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娇夫   作者:攀月亮   文案:   玉谭村里出了个新笑话。   又惨又穷却长得最为漂亮水灵的柳玉捡了个汉子回家,还日日夜夜地悉心照料。   村民们都在说柳玉的闲话。   看那汉子连床都下不了,怕是非把柳玉家里吃空不可。   关键是那汉子还失忆了!   以后恢复记忆了,岂不是拍拍屁股就走?   可柳玉乐在其中,简陋的茅草屋里终于多了点人气。   但也多了张吃饭的嘴。   以前他只用养活自己一个人,以后他就要为两个人的口粮努力啦!   京城事变,摄政王宋殊禹领兵逼老皇帝退位,扶持傀儡小皇帝上位,没想到一个月后,宋殊禹遭暗算,跌落山崖,从此了无音讯。   那日起,京城和朝堂都乱作一团。   宋殊禹的下属昼夜不息地找人,几乎掘地三尺。   某天,几个下属来到一个名为玉谭村的偏僻村落,瞧见一个身影神似他们摄政王的男人正在……用锄头挖土?   他们面面相觑,沉默半晌,派出一人上前:“敢问这位大哥……”   男人闻声转头,露出一张和摄政王一模一样的脸,却是冷漠地将他一打量,随即问道:“外乡来的?”   下属:“……”   他们这才知道,当他们在京城忙着和老皇帝的旧属争权夺利的时候,他们的摄政王在乡下忙着种田。   ps:   更详细的排雷在第一章 作话   受团宠buff+好运buff,轻微万人迷   每晚6点or9点更新   内容标签:生子情有独钟种田文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柳玉、宋殊禹┃配角:┃其它:   一句话简介:唉,我的笨蛋傻老婆。   立意:勤劳致富! 第1章 洗衣服对面躺着个人   玉潭村是依着险峻的玉潭峰而建的一个小村落,这里距离最近的桐溪县有约莫二十里的路,常住人口在百户以上,算是桐溪县附近发展得较好的几个村落之一。   说起来,真正让玉潭村远近闻名的除了村里秀丽的风景外,便是一方水土养出来的玉潭人了。   这里的玉潭人不指别人,指的便是住在村西那个挡不住风又遮不住雨的茅草屋里的柳玉。   柳玉是玉潭人,前阵子刚满十六。   别人的十六是修屋盖楼娶妻生子享受人生三大喜事之一,柳玉的十六却是被把他从小拉扯长大的姑姑从家里赶出来自立门户。   可要说柳玉的姑姑有多好,那也不见得。   十六年前,柳玉他爹抱着刚出生的柳玉从京城回到玉潭村,听说在外面发了小财,还带了不少银两和几张地契回来,可惜也不知在外面受了什么累,柳玉他爹身子亏空不说,不出一年便撇下襁褓中的柳玉撒手人寰了。   之后,是柳玉的姑姑柳春华收养了柳玉。   不过在收养了柳玉的同时,柳春华也私吞了柳玉他爹留下的银两和地契。   柳春华并未将柳玉视如己出,她有个和柳玉一般大的儿子,她把自己儿子宠得娇纵蛮横,不仅平时干活少,而且吃穿用度都在村里数一数二。至于柳玉,从小到大都被她当成下人呼来喝去,吃着最少的饭,干着最多的活,还捡着她儿子不要的破衣服穿。   直到柳玉年满十六,柳春华迫不及待地用五两银子打发走了柳玉。   五两银子又能做什么用?   搭完屋子后,剩下的怕是连柴米油盐都不够买。   当时这件事在玉潭村传得沸沸扬扬,大家又不是傻子,怎会看不出刘春华在打什么算盘?   无非是担心柳玉长大后有了自己的想法,向她讨要自己爹留下的钱财罢了。   可柳玉哪里是那样的人?   整个玉潭村里,最好脾气的人就是柳玉了。   张婶子和王婶子两家人的屋子就在柳玉的茅草屋附近,前阵子柳玉东奔西跑地找来材料搭建茅草屋,她们两家人着实出了不少力气。   她们本是瞧着小孩可怜,想着既然成了邻居便多帮衬一下,结果小孩还是那么客气,非要干点活来回报,今儿一大早便来收走了她们家里要洗的衣服。   她们刚去地里给各自家的男人送完吃食,正站在路口聊着柳家的事,余光中忽然瞥见一道背着背篓的身影走来。   张婶子转头看去,很快露出和蔼的笑容:“是小玉啊。”   来人正是她们方才议论过的柳玉。   柳玉个子不高,只比两个婶子多出一点脑袋,长得很瘦,腰肢不盈一握,身上穿着一件和他身后的背篓格格不入的青色衣裳,由于他的身材撑不起衣裳,让衣裳看上去有些松垮。   然而即便穿得不伦不类,也挡不住两个婶子的目光直往柳玉脸上飘。   原因无他,只因柳玉长得太水灵了,巴掌脸,小翘鼻,皮肤白得在阳光下跟剥了壳的鸡蛋没两样,还有那双被长睫遮挡的乌黑眼眸,亮晶晶的,水盈盈的,好看极了。   当他笑起来时,一双眼睛也不自觉地弯了起来,叫人看着心生欢喜。   柳玉停下脚步,细声细气地喊:“张婶子,王婶子。”   “诶!”张婶子被喊得心花怒放,低头在手腕间挎着的竹篓里翻找了一会儿,翻出一块被芭蕉叶包着的米糕。   这块米糕是她家男人特意留下的,说是让给她家最小的儿子吃,可那小子皮得很,这会儿也不知跑哪儿野去了。   张婶子不由分说地把米糕塞到柳玉手里:“婶子这里还有一块米糕,你拿着。”   柳玉受宠若惊,下意识地推拒。   可张婶子态度强硬、不容拒绝,她看了眼柳玉背上装满衣服的背篓,里面还有她家的衣服:“你这是要去河边洗衣服吧?怎么会有这么多的衣服?”   柳玉双手捧着米糕,小声解释道:“我还从村长那儿拿了几件脏衣服。”   这是村长帮他找的活儿,洗一件衣服能拿四文钱。   张婶子一听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了然地点了点头:“那快去吧,免得太阳下山了。”   柳玉把包着米糕的芭蕉叶团揣进怀里,紧了紧背篓的绳子,向张婶子和王婶子告完别后,加快步伐地往河边去了。   张婶子和王婶子看着柳玉远去的身影,不约而同地摇头叹息。   “多乖的孩子啊。”   “也就柳春华狠得下心来欺负了。”   ……   柳玉要去的河边在村南的玉潭峰脚下,是玉潭村里唯一的一条河,大家都把那条河喊做玉潭河。   玉潭河很宽,尽管水流颇急,可水位较浅,村里人都喜欢来这里洗衣服。   不过现在正是大家忙碌的时候,来河边洗衣服的人少,柳玉远远地只瞧见了一个人的身影。   那个人蹲在河边,正在用棒槌捶打平铺在河边石头上的衣服。   柳玉认出了那个人,他放慢脚步,犹豫片刻,走过去喊道:“连才。”   那个人叫卢连才,是柳玉姑姑的独子,只比柳玉小三个月。   卢连才向来不爱搭理柳玉,自打柳玉搬出去后,他更连正眼都没瞧过柳玉一次。   冷不丁听见柳玉的声音,卢连才手上的动作略微停顿,接着连头也没回,更加卖力地用棒槌捶打衣服。   柳玉见状,沉默地走到卢连才旁边放下背篓。   河边尖利的石子不少,稍有不慎就会被割破手,因此洗衣服的地儿只有他们脚下这一块儿。   柳玉知道卢连才不喜欢自己,便识趣地挑了个角落的位置。   就在柳玉把衣服从背篓里拿出来时,卢连才也在悄悄地斜着眼睛打量柳玉。   几天没见,柳玉出落得更好看了,脸蛋嫩得仿佛能掐出水来。   卢连才攥紧棒槌,心里对柳玉的厌恶节节攀升。   他的目光定格在柳玉白皙的双手上。   那双手洗了十几年的衣服,却仍旧那么好看。   反观自己。   自打柳玉走后,洗衣服的重任全部落到自己身上,明明只连着洗了七八次的衣服,手指被泡得胀大一圈不说,还磨出了好几个水泡。   卢连才越想越烦,再注意到柳玉穿着自己曾经不要的衣服,他的脑子还没转过来,找茬的话已是脱口而出:“你洗衣服的脏水都流到我这里来了!”   卢连才一声嚷懵了柳玉。   柳玉无措地看了过来,一双眼睛睁得圆圆溜溜,他匆忙地说:“抱歉……”   “我先来的。”卢连才说,“你要么等我洗完再洗,要么去下游洗。”   柳玉不是会与人争执的性格,哪怕知道卢连才故意为难自己,也还是点了点头:“我去下游洗。”   卢连才一拳打到棉花上,非但没有一点快意,反而心里的憋闷更甚,他不再理会柳玉,继续闷头捶打衣服。   不多时,柳玉背着背篓里离开了。   这里只剩卢连才一人。   阳光穿过层层叠叠的叶缝落下细碎的亮点,在河面上跳跃,波光粼粼,有些刺眼。   卢连才洗完一件衣服,刚把衣服拧干,结果意外地瞧见河对岸似乎躺着什么东西。   貌似是一个……人?   他赶紧起身仔细一瞧,还真是一个人!   只见那个人上半身在岸上,下半身浸进水里,一动不动。   卢连才的脸色惨白无比。   反应过来后,他扯着嗓子尖叫起来。   尖叫到一半,他脚下一滑,扑通一声栽进冰凉的河水里。   不远处的柳玉听见了卢连才的尖叫声,那声音很大,在树林间回荡,惊得丛林里的鸟儿接连扑腾。   也把柳玉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   冷静下来后,柳玉毫不犹豫地转身就往回走,没走出多远,卢连才从一棵树后绕了出来,他半散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肩上,衣服也湿了大半,看上去狼狈极了。   卢连才瞪眼的眼里写满了惊恐,看见柳玉时宛若看见了救命的浮木一般。   “柳玉!”卢连才一把抓住柳玉的手臂,“有、有死人!”   “死人?哪儿有死人?”   “就在那边!”卢连才往回指了下,他脸上布满汗珠,手比声音还抖得厉害。   柳玉还算冷静,他问卢连才:“你认识那个人吗?”   卢连才一个劲儿地摇头:“我没看清楚那个人的脸,但看那个人的穿着,应该不是咱们村里的人。”   柳玉想了想,说:“我和你过去看看。”   卢连才实在害怕,可他头一次遇到这种事,也不知该如何处理,听柳玉这么说,便哆哆嗦嗦地跟着柳玉往回走。   两人一前一后地来到老地方。   卢连才动作僵硬地指了下河对岸的某处:“就在那块大石头后面。”   从叶缝间落下的碎光在柳玉脸上跳跃,他眼眸微眯,探着脑袋,定睛一看,果然看见了一个躺在河边的人。   那个人身形高大,身上穿着在他们村里从未见过的华服,凌乱的黑发散了一地。   只是阳光太刺眼了。   柳玉也看不清楚那个人的脸,只能看见那个人身上深沉又大片的血污,几乎覆盖了整个前胸。   “柳玉。”卢连才拉了拉柳玉的衣服,语气里又惊惧又嫌恶,“别看了,我们快走吧。”   *   作者有话要说:   嗨!开文啦~不知道有没有老读者233   先讲几点,大家雷萌自辨哈:   1.中期怀孕和生子,后期养崽;   2.攻在京城有一个妻子,但那是假婚,妻子有爱人;   3.非典型种田文,前部分在乡下,后部分在京城,准确来说是一篇偏流水账的小甜文;   4.受集傻白甜、人/妻、笨蛋美人于一体,没有超高智商,最大的优点就是能干活,大家不要对他有太高要求了;   5.双处;   6.更新时间在每天下午6点或者9点。   最后谢谢三个姐妹的雷~啵啵啵~ 第2章 救人抬我那儿去   柳玉应了一声,心想还是得快些把这件事告诉里长才行。   可他还没来得及挪开目光,就冷不丁地瞧见那个人的手动了一下。   他眨了眨眼,愣在原地。   那个人还活着?   他应该没有看错!   另一边的卢连才已经三两下地收拾好地上的衣服和棒槌,往背篓里一塞,背着背篓走了几步,却没听见柳玉跟上来的声音。   卢连才回头一看,发现柳玉还在盯着河对岸,顿时拧起眉头,粗声粗气地喊道:“柳玉,你还愣在那里干什么?”   柳玉说:“那个人还活着,我方才看见他的手动了一下!”   “……”卢连才不说话,表情逐渐微妙起来。   柳玉以为卢连才不信,忙道:“真的!”   卢连才脸色难看:“那又如何?要是他还活着,你要救他吗?”   柳玉愣了下,攥了攥衣摆,很小声地说:“我想先过去看看,要是他还活着,再去找村长时,也好有个应对的法子。”   “你还要过去看看?”卢连才震惊完了,忙不迭后退两步,眉眼间尽是浓浓的抗拒,“你自己去吧,我是不会去的,我也不会帮你找村长他们过来。”   说完,卢连才转头跑得没了踪影。   柳玉没再犹豫,动作迅速地脱掉鞋袜,将裤腿往上挽了两圈,随即踩着冰凉的河水朝河对岸走去。   河水不断冲刷着他白皙纤细的脚踝。   他每一步都走得很稳,短暂地适应了水温后,步伐越来越快。   来到河对岸,他终于看清楚了那个人的长相。   是个非常英俊的男人。   对方的年纪应该在他之上,即便在如此狼狈的情况下,也能看出对方清晰硬朗的五官轮廓。   可惜男人脸上也沾了不少凝固的血块,看着有些骇人,只有那双削薄的嘴唇还算干净,却已经发白。   柳玉蹲到男人身旁,小心地将食指放到男人的人中位置。   他秉着呼吸认真感受了片刻。   虽然落在指尖的气息十分微弱,但是这足以证明,他方才没有看错,男人的确还活着。   只是男人伤得不轻,就算还有一口气在,估计也是强弩之末。   柳玉衡量了一番,确定自己无法凭借一己之力把男人背回村里后,他不得不放下背篓独自往回跑,幸好没跑多久,他撞上了几个在地里忙完准备回家的村民。   柳玉简单地说了下男人的事,几个村民脸色微变,想也不想地拿起锄头跟着他走了。   这件事在不知不觉中传开了,等柳玉和抬着男人的几个村民一起回到村里时,村里已经聚集了一群过来看热闹的人。   大家目光新奇地打量着昏迷不醒的男人,叽叽喳喳的声音交织成一片,都在议论男人的身份。   看男人的穿着和大家不一样,可能不是附近村子的人。   “你们说会不会是哪户人家的公子?这锦衣玉袍的,也就去了桐溪县才能看见有人穿成这样。”   “是不是有钱公子不知道,但我看再不找个郎中来,他就没气儿了,你们没看见他身上全是血吗?”   “说得容易,里长还在隔壁村,谁去找郎中?”人群中的一个婶子说,“再说了,即便找了郎中也得有个地儿把他放下来,放哪儿?就放这地上吗?”   连抬着男人的几个村民也停下脚步,其中一人说:“对啊,我们把他抬哪儿去?”   总不能抬到里长家里去吧?   几个村民面面相觑,都一脸难色。   沉默片刻,还是那人犹犹豫豫地开了口:“不然我们把他放在这里,等里长过来,看看里长怎么说……”   话音未落,一道期期艾艾的声音从后面传来:“李叔,可否麻烦你们把他抬到我那儿去?”   此话一出,不仅是抬着男人的几个村民,还有在场的其他人都在顷刻间沉默了。   下一刻,所有目光齐刷刷地投向原本没什么存在感的柳玉。   柳玉背着背篓,怀里还帮忙抱了三把锄头,一下子成为大家视线的焦点,他那张白皙的脸肉眼可见地涨红起来。   他紧张得很,指甲轻轻抠着锄柄。   “抬到你那儿?”最先回神的李叔皱了皱眉,眼神里带着明显的不赞同,“他是个伤员,抬你那儿去恐怕不方便。”   柳玉家里是什么样的情况,在场的人都心知肚明,自个儿都还在为了几斤粮食奔波劳碌,又如何分出精力照顾另外一个伤员?   然而柳玉又何尝不清楚自己几斤几两重?   可男人是他主张带回村里的,这会儿村长还没来,他也不忍心眼睁睁地看着几个叔伯把男人放到地上干等,若男人撑得住还好,若撑不住的话,他的良心实在过意不去。   其实柳玉还是有些犹豫,只是他并未犹豫太久。   “方便的,我一个人住,又同他一样是男儿身,顶多是分出半张床铺让他好生休养,而且村长没来,把人这么晾着就怕生出好歹来。”柳玉的语气温温和和,却说得分外坚定,“有劳几位叔伯了。”   李叔转头看了眼其他人。   其他人都没吭声。   李叔沉吟片刻,叹了口气:“那就先这样吧。”   于是一群人浩浩荡荡地把男人送去了柳玉的住处。   柳玉住在一个新建不久的茅草屋里,虽然茅草屋新建不久,但看上去比其他村民的屋子要简陋不少,墙是砌得坑坑洼洼的土坯墙,屋顶上搭着一摞摞厚重的暗黄茅草,外面围了一圈不太实用的篱笆,由于着急赶工,篱笆做得格外粗糙,缝隙时宽时窄。   尽管村里人早就知道柳玉的住处有多寒碜,可每见一次还是忍不住感叹一次。   这也太寒碜了吧!   玉潭村里都有好多年没出现过这样的茅草屋了!   再想想柳春华的住处,一砖一瓦建得规规整整,一间堂屋三间卧房,还有专门的厨房和柴房,就连喂养的鸡鸭也占了一小块地儿,那规模可以说是村里数一数二的了。   真是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领头的李叔心情复杂,他带着众人停在镶嵌在篱笆中间那片薄薄的木门前,眼睁睁看着柳玉轻车熟道地把怀里的三把锄头靠放到篱笆前,接着推开木门。   篱笆围起来的前院面积很小,左边是临时堆砌起来的炉灶,没有屋檐的遮挡,就这么敞在院子里,右边是一小块空地,栽种了一棵一指宽的小树,叶片稀疏,随风轻轻摇晃,两只瘦不拉几的母鸡在树下发出咯咯叫声。   柳玉顾不上把鸡赶回笼子里,手脚麻利地开了里面的门。   茅草屋构造简单,没有多余的设计,就是一个正正好好的方形,外面是堂屋,里面是卧房,中间由一块暗灰的粗布隔开。   不过柳玉勤快,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堂屋的桌上不仅放了茶壶和茶杯,旁边用旧了的陶罐里还插有一只烂漫绽放的鲜花,倒是为这屋里增添了一丝亮色。   李叔几人把男人抬到卧房的床上,其他人挤不进去,便在屋外探头。   柳玉放下背篓,马不停蹄地沏了几杯茶水递给几个叔伯:“有劳各位叔伯了。”   李叔抬头将茶水一饮而尽,把茶杯还给柳玉后,他抹了把嘴,看了眼床上的男人:“还要找个郎中来给他看看才行。”   柳玉捧着装有茶杯的盘子,有些焦急地说:“我这就去请。”   刚说完,屋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   原来是去隔壁村办事儿的里长和邻长得到消息后火急火燎地赶回来了。   里长是个年过半百的男人,姓周名正,由于日夜操劳,他的头发白了大半,却依然精神奕奕,走路带风。   周正先摸了摸柳玉的脑袋,才转头看向床上的男人。   李叔把不久前发生的事向周正说了一遍。   周正听着,眉头越皱越深。   李叔又说:“里长,再不找个郎中来,恐怕他就要不行了。”   周正沉默不语,片刻,摇头叹道:“罢了,人命关天,救人要紧,不管他是哪里人,先保住他的性命再说。”   说着,周正抬手喊来屋外的芋.堰邻长,吩咐邻长去把村里唯一的郎中请来。   至于其他人,该散的都散了。   一时间,屋里屋外都安静下来,就剩下李叔和周正一起在柳玉家里等着。   外头天色渐暗,柳玉把背篓里洗过的衣服拿出来晾晒,又把在院里蹦跶的两只母鸡赶回笼子里,等他扫完地,提着药箱的郎中跟着邻长风风火火地跑了过来。   柳玉赶紧放下扫帚,把郎中请进卧房。   郎中和周正交谈了几句,便静下心来观察男人的状况,男人脸上毫无血色,已经昏死过去,垂下的长睫没有丝毫抖动的弧度。   男人胸前的衣服布满凝固的血液,血液变成褐色,将衣服染得深一块浅一块,连带着内衬也硬得难以撕开。   郎中让柳玉备好热水和帕子,随即从药箱里拿出剪子,小心翼翼地对准男人的领口往下剪。   把男人胸前的衣服剪开后,现场几人同时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男人的胸膛上赫然有着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   *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康康孩子的接档文吧QAQ就在专栏里   《如何经营一片荒地》   郁乘风大三暑假时参加了一个亲戚的葬礼,回来就撞鬼了,确切来说是被一个鬼影跟踪了。   他打工时,鬼影隔着商场的玻璃门看着他。   他吃饭时,鬼影站在餐厅的楼梯下守着他。   他回校时,鬼影依然不远不近地跟着他。   要命的是——   鬼影离他越来越近了。   直到夜里,他睁开眼睛,看到鬼影就在他床前。   鬼影告诉他,他从亲戚那里继承了一片土地,必须在七天以内过去办理交接手续,否则将会七窍流血而亡。   两天后的凌晨三点。   郁乘风下了出租车狂奔到城郊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   与此同时,这片传闻中因闹鬼而废弃多年的土地迎来了它新的主人。   经营/副本/恐怖 第3章 善心救人性命的事儿   周正顾及到柳玉年纪小,不想柳玉看到这么血腥的画面,便把柳玉赶到了屋外。   柳玉抱着膝盖坐在门槛上,等了许久才听见屋里传来脚步声和李叔喊他的声音。   他赶忙起身进去。   刚好李叔从卧房出来,手里端着装了水的木盆,正是他之前准备的那盆水,只是放了太久,水面上早已没冒热气。   李叔把木盆交给柳玉,桌上微微晃动的烛光映着他颇为严肃的表情:“小玉,你把这盆水拿去倒掉,再准备一盆干净的热水。”   “好。”柳玉点了点头,端着木盆就往外走。   此时外头的天色还未完全暗下来,残存的余光正在一点点地收拢到连绵的群山之下。   柳玉端着木门走出院门,把水往篱笆边倒时,他发现原本清澈的水被染成了浑浊的血色。   想起那道深可见骨的刀伤,柳玉眉心紧蹙。   接下来,他又烧了好几盆热水端进去。   等郎中处理好男人的伤势后,夜幕已是沉甸甸地压了下来。   周正让李叔送走郎中,随即把柳玉喊进卧房。   许是在外面呼吸久了新鲜空气,柳玉踏进卧房就嗅到了一股血腥味,有粗布隔着,血腥味散不出去,在卧房里越积越浓,有些难闻。   柳玉朝床上看了一眼。   男人上半身的衣服全被剪开,胸膛的伤口被一层层的白布包裹,男人仍旧没有醒来的迹象,呼吸极轻,没有清洁过的脸和身上布满血污。   柳玉轻手轻脚地走到床边。   周正站在床的另一侧,双手背在身后,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   柳玉轻声询问:“里长,他怎么样了?”   “人是没事了,可能否醒来,还是要看他自身的造化。”周正皱着的眉头始终没能放松下来,他转过头,打量了一番屋内的环境,最后把目光落到柳玉身上。   柳玉察觉到周正有话要说,便安静地等待下文。   果然,周正叹了口气:“郎中说他算是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回来的人,在伤好之前不宜乱动,我想……”   说到这里,周正有些说不下去了,眼神里尽是尴尬之色,甚至不敢直视柳玉的眼睛。   柳玉却从周正的欲言又止里猜出了什么,他沉默片刻,像是做出了决定一般,开口说道:“里长,毕竟是我让几个叔伯把他从河边带回村里,我理应承担一些责任,在他醒来之前,就让他在我这里休养吧,我也会尽力照顾他。”   虽然周正的确就是这么个意思,但是听见柳玉主动提出来后,他还是少不得地感到了愧疚,他难得无措,抬起手来搓了搓:“麻烦你了。”   柳玉笑了笑:“不麻烦。”   救人性命的事儿,哪儿能说麻烦?   而且柳玉也有自己的考虑,他家里条件差,无法多养一张嘴,可眼下男人昏迷不醒,压根费不了多少粮食,顶多花些精力照看一下。   等男人醒来就好了。   到时让里长帮忙传信给男人家里,用不了多久,男人就会被他的家里人接走。   时候不早,周正也该回去了。   柳玉找来一盏灯笼点了交给周正,并把周正送到院门外面。   周正说:“京城里刚变了天,虽然我们这儿天高皇帝远,但并非丝毫不受影响,这些天你们都看到了,我简直忙得脚不沾地,等我把手头的事儿处理完了,甭管那人醒没醒,我都找个地儿给他安顿了。”   柳玉理解地点了点头:“好的。”   周正想起最近堆积如山的事务,又是一阵头疼:“也不知那个大人究竟要做什么,他一句话吩咐下来,我们这些平头老百姓都要跑断腿。”   柳玉疑惑地问:“里长,你说的是哪个大人?”   “还有哪个大人?”周正说,“当然是京城里那个风头正盛且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大人。”   柳玉似懂非懂地眨了眨眼。   他记得上个月京城事变,老皇帝被迫退位,有个厉害的大人扶持了一个年幼的皇子坐上皇位,天子换人,也引发了一系列的改革和变法。   但他只听闻大家说那个大人有多么厉害,却从不知那个大人的身份以及姓甚名谁。   虽然大家时常把“大人”二字挂在嘴上,但对很多事还是忌讳如深,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送走周正,柳玉回到屋里,他拿出白天张婶子送的米糕填了肚子,又烧了热水擦洗身体,回到卧房,男人仍旧保持着同样的姿势躺在床上,连脚上的靴子都没来得及脱掉。   男人身下的被褥洗得褪色发白,缝缝补补,看着又破又旧,可这是柳玉仅有的两套被褥之一。   这会儿被褥上沾满了郎中为男人清理伤口时流下的血水,估计洗不干净,也不能再用了。   柳玉有些心疼,同时也有些庆幸废掉的不是另一床新买的被褥。   他替男人脱掉靴子,而后端来一盆特意烧多的热水,把帕子浸湿热水为男人擦拭脸上和手上的血污。   很快,一盆清水变成了浑浊的血色。   柳玉不敢乱碰男人身上的其他位置,只着重擦拭了脸和手。   他发现男人长得真是好看。   擦干净脸上的血污后,顿时犹如一颗被吹掉面上灰尘的宝玉,晶莹剔透的色泽露了出来。   男人的鼻梁格外挺拔,眉峰凛冽,两片薄薄的嘴唇轻轻合上,即便闭着眼睛,也能想象出男人睁开眼睛注视人时的深邃。   就是看着凶凶的。   柳玉一边搓着帕子一边暗戳戳地心想。   收拾完后,柳玉在卧房放了一盏油灯,他坐到堂屋的桌前,一天劳累过后的放松让他止不住地打着哈欠,他趴在桌上,不多时沉沉地睡了过去。   翌日天还未亮,柳玉在一阵腰酸背痛中醒了过来。   他先去卧房看了看,油灯燃尽,床上的男人呼吸平稳,尽管仍旧没有醒来的迹象,可面色比昨天好了不少,嘴唇也不似昨天那般白得发青了,只是干得有些开裂。   柳玉拿来竹筷沾上水在男人的嘴唇上点了点,让水从男人的唇缝里浸进去。   他不知这样是否有用,但聊胜于无。   做完这些,柳玉收好竹筷和茶杯,替男人捻了捻被角,才开始忙碌起了自己的事。   他清洗完后,去院里把在笼子里关了一宿的两只母鸡放出来,笼子是他向张婶子学习磕磕绊绊编出来的竹笼,里面放了一堆干草。   柳玉蹲在笼子前,伸手把干草摸了个遍,可惜什么都没摸着。   半晌,他丧气地收回手。   转头瞧见两只母鸡咯咯咯地走了过来,小脑袋一偏一偏,用小眼睛看他。   柳玉撑着膝盖站起身,叹完气后自我安慰地笑了下:“明儿我得空了就去山上挖蚯蚓来喂你们,等你们长胖些,说不定就能下蛋了。”   两只母鸡咯咯咯地走远了,时不时低头啄一下地上的草和石子。   柳玉用面粉混着前阵子从山上挖来的蕨菜做了几个蒸饼,包好两个蒸饼带在身上,剩余的蒸饼放在屋里,又拿来背篓装好昨儿没洗完的衣服。   踩着从云层间透出的第一缕晨光,柳玉背着背篓朝玉潭河走去。   路上,已经能看到一些早起的村民。   柳玉走着走着,忽然在前方路口瞧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那个人也注意到了他,停下脚步,和同行的伙伴打了声招呼,随即三步并作两步地向柳玉跑来。   柳玉眼睁睁望着那个人跑到自己面前,下意识地攥紧背篓的绳子,他睫毛直颤,小声喊道:“元哥哥。”   苏元的目光在柳玉的背篓上停顿了一会儿,问道:“你这么早就去洗衣服了?”   “嗯。”柳玉垂眸看着自己脚尖,解释道,“都是昨儿该洗的衣服没洗,早些洗了,也好晾干了给里长送过去。”   苏元哦了一声,安静了下,话锋一转:“我送你过去。”   说罢,苏元伸手要接柳玉身后的背篓。   柳玉吓了一跳,赶忙后退,摇了摇头道:“不用了,我自己去就是了,元哥哥你们要进山吗?李大哥他们还在等你呢。”   苏元回头看了眼站在不远处等他的李大河几人,虽有挣扎,但还是收回了手。   “我们不走远了,晌午就回来,到时我去找你。”苏元说,“我还有些事想问你。”   柳玉抿了抿唇,点头道:“好。”   “对了。”苏元眉头一皱,又说,“这些天你最好避着点二舅妈,昨天卢连才洗衣服时落了水,听说又着了凉又受了惊,一宿都烧得厉害,还尽说胡话,昨天那个郎中前脚刚从你家离开,后脚就被喊去了二舅妈家,二舅妈心情不好,怕是会找你的茬。”   柳玉听得微微一愣,半天才点了点头:“多谢元哥哥提醒。”   难怪昨儿卢连才的衣服和头发都湿了,原来是落了水。   只是没想到会病得这般厉害。   别过苏元,柳玉暗地里松了口气。   他来到玉潭河的上游,用了一个时辰把背篓里的衣服全部洗完,他胃口不大,即便装了两个蒸饼,也只吃一个就饱了。   他把剩下的蒸饼重新包好,背着背篓往回走。   结果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他远远地看见一个人在自己的院门外面徘徊,听见他的脚步声,那个人转头看来。   正是苏元口中的“二舅妈”,也是柳玉的姑姑柳春华。 第4章 警告别把我儿子扯进去   自打柳玉从那个家里搬出来后,就从未再回去过,柳春华也没有过来看望他的意思,姑侄俩明明住在一个村子里,却硬是连一句话都没有说上。   柳玉走到一半就渐渐慢了脚步,确定了柳春华等的人是他,才加快脚步朝前走去。   很快,他在柳春华面前停下。   虽然他们是带着血缘关系的姑侄俩,但是实话实话,他俩长得完全不一样。   柳玉的长相像他爹,皮肤白、眼睛圆、脸蛋小,看上去纯良又无辜,而柳春华眼眸细长,鼻尖高挺,嘴唇只有薄薄的两片,看上去尖酸又刻薄。   柳玉的神情没了之前的轻松,他眉眼略微下沉,张嘴喊道:“姑姑。”   柳春华没有急着说话,她眉头轻拧,目光毫不客气地上下一扫,把柳玉从头到脚地扫了一遍,才语气不善地开口:“怎么现在才回来?。”   柳玉道:“我去河边洗衣服了。”   “一大早的跑去洗衣服,你还真是勤快。”柳春华早晨起来忙完家里的事便匆匆忙忙地赶过来了,谁知一等就是大半天,她心里窝火,说起话来也阴阳怪气。   不过柳玉早已习惯了柳春华的脾气,他不咸不淡地问道:“姑姑找我有事吗?”   柳春华左右一看:“这里不好说,我们先进去。”   柳玉点了点头。   看来柳春华确实有要紧事说,一进院里,她便赶紧关上院门。   柳春华还要向屋里走,却被柳玉出声喊住。   柳玉脱下背篓放到地上,一边架起晾衣服的竹竿一边头也不回地对柳春华说:“姑姑要说什么就在这里说吧,里面有人歇着,我也要晾衣服。”   柳春华一听这话,顿时不高兴了,回头瞧见柳玉闷头晾着衣服,连一个眼神都没给她,只觉心窝里的火气蹭蹭上涨。   “有人?是那个你从河边捡来的来路不明的男人吧?”柳春华甩手走到柳玉身旁,这些话在她肚子里憋了一宿,说出来时带有许多恼怒,“你究竟是怎么想的?你家里都穷得揭不开锅了,你还捡了一个男人回来。”   柳玉把竹竿上的衣服铺展开来,面对气得跳脚的柳春华,他倒是十分平静。   “常言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既然上天让我遇到了他,我就不能见死不救。”柳玉回答得不卑不亢。   柳春华两眼一瞪:“你这话的意思是我家连才就是个见死不救的人了?”   柳玉道:“我没这么说。”   柳春华咬紧牙关,心想柳玉绝对是这个意思!   柳玉和他爹年轻时候当真一模一样,尽会做面子功夫,把大家哄得团团转,反而是她这个表里如一的老实人遭到了同龄人排挤。   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我过来是来跟你说一声。”隔着晾满衣服的竹竿,柳春华冷声冷气地说,“你要救人是你的事,我管不着,但丑话说在前头,你别把连才扯进来,若是今后出了什么意外,也甭想打着柳家人的名头让我帮你收拾烂摊子。”   话音落下,柳玉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他的皮肤被晌午的阳光照得雪白,黑眸明亮,一瞬不瞬地注视着柳春华。   半晌,他道:“姑姑,我还叫你一声姑姑是念着你对我十几年的养育之恩,可实际上我们已经没有任何瓜葛,我也没有对任何人说过昨儿连才也在的话,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不会连累到你们。”   话不投机半句多。   说罢,柳玉收好昨儿晾干的衣服,堆在臂弯里,另一只手提起空背篓,抬脚便往屋里走。   刘春华看着柳玉的背影,心中别提有多憋屈。   她原想过来把柳玉教训一顿,结果被柳玉的三言两语堵得胸口发疼。   好人全让柳玉和他爹做了。   坏人全让她和她儿子当了。   好像他们母子生来就是衬托这对父子的存在。   凭什么啊?   他们母子哪里差了?   柳春华在院里站了许久,直到指甲掐得手心生疼,她嘶了一声,抬起手来吹了吹,转身愤愤不平地走出院子。   刚走出去,她迎面撞上一个人,是住在旁边的张婶子。   张婶子手里拿着纳了一半的鞋底,警惕地盯着柳春华:“你怎么来了?”   柳春华曾经因为一些小事和张婶子闹过矛盾,因此两人向来不太对付,加上张婶子护着柳玉,柳春华就更讨厌这个女人了。   “什么叫我怎么来了?我侄子住这儿,我不能来吗?”柳春华没好气地说。   “哟。”张婶子眉尾一挑,比柳春华还阴阳怪气,“你还知道小玉是你的侄子呢?你不是早把他赶出来了吗?”   这句话正好刺中柳春华的痛处。   “什么我把他赶出来了?是他自己提议搬出来,你少胡说八道!”   张婶子见柳春华气得满脸涨红,心里高兴极了,还乐呵得笑出了声:“这叫什么?谎话说多了连自己都相信了?小玉是不是被你赶出来的,大家伙都清楚得很!”   “你——”柳春华怒不可遏,正要上前一步和张婶子理论,却被一只突如其来的手挡住了去路。   柳春华转头看去,霎时脸色一喜。   来人居然是她夫家的外甥苏元。   苏元长得人高马大,往她跟前一站,几乎挡住了全部光亮,他单肩挎了一张长弓,背后背着一个很大的竹筐,竹筐面上塞满了猪草,底下有血水浸出,一滴滴地落在他的后脚跟。   柳春华一眼看出苏元今日的收获颇丰。   只是苏元估计回来得急,连猎物的血水都没处理干净。   柳春华的目光在苏元的背篓上停顿了好一会儿,才转上苏元脸上,她霎时没了之前汹涌的气势,嘴巴一扁,一副委屈得快要哭出来的模样。   “阿元,你来得正,要不是你来了,二舅妈受人欺负都没人知道。”   “谁敢欺负你啊?”张婶子可不吃柳春华那一套,“你不欺负小玉就谢天谢地了。”   柳春华眼眶发红:“我何时欺负过柳玉了?”   “以前我不清楚,方才不就有过一次吗?”张婶子指了指自己的眼睛,信誓旦旦地说,“我这双眼睛看得清清楚楚,小玉在院里晾衣服,你就在旁边骂骂咧咧,不然你以为我急着过来干什么?”   “你胡说八道!”柳春华连忙看向苏元,“阿元,你快帮二舅妈说几句啊!你就这么由着她欺负二舅妈吗?”   可惜苏元不为所动。   他眸光泛着冷意,落在柳春华身上,让柳春华冷不丁地打了个寒颤。   柳春华仰头和苏元对视片刻,心中生出些许畏惧,她突然感觉这个外甥的高大身形像一座巍峨的山峰,巨大的阴影罩得她喘不上气。   “阿、阿元?”   “二舅妈,小玉都搬到这里来了,你就放过他吧。”   柳春华猛地愣住,脸色发白。   “以后你还是别来了,否则就算你是我的二舅妈也没用。”   苏元不给柳春华解释的机会,说完就推开院门走了进去。   柳春华想追,却被张婶子拦住。   苏元径直走到屋门外,敲了敲门。   柳玉正在屋里叠晾干的衣服,听见响声,快步走过去开了门。   见来人是苏元,柳玉瞬间不自在起来,搭在屋门上的手指抖了抖,等冷静下来后,他小声喊道:“元哥哥。”   苏元问:“我可以进去吗?”   柳玉犹豫片刻,往旁让了让:“进来吧。”   这是苏元第一次拜访柳玉家里,尽管心有好奇,可他还是按捺住了蠢蠢欲动的心情,尽量不让自己的眼神乱瞟。   不过被柳玉领到桌旁时,他还是多了眼挂在对面的粗布。   里面就是卧房了。   那个男人应该躺在里面的床上。   想到这里,苏元心里有些不舒服。   他放下竹筐,把长弓靠到墙角,坐到长椅上后,他伸手接过了柳玉递来的茶水。   桌上还整齐有序地放着柳玉叠好的衣服。   柳玉坐到苏元对面,背对卧房,一边叠剩下的衣服一边问苏元:“元哥哥,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苏元喝了口茶水,才说:“也不是什么大事,听说你昨天在河边救了个人回来,我想问问那个人的情况如何了。”   柳玉把叠好的衣服放到一起,回答:“郎中说已经没有大碍了,只是他还在昏迷当中,也不知何时才能醒来。”   “所以你打算收留他?”   “嗯。”柳玉说,“等他醒来再说。”   “倘若他一直不醒呢?”   “里长会想法子的。”柳玉笑了笑,“里长说忙完这阵子就找个地儿安顿他。”   苏元不悦地蹙了蹙眉,手指紧扣茶杯:“里长也太不负责了,哪儿能随便把人扔你这里,他明知道你的情况……”   顿了顿,苏元深吸口气,稳住逐渐暴躁的情绪。   “你这里连张多余的床都没有,你把床让给他了,你睡哪儿?你总不能和他挤一张床吧?”苏元的话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酸意,他思虑再三,终是把心中的话问了出来,“不如你去我家,我的床大,能睡下我们两个人,等他醒了,你再回来。”   *   作者有话要说: 第5章 拒绝不方便   柳玉有些傻地望着苏元,若非苏元正在一脸认真地等待他的答复,他还以为自己的耳朵出问题了。   回过神后,他再也忍不住心头的慌乱,放在膝盖上的双手握成拳头,嘴上结结巴巴地说:“去、去你家啊?”   许是柳玉的反应太大,让苏元心中产生了几分尴尬,他这才发觉自己说的这些话是不是过于唐突了?   可转念一想,他和柳玉都是男人,尽管柳玉已经被柳春华赶了出来,却还是和他从小一起长大的弟弟。   哥哥弟弟睡在一张床上,有什么好奇怪的?   何况柳玉在这里连睡的地方都没有。   这么想着,苏元没那么心虚了,但是心脏跳得很快,耳边传来了一股烫意。   苏元喉头上下滚动,咽了口唾沫后,点头说道:“你知道我家里的情况,我爹又进深山老林了,这回我娘陪他一起,没个十天半月回不来,家里就剩我和我哥嫂,我哥嫂都是很好脾气的人,他们不会说什么的。”   柳玉低眉垂眼,目光落在自己攥紧的双手上。   他对这件事的抗拒全部体现在了绷得笔直的背脊上。   偏偏苏元毫无所察,将茶杯放回桌上,单手搭着桌沿,略有期待地看着他:“小玉,你意下如何?”   柳玉摇了摇头,轻声开口:“元哥哥,谢谢你的好意,可我不想去。”   苏元没想到柳玉会拒绝得这么干脆,顿时一愣:“为何?”   “因为不方便。”   “哪里不方便了?”苏元呼吸急促,“你我都是男人,我家里也只有我哥嫂两个人,他们都很喜欢你,我看你去我家是再方便不过的了。”   柳玉安静了一会儿,依然摇了摇头。   苏元见状,内心一阵酸涩。   曾经他和柳玉十分要好,他对柳玉的喜欢甚至超过了对夹在中间的卢连才,柳玉也很依赖他,大事小事都告诉他,可不知从何时起,柳玉似乎在慢慢疏远他,连被二舅妈赶出家门都没有告诉他。   他还是从别人口中得知柳玉搬到村西的事。   苏元看着柳玉模样乖巧,垂下的眼睫遮盖了那双漂亮的黑眸,像桃花瓣似的嘴唇轻轻抿着,双肩微绷,整个人看上去柔软温和还很好欺负。   然而他清楚这副外表下藏着怎样坚韧的灵魂。   柳玉的确很好说话,却也有着自己的坚持。   只是苏元不知道自己的提议在哪里触碰到了柳玉的底线。   两个人相对无言。   许久,柳玉站起身来:“元哥哥,你该回去了,我也要干活了。”   苏元闻言,起身去拿长弓和竹筐。   柳玉把苏元送到屋外,几经犹豫,他说:“元哥哥,你有空多去看看连才吧,他生了病,更需要你,若你去了,他肯定很开心。”   这话听得苏元有些不适。   他并不喜欢被柳玉往卢连才那里推的感觉,可事实上这种事发生了很多次,虽然每次都很气恼,但是他不舍得对柳玉闹脾气。   “你放心,昨晚我就去看过他了。”苏元把长弓往肩上一挎,对柳玉摆了摆手,“我走了,下次得空再来看你。”   柳玉没说话。   苏元不甚在意地笑了笑,又问:“你可有想好睡觉的问题怎么解决?”   柳玉说:“我先打地铺将就几天,再看里长怎么处理这事儿,左右现在天气不凉,睡床上和打地铺都没差别。”   “也好。”苏元看柳玉主意已定,不再多说什么。他的目光落在柳玉那头乌黑的发丝上,有些手痒,想像曾经那般无所顾忌地摸上一摸。   但他到底没有这么做。   ……   柳春华揣着一肚子火出去,又揣着一肚子火回来,推门瞧见自家男人正坐在院里的矮凳上编箩筐,憋了一路的火气终于找到发泄的出口。   “都晌午了,你不去地里干活在这里编什么箩筐?长着一双手没活儿干了是吧?”柳春华要面子,没敢说得太大声,可言语间尽是尖酸刻薄,倒映衬了她那副尖刻的长相。   卢召田都快把箩筐编完了,冷不丁地挨了一顿骂,也很冒火。   他把箩筐往地上一放,抬头看向叉腰走到自己面前的柳春华,两条粗眉几乎拧到一块儿:“你又在发什么疯?家里的箩筐坏完了,我不编你来编吗?”   “编编编,就知道编,你媳妇在外面被人欺负得跟狗似的,你只知道在家里编箩筐!”柳春华想起不久前被张婶子和苏元前后夹攻的事,委屈得眼睛再次红了起来,豆大的眼泪从中滚落。   柳春华从来不在外人面前哭,觉得丢面子。   不过在自家男人面前就没所谓了。   原本卢召田不想搭理柳春华,谁知仅是眨眼的功夫,柳春华已然哭成了一个泪人,他连忙起身安慰。   “哎呀,你哭什么啊?”卢召田笨手笨脚地用衣袖擦掉柳春华脸上的泪痕,他回头看了眼屋子的窗户,对柳春华做了个嘘声的手势,“连才好不容易睡着,你别把人吵醒了。”   一说到卢连才,柳春华的哭声戛然而止,她用手捂住嘴巴,哽咽了几下,才压着嗓音把不久前的事添油加醋地跟卢召田说了一遍。   卢召田听完后沉默了。   柳春华眼里带着强烈的恨意,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张文菊那个女人惯会给我使绊子,见不得我好,可她就罢了,怎么苏元的胳膊肘也往外拐?他可是你外甥,是我们自家人,居然帮着一个外人欺负他二舅妈!”   柳春华越说越委屈,眼泪又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这次卢召田不再安慰她了,往矮凳上一坐,语气复杂地说:“阿元和柳玉关系好,你又不是不知道。”   “关系再好也予.Yankee不能帮着他欺负我啊!”   “不是你去找他的吗?怎么成他欺负你了?”卢召田抓了抓头发,拿起地上的箩筐编了起来,同时沉声说道,“好了,柳玉都搬出去了,你也别再胡思乱想了,更别去找他的麻烦,省得村里人又编排我们。”   柳春华愣在原地,不可思议地瞪着卢召田的背影,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她控制不住地拔高声调:“好你个卢召田,你外甥帮他,你也帮他,你们所有人都向着他,合着我就是村里最恶的人是吧?”   卢召田闷头不语。   “你说话啊!”柳春华伸手去扯卢召田的衣服。   卢召田被扯得东倒西歪,险些从矮凳上摔下来。   “你倒是好心,成天为别人儿子着想,你有没有为你的儿子想过?”柳春华念叨起来滔滔不绝,“苏元那么难得的小伙子,要相貌有相貌,要能力有能力,不比县城里那些公子哥差,放其他村里提着灯笼都找不到,你不想办法拉过来不说,还由着他和柳玉越走越近,我们连才也快十六了,倘若错过了苏元,再去哪儿找一个差不多的小伙子——”   “好了!”   卢召田忍无可忍地扬了下手。   柳春华猝不及防,失去拉力,一屁股摔到地上。   她哀嚎一声,痛得面目扭曲。   可卢召田丝毫没有拉她起来的意思,还恶狠狠地盯着她:“你还好意思说?要不是你生出那样一个儿子,用得着我这么操心吗?姑娘不挑,尽挑小子去了。”   柳春华表情怔怔:“我也不想啊,我哪儿知道他跟我弟一样……”   “不想就闭嘴,老实一点,要是这事儿传出去了,有你哭的时候!”   卢召田心浮气躁,把箩筐往边上一扔,提起矮桌朝屋里走了。   柳春华灰头土脸地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抹了抹脸上的泪痕,强打精神地进了偏屋。   偏屋是卢连才住的地方,其面积不比柳春华和卢召田所住的正卧小,不仅有木床和蚊帐,还有书桌和柜子,连装饰摆件都一应俱全,桌上放有几本很薄的书籍以及一些笔墨纸砚,都是卢连才去县城里的学堂里读书时带回来的稀罕玩意儿。   以前屋里飘着笔墨纸砚的味儿,这会儿进来,只能闻见满屋子的苦药味。   柳春华满心难受,压下鼻尖一阵阵的酸意,她走到卢连才床边。   卢连才昨晚折腾了一宿,直到天亮才好受一些,可他脸色煞白,眼下挂着明显的乌青,整个人似乎瘦了一圈。   “娘。”卢连才不知何时醒来,他方才听见了外面的动静,有些焦急地从被窝里伸出手来,一把扯住柳春华的衣摆,“娘,你们在说什么?我听你们说到了元哥哥,元哥哥怎么了?”   卢连才的声音又沙又哑,像是被粗石磨砺过嗓子。   柳春华抓住卢连才的手塞回被窝里,弯腰替儿子捻了捻被角,才无奈地说:“你元哥哥没怎么,娘出去的时候正好撞见他从山上下来,背着的竹筐看着就沉,估计打了不少好东西。”   卢连才眼中有着期待:“元哥哥呢?他怎么没和你一起过来看我?”   柳春华心想还不都怪柳玉,不知道给苏元灌了什么迷魂汤,柳玉一勾手指头,他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了。   但这种话万万不能说给卢连才听。   “你还病着,他也不能背着一竹筐的死物就来看你吧,多不吉利。”柳春华说,“等他忙完就来看你了,说不定还会带上野鸡野兔什么的给你补补身子。”   说起野鸡野兔,柳春华突然馋了起来,决定明天一早就先去苏元家里看看。   苏元背了那么多好东西回来,她还可以挑上一挑。   ……   与此同时,柳玉正在对着一堆东西犯愁。   他记得苏元来时背了一个竹筐,却不知竹筐里装了这么多东西,还被苏元悄悄留了下来,他是在送走苏元后看到屋子角落放了一堆猪草时才发现不对劲。   揭开面上的猪草一看。   下面放了三四只已经没了气儿的野兔野鸡。 第6章 你是谁谁派你来的?   野兔野鸡身上的血水没有处理干净,还好苏元贴心,在下面垫了一层很厚的猪草,不至于让血水淌到地上。   就是这些东西——   柳玉心想自己应该把它们还给苏元。   既然他决定好了和苏元保持距离,那么他断不能再收苏元的东西。   只是他家和苏元家离得不近,即便抄近道也要走上一段路,提着这些东西过去,难免有些招摇过市的感觉。   柳玉思考再三,只能先帮苏元处理了这几只野兔野鸡,到时候找些芭蕉叶来裹上几层,再往堆满猪草的背篓里一放,就没人知道里面装着什么了。   打定主意,他开始忙碌起来。   柳玉要干的活儿很多,处理完了野兔野鸡,他还要把昨儿晾干的衣服交给里长,顺便从里长那里再拿一些脏衣服去洗。   还有张婶子和王婶子两家的衣服,晾干后也要分别给她们送去。   说起来,家里的柴火和水都不够用了。   水还好说,井口在他家的不远处,随时能去挑水,可柴火就很麻烦了,需要去村子外面,若捡拾不到适合烧火的干树枝,得借一把斧子来砍树才行,一来一回要费上大半天的功夫。   每当这种时候,柳玉就很羡慕那些人多的人家了。   要是他也有个人搭把手就好了。   可他知道自己只能想想。   虽然十六岁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但是依他目前的情况来看,村里的哪个姑娘又能放心嫁给他?   即便有姑娘愿意嫁给他,他娶了人家姑娘,不是害了人家姑娘吗?   柳玉一边想着一边来到周正家里,想得多了,他忍不住唉声叹气,直到瞧见周正和一个人从屋里走出来,他赶紧拍了拍自己的脸,收敛了情绪后,脱下背篓走上前。   “里长,我先把这几件洗好的衣服拿给你。”   “是小玉啊,你来得正好。”周正笑着指了指旁边的苏元,“你哥为了你的事找我说了好久。”   柳玉疑惑地看了眼苏元:“我的事?”   苏元抿唇不语。   “确切来说应该是你收留的那个人的事。”周正让柳玉和苏元在院里等了一会儿,他把柳玉交来的衣服放进屋里,才拉过柳玉接着说,“方才你哥都跟我说了,是我最近忙得糊涂了,考虑不周,明知道你才从你姑姑家搬出来,还把那个人留你家里。”   柳玉忙说:“不碍事的,里长。”   “你那儿就一张床,怎么不碍事了?”   柳玉被说得噎住。   周正笑了笑:“这样子,你哥说他家里有空房,可以收留那个人,他哥嫂也没有意见,赶明儿我就找几个人把那个人搬到他家里去。”   “啊?”柳玉没想到苏元会对周正说这些话。   “这两天辛苦你了。”周正把昨天借的灯笼连同从屋里带出来的脏衣服一起放进柳玉的背篓里,而后托起柳玉的手,塞了一堆铜板给他,“这是你洗衣服的钱。”   柳玉感觉重量不对,低头一看,当即一惊:“里长,这太多了——”   “不多。”周正合上柳玉的手,轻轻拍了拍,“你帮了我的忙,我还要谢谢你。”   柳玉一张白净的脸涨得通红,推拒了几次,没推掉,他背着背篓,双手捧着一堆铜板,细声细气地说了句谢谢里长。   周正笑呵呵地摸了摸柳玉的脑袋。   周正和苏元还有后续的事要商量一下,便让柳玉先走了。   可柳玉一走,苏元的魂儿也仿佛随着柳玉的脚步飘走了一般,眼神时不时地朝门口看去,和周正说起话来始终心不在焉。   周正顺着苏元的目光看去,看到了柳玉等在门外的半边身影,顿时了然,摆手叹道:“去吧去吧。”   苏元终于露出笑容,向周正告完别后,他迫不及待地向柳玉走去。   周正背着双手,心里颇为惋惜。   柳玉那么乖巧好看的孩子,要是个姑娘就好了,和苏元登对得很。   可惜了啊。   柳玉在外面等了没多久,就听见苏元大步流星走近的脚步声。   苏元长得浓眉大眼,皮肤有些黝黑,板着脸时气势唬人,可一笑起来就有些可爱了,能看见一颗尖尖的虎牙,他眼眸发亮地望着柳玉:“小玉,你在等我吗?”   柳玉犹豫地嗯了一声。   苏元眉眼间的笑意多得几乎溢出来。   可没等他开口说话,又听得柳玉小声开口:“元哥哥,你放我家里的那几只野兔野鸡,我已经帮你处理好了,你得空去我那儿拿回去吧。”   闻言,苏元笑容一僵:“那是我送给你的。”   柳玉摇头:“我不要。”   苏元上扬的嘴角肉眼可见地下沉,很快,笑意没了,取而代之的是惊讶和不可置信:“我进山就是为了捉些野兔野鸡给你补补身子,你太瘦了。”   柳玉还是摇头:“可我不要。”   “为什么?”   柳玉沉默了下,突然说道:“元哥哥,你是连才的哥哥,你该对连才更好一些。”   苏元僵在原地。   柳玉等了一会儿,见苏元没有说话,便道:“我还有事,我先走了。”   说完,他背着背篓跑得飞快。   ……   然而柳玉等到晚上都没等来苏元。   干了一天的活,他精疲力竭,烧了热水擦洗一番,换了身干净衣服后,他坐到桌前摸出之前里长给的铜板。   虽然家里备有油灯和蜡烛,但是没到必要时候,柳玉基本不用,能省则省。   清冷的月光从敞开的窗外洒进来,勉强照亮屋里的摆设。   柳玉小心翼翼地数了几遍铜板。   他洗了六件衣服,一件衣服四文钱,一共是二十四文钱,可周正直接给了他四十文钱。   院里还晾了八件衣服,能得三十二文钱,把前些天在山里采的药草清理出来拿去县城里的集市上卖了,也能得三十文钱左右。   林林总总加起来,都有一百文钱了。   到时候顺道在集市上买些粗米和猪肉回来,再买些便宜的粗布,他向张婶子学过针线活,可以试着自己缝一床被套,把找人弹过的碎布和棉花往里一塞,新被褥就有了。   柳玉算数不好,需要掰着手指头慢吞吞地算,时不时还要用石子儿做个记号。   等他算完,夜已深。   他点来油灯,把铜板收好放在匣子里,匣子藏在卧房床底深处,用了一堆秸秆作遮掩。   为了藏好匣子,他几乎整个人都钻到床底。   等他出来,头发和衣服都有些凌乱,油灯放在脚边,微弱的烛光填满了这间不大的卧房。   在这片落针可闻的空气中,只有他衣服摩擦秸秆时发出的窸窸窣窣声音。   柳玉一只手撑在床沿,另一只手撑在地上。   他抬起头。   下一刻,冷不丁地对上了一双正在直勾勾看着他的深沉黑眸。   柳玉动作顿住,连呼吸都有瞬间的停滞。   男人醒了?   什么时候醒的?   他大气不敢喘一下,表情紧绷地和那双眼眸对视。   男人的脸色依然苍白得很,嘴唇微微开裂,但审视的眼神宛若刀片一般从柳玉身上刮过。   柳玉双膝跪得发麻,他不动声色地把撑在地上的手放到床沿,慢慢起身:“你醒了,我——”   话未说完,眼前蓦然一黑。   男人竟然翻身而起,掌住他的肩膀将他转了半圈后,五指扣上了他的脖子。   疼痛伴随着窒息席卷而来。   柳玉的后背抵着男人坚硬的胸膛,突如其来的缺氧让他整张脸迅速涨红起来,并张着嘴不断咳嗽。   他试图挣扎,却被男人看出了他的意图,不仅扣着他脖子的五指猛地收紧,还轻而易举地将他的双手反扣在身后。   男人的力气极大,让柳玉不得不仰起脖子,神色痛苦,呼吸急促,连话都说不了。   半晌,身后传来男人嘶哑的嗓音:“你是谁?”   “我——”柳玉刚挤出一个字,又剧烈咳嗽起来。   咳嗽了一会儿,扣着他脖子的手才放松些许。   “我、我叫柳玉。”   男人沉默下来,似乎正在记忆中搜索一个名叫柳玉的人。   “你先放开我。”柳玉的眼角渗出泪水,打湿了抖得厉害的睫毛,他无比艰涩地开口,“你这样掐得我好难受啊。”   可男人没有放开他的意思,贴在他耳边问道:“谁派你来的?”   “没人派我来。”   “说。”   “真的没人派我来。”柳玉的泪水流个不停,顺着脸颊往下淌,淌进男人扣着他脖子的指缝里,他在巨大的恐惧笼罩下勉强想出一个回答,“是里长安排的。”   “里长是谁?”   “里长姓周,单名正,他是我们村的里长,人很好,是他让我暂时收留你的。”   听到这里,男人终于品出了什么,话音一沉:“这里是哪里?”   “这里是桐溪县附近的玉潭村,相邻玉潭峰。”柳玉停顿了下,调整好了呼吸,接着说道,“我在玉潭峰下面捡到了你,就把你带回来了。”   捡到他?   把他带回来了?   宋殊禹眉头紧皱,尝试顺着柳玉的话回忆起些什么,可当他用力一想,只觉头疼欲裂。   他的记忆几乎全部缺失。   *   作者有话要说:   下篇应该先写这个《不好意思,我更喜欢正品》,在专栏~感兴趣的伙伴点个收藏呀   1.   520到来,校草方稚公开出柜,表示自己已有男友。   大受震撼的室友们把人逮住质问。   “你男朋友帅吗?”   “还行。”   “高吗?”   “还行。”   “家里有钱吗?”   “还行吧。”   “是谁?”   “a大那个国外回来读研的陈矜之,你们认识吗?”   室友们:“……”   传说中曜飞集团的太子爷、富二代中的超级富二代叫还行?!!   2.   曜飞集团年会,室友费拿到两个名额,说是带方稚碰碰机会,结果碰到了冷暴力方稚已有一个月的男朋友。   室友激动地指着一个人:“快看你男朋友!”   方稚看过去。   很帅、很高、一看就很有钱。   “可他不是我男朋友啊。”方稚指了下旁边那个没那么帅、没那么高、看上去也没那么有钱的人,“他才是我男朋友。”   室友表情尴尬:“兄弟,他不是陈矜之,他是陈矜之后妈带的拖油瓶侄子,叫什么曲野来着……”   方稚这才知道他男朋友的名字、身份、学历都是假的——他被骗了。   3.   方稚还没找曲野算账,曲野先在微信上和他提出了分手,理由是他不够热情、不够主动。   方稚沉默许久,同意了。   随手拉黑并删除曲野的微信后,他鬼使神差地点开了另一个几天前刚加上的微信。   备注是陈矜之。   【方稚:在吗?】   【陈矜之:?】   【方稚:处对象吗?】   【陈矜之:???】 第7章 害怕跟猫儿似的   柳玉单薄的身体因恐惧而颤抖,宛若在暴风中找不到方向的一只脆弱的蝴蝶,大颗大颗的泪水接连不断地涌出,浸湿了宋殊禹贴在柳玉皮肤上的手心。   手心上传来湿漉漉的触感。   这让宋殊禹有些晃神。   他突然发现身前这个年轻人太瘦了,尤其是被他扣住的一双手腕,细得他稍作用力就能将其折断。   从他的角度,正好看清柳玉沾湿泪水后根根分明的眼睫,往下垂着,勉强掩住了眼中的骇意。   放在地上的油灯还在安静地燃烧,昏暗的光线映着柳玉那张过分苍白的面容。   宋殊禹的目光扫过柳玉的侧脸。   许久,他确定了什么一般,缓缓松开双手。   如蒙大赦的柳玉已是满身冷汗,他张着嘴巴用力喘息,摆脱束缚的身体也不自觉地往前倾去,眼看要栽到地上。   这时,宋殊禹从后面拉了下他的手臂。   柳玉打了个激灵,却没敢挣扎。   还好宋殊禹的动作并未维持太久,柳玉刚一站稳,他便迅速收回了手,似乎不愿再和柳玉有过多接触。   柳玉深吸口气,撑着发软的双腿,哆哆嗦嗦地蹲下身捧起油灯。   等他站直,宋殊禹已经坐到床边,他身上的衣服早被郎中剪得东一块西一块,之前柳玉替他擦拭身体时觉得碎布碍事,索性把剪碎的衣服全部拿去扔了,只让他穿了一条裤子。   不过有包了整片胸膛的白布做遮挡,看着也没那么不像话。   宋殊禹默不作声地坐着,柳玉战战兢兢地站着。   乍一看,竟然有些像是下属面对上级。   在柳玉皱着一张脸斟酌言辞的同时,宋殊禹也在打量这个陌生的地方以及站在自己面前这个陌生的人。   虽然他几乎丧失全部记忆,但脑海中还是残留了一些隐隐约约的片段,只是那些片段十分模糊,且时有时无,叫他无法从中顺藤摸瓜地抓住什么。   不过片段中的那些人都身着华服、穿金戴银,或坐或站在金碧辉煌的厅堂里,身旁有下人服侍,姿态端庄、高高在上。   再看这个地方——   布帘隔成的小小屋子里只有一张床和一个靠墙而立的老旧柜子。   床不结实,他稍微一动就能听见咯吱声响,随时都能被他坐散架似的,柜子也不知从哪儿搬来的,面上磕碰出了很多坑坑洼洼的痕迹,小小的柜脚支撑着硕大的柜身,摇摇欲坠的样子。   又看面前这个人——   穿着不合身的鹅黄衣袍,腰间系了一条三指宽的米黄长带,肩膀松垮,衣摆长了一截,走路就会拖地,脚上的布鞋尖头似乎被磨破了,分别打了一两个补丁。   宋殊禹面色冷淡地垂着眼皮,目光在柳玉的布鞋上停留良久才挪开。   他的眉头慢慢皱起。   他感觉哪里不对,可一时半会儿又说不出究竟是哪里不对。   “那个……”柳玉忐忑地打破沉默,“你怎么样?伤口还疼吗?”   宋殊禹抬眸看了眼柳玉藏在油灯后的脸,反应过来柳玉在问他胸上的伤口,于是点了点头:“应该没有大碍了。”   柳玉闻言,眼中漫出一丝喜色:“那我去找里长,让里长叫郎中过来给你看看,要是没事,你就可以回家了。”   说完,柳玉把油灯放到床头的地上,准备摸黑出去。   然而才走出两步,就听见宋殊禹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站住。”   柳玉脚步一顿,僵硬转身,他眼中的喜色已然凝固,嘴唇紧抿,惴惴不安地望着宋殊禹,他眼眶泛红,眼角还有泪水的痕迹,看着真是可怜巴巴,仿佛被人揪住了后颈皮肉的猫儿。   他低声问道:“大哥还有吩咐吗?”   宋殊禹单手撑在膝盖上,即便没穿上衣且头发散乱,也有种迫人的气势。   柳玉最怕的就是这种长相偏凶的人了,不管对方的脾气好或坏,只要和对方打上照面,他就会本能地退缩和躲避。   以前他只觉得苏元凶,没想到如今碰着一个比苏元更凶的人。   柳玉连眼神都不敢乱瞟一下。   很快,他听见宋殊禹问道:“是你救了我吗?”   柳玉犹豫了下,轻轻点头。   “谢谢你。”宋殊禹说,“你的救命之恩,我会一直铭记在心,若有机会,我也会报答你的。”   柳玉连忙摇头:“举手之劳,大哥言重了。”   “还有方才的事,我很抱歉。”   柳玉继续摇头:“都过去了。”   “你的脖子……”宋殊禹抬了下手。   柳玉立即抬手捂住自己的脖子,把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其实他的脖子还有些痛,方才快要窒息的恐惧到现在都未完全消散。   见宋殊禹抬手,他身体快于脑子地后退两步。   宋殊禹的手在半空中停顿片刻,慢慢放了下去。   柳玉背贴布帘,飞快地说:“既然大哥没有别的事,那我先去找里长了。”   说完又要往外头跑。   这次他甚至没能迈出脚步,宋殊禹的声音再次响起:“站住。”   柳玉哭丧着一张脸,好像快哭了:“大哥,我再不去找里长的话,里长就要睡了,那么只有等明儿天亮再找他了。“   “可惜你这么急着找了他也没用。”宋殊禹顿了顿,直视着柳玉乌黑的眼睛,慢条斯理地说,“我不记得我是谁了。”   “……”柳玉眼中最后一抹喜色散尽,只剩无尽的惶恐,“啊?!”   ……   柳玉几乎一宿没能合眼。   翌日,天还未亮,他便顶着两个发青的眼圈去找周正了。   周正听闻消息,赶紧招呼自家的小儿子去找郎中,随后领着郎中和柳玉匆匆忙忙地往柳玉家里赶。   宋殊禹也起来了,由于没有多余的衣服可穿,他只能保持着上半身包着白布、下半身只穿了一条裤子的形象坐在床边。   好歹身上的血污擦了,凌乱的头发也稍微收拾了一下,看上去没有之前那般狼狈了。   周正走在最前面,掀开布帘就和宋殊禹投来的目光撞个正着。   宋殊禹的眼睛不是纯正的黑色,在窗外投进来的阳光中反而呈现出很浅的褐色,可他的眼神过于锋锐,宛若一汪幽深的寒潭,叫周正看不到底,头皮也下意识地麻了一瞬。   周正停下脚步,突然有暂时的失语。   郎中和柳玉跟在周正身后,郎中疑惑地探头,柳玉却是猜到了什么一般,缩头缩脚地躲在后面。   直到里面传来宋殊禹的声音:“都进来吧。”   周正蓦然回神,点了点头,快步走了进去。   同时,心中也生出了几分怪异——怎么有种在县城里见县长大人的感觉?   不,相较起来,那个往日以严肃著称的县长大人都温和起来了。   显然郎中也有些惧怕宋殊禹,进去后便一声不吭,等到柳玉搬来椅子,他才坐下为宋殊禹诊脉。   周正负手站在郎中身后,表面上在看郎中诊脉,实际上在不动声色地观察宋殊禹。   宋殊禹自然知道周正的小动作,他倒无所谓,大大方方地由着周正看,视线偶尔朝布帘后面瞥去——柳玉没有进来,就站在布帘后面。   虽然布帘挡住了柳玉的脑袋和身体,但还是露出了一双打有补丁的布鞋,那双穿着布鞋的脚紧张地挨着,可见脚主人的心里有多么七上八下。   当真跟猫儿似的。   宋殊禹心想。   “你所有事情都记不起来了吗?”郎中询问的声音拉回了宋殊禹的思绪。   宋殊禹摇头:“都不记得了。”   “你的名字,你的家人,你任何经历过的事,一样都想不起来?”郎中说,“一点点也行。”   宋殊禹想起了那些片段。   珠光宝气的人们,富丽堂皇的厅堂,以及一声饱含震惊和憎恨的宋子臻。   他想。   宋子臻应该是他的名字。   “不记得。”宋殊禹回答。   郎中询问无果,检查了半天,也检查不出个所以然来。   他只是村里的草药郎中,平时采药卖药,为村民们治疗一下跌打损伤,再接接骨什么的,哪里接触过这么复杂的病情?上次包扎刀伤就实属勉强了。   最后,郎中叹了口气,起身把周正喊到屋外。   他们一走,宋殊禹的视线里顿时只剩下柳玉暴露在布帘下面的双脚。   仿佛感受到了宋殊禹的目光,那双脚的脚尖小心翼翼地动了两下。   接着,那双脚的主人转身跑出去了。   宋殊禹勾了勾嘴角,又很快归于平静,他闭上眼睛,开始养神。   柳玉实在不想和宋殊禹呆在一片空气下,跑出屋子,他松了口气,瞧见周正和郎中站在院门外面嘀嘀咕咕。   郎中神色凝重,周正则是愁眉不展。   柳玉走过去喊了声里长。   周正闻言,抹了把脸,强颜笑了笑:“小玉,怎么了?”   柳玉问:“他还能恢复回忆吗?”   “这个不好说。”郎中回答,“他的伤可不轻,除了半月换一次外敷的药外,还要去我那儿拿几服内服的药日夜煎着吃才行,慢慢养着,把身体养好了,可能哪天就恢复记忆了。”   柳玉听得发懵:“那得要多久呀?”   郎中说:“短则几天,长则几年、十几年,都有可能。”   周正苦笑了下:“真要十几年的话,不就成我们玉潭村的人了吗?”   而问题就出在这里。   成为玉潭村的人不难,简单办理一下手续即可,可难就难在那个人身上带伤,手不能提、肩不能扛不说,还又要敷药又要服药,那些草药可不便宜,眨眼就是几十文钱甩出去。   换言之,谁愿意天天流水似的花钱养着一个不能干活的男人?   即便他们玉潭村是比较富饶的村子,那也不能长时间养着一个闲人啊。 第8章 闹腾要回来   本来周正还想把宋殊禹送到苏元家里去,结果眼下这情况,他哪儿还敢送?   周正愁都愁死了。   他不是没想过去县城和附近村落里张贴寻人启事,或者把这件事上告到县长大人那里,看县长大人如何处理。   可今时不同往日,县长大人也因上面政策的改变而忙得焦头烂额,哪儿还有闲心管一个闲人的私事?   再说最近他往县城里跑的次数不少,估计县长大人看到他就烦。   “里长。”郎中看了看天色,“时候不早了,我还有别的事儿要做。”   周正摆了下手:“你先去吧,回头我把看诊的钱结给你。”   “好。”郎中应完,又想起什么,“那药还拿吗?”   “拿。”周正说,“回头我一起找你拿。”   拿钱就等于收留那个人,不然拿了药往哪儿放?在哪儿煎药?   然而周正心里连适合收留那个人的人选都没有。   村里要么是一大家子,要么是分了家的夫妻带着孩子,光棍不多,除了柳玉外,其他都是年纪上了五六十娶不到媳妇的老光棍,每天地里刨食勉强饱腹,如何分出多余的精力照顾一个伤员?   周正左思右想,迟疑的目光不自觉地落到面前的柳玉身上。   柳玉是个干活小能手,还在柳春华家里时,往往天还未亮便自个儿起来烧水做饭了。   听说洗衣挑水都由他一手包办。   尽管每天风吹日晒,可柳玉仍旧如他爹那般长得白白净净,一双黑亮的眸子犹如在水里洗过的珠子一般,嵌在圆溜溜的眼眶里。   此时此刻,柳玉便睁着那双漂亮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周正。   周正心头微动,抬手轻轻搭上柳玉的肩膀:“小玉啊——”   谁知柳玉仿佛察觉到了他想说什么一般,脸色一紧,急忙抢在他开口之前问道:“里长,你想好怎么办了吗?”   “……”周正剩下的话卡在喉咙里。   柳玉有些愧疚,精致的五官几乎拧成一团,他垂头丧气地看着自己的鞋尖:“抱歉,里长,我家里只有一张床。”   这不是关键。   关键是他很怕那个人。   昨晚那个人险些把他掐死,那种濒临死亡的感觉太痛苦了,他不想尝试第二次。   而且那个人的气场太强,他面对那个人就跟老鼠见了猫似的,浑身的汗毛都要炸开了,只想有多远躲多远。   周正沉默片刻,到底没有勉强柳玉,只拍了拍柳玉的肩膀:“我看看能不能今天就给他找个住处,等找到了,我再找人来把他带走。”   柳玉藏不住心事,瞬间喜上眉梢,用力点了点头:“好的。”   周正看着柳玉情不自禁露出的笑脸,顿感愧疚,叹道:“这两天委屈你了。”   ……   柳玉这边发生变故,周正还得把消息通知到苏元那里,毕竟苏元已经准备腾出一间空房来收留那个人了。   周正先找来村里的几个老人商量了一会儿,商量出了几个解决方案,才往苏元家里赶,结果还没踏入院门就听见了一个女人带着哭腔的说话声。   “阿元,我是你的舅妈,连才是你的表弟,你不和我们好反而去亲近一个外人,你说这像话吗?我们哪里对不住你了?让你的胳膊肘这么往外拐。”   女人说着,突然伤心地哭了起来。   周正眉头一皱,立即猜到了什么,加快脚步朝里走去,院门没关,他一推就开了。   随即瞧见柳春华站在院子中间,双手捂脸,呜呜直哭,她的肩膀随着哭声一抖一抖,看着夸张又滑稽。   而被柳春华指责的苏元就坐在她面前的矮凳上,手里分别拿着一支初具成型的木箭和一把短刀,正在面无表情地削着箭头。   苏元对柳春华的声音充耳不闻,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只有绷着的嘴角微微泄露了他内心的烦躁。   听见推门声,苏元抬头看向周正。   “里长。”他连忙放下手里的东西,起身说道,“你怎么来了?那个人也抬过来了吗?”   苏元朝周正身后看了眼,什么都没看到,只有周正一人过来,还细心地关上了院门。   周正摇了摇头:“情况有变,我过来跟你说一声。”   “有变?”苏元随意往身上擦了擦手上的木屑,他心里浮出一种不好的感觉,第一反应就是柳玉可能反悔了,不想在这件事上和他扯上关系,便拒绝让周正把那个人送过来。   想到这些,苏元的脸色很不好看。   周正看了还在扯着嗓子哭嚎的柳春华一眼,丝毫没有上前安慰或是询问的打算,他对苏元比了个手势:“这里不好说,我们进屋说吧。”   “好。”苏元三下两除二地收拾好了削好的木箭和短刀,“里长里面请。”   周正转身就往屋里走。   苏元赶紧跟在后面。   还在哭天抢地的柳春华一下子就懵了。   她本是瞧见周正过来才故意哭得更为大声,只要周正上前关心一下,她就能顺势把满腹委屈和怨言通通发泄出来,再带着周正和苏元去柳玉家里好好说道一通。   苏元那么一大竹筐的东西,全给了柳玉,可怜她家连才才是苏元的表弟,还卧病在床,却连一只猎物腿儿都没分到。   柳玉瘦得像竹竿一样,独吞那么多东西也不怕噎着。   柳春华到底和柳玉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了十几年,知道柳玉看着力气大、能干活,实则胃口小得跟猫儿一样,捡着好东西也舍不得吃,才打起了去柳玉家里要回一些东西的主意。   对。   是去要回来。   毕竟之前苏元有什么好东西都先紧着她家,那些东西可不该是她家连才的吗?   柳春华心里的算盘打得噼里啪啦直响,无奈周正压根不配合啊!   眼看周正的一只脚已经迈过门槛,柳春华连哭都顾不上了,匆忙抹了把脸后,她慌里慌张地喊住周正:“周二叔,你可得帮帮我啊!”   周正无奈极了,心想自己就不该在这个时候过来,真是躲也躲不掉。   柳春华见周正停下,以为有戏,小跑到了周正跟前,五官一挤,一副随时都能哭出来的样子:“阿元年纪小、不懂事,好不容易打了一些东西回来,却全给了柳玉,我知道前阵子我们家和柳玉的事叫大家伙看了笑话,大家误会我们家不打紧,可这东西是我们家阿元辛辛苦苦打回来的,连他爹娘和哥嫂都没吃上一口,全让柳玉吃了哪儿行啊?”   苏元听柳春华念叨了一早上,他不想和柳春华一个妇人起争执,便左耳进右耳出,只当柳春华在自言自语。   可这会儿柳春华竟然蹬鼻子上脸,在里长面前搬弄起了是非,他终于忍无可忍,厉声开口:“二舅妈,那是我打的猎物,我想给谁就给谁,轮不到你在这里指指点点。”   “那你为何不给连才?连才才是你的表弟啊。”柳春华说得那叫一个理直气壮。   “春华啊,你这话就说得不对了。”周正不赞同地说,“大家都是玉潭村人,小玉和阿元从小一起长大,小玉也是阿元的弟弟,你怎么还让大家生分起来了呢?”   柳春华一愣,讪道:“周二叔,我没那个意思。”   “我不管你有没有那个意思,但你知不知道你这话是在挑拨离间,若传到外面去,大家又会怎么看你?”   “……”这话正好戳到柳春华最在意的地方,她吓得不轻,气焰消失,焦急解释,“我没有挑拨离间,我只是道出事实,阿元打的东西再多,也不能全给了柳玉啊。”   周正问:“关你什么事呢?”   “我……”柳春华结巴了一下,“我是阿元的舅妈,怎么不关我的事了?”   “你只是他的舅妈而已,他的哥嫂都没说什么。”   柳春华彻底噎住了,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就是替我家连才难过,他那么喜欢阿元,生病都还念着阿元,可阿元打昨儿晌午回来就没想过来看连才一眼,还把好东西全给了柳玉……”   说来说去,还是那些东西。   周正难得沉下脸来,指着柳春华教训道:“小孩的事你一个大人瞎掺和什么?我看你是舍不得那口吃的才对,再怎么说小玉也是你的亲生侄子,你就这么见不得他好?”   柳春华一脸惊恐,把脑袋摇成了拨浪鼓。   “好了,连才还病着,我不想多说你,这件事我就看在连才的份上替你做主了。”   虽然周正看不上柳春华的斤斤计较,但也想快些息事宁人。   于是他想了想说:“我等会儿要通知大家傍晚在小玉家外面集合,一起商量点事,到时候你也来吧。”   ……   柳玉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然而一想到自己用装傻的方式拒绝了周正,他就莫名地心虚,甚至不敢进屋面对那个男人了。   把男人捡回来的人是他,现在要把男人赶出去的人还是他。   他多少有些愧疚。   不过这些愧疚很快被他对男人的恐惧覆盖。   他收好院里晾干的衣服,又去井口挑了几担水回来,烈日慢慢升起,到该做饭的时候了。   其实柳玉家里还剩几个蒸饼,如今天热,蒸饼放不了多久,他早一顿、晚一顿,只用两天便能吃完蒸饼。   可眼下他家里多了个醒着的伤员,他可以吃蒸饼,却不忍心让伤员跟着他一起吃蒸饼,蒸饼里多是他从山上挖来的野菜,哪儿能让伤员吃那种东西?   *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一更~ 第9章 吃饭假的,我骗你的(两更合一)   柳玉想来想去,想到今天是男人留在他家里的最后一天,觉得自己还是不能亏待了人家。   他家里能吃的东西不多,肉类更是只有之前苏元送来的几只野鸡野兔。   不过那些野鸡野兔还要找个时间还给苏元,绝不能动。   柳玉愁眉苦脸地坐在自家门槛前,双手撑着脸颊,有些丧气。   早知道就在家里囤些肉了。   可那个时候的他哪儿知道自己后面要捡一个人回来?   现在去买已经来不及了。   且不说今儿不是赶集日,就算是,到这个时候也该散场了,何况集市不在玉潭村里,而是在桐溪县里。   他们村里没有集市,大家想要买卖什么东西的话,要么自己在村里吆喝,要么坐村里的牛车或者步行去往桐溪县。   桐溪县距离玉潭村有约莫二十里的路,愿意出钱坐牛车还好说,若是选择步行,哪怕脚程快的人也要走上一个时辰,还要背很多东西,着实累人。   因此柳玉从柳春华家里搬出来后就很少去县城赶集了。   一方面是舍不得花钱坐牛车,一方面是他确实没有想要的东西。   只有他采来的药草在郎中那里卖不出去时,他才会步行到桐溪县的集市中把药草卖掉,他院里的两只母鸡正是卖了几回药草后顺便买回来的,把卖药草的钱全部花掉不说,还倒贴了不少钱。   卖鸡的商贩告诉他,自个儿店里的母鸡最会下蛋,一天一个不成问题,而且鸡都养到三个多月了,拿回家顶多再养半个月就能吃上鸡蛋。   柳玉信了商贩的话,一口气买了两只母鸡,结果如今喂了一个多月,连一颗鸡蛋的影儿都没瞧见。   其实两只母鸡吃得不差,只要柳玉得空便会去山上挖蚯蚓喂给它们,偏偏它们只吃不长,始终瘦不拉几的样子。   柳玉轻叹口气,余光瞥见了在院里走来走去的两只母鸡,他微愣一下,随即乌黑的眼珠子在两只母鸡之间打转。   虽然它们看着没几两肉,但好歹也是肉,左右下不出蛋来,不如拿一只给男人补补身子。   杀掉自家用来下蛋的母鸡,柳玉不可能不心疼,可他不是会在这种事上纠结太久的人,他说干就干,挽起衣袖,起身抓鸡。   两只母鸡似乎察觉到了危险来临,不等柳玉靠近,蓦地扑腾起两片翅膀四处逃窜。   柳玉手忙脚乱,一会儿抓这只鸡,一会儿抓那只鸡,他从没抓过鸡,傻乎乎地被两只鸡在院里溜了好几圈。   院里一阵兵荒马乱。   ……   宋殊禹受了重伤,即便醒来,脑袋依然昏昏沉沉,他本想闭目养神,谁知不受控制地睡了过去。   他睡得很不踏实。   睡梦中,他坐在颠簸的马车上,外面传来兵器相碰的声音,马车飞驰,外面的杀手却突破层层重围对他紧追不舍。   他腹部传来剧痛,捂着腹部的手上尽是黏腻浓稠的触感。   他低头看去,自己胸前的衣服全被鲜血浸湿。   “严斌。”他喊着马车里另一个人的名字,“是不是你?”   那个叫严斌的人面无表情地坐在他对面,身体随着马车的颠簸而轻微晃动,严斌面上不显,可眼里有着翻腾的情绪。   快意、仇恨、憎恶——   以及一些复杂得区分不出的情绪。   “对,是我。”   “果然……”宋殊禹轻笑,“这么多年来,我看走眼了。”   “宋子臻。”严斌一字一顿地说,“你做尽伤天害理之事,报应终是来了。”   接着。   宋殊禹眼前一黑,什么都看不到了。   有风声在耳边呼啸,他的身体急速下坠,骨头碎裂般的疼痛如潮水一般涌来,张着血盆大口,一口吞没了他。   黑暗中,他脑海里浮现出无数人的咆哮。   “宋子臻,你这个魔鬼,你没有心,机关算尽到连自己的亲生兄弟都不放过!”   “宋子臻,总有一日,你会自食恶果,你会尝到被身边人背叛的滋味!”   “宋子臻,你的报应来了!”   “宋子臻……”   “别跑!”一道清朗又响亮的声音很突兀地传来,伴随着慌乱的脚步声。   这时,宋殊禹终于挣脱了梦魇的束缚,猛地睁开眼睛。   混沌消散,他的脑海迅速变得清明起来。   视线中是陌生又简陋的房屋,贫穷到几乎可以用家徒四壁来形容,和他模糊记忆中的场景天差地别,但屋里收拾得干干净净,窗台上的陶罐里还放有几枝野菊,亮黄的颜色让这间屋子没那么灰暗了。   微风从半开的窗户吹进来。   宋殊禹胸膛起伏,身上早已渗出一层薄汗,被风吹拂,他感受到了一丝舒适的凉意。   许是从噩梦回到了现实的缘故,他内心生出几分奇妙的安定感。   还好是梦。   宋殊禹僵硬地眨了下眼睛,在额头上凝结成珠的冷汗直接从他眼皮上滑过。   屋里很是安静,可屋外的动静还没消停。   “别跑!你们别跑!”少年喘得厉害,喊声里带着急切。   可惜回应少年的是扑腾翅膀的声音以及咯咯咯的叫声。   少年无奈,只得继续追赶。   宋殊禹有些艰难地从床上坐起来,期间不小心牵扯到伤口,疼得他的动作略微一顿,但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缓过来后不仅坐了起来,还撑着床沿勉强站了起来。   他伤得不轻,又才养两个晚上,连药都没来得及换,自然不会恢复得太好,换作他人,只怕要在床上哀嚎个小半年才敢动弹,可他硬是强撑着走到窗前。   透过半开的窗户,他看见柳玉灰头土脸地追着两只鸡跑。   别看两只鸡身上没几两肉,却跑得贼快,东躲西藏,让柳玉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其中一只赶进笼子里。   柳玉眼疾手快地关上了笼门,而后站在笼子外面,弯下腰,双手撑着膝盖,埋下脑袋一个劲儿地喘气。   看来是真的累坏了。   从宋殊禹的角度,可以看见柳玉张着的嘴巴和涨红的侧脸。   几缕凌乱的发丝被汗水黏在柳玉的脸颊上,柳玉毫无知觉,又喘了一会儿,居然扑哧一声笑出来。   “平时看你们慢吞吞的,到了关键时候,怎么都跑得这么快?”柳玉蹲到笼子前,用手指戳了戳鸡尾巴,“我还以为你们笨着呢,想不到这么聪明。”   鸡在笼子里咯咯直叫。   柳玉说完,安静了下,突然叹了口很重的气:“我也不想杀你来着,可我别无选择,还好我为了喂你们没少往山上跑,也是没亏待你来我家一遭了。”   宋殊禹靠在窗边,目光停在柳玉蹲下去后只有小小一团的背影上,微风吹干了他身上的汗水,他脸上和眼中都看不出情绪,只有眉尾几不可觉地扬了下。   柳玉小心翼翼地把笼门打开一条缝,伸手进去,一把抓住母鸡的一片翅膀。   母鸡叫个不停,在笼子里上蹿下跳,试图挣脱柳玉的魔爪。   柳玉哪儿能让母鸡逃走,他把另一只手也伸了进去,准备把母鸡从笼子里拖出来。   拖到一半,他冷不丁瞥见了什么,动作猛地顿住。   “这是……”柳玉眯了眯眼,凑近一看,白净的脸上瞬间布满喜悦。   鸡蛋?   他还以为自己眼花了。   再凑近一些。   只见干草下面隐约露出一点白色,圆圆的,面上还沾了一些深色脏物,这不是鸡蛋是什么?!   柳玉高兴极了,手上力道一松,母鸡立即跟离弦的箭一般冲出笼子,他任由母鸡跑掉,伸手去拿那颗鸡蛋。   把鸡蛋拿出来时,他的手背似乎碰到了什么东西,伸手一摸,还是一颗鸡蛋。   柳玉福至心灵,连忙去旁边的笼子检查一遍,又收获了两颗鸡蛋。   他拿来篮子,下面垫着厚厚的碎布,把四颗快有他掌心大小的鸡蛋擦干净后放进篮子里。   他从未见过这么大的鸡蛋,一时新奇,捧起篮子看了许久。   两只母鸡没有记性,这会儿又不怕他了,咯咯咯地从他脚边经过。   柳玉的眼睛笑成了弯弯的月亮形状,阳光照着他的脸,也把他嘴角的笑意渲染得格外灿烂,他由衷地对两只母鸡说:“你们好厉害,第一次下蛋就能下这么大的蛋!”   两只母鸡以为柳玉又要抓它们,赶紧溜了。   柳玉喜滋滋地抱着篮子,正要往屋里走,却仿佛感觉到了什么,转头朝窗户看去。   那里没有别的。   只有窗台上几枝野菊绽放在阳光下。   ……   柳玉用砂锅熬了一些白米粥,熬到白米粥咕噜咕噜冒泡时,便拿了三个鸡蛋,和洗干净并切成段的韭菜一起放进锅里炒。   油是王婶子在他搬家时送的猪油,只有很小一碗,他不舍得吃,一直放在柜子里,这次倒是舍得下狠手了,一挖就是一大勺。   柳玉担心宋殊禹不够吃,还揉好面粉蒸了几个白花花的馒头。   馒头个头不大,可看着又白又软,拿开锅盖时,热腾腾的气儿从馒头底下飘出,一股属于馒头的香味直往柳玉鼻子钻。   柳玉用筷子戳了戳馒头,见馒头蒸得差不多了,自个儿也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前前后后忙碌了小半个时辰。   快到晌午时,柳玉才端着盘子往卧房里走。   他有些惧怕男人,因此将脚步放得极轻,可还是惊动了靠坐在床头闭眼休息的男人。   宋殊禹一睁眼,就看见柳玉跟受惊的猫儿似的抖了一下,像是在极力压制自己对他的畏惧,柳玉的身体绷得笔直,一双滴溜溜的眼睛时不时从他身上扫过。   就是不敢和他对视。   宋殊禹慢慢坐直身体,眼神平淡地注视着柳玉。   沉默半天,柳玉声如蚊呐地挤出了一句话:“该吃饭了。”   宋殊禹点头:“好。”   于是柳玉用脚勾来放在床头的凳子,把手里的盘子放到凳子上,又将凳子往宋殊禹面前轻轻推了下。   宋殊禹垂眸看了眼盘子里的食物。   一碗白米粥,一盘鸡蛋炒韭菜,一盘堆起来的馒头以及一碟沾满油光的萝卜咸菜。   都还冒着腾腾热气,看着让人很有胃口。   对于这个清贫的家而言,这顿饭菜算是相当丰盛了。   柳玉把筷子递给宋殊禹,小声问道:“你自己可以吃吗?”   “可以。”宋殊禹接过筷子,看了眼柳玉垂到身侧那双空荡荡的手,“你呢?”   “啊?”柳玉下意识将手往身后一收,茫然地眨了眨眼。   “你的筷子呢?”   “哦。”柳玉垂眼避开宋殊禹的视线,他脸颊上泛着淡淡的红,颇为别扭地开口,“我刚刚吃过了。”   宋殊禹眉心微皱:“什么时候?”   “就刚刚做饭的时候。”柳玉不愿多说这个话题,后退一步,语速飞快地说,“我先去忙了,你吃完喊我一声,我就在外面,能听见你的声音。”   说完,柳玉不等宋殊禹出声,转身跑了。   他没跑多远,而是坐到了堂屋的桌前,桌上放有一盘蒸饼,同样冒着热气,可和他方才端进卧房里的食物远远没有可比性。   他拿起一个蒸饼吹了吹热气,递到嘴边,咬了一口。   入口便是一股蕨菜味。   蒸饼里蕨菜放得多,面粉放得少,几乎尝不到面粉的味道。   村里有人喜欢吃蕨菜,认为蕨菜长得满山都是,味道也没有其他野菜那么苦,而柳玉从小到大吃多了蕨菜,越来越不喜欢这股味道。   蒸饼放了一两天,再蒸就软了,多少影响了口感。   然而柳玉仿佛尝不出味道,一口接着一口地吃着蒸饼,两边腮帮子一鼓一鼓,不一会儿就吃完了一个蒸饼。   他伸手要拿第二个蒸饼。   谁知手还没碰到蒸饼,就觉得眼前光线一暗,有人走到了桌的另一侧,没等他有所反应,只听啪嗒一声,那个人把手里的两个盘子放到了柳玉面前。   一股馒头香味和鸡蛋香味扑鼻而来。   柳玉伸出去的手还悬在半空中,他怔愣片刻,抬头看去,对上宋殊禹垂下的目光。   宋殊禹身形高大,往他面前一站,遮挡了他的全部视线,无形的威压倾倒下来,吓得柳玉连忙收回悬着的手。   他明明没有做错事,可就是做贼心虚。   宋殊禹问:“你不是说你吃过了吗?”   “……”   柳玉刚才说谎时没怎么脸红,此时被人毫不留情地揭穿谎言,他的脸一下子涨红成了一颗熟透了的番茄。   番茄从腾架上耷拉下来,无精打采,羞于面对宋殊禹,只有一双不得已露出来的耳朵完全红透了。   半晌,柳玉小声地做出最后的挣扎:“真的吃过了……”   “真的?”   “假的……”柳玉缩着肩膀,像是快哭了,“我骗你的。”   头顶传来一声轻笑。   柳玉愣了愣。   宋殊禹转身回到卧房,把剩下的白米粥和咸菜一块儿端了出来,并放到柳玉面前。   “吃吧,不然凉了。”宋殊禹动作缓慢地坐到柳玉身旁,伸手端走蒸饼,放到自己面前。   柳玉怔怔望着宋殊禹拿起一个蒸饼,一口咬掉将近一半。   虽然宋殊禹没有表现出来,但柳玉还是细心地发现宋殊禹咀嚼的速度逐渐变慢,眉头也不易察觉地皱了下。   柳玉忙道:“蒸饼里面用了我从山上挖来的野菜,你可能吃不惯,你还是吃馒头吧。”   宋殊禹咽下蒸饼,他竟然很快适应了蒸饼的味道,面不改色地吃掉剩下一半。   吃完,才平静地说:“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怎么能自己吃着白米馒头却让你偷偷吃山上的野菜?”   柳玉低声说:“没关系的,你受伤了,你该吃好一点,再说我已经吃惯蕨菜了。”   宋殊禹摇了摇头:“不,有关系。”   柳玉实在无法说服宋殊禹,妥协地又拿来一双筷子,两个人一起吃了白米馒头和剩下的蒸饼。   柳玉胃口小,吃了一点就吃不下了,剩下的食物全部进了宋殊禹的肚子。   吃完饭,宋殊禹回屋歇着,柳玉收好碗筷拿去外面洗了。   若是宋殊禹没有醒来,柳玉今儿下午便有一堆事要做,洗衣服、拾柴火、挖蚯蚓等,可宋殊禹醒了,柳玉不可能撇下一个伤员独自外出,而且里长还说会在夜晚来临之前把宋殊禹接走。   如此一来,柳玉只好和宋殊禹一起呆在家里。   所幸家里也有不少活儿干。   柳玉搬来矮凳坐在堂屋的门槛前,把背篓里这段时间堆积的药草全部倒在地上。   药草里混着杂草,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杂草挑出来。   接着将药草分类。   最后用细绳把每类药草捆好。   做完这些,他会先去郎中那里询问一下,郎中闲下来时也会自个儿上山采集药草,若是不够,便按照市价收了柳玉的药草,若是够了,便叫柳玉把药草拿去县城里卖掉。   今儿阳光正好,温和地洒在柳玉身上。   许是吃饱喝足的缘故,柳玉身体里的懒劲儿也出来了,他难得懒洋洋地靠在屋门上,一边挑出一根杂草一边打了个哈欠。   哈欠打到一半,身后响起脚步声。   柳玉脑子里的那根弦立即紧绷起来,连剩下的半个哈欠也不打了,慌里慌张地闭上嘴巴,同时坐直身体,从放松地挑拣杂草变成紧张地挑拣杂草。   脚步声越来越近。   很快,在柳玉身后停下。   柳玉头皮发麻,如坐针毡。   也不知宋殊禹在干什么,不说话也没有任何动作,只是安安静静地站在柳玉身后。   柳玉手里拿着刚刚挑出来的杂草,心思在这一刻活络到了极致。   不然去院里坐着好了。   既然男人喜欢站在这里晒太阳,就把这里让给他吧。   就在柳玉打算收拾东西走人的时候,身后宋殊禹的气息骤然拉近。   柳玉整个人都僵住了。   下一刻,宋殊禹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你这是在干什么?” 第10章 指痕他皮肤太白,才衬得指痕格外显眼   柳玉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快停止了。   他悄悄用一只手掌住屁股下的矮凳,像是神不知鬼不觉地往前挪了挪。   可惜前面就是膝盖高的门槛,再挪也挪不动了。   于是柳玉不挪了。   他跟块木头似的坐着,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声音又细又小:“我在挑拣杂草。”   宋殊禹站在柳玉身后,他身上有伤,稍微一动就牵扯到了伤口,因此看清柳玉手里的东西后,他便很快站直了身体。   “你挑拣杂草干什么?”   “把药草里的杂草挑出来,剩下的药草整理好后可以拿去卖掉。”柳玉把手里的杂草放到脚边,重新拿起一把药草,随后小声补充,“村里的郎中有时候会收我的药草,若他不收,我再拿去县城里的集市上卖掉。”   柳玉说话时始终埋着脑袋,一时半会儿也忘记走开了,双手忙个不停,仿佛这样就能打断自己和宋殊禹之间的谈话。   然而宋殊禹没有终止话题的意思。   他站得笔直,垂下的目光落在柳玉圆滚滚的后脑勺上,柳玉藏不住心事,对他的畏惧毫无遗漏地全部表现了出来。   正如此时,那双唯一露出来的耳朵比吃饭时还要红上几分。   宋殊禹盯着那双红耳朵看了一会儿,才把目光转开,停在柳玉脚边的一小堆杂草上。   “你脚边的便是挑出来的杂草吗?”   “啊?”愣了愣,柳玉赶忙点头,“是的。”   柳玉有些纳闷儿,他不知宋殊禹为何会问这些,还以为宋殊禹在屋里躺得太久,想找个人说话解闷。   他本不想再和宋殊禹交谈,可想到这些,还是心软了。   “我原不会分辨药草和杂草,也不敢山上采药,是郎中心好,亲自带我进山,教我分辨,久而久之,我才多了这么一个活计。”柳玉的声音很好听,少年音,男女莫辨,加上他温声软语、不疾不徐,竟然叫人听得心痒。   宋殊禹沉默片刻,嗯了一声。   “对了。”柳玉突然想起什么,转过身来,仰起脑袋看向宋殊禹,“你身上的伤还是郎中给你治的呢,他只从里长那儿收了药钱,其他费用都免了。”   柳玉说起帮助过他的好人时,眼里有光,嘴角翘起的弧度压都压不住。   连对宋殊禹的畏惧都消失不见了。   宋殊禹和柳玉对视片刻,轻轻勾了下嘴角:“郎中是个好人,我也欠他一个人情。”   许是被太阳晒得热了,柳玉抬手扯了扯衣领。   结果就是这么一扯,原本有意遮住的脖颈便了露出来。   只见纤细的脖颈上残存着几根青红的指痕,其实没那么严重,只是柳玉的皮肤太白,才衬得那几根指痕格外显眼。   不过柳玉无知无觉,他笑了笑,低头继续挑拣杂草。   这次宋殊禹沉默了很久,蓦然弯腰抓起堆放在柳玉脚边的杂草。   柳玉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惊了一下,反应过来后,急得脸色都变了:“你身上还有伤呢,不能这么乱动,会让伤口开裂的!”   说话间,宋殊禹已经站直身体。   柳玉瞪圆眼睛,眼巴巴望着宋殊禹身上的层层白布间渗出些许鲜红,他头一回体验到了什么叫做心惊肉跳。   可宋殊禹仿佛一点感觉都没有,平静地观察手里的东西。   “你的伤口是不是开裂了?”柳玉看着都疼,嘶了一口气,唰地起身,“我得赶紧找郎中过来帮你看看。”   “不用。”宋殊禹喊住他,“没有大碍。”   “可是你的伤口都渗血了……”   “伤口还未愈合,渗血很正常,再等些日子伤口愈合了就好了。”宋殊禹的嘴唇发白,但他表情并无多大变化,“你把郎中喊来,他顶多帮我把布换了,再重新上一道药,这样既费了郎中的功夫,又误了你的时间。”   柳玉手里还抓着几根药草,他站在门槛前,眼中透出几分茫然:“我的时间?”   宋殊禹低头闻了闻手里的东西,稍作判断后,才回了柳玉的话:“等会儿你们里长不是还要再来一趟吗?”   柳玉愣了好一会儿才思索出宋殊禹话里的意思。   刹那间羞得整张脸都在发烫。   原来男人早就知道了自己要把他送走的事,可男人是如何得知的?猜到的?还是上午听见了他和里长的谈话?   柳玉咬住嘴唇,内心忐忑得好似有一只兔子在胸腔里上蹿下跳。   他心虚极了,甚至不敢抬眸去看宋殊禹的眼睛。   半晌,他呐呐开口:“抱歉……”   “你救了我,不必对我道歉。”宋殊禹似乎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语气很淡地说,“不管我是否留在你家里,你都是我的救命恩人。”   柳玉欲言又止,他感觉自己担不起“救命恩人”这四个字。   “还有一点我得告诉你。”宋殊禹把手里的东西往柳玉的方向递了递,他说,“这东西并非普通杂草,若我没记错的话,它应是地锦草,有止血、止泻以及清热解毒的功效。”   宋殊禹不清楚郎中为何把地锦草归为杂草,但想来应该是郎中也不认识这类药草,一些郎中不喜外出,一辈子都安安分分地呆在自己出生的村落里,为村民们解决一些小灾小病。   或许玉潭村里的郎中便是这样的郎中。   柳玉说不出话,目瞪口呆接过宋殊禹递来的地锦草。   “虽然地锦草看上去和杂草相似,但是你仔细观察会发现它的根茎呈叉状分枝,且表面带紫红色……”宋殊禹也不知自己哪儿来的这些记忆,好像刻在了自己的骨头上一样,张嘴就能脱口而出。   可说了半天,柳玉却始终一副懵懵懂懂的模样。   宋殊禹顿了下,索性打住话题,转而说道:“若你们村里的郎中不认识地锦草,你便直接拿去县城里卖吧,县城里应该有人识货。”   柳玉点了点头:“好。”   “在那之前,记得把地锦草洗净、晒干并切碎,这样一来,能卖到更高的价,若你不知道卖给谁,可以去医馆里问问。”   柳玉听得认真,一字不落地全部记了下来,还在心里反复默念了几遍。   接下来,宋殊禹又帮柳玉看了下其他被挑拣出来的杂草,果然里面又有几样市面上不太常见的药草,数量有多有少。   宋殊禹简单总结了几样药草的特征,让柳玉记住,今后进山再遇到就不用当成杂草处理了。   忙完这些,宋殊禹注意到了放在稍远位置的一些药草,他问:“那些需要我帮你看吗?”   “啊?那些不用。”柳玉忙说,“那些是我要拿给元哥哥的,元哥哥经常进山打猎,有时候不小心被野草和石子划破手脚,会用到那些。”   以前苏元每次打到猎物都会第一时间拿给柳玉,柳玉不想接受,无奈猎物到了柳春华手里只进不出,柳春华还以为猎物是苏元送给她和卢连才的,柳玉就更不好意思要了。   后来,柳玉每次进山采药都会给苏元送一份,当是还苏元的人情。   然而药草哪儿有肉珍贵?   因此即便现在柳玉打算和苏元保持距离,也依然会送一份药草过去,只是不再亲手交给苏元罢了。   想到苏元,柳玉的眼神有些黯淡,暗叹口气,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宋殊禹还在身旁。   他赶紧抬头看去。   只见宋殊禹站在桌前,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   柳玉小声说道:“元哥哥也是我们玉潭村的人,对我很好。”   宋殊禹嗯了一声,没有说话,随后平静地移开了目光,看着对这个话题并不感兴趣的样子。   柳玉抿了抿唇,识趣地闭上了嘴巴。   宋殊禹在外面站了太久,脸色越来越白,头也开始晕眩,他跟柳玉打了声招呼后,便回卧房里躺下休息了。   时间缓慢流逝。   等柳玉把药草整理完时,外头已是夕阳西下,金黄的光线正在缓慢地朝天边靠拢。   微风徐徐。   热了一天的天气终于在傍晚变得凉爽起来。   柳玉熬了一锅粥,蒸了几个馒头,把中午剩下的鸡蛋一并水煮了,再添上一碟咸菜,这便是他和宋殊禹今天的第二顿饭。   他本想让宋殊禹把鸡蛋吃了,可宋殊禹坚持一人一半。   最后,柳玉吃了里面的蛋黄,宋殊禹吃了外面的蛋白。   一天吃掉四个鸡蛋。   这是柳玉在柳春华家里连想都不敢想的事。   洗完碗筷,外头的天色又暗了几分。   柳玉还以为里长今天不来了,便准备在堂屋给自己打个地铺,刚把不要的旧衣裳从柜子底下翻出来,忽然听见屋外传来里长的声音。   他把旧衣裳往柜子里一塞,赶紧跑了出去。   来的人不止里长,还有许多爷爷奶奶叔叔婶子,连住在旁边的张婶子和王婶子都来了,有的人提着灯笼,有的人拿着凳子,乌泱泱一群人由里长带头站在院门外面。   柳玉惊讶地打开院门:“里长,怎么来了这么多人?”   “都是我喊来的。”里长说,“大家伙都是玉潭村人,我也就不客气了,让大家一起来商量一下那个人的事。”   柳玉退到门后让大家进来。   正傻着眼,他看见了柳春华和卢召田夫妻俩贼眉鼠眼地挤在人群中的身影。   *   作者有话要说: 第11章 争执凭什么?   怎么连柳春华和卢召田都来了?   柳玉心里虽有疑惑,但眼前的情况让他没功夫多想,他忙前忙后地把屋里的凳子搬了出来,可来人太多了,甚至还有人没有挤进来,只能围在院门外面探头探脑。   最后,只有小部分人坐着,剩下的人全部站着。   周正招呼大家挤在一起,让大家安静下来后,他把柳玉拉到身旁。   “人都到齐了吗?”周正扬声开口,“各个邻长清点一下各家人数,每家必须过来一人。”   邻长们得到吩咐,立即起身清点起来。   清点途中,又有十来个人到场。   很快,邻长们清点完毕,该来的人基本上都来了。   在大家的目光中,周正说道:“前阵子柳玉在玉潭河边救了个人的事儿,想必大家都听说了,这会儿把大家喊来,正是为了这件事儿。”   此话一出,大家的表情都有些绷不住了。   虽然大家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平时大字儿不识一个,但大家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傻子啊,什么样的事儿能让周正把大家伙喊到柳玉家来?   十有八/九是想让大家伙一起商量那个人的安顿问题。   周正没理会大家的表情变化,也没做停顿,接着说道:“我已经把这件事儿上报给县长大人了,县长大人说如今情况特殊,得先把上头的那些大人们伺候好了再来忙我们下头的事儿,也就是说,这事儿得我们自己解决。”   果不其然……   大家表情各异,目光在周正和柳玉之间徘徊。   柳玉一想到男人是自己捡回来的就心虚极了,他不敢直视大家的眼睛,全程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比关在笼子里的两只母鸡还要安静。   这时,有人出声:“里长,你打算怎么解决?”   周正手里提着灯笼,昏黄的光映着他那张长了不少皱纹的脸,他眉头紧皱,沉声说道:“天色不早了,大家也都忙着回去休息,我就不给大家绕弯子了,我们玉潭村再怎么说也是十里八乡比较出名的村子,若是把一个受了伤的大活人往外赶,不顾人家的死活,这事儿传出去了,别说我这个里长,估计你们脸上也挂不住。”   大家闻言,不约而同地保持沉默。   桐溪县附近的村落大大小小加起来有十多个,别看表面上相处得和和气气,实际上村子与村子之间都在暗地里偷偷较劲儿。   不较劲儿不行,毕竟每个村落都依仗着桐溪县发展,桐溪县的县长大人再公正廉明,也不可能将十几碗水完全端平。   这个时候,就要看哪个村落发展得好、哪个村落管理得好、哪个村落名声更好了。   只有得到县长大人的好感,村子和村里的大家才能讨到更多的便利。   所以周正说的不无道理。   周正安静了一会儿,见没有人反驳他的话,才把今儿上午自己和村里几个老人商量好的计划说出来:“那个人是柳玉捡回来的没错,可他是出现在我们玉潭村的地盘里,于情于理,我们都不能把这个担子放到柳玉一个人的肩上。”   说着,周正看了眼经常跟着他的郭邻长。   郭邻长会意,二话不说从人群后面提来一个早就准备好的竹篓。   竹篓里装了很多树叶,看着都沉。   周正接过竹篓,叫柳玉抱着。   “这些树叶上刻有你们每家家主的名字,我会先在里面抽取十个人,被抽到的十家人轮流负责那个人的吃住,每家人负责五天,一轮完后,我再重新抽取十个人。”   随着话音的落下,大家开始窃窃私语。   这日子过得好好的,突然要他们轮流收留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还要负责那个人的吃住,这事儿搁谁身上都不乐意。   有的人不好表面出来,有的人就无所顾忌了。   “凭什么啊?”   说话的人是一个姓蒋的婶子,叫蒋若兰,长得有些胖,脸圆,看着一副憨相,却是很会撒泼犯浑的主。   蒋若兰站在柳春华身旁,一嗓子嚷得在场所有人都能听见她的声音。   一时间,所有人都转头看向蒋若兰。   抱着竹篓的柳玉也看了过去。   以前他住在柳春华家里的时候,蒋若兰就经常过来窜门,蒋若兰和柳春华的关系不错。   蒋若兰丝毫不惧大家的目光,挺了挺胸膛,理直气壮地说:“里长,你都说了人是柳玉捡回来的,关我们何事?凭什么要我们替柳玉收拾烂摊子?他不是喜欢捡人吗?就让他照顾着呗。”   柳玉嘴唇紧抿,低头不语。   倒是张婶子听不下去了,反唇相讥:“里长也说了人是出现在我们玉潭村的地盘里,小玉不把他捡回来,他就能自个儿走出玉潭村?要是人死在那里,你说县长大人会怎么看我们玉潭村?”   蒋若兰噎了一下:“照你这么说,我们还要感谢他把人捡回来了?”   “好了!”周正厉声打断蒋若兰的话,他想了想,对蒋若兰说,“你不想参与也行。”   蒋若兰大喜:“当真?”   旁边的柳春华见状,赶紧站了出来:“里长,我也不想参与。”   “行。”周正点了点头,见其他人也要跟腔,便抢在那些人开口之前说道,“但凡是没有参与这事儿的人,下次村里的集体荣誉都落不到你们身上,上头赏下来的东西也没有你们的份儿。”   蒋若兰和柳春华同时愣住。   周正又问:“还有谁不想参与?都跟我说一声,等会儿我就抽取名字了。”   方才还蠢蠢欲动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吭声了。   “没有人了吗?”周正说完,目光扫向蒋若兰和柳春华,“只有你们两个是吧?”   蒋若兰哪儿舍得放弃那些东西?上次玉潭村表现好了,上头居然赏了每家一匹布和一袋粗米,和那些东西比起来,收留个人又算什么?   只是负责吃住而已,又没说一定要吃得好、住得好。   蒋若兰的脑子转得极快,左右衡量完利弊之后,她连忙出声:“里长,我又仔细想了一下,我可是土生土长的玉潭村人,怎么能和玉潭村分开呢?既然大家都没意见,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   周正看破不说破,转而对柳春华说:“那就只有你了。”   柳春华:“……”   柳春华本想有蒋若兰挡在前面,大家再怎么说也不会说到她身上,结果蒋若兰说变就变,还不提前通知她一声,害得她再次成为大家视线的焦点。   “里长。”柳春华硬着头皮说道,“我和桂芳一样,我也没什么好说的。”   周正意味深长地扯了扯嘴角,没说什么。   可柳春华的整张脸都烧了起来,她默默退到人群后面的卢召田身边。   卢召田似乎嫌她丢人,拉长了脸,看也不看她一眼。   柳春华咬着嘴唇,强迫自己忘记刚刚的事儿,她悄悄安慰自己——   没事没事。   在场一百户人呢,只抽取十户人,怎么着也轮不到她家。   谁知她刚这么想完,周正就念出了第一个名字:“卢召田。”   大家的视线再次唰唰唰地集中了到她的身上。   刹那间,她有种天地旋转的错觉。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卢召田。”周正重复了一遍树叶上的名字,“卢召田听见了吗?”   话音未落,柳春华一屁股坐到地上,还没张口,哭腔就从喉咙里溢了出来:“哎哟喂,我家里就那两块地,还供着一个在县城里上学堂的孩子,我哪儿来多余的粮食养一个闲人啊?”   周正捏着树叶,蓦地沉下脸来:“柳春华,你想耍赖不成?”   柳春华哭得满脸泪水,坐在地上,卢召田提都提不起来。   “柳春华!”卢召田丢脸丢得都想找条地缝钻进去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你这么大的人坐地上像什么话?还不给我起来!”   张婶子阴阳怪气地说:“怕是吃肉吃多了,身体重得起不来了。”   所有人都被这句话逗得哈哈直笑。   卢召田气得声音发抖:“柳春华!”   就在这时,一道声音响起:“里长。”   周正回头看去,发现说话的人是柳玉。   柳玉没有像其他人那样顾着看柳春华和卢召田夫妻俩的笑话,他眉心轻蹙,仿佛在纠结着什么事,并且很快纠结出了一个结果。   “里长,我想还是让他留在……”   “我家”两个字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便有一道高大的身影出现在屋门前面。   “里长。”有人喊道。   这下,不仅是周正和柳玉,还有包括柳春华和卢召田在内的其他人也同时转头看向了那个人。   宋殊禹的身量很高,当他站直,几乎把屋内的光线遮挡完了,他跨过门槛往外走了几步,才有烛光从他身后溢出来。   他走到周正面前,比周正高了一个脑袋,需要垂眼才能和周正对视。   压迫性的气息扑面而来。   柳玉小心翼翼地抱着竹篓,全程安静如鸡,而周正下意识地往后避了避。   在场其他人也鸦雀无声,连柳春华都打住了哭声。   不知为何,之前那个人躺着还不觉得有什么,现在站了起来,突然就不一样了。   叫人不敢靠近。   这种感觉像是回到了两年前县长大人来村里巡查的时候。   宋殊禹看了眼站在周正身后的柳玉。   柳玉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目光,把头埋得更低了。   “里长。”宋殊禹很平淡地开口,“我在玉潭村捡回了一条命,今后若有机会,定会报答,现在我也醒了,不便继续逗留下去,所以我想出去看看,有劳里长和大家为我的事操心了。” 第12章 难堪不敢面对   宋殊禹的话说完,现场更安静了。   周正怎么都没想到宋殊禹要说的是这些话。   他回过神来,诧异的目光扫了扫宋殊禹的脸,又扫了扫宋殊禹被白布包裹的胸膛,白布里还浸着一层淡淡的鲜血,怎么看都不是完全没事的样子。   可宋殊禹当真跟个没事人似的,眉头舒展,脸上没什么表。浴盐。情。   “啊?你这……”周正结结巴巴地说,“你还伤着怎么就出来了呢?郎中说了,你少说得在床上躺两三个月才能下床。”   “多谢关心,我已经没事了。”宋殊禹回答完,嘴角很轻微地扯动了一下。   宋殊禹看似在笑,却并未给人在笑的感觉,反而像是在皮笑肉不笑。   压迫性更强了。   周正霎时沉默下来,竟然像犯了错的小孩一样,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往后一退,不小心撞上身后的柳玉。   谁知柳玉的反应比他还大,当即吓得一个哆嗦。   周正:“……”   他俩真是一个比一个没出息。   宋殊禹见他俩这样,也有片刻的失语,应该是被他俩的反应无语到了。   很快,还是宋殊禹先开了口:“我准备今晚启程,往桐溪县的方向走,可否请里长为我指明一下去桐溪县的路?”   虽然周正有些惧怕宋殊禹,但想到宋殊禹的伤势,他还是免不了地开始担心:“桐溪县距离我们玉潭村可有二十里的路,这会儿天都黑了,路上又没有牛车和驴车,你要如何过去?”   宋殊禹言简意赅:“走过去。”   “走过去?!”周正满脸震惊,“你的伤还没好完,如何走得了二十里的路?”   宋殊禹笑了笑:“走得了。”   周正看见宋殊禹的笑容,又想缩脖子了。   他第一次遇到一个人连笑起来时都这么具有压迫感。   周正当了几十年的里长,碰到受重伤的人没有几十也有十几,有的进山打猎被熊扑了,有的下河捞鱼摔一大屁股兜子,有的修建房屋被砖瓦砸了,可没有哪一个伤得比宋殊禹还重,那些人无一不是在床上躺了十天半个月才能动弹一下。   结果宋殊禹才在床上躺了两三天就行动自如了?   这还是常人吗?   周正看了眼宋殊禹胸膛白布间渗出的鲜血,有心挽留,至少让宋殊禹在他家将就一宿,等明儿天亮了再找辆牛车送上一程。   无奈宋殊禹决意已定,怎么劝都劝不住。   最后,周正还是答应下来。   在场其他人见状,皆是一副明显松了口气的模样,庆幸之情溢于言表。   只有柳玉始终埋着脑袋,看上去心事重重。   收留男人的事以男人的自愿离开落下帷幕,大家看完热闹,纷纷在周正的吆喝下各回各家。   不多时,原本挤满了人的院里恢复到了最初的冷清。   不过周正还没走,他打算亲自把宋殊禹送上去往桐溪县的路。   但在那之前,他还有一些事要做。   “你总不能就这么离开。”周正对宋殊禹说,“我刚叫我小儿子回家一趟,把那几件我没怎么穿过的衣服拿来,还有郎中给你开的药,一并给你打包好,你上路都带着。”   宋殊禹没有客气,点头谢道:“有劳里长了。”   柳玉已经把装有树叶的竹篓还给了郭邻长,他看这里没他什么事了,便向周正打了个招呼想要回屋。   周正摆了摆手:“忙了一天,你也累了,进屋休息吧,剩下的事就交给我了。”   柳玉嗯了一声,转身要走,可在这时听见身后响起一道特意拔高的嗓音:“等等,柳玉,我们之间的账还没算完,你走什么走?”   熟悉的声音让柳玉的身体一下子僵住。   过了一会儿,他才慢吞吞地回头。   只见柳春华和卢召田还站在他的院子里,柳春华不仅自个儿和卢召田留了下来,还拖着苏元和他的哥嫂留了下来。   苏元脸色阴沉,沉默不语。   被柳春华一手拉了一个的苏大哥和苏大嫂则是满头雾水,他们莫名其妙地看了看柳春华,又看了看柳玉,试图把手腕从柳春华的手里抽出来。   可柳春华抓得太紧,根本抽不出。   苏大哥皱起眉头,眼里多了几分恼意:“二舅妈,你又在闹什么?”   “我还能闹什么?我还不是好心帮阿元把他的东西要回来。”柳春华说到痛处,恨铁不成钢地瞪了眼苏大哥,“你急什么?家里是有金子还是银子让你急着回去?你弟的事儿还没解决,你和霜儿作为大哥大嫂也得留下。”   苏大哥闻言一愣,转头看向苏元:“你的什么事儿?”   苏元语气不悦地开口:“我昨天进山打了一些猎物,都给小玉了,二舅妈知道后,非要把我给出去的东西要回来。”   苏大哥:“……”   被抓得手腕生疼的吴霜忍不住插嘴:“给出去就给出去了,小玉又不是外人,又要回来算什么?”   “什么叫给出去就给出去了?”这话就叫柳春华不爱听了,她横眉竖眼地打断吴霜的话,“猎物不是你打的,你倒说得轻巧,那么一大竹筐的东西,他不给你们就算了,连我家连才也不给,我家连才还病着,可他一点也不记着。”   吴霜忍无可忍,用力挣脱了柳春华的束缚,见柳春华的另一只手还抓着自己男人,她毫不客气地把苏大哥的手也拽走了。   “二舅妈,我和阿元他哥不是不明事理的人,那些猎物是阿元自个儿进山打来的,他想给谁就给谁,我们管不着,也不会像你这样逼着阿元把东西要回来。”吴霜冷着脸说,“你丢得起这个人,我们丢不起。”   柳春华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霜儿,我是你的长辈,你就这样跟你长辈说话?”   平时柳春华就喜欢拿长辈的身份来压苏家兄弟俩,往往效果不错,苏元和苏大哥即使心里再不满也不会太直接地表现出来。   然而吴霜明显不吃这套,尤其是现在她实在被柳春华自私自利的行为气着了。   苏元打的猎物关她柳春华什么事?   说难听点,就算苏元把那些东西统统扔掉,她柳春华也没有资格跳出来说一个不字。   居然还拿自己儿子当幌子?   呵,真是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您就好好为了几块肉在这里掰扯吧,我们几个小辈不指着那几块肉填饱肚子,就不奉陪了。”吴霜说完,也不管柳春华的脸色难看到了何种地步,拉上苏大哥就走。   苏大哥听自己媳妇的话,快步跟在后面。   走出院门,吴霜才发现苏元还没有跟上,她回头喊了一声:“阿元?”   苏元站着没动。   倒是柳玉小声地说:“霜儿姐,我要拿些东西给元哥哥。”   听见柳玉的声音,吴霜周身森冷的气息肉眼可见地缓和了不少,她点了点头,叮嘱苏元:“时候不早了,你这边完了赶紧回来啊。”   苏元头也不回地应了一声,他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柳玉:“你要给我什么?”   柳玉说:“你等一下,我进屋拿给你。”   “好。”   可柳玉还没走开,就被柳春华一把抓住了。   在同一件事上车轱辘了这么久,柳春华的耐性已经快被耗干了,此时的她只想快点拿到东西回家。   “阿元打的那些东西不该给你,该给连才,你拿出来,我们就两清了。”   柳玉神情木讷,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声音。   听到这里,旁边的周正也站不住了,他表情复杂地走过来说:“春华啊,你怎么还在纠结这件事?”   “我纠结?”柳春华委屈极了,“周二叔,明明是你让我过来的啊!”   结果她来之后,好处没捞到一点,全在丢人现眼了。   周正略一思索,这才想起什么一般,一拍脑门:“哎哟,瞧我这破记性,你不说这事儿,我都忘了。”   柳春华:“……”   平时帮柳玉的忙一件不落,到了她这儿转背就忘,她很难不怀疑周正不是故意的。   不过事情到了这个节骨眼上,她还需要周正帮忙,也就不好说什么。   “不然这样。”周正对柳玉说,“小玉啊,方才你也听你姑姑说了,连才还病着,连床都下不了,你到底是连才的哥哥,就让一步吧。”   柳春华还抓着柳玉的手臂。   柳玉的手臂很细,五指一圈就轻松圈住了,阵阵痛感从手臂上传来。   柳春华真的抓得很用力。   柳玉挣了下,没挣掉,他安静下来,垂眸看着自己的脚尖,过了片刻才说:“那是元哥哥的东西,只要元哥哥没意见,给谁都是可以的。”   周正看向苏元:“阿元你同意吗?”   苏元抿了抿唇,从喉咙里挤出嗯地一声。   柳春华这才满意地松开了柳玉的手臂。   刚松开,柳玉就跟兔子似的咻的一下窜回了屋子。   柳玉找了个背篓把处理干净的野兔野鸡全部装了进去,想了想,又把用细绳捆好的药草放在面上,一捆不够,放了足足五捆才停下动作。   他抱着背篓准备出门,却迎面碰到从外面进来的宋殊禹。   方才柳春华在院里闹腾,宋殊禹就在边上看着,从头到尾都没吭过一声。   这让柳玉险些忘了宋殊禹还没走。   虽然柳玉不太擅长揣摩人心,但也没有傻到分不清好与坏,自打他从柳春华家里搬出来,他就知道自己和柳春华不再是一家人了。   所以柳春华接二连三的举动都让他感到有些难堪。   然而他也不太擅长排解自己的情绪,他只觉内心压抑极了,好像有一个小锤子在不断敲击着自己的胸口,又闷又难受。   他甚至不敢面对目睹了一切的宋殊禹。   他几乎把脑袋埋进衣领里,双手紧紧抱着背篓,想要和宋殊禹擦身而过。   可走着走着,低垂的脑袋撞上了宋殊禹的肩膀。   原本只有自己脚尖的视线里也多出了一双男人的脚——宋殊禹用身体挡住了他的去路。 第13章 管闲事欺负回去   意识到自己不小心碰到了受伤的男人,柳玉顿时紧张起来,连忙往后退两步。   他抬头看去。   发现自己并未碰到男人受伤的部位,这才暗自松了口气。   宋殊禹长得高大,往屋门前一站,几乎把出去的路全堵住了。   柳玉左看右看,感觉哪边都挤不出去,只好小声开口:“麻烦让让。”   即便说着话,他也没有抬眸和宋殊禹对视,低垂的视线仿佛要把鞋尖看出一个洞来。   可宋殊禹没有要让开的意思。   两人僵持了一会儿,就在柳玉还要开口的时候,他终于听见宋殊禹的声音在安静的屋子里响起。   “你就这样把东西给出去了?”   柳玉愣了愣,他不知道宋殊禹为何会这么说。   “送你东西的人是那个年轻人而不是那个女人,既然他已经把东西送到你手上,如何支配都是你说了算,倘若你不想给出去,那便不要给出去。”   宋殊禹的语气十分平静,却在柳玉的心湖里荡起了不小的涟漪。   回过神来,柳玉飞快地抬头看了宋殊禹一眼,只见宋殊禹也在一瞬不瞬地注视着他,深邃的眸子里隐约有烛火跳动。   四目相对的瞬间。   柳玉仿佛那点火光烫着了一般,慌慌张张地埋下脑袋。   他将脑袋埋得更低了。   与此同时,鼻尖涌上一阵明显的酸意。   “我……”他喉头一颤,刚吐出一个字就赶紧闭上嘴巴,直到把快要溢出来的哽咽吞下去,才用微微发抖的声音说,“我本来就打算把这些东西还回去,她来了正好,免得我多跑一趟。”   话是这么说,可他鼻尖的酸意一下子蔓延上了眼睛。   眼里好似进了沙子,怎么眨都缓不过来。   他的视线被一层水雾笼罩,连自己的鞋尖都看不清楚了。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这样。   也许只是有些委屈。   不过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委屈什么。   “麻烦让让。”柳玉用力吸了吸鼻子,努力保持镇定地说,“我要出去了,他们还在等着。”   宋殊禹沉默片刻,忽然很轻地笑了一声:“别人欺负你,你就由着别人欺负吗?”   柳玉声如蚊呐:“我没有……”   宋殊禹叹了口气。   眼前的柳玉始终低着头,叫他看不见柳玉的表情,但从柳玉刻意压低的声音可以听出来,这个小少年估计快哭鼻子了。   宋殊禹的目光落在柳玉一双被背篓衬得雪白的手上。   从他醒来的那一刻起,这双手就在不停地忙活,打扫、做饭、缝补以及处理药草等等,从未停歇下来。   可做得再多,都没有在这双手上留下任何痕迹,手上没有任何疤痕或者茧子,每一根手指都白皙且纤细,指头浑圆,指甲盖修剪得干干净净。   也正是这双手,把他从死亡线上拽了回来。   宋殊禹认为自己应该不是一个喜欢多管闲事的人,否则方才院里吵得那么激烈,他也不会一直作壁上观。   然而这会儿凝视着柳玉的双手,他内心居然产生了些许波澜。   不等他分辨出来自己的想法,他的身体便率先一步地伸手拿走了放在背篓面上的五捆药草。   每捆药草都很结实,柳玉一只手只能拿两三捆,他一只手把五捆都拿起来了。   柳玉只觉背篓的重量蓦然一轻,等他定睛看去,宋殊禹已经拿着五捆药草转身走出了屋子。   “诶——”柳玉想喊住男人,却想起来自己压根不知道也从未主动问过男人的名字,只好抱着背篓跟在后面。   “那些药草……”   宋殊禹没有理会柳玉,更没有停下脚步,他径直朝着院里的柳春华走去。   柳春华被夜里的凉风吹得有些冷,她穿得不多,时不时地搓一下手臂,见宋殊禹和柳玉先后从屋里出来,她便停下了搓手臂的动作,两眼冒光地盯着柳玉怀里的背篓。   那个背篓看着就沉。   她果然没有猜错,苏元打着了好东西,还很没良心地全部给了柳玉。   柳春华作势要迎过去。   可她还没来得及迈出一条腿,眼前的光线冷不丁地暗了下来——一道高大的身影挡在了她面前。   柳春华的动作一顿,抬头对上了宋殊禹淡漠的双眼。   宋殊禹只是面无表情的样子就足够具有压迫性了,现在他的嘴角略微紧绷,眼神里涌动着毫不遮掩的冷意,让柳春华瞬间产生了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以至于她整块头皮都在发麻。   她僵在原地,双目圆睁地仰视着宋殊禹,整个人几乎紧绷成了一根拉到极致的弦。   半晌,她才挤出了一句结结巴巴的话:“你、你要干什么?”   宋殊禹没有回答她的问题,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会儿,便扫过她和她身后的卢召田,最后落在了站在不远处的苏元身上。   眼见那个气息可怕的男人抬脚走向了苏元,柳春华浑身骤然放松下来,她整片后背都被汗湿了,转头看去,卢召田比她还怂,躲在她身后也就罢了,竟然还在发抖。   柳春华气不打一处来,连柳玉怀里的背篓都顾不上了,逮着卢召田就是一顿掐。   另一边,宋殊禹把手里的药草递给苏元。   苏元看了眼药草:“这是?”   “按照市面上的价格,一捆十文,这里有五捆,共是五十文。”宋殊禹说完,把药草往苏元怀里一扔,“接着。”   苏元一脸莫名,尽管心里装有很多疑惑,却下意识地接住了药草。   宋殊禹问他:“你对这个价格有异议吗?”   苏元想了想,摇了摇头。   在柳玉进山帮他采药之前,他都是去村里的郎中那里买现成的药草,郎中把药草晒干并切碎了,还和其他药草搭配起来裹在一张纸里,他只要在需要时拿出来用便是。   可那样一来,药草的价格自然不会太低。   一包药草少说十五文,里面的量还只够他用两三次,哪儿像柳玉每次给他都是一大捆,他自己晒干并切碎也不会花费太多功夫。   不过这是他和柳玉之间的事,就算柳玉想要跟他算药钱,也轮不到这个陌生男人来开口。   想到这里,苏元的眉头皱得更紧。   他正要说话,又被宋殊禹抢了先:“既然没有异议,那我来帮你们算一下以前的账吧。”   说完,宋殊禹对柳玉招手:“过来。”   柳玉有些犹豫,犹豫完后,他在柳春华虎视眈眈的注视下走到宋殊禹身旁。   宋殊禹问他:“你可还记得你前后总共给了他多少捆这样的药草?”   柳玉记不起来了,都是送人的东西,怎么可能还在心里惦记送了多少数量出去?   倒是苏元隐约意识到了什么,看向宋殊禹的目光中有一闪即逝的惊讶,他很快回答:“我记得,小玉每隔十五日就会给我一次药草,一次有五捆到十捆不等,前后给了两年左右,无论冬夏都很少断过。”   “我就折中取数好了,每半月八捆,一个月便是十六捆,一捆十文,十六捆便是一百六十文,两年下来便是——”宋殊禹顿了顿,随即轻飘飘地吐出一个数,“将近四千文钱。”   苏元表情呆滞,显然已经被这一堆数字说懵了。   “四千文钱,相当于快三两银子了。”宋殊禹问苏元,“对吗?”   苏元挠头。   宋殊禹指了下柳玉抱着的背篓,又问:“你觉得这背篓里的几只鸡兔值得了三两银子吗?”   苏元又摇了摇头,他经常去集市上卖这些东西,可太清楚这些东西的价格了:“加起来顶多一两半的银子。”   “所以剩下的一两半——”宋殊禹慢慢拖长声调,转头看了眼同样一脸懵的柳春华和卢召田夫妻俩,“你们谁给?”   柳春华真的懵了。   她只想快点拿了东西走人,还以为东西马上就能到自己手上了,结果那个不知是谁的男人突然跳出来让她给钱?   她有那个闲钱的话不会自己上集市买吗?   反应过来之后,一股怒火噌的冲上柳春华的胸膛,甚至压过了她对那个男人的畏惧,她拽着自家男人大声说道:“你谁啊?你说给钱就给钱?”   相较看上去随时都会咬人一口的柳春华,宋殊禹则冷静得像个局外人,他云淡风轻地说:“你们铁了心要拿走这个年轻人用来抵债的东西,那么剩下的债务由你们偿还,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   柳春华气得脑袋都冒烟了:“我们凭什么替他还债啊?”   “就凭你们想拿走这背篓里的东西。”宋殊禹偏着头,冷飕飕的视线笔直地看向柳春华,“还是说,你们想分文不给地拿走这些东西?”   “我……”柳春华语塞,她确实是这么想的。   “你们可知这一背篓的东西值一两半的银子?若是被你们分文不给地拿走了,那你们的行为和光天化日之下抢人钱财有何不同?”   宋殊禹所说的每个字都跟小石头似的敲在柳春华和卢召田的脑袋上。   同时也敲醒了边上的周正。   周正恍然大悟地拍了下巴掌,难怪柳春华的行为让他感觉如此不舒服,原来是这个道理!   他怎么没有早点想到?!   “春华啊,你们这么做就不对了啊。”周正上前劝道,“你们家又不缺几块肉吃,何必这么执著别人的东西呢?而且一两半的银子可不是小数目,你们这么做不就是跟明抢没什么区别嘛!”   正在这时,周正的小儿子和几个小伙伴抱着一些打包好的东西进来,听见周正的话,一群年纪不大的孩子当即嚷嚷起来。   “谁抢人钱了?”   “还抢了人家一两半的银子!好不要脸!”   “咱们村里出土匪啦!”   孩子嗓门大,夜里又安静,嚷嚷得附近几户人家都端着油灯走出来了。   “怎么回事?!”张婶子的大嗓门最先响起,“谁家里被抢了?”   柳春华做梦都没想到事态会发展成这样。   她只是贪便宜想要点肉回去炖了汤给自己儿子补补身子,怎么就成劫匪了呢!   以前她不是没从柳玉手里要过的东西,也是要的苏元送的东西,可以前一点事儿都没有,怎么现在就闹得这么大了呢!   几个小孩左一声“土匪”右一声“臭不要脸”,喊得她整张脸涨得通红,她恶狠狠地瞪了眼站在宋殊禹身后还没搞清楚状况的柳玉,正要开口,手臂就被人用力拽了下。   回头一看,只见卢召田满脸羞愤:“你给我消停一会儿,非要像上次那样闹到整个村子都在看我们的笑话才罢休吗?”   “我……”   卢召田没给柳春华说话的机会,咬牙对周正说:“里长,你替我们做个见证,那背篓里的东西,我们花一两半的银子买了。”   *   作者有话要说: 第14章 离开不太适应   话音未落,一个巴掌重重拍在卢召田的肩膀上。   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卢召田,你疯了吗?”柳春华发疯似的掐着卢召田肩膀上的肉,气得脸都扭曲了,“你以为一两半是狗的名字吗?你说给就给!”   卢召田是个只会干活的老实男人,平时闷声不出气的,什么事都由着柳春华胡来,才会被村里的人看尽他们的笑话。   可兔子急了还会咬人,何况卢召田也不是不要面子。   “我看你才疯了!”卢召田来了火气,冲着柳春华破口大骂,“为了几块肉,跟疯子似的闹腾,我就该把你带到县城里去让人看看得没得疯病!”   闻言,柳春华不可置信地瞪圆眼睛。   “你说我?”   “对,我就说你了。”   “你居然说我?”   “我说你怎么了!”   “卢召田,你个狗娘养的,你外甥联合外人欺负我,你也和他们串通一气,我跟你拼了!”   柳春华嚎完就要动手。   结果卢召田也不是吃素的,眼见柳春华高高扬起的巴掌又要落下来,便先下手为强地抓着柳春华的两条胳膊往后一扭——   下一刻,柳春华发出杀猪般地惨叫声。   柳玉茫然地抱着背篓,完全想不明白事情怎么就到了这个地步,一时间他都不知道把这个背篓交给谁了。   直到怀里一轻,他才猛然清醒过来。   原来是宋殊禹从他怀里提过背篓,转身把背篓放到周正脚边。   “里长,这是他们要买的东西。”宋殊禹理所应当地把任务交给了周正,因为周正既是里长也是卢召田点了名的见证人,说话更有分量。   周正也没想到柳春华和卢召田夫妻俩会一言不合就打起来,他用手背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啊了一声,又忙不迭地点头应下。   宋殊禹看都没看打得激烈的两人一眼,平心静气地对周正说:“后面他们付的银两,还要麻烦里长转交给柳玉。”   “这是自然。”周正继续点头,他理解宋殊禹的意思,就是担心凭柳玉一个人无法从柳春华手里要到钱,有他这个里长当中间人,柳春华才没那么好赖账。   想到这些,周正忍不住多看了宋殊禹一眼。   他不得不承认,这个男人的心思缜密到了如此地步,连柳春华给不给的后手都想到了。   再想到方才男人一步步地用话术将柳春华引入陷阱,专挑柳春华在意的点反复碾压,逼得柳春华破了防,最后竟然和自家男人扭打起来。   周正感觉头皮发麻,心底不断涌出阵阵后怕。   还好这个男人今晚就要离开他们玉潭村了。   玉潭村民风淳朴,除了柳春华等几个妇人不太好管理外,其他人都是没什么心眼的老实人,哪里斗得过这么一个不知从哪儿来的男人?   而且——   周正暗戳戳地想,依他看人的眼光,这个男人的身份肯定不简单,和他们这些土里刨食的农民不是一路人。   随着这边的动静越来越大,围过来看热闹的人也越来越多。   周正看夫妻俩打得差不多了,才赶紧吆喝着同样站在边上一动不动的苏元上前拉人。   虽然卢召田脸上被挠出了几道印子,但是看着还算整洁。   反观柳春华就狼狈得多了,披头散发,脸色煞白,跟鬼似的,嘴里还在骂骂咧咧。   “阿元,你快把他们送回去,不然到时候把村里的所有人都吵醒了。”周正说着,又点名了几个看热闹的年轻人,“你们一起。”   那几个年轻人看热闹的笑容瞬间凝固,磨蹭片刻,还是不情不愿地走进院子。   周正也头疼得不行,一副送瘟神的架势,好不容易等到苏元等人把夫妻俩拉走,他忽然想起什么,喊了苏元一声,并快步走过去。   “这是他们的东西,你帮他们拿回去吧。”周正把背篓绳子挂到苏元的手臂上,终于解决掉了这个烫手山芋,向来愁眉苦脸的里长难得露出放松的表情。   苏元说了声好。   “对了。”周正叮嘱卢召田,“一两半的银子,回头记得给我。”   卢召田顶着一张被抓花了的脸,闷闷地嗯了一声。   “还有背篓。”周正继续叮嘱,“小玉家里没几个背篓,你们用完了也要一并还回来,我一起拿给小玉。”   卢召田不吭声了。   以前他们家被别人借这样借那样的时候,都没见周正这么斤斤计较过。   ……   送走夫妻俩后,周正又驱散了剩下看热闹的人。   一晚上发生了这么多事,身为里长的周正已是身心疲惫,这会儿只想快点把宋殊禹的最后一件事办完,再回家好好地睡上一觉。   他的小儿子把该带来的东西都带来了,为了让宋殊禹方便出行,他媳妇还临时为宋殊禹收拾了三个大小不一的包袱出来,分别装着药包、衣服以及一些生活用品。   周正拿了件外衣出来帮宋殊禹穿上。   衣服穿在宋殊禹身上有些显小,好在只是衣服的长度和袖子短了些,拉一拉还是能穿上的。   能被周正拿出来送人的衣服,自然不是用太好的料子做成的衣服,尽管做衣服的料子也不至于太差,可当初穿在周正就是没那么好看,衣服宽松,肩膀下垮,仿佛在偷穿别人的衣服似的。   因此周正穿了两三次就压箱底了。   谁知有朝一日这件衣服能在宋殊禹身上发挥作用。   一件普普通通的青衫硬是被宋殊禹穿出了高级货的感觉。   周正一边上下打量宋殊禹一边咋舌:“果然人靠衣装马靠鞍,你这么一打扮,当真和县上那些贵公子没什么区别了。”   宋殊禹站在原地,身上挂着三个包袱,任由周正围着他打转。   其实这件衣服穿得他很不舒服,由于他伤口包着布,不便穿内衬,衣服直接贴在了皮肤上,粗粝的表面摩擦他的皮肤,有些痒,也有些疼。   虽然这些痒和疼对他而言实在不算什么,但是断断续续且无穷无尽。   就像他躺了几天的那张床一样,让他浑身不适,除了伤口的疼痛外,还有过敏产生的红疹不断折磨着他。   不过他惯会忍耐,并未在脸上表现出分毫。   周正欣赏完后,便和小儿子一起踩着夜色把宋殊禹送上玉潭村去往桐溪县的路。   柳玉目送他们离开,关上院门,这栋小屋也彻底安静下来了。   他回到卧房,本想把沾满血水的床单被褥更换一下,可看着空荡荡的床面,不知为何居然有一时半会儿的不适应。   这几天下来,男人一直躺在这张床上,只要他踏进卧房就能瞧见男人的身影,后来男人醒了,还能和他说上几句话。   现在男人一走,留下来的只有被血水弄脏的床单被褥以及飘荡在空气里的血腥味了。   柳玉在床边呆站了一会儿,从那股奇怪的情绪中抽离出来后,才开始动手收拾床铺。   他手脚麻利,没多久就把崭新的床单被褥换上了,换下来的则团成一团放到堂屋的角落,准备明早拿去扔掉。   做完这些,柳玉烧好热水擦了擦身体,换了身干净的衣服躺到床上,顿时感觉全身的骨头都放松下来了。   他翻了个身,把脸埋进干净的被褥里。   被褥被他拿到太阳下暴晒过,尽管又在柜子底部放了一段时间,可上面属于阳光的味道还没消散,柳玉深吸口气,只觉鼻腔中一阵清爽,好似连空气中的血腥味也被覆盖住了。   柳玉四肢抱着被褥在床上翻来覆去。   埋在被褥里的脸嗅了又嗅。   他从未如此幸福过。   能睡在床上真是太满足了!   慢慢地,他的眼皮越来越重,不知何时睡了过去。   可惜柳玉没有一觉睡到大天亮。   不知是不是受了空气中那股血腥味的影响,他做了一个很不好的梦。   他梦见那个男人又回来了,浑身是血地躺在他的院子里,他上前推男人的肩膀,男人脸色惨白,毫无知觉。   越来越多鲜红的血液从男人胸膛的伤口里流出,把男人身下的土地都染红了。   柳玉不知道男人的名字,可梦里的他一直在呼唤男人。   然而男人始终没有任何反应。   最后,柳玉伸手探了探男人的鼻息。   没有一点气息。   男人死了。   柳玉猛地睁开眼睛。   他眼前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见。   在这个万籁俱寂的夜里,只有自己剧烈喘息的声音在耳边回荡。   柳玉能明显感觉到自己全身都汗湿了,等呼吸稍微平复一些后,他撑着双臂坐起来,靠在身后的床架上。   他听见自己的心脏还在狂跳。   只要闭上眼,仿佛就回到了发现男人死亡的那一刻。   十分吓人。   柳玉抱起双膝,在床上坐了许久,直到眼睛适应了这片黑暗,他才动了动有些酸麻的手脚,摸黑下床。   他点燃了卧房里的油灯,随后端着油灯来到堂屋的一角。   准备明早拿去扔掉的床单被褥还安安静静地团在角落,凑近了就能闻到一股浓郁的血腥味,原本是白色的床单被褥被男人睡了几天后几乎成了红色。 第15章 回去我养你   柳玉蹲下身,扯过床单的一角看了看。   尽管这一角没有被血水染红,却也布满了斑驳的血点,看着叫人心惊肉跳。   柳玉压根不知道男人竟然伤得如此严重,男人还躺在床上时,他连靠近都不敢,更别说仔细打量男人身下的床铺了。   他见醒来后的男人行动自如,也就和里长一样以为男人体质特殊,伤口恢复得比普通人更快,毕竟男人明显和他们不是一类人。   直到不久前收拾床铺时,他才注意到床单被褥上一片片骇人的血迹。   流了这么多的血,伤口怎么可能恢复得好?   男人只在床上躺了两三天,一醒来就下地,养伤的时间少之又少,说不定经过今晚的折腾之后,男人的伤势会变得更加严重。   柳玉慢慢拧起眉毛,表情逐渐纠结。   其实他不想再多管闲事。   男人都已经决定离开玉潭村了,里长也把男人送上了路,这件事尘埃落定,不管男人今后如何都与他不再相干。   可转念想到男人身上那条可怖的刀伤,他一颗好不容易放下去的心又蓦地提了起来。   伤得那么重,要怎么赶路?   而且男人还没有恢复记忆,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就这么连夜离开了玉潭村,踏入了另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可能连最基本的温饱问题都解决不了。   可是他也没办法提供帮助啊。   他这么穷,每天不辞辛苦地干活,挣来的钱只能糊自己一个人的口,哪儿有多余的精力和财力照顾那个男人?   他家里甚至连一张多余的床都没有。   柳玉心有余而力不足,纠结半天,还是把沾满血水的床单被褥塞回了角落,起身端着油灯回到卧房。   他把油灯放到柜子上方,由于害怕再做噩梦,他打算让油灯燃上一宿,然而躺上床后,又觉得这么做实属浪费,他翻身从床上爬起来,吹灭了油灯。   卧房被黑暗淹没。   柳玉摸黑回到床上,却没有丝毫困意。   床头的窗户没有关死,为了散散屋里的血腥味,窗户只是轻轻地掩了下来,微凉的夜风顺着缝隙钻进来,从柳玉脸上吹拂而过。   柳玉在黑暗中睁圆了眼睛。   现在是什么时候?   应该是三更天了吧。   也不知道那个男人走了多远。   不过要是步行的话,估计走不了多远,因为男人不仅伤势未愈,身上还背了三个包袱。往糟糕的方向想,男人伤得那么重,能否走到二十里外的桐溪县都是个未知数。   柳玉咬了咬牙。   而后,他像是做了某个决定一般,从床上翻坐起来。   他以最快的速度点上油灯,匆忙套上衣服和鞋袜后,便提着一盏灯笼慌手慌脚地往外跑了。   ……   宋殊禹只让周正父子俩把他送到玉潭村的村口,向父子俩告完别后,他背着三个包袱慢吞吞地走上了去往桐溪县的路。   这条路平时多有牛车和驴车经过,很是宽敞。   宋殊禹走在路的右侧,左边是空荡荡的路,右边是丛生的杂草,再往右就是茂密的树林。   他手里的灯笼在浓稠的夜色中散发出微弱的光芒,只能照亮脚下的小片地方。   宋殊禹走了一段路便走不动了,他停下脚步,本想缓一会儿再走,结果伤口处传来的痛感越来越明显,连带着身体都有些摇晃。   他支撑了这么久,快到极限了。   夜风还在呼呼地吹,吹得他身前的灯笼左右摇摆。   就在他准备临时找个位置歇脚的时候,忽然又有一阵强风吹过,灯笼猛地一晃。   下一瞬,里面的火光灭了。   宋殊禹站在原地,肩上背着三个包袱,手上还保持着提灯笼的姿势,不远处的树林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风吹动草丛,又像是有动物窜过。   黑暗总能隐藏一切危险。   没了唯一的光亮,宋殊禹不敢轻举妄动,等到树林里的声响消失,他才不动声色地往前迈了几步。   他没有接着赶路,而是就着清冷的月光找了块路边的石头坐下。   刚坐下,腹部涌出一阵热意。   撕裂的伤口又在渗血了。   幸好宋殊禹早已习惯这种疼痛,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他把三个包袱和灯笼一起放到脚边,双手搁在膝盖上,随后安安静静地坐在凹凸不平的石头上。   石头咯得他很不舒服,但和还在往外渗血的伤口比起来,就是小巫见大巫了。   野外的夜晚比他在柳玉家里时热闹多了。   鸟声、虫鸣声以及风吹草丛和树叶的声音交织成一片,响个不停,吵得他耳朵生疼,时不时还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   这下宋殊禹可以确定,那些声音是动物从树林里跑过发出的声音。   不知道是什么动物。   如果是狼之类的动物的话。   宋殊禹衡量了一下,他不认为此时的自己还有力气单挑一匹狼。   那么今天就是他的死期了。   打又打不过,跑又跑不过,他索性闭眼养神。   这些天里,他回忆起了不少东西,可惜都是零碎的片段,除了自己叫宋子臻外,找不出其他有用的信息,甚至连自己是何身份、家住何方都不清楚。   不过就算清楚了,他也不会急着回去。   那些零碎的片段无一不在告诉他,他是个不受待见的人,做过许多令人发指的事,讨厌他乃至想杀他的人不在少数。   也许他还没踏进自己家门就死在了那些人的手上。   所以,他非但不能回去,还要找个地方躲起来,等到记忆恢复再做打算。   这件事说起来轻松、做起来谈何容易?   首先就要撑过这段二十里的路。   宋殊禹搁在膝盖上的五指缓缓收拢,若天色大亮,便能清楚看见他手背上凸起的青筋。   伤口的痛感还在持续,宛若一把钝刀,一下接一下地在他的血肉上来回摩擦。   可他不能再等下去了。   宋殊禹咬紧牙关,试图起身。   就在这时,身后再次传来异响。   宋殊禹眼色一沉,很快听清那是有人靠近的脚步声,很轻,很小心翼翼,只有鞋底碾过地上的碎石发出一些细微的声响。   并且声响离他越来越近。   宋殊禹坐回石头上,背对来人,安静等待来人靠近。   他以为那个人会径直走到他的身后,没想到脚步声在离他还有几步之遥的时候冷不丁地停下了。   随后,一道和脚步声一样轻的说话声响起:“你怎么坐在这里?你还好吗?”   宋殊禹的背影猛地一震。   良久,他转过身去。   只见柳玉裹着一件灰白的衣服,半张脸都埋进了衣领里,只有一双提着灯笼的手和一双圆溜溜的眼睛露了出来。   四目相对,宋殊禹站起身来。   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自己看错了,柳玉怎么会三更半夜出现在这荒郊野岭里?   宋殊禹往前走了几步,走到柳玉面前,他比柳玉高出很多,当两个人面对面时,柳玉需要仰头才能直视他的目光。   柳玉很紧张,眼睛飞快地眨了眨,无措都写在脸上了。   “我走累了坐在这里休息。”宋殊禹看着柳玉那张被火光映得白净好看的脸,低声反问,“你呢?你怎么来了?”   柳玉的手指在灯笼杆子上抠了抠,夜风吹起他耳边的发丝,他下意识往衣领里缩了缩脖子。   许是有衣领作遮掩,他的胆子终于大了一些。   “我……”柳玉结结巴巴地说,“我来跟你说一件事。”   大晚上的追过来就是为了说一件事。   这句话怎么听都怪异得很。   然而宋殊禹没有多余的表情,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你说。”   于是柳玉的眼神又开始飘忽起来,他上看下看左看右看,就是不敢看宋殊禹的眼睛,也磨磨蹭蹭地不敢说话。   宋殊禹没有催促他,一直在安静地等待他的下文。   最后,柳玉深吸口气,鼓足勇气:“要是你愿意的话,可以在我家住到把伤养好再走。”   宋殊禹没想到柳玉会说这些话,一下子沉默了。   “虽然我家很穷,但是我可以向你保证,只要有我一口吃的,就不会让你饿肚子。”柳玉打开了话匣子,也没那么胆怯了,便絮絮叨叨地说了起来,“不过你放心,我家再穷也不会穷到吃不上饭的地步,我能干活,能挣钱,我们省吃俭用一些,用我挣的那些钱吃穿应该绰绰有余。”   宋殊禹依旧沉默,看不清情绪的深沉目光仿佛要看进柳玉的骨子深处。   柳玉跟鹌鹑似的缩着脖子,提着灯笼的双手不自觉地抖了抖。   可他嘴上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要是我挣的那些钱不够我们吃穿,我还能多干一些活,多洗几件衣服,多进山采些药草,总之办法都是人想出来的。”   “有我在,你只管好好养伤就是了。”柳玉为了让宋殊禹放心,故作信誓旦旦地腾出一只手来拍了拍自己的胸膛,“其他事儿都由我来担着。”   可惜动作不太熟练,看着有些滑稽。   显然柳玉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讪讪收回了手。   其实柳玉还准备了很多话。   他觉得自己都对宋殊禹提出邀请了,自然得把所有好话都说上一遍,好让宋殊禹把一颗心放进肚子里。   可好话说多了就变成大话了,他也不是擅长画饼的人,画着画着,人就慢慢缩回了自己的乌龟壳里,只睁着一双大眼睛等待宋殊禹的答复。   半晌,宋殊禹笑了笑:“好,我跟你回去。” 第16章 同床共枕难受   柳玉考虑到宋殊禹身上还带着伤,便主动背上了三个包袱,而剩下的灯笼,则由宋殊禹自己拿着。   两人在宽敞的路上并排而行。   柳玉实在不知该如何与宋殊禹相处,还好一路上宋殊禹没有说话的意思,始终一声不吭,不知在想些什么。   见状,柳玉也好专心带路。   他们就这样走了小半个时辰,才穿过村子回到村西的茅草屋里。   柳玉把三个包袱放在堂屋的桌上,又收好了两个灯笼。   出去一趟,他身上沾了不少尘土,需要重新烧水擦洗一下,在外面逗留更久的宋殊禹则更需要擦洗。   柳玉搬来凳子让宋殊禹坐下,他叫宋殊禹等等,水很快就烧开了。   宋殊禹的脸色不太好看,他仰头靠在身后的墙壁上,眼睫微闭,轻轻点了点头。   柳玉有些担心,蹲在宋殊禹面前仔细观察了一会儿。   宋殊禹没有任何动静。   可柳玉能感受到对方的气息越来越虚弱,不知怎的,他想起了不久前的那个梦,心脏不受控制地猛跳一下。   他将食指放到宋殊禹的人中位置。   并下意识秉住呼吸。   就在他感受到了一丝气息的同时,面前的宋殊禹忽然睁开眼睛,幽潭一般的双眸笔直地看向他。   柳玉身体一僵。   宋殊禹的目光微微下移,在他的食指上定格片刻,又回到了他的脸上,缓缓开口:“你在干什么?”   “……”柳玉尴尬极了,脸上的红一下子蔓延到了耳根,他吞吞吐吐地说,“我、我就看看。”   “看什么?”   “没什么。”柳玉说着,唰地一下收回了手,起身就往屋外跑了。   以往柳玉都在堂屋里擦洗身体,现在堂屋里坐着一个宋殊禹,虽然他们都是男人,但他还是不太适应在一个陌生人面前脱光衣服。   于是他提着装了热水的桶去屋后的茅屋里擦洗。   等他回到堂屋,发现宋殊禹靠在墙壁上睡着了。   若是没有今晚这出,柳玉就由着宋殊禹这么睡过去了,可他们在外面转了一圈回来,身上都是尘土,包在宋殊禹胸膛上的白布也浸出了很大一片血渍。   由着宋殊禹穿这身衣服睡觉的话,极有可能让他的伤势加重。   柳玉端来干净的热水,将崭新的帕子泡在里面。   忙完这些,他轻轻推了推宋殊禹的肩膀。   推了好一会儿,宋殊禹艰难地睁开眼睛。   “你身上都脏了,我打了盆热水来帮你擦洗。”柳玉担心宋殊禹介意,便把话说得格外小心翼翼。   宋殊禹还有些恍惚,许久才反应过来柳玉话里的意思。   他本能地想要摇头。   可还没摇头,蓦然想起什么似的,逼着自己点了点头:“有劳。”   不知是他本就这样还是失忆后被环境所影响,他相当排斥他人的碰触,因此不管是面对柳玉还是面对其他人,他都有意无意地保持着一定距离。   然而眼下的情况容不得他拒绝。   方才光是从外面走回来就耗光了他剩余的全部力气,而且他胸膛上的伤口貌似撕裂得更厉害了,疼痛犹如密密麻麻的长针扎在他身上,让他每一刻都极其难熬。   得到宋殊禹的允许,柳玉伸手替宋殊禹脱掉了外面的青衫。   随后拿来剪子剪掉外层的几圈白布。   他剪了一堆沾着血的碎布下来,终于剪得宋殊禹身上只剩三四层白布。   那三四层白布已然被血水浸成了刺目的红色。   柳玉没有替人上药的经验,不敢再剪最后几层,他只得用打湿热水的帕子把宋殊禹的上半身擦拭干净,接着找来干净的白布重新裹上宋殊禹的胸膛。   他柜子里没有一件宋殊禹能穿的衣服,便从周正准备的包袱里拿了一套衣服出来。   整个过程,宋殊禹都很安静。   柳玉帮他穿上衣服,抬头对上他垂落下来的目光,问道:“你有没有想起什么?”   宋殊禹摇头。   柳玉追问:“一点都没有吗?”   宋殊禹想了想,说道:“我姓甄。”   “名字呢?”   “不记得了。”   柳玉心思单纯,听宋殊禹这么回答,自然不会多想宋殊禹是否隐瞒什么。   见宋殊禹沉默下来,柳玉以为自己的话戳到宋殊禹的伤心处了,便笨拙地安慰起对方来:“没关系的,甄大哥,想不起来可以慢慢想,你能想起自己的姓氏已经很厉害了。”   宋殊禹看着柳玉乌黑的眸子,那双眸子里有火光跳动,也把自己狼狈的模样映得一清二楚。   这一刻,他有些好奇——   柳玉一直这么相信别人吗?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吗?   虽然他不知道柳玉家里的具体情况,但是从这个简陋的茅草屋以及今晚鸡飞狗跳的闹剧可以看出来,柳玉从小到大的成长环境并没多好。   甚至可以用糟糕来形容。   可那样的成长环境居然培养出了柳玉这种性格。   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柳玉并不知道宋殊禹在想自己的事,他一边收拾地上的碎布一边继续安慰宋殊禹:“里长说了,京城里的小皇帝刚刚登基,扶持小皇帝的那位大人吩咐了好多事情下来,别说桐溪县的县长,连我们村的里长都忙得三天两头不见人影,等他们忙完了,自会帮你寻找家人。”   宋殊禹有些怔愣:“哪位大人?”   “当然是京城里的那位大人。”柳玉不知道那位大人的名字,他蹲在地上,手里拿着一堆捡好的碎布,仰起的脸上既有崇拜又有畏惧,“我不知道那位大人的名字,村里的人也不敢提那位大人的名字,我只知道那是一位很厉害的大人,听说只要他一句话,我们玉潭村和桐溪县都能发生很大的变化。”   宋殊禹心头生出些许莫名的情绪,他压下那股情绪,很淡地扯了扯嘴角:“是吗?那还真是一位厉害的大人。”   “好像叫摄政王来着?”柳玉站起身来,认真回想了一下,不太确定这个称呼是否正确。   玉潭村离京城实在太远了。   哪怕京城那边发生了天大的事,他们在玉潭村里也要等很久才能感受到那件事的余波。   至于京城里那些权势滔天的大人们,对他们玉潭人而言仿佛天上的神仙一般,那么高高在上,那么触不可及,他们只能在画本里看到那些大人们的简易画。   柳玉把碎布拿出去扔了,又收好了盆子和帕子。   等他回到卧房,宋殊禹还坐在床边走神。   “臻大哥。”柳玉站在床边,切换到了小心翼翼的态度,“你睡外边还是里边?”   宋殊禹陡然回神,回头看他。   柳玉赶紧解释:“之前我想过在外面打地铺,那时家里还有一床被褥,正好能用,可现在我把被褥铺床上了,想打地铺也没被褥用了。”   声音越来越弱。   说完,他攥紧手指,眼巴巴地望着宋殊禹。   宋殊禹回头看了眼身下的床。   不是很大。   睡一人刚好,睡两人挤了。   不过这张床是柳玉的床,别说柳玉让他选择睡外边还是里边了,就算柳玉让他睡地上,他也没有拒绝的余地。   “我睡外边吧。”宋殊禹回答。   柳玉道了声好,立即脱掉鞋袜往床里边爬去。   不一会儿,他就规规矩矩地躺在床上了,双手交叠地放在胸口上,身体打得笔直,整个人宛若一根木头。   床里面靠着墙壁,为了给宋殊禹腾出更多的位置,柳玉尽量把身体往墙壁上贴。   想着屋里多了一个人,柳玉上床前没有吹灭油灯,此时接近五更天,柳玉忙碌了一天却没睡多久,他刚闭上眼,就感觉困意如潮水般阵阵袭来。   “甄大哥,我好困……”柳玉的声音很轻,几乎是自言自语地念道,“你要有事直接喊我,我先睡一会儿……”   话音未落,柳玉没了意识。   躺在旁边同样没怎么合过眼的宋殊禹却睡不着。   伤口疼只是一方面,还有一方面是他旁边睡着一个人。   只要他的手臂稍微一动,就能碰到柳玉的身体。   陌生的触感让他心里极度不适,只能尽量把身体往外挪了挪。   耳边响起柳玉均匀的呼吸声。   柳玉的睡相很好,睡前是什么动作,睡后便保持着什么动作,像只小猫一样只占据一块小小地盘。   可他依然难受。   为睡在这张不大的床上难受,也为和一个不太熟悉的人同床共枕难受。   这种难受仿佛刻在他的骨子里面,让他的身体本能地产生排斥反应。 第17章 心理准备多养一个人   宋殊禹就这样硬生生地熬到了天亮。   耳边的呼吸声依旧均匀。   柳玉睡得很熟,还无意识地翻了个身,面朝宋殊禹,但他没有往宋殊禹这边靠,始终呆在自己的小小地盘里。   宋殊禹缓慢转头,看见了柳玉略微低垂的正脸。   柳玉睡觉时也没有散开头发,只有几缕发丝落在他的脸颊边上,他贴着枕头的一边脸颊被挤得微微变形,却并不难看,反而看上去肉嘟嘟的,手感很好的样子。   宋殊禹发现柳玉真是心大,身旁躺着一个刚认识不久的人,还能睡得这么熟。   反观自己。   宋殊禹暗骂自己一声。   有够矫情。   以后找个机会再搭一张床好了,总不能每宿都这么熬过去。   ……   柳玉可不知道宋殊禹的煎熬,他这一觉睡得很好,甚至睡到了日上三竿才起来。   见宋殊禹还睡着,柳玉没有吵醒他,轻手轻脚地从他身上跨过去,随后下床穿上鞋袜。   出去洗漱时,大老远地听见了张婶子喊他的声音。   柳玉迅速洗漱完毕,把东西放回原处,探头一看,张婶子已经慌慌张张地走到了他的院门外面。   “小玉!”张婶子隔着篱笆用力挥了挥手,“你出来一下。”   柳玉快步走过去,打开院门:“张婶子,怎么了?”   张婶子的表情里有着说不出的怪异,她拉过柳玉的手臂,把柳玉拉到远离屋子的篱笆另一边,才松开手,低声问道:“你是不是又把那个人带回来了?”   柳玉立即听懂了张婶子说的那个人是哪个人,他突然有些心虚,但他也不想骗张婶子,便点了点头:“他身上的伤还没痊愈,我就把他找回来了,等他养好伤或是恢复记忆了再走也行。”   “哎呀,你这孩子——”张婶子气得拍了一下巴掌,恨铁不成钢地说,“那个人要走就让他走啊,他自己要走,又不是我们赶他走,以后他出了什么事,和我们玉潭村一点关系都没有,所以你把他带回来干嘛呢?”   “他还受着伤呢……”面对张婶子强势的态度,柳玉的语气越来越弱,“到底是我把他从河边捡回来的,我得对他负责……”   张婶子被柳玉这番话气得两眼一瞪:“你还要对他负责?他是姑娘吗?他怀了你的孩子吗?居然要你对他负责!”   柳玉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张婶子正在气头上,逮着柳玉就不管不顾地教育起来,等她教育完了,一瞧柳玉皱着小脸的可怜样,又开始心软,责怪自己方才说得太过。   “小玉啊,我也不是怪你,就是担心你啊。”张婶子说,“你看看你家里什么情况,要是你捡了一个姑娘回来,我还会说什么吗?你捡了一个连活儿都干不了的男人回来,这不是当活菩萨嘛!”   柳玉小声说:“张婶子,你别这样说人家,他还是很厉害的。”   张婶子反口就问:“他哪里厉害了?”   “他比我们村里的郎中还要见多识广,好多郎中不认识的药草,他都认识,还教我如何处理那些药草。”   张婶子问:“他能下地干活吗?”   “……”柳玉沉默片刻,又说,“昨晚我姑姑来我家闹事,也是他替我摆平的。”   张婶子依然是那句话:“他能下地干活吗?”   “……”柳玉索性不说话了。   “唉,算了算了。”张婶子摆了摆手,“事已至此,再把人赶出去就太缺德了,这事儿还是你王婶子跟我说的,早在村里传遍了,好像是昨晚蒋若兰起夜的时候瞧见你俩进村,今儿大清早就在到处嘴碎了。”   说起蒋若兰,张婶子直呼晦气,偏头朝地上唾了一口。   最后,她叮嘱柳玉:“那些人指不定要拿这件事嚼你舌根,这段时间你尽量避着那些人,等风头过去了再说。”   柳玉乖巧点头,感激地说:“谢谢你,张婶子。”   “嗐,跟我客气这个干什么?”尽管张婶子很气柳玉自作主张地把那个人带回家,却也没舍得气太久,她和王婶子不就是看中这孩子善良又心软,才把这孩子当成半个亲生孩子来疼吗?   说完,张婶子从手臂间挎着的竹篓里摸出两张用布包着的饼子。   她极其熟练地把饼子往柳玉手里一塞。   柳玉只觉手上一沉,低头看去,顿时有一阵肉的香味扑鼻而来。   “大肉饼子,甭跟婶子客气。”张婶子挤眉弄眼地说,“你吃一张半,那个人吃半张,合理分配,你别让他多吃啊。”   张婶子没给柳玉推拒的机会,挎着竹篓转身走了。   柳玉拿着肉饼回到家里,去卧房看了一眼。   宋殊禹还没醒来。   这会儿接近晌午,正是太阳最晒的时候,柳玉打算下午再去河边把这几天堆积的衣服洗了,左右没事,他想起了宋殊禹之前说的那些话,便将之前整理好了的药草拿出来。   一部分药草要卖给村里的郎中,剩下的药草则是那天宋殊禹帮忙挑选出来的药草。   柳玉按照宋殊禹所说把药草清洗干净后放到太阳底下晒。   挑选出来的药草不少,晾晒时直接占了半个院子。   为了不让散养在院子里的两只母鸡踩到药草,柳玉把两只母鸡都赶到了笼子里。   两只母鸡被困在各自的笼子里,小脑袋一转一转地盯着柳玉。   柳玉觉得有趣,蹲下身来,用手指隔着笼子戳了戳母鸡的尾巴。   母鸡被他吓得赶紧跳开。   柳玉哈哈大笑,笑完之后,他余光中瞥见了干草下面的一抹白。   他愣了下,接着意识到什么,打开笼门伸手进去。   果然在干草下面摸到了两颗手心大小的鸡蛋。   两个笼子共找出三颗鸡蛋。   柳玉把鸡蛋擦干净后放进垫了软布的竹篓里,看着里面的鸡蛋,他突然有种很不真实的感觉,回到院子对着鸡笼仔细观察了一会儿。   两只母鸡似乎长胖了一圈。   柳玉挠了挠头,心里真是奇了怪了。   以前费心费力地挖蚯蚓割野草喂给它们,它们不仅不长个儿,连蛋也不下一个,现在放养它们,反而又长个儿又下蛋了。   没等柳玉蹲在鸡笼前琢磨出个所以然来,外面又有人喊他。   他连忙起身,瞧见周正带着郎中站在他家的篱笆外面。   周正表情复杂,欲言又止了一会儿,对柳玉招了招手。   柳玉小跑过去:“里长,杨郎中。”   杨郎中的表情比周正还复杂,他把柳玉从头到脚地看了一遍,微微摇了摇头。   柳玉隐约明白了什么,心虚的情绪想遮掩都遮不住,几乎是直截了当地写在了脸上,他双手背在身后,沉默地抿了抿唇,   在周正开口之前,他不敢说话。   很快,周正就开口了:“听说你昨晚又把那个人带回来了。”   果然是为了这件事。   柳玉小幅度地点了点头。   周正安静了下,叹了口气:“你都这么做了,我也不好再说什么,既然那个人留了下来,就让杨郎中帮他换一下药也好。”   柳玉有些高兴:“谢谢里长,谢谢杨郎中。”   周正没再说什么,带着郎中从院门进去。   换药不是一件小事,需要一定时间,柳玉把热水、帕子和剪子都准备好,见卧房里挤不下太多人,便打算去外面等着。   走到堂屋时,周正忽然喊住了他。   “对了,你家不是只有一张床吗?昨晚你们是怎么睡的?”周正问道。   柳玉如实回答:“我们睡在一张床上。”   “睡一张床?”周正皱眉,“短时间还行,长时间的话你们两个人都受罪。”   柳玉也有这种感觉,虽然昨晚他睡得很熟,但是一觉起来腰酸背痛,很久之后才有所缓解。   所以他不想一直和宋殊禹睡在一张床上,最主要的原因是宋殊禹还伤着,万一他睡着了不小心碰到宋殊禹的伤口就麻烦了。   “我准备攒钱再做一张床。”柳玉说,“到时候就把床放在堂屋,反正堂屋比卧房大,也用不着我们两个人挤在一个屋子里。”   周正点了点头。   再看他们所在的堂屋,其实在堂屋里放一张床非常奇怪,堂屋可不就是给人吃饭的地儿吗?在桌椅旁边放一张睡觉的床算怎么回事?   可这个茅草房里就这么两间屋子,除了卧房外,就只有堂屋能放床了,总不能把两张床都挤在小小的卧房里吧?   “也行。”周正说。   两人在屋外等待了一会儿,还是没有等到郎中出来。   周正进去问了一下,才知道宋殊禹不知何时又昏了过去。   柳玉想到昨晚宋殊禹的状态,倒没有多么惊讶,在他喊宋殊禹的时候,宋殊禹就清醒得有些艰难了。   可周正的脸色越来越沉重。   回到院子里,周正对柳玉说:“杨郎中说他身上的伤少说需要小半年才能完全愈合,你把他带回来,相当于养了一张只会吃饭的嘴,你可有心理准备?”   柳玉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他点头说道:“我以后会更加努力干活的。”   周正:“……” 第18章 流言你早晚会后悔   “小玉啊,你是不是理解错了我的意思……”周正本想解释一下,可转念想到柳玉的现状,只好把涌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唉,也好,努力干活也好。”   不然真就带着屋里的那个人一起饿肚子了。   周正抹了把脸,又对柳玉说:“估计里面还要很久才好,你下午有事儿吗?有的话就去忙吧,我帮你跟杨郎中打过招呼了,等他替那个人换完药自会离开。”   柳玉确实有不少事要忙,而且那些事已经拖了一两天,不能再拖下去了。   于是他点了点头:“我要先去河边把衣服洗了。”   “那正好了。”周正说,“我也要往那边走,我们一起吧。”   柳玉没有拒绝,他让周正在院里稍等一会儿,便跑进屋里拿上今天要洗的衣服,全部塞进背篓里,走时顺手把不久前张婶子给的肉饼也带上了。   不过他只撕了半张下来,剩下一张半都用布好好包着,并放在桌上装了鲜花的陶罐旁边——确保宋殊禹醒来就能看到。   回到院里,只见周正蹲在晾晒的药草旁边。   听见柳玉的脚步声后,周正拍了拍手,站起身来,指着地上的药草问道:“这些是什么?”   “是晒的药草。”柳玉说,“甄大哥建议我把它们晒干切开了拿去县上卖,看能不能卖个好价钱。”   “甄大哥?”   “就是那个人。”柳玉指了下屋子的方向,“他想起来了他姓甄。”   周正哦了一声,顺口又问:“是哪个甄字?”   柳玉想了想,随后茫然地摇头:“我不知道,我不识字。”   说到后面,柳玉的声音变小,扯着背篓绳子的手也攥得紧了些,目光下意识地集中在自己的脚尖上。   周正看着柳玉的耳朵逐渐染红,这才恍然地想起柳玉都年满十六了却还没去过一次县上的学堂。   想到这里,他讪讪地闭上了嘴。   近些年来县衙说是为了跟随国家的政策,大肆鼓舞各个村的人把孩子送到县上的学堂里念书,为此,还设立了一系列的奖励制度,比如在比赛中获奖者可减免一部分的学费以及多次在随堂考中拿第一者可获得县衙金钱上的支持等等。   因此,只要是有条件的家庭都会咬咬牙把家中的长子送去学堂里念一阵子书,哪怕没有念出什么名堂,能识几个字或者能背一段诗词也是好的。   玉潭村作为桐溪县附近发展得比较好的几个村落之一,把孩子送去学堂的家庭不在少数,其实条件更好的柳春华家,每年都把卢连才往学堂里送。   认真算起来,今年已经是卢连才去县上念书的第四年了。   然而和卢连才在一个屋檐下长大的柳玉连玉潭村也很少踏出过。   唉。   真是同人不同命啊。   虽然周正平日里经常偏心柳玉,但很多事到底是柳家的家事,哪怕他作为里长也不能把手伸人家家里去。   见柳玉有些恍惚的样子,周正心疼地摸了摸孩子的脑袋:“不知道就算了,等他醒了我再过来问问。”   柳玉回神,乖乖应了声好。   去村南的玉潭河需要经过不少人家,这会儿的阳光没晌午那么晒了,正是大家出来活动的好时候。   一路走过去,柳玉和周正碰到了不少人。   现在也是流言在村里疯传的时候,远远瞧着柳玉走来,大家就开始相互使眼色了,尽管都没说话,却都是一副你我心知肚明的表情。   柳玉垂着脑袋一声不吭,专心看着脚下的路,可周正的脸越拉越长。   好在那些人似乎顾忌周正在场,不管表情有多怪异都还是把话憋在了肚子里,眼睁睁看着周正带着柳玉从面前走过。   周正把柳玉送到玉潭河附近,临走之前不忘叮嘱柳玉:“小玉啊,咱村里的人都闲,你这么做肯定会惹人非议,但你做都做了,也别怕人说。”   柳玉点头:“我知道的。”   周正一本正经地伸手点了点柳玉胸口:“跟着你的心走就好了。”   柳玉眼神微动,片刻的呆愣过后,他更加用力地点头:“嗯!”   “好孩子。”周正笑道,“好人有好报,上天不会亏待你。”   柳玉见状,跟着笑了起来,漂亮的圆眼睛像月亮一样弯了起来,浅浅的梨涡往上扬起,露出雪白的牙齿:“谢谢你,里长。”   周正又说了几句才走。   柳玉也背着背篓往大家常去的河岸上游走,可还没走近,就听见了几个人正在说话的声音。   “你们说那孩子究竟怎么想的啊?那个人走就走了呗,还大半夜地把人追回来,生怕自己家的粮食不够吃吗?”   “人家心地善良呗,看不得那个人流落在外,哪儿像我们这群恶人?”   “蒋姐,你别这语气,那孩子本来就是容易心软的性子,否则也不会任劳任怨地把那个人留在家里照顾,我就是想不通他为何要把人追回来。”   “我什么语气?我这不是正常说话的语气吗?”被喊做蒋姐的女人急了,越来越阴阳怪气,“难道我说得不对吗?他心软、他好人,他把已经被我们赶出去的人带回来,你说他图什么?还不是想让我们难堪!”   “哎呀蒋姐——”   劝慰的话还未出口,女人忽然在余光中瞥见了柳玉走近的身影,当即嘴巴一闭,闷头搓起衣服来。   其他人也注意到了女人的目光,并顺着目光发现了柳玉的到来,纷纷不再说话。   只有背对着柳玉的蒋若兰毫无知觉,一边用棒槌敲打衣服一边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他要是真的好心,怎么不一开始就把那个人留下?非得拉着我们所有人陪他演那么一出,他这么做早晚有后悔的时候,听说那个人伤得不轻,少说半年下不了地,总有一天要把他家吃得一粒米都不剩……”   “咳咳——”旁边的女人插嘴,“蒋姐。”   蒋若兰头也不抬:“咋了?”   女人脸上有着尴尬的情绪,眼神往后飘了飘,小声开口:“快别说了,那孩子就在你身后。”   蒋若兰愣了一下,手上动作一停,回头看去,正好对上一双乌黑的眼眸。   柳玉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背着背篓,表情颇为冷淡地俯视着她。   从树叶缝隙间落下来的碎光铺满了柳玉白皙的皮肤,他嘴角天生微微上翘,即便木着脸,也给人一种在笑的感觉,并不多么叫人害怕。   可蒋若兰做贼心虚,背后说人坏话被人逮个正着,脸色有些不自然。   “蒋婶子。”柳玉还算心平气和,甚至颇为真诚地解释,“我没有在一开始就留下甄大哥是因为我家里没有多余的床,也没有条件收留甄大哥,后来选择把甄大哥带回来是因为他伤口未愈,也没有恢复记忆,我担心他会出事,才让他暂时在我家住着,我没有你说的那些想法,也没有想让你们难堪。”   “……”蒋若兰一下子就不吭声了。   她本来只想过过嘴瘾,谁知柳玉这么正经地跟她解释了一大堆,反而衬得她多小心眼似的。   在河边洗衣服的女人们也心照不宣地保持沉默,一时间,这里有水流声、有鸟鸣声、有风吹树叶的声音,就是没有说话声。   直到没有等来任何回应的柳玉走到另一边放下背篓,方才最先瞥见柳玉的董婶子才用干巴巴的声音打破沉默:“小玉啊,你蒋婶子这个人口直心快,她随口说说,没有任何恶意,你别把她的话放在心上。”   柳玉刚把背篓里的衣服拿出来,他安静了一会儿,只是闷闷地嗯了一声。   董婶子又用胳膊肘撞了撞装聋作哑的蒋若兰:“蒋姐你也是,不会说话就少说点嘛,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不是你先提的吗?怎么就成我不会说话了?”蒋若兰把棒槌往地上一扔,在沉默中爆发了,“而且我又没有说错,那个人下不了床就算了,还失忆了,要是以后恢复记忆了,岂不是拍拍屁股就走?”   柳玉抬头看向蒋若兰:“以后他是走是留,我都尊重他的决定。”   何况他也没有长久收留宋殊禹的打算。   他感觉宋殊禹和他十六年来遇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有朝一日,宋殊禹会回到全然不同的另一片天地,而不是和他一起被困在玉潭村里。   蒋若兰听了柳玉的回答,又惊又诧地站起身来,用不可置信的目光把柳玉来来去去地打量了好几遍:“你可真是个活菩萨啊。”   柳玉抿唇不语。   “今儿我就把话撂在这里了。”蒋若兰指着柳玉说,“你拖着那么一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扛连床都下不了的废人,早晚得后悔,到时候村里没一个姑娘愿意嫁给你……”   话音未落,蒋若兰居然不小心踩到了放在地上的棒槌,整个人直接朝着冰凉的水里栽去。   刺耳的尖叫声伴随着落水的扑通声。   蒋若兰在水里栽了个四脚朝天,河水咕噜咕噜地往她的耳朵和鼻子里灌。 第19章 恶人有恶报好人却没好报   “蒋姐!”   “小蒋!”   蹲在岸边洗衣服的女人们都吓了一跳。   她们赶忙起身,似乎想把蒋若兰从水里捞起来,无奈河水湍急,她们还穿着干净衣服和鞋袜,若是下水,等回来后肯定狼狈不堪,可能连剩下的衣服都没法洗了。   心中有所顾虑,女人们只能站在岸边干着急,谁也不想下水捞人。   还好河水虽然湍急,但是只把蒋若兰淹了一半。   摔得不严重的话,蒋若兰应该能自个儿爬起来。   女人们各个心怀侥幸,七嘴八舌地喊着蒋若兰的名字,可喊了半天,也没见躺在水里的蒋若兰爬起来。   除了栽下去的那声尖叫外,蒋若兰没再发出一点声音,栽到河里后也再没有一点动静,跟木头似的横在水里,任由河水哗啦啦地从她身旁流过。   女人们逐渐发现不对劲,站在中间的董婶子仔细一看,瞬间脸色惨白:“蒋姐的眼睛都闭上了!”   闻言,其他女人的表情也难看到了极致,惊恐失措地喊着怎么办。   就在这时,已经脱掉鞋袜的柳玉一脚踏入河水里,清澈的流水一下子淹没了他白皙的足踝,他把衣摆撩到腰间,裤腿挽到膝盖,露出同样白皙且细长的小腿。   河边尖利的石子很多,可河水底部的石头早已被水流冲刷平整,踩上去并不难受。   柳玉三两步踏到蒋若兰身旁。   只见蒋若兰双眼紧闭,头发和衣服都湿透了,然而整个人一动不动,仿佛没了意识。   柳玉弯腰在蒋若兰的脑袋下面摸了摸,摸到一块不小的石头,正好抵着蒋若兰的后脑勺。   董婶子喊道:“柳玉,你蒋婶子怎么样了?”   “她磕到脑袋,昏过去了。”柳玉说完,拽起蒋若兰肩膀的衣服,把双脚朝着岸上的蒋若兰转了半圈后再往岸上拖。   岸上的女人们七手八脚地帮忙。   蒋若兰长得高,有些胖,头发和衣服还浸满了水,把她拖到岸上着实费力,饶是柳玉力气大也累得气喘吁吁。   好不容易把人拖上去,一个婶子也带着救兵匆匆赶来,那个救兵正是在地里干活的蒋婶子的丈夫。   蒋婶子的丈夫连岸上的其他东西都顾不上了,在董婶子几人的帮助下背起蒋婶子就往回跑,董婶子等人不好意思留下来继续洗衣服,只好乌泱泱地跟在后面。   一群人跑远后,河边只剩下柳玉一人。   柳玉没有急着上岸穿鞋,他站在原地深吸两口气,等心跳平稳下来,才转身走到蒋若兰栽倒的位置。   他弯腰寻找了一会儿,很快在清澈的流水中找着了刚刚磕到蒋若兰脑袋的石头。   定睛一看,石头下面还真藏着一个东西。   那个东西通体雪白,小小的且圆圆的,和发白的石头挨着,又有阳光映照水面,波光闪动,若非柳玉无意间摸着了,怕是再过很久都不会有人发现它。   他伸手把东西捡了起来。   仔细观察,才发现手里的东西居然不是一个白色的珠子,而是像酒杯一样的东西,但它比酒杯小上很多,中间的圆心空到底,即便喝酒也没法拿它来装。   柳玉把东西翻来覆去地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什么名堂。   他从未见过如此奇怪的东西,既不实用,也起不到任何装饰的作用,唯一有些特别的地方是拿久了能隐约感受到里面传出的热度。   真是神奇。   这个东西竟然还能发热!   尽管柳玉见识不多,却也知道手里的东西应该不是普通的东西,玉潭村的人再富有,也没有哪个人会弄这么一个东西戴在身上。   想来想去,他想到了还躺在家里的宋殊禹。   几天前他便是在河对岸捡到了宋殊禹,那个位置距离他捡到这个东西的位置不远,而宋殊禹十有八/九是从玉潭峰上摔落而下,也许这个东西正是当时从宋殊禹身上掉了出来。   柳玉的食指摩擦过东西上面雕刻的小小印记。   好像是一个字。   好复杂、好难写的字。   柳玉把东西收好,准备洗完衣服去找里长问问。   ……   毛胜背着蒋若兰回到家里,把蒋若兰交给同他一起回来的董婶子几人后,他又马不停蹄地跑去找杨郎中。   杨郎中外出忙了半天,才从柳玉家里回来,屁股下的凳子都没坐热,就被毛胜风风火火地拽走了。   等他们回去,躺在床上浑身是水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下的蒋若兰哼哼唧唧地醒了过来,睁开眼睛看见一堆凑在一块儿的脑袋,中间夹着她男人那张满是担忧的脸,霎时委屈上涌,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趁着毛胜给蒋若兰换衣服的功夫,董婶子几人跟杨郎中说一下河边的情况,她们没说蒋若兰背刺柳玉的事儿,只说蒋若兰走路时不小心踩到棒槌栽进河里。   杨郎中听完,表情颇为微妙地摸了摸下巴:“他们一个两个的都是怎么回事?不仅前后脚落水,还在同一个地方落水。”   “他们?”董婶子茫然地问,“最近还有人栽河里了吗?”   杨郎中没有隐瞒,如实说道:“前不久卢召田的儿子也落水了,还受了惊,烧了一宿才有所好转,貌似这会儿还在床上躺着。”   那晚杨郎中在卢连才床前守到三更天才走,年过半甲的人被折腾得心力交瘁,因此他没跟柳春华客气,该要多少钱就要了多少钱。   至于这次——   他更没有客气的打算了。   董婶子几人从毛胜家里出来,回想起杨郎中说的那些话,免不了一阵唏嘘。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怎么感觉和柳玉作对的人都没什么好下场呢?”   “应该是恶人有恶报才对,柳玉那孩子都那么惨了,他们还去欺负人家,可不得遭报应嘛。”   她们说到这里,顿时心有余悸。   还好她们没有和蒋若兰一起编排柳玉。   以后还是少说多做,别再瞎掺和人家的私事了。   但话说回来,柳春华和蒋若兰是恶人有恶报,柳玉做了好事怎么一点没见着好报呢?收留了一个废人,反而让本就贫困的家庭雪上加霜。   所以坏事做不得,吃力不讨好的好事最好也少做。   柳春华家和蒋若兰家离得近,杨郎中走了没多久,得到消息的柳春华便去看望蒋若兰了。   毛胜出去了,他们的两个孩子都不在家,只有蒋若兰孤零零地躺在床上,磕着了脑袋,又被灌了一大碗汤药,外面疼里面苦,嘴里哀嚎连天。   柳春华坐到蒋若兰床边,其实她并没那么关心蒋若兰,可表面功夫还是要做一下。   “你说你好端端的怎么掉河里去了?真叫我们担心!”   蒋若兰没好气地说:“就不小心掉下去了呗,你以为我想这样吗?”   浑身疼就算了,还花了那么多钱请郎中。   想到不久前付给杨郎中的那些碎银子,蒋若兰心如刀割,她的心脏都在滴血。   那是他们夫妻俩干了多少活儿才挣来的钱啊!   结果一摔就摔没了!   不过她没想告诉柳春华她是为了跟柳玉吵架才掉进河里,说起来真丢人。   蒋若兰和柳春华闲聊了一会儿,越聊越惦记着不久前花出去的碎银子,可那些钱花得正当,她又不能找杨郎中要回来。   为了安慰自己,蒋若兰索性跟柳春华提起了另一件事:“对了,听说你花了一两半的银子从柳玉那儿买了几只野鸡野兔,你把钱给他了吗?”   “……”   蒋若兰的哪壶不开提哪壶让柳春华瞬间沉下脸来。   “说说呗。”蒋若兰见状,心情好了许多,“你真的把钱给他了吗?”   和她那些碎银子比起来,一两半可是有一锭完完整整的银子啊。   柳春华脸色阴郁,咬牙切齿地说:“给了啊,卢召田都把话放出去了,我能不给吗?”   蒋若兰压下嘴角幸灾乐祸的笑容,故作冷静道:“一两半的银子可不少,我方才还听见杨郎中在帮柳玉向毛胜打听做床的事儿,这下柳玉有了钱,不用再和那个人挤一张床了。”   “呵,还不是用我的钱。”柳春华冷笑到一半,蓦地反应过来,“等等,你说柳玉和那个人挤一张床?”   “对啊。”   “不是说柳玉一直趴在堂屋的桌上睡吗?”   “那样睡几天就够了,难道一直那样睡吗?铁打的人也遭不住。”蒋若兰说,“杨郎中说的,柳玉和那个人挤一张床上,床小了,才想再做一张床。”   听到这话,柳春华的表情逐渐古怪起来。   蒋若兰也意识到了不对:“怎么了?”   “……”柳春华沉默片刻,摇头说道,“没什么。”   柳春华回到家里,本要继续做针线活,可都把东西拿出来了,她又转身朝偏屋走去。   卢连才和蒋若兰一样躺在床上,他的脸色已经比之前好多了,正拿着一个画本在看,听见推门声,赶紧把画本往枕头下面一塞。   满腹心事的柳春华没有注意到自己儿子的小动作,她大步流星地走到床边。   卢连才很不高兴,忿忿开口:“娘,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进来之前要先敲门!”   “我在自己家里敲什么门?”柳春华瞪了卢连才一眼,接着话锋一转,抬手指着卢连才,郑重其事地警告道,“娘跟你说,你去县上要时刻记着娘的话,不要随便跟男人睡觉。”   有些事其他人不知道,她却一清二楚。   比如柳玉是怎么来的。   不就是她那个没分寸的弟弟在京城里和男人睡觉睡出来的嘛。   *   作者有话要说:   开头写得有些卡,更新时间不太固定,等v后会尽量固定在六点 第20章 挣钱干活干活干活   要说柳玉的身世,那就说来话长了。   柳春华的爹娘膝下只有她和弟弟两个子女,弟弟打小比她聪明,明明爹娘找了教书先生同时教他们姐弟识字念书,偏偏每次弟弟的速度都赶在她前面,后来为了不让她遭到教书先生的责罚,弟弟多次故意拖慢进度。   然而她一点也不觉得感激,反而打心底里厌恶弟弟的虚伪做派。   随着两个人年龄的增长,柳春华对弟弟的厌恶日渐增多。   她长相随爹,细长眼睛,高耸鼻梁,弟弟长相随娘,白皙皮肤,圆圆眼睛,她经常被人排挤,弟弟始终受人喜爱。   这样的日子持续到了弟弟十六岁那年,突然有一天,弟弟决定背上行囊去京城里碰碰运气,他这一走就是三年。   那三年间,柳春华度过了人生中最轻松的阶段,并经媒人介绍和卢召田成亲。   在她怀孕五个月的时候,重病在床的母亲告诉了她一个家里藏了很久的秘密,他们柳家的男子可以同女子一样怀孕生子。   之前不说,是因为柳家男子都过着常人那般娶妻生子的生活,如此奇怪之事不说也罢,可如今事情发生了变化。   柳春华听着柳母的话,心里咯噔一声,似乎到猜到了什么。   果然,接下来柳母说出了弟弟在京城被人搞大肚子的事,弟弟在信件里把全部的事都跟柳母说了,还说自己打算生下孩子后就带着孩子一起回来。   柳母自知时日无多,可能撑不到弟弟回来,于是千叮咛万嘱咐柳春华要守住秘密,条件容许的话,帮一把从京城回来的弟弟。   柳春华知道的只有这么多,直到弟弟回来一年后撒手人寰,她都没从弟弟嘴里打听到关于柳玉另一个爹的消息。   她猜柳玉的另一个爹应该是京城人士,且做了对不住弟弟的事,甚至可能早已娶妻生子,否则弟弟不会抛下一切带着孩子回来。   眼下过了十多年,柳春华当时再震惊也不得不接受现实,她把秘密告诉给了卢召田和卢连才,却没在柳玉面前提起一个字。   一则是她从来没把柳玉当成一家人,二则是她从来没想过柳玉有朝一日会和一个男人搅和起来。   虽然柳玉和那个男人睡在一张床上实属无奈之举,但是知道内情的她总会忍不住多出一些想法。   收敛思绪,柳春华才发现卢连才的整张脸都红透了。   “娘,你怎么又在说这个?”卢连才嚷道,“你一天到晚说个没完,烦不烦啊?”   柳春华严肃道:“你现在嫌我烦,等出事就不嫌我烦了。”   卢连才翻白眼:“能出什么事?”   “能出的事多得去了。”柳春华说着,似乎想到了什么,她歪起嘴角冷笑,“万一闹出人命来,你肚子里怀上一个娃娃,我看你还怎么跟在阿元屁股后头跑。”   “……”卢连才双手捂住耳朵,“你不要说了!”   把柳春华赶出去后,卢连才随手拿起桌上的书籍,扇了好久的风才让脸上的温度降下来。   他回到床上,摸出画本继续看。   画本是同窗借给他的,他看了大半,里面当然不是正经的学习内容。   画本里讲述了一段郎才女貌的爱情故事,故事的两个主人公分别是当今的摄政王宋殊禹和户部尚书的嫡女明檀。   在一次元宵夜的灯会上,宋殊禹和好友乘船饮酒赏景,无意瞥见一个岸边的美貌女子,向来不为任何人动心的宋殊禹竟然对女子一见钟情,接连几天寻找下来,终于打听到女子是户部尚书的嫡女明檀,从那以后,宋殊禹便踏上了追妻长路。   直到去年初秋,宋殊禹和明檀正式结为夫妻。   卢连才有个同窗的亲戚住在京城,因此他去年从同窗口中听过摄政王和户部尚书的嫡女大婚的事。   听说摄政王不仅用八抬大轿把户部尚书的嫡女风风光光地娶进门,还命人在城外设摊施粥,连着十日风雨无阻,其阵仗和排面让多少京城贵女羡慕得红了眼。   画本里图文并茂,除了大段落的文字外,还有一幅幅简约的画像,流畅地勾勒出了文字描述的场景。   其中最多的就是摄政王的画像了。   画师没见过传说中的摄政王,更没那个熊心豹子胆把摄政王的脸放到画本上卖钱,于是摄政王的形象多是高大的背影以及英俊的侧脸,身着华服,即便背手而立,也气势逼人,叫人心生敬畏。   卢连才翻到其中一页,目光停在摄政王的背影上,越看越移不开目光。   他从未对别人说过,他喜欢身形高大的男人,最好能带给他足够的安全感,将他护在羽翼之下,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能在第一时间替他摆平。   然而他寻觅许久都没找到心仪的人,学堂里的那些书呆子们家世不错,可有些人比他还瘦,连一桶水都抬不动,他找来找去,最后只相中了苏元一人。   可和画本里的摄政王比起来,苏元就差得远了。   不过话说回来,苏元哪里能和摄政王比较?   别说摄政王本人了,只怕他们这辈子连见到摄政王府里的一个家丁都难于上青天。   至于摄政王本人……   卢连才不敢奢望,只能对着画本憧憬一下。   ……   柳玉先回家把洗好的衣服晾上,随后去卧房看了看宋殊禹。   宋殊禹身上染血的白布已经被换掉了,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双眸紧闭,不知是睡得很沉还是一直处于昏迷状态。   柳玉趴在床边看了一会儿,见宋殊禹始终没有苏醒的迹象,便起身要去找周正。   周正正好在家,见来人是柳玉,赶紧拿来了柳春华还的背篓和给的一两半银子。   柳玉接过背篓,却没有拿过银子,他对周正说:“我卖的都是元哥哥打来的猎物,这些钱理应给元哥哥。”   周正说:“阿元都把那些猎物送给你了,卖来的钱该给你才对。”   柳玉摇头:“我不要。”   “你这孩子怎么想的?连钱都不要!”周正想把银子往柳玉手里塞,谁知柳玉铁了心拒绝,一个劲儿地往旁边躲。   柳玉看着很好说话,可有的时候死脑筋得很,只要做出决定,别人再怎么劝都没用。   周正看着柳玉长大,了解柳玉的性子,见柳玉态度坚决,只好作罢,他一边收起银子一边摇头叹道:“你越长大越像你爹了。”   柳玉笑了笑,把怀里摸出一个白色东西递给周正:“里长,这是我今天去河边洗衣服时在河里捡到的东西,我不知道这是什么,但瞧着可能是从甄大哥身上掉出来的东西,你看一下呢。”   周正接过东西,放在阳光下仔细看了看。   可看了半天,他也没认出来。   “我从未见这种东西,说酒杯不像酒杯,说玉佩不像玉佩。”周正疑惑地用拇指在表面磨了磨,补充道,“但这个东西质地光滑,肯定不是我们玉潭村里的东西。”   柳玉说:“下面刻有印记,貌似是一个字。”   周正把东西翻过来一看,发现光滑的表面还真刻着一个微微凸起的小字。   只是那个字太小了,字很复杂,笔画也多,叫他眯着眼认了很久才认出来。   “好像是——”周正说,“臻?”   “甄?甄大哥?”柳玉说,“所以这真是甄大哥的东西?”   周正没说话,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不太确定地点了点头。   他还以为那个人姓“甄”,结果说的是这个“臻”,有人姓这个“臻”的吗?   他活了几十年,还真没见过哪个人姓“臻”。   再进一步说,他甚至不觉得姓氏中有“臻”这一姓氏。   不过有柳玉在边上眼巴巴地望着,周正心中有再多不解也没好说出来,证据都刻在上面了,他自然不好多说什么,便把东西还给了柳玉:“应该就是他的东西,你暂且帮他收着,等他醒了再问问。”   “好。”柳玉收好东西。   送走柳玉,周正又翻来覆去地想了想那个“臻”字,其实不仅柳玉捡到的东西少见,那个“臻”字也十分少见,印象中别说姓氏了,甚至没有人的名中带“臻”。   他得找个机会出去打听一下,指不定能找到关于那个人身世的线索。   ……   柳玉回去后,直接把东西放在宋殊禹的枕头下面,东西不大,万一弄丢就不好了。   说是等宋殊禹醒了再问,可宋殊禹何时醒来,连杨郎中都说不清楚。   接下来的日子里,柳玉生活照旧,一边照顾昏迷不醒的宋殊禹一边进山下河地干活挣钱,他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干的活多且杂,挣来的钱却不怎么多。   村里的流言一直都在,大家只要得空就会凑在一块儿议论柳玉和他家里那个还没醒来的男人,议论完后,少不得开始感慨。   感慨那个男人睡着要花药钱,醒了要花饭钱,哪怕柳玉是个钱袋子,也禁不住这种花法吧?   何况柳玉最近拼了命地干活,看着也不像是有钱的样子。   “说起来,我今儿上午还看到柳玉在河边洗衣服,不久前又看到他往县上的方向去了。”有个婶子说,“还背着背篓,估计又是把杨郎中那里不收的药草拿去县上卖。”   另个婶子撇了撇嘴:“他那几捆药草能卖多少钱?洗一下午的衣服都比他去县上卖药草挣钱,来回几个时辰的脚程也折腾人。”   其他人笑:“你以为我们村有多少人?有那么多脏衣服给他洗?能去县上挣二三十文钱也不错了,比在家呆着好。”   也是。   柳玉家里还躺了一个即将张着嘴等饭吃的人,哪儿敢闲下来呢。 第21章 买卖选择   另一边,被大家议论的柳玉已经走出玉潭村的范围了。   今天的阳光不像往常那么晒人,虽然柳玉背篓里的东西沉了些,但是微风徐徐,吹得他的脚步也变得轻快不少。   他习惯了走路,脚程快,照这样的速度不用一个时辰就能走到县上。   但没走多久,他忽然听见身后由远及近地传来车轮在泥土地上咕噜咕噜滚动的声音,应该是有人赶着牛车或者驴车来了。   柳玉没有回头,只是往旁边让了让。   玉潭村通往桐溪县只有这么一条路,村里人口不少,无论是去县上找人还是买卖东西都要走这条路,为此,还有人特意租了牛车在这条路上来回赶趟,靠赚一些车钱补贴家用。   一辆牛车能挤七八个人,一个人收三文钱的车费,一趟下来能挣二十几文,而三文钱对于村民来说也不是什么大钱,用三文钱买一个时辰的脚程,怎么看都是捡了便宜。   可惜这些村民中并不包括柳玉。   柳玉紧了紧身上的背篓绳子,脚步不停地往前走。   身后的车轮声越来越近。   不一会儿,一个男人的说话声响起:“柳玉啊,你这是要去县上吗?”   柳玉闻声停下脚步,回头看去,只见毛胜侧身坐在板车右边,一只手拉着缰绳、一只手拿着长鞭,前面赶了一头有些干瘦的驴。   “毛叔。”柳玉说,“我要去县上把药草卖了。”   毛胜哦了一声,随后对柳玉招了招手:“我也要去县上,你上来,我送你一程。”   听到这话的柳玉颇为惊讶,随即摇了摇头:“谢谢你,毛叔,我可以走着去的。”   他不是第一次在这条路上遇到毛胜,但以前毛胜只是跟他打个招呼就匆匆忙忙地赶着驴车走了,从来没有停下来喊他上车。   毕竟毛胜要去县上做买卖,时间就是金钱,驴车上多拉一个人的话浪费了时间,不也浪费金钱吗?   以前毛胜也这么想,显然现在他不这么想了,见柳玉拒绝,一张脸顿时皱了起来:“你都可以坐我的车了还走什么走?不嫌累啊?赶紧上来,我还在县上约了人。”   柳玉纠结地开口:“毛叔……”   “你救了我媳妇,却连一次报答的机会都不给我。”毛胜故意沉下脸来,“还是说你认为我的车比不上你李叔的车,所以你只想坐你李叔的车?”   这话把柳玉吓了一跳,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我没有。”   柳玉不想麻烦毛胜,无奈毛胜态度坚决,一定要载他一程,他犹豫一下,只能搭上毛胜伸来的手。   板车后面堆放了很多新做出来的矮凳和长条凳子,柳玉只能和毛胜并排坐在板车前面的左侧。   不过柳玉不知道的是,不管是牛车还是驴车走在这条路上都会时不时地颠簸一下,若只颠簸几下倒没什么,可一路颠簸下来,哪怕是铁打的屁股坐在车上也受不了。   这个时候位置的特殊性就体现出来了,坐在前面自然比坐在后面好。   柳玉不敢挤到毛胜,便尽量缩起肩膀,一边掌着身旁的背篓一边扶着身下的板子,悬空的两条腿紧紧闭拢。   毛胜好笑地看了眼柳玉规矩的坐姿,他从前没有发现柳玉还是个这么乖巧的孩子,至少比他以前捎带的孩子懂事多了。   再想到当时河边挤了不少人,却只有柳玉下水去救他媳妇,毛胜心里既是唏嘘又是感激,于是他主动挑起话题:“那天你救了我媳妇,我们一家人都很感谢你,今后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你尽管提!”   闻言,柳玉偏头看了过来,轻轻笑道:“举手之劳罢了,毛叔不用放在心上。”   “你这就谦虚了,救命之恩哪儿能用‘举手之劳’来形容?”毛胜顿了顿,像是在斟酌什么,最后郑重其事地说道,“你蒋婶子那个人没脑子,听风就是雨,上次冒犯到你,我替她向你道个歉,我已经在家里教训过她了。”   后来毛胜从别人口中得知那天在河边发生的事,虽然他一直知道自己媳妇和柳春华走得近,也对柳玉多有微词,但是他没想到自己媳妇会傻到在外面胡咧咧,真是这么多年来光长肉不长脑子。   毛胜真心诚意地说完,却没等来柳玉有所反应,他转头看去,只见柳玉低头看着自己的双脚,盘起的黑发下面露出一段白皙的脖颈。   柳玉的眼睫很长,阳光洒落,在他眼下映出两团小小的阴影。   许是紧张,那两团阴影微微颤动。   过了一会儿,柳玉很小声地说:“毛叔,是我让甄大哥留下来的,大家说我没什么,可我觉得甄大哥不该因我的行为而承受大家的非议。”   毛胜愣了愣。   柳玉又说:“要是可以,还望毛叔帮忙消除一下蒋婶子对甄大哥的误会。”   毛胜猜那个甄大哥应该就是柳玉收留的那个外乡人了,可他没想到柳玉还在为那个外乡人着想。   他表情复杂,一时半会儿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久才点了点头:“这个你放心,我回去就跟你蒋婶子说。”   这时,后面传来一阵车轮声。   毛胜扭头一看,看到隔壁村一个认识的人赶着牛车慢吞吞地追了上来。   那个人是做拉人生意的,板车上载了七八个人,除了单独坐在前面的人外,后面的人几乎挤成一团。   但那七八个人仍旧比毛胜板车上绑得有半人高的凳子轻,因此没过多久,牛车便追到了驴车后面。   毛胜和那个人打了声招呼。   那个人回应完,目光落到柳玉身上,高声问道:“老毛,你又捎人啦?”   毛胜回:“同村的孩子,顺路捎一程。”   那个人哦了一声,没再说话了。   坐在那个人旁边的卢连才却是目光笔直地盯着柳玉的背影。   卢连才前阵子回家,结果大病一场,在床上躺到今天才离开,柳春华给他准备了大包小包的东西,有新做的衣服鞋子、有过年留下的腊肉、还有卤好的野味等等,全部装在背篓里,背篓放在身旁,粗硬的表面抵得他的手臂生疼。   板车上的人实在太多了,每个人都带着东西,挤得不可开交,即便他多花了三文钱坐在前面,也会有人时不时地从后面撞他一下。   卢连才看着驴车上的柳玉坐得稳稳当当,没人挤就算了,居然还有毛胜递了一半的梨过去。   柳玉受宠若惊,想要摆手拒绝。   可毛胜不给他拒绝的机会,不由分说地把梨塞到他手里。   卢连才看得眼睛都红了,在牛车即将超过驴车时,他忍不住喊了毛胜一声:“毛叔,方才我想搭你的便车,可你说你的车坐不下了,怎么这会儿就坐得下了?”   柳玉听见卢连才的声音,转头看了他一眼,似乎想说什么,但看他满脸涨红,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面对卢连才的质问,毛胜没有一点心虚,还乐呵呵地咬了一口梨子:“你问的时候确实坐不下,我刚把车子腾了一下才能坐人,只能说你问的不是时候。”   卢连才一口气堵在喉管里,脸色红到几乎发青。   他看了看柳玉,又看了看柳玉手里的梨子,直到牛车超过驴车走远了,他才不甘地收回目光。   约莫半个时辰后,驴车驶入桐溪县,越往里面走,街道两边就越热闹。   桐溪县有五六个玉潭村那么大,光是集市就有三个,每逢赶集日到来,各个集市里都人声鼎沸,不是赶集日时则要冷清许多,但也有不少从附近村落赶来的村民摆摊卖些蔬菜果子。   毛胜要把凳子送到一家卖桌椅板凳的铺子里去,正好经过柳玉要去的第二集 市,帮柳玉搬背篓时,他才发现背篓不是一般地沉。   柳玉单薄的身体背着沉重的背篓,像个没事人一样地对毛胜笑了笑:“谢谢毛叔。”   毛胜说:“要是你先忙完了就在这里等我,我送凳子耽搁不了多久。”   路上毛胜跟柳玉说了很多,这会儿柳玉没好意思再拒绝,脸颊微红地点了点头:“好的。”   等毛胜走后,柳玉便沿街寻找医馆。   其实柳玉并不确定自己背篓里的东西能卖出去,他来时问了一下杨郎中,杨郎中也不清楚那些究竟是杂草还是药草,只让他过来碰碰运气,同时别抱太大期待。   而且不一样的药草有不一样的用途,有些药草只能整株地卖,柳玉把药草这么一捣腾,可能反而让药草卖不出去了。   怀着忐忑的心情,柳玉找到了两家相邻的医馆。   说来也是奇怪,这两家医馆尽管相邻,进出的人数却有着一定差距,左边的医馆名为“卲氏医馆”,不仅里面挤满了人,而且外面排起了长龙,右边的医馆名为“普济医馆”,门口罗雀,往里看去,只有一个小年轻正在同一个岣嵝的老太说话。   两家医馆对比鲜明,柳玉站在中间犯了难。   不过很快,他抬脚朝左边的卲氏医馆走去。   甄大哥说过,若是他在选择医馆上犯了难,可挑生意好的医馆询问,有旁人在,医馆的人不会太过刁难。   另一边的翰辰书院门外,卢连才刚跨上阶梯就迎面撞上从里出来的几个同窗,为首之人正是借给他画本的卲文鸿。   *   作者有话要说: 第22章 卖药挫折   卢连才在学堂里来往得最多的人就是卲文鸿了,但不是他和卲文鸿的关系有多么好,而是他和其他人一样比较依附于卲文鸿。   抬头瞧见卲文鸿的身影,走得心烦气躁的卢连才脸上立即扬起一抹笑容,他夹着嗓子喊道:“卲哥,你要出去吗?”   邵文鸿长得很高,至少比卢连才高了半个脑袋,加上他站在很高的阶梯上,看向卢连才时是用居高临下的俯视姿态。   “你回家怎么要这么久?”卲文鸿语气不满,瞥了眼满头大汗跟在卢连才身后的汉子,那个汉子背着背篓,“哟,你娘又给你装了不少好东西?”   卢连才解释:“我洗衣服时摔河里了,病了好多天,才耽搁了回来的时间。”   然而卲文鸿并不关心这件事,连一句问候的话都没有,只是冲着卢连才抬了抬下巴:“你快些把东西放进去,我们在这里等你,等会儿去菊香书肆一趟。”   卢连才:“……”   他脸上笑容不变,心里却沉了下来。   其实牛车的送人路线会经过翰辰书院外面,可卢连才每次都不会在翰辰书院外面下车,而是在距离翰辰书院还有两条街的位置下车。   牛车又破又挤,上面散发着一股怪味,停在书院外面肯定会遭人嘲笑。   因此卢连才宁愿每次多花两文钱雇一个汉子帮他背背篓,再和汉子一起徒步走到翰辰书院,也不想被人看了笑话。   眼下他刚走了两条街,气都没喘匀,只想躺在床上休息,谁知邵文鸿的一声令下打破了他的所有计划。   邵文鸿见卢连才半天不吭声,表情一沉,脸上尽是不悦:“你怎么不说话?不想跟我们去吗?”   纵使卢连才心里有千万个不愿也不敢在这个时候承认,他连忙摇头:“没有没有,我只是走得有些乏了,还请邵哥和几位兄台稍等一下,我进去把东西放下就来。”   邵文鸿这才收敛表情:“去吧。”   卢连才领着汉子进入翰辰书院,邵文鸿几人便在门外挑了个阴凉之地等待。   “也不知书肆老板的小女儿今天去没去帮忙。”有人说。   “我找人问过了,她在书肆。”邵文鸿哗啦一下展开扇子,心情颇好地对着下巴扇了扇,“不然就今儿这个鬼天气,我在书院里呆着不比在外面乱跑来得舒服?”   那人哈哈笑道:“在就好,我上次没来得及一饱眼福,这次可要抓住机会,看看究竟是哪个天仙把我们卲二公子的魂儿都勾走了。”   ……   柳玉在卲氏医馆门外张望了许久才等到一个杂役空闲下来,他不作他想,赶紧朝杂役走去。   杂役也很快发现了人群中的柳玉。   不为别的,只因柳玉皮肤白得跟会发光似的,脸蛋饱满,五官精致,即便穿着松垮的旧衣,还把头发全部盘了上去,也依然能被人一眼看到。   柳玉被杂役毫不遮掩的目光看得很不自在,几乎是硬着头皮走到杂役面前。   这时,杂役也打量完了柳玉。   虽然柳玉的衣着打扮差了些,又背着一个上不得台面的背篓,但是长得白白嫩嫩,还一副十分乖巧的模样,单论五官和气质,完全不比他之前接待过那些骄纵跋扈的小少爷差。   可能来人也是哪户人家的小少爷,就是不知为何穿成这样。   杂役这么想着的同时,身体前倾,脸上挤出了一抹灿烂的笑容:“小公子有何吩咐?”   柳玉小声开口:“请问一下,你们医馆收药材吗?”   “啊?”这话和预想中的不同,杂役愣住,“什么药材?”   柳玉解释:“就是自己上山采的药材,我从玉潭村来,经常进玉潭山,山上有很多野生药材,我已经把它们处理过了。”   见杂役不吭声,柳玉放下背篓,伸手就要掀开罩在背篓上的粗布。   “不然你先看看——”   话未说完,一只手忽然横在他的背篓上方。   柳玉本就紧张,顿时被杂役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瑟缩一下,他抬头看去,杂役正表情阴沉地注视着他。   杂役问:“你是来卖药材的?”   柳玉第一次遇到如此善变的人,那张脸跟翻书似的,唰啦一下就从笑容满面变成了乌云密布。   “是的……”柳玉背上背篓,声音更小了,“要是你们需要的话……”   杂役没给柳玉说话的机会,烦躁地扬了扬手:“你怎么不早说你是来卖东西的?走走走,我们医馆收的药材都是走的正规渠道,怎么可能买你们这些散农手里的药材?”   柳玉从小寄人篱下,最会察言观色,见杂役暴躁起来,他当即低头道歉,随后转身就走。   可杂役憋屈极了,忍不住用不大不小的声音抱怨:“现在的人都把我们邵氏医馆当成什么地方了?随便在山上捡些东西就想往我们邵氏医馆里卖,我们医馆的钱这么好挣吗?”   医馆里人多,尽管比较吵闹,却有不少人听见了杂役说的话,顺着杂役的目光看去,他们的视线集中在了柳玉身上。   柳玉如芒刺背,脚步飞快地往外走。   就在他踏出医馆门槛的时候,一只手从旁伸来抓住了他的手臂。   柳玉犹如一只受到惊吓的小猫,浑身的毛都立了起来,脸色苍白,额头上渗出了一层薄薄的汗水。   他缓过神来,扭头顺着那只手看去,看到了一张有些熟悉的脸。   拉他的人是个相貌斯文的青年,看上去和他差不多大的年纪。   柳玉愣愣望着青年。   青年问:“你卖药材?”   柳玉点头。   青年哦了一声,松开手,一边往隔壁的医馆走一边说道:“我们医馆需要一些药材,你跟我来吧。”   柳玉终于发现青年为何眼熟了,不久前在普济医馆里和一个老太说话的小年轻正是青年,原来是普济医馆的人。   他跟着青年来到普济医馆,进去的瞬间就感受到了这家医馆的冷清,那个老太走了,医馆里除了他俩再无他人,似乎连说话都带着回音。   青年看柳玉小心翼翼地跟在自己身后,连步子都不敢迈得太大,一张漂亮的脸布满绯红,也不知是方才羞的还是天气热的。   “你稍等一下,我去请师父出来。”青年说完,倒了一杯温水递给柳玉。   柳玉受宠若惊地接过茶杯:“谢谢。”   青年绕过柜台,掀开左侧的布帘走到屋后,他的师父邹大夫正在后院磨药,听他一说,便放下东西,拿来抹布擦了擦手后和他一起回到正堂。   柳玉还背着背篓规规矩矩地站在原地,连步子都不曾挪动一下,只有茶杯里的水见了底,听见他们的脚步声,一双黝黑的眼睛看了过来。   邹大夫走到桌前,予.Yankee和蔼地对柳玉招了招手:“小兄弟,过来这里。”   柳玉连忙走过去。   青年从他手里拿走茶杯放到桌上,又帮他扶住背篓:“你把背篓放下来,让我师父看看里面有什么药材。”   柳玉配合青年放下背篓。   青年有些吃力,对柳玉笑了笑:“看不出来你这背篓还挺沉的。”   柳玉解释:“我这小半个月来采的药材都在里面了。”   他按照宋殊禹的说法,对不同的药材用了不同的处理方式,然后用不同的布袋装好,总共装了六个布袋,每个布袋都用细绳捆得结结实实。   他和青年一起把六个布袋从背篓里拿出来,解开细绳,将布袋边缘裹上几圈后,依次排列在桌上。   本来邹大夫的表情还很淡定,可瞧见每种药材都经过了不同的处理后,他眼里不由得闪过一丝惊讶,伸手捻起其中一样,用指尖磨了磨,又放到鼻下嗅了嗅。   整个过程中,柳玉都忐忑不安极了,生怕自己又闹出一个笑话。   最后,邹大夫把药材放了回去,转而问柳玉:“小兄弟,你这些做法都是谁教的?”   柳玉纠结了一下,如实回答:“我们村里一个大哥教的。”   “不错,应该是个懂药理之人。”邹大夫顿了下,又说,“你看这样,我以市场价把你这些药材全部收了。”   柳玉心中一喜。   可他还没来得及说话,邹大夫冷不丁地话锋一转:“但是——”   柳玉一口气卡在半道上,好不容易消散的红逐渐爬上脸颊。   片刻,邹大夫笑道:“一次的量还是太少了,以后麻烦你多上山看看,不管采到多少,只要质量跟得上,我们都收。”   *   作者有话要说:   3号0点入v哈,谢谢大家支持~   推一下我好基友的文,很快就开啦,感兴趣的话可以加个小收藏支持作者哦   《和前夫上离婚综艺后我爆红了》by浮丘一(id4122348)   周岁和盛明寒结婚两年,一直默默无闻,只有结婚和离婚的时候爆了。   毕竟盛明寒是国内最年轻的双金百花影帝,现象级的国民演员。而周岁在和他结婚之前,是不入流的十八线,只能在小成本网剧和横店群演里来回捡垃圾吃。   偏偏这俩人没什么感情,提到周岁名字时,盛明寒眼底都是冷漠。   盛明寒的粉丝们甚至建了个‘离婚’的超话,每天都有上百万人打卡上班,翘首以盼,等着他们解绑。   ·   官宣离婚后,某水果台连夜邀请他们上一台情侣分手综艺。   盛明寒粉丝气愤地在评论区围攻,没想到下一秒就刷到水果台的预告:盛明寒接了。   粉丝傻了:“???”   哥,你没糊涂吧??   综艺开拍没几天,就被拍到周岁手上干干净净、而影帝还带着婚戒的路透。   粉丝们:“……”   节目还没播,水果台就放出了预告片段,轰动全网:   周岁坐在沙发上看书,一向冷淡寡言的影帝熟练地帮他削苹果;   周岁在厨房手忙脚乱,影帝让他出去玩,然后戴上小熊围裙给大家做三荤二素一汤。   还被拍到盛明寒短信页面给周岁的备注:亲亲、老婆。   “……”   唯粉们脚趾抓地、强撑着没投敌,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等到了节目结束。   然而完结直播时,节目组无意中拍到盛明寒喝醉酒,缠着周岁非要老婆抱抱,还委屈巴巴地控诉:只有我这么爱你,你一点都不想我。   信息量过荷,全网爆炸。   周岁怎么都没想到,结婚时全娱乐圈没有一个人真心祝福,离婚后反而被全网催复婚,成了热度最高的全民cp。   还是粉丝们一人随五块二,不复合都收不了场的那种。   #   盛明寒(怼黑粉):你没事吧,没事就吃点溜溜梅,别耽误我追老婆了。 第23章 嫉妒都偏袒柳玉!(一更)   邹大夫说以市场价收下柳玉的全部药材,这个市场价自然和柳玉平时打包卖出药草的价格不一样,且不说每味药材都有不同的价格,还会按重量计算。   就柳玉这一沉甸甸的背篓来看,少说得有二十斤。   柳玉帮青年把六个布袋的药材全部搬到柜台上。   只见青年动作熟练地把六袋药材依次排列开,随后拿来小秤、算盘以及账本,把账本一翻,再把其中一部分的药材往小秤上一放,另一只手便噼里啪啦地拨起了算珠。   柳玉第一次看到这种阵仗,有些看呆了。   青年拨完算珠,抬眼发现柳玉双目微微圆睁,看得格外认真,不由得噗嗤一笑,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柳玉回神,答道:“我叫柳玉。”   “我叫文南。”文南说着,视线朝隔了挂帘的后院方向歪了一下,他师父叮嘱完就回去接着磨药了,“方才与你说话的那位是我们普济医馆的坐馆大夫,也是我师父。”   柳玉哦了一声。   文南又说:“他姓邹,他称他邹大夫便是。”   柳玉道了声好的。   文南听了柳玉的回答,忍不住多看了柳玉两眼。   他心想柳玉真是白,比他家里那个从未出门晒过太阳的姐姐都白,衬得那双又黑又亮的眼仁儿格外引人注目,里面水灵灵的,仿佛透着一层清澈的泉水。   如今好看的小孩不少,可像柳玉这样看着听话乖巧还讨人喜欢的小孩就少得可怜了。   回想到不久前隔壁邵氏医馆对待柳玉的恶劣态度,文南在忙碌的间隙多说了几句:“之前在邵氏医馆里赶你走的那个人是邵家的远亲,他大字不识一个,也不懂药理相关的事,是被邵家二少硬塞进去,才在里面干着打杂的活儿,他那种人惯会拿着鸡毛当令箭,仗着有邵家二少给他撑腰,没少做得罪人的事,咱们惹不起躲得起,你以后尽量绕着他走。”   邵家二少?   柳玉觉得这几个字很耳熟,认真想了想才想起来他还没从柳春华家里搬走时,经常听卢连才说起一个叫邵家二少的人。   卢连才说卲家在桐溪县是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有权有势,不仅和县长大人沾亲带故,还认识京城里的人。   而卲家二少是整个卲家当中最得宠的孩子,光是老夫人送到他手里的铺子都要用两只手来数。   原来是卢连才的朋友。   柳玉想完,点头道:“我知道了,我今后会当心一些的,谢谢文南哥。”   文南用了好些时间才把账算出来,这期间,一直没有人进入医馆,倒是进出隔壁邵氏医馆的人络绎不绝。   柳玉心有疑惑,却不敢多问。   文南似乎早已习惯这种局面,面不改色地收好药材,他让柳玉稍等一下,自己转身去了里屋,再出来时,把装药材的布袋连同八吊钱一起递给了柳玉:“你清点一下。”   柳玉没想到仅一背篓的药材就能卖这么多钱,接过布袋和钱后,手上的重量一下子变沉了。   直到背着背篓走出普济医馆,柳玉都仿佛走在云端一般。   八吊钱太多了,他不好放在身上,便用剩下的布袋裹成一团后塞在背篓底部,再找文南拿了一些不值钱的野薄荷覆盖在背篓表面。   八吊钱的重量自然没有二十斤的药材沉,可柳玉的步伐比来时慢了不少,也谨慎了不少,他在医馆门口站了一会儿,才转身朝一个方向走了。   卲氏医馆里,不久前把柳玉赶走的胡为正靠在柜台边看着外面,瞧见柳玉走远,他撇了撇嘴。   看来隔壁医馆的人还真把那个人的药材全部收了。   一个不知从哪儿钻出来的农民,一背篓不知在哪儿捡的便宜药材,隔壁医馆的人居然敢收。   不过想想也对。   隔壁医馆的进货渠道全被他们家二少搅黄了,放眼整个桐溪县,只有他们卲氏医馆的药材最为齐全,隔壁医馆也就配在一些散农手里收收药材了。   ……   卢连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迈出书院大门,走下阶梯时,他拍了拍自己的脸,努力挤出一抹笑容。   “邵哥。”他扬声喊道,“让你们久等了。”   树荫下的卲文鸿一脸不耐,拿着折扇用力扇了几下:“知道我们久等还这么磨蹭?你是故意的吧?”   “没没没……”卢连才连忙摇头解释,“都怪我娘让我带了太多东西,一时半会儿收拾不完,但我把我娘给你的东西先拿出来了,应该被你书童放在你屋里了。”   卲文鸿闻言,难看的脸色终于有所好转,他将折扇一合,顺手敲在卢连才的脑袋上,嘴上却道:“自作多情,我缺你家那点东西吗?以后叫你娘别带那些有的没的了,我还懒得去扔。”   任谁听到这种话都会不舒服,卢连才也不例外,尽管他已经不是第一次被邵文鸿如此贬低,却仍旧羞得两耳通红,垂下的双手默默攥紧成拳。   他很想说你不要的话把东西全部还给我,我还不稀罕给你。   可他哪儿敢这么说?   邵文鸿包了一辆马车,几人上车后,马车载着他们晃晃悠悠地向第二集 市附近的菊香书肆驶去。   路上,同行的人询问邵文鸿:“邵哥,你不是认识京城里的人吗?可有听说那边有什么新政策下来?”   “目前不知。”邵文鸿老神在在地瞥了眼眼巴巴望着他的人,“放心,那边有任何动静我都会告知你们一声。”   那人嘿嘿一笑:“还是卲哥对我们好啊。”   “认识卲哥真是我们的福气。”有人谄媚地附和,“整个桐溪县里,怕是只有我们邵哥的关系网才能如此广泛,连京城那边都没落下。”   卲文鸿对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马屁很是受用,折扇一展,又开始扇来扇去。   坐在角落的卢连才脑海里浮现出了另一种想法,趁着车内气氛正好,他好奇地开口:“卲哥,听说你在京城的亲戚和摄政王府的管家交好,那他见过摄政王吗?”   提起摄政王,车内的其他人都沉默了。   对于传闻中动一下手指头便能压垮一个县城的摄政王,大家心里无不感到畏惧,可与此同时,他们也跟卢连才一样好奇。   摄政王和其他偶尔抛头露面笼络民心的官员不同,他从未在大众视野出现过,那些关于他的画像几乎出自宫中画师之手,再几经周折传到京城,又被京城的画师争相模仿,最后出现在桐溪县画本里的摄政王毫无疑问和真人有着很大的出入。   传闻中摄政王不仅拥有滔天权势,而且身长八尺有余,目如朗星,面如冠玉,被京城里无数贵女爱慕。   也不知这样的摄政王究竟是何长相。   在一双双眼睛的注视下,邵文鸿向来端着的表情难得浮现出了些许不自在,但他很快调整过来,手上扇扇动作加快:“那是当然,我三表伯曾有幸救过摄政王府管家的一条性命,管家心怀感激,多次邀请我三表伯去府上做客,有次我三表伯正好撞上准备外出的摄政王。”   卢连才眼里有光,着急问道:“你三表伯可有说摄政王长什么样?是不是和画本里一样英俊非凡?”   邵文鸿不说话了,似笑非笑地斜眼盯着卢连才。   卢连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慢慢坐直身体,尴尬地笑了笑:“我就是好奇。”   “你又不是小姑娘,对一个大男人好什么奇?”邵文鸿说,“再说了,你们以为摄政王是路边的野花野草想看就看的吗?小心眼睛都被挖掉!他手下可是有不少替他干脏活的人。”   卢连才和其他人同时打了个哆嗦。   “关于摄政王的事,你们在我这里好奇一下就罢了,出去可别乱问,不然当心你们的舌头。”邵文鸿似乎想起了什么不太好的事,几乎是恶狠狠地说出这句话。   卢连才等人完全不禁吓,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   柳玉没有直接回去等毛胜,而是先去了第二集 市附近的菊香书肆。   菊花书肆开在一条很热闹的街上,夹在成衣铺和糕点铺的中间。   书肆共有三楼,一楼是柜台以及储物换鞋的地方,二楼便宽敞起来了,放有许多书架,还设有几个半敞的包厢,可在这里看书,也可借书和买书,三楼和二楼一样宽敞,听说上面提供吃食和住宿。   柳玉曾多次路过书肆,却还是第一次光顾书肆,他在伙计的带领下脱鞋上了二楼。   “这里有没有笔墨纸砚或者打发时间用的画本?”   “有的。”伙计说,“我们店里刚到了几种又好又实惠的砚台,客官这边请。”   笔墨纸砚摆放在二楼的另一处位置,就在窗户旁边,用不亚于书架的几个大木架依次陈列开。   书肆生意好,今天刚到的几种砚台很快卖得只剩几方,其中最受欢迎的两种砚台分别只剩一方了。   伙计看柳玉不怎么懂的样子,便耐心地为柳玉介绍起来。   然而柳玉听得认真又专注,时不时地点了一下脑袋,却始终似懂非懂。   他从未接触过这些,以前柳春华担心他觊觎卢连才的东西,时刻警告他不准进入卢连才的屋子,卢连才一去县上,柳春华就把卢连才屋里的笔墨纸砚和所有书籍都藏了起来。   因此他唯一碰过的几个画本还是苏元借给他的。   不过柳玉很喜欢纸和墨的香味,让他满心向往。   “你可以感受一下它的重量。”伙计拿起其中一方砚台递给柳玉,“它比其他砚台更耐用,价格也不贵。”   “多少钱?”   “一两。”   一两?!   柳玉准备接过砚台的手猛地一抖。   下一刻,一只从旁伸来的手拿走了砚台。   “就是这个,叫我找得好辛苦啊。”熟悉的声音在柳玉耳畔响起,“才一两吗?好便宜!”   “客官……”伙计急道,“这砚台有人在看了……”   柳玉扭头看去,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连才?”   卢连才正在欣赏手里的砚台,闻言先是一愣,抬眼看向柳玉时,脸上瞬间布满诧异。   “柳玉?”卢连才瞪圆眼睛,把柳玉上上下下地看了一遍,仿佛不相信站在自己面前的人是柳玉一般,“还真是你!你来书肆做什么?”   卢连才夸张的反应让柳玉半天没敢说话,他眼睫眨动,诚实回答:“我来买些笔墨纸砚和画本。”   “你又不识字,你买这些东西做什么?”   “我白天都要出去干活,很少在家,我怕甄大哥一个人太无聊了,就想买些笔墨纸砚和画本回去给他打发时间。”   “甄大哥?”卢连才心想这才几天功夫就喊得这么亲热了,心里不免微妙起来,“他识字吗?”   柳玉点了点头:“应该识的。”   宋殊禹可以分辨很多药草,比杨郎中还厉害,这样的人不可能不识字,毕竟药草的名字写在书上还需要认呢。   “你还真是菩萨心肠,买这么贵的东西只是让别人打发时间。”卢连才摸了摸手里的砚台,显然他很喜欢这方砚台,“话说回来,你买得起这些东西吗?笔墨纸砚和画本这些东西又不是市场上的白菜,几文钱就能买到。”   柳玉本想解释这么贵的东西他并非心血来潮说买就买,而是心里有了一些打算,才咬牙走进书肆,可瞧见卢连才把那方砚台死死护在手里,他还是换了个说法。   “连才,要是你喜欢那方砚台,我就不要了,这里砚台多,我再看看。”   卢连才立马说道:“那你再看看吧。”   说完,卢连才把手里的砚台放到木架上,并对伙计抬了抬下巴:“这个我要了,帮我包起来。”   伙计有些犹豫,但看柳玉已经开始看其他砚台了,也就没说什么,他抬手招来一个青年:“这位客官要了这方砚台,你帮他包好。”   “好的。”青年双手捧着砚台,“客官请随我去楼下结账。”   卢连才嗯了一声,刚走出几步,结果在余光中瞥见伙计重新拿了一方砚台递给柳玉:“这方砚台也卖得很好,我们书肆里就剩这一个了,价格是一两银子又两百文钱,若你喜欢,我把它一两银子卖给你,就当结个善缘。”   其实伙计是觉得那方砚台在他手里被抢走,实在对不住柳玉,加上柳玉长得怪讨人喜欢,左右这是最后一方砚台,不如卖个人情好了。   谁知话音未落,又是同样的手拿走了砚台。   “这方砚台只要一两银子?”卢连才喊住即将下楼的青年,“等等,我不要那个了,我要这个。”   这下伙计忍无可忍地把砚台抢了回来:“这位客官,凡事要讲一个先来后到,何况你已经定下那方砚台了。”   “我都还没付钱,怎么就定下了?”卢连才理直气壮,“而且你也没说这方砚台会便宜两百文钱,否则我就要这方砚台了。”   伙计再次被卢连才厚颜无耻的话噎住。   “总之我就要这个。”卢连才说,“帮我把这个包上,那个不要了。”   伙计正要开口,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怎么了?”来人是卢连才的同窗,“怎么吵吵嚷嚷的?发生什么事了?”   “赵哥!”卢连才见来了帮手,情绪高涨,“你来得正好,替我评评理,我不过买方砚台而已,这个伙计推三阻四,还让我讲究先来后到,难道这方砚台被人订下了吗?它就放在这里,为何我不能买它?”   “你说的是,这方砚台又没被人订下,你自然想买就买——”赵宜的目光扫过伙计身后的柳玉,话音陡然一顿,再张口时,内容完全变了样,“连才你怎么回事?连小孩的东西都抢?”   “……”卢连才震惊扭头,“赵哥?”   赵宜上前一步,对柳玉说:“你……”   话刚起了个头,又是一阵脚步声传来,同时还有邵文鸿带着不悦的说话声响起:“你们挤在这里做什么?我找你们半天了。”   “邵哥!”卢连才当即抛下赵宜,跟遇到浮木的溺水人一般快步走向邵文鸿,“你可要替我做主啊!”   卢连才添油加醋地说了方才的事,他满脸委屈,眼眶渐渐泛红。   别看邵文鸿平时经常欺负卢连才,但在关键时候他还是会护着卢连才。   “才几天没来,我竟不知菊香书肆的面子大到连客人都敢怠慢了,还是说来了个什么皇亲国戚要让菊香书肆把他捧着供着?”邵文鸿沉声说道。   一旁的伙计在看到邵文鸿时就怂了,怕把事情闹大,不得不解释:“卲二少,都是误会。”   邵文鸿冷笑:“有什么误会?你倒是说来听听。”   没等伙计说话,伙计身后的柳玉站了出来:“他想要那方砚台,我不要便是,没必要为了一点小事难为他人。”   把话说完,柳玉挡在了伙计前面。   “你又是谁?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儿——”邵文鸿话未说完,却先看清了柳玉的脸,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卢连才突然有种很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就在他反应不及的时候,一把折扇敲在他的脑袋上,紧随而来的是邵文鸿的训斥声:“偌大的菊香书肆只剩一方砚台了吗?既然这方砚台有人在看,你就去看别的,非要在这里跟人抢,你以为你有理?”   卢连才已经震惊到无以复加的程度,模样狼狈地用双手抱着自个儿脑袋:“邵哥?”   “别叫我卲哥。”邵文鸿说,“我没你这么丢人的朋友。”   “邵哥!”   “就算你叫了,我也不会违背道德和良知站在你这边。”   “……”卢连才跟做梦似的,他不明白事情怎么就发展到了这个地步。   可仔细想来这一幕幕太熟悉了。   村里的人不就是这样偏袒柳玉的吗?光是看着柳玉无辜好看的外表,就恨不得把胳膊肘拐到柳玉身上去!   他娘说得没错,柳玉和他爹都是惯会卖惨的主儿,长着一张不谙世事的脸,做的全是狐狸精才会做的事。   还有柳玉他爹,指不定就是靠着自己的脸和诡计才勾引到了京城里有钱有势的达官贵人。   卢连才眼眶红得吓人,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可他什么都不敢做,只能眼睁睁看着邵文鸿换上一脸和善表情后走向柳玉:“小兄弟,我对砚台熟悉,你要买砚台的话,我给你推荐一下?”   柳玉不知邵文鸿的态度为何发生这么大的转变,但不可否认的是,这种转变让他感到非常不适。   他看了眼脸色发青的卢连才,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不想说,转身对伙计说道:“有劳小哥帮我把这方砚台包起来,另外我还想买一支笔和一些宣纸。”   “好的好的。”伙计早想离开这块是非之地了,忙不迭地点头应下,“客官这边请。”   柳玉跟着伙计逃也似的走掉后,邵文鸿和赵宜仍旧站在原地,目光向着柳玉背影消失的方向。   半晌,邵文鸿收回目光,即便被柳玉无视,向来心高气傲的他也没有太过气恼,反而偏头问赵宜:“这不比书肆老板的小女儿更赏心悦目?”   赵宜跟着邵文鸿混了多年,一下子便听懂了邵文鸿的言外之意:“卲哥不追上去?”   “嗐,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来日方长。”   邵文鸿说完,视线转到卢连才身上。   卢连才缩了缩脖子。   好在邵文鸿并未再说什么,冷哼一声,转身走了。   卢连才松开已被攥出褶皱的衣服,脸上蒙了一层汗水,他又不是无知小儿,怎会不知邵文鸿在打什么主意?   邵文鸿不仅喜欢女人,也和他一样喜欢男人。   当初他被卢召田毒打了好一顿又跑去上吊自尽才逼得柳春华说出柳家的秘密,夫妻俩勉强接受他喜欢男人的事实,即便这样,他仍旧藏藏掖掖、生怕暴露。   反观邵文鸿就大方得多了,从不掩饰自己喜欢男人,听说邵文鸿去京城找亲戚时还光顾过伶人馆。   邵文鸿最喜欢柳玉这种长得白白嫩嫩的少年了。   卢连才心想。   柳玉,你的好日子怕是要到头了。   ……   柳玉买了一方砚台、一支毛笔、一沓宣纸,除了砚台稍贵一些,另外两样都挑的最便宜的款,一共也要将近两吊钱。   至于书籍和画本,就更贵了,哪怕柳玉挣了八吊钱,随便买一些都能花个精光,犹豫很久,他还是把选好的画本放了回去。   以前柳玉没什么想法,现在亲自买了这些东西后,才懂得什么叫穷秀才、穷书生,难怪村里的人都说供一个读书人能供到倾家荡产,多一张干吃饭的嘴不说,念书的学费和笔墨纸砚的花费着实吓人。   离开书肆,柳玉又去第二集 市逛了逛,买了一些肉菜后才回到老位置,等了一会儿,就见毛胜赶着驴车来了。   回到村里,已是夕阳西下。   鱼鳞般的红色云层布满半边天空,金色光线正在一缕缕地收入地平线之下。   大地被染成红色,树木和房屋的影子都被拉得很长,有缭绕的炊烟从一些房屋的烟冲里散出,在几乎融为一片的天地间拉出一条细长的白线。   柳玉告别毛胜,独自背着背篓走向村西的茅草屋。   旁边张婶子和王婶子的家里在烧饭,不断有白烟从烟冲冒出,对比起来,那个寒碜的茅草屋又多了几分孤寂之感。   路过张婶子家时,柳玉听见张婶子的几个孩子吵闹的声音,都在嚷着吃饭了。   柳玉奔走了一下午,肚子空空如也。   他加快脚步往前走,却在走到篱笆外面时停了下来。   隔着一圈矮矮的篱笆,他看见院里站着一道身影,面朝着他,似乎等他很久了,见他停下,那个人迈开步子向他走来。   是宋殊禹。   宋殊禹的脸色还是那么难看,有着病态的苍白,但他表情轻松,仿佛刚经历完一场浩劫,从他身体里溢出的鲜活气息覆盖了曾经的沉沉死气。   宋殊禹走到篱笆前,隔着篱笆和柳玉对视:“你回来了。”   柳玉怔愣片刻,嘴角忍不住地上翘:“你醒来了。” 第24章 睡觉睡过来一点(二更)   虽然宋殊禹看上去已无大碍,但是严重的伤势还未好转,让他不能久站,柳玉知道这个道理,便催着宋殊禹回床上躺着。   屋子里没有点灯,只有昏黄的余晖从半敞的门窗外洒进来,勉强看清屋子里的摆设。   柳玉把背篓放到里屋的窗台上,又忙着点了一盏油灯进来。   里屋比外面的堂屋还要简陋一些,连一张像样的桌子和一把像样的椅子都没有,柳玉不得不拖了一个矮凳来放油灯。   以前他都把油灯放在柜子上,可柜子太高了,油灯的光也没那么亮,他担心不熟悉这里的宋殊禹不小心磕到。   看来屋子里除了床外,还需添置很多东西。   慢慢来吧。   柳玉深吸口气,在心里安慰完自己,他拿来背篓丢掉塞了大半的野薄荷,接着掏出一团用细绳捆在一起的布袋。   宋殊禹靠在床头,安静地看着坐在小板凳上的柳玉解开细绳并一层层地剥开布袋,最后一个布袋里包着剩下的四吊又四百文钱。   柳玉说:“甄大哥,这些都是我卖药材挣的钱。”   宋殊禹扯着嘴角笑了下:“能卖出去就好。”   他没有记忆,却是一眼看出了这些钱的数量不对。   他记得柳玉堂屋角落的药草都堆成小山了,再根据柳玉最初几天整理出来的分量来看,卖个六吊钱不成问题。   四五吊钱确实少了,而且对方给得有零有整。   估计是遇到了心眼颇多的医馆掌柜。   宋殊禹认为出门做买卖,肯定什么样的人都会遇到,只要不吃大亏,就当是涨点经验和教训。   可这会儿看着柳玉懵懵懂懂的样子,他心中竟然生出了几分异样。   “你去的哪家医馆?”   “普济医馆。”柳玉答完,从床下一堆秸秆里摸出一个匣子,打开匣子,挑了四吊钱放进去。   柳玉做这些时没有特意避开宋殊禹。   宋殊禹记住了医馆名字,他眼睑微垂,清清楚楚地看见柳玉趴在地上把匣子藏回床底深处。   不知柳玉怎么想的,当着他的面做这些,这么轻易地就相信他了吗?   如果他是坏人的话——   只怕这个小孩会被他吃得连骨头都不剩。   也许他曾经真是坏人呢?   宋殊禹喉头滚动,待柳玉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他才不动声色地收敛目光。   “普济医馆的生意不比隔壁的卲氏医馆好,但医馆里的小哥和大夫都是好人。”柳玉脸上浮出笑容,接着方才的话题,“起初我去的是邵氏医馆,可邵氏医馆的小哥很凶,还把我赶了出来,我在门口遇到普济医馆的文南哥,就跟着文南哥走了。”   那段记忆不算愉快,柳玉不愿回想,便用三言两语带过了。   以前他在外受了委屈,回来没人诉说,只能自个儿憋着,有时候委屈得狠了,就躲在被窝里掉眼泪。   然而现在不同了,他所有的话都可以告诉甄大哥,他也不觉得甄大哥吓人了。   其实甄大哥只是看着凶了一些,人还是好人。   “赶了你?”宋殊禹的声音拔高些许,“是邵氏医馆吗?”   柳玉点了点头。   宋殊禹的眉头紧紧蹙起。   柳玉并未发现宋殊禹的表情变化,他坐回小板凳上,双腿闭拢,又拿过背篓伸手往里掏了掏,很快掏出买的肉菜,最后是放在底下的砚台、毛笔以及用粗布包裹的宣纸。   “甄大哥,你看。”柳玉脸上笑意更甚,眼睛眯得弯弯的,露出洁白小颗的牙齿,他邀功似的将其中两样递到宋殊禹眼前,“这是我给你买的东西。”   陷入情绪的宋殊禹回过神来,看清眼前的东西后,不由得愣了下:“这是?”   “这是砚台和毛笔。”柳玉把手里的东西放到一张空的板凳上,又拿起宣纸,在宋殊禹眼前轻轻晃动了下,“这是宣纸。”   宋殊禹愣道:“你买这些做什么?”   “要不是有甄大哥的指导,我也不会挣得这笔钱,所以我想买些东西送给甄大哥。”柳玉说,“衣物可以日后添置,食物已经另买上了,我左思右想,这套笔墨纸砚应该适合你,不知甄大哥能否用得上。”   宋殊禹没有说话。   沉默中,柳玉雀跃的心情慢慢往下坠落,他开始忐忑不安。   他是不是送错了?   他突然想到,甄大哥识字并不等同甄大哥喜欢读书写字,万一甄大哥最讨厌的东西就是笔墨纸砚——   想到这里,柳玉有些慌了,扣在宣纸表面的手指一点点用力,几抹淡红染上他的指甲盖,乍一看,指尖仿佛透着红。   若他抬头,就能发现宋殊禹的目光落在了自己的手指上。   “甄大哥……”   “你卖药材的钱除了买食物外,还用来买了这些?”   柳玉不知宋殊禹为何这么问,他眼睫颤动,垂眸看着自己相抵的脚尖,双手捧着一沓宣纸,惴惴不安地嗯了一声。   “你的药材总共卖了多少钱?”   “八、八吊钱。”   所以这个小孩不是被医馆掌柜欺负了,而是拿了一部分的钱去买这些东西?   明明家里都穷到要不停地干活才能维持温饱的地步了。   这些东西不是刚需,没必要急着买,何况他一时半会还用不上,买了也是浪费钱。   宋殊禹心里这么想着,心情却在上扬,只要他后面用上了,就称不上浪费。   “谢谢你。”宋殊禹说,“你能想到我,我很高兴。”   原以为会等来一通责怪的柳玉蓦地抬头,黑亮的眼仁儿定定望向宋殊禹。   半晌,他眯眼笑道:“甄大哥高兴,我也高兴了。”   不过柳玉送这些东西并非只是让宋殊禹打发时间,否则他直接租几个画本回来便是,用不着花这么多的钱。   他想和宋殊禹商量个事儿。   可前脚刚把东西送出去,后脚就着急忙慌地提要求,他实在做不出来,想来想去,索性等明天再说。   柳玉收拾好东西,又拿来扫帚把地上野薄荷扫干净,让宋殊禹躺下休息后,他便提着肉菜去屋外的露天厨房生火烧饭了。   吃完饭、洗完碗,外头的天空早已黑透。   如今天热,哪怕一天在屋子里什么也不做都会闷出一身汗水,何况柳玉忙了一天,还走了那么多地方,他照常烧了热水擦洗身体,趁着夜色把换下来的衣裤洗了。   湿漉漉的头发用帕子擦得半湿不干,随意散在肩后,他端着重新烧好的热水来到卧房,蹲下身把帕子打湿后拧干。   “甄大哥,我帮你擦一下身子。”   宋殊禹坐在床边,脸上看不出表情,眸色暗沉地盯着柳玉手里的帕子看了好一会儿,他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有劳。”   宋殊禹身上有伤,不能沾水,只能稍微擦一下脸和手脚。   柳玉刚一靠近,就嗅到一股从宋殊禹身上散发出来的淡淡血腥味,宋殊禹很久没有洗澡了,身上的血腥味挥之不去,模样有些狼狈,却遮掩不住那张轮廓分明的俊脸。   “再忍忍。”柳玉说,“杨郎中说了,等伤口好些就能先把头发洗了。”   宋殊禹身体僵硬地坐着,两只手分别放于两条腿的膝盖,好久才嗯了一声。   他还是不适应别人的碰触,尤其在如此亲昵的姿势下。   柳玉安静了下,又说:“对了,我明天就去问问做床的事,我打算做一张新床放在堂屋,以后你睡里面、我睡外面,免得我睡着了不小心挤着你。”   “可以。”宋殊禹莫名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柳玉看宋殊禹不怎么想说话的样子,便识趣地闭上了嘴。   接近亥时,忙完一切的柳玉终于和宋殊禹一起躺上床。   柳玉仍旧睡在里面,他不敢乱动,跟木头似的贴着墙壁。   始终保持一个姿势很不好受,但柳玉更怕惊扰到了宋殊禹,他安慰自己快些睡着就好了。   不一会儿,耳边传来宋殊禹均匀的呼吸声,对方貌似已经睡着了。   柳玉逐渐放下心来,身体跟着放松,他动作轻缓地把放在肚子上的手往身侧挪去,并活动了一下手腕。   突然,旁边的宋殊禹偏了一下头,紧接着有说话声响起:“睡不着?”   柳玉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转头看去,发现宋殊禹并未睁开眼睛,昏黄的灯光落在宋殊禹脸上,为宋殊禹的脸部轮廓镀上了一层柔和的边线。   “嗯。”柳玉声音很小,“在想一些事情。”   他还以为宋殊禹会问他在想什么事,可宋殊禹没问,也没再说其他话。   空气一下子安静了。   睡着了?   柳玉心里犯着嘀咕。   就在这时,宋殊禹又说了一句:“睡过来一点。”   “……”柳玉茫然地眨了下眼,“啊?”   “你快贴到墙上了。”   柳玉没想到宋殊禹还知道这个,顿时脸颊发烫,放在身侧的手忍不住攥紧衣角。   宋殊禹重复道:“你睡过来一点吧,位置足够。”   柳玉犹豫片刻,低低说了声好,然后小心翼翼地往宋殊禹那边挪了挪。   只挪了一点,他的肩膀就碰到了宋殊禹的肩膀。   下一刻,他明显感受到宋殊禹的身体变得僵硬起来。   柳玉连忙想要挪回去,谁知一只手轻轻按在了他的肩膀上。   “别动,就这样。”   柳玉立即不动了。   “睡吧。”宋殊禹说,“你累了一天了。”   柳玉应了声好,想了想,又说:“好梦,甄大哥。”   “嗯。”   ……   翌日天还未亮,柳玉就醒了。   新的一天有新的事做,他起床穿衣洗漱,去鸡笼前把鸡蛋捡了,屋里还有没洗完的脏衣服,他背上脏衣服直接去了河边。   等他洗完衣服回来,天色已经大亮。   宋殊禹也起了,身上披着一件外衣,站在堂屋的桌前磨墨,面前展开了一张有些泛黄的宣纸。   柳玉手脚麻利地把衣服晾完,小跑着进了堂屋。   进去看到宋殊禹手执毛笔的画面,他激动得眼睛都在发亮。   “甄大哥!”   宋殊禹抬眸瞧见柳玉犹如一只欢快的小鸟,扑腾着翅膀便飞到了他身边,先低头看了看他执笔的手势,又抬头看了看他的脸,眼中溢满崇拜之情。   “我以为这些笔墨要放好久才能被甄大哥用上呢,结果这么快就有用了。”柳玉无不兴奋地说道。   宋殊禹的目光扫过柳玉白皙脸颊上的小小梨涡,嘴角轻微地勾了勾:“我写个字给你看看?”   “好呀好呀!”   “你想我写哪个字?”   柳玉仰着下巴仔细思考了一下,轻声问道:“可以写一个‘柳’字吗?我的姓氏,元哥哥说那个‘柳’是杨柳的‘柳’。” 第25章 叮嘱防人之心不可无啊(一更)   宋殊禹用另一只手的手背拖住宽大的袖袍,背部微微弓起,下颌低垂,笔尖在宣纸右侧悬停片刻,突然抬头询问柳玉:“‘玉’是哪个‘玉”字。”   柳玉站在八仙桌的另一侧,似乎生怕自己身上的灰尘弄脏桌上的宣纸和物件,他将双手背在身后,特意和桌子保持了一小段距离。   听见宋殊禹的问话,还在专注看着桌上的柳玉茫然地跟着抬头,他和宋殊禹对视了一会儿,恍然地咧嘴笑道:“好像是玉米的‘玉’。”   “好。”   宋殊禹低头,笔尖落在宣纸上,稍作一顿,随即游走起来。   柳玉目不转睛地看着,乌黑的眼珠跟随笔尖转动,他不懂书法,只听村长和杨郎中他们说过写的字分许多种,有楷书、草书什么的,也有自成一派的写法。   写字和干活不同,干活只用卖力气,卖的力气越多,得到的东西就越多,可写字讲究的是一个巧字,力道要巧,笔锋要巧,懂得轻重缓急,伸缩有度,才能游刃有余地写出好字。   柳玉不知道宋殊禹有没有写出村长和杨郎中所说的巧劲儿,但光是看着宋殊禹写字,他就感觉到了一阵赏心悦目。   宋殊禹不仅写字行云流水一般,而且仪态端正,落落大方,仿佛早就像现在这样站在桌前写过无数个字了。   很快,“柳玉”二字出现在宣纸上。   宋殊禹提起笔尖,把笔轻搁在右上方的砚台边缘,接着捻起宣纸的一角转向柳玉。   八仙桌比较矮,柳玉不得不弯腰把双手撑在膝盖上才能凑近一点,他好奇地把宣纸上的两个字来来回回地看了七八遍。   “原来我名字是这样写的。”柳玉伸手指了下其中的“柳”字,“这个字好复杂,还真像杨柳枝一样,甄大哥你看,这边像不像垂落的柳条?”   柳玉很是兴奋,连带着说话都比平时高了几个度。   宋殊禹看了眼柳玉指着的字,眼中有些许笑意浮现:“嗯,很像。”   柳玉又看了一会儿才敢上手碰宣纸,他想要记住这两个字的写法,无奈他不懂偏旁部首,也不懂一个字的结构,记了半天,脑海里只有两个鬼画符。   小心翼翼地把宣纸放回原处,柳玉欲言又止地看向宋殊禹。   他没忘记今天要说的事。   宋殊禹没有出声,他仿佛猜到柳玉要说些什么,目光停在柳玉逐渐涨红的脸上,安静地等待下文。   其实宋殊禹早在昨晚便知道柳玉买来这些东西还有别的打算,柳玉过惯了穷苦日子,每天卖力干活,为了生活精打细算,这样的孩子不会有了钱就铺张浪费。   而且柳玉藏不住心事,心里有想法都写在脸上,昨晚确实表现得过于明显了。   不过昨晚柳玉没说,宋殊禹也就没问。   倘若柳玉一直不说,可能他也就一直不会问了——他不喜欢多管闲事。   “甄大哥……”柳玉磨蹭半天,还是呐呐地开了口,“实不相瞒,我买来笔墨给你也是想拜托你一件事。”   “说来听听。”   “邹大夫说以后我再有药材都可以往他们医馆里送,只要药材不差,我有多少,他们收多少。”柳玉话音一顿,有些难以启齿地说,“所以我想——”   “你想什么?”   “我想甄大哥能否帮我做下账本?”柳玉解释,“我想多卖些药材出去,可仅凭我一人之力根本不够,正好村里的孩子们每逢得空也会进山采药,我让他们帮我的忙,再给他们工钱。”   柳玉和孩子们的关系好,不担心喊不动孩子们,但同时他也了解孩子们贪玩,很容易偷懒放弃,他便想每次都压一半的工钱,等到月底再一起发放。   毕竟涉及到金钱,他不敢马虎,用脑子随便记记很容易出岔子。   而且不同的药材对应不同的价格,听说文南说,药材的价格还会在市场需求的影响下来回起伏,最好找个本子把价格的变化全部记下来,免得心里没数。   然而柳玉连笔都不会用,谈何记账?   他只能拜托宋殊禹。   宋殊禹沉默片刻,问道:“就这?”   柳玉点了点头。   “可以。”宋殊禹说,“记账的事,包在我身上。”   柳玉猛地一愣,灿烂的笑容很快在他憋红的脸上荡漾开来:“谢谢你,甄大哥。”   宋殊禹看着柳玉漂亮的笑脸,许久才轻轻地嗯了一声。   ……   把手上的活忙完后,柳玉背着晒干的衣服去了一趟周正家。   他把衣服交给周正,领了三十几个铜板后,他对周正说:“里长,以后我不用帮人洗衣服啦。”   如今还是夏秋交替的时候,大家穿的衣服都薄,随便搓几下就搓干净了,哪儿还需要人帮忙洗衣服?   周正正愁找不到脏衣服给柳玉洗,乍一听柳玉这么说,还以为柳玉从别人口中听到了什么,下意识地劝道:“小玉,你不要想太多,等会儿我抽空再去隔壁村打听一下。”   柳玉疑惑地问:“里长要打听什么?”   “打听一下有没有哪户人家的衣服需要洗。”周正拍了拍柳玉的肩膀,“听说桐溪县拨了款下来要在临安村的村东头修一座桥,到时候卖力气的人多了,又要到处找人帮忙洗衣服了。”   柳玉这才明白周正的意思,他赶紧摇了摇头说:“不是的,里长,我不准备再靠帮人洗衣服挣钱了。”   “怎么了?”   柳玉没有隐瞒,把自己的决定向周正说了一下。   结果周正听完后,一双眉越皱越紧,他双手叉腰地站了一会儿,然后问道:“你说这个主意是小臻帮你出的?”   “我自己想的。”柳玉说,“甄大哥教的我如何处理药材和把药材拿去医馆里卖。”   周正哦了一声。   似是纠结完了,他正儿八经地叮嘱柳玉:“小玉啊,害人之心不可有,但防人之心不可无,我看小臻不是一个简单的人,他的想法和我们的想法有诸多出入,你还是谨慎些好。”   “好的,里长。”柳玉答是这么答,可他眼神懵懂,显然又没听明白周正的意思。   周正一看柳玉这反应,就知道这孩子单纯的脑袋没想得那么深,偏偏他又不好把话说开了,于是话锋一转:“对了,你在河里捡到的那个东西交给小臻了吗?”   “糟糕。”柳玉一拍脑袋:“我忘了。”   “我找人打听过了,要是那人说得没错,那个东西是一个叫做扳指的东西。”   “扳指?什么是扳指?”   “就是戴在大拇指上的东西。”周正没有废话,挑了重点来说,“扳指多用犀角、象牙和水晶等名贵材料制作而成,只有皇亲国戚和名门望族才能佩戴。”   柳玉表情怔愣,有些想不通。   不管是皇亲国戚还是名门望族对他而言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样,离他太远了,他这辈子、下辈子、甚至下下辈子都和他们毫无交集,可突然间,那些星星竟然和甄大哥扯上了关系。   他能察觉出甄大哥和他以及村里的人不太相同,却从未想过甄大哥是皇亲国戚或者名门望族。   柳玉安静良久,才问:“里长,你打听到甄大哥的身份了吗?”   “还没。”   自从打听到扳指的事后,周正心里就开始不安起来,无论扳指的主人是不是那个人,那个人的身份都绝不简单。   深入地想,那个人身上的伤也不是简单的摔伤或者擦伤,而是深可见骨的刀伤。   扳指、刀伤、玉潭峰……   哪有寻常百姓会经历这些?   倘若他带着这些信息大张旗鼓地去帮那个人寻找家人,极有可能惹火烧身,到时候不止牵连了柳玉,甚至让整个玉潭村都跟着遭殃。   周正为此愁了好几个晚上,最后决定按兵不动,先偷偷摸摸地四处打听,等县长大人那边忙完了,他再去探探口风。   不过这些话就不用告诉柳玉了。   当然该叮嘱的还是要叮嘱。   “小臻到底是外乡人,我们对他不知根不知底,你凡事多留个心眼,别一下子把自个儿的所有事都交代了。”   “好。”   “有什么事找我或者找杨郎中,别憋着不说。”   “好。”   “你记得回头问问那个扳指是不是小臻的东西。”   “好。”   叮嘱完了,周正才放柳玉离开。   看着柳玉背着一个空背篓跑得飞快,周正心想,小玉是个聪明孩子,虽然容易心软,但也懂得财不外露的道理,应该知道把自己的钱财藏好一点。   ……   柳玉直接去找了和他关系不错的几个孩子,那些孩子大的九岁、小的四岁,正是满山遍野到处撒欢的年纪,听说柳玉这里有钱挣,一群孩子的眼睛都亮了。   平时他们也会进山采药卖给杨郎中,可杨郎中收的数量有限,他们的父母又不会像柳玉那样特意把药草拿去县上卖,于是他们采多的药草通常都会堆在家里一点点烂掉。   久而久之,他们就不怎么采药了,有时进山玩看到了连摘都懒得摘。   柳玉被孩子们围成一个圈,在孩子们兴奋的说话声中,他扬声问道:“有谁愿意帮忙吗?愿意的人举下手。”   一时间,孩子们唰唰唰地举起手来。   柳玉清点了一下举手的人数,发现被他找来的所有孩子都举手了,便接着说:“你们跟我回家一趟,我要把你们的名字都记下来,再跟你们说一下具体的流程。”   孩子们齐声应好。   柳玉准备带头走在前面,可刚迈出步子,衣摆冷不丁地被拽了一下。   回头看去,是王婶子的小儿子。   “玉哥哥,大家都说你家里住着一个很凶的大哥哥,我不敢去。”   说这番话时,小孩脸上有着畏惧。   柳玉笑着蹲下身,将小孩抱在怀里,轻轻捏了下小孩的脸蛋:“祥子,你不要听别人说,你要自己感受,那个大哥哥凶是凶了些,但他是个好人。”   胡祥熟络地用双手搂住柳玉的脖子:“他哪里好了?”   柳玉说:“他对我很好。”   胡祥歪了歪脑袋,似乎在消化这句话。   柳玉一手抱着胡祥,一手牵着另一个孩子,身后还跟着几个孩子,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往家里走去。   路上,怀里的胡祥又问:“玉哥哥,蒋婶子说你养了那个大哥哥后就不会娶媳妇了。”   “她乱说。”柳玉说,“我会娶媳妇。”   被牵着的小孩仰起脑袋,粗声粗气地说:“我知道我知道,蒋婶子说玉哥哥的钱都拿去养那个大哥哥了,等那个大哥哥吃完玉哥哥家里的粮食跑了,玉哥哥就没钱娶媳妇了。”   “要是那个大哥哥是姑娘就好了。”胡祥说,”这样玉哥哥就不担心娶不上媳妇了。”   被牵着的小孩反驳:“哪有那么凶的姑娘?我看玉哥哥才像姑娘。”   胡祥咯咯直笑:“那就让玉哥哥当姑娘。”   “不行,玉哥哥是男子汉,不能当姑娘,要当还是让那个大哥哥当。”   “那个大哥哥当的姑娘不好看,玉哥哥不能娶那种媳妇。”   孩子们觉得这个话题有趣极了,叽叽喳喳地说个没完。   只有柳玉听得浑身不自在,可还没来得及让孩子们打住话题,转眼瞧见了宋殊禹站在不远处的院门外面。   宋殊禹穿戴整齐,像是出去走了一圈,显然他听见了孩子们在说什么,隔得老远地问了一句:“谁要当姑娘了?”   话音未落,惊恐之色猛地涌上孩子的脸,一个个都在瞬间没了声儿。 第26章 好吓人孩子都怕你   柳玉受到孩子们的影响,也条件反射性地停下脚步。   一个大的和一群小的都没有再往前走,眼巴巴望着不远处宋殊禹。   僵持片刻,还是宋殊禹率先迈开步子朝他们走来。   谁知他们和宋殊禹之间的距离一拉近,孩子们脸上的惊恐瞬间加深,除了柳玉怀里的胡祥,全部争先恐后地往柳玉身后躲。   “大媳妇来了!”   “看我说得没错吧?那么凶怎么当玉哥哥的媳妇?”   “他是不是要打我们呀?”   孩子们嘀嘀咕咕地说着,到底没忍住心中的好奇,探出脑袋悄悄打量已经走到他们跟前的宋殊禹。   他们发现那个大哥哥好高啊,站在他们面前就跟一座山似的,投下的阴影甚至把玉哥哥也罩住了。   而且大哥哥面无表情的模样像极了以前来村里的官老爷,那些官老爷坐在抬得高高的轿子上,他们不小心靠近一些,就被官老爷的随从凶神恶煞地推倒在地。   突然间,大哥哥垂眼瞥了过来——   孩子们惊呼一声,惧意重新占领高地,纷纷躲到柳玉身后,一只只小手紧紧攥着柳玉的衣摆,扯得柳玉左摇右晃地站不住脚,只好把怀里的胡祥也放到地上。   结果胡祥刚落地,就像见到狼的兔子一样飞奔到了孩子们后面躲着。   宋殊禹平静地看着这一切,半晌才把目光挪到柳玉脸上,他说:“我不打小孩。”   “我渝衍、我们知道的。”柳玉也被孩子们的反应弄得有些紧张,吸了口气才继续开口,“孩子们没见过你,所以怕你。”   宋殊禹嗯了一声:“无碍。”   柳玉抿着唇。   宋殊禹又道:“之前你还见过我,不也是这么怕我吗”   柳玉:“……”   他认真想了想,好像宋殊禹说得没错,每次靠近宋殊禹,他都仿佛揣着一颗奔赴刑场的决心,但只要宋殊禹有所动静,他就立即做好了跑的准备。   索性宋殊禹没有在这个话题上纠结,问清楚柳玉带孩子们回来的原因后,他便走在前面推开院门。   孩子们始终不敢太靠近宋殊禹,一个个跟小鹌鹑似的安安静静跟在柳玉身后,完全不见了来时闹腾的样子。   宋殊禹在桌上铺开宣纸,按照柳玉所说把孩子们的名字挨个写了出来。   柳玉让孩子们围成圈,细心叮嘱道:“只有做满一个月,才能来我这里领剩下的工钱哦,不然我就把你们的工钱扣下了。”   为了让自己的话有威慑力,柳玉有意板下脸来,用凶巴巴的语气说出最后一句话。   然而聪明的孩子们非但不害怕,还交头接耳地嘲笑柳玉。   “玉哥哥还想吓唬我们。”   “哼,一点也不凶。”   “吓不到我们啦。”   孩子们哈哈直笑。   被无情嘲笑的柳玉正红着脸,就见笑到一半的孩子们嘴巴还没来得及合上,表情再次被惊恐覆盖。   下一刻,孩子们赶紧闭上嘴巴,缩着肩膀又变成了一只只的鹌鹑。   柳玉心生疑惑,刚要回头看看是怎么回事,冷不丁地听见一道低沉的声音从耳后传来:“每个人都要记得按时按成任务,否则该扣多少钱就扣多少钱,你们不要以为柳玉对你们狠不下心,账是我在做,钱是我在算,就算他狠不下心也得狠。”   孩子们睁着一双双大眼睛,畏畏缩缩地望着宋殊禹,一点声音都不敢出。   宋殊禹问:“都听见了吗?”   孩子们小声嗫嚅:“听见了……”   “大声点。”   “听见了!”   宋殊禹这才满意,转头看向柳玉:“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柳玉呆呆摇头。   “好了。”宋殊禹对孩子们说,“你们走吧。”   孩子们连告别的话都不敢跟柳玉说,脚底抹了油地一哄而散,不一会儿就跑得连影儿都瞧不见了。   柳玉好半天才回过神来,结结巴巴地问宋殊禹:“我、我们是不是对他们太苛刻了?”   虽然柳玉嘴上和心里都说着要扣孩子们的钱,但是真到了那一步,他十有八/九不会那么做,到时候该给多少钱就给多少钱,立规矩只是走一下过场罢了。   宋殊禹已经回到桌前把宣纸折好,听完柳玉的话,他抬眸说道:“要是那点要求就叫苛刻的话,那么外面更多的束缚是不是该叫泯灭人性了?”   “可他们还是一群半大的孩子呢。”   “挣钱不分孩子和大人,既然他们选择与你合作,便理应承担合作不了的后果,何况造成那种后果的唯一原因在他们自身。”宋殊禹见柳玉犹豫不定,轻声笑道,“而且半大的孩子怎么了?我还是孩子的时候——”   话音猛地一顿。   刹那间,一幅陌生的画面如同汹涌的浪潮一般呼啸着涌入他的脑海。   他躺在一张床上,手脚抽搐,视线模糊,一个美丽的妇人哭得撕心裂肺,双手紧紧拽着一个男人的衣袖。   “子荣是你的孩子,子臻不是你的孩子了吗?子荣只是得了小小的风寒就叫你寝食难安,失了魂儿地到处寻找名医,现在子臻被人下毒快死了,你却连看都不来看一眼!”   男人的表情很不耐烦,猛一扬手,便让女人撞上了旁边的圆桌。   圆桌上的茶壶茶杯在女人慌乱的动作下被推到地上,碎了一地,茶壶里的水也溅得到处都是。   女人趴在地上,手掌被碎片割破,鲜血直流,可她感觉不到疼痛,凌乱碎发中的通红双眼死死盯着男人。   “你宠妾灭妻,你纵人毒杀自己的嫡子,你会遭报应的!”   迟来的痛感钻入宋殊禹的身体,似乎有千万根长针扎在他的皮肤上,他那么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身体里有一条虫在滑动,就在他的皮肤下。   “娘……”他痛苦地从齿缝中挤出几个字,“我好疼……”   “甄大哥?”   有黑影在眼前晃动。   宋殊禹眨了眨眼,许久才看清晃动的黑影是柳玉在他眼前挥来挥去的手。   柳玉仰着脑袋,一脸担忧地看着他。   宋殊禹涣散的目光逐渐在柳玉脸上汇聚,他还没完全从那个场景中抽离出来,眼神不自觉地发狠,一张脸也青得吓人。   柳玉被宋殊禹盯得头皮发麻,下意识地想要后退,还好他硬生生地忍不住了,只是双腿发软,眼睫抖得厉害。   “甄大哥,你没事吧?”   宋殊禹眨了眨眼,思绪快速回笼,他声音沙哑地嗯了一声。   “你是不是不舒服了?”柳玉小心翼翼地说,“你还是先回床上躺着吧,等会儿我做了饭,就帮你把药煎上。”   之前杨郎中留了几包药,按道理要每天按时按点地帮宋殊禹煎上,但杨郎中说宋殊禹还昏着的话,即便喝了药汤也不一定咽得下去,最好等宋殊禹醒来再喝。   柳玉看着宋殊禹躺上床,便把桌上的笔墨收拾了,又将折好的宣纸放到卧房的柜子里,才开始张罗今天的晚饭。   也不知宋殊禹受了什么刺激,一直休息到柳玉做完饭,他难看的脸色也不见得好转。   煎出来的药汤十分粘稠,软趴趴的药材裹在黑乎乎的药汤里,一股浓重又难闻的味道从锅口飘出来。   揭开盖子的瞬间,柳玉险些被冲鼻的味道熏晕。   他拿来帕子端起锅,倒了大半碗的药汤。   等他洗完碗筷,晾在边上的药汤也凉了一些,他端着药汤走进卧房。   宋殊禹靠在床头,双眼轻合,却眉心紧蹙,显然还没睡着。   闻到了药汤的味儿后,他慢慢睁开眼睛。   柳玉把手里的碗递了过去:“这药可能很苦。”   宋殊禹没说什么,只道了声谢,然后接过碗,面不改色地仰头将碗里的药汤一饮而尽。   柳玉看呆了。   拿回碗,他盯着空空的碗底怔怔看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要说的事。   “对了,甄大哥。”柳玉说,“我在河里捡到一个东西,好像是从你身上掉出来的,就放在你的枕头底下,你看看是不是你的东西。”   宋殊禹在枕头下摸了摸,摸到了那个叫做扳指的东西。   想到周正说的皇亲国戚和名门望族,柳玉突然紧张起来,紧绷的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宋殊禹把扳指放在手心里打量。   不多时,宋殊禹说:“我不记得了。”   柳玉啊了一声,他倒没想过这个可能性。   宋殊禹的反应比柳玉平淡多了,他问:“这个东西是你一个人在河里捡到的?”   柳玉点头。   宋殊禹问:“谁还知道这件事?”   柳玉以为宋殊禹担心他们独吞财物引来横祸,想也没想地做出解释:“我已经把它拿给里长看过了,里长说我们村里不会有人戴这种东西,让我把它交给你。”   宋殊禹把手伸向柳玉:“你来保管它吧。”   柳玉慌忙摇头:“这又不是我的东西。”   “但它可能是我身份的作证。”宋殊禹说,“在我恢复记忆之前,你可以保管一下它吗?”   柳玉犹豫了下,伸手拿走扳指,他把扳指放在床底下那个存钱的匣子里。   把匣子放回原处,柳玉拿起碗准备离开,掀开挂帘时,他又想起了什么,回头看向宋殊禹:“甄大哥,你不久前在外面是不是想到了以前的事?”   宋殊禹沉默地和柳玉对视。   柳玉见宋殊禹不说话,只当自己猜对了,眼里迸发出惊喜的光芒:“甄大哥,你恢复记忆啦?”   宋殊禹很轻地摇了摇头:“没有。”   柳玉脸上的笑容凝固,颇为失望地哦了一声,不过很快,他便打起精神地安慰宋殊禹:“没关系,杨郎中说恢复记忆靠的是机缘巧合,指不定什么时候你就全部想起来了。”   好一通安慰后,柳玉拿着碗走了。   宋殊禹靠回床头,重新闭眼,脑海里想着方才柳玉说的那些话。   他今天忍着伤痛出去走了一圈,却没什么收获,看来得去周正那里探一探了。   也许周正知道点什么。   宋子荣。   宋子臻。   还有宠妾灭妻……   他想自己应该离恢复记忆越来越近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差一更,我今天一定补上! 第27章 质问你喜欢他吗?(二更)   十多天后,杨郎中过来帮宋殊禹重新包扎了一下伤口,伤口已经不像最初那般血淋淋的了,但愈合的速度不快,宋殊禹依然需要卧床静养。   杨郎中不知从哪儿听到的消息,包扎完伤口后,他正色厉声地开口:“我都说了在你伤好之前不要随便下地走动,否则伤口会有撕裂的危险。”   面对杨郎中的训斥,宋殊禹表现得非常平静,他点头说了声好。   然而杨郎中觉得宋殊禹就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态度,不仅没消气,还更来气了:“好好好,好有何用?你嘴上这样说,可你行动上做到了吗?听说这阵子你经常在村头村尾闲逛。”   宋殊禹答:“我想多了解一下这个村子。”   “等你伤好再了解也不迟。”杨郎中说,“叫你这样胡闹下去,只会得不偿失。”   宋殊禹道:“我知道了,有劳郎中。”   杨郎中见宋殊禹始终不卑不亢,看上去也像是真正知错的样子,窝了一肚子的火总算慢慢平复下来,只是转头瞧见柳玉站在窗台前面发呆,全程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那股好不容易灭下去的火又噌的一下蹿了起来。   “还有你——”   柳玉被杨郎中指过来的手吓了一跳,原本放松的身体陡然紧绷起来,他那双黑亮的眼睛睁得圆圆的,脸颊微红,表情慌乱到不行:“我、我怎么了?”   “你把他捡了回来,还和他同住一个屋檐下,他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你就由着他胡来吗?”   “啊?我……”柳玉想要解释,却不知该如何解释。   “郎中。”靠在床头的宋殊禹说,“不关他的事,是我——”   “你有错。”杨郎中毫不客气地打断宋殊禹的话,又指着柳玉说,“你也有错。”   柳玉藏在身后的双手搅在一起,紧张得直抠自己的手指甲,他微微低头,声如蚊呐:“抱歉……”   “你不让他快点好起来,受累的还是你自己。”杨郎中说,“一双手养两张嘴,只会把家里越吃越穷,所以你现在的主要任务还有盯着他好好养伤,知道了吗?”   柳玉用力点头:“知道的,杨郎中。”   杨郎中回了句知道就好,随后收拾东西,提起药匣子准备离开。   柳玉见状,便把杨郎中送到院门外面,他拿出半吊钱塞给杨郎中,结果杨郎中执意推拒。   “里长早就把药钱和出诊费给过我了,你不必再给。”   “可那是之前给的,这次还没给呢。”   “这次就算了。”杨郎中大手一挥,毫不在意地说,“你帮我采了几年的药草,关键时候帮你一次忙算什么?”   柳玉红着一张脸,很是着急,可杨郎中说什么都不肯收钱。   杨郎中把半吊钱塞进柳玉的袖口里,继续叮嘱:“养伤期间切记忌口,莫让他食用辛辣刺激的食物,也莫重油重盐,一切皆以清淡为主。”   柳玉点头:“好的。”   “你还要多管着他、看着他,莫让他再像前阵子一样四处走动了。”   “好的。”   “有什么事,随时找我。”   “好的。”柳玉感激道,“谢谢杨郎中。”   杨郎中摆了摆手示意柳玉回去,走了几步,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只见柳玉没有急着进屋,而是拿了扫帚在扫院子里的鸡屎。   柳玉干活时十分专注,也不嫌弃鸡屎有味儿,三下五除二地把鸡屎扫完了,便从水缸里舀了一瓢水洗手。   杨郎中看着柳玉干活时熟练的架势,轻轻摇了摇头。   不得不说,柳玉在村里年轻一辈当中是最能吃苦耐劳的了,可惜男子看的是身家财产,再能吃苦耐劳,家里一穷二白的连彩礼钱都凑不够又有何用?   如果柳玉是个姑娘就好了,这么能干勤快的姑娘不愁嫁不出去。   当然了。   嫁给屋里躺着的那个人的话,还不如不嫁。   ……   柳玉早就找了毛胜帮忙做床,毛胜认识隔壁村卖木材的人,他领着柳玉去隔壁村买了做床的木材,又托人用驴车把木材运到了毛胜家里。   有毛胜在中间周旋,木材钱和搬运的钱都被压得很低。   毛胜手巧,做出来的床结实耐用,加上村里就他一个工匠,他的收费自然不低。   不过毛胜记得自己家还欠着柳玉人情,于是按照最低标准收了柳玉的钱。   做好床后,柳玉自个儿搬不动,还是得找人帮忙。   他先让周正帮忙吆喝了一下,只要拉着板车跑一趟就行,他会给十文钱的工钱。   周正出去后,柳玉便在周正家的院子里等着。   没等多久,院门被推开,一个人从外面走了进来。   坐在小板凳上的柳玉连忙起身,定睛看去,来人居然是苏元。   自从上次柳春华拉着苏元和他的哥嫂在柳玉家里撒完泼后,柳玉就没怎么碰到苏元了,有时候碰到了,苏元也没有和他打招呼的意思,而是埋着脑袋匆匆走开。   后来柳玉让周正把柳春华给的一两半转交给苏元,苏元每次碰到柳玉都是一脸欲言又止的表情。   但两人仍旧没有说上话。   这会儿冷不防地撞个正着,柳玉自己尴尬不说,他感觉苏元看过来的目光中也有着藏不住的别扭。   柳玉拍了拍衣摆,有些无措地向苏元走近几步。   “元哥哥,你是来找里长的吗?里长刚刚出去办事了。”   “不是,我找你的。”苏元说,“里长说你在找人帮忙搬床,正好我有空就过来了。”   柳玉哦了一声,脸上的尴尬不减反增。   原来里长找的人是苏元啊,早知道他就再等等了,等毛胜忙完了帮他搬床也不迟。   可苏元人都来了,他也不好把人赶走,而且下午正是活忙的时候,苏元还愿意撇下手里的事过来,他哪儿能这么不识好歹?   柳玉沉默了下,说道:“床在毛叔家里,需要板车才能拉走。”   “嗯,我知道。”苏元说,“我临时找人借了一辆板车,就在外面放着,拉一张床应该够用。”   柳玉跟着苏元出去一看,外面果然停着一辆板车,乍一看还很新,没用过几次的样子。   柳玉问:“元哥哥,你找谁借的呀?”   苏元摸了摸鼻子,支支吾吾地说:“找隔壁借的。”   他没敢告诉柳玉,这辆板车是他花了五文钱才找人借到,不然谁会把刚买了没用过几次的板车借出来?   柳玉见苏元不愿多说,只好闭上嘴巴。   去毛胜家的路上,柳玉和苏元都没有说话,苏元在前面拉车,柳玉在后面推车,两个人一前一后,也没有说话的机会。   毛胜没在家里,只有蒋婶子在。   许是被毛胜教训过,如今蒋婶子面对柳玉时客气得多了,她也帮着把还没组装的床抬到板车上,并用粗绳连着板车一起捆好。   “过去后你们把床搬下去就行,等你们毛叔忙完了再去把床组装起来。”蒋婶子说。   柳玉谢过了蒋婶子,和苏元一起推着板车离开了。   在回家的路上,苏元终于打破沉默:“那些钱你不该让里长给我,那是你的钱。”   柳玉回答得很直接:“那不是我的钱。”   闻言,苏元回头看了柳玉一眼,那一眼极为复杂,仿佛有着很多想说的话,可最后他只说了一句:“那是用你的猎物卖来的钱。”   “猎物是你送的。”柳玉很小声地说,“而且我也没要。”   苏元霎时没了声儿。   接着苏元好像被柳玉的话刺激到了一般,再也没有开过口了。   他们把板车推到柳玉家的院子里,解开粗绳,把没有组装的床一样样地搬下来。   不管是推车还是搬床都是苦力活,下午天热,一阵忙活下来,两个人都累得满头大汗,身后的衣服也被汗湿了一块。   若帮忙搬床的人是别人,柳玉早就把人请进屋里喝水了,可面前的人是苏元,柳玉挣扎再三,只是摸出十五个铜板递给苏元。   “有劳元哥哥了。”   苏元垂眼看着柳玉伸过来的手以及堆在手里的铜板,表情微妙得半天没有说出一句话。   正在他们僵持之时,一只手伸来抓走了柳玉手里的铜板,并啪的一下拍在苏元的胸膛上。   苏元的身体比脑子快,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就条件反射地抬起双手接住了散落下来的铜板。   扭头看去——   原来是柳玉收留的那个男人不知何时走到了他们身边。   那个男人比苏元还高,神色不动地看了过来,无形之中产生的压迫感让苏元背脊发凉,瞬间产生了一种动物遇到天敌时的危险错觉。   他背上都有冷汗冒了出来。   然而柳玉和他的反应截然不同,居然有些生气地说道:“甄大哥!杨郎中让你不要下地走动,你要听杨郎中的话!”   这次柳玉记住杨郎中的话了,把自己和宋殊禹当成了绑在一条船上的两只蚂蚱,只要逮到宋殊禹下床,就是劈头盖脸的一顿念叨。   宋殊禹笑了笑说:“我在床上躺了好多天,都躺累了,趁着有力气的时候下床走走,才能恢复得快些。”   “杨郎中说你不能下床。”   “杨郎中说偶尔可以下床走走。”   “是吗?”柳玉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杨郎中说过这些话吗?”   宋殊禹语气笃定:“说过,可能你忙忘了。”   柳玉疑惑地挠了挠头。   “小玉,你有空的话先把地上的小物件搬进去,等毛胜来了再把大的搬进去,可以省去一些功夫。”宋殊禹说完,眼神耐人寻味地看了一眼脸色明显不太好的苏元,“我有些话想跟他说。”   柳玉看了看宋殊禹,又看了看苏元,总感觉这两个人之间的气氛不太对,可他们几乎没有来往,更别提有过节了。   他很想问宋殊禹有什么话要跟苏元说,可想了想还是忍住了。   宋殊禹把拉着板车的苏元送到院子外面。   确定柳玉听不见他们的谈话声后,苏元弯腰把板车扶手放到地上,他脸上再没了面对柳玉时的隐忍和克制,只有警惕和提防。   虽然他和宋殊禹只打过几次照面,但是男人的直觉让他下意识地把宋殊禹当成了自己的敌人。   “你要说什么?”   宋殊禹面无表情地伸出手:“拿来吧。”   苏元没想到宋殊禹的第一句话会是如此莫名其妙的话,他错愕不已:“拿什么?”   “你不准备把钱还给小玉了吗?”   “什么钱?”   “那一两半的银子。”   “还啊。”苏元皱眉,“那是用我送给他的猎物卖的钱,我不会赖账不还。”   “那就拿来吧。”宋殊禹见苏元一动不动,神色冷淡地挑了下眉,“还是说你没有把钱带在身上?”   当然带了。   这次苏元过来不仅是为了帮柳玉的忙,还是为了把一两半的银子还给柳玉,只是回来的路上见柳玉态度坚决,才始终没找到机会把银子还回去。   “小玉不会要你给的钱,但若这钱是我拿回去的话,我自有办法神不知鬼不觉地让他接受。”   苏元的眉头越皱越紧,他听着宋殊禹的话,看着宋殊禹的脸,怎么想都觉得不对劲。   宋殊禹拿回去的钱,还是以他的名义还回去的钱吗?   结果宋殊禹仿佛猜到了他在想什么一般,话锋猛地一转:“若你一定要走个形式让小玉知道钱是你给的,我也可以再想想办法。”   被一针见血戳中心事的苏元脸色一白,碍于面子,他吞吞吐吐地否认:“我、我没这么想。”   宋殊禹蓦地笑了下:“没这么想自然再好不过了。”   苏元扭捏了一会儿,从胸口摸出装着银子的钱袋,递给宋殊禹。   宋殊禹当着他的面打开钱袋,似是确认了一下里面有没有一两半的银子,拉上钱袋,转身就走。   不过走了两步,他突然想到什么,转头说道:“以后别再白费功夫了,你心里应该很清楚小玉在和你保持距离,你一厢情愿的做法只会增加他的负担。”   方才苏元一直忍着,然而这番直戳内心的话让他没忍住当场破了防,他两眼发狠地盯着宋殊禹,直截了当地问道:“你这么在意我和小玉之间的事,是因为你喜欢他吗?”   *   作者有话要说:   推一下基友的文,虽然是预收文,但是坑品有保障   《NPC他总是上报国家》by兔月关(id6658721)   苏白是个普通上班族。   但他有个不普通的秘密,他知道,他所在的世界其实是个全息无限游戏,他只是个NPC。   每过一段时间,世界就会陷入混乱,魔物出现,天灾降临,又或者亡灵入侵……轮番来袭。   他每次都努力的去求生,但总有那么一群叫做‘玩家’的人,仗着剧情先知,提前囤积物资,夺走他活下去的机会。   当第108次死亡后的苏白,回到游戏最初。   苏白:……我要告诉国家爸爸,有人欺负我们NPC!   提示:   1、主受,无限流,多副本,不恐怖。   2、预计下月初开文(七月) 第28章 分床你不高兴吗?(两更合一)   这句话的效果相当明显,成功拌住了宋殊禹的脚步。   宋殊禹脸上有一闪即逝的惊讶,但很快消失不见,以至于苏元没有捕捉到。   苏元看着宋殊禹慢慢转过身来,目光如炬,在他身上游弋,几乎将他从头到尾地扫视了一遍。   明明宋殊禹的表情十分平静,目光中并未夹杂过多的情绪,却让苏元硬是生出了一种自己像是案板上的猪肉的感觉。   他很不喜欢这种感觉。   就像他在看到宋殊禹的第一眼时就下意识地排斥且不喜欢这个人一样。   他认为这个人很奇怪。   别的人受伤失忆寄人篱下,只会过得谨小慎微处处看人脸色,可这个人倒好,理直气壮地让柳玉养着,非但没有表现出丝毫卑微或者感激之情,还把自己当成官老爷一样地四处溜达,尤其是刚刚叫柳玉搬东西时那云淡风轻的样子,还以为柳玉是他的仆人!   这个人就知道仗着柳玉心软蹬鼻子上脸,可恶至极!   苏元心潮澎湃,用尽全力才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愤怒,殊不知他的所有眼神变化都被宋殊禹看在眼里。   宋殊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转而说道:“你喜欢柳玉。”   不是疑问句,而是平铺直叙地说出一个事实。   苏元蓦地一愣。   宋殊禹又道:“但柳玉不喜欢你。”   苏元张了张嘴。   然而宋殊禹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不仅如此,柳玉还察觉到了你对他的喜欢,他无法做出回应,于是选择疏离。”   宋殊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如同一个小锤子般敲击在苏元的心脏上,敲得他胸口生疼,可他连反驳的勇气都没有,因为他知道宋殊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是铁铮铮的事实。   苏元拳头紧握,指甲掐进手心,身体上的疼痛让他在混乱中稍微找回了一点理智,他强迫自己抬眼和宋殊禹对视。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苏元直勾勾地盯着宋殊禹,不放过宋殊禹脸上的任何变化,“你喜欢小玉吗?”   宋殊禹平静的表情并无丝毫变化,他问:“在你眼里,男子之间的断袖之癖是一件很稀松平常的事吗?”   “什么?”   “或者你的危机感深到了把小玉身边的每个男人都当成假想敌的地步?”   苏元脖子一红:“我没有!”   “在你们村里,两个男人相爱怕是会一辈子遭人指点议论,你喜欢小玉无可厚非,不过小玉也喜欢你吗?你有足够的钱财支撑你们避开村里的闲言碎语去别处谋生吗?”   苏元被宋殊禹急转直下的话题说得一愣一愣,他跟不上宋殊禹的节奏,脖子上的红飞快地布满整张脸。   “可惜这两样你都没有。”宋殊禹帮他做了结论,“所以你知道了我的答案又有何用?只是徒增烦恼罢了。”   苏元说不过宋殊禹,只有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宋殊禹回头看了一眼,柳玉早就搬完东西了,正躲在院门后面探出半颗脑袋谨慎地瞅着这边。   忽然对上宋殊禹的目光,柳玉双眼微微一睁,立马把头缩回门后,可扒在门上的几根手指还紧紧抠着门面。   宋殊禹没有收回目光。   过了好一会儿,门后的柳玉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什么,搭在门上的手指也赶紧收了回去。   苏元没有注意到那些细节,他的注意力始终集中在宋殊禹身上,他发现宋殊禹的嘴角很轻微地勾了下。   却仅仅只是那么一下,就在他想要看清楚的时候,宋殊禹已经把嘴角压了下去。   再转头看向苏元,宋殊禹改变了主意,他说:“我可以回答你的问题。”   苏元表情紧绷。   “答案是——”宋殊禹说,“我不清楚。”   “不清楚?”苏元有种被戏耍的感觉,顿时怒火丛生,“你自己有何想法,你竟会不清楚?”   “他是我的救命恩人,他的家是我现在唯一能落脚的地方,他也是我目前为止唯一相信的人,我不可能对他毫无感觉。”宋殊禹顿了顿,接着说,“但这感觉能否发展成你对他的那种喜欢,就要看今后的造化了。”   苏元整张脸都红透了。   虽然宋殊禹说得拐弯抹角,但他还是从宋殊禹的话里品出了一股宣誓自己主权的意味。   “你……”他刚咬牙切齿地开口,就被不远处响起的一道清朗声音打断。   “甄大哥!”是柳玉的声音。   苏元立即闭嘴。   柳玉扬声问道:“你们还没说完吗?”   宋殊禹说:“说完了。”   柳玉哦了一声,没再说话。   宋殊禹也没多说什么,转身走了。   柳玉从门后探出半个身子,看着宋殊禹向自己走来,不远处的苏元还站在原地,偏头看向他们这边,眼里涌动着他读不懂的情绪。   等宋殊禹走近,柳玉假装不经意地问:“你们刚刚说了什么呀?”   宋殊禹和柳玉一起走进院子,见柳玉一副极为好奇却不得不拼命忍耐的模样,好笑地反问道:“你想知道吗?”   闻言,柳玉的眼睫轻轻颤了下。   这是他紧张的表现。   “想知道。”在这种其他人都会扭捏一下的地方,柳玉格外遵循内心的想法,他诚实地点了点头,“若是甄大哥愿意说的话。”   宋殊禹停下脚步,目光落在柳玉的眼睫上。   不知为何,他仿佛感受到了那片眼睫从心尖上扫过的痒意。   他想也许这就是所谓的赤子之心。   所有的弯弯绕绕在柳玉这里都成了一条直线。   “我帮了他一个忙,他给了我一些银两作为酬谢。”宋殊禹拉过柳玉的手,把从苏元那里拿到的钱袋放到柳玉手上。   沉甸甸的重量让柳玉心里跟着一沉,他一下子猜到了什么:“甄大哥,这是……”   宋殊禹一看柳玉的表情就知道这孩子在想什么,他说:“这不是苏元给你的钱,是他给我的钱,你帮我收着,今后需要时拿出来用。”   柳玉感觉哪里不对。   可宋殊禹没再继续这个话题,抬脚进了屋子。   柳玉跟着进屋,从床底摸出匣子,把钱袋里的银两往匣子里放时,发现银两正好是一两半。   他放银两的动作一顿,歪着脑袋看向床上的宋殊禹。   只见宋殊禹已经闭上眼睛睡着了。   柳玉想问宋殊禹这些钱是不是苏元叫他转交给自己,转念想到宋殊禹都说了这些钱不关自己的事,又不敢多问了。   他只好让自己不要多想,把银两放进匣子里,把匣子藏到床底下。   黄昏时分,干完活的毛胜来了。   两人在堂屋角落腾出一块地,并合力将床组装起来。   要说堂屋比卧房大,实际上也大不了多少,只是堂屋里摆放的东西少,除了一张八仙桌和四条长凳外,只剩一个倚墙而立的木柜,木柜旁放着几张小板凳。   如今堂屋里还多了一张床,看着真是一言难尽。   柳玉早已习惯这个家的环境,可毛胜怎么看怎么觉得寒碜。   忙完后,毛胜走出屋子又看到了更加寒碜的露天厨房,一时间表情复杂到了极致。   “柳玉啊,你有钱就把家里重修一下吧,你看村里还有哪户人家住着茅草搭的房子?夏闷冬冷,透风漏雨,还不结实,搭个木房费不了太多的钱。”   柳玉尴尬地摸了摸脸:“毛叔,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我没有多余的钱修房子。”   “嗐,你没有,你姑姑有啊。”毛胜压低声音,凑近了说,“我听说当年你爹回来还带了几张县上的地契,都被你姑姑占为己有了吧?要是你能把那几张地契从你姑姑手里拿回来,还愁没钱修房子吗?”   柳玉被这话吓了一跳,连忙甩脑袋:“我和我姑姑都分家了,再去算这些旧账不合适。”   “哪里不合适了?说白了那些地契是你爹留给你的财产,你姑姑的行为叫做非法占有,告到县上的衙门里可是要吃板子的。”   柳玉还是摇头。   他从小到大想都不敢想这些事。   毛胜劝了几句无果,只好作罢,说道:“以后有需要的时候尽管找我,甭跟叔客气。”   “好的,谢谢毛叔。”   目送毛盛离开,柳玉准备拿出新做的被褥把堂屋里的床铺上,结果转身看见宋殊禹不知何时又起来了,正安安静静地站在屋子门口。   柳玉倒没想过宋殊禹是否听见了他和毛胜之间的谈话,他谨记杨郎中的话,眼睛一瞪,仿佛逮到了宋殊禹的小辫子一般大声说道:“甄大哥,你怎么又下床了?杨郎中说得没错,你真不老实!”   宋殊禹的目光在柳玉脸上停留了一会儿,才微微笑了下:“我出来看看有没有需要帮忙的地方。”   “你好好躺床上就是帮了我的大忙了,不然杨郎中又要说我了。”想起杨郎中的训斥,柳玉的脸都快皱成一团了,他竟不知杨郎中还有那么凶的时候。   把宋殊禹赶到床上,柳玉便挽起袖子气势汹汹开始铺床。   这天夜里,两个人总算不用再挤一张床了。   之前柳玉害怕碰着宋殊禹的伤口,睡觉时束手束脚,现在可以自己睡一张床,他心里别提有多高兴。   柳玉向来藏不住心事,心里高兴,脸上也全是笑意,他关上窗户,把油灯放在窗台上的陶罐旁边,笑着对宋殊禹说道:“甄大哥,我就睡外面,有事随时喊我。”   宋殊禹坐在床边,沉默地看着柳玉眉飞色舞的样子,心里破天荒地感受到了一丝烦闷。   他不知烦闷从何而来,说不清道不明,像一条透明的丝线般越来越紧地将他束缚起来。   他觉得自己应该高兴才对,毕竟自己已经盼了那么久的分床,可转眼瞧见柳玉比自己还高兴,他一下子就高兴不起来了。   “好。”宋殊禹难得有些没精打采,“你去睡吧。”   柳玉敏感地察觉出了宋殊禹情绪上的低落,他往回走了两步,轻声问道:“甄大哥,你怎么了?”   宋殊禹说:“没什么。”   柳玉弯腰看向宋殊禹,眨了眨眼睛:“你好像不高兴了。”   宋殊禹面无表情地否认:“没有,我只是有些困乏。”   “原来是这样啊。”柳玉轻易地相信了宋殊禹一看就是在撒谎的说辞,用带着歉意的口吻说,“那我出去了,甄大哥你快躺下休息吧,多休息才能把伤口养好。”   说完,柳玉飞快地跑掉了。   宋殊禹:“……”   半晌,他无声地叹了口气。   ……   终于睡上好觉的柳玉在接下来的每一天都过得神清气爽,虽然他暂时没有那么多的钱修房子,但做一张书桌和一把椅子的钱还是有的,他把卧房窗台前的小片地方打扫出来,让毛胜帮忙做一套桌椅。   毛胜活儿多,哪怕每天不休息地干活,也要等到小半个月过后才能做好柳玉的桌椅。   还好柳玉也不怎么着急。   柳玉趁着有空准备去县上一趟,这次他没再舍不得钱了,花了三文钱和村里的几个婶子一起挤在牛车上面。   阳光晒在他们身上,牛车一路颠簸,坐在硬邦邦的板子上着实不好受。   好在没走多远,有个婶子忽然瞧见了一个池塘,便吆喝起其他婶子跑去折了几片跟伞一样大的荷叶。   柳玉也被塞了一片荷叶。   把荷叶举在脑袋上,挡住了头顶的太阳,眼前光线变暗,似乎连风都变得清凉了不少。   塞荷叶给柳玉的那个婶子问他:“你去县上干什么?”   柳玉说:“家里没粮食了,我去买些米面回来,可以的话,再买几只鸡仔和鸭仔。”   要不是家里实在腾不出地方,他还想买几只猪仔回来养着。   “诶唷,那你这次可要看清楚了。”婶子说,“上次你买回来的那两只鸡明显是病鸡,便宜是便宜,可下不了蛋啊,不然怎么会一直留在老板手里卖不出去?”   柳玉说:“婶子,它们现在下蛋了。”   “啊?”婶子一脸惊讶,“真的?”   柳玉点了点头:“每一两天就下一个蛋,下得可勤快了。”   婶子不相信,可她知道柳玉不是个会撒谎的孩子,想了想又问,“它们下的蛋是不是很小?”   “很大的蛋。”   婶子心想真是奇了怪了。   牛车来到桐溪县,赶牛的大叔按照老路线在县里晃上一圈,想要在送人的同时顺便挣点其他人的钱。   几个婶子都去第三集 市卖些自个儿缝制的钱袋和鞋垫等小玩意儿,途中会经过第一集市和第二集市,柳玉就在第二集市下车。   不过第二集 市和他们入县的地方有段距离,牛车要在热闹的街道上走上一些时间才能到达。   柳玉来县上的次数不多,每次坐在车上都忍不住好奇地东张西望。   街道两边不仅有各式各样的小吃摊,还有装修得相当富贵华丽的酒楼和茶坊,只是这会儿看着生意冷清,门外也没有招揽客人的小厮。   坐在柳玉身旁的婶子比他懂得多,见他目光扫过那些酒楼和茶坊,便小声说道:“县上和我们村里不一样,我们村里一旦入夜就看不到其他人的影儿了,但县上才刚刚热闹起来,去年我和我家男人在县上住过一回,晚上那叫一个灯火通明,街上简直是人山人海。”   婶子说着,指了下一家酒楼的二楼露台。   “瞧着那儿没有?”   柳玉顺着婶子所指的方向看去。   “到了晚上,就会有很多漂亮姑娘站在那儿招揽客人。”婶子说,“我听我家男人说,那种地方烧钱着呢,光是一盘小菜的价格够我们忙活上一个月。”   柳玉着实被这番话震惊到了,微微张嘴,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这么贵呀?”   “那可不?”婶子撇了撇嘴说,“那种地方都是达官贵人才去得起的地方,怎么可能不贵?像我们这种勉强混个温饱的乡下人,只有等下辈子投胎咯。”   “你跟他说这些做什么?”坐在对面的婶子说,“富人有富人的活法,我们穷人有穷人的活法,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他们尽管吃他们的山珍海味去,我们把我们的小日子过好就行。”   被反驳的婶子轻哼一声:“咱们也只能这么安慰自己了。”   说话间,牛车转进了下一条街。   方才还因为贫富差距颇显丧气的婶子坐直身体,她指着前方一处气派的别院说道:“小玉,你看,翰辰书院到了,就是你表弟卢连才在的那家书院。”   柳玉第一次坐牛车,自然也是第一次绕到翰辰书院这条街道上来,他早就好奇县上的学堂是什么样子,听了婶子的话,他连忙偏过身体看去。   谁知下一刻,他冷不防地撞上一张熟悉的面孔。   “连才?”车夫率先喊了出来。   车夫载过卢连才好多次,可每次卢连才都在其他地方下车,车夫甚至怀疑卢连才上的不是翰辰书院,没想到今天就在翰辰书院外面碰到他了。   “连才!”车夫又喊了一声,并笑呵呵地冲着卢连才招了招手。   坐在板车上的其他人都没有吭声,齐刷刷地望着和几个公子哥模样的人站在一起的卢连才,都默契地没有吭声。   柳玉自知不受卢连才喜欢,便很自觉地不在这个时候自讨没趣,至于其他几个婶子和卢连才压根不熟,也不太喜欢卢连才那高高在上又目中无人的态度,更不可能和卢连才打招呼了。   与此同时,被喊到的卢连才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他和邵文鸿几人准备去留香酒楼吃喝一顿,就等下马车的功夫,居然碰到了村里的熟人,关键是那个熟人还赶着一辆破破烂烂的牛车!   一股属于牛身上的味儿钻进卢连才的鼻子里,他的脸色青到几乎发黑,余光中瞥见邵文鸿几人嫌弃地耸了耸鼻子,不约而同地往后退了一步。   有那么一瞬,卢连才想把自己揉进脚底下的地缝里。   怎么会这么巧?   巧就算了,那个大叔还喊了他的名字,这下他想躲都躲不了!   “卢连才。”邵文鸿听不出情绪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认识那个人?”   卢连才头皮发麻,背后冷汗直淌,邵文鸿的话音未落,他条件反射地摇头:“不不不,我不认识他。”   邵文鸿说:“他方才喊的不是你的名字?”   “就是他的名字。”赵宜说,“我听得一清二楚,那个人叫的连才。”   “不。”卢连才气息都是虚的,他知道自己的谎言一戳就破,可他实在没有勇气承认,“我真的不认识他……”   “连才,你在说什么呢?我们都是一个村的,我还载了你好多次,你说不认识我就不认识我了啊?”车夫本是兴高采烈地和卢连才打招呼,一看卢连才这避他跟避瘟神似的反应,顿时不乐意了。   卢连才像木头一样地杵着,眼神飘忽,却始终不敢朝车夫那边看。   旁边的邵文鸿似乎瞧出一些端倪,似笑非笑地将折扇一展,慢悠悠地扇了起来:“卢连才,你就是这般对待你的同村人?人家还说用牛车载了你好多次。”   “对了,你不是说你坐马车来的吗?怎么换成牛车了?”赵宜看热闹不嫌事大,“马车和牛车可不一样哦。”   卢连才嘴唇嗫嚅:“我……”   然而他“我”了半天,也没有“我”出下文来。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大多是在翰辰书院里念书的学生,也多少认识卢连才,但他们不知发生了何事,刻意压低的议论声不绝于耳。   卢连才犹如被人扒光了扔在大街上,浑身各处都弥漫着火辣辣的疼。   偏偏车夫将绳子一拉,让牛停在原地,嘴里还在抱怨:“上了翰辰书院就是不一样,今后是要当大官的人,我们这些乡里乡亲的都入不了他的贵眼——”   说到一半,身后的衣服被人拉了一下。   “叔,我赶时间,我们快走吧。”柳玉很小声地说,“不然等会儿人多了就走不了了。”   就在这时,邵文强也看清了柳玉的侧脸,他啪嗒一声合上折扇,眼神瞬间变得锃亮无比。   是他!   *   作者有话要说:   凌晨12点半还有一更哈,如果没更就是没有了_(:з」∠)_ 第29章 生辰京城的亲戚也会来(三更)   上次书肆一别,邵文鸿仿佛被人灌了迷魂汤似的,只要得空就跑去书肆守着。   认识他的人从未见过他如此上心的时候,好奇之下一打听,才知道邵文鸿要找的人不是书肆老板的小女儿,而是一个白嫩漂亮的乖巧少年,只是连着半个月下来,那个少年都没再出现在书肆里。   于是大家开始劝邵文鸿不要太上头,为了一个仅有一面之缘且不知根底的陌生少年旷课得罪先生不值得,可邵文鸿不听,仍旧我行我素。   连赵宜都不知疲惫地跟着邵文鸿东奔西跑。   俗话说越得不到越想得到。   邵文鸿越找不到那个少年,越跟着了魔一样地想要见到那个少年。   日想夜想。   时时刻刻都在想。   还以为要等上一段时间才能有所收获,谁知出去上个酒楼的功夫就撞上了!   好一个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邵文鸿感觉自己的身体在燃烧,血液在沸腾,灼热的目光恨不得把柳玉烫出一个窟窿来,他二话不说抬脚向牛车走去。   结果走到一半,就被牛车上的异味逼得硬生生地停下脚步。   被惊喜冲昏了的头脑很快恢复理智,他这才迟钝地意识到自己心心念念、朝思暮想的人此时此刻坐在一辆又破又旧还散发着异味的牛车上。   邵文鸿:“……”   原本前进的步伐立即往后退去。   他呈一条直线地退到赵宜身旁,眼睁睁看着柳玉催着车夫离开,一双眼睛恨不得直接长到柳玉身上。   车夫赶着牛车一走,这里也就没什么热闹可看了,围观人群逐渐散去,被堵在人群外面的卲家马车终于驶了过来。   邵文鸿还是那副失了魂儿的模样,被赵宜轻轻一拍肩膀才蓦然回神。   他激动地开口:“你方才看到了吗?”   赵宜一脸莫名:“看到什么?”   “牛车啊!”   “哦。”赵宜说,“那么大一辆牛车,上面坐着那么多人,我怎么可能看不到?邵哥别笑话我了。”   “重点不是牛车,是牛车上面坐着的人!”   说到这个,赵宜更加莫名其妙了,摸了摸下巴说:“牛车上面不是坐着几个大婶吗?”   难道他们邵哥看上其中一个大婶了?   赵宜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了。   邵文鸿自知和赵宜说不通,便懒得白费口舌,转身去找卢连才。   满脸煞白的卢连才正被几个人围在中间,左一句右一句地嘲笑刚刚的事。   “卢连才,你做人可不真诚啊,明明做牛车来的还骗我们说坐马车来的。”   “我们和你关系好,相信了你的话,却被你骗得团团转。”   “牛车好坐吗?我还没坐过牛车,不知那种工具坐起来是何滋味。”   “郝兄你想什么呢?当然是屁股疼的滋味了。”   卢连才深埋着头,嘴唇紧咬,屈辱得身体都在隐隐发抖。   直到邵文鸿走近,那几个人才纷纷安静下来,正要喊一声卲哥,只见邵文鸿拿着折扇的手一抬——   折扇挨着敲到几个人的脑袋上。   几个人接连哎哟直叫。   “牛车怎么了?牛车不也是车吗?你们这么嫌弃牛车,不如随我去找一趟县长,让县长禁止牛车出入桐溪县。”   邵文鸿声音洪亮,说得正义凛然,也吓得那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是一脸菜色,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邵文鸿不再搭理他们,径直走向卢连才,他一改平时话里带刺的腔调,几乎是春风和煦地安慰起了卢连才:“管他牛车马车,只要能拉人,那就是好车,我还觉得坐牛车更透风呢,坐马车闷死了。”   后面几个人:“……”   他们回头看了眼赵宜,赵宜也是一脸活见鬼的表情。   只有卢连才动容地红了眼眶,他松开紧咬的嘴唇,嘴唇边上已经多了一圈微微泛红的牙印,可见咬得多么用力。   “邵哥……”卢连才张了张嘴,“你待我真——”   最后一个“好”字还未说出口,做完了面子功夫的邵文鸿便迫不及待地问道:“我方才看到那天我们在书肆遇到的少年也在上面,原来他和你是同村人啊?你认识他吗?你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吗?你知道他准备去哪儿吗?”   “……”卢连才一腔感动瞬间憋了回去。   ……   柳玉在第二集 市下了车,他最常去的就是第二集市了,因此对这里的街道和铺子还算熟悉,先买了米和面装进身后的大竹筐里,又买了几斤肉和专门给宋殊禹炖汤用的土鸡,最后才货比三家地选了八只鸡仔和鸭仔。   吸取上次的教训,这次柳玉没有捡着便宜的买,而是按照几个婶子所说看了鸡仔和鸭仔的羽毛清洁程度,是否有光泽,是否干燥,以及是否活泼好动,是否叫声响亮清脆。   当然,还要脐部没有血痕,愈合良好。①   柳玉没有经验,笨手笨脚地挑了半天,好在老板脾气好,还帮他一起检查。   鸡仔和鸭仔分别放在两个不大的竹篓里,八只嫩黄色的毛茸团子在竹篓里挤来挤去,嘴里发出细细的叫声。   柳玉觉得它们好可爱,蹲在地上对着竹篓看了一会儿,才起身准备去拿放在边上的大竹筐。   可他刚起身,就感觉到身后悄无声息地站了一个人,他心中一惊,大脑还未反应过来,双手已是条件反射地推了那个人一下。   因为那个人离他实在太近了!   好像贴在他身后一般。   柳玉力气大,还铆足了全力,那个人猝不及防地被他推得连连后退,由于脚步不稳,竟然直挺挺地往后栽去。   紧接着——   砰的一声闷响。   那个人的后脑勺撞到了柱子上。   “邵哥!”迟来一步的赵宜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他不敢相信桐溪县里还有人敢对邵文鸿动手,简直活得不耐烦了。   赵宜快步上前,手忙脚乱地扶起痛得龇牙咧嘴的邵文鸿。   此时的柳玉也看清了邵文鸿的相貌,他自然记得这个卲二公子,可他方才完全没有想到站在自己身后的人会是邵文鸿。   柳玉心中的慌乱全部在脸上显露无疑,他一时半会儿连双手如何摆放都不知道了,咬着嘴唇,无措又害怕地望着邵文鸿。   虽然赵宜也对柳玉存有几分好感,但是眼下他不可能分不清孰轻孰重,扶着邵文鸿站稳后,他立刻瞪起了眼,强作凶恶地开口:“你敢对我们卲二公子动手?你嫌自己多长了一只手吗?”   柳玉吓得眼睛睁得老圆,一个劲儿地摇头:“我、我以为有坏人。”   赵宜气笑了:“你说我们卲二公子是坏人?”   “不是。”柳玉解释,“刚刚他站在我身后,还离我那么近……”   邵文鸿总算从剧烈的疼痛中缓和过来,他半是委屈半是愤怒,连面子都顾不上了,表情痛苦地说道:“我离你近是为了看你的篓子里装了什么!”   “……”柳玉有些尴尬。   “你以为我要对你做什么?难道我一个大男人还能非礼你这个大男人?”   柳玉讪讪地摸了摸鼻子,他倒没有往这方面想过,只是突然被人靠近吓了一跳罢了。   赵宜见状,还想找柳玉的麻烦,却被邵文鸿阻拦了。   邵文鸿走到柳玉面前,后脑勺传来的阵阵钝痛让他的脸部略显扭曲,他一边吸气一边看了眼柳玉脚边的两个竹篓。   “买的鸡鸭?”   柳玉点了点头,他本不想多说,可想到是自己害得邵文鸿吃了苦头,他便多解释了一句:“买回家养着下蛋。”   邵文鸿皱了皱眉:“你家里还养了鸡鸭?”   “目前只养了两只鸡”   “养那些家禽多臭啊。”邵文鸿光是想想卲府里养了一群到处溜达的鸡鸭,整个人都要窒息了。   “是很臭。”柳玉赞同地说,“它们随地拉屎,若不及时清扫的话,地上会堆积很多屎。”   “……”邵文鸿的脸肉眼可见地青了,他压根没想过鸡鸭还会拉屎这件事。   不过这种话从少年嘴里说出来,貌似也没那么叫人难以接受了。   少年看着香香软软,和那些鸡屎鸭屎什么的完全沾不上边。   邵文鸿还在心里说服自己,柳玉已经提着两个竹篓走到大竹筐边上,他把竹篓放到地上,准备背上大竹筐后再提竹篓。   “等等!”邵文鸿连忙走了过去,用折扇轻轻抵住竹筐,随后对柳玉说,“这大半个月来我一直在找你。”   柳玉茫然地问:“找我?”   “对。”   “可我们不认识呀。”   “都说四海之内皆兄弟,你我又同在桐溪县,还在同一家书肆遇到,缘分不可谓不深,你只用‘不认识’三字就把我打发了,未免有些绝情了吧。”   柳玉表情呆呆:“我不住在桐溪县,我住在玉潭村。”   “……”邵文鸿深吸口气,“玉潭村不是隶属桐溪县吗?”   后面的赵宜见邵文鸿说了半天都没说到重点,干着急地在原地转了两圈,最后忍无可忍地替邵文鸿说道:“下月初便是卲二公子的二十岁生辰,卲家会在留香酒楼大办,到时你也来吧。”   柳玉完全呆了。   “对了,到时卲二公子住在京城的亲戚也会过来,他们可是亲眼见过当今摄政王的人。”赵宜说出这番话时,脸上写满了与荣有焉的骄傲,仿佛亲眼见过摄政王的人是他似的。   *   作者有话要说:   ①查了一下百度   谢谢老板们的打赏,我会更加努力码字的! 第30章 做梦不想连累你(2合1)   可惜赵宜炫耀错了人。   柳玉从小长在偏僻的玉潭村里,消息闭塞,连前阵子京城里政权交替的事都只是有所耳闻,他甚至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   对了!   摄政王不就是京城里那位很厉害的大人吗?村里的叔伯婶子都不敢提及那位大人的名讳呢!   想到这里,柳玉后知后觉地露出惊讶的表情:“见过摄政王的亲戚?好厉害呀!”   赵宜抬了抬下巴:“你来我们卲二公子的生辰宴,你也可能看到他的亲戚。”   柳玉收起惊讶的表情,老实摇头:“我不去。”   “……”赵宜原以为事情稳了,乍一听柳玉拒绝的话,老血都要喷出来了,“为何不去?!”   “我不认识你们。”柳玉还是那个理由,说完,他担心赵宜觉得理由不够充分,又赶紧补充了几点,“而且我很忙,家里有好多活儿要干,我也没钱送礼物。”   邵文鸿:“……”   要不是柳玉说得情真意切,他都怀疑柳玉为了推脱他在撒谎了。   没钱?!   这年头还有没钱送礼物的人?   他们之中最窘困的卢连才都知道打肿脸充胖子,怎么到了柳玉这里连装都不装一下,就这么坦坦荡荡地说出了“没钱”二字。   没钱是一件很光荣的事吗?   邵文鸿感觉自己的认知都被颠覆了。   柳玉见邵文鸿和赵宜半天没能说出话来,外头的天色也不早了,便准备背上竹筐,可他还没开始动作,邵文鸿率先反应过来,再次用折扇抵住他的竹筐。   不得不说,邵文鸿的接受能力十分强大,才一会儿功夫,他已经为柳玉的没钱找到了非常合适且足以让自己心服口服的理由。   “你叫柳玉是吧?连才和我们是同窗,我们经常一起吃喝,关系很好,到时连才也会来。”邵文鸿从袖中摸出一个描着金边的薄帖,不由分说地放入柳玉的竹筐里。   柳玉想把帖子拿出来,却被邵文鸿阻止了。   邵文鸿用面上的白布盖住帖子,随即抬眸看向柳玉:“这是我的请帖,上面写有时间和地点,你直接来就是了,下人们看到帖子会放你进去。”   “可是……”   “我不要你的礼物。”邵文鸿笑了笑,“就当交个朋友。”   柳玉依然一脸抗拒。   “你考虑一下吧,听连才说你经常来第二集 市,我们沿着这条街道找了好久才找到你。”   这点邵文鸿没有撒谎。   卢连才只知道柳玉十有八/九去了第二集 市,但不知道柳玉去第二集市做什么,他们要找人的话,只能顶着毒辣的太阳挨门逐户地找。   邵文鸿毕竟是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向来不舍得累着自己,出门能坐马车和轿子的地方绝不走路,何曾如此劳累过?   柳玉也发现了邵文鸿的脸还有些泛红,显然不久前才被太阳晒过。   顿时,拒绝的话卡在喉咙里。   邵文鸿生怕柳玉又拒绝,连忙拿开折扇,作势要帮柳玉帮竹筐:“我帮你抬出去——”   话音未落。   邵文鸿猛地使劲儿。   竹筐纹丝不动,重得跟里面装了一堆石头似的。   邵文鸿喘了口气,换了一个姿势。   继续使劲儿。   竹筐底部不曾挪动分毫。   邵文鸿僵硬片刻,抬头看了一眼柳玉。   柳玉蹲下身背对竹筐,将绑在竹筐上的两条绳子搭在自己的肩膀上,稍一用力,便看似轻松地站了起来。   邵文鸿:“……”   后面的赵宜抬手捂脸,心想卲二公子何必两次自取其辱,简直没眼看。   “谢谢你的好意。”柳玉安慰起了邵文鸿,“我买了很多东西,里面还装着米和面,所以沉了一些。”   邵文鸿满脸震惊:“里面还有米.余彦和面?!”   柳玉点了点头,一手提起一个脚边的竹篓:“我要回去了。”   邵文鸿目瞪口呆地看着柳玉走远,等到赵宜走到他身旁,他忽然一阵后怕。   还好他没有对柳玉做什么,否则凭柳玉的力气,一拳就能打死他。   ……   柳玉坐着牛车回到玉潭村,走到院门外面时碰到了来找他的孩子们。   孩子们打听到了他出去的消息,想到家里只剩一个宋殊禹,都害怕得不敢进去,于是一群人背着背篓挤在树荫下面乘凉。   还好太阳快要落入山下,阳光不比正午那般晒人了。   柳玉领着孩子们进了院子,孩子们一改方才闹腾的性子,再次变成一只只鹌鹑,安安静静地跟在柳玉身后,只有一双双眼睛忍不住好奇地东瞅瞅西看看。   柳玉让孩子们自个儿去堂屋里搬了小凳子在屋檐下坐着等,他放下竹筐和两个竹篓,转身进了卧房。   宋殊禹很老实地躺在床上休息,双眼紧闭,好像睡着了。   柳玉不想打扰宋殊禹休息,可孩子们还在外面等着,他不得不轻手轻脚地走到床边。   “甄大哥?”   不知是柳玉的声音太轻还是宋殊禹睡得太熟,宋殊禹并未听到柳玉的喊声,不过垂下的长睫不安地抖动了下,似乎在做噩梦。   “甄大哥。”柳玉又喊了一声,见宋殊禹仍旧没有反应,他思虑过后,慢慢弯腰,将脸凑得近了些,同时伸手按住宋殊禹的肩膀。   柳玉继续喊道:“甄大哥,你醒醒——”   话音未落,床上的宋殊禹忽然睁开眼睛,他眼里再没了平日的客气和冷静,而是被铺天盖地的怒火和恨意填满。   未等柳玉有所反应,一只手用力拽住了他的手腕。   紧接着,眼前光线猛地一晃,后脑勺和后背撞上了硬邦邦的枕头和柔软的被褥,等他有所意识时,他已经被宋殊禹禁锢在了床上。   宋殊禹隔空压在他的上方,一只手弯曲撑在他的脑袋旁边,一只手从他的胸膛爬上脖颈,仿佛要跟上次那样掐住他的脖子。   恐惧袭来,柳玉面如死灰。   他想推开宋殊禹,可宋殊禹冰凉的手指已如蛛网般覆盖了他的脖颈。   他根本不敢动。   柳玉乌黑的眼仁儿被惊恐撑到了极致,胸膛因过度惊吓而剧烈起伏。   最让他害怕的是从宋殊禹身上散发出来的压抑气息,宛若一座巨山,沉甸甸地压下来,越来越逼仄的生存空间让他连呼吸都分外困难。   眼前的甄大哥简直不像平日的甄大哥,像阎罗,像魔鬼,像一把沾着鲜血的利刃。   “甄大哥!”柳玉抖若糠筛,声音发抖地大声喊道,“甄大哥,你怎么了!”   覆盖在他脖颈上的五指似乎有所顾忌,并未收紧用力,听到他的喊声后,浑身被怨气笼罩的宋殊禹蓦地一震,在眼神变得清明之前,他的手好像被什么烫着了一样,急忙收了回去。   宋殊禹挺直身体,看见柳玉一动不动地僵在床上,眼里充斥着对他的无边恐惧,他脸上第一次浮现出了名为慌乱的情绪。   “柳玉……”宋殊禹伸手想摸柳玉的脖子,“抱歉,我……”   柳玉已被恐惧淹没,看着离自己越来越近的手,他的瞳孔骤然紧缩,下意识地用双手挡住自己的脖子,双手交叉,这是防御的姿态。   宋殊禹伸到一半的手停住了。   柳玉把下半张脸也藏在交叉的双手后面,只露出一双眼睛警惕地盯着宋殊禹。   半晌,结结巴巴的声音响起:“甄、甄大哥,你可以让让吗?我、我要出去。”   宋殊禹这才发现自己还压在柳玉的腿上,他迅速翻身下床,腹部的伤口传来撕裂的疼痛,他仿佛感受不到似的。   等宋殊禹一让开,柳玉跟火烧屁股一般地从床上弹了起来,撒腿就往外跑,一副生怕跑慢了会再次被宋殊禹抓起来掐住脖子的模样。   跑到外面,挤在屋檐下的孩子们听到了里面的动静,一个个都在探着脑袋往里看,见柳玉衣衫凌乱、包起来的头发也散了大半,纷纷露出又惊又吓的表情。   柳玉脸色苍白,经过方才那么一吓,他的精神状态也不是很好,加上害怕宋殊禹伤害到孩子们,他只好先让孩子们回去。   “你们把背篓留下来,明天这个点来拿,我会把你们采集的药草和该拿的钱都清算出来,到时你们直接来拿背篓和钱。”   孩子们不敢多问,乖乖点头应好。   柳玉叫孩子们把背篓挨着放在院子里,等放好后,他从身上摸出一包敲得很碎的饴糖,在孩子们兴奋的嚷嚷声中,每人给了三小块。   正好把一包饴糖给完。   有饴糖吃的孩子们顿时不害怕了,还高兴极了,齐声说了句谢谢玉哥哥,然后嘻嘻哈哈地跑了。   柳玉没有急着进屋,在院子里逗留了一会儿,感觉时间差不多了,才提着几个背篓走进屋子。   宋殊禹早已整理好了自己的情绪,他站在隔绝了卧房和堂屋的挂帘前,沉默地看着埋头进来的柳玉。   柳玉把背篓放在墙角,又转身走出屋子去拿其他背篓。   来回走了三趟,才把孩子们的背篓全部拿进来。   忙完这些,柳玉继续收拾买来的鸡仔和鸭仔。   鸡仔和鸭仔都太小了,为了避免它们被两只母鸡踩死,必须把它们养在一个更大的笼子里。   柳玉前些天倒是趁着空闲编了一个竹笼,只是竹笼还是空的,需要放上一层干草,不然鸡仔和鸭仔容易受凉。   以及放养鸡仔和鸭仔的地方也要好好收拾一下,得在鸡仔和鸭仔够得着的位置放上食盆和水盆,同时还要防止食盆和水盆被两只母鸡糟蹋。   鸡仔和鸭仔不比柳玉之前买的两只母鸡,稍不注意就容易养死,每只价格还不便宜,前期得养精贵些才行。   于是柳玉忙前忙后,既要铺笼子,又要在院子里打扫出一块新的地方。   等他忙完已经过了小半个时辰,他把两个竹篓里的鸡仔和鸭仔一起放到大的竹笼里,让它们先适应一宿,等明儿太阳升起再把它们放出来。   两个空下来的竹篓里沾着鸡鸭的粪便,柳玉把它们放在灶台旁边,打算明天拿去河边洗干净。   他忙碌的时候,宋殊禹便一直站在边上看着。   两个人都很默契地没有说话。   直到柳玉要去整理竹筐里买来的东西时,宋殊禹忽然用身体挡住了屋门。   柳玉早有准备,立刻停住脚步,尽管他没有抬头和宋殊禹对视,却能清楚感受到宋殊禹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   宋殊禹的声音有些沙哑:“之前的事,我很抱歉。”   柳玉摇了摇头。   他不怪宋殊禹,但是他害怕宋殊禹。   柳玉把头埋得更深,从宋殊禹的角度,只能看见他轻颤的眼睫以及松散过后又随便抓上去的头发。   哦,还有白皙的后颈。   宋殊禹盯着那段后颈看了一会儿,十分庆幸自己潜意识里存了不能掐人脖子的念头,否则他可能不再被原谅。   “我做梦了。”宋殊禹说,“我梦到了以前的事。”   柳玉一愣,惊喜抬头:“真的?!”   说到这个话题,他竟然连害怕都忘了,光顾着替宋殊禹高兴。   “甄大哥,你恢复记忆了?”   “不完全是。”   宋殊禹知道自己是个防备心极重的人,他多次梦到以前的事,甚至梦到了很多关键的细节,可他从未对柳玉提起过,也从未让周正帮忙寻找线索,仅仅靠着前阵子在村里溜达获得一些微不足道的信息。   他从未考虑过把这些事告诉柳玉,这么做几乎是出于他的本能。   然而这会儿看见柳玉脸上掩饰不住的失落后,他鬼使神差地接着说道:“我只梦到过我曾经住过的地方和我的家人。”   柳玉两眼一亮,再次燃起希望,他小心翼翼地问:“你知道你住在什么地方吗?”   “不知。”宋殊禹说,“梦里未曾有人提起任何地名。”   “你的家人呢?”柳玉又问,“你知道你家人叫什么名字吗?”   “不知。”宋殊禹还是同样的回答,但他多透露了一点,“我只梦到我爹娘关系不和,且我有一个年岁和我相仿的弟弟。”   不过那个弟弟早就死了。   如果他没猜错的话,那个弟弟死在了他的手上。   “就这些啊……”柳玉摸了摸脖子,表情很是犯难,“只有这些信息的话,很难打听到你的身份,符合这两样的人家太多了。”   宋殊禹嗯了一声:“不急,既然我已经梦到这些,想来离恢复记忆也不远了。”   柳玉想起放在匣子里的扳指,里长说佩戴那个扳指的人只会是皇亲国戚或者名门望族,若真如此,其实带着扳指去县上一问便知。   若那个扳指是甄大哥的东西,正好帮甄大哥找回身份,若那个扳指不是甄大哥的东西,也好让那么贵重的东西物归原主。   可里长叮嘱过他,在甄大哥恢复记忆之前不要让外人发现扳指的存在,更不要对甄大哥多说什么。   要是甄大哥的身份真不简单,极有可能牵连到整个玉潭村。   柳玉被周正的一番话结结实实地吓住了,才犹豫了那么久都没把扳指的来历告诉宋殊禹。   柳玉的思绪来来回回地转了好几圈,最后尘埃落定时,免不了地感到失望。   他轻轻叹了口气。   “我正因梦到了以前的事,才险些误伤你。”宋殊禹又说,“我梦到有人要杀我。”   柳玉吓得一抖:“谁要杀你?”   “应该是我的朋友,但我不知道他的身份和名字,我们坐在疾驰的马车里,马车外面全是追杀我的人。”宋殊禹确实又做了这个梦,他经常梦见从马车上跌落前的画面。   柳玉在玉潭村里连杀猪都未曾见过,哪儿听过如此凶险的事?当即整张脸唰的一下就白了。   宋殊禹抬起手,在半空中停顿片刻后,温和地落在了柳玉的脑袋上。   柳玉呆呆抬头看向宋殊禹。   他记得宋殊禹很不喜欢与人产生肢体接触,哪怕他只是拿着帕子帮宋殊禹擦拭身体,宋殊禹也表现得极为勉强。   宋殊禹试探性地轻揉柳玉的脑袋,见柳玉没有反抗,不由得露出一抹放松的笑容:“等我的伤势稍好一些,我就离开。”   “离开?”柳玉问,“甄大哥,你要去哪儿?”   “去哪里都行,只要不在你家。”宋殊禹说,“我怕那些追杀我的人找来,到时候会连累到你。”   柳玉张了张嘴,他想说些安慰宋殊禹的话,或者告诉宋殊禹没关系,等恢复记忆再走也行。   可想到周正说的话,又想到宋殊禹方才那些话,他发干的喉咙连一个字都挤不出来了。   要是如周正所说牵连到整个玉潭村,他和宋殊禹都负不起这个责任。   所幸宋殊禹并不期待他会说什么,放下手,往旁让了让:“孩子们采来的药草也要清点一下吧?”   “嗯。”柳玉迅速整理好混乱的心情,径直走到竹筐前,“我先把今天买的东西拿出来,还买了一只老母鸡,得赶紧炖上。”   米面肉和母鸡都放在竹筐下面,上面放着青菜和柳玉特意去一家小铺子买的饴糖,这包饴糖敲得没有他给孩子们的那包饴糖碎,淡黄的表面,规则不一的形状,看着一般,实际上尝起来很甜。   柳玉自然舍不得吃这么贵的东西,因为回来的路上遇到了张婶子和王婶子,才在给饴糖的时候自己也尝了一点。   这时,宋殊禹的声音响起:“那是什么?”   “饴糖。”柳玉拿过装有饴糖的袋子,解开捆在口子上的细绳,递给宋殊禹,“你的药汤闻着都苦,饴糖应该可以帮你压压苦。”   宋殊禹站在柳玉身旁,原本平静的眼神逐渐被某种情绪代替,他长时间地看着袋子里的饴糖,仿佛第一次认识这种东西。   突然安静的空气让柳玉开始不安,他捧着袋子的双手轻轻一抖,小声问道:“甄大哥,你又怎么了?”   宋殊禹慢慢收起目光,说道:“你有心了。”   这一刻,柳玉彻底把不久前对宋殊禹的恐惧抛之脑后,他腼腆地笑了笑,认真地说:“我们住在一个屋檐下,相互照应是应该的。”   宋殊禹看向柳玉,茶褐色的眼眸在夕阳的余晖下呈现出深邃的黑色,他的目光分外专注,仿佛要看穿柳玉的灵魂。   许久,他伸手拿走柳玉手里的袋子,重新将细绳捆上。   把袋子放回桌上,他看了眼袋子的东西,是一张黑红两色相交的帖子:“我问的是它。”   “喔~”柳玉恍然,并老实回答,“这是卲二公子给我的请帖,他说下月初是他的生辰,让我参加他的生辰宴。”   “卲二公子是谁?”   柳玉没想到宋殊禹还会这么问。   以前宋殊禹不怎么关心他的事,即便他主动告诉宋殊禹,宋殊禹也只是默不作声地听着,听完很少发表意见。   “是县上卲家的二公子。”柳玉挠了挠头,仔细想了一会儿才说,“叫什么名字来着,我给忘了。”   “你和他如何认识的?”宋殊禹不觉得柳玉会认识县上的什么公预研.杜佳子,一来柳玉关系简单,二来柳玉不是攀炎附势的人。   “我去书肆买笔墨的时候遇到他的,他和连才一起。”柳玉一拍脑门,“对了,他是连才的同窗,他们都在翰辰书院上学。”   说起“上学”二字,柳玉的语气中不自觉地多了几分向往。   宋殊禹问:“他的生辰宴,你要去吗?”   “不去。”柳玉一边说一边继续从竹筐里拿东西出来,“我不认识他,更不认识他那些亲戚,没有去的道理呀。”   “那你拒绝他了吗?”   “我直接跟他说了我不去。”   宋殊禹嗯了一声,嘴角流露出些许笑意,但他并未意识到自己在笑,只道:“你做得很对。”   很快,又说,“等你有空了,我教你写字吧。”   柳玉动作一顿,又惊又喜地看了过来:“此话当真?”   宋殊禹笑着点头:“千真万确。”   “可、可我能写字吗?”柳玉有些担心自己太笨,浪费了宋殊禹的时间和精力。   宋殊禹笃定地说:“你能。”   “我这个年纪才开始学习写字会不会太晚了啊……”   “不会。”宋殊禹忍了又忍,终是没忍住抬手摸了摸柳玉的脑袋,手下的发丝很细,又滑又顺,摸着手感很好。   他看着柳玉,连口吻都温和了起来,“只要有心,何时都不会晚。”   *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打赏!!   凌晨12:30还有一更~ 第31章 不太平少去县上(3更)   柳玉第一次养鸡仔和鸭仔,难免担惊受怕,一宿下来起夜数次,端着油灯蹲在笼子前看了半天,确定里面的鸡仔和鸭仔没有死掉,他才放下一半的心。   夜里没睡好,翌日起来,柳玉眼眶下面浮出淡淡的青色。   不过等太阳升起,他把鸡仔和鸭仔从笼子里赶出来放风,听着它们嘴里发出细细的叫声,他脸上的疲态瞬间一扫而空,情不自禁露出开心的笑容。   他准备了食盆和水盆,水盆里的水是烧沸过的凉白开,食盆里装着剁碎了的青菜叶子以及少许特意煮软了的白米。   鸡鸭群闻到香味,扇着翅膀跌跌撞撞地往食盆里冲。   “小玉。”篱笆外面传来张婶子的声音,“哎呀,你买了鸡鸭苗吗?”   柳玉手里端着刚盛过鸡鸭群吃食的小盆,闻声朝篱笆前走去,他笑盈盈地对张婶子说:“我之前卖药材挣了点钱,就想买些鸡鸭回来养着。”   “哦。”张婶子想起什么,“我就是瞧着你王婶子家的祥子天天和一群孩子往山上跑,背了满背篓的药草回来,说是你这里收药草。”   柳玉点头,他向来不会瞒着张婶子:“总是让里长帮我找脏衣服洗太麻烦里长了,而且别人洗衣服只收三文钱,可里长帮我收四文钱,别人嘴上不说,心里肯定不舒服,所以我让孩子们帮我采集药草,我做成药材卖到县上的医馆里去,不知能否另外谋一条生路。”   “你这孩子就是太懂事了,里长成天东奔西跑,帮这个帮那个,可不得收些人情回来?”张婶子笑着拍了下柳玉的脑袋,“你这是在帮里长收人情,有什么好自责的?”   本来柳玉还在为麻烦了周正那么长时间而难过,见张婶子笑得见牙不见眼,他也忍不住扬起嘴角。   “对了。”柳玉突然想起一件事,他让张婶子站在原地稍等,端着小盆转身跑进屋子。   等他出来时,臂弯里挎了一个竹篮。   隔着一段距离都能看见竹篮里垫了厚厚一层棉布,上面堆着一个个白色的鸡蛋。   柳玉把竹篮递给张婶子:“我家的鸡下了好多蛋,我和甄大哥吃不完,你拿些回去吧,回头我再给几个婶子和里长杨郎中他们都送一篮子。”   张婶子毕竟生活经验丰富,即便没有刻意去数,也能一眼看出竹篮里装了六个鸡蛋,且每个鸡蛋色泽均匀,表面擦得干干净净,个头在她见过的鸡蛋里算是数一数二的了。   “这是你家鸡下的蛋?”张婶子惊愕不已,当初柳玉买了两只带病的母鸡回来,她和王婶子揪着柳玉说了好一顿,后来听柳玉说母鸡能下蛋了,她才稍微有些安慰。   可那种母鸡能下什么样的蛋?   肯定个头小,表面粗糙还坑坑洼洼,更差的话可能还有一股子腥味儿。   然而竹篮里的鸡蛋外壳光滑极了,她屈指轻轻敲了两下,蛋壳很硬,是好的鸡蛋。   说到这个,柳玉眼里的疑惑不比张婶子少,他很是不可思议地说:“我家鸡好像越来越会下蛋了,有时候下的蛋连擦都不用擦就很干净,我怀疑它们是不是掌握到了下蛋的诀窍。”   “母鸡下蛋哪有什么诀窍?”张婶子看柳玉说得一本正经,顿时哭笑不得,她爽快地收下了柳玉的好意,笑道,“小玉,你是个好孩子,连上天都眷顾着你,你要更努力地让自己过上好日子呀。”   柳玉用力点头:“我会的。”   “还有啊,我来是为了跟你说点事儿。”张婶子把竹篮挎到手臂上,敛去笑意,表情变得严肃起来,“我昨天回来听你叔说,最近桐溪县上不太平,要是你去县上的话,可得悠着点,切莫出风头,但依婶子看啊,你能别去就别去了,等过了这阵子再说。”   柳玉胆子小,经历也少,一听这话就紧张得脸都白了,他手指抠紧篱笆,惶惶不安地问:“怎么不太平了?”   张婶子原不想细说这些事,一方面怕引起骚乱,另一方面怕吓到柳玉,可转念想到柳玉后面还要去县上卖药材,便将手挡在嘴前,压低声音道:“你叔说,最近桐溪县上失踪了好几个人,衙门把这件事压了下来,秘密让人寻找,可找了好久都没找到人。”   柳玉睁圆眼睛望着张婶子,下意识跟着压低声音:“那些人会去哪儿啊?”   “我估计啊——”张婶子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都没了。”   柳玉霎时没了声儿。   “总之你尽量别去县上,非得要去,也找个人和你一起。”张婶子朝着屋子的方向努了努嘴,“我看你那个甄大哥天天闲着没事儿干,你就拉上他一起,多个人多份力。”   柳玉说:“张婶子,甄大哥身上的伤还没好呢。”   “还没好啊?”张婶子惊讶道,“我经常看到他在外面瞎溜达,还以为他的伤早就好透了呢。”   柳玉尴尬地笑了笑。   其实在被杨郎中训斥之前,他也是这么以为的。   两个人隔着篱笆聊了好久,等柳玉回屋,宋殊禹不知何时已经醒了,正睁着眼睛躺在床上走神。   柳玉盛了一碗昨晚炖的母鸡汤,汤用小火煨着,冒着腾腾热气,金黄的鸡汤里泡着山药片和几块炖得软烂的鸡肉,面上飘着油珠,扑鼻的香味直往柳玉的鼻子里钻。   他吸了吸鼻子,忍住分泌的唾液,把装了咸菜和鸡蛋的碟子一并放到桌上,随后走过去掀开挂帘喊道:“甄大哥,起来吃点东西。”   以前柳玉一天只做两顿饭,后来为了让宋殊禹恢复得快些,他特意在早上给宋殊禹加了一顿。   宋殊禹起床穿衣,洗漱完了才坐到桌前,对面坐着一个眼巴巴望着他的柳玉。   柳玉把筷子递给他,又将盛着鸡汤的碗朝他那边推了推:“快吃,免得凉了。”   宋殊禹手里拿着筷子,并未急着动筷,他看了眼柳玉眼下的黑青,语气很淡地说:“以后我帮你看着院里的家禽,你夜里好好睡觉。”   “啊?”柳玉愣了下,反应过来宋殊禹在说什么后,他连忙摆手,“不必了,我自己看,我睡在堂屋,起床更方便。”   “你白天要干活,得保持充足的睡眠和精力,我白天无事可做,多睡一会儿也无妨,并且我有时伤口疼,夜里睡不着,正好起来走走缓解疼痛。”宋殊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叫人无法拒绝的强硬,他不像是在征询柳玉的意见,而像是在下达一个吩咐。   柳玉憋着一口气,半晌,他缓缓说了声好。   宋殊禹发现了他的异常:“怎么了?”   柳玉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说来有些难以启齿,他从小到大习惯了自己的事自己做,可自从宋殊禹来到家里,   他从小到大习惯了自己的事自己做,若他不做,便没人替他做,可自从宋殊禹来到家里,不知不觉地有一部分的事分到了宋殊禹身上。   别的不说,就说院里晒的那些药草,都是宋殊禹手把手地教他如何分辨优劣,好按照不同的品相卖出不同的价格。   很多人说宋殊禹在他家里白吃白喝,被他当祖宗似的供着,只有他自己知道宋殊禹也帮了他很多的忙。   至少每次回家等待自己的不再是一个空空荡荡的房子,有时是院里的一道人影,有时是窗内透出来的些许亮光,都让他悬着的心找到了暂放的地方。   最后,鸡汤分为两碗,咸菜和鸡蛋也一人一半地吃完了。   ……   又是一个月过去,夏去秋来,天气转凉,柳玉身上的薄衣变厚,家里的两张床也换上了厚实的被褥。   宋殊禹却在这个时候没衣服穿了。   他换洗的几套衣服都是周正送的,那时正值夏天,衣服只有薄薄的一层,放在十月的秋天肯定不能穿了。   之前柳玉记着张婶子说的话,把去县上的时间一拖再拖,拖到家里都快放不下孩子们采来的药草了,卖药材得来的八吊钱也用得差不多了,他自然有其他的存钱,不到万不得已不能拿出来用。   眼下还要给宋殊禹做几套新衣服,他不得不着手计划去县上的时间。   卲二公子的生辰在十一月初,想要避免撞上的话,要么十月底去县上,要么等到十一月中旬再去县上。   不过十一月中旬已经临近冬天,难道在那之前一直让宋殊禹穿着夏天的薄衣吗?   趁着杨郎中来给宋殊禹重新包扎伤口的功夫,柳玉询问了一下宋殊禹的伤势。   “伤口愈合很多了,看得出来有在好好养着。”杨郎中对于宋殊禹的听话表示非常满意,他说,“下床走路肯定不成问题,但不能劳累过度,也不要干任何重活儿。”   柳玉忙问:“那他可以出远门吗?”   杨郎中回头看向柳玉:“你说的远有多远?”   “就在县上。”柳玉说,“天凉了,我想带甄大哥去县上做几套衣服。”   “去桐溪县还是可以的,但不要徒步,最好坐车。”   柳玉高兴地应道:“知道了。”   杨郎中看着柳玉满足的笑容,发自肺腑地感慨道:“你这包吃包住还包穿,当真跟捡了个媳妇一样。”   *   作者有话要说:   我刚买猫的时候就担心受怕的,它趴着睡觉,我时不时就要去看一下它死没死哈哈哈 第32章 心乱我以为你要摸我的脸(2合1)   送走杨郎中,柳玉便把家里的药材收拾了一下,孩子们太勤快了,哪怕只是先送一部分的药材去县上,用平时的背篓根本装不下,只能拿出家里最大的竹筐。   柳玉用颜色不一的布袋将药材按照不同种类装好,前前后后一共装了十几个布袋,把大竹筐填得满满当当。   不过这会儿已是下午,再去县上肯定来不及回来,于是出门的日子推到了明天。   翌日天刚刚亮,柳玉就起来忙活了,他担心这次像上次那样会耽搁不少功夫,打算先把家里的活儿干完。   随着时间的推移,原本呈现出蒙蒙亮的淡蓝色的天空逐渐被秋天的晨阳照亮,布谷鸟的叫声悠悠荡荡地从屋子后面的山谷深处传来,夹杂着草木香味的空气钻入鼻中,深吸一口,真是浸人心脾。   柳玉把鸡鸭群赶出笼子放风,又将食盆和水盆盛满。   这时,身后传来一些响动。   柳玉回头看去,发现宋殊禹不知何时起来了,已经穿好衣服,正准备从水缸里舀水洗脸。   水缸就放在院子里,柳玉勤于挑水,里面的水很少见底过,不过水缸上面盖着一块厚实的木板,需要把木板推开一些,才能用水瓢往里舀水。   宋殊禹的伤还没好透,自然不能瞎使劲儿。   “甄大哥!”柳玉被宋殊禹的架势吓得忙喊一声,慌里慌张地放下手里装过鸡鸭吃食的小盆,飞快地跑了过去,“你别动,让我来。”   宋殊禹也只是想试一下自己是否有力罢了,感觉到吃力后,他便立即松开了手。   柳玉跑到他身旁,按着他的手臂把他往边上推了推,嘴里忍不住地埋怨道:“甄大哥你又不听杨郎中的话了,杨郎中叫你不要干重活,你可要时刻谨记着呀。”   虽然柳玉力气大,但是推宋殊禹时只用了很少的力,好像宋殊禹是一碰就容易坏掉的瓷娃娃一样。   宋殊禹好笑地应了一声:“好。”   “你有需要叫我就行。”说话间,柳玉已经用两只手掌抵住了木板边缘。   他看似轻松一推,便把比整个水缸还大的木板推开了一些。   柳玉拿起水瓢舀了一瓢水倒进盆子,再看向宋殊禹时,眉眼间多了几分掩饰不住的得意,他嘴角上翘,邀功似的对着宋殊禹抬了抬下巴,“甄大哥,别忘了你还有我这么一个得力小帮手。”   宋殊禹站在水缸另一侧,可以看见水缸里不断晃动的清水,连他映在清水面上的脸也被晃得有些识别不出。   不知怎的,他心里也有一汪清水,不知不觉地跟着晃了起来。   晃得他颇为心乱。   他注视着柳玉那张在阳光下找不出任何瑕疵的脸,唇红齿白,眉目如画,仿佛是从画中走出来的人一般,他一直知道柳玉长得好看,却是第一次如此仔细地打量这张脸。   他心想,玉潭村人的眼光还是不错的。   “甄大哥。”柳玉的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你在想什么呢?”   宋殊禹蓦地回神,条件反射之下一把抓住了柳玉的手。   柳玉吓得身体狠狠一抖,但没有第一时间把自己的手抽出来,而是两眼圆睁地望着宋殊禹,嘴巴微张,似乎想说什么,又不敢在宋殊禹开口之前出声。   直到宋殊禹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放下柳玉的手,柳玉才问:“甄大哥?”   “嗯。”宋殊禹面不改色,“方才想到了一些事情。”   “什么事情?”柳玉好奇地问,“以前的事吗?”   宋殊禹点头,撒起谎来脸不红心不跳:“只是一些很细碎的片段,对我找回记忆的帮助不大。”   柳玉哦了一声,说到这里,他不便继续追问,于是端起水盆催促:“我们待会儿就要出门了,你快进去洗脸漱口吧。”   宋殊禹站着没动,目光依然停在柳玉脸上。   就在柳玉一脸疑惑的时候,宋殊禹抬手伸了过来。   柳玉怔怔望着宋殊禹那只离自己的脸越来越近的手,那只手比他的手大多了,手指修长,指骨分明,手背上有青筋凸起,指腹上覆了一层十分明显的薄茧。   很好看的手。   可这是要摸他的脸?   柳玉僵在原地,十指紧紧抠着盆子的边缘,好像有一只蝴蝶飞进了他的脑海里,扑腾着翅膀,搅得他的思绪逐渐混乱。   他以为宋殊禹真的要摸他的脸,一时间整张脸都红透了,身体绷直,两只脚无意识地靠拢。   “甄、甄大哥……”   然而那只手在距离他的脸颊只有咫尺之遥的位置停了下来,随即接着往上抬去。   不一会儿,头发上传来轻微的触碰感。   柳玉乌黑的眼仁儿跟随宋殊禹的手移动,等宋殊禹把手放下,他也看清楚了宋殊禹手指捏着的东西。   是一片黄了一半的树叶。   “落在你的头发上了。”宋殊禹把树叶扔到地上,说,“好了,没有了。”   柳玉看了眼那片树叶,脸上的红还未散去,许久,他又呆呆地哦了一声。   柳玉有什么心事全部写在脸上,宋殊禹不可能看不出来,他问:“怎么了?”   “没、没什么。”柳玉摇了摇头,可下一刻,他还是讪讪地开了口,“我、我还以为甄大哥你要摸我的脸呢。”   宋殊禹似乎没想到柳玉还有这种想法,愣了一瞬,轻声笑了出来。   听见笑声的柳玉更尴尬了,尽管他没有上过学堂,却也知道自己这样是在自作多情,也不知甄大哥会如何看他。   “我们快进去吧。”柳玉说完,正要往屋里走,冷不丁感觉脑袋上一沉。   原来是宋殊禹把手放在了他的脑袋上。   宋殊禹摸了摸他的头,意味不明地说了句:“我倒真这么想过。”   “啊?”   “进去了。”宋殊禹拿开手,转身走进屋子。   ……   宋殊禹穿着周正送的夏装,在这入了秋的季节里不可谓不奇怪,走在路上,不可避免地受到许多村民的关注。   好在宋殊禹本人并不在乎,从容不迫地跟在柳玉身旁。   柳玉背着一个大竹筐,带着宋殊禹在村口等了半炷香的功夫,就看见一辆马车慢悠悠地驶了过来。   村里没有马匹,更没有人有钱乘坐马车,连周正去县上都坐的三文钱一个人的牛车或者驴车,有时县上一些有身份地位的官老爷下乡巡查办事儿,才能看见一两辆马车从村里走过。   张婶子特意叮嘱过柳玉遇到马车能避则避,要是不小心冲撞了马车里的官老爷,可能连自个儿怎么没的都不知道。   柳玉时刻记着张婶子的话,同时还不忘拉一下宋殊禹的衣服:“甄大哥,我们站过来一些。”   宋殊禹跟着柳玉往后退了几步。   两个人一直退到道路的最边上才停下。   虽然宋殊禹没有主动询问,但柳玉考虑到宋殊禹今后独自出门还会遇到类似的事,便偏头低声解释了几句:“我们村里没有人会坐马车,坐马车的人都是从县上过来的官老爷,那些官老爷精贵着呢,我们最好不要往上凑。”   “好。”宋殊禹看了眼逐渐靠近的马车,很快收回目光,他对马车和马车里的官老爷都不感兴趣。   眼看马车就要从他们面前驶过,却突然听见车夫吁了一声。   紧接着马车停了下来。   窗帘被掀开,露出周正的脸来:“小玉,你们怎么在这儿站着?要去县上吗?”   “里长?”柳玉喊了一声,说,“我背了一筐药材,打算卖到县上的医馆里。”   周正看了眼宋殊禹:“小臻可以出来走动了?”   “嗯。”柳玉帮宋殊禹回答了,“杨郎中说甄大哥的伤好了许多了,只要不使力气,出来走走还是没有大碍的。”   “那就行。”周正说,“不过牛车和驴车都很颠簸,坐久了怕是对伤口恢复不利啊。”   说完,他说了声稍等,便放下窗帘。   马车里应该还坐着其他人,周正跟那个人小声说了一会儿话,重新掀开窗帘后,他对柳玉招了招手。   “你们上来吧,我们也去县上,可以送你们一程。”   尽管柳玉平时想得少,却也能猜到马车里坐着的另一个人十有八/九是县上的官老爷,他连官老爷的马车都不敢靠近,又哪儿来的胆子坐上官老爷的马车?   柳玉下意识攥紧竹筐的绳子,正想着要如何拒绝周正的好意,就听得身旁的宋殊禹平声说道:“既然如此,那便谢过里长了。”   柳玉:“……”   宋殊禹率先迈开步子走向马车。   柳玉紧张得头皮一麻,连忙喊道:“甄大哥——”   “小玉。”周正催促,“快上来吧。”   柳玉见宋殊禹已经走到马车下面,作势就要上车,这个时候再拒绝就是不识抬举了,他只能硬着头皮和宋殊禹一起上了马车。   马车里果然还坐着另一个人,是个年岁较高的男人,衣冠楚楚,气质不凡,一看便能看出他和土里刨食的乡下人有着云泥之别。   柳玉向来畏惧官家老爷,只悄悄看了一眼就连忙垂下目光。   不过他能感觉到官老爷的视线始终望着这边,不知是在看他还是在看宋殊禹。   周正帮着柳玉把竹筐放下,等柳玉和宋殊禹并排坐好后,他才介绍道:“这位是县长大人府上的管事,姓林,你们称他林管事便是。”   原来不是官老爷。   柳玉稍微松了口气,但紧绷的神经并未完全放松,他小声说道:“见过林管事。”   宋殊禹就简单得多了,只不卑不亢地喊了一声林管事。   柳玉目光低垂,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他看不清林管事是何表情,只知道林管事点了点头。   这时,马车重新走了起来。   不得不说,坐马车就是比坐牛车和驴车舒服,不是坐在硬邦邦的板子上,而是坐在软踏踏的坐垫上,马车行驶时也不会颠簸得那么厉害。   只是有个林管事在,柳玉如坐针毡,连眼神都不敢乱瞟一下。   许是觉得马车里太过安静了,周正开始寻找话题,他突然想起来似的对林管事说:“对了,林管事,他就是之前我跟县长大人说过的那个人。”   “哪个人?”林管事刚问完就记起来了,“噢,你是说你们村民在玉潭河边救下的那个人吗?”   “正是。”   闻言,林管事的目光再次落到宋殊禹身上。   其实从宋殊禹上马车的那一刻起,他就察觉出了这个男人和马车内其他人的不同,不是衣着打扮方面,而是长相气质方面。   哪怕这个男人有意收敛气场并且保持沉默,他还是从这个男人身上看出了一些熟悉的影子,仔细想来,这个男人和他家老爷以及他家老爷接待过的那些重要客人很像。   在林管事打量宋殊禹的同时,周正也在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林管事的表情变化。   周正没敢把扳指的事宣扬出去,只能自己偷着摸着到处打听,结果打听了快两个月,什么都没打听到。   方才把柳玉和宋殊禹喊上车是他无奈之下的突发奇想,林管事见多识广,还跟着县长大人见过不少从京城或者其他地方过来的达官贵人,指不定能从宋殊禹身上看出些什么。   果不其然,林管事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宋殊禹答:“回管事,鄙人姓甄。”   “甄?”林管事摸了摸下巴,似乎在想着什么,“倒是一个少见的姓氏。”   宋殊禹不语。   “最近县上发生了不少事,本来县长忙完这阵子就可以安排人手帮你张贴启事,可目前看来,你的事怕是又要缓一缓了。”   柳玉沉默地听着林管事的话。   如果他没有猜错的话,林管事说的事可能就是上个月张婶子透露给他的那件事,看来县上确实不太平。   “有劳县长和管事了,鄙人的事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县长和管事还记挂着鄙人,鄙人已是感激不尽。”   林管事笑了笑:“你倒是会说话。”   进入桐溪县后,周正要随林管事一同去县长府上,马车把柳玉和宋殊禹送到第二集 市附近便走了。   他们沿着第二集 市的街道走了好一会儿,来到普济医馆门外。   普济医馆和卲氏医馆相邻,邵氏医馆的生意仍旧很好,人流进进出出,甚至有人在医馆门口排起了队伍,普济医馆的生意仍旧冷清,但有所变化的是里面不再空无一人。   柳玉和宋殊禹进去时,有几个人坐在长条凳子上等着文南抓药。   正在柜台后面忙碌的文南瞧见柳玉的身影,笑着对他打了声招呼:“你来了。”   柳玉说:“文南哥你先忙。”   “好。”文南指了指空着的桌椅,“你去那儿坐着等吧。”   柳玉听话地带着宋殊禹来到桌椅前,他让宋殊禹坐下休息,自个儿忙着把竹筐里的东西全部拿出来。   文南的速度很快,没多久就忙完了,他用帕子擦了擦手,倒了两杯茶水端过来:“走了一路累着了吧?先喝口茶。”   “谢谢文南哥。”柳玉拿过一杯茶先交给宋殊禹,等宋殊禹伸手接过,才转身去拿文南手里的另一杯茶。   文南早就注意到了宋殊禹,又见柳玉如此体贴入微地照顾宋殊禹,不由得更加好奇宋殊禹的身份了,他问:“这位是?”   “我们村里的一个大哥。”柳玉双手捧着一口喝了大半的茶,说,“上次邹大夫问我如何得知处理药材的方式,我说是村里一个大哥告诉我的,便是这个大哥。”   听到这话,文南脸上浮出一抹惊讶,连忙说道:“原来他就是那位大哥,幸会幸会。”   宋殊禹客气地笑了笑。   这次柳玉背来的药材不少,他和文南一起着实忙了好久才把药材清理出来。   上次量少,只要按照价格区分就行,可这次不同了,一旦量大,药材的品质也会参差不齐,虽然柳玉早就用了不同的布袋装着,但文南还是需要亲自把关一下。   医馆里没再来人,安静的空气下只有柳玉抓拿药材的声音以及文南把算盘拨得噼里啪啦的声音。   柳玉干起活来相当专注,眼睛像是黏在了自己的手上和药材上一样,余光中什么都看不见,站在柜台后面算账的文南却是有时分神看向宋殊禹。   宋殊禹并未一直坐在椅子上休息,他把手里未曾碰过一下的茶放到桌上,起身随意地走了走。   走着走着,他走到医馆门口,看不出情绪的目光投向了隔壁的邵氏医馆。   一笔账算完,文南提起毛笔在账本上添了几笔,一阵纠结过后,他一边把算珠拨回去一边闲聊地说:“你和那个大哥的关系不错啊,他还这么大老远地陪你来卖药草。”   柳玉笑道:“是啊,他人很好。”   文南见状,突然不知该说什么了,以他的直觉来看,那个大哥绝不是柳玉这种心思简单的人。   想到这里,文南看了眼桌上放着的两杯茶,一杯已被喝得干干净净,一杯原封不动。   看来警惕心还很强。   ……   周正并不知道县长找自己所为何事,林管事去玉潭村是有些私事处理,回来正好应了县长的吩咐把周正也捎带来了。   下马车时,周正的一颗心不安到了极点——自从他知道宋殊禹的身份不简单后,就总是自寻烦恼,害怕有一天祸从天降。   县长的府邸在桐溪县里不算奢华,相对低调简朴,门外只有两个守门的下人。   周正跟着林管事走进府内,在水榭廊桥中穿梭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最后来到了位于府中的书房外面。   书房外面有一小块空地,被绿荫围绕,空地上有石桌石椅,或坐或站了十多个人。   待走近了,周正才知道这次被接来县长府的里长并非他一个,几乎桐溪县附近村落里的所有里长都被接来了。   林管事并不意外,见书房的房门紧闭,两个下人面无表情地守在门外,便对包括周正在内的十多个里长说:“县长大人还在见客,你们稍等片刻,等县长大人忙完了,自然会喊你们进去。”   周正等人哪儿敢说什么,连忙道是。   林管事说完就走,直接进了书房,留下周正和一群里长面面相觑。   周正和其中几个里长相熟,他们走到角落,小声议论。   “是不是出什么大事了啊?”   “听说前些月失踪的那些人还没找到,不知是不是为了那件事。”   “唉,真叫人提心吊胆的。”   周正心情更为沉重,抹了把脸,背着双手保持沉默。   等了小半个时辰,书房的门终于打开,林管事从里面走出来,他先吩咐门外的两个下人:“你们去搬十张椅子来。”   下人走后,林管事又看向周正等人,“你们都进来吧。”   周正等人惴惴不安地走进书房,率先看到县长孙安康的身影,孙安康并未像平时接见他们那般坐在长长的案几后面,而是表情微妙地坐在旁侧的椅子上。   再往里走了几步,就看到孙安康旁边还坐了两个人。   那两个人均是背朝着周正等人,看不到脸,只能看到宽阔的背影以及挺直的背脊,可即便如此,也能感受到从他们身上散发出来的迫人气势。   周正等人大气不敢喘,一个个都像受了惊吓的小鸡,挨着挤着地靠在一起。   “两位大人,他们来了。”孙安康的声音响起,随即是对他们说的,“这两位是从京城来的大人,你们还不过来问候。”   京城来的大人?!   周正听到“京城”二字就跟过敏一般吓得一个激灵,再看一起进来的其他人,受惊程度不比他低,甚至有个人走路的双腿都在打颤。   是啊,那可是京城来的大人,是连他们县长大人都要以礼相待的高官,哪儿是他们这些平头老百姓平日里肖想得起的人物?   周正等人一齐上前颔首说道:“参见两位大人。”   闻言,那两个人转头看了过来,其中一人开口:“不必拘礼,我们此趟只是领了上头的吩咐过来看看政策落实的情况,我们问什么,你们如实答来就是。”   周正等人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谁知那个人陡然话锋一转:“但倘若被我们知道你们没有如实相告的话——”   同时,如刀子般凌厉的眼神从众人身上掠过,吓得他们瞬间出了一身的冷汗。   那个人慢慢收回目光,说了后面的话,“欺瞒朝廷,违抗命令,我觉得你们应该不想知道下场如何。”   *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早上起来看,没有3更的话就是没有啦~ 第33章 寻找摄政王肯定还活着!(2合1)   话音未落,周正等人的脸唰的一下就白了,身体也抖得跟筛糠似的,他们下意识地朝孙安康的方向看了一眼,只见孙安康也缩着肩膀不敢吭声。   “都听见了吗?”另一个人沉声问道。   周正等人连忙点头:“听见了听见了……”   “好。”那人语气一松,扬了扬下巴,“都先坐下吧。”   府里的下人已经搬了十把椅子进来,加上书房里现有的几把椅子,正好够他们坐,只是书房里再宽敞,一旦放上十几把椅子后就显得拥挤了。   不过在这种时候,周正等人自然不会嫌挤,他们恨不得直接抱团,离那两位京城来的大人越远越好。   等他们坐好后,先前那个恐吓他们的人又开了口:“近段时间以来你们负责的村落治安如何?可有出现打架斗殴或者抢劫伤人等情况?”   十几个里长面如人色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敢先回答问题当这个出头鸟。   还是孙安康害怕耽搁了两位大人的时间,赶紧伸手一指:“临安村第一个说。”   “啊是……”临安村的里长额上冷汗涔涔而下,他擦都不敢擦一下,起身回答,“最近一两个月里临安村并无事故发生,但两个月前的夏天确实发生过一件不大不小的事。”   “哦?”问话的人眼神一沉,原本坐直的身体微微前倾,“何事?”   另一个人也表情严肃,两眼直勾勾地盯着临安村里长。   再如此骇人的威压之下,临安村里长汗如雨下,他终于忍不住抬手用衣袖抹了抹额上的汗水,缓缓说道:“我们临安村背靠芙蓉峰,芙蓉峰崇山峻岭、地势险阻恶劣,可因着上面修了一条交通要道,从狮子峰和玉潭峰通过来,便时常有在山上迷路的人不小心闯进我们村子。”   “然后呢?”问话的人比了个手势,“接着说!”   临安村里长斟酌片刻,才接着说道:“两个月前的夏天有个身负重伤的人来到我们村子,我们村子腾了个地儿收留了他,准备等他把伤养好了再帮他寻找家人,谁知后面出了意外——”   书房里包括孙安康在内的所有人都垂着目光不敢直视两位大人的眼睛,因此没有人注意到他们的眼神在听完临安村里长的话后陡然变得兴奋,还扭头对视了一眼。   结果下一刻,临安村里长突然话头一转:“后面还是我们的邻长察觉不对,跟我一说,我们四处打听,才知道那个人是从县上偷跑出来的赌徒!”   那两个人表情一僵:“……”   说起那件糟糕的往事,临安村里长顿时抛掉了对两位京城大人的畏惧,滔滔不绝地抱怨起来:“哎哟,两位大人有所不知,那个赌徒在县上可以说是有名有姓,欠了一屁股赖账不说,就跟地上的鸡屎一样,谁踩着谁倒霉。”   “……”那两个人眼里的兴奋消失不见,只有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为了逃债才跑到芙蓉峰上躲着,老天有眼,让他从芙蓉峰摔下来,摔得遍体鳞伤,就在他将死之时,遇到了我们临安村的人。”临安村里长重重叹了口气,“我们临安村真是倒了血霉,救了个赌徒不说,还被赌徒赖在村里蹭吃蹭喝——”   问话的人忍无可忍地打断他:“够了。”   临安村里长吓得一抖,这才重新拾起对两位京城大人的畏惧,立即闭紧嘴巴。   “还有没有别的事?”   临安村里长认真回忆了一下,然后摇头:“没了……”   “你坐下。”问话的人脸色难看地摆了摆手,“其他人来。”   坐在旁边的孙安康整个后背都被冷汗浸湿了,掏出帕子擦了擦脸后,抖着声音喊出下一个村落的名字。   一个接一个的里长战战兢兢地站起来,可说的都是大同小异的话,要么是谁家的鸡丢了,要么是几个女人为了抢占洗衣服的位置吵架,要么是几个男人为了猎物分配不均的问题大打出手,说来说去全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   十多个人实在多,还没问到十个人就用了半个时辰,把所有人问完估计得用上将近一个时辰。   有些里长年纪大了,不仅说话啰嗦,而且每说上几句就要回忆半天,磨磨蹭蹭,浪费时间。   上座的两个人也就是曾夷和曾飞听到后面,眉头几乎拧成了一个结。   从头到尾都是曾夷在问,曾飞默不作声地听着。   最后却是曾飞按捺不住地咳嗽一声。   正在说话的里长声音戛然而止,坐在里长旁边的周正胡须急促,时不时地抬手擦一下脸上的汗水,按照顺序来看,下一个就轮到他了。   可他还没想清楚要不要把宋殊禹的事说出去。   “你先坐下,等等再说。”曾飞抬手比了个坐下的手势,又对曾夷使了个眼色。   曾夷心领神会,转头和孙安康打了声招呼后,起身跟着曾飞走出了书房。   他们在县长府里住了两个月有余,已经对这里非常熟悉了,两个人施展轻功来到一处偏僻的花园角落,站在一处淌着流水的假山后面,确认四下无人后,曾飞率先说道:“这么打听下去不是办法,只会浪费我们的时间。”   曾夷点头表示赞同,问:“你有什么想法?”   “我们来到桐溪县这么久了,却只熟悉了桐溪县这一个地方,桐溪县附近大大小小十多个村落,我们都未曾踏入一步。”曾飞说,“依我看,我们不如多安排些人手,分别去往不同的村落,挨家挨户地搜查。”   话刚说完,曾夷果断拒绝:“不可。”   “为何?”   “这么做太大张旗鼓了,若是被老皇帝的那些走狗发现端倪,他们抢在我们之前找到大人并对大人下手怎么办?”曾夷沉着脸说,“我们前脚刚到桐溪县,他们后脚就跟着来了,显然早就对我们有所怀疑,一旦我们有任何动静,他们必定会在第一时间发现。”   “可时间不等人,我们已经在这里逗留太久了,昨日夫人命人传了第三封催促的信件来,若是我们再耽搁下去,只怕大人失踪之事再也瞒不住了。”   曾夷没有说话,默默攥紧拳头,眉眼间尽是压抑的阴霾。   若不是有那些走狗跟着,他们早就掘地三尺地把摄政王找了出来,何必被困在桐溪县和一群疯狗周旋?   那群走狗买通了摄政王身边的人,在摄政王舟车劳顿行经海棠峰去往襄州时设下埋伏,几乎杀光了当时保护摄政王的所有人,只剩一个严斌还在死死护着摄政王。   严斌被找到时身受重伤,昏睡了十来日才清醒过来,他说摄政王在他的掩护之下侥幸逃脱,跌下海棠峰,极有可能还活着。   得到消息的曾夷和曾飞立即带人前来寻找,可海棠峰何其大,左右连着万丈峰、狮子峰、芙蓉峰、玉潭峰等等山峰,面积何其广阔,要在其中找人无异于在池塘里捞针。   重要的是,他们的行踪也被暴露了出去,老皇帝的走狗们跟嗅到了肉骨头似的紧随而来,近两个月来桐溪县的几起命案正是那群走狗所为。   可惜他们在明,那些走狗在暗,即便他们抓住了那群走狗,也不敢将此事闹大——   若是闹大了,就怕兜不住摄政王失踪的事,小皇帝刚被扶上皇位,根基不稳,像那路边的野草,一拔就起来了,周围一群饿狼虎视眈眈,根本不敢轻举妄动。   相对沉默许久,曾飞不太确定地开口:“若大人还活着的话,肯定会想方设法地联系我们,可我们一直以来没有得到大人的任何消息,你说大人会不会已经……”   “不可能。”曾夷打断曾飞的话,语气笃定,“你没瞧见那些走狗也在急着找大人吗?他们最了解当时发生的事,连他们都认为大人还活着,那么大人肯定活着。”   曾飞顿了顿,说:“你说得很有道理。”   “盘问的事就算了,我看那些里长记的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我们另外想个法子叫孙安康带着我们的人去附近的村落看看。”曾夷说,“同时也要看着那些走狗,不能让他们再胡作非为下去。”   “好。”   既然暗的不行,他们只能明着打起朝廷命人下乡巡查的幌子找人,那些疯狗再疯,也没那个胆子明着和朝廷作对。   “呵。”曾夷冷笑,“都是一群阴沟里的老鼠罢了,迟早要在哪天把他们拉出来晒一晒太阳。”   等他们找到摄政王,那群走狗的死期也就到了。   “不过话说回来——”曾飞突然想起什么,“那些走狗如此了解我们的行踪,一两次还能说是偶然,这一再二再而三的怕是……”   曾夷问:“你觉得有内贼?”   “对。”   “你觉得是谁?”   曾飞嘴唇翕动,无声地吐出一个字:“严。”   “斌。”曾夷补充,他低声说道,“等会儿我便给夫人修书一封,提醒她提防严斌。”   两人说完,若无其事地从假山后面绕出来,这次他们没有施展轻功,而是沿着在水上蜿蜒的长廊往书房走去。   走出长廊时,迎面撞上了从另一边走来的几人。   为首之人瞧见他们脸色大喜,连忙弯腰拱手:“鄙人钱永丰参加两位大人。”   走在钱永丰斜后面的邵文鸿先是一愣,反应过来后,心头的激动几乎溢于言表,他强忍着喜悦地和另外几个钱永丰的随从一起低下了头。   方才他听三表伯说县长府上住了两位同样从京城而来的大人,听说那两位大人在摄政王手下办事,极得摄政王的信任,本来他还蠢蠢欲动地想拜托三表伯帮忙引荐一下,想不到这么轻易地就撞上了。   看来真是位高权重的两位大人,否则也不会让他那个向来眼高于顶的三表伯如此谄媚。   叔侄俩相当默契地想在两位大人这里落个好印象,然而两位大人连正眼都没瞧他们一下,略微点了点头,抬脚便走。   邵文鸿霎时呆了,他还以为两位大人会和他的三表伯寒暄几句,结果两位大人压根没有打理三表伯的意思。   邵文鸿眼见两位大人越走越远,心中一急,竟然想出声留住两位大人。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眼疾手快的钱永丰一胳膊肘撞来。   “不想惹事的话就给我安分一点。”显然钱永丰看出了自己这个没眼力见的表侄在打什么主意,毫不留情地训斥道,“你吃了熊心豹子胆是吗?连摄政王的人都敢拦,不要命了?”   钱永丰矮是矮,却长得十分结实,不留余力的一击撞得邵文鸿龇牙咧嘴,及时咬住了嘴唇才没让自己痛得叫出来。   邵文鸿单手捂住腰侧直吸凉气。   钱永丰懒得管他,领着几个下人继续往前走去。   好不容易从剧痛中缓和过来,邵文鸿小跑着追上了钱永丰的步伐,他哭丧着脸,又委屈又不敢地说:“三表伯,那可是摄政王的人啊,我们搭上他们的线就相当于搭上了摄政王的线,简直是天大的幸运啊,连我爹都不敢想,你就那么放他们走了?”   “不然呢?像你想的那样把他们拦下?请他们上酒楼吃饭喝茶?”钱永丰恨铁不成钢地点了点头邵文鸿脑袋,他真想把邵文鸿的脑袋撬开看看里面是不是装着豆腐渣,“你以为摄政王的关系那么好攀上?稍有不慎,那可是要掉脑袋的事啊,要是方才我没拦着你,指不定今天你爹就该给你收尸了!”   邵文鸿被吓住了:“这么严重?”   他一直以为只有摄政王才这么危险。   “呵呵。”钱永丰皮笑肉不笑地说,“他们不光是摄政王的手下,还是摄政王用久了的刀,上面沾着的都是人血。”   邵文鸿不敢说话了。   钱永丰拍了拍他的肩膀:“俗话说高风险和高收益并存,摄政王权倾朝野,说一不二,和摄政王扯上关系的确是找到了一个大靠山,但靠也要有靠的法子,硬上乃莽夫所为,九条命都不用,不可取。”   向来高高在上的卲二公子也有伏低做小的时候,他小心翼翼地问:“三表伯,那我们应当如何?”   “你急什么?同在一个府上,总有再见面的时候。”钱永丰徐徐说道,“我们先去你的邵氏医馆看看,听说你经营得不错啊。”   说起邵氏医馆,邵文鸿顿时眉飞色舞,他故作谦逊地笑了笑,将手中折扇一展:“还是多亏了三表伯的提点,如今整个桐溪县只有邵氏医馆的药材最为齐全,百姓们自然只会来我们邵氏医馆。”   ……   忙碌了将近一个时辰,最后柳玉从文南那里拿到了足足三十吊钱。   普济医馆空了许久的药材柜子终于有所填充,文南那张焦虑了许多天的脸上也终于有了笑容,他问柳玉:“这些就是全部的药材了吗?”   “我家里还有,只是还没处理。”柳玉答。   “处理完了一起拿来吧。”文南说,“马上要到年底了,桐溪县的管理会比平常严上许多,你进出都没那么方便,而且最近县上发生了不少事,你下次来后,就等年后再来了。”   柳玉点头:“好。”   “对了,要是药材太多了的话你就雇一辆车和一个人帮你,费用我们这里报销。”   “好的。”   话刚说完,就有一个婆子领着一个小丫头进来,文南见状,便去招呼她们了。   柳玉把空下来的布袋全部塞进大竹筐里,背起竹筐,转头对宋殊禹说:“甄大哥,我们走了,去第三集 市给你看看衣裳。”   宋殊禹应了一声,跟着柳玉走出普济医馆。   谁知刚走出去,就被一个人拦住了去路。   “哟,我说瞧着眼熟,又是你啊。”拦路之人正是隔壁邵氏医馆的胡为,他脸上挂着不屑的表情,鄙夷地看了眼柳玉背着的竹筐,“又来卖药材了?”   柳玉一点也不喜欢这个人,他拉起宋殊禹的手,准备绕开胡为。   可胡为存了心地和他作对,他往左,胡为也往左,他往右,胡为也往右,硬是把他前面的路挡得结结实实。   柳玉停住脚步,有些生气地皱起眉头:“你让让。”   “我凭什么让?这条路是你修的吗?你说让就让?”胡为两手叉腰,理直气壮。   柳玉从没见过如此无赖的人,气道:“你挡着我的路了。”   “怎么就是我挡着你的路了?我还说是你挡着我的路了呢!”胡为下巴扬得老高,用鼻孔冲着柳玉,说起话来那叫一个阴阳怪气,“我说普济医馆怎么有药材了,原来是你卖给他们那些药材,怎么着?打不了我们邵氏医馆的主意,就把目标瞄准了普济医馆?”   柳玉嘴笨,最不会吵架了,面对胡为这种牙尖嘴利的人,他只会红着脸干着急。   他不想和胡为在大庭广众之下吵架,惹得别人看笑话不说,还有可能给普济医馆和文南添麻烦,最重要的是宋殊禹的身份比较特殊。   于是他想继续绕过胡为离开。   然而胡为压根不放他走。   “也是,你这种散农东拼西凑搜集来的药材,也就配卖给普济医馆那种没名没姓的小医馆了。”   胡为嗓门大,不一会儿就吸引来了一些围观群众,连医馆里正在为婆子抓药的文南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   柳玉见文南快步走了出来,心里着急,重新拉起宋殊禹的手要往相反的方向走。   结果这次是宋殊禹站着不动了。   柳玉诧异回头:“甄大哥?”   宋殊禹轻轻地拍了拍他的手背表示安慰,随后挣开他的手,迈开步子走向胡为,他身高腿长,仅用一步半便走到了胡为面前。   胡为这才有功夫仔细打量宋殊禹,只见宋殊禹面无表情地俯视着他,浓密的长睫下是一双无波无澜的眼眸,在阳光下呈很淡的琥珀色。   不知为何,明明这个男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却叫胡为心里突然有些犯怵。   不得不说,身量高了真的很唬人。   胡为下意识后退两步,故作大声地说:“你、你靠这么近干什么?你以为你高我就怕你吗?”   柳玉也走上来拽了下宋殊禹的衣服:“甄大哥,我们快走吧……”   这里人太多了。   宋殊禹回头,不答反问:“你上次说你被邵氏医馆的伙计赶出来,那个伙计就是他?”   “啊?”柳玉不明所以,但还是微微点头,“嗯。”   胡为一听这话,似乎明白了什么,霎时提了气势,横眉瞪眼地开口:“好啊,你回去打小报告了?所以他就是你找来的帮凶——”   话音未落,宋殊禹一拳打在胡为脸上。   胡为的声调瞬间上扬,变成了杀猪般的惨叫声。   柳玉当场吓呆,怔怔望向双手捂着鼻子踉跄后退的胡为,在众人此起彼伏的惊呼声中,鲜红的血液争先恐后地从胡为的指缝间涌出来。   此时文南已经跑到柳玉身旁,他震惊的目光在胡为和宋殊禹之间不断徘徊,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眼睛所看到的画面。   只有宋殊禹面不改色,依然身形挺拔地站在原地,仿佛方才揍了胡为的人不是他一般。   稍作停顿,他抬脚走向胡为。   胡为痛得整张脸都扭曲了,血液啪嗒啪嗒地往地上落,沿着他后退的路洒出一条歪歪扭扭的线,他这下是真的怕了,哭着求饶:“别别别,大哥饶命,我错了,我嘴贱,我该死……”   宋殊禹向他靠近的脚步并未停下,看向他的目光越来越冷,甚至笼着一层若有似无的戾气。   胡为双腿发软,加上疼痛难忍,一屁股栽到地上,他绝望地仰视着步步逼近的宋殊禹,声音越来越低:“大哥饶命啊……”   突然,围观人群从中散开,两个华冠丽服的人在几个随从的拥簇下走近,其中一个随从厉声喝道:“都围在邵氏医馆外面干什么?还不给我散开!”   随之响起的是一道熟悉的声音:“怎么回事?有人敢在我们邵氏医馆外面闹事?”   *   作者有话要说: 第34章 威胁你说我敢不敢(1更)   柳玉听清了那是邵文鸿的声音,他脸色发白,赶紧上前拽起宋殊禹的手,匆忙把宋殊禹往人群外面拉。   这件事不能闹大。   而且邵文鸿在桐溪县有权有势,不是他们惹得起的人。   这次宋殊禹没有挣扎,任由柳玉拽着他走。   可邵文鸿没有放过他们的意思,一见他们要走,便立即意识到了什么,扬声命令几个随从:“诶诶诶,那两个人走什么?把他们给我拦下来!”   “是!”   随从们都长得人高马大,齐刷刷地往柳玉和宋殊禹的面前一站,就跟顷刻间围起了一堵墙似的。   柳玉脚步一停,目光警惕地盯着眼前的壮汉,拽着宋殊禹的手渗出了一层薄汗。   他从未经历过这种事,难免觉得害怕,悄悄咽了口唾沫,背脊也紧绷成了一根拉开的弦。   倘若这件事闹大,肯定对他和宋殊禹都没有好处。   尤其是宋殊禹——   柳玉眼睫轻轻抖动,不知想到什么,他松开了拽着宋殊禹的手。   “甄大哥,你先走。”柳玉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你一走我就拦住他们,我力气大,能拖延上一会儿。”   宋殊禹没动。   过了一会儿,才听见宋殊禹的声音响起:“那你呢?”   “我是玉潭村人,他们不会对我怎么样。”简而言之,即便那些人找茬,也不会拿他身份的事做文章。   只是那些人具体会做什么就说不好了。   可宋殊禹仍旧没动。   柳玉听见胡为叽叽喳喳告状的说话声以及邵文鸿逐渐靠近的脚步声,心里越来越着急:“甄大哥?”   见宋殊禹始终不动,柳玉心下一横,咬牙便要将拦路的随从推开,就在这时,一只手牵住了他的手。   他愣了下。   低头看去——   是宋殊禹的手。   与此同时,怒火冲冠的邵文鸿已经走到他们面前,冷不丁瞧见柳玉的脸,邵文鸿愤怒的表情霎时凝固。   “柳玉?”邵文鸿的嘴角不自觉地扬起,又惊又喜地说,“是你!”   满脸是血的胡为也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一只手捂着鼻子,一只手在柳玉和宋殊禹之间指来指去:“二少,他们不仅把我打成这样,还在二少的医馆门外闹事,现在二少一来,他们就急着走,二少可不能让他们走掉啊!”   说完,又听哎哟一声。   邵文鸿直接把折扇敲在了胡为的脑袋上。   “到底是谁在闹事,你以为我看不出来?”邵文鸿说,“绝对又是你在挑事,还想把脏水泼到别人身上。”   胡为不可置信地看着邵文鸿:“二少……”   邵文鸿毫不废话,当即一脚踹在胡为的屁股上:“还不快给人道歉!”   “二少,我冤枉啊!”胡为脑袋痛、屁股痛、鼻子更是痛得好像要裂开了,他还以为来了靠山,结果这个靠山是别人的靠山!   “你还好意思说冤枉?”邵文鸿冷冷一笑,用折扇指着柳玉说,“他是我朋友,他的性子我再了解不过。”   胡为:“……”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种话是卲二公子会说的话?那两个人的衣着打扮一看就是乡下来的,怎么可能成为卲二公子的朋友?   可惜邵文鸿根本不给胡为反应的机会,见胡为不动,又是一脚踹去:“赶紧道歉!”   胡为一个没站稳,被踹得跪趴在地,脸上的鲜血止不住地往地上滴落,他百思不得其解,胸腔里涌动着不甘和愤恨,又在最后全部化为害怕和卑微。   “小人知错,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大哥,还望大哥大人有大量,原谅小人……”   话未说完,便被邵文鸿一脚踹开:“滚回去!”   “是是是……”胡为连滚带爬地跑回了医馆。   几个随从以及邵氏医馆的其他伙计得到吩咐,连忙疏散人群,在他们的驱赶下,围观路人很快就散开了。   邵文鸿回到柳玉面前,关切地询问道:“你没事吧?”   柳玉还是头一次瞧见邵文鸿如此暴力的时候,已经被吓得一愣一愣,他睁大眼睛,连话都不敢说。   邵文鸿把柳玉从头到脚地打量了一遍,见柳玉没事,顿时露出笑容:“是我管教我们医馆的伙计不当,让他冒犯到了你,正好眼下到了饭点,不如我请你吃个便饭,就当是赔罪了。”   闻言,柳玉用力摇头。   邵文鸿脸上的笑容僵硬些许,他问:“为何?上次你急匆匆地回去,难道这次也要赶时间?”   “我们还要去第三集 市买东西,买完就回去了。”柳玉脸色煞白,语速飞快地说,“饭就不吃了,我们先走了,卲二公子自便。”   柳玉一点也不想继续和邵文鸿呆在一起,话音未落,便抬脚要走。   邵文鸿一下子就不乐意了。   任谁被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都会心生埋怨,何况邵文鸿从小到大被拒绝的次数屈指可数,若是别人,邵文鸿早认为对方是在蹬鼻子上脸了。   可对方是柳玉。   看着柳玉那张漂亮白净的脸,邵文鸿深吸口气,又多了几分耐性。   “不如这样,你跟我说说你要买什么,我让下人帮你买。”   “不用了。”   柳玉脚步不停,连看都没看邵文鸿一眼。   邵文鸿见状,心里的不乐意瞬间凝成一股无名的火气,他表情猛沉,直接上手去抓柳玉的手。   结果他的指尖甚至还没碰到柳玉的衣服,就被五根有力的手指一把抓住手腕,他愣了一下,随即感受到阵痛自腕间生出。   邵文鸿猝不及防,惨叫出声。   他试图挣扎,却发现那个人的力气极大,明明看上没怎么使劲儿,可硬是抓得他无法动弹。   “你是谁啊?放肆!”邵文鸿龇牙咧嘴地扯着嗓子大喊,“来人啊,还不快把他抓住!”   几个随从这才反应过来,正要扑过去,耳边陡然响起钱永丰的呵斥:“都给我停下。”   随从们动作一顿,宛若被拎住了脖子的猫,都不敢再上了。   钱永丰气急败坏地走到邵文鸿面前,对着邵文鸿的脑袋就是一巴掌:“你还要闹到什么时候?把衙差闹过来才肯罢休吗?”   接着,他看向宋殊禹:“小兄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也不想在这人来人往的大街上被人当笑话看吧?”   宋殊禹并不言语,冷静地松开了手。   邵文鸿赶紧收回手,撩开衣袖一看,手腕上被捏出了几条青红的指印,可想而知对方用了多大的力气。   他猛地抬头看向宋殊禹。   这个人究竟是谁?   这力气竟然比他三表伯那几个会些功夫的随从力气还大,根本不是普通人能拥有的力气!   愤怒之余,邵文鸿心里忽然多出了些许恐惧。   方才不是他的错觉,倘若没有三表伯的阻拦,这个人怕是会硬生生地捏断他的手腕。   宋殊禹眉眼深沉,连一点余光都没分给邵文鸿,他目光笔直地看着钱永丰,淡淡开口:“老先生,既然你如此在意别人的目光,又何故如此放纵你这个侄子?”   很普通的一句话,似乎没有任何深层含义。   可钱永丰是何等的人精,几乎是瞬间就从这番话里品出一丝不对,他看了邵文鸿一眼,果然邵文鸿没有听出任何不对。   “哦?”钱永丰收回目光,平和地笑了笑,“小兄弟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人老了,记性不好,听不懂那些弯弯绕绕的话。”   宋殊禹也笑:“如此,我便直说了。”   钱永丰没吭声。   “听老先生的口音,是从京城来的?”宋殊禹顿了顿,又说,“不,准确来说,应该是先从桐溪县搬去京城再急匆匆地回来?”   听到这里,钱永丰平和的表面开始维持不住了:“小兄弟还认识京城人士?”   说不认识也认识。   说认识又没那么熟。   因为那些人全在他梦中出现。   不过这些话就没必要说了。   “如今还未临近年关,老先生就这么等不及地急匆匆回来了,旁人看了是觉得老先生关心晚辈,不远千里赶回来为晚辈庆祝生辰,可我看着怎么觉得老先生是为了别人而来?”   宋殊禹的语气不咸不淡,神情平静得仿佛在讨论今儿天气的好与坏,只是这些话听进钱永丰的耳朵里无异于晴天霹雳。   钱永丰瞳孔一震,脑海里不可避免地浮出某些危险的想法。   这个人在说什么?   这个人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他那些藏着掖着的花花肠子连邵文鸿都不曾察觉,却就这么暴露在了这个人的言语之间!   见宋殊禹还要开口,钱永丰着急地咳嗽了一声,他对一旁的随从们使了个眼色,待随从们上前将其余人隔开后,他对宋殊禹比了个手势:“小兄弟可否借一步说话?”   宋殊禹还没回答,衣服便被人拽了一下。   回头看去,柳玉正惴惴不安地看着他,伸出的手紧紧扯着他的衣角:“甄大哥,别去了,我们还是走吧。”   宋殊禹安静地看了柳玉一会儿,忽然扯着嘴角笑了起来,和方才对钱永丰的笑比起来,他这会儿的笑自然多了,不再像是戴着一张面具。   “你去普济医馆里面等我。”他拉起柳玉的手,很轻地捏了捏柳玉的手指,“我很快回来。”   柳玉垂眸看向宋殊禹拉着自己的手,那只手很大,几乎把他的手包了起来。   慢慢地,他的呼吸变缓,一颗七上八下的心也稳了下来。   “好。”他说,“我等你回来。”   旁边的邵文鸿看到这一幕,牙都快酸掉了,一张脸拉得比马脸还长。   之前他光顾着看柳玉去了,没注意到柳玉身边还跟着这么一个碍眼的家伙,挺高、挺帅、挺有气质,就是身上穿着的都是些什么玩意儿?!   粗衣烂布。   上衣和裤腿都明显短了一截。   他们卲府里最低贱的下人都不会拿这么差的料子做衣服!   邵文鸿一想到自己方才居然被这样的人给唬住了,就气不打一处来,偏偏三表伯在这儿,他再气也只能忍着。   结果就是越想越气,气得一张脸红得跟煮熟的虾子似的,脑袋直冒烟儿。   另一边,宋殊禹压根没把邵文鸿放在眼里,他跟着钱永丰来到邵氏医馆的里屋,钱永丰对这里很熟,端着一副主人家的姿态,进屋便让宋殊禹坐下,随即倒了杯茶送过去。   宋殊禹没看眼前的茶水,目光始终跟随钱永丰而动。   钱永丰在宋殊禹对面落座,他也给自己倒了杯茶,却没喝,只用拇指摩擦着茶杯表面,同时不动声色地打量宋殊禹。   这里没有其他人,宋殊禹便不打算再打谜语,他开门见山地说:“我不是这里的人,我路过此地不小心受了伤,才被附近村落的村民收留。”   钱永丰冷着脸:“所以呢?”   “所以我光脚不怕你们穿鞋的,这里的百姓和被你们打压的医馆不敢得罪你们,有苦只能往肚子里咽,可我不用。”宋殊禹直勾勾地盯着钱永丰,“你们邵氏医馆为了垄断生意破坏其他医馆的进货渠道,打压完其他医馆后,肆意开价涨价地卖高价药,挣昧心钱,听说最近县上来了几位贵客,你说要是我把这些事捅到他们那里,他们将会如何看你?你还巴结得上他们吗?”   钱永丰:“……”   此时此刻钱永丰的表情已经不能用震惊来形容了,他眼睛瞪成铜铃,死死盯着宋殊禹,握着茶杯的手隐隐发抖。   “你……”钱永丰结巴地问,“你从哪儿知道的这些?”   宋殊禹回:“猜的。”   钱永丰一噎:“猜的?!”   “你以为这些事瞒得多紧,实际上大家都心知肚明,随便找几个人问问便能打听出来,曾经没人找你麻烦,只是你没遇到我罢了,现在嘛——”宋殊禹停顿片刻,嘴角上扬,眼底尽是嘲弄,“遇上我,算你倒霉。”   钱永丰:“……”   “老先生,眼下你有两个选择。”宋殊禹说,“第一,封了我的嘴,冒着可能被另外一群我揭发的风险继续讨好那几位贵客,第二,用两个简简单单的条件打发了我,从此我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不会做。”   “你还想揭发我?”钱永丰砰的一下把茶杯放到桌上,“你好大的胆子!”   宋殊禹笑:“我一无身家财产,二无家眷亲属,无牵无挂,无所畏惧,你说我敢不敢?”   *   作者有话要说:   2更在凌晨哈 第35章 买衣穿这套不方便干活(补2更)   钱永丰的脸色铁青无比。   他活了几十年,经历过大大小小的风浪,可何曾如今日这般模样狼狈地遭到一个黄毛小子的威胁?   真是胆大包天!   真是岂有此理!   倘若换个时候,他必定会让这个敢威胁自己的人的皮都剥下来一层。   可换个说法,这个人能有如此狼子野心,不就吃定了他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出现任何差错吗?   钱永丰冷冷一笑:“无需任何本钱,只要胆子够大,就能从我这里换取两个条件,小兄弟,你这算盘打得够精啊。”   宋殊禹笑而不语。   “不过在此之前,我要知道一件事。”钱永丰眯起的眼里带了一层审视,“为何是我?”   宋殊禹自然知道钱永丰在顾虑什么,他说:“老先生放心,我并非冲着老先生而来,我说过,只是你倒霉遇上我罢了。”   钱永丰微微一愣,不想得到的是这个答案。   “起初是邵氏医馆的胡为,接着是卲家的邵文鸿,最后是幕后的你,既然决定宰鱼,挑一条最肥的鱼不是人之常情吗?”   “……”   钱永丰猛地咬紧牙关。   这个人竟然把他比喻成一条鱼!   “老先生,我还说过,选择权在你。”宋殊禹停顿了下,口吻意味深长,“但老先生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如何选择才能实现利益最大化,毕竟我这个人既不起眼又很好打发。”   钱永丰恶狠狠地瞪着宋殊禹,嘴里的牙都快咬碎了。   半晌,他妥协了,从齿缝中挤出一句话:“哪两个条件?”   ……   柳玉始终不太放心宋殊禹,在医馆里坐立难安,时不时地探头朝外面看去,可看到等在邵氏医馆外面的邵文鸿后,他又脸色一变,赶紧收回目光。   文南安慰他:“你大哥应该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就相信他好了。”   柳玉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不一会儿,文南忽然站了起来:“邵文鸿怎么也进去了?”   柳玉跟着起身一看,邵文鸿果然不在了。   “文南哥,我还是去外面等着吧。”柳玉一边说一边背起竹筐往外走去。   文南拦不住,无奈地摇了摇头。   柳玉没有直接进去邵氏医馆,就在方才邵文鸿守着的地方站着,正在他等得焦急时,医馆里终于出现宋殊禹的身影。   “甄大哥!”柳玉连忙小跑过去,见宋殊禹没事,一颗悬着的心才慢慢落下来。   钱永丰和邵文鸿走在宋殊禹后面,叔侄俩的表情都很一言难尽,尤其是邵文鸿,紧盯宋殊禹后背的眼神仿佛淬了毒一般。   柳玉只看了邵文鸿一眼,便感觉浑身发凉,他不管不顾地拉起宋殊禹就走。   这次宋殊禹没再说什么,安静地跟着柳玉走了。   邵文鸿的目光从宋殊禹身上移到柳玉身上,突然变得复杂起来,但其中不甘的意味十分明显。   “好了。”钱永丰说,“把你的表情收一收,我们还有其他事要做。”   说完,钱永丰甩袖回到里屋。   邵文鸿忿忿不平地追了上去,屈辱和愤恨等情绪在他脸上融合,使他的脸看上去狰狞又扭曲:“三表伯,那个人都骑到我们头上胡作非为了,我们什么都不做?”   钱永丰沉着脸坐到塌上,冷哼一声:“你想怎么做?”   “他一个没权没势的平头百姓,我们弄他不跟碾死一只蚂蚁那样简单?”   “呵。”钱永丰瞥向邵文鸿,“你可知蚂蚁最不怕的是什么?”   “是什么?”   “大象。”钱永丰说,“大象不一定能碾死蚂蚁,但蚂蚁一定能爬满大象全身,若是你聪明的话,便知道什么叫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邵文鸿不可置信:“这个哑巴亏,我们就这么吃下了?”   “目前看来,只能如此。”   钱永丰发现和一个没脑子的晚辈说话真是费劲儿,嚣张、莽撞、不知进退更不知轻重缓急等毛病集于一身,要在之前,他还会费心尽力地敲打一番,可这会儿他实在没这个心情。   “不说这个了,你把医馆最近两年的账簿拿给我看看。”   邵文鸿站在原地,尽管心有不甘,却不得不把所有情绪都全部压了下去,片刻,他勉强点了点头:“好。”   “等等。”钱永丰看了眼邵文鸿有时转动一下的手腕,“你手如何?可以顺便叫张大夫给你看看。”   “无碍。”邵文鸿回。   他摸了摸手腕,可能是还青着的缘故,摸上去有些疼,但和之前相比已经好很多了。   他可不想让医馆里的人知道他在一个乡下莽夫身上吃了亏,丢脸丢到姥姥家了。   另一边,柳玉拉着宋殊禹走出第二集 市。 第二集 市距离第三集市不算太远,可也要走上小半个时辰,路上人流不多,不过因为宋殊禹依然穿着夏天的衣服,还是有不少人投来怪异的眼光。 第三集 市主卖成衣布料以及绫罗绸缎等物品,一条街上十家铺子中几乎有八家都在卖相同的东西,柳玉本来打算带着宋殊禹转了一圈、货比三家,可看眼下情形,他拉着宋殊禹直接去了其中一家看上去还不错的铺子。   这家铺子既卖成衣又接定制,只是做衣服需要选布料、量体型、排档期,等把衣服做好,估计冬天都来了。   柳玉让铺子老板帮宋殊禹挑了几套秋末初冬穿的成衣,又选了几匹布料做冬衣,冬衣不像其他三个季节的衣服只有一两件,为了保暖,不仅里面要穿得厚实,外面还要套上一件袄子,这样一来价格就不低了。   若是往常,柳玉还会有所犹豫,这会儿他竹筐里背着的全是钱,沉甸甸的,也让他心里踏踏实实的,他便没那么多犹豫。   宋殊禹似乎对自己穿什么不是很上心,从头到尾都由着柳玉帮他做选择。   柳玉拿了一套成衣让宋殊禹穿上,并说:“甄大哥,等会儿我们再去给你买两双鞋子。”   宋殊禹没有拒绝,点头说好。   柳玉让宋殊禹自个儿在铺子里逛一逛,他则去和老板讨论下次拿衣服的时间了。   老板是个爽快人,看柳玉一次性花了这么多钱,主动去掉零头不说,还把他们做衣服的档期提前了,在本子上一阵勾勾画画后,老板开口:“你们大年初七来拿衣服吧,要是再加三十文钱,我可以安排人手把衣服送去你们村里。”   那也太张扬了!   柳玉连忙拒绝:“到时候我们自己来拿便是。”   老板笑了笑,没有勉强:“那你们可要记住时间了。”   留下姓名,付了定金,柳玉转身要走,却在这时忽然听到老板问道:“小兄弟,冒昧问一句,你俩是什么关系呀?”   柳玉回:“我们是一个村的。”   老板哦了一声,双手交叠地撑在柜台上面,目光一直盯着在铺子里闲逛的宋殊禹。   柳玉感觉老板有话要说,便等了一会儿。   果不其然,很快老板又说:“你这大哥长得不错啊,进门的时候我就感觉他和其他人不一样了,想不到衣服一换,整个人都改头换面了,真是人靠衣装马靠鞍。”   柳玉转头顺着老板的目光看去。   只见宋殊禹逛到了卖成衣的货架前,一件件做工精美的成衣整齐地挂在货架上,宋殊禹背对着他们,看得格外专注。   不得不说,哪怕只有一道背影,也能看出宋殊禹的与众不同,宋殊禹不管何时都挺直了背脊,做起事来不急不躁、云淡风轻。   这样的宋殊禹,叫人很有安全感。   柳玉想起了不久前宋殊禹进入邵氏医馆的模样,连文南都说邵氏医馆是狼窝虎穴,进去容易出来难,可宋殊禹轻轻松松地进去、轻轻松松地出来。   好像什么事都难不倒宋殊禹一样。   “小兄弟啊。”老板的声音拉回了柳玉的思绪,回头对上老板讪讪的笑容,老板一边用余光瞅着宋殊禹一边小声地问,“我再冒昧问一句,你那个同村大哥可有婚配?实不相瞒,我姐夫的女婿家有个姑娘……”   话未说完,就被柳玉打断:“他不能成亲。”   老板霎时没了声儿,愣了一下才说:“啊?这是为何?”   “说来话长,总之他不是我们这里的人,以后他还要回家。”柳玉后退一步,对老板微微鞠了一躬,“多谢老板的好意,我们先走了。”   不等老板有所反应,柳玉背着竹筐飞快地跑向宋殊禹。   “甄大哥!”   宋殊禹回头,等柳玉站定,他牵起一套成衣的外衣:“这套适合你。”   白色打底,裙摆有红线绣出的花纹,衣袍宽大,配有一条暗红的两指宽腰带。   其实这套也很一般,料子摸着没到精细的程度,绣工乍一看虽好,但仔细看会发现针脚时深是浅,稍显凌乱。   不过显而易见,这套成衣是这家铺子里最好的一套。   更主要的是——   他觉得红色适合柳玉。   里外都如雪一般白的人,要有梅花相衬才好看。   柳玉歪着脑袋,睁大眼睛看了看,然后皱起眉头:“穿这套衣服不方便干活。”   *   作者有话要说:   下篇先写这个好了,也一愈加严是小甜文,感兴趣的伙伴帮我收藏一下呀,在专栏~   《不好意思,我更喜欢正品》   1.   520到来,校草方稚公开出柜,表示自己已有男友。   大受震撼的室友们把人逮住质问。   “你男朋友帅吗?”   “还行。”   “高吗?”   “还行。”   “家里有钱吗?”   “还行吧。”   “是谁?”   “a大那个国外回来读研的陈矜之,你们认识吗?”   室友们:“……”   传说中曜飞集团的太子爷、富二代中的超级富二代叫还行?!!   2.   曜飞集团年会,室友费拿到两个名额,说是带方稚碰碰机会,结果碰到了冷暴力方稚已有一个月的男朋友。   室友激动地指着一个人:“快看你男朋友!”   方稚看过去。   很帅、很高、一看就很有钱。   “可他不是我男朋友啊。”方稚指了下旁边那个没那么帅、没那么高、看上去也没那么有钱的人,“他才是我男朋友。”   室友表情尴尬:“兄弟,他不是陈矜之,他是陈矜之后妈带的拖油瓶侄子,叫什么曲野来着……”   方稚这才知道他男朋友的名字、身份、学历都是假的——他被骗了。   3.   方稚还没找曲野算账,曲野先在微信上和他提出了分手,理由是他不够热情、不够主动。   方稚沉默许久,同意了。   随手拉黑并删除曲野的微信后,他鬼使神差地点开了另一个几天前刚加上的微信。   备注是陈矜之。   【方稚:在吗?】   【陈矜之:?】   【方稚:处对象吗?】   【陈矜之:???】 第36章 心跳加快靠得这么近干什么?(1更)   柜台后面的老板听到了他们的对话,扬声说了一句:“小兄弟说笑了,我家铺子的衣裳哪儿能穿来干活?”   柳玉一听这话,瞬间失去了对那套衣服本就不多的兴趣。   可老板以为宋殊禹和柳玉看中了那套衣服,忙不迭从柜台后面绕出来,嘴里介绍道:“小兄弟,你大哥真是好眼光,那套衣裳可是我们铺子里最好的衣裳,用的是最上乘的布料,请的是桐溪县里最出名的绣娘——”   宋殊禹并不想听老板滔滔不绝的介绍,直接问道:“怎么卖?”   老板立即打住话头,抬手竖起三根手指:“这么多。”   “三百文钱?”柳玉问,三百文钱不算便宜,但能买下这么一套衣服的话还是相当划算的。   “不不不——”老板摆了摆手,“区区三百文钱如何买得起我们的镇店之宝?我说的是三两银子。”   柳玉:“……”   他被这个价格吓了一跳,回过神来,赶紧拉着宋殊禹往后退去,唯恐无意间碰到了这套昂贵的衣服。   “当然了。”老板见柳玉反应激烈,立即补充说道,“两位小兄弟已经是我们铺子的老顾客了,倘若你们诚心要买,我可以把价格降一点。”   宋殊禹问:“降多少?”   “二两银子又八百文钱,如何?”   宋殊禹还未说话,就被柳玉逃也似的拉出了铺子。   柳玉从未见过如此昂贵的衣服,卢连才的衣服几乎都用较好的布料做成,可一套下来也不超过五百文钱。   三两银子买一套衣服?   还是一套薄衣!   柳玉想都不敢想。   好在宋殊禹似乎只是随口一说,见柳玉溜得飞快,他好笑地问:“你喜欢那套衣服吗?”   柳玉想也不想:“不喜欢。”   “为何?”   “穿那套衣服没法干活。”   “要是不考虑干活的问题呢?”   这下柳玉安静下来,十分认真地想了想,却依然摇头:“不喜欢。”   “为何?”   “三两银子太贵了。”柳玉说,“而且它穿在我身上发挥不出三两银子的价值,我只会把它穿成三十文钱的样子。”   这个回答让宋殊禹有些意外,他慢慢停下脚步。   柳玉拉着宋殊禹的手走在前面,察觉到宋殊禹停下后,他疑惑地回头看去:“怎么了?”   宋殊禹站在原地,看似平心静气地注视着他:“不过是一套衣服罢了,再精美也由人工做成,再昂贵也是人工定价。”   柳玉眼睫微颤,松开了宋殊禹的手,习惯性地垂眸:“可、可我的身份不配穿那么贵的衣服呀。”   “那谁配?”   柳玉小声说:“比起我,那套衣服更适合学堂里的那些读书人。”   那些读书人一来不用干活,二来家境殷实,三两银子也许只是他们上几次酒楼的花销。   柳玉紧张地看着地面,因此他并未注意到宋殊禹的眼神在听完他的回答后渐渐沉了下去。   过了一会儿,宋殊禹才说:“既然你觉得三两银子贵,为何上次要给我买那些笔墨?那些东西加起来并不比三两银子便宜多少。”   柳玉没想到宋殊禹会这么说,他抬头看去,正好撞进宋殊禹笔直看来的目光中。   宋殊禹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犀利的视线仿佛洞穿了他的所有想法。   虽然宋殊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是硬生生地叫他产生了一种被步步紧逼的错觉。   他很无措,更无处遁形。   “笔、笔墨纸砚本来就贵,我还是挑着便宜的买了呢。”柳玉的指尖抠着竹筐的绳子,结结巴巴地说,“吃穿用度可以省,笔墨纸砚不能省,这不是大家都懂的道理吗?”   宋殊禹说:“我不懂。”   柳玉抿了抿唇,才回:“那你现在懂了吧。”   宋殊禹没了声儿,沉默许久,他冷不丁地开口喊了一声柳玉的名字。   柳玉下意识绷紧身体,眼巴巴望着宋殊禹朝着自己走近一步。   本来就近的距离一下子拉得更近了。   柳玉仰头看向宋殊禹的脸,他感觉自己的鼻尖快要碰到宋殊禹的下巴,呼吸间萦绕着从宋殊禹身上散发出来的药味。   不知为何,他比刚刚更紧张了,明明第一次和宋殊禹同床共枕都没这么紧张。   他不受控地开始胡思乱想——   甄大哥说话就说话,忽然靠得这么近干什么?   他是不是该往后退一退?   就在这时,宋殊禹伸手轻轻地搭在了柳玉的脑袋上。   柳玉一下愣住,茫然地眨了眨眼。   紧接着,那只手在他的脑袋上摸了摸,他看不到宋殊禹的动作,却能清楚感受到从宋殊禹指尖传递出来的温和。   “柳玉。”宋殊禹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又轻又缓,但吐字清晰,“靠双手养活自己并不丢脸,相反,你可能还比学堂里的大多数人更勤劳、更懂得付出且更能吃苦耐劳,这些都是你难能可贵的品质,是书本上学不来的东西。”   “甄大哥……”   “你很好。”宋殊禹将手拿开,一字一顿地说,“不要妄自菲薄。”   柳玉目光怔怔。   连他自己都没发现的是,他的心跳疯狂加速,不多时,便快得他的胸腔里宛若揣了一只活蹦乱跳的兔子。   不过最后,他们没有回去买下那套衣服,而是去了第二集 市附近的菊香书肆。   宋殊禹说他还想买些书籍回去,光靠家里的笔墨打发不了时间。   ……   回到家,柳玉拿了十吊钱出来,剩下的钱则全部存进了床底下的匣子里。   翌日下午,他便把孩子们叫来家里算钱。   每个孩子都压了一半的钱在他这里,好几个孩子的钱加起来便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一下子拿到许多钱的孩子们高兴极了,嘴角的弧度几乎咧到耳根,左一声谢谢玉哥哥右一声玉哥哥真好,嘴巴甜得跟蜜糖似的。   然而瞧见宋殊禹从卧房里出来后,前一刻还兴高采烈的孩子们在后一刻全体安静下来,各自捧着各自的钱袋子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柳玉似有所感,回头一看,随即对孩子们摆手:“你们都回去吧,最近天凉,山上比村里冷多了,你们进山可要注意保暖,一定穿厚实的衣服。”   孩子们一叠声地答是。   等孩子们一哄而散,柳玉一边收拾地上横七竖八的小板凳一边问身后的宋殊禹:“怎么孩子们还是怕你?”   宋殊禹冷哼一声:“一群胆小鬼罢了。”   柳玉收拾小板凳的动作一顿,转头看向宋殊禹。   宋殊禹自然捕捉到了柳玉眼神中的打量,面不改色地问道:“看我做什么?”   柳玉站直身体,托起下巴,又认认真真地把宋殊禹从上到下地看了一遍,最后得出结论:“甄大哥,其实你也没那么吓人。”   宋殊禹道:“你可真会安慰人。”   “我说真的。”柳玉生怕宋殊禹不信,于是说得格外真诚,“你刚来我家的时候,我觉得你好吓人,和你说话都要鼓起好大的勇气,现在和你相处久了,我发现第一印象真是不准,你没那么吓人,你是个好人。”   柳玉目不转睛地盯着宋殊禹,乌黑的眼珠像两颗又黑又亮的葡萄,镶嵌在睁得圆溜溜的眼眶里,好看又灵动。   宋殊禹和他对视片刻,蓦地笑了:“你我认识不到半年,连我都无法确定自己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你就笃定我是好人了?”   “至少你对我好。”   “是吗?”   “我看得出来。”柳玉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我眼睛厉害着呢。”   宋殊禹的嘴角一扬再扬,翘起的弧度压都压不住,一如他飞扬的心情。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居然如此轻易地就被柳玉的三言两语哄得分不清方向。   但这种感觉并不坏。   收拾好家里,柳玉又要去找一趟毛胜,他准备趁着手里有钱的时候把房子重修一下。   眼看快到年底了,他不想新的一年还睡在堂屋里,也不想宋殊禹和他一起在不挡风不遮雨的茅草房里过年。   宋殊禹听闻他要出去,便说和他一起,整个上午都在家里呆着,实在闷得慌。   在去毛胜家的路上,柳玉想起宋殊禹上午摘抄的那几张书籍文字,不由得问道:“甄大哥,你怎么想起来抄书了?”   宋殊禹言简意赅:“打发时间。”   柳玉哦了一声。   宋殊禹问他:“你想好如何重修家里的房子了吗?”   “嗯。”柳玉用力点了点头,“我想修成木头房子,一间堂屋、一件柴房、一间厨房还有两间旁屋,中间空出一个大大的院子,一边放养鸡和鸭子,一边晒药草,甄大哥认为如何?”   “可以。”宋殊禹在这方面的兴致不大,不过转头看到柳玉期待的表情,他忍不住笑了笑,突然也开始期待住新房子了。   来到毛胜家,正好碰到毛胜干完活回来,得知他们的来意,毛胜惊讶地问柳玉:“你凑够修房的钱了?”   柳玉说:“凑够了。”   这么快?!   毛胜的第一反应就是柳玉去找柳春华要钱了?可想来又不太可能,且不说柳玉根本斗不过柳春华,若是柳春华给钱了,村里不会一点消息都没有。   那便是自己挣的?   毛胜掏了掏耳朵,确定自己没有听错后,他强调道:“你这相当于重新盖一栋木头房子了,就算我不收你多的钱,你要出的费用也不低。”   柳玉来时高高兴兴,还以为年前就能住上新房了,结果听到这话,一股名为不安的情绪冒了出来。   沉默片刻,他小心翼翼地问:“毛叔,我大概要出多少钱呢?”   一切都未准备就绪,毛胜无法细算,只能在略微思考过后给出一个大概数字:“少说二十两。”   柳玉:“……”   毛胜又想起什么,补充说道:“如今已经十月了,再过两月便临近年关,到时候修房的费用只增不减,除非你等到明年开春再修。”   柳玉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   毛胜的话像是一盆冷水,从头浇下,直接浇灭了他的期待。   他来时根本没想过修房会如此费钱,他身上只揣着剩下的四吊钱,可即便他把家里的匣子拿来了,那也是不够的。   匣子里的钱加上他身上的四吊钱,距离二十两还差上一些铜钱。   柳玉在心里算来算去,越算越失落。   即便所有的钱加起来有二十两,他也不可能把全部的钱都拿去修房,总要留些钱在家里,以防出了什么事故。   毛胜一看柳玉的表情就猜到了什么,顿时恍然大悟。   原来不是柳玉凑够了钱,而是柳玉低估了修房的费用。   “柳玉啊。”毛胜开口,“不然你先把你家厨房修了……”   这时,有人说道:“不必,一起修。”   毛胜一愣,闻声看去,原来是借住在柳玉家里的那个外乡人在说话。   *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几天家里来人了,更新时间就乱了,明天恢复晚上九点,依然日六,还欠1更,明天一起补上 第37章 奇怪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补2更)   毛胜皱起眉头,用奇怪的眼神上下打量了一番宋殊禹,接着说道:“这位兄弟,我们在说重修房子的事儿。”   “我知道。”宋殊禹的口吻依然平静,眼里没有太大起伏,整个人淡定得仿佛在和毛胜讨论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一般。   毛胜噎了一下,不太确定地问:“所以你刚刚说的是要修?”   “对。”宋殊禹说,“且是一起修。”   “……”   毛胜心想是自己听错了还是这个人说错了,难道他没说重修房子需要起码二十两银子吗?还是说这个人失忆后连基本的常识都丢了,根本不知道二十两银子究竟是多少。   一时间,毛胜都不知该如何回答宋殊禹的话了,他把茫然的目光投向柳玉。郁颜   柳玉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去拉宋殊禹的手,并低声说道:“甄大哥,一起修太贵了,我们出不起二十两银子,其实毛叔的建议也不错,要是费用不高的话,我们先把厨房修了。”   其他都能忍忍,可没有厨房,总归不太方便。   然而宋殊禹好像没把他的话听进去似的,反手抓住他的手,安抚地轻轻捏了下:“别担心,我有法子。”   柳玉愣道:“你有什么法子?”   宋殊禹对他笑了笑,松开他的手后,转而对毛胜说:“我们先付定金,有劳大叔帮我们张罗一下,五天之内,我们一定拿钱过来。”   柳玉震惊得拔高声音:“甄大哥!”   毛胜也一脸不可置信的样子:“五、五天之内?”   宋殊禹点头:“五天之内。”   “甄大哥。”柳玉重新抓住宋殊禹的手,他急得脸都红了,赶紧开口说道,“我们没那么多钱呀,我们家里的钱加起来都凑不够二十两银子。”   宋殊禹转头看他,轻声问道:“你信我吗?”   “我……”柳玉语塞了一下,他抬眸看去,便在宋殊禹那一双琥珀色的瞳孔里看见了自己慌乱的表情,慢慢地,慌乱之色被压了下去,“我自是信你的,可是——”   “信我就好。”宋殊禹牵起他的手,这次没再松开。   柳玉张了张嘴,却没说什么。   他低头看了眼自己和宋殊禹交握的手,不知怎的,一颗心又开始不安分地跳动起来。   他很少这样与人牵手,记忆中几次牵手经历的对象都是宋殊禹。   起初还不觉得有什么。   可现在他竟然感觉自己和宋殊禹碰触到的那片皮肤都在隐隐发烫。   他的手指在半空中僵硬片刻,然后轻轻弯曲,搭上了宋殊禹的手指。   与此同时,毛胜也在盯着柳玉和宋殊禹牵着的手看,他活了几十年还从未见过两个大男人手牵着手,只是这一幕放到柳玉和宋殊禹身上,貌似也没那么奇怪了。   难道牵个手还要看脸?   毛胜挠了挠头,见宋殊禹看了过来,便没再纠结此事,再三确定对方要花钱重修房子之后,他说:“不如这样,你们先给我三吊钱,我拿钱替你们打点一下帮手,后面再给你们列一张清单,大概只用一两天的功夫,等你们凑够钱了,随时过来找我,按照清单上的费用收钱,多退少补。”   宋殊禹说:“可以。”   三吊钱只是定金,毛胜收了钱列个字据给他们便是,等他们拿了剩下的十多两银子过来,就得找里长和村里的老人公正一下了,毕竟这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毛胜手脚麻利,不一会儿就把字据写好拿给宋殊禹过目。   宋殊禹接过字据看了片刻,才对柳玉点了下头。   虽然柳玉仍旧有些犹豫,但犹豫过后,他还是信了宋殊禹把三吊钱递了出去。   毛胜拿过三吊钱飞快地清点了一遍,收下钱后,他想起刚刚的事,惊讶地看了眼宋殊禹:“小兄弟还会认字?”   宋殊禹回:“认得一些。”   “看来是上过学堂的人。”毛胜一边收拾桌上的笔墨一边说,“指不定你家里还是哪个大户人家,没了记忆被困在我们村里真是浪费人才啊,估计你家人都找你找疯了。”   然而没有人回应他的话。   毛胜还以为他们没听见自己在说话,抬头一看,才发现柳玉已经出了屋子,正把字据举在阳光底下仔细地看,只有宋殊禹还站在桌前,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毛胜:“……”   他是不是说错什么了?   可他也没说什么不好的话啊!   在宋殊禹沉默的注视下,毛胜头皮发麻,呼吸都变得不顺畅了,他不得不停下正在收拾的双手,站直身体,很小声地问了句:“小兄弟可有什么要说的?”   宋殊禹说:“没有。”   毛胜舔了舔唇:“那——”   “那我们告辞了。”宋殊禹扯了下嘴角,看似在笑,可他眼里并无多少笑意,“修房一事便有劳大叔了。”   毛胜赶紧摆手:“小兄弟客气了。”   直到宋殊禹转身走出屋子,卡在毛胜喉咙里的一口气才慢慢地吐了出来,他轻手轻脚地走到门口,看着柳玉和宋殊禹一同离开的背影,突然生出些许后怕。   那个小兄弟方才看着他的眼神——   是真的吓人啊。   柳玉看着那么文文弱弱,也不知如何和那个小兄弟相处起来的,若是他整天和那个小兄弟处在一个屋檐下,怕是时刻都要提心吊胆。   不过话说回来,柳玉和那个小兄弟之间何时变得如此要好了?三吊钱说给就给,柳玉当真把那个小兄弟当成一家人了?   毛胜摸了摸下巴,心里奇怪极了。   ……   柳玉等字据上墨水晾干后,便把字据折叠起来放进胸口的衣衫间,准备等回家后再把字据保存在匣子里。   落日西沉,暗黄的余晖布满半边天空,一块块厚重的云在天边飘浮,被余晖映成渐变的灰黑色。   玉潭村的树木低矮,房屋藏在树木之间,放眼望去,便能看见朝着地平线无限延伸的半黑半亮的天空。   这些景象在桐溪县里是看不到的。   桐溪县和玉潭村远远不同,县里的房屋修建得井然有序,街道穿梭其中,站在街道上,只能看见来来往往的路人以及街道两边的风景。   柳玉和宋殊禹沿着小道往前走,秋天的风不热不冷,吹拂在他们身上,丝丝凉意叫人一阵舒爽。   真是秋高气爽。   柳玉的头发全部包在脑后,只有两三缕散落的碎发从耳畔和额前垂落,随风摆动。   宋殊禹转头看着柳玉,忽然想起他很少见到柳玉把头发全部放下来的样子,最初他和柳玉同床而眠时,倒是见过几次,柳玉睡觉时为了方便,都会把头发散下来。   但后来就没再见过了。   因为他和柳玉已经分床而眠,柳玉睡得比他晚、起得比他早,他甚至从没见过柳玉躺在堂屋那张床上的时候。   “甄大哥。”柳玉的声音唤回他的思绪,只见柳玉不知何时也转过头来,歪着脑袋,认真问道,“你说你有法子,是不是和昨天在县上发生的事有关?”   宋殊禹的目光集中在柳玉那双漂亮的圆眼睛上,他发现柳玉其实很聪明,也很敏感,但可能是柳玉没把人心想得太坏的缘故,即便有了危机意识,也还是会被人欺负。   这一刻,宋殊禹很想摸一摸柳玉的脑袋。   他这么想着,便这么做了,抬手放在柳玉的脑袋上。   柳玉停下脚步,面朝着他,一脸疑惑地看向他,似乎以为他有话要说。   宋殊禹摸了摸柳玉的脑袋。   柳玉不仅没有挣扎,连动一下的意思都没有,依然在非常耐心等待着他说话。   于是宋殊禹开口:“的确和那件事有关。”   柳玉惊讶了一下,随之而来的是担忧和害怕,他连忙劝道:“甄大哥,房子可以我们先不修,但你别做傻事呀!”   “放心。”宋殊禹放下手,语气平缓地说,“我只是叫他们帮忙拿回一些东西罢了,若是那些东西能顺利拿回来,修房的钱也就不在话下。”   柳玉立即听出了宋殊禹话里的另一层意思,他问:“若是拿不回来呢?”   宋殊禹轻轻一笑:“那便把我那个扳指卖了,它并非只值二十两。”   “怎么能卖那个扳指呢,它是——”柳玉说到一半,话音一顿,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什么,一瞬不瞬地盯着宋殊禹,“甄大哥,你恢复记忆了?!”   宋殊禹说:“又想起来了一些,但没有完全恢复记忆。”   “那也快了!”柳玉发自内心地为宋殊禹感到高兴,“甄大哥,太好了,等你恢复记忆后就能回家和家人团聚了!”   宋殊禹只是笑,没有说话。   柳玉有不少想问的话,可宋殊禹没说,他便知道宋殊禹不想说,因此他很识趣地没有多问。   比如宋殊禹叫邵文鸿和他那个亲戚帮忙拿回什么东西?   比如宋殊禹的记忆恢复到了哪种程度?   又比如宋殊禹有没有想起那个害他性命的人到底是谁?   可宋殊禹都不想说。   想到这些,柳玉竟然有些失落,走着走着,他用脚踢开路边的石子,看着石子咕噜咕噜地滚到旁边的田里,他的心湖里也宛若落了一颗石子,有涟漪荡开,使他无法平静。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刚认识宋殊禹的时候,宋殊禹比这会儿冷漠多了,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问,仿佛把他隔在了一层高高的篱笆外面。   可那个时候的他都没有这种莫名其妙的情绪。   接下来的路上,两人好像达到了某种默契,都各有所思,没有说话。   直到途经一片树林,柳玉偶然间发现了什么,眼前蓦地一亮,他让宋殊禹等等,自个儿迈开步子跑到树林边上。   宋殊禹跟过去,就看见柳玉垫着脚、伸长了双手从一条往下垂着的树枝上捋了一把野果子下来。   “甄大哥!”柳玉脸上一扫之前的郁闷,开心地对宋殊禹招了招手,“这里有万寿果,你可以过来帮我拿一下吗?”   宋殊禹走过去,抬起手。   柳玉把刚捋下来的万寿果全部放到宋殊禹手里。   宋殊禹垂眸看了一眼手里的万寿果,他认出了这种东西,可用于醒酒安神,适用于睡眠不佳以及饮酒之人,常有大夫把它当做药材使用。   不过看柳玉的反应,估计把它当成普通的野果子了。   柳玉毫不客气,仗着自个儿力气大,一只手拽着树枝往下扯,另一只手极为迅速地从枝头捋了一把又一把的万寿果。   宋殊禹的双手捧不住太多万寿果,索性脱下外衣,让柳玉把万寿果全部扔进外衣里。   最后,外衣都快兜不住了。   柳玉拿起一个万寿果,用手随意擦了擦,接着就往嘴里放。   他只咬了一半,咀嚼之后咽下,顿时开心得嘴角都快翘上天了,又把剩下一半吃掉。   “好甜呀。”柳玉从宋殊禹捧着的外衣里拿起另外一个万寿果,更仔细地用手擦了擦,递到宋殊禹嘴边,“甄大哥,你尝尝。”   宋殊禹的目光在嘴边这个万寿果上停了一会儿。   他想到这个万寿果还没用水清洗。   而且都是长在路边的野果子,人人都能将之采摘,还不确定有没有人对它们动过手脚。   他潜意识里有些排斥,可抬眸对上柳玉眼巴巴望着他的期待表情,突然间什么都不重要了。   他张开嘴。   柳玉赶紧把万寿果放进他嘴里,收回手时,指尖不小心碰到了什么温温软软的东西。   柳玉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那是宋殊禹的嘴唇,他将手背在身后,指尖在拇指上捻了捻,像是要把残留在上面的触感捻掉一般,却越捻越烫。   连带着他的脸颊都烧了起来。   “好吃吗?”   宋殊禹似乎把他的小动作都看在眼里,又似乎什么都没看到,点头说道:“果然很甜。” 第38章 不高兴随你(2合1)   回到家,柳玉先做了晚饭。   吃完饭把碗筷收拾干净,又把在院子里溜达的鸡鸭赶回笼子里,最后把鸡鸭的食盆洗了、院子里的鸡鸭粪便扫了,做完这些,他才把不久前摘来的万寿果全部倒进装了清水的盆里。   宋殊禹的外衣上沾了不少尘土,自然穿不得了。   柳玉拎着外衣抖了抖,尘土是抖掉了,可留在上面的一些痕迹需要用水清洗才行,也不知能否洗掉。   他拿起外衣对着灯光仔细看了看,确定那些痕迹能够用水清洗,才放下心来,转头对坐在长条凳上看着他的宋殊禹笑了笑。   “赶明儿我就把你的衣服拿去河边洗了,还有昨天换下来的床单被褥,正好一起洗了。”说完,他不忘叮嘱宋殊禹,“甄大哥,你的衣服比我的衣服贵多了,还是新买的呢,以后不要这样折腾衣服了,可以用我的衣服来装万寿果。”   宋殊禹闻言起身,走过来看了眼外衣上的痕迹:“很难洗吗?”   “应该可以洗掉。”柳玉说完,小心翼翼地把外衣折叠起来,放在长条凳上,接着脱了自己的外衣,很是随意地搭在长条凳的另一边。   他挽起衣袖,弯腰抱着盆子往外走。   外头的天早已黑了,屋里的灯光照不到外面,因此柳玉没走多远,只跨过了门槛便把盆子放到地上。   他刚要转身回去,就见宋殊禹递了一张小板凳过来。   相处这么久,很多时候宋殊禹都能猜到他要做什么。   “谢谢甄大哥。”柳玉拿过小板凳,坐到盆子前,开始清洗泡在水里的万寿果。   不一会儿,身后响起宋殊禹的脚步声,似是朝卧房去了,柳玉以为宋殊禹准备睡了,可没等多久,脚步声再次响起,宋殊禹又从卧房出来了。   随即是拉开长条凳的声音以及其他窸窸窣窣的声音。   柳玉奇怪地扭头一看,只见宋殊禹把放在卧房里的笔墨和上次去书肆买的书籍都拿了出来,平整地铺放在桌子上。   原本放在桌子上的陶罐和茶具则全部被放到了旁边的柜子上。   宋殊禹将油灯推到桌子一角,端起茶杯往砚台里倒了一些水,安安静静地开始磨墨。   柳玉看了一会儿,然后回头继续做自己的事。   以前宋殊禹休息得早,他还在干活时,宋殊禹就被他催着躺到床上了,现在宋殊禹的伤势好了大半,也不用成天在床上躺着了,闲暇之时做点什么,他都不会过多干预。   他们摘了太多的万寿果回来,一时半会儿根本清洗不完,毕竟是打算送出去的东西,只清洗一遍根本不够。   于是柳玉这么一忙活就是小半个时辰。   夜色渐深,他清洗完了最后一遍万寿果,端起盆子去篱笆前把水倒掉,放在堂屋里晾上一宿,等明天把水晾干了便能拿来送人了。   桌前的宋殊禹还没忙完,仍在认真地写着什么。   被风吹得微微摇曳的火光映在宋殊禹的半张脸上,那张脸原本轮廓分明,看着冷硬又漠然,却在这个时候貌似变得柔和了不少。   柳玉把手上的水往身上擦了擦,走到和宋殊禹相对的另一边桌前。   他仗着宋殊禹没有抬头,悄悄盯着宋殊禹的脸看,直到宋殊禹写完一列字后将笔尖一抬,他才做贼心虚一般赶紧把目光移到宋殊禹面前写了许多字的宣纸上。   宋殊禹又在抄书了。   并且他抄书的速度很快,从昨晚到今晚总共抄了一个时辰不到,就抄了四张半的宣纸,哪怕速度这般快,他写出来的字也极为好看,行云流水,笔锋可见轻重缓急。   虽然柳玉看不懂宋殊禹在写什么,但也觉得看宋殊禹写字是一种享受,难怪县上那些才子书生的字画能卖上几两到几十两不等的银子了。   柳玉正看得入神,宋殊禹又写完了一列字,他抬头看了柳玉一眼:“你的事做完了吗?”   “啊?”柳玉恍然回神,点了点头,“都做完了。”   宋殊禹说:“坐。”   柳玉听话地坐到面前的长条凳上。   宋殊禹沉默了下,像是感到无奈,他扯起嘴角笑了笑,伸手拉开身旁的长条凳,说:“我是说坐这边来。”   柳玉哦了一声,连忙起身坐到那张长条凳上。   两人之间的距离一拉近,似乎连对方的呼吸都变得有温度起来,柳玉坐得笔直,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有些局促的样子。   宋殊禹将写了的两张宣纸放到桌子的另一侧晾干,又弯腰拿过之前柳玉搭在另一张长条凳上的衣服,反手递给柳玉。   “夜里凉,把衣服穿上。”   “好。”柳玉接过衣服,乖乖穿上。   宋殊禹重新拿了一个画本和一张对半折叠的宣纸,放在他和柳玉之间的桌上,画本和宣纸的方向都对着他们中间。   不过宋殊禹并未急着翻开画本,他先想起什么似的询问柳玉:“你今天一直在看那张字据,能看懂上面的意思吗?”   柳玉摇了摇头。   “那上面的字呢?”   “只能看懂几个字。”   “什么字?”   柳玉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柳’字,还有‘玉’字。”   宋殊禹忍不住轻笑出声,他倒不是嘲笑柳玉,而是想起柳玉把字据放在阳光底下那么仔细地辨认,结果只认得自己的名字,就感觉很有趣。   也感觉这样的柳玉——   真是可爱啊。   可惜柳玉不知道宋殊禹在想什么,听到宋殊禹的笑声,他整张脸跟火烧似的,恨不得把脑袋埋进衣领里。   “很不错了。”一只手搭在他的脑袋上,十分温和地揉了揉,“‘柳’字不仅笔画复杂,而且同‘柳’相似的字很多,你能认出‘柳’字便是很大的进步了。”   柳玉一愣,仰头看向宋殊禹。   宋殊禹把摸他脑袋的手放了下去,可凑近的身体还没坐回原处,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有火光跳动,在火光之下,又仿佛有暗潮涌动。   对视许久。   柳玉的身体越来越僵硬,微张的嘴巴轻轻闭上,他的呼吸很轻,声音更轻:“甄大哥……”   “嗯。”宋殊禹眨了下眼,坐回原处,面色如常地问,“上次我教你的‘杨’字,你还记得该如何写吗?”   柳玉垂下眼睫,放在膝盖上的双手攥紧了又松开,他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受,他以为宋殊禹要说什么来着,可宋殊禹什么都没说。   “柳玉?”   随着宋殊禹话音的落下,一支毛笔递了过来。   “哦。”柳玉抬起双手接过毛笔,“记得。”   宋殊禹把宣纸往他这边推了推,修长的手指点在宣纸上面:“你写来我看看。”   “好。”柳玉强迫自己不去看宋殊禹的眼睛,他抿起嘴角,一阵酝酿后,捏紧毛笔在宣纸上面缓慢地勾画起来。   宋殊禹已经教过柳玉很多次了,由于柳玉平时事多,只有空闲下来才能和他一起识字,他便用了比较特别的方式,先把生活中常见且常用的字词教给柳玉,等柳玉的字词量变大后,再从头教起。   当然,这是一个长远之计。   对比起宋殊禹,柳玉的写字速度就很慢了,像是蜗牛在爬,笔尖歪歪扭扭,费了半天的功夫才写好一个“杨”字。   柳玉提起笔尖,往后让了让,紧张地对宋殊禹说:“甄大哥,我写好了。”   宋殊禹歪头一看,夸赞道:“不错。”   闻言,柳玉明显松了口气,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   “我们再把上次教的其他字复习一遍。”   “好。”   加上方才写的“杨”字在内,上次宋殊禹一共教了十五个字,并组合成了二十个词语,复习下来,歪歪扭扭的字写满了整张宣纸。   起初柳玉的写字速度慢,可写着写着就快了,越往后写越是熟练。   复习完字词,宋殊禹把柳玉用完的宣纸放到一边晾干,接着拿来早就准备好的画本。   画本是他们昨天从菊香书肆里租来的,一共租了三个画本,宋殊禹没挑内容,伙计推荐什么,他便租什么。   画本只是用来帮助柳玉识字,只要图文掺半即可。   宋殊禹翻开画本,计划先把画本里的内容向柳玉讲一遍,等柳玉对内容感兴趣后,再让柳玉自个儿把认得的字镶嵌进去。   柳玉以前就喜欢看画本,可以前的他连一个字都不识,有时苏元空了便跟他讲画本里的故事,更多时候苏元没空,他只能自己靠着图画连蒙带猜地想着画本里写了什么。   一听宋殊禹要讲故事,本来有些犯困的柳玉一下来了精神。   他双手撑着下巴,两眼期盼地望着宋殊禹。   宋殊禹失笑,翻开画本第一页,目光扫过页面上一对男女背影的画像,落在画像旁边的蝇头小字上:“这个画本讲的是摄政王宋殊禹和户部尚书嫡女明檀的爱情故事。”   “哦!”柳玉终于记得“宋殊禹”这个名字了,他立马反应过来,“是京城里那位很厉害的大人。”   宋殊禹笑着看了他一眼:“你们村里的人貌似都对他忌讳如深。”   柳玉没什么心眼,却也知道自己身为平头百姓不能随便和外人议论京城里那些大人之间的事,搞不好什么时候就要掉脑袋了。   但宋殊禹不是外人。   为了提醒宋殊禹,柳玉犹豫之后还是小声开口:“甄大哥,那位大人厉害着呢,听说现在的小皇帝都对那位大人言听计从,之前县上有个人不满那位大人颁下来的政策,跑去县衙里大闹特闹,还当着好多人的面说那位大人的坏话,结果第二天就被处以火刑了。”   那件事闹得沸沸扬扬,不仅是整个桐溪县,连桐溪县附近的所有村落都在传。   后来,村里没人敢再直呼那位大人的名字了。   “所以我们不能说那位大人的不好。”柳玉郑重其事地说,“你没了记忆,不知道很多事,可你一定要记住这个。”   宋殊禹看着柳玉故作严肃的模样,突然又想摸一摸柳玉的脑袋。   最近他总是手痒。   “好。”宋殊禹点头,“我明白了。”   说完这个题外话,宋殊禹翻了一页画本,开始念正文。   画本的内容在宋殊禹看来很简单,讲的就是一个一见钟情、你追我赶、最后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故事,实在没什么新意,看了开头就能猜中结尾。   只讲了几页,宋殊禹就感觉索然无味。   然而柳玉从没听过这种故事,听得津津有味,还时不时地问上一两句。   “元宵夜的灯会是什么样子呀?很多灯吗?”   “应该是。”宋殊禹答,“街道两边的楼上和树上都挂着灯笼,河里的船上也挂着灯笼,灯光映在水里,和岸上交相辉映,街上除了酒楼和铺子,还有卖各种玩意儿的摊贩。”   宋殊禹不知道自己脑海里为何会有灯会的画面,他压下疑虑,尽可能地把画面描述出来。   “还有船吗?”柳玉惊讶极了。   宋殊禹被他夸张的语气逗得想笑:“既然摄政王是在船上对岸上的户部尚书嫡女一见钟情,那么自然是有水也有船的。”   “船上也能挂灯笼?”   “船上为何不能挂灯笼?”   柳玉仰起脑袋想了想,他没见过真正的船,只在苏元借的画本上看到过船,画本上的船小小一只,船头坐着一个披蓑衣戴斗笠的钓鱼人,那样的船连多载两个人都不行,又哪儿来的地方挂灯笼?   他想了许久,实在想不出能挂灯笼的船长什么样子。   他把心中的想法告诉宋殊禹,却见宋殊禹慢慢地收敛起了嘴角的笑意,表情归为平静,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很快,宋殊禹开口:“以后我带你去看能挂灯笼的船长什么样子吧。”   这句突如其来的话把柳玉吓了一跳,他无措地和宋殊禹对视,脑子里仿佛被一根木棍搅成了浆糊,一时间连如何回应宋殊禹都不知道了。   “我……”   “你不用着急回答我。”宋殊禹打断他,“现在还早,你还有时间好好考虑。”   柳玉撑着下巴的双手放了下来,交叠着搭在桌子边缘,在宋殊禹看不到的地方,他的手指紧紧攥了起来。   “可是县上没有灯会。”   桐溪县建在一片平地上,连河都没有,更别说船了。   “那就不去县上,我们去更远的地方。”   “哪里?”   “京城。”宋殊禹看着柳玉的脸,不疾不徐地说道,“我带你去京城看灯会,你愿意吗?”   柳玉始终不敢直视宋殊禹的眼睛,他垂眸安静片刻,才说:“愿意是愿意……可是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我向你保证,在三年之内。”   听到这话,柳玉条件反射地摇了摇头:“那不行。”   “为何?”   “我都十六岁了,再过三年就是十九岁了,可能那个时候我已经娶了媳妇,顺利的话,孩子都有一两岁了。”   “……”宋殊禹瞬间沉默下来。   屋里的空气安静到了让人有些窒息的地步,宋殊禹不再说话,像个木头似的坐在桌前。   柳玉没有抬头,却能感受到宋殊禹的目光一瞬不瞬地集中在自己身上,仿佛要把自己看穿一般。   他一时心虚,更不敢抬头了。   其实他也有自知之明,清楚自己是什么样的条件,哪怕到了娶妻生子的年纪,也不一定有姑娘愿意嫁给他,如此一来,他对娶媳妇和生孩子这两件事的执念便没那么深,想着顺其自然、水到渠成。   等何时遇到了心仪的姑娘,再谈婚论嫁也不迟。   可方才不知怎的,一听宋殊禹说要带他离开这里,他突然间乱了心神。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什么,只知道在嘴巴上胡言乱语。   “到时候我拖家带口的,怕是不太方便,甄大哥的好意,我心领了,京城那么远的地方,我还是不去了。”   说完,他惴惴不安地等待宋殊禹的回答。   似乎过了许久许久,宋殊禹终于有了动作,他将只翻了几页的画本一合,语气不咸不淡地说:“随你。”   说罢,他站起身,三两下便把桌上的东西收拾好。   柳玉呆呆坐在长条凳上,等宋殊禹收拾完了,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宋殊禹不准备继续讲画本了,他喊一声:“甄大哥?”   “时辰不早了,我有些困乏,我们早些休息吧。”宋殊禹将晾干的宣纸全部折叠整齐,分别夹在书籍和画本当中。   说完这些话,他甚至不给柳玉反应的机会,转身进了卧房。   后面烧水擦洗的时候,宋殊禹都没怎么和柳玉说话。   这天晚上,劳累了一天的柳玉躺在床上,本该沉睡的他破天荒地失眠了。   ……   第二天,失眠到半夜的柳玉自然而然地起晚了,等他睁开眼时,已经到了日上三竿的时辰,屋里一片亮堂堂。   柳玉暗道糟糕,手忙脚乱地从床上爬起来。   村子另一头的毛胜家,早就起来的毛胜正坐在自家堂屋里分配昨天柳玉送来的三吊钱,为了避免出现纷争,毛胜一只手拨动算盘、一只手提着毛笔在纸上圈圈画画,把要用钱的地方都详细地记了下来。   在河边洗了衣服回来的蒋若兰一眼看到了桌上的一堆铜板,晾衣服的同时随口问道:“谁家里又有活儿了?”   毛胜头也不抬地回:“柳玉家。”   “柳玉?!”蒋若兰把湿漉漉的衣服往架子上一甩,三步并作两步地走进堂屋,不可置信地确认,“你说的哪个柳玉?是我们认识的那个柳玉吗?”   毛胜不耐烦地说:“你洗衣服把脑子洗坏掉了?我们村里除了那个柳玉,还有哪个柳玉?”   “可是柳玉有这么多钱吗?”蒋若兰又惊又诧,“柳玉在我们村里可是众所周知的一穷二白,否则也不会连木头房子都修不起了。”   “你还别说,人家拿这些钱就是用来修木头房子的。”   毛胜可不关心柳玉有钱没钱,更不在乎柳玉从哪儿挣来的钱,他一天到晚要干的活儿太多了,哪儿有精力像蒋若兰一样想这想那。   把蒋若兰赶走后,毛胜又专心致志地算起了账。   蒋若兰眉头紧锁地思索了一会儿,没思索出什么名堂来,只好先回到院子里把背篓里的衣服全部晾了。   晾完衣服,毛胜还在屋里算账,一时半会儿分不出神来,蒋若兰闲得无聊,在屋里来回走了几圈,最后还是没忍住出了门。   毛胜不说算了,她找别人打听去。   蒋若兰若有所思地在自家门口晃悠,没晃悠多久,便逮着了洗完衣服从她家门口路过的几个婶子,她问那几个婶子:“你们听说柳玉家要盖新房没有?”   “没有。”几个婶子摇了摇头,接着同时吃了一惊,“柳玉家要盖新房了?”   “是啊。”   “真的假的?”   “我说的话,还能有假?”蒋若兰指了指自家院里,“我家男人正在数柳玉拿来的钱呢,一堆铜板,起码有三吊钱。”   此话一出,几个婶子纷纷露出震惊的表情。   “不是说柳玉和柳春华分家时没拿到什么钱吗?这才几个月,他就攒够三吊钱了?”   “不止吧,三吊钱就能盖新房?我看要三十两银子才够。”   “他哪儿来这么多钱啊?”   说着说着,其中一个婶子蓦地想到了什么:“对了,我听我家孩子说柳玉最近在往县上卖药材。”   “卖药材?”蒋若兰问,“卖什么药材?”   “当然从山上采的药材,听说他喊了不少孩子帮他进山菜药,再把那些药草随便晒一晒、晾一晾,分装好了就拿到县上卖了。”   “我也听说了!”另一个婶子说,“看他这么久都没什么声儿,我还以为他白费功夫了,没想到居然是闷声发了大财。”   蒋若兰第一次听说柳玉卖药材的事,心里别提有多震惊了,震惊完后,羡慕和佩服等情绪涌了上来。   “能挣钱是人家的本事,药材也不是那么好卖的,不然杨郎中早就发财了。”蒋若兰嘀咕完了,由衷地说了句,“要是柳春华知道这件事,估计肠子都要悔青,这不相当于把一棵摇钱树赶了出去吗……”   话音未落,一个婶子冷不丁地咳嗽起来,眼神不住地朝蒋若兰身后瞟去。   蒋若兰话音一顿,下意识地闭上嘴巴,她发觉不对,转头一看——   原来是柳春华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后的不远处。   *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打赏!么么啾 第39章 冷战我没有那样想过(2合1)   曾经蒋若兰和柳春华的关系确实不错,不仅是两家人之间住得很近的缘故,还有她俩性格相似,都爱斤斤计较且爱占便宜。   用周正说过她俩的话来形容,那就是臭味相投。   不过自从上次蒋若兰在河边栽了一跟头后,她和柳春华的来往次数便明显减少了,有时候柳春华来找她,她都躲在屋里假装自己不在。   时间长了,柳春华再迟钝也察觉出了不对。   柳春华又不是喜欢用热脸贴别人冷屁股的人,感受到蒋若兰的冷落之后,她也来了脾气,好几次在村里碰到蒋若兰,她都一声不吭地扭头就走。   方才说话的几个婶子自然听说了蒋若兰和柳春华闹了矛盾的事儿,再看这会儿柳春华的表情十分古怪,应该是听见了她们的谈话。   几个婶子可不敢掺和到蒋若兰和柳春华之间,她们连忙相互使了个眼色,然后快步走开了。   一时间,这里就剩下蒋若兰和柳春华两个人。   蒋若兰神色自若,仿佛刚刚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般,她理了理身上的衣服,转身准备回去。   可她还没走进院门,就被突然冲来的柳春华伸手拦住了去路。   尽管蒋若兰早有准备,却还是被柳春华的来势汹汹吓了一跳,她下意识地后退一步,等看清楚柳春华的脸后,立即脸色一变,她两手叉腰、横眉瞪目地开口:“想打架啊?”   “我没想跟你打架。”柳春华将手一收,索性用身体挡在门前,“我想着我们好久没有说过话了,才来找你。”   蒋若兰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我没空。”   说完,她绕过柳春华往里走去。   没走几步,身后传来柳春华咬牙切齿的声音:“蒋若兰,是不是柳玉给了你什么好处,居然让你为了他连我都不理了。”   本来蒋若兰不想搭理柳春华,可柳春华一来就往她身上泼脏水,她如何能忍?   “柳春华,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柳玉什么时候给我好处了?”   “你敢说你最近没有为了他不理我吗?”柳春华一个箭步地迈到蒋若兰面前,态度咄咄逼人,“自打那次你掉河里被柳玉救下,你就跟变了个人似的,我三番五次地找你,你却连大门都不开。”   蒋若兰也不是吃素的,见柳春华非要撒泼,顿时把嗓门扯得比柳春华还大:“我就是不想理你怎么着?”   “你——”   “柳玉没有给我好处,但他救了我的命,我不可以为了我的救命恩人和你保持距离吗?”既然撕破脸了,蒋若兰也就没什么好怕的了,“你也不去问问你在村里的名声臭到什么程度了,我和你走到一起都怕被你熏着。”   “蒋若兰!”柳春华勃然大怒,眼眶发红地瞪着蒋若兰,双手握拳,咬紧了牙。   “与其在我这里耗着,不如想想怎么帮衬柳玉,好挽回一下你在村里的名声。”蒋若兰说,“你方才也听到了我说柳玉家要盖新房的事儿吧?柳玉他爹不是留了那么多钱和地契吗?你把那些东西全部还给柳玉,也许到时候大家就对你刮目相看了。”   说完,蒋若兰扭头就走。   柳春华站在原地,胸脯剧烈起伏,等她想要追上去时,蒋若兰已是砰的一声关上院门。   门板差点撞到柳春华的脸上,柳春华急忙后退,抬头大喊蒋若兰的名字。   可蒋若兰压根不想搭理她。   柳春华喊了半天,嗓子都喊劈了,也没有把蒋若兰喊出来,倒是喊来了几个围观看热闹的村民,对着她指指点点、小声议论。   无奈之下,柳春华只得赶紧离开,她埋着脑袋一步不停地回到自己家里,眼里涌出一股无法遏制的怒火。   柳玉,又是柳玉……   怎么回回都是柳玉?!   为了不让村里的人再说自家闲话,她硬着头皮把那一两半的银子给了出去,并且从此没再找过柳玉的麻烦,甚至见到柳玉都绕道走。   然而即便她退让到了如此地步,他们一家人的生活仍旧深受柳玉所影响。   凭什么啊?   凭什么柳玉是人见人爱的香饽饽,而他们一家人就要像耗子一样躲躲藏藏?   柳春华握紧的拳头微微颤抖,怒火夹杂着深深的委屈蔓延到了她的整个胸腔,她不得不用回想往事的方式来使自己冷静下来。   柳玉再受欢迎、再讨人喜欢又如何?   长得跟县上的小白脸似的,性格怯弱温吞又对谁都是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和他爹一样天生苦命,指不定什么时候就重蹈他爹的覆辙了。   想到这些,柳春华压抑的内心忽然好受起来。   她回到堂屋给自己倒了杯水,仰头一饮而尽,放下杯子,她冷冷一笑。   她原想看在弟弟的面上对柳玉好些,可柳玉非但不报她的养育之恩,还让她陷入如此境地。   既然这样,她也不会再把柳玉当做柳家人看待。   至于柳家的秘密,就让柳玉自个儿慢慢发现吧。   若真有那时候,恐怕柳玉的生活早已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正如当年他爹怀上他一样。   自我安慰起了作用,柳春华波涛汹涌的情绪逐渐平复。   她走出堂屋,看了眼在院子里溜达的鸡鸭,这才想起明儿一早卢连才就要回来了,她还打算杀一只鸡给自己儿子补下身子来着。   柳春华养的鸡鸭数量在村里可以说是数一数二的了,要用八个大笼子才能住下,每天捡拾的鸡蛋和鸭蛋也多得能够装满两个竹篮。   可不知从何时起,她捡拾的鸡鸭蛋数量似乎变少了。   起初柳春华并未在意,毕竟鸡鸭下蛋也要看心情和环境,直到一个多月后,她才开始注意起来。   经过几天观察,她发现其中两只鸡竟然不下蛋了!   而且那两只鸡不下蛋就算了,吃还吃得多!   她累死累活地挖来蚯蚓和其他虫子,混着黍米和菜叶一起喂,结果那两只鸡跑得快还抢得欢,跟八辈子没吃过东西似的。   偏偏吃了还不长肉!   柳春华早就想把那两只不下蛋的鸡杀来吃了,却舍不得之前喂出去的那么多东西,想来想去,不仅咬牙继续养着,还比之前喂得更好,就盼着两只鸡长了肉叫她炖一锅老母鸡汤。   于是又过了两个月——   柳春华一把从鸡鸭群中拎起最瘦的两只鸡之一,上下左右的一番打量过后,身后冷不丁地响起一道声音:“你喂了也有两个月了吧?怎么还是不见长肉啊?”   柳春华回头一看,原来是卢召田从地里回来了。   “我哪儿知道?”柳春华没好气地说,“没用的鸡,养了也是浪费粮食,我今天就把它杀了,明天等连才回来炖鸡汤。”   “行。”卢召田说完,转身把肩上扛着的锄头放到墙边靠着。   柳春华逮住鸡的两片翅膀,满脸怨气地朝厨房走去,可还没走进厨房,又听见卢召田咦了一声。   “春华。”卢召田喊住柳春华,不太确定地开口,“你说那两只鸡是不是别人家的鸡啊?”   柳春华回头瞪他:“你在说什么鬼话?别人家的鸡会跑到我们家里来?”   “万一是别人家散养的鸡不小心飞进来了呢?”   “我们家的篱笆比人还高,这两只瘦不拉几的鸡有力气飞进来?”柳春华可听不得这些话,当即板下脸来,“你嫌我们家的鸡多了是不是?还别人家的鸡,你就这么想我送两只鸡出去?”   卢召田一听这话,连忙闭上嘴巴。   最近半年来发生了不少事,他实在过得身心疲惫,不想和柳春华吵架,也吵不过柳春华的尖牙利嘴。   柳春华却不肯放过他,指着他骂骂咧咧:“你有功夫想这些有的没的,不如想想柳玉要盖新房的事。”   卢召田一愣:“柳玉要盖新房了?他哪儿来的钱?”   “听说是跑山上挖药材赚来的。”说起这个,柳春华又是气不打一处来,看向卢召田的眼神里充满了恨铁不成钢的怒意,“你也经常往山上跑,怎么就没想出这么一个赚钱的法子?”   卢召田简直叫苦不迭:“我是进山打猎又不是进山采药的。”   “我看你打猎也没打出什么名堂来,空跑四五趟才抓住一只兔子,你有什么用?”柳春华被嫉妒蒙了眼,无理取闹地提出要求,“以后你别打猎了,你也进山采药,我们把药材拿去县上卖。”   卢召田沉默地挠了挠头。   “你听见没有?!”   “好好好……”   ……   柳玉把家里的活儿干完,又把药材晾得满院子都是,过了晌午,他才开始忙碌今天的第一顿饭。   宋殊禹一直呆在里屋没有出来,也不知是还在睡着还是醒了不想起床。   有了昨晚发生的事儿,柳玉自然察觉出了宋殊禹的不高兴,可他始终想不明白宋殊禹为何不高兴,明明教他写字的时候还好端端的。   宋殊禹不出来,柳玉也不敢随便进入里屋。   他做了一菜一汤以及一盘煎得金黄焦脆的饼子,里面夹着切碎的大葱和猪肉,表面泛着油光,两双筷子分别放在盛满了米饭的陶碗上,粒粒分明且饱满的米饭还在冒着热气。   以前柳玉节约惯了,哪怕手上还有闲钱,也总是舍不得拿出来用,吃穿用度样样挑着最便宜的来,桌上最常出现的食物就是面条和山上挖来的蕨菜。   直到捡了宋殊禹回来,为了让宋殊禹好好养伤,他不得不同时改善了自己的伙食,这会儿回想起来,天天吃蕨菜的日子好像已经离自己很远了。   他掰着手指头算了算。   宋殊禹来时还是夏天,现在已入深秋,没想到宋殊禹在他家住了这么久了。   柳玉在桌前端坐许久,肚子饿得咕噜直叫,他终于起身,准备去喊宋殊禹出来吃饭。   就在这时,挂帘被一只手从里面掀起,只穿着里衣里裤的宋殊禹走了出来。   自从宋殊禹经过杨郎中的同意可以下地走路之后,他便再没有衣衫不整地出现在柳玉面前过,即便一天呆在家里哪儿都不去,也穿戴整齐,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胡子刮得干干净净。   这么久了,柳玉头一次看到宋殊禹这么不修边幅的样子,不由得一愣。   好在他很快反应过来,说道:“甄大哥,该洗漱一下吃饭了。”   宋殊禹道了声好。   之前烧的热水早已凉掉了,柳玉本想重烧一壶,可宋殊禹阻止了他,直接用缸里的凉水洗漱。   柳玉站在宋殊禹身后,手足无措。   宋殊禹仿佛没看见柳玉欲言又止的模样,洗漱完后,他表情平淡地走到桌前坐下。   这一顿饭吃得格外安静。   宋殊禹没有说话,柳玉小心翼翼地察言观色,见宋殊禹没有搭理自己的意思,只好把所有想问的话都咽了下去。   不过吃完饭后,宋殊禹没有急着回屋,而是就在长条凳上坐着,等柳玉慢慢吞吞地把饭菜吃完,他才起身,伸手收拾碗筷。   “甄大哥?”柳玉被宋殊禹的举动吓了一跳,慌慌张张地按住宋殊禹的手,“你还伤着呢,不能做这些,我来就是了。”   可宋殊禹没有放手,他说:“杨郎中只说我不能干重活,没说我不能洗碗。”   “那也不用你来洗碗,你回屋休息吧。”   柳玉不敢想象宋殊禹洗碗的画面。   在他心里,宋殊禹能读书会识字,那双手应该用来握笔,而非洗碗。   曾经在柳春华家里,柳春华就很少让卢连才洗碗。   柳玉的坚持让宋殊禹停下动作,他抬眸看向柳玉。   不知怎的,柳玉突然被看得有些心虚。   “我想知道——”宋殊禹开口,“你之前说我算是你的半个家人,但是在你心里,我究竟是你的客人还是你的家人?”   柳玉赶紧摇头:“我没有把甄大哥当成客人。”   “你对待我的方式不是对待客人的方式吗?”宋殊禹顿了顿,他直勾勾地盯着柳玉的眼睛说,“我是说过要离开的话,可不是现在就离开。”   柳玉闻言,把头摇得更厉害了:“我也没有想过甄大哥要离开的事。”   宋殊禹抿了抿唇,半晌,他凉飕飕地吐出了一句话:“是吗?我以为你巴不得我早些离开,你也好娶妻生子实现三年内养出一个一两岁孩子的心愿。”   柳玉:“……”   要不是有对方的提醒,他连自己昨晚说过什么话都忘了。   “你怎么不说话?”宋殊禹的口吻似乎冷了几分,“被我说中了?”   随着话音的落下,宋殊禹倾身靠了过来。   柳玉回神就对上了宋殊禹那张近在咫尺的脸,霎时身体一僵,大脑又被谁倒入了浆糊,连转都转不动了。   他一双眼睛睁得跟葡萄似的,嘴巴微张,心跳逐渐加快。   这一刻,他和宋殊禹之间挨得如此近,他甚至能数清宋殊禹的眼睫,能看清宋殊禹眼中自己的身影,更能感受到宋殊禹吐出的气息落在脸颊上的热度。   这样是不是……   太近了……   “甄……”他不由自主地喘了一下,心跳过快让他产生一些负担,“甄大哥……”   宋殊禹眼睫低垂,目光里似乎有着不明的意味,在他的嘴唇上停留了一会儿,才顺着他的脸往上看去。   随即四目相对。   柳玉下意识合拢嘴巴。   宋殊禹拿着筷子的一只手依然被他抓着,另一只手撑在桌沿上,维持着靠向他的姿势,在他不安的注视下,宋殊禹重复了刚刚的话:“是不是被我说中了?”   “没、没有。”柳玉艰难地找回自己的声音,“我没有那样想过。”   宋殊禹沉默地看着他,倏地笑了:“没有就好。”   说完,站直身体,由着柳玉还抓着自己的手,继续收拾桌上的碗筷。   这次柳玉没有阻拦,他的大脑还是浆糊状态。   片刻,宋殊禹又说:“你现在思考娶妻生子的事确实太早,十六岁的年纪,多读书多挣钱更重要,先立业后成家,才能避免许多事端。”   柳玉松开了抓着宋殊禹的手,他站在桌前,木起脸看着宋殊禹把碗筷收拾干净。   他觉得冤枉。   他真的很少想过娶妻生子的事,昨天不知为何被鬼迷了心窍,娶妻生子的话才脱口而出,可那不是他最真实的期望。   他觉得这样挺好的。   宋殊禹不走挺好的。   他和宋殊禹就这么平平淡淡地过一辈子也挺好的。   习惯了两个人,哪怕苦点累点,也不想回到一个人孤零零讨生活的日子。   可宋殊禹迟早要走,他不能把这些心里话告诉宋殊禹。   宋殊禹在这里住了这么久,对家里的东西已经非常熟悉了,他洗完碗筷,又拿来帕子把桌面擦拭干净。   期间,柳玉就在边上看着,偶尔搭把手。   下午,柳玉还有其他事要做,宋殊禹也打算加快速度抄完第一本书籍,忙完过后,两人便开始各自做各自的事儿。   ……   柳春华盼了一个上午,总算在正午时分把自己的宝贝儿子盼回来了。   卢连才坐了许久的牛车,一路颠簸,屁股疼得要命,到家后也没个好脸色,把气全部撒在柳春华和卢召田的头上。   卢召田气得跳脚,拿起扫帚就要教训这个没大没小的儿子,可扫帚还没敲出去,就被柳春华一个凶神恶煞的眼神吓破了胆。   “我们儿子好不容易回家一趟,你敢对他对手,我跟你拼了!”   柳春华骂完,转头看向卢连才。   她变脸一般,笑呵呵地说:“儿子,娘给你炖了母鸡汤,你先去洗个手,娘这就去盛汤。”   “我走了这么久累都累死了,不想喝汤。”卢连才一脸烦躁。   柳春华闻言,心疼地绕到卢连才身后,替卢连才捏了捏肩膀:“累就回屋歇着,母鸡汤给你留着,等你歇完起来再喝。”   “好。”   卢连才抬脚就走。   可走到一半,他想起了今天早上遇到的一件事,连忙转了回来,“对了,娘,我要跟你说个事儿。”   “什么事?”   “我们家在县上的铺子和住宅不是全部租出去了吗?今早我准备回来的时候在街上遇到了租我们铺子的陈老板,他说昨天下午有几个人在他铺子外面晃悠,说是找一个叫柳春时的人。”   柳春华浑身一震,不可置信地瞪着眼睛:“他们找春时?”   “对,就是找柳春时。”卢连才见柳春华唰的一下白了脸,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娘,柳春时是谁?”   柳春华没有回答卢连才的问题,她像是陡然想通了什么,猛地上前一步,用力抓住卢连才的肩膀:“他们还说什么了?他们找春时干什么?”   “娘,你抓痛我了!”卢连才嘶了一声,用力挣开柳春华的束缚后,他满脸不快地说,“陈老板说,他们自称以前认识柳春时。”   这一瞬间,柳春华的脑海里闪过许多猜测,其中最让她恐惧的猜测便是柳玉的另一个爹从京城找来了。   倘若柳玉的另一个爹真是京城里的权贵,那么在他得知自己的亲生儿子被她霸占财产还被她赶出家门之后,会不会一怒之下杀了她的全家……   柳春华越想越怕,身体都在发抖。   怎么办?   那个人为何找来了?   柳春时不是说过自己和那个人毫无瓜葛了吗?柳春时骗了她?!   “娘!”卢连才被柳春华难看的脸色吓到了,和卢召田一起上前一左一后地扶住柳春华,“娘,你怎么了?”   柳春华身体发软,没有反应。   卢连才紧张地看向卢召田:“爹!”   卢召田叹气:“那个柳春时是柳玉的爹,也是你死去的舅舅。”   卢连才惊讶道:“原来是他!”   “怎么办怎么办……”柳春华快吓哭了,“柳玉的另一个爹从京城找来了,要是被他知道我们做过的事,他肯定会找我们算账。”   “京城?”卢连才松了口气,拍了拍柳春华的肩膀,“娘你放心,那些人不是从京城来的,他们都是桐溪县的人。”   “真的?”   “当然真的,陈老板听人说过他们,貌似是县上的泼皮无赖,尽干些见不得人的脏事儿。”   柳春华一时愣住,惊喜来得如此突然,她正要绽放笑容,又听得卢连才开口了。   “他们说柳春时欠了他们的钱,有人证物证还有县长大人的公正,本来以为柳春时死了只能算了,结果打听到柳春时留了屋子和铺子,就来要钱了。”   柳春华再次懵住。   她从未听说柳春时对外借钱的事,她也不觉得柳春时会对外借钱,借的还是泼皮无赖的钱。   冷静下来,柳春华问:“春时欠了他们多少钱?”   卢连才沉默片刻,说:“三百两——”   “三百两?!”   “黄金……”   “……”   “娘?娘你别倒啊!”   *   作者有话要说:   低情商——   柳春华:我才不告诉你柳家的秘密!   高情商——   柳春华:祝你和摄政王早生贵子。   遇訁. 第40章 找到摄政王还活着!   事关重大,柳春华连炖好的鸡汤都顾不上喝了,赶紧拉着卢召田回屋换了身衣服,然后叫上刚回来的卢连才一起坐牛车去县上。   牛车颠簸了一路,柳春华的一颗心也被颠得七上八下,她始终想不明白一件事——   春时怎么会去找那些泼皮无赖借钱?   虽然她从小到大都不喜欢春时,但是根据她对春时的了解,春时为人处世都有自己的原则和底线,绝不可能和县上的泼皮无赖扯上关系。   还是说那些泼皮无赖故意上门想要讹诈他们?   毕竟春时已经死了,那些泼皮无赖再怎么说都是死无对证。   人对未知总是充满恐惧,柳春华也不例外,下了牛车,她便马不停蹄地朝着陈老板的铺子奔去。   陈老板开的一家包子铺,雇了几个伙计,只做上午和中午的生意,到了下午的这个时辰,基本上就关门了。   果不其然,等柳春华赶到,铺子的大门早已关得严严实实,连放在外面揽客的牌子都收了进去。   倒是左右两边做其他生意的铺子还开着。   其中一家卖米的铺子没什么客人,老板百无聊赖地坐在柜台后面抠指甲,听见外头传来柳春华焦急的说话声,老板走出去瞧了一眼。   “你们也是来找陈昌的?”老板说,“你们还是回吧,陈昌最近遇到了一点麻烦,估计这几天都不会开门了。”   柳春华一听这话,本就凉了一大截的心霎时凉了个透顶,她赶忙问道:“陈老板遇到什么麻烦了?是不是有人过来闹事?”   “可比闹事严重多了。”老板也不太清楚事情原委,只能说个大概,“好像是他租的这个铺子出了岔子,铺主欠了很多钱还是什么的,那些人找不到铺主,只有来这里要钱了。”   话音未落,柳春华却是两眼一黑,双腿一软,紧接着整个人都直挺挺地往后栽去。   还好站在后面的卢召田及时扶住了她。   “娘!”卢连才终于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上前抓住柳春华的手臂,声音发紧地问,“娘,我们该怎么办啊?”   柳春华好久才从那阵头晕目眩中缓和过来,她揉了揉发疼的太阳穴,哑声开口:“这件事不能拖,我们必须尽快解决。”   卢召田问:“如何解决?”   “我们分头行动,去找租了我们屋子和铺子的那些人,看看是否还有同样的情况发生,不过不管有没有,我们都得找到那些泼皮无赖,从他们嘴里打听到欠钱的事究竟是真是假。”   卢连才说:“若是假的呢?”   柳春华冷笑,眼中尽是恶毒之色:“他们敢欺负到我们头上来,我们就敢把这件事闹大,闹到衙门里去,最好闹到县长大人面前,我就不信县长大人还会偏袒几个泼皮无赖。”   “可——”卢连才顿了下,声音变弱,“若是真的呢?”   柳春华突然沉默下来。   这正是她最害怕的地方。   三百两黄金可不是小数目,就算把他们三个人都卖了也值不了那么多钱,她上哪儿去找三百两黄金来?   她只能盼着都是假的,盼着她那个早死的弟弟并未对外借那么多钱。   若真是真的——   她想自己应该会把这件事告诉柳玉,因为柳玉是春时的亲生儿子,于情于理,柳玉都应该帮忙填补这个窟窿,何况柳玉最近赚了不少钱。   ……   县长府里。   邵文鸿正陪着钱永丰坐在花园里喝茶,这时,一个卲府的下人匆匆忙忙地跑了过来。   “二少爷,事儿已经办成了。”   “嗯。”邵文鸿左手端着茶杯,右手用杯盖撇着茶沫,闻言不甚在意地问,“卢连才的父母都来了?”   “来了。”下人说,“之前在陈昌的包子铺外面守着,现在已经走了,听他们的对话,似乎是准备确认一下这件事的真假,要是假的,他们打算直接报官。”   “报官?他们居然有脸报官?”邵文鸿嘲讽地笑了一下,“不过到底是从别人手里偷来的东西,这么轻易地就稳不住气了。”   钱永丰一点也不想把时间浪费在这些无关紧要的事上,将茶杯往桌上一搁,颇为烦躁地说:“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赶紧把这件事解决了。”   “是。”   下人说完便走,可才走几步,身后冷不丁地响起邵文鸿的声音。   “等等。”   下人停下脚步,回头问道:“二少爷还有其他吩咐?”   “把计划改变一下。”邵文鸿缓缓说道,“先别急着把东西拿出来,也别急着说县长公正的事儿,既然他们想把事情闹大,那就让他们闹大。”   下人稍作思考,很快明白了邵文鸿的意思,点头应道:“是。”   “去吧。”   下人匆忙离开了。   钱永丰表情微妙地看着邵文鸿。   邵文鸿放下茶杯,本想接着说方才的事,结果被钱永丰的眼神看得心里发虚,他拿起折扇哗啦一下展开,装模作样地扇了扇:“三表伯,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钱永丰懒得绕弯子,直截了当地问道:“你对那个小少年还没死心?”   提起这件伤心事,邵文鸿的心里头就堵得慌,他扇扇的动作不断加快,咬牙说道:“早就死心了,三表伯都不敢招惹那个疯子,我又哪儿有那个胆量?”   “可我看你还很在乎他的事。”   “我哪儿有!”邵文鸿脸红脖子粗,想也不想地反驳,“我就是顺便出谋划策罢了,一两句话的功夫,对我又没什么影响。”   钱永丰默默看着邵文鸿。   邵文鸿见对方不信,只好追着解释:“而且卢连才那一家子做事确实过分,一口气吞了别人那么多东西,连一个子儿都没留下,这不过分了吗?”   钱永丰还是沉默。   邵文鸿解释了半天,发现解释没用,索性不再解释了,将折扇一合,喝了口闷茶。   钱永丰叹了口气,他何尝不知邵文鸿埋怨自己畏手畏脚,在京城混迹多年,到头来还被一个没名没分的小子给摆了一道。   可俗话说打蛇打七寸,那个小子不就正正好好地拿捏住他的软肋了吗?在如今这个节骨眼上,一步走错全盘皆输,他不允许自己出任何岔子。   如此一来,也只能委屈一下邵文鸿了。   “你可千万记住了,不要再去骚扰那个小少年。”钱永丰再三叮嘱,“这是我答应他的第二个条件。”   “我知道的,三表伯。”邵文鸿更加郁闷了。   叔侄俩在花园里坐了将近一个时辰,迟迟等不到要等的人,眼见太阳慢慢下山,邵文鸿不得不起身告别。   钱永丰也准备回屋休息了,守株待兔还真不是他这把老骨头能干的事儿。   分别前,钱永丰看了眼邵文鸿比之前肿胀了很大一圈的手腕,皱了皱眉:“你的手还是得找个大夫看看,都成这样了,别自个儿硬撑。”   “好,我回头就找找大夫。”邵文鸿摸了摸手腕,顿时疼得嘶了一声,整张脸都扭曲了。   这才几天功夫,他的手腕就肿胀得跟馒头似的,明明之前看着一点问题都没有,顶多是被捏得有些乌青。   都怪那个该死的人,不仅威胁他们,还把他的手捏成这样。   可恶啊!   邵文鸿气都快气死了,却也无可奈何,只能在出去的路上把那个人从头到脚地狠狠骂了一遍。   刚骂完一遍,迎面忽然走来两个人。   邵文鸿还以为是府里的下人,并不打算搭理,可抬眼一看,原本怒气冲冲的脸上瞬间蔓延出巨大的惊喜。   那两个正在朝他走来的高大男人不就是他和钱永丰在花园里苦苦等了一个时辰的人吗?!   怪不得他们一直等不到人,原来是这两个大人出去了。   邵文鸿立马停住脚步,恭恭敬敬地向曾夷和曾飞行了个礼:“小民邵文鸿拜见两位大人。”   曾夷和曾飞在外面白白忙活了一天,身累心更累,连头都懒得点,只是把视线往邵文鸿身上偏了一下。   然而就是这么一偏,曾夷整个人都震住了。   邵文鸿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只觉眼前光线一暗,等他有所意识时,自己那只肿胀的手已经被曾夷握住了。   紧接着,刺骨的疼痛自手腕内部生出。   邵文鸿没忍住发出一声惨叫。   曾夷仿佛没听见邵文鸿的叫声一般,猛地转头看向同样意识到了什么的曾飞。   这是摄政王才会的功法,是摄政王留下的记号!   摄政王没死!   摄政王还活着!   这一刻,他们终于在漫无边际的黑暗里看见了希望的曙光,不枉他们这几个月来顶着重重压力地苦苦寻觅。   他们终于就要找到摄政王了!   “说!”曾夷的声音隐隐有些发抖,他抬高邵文鸿的手,“你这手是谁弄的?”   邵文鸿的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他强忍泪水,用带着哭腔的声音吼道:“是、是玉潭村的一个人!”   ……   柳玉还不知道县上已经发生了那么多事,他把一天的活儿干完,便等着孩子们把采到的草药送来。 第41章 情愫看着他的笑,他也高兴了   昨天摘来的万寿果已经晾干了,柳玉留出一部分放在家里,另一部分则分成数量相等的十几份,分别用清洗干净的芭蕉叶装好。   装到最后一包时,柳玉发现多出来了几个万寿果,便拿起万寿果塞进嘴里,顺便递了一个给正在放笔墨的宋殊禹。   宋殊禹接过万寿果,吃得倒很斯文,见柳玉还在往嘴里塞,问道:“这不是你要给孩子们的吗?”   “多了。”柳玉吃得急,嘴里一下子塞了三四个,用力咀嚼的时候,两边腮帮子一鼓一鼓的,看上去有些像卖力进食的兔子。   宋殊禹手里还拿着咬了一半的万寿果,他也不吃了,目光专注地看着柳玉吃。   柳玉嚼了大半才发现宋殊禹一直在看着他,不由得歪了下头,催促道:“你看着我做什么?吃呀,这里还有几个呢。”   “你不是还没装完吗?你把多出来的装进最后一包里不就行了?”   “那不行。”柳玉立马摇头否定了宋殊禹的提议。   “为何不行?”   “那样一来就不公平了。”柳玉一本正经地说,“其他芭蕉叶里都是相同的数量,只有最后一包芭蕉叶里多出九十个,那最后一包应该给谁呢?”   “你想给谁就给谁,你喜欢谁就给谁。”   “那样做是偏心。”   宋殊禹笑了笑,低头翻开专门用来记账的宣纸,指尖由上往下地掠过一排名字,最后停在其中一个孩子的名字上面。   “给他如何?”宋殊禹缓缓开口,“蒋松,他是那群孩子中最大的一个吧?勤快、认真、负责,最重要的是,他好像下面还有几个弟弟妹妹,比其他孩子更需要钱,若是给他一点甜头,想必他会更加卖力地帮你干活。”   柳玉慢慢咽下嘴里的万寿果,却也没有说话的意思,只是沉默地望着宋殊禹。   宋殊禹笑道:“怎么了?”   半晌,柳玉颇为生气地开口:“甄大哥,你的建议一点也不好。”   “哪里不好了?”   “你这是让我对他们进行差别对待。”   “在生活上都很少有一碗水端平的时候,何况你们之间涉及到了金钱利益?所谓良禽择木而栖,你也应当学会分辨他们之中谁是‘良禽’,适当的竞争、适当的攀比以及适当的鞭策,才能让一件事更加长远地发展。”   听到最后,柳玉的眉头几乎拧成一个结。   “甄大哥。”柳玉动作飞快地用细绳把最后一包万寿果捆好,他双手撑在桌上,第一次用如此郑重其事的语气对宋殊禹说,“你说的法子是县上那些做大生意的老板对待自家伙计的法子,他们和自家伙计身份有别,无须讲究情面,所以需要列出那么多的条条框框相互束缚。”   宋殊禹坐在长条凳上,安静地吃完剩下半个万寿果。   听了柳玉的话,他眉尾稍扬,看向柳玉的目光中多了一些诧异。   他原以为柳玉不懂这些道理来着。   “可那些孩子不是我雇来的伙计,他们愿意每天上山下山地跑就是在帮我的忙,我应该公平对待他们每一个人。”柳玉顿了顿,又补充一句,“虽然他们都是孩子,但是我把他们当成我的朋友。”   宋殊禹眼里的诧异加深,他似乎想到了什么,脸色有些难看,沉声问道:“若是有朝一日,你以为的朋友背叛了你呢?”   “背叛我?”柳玉仔细想了想,恍然地说,“你是说他们跑去帮其他人采药?”   宋殊禹没吭声。   “那也没关系呀。”柳玉说,“要是别人给他们的钱比我给他们的钱多,他们去帮别人的忙也无可厚非嘛。”   宋殊禹观察着柳玉的表情,见柳玉一脸坦荡,不像是在说谎的样子,不由得摇头一笑:“你倒是想得开。”   柳玉平时大大咧咧惯了,却在这个时候仿佛察觉到了什么,他坐到宋殊禹身旁的长条凳上,轻轻拍了拍宋殊禹的肩膀以示安慰:“甄大哥,亲人之间都会相互背叛,何况没有血缘关系的朋友呢?有朋友背叛我,那也肯定有朋友不会背叛我,只要不会背叛我的朋友还陪在我身边就行了。”   宋殊禹问:“那背叛过你的朋友要怎么办?”   这个问题就很难了。   柳玉简单的人生中何曾经历过“背叛”这么复杂又严重的事儿?   他挠了挠头,想了半天也没想到有谁背叛过他,于是他只好把柳春华拉出来:“我不理她就是了,眼不见心就不烦,她过她的,我过我的。”   “这个法子好。”宋殊禹笑着摸了摸柳玉的脑袋,指尖碰到发丝时传来的顺滑触感让他心里的烦躁莫名消失了许多,他说,“还是你聪明。”   柳玉看着宋殊禹发自内心的笑容,心中也欢喜极了。   他第一次如此希望宋殊禹的手可以在自己头上停留得久一些。   可惜他刚这么想完,外面忽然传来孩子们闹腾的声音,他吓了一跳,瞬间有种做贼被抓的感觉,噌地一下从凳子上弹了起来。   “孩、孩子们来了,我出去看看。”话音未落,柳玉逃也似的跑出了屋子。   宋殊禹抚摸柳玉脑袋的手落了空。   僵硬片刻,他五指收拢,捻了捻指尖,才缓缓将手放下。   指尖的触感仍在,可手里空空落落的感觉让他不太适应。   ……   孩子们又背了许多药草过来,这阵子为了处理药草,柳玉都没再亲自进过山。   不过家里的柴火已经用尽,他还是得挑个时间进山一趟。   孩子们领了钱又各自拿了一包万寿果,别提有多高兴,一个个的嘴角都快咧到耳根去了。   要离开时,王婶子的小儿子胡祥突然想到什么,跑来对柳玉说:“玉哥哥,昨儿你姑姑找我娘打听了你卖药材的事儿,我娘什么都没说,你姑姑肯定又找别人打听去了。”   柳玉愣了下:“她打听这个做什么?”   “玉哥哥你傻呀。”旁观的小孩嚷嚷,“当然是听说玉哥哥赚了钱,也想来蹭一蹭,这些都是我娘说的。”   胡祥不甘示弱地嚷道:“玉哥哥你可要小心一些,不要再和那个坏婶子来往了!”   “就是就是!”旁边的小孩和胡祥对着嚷,“不然又要被坏婶子欺负啦!”   柳玉被这两个小孩的举动逗得直乐,捂着嘴,笑得一双圆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谁知他才乐到一半,两个小孩就突然打起来了。   柳玉脸上顿时没了笑容,连忙挡到中间劝架。   可两个小孩都打得红了眼,压根不听他的话,四条胳膊拼命挥来挥去,连之前宝贝着的万寿果落到地上都不管了。   其他孩子见状,纷纷退到边上起哄。   “打起来啦!打起来啦!”   “胡祥和沈万里打起来啦!”   “你们不要打了!”只有夹在中间的柳玉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他一手抓一个,偏偏孩子在打闹时的力气大得不行,他根本抓不住。   几个回合下来,柳玉非但没把两个孩子分开,还无缘无故地挨了他们好几下。   虽然两个孩子都收敛了力气,拳头打在身上不怎么疼,但柳玉还是心累极了,他被两个孩子扯得东倒西歪,声音越来越无力:“你们能不能不要再打了,你们听下话嘛……”   刚一说完,两个孩子就停了下来。   柳玉以为他们终于想通了,正要高兴,却见两个孩子直接被一双手提了起来。   与此同时,一道冰冷的声音响起:“这么喜欢打架,我把你们关进屋里打上一天一夜如何?”   方才还在起哄的其他孩子霎时没了声儿。   被宋殊禹提了起来的胡祥和沈万里也像是两只被抓住了命脉的小鸡仔一般,连眼睛都不敢往旁边转动一下。   柳玉见两个孩子的脸都白了,赶紧劝道:“甄大哥,你先放他们下来吧,两个孩子闹着玩呢。”   “我看他们都快打到你身上去了,还叫闹着玩?”宋殊禹明显很不高兴,眼神沉得吓人。   柳玉都被宋殊禹的眼神吓得一动不敢动,何况本就害怕宋殊禹的孩子们?   其他孩子一窝蜂地躲到柳玉身后,被宋殊禹提着的胡祥和沈万里也想往柳玉身后躲,无奈宋殊禹没有松手的意思,他们只能可怜巴巴地望向柳玉:“玉哥哥……”   柳玉见状,不得不去抓宋殊禹的手:“甄大哥……”   宋殊禹脸色发青地把两个孩子放到地上。   胡祥和沈万里的脚刚着地,就争先恐后地挤到了柳玉身后。   宋殊禹看着胡祥和沈万里悄悄探出来的脑袋,说:“你们想怎么打架,我都不会管你们,但若是你们牵扯进了其他人,我就把你们关进屋里让你们打个够。”   两个孩子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哆嗦。   宋殊禹问:“听见了吗?”   “听、听见了……”   “大声点。”   柳玉感觉两个孩子被吓得站都快站不稳了,便搂着他们说道:“听见了听见了,他们都听见了。”   “……”宋殊禹沉默片刻,对柳玉叹了口气,“你就惯着他们吧。”   *   作者有话要说: 第42章 画本那个画本不对,它不能看(1更)   宋殊禹一走,院里的一个大人和一群孩子同时松了口气。   胡祥也不和沈万里置气了,拍着自己的胸膛,一脸劫后余生的庆幸,他压低声音对柳玉说:“玉哥哥,那个大哥哥好凶啊,比我爹还凶。”   柳玉笑着点了下胡祥的鼻子:“所以今后你们不要再随便打架了,和气才能生财,知道吗?”   胡祥摸了摸鼻子,语气讪讪:“知道了。”   柳玉又问另一边的沈万里:“你呢?”   沈万里不情不愿地说:“我也知道了。”   他可不想再被那个凶神恶煞的男人教训第二次。   一场闹剧终于结束,柳玉亲自把孩子们送出院子,从鸡鸭群旁路过时,胡祥呀了一声:“它们都长好大了!”   “是啊。”柳玉笑道,“再养一阵就能下蛋了。”   “下蛋好。”胡祥仰头看着柳玉,脆生生地说,“我娘说不能下蛋的鸡不是好鸡,养着只会浪费粮食。”   柳玉赞同地点了点头:“你娘说得对。”   “玉哥哥,玉哥哥。”另一个小孩问,“你之前养的那两只鸡还在下蛋吗?”   “在呢。”柳玉很高兴地说,“它们下得可勤了。”   “还在下蛋就好,也不枉我们在那个坏婶子的家门外蹲了——”胡祥的话还未说完,就被一直沉默寡言的蒋松一把捂住了嘴巴。   “玉哥哥,我们走了,下次再来。”蒋松说完就不管不顾地把胡祥往外拽。   其他孩子连忙跟在后面。   柳玉一脸疑惑地看着他们走远,想了想还是叮嘱道:“不要打架哦,有什么事好好说。”   蒋松拽着胡祥走了很远才松手。   “我说过不要再提那件事,你不长脑子是吗?”蒋松很生气,劈头盖脸地训道。   胡祥自知理亏,加上蒋松在他们之中年纪最大,他不敢和蒋松硬碰硬,便委屈地抠着自己的指甲:“我一时忘记了嘛……”   “这么重要的事你还能忘?”蒋松说,“要是被柳春华知道我们把柳玉哥家里的鸡和她家里的鸡换了,她肯定让我们吃不了兜着走。”   话说至此,胡祥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他郑重地点了点头:“我以后会死守秘密的。”   ……   柳玉回到屋里,发现宋殊禹并未坐在堂屋里,而是收拾好了桌上的东西回了卧房,他想到刚刚发生的事,不由得猜测起来宋殊禹是不是生气了。   他认识宋殊禹也有几个月了,还从未见过宋殊禹如此生气的时候。   柳玉犹豫了下,掀开挂帘看了进去。   只见宋殊禹安安静静地坐在床边,手里拿着一个画本,虽然他的目光落在画本上面,但是放在画本旁边的手始终没有抬起来翻过页。   “甄大哥。”柳玉喊了一声。   闻言,宋殊禹慢慢抬起头来:“他们都走了?”   “已经走了。”   “嗯。”宋殊禹不再说话,低头又开始看画本,却依然停在画本的第一页。   柳玉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想着自己干了活儿、身上很脏,他没有和宋殊禹一起坐到床上,而是拿来一个小板凳和宋殊禹面对面地坐着。   小板凳很矮,柳玉双手抱着膝盖,抬头仰视着宋殊禹。   “甄大哥。”柳玉眨了眨眼睛,小心翼翼地问,“你是不是生气啦?”   宋殊禹捏着画本的手指蓦地一紧,可他的脸色依然平静,似乎没把柳玉的话听进耳朵里。   柳玉等了半天都没等到宋殊禹有任何反应,顿时心下一慌,伸手去抓宋殊禹的手。   宋殊禹有些惊讶,却没躲开。   “甄大哥。”柳玉说,“他们都是孩子,打打闹闹实属正常,我护着他们也是怕你吓到他们了,他们看着胆大,实际上都胆小得很。”   宋殊禹还是没有说话,长睫掩映下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看着柳玉那只搭在自己手上的手。   和他的手比起来,柳玉的皮肤更白、手指更细,他也曾轻而易举地用自己的手包住了这只手。   然后,这只手在他的手上轻轻捏了捏。   “甄大哥?你说话呀。”   宋殊禹的目光再次回到柳玉的脸上,他好笑地问:“我像是那么容易生气的人吗?”   柳玉摇了摇头:“不像。”   “那你为何会认为我生气了呢?”   柳玉顿了顿,不太确定地说:“我就是有那种感觉。”   不过宋殊禹都这么说了,应该就是没有生气,他便也放下心来了。   谁知他的心刚放到一半,宋殊禹的话倏地转了个弯:“你感觉对了,我方才确实有些生气。”   “……”   柳玉的一颗心立马提了上去。   下一刻,宋殊禹的手搭在了他的脑袋上,并很轻地揉了揉:“也是我自己的问题,我不该用自己的思考习惯来衡量你的生活,你有自己为人处世的方式,我不该过多地干涉你。”   回到屋里的这段时间,宋殊禹想了很多之前完全没有想过的问题。   比如他为何变得如此在意柳玉的事。   比如他为何变得如此爱多管闲事。   再比如为何他的情绪总是能被柳玉轻易调动……   一次次的行为和举动,都让他变得不像曾经的自己,尽管他不知道曾经的自己是什么样子,可他知道曾经的自己一定不是现在这样。   他原计划在柳玉家里住到伤好就走,只是如今看来,计划赶不上变化——   他好像喜欢上了柳玉。   在他失去了身份、失去了记忆、失去了一切并且处于最不稳定的阶段时,他对柳玉产生了不该有的感情。   这股感情驱使着他插手柳玉的生活,将自己和柳玉之间的距离越拉越近。   他知道这是不对的。   他再过不久就要回去了。   而且他回去的时候绝不可能带上柳玉,等他事后再来,怕是要等上一阵了。   这么想着,宋殊禹抚摸柳玉脑袋的动作停了下来,他不动声色地收回手,问道:“你明天有何打算?”   “明天我得进一趟山。”柳玉说,“家里的柴火没了,我得进山砍些柴火回来。”   “我和你一起。”   柳玉闻言,下意识地就要拒绝:“你还是在家歇着……”   “我和你一起。”宋殊禹重复了一遍,语气不容拒绝。   柳玉愣了下,说:“好吧。”   等他们吃完饭后,外头的天色已经黑了。   宋殊禹把点燃的油灯放到堂屋的桌上,随即拿来笔墨、宣纸和书籍画本,毛笔只有一支,宋殊禹抄书时要用,他便让柳玉拿着画本先看。   柳玉还是第一次自己翻开这些画本,他努力辨认了一下画本上的字,虽然不太明白其中的意思,但是已经比最初好很多了。   摄政王和户部尚书千金的画本被他放到一旁,准备等宋殊禹抄完书后让他接着讲,于是柳玉翻开了另一个画本。   这个画本的封面也是两个人相互靠着的背影,只是看着像是两个男人。   不过柳玉没有多想,只当自己看错了,爱情故事的主角怎么会是两个男人?   宋殊禹为了赶时间,又必须把每个字都写规整,因此他写得格外专注,并未在余光中注意到柳玉的表情越来越奇怪。   直到柳玉惊慌失措地啊了一声,随即仿佛拿着了一个烫手山芋一般把手里的书扔了出去,他才猛地反应过来。   他以为柳玉哪里伤着了,连手里的毛笔都顾不上放,一把拉过柳玉的手仔细检查。   好在柳玉的手仍旧白皙漂亮,没有任何伤口。   宋殊禹松了口气,抬头看去,只见柳玉脸色苍白,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可最后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沉默地咬住下唇。   “怎么了?”宋殊禹问。   柳玉摇了摇头。   宋殊禹不信,狐疑地看了柳玉一会儿,忽然想起被柳玉扔出去的那个画本,他伸手要去拿那个画本。   谁知柳玉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反手抓住他的胳膊:“甄大哥!”   宋殊禹哭笑不得:“到底怎么了?”   结果柳玉又不说话了,甚至不敢直视宋殊禹的眼睛,目光躲闪,可抓着宋殊禹胳膊的双手力道不小。   宋殊禹沉默片刻,换了个问法:“是不是那个画本怎么了?”   柳玉艰难地点了点头:“那个画本不对,它不能看。”   话音未落,宋殊禹发现柳玉的耳朵尖已经红透了。   宋殊禹可不是和柳玉一样不谙世事的人,看着柳玉异常的表现,他很快猜到了什么,便道:“既然不对,那我们就不看了,哪天找个时间把它还回去。”   柳玉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宋殊禹抽出一只手,拿起另外一个画本,从画本上的文字和图画确认画本里没有奇怪的内容后,他把画本放到柳玉面前。   “你先看这个,我马上抄完了。”   “好。”   这次柳玉没什么反应了,只是一直看得心不在焉,不知是不是在想方才那个画本的内容。   宋殊禹一边抄书一边分出精力关注柳玉,见柳玉平静下来,他才把全部精力放在前面的书籍上。   这天晚上,有了心事的柳玉有些学不进去,宋殊禹看出来他时不时地走神,便合上画本让他今晚好好休息。   两人一起把东西收拾好,洗漱完后,各自躺在各自的床上。   柳玉再次失眠了,他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最后只能平躺在床上,目光怔怔地望着房顶出神。   这时,他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了那个画本里的画像。   是两个男人在做那种事…… 第43章 别扭开窍(1更)   柳玉不让看,宋殊禹也就没看那个画本,哪怕画本收好之后放在了他睡的卧房里。   宋殊禹不觉得这种事有何稀奇。   有些人为了让自己的画本在市场上更有竞争力,便会使用一些不入流的手段,在画本里画男欢女爱之事还是最低级且最常见的做法。   也怪他挑选画本时太过粗心大意,伙计说什么便是什么,没有仔细查看。   不过这种小事,应该睡一觉起来就忘了。   第二天起来,宋殊禹就看见了顶着一双黑眼圈的柳玉。   柳玉不停打着呵欠,一边干活一边走神,宋殊禹走到他身后喊了一声,却把他吓得身体猛地一抖。   回头见是宋殊禹,柳玉的表情瞬间变得不自在起来。   “甄、甄大哥。”   宋殊禹把柳玉的异常都看在眼里,但他没说什么,只问:“我们何时出去砍柴?”   “等我喂完鸡鸭就去,我还得找张婶子借一把斧头。”柳玉视线低垂地看着地面,声音很小,像是又回到了害怕宋殊禹的时候。   宋殊禹点头:“好。”   柳玉便不说话了。   宋殊禹的目光落在柳玉微微发颤的眼睫上。   这一刻,他突然很想开诚布公地和柳玉谈一下,告诉柳玉那个画本上的内容其实不算什么,那是人生的必经阶段之一罢了,以后柳玉也会经历那样的事。   可仔细想来,柳玉才十六岁,身上也没有婚约,就算迟早会经历那样的事,那也是在很久之后了。   现在说了,为时尚早。   “出去时喊我。”宋殊禹说,“我在屋里等你。”   柳玉点了点头。   宋殊禹回到屋里又开始抄写书籍,等他抄完一本书籍时,柳玉也借完斧头回来了。   如今深秋正是砍柴的好时候,既没有夏天那么热,也没有冬天那么冷,但是玉潭村的冬天会下雪,到时候雪水浸湿了树木,不仅砍柴麻烦,而且背回去的柴大多用不了,他们得在下雪之前把整个冬天要用的柴火都准备好。   这可不是一项简单的任务。   柳玉背上背篓,里面放了一团捆好的粗绳和一把磨得锋利的斧头,以及一袋今天早上现做出来的馒头,每个馒头都蒸得白白胖胖,用两块干净的白布包着,面上裹了一层芭蕉叶。   带上东西,两个人便一起朝着村子东边的山脚下走去。   路上,柳玉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一句话也没和宋殊禹说。   偏偏他又是个藏不住心事的人,心里想着什么几乎全写在脸上,宋殊禹一看便知他还在纠结昨天晚上的事。   看来那个画本对柳玉造成的冲击不小。   不过宋殊禹没打算提那件事,他想让柳玉自个儿慢慢想清楚。   这会儿还没到晌午,路上除了他俩还有其他来往的路人,他们才走一半就遇到了准备去县上赶集的王婶子等人。   王婶子眼睛尖,隔得老远就在对柳玉挥手:“小玉!”   柳玉闻言,脸上迅速挤出一抹笑容,他背着背篓朝王婶子小跑而去,嘴里朗声喊道:“王婶子。”   喊完,又挨着喊了其他几个婶子。   喊到最后,他才发现边上还站着一个沉默的苏元。   苏元背了一个很大的竹筐,尽管面上用灰布遮挡得严严实实,可通过其沉甸甸的重量能看出里面应该装了不少从山上打来的猎物。   “……”柳玉攥紧背篓的绳子,在苏元一瞬不瞬的注视下,硬着头皮喊了一声,“苏元哥。”   以前是元哥哥,哪怕决定和苏元保持距离也是元哥哥,可现在一声不吭地变成了苏元哥。   仅是一个字的改变,却如同在他们之间挖了一条巨大的鸿沟。   苏元自然注意到了柳玉在称呼上的变化,他先是一愣,等反应过来后,他第一时间看向柳玉身后的宋殊禹。   他认为肯定是宋殊禹在背后对柳玉说了些什么,才使得柳玉在对待他的态度变得如此生分。   然而宋殊禹表情平静地和他对视,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像极了一个局外人。   宋殊禹云淡风轻的模样一下子惹恼了苏元。   苏元脸上尽是隐忍的怒火,他抬脚走向宋殊禹,目光尖利又恶狠,顾及到柳玉也在,他用只有自己和宋殊禹能听见的声音质问:“你都告诉小玉了?”   宋殊禹抬了抬眉,嘴角微扬,看似在笑,可他看向苏元的眼里并无任何笑意,他反问道:“告诉他什么?”   “告诉他我们那天说的话。”   “哦。”宋殊禹换上了似笑非笑的表情,“你是说你喜欢他的那些话?”   直白的回答让苏元的脸色青了又青,但他没有否认:“不止这些话。”   宋殊禹笑道:“若我说了,你觉得小玉还会搭理你吗?”   苏元一时语塞。   他仔细想了想,顿时心中生出一股悲凉。   这个人说得没错——   假若柳玉知道自己对他抱着那样龌龊的想法,绝对从今往后都不会再搭理自己。   “那小玉他……”苏元哽了下,继续说,“他为何一再地疏远我,我明明什么都没做啊……”   他连那份禁忌的喜欢都深深埋在心底,不敢泄露出来一丝一毫。   “喜欢一个人没有缘由,讨厌一个人更没有缘由。”宋殊禹说,“何况,你的情况并非没有缘由。”   苏元愣了下:“是何缘由?”   “因为你是柳春华的外甥,你是卢连才的表哥,哪怕你和他们的关系并不亲近,可只要有这层关系在,你就不能毫无顾忌地站在小玉这边。”宋殊禹吐字清晰,且每句话都透着一丝残忍,他一字一顿地问苏元,“这个缘由够吗?”   “……”   苏元没有说话,一张脸由青转白。   宋殊禹看着苏元脸色的变化,心中并无多少同情,若非不想苏元又一厢情愿地给柳玉制造麻烦,他甚至不想把时间浪费在这么一个多余的人身上。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苏元已经二十岁了,比柳玉大了整整四岁,这种年纪的人怎么可能什么都不懂?   以前柳春华欺负柳玉,他不懂。   后来柳春华霸占了柳玉他爹留下的东西,他不懂。   现在柳玉要和他划清界限,他还是不懂。   他要何时才懂?   等到身体埋进土里才懂吗?   宋殊禹心里泛起一阵冷意。   他刚到这里几天就看清了柳玉在这个村子里的处境,苏元在这里生活了二十年,怎么可能对此一无所知?   不过都是自欺欺人、揣着明白装糊涂罢了。   原本宋殊禹不想和苏元多说什么,可想到这些,他忍不住地多说了一句:“而我和你不一样。”   他笑着对苏元说,“无论什么时候,我都可以毫不犹豫地站在柳玉身边,全心全意地信任他、偏袒他。”   苏元脸色惨白,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可他找不到任何话来反驳宋殊禹的话。   另一边,王婶子和另外几个婶子也在小声议论。   “还记得几个月前小玉刚捡到他的时候,他连眼睛都睁不开,没想到一晃这么久过去,他都能帮忙干活了。”王婶子感慨。   “你们还别说,这小伙子长得真不错,又高又精神,一看就是干活的好手。”另一个婶子把宋殊禹上上下下地看了好几遍,嘴里啧啧地说,“要是我家闺女嫁了这么一个小伙子就好了。”   “对了,”王婶子问她,“你家秀妮还没许配人家吧?”   婶子顿时愁眉苦脸起来:“说了好几个,我家闺女一个都没看上,说人家这里那里不行。”   “嗐。”旁边的婶子说,“她家妮子看脸得很。”   “那我看他就挺好的。”王婶子把目光放到宋殊禹身上,“长得高大帅气,你家闺女肯定喜欢,而且听说他还识字,小玉卖药材的账本都是他写的。”   闻言,几个婶子纷纷露出惊讶的表情。   在玉潭村里,识字实在不算什么本事,可会算账就不一样了,这可是一门了不得的手艺,托个关系去县上当个账房先生,每个月都能拿不少钱。   一时间,婶子们看向宋殊禹的目光里多了几分打量。   不得不说,小伙子除了来路不明外,其他条件都还不错。   当然,要是看着没那么凶就更好了。   但转念一想——   凶算什么?   来路不明算什么?   凶点可以保护媳妇。   来路不明的话……让周正帮他找到家人不就行了吗?!   如此一来,其他问题就更不是问题了!   方才还在为自家闺女发愁的婶子有些跃跃欲试,她犹犹豫豫地看向一直没有说话的柳玉:“小玉啊……”   结果话才起了个头,柳玉却仿佛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一般,猛地站直身体。   说话的婶子吓了一跳,声音戛然而止。   可柳玉压根没注意到婶子在跟他说话,他表情别扭,两条秀气的眉毛紧紧拧成一团,匆忙向几个婶子告完别后,他径直走向宋殊禹。   “甄大哥。”柳玉看也没看苏元一眼,埋着脑袋,伸手拽起宋殊禹的手,“时候不早了,我们该走了。”   苏元欲言又止:“小玉……”   柳玉对苏元的声音置若罔闻,拉着宋殊禹走得头也不回。   直到走出一段距离,柳玉才急忙松开宋殊禹的手。   “抱歉……”柳玉说。   即便说着这种话,他也不敢抬头直视宋殊禹的眼睛。   宋殊禹低头看了眼自己被松开的手,又看了眼柳玉耳朵上始终没有消散的红,他在这一刻终于察觉出了不对劲。   *   作者有话要说:   今晚一定2更,12点之后 第44章 过来坐有些话还是有必要跟你说一下(2更)   宋殊禹盯着柳玉通红的耳朵看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问道:“为何道歉?”   “就——”柳玉话音一顿,他答不上来了。   他也不知自己为何道歉。   可他觉得自己应该道歉。   也许是因为方才他牵了宋殊禹的手,还是在没有经过宋殊禹同意的情况下。   他记得宋殊禹很讨厌和人产生肢体接触。   之前有次他不小心碰到了宋殊禹的胳膊,宋殊禹的脸一下子就沉了下来。   当时他还觉得奇怪——   他和宋殊禹都是男人,碰一下怎么啦?   他又不是姑娘。   而且话说回来,就算他是姑娘,被碰到了吃亏的人也是他呀。   不过自打那次之后,柳玉还是多了一个心眼,尽量不让自己的手碰到宋殊禹身上的任何地方。   这个疑惑在柳玉心里扎根了好几个月,无论何时拿出来想,他都想不明白。   直到昨天晚上看到了那个画本。   他豁然开朗。   困扰了他好几个月的疑惑也瞬间烟消云散了。   原来甄大哥是对的。   原来男人和男人之间也不能随便碰。   连带着,他甚至在刚刚想通了曾经同样想不明白的事。   为什么卢连才那么在乎苏元。   为什么苏元那么照顾他。   以及为什么卢连才会因苏元而对他充满敌意。   这一切。   似乎都在刚刚想明白了。   柳玉思绪混乱,好像有人在不断地往他脑海里塞着搅成一团的线,他理得手忙脚乱,却怎么都理不清楚。   理到后面,他都快不认识苏元和卢连才了。   柳玉沉默许久,在宋殊禹安静的注视下,他轻轻摇了摇头。   村东挨着一片密林,再往前走便能踏上通往玉潭峰的众多小道之一,正是小道和村东之间的这片范围里,长着大片的松树。   深秋季节里的松树有着金黄的外表,粗长的枝干托着茂密的枝叶,背后是难得摆脱阴霾呈现出清新蓝色的天空。   走在密林里,鞋底踩过落叶发出吱呀的声音。   柳玉走在前面,宋殊禹走在后面,两个人一前一后,比来时更加沉默了。   直到走进密林深处,柳玉才在一棵树旁停下脚步。   柳玉脱下背篓,转身放到宋殊禹脚边,他说:“甄大哥,你就在这里捡拾地上的松针,我去附近砍些柴火。”   宋殊禹看了柳玉一眼:“好。”   柳玉弯腰拿上背篓里的斧头和粗绳,注意到背篓里还装了一包馒头,他出声提醒宋殊禹:“你捡拾松针前先把里面的馒头拿出来,馒头是早上做的,这会儿肯定凉了,但还是可以垫垫肚子。”   “好。”宋殊禹应完,也伸手把背篓里的馒头拿了出来,站起身后,他顺手就要把馒头交给柳玉。   谁知柳玉感受到了他的靠近,竟然吓得浑身一抖,忙不迭地往后退去。   宋殊禹拿着馒头的手顿在半空中,眼神颇为惊讶地看着柳玉,他没想到柳玉的反应会如此之大。   柳玉表情僵硬地和宋殊禹对视片刻,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但他什么都没说,转身步履匆匆地走开了,仿佛在躲避什么牛鬼蛇神一般。   宋殊禹站在原地,目光跟随柳玉的脚步走远。   许久,他才慢慢收回目光。   他想,柳玉今天的一反常态应该和昨晚的那个画本有关。   他原以为那个画本里只画了一些男欢女爱之事,现在看来,估计不止于此。   等回去之后,再亲自看看好了。   ……   砍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哪怕柳玉力气大也有经验,却还是用了大半天的时间才把柴砍好。   玉潭村的冬季不长,来年三四月的样子,天气就会开始回暖,到那时候砍柴也就容易多了,只是如今柳玉每天都要生火做饭,用柴量极大,冬季再短,也需要屯上大量的干柴,只跑一趟肯定是不够的。   柳玉把砍来的柴火分成四堆,每堆都用粗绳捆得结结实实,他大致算了一下,若是每天都砍这么多的柴火,只需七天,他就能屯上一个冬季要用的柴火。   七天。   倒也不是很久。   以前没有宋殊禹帮忙,他还要捡拾几背篓的松针才行,如今有了宋殊禹,他还是轻松不少。   柳玉拍了拍手上的碎屑,他拿着斧头使了大半天的劲儿,两只手掌都被斧头的握柄怼得通红不已,碰着了还有些疼。   好在柳玉早已习惯这种感觉,他抬起一只手对着手掌吹了吹。   正吹着,另一只手上抓着的斧头忽然被一股力道抽走。   柳玉动作一停,赶忙扭头看去。   原来是宋殊禹不知何时走了过来。   宋殊禹背着装满了松针的背篓,手里拿着斧头,目光从他通红的手掌上扫过:“伤着了?”   柳玉摇头:“没有。”   “我看看——”宋殊禹说着就要伸手来抓柳玉的手。   结果柳玉的反应比他更快,几乎是嗖的一下把手放了回去。   宋殊禹反应不及,伸出去的手再次落空,等他回过神来,柳玉已经往后退了好几步,脸上并未生气或者厌恶等情绪,更像是在小心翼翼地避着什么。   落空的手在半空中停了片刻,随即五指收拢,整只手都收了回去。   “当真没事?”宋殊禹再次确认。   柳玉嘴角紧抿,摇了摇头。   宋殊禹没再多言,弯腰拉起一捆柴火上的粗绳就走。   “诶?”柳玉惊了一下,忙道,“甄大哥!”   宋殊禹说:“你拿另一捆,我们一起分两趟就能拿完。”   柳玉急道:“可是你的伤……”   “这点重量还不成问题。”   宋殊禹态度坚决,柳玉根本劝不动,只好手忙脚乱地拖着一捆柴火跟在后面,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宋殊禹似乎很着急回去。   不得不说,两个人一起做事的速度就是快,他们只用两趟来回便把柴火全部搬了回去。   家里没有专门的柴房,砍来的柴火全部堆放在院子里,本就不大的院子既要养鸡养鸭,又要堆灶台和放柴火,剩下让人走动的地方就更少了。   尤其是鸡鸭在院子里乱窜的时候,满地的粪便来不及打扫,走进去后几乎没有可以落脚的地方。   柳玉和宋殊禹一起把柴火靠在墙边码放整齐,又赶紧拿来笤帚把地上的粪便打扫干净,等他忙完,宋殊禹已经在屋里歇息了有一会儿了。   其实柳玉的担心不无道理,他跟着柳玉奔走了大半天,又干了不少体力活,腹部的伤口的确又在隐隐犯痛。   方才柳玉在院子里打扫,他本想站在边上陪伴柳玉,无奈伤口痛得实在难忍,便只能先进屋休息了。   然而他没有休息多久又起了身,想也不想地直接走到柜子前。   打开柜子。   最上面那层木板上整整齐齐地放着笔墨纸砚以及买来的书籍和租来的画本,昨晚柳玉看过的画本被压在最下面。   宋殊禹面无表情地抽出那个画本。   这就是他着急回来的原因。   他以为自己沉得住气,他以为自己能等到他和柳玉慢慢忙完之后回来再看。   可事实上他高估了自己。   他一点也沉不住气,他一点也等不了。   一想到柳玉因画本里的内容而一反常态,他就恨不得长出一对翅膀飞回来,看看究竟是什么内容才让柳玉变得如此奇怪,那种感觉真是如同抓心挠肝一般。   宋殊禹就站在柜子前,一页一页地翻看画本。   在看到封面上的两道背影时,他便察觉出了什么,往后一页一页地翻,他的表情也越来越微妙。   直到画本停在中间的某一页上。   那一页——   一个男子将另一个男子压于身下,并低头啃咬对方的脖颈,被压的男子头往后仰,双眼紧闭,脸上露出似痛苦又似欢愉之色,两个人皆是披头散发、衣衫半褪,几乎融为一体。   宋殊禹眼睫低垂,看不清眸中是何情绪。   但很快,他将画本合上。   “难怪——”   ……   柳玉生怕自己闲下来就会胡思乱想,打扫完了院子,他马不停蹄地准备生火做饭。   待吃完饭,天也黑了。   以往这个时候,他们都会把吃饭用的八仙桌擦拭干净,再把油灯点亮一些,然后放上笔墨宣纸和书籍画本。   等宋殊禹抄完一张宣纸,便开始教柳玉识字。   可今晚的柳玉不想学习识字。   他心乱如麻,混沌的大脑依然没能理出一丝头绪来,不如趁着睡觉的时候再好生想想。   然而宋殊禹没有给他这个机会,在他开口之前,两手空空从卧房出来的宋殊禹拉开了一张长条凳坐下。   见柳玉神态紧绷地站在自己床前,宋殊禹十分放松地对他招了招手:“过来坐。”   柳玉没动。   宋殊禹倒是很有耐心地说:“我看过你昨晚看的那个画本了,我认为有些话还是有必要跟你说一下。”   闻言,柳玉原本白皙的脸唰的一下红透了,在微微摇曳的火光映照下,红得仿佛能滴出血来。   那个画本里的内容对柳玉来说意味着羞耻、另类、隐秘以及禁忌等等让人难以启齿的词语,是那么的见不得光,哪怕只被人扒开偷看了一点点,也无异于脱光了衣服赤条条地走在大街上。   那种事怎么能画在本子上?   那种事怎么能挂在嘴边?   那张事怎么能随便同他人说起?   那明明是——   明明是做了夫妻才能有的事呀! 第45章 交心我害怕你觉得我恶心   柳玉双手放在身前,十根手指无措地搅在一起。   他在犹豫要不要过去。   宋殊禹已经把话说得那么明显了,找他就是为了和他说那个画本的事,可画本里的内容怎么能随便拿出来讨论?   纵使他和宋殊禹的关系早已不像之前那般陌生,可他们毕竟不是夫妻啊。   而、而且——   夫妻之间也不会把那种事拿出来讨论吧……   柳玉默默地想着。   他咬住下唇,表情僵硬地和宋殊禹对视。   宋殊禹安安静静地坐在长条凳上,没有催他,但也没有就此作罢的意思。   许久,柳玉妥协地迈开脚步,硬着头皮坐到宋殊禹对面的长条凳上,两人之间隔了一张宽大的八仙桌。   宋殊禹又给了柳玉一些整理情绪的时间,直到柳玉不再忐忑得那么厉害,他才开门见山地问道:“你见过两个男人在一起吗?”   闻言,柳玉的脸又热了起来。   柳玉拼了命地把那些插画从自己脑海里剔除出去,然后垂眼看着自己放在膝盖上的手,摇了摇头。   “也从未听说过?”   柳玉还是摇头。   宋殊禹轻轻一笑,说道:“不过既然我们能在画本上看到那些内容,便说明这种事在你们县上并不少见。”   柳玉低头不语,手指搅皱了衣服。   “其实你可以换个角度思考。”宋殊禹说,“你看光是一个玉潭村就有那么多的人,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性格、喜好以及一些不可告人的秘密,有些人喜欢猫,有些人喜欢狗,有些人喜欢鸟,你会因为他们所喜欢的东西和你不同就断绝了和他们的来往吗?”   “不会……”柳玉小声回答。   “那么喜欢男人或者喜欢女人不是一样的吗?”宋殊禹接着说,“不管是男人喜欢男人还是女人喜欢女人,都是喜好的一部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就会放弃自己原有的生活方式成为另外一个人,只要不做伤天害理之事,哪怕是喜欢的不是人,都是他们的自由不是吗?”   柳玉着实听得费劲,用了好一会儿功夫才消化掉宋殊禹的话,他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我、我大概懂了。”柳玉说是这么说,脸颊上和耳朵上的热意却始终没有消散的意思。   他整张脸烫得跟火烧似的,只能一直用低头的动作来掩饰自己的窘迫。   甄大哥说完了吗?   应该是说完了吧……   太好了,他还以为对方要和他讨论那个画本来着。   看来是他想多了。   想多了就好,想多了就好……   这么想着,柳玉悄悄松了口气。   结果他的气才松到一半,就听见宋殊禹说道:“还有昨晚那个画本——”   柳玉:“……”   柳玉自以为控制好了情绪,殊不知他的表情变化全被宋殊禹看在眼里,还看得一清二楚,包括他脸颊上和耳朵上始终退不掉的红。   宋殊禹嘴角微勾,又很快压了下去。   “等你有了爱人,你就会觉得不足为奇了。”宋殊禹的语气淡然,仿佛在和柳玉讨论今天的天气,“两个相爱的人在一起难免会情不自禁,那个画本只是把现实画出来了。”   柳玉感觉自己的脸都快烧起来了,他心跳加速,甚至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了那些插画。   这可把他吓了一跳,他赶紧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全都甩到脑后,接着结结巴巴地哦了一声。   整个过程,他没敢抬头看宋殊禹一眼。   就在他以为这场谈话即将结束的时候,宋殊禹冷不丁地问他:“那个画本让你觉得恶心吗?”   “……”柳玉愣了一下,抬头看去,正好撞进宋殊禹直勾勾盯着他的目光中,他下意识地摇头,“没有。”   “是吗?”宋殊禹短促地笑了笑,“我还以为里面的内容恶心到你了。”   柳玉缩着肩膀:“为何这么说?”   “因为你今天躲了我一天。”宋殊禹把手搭上桌沿,身体微微前倾,这个动作让他看上去有些咄咄逼人,但他确实不想忍了,“我也想问你为何,你为何躲着我?是因为你觉得画本里两个男人在一起很恶心,所以才不想和我靠得太近吗?”   这番话惊得柳玉双目圆睁,他立马把脑袋摇成了拨浪鼓:“不不不……不是的……”   “那是为何?”   “因为……”柳玉顿了顿,小心翼翼地捏着自己的手指,声如蚊呐,“因为我害怕你觉得我恶心。”   说到最后几个字,声音小得可怜。   好在宋殊禹的听力极好,很快便明白了柳玉在说什么。   然而这个回答完全超出了宋殊禹的预料,沉默了好一会儿,他突然有些哭笑不得:“原来是因为这个。”   柳玉捏着自己手指的力道加大,指骨发出啪的一声轻响,居然把他自己吓了一跳。   下一刻,一只手落在他的脑袋上,不轻不重地揉了下。   宋殊禹不知何时起身走到了他身旁,声音从头顶传来:“可你为何会这么想?”   “因为你讨厌被人碰。”柳玉松开手指,双手交叠地放在膝盖上,他坐得规规矩矩,也回答得老老实实,“以前我不知道两个男人也可以……”   说到难以启齿的地方,柳玉话音一停。   深吸口气,他继续说,“现在我知道了,以前你那么讨厌被我碰,我害怕你觉得我恶心。”   柳玉垂着眼睑,长睫抖得厉害,他装得冷静,却还是被细节出卖了内心的情绪。   宋殊禹的目光焦点集中在柳玉抖动的睫毛上,半晌,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起初我只是不太适应,我从未觉得你恶心,相反——”   说着,他放在柳玉脑袋上的手往下落去,有些冰凉的指尖划过柳玉的脸颊,然后轻轻勾住柳玉的下巴。   他稍作用力。   柳玉便被一股力道带着抬起头来,不得不直视宋殊禹俯视下来的双眼。   四目相对的瞬间,宋殊禹的眼里有某种情绪若隐若现,但他藏得很好,并未让柳玉发现。   “我很喜欢你。”宋殊禹的语速很慢,十分认真地说出后面的话,“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你勇敢、坚强、正直、勤劳,我喜欢你都来不及,又怎么会恶心你?”   “甄大哥……”   柳玉再次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前所未有的强烈。   他想,再这样跳下去,真的要从胸腔里蹦出来了。   ……   第二天,睡得太晚的柳玉又一次没能按时醒来。   他在睡梦中被一阵剧烈的敲门声吵醒,其中夹杂着一些焦急的喊声,不过那些声音全部在他睁开眼睛之前消停下来了。   紧接着,外面隐约传来宋殊禹和别人说话的声音。   “我知道了,我会转告他,有劳大家跑一趟。”这是宋殊禹的声音。   “这可是要紧事儿,你得抓紧告诉他。”张婶子焦急地说,“不然你现在就把他叫起来吧,都什么时候了,怎么还在睡?”   宋殊禹淡道:“不急,让他再睡一会儿。”   张婶子哎哟一声:“哪儿能不急啊!”   柳玉本就不是喜欢赖床的性子,一听外面的声音,连忙从床上翻爬起来,他连头发都来不及整理,只套上一件外衣便急匆匆地出去了。   出去才发现外面不止宋殊禹和张婶子两个人,还有其他叔伯婶子一起挤在院子里,都在叽叽喳喳地小声说着什么。   连周正都来了,正一脸愁容地背着双手站在边上。   柳玉见状,心里猛地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每次周正露出这种表情,都代表着有坏事发生,显然这次的坏事和他有关,否则周正不会出现在他家里。   “里长。”柳玉茫然地喊道,“发生什么事了?怎么大家都来了?”   张婶子过来拉起柳玉的手:“小玉啊,你可算醒了,婶子跟你说,出大事儿了!”   柳玉心里咯噔一声,脸色发白:“什么大事?”   “县上有一群地痞流氓找到你姑姑,说你爹生前欠了他们几百两黄金,让你姑姑帮忙还钱,你姑姑肯定不信,就把那群地痞流氓一起告上了衙门,谁知你爹真欠了人家钱。”说到这里,张婶子脸上尽是恨铁不成钢,“也不知你爹怎么想的,去找那群人借钱,如今铁证如山,连县长大人都催你姑姑尽快还钱。”   柳玉当场懵了。   几百两黄金?   他连几百两银子都没见过,黄金这种东西更是在他梦里都不曾出现。   张婶子和他想到一块儿去了,哎哟声连天:“几百两黄金啊,又不是几百个铜钱,哪儿还得起啊?柳春华把你爹在县上买的屋子铺子都抵出去了,可还差着一大截。”   话已至此,柳玉也明白了什么,他呆愣的目光在张婶子和周正之间徘徊了一圈,小声问道:“所以你们找我是——”   “不是我们找你,是被扣在县上衙门里的柳春华找你。”周正说完,扭过头,不忍再看柳玉的眼睛。   张婶子摸着柳玉的肩膀,也是一阵哀声叹气:“柳春华还不了那么多钱,这个时候她就想到你了,她想把你拉下水,让你去还那群地痞流氓的钱。”   *   作者有话要说: 第46章 心动吸引着他靠近(1更)   柳春华的事,还要从昨天说起。   出于县上那两位大人的缘故,周正时不时地就得往县上跑。   昨天下午,周正又被喊去见了一趟县长,结果从县长口中得知两位大人即将下玉潭村巡查的消息,周正大惊,当即猜到是不是玉潭村里捅了什么篓子,他找到县长府上的林管事仔细一问,才知道柳春华一家子欠了别人几百两黄金已经被扣在衙门里一个晚上了。   几百两黄金可不是小数目,哪怕是县上最富有的邵家,也不可能一下子拿出几百两黄金来。   加上柳春华一家子主动报官,却倒打一耙,在人证物证俱全以及县长亲自站出来作证的情况下,他们不仅死不认账,还怀疑县长和债主沆瀣一气。   毕竟关系到了衙门的名声,这件事闹得不可谓不大,在桐溪县里,连几岁的小孩都知道跑衙门去看热闹。   这件事也惊动了那两位大人。   正因如此,那两位大人才决定亲自下玉潭村看看。   周正当了几十年的里长,还是第一次碰到如此严重的事,他面如死灰地告别了林管事,回到村里,本想把这件事告诉给柳玉和宋殊禹,无奈当时天色已暗,说了也只会让他们徒增一晚的烦恼,周正左思右想之后决定等第二天再说。   谁知一早起来,他家门外竟然站着两个衙差。   那两个衙差说他们奉命来找柳玉。   周正用脚趾头想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尽管心里有千万个不愿意,却更不敢违抗衙门的指令,他匆忙穿上衣服后便领着两个衙差朝村西的柳玉家走去。   这会儿太阳早已升起,也有不少人从县上办事回来,那件闹得满县风雨的事自然是想不听说都难。   甚至听说的消息比周正还全面。   张婶子家的男人就是其中之一,他说柳春华在县衙里撒泼耍赖,一会儿说柳春时根本没有对外借钱,所有借条字据都不是出自柳春时之手,一会儿又说她只是柳春时的姐姐,柳春时还有个十六岁的亲生儿子,已经自立门户,柳春时生前欠下的债理应由亲生儿子来还。   为了降低影响,县长特意选在大清早开堂,谁知衙门外挤满了看热闹的人,还把出去路给堵住了。   衙门里的柳春华像只猴子似的上蹿下跳,刺耳的哭声都快把房顶掀了。   县长见柳春华仗着人多颇有蹬鼻子上脸的架势,一气之下让人把她和卢召田拉下去打了几板子。   挨了打的柳春华连站都站不稳,脸色苍白,眼眶通红,这下她终于老实了,规规矩矩地跪在地上,声泪俱下地说柳春时的欠债和她一家子无关,她含辛茹苦地帮柳春时养大了儿子,总不能连债也帮还。   柳春华哭得凄惨极了。   县长经过一阵深思熟虑,决定把柳玉喊到县上问一问。   虽然县长没有明确说会如何处理此事,但是通过他差人找柳玉的行为来看,柳玉十有八/九脱不了关系。   “柳春华真不是人,便宜让她占了,债却让柳玉来还,像她这种心肠歹毒的人就应该滚出我们村子。”   “她把事做得这么绝,就不怕回来没脸面对大家吗?”   “那也比欠上几百两黄金强啊,把他们一家子卖了都不一定还得上那笔钱,何况柳春华的脸皮本来就比我家的墙还厚,估计她不在乎大家如何看她。”   院子里的几个叔伯婶子压低声音议论。   议论声飘进柳玉的耳朵里,柳玉大脑一片空白,随后浮现出柳春华那张长得并不亲切的脸。   即便那张脸显少对他露出笑容,却也是他从小到大看了十多年的脸。   他曾一度把那张脸的主人放在娘亲的位置上,直到长大后,那张脸上对他的恶意越来越明显,并残忍都打破了他的所有幻想。   他们还是亲人啊。   他们的身体里不是流淌着同样的血液吗?他们不是都姓柳吗?   为什么柳春华要这么对他?   他做错什么了吗?   小时候为了得到柳春华和卢召田的夸奖,他那么拼命地干活,天还没亮就背着背篓去河边洗衣服,接着捡拾柴火,回到家里还要喂养鸡鸭以及做饭。   然而他再勤快,干了再多的活儿,也始终未能从柳春华嘴里得到一句夸奖的话,等待他的是越来越多且越来越重的活儿。   柳春华一直以来都不喜欢他,看向他的目光里带着许多他看不懂的情绪。   很多时候,他感觉柳春华在透过他看另外一个人,眼里有着遮掩不住的厌恶。   为什么呢?   曾经的柳玉时常这么问自己,他很想得到答案。   随着年纪渐长,柳玉不得不逼迫自己忘记那些不愉快的事,他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他以为自己早已释怀。   可这会儿听见了那些叔伯婶子的话,突然有一股压都压不住的委屈直冲上来,仿佛有一双手将他拖进冰冷的水里,水从四面八方灌来,堵住了他的眼耳口鼻,他什么都看不见、听不见,也无法开口说话。   他的世界里都是咕噜咕噜的水声。   他的呼吸越来越轻。   他感觉自己快要喘不上气了。   在窒息感淹没他的前一瞬,一只手轻轻搭在了他的腰上,扶住了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熟悉的药味从后面将他包裹,他好像找到了依靠一般,任由双腿发软,把身体的大半重量往后靠去。   “没事。”宋殊禹在他耳边说,“你随他们去吧。”   柳玉回头撞进宋殊禹那双琥珀色的眼眸里。   宋殊禹表情平静,似乎并未把其他人的话放在心里,他专注地看着柳玉,语气很轻,却有着某种能够安抚人心的魔力。   他说:“相信我,你很快就能回来。”   柳玉呆呆望着宋殊禹。   这一刻,他终于一口气喘了上来。   宋殊禹跟两个衙差打了声招呼,便带着柳玉回屋穿衣洗漱。   周正见状,也挥了挥手让看热闹的人各自散去。   很快,柳玉收拾整齐,背对桌子坐在长条凳上。   堂屋的门关得严实,屋里没有点灯,只有从卧房窗外透进来的阳光勉强将堂屋照亮,细小的尘埃在阳光中缓慢漂浮。   屋里安静得落针可闻。   柳玉低头看着地面,水滴落下,啪的一声砸在他放在腿上的手背上,摔成一朵小小的水花。   紧接着——   第二朵,第三朵。   有水花落在他的衣摆上,变成一团小小的深色痕迹。   脚步声逐渐靠近,最后停在他面前,宋殊禹高大的身形遮挡了大半的光线。   身形缓缓蹲下。   柳玉眼前的光从明到暗,又从暗到明,等他抬眸,宋殊禹已经蹲下身来仰头看他。   “怎么哭了?”宋殊禹的手抚摸上他的脸颊,指尖还是那么凉,碰到从他眼里滚落而出的泪水后,才染上一丝温度。   柳玉摇了摇头,慌乱地抬手抹掉自己脸上的泪痕,他想解释,却不想先出来的是一声哽咽。   宋殊禹往前靠了靠,用手心包住柳玉的半张脸:“为那种人掉眼泪,不值得。”   “我、我知道的。”柳玉小声嘀咕,可仍旧忍不住大颗大颗的泪水夺眶而出,他的脸颊爬上一层绯色,眼睛红得跟兔子似的。   说完,又是一声哽咽。   他觉得这样很丢脸,可又无法自控,只能把头埋得更低。   这时,宋殊禹的另一只手也抚摸上了他的脸颊,两人之间的距离骤然拉近,宋殊禹的声音近在咫尺:“这次我不能和你一起去了,但我可以向你保证,不会发生任何事,柳春华他们绝对伤害不了你。”   柳玉用湿漉漉的眸子怔怔看着宋殊禹,他嘴唇微张,喉头滚动,好一会儿才挤出一句话:“甄大哥,我没有那么多钱,我还不起几百两黄金。”   这话说得可怜兮兮的,好像随时都能再哭出来。   宋殊禹安慰他:“其实不是让你还钱。”   柳玉问:“那是什么?”   宋殊禹没有回答,只道:“说来话长,你去了就知道了。”   柳玉哦了一声,眼睛还是红得厉害。   宋殊禹又靠近了几分,他郑重其事地问:“柳玉,你相信我吗?”   “嗯。”柳玉点了点头,“相信的。”   “相信我就不要想太多。”宋殊禹抬手揉了揉他的脑袋,“事情没你想象得那么严重。”   可能是宋殊禹表现得太过平静,也可能是宋殊禹的安慰起了作用,在宋殊禹的的注视下,柳玉慢慢地也就没有那么忐忑了。   柳玉吸了吸鼻子,对宋殊禹绽放一抹笑容:“我听你的,甄大哥。”   宋殊禹的目光扫过柳玉脸颊上那个小小的梨涡,一时间,心里那根紧绷的弦也缓缓放松下来,他跟着笑了。   “乖。”   “甄大哥,你真好。”柳玉黑亮的眼眸上还浸着一层水雾,看上去亮晶晶的,似乎有星光闪烁,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宋殊禹,发自内心地说,“要是没有你,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遇见你可能是我人生中最幸运的一件事,有你在,我再也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了。”   孤独和寂寞等情绪在从前总是充斥着他的生活,像一张巨大的网,将他和其他人隔绝开来。   更多时候,他觉得自己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棵长在路边的杂草,没人在乎他的生,他的死也不会引起太多人的注意。   直到宋殊禹出现——   宋殊禹的存在填补了他内心那个巨大的黑洞。   如今回想起来,他早已适应两个人的生活,他早已不再觉得孤独和寂寞。   不知是柳玉的眼神太明亮还是他的笑容太明媚,竟然看得宋殊禹的心跳冷不丁地漏了一拍。   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在空气中悄无声息地蔓延,气氛变了,有些潮湿,有些粘腻。   他们离得太近了,近得彼此的呼吸都在缠绕,交汇的眼神化作一根细细的线,拉着宋殊禹不由自主地继续往前靠去。   距离越来越近——   越来越近……   宋殊禹的理智已经被这诡异的气氛吞没,他单手撑在长条凳的一边,另一只手依然掌着柳玉的脸颊。   他的指尖不小心碰到过柳玉的嘴唇,他知道那里有多么柔软。   此时此刻,那两片柔软的嘴唇正吸引着他不顾一切地靠近。 第47章 说媒我看柳玉就不错(补2更)   柳玉被困在桌子和宋殊禹身体的方寸之中,手指猛地攥紧衣摆,他坐得笔直,身体僵硬,睁大的眼睛又惊又恐地望着宋殊禹。   随着两人之间的距离慢慢拉近,无数念头在他脑海里涌现。   若是往常,他不一定知道宋殊禹想要做什么,可两天前他看了那个画本,画本里那两个男人亲密的姿势像极了现在的他们……   他的呼吸越来越粗重。   他隐隐约约地意识到了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事,可他的双手乃至身体都不听自己的使唤。   最后他没有任何反应,像是在等待结局的到来。   在宋殊禹呼出的气息扑上他脸颊的那一瞬,他的身体狠狠地抖动了一下,放在腿上的双手不自觉地握紧成拳。   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只知道,若是宋殊禹不快些,或者若是重来一遍,可能他再也没有同样的勇气来面对这一切。   宋殊禹察觉出了他的紧绷,掌着他脸颊的手往下落去,轻轻覆盖在了他的手上。   就在宋殊禹的嘴唇快要贴上来的时候,外面陡然传来周正的喊声。   “小玉,你收拾好了吗?”周正一边喊一边咚咚咚地敲打堂屋的门,“衙差大人都在外面等着,你可要赶紧些。”   突如其来的声音宛若一根细长的针,一下子戳破了柳玉好不容易鼓起来的勇气。   只听得啪嗒一声。   原本围绕在柳玉身边的绮丽梦境在顷刻间消散得一干二净。   柳玉如梦初醒一般,双脚终于踩到了实处。   与此同时,他也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究竟在做什么,迟来的羞耻侵占了他的全部感官,他连忙从宋殊禹手中抽出自己的手。   “好、好了。”柳玉扬声回答,“我马上出去。”   答完,他又结结巴巴地对宋殊禹说,“甄、甄大哥,麻烦让让,我、我要出去了。”   他眼神飘忽,不敢把视线落到宋殊禹身上,一张脸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   宋殊禹看着柳玉的身体不断往后靠去,试图拉开他们之间的距离,可地方就这么点大,柳玉再往后就要贴到桌子上了。   他轻叹口气。   虽然很可惜,但现在确实不是时候,刚刚他还是太冲动了。   “好。”宋殊禹的声音有些沙哑,他停顿了下,才慢慢起身让开。   柳玉提着一口气,飞快地站了起来。   不过他忍住了没有直接往外走去,站在原地低声开口:“那我走了。”   “嗯。”仗着柳玉不敢抬头,宋殊禹放任自己肆无忌惮的目光在对方身上游走,从绯红的脸颊到紧绷的下颌,再到纤细的脖颈。   再出声时,宋殊禹的声音又沙哑了几分,“注意安全,记得躲着柳春华他们,兔子急了都会咬人,也许他们会在穷途末路的时候把仇恨发泄在你身上。”   “好。”   “有任何事去找钱永丰,只要不是太过分的要求,他都不会拒绝。”   “好。”   宋殊禹安静片刻,蓦地笑了笑:“快去快回,我在家里等你。”   “……”柳玉有意放缓的呼吸声明显一重,他愣了好一会儿,随即嗯了一声,便匆忙离开了。   看他的背影,颇有种落荒而逃的感觉。   宋殊禹走到门口,目送柳玉跟着那两个衙差走远。   柳玉他们一走,院子里就只剩下周正了。   周正倒是想跟到县上去看看,他十分担心柳玉,可住在县长府上的那两位大人今天就要下玉潭村,他还要出面招待,根本抽不出身。   好在一直以来都很照顾柳玉的张婶子和王婶子准备带上自家男人去县上给柳玉撑腰,柳玉并非孤立无援。   勉强好受一些的周正走到宋殊禹面前,随口问道:“你的伤势如何了?”   宋殊禹回道:“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多谢里长关心。”   “那就好。”周正迟疑了下,又问,“那你的记忆呢?恢复得如何了?能记起以前的事了吗?”   “记起了一些,但不多,也对我寻找家人没有太大帮助,所以我没告诉过里长和杨郎中。”   闻言,周正狐疑地看了宋殊禹一眼,只见宋殊禹一脸淡然,眼神不躲不闪,不像是在说谎的样子。   周正心道可惜,只能安慰宋殊禹:“没关系,左右你的伤势还没好完,好好养着,慢慢恢复记忆。”   宋殊禹点了点头。   “那你快回屋歇着吧。”周正看了看天色,顿时愁眉苦脸起来,“县上来了两位大人,我还要赶着过去招待他们。”   “两位大人?”这句话引起了宋殊禹的注意,他的眉尾稍稍抬起,表情中有了细微的变化,“县长不是在县上为人主持公道吗?怎么又带人来了村里?”   那变化非常细微,并且一闪即逝,周正来不及捕捉,并未察觉什么。   周正抓了抓下巴,还沉浸在自己的一腔烦闷当中:“下来的大人不是县长,是从京城过来的大人,他们的身份比县长还高,连县长也要对他们以礼相待──”   周正都快把话说完了才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了,于是他赶紧打住话题。   “总之我还有事,你就在家里好生歇着,小玉那边有了消息的话,我会过来告诉你的。”   宋殊禹客气应下。   周正一走,院子里彻底安静下来。   宋殊禹确认了一下院门和篱笆,随后把在笼子里关了一宿的鸡鸭放出来。   鸡鸭们一哄而出,在院子里乱窜,到处寻找装着吃食的盆子,结果盆子是找到了,但里面的东西早被吃得干干净净,只剩一层残渣附在盆面,看上去脏兮兮的。   一颗颗毛茸茸的黄色脑袋不甘心地对着盆子啄来啄去。   忽然,一只脚从后伸来,力道很轻地将几只几乎埋进盆里的鸡鸭拨到边上。   紧接着是两只手,拿走了地上两个脏兮兮的盆子。   以前这些事都是柳玉在做,柳玉干惯了脏活累活,每天还要清扫鸡鸭的粪便,清洗两个盆子对他而言实在不算什么。   然而对宋殊禹来说就不一样了。   尽管已经看柳玉做过很多遍,可亲自上手之后还是感觉生疏,他第一次如此笨手笨脚。   洗完盆子,宋殊禹把柳玉早先准备好的菜叶切碎,和昨天特意剩下的稀饭一起装进盆里。   饿了一宿的鸡鸭也不在院子里乱窜了,饿狼扑食似的挤在两个盆子周围。   宋殊禹又拿来笤帚把院子扫了一遍,将需要晾晒的药材均匀铺在放了一张白布垫着在地上。   忙完这些,他没有急着回屋,而是把装完药材的簸箕放到边上,抬脚朝一边篱笆走去。   他在篱笆前停下,目光落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上。   就这样过了一会儿,树后的人坚持不住地走了出来,是不久前才过来看了热闹的一个婶子。   宋殊禹记性好,虽然不认得这个婶子的身份,但是记得这个婶子的脸。   当时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柳玉身上,只有这个婶子一直在偷偷摸摸地打量着他,还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   待婶子磨磨蹭蹭地走到自己面前,宋殊禹才面无表情地开口:“有事吗?”   “我们之前见过几次,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婶子期期艾艾地说,“我姓文……”   话未说完,就被宋殊禹打断:“不记得了。”   文婶子没想到宋殊禹如此干脆果断,不由得愣了一下。   她还以为宋殊禹只是看上去凶,实际上外冷内热,否则也不会帮柳玉那么多的忙了。   可她独自面对宋殊禹时,才发现宋殊禹的性格当真和他表现出来的一模一样——冷淡、漠然、生人勿近。   安静的空气中充斥着令人窒息的尴尬,几乎化为实质,一下下地撞向文婶子。   她头皮发麻,恨不得当场转身就走,可转念想到王婶子说的那些话,她还是把放弃的冲动压了下去。   “不记得也没事,以后多来往就记得了。”文婶子讪笑两声。   等她笑完,宋殊禹脸上的表情没有发生丝毫变化。   “……”文婶子慢慢没了声儿。   宋殊禹重复了方才的话:“你找我有事吗?”   “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来问问你身体恢复得如何了──”文婶子小心翼翼地试探道,“我还听说里长一直在帮你寻找家人,找着了吗?听你的口音不像这里的人,也不像桐溪县的人,可能是其他县城的人,不过柳玉捡着你的那天,你身上穿的衣服和我们这些乡下人可不一样,说不定你还是哪个达官贵人呢!”   文婶子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堆,宋殊禹也不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文婶子。   等文婶子说完,他终于慢条斯理地问道:“说完了吗?”   “……说完了。”   “说完了就请回吧。”宋殊禹居高临下,眼神里不带一点温度,“我暂时没有婚配的想法,有劳婶子费心。”   “……”文婶子猛惊,她还没来得及把话扯到正题上呢!这个人怎么知道她要说什么?   宋殊禹没给她反应的机会,转头走了。   文婶子看着宋殊禹的身影消失在屋门后面,顿时开始后悔这次的莽撞了,她应该打听清楚再做决定。   看吧,碰了一鼻子灰。   事已至此,她也怨不得别人,只能灰溜溜地回到家里。   她的小女儿付秀妮正从屋里出来,见她回来,便问了一嘴:“娘,你去哪儿了啊?村里发生那么大的事,你不去县上帮忙就算了,连找都找不到你的人。”   文婶子刚吃完闭门羹,心情不佳,烦躁地摆了摆手说:“你急什么急?去县上帮忙的人多得去了,不差我这一个。”   “哎呀,你不要这样嘛,大家都是一个村的,其他人都去了,我们不去哪儿说得过去啊?”付秀妮拉住准备进屋的文婶子,晃着文婶子的胳膊,撒娇地说,“娘,我们也去一趟县上嘛,我担心柳玉又被他那个坏姑姑欺负,我们去了也好帮着说说话。”   文婶子甩开付秀妮的手,疑惑地转头:“你怎么这么关心柳玉的事儿?你自个儿的事儿完成了吗?”   付秀妮啊了一声:“我自个儿有什么事儿?”   “当然是你的婚姻大事儿!”文婶子咬牙切齿地点了一下自己小女儿的脑袋,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抱怨了一下,“我方才去找住在柳玉家里的那个小伙子了,我看那个小伙子不错,有长相有头脑,之前穿的还是我们没见过的料子,家里少说也应该是个做生意的。”   付秀妮一听这话,立即明白了自己娘在打什么主意,她满脸惊恐,脑袋一下子摇成了波浪鼓:“娘!你干嘛呢?我又不认识那个人!”   “你以为我这么做都是为了谁?我还不是为了你,要不是你东挑西拣,我至于为了你的事儿把脑袋都愁大了吗?”   “那你也不能随便给我找人啊!”   “那你自己去找!”文婶子气得两手叉腰,嗓门巨大,“你自己找一个来,省得我一天东奔西跑。”   “我……”付秀妮梗了一下,突然沉默下来,但没沉默多久,她很小声地说,“我看柳玉就不错。”   *   作者有话要说:   说一下我的更新时间哈,一般晚上9点左右会有一更,其他时候随意加更 第48章 下乡那就是摄政王!   “柳玉?”文婶子以为自己听错了,反应过来后,她急得伸手掐了付秀妮一把。   付秀妮被掐得嗷嗷直叫,一个劲儿地往旁躲去。   “你个死丫头,我给你找了那么多人你不要,你居然觉得柳玉不错?你也不想想柳玉现在是什么个情况!”文婶子指着付秀妮骂骂咧咧。   “那件事又不关柳玉的事!”付秀妮说,“他那个坏姑姑占了他那么多便宜,他爹欠下的债就该让他姑姑解决!”   文婶子也是这么认为的,可惜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县长如何处理这件事还轮不到他们平头百姓插嘴。   付秀妮见文婶子不说话,心下一横,又说:“要是你真想让我早点嫁出去,不如把我说给柳玉吧,他长得好看,又勤快,还是我们同村的,最重要的是,我听蒋婶子说他最近不是赚到钱了吗?还准备盖新房了。”   文婶子居然被说得有些心动了,以前她不是不考虑柳玉,只是以柳玉那样的条件,村里村外谁敢考虑他啊?   可如今柳玉赚了钱、盖了房就不一样了,既然物质基础已经解决了,那柳玉的其他条件不就成为加分项了吗?   而且柳玉性子温和,容易拿捏,确实适合她家这个成天上蹿下跳、没点姑娘样的闺女。   不过想到县上那件事,文婶子的眉头又皱了起来,她对付秀妮翻了个白眼:“人家盖新房关你何事?少说这些没谱的话。”   ……   柳玉揣了一颗忐忑的心跟着两个衙差坐上马车。   他听说衙差都脾气不好,要是一不小心得罪了他们,屁股上少不得要挨几个板子。   因为记着这些话,柳玉一路上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哪怕坐上马车,也谨小慎微地缩在角落。   谁知就在马车开始前行时,一个衙差突然对柳玉说:“这么怕我们做什么?我们又不吃人。”   说完,他又对柳玉招了招手,“坐过来一些。”   柳玉不敢违抗衙差的命令,小心翼翼地挪了过去。   衙差见他实在怕得厉害,尤其是那张白净的脸上毫无血色,便安慰起他来:“你放心吧,该安排的我们都已经安排好了,你只要过去露个面就行。”   “……”柳玉愣了一下,茫然抬头,“啊?”   衙差一点都没有传闻中脾气不好的样子,还乐呵呵地笑道:“小兄弟,为了你的事儿,我们兄弟可是几个费了不少功夫,你回头一定要帮我们在县长大人那里好好说上几句。”   “……”柳玉眼中茫然更甚,他根本听不懂衙差在说什么。   不过衙差并未在意。   反正人情都欠在这里了,不管柳玉认不认都抵赖不了。   但话说回来,这个小兄弟看着温温吞吞,也没那么能言善变,没想到一下子就搭上了县长那条线,还真是个闷声干大事的人。   虽然今天不是赶集的时候,但是在玉潭村和桐溪县之间来往的人和车并不少,还没走到一半的路,就有七八辆牛驴车与柳玉所坐的马车擦身而过。   马车在乡下属于稀罕物,几乎引得所有人侧目。   大家都在小声议论马车坐着谁。   就在这时,又有一辆马车从桐溪县所在的方向驶来,不紧不慢地朝玉潭村所在的方向驶去。   那辆马车无论是外形还是拉车的马都比柳玉所坐的马车胜上好几筹,拉车的马是一辆通体发黑的高大骏马,漂亮的鬃毛顺着流畅的颈部线条往下延伸,哒哒哒的马蹄声规律又清脆。   一时间,大家的注意力全被吸引了过去,包括掀开窗帘往外看的两个衙差。   “他们是谁啊?”   “不清楚。”方才和柳玉说话的衙差挠挠头,“难道又是县长大人派下来的人?”   “怎么可能?!”另一个衙差立即否认,“县长大人可没有那么好的马,就算有,又怎么可能拿给我们这些人用?”   听着两个衙差叽叽喳喳的说话声,柳玉也忍不住探头往外看了一眼。   结果这一眼正好看到那辆马车从旁经过。   拉车的马比他想象中还要威风,他长这么大连见过的马都屈指可数,更别说浑身黑亮的马了。   被拉的车也和他曾经见过的马车不太相同,车厢很大,面上雕刻了繁杂又漂亮的花纹,交错的金色与黑色汇聚成一个个形似却又不同的图案。   这样一辆马车,和玉潭村格格不入,好像一块金子落在了铺满灰的土地上。   柳玉便是灰中的尘埃之一。   即使他也在马车上,即使他和那辆马车处于相等的高度,他还是下意识地仰望。   耳边再次传来两个衙差的说话声。   “该不会是那两位大人的马车吧?”   “我估计是。”   “京城来的大人就是不一样,坐的马车都是我们从未见过的马车……”   与此同时,另一辆马车里的人并不像大家想象中那般气定神闲,四张面孔皆写满了惴惴不安。   曾夷和曾飞相对而坐,对着沉默许久,曾飞忍不住开口:“我们就这么贸然过去,会不会惊扰了大人?”   他到现在还认为摄政王未在第一时间联系他们是事出有因,否则也不会用那么隐秘的方式寻找他们。   曾夷也有这个担忧,但比起担忧,他更害怕远在京城的夫人稳不住那边的局势,到时候他们还未找到摄政王,京城那边就出了岔子。   夫人再厉害也是个深宅妇人,如何斗得过那帮牛鬼蛇神?   曾夷眉宇轻拢,说:“我们已经按兵不动太久,如今越来越被动,只有主动出击,才能抓住先机,就算不能和大人相认,过去看看也是好的。”   曾飞仔细想了想,点了点头:“你说得对。”   为了掩人耳目,他们的马车并未走得太快,走了小半个时辰才走到玉潭村的村口,之前见过几次的里长周正早就带着几个人在村口候着了。   见马车徐徐停下,周正脸上的笑容灿烂到了近乎讨好的地步,他弓腰驼背地上前迎接,像是恨不得让马车里的几位大人踩着他的背走下来。   周正在自己家里准备好了茶点,还让妻子杀了一只养了多年的老母鸡,猪鸭鱼肉也是必不可少的,都在锅里用慢火炖着、煮着,只要两位大人点头,他便立马将人往自己家里带。   然而两位大人拒绝了去他家里的提议。   曾飞对他说:“我们只是下来看看罢了,周里长不必搞得如此郑重。”   周正一愣。   曾夷又说:“你们去忙你们的,我们先逛逛再说。”   “……”周正满脸冷汗,擦也不敢擦,抖着声音回,“大人初来村里,对村里的一切都不熟悉,万一迷了路就不好了,还是让小民带着大人逛吧。”   “也好。”曾夷顿了顿,不动声色地引导话题,“听说你们村里那两个姓柳的还是姑侄俩?他们住哪儿?你带我们过去看看。”   果然!   这两位大人就是为了柳春华和柳玉的事而来!   周正心里叫苦不迭,早知道柳春华和柳玉之间的事会闹得这般大,他当初就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柳春华可真是个祸害,仅凭一己之力把整个村子都拉下水!   他当初就不该放纵柳春华那些自私自利的行为!   可惜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周正脸色煞白,抬手抹了把额上的汗水,转身做了个请的手势:“大人这边走。”   他们先逛到了柳春华的家门外面,柳春华家就三口人,这会儿三口人都被扣在县上的衙门里,大门紧闭。   倒是住在柳春华家附近的其他人跑出来看热闹,但碍于曾夷和曾飞的身份,他们没敢靠近。   曾夷象征性地问了周正几个问题。   周正脸上的冷汗越来越多,顺着下巴直往下滴,他不敢有所隐瞒,老老实实地回答了所有问题。   曾夷点了点头,面上情绪不显,也没多说什么。   周正一阵心惊胆战,心里七上八下,仿佛被拴在一只鸟上,冲上云霄又笔直地坠落下来。   他感觉自己都快交代在这儿了。   一行人继续往前走。   越是接近柳玉的家,周正就越是心慌,整个后背都被汗湿了,他想到了柳玉家里的宋殊禹。   不知道能否趁此机会把那个烫手山芋交出去。   若是把宋殊禹的事交到两位大人手里,再拜托两位大人交代县长处理,那么无论宋殊禹是何身份、当初为何受伤,都与他以及玉潭村没有一点关系了吧。   话虽如此,可这也是一步险棋。   周正艰难地咽了口唾沫,眼见柳玉的家离自己越来越近,他手心里也攥出一层汗水来。   他正琢磨着如何跟两位大人提起宋殊禹的事,就在余光中发现两位大人放慢了脚步。   曾夷和曾飞都看到了篱笆外的那道高大身影,两人脚步一顿,几乎在同时感受到了眼部的湿润。   那个人──   那道熟悉的身影──   那不是他们一直以来苦苦寻找的摄政王吗?   他们从小追随摄政王,哪怕只有摄政王的一根头发丝,他们也能认出来。   是摄政王!   就是他!   曾夷和曾飞难掩心中的激动,一颗心砰砰砰地跳了起来,可就在下一刻,他们转眼瞧见了摄政王手里的东西。   那是──   一把锄头?   那个神似他们摄政王的男人正在……   用锄头挖土?   *   作者有话要说: 第49章 接地气真就离谱   有那么一瞬间,曾夷和曾飞又开始怀疑自己的猜测了。   摄政王是什么人?那双手不说用来舞文弄墨,那也是用来舞刀弄剑的啊!   拿着锄头挖土是怎么回事?   可那道身影——   绝对错不了!   在冷汗涔涔的周正开口之前,曾夷已是按捺不住地扭头朝右后方的下属使了个眼色。   下属心领神会,抬脚就向那道酷似他们摄政王的身影走去。   “诶——”周正还未做好心理准备,下意识地想要阻止,却被曾飞投来的冰凉眼神吓得喉头一紧。   无奈之下,周正眼巴巴地望着下属离宋殊禹越来越近。   最后,下属走到宋殊禹身后。   不知是不是周正的错觉,他竟然感觉走过去的下属比他还要紧张数倍,似乎是做了一番心理建设后,下属缓缓抬手:“这位大哥……”   宋殊禹闻言,手上的动作一顿,随后转过身来。   这一刻,不仅是问话的下属,还有站在不远处的曾夷和曾飞等人都紧张得屏住了呼吸。   他们一动不动,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前方。   于是他们看见那个男人有着一张和他们摄政王一模一样的脸,然而那张脸上的表情和他们想象中不太相同,冷淡到了近乎冷漠的地步,他将下属上下一打量,问道:“外乡来的?”   下属:“……”   曾经一口气了结数条人命都没动一下眉头的下属瞬间方寸大乱,脸上第一次出现了类似惊慌的表情,他连忙回头看向曾夷和曾飞。   曾夷和曾飞对视一眼。   曾夷:“怎么回事?”   曾飞:“我哪儿知道?”   曾夷:“……”   曾飞:“……”   此时此刻的周正浑身都被汗水浸湿了,虽然他就站在曾夷和曾飞的后面,但他们说话用的是他完全听不懂的另一种语言,他只能根据面部神态判断这两位大人的心情不是很好。   思索片刻,他心里一横,咬牙走了过去。   “小臻啊,这位是从县上过来的大人。”周正故作镇定地开口,“他们想询问一下小玉和他姑姑的事。”   宋殊禹哦了一声,目光从眼前的下属身上投到不远处的曾夷和曾飞等人身上。   曾夷和曾飞等人顿时表情紧绷,大脑还未反应过来,身体便已出于条件反射地立正站好,同时一颗心高高地悬了起来。   果然是摄政王。   只有摄政王才会叫他们如此发憷,仅是一个眼神就让他们全身的鸡皮疙瘩都立起来了。   好在宋殊禹的目光并未在他们身上停留太久,收回目光后,宋殊禹对面前的下属说:“大人里面请。”   大、大人?!   被唤作大人的下属双腿一软,仿佛被人点了穴道一般,整个人就这么跪了下去。   这一跪把周正的魂儿都快吓飞了,他眼疾手快地扶住下属的手臂,声音抖得不像话:“大人你没事吧?这可使不得啊!”   下属虚弱得跟面条似的挂在周正身上,脸色惨白地再次把求救的目光投向曾夷和曾飞。   曾夷的脸色也很不好看,他深吸口气,大步流星地走了过去。   周正见状,赶紧介绍:“这位是曾夷曾大人。”   宋殊禹略微颔首,不卑不亢地喊了声曾大人。   曾夷双腿一软,险些重蹈下属的覆辙跪到地上,还好下属早有准备,在他膝盖落地之前一把扶住了他。   周正:“……”   不久前他还试着揣摩了一下这几位大人的心思,现在他已经放弃了。   反而是下属一脸骇色:“大人你没事吧?”   周正:“……”   这熟悉的话——   哦,他方才不是说过吗?   曾夷摆了摆手,勉强站直身体,他声音发虚地问宋殊禹:“你拿着锄头做什么?”   宋殊禹道:“回大人——”   下属和曾夷的腿不约而同的一软。   摄政王再这么几声大人喊下去,只怕他们所有人都要折寿!   “院子小了,我正试着把篱笆往外挪。”   闻言,下属和曾夷定睛一看,发现身旁的篱笆还真有往外挪动的痕迹,不过挪动篱笆可不是一件容易事,把篱笆拔/出来费工夫,把篱笆填进去更费工夫。   也不知他们摄政王一个人劳累了多久。   宋殊禹宛若没看见下属和曾夷复杂的表情,他收起锄头推开院门:“里面请。”   周正也一脸带笑地说:“大人们里面请吧,走了这么久,也该坐下来喝喝茶、歇歇脚了。”   曾飞和两个下属都没动,直到曾夷率先往里走去,他们才抬脚跟了上去。   领路的宋殊禹自然走在最前面,锄头是他找附近人家借的,过几天要还,也会一直用,便随意放在院子里。   不大的院子被分为三块,一块用于饲养鸡鸭,一块用于晾晒药材,剩下最小的一块才是走路活动的地方。   这才半天功夫,到处乱窜的鸡鸭又拉了满地的粪便,空气中充斥着一股刺鼻而又难闻的   其实只要是养过家禽的人都会慢慢习惯这种气味,而且柳玉在村里算是非常勤快的人了,不仅早晚都会将院子打扫一遍,而且每隔两三天也会把笼子拿去河边洗一下,家里的气味比其他人家里好闻太多。   然而在刀尖舔血的曾夷和曾飞几人闻惯了鲜血和内脏的气味,却从未闻过如此一言难尽的气味。   他们喉咙里发出咕噜的怪声,再看宋殊禹面不改色,甚至轻车驾熟地把几只捣蛋的鸡鸭踢到一旁,他们的表情愈发微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还是他们认识的摄政王吗?   要说摄政王被鬼附了身他们都相信!   走在最后面的周正一直在悄悄观察几位大人的反应,见几位大人的目光落在满地鸡鸭的粪便上,他忙不迭开口:“小臻啊,等会儿你把院子打扫一下吧……”   话未说完,几位大人的目光齐刷刷地看了过来。   周正猛地一个哆嗦,声音戛然而止。   曾夷瞳孔地震,再也压制不住内心滔天的巨浪,他无比艰涩地说道:“你让他打扫这一地的——”   顿了顿,“这一地的——”   缓了口气,“这一地的——”   终于,旁边幽幽传来曾飞的声音:“这一地的屎。”   曾夷:“……”   放在以前,谁敢把摄政王和屎联系起来,就算活着见了第二天的太阳,怕是也到了生不如死的状态。   就在这时,前面响起他们摄政王的声音:“好。”   曾夷:“……”   他看向曾飞,没想到曾飞的适应能力比他强,这会儿已经麻木了,表情呆滞地望天。   屋里的陈设比院里还简陋,胜在打扫得干净整洁,桌椅和柜子上都没有一点灰尘,看得出来有在天天擦拭。   曾夷和曾飞不敢去想是谁擦拭了桌椅和柜子,万一答案是他们摄政王,他们十有八/九会上演一出当场昏厥的戏码。   不得不说,这个家的环境看上去是真的糟糕,家徒四壁不说,堂屋里还放着一张十分不合时宜的床。   床上叠有枕头和被褥,应该每天都有人睡在上面。   曾夷和曾飞等人的目光在床上停留良久,直到宋殊禹烧好热水并为他们沏完茶,他们才迫使自己挪开目光。   他们看向桌上那几杯冒着热气的茶水。   摄政王亲手烧水沏茶,他们哪儿敢喝?有了那个胆子也不一定有那个命。   四人落座,都很默契的谁也没有伸手去碰茶杯。   只有对他们的想法毫不知情的周正伸出双手端起茶杯啜了一口,心惊胆战了太久,他的嗓子干得都快冒烟了,这会儿可算能坐下来喝口茶了。   可喝着喝着,总感觉哪里不对。   周正抬眼一看。   下一刻,他被齐刷刷盯着自己的四双眼睛吓得一口茶水呛在喉咙里。   “咳咳——”周正捂着脖子,满脸涨红,表情痛苦,“咳咳咳——”   还是宋殊禹在旁边问了句:“里长,你还好吗?”   “没……没事……”周正好不容易咳嗽完,一时连茶也不敢喝了,立即把茶杯放到桌上。   曾夷收回目光,轻飘飘地说:“周里长,我们有些话要单独询问他,你可否回避一下?”   “可以可以。”周正噌的起身,扭头就往屋外走,他是一刻都不想再呆下去了!   “周里长。”这次是曾飞喊住了他。   周正匆忙的脚步一顿,讨好地回头:“大人还有何吩咐?”   曾飞说:“左右你闲着没事,那就帮忙把院子打扫了吧。”   “……”周正内心绝望,表面平静,“大人放心,我定将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   “去吧。”   周正逃也似的溜了,走后还不忘带上屋门。   屋门一关,原本气定神闲坐在长条凳上的四人火烧屁股似的弹了起来,他们自觉地站成一排,面色如土,大气不敢出。   同时他们心里也在悄悄揣摩。   摄政王看上去并无任何难言之隐,为何偏偏拖到现在才联系他们?   但他们不敢问,向摄政王提问无异于把自个儿脑袋摘下来当球踢。   相比他们的紧张,宋殊禹淡定得犹如在和几个老朋友拉家常,他坐到方才周正坐过的位置上,抬眼扫了一圈冷汗直冒的四人,开门见山地说:“我失忆了,目前只恢复了一部分的记忆,你们把我的情况详细说说。”   四人皆是一惊。   失忆?!   他们摄政王失忆了?!   *   作者有话要说: 第50章 争吵都是吸的柳玉的血   柳玉跟随两个衙差下了马车,进了衙门。   这会儿还没到开堂的时候,他要先去后面等等。   柳玉不知道衙差说的后面是哪个后面,他以为是审讯室之类的地方,结果跟着衙差弯弯绕绕地走了一路,最后来到一处有池塘有假山的小院。   衙差客客气气地把他请进小院:“等开堂了,自会有人来叫你,在此之前,你就在这里歇歇,桌上有新鲜的茶水和点心,你别客气,尽管吃。”   “好、好的……”柳玉真是受宠若惊,他做梦都没想到来一趟衙门的待遇会这么好。   见衙差要走,柳玉赶忙问道:“请问衙差大人,我姑姑他们在哪儿呢?”   “也在衙门里。”衙差对柳玉挤了挤眉,“他们那儿的环境可是好得很,你不用担心。”   桐溪县的县衙和其他地方的县衙一样,按照封建礼制修建,左文右武,前朝后寝,不仅有县长孙安康及其家眷居住的宅院,还有审问及关押犯人的前堂和牢狱。   衙门另一边的牢房里。   卢连才已经在这个阴暗、潮湿又逼仄的地方呆了两宿,来时的不甘早被磨平,此时此刻的他只想快些逃离这里。   比他更惨的是挨了板子的柳春华和卢召田,衙差的每一下都打得极重,哪怕没有把他们打死,也几乎要了他们半条命。   柳春华和卢召田各自趴在一张床上,面无人色,疼得连呼吸声都极其微弱。   昨晚有那么几次,卢连才甚至以为自己的爹娘要死了。   他半跪在柳春华趴着的石床前,两只眼睛已经哭得跟核桃似的,他又惧又怕地哀求:“娘,不如我们就认了吧,反正这么多年来柳玉他爹留下的屋子铺子都是我们在收租,大不了就当是把这些钱还给他了,总比在这里被打死好吧!”   说着说着,卢连才又忍不住哭了起来,眼泪鼻涕一起流在他那张脏兮兮的脸上。   卢连才素来爱干净,在家里让他帮忙干活都要又哄又劝地说上好久,可这会儿他什么都顾不上了,整个人像路边的叫花子一样,身上的衣服又脏又臭。   柳春华迷迷糊糊地听见自己儿子的哭声,吃力地睁开眼睛。   卢连才见状,哭得更厉害了:“娘……”   “你以为……现在的情况……还和我们想的一样吗?”柳春华每吐出一个字都格外费劲,她的嘴唇干得开裂,眼神涣散,过了好久才找回声音继续说道,“他们不止要我们……把屋子铺子和钱都给出去,还要我们……打上借条,今后几十年……都为他们卖命……”   说完,柳春华痛苦地闭上眼睛。   起初别说屋子和铺子了,她连一枚铜钱都不想给出去,所以她在衙门里大闹特闹,甚至妄想从那些无赖身上得到什么,结果现实给了她沉重的一击,她再怎么闹也闹不过衙差手里的板子,当那块重重的板子落下来时,她终于感受到了恐惧。   以前她欺负柳玉,对周正和其他为柳玉说话的人撒泼,现在她想故技重施,却忽略了衙门根本不是任她欺负的柳玉。   也只有柳玉才会那么久地忍气吞声了。   “娘,那我们怎么办啊?难不成我们就要一直在这里呆下去了?”   突然,另一边的床上响起卢召田虚弱的声音:“我们认了。”   柳春华猛地睁眼:“卢召田!”   “以前我什么都听你的,你说把柳玉他爹的东西据为己有,我听你的,你说把柳玉从家里赶出去,我听你的,后来你又说我们打死不认,我还是听了你的——”卢召田咬牙切齿,话里充斥着忍耐和愤怒,“柳春华,你自己看看,我听你的得到了什么?得到了几个把我打得半死不活的板子!”   柳春华一听这话也来了气,不仅能说话了,还能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   “娘!”卢连才连忙扶住柳春华,“你们别吵啊,现在不是吵架的时候!”   可惜卢连才的劝说不起任何作用。   柳春华的一张脸扭曲到了极致,她目光近乎恶毒地瞪着趴在床上的卢召田。   “少在这里得了便宜还装糊涂!你得到了什么?你说你得到了什么!你得到了十几年衣食无忧的生活,你得到了十几年不为钱发愁的日子,你得到了许许多多别人只能羡慕嫉妒却得不到的玩意儿!”   不知是柳春华的嗓门太大还是她的话太字字诛心,卢召田脸色一白,顿时没了声儿。   “卢召田啊卢召田,你觉得你很能耐吗?”柳春华两眼一酸,泪水就那么突入地流了出来,“你别忘了当初我嫁给你的时候你一无所有,连房子都是我爹娘留下来的,我跟你在一起,别说孝顺父母、抚养孩子了,我们自个儿都吃不饱穿不暖,要不是我拿了柳玉他爹的东西,要不是我把柳玉赶了出去,你能活得如此轻松?你的儿子能吃穿不愁还去书院上学?你做梦吧!”   “娘,你别说了!”卢连才忍无可忍地说道,“还不是你贪得无厌……”   “你给我闭嘴!”柳春华甩开卢连才拉着她的手,转向瞪去,“你以为你当少爷的钱都是怎么来的?都是我们一家人吸柳玉的血吸来的!”   卢连才浑身一震,脸无人色地望着柳春华。   “把屋子铺子和钱都还回去?还回去了你怎么当裕宴。你的少爷?你就得天天像柳玉那样书院去不了,给我留在家里洗衣做饭干活!”   “娘……”   “要不是为了你们爷俩,我会坚持到现在吗?可到头来你们却把所以的错怪到我一个人身上。”柳春华指着卢连才,眼里带着从未有过的恶毒、怨恨以及深深的失望,“我贪得无厌?若没有我,你上个屁的学,该上学的人是柳玉,该当少爷被供起来的人是柳玉,而你什么都不是!”   卢连才已经说不出任何的话了,眼泪顺着眼眶簌簌而下。   他忍了一会儿,却没忍住,便用力扭过身去,背朝柳春华,双手捂脸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换做往常,柳春华一定会心疼、懊悔,赶忙凑上前认错、道歉,可这会儿她也难受,泪水从未停过。   一时间,牢房里只剩下母子俩的哭声。   然而他们的哭声并未持续多久,就被一阵锁头撞击木头的闷声打断。   牢房里的三个人皆是吓了一跳,扭头看去,只见有个衙差正在开他们这间牢房的门。   柳春华手脚并用地爬下石床,脸上挂着忐忑、惊喜以及无比讨好的笑容:“衙差大人,你是来放我们出去的吗?我们可以出去了吗?”   衙差吱呀一声推开门,面无表情地抓住柳春华的手,并一把将柳春华从里拽了出来。   柳春华察觉不对,笑容瞬间消失,开始激烈反抗起来:“你要干什么?放开我!”   原本趴在床上的卢召田也咬牙爬起来:“春华!春华!”   只有满脸泪痕的卢连才坐在石床的最角落,冷眼看着这一切,直到衙差把卢召田推到地上,他才过去把卢召田扶起来。   “干什么?当然是让你好好坦白一下你曾经都做了什么。”衙差冷冷地说,“柳春华,你霸占你弟的那几间商铺好几年没有上交税款了吧?”   “……”柳春华睁大眼睛,“什么?”   “废话少说,今天可有你好受的。”   衙差很快把柳春华拽走了,牢房的门重新关上。   卢连才想把卢召田扶到床上,可卢召田如遭雷劈,发软的双腿怎么也站不起来,最后整个人都瘫倒了地上,绝望地喃喃自语:“完了完了……”   “爹,什么完了?”   “我们完了……”话音未落,已有悔恨的泪水涌出,“柳玉他爹留下的铺子每年都要上交一笔加起来不小的税款,五年前你娘为了逃避税款,特意花钱托了关系……”   “爹!”卢连才不可置信,“你们疯了吗?连税款都敢逃?!”   ……   柳玉在屋里等了半个多时辰,屋门才被之前带他过来的衙差从外推开,衙差道:“这边走。”   “好的。”柳玉连忙跟了上去。   他们没有经过来时的路,而是从另一条路直接去了前堂。   两排衙差整整齐齐地站在大堂两侧,衙门的大门未关,外面挤满了一个个脑袋,全是听闻了消息过来看热闹的百姓。   柳玉还从中瞧见了邵文鸿的身影,他和几个年纪相仿的人站在一起,对上他的目光后,邵文鸿将手里的折扇哗啦一展,似乎要用口语对他说些什么。   柳玉立即移开视线。   邵文鸿:“……”   该死,他感觉他的小少年跟着那个人学坏了!   柳玉忐忑不安地等了一会儿,等来几个衙差冷脸拖着踉踉跄跄的三个人走到他对面。   第一眼他没看出那三个人的身份,等到第二眼他才认出走在最后面的卢连才,再看前面的柳春华和卢召田,他当场大吃一惊。   那两个衣衫褴褛、脸色惨白到几乎昏厥的人竟然是他的姑姑和姑父!   *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昨天的,晚上还有一更! 第51章 判决不公平!   又等了一会儿,找柳春华要钱的几个无赖也来了。   几个无赖的状态和柳春华一家子形成鲜明的对比,他们嬉皮笑脸、吊儿郎当,为首之人还状似熟络地和柳玉打了声招呼。   “你就是柳春时的儿子吧?”为首之人长得人高马大,需要微微弯腰才能平视柳玉的眼睛,他毫不客气地把柳玉上下一通打量,啧道,“你和你老子真像啊。”   柳玉一眼看见了那个人脸上一道从眉骨到嘴角的狰狞伤疤,顿时吓得连呼吸都轻了,赶紧埋下脑袋。   那个人呵地一声乐了,抬手摸了摸自己脸上的伤疤:“早知道当初就不出手了,被划伤了脸不说,还处处遭人嫌弃。”   “脸上有伤疤怎么了?老大你这是匡扶正义、保护弱小才受的伤,我觉得好看,我觉得光荣!”另一个无赖粗声粗气地说完,把头转向柳玉,“小兄弟,你是不是怕错人了?虽然我们老大脸上有伤疤,但是他为人坦荡,从不干偷鸡摸狗的事儿,也不强占他人财产,你该怕的人该是他们三个吧——”   随着话音的落下,无赖意味深长的目光转向柳玉对面的柳春华一家子。   与此同时,外面的人群传来一阵嘘声。   “看到没有?他们就是那臭不要脸的一家子,霸占了亲戚家的财产,还把亲戚家的小孩赶了出去。”   “现在债主来了,他们就知道把亲戚家的小孩供出来了,真是有够恶毒。”   “大家可要记住他们的脸了,以后再在街上遇到他们,别对他们客气,直接朝他们脸上吐口水。”   “他们又不是我们县上的人,听说他们是玉潭村的人。”   “他们是哪儿的人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儿子在我们县上上学,就是前面那家翰辰书院,也不知一家那么出名的书院怎么教出一个性格如此恶劣的学生……”   听见“翰辰书院”四个字,还在作壁上观看热闹的邵文鸿几人按捺不住了,急忙嚷嚷起来。   “诶诶,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卢连才是什么样的人取决于他的父母,可不取决于他上哪所书院,书院教书育人没错,那也不可能把一个坏人硬生生地教成好人啊!”   “就是,若是书院有如此大的能耐,那还有衙门做什么?把所以坏人送去书院上学不就完了?”   “像卢连才这种品行败坏的人就该滚出我们翰辰书院,我坚决不承认他是我们的同窗。”   说最后一句话的声音对卢连才来说格外耳熟,他猛地一愣,转头看去,看到了站在人群前面的邵文鸿。   刚刚那句话正是出自邵文鸿之口。   不过邵文鸿并未注意到他的视线,对方的目光一直集中在他对面那个人的身上,卢连才又顺着邵文鸿的目光转头,很快他的视线落在了被两个无赖左右夹着的柳玉身上。   显然柳玉怕极了那两个无赖,脸上的红直冲耳朵根,连头也不敢抬一下。   虽然柳玉看不到,但是站在对面的卢连才看得一清二楚——那两个无赖跟柳玉说话时的表情哪有面对他们一家人时的凶恶?他们眼里的笑意都快溢出来了!   他们的眼神里根本没有对柳玉的恶意,反而装着明明白白的喜欢。   还有邵文鸿——   他辛辛苦苦地巴结了对方数年,还以为自己终于能在对方心里占据一席朋友之地,结果对方突然看上了柳玉。   上次跑了几条街地寻找柳玉,这次更是直接站在了柳玉那边。   那他数年来的辛苦巴结算什么?   那他和邵文鸿之间的同窗之情算什么?   那他一直以来坚持给邵文鸿那些人送东送西的行为又算什么?   这一刻,卢连才连愤怒的情绪都感受不到了,他内心深处涌出一股深深的无力,像冰凉的海水一般将他包裹。   他怔怔看着柳玉那张低垂着的脸以及紧张得直抖的眼睫,有史以来头一次地产生了一种想法——   或许他天生不如柳玉。   他不如柳玉好看、不如柳玉聪明、不如柳玉那般善于讨人欢心。   所以大家都喜欢柳玉,就像以前大家都喜欢柳玉他爹一样。   或许这就是他的命。   另一边,被夹在两个无赖中间的柳玉浑身不自在,好不容易熬到县长姗姗来迟,两个无赖立即站直身体,故作正经地回归自己的队伍。   县长孙安康坐到自己的位置上,目光扫过众人,又在柳玉身上停顿片刻后,他扬声说道:“好了,开堂。”   柳玉以前从未来过衙门,这次过来却是为了自己父亲欠债的事,他内心不安到了极点,身体僵得连动都不知该如何动了。   耳边源源不断地响起其他人的声音。   先是县长命人言简意赅地将之前的事复述了一遍,接着让那些无赖拿出证据。   无赖之首也就是陆思奇从怀里摸出一封折叠起来的信件,他把信件展开,有些泛黄的白纸上密密麻麻地写了许多黑色小字。   陆思奇把展开的信件举到柳玉眼前,他问柳玉:“你识字不?”   “识得不多。”柳玉说完,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信上的内容。   他识得的字实在有限,看了半天也只认出其中的一部分字,零零碎碎,即便串联起来也无法读懂信里的意思。   可当他的目光落到右下角的一个人名上时,一下子就愣住了。   柳春时。   是他爹的名字。   名字旁边还有一个被时间侵蚀得有些褪色的红色指印。   “不识字也没事,你看指印就行了。”陆思奇说,“这封信是你爹写的,这个指印也是你爹摁的,若是你不相信,就等县长大人把你爹签订房契时摁的指印找出来——”   这边话音未落,那边县长的声音就传了过来。   “不用等了,东西我已经让人找到了。”县长扭头吩咐林管事,“林贵,去把东西拿过来。”   “是。”   林管事应完便往后离开了,但没多久又拿着一张契约书回来了,他小心翼翼地伸出双手将契约书递给县长。   陆思奇见状,也赶紧把自己手里的欠条交给县长。   县长看完,把契约书和欠条一起拿给林管事。   林管事自然明白县长的意思,于是一只手捏着契约书、一只手捏着欠条,径直走到看热闹的人群面前,把两封信件上的红色指印展示给大家。   大家挤来挤去,争先恐后地探出脑袋。   “两个指印的纹路一模一样,绝对出自一人之手!”   “我看指印的大小和摁指印时的力度都差不多,若非一个人的话,这两个指印肯定不会被摁得如此相像。”   “那就是柳春时欠了钱,这件事没跑了。”   “欠钱是一个问题,可还有一个问题是欠的钱谁还啊?”   衙门里,陆思奇对县长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礼,随后就大家提出的问题给出了答案:“县长大人,虽然我们以前和柳春时有些交情,但是自从柳春时入京之后,就和我们断了来往,如今他人也死了,我们管不着他家的私事,我们只想要回他欠我们的钱,所以柳春时留下的屋子铺子在谁手里,我们就找谁要钱,这道理很简单。”   “那你们应该找柳玉要钱!”柳春华突然开口,她战战兢兢地说,“那些屋子和铺子都是柳春时留给他的!”   陆思奇回头看了柳春华一眼,冷笑:“你说笑呢?那些屋子和铺子可是在你手里。”   “我还给他就是了,我通通还给他。”说着,柳春华扑通一声跪到地上。   她的眼泪应声而留,向着县长跪行了几步,一边砰砰磕头一边低声下气地恳求,“县长大人,从前是民妇被鬼迷了心窍,才狠心昧下民妇弟弟的财产,现在民妇知道错了,民妇愿意把全部东西归还柳玉,还望县长大人帮民妇做个见证,虽然民妇昧了弟弟的财产,但民妇还是信守了对弟弟的承诺把柳玉拉扯成人,民妇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求求县长大人看在民妇养了柳玉十几年的份上替民妇做个主,那么大的一笔钱,民妇一家人如何还得起啊?”   说到后面,柳春华已是泣不成声,她磕得用力,直接磕破了脑袋,鲜血顺着面颊往下流。   卢召田也跪到地上,尽管没有说话,却是在和柳春华一起磕头。   柳玉的目光随着柳春华磕头的动作一上一下,他的眼神越来越麻木,不一会儿,连害怕的情绪也没有了,像块木头似的站着。   县长觉得柳春华和卢兆田这对夫妇真是烦透了,看着两人较劲儿一般地磕头,他的眉毛紧紧拧了起来。   旁边的林管事小声开口:“大人……”   “既然他们这么爱磕头,那就让他们嗑个够。”孙安康最讨厌被人用这种方式逼迫了,他索性看向陆思奇,“你怎么说?”   陆思奇行礼道:“回县长大人,屋子铺子在谁手里,谁就还我们的钱,至于其他的,我们不管也管不着。”   孙安康又看向柳玉:“你呢?”   柳玉沉默许久,脸色发白,声音发虚,但还是直视了孙安康的眼睛:“小民不懂这些,还请大人定夺,大人如何判,小民就如何做。”   这个回答让孙安康感到诧异,他不由得多看了柳玉一眼。   不过柳玉已经垂下目光,安静地看着自己的脚尖。   “好。”孙安康收回目光,招手让旁边的林管事凑了过来。   两人低语片刻,便做出了决定。   “我宣布——”孙安康朗声道,“柳春时留下的所有屋子和铺子转归其子柳玉所有,即时签订契约,至于柳春时一起留下的债务,柳玉和柳春华分别承担八和二。”   此话一出,看热闹的人群当场哗然。   这不公平!   柳春时留下的债务连那些屋子和铺子都不够抵的,把屋子和铺子还给柳玉又有何用?   左手刚进,右手就抵给了陆思奇。   不仅如此,柳玉还要和柳春华一起还剩下的债务,这不是平白无故多了一个债主吗!   “不公平!”   “凭什么帮忙还债?”   人群声音变大,逐渐覆盖了柳春华和卢兆田欣喜若狂地相拥而泣的声音。   柳玉仍旧安静地站在原地,仿佛有什么东西把他和衙门里的一切都隔绝开了,许久,他叹了口气。   陆思奇看他:“你就这么接受了?”   柳玉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他似乎想说些什么,可最后什么都没说。   柳春时是他爹。   他爹已经死了十几年,却因为一件往事被人们翻来覆去地说道,这件事很不光彩,他只想这件事快点过去。   由于现场的抗议声越来越多,孙安康不得不在林管事和几个衙差的护送下暂避后院。   孙安康气得脸都青了,看到在后院等待的钱永丰,便疾步走了过去:“钱兄,你看看你出的都是什么馊主意,我好心好意帮你的忙,结果快被外面的人骂死了!”   钱永丰连忙安慰他:“孙大人莫急……”   “我如何不急?我都急死了!”孙安康又气愤又委屈。   要不是为了钱永丰许诺他会在摄政王面前帮忙美言几句,他才不会傻乎乎地蹚这趟浑水!   也不知钱永丰究竟是怎么想的,为了稳住一个微不足道的人竟然闹出这么大一件事来。   他真是后悔啊!   既帮忙做假借条,又帮忙做假人证,还在自个儿的地盘上闹出如此荒唐的事来,他当时真是被猪油蒙了心才会答应钱永丰的要求!   “孙大人……”   “钱兄,你真是糊涂啊,几个不值一提的乡下人如何坏得了你的计划?你就是太谨慎了才会被人钻了空子,那个人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你这不仅是被人牵着鼻子走,还是被人空手套白狼啊!”   “孙大人你听我说……”   “我不管了,反正我要回去更改判决,要是那个人还敢威胁你,你尽管把他往我面前带——”   话未说完,冷不丁地被一道冷厉的声音打断:“你敢!”   孙安康双腿一个哆嗦,循声看去,正好撞上曾夷那张冷若冰霜的脸。   “曾曾曾大人……”   “孙安康,你胆子挺大啊。”曾夷走近,居高临下地看着身形佝偻的孙安康,眼里的冷意几乎凝结成冰,“你竟然敢让人把摄政王往你面前带。”   “摄摄摄政王?!”孙安康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一屁股坐到地上,他顾不上疼痛,满脸震惊地看向钱永丰。   钱永丰早在不久前就震惊完了,只能对孙安康投来同情的目光。 第52章 回家他早就不是一个人了   摄政王?!   那个威胁钱永丰的人竟然是摄政王?!   可堂堂摄政王怎么会出现在他们这个如此偏僻的桐溪县上,还为了一个乡下人如此大动干戈。   孙安康大大的脑袋里装满了小小的问号,他甚至怀疑曾夷认错人了,那个人根本不是摄政王,只是长得和摄政王有几分相似罢了。   然而转念一想——   曾夷和曾飞都是摄政王的身边人,身上带着摄政王的专属令牌,怎么可能粗心大意到把摄政王认错?   虽然满心疑惑,但是孙安康到底没那个胆子多问,他战栗着又将腰压低了几分,诚惶诚恐地问:“请问曾大人,下官应该如何处理这件事?”   “方法不是都告诉你了吗?”曾夷皱着眉头,“就按照钱永丰告诉你的那些步骤做。”   孙安康躬身行礼:“是。”   “还有——”曾夷突然加重了语气,“这阵子摄政王为了处理要事一直借住在柳玉家里,结果那个叫柳春华的人三番四次地跑来找茬不说,还如此对待有恩于摄政王的柳玉,剩下的,你知道要怎么做了吧?”   孙安康汗如雨下,忙不迭地点头:“是是是,下官知道。”   “知道就好。”曾夷道,“快去吧,外面的人都还等着你。”   孙安康又是一连串的是,应完,他悄悄抹了把脸上的汗,和早已被吓得不敢吭声的林管事一起双腿哆嗦地往回走。   谁知刚走出几步,身后轻飘飘地传来了曾夷的声音:“孙大人。”   “是!”   “摄政王亲口说了,倘若他没在柳春华身上看到他想要的下场,那么就让你代替柳春华去体会那个下场的滋味。”   “……”孙安康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摔倒,他整个人抖似筛糠,“下、下官明白。”   “去吧。”   孙安康带着林管事一骨碌地跑远了。   钱永丰安静如鸡地站在曾夷身后,眼观鼻口关心,等到曾夷转头看他,他才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曾大人。”   “摄政王还需在这里逗留上一段时日,所以今日之事,不许透露给任何人,否则小心你的脑袋!”   钱永丰抖得比方才的孙安康还厉害,他下意识地将头埋得更低:“是。”   孙安康急急忙忙地回到前堂,哪儿敢再敷衍此事?他当即命人快马加鞭地去柳春华家里把屋子铺子的地契取来。   柳春华还沉浸在不用承担大头债务的喜悦中,相当配合孙安康,毫不犹豫地把自己放地契的地方交代了出来。   衙差从桐溪县到玉潭村一来一回最快也要一个时辰,等孙安康亲自盯着柳春华把全部地契转给柳玉时,已经过了晌午。   柳春时总共欠了陆思奇几人三百两黄金,还不加这么多年来产生的利息以及没有细算的零头。   真要仔细算起来的话,肯定又是一笔不小的钱。   当然,现在也必须仔细算算了。   陆思奇列了一个很长的单子出来,加起来总共三百又三十六两黄金,他把单子依次拿给孙安康、柳玉和柳春华过目。   柳春华看到下面的数字,顿时两眼一黑,天地都在旋转。   “三百三十六两?怎么可能?!”   陆思奇对她冷笑:“大婶,我这还是看在你们比较配合的份上抹了不少零头,若是你不相信的话,就让孙大人再审一次,到时候我可不会给你们抹零了。”   柳春华哑然,她眼眶发红地看向对面的柳玉。   只见柳玉的脸色苍白到了吓人的地步,始终咬紧牙关没有说话。   林管事让人重新拟好欠条,柳玉和柳春华在上面签字画押,至于他们分别还陆思奇几人多少钱,还要看屋子铺子卖了多少钱,剩下的债他们八二分,谁也逃不了。   屋子铺子的地契还没在柳玉手里拿热乎就转给了陆思奇,一来陆思奇是债主,得拿些可以抵押的东西在手里,二来陆思奇是桐溪县人,可以帮忙寻找买家。   柳玉没有任何异议。   事实上他知道自己改变不了现状,索性沉默到底。   这个案子用时三天终于审完,柳玉感觉自己的力气已经透支,他迷迷糊糊地往外走,却听见县长喊柳春华名字的声音。   县长依然端正坐在正中间的位置上,双手搭着桌沿,似笑非笑地看着准备立刻离开的柳春华。   “你急什么?你的事儿还没完。”   柳春华脸上劫后余生的笑容一僵,她怔怔望向县长:“我、我还有什么事儿?”   “你昨天吃的板子这么快就忘了?”还是林管事状似好心地提醒了一句,“自然是比你强占他人财产以及欠债不还还要严重的事儿。”   柳春华想到什么,表情瞬间被深深的恐惧覆盖,她砰咚一声跪到地上:“大、大人,我都把屋子铺子转让出去了,那些税款也该由柳玉缴纳才对,不关我的事啊!”   “啧。”陆思奇双手抱胸地打量着柳春华的狼狈样,“柳春华,你可真是柳玉的好姑姑,别的姑姑心疼自个儿侄子,而你不仅把自个儿侄子往火坑里推,还嫌火坑里的火烧得不够旺,没能直接把你侄子烧死,你们多大仇多大怨呀?”   闻言,柳春华浑身一震,仿佛这才清醒一些,她缓慢抬头看向柳玉。   柳玉也安静地看着她。   有那么一瞬,柳春华似乎透过柳玉看到了自己的弟弟,小时候她为了一些事责怪弟弟时,弟弟既不反驳也不吭声,就这么安静地看着她。   她以为弟弟鄙视她、嘲笑她、甚至看不起她,连一句解释的话都吝于给她,可这会儿看着柳玉那双和弟弟神似的眼睛,她忽然感觉到了一阵心虚。   她想起来——   从进入衙门起,柳玉说过的话用一只手都能数过来,他没有为自己开脱或者狡辩的意思,反而是她一直在把责任往柳玉身上推。   陆思奇的嘲笑声还在耳边回荡,她表情呆滞,嘴唇嗫嚅:“小、小玉……”   柳玉张了张嘴,但没说话。   “小玉,你最近不是挣了钱吗?听说你还要盖新房了,你就帮帮姑姑吧,姑姑不是存心偷逃税款,姑姑家里的钱都拿去供你弟弟上学了,姑姑实在没有那么多钱啊。”柳春华涕泪横流,她从来没有如此卑微地恳求过柳玉。   柳玉仔细想了想,发现从小到大柳春华对他最温和的时候竟然是现在。   “小玉啊……”柳春华还在哭,并且试图爬向柳玉。   不过有陆思奇一个箭步挡在中间,让她无法靠近。   柳玉看了看柳春华,又看了看沉默不语的卢兆田和卢连才。   曾几何时,他以为自己和他们是一家人,他拼命干活,每天天还未亮就起床烧水做饭,然后和卢兆田一起上山砍柴、下地锄田,当他带着满身疲惫回到家里,看到的是卢连才打着哈欠从屋里出来,他以为自己的拼命能得到夸赞和认可,结果到头来都是他的一厢情愿。   柳春华和卢兆田从未把他当成一家人。   还有卢连才。   这个即便他从家里搬出来也没有想过断绝关系的弟弟。   柳玉的目光定在卢连才身上。   卢连才似乎察觉到了什么,飞快地抬眼看了一下他,对上他的目光后,又飞快地垂眼。   很快,柳玉的目光回到柳春华身上,他慢慢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我不会帮你的。”   柳春华愣了一下。   连背对着柳玉的陆思奇都转过头来,颇为惊讶地挑了挑眉。   “偷逃税款的人是你,不是我,如果我是你,我会每年依照国家律法缴税。”柳玉说,“”犯了错就要接受惩罚,所以我不会帮你,无论我挣了多少钱,我都不会帮你。”   柳玉说完就走。   走到门口时,身后冷不丁地响起了柳春华撕心裂肺的哭嚎声,不过她哭得再大声都不关柳玉的事了。   柳玉心想。   也许在刚刚的某一瞬,柳春华有因为曾经的事对他产生愧疚,可她的愧疚太少了,一闪即逝,眨眼间便被覆盖在了更多的自私之下。   从今以后,他就真的没有亲人了。   他真的……   只是一个人了。   这时,肩膀被一只手按住,柳玉转头看见陆思奇憨笑着的脸。   卸去了在衙门里故意找茬的凶恶模样,此时的陆思奇看上去也没那么吓人了,只是他脸上的狰狞伤疤仍旧叫人不敢靠近。   柳玉身体一僵,顿时紧张起来:“大哥还有事吗?”   “有事,没事找你作甚?”陆思奇说着,从胸口的衣衫里摸出几张纸啪的一声拍在柳玉的胸膛上,“还给你了。”   柳玉茫然地啊了一声,打开纸张一看,居然是柳春华转给他的几张地契。   “你爹没欠我们钱,方才的事都是逢场作戏,不然怎么帮你把你爹的东西要回来?”陆思奇对柳玉眨了眨眼,“但你姑姑给我们的钱还是得要,那可是我们兄弟几个的辛苦费,当然你就不必管了,我们有的是法子让她给钱。”   柳玉怔愣良久,表情从茫然到不可置信:“你们——”   “放心,县长也知晓此事。”   “你们为什么要帮我?”   “那就得问问你那个好大哥了,是他说服了住在县长府上的钱老爷。”   “甄大哥?”   陆思奇还有事做,便拍了拍柳玉的肩膀:“不过我们和你爹确实有些交情,书院里那么多酸臭书生,自以为多读了几本书就高人一等,只有你爹不拘小节,没在我们这些粗人面前自视清高。”   顿了顿,陆思奇叹了口气,“你爹的死实在可惜,但倘若你爹还在,看到你健健康康地长到这么大,他会很欣慰的。”   “我……”柳玉刚吐出一个字,眼眶已经开始发酸了。   陆思奇盯着柳玉的脸看了一会儿,笑道:“你真的很像你爹。”   玉潭村里来了不少看热闹的人,大家都是来帮柳玉撑场子的,因此柳玉一走,即便柳春华的事儿还没完,大家也没了留下来的想法。   谁还想留下来看柳春华啊?   多看一眼都觉得晦气。   李叔特意赶了自己的牛车来,找到柳玉后,拉上张婶子王婶子两家人摇摇晃晃地回了玉潭村。   村里剩下的人都在忙各自的事,一路上都很安静。   可能是即将入冬的缘故,今天的天色格外阴沉,一块块的乌云沉甸甸地坠在半空中,好像随时都能倾倒而下。   强风吹得树枝哗啦啦地响。   柳玉坐在车头,头发也被吹得凌乱不堪,他下了车,告别了李叔,跟着张婶子王婶子两家人往回走。   快到时,他听见张婶子哎呀一声。   “小玉。”张婶子用胳膊肘轻轻撞了他一下,“你看,你哥在等你呢。”   柳玉抬头看去,看见他家的院子里站着一道高大的身影。   宋殊禹又在等他了。   柳玉喉头滚动,脚步略微一顿,忽然间在这个时候品尝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滋味,让本已缓缓浸入冷水中的他猛地被拉了起来。   刹那间,他冰凉的四肢开始回温。   他仿佛终于找到了可以让自己自由呼吸的方法。   他不是还有宋殊禹吗?   他怎么会是一个人呢?   他早就不是一个人了。 第53章 三两这个人也太能算计了吧!   虽然柳春华把县上的屋子铺子转给了柳玉,但是后续还有不少事需要柳玉亲自处理,于是第二天,宋殊禹陪着柳玉去找了租他屋子铺子的那些人。   柳春华和柳玉的事在桐溪县里闹得风风雨雨,那些人自然听过柳玉的名字,得知柳玉的来意后,便把自己的情况也说了一下。   那些人都是和柳春华签的契约,长则十年,短则三年,皆是按照每年年末收租一次的规矩,还好眼下快要入冬,即便他们和柳春华签的契约不作数也亏损不了太多。   然而问题在于若是柳玉要把屋子铺子收回去的话,他们不可能仅用三两天就把屋子铺子腾出来。   租了屋子的人还好说,收拾好行囊随便找个地方将就一阵子倒也不是什么难事。可租了铺子的人就很为难了,尤其是陈老板这种做饮食生意的人,他的包子铺只要关门一天就会流失许多顾客,这几天为了不惹麻烦,他一直没有开过门,也不知损失了多少,陈老板不敢细算。   那么多出来的租金算谁的?   柳玉是受害者没错,他们又何尝不是飞来横祸?   陈老板愁容满面地抹了把脸,不停地唉声叹气。   没等柳玉出声,宋殊禹开口说道:“我有个点子,你们看看是否可行,柳玉的屋子铺子你们可以接着用,用到你们和柳春华的契约到期后的三个月为止,并且期间不会收取你们任何费用。”   陈老板等人闻言,大喜过望:“此话当真?”   “大家都是受害者,受害者之间何必相互为难?”宋殊禹说着,拖长了音调,“不过——”   陈老板等人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不过什么?”   “不过你们也犯了识人不清的错,柳春华只是柳春时的姐姐,她没有资格处理柳春时的任何财产,你们贪图省事在未经求证的情况下直接和柳春华签订契约,如今遇到这种事,也怨不得他人不是吗?”   陈老板等人被说得哑口无言。   “我说这些话并非和你们算账的意思,只是想说责任不该由柳玉一人全部承担。”宋殊禹说,“所以我列出了两个条件,一是你们自己去找柳春华解决你们之间的契约问题,二是如果来年还想续约,现在就交钱和柳玉签订契约,至于没有签订契约的人,到时间可自行离开,当然柳玉也不会选择再和他签订契约了。”   柳玉坐在宋殊禹身旁,听着宋殊禹的话,没来由地有些紧张,手指僵硬地扣在一起。   忽然,一只手搭在了他的手上。   他愣了一下,低头一看,原来是宋殊禹的手。   宋殊禹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表面上却没什么变化,神色平静,冷淡的眼色挨着扫过犹豫不定的陈老板等人。   对陈老板等人来说,宋殊禹的做法实在过于咄咄逼人了,他们今天抽空聚集在这个茶坊里本意是想和柳玉讨价还价,最好让柳玉把日子宽限到明年,再把明年的租金降一降。   结果他们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被宋殊禹怼得无话可说了。   偏偏仔细琢磨下来,宋殊禹的话可谓是滴水不漏,能让的都让了,提出的两个条件也没有太大的毛病。   “这——”陈老板缓缓说道,“现在就让我们做出决定是不是太赶了?我们多少也得回去和家里人商量一下。”   宋殊禹笑了笑,意有所指地说:“都好几天了,你们再怎么商量也该商量够了吧。”   陈老板:“……”   “再者我们不是桐溪县人,每次过来都要费时费力,倘若我们不赶紧把这件事定下来,只怕衙门会把这件事交给那几个地痞处理,我猜他们应该没有我们这么好说话了。”   “兄弟啊,你们和那个柳春华之间的纷争关我们什么事呢?我们又没有做对不起你们的事,可你们如此逼迫我们。”一个铺子老板忍不住抱怨。   宋殊禹转头看去。   那个老板被宋殊禹冷冷冰冰的脸吓到了,立即闭上嘴巴,假装无事地看向别处。   “我们不仅多免了你们三个月的租金,还把选择权交给你们,你们去或留,我们不会做任何干涉,这也叫逼迫你们?”宋殊禹的语气不重,却明显比方才多了一层凉意,连眼神也沉了几分,“你们认为的不逼迫,怕是得从我们这里占到不少便宜吧?”   那个老板被戳中心事,顿时脸上一红,又气又恼地说:“诶,你这个人怎么能这么说呢?”   宋殊禹没再搭理那个老板,牵起柳玉的手站了起来。   “两个时辰后我们会回来这里,到时候你们只用告诉我们你们的选择,续约或者停止续约,其余的话,我们不想多听。”   说罢,宋殊禹带着柳玉走出茶坊。   柳玉愣愣跟在宋殊禹后面,直到走了一段路,他才反应过来地问道:“甄大哥,我们现在去哪里?”   宋殊禹还牵着柳玉的手,那只手很软,指腹上覆了一层不太明显的薄茧,但很暖和,在这阴沉的天气和萧瑟的秋风里,叫他不想放开。   只是顾及到他们走在大街上,宋殊禹挣扎片刻,还是放开了柳玉的手。   柳玉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手指微微动了动,随后慢慢收了回去。   “你不问我方才自作主张的事?”宋殊禹不答反问。   柳玉茫然地看着他:“什么自作主张?”   “自作主张替你决定免去他们三个月的租金。”   柳玉想了想,轻轻地哦了一声,他仰着脑袋,白净漂亮的脸上绽放出一抹浅浅的笑容:“我们是一起的,你的决定就是我的决定,不存在自作主张一说。”   柳玉说得认真,眼里充满了对宋殊禹的信任。   以前他也是这么信任柳春华他们,可他给出去的信任从未得到丝毫回应,不过在宋殊禹这里就不一样了。   宋殊禹轻笑一声:“你就不怕我做出错误的决定?”   柳玉想了想,居然安慰起宋殊禹来:“错就错了吧,人生在世,不就是被许许多多的错误推着往前走吗?连杨郎中有时候都会认错药草,何况我们呢?”   宋殊禹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深,他情难自禁地伸手摸了摸柳玉的脑袋:“小玉,你真好。”   柳玉早已习惯了宋殊禹的动作,以往他都一动不动地由着宋殊禹摸,可这会儿不知怎的,他下意识地在宋殊禹的手心里蹭了一下。   于是他清楚感受到宋殊禹的手一僵。   “甄大哥,你也很好。”柳玉笑得眉眼弯弯,露出洁白的牙齿,“能遇见你,是我此生的幸运。”   宋殊禹没有说话,眼中有某种情绪闪过,但被他敛了下去。   他们去了菊香书肆,柳玉以为宋殊禹还要买书,谁知宋殊禹拿出了之前抄好的薄薄一沓宣纸交给书肆的伙计。   上次迎接他们的伙计没在,这次看店的人是一个看上去和柳玉差不多大的姑娘,她疑惑地接过宣纸:“这是?”   “我姓甄,几天前在你们书肆买了几本书拿回去抄写,你们这里有做记录。”宋殊禹说。   姑娘恍然,拿出一个册子翻了翻,很快翻到了那天的记录:“噢,是你啊,都抄完了吗?”   “暂时抄了两本。”   姑娘重新拿起宣纸,打开一看,脸上不由得流露出惊讶的表情,她这才抬眸认认真真地打量宋殊禹,再开口时,脸颊有些泛红:“你的字写得真好看,特意练过吗?”   宋殊禹言简意赅:“没有。”   “那你是——”   姑娘还想说些什么,却被宋殊禹直接打断:“我可以拿多少钱?”   “啊。”姑娘也意识到了自己的无礼,她忙道,“我算算。”   宋殊禹点头:“好。”   姑娘办事十分利落,不多时便在算盘上噼里啪啦地算出了价格:“虽然你是第一次接我们店里的活儿,但是看在你抄得很好的份上,我先给你一两银子如何?若是以后你抄得多了,价格可以再谈。”   一两银子对普通人而言着实不少,可宋殊禹实打实地抄写了整本书,以他抄书的质量加上自费的宣纸成本,一两银子就着实不多了。   毕竟书里有不少生僻字,光是卖都要卖到三四两的银子。   不过书肆不是做善事的地方,稍微压压价,他也不是不能理解。   “可以。”宋殊禹说,“但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我家里还有三本要抄的书,里面的内容不比这本简单,你的册子上应该记录了书名,我会在一个月内把它们抄完拿来交给你们,相对的,你今天要预支二两银子给我。”   “二两?!”姑娘又惊又诧,满脸的不可思议,“我们书肆没有预支银两的说法,何况还是二两银子,你就算找其他书肆也不会有人答应你这个条件。”   “是吗?”宋殊禹伸手去拿姑娘手里的宣纸,“那我找其他书肆问问好了。”   姑娘心里一急,连忙后退躲开宋殊禹伸来的手,她没想到宋殊禹的态度坚决到连商量的意思都没有,只能软下语气:“你借了我们书肆的书,还在我们书肆登记过了,抄好的东西就该交给我们书肆,这是规矩呀。”   宋殊禹收回手,眉宇轻拢,却是似笑非笑地看着姑娘:“你仔细看看你的册子,我究竟是的借你们的书还是我自己买的书。”   姑娘愣了愣,拿起册子仔细一看,才发现宋殊禹借的是几个画本,剩下四本书都是他自己出钱买的。   姑娘:“……”   这个人也太能算计了吧!   “我要三两银子,你这里不行的话我就去别家问问。”宋殊禹还是那句话。   姑娘咬紧牙关,犹豫许久,又展开宣纸看了好几次,最终狠下心来答应了:“那二两银子你得写一个欠条。”   “好。”宋殊禹并不意外,他似乎猜到姑娘会同意。   欠条是柳玉写的,宋殊禹不是玉潭村人,他写的欠条用处不大。   经过后面的沟通,柳玉才知道姑娘是书肆老板的小女儿,只要得空便会过来帮忙看店,姑娘喜欢看书看画本,书肆里卖得最好的书和画本都被她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多遍。   柳玉艰难写欠条的时候,姑娘也拿了三两银子过来,她把三两银子递给宋殊禹。   宋殊禹正在指导柳玉如何写欠条,有柳玉不会写的字,他就在另一张纸上一笔一划地写下来,让柳玉照着写。   柳玉写得慢,又怕耽搁时间,肉眼可见地着急。   宋殊禹轻拍他执笔的手背,温声细语地说:“没关系,慢慢写,不着急。”   姑娘一直看着宋殊禹的脸,心想这个人和方才面对她时简直判若两人,若非她长了眼睛知道是个少年在写欠条,她还以为这个人在教自个儿媳妇练字呢。   想着想着,她突然想起什么,猛地歪下头去,咦了一声:“你长得好像一个人啊。” 第54章 试衣服你帮帮我   明明姑娘是对着宋殊禹说出这番话,可宋殊禹没有一点反应,仿佛压根听不见姑娘的声音一般,还是正在写字的柳玉怕姑娘尴尬,抬头问道:“像谁呀?”   不过这么一问,柳玉又真的有些好奇了。   “你们不是借了摄政王和他妻子的画本吗?”姑娘双手撑着下巴,趴在案几上打量宋殊禹,“你不觉得他长得很像——”   说着,姑娘似乎意识到自己的话有所不妥,便用手挡在嘴前,凑近了柳玉悄声说,“很像那个摄政王吗?”   柳玉闻言,也歪头去看宋殊禹。   这下宋殊禹有反应了,有意把脸转向柳玉,随后扬起嘴角对着柳玉笑了笑,眉梢微挑:“像吗?”   “不知道。”柳玉老老实实地摇了摇头,“画本里没有摄政王大人的正脸。”   “画本里怎么可能有摄政王的正脸?除非那些画师都活腻了。”姑娘说,“我是说他的背影很像。”   柳玉哦了一声,又看向宋殊禹。   宋殊禹配合地放下手里的笔,后退两步,背朝柳玉。   姑娘又说:“他的侧面更像。”   宋殊禹偏过脑袋,好让柳玉看清自己的侧面。   姑娘:“……”   也没必要如此配合。   宋殊禹又问柳玉:“像吗?”   其实柳玉也不知道像不像,虽然他看过那个画本,但是碍于对摄政王的敬畏,他一直没敢仔细看摄政王和他妻子的画像。   只是话说回来,摄政王是京城里首屈一指的大人,平时随意吐出的一口气都能在他们这些偏远的县城和村子里掀起一阵暴风,甚至村里的长辈都不敢提及他的名讳。   如此情况,和摄政王有几分相像未必是件好事。   柳玉是个心思简单的人,若同样的事放在他自己身上,他可能不会想得这么多,可宋殊禹不一样,尽管他具体说不出来哪里不一样,可他觉得自己就是得替宋殊禹多想。   “不、不是很像。”柳玉不擅长说这种话,一开口就结巴了,他赶紧低下头,装模作样地继续写字。   姑娘挠了挠头,小声嘀咕:“可真的很像啊……”   为了证明自己说的话,姑娘还想把那个画本找出来,可宋殊禹似乎猜到了她在想什么,目光笔直地看向她。   “小姑娘,若是被有心人听见你说摄政王和一个乡下人相像,你说你只是会给自己添麻烦还是会给整个书肆带来麻烦?”   不知为何,明明宋殊禹说话的语气不重,却让姑娘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哆嗦。   姑娘也不敢去找那个画本了,脸色发白地站在原地。   “有个词是祸从口出。”宋殊禹看着她,“慎言。”   姑娘忙不迭地点了点头:“你们继续写,我出去招待客人,写好了拿给我就是,我在外面等你们。”   说完,姑娘也不等柳玉和宋殊禹的回应,转身跑得没了踪影。   柳玉懵了一会儿,反应过来,他颇为委婉地对宋殊禹说:“你方才是不是有些凶了?”   宋殊禹一脸无辜:“有吗?”   “有……”柳玉叹气,“唉,算了。”   他感觉宋殊禹就是这样的性子,就算要改,一时半会儿也改不过来,还好和宋殊禹生活在一起的他已经习惯了。   写完欠条,他们揣着三两银子离开了书肆,柳玉以为宋殊禹会直接回去茶坊,结果宋殊禹带着他去了上次买成衣的铺子。   铺子老板认得他们,瞧见他们进来,便热情地招呼过来:“两个小兄弟,你们又来啦,但这时间没到呢,衣服没做好,你们现在也拿不到衣服呀。”   老板说的是上次帮宋殊禹做的几套冬衣,这才几天时间,连做一件上衣都不够。   柳玉有些尴尬,正想说自己只是随便逛逛,就听得宋殊禹说道:“我们不是来拿衣服,我们是来买衣服。”   “买衣服?”老板一听有生意做,顿时笑得更加灿烂了,“你们这次要买谁穿的衣服?”   宋殊禹没有回答老板的问题,他径直走到一件高高挂起的成衣前,指了下成衣,吩咐老板:“有劳帮我把这套衣服取下来。”   柳玉跟在后面,一眼认出了那套衣服正是上次宋殊禹看过的衣服。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那套衣服价值三两银子,当时可是吓得他连再碰一下衣服都不敢了。   “甄大哥。”柳玉又不是傻子,事已至此,他自然很快察觉到宋殊禹要做什么,连忙上前拉住宋殊禹的手,“那套衣服太贵了,我不要。”   宋殊禹回头笑道:“不贵。”   “可是它卖三两银子!”   “正好我们方才拿了三两。”   “那、那也不能全部用来买衣服啊。”柳玉一张漂亮的脸蛋几乎皱到一起,他脸上写满了抗拒,“我不缺衣服穿的,我有好多套可以换洗的衣服呢。”   但都不是他自己的衣服,他从小到大几乎没有自己的衣服,都是捡着卢连才不要的衣服穿。   好在卢连才喜新厌旧,一件再好的衣服穿一阵子就腻了,卢兆田又穿不得那些衣服,柳春华再心疼也只能拿给他穿。   衣服嘛,能穿就行,不讲究太多。   不过宋殊禹和他不一样,宋殊禹不用干活,又能读书会写字,指不定以后可以在哪里讨个活儿干,当然得穿好些。   这么想着,柳玉就有底气了,他理直气壮地劝宋殊禹:“三两银子可以买好多东西了,你要抄的书,你的冬衣和鞋子,还可以买好多只老母鸡给你熬汤补身子。”   “你这个小兄弟,怎么光想到别人去了?”已经把衣服取下来的老板噗嗤一笑,“你说了这么多,结果都是买给他的东西,你自己就不买点什么吗?”   “我没有要买的东西。”柳玉很小声地说,“我的东西够用了。”   老板意味深长地噢了一声,不知想到什么,视线在柳玉和宋殊禹之间来来回回地转了好几圈。   最后,老板说了句:“你们兄弟俩的感情可真够好的。”   本来这句话没什么,可一旦被老板用调侃的口吻说出来,就好像有点什么了,连一向迟钝的柳玉都感受到了不对,脸颊轰地一下红透了。   他条件反射地松开宋殊禹的手,甚至往后退了退。   宋殊禹把他的动作看在眼里,却没多说什么,只从老板手里拿过衣服,转手递到柳玉怀里:“去试试。”   柳玉还想拒绝,可宋殊禹没有给他拒绝的余地。   “我抄书就是为了给你买这套衣服,若你不要,我辛辛苦苦地赶着时间抄书又有何意义?”   柳玉犹豫了一会儿,没再拒绝。   铺子里有专门换衣服的屋子,但里面较为狭窄,摆上放衣服的椅子后,就只能容下一个人了。   柳玉生怕宋殊禹在外面等久了,进去后就十分迅速地脱掉了身上的衣服,可当他换上铺子里的衣服时,问题随之而来。   这套衣服是秋冬的衣服,尽管不像给宋殊禹做的冬衣那般里三层外三层,可里衣和外衣都不薄,加上穿法复杂,他一个人在狭窄的屋子里折腾了很久都没把衣服穿上。   柳玉急得汗都出来了,正不知所措的时候,一帘之隔的外面突然传来宋殊禹的声音。   “换好了吗?”   “啊?没有。”   宋殊禹似乎听出了柳玉语气里的焦急,声音再次响起时,就贴着一层薄薄的布帘:“怎么了?”   柳玉心里一慌,下意识地靠到墙上:“没、没什么!”   宋殊禹安静了一会儿,伸手把布帘掀开一角:“我进来了。”   柳玉想到自己这副衣衫不整的模样,一听宋殊禹说要进来就急了,可他一个人确实穿不上这套衣服。   想来想去,他没有出声拒绝。   宋殊禹的手在半空中顿了顿,见柳玉没有抗拒的意思才把布帘掀开大半。   下一刻,他便看见脱得只剩下一条打底裤子的柳玉一脸绝望地贴墙而站,可能觉得自己这副模样丢人,在宋殊禹看过去后,柳玉不声不响地换成了背对宋殊禹的姿势。   由于衣服没拉上去,露出了大片白皙的背。   宋殊禹才知道原来一个人能白到这种程度,以至于背窝和肩胛骨都十分明显,好在柳玉虽瘦,但最近几个月也涨了不少肉。   宋殊禹难得愣了许久,回过神来,他赶紧走进来并放下布帘:“怎么把里面的衣服也脱了?”   里衣分了两层,一层被叫做中衣,穿在中间保暖,剩下一层则贴着皮肤穿在最里面,铺子里卖的成衣只有中衣和外衣,试衣服时只需换了中衣和外衣即可。   宋殊禹没有记忆,可他想应该没有哪个人会在试衣服时把贴身衣服也脱了。   不对。   现在有了。   许是宋殊禹的语气太过惊讶,一时间羞得柳玉把头也转了过去。   柳玉仿佛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团,身子在抖,声音也在抖:“我的衣服有两天没换了,我怕脏了铺子里的衣服。”   宋殊禹闻言哭笑不得。   “我现在穿不上去衣服了,脱也脱不下来。”柳玉的声音听上去好像急得快哭了,“甄大哥,你帮帮我……” 第55章 欲言又止有些话以后再说   宋殊禹轻叹口气,走上前拿起柳玉放在椅子上的贴身衣服:“你的衣服可比铺子里的衣服干净多了,不然我们买了衣服回去为何要洗一遍再穿?”   柳玉发现宋殊禹的话有些道理,想了想,正要开口,却冷不丁地感觉身上一凉——宋殊禹三两下地解开了他身上衣服的带子。   “来。”宋殊禹说,“把你自己的衣服穿上,别着凉了。”   这个时候柳玉不好再说什么,哦了一声,听话地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放到椅子上,他作势要从宋殊禹手里拿回自己的衣服,谁知宋殊禹蓦地将手抬高。   柳玉伸过去的手落了空,他茫然地看向宋殊禹。   只见宋殊禹面不改色地把衣服展开:“我帮你穿。”   “可是……”   “手。”   柳玉话音一顿,乖乖将手穿过袖口。   他的衣服倒是好穿,随便往身上一套就行了,可衣服在宋殊禹手上,显然宋殊禹没有随便一套的意思。   柳玉第一次穿衣服穿得如此缓慢。   期间,宋殊禹的手不小心碰到了他的后背,对方指尖微凉,却叫他忍不住地战栗起来。   这间屋子太窄了,本来只能容下一个人,可这会儿硬是挤了两个人,以至于他们的身体几乎挨在一起。   哪怕柳玉没有回头,也能感受到宋殊禹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游走的轨迹。   他莫名有些热。   明明外面还有老板招呼其他客人的声音,却好像离他很远很远。   那种微妙的、晦涩的、捉摸不透的情绪又在这个时候悄无声息地爬上了柳玉心头,他慢慢红了耳根,扶在墙上的双手悄悄攥紧。   柳玉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殊不知他的异样全被后面的宋殊禹看在眼里。   宋殊禹为柳玉拉好衣领,目光在那段白皙的脖颈上停留了一会儿,突然开口:“等你把新房修好,我就要走了。”   柳玉猛地一僵,反应过来后,他急忙转身,语气里带着前所未有的慌乱:“你去哪里?你要回家了吗?你恢复记忆了?”   柳玉问得急,连衣服都没顾得上穿好,前面的带子没系上,衣领敞开,露出大片白的晃眼的胸膛。   宋殊禹没有急着回答柳玉的问题,他慢条斯理地帮柳玉整理好衣服,又系上带子,才说:“这几个月托你的福,我想起了很多事,还记起家里有件很重要的事等着我回去处理。”   柳玉呆呆地哦了一声,一时半会儿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虽然他早就知道宋殊禹有一天会离开,但是他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他都……   他都还没来得及做好心理准备。   怎么这么快就要走了?   他们在一起的时间还没有超过半年呢。   想到家里即将剩下自己孤零零的一个人,柳玉心里难受极了,对方还没走,他就已经开始伤心起来。   可他明白自己没有立场挽留宋殊禹,更没有资格为了这件事给宋殊禹添堵,宋殊禹又不是第一次说要离开的话。   柳玉深吸口气,努力挤出一抹笑容:“甄大哥,你记起你家在哪儿了吗?”   “嗯。”宋殊禹拿过放在椅子上的衣服,一边给柳玉穿一边说,“在京城。”   “京城啊……”柳玉低着头想了想,尽管他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却感觉心里的难过和悲伤像洪水一样涌了上来,怎么压都压不住。   京城离这里好远好远。   他没去过京城,但他之前听邵文鸿说那个远在京城的亲戚又坐船又坐车总共折腾了一个多月才回到桐溪县。   倘若宋殊禹回了京城,是不是意味着他们这辈子都不会再相见了?   想到这里,柳玉有些呼吸困难,他重新用背和后脑勺对着宋殊禹,飞快地下了眨眼,努力逼退蔓延到了胸口上的酸意。   “京城好远的。”柳玉强装镇定地说,“我连桐溪县都没出过,帮不上你的忙,只有到时候问问村长他们,村长出过桐溪县,他应该知道路线和驿站的位置。”   宋殊禹没有插话,一直在安静地帮柳玉穿衣服。   等到柳玉说完一段话,他才轻轻地嗯了一声。   柳玉沉默片刻,像是受不了屋子里的安静,又自言自语似的碎碎念起来:“听说从京城过来要走三四十天的路,若是不走水路的话,路程更远,所以到时候你要提前规划路线,不然可能在路上浪费时间。”   宋殊禹笑了:“好。”   “你要走的时候也提前跟我说一声,我好给你准备东西。”柳玉的声音越来越低,他双目怔怔地看着地面,好一会儿,冷不丁地冒出一句声如蚊呐的话,“其实你想走也可以现在走,不要为了陪我而耽搁了你自己的事儿……”   话未说完,宋殊禹忽然用力抓住他的双肩,紧接着将他往后一转。   柳玉猝不及防,从背对宋殊禹变成了面对宋殊禹,狭窄的屋子让他俩几乎贴在一起,吐出来的气息都融成了一片。   他从头到脚都写满了无措,连看都不敢看宋殊禹的眼睛,只能竭尽全力地往后靠,可他的后背都抵到了墙壁上,也没能拉开他们之间的距离。   只有宋殊禹放在他双肩上的手不断收紧。   “柳玉。”宋殊禹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我说带你去京城看灯会,不是假话。”   柳玉低着头,尽管看不见他的表情,却能感受到他身体的紧绷,那双浓密的长睫紧张得直颤。   其实宋殊禹有挺多想说的话。   可他知道现在不是说的时候。   即便他想带柳玉去京城,那也是很久之后的事了,如今京城局势混乱,他的记忆也未完全恢复,自个儿回去都是泥菩萨过河,如何保全得住柳玉?   就怕那些针对他的人盯上柳玉。   “我……”宋殊禹喉头滚动,挣扎许久,终究只说了一句,“我希望你能等我。”   “好。”柳玉很轻地点了点头。   闻言,宋殊禹眼角笑意加深,伸手摸了摸柳玉的脑袋。   他想柳玉应该知道他想说什么,柳玉心思单纯,却很敏感,否则不会再开了窍的第一时间猜到苏元对他的感情。   再等等好了。   等他回来。   他回来了就主动把这层窗户纸捅破。   -   最后,柳玉还是拿上了宋殊禹花三两为他买的衣服,他们回到茶坊,那些人仍旧坐在老位置上,只是一个个愁眉苦脸,见他们走来,才稍微打起精神。   宋殊禹没有废话,直截了当地问:“诸位考虑得如何?”   一阵沉默后,开包子铺的陈老板率先表态。   提前交租金也不是什么难事,左右能省三个月的租金,他们做生意靠的是长久,要是今儿换个地方、明儿又换个地方,那生意还怎么做?   陈老板左思右想,便同意了宋殊禹的条件,毕竟细算下来的话,他也不亏。   有陈老板带头,剩下的人也纷纷表态,除了一个租了宅子的人不想续租,其他人都现场拿了纸笔和柳玉签订契约。   一年的租金可不少,又有不少屋子铺子,一番折腾下来,等柳玉拿到钱,已是两个时辰过后了。   柳玉从未拿过这么多钱,他把大部分的钱都存进了钱庄里,只让钱庄的伙计装了三十吊钱出来。   三十吊钱满满当当地放在一个小木箱里,捧在手里沉甸甸的,放在背篓里和新买的衣服一起背在身后,也能感觉到那结实的重量。   柳玉坐在摇摇晃晃的驴车上,仿佛在做梦一样。   他抬手掐了下自己的脸。   很疼。   不是在做梦。   旁边忽然伸来一只手抓住了他的手,将他的手拿下,声音带笑:“掐自己干什么?”   柳玉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被宋殊禹捏在手里的手,虽然有些别扭,但还是没有抽出来,他歪着脑袋对宋殊禹笑:“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   宋殊禹也笑:“回去就可以盖房了。”   今天天气不错,秋日的暖阳映在柳玉乌黑的眼眸里,他笑起来时总是不自觉地眯起眼睛,像一双弯弯的月亮,迎着阳光,脸颊上两个浅浅的梨涡格外明显。   柳玉重重点了下头:“嗯。”   他们运气好,这辆驴车上只载了他们和一个赶集回去的婶子,那个婶子坐在他们对面,中间隔了一个高大的竹筐,把视线遮得严严实实。   柳玉突然想到什么,从背篓里摸出一袋准备拿回去裁成桌布的布匹,往宋殊禹的屁股下面一塞。   “甄大哥你坐不惯这种车吧?来垫垫。”   方才他就察觉到了宋殊禹的不自在,还以为宋殊禹只是没有坐过驴车,后来一想才觉得可能是车上的板子硌着他了。   这辆驴车就是专门用来拉人的,驴是磨上淘汰下来的老驴,做车的木板也是挑挑拣拣下来的便宜货,木板上没有垫子,所有坐车的人就这么坐在光秃秃的木板上。   柳玉自然坐得惯,宋殊禹肯定就坐不惯了。   只是看着宋殊禹被驴车颠得直晃的模样,柳玉感觉有些新奇,他第一次发现宋殊禹还有适应不了的时候。   宋殊禹的确被颠得很不舒服,刚刚一直忍着,这会儿忍不住了,索性闭目养神。   虽然柳玉把布匹拿给他垫着了,但是体感上并没有好多少,只觉胃里隐隐地在翻腾。   与此同时,一辆马车不远不近地跟在驴车后面。   马车内部相当宽敞,中间放了一张小小的矮几,矮几上面还沏着一壶茶并且放了两碟桐溪县里卖得最好也是最贵的糕点,矮几两边松软厚实的垫子上坐着两个人。   那两个人分别是曾夷和曾飞,他们相对而坐、相顾无言。   半晌,曾飞忐忑开口:“你说,我们要不要去把大人和那个小少年喊上马车来?”   曾夷瞥他:“你去?”   曾飞立马怂了:“那我们还是什么都装作没看见吧。”   “……好。” 第56章 突发事故你去通知一声,我年后回京(1更)   翌日天刚亮,柳玉便抱着装了三十吊钱的小箱子去找了毛胜。   毛胜打开小箱子一看,顿时大吃一惊,终于没忍住问道:“你哪儿来这么多钱?”   “我把我爹在县上买的铺子和宅子都租出去了,提前收了他们一年的租金。”柳玉老实回答。   毛胜知道这些天来柳家发生的事,他也听人说了案子的结果,好像柳玉要帮柳春华还不少钱,为此他们村的人还组织起来在衙门外面闹了一阵,想帮柳玉讨个说法,无奈县长铁了心地要偏向柳春华,让衙差把闹事的村民全部赶走了。   那么转给柳玉的那些铺子和宅子不是都要抵给债主吗?柳玉又是如何把它们租出去的?   柳玉清楚毛胜想问什么,便道:“我本想把铺子和宅子抵给他们,但他们没要,只让我每个月按份还钱。”   毛胜闻言,了然地哦了一声,心想这么就对了,那些人怎么可能平白无故地放过柳玉?估计是看他们村的人闹得太厉害了,才不得不出此缓兵之计。   不过这样也好,这个孩子反而因祸得福了。   毛胜是个爽快人,既然收了钱,便直接找到周正帮忙公证,又当着周正的面给柳玉签了字条。   如此一来,盖房之事自然而然地提上了日程。   柳玉拿着字条回到家里,宋殊禹从昨天回来就不太舒服,直到今早起来,脸色依然难看,不过他已经穿戴整齐,正靠坐在床边养神。   听见柳玉走近的脚步声,宋殊禹慢慢睁开眼睛,他问:“办好了吗?”   柳玉点了点头,把字条递给宋殊禹。   宋殊禹接过字条扫了一眼,很快还给柳玉:“把它收好吧。”   末了,又问,“毛胜问你了吗?”   “问了。”柳玉说,“我把你说的话都告诉他了。”   宋殊禹嗯了一声。   柳玉把字条折好放进床底的匣子里,随后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他想了想,还是问了宋殊禹:“甄大哥,我这么说是在骗他们呀,陆大哥他们没让我还钱。”   宋殊禹忍不住笑,他抱起双臂,看着拧起眉头的柳玉:“是啊,我们就是在骗他们。”   “可是村里的叔伯婶子们帮了我好多,他们还为了我在衙外面闹,我却没跟他们说实话,让他们担心。”说到后面,柳玉整张脸都皱了起来,他耷拉着脑袋,长叹口气。   只是这气叹到一半,宋殊禹的手落在了他的脑袋上,并轻轻揉了揉。   “有个词叫财不外露,说多了反而会引来更多麻烦。”宋殊禹说,“他们都是成了家的人,道理比你懂得多,若是知道你的情况,自然会理解你。”   听完这些话,柳玉顿时有了安慰。   宋殊禹的话总是没错,宋殊禹知道得那么多,还一直帮他。   虽然毛胜不是大嘴巴的人,但架不住他有个爱八卦的媳妇,不出两三天,柳春华就把柳玉的事儿传得满村皆知了。   不过宋殊禹早让柳玉做好了心理准备,哪怕那些叔伯婶子问起,他也结结巴巴地回答了宋殊禹叮嘱的话。   那些叔伯婶子都以为是自个儿在衙门外面闹事起了作用,发自内心地为柳玉感到高兴。   还有人安慰柳玉:“只要你爹留下的铺子和宅子在就行,大不了多还他们点钱,要是以后实在还不上了,你再考虑卖一两个宅子,铺子可是生钱的东西,放在那儿什么都不做都能年年涨租金,你先别急着卖。”   柳玉老实点头:“我知道了,谢谢婶子。”   “对了。”那个婶子又问,“你家房子准备什么时候重修?马上冬天来了,再不抓紧就要等到年后去了。”   提起盖房,柳玉眼里亮起微光,让他整个人看上去蓦地神采奕奕,他满心欢喜地说:“明天毛叔就带人先来拆房子。”   “哦,你们想好怎么重修了吗?”   “想好了。”   他们本有两个选择,第一是住在现有的屋子里,在另一个地方重新盖房,可那样一来需要再打地基,还要腾出一片合适的空地来,耗时耗力又耗钱,第二是在原有的基础上推翻旧房,重盖新房,可那样一来他们就没有住的地方了,只能在旁边临时搭建一个屋子,并连人带所有东西地搬进那个屋子。   宋殊禹早就做好决定,甚至把院子往外扩了一圈、将篱笆往外挪了几寸,但他还是询问了柳玉的意见。   若是柳玉选择第一种方案,那么无论篱笆挪不挪都要全部铲掉。   然而柳玉想也没想地同意了宋殊禹选的第二种方案。   既然是宋殊禹选的,就肯定是对的。   对于柳玉的盲目信任,宋殊禹有些无奈,但明显非常受用,嘴角肉眼可见地扬了起来。   自从找到宋殊禹后,曾夷和曾飞便时不时地找借口往玉潭村跑,后来索性直接住在玉潭村里。   和他们一起住过来的还有十多个手下,将近二十个人躲藏在柳玉家附近,日夜盯梢那个简陋的茅草房。   于是他们眼睁睁看着毛胜带人在茅草房不远处搭建了一个更小也更简陋的茅草房,还把所有东西都塞进了那个小小的茅草房里。   起初曾夷和曾飞还不明白宋殊禹和柳玉新盖那个茅草房做什么,直到他们在某天下午看见宋殊禹和柳玉搬进了那个小小的茅草房里。   曾夷:“……”   曾飞:“……”   两个人分别躲藏在一棵树后,沉默半晌,又是曾飞率先开口:“不如我们去县上买个宅子,让他们搬进宅子里,我们看着他们也更方便。”   “呵。”旁边传来曾夷的一声冷笑,“你怎么不说把整个桐溪县买下来送给他们?”   谁知曾飞眼前一亮:“你这个提议不错!”   曾夷:“……”   曾飞说:“那咱们退一步把这个玉潭村买下来怎么样?”   “……”又是一阵沉默之后,曾夷咬牙切齿地说,“你想死别拉上我,我还没活腻。”   曾飞想到自家大人那叫人捉摸不透的性子,也觉得?这个方法不太可行,他挠了挠头,小声嘀咕:“也不知大人怎么想的,夫人那边又来了一封加急信,可大人不慌不忙,一点也不着急,这都快火烧眉毛了。”   “大人有自己的考量。”曾夷沉声说,“我们只听命于大人,大人说什么,我们听着便是。”   “道理我懂,可是——”曾飞顿了一下,随后咬牙作出决定,“不行,大人没了记忆,可能不清楚京城那边的局势有多紧张,但我们不能和大人一起干耗下去,我一定要找个机会问清楚。”   曾飞作出决定,便很快行动起来。   结果他还没找到靠近宋殊禹的机会,就在两天后的晚上和一群鬼鬼祟祟冲向茅草房的黑影厮杀起来。   那些人从头到脚包裹严实,只露出一双溢满杀气的眼睛,他们没带长剑,却带了数把短刀,步步生风,招招致命。   曾夷和曾飞率先发现那些人,和那些人过了几招后,其余人才急忙赶过来支援。   虽然那些人并未露面,但是用脚趾头都能猜到他们是何身份,只是曾夷和曾飞没想到那些人是抱着必死之心而来,眼见己方慢慢落了下风,竟然当机立断不再恋战,转身继续冲向茅草房。   曾夷和曾飞等人大惊,不管不顾地追了上去。   那些人见状,当即分成两个队伍,一队留下挡住曾夷和曾飞等人的去路,一队加快速度往前。   “不好!”曾夷抽不出身,咬牙对曾飞说,“我拖着,你去追!”   “好!”曾飞闪身避开一把直朝他胸口刺来的短刀,趁着曾夷和那几人周旋的功夫,踩着树枝去追另一队的步伐。   可那队人的速度实在太快,加上不断有人阻拦,最后还是让一条漏网之鱼靠近了茅草房。   那条漏网之鱼二话不说从箭桶里抽出一支长箭,对准茅草房的某个位置,毫不犹豫地放箭。   长箭破空飞去,在静谧的夜里发出“嗖”的尖利声响。   临时搭建的茅草房如何承受得了势不可挡的长箭?   房内之人死定了。   放箭的人扔了长弓,正要和追来的曾飞拼死一搏,却忽然听得“啪”的一声脆响。   好像是长箭碰到了什么东西。   放箭的人瞳孔巨震,猛地转头,黑暗中他看不清自己的箭落在了何处,只能看见一道高大的身影立于茅草屋外。   不等他有所反应,那道身影便徐徐走来,将手一扬,又是“嗖”的一声,有什么东西笔直地朝他飞来。   他还没来得及看清那是什么东西,只觉眉心一阵剧痛。   直到面前的人倒下,曾飞才看清那个人的眉心插着一支已经没入大半的筷子,猩红的血从被筷子捅开的洞里涌出。   那个人死不瞑目,眼睛睁得极大。   曾飞不自觉地倒吸一口凉气,即便早就见识过了摄政王的手段,可每次还是会被震慑到。   他几个箭步上前,蹲下身扯掉那个人脸上的黑布。   下面果然是一张眼熟的脸。   “大人,是那些人找来了。”曾飞低头向宋殊禹禀告,“估计再过不久,京城里的人也会知道大人在玉潭村的消息。”   宋殊禹里面穿着白色衣裤,外面只披了一件薄衣,黑发散了下来,明明是很随意的打扮,却处处透着一股子冷漠的气息。   他问:“桐溪县里还有多少他们的人?”   曾飞答:“据我们调查,约莫一百个。”   “嗯。”宋殊禹的语气也很随意,“都杀了吧。”   曾飞一愣,忙道:“那些人不止在一方手下干活,光是我们知道的幕后主使,就有吏部那个老头和前朝跳得最欢如今被贬为一个小州知州的孙行,他们在小皇帝上位前是出了名的保皇党,倘若我们对他们的人下手,只怕他们会为此借题发挥……”   “杀。”宋殊禹凉飕飕的眼神瞥了过来。   曾飞的说话声戛然而止,他浑身紧绷,将头埋得更低:“是。”   说话间,曾夷带人解决掉了剩下的人,一共十四具尸体,横七竖八地被堆在地上。   宋殊禹看也没看地上的尸体一眼,只吩咐道:“天亮之前把他们处理干净,别让其他人看到。”   “是。”   “还有——”宋殊禹安静了下,才说,“通知惠灵一声,我年后回京。”   “是!”曾飞脸上写满喜悦,“我这就给夫人修书一封。”   柳玉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却没碰到身边的人,他模糊的意识瞬间清醒了一半,从被窝里伸出手去摸了摸。   只有残留着余温的被子,里面的人不见了踪影。   “甄大哥?”柳玉喊了一声,没得到任何回应。   *   作者有话要说: 第57章 坏习惯我是不是养成了一个坏习惯(2更)   屋子里寂静无声,似乎只有柳玉一个人。   柳玉在床上坐了一会儿,确定宋殊禹没在屋里后,赶紧翻身下床,他点燃一支蜡烛,随便披上一件衣服便往外走。   走到门口才发现屋门并未合上。   他推开屋门正要出去,谁知差点撞上从外面进来的人。   那个人眼疾手快地握住了他拿着蜡烛的手,接着一口气吹来,蜡烛熄灭,周围再次陷入黑暗。   “甄大哥?”借着微弱的月光,柳玉勉强看清宋殊禹的脸,他问,“这么晚你去哪儿了?”   “解手。”   “哦。”柳玉问,“那你找着地方了吗?”   “找着了。”宋殊禹似乎不愿多说这件事,推着柳玉往里走,“外面风大,别着凉了。”   柳玉揉了揉鼻子:“我好像闻到了什么味儿。”   “嗯?”   柳玉想说自己好像闻到了一股血腥味,可那气味不浓,风一吹就散了,关上屋门后就更闻不到了,他摇了摇头:“没什么,就是一股怪味。”   两人躺上床,柳玉缩进暖烘烘的被子里,只露出一颗散着头发的脑袋,他偏头向着宋殊禹:“我刚刚醒来发现你没在床上,吓了我一跳。”   黑暗中看不清宋殊禹的表情,但他声音里带着浅浅的笑意:“我来这里并非一两天,不会有事。”   “不是……”柳玉把脸往被窝里藏了藏,尽管看不清,却也直勾勾地盯着宋殊禹的方向,“我一个人醒来有些害怕。”   宋殊禹似是愣了下,很快,他翻身面朝柳玉,手枕着头,吐出来的气息轻轻落在柳玉的面颊上:“为何害怕?以前你不也是一个人过来的吗?”   呼吸的拉近让柳玉心中的后怕逐渐缓解,他一向胆小,只有这时胆大了些,小心翼翼地往宋殊禹身上靠了靠。   见宋殊禹没有拒绝,他心下一横将脸颊贴到宋殊禹的肩膀上。   “可能是习惯了有你在。”柳玉不知自己为何要说这些,可他管不了自己的嘴巴,接下来的话完全不受控制,“以前不管何时都是一个人,一个人干活,一个人吃饭,一个人过日子,后来你来了,一切都不一样了。”   宋殊禹伸手摸了摸柳玉的头发,手指穿入细长的发丝间,他的动作十分温柔。   “甄大哥。”柳玉微微蜷着身体,像只猫儿一般贴在宋殊禹身旁,再开口时,语气里透露出几分茫然,“我是不是养成了一个坏习惯……”   “你没有养成坏习惯。”宋殊禹说,“这也不是一个坏习惯。”   柳玉很轻地哦了一声。   在这片慢慢怪异起来的氛围当中,也许他们都想说些什么,只是最后他们都在诸多顾忌之下没有开口。   为了赶在年前完工,毛胜领着一帮人格外卖力地干活,只用一天就把原本的茅草房推掉了,然后每天霹雳哐当地敲打起来。   没有院子也就没了存放和晾晒药草的地方,柳玉不得不暂时停了孩子们进山采药的活儿,还好孩子们之前跟打了鸡血似的,采来的药草晾晒好后卖进医馆里,一次性卖出了医馆大半年需要的量。   柳玉还让毛胜帮忙圈了块地,用编好的竹条围着,把鸡鸭全部养在里面。   日子一天天过去,鸡鸭越长越大,长到能下蛋的时候,几个笼子就关不住它们了。   柳玉挑挑拣拣了将近一半的鸡鸭出来,亲自宰杀拔毛,剖开内脏清洗干净,分成一块块的肉送给之前在柳春华的事上帮助过他的叔伯婶子们。   叔伯婶子们拿到肉,笑得见牙不见眼,直说柳玉有心了。   又过了一个多月,秋天过去,冬天接踵而至,天气越来越冷,村民们提前换上了厚厚的袄子。   柳玉冬天的衣服也是以前捡卢连才不要的衣服穿,穿在身上松松垮垮,即便里面穿了两层,也撑不起外面那层衣服。   宋殊禹干脆把卢连才穿过的衣服全部送人,带着柳玉去县上量身做了几套新衣服。   若是以前,柳玉肯定摇头,如今他从医馆那里进账一大笔钱,又有一年的租金存在钱庄里,有了钱就有了底气,倒没必要继续抠抠搜搜的了。   回去时,想到宋殊禹来时宁愿走上一个时辰也不想再坐驴车,柳玉便盘算包下一辆马车载他们回去。   可他从未自己花钱坐过马车,压根不知去哪儿租借马车。   他们站在街边,柳玉正想找个人问问,忽然有一辆马车从不远处的街头驶来,驶到他们面前时,稳稳当当地停下了。   车帘被掀开,露出一张熟悉的脸。   这不是之前有过一面之缘的邵文鸿那个京城亲戚吗?   钱永丰看也没看宋殊禹,直接向柳玉问道:“你们这是去哪儿?回玉潭村吗?”   柳玉点了点头:“我们刚买了东西,这会儿准备回去。”   “上来。”钱永丰大手一挥,“正好我要去你们村里办点事儿,既然遇到了,那就送你们一程。”   “啊?”柳玉犹豫了下,虽然他想坐马车,但是考虑到自己和邵文鸿的亲戚并不熟,甚至第一次见面就结下了不小的梁子,于是打算拒绝。   可他拒绝的话还没说出口,旁边的宋殊禹就答应了下来。   柳玉见状,只好硬着头皮跟着宋殊禹上了马车。   马车很大,除了邵文鸿的亲戚外,居然还坐了另外两个人。   柳玉放下背篓,悄悄看了那两个人一眼,都是他从未见过的人,看衣着和气质应该不是他这样的普通村民。   柳玉不敢再乱瞟,老老实实地垂下目光。   殊不知坐在他对面的曾夷和曾飞同样煎熬,以前都是摄政王坐在马车里,他们骑马跟在外面或者靠自己的双脚追上马车,今天是他们破天荒的头一次和摄政王平起平坐。   别看他们表面上稳如老狗,实际上心里慌得一批,两条腿都快软成煮熟的面条了。   何况摄政王就坐在他们对面。   只要他们抬眼,就能笔直地对上摄政王的目光。   流了一背的冷汗后,他们思来想去,默契地把目光转移到了柳玉身上。   他们这才发现柳玉今天换了一身行头,穿了一身竹叶青的外衣,白色的衣领围着纤细的脖子,双肩处有柔软的兔毛装饰,整个人看上去暖暖和和,衬得脸颊白中透红,一双垂下的眼睫异常浓密。   看惯了柳玉穿着不合身又略显浮夸的衣服,此时乍一看穿了新衣的柳玉,曾夷和曾飞眼里同时闪过一抹惊艳。   没想到这个小少年长得这么好看。   虽然他们只是摄政王的爪牙,但到底也是土生土长的京城人,京城里富贵迷人眼,到处都是用钱养出来的娇小姐和娇少爷,穿金戴银,众星捧月,屁股后头跟着一堆仆人和嬷嬷,自是走到哪儿都是最亮眼的风景。   他们知道柳玉长得不差,却从未想过柳玉长得如此水灵。   不知怎的,他们心中竟然冒出了一个非常荒唐的想法——   也许摄政王选择留下的原因并非只是失忆,还有……   想到一半,他们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如梦初醒一般,又同时打住了这个想法。   不能想不能想……   摄政王的私事哪儿容得到他们来想?他们真是活腻了。   曾夷和曾飞表情讪讪,挪开目光,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的眼中感受到了欲言又止。   就在这时,一股凉意袭来,他们转头看去,正好对上宋殊禹凉飕飕的眼神,似乎从他们看向柳玉那时起,宋殊禹就在看着他们了。   曾夷:“……”   曾飞:“……”   要不是还有外人在场,只怕他们已经瘫到坐凳下面了。   垂着眼睛的柳玉并不知道马车里的暗潮涌动,在村口下了马车,就见马车当着他们的面转了个弯,随即头也不回地飞奔而去。   “……”柳玉疑惑地转头问宋殊禹,“他们不是有事儿要办吗?怎么就这么走了?”   宋殊禹皮笑肉不笑:“走了好。”   柳玉觉得宋殊禹的反应怪怪的,但他没有多问,和宋殊禹一起往回走。   快到家时,他远远瞧见一个人站在他们的茅草房外探头探脑,注意到他们后,那个人连忙对他们挥了挥手。   虽然离得远,但柳玉还是认了出来那个人是同村的文婶子,也是付秀妮的娘。   柳玉在村里没几个朋友,除了苏元外,稍微能说上话的人就是大他几个月的付秀妮了,不过他只在河边洗衣服撞上付秀妮时才会说上几句,平时为了避嫌几乎没有和付秀妮独处过。   “是文婶子。”柳玉以为宋殊禹不认识文婶子,便简单地介绍了下,“她住在村东,离我们这儿有些远,也不知找我们有什么事。”   宋殊禹没说话,但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他的眼神肉眼可见地沉了下来。   走近后,柳玉先喊了一声文婶子。   结果他的话音未落,旁边敲敲打打的几个汉子突然嬉皮笑脸地起了哄来。   “哎哟,你可算回来了,真是让你婶子好等啊。”   “这房子要盖了,好事也要来了,是不是叫双喜临门?”   “对对对,就是双喜临门,所以说房子盖得好啊,盖完了就可以娶媳妇了。”   柳玉被那几个叔伯嘻嘻哈哈的声音说糊涂了。   什么双喜临门?   什么娶媳妇?   他们到底在说什么? 第58章 说亲你觉得我家秀妮如何?(1更)   “你们不要乱说。”文婶子似乎也觉得不好意思,装模作样地瞪了那几个汉子一眼,“我都还没说话,你们插什么嘴?”   其中一个汉子笑呵呵地说:“说来说去不就那几句话嘛,你说和我们说又有何区别?”   文婶子扯着嗓子回:“当然有区别,区别大着呢!”   “行行行。”那个汉子摆了摆手,转而对着一头雾水的柳玉挤眉弄眼,“你快带着你婶子找个清静的地儿吧,这可关乎你的人生大事,慢不得。”   话已至此,柳玉终于听出一些眉目来,可没等他开口,文婶子便眼巴巴地望向了他:“柳玉啊,婶子想跟你说点事儿,你看你这会儿方便不?”   柳玉大概猜到了文婶子要说什么,他抿了抿唇,犹豫了下,才说:“婶子,你等我一下,我先回屋把东西放上。”   文婶子这才注意到柳玉还背着一个背篓。   那个背篓看上去沉甸甸的,虽然不知下面装了什么,但是上面放了几包用油纸裹得方方正正的东西,文婶子一眼看出那是县上某家糕点铺常用的油纸,她去那家糕点铺光顾过两三次,里面的东西贵得吓人。   文婶子心思活络,立即想到村里的人还真没说错,自从大家去衙门外面闹过一次之后,柳玉就从那件事中捡到了便宜。   估计最后只有柳春华一家子倒霉,又要赔钱又毁了名声。   “行。”文婶子爽快应道,“你快进去吧,婶子就在这儿等你。”   柳玉胡乱点了点头,赶紧拉着宋殊禹进屋了。   宋殊禹既没说话也没别的反应,进门后便一直站在门前,沉默地看着柳玉忙来忙去,等柳玉把东西收拾好准备出去时,他依然跟堵墙似的横在门前。   柳玉出不去,只得停下脚步看他。   宋殊禹的声音很冷:“你知道她要跟你说什么吗?”   “猜到了……”不知为何,说出这句话的柳玉有些心虚,他敛下眼皮,甚至不敢继续和宋殊禹对视。   “猜到了你还去。”宋殊禹很少表现出如此明显的不高兴,显然这次被柳玉的行为气到了。   他话音一顿,再开口时,语气又冷了几分,“还是说你盖新房就是像他们说的那样为了娶妻生子?”   “不不不——”柳玉吓了一跳,把脑袋摇得像波浪鼓一样,“甄大哥,你误会了,我没有那样想过。”   “是吗?”宋殊禹的眼神也是凉飕飕的,他心里窝着一团火,抑制不住地翻起了旧账,“上次你还跟我说你想娶妻生子来着。”   “啊?”柳玉茫然,“上次是哪次?”   “我给你讲摄政王的话本那次,也就是一个半月前,你说你不能跟我去京城,因为你要娶妻生子。”   “……”   说实话,若非宋殊禹还记着,柳玉早就忘记那件事了。   以前他的确有娶妻生子的想法,他那么努力地干活就是为了攒钱盖房好娶媳妇生孩子,今后和媳妇孩子好好过日子,可自从他和宋殊禹之间多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之后,他就再也没有想过那些了。   他开始想他和宋殊禹之间的事,想宋殊禹何时离开,想宋殊禹何时回来,想他如何熬过宋殊禹不在的那段时间。   他想的方方面面,都和宋殊禹有关。   但他不好意思说出来,他紧张地捏着手指,呐呐解释:“不管文婶子要跟我说什么,我总得听一下才行,若是她真的……真的要说那些事,我再拒绝就是了。”   “嗯。”这个回答似乎不能让宋殊禹满意,可他也别无办法了,总不能真的不让柳玉去见那个婶子。   宋殊禹不太情愿地往旁让了让,见柳玉伸手推门,他憋了一会儿终是没忍住说了一句:“你别信她的话,在你之前她还找过我。”   等柳玉走后,宋殊禹慢慢靠到墙上,抬手挡住自己的眼睛。   半晌,他嘴里发出一声叹息。   他不是喜欢在背后说人是非的人,哪怕之前被那个婶子找过,也没把那件事告诉柳玉,方才实在是没忍住。   真是叫人心急啊。   柳玉出了门,就看见文婶子站在老位置上等着他。   四周到处都是清静的地儿,他们随便选了一处,柳玉问道:“婶子,你找我有事吗?”   文婶子为了这件事折腾了半天,等人等得耐心都快没了,于是她没绕弯子,开门见山地说:“柳玉啊,翻过这个年头你就十七了吧?以前婶子觉得你还小,很多事都不用着急考虑,可晃眼你都十六七岁了,又不去学堂念书考试,也该考虑一下你的人生大事了。”   果然是为了这个。   既然文婶子说得直接,那么柳玉也直接了当地回答:“婶子,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暂时不想考虑成亲的事。”   “为什么呀?”文婶子没想到柳玉连犹豫一下都没有就把话给说死了,顿时有些急眼,“你都十六七岁了,换做其他人连娃都有了,可你还打着光棍,你心里不着急吗?”   柳玉老实摇头:“不急。”   以前急过,可现在不急了。   “哎呀,这可是你的人生大事,怎能不急?你这孩子也该分清轻重缓急,不然等个三五年,其他小伙子都娶了媳妇,就你一个孤家寡人,回到家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那多孤独呀。”   “我……”柳玉顿了一下,突然说不出话来了。   不得不说,文婶子的话句句戳到了他的心窝子上。   他没有和任何人说过,他真的很害怕每次回到家里独自面对一屋子的寂静,总觉得沉默的空气像一张血盆大口,随时都能把他吞掉。   文婶子见状,还以为柳玉听进去了自己的话,连忙趁热打铁:“婶子专程过来跟你说这些话也不是为了打击你,就是想问问你,你觉得我家秀妮如何?”   “……”柳玉逐渐回神,眨了眨眼,“秀妮姐?”   “婶子就实话跟你说了,我家秀妮觉得你人好,想和你相处试试,我看你勤快肯干、为人踏实、也没什么花花肠子,而且你这新房不是要盖起来了吗?要是你也觉得我家秀妮不错,点头同意,我们两家回头就定个亲。”   “……啊?!”   “啊什么啊?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先定个亲,等来年再挑个合适的日子把婚事办了,这不就水到渠成了嘛。”文婶子越说越欢喜,眉飞色舞道,“按理说姑娘家不该主动,可你家没什么长辈,秀妮又那么喜欢你,给她说了好几个小伙子都不干,就觉得你好,我这个当娘的只能拉着一张老脸来找你。”   “……”   送走文婶子,柳玉慢吞吞地往回走。   那些敲敲打打的汉子又拿他开涮,笑呵呵地说:“小伙子,都好事将近了怎么还哭丧着一张脸?多笑笑啊。”   “我要是你,我脸都笑烂了,听说文嫂子家的姑娘能干得很,长得漂亮不说,还能读书会写字。”   “我要是娶了那样的媳妇,我做梦都能笑醒哈哈哈哈!”   柳玉一本正经地纠正他们:“你们别这样说,我和秀妮姐没什么,这些话让别人听到了不好。”   “行行行,不说了。”有个汉子见柳玉表情严肃,只好收起了玩笑的心思,他转头对其他人说,“你们也别说了,人家八字还没一撇呢。”   其他人闻言,也都没了声儿。   柳玉回到屋里,只见宋殊禹端坐在椅子上,见他进来,开口便问:“你拒绝了吗?”   “嗯。”柳玉扯了扯衣袖,颇为别扭地说,“文婶子想把她家的秀妮姐说给我,我拒绝了。”   宋殊禹微微绷直的背脊忽的一松,仿佛卸下了某个重担,他扬起嘴角,露出笑容。   “但我打算明早去找秀妮姐说说这件事。”   扬到一半的嘴角僵住,宋殊禹脸上的笑容也凝固了。   “秀妮待我不错,如果她真的跟文婶子说了那些话,我想我应该亲自过去解释一下。”   这一刻,宋殊禹再也笑不出来了。   他突然发现一件事——   柳玉性子太软,不管是对待柳春华一家子还是对待其他人,只要没触碰底线,便能一退再退。   在其他事上退让也就罢了,可在这种事上怎能退让?   今天和那个婶子谈了,明天和那个秀妮见了,那后天呢?指不定后天又在种种原因之下和那个秀妮越走越近。   宋殊禹又发现这件事不能深想,多想一会儿,他的脑仁就嗡嗡疼得厉害。   这天晚上,柳玉很早就睡了,宋殊禹却睁着眼睛睡不着,   他们躺在一张床上,只要一动就能碰到对方,宋殊禹担心吵到柳玉,只能一动不动地仰躺着装尸体。   可惜柳玉睡觉不老实,翻了个身后,像是觉得冷,就一点点地往宋殊禹这边靠了过来。   直到把脑袋靠到宋殊禹的肩膀上,和宋殊禹之间只隔了两层被褥,柳玉才慢慢安分下来。   宋殊禹偏头嗅到柳玉身上淡淡的药草味,这股气味并不难闻,反而像猫爪子一般轻轻地、一下又一下地从他心尖上挠过。   他气息粗重,某些想法宛若浮出海面的浪潮,悄无声息地在脑海里汇聚,然后越来越清晰。   越来越清晰……   许久,他掀开自己的被褥盖住了柳玉,并伸手将柳玉连被褥带人地抱进怀里。   这个人应该是他的。   他想。 第59章 亲吻现在呢?明白了吗?(2更)   柳玉心里揣着事儿, 第二天很早就醒了,天刚蒙蒙亮,一层深沉的灰色笼罩着天空,能见度极低,冷风吹得他睁不开眼。   今天天气不好,估计要下雨。   柳玉赶紧把鸡鸭放出来,让它们吃完东西,又把它们关进笼子里,确认笼子上面的棚子能够挡雨后,才着急忙慌地准备早饭。   结果吃完饭,外面还是没有要下雨的意思。   柳玉收拾好碗筷,出门看了看,发现天色居然比之前明亮了不少,原本沉甸甸聚在一处的乌云往两旁散去,露出些许白光。   这时,帮忙盖房的几个汉子结伴走来。   “几位大哥。”柳玉迎了过去,“不是下雨天不盖房吗?”   “今天要下雨吗?”一个汉子看了眼天色,挠了挠头说,“我看这天不像是要下雨的样子。”   “放心啦,今天不会下雨。”另一个汉子说,“至少短时间内不会下雨,我们还是赶紧干活吧,早些干完早些休息。”   说着,汉子们做好准备,又开始敲敲打打起来。   柳玉站在边上看了一会儿,见天色确实不像是要下雨的样子,也就放下心来,转身回屋里换了身衣服。   宋殊禹安静地看着他,在他准备出门时,才出声问了句:“你要去找那个秀妮了吗?”   柳玉说:“秀妮一天下来也有很多活儿要干,我这个时候去找她,才不会耽误她的时间。”   “你倒想得周到。”宋殊禹笑了笑,只道,“去吧,早去早回。”   柳玉家和文婶子家一个在村西、一个在村东,看着离得不远,但走上弯弯绕绕的小路就远了。   柳玉担心被人看到了说闲话,特意选了一条更加偏僻的小路,一走就是一炷香的时间。   眼看快要走到文婶子家了,谁知天色忽然暗了下来,狂风肆意,吹得树枝哗啦作响,犹如魔鬼起舞,在暗沉的天空背景下显得格外渗人。   不多时,一滴冰凉的水落在柳玉脸上,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落下的水越来越多,连成一片细密的雨幕,将柳玉围绕起来。   下雨了!   柳玉不作他想,扭头就往回走。   可没走几步,绵密的细雨一下子变成瓢泼大雨,噼里啪啦地打在柳玉身上,瞬间把柳玉淋成了落汤鸡。   柳玉不怕淋雨,就是心疼身上的衣服,这套衣服比他这个人都值钱呢。   最重要的是——   这套衣服是宋殊禹带他买的。   可雨落在身上根本挡不住,若是直接跑回家的话,可能还没跑出一半的路程,他身上的衣服就整套报废了。   眼下的情况容不得柳玉过多思考,他开始寻找附近废弃的屋子,好在他运气好,很快找到了一处。   这处屋子的主人早在七八年前就拖家带口地搬去县上了,头两年还会回来住上几天,后来估计嫌麻烦,干脆不回来了。   但屋子是他们的、地也是他们的,这块地方就这么荒着。   不过屋子的门不知被谁破开了,里面乱七八糟地放着桌椅、凳子、以及一些破败不堪的家具,不知是不是时常有孩子进来偷玩的缘故,屋里并没太多灰尘,倒是地上有很多凌乱的脚印。   仔细看了下,果然都是小孩的脚印。   柳玉抖了抖头发上和身上的水,在屋里走了一圈,发现角落居然放了几张干净的垫子。   他把垫子拉到门前,坐在垫子上,看着门外的大雨走神。   这雨势太大了,不知要下到何时才停,雨幕几乎遮掩了所有日光,让白天看上去和傍晚差不多。   早知道就不来了。   柳玉丧气地抱着膝盖,在心里叹了口气。   要是这雨下上一天,恐怕他这一天都得在这处废弃的屋子里度过了,他倒没什么,就怕宋殊禹一个人在家里呆着无聊。   他没回去就没人做饭,也没人招待帮忙修房的几位大哥。   等待总是最煎熬的,柳玉很少有觉得时间过得如此缓慢的时候。   耳边都是大雨落在屋顶和地上发出的噼啪声响,几乎覆盖了整个世界,有那么一瞬,他好像被困在了一座与世隔绝的小岛上。   熟悉而又让他恐惧的孤寂感淹没了他。   在这个时候,柳玉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很多事。   他想到以前打雷下雨的时候,卢连才害怕得睡不着,要让柳春华在床边哄上一宿。他想到在一个大雨倾盆的夜里,卢连才受了凉,浑身发烫,柳春华和卢召田一个打伞、一个背人地把卢连才送到杨郎中那里。他还想到很多次下雨撑伞时,柳春华的伞都会默不作声地偏向卢连才。   毫无疑问,下雨是一件特别糟糕的事,可在下雨天里,又有很多让柳玉羡慕的事发生。   柳玉再次想到他的父亲柳春时和他那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母亲。   倘若他的父母在他身边,是否也会像柳春华和卢召田疼爱卢连才那般疼爱他?   倘若他们都在,也许他这辈子都不会品尝到孤独的滋味。   但只是也许,毕竟他从未见过他们,也不知他们究竟是何性子。   也许这就是他的命。   也许他注定无父无母、注定孤苦无依。   也许他能做的只有认命。   柳玉感觉有团棉花堵在心口,让他逐渐窒息,连呼吸都变得有些困难,吸进去的全是湿漉漉的水汽。   他微微张嘴,一股难受的情绪悄然而至,他只好起身,试图用来回走动的方式来压住内心的汹涌。   就在他好像快要压不住的时候,雨幕里隐约传来一道喊声。   有谁在喊他的名字。   柳玉愣了一下,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他转头朝雨幕看去。   雨幕里慢慢映出一个人模糊的轮廓。   “柳玉。”又在喊他的名字。   “甄大哥?”柳玉不可置信,赶忙走到门前,只见那道轮廓越来越清晰,是撑着伞走来的宋殊禹,“甄大哥!”   随着宋殊禹越走越近,柳玉心中的阴霾也被一只无形的手抚去,他欣喜、激动、高兴,心潮澎湃到快要炸开。   原来有人能够找到他的小岛。   原来下雨天并未将他封闭起来。   原来——   原来他不是一个人。   柳玉满眼都是宋殊禹,对方还未走近,他已是迫不及待地靠了过去:“甄大哥,你怎么来了?”   虽然宋殊禹撑着伞,但许是走得较急的缘故,他衣袖和衣摆都被打湿了,浅色的面料染上深色的痕迹,看着有些狼狈。   “下雨了,我来接你回去。”宋殊禹说。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别人告诉我的。”宋殊禹笑了笑,手上收了伞,随后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这雨太大了,路上都是泥泞,容易摔倒,我们等雨小些再回去吧。”   “好。”柳玉应道。   宋殊禹把带来的两把伞一起放到墙边靠着,转头注意到柳玉湿漉漉的头发和衣服,他伸手摸了下,顿时拧起眉头。   “全打湿了。”   “没关系,我里面的衣服没湿。”柳玉扯了扯身上的衣服,叹了口气说,“晾一会儿就好了,实在不行,等回去了用火烤干,就是可惜了这套衣服。”   “衣服不可惜,我只担心你受凉。”宋殊禹说着,把自己的外衣脱了下来,“把你的衣服脱了,穿我的衣服。”   柳玉猛地一愣,反应过来后,一张脸突然就涨红了,他摇头:“不用了。”   可宋殊禹哪会听他的话?伸手就去扒他的外衣。   两人拉扯了一会儿,柳玉还是没能拒绝掉宋殊禹,他披着宋殊禹的外衣坐在垫子上,宋殊禹则拿起他脱下的衣服帮他擦头发。   柳玉心疼地看着被宋殊禹随手扔在一旁的外衣,心想这件衣服是彻底报废了。   宋殊禹的衣服是在铺子里订做的那几套之一,里面缝了一层毛茸茸的兔子毛,穿在身上十分暖和。   柳玉抱着膝盖缩在大了许多的外衣里,冰凉的手脚终于有所回暖。   这件外衣被宋殊禹穿过洗过了很多次,可不知怎的,柳玉还是隐隐从衣服上嗅到了专属宋殊禹的气味,毛茸茸的兔子毛上也残留着宋殊禹的温度,这些细节都让他心跳加速。   他有些紧张。   想到自己身上穿着宋殊禹的衣服,就更紧张了,那种晦涩又隐秘的心情伴随着些许难以启齿的感觉悄悄爬了上来。   外面的雨还在稀里哗啦地下,隔着雨幕看不见任何东西,仿佛连空气都被染上了一层浑浊的灰色。   宋殊禹坐到柳玉身旁,和他一起看着外面的雨。   冰凉的水汽铺在他们脸上,尽管很冷,却别有一番滋味。   好像雨幕将他们与世界隔开,全天下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宋殊禹喉头滚动,肩背绷紧,正在犹豫时,冷不丁听见柳玉小声开口:“也不知这雨什么时候才停,我还打算去找秀妮姐。”   “……”宋殊禹牙关一紧,再也没了顾虑,直接说出了那句在他心里酝酿了一宿的话,“别去找她了。”   柳玉闻言,疑惑地转头看了宋殊禹一眼:“为什么?”   “我不想你去找她。”宋殊禹单手撑在身后,也偏过脑袋,目不转睛地看着柳玉,“柳玉,我们在一起吧。”   “……”   柳玉双目圆睁,如遭雷击,混沌的大脑甚至无法分析出宋殊禹这句话的意思。   他害怕自己听错,更害怕自己自作多情。   沉默许久,他找回自己的声音:“甄大哥,我、我好像没听明白你的意思。”   结果话音未落,宋殊禹的脸倏然放大,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   下一刻,嘴唇上贴来两片温软的东西——是宋殊禹的嘴唇。   不过片刻,宋殊禹便拉开了距离,他坐直身体,看着柳玉:“现在呢?明白了吗?” 第60章 我们在一起吧你觉得恶心吗?(1更)   柳玉心脏狂跳。   扑通扑通——   仿佛随时要从他的胸腔里撞出来。   他有那么一瞬的耳鸣,甚至产生了一种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的虚幻感觉,可屋外的雨是真的,落进耳朵里的雨声是真的,坐在他面前的宋殊禹是真的。   当然。   宋殊禹说的话也是真的。   他缓慢地吐出一口气,张了张嘴,声如蚊呐:“好、好像明白了。”   “嗯。”宋殊禹面色平静,可肩背始终微微绷着,他问,“那你的答案呢?”   柳玉依然没能从混沌当中抽离出来,他抱着双膝的手逐渐加大力道,手指攥紧裤子的面料。   “我……”他结巴了下,“我、我得想想。”   宋殊禹点头:“好,你想吧。”   柳玉偏过脑袋,很认真地想了起来。   外面的雨势还是那么大,在地上落出一个个大的小的水坑,水花四溅,溅到他们脚前的门槛上。   柳玉怔怔望着被打湿的门槛,忽然,耳边响起宋殊禹的声音:“想好了吗?”   “……”柳玉表情僵硬,“这才过去一会儿呢。”   宋殊禹笑了笑:“那你继续想吧。”   “好。”   可没过多久,宋殊禹的声音再次响起:“你还要想多久?”   柳玉抿了抿唇,声音很小:“我不知道……”   话刚说完,宋殊禹一下子靠了过来,原本已经拉远的气息重新扑到他的脸上。   柳玉瞬间僵成一块木头,坐在原地,背脊挺得笔直,似乎被宋殊禹如此突然的动作吓到了。   “你觉得恶心吗?”宋殊禹没头没尾地问了这么一句。   但柳玉还是理解到了宋殊禹的意思,他轻轻摇头:“不恶心。”   “那这样呢?”宋殊禹说着,在柳玉的脸颊上落了一个吻,“这样恶心吗?”   柳玉呼吸紊乱,心潮激烈澎湃,被宋殊禹的嘴唇碰过的脸颊传来一阵酥酥麻麻的感觉。   这种从未有过的感觉让他心慌、心乱,他好像一脚踏入了一个原本不属于自己的世界。   不过他仍旧摇头:“不恶心。”   “那这样呢——”宋殊禹的尾音拖长,话音落下时,蜻蜓点水般的吻映在了柳玉的嘴唇上。   然而这次宋殊禹没有给柳玉回答的机会,他的吻很快又落了下来,不再是浅尝辄止,而是尝试着撬开柳玉的唇齿,更深入地往里探去。   柳玉一动也不敢动。   他从小到大连和人嘴唇碰嘴唇的经验都没有,在他的印象中,亲嘴顾名思义就是两个人把嘴唇贴在一起,可宋殊禹怎么把舌也伸了进来?   柳玉的脸都快烧起来了,双手无措地推着宋殊禹慢慢压过来的胸膛,他不知该怎么办,含着舌说不了话,只能用自己的舌去推对方的舌。   谁知宋殊禹忽然在他的舌尖上轻轻咬了一下。   柳玉吓了一跳,脸色一白,赶紧把自己的舌收了回去,同时一把将宋殊禹推开几分。   “你别咬我舌头,我舌头又不是猪舌头,不能吃。”   被推开的宋殊禹并没有不开心,反而看着柳玉心有余悸的模样直乐:“我何时说过要吃你的舌头了?”   “那你为何咬我舌头?”   “我只是……”宋殊禹顿了顿,似乎也不知该如何解释,只叹息了一声,“唉,罢了。”   柳玉感觉自己的下巴酸、脸颊也酸,尽管他不明白宋殊禹为何这么做,可他也不是傻子,方才唇齿相缠带来的羞耻感远超过亲吻脸颊和嘴巴的时候。   尤其是产生的唾液交汇的声音,在他耳边萦绕,连外面巨大的雨声都掩盖不住。   柳玉抹了下嘴巴,他脸烫、脖子烫、身体更烫,胸腔里好像燃着一把火,眨眼就能把他烧成灰烬。   “甄大哥……”   “你觉得恶心吗?”   柳玉犹豫许久,还是摇头:“一点也不恶心。”   虽然他很震惊、很诧异、很慌乱,但不可否认的是,他同时也很高兴、很愉悦、很欢喜……   他不能接受别人如此待他,可倘若那个别人是宋殊禹的话,那就没什么了。   他发现自己好像可以在任何事上接纳宋殊禹。   任何事……   ……   大雨足足下了两个时辰才渐渐变小,可怜的曾夷和曾飞也在屋子背面藏了整整两个时辰,地方小得连蹲下都艰难不说,还被迫看到了不该看的一幕。   虽然之前他们有过怀疑,但亲眼看到屋子里的两道身影靠在一起时,他们还是有种如遭雷劈的感觉。   一时间,之前所有想不明白的地方都想明白了。   难怪摄政王恢复记忆了还不走。   难怪摄政王那么关心那个小少年的事。   难怪摄政王明明既晕车又晕船还陪着那个小少年一起坐驴车。   难怪啊难怪。   曾夷和曾飞面面相觑,皆是表情一言难尽,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直到宋殊禹和柳玉一起撑伞离开,曾夷才迈开站得酸痛的脚:“我们也该走了。”   “夷哥。”曾飞喊道,“你说这件事,我们要告诉夫人吗?”   不管怎么说,摄政王和那个小少年的感情都是意料之外的事,也是节外生枝,压根不在他们的计划之内。   有了那个小少年的存在,怕是他们的很多计划都会随之发生改变。   曾夷犹豫了一会儿,开口:“先别说,毕竟是大人的私事,让大人自己处理吧。”   曾飞道:“好。”   “不过话说回来——”曾夷到底没忍住,语气讪讪,“我以为这辈子只有夫人近得了大人的身了,没想到半路冒出来一个柳玉。”   曾飞赞同地点了点头:“他确实挺有本事。”   他们从小跟在摄政王身边,比谁都了解摄政王的事,摄政王看着光鲜亮丽,实则和他们一样过着刀口舔血的日子,踩着无数人的尸骨走到如今权势滔天的地步。   充满了算计和卑劣手段的环境让摄政王注定养成不了真善美的性子,他城府极深、心狠手辣、敏感多疑、并且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即便是八抬大轿娶进门的夫人也只是被他当做利用的工具。   然而这样的摄政王竟然爱上了一个不起眼的乡下小少年。   曾夷和曾飞以为是失去记忆的那段日子改变了摄政王的性子和心境,可转念想到昨晚摄政王云淡风轻地吩咐他们杀掉潜伏在县上的其他人,他们才发现摄政王没有变。   摄政王还是那个摄政王。   也许吸引着摄政王的是柳玉身上某个独一无二的特质。   ……   柳玉没再去找付秀妮,不过两天后,文婶子又找来了。   这次柳玉直接告诉文婶子他有喜欢的人了。   文婶子闻言一愣,忙道:“你这么快就有喜欢的人了?别是为了忽悠我,上次你可不是这样说的。”   “真的,我没骗你。”柳玉想到昨天在那处废弃屋子里发生的事,脸颊和耳根都红了。   文婶子狐疑地打量了柳玉半晌,虽然心有疑虑,但是对方都这么说了,她作为女方家人也不好再死缠烂打下去。   “行吧,是我家秀妮和你没有缘分。”   文婶子走后,柳玉立即回去把这件事告诉给了宋殊禹,他倒没说别的,只委婉地向宋殊禹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宋殊禹正坐在桌前看书,听了柳玉的话,笑着伸手拉过柳玉的手:“以后若是还有人打你的主意,你就这样告诉他们。”   这个要求着实无理取闹,宋殊禹自己也知道,却不想柳玉毫不犹豫地点了下头:“好。”   宋殊禹喉头一紧,拉着柳玉坐到自己的一边腿上,单手揽过柳玉的腰。   他第一次这么搂着柳玉的腰,和想象中一样细,即便穿着厚实的冬衣,也能被他一手搂住。   但柳玉似乎不习惯这样的坐姿,双腿并拢,双手放在膝盖上,比坐在凳子上还规矩。   就是时不时地扭捏一下。   扭捏到第四五下的时候,宋殊禹忍无可忍地轻轻捏了一下他的腰。   柳玉瞬间绷直背部,下意识往旁躲了些:“别、别捏。”   宋殊禹笑道:“那你也别蹭来蹭去。”   “蹭”这个字用得相当微妙,即便柳玉连纸上谈兵的经验都没有,也在这个时候敏感地意识到了什么,当即闹了个大红脸。   “我没有。”柳玉连忙反驳,“我没有蹭你。”   宋殊禹只笑:“是吗?”   他笑起来的声音低哑,在柳玉耳旁响起,仿佛有无数根羽毛从耳畔拂过,柳玉打了个哆嗦,原本理直气壮的声音一下子弱了下来:“我就是坐得不舒服,真的没有蹭你的意思。”   “嗯。”宋殊禹用没搂着柳玉的那只手翻了书页,目光落在书页上,嘴上说道,“我相信你了。”   柳玉安静了下,突然意识到宋殊禹根本是在戏弄他,顿时又羞又恼,索性要从宋殊禹身上起来。   结果还没起来,就被宋殊禹搂得更紧了。   “多蹭蹭吧,我喜欢你蹭我。”宋殊禹放下书籍,两只手绕过柳玉的腰,从后面将柳玉抱了个结实。   本来柳玉还想起来,一听宋殊禹这半是撒娇半是恳求的语气,一下子就心软了,他慢慢把手搭上宋殊禹交叠在他腹间的手背。   宋殊禹把脸埋进柳玉的脖颈间,眼睛、鼻子、嘴巴都紧紧贴着柳玉的皮肤,温热的气息像火星子一般在柳玉后颈的皮肤上蔓延。   “甄大哥……”柳玉感觉宋殊禹的状态有些奇怪,他没经历过这种事,但也能隐约意识到什么,对未知的惧怕让他想要退缩。   他握紧宋殊禹的手,用力掰了掰,正要开口,吐出来的声音却变得奇怪起来。   身后的宋殊禹不再只是简单地与他相贴,吻如细雨般落在他的后颈上。   *   作者有话要说: 第61章 紧急三天后回京(补2更)   柳玉握住宋殊禹双手的力道不断收紧,身体抗拒地往前倾了倾,但他还是没能狠下心来把宋殊禹推开,只是紧张兮兮地闭着眼睛。   他还没做好准备。   可、可若是宋殊禹真想那么做的话,他也不是不可以忍忍……   后颈的酥麻一路蔓延到耳后,宋殊禹亲了亲他的耳朵,随后不知怎的,对方突然停了下来。   柳玉等了一会儿,却没等到下文,没忍住睁开眼睛回头看了一眼。   结果正好撞进宋殊禹一瞬不瞬看着他的目光中。   宋殊禹的眸色很淡,可眼神很深,他笑了笑说:“别紧张,我就想亲亲你。”   柳玉僵硬地嗯了一声。   “如果你不喜欢的话,我以后会注意一些。”   柳玉连忙摇头:“没有,我没有不喜欢。”   宋殊禹看着他,嘴角的弧度始终没有落下来:“那就是喜欢了?”   “……”柳玉沉默下来,尽管他看不到自己的脸,却猜到自己的脸肯定红透了。   宋殊禹见状,也不好再逗柳玉,可看着柳玉这一逗就脸红的模样,他又止不住地心生欢喜,将人紧紧搂在自己怀里。   “好了,不说这个了。”   柳玉顺从地把脸颊贴到宋殊禹的肩膀上,他的手从宋殊禹的腰侧绕到背后,也轻轻将人抱住。   不过光是这个动作就消耗了他大半的勇气。   他几乎没有这么主动过。   宋殊禹抚摸着他的后背,问道:“柳春华是不是回村了?”   “昨天回的。”柳玉也是今早才听张婶子说起这件事,张婶子比较柳春华一家子,在他们回村的第一时间就得到了消息,还知道他们回村后一直闭门不出,也不让任何人进屋看望他们。   宋殊禹闻言,倒没再说什么,只让柳玉平时多避着他们走,有些人沾多了只会染上晦气。   过年前几天,玉潭村里下了一场小雪,银白的雪花覆盖满了地面和屋顶,也在树木上堆成了一簇簇白色的点缀。   到了冬天,大家都闲了下来,每天做得最多的事便是扫雪,扫院里的雪和地里的雪。   与此同时,盖房的事也接近尾声,原本只有一间屋子的茅草房被推翻,取而代之的是一栋崭新的木头房。   说是木头房,但房子并非全部由木头构成,墙是由砖砌成的,屋顶是由瓦片盖成的,外面还盖了几间厨房、柴房以及多出来的卧房。   整套房子被新的篱笆圈起来,留出来的院子也比之前大了不少。   毛胜早就带着人把新的家具做好了,等房子盖成,他便马不停蹄地带着人把家具放了进去。   搬家这天,张婶子和王婶子领着一群孩子都来帮忙。   冷风呼呼地吹,柳玉穿着厚厚的袄子,头上戴着一顶毛茸茸的帽子,心里却热乎得紧。   一天忙完,他让帮忙的人都留下来吃饭,糖和果子全部拿出来放在桌上,自己则去新盖的厨房里忙碌起来。   柳玉手脚麻利,宰了一只鸡和一只鸭,鸡放在砂锅里煲着,鸭放在铁锅里炖着,水声咕噜咕噜地响,肉夹着佐料的香气直从盖子缝里钻出来。   柳玉双手撑着膝盖,半蹲在灶台前,仔细看着火候,腰上却冷不丁地被碰了一下。   他噌的站直身体,正要扭头,又被亲了一下脸颊。   这下他不用看都知道来人是谁。   “甄大哥。”柳玉拧眉看了过去,“厨房里很乱,你去堂屋里等着,我来忙就行了。”   厨房门已经被宋殊禹关死,他轻车熟路地上前搂住柳玉的腰,顺势将下巴放在柳玉的肩膀上。   “那里太闹了,我在这里陪你。”宋殊禹的的语气听上去很不开心。   柳玉这才想起宋殊禹不喜欢小孩,偏偏那群黏他的孩子都过来帮忙了,估计这会儿还在堂屋里上蹿下跳呢。   他向来将就宋殊禹,本想着宋殊禹可以留在堂屋招待客人,既然宋殊禹不愿意,他只能作罢。   还好张婶子和王婶子不是外人,可以帮他看着那群孩子不要胡闹。   “好。”柳玉摸了摸宋殊禹的背,安抚地说,“那你等我一下,我去拿张凳子来给你坐。”   说着,没等宋殊禹说话,柳玉松开人一溜烟地跑了出去。   等他回来,手里拿了一张小木凳。   柳玉把凳子放到墙壁下面,蹲着拍了拍凳子:“过来坐。”   “……”宋殊禹看着那张还没自己一条小臂长的小木凳,无奈地笑了笑。   凳子很小,坐柳玉或者那群孩子刚好,可坐他就略显奇怪了,不过他没有拒绝,走过去坐下。   厨房门正对面有一扇小窗,由于柳玉在做饭的缘故,便把小窗开着,透过小窗能看到外面落满积雪的树枝以及远处在白雾中若隐若现的群山。   曾夷蹲守在窗外的一棵树下,他挑选的位置正好,既能隐藏自己,又能看清厨房里的事物,还能听清从厨房里传来的声音。   起初曾夷还有些担心自己在这个位置上看到不该看的、听到不该听的,但幸好厨房里的两个人并未做什么。   确切来说,应该是他们大人蠢蠢欲动地想做点什么,可惜单纯的柳玉压根没猜到他们大人的心思,也就没能给到他们大人机会。   啧……   曾夷轻轻摇头,心想他们无所不能的摄政王大人居然也有吃鳖的时候。   就在这时,一道黑影如鬼魅般落在曾夷身后,那人手中捏着一封信件,眉眼间带着一丝急促:“夷哥!”   曾夷扭头看向属下,很快正了脸色:“何事?”   “京城又来加急信了。”属下将手中的信封递了过去,“我打听了一下京城那边的消息,貌似是上次大人下了吩咐,吏部的人就断了和这边的联系,他们坐不住了,开始想方设法地找夫人的麻烦,逼迫夫人承认大人早就不在京城里。”   曾夷眼神一颤,浑身的气息都冷了下来,他沉吟片刻,才对属下扬了下巴:“我知道了,你去吧。”   属下双手一拱,又如鬼魅般消失不见了。   曾夷拿着信封准备去找摄政王,可刚来到窗户外面,就听见窗户里面传来一些奇怪的声音。   “嗯……”似是柳玉的声音。   曾夷一愣,在大脑反应过来之前,身体已经条件反射地往窗户里面看去。   只见柳玉背对着他坐在摄政王的腿上,双手攀着摄政王的肩膀,低头和摄政王亲吻。   显然柳玉是被他家摄政王拉着这么坐的,很不习惯这样的姿势,亲着亲着就下意识地想跑。   可摄政王哪儿会答应?   摄政王一手掌着柳玉的腰,一手按着柳玉的后脑勺,强势地贴向柳玉。   虽然曾夷早就看到过摄政王和柳玉亲热的画面,但是之前都隔得远远的,这还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且直白地观看。   不得不说,自家摄政王如此主动的样子对他造成的冲击力不可谓不强。   在他失神的同时,摄政王忽地掀起薄薄的眼皮,笔直地朝他看了过来。   曾夷:“……”   他仿佛做贼被抓一样,当场僵在原地。   不过那双冷淡的眼睛只和他对视了一瞬,随即敛下眼皮,好像什么都没看到。   曾夷恍然回神,赶紧飞身离开。   柳玉并未察觉到窗户外面来了人又悄悄离开了,他手指攥紧宋殊禹的衣服,僵硬地张着嘴。   直到宋殊禹退了出去,他才脸颊发烫地把嘴闭上。   宋殊禹用拇指擦了擦他的嘴角,说:“别憋着气,记得呼吸。”   柳玉哦了一声,懊恼地想宋殊禹怎么连他憋气的事儿都知道。   宋殊禹双手扶到柳玉的腰上,帮着柳玉站了起来,他对柳玉说:“你先忙,我出去看看。”   “好。”   宋殊禹出了厨房,径直朝院子外面走去。   曾夷忐忑不安地等在树后,见宋殊禹走近,他立即低下脑袋,将手里的信封递了过去:“大人,夫人又来信了。”   宋殊禹接过信封,面无表情地拆开看了起来。   曾夷的目光落在地上,余光却忍不住往摄政王身上偏去,在他们面前,摄政王永远都是一个表情,他们私底下以为这辈子再也看不见摄政王的其他面孔。   若非方才无意间看到了那一幕,只怕他还会一直这么以为下去。   那样强势、霸道、主动且情绪外泄的摄政王,是他二十多年来从未见过的摄政王。   当然,也是终于有了人情味儿的摄政王。   也不知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走神间,宋殊禹看完了信,他把信纸放回信封里,交给曾夷毁掉,并吩咐道:“你们准备一下,三天后的卯时一刻,我们出发回京。”   招待完客人们,外面的天色也渐渐暗了下来,柳玉把两个婶子和孩子们送走,回到堂屋开始收拾碗筷。   这次碗筷较多,等柳玉把碗筷洗完,天色彻底变得漆黑。   他端着油灯走进堂屋,瞧见宋殊禹在已经擦拭干净的桌上铺了笔墨,正抄着最后一本书籍。   为了让堂屋里更加亮堂一些,柳玉把手里的油灯也放到桌子的一角。   宋殊禹抄得很快,柳玉坐在边上才看了一会儿,宣纸上就多了几排密密麻麻的小字。   把整张宣纸写完后,宋殊禹提起笔尖,抬起下巴问柳玉:“你来认认我写了什么字?”   柳玉道了声好,坐了过去,从右往左、从上到下地认。   如今他认得不少字,再联系前后段得出每句话的意思,竟也能磕磕绊绊地将一张宣纸的内容读完。   “很好。”宋殊禹低头在柳玉发顶上亲了亲,“以后勤于练习,才会更加熟练。”   柳玉没想到自己每天坚持下来的进步会如此之大,他主动伸手抱住宋殊禹的腰,用脸在宋殊禹的胸口上蹭了蹭,黑白分明的眼睛满带欣喜地望着宋殊禹:“谢谢你,甄大哥。”   宋殊禹眨了眨眼,和柳玉对视片刻,忽然低头亲在柳玉的嘴唇上。   柳玉只觉眼前光线一暗,等他反应过来,宋殊禹轻轻咬了下他的上唇,他背脊一僵,条件反射地张开嘴。   “……”宋殊禹嗤笑一声,加深了这个吻。   *   作者有话要说:   晚上10点再更新今天的 第62章 不舍等我回来   他们本来有两张床,一张是宋殊禹睡的旧床,一张是柳玉睡的新床,不过在搬家时他们把那张一躺下去就咯吱作响的旧床扔了,只留了那张新床放在卧房。   之前他们睡在一起只是老老实实地睡觉,今晚躺在新房的床上,气氛就有些不一样了。   柳玉裹着被子,蜷缩成一团靠在宋殊禹身旁,如今天气冷了,躺进被窝里要过好久才能暖和起来。   结果宋殊禹忽然掀开自己的被子:“进来吗?”   柳玉愣了片刻,紧张地抿了抿唇,随后慢吞吞地说了声好。   他钻出被窝,钻进宋殊禹的被子里,不知放哪儿的双手索性圈住宋殊禹的腰,脸颊也顺势贴在了宋殊禹在胸口上。   扑通。   扑通扑通——   他听到了宋殊禹的心跳声。   越来越快。   “甄大哥,你心跳好快。”柳玉攥紧宋殊禹身后的衣服,小声地说。   “嗯。”宋殊禹用被子把自己和柳玉裹紧,感受到两具身体被迫贴得毫无间隙,他说话的声音都在绷着,“有些紧张。”   他本意是想让柳玉连人带被地进来,谁知柳玉误解了他的意思,但这样也好,他早就嫌那层被子碍事了。   柳玉闻言,像是松了口气,他把脸藏在宋殊禹怀里,偷着乐了一会儿,承认道:“其实我也紧张。”   “感觉出来了。”宋殊禹说,“你在抖。”   “有吗?”   “有。”   柳玉也不知这样是好是坏,他犹豫了下,解释道:“我一直都是一个人睡,我小时候连我姑姑也没这么抱过我。”   宋殊禹摸了摸柳玉的脑袋:“所以你很独立。”   “可我不想独立。”柳玉大着胆子将宋殊禹抱得更紧,他很喜欢闻宋殊禹身上的气味,那样能让他感觉到身旁有另一个人的存在,也能驱散心中的孤单。   他用脸抵着宋殊禹的胸膛,声音很闷:“独立一点也不好,冬天太冷了,一个人睡真的好冷。”   宋殊禹吻了吻柳玉的发顶:“今后你不会是一个人了,我向你保证。”   说起这个,柳玉倒是想起什么来,他仰头和宋殊禹对视:“甄大哥,你不是说你要回京城处理什么事情吗?你大概什么时候走?”   宋殊禹沉默一瞬,实话实说:“三天后一早就走。”   柳玉嘴唇微张,突然就说不出话了。   空气一下子变得安静,外面的雪不知是否还在下,但风吹得厉害,拍打在窗户上,发出骇人的声响,夹杂着树枝晃动的声音。   明明躺在宋殊禹温暖的被窝里,还被宋殊禹紧紧抱着,可柳玉还是在瞬间感觉到了寒冷。   他突然感觉到了手脚冰凉,只能尽量往宋殊禹身上贴。   宋殊禹抚摸着他的背脊,低声道歉:“对不起……”   “没关系,我理解。”柳玉笑了笑,尽管他也知道自己笑得略显勉强,“解决你的事要紧,我等你回来。”   搬到新家的第一个晚上,柳玉失眠了。   直到三四更天的时候,他才迷迷糊糊地睡着,可这一觉睡得并不踏实,他断断续续地做了很多零碎的梦。   他梦见宋殊禹就像里长说的那样是京城里的某个达官贵人,回去后被一堆丫鬟和婆子拥簇着。   紧接着画面一转,他背着行囊来到宋殊禹跟前,好不容易从扎堆的丫鬟和婆子中间挤过去,他身上的行囊太重,跌跌撞撞地扑到宋殊禹脚下。   很快画面又是一转,他们不知站在何处,四下无人,只有他们相对而立,宋殊禹脸上带着他从未见过的冷漠,仿佛根本不认识他。   画面不停转换,宋殊禹对待他的态度也越来越差。   最后,柳玉竟然意识到了自己在做梦,他猛地睁开眼睛,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宋殊禹已经穿戴整齐,坐在床边,伸手摸了摸他的脸:“怎么出这么多汗?做噩梦了?”   柳玉呼吸急促,梦里宋殊禹的脸和现实宋殊禹的脸逐渐重合,让他分不清方才经历的事是在做梦还是在现实里发生过。   宋殊禹见状,便去堂屋倒了一杯水,他一手端着水杯,一手扶着柳玉坐起来,随后将水杯递到柳玉手里。   柳玉确实渴了,咕噜咕噜地把整杯水一饮而尽。   等宋殊禹把水杯放回去后,柳玉才慢慢分清梦境和现实,可他做的梦太真实了,以至于这会儿还有些恍惚。   宋殊禹回到床边,并未多说什么,先探了探柳玉的额头,又摸了摸柳玉的脸颊,确定柳玉没有生病,才放下心来。   “还早,你再睡会儿吗?”宋殊禹问。   柳玉愣了一下,才摇了摇头:“不睡了,我得先把活儿干了。”   昨天夜里果然又下了雪,虽然不知下了多久,但是院子里已是积了一层薄薄的雪,连种在院子里的两颗李子树上都落了不少雪。   柳玉拿来笤帚把树上的雪打掉,连着院子里的雪一起扫出去。   鸡鸭在笼子里关了很久,刚放出来就满院子地乱窜,柳玉把菜切碎混着煮烂的米粥一起喂给鸡鸭,又把脏了的笼子拿去洗了。   过年的时候基本上没什么事干,柳玉只用一上午就把家里的活儿干得差不多了,吃过晌午饭后,他和宋殊禹去村里散步。   整个玉潭村银装素裹,村里的人怕冷,没有要紧事的话都待在家里闭门不出,他们走了一路也没遇到几个人,以前热闹的村里在这个暗沉的冬天格外寂静,人声还没有小树林里的鸟叫声多。   一到冬天,山上的雾气就会往村里蔓延,一般过了晌午也就散了,可今天不知怎的,淡淡的白雾依然笼罩着玉潭村。   好在并不影响他们看路,走得久了,居然生出一种走在人间仙境里的感觉。   有雾气做遮掩,柳玉大着胆子去碰宋殊禹的手。   刚碰到,他的手便被宋殊禹牵住了。   起初只是轻轻地牵着,后来似乎觉得这样牵着不够亲密,于是将五指扣入柳玉的指缝,和他十指交握。   柳玉没有抗拒,也握住了宋殊禹的手。   他们手心贴着手心,相触的皮肤逐渐发烫,在这条随时都能碰见熟人的路上,愉悦盖过了担忧,其他人怎么看的、怎么想的在此时此刻都不重要了。   不过宋殊禹还是晃了晃他们十指相扣的手,笑着问了一句:“要是被别人看见怎么办?”   他以为柳玉会纠结、会忐忑,对方年纪小、胆子小,在这些事上还需要他慢慢引导。   却不想柳玉认真思考了一会儿,接着郑重其事地给出了一个答案:“甄大哥,若是你答应的话,我可以跟你去京城。”   柳玉从小就不是个喜欢主动的人,因为他知道很多事即便自己主动了也争取不到。   久而久之,他习惯了被动和退缩。   然而和宋殊禹确定关系的这段时间以来,他不断地鼓励自己大胆、主动,鼓起勇气一步步地走向宋殊禹。   这个答案经过了他一上午的深思熟虑,他想,只要宋殊禹点头,他就会立刻抛下这里的一切跟着宋殊禹离开。   他可以背井离乡,他可以不求名分,他只想和宋殊禹在一起,只想不被孤零零地留在这里。   哪怕去宋殊禹身边当一个下人。   柳玉期待地望着宋殊禹。   可惜宋殊禹良久都没有像他期望中那样点一下头,甚至连表情都没有发生变化。   宋殊禹静静地看着他,许久,叹了口气。   柳玉一颗悬在空中的心瞬间凉了半截,不用宋殊禹开口,他已经能猜到答案了。   他眼里的光肉眼可见地暗了下去,耷拉着脑袋,勉强自己扯了扯嘴角:“不方便也没关系,我只是随便说说。”   宋殊禹牵着他的手轻轻握了握:“最迟三年,最快半年。”   柳玉抬头看他。   宋殊禹沉声说道:“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会回来接你,到时候我们去看京城的花灯,去过京城的元宵,去看京城的戏曲,我们这样牵着手走在街上,不会有任何人多看我们一眼,也不会有任何人觉得我们奇怪。”   柳玉目光怔怔,张了张嘴:“甄大哥……”   “等我回来。”宋殊禹低头亲吻他的嘴唇,“我一定会回来,处理完事情就回来。”   柳玉用力点头:“嗯,我等你。”   接下来的一天多时间,柳玉把活儿干完后,就和宋殊禹一起黏黏糊糊地呆在家里。   尽管他心有不舍,可时间还是过得很快,到了宋殊禹离开的前一晚,柳玉一直压抑着的难受突然满得溢了出来。   他把藏在床底下的木匣子拿了出来,里面装着一个多月前卖药材的钱、这几年来存的钱以及之前去钱庄存钱开的凭证,还有一些零碎的重要物品,他将前三样东西用布包好,正要装进宋殊禹的包袱里,就被宋殊禹伸手拦住了。   “这些不用装,你自己留着。”   “这里离京城很远,你路上办事都得花钱打点,不多带点钱不行。”柳玉还想继续,可宋殊禹铁了心拦着他。   柳玉只好继续劝道:“而且京城里样样也要花钱,里长说京城里的东西都贵,一个包子都能卖上五文钱呢,你又是回去办事儿的,我还怕这些钱少了。”   他生怕说服不了宋殊禹,不给宋殊禹说话的机会,前面话音刚落,后面又自顾自地碎碎念起来,“要是钱不够的话,你写封信回来,我在家里努力干活,多给你攒些钱,县上的租金也是一笔钱,我都给你存着。”   宋殊禹安静地看着柳玉。   柳玉说着说着,慢慢停下手上的动作,他垂下脑袋,飞快地眨着眼睛,试图把涌上来的酸意逼回去。   可他失败了。   两滴泪花落在他给宋殊禹打包好的包袱上,灰色的布料绽放出两朵颜色更深的小花。   宋殊禹走上前,伸手托住柳玉的下巴。   柳玉被迫抬起头来,他眼眶通红,鼻尖也红,眼睫被泪水浸得湿漉漉的,下面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笼着一层水雾。   他声音沙哑,努力让自己保持平静:“缺钱了记得跟我说,我在家里花不了什么钱。”   本来宋殊禹以及整理好了自己的情绪,可临到这一刻,他也跟着难受起来。   他想柳玉怎么如此单纯?   倘若他是个混蛋,不仅可以拿着柳玉的全部身家离开,还可以骗着柳玉每年都把攒下的钱给他,就算他不回来了,柳玉也拿他无可奈何。   别说是在偌大的京城,只要他想,哪怕只在区区桐溪县里,他也能让柳玉一辈子找不着他。   宋殊禹情难自禁,低头去亲柳玉的眼睛,亲到了泪水,尝着又苦又涩,他的吻一路往下,最后含住柳玉微微张着的嘴唇。   就算还在难过,柳玉也配合地张开嘴巴,双手攀上宋殊禹的肩膀。   宋殊禹的吻还在往下,到下颌、到喉结、再到扯开衣领后露出来的锁骨,他的手掌在柳玉纤细的腰上。   下一刻,冲动战胜理智,他的手指勾住柳玉的腰带,稍微用力一扯,腰带便被扯开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我才发现作话里的一键感谢要自己设定时间,怪不得有些姐妹的雷没感谢上555弄了几次也添加不上了,不过我后台都看得到,超级感谢!! 第63章 愿意我可以的(1更)   柳玉被亲得糊里糊涂,却也察觉到了宋殊禹的意图,他心中一紧,连忙将手按在了宋殊禹的手上。   呼吸拉开一些距离。   柳玉眼尾潮湿,眼下的红蔓延开来,他像是跌进了水里,哪怕一只手正按着宋殊禹的手,另只手依然紧紧攀着宋殊禹的肩膀。   他喘着气地看着宋殊禹,看上去很无助的样子。   “甄、甄大哥……”   宋殊禹停下动作,安抚地亲了亲柳玉的额头。   感受到柳玉的抗拒后,他便歇了继续的心思。   “时候不早了,我们还是早些上床休息吧。”   宋殊禹松开柳玉,本想帮对方把腰带系上,可想到等会儿上床睡觉也要脱掉衣服,便只是把腰带虚虚地挽了一下。   他摸了摸柳玉的脑袋。   谁知柳玉突然一把抓住他还未放下的手。   他愣怔地看着柳玉,随即一笑:“怎么了?”   “我可以的。”柳玉似乎鼓起了莫大的勇气,抓着他的手微微发抖,但口吻格外坚定,“你继续吧。”   宋殊禹站在原地,一时没了动作。   柳玉以为是自己方才的拒绝让宋殊禹有了忌讳,犹豫之后,顿时牙一咬、心一横,直接把自己的腰带扯了下来。   他的衣服不难脱,扯掉腰带,外衣一拉就下来了,可他手忙脚乱,不小心把里面的衣服也扒乱了,脱得实在费力。   他从未做过这种事,也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做这种事,衣服还未脱完,脸颊却已经烫得几乎烧起来。   慢慢地,他垂下双手,可怜巴巴地看向宋殊禹:“甄大哥……”   宋殊禹轻叹口气,伸手将柳玉拉进怀里。   ……   外面不知何时又下起了雪。   曾夷和曾飞并排坐在屋顶上,虽然他们嘴上没说,但是心里都知道下面的屋里正在发生什么事。   说起来,他们跟了摄政王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遇到这种事,沉默之余,一种名为尴尬的气氛在两人之间蔓延开来。   他们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僵坐许久,最后是忍受不住的曾飞率先开口:“还好今晚的雪不大,明早大人赶路应该会方便很多。”   “嗯。”曾夷干巴巴地应了一声。   “对了,大人回京的事,你都安排好了吧?”   “早安排好了。”曾夷瞥向曾飞,“再说,你这会儿才问是不是有些迟了?”   曾飞挠了挠脑袋,心想他这不是没话找话嘛,不然两个人就这么坐着多尴尬。   于是没过多久,曾飞又开始没话找话:“我觉得大人留我们中的一个在这里就行,可大人让我们两个人都留了下来,日后大人回到京城,我们也没法儿为大人办事了。”   “这你就放心吧,大人回去后有夫人和刑秀帮忙,不一定用得着我们。”   “也是。”曾飞想了想说,“刑秀那小子杀人就跟切白菜一样,眼睛都不带眨一下,要是让他来找大人,估计他会直接杀出一条血路。”   提起刑秀那个怪人,曾夷和曾飞都心有戚戚。   曾夷正要说话,下面的屋里冷不丁地传来一道细细的哭声,那声音又软又棉,一下子就能听出声音的主人是谁。   屋顶上的两人同时噤声。   夹着雪的风从他们耳畔吹过,混杂着若有似无的哭声,就这么持续了好一会儿,才逐渐消停下去。   声音是没了,曾夷和曾飞的脸却烫得惊人。   虽然他们以前有过去青楼办事的经历,但是办事归办事,他们在这方面到底没什么经验,何况下面的另一个主人公还是他们摄政王……   别的不说,上一个偷偷打听摄政王私事的人坟头草都有半人高了。   习惯了刀口舔血的两人面对死亡都不曾畏惧,可在这个时候都像逃兵一样,恨不得把自个儿耳朵摘下来。   曾夷倏地起身,足尖一点,逃也似的朝树林里飞去。   “夷哥!”曾飞压着声音焦急地喊了一声,可曾夷连头都没有回一下,他只好飞身跟了上去。   费劲地追上曾夷后,曾飞忙道:“夷哥,你跑什么?”   “换人。”曾夷的声音混着风声,“你重新挑两个人守夜。”   曾飞说:“你这不是坑他们吗?”   “那你回去守夜?”   “……算了,还是换人吧。”这么危险的事得交给兄弟来做。   曾夷和曾飞在树林里呆到将近卯时才回去,没想到摄政王已经起来了,摄政王依然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模样,不过曾夷和曾飞能感觉出摄政王心情不佳。   曾夷和曾飞眼观鼻口关心,埋头默默做事。   很快他们发现那个小少年好像没有起来。   柳玉确实还睡着。   他第一次做这种事,很不适应,一开始又疼又涩,哪怕他从小惯会吃苦耐劳,也没忍住小声呜咽起来。   他还记得那个话本里的图,两个衣衫不整的男子搂抱在一起,脸上尽是欢愉之色,可到他这里,一点快乐都体会不到。   等到后半夜才慢慢好起来。   只是柳玉眼睛哭肿了、嗓子哭哑了,以前无论多累都能早起,今天硬是一觉睡得仿佛昏死过去一般。   宋殊禹不知喊了他多久,他混沌的意识才逐渐凝聚,一时间有种从云端坠到现实的失重感。   柳玉抱着枕头,从暖烘烘的被窝里探出脑袋,可眼睛还睁不开,只能半眯着,凌乱的头发有些遮挡视线。   “甄大哥。”他的声音哑得厉害,“你起得这么早啊。”   说完,他才迟钝地想起来今天是宋殊禹离开的日子,好不容易压了一宿的难受重新爬了出来。   宋殊禹替他把额前的头发捋到耳后,摸着他的脸说:“感觉好些了吗?”   柳玉蹭着宋殊禹的手心,摇了摇头:“难受。”   宋殊禹附身在他发间落下一吻,又在床边坐了许久,直到听见外面的叩门声响,他拉住柳玉的手,低声说:“我要走了,但我向你保证,最快半年,最迟三年,我一定回来接你。”   柳玉闭上眼睛,无精打采地点了点头。   “还有那枚扳指,你要收好。”宋殊禹摸着柳玉的头发说,“那是我的信物,倘若你有急事找我,带着那枚扳指找到任意一家正永当铺,告诉当铺老板你需要三十三两白银又三十三文钱,自会有人帮你捎口信给我。”   柳玉继续点头:“好……”   宋殊禹垂眸看着柳玉写满疲惫的面貌,安静片刻,突然补充:“要是你不想被外人知道你要说的事,也可以写信给我,寄到京城摄政王府西后门的腾辉裁缝铺,用两个信封装,外面的收信人是裁缝铺的老板魏亮,里面的收信人是我。”   柳玉吃力地睁开眼睛,哑着声问:“里面写‘甄大哥’收吗?”   “不。”宋殊禹握紧柳玉的手,他无比认真地看着柳玉,一字一顿,“是‘宋子臻’收。”   柳玉茫然:“宋子臻是谁?”   “是我。”宋殊禹说,“我姓宋,名子臻,宋子臻是我的名字。”   柳玉蓦地睁大双眼:“原来你不姓甄呀。”   宋殊禹笑:“臻只是我的名,扳指上刻的那个‘臻’字也和你以为的‘甄’字不同。”   柳玉听糊涂了,大脑本就转不过来,这下连思考的能力都被暂停,他呆呆望着宋殊禹。   宋殊禹担心柳玉醒来忘记他说的话,于是拿来笔墨把重要的事都写在上面,等墨汁晾干,他将宣纸折叠,塞进柳玉的手心里。   这时,叩门声响再次传来,比方才急促了几分。   宋殊禹站在床边凝视柳玉片刻,随后转身就走。   他走得很急,害怕只要柳玉出声挽留,他就会不顾一切后果地选择留下来,或者冲动之下把柳玉带去那个群狼窥伺的危险之地。   不过柳玉一直很安静,直到他关上屋门,柳玉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走出去后,宋殊禹瞬间恢复到了面无表情的模样,一点多余的情绪都吝啬外露,他看了眼曾夷,冷声道:“走之前,我要去见一个人。”   ……   柳春华一家三口偷偷摸摸地回到村里,之后几乎没在白天外出过,他们像贼一样地躲了起来,不敢出声、不敢出门、也不敢和任何人打交道。   不仅如此,他们还要想办法凑钱还债。   他们知道自己名声不管是在县上还是在村里都烂透了,再在这里生活下去只会受尽他人的白眼和冷漠,还不如找个没人认识他们的地方重新开始。   搬家不是一件易事,可再不容易也比他们如今的日子好过。   因此这几天来,柳春华和卢召田都在悄悄盘算搬家的事。   而卢连才被翰辰书院赶出来后大受打击,从此一蹶不振,回来后连屋门都不曾踏出一步。   柳春华心疼儿子,每天往儿子屋里送饭,恨不得亲手把饭喂进儿子嘴里,可她见得最多的是卢连才裹着被子的背影。   这天是夫妻俩准备偷跑的日子,他们提前买了一辆板车和一头驴,把家里重要的东西尽量往板车上放。   板车上还要再坐三个人,捆不了太多东西,柳春华挑挑拣拣了好多天才挑出板车上的一堆,剩下的带不走,再不舍得也只能扔了。 第64章 变化最好开药调理一下(2更)   柳春华慌手慌脚地忙完,随后让卢召田把院子里的驴车拉到门口,她则催促还在赖床的卢连才起床穿衣。   卢连才脸色煞白,两只眼睛又青又肿,也不知熬了多少夜,好像整个人的灵魂都被抽干了。   柳春华心疼得不行,一边帮卢连才穿衣一边劝道:“儿啊,咱们忘了在这里发生的事,等咱们去了新地方,就能重新开始了,到时候谁也不认识咱们,咱们想怎么过日子就怎么过日子。”   卢连才跟提线木偶似的抬起手又放下手,听了柳春华的话,他呆滞的表情终于有了些许起伏,眼珠子僵硬地转向柳春华。   “那我们家欠的钱呢?”卢连才问,“不还了吗?”   柳春华有片刻的心虚,但很快,对新生活的憧憬盖过了她对陆思齐那些人的惧怕。   “那么多钱,就算咱们拼死拼活地干活,也不知要还到何年何月,而且你也清楚咱家的情况,地荒了那么多年,杂草都有膝盖高了,你爹除了编竹筐还会什么?没了县上的那些屋子铺子,咱家连吃饭都成问题,拿什么还钱?”   “所以我们搬家又有何用?”卢连才皮笑肉不笑地说,“换个地方忍饥挨饿吗?”   “船到桥头自然直,换个地方总比留在这里每天担惊受怕的好。”柳春华麻利地帮卢连才系好腰带,刚把卢连才从床上拽起来,忽然听得外面传来卢召田的一声嚎叫。   柳春华吓了一跳,赶紧松开卢连才的手,扭头就往外跑。   “怎么了?怎么——”   话未说完,最后一个字硬生生地卡在了柳春华的喉管里。   她当场僵在原地,惊恐地睁大眼睛。   只见他们家的院门不知何时被打开,院子里站了数十个身佩长剑且长得足够唬人的男人。   她家男人卢召田哆哆嗦嗦地瘫在地上,一把亮得晃眼的长剑比在他的脖子上。   毫无疑问,只要那只持剑的手稍作用力,卢召田的脑袋就会从脖子上掉下来。   卢连才跟在柳春华后面跑出来,见此情景,顿时吓得双腿一软,竟也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别说一直呆在村里的柳春华了,连经常去县上的卢连才都没见过如此阵仗,争吵倒是见过不少,可谁会吵到一半反手掏出一把刀比人脖子上啊?   若是一不小心没把刀拿稳,那见了血,可不就是一条人命了!   “你们是谁?你们来我家做什么?你们还想杀人?!”柳春华拉着卢连才直往后退,话音刚落,她的泪水已经夺眶而出,她和卢连才一样站都快站不稳了。   卢连才更是怂到了极致,面无人色,恨不得整个人都缩到柳春华身后。   “放心,我现在不杀人。”一道有些耳熟的声音响起,挤在院子里的人群纷纷往旁退去。   一个人从中间走了过来。   柳春华眼睛发红地死死盯着那个人:“是你……”   宋殊禹在距离柳春华几步之遥的位置停下,他没有表情的脸泛着一层冷色,半垂着的目光带着天然的压迫感:“是我。”   “你要干什么?你还嫌我们不够惨吗!”柳春华想起自己一家人的遭遇,心如火烧,抓狂地咆哮起来。   可咆哮到一半,脖子忽的一凉——一把长剑抵在了她的脖子上。   柳春华的咆哮声戛然而止,她瑟瑟发抖地看了眼持剑的人。   那个人站在宋殊禹身旁,面无表情,似乎只要宋殊禹一声令下,那个人就会毫不犹豫地切掉她的脑袋。   “我来通知你们两件事。”宋殊禹仿佛没看见抵在柳春华脖子上的长剑,他冷冷淡淡地开口,“一,在还清债务之前不准离开玉潭村,二,这辈子只要见到柳玉就绕道走,也不要再想找柳玉的麻烦,否则刀剑不长眼,玉潭村百户以上的人口,没了两三个人也不会被人察觉。”   柳春华的眼泪鼻涕一起流,她失声痛哭:“我发誓以后绝不找柳玉的麻烦,我会走得远远的,让柳玉这辈子都看不到我,你就大人有大量,放我们一马好不好?”   宋殊禹道:“还清债务之后,你们去留随意。”   “可我们真的没那么多钱啊!”若非有剑抵着脖子,柳春华早已跪下来求饶了,“我们以前过日子靠的是收租,如今收不了租了,我们连温饱都解决不了,又哪儿来的钱还啊!”   闻言,宋殊禹缓缓扯起嘴角,露出一抹笑容,可脸上的笑意不到眼里,像是嘲讽的笑。   他笑着说:“这和我有何关系?”   柳春华身形微微一晃,脖子上传来一阵刺痛,有血液涌出,打湿了她的衣领。   她疼得面部扭曲,却连动都不敢动一下、吭也不敢吭一声,整个胸腔都被恐惧和害怕填满。   这下她相信了。   眼前这个男人真的会杀了他们。   等所有人都走后,柳春华终于支撑不住瘫坐在地,方才连反抗都不敢的卢召田手脚并用地爬了过来。   “春华!你没事吧春华!你脖子流了好多血啊!”   卢召田惊恐万状地伸手捂住柳春华脖子上的伤口,转头想让卢连才去把杨郎中找来,却见卢连才呆呆望着敞开的院门。   他认出来了……   那个人是摄政王。   不仅因为那个人和画本中摄政王的形象有几分相似,更因为他清楚看见那个人随从之一的黑衣上绣了淡金色的鹰。   众所周知,黑衣带金鹰,是摄政王的人独有的标志,世上没人敢伪造这个标志,除非活腻了。   他之前就猜到那个人的身份不简单,居然能让县长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把胳膊肘拐了过去,可他做梦都没想到那个人会是摄政王。   柳玉捡到了摄政王。   不——   明明第一个发现摄政王的人是他!   要不是他把摄政王所在的位置告诉柳玉,柳玉怎么可能有机会把摄政王捡回去?那更不可能发生后面一系列的事。   应该是他才对。   摄政王的救命恩人应该是他才对!   方才卢召田被剑比着,他没哭,后来柳春华被剑割伤,他没哭,这会儿他想起往事,泪水大颗大颗地溢出眼眶。   他仰起头、张着嘴,连柳春华的死活都不顾了,扯着嗓子嚎啕大哭起来。   为什么会这样啊?   为什么!   ……   年后,日子一下子就过得很快了。   到了初七,偷了好久懒的大家伙逐渐忙碌起来,只有柳玉还躲在屋里休息。   他最近感觉不太舒服,不知是那晚着了凉还是一个人呆着不太习惯,他精神恍惚,没事便躺上床睡觉。   少了宋殊禹的家里明显缺了人气,没有一个可以说话的对象,他又回到了以前的状态,好像变成了一个哑巴。   以前他不觉得自己的生活有多无聊,现在想来,总感觉以前和现在的孤单汇聚起来能化作一张巨网,把他罩了个结结实实。   又浑浑噩噩地躺了小半个月,院门被敲响,周正带着一帮子人敲锣打鼓地来到他家门外。   柳玉爬起来捆上头发,随意披了件衣服跑出去开门。   周正红光满面地站在人群前面,见柳玉出来,他赶紧对柳玉招了招手:“我们的大福星来了。”   柳玉一头雾水地走过去。   等门打开,周正喜气洋洋地对他说:“小玉啊,你可算是捡到宝了,也帮了我们玉潭村一个大忙,你救下的那个小伙子是京城一个大户人家的公子。”   旁边一个婶子高兴地附和:“人家公子说了,要好好感谢我们玉潭村。”   “最该感谢的人还是柳玉。”另个人说,“当初谁都怕麻烦,不敢收留人家公子,还是柳玉把人喊了回来,不然我们哪儿沾得到柳玉的光?”   “是是是,都是托了柳玉的福!”   柳玉被大家包围着,过了好久,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可能是宋殊禹离开之后做了什么。   宋殊禹可是摄政王的人。   再想到摄政王,柳玉感觉这三个字离自己好远好远,比玉潭村到京城还远,就像他和天上星星之间的距离。   今儿一早周正就去县上领了奖赏,奖赏很多,分下来家家户户都能得到,为此,周正特意办了一场席,全村人都能参加。   柳玉作为中心人物自然也得过去走走过场,他把自己裹得跟个粽子似的,头上戴着帽子,只露出一张苍白的脸。   吃饭时,杨郎中坐在他身旁,看他脸色不对,问他:“你生病了?”   柳玉没精打采,小声回答:“可能是之前着了凉。”   “那你可要好好休息了。”杨郎中指了指他的眼睛,“气短、无力、萎靡不振,再看看你的眼睛,涣散、充血、眼下乌青严重,最好开几服药好好调理一下。”   柳玉摸了摸自己的脸,尽管他看不见自己的样子,却也能猜到自己此时此刻看上去一定糟糕透了。   他点头说:“谢谢杨郎中,我过些天就去找你开药。”   然而话是这么说,等柳玉振作起来后,才发现家里积了一堆要干的活儿,还有宋殊禹抄的书籍,他也得拿去县上换钱。   不过这天刚刚立春,山上的积雪还没融化,不适合进山采药,也就省了一些力气。   柳玉用了好些时间才慢慢把家里收拾干净,他本想挑个天气晴朗的日子去县上,可这天连着阴了小半个月,又是积雪融化的时候,比冬天还要冷上几分。   左右等不到好天气,柳玉索性呆在家里练字。   说来也是奇怪,以前他从早到晚地干活都不觉得累,现在只是看了一小会儿的书,就感觉肩颈酸痛、胸胀乏力、困意一波一波地袭来。 第65章 把脉你有喜了(1更)   柳玉原以为多休息一下就行了,却不想越休息越疲惫。   积雪逐渐融化,封闭了许久的玉潭村也逐渐染上春意,天气回暖,一缕金黄的阳光从窗外透了进来,落在床前的地上。   阳光中细小的尘埃缓慢浮动。   柳玉用被子盖住了身体和脑袋,只露出上半张脸,半睁的眼睛望着阳光中的尘埃走神。   突然,一阵剧烈的敲门声扯回了他的思绪。   “玉哥哥,柳玉哥,你在家吗?”   柳玉猛地回神,抬起脑袋仔细听了听,原来是蒋松在外面敲门。   他慢吞吞地爬出被窝,在床边坐了一会儿,才打起精神站起来穿上衣服。   院门外面只等了蒋松一个人,两个多月不见,蒋松又窜高了一些,现在都快赶上柳玉的身高了。   柳玉单手扶着门框,声音沙哑地询问蒋松:“小松,你找我有事吗?”   “不是我要找你,是杨郎中让我来找你,他说你答应了去他那儿拿药,结果迟迟不见动静,正好我从你这边经过,所以来跟你打声招呼。”蒋松说。   柳玉想了半天才想起来的确有这么一件事,顿时表情讪讪:“我最近不太舒服,不知怎的就忘了。”   “没事。”蒋松安慰他,“杨郎中知道你不太舒服,才一直惦记着你。”   柳玉点头,笑了笑说:“谢谢你特意走一趟,我收拾一下就去找杨郎中。”   “行,那我先走了啊。”   “等等。”柳玉喊住蒋松,他说,“昨儿有个婶子来我家卖果子,我尝着果子好吃就买了半个箩筐,你进来拿些回去。”   蒋松两眼一亮,也不客气,赶紧跟着柳玉进了屋。   柳玉向来照顾这些孩子,自己有什么东西都会经常拿给孩子们,当然孩子们也懂规矩,比如蒋松,见柳玉直接去了卧房,他没再跟上去,而是坐在桌旁的长条凳上等着。   因此他扭头便瞧见了桌上放着的几个碗碟。   碗碟里装着已经凉了的米粥和咸菜,咸菜分别用白萝卜和芥菜头腌制而成,切成小丁,没有任何蘸料,看着就很寡淡无味。   不过咸菜还是被吃了一半,倒是米粥似乎没动过几口。   蒋松揉了揉眼睛,心想这是他柳玉哥白天吃的饭?也太寡淡了吧,一点油水都没有。   换做他,估计一口都吃不进去。   等了没多久,柳玉提着一个竹篓出来。   蒋松接过竹篓,只觉手里的重量一沉,他看了眼装得满满的果子,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谢谢玉哥哥。”   柳玉笑着说:“这果子很好吃,我一天能吃四五个。”   走前,蒋松又瞟到了桌上的碗碟,他皱着眉问:“玉哥哥,你今天只吃了这些吗?这可不行,要是你真病了,得吃些好的补补身体。”   “这些够了。”柳玉说,“我现在闻不得腥的,闻着想吐。”   蒋松诧异地啊了一声。   柳玉有些难为情,这好日子还没过上几天呢,他就开始闻不得腥味了。   可他没有撒谎,他闻着腥味确实想吐,前几天还在屋里呕了半天,想到最后喂了鸡鸭的食物,他又是一阵心疼。   “玉哥哥,你还是快些去找杨郎中看看吧。”蒋松担忧地说,“上次我姐也跟你一样,食欲不振,闻到腥味就犯呕恶心,还是去杨郎中那儿看了才找着原因。”   柳玉一听这话,紧张得攥紧了衣袖,忙问:“什么原因?你姐病了?”   蒋松腼腆一笑:“我姐有喜了。”   柳玉:“……”   但蒋松也知道柳玉的情况肯定和他姐不一样,他姐有喜了,总不能柳玉也有喜了吧?   于是蒋松还是劝柳玉快些动身出门。   刚走出院门,蒋松就迫不及待地从竹篓里拿出了一个果子。   这果子是橙子,却是他们这儿土生土长的橙子,和外地橙子不同,他们这儿的橙子尽管个头小,可汁水多,果肉厚、味道甜。   如今正是出橙子的时候,他还没吃过橙子呢。   而是他手里的橙子看着黄澄澄的,果实饱满,未摘掉的叶片翠绿舒展,一看就是好橙子。   蒋松把竹篓跨在臂弯上,手指飞快地剥掉了橙子皮。   他掰开几瓣果肉塞进嘴里。   下一刻,满面笑容骤然僵住。   紧接着,他的表情肉眼可见地扭曲起来,一双眉毛已然拧成了一个结。   “啊啊啊!好酸!”   这么酸的橙子,他柳玉哥如何做到一天吃四五个的?!   ……   柳玉收拾完便往杨郎中家去了。   杨郎中正在家里给一个村民拿药,那个村民见了柳玉,霎时眉开眼笑,乐呵呵地喊道:“哎哟,我们大福星来啦!”   柳玉脸颊一烫,不知所措。   “我们大福星还害羞了。”村民接着调侃。   “好了,别说他了。”杨郎中把药包往村民手里一塞,帮柳玉打圆场,“孩子害羞呢。”   村民直乐。   等村民走了,杨郎中也忍不住说了一句:“如今你可是我们村的吉祥物,大家都喜欢你。”   柳玉尴尬地说:“其实我也没做什么。”   “你不是收留了那个人吗?这就是你最大的功劳。”杨郎中说。   柳玉闻言,敛下眼皮,轻轻嗯了一声,随后突然沉默下来。   每当有人说起宋殊禹,他都会不由自主地想很多事,他想宋殊禹有没有顺利抵达京城、有没有把事办好、有没有吃饱穿暖……   还有宋殊禹腹部的伤口,两个多月过去,应该好得差不多了吧。   宋殊禹一走,仿佛直接将整个人从他生活中硬生生地抽了出去,丝毫不给他适应的时间。   直到现在,他依然有种恍惚感。   好像宋殊禹离开就在昨日。   好像宋殊禹从未离开。   也好像一切的事都只是他做的一场梦罢了。   “小玉?”   贴在耳边响起的声音把毫无防备的柳玉惊了一跳,他噌的扭头,只见杨郎中不知何时走到了他身旁,正眉头紧蹙地看着他。   柳玉抹了把脸,努力打起精神:“杨叔。”   “你这脸色未免太差了,最近都没有休息好吧?”杨郎中转身走到桌旁坐下,并对柳玉招了招手,“过来,我先替你把把脉。”   “好。”柳玉赶紧走了过去。   他和杨郎中面对面地坐下,把手放在脉枕上面。   杨郎中抖了抖衣袖,手指搭上柳玉的脉搏,接着偏过头、闭上眼,似乎在认真感受。   柳玉紧张兮兮地看着杨郎中。   于是他眼睁睁看着杨郎中的表情变得越来越奇怪,期间,杨郎中还睁开眼上下打量了他一番。   柳玉背后的冷汗都出来了,他肩背收紧,哪怕一颗心都悬在了嗓子眼里,也不敢在这个时候发出一点声音。   直到杨郎中第三次把完脉,自言自语地摇了下头:“真是奇了怪了。”   “杨叔,我怎么了?”柳玉被杨郎中的一系列反应吓得心惊肉跳,他声音发干,小心翼翼地问,“我身体出什么毛病了吗?”   “倒也没有——”   柳玉悄悄松了口气。   “就是有喜了。”   “……”柳玉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他噌的一下从椅子上弹起来,“什么?有喜了?”   有喜的人不是蒋松他姐吗?怎么成他了!   “你别激动,先坐下来,小心身子。”杨郎中忙劝。   “杨叔,你是不是诊错了?我是男人,男人怎么会有喜呢?”柳玉又惊又诧又害怕,满脸不可置信地说,“男人不会生孩子的呀。”   杨郎中无奈地拉了下柳玉的衣袖:“坐下,我再给你把一次脉。”   柳玉只好坐下,继续眼巴巴地望着杨郎中。   这次把完脉,杨郎中没有急着说结论,而是先问了柳玉:“你近两个月可有头晕、疲乏?”   柳玉点了点头。   “可有嗜睡?”   柳玉犹豫片刻,又点了点头。   “可有偏食、厌食,闻到腥味或者看见油腻食物就恶心干呕?”   “……”柳玉的表情一点点僵住,虽然他很不想承认,但是他不得不承认,杨郎中说的每个点都完美符合了他最近的情况。   杨郎中目不转睛地观察着柳玉的反应:“小玉,你实话告诉我,有或者没有?”   “……有。”柳玉艰涩地挤出这么一个字。   杨郎中收回手,站起身,口吻笃定:“你确实有喜了,腹中孩子已有两月左右。”   柳玉僵坐在椅子上,大脑一片空白,许久,他呐呐开口:“可是怎么会呢?我是男人,我怎么会有小孩……”   杨郎中背对柳玉,翻阅着架子上的书籍,头也不回地问了一句:“你两个月前可有和谁同过房?”   “……”柳玉难以启齿,低头抠着自己的指甲。   杨郎中半天没等到回答,回头一看,发现柳玉的脸和脖子都红得像是能滴出血来。   杨郎中见状,没有催促,继续翻阅书籍。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才传来一道如蚊吶般的声音:“是、是甄大哥。”   杨郎中早就料到会是这个答案,并无多少意外,接着问道:“大概几次?”   “……”柳玉几乎把脑袋埋进衣领里,他费了很大的劲儿才挤出后面的话,“就、就那么一次。”   *   作者有话要说:   看到评论区有些争议哈,我还是说一下,这篇文后面的剧情已经定下来了,现在都在按照剧情线走,我标了甜文tag,所以不会出现柳玉独自留在村里怀孕生产的剧情哈,我个人感觉后面的剧情都不是朝虐去的,是奔着小两口在怀孕期间的互动去的,应该可以打个甜文tag吧……   大家可以自由讨论剧情,花了钱说话都硬气点!就是别争吵起来,毕竟看文图个快乐,我也不想大家在我的评论区留下不愉快的回忆,你们每个人受伤我都会很伤心的,ok?(王俊凯语气) 第66章 决定当铺(补2更)   柳玉完全懵了。   他不是没有想过自己可能生了很严重的病,可他从未想过自己竟然──   竟然……   柳玉深吸口气,甚至不敢去想那两个字。   他放在腿上的双手不受控制地发抖,十指交握,指甲抵在手心上,却仿佛感受不到疼痛一般。   他难为情得不敢吭声,杨郎中也没有再问什么,一时间,屋里安静得只剩杨郎中默默翻阅书籍的声音。   过了好久,杨郎中似乎翻到什么,突然说了句:“可算让我找着了!”   柳玉疑惑地抬头:“杨叔,你找着什么了?”   杨郎中摆了摆手,没有说话,而是转身去了屋外。   柳玉连忙探着脑袋往外看,只见杨郎中直接关上了院子大门,回到屋里,又把堂屋的门关得严严实实。   确定周围没什么人后,杨郎中才回架子前,拿着刚才翻到的书本坐到柳玉跟前的位置上。   “这是我师傅记下的内容。”杨郎中指着书页上的几行字,压低了声音说,“三十多年前我们村里也有一个男子怀了身孕,那个男子也姓柳,具体说起来还是你二爷爷那边的亲戚。”   柳玉的手心里已经攥出汗来,他胡乱地在裤腿上擦了擦,斜着身体去看书本上的内容。   杨郎中见状,便把书本推到柳玉面前:“听说那个小伙子教了你认字,你认得如何了?”   “看得懂一些书了。”柳玉答完,有些吃力地把杨郎中指过的几行字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   看懂上面的意思后,他脸上血色尽褪,发干的嘴唇微微张开,却挤不出一点声音。   如果他没有看错的话,书里的意思应该是那个怀了身孕的男人在七个月的时候选择剖腹取子,结果由于种种原因在过程中大出血,最后大人和孩子都没保住。   “杨叔……”柳玉感觉自己连呼吸都困难了。   “你不是村里的第一人,估计也不会是最后一人,我猜你们柳家可能有什么秘密没被人知晓。”杨郎中问,“没人跟你说过这些事吗?说不定你姑姑就知道一二。”   柳玉茫然地摇头:“我姑姑从未跟我说过。”   不过现在仔细想来的话,就会发现曾经很多奇怪的事都有迹可循了——   比如柳春华为何那么严厉地盯着卢连才,比如柳春华为何不准卢连才和村里其他孩子来往过密,又比如柳春华为何会时不时地蹦出几句他听不懂的话。   也许柳春华真的知道什么,只是从未告诉他罢了。   如果他早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那天晚上他绝不会……   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柳玉的目光再次落到那几行字上,白纸黑字刺得他眼睛发疼,一股酸涩之意匆匆上涌。   “杨叔,我该怎么办呀?”柳玉眨了眨眼,本想把酸意逼回去,可泪水就那么突兀地流了出来,“这孩子……这孩子怎么办呀?我没法把他生出来,我不想那么死掉。”   压抑的情绪终于冲破束缚,铺天盖地地淹没了柳玉。   柳玉不断用衣袖擦拭脸上的泪痕,却挡不住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落,啪嗒啪嗒地落在衣摆上,染出一朵朵深色的痕迹。   他哭得伤心极了,连呜咽声都压抑不住,瘦弱的双肩抖个不停。   “呜呜呜……”   杨郎中也很无奈,若柳玉生了病,他还能开几服药让带回去,可柳玉怀了身孕,他能怎么办?   这事态超出了他能解决的范围啊!   杨郎中愁眉苦脸地支着脑袋,眼睁睁看着柳玉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泪水淌得满脸都是,不得不试探着问:“那个小伙子真的走了?”   柳玉垂着眼皮,湿漉漉的眼睫剧烈抖动,他红着脸哽咽一声,用力点了点头。   “你知道他去哪儿了吗?”   “知道……”柳玉用哭腔说,“他回京城了。”   “回家了?他不带上你吗?”杨郎中惊讶道,“你们不是都发展成就关系了吗?他就把你撇在这里一个人回去啦?”   虽然柳玉难过得大脑都快罢工了,但听杨郎中这么说,他还是下意识地帮宋殊禹解释了一下:“他回去有事,让我在这里等他,他处理完事就来接我。”   “……”杨郎中沉默许久,问,“你相信了?”   柳玉点头。   “对了。”杨郎中忽然想起什么,表情紧张地盯着柳玉,“你没给他钱吧?”   柳玉摇头。   杨郎中松了口气:“幸好你还有些警惕心……”   柳玉说:“我给了,我让他把家里的钱都带走,万一有个急需,但他没要。”   杨郎中:“……”   他一时半会儿不知说什么好了。   不过那个小伙子前脚一走,后脚就托人给了他们村里那么多东西,听说还是某个大户人家的公子,看来并不缺钱。   也就是说,柳玉只有可能被骗了身。   唉!   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被骗身就算了,结果一击即中,连孩子都怀上了!   杨郎中愁了半天,愁到柳玉慢慢稳住情绪,安安静静地坐在椅子上发呆,他看了柳玉好几眼,随后实话说出了自己的建议:“若是你能联系到他,就把这件事告诉他吧。”   柳玉眼眶发红地看着杨郎中。   “一则是我们村和县上都没有男人生子的先例,也没有懂这方面的大夫,你留下来生产会有很大的危险。二则是这里的人大多相熟,纸包不住火,你能永远瞒住怀孕生子的事吗?要是消息不胫而走,只怕你和孩子都要面对一辈子的风言风语。”   柳玉抿着唇,脸色苍白无比。   “当然还有一点。”杨郎中叹了口气说,“那个小伙子是孩子的另一个父亲,他有权利知道自己孩子的存在,总不能两个人闯下的祸让你一个人承担,他能把你接到京城最好,要是不能,也让他帮你铺好接下来的路,你只管安心生产便是。”   其实还有一个选择,那就是用药流掉柳玉腹中的孩子。   只是这么做的话……   杨郎中瞥了眼柳玉不知何时搭在腹部的手,某些话在嘴边绕了一圈,终究没有说出去。   从杨郎中家里出来,柳玉飞奔回了自己的家。   他烧水洗了把脸,等自己眼睛看上去没那么红肿后,便趁着天色还早,拿了东西坐车去县上。   他坐的驴车,一路都在晃,晃得他胃里翻腾。   进了县里,驴车刚停下,柳玉就忍不住跑到一棵树下干呕起来,可他这几天都没怎么吃东西,呕了半天只吐了几口水。   他拿出手帕擦了擦嘴,先去菊香书肆把宋殊禹走前抄完的书籍还了,顺便拿了报酬。   书肆老板的小女儿又来帮忙了,她瞧着柳玉的脸问:“你不舒服吗?你脸色好难看啊。”   柳玉不太自在地摸了摸自己的脸,低头回:“前些天着了凉,病了一场。”   “怪不得呢。”姑娘说完,又问,“你大哥没来吗?以前你俩就跟连体婴似的,走哪儿都黏在一起,今儿他居然放你一个人出来。”   闻言,柳玉的脸色更不自在了,他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可不回答又好像不礼貌,于是他含糊其辞地说:“他回家了。”   姑娘恍然地哦了一声。   “对了。”柳玉小声问,“你知道正永当铺在哪儿吗?”   “正永当铺啊?”姑娘想了想,又问了下书肆的其他伙计,才出去给柳玉指了下方向,“正永当铺离这儿不远,你沿着这条街往前直走,走到尽头左转继续直走,看到杏家酒楼后再往左边的巷子里走,走出巷子后朝右一转就是正永当铺了。”   柳玉向姑娘道了谢,马不停蹄地走了。   正永当铺规模不大,在桐溪县里算是一家很不起眼的小当铺,铺子夹在两家生意红火的食店中间,店门狭窄,生意冷清,门匾上的四个字已经脱落得看不太清。   柳玉在门外徘徊了一会儿,犹豫之后,他下定决心地抬脚朝里走去。   没想到铺子里面打扫得干净整洁,一盆半人高的金钱树立于门侧,宽大的叶片青翠欲滴,红木做成的桌椅靠墙而放,再往后是高高的柜台,一条条竖着的圆木中间空了一个方方正正的小窗,后面坐着一个伙计。   柳玉走到柜台下面,仰头看向窗后的伙计:“冒昧打扰,我来当个东西。”   伙计垂着目光问:“你要当什么?”   柳玉从胸口摸出一张裹成团的帕子,把帕子展开,里面躺着宋殊禹给他的扳指。   他将扳指递到小窗里面,小心翼翼地说:“我需要三十三两白银又三十三文钱。”   伙计在看到扳指的瞬间就变了脸色,听见柳玉的话后,他急忙起身。   “你从右边的小门进来。”   柳玉道了声好,扭头看到柜台右边有一扇小门,他走到门前,伙计从里面将门打开。   他忐忑地跟着伙计往里走。   还以为当铺里面不大,却不想里面别有一处洞天,入目便是长长的走廊,不知通向何处。   柳玉和伙计一前一后地走了一段路,随后在一扇屋门前停下,伙计推门而入,引着柳玉在一张软凳上落座。   “你稍等片刻,我去请我家老板。”伙计匆匆落下这句话,拿着扳指转身走了。 第67章 打听我可以自己去找他(1更)   柳玉坐立难安,紧张得东张西望。   这间屋子可比当铺的大门气派多了,虽然他看不出桌柜是用什么木头做成的,但是只看上面雕刻的繁杂花纹,便能猜到它们价值不菲。柜子上摆放着他只在画本中看到过的花瓶,墙上挂着他看不出画了什么的画卷,屋子里飘着一股淡淡的香气,似乎是从案台上放着的那个金铜熏壶里散出来的。   柳玉收回目光,咬唇看着自己的鞋尖。   他感觉自己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这里的一切都和他原本生活的环境截然不同,叫他无所适从。   直到推门声响起,柳玉的思绪被拉回。   一个衣着华丽的中年矮胖男人从门外走了进来,他脸上挂着殷勤的笑容,大步流星地走到柳玉对面坐下。   男人瞧见柳玉手边空荡荡的桌面,顿时跟变脸似的,转头朝门外的伙计呵道:“怎么回事?客人来了连杯茶都不倒,还想不想在这儿干了?”   门外的伙计吓得一个哆嗦,连忙端着一个盘子进来,里面不仅有茶壶和茶杯,还有两碟精致的糕点。   伙计给柳玉倒了茶,又端起盘子弓着身子离开了,走时不忘把门带上。   当铺老板恢复到了之前的笑容满面,他呵呵一笑,对柳玉比了个手势:“吃。”   柳玉双手交叠地撑在腿上,他坐了一路驴车过来,胃里难受得紧,实在没什么胃口,可当铺老板这么热情,他也不好意思拂了对方的好意。   他拿起一块白色中间带着点粉的糕点,在当铺老板殷勤的注视下咬了一口,清淡的桂花香随着糕点的破开散发出来,瞬间填充了整个口齿。   柳玉眼色一亮。   这糕点真的好吃,不会让他吃一口就想呕吐。   当铺老板见状,眉眼间的喜悦肉眼可见地涨了不少,他催着柳玉吃了一半的糕点,又把茶喝得见了底。   “这糕点和茶是我们当铺自个儿请的师傅做的,那师傅从京城来,懂的都是京城手艺,味道如何?”   “糕点好吃,茶也好喝。”柳玉感激地说,“谢谢老板的招待。”   “客气什么?等会儿你走时,我再给你打包几袋子糕点和茶叶,你带回家慢慢吃。”   柳玉发现当铺老板真是太过热情了,他既诧异又有些难为情,赶紧摇了摇脑袋:“不用了不用了,我吃了这些就够了,谢谢老板。”   “都让你别跟我客气了。”   柳玉见当铺老板大有起身去找伙计的架势,吓得噌的一下站起来:“老板,真的不必麻烦,我来是有些事儿想拜托你。”   当铺老板闻言,这才想起自个儿还有正事要做,讪讪地哦了一声,坐直身体,故作严肃地问:“你说吧,找我何事?”   柳玉攥紧手指,低头犹豫了一会儿,嗫嚅着说:“请、请问老板和宋子臻有联系吗?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告诉他。”   “……”当铺老板也结巴了,“你、你说谁?”   “宋子臻。”柳玉担心当铺老板听不明白,有意一字一顿地说。   “……”   只听砰咚一声,当铺老板竟然从椅子上跌了下去。   “老板?”柳玉吓了一跳,起身要扶当铺老板。   谁知当铺老板仿佛生怕被柳玉碰到一般,一边摆手一边一个劲儿地往后挪。   柳玉不知原由,只能尴尬地站在原地。   当铺老板冷汗涔涔地从地上爬起来,坐回椅子上后,他摸出帕子擦了擦脸上的汗水,结结巴巴地说:“你是要找宋、宋、宋……”   柳玉说:“宋子臻。”   “……”听到这个名字,当铺老板的脸色更白了,他咽了口唾沫,勉强保持镇定,“你找他有何要事?”   “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告诉他。”   “何事?你告诉我,我会替你捎个口信给他。”   这下换成柳玉沉默了。   当铺老板等了一会儿,却见柳玉扭扭捏捏地站在原地,表情犯难,欲言又止。   “你放心吧,既然我能认出摄……他的扳指,就说明我和他的关系绝非你想象的那么简单,你告诉我就是告诉他。”当铺老板顿了顿,又问,“说吧,何事?”   “我……”柳玉纠结许久,终究还是觉得这件事难以启齿。   他敢把这件事告诉宋殊禹,是因为宋殊禹是孩子的另一个父亲,可他不敢把这件事告诉非亲非故的第三人。   若是这件事传出去的话……   来时揣着的一腔勇气如潮水般散去,他突然有些后悔之前的冲动了。   “我……”柳玉小声问道,“我可以知道他在哪儿吗?你帮我联系上他也行的,我就是想亲口告诉他。”   当铺老板说:“你跟我说和跟他说都是一样的,也就早两天和晚两天的差别。”   “可我想亲口告诉他。”   “……”   当铺老板想了想说:“你等我一下,我去去就来。”   柳玉茫然地点了点头。   当铺老板让柳玉坐了回去,又亲自为柳玉倒了一杯茶,随后匆匆离开了屋子。   关上屋门,当铺老板才意识到自己整个后背都已湿透了,他用帕子擦着额头,心想那个小少年胆儿也太肥了,竟敢直呼摄政王的名字。   也不知隔壁的曾司长有没有听见,若是听见了,那个小少年能不能保住小命都成问题。   不过那个小少年都有摄政王的扳指了,想必对摄政王而言也不能和普通人相提并论。   当铺老板揣着沉重的心思,没走几步,便转身进了隔壁屋子。   两间屋子的布局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柳玉坐着的那个位置上坐了一个身穿黑衣的男人。   当铺老板拱手行礼:“曾司长。”   “嗯。”曾夷问,“他说什么了吗?”   当铺老板脸上的冷汗再次唰唰而下,心想那个小少年不仅直呼摄政王的名讳,还妄想打听到摄政王的消息,果然是人活久了什么都能见到。   “他说他有事要告诉摄政王大人。”当铺老板说完,又补充一句,“并且是亲口告诉。”   “亲口告诉?”曾夷疑惑,“何事这么重要?”   当铺老板摇头:“他不肯告诉下属。”   曾夷沉思着摸摸下巴。   “曾司长。”当铺老板小心地问,“下属应当如何回答他?”   曾夷道:“你告诉他,大人很忙,只怕不能亲自过来见他,若他有急事,只能告知你,再由你转达出去。”   “是。”   当铺老板回到柳玉所在的屋子,柳玉立即起身,满眼期待地望着他。   “咳咳——”当铺老板清了清嗓子说,“这儿离京城很远,要是我帮你联系他,一来一回得费上不少时间,不如你直接告诉我吧,我今晚就替你把口信捎给他。”   柳玉眼中的期待逐渐落空,但他很快想到什么,忙道:“那你可以告诉我宋子臻在哪儿吗?我自己去找他。”   当铺老板:“……”   京城摄政王府。   就算他敢说,小少年敢去找吗?   当然——   即便他吃了雄心豹子胆也不敢说,摄政王的爪牙就在隔壁坐着呢。   柳玉见当铺老板面露难色,只好不再勉强,他退一步说:“那我不找他了,你可以把扳指还给我吗?”   “你再等一下。”当铺老板说完,飞快地出了屋子。   柳玉无奈,便继续等着。   好在这次当铺老板没有耽搁太久,很快带着扳指回来了,还让伙计打包了几大袋糕点和茶叶。   当铺老板把扳指连同糕点茶叶一起塞给柳玉。   柳玉拒绝不了,来时两手空空,走时大包小包。   当铺老板前脚刚把柳玉送走,后脚又急急忙忙地倒了回去,他事无巨细地向曾夷禀报了一番。   曾夷眉头微皱,摆了摆手让他退下。   约莫过了一个半时辰,收到消息的曾飞也来了。   曾夷问他:“你说我们该怎么做?要把这件事告诉大人吗?”   可他们也不清楚柳玉要说的究竟是什么事,万一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就怕说出去分散了摄政王的精力,可万一不是小事,到时候摄政王怪罪下来,只怕他们承担不起。   曾飞坐到曾夷对面,板着脸想了一会儿,开口说道:“我刚问到柳玉今天去了他们村的郎中家里,而且他们门窗紧闭了半个多时辰,不知在里面做什么,也不知是不是那个郎中对他说了什么。”   “哪个郎中?”   “就一个姓杨的郎中。”   曾夷沉吟片刻,说:“去问问?”   春天的夜晚依然来得早,天色将暗不暗时,杨郎中便关上了门窗,他尚未娶妻,屋里就他一个人,因此夜饭都吃得晚。   今天他依然打算把手里的事儿做完再去准备饭菜。   他一直记挂着柳玉怀孕的事儿,以前只听师傅提过男人怀孕,并未亲眼见过,如今亲眼见了,还是得用心钻研一下。   他回卧房换了身衣服,来到书架前,正要把白天翻到的书籍拿出来,却在这时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些异响。   杨郎中抬起的手僵在半空中,下意识回头一看,对上了一张面无表情盯着自己的面孔。   来人正是曾夷。   曾夷略一挥手,后面的几个下属一拥而上,在杨郎中张口的瞬间用帕子堵住了他的嘴巴。   “别怕,我们只是来问你一件事而已。”曾夷拉来一把椅子坐下。   被五花大绑捆成了粽子的杨郎中也被按在他对面的椅子上。   *   作者有话要说: 第68章 出事了柳玉跑了!(2更)   杨郎中嘴里发出可怜的呜呜声,眼里溢满惊恐,他试图挣扎,无奈身上的绳子捆得太结实了,再怎么挣扎都无事于补。   何况旁边还有一群人虎视眈眈。   就算他侥幸挣脱了,恐怕也逃不出去。   于是杨郎中慢慢停止挣扎,哀求地望着曾夷。   曾夷身体微微前倾,沉声开口:“丑话说在前头,我只想问你一件事,并没有宣扬的意思,若是你大喊大叫,闹得人尽皆知,那么你今天就别想从这个屋子的门走出去了。”   杨郎中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曾夷对旁边的人递了个眼色。   那个人心领神会,伸手抽走了塞在杨郎中嘴里的帕子。   杨郎中如获新生一般,张着嘴巴猛吸口气,一张脸已是憋得通红,却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曾夷将手搭在腿上,两眼定定盯着杨郎中,他看杨郎中还算识相,便开门见山地问道:“今天柳玉来找你,你跟他说了什么?”   “柳玉?”杨郎中诧异道,“你们认识柳玉吗?”   旁边的下属凶神恶煞地踢了一脚杨郎中身下的凳子,冷言冷语地说:“少废话,快回答问题。”   杨郎中立马说道:“一两个月前里长办席,我在席上看他脸色难看就让他过来拿几服药,结果左等右等就是没把他等来,我担心他,只能让一个孩子把他喊了过来。”   曾夷闻言,抬起眼皮瞥向站在杨郎中身后的曾飞。   只见曾飞点了点头。   看来这个郎中所说属实。   其实曾夷对杨郎中的印象不错,一个周正、一个杨郎中、一个张婶子以及一个王婶子都很照顾柳玉,也时刻关注着柳玉,把柳玉喊来开药倒是很符合这个郎中的作风。   “然后呢?”曾夷收回目光,下巴轻抬,“继续说。”   杨郎中纠结了一会儿,在一群人沉默的注视中,他磕磕绊绊地说道:“然后我替柳玉看了看,没什么大毛病,只是忧思过度、郁结于心,从而引起失眠多梦、头晕目眩,所谓心病还需心药医,我准备开几服调理身子的药给他,剩下的就看他自己了。”   “忧思过度?”曾夷脸色难看,“此话怎讲?”   杨郎中叹了口气:“最近一年来柳玉身上发生了不少事,他才十六岁,哪儿有能力处理那些事?虽然现在都熬过去了,但是心里不可能毫无阴影。”   曾夷一脸沉思。   杨郎中像是想到什么,继续说道:“再说了,他去年不是收留了一个人吗?那个人伤势恢复后也离开了,估计这件事对柳玉的打击不小。”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沉默了。   尽管杨郎中不敢直视曾夷等人的眼睛,却也在小心翼翼地感受着气氛的变化,于是他闭上嘴巴,眼观鼻口关心。   直到曾夷的声音再次响起:“还有呢?”   杨郎中摇头,态度十分诚恳:“没有了。”   “就这些?”   “就这些了。”   曾夷狐疑地看着杨郎中,觉得杨郎中不像是在说谎的样子,才在心里分析起杨郎中的话来。   其实杨郎中的每一句话都说得很有道理且有迹可循。   从摄政王离开的那天起,柳玉就很少出门了,甚至有几天连屋门都不怎么迈出,他精神萎靡,确实是一副深受打击的模样。   只是他没想到这和心病有关,他以为柳玉适应一下便会习惯。   难怪柳玉白天急匆匆地去了正永当铺,可能是被这个郎中的一番话吓到了,才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摄政王。   这么一想,整件事都清晰起来了。   曾夷和曾飞对视一眼,显然两人都想到了同一处。   收回思绪,曾夷起身拍了拍衣摆,随后扬手让下属松开了杨郎中身上的绳子。   杨郎中身体一软,直接瘫在了椅子上,脸上满是劫后余生的庆幸。   突然,眼前光线一暗,一只手把一锭白花花的银子送到了他眼前,他目光往上,顺着那只手挪到了曾夷俯视着他脸上。   “封口费。”曾夷把银子扔到杨郎中怀里,言简意赅,“等会儿我们出了你家的门,你就当今天的事从未发生过,否则——”   曾夷并未把话说完,但杨郎中不会不明白言外之意是什么。   “是是是。”杨郎中点头如捣蒜,双手捧着银子仿佛捧了一个烫手山芋,他撑着发颤的双腿站起来,把曾夷等人送到门外。   只是一晃眼的功夫,那群人就不见了。   杨郎中在门口愣了半晌,回过神后,他手忙脚乱地关上屋门,捧着银子回到桌前。   他把银子放到一旁,在桌上铺开一张纸,提笔在砚台上沾了沾,接着在纸上飞快地写了起来。   为了避免柳玉看不明白,他特意把重要的内容来回写了两三遍,写完又自己过目一遍,等纸上的墨干了,他将纸折叠成小方块,塞进一袋药包里。   做完这些,他将笔一放,整个人都瘫到了地上。   那群人来头不小,倘若知道是他在暗地里向柳玉通风报信,恐怕会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还好他孤家寡人一个。   ……   柳玉一来一回地坐了一个多时辰的驴车,到家时已然坚持不住,冲进屋里对着盆干呕半天,浑身力气尽失,躺到床上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他一觉睡到天黑,最后被一阵敲击声吵醒。   “玉哥哥!”又是蒋松的声音,但这次压得很低,而且距离很近。   柳玉费劲儿地睁开眼睛。   外头漆黑一片,屋里也没有点灯,什么都看不见,他眼前阵阵发昏。缓了片刻,他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摸索到桌上点燃蜡烛。   昏黄的烛光驱散了屋内的黑暗,同时映出半敞开的窗外那张眼巴巴望着他的脸。   “小松?”柳玉端着烛台走到窗前,“你怎么在这儿?”   蒋松挠挠头:“玉哥哥,你也太能睡了,我在外面敲了半天的门你都没有听见,我只好翻篱笆进来喊你了。”   柳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睡了一觉让他恢复了不少精力,说起话来也有气儿了:“我白天去县上了,下午才回来,就睡着了。”   说完,他问,“你找我有事吗?”   “还是杨郎中找你。”蒋松把手一抬,食指上挂着几袋串好的药包,“杨郎中担心你一个人吃不消,让我给你送几服药来,他说每天都要吃上一服。”   “好。”柳玉接过药包,“有劳了。”   蒋松嘿嘿一笑,转身跑了。   柳玉一手提着药包、一手端着烛台,回到桌前,他放下药包和烛台,又倒回去关了窗户。   没了呼呼往里灌的风声,屋子里一下子变得安静下来。   柳玉本想躺上床继续休息,可余光中瞥见桌上的药包,他突然想起来今天走时杨郎中并未说过要给他开药,毕竟他没生什么病。   难道是……安胎药?   柳玉没见过安胎药,只从一些婶子嘴里听过,那些婶子说自家儿媳有了身孕之后,每隔几天都要喝上一碗安胎药。   安胎药不便宜呢,可把那些婶子心疼坏了。   柳玉想了想,还是走过去拆开药包。   谁知才拆开第一个药包,就有一张折叠成小方块的纸从里面掉了出来。   柳玉咦了一声,拿起纸上下看了看,见纸的背面有墨水的痕迹,他坐到椅子上将纸展开。   入目便是左上方的“小玉”二字。   是杨郎中的笔迹。   好像是杨郎中写给他的信。   柳玉皱了皱眉,拿过烛台放到眼前,认真地看起手中的信来。   他看得慢,别人只需看一遍,可他要看上三四乃至五六遍,不过他还是看懂了信中的内容。   看到后面,屋内安静极了,只有微微跳动的烛光映着他那张惨无人色的脸。   许久,他舔了舔发干的嘴唇,赶紧把信烧了。   这天夜里,柳玉再次翻来覆去地无法入睡。   无数念头在他脑海里疯狂膨胀,他眼皮直跳,难受得有些喘不上气。   他想起白天去县上经历的事,想起书肆老板小女儿的欲言又止,想起一些认出他的人投来的同情目光,因为柳春华伤害了他,所以大家都讨厌柳春华、都同情他。   可要是大家知道了他身上的秘密呢?知道了他怀着身孕,知道了他和宋殊禹的关系,看向他的目光会不会从同情变成厌恶?   他还想起捡到宋殊禹的第一天,宋殊禹身上的刀伤深可见骨,胸前的衣服全被鲜血浸湿,又想起之前某天晚上醒来闻到的若有似无的血腥味。   最后,他想起杨郎中写给他的信。   宋殊禹是摄政王的人,又是遭遇背叛才跌落山崖,他早该想到可能会有人找来。   可那些人要做什么?   那些人为何找杨郎中打听他的事?   那些人知道他和宋殊禹的关系了吗?   他该怎么办?   柳玉蜷缩成一团,把脸埋进被窝里,呼出的热气在被窝里萦绕,他脸上沁出一层细密的汗水。   他第一次如此渴望宋殊禹能陪在自己身边,哪怕只和自己说几句话也好。   假若宋殊禹是他,宋殊禹会怎么做?   他无意识地把手搭在自己腹部,一马平川的腹部感受不到有一个小生命正在里面孕育。   才两个月。   离它出生还早。   可它也有两个月大了……   往后的每一天,它都会逐渐长大。   柳玉手指慢慢收紧,又慢慢放开,他睁眼看着桌上散了半圈微光的烛台,心思也慢慢沉淀下来。   ……   那天之后,曾夷和曾飞都以为柳玉还会找时间去正永当铺,结果等了好几天,都没见柳玉有任何动静。   他们想着柳玉心病的事,打算等京城那边的事态缓和一些过后就把这件事跟摄政王说一声,不过在那之前,他们得找个机会带柳玉去看看县上的大夫。   而柳玉似乎忘记了自己去过正永当铺的事,他老老实实地呆在家里,老老实实地干活,有时候会和找他玩的孩子坐在院子里聊天。   日子一天天过去。   曾夷和曾飞还没找到机会,柳玉又去了县上两趟。   第一趟是找陆思奇帮忙卖掉唯一一套没租出去的宅子,第二趟是过去收钱以及给陆思奇报酬。   曾夷和曾飞跟了柳玉一路,回去时让钱永丰借口办事用马车送了柳玉一程。   他们也坐着马车跟在后面。   曾飞说笑道:“曾哥,你说他卖宅子干什么?该不会真要去京城找大人吧?”   “京城那么远,岂是说去就去?”曾夷说,“等会儿我写封信把这些事连同柳玉心病的事都报给大人,看看大人怎么说,若是大人同意,我们直接让县长去接人。”   “好。”   “平时你多盯着点。”   “放心,我夜里都安排人守着。”   “嗯。”听曾飞信誓旦旦的口吻,曾夷没有过多担心。   转眼到了夜里,曾夷和曾飞各自在屋里休息,忽然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曾司长!曾副司!”那人焦急喊道,“不好了!出事了!”   曾夷率先起身,连衣服都顾不上穿便冲出屋门:“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那人气喘吁吁地跑到曾夷面前,神色惊骇地说:“他、他跑了!”   曾夷闻言,直觉心跳都漏了一拍,他一把抓住那人的肩膀,声音低得不像话:“说清楚,谁跑了?”   “柳玉、柳玉跑了!” 第69章 跑路离开玉潭村(1更)   这句话如同一道惊雷劈在了曾夷的脑子里,他的大脑出现了片刻的空白,反应过来后,忙问:“他往哪儿跑了?你们追没有?”   “往西边的山上跑了,我们的人已经追上去了,但目前还没得到消息,应该是没追到。”那人哆哆嗦嗦,语速飞快地说,“我们对山上的地形不熟,他又是从小在山里长大的,越耗下去怕是越找不到人。”   曾夷深吸口气,厉声呵道:“那你还愣着做什么?赶紧去给我找啊!”   “是是是……”那人连滚带爬地跑了。   这时,曾飞也赶了过来,他听见了方才的对话,皱着眉头开口:“柳玉对山上的地形比我们熟悉没错,但他总归只有两条腿,又不会武,肯定跑不了多远。”   可惜这句话并未起到一点安慰的作用,曾夷仍是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他叹了口气说:“你跟着大家去找他,我再给大人写封信,这件事不告知大人不行。”   “好。”   ……   一轮清月悬挂在夜空之中,银白的月光犹如薄纱似的笼罩而下,穿过层层叠叠的树枝,落到柳玉身上时,只剩下一片薄薄的若有似无的余光。   柳玉穿梭在树林间,脚踩在落叶上发出沙沙声响,他连走带跑,身上背着两个笨重的包袱。   那些人似乎被他甩掉了。   但柳玉不敢掉以轻心,他仗着对山里的熟悉东弯西绕,直奔玉潭峰的方向。   通往玉潭峰的大道只有那么几条,但隐藏在树林间的小道很多,只是山上地形复杂,稍有不慎就会迷路,若是没能及时从山里出去,哪怕不遇到豺狼虎豹,也有可能越走越深,再也出不去了。   夜色越来越浓,柳玉不知自己跑了多久,他喘得厉害,身上的衣服都被汗水侵湿了,虚浮的步伐也越来越慢。   他找了处隐蔽的位置坐下休息,怦怦直跳的心脏仿佛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他拿出水壶灌了口水,勉强压下心中的澎湃。   为了不让那些人怀疑到杨郎中身上,他特意拖了一个月才离开,走时留了封信给周正,说自己出门找人了,让周正帮忙把家里的鸡鸭送给曾经帮过他的叔伯婶子。   还有普济医馆那里,他也打过招呼并且道过歉了。   唯一可惜了新盖的房子,不知何年何月才能住回去。   柳玉心乱如麻,但他尽量阻止自己思维发散,眼下最重要的还是赶紧离开桐溪县管辖的范围。   他跑了两三个时辰,肚子早已饿得咕咕直叫,包袱里装了不少准备好的干粮,不过都凉透了。   柳玉翻出一个冷掉的馒头,一边啃一边起身继续往前走。   他实在跑不动了,走路都是一脚深一脚浅,可再累也只能咬牙坚持,还好那些人一直没有追上来。   不知走了多久,天边逐渐浮现出一层鱼肚白。   柳玉一脚踏到大道上,站在路边,双手撑着膝盖,忍不住大口喘起粗气来。   道上时不时有马车经过,柳玉试着拦了几辆,结果都被对方拒绝。   无奈之下,柳玉只能先沿着大道往前走。   他连跑带走地奔波了一晚上,也一晚上没有合过眼,疲惫袭来,加上饥饿感作祟,他走着走着就觉得眼前发昏。   他害怕自己真的会晕过去,不得不赶紧蹲下身。   然而那股强烈的不适感并未退去,反而像是汇成一团堵在他的胸口上,他连走都走不动了,索性一屁股坐到地上。   肚子仍旧很饿,可想起包袱里的干粮,他一点胃口都没有,拿出水壶也只稍微润了润嗓子。   初春的早晨露水重,太阳还未出来,泛着灰色的云层在天边交织,风有些凉,呼呼地吹在柳玉的脸上和身上。   柳玉出了一身的汗,被风这么一吹,顿时冷得直打哆嗦。   他强撑着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正想打起精神接着赶路,忽然听见一阵马蹄伴随着车轮滚动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他转头一看。   原来是一辆马车朝着他这边驶了过来。   那辆马车和他曾经见过的钱永丰的马车很像,无论是拉车的马还是被拉的车都一看就不便宜,估计里面坐着的人也身份不简单。   此时柳玉想躲已经来不及了,他赶忙将身体一转,站在道边的草丛里,背对那辆马车。   他以为那辆马车会和之前的马车一样从他面前疾驰而过,谁知马车在他面前停了下来。   柳玉身体僵硬,紧张得直咽唾沫。   他之前只拦看着简陋的马车,便是害怕遇到那些追他的人,那些人和宋子臻敌对,宋子臻又是摄政王的人,因此那些人乘坐的马车自然和普通商户不同。   就在他犹豫要不要拔腿就跑的时候,身后响起一道男人的声音:“小兄弟,你去哪儿?这荒山野岭的徒步可不安全,需要我们送你一程吗?”   柳玉下意识攥紧包袱的带子,连头都不敢扭一下,他小声回答:“我……”   拒绝的话还没说出去,又是一道声音响起,却是温和的女声。   “什么需要不需要的?你没看见他方才都累得走不动道了吗?”女人柔声柔气地指责完男人,又对柳玉说,“快上来吧,车上除了我们家车夫就只有我和我丈夫两人,坐你足够,不然你沿着这条道走下去,得走到猴年马月去。”   男人也说:“这条道少说七八十里,途中也没个客栈或者驿站啥的,你确定你要徒步?”   原本柳玉心有防备,听到女人的声音后,他便一下子卸下了大半的警惕。   杨郎中在信中说打听他消息的都是身强体壮的男人,没有一个女人,就算那些人有意伪装,也不会这么快地找来一对夫妻吧。   柳玉呼出口气,转身朝马车走去。   车外斜靠着一个身体壮实的车夫,车里则坐着一对年纪相仿的年轻夫妻,他们穿着上好的衣袍,都有着一副和善的长相。   最先吸引柳玉注意的是女人那宽大衣袍都遮掩不住的隆起的腹部,许是肚子大了,她无法将双腿并拢,坐姿略显豪放,她一手撑在腰后、一手抚着肚子,见柳玉愣了一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柳玉听见女人的笑声,才蓦然意识到自己的无礼,他慌乱地挪开目光,抱着自己的两个包袱坐到马车角落。   “谢谢你们。”柳玉感激地说。   “客气,举手之劳罢了。”男人说完,自我介绍道,“我姓康。”   柳玉喊了一声康大哥。   男人转头看向女人,眼中写满毫不掩饰的爱意:“这是我的妻子。”   柳玉又喊了一声康嫂子。   女人瞧着柳玉乖巧的模样,捂嘴直乐,她似乎很喜欢柳玉,看向柳玉的眼神里带着长辈对小辈的关怀:“你看着同我弟弟差不多大,我弟弟十六了,你呢?”   柳玉抓着包袱的手指在粗糙的布上磨了磨,他小声开口:“我也十六了,虚岁十七。”   “那真是太有缘了。”女人笑道,“你这是打算去哪儿?”   柳玉没敢直接说自己要去京城,他之前得知宋殊禹要回京城后,便找周正帮忙画了张去京城的地图,出发前他特意整理了一遍路过的县城和驿站。   “我、我去溪南第六驿舍。”柳玉说。   女人哦了一声:“那很近了,出了这条道就快到了,我们要去翼州的金都,正好路过你要去的驿舍,可以把你送到驿舍。”   “你们去金都?”柳玉脸色一喜。   他要去京城就得路过金都,但京城和金都之间隔了一条运河,得走水路才行,不过在那之前,他需要在金都落脚休息几天。   女人点了点头:“你也去金都吗?”   “嗯。”柳玉不善于说谎,又不敢说自己要去京城,他憋了一会儿,红着脸说,“我路过金都。”   女人看着柳玉的脸和耳根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起来,尽管知道柳玉在有意隐瞒什么,却还是觉得这个孩子真是实诚。   “那正好了,我们把你送到金都吧。”   柳玉连忙道谢:“谢谢康大哥和康嫂子,给你们添麻烦了。”   过后,柳玉才得知康嫂子的母亲在娘家患了重病,如今吊着一口气只为再见远嫁的女儿一面,为此,康嫂子不得不挺着将近五月大的肚子奔赴娘家。   只是康嫂子毕竟有孕在身,马车不敢走得太快,还要时不时地停下来歇一脚。   好在孩子五月大,已经没那么会折腾自个儿娘亲,除了身子重了些,康嫂子适应良好。   反观柳玉,一路上脸色苍白、精神不济、胃口不佳,有次吃了一片康大哥递给他的烤牛肉,他在树下呕得天昏地暗。   康大哥被他过激的反应吓到了,连忙过去拍打他的后背:“你没事吧?”   柳玉拼命压下喉间的酸水,忍着不断往上冒的恶心感,白着脸摇了摇头。   如今入了春,他还穿着一身厚实的冬装,脑袋上戴着一顶加了白色兔毛的帽子,包裹着一张惨无人色的小脸,几缕发丝凌乱地散了下来,被风吹到他的嘴边。   他用手指勾去发丝,一脸愧疚地看着康大哥:“对不起,牛肉被我吐掉了。”   “一片牛肉算什么?你人没事就好。”康大哥多看了眼柳玉的脸,心想这孩子说是十六七岁,可看着比实际年纪还小,   他妻子家的小弟也是十六七岁,天天在家里当霸王,横行霸道、无法无天,哪像这孩子?弱不禁风、可怜兮兮,这孩子的父母有够狠心,也舍得把孩子放出来。   当然这些话在心里想想就是了,他们夫妻俩都察觉出了柳玉对一些事的抗拒,便很识趣地没有多问。   回马车上时,康大哥叮嘱柳玉:“你这样下去不行,等到了驿舍,我们还是找个郎中给你看看。”   “不了不了。”柳玉大惊失色,赶紧摇头,“我只是有些晕车,等到金都就好了。”   “那你可晕得不轻。”康大哥见柳玉态度坚决,只好不再勉强,笑着打趣道,“说真的,要不是知道你是个男的,我都以为你有喜了。” 第70章 担忧不能长胖(2更)   “……”柳玉立即正了脸色,尽管心虚不已,可面上不得不故作镇静地说,“康大哥,我又不是姑娘,我怎么可能有喜?”   康大哥笑道:“我知道,我这不是说着玩儿嘛。”   柳玉抿了抿唇,表情有些复杂。   康大哥见状,也不好继续这个话题,为了缓和气氛,他便把话题往自己妻子身上扯:“说起来,别看你嫂子现在没事儿,刚开始时可折腾了,只长胖了那么一些,就天天闹着少吃多动。”   马车里的康嫂子听见了外面的话,立即把车帘一掀,生气地瞪着康大哥:“肉没长你身上,你当然无所谓了,站着说话不腰疼。”   “我巴不得肉长我身上,这样你就不用瞎折腾了。”康大哥一边上马车一边说,“怀了孩子哪儿有不长胖的道理?就算你不长肉,我们的孩子也要长肉吧?”   康嫂子说不过康大哥,一脸不高兴地撇过头去。   可怜的康大哥明明说赢了,却还要低声下气地去哄自个儿媳妇。   只有柳玉沉默地坐回位置上,等康大哥哄得康嫂子心情好些后,他小声问道:“姑娘有了身子后都会长胖吗?”   康大哥噗嗤一笑,心想这个小兄弟看着不谙世事,实际上到了十六七岁情窦初开的年纪,哪儿有对那些事不好奇的道理?   有些人家讲究多,认为怀了身子就得藏着掖着,和外人讨论怀不怀孕的事丢人。可他们家不这么认为,他们夫妻俩下了多少功夫才得到一个孩子,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儿,他恨不得让天下人都知道他要当爹了。   既然柳玉这么问了,他索性把自己妻子怀孕时的那些辛苦事都讲了一遍。   长胖就不说了,还有腰酸背痛、容易疲劳,甚至常感饱胀。   最重要的是,挺着个肚子做什么都不方便,前三月还能活动自如,到了后面连睡觉翻身都有些困难。   康大哥一五一十地娓娓道来,却叫柳玉听得一脸愁色,两条眉毛紧紧地拧了起来。   康嫂子看柳玉脸色不对,连忙拽了拽康大哥的衣服:“好了好了,你别说了,看把孩子吓成什么样了。”   康大哥不以为意地挑了挑眉:“他总要经历这个阶段,提前了解一下也好。”   柳玉已经听不到康大哥在说什么了,他满脑子都是“前三月”三个大字。   满打满算的话,他腹中的孩子也有三月大了,也就是说,很快他的肚子会像康嫂子的肚子那样膨胀起来。   而且他还会长胖,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被有过生产经验的婶子一眼识破。   在他找到宋子臻或者找到一个合适的落脚点之前,他不能被人识破!   不行。   他不能让自己长胖,也不能让肚子大得那么明显。   柳玉挠挠脸,心里都快愁死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柳玉能不吃便尽量不吃,他找不到更好的借口,只能回回都说自己晕车。   起初康大哥和康嫂子还会劝他几句,后来见他好几次呕得厉害,也就摇摇头没说什么了。   虽然康嫂子已经过了害喜的阶段,但是挑嘴的习惯没有改变,她的吃食都是康大哥搭灶生火做出来的,有时候是清粥小菜,有时候是煲汤,有时候只有一碗糖水。   康嫂子胃口不好,吃得也少,通常她想吃什么康大哥便做什么。   康大哥对康嫂子百依百顺,柳玉在旁边看着羡慕极了。   临时搭建的小灶样子十分简陋,康大哥不顾形象地趴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吹着灶里的火星。   柳玉看康大哥吹了半天都没把火吹起来,撩起袖子准备上前帮忙:“康大哥,生火我熟,我来帮你。”   “不不不,不用了!”康大哥抬头抹了把脸上的汗水,不仅没有一点抱怨的意思,还傻乐道,“这种事就得我来做,等你以后有了媳妇,有你做的时候。”   柳玉愣了下,只得把衣袖放了下去。   火舌舔着锅底,小小的锅盖被不断往上冒的白色泡沫顶得乱颤,煮沸的糖水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康大哥放了很多糖进去,只闻着飘出来的味儿,就能闻到一股甜丝丝的糖味儿。   煮好后,康大哥往里放了一些磨碎了的桂花,随后拿来碗盛。   糖水被熬成了暗红色,浓稠又香喷喷的,柳玉背着手站在旁边,眼神直往碗里落。   康大哥注意到了柳玉假装漫不经心却又完全遮掩不住的目光,忍不住笑出声:“你也想喝吗?锅里还有一些,你自个儿拿碗来盛。”   “不了不了。”柳玉脸上一红,羞得直甩脑袋,“我不喝。”   “想喝就喝呗,客气什么?”   “我真的不喝……”说是这样说,说完却无意识地咽了口唾沫。   “……”这口是心非的小兄弟。   不过最后,全部的糖水都进了康嫂子的肚子里,尽管康大哥再三告诉柳玉不要客气,可柳玉哪儿好意思喝康大哥特意熬给康嫂子的糖水?他这一路来已经受了他们不少的照顾。   眼见快到金都,最后一次下车休息时,马车停在了一片刚化开冰的湖边上,春日的阳光落在湖面上,波光粼粼,耀眼又好看。   一路走来,柳玉和夫妻俩相互熟悉了很多,在一些事上便没那么藏藏掖掖了,他也告诉了夫妻俩自己要去京城找人的事。   康大哥说:“如今京城不怎么太平,你去了一定要小心。”   柳玉用力点头:“我会注意,多谢大哥提醒。”   “不过你孤家寡人地过去找人,又在那里人生地不熟,实在容易遭人欺负。”康大哥说着,从腰带里摸出了一块玉佩,“到时候我给你一个地址,你拿着我的东西去找那个人,倘若有什么事,那个人会看在我的面上照拂你几分。”   柳玉低头看着康大哥手里那块通体纯白的玉佩,迟迟未动。   “都这个时候了还跟我客气。”康大哥拉起柳玉的手,直接把玉佩塞进柳玉手里,“不是什么值钱玩意儿,要是我们有缘再遇,你还我便是。”   柳玉点了点头,握紧玉佩,声音哽咽:“谢谢康大哥。”   康大哥犹豫片刻,还是没忍住伸手摸了摸柳玉的脑袋,他看向康嫂子隆起的腹部,表情一下子变得柔和起来。   “若无意外,也许我和你嫂子的孩子就在金都出生了,也不知是小子还是姑娘。”   康嫂子笑着抚摸自己的肚子:“是男是女都好,我都喜欢。”   “是啊。”身旁传来柳玉的嘀咕声。   康大哥和康嫂子转头看去,只见柳玉目光怔怔地望着湖面,不知在想些什么,手却搭在自己的腹部上,他说了句,“是男是女都好。”   康大哥:“……”   康嫂子:“……”   沉默片刻,康大哥满头雾水地啊了一声。   柳玉这才如梦初醒一般,搭在腹部的手顿时犹如碰到烫手山芋似的缩了回去。   ……   金都比桐溪县大了一倍不止,坐在马车上都能听见外面鼎沸的人声以及此起彼伏的摊贩吆喝声。   柳玉掀起车帘一看,只见街上一排气派的楼房,大大小小的灯笼挂得满楼都是,桐溪县的街道和这里比起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柳玉趴在车窗上东瞧瞧西看看,眼里充满惊奇,张着的嘴巴合都合不拢。   本来康家夫妻俩想带柳玉到处转转,再吃顿饭,无奈康嫂子的娘还病在床上,他们还得快些赶回去。   于是转转免了、吃饭也免了。   他们让马车停在码头附近的一条街上,这里客栈居多,进出方便,就是人龙混杂,凡事都得注意一些。   柳玉背起两个包袱,向康家夫妻告了别。   他第一次踏入玉潭村和桐溪县以外的地方,对什么都陌生,好在一路磕磕绊绊下来还是顺利找着客栈并开了间房。   晚饭是在楼下食堂吃的,柳玉点了清粥小菜,又让老板依葫芦画瓢地给他熬了一碗糖水,里面也洒了磨碎了的桂花。   老板把装着糖水的碗放到柳玉面前,看柳玉欣喜的模样,打趣他道:“女人怀孕坐月子的时候才喜欢喝糖水,怎么你一个大男人也喜欢喝糖水?”   柳玉唰的一下红了脸,他双手捧着碗,头也不敢抬,结结巴巴地说:“我、我瞧着好喝就想喝了。”   老板笑道:“瞧着是挺好喝,客官慢用。”   之前饿了太久,这次柳玉把饭菜都吃得干干净净,糖水也喝得一滴不剩,结账时,他顺便向老板问了过运河的事儿。   老板说过运河的船很多,但也按照价格分成了三六九等,最便宜的船挤满了人,连个坐的地方都找不到,最贵的船少说也要四两银子一人,别说坐着,躺着都行,船上还包了吃食和茶水。   如果柳玉愿意,老板可以帮忙买票,只是得收取一些费用。   柳玉想着自己找家客栈都那么不容易,硬着头皮去找船的话,肯定又会浪费不少时间。   他思来想去,索性把这件事交给老板帮忙。   “好嘞,你订什么价位的船?”   “最贵的。”反正他现在也不缺银子,免得在船上吐了恶心到别人。   *   作者有话要说:   。” 第71章 偶遇你是……柳春时?(1更)   解决了船的事儿,吃完饭的柳玉趁着天色还早出去溜达了一圈。   但他担心自己迷路,没敢溜达得太远,回去的路上,他经过一家布坊,便进去买了一匹白布。   安全起见,他住的客栈不便宜,房里有一面一人高的铜镜,橙黄的镜面歪歪扭扭地映出柳玉雪白的肚皮。   他站在铜镜前,只穿了一身白色的贴身衣裤,裤子往下拉了一些,衣服往上掀起,他把肚皮往前挺了挺。   肚皮只是微微隆起,并不明显,乍一看更像是长胖了。   柳玉伸手在肚皮上摸了摸,想到里面揣着一个小孩,他仍旧感觉不太真实,不过他来的路上饿了好几顿,竟也没有瘦下一点。   房里放了一个炉子,里面装着烧得通红的木炭,时不时传出啪的一声脆响,房里自然比房外暖和,但房里的窗户也开着,冷风一阵接着一阵地灌进来,饶是柳玉就站在炉子旁边也有些受不了。   他赶紧拿来新买的白布,对着肚皮比划了片刻,大小正好。   他已经计划好了,要是他的肚皮在他稳定下来之前大了起来,便只能先用白布裹一裹,不过哪怕是七八岁的孩子都知道孕肚得好好护着,哪儿能用布裹着?   可他别无选择,总比被人发现了当成怪物好。   柳玉收好布匹装进包袱里,他擦洗完后重新穿上厚实的冬衣。   几层冬衣很好地遮掩了他肚皮的异样。   他在铜镜前左右转了转,对这一身相当满意。   “夏天晚些来吧。”他叹着气说。   春天穿冬衣可以借口说怕冷,可夏天再穿冬装就很奇怪了。   ……   柳玉在客栈休息了三天,养足精神后便准备坐船过运河了。   客栈老板帮他订好了船上的位置,还好心地让店小二把他送到码头。   店小二是个年纪不大却头脑灵活的少年,看着只比柳玉小了一两岁,半推半就地收下柳玉给的碎银子后,他左右张望了一圈,随即凑到柳玉跟前说:“你在船上可要当心,上船的不止你们这些渡河人。”   柳玉心中一紧,跟着压低声音问道:“那还有谁?”   “当然还有盯上你们这些肥肉的人。”少年原本不想多事,可柳玉出手大方,还一副傻傻乎乎的模样,他索性多提醒了几句,“哥,你在我们客栈住了三四天,住的都是上好的房间,吃的也是不便宜的饭菜,出门在外,身边连个随从都没有,那些人不盯你盯谁?”   “……”柳玉一下子白了脸。   少年于心不忍,又安慰道:“但你也不必担心,你好歹付了银子上船,船上的人不会对你不管不顾,你安安分分地呆在自己屋里,记住无论是谁敲门,都不要开门”   “好的,我记住了。”柳玉点头应道。   少年没有船票,只能和柳玉在码头上告了别,柳玉背着包袱在船员的带领下来到自己房间。   房间虽小,但五脏俱全,有床有桌椅,一扇小小的方形窗户外面是缓慢流淌的河水。   柳玉坐到床上歇了一会儿,等缓过气儿来,他提起包袱把要用的东西都拿了出来,顺便拿出水壶喝了一口。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船才缓缓动了起来。   虽然大家都说京城和金都之间就隔着一条运河,但是事实并非如此,京城和金都之间有条运河没错,却并非隔河相望,京城在运河上头,金都在运河下头,渡河要经过湍急的河流,并且河水越到中间越湍急。   以前过河的船为了多拉几趟人,恨不得一天跑上两三趟,赶时间的下场便是一年里有四五次船毁人亡,于是京城和金都同时立了规矩,求稳不求快,必须让船上的每个人都安全抵达对面。   久而久之,原本一天的行程被拉长到了一天一夜。   柳玉晌午之前上的船,要等到明儿天亮才能抵达对岸,中间得在船上度过一夜。   不过这样也好。   船走得稳,他也不会吐得那么厉害。   柳玉想着熬过一天一夜就行,结果好不容易熬过白天,到了夜里却突然不舒服起来。   他蜷缩在床上,只觉胃里胀得厉害,手脚也十分冰凉,明明盖了一层被子,可凉气直往他的身体里钻。   房里的窗户敞开了一半,外面漆黑一片,只有晃荡的水声源源不断地传来。   水声像是小锤子似的敲打在柳玉的神经上,他眉头紧蹙,强撑精神从床上爬起来关了窗户。   水声骤然减弱,可房里依然又潮又冷,并未得到丝毫改善。   柳玉实在忍不住了,出门寻找船员,想问问有没有炉子之类的东西,即便有个汤婆子也好。   夜幕降临,白天热闹的船上安静得听不见一点声音,柳玉走在两边房门紧闭的长廊上,耳边只有他脚步的回声,莫名有些吓人。   柳玉心里发怵,加快步伐,眼看就要走出长廊。   就在这时,右边的房门冷不丁地响起一道重物撞击门板的声音,随之而来的是一个人痛苦的闷哼声。   但那个人似乎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嘴巴,声音格外含糊。   柳玉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险些一个踉跄摔到地上,他心跳猛然加速,连忙退到另一边的门前。   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店小二在他上船前说的那些话,顿时有一股不祥的感觉从心底钻了出来。   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他要去找船员吗?   可要是他误会了,岂不是麻烦人家船员吗?   柳玉仔细回忆了一下方才听见的声音,确定那是撞击声后,他听手轻脚地走到那扇门前,侧过脑袋把耳朵贴了上去。   正要偷听,面前的门忽然被人从里打开。   昏黄的烛光倾泻而下,扑得柳玉满身都是。   柳玉:“……”   他僵在原地,余光越过面前高大的身影落到房里一对坐在地上的老夫妻身上。   那对老夫妻被五花大绑,嘴里塞着布条,脸上还有血迹,瞧见他的身影,两人眼神皆是一亮,嘴里发出呜呜的求救声。   “好啊。”堵在门口的男人发出一声狰狞的笑,“我们还没找你,你倒自己送上门来了。”   柳玉认出了这个男人,他住客栈时好几次和这个男人擦身而过,当时他觉得这个男人长相凶恶,便在后面下意识地远离。   与此同时,房里传出其他男人的声音:“快抓住他!”   男人闻言立即伸手。   柳玉早有准备,闪身一躲,接着扭头就跑。   男人看柳玉瘦瘦小小、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还以为自己只用两根手指就能将柳玉狠狠拿捏,谁知柳玉跑得比兔子还快,他连对方的衣摆都没能摸到一下。   轻敌的下场无疑是致命的。   柳玉刚跑出一段距离就扯着嗓子喊道:“救命啊!救命啊!”   长廊两边都是住了人的房间,他的声音在长廊里回荡,却没有一个人出门查看。   男人仗着这点更加肆无忌惮起来,一边追一边吼:“你竟敢欠钱不还,给我站住!”   柳玉没想到男人会来这么一出,一时间心中的惶恐成倍增长,几乎凝为实质,他不敢继续大喊,留着力气跑出长廊。   可他一只脚刚踏出去,身后的男人便已大步流星地追了上来,并伸手抓住了他的衣领。   柳玉只觉脖间一紧,下一刻整个人都被那股劲儿拽得往后栽去。   “哈哈——”身后传来男人恶毒的笑声。   然而笑到一半,男人的笑声戛然而止。   拽着柳玉衣领的力道也骤然消失。   柳玉死里逃生一般,连忙站稳脚步,双手捂住脖子,惊魂未定地喘着粗气。   他转头一看,只见男人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倒在了地上,双眼圆睁,不知是死是活。   “你没事吧?”一道声音响起。   柳玉踉踉跄跄地转了回去,看到外面的甲板上站着一个身穿灰衣的男人,男人手上拿着一个东西,他微笑地看着柳玉。   柳玉摇了摇脑袋,刚要说话,又蓦地想起什么,他神色紧张且焦急地向男人求救:“大哥,他们还抓了两个人,就在那边的房间里。”   男人问:“哪个房间?”   柳玉语速飞快地说了门号。   男人抬手打了个响指,就见几道身影鬼魅般地落在柳玉面前,他们二话不说地直奔柳玉所说的房间。   柳玉又惊又怕地贴在墙壁上,缓过神来,他看了眼地上还是没有动静的男人。   “放心。”灰衣男人开口。   柳玉以为灰衣男人的意思是那人没死,便胡乱点了点头,小声说了句谢谢。   结果灰衣男人又道:“我们的人会处理他的尸体。”   “……”柳玉身体一歪,再次险些栽倒。   “对了。”灰衣男人上前一步,将手中的东西递给柳玉,“这是你掉的东西。”   柳玉定睛一看,才发现他在逃跑时不小心掉了康大哥给他的玉佩,连忙双手接过玉佩,不停地说着谢谢。   灰衣男人还了玉佩,却没有离开的意思,他看着柳玉捏着衣摆擦拭玉佩,笑着问道:“这可是康文的玉佩?”   柳玉擦拭玉佩的动作一顿,惊讶反问:“你认识康大哥?”   “我不仅认识你康大哥,还知道你康大哥之所以把这块玉佩给你,是想让你找一个姓萧的人,对吧?”   柳玉双手捧着玉佩,震惊地睁着眼睛。   “今儿也是我们有缘,跟我来吧。”灰衣男人说完,转身朝着一个方向走了。   柳玉犹豫片刻,还是跟了上去。   他们一前一后地来到船的第二层,这里的房间比下面的房间宽敞了一倍不止,走廊打扫得更为干净,还摆放着盆栽和字画。   柳玉跟着灰衣男人来到一扇屋门外面,灰衣男人轻轻叩了叩门,随后不等里面有所回应,伸手将门推开。   入目便是一间偌大的屋子,旁边还有一间稍小的屋子。   那间屋里坐了一个背对他们的男人,烛台上的蜡烛安静地燃烧着,昏黄的火光在男人宽大的肩背上微微跳动。   男人一动不动地面对窗外,似乎在欣赏风景,可外面伸手不见五指,也没什么好欣赏的地方。   “主子。”灰衣男人收敛了笑容,沉声喊了一句。   “让你出去办个事儿,完了还给我带个人回来。”男人说着责备的话,语气里却带着淡淡笑意。   灰衣男人道:“下属回来时在下面碰到了他,他身上有主子给康文的玉佩,下属便自作主张救下了他。”   “康文的人?”男人终于转头看了过来,可在看清柳玉长相的瞬间,男人脸上温和的表情凝固了。   “柳……”男人不可置信地站起身,直勾勾的视线仿佛要把柳玉看穿,怔了许久,他声音微颤地吐出一个名字,“柳春时?” 第72章 老友我爹已经走了(补2更)   柳玉没想到自己竟然从一个陌生男人嘴里听到最熟悉的名字,当即绷紧了身体,他被男人直白的目光看得很不舒服,下意识地往灰衣男人身后躲了躲。   谁知那个男人突然抬脚向他走来。   他惊吓地睁大了眼,扭头见灰衣男人完全没有开口的意思,便赶紧摇头否认道:“我不是柳春时。”   “那你是——”说话间,男人已经走到他面前,高大的身形几乎遮挡全部的光线,“柳春时的儿子?”   方才男人坐着还不觉得有什么,这会儿他们面对面地站着,柳玉才发现男人很高,似乎和宋殊禹差不多高。   男人看着十分年轻,可眼角的细纹还是暴露了年纪,他目光虽沉,但脸上重新挂起了淡淡笑容,即便居高临下地看着柳玉,也叫他生不出忌惮和畏惧。   这个男人可能天生长有一张平易近人的脸,和宋殊禹是两种风格的人。   柳玉双肩慢慢放松,不知怎的,他好像没有那么紧张了。   “我认识柳春时。”男人缓缓说道,“他是黔洲的桐溪县人,十六岁以前在桐溪县长大,也在桐溪县上学,十六岁以后和朋友来到京城,一呆便是四年,但后来他还是回了你们桐溪县。”   男人每一句话都属实,柳玉越听下去越掩饰不住面上的诧异,他不可思议地和男人对视:“你真的认识我爹!”   男人笑着点了点头,他看了眼柳玉身后的灰衣男人:“奚锦。”   奚锦闻言,心领神会地转身出了屋子,并带上小屋的门。   “过来坐。”男人走到桌前为柳玉沏了杯茶,并把桌上的点心推到柳玉面前。   柳玉不好意思一来就喝人家的茶、吃人家的点心,他规规矩矩坐在男人对面,双手放在膝盖上,两眼晶亮地望着男人:“你是我爹的朋友吗?”   男人怔愣了下,但很快反应过来,他点头道:“是朋友,但不完全是朋友。”   “啊?不完全……是朋友?”柳玉茫然地望着男人,显然没听明白这个回答。   然而男人没想解释,他笑着做了自我介绍:“我姓萧,名河,比你爹还大上几岁,你叫我萧叔叔就行。”   柳玉还在疑惑方才的回答,不过听了萧河的话,他立即把那些疑惑抛之脑后,乖巧地喊了声萧叔叔。   萧河笑着为自己倒了杯茶:“你爹没跟你提过我吗?”   柳玉摇了摇头。   他爹早走了,他连和他爹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可萧河不知其因,他很轻地哦了一声,前倾的身体微微后仰,端起的茶杯也慢慢放了下去。   空气突然沉默。   柳玉攥紧手指,小心翼翼地瞟着萧河的反应。   许久,萧河才有所动静,他半是玩笑半是埋怨地说了句:“这就是你爹的不对了,我和他好歹共处四年,可他回了老家娶妻生子,就把我这个老友彻底忘了。”   柳玉还是摇头:“不是的。”   萧河抬眼看着那张和记忆中有□□分相似的脸,很想故作轻松,可他脑子里的弦紧绷到了极致,连假笑都笑不出来,他听见自己气息微弱:“怎么不是了?”   “不是我爹不跟我提起你,是我从来没有见过他。”柳玉垂下眼皮,声音又轻又缓,“我爹在我出生后不久就走了,我从小跟着我姑姑长大。”   话音未落,对面陡然传来啪的一声。   猝不及防的柳玉被吓了一跳,赶紧抬眼看去,只见被萧河握在手里的水杯竟然从中裂开了,碎片割破萧河的掌心,可萧河脸色煞白,仿佛毫无察觉。   倒是守在外面的奚锦听见声音,立马推门而入:“主子!”   萧河抬了下血淋淋的手。   奚锦顿时僵在原地,他不敢违抗命令地擅自靠近,只得焦急而又眼巴巴地望着萧河。   柳玉也缩着肩膀,一脸骇色地盯着萧河:“萧叔叔,你的手……”   “走了?他去哪儿了?”萧河很是随意地用另只手按住了掌心的伤口,他问柳玉,“他又离开桐溪县了?”   “他、他就是走了。”柳玉结结巴巴地说,“我姑姑说他从京城回来后就生了重病,一直躺在床上,又积忧成疾,在我还是婴孩时撒手人寰了。”   这些话都是柳春华的原话,她经常向柳玉埋怨自己时运不济,还要帮早死的弟弟养襁褓中的孩子。   柳玉说完就闭嘴了。   他有些害怕这个样子的萧河,即便萧河什么都没做。   萧河闭眼缓了许久,再睁眼时,眉心深深地皱了起来。   “萧叔叔……”柳玉支支吾吾地说,“那个……时候不早了,我想回去休息了……”   萧河对他笑了笑:“好。”   说完,挥手让奚锦送他。   谁知柳玉匆匆忙忙地道完别,起身便脚底抹油地跑了。   奚锦站在门前,还没来得及说话,柳玉已经跟兔子似的跑得无影无踪。   “……”奚锦无奈地看向萧河,“主子……”   “罢了,由他去吧。”萧河的目光在柳玉离开的方向停顿了半天,突然说了一句,“他和他爹很像。”   奚锦跟了萧河将近十年,对萧河以前的事不太清楚,却也知道府上有“柳春时”这么一道禁忌的存在,他没见过柳春时本人,只在萧河的书房里见过柳春时的画像。   认真回忆了一会儿,他赞同地点头:“的确很像。”   尤其是那双眼睛。   奚锦拿来药箱替萧河包扎了手上的伤口,萧河扭头看着漆黑的窗外,在奚锦收起药箱时,他仿佛从回忆中惊醒,苦笑了下:“当初我放他离开,以为他是奔向幸福,结果是奔向死亡。”   奚锦提着药箱起身,沉默地垂头站在边上。   “康文知道他,也在我这里见过他的画像,所以才让他的儿子找了过来。”萧河深吸口气,又缓慢吐出,“康文还是那么自以为是,以为我对他仍有感情,甚至卑微到只是见到他的儿子都很高兴——”   声音一顿,忽然弱了下去。   “当初是他背叛了我在先,是他的错……”半晌,叹了口气,“可我错得更多。”   ……   柳玉没有直接回去房间,而是先去了那对老夫妻的房间。   这次老夫妻变得警惕了,再三确认门外的人是救了他们柳玉后,才小心翼翼地开了门。   老夫妻侥幸逃生,看到柳玉的瞬间便已激动得热泪盈眶,他们握住柳玉的手再三感谢,还想给柳玉一些报酬。   柳玉连忙拒绝了。   毕竟真正救了他们的人不是他而是萧河的人,他没道理拿他们的钱,而且他也不缺钱。   叮嘱完老夫妻好好休息后,柳玉回了自己房间,他没敢再找船员要炉子或者汤婆子,想着自个儿将就一下算了。   结果刚躺下没多久后半夜,奚锦忽然过来敲门,说是船的底层又冷又潮,容易睡不好觉,主子便吩咐他过来接柳玉上去。   柳玉又惊又喜,忙说他可以把差价补给萧河。   奚锦看了眼柳玉的脸,不知想到什么,无奈地摇了摇头:“主子不差你那点钱。”   柳玉尴尬地说了个哦字,摸了摸鼻子,又讪讪道:“那麻烦大哥替我谢谢萧叔叔。”   “等天亮了你自己去谢也不迟。”奚锦说,“怕是以后你们见面的次数多得去了。”   柳玉亦步亦趋地跟在奚锦身后,听了奚锦含糊不清的回答,他歪着脑袋,疑惑地看向奚锦:“啊?”   “……”奚锦意识到自己不小心多了嘴,立即板正脸来,“没事。”   柳玉收回脑袋:“哦。”   新房间里有柳玉心心念念的炉子,放下包袱,躺到床上,他满足地舒了口气。   床太软了,柳玉一觉睡到翌日上午才醒,窗外的天早就亮了,门外时不时地响起脚步声。   后来,脚步声在柳玉的房间门外停下,紧接着是一阵有节奏的敲门声。   “柳玉,醒了吗?”萧河问道。   柳玉瞬间清醒,他抹了把脸,一骨碌地从床上爬起来:“萧叔叔,我醒了。”   “醒了就起来,等会儿要下船了。”   “好!”   门外的萧河回到自己房间,就见奚锦表情严肃地站在门口等着。   萧河关上房门,对奚锦抬了抬下巴。   奚锦沉声说道:“主子,属下发现有一波人一路追着柳玉来到了金都。”   萧河拉开椅子的动作稍微顿了一下,才又坐了上去,他问:“查到那些人是谁了吗?”   “应该是——”奚锦走到案几对面,低垂着头,轻声说道,“摄政王宋殊禹的人,属下认出了他们之中的曾夷。”   “曾夷?”萧河惊讶地挑了挑眉,“他不是摄政王的贴身爪牙吗?摄政王居然舍得放他出来追一个柳玉?”   奚锦沉默片刻,开口:“主子,需要属下去桐溪县细查吗?”   若是其他事,他便自作主张地安排人手连夜赶去桐溪县了,可桐溪县一直以来都是自家主子的一块心病,他不敢触了自家主子的逆鳞。   萧河给自己倒了杯茶水,他端起茶杯,指腹在杯面轻轻摩擦了一会儿,才道:“早听人说摄政王可能逗留在黔洲,只是京城一直压着消息并且矢口否认,现在看来,传言不假。”   说完,他看向奚锦,“去吧。”   奚锦道:“是。”   “对了。”萧河又道,“别让摄政王的人发现柳玉的行踪,最好把他们引去其他地方。”   能暂时拖上一拖也是好的。   *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两天小区一直断断续续地停电,很影响码字,如果今晚不停电的话,我还是会写两更的! 第73章 生气萧河,你好大的胆子   京城。   摄政王府。   曾夷已经领了罚,脸色惨白地垂头跪在地上,虽然一身黑衣看不出什么,但是身上尽是浓郁的血腥味。   宋殊禹坐在案几的另一侧,从窗外洒进的明媚阳光映着他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他目光落在曾夷僵硬的身体上。   “重新跟着原路线找,必须把人给我找到。”   “是。”曾夷声音嘶哑,随即又有些犹豫地说,“不过那样一来,我们可能会在瑞王那里暴露行踪,上次在码头和瑞王的人撞上,估计他们已经有所怀疑了。”   “一个闲散王爷罢了,知道也无妨,他掀不起多大风浪,倒是你们——”宋殊禹说,“若是再被他们牵着鼻子走,就让人提着你们的脑袋来见我。”   轻飘飘的语气,却宛若巨山一般地压在了曾夷的肩膀上。   曾夷额间溢满冷汗,下意识地将头埋得更低:“是。”   “行了,去吧。”   曾夷迅速起身离开了书房。   宋殊禹仍旧坐在案几后面的椅子上,整个人几乎和沉寂的空气融为一体,许久,他才犹如活了过来一般,出声喊了一个人的名字。   “邢秀。”   话音未落,一道鬼魅般的身影悄无声息地落在了曾夷刚刚跪着的位置上,来人是个看着二十不到的少年,长有一双魅惑的凤眸,但表情极为冷,眼里覆着一层若有似无的戾气。   “主子有何吩咐?”   “你带人看着瑞王,今日之内,必须找出他的破绽。”   “是。”   其实现在不是和瑞王撕破脸的时候,他刚回京城,根基有所动摇,多树敌一人便意味着多一分危险。   可那个瑞王实在是犯了他的禁忌,竟然把主意打到了柳玉的头上。   他不管瑞王有何目的,只要碰了柳玉,他绝不饶恕。   “萧河。”宋殊禹放在案几上的手缓缓攥紧,他语气冰凉,自言自语地说,“你真是好大的胆子。”   语间尽是杀意。   书房外头,曾夷站在圆木后的阳光阴影里等待,今儿天气清朗,凉风习习,长廊上挂着的烛台被吹得不断晃动。   见邢秀出了书房,藏在阴影里的曾夷连忙走了过去。   “邢司长。”   邢秀早就知道曾夷藏在那里,对方身上的血味太重,他还在书房时就嗅到了那股气味一直没有离开。   “曾司长有何贵干?”邢秀转身看去,面无表情的模样倒和摄政王有几分神似。   不过邢秀长相艳丽,更显女气,尤其是那双眼尾上挑的凤眸,若非眼神太冷,其勾人程度怕是比金凤楼里的花魁还要有过之而无不及。   当然,这些话在心里想想便是,说出来十有八/九会引来杀身之祸——邢秀最恨别人拿他长相说事。   但凡是调侃过他长相的人,都被他大卸八块了。   曾夷收敛了心思,郑重地开口:“我们失职,在回来的路上跟丢了一个人,要是我们猜得没错,那个人很有可能来了京城,可京城这么大,我们没法在短时间内找到那个人,邢司长的主要任务都在京城完成,关系网比我们广,我们想请邢司长帮个忙……”   “让我帮你们找到柳玉?”邢秀开门见山地问。   “啊?是的。”曾夷略显尴尬,心想都快一年没见了,邢秀这个人还是这么直白。   “好。”邢秀答应得也很干脆,“只是丑话说在前头,我尽力而为,并不保证能帮你们找到。”   曾夷满脸感激,拱了拱手:“多谢邢司长。”   邢秀点了点头,还要说些什么,却忽然瞥见一个衣着华丽的女人提着裙摆匆匆忙忙地向他们奔来,发间的珠钗晃得叮呤直响。   原本没什么表情的邢秀瞬间变了脸色,嘴角肉眼可见地拉了下来,他当即闭上嘴巴,扭头就走。   “哎呀,秀秀,你别走呀!”女人穿着繁琐的衣服,行动颇为不便,但她还是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了过来,一把拉住邢秀的手。   邢秀眉头紧蹙,语气厌恶:“放开。”   “秀秀,你听我解释,我原本没想去见那个人,可他跟我说他手里有我要的东西,我思来想去,只好亲自过去看看,结果他骗了我……”   “你别说了,我不想听。”邢秀冷言冷语地打断女人的话,但也任由女人抓着他的手,其实以他的能力,只有他想,女人不可能碰到他分毫。   “我说的都是真话,我这次没有骗你——”女人说到一半,冷不丁地发现了曾夷的存在,她疑惑地咦了一声,“曾夷,你何时回来的?”   “……”面露窘色的曾夷不得不停下准备偷溜的脚步,他讪讪一笑,“回夫人,属下半个时辰前回来的。”   “唉,你这一身血味,受罚了吧?”明檀的注意力被转移,自然而然地松开了邢秀的手,她不解地叉着腰说,“你们几个大老爷们究竟是怎么想的啊?大人让你们暗中保护一个人,你们真就偷偷摸摸得好像自个儿见不得光似的,要我说,若是你们直接对那个人坦白了身份,事态哪儿会发展到这一步?”   曾夷瞥了眼邢秀难看到了极致的脸,犹犹豫豫地说:“夫人……”   “大人难得如此重视一个人,所以你们也要打起十分的精神,一旦找到他就即刻向他坦白身份,让他知道你们是大人的人,他才不会跑。”   “夫人……”   “否则腿长在人家身上,人家不信任你们,想跑就跑,你们能有何办法?”   “夫人。”曾夷忍无可忍地打断明檀滔滔不绝的话,“邢秀都走远了。”   明檀这才想起自己过来是为了哄人,顿时表情一慌,连招呼都顾不上和曾夷打,连忙提着裙摆追人去了。   曾夷眼睁睁看着明檀跑远,耸着肩膀苦笑了下。   他们又何尝不后悔没有早些向柳玉坦白身份?他们担心柳玉藏不住事儿,把他们的身份乱说出去,才如此大费周章地隐藏在柳玉家的附近,谁知事情变成了这样。   最重要的是他们低估了摄政王对柳玉的在意程度。   ……   船慢慢靠近码头,船上的人依次排队下船。   柳玉背着两个包袱跟在萧河身后,走在最后下的船,京城的码头比金都的码头还大,到处人声鼎沸,行人络绎不绝,甚至还有支着摊子卖食物的商贩。   来接萧河的马车就停在不远处,萧河听说柳玉来京城寻人,起初让柳玉去他家住,被拒绝后,又说把柳玉送去客栈。   可柳玉哪儿好意思再麻烦萧河,他把脑袋摇成了拨浪鼓,坚持要自己找房。   萧河劝不住柳玉,只好作罢,在码头分别时,他再次叮嘱柳玉:“若是遇到困难,便来府上找我,康文已经把我府的地址给你了吧?”   “给了的。”柳玉感激地说,“谢谢萧叔叔。”   “把玉佩保管好。”   “好。”   告完别,萧河便走了。   柳玉第一次来京城,被京城的繁华热闹迷晕了眼,幸好他之前在金都逗留过几日,有了心理准备,倒是很快明白过来自己应该做什么。   他找宋殊禹的办法无非两个,一是带着扳指去找正永当铺,二是直接打听到摄政王府的位置。   他原先打算先试一再试二,倘若一二试了下来都找不到宋殊禹,再另想办法。   可经历了船上的事后,他突然改变了主意。   那个店小二说得没错,他孤身一人又在客栈里坐吃山空,很容易被人盯上,当务之急还是找个可以落脚且安全的地方。   打定主意,柳玉便打算趁着天色还早到处看看。   他正想找个人问路,恰在这时看到了那对老夫妻的身影,他们把大包小包交给两个小厮拿上马车,等东西拿完,才在两个小厮的搀扶下上车。   柳玉小跑过去:“钱爷爷,苏婆婆。”   老夫妻听见柳玉的声音,转头瞧见柳玉飞快地向他们跑来,额前的碎发被风吹开,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   柳玉只跑一会儿就有些体力不支了,他用手背抹掉脸上的汗水,气喘吁吁地问:“你们知道京城哪儿有招工的地方吗?”   苏婆婆牵着柳玉的手,疑惑地说:“你不是来京城寻人的吗?问这个做什么?”   柳玉腼腆地笑了笑,眉眼弯弯,露出洁白的牙齿:“我想了下,找人并非一时半会儿的事,我还是先找份活儿干稳定下来好了。”   “你的想法是好,可那些招工的地儿招的都是卖苦力的工,你这细胳膊细腿的哪儿干得了?”苏婆婆看了眼钱爷爷,见自家老伴没有反对,才接着说,“不如你先告诉婆婆,你想找哪种活儿?”   柳玉毫不犹豫地答:“包吃包住的。”   “工钱呢?可有要求?”   这下柳玉纠结了好一会儿,小声说:“若是包吃包住的话,一天二十文会不会多了……”   以前他洗一件衣服才四文呢。   看苏婆婆愣着不说话,柳玉赶紧补充:“我力气大,可以干好多活儿!”   苏婆婆噗嗤一笑,和自家老伴对视一眼,她说:“二十文钱够买什么?你这要求也太低了,我们先上车,其余的后面再说。” 第74章 落脚昨晚出大事了!   老夫妻在外城的安清门附近开了一家茶坊,不仅卖茶水,还卖凉菜、水果以及糕点等吃食。   整个茶坊共有三楼,一楼是接待散客的食堂,客人来去匆匆,卖的都是便宜茶水,二楼是接待贵客的雅间,卖的都是现煎现煮的好茶和精致别雅的吃食,三楼是特意腾出来的仓库和屋子,仓库里装着茶坊平时用不到的东西,屋子里住着茶坊里的一个年轻伙计。   茶坊后面连着一个不大的院子,除了厨房外还有几间屋子。   不过能住的屋子就一间,其他屋子要么是招待客人的地方要么是老夫妻自个儿用的小厨房兼放置杂物的地方。   等傍晚茶坊关了门,老夫妻便带着柳玉认识了一下茶坊里的其他人。   总共七个,分别是两个做吃食的师傅、两个煮茶的师傅以及三个跑腿的伙计,都是男的,但年纪不一,上至五十下至十五都有。   柳玉背着两个包袱,紧张地和所有人打了招呼。   “谢松。”苏婆婆喊来那个年纪最小的跑堂,“楼上的屋子不是还空着一张床吗?你把柳玉带上去,以后他就跟你住一间屋子了。”   “好啊。”谢松听说柳玉要住在茶坊里,别提有多高兴,还热情地上来帮柳玉分走了一个包袱。   对比起招待客人的一楼和二楼,三楼就显得相当狭窄了,他们的身量在男人当中不算太高,却在站直后几乎能够用脑袋碰到屋顶。   “小心些,别碰着头了。”走在前面的谢松叮嘱,“我刚住进来时,每天都磕着脑袋。”   柳玉抬手摸了摸硬邦邦的屋顶,心悸道:“那得多疼呀。”   谢松回了下头,故意呲牙咧嘴地说:“疼完了,还多了一脑袋的包,别人都以为我伙食好了连个头都变高了,可人家伙食好了长个儿,我伙食好了长脑袋,这不是笑人吗?”   柳玉也被他的一番话逗得噗嗤一笑。   两人一前一后地进了屋子。   屋子虽小,但谢松跟柳玉一样喜欢收拾,哪怕只住着他一个人,也把屋子收拾得干净整洁。   两张床分别贴着两面墙壁,相对而放,中间隔了一张木头长桌。   谢松睡在有窗的那面墙下,而另一张空着的床还是光秃秃的木头架子,上面并未铺垫床单被褥。   谢松把柳玉的一个包袱放到床架子上,转头对柳玉说:“等会儿吃了饭,我陪你出去转转,顺便买些东西,总不能一直睡在这架子上。”   柳玉感激地点了点头:“谢谢。”   茶坊里除了他们俩,其他人都回自己家住了,他们和老夫妻一起在后院吃饭,饭菜都是苏婆婆做的。   饭桌上,苏婆婆让谢松平时多带着点柳玉,帮助柳玉熟悉一下茶坊里的环境。   谢松拿着碗筷,有些为难地说:“苏婆婆,跑堂的人手不是够了吗?你把柳玉塞进来就多了呀。”   “哪里够了?”苏婆婆说,“我走之前你不是还在跟我抱怨没人招待楼上的客人吗?你看柳玉不正好合适?”   被苏婆婆这么一提醒,谢松也想起来了,顿时脸色一喜,赶忙把柳玉上下一打量,啧啧地说:“别说,你还挺合适干这活儿。”   柳玉忐忑地捏着筷子,被谢松直白的目光看得一颗心都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他小声问:“什、什么活儿?”   吃完饭出去,走在灯火通明的街上,谢松忍不住跟柳玉抱怨:“二楼那些客人别提有多难缠了,仗着自己有几个臭钱恨不得拿鼻孔冲人,我们只是长得普通了些,就被他们嫌弃得跟什么似的,上次苏婆婆有个亲戚来帮忙,长得跟你一样白白净净,结果那些客人一点脾气也没有,还跟苏婆婆的亲戚说说笑笑,说白了都是一群以貌取人的肤浅之人!”   柳玉都听愣了,他从未碰到过这种以貌取人的事,以前倒是经常碰到按照身份地位把人分成三六九等的事。   谢松噼里啪啦地说了一大堆,见柳玉一脸惊吓,又反过来安慰地拍了拍柳玉的肩膀:“不过你放心,我们茶坊可是正经茶坊,不干那些不三不四的事儿,你只管做好本分事,不用特意讨好那些客人。”   柳玉点了点头:“我会好好干活的!”   谢松看着柳玉坚定的表情,不由得乐了,连带心里最后一丝抵触也消失殆尽。   不得不说,他还挺喜欢柳玉的。   其实苏婆婆不久前便在私底下把话给他说清楚了,既然柳玉干的是楼上的活儿、伺候的是楼上的客人,那么工钱自然不会比他少,只是柳玉刚来,什么事都要有个上手的过程,那么这期间的工钱还是会比他少上一些。   起初谢松还有些不高兴,可和柳玉走着走着,那份不高兴就慢慢地被磨平了。   能劳者多得嘛。   他想。   这天晚上,柳玉睡在新铺的床上,床板很硬,稍一翻身便有嘎吱声响起,于是他一动也不敢动。   千里迢迢地从玉潭村跑来京城,这是他以前做梦都不敢梦的事,他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会被困在玉潭村里,与山水为伴,没想到有朝一日竟能踏入这个繁华的都市里。   柳玉将手枕在脑袋下面,怔怔望着一方窗户外面正对的一轮明月。   宋子臻也在京城吗?   他是不是和自己一样也在看着那轮月亮?   瑞王府。   此时府内灯火大亮,所有仆人被迫聚集在瑞王书房外面的一片空地上,皆是战战兢兢、满脸惧色。   他们本在自个儿屋内睡得好好的,谁知摄政王的人突然闯了进来,不仅把整个瑞王府团团围住,还凶神恶煞地把所有人赶到了这片空地上。   连已经就寝的瑞王也被他们请了出来。   萧河被催得急,身上穿着睡觉时的贴身白衣,外面披了一件薄薄的长衫,被人如此无礼地对待,他并未恼羞成怒,反而冷静地站在人群前头。   和他们相对而立的是摄政王的人,人群从中分开,高大的身影从后走了过来。   “摄政王,好久不见。”萧河脸上挂起一抹笑容。   宋殊禹就不像萧河那样笑得出来了,他神情紧绷,浑身散发出几乎肉眼可见的阴郁气息。   火把的亮光映出宋殊禹冷硬的脸部轮廓,他双目直勾勾地盯着萧河,径直走到萧河面前,用只有他俩能听见的声音问:“人呢?”   萧河似笑非笑地看着宋殊禹,并未压低声音:“何人?”   “你藏的人。”   “摄政王说笑了,本王的王府就这么点大,里面就这么些人,全被你赶到这里来了,何以藏人?你大可以找找有没有你要找的人。”   宋殊禹没动,仍旧紧盯萧河:“瑞王,我不喜欢和人打哑语,若你听明白了我的话,便赶紧把人交给我,若你揣着明白装糊涂,就别怪我不顾平日的情谊。”   “呵呵。”萧河笑道,“摄政王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能人,和本王一个小小的王爷有何情谊?本王不敢高攀摄政王,玷污了摄政王的名声。”   宋殊禹被萧河打了一番太极,脸色已是极为难看,他缓慢地磨着后槽牙,目光如炬,最后再问了一遍:“柳玉人呢?”   萧河双手背后,身形笔挺,一脸坦荡:“本王不知摄政王在说什么。”   “好,好一个不知。”宋殊禹冷笑一声,后退一步,“敬酒不吃吃罚酒。”   说罢,他蓦地拔高声音,“瑞王萧河,疑似窝藏乱臣旧党,府内所有人全部拿下,剩下的人都给我搜,必须搜出一个人来。”   “是。”跟随摄政王来的兵队立马四散开来。   脚步声震耳欲聋。   府内的求饶声和哭泣声在夜里交织成一片。   宋殊禹冷着脸对萧河说:“瑞王,请吧。”   萧河面色平静地迈开步子,从宋殊禹身旁经过时,他稍作一顿,低声开口,“都说摄政王惯会忍耐,卧薪尝胆,韬光养晦,想不到本王还有幸见到摄政王如此按耐不住的时候。”   从今早到今晚不过短短几个时辰,宋殊禹便已按耐不住地找上门了。   如今已是二十七岁的摄政王在这件事上表现得比一个毛头小子还不如,才一天不到就这么急吼吼地跑来找人。   一天时间算什么?   柳玉又不会长着翅膀飞了。   瑞王觉得好笑的同时也觉得新奇。   也不知柳玉究竟干了什么,竟然让堂堂摄政王如此记挂,无论是好是坏,柳玉这本事属实不小,不愧是柳春时的儿子。   ……   翌日上午,柳玉新人上手,跟着谢松跑前跑后,勉强熟悉了茶坊的环境。   今儿不知怎的,来茶坊的客人特别多,雅间里也坐满了人,且多是茶坊的熟客,瞧见柳玉这张面生的脸,都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柳玉勤快,一喊便跑得飞快,尽管腼腆得很,却得了不少熟客的喜欢。   有些熟客走时特意跟苏婆婆打了声招呼,说苏婆婆这次请了个好伙计,光看脸就赏心悦目。   这话被跑得汗流浃背的谢松听了去,顿时气得鼓起两边腮帮子。   晌午吃饭时,谢松和柳玉端着饭碗坐在后院的石凳上,谢松愤愤不平地往嘴里刨饭,一边咀嚼一边恶狠狠地说:“都是一群以貌取人的肤浅之人!”   柳玉无奈地听着,等谢松抱怨完,他才问:“茶坊里的客人一直都这么多吗?才上午就满座了。”   “不,也就今儿特殊罢了。”谢松探头探脑地环视一周,确定四下无人,才凑到柳玉耳边悄悄说,“昨晚出大事了,摄政王抓了瑞王!”   摄政王?!   柳玉想到摄政王和宋子臻关系亲近,不由得担心这件事是否也和宋子臻有关。   谢松又说:“这儿在外城,大家不敢在内城议论,于是跑来这儿了。” 第75章 旧事瑞王孤家寡人一个(1更)   柳玉脑子里乱糟糟的,他愣了半天,反应过来后,便小声询问谢松:“你知道摄政王为何要抓瑞王吗?”   “这我哪儿清楚呀。”   “那你知道摄政王和瑞王之间的关系如何吗?”   “这就不好说了——”谢松咬着筷子,仰头想了一会儿才说,“虽然瑞王是当今皇上的亲叔叔,但他确实没什么架子,我还在街上撞到过瑞王的马车好多次,他身边的人也很好说话,我们老百姓都敬重他。”   柳玉好奇地问:“那摄政王呢?”   “……”谢松表情复杂地看了柳玉一眼,突然不说话了。   柳玉从谢松的沉默中得到了答案,他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只好把话题扯回瑞王身上:“瑞王不会有事吧?”   “这也难说。”谢松叹了口气,“瑞王早就不管事了,哪儿斗得过摄政王?而且摄政王的正妻是朝廷一个大官的嫡女,瑞王孤家寡人,以一敌二,更没什么胜算了。”   柳玉不太明白:“瑞王不是皇上的亲叔叔吗?那样的年纪也该娶妻了吧,怎么会是孤家寡人呢?”   说到这些事,谢松顿时更来劲了。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瑞王一直没有娶过妻,膝下无子,孤家寡人了好多年。”谢松说,“不过早在十七年前,瑞王还是被当今的太皇太后指了一门亲事,听说女方也是朝廷某个大官的嫡女,结果婚事都准备妥当了,就等着第二天的八抬大轿把女方抬进府里,哪儿想到瑞王突然反悔了。”   柳玉诧异不已,嘴巴张成了鸡蛋的形状:“啊?反悔了?”   “是啊,那件事在当时可是闹得沸沸扬扬、满城皆知,我刚出生呢,我娘就抱着我到处听那些婶子嫂子胡叨叨。”   “然后呢?”   “然后那门亲事就黄了呗,瑞王的名声一落千丈,听说那些重要的事儿都轮不到瑞王手上,也不知瑞王怎么想的,他反悔了,结果也是他从此一蹶不振,往后好多年都郁郁寡欢。”   柳玉听得糊里糊涂,拧着眉说:“瑞王到底喜不喜欢女方呀?”   “哪儿知道呢?”谢松耸了耸肩,“有可能他早就有了心上人,为了心上人才鼓起勇气悔婚,结果还是没能挽回心上人,也有可能他喜欢上了女方而不自知,悔了婚后才明白自己的心意,可为时已晚,反正无论如何,他已经为当年的冲动付出了代价,时至今日都未再娶。”   下午干活时,柳玉想到瑞王的事,免不得又是一阵唏嘘,他在心里算了算,当时正好赶上他爹离开京城的时候,也许他爹也听别人说过瑞王的事。   他原打算过段时间再去打听宋子臻的消息,可经过这事,他又改变了主意。   事不宜迟。   他不想像瑞王那样因自身而错过一些人和事。   第二天晌午,柳玉抽出吃饭的时间出了趟门。   摄政王府在内城,离茶坊太远了,哪怕坐马车也要走上一个时辰,倒是正永当铺在京城里开了好几家,其中一家就在茶坊三条街之外的位置。   柳玉揣着扳指去了最近那家正永当铺,没想到那家当铺和桐溪县的当铺判若两店,光是门面就抵得上隔壁食店的两个大,牌匾是暗红的底色,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正永当铺”四个大字。   站在当铺门口,可以看见里面的高台以及坐在高台后面的伙计。   那个伙计正埋头算账,似乎感觉到了什么,蓦地抬头,就和在外面踌躇的柳玉对上视线。   伙计眉头一皱,凶神恶煞地问:“有事儿?”   “……”柳玉憋着一口气,目光落在伙计肩上的腱子肉上,连忙摇了摇头。   伙计不耐地啧了一声,挥了挥手:“没事儿的话别挡着道了,你没事儿其他人还有事儿。”   柳玉这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地挡在了当铺门口,他脸颊发烫,小声说了句抱歉,然后飞快地跑掉了。   伙计看着柳玉瘦瘦小小,却跑得比兔子还快,不由得笑出了声。   “罗哥,你在笑什么呢?”一个人从后面凑了过来。   伙计立即正了脸色:“没什么。”   “对了,上头重点强调过了,一定要留意一个带板指的人。”来人郑重其事地说,“而且是个男的,十六七岁的年纪,但看着比实际年纪更小,长得很白,脸圆眼大,就是胆子小,稍微大声一点都能把他吓着,凡是有这些特征的人,一个都别放过,全部带到后面去。”   “好嘞!”伙计爽快回答。   “你一定得盯着点,上头相当重视这件事。”   “你放心吧,我的眼睛可尖了,任何可疑的人都逃不过我的眼睛。”伙计信誓旦旦地说,“你看我今天挪过屁股没?我一直在这儿坐着,还真没看到一个符合那些特征的人。”   “行,那你好好盯着啊。”   柳玉气喘吁吁地跑回茶坊,正好赶上开始干活的时候,不过谢松看他连饭都没吃就出去了,便先帮他顶着,催他赶紧去后院吃饭。   他的饭菜都留着,放在锅里用温水泡着,拿出来后,隔着碗和盘子还能感受到一丝温热。   柳玉坐在桌前,往嘴里塞了口饭,正咀嚼着,忽然感觉鼻头一酸,紧接着整片视线都被水雾模糊了。   他连忙仰起脑袋,努力把快要涌出眼眶的泪水逼回去。   谢松真的很好。   可他不能心安理得地享受别人的好,从而给别人添麻烦,找宋子臻的事还是过阵子再说吧。   ……   过了五月,天气逐渐变得炎热,柳玉和谢松每天忙碌下来都会热出一身的汗,为了能在夜里睡个好觉,他们每回睡前都要去院子里烧水擦洗身子。   谢松性格大大咧咧,有时候嫌麻烦,居然穿着一套贴身衣服就下楼去了。   柳玉拿着帕子和盆子跟在后面,忍不住说:“谢松,你还是披件外衣吧,你这么穿让苏婆婆瞧见了不好。”   “你想多了,这个时候苏婆婆早梦周公去了,哪儿还会在院子里监督咱们擦洗?”谢松回头把柳玉上下一打量,噗嗤笑道,“话说回来,你又是怎么回事?这个天把自己包成这样,不嫌热吗?”   明明只是下楼擦洗身子,可柳玉硬是把自己包得跟个粽子似的,除了双手和一张脸外,连脖子都没露出一点。   之前谢松就觉得奇怪了。   柳玉也不是多么怕冷的人啊,怎么非得穿这么多呢?   而且柳玉每次穿衣脱衣都避着他,要不是在一个院子里擦洗过身子,他还以为柳玉是女扮男装的姑娘。   可正因柳玉是男的,那不更奇怪了吗?   谢松挠了挠头,百思不得其解,却见柳玉表情微僵,用力摇着头说:“不热,我这个人怕冷。”   “你确定?”   “确定。”   谢松不等柳玉的话音落下,猛地往前窜了一步,迅速伸手摸了把柳玉的脸。   “那这是什么?”谢松摊开手心,上面全是方才摸到的汗水,“你不热还出了满头的汗。”   柳玉:“……”   谢松见柳玉嗫嚅了半天也回答不出个所以然来,便摆了下手:“算了,走吧走吧,不然晚了什么都看不到。”   擦洗身子的时候,柳玉特意端着盆子跑到距离谢松较远的位置,这里挨着一面墙壁,把月光全部挡住了,他尽量贴墙而站,只要谢松不拿着蜡烛照过来,就看不清他在做什么。   柳玉手忙脚乱地脱了衣裤,正擦洗着,不远处忽然传来谢松的嬉笑声:“柳玉,我们都是男人,你有的我也有,你躲什么躲?”   柳玉动作一顿,死鸭子嘴硬:“我、我没躲。”   谢松学他:“你、你就是躲了。”   柳玉不想搭理他了,默默加快手上的动作。   “你是不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啊?”谢松的声音再次响起,似乎离得近了一些,“难道你是姑娘?”   柳玉扭头看见谢松端着盆子站在离他不远的月光下面,吓了一跳,连身上的水渍都顾不上擦了,急急忙忙地套上衣裤。   谢松知道柳玉在意什么,尽管嘴上开着玩笑,却并没有要做什么的意思,见柳玉一身湿漉漉地走过来,他连忙解释:“你看,我就站在这儿,我什么都没做。”   柳玉没好气地说:“我知道啦。”   谢松嘿嘿一笑:“不过说实话,你再这么躲下去,我真的以为你是姑娘了——”   说着,他话音一停,再开口时用上了不可思议的语气,“你是不是长胖了?”   柳玉对“长胖”二字过敏,神经瞬间紧绷起来:“我长胖了?”   “是啊,你就是长胖了。”谢松歪着脑袋打量了柳玉一圈,最后目光落在柳玉的肚子上,“尤其是你这肚子,我记得你来时没这么凸吧。”   “……”柳玉立即用换下来的衣服挡住肚子,他加快脚步,头也不回地上了楼。   “嘿。”谢松无奈地笑了笑,“长胖不是好事儿吗?怎么还生起气来了。”   晚上躲在铺里,柳玉认真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和来京城时对比,他的肚子确实大了一些。   四个月了。   柳玉扳着手指头算了算,离孩子出生还有五个月,说短不短,说长也不长。   他打算找苏婆婆请个两三天的假,直接去摄政王府后门外面的裁缝铺问一问。 第76章 入府我们就是去伺候摄政王的(2更)   第二天是赶集的日子,来茶坊的客人络绎不绝,柳玉也忙得脚不沾地。   苏婆婆既是掌柜也是管事,一般都在楼下招呼客人,这天下午却是一直在二楼徘徊。   谢松拉着柳玉说悄悄话:“你小心些,二楼来了个贵客,相当难搞。”   柳玉问:“哪个贵客?”   “安州巡抚的长子卓阳,你听过他没?”   柳玉摇了摇头。   “没听过也无碍,总之你记住尽量躲着那个人,他是我见过脾气最差的人了。”谢松说着,左右一瞧,赶紧压低声音补充了一句,“而且啊,我听说他喜欢男人。”   柳玉双眼微睁,莫名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你怎么知道他喜欢男人?”   “都在传呗。”谢松用胳膊肘拐了拐柳玉,嬉皮笑脸地说,“你要说京城大吧,消息却传得可快了,不然我们这些平头百姓怎么会连瑞王的事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柳玉:“……”   他心想自己也喜欢男人,若以后被人知道了,别人会不会也在背后这样说他?   可转念一想,他既不是瑞王也不是安州巡抚之子,只是一个无名无姓的平头百姓,谁会闲着没事说他呀?   柳玉放下心来,跟着谢松偷偷摸摸地去认了一下那个安州巡抚之子。   “绿衣服的那个人,手里拿着一把折扇,看到没?”   柳玉眯起眼仔细看了看,只见卓阳坐在一盏屏风前,虽然面朝他们,但是注意力始终放在对面侃侃而谈的那个人身上。   一群人中,卓阳的气质最为出众,即便只是一声不吭地把玩着折扇,也能叫人一眼注意到他。   “看到了。”柳玉收回目光,小声地说,“我会小心的。”   谢松拍了拍柳玉的肩膀,下楼干活去了。   其实那个雅间的客人有苏婆婆亲自接待,倒也轮不到柳玉上场,柳玉只要负责把茶水和吃食端到门外便是。   黄昏时分,茶坊里的客人逐渐散去,柳玉也慢慢闲了下来,他无事可做,于是在几个雅间外面候着。   突然,一个雅间的门被推开。   苏婆婆率先从里走了出来,一边走一边恭恭敬敬地回头说道:“卓公子还请放心,我一定把消息带给我外甥。”   接着出来的人就是谢松刻意提过的卓阳,他的语气不咸不淡,却带着十足的威压:“明后两天我会再过来一趟,到时希望你们能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   苏婆婆点头如捣蒜:“是是是。”   柳玉瞧见卓阳的身影,连忙站直身体,低下脑袋,安安静静地像木头一般杵在墙壁边上。   一行人由苏婆婆带头从他面前经过,可就在经过第二人时,那个人忽的停下脚步。   走在后面的人也立即停了下来。   柳玉攥紧的手心已经渗出汗来,他垂眸望着自己的鞋尖,却也在余光中看见停在自己身前的人正是那个安州巡抚之子卓阳。   他悄悄咽了口唾沫。   “那个……”苏婆婆见状不对,尴尬开口,“卓公子——”   话刚出口,卓阳抬手。   下一刻,一个冷硬的东西挑住了柳玉的下巴。   柳玉身体微微一颤,正要下意识地往后躲,挑住他下巴的折扇便使劲儿让他抬起头来。   他惶恐地对上了卓阳近在咫尺的脸。   卓阳嘴角微挑,看着似笑非笑,眼里尽是打量的意思,他挑白菜似的把柳玉从头到脚地看了一遍。   “卓公子……”身后传来苏婆婆犹犹豫豫的声音。   卓阳置若罔闻,将折扇一收,转头吩咐道:“还有他,到时让他一起过来。”   苏婆婆一脸难色:“可是卓公子,他……”   卓阳一眼瞥过去。   苏婆婆的声音戛然而止,不敢再说话了。   出了茶坊,卓阳和其他人告了别,转身上了自个儿马车。   两个下属都在马车里等着,卓阳将折扇往旁一扔,一改方才端着的模样,吊儿郎当地一屁股坐到软垫上。   “去摄政王府上。”他吩咐道。   摄政王府建在内城的庆阳门旁边,那可是得天独厚的好位置,朝廷上下也就只有摄政王能在那个地段建上一个那么大的府邸。   卓阳揣着一肚子的羡慕嫉妒恨进了府,他没让下人通传,直奔摄政王的书房。   书房门窗紧闭,透不进光,宋殊禹坐在长长的案几后面,虽然案几上放了好几沓奏本折子,但是没有一本翻开,宋殊禹目光低垂,整个人一动不动,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卓阳将房门大敞,由着灿黄的阳光倾泻而入。   “你这人怎么回事啊?丧个三四天也就罢了,一直这样丧下去算什么?”卓阳大步流星地走过去,伸手在案几上拍了拍。   宋殊禹沉默半天,终于有所动静,缓慢地抬起眼皮看向卓阳。   这一眼实在有些冰冷,吓得本来已经靠在案几上的卓阳又噌的一下站直了。   宋殊禹语气也冷:“你来做什么?”   “我能来做什么?当然是来看看你喽,不然你觉得我一天到晚闲着到处跑吗?”卓阳受不了宋殊禹跟死人似的反应,索性切入正题,“两日过后我爹回京,准备借此机会办个宴会笼络一下朝廷各臣的感情,到时你也来啊。”   宋殊禹淡淡地嗯了一声,似乎对此兴趣不大。   卓阳狐疑地看了宋殊禹好几眼,心想他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失踪半年回来,看着没什么变化,实际上变了不少。   以前宋殊禹不说对这些交际往来的事感兴趣,可至少不会像现在这般排斥,还有瑞王一事……   卓阳嘶了一声,想起这事就觉得痛苦:“对了,你还不打算把瑞王放出来吗?人都被你关的快发霉了!”   提起瑞王,宋殊禹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不少:“这事我会自己看着办,不用你来操心。”   卓阳:“……”   他气不打一处来。   瑞王可是王爷,是当今皇上的亲叔叔,又不是路边的阿猫阿狗,如何看着办?   让全朝廷的人都看着你摄政王办瑞王吗?   本来卓阳还想深入地和宋殊禹聊一聊这事儿,可宋殊禹的反应如此之大,他顿时不敢多说什么了。   离开书房,卓阳正好碰到明檀步履匆匆地朝他走来,可能是刚出任务回来,明檀身上的衣服挂了好几处破洞,下巴上还有一处明显的擦伤。   卓阳道:“夫人。”   明檀这才发现卓阳的存在,笑了笑说:“卓公子来啦。”   卓阳还想找明檀打听一下宋殊禹找人的事儿,他听说宋殊禹在找一个小少年,皮肤白、眼睛大,可胆子小、溜得快,然而明檀一脸急色,他也不好意思耽搁别人的时间,便往旁让开了:“两日过后家父回京,会办上一场宴会,还请夫人和大人一块儿赏脸光临。”   “这是自然。”   “夫人请。”   不过在回去的路上,卓阳还在托着下巴琢磨这件事。   他找来找去,也就碧玉茶坊里的那个跑堂最符合要求。   说起来,那个跑堂的胆子是真的小,他还什么都没做,对方就已经抖成筛子了。   但有一说一,那个跑堂也真的长得水灵漂亮,尤其是那双乌黑的眼睛,里面好似盛着一汪清泉,战战兢兢地抬头看他时,清晰地映出了他那张闪过惊艳的脸。   若是宋殊禹瞧不上就算了,他瞧得上。   ……   第二天一早,柳玉又在茶坊里碰到了卓阳,这次卓阳没在雅间等着,而是在走廊里拦住了柳玉。   经过昨天一事,柳玉对卓阳的印象更不好了,他垂着眼睛不看卓阳。   卓阳倒不介意,问他:“你家掌柜的把我的事告诉你了吗?”   柳玉点头:“说了。”   “那你怎么说?同意还是不同意?”其实不管柳玉同不同意都得同意,这件事由不得他,但卓阳就是想逗逗柳玉。   柳玉怕得直抖还强装镇定的模样还挺好玩儿。   卓阳以为柳玉得纠结上一会儿才给出答复,没想到柳玉很快点了点头:“我去。”   他以此为条件向苏婆婆请了两天的假,正好巡抚的府邸离摄政王的府邸不远,他忙完了可以过去看看。   卓阳满意地笑了笑:“对嘛,识时务者为俊杰,放心,钱也少不了你的。”   柳玉不知说些什么,只能胡乱点头,见卓阳把话说完,他便打了声招呼后想溜。   谁知刚迈出一步,再次被卓阳用折扇拦住了去路。   “等等。”卓阳的目光落在柳玉微微凸起的肚子上,本想用手去摸,又觉得不对,于是用折扇轻轻敲了两下,“你这肚子是不是太圆了点?你们茶坊的伙食这么好吗——”   话音未落,柳玉竟然被他的动作吓得唰的一下变了脸色,想也不想地伸手打在他的手背上。   啪的一声脆响。   扇子落了地。   柳玉脸色发白,瞪圆眼睛看着吃惊不已的卓阳,没等卓阳说话,他慌慌张张地跑掉了。   卓阳站在原地愣了半天,弯腰捡起被摔开的折扇,将折扇一合,放在手心里敲了敲:“啧,这性子……”   柳玉知道自己闯了祸,得罪了贵客,担惊受怕了一整天,结果卓阳不仅没找他麻烦,还在第三天的晌午准时派了马车过来接他。   马车上除了他外还有几个看着和他差不多大的少年,其中一个是苏婆婆的外甥,有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他胆子很大,悄悄掀开窗帘,好奇地望着外面。   起初马车里还很安静,后来不知是谁起了头,大家小声地聊起天来。   “听说卓家请了很多客人,连摄政王都要来。”   “摄政王很少出来露脸吧?也不知他长什么样。”   “这回你肯定能看到摄政王的长相,我们就是被卓公子带去伺候摄政王的。”这句话是苏婆婆的外甥说的,他性格活泼,比其他人更能和卓阳说上话,这些事便是从卓阳嘴里打听到的。   *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的反馈我收到啦,我自己写着也急,恨不得立马写到摄政王和柳玉相遇的剧情去,但是中间有时间线要走,我特别怕三两句带过变成大纲文,不过我想了想,还是会根据大家的反馈稍微调整一下,还是就是尽量多更吧orz可能也是一章只有三千字才看着让人焦急 第77章 相遇委屈、愤怒、难受(3更)   柳玉等人是从卓府偏门进去的,他也是下了马车才发现来的不止他们这些人,后面还跟了三辆马车,且每辆马车上都坐了五六个人。   第一次进入这么气派的府邸,柳玉紧张得一颗心都悬在了半空中,他随人群一起默不作声地跟在管事身后。   走过弯弯绕绕的长廊,他们最终在一个花园里的空地上停下。   苏婆婆的外甥名叫段子轩,他身上丝毫不见其他人的腼腆羞涩和茫然无措,一路上东看看西瞧瞧,到地儿后,还熟络地和带路的管事攀谈起来。   “邓管事,趁着这会儿还有时间,你找个嬷嬷来教我们一下规矩呗,不然这么多人,等会儿教起来肯定手忙脚乱。”   管事没想到段子轩看着年纪不大却懂得挺多,不由得露出惊讶的表情。   “你倒是考虑得周到。”邓管事说,“那你们在这儿等着,我去问主子一声。”   “好的。”段子轩乖乖应道。   管事跟大家打了声招呼,严厉地叮嘱大家不要乱跑,又让段子轩好好看着这里的纪律,说完便匆匆走了。   虽然被管事委以重任,但段子轩并未端着,依然和气地和大家打成一片。   柳玉躲在人群角落,一会儿摸一摸肚子,一会儿敲一敲腰杆,站得很不舒服。   他上次被卓阳的话吓着了,今儿特意起了个大早,趁着穿衣服的功夫用在金都买的布匹把肚子胡乱缠了缠。   他缠的力道不大,却也在这时被勒得有些喘不过气。   还好这会儿不用干活,站着总比忙着好熬。   过了许久,管事才回来,他似乎领了卓阳的吩咐,二话不说把现场的人分成七八个队伍。   柳玉被分到了一个三人组里,和段子轩还有一个看上去沉默寡言的少年一起,他们被带到一间小屋子里,跟着两个卓府里的丫鬟干活。   那两个丫鬟在傍晚的宴会上负责端茶送水,柳玉三人则和她们干一样的活儿。   “今儿来咱们府里可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从他们的衣服上抽一根丝儿出来卖了都够咱们过一年的好日子,所以你们可得机灵着,否则即便是二少也来了也护不了你们,听清楚了吗?”丫鬟郑重其事地说。   “听清楚了。”柳玉三人齐声道。   “听清楚了就好。”丫鬟神色放缓,对他们招了招手,示意他们过去坐下,“我再跟你们详细说说该怎么做。”   宴会在傍晚酉时开始,柳玉三人听两个丫鬟把该做的事和注意事项都来回讲了好几遍,随后跟着她们吃了饭,便换上衣服去做准备了。   天色渐暗,客人们陆续到场。   宴厅里灯火通明,桌椅朝着大门成“门”字摆放,长桌上也放好了美味佳肴。   这里有着柳玉从未见过的华丽,两个人都围不住的大圆柱上雕刻着栩栩如生的图案,金碧辉煌,被灯光照得好似会发光一般。   进来的客人唯一不是衣着华丽、穿金戴银,高贵沉着的气质让他这种平头百姓望而却步。   柳玉站在圆柱后面,像一只躲在阴影里的小老鼠,悄悄望着那些和他有着天壤之别的人。   他和那些人仿佛生活在两个世界。   甚至在踏入这个宴厅之前,他都不知道世上竟然还有人都如此奢靡的方式过着日子。   “柳玉。”耳边传来段子轩刻意压低的声音,“快别看了。”   柳玉吓了一跳,赶紧低头。   “记住自己的身份,那些人不是我们能随便看的。”   “哦,好……”   柳玉再也不敢抬头。   不知过了多久,原本吵闹的宴厅忽然变得安静起来,紧接着柳玉听见了卓阳欢喜万分的说话声:“原来是摄政王来了,欢迎大驾!”   卓阳的话宛若一块石头砸进水里,荡起一圈圈的涟漪。   周围的人都在小声说着摄政王的事,口吻又惧又怕,却也带着掩饰不住的向往和崇拜。   柳玉听到“摄政王”三个字就想起了宋子臻,宋子臻不是摄政王的人吗?不知有没有跟着摄政王一起过来。   他心跳加快,竟然有些期待。   悄悄抬头朝门口看了一眼,只见那里已经围上了一圈人,被围在里面的人身量极高,背对着他。   那个人就是摄政王吗?   可惜隔得太远,也不敢光明正大地抬头去看,柳玉看了半天,根本看不清楚。   在段子轩又一次的好心提醒下,柳玉只好收回目光,老老实实地低头看着自己脚尖。   那边寒暄了许久,卓阳才领着人浩浩荡荡地往这边走来。   “来来来,早就为你们准备好了位置,请坐。”卓阳热情地说。   柳玉不动声色地往柱子后面躲了躲,他没听见摄政王的回答,只听见一道轻微的笑声。   那笑声好耳熟。   柳玉眉心一皱,手心蓦地捏出汗来,连着心跳再次加快。   宋子臻?   宋子臻真的来了吗?   方才的笑声分明就是宋子臻的笑声。   这一刻,柳玉说不出自己是何心情,一路以来的期待可能即将实现,他恍若身在梦中,甚至连如何呼吸都忘了。   他和宋子臻分别了整整四个月。   他真的太想宋子臻了。   摄政王落座之后,宴会正式开始,全场声音渐小,卓阳和他爹安州巡抚以及嫡出大哥分别出来说了几句话后,拍了拍巴掌,几个衣着清凉的舞女拿着各种乐器从门外鱼贯而入。   悦耳的乐声在厅内萦绕,舞女们翩翩起舞,婀娜的舞姿几乎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   当然,也有人对舞女不感兴趣。   “大人,夫人。”有个男人端着酒杯过来,卑微又讨好地说,“卑职有幸和大人及夫人同场,必须过来敬大人和夫人一杯。”   然而摄政王仍旧稳稳坐着,面对胡子花白的男人,不仅丝毫没有起身回应的意思,连吭都没有吭一声。   男人尬站半晌,端着酒杯悻悻走了。   本来柳玉还想悄悄看一眼宋子臻在不在,可这会儿他完全被摄政王的冰冷气场震慑住了,连眼皮都不敢抬一下。   从他所在的角度,只能在余光中看见旁边摄政王夫人的背影,夫人穿着深蓝的外袍,发髻高挽,蝴蝶形状的步摇垂落下来,晶莹辉耀,玲珑有致,栩栩如生,偶尔在夫人转头时发出轻响。   柳玉看了一会儿才垂下目光。   舞女退场时,雷鸣般的掌声响起,众人吟诗作对地夸赞,站在柳玉和段子轩身后的丫鬟轻轻推了下段子轩。   “斟酒。”   段子轩立即明白了丫鬟的意思,尽管早就做足了心理准备,却还是又紧张又忐忑,他深吸口气,管理好面部表情,上前拿起酒壶绕到摄政王身旁。   明檀最讨厌来这种场合和一群面具人虚与委蛇了,端着包袱累死人不说,还要提防各种各样的陷阱。   假笑太久,她感觉自己的脸都要笑僵掉了。   要说这场宴会里唯一有点意思的地方,那就是卓阳给摄政王安排的人了。   也不知卓阳从哪儿找来这么多模样相似的少年,还细心地安排在了各种地方和摄政王撞上。   可惜啊。   他们摄政王心里早就有人了,哪看得上路边的野花野草?   明檀揣着看热闹的想法,静静看着又一个少年端着酒壶走到宋殊禹身旁。   宋殊禹眉头紧蹙,显然已经对卓阳安排的百出花样感到不耐,不等少年斟完酒,他直接开口:“滚下去。”   少年的脸色瞬间发白,端着酒壶的双手微微发抖,他似乎心有不甘,可顾及到眼下的场合,再不甘也只能默默放下酒壶退了回去。   唉……   明檀在心里摇了摇头。   这些少年说到底还是太年轻了,妄想一步登天,却不懂得看人脸色,殊不知过度谄媚也会引来杀身之祸。   貌似柱子后面还有一个吧?   以她对摄政王的了解,估计摄政王忍耐到了一定程度,等会儿没那个少年好果子吃。   倘若那个少年识趣,就别再出来惹祸上身了。   柳玉并不知道隔着柱子的外面发生了什么事,他只看到段子轩脸色难看,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他有心想问问段子轩,无奈段子轩几乎把脑袋埋进衣领里,仿佛没注意到他的欲言又止。   卓阳还安排了很多节目,表演者们一波接着一波地上场。   段子轩偷偷哭了好一会儿,终于从悲伤的情绪中挣扎出来,他抹干泪水,表情呆滞地望着前方摄政王的身影。   此时柳玉也打消了询问的心思,面对柱子走神。   突然,一只手在他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同样的两个字在他耳后响起:“斟酒。”   柳玉心里有千万个不情愿,却不得不硬着头皮绕出柱子,他记着丫鬟的叮嘱,拿起酒壶走到摄政王身旁。   他不停地用余光打量周围。   可除了摄政王和摄政王夫人外,这里没再坐着别的人。   宋子臻呢?   不久前他分明听见了宋子臻的笑声。   难道是他听错了?   大起大落的心情让柳玉犹如从云端坠落,他步伐虚浮,双手有些无力,低头斟酒时,冷不丁地在余光中瞥见了摄政王的侧脸。   宋——   子臻……   柳玉斟酒的动作猛地一顿。   仅是刹那间,他心中便掀起了滔天巨浪,呼吸急促之下,他控制不住地把酒倒向宋殊禹的衣袖。   宋殊禹忍耐到了极限,感受到手上的湿意后,心中的怒火当场沸腾成了滔滔杀意。   他眼神阴鸷地抬头看去,正要出声叫人把那个不长眼的东西拿下,却在下一瞬对上了那张他朝思暮想了许久的脸。   只是那张脸胀得通红,委屈、愤怒以及难受等种种情绪交织,逼红了那双乌黑的眼睛。   柳玉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身旁的明檀,然后放下酒壶,转身回了柱子后面。 第78章 放开我信不信我打你(1更)   强烈的酸意冲了上来,在躲到柱子后面的瞬间,柳玉的泪水便已忍不住地夺眶而出。   后面的两个丫鬟似乎料到会有这么一幕,对视一眼,暗自叹了口气。   看来这个人也不行。   柳玉身体发颤,拼命忍住呜咽声不从口齿间溢出,可泪水根本忍不住,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他面向柱子,恨不得将自己融入眼前这根巨大的圆柱之中。   前不久的期待和欢喜在这个时候全部化为悲伤的潮水,呼啸着淹没了他。   他发现自己真是傻啊。   明明宋子臻的话漏洞百出,可他还是傻乎乎地相信了宋子臻的话,相信宋子臻回京只是有要事处理,相信宋子臻三年内会回去找他,甚至不远万里地跑了过来。   结果宋子臻就是摄政王。   摄政王在京城呆得好好的,还有一个那么美丽的夫人,怎么会回去乡下找他?指不定在离开桐溪县的时候就把玉潭村的一切都抛到了脑后。   柳玉用拳头抵住嘴巴,闭上眼睛,努力逼回泪水。   可次次努力,次次都失败。   有那么一刹那,他感觉天空都塌掉了,未来的路被浓郁的迷雾笼罩,他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更不知自己该去何方。   他又变成了一个人。   若是这样,不如一开始就不要和宋子臻相遇。   段子轩也料到了柳玉会在摄政王那里吃瘪,却不想柳玉回来后的反应如此激烈,几乎哭成了一个泪人,湿漉漉的眼睫就没干过。   虽然这么想很不好,但是段子轩确实从柳玉身上找到了安慰,看柳玉哭得那么伤心,他好像也没那么难过了。   毕竟摄政王谁也没瞧上。   段子轩见无人注意他们这边,便悄悄靠近柳玉。   “别难过了。”段子轩小声安慰道,“像我们这样的平民百姓,能和摄政王说上话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了,那些麻雀飞上枝头变凤凰的故事只能在话本子里看到,我们还是别想了。”   柳玉低着脑袋,手忙脚乱地抹掉脸上的泪痕。   “嗯。”他的声音带着哭腔,“谢谢你。”   段子轩在柳玉身旁站了一会儿,趁着后面的两个丫鬟没注意,飞快地摸出一张帕子递给柳玉。   “擦擦眼泪吧,别让其他人看到了,否则我们都吃不了兜着走。”   “好。”   柳玉嘴上应着,却只把帕子攥在手心里,这张帕子洗得很干净,他不好意思拿来擦眼泪和鼻涕。   段子轩的目光在摄政王和摄政王夫人之间徘徊,眼里带着毫不掩饰的羡慕,他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对柳玉说:“摄政王和他夫人真是郎才女貌的一对。”   柳玉攥紧手帕,没吭声了。   没过多久,后面的两个丫鬟似乎觉得没指望了,便分别拍了拍柳玉和段子轩的肩膀,把他们带出了宴厅。   他们被带到之前的花园里,那里已经等了好些人,都是之前坐马车过来的少年。   比起来时的雀跃,这会儿大家脸上或多或少地增添了几分烦闷,几乎没人说话,要么看着地面、要么仰头望天,都在发呆走神,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   之前那个管事又来了,照旧把大家分成七八个队伍,排队依次离府。   段子轩在摄政王那里受了挫折,在管事这里却很吃得开,他有些失落地询问管事:“啊?我们这就走了吗?”   “不然呢?”管事好笑地说,“你还想留下来过夜吗?”   “倒也不是不可以——”段子轩颇为难为情地摸了摸鼻子,“我第一次进这么大的宅子,连这里的花草树木都没看清就要走了,真是可惜,也不知以后还有没有这样的机会。”   由于柳玉和段子轩来时坐的第一辆马车,因此走时他们便要坐最后一辆马车,管事对段子轩的印象不错,也背着手和他们一起走在人群尾巴上。   管事意味深长地说:“机会当然有,不过是你自个儿错过了。”   段子轩一脸茫然:“机会在哪儿?”   “今儿你入府不就是个机会吗?”管事说,“你是个聪明孩子,应该不会不知我们二少爷的用意吧?”   “……”段子轩面露尴尬。   他当然知道,但一路上都在装傻充愣罢了,因为柳玉是真以为他们只是过来端茶倒水,若是他把话说开了,岂不是显得他什么都懂?   想到这里,段子轩下意识看了眼旁边的柳玉。   只见柳玉一声不吭地低头往前走,长长的眼睫在白皙的皮肤上落出一团小小的阴影,也遮住了柳玉眼底的情绪。   柳玉嘴角紧抿,目光笔直地望着地面,似乎对两旁的风景毫无兴趣,也对这个富贵人家都不一定住得起的宅子毫无留恋。   “摄政王府可比这里大多了,而且摄政王只娶了一个正妻,既未纳妾也没有一个暖床丫头,偌大的后院里就住着夫人一人,倘若你们有谁攀上了那根高枝儿,怕是回头都瞧不上我们这儿喽。”管事说着,叹了口气,“事与愿违啊,你们这么多人,却没一个人能成。”   段子轩也很不甘,可他不能表现出来,于是勉强挤出一抹笑容:“摄政王就是天上的太阳,我们何德何能攀上天上的太阳。”   另一边的宴厅里,明檀明显感受到了,自从那个少年离开之后,宋殊禹周身的气息肉眼可见地愈发冰冷起来,眼里躁意翻滚,吓得前来讨好献媚的人都不敢靠近。   宴会还没结束,宋殊禹却坐不住了,他不顾众人惊讶的目光,起身出了宴厅。   “邢秀。”   话音未落,邢秀无声无息地落在他们面前:“大人。”   明檀眼神一亮,欢喜之情溢于言表,但碍于宋殊禹在场,她不敢多说什么,只能站在宋殊禹身后眼巴巴地望着连余光都没分给她一点的邢秀。   宋殊禹言简意赅:“带路。”   “是。”   虽然邢秀藏于暗处,但是他一直在观察着宴厅里的动静,自然知道不久前柳玉故意往宋殊禹身上倒酒的事。   以前他都会默默处理掉这些人,可当时宋殊禹的反应实在异常,他便没有自作主张,只是暗地留意柳玉的去向。   宋殊禹跟着邢秀走了,明檀身为名义上的摄政王夫人,不得不跟上他们的步伐。   与此同时,柳玉和段子轩也快走到偏门了,经过和管事的一番交谈,段子轩彻底想明白了。   摄政王娶的正妻都是尚书嫡女,在出嫁前还是京城闻名的才女,连别人试图塞给摄政王的妾都有个正三品官职的爹,他们这些上不得台面的无名小卒又算得了什么?   能被摄政王看上是烧了八辈子高香的荣幸,看不上也在情理之中。   连柳玉这么讨人喜欢的长相都入不了摄政王的眼,看来能和摄政王相配的就只有摄政王夫人了。   段子轩想明白后,没忘安慰柳玉和另外几个少年。   “不管怎么说,我们也算是见过摄政王的真容了,此趟不亏。”   另外几个少年复连连附和。   “是啊,换做往常,我想都不敢想呢。”   “简直跟做梦一样。”   “你们也不想想摄政王是什么人,他怎么可能瞧得上我们?以我们的身份,怕是给摄政王提鞋都不配。”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却听管事猛地一声咳嗽。   紧接着,管事惶恐开口:“摄、摄政王!”   正在说话的几人吓得同时没了声儿,他们赶紧扭头看去,只见三道人影大步流星地从他们身后的小道上走来。   走在中间的那个人不正是摄政王吗?   一时间所有人都愣在原地,表情又惊又怕地望着距离自己越来越近的摄政王。   这里是卓府偏门,但凡有些身份地位的人都不会选择从偏门进出,那么摄政王十有八/九是来找人的。   可是找谁呢?   他们之中貌似没有被摄政王另眼相看的人。   段子轩刚这么想完,就眼睁睁看着摄政王目不斜视地从他们中间穿过,最后停在了人群最边缘的柳玉面前。   柳玉表情麻木地望着宋殊禹。   宋殊禹直接拉过他的手:“借一步说话。”   没等柳玉开口,宋殊禹就把人拉走了。   被留下的人皆是一脸震惊,尤其是和柳玉一起斟过酒的段子轩,他分明记得柳玉并未得到摄政王的青睐,还被摄政王吓哭了,为何这会儿摄政王又改变主意了?   难道摄政王看上柳玉了?   段子轩的眼睛瞪得跟铜铃一般大,他急忙喊了一声:“柳玉!”   正要往前走,一把锋利的长剑忽然唰的一下横在了他身前。   邢秀面无表情地拿着长剑,声音凛冽:“都散了,今儿的事你们敢说出去一个字,我就把你们的舌头割下来叫你们爹娘生吞下去。”   段子轩脸色惨白,连连后退,和其他人一起点头如捣蒜。   柳玉被宋殊禹拉着走了一段路,直到进了一间像是书房的屋子,宋殊禹依然没有放手的意思。   柳玉开始挣扎。   可宋殊禹铁了心不放,甚至试图抱住柳玉:“小玉,这件事说来话长,你听我解释,我能说的一定全部告诉你……”   柳玉不想和宋殊禹靠得这么近,他满脑子都是宋殊禹和他夫人并排而坐的身影以及段子轩那句郎才女貌的话,他胃里发酸,直犯恶心。   “你放开我!”   “小玉。”宋殊禹哪儿还有一点高高在上的摄政王模样,仿佛换了个人似的,看着卑微、可怜又无助,“你听我说——”   “我让你先放开我啊,你手别乱碰!”柳玉心里堵得慌,又气又闷,他都不知自己是如何跟着宋殊禹走到这里的,他只觉自己濒临崩溃,只要再有一根稻草压下来,他整个人都会垮掉。   他也想冷静,可他根本冷静不了,胸腔里揣着一团火,当宋殊禹的手抱到他的肚子时,那团火瞬间窜出滔天的火舌。   “你听不懂人话吗?让你放开你不放,信不信我打你!”柳玉嘴上说着,巴掌也拍到了宋殊禹身上。   他闭着眼睛胡乱拍,巴掌声啪啪啪地响,不小心照着宋殊禹的嘴巴拍了一下,啪的一声格外响亮。 第79章 打你别动手动脚(2更)   柳玉哪儿想到自己会直接给宋殊禹一个大嘴巴子,宋殊禹还没反应过来,他就吓得连忙把手收了回去。   可收到一半,忽然被宋殊禹的手紧紧拽住了。   宋殊禹的语气听不出情绪:“你打我?”   柳玉:“……”   他后知后觉地想起了宋殊禹的摄政王身份,一时间竟有些心虚,将手抽了抽,可惜没抽掉。   柳玉咽了口唾沫,故意虚张声势地抬了抬下巴:“我就打你,你是骗子,你骗了我!”   “我说过我可以跟你解释……”宋殊禹顿了一下,索性打住话题,主动把脸贴到柳玉的手心上,“打吧,只要你能消气,随便你怎么打。”   柳玉没动,眼睛发红地望着宋殊禹。   “等你打完了,我再好好跟你解释。”宋殊禹说完,却见柳玉迟迟没有动静。   他还以为柳心软了,心尖跟着一软,正要开口说话,哪儿想到柳玉一把将手抽出。   紧接着——   啪的一声。   又是一个响亮的大嘴巴子落在他的脸上。   一脸柔情的宋殊禹表情僵住了。   “你以为我不敢打你吗?我还就打你了!”巴掌跟雨点似的落在宋殊禹的脸上和身上,柳玉打人的力道不大,但动作极快,让宋殊禹连挡都无法挡。   好不容易憋回去的委屈又涌了上来,柳玉的泪水止不住地流,方才离开时难过,这会儿面对宋殊禹更难过了。   这个人怎么能骗他呢?   这个人已经成亲了、已经有妻子了,却和他做出那种事……   “你不仅骗了我,你还骗了你妻子!”柳玉满脸泪痕,又悲伤又愤怒地骂道,“你这个负心汉,我要打死你这个负心汉!”   趴在窗外戳了个小洞往里看的明檀早已被屋里的一幕震撼到无以复加。   里面正在挨打的那个人真是她认识的摄政王吗?   那是被鬼附身后的摄政王吧!   还有那个小少年,竟然敢打摄政王?若是其他人这么做的话,恐怕早被摄政王命人切成一块块的肉了。   “这究竟是哪里来的勇士,佩服佩服。”明檀用手托住下巴往上一抬,合上了张成鸡蛋大小的嘴巴,她转头看向旁边面无表情抱着长剑的邢秀,“看到没有?终于有人治得住你家主子了。”   邢秀眼神冰冷,转身朝屋门走去。   “秀秀!”明檀猜到邢秀要做什么,赶忙上前阻止,“这是你家主子的私事,你就别管了。”   邢秀压根不听明檀的话,一脚踹开屋门。   屋门撞到墙壁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里面纠缠的两人同时愣住,可与其说是纠缠,不如说是柳玉泄愤地拍打宋殊禹,而宋殊禹躲不了也不敢躲,只能虚虚用胳膊护住自己的脸。   邢秀的闯入拽回了柳玉的理智,他慌忙抹了把脸上的泪水,沉默地往后退了退。   倒是衣服和头发都被扯乱了的宋殊禹往柳玉身前一挡,面色不愉地看向邢秀:“我何时让你进来了?”   明檀跌跌撞撞地跟在后面,一边道歉一边要把邢秀拉走。   结果邢秀面无表情地甩开了明檀的手,随后大步流星地走上前,他走到桌前,往身上一摸,摸到了一些东西放到桌上。   柳玉定睛一看,发现那是纱布和膏药之类的东西。   邢秀抬眼看向宋殊禹,坦荡地说:“属下无能,救不了主子,只能保证在第一时间为主子提供救治。”   宋殊禹:“……”   沉默片刻,宋殊禹卑微地询问柳玉:“你打够了吗?若是没打够,你再打一会儿?”   柳玉:“……”   有邢秀和明檀在边上看着,他无论如何也不好意思再闹下去了,可一看到明檀就免不了想起以前的事,伤心混杂着拆人姻缘的心虚,他抬脚想走。   宋殊禹眼疾手快地拦住了他的去路,碍于刚刚他的激烈反应,宋殊禹没敢碰他,只是隔着些许距离说:“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   柳玉挣扎半晌,终是点了点头:“你说吧。”   宋殊禹明显松了口气,他抬眸瞥向明檀。   明檀心领神会地把邢秀拖走了。   一时间屋子里再次剩下他们两个人,宋殊禹把柳玉按到椅子上,拉起柳玉的手看了看,打了那么久都把手打红了。   “好好说话,别动手动脚。”柳玉嗖的一下把手收了回去。   宋殊禹举在半空中的手落了空,却也不恼,他拉来另一张椅子和柳玉面对面地坐下。   柳玉垂着眼睑,放在腿上的双手交握,似乎不愿看他。   可宋殊禹目不转睛地盯着柳玉的脸,四月恍若四年,柳玉和他记忆中的模样有了几分出入。   仔细想来,应该是柳玉长胖了不少,不仅脸变圆了,连腰身都粗了一些——   不,不止一些,是粗了一圈才对。   宋殊禹的目光在柳玉的腹部上停留许久,直到似有所觉的柳玉用宽敞的衣袖遮住腹部,他才恍然收回目光。   他很想抱抱柳玉、亲亲柳玉,可又害怕吓着柳玉,他不得不按耐住心里的蠢蠢欲动,开口说道:“我成亲之事对你有所隐瞒不假,那是因为我和明檀之间没有感情。”   柳玉才不信他的话:“你们没有感情会成亲吗?你们的画本都卖到桐溪县了,你还想糊弄我!”   “我没想糊弄你。”宋殊禹无奈地说,“有些事在还没结束前不能告诉你,我唯一能告诉你的是我和明檀没有感情,我对你也是真心实意,我打算等京城局势稳定下来后就去玉潭村接你过来,但我没想到你自己来了。”   说到这里,宋殊禹想起什么,眉头一皱,“我不是给了你联系我的方式吗?你为何没用?”   “我去过外城那家正永当铺,可那里的伙计太凶了,我连门都没踏进去。”   宋殊禹的眼神暗了一瞬,又很快笑了笑:“那你如何找到这里来的?”   “我不是来找你的,我是来干活挣钱的。”柳玉幽幽地说,“我也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你和你的妻子。”   “……”宋殊禹感觉这个坎是过不去了,他很后悔当初为了走个捷径和明檀假成亲,不然这会儿他和柳玉哪儿用得着如此客客气气地坐着?   “其实我和明檀是——”宋殊禹话音一顿,还是理智战胜了冲动,他换了个角度说,“等这些事结束后,我会跟明檀和离。”   柳玉沉默地看着他。   “还有我是摄政王一事……”宋殊禹按了按太阳穴,有些头疼,“我的身份牵扯太多,怕会给你和玉潭村招惹麻烦,才故意有所隐瞒。”   闻言,柳玉想起了周正从前说的那些话,宋殊禹的身份非富即贵,怕是会给玉潭村招来祸端。   原来会这么想的不止周正一人。   “那些追我的人是你的对家吗?”   “不是。”宋殊禹说,“他们都是我的人,我让他们留在玉潭村看着你,谁知你偷偷跑了。”   “啊?都是你的人?”柳玉挠了挠头,心情是说不出来的复杂,“我还以为他们在追杀我,就跑了一路呢。”   宋殊禹叹了口气。   他们也没想到柳玉长着两条腿能跑得那么快,就跟插着翅膀飞了一样。   宋殊禹把能解释的事都解释了一遍,解释不了的事只能等以后再说,可遮遮掩掩的话实在没有太多说服力。   柳玉低头抠着指甲,良久没有作声。   最后还是宋殊禹想起来问:“对了,你不是找我有事吗?听说还是很要紧的事。”   “的确是很要紧的事……”柳玉下意识地摸了摸肚子,用布条缠了一天的腹部已经开始不舒服了,他纠结了一会儿,才说,“但我现在不能告诉你。”   宋殊禹问:“何时才能告诉我?”   “等你说的这些事结束之后。”柳玉鼓足勇气抬起头,直视宋殊禹的眼睛,他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认真,“宋子臻,我最后给你一次机会,倘若你还是辜负了我,我就回玉潭村再也不见你了。”   宋殊禹和柳玉对视片刻,蓦地笑了,他忍不住伸手轻轻抱住柳玉:“好。”   话音未落,柳玉一巴掌拍在了他的脸上,并毫不留情地按着他的脸把他推开:“别动手动脚。”   宋殊禹:“……”   最后,宋殊禹想把柳玉带回摄政王府,但柳玉不肯,他老实向宋殊禹交代了自己干活的地方后,才坐上回去的马车。   到茶坊时,天都暗了。   段子轩居然还留在茶坊里,正撑着下巴百无聊赖地发呆,见柳玉回来,他连忙迎了上去。   “你怎么样了?摄政王找你做什么?他是不是看上你了?”   柳玉红着脸不吭声,实在被段子轩问得多了,他才简洁地说了句:“只是找我说几句话罢了。”   “说什么话?”段子轩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哎呀,说什么话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柳玉平平安安地回来了!”谢松灵活地挤了过来,把手往柳玉的肩膀上一搭,冲着段子轩挤眉弄眼地说,“你这么关心摄政王的事,是不是想攀高枝呀?”   段子轩表情一僵,条件反射地矢口否认:“你这人说话也太难听了,我随便问问而已,别以你的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谢松翻了个白眼,切了一声:“是哦,敢做不敢当的君子。”   段子轩气得跳脚:“你——”   谢松掐指一算就猜到这个人又要找苏婆婆添油加醋地告状了,于是赶紧推着柳玉溜之大吉。   回到楼上的屋子里,谢松并未多问今儿在卓府发生的事,只严肃地叮嘱柳玉:“那个段子轩表面上看着好说话,实际上肚子里不知藏了多少坏水儿,你可得注意他一点。”   柳玉点头说了声好。   他和段子轩相处的时间不长,并未觉得段子轩哪里不对,不过谢松都这么说了,他便仔细听着。   忙了一天也累出了一身的汗,休息完了,柳玉独自拿起帕子和盆子下楼擦洗,他特意挑了个月光照不到的角落。   擦洗完了正在穿衣服,突然有一颗石子飞射到他脚边。   柳玉吓了一跳,猛地抬头看去,发现不远处的墙头上立着一道人影。   那道人影朝他飞身而来,在他慌慌张张穿好衣服的同时,人影落在了他面前,是之前有过一面之缘的萧河的下属奚锦。   奚锦一身黑衣,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眉宇间藏着奔波劳累之后的疲倦,但他双眸炯亮,看向柳玉的眼神十分怪异。   *   作者有话要说: 第80章 看错你确定他不是姑娘?(1更)   “奚大哥!”柳玉先是惊喜,而后反应过来自己此时的处境,脸上的惊喜逐渐变成尴尬,他小声说,“奚大哥,你怎么来了?”   奚锦距离柳玉几步之遥,倒没有再往前走的意思,他说:“我刚从你们桐溪县办事回来。”   听了这话,柳玉突然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奚锦下一句就是:“原来你和摄政王早就认识。”   柳玉安静了下,问道:“你也认识摄政王吗?”   “岂止认识。”事已至此,奚锦也没了继续瞒着对方的打算,他开门见山地说,“你来京城有段时间了,听说过瑞王吗?”   柳玉点头:“听说过。”   奚锦言简意赅:“我主子就是瑞王。”   “……”柳玉懵了,“你是说萧叔叔?”   奚锦说:“上次在船上时,摄政王的人在追你,瑞王以为你和摄政王的人有仇,便帮你把摄政王的人引开了,结果因此和摄政王结下梁子。”   柳玉大脑一片空白,等了许久才运转起来:“然、然后呢?”   “如今摄政王不仅扣下了整个瑞王府的人,还一意孤行地软禁了瑞王,别人说的话不管用,我想你应该能说动摄政王。”   柳玉没想到背后还有这事儿发生,震惊完后,他慌乱地抹了把脸,五官几乎皱成一团:“抱歉,奚大哥,都怪我……我这就去找他问问。”   “今晚就不必了。”奚锦说,“夜里不安全,若是你有个三长两短,那就得不偿失了。”   柳玉有些犹豫。   奚锦安慰他:“别担心,瑞王好歹是个王爷,摄政王一时半会儿还奈何不了他。”   柳玉嗯了一声。   可他仍旧眉头紧皱,咬着下唇,一脸纠结地抬头望向奚锦。   清冷的月光柔柔地洒在柳玉脸上,仿佛流水从他脸上淌过,又仿佛薄纱轻轻笼罩,柳玉的皮肤被照得晶莹剔透,长睫宛若两把小扇子似的。   奚锦看得一愣。   这双眼睛——   真是和那个画中人的眼睛一模一样,有那么一瞬,像是那个画中人走出来了一般。   奚锦想到这趟去桐溪县查到的事,不仅有柳玉和摄政王之间的事,还有他主子不敢回忆的往事。   估计他主子做梦都不会想到,柳春时没有和女人成亲,而是孤零零地抱着孩子回了玉潭村。   他费了很大的功夫才顺藤摸瓜地找到当年帮柳春时看过身子的几个郎中,那些郎中都说柳春时身子亏空是由于生产时的大出血,吃不好睡不好还患有心病,整日郁郁寡欢,人能活得久才怪。   许是柳春时特意伪装过,那些郎中不知柳春时是男人,以为柳春时是被负心汉抛弃的可怜女人,跟奚锦说起时不断地摇头叹气。   饶是奚锦跟着萧河经历了不少风浪,却还是被这凶猛的一浪拍得头昏脑胀。   倘若柳玉真是柳春时所生,那么柳玉就是——   瑞王之子。   奚锦喉间酸涩,心思沉重。   独自知晓如此大的秘密感觉并不好受,他甚至不知如何跟瑞王提起,   当年柳春时失踪多日,再出现时怀里抱着一个孩子,柳春时声称自己和一个女人有了露水情缘,女人已经把孩子生了下来,自己得对女人负责。当年瑞王也为别的事忙得焦头烂额,那个孩子的出现对瑞王而言无异于晴天霹雳,瑞王起初不信,悄悄做了滴血验亲,可现实给了他沉重一击。   于是瑞王放柳春时离开了,从那以后,瑞王夜夜失眠,不敢听人提柳春时的名字,也不敢听人说那个叫玉潭村的地方。   爱人跑了,婚事毁了,权利没了。   瑞王的生活变得一塌糊涂。   如果柳玉真是瑞王和柳春时的孩子——   奚锦深吸口气,压下千万斤重的心事,低声对柳玉说:“我此趟去你们桐溪县还查到了一些事,但我这会儿不便告知于你,等摄政王放了瑞王,只要瑞王点头,我都会一五一十地说给你听。”   柳玉一心想着瑞王的事,听了奚锦的话,只是点了点:“好。”   “嗯。”奚锦交代完了要事,也就没了逗留下去的意思,“那我走了,有事带着玉佩去瑞王府找我。”   “好。”柳玉为了让奚锦放心,故作大气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明儿一早我就去找摄政王,一定叫他放了萧叔叔。”   奚锦被柳玉夸张的动作逗笑:“如此最好,有劳你了。”   “都是我的错。”柳玉愧疚地说,“是我连累了萧叔叔,本来萧叔叔和这件事一点关系都没有……”   “怎么会毫无关系……”奚锦苦笑了下,到底没有多说,不过他忽然想起什么,“对了。”   “啊?”   “你和摄政王……”   奚锦没有把话说完,却眼睁睁看着柳玉的表情变得紧张起来,柳玉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开口就结巴了。   “我、我们现在没什关系!”   奚锦沉默片刻,反问:“你觉得我会信吗?”   “……”   “罢了,你们是何关系都好,我没有资格多说什么,只想叮嘱你一句——”奚锦颇为别扭,若在白天,定能发现他的脖子都红透了,他犹豫半天,结果结巴得比柳玉还厉害,“你你你你们做那种事注意一点。”   柳玉茫然地问:“哪种事?”   “还能有哪种事?”奚锦撇开目光,点到为止,“总之别闹出人命了。”   “啊?”柳玉还想追问,可一眨眼,奚锦就不见了。   ……   由于担心萧河,柳玉一宿都没怎么闭眼,翌日天还未亮,他便爬起来去找苏婆婆请假。   摄政王府在内城,距离茶坊有着一定距离,柳玉心里着急,花钱租了辆马车,让车夫载着他直奔摄政王府。   清晨的街道人流稀少,路边的摊贩还未开张,掀开窗帘一眼望去,看着有些冷清。   车夫把马车停在摄政王府的正门外面,气派的大门两边分别站着两个守门人,一身盔甲,目不斜视,凶神恶煞,叫人不敢靠近。   柳玉付了钱、下了车,车夫似乎被那四个守门神吓到了,长鞭一甩,赶紧驾着马车跑了。   剩下柳玉独自站在原地,徘徊了一会儿,他小心翼翼地走到其中一人跟前。   “大哥。”柳玉忐忑地说,“我想找摄政王。”   话音未落,四双眼睛齐刷刷地望了过来。   “……”柳玉咽了口唾沫,补充了一句,“我找宋子臻。”   他跟前的门卫表情终于有所松动,却仿佛裂开一般,把他从头到脚地扫了一遍:“你说你找谁?”   “宋子臻。”   “你知道这是谁的名字吗?”门卫嗓门极大,“你竟敢——”   话未说完,一声咳嗽传来。   门卫的声音戛然而止,抬头一看,只见屋檐边上立着一道人影,门卫连忙喊了一声曾司长。   “放他进去。”曾夷前阵子领了罚,身子还未好转,脸色苍白地说,“今后只要他来,都让他进去,其他的不必多问。”   “啊是!”门卫瞬间变了态度,弓腰驼背地对柳玉比了个手势,“小公子请。”   柳玉跟着门卫往里走去,随后被门卫交给一个管事的嬷嬷。   那个嬷嬷看上去年事已高,耳鬓花白,嘴角习惯性地下撇,一副很不好相处的样子。   柳玉最怕和长相凶恶的人说话了,当即挺直背脊,僵硬地站在原地,直到嬷嬷喊了一声,他才赶紧往前走去。   嬷嬷姓刘,主管摄政王府的后院杂事,虽然比不上跟在摄政王身边的最大管事,但她跟随摄政王的时间也不短了,在这个府里有着不轻的份量。   好在刘嬷嬷并不是个话多的人,听了曾夷的吩咐,便只管把人往摄政王的书房里领。   走过长廊,他们转身进了一处花园。   花园里有假山流水和凉亭,空气清新,风景秀丽,不过花园不大,不多时他们走到了尽头。   刘嬷嬷停下脚步,不冷不热地对柳玉指了个方向:“那边便是大人的书房,曾司长应该跟下人打过招呼了,你直接过去吧。”   “好。”柳玉感激地说,“谢谢嬷嬷。”   刘嬷嬷淡道:“小公子客气了。”   不管是来时还是说话时,刘嬷嬷都平静地看着前方,目光并未在柳玉身上过多停留,等柳玉走后,她的视线才集中在柳玉的背影上。   “刘嬷嬷。”曾夷落在刘嬷嬷身后,“他就是大人一直在找的那个人,以后可能会经常进府。”   刘嬷嬷听懂了曾夷话语之外的敲打和提醒。   她亲眼看着摄政王从两三岁的孩子长到如今的样子,自然也了解摄政王的性子,她哪儿还敢把架子摆到那个小少年面前?   只是——   “曾司长,你确定他是个小子而不是个姑娘?”   曾夷噗嗤一笑:“刘嬷嬷,你糊涂了吗?连他是男是女都看不出来。”   “我看你才糊涂了。”刘嬷嬷瞪了曾夷一眼,挺着那么大个肚子都看不出来,白长了一双眼睛。   “人家可是正儿八经的男人,你不能因为他长得漂亮就说他是姑娘吧。”曾夷摇了摇头,也往书房去了。   刘嬷嬷站在原地,心想难道是她看错了?   可她以前是个产婆,见过的大肚皮没有上百也有好几十,怎么可能看错?她绝对不会看错!   还是说那个小少年女扮男装骗过了摄政王?   那不行……   她得再去看看。   *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来朋友家啦,更新会慢一些,但我现在坚持日六,再慢都会补上哈! 第81章 观察怀疑(补2更)   柳玉进到书房,宋殊禹好像知道他会来一般,已经坐到软榻上为他准备好了茶水点心。   他对柳玉招了招手:“过来坐。”   闻言,柳玉走了过去,但没有坐下,他单刀直入地问:“你抓了瑞王爷?”   宋殊禹伸手想拉柳玉的手,却被柳玉眼疾手快地躲开了。   “对。”宋殊禹不气不恼地收回手,顺势端起茶杯,“不过不是抓,只是请他过来闲聊几句罢了。”   “闲聊?你又骗我!”柳玉气冲冲地说,“你明明就是抓了人家,还不快点放了人家。”   宋殊禹啜了一口茶水,抬着眼皮看向柳玉,他长相偏冷,面无表情时更加唬人,但在柳玉面前,他眼神里总是有着少有的温和。   “你们才见了一面,你就这么关心他了。”宋殊禹放下茶杯,手指在桌面轻点了两下,语气无不酸溜溜地说,“他的人昨晚去你那儿告了状,你今天一早就找来了。”   “因为你抓了他呀,瑞王爷是我爹的旧时,他出于好心才帮我躲过你的人,结果好心没好报,帮了我却被你报复,哪儿有这样的道理啊……”   柳玉说到一半,声音猛地一顿。   他这才想起什么一般,惊讶地瞪大眼睛,“宋子臻,你又让人跟踪我?!”   宋殊禹似乎没想到他的反应会如此激烈,立即站起身解释道:“我只是让人看着你,我怕有人对你下手,不得已才这么做。”   柳玉皱着一张脸。   宋殊禹小心地观察了他片刻,见他不吭声,便试探性地拉起他的手:“不如你搬来我这里,我也放心一些……”   结果话音未落,柳玉直接将手抽回,并粗声粗气地说:“你快放了瑞王爷。”   “……”宋殊禹憋着气,终是挤出了一个字,“好。”   柳玉仰起脑袋,睁着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看他,就这么看了一会儿,忽然开口:“你怎么还不放?”   宋殊禹:“……”   柳玉催促:“你快啊!”   “凡事都得有个章程,哪有说带走就带走、说放人就放人……”宋殊禹低声说完,又察觉柳玉可能听不懂,只得出声喊道,“曾夷。”   曾夷从门外进来,埋首半跪在地上:“大人。”   “把萧河放了。”   “是。”曾夷又出去了。   书房里重新剩下他们两个人,宋殊禹好笑地问:“这下可以了吗?”   “可以了。”柳玉想了想,叮嘱道,“以后你不要随便找瑞王爷的麻烦,我不想他因为我惹上事儿。”   宋殊禹吸了口气:“好。”   柳玉又沉默下来,想来想去,貌似也没别的事儿了,他的手指卷起衣摆,嘀咕道:“那我走了。”   说完,扭头就走。   宋殊禹:“……”   柳玉的速度太快,宋殊禹伸手去拦,连柳玉的衣角都没碰到,柳玉一见宋殊禹想拦自己,顿时面色一紧,原本只是走着,立即换成小跑。   “……柳玉。”   柳玉索性跑了起来。   宋殊禹无奈,一边追一边喊:“曾夷。”   在话音落下的同时,柳玉也跑到了书房门口,刚要伸手推门,却听得一声怪响,房门似乎被人从门外堵住了。   柳玉赶紧上前推了一下,果然没有推动。   就在这时,宋殊禹走来拉住了他的手,不由分说地将他拢入怀中。   柳玉生怕宋殊禹发现自己腹部的异常,护住肚子开始挣扎。   可宋殊禹就是不放,还威胁道:“你再乱动的话,今天我们什么都别做了,就这样抱着。”   柳玉吓得瞬间僵住。   宋殊禹在心里叹了口气,表面还是平平静静,他纠结片刻,到底没忍住抬手摸了摸柳玉的脑袋。   和半年前一样的手感,却是不一样的心境。   这才几个月,就让他感觉到了物是人非,好像什么都没变,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我能解释的都给你解释过了,你让我放人我也放了,你就对我好一些吧。”宋殊禹少有如此卑微的时候,他长到十几岁便未再对谁低过头,可这是他第二次放下身段恳求柳玉了。   说到底,住在玉潭村的那段时间让他改变了不少。   柳玉被他抱着,虽然没有挣扎,但是也没有主动。   过了一会儿,宋殊禹才说:“昨天你打了我几个大嘴巴子,我嘴到现在都还疼着,你看看?”   “我不看!”柳玉撇过脑袋,满脸抗拒,“你活该!”   “是是是,我活该。”   柳玉抿着嘴角,嘴上没说什么,可心里涌上一阵酸意,他悄悄侧头看了眼宋殊禹的嘴巴。   正常得很,哪儿有宋殊禹说得那么严重。   如此,柳玉也就放下心来,他推了推宋殊禹的胸膛:“好了,我真的得走了,我就请了一天的假。”   “好。”尽管很想把人留下,可宋殊禹还是忍住了,他慢慢松开柳玉。   谁知柳玉仿佛脱了束缚的兔子一样,一下子就灵活地从他的怀抱中钻了出去。   宋殊禹落了空的手僵在半空中,随后习以为常地放了下去。   “我让人送你。”   “不要。”柳玉拒绝得十分果断,“我自己回去。”   “好吧。”宋殊禹哀怨地看着柳玉毫不留恋地推开房门,没了曾夷的阻拦,柳玉畅通地出了书房。   宋殊禹看柳玉头也不回地就要离开,赶忙拉了下柳玉的手,他说:“那个瑞王——”   听到瑞王二字,柳玉果然停下脚步,毫不犹豫地回头警告:“你别再打瑞王爷的主意。”   见柳玉三番四次地如此护着那个瑞王,饶是宋殊禹再能忍也在此时忍不住了,他沉下脸来:“你别被瑞王表面所骗,他平时不是个喜欢多管闲事的人,就算有人死在脚边,他都不一定会多看一眼。”   “所以呢?”   “所以他帮你也不一定是出于好心,也许别有目的。”宋殊禹犹豫了一下,说道,“他喜欢男人。”   柳玉不信:“他才不喜欢男人,他曾经有过亲事。”   “那是假的,为了权力逢场作戏罢了。”宋殊禹自认不是个多么正直的人,却也不喜欢说道别人的私事,但眼下情况容不得他顾虑太多,“他以前有个书童,成天和那个书童出双入对,后来书童一走,他便悔了婚,旁人不知是怎么回事,但朝廷上有不少风声。”   说完,宋殊禹掌住柳玉的肩膀,迫使柳玉面对自己,沉着声音挤出一句话,“那个瑞王不安好心,你别和他走得太近。”   “……”柳玉本想反驳宋殊禹,可话到了嘴边,又变成一声嘀咕,“我知道了。”   离开时,柳玉又碰到了那个刘嬷嬷。   刘嬷嬷一改之前的冷淡态度,笑着喊住了柳玉:“老奴做了些糕点放在厨房里,小公子若是有空,便随老奴过去带一些走吧,免得大人吃不完,多了也是浪费。”   柳玉还没来得及拒绝,刘嬷嬷便已上前抓住了他的手腕。   他跟着刘嬷嬷来到厨房,发现刘嬷嬷早就把几份糕点打包好了,用油纸包着,还用细绳捆着,看上去和店里卖的昂贵糕点很像。   刘嬷嬷把几份糕点提给柳玉,笑容和蔼:“都是酸甜口的,小公子应该会喜欢。”   柳玉手上拎着沉甸甸的糕点,红着脸不好意思地说:“谢谢嬷嬷,让嬷嬷费心了。”   “小公子客气了,小公子是大人的客人,也就是老奴的客人,老奴自然应该尽心尽力地招待小公子。”刘嬷嬷一边说着一边不动声色地打量柳玉。   她的目光顺着柳玉的眉眼往下,在微微凸起的喉结上停留片刻,又接着往下看去。   最后,落在被宽敞外衣遮挡的腹部上。   她的目光过于直白,很快就被柳玉发觉,柳玉做贼心虚,当即用手挡在自己腹前。   偷看被逮个正着的刘嬷嬷表情平静,她挪开目光,笑容依旧:“如今都快入夏了,天儿也越来越热,小公子还穿着春衣,当心闷出病来。”   “不会的。”柳玉侧过身子,尽量用袖袍遮掩自己的肚子,他故作镇定道,“天色不早了,我得回去了。”   “好的。”刘嬷嬷笑道,“老奴送小公子出去。”   路上,柳玉都没怎么说话,拎着糕点,步伐匆忙。   出了摄政王府,柳玉跟刘嬷嬷打了声招呼,接着逃也似的跑了。   刘嬷嬷站在门口,目送柳玉跑远,半晌,她转身回府,但她并未回去自个儿的地方,而是直接去了宋殊禹的书房。   房门紧闭,宋殊禹正在里面自闭。   听到刘嬷嬷的敲门声和说话声,宋殊禹整理好情绪才道了声进来。   刘嬷嬷推门而入,走到案几前面,低头行了个礼:“大人,老奴发现了一件事,左思右想之下还是决定告诉大人一声。”   宋殊禹对府里的嬷嬷比较客气,抬了抬下巴,语气轻松:“何事?”   “是关于那个叫柳玉的小公子的事。”刘嬷嬷刚把话说完,案几对面的宋殊禹便默默坐直了身子。   刘嬷嬷见状,不由得庆幸自己的决定,她斟酌了下,接着说道,“以老奴的观察,柳玉小公子的身子可能和常人有些不同,老奴觉得,大人最好找个大夫给小公子看看,而且是悄悄地看。” 第82章 检查怀了身孕   柳玉回去之后就一直在等瑞王的消息,若是瑞王被放,即使奚锦不来告诉他,他也能从谢松嘴里打听到。   只是这次,他还没等来消息就在茶坊里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明檀穿了一身便装,和一个年轻男人挨着坐在厢房里,瞧见柳玉端着茶水进去,她笑着对柳玉挥了挥手。   柳玉愣在原地,瞬间生出一股扭头就走的冲动。   可转念想到他们还在茶坊里,再怎么说明檀也是茶坊的客人,他走了是轻松了,就怕对方为此找茶坊的麻烦。   想到这里,柳玉不得不在明檀的招呼下硬着头皮往里走。   他用余光看了眼坐在明檀身边的那个年轻男人。   长得十分好看,可惜表情太冷了,眼里尽是压不住的戾气,让人望而生畏。   不过柳玉记得他在卓府见过那个年轻男人,当时他和段子轩准备离开,那个年轻男人和明檀一起跟在宋殊禹身后。   柳玉小心翼翼地将茶水放到桌上,摆开茶杯,为他们沏了茶水。   “小菜和糕点很快做好,客官稍等。”   “好。”明檀笑道,“慢慢来,我们不急。”   柳玉双手抱紧盘子,有意用盘子挡住自己的腹部,在明檀这个名正言顺的摄政王夫人面前,他就跟见了猫的老鼠似的,无所适从,连躲都不知该往哪儿躲。   随之而来的,是心虚、无措和愧疚。   摄政王夫人知道宋殊禹打算与她和离的事吗?当初他们成亲并未想过会在有朝一日分开吧?也许是他的出现改变了宋殊禹的想法。   如此一来,对摄政王夫人而言,算不算是飞来横祸?   明明她什么都没做,却要承担最坏的后果。   柳玉的眉头紧紧皱起,心里难受得很,可他也什么都没做,他早知道宋殊禹有家室的话,他绝对不会和宋殊禹做出那种事。   他抛下玉潭村的一切千里迢迢跑来京城。   他又何其无辜。   在酸意冒上来之前,柳玉迅速眨了眨眼,垂下目光低声说道:“客官慢用,小的先出去了。”   “等下。”明檀喊住他,“你别急呀,我的话还没说完呢。”   “……”柳玉只能继续在原地站着,他的眼神左飘右飘,就是不敢往明檀身上看。   倒是明檀被柳玉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逗笑了,她抬手对柳玉比了个手势:“坐吧。”   柳玉不敢坐,忙道:“不了,客官还有什么要吩咐的吗?”   “没什么重要的事,就想和你聊聊。”明檀说完,又重复了一遍,“你还是坐吧。”   柳玉一脸纠结。   “你这么站着跟我说话,我还得仰头,好不习惯。”明檀故意吓唬柳玉,“还是说你就喜欢站着跟人说话?”   她的话音未落,柳玉赶紧拉开椅子坐下。   明檀经不住噗嗤一笑,倾身撑着下巴,目光直在柳玉身上打转,直到感受到身边那道凉飕飕的目光后,她轻咳一声,赶紧正了正脸色。   “你好像很怕我。”明檀说的不是疑问句而是肯定句。   柳玉闻言,立即摇头否认:“没、没有。”   “那你结巴什么?”明檀说,“而且刚刚你看见我就想躲。”   “没有……”柳玉死鸭子嘴硬,可整张脸都红透了。   他依然不擅长说谎。   然而明檀没有就此放过他的意思,她开始猜测:“因为我和摄政王的关系吗?”   柳玉低头坐在椅子上,盘子放在腿上,手指扣在盘子的两边,紧张得整个人都快绷成一根弦了。   明檀沉默地观察了柳玉片刻,她发现柳玉的胆子居然如此小,连和她对视的勇气都没有,仿佛稍微一吓便能把对方吓出病来。   可之前她亲眼看见柳玉殴打摄政王,且回回到肉,打得啪啪直响。   想不到这个小少年还有两副面孔。   摄政王啊摄政王。   你也有今天。   明檀偷着乐了一会儿,才起身走向柳玉。   柳玉慌忙抬头看她,尽管脸上都是对她的抗拒,却犹如被拎起了后颈肉的猫儿似的一动也不敢动。   “你不了解我,等你和我熟悉之后就知道了,我这个人特别好说话。”明檀大大咧咧地将裙摆一掀,一屁股坐到柳玉旁边的椅子上。   柳玉双目微睁,下意识抓紧放在腿上的盘子。   明檀仿佛看不到柳玉的紧张,云淡风轻地为柳玉倒了一杯茶,并将茶杯推到柳玉面前。   “不管你和摄政王之间有何过往,我们能够相见也是我们的缘分,这里没有酒水,我便以茶代酒跟你喝一杯。”说着,明檀端起自己那杯茶,不等柳玉有所反应,她仰头把茶水一饮而尽。   柳玉见状,只得端起茶杯。   他一口气把茶水喝完,还没放下茶杯,明檀忽然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和陌生人肌肤相处的感觉让柳玉相当不适应,若是他人,柳玉应该会第一时间把手抽走。   可眼前抓着他的人是明檀。   他对明檀有愧,一时半会儿就什么都不敢做了,只得任由明檀抓着。   明檀面上保持着不变的笑容,眼底生出一抹异色,但一闪即逝,并未让柳玉捕捉到。   僵持许久,柳玉小声开口:“夫人?”   明檀蓦地回神,却没有急着松手,她郑重其事地说了句:“今后多来府里走走,遇到事儿就跟摄政王说,别跟他客气。”   “好、好的……”柳玉涨红了脸,心里琢磨着明檀是不是猜到什么了。   明檀笑了笑,松开手。   等柳玉把手收回,她又说了句:“我看你坐在这儿也不自在,你去外面等着也行,有事儿了我们会喊你。”   柳玉如蒙大赦,起身客套了两句便跑出了厢房,还顺带关上了房门。   明檀理了理裙摆,跟着起身,但她没有回到原先的位置上,而是走到一处屏风前面,低声喊道:“大人。”   “嗯。”屏风后面走出一道高大的人影,正是宋殊禹,他双手背后,目光仍旧看向紧闭的房门,“如何?”   明檀低头看着地面,嘴角轻轻抿了抿,有些不确定地出声:“貌似是——”   拖长的语调让宋殊禹眉头一皱,不耐烦地催促:“有什么直接说。”   明檀吸了口气:“怀了身孕。”   此话一出,整个厢房瞬间安静下来。   宋殊禹没有说话,明檀和坐在椅子上当木头的邢秀都不敢说话,等到宋殊禹消化完那句话后,明檀才大着胆子继续说道,“下属医术不精,也许会有差错,但下属的的确确是……”   顿了顿,她纠正了一下,“不过只是把脉容易出现误诊,积食和实热等病症也会出现滑脉,还得结合具体情况再做分析。”   宋殊禹又不说话了。   明檀的脑袋都快埋进衣服里了,她最怕面对沉默不语的摄政王,通常这种时候摄政王都在憋大招,大招一出,死几个人都算少的了。   就在厢房里的气氛压抑到令人窒息的时候,敲门声冷不丁地响起。   “客官。”柳玉在门外说,“你们的小菜来了。”   闻言,宋殊禹身上那股骇人的气势骤然一收,神色也在不知不觉间缓和了一些,他重新躲回屏风后面。   明檀如释重负,松了口气,她飞快地整理好表情,扬声喊了句进来。   房门被推开,柳玉端着盘子走了进来。   宋殊禹站在屏风和一人高的盆栽之间,透过缝隙观察正在上菜的柳玉。   柳玉穿着茶坊伙计才穿的衣服,大体白色,袖口和衣领绣着红色的花纹,腰带也是红色,颇为松垮地系在腰间。   从宋殊禹的角度正好能够看到柳玉的侧面,只见柳玉微微躬身,把盘子里的小菜一碟碟地拿出来。   宋殊禹的视线集中在柳玉的腹部。   有了宽大衣袍的遮挡,并不能看出什么,可若是和以前做对比的话,就能看出一二了。   以前柳玉很瘦,即便后来长胖,却也只是看着圆润了一些,整体下来依然很瘦,且最瘦的部位就是腰了。   不知是不是经常弯腰干活的缘故,柳玉的腰总是不长肉,一只手就能圈住,还能轻易摸到里面的骨头。   可眼下柳玉的腰粗了不止一圈。   宋殊禹想到前些天见柳玉的时候,他也注意到了柳玉的腰身,当时他单纯地以为柳玉胖了,便没多想。   这会儿想来,确实有很多疑点。   比如柳玉以前从来不穿不系腰带的衣服。   比如柳玉穿得比别人都多。   比如柳玉先后两次为了他不小心碰着肚子的事发脾气。   再比如柳玉说要告诉他的事。   柳玉真的怀了身孕?   宋殊禹来回琢磨着明檀的话,他还想起刘嬷嬷让他给柳玉找个大夫看看时的复杂表情,所以那天刘嬷嬷是觉得柳玉可能怀了身孕?   可柳玉是男人。   他和柳玉做过最亲密的事,他最清楚柳玉是男人而不是女人。   男人又怎么会怀孕?   虽然知道这件事有多荒诞,但在这一刻,宋殊禹心里还是生出了一种奇异的幻想。   他喉头发干,目送柳玉端着盘子离开厢房,握成拳头的手才慢慢松开,掌心早已浸出一片汗水。 第83章 跟踪眼见为实(1更)   明檀和邢秀在晌午之前便走了,走时打赏了柳玉一腚白花花的银子。   谢松得知此事,羡慕之情溢于言表,拍了一下自己的脸说:“都怪我娘不争气,没给我生出一张你这么好看的脸来,不然我跟你一起在二楼伺候那些贵客了。”   可柳玉一点都高兴不起来,一想到这腚银子是明檀给的,他就感觉手上拿着一个烫手山芋,拿着烫手,可扔又不能扔。   “我们今晚出去逛逛吧。”柳玉说,“我请你吃东西,把这腚银子用了。”   “好啊!”谢松高兴极了,“那就多谢招待啦。”   等傍晚茶坊打烊,柳玉和谢松跟苏婆婆打了个招呼后饭也没吃地出去了,虽然柳玉来京城有段时间了,但是对这里依然不熟,不过谢松是土生土长的京城人,他只管跟着谢松便是。   两人进了一家酒楼,坐到二楼靠窗位置,低头便能看到人声鼎沸的街道以及灯火辉煌的京城夜景。   他们都是第一次来这种酒楼消费,面对热情的伙计和华冠丽服的其他客人,难免有些束手束脚。   谢松两手放在腿上,坐得十分拘束,心里的不自在全部写在了脸上,连眼睛都不敢往旁歪一下。   如此一来,只能柳玉磕磕绊绊地点了菜,可伙计介绍的那些菜品都是他从未听过的名字,他也不懂,便两眼一摸黑地点。   伙计走后,谢松唏嘘不已地悄声说道:“大酒楼就是不一样,我好歹在京城生活了十几年,却连这里的一个菜名都没听说过。”   柳玉尴尬地说:“还是小饭馆适合我。”   谢松讪讪:“我也是。”   过了一会儿,他们点的菜品才被伙计端上桌,盖子一一揭开,里面的菜肴经过厨子的精心摆盘,让谢松眼前一亮,当即哇了一声。   柳玉被谢松夸张的反应逗笑,将自己这边的盘子端到谢松那边:“吃吧。”   谢松早就饿了,很快就着菜吃了两碗米饭,抬头一看,柳玉却是只动了几筷子,似乎无事可做,索性撑着下巴看他吃饭。   谢松:“……”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竟然感觉柳玉看向自己的眼神充满了长辈对晚辈的慈爱关怀。   这种感觉吓得他一个激灵,赶忙甩了甩脑袋。   “你也吃啊,你怎么不吃?”   柳玉如梦初醒一般,慢慢坐直身体,他拿起筷子,目光在桌上扫了一圈,可惜没有一点胃口。   “我吃不下。”柳玉放下筷子,“可能晌午吃多了。”   谢松说:“你晌午就喝了一碗米粥,哪里吃多了?”   柳玉摸了下鼻子,底气不足:“那碗米粥也挺大碗的……”   谢松无语,可劝又劝不动,总不能白白浪费了这一桌好菜,于是他继续埋头干饭。   最后一桌子菜几乎都进了谢松的肚子里。   谢松瘫在椅子上,摸着撑得滚圆的肚子,歪头看了柳玉好几眼:“你一天吃得这么少,怎么还是长胖了?”   “啊?”柳玉顿时紧张起来,“我又长胖了吗?”   “不是又长胖了。”谢松一本正经地纠正他,“是一直都在长胖,我看你就没有瘦的时候。”   柳玉:“……”   “若非你是男人,我还真以为你怀孕了。”谢松笑呵呵地说,“你和我嫂子怀孕的时候太像了,她也是一天天地长胖,让她吃点东西就跟要了她的命似的。”   柳玉不吭声,又开始埋着头抠指甲。   谢松并未察觉到不对,自顾自地说:“不过我嫂子有一点和你不同,自打之前她怀孕之后,就像尊活佛似的天天被我家里人捧着供着,哪儿像你这样天天干活儿?”   柳玉的头越埋越低。   谢松说完,良久没有等到柳玉的回应,这下他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了什么:“柳玉?”   柳玉张了张嘴,声如蚊呐:“其实我……”   “什么?”谢松挖了挖耳朵,“你说什么?”   “其实我也……”   后面的话正要说出口,忽然有一只手轻轻地拍在了他的肩膀上。   柳玉吓得声音戛然而止,一时间连自己接下来要说什么都不知道了,他慌忙转身,对上了卓阳惊喜的面孔。   “还真是你啊?”卓阳看了看坐在对面的谢松,又看了看表情颇为怪异的柳玉,慢慢收起嘴角的笑,“我打扰到你们了?”   柳玉赶紧摇头:“没有。”   “对了。”卓阳说,“你的工钱我已经结给你们掌柜的了,你收到了吗?”   柳玉点了点头:“收到了,谢谢卓公子。”   卓阳微微一笑:“那……”   话刚出口,柳玉噌的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卓公子,我们吃完先走了。”柳玉喊来伙计结账,随后拉着谢松匆匆离开了酒楼。   谢松一边走一边回头,末了忍不住撞了撞柳玉的胳膊:“你说他是不是对你有意思啊?”   柳玉挠了挠头,不知该怎么回答,说是未免有些自作多情了,可说不是又感觉卓阳那个人对他的态度有些奇怪。   谢松见柳玉不说话,只当柳玉默认了,于是朝着地上啐了一口,低声骂道:“臭不要脸,自个儿喜欢男人就算了,还想来祸害你。”   柳玉莫名被“喜欢男人”几个字扎了一下,脸色别扭地说:“你别这样说,喜欢男人也没错……”   “喜欢男人是没错,可他觊觎你就有错了。”谢松探着脑袋朝四处看了看,确定周围没人,才接着说,“你也不想想你们之间差了多少岁,你还没满十七呢,他都二十七了,差了整整十岁,他也好意思。”   柳玉:“……”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好像摄政王也有二十七了。   最后,谢松总结性地发言:“那些老男人就喜欢你这样又年轻又好看的,你可要当心点,别被他们骗得团团转,到时候连他们有没有家世都不清楚,就傻乎乎地跟着他们跑了。”   柳玉:“……”   谢松忽然想到什么,又噗嗤一笑:“而且他们最常说的话就是他们和妻子没有感情,当年奉了父母之命成亲,才不得已在一起过日子。”   柳玉:“……”   他回忆了一下宋殊禹说的那些话,好像一字不差。   “要是他们没那么喜欢你,你得知真相后爱走走、爱留留,他们也不管,要是他们对你还有兴趣,便会狠下心来给你下一剂猛药。”   柳玉心头一颤,缓了片刻,小声问道:“什么猛药?”   “他们就说今后会找个由头和妻子合离,可不就稳住你了吗?”   “……”柳玉脸色苍白。   “你像以前一样傻乎乎地等着他们和妻子合离,殊不知他们和妻子浓情蜜意,好得不得了。”谢松说,“有些人更狠,还能把妻子说成自己下属,随便编个什么名头,反正你也不懂。”   此时此刻,柳玉已经口干舌燥得发不出任何声音了。   另一边的酒楼里,卓阳灰溜溜地回到了自己的队伍。   和他一同过来的友人知道他喜欢男人,见他方才对那个唇红齿白的小少年如此殷勤,便调侃道:“刚才那个小少年是你的小相好?”   “嗐,还没到那程度。”卓阳倒没否认,嬉皮笑脸地用胳膊碰了下友人,“你别乱说话啊,不然把人家吓跑了,看我怎么找你算账。”   友人笑着拍了一下自己的嘴:“好好好,看我这张嘴,净知道胡说八道。”   两人去了楼上的厢房,卓阳安顿好了友人,便准备去找掌柜的说道几句菜品的事儿,谁知路过一间空的厢房时,忽然被一只手拽了进去。   卓阳心中大骇,连忙抬手反击。   不料那人功夫极高,轻松躲过他的一击不说,还抓住他的胳膊猛地朝后拧去。   卓阳痛得五官扭曲,张口欲叫,结果被那人三两下地点了哑穴。   “呜呜呜……”卓阳说不了话,只能痛苦地从喉咙里挤出一连串的呜咽声。   “小相好?”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谁是你的小相好?”   “……”卓阳瞳孔剧震,扭头看去,居然看到了一张十分眼熟的脸,顿时激动起来,“呜呜呜呜……”   宋殊禹面无表情地解开了他的哑穴。   “宋子臻?!”卓阳气道,“你有毛病吗?我又不是老皇帝的旧党,你对我下手干什么?刚刚你再用力点就要损失一名挚友了!”   宋殊禹神情冷冽:“损失就损失吧,你这种人活着只会碍我的眼。”   卓阳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什么?!”   宋殊禹懒得安慰一脸受伤的卓阳,单刀直入地问:“你跟别人说柳玉是你的小相好?”   “老天爷,冤枉啊,我可没说这种话!”卓阳扯了扯自己的头发,“我就是觉得柳玉长得不错,是我的菜,才想和他玩玩,可他躲我跟躲豺狼虎豹似的,我连话都和他说不了几句。”   宋殊禹冷眼看他。   “那句‘小相好’是别人说着玩的,又不真的代表什么。”   宋殊禹沉默许久,似乎相信了卓阳的话,慢慢松开抓着卓阳胳膊的手。   卓阳感觉自己整条胳膊都快废掉了,转身靠在墙上,一边揉着胳膊一边满脸怨言地瞅着宋殊禹。   宋殊禹警告他:“以后离柳玉远点,否则别要你这条手臂了。”   哪怕卓阳和宋殊禹从小相识,也在这个时候经不住地打了个寒颤。   正因他了解宋殊禹,所以他知道宋殊禹的威胁并非虚张声势,而是会真真正正地卸掉他一条手臂。   “你不是不喜欢柳玉吗?”卓阳小声嘀咕,“我也是瞧着你在我们家宴上连看都没看他一眼,才想从你手里捡漏。”   宋殊禹冷冷开口:“我何时说过不喜欢他了?”   卓阳愣了一下:“你可藏得够深的啊,但话说回来,你喜欢上柳玉了,那你一直在找的那个人怎么办?”   “那个人就是柳玉。”   “……”卓阳惊恐地瞪圆眼睛。   宋殊禹没再多言,警告地看了卓阳一眼,转身走了。   卓阳留在空厢房里,仔细把来龙去脉梳理了一番,越想越心惊肉跳。   原来柳玉就是宋殊禹一直在找的那个人,这么看来他的举动真是歪打正着了。   还好他没来得及对柳玉做些什么,不然以宋殊禹的性子,他有九条命都不够宋殊禹折磨。   ……   天气逐渐炎热,柳玉打算去成衣店买几套春夏时候穿的衣服,他和谢松逛到集市上,进了一家生意不错的店。   店老板瞧见他们,立即迎了过来:“两位小公子是要买衣服吗?”   谢松指了指柳玉:“他买衣服。”   柳玉生怕老板拿尺子给他量腰围,赶忙说道:“我买两套能穿的衣服便是,你帮我挑一挑吧。”   “好嘞。”老板上下打量了一遍柳玉,转身挑了两套衣服,一手拎着一套站到柳玉面前,“小公子看看这两套?”   柳玉摇了摇头:“不要系腰带的衣服。”   老板有些惊讶,看了眼柳玉的肚子,讪讪一笑:“也是,系腰带不舒服,有些年轻人就不喜欢系腰带,那你等等。”   说着,老板提着两套衣服走了。   谢松双手抱臂,好笑地说:“我嫂子怀了孩子的时候也不喜欢穿系腰带的衣服。”   柳玉心虚,抿唇不语。   不一会儿老板又回来了,手里拎着一套不系腰带的衣服,笑容满面地把衣服递给柳玉,并往店里指了指:“里面有屋子,进去换吧。”   柳玉抱着衣服进了屋子。   这间屋子很大,有桌有椅,还有一面巨大的屏风,两只蜡烛分别立在屋子两端的灯笼里,将整间屋子照得明亮。   春夏的衣服讲究轻薄透气,穿和脱都比秋冬的衣服方便,但柳玉为了遮掩隆起的腹部,不仅多穿了一件薄衣,还在腹部裹了几层长布。   因此脱时相当麻烦,他费了半天的劲儿才把身上的衣服脱掉。   屏风旁边放了一面一人高的铜镜,镜子里歪歪扭扭地映出只穿了一条裤子的柳玉。   柳玉不敢把长布缠得太紧,所以就算他缠了四五层,此时将衣服一脱,怀孕的肚子也十分明显。   到了夏天,只怕他的肚子会越来越大,到时再也骗不了旁人。   其实在酒楼里的时候,他就生出了把事实告诉谢松的冲动,可惜后来被卓阳的出现打断了。   一个人守着秘密实在艰难,即便现在,他依然想找个机会对谢松说出实情,可他又害怕谢松接受不了自己怀孕的事,把自己当成怪物。   若是以前的他遇到这种事,可能也会选择疏远。   柳玉在铜镜前僵站许久,随后沉默地拿起搭在椅子上的衣服准备换上。   与此同时,屏风后面的宋殊禹整个人都被震住了,他跟随柳玉一路来到这家店里,方才找不到地方躲藏才不得已躲进这间屋子的屏风后面。   上午和明檀邢秀分开后,宋殊禹便一直在想柳玉的事。   按照明檀的说法,最好是再找几个大夫进行判断,可宋殊禹知道柳玉对自己有多排斥,倘若柳玉存心隐瞒怀孕之事,那么他找来大夫强行诊断只会让柳玉更加讨厌自己。   宋殊禹想来想去,不愿冒险,索性推掉所有事务在暗中偷偷观察柳玉。   他没想到今天就能有所收获。   柳玉竟然真的——   怀了身孕……   宋殊禹没当过父亲,看不出柳玉到底有几个月的身子,但想来应该是他离开玉潭村前那晚留下的。   他心乱如麻,一面想着不能让柳玉继续留在那个茶坊里,一面担心把柳玉接来身边无异于让柳玉暴露在所有人的目光当中。   更关键的是——   柳玉不一定愿意离开茶坊搬进摄政王府。   宋殊禹想得脑袋都快炸开了,他的手在抖,即将当父亲的念头让他有种虚幻的飘渺感。   就在这时,一件外衣从头罩来,直接兜住了宋殊禹的脸,宋殊禹眼前一黑,还未作出反应,就被一只手在胸口掐了一把。   “宋子臻!”耳边响起柳玉生气地呵斥声。 第84章 预言家她只是我的下属(2更)   宋殊禹活了二十多年,就没怎么干过跟踪人的事儿,如今算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结果就被人给逮住了。   逮住他的人真没客气,揪着他就是一顿掐。   偏偏宋殊禹躲又无法躲,还手也不敢还手,只能一个劲儿地往后退,后背撞到墙壁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疼得他眉头一拧。   “柳玉!”谢松拍了拍屋门,在外面喊道,“怎么了?你没事吧?”   揪着宋殊禹的力道骤然一松,面前火冒三丈的人明显慌乱起来,结结巴巴地扬声回道:“没、没事,就是不小心撞到了桌子。”   “那就好。”谢松又问,“需要我进去帮忙吗?”   “不用了,谢谢你。”   “行,那我在外面等你啊。”   “好。”   谢松说完,脚步声逐渐远去。   柳玉松了口气,回头看向宋殊禹那颗依然被外衣罩着的脑袋,再想起方才的闷响,顿时又生气又止不住地有些心疼。   他一把扯下外衣,只见宋殊禹头发凌乱,拧着眉头,一张英俊的面容看上去颇为狼狈,可一双眼睛还是巴巴地望着他。   柳玉板着脸,伸手摸了摸宋殊禹的肩膀:“撞疼了吗?”   疼肯定是疼的,可这点疼对经历过大风大浪的宋殊禹来说算得了什么?   不过被柳玉这么一问,宋殊禹立即意识到了什么,连忙故作夸张地点了点头,一向高傲自负的摄政王在此时卖起惨来。   “疼,疼死了。”宋殊禹伸手抱住柳玉,顺势将脸埋进柳玉的颈窝里,“你让我抱一会儿吧,我抱着你就不疼了。”   柳玉身体僵硬地立在原地,双手抵着宋殊禹的胸膛,可犹豫了半天,到底没忍心推开。   直到宋殊禹的手不小心碰着了一个圆滚滚的肚子,才被受了刺激一般的柳玉用力推开。   柳玉身上只来得及披上一件新衣服的外衣,被长布裹了几层的肚子还暴露在空气中。   他手忙脚乱地用外衣挡住自己的肚子。   怀胎四五个月的肚子在穿上衣服时尚可遮挡一二,一旦脱了衣服,就无处遁形了。   最后,柳玉一张脸都红透了,裹着外衣转过身去。   宋殊禹把柳玉的紧张和无措都看在眼里,他很想上前抱抱柳玉、安慰柳玉,可他也清楚从玉潭村过来京城的柳玉经历了很多,性格早在潜移默化中发生了改变。   倘若现在他贸然靠近的话,恐怕会让柳玉更加抗拒他、排斥他。   宋殊禹安静良久,才试着往前走了一步:“小玉。”   柳玉仍旧用后脑勺对着他,一想起今晚的事,又是气不打一处来:“你跟踪我?还偷看我!”   “我没有。”宋殊禹难得品尝到了有苦难言的滋味。   虽然他的确有过偷看的想法,但是考虑到行踪败露后会让柳玉更加讨厌自己,也就打消了那个想法。   今晚属实是歪打正着。   可柳玉显然不信他的话:“你没有的话会躲在屏风后面?”   “……”宋殊禹知道自己的话没有多大的说服力,可想了想还是尽可能地解释道,“我只是跟着你来到这家店,但我没有偷看的想法,在你进入这间屋子之前,我就已经躲进来了,不然你看这间屋子既没有窗户、门也被你反锁了,我如何进得来?”   柳玉没有说话,似乎在认真思考他的话。   半晌,也不知柳玉有没有思考出一个结果来,他侧身走到屏风前,从椅子上摸到衣服安安静静地穿了起来。   穿完衣服,又开始穿裤子。   挺着个孕肚穿裤子比穿衣服麻烦多了,住在茶坊里时,柳玉害怕被谢松发现端倪,每次都躲起来换衣服,动作又快又麻利,这会儿却不知怎的,屡次穿错。   柳玉心急如焚,偏偏越急越容易出错。   就在这时,一只手从后面伸来,拿走了被他脱下的裤子。   “你坐椅子上。”宋殊禹拉来屏风旁的椅子,放到柳玉身后。   柳玉光着两条腿,站在原地挣扎了一会儿,终是咬着嘴唇坐到了椅子上。   宋殊禹把手里的裤子挂到椅子的扶手上,在柳玉脚边蹲下身,他抓住柳玉一只脚的脚踝,帮柳玉脱下鞋袜。   柳玉面色发紧,不适应地缩了缩脚,无奈宋殊禹抓得严实,他根本抽不回脚。   脱了这只脚上的鞋袜,宋殊禹把柳玉的脚放到自己半跪在地上的腿上,让柳玉的脚心抵着自己的大腿,接着又去脱另一只脚上的鞋袜。   柳玉从小就开始干活,一直觉得脚是一个人身上最脏的地方,手脏了可以洗,可脚脏了还得继续在鞋子里闷着。   而且脚比手更容易出汗。   然而眼下宋殊禹直接用手握着他的脚,叫他坐如针毡,脸颊烫得好似有火在烧。   “你、你别这样。”柳玉伸手推了推宋殊禹的肩膀。   宋殊禹刚把柳玉的袜子塞进鞋里,闻言抬头,才发现柳玉的一张脸跟去年某些大臣送的红苹果有得一比,他忍俊不禁:“别哪样?”   “你别抓着我的脚了。”柳玉用脚蹬了蹬,可惜还是没能逃脱宋殊禹的手心。   “怎么了?”宋殊禹问,“你怕痒?”   “不是,脚脏,免得把你手也弄脏了。”   “哪里脏了?你的脚不脏。”宋殊禹笑着说完,还轻轻捏了下柳玉的脚。   柳玉猛地打了个哆嗦。   宋殊禹眼里的笑意逐渐加深,他让柳玉把两只脚都踩在自己腿上,然后拿来裤子帮柳玉从脚底往上套。   可能柳玉不太清楚,他却是看得一清二楚,柳玉的小腿线条十分流畅,白皙的皮肤覆盖着匀称的肌肉,也包裹着小巧的骨架。   那天夜里,便是这双细长的腿圈住了他的腰。   他一只手握上去,几乎能握住整条小腿,手心摸了一层薄汗,也如那天夜里一般。   不过这次柳玉腿上的汗水是被厚实的裤子闷出来的。   宋殊禹有些心猿意马,在思绪飘远之前不得不赶紧打住,他帮柳玉拉上裤子,让柳玉站起来后,又走到后面帮柳玉系上带子。   结果绕到柳玉身前的手不小心碰着了隆起的肚子。   宋殊禹本能地僵了一下。   他看了眼面前的柳玉,柳玉背对着他,双手微微抬起,垂着脑袋,没有任何反应。   宋殊禹犹豫片刻,小心翼翼地将手抚上柳玉的肚子。   柳玉没有挣扎,也没有说话,似乎是默许了宋殊禹的行为,但他的身形慢慢紧绷,整个人肉眼可见地紧张起来。   之前只是看着并不觉得柳玉的肚子有多大,此时上了手后,便能明显感受到肚子凸起的幅度。   宋殊禹面上不显,可内心早已掀起惊涛骇浪。   哪怕隔着四五层长布,他也能如此真切地感受到柳玉肚皮的紧绷,感受到肚子里有一个小生命正在孕育,甚至感受到了那个小生命运动的行迹。   “它、它动了!”宋殊禹惊骇道。   “它早就会动了。”柳玉终于开了口,并打掉宋殊禹贴在自己肚子上的手。   宋殊禹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这一刻,他形容不出自己的心情,仿佛在做梦一样,他从未想过自己和柳玉会拥有一个孩子。   早在他决定和柳玉一起的时候,就放弃了拥有自己孩子的想法。   可就在刚刚,他如此真实地感受到了那个生命的存在。   那是他和柳玉的孩子。   那是一个活生生的孩子。   宋殊禹拼命压下心头的巨浪,他蹲下身为柳玉穿好鞋袜,又帮柳玉穿好上衣。   这套衣服版型宽松,最适合在炎热的夏季穿,正好合了柳玉的意,能完美遮住隆起的腹部。   柳玉在铜镜前照了一会儿,外面的谢松又来敲门了。   “柳玉,你好了吗?”   “好了,我马上出去。”柳玉转身就走,匆匆出了屋子。   宋殊禹的话硬生生地卡在喉咙里,他眼巴巴望着屋门打开又被关上,安静的屋子里顿时只剩他一人。   他叹了口气,只好躲回屏风后面。   谢松在外面等得花儿都要谢了,总算瞧见柳玉出来,他走过去把柳玉从头到脚地看了看。   “不错啊,这身衣服适合你。”谢松捏着柳玉肩上的衣服捻了捻,“还很轻薄,夏天穿着正好。”   柳玉高兴地说:“那就要这套衣服了。”   老板搓着手上前:“客官,那我替你把衣服包起来?”   “你帮我把里面的衣服包起来吧,我就穿这身离开。”柳玉说完,忽然想到宋殊禹还藏在屋子里,赶紧补充了一句,“我自己去拿好了,你再帮我拿两套一样的衣服,就不试了,一起打包带走。”   “好嘞!”老板的脸都快笑开花了。   柳玉回到屋子,拿起搭在椅子上的衣裤走到屏风后面。   宋殊禹果然在那儿等着。   “我要回去了,你也回去吧。”柳玉说。   方才柳玉出去,宋殊禹便在思考他和柳玉的事,本来难以抉择,可在柳玉推开屋门的瞬间,他做出了选择。   他要把柳玉留在自己身边。   哪怕有诸多危险,哪怕有无数人虎视眈眈,哪怕这一举动会让柳玉成为众矢之的,他也要让柳玉生活在自己的羽翼之下。   最好的结果是一起活。   而最坏的结果,不过是一起死罢了。   做出选择后,宋殊禹心里一下子轻松了,就连他人生中最私密也是最要命的事,都能轻而易举地对柳玉全盘托出:“我之前跟你说我和明檀之间没有感情,其实是有原因的。”   柳玉愣愣看着宋殊禹,他想问是何原因,却又莫名感觉这个话题有些熟悉。   与此同时,藏在屋顶的曾夷脸色一变,准备飞身下去阻止宋殊禹说出秘密。   可他还没来得及行动,就被邢秀一把按住肩膀。   邢秀对他摇了摇头。   曾夷急得汗水都出来了,低声说道:“赤羽司是超越皇权的存在,绝不能轻易为外人道也,若是传了出去,会直接将大人推到风口浪尖之上,甚至给了那些人一个光明正大制裁大人的理由。”   邢秀面无表情,眼里毫无波动:“大人自有大人的考量。”   “大人有何考量?他不过是被那个小少年迷了心窍……”   话未说完,只觉眼前寒光一闪,一把匕首横在了曾夷的脖子上。   邢秀握着匕首的另一端,眼神比锋利的刀尖还冷:“搞清楚自己的身份,大人的事容得了你多嘴?还是说上次的板子没挨够?”   “……”曾夷背后的冷汗涔涔而下,缓慢地坐了回去。   屋子里,宋殊禹语气严肃地说:“我和明檀在成亲之前便已是旧时,我之所以与她成亲是为了拉拢她背后的势力,这是最简洁有效的方法,我承认我想走捷径,但我和她之间绝无感情,她隶属我所掌管的一个组织。”   柳玉:“……”   宋殊禹见柳玉不吭声,继续解释:“换言之,她也是我的下属。”   “……”柳玉艰难出声,“你说的那个组织是?”   “赤羽司。”   “……”   “她是赤羽司的成员,你之前见过的邢秀是赤羽司的司长。”   “……”   柳玉知道这个话题为何如此熟悉了,因为不久前谢松才跟他提起过。   宋殊禹忐忑地观察着柳玉的表情,见柳玉的表情越来越奇怪,他内心也越来越不安:“小玉……”   柳玉一言不发地转身就走。 第85章 答应跟我回去(1更)   宋殊禹见状,顿时急了,连忙去拉柳玉的手。   没想到这次柳玉一下子就被拉回来了。   柳玉仰起脸,抿唇不语地看着他。   明黄的光线犹如柔纱一般覆盖在柳玉脸上,柳玉眼睫轻颤,乌黑的眼里好似有水光流动,模糊地映出宋殊禹的身影。   宋殊禹垂着眼睑和柳玉对视。   自从来到京城,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好好看过柳玉的脸了,他们每次相遇都以鸡飞狗跳开始、以不欢而散结束。   宋殊禹叹了口气,小心翼翼地伸手环住柳玉:“我们不闹了,你跟我回去好不好?”   柳玉的双手慢慢攀上宋殊禹的背脊,他把脸贴在宋殊禹在肩膀上:“好。”   宋殊禹浑身一震,险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抱着柳玉的力道逐渐收紧:“此话当真?”   柳玉轻轻捏了下他背后的肉:“骗你做什么?”   “那你刚刚还走。”   “我逗你玩儿的。”柳玉语气欢快,把脸闷在宋殊禹的颈窝里偷笑了一会儿,颇有些得意地说,“被我吓到了吧?”   “……”卡在宋殊禹喉管里的一口气缓缓吐出,他如释重负地笑了笑,“吓到了,真的快把我吓死了。”   “不过我现在还不能跟你离开。”柳玉又说。   闻言,宋殊禹原本放下去的一颗心猛然提起,他愣了一会儿才问:“为什么?”   “我在茶坊里活儿还没干完,要是我贸然走了,掌柜的一时半会儿找不到人来接替我,那我的位置岂不是空下来了吗?”柳玉顿了顿,又嘀咕一句,“而且我这个月的工钱还没结呢。”   宋殊禹还以为柳玉反悔了,听柳玉这么一解释,才发现自己后背渗出了汗水,就这么片刻工夫,他心里起起落落,就跟被人抛上天又坠下来似的。   这种感觉还真不好受。   “好。”宋殊禹呼出口气说,“你需要多长时间?”   柳玉想了想:“至少五六天吧。”   “好。”尽管心里觉得五六天着实有些长了,可宋殊禹不得不答应下来,他说,“这期间我依然会安排人守在你身边。”   柳玉点了点头。   宋殊禹垂眸看见柳玉白皙的脖颈和小巧的耳垂,心中一动,仿佛又看见了柳玉从前那副乖巧柔顺的模样。   他情不自禁地抚上柳玉的脸颊,低头在柳玉的侧脸落下一吻。   柳玉微微一怔,乌黑的眼珠转了过来。   宋殊禹顺势托住柳玉的下巴,吻从侧脸游弋到鼻尖,又从鼻尖往下落去,最后轻轻贴上柳玉的嘴唇。   柳玉眼睫直抖,面上仍是微怔的表情,一双睁圆的眼睛笔直地盯着宋殊禹近在咫尺的俊脸。   宋殊禹停顿了下,在没有感受到柳玉的拒绝后,他准备更进一步。   可就在这时——   后背冷不丁地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   宋殊禹猝不及防,疼得猛吸口气。   与此同时,柳玉往后一靠,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我现在不想和你亲嘴。”柳玉嘴上这么说,揪着宋殊禹后背的手也没有停下。   宋殊禹脸色发青,脸上净是无奈,他忙不迭地点头:“好好好,不亲就不亲。”   柳玉松了手。   宋殊禹感觉自己后背都快被柳玉揪下一块肉了,他以前就知道柳玉力气大,却不知柳玉揪起人来也这么大力。   可他一句怨言都不敢有,拿起柳玉揪他的那只手看了看:“没揪疼吧?”   “我揪的你,我疼什么?”柳玉说完,反问了句,“你被揪疼了吗?”   宋殊禹立即摇头:“不疼,一点都不疼。”   “那就好。”柳玉微微一笑,白净在脸颊上浮出两个浅浅的梨涡,眼睛也笑得弯弯的。   宋殊禹看入了神,忽然觉得自己挨这一顿揪值得了。   他好久没看到柳玉笑了。   然而柳玉的笑容并未持续多久,他很快恢复到了之前的麻木表情,抬眸看了看宋殊禹:“那我走了,谢松还在外面等我。”   说完,也不给宋殊禹任何反应的机会,柳玉抱着衣裤便脚底抹油地溜出了屋子。   宋殊禹在原地呆站许久,叹息一声,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成衣店,他来到一处偏僻的地方,喊了曾夷的名字。   曾夷鬼魅般地落在宋殊禹面前,单膝跪地,脑袋低垂:“大人。”   “从今日起,你和曾飞不必再回摄政王府,你们留在柳玉身边看着。”面对曾夷,宋殊禹就像换了个人一样,周身寒气环绕,声音冷意十足。   “是。”   “曾夷。”宋殊禹再次喊道。   曾夷心头一跳,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他身体紧绷,将头埋得更低:“大人还有何吩咐?”   “要是柳玉好奇我的事,你一五一十地告知他便是,不用瞒着,但要小心别人从他嘴里套话。”   曾夷没想到宋殊禹为了柳玉竟然能够豁出到如此地步,一时间心头大震,撑在地上的五指骤然收紧,他低声开口:“大人,柳玉只是一个平民,知道太多反而会引来杀身之祸……”   话未说完,便被宋殊禹云淡风轻地打断:“你的想法这么多,不如由你来当这个摄政王?”   “……”曾夷膝盖一软,直接跪到地上磕了个头,“属下不敢,是属下逾越了。”   “这是我最后一次给你们机会。”宋殊禹点到为止。   曾夷何尝听不明白宋殊禹的言外之意?   倘若他们没有把握住这次机会,那就真得被人提着他们的脑袋回摄政王府了。   等宋殊禹离开,曾夷终于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一屁股瘫坐在地,抹了把额头,全是汗水。   邢秀落在他身前,面无表情地说:“让你不要多管闲事了。”   曾夷讪讪一笑:“大人真是没怎么变过。”   倒是那个柳玉,变化不可谓不大。   以前在玉潭村里是一朵小白花,到京城里居然成了一个小辣椒,要是换成他那样揪摄政王的后背,恐怕摄政王当场得把他的脑袋揪下来。   想到这里,曾夷背脊一阵发凉。   ……   柳玉抱着衣服和谢松一起回了茶坊,钱爷爷和苏婆婆早睡下了,后院安静得只有他俩的说话声。   擦洗完后,他们回到茶坊楼上的屋子里。   天气越来越热,他们住的屋子越来越像个小蒸笼似的,即便把窗户打开,吹进来的风也仿佛带着热气。   柳玉打了盆井水放在两张床的中间,可惜没有太大作用。   谢松热得只穿了一条短裤,连被子都没盖,四仰八叉地躺在自己的小床上,嘴里时不时地喘上一口粗气。   他这边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柳玉那边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扭头一看,只见柳玉整个人都裹在被子里,只露出一个黑乎乎的后脑勺,似乎已经睡着了。   “柳玉。”谢松喊了一声。   “嗯?”柳玉回应得很快,“怎么了?”   “你还没睡呢?我都以为你睡着了。”   “快了。”柳玉的声音有些迷糊。   谢松轻手轻脚地下了床,走到床边,伸手朝柳玉脸上摸了一下,摸到了一手的汗水。   “老天,你脸上全是汗水!”谢松吓了一跳,更没想到柳玉都这么热了还把被褥裹得严严实实,他连忙伸手去扯被褥,“这么热就别盖被子了,免得闷出病来。”   谁知柳玉也是一副被他的动作吓到的样子,立即裹着被褥从床上坐起来,后背抵着墙壁,圆溜溜的眼睛里瞬间没了睡意,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我不热。”柳玉小声说。   谢松失笑:“你满脑袋的汗水还叫不热?”   不过说是这么说,却也没再上手扯柳玉身上的被褥。   柳玉沉默了一会儿,生硬地转了话题:“谢松,我准备离开茶坊了。”   谢松一愣:“你要离开?你要去哪儿啊?”   柳玉方才就想好了说辞,他语速缓慢地说:“我在京城有个亲戚,之前一直没联系上他,才不得已暂住在茶坊里,不过前些天他来找我了,我想去他那里干活儿。”   “难怪你来茶坊后请了好几次假,原来是找你亲戚去了。”谢松心里很不舍得,他在茶坊呆了几年,还是第一次遇到柳玉这么合他心意的朋友,可再不舍得也没用,他总不能自私地把人留下来。   谢松忍住心头的酸意,吸了吸鼻子说,“去你亲戚那儿也好,有你亲戚照应,肯定比在茶坊里过得好,说不定你亲戚那儿提供的住处比我们住的这间小屋子凉快多了。”   柳玉也很难受,裹着被子沉默不语。   “对了。”谢松问,“你跟苏婆婆说了吗?”   柳玉摇头:“我今晚才做的决定,打算明儿一早就跟苏婆婆说一声,好让她早些招人。”   翌日。   不到辰时,太阳便升了起来,橘黄的光把层层叠叠的白云照得透亮,今天又是个艳阳天。   忙了一上午,趁着晌午吃饭的时候,柳玉才有机会找到午休的苏婆婆,他把同样的说辞跟苏婆婆说了一遍。   苏婆婆也不舍得他离开,但和谢松一样没有劝他,拉着他的手说:“等今天忙完了,我就把这个月的钱结给你,你晚上回去收拾一下,明天就可以走了。”   “这么快吗?”柳玉惊讶了下。   苏婆婆笑道:“你放心吧,我找得到人接替你的位置。”   当天晚上,柳玉回小屋子里收拾包袱,他只在这里住了两个多月,东西不多,加上他原先带来的东西,用两个大包袱便能装下。   谢松一直在旁看着,忍不住问了句:“对了,你亲戚在哪儿干活呀?”   柳玉不想对谢松有所隐瞒,但又担心给宋殊禹造成麻烦,他想了想,含糊回答:“王府。”   “王府?!”谢松一脸羡慕,“你那个亲戚也太厉害了吧,居然能混进王府干活儿,那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柳玉把包袱往床尾一放,对谢松说:“等我在那边稳定下来,就回来看你。”   “好啊,到时候你跟我讲讲王府的事儿。”   屋子里依旧又闷又热,柳玉睡到半夜就被热醒了,摸了摸手臂,出了很多的汗。   天还未亮,他蹑手蹑脚地爬起来,去院子里把身上的汗水擦拭干净,等回到屋子穿上衣服,谢松也醒了过来。   新的一天,谢松还要继续干活儿,只有柳玉轻松了下来,背着两个大包袱坐在茶坊里等接替他的人过来。 第86章 搬走入府(2更)   在茶坊开张之前,那个人终于踩着点来了。   居然是段子轩。   段子轩应该从苏婆婆嘴里听说了什么,一来就向柳玉问道:“你要去找你亲戚了?”   柳玉坐在椅子上,愣愣抬头:“啊?对的。”   段子轩不信柳玉的话,但他并未表现出来,而是拉来一张椅子坐到柳玉身前:“你哪儿来的亲戚?之前怎么没听你提起过。”   段子轩的语速很快,也许他本人没有其他意思,可听在别人耳里,就有一种咄咄逼人的感觉了。   而且他身体微微前倾,目不转睛地盯着柳玉,像是一定要从柳玉脸上看出些什么来。   柳玉最怕和性格强势的人打交道了,瞧见段子轩这幅模样,顿时表情僵硬,呼吸逐渐急促。   “你说话啊。”段子轩催促道。   忽然,一只手揽上柳玉的肩膀,紧接着耳旁响起谢松嬉皮笑脸的声音:“你和人家熟吗?人家在京城有亲戚非要跟你说?”   段子轩听见这熟悉的声音就脑壳疼,愤怒地开口:“谢松,怎么又是你?我和柳玉好端端地聊个天,你别来捣乱。”   “你们这叫聊天?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审问犯人。”   段子轩脸色一红:“你别胡说八道!”   “行了,你以为我闲着没事来找你玩?苏婆婆在二楼等你,让你上去说点事儿。”谢松往楼上一指,“今儿是你回来上岗的第一天,你晚来就算了,还一来就在这儿闲聊,等会儿看苏婆婆怎么教训你。”   段子轩抬头一看,果然看到苏婆婆在二楼等他。   他慌忙起身,回头看了眼柳玉,心里再不甘也只能作罢,随后快步朝着二楼走去。   谢松毫不客气,转身坐到了段子轩坐过的椅子上,他冲着段子轩走远的方向努了努嘴:“还好你没跟他说什么,那个人不安好心。”   上次柳玉还不觉得有什么,可刚刚和段子轩交谈时,他明显察觉出了段子轩对自己的敌意和不喜。   他不清楚段子轩为何讨厌自己,仔细想来,他和段子轩之间没有任何过节和冲突。   柳玉挠挠头,既然想不明白,索性就不想了,反正离开了这个茶坊,他和段子轩唯一的联系也就断了。   跟谢松告完别,柳玉也要离开了,从茶坊到摄政王府的路程很远,徒步肯定不行,必须乘坐马车。   茶坊里的马车都出去运货了,柳玉准备去隔壁食铺租一辆马车,结果刚走出茶坊,就有一辆马车缓缓停在了他的面前。   曾夷从车上下来:“柳公子,我奉大人之命过来接你回府。”   柳玉瞅着曾夷有些眼熟,想了一会儿,恍然说道:“我是不是在玉潭村见过你?”   “是的,在钱永丰的马车上。”曾夷没想到柳玉记性这么好,笑了笑说,“原来你还记得我。”   柳玉心想这不是对方和玉潭村太格格不入了嘛,都不记得都难,他还记得对方还有一个同伴来着。   “我叫曾夷。”曾夷接过柳玉身上的两个大包袱,掂了掂还挺沉,也不知道柳玉是怎么背起它们的。   马车里相当宽敞,软垫上都铺了一层竹席,坐上去凉飕飕的,中间的矮几上放着一个不大不小的古铜色容器,里面装着一块块中间白色、边缘透明的冰。   凉气从冰堆里散发出来,扑在柳玉脸上。   柳玉为了遮掩肚子,穿得比其他人厚实得多,早就捂出一身汗水,这会儿感受到了凉意,忍不住整个人都贴到了矮几旁边。   真是凉快啊。   柳玉眯了眯眼,四肢都软了下来。   ……   今天是宋殊禹这些天来第一次上朝,年仅十岁的小皇帝坐在高处的龙椅上,两只手抓着扶手两边的龙头,两条悬空的腿晃来晃去,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   站在群臣之首的宋殊禹也难得走神了,沉默寡言地听着其他大臣叽叽喳喳,从始至终都没吭过一声。   可惜他不犯人、人却犯他。   “摄政王,当初你力排众议扶皇上上位,却不曾考虑皇上尚且年幼,如今那些外族人指着皇上的年纪做文章,三番四次要求我国降低对外族的税收,你怎么看?”说话之人是吏部的尚书,胡子花白,老态龙钟,平时看人的眼睛都带着一股子浑浊,可一旦找到机会怼起摄政王来,便两眼冒着金光,整个人的精神气仿佛年轻了几十岁。   宋殊禹回了神,冷冷淡淡的一眼瞥去。   吏部尚书站在他对面,一脸蛮横地与他对视。   朝廷上的其他臣子眼观鼻、口关心,安静如鹌鹑,这个时候出声只会惹来一身骚。   “我怎么看?”宋殊禹冷道,“我用眼睛看。”   吏部尚书:“……”   “再者,外交之事应由礼部负责,你一个吏部的尚书瞎操什么心?还是说礼部的人已经无能到需要你们吏部的人为他们当家做主了?”   “朱恒呢?”龙椅上的小皇帝忽然大声喊道,“朱恒人没了吗?”   莫名其妙被卷入其中的礼部尚书朱恒连滚带爬地从后面的人群中钻出来,双腿一软,砰咚一声跪在地上:“皇上,臣在。”   小皇帝似乎从中找到了乐趣,沉下脸来,盯着朱恒说道:“你这个礼部尚书不想干了?”   朱恒抖若筛糠,额头抵地:“臣没有,臣冤枉。”   “那你把你的事儿扔给吏部尚书?你不想干了直说,朕让吏部尚书担了你那份活儿。”   朱恒一脸苦逼,转头看向吏部尚书:“文大人,外族之事有我们礼部操心,文大人还是多操心自个儿的事吧!”   “而且我年纪小怎么了?我年纪小就是他们趁火打劫的理由?”小皇帝的手又指向吏部尚书,“文谦啊文谦,这点破事都值得被你拿到朝廷上问,你是没有思考过还是压根不想思考?”   文谦低眉垂目,跪到地上,重重磕了个响头:“臣忧心过度才不得已逾了矩,还望皇上恕罪。”   “忧心过度?”小皇帝心直口快,“我看你这个老头就是满肚子坏水。”   文谦一动不动,趴在地上的双手爆出根根青筋。   下了早朝,虽然宋殊禹回家心切,但还是跟着小皇帝去了御书房,一道视线始终黏在他们背后。   宋殊禹转头看了一眼,正好对上不远处文谦阴沉的目光。   文谦站在阶梯中间,双手背后,面无表情,偷看被抓了个正着,他却一点也不心虚,反而皮笑肉不笑地勾了勾嘴角。   “那个老东西。”小皇帝也注意到了文谦的存在,低声骂道,“早到告老还乡的年纪了,还跟一根老竹笋似的杵在朕的朝廷上,朕拿着铁锹挖都挖不动。”   宋殊禹轻轻一笑,没有说话。   倒是小皇帝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一般,表情怪异地多看了宋殊禹好几眼:“叔,你近日来碰到好事儿了?”   闻言,宋殊禹修炼收敛了笑意,又回到了最初冷冷淡淡的模样:“为何这么说?”   小皇帝坐在撵子上,身体微微摇晃,他摸了摸鼻子说:“就是感觉你和以前有哪里不一样了。”   “嗯?”   “你比以前更像人了。”   ……   宋殊禹和小皇帝商量完事,拒绝了小皇帝留他用膳的请求,马不停蹄地回了摄政王府。   刚踏入府,他便迫不及待地询问刘嬷嬷:“柳玉呢?”   “柳公子在屋里呢,进去后就一直没有出来过了。”刘嬷嬷回答。   宋殊禹二话不说直奔卧房。   明媚的阳光晒着屋外的绿植,由于好些天没有下雨的缘故,花草树木看上去都有些没精打采。   不过推开房门,便有一股冷空气扑面而来。   宋殊禹顾不上换下身上的朝服,没在外屋瞧见柳玉的身影,又大步流星地朝里屋走去。   里屋放了一个不小的冰鉴,正好放在床头,冷气从里散出,把整间屋子的温度都降了下来。   桌上摆了一盘瓜果,有李子、桃子以及切成小块的西瓜,李子和桃子似乎没怎么动过,只有西瓜被吃了好几块,西瓜皮扔在了盘子里。   屋子的窗户就在床铺旁边,半敞开着,阳光倾斜着洒了进来,落在原本应该收拾整洁的床铺上。   但此时床铺上的枕头和被褥都乱了,被褥拱成一个人形,一只白皙的手从里探出,虚虚搭在床沿上。   宋殊禹看到这一幕,脸色不自觉地柔和下来,他放轻脚步地走到床边。   床上的柳玉睡得很熟,侧着脑袋面向里面,没有任何束缚的黑发凌乱地散在白色的枕头上。   只是柳玉睡得很不踏实,像是在做噩梦,眉头时不时地紧皱一下。   宋殊禹坐到床边,小心翼翼地握住了柳玉的手,可他还没来得及做出下一步动作,柳玉就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   “小玉。”宋殊禹温声细语,在柳玉胸口处轻轻拍了拍,“时候还早,你接着睡。”   柳玉愣了好久,才转头看向宋殊禹,他缓慢地眨了眨眼睛,反应过来后,哑着声音喊道:“甄大哥。”   话音未落,柳玉主动向宋殊禹靠了过来。 第87章 纵容好吧好吧(1更)   柳玉伸手环住宋殊禹的腰,将脑袋枕到宋殊禹的腿上,他似乎还未完全清醒,说起话来也口齿不清:“你何时回来的?”   宋殊禹身体一僵,过了好一会儿才敢用手摸一摸柳玉柔软的发丝。   “刚回来。”宋殊禹声音不自觉地柔了下来,“你睡多久了?”   柳玉扭过脑袋,眯着眼睛看了看窗外的天色:“没有多久,可能半个时辰。”   “那再睡会儿?”   “嗯。”   柳玉觉得光线有些刺眼,便把脸埋进宋殊禹的衣袍里,也不知宋殊禹去过哪里,衣服上有着一股淡淡的檀香。   也正是这股檀香拉回了柳玉的神志。   宋殊禹本想换个姿势让柳玉睡得舒服一些,结果怀里抱着的人忽然愣了一下,紧接着腰间传来一阵刺痛。   突如其来的痛感让宋殊禹一下子拧起眉头。   “宋子臻?”柳玉终于清醒,一骨碌地从宋殊禹身上爬起来,脸上带着和方才截然不同的表情,“原来是你。”   宋殊禹被柳玉眉宇之间无意识流露出来的抗拒刺了一下,佯装无事地去拉柳玉的手:“除了我还会有别人吗?”   柳玉没有挣扎,但也没有主动,只是木着一张脸地看着宋殊禹。   宋殊禹看了眼柳玉隆起的腹部,没了宽袍大衣的遮挡,只穿了一身里衣的柳玉孕肚相当明显,他盘起腿来有些吃力,便伸长了两条腿大喇喇地叉开坐着。   往常柳玉无论是在宋殊禹面前还是其他人面前都会注意形象,这会儿倒像是破罐子破摔了,无所谓宋殊禹如何看他。   宋殊禹的目光在柳玉的腹部上停留了一会儿,似乎想摸,可又没有那个胆子。   最后,他伸出去的时候落在了柳玉的膝盖上。   轻轻揉了揉。   却见柳玉皱着眉头,嘶了一声。   “怎么了?疼吗?”宋殊禹不敢再动,手指虚虚按着柳玉的膝盖。   他离宫前特意去了一趟御书房,除了和小皇帝商量要事外,还让小皇帝帮忙召集了宫中的御医。   宫中御医大致分为两种,一种是经由一层层考试筛选上来,理论知识多,但见识颇少、思想固化,另一种是经由招募进宫,曾经多是游医,走南闯北,治过许多疑难杂症,也见过许多新鲜事物。   宋殊禹挑了两个经历偏后者的御医,避开小皇帝和其他人,单独向两个御医询问了男人生子之事。   两个御医诚惶诚惶,虽然没有亲眼见过男人怀孕生子,但在外闯荡了十几年,多少听说过一些风声,他们没有给出确切的回复,只说自己需要时间查阅商讨。   宋殊禹早有心理准备,很快放了人,不过在两个御医走之前,还是向他们请教了一下照顾孕夫的细节以及注意事项。   这两个御医在老皇帝生前最为龙精虎猛的时候便在宫里伺候妃嫔了,对这方面的事最为精通。   他们说怀了身子的人容易受到周遭事物的影响,情绪起伏不定,甚至变得暴躁易怒,为了一点小事就会大动肝火,总体来说是由心里上和身体上的双重压力导致,若是条件允许,让丫鬟帮忙揉揉膝盖,拿热帕子敷一下身上的酸痛部位都是可行的。   为此,宋殊禹还多花了一会儿工夫在宫中学习了揉膝盖的手法。   难道是他记错了?   宋殊禹摸了摸柳玉的膝盖,问道:“刚刚被我揉疼了吗?”   柳玉摇头:“不怪你,本来就疼。”   看来真被御医说对了,宋殊禹想着,拉来被子盖住柳玉的腿,起身说道:“你接着睡一会儿,我去去就回。”   柳玉垂着眼睫,哦了一声,似乎并不在意宋殊禹要去哪里。   门外就有丫鬟守着,还有刘嬷嬷亲自上阵,但宋殊禹没有把事儿吩咐下去,而是直接去了厨房,亲眼看着丫鬟烧了一壶水。   宋殊禹让丫鬟拿来盆子和帕子,倒了些凉水中和一下温度,把帕子浸进水里,端着盆子往回走。   丫鬟满脸慌张地跟在后面,心急如焚,不停向刘嬷嬷递着眼色。   刘嬷嬷也很无奈,只能装作什么都没看见。   若是往常,谁敢让他们家大人干这种粗活儿?即便大人不说什么,藏在暗处的邢秀估计也会跳出来给她们两刀。   可这会儿连邢秀都没有一点动静,不知是默认了他们家大人的行为还是和她们一样被震撼到该怎么做都不知道了。   走到屋门外时,宋殊禹忽然停了下来。   跟在后面的刘嬷嬷和几个丫鬟也忙不迭停下脚步,她们见宋殊禹转头朝院里看去,也纷纷转过脑袋。   原本睡在屋里的柳玉不知何时跑了出来,身上披着一件薄衣,乌黑的长发随意用一条细绳捆了起来,他站在墙角,仰起脑袋,迎着阳光的侧脸能看出他此时的表情十分严肃。   剩下的几个丫鬟在柳玉身后站成一排,皆是一脸无奈。   听见脚步声,那几个丫鬟齐声喊了大人。   宋殊禹把手里泡着帕子的盆子交给刘嬷嬷,对那几个丫鬟摆了摆手,等她们下去后,便走到柳玉身后。   柳玉察觉到了他的靠近,尽管没有回头,可背对着他的身影肉眼可见地绷紧起来。   宋殊禹眼神微暗,停在了距离柳玉两三步之遥的地方。   “在看什么?”   “那里。”柳玉有时候排斥宋殊禹,但基本上对宋殊禹有问必答,他抬手指了下墙头,“你看那里是不是有只猫?”   宋殊禹抬头看了看。   阳光有些刺眼,不过不影响他看到墙头的一个位置上蜷缩着一团瑟瑟发抖的黑炭。   宋殊禹身份特殊,不仅身边藏了众多暗卫,也在摄政王府周围布下了天罗地网,若是没他点头,连一只苍蝇都不会被放进来。   可想而知,那团黑炭应该是府里一些丫鬟的杰作,之前宋殊禹有半年没回来,丫鬟心软,没舍得在寒冬腊月里把可怜的猫赶走,猫藏在府里,还生了小猫。   宋殊禹向来不喜欢这些小动物,当即沉下脸来:“刘嬷嬷。”   刘嬷嬷在府里的资历再深,到底还是要看宋殊禹这个主子的脸色,她心头一慌,软软地跪到了地上。   一群丫鬟见状,跪得一个比一个快。   不一会儿,一群人战战兢兢地跪得一地都是。   “老奴有错,老奴看守不力,大人先让老奴把那只小畜生从墙上弄下来,事后老奴认打认罚。”   宋殊禹脸色难看,却还是给了刘嬷嬷面子:“把它抓下来扔出去,免得抓到人。”   这个人不指其他人,只指柳玉。   而柳玉已经被宋殊禹身上散发出来的凌厉气势吓得吭都不敢吭一声,直到听说要把猫扔出去,他才用力眨了眨眼睛。   “不能扔。”他拽了下宋殊禹的袖袍边缘,焦急地说,“它那么小,可能才两三个月大,扔出去肯定活不了。”   宋殊禹多看了眼柳玉拽着自己衣服的手,脸色是温和下来了,可语气依旧强硬:“也不能把它留在府里,容易抓伤人。”   “不把它留在府里的话,它就没去处了。”柳玉生怕小猫被扔出去,一时没想那么多,习惯性地开口撒娇,“宋子臻,你就行行好让它留下吧,好人会有好报的郁颜。”   跪在地上的刘嬷嬷和一群丫鬟表情惊骇,却恨不得把头埋进衣领里,大气不敢出。   宋殊禹字子臻,了解他、认识他的人都会叫他宋子臻,可那是好久之前的事了,自从他们家大人稳坐摄政王之位后,还真没几个人敢再喊“宋子臻”这三个字。   柳玉是第一个。   至于第二个嘛……   不知道小皇帝和卓家二公子敢不敢喊,就算他们敢,估计他们家大人也不会像此时这般平和地应下。   宋殊禹眼里盛着细碎的光,有那么一瞬,从里面迸发出的光彩比头顶的太阳还要刺目。   “行吧。”宋殊禹妥协地说,“那我找个人收留……”   话未说完,就被柳玉急声打断:“我!”   “你?”   “我可以照顾它。”柳玉眼巴巴地望着宋殊禹,一副可怜相,眼里写满了恳求,“我在这里好闷,想找点事儿做……”   宋殊禹沉默。   柳玉扒着宋殊禹的衣服,表面上是恳求的样子,实际上却是对方不同意的话就这么耗下去的架势。   宋殊禹叹了口气,出声喊道:“邢秀。”   话音未落,跪在地上的丫鬟们旁边悄无声息地多了一道身影。   “把那只猫抓下来,拿去洗一洗,再把它的爪子剪一剪,收拾好了送过来。”   “……是。”   于是赤羽司上下最令人胆寒且手上沾了无数人鲜血的第一杀手邢秀面无表情地飞去墙头抓猫了。   不过他也习惯了。   比起跟踪柳玉和盯梢柳玉,抓猫好歹给了他伸展拳脚的机会。   当天夜里,柳玉刚用过晚膳,邢秀便拎着那只被“处理”过的小猫出现了。   小猫还在瑟瑟发抖,举着两只小爪子,夹起尾巴,吓得连动都不敢动一下。   邢秀把小猫递给柳玉,小猫才瞬间活了过来一般,一个劲儿地往柳玉的臂弯里钻。   *   作者有话要说: 第88章 床分你一半拒绝   宋殊禹从书房回来,便看到柳玉拿着被撕成小条的白水煮肉在喂小猫,被安排过来伺候柳玉的几个丫鬟都觉得新奇,捧着装了肉条的小碟子叽叽喳喳地围观。   “它好小,吃得下吗?”   “吃不吃得下都得吃,不然活不了。”   “还好柳公子说服了大人,要是真把它扔外面去,肯定过不了今晚。”   “也不知以前大人让刘嬷嬷扔出去的那两只小猫如何了,也许早就死在街头了。”   正说着,站在边上的丫鬟忽然发现宋殊禹的到来,顿时脸色煞白,慌忙转身喊了一声大人。   其他丫鬟闻言,声音戛然而止,纷纷表情惶恐地压低身子行礼。   宋殊禹面色如常,仿佛什么都没听见,他摆了摆手:“都下去吧。”   丫鬟们赶紧退下了。   宋殊禹拿着从丫鬟手里接过的小碟子坐到柳玉面前。   瘦弱的小黑猫勉强吃完一根肉条,缩着尾巴全蜷在柳玉脚上,嘴里发出细细的叫声。   柳玉连抬眸看宋殊禹一眼都懒得,安静地顺着猫毛。   小猫被顺得舒服了,用脑袋蹭着柳玉的手心,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宋殊禹看着柳玉细长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捋着猫头,过了一会儿,他把小碟子递过去:“还喂吗?”   “不喂了。”柳玉说,“它已经吃饱了。”   宋殊禹收回手,掂了掂小碟子里的肉条,几乎是满的,估计没喂多少,他把小碟子放到桌上:“这猫食量和你一样小。”   若是往常,柳玉会反驳他几句,可这会儿,柳玉听了他的话却像是没听见似的,垂着眼睑,认真摸着小猫的脑袋。   其实柳玉心里一直在打鼓。   他不太想和宋殊禹说话,本以为宋殊禹受了冷落后便会离开,谁知宋殊禹很坐得住,硬是和他面对面地坐了半盏茶的功夫。   尽管柳玉没有抬头,却能十分清楚地感受到宋殊禹的目光始终集中在自己身上,存在感强得叫他无法忽视。   他咽了口唾沫,正要起身,却被宋殊禹一把抓住了手腕。   柳玉吓得身体一抖,险些没抱住怀里的小猫,他条件反射地睁圆眼睛,抬头看向宋殊禹:“你要干什么?”   宋殊禹似乎没想到自己一个小小的举动会引起柳玉这么大的反应,不由得笑了一下,但眼中笑意不多。   “想养猫时就好声好气地待我,养了猫后就连正眼都懒得看我一下,我是你用完就扔的工具吗?”   宋殊禹担心抓疼了柳玉,没有用多大的力道,可柳玉还是一副害怕得紧的样子,微微缩着肩膀,紧绷的神情里带着显而易见的警惕和防备,如此一看,倒是和被他抱在怀里的小猫如出一辙。   不过柳玉和小猫不一样。   他一声令下,便能让人把这只不知好歹的小猫扔出去,可他不能如法炮制地让人把柳玉也扔出去。   那还不如把他自己扔出去。   柳玉和宋殊禹对视半晌,结结巴巴地开了口:“时候不早了,你怎的还不回去休息?”   “……”宋殊禹瞬间有种被气笑了的感觉,他沉默片刻,慢慢松开柳玉的手,“这里便是我休息的地方,我不是回来了吗?”   柳玉茫然:“……这里是?”   宋殊禹接过他的话:“这里是我平日居住的庭院,里面是我平日睡觉的卧房。”   柳玉:“……”   他还以为这里是刘嬷嬷给他安排的新住处。   宋殊禹好笑地看着柳玉逐渐僵硬的表情,刚想说话,却见柳玉噌的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那、那我呢?”柳玉着急地问,“我住哪儿?”   宋殊禹单手搭在桌沿边上,坐姿轻松,他装模作样地沉思,须臾,说道:“我不介意分一半的床给你。”   “我不要。”柳玉果断拒绝,“我要一个人睡。”   这时,宋殊禹有些笑不出来了,他缓缓起身,正色看着柳玉的眼睛:“为什么?”   “……”柳玉小声嘀咕,“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我就想一个人睡。”   说完,他垂下目光,不敢再和宋殊禹对视。   空气闷得可怕,只能听见外面风吹动树叶的声音以及怀里的小猫发出的咕噜声。   柳玉一下又一下地顺着猫毛,好像这样就可以缓解心里的紧张,结果小猫都在怀里睡着了,他却比方才更加紧张了。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柳玉以为宋殊禹快要发火的时候,宋殊禹冷不丁地说了声好。   接着,宋殊禹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屋子。   柳玉停下手上的动作,愣愣看着宋殊禹的身影消失在门外,不知怎的,他一点也高兴不起来,犹如喉咙里卡着一片柠檬,又酸又涩的感觉顺着喉咙直往下流。   他用力眨了眨眼,勉强把浸到眼睛里的酸意逼退回去。   其实刚才有那么一瞬,他差点控制不住地点头答应。   可转念想到明檀也住在这个府里,也许就住在不远处,当即一盆凉水临头泼下,把他泼清醒了。   柳玉在原地站了半晌,抱着小猫走出屋子,丫鬟们都安安静静地守在外面,瞧见柳玉出来,一个丫鬟迎上来问:“柳少爷有何吩咐?”   背着宋殊禹,柳玉没敢直呼其名,只问:“大人走了吗?”   “应该是走了。”丫鬟也不清楚。   刚刚他们家大人的脸冷跟得冰块似的,她们哪儿敢凑上前问,躲都来不及呢。   “那……”柳玉还想问些什么,又硬生生地忍住了,他换了句话,“那我今晚住哪儿呢?”   “大人吩咐过,柳公子今后就住这里。”丫鬟说,“柳公子累了吗?让奴婢服侍柳公子就寝吧。”   柳玉不知该如何是好,于是胡乱点了点头。   他不清楚这种高门贵府里的规矩,在茶坊时,他睡前和谢松一起打盆水擦洗一下身子便是,可在这里连去哪儿打水都不清楚。   因此柳玉只能回到屋里,等着丫鬟们准备热水。   洗澡不在屋子里洗,而是去专门的浴房。   地上被挖出一个正正方方的洞,里面铺满了纯白的砖石,雾气在水面缭绕,带着一阵沁人心脾的香味,浴池旁边放有镂花屏风以及一个长长的矮桌,桌上摆着一个模样精美的铜器,飘渺的白色烟雾从铜器里飘出来。   柳玉长这么大还没见过特意用来洗澡的屋子,一时间手足无措,进去后生怕不小心碰到哪里。   丫鬟们要为柳玉更衣,可她们的手还没碰到柳玉的衣服,就把柳玉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   “姐姐们,我自己来就是了。”柳玉脸上的红蔓延到了脖子根,他难得不结巴了,语速飞快地说,“我自己可以的。”   丫鬟们和柳玉处了半天,都很喜欢这个动不动就脸红的小少年,主要是有了这个小少年,府里再也不像往日那般死气沉沉了。   她们可以放心大胆地说笑,即便被大人看到了也不怕,反正大人不会在这个小少年面前责罚她们。   若是以往,不管大人是否在场,她们都像哑巴一样闭嘴不言,默默干着手里的活儿,活得那叫一个没滋没味。   “小公子怀着身子不太方便,奴婢们怎好意思袖手旁观?要是被刘嬷嬷知道了,肯定要怪罪奴婢们。”   丫鬟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劝。   但柳玉其他时候好说话得很,这种时候就格外坚持。   最后,丫鬟们拗不过他,只得放了个人出去询问刘嬷嬷。   不多时,那个丫鬟便回来了,喊着其他丫鬟一起离开了浴房。   带上房门后,丫鬟们转身看到了站在外面的刘嬷嬷,以及刘嬷嬷身旁的宋殊禹。   丫鬟们脸色一惊,还未开口喊大人,就被宋殊禹冷飕飕地瞥了一眼。   “大人”二字卡在喉管里,丫鬟们不敢发出任何声音了。   虽然柳玉有了身子不太方便,但是在茶坊的那段时间让他琢磨出了洗澡的法子,累是累了些,胜在不需要其他人搭把手。   洗澡用了小半个时辰,柳玉筋疲力尽地回到屋里。   躺上床后,困意袭来。   柳玉迷迷糊糊地看着床顶,心里想着宋殊禹离开之后去了哪里。   自己占了宋殊禹的卧房,宋殊禹会不会没有去处了?   应该不会吧。   偌大的摄政王府肯定还有其他睡觉的地方。   窗户关得严实,隐约听见外面的风声,屋内只有一只蜡烛默默燃烧,床头放了一个冰鉴,里面堆着丫鬟们新拿出来的冰块。   丝丝凉意从冰鉴里钻出来,驱散了屋内的燥热。   柳玉向床里侧躺着,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小黑猫睡在他的臂弯里,蜷缩成小小的一团。   不知过了多久,屋内似乎有脚步声响起。   柳玉想睁眼看看是谁来了,可眼皮沉重,他试了几次都是徒劳。   脚步声在屋里走动,很快,一阵好闻的香味在屋里蔓延。   那个人携着香味走到床边,在床边站了片刻,忽然,柳玉背后的床铺轻轻凹陷下去。   那个人坐到了柳玉身后。   柳玉思绪迟钝,实在想不出是谁来了,他一边睡着一边迷迷糊糊地关注着那个人。   小腿上传来一股力道,那个人将手搭上了他的小腿,力道时轻时重,尽管按压的手法有些生疏,却实实在在地缓解了柳玉小腿的酸痛。 第89章 你爹瑞王也是你爹   接下来的时日里,柳玉都没再见过宋殊禹。   听刘嬷嬷说,最近宋殊禹很忙,每日下了朝都得在宫里逗留上一段时间,和小皇帝商讨要事。   朝廷上那么多大臣,个个心怀鬼胎,有些人非但不帮忙出谋划策,甚至想趁此机会将宋殊禹拖下马。   接二连三的事让宋殊禹分身乏术,连呆在府里的时候都很少。   不过刘嬷嬷没说的是,几乎每宿宋殊禹都会过来,在卧房里坐到半夜才离开。   但宋殊禹不说,柳玉不知,她作为一个下人也不好主动开口提及此事。   柳玉在府里呆得无聊,每日除了吃睡就是逗猫,毕竟这里不是他真正的家,他不敢乱走。   入了六月,天儿更热了。   刘嬷嬷找来裁缝为柳玉做了几套轻薄的衣裳,都是不系腰带的设计,布料又轻又滑,摸上去凉凉的。   柳玉肚子渐大,却一直呆在这个方方正正的院里,刘嬷嬷有心带他出去走走散心。   之前卓府的管事说摄政王府比卓府大多了,柳玉并未将话放在心上,如今身在摄政王府,他才发现摄政王府果然比卓府大上许多。   摄政王府里甚至人工造了一个小湖,湖边栽种着一排杨柳,已经生出新芽的柳条拂过湖面,荡起涟漪,后面掩映着一座凉亭。   柳玉在凉亭里坐下。   阳光并未直接晒到凉亭里,虽有些热,但桌椅不至于烫人。   刘嬷嬷命人抱了一个装满冰的小箱子过来,还端上来一些瓜果点心,她知道柳玉不爱喝茶,便把茶水换成加了些冰的酸梅汤。   小黑猫也长大了些,吃肉条时不再像之前那般费劲了,毛也比之前浓密顺滑不少。   可两三个月正是猫最调皮爱闹的时候,把它放到石桌上一点也不安分,一会儿扒一扒放了冰块的小箱子,一会儿往柳玉腿上跳。   一眨眼的功夫,小猫便趁着柳玉不注意时钻进了草丛里。   刘嬷嬷等人赶紧分散开了找。   柳玉在原地站不住,也钻进草丛寻找。   前面就是一片树林,柳玉害怕迷路,不敢找得太深,找了几圈无果,他就要原路返回,却冷不丁地听见有人说话。   柳玉当即愣住。   他顺着说话声传来的方向看去,才发现这片草丛里藏着一条小径,此时有两个人一前一后地沿着小径朝他这边走来,不过有树木的遮挡,那两个人没有发现他的存在。   “我不解释你要生气,解释了你又不听,你让我咋办?”后面的人说。   前面的人只管闷头走,没给后面的人一点反应。   “你说话呀。”后面的人催促。   前面的人依旧闷声不出气。   后面的人急了,一个箭步上前挡住了前面的人的去路,声音里带上了几分火气:“邢秀,我让你说话,你哑巴了?”   柳玉本来还觉得那两个人的声音耳熟来着,听到这个名字后,顿时惊讶不已。   原来是明檀和邢秀。   可明檀和邢秀怎么又在一起?   柳玉见他们的次数不多,然而每次见到他们,他们都跟双胞胎似的形影不离。   之前柳玉并未多想,这会儿联系上他们的对话,突然心生怪异。   不过他也没有立场去怀疑什么,每次见到明檀都有种做贼被抓的心虚,他神色慌张,想要扭头离开。   结果就在下一刻,明檀伸手揪住邢秀的衣领,仰头亲了上去。   柳玉:“……”   他眨了眨眼,心想自己是不是眼花了。   事实证明,他没有眼花,因为邢秀发现了他的存在,略微一愣,随即一把将明檀推开。   明檀被推得往后踉跄了几步,满脸不悦,正要开口,就见邢秀喊道:“柳公子。”   明檀终于意识到了什么,扭头一看,正好和满脸尴尬的柳玉撞上视线。   柳玉尴尬到无地自容,同时心乱如麻,刚才看到的画面震惊得他大脑都罢工了好一会儿。   他藏在袖袍里的五指逐渐攥紧,扯着嘴角挤出一抹无比强硬的笑容。   “我、我是来找猫的。”   相比柳玉的僵硬,明檀却表现得格外轻松自在,仿佛刚才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般,她明媚一笑:“是那只小黑猫吗?找到了吗?”   柳玉摇了摇头:“没有。”   明檀用胳膊肘撞了撞身旁的邢秀:“听到了吗?猫丢了,快去找。”   邢秀一声不吭,闪身消失在了柳玉面前。   柳玉挠挠头,又摸摸鼻子,哪儿哪儿不自在,半晌,他说:“那我也走了。”   说完转身要溜。   “站住。”   柳玉脚步一顿,一时间犹如脚上被捆了一条无形的绳子,让他连往前迈出一步都很艰难。   身后传来明檀的说话声:“我们的话还没说完,别急着走呀,放心,邢秀会帮你找到猫。”   柳玉站着不动。   明檀主动走了过来,脸上笑容不变,她眼神好奇地打量了柳玉好一会儿,说道:“瞧你吓的,我长得有这么可怕吗?”   柳玉连看都不敢看明檀,垂眼看着自己的鞋尖。   明檀一看柳玉这反应就知道对方肯定误会了什么,她喊住柳玉就是想解释一下。   “大人跟你说了吗?”   “……”柳玉茫然,“说什么?”   “我和大人假成亲的事儿。”   “说了……”   “但你没信。”这句话不是疑问句而是肯定句。   “……”被戳中心事的柳玉脸都红了。   明檀作为宋殊禹名义上的夫人,自然知道这段时日宋殊禹被赶去书房的事儿,她原本想着宋殊禹什么都跟柳玉解释过了,怎的柳玉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   原来问题出在这里。   果然是他们家大人造孽太多,说的话连柳玉都不信。   明檀一脸幸灾乐祸的笑容,偷着乐了一会儿,才帮着解释道:“刚刚你也看到了,邢秀才是我喜欢的人,我和大人之间没有一点你想象的那种关系。”   再说,就凭宋殊禹那样吓人的脾气,估计只有柳玉压制得住,若是换个人对宋殊禹使性子,只怕人都死了几回了。   明檀见柳玉不说话,也不知对方在想些什么,但柳玉嘴角紧抿,眼睫颤得厉害,想必内心不如他表现出来的那般冷静。   走出草丛,邢秀已经拎着小猫在外面等着了。   柳玉接过小猫,低声说了句谢谢。   小猫被邢秀吓得不轻,到了柳玉怀里后便直往臂弯里钻,毛茸茸的脑袋拱着柳玉的手臂。   柳玉换了个姿势抱着小猫,一个嬷嬷脚步匆忙地从远处跑来,看了眼柳玉后,凑到刘嬷嬷耳旁低声说了什么。   刘嬷嬷愣了一下,也回头看了眼柳玉。   柳玉再迟钝也察觉到了不对,他的目光在两个嬷嬷之间转了一圈:“怎么了?”   “没、没什么。”刘嬷嬷居然结巴了。   如今柳玉哪儿有那么好糊弄,他皱着眉头追问。   可刘嬷嬷的嘴巴很紧,不仅什么都不说,还吩咐下人收拾一下赶紧回去了。   然而才走到一半就被一个人截住了去路。   来人手执长剑,满身煞气,一张脸毫无遮挡。   走在最前面的柳玉一眼看清来人的相貌,又惊又喜地喊道:“奚大哥,你怎么在这里?”   奚锦当然是一路过关斩将闯来这里的,他迅速将长剑往身后一收,伸手便要过来拉柳玉:“瑞王让我来带你走——”   话未说完,奚锦仿佛被人猛地扼住了喉管一般,声音戛然而止。   他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中,不可置信的目光停在柳玉隆起的腹部上。   “你……”奚锦一下子猜到了什么,猛吸口气,突然间连说话都不顺畅了,“他……”   “你谁啊?竟敢擅闯我们摄政王府!”刘嬷嬷见势不对,气势汹汹地往柳玉和奚锦中间一横,身体挡住柳玉,同时扯着嗓子喊了起来,“来人啊!快来人啊!抓刺客啦!”   奚锦眼神凛冽,手起手落。   只见刘嬷嬷两眼一翻,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其他嬷嬷和丫鬟早已乱作一团。   奚锦连忙抓住柳玉的手腕,目光尽量不往柳玉的腹部看去,可事实摆在眼前,他脸上净是控制不住的愤怒。   “奚大哥,我们去哪儿?”柳玉踉踉跄跄地跟着奚锦。   奚锦头也不回地说:“去见你爹,他就在摄政王府里。”   “我爹?”柳玉猛地一震,“我爹不是……”   “是你另一个爹。”奚锦眯起眼睛,咬牙切齿,犹如在狠狠咀嚼着谁的皮肉,“让你爹好好看看,摄政王那个家伙对你做了什么好事。”   “奚大哥……”   “当年你爹柳春时同友人一起入京,偶然之下救了瑞王一命,便做起了瑞王的书童,后来柳春时抱着还是婴孩的你回到桐溪县,谎称你是他和京中一个女子所生,其实并非如此,你是他亲自生下来的孩子。”   “……”   “换而言之,你是他和瑞王的孩子。”   “……”   奚锦回头看向脸色苍白的柳玉:“瑞王也是你爹。”   柳玉往原地一站,整片头皮都在发麻,这个消息让他太过震惊,以至于他的大脑出现了长时间的空白。   奚锦没有强拉着他走,转身郑重其事地说:“你爹来了,他就在这里,他带你回家。” 第90章 争执一物降一物   一把匕首飞来,奚锦顿有所觉,猛地后退。   就在他退出两步的下一瞬,那把匕首深深地扎进了他方才站着的地里,乌黑的颜色从匕首上面蔓延进地里。   匕首有毒。   倘若奚锦方才反应不及,只怕现在就是他的尸体躺在地上了。   奚锦眼神发暗,脸上却无多大变化,抬眸冷冷看向飞身而来的邢秀等人。   邢秀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然而此时此刻,他的眉宇间有怒火在疯狂燃烧。   好一出声东击西。   他们所有人都被这个奚锦骗了。   不久前瑞王在摄政王的书房里突然撕破脸,甚至让人团团围住了整个摄政王府,连摄政王都以为瑞王是为了算之前那笔账。   刚刚他们所有人都急着往摄政王那边赶去,却忽略了瑞王真正的算盘打在了柳玉身上。   若非摄政王反应得及时,就怕这会儿柳玉已经被奚锦掳走了。   想到这里,邢秀的脸色又冷了几分。   身后曾夷厉声开口:“奚锦,你家主子都还在我家大人的书房里坐着,你却如此无法无天,生怕我家大人找不到理由治你家主子?”   奚锦神情冷冽,并未开口。   曾夷又道:“你现在放弃,我们可以留你一个全尸——”   话未说完,邢秀已是不想再等,忽然抽出长剑便直直袭向奚锦。   剑身划破空气发出刺耳的声响,剑头直指奚锦胸口,显然邢秀已经有了杀心。   奚锦推开柳玉,抬剑一挡。   只听哐当一声脆响,剑身相碰,邢秀和奚锦都被震得手臂发麻,脸色同时青了几分。   曾夷和曾飞见状,立马提剑就上,谁知瑞王的属下也飞快赶了过来,二话不说便和他们交起手来。   一时间,兵器声响震天。   刘嬷嬷赶忙过来抓住柳玉的手臂:“柳公子,这里不安全,我们快走!”   柳玉被刘嬷嬷拽着走了几步,忽的想起什么:“嬷嬷,大人的书房在哪儿?”   “在湖那边呢。”刘嬷嬷随意用下巴示意了下。   她刚把话说完,柳玉就挣开了她的手。   柳玉力气大,刘嬷嬷猝不及防,没能抓住,她又惊又恐地喊一声:“柳公子?”   “嬷嬷,你们自己回去吧,我要去找大人。”柳玉说完就跑。   “柳公子!”刘嬷嬷吓得冷汗唰的一下淌得满身都是,她唉哟一声,大喊,“柳公子,你还是跟我们回去,外面危险!”   没想到柳玉大着个肚子还能跑得那么快,不一会儿就溜出了一段距离。   刘嬷嬷心惊肉跳地看着柳玉跑起来的身影,一颗心都快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   “唉哟,我的祖宗诶。”刘嬷嬷在府里端了几十年的架子,头一次被一个小少年吓得连形象都顾不上了,她抹了把脸,回头看向战战兢兢地丫鬟们,“还愣着干什么?都去追啊!”   说完,自个儿也提着裙摆追了上去。   柳玉怀着身子,跑起来到底没有那么灵活。   不过得益于他从小到大都在上山下地干活,要说体力,可比刘嬷嬷和丫鬟们好太多,哪怕大着肚子,也不至于一时半会儿就被她们追上。   柳玉一路跌跌撞撞,直到被侍卫拦下。   侍卫认出了他,挥手喊来一个下人:“把柳公子送回院里。”   “等等!”柳玉忙道,“我要见大人!”   “抱歉,大人正忙。”侍卫说完,皱起眉头催促下人,“还不赶紧。”   下人愁眉苦脸地过来拦住柳玉:“柳公子……”   这时,刘嬷嬷和丫鬟们也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刘嬷嬷年纪大了,才跑这么一会儿就跑得满脸汗水。   “柳公子啊,你不能来这儿,快跟我们回去……”刘嬷嬷连气儿都没喘匀便要去拉柳玉的手。   柳玉扭身躲开:“嬷嬷,我要见到大人才行。”   “不是说了大人在忙吗?你乖乖回院里等着,大人忙来了就会来找你。”刘嬷嬷说完又要去拉柳玉的手。   结果这次还是被柳玉躲开了。   柳玉铁了心要见到宋殊禹,趁着几人不备,猫着腰就要往后面冲。   可刚冲出几步,衣摆忽然被人拉住。   回头一看,原来是方才拦路的侍卫拉住了他的衣服。   侍卫一脸严肃地摇头:“柳公子,不可。”   刘嬷嬷也过来拉他:“走走走,我们回去了。”   正僵持着,一道熟悉的身影急急忙忙地走来。   “出什么事了?”明檀看了眼纠缠的几人,眉头几乎拧成一个结,“你们几人在干什么呢?还不放手?出了事儿你们担着?”   刘嬷嬷和侍卫闻言,脸色大骇,忙不迭松了手。   “夫人。”柳玉立即上前,“瑞王爷和大人在一起吗?我想他们之间可能存在一些误会,我得过去跟他们说说。”   明檀愣道:“可是大人那边……”   那边情况实在复杂。   明檀早就听说了瑞王今日会来摄政王府的消息,原以为是出于之前的事找摄政王求和,却不想布下了天罗地网和摄政王撕破脸。   虽然瑞王曾经险些斗过老皇帝坐上皇位,但是如今小皇帝早已继位,瑞王表面是个王爷,可实际连上个早朝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如今拼尽全力和摄政王硬碰硬无异于以卵击石,这实在不像瑞王平日的作风。   在如此情况下,明檀可不敢自作主张地把柳玉往那边带,若是出了什么叉子,估计摄政王都能徒手把她撕了。   “不如这样。”明檀想了个折中的法子,“你把要说的话告诉我,我帮你转达给大人,如何?”   柳玉摇了摇头:“一两句话说不清楚。”   明檀叹了口气:“那……”   “刚刚瑞王爷的属下来找我了,跟我说了一些话……”柳玉抿了抿唇,在明檀诧异的目光中接着说道,“我才觉得他们之间可能存在一些误会,倘若瑞王爷的属下没有骗我的话,瑞王爷就是我的……”   剩下的话卡在喉咙里,柳玉说不出来,只能眼巴巴望着明檀。   明檀犹豫片刻,开口:“跟我来吧。”   越是靠近宋殊禹的书房,守卫越是森严,来到书房外面,只见书房已然被摄政王府的侍卫们团团包围。   原本晴空万里的天儿不知何时布了一层沉甸甸的乌云,乌压压地坠在屋顶后面,让天色肉眼可见地黑了下来。   凉风阵阵,这是要下雨的征兆。   柳玉穿得不厚,头发和衣服都被突如其来的风吹得有些凌乱,他拢了拢身上的外衣,埋头跟在明檀身后。   有明檀带路,侍卫们虽心有疑惑,但不敢加以阻拦。   他们一路畅通无阻地进入书房。   还未走近,就瞧见了书房里挨得极近的两道身影——正是萧河和宋殊禹。   萧河狼狈地坐在地上,单手撑地,身子后仰,脖颈间抵着一把寒光闪闪的长剑。   手持长剑之人便是宋殊禹。   不过宋殊禹背对柳玉而立,柳玉看不清他此时此刻的表情。   “瑞王。”宋殊禹的声音仿佛覆了一层寒气,有着柳玉从未听过的冰冷,“你应该知道我这人最讨厌别人碰我的东西,我给过你机会,可你自己不珍惜。”   “你的东西?”萧河眼神复杂,嘴角却扬起嘲弄的弧度,“他是人,不是东西,更不是你的独有物。”   宋殊禹冷言冷语:“这和你有关系吗?”   “如果我说和我有关系呢?”锋利的剑抵在了脖子上,萧河还有心情笑,“宋殊禹,你迟早会为今日的冲动负责。”   停顿片刻,萧河注意到了宋殊禹身后的柳玉,苍白的脸色有了些微的变化,他不等宋殊禹出声,兀自说道,“你只知曾经我身边有个小书童,你可有打听过那个小书童的名字?”   “你的事与我何干?”   “的确与你无关,但与柳玉有关。”萧河笑着注视宋殊禹的脸,“那个小书童姓柳,全名柳春时。”   闻言,宋殊禹持剑的手微微一抖,萧河脖子上瞬间多出一条血痕。   鲜红的血溢出,映在发寒的刀面上。   柳玉见状,心中一惊,想也不想地迈步上前,伸手从后面一把抓住宋殊禹的衣服。   宋殊禹还沉浸在萧河那番话带来的震撼中,冷不丁地被人扯了一下,他眼中的戾气骤然翻滚起来。   可转头对上柳玉那张白净的脸后,他霎时一愣。   紧接着。   戾气消散得干干净净。   “你怎么在这里?”宋殊禹皱眉喊道,“明檀!”   怕被殃及的明檀早已瑟瑟发抖地躲到柱子后面去了。   “明檀!”宋殊禹的声音里染上了几分薄怒,“你把他带过来的?给我滚出来!”   柳玉没想到自己的一意孤行把明檀给连累了,当下一急,拽着宋殊禹持剑的手就往后扯,他也高声喊道:“你吼什么吼?是我自己要来的。”   “……”宋殊禹被扯得踉跄了几步,一下子没了脾气,“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我再不来你就要把瑞王爷杀了!”柳玉看到萧河脖子上的红,气得照着宋殊禹的背就啪啪啪地拍了好几巴掌,但声音听着响,他还是没舍得用太大力气。   “……”宋殊禹默默受着。   柳玉跑过去将萧河扶起,萧河脖子上的血都顺着脖颈流进衣领里了,把衣领染出了一小片血色。 第91章 认亲我要带他走   柳玉被萧河脖子上的血吓到了,着急忙慌地喊:“宋子臻!”   宋殊禹愣了一下,才走过去。   “瑞王爷流血了,你能喊个大夫来吗?”   宋殊禹看了眼被萧河捂着的脖子,沉默片刻,语气不轻不重地出声喊道:“明檀。”   躲在柱子后面的明檀终于敢出来了:“大人。”   “你去找个大夫来。”   明檀急急忙忙地出去了。   柳玉把萧河拉到椅子前坐下,他想找点东西来给萧河止血,可他从未经历过这些事,多少有些手足无措。   直到宋殊禹一声不吭地拿来纱布为萧河包扎了伤口。   原本剑拔弩张的二人突然平心静气地相处,让书房里的气氛逐渐朝着诡异的方向发展而去。   柳玉有心想跟宋殊禹说说话,无奈眼下这种情况,他只能把话全部憋在心里。   最后,还是萧河先打破了沉默,他定定看着柳玉的肚子,既有些诧异,也有些不可置信:“你这肚子……”   柳玉这才想起什么,想躲却已来不及了,他下意识往宋殊禹身旁站了些,用袖袍遮住肚子。   他的行为放到萧河眼中简直就是在掩耳盗铃,方才萧河被宋殊禹拿剑比着脖子都没有如此激动过,他的视线在柳玉和宋殊禹之间来回打转,一张脸白了又青、青了又白。   宋殊禹脸上看不出表情,他抬手将柳玉揽到身后。   “你们……”萧河的话刚出口,明檀带着大夫疾步进了书房。   萧河铁青着脸,闭上了嘴巴。   一时间书房里沉闷至极,被明檀带来的大夫也察觉到了什么,战战兢兢,一副大气不敢喘一下的模样。   重新为萧河包扎好了伤口,大夫又递过去一盒膏药。   萧河没接,面无表情,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   柳玉只好接下,连声向大夫道了谢。   大夫一走,明檀也不敢多留,连忙跟着溜了。   萧河继续开口:“你们……”   宋殊禹毫不客气地打断他:“你说柳春时就是那个小书童,所以呢?你想告诉我们你是如何为了权力抛下柳春时的?”   萧河没有回答宋殊禹的问题,他看上去连理都不想理宋殊禹,只是一瞬不瞬地望着柳玉。   然后从怀里摸出几张折叠起来的纸递到柳玉眼前。   柳玉站在宋殊禹身后,手指抠着膏药盒子,犹豫地抬头看了眼宋殊禹,见宋殊禹没有反对,他把膏药盒子塞到宋殊禹手里,伸手接过了萧河递来的东西。   展开一看,纸的边角已经泛黄,上面的字也模糊不清。   柳玉认真看了一会儿,脸色慢慢发白。   他仿佛拿着了一个烫手山芋似的,赶紧把纸折了回去。   可这样还不够,他又把纸塞回萧河手里。   宋殊禹见柳玉反应如此激烈,眉头一皱,趁着萧河不备,上前拿走那几张纸便展开看了起来。   全部都是郎中诊断的记录,郎中不是同一人,但看郎中的人都同一人。   “柳小师?”   “柳春时的小名。”萧河依然紧盯柳玉,“你应该知道你爹的小名吧?”   柳玉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有一张脸格外苍白。   他来时并未把奚锦的话放在心上,他以为瑞王只是想找个由头把他接走。   宋殊禹看完所以内容,垂眼看向坐在椅子上的萧河:“这就是你今天过来的目的?”   “对。”   萧河起身抽走宋殊禹手里的纸,折叠好后放回袖袍里。   他的身量只比宋殊禹矮上些许,尽管脖子上受了伤,不过面对面时并不在气势上落下风。   “其他事我可以暂且作罢,但我今天无论如何都要带他走。”   宋殊禹和萧河对视许久,倏地笑了:“你凭什么?”   “就凭我和他的关系。”萧河说这句话时的底气不是很足。   宋殊禹顿了顿,倏地笑了起来:“你们的关系在曾经帮助过他分毫吗?他在玉潭村孤苦伶仃地长大时,你在哪里?他小时候被他那个好姑姑欺负时,你在哪里?他需要靠不停干活才能填饱肚子时,你在哪里?”   说到后面,宋殊禹喘了口气,情绪外露,整个人肉眼可见地暴躁起来。   柳玉懵懵懂懂地看着宋殊禹,悄悄凑过去牵住宋殊禹的手。   于是宋殊禹的情绪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抚平了。   萧河的目光落在柳玉牵着宋殊禹的手上,欲言又止。   “我无权干涉你和柳玉之间的事,柳玉要不要原谅你也由不得我来到做主,但你不能把他带走。”宋殊禹说。   也不知萧河是否听进去了宋殊禹的话,他仍旧看着柳玉和宋殊禹交握的手。   半晌,萧河直接对柳玉说:“我可以和你单独聊聊吗?”   话音未落,宋殊禹猛地反握住柳玉的手。   宋殊禹没有说话,甚至连头都没有往柳玉这边偏一下,但柳玉感受到了他身体的紧绷,按在他手背上的指尖隐隐发力。   柳玉也紧紧牵着宋殊禹的手,他摇了摇头说:“瑞王爷,你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说吧。”   这话一出,宋殊禹明显放松下来,如释重负一般。   倒是萧河愣了一下:“是些私密话,在这里说怕是不太方便。”   “这里没有外人。”柳玉说,“瑞王爷请说吧。”   “……”   这一刻,萧河终于意识到了柳玉对待自己和对待宋殊禹的区别。   他以为宋殊禹仗着自己位高权重对柳玉霸王硬上弓,不久前柳玉进来时,对宋殊禹的态度可以称之为恶劣,他以为那是因为柳玉讨厌宋殊禹、憎恶宋殊禹,结果那是因为柳玉和宋殊禹相熟才敢在宋殊禹面前肆无忌惮。   这会儿面对他时,哪里还有不久前的大胆?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写着明明白白的客气。   连躲都是下意识地往宋殊禹身后躲。   这个事实让萧河有些难以消化,却不得不强迫自己消化,他迟疑良久,艰涩开口:“以前是我对不住你们父子俩,如今说什么都迟了,可我还是希望你好好的,希望你幸福、平安。”   柳玉紧张地用另一只手拽住宋殊禹的袖袍,他点头说道:“多谢瑞王爷,我现在很好。”   “好就行,好就行……”萧河喃喃自语,显然他还有很多话想说,但最后他一句话也没说,失魂落魄地离开了。   柳玉目送萧河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歪头看了眼宋殊禹。   他松开手,弯腰捡起宋殊禹随手扔在地上的剑,放到案几上,又拿过宋殊禹一直捏在手里的膏药盒子:“瑞王爷忘记把这个拿走了。”   “王府不缺药草。”宋殊禹说。   柳玉哦了一声,也把膏药盒子放到案几上。   宋殊禹转身坐到椅子上,看着有些疲惫,随后扬声喊来外面的侍卫,吩咐道:“有无伤亡?”   “有几人受伤,都是轻伤。”   “让他们走。”宋殊禹想了想,又说,“把今日之事宣扬出去,最好传进那只老狐狸的耳朵里,但莫让他知道是何原因。”   “是。”   侍卫走后,围在外面的人也撤了,书房再次安静下来。   柳玉磨磨蹭蹭地走上去,摸了摸宋殊禹的背:“疼吗?”   仅仅两个字,就让宋殊禹绷着的脸一下子破了功,他嘴角情不自禁地上扬,眼里有藏都藏不住的喜悦蔓延。   “疼。”他说,“疼死了。”   柳玉后悔极了,一边搓了搓宋殊禹的后背一边结结巴巴地解释:“瑞、瑞王爷之前帮过我,他是好人,我看他脖子上见了血,一时着急才出手……”   话未说完,腰间被一股力道轻轻带了去。   等反应过来时,柳玉已经坐到了宋殊禹的腿上。   宋殊禹小心翼翼地搂过他的肚子,前胸贴着他的后背,将下巴放在他的左边肩膀上,如此亲密的姿势宛若一缕灿阳,瞬间填满了宋殊禹心底的黑暗角落。   外面轰隆一声,有闪电划过,亮光一闪即逝。   不多时,雨水淅淅沥沥地落下。   书房里的窗户全部大敞开着,细雨斜着飘进来,打湿了窗前的地板,被框在小小窗户里的天空呈现出压抑的黑色,这才一会儿功夫,书房里已经暗得只能看清模糊的轮廓了。   柳玉等了半晌,见外面的人没有进来的意思,便拍了拍宋殊禹搂在自己腰间的手:“好大的雨,你让我去把窗关了。”   说了三次,宋殊禹才放手。   柳玉把窗户全部关上,去外面看了看,发现下人就守在门外,只是不敢随意进去,他让下人们把书房里的灯通通点上。   下人们退出去时,又是轰隆一声,这次震耳欲聋,把柳玉都吓了一跳,他从小到大还没听过这么响的雷。   走在最后的下人安慰他:“柳公子,立夏了时不时地落雨,打雷也是常有的事,习惯就好。”   柳玉道了声谢,回到宋殊禹身旁,却注意到宋殊禹始终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脸色白得吓人。   他犹豫了下,双手捧住宋殊禹的脸:“你害怕打雷?”   宋殊禹抬头看他,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打雷天让我想起了一些不好的事。”   “什么事呀?”   “很快你就知道了。”宋殊禹重新拉过柳玉坐到自己腿上,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让他内心不空落得那么厉害,“瑞王的事,你打算如何处理?” 第92章 心声我回不去了,我只有你了   柳玉茫然地坐在宋殊禹腿上,低头看着自己靠拢的脚尖,他也不知该如何处理瑞王的事,实际上他根本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无论瑞王是不是他爹,都和他离不离开这里没有关系。   他千里迢迢地从玉潭村找来京城,只是为了寻找宋殊禹。   不过这件事还得有个处理的法子才行。   柳玉垂着脑袋想了一会儿,还是没能想出一个答案来,他歪头看向宋殊禹:“你说我该怎么做?”   “你想原谅他吗?”   “原谅他?”柳玉不明白,“他犯了什么错吗?”   暖黄的光线下,柳玉的一双眼睛黑白分明,宋殊禹忍住亲吻上去的欲望,温声细语地解释:“你爹带着你独自回乡,受了很多苦,有部分的原因是他当年的决定导致。”   “那原不原谅他是我爹的事吧。”柳玉顿了下,眼神黯淡了几分,“可惜我爹已经死了。”   宋殊禹握住柳玉的手:“那你呢?你埋怨他吗?”   柳玉摇了摇头。   “为什么?”   “我……”柳玉小声嘀咕,“我和他又不熟。”   宋殊禹笑了出声,他突然想起柳玉对待柳春华的态度,哪怕柳春华从小苛刻柳玉,柳玉也从未心生怨恨,看似麻木不仁,可这何尝不是一种自我保护的方法?   相较而言,对着他打打闹闹的柳玉一下子真实了不少。   宋殊禹抬起柳玉的手,在手背上亲了一口。   柳玉神色一紧,原本踩在地上的两条长腿腾空地晃了几下,他拧着眉头问:“你笑什么?”   “我高兴。”   “你高兴什么?”   宋殊禹抱紧柳玉,嘴角愉悦地扬起,手指扣着柳玉的手腕轻轻点了点,嘴上答非所问:“今日过后,估计瑞王短时间内不会再来打扰你,你可以慢慢做决定。”   柳玉嗯了一声,话锋陡然一转:“你夫人的事,你怎么不告诉我?”   “什么我夫人——”宋殊禹好笑地按住柳玉的乱动的手,一本正经地纠正,“她叫明檀,明日的明,檀香的檀,你直呼她名即可。”   柳玉抿了抿唇:“明、明檀和邢秀的事,你怎么不告诉我?”   宋殊禹愣了一下:“你知道了?”   “我看到了。”   “到底是他们的私事,不方便由我来说,我打算让你自己发现来着——”说到这里,宋殊禹猛地一顿。   他扭头直视柳玉的脸。   柳玉别别扭扭地垂着脑袋,嘴角紧抿,眼睫轻颤,肉眼可见的紧张。   这一刻,宋殊禹忽然明白了柳玉异样的原因,   他眼色渐沉,双手掌住柳玉的双肩,试图把在他怀里歪着坐的柳玉扳正过来,原以为会费上一些力气,谁知柳玉意外地配合,欲言又止地抬头看他。   白净的脸和他只有咫尺之隔,清澈的眸子里清晰地映出他微微绷着的面容。   柳玉的肩背也微微绷着,手指不自觉地收拢,抠了抠指甲。   宋殊禹一言不发,和柳玉对视片刻,不知不觉间,卡在喉管里的那口气逐渐舒了出去,连他都没有发现自己的语气无奈地柔和下来。   “所以说,之前你为了瑞王之事来找我时,并未相信我对你的解释。”   柳玉摇头又点头。   宋殊禹噗嗤一笑,抬手点了下柳玉的鼻尖:“这是何意?”   柳玉安静了一会儿,猛吸口气,气鼓鼓地说:“我就是气。”   “你气什么?”   “气你有个夫人。”   “我都说了明檀和我没有关系,事成之后,我会与她和离。”宋殊禹再一次解释。   柳玉用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定定望着他:“你知不知道我记忆中上一个说这种话的人是谁?”   “嗯?”   “张峰秀。”   宋殊禹一脸莫名:“他是谁?”   “话本子里的一个人。”柳玉说,“是个负心汉。”   “……”沉默许久,宋殊禹向来平淡的表情终于有了强烈波动,“我冤枉啊,和离的话是明檀先提出来的。”   偌大的摄政王府不至于养不起一个明檀,虽然明檀只是个有名无实的摄政王夫人,但是她跟了宋殊禹那么多年,看在她和自己一起出生入死的份上,宋殊禹也绝不会亏待她。   何况当初明檀别无选择,她可以嫁的男子不少,可其中绝不包括邢秀。   明檀和邢秀一路走来经历了太多,如今已是最好的结局了。   宋殊禹叹了口气,拉过柳玉在脸上亲了亲:“负心汉也好,什么都好,幸好你选择了留下来。”   亲着亲着,亲到了嘴巴上。   但宋殊禹不敢放肆,只如蜻蜓点水般浅尝即止。   柳玉喘了口气,下意识地伸手抵在宋殊禹的胸膛上,并轻轻推了推,宋殊禹以为自己会被推开,结果柳玉没有用力,仅用掌心贴着他的胸膛。   不多时,那双手便悄无声息地放了下去。   柳玉闭上眼睛,晃了晃脚。   宋殊禹眼中带笑,加深了这个吻。   ……   许是天气晴朗了太久,这次的雨下得格外久。   直到入夜,雨势依然没有变小,稀里哗啦地冲洗着天地。   哪怕门窗紧闭,风雨拍打树枝的声音还是那么明显,下了一天的雨,气温骤降,刘嬷嬷把屋子里的冰鉴撤了,床单和被褥也重新换了一套,又软又蓬,往上一坐能嗅到好闻的阳□□味。   柳玉裹在被窝里,外面的风雨再大,也和他分隔成了两个世界,屋外狂风暴雨,屋内灯火明亮,桌椅和地板都被下人们打扫得一尘不染,放在桌上的茶水和瓜果也时刻有人换新。   小黑猫也被洗干净了放进柳玉的被窝里,它似乎被突变的天气吓到了,一直躲在柳玉怀里瑟瑟发抖。   柳玉侧身而睡,双手抱着小黑猫,他往下拉了拉被子,把小黑猫圆滚滚的脑袋露出来。   宋殊禹掐着点进屋,便瞧见柳玉还没睡着,被褥鼓起一团,前面露出一大一小的两颗脑袋,听见动静,两双眼睛一起看了过来。   小黑猫害怕宋殊禹,嗖的一下往被窝里钻了。   柳玉仍旧一瞬不瞬地盯着宋殊禹,尽管有在慢慢地把下半张脸藏进被窝里,却好在不再像之前那般排斥他进去了。   宋殊禹已经沐浴完了,贴身衣裤的外面只穿了一件单薄的长衣,紧束的黑发披散下来,没了平日的着装,仿佛又回到了在玉潭村的时候。   他试探性地走到床边坐下。   柳玉将大半张脸都藏了起来,但那双滴溜溜的圆眼睛还露在外面,里面有朦胧的火光跳动,虚虚实实,正如宋殊禹此时此刻的心情一般。   两人都没有说话。   不知安静了多久,宋殊禹主动开口:“还没睡呢。”   柳玉抱紧怀里的猫,他不好意思说自己在等对方,于是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   宋殊禹静坐片刻,再次开口:“我帮你揉揉?”   “啊?”柳玉问,“揉什么?”   宋殊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兀自坐到床尾,把被褥掀开一截,搭在柳玉的膝盖上,露出两条细长白皙的小腿。   他的手掌轻轻握住小腿肚子。   柳玉陡然一个瑟缩,像是被宋殊禹的行为吓到了,条件反射地想把腿抽走,但被宋殊禹稍稍用力地按住了。   “别动。”   宋殊禹的声音不大,却让柳玉当真一动不动。   转头看去,只见柳玉瞪圆了眼睛,那模样居然和躲在他怀里的猫有七八分的相似。   宋殊禹压下忍不住上扬的嘴角,默默为柳玉揉捏小腿肚子。   以前柳玉要干活,经常挽起裤腿,小腿经过风吹日晒,没有身上的其他地方那么白,如今柳玉一直在屋内歇着养着,小腿突然变得白皙起来,几乎看不见汗毛,倒把他的手衬得黑了几分。   宋殊禹的目光始终黏在柳玉的小腿上面,他手法熟练,揉捏得相当认真。   不多时,柳玉的身体放松下来。   “原来每天晚上都是你过来了。”柳玉来了困意,眯缝着眼睛,沉重的眼皮随时都能拉下,他嘀嘀咕咕地说,“我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呢。”   宋殊禹看了眼努力和困意对抗的柳玉,嘴角的弧度再也压不住:“你没做梦,是我来了。”   柳玉呆呆张着嘴,半天才哦了一声。   “睡吧。”宋殊禹说,“等你睡着我再离开。”   柳玉没有说话,闭了眼睛。   宋殊禹继续手上的动作。   就在他以为柳玉睡着了的时候,一道轻微的说话声响起:“甄大哥,这里真好啊。”   宋殊禹闻声扭头,发现柳玉不知何时又睁开了眼睛,他目光怔怔地望着这间屋子,表情上和眼神里都看不出情绪。   “比我们在玉潭村住的茅草房好多了,外面下那么大的雨,都不会把屋顶淋坏,也不会有风漏进来。”柳玉小声说着,“这里好温暖、好干净,连烧的蜡烛都好明亮,以前我们睡在一张床上,只要夜里刮起大风,就好像吹在了我们的床畔边一样,只要下雨,就能听见雨水滴滴答答落在地上的声音,有天早上起来,我发现堂屋的地上都被滴出了一个水坑。”   这些事说起来怪心酸的。   可如今变成了回不去的过往,就莫名多了些许怀念的滋味。   宋殊禹笑了笑:“我都记得。”   当时他还在想,柳玉都穷成那样了,何必把他捡回去,真是自讨苦吃。   然而想多了又会生出一些怪异的情绪,总是忍不住多管柳玉的闲事,那时的他还不明白,现在的他已经想通了,原来那是心疼。   “茅草房真的好破,冬冷夏热,可它是我在遇见你之前唯一拥有的东西。”柳玉的声音越来越小,他有意压抑自己的情绪,可发颤的尾音还是让他暴露了,“从小到大属于我的东西好少好少,以前是那间茅草房,现在是你。”   宋殊禹手上动作一顿,略微惊讶地抬眼看去。   柳玉把整张脸都藏进了被褥里,唯一露出的几根手指紧紧扣在被褥边缘,他十分用力,指尖泛白,指甲盖染上一层微红。   “宋子臻,我这个样子已经回不去了,我只有你了。” 第93章 和好王府生活   当初柳玉敢孤身找来京城,是因为他并非毫无退路,要是找不到宋殊禹,他大不了辛苦一趟再回玉潭村便是。   可随着肚子一天天大起来,他逐渐意识到自己当时的想法有多么天真。   他都有孩子了。   到时候他孤零零地带着孩子,如何再回玉潭村?   且不说路途艰险,等他回去后,他和孩子面临的极有可能是数不清的闲言碎语,就像他小时候所经历的一样。   所以柳玉在想——   他孤注一掷地把全部希望都压在宋殊禹身上,要是宋殊禹背叛他或者放弃他的话,他是不是什么都没有了?   然而即便那样,他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从他放弃玉潭村的一切找来京城起,他就已经为自己的人生做出了选择。   宋殊禹察觉出不对,往前一坐,伸手去扯柳玉身上的被子。   柳玉毫无防备。   被子一下子就被扯掉了,露出后面那张憋得通红的眼睛以及湿漉漉的眼眶,大颗的泪水溢出,从眼角流入鬓角中。   宋殊禹想摸柳玉的脸,却被柳玉一巴掌拍掉。   柳玉惊慌失措地用手臂挡住眼睛,好像这样就可以把自己隐藏起来一般。   宋殊禹静坐许久,俯身抱住柳玉。   柳玉没有挣扎,把脸埋进宋殊禹的颈窝里,不一会儿,宋殊禹感受到了皮肤上的湿意,柳玉抽噎了几声,悄悄抬手攀上宋殊禹的肩膀。   屋外狂风大作,拍得窗户啪啪直响。   屋内的两人都没有说话,最后还是躲在被窝里的小黑猫受不了两面夹击,喵了一声,挣扎着钻出了被窝。   柳玉拍了下宋殊禹的背:“你看你都把人家吓跑了。”   “那正好。”宋殊禹厚颜无耻地说,“把空位留给我了。”   这天夜里,在书房将就了许多天的摄政王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留在自己屋里了。   守在外面的曾夷和曾飞忍不住为自家大人抹了一把辛酸泪。   曾飞抱着方才从屋里窜出来的小黑猫,一边摸着小黑猫颈项上的毛一边抬着望向漆黑的夜空:“这雨怕是得下上一夜。”   “能停就好。”曾夷烦躁地说,“我最讨厌下雨天了。”   曾飞撇了撇嘴:“我也是。”   默了片刻,曾夷无不庆幸地开口:“还好没有打雷了。”   还记得以前每次下雨打雷的时候都是他们最折腾的时候。   他们本来不讨厌下雨天,可跟了他们家大人之后,下雨天也成了他们兄弟俩的噩梦。   ……   翌日上午,下了一天一夜的雨果然停了。   不过外面到处都是湿的,微风也带着凉意,昨晚的狂风吹得遍地都是落枝和落叶,刘嬷嬷正带着一群丫鬟和下人利索地拿着扫帚清扫。   宋殊禹一早便走了。   等柳玉醒来时,身旁早已没了热意,只有一只小黑猫匍匐在枕头边上,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见他醒来,小黑猫立即凑上前用毛茸茸的脑袋拱着他的下巴,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柳玉高兴地挠了挠小黑猫的脑袋。   小黑猫乖巧地躺平,任由柳玉揉搓。   又过了一会儿,听见动静的刘嬷嬷走了进来,她让丫鬟备了一套稍厚的衣服,伺候完柳玉洗漱后,便准备帮着柳玉把衣服穿上。   之前柳玉还觉得羞涩,只是被刘嬷嬷搭把手都能无措上半天,如今和刘嬷嬷还有丫鬟们熟络起来,倒也没那么紧张了。   丫鬟搬来铜镜,斜放在柳玉跟前。   柳玉拉紧了身上的贴身衣服,在铜镜前转来转去。   说来真是奇怪,明明不久前他的肚子还没有多大,稍微穿厚一点便能遮掩上,这才多久的功夫,居然像是吹了气的果子一般胀大到了这种程度。   刘嬷嬷手里拿着衣服,并没急着催他,只是笑呵呵地在旁看着。   末了,刘嬷嬷叮嘱:“如今你身子重,万事都得小心,有哪儿不舒服一定要告诉我们。”   柳玉点了点头:“谢谢嬷嬷,但我感觉还好。”   刘嬷嬷以为柳玉在客气,结果帮柳玉穿衣服时,发现柳玉似乎真的没有异样感,动作依然灵活,完全不像是第一次怀孕的样子。   穿上衣服后,她问了一嘴,柳玉才颇有些难为情地回答:“我从小在村子里长大,经常砍柴洗衣,每次都要背着背篓,里面装着柴火和湿衣服,已经习惯这些重量了。”   现在身后的重量挪到了身前,总的来说差别不大。   刘嬷嬷听着好笑,却见柳玉说得一本正经,忍了又忍,终是没忍住噗嗤一乐。   她一笑,丫鬟们跟着捂嘴笑了起来。   只有柳玉一脸茫然。   “你呀你。”有个丫鬟说,“怀孕生子可是人生一大要事,谁怀了孩子不是被家里人宠得跟个宝贝疙瘩似的,何况你肚子里的还是摄政王的孩子,可你竟然拿来跟在乡下干活相提并论。”   另一个丫鬟哈哈笑道:“你们别说,还真挺像,这不就是把背篓背在身前吗?”   “去去去,你说大人的孩子是柴火和湿衣服?小心被大人听见罚你跪上一天。”那个丫鬟说完,反应过来,更加乐了,和小姐妹笑成一团。   倒不是柳玉的话有多好笑,只是柳玉那郑重其事的形容太逗。   真是可可爱爱的。   也不知他们家大人是怎么把这个宝贝捡回来的。   众人围着柳玉乐不可支,只有柳玉挠挠头,不明所以地跟着笑了两声。   刚闹完,便有一个丫鬟抱着一筐东西快步走了过来:“柳公子,刘嬷嬷,大人让奴婢送些东西过来。”   那个丫鬟是在宋殊禹身边伺候的大丫鬟,四五岁的时候就进府了,比其他丫鬟年长,在丫鬟堆里颇有威信。   丫鬟们一瞧见她,笑声戛然而止,立马挺直腰杆、垂下脑袋,纷纷往后退了退——自古主子和仆人尊卑有别,哪怕是受宠的丫鬟,也得恪守规矩,如她们这般和主子挤在一块儿玩闹的行为放在外边可能是要挨板子的。   好在大丫鬟只是沉默地看了她们一眼,没有多说什么。   刘嬷嬷笑道:“大人让你送什么来了?”   “今儿有位大臣上供了皇上两筐荔枝,皇上素来不爱吃荔枝,便自个儿只留了一点,其余的全让大人带回来了。”大丫鬟把用筐子装着的荔枝放到桌上,对柳玉笑了笑,“奴婢想着柳公子一时半会儿也吃不完,就把那些荔枝放在冰窖里冻着了,把这些吃完,公子再让丫鬟们去拿。”   柳玉别说吃荔枝,连见都没见过荔枝,只从卢连才口中听说过荔枝的存在,听说这玩意儿金贵得很,一颗比得上寻常人家一个月的饭钱,连桐溪县的达官贵人都只敢按颗来买。   他好奇地探头一看。   大丫鬟见状,连忙揭开面上的一层薄纱。   只见筐子里放着好几串荔枝,红润饱满的果皮包裹着里面圆圆的果肉,荔枝被大丫鬟用冰冻过、也用水洗过,上面冒着一层细细的寒珠。   原来这就是荔枝。   大丫鬟走后,丫鬟们又叽叽喳喳地围了上来,都想看看皇上赏下来的荔枝是什么样。   刘嬷嬷给柳玉剥了一颗尝尝,甜丝丝的,味道有些奇怪,和他吃过的其他果子完全不一样。   但仔细想来,他也没吃过什么正经果子,都是从山上或者路边摘来的野果,哪儿能和这些金贵的果子相比?   柳玉给了刘嬷嬷几颗,又让丫鬟们一人尝了两颗,丫鬟们高兴极了,眯着眼,嘴角上扬,脸上堆着笑容。   “还以为昨儿下了雨,今儿就能凉快一些呢,结果又是这么快就出太阳了。”有个丫鬟望着窗户外面抱怨,“估计下午就要热起来了,我们得先把冰鉴备好,免得热着公子。”   丫鬟说做就做,趁着柳玉用膳的功夫,相互吆喝着出门了。   下午,天气果然热了起来,刘嬷嬷拿着扇子为柳玉扇风的手就没落下来过。   怕柳玉在屋子里呆得无聊,忽然有个丫鬟说府里的荷花貌似开了,他们可以去那边的荷花亭赏荷。   话音未落,刘嬷嬷冷冷一眼瞥了过去。   那个丫鬟这才意识到什么,脸色一白,赶忙闭紧嘴巴。   坐在桌前撑着下巴走神的柳玉并未发现异样,他喜悦地抬头:“这府里连荷花都种得有吗?”   刘嬷嬷顿了一下,才说:“西南角的偏僻地方挖了一处荷塘,里面种着荷叶荷花,但距离我们这儿有些远,估摸要走上两刻钟。”   柳玉说:“我们去看看吧,我好久没有看到荷花了。”   刘嬷嬷眉头微皱,犹豫了一下,叹着气说:“公子稍等片刻,容我们准备一下。”   卓阳一听说皇上赏了荔枝下来,便找了个借口匆匆忙忙地来了摄政王府,宋殊禹刚送走客人,正在书房里和邢秀说话。   见卓阳风风火火地进来,他面无表情地对邢秀摆了摆手。   邢秀默不作声地退出了书房。   卓阳轻车熟路地坐到靠窗的椅榻上,单手搭着旁边的桌沿,对宋殊禹挑了挑眉:“昨天你和瑞王撕破脸了?”   宋殊禹并不意外卓阳知道这事,他问:“你如何得知的此事?”   卓阳吊儿郎当地指了下自己的耳朵:“我光站那儿不动,就有风言风语往我耳朵里飘。”   宋殊禹沉默地看了卓阳半晌,蓦地一笑:“看到那只老狐狸比我以为的更按捺不住。”   *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打赏!!让姐妹破费了~\(≧▽≦)/~ 第94章 依赖害怕   卓阳一听宋殊禹的话,便明白了七八分。   不过他还是好奇:“你和瑞王起冲突的事儿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瑞王不是素来不和朝廷上的任何人亲近只过自个儿的逍遥日子吗?竟然有朝一日会和你扯上关系了!”   宋殊禹瞥了眼卓阳写满好奇的脸。   卓阳身体微微前倾,嬉皮笑脸地对宋殊禹抬了抬下巴:“说来听听呗,昨天出啥事儿了?”   宋殊禹沉默。   卓阳厚着脸皮纠缠:“说嘛说嘛。”   宋殊禹想了想,抬手,对卓阳勾了勾手指头。   卓阳还以为能听到什么了不得的大消息,立即乐颠颠地跑过去,弯腰将耳朵凑上前。   宋殊禹在他耳边说:“和你有何关系?”   卓阳一愣。   “管好你自己。”   “……”   说完,宋殊禹懒得再看卓阳一眼,挥手让曾夷把在书房外面等待已久的其他人带进来。   卓阳这才意识到自己被宋殊禹当狗似的溜了一圈,心里又气又恼,却不敢当着宋殊禹的面变脸。   他站直身体,搓了搓手臂,埋怨地看向宋殊禹,见宋殊禹压根没有理会自己的意思,索性垮着脸一屁股坐到旁边的软榻上。   罢了。   反正他今天过来的主要目的也不是打听出什么来,还好有新鲜荔枝抚慰他受了伤的脆弱心灵。   这么一想,卓阳心头的委屈瞬间消散大半,他舒舒服服地往后一靠,将手朝果盘伸去——   宋殊禹处理起事务来一向很快,谈完要事,便让那人出去了。   那人前脚一走,曾夷后脚进来。   宋殊禹翻开手里的折子,正要吩咐事情,一旁突然响起一声怪叫。   扭头看去,卓阳不知在发什么疯,把果盘翻了个遍,最后绝望地瞪着眼睛:“怎么没了?”   宋殊禹皱眉:“什么没了?”   “荔枝没了!”卓阳奔溃地抱着脑袋,“荔枝呢?荔枝不是应该放在这里吗?”   闻言,宋殊禹的眉头拧得更紧,言语间多了一丝不耐:“我从没在这里放过荔枝。”   “你有!”卓阳用颤巍的手指着果盘,“每年宫里发荔枝给你。寓言。,你都放在这里,你不爱吃荔枝,每次都是我帮你解决。”   把桌上的解决完不说,走时还把剩下的全部打包带走。   听说今年小皇帝把大多的荔枝都给了宋殊禹,卓阳担心自己一个人拿不走,特意带了两个下人过来。   结果这果盘里一颗荔枝都没有!   方才卓阳被宋殊禹戏耍都没这么大的反应,这会儿居然一副天都要塌下来的倒霉样子,宋殊禹看得着实头疼,冷着脸吩咐曾夷:“荔枝呢?”   “都放在冰库里了。”   “带他去拿,拿了滚蛋。”   卓阳终于有所收敛,眉开眼笑起来,走时不忘嘟囔:“宋子臻你也真是的,早晚都要拿出来给我,放冰库里做什么?浪费力气。”   “……”曾夷尴尬地解释,“本来大人说的是全部给柳公子送去,但想着柳公子一时半会儿也吃不完,便只送了小部分,剩下的都放在冰库里存着。”   “柳公子?”   卓阳还没诧异完,宋殊禹便从百忙之中想起了什么,连忙喊住他们:“站住。”   然后,他对卓阳说:“荔枝别拿了,你直接滚蛋。”   卓阳:“……”   被赶出书房后,卓阳满脸不可置信。   柳公子?   哪个柳公子?   宋殊禹背着他偷偷摸摸地养了一个姓柳的男人在府里?   “……”卓阳抹了把脸,自言自语地说,“好你个宋子臻,如今真是能耐了啊,居然在府里养了个男人,还做得这么神不知鬼不觉——”   说到这里,他忽然想起什么。   对了!   姓柳!   他不正好知道一个姓柳的男人吗?   没等卓阳把那个名字想出来,便在余光中瞥见一道匆匆走来的身影。   他转头一看,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柳玉?”卓阳扬声说道,“想不到还真是你。”   柳玉走得匆忙,听到声音后才停下脚步,小声喊道:“卓公子也在呀。”   “我来找宋子臻谈些要事。”卓阳在柳玉面前还是要脸的,自然不敢说自己是来蹭荔枝的话。   他啧啧两声,把柳玉从头到脚地打量了一遍。   俗话说得好,人靠衣装马靠鞍,柳玉长得好看没错,可之前穿的衣服那叫一个乱七八糟,什么色系都往身上搭,把人衬得像只灰扑扑的小麻雀似的,如今换了一身行头,还真和他见过的富家小公子没两样。   不对,应该说比那些富家小公子好看多了。   尤其是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腼腆又带着一丝怯弱,总让人忍不住想欺负……   打住打住。   卓阳脑海里闪过宋殊禹那张阴郁的脸,明明在阳光下,可他硬是打了个哆嗦,不敢再深想下去。   柳玉被卓阳的目光看得极不自在,下意识把装着荔枝的筐子往身前挡了挡:“卓公子是要走了吗?”   “嗯。”卓阳还要说话,却被柳玉打断。   “卓公子慢走,那我先进去了。”   说完,柳玉抱着筐子就往书房里走。   书房外站着几个人高马大的侍卫,若是别人连通报都没有地进去,早就被凶神恶煞地拦下来了,可那些侍卫看都没看柳玉一眼,任由柳玉一声不吭地走进书房。   卓阳愣了一下,抬脚追了上去:“你等等……”   话没说完,他就被那些侍卫拦下了。   卓阳:“……”   他和宋子臻认识了二十多年,才知道这是个重色轻友的家伙。   ……   柳玉昨天才来过书房一次,对这里还算熟门熟路。   他把装着荔枝的筐子往案几上一放,说:“荔枝太多了,我留了一小半给你。”   宋殊禹本来还在为其他事烦着,见到柳玉,瞬间感觉心头的烦躁去了大半,他拉来一张软椅让柳玉坐到自己身旁。   今儿上午的天还阴着,这会儿已经放晴了,大束大束的阳光从窗外洒进来,把细小的尘埃照得清晰可见。   柳玉穿得有些厚,连领口都扣得严严实实,一路疾步走来,他额上渗出了不少汗珠。   宋殊禹用袖袍抹去柳玉额上的汗珠:“热的话就脱一件衣服,这里没有外人。”   柳玉确实很热,他乖乖脱了一件外衣,里面穿着青色的衣裳,衬得整张脸都格外白净,一双乌黑的眼睛紧紧盯着宋殊禹。   宋殊禹被他盯得想笑。   柳玉结结巴巴地从篓子里拿出一颗荔枝:“吃荔枝。”   “好。”宋殊禹先剥了一颗荔枝递到柳玉嘴边,等柳玉张嘴吃了,他才剥开第二颗荔枝放进自己嘴里。   都说这个季节的贡品荔枝最为鲜甜,可宋殊禹并无多大感觉,不过看着柳玉的表情肉眼可见地缓和下来,他仿佛也尝到了一丝甜意。   他问柳玉:“这荔枝好吃吗?”   柳玉重重点了点头,眼里有着光亮:“好吃。”   宋殊禹笑了,伸手摸了下柳玉的头发。   连续吃了好几颗荔枝,柳玉狂跳的心才逐渐平静下来,他从荷花池那边回到院里,即便有刘嬷嬷和几个丫鬟陪着,也始终坐如针毡。   于是他寻了个由头来找宋殊禹。   他想宋殊禹那么聪明,肯定看出了他的异常,还以为宋殊禹会问些什么,结果对方什么都没问。   宋殊禹只让他在边上好生坐着,坐累了也可以去后边的榻上躺着,今天得把一部分的事务处理完才行。   柳玉闲来无事,把筐子拖到自己面前,一颗颗地剥着荔枝吃。   快把荔枝吃完时,突然来了困意,他坚持了一会儿,实在没坚持住,可又不想离宋殊禹太远,便悄悄趴在案几边缘。   很快,沉重的眼皮拉了下来。   睡着后的柳玉更加安静,连呼吸都很轻,肩膀随着呼吸的节奏一起一伏,只是这样趴着到底让他不太舒服,两条腿别扭地分开,眉心微皱。   宋殊禹放下手里的折子,低声开口:“刘嬷嬷在外面吗?”   “是的。”曾夷悄无声息地出现,“她一直在书房外面候着。”   “让她进来。”   不多时,面色沉重的刘嬷嬷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她先喊了一声大人,转眼瞧见趴在案几上睡着的柳玉,顿时哎哟一下:“怎么能在这儿睡着呢?”   说着,刘嬷嬷想上前把柳玉喊醒,却被宋殊禹喊住:“无妨,就让他在这里睡。”   刘嬷嬷犹豫了一下,没敢再上前。   “我请你进来是想问问。”宋殊禹将一只手搭在案几上,身体微微后靠,问道,“你们今天去了哪里,以及做了什么。”   刘嬷嬷一听这话,立即明白了宋殊禹真正要问什么,她如实回答:“饭后柳公子想去西南角的荷花池边逛逛,老奴和丫鬟们就带他去了,谁想只去这么一次,就碰到了老夫人,老夫人她……”   刘嬷嬷顿了顿,她心知宋殊禹的忌讳,没敢深说,只含含糊糊地说,“柳公子应该是被吓着了,老奴请了大夫来看,大夫说并无大碍,可柳公子还是心神不宁,就跑来找大人了。”   宋殊禹缓慢地点了下头:“原来如此。”   “大人,都是老奴的错……”   “不关你的事,你不必自责。”宋殊禹说,“我说过,这府里他想去哪里便去哪里。”   而且他并没打算对柳玉瞒着那件事,早些知道也好。   挥退了刘嬷嬷,宋殊禹将座椅放到柳玉身旁,让柳玉靠到自己身上继续睡。   柳玉睡得很熟,一点也不客气,把全身重量往宋殊禹身上一放,脑袋枕在宋殊禹的肩头,又沉沉睡了过去。   宋殊禹尽量压低身体,好让柳玉靠得舒服一些,他一只手固定在柳玉的腰部,另一只手翻动折子、提放毛笔,不一会儿便逐渐酸麻。   但低头看到柳玉的睡颜,心里是满足的。   他亲了亲柳玉的发顶。   这种感觉真好。 第95章 开心很快你也要当爹了   夜里,柳玉想到白天发生的事,心里有些惴惴不安。   银白的月光洒落在窗户上,把窗台照得明亮。   他侧躺在床铺靠外的一边,有些困,半垂着眼皮。   忽然,一双手从身后伸来,将他轻轻搂入怀中。   背部贴上一面温热的胸膛。   宋殊禹的手小心翼翼地搭在他隆起的腹部上,掌心贴着肚皮,温度隔着一层薄衣传来。   柳玉闭上眼睛,下意识往后靠了靠。   而后,他想起什么,又睁开眼睛,仰头去看宋殊禹:“我来你这儿也有段时日了,怎的都没瞧见你的家人?”   “你今天不是看到了吗?”宋殊禹低头亲在柳玉的脸颊上,“你在荷花池边遇到的那个女人。”   “她啊?”   “嗯,她是我娘亲。”宋殊禹的语气很淡。   可柳玉心里无不感到震惊。   “睡吧。”宋殊禹把被褥往上扯了扯,将两人裹住,“等我忙完了带你去看她。”   宋殊禹最近真的很忙,天不亮便要上朝,等柳玉醒来,他已经从宫中回来在书房里处理事务了。   柳玉那天着实被那个女人吓到了,在屋里坐不住,绞尽脑汁地想理由去书房找宋殊禹。   宋殊禹也惯着他,没几日便让曾夷搬来一张催促工匠连夜赶工出来的软椅放在身旁。   而另一边,萧河回去伤痛了一阵后,在柳春时的画像前总算想通了。   虽然他也是柳玉的父亲,但是这么多年来由于他的怯弱和逃避,他从未对柳玉履行过应有的职责,柳玉怕他也在情理之中,既然柳玉自己做出了选择,那么他得尊重柳玉的选择。   若是摄政王敢负柳玉,纵使他不当这个王爷了也要摄政王付出代价!   想通之后,萧河甚至整理好了心情又来拜访宋殊禹。   这次,他一进书房就瞧见了坐在案几边上看书的柳玉。   柳玉穿着一身轻薄的衣裳,乌黑的长发散落下来,裹着一张漂亮白净的脸,他似乎坐得有些累了,双手交叠地趴在桌上,下巴抵着手臂,垂着眼睫。   听见脚步声后,柳玉抬了下眼,见是萧河,他先是一愣,随后赶紧垂下眼睑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萧河心里发涩,目光在柳玉身上停留片刻,才默默转开。   柳玉没想到这么快就能见到萧河。   他还没做好心理准备呢。   本来柳玉是姿态放松地趴在案几边上,萧河一进来,他就不由自主地绷紧身体,想了想还是默不作声地打直了背脊。   虽然萧河是为了柳玉而来,但还是打了个光明正大的幌子,他偏头看了眼跟在身后的奚锦,奚锦立即摸出一叠信封,上前交给曾夷。   曾夷拿过信封检查了一番,确认无碍才放到宋殊禹面前。   不过宋殊禹没动:“这是?”   “去年你落难玉潭村时,他们的行动轨迹全在这些往来的信件里。”萧河说,“我想你应该需要这些东西。”   闻言,宋殊禹眼里浮出一抹惊讶,他很快想到什么,身体微微往后一仰,轻笑出声:“都说瑞王是个没有野心、不顾朝堂的闲散王爷,我看不然,瑞王的本事真是不小啊,都把人安排到他们的眼皮子底下了。”   萧河面色不变:“老话说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虽然我并无争权夺利的心思,但是身在乱流之中,保命的本事总该有个一二,这点摄政王应该理解才是。”   “我当然理解。”宋殊禹收敛了笑意,眼神渐冷,“瑞王的好意,我接受了,不过若是瑞王想要借此机会提出别的要求,我怕是不能如瑞王的愿。”   萧河脸色略显难看,他看了眼柳玉,然而柳玉始终垂着脑袋,仿佛没听他们在说什么。   可柳玉压根藏不住自己的心思,嘴角紧抿,耳朵根几乎红透了,整个人肉眼可见的紧张。   沉默许久,向来和宋殊禹没什么交集的萧河第一次在这个小辈面前服了软:“我亮出自己的底牌,自然不会毫无要求,但我的要求很简单,我只想和柳玉单独说几句话。”   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宋殊禹便回答了他:“那不可能。”   萧河霎时一鲠。   宋殊禹言简意赅:“瑞王请回吧。”   话是这么说,放在案几上的信件却没有还回去的意思。   见萧河半天不动,宋殊禹挑了挑眉,再次开口:“曾夷,送客。”   “是。”   曾夷刚要行动,旁边忽然传来一道微弱的说话声:“可以。”   曾夷一愣,反应过来后立马退了回去,宋殊禹冷淡的表情也终于有了变化,又惊又诧地转头看向柳玉。   柳玉放下手里的书本,起身对萧河说:“你要说什么?”   萧河按捺住心中的狂喜,忙道:“我们可以出去说吗?”   柳玉点了点头:“可以的。”   事态急转直下,这下轮到宋殊禹坐不住了,他噌的一下站起身来,而后意识到了什么,又缓慢地坐了回去。   明明心里装着许多阻拦的话,可张了张嘴,又一个字都挤不出来。   他单手把着座椅扶手,眼巴巴地望着柳玉。   柳玉原要跟着萧河出去,感受到宋殊禹的注视后,他转身回到宋殊禹面前,煞有其事地拍了拍宋殊禹的肩膀:“你接着忙,我去去就回。”   宋殊禹顺势抓住柳玉的手,本想亲一亲手背,但顾及到萧河在场,他只是轻轻地捏了捏:“快些回来。”   “嗯。”柳玉说,“我会的。”   萧河:“……”   他只是和柳玉说几句话而已,宋殊禹那架势搞得好像他要拆散他们似的,关键是他有那个心也没那个本事啊。   书房外面便是一个很大的花园,有假山流水,也有绿茵环绕,萧河想和柳玉边走边聊,可惜柳玉不想走那么远。   柳玉一直垂着目光,挑了个柱子后面的阴凉地,便不愿再走。   “瑞王爷,你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说吧,这里没人。”   萧河无奈,只得倒了回去。   方才柳玉坐在椅子上,又有扶手遮挡,腹部的隆起不太明显,这会儿萧河和柳玉面对面地站着,柳玉穿得又薄,腹部的弧度一下子就显现出来了。   显然柳玉自己也察觉到了这一点,不太自在地用袖袍挡在腹前。   还好他的袖袍宽大,一挡就几乎看不出来了。   萧河顿觉尴尬,控制着自己尽量不去看柳玉的肚子,他以拳抵唇地咳嗽了两声,打破沉默:“以前的事,我应该向你道个歉,要是我没有选择逃避的话,你爹也不会……”   他哽了一下,长叹口气,“我对不起你和你爹。”   柳玉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藏在袖袍里的手指紧紧攥了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他说:“都过去了。”   萧河目不转睛地盯着柳玉,试图从柳玉脸上寻找到一丝责怪或者抱怨的痕迹,结果他失败了。   不知为何,此时此刻的柳玉看上去异常平静,仿佛他们正在讨论一件无足轻重的事一般。   其实柳玉说不怪他,他该高兴才是。   可事实上他怎么都高兴不起来,他宁愿柳玉生气地把他骂上一顿,就像之前对待宋殊禹那般,随意地冲着宋殊禹发脾气,而非这般客气又疏离。   良久的相对无言过后,萧河艰涩开口:“如果你愿意,我想补偿你,把我欠你的和春时缺你的,都补偿回来。”   柳玉蓦地一顿,茫然抬头。   萧河捕捉到了柳玉神情中的瑟缩,心中涩意更甚:“我无妻无子,这么多年来始终是个孤家寡人,也许这是上天的安排,你是我在这世上唯一亲近的人,我……我不奢求你把我当成亲爹看待,我只想有机会能对你好。”   然而柳玉没有吭声。   萧河眼底藏着的期待逐渐落空,他的脸色比之前还要苍白,努力扯出来的笑容比哭还难看,他已经好久没经历过如此大起大落的心情了。   “如果你不愿意也没事,我……”他“我”了半天,却没能说出下文。   他也茫然了。   如果柳玉不愿意的话,他会如何呢?他也不知道,要让他从此和柳玉划清界限,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瑞王爷。”柳玉的声音拉回了他的思绪,柳玉仰头望着他,并未回答他刚刚的问题,而是问道,“你去过我们玉潭村吗?”   萧河愣道:“没有……”   “那你如何查到我爹那些事的?”   “我让奚锦去的。”萧河老实回答。   柳玉了然地哦了一声,安静了好一会儿,他忽然又问:“你要不要去看看他?”   萧河愣着没说话。   柳玉挠挠头,也不知道自己这个提议是否唐突,但他还是解释了一下:“我不清楚你们之间有何误会,可我想着,倘若我爹还活着,并且知道你至今还是孤身一人的话,他会希望你去看看他。”   其实要说柳玉和他爹有多深厚的感情,那也不见得,毕竟柳玉连他爹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但他和他爹有相似的经历,他设身处地地想了一下,倘若他爹对瑞王早已毫无情分,便不会冒着生命危险把他生下来。   他爹应该是还想着瑞王的。   见萧河良久不语,柳玉连忙补充说道:“你不想去也没关系的,我就是说说,你想去的话,我可以给你带路……不过要等几个月才行,我现在不方便。”   话音未落,柳玉眼前的光线蓦地一暗。   等他反应过来时,萧河已经小心翼翼地搂过了他的肩头。   萧河担心碰到他的肚子,不敢搂得太用力,指尖触到他肩膀的瞬间,萧河的一双手都在颤抖:“我想去,我一直都想去找他,可我不敢见他。”   以前是不敢见,现在是没脸见。   柳玉伸手拍了拍萧河的后背,郑重其事地说:“瑞王爷,逃避只会带来遗憾,不要再逃避了。”   萧河闭了闭眼,拼命地忍,却仍旧没忍住声音的哽咽:“好。”   宋殊禹在书房里等了快半个时辰,最后等到柳玉独自回来。   柳玉似乎心情不错,出去时还垂着脑袋,回来后便一脸放松了,他把案几边上的椅子拖到宋殊禹身边,两眼晶亮地望着宋殊禹。   宋殊禹注意到了他眉眼间掩饰不住的小雀跃,一时间因等待过久而产生的不耐也消失得一干二净。   他放下手里的折子,伸手帮柳玉理了理方才在外面被风吹乱的衣领:“说什么了?这么开心。”   柳玉双手放在膝盖上,坐姿端正,态度也无比认真:“以后瑞王爷就是我爹啦。”   宋殊禹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可看着柳玉欢喜的模样,他也忍不住心生愉悦,笑了笑说:“那太好了。”   柳玉拉过他的手,将他的掌心慢慢贴到自己隆起的肚皮上,小声说:“很快你也要当爹了。”   宋殊禹愣了愣,低头去亲柳玉的额头。 第96章 娘亲过去   趁着荷花盛开得最灿烂的时候,柳玉又去了一次府里西南角的荷花池,不过这次他是和宋殊禹一起去的。   他们在荷花池旁的凉亭里坐了许久,都没有再遇到那个奇怪的女人。   见柳玉时不时探头眺望,宋殊禹索性牵着柳玉来到荷花池对面的一处院门外。   跟随他们的曾夷和曾飞领了吩咐,上前推开院门。   吱呀一声。   一股尘封的气味扑鼻而来。   陌生的感觉让柳玉有些害怕,下意识地攥紧宋殊禹的手,并往对方身后躲了躲。   尽管宋殊禹面上不显,可身体明显僵硬了几分,他在原地愣了片刻,才若无其事地抬脚往里走去:“走吧。”   曾夷和曾飞识趣地站在院门外面,并无跟上来的意思。   摄政王府很大,光是住人的院落及楼房就有二十好几处,之前柳玉闲来无事,被刘嬷嬷和丫鬟们带着逛了不少地方,却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冷清的院落。   虽然花草树木都有打理过的痕迹,但是草丛中间的石板路上铺了一层薄灰,尽头屋子的门窗全部紧闭,整栋屋子安安静静地沉没在大片的树荫之下。   这里太安静了,连鸟叫声都那么响亮,实在不像是能住人的地方。   柳玉亦步亦趋地跟在宋殊禹身后,走出小路,来到屋子前的空地上,宋殊禹重新牵起他的手。   他晃了晃宋殊禹的手:“这里有人住吗?”   宋殊禹转头对他笑:“当然有。”   “那怎么都没个人伺候呢?”就算宋殊禹和他娘亲的关系再差,也不至于差到这种程度吧,好歹是宋殊禹的娘亲呢,柳玉暗戳戳地想。   然而柳玉向来藏不住心事,一眼就被宋殊禹看穿了。   宋殊禹说:“这里有几个伺候她的下人,估计被她骂跑了,她的脾气很不好。”   下人们怠慢那个女人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若非宋殊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下人们哪儿有那么大的胆子?   不过这些话就不必告诉柳玉了。   宋殊禹牵着柳玉上前,伸手试着推了一下屋门。   屋门没锁,一下子便被推开了。   但宋殊禹并未急着进去,拉着柳玉在门口站了一会儿。   直到一个什么东西从里面掷来,啪嗒一声摔在门槛上。   碎片飞溅。   柳玉吓得肩膀猛缩,几乎整个人都藏到了宋殊禹身后。   他脸色发白地探头一看,发现方才被掷过来的东西居然是一个茶杯。   宋殊禹倒是十分平静,似乎对这种事早已司空见惯,他将柳玉挡在身后,等到屋里再次掷来三个茶杯后,才牵着柳玉并踩着一地碎片往里走。   屋里光线昏暗,只有从门外洒进来的灿黄阳光让柳玉勉强看清屋里的一切。   只见屋门正对着的圆桌旁坐了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凌乱的头发遮挡了她的半边面容,她侧身向着他们,脑袋微垂,一只手搭在弯曲地搭在圆桌边缘,看着宛若一个没有生命的木偶。   但当他们走近时,女人的脑袋明显抬了一下。   发缝间露出一双写满怨毒的眼睛。   即便早已做好心理准备,柳玉还是被女人那道淬了毒一般的目光吓得够呛,他咽了口唾沫,贴在宋殊禹身后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上次女人便是一动不动地站在凉亭外面,用和此时此刻如出一辙的目光盯着他,然后突然冲上来抓住他的肩膀吼了许多莫名其妙的话。   女人的目光从柳玉的脑袋往下扫,扫到柳玉的腹部时,便停了下来。   须臾,她扯起嘴角,凌乱的头发遮掩不住脸上嘲弄的笑意:“果然是你的种。”   “他叫柳玉,是凉州人。”宋殊禹并未理会女人话里的冷嘲热讽,语气平淡地说,“从今往后,我们便是一家人了。”   “一家人”三个字仿佛刺激到了女人的神经,女人瞳孔骤缩,伸手想摸桌上的东西砸过去,可能砸的都被她砸了个精光,她摸了半天,最后双手攀在桌上,形容枯槁又相当狼狈地怒视宋殊禹。   “谁和你是一家人?我不和杀人魔做一家人!”女人将头发捋到脑后,露出一张和宋殊禹有几分相似的完整面容,但她太瘦了,眼窝深陷,颧骨凸出,一双眼睛瞪得跟铜铃似的,她像极了从深渊爬出来的魔鬼,恨不得把宋殊禹生吃活剥。   疯狂、憎恶、仇恨等等情绪在女人脸上体现得淋漓尽致,却唯独没有一个母亲对待孩子应有的感情。   宋殊禹的表情近乎麻木,面对女人发疯似的咆哮,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轻笑着说:“我是杀人魔,那你是什么?”   他故作沉思,随后恍然开口,“哦,你是怂恿杀人魔犯罪的母亲,你看,我们不是很适合做一家人吗?”   “宋殊禹!”女人猛地起身,整张脸在这一刻狰狞到了极致。   柳玉以为女人要对宋殊禹动手,赶忙拽着宋殊禹的衣服一个劲儿地往后退去,他真的被吓到了,心里开始后悔跟宋殊禹提起这件事,早知道女人对宋殊禹的敌意如此深,他无论如何都不会让宋殊禹踏进这里一步。   “宋子臻,我们快走了。”柳玉焦急忙慌地说,“我不想呆在这里,走了走了。”   女人的指甲在桌面上抠出刺耳的声音,她的脸慢慢转向把宋殊禹往门外拖的柳玉,柳玉苍白的脸色和惊恐的表情仿佛取悦到了她,她蓦地笑出了声:“瞧你把他宝贝的样子,你放心,我们这里的任何人都伤不了他,反而是他,他这个魔鬼,残忍到亲手杀害了自己的父亲!”   柳玉霎时愣住,扭头看了眼宋殊禹。   宋殊禹平静的面色不变,但柳玉能感受到他身体的僵硬,宛若被人点了穴道,连脚步都无法挪到。   “看到没有?”女人指着宋殊禹,哈哈大笑,“他不仅杀了那几个贱女人和那些贱种,连把他养育到大的亲爹都不放过!”   笑着笑着,女人突然眼眶一红,双手捂脸地呜咽出声,“可怜我才三十几就没了丈夫、当了寡妇,你为什么要对你爹下手,为什么?他是你爹啊!”   看着眼前又哭又闹疯疯癫癫的女人,宋殊禹的一颗心不停下坠。   似乎有冷水灌入四肢,他的身体温度急剧下降,手脚冰凉得好像被人扔到了冰天雪地里。   刹那间,他回到了过去,回到了那个变相囚禁了他好多年的屋子里。   对他不闻不问的父亲。   成天以泪洗面的母亲。   还有对他虎视眈眈时刻想要除掉他的那几个小妾和她们生下的孩子们。   他的生活被无尽的绝望包裹。   被下毒、被刺杀、被软禁,唯一能保护他的母亲却懦弱无能,一次次地被欺负,一次次地被推倒,除了在他的床榻前哭泣和诅咒,什么都做不了。   他原以为她会高兴的。   为什么她会变成如此模样?   宋殊禹不愿回想,却恍若魔怔一般控制不住地回忆过去的点点滴滴,他被压在巍峨的巨石之下,全身麻木,连动一下都极为艰难。   为什么?   他一直想不通这件事?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忽然,一双手搂住了他的腰,一下子把他从回忆的漩涡中拉了出来。   他猛地回神,并未发现自己脸色惨白,脸上已是布满冷汗,他扭头对上柳玉一瞬不瞬盯着他的视线。   柳玉眉心紧蹙,神情里尽是对这里和女人的排斥,女人癫狂的话没有对他产生分毫影响,他催促道:“宋子臻,走了走了。”   女人也为柳玉的话感到诧异,安静了一瞬,扯着头发,奔溃地吼道:“你没听见我说的话吗?他是杀人魔,他连自己的亲生父亲都杀!”   柳玉攥着宋殊禹的腰带,大半身子都躲在宋殊禹身后,他本不想和女人正面来往,可听了女人这番话,他忍不住反驳:“那你也没好到哪里去,一口一个杀人魔,当娘的哪儿有这么说自己孩子的?”   女人一愣。   柳玉总结地说:“你也是个不称职的娘!”   女人反应过来,脸上一红,顿时勃然大怒:“你!”   宋殊禹却在这个时候笑了出来,他眼里是从未有过的轻松,这个噩梦困了他太多年,想不到有朝一日他竟然还有勇气走出来。   他笑盈盈地看着女人:“都是你让我做的。”   女人一脸怨毒。   “我不过十岁的年纪,哪里懂得了那么多?是你哭着告诉了我解决他们的法子,是你详细地说了在哪里下毒、如何下毒,也是你口口声声地说我爹宠妾灭妻,为了一个青楼来的女人要把你休了,你想他们死,你想他们永远埋在黄土里。”   女人浑身一震,脱力一般地坐回椅子上,她瞬间泪流满面:“可我没让你真的杀了你父亲啊,你怎么连你父亲都不放过呢……”   宋殊禹牵住柳玉的手,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时隔多年,他终于说出了曾在心里盘旋过无数次的反驳的话:“你可有想到当时我才十岁?你就是我的天,因为你恨他们,所以我才恨他们,因为你想他们死,所以我杀了他们,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而你……”   他的语气里慢慢带上了困惑,“你在他们面前那般软弱,连他们身边的一个小丫鬟都能骑到你头上去,甚至当着你的面给我下毒,为什么在我面前,你就变得如此强硬恶毒?你把最坏的一面给了我,却曾连护我一下都做不到,你真的是我娘吗?”   女人止住了眼泪,怔怔看着宋殊禹:“你在怨我?”   “从我被下毒后躺在床上的那刻起,我无时无刻不在怨你,懦弱的娘亲,无能的娘亲,连自己孩子都护不住的娘亲,谁会想有一个这样的娘亲?”宋殊禹说,“但你已经是我的娘亲了,接受现实吧,像我一样。”   被宋殊禹拉走时,柳玉回头看了女人一眼。   女人颓废地坐在桌旁,依然形态佝偻、模样狼狈,宋殊禹刚刚那番话似乎对她造成了不小的打击,她面容呆滞地望着他们这个方向。   注意到柳玉好奇的目光后,女人脸上闪过明显的难堪之色,她偏头避开了柳玉的目光。   屋外天气晴朗,阳光明媚。   他们刚踏出屋门,便有大片热烈的阳光拥抱了他们。   柳玉顺手带上屋门。   咯吱一声。   屋门关上,把女人以及屋内的所有阴影一起隔绝在了门后。   迈出院门后,那股浓烈的尘封气味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清新的花草香气,还有被微风吹来的阵阵荷花香味。 第97章 想念情绪说变就变   宋殊禹牵着柳玉的手热出了汗,可他还是不想松手。   他们绕过荷花池往回走时,柳玉挣开了他的手跑去折了一支几乎坠到岸上的荷花,反正这里的荷花都是府里下人种的,柳玉也没客气,挑了一支开得最大最粉的。   他把荷花递给宋殊禹:“我在这里吃你的、用你的,也没什么好送你的,不知你看到这朵荷花能否心情好些。”   荷花开得太大了,比柳玉的脸都大,柳玉的半张脸藏在荷花后面,露出来的一只眼睛笑得弯弯的。   看得出来,柳玉自己也很喜欢这里的荷花。   宋殊禹为官以来,收到的金银珠宝不在少数,连边境上供进宫里的稀奇玩意儿也是想拿便拿,可从未有这么一个礼物,宛若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拨开了常年积压在他心中的乌云。   他垂着眼睫,嘴角扬起一抹弧度,伸手接过了柳玉递来的荷花。   “谢谢你。”宋殊禹说,“我很喜欢。”   柳玉隔着荷花看他,阳光照得他的眼睛黑白分明,离开了那间阴暗沉闷的屋子,柳玉的说话声也明朗了许多:“不要在意你娘的话,你很好。”   宋殊禹攥紧扣着荷花茎的手指,笑着问:“你不怕吗?”   柳玉歪了脑袋,绕开荷花更清楚地看着宋殊禹:“怕什么?”   “怕我是……”宋殊禹顿了下,换了种说法,“怕我杀了很多人。”   柳玉皱了皱眉,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宋殊禹的话,他认真想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那个回答:“我觉得你很好。”   宋殊禹眼底笑意加深,俯身亲了亲柳玉的嘴巴。   柳玉乖巧地仰着头,但碍于有曾夷和曾飞在边上看着,他表现得很不自在,不多时便歪着身子往旁躲。   在烈日下亲吻着实不是一件令人舒服的事,而且两人都被晒出了汗,但宋殊禹嘴角的弧度已经扬得压不下来。   他抓过柳玉抵在自己胸口上的手,低头在手背上亲了一下。   柳玉害臊极了,下意识地想抽回手,可犹豫了下还是没有那么做,他脸颊绯红,由着宋殊禹牵着自己的手。   “你不要再想你娘的话了,听见了吗?”柳玉一边被宋殊禹牵着往回走一边一本正经地叮嘱,“你的人生由你自己说了算,他人置喙算得了什么?你看我以前还经常被我姑姑骂,不是照样活得好好的?我才不在乎她怎么看我呢。”   宋殊禹很少听柳玉提起以前的事,顿时来了兴趣:“柳春华怎么骂你了?”   “她说我是白眼狼,就知道吃她的粮食,干的活少得连吃进肚里的粮食都抵不了。”   小时候的柳玉还会为此伤心,连家都不敢回,只能独自躲在荒废了的田地里偷偷哭泣。   如今多年过去,他早已释怀,除了不满再无别的情绪。   于是他蛮不高兴地对宋殊禹抱怨道,“我姑姑根本是在胡说,我哪里吃得多了?我都不敢喝第二碗粥,卢连才才吃得多,他不仅吃的白米饭,而且肉都堆在他的碗里,他还不干活,家里的鸡鸭和猪都是我在喂。”   以前柳玉不说这些不是不想说,而是觉得别人肯定不想听,他便一直憋着,憋到自己忘记为止。   可曾经受过的委屈哪儿会轻易忘记?不过是都被压下去罢了。   这下好了。   有宋殊禹在,宋殊禹不想听也得听——因为他除了宋殊禹便无其他可以倾诉的对象了。   “我姑姑对待我和对待卢连才就是两套标准,她对我真的很不好。”柳玉晃了晃被宋殊禹牵着的手,连带着宋殊禹的手也晃了起来,他笑得眉眼弯弯,“但没关系,你对我好就行啦。”   宋殊禹听着这些话,眼神却暗了几分。   他想自己当初还是太宽容了,就那么放过了柳春华一家人,换做现在的话,他一定要从那家人身上扒下一层皮来。   不过来日方长。   宋殊禹不动声色地敛去了眉眼间的戾气,他笑着应了一声:“嗯。”   “所以你娘的想法也不重要,知道吗?”说到这里,柳玉倏地话音一转,厚着脸皮拍了拍自己故意挺起的胸膛,“我的想法才是最重要的。”   宋殊禹噗嗤一乐。   柳玉见宋殊禹笑出声了,自个儿也更加高兴了,他用力捏了捏宋殊禹的手,郑重地说:“宋子臻,以后我也会对你好的。”   宋殊禹晃了下神,忽然觉得柳玉的笑容无比耀眼,仿佛一道强烈到直接照进他内心幽暗深处的阳光,他心头略微一紧,跟着点了点头:“好。”   ……   回去后,刘嬷嬷找来一个白玉瓶子装上荷花。   荷花开得十分灿烂,却在瓶子里显得有些孤零零的,柳玉发现荷花还是留在池塘里好,那里才是属于它的天地,在这间晒不到阳光的屋子里,不出几日就开始焉了,小黑猫倒是对荷花有一百个好奇,时常围着花瓶转悠。   如今小黑猫成了院里的团宠,性子愈发骄纵起来,连柳玉都留不住它,有时一跑出去就是一两天见不着身影。   这会儿好不容易逮着机会,柳玉把小黑猫按在桌上一顿狂摸。   小黑猫被柳玉蹂/躏得喵喵直叫,用小肉掌把柳玉的手背拍得啪啪直响。   边上的丫鬟们看得那叫一个心惊胆战,生怕小黑猫不小心抓到或是咬到柳玉,到时死的可不止是小黑猫,连她们都会下场凄惨。   还好小黑猫有分寸,虽然一直在用肉爪子拍打柳玉,但始终没有露出指甲。   柳玉和小黑猫玩了一会儿,刘嬷嬷便找了个由头把小黑猫抱走了,她让丫鬟们帮着柳玉换了身衣服,在屋里等了没多久,就瞧见宋殊禹带着两个看上去畏首畏尾的中年男人走了过来。   柳玉茫然地坐在椅子上,两个陌生人的到来让他下意识用袖袍遮挡腹部。   宋殊禹似乎担心柳玉多想,直奔主题地说:“他们都是我从宫里请来的太医,对男子生产之事有所了解,接下来他们都会住在府上,直到你把孩子生下来。”   柳玉愣了半天,随后呆呆地哦了一声。   那两个太医分别姓白和楚,进宫多年一直都在伺候皇帝,前面是伺候脾性喜怒不定的老皇帝,后面是伺候变脸跟翻书似的小皇帝,深知为人处世之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他们心里门儿清。   因此即便震惊摄政王不仅金屋藏了一个男娇,还不声不响地搞大了对方的肚子,他们也不敢表露分毫,甚至连看都不敢抬头看柳玉一眼,恭恭敬敬地低头含胸行了个礼:“柳公子。”   刘嬷嬷拿来椅子,让宋殊禹坐到柳玉身旁。   宋殊禹伸手按住了柳玉握成拳头放在膝盖上的手,手指嵌入柳玉的指缝之中。   尽管白太医和楚太医都埋着脑袋,却还是在余光里把宋殊禹的小动作收入眼中,他们一动不动,大气不敢喘一下。   直到宋殊禹的声音响起:“来吧。”   “是。”   白太医和楚太医为柳玉做了一番十分仔细的检查,胎儿发育尚好,但由于柳玉是男子的原因,已有快七个月身子的他看上去并不如寻常女子那般明显,只要平常多加注意,尤其在饮食方面多加用心,等到生产那日应该不会出现太大问题。   白太医把自己的想法娓娓道来,话音一顿,接着说道,“就是这个生产的方式……”   宋殊禹知道白太医的顾忌,抬了抬下巴道:“直说无妨。”   “男子生产的方式也和寻常女子不同,昨儿我和楚太医商量了很久,想来想去也只有剖腹取子这一个法子。”见柳玉的脸色瞬间白了几个度,白太医慌忙找补,“当然具体过程还要仔细商议,我们只是先提出了一个设想。”   柳玉白着脸不说话,双手反抓住宋殊禹的手。   宋殊禹的另一只手覆上柳玉的手背,轻轻拍了拍,随后对一旁的刘嬷嬷说:“你带两位太医下去休息,其他的事回头再说。”   之前宋殊禹便在宫里和两位太医联系,也从两位太医那里了解到了男子生产的方式,他害怕柳玉多想,一直没有把这些事告诉柳玉,现在孩子快七个月了,不能再拖下去了,今天的对话只是他的试水,结果还是把柳玉吓到了。   晚上睡觉时,柳玉仍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宋殊禹为柳玉捏完腿,躺下将柳玉搂入怀中:“要是你想出去走走,我也可以陪你。”   柳玉的后背抵着宋殊禹的前胸,他把脑袋靠在宋殊禹的脖子上,两个人亲密无间地相贴,这样能让他心里踏实不少,他想了想说:“我想见见瑞王爷。”   “嗯?”宋殊禹问,“怎么突然想要见他了?”   柳玉沉默了一会儿才感叹地说:“男人生孩子真是麻烦啊。”   宋殊禹默默抱着他,   “不知道以前我爹一个人是如何熬过去的。”柳玉歪着脑袋,用头蹭了蹭宋殊禹的脖颈,声音很低,“我有些心疼他,要是他还活着就好了。”   宋殊禹摸了摸柳玉的脑袋:“若你爹泉下有知你平平安安地长到这么大,他会很欣慰的。”   柳玉嗯了一声,带着点鼻音。   宋殊禹察觉出不对,起身想看,却被柳玉偏头躲开了。   然而他们都躺在床上,还靠得如此近,柳玉如何躲得过?意识到宋殊禹已经坐了起来,他连忙抬起两条手臂遮住眼睛,谁知还是有几颗眼泪珠子顺着脸颊弯弯曲曲地往下滑落。   滑落到下巴上时,被宋殊禹用拇指拭去。   “怎么哭了?”宋殊禹心疼的同时又觉得有些好笑,刚刚还好端端地跟他说着话呢,冷不丁地就开始掉金豆子了,他想俯身去抱柳玉,可中间隔着柳玉的大肚子,他只能轻拍着柳玉的肩膀,“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柳玉稍微放下两条手臂,露出一双通红且被泪水浸得湿漉漉的圆眼睛,抽泣着说:“我、我没想哭的。”   宋殊禹安慰他:“这里就我俩,哭了也没事。”   “谁说就我俩了?”柳玉早就想说这个问题了,“还有曾夷和曾飞呢!”   守在屋顶被迫偷听的曾夷和曾飞:“……”   “说不定邢秀也在。”   曾夷和曾飞旁边的邢秀:“……”   “上面的三个。”这次响起的是宋殊禹的声音,“你们去忙自己的。”   在屋顶坐成一排的三个人立马消失不见了。   柳玉也不知自己了,情绪一上头,怎么都压不住,对柳春时的思念伴随着从小到大所经受的委屈,汹涌着淹没了他。   过了好久,他终于强迫自己止住了眼泪,困意随之而来。   宋殊禹抱着柳玉重新躺下,等柳玉睡着后,他听见柳玉迷迷糊糊地说:“剖腹……轻一点……”   “……”沉默片刻,他暗叹口气。 第98章 嫉妒来炫耀的   白太医和楚太医在府上住下后,每日都会来柳玉院里例行检查,这天检查完后,柳玉才开始忙活出去的事。   原本宋殊禹要把萧河喊来府里或者将柳玉送到萧河府上,但柳玉好久没有出去了,他想出去溜达一圈,而且自从他离开茶坊,就再也没回去看望过茶坊的两个老板和谢松,他还想趁此机会回去看看。   宋殊禹拗不过他,只好让人通知萧河,见面地点定在那家茶坊。   隔了好久才回来,茶坊和柳玉记忆中的样子有了些许出入,但总归是朝着更好的方向发展,茶坊的牌匾换了一块更大的木料,红底黑字,龙飞凤舞,里面也装得更为华丽,似乎连面积都扩大了一圈,一个陌生的伙计满面笑容地迎了过来:“客官,几位?”   曾夷走在柳玉前面,开口说道:“我们的人在楼上定了位置,姓萧。”   “噢~”伙计一听,笑容愈发灿烂,点头哈腰地把他们往楼上请,“往这边走。”   今天柳玉特地穿了一身能遮住腹部的衣服,虽说无法完全遮挡,但不至于让人往那方面想,他下意识地把袖袍挡在腹前,一路上都在东张西望,可惜一直没有瞧见谢松的身影,以前谢松都在一楼跑堂。   “冒昧问一下。”柳玉忍不住询问伙计,“在你们店里跑堂的谢松没在吗?”   伙计挠了挠头,心想谢松那小子何时认识了这么一个富家公子?他心有疑惑,嘴上还是老实回答:“小公子,若你问的是我认识的那个谢松,那他早就撂挑子没干了。”   “啊?”柳玉惊讶,“何时的事?”   “就在半个月前。”   “为什么?是出了什么事吗?”柳玉记得谢松已经在这家茶坊里跑了很久的堂,直到他离开时,谢松都没有表现出要离开的意思,而且谢松只是玩心稍重,但绝不是不负责任撂挑子就走的那种人。   伙计面露难色,似乎不知该不该回答柳玉的问题,不过最后他还是选择了回避:“这是人家的私事儿,我不便拿出来说,既然小公子认识谢松,可以自己去问谢松。”   不等柳玉有所反应,伙计连忙挥手喊了一声,“子轩,来客人了!”   随着话音的落下,一个人匆匆忙忙地从二楼另一边跑了过来。   “几位?”   “两位。”伙计回,“他们找人,对方已经定了位置,是姓萧的那位老爷。”   来人哦了一声,脸上堆满笑容,对走在前面的曾夷做了个请的手势:“客官这边走。”   说完,再看向柳玉,那人一下子怔住了。   柳玉也有些怔愣。   没想到段子轩还在茶坊里帮忙,之前谢松说段子轩不太瞧得上茶坊里的活儿,每次来帮忙都不会干多久,但是这次已经干了几个月了吧。   柳玉和段子轩的关系算不上多好,若是段子轩没注意到他的话,他便打算装聋作哑,可眼下段子轩显然认出他了。   他纠结了下,正要和段子轩打声招呼,却见段子轩立即收回目光,转身领路。   厢房里,萧河早早地就来等着了,听见开门声,他赶紧起身走了过去。   见来人只有柳玉和曾夷两个,萧河不由得愣了一下:“就你俩吗?”还以为依摄政王那多疑的性子,会寸步不离地跟来。   闻言,柳玉尴尬地说:“他也来了,在下面马车里等着呢。”   萧河问:“他不上来吗?”   柳玉摸了摸鼻子:“我没让他上来。”   他担心宋殊禹和萧河见面后又会产生不愉快,便让宋殊禹暂时委屈一下,否则和他一起上来的人该是宋殊禹而非曾夷。   估计这会儿宋殊禹正蛮不高兴地和曾飞一起在马车里坐着。   虽然萧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一想到在朝廷上铁石心肠、精于算计、让不少人吃了闷亏的堂堂摄政王也在他儿子这里吃了闷亏,就一阵暗爽,他嘴角止不住地上翘,幸灾乐祸之情溢于言表。   直到曾夷冷冷看了过来,他才以拳抵唇地咳嗽了下。   “快坐快坐,我们坐下说。”   柳玉坐到椅子上。   曾夷却没有坐下的意思,跟块石头似的硬邦邦地站在柳玉身后。   萧河准备关门,这才发现领柳玉和曾夷进来的段子轩还未离开,他表情复杂地站在门口,两眼一瞬不瞬地盯着柳玉。   由于这家茶坊的老板之前收留过初来京城的柳玉,因此萧河每次路过都会进来坐上一会儿,也和段子轩打过不少照面,段子轩看着和柳玉差不多大的年纪,又同样长得白白净净且讨人喜欢,萧河每次都会和他说上几句话,走时还会单独赏他一些碎银子。   萧河打心底里喜欢段子轩这个孩子,可此时此刻段子轩看向柳玉的眼神让他感觉相当不舒服。   只是瞬间,他对段子轩的那些喜欢全部消失殆尽。   “怎么?”萧河脸上没了笑意,眼神微沉地看着段子轩,“你还有事吗?”   段子轩猛地回神,顿时被萧河的眼神吓了一跳,他印象中的萧河温和有礼,像是自家长辈一般亲切地关怀着他,何时用过如此冷漠的眼神看他?   “没、没有……”段子轩声音发虚,“那我先出去了,萧老爷有事喊我。”   萧河嗯了一声,没再多看段子轩一眼:“出去把门带上。”   段子轩逃也似的溜出了厢房,刚出去就碰上一个鬼鬼祟祟跑上二楼的伙计,正是不久前把柳玉和曾夷领上楼的那个伙计。   伙计好奇地问:“子轩,你知道刚刚进去的那个小公子是谁吗?他还跟我打听了下谢松的去处。”   “他还问过谢松?”   “是啊。”伙计点头如捣蒜,“不过我没把你和谢松之间的事儿告诉他。”   段子轩已经缓过神来,但脸色格外难看,沉默片刻,他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看来他真的攀上高枝了,出行都有马车和下人护着,还通过摄政王府认识了萧老爷,以前是我小瞧了他。”   “摄政王府?他是摄政王府里的人?”   “也是,你来的时候他都走了,你不知道他那些事实属正常。”段子轩语调平缓,可语气怎么听怎么阴阳怪气,“茶坊里的老人都知道他那些事,尤其是谢松,谢松和他关系好,肯定知道得更多,你看他不是一攀上高枝就回来找谢松炫耀了吗?”   伙计把段子轩拉到角落,急道:“到底是什么事儿?你倒是说说啊。”   面对伙计的催促,段子轩还是有些犹豫,俗话说祸从口出,以前他和柳玉都是茶坊里的人,在背后嚼嚼舌根也不算什么大事,可现在柳玉早已离开茶坊,似乎还攀上了摄政王,他再说柳玉的不好就容易惹火烧身了。   然而转念想到方才萧河对待柳玉的殷勤态度以及对待他的冷眉冷眼,又有一股名为嫉妒的情绪悄无声息地爬了上来。   茶坊里只有他从苏婆婆那里得知萧河其实是个王爷,也只有他得到了萧河的赏识,正是想要结识萧河的心愿让他勉为其难地在茶坊里干到现在,这是众人都羡慕不来的机遇,倘若他能在王爷府上谋求到一份好的差事,那该有多么光宗耀祖。   可就在方才,才和柳玉见了一次面的萧河突然冷落了他……   段子轩攥紧的拳头微微发抖,巨大的失落感宛若一张血盆大口,他被嫉妒攻了心,再也无所顾忌,开口便道:“他不是京城人,好像是从凉州一个小村落来的,刚到京城的时候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苏婆婆看他可怜才让他来茶坊,当时他和谢松一起住在阁楼上。”   “然后呢?”   “然后他没干多久就走了,说是有亲戚在一个大人府上干活,顺便帮他找了个活儿。”段子轩轻蔑地笑了笑。   柳玉怎么可能在京城里有亲戚?倘若真有亲戚,至于连个落脚的地儿都没有?去了一趟摄政王府还引起了摄政王的注意后,就突然在京城里有个亲戚了。   只有谢松和他那两个傻亲戚才会相信如此荒谬且漏洞百出的说辞。   段子轩瞥了眼房门紧闭的厢房,说,“你觉得他干的是什么活儿?能让那个大人如此厚待他,安排马车和下人护送他也就罢了,甚至还帮他结识了萧老爷,说是去当那个大人的干儿子也不为过吧?”   伙计满脸震惊,半晌才呐呐地说:“那个小公子看着一副乖乖巧巧的样子,想不到这么有手段。”   虽然段子轩没有明说,但他的意思已经表达得八/九不离十了。   能有什么活儿这么赚?用脚指头都能想到是床上那些活儿。   伙计飘飘然地回到楼下,想起来跑去外面偷偷看了一眼,果然有辆一看就价值不菲的马车停靠在路边,想来应该就是摄政王府的马车了。   楼上的柳玉和萧河聊了一个多时辰才准备离开。   他让萧河先走,自个儿则打算去找苏婆婆问下谢松的去处,可萧河好不容易和儿子见上一面哪里舍得独自离开,一听柳玉说要找人,他便把段子轩喊了过来。   “你们掌柜的何时回来?”   段子轩整理好了情绪,笑得好看又恰当好处:“萧老爷是找苏婆婆吗?按照昨儿的点,她应该快回来了。”   “嗯。”萧河说,“等她回来,你让她过来一趟。”   “好。”   没等多久,苏婆婆真的回来了,她连衣裳都没来得及换就去了柳玉和萧河所在的厢房,瞧见柳玉,苏婆婆激动得眼睛都红了,不过碍于还有曾夷和萧河在场,她没敢表现得太明显。   柳玉和苏婆婆叙了一会儿旧,随后让曾夷拿出带给苏婆婆和钱爷爷的礼物。   苏婆婆推拒了几次,没能推掉,只好难为情地收下了,嘴里一个劲儿地说着谢谢。   柳玉又询问了谢松的去向。   苏婆婆的回答和那个伙计一样,说谢松在半个月前就没干了,但苏婆婆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只说谢松好像有什么急事,连月钱都没领便直接收拾东西走人了,苏婆婆让人找到谢松家里,谢松只收了钱却没有解释的意思。   柳玉心里也疑惑极了,向苏婆婆打听到了谢松的住处。   走时,段子轩还在包厢外面,看着走在最后的萧河欲言又止,他以为萧河会像往常那样停下来和他说上几句话并打赏他一些碎银子,结果萧河连头都没有回一下,仿佛他不存在一般。   段子轩站在二楼,眼睁睁看着那行人走远,脸色青到几乎发黑。 第99章 看望说你坏话   柳玉看天色还早,便想再去谢松家里看看。   谁知上了马车后面对的是宋殊禹埋怨的表情,可怜同样被留下来的曾飞在这片令人窒息的空气中缩在马车角落一动不敢动。   “说完了?”宋殊禹没有表情地问。   柳玉点了点头,自觉地坐到宋殊禹身旁。   曾夷则在马车外面,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他已经能分清楚哪些事需要得到自家大人的应允、哪些事不需要了,譬如去那个叫谢松的人家里,就不需要,反正不管他家大人此时此刻如何闹脾气,最后都会同意柳玉的请求。   于是曾夷驾着马车直奔谢松家里。   不一会儿,马车里钻出一个人和他并排而坐,扭头一看,是曾飞。   曾飞抹了把脸,讪讪开口:“我不适合坐在里面。”   曾夷好歹跟了自家大人多年,之前柳玉没看出来,但他和曾飞都看出来了,从柳玉把自家大人留在马车里的那一刻起,自家大人就在生闷气了——从前都是摄政王气着别人,能让摄政王哑巴吃黄连,只怕柳玉是开天辟地的独一人了。   忽然间,曾夷有些心疼自家大人。   “还在气呢?”曾夷悄声问道。   曾飞重重点了下头,本不想多说,可忍了忍还是没忍住:“气也没用,柳公子又看不出来。”   曾夷赞同地点了点头。   柳玉的生长环境和他们不同,他们能在一件事上绕千百八十个弯子,但在柳玉眼里非黑即白,若是他们家大人不长张嘴,以后有的苦头吃。   马车里,柳玉还真没看出宋殊禹的情绪,他正在滔滔不绝地说着谢松的事。   宋殊禹沉默地听着,时不时嗯上一声。   柳玉说完,才问宋殊禹:“我们去看看谢松好不好?”   说着,他从袖口中摸出一张墨渍干掉了的纸条,展开了在宋殊禹眼前晃了晃,“他家离这里很近,曾夷说只隔了三条街呢。”   宋殊禹叹了口气,抓过柳玉的手捏在掌心里:“我们这不是正在去吗?”   “啊?”柳玉眨了眨眼。   宋殊禹看柳玉一脸茫然的样子,当真又气又无奈,他狠狠磨了磨牙,抬起柳玉的手亲了一下:“曾夷已经在往那个人家里赶了。”   柳玉恍然地哦了一声,随即眯起眼笑开了:“幸好我还留着给谢松的礼物,等会儿就可以给他了,本来我都打算把谢松那份一起给苏婆婆了。”   说起礼物,宋殊禹也很无力。   别看柳玉平时似乎没什么主见,可在一些事上,柳玉的脾气相当地倔,就像今天买礼物一般,说什么都要用自己攒下的钱,还要亲自去铺子里挑选,每样礼物都是柳玉看着铺子老板打包好的。   然而他喜欢的不就是这样的柳玉吗?   宋殊禹的拇指摩擦着柳玉的手背,一言不发地注视着柳玉。   可惜柳玉不知对方心中所想,又开始自顾自地担忧起来:“我好久没见到谢松了,不知他是否还记得我。”   “肯定记得。”宋殊禹安慰他,“你们才分开不久。”   “记得就好。”   “嗯。”   说完这个,马车里的气氛安静下来。   马车穿过闹市,一路颠簸,摊贩的叫卖声和路人的喧闹声不绝于耳,窗帘时不时地被风吹开,阳光洒落进来,照出大片在空气中缓慢流动的细小尘埃。   柳玉才安静一会儿,冷不丁地想起什么,他高兴地说:“瑞王爷说他家里有我爹的画像,是他亲手画的,旁人看了都说栩栩如生,等我把孩子生下来,就可以去他府上看看。”   “……”连宋殊禹都未察觉出自个儿酸溜溜的语气,“先是一起回玉潭村,再是去他府上看画,你们还一起约定了多少事。”   柳玉仰头认真想了想:“暂时就这两件。”   “暂时?”宋殊禹皱起眉头,“也就是说以后还有?”   柳玉一脸无辜:“以后的事谁也说不定呀。”   宋殊禹:“……”   对方表现得如此明显,这下柳玉再看不出来异样就是傻的了,他惊讶地抬起宋殊禹捏着他的手晃了晃:“你怎么啦?”   宋殊禹感觉胸腔里憋着的那股气满得都快溢出来了,他担心自己控制不住的表情吓着柳玉,索性偏过脑袋,但他嘴上还算诚实:“难道你看不出来我在生气吗?”   闻言,柳玉更加惊讶了:“你为何生气?”   “……”宋殊禹深吸口气,纠结过后,一鼓作气地说,“我撇下一身事务跟你过来,你却把我撇在马车里,单独上去见瑞王。”   柳玉愣了一下,结结巴巴地解释:“可、可你不是不喜欢瑞王爷吗?要是我带你上去了,万一你和瑞王爷又闹得不高兴……”   “那我等了你这么久,你回来却一直在说其他人。”   “我只说了谢松和苏婆婆呀。”   “你还说了瑞王。”宋殊禹幽幽地说,“你还和瑞王约定好日后去他府上看画。”   “那怎么了?”柳玉真的不明白。   宋殊禹不说话了,他憋着一口气,好半天才长叹一声。   其实他不想承认自己吃瑞王的醋,毕竟瑞王是柳玉的亲爹,他和瑞王之间实在没有可比性,可怪就怪在他和瑞王之前撕破了一次脸,虽然瑞王表面上接受了他,但实际上一直在暗地里地跟他较着劲儿,若是柳玉点头,估计瑞王会立马一脚把自己从柳玉身边踹开。   通俗点说,宋殊禹感觉自己和瑞王的关系就像婆媳关系一样,尽管到不了相互吃味的地步,可无论柳玉偏向哪一边,另一边都会十分不爽。   显然,现在不爽的人是他。   说不定瑞王那边早就乐死了。   可这些话无法解释给柳玉听,且不说柳玉能否听懂,宋殊禹自个儿也拉不下脸。   罢了。   他心想。   刚这么想完,柳玉突然把手抽了回去。   宋殊禹正要转头,便有一双手伸来捧住了他的脸,同时柳玉的身子也靠了过来,笨重地倚在他身上。   “好啦,不要气了。”柳玉把他的脑袋扭过来,在他嘴巴上亲了亲,两眼亮晶晶的,“下次我去瑞王爷府里,我也把你带上。”   宋殊禹扬了扬眉,虽然他面上不显,但积压在内心的郁气在柳玉的吻落下来的瞬间就很没骨气地消散掉了,不过他死鸭子嘴硬:“带上我做什么?让我在他府外等着吗?”   “带你一起进去,你也看看那幅画,看看我爹长什么样子。”   从小的生活环境让柳玉养成了不把话说死的习惯,他不会轻易许诺,但一旦说了,就无论如何都要做到,因此他说得特别郑重其事,神态专注,几乎是一字一顿。   说完,又凑上前亲了亲宋殊禹,仿佛写下承诺书后盖了个章一样。   这一刻,宋殊禹再也气不起来了,他伸手揽过柳玉的腰,免得柳玉不小心被马车颠簸下去:“你不怕我和瑞王闹得不高兴了?”   柳玉面露难色,安静下来地想了想,很快想出了一个自认为不错的法子:“瑞王爷是长辈,你是晚辈,长辈应该让着晚辈,倘若你们闹起来了,我就让瑞王爷多让着你。”   宋殊禹噗嗤一乐,顿时被哄高兴了。   只要能让萧河那个老顽固吃瘪,他就高兴,这些天萧河可是暗戳戳地给他使了不少绊子。   ……   只用了两刻钟的时间,马车在一条巷子外面停下。   下了马车,阵阵凉风从巷子深处吹来,这种巷子住的多是土生土长的京城人,马车走不进去,剩下的路需要他们步行。   曾飞在马车上等着,曾夷提着礼物在前面领路。   巷子弯弯绕绕,走过两个分岔路口,曾夷终于在一处看着有些年头的屋子外面停下。   “就是这里了。”曾夷说着,抬手敲了敲门。   不多时,院门打开,一个衣着简朴的妇人走了出来,妇人的眉眼和谢松有几分相似,她的目光在三人之间转了一圈,最后落回曾夷身上:“你们找谁?”   曾夷道:“谢松在吗?”   “哦,找谢松啊……”妇人说,“他在是在,就是……”   话未说完,屋里陡然传来一道不客气的喊声:“我没在,不见客,不出去。”   “……”妇人脸色微红,尴尬地看向曾夷。   没等曾夷说话,柳玉把手举到嘴边,扬声喊道:“谢松,我是柳玉,我来看你了。”   屋里没了声儿,随后响起的是一阵慌乱的脚步声。   谢松连外衣都没套上就匆匆跑了出来,他一眼认出了曾夷身后的柳玉,霎时眼眶一红:“柳玉!”   片刻之后,柳玉和宋殊禹坐在了谢松家的堂屋里,曾夷像块木头似的面无表情地站在他们身后。   谢母烧了茶水递给他们,把地方留给他们,自个儿关上屋门出去干活了。   尽管谢松是土生土长的京城人,可他家的条件在京城算不上多好,他爹娘都是卖菜的摊贩,起早贪黑只为挣一些碎银子,生意时好时差,之前家中最挣钱的人便是在茶坊里跑堂的谢松了,可自从谢松离开茶坊,家里的负担一下子重了起来。   如今天儿热,谢松家里没有冰鉴之类的东西,热空气挤在小小的屋子里,柳玉只坐了一会儿便热出了一脸汗水。   谢松见状,连忙拿来一个蒲扇。   宋殊禹接过蒲扇,很自然地为柳玉扇起风来。   谢松奇怪地看了宋殊禹一眼,但他并未多问,只是略显尴尬地搓了搓手说:“家里只有蒲扇,你将就一下,一会儿去外面吹吹风,就没这么热了。”   柳玉抹了把脸上的汗水,倒不觉得有什么,他环视了一圈这里的环境,只觉得分外怀念,他在玉潭村时便是住在这么一间小小的屋子里,有时干完活回去,热得身上的衣服都能拧出水来。   现在住在宋殊禹的府上,用来堆杂物的屋子都比他以前的堂屋大,一人睡醒睁眼,总有那么一瞬觉得周遭空旷得吓人。   柳玉把礼物送给谢松,顺便问了一下谢松离开茶坊的原因。   本来谢松还在捧着礼物傻乐,一听柳玉这么问,笑容僵住了,他把礼物放到桌上,视线在柳玉和宋殊禹之间徘徊。   柳玉歪了歪头,不太明白谢松的意思。   谢松舔着发干的嘴唇,见柳玉和宋殊禹都没有任何表示,只好开口:“还不都怪那个段子轩。”   “段子轩怎么了?”   “他——”谢松多看了两眼宋殊禹,嗫嚅着说,“他在茶坊里到处散播有损你名声的话,我一时气不过,和他争辩起来,结果他就在茶坊里发展小团体孤立我,我原想和他吵上一架的,但我不想苏婆婆夹在中间为难,而且苏婆婆什么都还不知道,所以我收拾东西走人了。”   柳玉没想到这件事里居然还牵扯到了自己,一时愣住。   还是宋殊禹问道:“那个人说了什么?”   谢松的目光从宋殊禹身上扫过,他猜这个人应该就是柳玉那个在大人府上做事的亲戚,不愧是跟着大人见识过大场面的人,身上的气场果然不一样,比他之前在茶坊里招待的那些达官贵人还要唬人。   段子轩说的那些话自然不好听,因此谢松没有告诉柳玉的打算,可是这会儿被宋殊禹这么一问,他不敢不答:“就说……柳玉根本不是投奔亲戚,而是攀上高枝享福去了……   说到这里,谢松自己都感到好笑,“段子轩说柳玉攀上了摄政王府里的人,你们说好笑不好笑,他当那些大人是路边的树枝吗?说攀就攀,攀高枝有那么容易?我看他就是嫉妒,之前柳玉没去茶坊,他和二楼那些客人的关系好得不得了,柳玉一去,他就没人在意了,说白了全是他的虚荣心在作怪,他那些嚼舌根的话也掀不起什么风浪来,你们别往心里去,管他怎么说。”   柳玉缩了缩肩膀,弱弱地道了声好。   比起生气,他更多的是心虚,还好他已经离开茶坊了,至少不用亲自面对那些流言蜚语。   只有宋殊禹的眼神慢慢沉了下来。   直到离开,宋殊禹都没怎么说过话了。   谢松着实舍不得柳玉,要不是宋殊禹看上去不好说话,他都想让柳玉留下来玩几天再走了,把柳玉送到院门外面,谢松又拉着柳玉说了好久的话。   “看到你过得好,我就放心了,之前我还担心你被人欺负呢。”谢松低头打量着柳玉的身材,尽管有意控制,却还是忍不住地去看柳玉的肚子,“不过你这肚子啊……不是我说,你真的需要控制一下饮食了。”   柳玉:“……”   谢松痛心疾首:“你也不想年纪轻轻就大腹便便吧?”   柳玉用袖袍遮住腹部,吞吞吐吐地说:“我、我会注意的。”   “嗯。”谢松拍了拍柳玉的肩膀,“去吧。” 第100章 偶遇你怎么在这儿?!(2合1)   柳玉前脚刚走,出去窜门的谢母后脚就回来了。   谢母走街窜巷几十年,识人的本事还是有的,一眼便看出了柳玉和宋殊禹在穿着上的不一般,不过对方是她儿子的朋友,还特意过来看望她儿子,她心有疑惑,却没有多问。   直到谢松拿起放在桌上的一个东西。   谢母脚步一顿,凑过去问道:“我这是什么?”   “一对鸳鸯扣。”谢松喜欢极了,简直爱不释手,“柳玉送我的,娘你看好不好看?”   谢母眯起眼睛仔细一瞧,顿时大惊:“这玩意儿可不便宜啊,他就这么送给你了?”   “是啊。”谢松自然知道鸳鸯扣不便宜,可他想着再不便宜也就值个茶坊里三四天的工钱,否则他不会二话不说地收下礼物。   谢母见谢松一脸不以为然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地上前照着谢松的脑袋就是一巴掌:“你看这东西的质地,少说也要几两银子,你胆儿肥了啊,这么贵的东西都敢收!”   谢松被谢母拍得哎哟直叫,赶忙往旁边躲:“一对鸳鸯扣而已,街上十几文的都有卖,哪儿值得了几两银子啊!”   “你还不信?”谢母伸手夺走鸳鸯扣,拎着谢松就出了门。   他们住的巷子外面有一家当铺,经营了二十多年,谢母和当铺老板是老熟人的关系,谢母拎着谢松来到当铺,正好遇到老板从外面回来,谢母便把鸳鸯扣拿给老板看了下。   老板说这对鸳鸯扣的款式是今年新出来的,年轻人很喜欢买这种鸳鸯扣,在大铺子里买上一对少说也要二两银子,再看这对鸳鸯扣成色自然,做工精细,绝不是街头小贩自个儿打磨出来的,估计值个十几两。   “十几两?!”   谢松和谢母同时震惊。   母子俩回到屋里,才发现柳玉还在他们的柜子上放了其他东西,都是鱼肉等吃食,柳玉还是想得周到,民以食为天,送吃的比送鸳鸯扣更让他们无法拒绝。   沉默许久,谢母讪讪地问:“你那个朋友是不是发达了?”   谢松不确定地说:“没有……吧?”   “那这对鸳鸯扣还是得给人家还回去,太贵重了。”   谢松点头表示赞同,若是一两二两的价格倒没什么,这十几两也太多了,他以后压根还不起。   谢母看了眼篮子里装着的东西:“那这些呢?”   “鱼肉不是什么特别贵重的东西,我们收下就是了。”   谢松打定主意要把鸳鸯扣还回去,于是找来一张干净的帕子将鸳鸯扣小心翼翼地包好,准备第二天便去那个大人的府上找柳玉,可到了第二天,他才意识到自己还不知道柳玉究竟在哪个大人的府上干活。   事情一下子陷入僵局。   就在谢松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那天跟着柳玉过来的另一个男人居然又找来了。   那个男人的气场和那天坐在柳玉身旁的男人一样唬人,他站着比谢松高了半个脑袋,垂着眼睛看下来时唬得谢松险些连站都站不稳。   谢松呆呆仰着脑袋。   曾夷神色冷淡地问道:“给你介绍一个活计,工钱是你在茶坊的两成,只签普通契约,去吗?”   “啊?去哪儿?”   “去了你就知道了。”   曾夷并未解决谢松的疑问,连多余的话都没有说,若是其他人,谢松肯定把对方当成骗子,可眼前的人和柳玉认识,一想到柳玉,谢松便鬼使神差地跟着人走了。   他们乘坐马车来到一座府邸的偏门,曾夷没有进去,只是把谢松交给了一个在门外等待的嬷嬷。   谢松忐忑不安地跟着嬷嬷往里走,他从没来过这种地方,好像连这里的空气都和他平时呼吸的不一样。   不知走了多久,他们终于在一个小院子里停下。   嬷嬷喊来一个年纪同他差不大的年轻人,向那人介绍完谢松后,又对谢松说:“你对府里的事务还不熟悉,先跟着他干,等你慢慢熟悉了,我再重新给你安排活计。”   谢松闻言,赶紧谢过了嬷嬷。   接下来的时间,谢松都跟着那人熟悉环境,也是从那人口中得知他所在的府邸是摄政王府,他们平日里的活计不多,只要跟着府里的老人打扫卫生、剪剪园里的杂草树枝即可,当然,若是其他地方需要他们的话,他们也得过去帮忙。   就这么过了几天,谢松和带他的小哥逐渐熟络,小哥说他干满一个月就可以告假两天回家看望亲人,谢松便打算等那个时候找府里的人打听一下柳玉的消息,他可以肯定自己的活儿是柳玉介绍来的,他得当面感谢柳玉,顺便把那对鸳鸯扣还给柳玉。   这天下午,他和小哥领了上头的吩咐去一个院子里帮忙搬运东西。   那个院子格外的大,两人在密林里穿行许久才看到屋子的一角,除了他们,还有其他一些人都来帮忙了,一个嬷嬷把他们集中在屋前一块小小的空地上,向他们说明了一下情况。   原来是府里的主子找外面的工匠定做了一些东西,主子不想工匠那边的人在府里走来走去,只能让他们去门外把东西搬过来。   要搬的东西很多,谢松跟着队伍跑了三趟都没搬完。   他们准备搬第四趟时,忽然有群漂亮丫鬟拥簇着一个人从屋里走了出来。   谢松下意识地扭头去看,却被身旁的小哥撞了下胳膊。   “别看。”小哥一下子比方才紧张了许多,小声提醒,“那也是府里的主子,地位不比夫人低多少,以后你来这里一定记住谨言慎行,否则哪怕只是冲撞了那个主子身边的一个丫鬟,也有你好受的。”   谢松还是头一次听见小哥用如此严厉的口吻说话,顿时吓得连忙低头。   “好了。”小哥说,“走吧。”   谢松点了点头,正要跟着小哥离开,身后冷不丁地响起一道耳熟的声音:“谢松?”   紧接着是急促走来的脚步声。   谢松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立即转身看去。   “柳玉?”谢松又惊又喜,用力揉了揉眼睛,确定来人就是柳玉后,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走了过去,“你怎么在这里?!”   柳玉也很惊喜,拉起谢松的手问:“我才要问你呢,你怎么在这里呀?”   “我当然是来这里干活的,外面不是有堆东西需要搬进来吗?我过来凑个人手。”谢松往后退了一步,将柳玉上下一打量,“你是不是又胖了?”   “……”柳玉默默拉了拉衣袍。   平时他在院里不会刻意遮挡腹部的隆起,反正院里的嬷嬷和丫鬟都知道是怎么回事,还是今儿有人要来,他才被刘嬷嬷叮嘱着穿厚了些,可他又不是只有两三月份,这么大个肚子哪儿遮得毫无痕迹?   还好谢松并未纠结这件事,他说:“我要去干活了,晚些得了空再来找你。”   柳玉说:“你别去了,让他们去吧。”   谢松眉头一皱:“那怎么行?”要被罚的!   后面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被柳玉笑着打断:“怎么不行?”   话音未落,不久前指使他们的那个嬷嬷忽然走了过来,她看也没看谢松一眼,直接对和谢松一起干活的下人说:“你们去吧,他就留在这里了。”   于是谢松眼睁睁看着那些人一脸羡慕地走了,尤其是和他一起过来的小哥,一步三回头地看了他好多眼,谢松缩了缩脖子。   柳玉拉着谢松坐到屋里,谢松的屁股刚黏到椅子上,便有两个年轻貌美的丫鬟端上茶水点心,不仅茶是好茶,连点心都是谢松十几年来只见别人吃过的精贵东西。   谢松瞧着柳玉拿起一块糕点一咬就是一大口,忍不住嘶了一声:“你不是说你在亲戚手下干活吗?怎么成这样了?你这哪儿是在干活啊?”   明明就是被府里的人好吃好喝地供着。   柳玉也在想该如何跟谢松解释,可想来想去想的都是些骗人的话,谢松那么相信他,还因他而丢掉了茶坊的活儿。   吃完一块糕点,柳玉一面把碟子往谢松那边推了推一面说:“我之前骗了你,我的确是来京城寻人的,但我不是投奔亲戚,我是来找——”   谢松问:“找谁?”   “找——”柳玉抿了抿唇,实在不知怎么形容他和宋殊禹的关系,只好笼统地说,“找一个认识的大哥。”   谢松心想那个大哥得多能耐啊,在这摄政王府里站稳了脚跟不说,还让柳玉被捧得跟个小少爷似的,他怎么就没有这么一个好大哥呢?   “你大哥也住在府里吗?”   柳玉点头,犹豫着说:“其实你见过他,上次我去你家,他和我一起去的。”   谢松心道果然,他是走了柳玉的关系才得以进府。   “原来那个穿黑衣的公子就是你大哥。”谢松感激地说,“等你大哥得了空,我必须当面好好感谢他,要不是他帮我介绍了这份活儿,估计这会儿我还在家里躺着呢。”   谢松一直呆到用了晚膳才走,走了没多久,宋殊禹就来了。   刘嬷嬷忙着指使丫鬟和下人收拾新送来的家具,屋里就柳玉一人,瞧见宋殊禹的身影,他欢喜地迎了上去:“你让谢松来的?”   “嗯。”宋殊禹伸手扶住柳玉的腰,“摄政王府的待遇可比你们那间茶坊好太多,这下你可以放心了。”   柳玉仰头看着宋殊禹,片刻,在对方唇上亲了亲:“谢谢你。”   宋殊禹一愣,旋即笑了起来。   “那你何时有空呢?”柳玉问,“谢松说想当面感谢你。”   宋殊禹本想说不用,这件事于他连举手之劳都不算,全由曾夷一手操办,可转念想到柳玉在京城里认识的人不多,朋友只有谢松一个,他想了想道:“过些天吧。”   另一边的谢松飘飘然地回到他和人合住的小屋里,刚进去就被几个平时一起干活的人拦住了。   “好你个谢松,你嘴巴够紧的,你认识柳公子却一个字都不说。”   谢松挣扎着说:“我也是今天才知道他也在府里……等等,你们知道他?”   “废话,也就你刚进府不清楚,这府里谁不知道柳公子是大人的宝贝,那叫一个含在嘴里怕化、捧在手里怕摔,我白天跟你说的那个主子,说的就是柳公子。”   “大、大人?”   “摄政王大人。”说话的人拍了拍谢松的肩膀,“你认识柳公子就是认识了大人,以后有的是福享喽。”   那人只是轻轻一拍,结果把谢松拍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谢松一脸菜色。   难怪柳玉在这里过得那么好,难怪柳玉身边围了一群嬷嬷和丫鬟,难怪柳玉轻而易举地就把他安排进来了,原来柳玉和摄政王真是段子轩说的那种关系……   那他今天说要当面感谢的人不就是摄政王了?   谢松心里一阵惶恐。   ……   第二天一早,刘嬷嬷和下人们便把昨天送来的东西收拾完了,都是为孩子定做的家具,有小床也有孩子用膳的小桌子小椅子等等,为此,柳嬷嬷还特意收拾了几间屋子出来。   原本柳玉并未太多感觉,可一看到那些东西,不知怎的,有种紧张感油然而生。   两位大夫过来例行检查时,宋殊禹也刚从宫里回来,直奔院子,进屋看到了柳玉坐立不安的模样。   柳玉掰着手指头算了算,还有一个多月,这孩子就要从他肚子里出来了。   可他还没做好准备。   从怀上孩子到现在,发生了太多的事,以至于他习惯了孩子在肚子里的生活,这下突然要出来了,还不是以正常生产的方式出来,他难免开始胡思乱想。   大夫走后,宋殊禹先回里屋换了身衣服。   柳玉本在外面坐着,等了一会儿见宋殊禹还未出来,竟然慌了,赶紧起身走了进去。   宋殊禹让丫鬟帮忙脱了朝服便把丫鬟打发走了,他自个儿穿衣,动作没那么快,正要系腰带,柳玉匆匆忙忙地过来抱住了他的手臂。   他愣了愣,把另一只手上拿着的腰带扔到床上:“怎么了?看你慌张的。”   柳玉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只觉心里空空落落,一定要挨着宋殊禹才好受一些。   宋殊禹索性不系腰带了,就这么敞开外衣,拉着柳玉坐到床边。   天儿太热了,即便柳玉什么都没做也闷出了一脸汗水,宋殊禹本想拿来帕子为柳玉擦拭汗水,无奈柳玉一直抱着他的一条手臂,他只好用衣袖擦了擦柳玉的脸,随后拿起手边的扇子为柳玉扇风。   过了许久,柳玉才逐渐冷静下来,想到自己方才的举动,不由得有些难堪,倘若还在玉潭村,他依然会什么都憋着,可自从进了摄政王府,他就像那水里的浮萍,游移不定,能依靠的只有宋殊禹这股水流。   “怎么办?我好害怕。”   宋殊禹立刻明白了柳玉的意思,轻轻把柳玉搂入怀中,抚摸着柳玉的后背:“就一次,只有这么一次,到时候我会陪着你。”   柳玉抓紧宋殊禹的衣服,小声地问:“我会不会死掉呀?”   闻言,宋殊禹搂着他的手蓦地紧了几分,声音也变沉了:“别胡说。”   柳玉将脸靠在宋殊禹的肩上:“我就是想到了我爹……”   许是被柳玉的这番话给吓到了,之后哪怕宋殊禹在书房处理事务,也要让刘嬷嬷把柳玉送过去,似乎只有让柳玉呆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才安心。   没过几天,谢松也被刘嬷嬷请到了书房。   书房旁边有几间供人休息的屋子,柳玉和谢松便坐在屋子里聊天打发时间,这么热的天,出去只会晒出一身汗水,还是在阴凉地方呆着来得舒服。   谢松明显比上次拘束了许多,他从怀里摸出用帕子包着的鸳鸯扣递给柳玉:“这么贵重的东西,我不能收,还是还给你吧。”   柳玉摇了摇头,把鸳鸯扣推了回去:“送出去的东西就是泼出去的水,哪儿有收回来的道理?而且这是我花自己的钱买的,等以后你娶了媳妇,就可以把其中一半送给她。”   说起娶媳妇,谢松猛地红了脸,说起话来也结结巴巴:“娶、娶什么媳妇?我还小呢!”   “不小了,你都十七啦。”   “你不也十七了吗?”   “所以我……”柳玉的声音戛然而止,下意识摸到自己的肚子。   谢松也有片刻的尴尬,眼神飞快地往下瞟了瞟,接着若无其事地扬了扬手里的鸳鸯扣:“那我就收下了啊,多谢。”   一直呆到太阳落山时,曾飞才过来敲响屋门。   谢松肉眼可见地更加紧张了,甚至走出了同手同脚,他们跟在曾飞身后,经过书房外面的空地时,发现空地上竟然跪着一个人。   那人不知已经在空地上跪了多久,整个人看上去十分颓靡,余晖把他的身影拉得很长。   柳玉心下好奇,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谁知那人仿佛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就在他从那人身旁走过时,那人忽的抬了下头。   一道阴冷的目光笔直地看了过来。   从柳玉的角度看不清那人的长相,却能相当清楚地感受到那人对自己的打量。   怀孕以来,柳玉的情绪越发敏感,对一个人的喜欢或者讨厌往往会来得格外强烈,因此在和那人对视的第一眼,他瞬间产生了一股严重的不适感,当即把头扭向一边。   很快,身后传来一声闷哼,像是有人倒地。   柳玉扭头看去,只见那人已被走在他后面的随从踹倒,那人趴在地上直喘气,露出来的半截手臂上布满了可怖的青痕,相互交错,宛若一条条重叠的蜈蚣,光是看着就让柳玉倒吸一口凉气。   还是谢松率先反应过来,把柳玉往旁拉了拉:“别看了。”   柳玉嗯了一声,挪开目光。   前面的曾飞对下属自作主张的做法也不生气,反而对趴在地上的男人说:“滚吧,大人留你一命已是看在往日的情分上,你还有脸来。”   那人艰难地趴在地上磕了个头:“严斌求见大人。”   曾飞懒得再对那人言语,向下属使了个眼色,下属又是一脚踹去,踹得那人咕噜咕噜地往后滚了好几圈。   柳玉走上台阶时,回头再看,那人终于舍得自己走了,只是走起路来一瘸一拐,身形佝偻,看着极为狼狈,快要走远时,那人不知为何停了下来,转身对上了柳玉的视线。   有那么一瞬,柳玉仿佛被毒蛇缠住了一般。   他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赶紧把头转了回去,他问曾飞:“他是谁啊?”   “一个叛徒。”曾飞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似乎不愿多说,但犹豫了下还是简单解释了下,“去年大人在山路上遭袭,很大程度上都是他的功劳,他曾是大人最信赖的下属之一。”   柳玉哦了一声。   曾飞意味深长地看了眼柳玉:“大人最讨厌的就是背叛了。”   柳玉哦了一声,走了几步,发现曾飞还在看他,于是他把曾飞刚刚说过的话翻出来仔细品了品,慢慢品出了一些什么,他站住脚步,郑重其事地对曾飞说:“你们跟了宋子臻那么久,我相信你们不会做出背叛他的事。”   曾飞:“……”   柳玉见曾飞不吭声,突然不确定起来:“对吗?”   “对对对,你说得对。”曾飞无奈地回,他真是想太多才会这么暗地里叮嘱柳玉,他明知道柳玉听不懂这些言外之意。   不过话说回来,若是柳玉背叛了大人——   曾飞不敢想象那样的场面。 第101章 取名笛(2合1)   进了书房后,曾飞等人便没跟着了。   谢松险些被书房里的装饰晃花了眼,两条腿都在打颤,直到往柳玉身旁靠了靠,他才感觉自己的呼吸没那么困难。   不一会儿,视线里出现了那道熟悉的身影。   柳玉开口:“谢松……”   谢松扑通一声跪到地上:“奴才拜见大人。”   刹那间,整个书房都安静了。   “谢松……”柳玉尴尬地把谢松扶了起来,“不是他,是他——”   顺着柳玉所指的方向看去,谢松看到了面无表情走来的宋殊禹,宋殊禹身高腿长,几步便走到了他们面前,迫人的气势随之而来。   谢松不比柳玉高多少,和宋殊禹对视一样需要仰头。   宋殊禹看了眼谢松,又转头看向曾夷。   曾夷脸上的冷汗已是涔涔而下。   谢松也是又尴尬又害怕,那天柳玉和他们一起找到他家时,他就很是害怕眼前的男人,即便对方一言不发,只是安静地往那儿一坐,他都不敢将目光抛过去。   也不知柳玉是怎么做到如此坦然地面对摄政王的。   谢松心里顿时对柳玉多了几分佩服。   当然,倘若他知道当初在玉潭村里柳玉比现在的他还要害怕宋殊禹的话,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他们自然不会在书房用膳,以前只有柳玉和宋殊禹两人上桌吃饭,为了让柳玉省些功夫,宋殊禹都让下人们把饭菜备好送去院里,眼下多了一个谢松,他们便不好在院里用膳了。   宋殊禹让嬷嬷在招待客人的大厅备了一桌子的好菜,但宋殊禹不喜欢喝酒,柳玉不能喝酒,谢松在这里哪儿敢喝酒,于是嬷嬷只沏了一壶茶。   桌上都是谢松没吃过的佳肴,然而谢松如坐针毡,明明今儿下午跟柳玉说起话来还滔滔不绝,这会儿就跟个哑巴似的只会埋头吃饭了。   吃完,谢松便溜了。   柳玉十分无奈。   倒是宋殊禹抬眸看了看谢松的背影,开口说道:“下次他再来陪你,我就不和你们一同用膳了。”   柳玉一时没反应过来,茫然地眨了眨眼。   宋殊禹看着柳玉这副样子就想亲,压下冲动后,他伸手轻轻捏了下柳玉的脸:“免得把你的好朋友吓着。”   柳玉想说没事,可回过神来仔细一想,谢松貌似的确很怕宋殊禹。   尤其是刚刚和宋殊禹同桌吃饭时,谢松表情凝重得仿佛要上刑场一样,偏偏谢松压根不知道自己表现得如此明显。   柳玉想来想去,觉得自己还是有必要和谢松说一下。   另一边的谢松也在思考这件事。   虽然摄政王已是他的主子,但是摄政王没有表情的时候真的很可怕啊,那沉沉一眼看过来的时候,他都吓得快虚脱了。   最重要的是,柳玉和摄政王是那种关系,只要他去找柳玉就会不可避免地遇到摄政王,一两次还行,若是次数多了,他很难保证自己不会不小心犯个什么错。   而且摄政王吧——   只要是在京城生活久了的人,肯定或多或少听过关于摄政王的传闻,他也听过,在那些传闻里,摄政王几乎成了吃人不吐骨头的魔鬼。   不过有一说一,经过今晚的相处下来,谢松认为摄政王还是很不错的,他在茶坊呆了那么多年,林林总总地见过那么多权贵,却从没见过哪个权贵愿意和他们这种平民同桌吃饭,哪怕是很受权贵们喜爱的段子轩,也连上桌的资格都没有,权贵们顶多赏段子轩一口酒喝或者多给一些赏钱。   摄政王可比那些权贵厉害多了,指不定那些权贵挤破脑袋都见不到摄政王一面,可摄政王完全没有嫌弃他。   一整晚,谢松都在纠结当中度过。   可惜他的纠结没有任何用处,两天过后,在柳玉身边伺候的那个嬷嬷又来接他了。   嬷嬷姓刘,平时都爱端着,只有在柳玉面前才会真情实感一些,和谢松见过几次面,却一直惜字如金。   许是看在谢松和柳玉关系好的份上,刘嬷嬷破天荒地在路上叮嘱了谢松几句:“最近府内外都不怎么太平,平常没事儿就老老实实地在屋里呆着,别在外面晃悠。”   谢松低眉顺眼:“我知道了,谢谢嬷嬷。”   “还有——”刘嬷嬷又说,“要是看到什么不该看的记得躲远点,知道得越多就越快去见阎王。”   “……”谢松心想这府里还能有什么大秘密被他撞见?不太可能吧,可刘嬷嬷也不像是在故意吓唬他的样子,他的脸色白了白,忙不迭地点头,“我都记住了。”   本来谢松已经做好心理准备,结果这次过去没再遇到摄政王,直到傍晚用膳,摄政王都没有出现。   接下来的几天,谢松天天都去陪柳玉,起初是刘嬷嬷带着他去,后面便是他自己去了。   只是谢松进府的时间不长,摄政王府又极其的大,他走了几次还是迷路了。   谢松跟只无头苍蝇似的到处乱转,转着转着转到了一栋外形有些奇怪的屋子前,一个黑衣男子的身影出现在屋外,谢松眼前一亮,立马小跑过去:“大哥,请问一下……”   话没说完,一把锋利的匕首抵在了他的脖子上。   谢松的声音劈了叉,接着蓦地没了声儿,他眼珠往下,无比惊恐地瞪着自己脖子前那只拿着匕首的手。   突然,一道熟悉的声音传了过来:“邢秀,放开他。”   邢秀眼神冷冽地扫了眼谢松,道了声是,随即收起匕首并往后拉开距离。   谢松没抗住恐惧一屁股栽坐下去,他双手撑在身后,煞白的脸上已经布满冷汗,表情极度惊恐地望着向他踱步而来的宋殊禹。   宋殊禹也穿着深色的衣服,但仔细看的话,能发现上面深一块浅一块的痕迹,他还未靠近,谢松就嗅到了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浓烈血腥味,如此一来,衣服上的痕迹所为何物也无需多言了。   谢松想跑,可他四肢沉重,怎么都挪动不了。   最后,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宋殊禹在自己面前蹲下。   宋殊禹平视着他的眼睛,仿佛并未看见他眼中和脸上的恐惧,语气十分寻常地问:“迷路了?”   谢松用力点了点头。   “你是要去找柳玉的吧?”   谢松继续点头,干涩的喉咙让他发不出一点声音。   “邢秀。”宋殊禹起身吩咐,“你送他过去。”   邢秀面无表情地道了声是。   谢松如蒙大赦,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   宋殊禹似笑非笑地说:“以后若是在府里迷了路,站在原地等待即可,这里是审问罪人的地方,不是你该来的地方,除非你也想进去看看?”   谢松脸上的最后一丝血丝消失殆尽,他把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仿佛随时会被吓得昏厥。   宋殊禹好笑地看着谢松逃也似的背影,心想柳玉交的这个朋友还真是像极了在玉潭村时的柳玉,那时的柳玉便是如此怕他,说话时不敢和他对视,不小心碰了他一下都能抖成筛糠。   如今柳玉变了不少,至少脾气比以前大了。   宋殊禹叹气摇头,听见身后响起脚步声,瞬间收敛表情。   他转身问道:“如何?”   出来的人赫然是萧河,他身着一袭青衣,在里面那个污秽的地方却未沾染分毫血腥,只是他的表情并不轻松:“你也看到了,打死他们都不肯吐出一个字,估计文谦手里握着他们每个人的把柄,让他们宁愿死掉也不肯供出文谦。”   宋殊禹沉默片刻,又问:“留活口了吗?”   萧河轻轻一笑,那叫人如沐春风的笑容和往常并无二致,任谁都会觉得他依然是那个待人有礼的瑞王爷,可说出来的话却让宋殊禹挑了挑眉。   “只有死人才不会说话,既然他们不想说话,我不如成全他们。”   宋殊禹打量萧河许久,意味深长地说了句:“瑞王不愧是我等长辈,关键时候令我等刮目相看。”   “过奖。”萧河仿佛没听出宋殊禹言语间的讥讽,继续说道,“严斌也信了我俩撕破脸的传言,他已经打听到我这儿来了,再查到小玉的身世也是不久之后的事,你想好对应策略了吗?”   宋殊禹道:“严斌不过是文谦养的一条狗罢了,如今文谦按捺不住,以他那多疑的性子,势必会放一条狗来探探风声,我们要做的就是按兵不动,只需等文谦自己露出马脚。”   文谦忍了那么多年,又在他回来后不断地折损兵将,若是再忍下去,怕是要忍到黄泉路上去了,文谦肯定也想到了这一点,才会把一直藏着的严斌放出来。   很好。   宋殊禹心想。   他已经不想再和那群老头周旋下去了。   严斌是他要利用的一根线,他要一次性地把那根线上拴着的所有余孽全部铲除。   一个半月后他的孩子出生。   所有人都得在他孩子出生之前咽气。   ……   柳玉有心想缓解一下谢松对宋殊禹的害怕,便粗略地跟谢松讲了讲他在玉潭村捡到宋殊禹的事。   “当时我从我姑姑家搬出来不久,一个人住还是会不习惯,要不是有大人在,我每天回家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谢松认真听着,等柳玉说完才好奇地问:“你俩在家谁干活?”   “我呀。”   “也是你做饭?”   “对呀。”   “那洗衣服呢?”   “我洗呀。”柳玉看谢松整张脸都皱了起来,不由得反问,“怎么了?”   谢松捏着手指头算起来:“你说大人刚到你们村子里时,一没记忆二没有钱,只有一个人,还受了重伤需要人照顾,当时整个村子的人都不想接手大人,你感觉大人可怜就把他带回去了。”   “嗯。”柳玉点头,“是这么回事。”   “然后你供大人吃供大人住,还要帮大人洗衣服,什么事都让你做了,那大人做什么呢?”   “大人也有很多事要做呀。”柳玉努力想了想,说,“大人要养伤要恢复记忆,光是这两样就很费心神了。”   谢松:“……”   半晌,谢松哭笑不得地凑过去捏了捏柳玉的脸,自打柳玉的脸长出肉来,看上去松松软软很好上手的样子,他早就想捏了。   柳玉也不躲,愣愣望着谢松,似乎不知谢松在笑什么。   “傻柳玉啊。”谢松说,“难怪大人护你跟护眼珠子似的,你真的太好欺负了。”   柳玉拿开谢松的手:“哪有。”   谢松突然很替柳玉庆幸,还好柳玉遇到的人是摄政王,若是遇到人渣,估计柳玉被卖掉了还要帮忙数钱。   然而两个时辰下来,谢松对宋殊禹的害怕完全没有减少,听丫鬟说宋殊禹等会儿可能会来,谢松顿时像是嗅到了狼身上气味的兔子一般,匆忙和柳玉打了个招呼后就溜得无影无踪了。   夜里,宋殊禹照常向柳玉询问白天的事。   此时的柳玉终于放弃了改变谢松想法的打算,他学着谢松捏他脸那样去捏宋殊禹的脸。   宋殊禹和他一样不闪不避,甚至主动把脸贴上来,好让柳玉更加方便捏他。   不过柳玉捏了两下就不想捏了,他向来手劲儿大,怕捏疼了宋殊禹,往往宋殊禹也不会说,就这么忍着,他歪着头问:“曾夷和曾飞他们也很怕你吗?”   宋殊禹把搭在柳玉身上的薄被往上扯了扯,用下巴蹭着柳玉的额头:“这里的人,没有一个不怕我。”   柳玉说:“我就不怕。”   宋殊禹瞧着柳玉理直气壮的模样,失笑道:“要不要我帮你回忆一下你在玉潭村的时候?”   “我在玉潭村怎么了?”   “碰你一下,你都能跟只兔子似的蹦起来。”   “……”柳玉也想起了那时的自己,再回想下午他对谢松说的那些话,一时竟有些心虚。   人都有得寸进尺的坏毛病,柳玉也不例外,他和宋殊禹相处久了,慢慢试探到了宋殊禹的底线,差点忘了以前的自己也是如何地害怕宋殊禹。   那时在他眼里,宋殊禹犹如狰狞的巨人,呼出一口气都能把他吹得老远,即便他和宋殊禹住在一个屋檐下,他也连正眼看宋殊禹的勇气都没有。   可现在不一样了。   柳玉抬头亲了亲宋殊禹的下巴:“我给孩子想了几个名字,你要不要看看?”   “好啊。”   柳玉下床从桌上的匣子里摸出一张纸,将折叠起来的纸打开,上面工工整整地写着他想的几个名字,有男孩的名字也有女孩的名字,习了这么久的字,柳玉写起字来已经不如最初那般歪歪扭扭了。   他拿着纸上床,把纸塞进宋殊禹手里:“你看看。”   “宋瑾。”宋殊禹念出第一个女孩的名字,“怎么想到取‘瑾’字?”   冰鉴就放在床边,空气凉飕飕的,柳玉扯了扯身上的被子,手指扣在薄被边缘,颇有些难为情地眨了眨眼:“我问过她们了,她们都说‘瑾’字有美玉之意。”   虽然柳玉的名字直接带了个“玉”字,但他还是喜欢委婉一些,就像书里写的情诗一般,乍一看看不出太深刻的含义,只有翻来覆去地仔细品读才能感受到诗人倾注进去的情感,不过他听柳春华说,他爹之所以给他取名“玉”,仅仅只是因为他在玉潭村出生罢了。   “柳笛?”   “这个名字挺好听的。”柳玉眼里有着小骄傲,“‘笛’字和我的姓多配呀,以后还可以让它学吹笛子。”   说起这个,柳玉的眼睛都亮了起来,仿佛有光落了进去,宋殊禹凝视片刻,问道:“你喜欢听笛声吗?”   柳玉皱了皱眉:“我还没听过笛声呢。”   “想听吗?”   “想。”   宋殊禹迅速扫了一遍后面的名字,把纸重新折好,放到枕头下面,他起身坐到床边,把在外面守夜的丫鬟喊了进来:“你让嬷嬷去把我那支放起来的春雷笛拿过来。”   等了约莫半炷香的功夫,一个嬷嬷小心翼翼地拿着笛子进来了。   那笛子通体黑色,隐隐泛着幽绿,只是凑近了些,便能感受到表面散发出来的凉意,和宋殊禹给他的那枚扳指倒是截然相反。   ……   如今情况特殊,曾夷和曾飞兄弟俩几乎是寸步不离地跟着宋殊禹和柳玉,一到夜里,他们便喜欢坐在屋檐上望风,一是屋檐上的视野好,二是屋檐上风大,坐在上面可比守在下面凉快多了。   按照之前的经验,等自家大人和柳玉都睡下了,他们就可以轮流下去休息了,结果等了半天,他们等到自家大人吹起了笛子……   整个摄政王府几乎陷入沉睡,下面都是此起彼伏的虫鸣声。   在如此安静的背景中,他们家大人那不怎么熟练的笛声显得尤为突出。   然而坐在屋檐上的兄弟俩动也不敢动。   良久,曾飞讪讪开口:“大人貌似没怎么吹过笛子吧?”   “嗯。”曾夷道,“受夫人的影响,大人更擅长抚琴。”   又沉默了一会儿,曾飞道:“你说大人吹得这么……柳公子会高兴吗?”   曾夷不说话了。   兄弟俩在月光下对视,皆是一脸头疼的表情。   其实要说宋殊禹吹得多差,那不至于,只是吹得也没多好罢了,放在懂笛之人的眼里,属于有嘴会吹的水平。   但吹笛的人可是摄政王,是这个府里的主子,就算吹上一宿,府里的人也不敢多吭一声。   曾夷和曾飞自然也不敢多说什么,只在心里认为柳玉以后可能不想再听人吹笛子了。   谁知事实却是——   一觉醒来,柳玉开心得直接定下了孩子的名字。   “柳笛!”柳玉像只欢快的小鸟一样,叽叽喳喳地对刘嬷嬷说着,“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都可以用这个名字,好听吗?”   曾夷:“……”   曾飞:“……”   要是以后孩子知道自己的名字被这么草率地定下来,会不会难过得想哭?   等等——   “柳笛?”曾夷猛地发觉不对劲,“怎么姓柳?”   曾飞拖着下巴:“不是该叫宋笛吗?”   兄弟俩想了想,觉得柳玉可能从大人那里会错意了,大人同意把“笛”字用作孩子的名字,但没同意让孩子姓柳,而柳玉不知大人所想,便自然而然地给孩子安了一个“柳”姓,这只是一场误会罢了,随时都能找个机会说清楚。   谁知邢秀并不这么想。   在得知孩子叫“柳笛”的第一时间,邢秀就跑去找了宋殊禹。   邢秀性子直,哪怕为此挨了不少板子也没有改正过来,他往案几前一杵,连问候都省了,单刀直入地问:“孩子跟柳玉姓?”   宋殊禹正在吩咐一个属下事情,被邢秀如此突兀地一问,他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扭头看向邢秀时,眼神明显凉了几分:“你在质问我?”   “只是询问。”邢秀面不改色地和宋殊禹对视,尽管已经和明檀在一起,可他还是习惯性地把宋殊禹放在自己生活重心的第一位,思考宋殊禹的利益得失成了他的本能,所以他很想不通。   宋殊禹摆手让那个属下退下。   等书房里就剩他们两个人的时候,宋殊禹转身面朝邢秀,他坐在椅子上,仰头对上邢秀俯视下来的目光,可即便是这样让他处于劣势的对视,邢秀依然不在气场上占上风,更像是被宋殊禹坐着训斥。   “对。”宋殊禹坦荡承认,“姓柳。”   “为什么?”邢秀皱起眉头。   “往浅了说,因为‘柳笛’比‘宋笛’好听,柳玉也更喜欢‘柳笛’这个名字,往深了说,因为孩子是柳玉生的,生产时的痛苦和危险都由他一人承担,孩子跟着他姓无可厚非。”   邢秀怔了一瞬,似乎无法理解宋殊禹的话:“若是姓柳了,那宋家怎么办?”   “没有我这个宋家,还有千千万万个宋家,我操什么心?”宋殊禹往后一靠,双手交叠地放于腹前,他皮笑肉不笑地看着邢秀,“再说了,宋家怎么办关我什么事?还是说你也觉得我应该为宋家的香火负责?”   邢秀愣道:“属下并无此意。”   他只是没想到自家大人会如此随便,若自家大人是寻常百姓的话,他不会多想,可自家大人是当今摄政王,一手扶持小皇帝上位,大人的孩子不仅应该跟着大人姓宋,而且取名也是慎之又慎的事,需要结合生辰八字精挑细选,哪儿能如此草率?   说白了,他还是小看了自家大人对柳玉的纵容。   之前自家大人说柳玉进京后的性子变了不少,可自家大人又何尝不是?在离开玉潭村之前,大人便已不是从前的大人。   邢秀不知这种变化是好是坏。   虽然大人身上多了一些人情味,但也从此多了一根软肋。   “当然,我这么做还有其他考量。”宋殊禹的声音打断了邢秀的思绪,他难得如此耐心地解释了一下,“瑞王到底是柳玉的父亲,柳玉撇不开他,而我和他之间又生有间隙,也许这么做能让他对我有所改观。”   邢秀面上不显,可心里诧异至极。   宋殊禹没有明说,然而其中意思相当明显——他想借此机会讨好一下瑞王罢了。   这一点都不像曾经的宋殊禹会做的事。   “邢秀。”宋殊禹说,“我这一生就只有柳玉一人了,所以孩子跟着谁姓真的不是那么重要的事。”   “……”邢秀沉默良久,最后艰涩地挤出一句话,“是属下逾越了。”   “无碍,去领罚吧。” 第102章 捉人他怎么自己跑了?   临近生产那月,刘嬷嬷索性把小黑猫抱到其他地方去养了,就怕小黑猫上蹿下跳不小心冲撞到了柳玉。   谢松依然每天都来。   不过柳玉感觉谢松应该是发现了什么,只是谢松从未表现出来,完全一副把宋殊禹视作柳玉大哥的模样,对柳玉越来越明显的肚子也视而不见。   但到后面,柳玉还是没让谢松来了,他一直跟着宋殊禹,宋殊禹在哪儿他便在哪儿,时常和宋殊禹挨着。   之前曾夷和曾飞只会躲在暗处,如今却是寸步不离地跟着柳玉。   到了生产前一天,柳玉没再跟着宋殊禹乱走,而是自个儿待在屋里。   刘嬷嬷和丫鬟们都陪着他。   可他心里乱极了,对未来的彷徨宛若巨山一般压在他的心头。   窗外蝉鸣此起彼伏,刺眼的阳光落在窗帘上,把屋里照得通透明亮。   有个丫鬟过来把刘嬷嬷和一些丫鬟喊走了,只留了两个丫鬟在柳玉身边伺候。   正好冰鉴里的冰快没了,其中一个丫鬟向柳玉请示过后,就去库房取冰了。   一时间,只剩两个人的屋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柳玉本来是一直坐在桌旁发呆,许是被外面的蝉鸣叫得心烦气躁,他突然想上床躺会儿。   “金月。”柳玉一边喊着一边把手撑在桌子边缘,缓慢起身,“我有些困了,你可以扶我上床吗?”   那个金月的丫鬟没有出声,悄无声息地走到柳玉身后,伸出一只手抓住了柳玉的手臂。   柳玉以为金月要扶他过去,结果金月就这么抓住了他,一动不动,也没有说话。   他蓦地发觉不对,猛然扭头,看到的是一个男人结实的胸膛。   往上看去——   对上了一张完全陌生的面孔。   “你、你是谁?!”柳玉瞬间被吓得六神无主,下意识地挣扎,却感觉男人的五指犹如铁打的钳子一般根本挣脱不开,他护着自己的肚子往后仰,“金月呢?金月去哪儿了?!”   男人比柳玉高出许多,他眉眼间的戾气有些熟悉,可柳玉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在何处见过。   柳玉还没有天真到以为这个突然出现的男人是个好人,他张口想要呼救,谁知男人早已做好准备,抬手飞快地将另一只手上捏着的帕子塞进他嘴里。   仅是片刻功夫,柳玉就被男人用绳子绑了起来。   柳玉的嘴巴被帕子堵得结实,用舌头根本顶不开,下颌大张久了,他整个嘴巴都在发酸。   男人并未将他五花大绑,只是把他的手和脚绑了起来,还让他坐在椅子上。   但双腿并拢的姿势让他感觉相当难受,他不得不弓起腰背,尽量寻找一个舒服一些的姿势。   余光中,金月不知何时昏迷了过去,软塌塌地倒在地上,那个男人看上去迫于焦躁,他在屋里转了一圈,将门窗紧闭,才拉过椅子坐到柳玉面前。   坐下后,两人平视。   柳玉看着男人那种枯瘦且惨白的脸,后知后觉地回想起了男人的身份。   严斌。   之前在宋殊禹的书房外面顶着烈日跪了一下午的那个人。   “认出我了?”严斌的嗓音比之前还要沙哑,看得出来他有在很努力地压下心头的焦躁,可放在腿上乱动的手指还是暴露了他此时此刻的心情。   柳玉呆愣了一会儿,轻轻点头。   严斌见柳玉还算配合,心情似乎好了些许,他目光下移,落在柳玉隆起的肚皮上,眼中多了几分异样,也不知是嘲讽还是同情:“宋子臻还真下得去手,连小男孩都不放过。”   “……”柳玉觉得严斌说的不对,可他无法替宋殊禹辩解,如果他能发声,他肯定第一时间选择呼救。   “别怕,我来不是要伤害你,我是要跟你说清楚一件事。”严斌说,“我已经查到了你的身份,你来自一个叫玉潭村的地方,你爹叫柳春时。”   柳玉想了想,虽然不知道严斌究竟想说什么,但他还是老实地点了点头。   “你爹在你出生后不久就走了,由你姑姑把你带大,但你姑姑从未跟你说过你娘的事,对吧?”   柳玉傻傻望着严斌。   “我要跟你说的事对你而言可能很不可思议,但你可以仔细想想,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有迹可循。”这次严斌并未停顿,一口气说出了剩下的话,“你爹柳春时是和你一样的体质,他当年和瑞王萧河在京城相识,给萧河当了几年的书童,后因萧河准备成亲而回了你们玉潭村,你没有娘,你只有另一个爹,你那个爹就是瑞王萧河。”   “……”   柳玉心想这些事他不是早就知道了吗?为何严斌还要特意过来告知他一遍?   “你仔细想想,倘若你和萧河无亲无故,他为何要待你这般的好?甚至为了你不惜和宋殊禹撕破脸。”   “……”   “萧河就是你的爹,他也知道了你的身份,他膝下无子,有意让你认祖归宗,若非宋殊禹有意阻拦,他已经把你从这个鬼地方救出去了。”说到这里,严斌低沉的情绪终于有所浮动。   那日萧河带人围了摄政王府,这事对他人来说是茶余饭后的谈资,对他来说却是唯一看到的希望。   萧河看中这个唯一的儿子,可这个唯一的儿子不仅被宋殊禹当做娈宠困于府中,还硬生生地被宋殊禹搞大了肚子。   要是萧河知道的话——   严斌嘴角浮出一抹诡异的笑容。   即便萧河无法搞死宋殊禹,也能将其重创,到时他只需悄悄地推波助澜一手,就看宋殊禹这个摄政王还有没有命当下去了。   严斌心里的算盘打得噼里啪啦直响。   直到这一刻,柳玉也懵懵懂懂地猜到了一些,原来严斌还不知道宋殊禹跟瑞王爷已经握手言和的事,原来严斌以为他是被宋殊禹囚禁在这里。   所以严斌是要把他送到瑞王爷那里去?   柳玉真的不明白严斌如此大费周章地这么做是为了什么,但考虑到自身情况以及眼下的处境,他不得不乖乖配合严斌。   “屋后那棵最大的桂树右边有一个临时堆放木材的地方,揭开最右边的两块木板就能看到一个甬道,甬道对面有人接应我们,我们只管沿着甬道往前走便是,等出去后,我们自会把你送回瑞王身边。”   柳玉点头,随后用眼神示意了下自己的脚。   严斌这才反应过来,从腰间摸出一把匕首,弯腰割开了缠着柳玉双脚的绳子。   但他不敢完全信任柳玉,没有把柳玉手上的绳子一起割开,而是收起匕首说:“等出去了,我再把你手上的绳子解开。”   柳玉嘴巴酸痛,眼里弥上一层水雾,他有气无力地唔了一声。   严斌见柳玉表现得如此乖巧,犹豫片刻,伸手把柳玉嘴里的帕子往外拉了拉:“这下好受些了吗?”   “唔……”柳玉应了一声。   “走吧。”   外面的太阳不知何时藏到了厚重的云层后面,阳光散去,整个院子都阴了起来,热乎乎的风吹得树枝直晃,发出稀里哗啦的声响。   严斌极为谨慎,在门口试探了一会儿才让柳玉跟上。   双手被绳子绑在身后到底不太舒服,柳玉走起路来也不那么快,他尽量轻手轻脚地跟在严斌后面。   院里没有其他人,只有他俩鬼鬼祟祟地往屋后走去。   严斌揭开木板,后面果然藏着一条黑黢黢的甬道,不过甬道较为狭窄,还好柳玉身形消瘦,身量也没那么高,只需勾着头便能通过,就是苦了身材高大的严斌。   “你走前面。”严斌说,“我垫后。”   柳玉听话地钻进BY育訁。了甬道里。   严斌见状,紧随其后。   甬道里漆黑一片,柳玉连前方的路都看不清,他只能张开双手扶在两边的墙壁上,小心翼翼地往前迈动脚步。   严斌生怕柳玉在耍什么花招,几乎是贴在柳玉身后走,可走着走着,他逐渐发现柳玉压根没有在耍任何花招。   柳玉似乎比他还急着想要走出这条甬道,中途脚步太过匆忙,不小心踉跄了一下,他吓了一跳,赶紧摸黑扯住柳玉背后的衣服。   柳玉被他拽了回来。   严斌心有余悸,若非他反应及时,只怕柳玉直接摔了个大马趴伤到肚里的孩子,到时别说宋殊禹了,估计萧河也不会放过他。   “当心点,我们不急这一时半会儿。”严斌忍不住开口。   柳玉唔了一声。   严斌稍微拉开了自己和柳玉之间的距离,听着前面窸窸窣窣的声音,心里五味杂陈。   早知柳玉也这么急着出去的话,他应该早些过来才是,之前他实在没有想到柳玉会如此配合……   可这一切是不是进行得太顺利了?   就算宋殊禹那边被文谦大人拖住了,也不至于让他这边如此水到渠成,原本他还做好了殒命的准备。   还是说文谦大人那边出了什么事?   严斌总觉得哪里不对,却又具体说不出到底是哪里不对,他压下心里的强烈不安,继续摸黑前行。   这条甬道实在太长了,不知还要多久能走到尽头,浓稠的黑暗无限放大了柳玉内心的恐惧,即便甬道里闷热无比,他还是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突然,身后传来一声异响。   “糟糕!”严斌低声咒骂,“好像有人追来了。”   柳玉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得不轻,当即就要加快脚步。   “等等,别动。”严斌连忙拉住柳玉,摸出匕首三下五除二地割断了绑着柳玉双手的绳子,接着拿掉塞在柳玉嘴里的帕子。   后面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伴随着一些器物撞在墙壁上的摩擦声,柳玉慌忙地问:“怎么办?!”   “别急,你继续往前走,我来拦住他们。”严斌将匕首握在手里,同时抽出了腰间的长剑。   柳玉急道:“那你呢?”   “你不用管我。”严斌语速飞快地说,“你身边那个叫银月的丫鬟,是我安排的人,她和我们的人都在甬道外面等着,你先出去,然后跟着他们离开。”   柳玉仍在纠结。   严斌轻轻推了他一把:“快走啊!”   柳玉终于不再犹豫,扭头就走。   没走多久,身后传来兵器相碰的声响,在这狭窄又安静的甬道里晃荡开来,格外刺耳。   柳玉不敢有丝毫停留,脚步不停,两只手掌都被粗粝的墙壁磨得生疼,又走了很久,他推开一块木板,白光倾泻而入,让他睁不开眼。   有人将他拉了出去:“严大人呢?”   问话的声音有些耳熟,他勉强睁眼一看,果然是那个叫银月的丫鬟,不过银月和金月不同,不在他身边伺候,因此和他没那么熟悉。   银月身旁站着四个五大三粗的男人,皆是一脸急色。   “他、他还在里面。”柳玉声音发抖地说,“他被追上了,让我先走。”   银月闻言,脸色骤变,扭头问旁边的人:“怎么办?”   那人思索一瞬,很快作出决定:“你和虎子先带他走,我们其他人进去看看。”   “好!”   甬道另一边,假扮成金月的明檀和刘嬷嬷彻底傻眼。   “他他他他怎么就跟着严斌走了啊?”明檀结结巴巴地说。   刘嬷嬷也急,哎哟直叫:“这可咋办哟?柳公子还大着肚子,经不起折腾啊。”   明檀已经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他们原本计划得好好的,用柳玉引出严斌,一旦柳玉和严斌分开,他们便立即将严斌擒住,顺便把在外面接应严斌的同伙一网打尽。   尽管宋殊禹早已下定决心,却不敢太拿柳玉的性命冒险,为此堂堂一个摄政王在床底下躲了大半天。   只要严斌对柳玉动手,哪怕计划败露,他也不会让严斌动柳玉分毫。   然而他们所有人都没想到,柳玉竟然自个儿跟着严斌跑了……   从甬道出来的宋殊禹整张脸沉到了极致,眼中的戾气几乎凝为实质,他径直走向明檀:“动用所有寻人鸽,把柳玉找回来。”   “可大人——”明檀惊道,“寻人鸽是赤羽司的所属物,若是把寻人鸽全部放出去,恐怕赤羽司也藏不住了。”   宋殊禹冷冷一眼扫过去。   明檀立马缩起脖子。   “放。”   “是……”   街道上,马车摇摇晃晃,尽管车里仅有的两个软垫都被放在了柳玉的屁股下面,可他居然被摇得很不舒服。   他两腿分开,双手护在腹前,脸色苍白地看向坐在对面的银月:“我们直接去瑞王爷府上吗?”   “瑞王府邸外面怕是也有宋殊禹的人,我们得先绕一圈才行。”银月表情凝重地说。   柳玉叹了口气。   银月则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柳玉的反应。   她没在柳玉身边伺候过,只知道柳玉每天都被那些嬷嬷和丫鬟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像个囚犯一样没有自由,原本她对柳玉有所怀疑,担心柳玉在摄政王府里过惯了养尊处优的生活而心有不舍,但严斌的做法打消了她的疑虑。   倘若柳玉真的还有嫌疑,严斌不会自己断后放任柳玉独自出来,更不会让柳玉身上没有一点束缚。   想到这里,银月摸出一把扇子替柳玉扇风。   柳玉的脸颊仍旧阵阵发烫,汗水浸湿了他的衣服和头发,等喘了口气,他才问:“那我们现在去哪儿?”   银月道:“去和其他人汇合。”   “那儿有吃的吗?”柳玉表情讪讪地摸了摸鼻子,颇有些难为情地说,“方才走了好久,我有些饿了。”   “……”银月觉得这个对话有些奇怪,却不得不继续下去,“有。”   “我现在闻不得腥的,只想喝粥。”柳玉揪着手指,很是抱歉的样子。   “有吧,等会儿我问问他们。”   “谢谢你。”   “……客气。” 第103章 营救孩子好像要出来了   柳玉以为自己会被带到一个和摄政王府一样的宽敞府邸里,谁知马车所走的街道越来越偏僻。   后面,街道两旁的商铺和楼屋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看不到尽头的荒芜土地,视线所及之处见不到一点人烟。   连马车都开始颠簸起来。   柳玉被颠簸得难受,蜷缩着身体打了一会儿瞌睡,不知过了多久,睡得迷迷糊糊的他被银月喊醒。   他跟着银月下了马车,银月怕他手脚不便,还有意扶了他一把。   他小声说了谢谢,随即小心翼翼地观察周围。   这里貌似是一家农舍,外头围了一圈半人高的泥墙,里头有三间紧挨着的屋子,中间屋子最大,两边屋子偏小。   柳玉被带到了左边的屋子。   这间屋子原来应该是间柴房,虽然这会儿已经被腾空了,但是墙角仍有许多零零碎碎的枝杈,中间放有简陋的桌椅,贴墙搭了两张只睡得下一人的小床。   “你要是累了,就去床上躺着歇会儿。”银月说。   柳玉坐在椅子上,摇了摇头:“我刚睡过了。就是有些饿。”   “……”银月诡异地沉默了片刻,妥协地叹了口气,“好,你等着。”   安顿好柳玉后,银月跟着一起来的同伙和其他人汇了合,其实分到他们这边的人没有很多,加上她也就六个人,严斌深知鸡蛋不能装在同一个篮子里的道理,把手下的人分得极散。   刚进堂屋的门,银月就听见一个男人的咒骂声:“该死,那边的人还没传来消息,我们就这么干等着吗?”   “也不知老大究竟怎么样了。”另个男人担心地说,“要是被抓到的话,恐怕凶多吉少了。”   “那我们怎么办?”   “我哪儿知道!”   眼见两个人快要吵起来,银月连忙上前劝架:“无论老大那边情况如何,我们都得把柳玉安全送到瑞王手上,否则我们连和瑞王谈判的机会都没有。”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他们这才想起,他们手上还有唯一却是最重要的筹码——   瑞王绝不可能置自己唯一儿子的生死于不顾。   “柳玉呢?”有人问。   “我把他安顿在之前的柴房里了。”银月说,“他饿了,想喝粥。”   “……”闻言,众人的表情比不久前银月面对柳玉时还要诡异。   半晌,还是方才问话的那个人开口打破沉默:“他这是当自个儿来踏青的?”   银月讪讪解释:“他还怀着身子呢。”   “罢了罢了,正好我们都饿了,看这里有些什么,收拾收拾熬锅粥再炒几个小菜好了。”同银月一起来的人打圆场。   银月憋了一会儿,没忍住补充:“他说他闻不得腥味儿,最好把粥煮得清淡一些。”   众人:“……”   柳玉嘴上说着不累,可还是躺在床上睡着了,直到闻到一阵饭香,他睁眼看去,只见银月踢门而入,双手捧着一个不大的碗。   “这里条件不好,我们随便熬了些粥,你将就着喝。”银月把碗放到桌上。   柳玉早就饿了,听见声音便吃力地从床上爬起来。   粥是普通的青菜粥,只有一点零星的肉末,但粥很浓稠,几乎和青菜融在一起,颜色也熬成了淡青色,还没凑近就闻到了扑鼻的香味。   似乎担心柳玉嫌弃,银月特意说道:“锅里大半的米都在你碗里了啊,我们喝的还是给你盛剩下的清汤寡水,你将就一下。”   柳玉听着有些不好意思:“谢谢你,银月。”   银月摆了摆手,一本正经地说:“你要是真的想谢我们,就在瑞王面前多说说我们的好话,我们为了让你知道真相可是连摄政王都得罪了。”   柳玉捏着勺子舀粥的动作一顿,疑惑地抬头看向银月:“可你们告诉我真相不是为了让我说服瑞王爷和你们一起对付摄政王吗?怎么又变成为我好了?”   “……”银月一时语塞,她突然发现柳玉看着天真、单纯且不谙世事,可心里对某些不该知道的事简直门儿清。   话题实在无法继续下去,银月转身就走。   到了傍晚,闷热的天儿终于变凉,柳玉在屋里坐得无聊,便跟银月说想出去走走。   银月和其他人商量了一下,想到柳玉一路以来的良好表现,也就同意了柳玉的请求,不过他们只准柳玉在方正的小院子里溜达,并且六双眼睛都直勾勾地盯着柳玉。   除银月外,其他五人还是第一次见到能怀孕的男人,尽管好奇得有些不是时候,可五人打量的目光还是时不时地往柳玉腹部瞟去。   一想到柳玉肚子里的孩子是摄政王的孩子,蹲成一排的五人就莫名有种微妙感。   再一想到柳玉肚子里的孩子是瑞王的孙子,那股微妙感顿时加重了几分。   果然活久了什么都能见到。   有朝一日摄政王和瑞王都能扯上亲戚关系了。   包括银月在内的六人各怀心思,等他们有所反应时,柳玉已经慢悠悠地走到了他们跟前。   柳玉只比银月高,但由于六人都蹲着,他不得不垂下目光俯视六人。   “我忽然记起来,明天就是大夫给我定的剖腹取子的日子,你们能帮我找个大夫来吗?”柳玉说,他倒不是命令的语气,而是商量的口吻。   毕竟是这些人带他来了这个地方,他也没客气。   众人:“……”   没等他们开口,柳玉又想起一点:“貌似寻常的产婆不太行,只能找懂得男人生子的大夫。”   众人:“……”   最后,一个人忍无可忍:“你真当自己是来踏青的了?这么多要求!”   柳玉被那人的大嗓门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忐忑地商量道:“那你们先把我送到瑞王爷那儿去?”   “那不行。”那人一口回绝,“我们得和其他人汇合了再一起去瑞王府,否则中了埋伏的话,谁也别想活了。”   柳玉说:“那大夫……”   “我们会尽力帮你找,找到了就给你带来。”那人不耐烦地说。   “找不到的话——”   “找不到的话就继续找!”那人不客气地打断了柳玉的话,显然是彻底没了耐心,“你怎么这么多要求?我们把你从摄政王府里救出来可不是为了被你当成下人使唤,我们看在瑞王的份上让着你,你可别得寸进尺了。”   “……”柳玉缩着肩膀,顿时不说话了。   只是柳玉那副模样看着可怜兮兮,那人见状,也被银月的几个胳膊肘下闭上了嘴。   趁着天还没黑,其中两人出去了一趟,等他们回来时,带回了一些食材和用品。   晚上又熬了一锅粥,这次青菜和肉末都放得较多,还加了几个小菜,柳玉吃完就活衣躺下了,和他同住一屋的是个沉默寡言的男人,男人对柳玉的防备心最重,几乎整宿都睁眼盯着他。   翌日一早,他们便坐上了马车。   柳玉不知目的地在哪儿,只觉马车颠簸,让他头晕脑胀。   好在他早上没胃口,昨儿买来的馒头和烙饼都叫其他人吃完了,这会儿胃里空空荡荡,吐不出什么东西来。   银月见柳玉着实难受,几次叫马车靠边停下,还给柳玉烧了一壶热水。   柳玉坐在软垫上,一杯热水进肚,好歹没那么糟糕了。   接下来的几日,柳玉就这么跟着银月一行人躲躲藏藏,每到一个新地方,他们待不了几日又会离开。   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们的队伍人数逐渐壮大,浮现在每个人脸上的焦虑也越来越明显。   某天下午,一脸铁青的银月一脚踹开了柳玉休息的屋门。   银月身后跟着几个同样表情狰狞的彪形大汉,对着柳玉怒目而视。   柳玉的脸色也白得可怕,虚弱地靠在床头,直到银月的脚步声在床前停下,他才虚虚地抬了下眼皮子:“银月姑娘。”   “你向摄政王的人通风报信了?”银月咬牙切齿地问。   柳玉双手托着隆起的腹部,缓慢地摇了摇头,其实他挺想解释,可他没有力气了。   “那他们如何得知我们之前的位置?还把我们留在那里的人全杀了!”银月瞪圆的眼里布满了血丝。   柳玉还是摇头,这下他不得不挤出一句气若游丝的话:“我不知道,但我什么都没做。”   银月恶狠狠地瞪着柳玉,试图从柳玉的表情中找出破绽,可柳玉始终眉头紧促,一副痛苦难耐的模样。   不过银月心里清楚柳玉没有撒谎,因为柳玉压根没有通风报信的能力。   “柳玉,我相信你是真的站在我们这边才对你好,倘若让我们知道你在糊弄我们,那么你的下场不会比我们好多少。”银月冷声冷气地说,“至少现在,你还在我们手里。”   柳玉匆忙点了点头。   银月冷哼一声,转身要走。   刚走两步,她的衣服被柳玉拽住了。   “银月姑娘,大夫找到了吗?”柳玉说起话来越来越吃力,整张脸也肉眼可见地越来越苍白,只有那双眼睛依旧乌黑,“我时间不够了。”   银月心里正烦着,连安慰的话都不想多说,直接拍掉了柳玉抓着她衣服的手:“我们找到了自会跟你说,没说就是没找到。”   啪嗒一声,屋门合上。   屋子里又只剩下柳玉一人。   柳玉已经疼得有些麻木,索性躺到床上,他脸颊上和脖颈上都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打湿了头发,粘在皮肤上,后背的衣服更是整片地湿完了。   所有的疼都仿佛来自身体深处,又密又绵,一阵接着一阵,十分磨人。   柳玉自认不是个怕疼的人,洗衣服时被碎石割破手掌、砍柴时被镰刀划破手臂、做饭时被柴火刺到手指都是常有之事,可那些疼都浮于表面,此时此刻的疼宛若被包裹在最深处,即便一层层地剥开表皮,也丝毫不会影响疼的蔓延。   外头的天已经黑了,屋里没有燃灯,还好今晚月光清亮,把屋内照出一个模糊的轮廓。   柳玉扭头看着窗户,模糊不清的理智缓慢地想着明天的安排。   不出意外的话,明天一早他们又要离开这里。   到时在路上他可以再提出请求——不一定是懂得男人生子的大夫,寻常的产婆也可以,只要能想办法让孩子出来。   他已经感觉到了。   孩子很想出来,迫不及待地要出来。   困意在疼中袭来,柳玉的眼皮变得沉重,在意识被黑暗覆盖的前一秒,他以为自己可以一觉睡到天亮。   然而事实是他的意识在虚空中飘散了没多久就开始凝聚,他听见了马蹄声以及兵器交接的声音,还有许多东西被砸碎的噼啪声。   他所在的屋门被推开,似乎有人进来了。   他闻到了浓郁的血腥味。   那人走得很快,坐到床边时,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几乎是如潮水般倾倒下来,恶心得柳玉的喉咙里发出一道咕噜声。   他勉强睁眼,只见昏暗的光线映出一道人影。   “宋、宋子臻。”柳玉不知怎的,泪水夺眶而出,他的声音哽咽了,“怎么办?孩子好像要出来了。” 第104章 生子小柳笛   意识模糊间,柳玉感受到了宋殊禹握着自己手的力道。   宋殊禹用另一只手替他抚去眼角的泪水,低头亲了亲他的脸颊:“大夫马上来了。”   “嗯。”柳玉已经没了睁眼的力气,便闭上眼睛,将头往宋殊禹那边靠了靠,“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你身上的气味,寻人鸽能嗅到。”   “难怪呢。”柳玉恍然地说,“他们一直换地方。”   宋殊禹沉默着,忽然,有一滴温热的液体落在柳玉的额心处。   柳玉先是一愣,随即伸手想摸,却被宋殊禹轻轻按住了手。   宋殊禹替他擦去那滴液体,再开口时,声音沙哑:“抱歉……”   柳玉抬手探去,摸到了宋殊禹的脸。   那张脸的眼下和他想象中一样湿润。   本来柳玉已经疼得没什么力气了,仿佛被卷进了一个漩涡中,整个人都在一阵阵的疼中挣扎,然而宋殊禹来后,那阵疼似乎缓和了不少。   他甚至轻声笑了笑:“你也有哭的时候。”   宋殊禹嗯了一声,用脸颊蹭着他的手心。   “别哭了。”柳玉说,“我原谅你了。”   他又不傻,宋殊禹的计划,他不至于到现在都看不出来,他觉得宋殊禹还是太急了,没日没夜地忙,所有焦躁溢于表面。   可他不想责怪宋殊禹。   “我不清楚你们的打算,我只能跟着他们,孩子还在肚子里,我怕他们伤害我。”柳玉断断续续地解释。   “嗯。”宋殊禹抱着他,“我都知道。”   “大夫什么时候来呀?”   “快了。”   柳玉还想说宋殊禹身上的血腥味好重,是不是哪里受伤了,可张了张嘴,已经发不出一点声音了。   他的意识变沉,漩涡重新将他卷了进去。   后来,柳玉时而清醒时而迷糊,好像又有几个人进了屋子,宋殊禹被人拉开,那几个人围了上来。   不知过了多久,他似乎躺在了另外一张干净的床上,屋内灯火透亮,那些人在他床前忙碌。   他被喂下了一碗极为苦涩的药汤。   接着他整个人飘向了空中,停顿片刻后,他开始不断地下坠。   坠落过程中感受到了更加强烈的疼痛。   但只是一瞬。   柳玉第一次觉得时间被拉得这么长,脑海里走马观花地浮现出了从前经历过的桩桩件件的事。   他还是小孩时便跟着姑父上山砍柴,每天天还未亮就起来了,背着背篓上山,等他们下山时,空空的背篓装上了沉甸甸的柴火,压得他瘦小的背脊阵阵发痛。   他弯着腰,走得相当吃力,姑父大步流星地走在前面,留给他一个永远看不到脸的后脑勺。   先是姑父,再是姑姑,最后是表弟卢连才,他们整整齐齐地走在前面,精神抖擞,腰背挺直,只有他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大汗淋漓,双腿打颤。   就在他快要跟不上时,前面三道身影蓦然变得模糊起来,一阵扭曲后,融成了另一道高大的身影。   那道身影停下脚步,转身向他伸出手。   于是柳玉看见了宋殊禹的脸。   宋殊禹牵起他的手,和他并排往前走,步伐不快,刚好让他能够跟上。   他们一起穿过树林、走过小径。   他们一起走出那座几乎将他困在其中的巨山。   大片的阳光洒落,刺得柳玉本能地眯起眼睛。   眼角逐渐湿润,但他还是逼着自己睁开眼睛,一片片雪白的斑在视线里流动,朝四周分散开后,一张脸慢慢变得清晰。   是一个少年的脸。   少年凑得很近,写着好奇的眼珠眨巴眨巴。   和柳玉对上目光后,少年开口说道:“醒了?”   柳玉不认识眼前的少年,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零碎的记忆只拼凑成了他被宋殊禹带下山的场景。   场景中他还背了一大筐的柴火。   发干的喉咙说不出话,柳玉张着嘴巴,好半天才问出声儿:“我在哪儿?我回家了吗?”   少年噗嗤一笑,双手背后,慢慢站直身子:“放心好了,你们都完好无损地回来了。”   “甄大哥呢?”   “你说宋子臻啊。”少年说,“他还没醒,等你下床了可以去看看他。”   “他怎么了?”   “受了点伤,但没缺胳膊少腿。”   柳玉被这话吓了一跳,作势想要起来,结果听得一声惊叫。   “柳公子!”刘嬷嬷惊慌失措地迈着小碎步跑了过来,路过少年时局促了一下,见少年不以为然地摆了下手,才轻轻按了按柳玉的肩膀,“你腹部的伤口还没愈合,大夫说得先养一阵子才能下床。”   柳玉这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腹部的异样。   刘嬷嬷替他捻好被角,笑着问道:“要看孩子吗?”   柳玉茫然地看着刘嬷嬷,他还没回答,一旁的少年忽然激动地喊了起来:“要要要,快抱过来,朕刚刚还没看够呢。”   刘嬷嬷得了吩咐,又赶紧跑了出去。   柳玉目光怔怔地盯着床顶,宛若被搅散的鸡蛋液一般的记忆终于一点点地凝聚成型,只是他有些头疼,感觉不是那么真切。   目光移到已经坐到椅子上的少年身上:“皇上?”   那少年惊讶了下:“你认得我?”   柳玉说:“猜的。”   这世上除了皇上没别的人敢自称“朕”了。   小皇帝毫不吝啬自己的夸奖:“表面上看不出来你还挺聪明啊。”   “……谢皇上夸奖。”   小皇帝还要说些什么,结果在余光中瞥见刘嬷嬷在几个丫鬟的拥簇下抱着一个裹了襁褓的孩子进来,当即脸色一喜,起身迎去。   虽然小皇帝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但始终没敢从刘嬷嬷怀里抱过孩子,他欢喜地围着孩子打转,眼睁睁看着刘嬷嬷小心翼翼地把孩子放到柳玉身旁。   柳玉怕牵扯到腹部的伤口,不能乱动,只能扭头看着孩子。   刘嬷嬷弯腰把襁褓往下按了按,以便柳玉看得更加清楚。   柳玉还是第一次看到刚出生的孩子,和想象中不太一样,皱皱巴巴,脸上和身上都一片通红,眼睛睁不开,只有嘴巴不停地吐着泡泡。   孩子特别小,从柳玉的角度看去,那张脸好像还没有他的巴掌大。   他问刘嬷嬷:“是男孩还是女孩?”   “是个小少爷。”刘嬷嬷高兴地说,“看这小鼻子小眼的,以后肯定长得俊,和柳公子一样好看。”   小皇帝闻言,凑上前仔细一瞧,随即嘴角一撇:“哪儿俊了?他连眼睛都睁不开,能看得出什么?”   话是这样说,目光却一直落在襁褓里,看得目不转睛。   “皇上以后就知道啦,孩子刚出生都是这个样子,等一个月长开后就好看了。”刘嬷嬷说。   柳玉看了一会儿孩子就觉得累了,其实他还想去看看宋殊禹,无奈身体条件不允许,只得先歇息。   他断断续续地睡了很久。   第二天,小皇帝又来了,和他一起来的人还有萧河。   萧河似乎很久没有睡上一个好觉了,眼下有着明显的黑青,眼里的疲惫藏也藏不住,但看到柳玉后,那些疲惫全被喜悦覆盖。   刘嬷嬷把孩子抱来,萧河霎时无措得连双手怎么放都不知道了。   “要抱抱吗?”刘嬷嬷把孩子递到萧河面前。   萧河紧张加剧,表情一下子紧绷起来,但行动上还是诚实地伸出双手。   不过抱过孩子后,萧河瞬间就不敢动了,半晌,才艰难地憋出一句话:“好轻。”   接着又问,“取好名字了吗?”   柳玉回:“叫柳笛。”   听到这个回答,萧河和旁边的小皇帝同时愣了一下,显然他们都想到了同一个问题,不由自主地对视了一眼。   姓柳?   虽然心里疑惑,但是两人很有默契地并未询问什么,宋殊禹都没意见,他们自然也没什么好说的。   柳玉听刘嬷嬷说小孩子都爱哭,尤其是夜里哭起来惊天动地,可小柳笛是个安静的孩子,柳玉从没见他哭过。   当然,也有可能是小柳笛哭时都被刘嬷嬷抱到一边去了。   在床上躺了十来天,柳玉终于可以下床了,只是走起路来还不利索,偶尔需要丫鬟们的搀扶。   又过了两天,他才迈出屋门。   夏去秋来,天气突然变得十分凉爽,凉飕飕的阵风迎面吹来,丫鬟替柳玉拉了拉身上的衣服。   柳玉看了眼替他拉衣服的金月,不知怎的想起了银月。   萧河说外面的事都已经处理干净了,不仅朝廷上老皇帝的余党被连根拔出,还有那些逃亡在外的叛徒都被一个个地抓了回来,等待他们的下场怕是比死还惨。   但他运气挺好。   至少银月他们没有真正伤害过他。   不过萧河有一点没告诉柳玉,那些天的宋殊禹跟疯了一样,原定的计划全被打破,他直接提刀去见了文谦。   老谋深算的文谦算了将近一辈子,估计到死也没算出自己会惹上一个疯子,败在了一步最不关键的棋上。   尽管文谦利用严斌带走了柳玉,可柳玉只是他好几个计划中的一个,是他的下下之选。   然而就是这么一个下下之选准确无误地戳中了宋殊禹。   没有任何铺垫、没有任何准备、也没有任何预兆,文谦就这么死在了宋殊禹的刀下。   文谦一死,朝廷注定大乱,即将迎来新的大换血,但和萧河这个闲散王爷没有任何关系,留给宋殊禹那个摄政王醒来后慢慢收拾吧。   柳玉第一时间去看了宋殊禹。   宋殊禹伤得很重,除了大大小小的伤外,有一剑直接刺到胸口位置,险些要了他的命,也不知他是如何撑着剑伤熬过了柳玉生产的一宿,直到天亮才昏厥过去。   他像去年那般光着上身,胸膛和腹部都被白色的纱布包裹,隐约有血迹从纱布底下渗透出来。   大夫说是失血过多,才导致现在的昏迷不醒。   柳玉连着几天都去看望宋殊禹,起初只坐半个时辰不到便被刘嬷嬷喊了回去,后来刘嬷嬷再也喊不动他了,他一坐就是一下午。   刘嬷嬷也急,索性把小柳笛抱了过来。   谁知柳玉抱着小柳笛继续坐在床边。   他之前身子不好,抱小柳笛的次数少,手法难免生疏,没抱一会儿就抱得小柳笛不舒服,张开嘴巴哇哇地哭叫起来。   柳玉顿时慌了,脸色苍白,连动也不敢动一下。   刘嬷嬷连忙伸手接过小柳笛,抱在怀里哄了哄,等小柳笛的哭声弱下来后,她才对柳玉示范了一下抱孩子的正确姿势。   柳玉站起身来,从刘嬷嬷怀里抱回小柳笛,他拍着襁褓,学着刘嬷嬷那般很轻地晃了晃。   小柳笛慢慢地不哭了,可一双亮晶晶的眼珠子还被泪水浸得湿漉漉的,皱巴巴的小脸上都是泪痕。   刘嬷嬷拿出帕子小心地为小柳笛擦了擦脸。   见小柳笛看柳玉看得出神,刘嬷嬷忍俊不禁:“看来小少爷还是认得出他爹,平常他可不会这么看我们。”   柳玉好奇地问:“他这么小就会认人了吗?”   当然不是,小孩只是觉得好看才看,这么小哪儿会认人?   但刘嬷嬷没有把心里话说出来,只道:“他只认得经常看到的人,所以柳公子有事没事都要多陪陪小少爷。”   柳玉若有所思。   从那之后,柳玉不仅自个儿来陪宋殊禹,还要抱上小柳笛,他想让小柳笛多看看宋殊禹,以免日后宋殊禹醒来,小柳笛连自己另一个爹都认不出来。   刘嬷嬷对此表示头疼。   就这么过了小半个月的时间,终于在一天早晨,宋殊禹眼皮下的眼珠忽然滑动了一圈。   等柳玉有所察觉时,那双闭了很久的眼睛正在缓缓睁开。   “宋子臻?”柳玉惊喜交加,抱着小柳笛靠了过去,这一刻,他的声音有些哽咽,“宋子臻。”   宋殊禹眼神涣散,过了好一会儿才聚焦到柳玉身上。   只停了片刻,就转到了柳玉抱着的小柳笛身上。   柳玉换了个姿势,努力让宋殊禹看清小柳笛的脸:“看你儿子。”   宋殊禹嘴巴微张,似乎想说些什么,可小柳笛抢在他之前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柳玉:“……”   刘嬷嬷不在,这下轮到柳玉头疼了。   *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完结w 第105章 完结带孩子   时隔一年,宋殊禹又重新过上了卧伤在床的生活,只是这次不仅地点和环境都变了,而且他们身边还多了一个小柳笛。   小柳笛长到两三个月时,总算不再那么皱皱巴巴,脸上和身上的绯红褪去,皮肤逐渐变得白润。   可小家伙闹起脾气来太难哄了,平时不哭则已,一哭起来简直没完没了。   好在柳玉别的不多、耐心足够,只要小柳笛一哭,他便抱着小柳笛在屋里走来走去,一下又一下地拍着小柳笛的背哄着。   时间长了,小柳笛越来越黏柳玉,有时哭起来只有柳玉才哄得住。   刘嬷嬷认为这是好事,孩子黏自个儿亲爹总比黏她们这些下人好,然而这一幕落到萧河眼里,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萧河心疼儿子,有意让柳玉欲延休息一下,便让柳玉把在怀里睡着了的小柳笛交给刘嬷嬷,谁知小柳笛刚躺进刘嬷嬷怀里,就跟察觉到了什么似的,嘴巴一张就哇呜地哭出声来。   现场的几个大人瞬间慌了神。   不一会儿,小柳笛又被几个大人手忙脚乱地交回柳玉怀里。   有了经验的柳玉抱起孩子来已经得心应手,还开心地向萧河传授抱孩子的经验,给萧河示范如何抱孩子才能让孩子舒服不哭。   萧河有些跃跃欲试,但终究没敢上手,眼巴巴地盯着小柳笛看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把目光转向还躺在床上养伤的宋殊禹身上。   “你赶紧好起来,别老让小玉一个人带孩子,他得多累。”   柳玉抱着小柳笛小声说:“柳笛还小,抱着也不是很累……”   “那也不能老让你来抱。”瑞王瞪着宋殊禹,“他还有一个爹呢。”   “……”宋殊禹无奈叹气,“瑞王说得是。”   也不知是不是萧河的念叨起了作用,过了小半个月,宋殊禹竟然真能下床走动了,只是他的双手还使不上力气,对于帮柳玉分担小柳笛的重量也是有心无力。   虽然朝廷上早已乱作一团,但是宋殊禹也不急这一时半会儿出面解决问题,便整日待在府中陪着柳玉带孩子。   柳玉还抱着小柳笛去看了谢松。   对于小柳笛的出现,谢松没有表现出丝毫惊讶,十分淡定地摸出一对银镯子塞给柳玉:“这是孩子的见面礼。”   柳玉下意识地就要拒绝。   可谢松把手收得飞快:“你就别跟我客气了,要不是你,我这会儿还不知在哪儿呆着呢。”   柳玉收下银镯子,犹豫了下,还是决定坦白地跟谢松讲一讲:“其实这孩子是……”   “我知道。”谢松没让柳玉把话说出来,“你不用跟我解释,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半个孩子,不管他是谁生的,都不会影响我和你的关系,也不会影响我对他的感情。”   柳玉愣了许久,突然感觉眼睛发酸,他用力眨了眨眼,把小柳笛抱起来遮住自己的半张脸。   小柳笛乌黑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看着对自己做鬼脸的谢松,张着嘴嘿嘿嘿地笑个不停。   “对了。”谢松一边玩着小柳笛的手一边说,“我前两天回家在路上碰到段子轩了,你猜段子轩怎么着?”   柳玉好久没听到段子轩的名字了,一时间有些陌生,问道:“他怎么了?”   谢松放开小柳笛的手,不可思议地说:“他居然主动跟我打招呼了,你说神奇不神奇?以前他可是最瞧不上我们这几个跑堂的人,每次撞见我们都跟眼睛长在头顶似的,都不拿正眼瞧我们,结果那天他大老远地跑来跟我说话。”   谢松越说越乐呵,最后笑出了声。   之前段子轩在茶坊里做了那么多缺德事,不仅到处传播柳玉的坏话,还怂恿其他人一起孤立他并把他从茶坊里排挤出去,如今真是风水轮流转,想不到段子轩也有腆着脸来找他的时候。   谢松光是想想就觉得爽。   柳玉却没有太大的反应,只好奇地问:“他找你说什么了?”   “他听说我托了你的关系在这里找了份活儿干,待遇不错,还没签死契,就想找我跟你说说,能不能把他也弄进来。”谢松说,“他不知怎的好像得罪了一个王爷,那个王爷跟其他人打了招呼,那些人都是茶坊里的老顾客了,平时手指缝里落点赏钱出来都能让我们这些人吃上几顿好的,以前段子轩巴结那些人,现在没得巴结了,还不只有灰溜溜地离开了茶坊,现在就靠帮人写信挣点散钱。”   柳玉眉心微蹙,淡淡地哦了一声:“这样啊。”   谢松见状,还以为柳玉动了恻隐之心,连忙叮嘱:“你可别心软帮他啊,他不是什么好人,要不是走投无路了,他才不会想到我们,别忘了之前他还在茶坊里到处说你坏话,我看他就是活该。”   “我没想帮他。”柳玉说,“他不是还能帮人写信挣钱吗?饿不死的。”   谢松一愣。   柳玉抱着嘴里吐着口水泡泡的小柳笛站起身,语气平静地说:“以前我在村子里给人洗衣服,洗一件衣服挣四文钱,我都攒下了不少钱,他肯定也可以的。”   谢松许久没说话,最后扑哧一笑:“还是你一针见血。”   不过段子轩的脾气那么差,还眼高手低、拜高踩低,生意好了才有鬼呢,估计一个月赚不了几个钱。   这话就没必要跟柳玉说了。   小柳笛半岁时,养了半年伤的宋殊禹终于可以帮柳玉分担一下养孩子的辛苦了,随着月份变大,小柳笛不仅身体在长,性格也在变。   初为人父的柳玉和宋殊禹像极了摸着石头过河的盲人,在手忙脚乱中慢慢积累经验。   冬去春来,天气渐暖。   时间走得飞快,在夏天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小柳笛也即将迎来一周岁的生辰。   宋殊禹没给小柳笛办满月酒,以眼下朝廷上的情况,他也不打算给小柳笛大办一场周岁宴,但特殊的日子需要庆祝,他只在当天喊了一些相熟的人来府上做客。   府里的谢松自然也在邀请名单内。   清静了多年的摄政王府难得热闹了一回。   今天的小柳笛穿了一身红,脑袋上扎了两个翘起来的小辫子,白白胖胖的脸蛋像发了面的馒头一样,看着就叫人想伸手戳上一下。   一岁的小柳笛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淘气,毕竟到了学习走路的时候,两条小胖腿总要动来动去,不管是坐着还是趴着都想站起来。   第一次见到这么多陌生面孔,小柳笛非但没有害怕,还乐得咯咯直笑,两条小胳膊舞来舞去。   跃跃欲试了那么久的萧河总算趁着这次机会好好抱了一下自己心心念念的孙子。   他仔细打量小柳笛的长相,一岁的小柳笛展开了一些,眉眼间隐约有了柳玉的模样。   小柳笛的眼睛和柳玉格外的像,又黑又亮,宛若浸在水里的黑珍珠,叫人看着都喜欢。   萧河越看越挪不开眼,仿佛抱到了小时候的柳玉,空缺了快二十年的内心在这一刻得到了最大的满足。   余光中有个人走了过来。   那个人在他面前站定,歪着脑袋和他一起打量小柳笛,随后发出疑问的声音:“这孩子和宋子臻不怎么像啊。”   闻言,萧河收敛了嘴角的笑意,扭头看了对方一眼。   来人名叫卓阳,是安州巡抚的长子,也是宋殊禹的朋党之一,在宋殊禹剿灭文谦一伙人的事上,卓阳私底下出了不少力。   卓阳和宋殊禹打小关系好,因此说起话来便没其他人那般客气。   萧河本就不太喜欢宋殊禹和那一帮子的人,回答起来也没那么客气:“像柳玉就行了,为何一定要像摄政王?”   卓阳感受到了萧河身上莫名其妙的敌意,一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样子,挠了挠头说:“这不是宋子臻的孩子吗?”   萧河说:“他也是柳玉的孩子。”   “……”卓阳沉默半晌,慢慢地从萧河的话中品出了一些东西,他的表情逐渐变得怪异,上下打量了萧河一番后,转身走了。   萧河抱着小柳笛又玩了半天才把孩子交给柳玉,一岁的小柳笛早已不是刚出生时那个小小一团的孩子,他在怀里活蹦乱跳,抱着实在耗费体力,柳玉抱了半个多时辰便把小柳笛交给了刘嬷嬷。   结果小柳笛跟着柳玉和宋殊禹习惯了,在刘嬷嬷怀里没呆多久就开始闹,伸着双手要找自己的两个爹。   刘嬷嬷无奈,又把小柳笛抱给了宋殊禹。   只有宋殊禹才治得住小柳笛。   于是卓阳眼睁睁看着小柳笛在宋殊禹怀里闹来闹去,两只手握成了小拳头,手指有力地抓着宋殊禹胸前的衣服。   宋殊禹的衣服被抓得起了褶皱,上好的布料被小柳笛跟攥抹布似的攥在手里,然而宋殊禹不以为然,只用双手兜着小柳笛的腰背,免得小柳笛从他身上落下去。   小柳笛仰头望着宋殊禹,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啊。”   宋殊禹摸了摸小柳笛的脑袋:“嗯。”   “啊咦。”小柳笛张大嘴巴,亮晶晶的口水流了出来,顺着下嘴唇往下滴,落在了宋殊禹的手背上。   宋殊禹面不改色地拿出帕子,先替小柳笛擦干净嘴上的口水才翻了一面帕子擦自己手背上的口水。   小柳笛乐了,更加用力地拽宋殊禹的衣服。   卓阳:“……”   趁着萧河把柳玉喊到一边说话,他凑到宋殊禹身旁,一脸悲痛地看着宋殊禹摇头。   宋殊禹言简意赅:“有话就说。”   “宋子臻啊宋子臻,我还以为这是你的孩子呢。”卓阳恨铁不成钢地压低声音,“你喜欢柳玉把人接进府里养着,我能理解,可你怎么还帮人养孩子啊?你自己都没孩子!”   宋殊禹抱着小柳笛,斜眼看他:“你听谁说什么了?”   “我听瑞王说的。”卓阳道,“他说这不是你的孩子,是柳玉的孩子。”   宋殊禹轻声一笑。   “哎呀,我跟你说正经事呢,你笑什么笑?”   “有些事我们没想瞒着你,可话都递到你耳边了,你这脑子还是转不过弯来。”宋殊禹抱着小柳笛站了起来。   卓阳一脸茫然:“啊?什么话?”   “你自个儿慢慢猜吧。”宋殊禹不想多说,抱着小柳笛走到刘嬷嬷方才准备好的道具前。   柳玉也回来了,正好奇地看着放在毯子上的道具,其他人都围了过来,纷纷猜测等会儿小柳笛会抓什么东西。   都说虎父无犬子,小柳笛的父亲可是摄政王宋殊禹,若是抓了吃食或者玩具一类,那就太说不过去了。   刘嬷嬷准备的道具不可谓不多,除了最基本的吃食和玩具外,还有笔墨纸砚以及弓箭珠宝等东西,甚至还放了一把已经过世的老皇帝赏下来的宝剑。   那把宝剑装在耗时的剑鞘中,即便尚未出鞘,也能通过其外表上的复杂花纹看出其宝贵程度。   小玩意儿都摆放在小柳笛的周围,珠宝放在外围,弓箭和宝剑等大型的武器便放在最远的地方。   尤其是那把宝剑,几乎放在了毯子的角落。   宋殊禹在众人的注视下把小柳笛放到毯子上。   小柳笛的双脚一碰到地面就想站起来,可手边没有任何支撑,他尝试了半天都站不起来,只好撅着屁股趴在毯子上。   宋殊禹忍俊不禁,伸手拍了下小柳笛的屁股:“去选一样。”   刘嬷嬷生怕小柳笛在众目睽睽之下拂了宋殊禹的面子,连忙做着夸张的肢体动作催促:“小少爷,选一样你喜欢的东西,看看你喜欢哪个。”   显然小柳笛不明白他们的意思,扭着脑袋东张西望。   “小少爷。”刘嬷嬷拍了拍巴掌,“看看这边,这边好多东西啊。”   然而小柳笛只看了刘嬷嬷一眼就撇开了目光,继续东张西望。   就这么过了一会儿,小柳笛终于开始留意身边的小玩意儿,他先是拿起一本书籍,发了几页后扔掉,接着拿起旁边的毛笔,在半空中挥了几下后又扔掉。   小柳笛一边拿一边扔,四肢并用,到处乱爬。   最后,他爬到了宝剑前。   众人发出小声的唏嘘。   果然是摄政王的儿子,其他普通东西都看不上,只看上了老皇帝留下来的宝剑。   就在大家以为小柳笛要选择宝剑的时候,小柳笛毫不犹豫地伸手推开挡路的宝剑,随后接着往前爬。   他很快爬到毯子的一角,毯子外面站着一个人。   小柳笛的双眸亮若星辰,他扯住那个人的衣摆,努力仰头看去,嘴里发出清亮的喊声:“得!”   柳玉失笑,弯腰将小柳笛抱了起来。   小柳笛又跟条鱼似的在柳玉怀里动来动去,但两只小手始终拽着柳玉的衣服,脑袋直往柳玉的颈窝里拱。   一场好好的抓周就这么结束了。   小柳笛的选择就是柳玉。   围观的众人诧异完后,不禁啧啧称奇。   不愧是摄政王的独子,别人选物他选人,如此与众不同,如此不走寻常路,将来必定是个奇才。   被挤在人群边缘的卓阳:“……”   要是这群人知道柳玉是小柳笛的亲爹会作何感想?   小柳笛黏上柳玉后就不愿撒手了,直到睡着才被刘嬷嬷和丫鬟们抱去擦洗。   热闹过后,摄政王府又清静下来,平常小柳笛轮流跟着几个奶娘睡,但通常是在柳玉和宋殊禹的屋里睡着之后被丫鬟抱去奶娘屋里。   这次小柳笛沐浴完后迟迟没被丫鬟抱过来,柳玉正想去看,就被宋殊禹拉住了。   “他都一岁了,不需要再跟着我们睡了。”   柳玉心想一岁很大吗?柳笛连路都走不稳,他还没来得及把心里的话说出来,只觉宋殊禹的面庞倏地一近。   软软的东西触在了他的嘴唇上。   “我想和你单独待着。”宋殊禹的吻蜻蜓点水一般,却连着亲了很多下,“好吗?”   柳玉感觉脸颊发烫,可他的身体十分诚实,抬起双手圈住了宋殊禹的脖子,他的身体贴了上去,仰头亲了亲宋殊禹的下巴:“好。”   未来的日子那么长,他们有的是时间。!   *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啦!感谢大家一路以来的支持,熟悉的id我都会记在心里,祝大家万事顺遂、生活美满、出入平安,有缘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