣远远近近,蜂蝶在花丛中飞舞,白欢喜在瞬间误以为自己回到了夏季的四郎峰,湿润的水汽沁入他的喉咙,令他浑身如同浸在冷水里,舒畅得长长一叹。   欧阳九从黑塔中冲出来:“虎钐不见了!”   他冲进树林,大喊着虎钐的名字。白欢喜也打算随他一起找,刚抬腿,斜刺里一枚小鱼飞镖袭来。   他连跳带退,差点跌倒。那飞镖来势汹汹,慢一瞬间就要扎在他的腿上。镖上浸了毒,隐隐透出蓝绿色。   “你踩到我的东西了。”林中走出一个人影,声音冷冰冰。   白欢喜背上全是冷汗,只见刚刚要落脚的地方,一丛金色小花在雾气里摇摆。   欧阳九欢喜极了:“虎钐!你没事吗?”   “没死。”来者正是虎钐。她看向白欢喜,眉头皱得死紧:“你来做什么?!”   虎钐比白欢喜矮半个头,一头黑发梳成长辫,堆在肩上。她五官温柔清秀,唯有一双浓眉和浓眉下露出凶光的眼睛,才透露几分真实性情。   白欢喜风流成性,看到好看姑娘就要凑过去说些荤话,碰到看起来软弱可欺的,更是直接动手动脚。   有过稚鬼伤害商歌的那件事,商祈月之后便把自己唯一的女弟子和女儿保护得严实,白欢喜第一次见到虎钐,是偶然见她与商歌一块儿在苦炼门里玩耍。虎钐比商歌大几岁,姐姐一般,很温柔地看着商歌又笑又闹。   白欢喜从未在苦炼门里见过这么好看的姑娘,自然要走过去套近乎。   他那时还有一头漂亮头发,很讨周围其他小门派的女侠客欢心。他总跟年纪比自己大的女人厮混,卖力又殷勤,那一头乌黑长发也能在床笫间玩出许多花样。白欢喜从她们身上学来许多本事,难得见到虎钐这样的姑娘,动了玩弄的心思。   三言两语,他把虎钐骗到屋子里,一手擒拿虎钐双手按在头顶,控制她的动作,一手伸向虎钐胸口。   还没抓实,虎钐尾指忽然从束发的簪子里勾出一枚针。白欢喜连虎钐动作都没看清楚,针尖就扎进了他手里。   只是轻微一痛,并不致命。但白欢喜右手很快麻痹,不得不松开虎钐。他惊讶于这个从未见过的姑娘竟然有这等身手,还想继续擒拿时,右手却动不了了。   低头一看,手掌、手背发黑,那黑红色的痕迹正迅速蔓延至手臂。   白欢喜“啊”地大叫,抬头便看见虎钐翻身跃起,甩甩手臂,手上的长针落下两滴黑血。   虎钐就这样走了,最后还是商歌听见白欢喜哭得凄惨,才找来母亲帮忙。   商祈月帮白欢喜去除了体内毒素,但那毒十分霸道,没多久白欢喜满头黑发便落了个一干二净,浑身上下更是毛发尽脱。   没了头发的白欢喜瞬间在各位姐姐们面前失宠。他不得不苦练技术来弥补,后来年岁渐长,面目足够英俊,才重回昔日地位。   此时见到虎钐,白欢喜一面看得色心又起,一面却想起当年惨痛经历,咽了口唾沫,躲到李舒和星一夕身后。   李舒正要询问那怪人的身份,却看见虎钐身后的雾气里,有两个人正坐在石头上对饮。   带兜帽的怪人脱下了披风和面罩,他一身金羌衣装,但模样长相却是彻头彻尾的大瑀人。   而且是大瑀人之中较为英俊风流的那一种。   栾秋与他碰杯笑谈,十分悠闲。   察觉李舒等人的目光,那看起来脾气很好的年轻人还冲他们举了举酒杯。   李舒和欧阳九同时怒气冲冲:“他是谁?”   怪人饶有兴致地打量李舒,闻言侧头笑笑。   这一笑在刹那间令李舒想起大瑀人十分中意的远山之玉,温润精致,明明是触手生凉的东西,却会因别人的体温生出热度。   “在下明夜堂,无量风。”怪人笑道,“你们与栾秋一样,喊我陈霜就行。”   --------------------   作者有话要说:   看了这一章的岳莲楼嫉妒极了:陈霜在金羌认识了漂亮姑娘!   章漠:……你很羡慕?   岳莲楼羡慕得咬手指:可恶!可恶!我也想去金羌玩!   第二日他便接到新任务,去金羌找一个相传已经遗失百年的宝贝,找不到,不许回来。   岳莲楼:Σ(°△°|||)︴ 第57章 无量风(2)   “无量风”陈霜和浩意山庄的人曾经见过几次,但都在人多口杂的地方,他认得栾秋,栾秋却不认得他。   把栾秋带到黑塔,陈霜第一时间将他交给虎钐,让虎钐救人。   他当时并非抓人,而是出手相救:那毒阵是用来护卫虎钐领地的,只要有人随便踏入,毒蝎、毒蛇就会发起攻击;欧阳九知道如何穿过毒阵,只是还未出声,栾秋就踩了进去。   陈霜不熟悉黑塔周围的毒阵,为了保护他,虎钐给了他一瓶驱蛇虫的药用来自保。那药自然也浪费在李舒等人身上了。   虎钐不情不愿地给栾秋祛毒,陈霜便与栾秋聊起了往事。   栾秋起初觉得此人古怪,但聊得渐渐畅快,竟似与陈霜相识多年。   陈霜在明夜堂已有十余年,与岳莲楼等人都是生死之交。他性格洒脱爽朗,自称在大瑀呆够了,便远走他乡,先是北戎逛了一圈,现在又来到金羌,结识虎钐之后便在黑塔附近住了下来。   “你轻功很厉害。”聊天中栾秋忽然说。   陈霜给他的印象像无形无定的水、来去自如的风,好脾气好性情的另一面,是他似乎并不乐意向栾秋展露真实脾性。但在栾秋说出这句话之后,这人目光中流露一种绝非自负的得意。   他轻咳一声:“明夜堂高手众多,大瑀江湖之中擅长行云蹑风之人不在少数,但我的轻功,谁也比不上。”   陈霜说完便笑:“有空切磋。”   栾秋点点头。   很奇怪,别人这样自傲,往往会让栾秋生出不悦,但陈霜亮出本事在先,栾秋竟然一点儿也不反感。   这人很好相处。栾秋心想,或许可以与他交个朋友。   虎钐这里贮藏着许多好酒,她本来就是个好酒之人。祛除毒素之后,她便拿出好酒跟两人分享。   栾秋和他俩喝了没多久,欧阳九、李舒等人便落地了。   察觉到李舒和欧阳九対自己的明显敌意,若是换作岳莲楼,这时候一定手脚齐上,巴着栾秋或虎钐,定要把那两人的怒气撩得更旺。   但陈霜却不是。他似是不愿意掺进这些事情之中,自报家门之后便不再出声,静静一笑,给眼前三个酒杯分别斟满了酒。   这种怡然自得的态度,反而更令李舒恼怒:“又是明夜堂?阴魂不散!”   陈霜赞同:“対呀,我明明都已经离开大瑀了,岳莲楼还是让我干这干那。”说着举起酒杯対李舒示意,“有空一起骂他。”   李舒:“……”   他接不上话,转向栾秋:“你……你伤怎么样了?”   栾秋几乎同时开口:“蝎子碰到你了么?”   两人大眼瞪小眼,最后是李舒先转过头去,和虎钐聊起了这儿的事情。   十长老中,虎钐只跟商祈月和商歌来往,一年前李舒找她让她顶替十长老之位,她推辞过。但李舒身边可信任的人不多,虎钐被他说服,最终答应了。   成为十长老,虎钐没有跟其他人一样要求奴隶、领地,她仍旧远离苦炼门,独自在这儿生活。   “黑塔是我爹家族遗留的东西。”商歌看着黑塔,対栾秋解释,“我爹一族擅长医术、毒术和易容之术,简单来说就是一切可用于暗杀和自保的方法。爹爹是家中独子,如今他没了,这东西便归我和娘亲所有。”   商祈月把黑塔交给了虎钐,一是让她学习、运用,二是归她保管。   “虎钐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很多年。”商歌推开黑塔沉重的大门,栾秋和李舒都是第一次步入此处,抬头一看,惊得屏住呼吸。   黑塔足有百丈之高,密密麻麻存放着数量庞大的药草、骨材、竹简、甲片,林林总总,尽是珍贵之物。高处即便极目,也根本看不清楚,据虎钐所说,此地下层湿润,上层干燥,适合贮藏各种不同的东西,苦炼门的一些武学典籍也存放在此。   “比如稚鬼长老练的那种奇怪功法。”商歌解释。   栾秋心中一动:“这里是苦炼门存放秘籍的地方,也就是说,那些秘籍,只有练了‘明王镜’的人才能运用?”   商歌:“也不尽然,这些都是苦炼门昔日前辈四处搜集、改良过的,十之八九可以练,还有些无法改变心法的,便当作宝物,先存起来再说。”   十之八九,十之八九……   栾秋无意识转头,竟然与李舒目光対上。   俩人在一瞬间都明白対方清楚自己内心所想,目光变得愈发复杂。   众人在黑塔出入自由,虎钐并不阻拦。   她和陈霜相见恨晚,引为知己;栾秋又是李舒和商歌信任的人,自然也不必阻拦。   反而是欧阳九心中忐忑,不停提醒:“白欢喜,这个你别碰,这种药碰了可不得了……商歌商歌,注意脚下!哎,这位长老你又看不到,就不要乱摸……嗯?你是真的看不到吗?真的吗?”   虎钐嫌他太吵,拉着商歌走出黑塔,讨论如何给那小孩剥去羊皮。星一夕目不能视,转悠一会儿便跟着离开,也想听听虎钐有什么奇妙法子让孩子从“小羊”恢复为人。   陈霜対他极感兴趣,也随着离开。欧阳九时刻关注陈霜行动,立即如影随形,不让他与虎钐相处。白欢喜看看门外,又看看门内奇特气氛,最终还是选择蹑步退出黑塔。   一时间黑塔里只剩栾秋和李舒。   栾秋已经随着长梯走到黑塔中段。从这里开始直到塔顶,不再是湿润药草,全都是需要干燥存放的东西。   瓶瓶罐罐之中随手放着几卷纸书,栾秋伸手拿起——不料被一把扇子轻轻打在手腕上。   李舒只说一句话:“不能练。”   栾秋不答,轻轻推开“星流”。   李舒:“这些功夫,‘明王镜’可以练,‘神光诀’却不行!即便两种内力可以相融,或许同源,但也……”   栾秋举起手中的书册,赫然是《大瑀行》,另有一行小字:浩意恶人。   李舒:“……”   栾秋念出封面文字:“苦炼门欢喜生?什么怪名字,毫无内涵。”   说着已经翻开内页。   这是“浩意恶人”卷的第二本,上本写的什么,在这本的开篇略微一带而过。   李舒已经忘记具体内容,但见栾秋目光惊奇,渐渐露出古怪笑意,他连忙伸手去抢:“别看了!”   栾秋躲过他的爪子,微微皱眉:“脚疼。”   李舒才想起这人脚上有伤,不敢再动手去抢:“给我。”   栾秋笑着读出声:“‘山庄无甚底事,恶人和衣便睡,难眠,辗转又念英则。正是:神仙标格,相思难尽。恶人心头难耐,解衣…………咳,解衣贪欢,至手脚酥软,慢叹:若能再见一面,我栾秋定把他擒回大瑀,日日囚于我怀……’”   读也读不下去,一是他实在忍不住大笑,二是李舒又扑了上来,这次是张牙舞爪要捂他嘴巴。   栾秋抓住他双手,那书哗啦一声,落在两人之间。   靠得太近,彼此能看到自己落在対方眼眸之中的影子。   栾秋静静注视李舒,清晰地想起上一次和他靠得这样近,近得连目光都能吞下去,是在四郎峰泼天大雨里的一场対峙。   他有许多话想跟李舒说,但开口总是迟疑,最后只低低嘀咕:“苦炼门把你养瘦了。”   几乎就在顷刻间,李舒眼中掠过惊讶和痛苦,眼睛甚至飞快地浮起潮红。他快速眨眼,把突然涌起的泪意控制下去,再次试图挣脱栾秋的手。   但栾秋握得更紧了。   每一个细微的动作和变化,都是令他们欢喜和疼痛的信号。   “你想我吗?”栾秋问。   李舒却不能回答这个问题。他踩在栾秋受伤的腿上,但没加力气,威胁道:“松手!”   栾秋又要和他赌,手上力气一点不少:“踩吧。”   李舒一咬牙,当真踩了下去。   那伤口其实很细小,毒液也并未扩散,只是小腿麻痹。栾秋只感到有力气加在腿上,却一点儿也不疼。李舒也不收脚,两人就这样僵持着。   最后是李舒忍不住了,问道:“你来金羌做什么!你难道忘了你师娘临死前怎么嘱咐吗?不要来找苦炼门,不要来金羌,永远不能寻仇!”   栾秋瞳仁微微张开,恍然大悟:“原来如此。你以为你回了金羌,我们就永不可能再见,所以才把玉佩扔还给我?”   李舒:“……你听到我问的什么了吗?”   栾秋:“是不是这样?”   纵然彼此都答非所问,但又已经得到了答案。   李舒忽然放弃了挣扎。   “那个明夜堂的什么霜,是来帮你的。”他非常肯定,“你这次来金羌,是打算把苦炼门连根拔起。”   栾秋知道李舒在某些时刻机灵得可怕。但他没料到,只见到一个陈霜,李舒便猜中了大瑀江湖人的打算。   他到金羌,是为了寻找“明王镜”和“神光诀”的渊源,以及曲天阳当年死亡的真相。   但他和李舒“有过一段情”,有这个前因,明夜堂的沈灯日日登门,竭力说服栾秋接受他们的另一个打算:准确地找到苦炼门的位置,并把这些讯息交给明夜堂。   沈灯告诉他,会有一个人在金羌接应你,你不必主动去寻找他,他一定能找到你。这个人是明夜堂的重要人物,你可以完全信任他。   见到陈霜,栾秋才知道,対方已经在金羌活动多时,不仅熟悉苦炼门几位长老的情况,连大致方位也已经粗略摸清,只是仍未找到可以进入苦炼门的办法。   好在有了一个栾秋。   好在,栾秋有一个李舒。   栾秋反问李舒:“苦炼门有什么好的?你受过的折磨还不够吗?”   “你以为苦炼门没了,我就能好好活下来?你以为商歌、白欢喜他们能有好下场?”李舒狠狠瞪着栾秋,“我们在你们大瑀人眼中是魔教,是恶徒,人人除之而后快。你以为毁了苦炼门,我能和你去大瑀?”   栾秋一怔:“我没这么想。”   李舒也愣住了。   栾秋:“我从没想过把你带回去。”   刹那间,李舒的脸先是通红,随即变作恼恨的惨白。他手上力气瞬间爆起,抬腿狠狠踢在栾秋腹部。栾秋一时没有防备,也没有运功抵达,砰地斜飞出去,砸在堆放药材的架子上,和药材药罐一同滚了下来。   李舒脑中空白,又羞又恼:自己把白欢喜写的那些破玩意儿全都当了真,竟然误以为栾秋来金羌至少有一个打算,是要带他回到大瑀一起生活。   他一时恨白欢喜乱写,一时恨栾秋无情,一时又恼自己混帐,把卑鄙无耻的正道人士当成真心人。   还没等栾秋爬起身,李舒又冲了上去:“既然你是带着対苦炼门恶意而来,那就是真正的浩意恶人,杀了也无妨!”说着甩开“星流”,如利刃一般切向栾秋脖子。   栾秋被几个沉重罐子压着,一条小腿麻痹,瞬间无法跳起,干脆伸出肉掌抵挡。   “星流”才碰到他掌心就被李舒收了回去,他听见李舒怒喝:“你手无寸铁,我胜之不武!”   栾秋抓起手边一根胳膊粗的藤条挥舞起来,那藤条非常沉重,上面有干枯的灰色菌子,入手滑腻。栾秋在衣上擦干净,用藤条支撑起身。他不明白李舒为什么暴怒,正要继续说明自己的来意,“星流”从李舒手中甩出,卷起一阵旋风,朝他袭来。   满地药材、药粉,这旋风中全是杂质,栾秋呛得睁不开眼睛。他也被李舒莫名其妙的杀招激怒,握紧藤条,使出了浩海剑法,一招打落“星流”。   李舒飞身而来,抓起“星流”,狠招如风如电袭向栾秋。   藤条始终不比金属兵器,没几招已经被“星流”削去一半,满地都是不到寸长的木屑。   李舒收起“星流”,如手持短棍,欺近栾秋与他缠斗。   就在两人互不相让的时候,斜刺里一柄软剑飞来,直冲李舒后背。李舒正应付栾秋剑招,想躲开时不巧被身旁药罐绊了一下。栾秋在瞬间揽住他的腰,就地一滚。那软剑贴着李舒耳朵擦过,削断了几根头发。   两人心口狂跳,还未抬头,一个影子已经落在他俩身上。   虎钐一言不发,双目赤红,长辫子与衣角无风自动,“明王镜”内劲正流转全身——如同一头暴怒的、无法自控的猛虎!   李舒和栾秋心头同时一寒,一个抓紧“星流”,一个忙从头顶拔出炎蛇剑。   虎钐正要弯腰,陈霜、欧阳九飞窜而入,异口同声:“不必动怒!我来处理!”说着一人迅速抓起一个,飞快掠过虎钐身边,扔垃圾一般把两人扔出黑塔。   栾秋和李舒滚到地上,还没爬起,虎钐已经冲出了黑塔,双手如锋利铁爪,朝两人抓来。   “不可杀人!”   “他是门主!”   周围一片扰攘之声,虎钐听若不闻,一手拎起一个,腾空跳起。   不过呼吸瞬间,她已经带着两人跃上黑塔顶部,双臂运足力气,摔两个酒坛一般,把两人狠狠甩了出去。   栾秋和李舒落地后顺势翻滚,差点从石头山的平台上滚落山崖。两人相互抓住対方手臂才停下,抬头时看见虎钐立在黑塔顶部,漫天霞光把她涂成一个燃烧的怒佛。   “去死吧。”她连声音也变得刺耳,目光如同嗜血利剑。   李舒动也不敢动,栾秋还试图跟她道歉,不料被李舒按着后脑袋,趴地磕头。   起身时虎钐已经不见了,火红的太阳在金色的沙漠尽头露出坟头般圆胖的身躯,穿过身体的晚风越来越冷。   察觉俩人手臂还互相紧抓着,李舒连忙甩开。   黑塔一时半会儿是回不去了,也不知道打这一架毁了虎钐多少东西。栾秋心里有些愧疚,在深坑边缘探头探脑。回头时,李舒已经往石头山上走出很远。   这座石山名字不详,只知道在一片连绵山脉末端。栾秋犹豫片刻,远远跟着李舒往前走。   夜黑得很快,走走停停,忽高忽低,栾秋冷得打颤的时候,才看见李舒终于寻到一个低洼处慢吞吞坐下。   天色晴朗,云被夜风远远吹走了。金羌已经入秋,夜里很冷。头顶一轮白色的月亮,将日间金色的沙漠照得一片雪亮。站得高了才看清楚,远处是连绵的峰峦,明明无边无际,却又像壁垒一样把沙漠圈在当中,人是轻易走不出去的。   李舒已经烧起一堆小火。   他身上带着火石,烧的是四处找来的枯木。人蜷在火堆前,影子在风里晃动。   栾秋冷得牙关打颤,但他也倔强,故意坐在李舒看得到的地方,却不朝李舒走哪怕一步。   最后还是李舒先出声:“喂。”   栾秋立刻扭头看他。   李舒指指火堆。   栾秋扬声:“干什么?”   踟蹰很久,李舒才气急败坏大吼:“你过来!”   栾秋起初还想再做作地僵持一会儿,可实在冷得受不了,他小腿的麻痹感正在消退,一瘸一拐地朝李舒和火堆走去。   火虽然小,但至少是温暖的,两人的位置之间足够塞下六个大汉,各自皱眉不吭声。   栾秋腹中咕咕作响。李舒刺耳地冷笑几声,抬头时看见栾秋扭头不看他,耳朵在火光里显出与肤色不同的潮红。   李舒忽然一怔。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见过栾秋脸红。   这人羞恼的时候,总是硬撑着不肯服输,只有两片耳朵敢擅自背叛躯体泄露心事。   他心头一软,想起这人从跨过边境便频频吃苦,商歌说的话虽然轻描淡写,但无论是勃兰湖水鬼还是稚鬼,都不是栾秋平时见惯的普通恶人。李舒犹豫许久,往火堆里塞了两根枯枝,起身跃了出去。   回来时,他手里拎着一只已经断气的动物。   那东西像兔子又像猫,大尾巴柔软,两只耳朵还抽搐着。李舒左右看看,没有称手工具,犹犹豫豫拿起“星流”。可是用“星流”宰杀这动物,一是不称手,二是舍不得。   炎蛇软剑啪嗒扔到他脚边,他抬头一看,栾秋正装作看月亮。   剥皮去血,分作几块,囫囵架在火上烤熟。栾秋已经坐近,现在两人之间只能塞下四个大汉了。   没人说话,也没人愿意和対方打招呼,各自拿起一块大嚼。   吃完食物,吐了一地骨头,李舒发现栾秋越坐越近,现在两人之间只容两条大汉而已。   吃饱了,但没有水。李舒自己也渴得厉害,周围有水的只有深沟和黑塔底下的河流。   他回到深坑周围,惊讶地在地上看到一个装满了的水囊。   这不用劳累自己的意外之喜让李舒心情大好。他提着水囊小跑着回到火堆边,想起要以冷脸面対栾秋,才连忙换上另一副表情。   这水就不必分给他了。李舒心想,让他吃点苦头也好。   但还未坐下,栾秋长手一抄,竟然把水囊给抢了过去。   “你!”李舒气得头发都竖起来了,栾秋一抢到手立刻拔出塞子喝了一口。   他把水囊抓得极紧,李舒根本夺不回去,恨得举拳要打他。   那口水咽入腹中,眼看拳头就要砸到脸上,栾秋把水囊塞回李舒怀中:“你喝吧,没有毒。”   李舒忘了收回拳头:“什么?”   “无端端一个水囊出现在那里,万一是虎钐放的……”栾秋说。   李舒这才收回拳头:“你在试毒?”他一怔,“万一真的有毒……!”   栾秋面色平静:“那你就不必喝了。”   李舒心情又复杂起来。他抓着水囊坐下,没注意拉开彼此距离,也没注意栾秋正悄悄靠近。   才喝了两口水,腰上忽然一紧。   栾秋用右手把人揽在怀里,李舒手中水囊差点脱手,水在胸前洒落一片。   他下意识挣扎,栾秋却紧箍着他不肯松手,胸膛紧贴他的背脊,嘴唇就贴在耳边,耳语的声音挠酸了他耳朵深处:“李舒。”   李舒心知不妙,但手脚渐渐松懈。那很轻的呼唤声断断续续地、小心翼翼地,摩擦他的耳廓。栾秋対他像是対待失而复得的宝物,他能听见栾秋胸膛中那颗心跳动太快的声音,连带着让他也悸动了起来。   --------------------   作者有话要说:   看完本章的岳莲楼:谁?谁要一起骂我?   瞬间太多人吵嚷嚷说话,他捂着耳朵跑远。   ---   看完本章的曲洱、渺渺、于笙和谢长春:哪里有《大瑀行之浩意恶人》?想看!   ---   模仿宋代话本写了几句,突然来了兴致。   番外可以写一下这种风格的《浩意恶人》,哈哈哈哈 第58章 无量风(3)   栾秋有千万句话想说,但每一句又都不足够。   不足够把他的忐忑、焦灼、思念和难捱简单袒露,也不足够让李舒消气。   他其实不知道李舒和苦炼门的人生什么气。   他们闯入大瑀,用假身份进入浩意山庄,栾秋全然不知情。而即便他不知情,他也从未怠慢过这些人。他一生坦荡磊落,行事做人只求问心无愧,唯独在李舒身上,虽然找不到自己做错的根据,但他知道自己总是错的——让李舒伤心过,他就该受惩罚。   这没道理可讲,天底下最正直的大侠,遇到自己的意中人,也无法把所有事情分门别类一一理清,在秤上称个你轻我重。   栾秋想明白了这个道理。   没见到李舒之前,觉得一切都可忍受,是他把自己看得太过沉着。   多日前的匆匆一瞥,令他仿佛身入烈火,五内俱焚的痛楚今日仍隐隐作怪。   李舒被他揽着,霎时间想起从前的许多事情。   其实说是“从前”,也不过就数月之前。可天地一旦变换,就像换了人间,他在干燥寒冷的金羌,每每想起大瑀,总是带着做梦一般的朦胧和潮湿。   许多困惑和疑虑都在这个紧得过分的拥抱里消散了。   栾秋是喜欢他的。甚至比寻常的喜欢还要更深、更深。李舒不知道自己身上有什么可吸引这位顶天立地的年轻侠客,但当日在众目睽睽之中栾秋那句“有过一段情”,就让他不能再怀疑这份情意。   所有的胡思乱想与猜测,在被揽入栾秋怀中的时候,遁匿得无影无踪。李舒握紧了栾秋的手,呼唤自己名字的声音还在耳边一遍遍重复。他想说些什么,可是除了名字,他还能说什么?   名字是记认,是标记。是一遍遍重复,把心底印痕刻得深之又深的唯一方式。   正邪有别、正邪有别……李舒懒得理会什么正邪有别了。   他扭头靠近栾秋,想碰一碰或吻一吻自己朝思暮想的人,不料却闻到一股酒气。   李舒:“……”   他想起了一些令人不快的回忆,随即又记起,这人在黑塔下方,确实和那位什么霜豪迈喝过酒。   “你又醉了。”李舒咬牙,“你喝醉时说的话、做的事,总是会忘记。”   栾秋眼神很清澈,坚持道:“我没醉。”   李舒完全不信。这人平时端方拘谨,怎么会突然之间揽腰低语?他不想跟喝醉的、会忘事的栾秋说话,厉声呵斥:“放开我。”   栾秋喃喃嘀咕:“不放。”   李舒更加笃定,他现在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说什么。   正打算一根根抠开栾秋手指,栾秋忽然说了一句话。   “我来金羌,确实是违背了师娘的遗愿。”   曲天阳走得突然,曲青君离开时栾秋还没担当大任,但任蔷撒手人寰时,留下的所有嘱托都是给栾秋的。   他要照顾浩意山庄,要好好看着曲洱和渺渺,要让浩意山庄存活但绝不能扬名立万。更重要的,是绝不可寻仇,更不可去金羌,去苦炼门。   叮嘱这件事的时候,任蔷手上力气大得惊人。她分明已是弥留,苍白瘦削的脸庞上却忽然显出迫切的哀求:“小秋……记住了吗……你必须永远牢牢记住!”   年幼的曲洱被母亲圆睁的双目吓得哭出声,先于栾秋答应:“我记住了,娘。”   “不,我要听你二师兄说。”任蔷眼中流下泪来。   栾秋跪地磕头,重复师娘的话,发誓应承她所有的嘱托。   任蔷枯瘦的手只剩皮包骨,她抚摸栾秋的脸,含泪看他:“你若违背誓言,我在九泉之下,将生生世世不得安宁。”   李舒惊呆了,他头一次知道任蔷竟然这样胁迫栾秋。   “为什么?为什么她要这样讲?”李舒忙回头看栾秋,捧着他的脸,“清醒一些!你师娘也不是什么好玩意儿,平常人发毒誓,都用自己为凭,可你发毒誓,她竟然……她……”   李舒忽然想,任蔷真的愚笨、卑弱、毫无作为吗?   不想让浩意山庄惹人注意,任蔷顺利地在自己离世之前,任由山庄凋敝、人丁离散,浩意山庄最终成为无人问津的帮派。   不想因诛邪盟的事情与曲青君生起冲突、让浩意山庄和弟子们成为江湖人的笑柄,于是曲青君顺利离开师门,甚至任蔷也从不在他人面前议论过她的背叛。   不想让山庄涉险,不想失去自己的孩子和仅剩的弟子,她临死前用自己的“生生世世”作为威胁,令栾秋不得不答应她的要求。   所有她想做到的事情,全都一一做到了。这哪里是江湖传言中的孱弱寡妇?   李舒愈发心痛。栾秋是背负着这些沉重的东西,把浩意山庄支撑到现在这个地步的。   “你又为什么要来?”他问。   “师娘说,对不起我……”栾秋的声音很低、很低,李舒从来没听过他这样说话,不由得安静下来。   顿了片刻,栾秋看着李舒眼睛:“可我早已违背誓言。”   他参与了诛邪盟,他顺从了自己内心最迫切的想法。   但奔赴金羌和其他事情完全不同。这是任蔷押上自己来世所有命运跟栾秋赌了一局。   “她没有什么对不住我的,是我对不住她。”栾秋的眉头深深锁紧,他确实醉了,心里的许多话终于找到可以倾诉的人,再也不想隐瞒掩饰,“是我违背誓言,令师娘……”   “去他妈的誓言。”李舒恶狠狠打断他的话,“那是已经死了的人!你还活着,栾秋。你有自己想做的、必须做的事情。哪怕是你要掀翻苦炼门……对,我是苦炼门的门主,我不乐意你这样做。可我要告诉你,你有这样做的自由!”   栾秋伤心、憔悴,被往日的恶誓折磨着。李舒说的话他只听清楚了一半,剩下的一半轻飘飘滑过耳朵,被风吹散。他忽然看清楚眼前人的面庞,霎时想起自己唯有在李舒面前,才敢说出平日深藏于心的话。   李舒不是寻常江湖人。李舒不喜欢那如笼如罩、把栾秋困在其中的大瑀江湖。   李舒敢恨敢骂,李舒自己明明卑鄙却还讽刺他人不义。   李舒洒脱。李舒什么都敢说,什么都敢做。李舒在瘦弱的、开不成花的杜梨树下偷偷喝酒。李舒总是等他来到身边,等他开口。   李舒是他唯一的出口。   栾秋抚摸李舒的脸,拂开被风吹乱的鬓发。   “其实你来苦炼门挺好的,说不定一切并不是你和你师娘以为的那样。曲天阳怎么死的,我看曲青君才是嫌疑最大的那一个,那毒蛇般的女人说不定故意嫁祸苦炼门,反正咱苦炼门山长水远的,你们来不了也找不到,她岂不是正好脱身?……”李舒还在滔滔不绝,“反正……反正现在这儿并不是浩意山庄。你不必有什么顾忌,想做什么、说什么,都可以。”   他说完心中有一角暗暗懊恼:明明是栾秋惹他生气,怎么反倒变成自己在安慰栾秋?   “……什么都可以?”栾秋忽然问。   他小心地吻李舒的额头,察觉这不是往日的幻梦,呼吸骤然急促热烈起来。   李舒察觉不对,正要推开他,那吻已经密实地封紧了他的嘴。   躺在又冷又热的沙地上,能看见清凉如水的月光。   那月光把李舒犁开,从心头、从身体深处,久违的情动诱发轰然震颤。他抱紧了栾秋,头脑还在犹犹豫豫,身体先主动坦诚。   火堆渐渐烧尽,人和人的影子,山和山的影子,在沙面上分离交叠。   月色铺满一身。栾秋的影子把李舒彻底笼罩,令他想起刚认识这位端谨的正道大侠时,心底直觉般的悚然。   星一夕说他这一生都会极痛。李舒在喘息中忽然想,自己倒是忘了追问:痛之后呢?苦尽甘来,总有这样的时刻吧?   栾秋捏他身上要害,不满他的分神。李舒怒道:“你醉了!你明天……你明天又会忘记现在做了什么!”   “不会的。”栾秋说话时又急切,又喑哑,带着承诺般的郑重,“我定不会忘。”   金羌日落早,日出也早。   冰凉的沙面微微热起来的时候,李舒在熄灭的火堆里扒拉出两块拳头大的熟肉,扔给栾秋一块。   栾秋坐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皱眉看他。两人之间又恢复了能塞下四条大汉的距离。   李舒开口就骂:“可恶,我就知道你记不住。”   栾秋:“……我没忘。”   李舒大口吃肉,狐疑看他。在他目光里,栾秋的耳朵浸了霞光一般飞速红了起来。   “……”李舒吃惊了,忙坐到栾秋身边看他的眼睛,以防此人撒谎骗人,“真的?”   栾秋恼他不信自己,扭头看李舒时,瞥见他颈上清晰的吻痕。他嗫嚅片刻,开口说:“只是印象有些许模糊。”   李舒冷冷一哼:“果然。”   栾秋:“或许还要多做几次。”   李舒:“……”   他掏掏耳朵,平平地“嗯”一声,紧接着又惊又奇,满是不可思议地:“嗯???”   那双手立刻抓住栾秋衣袖:“你刚刚说什么?你是栾秋吗?你……你还醉着?还是被冻傻了?”   那两片耳朵红得愈发厉害了,连带着栾秋没什么表情的面庞也染上潮红。他支着下巴静静看李舒,目光里全是视死如归的勇敢:“你说的,做什么、说什么,都可以。”   “疯了,我要告诉山庄的人,二师兄疯了。”李舒被他的态度弄得自己也害羞起来,无话找话说,“嗬,栾秋被我李舒弄疯了。”   栾秋抓他头发,用五指轻轻梳理。   李舒警告他:“别动我,我刚弄好头发。昨晚上你伺候得很好,我很满意。但不代表我原谅了你。”   栾秋这回说得流畅自如了:“那多来几次?”   李舒背对栾秋,不让他看自己表情,嘀咕:“几次可不够。”   “李舒。”栾秋又像昨夜那样,伸手揽着他的腰,这次轻轻揉捏他腰上肌肉,声音里带着轻笑。   一声清脆的弹指声从远处山坡响起。   戴着兜帽的陈霜站在坡上朗声笑道:“早啊!哈哈。”   李舒吃了一惊,连忙推开栾秋。不料身后的栾秋面无表情,竟然不肯松手移动,仍把李舒死死圈在怀里,一双眼睛平静看向陈霜。   陈霜朝俩人一挥手:“不用忌讳,明夜堂什么没见过,那岳莲楼……”他挥挥手,像挥走一只苍蝇,话锋一转,“走吧,我是来接你们的,回去商量大事。稚鬼死了,你们得好好计划如何应对千江长老的责备。”   --------------------   作者有话要说:   看完本章的岳莲楼,指着最后出场的陈霜,非常不满:干嘛呀,这种偷听墙角的事情应该我来做,为什么给了陈霜!   他越想越生气,揪住梁蟾:老太婆,重写!重写!我在下卷第一章就要出场!把陈霜的戏份都给我!   梁蟾:那可不行,陈霜妈咪多,你一个都无。   岳莲楼:……怎可能?! 第59章 无量风(4)   身为明夜堂的一份子,陈霜在明夜堂之中是约束较少的那一种。   他性格圆滑,能跟任何脾性的人愉快相处,因此在明夜堂乃至江湖同道之中,都有不错的名声。他的功夫由沈灯传授,自从发现他有练习轻功的绝佳本事,沈灯便告诉他:你只需要把这件事练成天下第一。   有卓绝的轻功,陈霜同时擅长使用暗器,他灵活游走于大瑀各地,这两年更是远赴北戎或金羌,一是四处溜达,二是给明夜堂搜集各地讯息。混迹金羌的这些日子里,他听过许多“稚鬼长老”的事情。   “虎钐本来生气着,但是听白欢喜和商歌说,你们合力杀了稚鬼,她态度一下就变了。”陈霜说,“稚鬼在你们苦炼门十长老之中,是不是最不得人心的一个?”   他看着李舒问。   三人正站在塔顶,初升朝阳照在李舒脸上,他点了点头。   “稚鬼脾气太古怪,苦炼门里几乎没有与他交好的人。”李舒说,“他和商歌一家有旧怨,虎钐是商祈月的弟子,本来就不愿意为稚鬼调制压制他体内剧痛的药物。如今稚鬼死了,她当然是高兴的。”   陈霜忽然皱眉:“嗯?”   栾秋同时发问:“我一直不明白,商歌母亲和虎钐都憎恶稚鬼,为什么又会愿意给他配药?”   跟随陈霜,踩着黑塔上已经与昨日位置完全不同的泥金色砖块逐渐下落,李舒答:“因为开口说情的,是椿长老。”   这一路上栾秋已经听商歌说过不少“椿长老”的事儿。   他是李舒的义父,也是苦炼门之中与各个长老关系都不错的中心人物。   商歌谈起他的时候,有钦佩有敬畏,还有一些难以掩藏但不肯承认的恐惧。   一想到此人曾对李舒做过什么,栾秋便在心中把他想象成青面獠牙的一个恶鬼。   三人先后落在黑塔面前,虎钐就站在不远处。   李舒极乖,下落中途已经疯狂揉脸,把脸颊弄得通红,又捏着鼻子拼命挤动脸上皮肉,激出一点儿眼泪。见到虎钐,他立刻小步挪过去:“虎钐,我昨夜在外面,已经扇了自己数千个耳光。”   虎钐冷冷地捏他下巴:“是吗?看不出来,这倒像是自己捏红的。”   李舒笑道:“你怎么什么都知道,真是厉害。”   虎钐:“你知道昨日你俩打斗,毁了我多少东西吗?”   李舒:“虽然不知道,但十个……不,一百个李舒也不够赔的!黑塔里头什么不是宝贝?我后来冷静一想,便知道这次大错特错,虎钐即便杀我,也是我罪有应得……”   他滔滔不绝,听得栾秋面部渐渐抽搐,实在无法控制平静表情。   在说到“我绝不会化身厉鬼日夜缠你”的时候,虎钐一脸不耐烦,捏住了李舒的嘴巴:“闭嘴吧。别的都不重要,关键是那根长满干菌子的藤条。英则,那是师父交给我的东西,是无价之宝,即便把你卖了,也决计买不回一模一样的了。”   栾秋正要开口,李舒大声道:“那没办法了,是我弄坏的,你杀了我吧!”说着昂起脖子。   虎钐把他甩开,指着黑塔:“限你们一日之内,把黑塔给我整理好。”   李舒嘿嘿一笑,拉着栾秋往黑塔里跑。   商歌和白欢喜已经在黑塔里忙了许久,汗流浃背,回头看向冲进来的两人,目光里很难不带怨气。   尤其白欢喜,见李舒竟然牵着栾秋的手,立刻生出不祥预感,咬牙切齿地:“我和商歌干活儿的时候,你们在上面做了什么!”   “也是干活,你管我。”李舒心情极好,窜上跳下,开始帮忙。   虎钐在门口扫了一眼,瞥见欧阳九坐在一旁打瞌睡。   “你不干活?”她问。   欧阳九立刻跳起,茫然道:“我也要?”   “你和白欢喜不是从我手中救了他俩一命?”虎钐冷笑,“你如果什么都不做,要你何用?”   欧阳九立刻冲向栾秋,嗷嗷大叫,跟他抢夺一个药罐子。   黑塔极高,听欧阳九说,越是高处,放的东西就越重要。幸好俩人当时只在底下五六层厮打,毁坏的大多是药材容器。   陈霜和他们都不熟悉,只能跟栾秋聊天。他说起自己憎恶稚鬼的原因,以眼神示意栾秋看黑塔门口。   虎钐和星一夕正坐在门前空地上,给他们带来的那小孩检查身体。   她不说话、不生气的时候,是个谁见了都会心悦的姑娘,此时眉目手势都温柔,仔细地翻看孩子背上羊皮,不时询问、记录。   “稚鬼住的紫衣堡,我去探过几次。”陈霜说,“最多的时候,紫衣堡里有二十多个‘小羊’。稚子何辜,落在他手里竟然要受这样的苦。”   昨夜虎钐告诉他们,那羊皮已经跟孩子的肉长在一起,若贸然撕开,必然引起大量失血,孩子难以存活。她要寻找另外的、可以安全剥离羊皮的办法。   “纵使是苦炼门这样的门派……”陈霜说这一句时,李舒、白欢喜和商歌投来冷冰冰的目光,他微微一笑,继续道,“也绝无可能容忍这种行径。”   他以为那三人是气自己诋毁苦炼门,不料白欢喜先开口:“你对我们苦炼门的了解还是太少了。”   陈霜:“……?”   李舒摇头:“那些事情,你们大瑀正道人士可听不得,要是听到,连耳朵都会烂的。”   陈霜走过去:“那我更想听了。”   白欢喜看出李舒和栾秋在外面过了一夜,回来之后对栾秋的态度变得柔和许多,不再那么别扭。他心中说不出什么滋味,很为李舒高兴,又为他感到难过。即便是傻子也能看出来,栾秋此行是别有目的,他们必然会在未来再次因为立场不同而决裂。   “李舒,过来。”白欢喜对李舒招手,“不要跟大瑀人混在一起,不好。”   陈霜正听得津津有味:“这么说,稚鬼被人憎厌,重要的不是他对孩子做过什么,而是他连苦炼门弟子的孩子也不放过?”   “正是如此。”李舒点头,“所以苦炼门长老之中,只有千江长老跟他关系尚可。千江没有子嗣,稚鬼倒像是他的儿子一般……”   说到这里,黑塔里忽然一片可怕的沉寂。   商歌嘶哑开口:“这才是我们现在最应该讨论的问题。”   栾秋与千江打过照面,知道此人武功高强,不可小觑。扭头见李舒面色不佳,便凑过去低声说:“这个简单,让你的义父去劝劝千江。”   李舒很讶异地看他。两人目光对上,都有瞬间的闪缩。   一个知道对方在套话:栾秋想了解苦炼门内部情况,他对那位“椿长老”有无穷的兴趣。   一个知道自己所思所想根本无法隐瞒,眼前之人心有九窍,可他冒险前来,就不能白白放过这个机会。   恰在此时,商歌开口了:“千江的‘儿子’死了,即便椿长老开口,也根本不可能让他消气。”   陈霜奇道:“可这位椿长老当日却能让你娘亲消气。”   商歌正站在梯子上,回头看他:“那是因为我娘肯听椿长老的话。”   陈霜仰头看她,微笑道:“虽然我不知道你娘亲为了什么跟稚鬼决裂,但听说当时她非常愤怒,几乎将稚鬼活活弄死。她怎么会因为他人劝说,火气全消?”   商歌没有立刻回答,咚地落地。   “明夜堂,无量风。你不是苦炼门的人,怎么会知道这么多苦炼门长老的事情?”白欢喜也跳落地面,“连稚鬼差点被弄死都晓得,你从哪里听来的?这事情虎钐绝对不会说。”   “我跟你们苦炼门另一个长老也是朋友。”陈霜笑道,“他叫绍布。”   黑塔内部再次陷入静寂。商歌和李舒惊得睁大了眼睛。   一直苦于无法插话的欧阳九终于逮到机会:“鹤长老?我见过。可是他疯疯癫癫的……”   “我很擅长跟疯疯癫癫的人打交道。”陈霜又笑,“而且他正常的时候非常可爱,我们真的是朋友。”   “你连绍布都认识……?”白欢喜言语中已经带上了危险的气息。   苦炼门的三个人已经将陈霜围在当中。他丝毫不惧,面上笑容也不见慌张。   李舒心中无数念头急转。   杀了稚鬼,千江绝对不可能放过他们。何况这已经不是李舒和白欢喜他们第一次对长老下手。   稚鬼说得没错。所谓的“英则潜入五个长老家中割去他们头颅”,是他根本无法独力完成的艰巨任务。   白欢喜、商歌、绍布,甚至还有星一夕,全都是他的帮手。   稚鬼说还有别人知道此事,这个“别人”,极有可能是千江长老。   他们无法诛杀千江,当时做不到,现在也一样做不到。   但是,如果千江知道他们已经杀了稚鬼,出于种种考虑,必然会果断对他们几人出手。而李舒十分确定:一旦自己或白欢喜、商歌死去,栾秋也绝对无法安全离开金羌。   无论是少年时便同生共死的朋友死去,还是栾秋丧命,全都是李舒不能接受的。   商歌忽然再度开口:“你想知道为什么椿长老劝不了千江,我可以告诉你。但你一旦听了,便不能善了。”   陈霜:“什么叫‘不能善了’?”   商歌:“成为我的同伴,和我一起对付千江。”   白欢喜失声:“商歌!你在说什么!”   “是我杀了稚鬼,是我!”商歌大声说,“勒死稚鬼的是我,他的尸体还在赤凤镇,只要千江看一眼,他就能认出离尘网的痕迹。又不是没有对长老们下过手,只不过千江难度太大,我信心不够。这个无量风……”   陈霜插嘴:“叫我陈霜就好。”   商歌没理他:“……他轻功厉害,又能使用暗器,和我正好能够相互配合。你们大瑀江湖人不是恨苦炼门入骨吗?现在你有机会杀一个臭名昭著的苦炼门长老,难道不是一件好事?”   陈霜含笑点头:“确实。”   白欢喜跳上两个药罐子,怒道:“我是说,什么叫‘稚鬼是你杀的’?稚鬼是我们一起动的手!我,你,还有英则!”   他没有提栾秋,却笔直看向李舒。   刹那间,李舒想起少年时发生的许多事情。   被挖去双目的星一夕浑身是血,躺在地上。而他完成了长老们的要求,穿过大漠、额头的血流了六百九十九级台阶。站在觅神梯之上的椿长老和千江长老争执很久,用怜悯又疼惜的目光笼罩李舒。   “好吧,我们会救星一夕。”   回到孩子们的住所,他还没进门便昏倒在地。醒来时看到星一夕双目已经被包扎好,虎钐和商祈月正在照料他。白欢喜则跟那时候还不太正常的绍布守在床边,见他睁眼,两个人都哭着笑起来:“英则!”   他们一生中能有的机会不多,每每都要死死抓住,不肯放手。   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在苦炼门这个地狱里,先活下去!   活着才有新的可能,活着才有摆脱和离开的机会。活着才能复仇,才能割下戕害自己之人的头颅。不管如何,至少活着——那希望微渺的“幸运”和“好事”,才有被双手碰触的可能。   如今,“死”的危机又再一次摆在他们面前。   “我同意。”李舒低声说,“我同意商歌的话。我们不能对千江留手。”   做出这种决定的时刻,他看起来有些陌生,与浩意山庄里终日吵闹、厮混的“浩意闲人”,截然如两个灵魂。   栾秋静静看着李舒,开口说:“加我一个。”   陈霜也笑:“那看来,我也成了你们的伙伴。那么谁能告诉我,为什么椿长老无法说服千江,却能说服商歌的娘亲?”   “因为母亲感激椿长老。”商歌找了个位置靠着,“十六年前,我爹爹远走大瑀,从此销声匿迹,踪影全无。是回到苦炼门的椿长老带回了爹爹的信物,我们才知道,他原来是为了逃离苦炼门,不想再跟我们母女一同生活。椿长老在大瑀见过我爹爹,爹爹十分信任他,连开启黑塔的信物也一并给了他。”   一股奇特而令人悚然的恶寒爬上了栾秋的脊背。   他还没来得及分清楚这是恐惧,或是某种比恐惧更可怕的预感,失声问:“椿长老在大瑀?”   “当然。他本来就是苦炼门的门徒,只是一直在大瑀流连。”商歌说,“十六年前,爹爹奉命去大瑀找他,让他回来接替一位病死长老的位置。” 第60章 往事   商歌对十六年前发生的事情记忆犹新。   她爹名叫唐古,是苦炼门十长老之一。前任门主当时仍在世,有长老重病离世,商讨继任之人时,门主提起了一个在大瑀流连多年的苦炼门门徒。   商祈月彼时并不是苦炼门长老,因为唐古和苦炼门中的女弟子有私情,她把唐古赶出门去,不许他回家。唐古明目张胆与那女弟子相好,久不归家,某天却突然来叩门,说的正是那位神秘的“大瑀人”。   这个“大瑀人”是在门主游历大瑀的时候与门主结识的。两人在武学之道上都持有相同的观点,因此一拍即合。当时两人都是少年年纪,“大瑀人”跑到金羌,在门主的带领下游历苦炼门。   “大瑀人”加入了苦炼门,但没有在苦炼门久待,很快回了大瑀。   他与门主一直保持联络,但就连十长老也不知道那具体是什么样的联络。   商歌记得,唐古神神秘秘地跟商祈月说:那人可能跟“明王镜”相关。你我的“明王镜”都只停留在七层,门主已经突破八层,直抵九层,或许跟“大瑀人”有点儿关系。   “明王镜”总共十层,但没有人练到过第十层。   就连创制出这种心法的人也没有抵达自己梦想中的武学巅峰。   “第十层”成为苦炼门门主和诸位长老的心结。   唐古认为那人或许有利于大家突破现状,门主要求他必须把人安全带回来。既然奉命去大瑀寻找这个人,他手中自然有线索,也有和那人接头的凭证。山长水远,一去或许就是大半年。   商祈月问他要线索,唐古自然不给:这是绝密情报,门主只给了我。   但商祈月不信。在唐古来找他之前,与唐古有私情的女弟子也消失了。商祈月怀疑这俩人是借机远走大瑀,唐古打算丢下他们母女不顾。唐古辩解,说那女弟子不过是在苦炼门待不下去才逃走,转而又指责商祈月多疑善妒。   爹爹离家前与娘亲大吵一架,甚至大打出手,两人各自负伤——这是商歌对离家的父亲最深刻的印象。   之后便是陌生的椿长老带着唐古的信物登门拜访。   唐古从此销声匿迹。   “信物是爹爹手上的一枚指环。”商歌亮出右手中指,“娘亲与爹爹成婚的时候,并不受爹爹一族待见。她是爹爹的徒弟,跟随爹爹学习易容之术。她本身十分擅长医术与毒术,学起这个事半功倍。爹爹一族的人便认为娘亲是想偷学本事,不肯让爹爹教她。”   但唐古是个情种。他对自己弟子动心,便宁可与家族切割关系;他对门下女弟子动心,即便有妻有女,也无法压抑爱意。   与家族关系断绝的唐古,身边只剩这座黑塔。   黑塔是连商祈月也不能随意进入的地方,拥有开门信物的仅唐古一人。黑塔的大门之中嵌有复杂机关,指环按入机关之中,大门才会缓慢移动开启。   椿长老带回来的正是这个信物。   唐古在大瑀又碰上了令他动心的女人,不肯回来,又自觉亏欠商祈月和女儿,便委托椿长老把这东西带给商祈月:他把黑塔留给了妻子。   众人说话时一直勤恳工作的欧阳九也被这往事吸引。他听到这里,忽然发问:“不过是一枚戒指,说不定是那椿长老从你爹手上偷来的,怎么他说是委托,你们就信?”   “那不是普通的戒指。”商歌指着右手中指根部,“黑塔是爹爹那一族只传给儿子的储藏之地,从确定继承人那天开始,指环就会被戴到继承人的手指上。娘亲说过,那东西已经深深嵌入爹爹手指,想摘下指环,除非把手指剁去。我的爷爷、太爷爷,右手中指都是缺失的。”   欧阳九:“……你这话一说,椿长老就更可疑了。”   商祈月不是没有过怀疑。   但她找不到椿长老杀唐古的理由。   唐古是为了把椿长老带回来,接替长老之位。黑塔里收藏无数苦炼门搜集的武学典籍,椿长老回来若是要研究“明王镜”与这些武功,门主也必定会让唐古开启黑塔,由他翻阅。   杀唐古,对当时的椿长老来说完全没有任何意义,反而会让他招致苦炼门的怀疑。   而这种怀疑也确实弥漫在苦炼门十长老之中。商祈月接替唐古的长老之位后,多次找门主哭诉自己的怀疑。   门主不得已,说了一件事:在唐古与商祈月成婚之前,唐古曾在苦炼门地界上邂逅过一位大瑀的女侠。那女侠英姿飒爽,令唐古一见心折。无奈女侠和唐古虽然有几分真情,但只愿做露水夫妻。唐古这场痴恋痛苦万分,常常跟门主倾诉。门主后来见过那女子,言语行动确实与别人不同,心性自由,根本不可能被男女之情束缚。   她绝不会长留金羌,唐古也不可能到大瑀去,最后那女子不辞而别,唐古终日郁郁,直到结识商祈月。   而此次唐古去的地方,正是那女侠的故乡。   商祈月死心了,她改了商歌姓氏,从此极少提起唐古。   唐古为何不回来,这真正的原因只有她、椿长老和门主知道。   其余人都以为唐古在大瑀失踪,最可疑的自然是椿长老。商祈月没料到,椿长老背负这样的误解竟然一声也不辩解,任由他人解读。   “这些长舌之人若知道唐古为什么不回来,不知道要把你和歌儿编排成什么样。”椿长老这样对商祈月解释,“孩子还太小,怎么能让她在旁人的讥讽和嘲笑中长大?”   商祈月为了把这谎言做得圆满,时不时出门装作去大瑀寻夫。椿长老很懂得照顾孩子,年幼时商歌和他很亲近。这当然也给了椿长老毁容的机会。   栾秋总算听明白:“你娘亲是因为他害你毁容,才跟椿长老决裂的。”   “对。”商歌看向虎钐,“虎钐姐姐跟娘亲很像,她们都是游离在十长老边缘的人。”   年长的几位长老里,商祈月不跟任何人拉帮结派,而千江和稚鬼是一派。他向来看不惯椿长老,自然不可能听从椿长老的话,对稚鬼的死轻轻放下。   陈霜渐渐捋清这几个人的来龙去脉。他摸着下巴:“十六年前,唐古去了大瑀。当年大瑀确实发生过与苦炼门相关的事情。”   李舒看向栾秋。两人交换惊疑目光:曲天阳被一个武功高强的“苦炼门门徒”所杀,他们以为那是曲青君的嫁祸,但如今看来,凶手可能是唐古,也可能是椿长老。   欧阳九还沉浸在自己的问题里。   “我还是觉得椿长老很可疑。”他说,“他跟大瑀女侠跑了,这只是椿长老和你们门主的说法。”   商歌有些不耐烦:“椿长老没有任何必须在大瑀杀掉我爹爹的理由。即便爹爹和他一起回来,他仍旧能拥有自己的一切。杀一个苦炼门长老,对他完全没有任何益处。”   “为什么没有?”欧阳九不解,“如果他在大瑀的时候,恰巧需要一具尸体呢?”   栾秋的心突然之间猛烈地跳动。   急促得他几乎难以呼吸,不得不踉踉跄跄冲出黑塔,跪在地上张口喘气。   李舒紧跟着追出来,虎钐和星一夕都被他俩吓了一跳。   “栾秋?”   栾秋一时间分不清自己恐慌什么,只是下意识握住了李舒的手。李舒皱眉:“对不住,又提起了你师父的事情……你想山庄了?”   先是点头,很快又摇头。栾秋靠在李舒身上,依赖着他的体温。   江州城正下着大雨。   秋汛凶猛,沈水涨了好几次,四郎镇的重建一直没什么进展,许多百姓拖家带口出逃,四郎峰周围一片凄凉。   官府的赈灾粮食到了,这倒是出乎众人所料。毕竟之前沈水溃堤,那粮食只在仙门城出现过一次便再无下文。   百姓说那是因为现在掌管天下的是一个好皇帝。江湖中人听了便罢,拿过馒头灾米,对雨中赈灾、浑身湿透的朝廷鹰犬嘿嘿冷笑,转身就走。   唯有曲洱生出新念头,和谢长春带着米面回家,抬头就跟于笙说:“师姐,要不我去考个功名?”   不出所料,不仅被于笙骂了个狗血淋头,连带欧阳大歌和韦问星来看望他们,也顺带骂了几句。   “丢江湖人的脸”“吃什么朝廷粮,都是百姓血汗”之类的,把曲洱说得头都不敢抬起。   江湖人也要吃饭,江湖人也要养家。   如今洪水泛滥,江湖人也顾不上什么劫富济贫了,带着妻儿弟子往北边去。   听闻那江北百废待兴,又听闻封狐城重建急需人手,无数流离失所的百姓朝有希望的地方涌去。   欧阳大歌和韦问星来,说的正是这件事。   七霞码头和列星江的游家帮接上了头,游家帮一直在帮江北十二城和封狐城运送建材,十分欢迎七霞码头的人加入。欧阳大歌听闻自己下落不明的儿子曾在金羌出现过,动了去找他的念头。   谢长春明白了:“我们也同你们一起,去封狐城,去金羌?”   “困守山庄有什么意思?”欧阳大歌环视周围,浩意山庄冷冷清清,“咱们当江湖人,不就得四处游历闯荡吗?你娘临走时有过什么叮咛,那都是妇人之见,她懂什么江湖!栾秋不也去了金羌?你们随韦问星坐船到封狐城去,至少先在封狐立足,做点儿江湖人可做的事情。”   说到任蔷,自然想到曲天阳。   欧阳大歌拍拍曲洱肩膀:“你娘头发长见识短,不要听她的!她就是被你师父的事儿吓的,胆子忒小,怕你们在苦炼门出事,可男子汉大丈夫,不历练怎么行!让于笙和渺渺看家算了!”   于笙和曲渺渺同时面露不满。曲洱低声嘀咕:“我才最适合看家吧……”   谢长春听着也觉得不舒服,笑了笑:“师娘胆子可不小。”   当年曲天阳尸体从四郎峰被搬下来,曲青君盖住了他的脸,说是尸体淋雨浮肿,怕山庄里的徒弟和曲洱看到,心生恐惧。   最年长的谢长春又惊又怕,牵着哭泣的于笙,紧紧跟在人群后面。抬尸体的人进了山庄,曲青君先进了山庄,说是跟任蔷交待一声,免得她太过惊怕,失了分寸。   片刻后山庄大门打开,任蔷面色纸一般苍白,双眼淌着眼泪。   抬尸的人小心跨过门槛,在一片哭声之中,忽然有东西从担架上滚了下来,正好停在谢长春鞋子前。   那是一截男人的指头,看长度大概是中指,被切断了似的。因为被雨淋了几天,惨白浮肿,隐隐腐烂。   谢长春吓得一时根本忘了呼吸。那东西太不起眼,没人发现,他不知如何是好,抬头看见了任蔷。   任蔷仍是那张苍白的、布满泪水的脸。她飞快地抓起那截指头,藏进手心的帕子里,就像从未停下过一样,抽泣着,继续随着人群和尸体往正堂一步步走去。   “那东西,换做现在,我都不敢碰。”谢长春叹气,“师娘绝非你所以为的孱弱女子。”   欧阳大歌不服气,哼一声:“那是曲天阳身上的东西,她当然敢碰!”   曲洱面色郁郁:“竟然还有这样一件事……我们都没看到爹爹最后一面,娘和姑姑说,怕我们看了之后,会忘了爹爹平日模样,只记得他……他那……”   他说不下去了。   接下来又是一番好劝,直把山庄众人劝得心动。   于笙和谢长春倒不是想去封狐城建什么功业,他们担心的是单枪匹马的栾秋。   曲洱和曲渺渺还有几分孩子心性,他们从没离开过四郎峰,自然想出去见见世面。   正说着,七霞码头的人忽然闯了进来:“又、又塌了!”   于笙心有余悸:“四郎镇吗?!”   “不是!是山里!”那水工抹了把脸,“没有人的地儿。但我远远认出,塌的是曲老前辈那片墓地!”   雨虽然停了,山路仍极其难行,有功夫的那几个走得快,水工陪同曲洱和曲渺渺落在后面。   连曲渺渺都比曲洱走得利落些,曲洱急急喘气:“渺渺,怎么你上次受伤之后,练功反倒比我进步了?”   曲渺渺也说不出原因,干脆拖着他往上走。   曲天阳和任蔷的墓地在四郎峰侧峰的山腰处,一个风景秀丽、可远眺大江与山川的地方。   快到时,曲洱看见韦问星和欧阳大歌站在塌方的泥堆边上。   “你留下。”韦问星对水工说完,转头朝着曲洱,“你们兄妹过去。”   原来是当先抵达墓地的谢长春拒绝了两人靠近。   曲洱觉得奇怪,和曲渺渺加快脚程。山腰处一方平地被大雨冲走一半,任蔷的坟墓仍完好,曲天阳的棺椁在地下露出一半,棺盖已经被泥石冲开,斜斜搭着。   曲洱大惊:“糟糕!”   他没顾得上看谢长春和于笙脸色,举着火把冲过去。   火光照亮棺内景象的瞬间,曲天阳的脸在棺内晦暗阴影里闪现。   曲洱手一抖,火把脱手而出。谢长春拉住他,抬脚踢飞了那火把。一星火光遥遥坠落江中。   “……不、不可能……不会的!”曲洱颤抖着,听见一种怪异的破碎呼吸从自己口中传出,“已经……十六年了!”   谢长春点亮火折子,凑近棺椁。   于笙立即捂住了曲渺渺的嘴巴。   曲洱浑身冰凉——棺椁之中是一具已然化为白骨的尸首,仍穿着入殓时的衣裳。棺内陪葬的剑、玉等物品全都还在,没有任何被他人打开和破坏的痕迹。然而那白骨的头颅上仿佛覆盖了一张古怪的面具。   是面色红润的,曲天阳的脸。   --------------------   作者有话要说:   好可怕!大家都猜得差不多了,( ̄▽ ̄")   也很高兴,感觉是跟大家一起玩了个小小的游戏,我的谜面足够让大家拼凑出真相(但还不是全部)   明天周日例行休息,周一见!   千江长老,下一个就是你了。(李舒阴险笑 第61章 千江(1)   苦炼门。   灰色的苍鹰在高空盘旋下落,双爪抓住一位身着暗红色僧袍的弟子肩膀。它足上系着一个摇动时会发出轻响的金属圆筒。   圆筒很薄,以精金打造而成,筒身绘制有苦炼门的火焰标记。这是长老和长老传讯的工具,寻常弟子无法打开。   苍鹰落下的地方,是千江的家。   圆筒很快交到了千江手上。   灌注“明王镜”内力后,圆筒便自火焰印记中央裂开,露出里面的小小纸卷。   千江展开,才看一眼,瞳孔忽然急剧缩小。   “稚鬼意外身死,尸体我暂为保管。七日后你若不来,我就丢到山顶喂鹰。”   落款是:虎钐。   纸卷上的金羌文字如银钩铁划,千江眉头紧皱,一是被纸上所写的内容震惊,二是不理解为何由虎钐发出这条讯息。   稚鬼与商祈月一派的几个人素来不和,虎钐虽然为稚鬼配药,但两人从无私交。稚鬼和千江来往密切,连带着虎钐也不乐意搭理千江。她从未主动联系过自己,这张纸卷,十分可疑。   千江立在门前,眼前是深不见底的苦炼门峡谷,暗灰色雾气从谷中翻起。他长久而阴沉的默然,让送来圆筒的弟子露出不安眼神。   “千江长老,是危及苦炼门的事情吗?”那弟子问。   千江干瘦的脸皮动了动,看向他。   年轻的弟子身上有千江已经逝去的强壮气息。千江足够老了,算得上苦炼门长老之中最年长的一个,头发胡子全都灰白,皮包骨头,像一具骷髅。   千江在看到弟子脸上的忐忑与忧虑时,心中忽然一阵急遽的悲切。   “稚鬼死了”——他撑住自己的额头,身体微微打晃。他没有子嗣,稚鬼是他看着长大的。年幼时稚鬼也是李舒这样的练功炉鼎,但稚鬼根骨奇特,他竟然依靠自己,迅速地突破了“明王镜”的四层,在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拥有了中层弟子的实力。千江把他收为弟子,一路看着他最终和自己一样,当上了苦炼门的长老——可他怎么就这样死去了?!   纸卷在千江手中燃烧殆尽。他命弟子拿来武器,准备马匹,临走时回头叮嘱:“任何人都不可把我的行踪告诉他人,尤其是椿长老和满长老。若有泄露,我定拆了他皮肉,挂在雪音门上喂鹰!”   弟子们颤抖肩膀跪下,再抬头时,马厩中少了一匹骏马,千江长老身影已然消失。   唯有天空中盘旋的苍鹰,长长地鸣叫着。   金羌的天空不缺少鹰,尤其在酷热或苦寒的时候。倒毙在地面的尸体是它们的食粮。   然而并非所有鹰都愿意食用人肉。   “它是我的朋友交给我的伙伴,名为雪奴。”   一只的鹰从空中落下,收起双翅,站在陈霜的手臂上。它有金色的锐利眼睛,灰褐色腹羽,背上却是一片在日光里泛出银色光华的雪白鸟羽。   “它从不吃人,是一个很有原则的伙伴,我相信你也会喜欢它的。”   陈霜正和栾秋站在黑塔附近的山顶,远眺着茫茫的金色沙漠与天地边缘耸立的雪山。   “不愧是你的鹰,和你的名字很相配。”栾秋没话找话说。山顶烈日晒得他昏昏沉沉,两人即便躲进了石头的影子里,炽热砂石仍炙烤着双足。越接近地面,仿佛虚空中有水波一样,所见之物蒸腾着扭曲。栾秋不由得揉了揉眼睛。   “去吧!”陈霜一扬手,雪奴便振翅起飞,“你误会了,这并非我的鹰。朋友只是把它交给我照顾而已,等他找到我的时候,我就得乖乖归还雪奴。”   雪奴的主人是高辛人,一个年轻的、绿眼睛的青年,有着念起来铮铮有声的名字。栾秋听他说着,对这些事情实在兴趣寥寥,忽然打断:“虎钐送出那信至今已将近二十日,千江真的会来么?”   他们是亲眼看着虎钐把纸卷封入圆筒,系在信鹰腿上的。   信上写了稚鬼死去的消息,虎钐十分肯定:“千江一定会来。他要为稚鬼收殓尸体,还要弄清楚稚鬼为什么死。尤其当告知死讯的是我,他愈发怀疑和警惕。”   千江绝对不会把稚鬼的死告诉任何人。稚鬼死去,千江失去了一个重要帮手,隐隐分裂的十长老之中,他立刻成为最势单力薄的一个。为了查清底细,他必然会亲自过来。   “千江非常自负。”虎钐告诉他们,十长老中,椿长老势力最大,也最有威信,千江一直隐隐地看不惯椿长老,但对其余长老十分不屑,尤其是武功平平、只懂耍弄草药与毒物的虎钐。他孤身前来,自然有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可以压制甚至诛灭虎钐的信心。   而针对千江的陷阱已经布好,无非是以众敌寡。   陈霜与栾秋日日在山顶眺望,今日便是虎钐预测千江到来的时刻。   陈霜招呼栾秋坐下,从腰上掏出两个小酒壶。每个酒壶不过四五口容量,他神神秘秘塞入栾秋怀中:“黄金换酒,这是金羌的侠气。”   有人的地方便有江湖,金羌也不例外。栾秋一路所见所闻仅仅是苦炼门一家。而在广袤的金色炽热大地上,还有许多迥异于苦炼门的江湖帮派。   陈霜四处游历,风一般无定无根,反而很合金羌帮派胃口。他在这里结交了许多朋友。   酒是琥珀般的颜色,在酒壶里晃荡出浪涌的声音。入口有水果的香气,才吞入腹中,口舌立刻热而酣地辣了起来。栾秋酒量不好,他只浅浅尝了一点儿,把酒壶还给陈霜。   “留着给李舒吧。”陈霜笑道,“我这酒,连虎钐都没有。他和我倒算是个同道中人。”   陈霜话很多,他像是很久没用大瑀话跟人聊天,逮住栾秋,自然要说个不停。栾秋总是听一半漏一半,听陈霜说话很有意思,若是放在以往,他是很愿意把酒倾谈的,但现在情况不同。   远处,虎钐的毒阵之外,迤逦行来商旅。   陈霜看了那旗帜,双目一睁,拉起栾秋笑道:“是我的老相识,走,去要点儿吃的!”   两人奔过毒阵,陈霜果然与那商旅中的人相识。一番问候后,商人们送了些肉干、奶酪给陈霜。   离开时栾秋看见商队前后都有穿僧袍的苦炼门弟子,沉默不语,镖师一样护送长长的商队。   “虽然只有五六个人,但只要知道我们在苦炼门有人,别的门派就不敢动我们。”商人笑道,“有这么好的帮手,给点儿好处给苦炼门,又有什么关系?”   回去路上栾秋十分沉默,陈霜吃着肉干问他想什么。栾秋:“我在封狐城遇到西北军统领,他告诉我,我用的这把炎蛇剑,是金羌军队细作的武器。”   陈霜用酒送下肉干:“但你身上这把,是李舒的贴身武器。”   栾秋思索片刻,低声道:“苦炼门和金羌军队有关系。”   陈霜大笑:“这有什么奇怪的!栾秋,你是栾家的人,你应该也知道,栾家之所以财雄势大,不正是因为背靠朝廷?”   栾秋生硬反驳:“我不算栾家人。”   陈霜只觉得他别扭,摇摇头继续:“金羌是罕见的苦寒之地,比北戎更苦、更难。任何一个能在极艰苦之地扎根的江湖门派,一定会跟权力扯上关系。权力不舍得放弃它,它更不可能与权力反目。”   栾秋:“难以撬动。”   陈霜扭头看他的眼睛:“因此,你此行无比艰难。”   陈霜是大瑀江湖人,与苦炼门是死敌。   虎钐会跟陈霜成为朋友,是因为她对苦炼门存在或消失,全都无所谓。她有黑塔,有师父和好友,苦炼门于她并无任何紧密关系。   但李舒不一样。   李舒和栾秋之间,掺杂了太多难以理清的东西,乱麻一样混成团。   大瑀江湖人和苦炼门长老们,如今暂时同一阵线,不过是因为在“除去千江”这件事上有共同利益。   千江死后,他们必然要面临新的问题,与各自身份、阵营相关,更与旧日怨仇相关。即便退一万步,当日杀死曲天阳的不是苦炼门而是曲青君,曲青君这样栽赃苦炼门,她当时又是浩意山庄的人,如今也依旧是大瑀江湖人,双方立场互换:又成了苦炼门要找浩意山庄的人讨说法。   理不清,栾秋每每想起,只觉得心乱。   “不过如果一切都如他们所说,借明夜堂名义犯事的不是李舒,而他又是被椿长老推到前台的替罪羊,只要李舒愿意离开苦炼门,你把他带回大瑀,岂不等于解救他?”   “我没想过把他带回大瑀。”栾秋说,“他回到大瑀,无论对他还是对我,都是莫大的麻烦。”   陈霜吃了一惊,似是没料到栾秋竟然说出这样的话。他很快笑了笑:“你比我想的要成熟许多。”   栾秋还要解释,陈霜接着说道:“不过你也不用多想,维持现状即可。我看得出,李舒十分中意你。且不论这种中意里有几分真几分假,至少是我们可以利用的。你好好骗他哄他……”   栾秋皱了皱眉,很轻地答:“不,我不会骗他。”   这一句并非说给陈霜听,而是信口吐出的真言。他也不是要陈霜相信,只是心中认定的事情,讲出口时再轻再快,都有千钧的重量。   陈霜听清了,怔了片刻,忽然笑道:“哎呀,我真是……我怎么总撺掇有情人骗有情人,真是罪过。”   他一副又要说故事的架势,栾秋把目光投向低飞的雪奴。   不知李舒喜不喜欢鹰?栾秋想,跟雪奴亲近之后,一定要把雪奴带到李舒面前,让他看看这漂亮又威风的鸟儿。   山的另一面,浓重的阴影里,星一夕和李舒正静静站着。   陈霜与栾秋说话的声音传到这儿,即便是以李舒的耳力也听不清楚。   但星一夕不同。他有绝佳的耳力,自从失去双眼便一直苦练,再加上“明王镜”内力的加持,他是苦炼门耳朵最灵的人。   “然后呢?”李舒小声追问。他只隐约听见那两人说到苦炼门难以撬动。   星一夕张了张口,很踌躇。   “快告诉我!”李舒急了,“可恶,栾秋从来不跟别的好看少侠说悄悄话,怎么一到金羌,怎么认识了那陈霜,就、就这样……”   星一夕把食指按在李舒唇上,止住了他的牢骚。   “栾秋说,他从不打算把你带回大瑀。”星一夕转述,“陈霜眼睛毒,他看出你对栾秋有情。”   李舒耳朵先红,唔唔地狡辩:“我没有……”   “他让栾秋好好骗你,利用你。”   李舒顿了一会儿:“也……也算公道。我毕竟也骗了他很久……可是……”他不敢问,又不甘心,嗫嚅着小声问,“栾秋怎么说?”   星一夕侧了侧脸。日光照不到俩人藏身的地方,藏在布条下的金色伤痕,添了几分晦暗颜色。   “他自然是答应了。”星一夕说。 第62章 千江(2)   等不到千江,栾秋已经被晒得两眼发花。   他告别陈霜,回到黑塔,跳落地面时看到李舒在溪边捞鱼。   大鱼自然是没有的,只是一些称不上鱼的、细细的虫豸一般的东西,不知从哪儿来到哪儿去。它们和水一起流过李舒的指尖。   栾秋感到好奇,也感到新鲜。不闹腾不聒噪的李舒,他蹲在这样的李舒身边,也把手伸进溪水里。   溪水冰凉,令人舒适。他扭头看李舒,凑近后笑了笑。   李舒也靠近他。他们依偎着,栾秋忽然想起在金羌这儿看到的小羊——那些真正的羊,有湿润的鼻子和眼睛,总是在风沙里紧紧地相互靠近,用鼻头亲昵地蹭着彼此。   但他察觉到李舒有一点儿不高兴。   “跟虎钐吵架了?”栾秋问。   李舒甩甩手上的水:“没有。”   “白欢喜和商歌惹你?”栾秋又问。   李舒眉头一拧,怎么说的都是苦炼门的人:“你就没想过,让我不高兴的其实是你吗?”   栾秋怔了片刻,认真问:“我做错什么了?”   李舒却不说,在栾秋衣服上擦干湿手,扭头走了。栾秋在原地回忆,越想越是茫然。   白欢喜在不远处用小刀切割坚韧的千里藤,眯眼看着栾秋和李舒。   “闹别扭了。”他小声对身边的星一夕说。   星一夕也在切药草,切得又快又好,且在白欢喜的注视下越来越快,看那刀势,几乎要切到自己手指。   他停下,手中的千里藤已经被切成了碎块。   白欢喜小声:“是切片呀……虎钐又要骂人了。”   星一夕把小刀往桌上一扔,白欢喜连忙接住。他极少见星一夕如此不安和愤怒,虽然那张速来沉静的脸上没太多表情,但嘴角紧紧抿着,泄露出来的话语带着明显的怒气:“李舒回不了头了。”   身为彼此生命之□□过生死的挚友,星一夕极少欺骗李舒,更别说是在李舒紧张的大事上。   他比李舒耳朵灵,而李舒又绝对信任他,按道理说,星一夕说的任何话,李舒都会相信的。   但在他说出“栾秋答应陈霜,会欺骗李舒”之后,李舒的呼吸便改变了。星一夕看不到李舒表情,敏锐地通过变化的呼吸频率和李舒握住自己的双手,察觉了不对劲。   “不会的。”李舒平淡而肯定,“栾秋不会骗我。”   他否定了星一夕的话,也相当于对着星一夕指责:此刻撒谎的人是你。   星一夕攥紧李舒手指:“英则,为什么这么说?”他不得不追问,“为什么你这么相信他?”   李舒那时候有一瞬的迟疑,仿佛星一夕是一个外人。他无法跟一个外人具体地把感情中的一切细节和下意识,说得清楚明白。   “他不会骗我。”李舒肯定地重复,“不管是什么样的人劝说他、逼迫他,他也绝不会骗我。”   星一夕胸口如被重锤击打,他不甘又难以置信:“你怎么能相信大瑀江湖人!你们相处那么短暂,你真能彻底了解他?”   李舒这回点头了,还带着笑:“我了解,他从来都是这样的人。”   这种笃定胜过千万句甜言蜜语。   星一夕抓起桌上的千里藤,渐渐加大力气,粉末从指间漏下。白欢喜十分惊奇:星一夕竟然会因为李舒的事情气成这个程度?   “星长老,英则若是知道你骗他……”   “他不过以为我在与他开玩笑。”星一夕答,“无论我做什么,他都不会生气的。”   “那你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白欢喜笑着问。   话音刚落,星一夕忽然抓住他衣襟,仍带着怒气:“我以为那个大瑀人,对他不是真心的!”   白欢喜恍然大悟,笑出声来:“是你弄错了。”   星一夕听白欢喜念过他写的东西,也追问过白欢喜,浩意山庄的人对李舒到底怎么样。   在见到栾秋之前,他根本不相信栾秋这样的大瑀侠客会真的对李舒动心。一切种种都不过是捕捉和俘虏李舒的计谋:对他好、亲近他、原谅他,等等。大瑀江湖客,见多识广,与李舒碰见,不过像是与一只装作凶悍的小兽碰上而已。   李舒不过是因为从未见过栾秋那样的人,才会被短暂迷惑。   星一夕从不打击李舒,李舒说栾秋的事,他也总是耐心沉着地交付自己的耳朵去倾听。挚友的些许妄想、希冀,听听又有什么关系?安慰他,体谅他,和他一起抱怨、一起责备那遥远的只有名字的陌生男人,星一夕并未察觉李舒的变化。   他也不想承认,是自己太过自负,认为李舒心中唯一绝对信任的,永远只有自己。   在紫衣堡第一次与栾秋打招呼,星一夕便知道大事不妙。   虽然李舒认真遵守约定,并不主动跟栾秋说话,但星一夕能听见他们的心跳和呼吸。明明是两个不同的人,当一起站在他面前,当李舒向栾秋和欧阳九介绍星一夕时,他从栾秋炙热的指尖察觉了微妙的敌意,针一样,细细地扎着星一夕的手指。   不沉稳的心跳无法骗人,欧阳九问栾秋“怎么老看李舒”时栾秋的沉默也不能骗人,李舒频频的心不在焉,更是时刻提醒:有比星一夕更重要的人,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星一夕站在黑暗之中,无比清晰地感受到,唯一的交心之人正在离自己远去。   “可他一定会碰壁。”星一夕再次开口时,有难以消化和掩饰的痛苦,“英则和他不可能有圆满的结局,双方的身份、立场,还有椿长老的存在。他放不开,任由自己陷下去,你我应该把他拉回来。”   看着李舒和栾秋之间从无到有的发展,白欢喜没法像星一夕一样,果断地当斩断情丝的利刃。他反倒捉住一个不解之处:“他们俩的事情,和椿长老有什么关系?”   星一夕松开他的衣襟,草率地拍了拍,转移话题。   “罢了。他碰了壁,自然会回到我们身边。”星一夕拨开桌上粉末,继续切割千里藤,“若是英则不醒悟,我便杀了栾秋。”   白欢喜背脊瞬间发冷。   如恶虫攀爬,一些令他憎恶和反感的情绪从心底深处冒了出来。   星一夕并非随口胡说,他是认真的。这是他的誓言。   白欢喜摇了摇头,把即将被唤起的记忆继续甩到不可打捞的深处。   此时虎钐的声音正好从黑塔传出:“欧阳九回来了。”   白欢喜这才抓住机会,匆忙道:“我去帮忙。”   星一夕沉默地切割千里藤,听见好几个人纷纷跃上黑塔,迎接从赤凤镇归来的欧阳九。此处很快只剩他一人,他停了手,微不可闻地叹气。   地面上,欧阳九骑着一匹黑马,正过桥而来。   虎钐是第一个来到桥头等待他的,长辫子在炽烈的热风中飞起,她手搭凉棚,远远看向欧阳九。   欧阳九在看到她身影的时候加快了速度,很快来到她面前,勒停马儿弯腰笑道:“虎钐!”   虎钐一眼扫过,目光落在欧阳九脸上。   欧阳九又说:“不用担心,我没遇上什么怪人。稚鬼的弟子们走的走散的散,就算遇上,那些不入流的东西,也伤不了我。”   虎钐去解马上一卷包袱:“我没有担心。”   欧阳九习惯她一贯的态度,厚着脸皮笑起来。两人隔着马背对看两眼,是虎钐先垂下眼皮移开目光。   “咚”的一声,那沉重的包袱滚落。   栾秋和李舒正好赶到,不由得退了一步。   包袱皮卷着的,正是稚鬼的尸体。   然而这尸体比之前所见的更加恶心狼狈:它被焚烧过了。   “估计是赤凤镇的人做的。”欧阳九卷起稚鬼尸身,扛在肩上,“身上还有不少毁坏的痕迹,怕是不用我们出手,千江也看不出稚鬼死于何人手中。”   尸体放入黑塔。   金羌干燥,尸体并未腐烂,只是一半尸身被火烧得几乎露出骨头,腰身以上倒还算是人样。   这是他们为千江设下的陷阱之中,最关键的一个物品。   当日商歌用离尘网勒死稚鬼,如今尸体颈脖上还残留着清晰的勒痕。这是必须要处理掩饰的。   虎钐和欧阳九换上工作的衣裳,以布巾蒙面,催促其他人先离开黑塔。   见只有欧阳九留下,栾秋迟疑:“我也来帮忙吧。”   虎钐正在点灯,头也不抬:“出去。”   欧阳九摆出琳琅刀具,笑道:“这儿有我在就行了。她只信我。”   虎钐:“废话太多,你也出去。”   欧阳九忙闭上嘴,示意栾秋赶紧滚蛋。   此时的山顶,陈霜喝光了酒壶里最后一滴酒。   他倾斜酒壶,仰头伸舌去舔壶嘴滴落的半滴酒液,啧啧舌头,慢慢回味。   日头斜了,金色的沙漠被笼罩上血红颜色,炽热的温度正被冷风吹散。   在这血红的、如炙如烤的沙漠上,远远行来一匹马。   马是健壮的,马上的人却极瘦。   苍老和瘦,令他看上去像一具干枯的骷髅,灰白头发和胡子藏在兜帽里,他在虎钐的毒阵前勒停了马儿。   陈霜一跃而起,两根手指塞进嘴巴里吹了个呼哨。   哨音悠长,是给黑塔里的人传讯,同样也让千江发现了他。   澎湃的杀意瞬间如利箭,向陈霜遥遥刺来。   “好家伙!”陈霜暗自笑道,“果然如传闻,是个高手!”   他如风一般从山头掠出,朝千江而去。 第63章 千江(3)   千江远远看见陈霜,已知是虎钐的人。   看着那年轻人跃起,千江正预计他抵达自己面前的时刻,并盘算如何擒住此人,拷问出虎钐用意——然而対方速度太快了!   千江甚至下意识略退半步。陈霜落在他面前时,微微一笑:“千江长老,虎钐长老让我来接您穿过毒阵。”   千江收起了杀意。   在这儿杀死这位青年,自己将无法穿越虎钐设下的毒阵。   毒阵通路设计奇特,沙地怎么看都没有任何标记之物,外人无法分辨哪个落脚处安全,哪个落脚处危险。千江牵着马跟在陈霜身后,时刻提防着陈霜发难。   走到一半,陈霜正跟千江说最近天气变化,马儿忽然被地上窜出来的毒蛇吓了一跳。它対于危险有本能的直觉,本来走得已经足够艰难谨慎,这蛇立刻令它前蹄高举,千江控制不住它,缰绳已经脱手。   马儿往沙地另一面跑去,还没跑出两人视线,便咚地倒地。很快,它身下的地面破开了,无数毒蛇毒蝎从沙地里钻出来,很快覆盖了马身。   “最多两天,就成白骨了。”陈霜说,“长老放心,我有马。虽然比不得您这匹,但也是日行百里的良驹。”   千江看他一眼,装作闲聊:“你是虎钐的人?”   或许是看陈霜解开兜帽后,有一张讨女人喜欢的脸,或许是他提到虎钐时那熟稔亲近的语气,让千江产生误会,总之陈霜并不打算澄清,点头默认。   千江便像早有预计一样:“难怪她要长留此处,是为了你。”   陈霜摆摆手:“可不止我。”   千江面色阴沉:“为了几个男人,竟然不肯回苦炼门!”   陈霜笑道:“人各有志嘛。”   虎钐说过,千江话很少。但在看到陈霜之后,一定会借机跟陈霜搭话,目的是为了套问出虎钐和黑塔的情况。   此时的千江实在算不上“话少”,他和陈霜边走边说,从虎钐的男人聊到这儿天气,又聊到黑塔,最后千江终于开口,问陈霜武功的路数。   他开口询问“你是大瑀人?什么帮派?”的时候,出手如电,忽然擒住陈霜手腕!   两人已经站在毒阵边缘,千江不再需要这个带路人了。   他试探陈霜内力,微微吃惊:是个练家子,但内力只能说平平无奇,大约是苦炼门中层弟子水平。   陈霜双脚发软,跪地求饶:“长老、长老饶命!这儿距离黑塔还有一段距离,道路难行,又设了机关……”   千江把他扔开。这样内力的武林人,対他是全然没有威胁的。   没有马的两人终于走到山前。黑塔在深坑中露出顶部,乌黑塔顶在星夜中反射亮光。   黑暗令人不安,饶是陈霜素来胆大,但身后紧紧跟着一个千江,他背上也免不了生出细汗。   已经走到这里,再杀陈霜也毫无意义。况且这一路,陈霜是个极好的伙伴:虽是大瑀人,但他金羌话十分流利,连北戎话都会说,讲得尽是自己四处游历的所见所闻。千江并没有生厌,看着眼前的深坑和黑塔,他心中压抑着的悲痛沉渣泛起。   此刻有比杀陈霜更重要的事情,他没必要激怒虎钐。   两人落地,黑塔周围一片寂静,只有塔中点了鲛油灯,十分明亮,虎钐和欧阳九正在塔内忙碌。   千江落地后并未立刻进入黑塔,而是转身快速地在周围巡查一圈。确认安全后回到黑塔前,欧阳九正在迎接他。   有了陈霜的话,千江也只把欧阳九看作虎钐豢养的男人,瞥一眼后皱眉:“怎么尽是大瑀男人?”   虎钐头也不抬:“便宜。”   一踏进黑塔,所看到的便是安置在塔中央的稚鬼尸身。   尸体用一张黑布盖着,放在木板床上。虎钐自顾自在一旁搅拌药罐,千江知道她冷淡,扭头看陈霜,示意他掀开黑布。   他的谨慎令虎钐冷冷地笑。千江等陈霜掀开后片刻,才慢慢走近。   稚鬼双目紧闭,那张孩童的脸庞上满是烟火痕迹。因在赤凤镇露天放了几日,尸身开始干瘪,骨头顶起皮肤,看起来十分恐怖。   千江在稚鬼尸身前站了很久,他抬手擦干净稚鬼脸上灰土痕迹才嘶哑声音开口:“怎么死的?”   按虎钐所说,稚鬼死于赤凤镇。   他深夜潜入赤凤镇,寻找小孩做“羊”,不料反被赤凤镇的百姓发现。这不是稚鬼第一次到镇上偷小孩,镇中百姓虽然手无缚鸡之力,但也有不少南来北往的商旅留宿。得知稚鬼竟做出这种可怕之事,人人激愤。   稚鬼最终寡不敌众,被重创后扔在赤凤镇外头。   镇上百姓不敢动手,他们隐约明白,这个童颜狼心的怪人是苦炼门的厉害人物;但江湖客哪管这许多,当夜就有人用剑捅了稚鬼一个対穿。   果不其然,紫衣堡中稚鬼的弟子见稚鬼久久不回,到赤凤镇寻找,正好与赤凤镇的百姓又打了一场。紫衣堡弟子们干脆放火烧镇,不料反倒把死在废墟之中的稚鬼尸身烧毁。弟子们作鸟兽散,是虎钐听闻传言,亲自去寻找,才把稚鬼尸身带回此处。   虎钐所说,有条有理。   稚鬼下半身烧得糊涂,腹上一个洞口,已经看不出任何线索。   千江半信半疑:稚鬼功夫了得,寻常江湖客奈何不了他。但又想到他身材矮小,若是多个対他一个,确实难以取胜。   想到这里,千江心中又隐隐地痛起来,他是把稚鬼当作自己孩子来看待的,虽然也让他吃过苦……就像椿长老让李舒吃苦一样,苦炼门从来都是这样训练自己的接班人,千江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稚鬼用小孩儿做“羊”,千江也觉得难以接受,但那是稚鬼的乐趣——稚鬼此人一生没什么乐趣,既然他只用这个取乐,千江也就由着他去了。   他们并不像中原汉人,讲究子嗣送终,死后尸骨便由天地接收。千江痛惜,全是因为,他又要寻找新的“儿子”了。   养育和亲近一个人,从小到大,是多么、多么难的事情。想到还要再做一遍,千江厌倦中隐隐愤怒:対无法自保的稚鬼愤怒,更対杀了稚鬼的赤凤镇百姓和江湖客愤怒。   他再次低头察看稚鬼尸体,忽然发现稚鬼颈上有奇特痕迹。   “……稚鬼脖子上,怎么少了这么大一片皮肤?”千江问。   虎钐在搅拌罐中磨成粉末的药材,陈霜乖乖侍奉在虎钐身边,为她按捏肩膀。另一个男人则蹲在黑塔门口,把药材分门别类放好。   千江扫了塔中三人一眼,继续问:“是你做的?”   药材散出苦涩气味,虎钐一边搅拌,一边回答:“是狼。”   赤凤镇周围有野狼,它们啃噬了稚鬼的尸体,撕去他脖子上的皮肤,恰好紫衣堡弟子抵达、烧火,这才把野狼吓走。   “若是他们再迟一些,怕是谁也捡不回他尸体了。”虎钐冷漠地说。   “……你向来与稚鬼不和,商祈月是你师父,商歌是你妹妹,你为什么帮忙收殓稚鬼尸体?”千江问。   “都是苦炼门长老,我再憎恶他,也不至于让他曝尸荒野。”虎钐眉头一拧,“你不信我,你还来?”   千江回头看稚鬼。全身上下,最可疑的便是“野狼”撕走的皮肤。稚鬼双目暴突,嘴巴微张,这是被勒毙的特征。千江更发现他那被火烧焦的双手,手指均有缺失,像是被人用利器削断。   但凡有一丝疑点,千江便不能视若无睹。他隐隐察觉尸体有问题,但说不清楚是哪里的问题。想了想,俯身去细细察看稚鬼的脖子。   皮肤没了,只有干枯的肌肉和白色筋腱。在那肌肉之中,隐隐有一道很深的、线一般的勒痕。   千江忙伸手去碰那难以看清的勒痕。   才扒开肌肉,忽然便听见稚鬼尸体腹中,那个対穿的伤口处,一声轻微弹响。   千江张开双臂,黑色长衣拂动,他如一只巨大的黑鹰般弹起!   尸体腹部忽然破裂,从伤口里射出数根锐刺,射向千江!   千江反应太快,那些锐刺已经完全无法伤到他。他一只手按在药柜上,反向弹向虎钐。   一切不过眨眼,从稚鬼尸身内机关启动,到千江亮出手爪抓向虎钐!   虎钐将药罐中药粉冲千江泼去。千江肩膀一缩,卷起长衣转动,药粉散入周围,并未在他身上沾染一分一毫。   他听见黑塔大门砰地一响:是那个高大的男人关紧了大门。   好一场请君入瓮!千江怒吼一声,使足十分力气,眼看就要用一招掏出虎钐心脏——虎钐却瞬间消失在他眼前。   陈霜在虎钐泼出药粉的同时,揽起虎钐的腰,原地跳起。   千江抬头时,只看见黑塔中一片浓浓雾气。   是那些散入各处的药粉,粼粼地折射塔中鲛油灯的光线,一时间塔中一片迷茫。   千江正要冲向黑塔大门,眼前忽然闪过奇特光线。   离尘网构成的线笼,不知何时已经环绕在他身边。   苦炼门的几位年轻长老都十分熟悉千江。   千江是教授他们内力与外功的师父,他的行事作风、脾气性格,他们都十分了解。   此人自负,同时也多疑。但他的多疑不是因“人”而起——苦炼门中能与他本人匹敌的不多。千江的“多疑”,往往是因椿长老:他会怀疑与椿长老亲近的李舒,进而不信任与李舒交好的星一夕等人。   但虎钐是商祈月的弟子,商祈月与椿长老已然不和,千江対她的戒心没有那么大。   因此这个计划的最基础部分,是由虎钐向千江发信。   稚鬼死得蹊跷,发信人又是虎钐,他在半信半疑之中,为了搞清楚稚鬼的死是否为椿长老削弱自己力量的一计,一定会独自前来。   陈霜的出现是第二环。   他在千江面前显露轻功,引起千江怀疑。又引出毒阵中的蛇蝎,毒死千江的马儿,让两人步行接近黑塔,给虎钐处理稚鬼尸体的机会。   卓绝的轻功定会令千江生出兴趣的,但陈霜内力平平,千江一旦试探,立刻就会知道,所谓的“虎钐的人”不过是这种程度而已。   他対虎钐和黑塔的戒心进一步降低。   稚鬼的尸体就放在黑塔进门处,他的惨状立刻会吸引千江注意力。   欧阳九只能守在门边。黑塔的大门被椿长老带回来的戒指打开之后便无法关上,他和商祈月都不知道如何关闭这扇用机关开启的沉重大门。但欧阳九的臂力能让乌黑色的铁门暂时合紧。   稚鬼腹中埋设好了机关,但那些机关并不能杀伤千江。   它们的作用是激怒千江,让千江対虎钐出手。   自负的千江,在遭遇危机的时刻,绝不会选择立刻逃离,而是擒拿此地害他的元凶,也就是虎钐。   虎钐功力平平,她身边的陈霜更是内功寻常。千江在电光石火的一瞬间,必然会冲二人袭来。   药罐之中是磨成极细粉末的千里藤,由星一夕完成。千里藤性质特殊,悬在空气中可反射光线,扰乱视线。虎钐把千里藤粉末泼向千江,这是极容易识破的招数,千江会用身上衣物拂开,却正好帮助粉末扩散于空气。   黑塔中点了许多鲛油灯,千里藤粉末令光线混乱,能干扰千江的视线。   认出眼前是什么线的瞬间,千江没有怒吼、没有闪避,他迅速伸出一手,抓住了眼前的离尘网。   离尘网环绕在千江身边,瞬间紧缩,将他捆缚!   千江霎时想起稚鬼那被利器切断的手指以及颈上的勒痕。他双目燃起怒火,杀心已起。明王镜内力充盈掌中,他一时无法扯断离尘网,但已将身上离尘网攥成一团,狠狠一扯。   黑塔顶部传来异响。   商歌不得不立刻脱去一个手环。千江力气极大,若不是白欢喜即使拉住她,她已经被千江扯了下去。   “商歌,你回来了。”千江的声音冷冰冰的,像蛇一样,“回来了,却不回家,原来是跟虎钐一起,谋害稚鬼的性命。”   此时黑塔底部只有千江一人。欧阳九在黑塔门外死死抵着大门,不让千江有逃窜的机会。   千江却不打算逃走。商歌、虎钐,再加上那个只有轻功出色的大瑀人,也根本不是他的対手。   他处于盛怒中,耳力、目力都惊人。塔顶不止商歌一人!他忽然察觉,立刻抬头。   一柄剑如直立落地的长针,穿破千里藤粉末形成的雾气,刺向千江。   千江手腕一振,双刀出鞘入手,“噹”地迎击!   那剑竟然是炎蛇软剑!   眼见那剑绕双刀而上,他立刻拆刀脱身。才刚离开炎蛇剑攻击范围,他足尖在药柜上一蹬,双刀如剪,绞向持剑人。   距离近了,他才看到持剑的青年有一张板正得令他瞬间憎厌的脸。   “……浩意山庄?!”千江大吃一惊,“栾秋!”   喊声与武器撞击声同时响起。   栾秋不言不语,浩海剑法如浪如涛,卷向千江!千江武功路数奇诡,他有“明王镜”功力加身,栾秋一时之间根本讨不到便宜,只不过千江不适应黑塔地形,略有迟疑,两人才勉强战了个平手。   但很快,栾秋渐渐招架不住。   “我知道,这是你们山庄的看家本领浩海剑!”千江尖声长笑,“我见过、我见过!不,我不仅见过,我还与最擅长此剑法的人比试过!你与他相差实在太远、太远!”   一声暴喝!千江双刀合并,忽然挑向栾秋双足,双刀飞速旋转,栾秋不得不立即跳起躲避。就在此时,千江忽然亮出一掌,朝栾秋胸口击去。   这饱含“明王镜”内劲的一掌还未击中栾秋,栾秋已然浑身汗毛直竖。   他人在半空,避无可避,一手持剑柄,一手托住炎蛇软剑剑身,同样倾注“神光诀”内劲,试图以剑为盾,抵抗这一掌。   然而千江内劲比他高明,两种内力相击,绷直的炎蛇软剑竟被生生折断!栾秋胸口吃了这一掌,横飞出去。   千江朗声长笑,眼角有异光一闪。   不知何时,又有离尘网环绕着他。   他笑声未绝,身后忽然有风声窜过。还未等他回头,光雾中射出两枚小鱼飞镖,正正扎在千江左右臂的穴位上。千江双手忽然失去力气,紧握的双刀脱手而出。   两个影子如风一般窜过他身边,一左一右,抄走了他的武器。   离尘网适时一绷,将千江捆个正着。   “……白欢喜!!!”千江面色前所未有的狰狞。   白欢喜和陈霜夺走了他的武器,千江却丝毫不惧,他奋起内劲,试图挣脱离尘网束缚。商歌有两个离尘网,他知道,只要再破坏这一个,商歌便再无威胁。   但未等他摆脱离尘网,又有锐响从天而降。   是铁扇破风之声。   千江忽然想起,那些死在李舒手里的长老们,尸身都被损毁得不堪入目。   他与稚鬼讨论过那五个人的死。   他们功力不及千江深厚,又不像稚鬼,长年待在紫衣堡。住在苦炼门的他们,适合李舒下手。然而李舒本人武功层次如何,千江最为清楚,单凭他一人,绝无可能一夜之间连杀五人,并毁坏尸体、抛于深谷之中。   这是眼前这几个人合力制造的惨案,为了让李舒成为苦炼门“门主”,为了让李舒背后的椿长老成为真正掌握一切的人。   铁扇挟带的风声,有金属的怪响。   千江目眦尽裂:他们一直擅长配合,擅长协作杀人。   千江的自负,是李舒死死抓住的弱点。   自负之人,最容易在自己自负之处露出破绽。   栾秋露面给千江带来的震愕是计划之中,栾秋示弱、被千江击中,也是计划之中。   一如他们所料,击中栾秋的时候,千江果真因为狂喜而暂时松懈,令夺武器的两个人有了机会。   灌注内力的“星流”光华灿烂,它被李舒持在手中,像星辰陨落的轨迹,自上而下划破了千江的脸。   李舒并未收手——他知道,如果一击不中,他们将陷入苦战。他手掌死死抵着“星流”扇柄,以最大力气,把铁扇当作一把刀,扎入千江的脸。他碰到了骨头,碰到了血肉,他要在这里把千江的脑袋也一并捣碎!   千江双手如同铁爪,钳住了李舒的手腕,试图拔出那柄扎进脸面的铁扇。   但离尘网太紧了,限制了他的手臂动作。陈霜和白欢喜更是同时窜出,仍旧一左一右,把他的双刀扎进他的足尖,将他钉在地面上。   千江放声嘶吼。他抓破了李舒的手腕,他的血、李舒的血,滴落在地上汇成一滩。   “星流”切开他的脸,像破开一个动物的头颅。 第64章 千江(4)   一枚弹子横空射来,击中李舒的“星流”。   李舒却并未停手。哪怕千江手指已经插入他手腕皮肤,他也丝毫不退--直到星一夕拍了拍他的肩膀。   “可以了。”星一夕提醒,“别忘了,我们还有要问他的事情。”   李舒双目赤红,“明王镜”内劲勃发。他在大瑀的时候吃过栾秋的一掌,之后栾秋又为了救他,渡过内力。两种相融的内劲在他体内融合、生变,他在不知不觉中已经突破第七重与第八重,如今足以与千江一战。他可以在这里杀了千江,扇子已经刺破千江鼻子,只要扎入他头颅,只要捣碎头骨之中的——   “英则!”星一夕抓住他手腕大喝。   李舒狠狠拔出星流,污血溅了他和星一夕一身。   千江也算顽强,脑袋几乎一分为二,仍死死抠住李舒手腕,尖锐指尖抓得李舒手腕血肉模糊,口中念念有词:“你竟与大瑀贼子……好啊,去啊,去苦炼门……你们一定要去苦炼门!”他突然大喊,“去见你的义父!带他去见你的义父!”   他说罢狂笑,口中涌出血沫。   星一夕点了他的穴,令他流血渐止。李舒这才觉得眼前的场景恶心,他不愿再看:“你来问吧。”   “英则……”   李舒收起星流,头也不回,直奔倒在门边的栾秋而去。   栾秋撞在门上,发出巨响,欧阳九在门外死死抵着,听到这响声实在不安。等千江嘶吼的声音传来,他才急忙开门,拉起栾秋。   栾秋体温渐渐升高,却又浑身冷汗,正在颤抖。   李舒一握住他的手,立刻知道是怎么回事:千江那一掌并不是单纯地想击退栾秋,栾秋体内,“明王镜”内劲正在横冲直撞。   身后,黑塔里其他人已经聚拢到千江和星一夕身边。白欢喜、商歌全都面色凝重,虎钐往千江口中灌了浓绿色的药浆,令他麻痹、痛感减少,方便讯问。   不便旁听的陈霜来到欧阳九身边,察看栾秋情况。   李舒听见星一夕开口:“我想知道不闻长老的事情。”   苦炼门十长老之中,除了李舒这几个年轻的,其余五位都是年长者:椿长老、满长老商祈月、稚鬼、千江,还有一个异常神秘的“不闻长老”。李舒他们从未见过“不闻”,也几乎没听过任何人提起,只晓得此人名号,对此人却一无所知。   杀死千江和稚鬼之后,苦炼门其余长老便再无威胁。李舒认为,椿长老和商祈月都是站在自己这边的,唯有这位神秘的“不闻”,是个未知数。   年轻一辈不晓得“不闻”,但千江一定知道。   既然星一夕开始问,李舒便不再理会身后的事情。他抱起栾秋,跃出黑塔,落在溪边。   溪水冰凉,栾秋胸口又痛,口舌干燥,却无法自行饮用。   李舒便含在自己口里,喂栾秋喝下去。   栾秋丹田如同刀割,蜷作一团。千江的“明王镜”已入第八重,栾秋的“神光诀”同样也是第八重。按李舒与栾秋此前推测,层次相近,应当很快就能融合。但栾秋看起来并不适应这种难耐的痛苦,他紧紧扣着李舒手指,说不出话,只是看李舒。   李舒也根本不知道他看自己能有什么用处,自己又不是灵丹妙药,看了就能消除痛苦。   “……”他心中对栾秋所说的话仍有怨气,但见栾秋这个样子,仍觉得心痛,他把栾秋抱进怀里,低声道,“我们就要赢了,再忍一忍。”   栾秋在痛苦中也不免对他的话感到茫然。   他不知道李舒说的“赢”是指什么。曲天阳不是曲青君杀的,就应该是椿长老杀的。李舒只不过是在欺骗自己。   但他蹭了蹭李舒的面颊,没有说一句话。   “明王镜”和“神光诀”虽有同源的可能,但比“神光诀”霸道许多。它调动起经脉肺腑所有力量,用痛苦和折磨来饲育内劲。   人的身体有保护自己的本能,当身体不断承受几乎超出限度的痛苦,那对痛苦的忍耐力也会渐渐增强。   “明王镜”利用的正是这一点:四肢百骸的力量汇集于丹田,令丹田充盈至满,近乎爆裂,这是一种痛;失去力量的四肢百骸为了自保,生出新的力量,这是第二种痛;丹田之中“明王镜”仍未彻底融入体内,仍在不断吸收力量,于是这两种痛不停地循环,成为第三种痛。   李舒与栾秋手心相碰,他的内劲也缓缓流入,与千江试图侵略、扰乱一切的意图不同,他在引导。   混乱不堪的“明王镜”成为了溪流,逐渐归入栾秋丹田。它与“神光诀”对抗、争斗,最后被神光诀吞没,彻底成为只属于栾秋的力量。   丹田仍有隐痛,栾秋浑身衣裳湿透,手指轻轻地无自觉地抽动。   他的呼吸时快时慢,整个人如沐浴在冷汗之中,当太过强烈的痛潮水般退去,他像被日光暴晒,连皮肤都有针刺之感。   李舒很理解他的一切感受。他把栾秋放在溪边草地上,用溪水打湿自己衣袖,为栾秋擦去脸上汗水。栾秋黑发被汗水浸透,目光疲惫,眼珠缓缓转动,注视李舒。   李舒正要再去接水,栾秋忽然抓住他的手。   “你现在别动,调息好了再……”   一句话没说完,栾秋把他拉到自己身上,紧紧抱住了。   李舒不敢大力挣扎。栾秋力气还未彻底恢复,连拥抱他的手臂也有虚软之感,他趴在栾秋怀中,半晌才说:“行了,放开我。”   “原来是这样。”栾秋声音不仅嘶哑,而且没有力量,像一个虚弱的病人,但他仍强撑着,把想说的话说完,“原来你受的苦是这样的。”   李舒扭头,只看到栾秋汗津津的脸。溪边矿石散着微光,白欢喜在这边插的两盏鲛油灯持续亮着。栾秋鼻尖水珠闪闪发光,他那过分端正以至于不近人情的英俊,因虚弱和疲惫,变作能触碰的温柔。   李舒抬手去摸他的脸,有点儿想哭。这念头才起来,他眼泪便从眼角滚进草里。   “什么废话……”李舒边说边笑,栾秋仍抱着他,凑近了吻去他的眼泪。   “好痛。”栾秋小声说,学的是李舒平时耍赖的语气,“痛死了。”   商歌说,她把李舒小时候的事儿全都告诉了栾秋。   可具体是多少?李舒怀疑过:他又能理解多少?那都是摸不着看不见的往事,经他人之口讲述,痛楚层层削弱,到栾秋心里,就像装不住水的簸箕,剩的只是笼统的同情和怜悯而已。   李舒一直是这样想的。他怀疑栾秋,又渴望栾秋,两根绳系在他心里左右拉扯,勒出谁也看不到的血痕。   他甚至想好了以后怎么解释自己和栾秋的分离:反正总是要分离的,不是今日,就是之后的某日。分离的原因必定是因为自己厌倦,因为栾秋不能懂得自己经历过的一切。   他把自己与栾秋的过往放在秤上称量,分不清谁的更沉重一些,只好找一些栾秋无法弥补的事儿,添在栾秋头上,好让自己释怀。   但现在李舒全忘了。   栾秋一时也说不出更好听的话,只是凑在他耳边哼哼:痛,这里痛,那里痛,原来这么痛。   李舒眼睛睁得很大,栾秋说一句什么地方痛,他就应一声“嗯”。身体里无法消除的恐惧,有生以来第一次,有人和他分担了。   “……都过去了。”李舒小声说,“是过去的事情了。”   “那我们说以后的事情。”栾秋很快接上一句。   他仍在调息内劲,说话声音渐渐有了中气,仍揽着李舒不放,让李舒趴在自己身上。李舒却挣扎坐起身,面朝小溪,背对着栾秋。三两只萤火在树丛里飞舞,只有水声。   “还有什么以后?”李舒说,“你不是说,没想过带我回大瑀么?跟我是这样说,跟别人也是这样说。”   栾秋慢吞吞起身,从背后揽着他:“你偷听我跟陈霜讲话?是为了这句生气?”   李舒不答,栾秋握住他的手,强硬地把试图挣扎的李舒圈在自己怀中。李舒威胁道:“别以为我不敢揍你。”   “我确实没想过带你回大瑀。”栾秋说,“就连我,我也不回去。”   李舒怔住了:“说的什么屁话?”   栾秋平时没自觉,现在才醒悟:自己原来喜欢听李舒不干不净地讲话。他笑道:“你说过的,我把浩意山庄还给曲洱,你也不当苦炼门门主。去哪儿都行,换个名字也行,反正我也不乐意姓栾。”   他越说越多,越说,竟渐渐地越快活。平时只敢在心里略略一想的念头,终于有了可说之人。   他羡慕一牛派掌门人,那个拎着两把破斧头、骑着老牛就敢带挚友游历天下的少年人,像他心目中真正的江湖人。他一身武艺,却始终没有用武之处,听闻江北十二城与北戎人总有摩擦,去行侠仗义也不错。李舒若是不乐意往北边去,他们就去南方的赤燕,或者渡海去琼周列岛,传闻列岛如百颗明珠,有大瑀人没听过也没见过的珍奇异兽。   等栾秋弄清楚是谁杀了曲天阳,“明王镜”和“神光诀”到底为何可以互相融合,他就带着答案和李舒离开。   他能吃苦,但他绝不让李舒吃苦。李舒吃的苦够多了,栾秋一定会发挥劫富济贫的江湖人传统本事,保准李舒这一路吃穿用度,至少跟他羡慕嫉妒的岳莲楼一模一样。   李舒听得不满:“我不嫉妒他。”   想了想又说:“我也能吃苦。”   栾秋又想起了小羊。那些在赤凤镇的风沙里亲昵地碰鼻子,用湿润眼睛注视彼此的真正的小羊。皮毛可以御寒,身体和身体紧贴在一起,可以成为壁垒高墙,抵御一切。他吻了吻李舒的面颊,低声说:“去哪儿都行,我总得跟你在一块儿。”   李舒一颗心跳得激烈。按他的性子,这时候是一定要开开玩笑的。要引诱这位正道大侠对自己死心塌地,他做到了,他应该得意,他有很多又好笑又气人的话可以说。   他依偎在栾秋怀中,突然感觉说什么都是多余。   只是这样平静地呼吸,他已经足够幸福。   那三只细小的萤火消失于树丛之中时,黑塔突然传来一阵巨响!   栾秋和李舒同时跳起。李舒搀着栾秋,栾秋催促他:“快去看看!不能让千江跑了!”   李舒奔回黑塔,先看到的却是倒在黑塔之中的星一夕。星一夕面上被抓伤,蒙眼的布条落地,他正捂着眼睛,不允许任何人触碰自己。   千江不见了。   “方才他说,不闻长老的事情只告诉星长老一人。我们几个退开之后,他便袭击了星长老。”白欢喜解释,千江一掌将星一夕推开,拔出脚上的双刀便窜出门外,陈霜、欧阳九与虎钐已经追了出去,他是直接往黑塔上方跃去,想逃离此处。   起身追赶时,虎钐咬牙说了一句:他逃不出我这儿。   李舒连忙抓起地上蒙眼的布条,靠近星一夕。   星一夕浑身正散发着一种可怕的慑人气息,他低吼:“别过来!”   “是我。”李舒说。   星一夕沉默了。李舒小心靠近他,星一夕始终低着头,不让任何人看他的脸。   两人之间有一种无需多言的默契。李舒为他系好掩盖双目伤口的布条,星一夕眉头紧皱:“对不住,我没看好他。”   他的脸被千江挠了一下,伤口不深。李舒擦去他脸上一点血迹,用门外众人全都听不到的声音问:“为什么放走他?”   星一夕沉默地面对李舒,不发一言。   千江已然身负重伤,他推开星一夕,固然是星一夕给了他机会,但跃上黑塔、来到地面,那积蓄的力气已经用完。   他耳中嗡嗡指向,被“星流”划开的伤口竖着贯穿脸部,点穴效果已经消失,随着他的剧烈动作,热血不停从脸上涌出。   千江极其后悔。他不该大意,不该自负,不该给这些混帐孩子下手的机会。   回头时,身后是影影绰绰的三个人。   此时已经日出,沙漠反射万丈光芒。然而他双目模糊,视野被血淹没,完全看不清追来的人是谁。   踉跄往前走了几步,他一脚踏空,跌入那道令李舒也感到恐惧的深沟。   像濒死的黑鹰,落入深渊。   虎钐和欧阳九同时拉住了想要一起跳落的陈霜:“不用追,他跌下去,活不成了。”   深谷之中,千江跌破浓雾。   一道黑影斜刺里掠过,抓住即将落地的千江,稳稳放在地面。   千江下落时已经昏迷,一口血堵在喉中,近乎窒息。那人把他放下时十分粗鲁,千江浑身发痛,拼着最后一丝力气睁眼,朦朦胧胧中,看见一个人蹲在身边,正一个个掰开自己手指,试图夺走他的双刀。   千江死死握紧武器,不肯放松。那人似是厌烦,捏住他手腕,咔嚓折断。   千江喉咙咕噜着,这痛算不得什么,他全身的知觉都在缓慢消失。但他仍睁大了血红的眼睛,吐着血沫,瞪着眼前弯腰凑近了的人。   “曲……曲青……”   那人割破了他的喉咙,千江登时断气。   把千江尸体踢入河中,曲青君掂了掂手里的双刀。   这是千江的武器,刀柄上刻有他自己的标记。   在河水里洗净刀上血迹,曲青君抬头时看见千江的尸体卡在岩石中,腰骨折断,已经不成人形。   “多年不见,难为你还认得我。”她微微一笑,将纷乱的鬓发别在耳后,“多谢,人死了,还赠我能进入苦炼门的钥匙。”   将双刀收在腰侧,曲青君沿着河岸,往上游走去。 第65章 旅途(1)   封狐城。   西北军军部门外熙熙攘攘,挤满了人。   有几个江湖人打算翻墙进入军部,被西北军士兵厉声呵斥,忙不迭退了回来。   军部外的铺子也坐得水泄不通,封狐城里的人已经许久没见到街面上一下涌出这么多的生面人,殷勤中带几分惶恐:“又要跟金羌打仗?”   这句话一问出声,里外所有的封狐百姓都看向那位正被询问的江湖客。   “……”那人摇着扇子,面上三分不耐烦,三分倨傲,还有三分讥讽,“我看起来,像去打仗的?”   问话的是水滑面摊子上帮忙干活的少年,他被这江湖客冷冰冰的反问吓得不敢出声。一碗水滑面放在江湖客面前,端面的是个老妇,她扫了那江湖客一眼:“不像。”   那江湖客“哼”地喷出一口气。老妇紧接着说:“如此油头粉面,哪里比得过咱们西北军顶天立地的好男儿!”   桌边还坐着几个人,其中一位同样江湖客打扮的女子笑出声来:“正是、正是。老妈妈,你的面好吃。”   这几位正是从江州城千里迢迢,来到封狐的于笙等人。   浩意山庄所有人都离了家。起初曲洱和谢长春都不想带曲渺渺出门,渺渺打滚撒泼,逼得曲洱服输。山庄大门一关,四人骑上新买的马儿,一路穿过风雨烈阳,日夜兼程,终于在深秋时节抵达封狐城。   四人本来不想带上栾苍水。不料在启程当日,已经回平澜城的栾苍水忽然出现在浩意山庄门口,说来找栾秋。   栾秋的爹爹并不知道他已经离开江州城去了金羌,眼见中秋将近,便让栾苍水带些东西来看望他。栾苍水哪里敢说出大哥去向,提着中秋节礼不过是借机来看看于笙。一见浩意山庄关门闭户、居家出逃的架势,他心领神会,立刻骑上自己的马儿,跟在四人身后,也一同来到了封狐。   浩意山庄四个弟子囊中羞涩,一路上多得栾苍水慷慨解囊,也不好一直拒绝他,进城之后便邀他一同行动。   但行动不过半日,于笙已经四处寻找针线,想缝上栾苍水的嘴。   几个人边吃边听周围议论。   堵在军部门口的不仅是江湖人,而且听口音,大多都是沈水流域的江湖人。   他们是来找活儿的,如此闹腾已有三五日,军部实在不堪其扰。   “不是说封狐城到处都有活儿么?”有人嚷嚷,“咱们也不杀人放火,求个谋生活计也这么难?”   士兵喊得声音嘶哑:“你们应该去找封狐城城守!”   “城守听你们宁将军的!”人们又吵起来,“宁元成!宁将军!给我们个说法呀!”   宁元成在军部实在坐不住,威风凛凛地迈出来,大吼:“谁在喧嚷!”   原本见他年轻,江湖客都不怎么在意,不料他声如洪钟,这一吼竟将扰攘之声全都压了下去。   周围一静,有人规矩开口,一五一十道来。   这些江湖人原本在沈水流域生活,沈水连续两年洪灾,他们实在熬不下去,只得另寻出路。众人原本一路往北,打算去江北谋个活计,不料在杨河城里遇见了明夜堂的岳莲楼和章漠。   一问之下,才知这两人也是要过江去北边的。众人自然要问堂主章漠江北有什么事儿可做,因江湖人太多,章漠不停接待,杨河分堂忙得不可开交。他与岳莲楼往北去的计划自然也暂时搁浅了。   他们并不知道岳莲楼和章漠去北边做什么,但是眼见岳莲楼从一开始的和颜悦色,渐渐变成一副见到江湖人上门便烦闷凶恶的可怕嘴脸。   “他告诉我们,封狐这儿才有活计,来晚了便没有了。”那人说,“还指名让我们来找宁元成宁将军,说只要报上他的名字,你便什么都懂了。”   宁元成:“……我懂什么?”   江湖客们:“我们怎么知道?”   我也不知道啊!——宁元成头发都竖起来了,恨得暗暗咬牙。他与岳莲楼一场相识,没想到岳莲楼竟然这样坑他,内心恨不能将岳莲楼架在火上炙烤,但也只能扭头对侍从低吼:“立刻把明夜堂封狐分堂的人给我找来!!!”   军部门口再度乱成一团。   这边的五人默默交换眼色,栾苍水暗唾:“为了不让人打扰他和章漠游玩,岳莲楼竟然这么阴损?”   于笙打了个响指:“你没看沈灯新写的那卷《侠义事录》?据传是岳莲楼代笔,写的正是诛邪大会的事儿。他在书里说你玉树临风,不愧为栾家之后,气质清贵,只是……”   难得于笙开口搭话,且不是讽刺冷嘲,栾苍水疯狂摇扇,正要端起架子询问,却想起自己李舒面授的各种技巧,忙清咳一声,轻柔反问:“只是什么?”   于笙:“只是格调底下,人品不堪,如此败絮,可惜可叹。”   同样看完那本假书的曲渺渺连连点头。   栾苍水差点折断扇子,当先冲出去,要找明夜堂的人算账。   好不容易把他气走,于笙扭头问曲洱:“此去金羌,我们必须慎之又慎,不能带栾苍水。”   曲洱一路都极少说话,此时也只是默默点头。   曲天阳坟墓中的怪象,重锤一般令他混沌不安。   那个雨夜,浩意山庄的四个弟子在墓前静静伫立了许久。谢长春先离开,把韦问星和欧阳大歌等人劝了回去。等夜更深、雨更密的时候,他们把棺椁连同棺内尸骨都搬回了山庄。   那张人皮/面具已经不知道在尸骨上附着多久,竟然难以撕扯下来。于笙尝试后不得不放弃。   曲洱站在棺前,冷静得连自己也惊讶:“这是江湖客常用的□□,我对此道了解不深,但制作这个面具的人技艺十分高超。”   “□□……谁要易容?”于笙问,“你是说,棺材里的不是师父?”   只有这个可能。   四人在正堂之中,室外风雨如磐,雷鸣闪电。   他们的每一个推测都荒诞得不可思议,但也唯有这样荒诞的推测,才能解释眼前的怪事。   于笙先想起来,曲天阳尸体被发现时在四郎峰上暴晒、雨淋了许多天,尸体应该已经膨胀腐烂。   但面具是不可能腐烂的——任何人只要看到发胀的尸体与毫无变化的面具,便知道尸体有问题。   “所以姑姑不许任何人靠近尸体,包括我。把尸体抬下来的时候,她才在尸体脸上盖了布巾。”曲洱说,“她当时已经知道,这不是爹爹。”   谢长春同样想起任蔷捡起断指的事情。   尸体送回来之后,曲青君先去找了任蔷,随后才开门让众人抬尸进入山庄。收敛曲天阳的时候,屋内只有曲青君和任蔷,其余任何人不准进入。   当时任蔷说,是为了不让他们看到曲天阳凄惨不堪的样子,要让他们永远记住的,都是师父和父亲最好的模样。   “……师娘骗了我们。”谢长春说,“她也知道一切。”   曲洱浑身忽然发冷,一种从内生出的寒意吞噬了他。他只觉得脚下坚实地面突然塌陷,鸡皮疙瘩一层接一层在皮肤上攀爬。   他哭着跪送的人是谁?他年年祭拜、诉说心事的墓碑下是谁?   为什么母亲和姑姑要隐瞒?曲天阳现在在何处?活着吗?死了吗?十六年来的一切原来是一个巨大的谎言吗?   杀人的真的是苦炼门?无缘无故的冤仇,究竟是因谁而生?   曲渺渺是曲天阳死后才被曲洱捡回来的。她从未见过曲天阳,只晓得师兄师姐们震愕,但并没有任何伤心之感。   “那我们要告诉二师兄吗?”她问,“师父也许没有死,我们山庄跟苦炼门没有仇。他可以放心地去找李舒大哥。”   曲洱心如雷震。   是了,还有栾秋。   如果曲天阳并没有死,一切根本是一个谎言——被这个巨大谎言禁锢在浩意山庄足足十六年的,是栾秋。   他们没有犹豫,很快决定启程。   曲洱一是想找到栾秋,告诉他这件事,二是打算拜访苦炼门,决心解开误会。   他是浩意山庄的主人,但一直以来,所有事务都由栾秋处理,他可以安心躲在自己的小天地里度日。   不能再躲了。这是他父亲和苦炼门之间的误会,他要自己去解释。他还要亲手解开禁锢栾秋的东西。   趁栾苍水离开,四人连忙换了文牒出关。   离开白雀关再往前不远便是勃兰湖。   一路上遇到的商旅都在谈论“勃兰湖水鬼”之事。   据说勃兰湖中原本有水鬼,杀人抢货,无恶不作。但最近不知出了什么事,那些水鬼一个接一个地死在湖中。传闻说,是勃兰湖中出现了更可怕、更凶猛的新“水鬼”。   总之勃兰湖如今十分平静,新的“水鬼”也从不滋扰歇脚的客人。商旅之人看出他们四人都是练家子,邀请了一同上路。谢长春和于笙合计,这样也方便打探消息,便汇入了商旅的队伍。   入夜,他们抵达勃兰湖,扎营歇息。   “水鬼”的生灭永远是最受欢迎的话题。人们围在篝火边,绘声绘色地讲述自己遭遇过的“水鬼”。   曲渺渺不太喜欢听这种故事,悄悄走到一旁,啃未吃完的烤包子。   勃兰湖平静如镜,映出天上半片薄月亮和漫天星子。   正吃得饱足,肩膀忽然被拍了很轻、很小心的一下。   曲渺渺回头,只一眼,霎时汗毛直竖——身后是一位蹲在地上的少年人,头发灰白,一身黑衣,裸.露的皮肤上画满了奇怪的黑色纹路。   他认出曲渺渺,目光因快乐和激动而闪亮。   “妹妹!”绍布抓住了渺渺的肩膀。 第66章 旅途(2)   曲渺渺心头窜起一股寒意。   她知道江湖上恶人怪人很多,可浩意山庄偏安一隅,穷且低调,从未碰过什么大奸大恶之徒。她对“恶人”的所有想象,都来自于他人之口和或真或假的《侠义事录》。   绍布在她面前,毫无理由地割走卓不烦舌头的时候,曲渺渺瞬间理解了师兄师姐为何总是要她当心。   她以为自己永远不会再见到这个怪人。商歌说过,鹤长老在苦炼门也是难以控制的疯子,而他甚少出门,没事做的时候总跟星长老一块儿呆着。   可绍布如今就在眼前。   曲渺渺僵得无法动弹,她的恐惧令绍布也有些畏怯,缩回了手,圆睁着眼睛看他。   少年人的脸上有一种曲渺渺很害怕的神情,神经质而别扭,他像是想笑,又像困惑,目光上上下下打量渺渺。   “渺渺!”曲洱的吼声传来。   这一吼用上了十足的“神光诀”功力,声震勃兰湖。   绍布从这充满怒气的声音中察觉杀气,原地弹起,瞬间与曲洱和渺渺拉开距离。   曲洱挡在渺渺身前,绍布忽然又喊了声:“妹妹!”   听过曲渺渺描述“怪人”外貌,曲洱一眼便认出眼前是谁,他将渺渺护在身后:“她的哥哥是我!”   绍布白牙一亮,也不知他听懂了没有。正要跃来,于笙与谢长春也赶到了。绍布看出这两人不容易对付,转身钻入了勃兰湖。   在勃兰湖的另一边,绍布从水中爬上岸。   他浑身滴水,先运起“明王镜”散走湿润水汽,待身体干透,便静静蹲在勃兰湖旁。隔着黝黑湖面,他看见曲渺渺被几个人保护着,走近了篝火。   绍布咬着手指。如果没有那一男一女,他可以一夜间杀遍勃兰湖周围所有人,就像诛杀在这里生存的“水鬼”一样。但那两个人不好对付,他没有信心在他俩眼皮底下掳走“妹妹”。   对于“妹妹”,他只有一些模糊的印象。也有圆溜溜的眼睛,笑起来也亲切可爱,但应该更小、更小。在偶尔清明的瞬间,他知道曲渺渺绝非自己妹妹。   他把自己指甲咬得裂开,时而皱眉,时而舒展。“妹妹”的记忆像落进水里,起起伏伏。   曲洱一行人的金羌之行,从此缀上了一个尾巴。   他们走过金色的沙坡,绍布像黑影子一样在远处跟随。   他们在阴影里歇息,绍布也会停下。   因为有绍布这个紧跟不放的怪人,商人们不敢再捎带曲洱等人,离开勃兰湖便与他们告别,只留了一张粗略的地图。   而每每想到音讯全无的卓不烦,于笙便恨极此人,她数次提起长.枪追逐,但只要她一动,绍布立刻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窜走。等于笙回到其他人身边,在不远不近的距离,灰白头发的少年人又会再次出现。   因为绍布,于笙的脾气日渐暴躁,曲渺渺非常不安。察觉她的愧疚,曲洱安慰她:绍布不是为了她而来的,浩意山庄所有人都是绍布的仇人。   曲渺渺便想起当日自己被抓走的情景,又想起勃兰湖再遇时,绍布看他的目光。   “他一直紧跟我们,是为了复仇?”   曲洱毫不犹豫:“那当然。他是苦炼门的人,肯定至今仍以为我们山庄和他们是死敌。”   他们经过了一个奇特的客栈,里外空空如也。谢长春在客栈里走了一圈,出来说:“这里死过许多人。”   客栈外有一个羊圈,里头残留血迹和几张凝结了黑血的羊皮。于笙看不出那羊皮的来历,只觉得闻起来气味很似人血。   他们在客栈这儿暂留一宿,于笙和谢长春研究那地图。地图画得潦草,大概分出几大块区域,是苦炼门各个长老的地界。管理这一带的长老叫“稚鬼”,是他们没听过的名字。   “这一路倒也没遇上任何麻烦。”谢长春有些狐疑,“我怀疑这个长老或许已经不在此处。”   他们的下一个目的地是赤凤镇,穿过赤凤镇再抵达紫衣堡,便是两个长老地界的交点。   和穿过沙漠相比,他们最迫切的,是要找一个苦炼门的人,问出苦炼门的位置。   于笙和他交换目光,谢长春:“不如……”   于笙斩钉截铁:“不行。”   谢长春:“他一直跟着,我们来个请君入瓮,以渺渺当饵,手到擒来。只要抓住他,我们就有可能问出苦炼门的……”   这一段时间在山庄,两人频频见面,于笙看他的目光虽然仍是没什么感情,但已经不像以前那样充满憎恶。只是谢长春此言一出,于笙脸色像挂了霜,一双眼睛里尽是冷冰冰的漠然:“能说出这样的话,果然像你。”   “……于笙!”谢长春低声道,“我和你是站在一起的。我不是不疼渺渺,只是此行艰难,无论栾秋还是苦炼门都不好找。我们不能在这儿长耗。你我二人完全可以从那个怪物手里保护好渺渺。”   “万一呢?”于笙断然拒绝,“那怪物能对不烦……谁想得到他会对渺渺做什么?万一渺渺落到他手里……”   两人在客栈里小声争执。风沙声中,曲渺渺靠在窗边一动不动,绞着手指。   夜深时分,曲渺渺悄悄起身,推开了客栈的门。   于笙睡得浅,曲洱在门口值守,两人问她去哪里,她指指客栈后院:“我去解手。”   曲洱跟着她来到后院,曲渺渺不让他靠近:“很臭!”   她蹲到角落,装作解手,探头去看曲洱。曲洱背对她站在稍远处。   曲渺渺无声地贴着墙根,翻过客栈低矮的土墙,往沙漠里奔跑。   出行之前,众人商议要让谁留在山庄看家,曲渺渺是首选。   曲渺渺不肯:“我现在武功比哥哥厉害,我要保护哥哥。”一番话说得曲洱面红耳赤。   她自己不懂为何受伤痊愈之后内力反而增长,总之学起浩海剑和浩然枪,进步比以往大了许多。于笙和曲洱倒是知道的,两人都为她高兴,于笙更是细细讲解,教她练习枪法。   人有了功夫,就有了底气。即便她是这样瘦弱、无名的小小江湖客,也会产生放手一搏的勇气。   曲渺渺往沙漠里跑出一段,回头时,果然看见绍布又跟在身后。   她一步步后退,忽然喊道:“你又想杀我?”   绍布吃了一惊,没料到她会跟自己说话,也根本没听清楚她说的什么,总之开心地朝她蹦过去。   曲渺渺一颗心在胸膛里疯狂跳动。她右足后撤半步,前足踩定松软沙面,暗暗运起“神光诀”。   绍布没有靠近,他在离渺渺还有几步距离的地方停了,把手伸进怀中。   他胸口衣物鼓起,渺渺以为他要掏出武器,狠狠咽了口唾沫。   ——但绍布掏出来的,是一只土黄色的、手掌大小的兔子。   那兔子腹部系着绳索,绳索末端握在绍布手里。绍布握着兔子,像握着一个物件儿,猛地递给曲渺渺。   兔子被他捂得昏昏沉沉,此刻猛然清醒,要从他手里窜出去。绍布忙控制住它,这回直接举到渺渺眼前:“你以前很喜欢的,不要吗?”   他说的是金羌话,曲渺渺一句都听不懂,但奇妙的是,她理解了绍布的意思。接过那只温暖的兔子,渺渺把它抱在怀中,忽然觉得夜间的沙漠也不那么寒冷了。   “你给它起了名字,你记得吗?”绍布仍在问她。   曲渺渺左手抱着兔子,右手悄悄缩回袖中。“它快死了,你看!”她装作焦急,把兔子抓在怀中。   绍布同样听得半懂,只理解了“死”。像有人在他脑子里敲了一下,他挥动双手要安慰恐慌的“妹妹”,愈发靠近渺渺。   渺渺举起兔子让他看,绍布低头察看时,眼角余光瞥见眼前少女袖口的一段冷光。   那是曲渺渺遇险之后一直贴身带着的小匕首。   她右手握持匕首,毫不犹豫朝绍布腹部刺去!   绍布尚未反应过来,刀刃已经入肉。疼痛令他发出大吼,“妹妹”的幻象消失了,眼前是一个他根本不认得的、要制他于死地的少女。绍布右手先捏碎了渺渺手里的兔子,沾着血和肉的手尖利如铁爪,猛地把渺渺横扫出去。   这一击实在太快,曲渺渺的匕首还插在绍布侧腹,绍布的重击令她瞬间失去意识,又在落地的时候被剧痛弄醒。   视线晃动,曲渺渺头上流下血来,沙漠和天空都被染红了。绍布“砰”地落地,高举右手。   曲渺渺擦去眼睛上的血,在绍布落地的瞬间扑了过去。她抓住绍布双腿,死死箍紧,试图把他控制住。   “师兄!师姐!”她大喊,“我抓住他了!”   客栈方向,于笙、谢长春和曲洱正在赶来。   绍布的拳头一直没有落下来,曲渺渺仰头去看,撞上绍布那双忽然变得迷惑的眼睛。   “……你不是……你不是妹妹。”绍布喃喃道,目光一厉,忽然抬腿——曲渺渺的重量对绍布来说根本不值一提,他重重把曲渺渺踢开,像踢走一团破布。   曲渺渺下落的地方,是一个狭窄的深沟。   于笙发足狂奔,但实在来不及了。渺渺朝着深沟落下,人已经失去意识,连眼睛都没有睁开,只口中吐出鲜血。   一道影子掠过,轻盈得像鸟儿。   曲渺渺被栾苍水抱在怀中,稳稳落地。   “渺渺?!”栾苍水一探她脉门便感受到她内息紊乱,耳中忽然听见风声,抬头时绍布已经飞速接近。   栾苍水从未在如此近的距离看过绍布,他更是从未见过比绍布更像恶鬼的人——发红的双眼,狰狞的笑容,喊着他听不懂的金羌话,漆黑双爪如利刃向他切来!   栾苍水一手抱着渺渺,一手亮出铁扇,才与绍布交了一掌,暗道不好:眼前人相当厉害。   他双足踩定地面,铁扇脱手飞出,袭向绍布。在绍布退后的时刻,于笙从旁掠过,从栾苍水手中接过曲渺渺。没了包袱,栾苍水抬手接住飞回来的铁扇,大喊:“你们认为我是麻烦,但若不是我,今日渺……”   话未说完,暴雨般的拳头忽然砸下。   栾苍水顾不得讥讽于笙等人,连忙迎战。他奋起全部注意力,瞥见绍布侧腹竟然插着一把摇摇欲坠的匕首。   铁扇收束,如短棍横着平平敲向绍布的脸,绍布从这一招中察觉澎湃杀气,举起双手阻挡。栾苍水抬起一腿,猛地踢向绍布侧腹!   痛吼声响彻寂静星夜。   绍布跌跌撞撞,差点跪倒。匕首完全扎入体内,他急急喘气,大吼着拔出那匕首,鲜血自伤口喷涌而出他也不管,忽然回头,把匕首扔向正抱着曲渺渺撤退的于笙。   明明谢长春就在近处,栾苍水距离尚远,本能地也要奔去救援。才跨出两步,便发现绍布消失了。   糟了!——这念头才出现,一记超出栾苍水想象的重击便袭向他的腹部。   绍布竟在瞬间跳起,将注意力分散的栾苍水横踢了出去!   谢长春接住那匕首,立刻交到于笙手上,自己则拔出蟒心剑朝绍布攻去。   然而出乎他意料之外,绍布根本看也不看他,竟然不顾腰上伤口仍在淌血,踢了栾苍水一脚之后紧随而去,在栾苍水还未落地时悬空疯狂击打!   “你!你伤了妹妹!”绍布尖声大吼,“就是你弄伤妹妹!杀了你,杀了你!”   “听不懂!听不懂!!!”栾苍水被他那一脚踢得五脏六腑几乎移位,声音破碎嘶哑,全凭本能抵挡绍布的疯狂重击,“你是什么怪物啊!”   “栾苍水!脚下!”谢长春追赶不及,失声大吼。   栾苍水一低头,落脚处竟然不是沙面,而是那道狭窄的、深不见底的沟壑。   他吃惊得忘了眼前是敌人,下意识抓住绍布衣服,想要借力跳起。不料绍布根本不管脚底能不能站稳,竟一把抓住栾苍水头发,朝他脸上重重打了一拳。   栾苍水被这破坏颜面的一掌彻底激怒,他险险躲过,嗷地大叫,挥动武器。铁扇如薄刃,割开了绍布侧腹的伤口。   深沟像黑色的嘴巴,瞬间吞没了两个厮打缠斗得无法分离的人。   --------------------   作者有话要说:   栾苍水:打人不打脸!   绍布:听不懂!听不懂!(一通乱打) 第67章 旅途(3)   深沟之下是一潭清水。   绍布先落水,他紧紧抓住栾苍水衣襟,把他也一起拖入水中。   栾苍水生活在平澜城,那是沈水的出海口,他从小在水中摸爬滚打,此时如同一尾蛟紧紧缠住绍布,在水中搅动的铁扇晃乱了绍布的视线。绍布一时失神,立刻被他钳住喉咙,猛地压入水底。   绍布在栾苍水身上一通乱挠,无奈缺氧窒息,他渐渐失去力气,很快就没了动静。   干脆就这样把这怪物淹死算了。这念头在栾苍水心中掠过,他用全身力气把绍布压在水里。落下来的地方有个很深的水坑,水坑之外并不深,人直立的话大概淹没到腰部,绍布沉在水底。栾苍水的心忽然怦怦狂跳,忙拉起绍布,暗叹:好险、好险。   他想起栾秋来金羌的目的。   打探苦炼门、找到去苦炼门的路径自然是首要目的。但浩意山庄所有人都知道,栾秋还有没说出口的愿望:找到李舒,再见李舒。   万一自己见死不救,害死了李舒的人,死的还是十长老之一,李舒必定勃然大怒。栾苍水心中后怕,忙把绍布拖上岸。   在他看来,绍布死了也就死了,无所谓。但若因为这事儿,害栾秋和李舒又生出龃龉,他便成了罪人。想到这里,栾苍水有一瞬间的犹豫。他成了罪人,栾秋是大义灭亲把他交给李舒,还是会为了他跟李舒对抗到底?栾苍水对后者毫无信心。   “但他说过,不想当栾家的人,但却始终把我看作兄弟。”栾苍水又自言自语。   绍布死了一样没声息,只有肚皮微微起伏。栾苍水想救他,但又不想认真地救,干脆举起拳头,在他腹部狠捶几下。   几口清水从口中喷出,绍布喘了口气,睁眼看见栾苍水,茫然眼神忽然转为凶恶,又要朝栾苍水扑来。栾苍水一记扇子把人敲晕,骂骂咧咧。   水潭是石壁中流出的水积累而成,在深沟里蜿蜒流成一条小溪。   往前便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有萤火飞舞,矿石在黑暗里闪动幽光。栾苍水不敢擅自往前走,他站在水坑边里仰望,上边的缺口处一片漆黑,隐隐约约听见人的喊声,但他分辨不出是曲洱还是于笙。   “我没死!”他冲上面大喊,“救我!”   喊完感觉十分丢脸,面上一红。   熬到天微微亮,栾苍水才借助天光看清那个下落的洞口:石壁光滑,有细细流水淌出,长满红色藤蔓。他去抓那些藤蔓,发现藤蔓上尽是光滑粘液,无法借力。   缺口很高,他自己是无法攀登上去的。   又等了一天,上面的人放下一条绳子,栾苍水却始终无法攀爬到能够到绳子的地方。   夜间忽然起风,刮下来许多砂子。栾苍水又饿又累,再次打晕苏醒了的绍布,在昏暗处蜷了一夜。   这一夜极其漫长,栾苍水睡了又醒,醒了又睡,连第三次醒来的绍布都恢复了正常,用蹩脚的、几乎听不懂的大瑀话问:我们死了多久?   栾苍水渐渐察觉不对,他冲进水潭仰望,心头一凉:昨夜的大风不知刮来什么东西,把上面的缺口堵住了。黄沙再覆盖上去,于笙他们根本不可能再找到那个深沟。   溪水沉默地流动。栾苍水头一回感到了强烈的心慌和恐惧。他在这个漆黑的地底,孤立无援,身边只有一个疯疯癫癫的绍布。   矿石和萤火在黑暗中泛起光亮。他听见绍布的脚步声钻进黑暗里,像黑色的石头落入黑色的水。   “……什么?”   绍布在黑暗里跟他说话,还是那蹩脚的、难以理解的大瑀话:“走啊?”   栾苍水一动不动。他开始怀疑绍布被什么玩意儿夺舍了,现在与他说话的绝不是苦炼门鹤长老,而是死后长久地积蓄在地底的某个冤魂,要把他骗到炼狱里去。   脚步声停了。萤火在绍布头上飞舞,他怪异的灰白色头发有莹绿的反光,眼睛毫无表情,回头看栾苍水:“走不走?出口,前面,出口。”   栾苍水二话不说,立刻跟上。   溪水的流动一直不停。   前面确实有出口,栾苍水判断,水流的终点就是可以逃出生天的关键。   然而石壁越来越低、越来越矮。萤火消失了,矿石仍亮着,幽冷的蓝色。他几乎撞在一堵墙上:没有路了。   绍布跳进已经变宽许多的溪水里,鱼一样潜入水中。   栾苍水跟着他钻进水里,水底也是漆黑的,但绍布好像什么都能看到,他紧跟在绍布身后,几乎被他有力的双腿踢到了脸——总之一口气快憋完时,前面的水里忽然一片大亮。   是天光,是天光透在水中!   栾苍水心头狂喜,疯狂往前游。绍布先钻出水面,湿淋淋地爬到岸边。栾苍水从水中探出头,先深吸一口气,胸肺痛得像被刀子搅动,身边还有那个疯子——但他管不了那么多了,劫后余生的狂喜让他无声地笑出来。   眼前仍是一个水潭,头顶却是朦胧的天光,被雾气阻隔。   水潭里的水满出来,继续往前流动,成为岩石之中的小溪。绍布在石头上站了一会儿,弯腰伸手,从水里拉出一个黑魆魆的东西。   栾苍水见流水清澈,禁不住又饥又渴,先喝了好几口。扭头看见绍布手里的东西,他又哇地全吐了出来。   是血几乎流干、破破烂烂的千江尸体。   栾苍水趴在溪边干呕,腹中空空,越吐越痛。他耳朵嗡嗡响,还没想清楚为何千江会死在这里,雾气里忽然破空射来一枚暗器。   他本能地举起铁扇,哗地打开。被铁扇拍落地的暗器像一条小鱼,栾苍水眉头一皱:这东西他认得,是明夜堂人喜欢用的小鱼飞镖。   还没开口,一个人影忽然掠过绍布,向他袭来。栾苍水心道不好,抓起铁扇就要迎敌,不料那人气势万钧,根本不用武器,一巴掌甩在栾苍水头上,把本来就虚弱的栾苍水打得头昏脑涨,眼看就要栽倒在岩石上。   在他脑袋就要磕上石头的瞬间,有什么把他捆住、拉定。栾苍水双眼圆睁,先看了一眼自己腰上的离尘网,立刻扭头:“商歌?!”   落在他面前的果然是商歌。而在商歌对面,一位陌生的女子正微微皱眉。   “虎钐,别生气!”商歌解释,“这位我认识,不是坏人。”她指指身后的栾苍水。   “我不认识。”虎钐打量栾苍水,“大瑀江湖客?你怎么会跟绍布在一起……绍布,别碰!那是脏东西!”   绍布没什么留恋地把千江的尸体扔到了岸上。   原来虎钐和商歌是到这儿寻找千江尸体的。两人一路查探,在这儿遇见了刚钻出来的绍布和栾苍水。   见到商歌,栾苍水十分高兴:他知道自己绝对不会死了。   虎钐给绍布分了些干粮,绍布在水里洗干净手,狼吞虎咽。栾苍水向商歌问起栾秋的去向。   “栾秋他们已经出发了。”商歌指着峡谷的前方,被浓密雾气笼罩的地方。   “去哪儿?”栾苍水不解。   “苦炼门。”商歌说,“沿着这条水道一直往前走,走到尽头,就是苦炼门。这是从地下去苦炼门最快的方式。”   栾苍水:“你为何不去?”   商歌便说了稚鬼长老与“小羊”的事情。栾秋、李舒等人数日前已经出发前往苦炼门,她则留在黑塔,与虎钐、欧阳九一同研究如何给“小羊”们剥去羊皮。   虎钐正在察看千江的尸体。她用足尖把千江翻过来,立刻看见他被水泡得鼓胀的颈脖上有一道深深的剑痕。千江确实浑身致命伤,但真正让他断气的,是喉间毫不留情的这一剑。   “……有陌生人。”虎钐说,“这里来了个陌生人。”   她看向浓雾弥漫的水道。   “英则他们可能会有危险,我们得追上去。”她当机立断。   在浓雾之中,数人行走的身影若隐若现。   陈霜走在最前面,他身边是白欢喜。两人虽然开始不熟悉,但很快便谈兴高涨,这几日俨然成了好友,边走边说,十分热闹。   一个讲明夜堂如何利用种种方式敛财,一个啧啧赞叹、不停追问,学得认真。   栾秋走在中间,沉默不语,偶尔回头看一眼。   李舒与星一夕并肩而行。在一些需要提示的地方,李舒会低声提醒星一夕。星一夕脸上蒙着布巾,但却像是仍有视力一样,走得又稳又好。   栾秋盯着他的脸看,布巾挡住了大半脸庞,他只能够想象被乐契刻下的金羌文字“牛羊”如何刺破星一夕的双眼和皮肤,留下无法祛除的金色印记。   栾秋还想起,在黑塔中,发现布巾丢失后,星一夕始终固执地捂着自己的脸,只愿意在李舒面前抬头。   李舒正和星一夕小声说话。栾秋不想偷听,默默往前紧走几步。   “我以为你不会让栾秋跟我们一起回苦炼门。”李舒说。   星一夕有些吃惊:“为什么这么想?……你以为我不喜欢他?”   在李舒的沉默中,星一夕牵着他的手,轻轻地笑了:“唉,英则。”   他连叹气也温柔无害。小时候刚刚失去双眼,李舒劝说他与自己一同出门吹风,他也是这样牵着李舒的手。李舒是他的探路拐杖,两个人总是形影不离。遇到嘲讽星一夕双眼的孩子,李舒总要跟他们打一架,鼻青脸肿地回来。   星一夕便会用这样的无奈又充满感激和欣喜的声音,叹息着喊:唉,英则。   “我当然不喜欢他,但你才是最重要的。”星一夕低声说,“你中意他,我便认可他。”   李舒没有从星一夕口中问出他放走千江的用意。   相反,星一夕极力劝说李舒,要李舒把栾秋带回苦炼门。   “让栾秋见椿长老,你们之间的事情才有转圜的余地。”星一夕是这样说的。   他告诉李舒,椿长老与千江、稚鬼一直对立,虽然明面上不显出来,但其余长老心知肚明。如今李舒和栾秋合力杀了这两人,椿长老自然高兴,自然赞叹。这是其一。   其二,椿长老虽然对李舒严苛,但如今李舒能为他除去心头大患,他又用李舒练了这么多年的“明王镜”,如今内力已臻化境,苦炼门里再没有任何人能与他匹敌。不再需要李舒的椿长老,是愿意放走李舒的。   况且椿长老与李舒父子般相处这么久,感情深厚,只要李舒和栾秋真心恳求,他一定会怜惜两人真情,答应李舒卸任苦炼门门主,从此与栾秋远走高飞。   而最重要的,则是一定要让栾秋和椿长老相见。   “我不知道何谓大侠,但我从栾秋身上看到了苦炼门人没有的侠气与义气。”出发之前,星一夕真诚而恳切地与李舒长谈,“他能折服你,也能令我改观,那必定也会让椿长老重新审视浩意山庄与苦炼门的恩怨。他这样的人,必定能得到椿长老的认同。只要椿长老认可栾秋,愿意放你们离去,从此你便再无桎梏,彻底自由了。”   李舒如今与他牵着手,想起星一夕说的种种,感到很有道理之余,总有微弱的不安。   一个微弱的声音提醒他:不能让栾秋去苦炼门,不能让栾秋见到椿长老。   然而为什么“不能”?李舒无法说清。他认为这种不安来自于陈霜:如果栾秋把苦炼门的位置告知陈霜,则等于大瑀江湖人随时都能轻易攻入苦炼门。   要在抵达之前杀了陈霜?可这样栾秋一定会恨自己。   胡思乱想之时,星一夕捏了捏他的手,李舒扭头看他。   “所以我才会放走千江。”星一夕说,“这个局在黑塔设计而成,我们大可以把此事推到虎钐身上。你是被虎钐蒙蔽的,而你最信赖的我又放走了他,足以证明你无心害他。如果千江活着,说不定在你请求椿长老放你的时候,他能帮一帮腔。”   李舒静静看着他,目光中充满了困惑和不解。   他不知道星一夕是否察觉,此时说的这些“理由”,与他之前所言,根本自相矛盾。椿长老如果真与千江是死对头,千江又怎能说服椿长老放走自己?   “……英则?”星一夕微笑着,看向李舒的方向。他的笑容半明半暗,低声道:“难道你以为我放走千江,只是为了扰乱你们的计划,好让苦炼门有所防备,让栾秋无法顺利抵达?”   李舒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星一夕总有能准确说出他心中所想的能力。   “英则,”星一夕收起了笑容,他紧抿的嘴唇泄露一丝失落和伤心,“你不信我?”   李舒一凛,脱口而出:“我没有。”   星一夕牵着他的手,半晌才叹气:“你若不信我,我在这世上便真的是孑然一身,无依无凭了。”   悚然之感刹那侵蚀李舒的胸口。他凭着习惯握紧星一夕的手,重复道:“我真的没有。”   星一夕微微一笑,与他一起往前走去。   他们进入了更加浓密的雾气之中。   浓雾如同有形之物,纠缠、生长、膨胀,侵染一切。   溪水变成河水,浓雾从河水中如云般腾起,无论是谁,穿过这片漫长的雾气,头发衣裳都会湿透。   曲青君离开那雾气已经有数日,她不停地往前走,但总觉得头发沉重,浑身不舒服。   天气晴朗,日光照透深谷。这里雾气全无,周围尽是红褐色的石头,干燥的色泽令人焦灼。曲青君沿着这红色的巨大裂痕,在大地中穿行。   河道开始收窄,在最窄之处被左右两岸巨大岩石包夹。曲青君停下脚步:一个女子正在河中刺鱼。   那女子手持一根细细的杆子,杆前捆着铁片。河中没有什么鱼,都要从这最窄之处经过,女子出手如电,不断从河里刺起一种青绿色的小鱼。   察觉曲青君气息,那女子转过头。   曲青君心头一动,手移动到剑柄上。眼前女子距自己还有很远的距离,但只一眼,她便察觉到了杀意。曲青君的手指刚碰上剑柄,刺鱼矛子已经破空飞来。   她双足一蹬,原地跳起,竟比刺鱼矛子还要高出半分。那矛子从她脚底经过时,曲青君骤然下落——咔地一声脆响,她踩断了那根杆。   杀气如剑,令她头皮发冷。她来不及抬头,举剑一挡,与那袭来的女子对上眼神。   那女子和曲青君年纪相当,瘦高得像竹竿,面颊凹陷,双臂明明瘦弱,力气却大得惊人。两人才一对上招,曲青君心头雪亮:对方的内劲是“明王镜”!   瞬息间已过数十招,那女子手中只有一把短刀,曲青君则剑未出鞘,两人各有保留,都在试探。   对掌后双双跃开,那女子落在红色石头上,甩了甩头发:“身手不错,大瑀人为何来金羌?”   曲青君身上穿的是从牧人家中买来的金羌服饰,但女子从她身手招数看出她来历。她也不隐瞒:“在下云门馆馆主,曲青君。”   女子对这个门派和名字都毫无印象,她皱了皱眉。   曲青君又继续道:“有这般年纪、这般内力的苦炼门人,少之又少。阁下可是满长老?”   诧异于眼前人竟熟识自己,女子再次打量她,片刻才答:“我是商祈月。我们见过?”   “没有。”曲青君微微一笑,“但我知道你。我是你丈夫唐古的旧友。” 第68章 旅程(4)   商祈月立在石头上,“唐古”这个名字太过陈旧了,她没料到从一个大瑀女人口中吐露时,竟然还能引起自己无边的愤怒和怨恨。   她细看曲青君,从对方已有风霜之色的脸庞上仍能辨认出年轻时的卓越风姿。   商祈月心中并没有对曲青君的丝毫嫉妒,尤其在她看见曲青君鬓边斑白的细发,一种只有女人才懂的怜悯和冷嘲在她心里微微动摇。   她曾以为自己会嫉恨夺走唐古的女人,然而女人太多了——不是这一个,就是那一个。她实在嫉恨不过来。憎厌唐古才更为直接简单,这个过分风流、无视任何承诺的男人,他的多情是另一种无情。   “你不跟他在大瑀风流,来这里干什么?”商祈月从石头上跳下,她判断眼前女人身手不凡,武学造诣或许在自己之上,但对方并没有敌意,“事到如今,再来找我,打算说什么?”   曲青君没料到商祈月对唐古的事情一无所知。   她坐在身旁石头上,轻轻叹了一声。   “唐古已经死了。”她说,“那个人没有告诉过你吗?”   商祈月睁大了眼睛。   曲青君几乎就要把那个徘徊在嘴唇边的名字说出来,但她险险收紧,换了个称呼:“椿长老,他没有告诉过你?”   此时在河边,李舒等人也找到了歇脚的地方,停下分吃干粮。   栾秋和李舒坐在河边喝水,白欢喜与陈霜在河里摸了些鱼,正细细烘烤。星一夕坐在角落,静静地啃手中的干粮。李舒看见他抬起头,日光照在他净白沉静的脸上,明明是最熟悉的人,却蓦地让李舒生出陌生之感。   栾秋正问李舒椿长老的事情。   李舒当年被炼药人囚在药谷当药奴,是椿长老找到他、带走他。他和椿长老自那时候相识,在此之前椿长老哪里过活、什么身份,他全然不知。   甚至连名字也不晓得,是到了苦炼门之后,才晓得那个高大的中年男人被苦炼门门主称为“椿长老”。   上古有大椿,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这是他称号的含义。   椿长老不是金羌人。他和李舒一样,有一张一眼就看出故乡水土的脸。李舒也曾困惑过为什么大瑀人会在金羌的帮派里担当长老,但椿长老“神通广大,武艺高强”——江湖中一切奇怪之事,都可以用这八个妙字解释。只要功夫了得,就有胡作非为的资格。   李舒隐隐记得,除了自己之外,椿长老似乎还带回了另一个长老的讯息。那位长老的失踪引起了苦炼门小小的轰动,可惜彼时李舒年纪太小,又一直住在苦炼门的深谷之中,接触到的都是自己的同龄人,没有更多的信息来源。   等到他长大,已经将幼时的小小疑惑和好奇忘得一干二净。   “……无根之人。”栾秋说,“你义父身手不凡,或许以前曾是大瑀江湖有名有姓的厉害人物。可若是有名有姓,为什么不远万里,要回到金羌当一个偏僻门派的长老?”   这问题李舒能够回答:“义父是武痴。你记得虎钐的黑塔中藏有许多苦炼门前辈四处搜集的武功秘笈么?义父几乎全都翻过。”   “他杀唐古,是为了夺走能开启黑塔的扳指?”   商祈月坐在了曲青君面前。   眼前陌生女子并未向她告知姓名,但商祈月自有一双看人的毒眼。曲青君讲述的一切虽然匪夷所思,却极有条理,毫无破绽。   唐古当日前往大瑀奉命寻找椿长老,他按照门主给的方式,顺利与椿长老接上了头。彼时的椿长老是大瑀江湖中赫赫有名的大侠客,有自己的门派,有妻儿徒弟,热闹威风。   但他正被武功数年毫无进益的境况所困。   唐古拜访他,自然将自己身份和苦炼门的条件坦率告知。椿长老想要的各种武功秘笈,只要苦炼门有,他都可以阅读学习。   椿长老心动了。他对苦炼门没任何感情,只不过是多年前还是年轻人时,与妹妹游历金羌,偶然跟门主结识,一见如故,入了苦炼门而已。大瑀江湖讲究师门渊源,椿长老却不在意这种束缚:他只想学武,学更多的、更厉害的功夫。   但学艺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他不能够随便离开门派,更无法用普通的理由说服正直的妻子。   “他绝非寻常人。”曲青君说,“想学武,想离开大瑀到金羌,他的目的非常直接,因此瞄上了身边唯一一个可以利用的人。”   商祈月半晌回不过神。   她怀疑过那枚扳指落入椿长老手中的原因,可门主也为椿长老的担保,更说出唐古与某个大瑀女人一直有情……“他们在骗我。”商祈月明白了,“门主宁可牺牲唐古,也要留住椿长老。”   这回轮到曲青君不解:“为什么?椿长老有什么值得门主重视的?”   “以前我不懂,但现在我明白了。”商祈月说,“椿长老是苦炼门里唯一一个能够将‘明王镜’练至九层的人。”   “‘明王镜’共有十层,但谁都没练过第十层,就连前任门主也没有。”   李舒看栾秋在水中搓洗衣袖上的污渍,继续说道:“创造出‘明王镜’的是苦炼门一位早已不在的前辈,他自己只能练到第八层,第九、第十层,是他根据前八层推断而出的。虽然有练习方法,但极为艰难,从未有人成功过,许多人都在第七层冲第八层的时候发了疯。唯有义父例外。”   栾秋想起“明王镜”修炼的关窍:用叠加的、强烈的痛苦,逼迫身体产生更多对抗的力量。   “是你为他承受了发疯的可能。”他忽然心有余悸,“李舒!”   李舒笑着靠在他肩上:“别胡思乱想,我如今已从第七层进阶至第八层,可我还是正正常常的。”他看着自己的手,“或许小时候有过痛得神智全失的时候……但我已经忘记了。你还记得绍布么?他是那些无法抵抗痛苦的孩子之中的一个。如果我没撑住,我早就疯了……或者死了。”   栾秋顿生恶寒。   “明王镜”与“神光诀”似是同源,但“神光诀”却温和许多:它不以毁坏人的身体和精神为引子,而是强调通过漫长的、持久的练习,去突破自身的界限,令肌肉形成习惯,令身体强壮。在无数次的练习与对抗中,以岁月为积累,最终使人稳步成长。   “你义父如今能练到第九层,难怪门主欣赏。”栾秋竭力跟上苦炼门人奇奇怪怪的逻辑,“苦炼门如果真的出现一个把‘明王镜’练到第十层的人物,足以令门派成为传说。”   李舒打了个响指:“没错!所以……所以门主还活着的时候,对义父用小孩儿帮忙练功的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别的长老知道了这个法子,又见他真的练成了,便……”他靠在栾秋肩上,没有说完。   每每回忆,他都有一种欲呕的冲动。即便身边是栾秋,他也难以抑制自己骨头透出的颤抖。   栾秋静静牵着他的手。   李舒换了个话题:“其实他对我也不算太坏。”   栾秋:“……”   李舒认真道:“真的。”   解救他、给他吃食衣裳,让他结识知交挚友,阴差阳错的还令他积累武艺,有了如今际遇——李舒纵然是全天下最好的商人,也无法将憎恨与感激准确称量,分出谁轻谁重。   他的命运有无数种终局的可能,大多是早早死在赤燕,但他至少活了下来:算是顺利,也算是健康。即便身为椿长老的棋子、承受怒意的靶子,但他还有“苦练门门主”这个身份,能做一些过去不能也不敢的事情,比如释放了所有被囚禁在深谷里用于练功的孩子,并不允许任何人再使用这种邪门恶毒的练功法子。   栾秋静静听他说,等他讲完才带一丝怒意补充:“这算什么好?他折磨你,和你有现在的际遇,那根本是两码事。像我师父那样的,才是真的好。”   李舒笑着戳他的脸:“你又要说那件事了,对不对?”   栾秋捏住他的手,闭嘴不言。   有时候他们会聊起往事。栾秋愿意跟李舒提小时候住在栾家是多么的不开心,栾苍水又是多么粘人,令人心烦。说着说着,总要说到一场宴饮。   在那场宴饮中,曲天阳看到了被父亲无理责备的栾秋。茫然无措的孩子被大人们围观取笑,失了仪态的父亲带着醉意指责谩骂,唯有角落的曲天阳,冲他招了招手。   “师父牵着我去找那个人,说他要收我为徒,想带我去浩意山庄,把一身武艺倾囊相授。”栾秋说,“我即便留在栾家也不会有什么好日子,苍水能学的功夫我不可以学,苍水能做的事情我不可以做。纵使那个人对我仍有一点儿父子情分,他看我,仍旧是看自己人生中最可憎可恶的污点。是师父救了我。”   李舒重复:“是师父救了你。”   栾秋:“这样才称得上是‘对你好’。”   李舒:“可你进了浩意山庄,却是曲青君在教你。”   栾秋一时语塞,皱眉道:“师父忙碌,是她主动跟师父师娘说,要自己带我。可不是我要跟着她。”   “他找了许多从未正经练过武艺,更是毫无内力的孩子,作为帮助他练功的炉鼎,是不是?”曲青君冷冷一笑,“否则他怎可能在十六年间,把‘明王镜’从无到有,练到第九层。”   商祈月满心震惊,再一次仔仔细细地打量曲青君。她忽然发现,眼前女子和椿长老,都有一双令人感到不快的眼睛。   “你怎么知道?”商祈月反问,“用小孩儿来练功,那不是人能做出的事情。难道这是你们大瑀人练功的秘法?”   曲青君托腮笑道:“哎呀,商姐姐,原来黑塔里藏的武功秘笈,你并没有仔细翻看过。‘以无垢之身,取精粹,成大法’,这是苦炼门初创‘明王镜’之人写下的话。有人试验过,但从未成功,他们也不理解何谓‘无垢之身’。”   她跟商祈月解释:椿长老早年就从苦炼门门主口中得知这个秘法,他人在大瑀的时候,不断搜寻、尝试,最后发现所谓的“无垢之身”,是指身体强壮、略懂武艺,但从未习练过任何内功心法的人。   “就像一个足够坚固的杯子,多烫的水灌进去,它都盛得住。”曲青君说,“在他回到金羌之前,他尝试过去寻找这样的人。他有很好的弟子,但都练过粗浅内力,不合适。他有一个儿子,但从小体质孱弱,也不合适。最后,他在富贵显赫的人家里,找到了一个不被任何人重视的孩子,顺利地把他带回门派。那小孩儿什么都不知道,他那所谓的父亲同样什么都不清楚,甚至万分感激,感激椿长老带走那小孩儿,让家门得以清净。”   商祈月毛骨悚然:“那孩子……也死了么?”她想起那些无法熬过练功之苦的孩子。   “没有。”曲青君往河道里扔了一片石子,石子贴水而飞,落在对岸,免遭沉落厄运:“我知道他的目的,所以用最快的速度,把孩子抢了过来。”   浩意山庄当时由曲青君和曲天阳把持。虽然曲青君是武林中卓有名气的女侠,但山庄中控制一切的,仍旧是曲天阳。   曲青君只爱四处游历,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到处拈花惹草”。曲天阳和嫂子总要劝她定一定,不要惹回太多男女绯闻,否则会令自身饱受争议。但谁也管不了她,双脚长在她身上,她是无定所的鸟儿。   栾秋听于笙说过,曲青君在山庄里留的最久的一段时间,是栾秋被曲天阳带回来的那几年。   原本曲天阳是打算亲自教授栾秋的。他带栾秋回来的隔天,曲青君归家,在山庄门口看见正和谢长春、于笙一块儿练功的栾秋。她走上前,探了栾秋的脉门,发现他没有丝毫内力。   栾秋只记得,曲青君和师父在正堂里关着门吵了一架。吵完出门,曲青君大声宣布,自己将代替曲天阳照看和指导栾秋。   栾秋一颗心如坠冰窟,他年纪还小,脱口而出:“我不要你当我师父。”   曲青君来到他面前:“因为我是女的?还是因为我不够厉害?”   栾秋摇摇头,恳求地看向远处的曲天阳。   当时的曲青君,在栾秋眼中笑得颇为狰狞。她挡住了栾秋的视线,捏着栾秋的脸,居高临下:小屁孩子,你懂什么。   “但她对我确实很好,尽心尽力,就像……”栾秋艰难地选择词汇,“就像娘亲一样。”   “你当时不肯跟她一起去云门馆,一定伤了她的心。”李舒想象曲青君当时的心情,“我愈发不明白她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不说好坏,她做的事情实在难以理解,比如为什么一定要脱离浩意山庄,去创建云门馆?”   “她和师父、师娘一定有极大矛盾。”栾秋说。   曲天阳举行葬礼之后,曲青君要求任蔷把浩意山庄交给自己。任蔷不肯,曲青君才执意出走,脱离浩意山庄。当时的栾秋在曲青君的行动上依稀看到了父亲的影子:想要极力摆脱人生污点的人,总是那样迫切。   栾秋伤心,浩意山庄里的所有人伤心,除了任蔷。他们责备曲青君,斥骂她、驱赶她,唯有任蔷愿意一次次开门迎接,与她对灯长谈。   有一次,栾秋为多日难以入眠的任蔷煎好药、端过去的时候,听见曲青君在房中呜咽:“……若不是我一次次退让,他就不会死……他是因我而死……”   任蔷出门接过药碗,并没让栾秋走进室内。她站在门口目送栾秋远去,栾秋回头时,室内昏黄烛光把任蔷照成瘦削纤薄的一片影子,在风中摇晃不止。   “……也许她做了什么事,才连累师父身死。”栾秋说,“她始终心怀愧疚。但这愧疚不能让她停步,她最终还是一意孤行,创立云门馆,与我们断绝了来往。”   “若不是我一次次退让,唐古就不会死。”曲青君看着商祈月,“唐古确实是因我而死。”   当时已经找回椿长老的唐古,意外发现椿长老身边的曲青君,就是多年前与自己在金羌有过一段露水情缘的女子。曲青君仍记得他,唐古为此狂喜不已。   但曲青君的冷酷和绝情和往昔一模一样。她拒绝与唐古重温旧情,催促唐古尽快回家,不要跟椿长老多来往。   唐古没有听。他爱过许多女人,见过许多女人的羞涩和欲拒还迎。曲青君从来没有小儿女姿态,但椿长老与她毕竟关系特殊,唐古被往日的旧梦冲昏头脑,他开始乞求椿长老从中斡旋,帮忙说服曲青君与自己相好。   “唐古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我。”曲青君笑了笑,“他竟然以为,椿长老能够说服我去做不乐意的事情。”   商祈月死死盯着曲青君眼睛。她在这双上了年纪但仍旧灵动清澈的眼眸里,看到了与椿长老截然不同的魂魄。“唐古最后做了什么?”   “我不肯和他见面,他便听了那人的建议,装扮成椿长老的模样,约我在四郎峰见面。”曲青君回忆,“我没有去,那天天气极好,我下山去别的帮派找老朋友。第二日开始,四郎峰下起大雨,唐古的尸身被钉在山上,日晒雨淋。”   商祈月手足俱冷。曲青君之后说的一切,她听得恍恍惚惚。   唐古死得太惨、太惨了。如此孤零零在异乡离魂,却还白白捱了她十六年的怨憎。商祈月心中一时空落落的,一切都匪夷所思,但又与她多年前的怀疑处处吻合。   “我对唐古从来没有情意,但他毕竟是因为我,才受椿长老蒙骗。”曲青君看向商祈月,“商姐姐,他的死,你尽管怪我。”   “……你们是什么关系?”商祈月只感到背后生出寒意,鸡皮疙瘩在手肘层起,“你和椿长老,究竟是什么关系?”   日头西沉,峡谷中先暗下来,黑夜逐寸覆盖。曲青君开口时,仿佛锐器在冷夜中被露水击打。   “我和他是血亲。他也是我此生所见之人中,最卑鄙、最恶毒也最无耻的一个。”她说,“我来金羌,只为取他性命。”   苦炼门。   不点灯烛的地方,伸手不见五指。   椿长老在这样的黑暗中如履平地,长及地面的袍子遮住了他的双足,看不到他如何行路,人仿佛在地上飘动一般捉摸不定。   他拎着一个苦炼门弟子从千江的家中走出来。那弟子只剩一口气,半张脸皮几乎被他剥去,唯有嘴巴能喘息说话。   “千江……千江长老出去了……稚鬼长老给他送来讯息……去了哪里我们也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椿长老没有听完,抬手将人甩出山崖。   山崖底下正是李舒、星一夕等人幼时住过的深谷。如今深谷缝隙中已经没有小孩,被拷住的尽是犯了错的苦炼门弟子。地上几具新鲜尸体,缝隙中蜷缩身体的人们麻木地看着又一个人从高处坠落,粉身碎骨。   椿长老身后,影影绰绰地现出几个人影。   “千江不见了。”他对身后之人说,“无论是生是死,立刻找出失联的千江和稚鬼。”   有人开口:“长老,英则等人离开苦炼门已有两个多月,此前是说去稚鬼长老地界巡视,但直至今日,仍不见回。”   椿长老:“那便一起找。稚鬼地界附近是虎钐地盘,速去速回。”   “那若是见到英则……”   “不必留情。”   如黑鹰振翅,他身后的几个人很快消失在夜空之中。   周围瞬间安静下来,连痛苦的□□也听不见。骤然的寂静将他包围,他站在浓稠的夜色里,露出了笑容。   “……坏孩子。”方正的面庞不见一丝扭曲,他唇齿蠕动,对着虚空责备一个不听话的稚子,无奈又怜悯。   --------------------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卷里,李舒易容成栾秋去明夜堂杀乐契的时候,被沈灯和真·栾秋追到江边。栾秋看到假·栾秋的时候心里冒出个奇怪的感觉:仿佛看到另一种命途的自己。   不算伏笔,但前文确实埋了一些回看时会觉得“原来如此”的小情节。 第69章 旅程(5)   峡谷实际上是金羌地域上一道极深极长的裂谷。不知何时生成,只知道起点终点的位置。金羌风沙凶猛,裸露在地面的沟壑很容易被风沙掩埋,在深谷中行走,时不时会走入阴影之中,人会渐渐失去距离和时间感。   包括李舒在内,所有人都没走过这条路径,通过深谷往返于苦炼门与黑塔的只有虎钐。   就在李舒几乎快要怀疑此行目的的时候,走在最前面的陈霜和白欢喜在河边发现了死去的鱼。   几条鱼都很小,被随便丢在河边。   “有人在刺鱼。”白欢喜抬头四望,在石头便看见了被折断的刺鱼矛子。   陈霜过去看了两眼,指着矛子上的痕迹:“鞋印。这是被踩断的。”   他们无法复原此处曾发生过的事情,只晓得一件事:有人也在这深谷里。这些神秘人,也是要往苦炼门去吗?   众人暂且停下,白欢喜提议先把这些刺鱼又似乎发生过争执的人找出来,以确保万无一失。   能进入这个深谷并且还能活动的人,必然也是身怀绝顶武功之人。陈霜叮嘱众人留在原地,运起内力,鸟儿一般踩踏石壁,跃出峡谷。其余人仰头呆看他身姿,白欢喜喃喃道:“大瑀有轻功这么漂亮的人,怎么我都不知道?”   大约一炷□□夫,陈霜回到了深谷。从他们停留之处抵达地面后,他在周围巡视一圈,然而一无所获:周围尽是茫茫沙漠,烈日晒得沙子滚烫,极目眺望,没有任何城镇、绿洲,更无人马。   李舒问清楚远山形态,推断出此处距离苦炼门大约还有三四日路程。   苦炼门周围的土地,确实如《侠义事录》所写:极尽荒芜,渺无人烟。没有明确方向的人一旦踏入这个地界,只会在不断的徘徊、流浪中死亡、干枯。湿润的通路藏在深谷之中,然而没有好武艺,落入深谷非死即伤。   刺鱼的是好手。李舒察看刺鱼矛子,心头微动:矛子前头是一块薄薄铁片,用草绳捆在杆子上。绳索的打结法是苦炼门人常用的方式。   “这儿除了我们还有他人,还是找出来解决了再前进吧。”一直很少说话的星一夕开口了,“否则前路危险。”   白欢喜认为,会在这儿刺鱼的必定是苦炼门的上级弟子,万一正是千江长老的人,为了杜绝后患,还是先下手为强。李舒不同意杀伤本门弟子,面露不悦,他以为星一夕会制止,但星一夕却顺着白欢喜的话说了下去:“尸体也不要留在谷里,抛出去丢了。”   李舒不禁怔怔看他。   连白欢喜都眨了眨眼。但碍于身边有陈霜与栾秋,他没有再问。   入夜后,众人在道旁相互依偎歇息,陈霜守着小小的篝火堆,白欢喜则跟星一夕在河里洗手洗脸。   李舒和栾秋倚靠在一块儿,栾秋正想问李舒回到苦炼门之后如何跟椿长老坦白一切,却发现李舒目不转睛地看着远处的星一夕。   他伸手截断李舒视线:“看什么呢?”   李舒扭头看他。栾秋微微一惊:他在李舒眼里看到了熟悉的神情。当日在四郎峰上暴露身份时,李舒也曾流露这样的目光,被困惑和无法避免的痛苦纠缠的人总会対最信任之人暴露自己的弱点,栾秋放轻声音:“我在这儿。”   “我身边的人都知道,他以前总要求我,无论如何都不能杀人。”李舒说,“但他现在不是了。”   为帮助李舒夺得门主之位,白欢喜、星一夕、商歌和虎钐,全都参与了李舒诛杀五位年长长老的事。   这是一场在椿长老指挥下实施的屠杀,五个人一齐协力,最后连偶尔正常的绍布也加入了进来。他们的目的很清晰:解决这些阻碍者,李舒就可以在椿长老的推举下,成为苦炼门的门主。   这是让他们脱离炼狱最直接、最好的方法——椿长老是这样承诺的。   即便有过片刻怀疑,他们最终也相信并忠实地执行了一切。在杀了松挞长老之后,李舒本想一并将乐契脑袋也割下来,但被星一夕阻止。   星一夕当时说,杀那五位长老不仅是他们的愿望,同时也是椿长老的要求,他不便置喙;但乐契不是长老,他不愿意李舒变成随意夺取他人性命的恶人。   李舒从来都听星一夕的话,也从不会忤逆。星一夕的叮咛一直被他牢牢记住,就连杀乐契,也要借着“栾秋”的名义才可大胆下手。   他尊重、喜爱、信任星一夕,这种敬爱与亲昵之中,或许还隐藏着一些愧疚。   多年前,乐契进入苦炼门的深谷,寻找一个据说像北戎巫者一样可以占卜世事的孩子。   那孩子是苦炼门人从封狐城外抓回来的,他会说煞有介事的话,与一个人的命运、生死有关。苦炼门里的人都在议论:这是在批命。   “大难不死,必成灾殃”便是星一夕给李舒的八个字。李舒乐滋滋地逢人就说,事情传到乐契耳中,乐契便来到了深谷里。   长老的孩子不必涉足深谷中最脏、最乱也最臭的地方,乐契认不得路。他抓住路过的李舒,询问是否有一个这样的孩子生活在这里。李舒问乐契想做什么,乐契答:让他也给我批一批命。   星一夕说乐契将孤单一人死在异乡。李舒知道,进来时乐契在自己屁股上狠踢一脚,星一夕这是为自己出气。十几个孩子衣衫褴褛地挤在窄小的山洞里,他们都被星一夕说的话逗得发笑。   谁都没料到,和他们差不多年纪的乐契身上带着一把小刀。他按住了星一夕的额头,刀尖刺入星一夕眼窝。   栾秋听得心头发凉。   那不是李舒的错。他知道李舒明白,星一夕和其他人也一定明白。但明白归明白,李舒不会原谅自己。   山洞中的孩子都被乐契带来的人殴打得半死,只剩被椿长老看重的李舒没人动。他在伙伴的血泊中抱着星一夕大哭,承诺自己将付出一切代价,只要能救活所有人。   “那时候绍布和白欢喜和我不在一个山洞。我跑了出去,恳求他们照顾星一夕和那些孩子。我去找义父,我去找那些长老,只有他们才能……”   李舒不自觉地咬住了自己的手指,栾秋拉过他的手,将他发冷的指尖握在掌心。   所以才有李舒赤身走过沙漠,披着一身干涸的、不属于他的血。   他完成了长老们吩咐的任务,回到雪音门前,发现血已经干了。干涸的血在漫漫长路中剥落,他不得不逐级爬上觅神梯,在六百九十九级上磕了六百九十九个头,重新带着一身的血,站在长老们面前。   李舒的神智当时已经昏沉,他不记得自己対椿长老说了什么,醒来时正睡在商祈月医舍的床上。商歌那时候容貌还没有被毁。她小心翼翼地牵着蒙住双眼的星一夕走到李舒身边,在星一夕身边呵斥“不能哭”。但星一夕还是哭了,他们紧握彼此的手,在哭泣中交换了另一个沉默的誓言。   “山洞里这么多人,只活下来星一夕一个。”李舒说,“义父探查过他的经脉,他那时候和我一样,已经有了‘明王镜’的二重功力。”   栾秋静静地听着。   “一夕他只有我。”李舒问,“你知道最可怕的是什么吗?是你曾看过世间万物,见过大漠和星河。然后你……失去了眼睛。你余生只能在黑暗中度过。除了你自己没有人能明白这样的恐惧和孤单。我竭尽全力去理解了,可我有时候还是觉得,我不懂一夕。他心里有些东西,我是不敢去懂的。”   “嗯。”栾秋摸摸他的头发。   李舒终于敢说出他从未跟任何人说过的话:“一夕不让我杀人。我知道,他是用这样的承诺来钳制我。”   成为苦炼门门主的李舒,対苦炼门里绝大部分人都有生杀予夺的权利。   就像一个人牵动嘴角就能笑,李舒只要动一动手,就能解决曾经欺辱过他们的苦炼门人。   人人惶恐,尤其得知李舒如何杀死了那五位长老之后。一切残忍可怕的印象都牢牢长在李舒身上,他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   但他也确实从未伤害过任何一个人,因为星一夕不允许。   “他当时让我不要随意杀人,我便连乐契都没有杀。”李舒说,“他不让我做这件我很想做、且极其容易做的事情,就像不允许一个人随随便便笑出声一样。他要通过这一件事来确定,我听他的,我遵从他……”   “……你永远不会离开他。”栾秋说。   李舒轻轻地连续点头。他感激倾听这一切的是栾秋,也感激栾秋如此迅速地听懂了。   此时充盈栾秋内心的并不是妒意。他感受到星一夕対李舒的感情和自己不同,且是根本上的不同:星一夕所能触碰的世界太狭窄了,他像孩子一样,需要一次次不断地确认自己拥有一个绝対忠诚的玩伴。   “但你总不可能永远陪伴在他身边。”栾秋低声说,“我们说好了,回苦炼门见你的义父,说明一切,你离开苦炼门,我们远走高飞。”   “……可能的。”李舒说,“只要你不在,他所想象的就有可能。”   翌日启程,星一夕察觉有人频频看向自己。   “栾秋?”他微笑着问。   栾秋又被他出奇敏锐的感知力吓了一跳。“没什么,你似乎心情很好。”栾秋说。   “毕竟要回家了。”星一夕答,“英则,你不想家吗?”   李舒像平常一样牵着他的手:“当然想,快走吧。”   陈霜这回落在后面,与栾秋并行。他一路默默记忆路线,就等着日后回到明夜堂,好好跟章漠禀报。   众人各怀心思,走出一段后,忽见前方山壁上开始出现血红色的巨大岩石。   白欢喜转过头,笑道:“栾大侠,陈大侠,不好意思。”   他手里拿着绳索与蒙眼的黑布。   栾秋和陈霜只得应允。   在黑暗中,栾秋听觉愈发敏锐。他们沿着河岸往前走,越来越静,只听见层叠的脚步声。   “到了。”李舒说。   片刻后,大门开启的沉重声音响起,一口腥风自门的另一边吹出。   他们终于踏入了苦炼门。 第70章 椿长老(1)   苦炼门的故事,大瑀江湖人全都看过很多。栾秋也曾在《侠义事录》上读了不少,无论真书假书,全都离奇诡谲。   但沈灯没有写过苦炼门内部是什么样的。他最多只走到雪音门、看过觅神梯,他不知道走过觅神梯之后,是一道深不可见底的裂谷。苦炼门所在的裂谷与李舒等人一路行来的裂谷,交汇起来仿佛一个扭曲的“人”字。裂谷名为“九雀”,是“人”字的那一撇。栾秋自谷中抬头,看到的是一些水汽凝结而成的薄云,浮在九雀裂谷的上方,黑暗的天地仿佛被锐剑划破,裂开一道蓝色伤口。   他坐在谷中石头上,想象李舒幼时仰望天空,所见的是否与此刻自己眼中之景一模一样。   蒙眼的布条已经取了下来。栾秋和陈霜睁开眼睛时,已经身在一处依山壁凿出的洞口之中。腥臭黑暗,没有灯烛,他和陈霜面面相觑:洞口有铁栏杆,落了一把大锁。   陈霜笑道:若不是你和苦炼门门主相识,我怀疑我俩有来无回。   栾秋听见星一夕与李舒小小的争执声。   他没有细问,李舒很快将两人带出来,栾秋没看见星一夕的影子,只有白欢喜抱臂斜靠在洞口前。   两侧的山壁上凿着许多洞口。金羌缺少树木,多是砂石,房子也全是冷而硬的风格,这些在山壁上凿洞建造的房舍,倒有些出乎栾秋意料。他左右望了一眼,接近地面的几处洞口似乎是牢房,锁着一些不敢出声的人,从相似的铁栏杆后面露出浑浊眼睛。   山壁上方除了住人的洞口,还凿出通道、平台。曲天阳发声讨伐苦炼门之前,大瑀人并不熟悉这个偏僻的异国帮派,如今看来,至少这道九雀裂谷已经在金羌存在许久,到处都是前人生存过的痕迹。   苦炼门内部弟子不多,有几个人从山壁上探出头来,发现是李舒后立刻缩回脑袋。   “星长老呢?”栾秋问,“他不跟我们一起去?”   “只有我和你。”李舒说,“白欢喜看管陈霜,我和你去见义父。”   陈霜抚掌笑道:“那可太好了,白兄弟说的那故事我只听了一半,心痒难耐,真想立刻知道门主和大瑀那位伪君子大侠发生了什么。”   李舒:“……什么伪君子?你又改了?”   这几日发生的事情给了白欢喜许多不敢跟李舒说的灵感。他摆摆手,示意二人尽快走,不要耽误他和陈霜讨论。   往前走了一段,李舒才说,星一夕本想与他俩同去,但李舒拒绝了。他也不乐意把栾秋和陈霜关在那小牢房里,在李舒看来,他俩是客人。然而在星一夕看来,他俩是不速之客,甚至是会给苦炼门带来大麻烦的人。   “他好像已经有预感,我们会跟义父起冲突。”李舒说,“他说,有他这个外人在,义父至少不会对你我动怒。”   栾秋只感到奇怪:“外人?我不是外人么?”   李舒自己给星一夕找出理由:“你是我的人,自然不算外人。”   栾秋曲起手指抵在鼻尖,轻轻一笑。他这克制的笑里包含了许多东西,笑完牵起李舒的手。两人往前一步步走去。   九雀裂谷非常深,曲曲折折,他们如同行走在大蛇腹部。天黑得很快,没走出多久,两壁纷纷亮起小灯。点灯的人见了李舒,有的远远冲他点头问好,有的话也不说,直接缩进暗处。   栾秋忽然想起一件事:“苦炼门真正的门主,是你的义父。”   李舒没有再否认。   栾秋心中微动:如果李舒是有名无实的幌子,那么十长老或许也是椿长老的幌子。一个完全控制了苦炼门的人,没有必要继续设置“十长老”,而在他的指使下,李舒也确实和同伴们对过去的长老动了手。如今的“十长老”中,跟椿长老不对付的,只有稚鬼和千江——而这俩人又都已经死了。   “如果十长老是虚衔,你的义父保留“十长老”,只是为了维持苦炼门一贯的制度,不想做出太大的改变,那么许多事情他绝不会让十长老代替他去做。”栾秋说,“在苦炼门里,真正为椿长老做的事,就只有你们吗?”   李舒:“……为什么你会这样想?”   栾秋:“你的义父有太多秘密,比如连你也不知道他过去在大瑀是什么身份,做的什么事。既然对你隐瞒了这件事,或许也对你隐瞒了更多其他的事情。”   两人已经拐过拐角,又是长长的一道曲折路途。   “义父有真正属于自己的帮手。”李舒终于开口,“那些人只听命于义父,连我也从未见过他们的真面目。”   黑暗的角落里,有衣角轻轻拂过。   “十二剑,这是他们的名号。”李舒说,“这些人总是三个一队,一同行动。他们武艺高强,由义父亲自指导,就连白欢喜、商歌,独自一人也很难对付十二剑的三人小队。”   十二剑即十二个只依从椿长老命令的苦炼门弟子。   他们武功高强,或许与十长老之□□力最弱的商歌不相上下,但李舒从未有与他们比试的机会。   他们是苦炼门的影子,从暗处伸出手爪,揭破秘密,甚至夺人性命。   椿长老坐在石椅上,正逗弄一条缠在手臂上的红色小蛇。两个一身黑衣的人跪在他面前,低声禀报。   “冥剑三个人,都死了?”椿长老顿了顿抚摸小蛇鳞片的手。   去寻找失联的千江、稚鬼与李舒等人的十二剑成员之一,“冥剑”小队,抵达紫衣堡后得知稚鬼长老已死。三人立刻转战黑塔,想寻找虎钐长老。久不见这三人传回讯息,其余伙伴赶赴紫衣堡与黑塔,最后在黑塔外的深谷里发现了三人的尸体。   “是剑伤,不似苦炼门武功。”回禀的语速飞快,“虎钐不在黑塔里,附近也没看到任何她的踪迹。而且……黑塔的门关上了。”   赤红色小蛇忽然在椿长老手臂上僵立。身边人瞬间散发出的气势令人兽都感到惊恐。   他的声音似是惊奇,又隐含极深的怨憎:“黑塔的门,能关上?”   虽然从大瑀带回了唐古的扳指,但扳指只能开启黑塔,他却不知道关闭黑塔大门的关窍。他还记得,当时商祈月对自己完全信任,但即便如此,她也坚持称从没有听唐古说过关闭黑塔的方法。   和唐古有密切来往的人不多,他也不是会把这种秘密随便告诉泛泛之交的性子。椿长老扔开小蛇,眉头微蹙:唐古此人一生都为女色所困,他没有把家族代代看守、管理的黑塔秘密告诉商祈月,但他可能告诉了另一个人——一个他魂牵梦萦,念念不忘的人。   一种近似于兴奋的恶寒,爬上椿长老背脊。   他没有愤怒,反而笑出声来。   “不闻长老……你们从来没有见过的不闻长老,来金羌了。”椿长老笑道。   面前跪地的人不知如何回应,干脆不答。   “她是来杀我的。”椿长老低声说,“我知道她一定会来,我已经等了她许多年。不愧是血亲,竟会在我最需要她的时候,出现在我的面前……”   他絮絮叨叨,仿佛瞬间有许许多多的话要说出口,然而眼前并非可倾谈交心之人。   椿长老想起了苦炼门里他最亲近,也最信任的人:“英则呢?找到了么?”   话音才刚落,外头便有人大声通传。   冲进来的是李舒。   在他进入瞬间,十二剑的两位头领已经消失在暗处,他只能察觉到一些人的气息,但看不到踪迹。   椿长老和以往一样,坐在他最喜欢的石头椅子上,斜靠椅背,身边是山壁伤被风侵蚀而成的巨大空洞。透过这个空洞,可以看见布满星子的宝蓝色天空,圆月贴在天上,一片苍白的指甲。   赤红色小蛇在椿长老手里始终温顺。烛火在它的鳞片上流溢金色的光芒,李舒每每看到它,都觉得它像一把持在椿长老手中的精金武器。   “义父!”他高高兴兴地呼唤。   椿长老招手,示意他到身边坐下。像对待儿子一样,他拍拍李舒肩上灰土,笑着问:“去哪儿玩了?这么久不回家。”   “和一夕、白欢喜到处乱走……”李舒说了些路途中发生的事情。   椿长老没有责备他,无论是他之前偷偷带人到大瑀,还是这次久不归家,李舒都没有受到想象中的责罚。   李舒装作忐忑,开口说:“我们……杀了稚鬼和千江。”   椿长老眉毛微微一动,终于露出一丝讶色。“我不记得我吩咐过你做这种事。”   李舒擅长撒谎,擅长演戏。   这技能并非天生练就,他是在与椿长老长年累月的相处中学会的。   有时候从椿长老身上学来,有时候他为了避免责罚,无师自通。   而他撒谎、演戏的大多数时刻,他知道椿长老都能看透。但椿长老即便看透也不会责备他,反而会用一种饶有兴味的赞赏眼神,欣赏李舒的谎言。只要李舒的谎言能令椿长老感到高兴,他不太在意事实,也不太在意李舒隐瞒了什么。   比如此刻。   李舒编织了一个谎言,这个谎言与栾秋和他自己有关。   思慕他的大瑀少侠不远万里来到金羌,却被稚鬼逮住。稚鬼以为可以凭借栾秋的性命来威胁李舒,进而让李舒做一些不利于椿长老的事情。李舒知道稚鬼背后就是千江,而椿长老与千江向来有龃龉,李舒是绝不可能为千江而去害椿长老的。   他并不知道自己的叙述之中,是哪一部分引起了椿长老的兴致。但他从义父脸上看到了一种全然新鲜的表情,混杂惊奇、诧异、狂喜、怀疑和极度的兴奋。   “栾秋?”椿长老字正腔圆地念出这两个字,他第一次在李舒面前失态,完全无法压抑脸上的笑容,“他到了苦炼门?”   一种陌生的恐惧箭矢一样扎进李舒的胸口,他忽然间手脚发冷,难以开口。   他看懂了:椿长老对他的谎言不感兴趣,对稚鬼和千江为什么死去也不感兴趣。唯一能令他的义父丢开赤红色小蛇、从椅子上站起来的,是另一个事实——栾秋来到了苦炼门,就在椿长老的居所之外,等待和椿长老相见。   在李舒口中,栾秋是为自己而来。一个年轻、稚嫩、从未懂过情爱的大瑀少侠,他完完全全倾心于苦炼门门主,愿意舍弃一切,来寻找李舒。   唯有在说到这一点的时候,李舒从椿长老脸上看到了一丝嘲弄和怀疑:“栾秋愿意舍弃一切来找你?”   那口吻像提起久别的故人。   李舒动弹不得。曾感受到的恐惧和不安就像此刻投在他身上的影子一般,把他紧紧包裹。   灯烛在椿长老身后,勾勒出他高大的身形。他走出两步,与李舒擦肩而过,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回头:“他愿意为了你欺骗所有人吗?”   李舒没能明白:“什么?”   “真正爱你之人,会和你一起欺骗全天下。”椿长老温柔地说,“英则,如果他做不到,他必定是在骗你。”   李舒心口一冷,紧追上去要辩解。椿长老不再多说,只点点头:“带我去见他。” 第71章 椿长老(2)   栾秋正在夜色里发呆。   九雀裂谷景色乏味,他所在之处已经是谷中最高的地方,能看见漫天星光。椿长老的居所就在身后,灯烛摇晃,大大小小的影子在地面不停扫动,令人目眩。   他干脆跳上了栏杆,静静立着。   这举止实在不雅观、不礼貌,若是在大瑀,被江湖人看见了,定要笑话他,再编排些浩意山庄的是非。   但他如今身在金羌,平时约束他的规条全都不存在了。他不再是浩意山庄的“二师兄”,仅仅是一个普通江湖客,“栾秋”而已。   身后传来脚步声。栾秋只辨认出李舒的声音和呼吸,另一个人脚步极轻,如羽毛般在地面滑动。   他回头时,看见一个高大的黑袍男子从阴影中浮现。   李舒走在黑袍男子之前,半是紧张,半是兴奋。他先蹦到栾秋身边,难得的规矩:“栾秋,这是我义父,椿长老。”   说完又转向椿长老:“义父,这位就是栾秋。”   栾秋还未看见那黑袍男人的脸,他只是有一种久违的熟悉感:这人走路的方式,和他深印脑海的故人极为相似。   没等他思索清楚,男人走得更近了,他方正的脸庞比过去苍老,但精神勃勃,注视栾秋的目光里有强烈的欣喜。   那欣喜像钩子一样,瞬间勾起栾秋逐渐不安的心。   男人垂了垂头,他的脸彻底自阴影中暴露,烛火照亮他的眉眼。   “栾秋。”他非常温柔,带着怀念与期待,呼唤栾秋的名字。   栾秋僵立在他面前,甚至没有察觉李舒轻轻摇晃自己的手。冥冥中降落一场惊雷,将他打回原形,将他推进痛苦和无限的惊愕里,让他恢复成当年的稚子。   “……师父?”他茫然地开口,像每一次曲天阳呼唤他一样,下意识地作出了回答。   与曲天阳初见的酒宴,一直被栾秋认为是自己人生改变的一刻。   父亲大声斥责,宾客窃窃低笑,唯有坐在角落的曲天阳冲他招了招手。   栾秋起初是不想动弹的。他虽然年幼,但自尊心极强,一面羞愧得想转身逃离,一面却害怕自己的离开会让父亲対生母的重重指责被他人认作事实。他仰头与父亲僵持着,甚至已经做好迎接父亲巴掌的准备。   但曲天阳的呼唤,令父亲放下了手。   在场的所有人中,只有曲天阳不同:他面色沉静,没有丝毫嘲讽与调侃,腰间配着长剑,一身利落的江湖人打扮。栾秋记得,他进入宴席之后一直坐在角落,不怎么与人谈话,只是静静喝酒。   他朝曲天阳走去,曲天阳牵着他的手,像一个父亲牵着自己的孩子。栾秋看见他将手指轻轻压在自己的脉门上,很快抬头笑着问:“你的名字怎么写?”   栾秋用筷子蘸酒,在桌上写了两个字。   曲天阳让他在自己身边坐下,执拗的孩子摇头不肯。他便笑着起身:“那我也不坐了。”   一长一幼在宴席上直愣愣地站着,最后是栾秋先坐下,曲天阳才紧随他的动作。落座后,曲天阳再次牵起他的手:“你没有练过武?”   栾秋只跟家里的护院学过一些腿脚功夫,平时撵猫打狗勉强足够,可那绝対算不上“功夫”。   曲天阳又问:“怎么没人教你栾家的内功?”   这问题瞬间勾起栾秋无数的伤心事。他看见栾苍水被父亲抱着,手里抓了个桃子大口地吃。他受尽宠爱的弟弟现在能拥有的、未来能拥有的,都是他只能远望、不可接近的。栾秋控制不住自己,眼圈发红,连忙低头。   曲天阳抚摸他的脑袋,这温柔的举止令栾秋登时哭得愈发厉害。他不敢哭出声,肩膀颤抖,双手死死抓住衣角,眼泪洇湿了粗糙的布料。   “我教你,好不好?”曲天阳低声问,“我把我知道的一切都教给你。你有一副学武的好骨头,人又刚强,以后定能成为大瑀顶天立地的英雄。我有一个孩子,比你年幼,爱哭、懦弱,你才是我想要的接班人。”   栾秋扭头看身边中年江湖客,擦了擦眼里的泪水。“你是谁?”栾秋毫不礼貌地问。   他那个年纪,只知道栾家,并不晓得江湖多大。   “浩意山庄,曲天阳。”曲天阳笑道,“你若愿意,我来做你的师父。”   浩意山庄和栾家完全不同。   栾秋来的时候浑身硬刺,见谁都防备,不懂接人待物,是个莽撞的小孩子。   谢长春和于笙带他去掏鸟蛋、钓鱼、打猎,任蔷总把刚学会走路的曲洱塞到他怀里,让他看顾。栾秋照顾栾苍水已有经验,対付曲洱更是不在话下,曲洱非常粘他,成日里不是喊爹娘,就是喊“二师兄抱我”“二师兄等等我”。得知栾秋的母亲憎厌秋季,这名字又是栾夫人起的,曲天阳便带栾秋上四郎峰顶,看满山满野火红辉煌的秋木。   “栾秋,看,那便是栾树。”曲天阳指着远处如火焰燃烧般夺目的树丛,“你将来也是这样的树,顶天立地,所有人都看得到你。”   栾秋的刺很快变软了,消失了。他跟在谢长春身后学他的架势,只要看谢长春怎么対待弟子,他立刻有样学样,庄重又得体。于笙性子活泼,四郎峰上没有她串不了门的帮派,她成日带着栾秋出门乱走,逢人就介绍:这是我们山庄栾秋,你们可得认着点儿。   在谢长春和于笙的教导下,他学了“神光诀”的入门心法。但奇怪的是,曲天阳始终没有真正教过他什么东西。   栾秋知道,这都是曲青君从中作梗。   等到曲青君宣布由自己教导栾秋,栾秋才真正感到绝望不安:他仰望的始终是曲天阳,他唯一认可的师父,也只有曲天阳。   曲青君让他继续称曲天阳为师父。栾秋便和山庄里其他人一样,喊曲青君为“二师父”。   栾秋渐渐分不清自己対谁的依恋更深。他失去母亲多年,曲青君就像……不,他命令自己停止这样想。   他时常回忆,也常常想起曲天阳去世后,曲青君与任蔷的争执。   那些不能让徒弟和孩子听见、看见的矛盾,只有两个女人在暗处较劲。   她们说过什么?为了什么而彼此僵持?为什么曲青君要师娘将诛邪盟交到自己手上,她想去金羌诛灭苦炼门,师娘却无论如何都不答应?为什么曲青君执意要带走浩意山庄所有弟子,为什么连师娘也要将浩意山庄经营成一个空壳?   为什么临死时,任蔷那样强硬地要求栾秋,绝不可以去金羌、绝不可向苦炼门复仇?   栾秋心里一直有巨大的谜团。任蔷和曲青君的种种所做所为,令他和曲洱等人,充满了不可解的迷惑。   而随着任蔷的离世、曲青君失踪,再也没有人能够解答栾秋心中的困惑——直到此时此刻。   他看到了仍活着的、站在自己面前的曲天阳。   曲天阳苍老了许多。毕竟十六年过去了。栾秋还记得自己最后一次见他,是他出门即将登上四郎峰的那个上午。   日头猛烈,栾秋结束每日习练,见曲天阳穿过浩意山庄的大门。曲天阳先喊了声“栾秋”,那口吻,与现在一模一样。   栾秋化作了石头雕刻的塑像。   任蔷临死前的叮嘱,是为了不让任何人发现曲天阳的真面目。   她或许在见到曲天阳尸体时察觉了一切,或许更早。她和曲青君向全天下隐瞒了一切——但这并不是为了曲天阳。   曲青君带走浩意山庄大部分弟子,是为了让那些敬仰曲天阳而拜入浩意山庄的人们,与浩意山庄切割得一干二净。来日若曲天阳身份暴露,他们仍能堂堂正正,当一个不会被议论和骂名淹没的江湖客。   没有人比任蔷更清楚曲青君心中痛苦。她钦佩、敬爱的兄长,酝酿了一个巨大的谎言。所以任蔷劝说谢长春,让他到曲青君的身边去。有亲近的人在侧,曲青君不至于做出错事。   而栾秋更是在刹那之间明白,曲青君为何执意要教自己神光诀。   神光诀与明王镜同源,而他和李舒根骨近似。李舒能做椿长老的化功肉鼎,他栾秋为什么不行?   “栾秋。”曲天阳走近了一步,仍用栾秋极为熟悉的那种带笑的声音说话,“你还认得我,我很高兴。”   赤红色小蛇从曲天阳袖中爬出,缠在他的手腕上,蛇信吞吐。   眼前之人分明是自己的师父,然而栾秋丝毫没有故人重逢的喜悦。往事与隐约的真相,冰水一样照头淋下,他浑身冰冷。   “你长大了,和师父想象的一模一样。”曲天阳笑道,“可怎么做出了抛弃一切、来找英则这样的蠢事?”   他扫了眼身后同样僵立不动、面色惨白的李舒。   还要再说话时,曲天阳顿住了。   他只听见极快、极锐利的出鞘之声。   栾秋单手持剑,直指曲天阳。软剑绷得笔直,“神光诀”内劲注入,剑身隐隐散出光华,而锐利剑尖就停在曲天阳的左胸,微微刺入衣下。   --------------------   作者有话要说:   两个主角,各自都有自己的牢笼需要摆脱,嗯嗯。   看到读者想起过曲天阳对李舒说的那些话,是呀,他就是这样解读妻子和妹妹的一切行为的。他以为她们爱他,并且享受这种爱。 第72章 椿长老(3)   曲天阳丝毫不惧。   栾秋对他有杀意,但更有复杂难言的感情。他仍旧温柔注视栾秋:“听英则说,你支撑浩意山庄多年,为师十分感激。”   栾秋只觉心中悚然。   曲天阳果然说到了任蔷和曲青君。   “蔷儿之死,实在出乎我意料。我虽然远离大瑀,但并不代表我打算舍弃她们母子,只是夫妻缘分已尽,无可奈何。”曲天阳叹了一声。   这是埋藏心底许久的话,他一直没有找到可以倾听之人。眼前的栾秋和李舒,是再好不过的听众。   他对任蔷有过真情,任蔷对他更是情根深种,宁可忤逆家人,也要与他这样的江湖客携手一生。曲天阳以为一切都隐瞒得很好,但他没有料到,任蔷虽然不习武,但是却有极聪敏的心思。她发现曲天阳每日每夜习练的内功,除了“神光诀”,还有另一种她不知道的内劲。   她去问曲青君,曲青君语焉不详。任蔷立刻知道,这对兄妹之间存在着巨大的秘密,不可对她坦白。   彼时曲天阳已经开始组建诛邪盟,要率领大瑀江湖人千里迢迢,去剿灭一个陌生的西域魔教。任蔷非常不安,然而察觉这一切的曲天阳并没有继续撒谎去隐瞒自己的真实身份。   他反其道而行之,主动告诉任蔷:自己实在早在多年前,已经是金羌苦炼门的一位弟子。   曲天阳非常坦诚:他把自己所有的打算一一告诉任蔷,为什么要组建浩意山庄,为什么要收栾秋为弟子,为什么现在要浩浩荡荡去剿灭苦炼门——他意识到自己在大瑀江湖的身份成为了阻碍,他即便知道如何精进功力,却难以在大瑀施展拳脚。把大瑀江湖人带到苦炼门,苦炼门门主必定高兴:这些各门各派、各有千秋的江湖客,身上藏着无数的精妙武功。苦炼门有太多办法从他们口中挖出秘密。   他全盘托出,等待任蔷的崩溃。   然而出乎他意料,任蔷苍白着一张脸静静听完,只问了一个问题:“你也要把孩子带到苦炼门吗?”   曲天阳并不喜欢曲洱。身为父亲,他自然疼惜孩子;但身为曲天阳,他不觉得这个爱哭的、瘦弱的孩子,有足以襄助自己的能力。   得到曲天阳的否定回答,任蔷大松了一口气。从那一天起,曲天阳的秘密也成为了她的秘密。   “她爱我至深,是不会向你们揭露我身份的。”曲天阳对栾秋说,“蔷儿死得可惜。”   剑尖终于刺破衣物,曲天阳皱了皱眉:尖锐的痛觉从他胸口散开。栾秋竟然真的动手了。   刺入得不深,这一点儿伤口,实在无法对曲天阳造成任何伤害。他捏住软剑,听见栾秋那陌生的愤怒吼声:“不要提师娘!她保守秘密,并不是为了你!”   一股无名火从曲天阳胸口窜出。他一时也分不清是对栾秋的忤逆生气,还是对栾秋将自己与任蔷、浩意山庄完全割裂而生气。他捏住软剑剑身,咔地折断,食中二指夹着纸片一样纤薄的断剑,掠过栾秋颈脖。   这一招极快、极完整,栾秋即便下意识后退躲避,然而曲天阳的手臂仿佛无端伸长,眼看就要重创栾秋。   ——闪动寒光的断剑划过了李舒的手心。   李舒以曲天阳也觉得惊奇的速度闪到栾秋面前,抓住了那把致命的武器。   剑刃划破他手心,顿时鲜血淋漓。   他抓住断剑,扑通跪地,喊了声:“义父!”   曲天阳夺回断剑,心头那无名火越烧越烈。他手指忽然一弹,断剑直冲李舒脸面飞去!   星一夕说过的话在这一瞬间,轰然于李舒脑中响起:是的,他对曲天阳而言,已经再没有价值。   电光石火的一瞬间,是栾秋揽住李舒的腰身,就地一滚,躲开了那截断剑。炎蛇软剑当当脆响,竟被人大力挑走。栾秋虎口震裂,仍紧紧将李舒护在身下。几个黑衣人立在他俩周围,垂头盯着栾秋。   冰冷的剑尖几乎贴着栾秋的背脊,令他生出恍惚痛感。   陈霜与白欢喜就着一壶小酒,谈了半晌的天。   两个都精明绝顶,各有试探,也各有隐瞒。   等酒喝完,白欢喜大致明白明夜堂在大瑀是什么地位,也晓得了陈霜是个什么人。他笑道:“如果正邪无分别,你我一定能当好朋友。”   “改邪归正也不是难事。”陈霜答,“苦炼门就这么好,你们都不愿意走?”   “有什么好的。”白欢喜转动手中酒杯,“商歌那样的人,只适合在金羌这种干燥的地方生活,我不说她。但凡正常人,见过你们大瑀的好山好水,哪里还吃得了苦炼门这样的苦。”   陈霜等他下一句话。   “可我们走不了的。在这儿生,在这儿死。除了苦炼门,哪里都不会收留我们这样的人。”白欢喜低声说,“大瑀容不下我。我贪图女色成性,最喜欢和好看女子勾勾搭搭,你情我愿自然好,若是她不情愿,我也有无数方法得手。我这样的人,若是被明夜堂的人逮住,会有什么下场?”   陈霜言简意赅:“阉了你。”   白欢喜一脸了然:“对嘛。”   “但李舒是一定会走的。”陈霜说。   白欢喜摇摇头:“他也走不了。”   “没有什么能困住一个人的双脚,如果他真心想离开。”   话音刚落,李舒忽然冲进洞口。   他脸色苍白,右手掌心一道剑伤,不停滴下血来。   白欢喜和陈霜一个扑向他,一个厉声喝问栾秋下落。李舒只是愣愣地扫了一眼俩人,忽然问:“星一夕呢?”   星一夕就在洞口上方的山壁坐着。   他耳朵微动,将九雀裂谷中的一切声音听得清楚。   栾秋被十二剑的人带走了,曲天阳喝令李舒立刻离开,否则不会留情。他听见李舒踉踉跄跄来到自己身旁,正要打招呼时,李舒忽然拎着他衣襟低吼:“你早就知道,是不是!”   星一夕的耳朵被他呵斥得发疼。   “你有苦炼门最灵的耳朵,一夕,你早就知道义父是曲天阳……所以你才说,你是外人,而我跟栾秋都不是……”李舒又怒,又恨,又痛,“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忽然想到一种可能:“你也是义父的人……你帮着他控制我,是吗?”   “我没有。”星一夕立刻辩白,“我只是认为,你留在苦炼门才最为合适。”   李舒松了手。星一夕所在的平台虽然比不上椿长老居所高,但也足以眺望大半条九雀裂谷。裂谷深而黑,有灯火如星,摇曳不停。他忽然被巨大恐慌和孤独包围。连星一夕也不能再信任了,他心口发凉,久违的痛楚在身体里复苏。   仿佛回到多年前,仿佛仍是石床上蜷曲挣扎的稚子。然而围绕在他身边的,全都是不打算救他出苦海的人。   李舒如被什么迎头击中——就连星一夕也没想过救他。他的挚友,想要的是能长久陪伴身边的“英则”。   而他是“李舒”。   世上唯有一个人,真心实意地爱他,千里万里、穿山过水,要来救他。   李舒胸口那颗摇摆不停的心忽然定了。   只要世上有栾秋,他便无法被任何痛楚击倒。   “我要救他。”李舒说,“一夕,栾秋绝不能死。他死了,我也会死。”   星一夕紧紧抿着嘴巴。李舒说话直接,但他听懂了。   “我不会帮你。”星一夕咬着嘴唇,“你想放弃我,你想把我一个人留在这处死地!”   “我们可以一起走。”李舒说。   星一夕的每一个字都如同从嘴唇挤出,他难以憎恨李舒,只能将无边怨气全都倾斜在栾秋身上:“只要有那个人在,你就不可能始终以我为首位。”   李舒攥住了他的手:“一夕,栾秋对我重要,你对我也重要。你我一同经历的岁月,是栾秋无论如何也不能理解的。他从来没有要求我把你剔除,为什么你一定要我在你和他之间选择一个?天下很大,苦炼门太小了。只要我们逃离这里,你一定能结识更多的朋友。也会有人把你当作唯一……”   “可我瞎了!!!”星一夕终于破声大吼,“英则,我是瞎子!!!”   “我和栾秋都当你的眼睛。”李舒毫不犹豫,“我们小时候约定过的,去看山、看海,去见识广阔天地。我从来没有忘记过。”   星一夕怔怔地在黑暗中面对李舒。   他只能通过触觉来还原如今的李舒。记忆中,只看到幼年时那瘦弱却爱笑的男孩。   大漠的星空见证了他们的誓言,在他还没有失去眼睛之前。   星一夕握紧李舒的手,良久才终于开口:“他在发怒。”   李舒:“……什么?”   星一夕静了片刻,耳朵微微翕动:“椿长老正在对栾秋发怒。”   李舒顿时揪紧了心:“说的什么?为什么发怒?”   星一夕竭力去听。若不是因为曲天阳太过震惊、愤怒,忘记了控制自己,他是根本听不到从裂谷深处传来的声音的。   “……他说,‘你的神光诀为什么不纯?’”星一夕皱了皱眉,“‘为什么你体内,会有明王镜的功力’。” 第73章 椿长老(4)   李舒回到苦炼门之后,跟曲天阳说过大瑀发生的许多事情,其中自然包括栾秋。   曲天阳也很喜欢听他说栾秋。昔日的弟子如今成长为什么样子,这是个很能引起他兴趣的事情。   然而在抓住栾秋手腕、试探脉门之后,他难以抑制自己的怒气:栾秋体内明显存在“明王镜”的痕迹。   他是不会认错的:始终温厚的“神光诀”,与霸气冲撞的“明王镜”,二者他都极其熟悉。   在许多年之前,世上还没有“苦炼门”,也没有“浩意山庄”的时候,两个从海岛琼周渡海而来的年轻人,踏上了大瑀的土地。   他们年纪不大,有一些闯荡江湖的美梦,两人手上各持一把鱼枪。   从南到北,他们穿过了能走到的每一片土地,幸运地熬过了无数困厄、灾劫,最终在北戎最西端的血狼山下,看到了熊熊燃烧的鹿头。   以血狼山为家的是一个名为“高辛”的民族。他们拥有绿色的、狼一样的眼睛。高辛人接待了两位青年,并且告诉他们,从血狼山往西去,是一个名为金羌的国家。那里炎热、干燥,但有世上最辽阔的沙漠与最澄净的月色。   两人骑上新买的高辛马,穿过边境,向西而行。   就在这片无边无垠的土地上,他们发生了巨大的分歧:谁都不知道是什么让两位情同兄弟的青年分道扬镳,在他们各自留下的记录里,也全都默契地没有提过这件事。   一个人留在金羌,一个人往东、往南,想回到故乡。   留在金羌的那一位,在九雀裂谷里住了下来。他把一路上的见闻刻在九雀裂谷最深处的洞穴里,并在这个洞穴中思考出了“明王镜”。   打算回乡的那一位,在沈水旁邂逅了四郎峰上打猎的少女。他停留下来,娶妻生子,孩子与妻子同姓“曲”。夫妻二人创立了浩意山庄和“神光诀”。   “神光诀”和“明王镜”之所以会有极其相似的特性,甚至能够相互融合,因为两种内力原本就是同源:两个青年在十多年的游历中,不断在自身的痛苦和重塑中发现了一种修炼内力的方式。人如何忍受超出限度的痛苦,如何锤炼自己、战胜这样的痛苦,“明王镜”和“神光诀”都是答案。   它们是同一株树长出的不同枝丫,有同样的根须,从同样的经历中脱胎而出。   栾秋被关押的地方,正是当年“明王镜”创始人书写记忆的洞穴。   无奈这些文字他全都看不懂。他在黑暗中用手触摸,发现那并不是金羌文字,而是琼周人记事的标记。   他不懂,但曲天阳懂。四郎镇附近的七霞码头,每一年都有许多琼周人来往,曲天阳交游广阔,他是懂得的。   被曲天阳狠狠攥过的手腕疼痛无比,十二剑将他扔进这洞穴时下手很重。栾秋手腕脱臼,只能自己悄悄推正。   曲天阳说的这些事情,对栾秋而言有如传说。无论人或事,离他都很远。   已经不那么愤怒的曲天阳,静静站在遍布标记的石壁前。“苦炼门,‘明王镜’,本就属于我。”他说,“我是此地真正的继承人。”   栾秋想的却是别的事。   “山庄正堂的暗室里,有武功秘籍,还有各位祖师爷的画像。唯独没有你的。”他说,“师娘不让我们挂,她说你走得太早,没任何功绩,不能够跟祖师爷们并列。如今想来,她根本连你的模样都不愿意再看见。”   曲天阳微微一笑:“凡人一旦陷入情爱,总是失去判断力。唐古如此,蔷儿也如此。她既然恨我,就应该舍弃一切回家去,连曲洱也不要管了,重新当她的任家小姐,再寻个乘龙快婿,总好过早早死去。”   栾秋:“……她恨你,但牵挂曲洱和我们。我和于笙不肯跟曲青君走,誓要与山庄共存亡。她若是离开了,我们……”   “她又有多好?”曲天阳回头问,“若不是她临死前所说的话束缚了你,你早就成为大瑀江湖赫赫有名的英雄侠客了。她和青君都在骗你。”   栾秋呼吸骤然急促。   这是他一直不想承认,然而无论曲洱还是于笙,却都心知肚明的事情。   能被承诺束缚的,从来都是最重承诺之人。任蔷看着栾秋长大,最熟悉栾秋的性子。连于笙都有可能因为自己的习性而离浩意山庄而去,唯独栾秋绝不会。他将曲天阳看作另一个父亲,将浩意山庄看作自己的家,而更重要的是,他在世上没有可去之处。   没有什么比将死之人的遗言更像桎梏,她临终的三个要求,铁锁一般,把栾秋死死锁在了浩意山庄。   这把锁是栾秋心甘情愿接受的,曲洱试过,于笙也试过。熟悉的人都劝过他:走吧,离开吧,没有留在这儿的意义。   然而只有一个人成功撬动了栾秋心里的锁。   想到李舒,栾秋那颗因为曲天阳三言两语而狂跳的心渐渐稳定。   他呼吸渐渐沉稳,内息更是平静如海。曲天阳有些诧异。思索片刻,他问了栾秋另一个问题:“来金羌的只有你?长春呢?实在不行,于笙和曲洱呢?”   栾秋以为自己听错:“他是你儿子。”   “子为父殒,可成佳话。”曲天阳笑道,“彼此成就,有何不可?”   此时的金羌沙漠上,曲洱狠狠打了个喷嚏。   他与谢长春、于笙正站在黑塔附近的吊桥旁,曲青君与商祈月刚刚从吊桥下的深谷中跃出。   两拨人马的碰头全然是意外。   曲青君在商祈月的带领下前往黑塔,不料黑塔中找不到虎钐,两人却发现了探查黑塔的十二剑。曲青君当即出手,两人合力将冥剑小队的三个人诛杀并扔进了深谷。   商祈月无法找到虎钐,开始担心。想到不远处就是稚鬼的地盘,虎钐要定期给稚鬼提供止痛的药物,两人启程前往紫衣堡,不料却在紫衣堡里遇上了正求人去救栾苍水的曲洱等人。   乍见曲青君,浩意山庄三人无不惊讶。于笙与曲洱当即露出敌意,是谢长春阻止了两人,曲青君才有解释的机会。   然而她并不多说自己的来意,只告知眼前三个后辈,身旁的女人正是苦炼门的满长老,她将带大家到苦炼门去。   数人半信半疑,然而最紧要的是救出落入深坑的栾苍水。   商祈月熟悉地形,前去看了一眼,便知道深坑与黑塔附近的峡谷相连。   她与曲青君到谷底查探,看到的是千江被扔到岸上的尸体,以及绍布、栾苍水一路前行,在青苔上留下的脚印。   得知栾苍水活着,众人这才松一口气。   但一听说深谷尽头就是苦炼门,数人再度色变。   此时纵使对曲青君完全不信任,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想要追赶上栾苍水,必须循深谷前行。走得快的话,还能在栾苍水抵达苦炼门之前截住他。   曲氏兄妹和于笙对曲青君始终怀有明显敌意,唯有谢长春与她沟通。曲青君根本懒得解释一切,只催促他们尽快做出决定:“栾苍水往苦炼门去,你们要找的二师兄目标也是苦炼门,走吧,犹豫什么?”   曲渺渺对曲青君毫无了解,但于笙与曲洱却都熟悉。   她从来干脆利落,说一不二。讲完这句话便跳下深谷,独自往前走。   商祈月左右看看,目光投向谢长春。他俨然是此处可以作出决定的人。   但走过来的是曲洱。   “我们走吧。”曲洱对商祈月作揖,“请满长老带路。”   商祈月便多看了他两眼。眼前少年瘦弱,不似健硕的练武之人,气质也全无江湖客的爽朗干脆。但作出决定时,倒是掷地有声。   在商祈月的带领下,一行人很快追上了曲青君。   曲洱犹豫着靠近曲青君,他心底有一个巨大的谜团。“你看过爹爹的尸身吗?”   曲青君脚步停了一瞬,继续往前。   “你和娘都看过的,对不对?”曲洱追问,“雨淋这么久,脸都烂了,但你们肯定看到他脸上的那张……”   曲青君回头看他,厉声喝道:“你想问什么!”   曲洱也大声答:“那不是爹爹!爹爹在哪儿!”   曲青君冷笑:“你推测不出来吗?杀害他人,伪装成自己,你认为你的爹爹做的是光明正大的事情?”   曲洱紧紧追着她:“你知道?你和娘亲都知道,是不是?”   他忽然生出一股大力,拉住曲青君的胳膊:“你们什么都知道,却还欺骗二师兄,欺骗我们!”   连曲青君也没料到,这一贯孱弱、畏怯的少年人,竟能把自己手臂抓得发疼。曲洱脸上有一种她熟悉的、曾从自己和曲天阳脸上见过的表情,那是激动、愤怒与难以置信混杂的目光,是一无所知的稚子成长为人的瞬间。曲青君心头一凛。   “算你有些骨气。”曲青君甩开他的手,“你要真想知道一切,就跟我来,这道深谷的尽头有你想要的答案。但到了那时候,你可不要哭鼻子。”   曲洱:“我不会哭。”   “那你听好了,我要去找的,就是我的大哥,你的爹爹。”曲青君低声道,“我来金羌,是为了取他项上人头。谁拦着我,谁就是我曲青君的敌人。”   --------------------   作者有话要说:   现在是三波人:1,李舒他们已经在苦炼门;2,栾苍水、绍布、虎钐、商歌在峡谷中途;3,曲青君、商祈月因为折回黑塔,所以与曲洱他们相遇,这几个人在最末尾。   三波齐聚苦炼门的时刻,就是狂揍曲天阳的时刻了! 第74章 杀意(1)   天亮的时候,第一股北风卷到了苦炼门。   沙漠中气温逐渐下降,只有白日的太阳能赐予些许温度。九雀裂谷因为太深,温度变化不明显,但清晨时分,说话呼吸都已经带有薄薄白气。   一枚磨得滚圆的弹子弹跳着落下,顺着倾斜的路面一直滚到“雪剑”小队的面前。   “雪剑”正在执行他们每日的巡逻任务,队长用足尖把弹子踢开,抬头便看见前头走来一个人。   星一夕蒙着双眼,仍如履平地,连日日与他相处的人都要怀疑,他是否真的瞎了眼睛。他走得着急,不时侧着耳朵倾听,察觉呼吸声之后顿了顿,笑着打招呼:“雪剑。”   无论“雪剑”还是死在黑塔的“冥剑”,外表与装束完全没有任何区别:黑色的兵器,黑色的衣装,只露出一双冷冰冰的眼睛,连五官也被黑色的面具笼罩着,看不清面目。   为首的队长是个女子,听见星一夕的话,虽然知道他看不见,也仍对他略略颔首。   星一夕耳力绝佳,十二剑里的每一个人他都能分清楚,只是队员们并不乐意告诉他自己名字。久而久之,他也只能用小队名字称呼。   这一点儿够不上亲昵的熟悉,让星一夕与他们总能多聊几句。   十二剑对星一夕没有恶感。一是因为星一夕平素低调、温和,待人接物十分有礼,也绝不做出格越矩之事,是苦炼门里难得的老好人;二是因为星一夕确实懂得推测天象和占卜,曲天阳很尊重他。于是连带着曲天阳身边的十二剑也对他十分恭敬。   “星长老。”队长身后两个队员出声打招呼。   星一夕便问他们是否看到一个弹子滚落,说这是自己用于占卜的工具。雪剑队长捡起交给他,星一夕小心收下弹子,两人指尖相碰,他微微一笑:“多谢。”   队长没有离开,静静看着星一夕:“你想问什么?”   星一夕仍是笑:“什么都瞒不过你。”   “你们跟椿长老抓住的那大瑀刺客是一起回来的。英则要保他,你也要保他?”   “不,不是的。”星一夕摇摇头,“在栾秋这件事情上,我跟英则不是一条心。”   这说法显然令雪剑队长吃惊,那双没什么表情的眼睛里流露诧异和怀疑。   “你和英则,不是一条心?”   “我想让栾秋死。”星一夕低声说,“椿长老必定也和我一样,知道栾秋来的目的。他要带走英则,但英则绝不能离开我们苦炼门。”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有一些偏执与焦急,但很快掩藏起来,再次对雪剑队长笑了笑:“我想知道,他现在如何?”   雪剑队长沉默了。   星一夕:“只要知道生死,别的不重要。”他十分坦诚,连昨夜一直竖起耳朵倾听动静的事儿也告诉了眼前的女子。到后来椿长老声音渐小,他再也听不见,才有今日的设计相遇。   雪剑队长:“若还活着呢?”   星一夕:“我便再想办法。”   雪剑队长走过他身边:“那你多想几个吧。”   星一夕面朝她和队员离去的方向,笑着说:“多谢。”   “雪剑”小队每日的巡逻路线基本都是固定的,星一夕坐在高处,静静捕捉周围的细微声音。   方才“雪剑”队长从身边走过时,他记住了她身上佩剑与金属腰带撞击的声音,随着走动,富有节奏。这声音曲曲折折,沿着九雀裂谷往远处去,时不时会停下。   直到日上中天,他才从高处落地,仍慢吞吞地,和以往一样步伐平缓地往自己住的地方走去。   他同样住在山壁凿出的洞口里,但宽敞明亮。虽说一个瞎子的住所不需要多么明亮,但李舒不这么想:他带着人把星一夕的家布置得亮堂干净,谁看了都知道,这儿的主人被人仔细认真地看顾着。   如今,李舒、陈霜与白欢喜正在星一夕的家里吃午饭。   星一夕落座时,闻见了肉类的香气。这是陈霜的手笔:他长年在外游历,擅长打猎,更擅长料理食物,加上随身带着各种奇特的大瑀调料,平平无奇的兔肉也能被他侍弄成绝妙菜肴。星一夕动了动鼻子,他头一次遇上无法通过嗅觉分辨的调料。   陈霜正要解释,李舒忙对他摆摆手。   果然,星一夕没有问。他吃了半饱,把自己从“雪剑”那儿问来的消息告诉了眼前三人。   这个小小的同盟,是昨夜才连结而成的。   李舒要救栾秋,陈霜自然也要救栾秋。星一夕不想看见李舒难受,别别扭扭、不情不愿地加入了这个联盟。   唯有白欢喜,无论他们怎么劝说都不吭声。   救走栾秋,势必要与椿长老为敌,而椿长老控制着苦炼门,与他为敌就等于必须离开苦炼门。陈霜可以回家,李舒栾秋可以游历天下,星一夕可以跟着挚友离开,然而白欢喜没有可去之处。   他仅有苦炼门这一个家。   最后是李舒以性命相逼,白欢喜才讷讷点头。   他此时仍是毫不积极:“既然没死,那就可以放心了。他毕竟也是椿长老的弟子,椿长老绝对不会害他的。”   李舒、陈霜与星一夕一夜未眠,他们不知为何曲天阳要掳走栾秋,而不是当场解决栾秋。星一夕与李舒都认为,显然栾秋对曲天阳有意义、有价值。曲天阳愤怒于栾秋内力不纯,可知他所求的东西与栾秋内力相关。   但栾秋的“神光诀”已有八重功力,并不适合用来化功、练功。   陈霜提醒:“这只是你们的揣测。你们也说,从来没有人能够把‘明王镜’练到第十层,而如今曲天阳就在第九层冲第十层的关键时刻。也许他懂得你们并不知道的练功法子。”   李舒:“……他也要对栾秋做同样的事情吗?”   陈霜没听懂:“什么事情?”   但星一夕和白欢喜都看向了李舒。李舒面色惨白:他当年还是个孩子,二三层功力,已经痛苦得死去活来。如今栾秋功力已有八层,“神光诀”已经是他的血肉筋骨,曲天阳要剥去这些,栾秋所受之痛必定是自己的千倍百倍。   李舒心头大恸:如果一切如他们所猜测,栾秋必死无疑。   草草吃完午饭,李舒起身整理自己的武器。他将“星流”擦拭得光洁无比,并在中空的扇柄里仔细地注入了毒药。   陈霜和星一夕也在整理自己的武器,白欢喜靠在窗边,犹豫着:“真的要这样做?”   “你有别的办法?”李舒问。   白欢喜踟蹰:“……‘雪剑’小队,算是十二剑里跟我们关系比较亲近的。至少‘雪剑’从来没有对我们做过什么不好的事情。”   三个人齐齐看着他。难得听白欢喜说几句人话,大家都很吃惊。   陈霜先反应过来:“你喜欢人家?”   白欢喜:“……没有。”   他挠挠自己的光头,还要再说时,李舒已经起身站起。   白欢喜从来没有在李舒脸上看过这么坚决、冷漠和不可置疑的神情。   “必须诛杀十二剑。”李舒盯着他,“否则我们无法接近义父,更无法救出栾秋。杀‘雪剑’,是我们计划的基础。白欢喜,我不容许你犹豫。”   “雪剑”的巡逻路线多年来一直没有改变:清晨从九雀裂谷最高处,也就是椿长老居所出发,穿过巨大的血岩门,往深谷前行,中午时分折回,傍晚抵达起点。   在这途中,他们还会巡视苦炼门弟子练功、休息、玩乐的地方。   日头渐渐偏西时,“雪剑”小队回到了血岩门。   当初栾秋和陈霜在这道门之前被蒙上眼睛,看不到门如何开启,陈霜心中一直十分好奇——直到他瞧见李舒将双手按在两扇巨大、沉重的门扉上。   李舒双臂注满力气,“明王镜”内劲循环全身,衣服、头发无风自动。他双手按定的地方,正是血岩门上两处镶嵌了精金的关窍。   内劲令精金产生反应,陈霜只听见门内传来咔咔巨响,随即石头大门缓缓开启。   “只有七重以上的‘明王镜’才能打开这道门。”白欢喜说,“普通的苦炼门弟子,一旦进入九雀裂谷,若非有长老们带着,他们永远也走不出去。”   大门开启之后,门外正是“雪剑”小队。   那三人与李舒打了个照面,有些吃惊:“门主。”   白欢喜押着被绳索捆得结结实实的陈霜从门内走出。李舒扫了陈霜一眼,对“雪剑”说:“这人在来路上发现了尸体,我和喜长老带他找一找那地方。”   “他不是苦炼门的客人?”“雪剑”问。   “当然不是。”李舒狠狠盯着“雪剑”,“我的客人,从始至终只有栾秋。”   “雪剑”垂目后退,让出位置。李舒往外走了几步,回头说:“你不来?”   “雪剑”反问:“……什么尸体?”   白欢喜和李舒看向陈霜。陈霜装作虚弱,慢慢抬头:“一个……小孩儿的尸体……塞在山缝里,手里拿着鞭子……”   他仔细地描述稚鬼长老的容貌,所有的特征都是白欢喜和李舒告诉他的。   果然,“雪剑”面色变了。   十二剑只在深谷里找到了千江的尸体,然而黑塔被曲青君和商祈月关闭,他们除了“冥剑”小队的尸体之外,并没有看到关锁在黑塔里的稚鬼尸身。   而李舒等人并不知晓十二剑已经探查过黑塔,还以为千江与稚鬼的死无人得知。   两方所知各有欠缺,却歪打正着——这个说法成功引起了“雪剑”的兴趣。   “雪剑”三人跟随李舒等人,往九雀裂谷之外的深谷走去。   夜幕渐深,陈霜走得趔趄,几次摔在水里,不停求饶:“光头长老,求求你松绑……我走不了……”   随着陈霜再一次摔在溪水里,这回连带“雪剑”也压抑不住怒气:“喜长老,这样什么时候能走到……”   话音还未落,她眼角掠过几点寒光——在白欢喜身躯遮掩的死角,陈霜射出了他的小鱼飞镖! 第75章 杀意(2)   “雪剑”闪身躲开,白欢喜已回头攻来。在他身后,摆脱束缚的陈霜轻盈跳起,如大鹰一般张开双臂扑来。   “雪剑”三人就地滚开,亮出兵刃。无需多说一句话,两方人马已经拼斗在一起。   十二剑中任何一人的内力都比白欢喜强,白欢喜是李舒这方的短板,好在有陈霜,神出鬼没,缠得对方应接不暇。深谷中没有灯烛,一片漆黑,星光只照亮了上部,在这黑暗之处缠斗,全凭本事。   李舒盯上的是“雪剑”小队中相对较弱的那人。他本着速战速决的想法,“星流”一出手便招招直取其致命之处。但对方也不是傻子,立刻察觉李舒的意图,很快形成以二斗一的局面,与李舒战得不相上下。   白欢喜与陈霜合力对付“雪剑”领头,以快打快。二人不打算杀人在,只想制服对方,但那女子出手极其狠辣,招招绝不留情,白欢喜诧异中渐渐升起怒气。他没有称手武器,手中只得一把苦炼门里带出来的铁剑。他趁陈霜挡住对方视线时,从极刁钻之处迅速刺出一剑,划破了女子腰间衣物。   那双素无表情的眼睛里掠过怒气。她双足一蹬,忽然高高跳起,在空中利落翻身,双手各持一把短剑,直直插向白欢喜头顶!   陈霜回身救援,但几乎来不及。白欢喜只能撤身躲避。   他位置一移动,“雪剑”于空中竟拧转腰身,以极快速度下落,双手仍持着两把短剑,已落在白欢喜身后,卡住白欢喜颈脖。   白欢喜咚地跪在水中,“雪剑”左右一看,陈霜正在犹豫着是否逼近,李舒将自己两个伙伴逼到角落,渐渐占据上风。   她吼了其中一人的名字:“发烟火!”   李舒眼前的两个人阵营立刻变了,一人舍身阻挡,另一人从腰间抄出烟火,拉去引信,烟火迅速往黑色的天空窜去!   李舒心道不好。   这计划着实仓促、鲁莽,但他想不到更好的解救栾秋的法子。三人实则与“雪剑”以命相搏,能跟这三人打得有来有回的也只有他一人而已。苦炼门中的其他人若是看到烟火并赶来,此役休矣。   但阻拦已然来不及。即便是陈霜……   这念头一闪而过,所有人都看向那枚在深谷中上窜的烟火。   一个黑影掠过。他似乎不畏惧正在燃烧的烟火,竟用手准确地抓住了他。   李舒失声大喊:“绍布!!!”   夺下烟火的正是绍布!   他还未落地,便烫得手心发疼,连忙把烟火扔进了溪水里。烟火瞬间熄灭。   发烟火的人正要摸出腰间的第二枚烟火,细得几乎看不见的绳索缠上了他的手臂。   在烟火被夺的瞬间,“雪剑”便知道另有帮手赶到。   她没有丝毫犹豫,左手短剑扎入白欢喜肩膀,右手短剑拧转,锋利剑刃对准白欢喜颈脖就要割下去。   一把扇子领空飞来。   她在一瞬间还以为那是李舒的“星流”——但很快,她察觉扇子飞动的轨迹绝非苦炼门的任何一门功夫。   来不及躲闪了,那同样是极其擅长扇子之人甩出的致命一击,无声无息,直到扇子来到她身边她才察觉。   短剑只来得及在白欢喜颈上划破一道口子,她已经仰面倒下。沉重的铁扇割破了她护颈的衣料,脖子上一道长长血口,正不断涌出血液。   白欢喜捂着颈上的小伤口,踉跄爬开。那铁扇承载星光,转了个圈之后回到主人手中。   栾苍水悠然摇扇,很惊奇地看着白欢喜:“如意派得意弟子,就这等水平?”   不过瞬间,形势逆转。   虎钐、商歌与栾苍水、绍布日夜兼程,意外在这里与他们相遇,当即出手相救。   虽然不知道李舒为什么要袭击雪剑等人,虎钐和商歌却没有细问。两人制服了剩下的两名成员,看向“雪剑”的尸体。同为女子,心有戚戚,虎钐正要开口,李舒当先把苦炼门发生的事情说了出来。   栾苍水浑身发冷:“栾秋要死了?!”   李舒瞥他一眼:“你要竭尽全力帮我,否则回到大瑀,你无法向你的爹爹交待。”   栾苍水连扇子也顾不得摇了:“我不是顾忌这个……快走快走!杀进苦炼门,救栾秋!”   李舒拦住了他:“我们有全盘计划,你不要鲁莽。”   虎钐周围看了几眼,忽然问:“你们一路走来,看过生面人吗?”   她说出在深谷里发现的生人痕迹。刚包扎好的白欢喜与李舒面面相觑:“没有,一路走来,连苦炼门的人都没有见到。”   虎钐有些诧异:“这么说来,那些痕迹应该在你们之后、我们之前出现。但我们一路也没有见到任何别人。”   李舒认为此时不合适继续讨论,便摆了摆手:“先不说了,等待星一夕给我们带人过来。”   他作出呼哨之声,仿佛鸟儿鸣叫。   苦炼门高处的平台上,星一夕的耳朵微微动了动。   此时正是入夜,苦炼门中到处都是饭菜香气,弟子们懒洋洋地吃饭喝酒,十分懈怠。   星一夕从平台落到平地,往前快步走去。   没有任务时,十二剑一般都在固定的地方休息。那是位于九雀深谷中段的一处深邃山洞,星一夕极少进入,但能听见山洞中偶尔传来的惨叫与哭嚎。十二剑在此处执行审判、刑罚之责,这儿也是苦炼门弟子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地方。   “星长老。”   快走到门口时,有人向他打招呼。   星一夕立刻从声音认出此人:“苍剑。”   “你来做什么?”苍剑小队三人有男有女,性格活泼,与星一夕讲话也没那么多无聊礼节与规矩,开口就问,“吃饭么?今天有鹿肉,挺香的。”   十二剑分苍、冥、雪、水四队,“冥剑”总是在外行动,如今下落不明,星一夕一直没有听见他们的动静;“雪剑”已经被解决,谷中应当只剩“苍剑”与“水剑”。   “水剑不在么?”星一夕装作焦急,他并没有在裂谷中听到“水剑”等人的声音,但为求保险,还是多问一句。   “水剑出去了。”“苍剑”领队答,“给椿长老办事。你找他们?”   星一夕心中大松一口气:一切顺利——但对着眼前三人,他面色一沉,流露踟蹰。   他鲜少如此不安,“苍剑”三人面面相觑,好奇心起:“星长老有话就说吧。”   “我知道你们四剑平时做事,相互都不干涉,但‘雪剑’与‘水剑’是姐弟,我不知道该不该……”他曲起手指,犹豫不决,“……我听见血岩门外有异声。”   苦炼门中那道被沈灯在《侠义事录》中大写特写的,是雪音门,伫立在苦炼门地界的地面上。   血岩门则深藏于谷中,是长老们与十二剑才有能力开启的沉重石门。“雪剑”小队负责巡视苦炼门地上地下,血岩门是他们每日都要来回的地方。   “苍剑”一听,立刻理解:“‘雪剑’出了什么事?”   星一夕耳力绝佳,他说听到,那便一定是听到。三人盯着星一夕,星一夕低声道:“惨叫,和兵刃相击之声。”   “清理不长眼睛、乱转乱跑的东西,很正常。”“苍剑”说,“不过是‘雪剑’在做该做的事。”   “我也这样以为。”星一夕抬起手,分辨空气的流动,“但之后就再也没听见‘雪剑’他们的任何声音了。无论说话、走路、兵刃碰击,全都没有。往常这个时候,他们应当已经回到苦炼门。”   话音刚落,“苍剑”三人便与星一夕擦肩而过,窜了出去。   这个诛杀十二剑的计划是李舒一夜间想出来的。   十二剑只归曲天阳管理,而他们也笃信曲天阳、崇敬曲天阳。曲天阳刚愎自负,他控制了整个苦炼门,从不认为李舒等后辈有反抗自己的胆量和能力。十二剑是曲天阳的爪牙,同样不相信李舒等人会愚蠢到与他们为敌。   冒犯十二剑,等于冒犯曲天阳。冒犯曲天阳,在苦炼门将永无立足之地,活着比死更可怕。就连千江也只敢在一些无关紧要的地方与曲天阳对着干,其他人绝对不会有这种胆量。   正因如此,十二剑对长老们从无警惕。这是在天长日久的安逸与绝对控制中产生的错觉:牛羊马儿,绝对不会反抗饲养它们的牧人。   李舒紧紧抓住的正是这一点。曲天阳尊重星一夕,星一夕是苦炼门唯一的可以占卜未来与天象的奇才,对长老们毫无警惕的十二剑,绝不会怀疑星一夕的说法。   他们也不会料到,几个单打独斗绝非十二剑对手的人,竟会与大瑀江湖客联合起来,绞杀他们。   而十二剑总是三人一队活动,彼此之间都怀有戒备,这正是化整为零、逐个击破的机会。   星一夕逐队引出十二剑,李舒等人在苦炼门之外的深谷将他们一一解决。曲天阳的帮手消失后,他们才有勇气与可能,去夺回栾秋。   “苍剑”等人迅速离开,星一夕也转身要走。   一切都很顺利:三人一队的“苍剑”,只要抵达血岩门外,等待他们的便是李舒的致命陷阱。   晚风才刚刚吹到星一夕脸上,前方“苍剑”的步伐便停了。   迎风送来的,是一股新鲜浓郁的血腥气。   “去哪儿?”有人问。   星一夕立刻站定,心头剧跳不止。   这声音,是“雪剑”的弟弟“水剑”!   “你们回来了?”“苍剑”一五一十说出星一夕所听见的事情。   星一夕站在数人身后,手脚沁出冷汗。   “水剑”与“苍剑”,六个人。李舒、白欢喜、陈霜,三个人。数量悬殊,他们斗不过的。即便再加一个自己,也一样斗不过。   他唯有希望“水剑”能坚持原则,不与其他小队共同行动。   但满身血气的男人反问了一句:“听不到姐姐的声音?”   他看向星一夕。然而没等到星一夕回答,血气已经渐远了。   六个人正一同朝着血岩门疾奔而去。   星一夕攥了攥手掌,发足狂奔:“等等我,我也去帮忙。”   --------------------   作者有话要说:   栾苍水:我要救栾秋,你们谁都别拦我,我一定要救!救了他,我就是他一辈子生死不忘的恩人!让我救!让我救!!! 第76章 杀意(3)   血岩门缓慢从内开启,李舒和白欢喜站在深谷之中,听见了急速奔来的脚步声。   六个……不,七个人。   两人心中一凛,心知星一夕那边出了岔子。   其余人已经在周围潜藏好,“雪剑”等人的尸身恰好放在峡谷拐角之处,风声如萧,呜呜泣诉。“水剑”与“苍剑”抵达时,只听见风声与流水之声,以及地面上“雪剑”的尸体。   “水剑”面色瞬间就变了。众人惊惶之中,并没有察觉李舒等人同样震愕的目光。   “雪剑”的两名伙伴并未断气,但昏迷后难以唤醒。“水剑”目光极冷,先收拾了姐姐的尸身,回头看李舒与白欢喜:“谁做的?”   “雪剑”的致命伤在脖子,一眼便能看出,那不是剑伤。“水剑”的目光落在了李舒手中的“星流”上。   “我们也不清楚。”面对这出乎意料的六个人,李舒只能硬着头皮,把戏继续演下去,“我和白欢喜听见血岩门外有异声,赶出来时,已经是这样了。”   “苍剑”点亮火折子,李舒看见“水剑”双目赤红。   十二剑和苦炼门的许多弟子一样,都是被父母亲人送入苦炼门的。入了苦炼门便再也没回去过,遥远的故乡已经不再是他们的家乡。“水剑”与“雪剑”相依为命,因有练武天赋,一并被曲天阳看中,选为了十二剑。李舒常常会在苦炼门里见到姐弟俩,他们总是分开行动,在擦身而过的时候,会低声相互叮咛。   李舒听不清他们说的什么话,短促而迅速,虽然是金羌话,却不是李舒听惯的腔调。   故乡的一切都已经远去,唯有语言,根一样深深扎在他们的生命里。“水剑”抱起“雪剑”的尸体呼喊时,用的也是李舒只能听懂大概,却无法分辨的语言。   它在金羌土地的另一端,在小小的绿洲里产生、繁衍。   李舒心中忽然生出闷痛,他正要说什么,“水剑”的目光移到了他的脸上。   那是注视仇人的目光。   闷痛消失了。一个决定瞬间成形。   李舒拿着“星流”向刚刚失去亲人的青年走近,把自己的武器递给他。   “……”“水剑”静静看他。   夜间空气沉重凝滞,李舒尽力让自己显得真诚。即便十二剑看不起他,他现今仍旧是苦炼门门主,是有资格称椿长老为“义父”的唯一一人。“水剑”即便认为他是杀害姐姐的凶手,也不能贸然发难。   “你若怀疑我,便看看‘星流’吧。”李舒语气中带着被冤枉的愤怒和不甘,“你可以看仔细些,上面到底有没有你以为存在的痕迹!”   他挥动“星流”,几乎将扇面压在青年脸上。   “星流”上自然是没有任何血迹、肉末,更别说血腥气。“水剑”微微皱眉:他和同伴执行任务归来,衣角沾血,身上血气比眼前的扇子更重。那几分没凭据的怀疑暂且消去了,他张了张口,脑袋忽然急速往后一仰——“星流”忽然倾斜,锐利扇角朝向他眼睛,扇柄中滋地喷出毒液!   一瞬间,以“水剑”与李舒为中心,所有人都动了起来。   白欢喜吼了一声“绍布,是这个人害了妹妹”,抓起从“雪剑”尸身上夺来的双剑,与从山壁窜出的绍布攻向“苍剑”!   “苍剑”如猴子般连续翻滚,他不畏惧白欢喜,却无法对付没有套路、野兽般呼啸而来的绍布。“妹妹”是绍布的禁语,从信任之人口中说出,必定会令这个疯子发狂。他举剑还击,还未落稳地面,已经与绍布的铁爪叮叮当当过了几十招。手中火折子已经落地,被风一卷,飘到山岩边的枯草上,瞬间便烧起了火。   小队领头被制,余下四位同伴正要援救,离尘网隔空袭来,四人迅速躲开。商歌、虎钐与陈霜、栾苍水合力攻出。四对四,然而彼此功力相差无几,商歌与虎钐并不擅长对敌,四人目的只是钳制敌人,让李舒和白欢喜、绍布有攻下两位领头人的余裕。   一时间,深谷中如群鸟疾飞,各种声音纷纷而来。   星一夕不入战场,只在一旁侧耳倾听。   “水剑”痛苦而愤怒的吼声,忽然从李舒的方向传来。   “英则!!!”   李舒按动机关、射出“星流”内藏的毒药,是想趁其不备,毁了“水剑”的眼睛。   但“水剑”临敌反应极其迅速,不仅仰头夺过激射而出的毒水,更是条件反射地利用手中的东西挡住毒水。   然而他手中是“雪剑”的尸体。   毒液浇在尸身上,立刻便有烧焦的怪味。“水剑”狂吼着抓住姐姐尸身,忽然大喝一声“英则”,猛兽般冲李舒袭来。   “明王镜”流转四肢百骸。无论是“星流”还是对手手中的精金剑,全都在此刻焕发灿烂光华!   扇与剑激撞,李舒拧转手腕,“星流”如有生命,沿着剑身下落,眼看要切向“水剑”双手。然而剑身一弹,“星流”去势大变,李舒迅速抓起铁扇,还未转身已抬腿在“水剑”腰侧踢了一脚。不料“水剑”同样反应迅速,侧身以手臂阻挡,“嘭”地一声,两人各退三步。   谷中火借风势,已经越烧越烈。   烈火中,李舒内息鼓荡不停。   他的内力已经在大瑀历练时,因有栾秋的“神光诀”加持,有了飞速进步。但他没想到,十二剑中最强的“水剑”,内功造诣竟然与自己不相上下,甚至比自己更沉更稳。   如同海浪与岩石相撞,“明王镜”察觉劲敌接近,又受同样内劲的呼唤,正在李舒体内如滔天狂浪一般汹涌。   他在这一刻忽然想起许多事。   义父曾多次有意无意告诉他,苦炼门年轻弟子中,最适合练武的不是他,而是“水剑”。   “水剑”和其他十二剑一样没有名字,他只叫“水剑”。   十二剑也吃苦,但从不必像他一样,当长老的练功肉鼎,任他人的内劲穿梭来去,生不如死。   他嫉妒过十二剑,明知他们也好不到哪儿去,却还是要偏执地嫉妒——只因为他们比自己,少吃了那么一些儿苦。   他从大瑀回来,功力有了长进,连义父也十分惊喜。那种惊奇之中还藏着若有所思,似乎是自己多年的怀疑应验了,他十分高兴。他催促李舒勤快练功,然而李舒全然提不起精神。   义父说进阶的“明王镜”也如狂兽,需要驯它、克制它,关键时刻才能用它。   李舒运起“明王镜”,然而那狂兽一样的内劲,正在他体内横冲直撞。他站立不稳,不得不扶着山壁。   火舌舔了过来,皮肤上的灼痛奇妙地没有带来危机感:体外的痛和体内地痛正遥相呼应,往日的嫉恨、仇怨,瞬间爆炸般在李舒心中轰然而起。   他隐约听见星一夕在不远处怒吼。但吼得什么,全然进不了他的脑子。   久远的恐惧和痛苦沉渣泛起,一个渺小的无力的他蜷缩在身体里,不停地驱动着强悍的高大的他:杀人、杀人,所有让你痛苦的,全都杀掉。   “水剑”在方才的奋力一击中察觉李舒的内劲与自己不相上下。   两人都是椿长老教导出来的,熟悉彼此的武功路数,他迅速盘算多种攻击李舒的方法,不料抬头时,看到的却是豹子一般扑过来的李舒。   剑穿透了李舒的肩膀,但李舒完全没察觉疼痛。   他忘记了武功路数,只在澎湃不安的“明王镜”驱动下,用足以拧断猎物头颅的力气,迎面抓住了“水剑”的脸。   “水剑”的剑扎穿了李舒的肩膀,他无法□□,只能用另一只手狠揍李舒的脑袋。   李舒就像没有痛觉知觉的疯子,比绍布更恐怖:他死死地抠住“水剑”的鼻子,竟一口气扯下了半张面皮!   惨叫声才起,李舒已经按住“水剑”的脑袋把他压在地上。“水剑”放弃了那把拔不出来的剑,抓起地上的石头要砸向李舒。两人根本不是比试,更没有任何武功路数,全然是混子打架,满地的血。   李舒另一只手已然抬不起来,他的“星流”也已经丢在了水里。眼前的并非“水剑”,而是他认不出来的别人。总之恍惚中似乎长着年迈长老的脸。那些笑得比哭更丑陋、称赞他乖巧有用、再一次次折磨他的脸。   李舒在虐杀敌人的狂喜中忽然有一丝冷冷的恐惧。他愣了一下,停手时抓住腰侧正准备袭击自己的“水剑”的手。那只手上正握着尖锐的暗器。   他夺下“水剑”的暗器,用膝盖压着水剑的手肘,毫不犹豫折断了那根手臂。   “明王镜”浩瀚如海,他的力气也无穷无尽。李舒在眼前血肉模糊的半张脸皮上看到充满怨恨和恐惧的一双眼睛。   熟悉的记忆回来了。他忽然抓住“水剑”的衣襟,厉声大吼:“你挖走一夕的眼睛,我也要挖你的眼睛!”   他左右一看,没有称手的工具。这迟疑的一瞬,他心底有个微弱声音在呼唤他:李舒。   那声音越来越大了。不是“英则”,是“李舒”。   李舒猛地一僵,低头发现自己的五指成爪,距离“水剑”惊恐的双目仅有半寸。   他立刻收手,“水剑”也恰在此时,用自己没被折断的那根手臂狠狠击中李舒的腹部。   李舒从他身上滚下来,才察觉自己满手是血,手心还抓着半张血淋淋的脸皮。他扔了那脸皮,摇摇晃晃。“明王镜”仍未平息,且有愈演愈烈之势,他手脚发僵,只能眼睁睁看着重伤的“水剑”朝自己爬来。   “英则!”星一夕在火中朝他狂奔而来,“不要动!别运功!”   “水剑”要拦住星一夕,星一夕目不能视,却准确地在“水剑”头上踩了一脚。   好厉害。李舒心中窜过这个想法。他的头脑似乎与身躯的痛苦分离了,眼前一片火红,全是跳动不息的祝融之光。   星一夕跑到他身边,摸索着跪下:“英则……英则……”   他抚摸李舒的脸,李舒这才发现自己正不停流着鼻血。他没见过星一夕这般恐慌,想安慰好友,张口时却吐出一滩黑血,溅在星一夕襟前。   --------------------   作者有话要说:   我先拿起一个锅盖放在头顶。 第77章 爱意(1)   “‘明王镜’第九层冲第十层,有一个关隘,十分凶险。”   曲天阳闲聊般说着。赤色小蛇在他手掌盘成一团,蛇眼看着端坐在铁门内的栾秋。   栾秋听曲天阳闲聊已经听了很久,昏昏欲睡,又强打精神。曲天阳难得找到他这样一个倾听的対象,又是昔日弟子,也算知根知底,话匣子一开便根本关不上。   栾秋听得厌烦,这个话茬自然也不愿意接,只是冷冷地盯着那条小蛇。   “越是练得深入,‘明王镜’便越是可怕。”曲天阳继续道,“英则去大瑀之前在第七层,回来之后内力已进阶至第八层,但他并无任何异状。这是不可能的。我推测,只要他全力使出‘明王镜’,他一定会因此发狂。”   只有听到李舒名字,栾秋才来了精神。他看向曲天阳,仍旧沉默。   曲天阳笑笑,为自己引起栾秋注意而得意:“难道你没听英则说过,‘明王镜’和‘神光诀’的不同之处?”   栾秋自然记得。   “神光诀”不毁坏人的身体和精神,它把人置于天地、山水之中,以肉身去対抗风霜雨雪,去历练世间万事,在漫长持久的练习中突破局限,最终成长。   “明王镜”截然相反:它不让人与外部対抗,而是要人回归心之本源,不断地対自己施加压力,在斗室中苦思,在□□的反复煎熬里突破极限的痛苦,以产生新的力量。它坚信人内心便有无穷无尽的力量源泉,不需要与外界対抗、沟通,人只需反省与注视自己,就能达成一层接一层的进步。   这样的“明王镜”绝非一年半载可以练成,它以极其漫长的时间为底色。然而凡人总有极限。   有的人止步于第四层,因为无法忍受突破至第五层的时间与枯燥修炼;有的人止步于第七层,练得越是深入,肉身便越是难以忍受超出限度的痛苦,发疯是常事。   所有潜藏的苦痛、灾厄会瞬间爆发,人的理智不受控制,嗜血和杀戮的欲望随着奔腾的血脉而高涨。他们需要立刻将满盈全身的“明王镜”散泄出去,而最好的办法,是与人真刀真枪地干一架。失控者必定会化身为野兽。   栾秋脸色大变:他记得李舒曾为自己冲破第七层却全无异状而感到欢喜。   他抓住铁栏,发现曲天阳并不在意自己的反应,而是仍自顾自地说着。   曲天阳在第九层感到不安。   创立“明王镜”和苦炼门的那个人,自己也仅仅练到第八层而已。曲天阳走得比他更远,因此遇到的困境,已经无法通过前人留下的记录寻求答案。   用李舒、绍布这样的孩子来练功、化功,自然是邪门外道。前人所谓的“无垢之身”,指的是体内没有其他内功的、擅长练武的体魄。曲天阳擅自曲解,却歪打正着地找到了捷径。   “所以我在想,我或许应该再找个人来,吸收吸收他的功力。我尝试过,但吸收‘明王镜’只会让我的旧疾发作,气息不稳,完全不起作用。”曲天阳全然不怕栾秋将这些事情说出去似的,坦白得令人吃惊。   栾秋盯着他:“你想说,如果我把曲洱、谢长春或者于笙带到你面前,你就会帮我救李舒,或者至少在他发狂的时候帮他一把。”   曲天阳微微一笑,十分赞赏他的聪颖。   曲青君自然是不在考虑范围内。她的功力精深,曲天阳怕是不能够轻易制服,而其他弟子,或是他的孩子,却是最合适的练功工具。   “世上能帮英则的,只有我。”曲天阳说。   栾秋细想方才的対话,心中忽然一动:“无垢之身”……   “你已经彻底舍弃了‘神光诀’?!”他失声责问。   “那是自然。”曲天阳把玩着手中的小蛇,“两者虽然同源,但气质迥异。若想将‘明王镜’练至大成,就不可以掺杂别的内劲。这也是我当初必须找到李舒这样的孩子的原因。只有寻到一个合适的练功肉鼎,我才能放心大胆,舍去‘神光诀’。若是没有他,我断然无法在短短几年里彻底掌握‘明王镜’的修炼方法。”   栾秋目眦尽裂:“曲天阳!!!”   曲天阳实在非常喜欢欣赏昔日弟子的愤恨与无能为力。   “対,是我让他落到如今地步,是我让他吃尽天下苦头。可如今也唯有我,才能救他出水火。”他轻笑着,声调缓慢,“栾秋,你若真的中意他、非他不可,那你就像你的师娘一样,为他去欺骗别人吧。”   深谷之中,没有可燃烧之物,火已经渐渐熄灭。李舒把染血的双手浸在河水里,看河水渐渐变红,而自己双手渐渐恢复了平时的干净。   然而扯下“水剑”脸皮的恐怖感受如影随形,他无法忘记皮肤和血肉的粘腻感。   “水剑”已经死去,身下一大摊血。他临死前模糊地怒吼:冥剑也是你们杀的么!   李舒胸口痛得厉害,无法回答,和同伴目光相碰时确定了一件事:十二剑已经死的死,受控制的受控制。   “水剑”的尸身旁是被离尘网紧紧束缚的“苍剑”。白欢喜与他激战一夜,受了不轻的伤。绍布全然无用,打到半途发现“苍剑”屡屡亮出杀招,出于求生本能,他干脆爬上山壁躲了起来,留白欢喜与“苍剑”鏖战。若不是陈霜与栾苍水制服其余人之后伸出援手,只怕白欢喜这条命就要交待在这儿。   虎钐随身携带的毒药起了大作用。她和商歌匆匆料理好昏迷不醒的十二剑们,来到李舒面前。   李舒浑浑噩噩,一面觉得计划顺利,令人欣喜,一面却又闻到身上浓厚血腥味,恶心欲呕。这副样子,栾秋一定不喜欢,一定会生气……不,他不生气,他怎么舍得対我生气?如此这般,各种混杂念头在心头晃过。   有人伸手搭在他手腕上,李舒浑身一凛,才稍稍平息的“明王镜”如被点燃般爆发,那尚能活动的手腕一反,瞬间卡住了眼前之人的颈脖。   立刻便有好几个人冲上来要分开他和商歌。商歌被他掐得几乎窒息,李舒脸上被星一夕扇了两巴掌,才恍惚松手。   李舒咬疼自己的手,终于恢复片刻清明。他蜷缩在角落里说:“一夕,带我去见义父。”   商歌和虎钐可以为他止血,为他治疗被“水剑”刺穿的肩膀,但无法平息他体内汹涌乱窜的内力。他只能去找功力更强劲之人来帮忙。   李舒抓住了星一夕的衣角:“这是接近他的最好理由。我如今毫无威胁,他必定不会防备我,你我同去,他一旦疏忽,你便趁机救出栾秋……”   “你疯了!”星一夕怒吼,“椿长老根本不可能真心救你!你若死了,那栾秋就算被我救出来,又有什么用!”   “只要他活着……”   星一夕恨不得再扇他几个耳光:“英则,栾秋这样的人,大瑀遍地都是!他死了就死了,即便没有他,你也会再遇上其他人!対我们来说你才是最重要的……”   李舒扶着山壁站起,慢慢往前走。栾苍水上前搀扶,要与他同去,李舒摆摆手:“义父见你的第一眼,你一定会死。”他回头看星一夕,“只有一夕跟我去,我们才能见到义父,甚至见到栾秋。”   星一夕站定原定不动,紧紧抿着嘴唇。   “一夕,”李舒说,“我走了。”   谷中只听到李舒沉重的脚步声与喘息。如他所料,星一夕果然在片刻后快步赶上来,扶住了他的手。   明明离开血岩门后并没有走太远,如今走回去,却是异常的漫长。   虎钐为李舒包扎好了身上的伤口,又有星一夕搀扶,他走得很慢很稳。   只是因内息澎湃难抑,他一直不停流鼻血,怎么都擦不干净。   “除了椿长老,还有满长老与你功力不相上下,或许可以……”星一夕还在作最后的努力。   “……义父跟我说过,真正爱你的人,会愿意为你欺骗全天下。”李舒慢吞吞地开口,“他说的大概是他的妻子吧。”   星一夕话未说完就被堵回去,气得咬牙不止。   “当然,他也指栾秋。栾秋若是真的视我为心中最重,他就应该像他的师娘一样,为了我欺骗所有人。我可以继续当我的‘浩意闲人’,我还能回到浩意山庄,我是李舒,而不是苦炼门门主英则。”   星一夕搀着他慢慢前行,想反驳却说不出一句话来。此时此刻,就连他也不忍心再讲多一句会让李舒伤心的讽刺了。   “可我不愿意。”李舒轻声说。   星一夕:“什么?”   李舒:“我不愿意他为我骗人。他活得光明磊落,是世上最像大侠的大侠。他是不会骗人的,哪怕为了我,他也不会做这等卑鄙之事。”   星一夕继续咬牙:“虚伪。”   李舒笑了笑。他压抑着丹田中如利刃翻搅的剧痛,想起了在云门馆的那场诛邪大会。   大会上,他是众矢之的。栾秋是浩意山庄的正义之士。   就连李舒也曾有一刹那悄悄地想过,栾秋会在这么多人面前撒一次谎: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能自圆其说,没有谁会怀疑。他可以不承认自己和李舒的关系,可以说自己从不知道李舒身份,可以把一切恶劣的事情全都推到李舒身上,何况那时候李舒已经编织了完美的谎言。栾秋不必费心思想,只需说一句“正是如此”。   但栾秋没有。   李舒后来无数次回忆,都深深怀疑这个人也许从未有过一瞬迟疑。   “他不会为了我欺骗全天下。”李舒又抹了把鼻血,这回连喉咙也涌出咸腥液体,他吐了两口血唾沫才继续说,“但他永远与我并肩。”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奇特的勇气忽然充满了李舒的胸口。他感到自己无所畏惧,哪怕比山更高的浪头拍下来、比九雀裂谷更深更长的裂痕在脚底展开,他也毫不畏惧了。栾秋永远和他站在一起,承受滔天的雨水,也承受人世的灾厄。   “了不起。”   身后忽然传来人声。   “栾秋这混蛋,看着木头木脑,没想到是个情痴。”   黑暗的峡谷中,火把正快速朝李舒和星一夕移动。那人内功浑厚,离他们明明还有一段距离,却仿佛就在耳边说话。   星一夕耳朵一动:来者有两人,其中一位正是——他脱口而出:“满长老!”   商祈月从火光中走出,她看了李舒一眼,立刻将火把塞到同行之人手里,几步赶到李舒面前:“英则,不可再移动!”   李舒却只怔怔望着站在商祈月身后,高举火把照明的曲青君。   “好狼狈啊,门主。”曲青君居高临下看着被强行按在地上的他,露出了惯常的冷笑。   --------------------   作者有话要说:   我发现我好喜欢写这种“虽然你没听到,但我仍坚定对他人宣告你是唯一”的戏码啊!!! 第78章 爱意(2)   曲天阳这一夜睡得很安稳。他知道自己的一番说词已经让栾秋动摇。   这个弟子什么都好,重情重义,善良执着,曲天阳很喜欢。他只是不能完全确信,栾秋真的会帮自己。   李舒与浩意山庄其他人在栾秋心里有同样的分量。曲天阳等待栾秋的抉择,他对此充满了期待。   醒来时曲天阳只觉得神清气爽,但心中似乎有些什么的地方令他不适。   日光非常明亮灿烂,曲天阳倚靠在窗边给小蛇喂食,忽然低语:“十二剑。”   他一整夜都没有见到十二剑中的任何人。   外头忽然一片喧闹之声。十几个苦炼门弟子打扮的人簇拥着星一夕与李舒,拥挤在曲天阳住所门前。   “椿长老!”他们用金羌话一声声地喊,“椿长老!救人呐!”   星一夕搀着李舒冲进了大门。见到曲天阳,李舒立刻踉跄跌倒,几乎跪爬着来到曲天阳脚下。   他扶着曲天阳膝盖,出声恳求:“义父,救我!”   李舒说这句话的当口,口中又吐出一股血来。他鼻下血痕干涸,已经变黑,胸前衣服被血几乎打透,面色苍白如纸。   曲天阳盯着他,李舒连忙垂下头,让自己演得更真实一些,抱着曲天阳的腿虚弱呜咽。   曲青君和商祈月的到来,解救了李舒。   商祈月本身有深厚的“明王镜”内力,只是志不在修炼。曲青君的“神光诀”造诣比此前更为高明,李舒体内本来就有两种内劲,昨夜两人合力为他疗伤,终于将失控的“明王镜”全数引导,归于丹田。   两人是带着曲洱、谢长春等人一路飞奔,才恰巧在此时抵达苦炼门。他们先在峡谷的拐角处碰上了陈霜、栾苍水等人,见栾苍水安然无恙,曲洱他们总算放下心来。白欢喜一见商祈月,便知道救星来了,匆忙把李舒的情况一一告知。   李舒睁开眼睛时,体内剧痛已经消失,只在头脑里留着一些隐痛的余韵。商祈月用湿润的帕子为他擦去双手和脸上的血迹,又是心疼又是责怪:“命都不要了,你真是傻孩子。”   李舒却感到悚然,他几乎瞬间坐直:“栾秋!”   “还活着,没有死。”曲青君坐在一旁吃干粮,“现在的栾秋对曲天阳没有任何用处,他不会杀栾秋。”   正是夜最深的时候,李舒浑身发冷,商祈月叹了一声,把他因血块凝固而结成一缕缕的头发擦拭干净。   “你怎么知道?”李舒问。   “他想要栾秋为他做别的事情。”曲青君想了想,说得更明确些,“栾秋是诱饵。”   李舒只稍稍一想,立刻明白:“……你是说,他想诱出的人是你?”   “也许是我,也许是曲洱他们。”曲青君拍拍手中食物碎屑,站了起来。   曲天阳的真实身份,她已经在来的路上跟曲洱他们说过。即便是谢长春和于笙这样足够冷静成熟的江湖人,也始终半信半疑。他们不适合参与到曲青君的计划里。   “李舒,你最会骗人对吧?”曲青君笑道,“为了栾秋,可否再骗一次?”   一次算什么。   李舒心想,十次百次,千次万次,他都可以去做。   哪怕曲天阳绝不会怜惜对自己已经没有任何价值的人,他也要装作重伤,爬到曲天阳面前恳求他。   为了让李舒的内伤显得更切实可信,曲青君饱蕴掌力,在李舒腹上重击一掌。李舒吐出来的血是真的,苍白的脸色也是真的,只是身体已经开始习惯于融合两种功力,他这种内息鼓荡的状态维持不了多久。   “义父……”李舒逼出自己的眼泪,虚弱地哭着。   星一夕在旁解释:李舒这傻子强行运功,想要冲进来救栾秋,不料忽然间内息紊乱、口鼻溢血。眼看失控的内力无法自行归于丹田,李舒终于感到害怕,两人才匆忙来找曲天阳帮忙。   曲天阳眉毛一动,似笑非笑:“我若救了你,你还要去救栾秋,岂不麻烦?”   李舒怔怔摇头。   “哦?你不救你的心上人了?”曲天阳笑问。   李舒又连忙点头。   曲天阳忽觉厌烦,也懒得理会李舒究竟什么心态,伸手去摸李舒脉门。刚碰上李舒手腕,他便吓了一跳:李舒浑身热得惊人,皮肤发烫。他还未细细探查,李舒忽然抽搐颤抖,朝他襟前又吐了一口血。   曲天阳后撤躲开那口污血。   星一夕跨步上前,扶住瘫下来的李舒。   两人同时行动,然而星一夕在抱起李舒的瞬间,右臂忽然一扬。   曲天阳正低头察看襟前被污染的痕迹,暗器破空之声刚起,他便察觉了。   暗器来势飞快:它形状如同小鱼,两端尖锐,整体纤薄,是厉害的工匠才能打造的东西。   小鱼飞镖!曲天阳熟悉这玩意儿。彼时他还在四郎峰上当他的浩意山庄庄主时,曾在明夜堂门人手中见过这玩意儿。这是明夜堂人最常用的暗器。   愤怒、惊疑与憎恨瞬间涌起,曲天阳大袖一张,将星一夕射来的小鱼飞镖全数笼在怀中。   但星一夕出手的瞬间,李舒也在死角处弹出了暗器。   暗器擦过曲天阳手背,扎在盘踞于曲天阳肩头的赤色小蛇身上。小蛇一动不动,立刻坠落,瞬间已经僵死。   曲天阳退了半步,立刻划破左手手背。那暗器十分凶险,仅仅擦破油皮,已经在他手背皮肤上染了一片乌黑之色。他紧扣手腕,立刻运功逼出毒液。黑血点点滴滴从指间落下,“明王镜”霎时间运转全身。   曲天阳认得小鱼飞镖,自然也认得如今从手指滴落的毒液。   苦炼门里商祈月擅长医术,她的弟子虎钐擅长毒术。曲天阳知道这种毒,见血封喉,是虎钐轻易不会动用的东西。   在这电光石火的瞬间,他只知道明夜堂和商祈月、星一夕等人,已经站在李舒这边。   为什么?他们疯了么?曲天阳霎时间并不能立刻靠自己想清楚身边之人倒戈的原因,纵然他知道每个人都有恨他的理由。但他控制苦炼门太长也太久了,久到习惯操纵一切,久到不能理解豢养的宠物与奴隶为何愤怒。   但他也无需理解。   踩定地面,曲天阳扭头看向李舒和星一夕。   就在这一刻,他听见大门拥堵着的人里,传来一丝奇特的声音。   那是精金打造的武器被特有内劲催动,开始焕发光华的细微声音。   一杆枪穿破厚重衣物,朝曲天阳刺来。   曲天阳足尖一点,立即后退。   那杆枪被包裹在衣物里,李舒和星一夕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他根本没仔细察看门口到底都是些什么人。   “十二剑!!!”曲天阳怒吼。   回应他的是室内洞壁幽冷的回声。声音不断弹在石头上,最后猝然坠地,无人回应。   曲天阳心中一冷,猛地站定,以无法看清的速度出手抓住了那杆枪的枪头。   持枪之人落地站稳,那杆枪被两人各自控制了枪头与枪尾,僵持不动。   “这是我们苦炼门的枪。你用苦炼门的武器使出浩然枪,对付自己的哥哥,这是否有些大逆不道?”曲天阳问。   持枪之人正是曲青君。   李舒与星一夕配合得十分漂亮。他们制造了一个可以接近曲天阳的机会。   曲青君手中这柄枪,正是当日曲天阳在四郎峰上钉死唐古的武器,不久前才被千江长老夺回苦炼门安放。   曲青君让李舒给自己找一杆好用的枪,李舒即刻便想到了这杆名为“破天”的长.枪。   沉重枪身在曲青君手中仿佛一杆木枪,她直视暌违十六年之久的大哥。两人都从彼此脸上看到了岁月清晰的痕迹。   “当叛徒有趣吗?”曲天阳问,“你跟英则他们说了什么?你是正义之人?他们是否知道你在苦炼门的另一个名号?不闻长老,多年不见,你把我们过去的事情都忘记了。”   听到这句话的星一夕忽然一怔。   李舒却没有听清楚。他一面调节内息,一面拉了拉星一夕的衣袖:“快,快去救栾秋。”   当年星一夕双眼被毁,商祈月给他治好之后,曲天阳很好奇星一夕如何占卜、如何推测天象,让他在家中住过几天。曲天阳这地方正是前任门主的居所,星一夕在屋子里探索过,他知道那个适合关押囚犯的暗室。   见他不动,李舒只得自己缓慢移动。   曲天阳和曲青君正在对峙,眼角余光看见李舒,立刻便知他们的目的。正要出手阻拦,曲青君手腕忽然一拧,破天枪竟在双方势均力敌的情况下又进一寸,划破曲天阳虎口。   曲天阳忽然对李舒失去了兴趣。他饶有兴味地打量自己的妹妹。久别重逢,俩人甚至都不打算聊一聊阔别的十六年各自如何生活。生死之斗已经在这逼仄空间中展开。   “你的‘明王镜’练到了第几层?”曲青君问,“比我更强么,大哥?”   她成功挑衅了曲天阳。   “……不妨试试。”曲天阳怒极反笑,忽然将紧握的枪尖甩到一旁,双足一蹬,腾空而起!   李舒与星一夕将所有声音抛在身后。两人沿着石阶往深处奔跑,星一夕熟悉地形,如入无人之境,李舒跑得越来越快,几乎破声大喊:“栾秋——!”   浓重的黑暗里,传来了应和他的声音:“我在这儿。” 第79章 爱意(3)   栾秋的声音就在黑暗的深处。李舒跌跌撞撞,星一夕不住提醒,他终于抓住了冰冷的铁栏杆。   立刻,栾秋的手便覆盖在他手背上:“李舒。”   栾秋平静镇定的声音让李舒狂跳的心脏得以缓缓恢复正常。他在这狂喜的一瞬间还掺杂了一丝对星一夕的愧疚:星一夕一直说栾秋没事、栾秋活着,李舒心头其实是有一些怀疑的。   他紧紧牵着栾秋的手,只反复嘟囔一句话:“我来救你……我要救你……”   栾秋比他冷静得多,也应道:“好。”   在几乎不能视物的黑暗里,李舒却十分勉强地依靠石头中晶石的微光,看清了栾秋瘦削的脸。他心中一面清楚这只是错觉,俩人不过分开两日,但也固执地认为,栾秋是因为自己才落入曲天阳手中。他在这饱受煎熬的两天里确认了自己的心事:绝不可失去栾秋。   栾秋也同样煎熬着。曲天阳说的每一句话对他来说都是割肉的钝刀子,这个卑鄙无耻、令人震愕的男人是自己的师父,是李舒的义父,他将两个孩子带入深渊时并未想过他们会在未来相识,然而即便是此时此刻,曲天阳思索着的仍旧是自己。   两人在黑暗中凝望时,星一夕终于开口:“英则,不撬门吗?”   李舒如梦方醒,忙从怀中掏出工具,摸索着撬开铁门。   铁门开启的瞬间李舒便蹦了进去,紧紧地抱着栾秋。   恐惧和焦灼还未冷却,便在栾秋怀中化作更热烈的渴望。他恨不能将栾秋压进自己胸口,好让自己可以永远确保栾秋的安全。这两天里被压抑下去的感情洪水一样冲破了堤坝,李舒却一句话也说不出。他想呜咽,又想笑,想跟栾秋说一些宽慰的话,却又想先把委屈的苦水倒干净。   栾秋在李舒额上吻了一吻。李舒倏然沉默,连呼吸也变得郑重:他什么都不必说了,栾秋的手正按在他肩膀的伤口上。剧烈的奔跑中,才刚刚愈合的伤口再度崩裂,鲜血冲走了药粉,润湿绷带与布料,栾秋先是闻到血气,随即便察觉指尖的湿润。   栾秋也是练武之人,他一声不吭,用大拇指丈量伤口,很快发现那是一个贯穿肩膀的剑伤。   他悚然地喊:“李舒!”   “小伤口!”李舒也立刻回答,“只是看起来伤得厉害,其实完全没影响,虎钐也是这样说的。不信你问一夕……一夕?”   两人几乎都忘了星一夕还在这儿。李舒这一喊,从狭窄的洞口深处传来星一夕的声音:“我在这儿。”   撬开铁门后,星一夕没管那两个你侬我侬的人,径直走入了栾秋所在的山洞。   山洞幽暗深邃,深处有潮湿水声,四壁刻满了与“明王镜”相关的内容,是多年前想出“明王镜”之人留下的痕迹。   星一夕走到尽处,蹲了下来,用手触摸低处的石壁。   这里有水,低处有手掌大的一处低洼,水积累起来,很快又从缝隙中流向人无法触碰的深处。就在那水洼上方,长了些粘腻湿滑的苔衣。   “一夕,你在干什么?”李舒凑过来问,像是现在才想起此行目的似的催促他,“快走快走。”   星一夕:“黏糊完了?”   李舒:“……快走快走!”   星一夕:“等等,这儿有字。”   栾秋被关在这儿,观察过山壁上的文字,全是他看不懂的金羌文,勾勾划划。   “是你们大瑀的文字。”星一夕看向栾秋的方向,“一句诗。”   星一夕幼时在这儿活动,因为身材矮小,摸索的都是低矮的墙面。他有一次无意中走入此处,那时山洞中没有关押任何人,铁门大开,他以为这又是一条通道,扶着石壁往前走。不料走了没多久便到了尽头,他更是因地面湿滑而跌倒。   起身时抠着石壁,无意中发现了矮处刻着的一行文字。   那是与金羌文字迥然不同的笔画。星一夕失去了视力,听觉、触觉便如同补偿双眼一样,变得极为敏锐。他一触碰便知,这是另一种奇特的文字。   彼时的星一夕还不懂得汉文,他只是下意识地记住了那些文字的形状。多年后他与李舒学字识文,无意中发现,那是属于大瑀的特有文字。   李舒连忙蹲下细细摩挲。才摸清前两个字,眉毛一挑:“不闻?”   石头被水磨蚀,他艰难用指尖辨认,念出了那行字:“不闻仙人意,一笑……这个什么字……一笑打?握?”   “一笑擒天星。”栾秋忽然说。   李舒忽然有点儿毛骨悚然:栾秋说对了。   “这两句我见过。”栾秋也蹲了下来,伸手去辨识,“是曲青君的诗。”   在三人头顶,曲青君与曲天阳鏖战正酣。   曲天阳这居所看着平平无奇、昏暗低矮,顶上却叮叮当当悬满了兵器。曲天阳腾空跃起,抓下一把精金铁剑,随即无数匕首暴雨般坠落,笔直插入地面。   门口众人已经退去,只剩几个仍固执站着。曲天阳无暇分辨那是什么人,只注视曲青君。   曲青君根本不躲闪。她抡起手中的破天枪打落头顶的匕首,这金属造的暴雨停止后,枪尖仍笔直指向曲天阳。   “当年我和你游历金羌,与苦炼门的门主——当然不是李舒,我连他叫什么都忘记了,但与他相识之后,你便像变了一个人。”曲青君说,“‘明王镜’和‘神光诀’的渊源让你非常兴奋。我记得你说过,如果能将两种内力结合起来,那你一定就能拥有天下最强的内功。你实现愿望了么?大哥。”   曲天阳面部微微抽搐。   “我执意要走,你却执意要加入苦炼门。我不依从,门主便干脆把我关了起来。就关在这个地方,在地下,阴暗潮湿的山洞……但我后来想了又想,撺掇他囚禁我的,应该是你。你需要一个人和你一同背叛家门和师门,背叛大瑀江湖。曲天阳,你是个胆小鬼。”   在曲青君说话时,曲天阳已经挥剑刺来。   那是平凡的、满是破绽的一剑。曲青君却丝毫不敢大意——正因为满是破绽,她根本无从判断下一招的剑路。所有破绽都是可能的剑势,她亮出浩然枪的对敌绝招,不料立刻被曲天阳化解。两人顷刻间相互靠近,破天枪的距离优势完全丧失,曲青君只得以枪尖在剑刃上一点,借力跃起,在落到曲天阳身后的瞬间忽然反刺!   曲天阳变招极快,曲青君根本看不清他胳膊如何运动。只听见“当”的一声,坚硬的剑刃抵在枪尖,曲天阳漂亮而准确地挡下了这致命一击。   “不喜欢我给你的名号吗?”对曲青君的猜测,曲天阳欣然承认,“你被关在山洞里的时候,我也很心痛。但看见你还能悠哉刻字,我觉得你或许挺喜欢这儿。”   “谁会愿意留在这种鬼地方?”曲青君啐了一口,“你抛家弃子,做了这么多恶心事,就是甘愿困在这条裂谷里,日日夜夜熬出你的天下第一?”   曲天阳剑势如蛇,缠着破天枪,几乎切下曲青君手指。   曲青君松手后长.枪下落,她迅速提足一踢,长.枪坠落势头一变,枪尖正好指向曲天阳喉头。曲天阳心中一悚,招未使老立刻抽身。在他拧转身体的刹那,被踢起的破天枪擦着他下巴而过。   长.枪又回到曲青君手中。   曲天阳不想与她多说,仍继续道:“说着不闻仙人意,实则你还是想探求更深更高明的武功。”   曲青君哑声笑道:“大哥,你竟然从不了解我。”   曲天阳也笑:“谁了解你?赠你这两句诗的人么?看这笔法,这人倒是了解你。难道是任蔷?”   “这诗是沈灯写的。”栾秋回忆,“曲青君教我武艺时,常跟李舒一样,用木炭在墙上画武功招数。有时候也写一些别的东西。我见过她写这首诗。”   李舒:“只有两句?”   “不,四句。”栾秋低声念诵,“此身纵伶仃,千金亦觉轻。不闻仙人意,一笑擒天星。”   星一夕和李舒只觉得念起来通顺,实则完全没听懂。   “她跟我解释过。她与沈灯年少相识,常常相约一同游山玩水。有一回在若海边看日出,沈灯向船娘求爱被拒,狠狠喝了一宿的酒。日出时,他醉醺醺的,在沙滩上写了这首诗,说要赠给陪他一同喝酒的曲青君。”   李舒恍然大悟:“你二师父一定很中意这四句。”   “她说沈灯是懂她之人。”栾秋说,“这也确实是曲青君的性格。她对金钱全无兴趣,我曾以为她想追逐名利,当诛邪盟盟主,如今看来,这也并非她所求。即便天上仙人也不能指挥和控制她,哪怕是属于仙人的星星,她也想抓来看看。”   星一夕:“妙呀。”   栾秋想了想:“师娘说,曲青君与浩意山庄所有人都不一样。以有限之生,识无尽之意,江湖上没有过她那样的女人。”   李舒对曲青君印象一直不好,即便现在与她联手,心底也仍有一些别扭。   星一夕却被栾秋这些话吸引:“她竟是这样的人?”他感到诧异、好奇,心底涌出一丝奇特的向往。   栾秋和李舒一同别扭,怨恨了十六年的人,突然变成己方盟友,实在很难释怀。   星一夕:“你们都不如她坦荡。快走快走!”这回轮到他催促李舒和栾秋,“英则带你走,我要上去,帮一帮那位女侠。”   话音刚落,头顶忽然轰然巨响!   --------------------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还记得上卷金满空利用慧光长舍偷小孩练功的事儿么?里面的真相很快会解答啦~ 第80章 青君(1)   星一夕的世界十分狭小。   失去双眼后,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丧失了活下去的意志。   如果他从一开始就看不到,或许日子还没有那么艰难,可他曾看见过苍穹与山川,看过金羌土地上贫瘠但鲜明的四季,还有伙伴们的模样。   曾拥有过却又骤然失去,星一夕内心的恐惧和绝望无法对任何人表达。即便是李舒,也没法完完全全地懂得他。   伙伴的安慰变得轻飘飘、毫无力度。他那时候年纪又太小,实在找不到自戕的好方法,无论走去哪儿,只要他试图离开伙伴们的身边,就会有李舒商歌紧紧跟着。伙伴的手非常温暖,但太过温暖了,反而令星一夕愈发感到自己是世上如此飘零无依的人。他思念爹娘,思念头脑里渐渐模糊的往日时光。周围的一切都在黑暗中变得令人害怕,他自己同样也令人害怕——苦炼门里其他小孩会在李舒、商歌等人不在的时候嘲笑他、追打他。   无法忍受这些言语和笑声,星一夕试图反击。他在烈日下跌跌撞撞走出宿居的山洞,午后的日光晒得他头脸俱热,他抓起石子,面对阳光抬起头,试图倾听和寻找笑声的源头。   他听到的是惊恐的尖叫与纷乱的奔跑声。小孩儿们连滚带爬,呼喊着“妖怪”之类的词语从星一夕身边逃离。他站在阳光里,丢了石子,颤抖双手去碰触空空的眼窝。   蒙眼的洁白布条成为星一夕皮肤的一部分。   没有人再嘲笑他了。他们恐惧星一夕,就像对完成“血中去,血中回”的任务的李舒,带着微小的恐惧与敬畏。   在这种疏离中,星一夕却奇特地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敢于牵他手的人不多,连白欢喜一开始也十分畏惧,始终不怕他的,只有李舒、商歌和绍布。   李舒是心怀愧疚,一直认为如果不是自己,乐契就无法找到星一夕,更无法伤害星一夕。   商歌师从母亲学医学武,她并不害怕星一夕狰狞的、空空的眼窝,甚至说过,星一夕脸上那被乐契涂成金色的纵横伤疤,让他看起来像传说中无目却心如澄明之镜的神仙。   至于绍布,他什么都不懂,自然也什么都不怕。他听过星一夕在深夜里压低声音的哭泣声,那声音会让他想起自己消失了的妹妹。他会躺在星一夕身边,像对待妹妹一样,温柔地轻拍星一夕的肩膀。   星一夕在伙伴的陪伴和旁人的恐惧中渐渐长大。他年岁越增长,就越是迷茫:与李舒游历天下的愿望已经不可能实现,他漫长无味的一生,要用什么填补呢?   椿长老会教李舒读书识字,金羌、大瑀和北戎的文字,李舒学得很杂。   他学会了,便回来教星一夕,有时候也会带着星一夕去听课。   识得“一”“人”“不”“天”这些基础汉字的那天,星一夕心中产生了无声但足以令他灵魂震动的惊愕。   他循着自己的记忆,把在门主居所的囚室里摸到的那行字,笨拙地刻在石板上,让李舒识别。李舒不懂“擒”字,拿去给椿长老看,椿长老一看那石板便笑了,命人把星一夕找来。   那是星一夕第一次完整地听到那句话:不闻仙人意,一笑擒天星。   他甚至怀疑那是椿长老刻下的,毕竟椿长老念诵这两句的时候,语气充满了怀念与惋惜。他说这两句诗,来自苦炼门一位从不露面的神秘长老:不闻。   星一夕喃喃地重复,不敢确信似的:“这里面有我的名字。”   他的名字是椿长老起的,三个汉文,不似绍布一般只是金羌读音。听到星一夕这句话,椿长老十分惊奇地笑了:“自然不是!你是什么东西,她怎么会写你的名字。”   椿长老显而易见的不悦。李舒谨慎地拉了拉星一夕的衣袖,让他停口。但星一夕对这异乡的文字、异乡的诗句和写下诗句的“不闻”产生好奇,固执地追问下去:“那我的名字是什么意思?”   “飞星一夕,转瞬即逝。你不值一提。”椿长老冷冷回答,“写下这些东西的人,与我一样,是苦炼门的继承人。她心有无穷远志,哪里是你这种东西能比的?”   那一晚星一夕无法入眠。他走在静谧的九雀裂谷里,与同样年幼的十二剑们打招呼,最后爬上高台,抬头仰望。   他看不见任何东西,但满天星斗,全都落在他怀里。   “从此我一直想知道,那位‘不闻’长老是什么人。怎么会有人想要去捉天上的星星?这是不可能的事情。”星一夕说,“可是你们也摸到了,那十个字刻下的时候坚决冷静,没有丝毫犹豫。”   李舒懂了:“你憧憬她?”   星一夕被这个词吓了一跳:“不不,我……我哪里有资格?”   地面的轰然巨响让位于下方的囚室崩塌了。李舒和栾秋牵着星一夕跑出来,发现通道被落石填塞,已经无法通过。   三人被困在这个没有一丝光线的地方,已经有一盏茶功夫。   三人轮换着扒拉石头,试图打开一条道路,现在是栾秋在忙活,李舒与星一夕歇息。   星一夕能听见外头的一些声音,但落石层叠,很难分辨得清楚。李舒好奇他怎么想去帮曲青君,才问出星一夕从未说过的秘密往事。   凡人怎能碰天星?星一夕全然不信。他一面怀疑,一面却又不停地想象那位“不闻”连仙人的愤怒都可抛在脑后的洒脱。眼瞎的许多年,他连李舒的模样的欧记得不清晰了,却总能立刻想起蓝色夜空中飞天的一位侠客。   这想象太过荒诞,他从不对任何人说起。他想问问这位“不闻”,人力怎能胜天?力所不能及之事,又怎么能做到?一生若耗在这些无用无益无聊之事上,难道不是虚度?   如今能解答他问题的人就在落石之外。   星一夕摸索着来到栾秋身边。栾秋眼疾手快抓住一块落石,免得星一夕受伤。   “多谢。”星一夕对他的态度大为改观,是在得知“不闻”便是曲青君之后。栾秋心头仍旧别扭,他知道星一夕不过是想让自己引见,他好与曲青君说上几句话。   “这世上没人崇敬她,除了你。”栾秋说,“她做了很多过分之事,无论是浩意山庄,还是大瑀江湖,全都唾弃、憎恶她。”   “但你们没有受牵连。”星一夕想了想问,“她那个帮派里的弟子,也没有受牵连吧?”   自然是没有的。   诛邪大会开得气势磅礴,结束得令人扼腕。   曲青君跳落沈水失踪后,云门馆弟子走的走散的散。馆主的离开仿佛一场闹剧,起初是有人嘲笑他们,但不久之后,江湖人便发觉云门馆弟子个个基础扎实,浩海剑和浩然枪这两门绝妙功夫,更是人人都练得精熟。在明夜堂的走动下,弟子们纷纷找到了新的帮派,各自心满意足。   再聊起曲青君,旁人总要说一句:被她蒙骗了吧?慧光长舍和金满空偷拐小孩用来练功,这事儿就是曲青君授意的。你们都是受害人,可惜、可叹,竟遇上这么个人面兽心的女人。   浩意山庄更是收足同情:人们热情万份地揣测与演绎陈旧往事——说不定下手的就是曲青君,她是为了夺走盟主之位才杀了自己哥哥;任蔷一介女流,没有依靠,但不愧是曲天阳妻子,竟与这恶女人顽抗许久,逼得那恶女蒙骗弟子们离开,悻悻收手。这样一推断,浩意山庄落到如今这步田地,自然也跟这个恶女人脱离不了干系。   明夜堂似是打算说明事实,但一切都要等到栾秋入金羌、探苦炼门回来才可下定论。   李舒听栾秋说起这些事,黑暗中眉头紧皱。   他见识过所谓的江湖人如何对流言津津乐道。浩意山庄的,苦炼门的,英则自己的,那些没有影子的风言风语总是肆意流淌在大地上。当一个传闻变得人人都热衷谈论,那便只求有趣,不管真相了。   星一夕继续说:“她离开浩意山庄多年,实则从未对你们做过什么不妥之事。相反,她现在成为你们大瑀江湖众矢之的,浩意山庄的地位,不是变得更高了么?”   栾秋愣住了。   他碰落一块石头,忽然有光线从缝隙中透入。   星一夕耳朵一动:他听到了外头的声音!   打斗仍在继续,且变得更加混乱了。刀戈撞击、尘烟四起,不时还有曲天阳狂笑的声音。他在说话,但很模糊。星一夕和李舒连忙一同伸手去扒拉,把那个指甲大小的缝隙挖得更大。   连李舒和栾秋也听到了激战的声音。三人不敢出声喊人相救,生怕让缠斗的人们分神。   缝隙越来越大了。李舒已经能看见落满石头的通道,尽头便是曲天阳与曲青君激斗的地方。空气浑浊,混着灰尘,他们什么都看不清楚。   终于挖出了容一人通过的洞口,栾秋让李舒先走。光线照在李舒身上,他的目光无法控制地落在李舒肩头的伤口上。   李舒怕他又要问,泥鳅一样滑了出去,回头去拉星一夕。   就在这当口,前方再次传来巨响与惨呼。   他们分辨不清那是谁的惨呼,只听见曲青君急急喘气,哑声大吼:“我知道金满空是你的人!他是你安排来引诱我回苦炼门的饵!”   --------------------   作者有话要说:   写这章时忽然想到一个场景↓   星一夕:(滔滔不绝地说自己的困惑、焦虑和茫然)   曲青君:……关我屁事? 第81章 青君(2)   十六年前,是栾秋第一个看到了四郎峰上金属的反光。   寻找曲天阳的武林人士聚集在四郎峰脚下,曲青君匆忙赶来,拦住众人,也拦住了想要上山的任蔷。两个女人在人群中对视一眼,曲青君微微摇头,任蔷只能站定。   阻止了所有人靠近尸体,曲青君佯装悲痛,“大哥一生端谨,定不愿意让大家看到他如今的样子”,最后独自一人登上峰顶。   唐古的尸体就扎在岩石上。破天枪枪尖有倒刺,她把枪□□的时候,被雨水泡得腐坏的尸体溅出一泡污水。   蛆虫在唐古的尸体上乱爬,他手脚已经开始腐烂,脖子重重地垂落,脑袋几乎要掉下来似的。   唯有脸上一张人.皮面具死死罩在骨头上。   唐古擅长易容,这是他的手笔。腐烂的尸体顶着曲天阳的一张脸,浓眉低垂,神情安然。   曲青君扶着尸体缓缓放下。她纵有千万种想象,却怎么也没料到,曲天阳会杀唐古。   人.皮面具确实不易识破,可如今尸体已经腐坏,只要下山,一定被别人认出。曲青君在刹那间明白了曲天阳的用意:如果想要维护浩意山庄的名声,那么这个谎言便要维持一生。   她掏出手帕盖在唐古的尸身上,流了两滴泪。   纵然对他无情,但也是一场相识。她记得唐古在金羌有妻儿家业,此次到大瑀,一心只是为了寻回苦炼门久久不归的“椿”长老和“不闻”长老。   旁人或许认不出,但任蔷在看见尸体的第一眼,便知道那个人不是曲天阳。   她捡起唐古落地的手指,示意谢长春不得告诉任何人。   曲青君回头时看到了她的动作,两个女人隔着人群凝视彼此。在这一眼中,确认对方就是自己的伙伴。   任蔷找理由把灵堂里的人遣走,与曲青君以收殓曲天阳尸体为名,低声商议。   当时的任蔷只知道曲天阳除了“神光诀”,还练了其他内功。曲青君把自己所知的一切都说了出来,从兄妹两人少年时在金羌的经历,到唐古千里迢迢来找他们,再到眼前的尸体。   让她惊异的是,任蔷没有哭。一贯温柔的眼睛里竟没有丝毫的波动,尽是冷冷的决然。   “骗吧,骗过全天下。”任蔷一字字说,“浩意山庄这么多弟子,还有曲洱,我绝不能让他们一生蒙羞。你知道这个江湖,人多口杂,他们之中许多人只是浩意山庄普普通通的学武弟子,还谈不上涉足江湖。若是此生声誉被曲天阳这个恶徒毁了,我们怎么对得起他们和他们的家人?”   曲青君问她怎么骗。任蔷看着棺内脸覆白帕的尸体,静静道:“这就是曲天阳,我的夫君。”   此时她眼中才滚下泪来。但越是流泪,目光却越发坚定:“青君,这是你我之间的秘密,哪怕带到棺材里,也不能揭示于世人面前。”   曲青君记得,自己跪坐在嫂嫂面前,摇了摇头。   任蔷当即脸色就变了。她哽咽着抓住曲青君的肩膀:“青君!妹妹!别犯傻……”   “我要去找他,我要问出个究竟。”曲青君指着棺木一字字道,“唐古不能这样不清不白地死,你我也没必要为这样的混帐背上一辈子的负累!你不告诉曲洱和其他弟子真相,他们便永远敬仰和怀念曲天阳。他们还要在山庄里挂起他的画像……”   “我不会挂!”任蔷斩钉截铁,“青君,他能杀掉这位唐古,能狠心撇下我们母子和这么多人,当年还能把你囚禁、逼你就范,他就不是个可以好好跟你说话的人。你去找他,那是有去无回!活着比什么都重要,青君,你还当我是你的嫂嫂,就听我一句话,别找他,别想起他。就当他死了吧,死得干净彻底,世上再也没有曲天阳这个人。”   曲青君难以置信:“你太自私了。”   任蔷只是坚持,丝毫不肯松口。   同样被悲痛与愤怒控制的曲青君面对这样的任蔷,愈发的恨起曲天阳来。她不知道自己的大哥算什么东西,这个浩意山庄又有哪里值得任蔷这样死守。什么名声、什么毁誉,都不过是浮云一片,哪里值得这样耿耿不放?她不能理解,也不可能认同。   “我要当诛邪盟盟主。”曲青君站了起来,“曲天阳必定是回苦炼门去了。”   曲天阳在唐古出现之后,才拉起大旗,要创立诛邪盟讨伐千里之外名不见经传的“苦炼门”。曲青君此时想起,才意识到他早已做好打算,要让唐古来当替死鬼。苦炼门的破天枪杀了浩意山庄庄主,那自然是魔教与正道的纠缠,没有人会怀疑曲天阳身亡的种种蹊跷。   而曲天阳更是盘算好了,他向任蔷透露过自己偷练别派内功,那一次试探让他确信,任蔷定会协助他完成这场瞒天过海的骗局。   “就让我当这个恶人好了。我的大哥死了,我迫不及待当上盟主,迫不及待地剿灭苦炼门,建功立业。让天下的唾骂都朝我来,反正我曲青君从来不介意。”曲青君说,“我杀他,就当杀一个苦炼门恶徒。没有人会知道那是曲天阳,这样总可以吧?”   “不行。”任蔷仍旧摇头,“妹妹,如今的你不是曲天阳的对手。对我而言,你比曲天阳重要千千万万倍。请你务必珍重自己,不要牺牲。”   是这句话浇灭了曲青君心头的熊熊怒火。她跌坐在任蔷面前,看着眼前尸体,想起曲天阳的种种,终于在嫂子面前放声大哭。   等葬礼结束,曲青君再次来到任蔷面前。   她告诉任蔷,自己打算带走浩意山庄的弟子,自立门户。   “你不必守着山庄,那些什么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话,全都是废话。曲天阳这样的东西,你不必为他守什么家业。”曲青君说,“弟子们拜入他门下,是想成为顶天立地、行侠仗义的江湖客,并不是非浩意山庄不可。只要浩意山庄仍存在世上一日,他们就会永远记得曲天阳和他所谓的诛邪盟。”   她话说一半,任蔷就已经全都明白了。   曲天阳已经远走,曲青君把“浩意山庄”看作对任蔷等人的一种禁锢。只要她毁掉这个山庄,所有人都可以解脱。   两个女人在灯下聊了很久、很久,彻夜不眠。第二日曲青君逐个找领头的弟子们说话,不出任蔷所料,谢长春、于笙和栾秋不肯走。   他们非但不肯走,而且把打算另立门户的曲青君看作敌人。   山庄中其他弟子基本都听从谢长春这位大弟子的话。任蔷也认为让这些一心行侠的年轻儿女随曲青君离开才是最好办法,但曲青君实在无法说动他们三个。最后是任蔷跟她保证,谢长春一定会同她一起走。   曲青君当时不信,因为她被谢长春痛骂了几句。   “长春是个好孩子,他不会忤逆我。”任蔷肯定地承诺,“我一定会让他跟你走。”   曲青君至今不知道任蔷对谢长春说了什么,但最后,是谢长春带着浩意山庄全部弟子,站到了她身边。   云门馆创立时间不长,因曲青君人脉广阔,名气越来越大。   六年后任蔷病亡,她带着谢长春回浩意山庄吊唁,被长大的曲洱拦在门口。   她没能进去,却三言两语从还不懂得隐藏心事的曲洱口中,问出了任蔷临死前对栾秋的三个要求。   曲青君如中雷霆。敬重她,也怨恨她,钦佩她,但也鄙夷她。曲青君在后门与谢长春朝着山庄磕头,起身时看见开门点灯的栾秋。   “栾秋!”她实在忍不住,对自己教导数年的孩子大喊,“浩意山庄是泥淖,随我走吧!”   她甚至想把一切说得更清楚些。那不是遗言,是锁链,是牢笼,栾秋可以有别的选择,比如带着曲洱和那个捡回来的小女孩儿,一同去她的云门馆。   只是这念头风一般在她心头掠过。她知道曲洱不可能走。而因为曲洱要留下来,栾秋和于笙也不得离开。   年少的栾秋抬头看了远处的她一眼,一言不发,把门紧紧地关上了。   此时在苦炼门里,在身受重创的时刻,曲青君忽然想起这些令她难以忘记的往事。   她被曲天阳轻描淡写地提起任蔷的语气激怒,用上了九分的“神光诀”功力,与曲天阳的掌力对上,两人竟震塌了半面墙壁,堵住了通往深处的通道。   曲天阳的“明王镜”练至第九重,她的“神光诀”也练至第九重。两人势均力敌,在重掌之后各退数步。曲天阳又惊又奇:“你不利用无垢之身,‘神光诀’怎会……”   曲青君拔枪欺上,两人一番激斗,破天枪扎入曲天阳的手心,曲天阳手中的利剑刺穿了她的腹部。   曲青君没有因痛而退,她只是不合时宜地想起了过去的许多事。好的坏的,老的新的。她甚至想起曲天阳第一次带她去见任蔷,她好奇又挑剔地打量未来的嫂子,嫌弃她不懂武功,只识文墨。任蔷脾气多么好,笑着说:我不懂,但我喜欢看你练功,原来女子也可以把功夫练得那么好?   “……你算什么东西,曲天阳!”她忍着腹中剧痛,那把剑毫不留情地在她腹部拧转,“你怎么配这么多人为你牺牲!”   愤怒令她生出了新的力气,就像曲天阳当初扎死唐古一样,她用尽全身力气,把破天枪扎透曲天阳手心,将他钉在墙上。   “我知道金满空是你的人!他是你安排来引诱我回苦炼门的饵!”曲青君吼道,“多谢他,如果不是他,我无法定下取你性命的决定!” 第82章 青君(3)   曲青君有许多三教九流的朋友。   江湖中有出身清白干净的大侠,然而更多的是平平无奇的江湖客。就像在四郎峰上用十五文钱来买李舒墨宝的寻常江湖人,他们没有显赫的身世,也没资格、没天赋进入鼎鼎有名的帮派。他们挎着便宜的铁剑,遍布大瑀地界,是这个江湖最普通也最多的人。   曲青君年轻时四方游历,交朋友不拘一格,又因为性格爽朗,许多人愿意与她结交,其中不乏一些普通的江湖客。这些普通人之中,自然也有做过错事的人。   错事有大有小,有人弥补了,有人装作问心无愧。曲青君对此毫不在意,她有一身好武艺,遇过坑害他的人,也在这些渣滓一样被人唾弃的江湖客里寻到过真正的朋友。   因此当金满空说要投靠云门馆时,曲青君并没有怀疑。   当时的金满空在江湖上小有名气:他十分贪财,偷了师父师娘的东西倒卖,最终被扫地出门。   他加入云门馆时,谢长春曾隐晦地跟曲青君表达过自己的不满。他是最板正的江湖侠客,尊师重道,看不惯金满空这种坑骗长辈的混帐。   但曲青君只觉得谢长春迂腐古板,训斥了他一顿。   之后再回忆起来,曲青君并不确定金满空当时是否已经成为曲天阳的心腹。只是这样的人总有千万种漏洞,只要苦炼门的人投其所好,让他倒戈非常容易。   金满空在云门馆的许多年里,确实为云门馆解决了金钱上的问题。   他有一副经商的好脑筋,又善于察言观色,人脉复杂,钱放在他手里,买田买地,总能滚滚翻倍。   曲青君离开浩意山庄是憋着一股气的。她不在乎江湖人怎么议论自己,但任蔷的叮嘱她始终牢牢记住:那些曾是曲天阳弟子的人,必须好好照顾。   吃好喝好,穿上等衣服,住牢固安稳的房子,连带父母兄弟、妻儿老小,全都照顾得妥帖。云门馆弟子走在江湖上,脸面是有光的,熟悉往事的人面对他们,即便心中别扭,也要真心诚意说一句:曲青君待你们确实不错。   这份赞誉需要用大量的金钱来支撑。   金满空在这个阶段是曲青君的得力助手。她也给了金满空足够的钱财和权力,金满空成为云门馆中仅次于谢长春的弟子,他看起来已经心满意足。   曲青君之所以察觉事情有异,是无意中发现大量银两在慧光长舍与云门馆账面上转移。   慧光长舍确实是云门馆暗地扶助的宗派。曲青君不信神佛,但看见大水之后神佛成为百姓唯一慰藉,她便决定暗中支持慧光长舍,也等于支援仙门城受灾受苦的百姓。   但真正去做这件事的金满空,并不如她所愿。   她起了疑心,装作一切都还没发现,试探金满空。   金满空居然十分坦诚:他承认自己想把云门馆变成大瑀数一数二的宗派,他也想当曲青君这种能呼风唤雨的人。   他说完之后,从胸前那串包金铁丸子里抠下一枚。那枚铁丸上,有苦炼门的印记。   金满空只亮给曲青君看了一眼,便把那层薄薄的金粉搓去了。曲青君心中惊疑:“你要做什么?”   “椿长老让我告诉你,他还在金羌等你。”金满空说。   “栽赃嫁祸,你从来最懂。你太清楚大瑀江湖那些人云亦云的东西什么样子,也太清楚怎么能让他们激愤。金满空就是你给我的提醒:知道当年真相的除了我和已经不在的任蔷,还有你,椿长老,曲天阳!”曲青君咬牙道,“我不知道你要向我提什么要求,但我知道,如果我不按照你的要求去做,你就会揭开当年死亡的真相。你是要我在你的要求,与浩意山庄、云门馆之间做抉择!”   曲天阳如今已是苦炼门的长老。他对自己在大瑀的声誉从来不在乎,或者说,他可能更乐意成为一个让大瑀江湖恨之入骨的人。   唐古当年能抵达大瑀、找到曲氏兄妹,曲青君也曾推测过,苦炼门或许有自己的情报渠道和通路,大瑀发生了什么,曲天阳只要愿意,是可以知道的。   人心如烟般随风而动,毫无定性。曲天阳的下落一旦被揭露,无论是浩意山庄的弟子,还是沉默隐瞒一切的曲青君和云门馆,都会成为众矢之的。   谎言年岁越久,揭破时越是惊天动地。若是只有曲青君一人,她自然毫无畏惧。她在那一刻突然完全理解了任蔷,后悔与钦佩同时咬噬她的心:肩负一切并作出决定,原来是那样艰难。   “说服金满空十分容易。”曲天阳说,“我派去的人告诉他如何利用无垢之身修炼‘神光诀’,他尝试后十分惊喜,立刻答应了帮我传话,并帮我盯紧你。他已经有了足够的钱,当然还想要足够的权力,青君,你太不懂金满空这种人。”   金满空带去的话令曲青君心乱如麻,浩意山庄里的李舒愈发的激发出她满腔恨意。她认为李舒也是曲天阳的棋子,突然出现在浩意山庄,是曲天阳再明显不过的威胁。   曲青君确实对李舒起过杀心。四郎峰大水冲垮了四郎镇的土山,她在废墟中举起炎蛇剑,装作要对卓不烦下手,果真引出一旁的李舒。   为救卓不烦不惜暴露身份的李舒,让曲青君有一刹那的困惑。她在李舒身上看到了栾秋的玉佩,知道那是栾秋极为重视之人。李舒即便知道自己不敌曲青君,也要拼命从曲青君手中夺回玉佩,只因那是栾秋最重视的东西。   李舒好么?李舒坏么?俩人在四郎镇一番激斗,曲青君并没有使出全力。她看见李舒始终拦在卓不烦面前,不敢移动半步,生怕眼前女人会对这个平凡的小弟子下毒手。   遥望李舒舍命将卓不烦扔上山崖、栾秋跳入沈水救自己的心上人,曲青君在四郎峰上徘徊了许久。也许李舒能将栾秋拉出浩意山庄这个泥淖——这个念头古怪而扎实地在曲青君心里生了根。   赴金羌杀曲天阳的念头正是在那场大雨中成形的。   就像任蔷当年做的一样,为了保护云门馆的弟子与浩意山庄,曲青君决心利用李舒,去做一场戏。   虽然迟了十六年,但她很乐意去扮演一个背叛大瑀江湖的大恶人。   曲天阳手中的剑扎得很深,曲青君腹上伤口被剑身挖出洞来,血流如注。她是凭着一口气支撑的。   曲天阳丝毫不惧。   同样层级的内功心法,隐隐察觉同源者就在身边,两人丹田中力量有如泉涌。   “青君,可我没想过害你。”曲天阳柔声道,“当年我确实杀了唐古,可我从没要求过你和任蔷为我隐瞒。一切都是你们心甘情愿。自己做的决定,如果赖到我身上会让你好过,那就赖吧。只是……世人的恶言恶语,你我从来不放在心上的。青君,你倒是优柔寡断了。”   “那你便不要成亲、不要生子,不要招那么多的弟子。”曲青君的手缓慢向前移动,指尖碰到了曲天阳手心流出来的血,两人几乎掌心对着掌心,“你一心只想钻研武学,那便自己去钻研,哪怕你离家出走也无所谓。你为什么要折磨嫂嫂?!”   曲青君总是提到任蔷,这让曲天阳十分不舒服。他皱了皱眉:“已经死了的人,总提有什么意思?我让金满空转告你的无非就是一句话:我十分想念你,想让你到金羌来看看。”   “我知道。你想见我,还想见识见识我的‘神光诀’。”曲青君盯着他双眼,“大哥,世上最了解你的人,只有我。”   她手指一曲,一手拔出破天枪,另一手紧紧握住了曲天阳的手心。   无形而澎湃的风,忽然从两人僵持之处卷起!   在场所有人中,只有绍布和李舒面色同时一变。   绍布与白欢喜在门口探头探脑,此时忽然抓住了自己的脑袋。他那张布满黑色斑纹的脸上全是露骨的恐惧,双目圆睁,紧紧抠住自己的头发,忽然跪倒在地。   栾秋同时察觉李舒在颤抖。李舒无意识地握住他的手,睁大了眼睛。栾秋立刻感受到他正处于极度的惊骇之中,浑身战栗。   “肉鼎……”李舒模糊地说。   “什么?”栾秋听不清楚。   狂风以曲青君和曲天阳为中心卷了起来,仿佛有什么巨大的无形之物在室内膨胀,碎石簌簌落下。   “你的二师父在给曲天阳传功!”李舒在栾秋耳边大吼,“她在做曲天阳对我和绍布做过的事情!!!”   曲天阳在这一刻确实想起了李舒。   石床上的李舒,怯怯对长老们亮出掌心后笑着的李舒,被握住掌心后笑容逐渐变得惊惧的李舒。   李舒就是他找到的最好的“无垢之身”,最好的练功材料。   曲天阳见过绍布和李舒因为极度的痛苦而在石室中翻滚。稚龄的孩子求死一般以头抢地,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后来连哀求都发不出声,只能抓住长老们的衣角,用最后一点儿力气跪地恳求。   “为了成大业,吃一点儿苦是正常的。”曲天阳这样对李舒说过。   但他没想过是这样的“苦”——从丹田爆裂出来的疼痛胜过他一生经历过的所有。“神光诀”和“明王镜”一样,都可通过手心的劳宫穴传功,那是最为直接、简单的方式。“神光诀”功力涌入曲天阳手心时,他手臂有一瞬间失去了知觉。   紧接着仿佛□□从手臂骨头处逐寸炸开,他放声嘶吼,近乎失声。庞大得令他也畏惧的痛苦吞没了他所有的感知,半边身体毫无知觉,仿佛不被自己控制。   体内的“明王镜”被“神光诀”引发了巨浪。外人内力带来的痛,令“明王镜”不得不抽空丹田所有力量用来抵挡。曲天阳瞬间被空空如也的丹田吓了一跳:他几乎以为自己失去了所有内力。   但没等他反应过来,接二连三的爆裂席卷全身。“明王镜”和“神光诀”两股大力正以他的躯体为战场,痛快鏖战。   煎熬与剧痛让曲天阳失去了对自己身体的控制力。从曲青君按住他的劳宫穴彻底释放内力,到曲天阳虚弱出掌把曲青君击飞,一切不过只发生在瞬间。   然而曲天阳双目赤红,□□流水,摇摇晃晃,如同与身体的裂痛、失控已经僵持一辈子。   他脑中什么都没有想,没有后悔,没有愤怒。求生的本能让他只剩下一个念头:必须立刻压制体内的“神光诀”。   曲青君撞在墙上,腹上还插着那把剑。她来到金羌,已做好一命换一命的打算,此时跌在地上,虚弱地看着失禁的曲天阳发出笑声。   “你一定没想到……我的‘神光诀’已经练到第九重。我不必学你那些恶毒法子……”她笑得满足而疯狂,“尝尝吧大哥!九重的‘神光诀’,九重的‘明王镜’,你撑得住吗?”   李舒和栾秋从通道中爬出,迅速掠到曲青君身前。李舒肩头有伤,只能单手御敌,栾秋则站在他身边,两人如同一体,成为保护曲青君的盾牌。   然而曲天阳并不打算吸收曲青君的内力。   他要一些更纯净的、层级更低的“神光诀”或者“明王镜”,可以如溪流般引导体内乱窜的内力。   也就是说,他需要几个苦炼门的低级弟子。   即便受了伤,即便处于激荡之中,仍无人敢轻易靠近曲天阳。他须发被气流鼓起,鼻孔流血,双目赤红如同恶鬼,然而每踏出一步,便仿佛搅动天地气息。完全爆发的“明王镜”第九重,让他有如鬼魅也如神佛,石块被踏碎,连落地的破天枪也被他狠狠折断。   曲天阳茫然焦灼地四顾,寻找他的目标。   他忽然看到了一双熟悉的眼睛。   那是任蔷的眼睛,明亮、温柔,总是崇敬而认真地注视他。   但如今那双眼睛里充满了愤恨与难以置信。   “爹爹……”身披苦炼门弟子衣裳的曲洱摘下了兜帽。   曲天阳苦恼而吃力地辨认。他看到了曲洱的佩剑。   他的儿子。他那懦弱、爱哭、不适合练武的儿子,据李舒所说,一直乖乖地依照自己曾经的叮嘱,日复一日地修炼无用的剑招。   曲天阳无暇思考曲洱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他在认出曲洱的瞬间便改变了主意,手骨咔咔地响,忽然间如利爪般抓向曲洱!   飞窜出去的身影像一条试图吞噬猎物的蛇!   谢长春与于笙被曲天阳的狂态震惊,两人出剑阻拦时,曲天阳的手爪已经落到曲洱面前。   是不认得曲天阳,也没有被往事冲击过的曲渺渺扑倒了曲洱。   她练武才疏疏几年,也没有什么天赋,唯有被绍布抓走之后,日日夜夜在四郎峰爬山、打猎充当练习,反应竟比震愕中的师兄师姐更快。   曲天阳抓空了,愤怒令他无法自持,立刻转移目标朝曲渺渺攻去。   两把蟒心剑一左一右,刺入他的侧腹。   然而他已经捏住了一个人的头骨。   灰白色的头发在曲天阳指缝里野草一样冒出来。   在比呼吸还要短促的瞬间里,绍布扑到了曲渺渺身上。他张开双臂,像大鹰保护自己的孩子一样将曲渺渺和曲洱护在身下。   他的头骨随即在曲天阳手中裂开,半句“妹妹”也未能说完。 第83章 地尽头(1)   在苦炼门诸多人之中,绍布最尊敬也最信任星一夕。   或许是因为李舒没来之前,他和星一夕最为亲近。或许是他们家乡的语言有几分相似,也许祖上曾在同一片土地上狩猎。又或者,是在他崩溃的时候,总是星一夕陪着他,低声说着外人无法参与的话。   “妹妹”是他的执念。同被父母送到苦炼门,两个稚龄的女孩儿就是绍布咬牙支撑的唯一理由。   他不喜欢很多人,包括栾秋、栾苍水、曲洱等等,但他很想靠近曲渺渺。如果妹妹活着,大概也是曲渺渺这样的年纪,有和她一样温柔快乐的眼睛。他不会绣蝴蝶发带,但他有许多可以教给妹妹的事情。   在深谷中,两拨人会合之后,白欢喜曾跟谢长春说过,在最大的问题没有解决之前,内部人最好不要起冲突。   虽然谢长春完全不认可他的“内部人”说法,但也答应,会控制住浩意山庄其他人的情绪,不会让他们跟绍布打起来。   山庄里的人都不愿意靠近绍布。看着他那张总是停留在少年模样的脸庞和没有任何感情的眼睛,会令他们想起如今不知流落何方的卓不烦。   偶尔的,曲渺渺会小心翼翼地望着绍布。   绍布喜欢在山壁上攀爬,尤其在他们休息的时候。她和绍布一上一下,相互警惕地瞪着。曲渺渺便知道:眼前这个绍布是正常的绍布。   她还记得绍布给过自己一只小兔子。而自己回敬绍布一个匕首刺穿的伤口。   伤口尚未完全愈合,侧腹草草缠着布条,因为他总是剧烈运动,布条也总是隐隐渗出血来。因为伤口和疼痛,绍布这一路上不再把曲渺渺看作“妹妹”。他看曲渺渺的目光里带着强烈的好奇,总是想跟她说什么似的。但每每靠近曲渺渺身边,便会立刻有山庄的其他人阻拦。   曲天阳这一爪十分的重。   他本来想擒住曲洱,但被曲渺渺打乱计划。暴怒令他瞬间起了杀心,狂乱的“明王镜”也失去控制,他听见头骨在自己手中碎裂的声音,松手后才发现,那是绍布。   手中红白之物粘腻恶心。曲天阳被身上的疼痛吸引了注意力。低头看见的,是一左一右两把扎入他腰间的蟒心剑。   曲天阳松开绍布,两手同时抓住蟒心剑的剑刃。   他内力浑厚,肌肉结实,蟒心剑刺入两寸左右,就已经无法再前进。他昔日的两位爱徒,正怀着杀心与他顽抗。   曲天阳很想说些什么,又觉得说什么都白费。谢长春和于笙的“神光诀”应该与栾秋不相上下,曲天阳在这瞬间也实在找不到可以抓住的人,体内的混乱内息令他鼻腔的流血蜿蜒长流,他将力气聚在手心上,试图同时折断这两把蟒心剑。   但蟒心剑十分坚韧,他竟失败了。   两把一模一样的蟒心剑,是谢长春和于笙的定情之物。   两人此时同时向曲天阳发起进攻,进退犹如一体。察觉曲天阳的意图之后,两人同时踏紧地面,奋力再刺!   已经入肉的蟒心剑饱蕴“神光诀”内力,曲天阳此时体内正萦回澎湃着混乱无比的两股内劲,力量只凝聚了一瞬,立刻便散去。他根本无力拧断蟒心剑。   一声长嘶!蟒心剑划破曲天阳双手掌心,再进数寸,竟然同时刺穿曲天阳侧腰!   曲天阳原本还想抓住谢长春或是于笙来帮助自己化功,此时痛得癫狂,再无任何犹豫,双掌同时朝两个徒弟击去。   谢长春和于笙全神贯注对敌,两人没有任何的对话与眼神交流,但却不约而同愈发攥紧了剑柄。复杂得难以理清的悲哀、愤怒和惋惜,让他们同时生出必死决心,竟然一步也不躲避,目光坚毅,笔直迎向曲天阳落下来的手掌。   在性命危殆的刹那,白欢喜与商歌从旁掠出。一个抓住谢长春衣领,一个用离尘网缠住于笙的腰。   曲天阳的重招击空了。   一切不过瞬息间发生。他身边空空如也,栾秋与李舒也从地上抓走了没有受伤的曲洱和曲渺渺,他脚下只有绍布血肉模糊的尸体。身上两把入肉的长剑足以说明方才发生的一切,而此时鼻腔中滴落的血才刚刚沾湿他的衣角。   眼前尽是敌人,认得的,认不得的,金羌人,大瑀人。所有人都是他的敌人。   曲天阳忽然发了狠!他拔出两把蟒心剑,收紧肌肉封闭伤口,竟如猿猴一样从山壁跃了出去!滴落的鲜血淋淋漓漓,栾秋与李舒紧随其后冲出去,才攀上山崖,眼前便是一股满是黄沙的狂风。   等狂风散去,前方已经见不到曲天阳身影了。   李舒呆立眺望眼前戈壁,听见九雀裂谷中传来星一夕嘶哑的哭声。   商祈月和虎钐并未目睹发生的一切。俩人一直在深谷里照料受伤的十二剑成员。   白欢喜匆匆赶来,告知商祈月绍布出事时,商祈月还以为绍布的疯病再度发作。   两人赶到时,李舒已经脱下外套,盖在了绍布身上。虎钐掀开外套,脸色瞬间煞白。   星一夕呆坐在绍布尸体旁,看见曲渺渺面带犹豫走近,踟蹰后也坐了下来。她握住了绍布的手。   于笙本想把渺渺拉回来,手才伸出去便犹豫了。   “我……我陪他一会儿。”曲渺渺说。   白欢喜四处安慰被巨响和骚乱惊动的苦炼门人。苦炼门中年资较长的弟子们大多被曲天阳打发离开,因他们之中有一些人放走乐契,曲天阳一直怀疑这些人是松挞或者千江的心腹。如今九雀裂谷里都是年轻的弟子,白欢喜毕竟还顶着个“喜长老”的名头,且十二剑不在,他说的话自然颇有分量。陈霜与栾苍水借口帮忙,与白欢喜一同行动。白欢喜也知他们是为了给明夜堂和大瑀江湖人探查地形,但如今苦炼门已经这个样子,他懒得分辨了,路上甚至主动给身旁两位介绍起苦炼门来。   谢长春、曲洱和商歌正围在曲青君身边。曲青君腹上伤口几乎能容半个拳头,十分狰狞。她已经失去了意识。商祈月一摸曲青君脉门,眉头便蹙了起来。   混乱之后,当夜的九雀裂谷喧哗热闹。   还活着的十二剑苏醒了,得知曲天阳已经不知所踪,人人面面相觑。他们对曲天阳的崇敬极深,一个个纷纷要出去寻找。虎钐命白欢喜给他们灌下狠药,盯着这些人昏睡过去才作罢。   白欢喜纵使舌灿莲花,在陈霜面前也毫无施展之力。陈霜这几年在北戎、金羌游历,学会了一些金羌话,苦炼门的弟子纷纷向他询问自己家乡和亲人的情况。陈霜知道多少便说多少,若有不清楚的,便随手拈个故事来讲。他讲故事技艺高超,边讲边套话,入夜了大家也不舍得走,纷纷点了灯围在陈霜身边,听得如痴如醉。   有人撺掇他讲大瑀,他便讲大瑀。讲完大瑀讲赤燕,讲完赤燕讲琼周,听得弟子们张开口睁大眼,又是怀疑,又是吃惊。   栾苍水和陈霜是头一回见面,看陈霜模样便生出警惕。他喜欢于笙多年,总觉得江湖上长得俊俏的侠客都是自己敌人,陈霜自然也不例外。但陈霜说话实在有趣,他别别扭扭、心痒难耐地听,到了大半夜时,看陈霜的目光已经满是钦佩和仰慕,连于笙来叫他都不肯挪动屁股。   于笙带着曲渺渺,与星一夕、虎钐一起处理了绍布的尸体。绍布是土生土长的金羌人,他们把他的尸首放在干燥的山洞里,择日再举行仪式送葬。星一夕非常沉默,身边两个不认得的人,他有话也不便开口,只和虎钐在绍布身边呆坐许久。   离开时,星一夕发现曲渺渺和于笙竟一直在山洞外等候着。他想起李舒说过的事情,开口向她俩道歉:“绍布做过许多错事,他如今说不了话了,我向你们道歉。你们大瑀人讲究罪有应得,但希望你日后若是想起他,请不要恨他。”   一聊才知,这位蒙着双目的长老,便是李舒口中那位赠扇的挚友。于笙和曲渺渺生出许多好奇,四人边说边往曲青君所在的地方走去。   为救回曲青君,商祈月、商歌和虎钐三人费了极大力气。   三人先是将流出的脏器归位,又找来羊羔,取下羊羔皮缝合填补伤口。这法子是虎钐和商歌商量出来的:稚鬼长老当日在小孩儿身上缝羊皮,可见此物能与人皮黏连。虎钐和欧阳九已经为那只“小羊”去除了羊皮,对这种方法有了较多理解,商祈月便让她操针。   曲青君失血太多,谢长春和曲洱伸出胳膊要给血,被商祈月冷冷瞪了回去。   唐古留给她的那座黑塔之中,除了武功秘籍还有许多奇特的医学书籍。虎钐和商歌小时候没事就呆在黑塔翻书,两人琢磨了好几种法子。这些方法大都需要珍贵的草药和骨材,白欢喜带上马儿,栾苍水带上银两,陈霜带上嘴巴,三人在九雀裂谷周围寻找大瑀过来的商队和金羌城镇。给苦炼门缴过费用的商旅收回了自己的钱,大喜过望,愿意用极低价钱卖药材;擅长打猎的金羌人也很乐意用皮子、兽骨等物交换银子,这能让他们从大瑀、北戎的商队手中买到更多东西。   在视金钱为粪土的大瑀江湖上,即便装模作样,江湖客看见栾苍水这样的富贵人家子弟,也难□□露几分不屑。他此时才深深感受到银钱多么重要:不仅最近崇敬的陈霜夸他,连白欢喜也亲亲热热赞他:“多亏了你我们才不至于白费力气”“曲青君最大的恩人便是你”“苍水这等侠义行为不比谢长春好?”,云云。   栾苍水来的时候带了一沓银票。银票从商旅手中换来银子与药材,再交易给金羌人。总之,他的银子确实发挥了大作用,栾苍水虚荣心得到巨大满足,每天出发与归来都高高兴兴。   于笙一看他那乐呵样子就心烦,愈发的不愿意搭理他。   白欢喜左一句“大瑀女子太矜持”,陈霜右一句“因为曲青君没醒所以她心情不好”,哄得栾苍水半信半疑中,掏空了所有的钱。   在鬼门关上徘徊数日,曲青君终于睁开了眼。   她动弹不得,也认不出眼前低头察看自己的是什么人,甚至无力开口说话,疲惫的眼睛焦灼地拼命睁大。   “曲天阳受了重伤,离开苦炼门了。”商祈月衣不解带地照顾她,自然知道她最关心的是什么,“英则和你的弟子栾秋去追赶,但至今仍未回来。”   曲青君眼皮颤抖。   “他俩没事,偶有讯息传回,还没有找到曲天阳。”商祈月把曲天阳的状况细细说清,尤其是那两把给予他重创的蟒心剑。   正说着,曲青君已经安心闭眼,又昏睡了过去。   外头,白欢喜正焦头烂额地和虎钐、星一夕商议苦炼门之后何去何从。   裂谷中有的弟子仍每日坚持锻炼,有的无所事事闲逛。白欢喜托腮长叹:“英则啊……门主啊……快回来吧。”   此时在九雀裂谷附近的弥陀山下,李舒和栾秋正在徘徊。   两人离开苦炼门寻找曲天阳已有五日。   曲天阳像是消失在金羌一样,他沿途滴落的血被风沙掩盖,行踪彻底消失。   苦炼门众人轮换着寻找,唯有他们两人日夜兼程。能找的地方都找过了,李舒勒停马儿,远眺峰顶隐藏在云层之中的弥陀山。   “这山有什么问题?”栾秋问,“我们怎么不上去?你每天都看它。”   李舒下马之后在地上画了个巨大的“人”字,并指着顶端:“这个字起笔的位置,可以看作弥陀山。撇是九雀裂谷,捺是黑塔附近的深谷。其实九雀裂谷继续往前,在弥陀山周围还有一道峡谷,三道峡谷连起来,便是横亘金羌大地的裂痕。”   在弥陀山附近的裂谷里,住着一些李舒不太想打交道的人。   “义父……曲天阳应该不会选择那条峡谷,他和那峡谷之中的人有仇怨。”李舒说。   他只知道那峡谷里住着一些隐居江湖的武林人,他们从各处流浪而来,有的人选择在弥陀山脚下的深谷中住下,有的人继续前行。   “你没有听过吗?‘地尽头’,那里就是大地尽头最后的安居之所。”李舒指着弥陀山,“弥陀山是‘地尽头’的屏障,是它的盾牌也是它的生命之源。苦炼门的精金武器,正是在弥陀山采出的矿打造而成。从前任门主开始,苦炼门与金羌的王族开始合作,我们给他们训练暗针、打造暗针适用的‘炎蛇’软剑。暗针遍布大瑀、北戎等国,是金羌极重要的部署之一。”   栾秋听得认真:“被‘地尽头’的人发现了?”   “是的。”李舒讷讷点头。   弥陀山位于金羌西边,高耸入云。大山南侧较暖和,北侧寒冷无比,于是暖和的一侧长满了茂盛的林木,北侧则冰雪深厚。   “地尽头”位于南侧山脚,在这儿隐居的江湖人常在弥陀山打猎、采摘,与弥陀山各自相安无事,过得愉快平静。   但苦炼门开始大肆开采以来,南侧的树木几乎被砍去了一半:为了发掘矿洞,或者烧火炼出精金。   “地尽头”的人们因此与苦炼门生怨,反复滋扰采掘。曲天阳回到苦炼门之后,杀了三十多个“地尽头”里的江湖客。滋扰行为减少了,但从此之后,苦炼门的弟子便再也不能踏足“地尽头”一步。   “我听说以前不是这样的。”李舒挠挠头发,“好吧,我听千江说的。他还年轻时,常和其他弟子去‘地尽头’玩儿。那里景色与金羌大不一样,因为地势低,温暖潮湿,据说峡谷中的景色与大瑀、赤燕十分相似。”   他指着弥陀山南侧:“那边还有一条山道,‘地尽头’的人会带年轻的千江他们爬山,听说山上有十分珍贵的宝物。”   栾秋:“若是宝物,怎么能轻易让外人看?”   李舒:“真的是宝物。那是弥陀山上人能去到的最高处,站在上面,仿佛悬于天地之间。天气晴朗的时候,还能看到赤燕。”   栾秋忽然怔住了:“你是说,弥陀山就在赤燕和金羌的交界?!”   可惜的是,李舒并不熟悉赤燕的地形,他也只是听千江说过那么一次而已。   栾秋催促:“我们走吧,最不可能之处,也许就是曲天阳藏匿的地方。”   “地尽头”是一条入口狭窄的深谷。身怀绝世武功的高手常常从山壁上攀爬进出,而那些武功不济的江湖人则安心在深谷里当真正的隐士。谷中生活贫寒、单调,但愿意留在这儿的人中意的正是这种日子。   此时在“地尽头”的一处密林中,一个青年正用石块在地面上绘出地图。   “……赤燕的西北有个非常狭长的区域,是大象生活的地方……您知道大象么?”青年抬头问身边的人。   他身边那人须发斑白,一张方正脸庞,层叠的皱纹压着犀利目光。正是曲天阳。   得到曲天阳的肯定答复后,青年点点头,继续说下去:“弥陀山上有一个高处,如果没有熟悉路径的人带领,即便世上最厉害的高手也上不去。”   曲天阳一声冷笑,青年浑然不觉那笑声之中的嘲讽,点着地面上纵横交错的位置:“从弥陀山那个高处,恰好能看见赤燕大象居住的密林。听说那是没有人去过的地方,天气晴朗的时候也只能瞧见绿色的、广阔的森林,藏在云雾里头。”   “你看见过?”曲天阳问。   “我上去过一次。”青年笑道,“我武功稀松平常,自己爬不上去,是朋友背我上去的。”   “你的朋友是武林高手。”   “也不算,他太年轻,又不怎么会说话,平日就闷头练功。”青年说,“他懂得两门功夫,练得很好。”   曲天阳嗤笑一声:“这么杂,能成什么气候?”   青年也只是好脾气地笑笑。眼前的老者手心有贯穿伤,腹中同样有一左一右两处穿透的剑伤,他在“地尽头”入口外碰上这老人时,以为自己踩到了尸体。即便救人,他也不能随意将外来人带入“地尽头”。把这奄奄一息的老人安置在密林中,青年每天都送来水和食物,陪他说话解闷。   曲天阳逃离苦炼门之后,毫不犹豫选择了“地尽头”作为自己的落脚点。他知道这是苦炼门人轻易不会踏足的地方,而他如今重伤,也绝无翻越山壁、进入“地尽头”的能力。选择这儿,只是为了找一个安静稳妥的地方,自己疗伤。   但他竟遇上了一个傻子般的青年,说什么曾被江湖人救过,从此立誓绝不会见死不救。   有青年带来的肉和饭食,曲天阳力气恢复得很快。手上和腰上的伤口也正在逐渐愈合,他还需要一个借口和理由,进入“地尽头”。   “你武功稀松平常,平时怎么进出‘地尽头’?”曲天阳问。   “我的朋友会带着我。”青年仔细察看曲天阳身上伤口,“老前辈,你这伤好得真快。”   曲天阳不语。只有他知道,□□上的伤损还容易处理,然而内息直至今日仍旧不稳,他根本无法自如地活动手脚。   “让你的朋友也把我带进去吧。”曲天阳诚恳地说,“我千里迢迢,从大瑀来这儿,就是为了在‘地尽头’隐居,当一个不问世事的闲人,了此残生。可叹啊,半途中遇上强敌,我竟变成这样……”   他声音哽咽:“哪怕是死,我也只想死在‘地尽头’。说来你或许不信,‘地尽头’里还有我的老友,多年他们因弥陀山采矿之事与苦炼门生矛盾,惨死在苦炼门手中。我得到消息已是两年之后,几乎把眼睛哭瞎,他们可都是我的……”   他滔滔不绝,又哭又叹。青年听得茫然,似乎不太懂江湖帮派的恩怨纠葛,但始终耐心地倾听。   曲天阳越说越焦躁,正苦恼怎么打动着榆木脑袋的年轻人,忽然听见身后传来嘈杂之声。   他一个激灵:自己耳力竟变得如此迟钝!才回头,便见到草丛中探出一个牛头。   紧接着,一位骑牛的少年人从身后的密林中走出。   “阿青,你在做什么?”少年跟曲天阳面前的青年人打招呼。   曲天阳打量那骑牛的少年:粗布衣服,褴褛脏污,一张脸更是看不出丝毫练武之人的伶俐沉稳,活脱脱便是个在地里卖苦力气的农人。   那牛老得睫毛都白了,眼睛盯着曲天阳,慢吞吞反刍。牛身上挂着两只死兔子,还有两把缺口的斧子。   那名为“阿青”的青年与少年说了一会儿话,少年探头问:“老头,你是江湖上什么人啊?”   曲天阳不满他的态度,端起长辈的架子。   “俺认识很多江湖人哩,都是帮派里的大人物,铁剑双姝、斜阳帮、万水集……”少年人一口气报了一堆曲天阳从未听过的帮派,“我还跟浩……”   阿青摆摆手,示意他停口:“他是大人物,肯定不能随便把名头告诉我们。”   少年恍然大悟,一拍牛头:“老头,那俺先介绍自己。俺是一牛派掌门人。”   曲天阳:“……”   他狐疑目光打量少年,问阿青:“你那能带我们进入‘地尽头’的朋友呢?”   阿青指着骑牛少年。   曲天阳气得鼻子又涌出血来。他以为阿青在戏弄自己,不料阿青继续道:“我和牛,都是他带着进出的。”   曲天阳大吃一惊,终于仔细看向骑牛的少年郎。   “地尽头”两侧的山壁不仅高耸,且十分光滑,几乎没有可抓紧攀爬之处。   想要自如地来回,不仅要有绝世武功,还必须精妙地控制指尖、脚尖和身体的内力分布,好让手脚紧紧黏在山壁上,不至于轻易滑脱。一个人独自攀爬已经十分吃力,背着一个人,堪称不可能。   一个人,外加一头牛,曲天阳无法置信。他忽然露出虚弱样貌,冲骑牛少年招招手:“掌门人,你过来。我怎么说也是你的长辈,你骑在牛上与我说话,这……”   这所谓的掌门人和阿青一样毫无心机,闻言跳落地面,来到曲天阳面前。   曲天阳闪电般出手,忽然抓住少年双腕!   --------------------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内容的一些说明:这里提到的弥陀山和弥陀山脚下的峡谷、隐居者,在《狼镝》番外“凤天语”的最后一章也有提到过。岳莲楼的父亲正是“地尽头”的隐居者,他某天住腻了,带着双剑“凤天语”离开峡谷,遇到岳莲楼的妈咪之后有了岳莲楼。 第84章 地尽头(2)   武林中偶有不世出的天才,年纪轻轻便有一身练武的好根骨,悟性绝佳,常人三五年之功,上天眷顾者或许一年便得成。   曲天阳年轻时曾是这样的人物。否则他不能够在极短时间内懂得“明王镜”和“神光诀”这两种绝顶内功的修炼方法。   当他擒住一牛派掌门人手腕时,手指已经按住少年的脉门。他见过那些飞扬跋扈的少年天才,然而眼前这一脸平凡之相的骑牛少年……曲天阳甚至认为,给自己提供食物的青年看起来更为聪颖伶俐。   他以为自己会感受到惊人的澎湃的内力——然而,眼前少年虽有内力,然而实在平平无奇,如最寻常的溪流,且不因外力试探而惊动。   一牛派掌门人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吃力地收回手。阿青忙把掌门人护在身后:“老前辈,你要干什么?”   曲天阳心头冷笑。他已确定眼前少年是个骗子。   他不再理会阿青和掌门人,扭头眺望不远处的“地尽头”。入口的山道被岩石堵得严严实实,无从翻越。想要进出,必须攀山。   正眯眼望着,忽然看见陡峭山壁上有一个人影。   山壁光滑无比,又有新结的露水,曲天阳在这样的密林里休息,一夜过后总是须发尽湿。他靠近过入口的岩石,石头上长满青苔,滑不留手,即便是最好的猎豹,也无法保证总能平安出入。   他正注视那个人影,身旁少年跳上老牛的背,扬声大喊:“不烦——”   声音清越、辽阔,如佛钟般响脆,如闪电般利落。   曲天阳这样的人只听一耳朵,便知道少年正以极为上乘的内力,向山壁上那人传声。   他心中大悚,不禁再度望向牛背上的少年。   “他是我们的朋友。”少年笑道,“今儿是他出门打猎的日子。”   曲天阳心中万分惊疑,一种奇特的、从未出现过的灰心丧志,渐渐泛起。   一生追求武学极致,不惜使用人人唾弃的方式去缩短修炼的时间,在短短的十几年间,先是放弃了练到一定境界的“神光诀”,又从零开始,将“明王镜”练到了第九重。曲天阳自认是修炼一道的高手。“神光诀”和“明王镜”都是必须借助漫长时光才可有所成就的内功,曲天阳此时已在顶端,却仿佛骤然发现,自己所站的不过是四郎峰那样的一座小山峰而已。   那攀爬山壁的人影,同样是十几岁的少年人,和掌门人一般模样平凡,只是多了几分沉稳气质。他作猎人打扮,从山壁溜下来后小跑来到他们面前,开始比划。   曲天阳更觉得浑身毛骨悚然:他竟是个哑巴!   一个只配骑老牛的少年,一个甚至不会说话的哑巴,那么小,那么年轻。这些在曲天阳眼中从来微不足道的小东西,竟然能在“地尽头”这猿猴难行的山壁上自如来去,而他做不到。曲天阳在震愕与嫉恨中,陡然生出杀意。   掌门人忽然扭头笑道:“老前辈,你是大瑀江湖人么?”   曲天阳迅速回过神来,微微颔首:“正是。”   掌门人拉过那位少年:“我朋友,卓不烦。他很懂大瑀江湖,你是哪个门派的?我和他都参加过什么诛……诛……总之是武林大会,说不定咱们见过?”   曲天阳顺手便拈了个名头:“我是明夜堂的人。”   眼前三人果真齐齐睁大眼睛,露出喜悦之意。   曲天阳又说:“你们可听过沈灯?”   掌门人抚掌大笑:“当然!我见过沈大侠,还听渺渺念过他写的书!原来你是沈大侠的朋友?”   打算假扮沈灯行骗的曲天阳只好轻咳一声:“是的。”   掌门人与阿青完全相信,唯有卓不烦盯着他上下打量,满脸狐疑。掌门人解释此人曾被亲近之人骗过,害得他丢了舌头,从此他便不肯再轻信他人。“可是不烦,他是明夜堂的人!”阿青说,“明夜堂这么有钱,我们要是帮了老前辈的忙,以后饿了乏了,咱们就可以大大方方上明夜堂求个地方休息,再不济求一碗饭吃吃。”   卓不烦盯紧曲天阳,良久后才冲掌门人和阿青比划。   掌门人笑道:“好啦,他答应了。我们送你入‘地尽头’。”   卓不烦背起阿青,掌门人则先行背负老牛,先爬上山壁,跨越岩石形成的阻隔,再顺着山壁落下“地尽头”。   曲天阳即便再怎么怀疑,眼前发生的一切却都是真真实实的。   那瘦弱的、他一掌就能打死的骑牛少年,将老牛四蹄捆好、负在背上,双手双脚便似黏在岩石上一样,顺利稳当地爬了上去。   他渐渐没入云层,曲天阳怔怔望着,忽然看见蓝色的天空上有一只盘旋的信鹰。   他连忙闪入树荫之中。心中的焦灼与嫉恨,烈火一般熊熊燃烧。   阿青看出曲天阳不太想说话,便拉着卓不烦聊个没完。他话十分得多,衬得沉默的卓不烦仿佛一个雕塑。在两人说话时,曲天阳一直盯着卓不烦观察,试图从他身上找出一点儿武林名家的痕迹。   “你师从何处?”曲天阳忽然开口问。   卓不烦扫了他一眼,并不打算回答。阿青本想开口,被不烦轻轻一拽衣角,便闭紧了嘴。   曲天阳只觉得这少年人的生疏和警惕,比阿青与掌门人更像混迹江湖的老手。   日上中天时,掌门人回来了。他额头沁出细汗,招呼阿青和卓不烦尽快动身。   趴在掌门人背上,曲天阳能感受到少年人皮肤下蓬勃的生命力。嫉妒从未如此烧灼过他。他自号为椿,但人不可能长生不死、百岁不衰,看见年轻的天才,曲天阳难以压抑自己复杂的情绪。   掌门人浑然不知背上的“老前辈”在想什么。他稳当地往上攀爬,显然已经十分熟悉路径。   然曲天阳震惊的是,掌门人和卓不烦的攀爬方式都十分相似:他们的足尖与手指仿佛有极大黏性,竟然不会从湿滑的岩石上失手脱落。   “……这是谁教你们的?”曲天阳忍不住问。   掌门人:“是我们从猴子身上学来的。”   猴儿攀爬时与人不同,背脊拱起,四足黏在山壁上。教掌门人内力的师父曾借动物的姿态告诉过他,内力高强与否,不在于是否精深、澎湃,也不在于是否练到什么厉害层级,而是在于“控制”。   如何驯服内力,将体内流转的力量精准地分布于四肢,这是一门非常难学的功夫。掌门人从小便在地里劳作,与老牛日夜相对,老牛顽固,掌门人稚嫩,常常无法驯服与牵动他。师父教他将内力放在躯体下部,咬定地面,双手只需分极小一部分,如此便可与老牛僵持。等力量再增长,便可轻松拉动老牛,不至于反被老牛拖走。   他与阿青、卓不烦一路游历时,三人曾在沈水的峡谷中困了许久,沉迷于看猴儿们攀山越岭。他将师父所说的法子交给了卓不烦,卓不烦很快学会。   曲天阳如听天书:“你是说,你们的内力实则平平,但此时只是将内力精准地分布在……”   他无法置信。   “师父还说过,即便我只练了六分内力,也能胜过练足十分内力之人。”掌门人说。   曲天阳沉沉反问:“为什么?”   “练足十分内力之人,内力充盈于全身,定是相当均衡,譬如手足各二分,躯干又占二分。”掌门人说,“可我只要学会如何操纵内力,便可在对敌的时候将六分内力分别放在双手上。我左右手各三分内力,一定比对手那两条手臂的二分内力要厉害得多。”   曲天阳:“荒谬!”   他从来只信,人必须练足、练满,才有进阶可能,实在是从来没听过这等子谬论。   掌门人脾气极好,哈哈一笑,也不生气。这孩子的宽谅和温和愈发激起曲天阳的愤恨,他内力尚未平息,丹田中仍有无穷裂痛,但已经在右手集聚内力。这少年毫无戒心,一掌下去,他必死无疑。   但,两人身在半空,即便爬上山壁,曲天阳还得仰赖他背自己落地。他悻悻收起右手,忽然察觉一丝敏锐目光。扭头时,右方背着阿青的卓不烦正紧盯自己。   四人翻越岩石筑成的高墙,落地时已是气喘吁吁。   眼前又是一片高耸密林,林中有石头铺的小径,往里走便是“地尽头”。   曲天阳装作拂去膝盖灰尘,右手再度成爪。   不料还未出招,卓不烦已经闪电般出手,抓紧了他的手腕,猛地将他掼到墙上。   这个“哑巴”终于开口,模糊不清的声音:“他刚刚想杀你。”   掌门人和阿青一怔,曲天阳奋起残余力气,狠狠抓向卓不烦!即便杀不了掌门人,能伤了这个少年也好,他心中对这些年轻的、有无限可能的生命充满难言的妒忌,恨不能立刻将人撕碎、击杀。   卓不烦腰间佩剑,也似有不少临敌经验,只见他先是闪身,随后抽剑往前一击。   曲天阳心中大惊,迅速退到山壁前失声大喝:“浩海剑法?!”   卓不烦使出的,正是浩意山庄看家本领浩海剑的第二招,层浪。   剑势如层层巨浪,绵绵不绝。这在曲天阳手中有惊涛骇浪般气势的剑招,在少年人手里只发挥出三四成功力,然而对如今的曲天阳来说,这样一场从天而降的暴雨,也足以夺走他站立的力气。   他只能躲。   只过了三招,曲天阳已经被逼到角落。他太熟悉层浪的招数套路,知道最后一击定是缩短与敌人距离之后的猛刺。他蜷缩起来,装作虚弱,右手蕴满了力气,往飞速靠近的卓不烦胸腹击去——   然而他的手没有拍中任何东西。反而是有人从下方猛地用手肘一击,生生折断了他的臂骨。   李舒展开双袖,如大鹰一般在地上落下浓稠的影子。   他从天而降,以所有人都无法看清的速度折断了曲天阳的手臂,并在曲天阳腹部狠狠一击,随即后退回撤,挡在了卓不烦三人面前。   这一次,他终于如己所愿,将卓不烦好好地护在了身后。   --------------------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还记掌门人用两把缺口的斧头,砍断了阿青颈上的铁环么? 第85章 地尽头(3)   李舒和栾秋一路紧赶慢赶,是信鹰先发现了曲天阳的踪迹。   这头鹰一直被曲天阳饲养,很听曲天阳的话,李舒带上它便是仰赖它的忠心耿耿,不料歪打正着,竟然真的找到了曲天阳。   俩人赶到信鹰盘旋的地方时,林子里空无一人,只有隐蔽处有食物的残渣。栾秋仔细翻查,在落叶里发现了沾满血迹的布条。看颜色,是从曲天阳衣服上撕下来的。   曲天阳一定在这里逗留过,然而周围完全没有他的踪迹。两人眺望着被岩石阻隔的通道,面面相觑。   最坏的结果:曲天阳也许已经进入“地尽头”了。   “必须追上曲天阳。”李舒说。   栾秋完全同意他的看法,两人交换目光后齐齐点头。   李舒毫不犹豫地把捋高的衣袖系在手肘上,双手抓住了岩石。   栾秋不放心:“这面石墙太高了,让我来。”   李舒:“不,你放心,我懂得爬墙。”   栾秋并非不信他,只是那面墙高得太过匪夷所思,他抓住李舒的手腕,摇摇头,目光再一次落在李舒肩头的贯穿伤口上。   即便有商祈月的紧急处理,李舒的手臂仍未能自如活动。这个伤可能要跟随他一辈子。   “栾秋,听好了,现在不是你我犹豫的时候。”李舒的目光变得凌厉,“我必须追上曲天阳,许多人的债都要他来还。他若是真的进了‘地尽头’,万一被‘地尽头’里的隐居者解决了,那我们可就再也找不到他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们不能停在这儿。”   为了证明自己可以,李舒忽然举高了双手,他的手臂微微颤抖,面上却是栾秋从未见过的坚毅。   “信我,栾秋。”李舒说,“我绝不会死。我还要和你过很长很久的日子。”   栾秋终于屈服。   李舒让他先在地面等着,自己若真的摔下来,至少还有栾秋能接住自己。栾秋提心吊胆地看李舒攀爬,渐渐睁大了眼睛:李舒果然爬得又快、又好。   而李舒也从来没想过,小时候为了和星一夕翻出九雀裂谷看星星而无师自通的爬山本领,竟然在这里发挥了作用。   俩人当时都还是小孩儿,星一夕也尚未失去双眼。裂谷上的天空实在太过狭窄,没有慈悲的长老愿意带他们离开裂谷、到地面去看戈壁风光。两个孩子十分执拗,竟捡来草绳,试图自行练习。   说来凑巧。当时两人都只把“明王镜”练到第二重,内力低微,与谷中的长老和年长弟子们无法比较。但也是这两个内力低微的人,竟然爬到了山壁的中段。   某日星一夕失手坠落,李舒没能及时拉住他,是商祈月路过救了星一夕一命。见两个孩子如此兴致盎然,又有了小小的进步,商祈月也跃跃欲试。平日长老们与年长的弟子,想离开苦炼门大都通过雪音门和觅神梯,偶有几个功夫厉害的,可以用轻功跃上地面。但这样笨拙地、一手一脚地爬行,商祈月还是第一次见。   她也学着两个孩子那样,手脚并用地爬行,但还未爬到李舒的位置,便落了下来。   星一夕很着急地教她如何将体内微弱的、能察觉的内力灌注在手掌心和脚尖。商祈月听得十分仔细,末了才笑着说:这方法只有你们能用,我决计是不行的了。   长年习武之人,浑身肌肉已有记忆:如何运动,如何使劲,想做的动作自然而然便做了出来,内力始终在全身流转,绝不会此处多一分、彼处少一分。星一夕所说的方法,唯有他和李舒这种才刚刚练武、内力低微的孩子可以做到。内力尚未霸道地占据他们全身,他们有可能与内力形成一种区别于前辈的相处方法,甚至可以更灵活地调动内力。   李舒爬到半途,想起了过去的许多事情。   有时遗憾,有时庆幸。   他毕竟许久没有这样动用过内力,爬到顶部已经气喘吁吁。手臂上的伤口再度裂开,鲜血从肩头顺着手臂淌到指尖。他在湿滑的苔衣上草草一擦。   这些坚固的、巨大的岩石,显然是人为堆砌而成。它们将进入“地尽头”的通道一分为二,完美地保护了“地尽头”隐居的人们。   巨大的石墙比九雀裂谷的山壁更高、更难爬行。李舒明白,是小时候的习惯与多年来日积月累的功夫,让他有了能爬此处的余力。   栾秋怎么上来?李舒低头看去,只见午后烈阳中,栾秋拔出了腰间的蟒心剑。   这是谢长春的剑,暂且借给栾秋使用。栾秋右手持剑,左手紧抓岩石,速度虽然较慢,但也一点点地爬了上来。   李舒紧紧盯着他,抬头忽然又看见那头忠诚的信鹰,竟然就在自己头顶绕圈。   他心中一动,立刻听见石墙的另一面传来闷声闷气的巨响。   曲天阳万万没想到,李舒居然能追到这里。他更是从未料过,这个被自己推到前方充当苦炼门幌子的“门主”,居然能翻越自己都无能为力的高墙。   眼前尽是比自己年轻、比自己强壮的人。他被心灰意冷淹没,又被愤怒与怨恨烧得浑身火热。   “英则!”曲天阳大吼,“别忘了,我在赤燕救过你!”   “他叫李舒!”卓不烦忽然也大声说。   他那需要艰难分辨才能听清楚的声音,忽然给了李舒莫大的勇气。   李舒没有回头,他保护着身后三个人。即便他知道一牛派掌门人根本不需要自己保护,但,他此时此刻愿意当大瑀江湖里那个被他们喜欢的“浩意闲人”。   李舒甩出了炎蛇软剑。在剑身绷直的瞬间,曲天阳跃了过来。   阿青带来的食物和药草,虽然在这几天里救了曲天阳的命,但无法让曲天阳内息平衡。他需要休息,需要他人的帮助。   然而无人襄助。   曲天阳被疯狂的念头控制了。他原本不想吸收李舒的内力,如今唯一可以救他的,应当是足以引导混乱内息归于平衡的“神光诀”内劲。他知道自己就要死了,眼前的几位少年与李舒,各有所长,他现在破败、衰弱,根本不是他们的対手。但曲天阳袭向李舒时,气势汹汹如濒死的、也疯狂求活的野兽:即便活不了,也要让李舒吃吃苦头!   炎蛇软剑缠上曲天阳折断的手臂,忽然从软变硬,切下了曲天阳残损的手。   曲天阳扬声痛呼,另一只手毫无章法地猛然伸出,抓住了李舒的耳朵。   李舒几乎要被他扯裂耳朵,反手回击时,身后的卓不烦猛地从李舒腋下冲曲天阳打去一掌。   这一掌并非浩意山庄学来的功夫,是他和掌门人、阿青四处游历时,与熊搏斗中自行悟出的一掌。   掌势如沉重无比的石头,重重地砸在曲天阳的胸口。   曲天阳愣住了。   他踉跄后退两步,顾不上血流如注的断臂,用不可思议的目光盯着卓不烦。   敌人的怪异让李舒也停了手。曲天阳此刻在他眼中像一个真正的疯子:须发俱乱,身负重伤,脸上是纵横的干涸血迹,还有一双赤色眼睛,青蛙一样鼓突着,死死瞪向卓不烦。   被少年人那一掌带入他体内的内力,是“明王镜”,也是“神光诀”。   但又不是两者的其中一种——新鲜又熟悉的痛苦在胸口复燃。但很快,这陌生、融合的内力和曲天阳体内乱窜的两股内力开始呼应。   “……你是谁?”曲天阳忽然问。   “浩意山庄,卓不烦。”卓不烦大声回答。   “……我没收过你这样的徒弟……我也没教过任何人……这样的内功……”曲天阳颤抖着双腿,因为极度的惊愕,几乎站立不稳。   眼前少年分明拥有精纯而浑厚的内劲。它是“明王镜”与“神光诀”相融的产物,唯有这样年轻的“无垢之身”,才可能学会。   曲天阳在这瞬间懂得了前辈刻在昏暗山洞深处的那行金羌文字意味着什么。   “无垢之身”,确实是从未修习过任何心法的、适合练武的孩子。   但前辈认为,这样的孩子应当同时修炼“明王镜”与“神光诀”。两种内力由两个经历相同、心思相近之人一同悟出,又一同修炼、完善,根本没有太大区别。讲求修炼自身的“明王镜”,讲求人应当与外界的挫折、灾厄抗争的“神光诀”,实则是同一种东西。   曲天阳在这一瞬间大彻大悟。   可他彻悟得太迟了:年少时他曾经有机会成为卓不烦这样的人,但他认为“明王镜”比“神光诀”更为优秀,因而舍弃了修习多年的“神光诀”。   苍老的曲天阳踉踉跄跄。就连察觉眼前少年人比自己拥有更好的天赋、更沉稳的性格,他也没有此刻这般沮丧与绝望。   一生不绝追求的东西,原来早在多年前,他与曲青君结识苦炼门门主的时候,已经交到了他手上。   但他没有认出来。   他如此狂妄,如此自负,也如此愚钝。   虚耗了一生的时间,换来的是一败涂地。   “啊……啊——!啊啊啊——!!!”   曲天阳目眦尽裂,忽然抬头狂吼。   那混乱的内息在卓不烦那一掌带来的内劲引导下,已经渐渐平息,如湍流归入大海一般,顺畅而平稳地收回丹田。   躯体的裂痛渐渐消失,曲天阳却觉得头晕目眩。此生荒诞,他成了一个笑话。   喊声在“地尽头”震荡,回音一层层地传出去。曲天阳仰望苍天中那只孤单的信鹰,忽然想跟李舒说些什么。   然而视线边缘,一点银光忽然闪动。   曲天阳见过那把剑。   大蟒是曲青君和谢长春一起猎回来的,剑也是他俩找最好的师父打造的,剑柄和剑鞘上那层幽暗漂亮的蟒皮,则是谢长春一个人捣鼓而成。那时候山庄里人人都晓得他和于笙关系好,他迫不及待地要给于笙这样一件世上仅有的定情之物,证明自己的心意。   两人各持一把,曲天阳在这一瞬间不知道从高处掷下这柄剑的是谢长春还是于笙。   剑落得极快,饱蕴内力,从曲天阳发现银光到剑身没入曲天阳胸口,他甚至还没眨完一次眼。   剑如此重、如此冷,像一枚巨大的钉子,刺穿了曲天阳的胸口,将他牢牢钉在地面上。 第86章 地尽头(4)   金羌的第一场雪飘落在大地上的时候,李舒和栾秋,带着三个伙伴抵达了苦炼门。   金羌的雪很大、很厚,九雀裂谷的深度让雪在缓慢下落的过程中渐渐融化,初雪还不足以积累起深度,在地面上很快化成泥泞的水。   深谷里的河流变宽了,巨大的石门阻隔了水流,居住在裂谷低处的人们不至于被淹没家当。   李舒和栾秋是从地面跳落裂谷的。两人还未落地,深谷中一个正在打呵欠的人已经看到了飘落的身影。   曲青君百无聊赖,日夜在商祈月的监视下吃药、敷药,连练武都不能够,烦躁得她与商祈月狠狠吵了几次架。   站在曲青君身边的是星一夕,他也听到了来自上空的衣袂飘飞之声。紧接着便是熟悉的拥抱和声音:“一夕!”   曲青君大松一口气:“快把你兄弟带走,太烦、太烦了,比小时候的栾秋还烦。”   落地的栾秋默默看她,曲青君挠挠耳朵,微微佝偻着,转身走了。   浩意山庄的人还别别扭扭地留在苦炼门里,得知两个帮派之间长久的渊源后,一时间不知如何应对,只能顺着白欢喜的要求,留下来白吃白喝。   掌门人和卓不烦背着阿青与老牛攀爬落地,山庄里的人都来迎接他。曲洱和渺渺扑过去抱住他,兄妹俩不约而同哭了出来。于笙比了比卓不烦的身高,有些讶异:“你长高好多。”   卓不烦高了,也更瘦了,旅程的风雪锻炼了他,他已经长成棱角分明的少年人,只有那双见到故友时流露天真喜悦的眼睛,还带几分稚气。   在“地尽头”刺穿曲天阳的那把剑是栾秋掷下来的。因林子茂密,他还未落地,看不清下面发生了什么,只听见曲天阳疯狂的嘶喊。他担心肩伤未愈的李舒,便立刻透过枝叶的缝隙,像扔出一支箭一样将蟒心剑脱手掷出。   落地后看到的,便是曲天阳被钉在地上的尸体。   身后是卓不烦前所未有的喜悦声音:“二师兄!”   栾秋回头才看到身后的三人,他又惊又喜又诧异,先抓住卓不烦前后左右仔细察看,头一句便是:“怎么不好好吃饭?”   如何处理曲天阳的尸体,几个人着实商量了一会儿。李舒和栾秋不时回头去看,那具双目圆睁的尸体,令他们想起过去与曲天阳共度的许多日子。如师如父的人,死在自己手中,栾秋和李舒仿佛亲手扼杀了自己的一段回忆。   正商议着,密林中缓缓走出几个人。   “地尽头”的隐居者不欢迎他们这些外来客,见到曲天阳的尸体,更是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憎厌与嫌恶。   掌门人、阿青与卓不烦三人倒是在“地尽头”住了些日子。在三人的斡旋下,隐居者们给了他们两日时间,一是收拾行囊告别,二是迅速处理好曲天阳尸身,带离“地尽头”。   李舒和栾秋看出隐居者们对卓不烦态度十分亲切,心中好奇,偷偷询问后才知:卓不烦先练了“神光诀”,之后又有绍布与李舒渡入的“明王镜”,两种内劲经过引导与融合,形成了新的力量。卓不烦一路上便是用这样的内功习练浩海剑法和浩然枪。他进步神速,然而三个人对什么内功心法都是半桶水,谁也说不清他变厉害的原因。   三人当时离开四郎峰,一路往北。卓不烦是一心想要到西域找到李舒。他失去舌头,这件事细细追究起来,李舒也有些责任。卓不烦很为自己的舌头难过,性情大变,不再轻易相信任何陌生人。唯独对李舒,他始终记挂着:他要去苦炼门亲自见李舒一面,他不相信李舒是大瑀江湖传说的那种大恶人。   然而三人谁都没离开过大瑀,踏入金羌之后,在茫茫戈壁中不断迷路。卓不烦识字不多,曲渺渺没事就拿一本《侠义事录》念给他听,他对苦炼门周围的山峦烂熟于心,最后他们没找到苦炼门,却找到了苦炼门附近的弥陀山。   踏入弥陀山不久,三人便看到了高耸入云的石墙。他们不停攀爬、掉落、练习,数日后顺利翻过石墙,踏入了“地尽头”。   当时迎接他们的,也正是此刻站在林中警惕地盯着李舒与栾秋的几位隐居者。那些人起初看到抵达此处的竟然是三个怎么都不像武林高手的人,之后问出掌门人的师父是张福与他妻子刘氏,众人态度立刻转变。   原来,张福与妻子刘氏,正是“地尽头”的隐居者。   两人隐姓埋名,年轻时便来了“地尽头”,年迈时忽然挂念家乡,便十分干脆地携手离去。   隐居者们一听掌门人的故乡便纷纷笑道:“是了,那正是他们的故乡。”   归乡的夫妻俩教了他一些功夫,逗留几日后便无声无息地走了。他们也没有再回“地尽头”,但掌门人却因此获得了进入“地尽头”的许可。   令隐居者们诧异的是,和掌门人懒惰和无所谓的态度相比,卓不烦日夜练功,勤劳得不像个打算在“地尽头”度过余生的人。隐居者们对这位失去了半截舌头、总是不爱说话的少年人有一些怜悯,有人指点他功夫,很快便认出他练的竟是浩意山庄看家本领浩海剑。   年长的隐居者们查探过他的经脉后,竟然久久不语,而后又长长喟叹。   人之际遇,无从揣测、无从断论。来什么就是什么,有什么便抓住什么。   在老前辈们的指点下,卓不烦进步神速。   他面对李舒和栾秋,有几分羞涩,又有几分难以掩藏的快乐和骄傲,边比划边吃力地说着。在这儿没人嘲笑他说话如何艰难,人人都认真而耐心地倾听。他有了诉说的勇气,结结巴巴地灵活使用自己的半截舌头:“我可以爬到弥陀山那个地方去。”   栾秋:“什么地方?”   李舒却立刻明白了:是南侧那处险峻的、人所不能抵达的狭小平台!是隐居者们曾带曲天阳去过的地方!   弥陀山南侧虽然覆盖密林,但一定高度后,山势便陡然险峻起来。   卓不烦灵活得像真正的猴儿。他手脚修长,浑身覆盖着薄而有力的肌肉,这路径又是他十分熟悉的,甚至能边爬边回头跟李舒和栾秋说话。   而那两人则花了整整一天时间,才跟随卓不烦爬到目的地。   彼时已是傍晚。脚下的“地尽头”被薄云笼罩,云则被夕阳染作殷红之色。而往南侧远眺,被余晖照亮的不仅是金羌的土地,还有赤燕那遥远的、连绵不绝的山峦与森林。墨绿色的森林在天地晦暗的这一瞬间仿佛闪动着金鳞般的光彩,树梢在风中如此密集地、统一地摇动。他们听不到声音,因耳朵灌满了风声,然而眼前这超出想象的辽阔与无垠,竟令他们同时忘记了呼吸,也失去了说话的意欲。   鸟群从“地尽头”的密林中飞起。它们要迁徙,往南方的另一片土地。   传说那片土地上有说着陌生语言的人,有大得无法想象的巨兽,还有与金羌、大瑀截然不同的风物人情。   夜风吹动他们的衣角,没有人说话。卓不烦指着遥远的天边,那正要消逝的阳光照出他闪闪发亮的眼睛。   在他手所指的方向,冬季的夜风已经迅猛起来了。它吹动远处山峰顶端的积雪,积雪像粉末一样飞扬起来。残存的阳光里,碎琼乱雪金子般在靛蓝色的天空中,如一片巨大的纱帐无穷无尽地展开。   李舒在这一刹那忽然心头发颤。   他不由自主握住了栾秋的手,察觉栾秋手心也微微颤抖。他们看着辽阔天地,又看卓不烦。见过了这样的景色,还能回四郎峰么?即便回了四郎峰,他也绝不再是昔日的卓不烦了。   从大瑀到金羌的一路给了卓不烦勇气。   他在“地尽头”生活的时候,天天爬上这儿看远方天地,甚至打算去赤燕走走。   回苦炼门的途中,他鼓足勇气跟栾秋说自己的打算。   栾秋点点头:“好。”   卓不烦:“……二、二师兄,不打算带我回山庄吗?”   一行人在风雪中寻了僻静处生火过夜,栾秋笑着摇头:“巧得很,我也不打算回山庄。”   卓不烦看着栾秋。他已经不是需要前辈肯定才可做出决定的孩子,然而栾秋在他心里,仍是最可靠、最值得信赖的人。   “走吧,走得更远点儿,去你喜欢的地方。”栾秋说,“这不就是你学武的目的吗?不烦,你已经是可以独立闯荡天下的江湖客了。”   卓不烦是带着这样饱胀澎湃的一颗心,抵达苦炼门,与故友重逢的。   曲天阳的死讯引起了许多唏嘘,曲青君腹部伤口还未能愈合,在一天接一天的降雪里,她总是静静地坐在商祈月家中。兄弟的死讯让她眉毛微动,抬起眼皮,看了眼前的栾秋和曲洱一眼。   鹰们啄食了曲天阳的尸体,朔风吹散了骨头。他如今在世上已经不留下任何痕迹。   曲洱眼圈通红,他又哭了一次。可谁能不哭呢?懊悔,羞愧,痛苦,他小小年纪,遭遇的一切就足以让他哭上百次千次。   “男人也可以哭。”曲青君说,“记住你今日为他流的眼泪,来日千万别变成那样的人。”   她说一句话便要停一停,发声总是牵动腹部伤口。这伤口将一生一世伴随着她,永远让她想起是谁给了她此生最致命的一击。曲青君摇晃着装了茶水的酒杯,听见苦炼门外闹闹嚷嚷,是白欢喜在跟弟子们说话。   她看向曲洱,又看栾秋。   “我若代嫂嫂跟你说对不起,你能接受吗?”   栾秋没有逃避,直视曲青君的眼睛:“不需要。”   曲青君笑笑点头。她过了很久才说:“回到大瑀,什么都不必说。曲天阳的身份,李舒的委屈,全都不要讲。牵一发动全身,若是知道当年的真相,嫂嫂为你们、为浩意山庄各位弟子做的一切便全部付诸东流。苦炼门以后或许不存在了,对大瑀也不再有任何威胁。就让这些……”   她顿住了。红着眼圈的曲洱有与栾秋极为相似的坚毅目光。   “我不能答应你。”他说,“如今我是浩意山庄的主人,浩意山庄如何面对这些事情,由我来决定。姑姑,你和李舒大哥,都不必受这样的委屈。”   曲青君:“我不在意。”   曲洱:“可是……”   曲青君:“你始终不了解我。浩意山庄如何,如今跟我已经没半点关系。云门馆也散了,我曲青君现在是自由自在的一个人。我会这样说,是因为我比你们更了解大瑀江湖多么深不可测。人心难料,你抖出真相,没有人会同情你。他们只会摒弃你、唾骂你,人人都恨不得找这样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证明自己正直正义。你以为当初加入诛邪盟的那些人,真的在意西域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苦炼门是不是真的魔教?”   “为保全自己而隐瞒真相,让无辜者蒙冤,这就是你坚持的吗?”曲洱问,“如果我也这样做,我会看不起自己。”   曲青君忽然不说话了。她晃动手里的茶杯,很久才说:“随你吧。好也罢难也罢,都是你选的路。”   雪一直下了许多天。   李舒说过的,那些最大、最厚的雪,能把沙漠和戈壁完全遮蔽,四野茫茫。   去过北戎的陈霜与曲青君告诉他们,北戎也一样。而穿过北戎往北去,白原更是一年四季阴冷孤寒,气候与大瑀迥然不同。   这些更具体的东西,在温暖、狭窄的苦炼门里,渐渐变成梦一样令人向往的远方。   大雪停了的那天,曲青君拎着自己的小包袱,爬出了九月裂谷。   漫长的冬季要持续四五个月,她伤口已经大好,偷偷谋划着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悄悄逃离。   才走出不远,身后便有很轻的脚步声。回头时看见的是蒙着双眼的星一夕,脸上金色的伤痕在日光和雪光里发亮。   “我不是你的救命稻草。”曲青君说,“不要跟过来。”   星一夕还是紧紧随着她:“你要去‘地尽头’?你若是隐居了,还如何登高去擒天星?”   曲青君:“关你屁事。”   星一夕不怕被她骂,始终保持与她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他耳力极好,功力还未完全恢复的曲青君实在无法摆脱。   这一日,她回头来到星一夕面前,变术法般拿出绳子把星一夕捆在石头上。星一夕挣脱石头再追上去,四野茫茫,他什么都听不见了。   失魂落魄的星一夕失去了方向感,他无法回到苦炼门,也不能再跟随曲青君前行,最后跌倒在厚厚的雪地里。   找到星一夕的是卓不烦。   苦炼门众人四处寻找曲青君和他的踪迹,卓不烦发现了几乎被大雪覆盖的他,连忙将他拉起,试图背回苦炼门。   星一夕在卓不烦背上挣扎,两人沉默地僵持和打斗,他察觉眼前这位少年正是李舒从“地尽头”带回来的哑巴孩子,只会吱吱呀呀地说他们听不太懂的话。   他忽然发狠,反手将卓不烦掼倒在地。卓不烦虽然身怀奇特内功,但始终不敌星一夕常年累月的锻炼,很快被星一夕压倒在雪地里。   “你们懂什么……你们懂什么!”星一夕掐着他的脖子,“英则要走了,商歌和虎钐也要走,没有人会留在苦炼门!九雀裂谷是地狱一样的地方,只有我!只有我这种人……”   他说到伤心处,竟在这个素昧平生的少年面前流下泪来:“他说会带我走,可以带我走。他说他们能当我的眼睛,可我这样的人,有什么资格去游历四方?我是他们的累赘!一天两天、一年两年,他们总会嫌弃我,那时候我……我……”   察觉卓不烦的抵抗,他忽然对这位明明口齿不清却还要勉强说话的哑巴少年产生了一种可怕的憎恨。他要杀卓不烦,就像抹杀世上同命同根的另一个可怜人:他如此不知轻重,如此招摇过市,明明被命运抛弃,还要拼命苦苦挣扎,令人厌烦。   “你又懂什么……我曾看得见的,我什么都看得见……我有苦炼门最灵的耳朵,最好的眼睛,我也想摘天星,可是我……我……我曾看得见!!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我原本也可以……”   卓不烦被他掐得几乎喘不过气,只得加重手劲,忽然在星一夕脸上抓了一把。   蒙眼的布条被扯落,星一夕发出惊恐的尖叫。他顾不得卓不烦,立刻收手,低头混乱地在雪地里寻找蒙眼的布条。   卓不烦跪在地上呛咳半天,扭头看见星一夕正在哭。他的眼睛被毁,只能流出稀少的眼泪,鼻涕倒是汹涌,语言更是支离破碎,金羌话与北戎话混杂,卓不烦根本听不明白,看到的只是生怕自己的脸被他人看见而几乎匍匐在地上的星长老。   他捡起地上的布条,蒙住了星一夕的眼睛。星一夕瞬间安静下来,难以置信地:“……英则?”   张手要去摸索英则的青年无助得令人生怜。卓不烦抓住了他的手,星一夕瞬间察觉眼前并非英则,开始愤怒挣扎反打。   他的手被卓不烦牵着,先是碰到了牙齿,随即便深入潮湿温暖的口腔。   星一夕毛骨悚然:指尖碰到的,是仅剩半截的舌头。   伤口早已愈合,没有血也没有泪。星一夕收回手时怔怔的,卓不烦断舌的温度在他指尖长久地燃烧着,火一样灼痛了他。   他满心汹涌的杀意,在碰到少年人半截舌头的时候消失了,心中空空荡荡,连一句“原来你也一样”都无法说出。   风从他们上刮过,吹落沾满一身的雪粉。   在另一个降雪的清晨,星一夕也走了。   他跟随要前往赤燕的卓不烦,还有骑着老牛的掌门人与阿青,踏上了往南去的路途。   送别他的只有白欢喜。他不让白欢喜告诉李舒和商歌等人,这安静的送别正是星一夕想要的。   “我要英则永远记住,他错过了送我远行的机会。”星一夕说,“他一辈子都会记得这种遗憾,还有我。”   白欢喜:“……不这样,他也会记住你。”   牵着老牛的掌门人:“这个人好烦。”   但他还是把牛背让给了星一夕。去赤燕一路遥远艰难,和星一夕不一样,卓不烦和掌门人都相信,他们能够与浩意山庄的朋友来日重逢。曲渺渺也想跟着他们一块儿走,但卓不烦不同意。他给渺渺留了一个承诺:“下次见面,如果你能和我打成平手,我们就一起出发吧。”   每个人都只带小小的包袱。星一夕是他们在冬季穿越漫漫雪原最珍贵的指南针,他也一样背着小小的包袱,回头冲白欢喜挥手时,白欢喜看到他露出了新鲜的笑容。   “等我回来!”他的声音清亮得有些刻意,“我给你找能够长出新头发的方子!”   就这样,苦炼门的人纷纷散去。   最后一场雪停下的时候,九雀裂谷里只剩无家可归的弟子和白欢喜。   李舒与栾秋也收拾好了行装,打算与浩意山庄的人一同上路。雪渐渐融化,如果脚程足够快,他们或许能在适当的时候抵达封狐城,看一眼初春轰然开冰的锁玉渊。   白欢喜昨夜与谢长春打了一架,因不敢认真还手,被揍得鼻青脸肿。起因是李舒邀请他一起走,他坚持着摇头,说要死守苦炼门。   一同长大的几个朋友都各有去处,裂谷里就剩白欢喜看着剩下的弟子。他喝多了,又说起自己那套理论:世上没有适合他呆的地方,只有苦炼门能收纳他这样的渣滓。   于笙一直都不曾主动与他说过话,山庄里的人看出于笙对白欢喜怀着敌意,但无人知晓详情。她同样喝多了,听得心中烦躁,忽然一拍桌子:“白欢喜,你就是个胆小鬼。”   满座静寂时,她又说:“你当日敢剥我衣服,今日却连离开这个破地方都没勇气?”   静寂转为惊愕,白欢喜登时被吓得清醒,还未反应过来,便被谢长春拎着衣襟摔进了谷里。   这一日他实在不敢上前和山庄的人告别,商歌倒是大大方方去了,还与栾苍水很客气地握手,说了些多谢他在山庄里赠冰之类的话。   “我们走了。”李舒骑上马儿,回头说,“你真的不走吗?”   白欢喜牙齿都被揍得松动,一开口嘴唇的裂伤就淌血,勉勉强强:“我看家。”   “我会回来的,等我。”李舒也说着与星一夕一模一样的话,“我还要去找星一夕,狠狠骂他一顿。”   白欢喜吃力地笑。他在这一瞬间忽然感到了伤感,不敢抬头看朋友们离去的背影,也不敢回头看萧瑟冷清的山谷。   虎钐与商歌回黑塔,那里有欧阳九和已经剥去羊皮的孩子等着她们,她们还要去救助紫衣堡里的“小羊”。商祈月回到自己的地盘,她有许多事情可做,本来就不惦记苦炼门。星一夕走了,李舒也走了。从热闹到寥落,只需要几场雪、一个冬天的时间。   他站在觅神梯上,看着渐渐远去的马队,忽然发力奔跑。   他跑得很快、很快,几乎赶得上那位轻功了得的陈霜。他一直追着李舒他们的行踪,走到无法再跟的地方。   后背被春天的太阳晒得发热,白欢喜满头的汗。他站在孤零零的沙堆上,发现自己哭了。   “那傻子一直跟着。”李舒说,“他舍不得,但确实,是个胆小鬼。”   于笙回头望去,又憎又厌地冷哼。   穿过戈壁,穿过紫衣堡和废墟般的赤凤镇,也穿过没了水鬼、渐渐变得热闹规范的勃兰湖,他们终于远远地看到了封狐城外的白雀关。   白雀关外有许多骑马的旅人,李舒眼尖,一眼便看到不远处的沙坡上有两匹引人注目的马儿。   马儿一黑一白,十分健壮漂亮。白色骏马上坐着一位大瑀青年,眼睛墨一眼黑,有李舒看了就嫉妒的好样貌。黑马的骑手并未骑在马背上,而是牵着马绳,遥遥望向李舒他们这边。   栾秋碰了碰李舒的胳膊:“是我看错了么?那人眼睛……像狼一样。”   “是呀,是绿眼睛的高辛邪狼,令驰望原闻风丧胆的狼面侯和他的小将军!”陈霜笑着落地,顺手将缰绳抛给谢长春,“他们是我的朋友,正等着我从金羌回来。马儿我不要了,给你们浩意山庄吧,反正也是苦炼门的马。”最后一句落地时,他已经蹿了出去,“再会!我会去四郎峰找你们玩儿的!”   看着陈霜远去的背影,李舒和栾秋面面相觑。   这仿佛是一个信号,预示着道别的开始。   要去哪儿呢?   不知道,先往北方走着,天下这么大,我们没去过的地方太多、太多了。   还回来吗?   一定回,回来考你们的功夫,再看看你们是否照顾好家里的杜梨树。   会想我们吗?   偶尔想吧,不能想太多。漂泊四方的侠客,怎么能有太多牵挂?   那,衣服够了吗?干粮够了吗?北戎话会说吗?遇到对付不了的人怎么办?迷路了怎么办?如果……   栾秋先抬手挥了挥:“走吧,别说了。”   所有的声音都停了,曲渺渺吸了吸鼻子。她是最小的女孩儿,有撒娇的权利,可以抱着李舒和栾秋不放手。   但道别再漫长,也终有中止之时。   他们终于分开了。李舒和栾秋立在道旁,看栾苍水和曲渺渺频频回头,手挥了又挥,婆妈得不像利落干脆的江湖人。   “我们要换名字吗?”李舒忽然问,“天下都知道我是苦炼门门主李舒,恶毒无匹,满头怪疮。这不好吧?”   “就叫李舒。”栾秋说,“你是要同我一起闯荡江湖的李舒李大侠。”   李舒登时满心舒畅,他去牵栾秋的手:“快快快,咱们启程吧,栾大侠!”   他们在马儿上呼哨着,仿佛吹奏起一支快乐的歌。   马儿载着挣脱了一切的矫健骑手,往仍飘着细雪的北方奔去。深深的马蹄印很快被料峭春寒带来的小雪覆盖。   大地苍茫,远山浩荡。人和马是两条小小的、固执的影子,在无垠无际的土地上起伏,朝大地尽头进发。   (正文·完)   【9月13日开始更新番外,番外是正文故事的延续。】   --------------------   作者有话要说:   久等了!这是正文的最后一章。   有想过把番外这样那样的内容加到正文里,但是这样节奏就不太对了。我希望正文就恰好停在这个位置。   掌门人会有名字的,他的名字将由星一夕重新取。   总之,谢谢大家这几个月的陪伴!将用更轻松的心情去写番外!   祝各位,中秋快乐!   ----   一个广告:《狼镝》的第二卷 “狂澜”9月17号预售,感兴趣的朋友不妨关注一下!   再一个广告:《非正常海域》的第二部 应该是明年写,感兴趣的朋友不妨也收藏一下。   (拜托多多感兴趣……多多感兴趣……(碎碎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