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神皇叔下嫁小蛮王后   作者:埃熵   文案:   北宁王凌冽,骁勇英武、战无不胜,可惜北戎一战、残了双腿。   小皇帝和奸臣都觉得,像皇叔这样的,即便废了也是肘腋之患,所以一致决定送他和亲。   都说那新任小蛮王皮肤黝黑、眼冒绿光,攫戾执猛、残暴异常,一拳下去能打死大象。   大家都觉得皇叔嫁过去必死,皇叔也这么想。   结果盖头一掀,金发碧眼的小蛮王,却看着他整个红了脸。   *   小蛮王乌宇恬风从小就听说中原人白净又漂亮,所以他决心骑着阿象找一个,不行就抢。   可惜中原的汉人好不经打,他都没用力,他们就给他送来了许多地和牛羊。   他不要地也不要牛羊,他就想要媳妇,要漂亮的、白净的媳妇儿。   中原的手下败将没办法,给他送来了北宁王。   小蛮王听过,那北宁王特别能打,年纪比他大,瘸腿还凶神恶煞。   小蛮王委屈,央着军师陪他北上,他想先偷偷看看,不成就退婚继续打。   恰逢驿站走水,冲天火光中,小蛮王看见了比他们蛮族最漂亮的阿雀还好看的凌冽——   “他真好看!”   小蛮王决心不退婚了,他要将漂亮哥哥娶回家,将最好的房子让给他,还要带他去看他的阿豹、阿虎和阿象。   他要带他多晒太阳,吃最好的菇菇、最红的果果,看最美的花花!   他,还要为漂亮哥哥学说这世上最难最难的汉人官话!!   可惜,刚成婚的时候,他们语言不通,乌宇恬风每天的努力都是无用功:   小蛮王:苗疆红米饭比心!   凌冽:……这是要我死的意思?   小蛮王写诗:一片两片三四片,七片八片十多片。   凌冽:……这是要剐我的意思?   小蛮王唱山歌:好哥哥唷喂~夜晚来我家~阿妹这里有好酒呀~   凌冽:……他这样的竟然管自己叫阿妹?!   后来,皇叔先学会了苗疆话,听懂的第一句,就是小蛮王背着他,蹲在地上小声地讲:“哥哥真好,我真的好喜欢他!”   凌冽看着金发碧眼、笑起来像个小太阳的小蛮王,终于,忍不住笑了。   *   再后来,小蛮王挥师北上、长驱直入打入京中,   用最标准的官话冲小皇帝喊,他要将整个锦朝江山打包送给皇叔做嫁妆。   小皇帝:???   ——————————————————————   凌冽微微一笑:嫁妆?   小蛮王脸一红:……聘礼也成。   ————————————   *封面制作:青猫团   小蛮王牵着皇叔大力感谢~!   【英雄扫雷】   1、男男可婚背景,黑皮辣妹小蛮王攻VS残疾皇叔战神受。大甜文,实际双箭头,搞事业同时黏黏糊糊。   2、学好官话很重要,找个会说官话的军师更重要。   3、满口胡话也不许骂人物,毕竟我一个西南厨子唱山歌那么好听QWQ   4、大眼睛@o埃熵o,你懂的,抛媚眼.欢迎来玩.gif   内容标签: 年下 宫廷侯爵 重生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凌霜庭 ┃ 配角:乌宇恬风 ┃ 其它:预收:《波斯王子偷嫁敌国将军后》   一句话简介:金发甜妹攻VS残疾将军受   立意:心怀天下不盲从,勇敢向前,人生没有过不去的坎。 第1章   建初元年,明日高悬。   春日的熏风卷着河畔桃瓣,一气儿吹到景华街。今日是三月初三,上巳,结伴出城踏青、兰汤祓禊的车马热闹非凡、人烟凑聚。   自北境战事平,京中甚少有如此繁盛时候,拥挤人群中,有个十四五岁上下的小厮正在人群中挨挨挤挤:“劳烦您让让、让一让。”   他走得急,不小心叫人推抢,一个趔趄便摔在地上。   “唷!对不住、对不住,磕着您没有?”推他的汉子并非故意,只道这景华街是用青石八条一组砌成,上头的石棱子突而尖,莫摔坏了这粉妆玉琢的小子。   眼看这小厮身上的青布衫都擦破了窟窿、点点渗血,他却觉不着疼似的,只忙往前襟里掏了掏,取出个裹得贼严实的绒布包来——   重重叠叠七八层软布揭开,里头是个十分精致小巧的细颈白瓷瓶,瓶身上烙着金印,瓶口以红蜡胶封,一看便知是出自京中名医之手。   小厮见这药瓶子全须全尾,松了一口气,才笑着冲众人拱手道:“没事没事,是我自己走得急。”   汉子见他腿上当真擦伤,原想再关切两句,结果那小厮却只顾着将药瓶子重新裹裹好,想想,又将那药瓶子塞入随身香囊中,又极快闪挤进人群。   “嗐,还真没见过这么急的……”汉子摸摸脑袋原地嘀咕,倒是旁边有个货郎垫着脚尖极目一眺,咋舌叹道:“这是奔武王街去了……”   一听“武王街”三字,众人皆是面色剧变,纷纷低了头噤声。   一河之隔,青石板白石条铺砌的武王街上冷冷清清、人迹罕至。   三进的高大石牌坊后,正中是一五间面阔的丹碧大殿,殿门口立着两尊汉白玉石狮,狮子中的大门上高悬一方黑金木匾,书:“北宁王府”四字,右首一方御赐朱印、红得滴血。   沿王府的大街上,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地站满了披甲带刀的士兵,王府门口更是横三竖四地挤满了银铠羽林卫。为首的羽林卫远远看见小厮,脸上虽笑着唤了句“小元管事”,手上动作却还是拦下他。   “还要搜啊?”元宵苦了脸,低下头来眼睛滴溜溜一转,便指了腿上破洞,拖长声儿噘嘴道:“哥哥们,我就去凑个热闹,来回不过一刻钟,真不能夹带什么。你们瞧,就这还被人攮了个大马趴呢!”   几个羽林卫见他摔得确实惨,搜身的动作便松乏许多。   半个多月来,他们成日守在王府也无趣,同这王府的小管事也还算熟,草草摸过没什么东西后,便打趣道:“小元管事,这正月十五可已经过了,您这‘元宵’可别叫人挤坏了!”   元宵佯怒地啐了他们一口,边推他们边嚷道:“去去去,要你们贫!王爷还等着我当差呢!”   羽林卫哄笑着放了他进门,元宵暗松一口气,急急穿过假山奔后院主人房间,路上倒都顺利,眼瞅着就要到了——前脚刚踏上过厅的门槛,身后却冷不丁传来一声低斥:“站住!”   那声音阴冷低涩,元宵一听就知要坏,他缩缩冒出冷汗的脖子,僵着身子转头,勉强堆笑福礼。   “林统领。”   站在过厅外的人是个披甲带长剑的胖子,因与太皇太后有些姻亲的干系,便恩荫进了羽林卫,补了个副统领的缺儿。严格来讲,该管人叫“指挥使”,但人在屋檐下,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统领”这个称呼明显取悦了林胖子,他打量元宵半会儿,吊儿郎当道:“原来是小元管事,我道是谁鬼鬼祟祟地站这儿呢!”   元宵在心里将这狗东西骂个底掉,面儿上却还赔着笑脸,将在门口那番说辞重复了一道。   林胖子原也是闲话一句,本都已挥手叫元宵走了,不料元宵跨门槛一动,腰间的香囊竟在日光下闪过一抹金光,好巧不巧地晃到了他的眼睛。   林胖子当场挑了挑眉,喝住元宵:“等等!什么东西这样金光闪闪的?!”   元宵嘴里发苦,知是那药瓶上的金漆印,他强自镇定道:“嘿嘿,统领,是香囊。这我相好给的,她乡下人没见过世面,只管用些缕金线什么的,是小人不是,晃了您的眼。”   姓林的是个贪财人,才不信什么缕金线会闪光,只当是这小管事怀中偷藏了金子,便起了抢夺瓜分意,一伸手:“这么新鲜?拿过来给我瞧瞧。”   那药瓶子虽小,但到底要比香料重许多,元宵哪敢给他瞧,连连后退,辞道:“这香囊用得忒旧了,怕要脏了您的手,也不是什么稀罕物的,您看它做什么的。”   他越是如此,那林胖子便更坚信他藏着宝,两相争执不下,胖子竟直接上前两步来抢。元宵也急了,忙拥双手捂住香囊、死死护着,他年纪小,也灵巧,穿着铠甲的胖子反而够他不着。   一来二去,林胖子喘着粗气红了脸、彻底恼了,一边拽元宵,一边高呼一声“来人”,便叫七八个羽林卫将元宵团团围住,他怒骂道:“贼管事,言辞刁滑、目光闪躲,我看你定是藏了私!”   元宵红了眼强辩,“真就一普通旧香囊!林统领你怎么以大欺小呢?!”   “普通香囊你倒是给我看啊?不心虚你藏什么?!”   “你管我心虚不心虚,姓林的这是我私人的东西!你狗仗人势、惯会欺负我们下人!”   林统领哪里受过这样的气,竟“嗖”地一声拔出了剑——   “你给不给?!”   元宵被他逼急,也咬牙一横心:“不给!你用强的,我偏不给!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我虽是下人,却也是永宁王府登记在册的管事,大锦律例杀人偿命,林统领尽可以动手!”   “哼,”那胖子被气笑了,恶狠狠道:“凭你也配?我不杀你,我砍了你这一双手!看你还如何与我要强!”说着,他吩咐几个羽林卫将元宵那紧紧捏着香囊的手展开,提着剑便上前。   林胖子到底是太皇太后姻亲,手中长剑明晃晃得直发寒气,元宵心里打鼓,却还念着他家王爷一双腿,干脆闭上眼梗着脖子,只盼能护住这一点好不容易得来的药。   结果,预想之中的疼痛并没传来,元宵只听得耳边一声脆响,紧接着便是瓷器清脆碎裂的声音。   他慌了,忙睁开眼睛,却发现香囊整个好好地握在他掌心、里头的小药瓶自然也完好无损。再细看,才发现碎裂在地上的,是一只小小的青瓷酒杯。   而林统领刚才只觉得额心一麻,紧接着便有冰凉的液体从脑门上滑落,他抖了抖,抬手一抹,发现那不是血而是些透明的酒液。他又惊又怕,壮着胆子大喝道:“谁——?!”   “指挥使英武,何必同一个孩子计较?”   风吹竹叶动,春日的暖风拂下一片桃雨,木轮子轧过青石板路,一道蓝色的身影缓缓从过厅后坐轮椅而出。来人墨发玉簪、修眉似墨,睫帘下的双眸似寒星。   “……王爷。”   “拜见王爷。”   元宵和羽林卫纷纷伏地行了大礼,持剑的林胖子愣了愣,最终也还剑入鞘,随意地拱了拱手、老大不情愿地简单做了礼。   北宁王凌冽不以为忤,只缓缓将双手从木轮边收回,不疾不徐地看了元宵一眼:“寻了你大半日,又上哪儿躲懒去了?”   元宵会意,立刻伏地磕头,“王爷,小人错了,小人就是瞧着外头热闹……”他将那一套说辞再重复了一遍,连连告饶央求着,“小人只去了一刻来钟,真的真的。”   凌冽看了元宵半晌,摇摇头,“回去抄书。”   元宵一听这个,脸立刻皱成了苦瓜,而那林胖子眼看到手的肥肉要走,站起身来还想说什么,却不防被北宁王丢来一个冷冷的眼神。   那一眼太过森冷,吓得他一哆嗦,便没敢上前。   他这么一退,那边元宵已经一骨碌爬起身,上前推着凌冽的轮椅出了过厅。   林胖子恼火地原地跺了跺脚,咬牙切齿地小声嘟囔,“不就是个瘸子……”   然而他的目光垂落到地上那一地碎酒杯的时候,又抬头用目光粗粗丈量了一下方才北宁王的所在,这样远的距离……林胖子倒抽一口凉气,脸上的肥肉抖了抖,骂骂咧咧地带着羽林卫走了。   北宁王府是个五进的开阔大院,新帝登基后还着人专门翻新过,院落之间用过厅和回廊相连,朱楼碧瓦、雕梁画栋。元宵将轮椅推回正房小院内,这里遍植青松翠竹,倒另有一番意趣。   院内东首石墙上,爬满了青翠欲滴的地锦,那一屏绿意之下,是一方大理石打造的圆石桌。石桌上放着几卷述论北境山川地理的卷宗,旁边厚厚一沓纸,上头墨痕点点。   想着他们家王爷在北境经历的一切,元宵刚想开口说点什么,却又看见那卷宗之后,竟还摆着一小壶酒。元宵抿了抿嘴,当即就红了眼——他们家王爷律己甚严,自赴北境参军后更是滴酒不沾,他哽了一下,瓮声瓮气地问,“您这是……又想郭老将军他们了?”   凌冽看了看桌上的酒,睫帘扇动、抬手捏了捏眉心——   北戎一战,二十万大军全军覆没,血水染透山峦。郭老将军死了,郭家两兄弟也死了,那些亲密无间、并肩作战的兄弟们也都死了,全都被活活烧死、乱箭射死在了那座为戎狄大军预备的陷阱里。   而他,凌冽闭上了眼睛,原本也该死在那里。   元宵见他面色苍白,便蹲下来,有心打岔道:“王爷,您别想了,忧思伤身,我帮您换药吧?”   凌冽睁开眼,垂眸看见他这小管事,献宝似的从香囊中掏出个精致的药瓶来,又想起刚才在过厅的一场争执,他叹了一口气,默许了元宵的施为。   元宵小心翼翼地揭开他盖在双膝上的白绒毯,外袍之下,凌冽双腿膝弯上缠着一圈圈厚厚的绷带,绷带已被血染透,且那绷带缠得时间有些久,是他们还在北境时草草包扎的。   这小半个月以来,王府被那些奉新帝之命的羽林卫围了个水泄不通,请来的太医也推三阻四地不加医治。元宵实在没法,才冒险出府寻药,结果那绷带拆下,伤口早已溃烂。   元宵心里发酸,当场就哭了。   “他、他们混蛋……”元宵一边取了淬火尖刀剜去腐肉,一边小声骂道:“他们忘恩负义!他们、他们不是东西!”   凌冽双膝被箭射穿,自战场中好不容易捡回性命,却又被新登基的小皇帝软禁,对外称的是看护养病,实则就是软禁。元宵打小儿就跟着伺候,自知锦朝有如今安宁,都是郭老将军一家子和镇北军用命换的。   像外头姓林的那头肥猪,多半只会在朝堂中算计,蝇营狗苟、为点蜗角虚名去算计人心,将北境战士保家卫国的一腔热血,都当成了功高震主。   “一帮子无胆鼠辈,就知道狐假虎威、仗势欺人,有本事他们也上前线去打戎狄啊!”   凌冽疼得浑身冷汗,撑着用手点了点元宵的脸:“聒噪。”   他手指冰凉,冻得元宵一激灵,再不敢多说一词,吸了吸鼻子,手底下动作飞快地上好药,重新缠好伤口。按给他药的大夫所言——他们家王爷这双腿,多半是废了。   但事无完全,元宵抿抿嘴,总还揣了微末希望。   正收收拾着,缓过那阵劲儿的凌冽却忽然开口,“以后取药的事儿,你别自己去了,让羽书另想个法子。”   元宵扁扁嘴,想也知道那姓林的胖子这段时间肯定会盯着他了,“那我去放信鸽。”   凌冽古怪地挑了挑眉,然后示意元宵看向石桌。   这时,元宵才发现,在那一堆书卷后,竟有一只漆红的小托盘,上头放着一只飘香四溢、隐约冒着热气的白瓷小盅。   “这什么啊?”元宵记着他离开的时候没有这个。   凌冽没说话,只用眼神示意他打开看。   结果,元宵一掀开盖子,脸色就骤然变得惨白——那白瓷小盅里,分明地躺着只鲜嫩的鸽子,而鸽子腿儿上,还堂而皇之地绑着一只刻有“宁”字的铁环。   “……”   “今早厨房送过来的,”凌冽漫不经心地拿起书,轻轻揭过一页,“说是新鲜滋补。”   元宵打了个寒颤,北宁王府的信鸽都是经过严格训练的,虽不比军中那样机灵,却也是万里挑一。这一只是他今早才放出去的,怎地就被人射落下来,堂而皇之地炖成了一盅汤。   警告和威胁之意明摆,元宵当真替主子捏了一把汗,“不是,王爷您怎么一点儿不着急呢?”   凌冽修长白皙的手指捏着书页——是谁用数道圣旨催逼他回京、又是谁宁可调动羽林卫也要将他软禁在王府里,对外宣称养伤、却连最基本的金疮药都不给?   着急?   他可没什么值得急的。   元宵瞧他那云淡风轻的样子,忍不住跺了跺脚,“王爷!咱们王府的信鸽可是好难养的!”   这话,让凌冽抬头轻描淡写地看了他一眼,“待会儿分你半碗便是。”   “……”元宵傻了。   而凌冽看着手中恰好翻到的北境山川河流图,目光明亮而坚定——   自他意外从尸山血海中醒来,没有如前世般战死在北戎山,他便起誓,会叫朝中这帮蠹虫血债血偿。 第2章   又几日,府中桃花盛放。   微风吹动桃云杏影,凌冽正在屋外的林间随手翻一卷泛黄的《北境地志》。实是软禁之中,也无甚趣事能打发时间。和煦暖阳惹人眠,半梦半醒间,总叫他忆起从前。   他与已故的皇兄皆是明帝的子嗣,皇兄行四、他行七。他们的父皇膝下子嗣单薄,虽有八儿两女,真正长大成人的只有他们俩兄弟和一位公主。   皇兄是嫡出,而他的生母则是明帝的宠妃苏氏。   听宫里的老人说,他的母妃并非秀女,也不是跟着父皇的府中旧人,而是父皇微服出巡时一见钟情的。入宫后便是专房贵宠,即便早年无子,也是一入宫就越级封了妃,还加了个当时看来极僭越的封号“宸”。   木秀于林,宫中便有女子因宠生妒,悄悄下毒害死了已是贵妃的苏氏。   明帝因此辍朝数日,更严惩了涉事的两名宫嫔和她们的家人,一人被五马分尸、其家流徙千里;另一人千刀万剐、其家满门抄斩。时任太医院的许多太医,都被治了失察之罪,最严重的几个也砍了头。   都说元徽六年明帝一怒,流血漂橹,但那时候的凌冽只有三岁,对这些事情记得懵懵懂懂,母妃死后他便被父皇接到身边亲自教养。只是后来父皇太过伤心,积劳成疾,当时的皇后舒氏便主动请求收养了他。   在凌冽的记忆里,他这位嫡母温婉宽和,待他如己出,对他甚至比对亲儿子更好一些——认真教他写字、不厌其烦地给他念故事书,夜里学着唱江南的歌谣哄他入眠。   皇兄也待他极好,处处回护,带着他在东宫念书,更因带他骑马而错过了秋猎的彩头。   这份母慈子孝、兄友弟恭一直持续到他十七岁,雨夜,明帝驾崩,守在灵前的他,终于无意识地听见他视为亲娘、亲兄的两人,悄悄躲在暖阁中一番对话——   “你也不想想,当年你七弟不过三岁小儿,皇上就要封他做宁王。若不是母亲听了黄公公的建议、主动提出来收养他,你这太子之位、还有这皇位,还指不定落在谁手中呢!”   “可是母亲,七弟他一直很孝敬您、待我也很恭敬,我还是觉得没必要这么防备他!”   “你懂什么!皇位当前,他现在是还年轻,将来的事情又有谁知道!”   ……   之后,他们两人又说了什么,凌冽已经全不记得,只记得当时那份骇然和心痛,还有茫茫然闯入凄风冷雨中,踉踉跄跄、带着满眼的泪光遇见匆匆上京拜见新皇的老将军郭云。   与披麻戴孝的满朝文武不同,这位苍颜白髯的老将军披着厚重的铠甲,手上捧着他的兜鍪,身上的红披风破了个大洞,上面还染满了各式各样暗沉的血。   宫门口的太监似乎还在指责他不穿孝服,对驾崩的明帝是大不敬,老将军却只是用他如鹰的双眸淡淡看了那公公一眼,张开干裂的嘴唇不卑不亢道:“老将,是自战场快马加鞭而来。”   郭老将军是真正出生贫寒的泥腿子,他正二品的镇北将军位,是他自己用命拼来的。凌冽没有犹豫,只一眼,便下定决心、不管不顾地请旨上书,跟着郭云北上从军。   皇兄大约心中有愧,答允他的请求后,给他加了一重爵号,尊成了“北宁王”。   在镇北军中这五年,其实是凌冽活得最痛快的日子,他没有王爷的身份,像普通士兵一样跻身行伍,同镇北军一道儿训练,学骑射、长本事。   这些小战士多半同他是一边儿大的年纪,心性儿真诚而简单,没有那种钻营人心的腌臜龌龊,只有一腔保家卫国的热血。   郭老将军的两个儿子也在军中,他们比凌冽稍年长些,都已成家,凌冽去时,郭家大哥的儿子刚出生,取了个小名叫“家宝”,粉粉嫩嫩、甚是可爱。   他们以兄弟相称,打了胜仗就认真庆祝,虽没有精致的食物、柔软的床铺,但凌冽却觉得安心而踏实,直到战局瞬息万变、直到北戎山上腾腾燃起大火,直到昔日的兄弟全部惨死戎狄铁骑之下。   凌冽睁开眼,手指无意识地捏紧了膝上放着的《北境地志》,揉成一团的纸张正巧是北戎山那一页。   北戎山是一座两翼较高、中夹狭长谷地的山峦,若算上连通山脉的两个平原,正好可以做成一个前后夹击的最佳伏击地点。   镇北军同戎狄交战数年,对这凶悍的对手也还算了解——   戎狄由大大小小数百个草原部落组成,老首领年逾花甲,手底下七八个儿子,只有两人有真才实学:年长的一个魁梧凶悍,是老狄王的原配夫人所生,称大太子;年轻些的一个文质彬彬、有智计,算老狄王宠妾的儿子,也被封了个二太子。   眼看老狄王病重,素来狂妄自负的大太子便集结了三十万骑兵气势汹汹地压境,一心想将镇北军彻底打败,给老首领献上一份不错的大礼,顺便同他谈谈继位之事。   当时的镇北军只有十五万,算上凌冽作为亲王的一万亲兵,也不过只有十六万之数,可谓敌我力量悬殊。戎狄大太子认为此战必胜,郭老将军则利用他的这点心思,选北戎山做陷阱,并派了亲信前往距离北戎山最近的云州,期望能调动云州的五万驻兵一道制敌。   当日,老将军命两个儿子各领两万士兵埋伏在北戎山两翼,自己则亲自领十万镇北军到开阔的南平原假意迎战戎狄大太子。剩下的一万镇北军则由凌冽带着,同北宁亲兵一道儿在北戎山的北面窄口伏击。   按照计划,开战以后老将军会装作落败,而后向北撤退、诱使戎狄大军进入他们早就准备好的北戎山陷阱内,而五万云州守军、则会从南面前来,将整个戎狄合围在山谷中歼灭。   可惜镇北军力战三日后,不仅云州的守军没来,戎狄二太子还未卜先知般带着数十万人马赶来,在北戎山下点燃烈火,借着翻卷的北风,将两翼山上的士兵们活活烧死。   即使到了那一刻,镇北军中也没有逃兵叛将。面对死局,他们也是咬牙拼到最后一刻,杀一个不亏、杀两个稳赚,倒下的累累尸骨,几乎将北戎山中的谷地填平。   这一战,镇北军全军覆没,北宁王亲兵也死伤惨重。   朝堂上的奏本多议论此战是镇北军托大,民间私下议论却揣度是军中出了奸细。唯有凌冽知道,郭家满门上下和镇北军二十万将士的性命,不过是做了皇权更迭、朝堂奸臣的一局棋。   幕后凶手是谁,他前世看得清清楚楚。   但若不能掌握足够的证据一击制敌,凌冽便选择忍辱蛰伏,回京这半个月来,手底下人办事牢靠,确实帮他查到了不少东西——   当年那位前往云州求援的,姓韩,原是京城人士,在镇北军全军覆没后便没有归京,说是心中有愧、辞去了军中一切职务,自请做了云州城门的看守。   韩家在京中没什么亲戚,只有一个老母亲和一位已经出阁的妹子。   城门看守在武官行列中不入流,微末的俸禄只够勉强糊口。结果凌冽却查到,韩家老的夫人竟能赁着京城正街一套三进的小院落,连带女儿女婿也住在其中。   再查下去,就发现那赁房的白银出自京中的一间赌坊。赌坊的老板看着都五十多了,却忒不要脸地认了个宫里的太监当干爹,而且认干爹后连姓氏都跟着改了、跟着那太监姓黄。   姓黄。   宫里黄门无数,姓黄的太监可就那么一个。   明帝朝时,这人在太子东宫伺候,皇兄登基后就成了皇帝寝宫明光殿首领太监。如今皇兄骤崩、新帝登基,他便顺势被拔擢成司礼监掌印,代八岁小皇帝行朱批之权,可谓一人之下、权倾朝野。   凌冽思量着,手指无意识地点着书页。   微风拂面,吹落树上桃瓣点点,伴随着粉红花雨而至的,是元宵急促的脚步和冒失的大喊大叫:“王爷——!大事不好了!”   凌冽合上手中的《北境地志》,抬头看向元宵,小家伙脸色惨白、气喘吁吁,一看就是受了莫大的惊吓,一句话喘了好几口气还没说完,王府门口就又传来了一声尖而阴柔的呼哨,“皇上驾到——”   一听这个,元宵的脸色更白,刚想上前推动凌冽的轮椅,便有一道明黄色的身影闯进来,不管不顾地整个扑入凌冽怀中,戴着黄金九旒冕的脑袋直将凌冽膝上的那本书都拱落。   “皇叔!”叫得脆生生的。   跟在小皇帝后头的,是迈着小碎步跑来的皇帝仪仗,仪仗最前面一人尖嘴猴腮、面白无须,身着绛色蟒袍、手持一柄拂尘,不紧不慢地跨过石桥,迈着方步来到林间。   凌冽摸了摸怀里小孩的脑袋,垂眸掩去眼中复杂神色,淡淡冲那太监颔首,“黄公公。”   黄忧勤堆着满脸的笑,连连跪下行了大礼,夸张道:“王爷这是要折煞老奴了!”   五年过去,这太监的模样倒和凌冽记忆中无甚分别,还是一样的吊睛三角眼、鹰钩鼻,当面见谁都是一脸的笑,背地却有数不尽的阴险构陷。   一见着黄忧勤,凌冽总会想起十七岁的那个雨夜,他心里有些恶心烦厌,便转开脸,“公公起来吧,元宵,去搬两把凳子来。”   元宵点点头领命去了,八岁的小皇帝却不怎么高兴地用双手缠住凌冽的腰,“不嘛不嘛,我不坐凳子,我要皇叔抱!”   凌冽审视地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只拍了拍他的手臂,示意小家伙从他身上下来。他离京的时候,这小家伙只有三岁,从军五载,他可没回过京城,也没和这小侄子见过几面。   正巧这时元宵搬着凳子回来了,小皇帝只能不情不愿地坐到圆凳上,心性不定地扭来扭去,两只小腿儿晃悠个不停。而那黄公公按着规矩是不能坐的,他假意推辞了一番后,最终也还是不客气地坐了。   “陛下今日怎么有空过来?”   他不问还好,小皇帝一听这个就耷拉了脑袋,鼻子抽了两下,竟“哇”地一声大哭出来,“呜呜呜呜,皇叔,那些蛮子欺负我——!”   蛮子?   凌冽挑了挑眉,忽然猜到小皇帝和黄忧勤来找他做什么了。   前世,他同恩师和镇北军一道儿战死在了北戎山,意识却朦朦胧胧魂归故里。一抹游魂、在京城上空飘了数年,眼看着阉党专权、外戚干政,小皇帝又蠢又坏,整个天下叫他们弄得乌烟瘴气、四分五裂。   最终,北方戎狄联合西南蛮国,长驱直入、灭了国。   一朝重生,凌冽倒没想到自己会回到北戎战场上,滚滚浓烟熏得整个山中黑云密布、朔风紧起,他来不及多想,只凭着本能躲掉那夺命的冷箭,却最终难敌在暗处的敌人,伤了双腿。   去岁隆冬雪晚,江南河堤工事上贪墨不断、各大家族又上赶着往朝中塞人,文官塞满了就伸手到行伍,如那羽林卫的林胖子,没上过几天战场、也不知如何领兵,让这班人上前线,自然只能吃败仗。   凌冽偏着头回忆了一下,他记得今岁开春时西南就起了战祸,只是新登基的小皇帝忙着安抚旧臣、同阉党外戚们勾心斗角,自然百上加斤、应接不暇。   前世,小皇帝的处理方式好像是割地议和,如今他提到蛮子,只怕正是为了此事。   小皇帝嚎了半晌,没等到凌冽的反应,便偷偷看了旁边的黄公公一眼,那黄忧勤立刻起了个话头,“王爷,您也知道,这些年朝廷内忧外患,北境战事好不容易平息了,又赶上胶州地震、江南水患,总是不得个安生……”   凌冽没说话,等着他的下文。   “……咳,北境幸亏有您和镇北军骁勇,到底是守下来了,可那西南的蛮国,嗐,他们新上任的蛮王好生不讲理,欺我朝中无人,连日来已攻下我朝数城,西南将士死伤无数,最终才在镜城将他拦截。”   镜城地处中原,若非西南一十六州尽数沦陷……凌冽眉峰紧蹙地瞥了黄忧勤一眼,心道这人还真有脸说什么“数城”和“拦截”,只怕根本是蛮族担心战线过长、不想再孤军深入才休战的缘故。   这黄忧勤是宫中老人,只一个眼神就读懂了凌冽深意,但他也不动声色,只哽了声音絮絮说道:“陛下年幼,虽是议和,那新蛮王可提了不少条件,摆明了欺我孤儿寡母。”   不等凌冽说话,小皇帝又呜呜哭了两声:“皇叔,我知道你从小最疼我了,父皇走了以后,皇祖母、母后和我无依无靠的,您是我的亲皇叔,您可一定一定要帮我!”   小皇帝登基没几日,加上凌冽是他的长辈,他这番话没用“朕”自称,习惯性地用了“我”。   凌冽没有立刻答应,只看了旁边敢怒不敢言的元宵一眼——黄忧勤话里话外都在说西南战事,小皇帝也有要他帮忙的意思,但若是上战场、前往议和,了解他秉性的元宵刚才定不会说出什么“大事不好”来。   没有等到凌冽的反应,黄忧勤有点儿意外,他轻咳一声,又补充道,“先帝去后,娘娘他其实一直很挂心您,皇上也是一心想着王爷,只是前朝政务太忙……”   “什么条件?”凌冽没心思同这两人虚与委蛇,许是他口气太冲,这次黄忧勤的脸上露出了更深的惊讶,凌冽想了想,自补了一句,“那蛮王,提了什么条件?”   这次,黄忧勤闭嘴了,轮到小皇帝没头没脑地开口,“他、他是新上任的,还、还没娶媳妇儿呢……”   “……?”凌冽愣了愣,一思量间忽然明白了什么,他不敢置信地抬头,骤然看向元宵,元宵却痛苦地别开了眼。   锦朝开国皇帝好男风,经年累月下来,便允许男子同男子婚配,京中也有不少高门大户的正妻择的是相配的男妻。凌冽万没想到,有朝一日,他会被自己的小侄子找上门、要他去和亲!   而且,还是远嫁南蛮和亲!   小皇帝见凌冽面色青白地僵住,立刻又呜呜呜地哭起来,一面说他的父皇走得仓促,一面又说朝中的公主们出阁的出阁、年幼的年幼,根本没有合适的人选。   而那黄忧勤则一边尽职责尽责地哄着小皇上,一边三言两句简单解释——原来那新任蛮王不知从何处听来,说中原的娘们儿白皙漂亮,议和的文书上便说什么都要加上和亲一项,还就要皇室的人。   凌冽抿了抿嘴,他终于明白为何小皇帝要数道圣旨催逼他回京,而且他一回来,就弄这么多年羽林卫看犯人似的盯着他。   在心里计较了一番后,凌冽垂下眼帘,“原来如此,臣替陛下分忧就是。”   这次,他的回答才是让小皇帝和黄忧勤都彻底怔住,小皇帝甚至讶异地整个从圆凳上跌落,黄忧勤手忙脚乱去扶的同时,却还是十分不可置信地拿眼瞪着他。   就连元宵也是瞪大了眼睛,一脸的不可置信。   等小皇帝和黄忧勤两人留下圣旨,犹犹豫豫离开了王府,元宵才憋红了眼睛冲上来,“您您您为什么要答应?!”   凌冽舔了舔嘴唇,淡淡道:“自然是因为想喝鸽子汤了。”   “哈?!”元宵眼睛瞪掉了。   “乖,去后厨问问,”凌冽安抚地拍拍他的手背,“还有,顺便帮我去查查那蛮王。”   元宵鼓起腮帮子,忍了又忍,最终没忍住,眼泪啪嗒啪嗒掉个不停:他们家王爷!赫赫有名的战神!双腿受伤不得医治,狗皇帝竟还要他去和亲!   元宵一边抹泪儿一边往往外走:委屈,委屈坏了!   直到快走到后厨,小元管家才愤愤地吸了吸鼻子,哼,鸽子汤,今天他也要分一半。 第3章   虽不乐意,但到底是年纪轻轻就当上王府管事的,元宵还是吩咐下去,找人搜罗打听新任蛮王的消息,并且要求手底下的人一定要事无巨细。   这边,小皇帝自北宁王府回宫后,想着皇叔方才的举动,他越想眉头皱得越紧,怎么都觉得不对劲儿,他不大高兴地踢了踢书房那张特别为他量身定制的金丝楠木矮几,喊了声,“黄公公——!”   等了半晌,跑进来的却是明光殿的首领小太监,“陛下。”   见了他,小皇帝才回神,黄忧勤如今是司礼监掌印,回宫以后就需要去司礼监给朱批奏折盖印儿,小皇帝撇了撇嘴,不等他言语,那圆脸小太监也伶俐,主动道:“奴才这就去请老祖……黄公公过来。”   对他险些顺嘴说出来的那个僭越称号,小皇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想了想又叫住对方,“也请皇祖母和两位舅公一道儿来。”   小太监领命去了,不多一会儿,太皇太后舒氏、御史中丞舒楚仪、宣威将军舒楚修和黄忧勤四人便先后到了。御史中丞和宣威将军进殿后,见了太皇太后和皇帝要行礼,小皇帝却先乖巧地叫了他们,“大舅公、小舅公。”   他这么一叫,舒楚仪和舒楚修两个行礼的动作便顿了顿,太皇太后舒氏看着小孩儿的头顶,嘴角露出一点欣慰的笑容后,才轻声道,“大哥、小弟无须拘礼,这是国事,却也是家事,没那么多忌讳。”   太皇太后这么说了,两人便当真站直了身没行礼,径自到下垂手的西侧炕上坐了,倒是小皇帝命人去搬来了凳子给黄忧勤赐座。   待众人一一坐好,小皇帝便将北宁王府中的事情说了,他皱着脸,“这种事情,皇叔竟然一口答应,未免太古怪了些!”   御史中丞端着刚奉上的茶,皱了皱眉,“这只怕是北宁王的缓兵之计。”   太皇太后点点头,“大哥说的是呢。”   舒家在京中是一等一的高门望族,太皇太后还只是皇后时,其父便已是明帝朝的宰相。待到先帝登基时,她作为嫡母,自然成了太后,大哥舒楚仪掌御史台,小弟舒楚修为宣威将军理宫禁。   至于家中,更是子弟亲眷多在朝,品阶皆不下四品。加上先帝也是在舒氏的授意下、迎娶了舒家女子为妻,一门两后,实在贵不可言。   “前日在军中听闻,北境五州的士兵对新任镇北将军十分不服。小半个月里就出了不少逃兵,燕郡还闹了场哗变,多半想要北宁王继任,”宣威将军顿了顿,寒声道,“如此看来,只怕所谋者大。”   听见这军中哗变的消息,太皇太后面色微白,“果然……”她绞着手帕捂了捂胸口,继而叹息道:“那孩子太像他的生母,十多年来,我知冷知热地放在心尖儿上疼着,却到底还是养不熟。”   提起已故的淑仪宸皇贵妃,太皇太后那张永远温和的脸也出现了一丝儿裂纹,她忍了又忍,终归还是忍不住,愤愤道:“这么多年,哀家母子何时亏待过他?!五年前一扭头就跑了,还去军中掌权,生出这不臣之心、僭越之意来!”   宣威将军抿了抿嘴,对他嫡姊的这番言辞不置可否,只道:“主少国疑。”   太皇太后也知自己激动了,她轻咳一声,捋了捋鬓发,轻声道:“原想利用北戎这一战,没想他……还是命大。”想了想,太后看了一眼一直恭敬坐着的黄忧勤,“黄公公的法子原本也好,但没想到和亲这样的事儿他也能隐忍不发,倒叫我们没借口发落他。”   “能忍人之所不能忍,”御史中丞放下了茶碗,“此人不除,日后恐是陛下的肘腋大患。”   “反正他现在是个瘸子,”宣威将军把腰间弯刀拍到桌上,全不管带到在皇帝寝宫行走多么荒唐,“照我说,直接夜黑风高地派几个练家子进去杀了完事儿。”   “不可,”太皇太后摇头,“北境战事已定,戎狄元气大损既成事实,百姓重视安定,那孩子积威已重,陛下还年幼,此时除之,只怕会落个上位者戮杀功臣的恶名。”   宣威将军哼了一声,没再言语。   这时,在一旁一直没吱声的黄忧勤忽然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冲众人做礼仪,笑道:“老奴倒还有一计。”   “什么计策,快快说来给哀家听听?”   黄忧勤不慌不忙,冲旁边的小太监使了个眼色,对方就匆匆下去端了个托盘上来。只见那托盘中摆着一只精致小巧的碧玉胆瓶,上头贴着描金腊封,“也是恰好,前几日有人给老奴送了此物,觉着应对当下合适得很。”   小皇帝一直坐在旁边无所事事,看见新奇玩意儿便来了兴致,“是什么、是什么?”   “此物唤名‘怜欢’,服下能令人四肢发软、浑身乏……”   不等黄忧勤说完,宣威将军就恼火地一拍桌子,“公公这是将用在你那些娈宠银奴的腌臜东西都拿出来了么?陛下还小,别用这些下三滥的东西来脏了他的眼!”   他在禁宫行走,最清楚太监这些阴鸷下作的手段,明明一个个净了身、算不得男人,却有千万种方法折磨得人生不如死,趴在地上哀求,以看人受苦、血肉模糊为趣儿。   而御史中丞也皱眉,点点头,“当年淑仪宸皇贵妃便是中毒身亡,郭云带走北宁王后,在军中也多给他防备着,下毒此法,恐怕不妥。”   太皇太后点点头,有些厌恶地用手帕掩住口鼻。   黄忧勤却笑着再拜,细细解释道:“两位大人提到的其中关节,老奴也已经想好了——朝廷与那蛮国议和,和亲之人又是陛下至亲,按着常理,陛下是要去送一送的。到时,銮驾送到城外,便以送行酒之名赐之,料必大庭广众下,王爷也不好拒绝。”   “那他若非要拒绝呢?”   “陛下便可借机发难。”   “……当众下毒,你这狗奴才可还真周到。”宣威将军舒楚修冷冷地讽刺了一句。   “将军莫急,”黄忧勤笑眯眯的,“怜欢的药性没有那么快发作,而且可用阴阳鸩壶,陛下当场与王爷同饮,便是神不知鬼不觉,即便之后药效发作,也没人会怀疑到陛下身上去。”   舒楚修愣了愣,而后翻了个白眼,没再反对。   “都听闻蛮国人力大无穷,房|事上也是需求极大,交战之后掳掠妇女,会川府等地被绑去的姑娘没一个能活着回来的,那新上任的小蛮王年轻力壮,议和时求的是我朝皇室女子,若见着王爷这个男子、又是残废,必定怒不可遏,”黄忧勤不知想到这么,脸上暧昧而邪恶地笑了笑,“到时是羞辱凌虐,还是折磨一番再杀,便不是我等的事儿了。”   他这话说得下流,但偏偏居高位的几人皆是没有反驳。   “等北宁王被蛮王弄死,南境两大营的兵马也已经集结完毕,到时正好用这借口发兵,也没人会说殿下的不是,只会感慨您与王爷叔侄情深。”   这时候,宣威将军舒楚修才点了点头,道,“是了,筇州和庐州的部队潜行伪装过去,也需要约莫十来日时间。”   舒家三人对视一眼,纷纷觉得黄忧勤此法可行,又细议了送亲军队的人选——舒家人到底有谱儿,知道此刻在北宁王府的林统领靠不住,宣威将军想了想,便提议道,“不若让小儿明义去吧?”   舒明义年廿三,从小养在同为军人的外祖家,在军中任了个锐营翼长,手中一杆子枪耍得颇有功夫。   这是自家人,不是那些姻亲关系的外姓,太皇太后觉得十分放心。且他们舒家人存了些私心,舒明义此去算是历练,也定能赚些军功回来,将来也方便行事。   此事便这样定下来,太皇太后心情好,拉着兄弟们吃茶、多闲话了两句家常才走。   等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宫门口,小皇帝才噘着嘴整个躺倒在大殿的地毯上,他小声嘟囔了一句“老妖婆”,八岁的孩子盯着宫殿顶端漂亮的藻井,眼中却露出了与他年龄极不符的阴狠怨毒。   又三五日,凌冽正在莲池畔晒太阳,他的腿用了元宵拼死带进来的药,伤口已经不那么痛了,但膝盖以下一片冰凉,使不上力、也完全站不起来。   府上的炭火在春日里烧尽,正好春光明媚,左右府内的书也看得差不多,他便温了新茶,慵懒地眯着眼睛在日光下假寐。   结果就这么一会儿功夫,还是有人找了过来。   有个羽林卫,借着巡逻的缘故,来来回回在他附近徘徊了好几圈。隔着莲池偷偷看他,一副想要上前又不太敢上前的样子,兜鍪之下的一张脸都沁满了汗水。   等日头渐西,羽林卫换班的时间快到了,那小伙子才像是下定了决心般,飞快地跑过来,红着脸从他胸前的护心镜后取出了老大一本厚厚的书册,然后又塞给了凌冽一大包糖。   凌冽一愣,有些不解。   “书书书是宫中我一个同乡托我带给您的……”那羽林卫抹了抹鼻子上的汗珠,十分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这包是我娘熬的药菓子,强强强身健体用的,是是是甜的!很甜的!”   他很紧张,话说得结结巴巴、十分不利索,说完这句后,自己也有些懊恼,飞快地抬头看了凌冽一眼后,咬咬牙,忽然立正对着凌冽行了偌大一个军礼:“王爷您永远是我们大锦的英雄!”   说完,不等凌冽反应,他就火烧屁股般飞快地跑了。   “……”凌冽挑了挑眉,垂眸看向那卷有些揉皱了的书册,他随便翻开来看了看,结果只一眼,脸上的表情就变了——   这是一本装订成册的信笺和谏言,大部分是京中寒门人士和太学生给他写的,还有一两封来自郭云老将军的故友们,这几位老爷子原本明哲保身、念着家中亲眷,不知为何,突然慷慨激昂地给他写了这许多肺腑之言。   正巧此刻元宵从外面办完了差事回来,见凌冽在莲池畔坐着,便兴高采烈地上前,“王爷!您看什么呢?”   凌冽没回答,只面色凝重地反问,“朝中可是出事儿了?”   “咦?”元宵奇了,“王爷您怎么知道的?”他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的笑容忍不住又放大了些,“可是有好事儿呢王爷,嘿嘿,可乐死我了。”   “嗯?”   “其实就您的事儿,”元宵笑嘻嘻地推着凌冽,日头偏了,莲池畔可风大得很,“那小皇帝之前回去,第二天就在朝堂上将您和亲这事儿一说,嚯,可闹出了不小的动静。”   原来先帝驾崩后,朝堂一番动荡后,局势便极其泾渭分明地三分:   以舒家为首的外戚和其几个姻亲关系的高门,组成了后党;而那些攀附不上他们的小权贵,则选择了与黄忧勤这大太监合作勾结成阉党;剩下写科举出生的寒门士人,便成了朝中清流。   寒门清流在朝的官阶不高,平日里本就说不上话。但偏生御史台有个年轻的小谏官,听闻了北宁王下嫁和亲这事儿,竟是怒不可遏、连连上书直谏。   御史中丞是舒家的人,当然是能拦他的奏折就拦。且司礼监掌印又是黄忧勤,即便奏折上去了,也会被他找各种理由打回来。   一来二去,彻底激怒了小谏官,昨日他揣着奏折上殿,竟然一头创在大殿的红柱上。后来虽救回来了,这件事儿却因他这一出闹大,京城文人激愤不已,太学生更是就此联名上书,说朝廷不该如此苛待功臣。   如此,文人和清流世人们带着太学生跪到了宣和门外,言辞恳切,说若非北宁王和镇北军,锦朝便不会有这五年多的太平盛世,也不会在北戎一战后、让戎狄退兵求和。   这些人多半是以清高自诩的文人,跪在宣和门外,还写出不少佳句来,元宵骄傲地一仰头,“现在啊,就连酒楼里说书的,都含沙射影地喜欢讲韩信的故事呢。”   凌冽怔了怔,最终叹了一口气,将手中的书册递给元宵。   元宵接过来翻了几页,之乎者也的他大多看不懂,但几句“性命换他恩,功成谁作主*”、“天与精忠不与时,堂堂心在路人悲*”却叫他看出了士人们的怨愤和不平,“这……是什么?”   凌冽简单将刚才羽林卫的动作说了,摇摇头,“书生的酸话罢了。”   “……?”元宵急了,“怎么是酸话呢?王爷,这不正好说明天下明事理的人还挺多么!”   “不过片刻热闹而已。”   “啊?”   “不懂?”凌冽睨了元宵一眼。   元宵摇了摇头。   凌冽垂眸,无意识地摸索了一下那包药菓子,轻叹道:“你是以北宁王府管事的身份来看待此事,但若你是皇上,瞧见如此场面,只怕会觉得——北宁王此人结党营私、朋党甚众,有妄图夺位之嫌。”   元宵一愣,霎时白了脸,他抖了抖嘴唇,急着想分辨什么。   凌冽却只是摇摇头,问道:“我叫你打听的事儿呢?”   元宵本就是为着回话而来,他认真答道:“新继任的小蛮王十七岁,说是生得牛高马大、凶猛异常,一双眼睛有铜铃那么大,一到夜里还会发绿光,他懂兽语、能驱策山中虎豹豺狼,还能乘孔雀从天而降,最厉害的是,一拳能打死大象!”   “……”凌冽皱了皱眉,心道你上哪儿听的神话故事。   元宵却认为这消息真得不得了,毕竟若非是天生异象,怎能短短数月就连下锦朝数城,将战线从金沙江以南一路推到中原腹地,“都说他天生神力,有次喝醉了酒,在山中遇见青面獠牙的百兽妖王,旁人都劝他改道,他却说‘这有什么可怕的’,上前一把就掐断了那妖王的脖子!”   “……”凌冽叹了一口气,无奈地戳了元宵一指头,“还嫌我平日罚你抄书。”   元宵不解地眨了眨眼。   “‘高|祖被酒夜径泽中,令一人前行,报前有大蛇当径当还。高祖醉,曰:壮士何畏!乃拔剑斩蛇’这不是《刘邦斩蛇起义》么?”   “……”这次,轮到元宵噎了一下,他又急急补充道:“还有呢、还有呢,说那小蛮王皮肤黝黑、金发碧眼,是罗刹鬼投胎转世。出生时满室红光、百鸟飞翔,一瞧就是……”   得,凌冽无奈了,折腾完《史记》这是又瞄上《东周列国志》了,也不等元宵说完,凌冽便抬手阻止了他,“罢了,你这些都从哪儿打听来的?”   元宵抿了抿嘴:“就……京城的茶楼酒肆,还有说书人什么的。”   “……”凌冽服了。   元宵大约也知道自己这事办得差了,蔫巴巴道:“待会儿我去抄书便是。”   凌冽其实也没怪元宵,这些消息也不算全无用处,毕竟京城去南境数千里,前线战况没有那么快能传来,而小蛮王的模样性格,自然也无从得知。   两国开战,人们对自己的敌手,总是不会有好措辞。   凌冽看了自家小管事一眼,却没有阻止元宵,毕竟这孩子定性不足,多认点儿字、磨一磨心性也是好的。只是元宵那张小苦瓜脸太可怜见,凌冽便拍了拍他的手背,“行了,别苦着脸,抄完给你糖吃。”   “糖?”元宵眼睛一亮。   “嗯,”凌冽眉目舒展,看着竹林下跳跃的日光点点,“今日没鸽子汤分你,但可以请你吃糖。”他摸索着怀里的那包药菓子,想到那个憨直的羽林卫,“给我这糖的人保证了,说这糖很甜。”   然后,凌冽就感觉元宵足下生风,上前来推着他就要回屋。   两人才走过石桥,外头却忽然来了人传讯,说宫里来了人,要王爷出迎接旨—— 第4章   前来宣旨的小公公一张圆脸,笑起来嘴边儿有个梨涡,看着人畜无害,实际上却是黄忧勤的徒弟加义子,执掌明光殿,为首领太监,平日转管伺候小皇帝起居。   北宁王凌冽腿上有伤,自不用“跪”接圣旨,小公公也从善如流,双手将圣旨递给凌冽后,笑眯眯地又着人奉上了金地贴红面儿的一份五开半硬套全折:“还有这是礼单,还请小元管事代收则个。”   折子同奏折一样,都是用白质折成的小册子。   分为全折和半折两样,长短大小不一。其中金地贴红这种样式儿,又在宫禁之中是最高规格。元宵撇了撇嘴,最终还是接过来、给了小公公面子。   小公公笑嘻嘻地,一边说了一溜吉祥话,一边说宫中皇上、太后和太皇太后都念着凌冽,“王爷受伤,两位娘娘忧心得很,更让奴才选了两个称心的太医,送入府上专供王爷您调遣。”   说着,小公公冲门外招了招手,便一前一后有两个太医跨过门槛迈入厅中。   “这两位可都是太医院的个中好手,医术精湛、医德高尚,王爷这几日有什么头疼脑热的,尽可以找他们俩。”   凌冽抬头,在前一个太医约莫十七八岁,是个满脸堆笑的年轻人,他身上斜跨着药箱,墨绿色的崭新袍服袖口有些长,被凌冽看了一眼后,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而他身后的一个,则是个两鬓斑白、胡子拉碴的老头,身上的一套衣衫破破烂烂不说,还带着满身酒气。   “哦,”凌冽收回目光,看了那太监一眼,“有心了。”   小公公的神情僵了僵,找了个由头便转身告辞,出了王府后,他摸了摸后脖颈,湿漉漉地摸到了一手的冷汗,他摇了摇头,打了个哆嗦,直觉得最后北宁王看他那一眼冷得叫人心里发寒。   将圣旨和礼单随手放到一旁,比起这些东西,凌冽对眼前的两位太医更感兴趣,他漫不经心地端起旁边的茶碗,“两位怎么称呼?”   年轻人连忙弯腰行了大礼,急急道:“我……不是,下官姓柳。”   “柳太医。”凌冽冲他点点头,又转眼去看那老头,结果老头只是摇晃了两下,迷瞪着眼睛打了个大大的酒嗝。   这下,柳太医更慌了,他连忙扶住老头,尴尬地冲凌冽笑,“他、他姓孙,是我师傅。”   凌冽了然,意味深长地看了两人一眼后,转头看向元宵,“给两位太医安排下住处。”   元宵嘟了嘟嘴,最后还是黑着脸冲那两人一伸手,“两位这边走——”   太医品阶不高,但干系甚广,无论是后党、阉党还是清流,多多少少都希望自家在太医院有亲信可用。太医虽是悬壶杏林的大夫,但因来往皇宫内外,他们到底还是会钻营设计一番——于宦海沉浮中攀上对的大船。   虽不知这两位太医背后是否还有人,但凌冽看得出来这两人在太医院中的日子多少不算好过。   他虽是王爷,却是个即将要南下和亲的王爷,未来要落在那攫戾执猛、性子粗俗的蛮王手中,只怕朝不保夕、前途堪忧。因此,前半个月里,那些懂得揣摩圣意的太医,便是一个都不愿来王府。   凌冽正想着,那边元宵却已经回来了,小管事气呼呼地、走路踩下去的步子极重,“都什么人啊!一个傻子、一个酒鬼!”   凌冽摇了摇头,想想那两位太医,到没由来觉得有点儿意思。   第二日清晨,凌冽便唤了柳太医过来。   柳太医给凌冽诊了脉,又细细拆开凌冽腿上的绷带看了看,竟直言道,“这也太惨了,好不了了。”   气得在旁边的元宵差点没有跳起来打他。   凌冽却神色泰然,只重新整理了衣冠、在膝上盖上绒毯,他看了看柳太医的袖口,“柳太医是宫里的新人吧?”   “嗯!”柳太医憨直地笑了一下,挠挠头,“是啊,王爷你看出来啦?其实我是前天才突然被提拔上来的,以前我都是跟着师傅们背个药箱、在太医院誊方子来着。”   凌冽点点头,旁边的元宵却翻了个大白眼,衣服不合身又新成这样,憨包才看不出来!   “那你师傅呢?”   听见凌冽问,柳太医不笑了,有些低落地垂下眼睛,“王爷您别看师傅现在这样,从前他很厉害的,太医院首辅的位置差点儿就是他的了,可惜他性格耿直又不愿意趋炎附势,就被一个医术不精但有后台的年轻小子拱下去了。而且那小子,自己不行,还不允许我师傅行,硬是编造了什么东西构陷,害得我师傅差点连差事都丢了!”   他有些愤愤不平,一边收拾药箱一边吸了吸鼻子,“真是小人得势!”   朝中这等挤兑人的手段,元宵还算熟悉,只是那个邋里邋遢的老头竟然差点当上太医院首辅?他有些狐疑地看了柳太医一眼,又看了看自家王爷。   果然,凌冽也有些怀疑,还随口追问一句,“嗯?还有这等事儿?”   “真的真的,”柳太医瞪大眼睛,“这事儿当时闹得可大了,我那会儿小不知道,但是听其他同僚说起过,说是明帝朝的事情了,时间大概、大概在……元徽六年吧。”   他这话让凌冽挑了挑眉,寒星似的眼眸更冷了几分,不等柳太医说什么,凌冽忽然取过旁边那本羽林卫冒死带进来的信笺书册交给元宵,没头没尾地吩咐道:“拿去烧了。”   元宵一怔,“啊?”   凌冽却只是闭上眼睛,轻声道,“正巧柳太医来了,你不若问问他前几日朝堂上的事儿。”   柳太医不明所以,茫然地冲元宵眨巴眼睛。元宵撇了撇嘴,将前几日朝廷上小谏官死谏那事儿还有太学生联名上书这件事提了提。   不想,那柳太医一听这个就可生气,“那位小大人公正严明、是个清廉的好官!昨天硬是被人安了个罪名,说是昧了江南河工的白银,大理寺去抄家,明明连一枚铜板都没寻着,他们偏生将他下了狱!”   元宵也急了,“那、那几个太学生呢?”   “也被寻各种理由抓了,带头那位被翻出来入学试作弊,打了三十大板遣返原籍,”柳太医吸了吸鼻子,“我听说他们家在江陵,这么远的路也不知能不能活着回去……”   他说着痛快,但很快就意识到不对劲儿,连连捂着嘴害怕地看向凌冽。   凌冽却只是在缓过了心里那阵劲儿后,慢慢睁开眼睛,无神地看向窗外飘飞的柳絮,“书生意气,可惜了……”   元宵却闷闷不乐,心里憋着好大一口气,一边捧着书册去烧,一边啪嗒啪嗒掉眼泪儿。柳太医看见自己来看个诊就闹出这么多事儿,也不敢久留,找了个由头就背着药箱开溜。   凌冽看着偷偷哭的元宵,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这些事儿他从前也气过,但生气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奸臣当道、外戚擅权,这些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的。   “行了,别掉金豆豆了,”凌冽自己挪动轮椅到火盆边,轻轻拍了拍元宵的脑袋,“去帮我找点好酒。”   “呜……酒?!”元宵瞪大了眼泪汪汪的双眸,“王爷您再难过也别糟践自己身子!”   “……”凌冽没好气地睨了他一眼,“不是给我,是送去给那孙太医。”   元宵疑惑地皱了皱眉,却还是遵循本能地抹了抹泪,站起身来去办了。王府后院中有一个很大的酒窖,北宁王虽然不喜喝酒,多年来皇兄的赏赐和来往的交情上,却也窖藏了不少好酒。   元宵叫了两个人,去酒窖中寻了几坛子年份也够、品相也足的好酒,亲自带着人送去了柳太医和孙太医所在的景澜轩中。景澜轩是个位于王府西南脚、遍植白梅的小院,院内原还有许多山石园景,在凌冽双腿受伤后,便悉数撤了去。   即便一路上元宵都不断告诫自己,要礼貌、宽和、彬彬有礼,但当真正进到小院,看着白石地板上布满了一滩滩的呕吐秽物、几盆兰花被打碎在地时,他还是忍不住恶狠狠地瞪向那姓孙的老头。   老头半梦半醒,靠着石凳子还举着酒杯高歌。   柳太医在旁边尴尬得脸都红了,上前去劝也劝不住、喊也喊不答应,额角冷汗都冒了出来。   元宵咬牙切齿的,险些将自己的衣服都揪出一个洞,他咬牙命人将酒坛子都放下,还不等说一句话,那孙太医就好像是闻到了肉的狼,饿虎扑食般上来直接抱住了酒坛。   柳太医都快急哭了,止不住地对元宵道歉,元宵深吸了好几口气,才憋着将王爷的话带到,说这些美酒都是王爷请他们喝的。说完,元宵也不等他们道谢,直接转身就走,生怕自己多呆一会儿就要动手。   回到凌冽处复命,元宵终于忍不住了,气鼓鼓地骂道:“这不整个一大酒鬼吗!王爷你干什么送他那么好的酒!”   凌冽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拿起了桌上的金剪,轻轻减去了一截灯烛,火光摇曳,正好照出他一双清澈的眼,轻声道,“本王出生在元徽三年。”   元宵一开始没明白自家王爷为何突然提起自己的生辰,但细细一算后,忽然顿悟过来,他瞬间寡白了脸色,抖着嘴唇问,“那……元徽六年,岂不是、岂不是淑仪宸皇贵妃去世的那一年?!”   凌冽点点头,看了元宵一眼,“也是父皇下旨车裂了丽妃、斩首容美人,血洗太医院的那一年。”   元宵骇然,惊恐地捂住了嘴巴。   如此,京中又折腾了三五日,礼部终于定下了吉期在下个月十五。算算路上行程,大约两天后就得送亲出京。明光殿的小公公中途又来过一次,说是奉太皇太后之命送来了两位宫中的教引嬷嬷。   “这两位姑姑都是宫中的老人,王爷此去和亲是大事,可不能因仓促而坏了规矩,”小公公还是那样笑盈盈的,“朝中虽许多年没有男主子,但洞房时的规矩,她们都会给王爷说清楚的。”   两位嬷嬷笑着上前见礼,说是教引嬷嬷,看上去却膀大腰圆,一脸的尖酸刻薄相儿。   元宵将后槽牙咬得咯咯作响,在心里将宫中那个老太婆骂了成千上万道。   等小公公传旨离开后,不等元宵发火儿,那两个老嬷嬷竟先发制人,自去旁边取了吉服,笑盈盈地冲凌冽道,“这吉服是新裁的,还请王爷试试,合不合身。”   锦朝男妻成婚,从吉服选用布料、花纹,所配鞋袜皆有定制:   袍用正红,襟绣虬龙祥云纹,脚踏琴面藻花靴,内衬浮光袴和云地合欢锦中衣。   两个教引嬷嬷手上的吉服,却明显是女子用的霞被大褂,一应摆开的托盘上,竟然还有一顶沉重的凤冠和大红色绣金线的盖头。   元宵彻底恼了,不管不顾地就要卷袖子上前理论。   凌冽怕他惹事,轻轻拦了一把,面无表情地看了那吉服一眼,点点头,“嬷嬷先放下,我换了药再试。”   两位教引嬷嬷对视一眼,倒是没有强求,她们放下托盘后,却转身又从箱子中取出一物,那东西宽足四指、长约六七寸,选用上好的羊脂玉做成,圆润无棱,下端还系着两条长绳。   “王爷,吉服可以稍后再试,这如意合欢角撑可得您此刻就戴上。”   凌冽挑了挑眉,两个教引嬷嬷脸上的表情却愈发猥琐起来,其中一个上前一步,睨着北宁王秀丽的面容,故意压低了声音道,“听闻蛮国勇士天赋异于中原,若不先习惯大小,只怕您日日要见血。”   元宵再听不下去:“我杀了你们!”   他的王爷,他光风霁月的王爷,如何能叫这两个老厌物这般羞辱!   凌冽伸手想拦,到底不良于行、慢了一步,结果元宵还没扑将上去,两个仆妇就被人从后两记窝心脚踹翻在地上,手里的东西也飞了出去。   羊脂玉经不住这般动静,摔在地上碎成几截。而那两个仆妇也摔得不轻,她们都是太皇太后身边的人,哪里受过这等气,哀嚎两声爬起来、转身过去就骂:“什么人?!敢这样对太皇太后不敬?!”   结果站在她们身后的,是个摇摇晃晃的白胡子老头,老头身上的衣服破旧不堪、布满了秽物,一靠近就能闻到一股子嗖臭味儿,他踢了人、脸上还带着笑,拎着酒壶竟神神叨叨地吊嗓唱起来:   “问苍天,万里关山何日还;问苍天,何日里重挥三尺剑——*”   “诛尽奸贼庙堂宽,壮怀得舒展呀,贼头哇——祭龙泉——!”   两个老嬷嬷急了:“你——!”   孙太医打了个酒嗝,摇晃两步,忽然“呕”了一声,竟然一个歪倒吐在了一旁的吉服上,那臭味儿让两个教引嬷嬷嫌恶地后退了好几步,他自己却不觉着,反而嘿嘿一笑,指着两人:“唷?哪里来的妞儿?”   这两个嬷嬷三十四岁,比起这孙老头小了十来岁,他这么一说后,脸上竟真露出了猥琐的表情,嘿嘿一笑就上手准备去搂,嬷嬷们吓坏了,也不管什么太皇太后的懿旨,直接奔忙着闯出王府。   元宵傻眼了。   人一跑,孙老头还觉得有点儿可惜,他摇晃两下想追,却被大门的门槛绊倒,咕咚一下摔在地上,然后就打起了呼噜。   凌冽看着躺在地上呼呼大睡的孙老头,忽然拍了拍元宵的手,“把酒窖的钥匙留下。”   王府内闹的这么一遭,自然很快就传到了宫中。   太皇太后没有表态,反是小皇帝极快地下了旨,惩罚了两个教引嬷嬷,重新送来了合适的吉服。   转眼,送亲的日子就要到了。   这几日凌冽心情舒展,脸色也比往日好了许多,两位太医算是完成了任务,便告辞离开了王府。来时孙太医不算清醒,走的时候也是被柳太医连拖带拽地搀走,从头到尾都像个要醉死的大酒鬼。   元宵推着凌冽将他们送到正门口,远远看着两位太医的身影远走,元宵看着那两个人,忽然开口:“王爷。”   凌冽回头瞥了小管事一眼,瞧他一脸呆样儿,皱了皱眉,等着元宵问蠢话。结果小管事只是吞了吞唾沫,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我记着,送来的礼单上,还有几坛子美酒。”   说完这话,小管事也不等凌冽回应,将王爷托付给了旁边的羽林卫后,他自己转身,蹬蹬蹬地去取了酒,快步朝着孙太医和柳太医的方向跑去,“我去送给他。”   凌冽看着元宵的背影,眉头舒展、眼波微动,像是河畔三月的桃花,美不胜收。 第5章   三月季春,谷雨将至。   武王街上的早樱已逝,粉白的花瓣洒满了青石板路旁的河道。   北宁王府后院正屋中,元宵最后将一枚凤首金簪插进凌冽绾好的高髻中,他拿着梳子满意地后退了一步,目光灼灼地看着前面半人高铜镜中——他们家王爷生得好看,这他从小就知道。但元宵没想过,他们家王爷收拾打扮起来,还能这样好看!   元宵读书不多,绞尽脑汁也就只说得出个“倾国倾城”来。   而凌冽抬眼,看了看镜中的自己,他只觉这颜色太艳、红得滴血,但吉服多是如此,还要描龙凤金丝纹、绣上宝珠绒花,想他此去不过求个脱身,凌冽无奈地垂下眼,“走罢。”   元宵点头将轮椅从屋内推出,门口站着被元宵赶出来的喜婆和妆娘,她们早都急坏了,结果房门一开,看见渐渐出现在日光下的北宁王后,她们反而呆了,目光一动不动地盯着凌冽。   北宁王眉目如画,宛若谪仙。   元宵看她们那傻了眼的蠢样子,骄傲一笑,挺起小胸膛就推着他们家最好看的王爷出府。凌冽只是扶着额角叹息——据说他的相貌和他的生母十分神似,可身为男子,有张太过好看的脸,多少要吃亏些。   木轮椅轧过王府内的石板路,早春盛放的桃花迎着春日最后一抹熏风铺满了白石条路。   令元宵和凌冽没有想到的是,往日冷冷清清的武王街上此刻竟聚满了百姓。明显是从京中两大营紧急调过来的士兵们手拉着手,才勉强开出一条能叫马车通往城外的路。   街巷上的人们无论男女老少,在凌冽被推出来后,皆用一种敬重的目光看着他,等凌冽被元宵等人送上马车后,他们更是往前紧紧地跟着那车架缓缓移动,羽林卫和林胖子怎么驱赶都没用。   绕上景华街后,更是万人空巷,场面比上巳那日还要盛大。   而一早等在城门口的小皇帝并文武百官明显没有料到有这么一出,城楼上以太皇太后为首的宫中女眷,更是瞪大了眼,不敢置信地看着那簇拥在人群中的马车。   快到城门口时,人群中有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忍不住上前,取出一包新鲜瓜果:“这一路可远呐,还请王爷带着,这是我自家种的——”   她这么一带头,瞬间引得无数人效仿,百姓们像是事先约好了一般,每个人身上都多少带着些给北宁王的东西:蔬菜瓜果、糖果点心还有不少药膏草药。   士兵们上前阻拦,那些百姓们见无法靠近,便干脆动手往车上扔。一架红鸾车、元宵一双手,很快就被塞满。所谓瓜果盈车,今又在矣。   人群中一个青衣书生趁乱,攀着河道旁的旗杆登高,不管不顾地喊了一声:“王爷——若无您和镇北军守着北境,换不来大锦的天下太平!您是大锦的英雄!此去路远,还望王爷珍重——!”   凌冽坐在车里没有太多反应,反倒是元宵捧着那些东西哭了好几回,眼泪鼻涕抹得浑身都是。凌冽无法,从袖中取出自己的手帕塞过去,“省着点儿,我可就带了三条帕子。”   “呜……”元宵吸了吸鼻子,“不是,王爷您都不感动的么?”   凌冽叹了一口气,挑开车帘瞥了一眼,然后他又摇摇头靠回车壁上,“比起感动,我更担心那个书生。”   “?”元宵不解地探头看了一眼,“担心他掉下来摔着么?”   “……”   见自家王爷用看傻子的表情看着自己,元宵才知道自己又问了蠢话,他扁了扁嘴。   “……怕他成为小谏官第二,怕他走了那江陵籍太学生的老路,”这次,凌冽没有给元宵再开口的机会,他怕自己还没撑到南境就彻底被这小子气死,“他们做的都是好事,但落在那些人眼中,这就是威胁和僭越。”   元宵爱哭,却也不是真傻。   他愣了一会儿,想开口说什么,最终一张嘴却狼狈地打了个哭嗝儿,冒出了老大一个鼻涕泡来。   “……”恼羞成怒的小管事红透了脸,两腮鼓起来变成个圆溜溜的皮球,元宵揪着凌冽塞给他的手帕,闷闷地补充了一句,“我给您洗干净就是……”   凌冽摇摇头闭目,他倒羡慕元宵、没心没肺的。   和亲这事儿只怕还没完,黄忧勤和太皇太后都不算什么好相与的人,他们在王府驳了那两位教引嬷嬷的面子,这会儿只怕还有什么后招在等着——   宫里这几位不信他,他也同样不信他们。   生在皇室,身不由己。   果然,车队行至城门口,外头礼官按着规矩说了吉祥话,小皇帝在黄忧勤的搀扶下,泪眼婆娑地走上前来,他眼巴巴地看着凌冽,扁了扁嘴,忽然推开黄忧勤扑上来,软糯着声音叫了句“皇叔——”   凌冽任他演戏,没配合也没有戳破,只匆匆看了一圈在场众人,他瞧见舒家一干亲眷们聚在一起,多围着那宣武将军舒楚修议论着什么,而舒楚修则是满脸的阴狠和怨毒。   等小皇帝这一折子“情深”的戏码唱完,黄忧勤便粉墨登场,从明光殿首领小太监手中接过来一个黄金打造的托盘,上头放着一只龙首玛瑙碧玉瓶和两只翠玉杯,“王爷,陛下为着这事儿,好几日睡不好了。”   凌冽挑眉看了他一眼,目光落在那托盘上,他记得这只龙首瓶是西域贡来的新鲜玩意儿,称“鸳鸯壶”或“阴阳壶”,酒瓶的瓶身较寻常大上许多,倒酒的把子上镶嵌着一枚碧玺圆珠,制式精巧、暗藏关窍连通壶口两道,壶中能够放两种酒,只消轻轻拨动那圆珠,就能使倒出来的酒液不同。   西域商人多用此壶来变戏法,传到中原却变成了一种赴鸿门、下毒酒、使阴谋的好物。   凌冽倒没想到黄忧勤还有这么一手。   “先帝同您是兄弟情深,如今陛下能仰仗的只有您这位皇叔。若非那蛮王逼得太急,万不会出此下下策,还请王爷莫要责怪陛下,陛下他其实也很难过。”   难过不难过的凌冽看不大出,但他却知道他这小侄子可不是什么良善之辈、能叫人轻易摆布。他神色淡淡,只冲黄忧勤点点头,心里琢磨着黄忧勤会下的毒,漫不经心应了,“公公说的是。”   黄忧勤看了凌冽一眼——在他记忆中,这位能一怒之下北上从军的王爷,可不是这么好说话的主儿。他赔笑着又说了几句吉祥话,才斟了酒。   即便黄忧勤已经很小心,但凌冽还是看清了他那一点手上的小动作。   “今日陛下协文武百官相送,且请共饮此盏,王爷此去,万望珍重!”   小皇帝也擦了擦眼泪,端着酒杯重重点头,“嗯嗯,皇叔你一定一定要好好的!”   凌冽看这两人一唱一和的模样,暂时也想不到什么脱身之计,只能端起酒杯。说时迟、那时快,人群中忽然传来一阵骚|动——   车声将将、木轱辘极快地碾过城外的碎石路,一人红衣猎猎、竟穿着团龙大圆领扎靠,后背四面“靠旗”,颈戴三尖、肩披绣片,手持马鞭、脚踏皂靴唱喏道:   “诛尽奸贼庙堂宽,壮怀得舒展、贼头祭龙泉——!”   “问苍天,万里关山何日还?问苍天,缺月儿何时再团圆?问苍天,何日里重挥三尺剑——”   众人循声看去,却见一白髯老翁,一声武将戏袍慷慨而出,他迈着方步上前,就算抹了头面,凌冽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什么人?!”文武百官慌了,黄忧勤更是大喝道,“大胆刁民!圣上在此,安敢造次?!”   老翁没理他,只双手交叠一握,冲着凌冽行了大礼,然后捏着戏腔念白道,“王爷日前美酒相待,孙某无以为报,闻王爷将赴南境,特携京中名酒,特来相送!”   说着,他自取了身后车上一坛子酒拍开封泥,仰头痛饮一口,又高声唱了新词:“一代将军贵,三朝元老魂。功名垂天宇,忠义动乾坤。为报倾城随将去,驱贼虏、守太平!可怜万里封侯骨,只为君王未得名、未得名——何辞共醉,一晌送君!”   他嘹亮的戏腔响彻苍穹,且他唱到最后一句时,自己仰头再灌、尽是豪气地摔了酒坛!冲着京中相送的百姓们大喝一声道:“今日高兴,美酒邀诸位同醉!我们敬王爷、敬大锦的英雄!”   他这么一说,百姓们的情绪更是高涨,士兵们再也拦不住,人群很快上前来分走了车架上的酒。他们有样学样地举杯,冲着凌冽齐声喊:“敬王爷!敬大锦的英雄!”   黄忧勤的脸色极其难看,小皇帝也呆愣在原地,看着那群百姓不知心里在想什么。   远处,在人群中的御史中丞舒楚仪忍不住骂了一句,“哪来的疯子?!”而他身后的宣武将军舒楚修只是冷笑着将身边的小士兵唤来,没一会儿那小士兵就领命给他拿来了□□。   他们的动作被凌冽尽收眼底,就在舒楚修动作的时候,凌冽忽然心念一动,出手、将手中那只不知下了什么药的御赐酒杯弹了出去,距离不近不远,那力道正好将舒楚修射|出的冷箭打落在地。   宣武将军舒楚修瞪大了眼睛,而他身后的林胖子这次却看得真切,他擦了擦额上的汗,再不敢看北宁王一眼。   凌冽慢条斯理地将手收回,交叠到绒毯上,“戏文而已,舒将军何必较真?”   舒楚修冷哼一声,有些不甘心地将那把小巧精致的□□摔在了地上。倒是他身后有个年轻人,见了凌冽这一手功夫后,眼睛一亮,竟推开身前的宣威将军和林副指挥使挤上前来,他跑到车架旁取了酒,“王爷,我也敬您!”   凌冽抬眸,认真地看了这年轻人一眼,他却不等凌冽回应,自己抬手将那酒满饮,而后豪爽地一擦嘴,“我大锦儿郎,若都能死战,何须今日一送?!”说着,他将酒碗“啪”地摔在地上,冲凌冽行了军中大礼,“在下舒明义,此去千里,还请王爷指教!”   这时,凌冽也终于认出了眼前的儿郎,此人是宣威将军舒楚修的嫡长子,自幼在外祖杨将军家习武,后来从军,使得一手极好的枪法。可惜他出生高门大族,数次想上前线而不得,被迫郁郁在京中任了锐营翼长。   前世,舒家外戚和宦官斗得你死我活,最终害了锦朝天下,叫戎狄侵入。   皇亲国戚和宦官们在城破时狼狈南逃,京城以舒家为首的高门望族们也纷纷乘船东渡,唯有这位舒明义,在登舟时咬牙扭头,率领京中残部、殊死搏斗,最终战死在城楼……   念及此,凌冽也郑重地冲舒明义还礼,“小将军客气,是我要劳烦你。”言毕,他推动轮椅向京中百姓颔首,而后转头看着黄忧勤道:“黄公公。”   “王爷。”   “陛下年幼,不宜饮酒,百姓也是一时尽兴,公公莫怪。”   黄忧勤忍了忍,终于勉强做了个笑脸,“王爷言重。”   “本王不似公公忙碌,万事挂心,本王的心愿其实一直都很简单,只愿百姓和乐、天下太平。”   黄忧勤嘴唇动了动,最终在同凌冽的对视中败下阵来,他后退了一步,将手中的酒壶和托盘一并递给了明光殿小太监,然后便扶着小皇帝后退。小皇帝见他如此,便也没有坚持,只小声补充了一句,“皇叔保重。”   如此,送亲算是结束,礼官颤颤巍巍地道出吉词、送北宁王上车出城。   元宵将凌冽送上红鸾车,小皇帝也全了最后的礼数、有些走神地跟着黄忧勤等人起驾回宫。   直到完全看不到京城的城门楼时,凌冽才开口,“让羽书帮忙盯着点儿太医院和孙老。”   元宵愣了愣,而后小心翼翼地问,“……这次,不会变成鸽子汤吗?”   “……”   凌冽还没说话,车窗外面却忽然传来了一声口哨,舒明义戏谑的声音不远不近地响起,“嘿嘿,使枪我在行,但箭术我不行,小元管事大可放心——”   元宵被他吓了一大跳,骇然之下,凌冽塞给他的手帕掉了。丝绢的一块帕子,被风轻轻一吹就彻底掉出了车架,被马车的车轱辘狠狠地压入了湿润的泥土里——   凌冽:“……”   元宵:“……” 第6章   中原,会川府,宣郡。   这是一座位于镜城以南的小城市,地处中原西南角,却连通着中原、南境和西域,商贾往来、交通便利。   夕阳西下,小城里用碎石黏连铺砌的街道上洒满了落日余晖。街道尽头是间热闹的面馆,满头大汗的店小二双手托着飘香四溢的大汤碗、忙不迭地穿梭在店中。店外的空地上,也支满了临时加的小木桌。   这间面馆的豚骨手工面浇头很足,汤也是彻夜熬制的骨头汤,大块的猪肉耙而不烂,面条都是当天手工的,新鲜劲道,泡久了也不见坨,加上时鲜的嫩绿小菜,可谓色香味俱全。   加上面馆的位置好,就在城门口,从来都是一座难求、里里外外挤满了人。   今夜天凉,日落后更见风劲,乌云汇聚眼瞧着就要落雨。不少商人眼见下雨不好赶路,便有心在店里稍避避再走,吃面的时间便比往日要久上一些。   如此,店外排队的人等久了,忽然有个小婴儿“哇”地大哭起来,抱着他的是个汉子,孩子一哭就手忙脚乱的,那模样看上去也不大会哄孩子,动作都别扭得很。   附近的几个人见孩子哭了,多以为是孩子饿了,头几个排队的客商也好心,便让这带着孩子的人先吃。店内没有位置,店小二便将他们安排在了门口的一张临时小木桌上。   那木桌正巧就在面馆架起的一溜红灯笼下,灯笼下头还有另外一桌。那桌坐着一个留着八字胡的大叔,还有一个缠着头巾的大高个。虽说西域风沙大,许多西域的女子都喜欢将满头秀发和一半脸藏在头纱、头巾里,但“她”的个子未免太高、身量也宽大,且那一头长长的金卷发十分蓬松,头巾怎么也盖不全。   “她”坐在灯下的阴影里,旁人一时也看不清脸,只当是个身形魁梧的异域女子罢了。   八字胡的大叔倒是个热心人,见小婴儿哭得惨烈,便主动起身替那男人拉了拉桌边的条凳。结果那汉子却被吓了一跳,有些紧张而防备地看向他。   大叔愣了愣,汉子也尴尬,半晌后才讷讷开口道谢,听口音倒不像本地人。   那八字胡大叔没在意,只笑着摆摆手,倒是几个还在排队的客商嫌弃小孩哭闹,追着汉子问了几句,“你个大男人怎么好带着个孩子乱跑,小孩子最饿不起了,哭成这样,多半是饿了,孩儿他娘呢?”   汉子面色尴尬,支支吾吾说不出什么来,勉强从怀中又摸出点碎银子塞给小二,请他去煮一碗面糊糊来,见几个客商追问,他便小声解释,说孩子的母亲死在老家了。   客商们听他这样说,也不好再追问下去,小二也点点头答应。   等面糊来了,众人便以为这事儿了了,再没盯着汉子瞧。汉子东张西望一番后,竟趁周围人不注意,从袖中翻出一点子粉末来,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地撒入了面糊中。   结果他才端起碗,还没喂给小孩子吃,手腕就被旁边那个高个儿“异域女子”给捉住,这姑娘的力道大得吓人,当场就疼得汉子摔了手中碗、藏在袖中的白色粉末也洒了满地。   八字胡大叔一看那粉末,脸上的笑容瞬间没了,他瞪着汉子:“你是人牙子!”   汉子也慌了,眼看事情败露,便狠心将怀中的小婴儿往空中一抛,趁机推了那“异域女子”一把脱逃。熟料,他才跑出去没几步,就觉得耳后生风、后心被人狠狠地踹了一大脚。   他五官扭曲地趴在地上,只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移了位,一回头见那“异域女子”已抱着孩子追来,汉子像是见到了地狱阎罗一般,爬起来还想跑,结果却被几个追上来的镖师给摁倒。   店小二也机灵,见机不对就往州府上报了官。   那救人的“异域女子”见人牙子被抓住,便转过身来回面馆,将怀中的婴儿递给一个在吃面的妇人。那妇人原本笑盈盈的接孩子,口里一边哄着“小可怜”,一边想要称赞这见义勇为的女子几句,结果一抬头,却对上一双碧绿色的眼睛。   “呀——!”她惊呼了一声,虽然色目人在西域很常见,但她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么漂亮的绿色瞳孔,像是盛放在上品丝绸之中的绿宝石一样。   那“异域女子”冲她粲然一笑,明明已经日落,妇人却仿佛看见了金色的太阳。她愣了愣,那八字胡却上来塞给她不少银两,然后抓着那“异域女子”飞快地离开了面馆。   等店小二带着官差来时,这两人早不见了踪影,众人想西域商队中女子多彪悍勇猛,也就没有多想。   结果城外树林中,八字胡的大叔却一改之前的和善从容,他恼火地伸手就揪身边人的耳朵:“小祖宗!叫你逞能!若是叫这些中原人发现了怎么办?!”   那“异域女子”被他拎得低下了头,却只是吐了吐舌头,叽里咕噜冲大叔说了几句。“她”的声音低沉好听,却绝不是女子的声线——原来头巾之下,是个金发的异域少年。   大叔听他这话后,更生气了,手上加劲儿拧了半圈,“你还有理了你!没发现怎么着?没发现就值得你去逞英雄?都说了别出来、别出来,叫你在镜城等,你偏不听!你这样我怎么交待?!孤身一人、深入敌营,还闹出这么多事儿!你要是被汉人发现了,别说媳妇儿,我看你要被他们抓起来喂老虎!”   金发少年委屈地嘀咕了一小句,大叔哼了一声,翻了个白眼,“说官话,这句教过你的。”   “……阿虎喜欢我,它们不会吃我的。”   “那是我们蛮国的阿虎!”   少年瞪了大叔一眼,也很不服气地叉腰,又说了好长一段话,他并不太懂中原官话,只用自己习惯的,而那大叔拗不过他,左右看小树林中没有汉人,便也只好陪着他说苗疆话——   “明明是你说,中原的姑娘心思多,皇室的更多!”少年嘟哝着。   “但汉人给你送来的媳妇儿是个男人,还是个比你大五岁、几年前能把戎狄打得到处跑的男人。”   “唔,所以我就想先来看看嘛,毕竟你和阿兄都说汉人狡猾。”   “怎么,看了以后你要是不满意,你还想和他们打?”   “哼,跟我们打架的汉人都坏得很,”少年扁了扁嘴,似乎有些委屈,“阿象的腿伤现在都没好呢!我当然要做好准备,毕竟我们同他们汉人是不一样的!”   “……哪不一样?”   “阿兄说过,汉人的男子是可以有好几个媳妇儿的,这个不喜欢了还可以换下一个。可我已经给大神发过誓了,我只想要一个白白净净、漂漂亮亮的媳妇儿,然后一辈子对她一个好。”   “……”大叔看着他那明亮而虔诚的眼神,最终叹了一口气,“我真是欠了你们乌宇部落的。”   金发少年嘿嘿一笑,讨好地用他们苗疆的礼节撞了大叔一下。   “行了,都是大王了还撒娇,丢不丢人!”大叔嫌弃地退开一步,十分高贵地指了少年一指头,“比起那些,我看你还是先学好中原官话吧!”   “呜,”金发少年当场苦了脸,“真的是太难了嘛……”   八字胡大叔在心中说那是你笨,面上却还是默许了自家小大王的胡闹,无可奈何地拉着他起身,“走吧,差不多这两日汉人送亲的队伍就会到镜北的肃郡,我们赶夜路过去,应该能早做些准备。”   ○○○   春退夏渐,官道上柳色郁郁青青。   四月初,送亲的车队终于行至肃郡,舒明义这人办事牢靠,提前就联络了当地的驿馆。于是,郡县掌管一早就带人洒扫庭除,恭敬地等在了城门口。   只是,没等他们跪接北宁王车架,遍植杨柳的官道上就急急奔来一头倔驴,驴子上挂着一个白髯老翁,刚到城门口就一整个人摔落在地,张口就冲着他们要酒,“酒、酒呢?!给我酒——!”   众人一愣,县官更是急得脸都白了——肃郡在锦朝整个版图中可不算什么重要之处,即便是西南打仗,他们一年到头也没机会见到什么朝廷大官,更莫说今次迎接的是皇亲国戚。   几个官差都上前去扶了,可那老头浑身酒气、手舞足蹈的一时也挪不动,急得众人满头大汗。正在一筹莫展之际,官道上又传来了一阵马蹄声儿,舒明义策马而来,看着地上的老人笑道:“无妨,这位老先生也是同我们一起的,您找个酒馆叫他待着便是。”   那县官“啊”了一声,还没反应过来。   “这位是孙太医。”舒明义又补充一句。   而坐在红鸾车上的凌冽,闻言挑开车帘,遥遥看了一眼那个躺在地上的老人,摇摇头叹了一口气——原本他还担心孙太医在送亲那日那么闹,会被黄忧勤报复。结果,这老人家也是有些功夫在身上,直到他们出京城到第一个驿站的时候,才发现这位老人家睡在他们随军的粮草车中。   一开始,舒明义还派人将老先生护送回京。没想到才过了几天,孙太医就又会出现在车队里。舒明义被他折腾几次彻底没了脾气,好在这位孙太医只是疯疯傻傻、嗜酒如命,并不给他们添乱,关键时刻还挺有用处——   他们渡黄河那夜风急雨大,凌冽有些晕船,加上腿上的伤并没有好利索,当天晚上就发起了高热还咳嗽。船上一时找不到大夫,那素日都醉醺醺的孙太医却突然出现,一搭脉后,两副药下去就退了热。   等凌冽彻底痊愈,孙太医却又醉上了,仿佛那个清醒的老先生从未存在过,看得舒明义一愣一愣的。   凌冽也曾试图与孙太医聊聊,但对方只会说些醉话,兴致来了,还会给他唱上两段戏文。无奈之下,凌冽只知这位老先生没有恶意,似乎还在暗中保护他,便也没在执着于刨根究底。   肃郡距镜城不过百里,是他们此行的最后两站之一。   镜城之后就是宣郡,再往南过金沙江,就是南疆蛮国的领地。   这一路上凌冽也打听来不少西南这场战的消息,他原以为西南战祸皆因军中多废物的关系,没想,那小蛮王也颇具将才,虽然只有十七岁,但不少仗打得很漂亮。   若非身份立场不同,他倒挺愿意见见这位对手、于战术上切磋一二。可惜他一早让元宵联络了在北境军中潜伏的翰墨,让他带人南下支援,北境军队中还潜藏有不少效忠于他的死士,他自不可能当真嫁予蛮王和亲。   金沙江水流湍急,一年到头折在暗礁上的船只无数。只消稍加伪装,就能做成一个“船沉身死”的局叫他脱身。反正小皇帝议和是假,两大营的士兵调遣是真,迟早还要同蛮国再战。   凌冽正想着,县官便和驿丞一道儿上前见礼,说给他们准备了接风的酒席。因和亲这事儿特殊,随行的军队便没有在城外安营扎寨,全部安排住在了驿馆附近。毕竟事关南境安危,没人敢轻易冒险。   舟车劳顿,风餐露宿,加上一路忧思,这顿饭凌冽没吃多少。他身边的小管事没吃几口,也急匆匆来找驿丞,说是他家王爷想洗个澡,要劳烦他准备热水。   驿丞没有多想,点点头就命人去准备了。反而是在水准备好的时候,舒明义忽然伸出手笑着拦住了北宁王主仆,“王爷,我听说,那小蛮王可凶残无道、喜怒无常得很,若他一怒,便是流血漂橹。”   元宵不懂舒明义在说什么,凌冽却只是看着对方的眼睛,“本王说过,本王的心愿不过是天下平宁。”   听他这么说,舒明义这才耸了耸肩,“那便好,王爷请——”   元宵莫名其妙地瞪了舒明义一眼,推着凌冽回到驿丞给他们准备好的房间,房间正中的浴桶已经放好,只是这驿馆的下人不够细心,准备的还是寻常木桶,那高高的桶壁对不良于行的人来说可算个不小的挑战。   好在元宵伺候主子做惯了这些事儿,力气也够,稳稳当当地就将自家王爷抱起来放入了水中。凌冽撇了撇嘴,最终选择什么也没说,温热的水确实能够洗去烦恼。   元宵却看着凌冽,忍不住又偷偷抹了抹泪:他们家王爷瘦了很多,身上留下了许多淡粉色的疤痕。原本能骑马射箭的人,如今却只能拘束地坐在窄窄的轮椅上,去哪儿都不太方便。   吸了吸鼻子,元宵缓了缓,才开口小声地同凌冽聊天,“翰墨说他已经查得差不多了,已经先叫人南下配合咱们,他再确定一两件事,随后就会到了,”想了想,元宵又补充一句,“还有两大营在调兵,筇州和庐州的部队也有些动向。”   凌冽想着前世小皇帝那些动向,轻轻叹了一口气。   结果还没缓过劲儿来,他们就忽然听见了楼下一阵惊慌的脚步声,而后就是一声尖叫,“走水了——!”元宵愣了愣,有些慌张地就要去抱他们家王爷。   而凌冽看了看窗外的烟,推开了元宵的手,让他不必惊慌,他在北境看过那么多的大火,这种烟大的反而火势很小,凌冽看了看还冒着热气的水,觉得有些可惜,他原本还想多泡一会儿。   最终,元宵还是将他们家王爷从浴桶中捞出来,穿上明衣、擦干长发。凌冽受伤以后,本来还要按摩双腿,可元宵还在擦头发的时候,房门就被人从外面不客气地撞开,舒明义脸色惨白地带人匆匆进来,见凌冽还在后,他明显松了一口气。   元宵被吓了一跳,瞪大眼睛盯着舒明义说了好几个“你”。舒明义却抢步上前,看着凌冽,声音有一丝微微的颤抖,“我以为,王爷是重诺之人。”   凌冽没说话,只抬眸静静看他,那一双美目若寒星,跟着舒明义的几个小兵觉得其中有坚冰、只看一眼都觉得遍体生寒,反是舒明义看了一会儿,最终也是垂下头道,“还请王爷先离开驿馆,我们要彻查此事。”   元宵急了,大叫道:“王爷头发还没干呢!腿也还没按摩,而且他衣服都没换,不能出去!”   舒明义看了一眼凌冽膝盖上的伤痕,最终别过眼,让士兵们都出去,自己留了下来,他背过身去,声音闷闷的,“……末将,职责所在。”   元宵还想同他理论,凌冽却拍了拍元宵的手背,“行了,冷。”   元宵哼了一声,瞪了舒明义一眼,最终给凌冽披上了厚厚的衣衫,里三层外三层,还披上了雪绒绒的狐白裘大氅,凌冽泡过澡的面色有些红,整个人陷在白色茸裘中,倒像个精致的小公子。   舒明义护着凌冽,一行人前前后后从驿馆中出来,孙太医也混在人群中,还是一副醉态。驿丞吓得魂飞魄散,但那火势并不大,是不知什么火星引燃了马槽子里的草料,瞧着烟大,其实没多少火苗。   驿馆着火这事儿说大不大,但说小也不算小。小城里的百姓多少都出来凑个热闹,将驿馆附近围了个水泄不通,他们地处偏远,也是第一次见这位威名赫赫的王爷。   此刻的凌冽整个人缩在狐白裘中,未干的长发披散在脑后,属于北宁王的凶煞被那一点雪白给掩去,人也显得慵懒随和许多,远看过去就是个粉雕玉琢的精致公子哥,漂亮得仿佛神仙一般。   夜里湿气重,元宵总忍不住问凌冽“冷不冷”、“头痛不痛”,他们擦头发到一半就被舒明义闯入,他看着自家王爷觉得辛苦,总忍不住地催促舒明义和驿丞。   舒明义原本多少还有些怀疑凌冽,一转头见北宁王的气色确实不算好,且查来查去也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人,最终他还是选择让驿丞尽快安排、让众人重新回房间住下——   夜空下,凌冽原本安静地坐着,等元宵推他回屋,一动之下却突然觉得人群中有人在盯着他。他敏锐地顺着那道目光看过去,人群稀稀拉拉正在散场,都是此境的男女老少,他竟一时没看出任何异常。   北宁王眯起眼睛挑了挑眉,最终摇摇头,没有再深究。   等驿馆前的人都散了,一高一矮两个人才渐渐从人群中显出来。   其中一个牛高马大、古怪地裹着个西域女子所用的头巾,隐约在月光下露出一点金色的卷发;而他旁边那个是个中年大叔,脸上留着一对有点滑稽的八字胡。   两人的目光极其一致,都是看着凌冽离开的方向——   “他真好看。”   “也真厉害。”   两人的对话极其简单,却用的不是中原官话,肃郡的老百姓多少懂一些蛮国话,却也只听懂了一个“真”字,而后,两人便在更多百姓注意前离开了此处。   他们穿过城外的小树林,个高那个终于松了一口气,将头上的头巾拿了下来,满头卷曲的金色长发铺散开来,像是月华倾斜而下的金色瀑布。   而他旁边的八字胡大叔只是瞪了他一眼,拽着人飞快地没入夜色深处。   小树林中黑黢黢一片,他们俩的动作却很快,金发的那个一吹口哨,便有一个庞然大物拔山倒地而来。那东西伸出一条碗口粗的东西,将两人一卷丢上后背,林中光影明灭,在月光下,总算勉强照出个大象来。   大象在中原甚是少见,在南境蛮国却很常见,他们甚至用大象来打仗,叫锦朝军队吃了不少亏。   三米来高的大象身上披着红色绒布,头上还顶着个漂亮的小红帕子,它的背上捆着个类似箩筐的东西,不过四四方方宽敞得很,两人坐在里面也不嫌挤。   直到大象撒开四蹄跑起来,大叔才松了一口气。   他兀自紧张,金发碧眼的小蛮王却只是傻乎乎地望着他们来的方向,被晒得有些黑的脸上可疑地浮现了一抹红云,然后他低头羞涩一笑,轻轻说了句“真好……”   大叔被他这傻样子气笑了,哼了一声,道:“虽然不想提醒您,但按着中原的规矩呢,夫妻或者夫夫双方大婚前几天,在纳彩之后见面,多半是不吉利的,这桩婚事多半要吹——”   小蛮王一听这个就瞪大了眼睛,急了,“来之前您怎么没说!”   大叔见他当真发慌,心里又不落忍,想说还不是拗不过您的脾气,正想着找补点什么,那边小蛮王却自己摇了摇头,轻声道,“是我自己偷偷看他,他没有看见我,所以不算见面,没关系的。”   “……”好家伙,还真能给这小家伙团圆了。   “他比我大是不是?”没等大叔缓过劲儿,小蛮王又开口,“是个漂亮哥哥呢。”   “……”大叔拒绝和傻子沟通。   他不说话,小蛮王却没打算住口,他美滋滋地说了许多——漂亮哥哥来到蛮国后,他要将最好的床和被子都让给他,房间也要日光最充足最暖的那一间,还要给他准备好多好多他们苗疆的漂亮衣服,要带他去看他的阿雀、阿虎和阿蛇……   但他忽然想到了最致命的一点,他僵了僵,一把抓住大叔,“哥哥这么漂亮!他他他会不会嫌弃我?!”   大叔被他吵得头痛,忍不住冷笑道:“那当然,您官话这么差!”   小蛮王:!   小蛮王:呜。 第7章   到镜城这日是四月十四,黄昏,山雨新霁、晚霞万里。   令舒明义有些意外的是,远远候在镜城门口的,只有驿馆的驿丞和其他一些胥吏。镜城太守和掾史皆不在,问之,那驿丞也支支吾吾的,只说两位长官得了一道密旨后就出城去了。   “出城?”舒明义皱了皱眉,两国和亲是大事,他有些不满,“什么密旨?”   那驿丞苦着脸,“将军,长官的事,又是密旨,如何是我等能过问的……”   “那你们‘长官’叫什么,这个你总该知道吧?”   “……姓段,”驿丞小声道,“是从庐州来的。”   一个胥吏也上前道:“将军,其实本城太守和掾史在几个月前就战死了,这两位是新来的,我们也不太清楚。”   听了这话,舒明义才勉强接受,带兵护着马车进城。   镜城与宣郡不同,是前线、第一线。   城内遍布巡逻的士兵,街巷上睡满了流离失所、面黄肌瘦的百姓。   红鸾车经过的时候,不少妇孺颤颤巍巍地拿着破碗围上来,“大人,赏点儿吧”、“赏口吃的吧大人,三天没吃饭了大人!”   京中歌舞升平,镜城饿殍遍地。   舒明义坐在车上,心中十分不是滋味。   等到了驿馆安顿下来,在凌冽吩咐元宵请驿丞备水的同时,舒明义还是忍不住,带了两个士兵,将他们带来的随军干粮扛到肩上,往门外分发给了老人、女人和孩子。   凌冽坐在窗口,看着年轻的小将军,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   而元宵抱着装有木瓢、香片和落尘的小篮子,身后跟着驿馆抬着木桶的人,他远远看见舒明义的举动,撇撇嘴哼了一声,“……还算会做人事。”   凌冽看了一眼自家小管事,“你很讨厌他?”   元宵一边指挥驿馆的下人放好木桶,一边嘟着嘴道:“谁让他一路上防贼似的盯着咱们,都告诉他不会跑、不会跑,还非要挤进我们的马车,哼,不要脸子!”   凌冽想到前世舒明义守京城那一战,拍了拍元宵的肩膀,“那是职责所在。”   元宵不服气地扁了扁嘴,却没再说什么。   主仆俩借着这段沐浴的时间,絮絮说了不少话,将之后在金沙江脱身的细节再明了明。元宵又将这几日信鸽带来的消息一一翻出来讲给凌冽听,其中有一条江南事,却让凌冽皱起了眉——   “江南起了流寇?”   “嗯,就这几天的事儿。决堤后江水淹没良田万顷,赈灾粮又总是不到,灾民们揭竿而起,已形成了好几个团伙,最大一个还同海上的倭寇勾结,当地官吏根本他们没辙。”   凌冽抿了抿嘴,心里隐约有了些不好的预感。   前世,江南灾民也成了流寇。但朝廷极快派兵南下镇压,根本没有翻起多大风浪,更别提什么勾结倭寇。   元宵在他身后用落尘帮他顺开长发,见凌冽沉默,便问道,“怎么了王爷,是此事有什么不妥么?”   凌冽垂眸,看着自己浸泡在水中遍布可怖疤痕的双膝摇了摇头,但愿,是他想多了吧。   ○○○   红日渐沉,晚霞散去。   落日后的镜城,除了四角的城楼上,没有几处亮灯。整座城市安安静静、死气沉沉。   镜城靠近西南,一日内气温变化快。白日热得跟火炉似的,一到夜里就如坠冰窟。所以元宵给凌冽准备的明衣袷了棉的双层贝裘,偃领上还有一圈细绒。主仆俩正靠在炭盆边烘着长发,外头却忽然传来一阵嘈杂:   一声唢呐的呼哨后,便是噼里啪啦的鞭炮炸响,鼓声雷雷震天,璀璨绽放的礼花将整个驿馆的窗户都照成了一片雪亮——   驿馆的人被惊动,纷纷燃火把、提灯,披上衣服出来。结果上前开门的小厮还没碰到门栓,大门就被门外之人一脚踹开。“轰”地一声,门板应声而落,扬起的一片尘土后,出现了一个身披蟒袍、膀大腰圆的汉子。   驿丞一见这汉子脸色就变了,小心翼翼地上前见礼道,“段大人。”   屋内,凌冽和元宵一直静静地听着屋外的动静,听见驿丞这么称呼,凌冽伸出手,轻轻将窗户推开了一道缝儿,遥遥瞥了一眼那个明火执仗的“段太守”。   此人面相猥琐、眼歪嘴斜,右边嘴角处还有一颗带毛的大痦子。   结合方才舒明义在城门口同驿丞的一番议论,凌冽总算从前世今生的诸多记忆中,寻着了一个符合这人面貌行径的——   此人姓段,乃是庐州的一个恶霸地主,平日里游手好闲、欺男霸女,只靠着祖上留下的金银过日子。   后来,有人给他出主意,说他这样下去迟早有一天要犯事下狱,倒不如早做打算——使些银子给京中的高门或高官,送上财喜谋个靠山,即便将来真出事儿了,也能有个保障。   他想想也是,便托人上京打听,惊喜地发现京中有个高门与他同姓,往祖上数八代还是亲兄弟。可这京城段氏乃是舒氏的姻亲,又与其他高门望族颇有往来,可谓一门显贵,根本看不上他。   此番投靠不成,他便转头攀上宫中太监,着人牵线搭桥,总算是与黄忧勤搭上了关系。后来他给黄忧勤孝敬了不少金银珠宝,黄忧勤便给他安排了不少官职,甚至将他调至京中,做了京城府尹。   前世,戎狄入侵时,若非此人贪婪无度、暗中将京城的粮仓搬空。舒明义等人在京中死守,也断不会落得个弹尽粮绝、身死国灭的地步。   凌冽眼中闪过一丝厌恶,默默收回手,合上了窗户。   外头的吵闹自然也惊动了负责送亲的舒明义,小将军素来警惕,是披着铠甲、提枪带亲兵前来的,一出现就将凌冽所在的屋子和整个驿馆围了个水泄不通。   那段太守见着舒明义,脸上立刻露出个大大的笑容,极亲密地上前见礼,“想必这位就是舒家表弟吧?在下段德祐,是镜城的太守。”说着,他还从身后拉出个柴杆子一样的瘦子,“这是我的侄子,也是镜城的掾史。快,叫小叔叔。”   那瘦子倒是听话,当场就要对着舒明义拜下行大礼。   结果舒明义一闪身,翻了个抢花就将人下跪的力道给扶住,他冷冷地看着眼前的段德祐,“别乱攀亲。”   “表弟,你这就说不过去了,我……”段德祐还想说什么,舒明义的枪头已经翻手架在了他的脖子上,“叫将军。”   段德祐吞了口唾沫,尴尬地举起了双手后退一步,“舒、舒将军。”   舒明义眯起眼睛来,警告地看了这位段太守一眼,“我家倒是有位大伯母姓段,但出了五服毫无关系,还望段太守明白事理。”   “……嘿嘿,自然,自然,下官、下官明白的。”   此时,外头的鞭炮声终于歇了,段德祐带来的人被舒明义的士兵围在驿馆之中——那是一队穿着红绸喜服的喜乐班子,拿着面鼓、铜锣、唢呐之类。   舒明义用下巴努了努那群人,“干什么的?”   “啊,他们啊,”段德祐又堆起了满脸谄媚的笑容,“这不是上头下了圣旨,说是您和北宁王来此,和亲一事上也找不到好的礼官,事急从权,便让小人来暂代。这些啊,是我找的礼乐班子。”   礼官?   舒明义倒忘了这一茬。   按婚俗,无论男女还是男男成婚,都需一名主婚人。   而在和亲这事上的主婚人,便是“御敕礼官”。礼官需得备齐礼乐班子、铺地吉毯、送亲花轿和彩扎喜果等用,还需在福地主持个简单的成婚典礼。   有镇北军和北宁王守在北疆,这些年锦朝过的都是安稳日子,根本没几桩和亲的前例。直到此刻,舒明义才意识到,朝廷对北宁王是如何的敷衍了事:一场和亲,御敕礼官竟选这么个猪狗不如的东西!   舒明义气得半句话都不想同段德祐说。   他不搭腔,段德祐却自顾自地介绍开了,说在这鸟不拉屎的镜城,他能找齐一套礼乐班子可不容易。且锦朝是泱泱上朝、礼仪之邦,断不能在此事上被蛮国看轻了去。他说得唾沫星子横飞,被他夸得天花乱坠的那个乐班里,却多是些面□□猾之辈。   舒明义翻了个白眼,正想说点什么时,那边驿馆的房间窗户,却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院内众人闻声回头,却见推窗之人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厮。   小厮拿支杆将那雕花六棱的窗户撑撑好后就退开了,露出了他身后一个静静坐着的散发公子,这公子身上披着一身郁金袷棉的双层明衣,金线描的偃领上裹着厚厚的白绒。   他眉形细秀,眉棱骨高挺,内眼角内勾而外眼角上挑,眸色分明而睑裂极长。挺翘的鼻峰下,一张仰月弯弓唇,唇缘弓饱满、唇色浅淡。   屋外的月华如水,燃起的簇簇火光照映在他白皙若雪的面庞上,其美如画,叫人挪不开眼。   段德祐愣在了当场。   “镜城太守,见到本王、为何不拜?”   清冷的声音让院内众人回神,驿丞双腿一哆嗦就跪了下去。   而那段德祐的身上却窜起一股子邪火,满脑子龌龊妄念,他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北宁王看,那露骨而放肆的眼神让元宵都感觉到了冒犯。   不等小管事发怒,舒明义就用枪柄狠狠地敲了段德祐一下,“段太守!”   这一下挨得结实,段德祐惨呼一声,总算回神扑通跪下,见他拜了,掾史和一班乐师才稀稀拉拉跪下行礼。   凌冽面无表情地扫过那一群所谓乐师,他看向段德祐,道:“大人既是钦定礼官,想必对大典细节无一不明。还请大人将那御赐的《敕令礼单》借本王一观。”   和亲大典上,除了两国要交换的国书,《敕令礼单》也是较重要的一环:上头不仅仅记录着和亲大典前后的种种礼仪规矩,还记录着需要礼官唱喏的各项礼箱。   那段德祐又愣了一下,而后讪笑道,“《敕令礼单》要紧,下官此刻并没带在身上,王爷想看,我这就命人去取——”   “不必麻烦,”凌冽道,“我观大人强干,竟能在前线找齐一整个礼乐喜班,料大人对礼单内容也是倒背如流。眼下时辰不早,我朝婚俗是晨迎昏行,那便请大人按规矩起那《中和韶音》罢。”   “……”段德祐傻眼了,“中、中和韶音?!”   这次,不等北宁王回答,他身边的小厮就开了口,“唷,段大人身为御敕礼官,怎么连这么简单的东西都不知道?您这礼官之位,是不是假的啊?”   段德祐涨红了脸,“你、你敢质疑本官?!”   “段太守莫恼,”舒明义似笑非笑地拿长|枪往地上一杵,人闲闲地靠上去,“您不会当真不知《中和韶音》吧?”   元宵是小厮,段德祐尚敢欺一欺,那北宁王即将远嫁和亲,可谓生死未卜,他其实也不怕。但舒明义年轻有为,背后又是京中高门舒家,他万万得罪不起。   于是,段德祐的额角渗出了豆大的冷汗,着急地用眼神向身边的掾史、胥吏们求助。可那些人都是他延请的,多半也是投机取巧、因利而来的纨绔,没什么真才实学,根本不知所谓。   凌冽见他那样儿,终于慢腾腾开了口,“无妨,镜城地处偏远,大人不知也算情有可原。元宵,你说说看。”   “嘿嘿,是,王爷,”元宵一仰头,冲着那段德祐娓娓道来,“《中和韶音》乃是我朝三大雅乐之一,以十八类、百零五件乐器合奏,有舞有乐,金振玉脆、八音迭奏。大祀、中祀和亲王贵族成婚皆用此曲。”   段德祐趔趄了一下,“我、我怎么从未……”   “小元管事说的不错,”舒明义笑眯眯地看着他,“北宁王是我朝天子的皇叔,又是两国和亲这样的大事,《中和韶音》可是万万缺不得的。”   凌冽寒星般的双眸睨着段德祐,“依大人方才所言,您找乐班来是为了扬我国威、宣化蛮子,那这雅乐,必然是缺不得了,还请奏之。”   “……”段德祐僵了僵,脸色从惨白转成了蜡黄。   他这个乐班,其实是他花两倍价钱凑的,不过就是个民间婚丧嫁娶的普通小班,也不是原班人马,大多是冲着银子来的滥竽充数之辈,敲打个热闹、吹点简单的《比翼》《合欢》倒会,至于那《中和韶音》,莫说是会,他们只怕连听都没有听过!   乐班的班主,其实也是段德祐的亲戚,他走出来扑通一声跪下告饶,“王爷千岁容禀,小人这班,只有二十来人,是万万做不出三大雅乐的,小人有罪,还请王爷另择个曲子。”   北宁王抿了抿嘴,似乎有些不高兴,他看了那班主一眼,瞧出了对方眉眼间与段德祐那五六分的相似,道:“如此,那便奏个《百鸟朝凤》罢。”   班主一愣,有些骇然地抬头,飞快看了凌冽一眼。   “怎么?一个乐班,难道连这样简单的曲子都不会么?”凌冽见他犹豫,便冷下脸来,“还是,段大人所谓的礼官和规矩,其实都是编来骗人的?原就是为了在两国议和的大事上添乱?”   北宁王一生杀伐,那通身冷肃的气度不怒自威。他吐字如冰,吓得那班主立刻怂了,而段德祐也连忙上前来点头,“会会会,《百鸟朝凤》怎能不会!只是没想到王爷、王爷您……您也有这么好的兴致。”   “本王所愿,素来都是天下平宁,”凌冽不紧不慢地将双手交叠,“料必,段大人也是这样想。”   “……自然,自然的。”   凌冽看了尴尬的段德祐一眼,继而道,“按着规矩,和亲雅乐一旦奏响,直到新人出阁都不能停,越是热闹响亮,那这段姻缘便愈持久美满。段大人身为礼官,想必定会好好监察、不会叫这场和亲蒙遭厄难。”   “……”段礼官嘴唇抖了抖。   此刻是十四日亥时,若等到次新人出阁,便是要吹奏足三个时辰。那班主闻言一屁股跌在了地上,几个乐师也纷纷跪倒在地上求饶起来。   凌冽却只是看了这群小人一眼,吩咐元宵,“关窗,本王要更衣了。”   看着慢慢合上的窗户,舒明义忍笑,转头一把提起了长|枪指着那满地乐师,“奏乐啊?王爷的话你们没听到吗?!还是你们,根本就是蛮国派来捣乱的奸细?!”   奸细论罪当诛九族,舒明义是送亲的将军,所谓将在外君命不受,他杀他们,易如反掌。   最终,嘹亮的唢呐声儿出、鼓点雷雷,一曲不怎么在调上的《百鸟朝凤》在驿馆响起。段德祐僵立在原地,想到自己接到的那封密旨,目光怨毒地瞪着那扇合上的窗户,气得浑身发抖。   结果那窗户忽然又吱呀一声打开,探出元宵的一个小脑袋,他冲众人一礼,“诸位,用力。”   元宵笑嘻嘻地,“王爷说,声儿太小,不够热闹,他听不着——” 第8章   次日辰时,红日渐起。   乐班几个吹长笛的,已口吐白沫倒在了地上。敲打的几个皆手臂发麻、锣鼓声儿也稀稀拉拉,而《百鸟朝凤》主音、吹唢呐的那人,也早是面色蜡白、满嘴血沫。   乐班的班主伏在驿馆坑坑洼洼的黄泥地上,脑门磕出一个模糊的大血洞。他嗓音嘶哑,却还在朝着那合上的窗户请罪告饶。   段德祐弄巧成拙,木着脸陪了半夜,最后撑不住,就寻了个“明日还要主持大典”的由头,带着掾史几人偷偷开溜。舒明义倒是同自己手下士兵,轮岗守了这帮人一宿。   乐声一开始还挺响,一个时辰后就趋弱。   驿馆附近没有安置流民,倒因为那热闹的鞭炮声儿吸引来不少孩子,他们懵懵懂懂地听了一会儿,最终被父母牵走。剩下在驿馆中的,多是军人,他们原就要轮班值夜的。   小元宵心安理得地掏出几团棉花,塞了自己和凌冽耳朵,安眠一宿。   朝廷同蛮国约定的福地在镜城南城门外十里地,吉时没有按锦朝的婚俗定在黄昏,而是选在了午后未时。如此,原本的时间安排也得提前——   段德祐消停了没几个时辰,又带着掾史上了门。   这次,他一改昨日蛮横,先叩门,然后才带人进门。   今日大典,段德祐和身边的掾史、胥吏们都换上了红色的礼服,外面还有他带来的镜城一众官员,舒明义伸了个懒腰,挥挥手、算是放过了那班乐师。   “舒将军,”段德祐上前见礼,态度依旧殷勤,却没敢再攀亲,“不知王爷起身没有?下官带了喜婆、妆娘来伺候他梳妆更衣。”   舒明义一直在军中,尚未成亲,对这些规矩倒不太明白。他瞥了一眼,那两个婆子瞧着倒没什么坏心眼,“王爷起了多时了,你们上前敲门便是。”   两个婆子捧着妆奁盒子上前,正要敲门,屋门便从里面打开,元宵推着已换好吉服、簪上金簪的凌冽缓缓而出——   这套正红色金丝描边的吉服,凌冽在京城送亲的时候穿过一次。   新裁的衣裳原本十分合身,只是西南夏日多骤雨,连日的赶路让凌冽前后又病了几次、人也削瘦了不少。如此,衣袍更见宽大,外头纱縠金丝的裼衣也变成了飘逸的罩袍。   据说明帝已故的淑仪宸皇贵妃艳冠后宫,而此刻那金冠之下的北宁王:一抹轻描墨眉,两点雪眸似星,人虽在轮椅上,他身上那股贵气却浑然天成,像一副出自名家之手的罕见雪景梅画。   两个婆子看呆了:这神仙一般的人物哪里还需要她们画蛇添足?!   而段德祐原本看着自己满口血沫的乐师在生气,结果一见北宁王,他倒又呆了。段德祐死死地盯着凌冽那缠在两重金色腰封下的细腰:一个瘸子,恁地这般勾人?!   不过一想到蛮族,段德祐脸上又浮出一股子邪|淫恶意——蛮国勇士各个身量高大、皮肤黝黑,体型重量皆是汉人两三倍,像这瘸子,只怕还不够他们玩上一次的。   段德祐脸上重新堆起笑容,上前道:“王爷万福。”   凌冽颔首,算是应了。   那段德祐从怀中取出个小册子,双手捧着,“昨日您想看《敕令礼单》,今日下官带来了,还请王爷过目——”   金封贴红的五道全折,倒是皇家手笔,凌冽接过来,里头用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地写了不少——东珠、珊瑚、玉璧和金银丝帛,凌冽随意看了两行,就额角发胀、有些眼花。   他在军中多年,精力极好,从没看点书就头昏的状况。   只怕是昨夜天寒,他顶着湿冷长发应付段德祐时又着了凉。   段德祐笑着垂手候在一旁等凌冽看,忽然状似不经意地大叫一声,等众人都看向他时,他才夸张地一跺脚,“瞧我,都乐糊涂了!御赐了三枚龙首凤尾的金钗,正好今日给王爷配上,也算是添点喜气。”   他说着,也不等旁人回应,自己径直走向一口木箱,从里面翻翻找找取出个檀木镂空的匣子来,匣中放着三枚六、七寸长,拇指来宽的金钗,凤尾龙首,看着倒是漂亮。   只是,一般金饰不做这样的长宽,毕竟三、四两金子戴在头上可重得很。   段德祐却不懂似的,满脸殷勤地捧着盒子上前,“还请王爷簪上——”   他走过来时,手肘不经意地碰了碰喜婆,那婆子这才回神道:“是啊是啊,王爷这样有些太素净了,大喜的日子,还是戴上得好。”   凌冽将目光从礼单上撤回,面色平静地看了一眼段德祐,“大人方才说这金簪是御赐的?”   “可不是?”段德祐仿佛早就知道他会有此一问,没有犹豫地往那礼单上第二页第三行一指,“您瞧,这儿写着呢,‘御赐龙首凤尾金钗三枚,重九两。’”   凌冽没说话,示意元宵将那匣子接过来。   段德祐心中大喜,以为凌冽这是答应了,便客套道,“怎敢劳烦王爷身边的人?”   元宵却已将那匣子接过来递给凌冽,凌冽拿到手中,将其中一枚金钗取出,他运劲儿于指尖轻轻一捻,便有簌簌金粉从钗子上掉落,露出里头黑黢黢一片的铁质来。   段德祐:“……”   “段大人,”凌冽抬起眼眸,“您确定、这是御赐之物?”   舒明义凑过来,皱眉将剩下两枚金钗也拿出来一捻,结果竟也是铁质镀金的。舒明义平生最恨贪官污吏,当场发了火,“段大人,你怎么解释?!!”   段德祐被吼得一抖,但到底是横行乡里的恶霸地主,眼睛一转就转身大踏步地走到木箱旁的两个下人身边,毫不客气地赏了他们一人一个耳光:“江南贪墨事才出!朝廷上下都在严查!你们好大的胆子!”   “大、大人饶命!小人不知、小人冤枉啊!”   舒明义哼笑一声,而凌冽却只是将那伪作的钗子丢在地上,轻轻地掸了掸身上的金箔碎屑,“千防万防,家贼难防。大人对朝廷忠心耿耿,自会大义灭亲、秉公处理。”   驿丞一早说过,段德祐是新官上任。   镜城是前线,本就人力物力紧缺,他这样的,用的人自然是身边用惯了、从庐州老家带来的。   段德祐当着舒明义和众人的面儿,只能咬牙,道:“下、下官……自不会徇私。”   “是了,昧了御赐赏物,按罪当如何?”凌冽揉了揉额角,“元宵,你说。”   “按律啊,当流徙三千里,”元宵笑嘻嘻地,“不过,方才段大人你也说了,眼下朝廷严查,只怕罪加一等,要杀头呢。”   两个下人一听这话,脸都白了,膝行到段德祐身旁、不管不顾地哭嚎起那套“上有八十老母、跟着您尽忠多年”的说辞来。   段德祐心里有鬼,怕他们死到临头攀咬出他来,便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地抽了旁边侍卫的刀,“哗哗”两下结果了他们。   血光飞溅,染透了驿馆的黄泥地面。   段德祐白着脸,捏着刀,目光怨毒地看向凌冽:“……奸贼已经伏诛,王爷,可还满意?”   “大人好气魄,”凌冽看向膝上的礼单,道:“只是,少了三枚足九两的金钗,大人待会儿又要如何同蛮国交待呢?”   “……”这次,段德祐浑身发抖,竟气得提刀指向凌冽,“你——!”   “放肆!”舒明义挡过来,亲兵们也纷纷持|枪指向段德祐。   最后,还是段德祐那个当掾史的侄子,上前一边赔笑着同舒明义回话,一边小声地劝段德祐。段德祐这才大喘了几口气、丢掉了刀,闷闷冲凌冽一揖:“是下官失礼。”   掾史取了九两金子,补进了箱中,这事儿才算翻篇。   外头鞭炮重新炸响,喜婆吆喝唱喏,请新人出门上轿——   在锦朝,原本贵族成婚要用八抬花轿。   轿顶扎正红色绸花,轿厢上洒白米,轿内的横凳上铺一层软糯粉,上置一条红绸,迎新娘坐定后,再往她的衣裙上铺一层桂圆、红枣和花生,取富贵平安、早生贵子的好意头。   那横凳是特制的,若新娘在行轿过程中坐得稳当,到达之时、身上的果子便能一粒不落,身后裙摆上也是干净整洁、不染一尘,能赢得夫家和乡邻的赞许。   相反,若新娘平日就是个言行不端的,在轿上坐不稳,下轿后便会落一屁股的白灰、身上的果子也会落得满轿都是,要遭人笑话和看不起。   可凌冽是男子,又是当朝王爷,在京城送亲之时就没用花轿,而是用原本王府的马车改了一辆红鸾车。这红鸾车是特制的,能方便凌冽上下、还能在车后延长的车板上携带轮椅。   结果众人出门,昨日还好好的马车,此刻车轱辘却不见了一个。整辆马车歪歪斜斜地倒在马槽外,上面扎好的红绸也沾满了干草和湿润的黄泥。   舒明义黑了脸,两个守卫的小士兵吓白了脸、双双跪下磕头道:“将军将军,我们真的彻夜守在此处,一步也没有离开过!”   “一步都没离开过……”舒明义反手,突然揪住段德祐的前襟,“又他妈是你干的是不是?!”   段德祐吓了一跳,被舒明义那骇人的表情吓得整个人抖了抖,他双手拉着舒明义的手臂,“不不不,表弟,真不是我,前线物资紧缺,这、这红鸾车是你们带来的,我我怎敢轻易损毁!”   他虽这么说,但眼神闪躲,根本是做贼心虚。   “先是大晚上不睡觉来放鞭炮、奏乐,紧接着就是什么假金簪,现在马车又坏了!”舒明义也不想装了,他将段德祐往地上狠狠一摔,“姓段的我告诉你,不管你从什么人那里得了什么命令,有我舒明义在,你便休想动任何歪心思!”   段德祐缩了缩脖子,模样猥琐得令人发指。   掾史又跑上来,“舒将军您莫生气,马车坏了要误吉期,这事儿叔父也着急。不若我现在着人去问问,能否在当地找百姓们借上一顶轿子。”   舒明义踹了地上的小石子一脚,“你说得倒容易!”   镜城是前线,马匹都是战马、是军用资源,百姓们因为打仗早就不知跑到哪里去,怎么还会有人准备轿子?!   不过那掾史说完,段德祐却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连连说好。   下人领命去了,没一会儿工夫就满脸喜色地回报,说找到了一顶现成的花轿,且将轿子带到了门口。   这谎话骗三岁小孩还可以,舒明义一听就知道是段德祐和掾史早就准备好的,为的就是折辱凌冽,想看他堂堂王爷、不良于行,大庭广众下,上个轿子都像个废物!   舒明义正要发作,凌冽却淡淡开口,“事急从权,用轿子也不妨。”   “王爷……!”   凌冽冲舒明义摆了摆手,示意他不用担心,只让元宵将轮椅推到那顶扎满了红绸、洒着白米的花轿边。   段德祐和掾史两个对视一眼,正等着看凌冽笑话,却不料眼前一花,北宁王已自撑着轮椅一跃起身、稳稳当当地落坐到花轿之内。   元宵冲两人伴了个鬼脸,将轮椅收拾收拾推着候在一旁。   倒不是凌冽大度,只是同这两个小人周旋已花费了太多时间。刚才他觉得头晕,这会儿额角已经隐隐发痛起来,多半是风寒入体,凌冽扶着有些发烫的额头——不过坐个轿子,忍过这阵、他便能脱身。   段德祐咬了咬牙,最终只能恨恨地吩咐起轿——   好,北宁王,你好样儿的!   我倒要看看,等你委身蛮王身下,还能不能如此嚣张!   ○○○   锦朝婚俗,晨迎昏行。   白日迎亲,戌时成礼。   不过和亲并非一般嫁娶,大典上还有两国的合议文书要交接。所以他们到达镜城南的时候,正好是午时,段德祐准备的吉毯由两个小厮推开,红地描合欢金边的毯子顺着他们要走的道路一寸寸延展。   城外的道路不似城内平坦,有些坑坑洼洼。   即便轿夫已经走得很慢,但稳稳坐在轿中的凌冽还是被晃得有些头晕眼花。   教内的横凳上铺满了瓜果,他身上也被喜婆洒了许多红枣、桂圆和花生,花轿四壁遮挡,他只能隐约从前面的轿帘缝儿中看着外头正红色的吉毯,听着耳畔黄鸟清啼和那隐隐传来的兽鸣——   在京城时,元宵打听来消息说,蛮国喜欢操纵野兽战斗——狮子老虎、豹子豺狼,甚至还有战象。凌冽没见过那么多动物,父皇和皇兄的百兽园里,他也就见过西域贡来的花豹和在北境战场上见过的戎狄野牛。   大约想着野兽的缘故,风中传来的味道里,凌冽渐渐嗅出一股兽类的腥臊来,他皱了皱眉,却因身上铺着喜果的缘故,没办法抽手掩住口鼻。   被这味道一熏,他便更有些发晕了。   昏昏沉沉间,花轿稳稳地落了地,凌冽遥遥听见了一些吱哇乱叫的吼声,而后便是震天响的一片欢呼,似乎,他们已经到了迎亲大典所用的那块福地。   黄忧勤选中段德祐,也并非只为钱财,这人贪婪,却也有些才学。   段德祐上前,对着蛮国驻扎在平原上的中军大帐一揖,双手奉着文书高举过头顶,张口便说出了蛮国的苗语:“在下大锦礼官段德祐,送北宁王和亲至此!请尊驾移步、出来相见——!”   凌冽在轿内看不到,轿子外的元宵和舒明义却看得清清楚楚:   广阔的平原上,大大小小扎着的军帐外,站满了皮肤黝黑、披着兽皮、戴银饰的蛮国勇士,他们有些人脸上还涂抹着五颜六色的涂料,远远一看还真像是戏文话本里的地狱妖邪。   元宵瑟缩了一下,推着轮椅的掌心渗出了一点儿汗,他将身子往舒明义身后躲了躲,只敢探出半个脑袋来小心翼翼地看那些蛮国人,还有间杂在他们身边的战象和猛虎。   舒明义没注意小管事的这点举动,他只是拧着眉头,才发现自己在京中一叶障目,以为他们锦朝□□上国,原来南境蛮国已经发展到如此地步!   两人各怀心思,却多多少少都对那位短短一个月就打下他们锦朝数城的小蛮王心存好奇:一个年仅十七岁的少年人,竟能统领眼前这一群魁梧凶悍的士兵?   段德祐呼喊了三道,蛮国军中才终于有了反应。勇士们的欢呼声越来越高也越来越快,终于中军大帐的帘子一掀,元宵和舒明义还没来得及抬头,就觉得脚下的大地“咚咚”震了两下,再抬眼望去,却见到个三百来斤重的蛮国莽汉!   他皮肤黝黑、赤着上身,身上的腱子肉一块块垒在一起,每走一步都颠好几下,肩上披着一条牛皮制成的铠甲,鼻下还穿着个夸张的银质鼻环。   这莽汉一走出来,周围的蛮族勇士都挥舞着双手冲他欢呼,他也回应似得冲着天空大吼一声,惊飞了林中一大群黄鸟。   元宵“哇”地一声吓哭了,而舒明义眼中也露出了深深的担忧。   段德祐却是面色一喜——原来小蛮王长这样!   那北宁王完了,必定一过门就被这肥猪压死在床上。他想着凌冽那样纤细的腰肢、难免有些可惜,不过,谁叫那瘸子倒霉呢!   众人喜忧参半,蛮国中军大帐前的帘子却又突然动了一下,里头又款步走出来一个身材高挑、肩宽腿长的金发美人来——   当空的日光正巧落到美人那一头蓬松而卷曲的长发上:   金灿灿的像是珍贵的金丝纱縠,又仿佛是从穹顶倾斜而下的金沙瀑布。   这人的皮肤也有些黑,上身赤|裸,只在颈间戴了个双龙斜纹的银项圈,下|身随意裹了一条蛮国大典上才用的蓝染亮布,以一道梅花银纹链穿了、松松垮垮地缠在腰间,露出宽阔的结实的胸膛和劲瘦的腰肢来。   美人没穿鞋,脚腕上戴着一对垂叶蝶纹银环,行动错步间,银叶相碰、发出簌簌之响。   他有一双大大的绿眼睛,眼尾上翘、下有卧蚕。口若弯弓上弦月,两唇丰厚而饱满,鼻梁峻拔耸直,更衬得那双绿眸深邃,像极了世间罕有的绿宝石。   跟着段德祐的许多镜城官员,根本没见过如此充满野性异域美的蛮人。   元宵和舒明义只当这人是蛮王身边豢养的美妾娈宠,却没想到他一出来,整个蛮国军帐前的勇士们竟纷纷冲他单膝跪下,兴奋而恭敬地山呼着:“华泰姆、华泰姆!”   其声震天,就连蛮国军帐中战象、兽群亦伏地致意。   而正午偏西的日光洒落到那美人身上,他身上的银饰在风中发出清脆的鸣响,金色的长发如旌练当空,在日光下煜煜生辉,宛若神明降世、天神下凡。   就连刚才那个三百来斤的“蛮王”都转过身,恭恭敬敬地跪到他脚旁,致以蛮国最高大礼——   单膝跪下、右手握拳于胸长揖。   不知从何处蹿出一只吊睛白额的花纹猛虎,竟优雅地踱步过来,亲昵地用脑袋蹭了蹭美人的小腿,那神态动作,倒像极了中原富贵人家豢养的狸奴。   锦朝众人都吓懵了,段德祐也一屁股跌坐在地。   倒不是因为这只白额大虫,却是因为他通苗语,知道那“华泰”意为天,“姆”译做神。   华泰姆,便是天降之主、蛮族的神。   段德祐面色苍白,原来,这位才是那攻下了锦朝十六州郡的、小蛮王。 第9章   风吹林动,日头渐毒。   端坐在花轿中的凌冽,鬓边微微渗出了一点汗珠。垂坠的轿帘叫他看不见外面发生的一切,而逐渐闷热的轿厢、厚重的吉服更叫还病着的他头重脚轻、难受得紧。   蛮族的躁动欢呼他听不懂,段德祐半天没有吱声的反应也叫他有些疑惑——未时将至,即便没人真正在乎这场和亲,也不该如此耽误。   凌冽正在思虑是不是段德祐又在憋什么坏招时,外头却忽然遥遥传来了一道中年大叔的声音:“我王已出,还请国书。”   那声音腔调听上去虽然有些怪,但却是标准的中原官话。   凌冽在轿中没有看见,轿外众人倒瞧清楚了:说话人是个身披靛黑二色蓝染、包头巾、留着八字胡的大叔,他正手持苗锦封的牛皮卷从军中挪步走出。   蓝染珍贵,唯有蛮国贵族和节日大庆时才穿。此人通中原官话,又手持国书,料必身份地位不低。僵坐在地上的段德祐这才回神爬起来,连连急道一句“请出国书、请出国书。”   胥吏便几个领命去了,在双方交换合议的国书时,段德祐还是忍不住地盯着那站在日光下如同天神下凡般闪着金光的小蛮王——   不是都说,他攫戾执猛、凶暴异常吗?   不是都说,他天生异象、眼冒绿光吗?!   怎么,怎么会长成这样?   怎么可以,怎么能长成这样?!   段德祐一想到凌冽墨发披散、白衣胜雪,狭长凤眸如寒夜点星,又见那小蛮王亲昵地在同身边白额虎亲昵逗趣,他心里憋闷得慌,实在没法想象这两人在一起那如画般和谐的模样!他把手指节捏得咔咔作响,几乎将手中的礼单揉烂。   宫中的黄公公给他的密旨,一共有两重意思:   其一,让他在不破坏和亲的前提下,想尽办法给北宁王添堵,最好极尽羞辱之能事。   其二,若他此事办得好,朝廷之后会对蛮国用兵,到时候便拔擢他到镜城之上的律州当州牧。   虽不知黄公公同北宁王之间到底有什么过节,但管他呢,只要以后能升官发财就成。毕竟律州是个大城市,还有不少富商巨贾,能捞的油水只多不少。   段德祐瞥了那大红色的花轿一眼,之前他的法子都铩羽而归,今日,他看着礼单上的“成婚礼”一项,又生出了个主意。见那边国书交接还有一会儿,他便冲身边的掾史招了招手,两人凑在一起小声议论了一番,半晌后都露出了猥琐而下流的表情。   掾史点点头退下,没多一会儿就搬着个火盆、拿着金弓和金箭过来。   元宵一看那火盆就急了,他家王爷上下个床榻、轿子、马车什么的无事,但断做不出跨火盆的动作,他刚想上前理论,舒明义就从后拦住了他,“这是国事,大典当前,元宵你不能上前。”   “我不管!”元宵挣开他的手,又急又怒道:“朝廷是你们的朝廷,可那是我家的王爷!”   他这么一闹,蛮国很多武士都遥遥看了过来。舒明义看着那群虎视眈眈的蛮国大军,最终还是咬牙将元宵拽回来锁在怀里,捂住了他还想高声尖叫的嘴,哄道:“元宵,别闹,你不要命了?!”   元宵奋力挣扎,可年仅十四岁的他哪里是舒明义的对手,小管事抖着嘴唇,最终狠狠地踩了舒明义两下。   舒明义吃痛,正想骂元宵这个小没良心的,却陡然感到自己掌心一片湿凉,想到这主仆俩一路走来的亲密,舒明义的心里也有些难受,他顿了顿,俯身哑声在元宵耳畔道:“信我,元宵,交给我,别慌。”   他安抚完元宵,那边段德祐几人却已在花轿前摆好了火盆。   两国文书交换完毕,那蛮国的八字胡大叔将锦朝那三幅全折的金地贴红折子收收好,面上挂着和善的笑容:“文书已毕,是否该让我们带人走了?”   段德祐一边将蛮国送来的文书交给胥吏收好,一边冲八字胡大叔拱手:“先生莫急,今日是喜事,按着我大锦婚俗,还有几项大礼需请你们大王配合。”   他说着,掾史便捧着托盘、带着金色的弓箭走上前来。   八字胡大叔远远看了那花轿前的火盆一眼,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的笑意淡了些:“礼官大人当真还要同我国讲究这些?”   “当然,”段德祐夸张地点了点头道:“王爷身份贵重,这可是我朝少不得的大礼仪。”   “是么,”八字胡大叔看着他,脸上虽挂着笑,眼神却已冷了下来,“那礼官大人请说吧。”他一边答话,一边将段德祐的话翻译成苗语说给旁边的小蛮王。   原来锦朝婚俗,讲究在迎亲之时请新郎持弓,于主婚人的唱喏下按顺序射出三箭,以祛除邪祟,谓:一箭天,赐良缘,新人临门喜相意;一箭地,百年好合两相许;三箭轿前定乾坤,地久天长结连理。   “三箭定乾坤”后,主婚人会说一溜吉祥话,然后由喜婆搀扶着新娘下轿、跨火盆。   段德祐还在想着待会儿如何磋磨、羞辱北宁王,却没注意那边,他说一句话,八字胡翻译一句,小蛮王的脸色就沉一分,等他说完,小蛮王手上摸挠白额虎的动作都停了,睫帘低垂,看不出在想什么。   “规矩就是这么个规矩,还要请尊驾移步,”段德祐笑眯眯地冲那小蛮王拱手,有人翻译,他也就不说苗语了,“弓箭都是现成的,您按着我的唱喏来就行。”   站得近了,段德祐才看清楚,小蛮王身量高挑,比舒明义手中立着的红缨枪还高出那么一截,且身上的肌肉紧致结实,鼻梁骨很高、中庭饱满,用相面的话来说这人一看就在那事上厉害得很。   段德祐想着北宁王是个残废,落在这小蛮王手中定没有好,嘴角的笑容更扩大不少。   听完八字胡的翻译后,小蛮王安抚地摸了摸身边猛虎的脑袋,然后面无表情地走上前来,他将托盘上的弓箭一拿,不等段德祐发话,就拉开了弓,结果那金色礼弓尚未拉满,就“铮”地一声断成两截。   “……”段德祐脸上的笑容僵了僵,“大、大王神武。”   小蛮王嫌恶地将那涂了金漆的断弓往地上一扔,抬脚就要朝着花轿的方向走。段德祐连忙上前拦了,“大王、大王,莫急,您莫急,我这就叫人给您换新的。”   掾史和几个胥吏会来事,连忙从军中取了几把硬弓奉上来。   小蛮王一一接了,结果“铮铮铮”三下,将那些千钧重的羊角弓竟然悉数都被拉断。   段德祐笑不出来了,额角渗出豆大的汗珠,他张了张嘴,半天找不到合适的话说。   小蛮王也有些不耐烦,他睨了段德祐一眼,冲旁边的蛮族莽汉伸手,那三百斤的胖子立刻会意,转头取了一把一人高的大弓来。   这把大弓的弓身通黑,两缘漆白,弓弦圆匀润泽,弦粗却足有两指。   小蛮王将那大弓接过来,取了金羽,满弓拉开后,段德祐只听得“嗖”地一声,就有一支金箭擦着他的头顶飞过,一气儿射|入中军大帐、而后贯穿了后面两顶帐篷。   段德祐打了个冷战,那些吉祥话再难开口。   小蛮王不理他,径自取了第二箭。   方才那一箭已有万钧之威,舒明义兀自心惊,却见小蛮王弯弓搭箭后,竟直瞄准了北宁王所在的花轿。舒明义吓出了一身冷汗,暗中咬牙、握紧了手中的红缨枪。   结果金色的羽箭射|出,竟如下弦月般,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叮”地一声打翻了花轿前的火盆。铁盆里的木炭火星飞溅,瞬间将那红色的吉毯点燃。   “……”段德祐腿软,若不是掾史搀扶着他,只怕又要一屁股坐在地上,他见吉毯起火,又连忙喊道:“救、救、救火啊——!”   锦朝这边乱作一团,那边小蛮王却耸耸肩,叽里咕噜地对旁边的八字胡大叔说了一句。   那大叔点点头,笑眯眯地冲段德祐道:“我家大王说,他手滑了。”   段德祐讪笑,手忙脚乱地灭火。结果他一边灭火,那边掾史却一边命人去准备新的火盆,似乎下定决心就是要完成这个“轿中新人跨火盆”的“仪式”。   看着那个重新被端正摆放在花轿前的火盆,小蛮王绿眸沉了沉。   而他身边的八字胡大叔则是环抱了双手,耸了耸肩,后退一步,像看猴戏般远远瞧着段德祐。   段德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在心里暗骂这小蛮王,他站起身来堆笑,又欲解释那火盆的种种祛邪功效,结果他的话才说了一半,就听得空中一道裂帛之声,而后,血珠飞溅——   山风阵阵,旌旗翻卷。   刚才还混乱一片的场面,瞬间安静下来。   第三枚金色的羽箭扎进了段德祐的喉管,将他整个人串到了箭上。   段德祐瞪大眼睛,抬手指着小蛮王想说什么,可喉咙里涌出的鲜血堵住了他的声音,教他只来得及冒出咕咚两个血泡,就扑通一声倒到地上、面目狰狞地断了气。   箭头扎入吉毯内,鲜血喷涌,溅湿了花轿轿帘。   被洒了一头一脸血的喜婆眨了眨眼,而后“啊啊啊啊”地尖叫起来,一转身就往镜城内跑,她年迈、跑不快,步子踉踉跄跄、没几步就连续地摔了好几个大跟头。   而她这么一动,锦朝这边就乱了:跟着段德祐来的那班胥吏也被吓得屁滚尿流,丢了手中东西就不要命地往城内跑,一面跑一面大喊着“杀人啦!蛮国杀人啦!”一时场面混乱,哪里还是什么“□□上国、礼仪之邦”。   舒明义皱眉,心里蹭蹭火起,高喝一声“都给我安静!”而后命自己带的士兵堵住城门,叫那些四散而逃的官吏们回来、别丢人现眼。   掾史距离段德祐最近,他呆愣了一会儿才慢腾腾跪下去,摸了摸他叔叔段德祐尚有余温的身体,他的眼泪止不住了,他面色金白地喃喃道:“他、他是大典礼官,你、你……好大的胆子!”   小蛮王只将手中的大弓一丢,又咕咕哝哝说了一句。   “我家大王说,”八字胡依旧挂着笑,一指段德祐的尸体,“他聒噪,听着心烦。”   掾史面色青白、两眼赤红,不敢置信地瞪着那小蛮王,“你——!”   到了这个地步,掾史也被逼急了,他丢开叔叔的尸体一下跳起来,恶狠狠地破口大骂道:“你你你竟敢在阵前射杀我大锦的朝廷命官!这事儿没完!按锦朝的规矩,你这、你这就是宣战!!”   掾史个高,但生得干瘦、跟个芦苇杆似的。   小蛮王偏了偏头,都不稀得开口。   八字胡大叔无法,只能一耸肩指了指掾史脚下的地面:“不好意思啊,这位小大人,你们目前所在的,好像是我蛮国的领土。既在我蛮国的领土,规矩,自然得按我们的办。”   “你——!”   双方争执不下,轿中的凌冽却看着那点点滴滴顺着轿帘融入吉毯的鲜血,深吸一口气,缓缓挺直了腰背、坐正了身子——   比起北境戎狄,南境蛮国这些年算是安分,只同他们东边的百越国冲突不断,从未像现在这样主动大规模地向朝廷挑衅过。这位小蛮王,年仅十七岁就能在数月内连下锦朝数城,可见其暴虐好战。   凌冽虽也看不上段德祐此人,但“两国交战不斩来使”这是约定俗成的规矩,姓段的又有“敕令礼官”这么一重身份,对外、就算是锦朝的脸面。结果,那小蛮王却全不将人看在眼里,上来就是毙命一箭。   难怪……   凌冽摇摇头,他那个不省心的小侄子和舒家要那么早调兵遣将来南境,恐怕就是因为蛮国议和事假,小蛮王根本就是借着和亲这事儿,想要趁锦朝不防时、来个长驱直入——   毕竟,前世戎狄邀约他们打入京中时,蛮国可是没一点儿谦让。   最后锦朝国灭,蛮国和戎狄南北分治,可见狼子野心,同样不容小觑。   凌冽从前一直关心的是北境和镇北军,并不太记得前世到底是哪家的倒霉姑娘来和亲,现在细细回想——好像那时候蛮国对这位和亲的“公主”确实不大满意,而后就借着这由头再次起了兵。   看着吉毯上那道暗红色血线,凌冽呼出一口气,将掌心因发热而冒出的虚汗蹭掉,缓缓捏紧了藏在袖中削铁如泥的短剑——他说不清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情,段德祐此人死有余辜,但这小蛮王……只怕也不好对付。 第10章   血水干涸得很快,段德祐的尸体凉得也快。   夏日的骄阳洒落在这块平原上,微风轻拂,却让在场每个人都是一身冷汗、噤若寒蝉。   掾史摇晃了两下,忽然“嘻”了一声,又扑倒在自家叔叔的尸体旁,他抱起段德祐的尸体,冲着蛮国勇士们发出桀桀怪笑:“呵呵呵呵呵,你们完了,你们完了,我朝大军马上就到了,到时候,嘿嘿嘿……”   他目光涣散,面色青白,看上去像是承受不住巨大打击疯迷了。   舒明义刚想命人上前将这掾史和段德祐的尸首搬开,那边的小蛮王却已经一跃、侧身坐上了他身边吊睛白额猛虎的背,那头老虎冲着锦朝大帐嚎了一声,驮着人就猛奔而来——   元宵“呜”了一声,害怕地闭上眼睛抱住了舒明义的腰。   而猛虎跑到花轿旁边后就停了下来,小蛮王轻轻一跃落地,身上的银饰发出清脆的声响。舒明义被元宵拉着,一时不好上前,但他也看出来小蛮王个非常高,肩宽腿长、浑身上下充满了野性的张力。   因为浸了血的关系,原本翻飞的轿帘此刻已经板结。   凌冽长呼了一口气,下巴尖儿上挂的一滴汗珠便坠到了身前,他还烧着,眼睛也发花,外头的风吹草动他其实听一半、漏一半,这会儿忽然听见一声野兽的低吼,然后就是自家小管事的一声惊呼。   恍惚间,眼前的轿帘一动,外面明媚的阳光瞬间照射进来。   正午的阳光炫目,凌冽眯起眼睛,却因为逆光的关系,只看见了一片结实的小麦色胸膛,还有那挂在颈项上的双龙纹银项圈,煜煜日光被银器反射成耀眼的七色光。   而比银器还要光彩夺目的,却是这人披散下来的满头金色卷发。   凌冽只觉自己看见了九天神祇,如耀翅金乌亲临,又好像是北境雪山上难得一见的红日、雪夜里骤然出现在前方的金色温暖篝火,让他瞬间失去了应有的反应。   而掀开轿帘的小蛮王,也第一次近距离地看见了这位、他用自己实力得来的北宁王。   汉人的花轿真小,也真矮,小蛮王微微弯了弯腰,只见一个面色苍白的公子,被裹在一身描金边的正红色吉服里,他睫帘半垂、双手交叠藏在广袖中,人坐得端端正正的,身上铺满了红枣、桂圆和花生。   这个习俗,小蛮王知道,他撇了撇嘴,只嫌中原的汉人规矩多——   这轿子里的横凳就那么点儿,还要在上面洒什么糯米粉、丢上硌屁股的瓜果。说是好意头,却没想着人家姑娘闷在轿厢里,要挺直了腰板顶着个两斤多的凤冠,还要容妆整肃、一动不动有多难!   据说,只要新嫁娘能够稳稳地坐在轿中,身上的瓜果就会一粒不落,身后也不会沾染上白灰,会因此赢得夫家的尊重和好彩头。   小蛮王打心眼里瞧不上这种规矩:媳妇儿是用来疼的,而不是用来折腾的。   结果他一垂眸,却发现北宁王人虽然病恹恹的,但那些洒在他身上的干果,竟然真的一颗都没有落到轿厢中。小蛮王瞬间瞪大了眼睛——他好厉害!   这个时候,凌冽也终于回过神来,他微微仰头,见小蛮王掀了轿帘却半天没一点动作,只好暗中摁住短剑防备,下一瞬,却有一个毛茸茸的脑袋拱了进来。   “嗷——”   属于野兽的腥臊味儿扑面而来,凌冽皱眉,一低头却乍然对上一双黄金色的兽瞳。在看清了挤进来的是一头吊睛白额的大虫后,凌冽一僵,他强撑着没动,脸却白了。   那大老虎拱进来后,圆溜溜的金瞳眨巴两下,直勾勾地盯着凌冽瞧。   “阿虎退下!”   少年充满朝气而清脆的声音在耳畔响起,那小蛮王似乎察觉到了他的不适,伸出手来在那大虫的脑袋上撸了一把,用苗语训斥了两句。   凌冽看着他落在白额虎头顶的手掌,掌心宽厚、五指颀长,分明的骨节凸起,蕴含着极强的力量。   等他将老虎推了出去,凌冽刚松了一口气,小蛮王却忽然冲他伸出了手——   凌冽来不及反应,眼前一花,整个人就被从花轿中扛了出去。   旁边的元宵被吓了一大跳,他因为惧怕老虎不敢上前,怎么一眨眼工夫,他家王爷就被那蛮子像扛米袋一样甩上了肩头。元宵又怂又急,躲在舒明义身后吱哇乱叫,“你你你”了半天,却说不出个所以然,“哇”地一声又哭了。   小管事人小,但嗓门极大,这么一哭就吸引了小蛮王的目光。   远远看着凶巴巴瞪他的元宵半晌,小蛮王墨绿色的眼眸中忽然闪过了一丝惊讶,而后他才意识到——北宁王是中原人,是娇弱、白净、小巧的中原人,不能跟他们蛮国姑娘似的这么扛。   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连忙将人扶扶好,一整个打横揽到胸口:哥哥果然轻得很,白白香香软软,看上去跟个精致的琉璃娃娃似的,好像一碰就要碎。   刚才,头朝下,凌冽被这蛮子闹得魂飞天外、头眩眼花。   现在,这姿势,凌冽又急又臊:简直荒唐、僭越、无耻!   小蛮王站直了比他想象得高太多,他想要挣扎,却又怕自己掉下去摔着。而且,这蛮子上身竟什么都不穿,他看着那日光下煜煜发亮的臌胀胸肌,手伸出去完全不知往哪儿放!   烈日之下,凌冽只觉头更晕了,只能勉强搂住了小蛮王的脖子,又被那金灿灿的卷曲长发晃了眼睛。   长发披散下来,肩窝处聚着未散的热,小蛮王走得急,身上冒出了不少汗,他的皮肤偏黑,汗水沁润过后,更像是被洗涤过的铜器,暖烘烘地熏着凌冽,让他浑身僵硬。   感受到凌冽的目光,小蛮王低下头来冲他露齿一笑。   凌冽一愣,不知为何,他总觉得今日镜城的日光特别毒,火辣辣地直烤得他面皮发烫,他讷讷地转过头,错开了目光。   小蛮王抱着凌冽,没有再骑那只吊睛白额的老虎,而是径直走向了蛮国的中军大帐。   在路过抱着段德祐尸体和掾史身边时,那掾史也不知从哪儿来的勇气,竟站起身来想要拦他,“你这样不合规矩,你、你都杀了礼官,我们要重新和谈!”   小蛮王转过身,看着他微微一笑。   一道银光闪过后,掾史只觉颈上一痛、眼前一花,他浑身的力量就都被抽干,摇晃两下后就捧着心口“哇”地吐出黑血来,掾史瞪大了眼睛趴在地上,这才看清楚,咬他的,是一条银鳞细环蛇。   那条小蛇咬了他一口后,冲他吐了吐蛇信,然后就扭着身子窜上小蛮王的胳膊,在他手臂上绕了三圈,变成一个银质臂钏的模样。   掾史抬了抬手,最终口中吐出更多黑血,两眼一翻,也倒在了段德祐的尸体旁,抽搐了两下、断了气。   这回,锦朝众人都吓破了胆,一个个鹌鹑般不敢出声,舒明义眯起眼睛,攥住手中长|枪。唯有元宵看着那小蛮王抱着自家主子越走越远,忍不住跑出来,“你、你、你快放开我家王爷!”   他的动作太快,舒明义一时没拦住。   而小蛮王回头看了他一眼,偏着头想了想,从小元宵那红澄澄的面容中想到了什么,他其实还不大懂中原官话,并不知道元宵说了什么,他只记得——   在宣郡时,驿馆起火,这个小家伙十分认真地往轮椅上盖了厚绒毯。   小蛮王嘴角绽放出一点笑意,冲旁边的八字胡大叔又叽里咕噜地吩咐两句,大叔笑着摇摇头,上前来冲小元宵努了努嘴,“你,对,就你,别东张西望的,收拾东西跟我们一道走吧。”   元宵眨巴了两下眼睛,下意识想问王爷的意思。结果凌冽被小蛮王打横抱着,根本看不到他。元宵在原地踟蹰了一会儿,便转头求助舒明义。   舒明义先看了看平原上黑压压的蛮国大军,又看看自己身后一群吓得两股战战的官员,他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来前,他爹其实就已经对他透露了许多朝廷的算计。   他从来不懂这群将家族荣誉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父母亲眷,他只知道,他在京中与百姓共饮送亲时,他是真的快活;他看北宁王整治段德祐时,他也是真的快意。   镜城正副长官已死,他这个送亲的将军算是这里最大的主事。   舒明义看了看远处的高天,很蓝,没有一丝儿云,黄鸟莺啼、夏蝉低鸣。最终,他冲元宵点了点头,“……去吧。”   听他这么说,八字胡大叔笑着摸了摸自己的胡须,而后冲元宵招了招手。元宵木木地朝那边走了两步,然后又想起王爷的轮椅,他便又蹬蹬蹬跑过去推轮椅。   而小蛮王这边,却已抱着凌冽回到了中军大帐,凌冽原本想要请他将自己放下来的,结果刚准备开口,就感觉自己的脸颊被什么湿湿的东西碰了一下,他惊疑地抬头,却看见了一只三层楼高的大象。   大象的脑袋上盖着个红色的小帕子,身上还背着一个巨大的筐,它蒲扇着一对大耳朵,眼睛黑黑亮亮的。   凌冽倒抽一口凉气,下一瞬,那小蛮王就笑着吹了个口哨,然后那大象的鼻子一卷,竟将两人卷起来、一扔丢到了背上的筐里。   这一下天地颠倒,原本就病着的凌冽再忍熬不得,头一偏,靠着小蛮王就昏了过去。   蛮族众人见他们家大王已经得手,纷纷高兴地欢呼起来、他们身上的银器碰撞在一起,发出了清脆好听的声音,伴随着欢呼声响彻天宇。   这时,小元宵也整个跑得气喘吁吁地过来,八字胡大叔看了看他的胳膊腿儿,啧了一声,转头冲那个三百来斤的莽汉吩咐两句,下一瞬,元宵手中的轮椅就整个被那汉子扛到了肩上。   “……”元宵张大了嘴。   八字胡大叔好笑地薅了他的脑袋一把,然后揽住他的肩膀,“抓稳了。”   “啊?”元宵一个恍神,还没明白抓稳什么,就被一道碗口粗的“灰色麻绳”捆了腰,他慌忙拽住大叔的衣衫,然后就被整个人卷起来、也丢到了一个象筐里,“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八字胡大叔连忙嫌弃地堵住了自己的耳朵。   元宵胆小,但也好奇,他尖叫了一会儿,然后才发现大象的背上比他想象得要稳。他悄悄睁开一只眼睛,偷偷看了看周围,发现象背上的筐有扶手后,才小心翼翼地凑过去、探了探头。   远处,听见他尖叫的舒明义原本都已经朝这边赶,看见他没事后,又原地持|枪站住。   元宵眼巴巴地看了看那个站在一席吉毯中的人,犹豫了片刻,伸出手挥了挥。   舒明义一愣,远远看着那个坐在象背上、一路走来踩坏了他三五双鞋的小混蛋,忽然忍不住喊道,“一路保重,我会给你写信的!”   “……”元宵一愣,小脸一缩,“谁、谁要看你的信!我跟你又、又不熟!”   舒明义的声音却又拔高了些,脸上的笑意、藏也藏不住:“就当给你送新鲜的鸽子汤呗——” 第11章   凌冽醒来时,发现自己身处于一间全然陌生的房间里——   身|下是榆木蕉叶纹的架子,身上则盖着南境独有的絮丝被。屋内铺着厚厚的绒毯,陈设倒极简单,开了一半的西窗下置了条案,中有矮几一张。   清风徐来,凌冽撑着自己坐起身来,身体微感摇晃,又听得窗外水响,他便猜测这是身在船上。   也不知昏了几日,凌冽躺久了身上有些乏,他抬手捏了捏眉心,没由来听见一阵银器碰撞的脆响,垂眸一看,发现左腕上竟多了个银镯子。   那银镯三指来宽,浮刻了一圈栩栩如生的蝴蝶,下衬繁复花枝纹,中垂无数银穗,每一穗上都坠着银叶,稍稍一动,便碰撞在一起发出簌簌声响。   凌冽皱了皱眉,伸出手去拨了拨,那银镯与他的腕子极贴合,他摸了一圈也没找到任何机簧关窍,便是硬脱不得。他不知此物何用,亦不知那荒唐的蛮王何意,只是想起——   幼时在东宫读书,太师曾说南方百越国蓄奴,凡奴隶皆要戴上纹有各部落图腾的镣铐、女子带响铃,以防私下逃跑。百越国与蛮国接壤,在蛮国以东,临海,与蛮国互为世仇。   凌冽看着那叮当作响的手镯,也不知蛮国是否亦有此俗。   正思量间,房门“吱呀”一声被从外推开,凌冽转过头去,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滚圆的“小桃子”,元宵的手上似乎捧着东西,没手开门,便背过身用屁股顶开门。小东西哼着小曲,心情似乎很不错的样子。   元宵进门后用脚带上门,一抬头就瞧见凌冽坐在床上,“王爷您醒啦?!”他高兴地将那托盘往窗下的条案一搁,眼中放出兴奋的光,“您可算醒了!我这就去请孙太医来看看!”   凌冽一愣:“孙太医……?”   元宵听见凌冽这么问,出门的脚步一顿、咧嘴笑道:“您昏着没见着可太可惜了。”   “……?”   “就两天前,我们登舟的时候,大船都已驶离岸边一截儿了,他老人家骑了头毛驴,也不知从哪儿蹿出来,到了岸边一个翻身就跃上船。孙老爷子的身手可矫健了,看得蛮国士兵们一愣一愣的。”   “……”凌冽想到那白发苍苍的老太医,嘴角难免抽了抽。   元宵回完了话,转头便出去了,他小身板一扭,极快地钻入了船舱下面去找人。   而上层中仓前,日光洒满整个甲板,那头吊睛猛虎正侧卧着打盹,而它软乎乎的肚皮上,则靠着小蛮王。   小蛮王的面前放着一盆子云阳果,荔枝大小的软果躲在一簇簇绿叶下,外皮呈紫红色,上头还挂着晶莹的水珠。他哼着歌,细致而认真地将果子上的叶子择去。   这些都是今岁新熟的,他挑的这些个儿大而甜,也不知哥哥什么醒,反正他每天洗好、择好备着,总能在哥哥醒来的时候,给他吃上最新鲜、最好的。   那个懂中原官话的八字胡大叔懒洋洋地趴在仓前的栏杆上,他叼着一枚叶子,忽然眼光一亮,用苗语冲身后的小蛮王道,“我怎么瞧见,那小管事急急忙忙跑出了房间,啧,你家哥哥可能醒了——”   小蛮王眼睛一亮,一翻身就站了起来,他拍了拍身边不满的大老虎,揣上那一盆子云阳果,“阿虎走,我们去看看——”   这边,凌冽正靠在床上。   忽然听得门口一阵急促的脚步,他扭头,正巧看见推门而入的小蛮王,还有他身边那头油光水亮的大老虎。   即便见过一面,那头金灿灿的长发,还是让凌冽晃了眼。   而小蛮王似乎记着凌冽对着阿虎的不适,他拍了拍阿虎的大脑袋,用苗语下命令叫那大虫乖乖坐在门口。大老虎呜呜了两声,有些不满地将脑袋搁在交叠的双爪上。   小蛮王笑了一下,将手中的盆子托高了些,他冲床边走来,高大的个头几乎要塞满整间房屋。   凌冽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他捏着被面,浑身紧绷,有些戒备地抬头看那小蛮王。小蛮王靠过来坐下,看着凌冽却陷入踟蹰,他许多次抬起手来,最后又懊恼地挠挠头放下。   他盯着凌冽的目光倒是灼热滚烫,只是嘴唇开合数次、都没能说出什么。   凌冽依稀记得小蛮王比他小上五岁,十七岁在锦朝都未及弱冠,还算个孩子,他撇了撇嘴,决心先开口说点什么,结果嘴唇一动,就陡然被一个软乎乎的东西贴上。   “那勾侬咧。”小蛮王的手指推着一颗他从未见过的软果子,说了几个他听不懂的音节。   喂人吃果子这种事情,在凌冽看来是极狎昵的。他只有在戎狄大太子那个荒唐人的帐前,见过如此行径——两军交战,前线的战士厮杀拼命,那大太子却揽着他的娇妻美妾,等着她们剥葡萄给他吃。   凌冽心里一冷,皱眉别开了脸。   那紫红色的果子“啪嗒”一下掉落在被子上,小蛮王愣了愣,扁了扁嘴,竟又重新拿了一颗贴过来,他瞪大了墨绿色的眼睛,认认真真地说,“那勾侬、侬咧!”   凌冽听不懂,拒绝得态度更明显——他往后挪了挪,不满地瞪着小蛮王,“拿走!”   小蛮王眨巴着眼睛,样子看上去更加委屈了,他低下头看着手中的果子呆了一会儿,吸了吸鼻子,又打起精神冲凌冽结结巴巴道,“裹裹裹子,好次的。”   这句官话有些别扭,且说的磕磕绊绊的,小蛮王兀自涨红了脸,凌冽却还当是苗语、根本没明白。   其实这云羊果是南境蛮国独有的一种夏果子,与蜀地的荔枝是一般大小,只是荔枝硬壳、云羊果软质,成熟的时候呈紫红色,可以连着外皮一起吃,咬下去酸甜可口,能解乏开胃、清热降火。   小蛮王挠了挠头,第一次觉得自己真是笨得可以,简简单单的几句汉话,他就是怎么也说不好、记不住。无奈之下,他只能笨拙地拿起那鲜艳的果子自己吃了一个,然后卖力地冲凌冽比划。   可惜凌冽只觉莫名其妙,更手撑着身子往后挪了挪,在枕下摸向属于自己的短剑。   云羊果放不久,小蛮王执拗地又拿起一颗塞到凌冽唇边,他想法很简单——只要哥哥尝过,就知道这是好果子了。   结果那云羊果才递到凌冽嘴边,整艘大船就剧烈地摇晃了一下,他们俩一时都来不及反应,凌冽只觉唇尖被软软一压,紫红色的软果子炸开来,而后身上一沉,失去了重心的小蛮王整个扑向了他。   凌冽瞪大了眼睛,下意识想往后躲,可他手中握着短剑,一时也抽不出来。小蛮王一压,就将他整个人推得仰躺到床上,预想中撞在床板上的疼痛倒没传来,他先枕到的是一只宽厚温暖的手掌。   凌冽第一次经历这种事,骤然被压碎的果浆挤出了不少汁液,顺着唇缝儿闯入他的口腔,那酸酸甜甜的味道让他浑身微颤,脑海里一片空白,一时忘了反应。   而扑在他身上的小蛮王一手垫在他的脑后,一手捏着那浆果,实在分身乏术,怀里的一盆子云羊果散落了满床,小蛮王似是有些懊恼,刚准备抬头道歉,就极近地撞进了凌冽一双眼。   他还是第一次这么近地看凌冽——   披散的墨发铺满了整张架子床,云羊果紫红色的汁液星星点点,脏了凌冽身上的里衣,也脏了那优雅颀长的肩颈,白皙的肌肤若冰,隐约还能看见下头青色的血络,比冰封的神山还要神圣静谧。   小蛮王呼吸一窒,眸色深了深。   而仰躺在他身|下的凌冽,第一次感受到了一种扑面而来的雄性威压,像是蓄|势待发的豹子。小蛮王宽阔的肩膀几乎遮掉了他所有的光,铺散下来的金色长发,将他整个人严严实实地罩下。   唇瓣上堆着那枚饱受摧残的浆果,酥酥麻麻有些痒,凌冽无意识地舔了舔,却正巧将果子衔下。   趴在他身上的小蛮王则看见,在吃下了云羊果后,凌冽本来紧锁的眉头微微舒展,眸色都悄悄亮了亮。小蛮王心里高兴,忽然福至心灵地想起了一个词,“甜的。”   少年人清脆的声音有些低哑,凌冽一愣。   小蛮王却突然伸出手,粗粝的指腹轻轻在凌冽唇角一抹,而后又露出个大大的笑容,舌尖利落地在指尖一舔,重复了一道:“哥哥,甜哒。”   凌冽怔怔地看着他因含吮指尖而泛起水光的双唇,既惊又恼、想骂却臊,便干脆闭上了眼。   小蛮王还想说点什么,结果身后的门边却忽然传来一阵野兽的嘶吼。他回头,一只脉枕便从门口砸进来,孙太医脸上尽是怒容地拉了个大式,“哇呀呀”唱道:“呔!贼蛮子住手!”   元宵被老虎拦在门口,远远一看就瞧见凌冽嘴角有一抹诡异的红。元宵白了脸,一转眼又骇然瞧见床上似乎布满了斑斑点点的红,他当场就大哭起来:“你、你、你!我跟你拼了——!”   他们家王爷刚刚醒!   这蛮子竟然、竟然!   元宵知道自己没本事,但他不能让王爷如此委屈,他不管什么大老虎了,气势汹汹地就想扑过去咬人。小蛮王来不及反应,倒是那闻声而来的八字胡大叔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元宵后劲:“喂喂喂,你这小家伙原来属狗的?”   一击不中,元宵也知道自己在力气上争不过,被大叔提到半空中,却还是眼泪汪汪地冲小蛮王拳打脚踢:“王爷他刚刚醒!你就这样禽兽!你、你不是东西!你大坏蛋!你呜呜呜呜呜呜——”   小蛮王听不懂,但八字胡大叔却听懂了。   大叔好笑地看了看屋内的一片狼藉,便冲小蛮王解释了。站在原地小蛮王听完,却莫名其妙地涨红了脸,冲着元宵叽里咕噜、语速极快地说了许多话后,恼火地跺了跺脚,转身带着门口的大老虎蹬蹬蹬走了。   元宵泪眼婆娑,迷茫地“唔?”   八字胡大叔被他逗乐了,忍不住薅了他的脑袋一把,然后将人放下来朝着床榻那边一送:“得了,别平白无故瞎骂人,我家大王只是过来送云羊果,误会一场罢了。”   元宵被他推得踉跄一步靠近架子床,终于看清床上的东西不是血而是果子的浆液。而凌冽也缓缓地撑着身子坐起来,用一种一言难尽的目光看着他。   “……”元宵红了脸,不好意思地扯了扯衣角。   “哈哈哈哈,”八字胡大叔笑出了声,冲凌冽一点头,“成,王爷刚醒,你们定有许多话要说,在下便不打扰了。”说完,他径自退出了房间,还十分贴心地关上了房门。   孙太医捡起地上的脉枕,拍了拍上头的灰,就过来给凌冽诊脉。   元宵吸了吸鼻子,开始收拾床上散落的浆果,“哼,我就说,这一路上我同孙太医严防死守,怎可以叫他这么轻易得手!”   “……”凌冽闭了闭眼睛,无力纠正元宵这小笨蛋的用词。   孙太医一边诊脉,一边捋了捋胡子,“王爷的风寒已是无虞,只是受伤以来身子虚乏,忧心劳神,只怕,还需吃药调养、卧床几日。”   凌冽点点头,正想谢过老太医,却不想那老太医皱着眉,似乎有些疑惑,他指尖切在凌冽腕间,偏着头思索了半晌,似是自言自语,“只是王爷此刻的脉搏,未免过快了些……”   “……”   结果凌冽未答,元宵就插嘴道:“您就别瞎琢磨了,我家王爷肯定是被吓的。”   他想得很简单——任何人醒过来,见到大老虎和“眼冒绿光”的大高个子都会害怕的。但元宵忘记了,凌冽是北宁王,北境的战场上可多的是虎豹豺狼。   老太医将信将疑地抬头看凌冽脸色,却也没发现什么异常,“那老朽再给王爷开点安神的药。”   “……有劳。”凌冽应着,一面却暗自调整呼吸,将那过快的心动给缓了下来。   如此也好。   凌冽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就叫元宵和孙太医以为他是被吓着的吧。   孙太医开了方子,收拾好东西就出去了。剩下元宵给凌冽重新铺床、换床单被褥。凌冽披上外衫,往腿上盖了条厚绒毯坐到一旁的轮椅上,左右闲来无事,他便开口问元宵这几日发生的事儿。   元宵一一答了,想了想,忽然手上动作一顿,忧心忡忡地看着凌冽道:“王爷,江南匪祸愈发严重了,江南大营的军队拿不下来,朝廷便又调集了筇州和庐州的兵马前往镇压。”   凌冽一听这个眉头就深深地锁了起来,筇州和庐州距离镜城极近,这两大营的人马原本是用来攻打蛮国的,“那镜城和前线的守军,如今是谁在主持?”   “……咳,”元宵被自己的唾沫呛着,咳了好一会儿,才红着脸说,“是……舒明义。”   凌冽抿了抿嘴,看来他的重生也改变了许多事——朝廷忙着防备他,却对江南的事儿疏忽,如今江南大乱,今岁的收成必定不好,粮食欠收、百姓流离,这事儿只怕两三年内难休。   而镜城这边,原本集结的军队被调往江南,若真开战,只怕胜负难定。   不过想到守城的是舒明义,凌冽又微微有些宽慰——小将军是难得的将才,若能历练一番,将来海阔凭鱼跃,必能跳出京城舒氏的那些蝇营狗苟。   他不太习惯坐船,有些头晕,抬手想揉额角,却又瞥见腕上的银镯。凌冽冲元宵摇了摇手,“这东西哪来儿的?”   元宵看见那镯子面色就有些古怪——   那时,他们刚上船来,元宵本想近身伺候,却被那小蛮王的老虎挡住。小蛮王亲自将他们家王爷抱进房内,窸窸窣窣地忙活了一阵,不知弄了什么,之后,凌冽的手上就多了这个镯子。   见元宵不答,凌冽心里也大约明白了八、九分,便没有再追问。   他舔了舔嘴唇,唇瓣上还留有一点儿那紫红色浆果的汁液,干涸的汁液没有新鲜的香甜可口,但那酸酸甜甜的味道,却瞬间将他晕船的那股劲儿给压了下去。   凌冽看了一眼元宵怀里、那盆已被压得稀巴烂的浆果,有些遗憾地垂下眼眸。   元宵收好床铺,抬头正想问凌冽想不想吃点什么,结果一见王爷的表情,他自己先愣住,茫然地看了看自己怀中的浆果,又拍自己的脸一把,晃了晃头——   是他眼花,他家王爷怎么看上去眼巴巴的!   元宵悚然地捧着盆子退出屋:错了,一定是他看错了。 第12章   船行三日,江水愈急。   尖山苍翠,惊湍跳沫。   一转眼,蛮国船队便行至了金沙江上最险的灵虚渡口。   这里暗礁众多,洄涡遍布,远观若蛟龙群斗、蚁蜂拥簇,急水拍岸、银涛卷雪,浮沫扬扬似水沸。两岸更是丛林茂密,怪石嶙峋、盗匪横行。   灵虚渡位于尖山脚下,处于两山相接之所,最易遭人暗算埋伏,每年折在这里的货船商队无数,但它又是从中原南下苗疆的必经之路。   晨光熹微,凉风习习。   两岸猿声不住,趴在前舵上的八字胡大叔皱了皱眉,远远看着江面上大小不一的旋涡——   蛮国与中原锦朝开战日久,在他们议和的这段时间里,南面的蒲干国蠢蠢欲动,三番五次派人侵边;而东面与百越接壤的桂山上,几个部族之间也是冲突不断。   也不知百越会否同蒲甘国联合,   更不知这险象环生的灵虚渡内,有没有人埋伏。   八字胡大叔兀自发愁,一转身,却看见身后的小蛮王还坐在地上挑云羊果。那些紫红色的果子都是今日新送上船的,个头大而成熟,果肉甘甜鲜美,外皮上还挂着清晨的露珠。   他撇了撇嘴,磨着后槽牙叹气。   小蛮王却满意地拍了拍手,将他认真堆成一座宝塔的云羊果放上托盘,招手叫来一个蛮国勇士,让他无论如何一定要将这些果子送进去。等蛮国勇士诚惶诚恐地捧着果子走了,他才抬头一笑:“老师今天要教我什么?”   八字胡大叔哼了一声,看着他这没心没肺的样子来气,忍不住上去拧了小蛮王的耳朵一把,“成天就知道想你家哥哥!你怎么不想想现在、想想百越国、想想南方的黑苗若是被蒲干国策动叛乱你怎么办?!”   小蛮王被拧疼了,“唔”了一声,他眨了眨眼睛,委屈异常,“不是……还有老师你和阿兄吗?”   “……我和你阿兄总有一天会不在的,”八字胡大叔不客气地戳了他一指头,叹息道:“到时候你怎么办,我的小大王?”   小蛮王不乐意听这些,他撅起嘴,将八字胡大叔拽过来给了一个大大的拥抱,“我会学的嘛,老师就不要那么担心了,再说——那百越国峤烙比我憨包多了,我才不怕呢!”   大叔摇摇头:得,当真是少年不知愁滋味。   而中仓之下的甲板上,奉命去送云羊果的蛮国勇士,这会儿正在凌冽房门口同元宵掰扯——   这位蛮国的勇士不过十五六岁,本是同元宵一般的年纪,只是他个头高大,整个人堵在门口,跟座小山似的,他手中捧着托盘、脸色涨得通红。   他同样不会中原官话,只知怀里的果子鲜美而好吃,还是他们家大王亲手一颗颗择的,他无论如何都要完成任务,将果子送给大王最喜欢的人吃。   可惜有了小蛮王先前那么一遭,元宵对蛮国人都十分戒备。   小管事欺怂怕恶,眼看对方身后没有大老虎、手臂上也没有蛇,便凶声恶煞地叉了腰、粗声呵斥道:“去去去,不要不要,这东西我们才不要!”   小勇士却执拗地要挤进门,嘴里叽里咕噜说了一大串苗语。   两人在门口推推嚷嚷,终于惊动了门内的凌冽,他原是在窗边的条案上看密信,听见吵闹,便推着轮椅出来,一见元宵那激动的样子,凌冽先是觉得好笑,而后,他就看见了蛮国勇士怀中的果子。   凌冽眸色微亮,而后他轻唤一声,“元宵。”   正在单方面同蛮国勇士搏斗的小管事停了手,转过头来,“王爷?”   “无妨,”凌冽冲那小勇士一点头,“一点果子而已,别为难人。”   元宵不情不愿地扁扁嘴,冲那个小勇士伸出手:“……给我吧。”   蛮族勇士挠了挠头,红着脸将果子递给元宵,然后冲凌冽行了大礼,转身飞快地退了出去。元宵捧着那一盆子云羊果走过来,没多想就随手就放到了条案上,他似乎还有不满,嘀嘀咕咕骂了半晌。   凌冽听着,手指却轻轻拿起一枚果子,酸甜的味道瞬间将他口中的苦味儿给压了下去。   这几日水急,船在江面上摇晃个不停。   凌冽原本就晕船,最近更是吃什么吐什么,整个人恹恹的、没什么精神。   元宵急坏了,央著孙太医过来看过几次。   可惜,药吃下去效用都不大,凌冽该晕还是晕,严重的时候连药都喝不下。   其实小蛮王一直想进来探望,可惜元宵和孙太医防他像防贼一样,无奈之下,经过八字胡大叔的一番劝和,他只能放弃、悻悻离开,但每日都变着花样地送一些新鲜瓜果和花过来。   前些日子凌冽难受得厉害,加上轮椅在摇晃的甲板上停不住,他便没有起身。这些事他一概不知,今日见着了,凌冽便不动声色地吃了好几枚,指尖都被那云羊果的浆液染红了。   元宵骂骂咧咧地说了一通,一低头却见刚才小山一样的果塔矮下去一截,他愣了愣,再细看时,竟发现他家王爷正慢条斯理地拿巾帕擦拭指尖。   “……”元宵呆了呆,“王爷,您……喜欢这个啊?”   凌冽擦完了手,又用帕子拭过唇边,他不咸不淡地看了元宵一眼,干净的指尖点了点信笺,道:“刚才说到哪儿了,你说翰墨发现了什么?”   元宵心性单纯,被他这么一问自然就忘记了云羊果的事儿,“哦,翰墨在北境……”   翰墨是他们北宁王府的亲兵影卫之首,多年来深得凌冽信重,北戎山一战后,他便一直留在北境,奉王爷之命暗中调查,顺便监视戎狄的行动。   原本,翰墨是要南下来金沙江亲自接应的,结果却因查到一件要紧事而耽搁,前日密信送到,凌冽因为晕船早早歇了没看,元宵倒是将信的内容看了个七七八八。   王府的密信自有一套暗码,短短一页信笺上,却透露出骇人信息:   宫中司礼监掌印黄忧勤,借祭祖故,暗中乔装、去了北境。   黄忧勤此行十分谨慎,身边还带着数百名厂卫,到了云州后就一头扎进一间地下赌坊内。那赌坊不似寻常赌坊,出入皆要带有专门的印信,且附近布满暗哨,稍有可疑人靠近,便会被他们布下天罗地网缉拿、斩杀。   翰墨觉得可疑,毕竟黄忧勤宫中记档上的祖籍在鲁地。   他不敢打草惊蛇,原地守了几日,终见黄忧勤从赌坊中出来,见左右无人、才折返回京。而那间赌坊到了夜里,又匆匆出来一个戴兜帽的人。   这人明明是中原人模样,出城后却被几个戎狄武士接走。   翰墨再跟过去查探打听,才发现此人竟是戎狄二太子帐前的一员大将,唤作“简先生”,且智计无双,在二太子军中颇有声望,士兵们见面都要尊他一句“军师”,而那二太子亦是对他敬重有加。   只是,凌冽在北境五年、镇北军同戎狄交手数次,无论是元宵,还是翰墨,都从未听说过此人。   凌冽捏着密信,悒悒不乐。   前世,他只知黄忧勤阉党祸国殃民,却从不知他还与戎狄过从亲密。   只怕,北戎山一役背后,还藏着更多他不知道的秘密。   元宵看着凌冽面色憔悴,忍不住递茶打岔道:“王爷,忧思伤身。”   凌冽却寒了脸,指尖用力将那封密信捏成了碎片,簌簌纸片如雪花般坠落,他冲着元宵伸出手,“东西呢?”   元宵“啊”了一声,一时没明白凌冽要什么,等他触及到凌冽那寒冰一般的眼神后,才陡然回神,他犹豫着劝道,“您这几日精神不好,不如多休息两天罢?”   他怀中有个小小的信号筒,一截竹筒那么大小,一端有个拉绳,拉动之后能够对着天空放出一发明亮的信号弹,候在金沙江边的北宁王亲兵影卫见了,就会出来接应。   灵虚渡多险滩,只有在这里,蛮国的船只行驶速度才会趋缓。   按着计划,亲兵们见到信号,会找机会潜入水底凿船,待船上一片大乱时,便能给凌冽争取到脱身之机。此刻凌冽讨要信号筒,必是决心按计划行事。   可元宵瞧着他家王爷脸色青白一片,心里有些不忍。   凌冽却只是加重了语气,“拿来。”   “……”元宵不敢再劝,吸了吸鼻子将信号筒递过去,然后闷闷道:“那王爷,我现在就去收拾东西,按计划今夜行动。”   凌冽点点头,摩挲着那信号筒轻轻闭上了眼眸,晕船加上心里压着事儿,他这几日一直不太安眠,即便累极了躺在床上,也总是噩梦连连。   元宵扁扁嘴,收拾了桌上和地面上的碎屑,临走前一瞥眼看见条案上的盆子。   他想起那日床上溅得到处都是的浆液就来气,便伸手一并端走,结果一低头,元宵却骇然发现——那小盆子已经空了,里头那些圆滚滚的果子一颗不剩,只余盆底上一点清水。   “……!!”元宵一颤,怕不是活见鬼了!   ○○○   几个时辰后,夜幕低垂。   清澈的月光倾泻而下,给灵虚渡两岸连绵起伏的山峦蒙上银沙,雪浪翻银的水面倒映着湛蓝色的高天。   今夜的晚饭,换了早前那个给他们送云羊果的小勇士端来,他进门时看见元宵在搬桌子,便热情地上前来帮了一把。蛮国人力量很大,元宵双手费劲儿才能抬起来的桌子,他一手就提了起来。   元宵撇了撇嘴,没办法对一个带着善意帮忙的人恶语相向。   那小勇士帮忙搬了桌子、摆好饭菜后,便冲元宵和凌冽鞠躬,然后就蹬蹬蹬地跑到外面候着。而且,还十分礼貌地替他们掩上了房门。   元宵摸了摸鼻子,心里有点发虚,有些愧悔早前的态度恶劣。   而凌冽这些天胃口不好,元宵本只给添了一点点饭,结果他家王爷虽压着眉想事儿,手上的动作却一刻不停,不一会儿就将碗里的米扒了个干净。   元宵瞪大眼睛,还没等开口询问,手中就被塞了个空碗。   凌冽也不说,但夹菜的手未停。   见王爷有食欲,元宵险些喜极而泣,立刻飞快地给凌冽又添了一满碗饭,然后忙不迭地给凌冽夹菜。那动作太殷勤,引得凌冽古怪地瞪了他一眼。   “嘿嘿,”元宵讪笑一下,自己也高兴地捧起碗来,“王爷您多吃点儿。”   凌冽莫名其妙。   主仆俩一顿饭吃得时间不算久,船行速度也渐渐缓了下来,夜里过灵虚渡太冒险,蛮国的勇士们似乎在找位置下锚,准备先停一晚、等明日天亮再走。   趁着这段时间,元宵将桌上的碗筷收拾了递出去,然后伺候着凌冽换上了一件是素黑色的劲装,自己则一改往日宽松的长袍、换上了一套短打。   他们做样子要水洗漱,之后就早早地熄了房中的灯,只等夜深人静。   结果子夜梆响,凌冽和元宵两人还没来得及推门而出,窗外就传来一声巨大的炮响,而后“嗖嗖”箭鸣,屋外的墙壁上咄咄传来一阵撞击声,引燃的火箭“哗”地点起老高一片火来。   凌冽眸色微动,元宵也吓得后退了一步。   火光中响起了呼号,金属勾爪钉钉当当地契上甲板,窗户上投影下来人影无数,而船上的蛮国人也被惊扰,纷纷点燃了火把,而后叫嚷着、吹响了号角。   凌冽皱了皱眉,自己推着轮椅退到了窗边儿,悄悄推开了一道缝儿——   只见外面的甲板上已经是一片混乱,偷袭攻打上船的人各个脸上都带着木制面具,身上也是光溜溜的只围兜裙,他们同样说苗语,但身上多戴铜饰。   南境诸国,蛮国尚银,百越敬铜。   凌冽还想细看,结果攻上来的百越武士却一柄明晃晃的刀,毫不客气地扎入了门口那个蛮国勇士的后心,那蛮国小勇士甚至没发出一声,百越武士就利落地抽刀——   鲜血飞溅、洒满了整个窗面。   “……”即便凌冽极快地收手,指尖还是染上了一点儿血。   喷洒出来的血凉得很快,温热的一点极快就凝结。凌冽垂眸,今晨守在门口的还是个会脸红、会同元宵努力争辩的、活生生的人,如今,就只剩了指尖这么一点干涸的血。   凌冽抿了抿嘴,取出怀中帕子来重重地拭过指尖:所以,他才不喜欢战争。   元宵见血,脸色惨白,他双手捂住嘴,担忧地看向凌冽。   倒是凌冽在擦手的这么片刻,稍加思量就明白了——   百越国与蛮国世代为仇,蛮国大军北上迎亲这件事儿百越国定能探知。所以,他们提前在蛮国南归的必经之路上设下这样一个埋伏,只待夜幕降临,就能成功偷袭。   原本,百越和蛮国打起来,这是凌冽求也求不来的脱身时机,他甚至不需要自己的亲兵们下水去凿船,只需趁现在推门出去、放出信号弹,等自己的人来即可。   但偏偏,倒在门口的蛮国小勇士尸体,让凌冽顿了顿,尤其是,他看见尸体旁还有个歪倒的篮子。   篮子里是散落了满地的紫红色软果,那些果子还没有被洗过,上面带着翠绿色的长柄和叶子。小勇士死后,果子滚落了满地,果肉被踩烂、紫色的浆液被踩得满甲板都是。   凌冽捏着信号筒引绳的手顿了顿,不知为何就是想到了那日非要将果子点在他唇上的蛮子。   这一犹豫间,杀红了眼的百越国武士又折返回来,恰好撞见了在门口的元宵和凌冽。元宵吓得尖叫一声,当场就推着凌冽回房,可房间只有一个出口,那百越武士呼哨一声,瞬间从四面八方围过来不少人。   小小的屋子里顿时火光煜煜,手持火把和长刀的百越族人将房门窗户堵了个水泄不通。   杀了人的那个百越武士借着火光,将凌冽和元宵上下一个打量,嘴里溢出轻蔑的冷哼后就拿刀上前,似乎准备直接结果他们主仆俩的性命。   元宵白着脸,凌冽却面色如常,他袖中藏有削铁如泥、吹毛断发的短剑,还有信号筒,他倒不怕。   只那百越武士靠近后,瞥见凌冽手腕上的银器就变了脸。他面色复杂地将凌冽上下一个打量,转头冲身后的几个百越人嘀嘀咕咕说了几句,没多一会儿,他们就从外面叫进来一个带着铜制面具的族人。   这人身上脸上都沾满了血,刀上也是血淋淋的。   他目光灼灼地看向凌冽,而后“啧”了一句,转身冲身后的百越武士们吩咐两句,自己上前来一把刀架上了凌冽的脖子。   凌冽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他则是恶意地冲凌冽说了一大堆苗语。   元宵正想发作,凌冽却在铜面具转身的时候,冲他丢了个眼神,示意元宵不要轻举妄动。   百越国崇铜,能够用铜来做面具的,可见身份地位在百越国不低。屋内的武士都听命于这人,凌冽料必此人是百越贵族,现在不杀他,怕也是从他手上的镯子瞧出什么端倪。   凌冽不动声色,静观其变。   而那铜面具看凌冽是个瘸子、元宵是个小孩,根本没把两人当威胁。只吩咐人将凌冽从房间推出来,然后大摇大摆地朝甲板上走去——   船上此刻,已经是血流成河。   蛮国和百越国各有死伤,中仓前开阔的一片甲板和长桥上,两国的武士们还在争斗。即便人影晃动,凌冽也还是一眼就瞧见了在同百越人缠斗的小蛮王。   不像其他蛮族人,小蛮王没用苗刀,反是赤手空拳在与人对招。围上前的几个百越武士,仗着人多,想要从后偷袭,小蛮王却反应极其迅猛,正面躲过了劈来一斩,转身出手,准之又准地扼住了那偷袭之人的咽喉。   小蛮王的金色长发染上了不知是敌人还是他自己的血,手臂也挂了彩,那条银环小蛇不知所踪,他冷冷地看着那个被他抓住的人,“喀嚓”一声,竟直接扭断了那人脖子。   愤怒地将那百越人的尸体丢下,小蛮王眯着眼睛转过身来,浑身充满煞气。   几个百越国人见同胞被一击致命,皆露了怯,拿刀的手微微颤抖,下一瞬,他们就感觉自己脚踝上被什么咬了一口,银鳞小蛇飞快地蹿过,将几个围着小蛮王的人悉数摆平。   凌冽沉默地看着,旁边的铜面具却忽然朝着小蛮王叫了一声。   小蛮王回头,深邃的绿色眸子扫来,阴冷而充满了杀意。但在他看见凌冽的时候,却明显愣了一愣,而后周身的煞气悉数散去,有些焦急地往这边迈了一步。   他一动,铜面具手中的刀也动,凌冽只觉得脖子上一凉,便成了铜面具的人质。   小蛮王危险地眯起了眼睛。   “乌宇,”铜面具开口,说了苗语,“这便是你从中原迎回来的娘们吧?”   小蛮王冷冷地看着他。   “长得倒挺好看的,”铜面具呿了一声,“可惜是个瘸子。”末了,他又看着凌冽手上的镯子,摇头道:“大巫祝福过的圣物,你还真舍得给。”   “峤烙,少说废话。”   “哼哼,”铜面具哼笑一声,“我承认,你们蛮国实力确实强,即便我们提前埋伏动手,也不能将你们悉数歼灭在此处。不过乌宇,这汉人,我要带走。”   小蛮王指骨节咔咔作响,“你、做、梦。”   “嘿,我不仅要他带走,我还要你帮我准备一艘快船,”铜面具有恃无恐,笑得十分得意,“等我平安回国,你再将桂山两部划给我,我便将人原样奉还,否则——”   他手中的刀紧了紧,竟割破了凌冽颈侧的肌肤,令血丝缓缓地渗出。   凌冽听小蛮王倒抽一口冷气,瞪着那铜面具的眼神仿佛要吃人。最终,小蛮王抖了抖嘴唇,咬牙别过头去,冲旁边的八字胡大叔吩咐:“……按他说的做。”   那大叔瞪大了眼睛:“……什么?!”   小蛮王撇了撇嘴,眼睛陡然红了,忍不住冲那大叔吼:“快去!”   “……”大叔深吸了一口气,最终只能摇摇头,恨恨地看了那铜面具一眼,招来蛮族勇士去准备。   凌冽虽没有听懂这帮人在说什么,却大抵从双方交涉的动作中明白了——铜面具似乎用他威胁了小蛮王什么。他垂下眼眸,看了看自己的指尖,想到那个红着脸进门搬桌子的小勇士,凌冽闭上眼睛,在心底默默叹了一口气。   当他再睁开眼时,一双雪眸明亮若寒星,没人看到他是怎么出手的,只见银光一闪,方才还用刀架着他颐指气使的铜面具,已经被他反手制住,一柄明晃晃的短剑、稳稳当当地扎入了他的胸口中。   “……你!!”面具之下的眼睛骇然得紧,他捂着胸口,凌冽却也同样利落地抽出了剑。   飞溅的血花吓得周围百越国的武士们都呆愣住,而凌冽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顺势拉开了信号引绳,信号弹一发上天,明晃晃得像烟花一样将这一片渡口都照亮。   早就等在岸上的北宁王府影卫如天降奇兵,鬼魅般落到船上,手起刀落、极快地解决掉了附近几个百越士兵。   铜面具脸色灰败,一双眼中全是不可置信。   凌冽握剑的手却稳得很,只将短剑在手中挽了个剑花,月华伴着火光照亮他一张明艳的脸:“是你自己跪下伏诛,还是——我送你走?”   那铜面具嘴唇抖了抖,怨毒地看着凌冽,忽然他注意到凌冽身后的船板漏了一个洞,狡黠的笑意浮上眼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凌冽皱眉,想防备已来不及,那铜面具一跃上前,竟拽着凌冽往后一跃。   伴随着元宵一声凄厉的惨呼,凌冽只觉得自己耳畔簌簌生风,身|下的轮椅先一步坠落,而后他只感觉后背传来一阵剧痛,冰凉的江水就极快地将他淹没。   刺骨的寒意袭来,凌冽不会水,在双手胡乱挣扎时,他仿佛又听见了“扑通”一声水响,而后头顶的光亮被打碎,一道模糊的身影极快地朝他游来。   月华洒落的江面上光斑点点,凌冽睁着眼,只觉得仿佛看见了无数闪光的鳞片。   金色的发丝穿过那些五彩斑斓的鳞片,在黑暗中浮起泡沫点点,凌冽只觉得自己的腰被紧紧揽住,下坠的力量终于停止、人也被带着缓缓上浮起来——   闻,东海之滨有鲛,人身鱼尾,不废织绩,眼泣成珠、龙绡不水*,后族灭,百年不见。   失去意识前,凌冽看着那双明亮的绿眸,默默地想——东宫里的师傅说差了,鲛人,明明还在此间。   作者有话要说:*改写自:《搜神记》[东晋]干宝。谓“龙绡不水”指的是鲛人会织一种入水不湿的纺织品,名“龙绡”。   ----------------------   呜呜呜,小蛮王,好看的美人鱼(大雾)。   皇叔内心:他才好看。   小蛮王:你更好看!   ---------------------   我们恬恬就是甜!╭(╯^╰)╮   二合一所以明天不更新~ 第13章   这一夜,格外长些。   凌冽恢复意识的时候,头顶还是一片漆黑的天,只是夜幕下多了不少枝繁叶茂的大树,树冠上雾蒙蒙一片,偶有鸟兽飞过——   他微微动了动,却骇然发现自己不着|寸缕,整个人被包在一团不知是什么动物的毛皮中。凌冽皱眉,终在不远处见了个温暖的篝火,火旁的简易木架上、挂着他湿漉漉的衣裳。   凌冽微微松了一口气,攥着兽皮缓缓地坐起身来。   他记得自己被百越国的人推下船、坠了江,却一时想不起来自己到底是如何到的此地,而这里又是哪里。   抿了抿嘴,凌冽抬起手来想捏一捏阵痛的眉心,却一垂眸看见腕子上簌簌作响的银镯。瞬间,脑海中电光石火闪过许多画面,最终,停留在水面下那双璀璨如玉的绿眸上。   篝火中的木柴辟啵作响,深夜山中寒风阵阵,凌冽却难得没觉得冷,垂下眼眸怔怔地看着那熊熊燃烧的火塘,凌冽一时不知该恼在船上犹豫不决的自己,还是怪一众没能抢先捞到他的王府死士。   愣神间,旁边的灌木簌簌一动。   凌冽警觉,下意识去摸自己那柄短剑,可现下身上光溜溜的,哪里还有什么剑。他盯着那传出动静的方向,心里算计着凭他现在还有几分胜算。   结果一双戴着银饰的长腿从灌木中跨出,紧接着凌冽就看见了两只还滴着血的山雀尸首,顺着那山雀往上,则是小蛮王肌肉紧致而结实的胸腹,他还未来得及反应,那人就丢了手中的山雀,径直朝他扑来。   凌冽只觉得浑身一紧,整个人被小蛮王揽入怀中。   小蛮王身上的温度偏高,一头金发铺散下来,像暖烘烘的大火炉一样,凌冽感觉他抬起了手掌,极轻地在他的脑后揉了一下,那小心翼翼地神态动作,像是捧着什么易碎瓷器。   凌冽想挣扎,可才一动,小蛮王就更紧地将他困住。   耳畔的呼吸重了重,凌冽这才感觉到抱着他的小蛮王似乎整个人都在发抖,凌冽一愣,眼前忽然闪过在甲板上,那小蛮王隔着重重火光、没由来泛红湿润的眼眶。   他好气又好笑地推了小蛮王一下,“……哭了?”   那小蛮王明明听不懂中原官话,却在这个时候轻轻吸了吸鼻子、放开了凌冽,他红着脸,小心地从腰间拿出一柄短剑,塞到凌冽的手里,“……那勾涅。”   这句苗语中有两个单字凌冽曾经听过,就在小蛮王非要喂他吃浆果的时候。他看了看手中失而复得的短剑,犹豫了一会儿,才小声冲对方道了谢。   不过,他们俩一个不通苗语,一个对中原官话一知半解,说什么都是鸡同鸭讲。   小蛮王没听懂,他看着凌冽雪白的肌肤、尖尖的下巴,便回头指了指那两只山雀,连比划带解释地大概告诉凌冽他要去处理猎物,一会儿就能弄来吃的。   凌冽眨了眨眼,倒当真觉得有些饿了。   两人静静无言地围着一塘子篝火,那小蛮王处理猎物的手法十分娴熟,明明灭灭的橘色火光洒落在他的脸上,微黑的皮肤在光影下显得更加深邃,一双绿眸认真而专注——   十七岁前,凌冽作为皇后的养子、皇帝的爱子,也算见过不少奇珍异宝。   记得西域某个小国曾着人进贡了一盆漂亮的宝树:以完整的黑曜石雕刻出树干,各个枝头上用金银镶嵌宝石和夜明珠。父皇对这盆宝树爱不释手,逢年过节都喜欢邀合宫众人赏玩。   凌冽记得,那树上最大一颗夜明珠在白日里就是墨绿色,那煜煜光华的样子,倒像极了此刻小蛮王的眼眸。   小蛮王感受到凌冽的目光,手上的动作更快起来,他转过头来冲凌冽不好意思地一笑,两只山雀上了架后,他又去旁边的小溪里洗了洗手,才来帮凌冽晒干衣服。   他上身依旧没穿衣服,下|身的那块布被刮坏了,只余半截挡着关键处。   凌冽看着在布料中若隐若现的大长腿,还是忍不住别开了眼眸,他舔舔嘴唇,觉得又有些渴了。   吃完山雀,凌冽的衣服也干得差不多,他拒绝了小蛮王帮忙的手,自己背过身去换好衣服。小蛮王则乖乖地等在一旁,脸上也不知是被篝火熏的,还是因为看见了什么不该看的、腾起了好大一片可疑的红。   哥哥好白好白。   小蛮王抠了抠地上的小石头,红着脸又笑了一下。   凌冽整理好衣襟,转过身来正准备同小蛮王商议之后的事,一抬眼却骇然地发现在小蛮王的身后站着一个戴着木面具的百越残部。   而小蛮王不知在想到什么、人看上去是痴的,眼看那百越人手中明晃晃的刀眼看着就要劈落——   “当心!”凌冽想都没想,手中短剑就出了手。   小蛮王被那迎面飞来的短剑吓了一跳,一愣过后反应极快地低头,百越武士挥落的刀没能碰到他,反而喉管被凌冽的短剑扎了个对穿。   那人倒地后,灌木丛中又窸窸窣窣冒出来好几个敌人。   凌冽目光一凛,知是这一丛篝火将人引了来,小蛮王也不发呆了,他一个翻身将那人脖子上的短剑捡回,顺手抄起火塘中的火把,就将几个围过来的敌人扫翻——   那些百越族人皆持长刀,对上小蛮王也不见畏怯,反而不要命似地杀上前。   小蛮王怕他们伤到凌冽,动作亦是凶狠,他握住地上的苗刀,手起刀落就将这群人斩于林间。甩了甩手上、脸上沾的血,小蛮王不用凌冽吩咐,便熄灭了这一处篝火,上前来抱凌冽。   此地已经暴露,不能久留,小蛮王简短地观察了四周后,就敏锐地找到了一条上山的路。他抱着凌冽足下生风,极快地消失在茂密丛林中。   被他打横抱在怀中的凌冽僵了一瞬,而后终于在他跑出去一段路停下后,轻轻拍了拍他的手:“……你这样不方便的。”   小蛮王听不懂。   凌冽只好比划了一下,又拍了拍他的后背:“你背我走。”   小蛮王犹豫了一下,其实他不累,他的漂亮哥哥轻得很,还没有阿虎三分之一重,且敌人在暗我在明,若是背着,他怕冷箭。   但,他犹豫地看着凌冽明亮的眼眸——哥哥好像确实不喜欢被他这么抱着走。   最终,小蛮王妥协了,他将凌冽背到背上,外面又裹上了他猎回来的鬣狗皮。这畜生山中多的很,平日里多成群出没伤人性命,皮质厚而轻,上面的绒毛保暖,同时能替凌冽化解一些攻击。   见小蛮王如此慎重而谨慎,凌冽只是垂下眼帘,没有多说什么。   两人在一片漆黑的林中穿梭,倒是很快就在尖山上找到了一个山洞,路上也遇到了几个敌人,都被小蛮王干净利落地杀了。   山洞位于整座山的中部,洞口隐蔽在两棵盘桓的老树后,小蛮王将凌冽背进山洞后,又细致地检查了周围的环境,这才松了一口气般,冲凌冽眨了眨眼睛,比划了一下——   他要去将那些人的尸体处理干净,还要抹去他们上山的痕迹。   山洞虽然比野外暖和许多,但也不便再生火,小蛮王知道凌冽畏寒,所以他想着再去猎几只鬣狗或其他什么的,毛皮剥下来堆到一起,总能让凌冽暖和。   看着山洞内清瘦干净的人,此刻的小蛮王多少有点理解阿虎往窝里藏心爱玩具的心思。   他的漂亮哥哥就应该藏起来,用好多好多的厚绒绒盖住,谁也不让看!   而且,谁知道被逼急的百越国人会做出什么,小蛮王不想再看见哥哥脖子上被人架刀子。他悄悄掩去了绿眸中的杀意,给百越国狠狠记上了一笔。此去,他还要看看附近还有没漏网之鱼。   凌冽将小蛮王的意思看懂了七八分,便点了点头。   山洞中漆黑一片,洞口处却有月光洒落,小蛮王走到洞口,想了想,还是回头冲凌冽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他知道凌冽听不懂,但他还是想说,“哥哥乖乖的,我一会儿就回来!”   凌冽挑挑眉,犹豫地“嗯”了一声。   他答应后,小蛮王的笑容目所能见地放大了许多,灿烂而傻气,像坠落人间的小金乌。凌冽被那金灿灿的笑容晃了脸,心跳乱了几拍,便懊恼地转开头。   小蛮王出去后,凌冽靠坐在漆黑一片的山洞中,总觉得时间过得很慢很慢——也不知王府死士能不能找到这里,而元宵也不知道怎么样了,他正想着,洞外却忽然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呼——   凌冽一愣,握着短剑的手紧了紧,即便他能分辨出洞外并不是小蛮王的声音,但胸口还是一阵鼓噪、后背浸出些冷汗来,一对睫帘微微扇动。   外面那惨呼只冒出了一声儿,很快就回复了平静。   可小蛮王却半晌都没回来,凌冽皱了皱眉,忍不住想要往洞口挪一挪,结果他才一动,洞口就骤然一暗,隐约月光下,是小蛮王那金灿灿卷曲长发。   小蛮王似是对他笑了笑,唤了他一声什么“那勾”,而后就蹲下身来,窸窸窣窣地铺上了好多鬣狗皮,他脸上还挂着一点没来得及擦干的血,背上却还挂着一条完整的熊皮。   “……”凌冽惊呆了。   他刚才还觉得小蛮王去的时间太久了,以为对方遇险。现在看看那张完整的熊皮,他又觉得时间太短了——这小蛮王到底是吃什么长大的,京城那些话本传说,不会……都是真的吧?   他……一拳能打死大象什么的……   小蛮王全没觉察到凌冽眼中的惊骇,他自顾自地铺好鬣狗皮,然后将熊皮认认真真地裹到凌冽身上,他看着凌冽小声道:“我知道哥哥怕冷,每天还需要腿上按摩,以后,我会去学的!”   他叽里咕噜的凌冽不明白,无奈摇摇头,打了个哈欠,倒开始有些倦了。   小蛮王见他疲惫,便坐直了身子挡到风口,“哥哥放心睡,有我守着呢。”   凌冽看着小蛮王转过头身去后,宽阔而结实的肩背上,金色的卷发铺洒开来,像是日光下堆满了金沙的河滩,他叹了一口气,将脑袋靠到了洞壁上。   重生以来,凌冽一直浅眠。   在船上这几日更是不断梦到从前——尸山血海、白骨累累,他总是一夜一夜满身冷汗地惊醒,而后瞪着眼睛木然地失眠整夜。   如今浑身狼狈、裹着兽皮,没有床也没有安眠的薰香,身边还多了个言语不通的蛮子……   凌冽没觉得自己能睡着,只是累极了,精神上需要缓一缓。   然而,当他缓缓地闭上眼眸时,却听见小蛮王压低了声音在轻轻哼小曲。   异域的曲调配上少年刻意压低的嗓音,落在凌冽耳畔似有奇效:不是《中和韶音》的大气磅礴、仙乐飘飘,也不似江南小调般婉转动人,更没有北境民歌的苍凉和意境开阔。   凌冽阖着眼眸,只觉身边似有潺潺清泉流过,风轻日暖、蓝天白云,圣洁的雪山下,牦牛成群、孔雀开屏,蝴蝶在泉水边翩翩起舞,一头头野象和鹿群在旁嬉戏……   听着身后逐渐绵长而安稳的呼吸,小蛮王的嘴角扬起了满足的笑意:   今天,真是这段时间以来,他最开心的一天!   而凌冽,也拥有了前所未有的一夜好眠。   作者有话要说:小蛮王,人美心善嘴甜!(就是不懂外语   --------------------------   元宵:呜呜呜,我家王爷要被绿眼睛臭鲛人拐走了!!   元宵:在线筹钱救王爷,呜呜呜呜,臭蛮子!   ---------------------   感谢在2022-06-07 17:09:49~2022-06-12 11: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深水鱼雷的小天使:青毛毛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远航的松子 2个;好无聊(~_~;)、萨厄·杨、青毛毛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粟想时代 20瓶;副cp打咩 12瓶;拦车,我上、止见 10瓶;杜伦 9瓶;RO好难玩、碧瑶、年富力强、你将失去你的老公、41328728、リリエル 7瓶;橙子丫 6瓶;摩卡球、萨厄·杨 5瓶;tear7116、青墨宿* 3瓶;四十四次日落 2瓶;红糖水、颜灼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章   踏踏实实睡过一觉后,次日清晨,凌冽睁开眼就看见了在洞外开阔空地上、哼着小调烤蛋的小蛮王。初升的红日给他整个人镀上了一圈金光,而他脚边的一片翠绿芭蕉叶上,还堆着许多凌冽没见过的鲜果。   “那勾咙勒?”小蛮王听觉敏锐,见他醒了,便放下手中的蛋,捧起旁边的一截大竹筒过来。   那竹子是苗疆特产的龙竹,径长十寸许,里头盛着清澈的水。小蛮王比划了一下,让他先洗漱。   放好竹筒后,小蛮王就乖乖离开了山洞。他这番乖巧守礼,倒让凌冽一时恍惚。   简单匀面后,凌冽将松散的发髻挽好,然后小蛮王就像背后长了眼睛一样,进来将他抱出去。   小蛮王一边儿给他剥烤蛋,一边吱吱呀呀地比划着冲凌冽解释,说待会儿趁着天亮、他们要下山去,山中危险,不知还有没有百越国的残兵。   凌冽点点头,小口小口地抿着还有些发烫的蛋液。   鸟蛋的味道很新鲜,还带着一点点咸,也不知小蛮王在这深山野林中怎么找到的盐。从前凌冽也深山行军过多次,但北境猛禽的鸟蛋都带着令人作呕的腥。   等凌冽吃完,小蛮王又打水来帮他净手,而后就背起他朝山下走去——   天光大亮,凌冽终于看清昨夜洞外的战斗——虽然小蛮王已将那些尸体和地上的血处理过,但那一大片倒下的树木和被压塌的灌木丛,还是暴露出些端倪。   想着自己原本的脱身计划,凌冽又无奈地垂下了眼眸。   两人一路无言,顺着林中的山道缓缓地往山下走,行了约莫数百步,忽见林间人影闪动,小蛮王立刻警惕地顿住。对方也见了他们,先试探着呼哨了一声。   凌冽从前在书中看过,苗疆地处西南险峻高山之中、山路难行,苗民们为了方便沟通,便用呼哨或高歌的方式交流,不必见面,一唱一地隔着山川激流也能听见。且各个部落的唱法儿不同,能别身份。   听见呼哨,小蛮王明显松了一口气,也应了一句。   对方得了回应,身形一顿后就激动地跑过来——是个蛮国的士兵。小伙子激动得眼中泛泪,跪下行了大礼,叽里咕噜地说了一大串苗语。   小蛮王听着,时不时笑着点点头,答上几句。   凌冽观他二人神情,便知今次百越国的行动彻底失败了。   说完了,那士兵便护着他们下山。越靠近山下,便有越多的蛮国士兵,王府的死士也循迹而至。渡口处,几艘大船都已靠岸停泊,八字胡大叔和元宵几个站在船前焦急地等候。   一见凌冽,元宵就“呜哇”一声大哭。   而八字胡大叔也是皱着眉,瞪着小蛮王,眼中尽是担忧和嫌弃。   小蛮王嘿嘿一笑,听大叔讲明情况后,就背着凌冽上船——他们换掉了那艘被百越国弄得千疮百孔的中军大船,现在这艘虽不如原本那艘宽大,但构造相似,大叔深知他的脾气秉性,给凌冽准备好的房间依旧是中仓下阳光最足的一间。   小蛮王没有假手于人,径直将凌冽送到床上。   元宵擦了擦眼泪,也急急去请孙太医。   样式差不多的架子床上铺着柔软的絮丝被,床边的脚踏上垫了柔软的地毯,凌冽从那布满花枝纹的绒毯上收回视线,瞥眼却发现小蛮王身上竟然有伤——   这蛮子不穿鞋,从脚背往上到小腿布满了被锯齿植物的茎叶割裂的细碎伤口。小臂被苗刀划伤、留下了很长一道伤口,肩上还有一道不知是鬣狗还是棕熊留下的爪痕。   比起小蛮王的伤痕累累,他身上倒完好无损,一点儿没磕着碰着。   跟进来的八字胡大叔也看清了小蛮王身上的伤,他气不打一处来地上前拎住小蛮王耳朵一顿数落。小蛮王被骂得狗血淋头,看向凌冽的目光却依旧明亮。   被那绿宝石一样的眸子盯着,凌冽抿了抿嘴,最终狠下心别过头。   然后,在孙太医进门、掏出脉枕的同时,小蛮王就被八字胡大叔毫不客气地提溜了出去。   一番落水,也不知是不是孙太医的错觉,他总觉得北宁王的气色比坠江前好上许多。且之前王爷忧思苦虑、脉象虚浮,一夜不见,如今心境和脉息竟平缓不少。   老人不动声色,目光在凌冽和地上那条棕熊皮之间来回逡巡,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身去煎药了。剩下元宵一边儿心疼地抹眼泪儿,一边捧着凌冽的手脚细细查看,“王爷您当真没有哪里不舒服吗?”   凌冽摇摇头,忽然问道:“京中带来的金创药还有么?”   “您受伤了?!”   “去拿一瓶给他。”   “好……啊?!”元宵原本已从箱底翻出了盖着金印的小瓷瓶,听见凌冽这话后又顿住,“谁啊?王爷您不会是叫我将药给……”   凌冽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元宵抿了抿嘴,心里十分不快:这药他家王爷平日里都不太舍得用,凭什么要给那蛮子!   他这么想,却不能违背主子的命令,只能垮着脸、将船上的甲板踩得嘎吱作响。   小蛮王倒也没走远,元宵找到他的时候,他正毫无形象地与一名蛮族的巫医扭打在一起,两人的手脚缠麻花似地拧成一团,一个蹬着另一个的肚子。   “小管事来啦?”八字胡大叔在旁袖手旁观,满脸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悠闲。   “……”元宵看着那团“人球”噎了一下,半晌后才木木地举起手中的小瓶子,“我家王爷命我来送药。”   大叔挑了挑眉,打量那白瓷小瓶子一眼,没动手接,而是转头冲小蛮王翻译了元宵的话。而后,小蛮王便放开了巫医、极快地一个翻身跃起,接过那小药瓶。   事情办完,元宵不想久留,揖礼后扭头便走。   小蛮王捧着药瓶,绿色大眼睛眨巴眨巴的,像是得了什么了不起的宝贝。而甲板上被他掀翻的巫医也哼哼着爬起来,“既然大王你有药了,我便走了?”   “那怎么行?”小蛮王揪住他,“这个是哥哥第一次送我礼物,我要珍藏起来!”   巫医嘴角抽了抽,“呵,那你是不是还要穿个孔,当项链挂起来?”   一听这话,小蛮王就惊喜地瞪大眼睛,“还能这样?!”   “……”巫医翻了个白眼,“那是金疮药,瓶子上打孔药就漏了。”   小蛮王扁了扁嘴。   巫医嫌他,也不再客气,直从身边取出一只药罐来。   看见那药罐,小蛮王脸色变了,转身就要逃。   结果,巫医早有防备,联合大叔和周围几个士兵,七手八脚地将他摁住。   药罐里头的药膏绿油油、黏糊糊的,闻上去还泛着一股不知是兽血还是虫卵的腥臭,小蛮王嗷嗷惨叫,巫医却不为所动地将他身上所有的伤口都涂满绿糊糊。   等药涂好,小蛮王已经脱力地躺倒在甲板上,他眼带泪痕,有些气恼地瞪着巫医,嘴里嘟嘟囔囔地骂了好几句。而巫医回应他的,是又剜出一大块药膏,毫不客气地摁上他的手臂。   “……!!”小蛮王蔫了。   最后巫医离开时,小蛮王又拿着金创药攥他袖子,“这个,真的真的不能做成项链么?”   “……”巫医深吸一口气,压下那点打人的冲动,气势如虹,“不能!!”   小蛮王泄气地松了手。   ○○○   元宵回到房间时,凌冽正在看密信。   见他进来,凌冽便指了指旁边的案几,“帮我研墨。”   江南盗祸弥重,两大营援兵未至,几个流寇集团便先火并起来,战火绵延、数百亩良田荒废。加上倭寇侵边不断,若是他们北上鲁地后海防失守,京城就会告急。   到时,若是戎狄狡猾的二太子挥师南下,朝廷只怕不是他们的对手。   凌冽想了想,还是决定修书一封,让翰墨留在北地。   毕竟镇北军与戎狄缠斗多年,还算知道敌人性子,即便他在南境,翰墨在镇北军中也能说上话,能帮着同戎狄周旋、帮着镇北军和北境各个州郡布置守备。   元宵在旁伺候,每看凌冽写一段话就心惊一分,最后,他忍不住叫道:“王爷您真不打算走了?!”   凌冽被他这一嗓子吓了一跳,笔尖一抖、落下滴墨来,平白废了整张纸。   王府的密信自有一套暗语,旁人就算截获了也看不懂。   凌冽看着那渐渐在宣纸上晕开的墨迹,叹气,没多做解释,只重新拿纸誊写,“时机已失。”   元宵盯着凌冽,一会儿想起那盆王爷偷吃完的云羊果,一会儿又想着王爷有机会却不走、偏要留下来扎百越国王子一下,还被害得坠江。再想到刚才那瓶子金创药,元宵心里更是七上八下——   王爷,不会……看上那蛮子了吧?   小管事愁眉苦脸,机械地捏着墨条画圈圈:   堂堂大锦战神、北境威名赫赫的将军,若是留下来,岂不当真成了蛮王妃?!   想那小蛮王,身量高大、腿长手长,肩背横阔、胸膛鼓鼓囊囊,一看就不是吃素的,他若当真动意要睡王爷,可怎么办?都说他一拳能打死大象,唉,也不知道几位影卫大哥打不打得过……   小管事想得出神,全没注意砚台上已积起许多墨:   唉,听说苗疆还有走婚习俗,新娘等在花楼、合村男子夜里爬窗,若是两情相悦便留下造孩子,造完新郎也不留下,继续顺窗户离开。将来,孩子长大了认娘而不知爹……   唉,听说苗疆婚俗开放,无论男女老少皆可成婚,父母兄弟亲眷之间还能换婚。兄弟死了,小叔子娶嫂。父亲死了,儿子迎小妈进屋……   越想,元宵脸色越白,他咬了咬嘴唇,思绪都飘远了:唉,也不知苗疆有没有卖玫瑰露或香膏的,王爷没经事儿,需不需要给他买些闺阁春画什么的……   他这儿胡思乱想,凌冽写了两行正准备再取墨,抬头就看见砚台上满满的墨汁,“……”   “元宵。”   “啊?!”元宵一慌,“有!”   “你……是又想抄书了?”   “嗯?”元宵不解,凌冽却只是扬了扬下巴,示意他低头。元宵垂眸一看,“哇”地怪叫一声丢了墨条,手忙脚乱地换掉了那盆“墨汤”,他红了脸,小声道,“我我我……王爷对不住。”   凌冽剜了他一眼,“傻小子想什么呢?”   元宵低下头,支支吾吾地坦白了自己的担忧。   凌冽被小管事这天马行空的思路弄哭笑不得,只听了一半,他就不客气地弹了元宵一个脑瓜崩,“成天小脑瓜里装得都是些什么?”   元宵捂着脑门,一瞬不瞬地看他。   无奈,凌冽只能揉揉太阳穴,耐着性子同小管事解释——灵虚渡已过,之后就是蛮国国境,加上百越国这么一袭,蛮国警惕、船行的速度只会加快,他们想要再凿船脱身、便十分不易。   且如今江南局势凶险,他们若是强行离开,必定引发蛮国不满,南境战火再起,只怕朝廷会无暇顾及。   “我没说留下,只是不是现在走。等到了苗疆以后,我们再伺机而动,总之影十一他们都在,还有别的机会,不急于此时此刻。”   元宵“唔”了一声,先小心翼翼地看了凌冽一眼,然后他后退一步,有些防备地捂住额头,“可是王爷……”他踟蹰而小心地斟酌着开口,“您留下来这段时间,他、他要是真想同您洞房怎么办……”   凌冽一噎,心道小管事还当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这事儿其实他心里也没底,但事已至此,走一步看一步,他是男子,总不至于因这点床帷之事就怯步。凌冽咳了一声,面无表情地叠起写好的密信,“本王心中有数,你个小笨鬼就别操这些闲心了。”   元宵见凌冽从容不迫,挠挠头,傻笑一下放了心:果然,王爷胸藏韬略,一切尽在掌握。   而凌冽叠好给翰墨的信后,又拿出笔墨来写了另一封——他记得前朝有一位老将军归隐后就是在筇州的凤岭山上结庐,此人兵法娴熟、最通海上事务,曾给朝廷上过几道关于江南海防的奏疏。   可惜当时皇兄一心系在北境战事上,并没重视,老将军心灰意冷、早早告老还乡。如今江南出事,倒正好可请他出山。   凌冽细致地写了许多他记着的细节,元宵在旁边看着看着,忽然意识到这封信凌冽没用王府的密语,而且,写完以后,凌冽就直接递给他,“去寄给舒明义。”   元宵瞪大眼睛:“啊?”   “老将军枪法不错,舒明义可借此寻访,不显突兀。”   “不是,”元宵急了,“王爷,他若是当真请动老将军出山,在江南的事情上建功,您这不是帮了他、还壮大了舒家的力量么?!”   “本王帮的是理,”凌冽捏了捏眉心,“老将军怀才不遇,对皇室多有戒备,我去不便,自然只能找舒明义。再说——”他拖长了声音,有些揶揄地看了小管事一眼,“他不是一路都给你送了不少‘鸽子汤’么?”   “……!”元宵小脸涨得通红,抱着信就头也不回地跑了。   ○○○   甲板上,巫医离开后,小蛮王才正色同八字胡大叔议了正事。   凌冽那一剑其实错开了百越国小王子的要害,北宁王心思缜密,在不了解南境诸国情况时,没有冒然动手要了这小子的命。   三人坠江后,蛮国士兵和北宁王府死士一道儿努力,没找着凌冽和他、却先将这位小王子给捞了上来。八字胡大叔担心百越国之后还有行动,让巫医给小王子简单处理了伤口后,就将人捆到先锋船的桅杆上头。   有这人质在手,百越有所忌惮,之后船行应当无阻。   只是,回国后还得往东边桂山防备,百越国虽不至现下就同他们翻脸,但谁也说不准和谈期间会不会闹什么事儿。   “您不用担心,”八字胡大叔道:“昨夜我就命人先行回去报信,洛大人已去桂山部盯着了。”   小蛮王扁了扁嘴,“可阿兄也说要接我的。”   “国事要紧,”大叔瞪了他一眼,不过提起“迎接”,他也正好有些事情要与小蛮王说:“原本,按着您的意思,这趟我们回去要用大典相迎。但现在百越国这事儿一出,我觉得您还是得分些兵力去巡逻。”   “嗯……”小蛮王偏着头想了想,摇摇头,“可我想给哥哥看最好的!”   八字胡大叔在心里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想到那日甲板上——百越国攻打上来时已是深夜,中仓下凌冽房间的灯火熄灭得明明很早,小王子将人带出来时,北宁王身上却是衣衫整齐。   莫说凌冽,他身边的小管事元宵也换了一套干练的黑衣服。   再结合那枚打上天的信号弹,还有那群从天而降的影卫,八字胡大叔摇了摇头:这位战功赫赫、心机深沉的王爷明显不稀罕他们蛮国,且随时随地准备跑路。   偏生他家小大王就是一头热,上赶着将自己的全幅身家和真心都奉上。   不过,大叔摸着自己的八字胡又笑了一下:令人意外的是,北宁王没走,还帮他们留下了百越国的小王子。坠江后回来,竟还送了他们家大王一小瓶子药。   这位大锦的战神,只怕也并非如传闻中那般冷心冷面、不近人情。   大叔想起他们北上中原前,大巫手持蛇杖占,在上圣山闭关前,还是缓缓将圣物赐予了大王,那圣物受神明庇佑、是苗疆诸部都敬奉的宝物,亦代表神明的认可和祝福。   但愿……大巫和神都没错吧。   大叔叹道:“罢了罢了,就依你——”   “嘿嘿,”小蛮王高兴起来,张开手给了大叔一个大大的拥抱,“我就知道老师对我最好!”他抱着大叔想了想,在大叔嫌弃他之前,忽然眼光一闪,补充道:“还有五圣也要!”   大叔嘴角抽搐:好个五圣!他家大王,到底有没有想过——   有没有一种可能,来自中原的北宁王并不喜欢大蛇、大蝎子、大蜈蚣、大蜘蛛和大蟾蜍……?   作者有话要说:为即将被吓到的皇叔点上一根小小的蜡烛(嗯?)   ----------------------   小蛮王:哥哥送我的!我要穿起来挂脖子上!   毒医:不可以,药会漏。   小蛮王:那我把药全喝掉,挂脖子上。   毒医:……那药只能外敷。   小蛮王:QAQ那你借我一个瓶子装药嘛!!   毒医:什么瓶子?   小蛮王:就那种上面贴着个腊封,写着什么营,什么养,什么的瓶子。   -------------------------------------   感谢在2022-06-13 09:00:00~2022-06-15 07: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暴富赐福神仙 3个;孤舟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粟想时代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5章   船只到达蛮国首都这日,曙色熹微。   天刚蒙蒙亮,凌冽便被外头的山呼海啸吵醒。   揉了揉惺忪睡眼,凌冽在床上躺了一会儿,才披着外衫坐起身来。借着元宵放在床边方便他行动的圆凳,凌冽来到窗边,抬手用杆支起窗扇。   夏日的风卷着蒲月蛮国的花瓣,扑了凌冽满面,漫天花雨中,凌冽瞧见了披重甲、持长|矛,数以万计的蛮国士兵:他们二十人为一组,横五竖四地列成了一个个小方块儿,济济跄跄地列在了渡口前的一片开阔平原上。   这些士兵的个头都差不多,项上挂着华美繁复的银饰,脸上涂着油彩,他们以手中长|矛配合踏步,在震天兵戈声中,齐齐山呼——“华泰姆、依阿度!”   不知名的粉色花瓣坠到了凌冽的鼻尖上,闹得他鼻腔发痒,被迫收回手去挠的同时,窗扇应声而落。   他没想到,南境蛮国,兵力竟也能如此雄厚。   念及外戚结党、阉党专权的朝堂,凌冽嘴中暗自发苦,枉中原人自诩上国,却坐井观天、固步自封,难怪前世国灭,有这苗疆的一份儿功。   窗口这点动静还是惊动了值夜的元宵,小管事擦了擦口水,忙穿上衣服掌灯而来,见凌冽赤足坐在窗边,他吓了一跳,立刻扯过铺在脚踏上的熊皮褥子,“寒从脚下生,王爷您怎么这般不顾惜自己?!”   凌冽好笑地看他一眼,“行了,去打水,帮我更衣。”   虽是蛮国备好的正式欢迎盛典,但凌冽没选那套艳俗的正红色吉服,而是择了套云山蓝地银绣锦袍并白纱縠裼衣,高束长发、簪玉戴冠。   这是北宁王较正式的一套礼服,为京中司制坊所制,所用的云山蓝与苗疆蓝染色近。   可惜凌冽那一架紫檀木轮椅已在灵虚渡暗礁上撞碎,此行船只游走在蛮国和中原边境,蛮国少有此物,而边境因战乱木工难寻。王府守卫探访多日一无所获,不得已,只能拆了马车轮子加圈椅暂且拼了一个代步。   代用的自比不上原先定制的那把,凌冽其实坐不惯,高大的马车轮子也不太方便他自己行动。但和亲至此,总不能失了皇家体面,凌冽穿好礼服后,就端正地坐到了那张圈椅上。   听得木轮转动,一早候在甲板上的小蛮王回头。   逆着初升的红日,凌冽瞧见高大的小蛮王背着手,侧身这角度恰好能露出他横阔胸膛上的饱满肌肉,而那纤细结实的窄腰与修长的双腿,则线条流畅地勾勒出一幅凹凸有致的剪影。   这剪影身边,还趴着一只吊睛白额猛虎。   凌冽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神秘和野性。   逆光让凌冽看不清,相反,小蛮王回头却真真切切地看清了身处于一片红霞中的北宁王。他的这位漂亮哥哥,当真如同被披上了红纱的新嫁娘、随着轮椅转动,掀开层层纱幔、款款步步向他而来——   此刻,小蛮王无比庆幸自己站在日光的阴影里,否则他脸上的贪婪定然无所遁形。   站在他身后的八字胡大叔倒是直接开口,由衷地赞叹道:“王爷风姿玉骨,穿什么都好看,只怕我们蛮国最美的圣女阿曼莎都要自叹弗如。”   凌冽听了,只是不以为意地摇摇头。   元宵却美滋滋地应了,“那当然,我家王爷可是难得一见的大美人。”他说完,又后知后觉地想到什么、皱起眉头,“呸呸呸!你才美人!不许拿我家王爷跟姑娘比!”   大叔一愣,被他的反应逗乐,却还是忍笑冲凌冽一揖,道:“说者无心,王爷莫怪。”   凌冽摆手,表示自己并不在意,只上前与小蛮王并肩立在船头。   他出现后,渡口平原上的山呼顿了顿,而后那些士兵用更高亢、嘹亮的声音整齐地欢呼起来,如惊雷炸响在凌冽耳畔,说的是:“华邑姆、依阿度。”   小蛮王满意地扫过自己整肃的部队,然后才与凌冽前后下船。士兵们也歇了山呼雁行退去,露出雪山之下,蛮国首都鹤拓城原本的模样:   没有护城河,亦没有巍峨殿宇,只有成片高矮错落的茂密雨林。   凌冽极目远眺,目光所至处皆是深浅不一的绿,像神明铺展在大地上的碧翠绒毯。   听闻南境土壤珍贵,能叫这里的树木独树成林。望着远处高约二十余丈、错落垂下气根又能同藤蔓一起编织绿锦的榕树群,今日,凌冽算是见识了。   小蛮王同他的猛虎走在前面,王府守卫和元宵护着凌冽紧随其后。   结果在那片平原之后,鹤拓城的入口处却有一大片咕咚冒着泡泡的漆黑沼泽,沼泽上枯木横生、瘴气遍布,倒是同京中画本上描绘的“荒芜蛮国”差不多。   小蛮王站在沼泽地边儿上,看着凌冽欲言又止。最终,他那漂亮的绿眸中闪过一抹异色,没再多言,只一笑、蹲下身来同那猛虎说了几句苗语。   也不知是否是凌冽的错觉,他总觉得小蛮王脸上的表情有些狡黠,而那大虫听着也兴奋地直低吼。   苗语说完,那头猛虎便颇具灵性地率先起身,踩着硬土几个起落就越过了沼泽,到达对岸还冲他们直吼,像在催促他们快走。   小蛮王满意一笑,才站起身来冲八字胡大叔交流。   那大叔原本笑着,听着小蛮王的话,脸上表情却渐古怪。   小蛮王说完后,冲他嘻嘻一笑,也转身自己越到了对岸去、站到了几株枯木之后。   大叔无奈透了,只得转身冲凌冽解释道:“王爷,这片黑沼泽是大巫用秘术布置,用以保护都城。其中可供落脚的硬土位置会变,请您一定要跟好。”   凌冽这时候才知道:为何蛮国首都不用城门楼和护城河。   王府影卫不敢轻易带凌冽尝试,便由影七和影八两位先上前试试。结果两人明明是按着方才老虎走过的地点踩落,却走到一半就没了通路,沼泽上还浮起了滚滚迷雾。   大叔见此,亦是急了,大喊道:“那雾瘴有毒,快后撤!”   两个影卫不敢久留、即刻撤退回头,结果回来的道路也变得曲折难行。即便两人身手不俗,也在几次踉跄、打滚后,弄得灰头土脸、满身泥污。   “……”看着自家两个狼狈的影卫,凌冽转头看着大叔,“这是……何意?”   现在才来考验,抑或威胁,是否有些唐突?   那冰冷的视线让大叔汗毛倒竖,硬着头皮解释道:“可能是……这沼泽变化无穷,每次机关都不太一样……”   凌冽沉默。   北宁王府的影卫素来是最拔尖的,也通奇门遁甲、五行八卦之术,这样好的身手都没法一次通过,足见蛮国卧虎藏龙、不能轻视。   正思量间,凌冽忽然感觉坐着的圈椅一阵摇晃,地动山摇间,他和元宵同时抬头——   一个像小山一样的蛮国莽汉从队列中走出,他身材魁梧、身上的肉垒叠在一起,走一步就抖三抖,看上去重足三、四百斤。   凌冽当时在花轿中不知,元宵却立刻就认出了这个莽汉子,是他曾经误当作蛮王的那位勇士,他“啊”地一声怪叫出口,心里有些发悚。   “……王爷您若放心,就让他带您过去,他熟悉路,”八字胡大叔脸都憋红了,眼神也闪闪躲躲,“您、您……别看他这样,身手可、可十分灵活。”   胖子点点头,冲凌冽憨厚一笑,竟豪爽地伸出手来拍了拍胸脯,“咚咚”两声如擂鼓,带动他身上、腰上、肚子上的肉成翻浪般成块地抖动。   凌冽:“……”   大约是他们在此岸耽搁了太久,对岸的老虎和小蛮王竟然又折返回来,他状似疑惑地看了八字胡大叔一眼,然后用苗语叽里咕噜地抱怨了好几句,似乎是不满地在催促。   八字胡大叔对着小蛮王是满面的赔笑恭敬,转身时却狠狠翻了个白眼。   这些,都被凌冽不动声色地看在眼中。   等他们交涉好了,八字胡大叔便转过身来,抱歉地冲凌冽一揖,“王爷,实不好意思,我族的大巫日前已进山闭关,如今也没其他人懂黑沼泽中的关窍。若您、若您不放心我族勇士,还可请这圣兽驮您过去。”   被点名的吊睛大虫摆了摆尾巴,黄色兽瞳一竖就冲凌冽走来,它亲昵地蹭了蹭凌冽小腿,似乎还想将大脑袋拱入凌冽怀中。   元宵被吓得两股战战。   凌冽面上虽冷,放在圈椅上的手却不由自主地攥紧,浑身都暗暗紧绷起来。   在旁边观察了许久的小蛮王,这时嘴角才微微上扬,然后他轻咳一声走过来,不动声色地将大老虎隔开。   他在凌冽面前蹲下来,用不太熟练的中原官话讲:“窝,窝也阔以。”   金灿灿的大个子毫不顾及形象,双手托腮,漂亮的绿眸眨巴眨巴、无辜而期待地看着凌冽。见凌冽不答,他就那么蹲鸭子似地往前凑了几步,下巴都快搁到凌冽的腿,“窝和斧斧,那勾选选!”   “……”   难为凌冽竟真听懂了他这官话苗语混用、腔调奇怪的话。   端坐在圈椅上的北宁王侧目看了看那个三百来斤的胖子,又睨了一眼那头油光水亮的大老虎,最终叹气、扶额,冲小蛮王伸出了手——   而后,凌冽只听见一声轻轻的欢呼,人就整个落入了小蛮王怀中。   结实有力的手穿过他的膝弯,肩背也被那强健的臂膀箍住,一侧身体紧紧地贴在小蛮王那柔软又坚硬的胸腹上。明明隔着重重叠叠的礼服,凌冽还是感受到如熔岩般的火热滚烫。   这次,由于靠得近,凌冽没错过小蛮王眼中的兴奋和一闪而过的得逞笑容。   “……”   小蛮王抱着他飞越那片黑沼泽时,金色的长卷发在风中翻卷,一缕缕发丝拂过凌冽唇瓣,有些痒,他舔了舔嘴唇,瞬间相通了前因后果。   凌冽眯起眼睛、瞪了小蛮王一眼:好个混不吝的蛮子。   果然,当他们平稳落地后,那边八字胡大叔带着元宵和其他影卫过来,黑沼泽就再没有出什么幺蛾子。   凌冽静静地窝在小蛮王怀中,目光却轻扫过此岸的一片空地——   这里除了枯树以外,还有一根高大的石柱。柱上镶嵌着一些蝶纹宝石,周围有轨道,看上去便能转动、触发某处的机关。毕竟是城防守备,凌冽不相信蛮国会当真用一个毫无规律、变化无端的沼泽。   只是石柱的所在,却分明是刚才小蛮王和猛虎的落地之处。   凌冽深深地看了小蛮王一眼,他原以为这人痴傻老实,不料,却是个坏心眼的。   小蛮王接触到他的目光,却只是低头冲他展颜一笑,无辜又温柔。   凌冽:“……”   顺利通过黑沼泽后,便是一大片迷宫般的树丛,小蛮王没再假手于人,对王府影卫视若无睹,直接抱着凌冽就窜入其中。   元宵和影卫们都吓了一跳,凌冽倒很从容,他甚至挪了挪,在小蛮王胸前找了个更舒服的位置,放松自己数头顶坠落的光斑。   没等凌冽数清,眼前便一亮,树丛后竟是别有洞天的一片开阔平原:广袤的平原上绿草如茵,蝴蝶翩飞、不少梅花鹿悠闲地穿梭其中。   通过大平原后,就是建立在望天树和榕树丛中的鹤拓城,城内歌舞声嘈、隐有人头攒动。   见他们进来,恭候多时的蛮族武士捧着木盆上前。   小蛮王也不将凌冽放下,就那么抱着人洗去脚上泥污,而后,他大踏步地带着凌冽朝几颗芭蕉树走去。   树下,卧着一群盛装打扮的大象。   为首一头象见着他们,脸上明显露出了笑容,长长的鼻子卷曲升空,似乎在朝他们致意。它额上顶着块金丝帕子,身上披着彩绸,后背上则结实地捆着一个的四柱圆顶的宝帐。   这东西凌冽倒是见过,许多从西域佛国来的僧侣,都曾提过——佛陀在宝帐中讲经、开悟世人的故事。后来,许多信奉释教的国度,便会用宝帐敬奉神灵和王室。   诸如南面的蒲干国王室,他们夫妻就经常会并肩乘大象宝帐前往各地巡视。   所以,当小蛮王妄图就这么抱着他坐上去时,凌冽便不客气地屈肘捅了他一下,不咸不淡道:“规矩本王知道,这个,我会自己坐的。”   小蛮王愣了愣,眨眨眼想装出一副听不懂的样子。   最终,却还是败给了凌冽那如雪的眸色。   小蛮王闷闷地找来两个软垫,先将凌冽放上去,然后才一跃而上。不过这他幼稚得很,即便是与凌冽并肩而坐,他也不肯规矩:三尺见方的宝帐平台,他就是要将那线条优美又修长健壮的长腿贴着凌冽。   这时候,八字胡大叔也带着元宵和其他王府影卫过来。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凌冽不好发作,只能暗中较劲地瞪了小蛮王好几眼,可惜那小蛮王装疯卖傻,只当没看见。   最终,凌冽只能面无表情地放任那热乎乎的腿贴到他的小腿上。   等元宵和八字胡大叔等人都各自乘坐上附近几头大象后,小蛮王便吹了一声口哨、命令大象起身,除了他们乘坐的大象后背上换了宝帐,其他大象身上还是绑着象筐。   元宵是第二次骑大象,小脸兴奋得通红,趴在象筐边缘、大着胆子四处张望。   可惜凌冽是第一次清醒地面对这样高的坐骑,大象起身那一下的晃得他失重,身子后仰就要跌落下去。凌冽面色一变,伸手想去拉四角的木栏杆,可手才一动就落入了一只宽厚温热大掌中。   小蛮王一手稳稳地拉住他,一手虚虚护在他的腰后,冲他露出带点儿揶揄的笑容。   凌冽:“……”   此时,大象也稳稳地站了起来,扬起鼻子兴奋地叫了一声后,就足下生风、朝前方走去。这头大象的个头很高,模样也比其他几头好看,走起路来两只大耳朵蒲扇着,速度竟与中原最好的骏马不相伯仲。   刚才那下晃得凌冽心怦怦跳,后背也微微发汗,但这点惊骇很快就被骑象的新奇给替代,迎着翻飞的帘幔,他微微坐直身子,遥遥看见了远处盛装聚集的蛮族百姓。   掌心传来的湿热让凌冽回神,他冲小蛮王低声道谢、想抽回自己的手,可小蛮王却摇摇头,反而更紧地握住,在凌冽皱眉的同时,小蛮王扬了扬下巴,轻声说,“……在看。”   “嗯?”   “子民会,看的。”小蛮王的中原官话一团稀烂,但还是努力说了这么一句。   凌冽一愣。   结果就这么一会儿工夫,大象就已带着他们来到了鹤拓城下——   聚集在城门口的百姓们每一个身上都穿着节日才用得到蓝染彩锦:汉子们缠着巨大的包头、手中抱着芦笙和四弦琴,姑娘们则戴着颤枝银帽、臂弯上挎着花篮,手牵手地又唱又跳。   见他们过来,站在前排的姑娘们欢呼起来,纷纷将花篮中的鲜花洒向他们。鲜艳的花瓣如丝雨,凌冽隔着花幕,最终抿了抿嘴,没有强硬地抽回自己的手——   抓着就抓着吧,百姓面前,他们确实得表现得和睦。   小蛮王感受到凌冽卸了力,脸上的笑容又放大了几分。   看着日光下笑嘻嘻的小蛮王,凌冽摇摇头,微微侧身去看道路两旁的蛮国百姓——他本以为小蛮王是用武力征服的苗疆各部,却发现这些百姓脸上的笑容皆是发自肺腑。   凌冽生于皇室,最擅察言观色。   武力可以攻城略地,可以压弯人的脊梁、甚至夺人性命,却不能得到真心和拥护。   红日当空,鹤拓城眼下的温度并不算低,可站在这里的姑娘和小伙子们脸上却没见半点儿疲惫,甚至一个个还兴奋地拼命往前凑,不懈地拿花束往他们身上丢。   凌冽审视地看了小蛮王一眼:看来这蛮子,还挺有意思。   接触到他的视线,小蛮王脸上还是那副懵懂无辜的笑,手指却屈起来,用指腹或轻或重地摸索着凌冽手背上的皮肤。   凌冽垂眸看了看那作恶的手指,直觉自己动怒就是上当了。   他没发作,想再转头看外面,结果小蛮王却陡然瞪大了眼睛,忽然一跃而起、将他整个人扑倒在宝帐的高台之中。   翻飞的帘幔让外头的百姓愣了愣,而后便是起哄般此起彼伏地响起好几声口哨声——   凌冽仰躺在平台上,错愕地看着撑在自己头顶的小蛮王。   其实,在凌冽和元宵展露出对阿虎的害怕时,小蛮王就私下找过老师,隐约知道了中原汉人对老虎豹子的畏惧。   他原本,是想将所有他认为美丽的、强悍的东西都展露给漂亮哥哥看,但又担心吓坏了这软软香香的人。   苗疆五圣,是圣山苍麓山上孕育的五种体型硕大的动物,分别为蛛、蜈、蛇、蝎和蟾蜍。   苗疆历代承继大巫之位的祭祀或圣女,都会亲自从山上将新一代的五圣迎接下来。然后,在族中选择灵力高的一位圣使侍奉守护,直到下一任的大巫出现。   蜘蛛、蜈蚣、毒蛇、蝎子和蟾蜍,这些动物被中原人称为“五毒”,老师也曾经教过他一个词叫做“避如蛇蝎”。   想着这些,小蛮王最终还是在到达的前一晚,吩咐老师暂且别请五圣出场。结果刚才,他一瞥眼就看见了巨大的圣灵蛇睁着好奇的紫色瞳孔,出现在了宝帐靠近凌冽的一侧。   小蛮王凭借自己宽阔的肩膀努力挡了,但他金色的长发还是有缝隙,尤其是这样俯趴着的时候。卷曲的发丝垂落下来,还是让凌冽在偏头的时候,看见了宝帐外那条恐怖的巨蛇——   凌冽的脸白了一瞬,而后稍一思量,就明白了小蛮王这突兀的动作。   他无奈地用手指了指,“……头发有缝隙,而且,我目力很好。”   小蛮王扁了扁嘴,看模样有些生气,他起身将凌冽拉起来后,转头在人群中找了找,很快就对着远处一个浑身银饰、戴着漂亮雷山式花枝银帽的小姑娘叽里咕噜说了一串苗语。   那小姑娘看上去只有七八岁,身上的蓝染与一般百姓不同,挂着的银饰精致而尊贵,她手中拿着一只通体紫色的葫芦笙,站在一只约莫有两层楼高的黄色大蟾蜍身上。   被小蛮王用蛮语骂了,那小姑娘只是俏皮地眨了两下大眼睛,用葫芦笙将那条盘桓在宝帐旁的大蛇叫走。然后,她趁着小蛮王不注意,又冲凌冽扮了个鬼脸——   小蛮王有些担心,眼巴巴地看向凌冽。   凌冽倒已缓了过来,面色平静地撑着自己坐定。   这时,他才发现旁边的元宵早就被吓晕了过去,八字胡大叔不好意思地解释,说他们其实已经让五圣离开,但阿幼依年幼顽皮,根本不听令。   “阿幼依是我们族中的圣使,别看她年纪小,天赋却很高,将来若是无人能超过她的话,只怕要承继大巫之位,”八字胡大叔一边给元宵掐人中,一边解释,“哦,还有,大巫大概就是你们中原的国师吧,说一不二,重要的事情上,我们各个苗疆各个国家都听他的。”   凌冽点点头,这个以前在东宫时他就学过——   在苗疆的传说中,是十二只蝴蝶生下了他们的先祖。后来能够通灵的蛮族便会被尊为灵巫,其中灵力最强的那位,便是整个苗疆的大巫,地位尊崇。   站在远处的阿幼依没有走,听见八字胡大叔说话,又调皮地将毛茸茸的大蜘蛛支使过来,那蜘蛛有八对复眼,走起路来飞沙走石,凌冽看苗疆的百姓非但不怕,还兴奋地在旁欢呼,便也强忍着、放松。   小蛮王在旁边细细观察他的神情,忽然一把搂住他的腰,想将他揽入怀中。   凌冽瞪了他一眼,“……我没有怕。”   小蛮王有些怀疑,偏着头看了凌冽一会儿,便觉得他家哥哥口是心非的样子也这样好看得很。他转了转眼珠,心里很快有了主意,他非但没有放开凌冽,反而更紧地搂住了凌冽的腰。   个子高高大大的小蛮王故作害怕地“呜呜”两声,矮下身子将自己的大脑袋拱到凌冽怀中,咕咕哝哝道:“锅锅好腻害,你不怕,那窝怕怕。”   凌冽:“……”   看着这个身形高大、浑身上下都充满了野性和力量的家伙,凌冽好气又好笑:   这蛮子!   嘴上说怕,箍他腰的力道却一点儿不小,凌冽推不开,只能放弃地戳了戳小蛮王的脸,“你怕?这可是你们蛮族的圣物,你、你羞不羞啊?”   小蛮王装听不懂,只用脑袋蹭了蹭凌冽软软的肚子,小声道:“窝好看,不羞的。”   凌冽瞪了小蛮王一会儿,没了脾气,只能放松让自己坐得舒服些。   只是小蛮王的体温偏高,这热烘烘的一颗脑袋拱在腰间,总让他有些心神不属,无法,只能抬眼看看远处。   结果这一看,恰好叫他看见了阿幼依身边出现了一个同样身着蓝染、戴着尊贵雷山银帽的姑娘,那姑娘有双非常漂亮的大眼睛,睫帘很长,身形窈窕而肤白貌美,站在一群皮肤黝黑的蛮族中间,显得非常出挑夺目。   明明她皱着眉在同阿幼依交谈,眼角的余光却总时不时地朝宝帐上瞥。   凌冽识人无数,倒从未见过她这样复杂的眼神——像是含情脉脉,又似带着怨愤。凌冽疑惑地皱了皱眉,没问赖在他身上的小蛮王,转头指了指那位姑娘,问八字胡大叔,“那位姑娘是谁?”   “谁?”大叔顺着凌冽的手看过去,笑了,“哦,您问她啊,她就是阿曼莎,我族的圣女。”   阿曼莎?   这名字有些耳熟。   凌冽沉吟了一会儿就想起来,这是今晨在甲板上,八字胡大叔用她来与自己比较的那个“蛮族最美的姑娘”。远远看着那姑娘姣好容颜上的复杂神情,凌冽心里有些好笑,最终,轻叹一声,无奈地摇头。   这时,大象也终于稳稳地将他们送到了鹤拓城门口。   百姓的欢呼声渐渐停了,高昂的曲调也渐婉转,姑娘们不再洒花瓣,而是手挽手地跳起了舞,小蛮王依依不舍地松开了凌冽的腰,在他要坐起来的时候,那头大象也同时屈膝跪了下去。   即便有了之前的一次经验,大象这突然的摇晃还是让凌冽失了重。   小蛮王眼疾手快,再一次将他拦腰抱起来,一跃出了宝帐、稳稳到地面上。   旁边胆大的小伙子吹起口哨,姑娘们红着脸欢呼,而凌冽则被紧紧箍在小蛮王怀中,耳朵正好枕在小蛮王那热烘烘的胸膛上。   咚咚如擂鼓的心跳声让凌冽的心跳也跟着乱了几分,他抬头,高悬的明日洒落在他们身上,给原本就金灿灿的小蛮王镀上了一层圣洁的光。   而垂眸看他的小蛮王,眼中也第一次展露了不假掩饰的渴望。   四目相对,凌冽只觉那双璀璨的绿眸色泽深了深,灼热的鼻息喷洒,直烧得他面颊发烫。   小蛮王看着怀中人,忍了忍,最终没忍住地舔了舔嘴唇,缓缓俯下|身去——   作者有话要说:小蛮王,羞羞脸!(*/ω\*)   ----------------------   二合一补6月16日的~   -----------   感谢在2022-06-15 09:00:00~2022-06-17 08: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深水鱼雷的小天使:年富力强、リリエル 5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游游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雨色 20瓶;止见 11瓶;燃风、阿色、老婆怀姣、子子子子语 10瓶;?疏 5瓶;59661844、森林溪谷 2瓶;红糖水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6章   凌冽看着眼前小蛮王渐渐放大的脸,那野性雄浑的气息几乎将他整个人都围得喘不上气。   慌乱间,他碰到了怀中一捧不知是谁丢来的花,柔嫩娇妍的花瓣上,还带着清晨的露珠、凉津津的,瞬间就将他的指尖泅湿。   小蛮王体热,这一眨眼的工夫,他的肌肤上便升起了一层薄薄的汗,将他那小麦色的结实胸膛润得水滑光亮,蒸腾的热意极快地烧哑了凌冽的嗓子。   凌冽的手指没由来攥紧,无辜的花瓣被揉碎,黏腻地粘上他的指尖。   湿热而隐秘的触感,让他睫帘扇动,脑中闪过无数荒唐的光影:   玉楼金屋,翡翠衾深。芙蓉襦暖,欺香翠晃。   小蛮王烫得更岩浆一样,凌冽觉得自己再不做点儿什么,就要被拖曳而下、烧个粉碎精光。   当着蛮国上下百姓的面儿,他不能动怒、不能推开小蛮王。   但这并不代表他就愿意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被小自己五岁的家伙轻薄。   常年行军练就的机敏让凌冽在关键时掐下一整朵完整的鲜花,而后他抬手将小蛮王垂落的金色长发别到耳后,顺便将那朵花给他簪上。   蛮国,只有姑娘簪花。   若是将一朵花戴到了蛮族男子头上,多半是挑衅、是宣战,是在一场痛快的摔跤比武后、胜者掷向败者的嘲笑和侮辱,是对那些身体孱弱、不能参军的蛮族男子的标记和暗讽。   凌冽这突兀的动作让小蛮王回神,意识到凌冽做了什么后,他也微微愣住。   周围的歌乐和欢呼声渐渐停了,整个平原陷入一片尴尬的死寂。百姓们呆呆看着凌冽,还有头上戴着一朵大红花的大王。   就连王府的影卫们都暗中抽了一口凉气,他们悄悄将手摁在刀把上,戒备而警惕地看着小蛮王。   微风吹拂,花雨点点。   凌冽深吸一口气,定住心神后,他稍拉开了一点距离,也学着小蛮王先前的样子微垂眼眸,柔声道:“……花,好看的,送你。”   小蛮王有些懵怔,而后,脸上的表情变得十分丰富:有惊诧,有恼怒,还有一丝邪狞。   他危险地眯起眼睛,胸膛起伏,审视地盯着凌冽的额顶:那里有一只雕镂了螭纹的玉冠,穿过长发的青碧玉簪却是天然无饰,只在尾端用银丝描了一尾鸟羽。   而后,小蛮王戴着那朵花“噗”地一声笑了。   他没再唐突动作,而是弯腰给了凌冽一个热乎乎的拥抱,用只有他们俩才听得到的声音道:“锅锅好坏喔。”   凌冽的脑袋被迫埋在小蛮王怀中,闻言,他翻了个白眼:不过是以某人之道、还施彼身罢。   小蛮王轻轻蹭了蹭凌冽,眸色沉沉地舔了舔嘴唇:   哥哥好坏,但他好喜欢。   在众人紧张的目光下,小蛮王满不在乎地顶着大红花起身,也顺手从那捧花上择下一朵下来别到凌冽冠上,似笑非笑地,“发发,锅锅也戴。”   被迫也戴上大红花的凌冽:“……”   这次,周围百姓哄笑起来,其中几个胆大的小伙子“唷唷”地吆喝了两声,那些弹四弦琴的人也回过神来,纷纷笑嘻嘻地拨弄琴弦,又是一首欢快而轻柔的舞曲。   姑娘们也回过神来,嬉笑着重新挽起手臂,跟着那动人的旋律又跳起舞来——   旁边的八字胡大叔这才松了一口气,而王府影卫也极有眼力劲儿地推着轮椅走上前来。小蛮王看了那轮椅一眼,有些泄气,他没放开凌冽,瞬间又转出个心思来。   他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而后一本正经地对那大叔说了一串苗语。   大叔听后眨了眨眼睛,忍了又忍,最终没忍住。他虽生气,却还记着不能当着众多百姓下大王面子,便咬着后槽牙,用汉人官话警告道:“……大王,您要点儿脸!”   小蛮王知道大叔不敢当着这么多人骂他,便有恃无恐地笑,只作听不懂。   “……”大叔深吸一口气,最终木着脸转头,冲王府影卫干巴巴道:“王爷代表你们锦朝,此刻还坐轮椅十分不便,为着、为着蛮国和你们大锦的形象,咳,还是让我、我家大王代劳吧。”   王府影卫:“……”   凌冽:“……”   大叔说完后,直觉自己老脸挂不住,趁众人不注意时,极快地走过小蛮王身边,十分不客气地狠狠踹了他小腿一脚,然后就头也不回地迈入鹤拓城中。   小蛮王吃痛地闷哼一声,脸上却还是一派“我没有私心、我确实是替你们着想”的从容,他冲几个王府影卫点点头,在对方还没反应过来时,就直接抱着凌冽大踏步地往城内走。   城内,亦是绿草铺地。   远处的苍麓山盖着雪被,山脚下巨大的望天树冠翠绿而开阔,如一柄撑开的大伞,将树下的一泓碧泉完整地笼罩其中,泉边铺着茵茵草毯,上面点缀着五彩缤纷的野花,花间蝴蝶翩飞、雀鸟啼鸣。   这望天树是蛮国独有的一种树木,树干粗壮、笔直挺拔,成树能够长到二十多丈高,比北境修筑的防御长城还要高耸入云。树后是连片的榕树和雨林,林间则遍布着高矮错落的木屋和树庐。   小蛮王将凌冽抱到树下一片高起的小丘上,这里早早为他们铺好了一张雪白的牦牛毛,毛上放着一张低矮的案几,案几后是一扇蓝染扎成的扇状大屏,屏前置着几个软垫,还有个无足的靠椅。   小丘之下,是一圈围着泉水散开的坐席。   那些席位下都铺着红色的绒毯,毯上也置了矮几和软垫,凌冽粗略数了数,约莫有十七八个位置。   而最靠近他们所在小丘的一圈五张案几上,则多添了一条蓝染的垫布,桌上的木纹雕刻也比其他几张要繁复。蛮国不似中原,没有六部和御史台,蛮王之下,便是圣使、圣女、灵巫和五部首领。   五部首领臣服于蛮王,各自掌管各自的部众:逢战出兵、无战入亩。   大约是有外人在的缘故,小蛮王这次没再作妖,直接将凌冽放到了靠椅上。   元宵几人这时也在蛮族的带领下过来,八字胡大叔将小管事安排到同自己一桌,就在距离小丘上主桌不远的位置。元宵却抿了抿嘴,有些不乐意地嘟哝,“我想过去伺候……”   “这是庆典,不兴有人的,你看他们身边都没人,”大叔温言劝,“再说,大王在呢,不会叫王爷吃亏的。”   元宵的小脸皱了皱:明明你家大王欺负王爷多!   凌冽坐定后,小蛮王便吩咐开席——   铜鼓擂擂、牛角号起。   伴随着四弦琴和葫芦笙歌,一只巨大的银帽被十二个蛮国汉子用彩绸扎着的木架抬出。   那银帽高足三尺,分为上下两层:上层布满了重重叠叠的银花,帽顶上置一柄打开的银扇,扇上簪满颤枝花草,周以蝴蝶、孔雀环绕;下层则用压花银片纹出银蛇、蟾蜍和蜈蚣的图样。   银帽帽檐下垂着无数银叶流苏,伴随着歌舞声,在风中发出清脆好听的簌簌之声。   那银帽的外围,则有一群戴着银帽、身着盛装的青年男女,他们手拉手将大银帽和灵泉围在中间,三步一顿地跳起了蛮国最简单却也最欢快、热闹的芦笙舞。   铜鼓点点,刚才将他们驮来的大象扎上花绸走入场中。   这群大个子颇通灵性,竟不用驯兽师就能自己跟着四弦琴有节奏地摆动,看得元宵两眼发直,忍不住地赞道:“它们、它们好聪明哇!”   大叔摸了摸胡子,温和一笑,“万物有灵。”   这时,一群穿着蛮国统裙的姑娘们顶着一个个巨大的竹编筲箕,筲箕上都用新鲜的瓜果雕了蓝孔雀首,中间铺着花花绿绿的各式菜品,看上去就好像一只只披着华美长尾的真孔雀似的。   元宵原本还对上头的菜品有些好奇,结果等姑娘们将那大筲箕放到他们桌案上时,元宵就看见了一大堆翅膀红色、身体漆黑的虫子,他白着脸眨了眨眼,视线一挪,又瞧见了一节节被炸得酥脆的白色竹蛹。   “……”元宵僵了手脚,憋了半晌,还是转过身去止不住地干呕。   远处小丘上,同样摆上了大筲箕。   只是小蛮王和凌冽眼前的这一只,比其他桌上的都要大许多,底上一层铺着不知用什么染就的各色米饭,饭上从内向外、一圈圈地铺着各式的菜肴——   花生米、炸酥肉、炸蚱蜢、炸蚕蛹、炸竹蛹,被辣椒淹没的鱼肉、黑黢黢看上去像是鹌鹑的小鸟,还有撕开来还泛着红色血丝的牦牛肉,一些蛮国山川河流中时鲜的小鱼苗苗,还有一些凌冽也叫不出名的东西。   这位来自中原的王爷,端看是一副神态从容、气度不俗,可他垂在案几下的手已经紧紧攥成拳,身后浸出许多冷汗,他咬着后槽牙,没让牙齿打颤,但唇色却渐渐发白——   怎么就,会有那么多的,虫!?!蟲!   小蛮王坐在他身边,虽是一派冷峻大王的模样,视线却其实从未离开过凌冽,他盯着凌冽那略微有些苍白的嘴唇看了一会儿,心下有些好笑又有些酥软。   最终,小蛮王摇摇头,招手叫来那个上菜的姑娘,低低吩咐了几句。   姑娘飞快的看了凌冽一眼,然后不多时,她就又重新顶着一只大筲箕过来。这只比原先放在他们桌子上的那只小上一圈,也装饰着瓜果雕刻的孔雀首,但里头红红绿绿的米饭上,却只铺着:   酥炸番芋、生拌云耳、素丝青瓜、蒸南瓜、炖白鸡和一应时鲜的苗疆瓜果。   穿着筒裙的姑娘放下筲箕后,红着小脸冲凌冽点点头,然后便退到榕树下,同自家几个姐妹站到一处。   凌冽看了看眼前明显不一样的菜品,若有所思地偏头看了一眼身边的小蛮王。   他们头上那两朵滑稽的大红花已经不知何时被悄悄取下,不像凌冽坐得笔直端正,小蛮王坐得非常随意:他屈着一只腿,手臂闲闲地靠在一旁的软垫上,挂着银项圈的颈项微微后仰,露出一段性感的曲线。   吸收了日光的金色卷发蓬松地散开,像一头半卧着的睡狮,状甚慵懒,却依旧是猛兽,不容小觑。   即便是坐着,他紧实的小腹也没有任何赘肉,就那样绷着、撑着,仿佛蕴含着什么能将天地都搅碎的力量。   凌冽垂下眼眸,没有再看。   铜鼓声歇,抬着巨大银帽的勇士们也在整齐的吆喝声中、将银帽稳稳地放到了泉水前的空地上。之后,围着泉水跳舞的姑娘们默契地退到一边。   整个世界安静下来,只剩银帽下的银花被风吹得簌簌作响。   凌冽见为首的蛮族勇士气喘吁吁地朝他们跑来,在小丘前站定后大声地冲着小蛮王喊了几句苗语。   小蛮王听着,不知想到什么,转头煞有介事地看了凌冽一眼。   凌冽被他看得莫名其妙,下意识取出随身手帕来擦了擦嘴。   见他如此,小蛮王嘴角的笑意更甚,他转过头去冲那勇士点头,说道:“沃加,乌哺。”   勇士一愣,而后脸上绽放出莫大的欣喜,不仅是他,周围听见的人群也跟着欢呼起来。   伴随着一声牛角号响,榕树林中竟瞬间跑出六队扛着长梯子的蛮人。   那几架梯子高低错落、上扎各色彩绸,高得足有三丈、矮的也有一丈八寸长,竿体以结实的杉木制成,上头插满了刀刃向上、寒光淬利的长刀,顶端则裹着一颗颗色彩缤纷的新鲜花球。   这是蛮国国俗,每逢年节皆有:三番牛角号响毕,灵巫们手持法杖上前吟咒、做法,蛮国的男女老少们皆兴奋地候在一旁,期盼部落的勇士能够博得好彩头。   凌冽看着那刀,身子忍不住地朝前倾了倾。   灵巫做完法事,以三串百响的鞭炮为号,四弦琴再起、铜鼓擂擂,勇士们便嘻嘻哈哈地笑着走向人群,他们有的从自己身上取出发带扎在额前,有的则从自己家人手中接过准备好的部落彩带。   但更多的勇士却是径直朝刚才跳舞那群姑娘走去,姑娘们见他们过来,也嬉笑着四散奔逃。   元宵看着觉得新奇,便悄悄扯了扯身边大叔的袖子:“他们……这是在做什么?”   “这叫‘上刀梯’,那群小伙子都是各部中没成家的,这是在向自己心仪的女孩讨衣带呢。”   “……衣、衣带?”   大叔端着酒碗抿了一口,笑着指了指在刀梯下面已经准备好的其他勇士,“喏,像他们那样,上刀梯时勇士们都要在额前勒上发带,这是展示勇气和高超技艺的时刻,有人为了部落、有人为了家庭,自然,就有人要为了爱人。能求得心上人的衣带,这可是对他们最大的鼓舞。”   元宵噎了一下,心道你们蛮国真是开放,衣带这样私密的东西,竟能当众拆下?!   这边,凌冽正看着那刀梯心惊,腰间忽然一紧。   他疑惑地低头,却发现自己的衣带被人扯了一下。顺着那作恶的手指抬头,凌冽看见了一双明亮而透着几分狡黠的绿眼睛。   凌冽:“……”   元宵和八字胡大叔的对话其实他听见了,但他根本没往自己身上想。见这小蛮子当真眨巴着眼睛要解他的腰封,凌冽有些羞恼,他面上微红,紧紧攥住自己的衣带:“……你、你别胡闹!”   小蛮王扁了扁嘴,用那双翡翠一样漂亮的眼眸盯着他,半晌后,小蛮王自己先“噗嗤”一声笑了。而后,他在凌冽戒备的眼神中,轻轻地搂了他一下,趁凌冽不注意,顺走了凌冽袖中的手帕。   那是一方绣着竹叶梅花的苏绣彩巾,凌冽此行南下一共就带了三块,其中一块还被元宵那臭小子早早地掉进了泥地里,偏巧,小蛮王顺走这块的颜色和绣样都是他最喜欢的。   不等凌冽发作,小蛮王就撑着案几一跃下场,将他的手帕折了折,别在腰间银饰上。   远远看着那方云水蓝的手帕像小尾巴一样坠在他腰间,凌冽咬了咬嘴唇,别开了有些发烫的脸。   见小蛮王下场,五部首领先是有些惊讶,而后纷纷站起身来、激动地鼓掌,那些还在准备的勇士们看见他也齐声高呼起“华泰姆、华泰姆”来。   灵巫们给站在刀梯下面的勇士们都送上了美酒,小蛮王也取了一碗,他们一边喝,旁边的牛角号声也愈发急促,伴随着铜鼓声歇、众位勇士对视一眼,默契地摔了手中碗,争前恐后地朝刀梯涌过去——   凌冽原本不想看的,但一声声欢呼太吵,又惹得他忍不住去看。   蛮国人不穿鞋。   勇士们光着脚、用肉直接去踩刀子,凌冽光看着就忍不住捏了一把汗。可那些身上涂满了油彩的小伙子们却在刀梯上窜得飞快,赤|裸的脚板上一点儿血丝也不见。   为夺第一,各架刀梯上爬在前面的小伙子们搏斗起来,寒光阵阵、伴随着他们身上的银饰叮叮当当作响,看得凌冽又一阵阵的心惊。   他在军中多年,郭云老将军治下的镇北军军纪极严,自不会有私下械斗、打架斗殴的情形,但年轻人经不住寂寞,自然也会在闲暇空余时比武切磋。逢年过节,也都会聚在火塘边摔跤、骑射,搏点好彩头。   凌冽也参与过,他骑射俱佳,只在摔跤上不得要领。   但即便是当真被人掀翻在地、后背砸起一大片淤青,他也只是心态平和地觉得技不如人,断没尝试过如今这种心悬在半空中不上不下的滋味儿——   小蛮王并没有第一时间上前挤攘,他静静地站在下面看了一会儿后,突然卷起凌冽的那方手帕、将披散在脑后的卷曲金发高高扎起,而后他身手矫健、极快地就越过了下面几人,蹭蹭地蹿上了最高的刀竿。   在前的几个勇士见他们大王上来,也没半点儿畏惧,几个搏斗的人反而一致调头、开始针对小蛮王——谁不知道大王是个中好手,若想夺魁,必得先除了大王这个强敌。   凌冽见小蛮王被那些人一脚踹中、双手离开刀梯,人也后仰,眼看就要跌落。   元宵“啊”地叫了一声,紧张地站起来。   凌冽也抿紧了嘴唇,浑身都绷紧。   小蛮王却嬉笑着一个倒挂金钩稳住身形,劲瘦的腰肢一拧,竟反手抓住头顶两个勇士的脚,一左一右用力,将两人生拽下去。他则足尖用力,一跃而起,反而来到了刀梯的最前面。   两个勇士摔跌下去,倒也没直接掉到地上,同样在坠落中用腿弯或手臂勾住了梯子。   此着惊险,蛮国的男女老少却纷纷兴奋地大神欢呼起来。   元宵长舒了一口气,跌坐在案几后的垫子上。而凌冽紧绷的身体也松了松,他小小地出了一口气,无意识地用有些汗津津的手、蹭了蹭衣摆。   眼看小蛮王距离刀梯顶端还有几寸的距离,下头的勇士们自然不愿轻易服输,蛮国的“上刀梯”从来刺激,不到最后一刻、胜负难定。   在众人的目光都被刀梯吸引的时候,凌冽面前忽然投下一大片阴影。他抬头,意外地看见身着蓝染银饰的一群姑娘,还有被姑娘簇拥在中间、头上戴着雷山式颤枝银帽的蛮国圣女——阿曼莎。   这群姑娘们手中都捧着酒坛那样大的广口陶土酒壶,酒壶上系着红绸,她们被晒得有些黝黑的脸上挂着羞涩而好奇的笑容。而皮肤白皙、睫帘很长的阿曼莎站在她们当中有些突兀,但她是圣女,合该被众星捧月。   阿曼莎的手中端着一只同样用陶土制成的海碗:径长六寸许,广口,深得跟面盆似的。   蛮族善饮,有祝酒歌,亦有“拦路酒”。   在凌冽未曾发现皇兄和嫡母阴谋前,他也曾性子欢脱活络,对书中记载的四境风俗如数家珍:南境诸国好酒,有“无酒不成席”之说,更要用“高山流水”之法将远客留下。   凌冽记得,从前他晃浪着两条腿、大不敬地坐在皇兄那张太子专属的金丝楠木案几上,笑盈盈地问皇兄,说高山流水不是讲伯牙和钟子期么,难道蛮国也知此典故?   皇兄淡笑。   旁边的太师却无奈得很,只能恭恭敬敬地告诉他说:“七皇子,高山流水在蛮国是一种饮酒方式——”   蛮族的阿妹认为,只有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的阿哥,才有强健的体魄保护阿妹。所以她们往往在远客光临时,会选用一只大酒碗,不许客人用手、只用嘴衔住,再由旁边的漂亮阿妹扶碗喂下。   而后盛装的姑娘们便会依次往那碗中注酒、酒壶挨着酒壶,远客或蹲或坐,姑娘们围着他,将酒壶按着高矮次序往上越叠越高,从最上一只开始,酒液顺着一叠叠酒壶往下,就像高山上的流水。   所谓山有多高,酒就要有多少。   你对阿妹的情谊,也在这一海碗的“高山流水”中。   若不喝完,或是当场驳了阿妹的面子,便是看不起蛮族、会被阿妹的家人亲眷痛打。   当时的凌冽年幼,听完后整个人笑倒在太子的书桌上,将皇兄桌上的宣纸揉成一团,直言这样的喝法简直要命,什么“高山流水”,他看蛮族的阿妹不是“拦路”而是“夺命”。   这会儿,阿曼莎主动上前,她冲凌冽开口,说的竟是流利的中原官话:“贵客远道而来,阿妹没什么可送给尊驾的,这甘冽的米酒,倒想请您尝尝——”   凌冽抬头,不动声色地看着她。   阿曼莎也垂眸、冷冷地看他。   两人一番对视,最终是凌冽先无奈地错开了视线,这位圣女确实生得漂亮:肤若凝脂、唇红齿白,他虽不爱饮酒,却也不能在蛮国的地界上不给这位“阿妹”面子。   他的酒量浅,看着这“高山流水”的架势,其实心里发悚。但面儿上,凌冽还是自若地一笑,冲阿曼莎点点头,“那么,便劳烦了——”   阿曼莎挑了挑眉,倒是她身边的姑娘们欢呼一声很快就排好了队。站在阿曼莎身边的那个,还轻轻攮了她一下。她没办法,只能走到凌冽的旁边,递出了那只海碗。   凌冽抿了抿嘴,最终慢慢地张开口衔住。   元宵原本同八字胡大叔都在看上刀梯的热闹,结果小管事一回头就看见自家王爷被一群女子围住,还没等他闹明白是什么事儿,身边的八字胡大叔就怪叫一声,连滚带爬地冲了上去——   “大小姐,您这,可不兴这样啊!”他说的是蛮语,凌冽听不懂。   阿曼莎倨傲地瞪了他一眼,“要你管我!”   “不是……”大叔搓了搓手,想上前将阿曼莎拦下,元宵也急急过来帮忙。可那些姑娘们是阿曼莎的好姐妹,一个个同仇敌忾地将两人拦下。   “这可是大王如珠如宝放在心尖儿上疼的人!”大叔又急又气,可蛮族的男子是不能对姑娘动手的,轻则被全族人看不起,严重的还会被逐出南境。   阿曼莎似笑非笑,“正因是‘王妃’,所以,我才来敬酒的。”   “……有用高山流水敬酒的吗?!”大叔抖着嘴唇,“你这一碗灌下去,大王下来要同你翻脸的!”   这话让阿曼莎愣了愣,她身边的姑娘们也生了几分退意。   偏偏阿曼莎沉默了一瞬后,忽然掩面咯咯笑起来,她怨毒地看了凌冽一眼,“……事已至此,他和不和我翻脸,又有什么分别?!”   说完,她就要那些姑娘们倒酒,端起手中的海碗就要灌。   元宵“呜哇”一声哭了,凌冽却无暇分心,一念都在盯着眼前的酒液上,既然要喝,他总不想被酒液溢个满脸、呛坏了喉咙,再顺便狼狈地打湿衣衫。   结果,还没等凌冽尝出这苗疆米酒是甜还是涩,耳畔就忽然炸起了一阵阵的欢呼,那声太响,闷雷一样,闹得凌冽一愣,正想抬头去看,面前就又被投下了阴影。   凌冽衔着碗沿抬头,率先映入眼帘的竟是一大片结实的而沟壑分明的腹肌。   小麦色的皮肤上氤氲着一层薄薄的汗,在日光的蒸腾下竟是一片薄雾蒙蒙。未等凌冽反应,那片薄雾就向下挪了挪,紧接着就是一对饱满而上下起伏着的胸|脯,上面还挂着亮亮的银流苏。   子母绿宝石般的眼眸紧跟着闯入,在凌冽错愕的目光下,小蛮王蹲下身来,在他对面衔住了碗边。   凌冽瞪大眼眸。   站在凌冽身边的几个姑娘也被小蛮王的动作吓到,手中的酒壶没拿稳,便有更多的酒液汩汩倒出。小蛮王反应极快,在凌冽因为错愕而松口的同时,嘴上发力、抢过那只酒碗叼住。   而后,他将凌冽整个人揽入怀中,原地一个闪身、没让那下落的酒液溅到他们一点儿。   小蛮王一手搂着凌冽劲瘦的腰,一手拿下酒碗转了转,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下,笑眯眯地将那碗中的米酒一饮而尽——   他喝得急,那些浑浊发白的酒液从他的嘴角流下,顺着上下滚动的喉结、慢慢润湿了那横阔的胸膛。   一海碗的酒被他牛饮,小蛮王也不管阿曼莎脸色,只低头冲凌冽粲然一笑,意味深长舔舔碗边,道:“锅锅,好甜。”   凌冽不解,盯着他那漂亮的绿眸半晌,终于后知后觉:   小蛮王舔的,分明是他衔过的那一边!!   作者有话要说:皇叔:瞳孔地震!!   小蛮王舔舔:哥哥真的好甜好甜~   ----------------------   二合一,明天的也一起更啦~ 第17章 入V三合一 晋江首发   凌冽臊红了脸, 下意识想用手帕来掩饰尴尬, 却忽然想起自己的手帕被这小蛮子顺走,现在还堂而皇之地扎在他那金灿灿的脑袋上。   他一时无措,只能狠狠地瞪了一眼小蛮王。   小蛮王却朝他乖巧一笑,顺手将那碍事的酒碗丢到地上, 手臂穿过凌冽的腿弯, 将人打横抱起、一跃跳过低矮的木桌,将凌冽稳稳地送回了主桌后的靠椅上。   凌冽刚坐定, 怀中就又被小蛮王热情地塞了一团东西。   他疑惑地低头定睛一看,竟是那最高一架刀梯顶端的花球:这花球是所有刀梯上扎得最大最好看的一个, 五彩缤纷的鲜花被红黄绿蓝四色的彩绸扎着,花朵娇艳绽放, 还隐有淡淡芳香。   “……”凌冽愣愣地捧着花球,没看到最精彩的部分, 他心里多少有些遗憾。   小蛮王见他发愣, 忽然笑了一下, 将一块寒瓜塞到凌冽眼前, 鲜红的汁液顺着翠绿的瓜皮黏了他满手,他却满不在乎地只冲凌冽笑道:“锅锅次甜瓜。”   凌冽看着那新鲜红嫩、瓜瓤晶莹如细砂的寒瓜, 紧张的心情终于烟消云散, 他叹了一口气, 抬手接下。   两人这番互动落在站在阿曼莎眼中,她紧紧地抿了抿嘴,涂满了丹蔻的指甲几乎掐得掌心一片血肉模糊, 她重重地哼了一声,竟丢下那一众姑娘转身就走——   姑娘们还想喊她,却在看到她那如霜如寒的表情时, 都默默驻了足。   小蛮王看着阿曼莎离开的背影,眼中的笑意淡了淡。他见凌冽低头专心捧着寒瓜,便换回了苗语,半抱怨地瞪了几个姑娘一眼,道:“被我抓到了喔,趁我不在,你们就合起伙来欺负哥哥!”   那几个姑娘讪讪一笑,纷纷摆手说是误会,冲着凌冽也是尴尬地致歉,拾起地上的碎片后,她们就飞快地抱着酒壶离去。   小蛮王哼了一声,倒没再计较,反是有些嫌弃地瞪了八字胡大叔一眼。   大叔搓了搓手,却没分辩什么。   元宵抹了抹泪,想上前去伺候却又被大叔拦住。这时,他才看见刚才坐在下面的五部首领已经起身、端着酒碗朝这边走,元宵担心地看了凌冽一眼,最终只能气苦地被大叔劝走。   几个首领捧着酒碗上前,都是身材魁梧健壮的中年汉子。   他们倒是一早知道凌冽不良于行,原本还对自家大王劳民伤财北上去抢个瘸子颇有微词,结果来到近前,细看凌冽其人,五个人竟不约而同地红了脸,看凌冽的眼神也闪躲起来——   若得美人如斯,再怎么靡费也值!   五部首领上前时,凌冽正在认真地吃一枚苗疆的果子:   这果子有着碧绿的外壳,看上去竟跟庙里菩萨的佛头似的,乍看之下有些难以下手,可捏上去却软软的,吃在嘴里甜丝丝的。惹得他忍不住多剥了几个,便没有注意到五位首领。   而在他旁边的小蛮王,虽然端着酒碗,却同样没有注意到五位首领。他兴致盎然地看着凌冽,心里忍不住在偷笑——中原来的漂亮哥哥真淘气,一桌子珍馐美味,他就只捡着果子吃。   难怪,身上香香软软的,抱起来还那么轻。   大巫一早说过,只有仙人才单吃果子为生。   小蛮王不知想到什么,低头闷笑,他抬手擦了一把脸,暗中下定了决心——中原的汉人当真是笨蛋,哥哥这么好,他们却不懂珍惜!从今往后,他要加倍对哥哥好,教他好好吃饭、好好吃肉。   歌舞声歇,五部首领中最年长的那个,终于忍不住尴尬地“咳”了一声。   小蛮王这时才发现杵在眼前的五人,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然后轻轻扯了扯凌冽的袖子,邀他一起接受五位首领的敬酒——   首领们客气而守礼,没有要凌冽满饮,但对着小蛮王,却是一副要将对方灌趴下的豪气。   几人热热闹闹地凑在一起喝着,凌冽左右无聊,视线一瞥便看见了远处——榕树丛中被一位灵巫找回来的阿曼莎,这姑娘的眼睛通红,面色有些憔悴,被灵巫带过来时,满面的不快。   她在五部首领后的一个席位上坐下,旁边则坐着一个满脸络腮胡、包蓝头巾的中年人,这人有一对灰色的狼目,鹰钩鼻,面相十分奸猾狡诈,在阿曼莎坐下后,絮絮同她说了许多话。   五部首领围在小丘前,几乎将小蛮王遮了个严严实实。   那络腮胡子打量旁人看不见,便频频将目光扫过来。   那种眼神,凌冽在京中其实见过多次——   正是黄忧勤、舒楚修之流在算计他时,会放到脸上的表情。只那两人比这位更加阴险深沉,即便心里揣着恶念,也会在脸上堆出叫人挑不出错的笑脸。   凌冽嚼了一口新鲜的寒瓜,饶有兴趣地又观察了一会儿。   五位首领同小蛮王喝了一圈,借机简单聊了聊部落这段时间发生的事儿,便又退了下去。   小蛮王端着酒碗坐回凌冽旁边,看着凌冽竟然还在吃果子,心里好笑,便从自己这边选了一块烧得极嫩的猪颈肉递过去,“锅锅次肉肉,不能只吃果果的。”   凌冽被他唐突的动作不小地吓了一下,他却没想到小蛮王还有工夫看着他。   看着盘子里的烤肉,他本想说不吃,结果小蛮王挑给他的这块是烤透了的,边沿一圈泛着金黄,里头的肉质白皙泛着银光,看着就令人食指大动。他到嘴边的话便没能说出口,只能小口小口地吃了那块猪颈肉。   两人这正吃着,下头突然又热闹起来——   原本已经歇了的歌舞声再起,姑娘小伙子们手牵手地从榕树从中跑出来,开始男女两两结对地围着泉水跳舞,那舞姿火辣得很,姑娘们扭动着水蛇一样的腰肢,小伙子们也是在她们身后贴得极近。   凌冽只看了一眼,就微微错开了视线。   远处的小元宵则早早捂住眼睛,偷偷摸摸地从指缝中欲盖弥彰地观察着。   歌舞声中,还是那些身着筒裙的姑娘、缓缓提着裙子而出,这次,她们头上没有再顶着装满了菜的筲箕,反而是在胸前抱紧了一小坛、一小坛的酒。   这些酒同之前筵席上的都不同,装它们的酒坛别样精致,上面烧着漂亮繁复的花枝纹,坛上的封泥都好好地用蓝染包紧,扎口的绳子都是五色绸丝。   小蛮王一看这酒坛眼睛就亮起来,在姑娘们捧着酒坛子过来时,忍不住高兴地问了一句,“这是谁准备的,竟能拿出这样多的吟花酒!”   姑娘红着小脸,“酒菜都是首领们准备的,我也不知道。”   小蛮王没多想,只将那酒坛子接过来,小心翼翼地拆掉封泥,然后给凌冽那只明显比他们都小上一圈的酒碗里满满地倒上了一碗。   “……?”   小蛮王张了张口,比划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最后懊恼地挠了挠头,冲那边的八字胡大叔招了招手。   大叔立刻丢下手中啃着的鸡腿,擦了擦嘴跑过来,他见酒碗斟满,又接触到凌冽疑惑的眼神,便咧开嘴笑了,帮忙解释道:“王爷,这是我蛮国稀有的‘吟花酒’,有强健体魄、益气补中的效果。”   凌冽抿了抿嘴,他的手帕被小蛮王拿走后做什么都不太方便,他皱眉道:“本王不喜饮酒。”   更不喜欢药酒。   其实他有点怕苦,尤其不喜欢那种浸泡过各式中药材后散发着浓郁怪味儿还苦得很的药酒。刚受伤的时候北境物资匮乏,元宵和翰墨总是变着法儿地逼着他喝,所以现在凌冽一听见“药酒”俩字就有些头痛。   “这锅不苦!是甜哒,”明明凌冽只是在心里想想,那小蛮王却像通读心术一样,他又将酒碗往凌冽那边推了推,眼睛亮晶晶的,“好甜好甜哒!”   “是了,苗疆的酒都是米酒,不苦的,”大叔也再细解释道:“吟花难得,只有圣山上和大霜雪天才有。每年冬天大家都会采上一点儿,然后用雪水加第二年春的金米窖藏,十余年才能得这么一小坛呢。”   其实今岁天像有异,圣山上的雪比往年化得早了三个月。南境的霜雪天也比去年短,几座雪山上的吟花刚发芽就枯死了,许多部落的吟花酒因此都没酿成。   也因这个缘故,大巫也比往年早闭关。   “吟花酒其实和你们中原的……”大叔想了一会儿,“和你们中原的‘女儿红’挺像的,只不过你们是姑娘出嫁的时候喝,我们是逢年节大庆的时候用,窖藏十八年的味道最好,甘甜清冽,不酸涩、也不发苦。”   他们都这么说了,凌冽便抱着试试的心态捧起碗来抿了一口。   而后,他眼眸一亮,又垂眸喝了一口。   “好豁吧?”小蛮王看他的表情,美滋滋地将那酒坛递给凌冽,“这真是我们苗疆坠好豁的酒啦!”   大叔忍了忍,最终没忍住,被小蛮王这一口稀烂的中原官话逗得笑出了声。   凌冽则捧着酒碗,认认真真地又喝了两口——当真是蛮贵最珍贵的酒:此酒酒液干净清澈,断不似一般米酒那样浑浊。喝起来口感十分清爽,几乎尝不出酒味,甜丝丝的,像在喝甜汤。   他很少喝到这样合自己胃口的酒,便忍不住多喝了几碗。   小蛮王见他爱喝,便也没拦,一坛子见底后,又吩咐人给他拿上来两坛。   结果,等凌冽意识到眼前出现重影时,他手边已倒下了四五个空酒坛。这甜甜的酒初尝不醉人,但后劲儿其实极大,他有些头晕,却还记着这是蛮族的盛典,也不知能不能提前离场。   他从来一个人惯了,便没问小蛮王,只自己用手支着脑袋,微微闭目、想缓一缓。   小蛮王原本正在同手下人说话,见凌冽这么拄着脑袋,便立刻停了自己的谈话。凌冽这样一看就是醉了,他转身过来准备叫醒凌冽,却发现他这位漂亮哥哥在喝醉时、雪眸半阖着,倒收敛了锋芒、看起来软乎乎的。   尤其是那白皙的面庞,被酒液熏得红红的——惹人很想欺负。   小蛮王绿色的眼眸沉了沉,轻轻推了推凌冽见他不醒,便想要抱起人来提前离席。结果他才一动,小丘之下就走过来一个人,这人的声音粗哑,一开口就将凌冽惊醒,他半趴在小蛮王的肩头,对上了对方一双灰色的眼睛。   ……是那个阿曼萨身边的络腮胡子。   凌冽拧了眉头,想强打起精神来,却最终还是被那酒弄得迷糊下去。   络腮胡同小蛮王说了不少话,小蛮王有些不耐烦,却没当众下脸,无奈,他只能叫来八字胡大叔和元宵,送凌冽先走——   “将哥哥送到南屋,再找巫医过来候着,以备不时之需,”小蛮王拉着大叔低声吩咐,说了两句,又用眼神不着痕迹地暗示了一下,“再找几个人暗中盯着。”   那大叔看了一眼站在旁边垂手笑着的络腮胡子,点点头,“……您自己个儿也当心。”   小蛮王“嗯”了一声,然后才依依不舍地将凌冽抱起来放到那辆圈椅改造的轮椅中,静静地目送他们消失在主桌后的一片由望天树组成的密林中。   鹤拓城内其实有蛮国王室的殿阁,但因种种原因,小蛮王自己不爱住。从前,他都是自己一个人住在那颗最高的望天树上,他在上面建造了一间宽大的树屋,视野很开阔,能够看见整座鹤拓城还有远处苍麓山下的榆川。   他原想带凌冽到树屋中居住,可是改建、加装中原款式的家具还需一段时间,小蛮王没法儿,只能选择王室殿阁中的南屋,让凌冽先去休息,等树屋弄好了,他们再搬上去。   王府影卫也跟上来,同元宵一起照顾着凌冽。   眼下是午后,林间光线充足也不见暑热,只那藤蔓和树枝编织的绿屏实在重重叠叠,岔路又多,即便是受过训练的王府影卫,在几次七拐八扭后,最终也没能记住路。   密林的另一端,是个开阔的白色宫殿,殿宇的高顶尖而圆,立柱上雕镂着漂亮的孔雀纹饰,地上铺着暗红间错的花砖,因只有一层的缘故,倒完美地被外头的望天树给遮住。   八字胡大叔带他们穿过长长的回廊,将人送到了直面花园、阳光较为充足的一间南屋。花园中绿草满地,中央还正好有一只白色的孔雀在开屏。   元宵看得两眼发直,满面都是新奇。   八字胡大叔好笑地摇摇头,将凌冽安顿好后,他就塞给了元宵一只哨子,“遇到什么你就吹,我能听到的,大王那边我还是有些担心——”   元宵有些懵懂地接了。   一直昏昏沉沉的凌冽却开口叫住了他,“等等。”   “……王爷您还有吩咐?”   “刚才……那个上前说话的络腮胡子是谁?”   大叔没想到凌冽会问起这个人,他想了想,答道:“那是乾达,阿曼莎的父亲,他……”大叔斟酌了一会儿,“嗯,用你们中原人的话说,大概就是我们蛮国的宰相吧,从前深得大王父母信任的。”   凌冽听着,思绪被酒弄得有些迟钝,他眨了眨眼睛,半晌才低声重复了一道:“……从前?”   大叔他倒没想到凌冽醉成这样,还能捕捉到他话中的机锋,他苦笑,“就……您应该最明白什么叫‘功高震主’。”   凌冽却摇摇头,不赞同道:“您这词用差了,这是‘主少国疑’。”   这次,大叔愣住了,看向凌冽的眼神多了几分审视和敬佩——这位北宁王明明是第一次来蛮国,却能在根本不知对方身份地位之时,醉成这样,还能准确地从一句话猜出背后种种。   他眼眸看向凌冽那盖着绒毯的双膝,轻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您啊……”   这样的反应落在凌冽眼中,便是对刚才他一番话的肯定,凌冽好笑地摆摆手,“本王都明白了,您去忙吧。”   八字胡大叔这才点点头,又交待了元宵几句后,才急匆匆地从殿阁中重新找路回去。   在大叔离开之后,元宵看着凌冽红通通的脸颊,便给他泡了一壶热茶。见他还是有些不舒服,便主动提出来,“王爷您坐一会儿,我去找孙太医!”   凌冽想拦他,可吃醉了酒后行动迟缓,最终伸出去的手没能抓到一片布料。   他有些无奈地坐在圈椅上,自己打起精神来看了看:这屋子虽不如中原精致,却也用心布置过——鸡翅木的罗汉床、上铺轻软的絮丝锦被,下方的脚踏上垫着狐裘,地上也铺满柔软的雪白牦牛毯。   中间一张圆桌,四角立着精致的凤首台灯,窗边挂着蓝染织就的挂毯,远处的盥洗架旁、木施上还早早就摆上了一件明显是中原制式的明衣。   凌冽半靠在桌边,睁着惺忪醉眼看了看远处的凤首台灯,唇边隐约闪过了一抹笑意:   他没想到,这小蛮子能如此心细。   更没想到,南境蛮国竟也有如此有意思的“宰相”和权势之争。   也不知元宵去了多久,凌冽靠在桌边半梦半醒地迷糊了一会儿,再睁眼时,竟已是暮色四合、天色渐晚,他动了动僵硬的脖子:这蛮国的甜米酒醉人,喉咙也腻得发紧。   想起元宵离开前替他泡了一壶茶,凌冽挪动了一下,伸出手去想够那放在圆桌中间托盘上的壶,结果这新制的代步轮椅十分不便,他才一动就往后一滑——   计算好的距离由此变长,凌冽腿上没力气,只能一个趔趄、整个人朝前扑下。   他有些郁卒,心里多少有些厌弃废了的双腿。   没有预想中的摔痛,腰上一紧,凌冽便整个人落入了一个滚烫如骄阳烈日,却带着丝丝米酒甜香的怀抱里——   骤然旋转的天地,让凌冽有一瞬间的迷惘。   屋内凤首台灯暖黄色的灯火摇曳,竟给他勾勒出一轮金灿灿的太阳。   凌冽眨了眨眼,抬起手来想碰一碰这暖洋洋的明日,结果伸手便触着一堵硬邦邦的墙。   “唔……?”他困惑地推了推:天上,怎会有墙?   那墙似乎被日光烤过,很暖、会动,还很弹,像京城糖水铺里贩的透亮荸荠糕一样。凌冽两辈子都没摸过手感这样好的墙,一时没忍住,便将整个掌心贴合上去,重重地捏了两把。   “嘶……”   “墙”往后躲了躲,还发出一声急促的粗|喘,清爽的声音闷闷的,“锅锅你、你别耍流氓!”   凌冽讶异地眨了眨眼:墙,还会说话?而且声音听上去……   电光石火间,他忽然回神——这怪腔怪调的中原官话!   凌冽飞快地甩了甩头,将眼前浮起的所有混乱光影驱散,终于看清了——不知什么时候进来,正看着他发愁的小蛮王。   他想起自己因口渴去拿茶壶,半道儿上轮椅不听话地跑了,然后,然后……   凌冽皱眉,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正靠在小蛮王怀里,手掌还依依不舍地贴着人家胸|脯。   端正斯文了两辈子的北宁王从未有这样尴尬的时刻,他耳尖发烫,讪讪地收回手,抿了抿发干的嘴唇,道:“……是你呀。”   小蛮王拧着眉,看见凌冽薄红的耳尖呼吸又重了重,他深吸一口气,点点头“嗯”了一声。   暖黄的灯光将这南境儿郎蒙上一层金纱,深邃的绿眸像极了刚从翡翠原石中开出来的纯种|色|货:碧色纯正,光泽鲜亮。   凌冽仰头看着,又想起西域敬献给父皇的那株宝树,忽然觉得那样珍贵的碧树夜明珠也没甚稀罕,还不及这双绿色眼睛的万分之一。   他这样想着,便抬起手,想轻轻碰一下那漂亮的宝石。   结果小蛮王却防备他撒疯,他才一动,双手就被紧紧地摁住。   “锅锅别闹。”   “……”没碰到宝石,凌冽有些憋屈,他瞪了小蛮王一眼,而后嘟哝道:“渴……”   小蛮王被他这无意识黏腻的尾音撩得头皮发麻,鼻尖也渗出一层薄汗,他摁着凌冽的手,用虎口的粗茧和拇指指腹轻轻地摩挲着凌冽漂亮的腕骨,在心里将大巫讲给他那些枯燥的长生经念了好几道。   而后,他静下心神,手臂施力将凌冽抱起,稳稳放到了床沿边。   待凌冽坐定,他才转过身去倒茶。   桌上的茶水是元宵一早就泡好的,放了这多一会儿,有些凉。小蛮王原想重新去泡一壶,却见凌冽眼神迷离、两颊酡红,坐在床边小鸡啄米似的止不住地点头。他咬了下嘴唇,想了想,还是先给凌冽倒了满杯。   令小蛮王没有想到的是,凌冽没有伸手来接,反而直接凑过来想就着他的手喝。   可由于角度的关系,凌冽开合的唇瓣没能如愿喝到茶水,却不经意地舔到了他握着茶杯的指尖。   小蛮王手一抖,将整杯茶连同那个紫砂盏一道儿摔在了地上。   “……”   这间南屋的地上,都铺着怕凌冽摔着的厚厚牦牛毛毯,茶盏落地声儿闷闷的,没碎,却污了脚踏上那雪白的狐裘和一大片地毯。   凌冽微微蹙眉,实不明白对方为何突然如此毛手毛脚。   不等他开口,小蛮王就火烧屁股般捡起茶盏返回桌边。   桌上的茶水此刻已凉透,可怜小蛮王竟要靠着紫砂壶传来的微末凉意冷静,他摩挲着砂粝细腻的壶身,最终一咬牙,竟直接端起茶壶、咕咚咚将里头的冷茶喝个精光。   “……?”   “茶、茶凉了,窝去给锅锅换!”   他抱着茶壶,几乎称得上是落荒而逃,留下凌冽坐在床沿,怔忡地看着他离开的方向。   夜幕低垂,月上梢头。   小蛮王抱着那只空了的茶壶,飞快地跑到南屋外头。   这间南屋正对花园,清浅的月光照亮了房前门廊,小蛮王将滚烫的脑门磕在那孔雀暗纹门柱上,让微凉的夜风来一点点吹散难歇的燥和闷。   远处,两个巡逻王城殿阁的勇士提灯走过,远远看见他们大王捧着个水壶发愣,便好心上前询问他有无事情吩咐。   小蛮王正出神,被他二人吓了一跳。一惊之下,总算从那些旖旎幻想中脱身。   他咳了一声,将手中的茶壶递过去,“这个帮我换琉璃盏煮花茶,再帮我弄碗醒酒汤。”想了想,他又补充了一句,“嗯……还有,去问巫医讨几个安眠香囊,还要些新鲜的五灵草、艾叶、望江南和金银花。”   等他要的东西悉数被送来时,屋内的凌冽已困得仰躺到床上:   他的一头墨发还高高束在玉冠里,身上一套蓝色礼服虽漂亮,却层叠厚重。而凌冽垂在脚踏上的双腿上,还套着一双暗线云纹的黑色革靴,这制式虽精致,但,一看就很硬。   “……”小蛮王好气又好笑,漂亮哥哥当真一点儿不会照顾自己。   他抿了抿嘴,让其中一个勇士出去打来一盆子热水,然后任劳任怨地端着铜盆走过去,脱了凌冽鞋袜,将那双白皙纤细的双脚握在掌中,缓缓地沁入了腾着热气的水里。   凌冽脚背的皮肤很白,隐约还能看见藏在经络下浅浅的青色血线,他的脚踝很细,踝骨凸起,浑圆的指头落在小蛮王那小麦色的掌心里,像呈在黑色绒布上的精美白玉。   只是那双脚凉冰冰的,冻得小蛮王打哆嗦,他目光不虞地扫过凌冽双膝,然后深深地闭了闭眼睛,专心而笨拙地抄起热水、润上凌冽的腿腹。   两个勇士看着他这般动作,其中一人忍不住闷笑道:“大王,洗脚这事儿,是小媳妇儿才做的。”   小蛮王听了,一点儿不以为忤,回头看了他一眼,只道:“你不懂。”   因为一些特殊的原因,他幼时多跟在大巫和前任王妃身边,所见、所想自与其他蛮族男子不同。   “阿妹其实很辛苦的,”小蛮王望着铜盆,轻声道:“在家,她要帮你做饭、洗衣,还要挂心你的安危,若是有娃儿,她还要奶孩子、带孩子。你回家只觉得你累了一天,但其实她比你辛苦多啦。”   那勇士挠了挠头,有些不服气道:“可、可我在保卫殿阁和家园,这、这是正事儿!”   小蛮王睨了他一眼,“那不如……明儿你回家同媳妇儿换换?”   勇士噎了一下,低下头小声道:“我……我不会做饭。”   “可不,你也有不会的事儿,”小蛮王浅浅一笑,认真地说道:“阿鲁,蚩尤神前,众生无别。”   那勇士面色薄红,盯着小蛮王给凌冽洗脚的背影看了一会儿,他忽然傻笑了一下,小声道:“……是我想错了,大王对不住。咳,还有……今晚我想提前向您告个假!”   “嗯?”   “那什么,”勇士一张脸涨成猪肝色,声音却气势如虹,“我也想回去给我媳妇儿端盆热汤泡脚!”   小蛮王被他洪亮的声音吓了一跳,连忙去看凌冽,见哥哥没被吵醒后,才转头无奈地瞪了那勇士一眼,他看了看这两个年轻的小伙子,最后笑着摆摆手,让两人一齐退下了——   可惜,他没能学会汉人那复杂的经络图。   人身上的穴位要紧,他也不敢乱摁,万一掌握不了力道适得其反,岂非害哥哥难受?   等凌冽一双脚上都浮起了一点薄红,他才取来软而暖的帕子,将凌冽足间那亮晶晶的水渍仔细揩干,然后将他的双腿并拢抬起来、放到床上。   小蛮王伸出手,替凌冽拆了那硌人的玉簪和发冠,墨色长发披散下来,瞬间铺了满床。   这时,凌冽睫帘微微动了动,但小蛮王一心系在他那缠得死紧的腰封上,并没有注意到。   凌冽身上的蓝色礼服很漂亮,但却是小蛮王从未见过的款式。   腰封上的绳结是他从未见过的盘丝莲纹结,即便是元宵这个打小儿生在中原、长在中原的,也学了小半个月才能流畅地系出这样完美的结。   绳结之下是腰封,腰封捆着的是从外往里的三层衣服,裼衣、外袍和内衫。   那纱縠裼衣轻薄柔软,但上头绣着的暗纹凹凸不平,小蛮王担心凌冽这样睡一晚第二天起来会被硌得腰酸背痛,便专心致志地同那繁复的绳结搏斗,三番五次理不出头绪,他便有些幼稚地低下头用牙咬。   结果醉中睡了一小觉的凌冽,睁开眼就看见了这样一幕——   他不知何时被抱到床上,身上的一叠衣衫凌乱不堪,而那小蛮王正伏在他身上,双手摁在他的腰间,金色的大脑袋凑得极近,窸窸窣窣地不知在干嘛。   凌冽蹙眉,低喝道:“……你干什么?!”   小蛮王被他这如霜如寒的声音一吓,牙齿用力,竟当场将凌冽腰间的绳结咬断。扎束腰封的绳结一松,那对襟开口的腰封自然也跟着散落。   凌冽一愣,面上腾起一大片红云,指尖颤抖地攥紧衣衫,羞恼地瞪着小蛮王。   小蛮王也没想到汉人做的衣裳质量这样差,他发誓他只是轻轻地咬了一下,正抬头准备道歉,抬眸却对上了凌冽含怒而慌乱的眼睛。   北宁王素来都是清冷高贵的,一双雪眸淡淡、无喜无悲。   但此刻,这双寒星般的眼眸中却洇满了水色,像被圣山消融雪水沁润过的黑珍珠,更像离群时露出湿漉漉眼神的小鹿,让小蛮王心上一片酥麻,登时忘记了自己想说的话——   “……”   小蛮王身上还带着那股米酒的甜香,凌冽抿着嘴,修眉紧锁,伸出手想推开他。   结果他一动,小蛮王就也动了:可怜他今年只有十七岁,美人当前,于他来说简直是致命的重重考验,他害怕凌冽又醉意朦胧地捏他胸,连忙将人双手架高摁住。   熟料,这动作更让凌冽眼神森寒:“……放肆!”   “放肆”这词对官话本就不娴熟的小蛮王来说有些太难,他困惑地偏偏头,只当凌冽还在撒酒疯。好在漂亮哥哥的手腕很细,两只手并拢握在一起,只消他一掌便能稳稳捏住。   他用单手制住凌冽不让他乱动,另一只手飞快地除却凌冽的衣物。   凌冽脸都气白了,整个人不断挣扎。   可他双腿本就无力,加上醉酒、双手被缚的缘故,他的动作毫无章法,很快就累得虚脱。   而小蛮王学过摔跤,知道人一直挣扎后会脱力,他压制了凌冽一会儿,见对方确实没了力气后,才笑嘻嘻地松开手,专心致志地去剥凌冽那复杂得像迷宫一样的层叠礼服。   凌冽气喘吁吁,手臂重得几乎抬不起来,他羞恼地瞪着小蛮王,却没法阻止对方将他的裼衣、蓝地锦袍一一除去。眼看身上的衣服一件件减少,凌冽闭了闭眼睛,羞愤地想:若这小蛮子当真敢对他做什么……   将来,他必定要他、要他们蛮国百倍奉还!   小蛮王不知凌冽心思,他长舒了一口气,终于顺顺利利地将哥哥身上这些柔软脆弱的布料完整地扯了下来。他心里高兴,便抬头冲着凌冽粲然一笑。   他的笑容干净而纯澈,令正在生闷气的凌冽愣了愣。   看着那烛火下璀璨闪耀的绿眸,凌冽又想起了之前那点没能碰触宝石的心情,他撇了撇嘴,忽然伸出手狠狠地揪住了小蛮王左眼睑下的一块脸颊。   “唔?!”小蛮王不防,痛呼一声,委屈地眨巴两下眼睛后,他还是矮了矮身——怕凌冽抬手累着。   对于他的动作,凌冽很满意,他抬起另一只手,轻轻地拂过了小蛮王的一双眼皮,满意地看着那对如同翡翠般漂亮的眼睛闪过无数或深或浅的绿色,喃喃道:“……真漂亮。”   微凉的指尖点在眼皮上,小蛮王觉得痒,却强忍着没有动弹。   “绿宝石一样的,”凌冽痴痴地,最架不住醉后的沉沉困意,他脱力地垂下手,半梦半醒间、还不满地嘟哝道:“凭什么这么好看……”   小蛮王苦恼地看着睡过去的凌冽,他没听懂凌冽在说什么,但哥哥掐他下手当真很重。他揉揉有些肿痛的脸,将凌冽整个人抱起来塞入絮丝被中。   起身时,他又想起煮好的醒酒汤还没给凌冽喝,便拿过来用勺喂凌冽。   蛮国的醒酒汤与中原的大不相同,汉人用姜醋熬住,他们则用新鲜的酸木瓜和柠香草,最后还要加上一勺子蜜糖,喝起来酸酸甜甜的。就算是酩酊大醉的人,第二日醒来也不会头痛。   醉酒之人最难伺候,凌冽昏睡过去后就很抗拒小蛮王的触碰,小蛮王用了好大劲儿,才将那一碗汤给喂完。没泼,却漏了大半在凌冽的下巴和颈项上。   小蛮王去取巾帕来擦,路过镜子时,却见自己脸颊上起了一块暗红,活像是被人狠咬了一口。   他撇撇嘴,在替凌冽擦干那些溢出汤液时,不慎碰开了凌冽那严丝合缝的中衣,露出一截白皙的颈项。凌冽身条纤细,但并不瘦弱,宽肩窄腰,有着一副很好看的锁骨。   突起的锁骨诱人而夺目,尤其是在一个来自中原的汉人身上。   蛮国位于南境的崇山峻岭中,地势高,也更接近太阳。所以蛮国上下、男女老少一大半都拥有着小麦色、甚至更黑的皮肤,白皙的肌肤对于他们来说,就好像苍麓山顶洁白的雪一样神圣。   可惜,小蛮王官话稀烂,根本找不出更好的形容词来描绘他眼前的美景。   他只觉自己像一条在漫天飞雪里饿了数日的狗,突然在一片苍茫的大地上看见了一条筒子骨,晶莹的骨头映着皓然白雪,也映出了他赤红的双眸——   什么夜风,什么凉茶,都再不管用。   他咬了咬牙,深吸一口气,手指颤抖不堪地伸出去,拨开了凌冽的中衣——   作者有话要说:入V啦,感谢小天使们一路相伴,恬恬牵着皇叔鞠躬躬~   V后应该会日更,希望你们不要嫌弃我每一章的字数多(咳)   ---------------------   【惯例放】   预收:《波斯王子偷嫁敌国将军后》坏心眼又钓又甜小猫咪受 VS 憨憨直男大狗勾攻,   文案在专栏,大概就是一个波斯异瞳小王子穿着女装又骗又撩逗狗实录,保证小猫咪和恬恬一样甜。(恬恬:我是甜妹攻!猫猫:我是甜妹受!恬恬&猫猫:我们都很甜~也都很辣~)   *   基友青猫团预收:《重金求子》肤白貌美巨有钱的金贵大美人(其实小可爱)受,因病不得已重金求子,本想找个小白脸用完就扔,结果阴差阳错找了一个哪哪都不符合他审美(口是心非)的糙汉文盲大哥将军攻,然后就怎么也甩不掉的故事。本文又名“大哥没文化,但大哥爱你”←这句是青猫团她自己说的。   以上是MT糖厂向各位高亲贵友发出诚挚的邀请并鞠躬~   --------------------   感谢在2022-06-19 09:00:00~2022-06-20 12: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暴富赐福神仙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橘楠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萨厄·杨 28瓶;止见 8瓶;今天天气真好 7瓶;阿森丫 5瓶;明月有姝、木有名字 2瓶;二十四桥明月夜、荇瑒、别来烦我!、33697789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8章   再起身时, 小蛮王脑海中其实并没有什么旖旎幻想。   他只是想到了中原、宣郡, 那个被他从人牙子手中救下的小婴孩。后来,他找机会回去看过一次,那孩子被慈幼局的嬷嬷们养得极好,白白胖胖、粉嫩可爱。   离开时, 在慈幼局门口, 小蛮王看见了一群在扮家家酒的孩童。一个女孩头上顶着块巴掌大的红帕子,羞涩地站在树下, 而她面前还有个男孩,不知从哪儿顺来了小半块红印泥, 正往自己拇指上涂。   拇指指腹被红色染满后,男孩走过去牵起了女孩的手:掌心相合、拇指紧贴。   女孩的拇指上瞬间因此染上了红, 两个印子交叠着,隐约形成了一个模糊红心, 而后围在他们身边的孩子们都嬉笑着鼓起掌来, 然后手拉手将两人围在中间, 欢快地唱起了当地的童谣:   “红印油, 登临楼,团龙花袍大红绸;盖印戳, 合卺酒, 我们两个天长久。”   其他的歌词小蛮王没记住, 但“红印盖戳”四字,却落到了他的心口。   正巧现在,凌冽掐红了他的脸, 他也还了凌冽一枚濡湿的红戳,就盖在那突出的锁骨上,隐约同凌冽先前的一道浅疤相叠, 也形成了个红心模样。   凤首台灯下,小蛮王满意地伸出手,眷恋地摸索了那枚红印一下:   人生百年,天长地久。   反正他今天才十七岁,往后还有长长久久的岁月,可以同哥哥相守。   最终,小蛮王没敢在这间南屋久留,他收拾了凌冽衣物、布置好悬在床头的安神香囊,焚熏香后,又在脚踏一圈和屋门口都撒上了凤仙花和望江南。   毕竟,若不忙碌些、勤奋些,漂亮哥哥那截白皙的颈项就会他眼前止不住地晃,叫他神飞天外、叫他魂不守舍、叫他情丝难断。   收拾布置好一切后,他站在门口又看了熟睡的凌冽一会儿,小蛮王才咬咬牙转头,他夹着双腿、迈出别扭步伐,逃也似的离开南屋。   夜凉如水,月明星稀。   小蛮王自己走到花园中后,便再迈不开腿,他窘迫地半弯下腰,双手难堪地捂了下,然后重重地喘了一口气叫那只吊睛白额的老虎——   威风凛凛的大虎从林中蹿出,欢快地在他面前抖落满身树叶,还将大脑袋拱过来,亲昵地蹭着他的腰腹。   “阿虎,”小蛮王摸了摸它的头,“我们……去榆川好不好?”   听见“榆川”二字,大老虎的长尾巴甩了两下,它嗷嗷两声发出兴奋的低吼,驮上小蛮王便迅捷如风地钻入了广袤一片的榕树丛中。   榆川连通着南境由西向东的大小不同国度,亦是苗人的母亲河。泉水源自西川崇山,清澈湛蓝,芦荡游鱼、鹭鸶成群。   一到榆川河畔,小蛮王便一把扯了腰上那碍事的长统,赤条条跃入水中,翻腾巨浪瞬间就搅碎了月光洒落在河面上的粼粼银光。那头猛虎也不甘示弱地跟着跳下,撒欢地迈开四爪在浪圈边儿打转。   小蛮王在冰凉的水中深潜,他水性极好,腰腹带动长腿如鱼尾般上下摆动,被惊动的发光夜鳞鱼成群地穿梭过他金色的长发。   他像是原属于水、属于海,似蛟,又似人鱼。   包裹全身的榆川水,终于涤去了他浑身滚烫到快要沸腾的热,那耻于宣之于口的钝痛,也渐缓歇。   小蛮王调转过头,伸长双臂两下划水、腿用劲儿一蹬,便重新浮出了水面,他仰仰头,将满头湿漉漉的金发潇洒地甩到脑后,长长的卷发扬出的金色水光,在夜空下划出了一道漂亮的弧线。   大老虎被他甩了满身水,呜呜两声后,从后悄悄地偷袭,将小蛮王整个扑倒在水中。   一人一虎在榆川中溅起白浪朵朵、玩得不亦乐乎。   等大老虎也嬉闹尽兴后,小蛮王才湿漉漉地上岸,左右深夜无人,他只把那长统拖过来当垫布,与大老虎就那样懒散地一道儿躺到了岸边绵延不绝的草滩上。   吊睛白额的老虎甩了甩身上的水,乖乖地卧到小蛮王身边、替他挡风。小蛮王也毫不客气地靠到它背上,将满头金发披散开来,笑嘻嘻地望着浩瀚星空叹道:“今天真高兴,阿虎,我希望一辈子都这样高兴!”   大虎呜呜两声,伸出舌头来舔了舔他的脸。   结果那带着倒刺的舌头,碰到的正巧是被凌冽掐红的那块儿。   小蛮王痛得“嘶”了一声,吓得那大老虎瞪圆了眼睛,一双毛茸茸的圆耳朵委屈地朝后缩了缩。   小蛮王“噗”地一笑,倒没有怪它的意思,只抱住了老虎的大脑袋,用另一边脸颊亲昵地蹭了蹭,露出梨涡融融道:“这可是哥哥给我盖的红戳戳!”   大老虎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但它看得出,小蛮王很高兴,于是它将脑袋拱过去,发出了同样表示开心的低呼。   月色下的榆川水光潋滟、清风徐徐。   今日盛典,热闹了一天的蛮国众人早已睡得香甜。但小蛮王与老虎欢快戏水的样子,还是原原本本地落入了一个人的眼里。   榆川河畔不远处的高大望天树上,蛮国圣女阿曼莎面无表情地倚着那粗粝的树干,不知在这儿站了多久。   穿梭不歇的夜晚凉风将她藏在雷山银帽下的乌发吹散,她漂亮的大眼睛中映着点点光斑的榆川,涂满丹蔻的手却已经深深地嵌入了树干中:指甲断裂、血肉模糊。   明明,只是个瘸子……   阿曼莎眼中闪过一抹怨毒,收拢鲜血淋漓的手指握拳后,又狠狠地锤了下树干。她神色复杂地再看了那墨绿色草滩上的小蛮王一眼,而后转身,如蝶般轻盈地朝王族殿阁的方向飞去——   自前任老蛮王和王妃仓促离世后,这片属于蛮族王室的殿阁就空置了许多。夜间从高处望去,黑黢黢一片,南边倒是因那中原汉人住着,亮起许多灯烛。   阿曼莎轻盈地落到殿阁花园近前的一株大榕树梢上,数清附近巡防勇士的人数后,她不屑地轻哼一声,手腕一翻竟抖出一条寸许宽,但长足三尺的棕背黄首尖头蛇来。   她亲昵地摸了摸这三角头的长蛇,而后便冲它指了指南屋的方向,道:“阿五,去。”   那蛇听命,立刻从榕树上盘桓而下,轻松绕开了花园附近巡逻的勇士,朝着南屋游去。   阿曼莎自信满满地看着她的蛇,手指尖因为用力又渗出了一点儿血,她漫不经心地抬起手来,吮掉那点血珠。结果预料中的血溅五步并未发生,那条长蛇才靠近南屋大门就极忌惮地顿住、发出了不满而焦躁的“嘶嘶”声。   它在门口徘徊了多时,每次想要靠近,都会被什么无形的东西驱逐。   阿曼莎皱眉,凝眸看过去,这才发现了细细洒在门口的橘色望江南。   “……”   这是他们苗疆驱蛇的五灵草之一,性苦,全株有剧毒,花开时有异香,能令虫蛇退避。   阿曼莎双目赤红地咬了咬嘴唇,狠狠冲树干砸出一拳,榕树叶无辜飘落,她却不甘心就此罢手。站在榕树下踟蹰片刻,她深吸一口气,便从随身的蓝染五彩绣口袋中,翻出了一只小小的罐子。   那罐子色泽暗沉,月光之下也不见光亮,看着就极阴森,罐口更是用五彩细线绕了好几道,上头还贴着一张画满了巫文的符咒。   阿曼莎捏着罐子,抿着嘴唇又看了一眼南屋。   屋内灯烛尽歇,只留桌上温着花茶的琉璃盏还有星点亮光。   阿曼莎目力极好,几乎在瞬间就看见床头挂着的安神香囊,还有屋内满铺的雪白牦牛毯。   她捏着罐子的手微微颤抖起来,脸上的神情也变得极其扭曲,最终她深吸一口气,扯开了那罐子上的五彩细绳——是你逼我。   罐子中是一只身披五彩斑纹的紫色蝎子,还没有巴掌大小,罐口一开就飞快地往外蹿。   结果,还没等它爬出罐口,一只布满了巫文的木塞就先盖了上来、堵住了它所有的通路。阿曼莎一惊,还未来得及反应,手腕就被一个女童扣住,女童的手很小,传来的力度却很大。   “阿姊,这么晚了,你在这儿做什么?”   星空之下,不知何时出现的阿幼依,脸上挂着大大的笑容。   她身后,是紫色蛇瞳倒竖的圣灵蛇,蛇身直立地戒备着阿曼莎。   “……放开!”   阿幼依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忽然一松手,“哦。”   结果那罐子并没能回到阿曼莎手中,而是笔直地从榕树梢落下去,阿曼莎一惊,翻身想要下去捡时,才看见树下停着的黄色大蟾蜍,那蟾蜍伸长了舌头,直接将那小罐子整个卷入了腹中。   “阿幼依你——!”那可是老师花费足七天给她养的!   阿幼依耸耸肩,满不在乎地原地一坐,一双挂着银铃的脚丫在树上晃荡,“不就是只小蝎子嘛,蟾蟾想吃,阿姊怎能这般小气?”   “这是一只蝎子的事儿吗?!”阿曼莎怒不可遏,伸出红艳的指尖指着阿幼依,断裂的指甲几乎要戳中小姑娘的脸。   阿幼依笑眯眯的,一点不在乎,她偏了偏头,无辜地反问道:“这,难道不是一只蝎子的事么?”   “……”阿曼莎被她问住,灰色的眼眸中闪过无数种神情,最后她恶狠狠地瞪了阿幼依一眼,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一片王室殿阁。   年幼的五圣使坐在树梢上,看着阿曼莎远去的身影撇了撇嘴,然后从那高高的榕树上一跃而下、稳稳地落在那大蟾蜍的后背上。她亲昵地拍了拍蟾蜍的后背,巨大的圣兽就又一吐舌头,将那小罐子送了出来。   盯着那个罐子,阿幼依啧啧了两声,而后小声安慰大蟾蜍道:“蟾蟾乖,这是脏东西,不好吃的。明天我们再去吃好吃的!”   大蟾蜍的眼睛动了动,轻轻鼓了鼓声囔算答应了阿幼依。   阿幼依将那小罐子揣进自己的布包中,然后从蟾蜍的头顶滑到地上,她看了看漆黑一片的榕树从,又回头远远望了一眼亮着微弱灯火的南屋,小姑娘老成地叹了一口气,用苗语冲蟾蜍吩咐了几句。   之后,那圣兽呱呱两声,竟将方圆百里内的毒虫都给惊动:   大批的毒蝎、蜈蚣和蜘蛛现身,如潮水般从树上、草坪中退去,榕树林中响起簌簌刷刷的声音,像是有狂风过境。   虫群退去后,阿幼依还是不放心。   她拍了拍大蟾蜍的脑袋将它留在原地,自己带着圣灵蛇往林中走去。   结果没走几步,阿幼依就隐约听见了哭声,小姑娘看着漆黑一片的榕树林皱紧了眉,暗中攥紧了自己的葫芦笙,跟旁边的圣灵蛇对视一眼,就缓缓地朝着那哭声的方向靠近。   南境土壤肥沃、日照充足,这里的榕树独木成林。   高大的树冠将辽远的星光遮蔽,与下垂的气根、盘绕在上方的藤蔓层叠的枝叶有将月色吞没。黑黢黢一片的藤蔓中央空地上,阿幼依看见一个蹲在地上呜呜哭的身影,端看身形,好似是北宁王身边的小管事。   阿幼依忍笑,故意压低了脚步声走过去,她顽皮地从旁边拍了那小管事的肩膀一下,“嘿——!”   “啊——!”元宵惨叫一声,被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他叫得声音太惨,阿幼依也被他吓得瞪大了眼睛,不过小姑娘的胆子明显比较大,她“噗嗤”一笑,冲元宵伴了个鬼脸,友好地冲他伸出手,将人从地上拉起来,“泥怎么寨这里啊?”   小姑娘声音甜甜的,但官话和小蛮王同样稀烂。   元宵本来又惊又怕,听见她这句话后,忍不住笑了一下,他挂着满脸泪痕抬头,正准备同阿幼依解释,结果却又“哇啊”地大叫一声,还没站稳就又跌倒在地上,他脸色惨白、指着阿幼依的身后:“你、你、你……”   “嗯?”阿幼依不解地回头。   巨大的圣灵蛇立着前半个蛇身,紫瞳眨巴眨巴,疑惑地偏了偏蛇头。   “是蛇蛇啊?”阿幼依好笑,“泥怕蛇……嗯?”   “喂泥醒醒啊——!”   作者有话要说:元宵:惨。   小蛮王:盖戳戳!哥哥是我的!   凌冽:?   ----------------------   感谢在2022-06-20 07:53:05~2022-06-20 12:31: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默語 20瓶;问茶 10瓶;33697789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9章   次日清晨, 凌冽醒来的时候, 元宵正捧着一只盛满热水的铜盆进门。   明亮的晨光将满地的白色牦牛皮晒得蓬松,凌冽撑着自己坐起来、还没开口,元宵就“咚”地一声放下铜盆跑过来嚷嚷开了——   “王爷您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头痛不痛?我去请孙太医——!”   他连珠炮似的说了一堆,凌冽无奈抬手弹了他一下, “还这般聒噪……”   元宵“唔”了一声, 憨笑着挠挠头,先端热水伺候凌冽洗漱。   凌冽轻揉额角, 昨夜的记忆时断时续,脑海中的画面也模模糊糊, 像隔着一层朦胧的窗户纸。他只记着自己想喝水,然后小蛮王不知怎地进来了, 而后他就被抱上了床。   再往后,他就想不太起来, 只觉得自己似乎执拗地在追寻一枚璀璨而水色极亮的绿宝石。   趁元宵在衣箱里翻找新衣服, 凌冽偷偷掀开被子瞧了瞧:身|下的床铺完好如新, 他自己身上也干干净净。刚才起身也没觉出一点儿不适, 而且明明宿醉,头却一点儿也不痛, 反而还安眠了一整夜。   凌冽微微皱眉, 总不至于那些荒唐鲜耻的画面都是他臆想的吧?   犹疑间, 凌冽抬头问,“昨夜你去哪儿了?”   不问还好,元宵一听这个就小脸惨白, 他皱了皱小鼻子,声音闷闷的,“我、我去寻孙太医, 结果外面林子太黑,我还没走两步,手里的灯就灭了——”   原来昨夜元宵跑出去得急,身上没带打火石,灯灭之后黑黢黢的树林恐怖异常:尤其是那些被藤蔓覆盖的树杈,在寒风之下摇摇摆摆,怎么看怎么像殊形诡状的怪物。   元宵胆小,白着脸起身扶住树干,惊魂甫定,手背上就忽然传来一阵湿凉的触感。   元宵一开始没多想,只当是吸饱了水的藤蔓,可一转头就和一双蓝色三角竖瞳对上,一条粉嫩分叉的舌头还冲着他发出“嘶嘶”之声——   “……”   元宵惨叫一声,疯狂地朝前跑。   而那条小蛇也明显被元宵吓了一跳,整个从树上跌落在地,委屈而懵懂地偏偏头。   元宵被吓坏了,一连跑出去好几里地才停下。   可停下之后他就傻了眼,附近的林子茂密而陌生,迷宫似的找不见出口。而且,此境虽也是一片榕树林,但林中藤蔓明显比外面多、树干也更粗壮,元宵瞧着树干上垂下的一条条黑影,只觉得都是会吃人的毒蛇。   他勉强自己走了一段路,最终原地一蹲、大哭出声——   也不知哭了多久,他抹泪时才想起八字胡大叔给他的哨子,小管事急忙将哨子拿出来吹响,可他所在的位置其实是离殿阁五、六里远的密林,大叔根本听不见他的哨声。   元宵左等右等,阴风阵阵也没盼来半个人。   小管事心里又怕又委屈,眼泪大颗大颗止不住地往下掉。   ……   凌冽听到这里,忍不住担心地看了元宵一眼——南境地势比中原高上许多,这里昼夜间温差极大,不用等毒蛇猛兽出现,小管事极可能先被冻死。   “那你之后……”   “呃……”元宵想起自己最后得救的经历,脸色一阵青白,却还是乖乖答道:“是、是他们蛮国的五圣使找到我,将我、将我送回来的。”   凌冽没多想,松了一口气,“嗯,你运气好。”   元宵想了想,最终选择不告诉王爷那条恐怖大蛇的事。   “那……之后呢?”   元宵露出一副为难的表情。   最终还是在凌冽的催促下,道出了实情:他回来时,屋内只得凌冽一人。   南屋的一切收拾得很妥帖:门前洒满了橘黄色的望江南,进门后的桌上放着透明的琉璃盏,下用矮烛温着,里面泡着的花草明显经过精心挑选,色泽明亮,香甜扑鼻。   轮椅被推到一边,床旁放上了方便凌冽移动的圆凳,床帷附近悬挂着好几个安眠香囊。而凌冽的所有衣衫都被整整齐齐地挂到了远处的木施上,从外头的裼衣到里面的蓝地锦袍,没一件错了顺序。   就连凌冽的黑色长靴,都被整整齐齐地顺到了一边,铺着柔软狐裘的脚踏上,放着的是一双外饰玉珠、丝帛为地的彩绣睡鞋。   元宵自忖他亲自收拾,也不会比这更好。   细细说完这些,小管事心里多少有些幽怨,他偷瞄着凌冽,好担心他家王爷被这个会来事儿的黑皮小狐狸精勾了魂去——   凌冽颇有几分意外,看看房内精巧的布置,他稍松了口气:还好,小蛮子总算知轻重,没做出什么荡检逾闲的事。   心情放松,凌冽脸上的线条也柔和,他见远处的那只琉璃盏里花草茶色泽鲜亮,肚子倒真有几分饿了。他让元宵将他扶到桌边,坐下后凌冽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慢慢抿了一口。   温了整夜的花草茶不见味苦,反而有种甘甜。   凌冽眸色微亮,又在小元宵欲言又止的目光下,再给自己续了一盏。   透明的琉璃盏在中原并不常见,即便是天潢贵胄,也只能在大庆的宫宴中见上一次。小蛮王放下的这只琉璃盏通体透明,还有配套的矮烛和壶架,不仅造型精致,里面所用的花草也分外讨凌冽欢心。   元宵偷偷翻了个白眼:蛮国的黑狐精,果然手段高明!   凌冽不知小管事心思,只被那带着清香的香甜花草茶润得心情舒畅,喝了两盏后,又就着茶用了些元宵准备好的豆沙酥饼。   看着凌冽优雅斯文但速度极快地一口一块饼,小管事骄傲地扬了扬头:凭他什么狐狸,到底还是比不得他知道王爷心意!   今日南境晴空万里,元宵便道:“王爷,待会儿我推您出去走走吧?”   凌冽好笑,“这回不怕迷路了?”   “……”元宵一噎,“我、我们就在殿阁里面逛逛!”   凌冽左右无事,且外面的天气确实好,那暖洋洋的日光就叫人一看就很想出去,他点点头,让元宵去拿外衫。   见他答应,元宵很高兴,立刻蹬蹬蹬地跑过去拿来他刚才准备好的墨色偃领轻服。   这套衣衫质地轻柔、外观大气,上面青黑二色花纹的圆领低调又不失贵气。元宵蹲下身去帮着凌冽整理衣摆,凌冽自己则对着镜子,拿一条晴山蓝的发带挽了个半髻,将剩下一半长发随意散在脑后。   主仆俩收拾好,便出南屋、往殿阁长廊方向走。   蛮族王室的这处殿阁的设计颇具匠心,除了他们居住的南屋,还有层层叠叠套在一起的三个大院落和一个中央广场。各处房间都以白色大理石雕砌的长廊相连,地板上也都铺着漂亮的菱形花砖。   长廊两侧长满了南境特有的植物:芭蕉、棕榈、南青梅和肉豆蔻,还有许多凌冽也叫不上名的花草树木。   两人走走停停,一路上遇到了不少在殿阁巡防的勇士。   这些皮肤黝黑、肌肉健硕的汉子见着凌冽,都恭敬肃立,整齐响亮地高呼:“华邑姆!华邑姆!”   凌冽听不懂,但大约从他们呼喊小蛮王的那句“华泰姆”里,猜测这就是“大王”和“王妃”的意思。   除了巡防勇士,殿阁中还穿梭着不少正在劳作的蛮族女子。   她们褪去了昨日盛典上挂满了银饰的蓝染,转而换成了充满了她们蛮族风情的各色筒裙。和中原女子那层层叠叠、端庄稳重的衣衫不同,蛮族女子就连衣衫都大胆得令人侧目——   在第五个穿着对襟筒裙小衫、露出整条手臂的蛮族姑娘经过他们身边时,脸整个红透了的元宵“咳”了一声,忍不住冲凌冽提议道:“……王爷,要不我们还是回去吧?”   筒裙上下分离,上为中原人看来露臂通肩的马褂,下乃一条长布横裹的系带圆筒裙。南境天热,姑娘们穿成这样无可厚非,只她们都喜欢露出一截自己黑瘦的小蛮腰,让凌冽也有些不适。   他点点头,让元宵推他回去。   结果路过中央广场时,却意外听见了一阵鼓掌欢呼声——   蛮族的殿阁与中原皇城不同,蛮国的君民分野不似中原严格,殿阁中央的广场直通着昨夜设宴的草坪,而鹤拓城外的百姓也可穿过黑沼泽和望天树林来到殿阁广场附近。   这会儿广场中央正摆好了一个木头搭成的刑架,几个手持苗刀、头戴红发带的蛮国勇士正在那刑架旁慢腾腾地磨刀,几个被五花大绑的囚犯跪倒在地上破口大骂,似乎很不服气。   凌冽对蛮族这种在“自家王宫中杀头”的行径有些不解,却也没想多看。   可就在他们快要离开时,他却骤然听见一个有些熟悉的声线,那声音混杂在几个囚犯高声喝骂的苗语中,听上去发着抖,似乎在求饶。   倒不是北宁王对凌|虐犯人有什么特殊的兴趣,只是这声音,分明是那个在灵虚渡害他坠江的百越国小王子!   “元宵等等。”   “嗯?”元宵顿住脚步,“王爷您想看这个?”   凌冽指了指刑架后、较高杆子上一个披头散发的蛮人,“他好像是……百越国的小王子。”   “就害您落水那混蛋?!”元宵当即调转轮椅,“那必须看!”   他们也没靠得太近,只是远远地停在长廊上。   几个骂骂咧咧的百越国俘虏被摁着趴到了准备好的大木桩上,行刑人手起刀落,却并像中原刽子手那样利落地一下将人的颈子斩断,反而划拉出一道很深的口子,鲜血喷洒、正好溅了那小王子满脸。   在京城时,元宵就听过百姓议论:   说,上刑场被杀头时,家里人一定要提前打点好刽子手,叫他将刀磨快些、下手利落些一刀两断,犯人才不会活受罪。若是家中没有打点过,钝刀子砍头只怕要剁七八下,犯人惨痛异常更是饱受折磨。   这边,百越国的俘虏们倒都硬气,但那小王子却明显被这行径吓坏。   他面色僵白、抖如筛糠,没等第二刀下去,他裤管上湿了一大片,淋淋漓漓从高杆上滴落。蛮国围观的百姓哄笑,百越国俘虏脸上也无光,小王子木着眼睛,很快晕了过去。   斩首还在继续,但凌冽已没了兴趣,他拍了拍元宵的手背,“走罢——”   “嗯?王爷不看了?”元宵有些意犹未尽,“这不还没轮到他的嘛?”   “蛮国不会动他的。”   “啊?”   凌冽看了看那个那根高杆:杀鸡儆猴,不过如是。   如今形势不明,百越和蛮国在地缘关系上极近,凌冽不认为蛮国会冒然杀死敌国王子。   “走吧,这里都没太阳了。”   元宵低头看看果然太阳已经挪到了另一条长廊上,他没多想就推着凌冽追着阳光朝前走——   中央广场之外,就是西屋。   这里的屋子前同样有一片开阔的小花园,小花园里没什么植物,倒是有不少绿油油的低矮灌木,灌木之中,横七竖八地堆着不少上等金丝楠木。   在那堆木料中间,露出一颗吸满了阳光、金灿灿的头。   小蛮王鼻尖上挂着汗,满头卷发随意地散落下来,有些黏腻地沾到了他结实的胸膛上。他浑然忘我,只抱着一只刨子,苦恼而认真地翻一本明显来自中原的线装书。   元宵抿了抿嘴,忍不住小声咕哝道:“……怎会遇到他!”   凌冽没应,远远看小蛮王那郁闷的模样有些想笑——这么大的个子,在外装得高贵冷峻,私下里一双绿眸却盛满疑惑,倒像极了他在北境见过的一些野生小狸奴。   看到凌冽有些上扬的嘴角,元宵恼火极了——这勾人的碧眼狐精!   他蹬蹬两步,想要挪过轮椅带他们家王爷走,结果用力过猛、力气太大,那临时搭成的木轮椅竟在花砖上磨出了很刺耳的“吱呀”一声。   小蛮王被吓到,眯眼抬头,却在灌木丛后看见了眉眼微弯、隐约在笑的凌冽。   “唰”地一声,小蛮王的脸登时红透。   他兴奋地张了张口,但又有些无措,一时脸上换了好几种表情,而后手忙脚乱地似乎想要将自己手中的书藏起来,结果乱中出错、竟一下摸到刨子的刀片上。   “呜——!”   鲜血涌出来,瞬间就将那明显很新的刨子外壳染红,小蛮王摁着自己被划伤的拇指,却还想将身后的一堆工具和书本藏住。   凌冽见他那样,皱了皱眉,最终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侧过头对元宵道:“去取些药来。”   正在心里咒骂公狐狸精的小管事刚开始还没听见凌冽的话,直到凌冽喊了他大名,然后又重复了一道后,元宵才闷闷地点头去了,一边走一边在心里嘀咕:   完了完了,话本诚不欺我,碧眼狐精果然是狐狸精里最厉害的!   公狐狸,更是心思多!   小蛮王不知凌冽他们说了什么,他有些窘迫地走上前来,用自己宽阔的肩背挡住了凌冽探寻的目光。   凌冽倒没在意他在鼓捣什么,只从袖中取出了最后一块干净的手帕来,示意小蛮王蹲下,然后将他的手放在膝盖上,用巾帕垫着、给他摁住穴位止了血。   等元宵拿着药回来后,凌冽便从那锡制的小盒中剜出了一点棕黄色的药粉涂到他的指尖。   小蛮王呆呆的,根本没想到漂亮哥哥竟会帮他上药。   他一双绿眼睛瞪得老大,人也木僵僵地跪在凌冽轮椅边——   哥哥离他好近哦。   唔,小蛮王吞了口唾沫,脸上红得发紫,哥哥的睫帘,好长好长。   刨子是新的,伤口不长但很深,涂好药后,凌冽的指尖也沾了许多棕黄色的药粉,他原想取手帕来擦拭,却想起自己的手帕还垫在小蛮王手中。   他的动作顿了顿,在旁饱受煎熬的小蛮王却终于被燥昏了头,他眸色极沉、喉结上下滚动,目光灼灼地看向凌冽那白皙粉嫩、却沾着药粉的手。   不等元宵拿出新手帕,小蛮王就张嘴,轻轻含吮住了凌冽的指头——   作者有话要说:小蛮王:呜呜呜,我也不想含哥哥指头,可是他离我好近好近哦~   凌冽:!!!!   元宵:(抄起桃木剑)寡廉鲜耻的公狐狸精!快放开我家王爷QAQ   ---------------------------------   感谢在2022-06-21 09:00:00~2022-06-22 08:59: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暴富赐福神仙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远航的松子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橘楠、山里不见云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怡 20瓶;阎子冉呢、27614621 10瓶;青墨宿* 4瓶;逢考必过 3瓶;KingThree、别来烦我!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0章   潮湿, 黏腻, 灼热。   指尖传来的陌生触感让凌冽僵住。   小蛮王却觉得漂亮哥哥的手怎生这般凉,细细的指尖像圣山上新生的糖笋芽一样:甜丝丝、凉津津的,他忍不住舔了舔,还意犹未尽地吮了一下。   他含着凌冽的指尖, 绿眸沉沉, 像寻着猎物蛰伏于草丛中蓄势待发的狮子。   凌冽眼中腾起怒火,腾出另一只手、没好气地拧了他一下, “……这药不兴内服。”   “呜……”   趁小蛮王吃痛,凌冽从容地收回了自己的手。   元宵回神, 连忙将手帕塞到凌冽手中,拖着轮椅后退了一大步, 戒备地瞪着小蛮王。   小蛮王捂着被拧红的脸,有些委屈, 抬头却见脸上冷冰冰的凌冽, 脖颈的肌肤红得滴血, “!”   他眨了眨眼睛, 咧开嘴,笑了。   他这笑得莫名其妙, 凌冽忍不住皱眉。   而元宵则在想, 这外敷的伤药莫不是有什么禁忌症, 一下将小蛮王给吃傻了……   几人心思各异,长廊上却忽然传来了脚步声,远远就听见了八字胡大叔的声音, 他说的是苗语,语调非常着急而仓促,“总算找到了!大王你这一上午的时间都躲到哪里去了?!首领们找不到您可都快急疯了!”   小蛮王听了, 撇撇嘴,眼中闪过一抹不耐烦。   大叔近了,才在小蛮王宽阔的肩背后,看见了凌冽主仆。他愣了一下,而后笑着行了礼,然后有些无奈地叹道:“……也是,我早该想到您一定是在王爷附近。”   小蛮王哼了一声,低下头去看自己的伤,心不在焉的样子。   倒是凌冽看大叔着急,问了一句,“您有急事?”   “嗐,还不就是关于百越国的事儿,”大叔一摊手,“他们小王子至今还在我们这儿扣着,是放、是打大家吵了一上午没个准话,这不还等着大王回去定夺么?”   凌冽平淡地看了小蛮王一眼。   那眼神算不上责备,但小蛮王就是忍不住缩了缩脖子,像看见小时追在他身后逼他背书的大巫。   “……我跟你回去就是了。”   “?”大王何时变得这般好说话?   大叔又惊又喜,看了凌冽一眼后,忽然明白了什么——   直到小蛮王不情不愿地跟着大叔离开,元宵才松了一口气,忍不住小小地“呸”了一声,“勾人心魄的公狐狸精!”   “你说什么?”凌冽没听清。   “没、没什么!”元宵立刻站直了推着轮椅往前,“王爷我们回去吧,外头风大了——”   主仆俩绕了一圈回屋,简单用过午饭,凌冽就问起元宵最近京中和江南的情势。元宵一边收拾桌子,一边将他从翰墨、羽书和舒明义那边得来的情报细数给凌冽听:   戎狄大太子同二太子之间的纷争还在继续,整个部落乱成一团、战火绵延不断;京中的黄忧勤在宫中倒没什么大动作,舒家却因舒明义请动了老将军赴江南的事儿,在朝堂上又风光了一把。   “……羽书还说,辅国长公主听闻舒明义尚未娶亲,就、就张罗着给他安排婚事来着。”   凌冽皱了皱眉,江南寇乱未平,皇姐怎么也学着掺和这些腌臜事儿。就算老将军熟悉海防,对抗流民和海寇还需要调兵遣将、需要大量的物资和人力支援,简直荒唐胡闹!   元宵抿了抿嘴,最终压下心里那一点儿针扎似的不快,继续说道:“还有您让盯着的韩家老夫人,近来倒也没甚特别,只在前些日子,因儿子不告而娶气得生了一场大病。”   娶亲?   凌冽愣了一愣,这倒与前世不同,“是哪家的小姐?”   “不是小姐,是个云州当地十七、八岁的歌妓。”   那倒难怪老夫人要生气,这姓韩的年逾三十,在仕途上无望不谈,娶妻娶贤,择个歌妓当正妻,只怕是沾染上了眠|花宿柳的坏习气。   想着数万镇北军便是毁在此人手中,凌冽眉间的郁色便更重了些。   午后,南境下了一场大雨。豆大的雨点打在窗外的芭蕉树上,狂风卷着叶片沙沙响个不停。   写完给羽书和翰墨的密信后,凌冽就有些乏地上床小憩。   他本就浅眠,不歇的闷雷更让他梦到不少从前:挂着黑纱白麻的宫禁,血流成河、滚滚浓烟的北戎山,浮光掠影、最终都变成了波光粼粼水面上浮浮沉沉的金色光点。   凌冽觉得自己好像又身在水底,手脚都被水草束缚拖拽,眼看就要没入一片黑暗,头顶光影闪动,忽然出现一对璀璨的绿宝石。   那绿宝石慢慢地、慢慢地靠近——   恍惚中,他看见了小蛮王的脸。   还是那双如翡翠般水润透亮的眼睛,还是那头金色的卷曲长发,还是那身健壮结实、线条分明的肌肉,只是肩膀上覆盖了一层厚厚的蓝绿色鳞片,耳朵也变成了透明狭长的扇状,腰部以下则是一条长长的淡蓝色鱼尾。   “……”凌冽懵了。   那“鲛人小蛮王”却冲他眯眼微微笑,鱼尾奋力一摆就追上来,长长的手臂箍住他的腰,鱼尾缠绵而亲昵地将他的双腿紧紧环住,然后“鲛人”用手挑起了他的下巴,似笑非笑地垂眸看向他的唇瓣。   “轰隆——”   “呜啊——!”   青白的闪电劈过整个房间,靠在床边睡着的元宵被惊醒,往后一跌不慎摔坐在地、发出不大不小一声惨呼。而凌冽也一个打挺起身,眉头紧锁、忍不住地抬手捂着嘴。   “嗯?”南屋地上都铺着牦牛毯,这下摔得元宵并不痛,但他看见凌冽坐在床上胸膛剧烈地起起伏伏,一双雪眸中润着水色,却闪过许多他看不懂的神情,元宵小心翼翼上前,“您……梦魇啦?”   凌冽倒真希望是。   尸山血海也总好过这恬不知耻的荒唐淫|梦。   见他面色不善,元宵便主动提议道:“那我去请孙太医!”   “……不用,”凌冽放下了捂着嘴唇的手,深深地喘了两口气,才道:“去……备些热水就好。”   元宵听了,本想开口劝——南境蛮国下雨之后的天气转凉了许多,这会儿洗澡稍有不慎就要风寒。可抬头却看见凌冽脸颊、下颚上都挂着冷汗,后背上更是湿漉漉一片,长发都黏腻地沾到了后脖颈上,他吞了口唾沫,默默点点头应下。   结果元宵才推开门出去,就在走廊上撞见了八字胡大叔和小蛮王。   “小管事这是要出去?”大叔的心情看上去挺好,笑嘻嘻的。   元宵没有多想,老老实实地说他准备去烧水。   “这天气要洗澡还不简单,别烧什么水了,”大叔拍了拍手,“你回去收拾收拾东西,我带你们去热海泡汤!那可是火山下天然的温泉,水一年四季热着不说,附近的火山岩摸上去也是热热的,保管不生风寒!”   元宵眨了眨眼,他知道温泉,但还从未见过会发热的火山岩。   他犹豫了一会儿,看小蛮王还是有些戒备,然后他低头,“……那我,也要先问过王爷。”   “也是,那你去,你去问,”大叔将他往门的方向一推,“这种天气去热海泡汤了,日光不毒、天气也不太热,正好晚饭也可以在那边吃,我给你们露一手,我煮的温泉蛋还不错的!”   温泉蛋?   元宵吞了口唾沫,迈出的步子下意识快了些。   其实凌冽的耳力不错,即便大叔没有刻意扯着嗓子喊,屋外的对话他也听得清清楚楚——他坐在床上,垂眸看向自己覆盖在软软絮丝被下、冰凉而没有知觉的双腿。   “咚咚咚,”元宵的声音伴着门声进来,“王爷,大叔说不用烧水,他们南境有温泉——”   凌冽知道,此刻他该摆出君子端方的脸,轻轻开口拒绝——沐浴在大锦是极私密的事,即便是上巳这日,溪中嬉闹的男女身上都被要求整整齐齐地披上沐服,不然就是轻浮、就是不检点。   何况,他才做了那样荒唐的梦,心里多少有些不想同梦境中的另一个主角过多接触。   偏偏雨后风大,双腿一阵阵地冰凉刺痛,凌冽拒绝的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一句,“那便有劳,只是……本王不惯人多,还要请他们稍做安排。”   元宵没想到凌冽会答应,忍不住高兴地“哇”了一声。   之后,在大叔的安排下,他们主仆俩收拾好东西、坐上大象,来到了在一片沙山背后的热海——   这是一片火山形成的巨大汤泉,中间最大一个咕咚咚沸腾着冒着热气,旁边大小、形状不同地环状分布了许多泉眼。蛮人在这些大小泉眼附近简单垒砌了一些大理石,将大部分温度适宜的池子标示出来。   有八字胡大叔的传讯,沙山附近早早站满了蛮族的勇士。   大叔也很细心,在他们要用的两池泉水附近,简单地命人用竹子搭了个小棚子,放了不少临时扎的屏风,算是方便凌冽和元宵主仆俩使用。   远远看着那泉水旁边围起来的一圈布障,凌冽感激地看了大叔一眼。   到了泉水边,周围一圈的火山岩摸上去热热的,元宵蹲下去小心伸出手试了试水温后,小脸高兴得通红——这温泉比烧热水洗澡好太多,闻上去有一股药草清香,泡过的肌肤还滑滑润润的。   池子很宽,五六个人伸直了腿坐着都彼此不挨着。   池壁的黑红二色火山石被水润得极平滑,元宵小心伺候着将凌冽扶下水,然后自己才去收拾好轮椅、换衣衫,正巧大叔拎着一筐子蛋准备去煮,“小管事还没下水呢,要不要先跟我去弄吃的?”   元宵提着裤腰带,纠结地看了一眼大叔,闷闷地将目光从那一筐蛋上收回来,小声道:“我、我要守着伺候王爷的……”   大叔看了元宵一会儿,上前薅了一把这乖小孩脑袋,“等着,我去给你家王爷说。”   “哎?”元宵傻眼了,“哎哎哎哎,你别——!”   结果大叔行动干脆利落,来到池水旁边三言两语地就替元宵告好了假。也是他提,凌冽才记起自家小管事是个好奇心重的小馋猫儿。   大叔指着不远处那沸腾的大池子说他们也不会走远,而且附近蛮国勇士都在,让凌冽可以放心。   凌冽点点头,看了一眼大叔身后又急又羞的元宵,摆摆手,“没事,去吧,当心别烫着。”   元宵愣了愣,而后高兴地点头“嗯”了一声,重新系好裤腰带就急急跟着大叔走。凌冽看着小管事一蹦三跳的孩子气模样,无奈地摇摇头。   他靠在池边,手指无意识地摸索着双膝上已经结痂的伤口,此境的温泉水确实与众不同,那疥癞一般的创口,被这里的水润过后,摸上去竟都有些软滑。   而且这几池泉水下头是连通的,高低落差让温热的泉水持续流动着,将水温一直维持在一个令人舒适的温度上。他双腿原本冰凉一片、毫无知觉,此刻都被浸润得有了一丝暖。   凌冽长舒一口气,放松地将脑袋枕在池边温热的火山岩上,阖眸养神。   耳畔是远处沙山上不断降落的瀑布水响,潺潺水声中,伴着元宵和大叔两人模模糊糊的声音。小管事似乎很开心,一会儿惊叹一会儿咯咯地笑个不停。   池面上腾腾的雾气将凌冽整个人包裹,他白皙的面庞上也染上了一层薄薄的水色,正闭目养神间,身边的水纹忽然动了动,他一惊,抬头却见小蛮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来到了他这一汪池水边。   小蛮子的动作很克制,偌大的水池,他在腰间围了一条小毯,手上还拎着一篮子东西,状似乖巧地趴在池子距离凌冽最远的一边,但他胸膛前起起伏伏,一双绿眸深邃得让凌冽感受到一些危机四伏。   几乎是下意识地,凌冽坐直了身子、将双腿并拢。   他这动作小蛮王没注意,只红着脸低着头,尽量逼自己只看水面念经,将脑子中所有旖旎、荒唐、潮湿的幻想全部暂时丢出去,他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地咕哝了一句,“……帮我。”   凌冽没听清,“什么?”   “窝……”小蛮王的脸涨红了,闭上眼睛自暴自弃地大声道,“锅锅能、能不能帮窝擦、擦背?”   说完这句话的小蛮王整个人都红透了:脸也红、脖子也红,胸脯上更迎风起疹似的红了密密麻麻一大片,若非是他那双眸依旧深邃,凌冽险些都要信了。   “……”   不过以前在镇北军中,士兵间倒喜欢相互搓泥。   北境天寒,一年到头洗不上几次热水澡。   每逢岁末、节庆和入夏那几天,郭家的女眷都会带着仆役们过来帮忙烧热水,几大桶子热水放到一处,整个军队的士兵们排队过来,挤在一处热腾腾地将身上的泥污拔除。   凌冽原也喜欢跟他们一起,但他皮肤细,稍用点儿力就会红一大片。   北境的士兵都是个头高大的汉子,见他这样便也觉得无趣,一来二去,最后凌冽只好还是回到自己的军帐中,单独烧水、单独命王府伺候的仆役来帮忙,没再和那些汉子们挤。   想到这些,凌冽看了看对面那耷拉着脑袋的小蛮王,倒像极镇北军中被呵斥了的大猎犬。   “……”凌冽叹了一口气,冲小蛮王伸出手,“你过来吧。”   趴在地上的大狗狗瞬间精神了起来,凌冽甚至都能看见他身后并不存在的尾巴兴奋地左摇右摆,金灿灿、红澄澄的人一跃而下,平静的池水被他掀起了一阵一阵的浪波。   由于凌冽坐直了,他胸口有一小片地方露在水面上,被风吹了这一阵有些凉。   层层泛起的水波荡过来,像一双温热而小巧的手轻拂,凌冽觉得有些痒,微微往下缩了缩,视线却不慎正好穿过重重白雾,隐隐约约瞧见了小蛮王顺着散开水波悬垂的某处。   凌冽噎了一下,立刻别开了眼眸。   然而那若隐若现的轮廓,却比直接看清楚更令人浮想联翩——   那真的是……人应该有的尺度?   他兀自胡思乱想,小蛮王却已经带着浑身热气靠了过来,他笑着坐下来,将手中软软的藤瓜瓤递给凌冽。   那双深邃的碧绿色眼眸被水汽润过,亮晶晶地掩去了其中许多的攻击性和侵略意,凌冽深吸一口气,想伸出手去接,可心烦意乱间、却没能第一时间捉住那只细长柔软的瓜瓤。   瓜瓤虽软,却有重量。   落水之后就荡漾着水波往下沉,凌冽没多想,直觉地出手往下探,可惜抓住那瓜瓤后,却觉得软度和硬度都与记忆中的藤瓜不一样,表面瓜纹的起伏也不明显,好似被泉水润得光滑了一般。   只是这瓜瓤,好似被温泉水泡得有些灼热发烫。   凌冽眨了眨眼,疑惑地往上一提,却陡然听见小蛮王吃痛地闷哼一声。   而那只落水的白色藤瓜瓤,正被小蛮王稳稳地抓在手中央。   “?”凌冽奇了,垂眸,那他刚才拿到手中的是什……!!!!   被眼前一切骇住的北宁王立刻松开手,脸上是前所未有的失态和惊慌失措,他连连后退,人都快要贴到池壁上、身上像煮熟的蟹一般红透,“你、你、你……”   小蛮王满脸欲说还休、要痛不痛,见凌冽如此,他眼中闪过一丝笑,然后,他将那双绿眸瞪大,摆出一副十足的委屈姿态,像金色的狗狗被人不小心踩了大尾巴似的。   他俯身、微微弯腰,双手捂着被凌冽错抓的瓜瓤,舔了舔唇瓣、小声道:“痛痛——”   作者有话要说:小蛮王:单纯邀请哥哥去泡个温泉~!   凌冽:……我拿了什么?!   小蛮王:呜呜,哥哥欺负我,哥哥坏!   --------------------------------   感谢在2022-06-20 12:32:54~2022-06-22 17:34: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暴富赐福神仙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远航的松子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橘楠、山里不见云、暴富赐福神仙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怡 20瓶;阎子冉呢、27614621 10瓶;世道 7瓶;笑妍、韶华一梦、LovelyGhost、番薯冰、惨绿少年 5瓶;青墨宿* 4瓶;逢考必过 3瓶;KingThree、wiw、非直即弯、月宁、别来烦我!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1章   “……”凌冽嘴角抽了抽, 瞪着小蛮王, 在心里忍不住骂了句脏。   而小蛮王无端遭逢痛击,倒因此被限制了行动,他维持着那夹着双腿的可怜姿势,无辜地冲凌冽眨了眨眼眸。   两人正僵着, 凌冽眼前忽然闪过一道红影, 一盘子火红色的果子变戏法般出现,端着盘子的小巧细嫩, 女童银铃般的声音响起:“喏,次不次蛇莓?”   凌冽一惊转, 对上了阿幼依亮晶晶的大眼睛。   ……   她怎么!   凌冽气血上涌,额角都开始抽痛起来:这小姑娘到底怎么进来的?   还有, 她进来多久了?!   中原礼教,男女授受不亲, 更遑论如此“坦诚”。   凌冽抿着嘴、皱眉退了退, 虽然池子里蒸腾着浓浓的白雾, 但他还是下意识伸出, 该遮挡之处稍掩一掩。   只是如此一来,他的动作倒难得与小蛮王一模一样:都是那般可怜的、微微弯着腰的样子。他背对着小蛮王, 看不到后小蛮王上下滚动的喉结, 还有看见他在温水中若隐若现腰肢时、眼中一闪而过的侵略。   大约是因五圣使份的缘故, 阿幼依即便没有戴繁复漂亮的银帽,头上也配着一只小小的贴花银饰,闪亮的貔貅银锁垂在额心正中, 上面是一对细银片打造的弯牛角,远看像顶着个小弯月。   “不用藏,窝都看见啦, ”小姑娘长长的睫毛扑扇两下,舔舔嘴角,道:“虽然大王的比较大,也比泥长,但泥的更好看,白白嫩嫩的、很漂亮!”   ……?   !!!   凌冽浑灼热,呼吸都困难起来。   他开始后悔他为何要答应来这热海,更恨刚才鬼使神差答允要帮小蛮王擦背的己。情急和窘迫之下,凌冽往后挪了挪,结果从池边那一圈供人休憩坐着的火山岩上跌落,双腿无力下、整个人没入水中。   “喂——!”   失去意识前,凌冽听见女童隔着水帘一串咕隆隆的模糊苗语,还隐约看见了小蛮王缓缓靠近的脸。被他结实的一双臂揽住时,凌冽模模糊糊地想,早知如此……   早知如此,他就该留元宵在边,而不要这惹祸的小蛮子!   温泉池子并不深,但凌冽惊诧之下还是呛水昏迷。   小蛮王失去意识的人从水中捞起来,先取来干净的绒毯裹住凌冽全,然后才人平放到旁边的火山岩上,俯下去耳朵贴到凌冽的胸口——   咚、咚、咚咚……   小蛮王长舒了一口气,抬头、面色不善地看着阿幼依。   阿幼依也知道己闯了祸,无辜地冲小蛮王吐了吐舌头。   小蛮王瞪了她一眼,转过去、双交叠替凌冽按压,他胸腔中呛着的水挤出来。在小蛮王忙碌动作的时候,他后的阿幼依却悄悄翻了翻中的一盘子蛇莓,一只极不起眼的白色小虫、悄无声息地飞了出去。   嗡嗡振翅的小虫飞到小蛮王边轻轻蛰了他一下,然后就落到了凌冽露在毯子外面的颈项上。青色的血管经络分,小虫只停留了一瞬,就仿佛从没存在过一般,彻底消失、融化在了凌冽颈侧。   小蛮王忙着施救,没注意到她的小动作。   阿幼依小小地松了一口气,在凌冽呛咳着睁眼时,她脸上又恢复了童真。   ○○○   此番受惊落水,凌冽又不轻不重地病了几日。   元宵因此哭肿了眼睛,对着大叔和小蛮王都没了好脸色。   孙太医来看过,除了受惊之外,凌冽的脉息倒比从前好了许多,双腿上阻滞的经络也通畅不少。若非北宁王对那热海温泉讳莫如深,老人倒挺建议他经常去泡泡,对体恢复颇有助益。   卧病在床的几日里,小蛮王来过几次。   后来大约要处理百越国的儿,加之元宵每次都拦他,碰壁几次后,他便不再冒然过来了。   只是每日的窗台上,都会被人贴心地摆上一小碟子鲜的瓜果,除了云羊果外,还有许多只有南境才有的奇珍异果:绿皮橙瓤的万寿果、紫色的苞萝,蛇皮果、酸角、香蕉、椰子和其他一些五颜六色的鲜果。   凌冽不察时,元宵都是悄悄倒掉。   后来,有一回凌冽端着药碗正觉嘴里发苦,见元宵端着盘果子,眼睛微亮了亮,“你上这是……”   元宵噎了一下,不情不愿地讲了这东西的来龙去脉。   凌冽听完只叹一口气,推动轮椅来到小管边,那盘子果子从小管中接过来,捻起其中一枚看上去十分可口的紫莓放入口中,“……树果何辜。”   家王爷脸上一派云淡风轻,但那一小盘果子却很快消失了大半。   “……”元宵暗中叹了一口气,心里那个贴着“小蛮王”三字的草人上,又被他狠狠扎了几根钢钉:没羞没躁、花样繁多的臭狐狸精!   午后日郎朗,凌冽主动提出来想出去走走。   元宵也没敢走远,照旧推着凌冽在殿阁内四处逛逛,他有心防备小蛮王,故意绕着之前他们遇见了小蛮王的西屋走,结果今次才走到中央广场,远远就听见了小蛮王那充满少年感的声音。   元宵:“……”   小蛮王似乎在和什么人吵架,对方显不是他的对,语气气急败坏的。巧的是,对方的声音也很熟悉,都不用凌冽辨认,元宵一听就认出了是那百越国小王子的声音。   元宵对小蛮王的戒备之心,最终被看混蛋倒霉的八卦之心战胜,元宵本已后撤的脚步陡然向前,推得凌冽在轮椅上微微颤了一下。   凌冽回头,睨了他一眼。   元宵挠挠头、不好意思地憨一声。   原本开阔的中央广场上,此刻竟然小一半都被金丝楠木和其他木料占据,地上堆着许多乱七八糟的废料,小蛮王稳稳地坐在木料中,边堆满了木刨花,金灿灿的长卷发难得地高高竖起。   他偏黑的皮肤上染着一层亮晶晶的汗水,绿色眼眸十分专注地在前的木料上划着一道道底线。   不远处、刑架的高台上,百越国的小王子依旧被捆在那根高杆上,他居高临下、看着小蛮王的动作十分不屑,忍不住地开口,用苗语骂道:“吱嘎吱嘎、吱嘎吱嘎!你他妈做棺材呢!”   小蛮王低头,随捡起一枚削尖的木片朝他打了过去。   他的动作看似随意,那轻轻巧巧的木片却像被灌注了神力般,如飞刀一样“嗖”地一声擦着小王子的颈项过去,在他的脖子上留下了一长条细细的血线,最深处、还渗出一大滴血。   “……”小王子白了脸,怔了片刻后,怪叫起来,“你竟然敢杀我?!”   小蛮王没理他,眯起眼睛来警告地看了他一眼后,继续专心于己中的动作。   小王子在高杆上缓了一会儿,却还是不知收敛,他看了看小蛮王中的木料,而后哼哼道:“我看你也没什么做木工的天分,这什么啊,你折腾了小半个月了连个雏形都没有,你懂吗你就瞎弄?”   小蛮王随捡了边一块拳头大的木块在掌中掂了两下,哼一声,“我看你那眼睛是不想要了。”   “……”   见对方像鹌鹑一样缩了脑袋,小蛮王嗤地一声丢了中的木块,他俯、吹掉了木料上堆着的刨花,然后拿起了旁边的一柄牛角大弓,一点儿不心疼地弓弦当了锯子。   小王子僵了半晌,又忍不住伸长了脖子往下一看。   掀开了刨花以后,那木料上终于露出了一点那东西的模样,小王子一看那弧形毂便白了,“呿——什么呀,原来是在帮你家瘸子重做轮椅啊。”   小蛮王没听见一样,抹了一把脸,落下来的发丝别到脑后,那轮毂完整地从木料中掏出。这是他半个月来做得最好的一次,没有一点儿歪斜、也没有一点儿锯偏。   小王子等了半晌,见己的挑衅对方毫无反应,有些讨没趣。他撇了撇嘴,想到那害他被抓的瘸子,又忍不住开口嚷嚷,“你知道他需要坐多高的凳子椅子你就瞎折腾,这玩意我听说老木匠都要专门学才做得出的!”   闻言,小蛮王只是轻一声。   哥哥多矮多高他怎会不知道?   纤细的腰肢还没有他的一截小臂长,漂亮的腿弯折起来恰好能挂到他的臂弯上,坐靠椅的时候习惯挺直了肩背,还有来中原皇室的良好家教、让他喜欢双交叠地放在膝盖上。   他的目光,恨不得无时无刻地盯着凌冽。   就连那辆摔碎在金沙江中的轮椅,他都已刻到了脑海里。   小蛮王挑眉看了那拴在高杆上的仇敌一眼,这又蠢又坏的东西,他原本多一句都不想理。但殿阁中实在没有更大的地方能堆下他全部的木头,只能耐着性子,只当己是个聋子。   他那冰凉得仿佛看死人的目光,让百越国的小王子消停了一会儿,可很快他就有恃无恐地又吆喝开了,他神色嘲讽、嘴里说的苗语没几句干净的,小蛮王忍了一会儿嫌吵,最后还是命人他的嘴堵上。   他俩说苗语,叽里咕噜的,内容凌冽和元宵是一句也没听懂。   但等了半晌,直到小王子的嘴被堵上,元宵都没等到“帝王一怒、流血飘撸”,他有些遗憾,扁了扁嘴,低头想征求凌冽的意见,才开口喊了句“王爷”,就见凌冽看着那百越国的小王子若有所思。   “去帮我那位大叔请来。”   “啊?”   凌冽安抚地拍了拍元宵的,点点头,“去吧,我在这等你。”   前几日百越国的小王子还是一副战战兢兢求饶的样子,如今不过数日,他就这般有恃无恐。虽不知他同小蛮王在说什么,但一个人的态度断不可能这么短的时内,就产生完全相反的转变。   大叔被元宵请来,凌冽也不绕圈子,直接己的担忧悉数说,“我并无冒犯之意,但——尊驾的殿阁内必有百越国之奸细,或者,你们当中有知情人做了叛徒。”   此非同小可,大叔一愣之下,看凌冽的眼神也变了数变。   从前在中原,他一早听过这位北宁王威名,知其骁勇善谋,亦知其遭皇室忌惮、即便残疾也被视为心腹大患。后来种种,他既见过凌冽的智谋段,也见过凌冽翻瞬制敌的强悍,却没想到——   他还能如此于毫末之、管中窥豹。   大叔正了正神色,恭敬地冲凌冽一揖,肃然道,“王爷您提点得是,我会命人小心防备。”   凌冽点点头。   他们这边的动静也终于惊动了那边的小蛮王,金灿灿的大个子在看见凌冽的时候眼睛亮了亮,也不管附近是不是还有许多巡防的勇士,小蛮王一跃而起、撑着半人高的灌木丛就跳上了走廊。   不等元宵反应,他便在凌冽面前乖乖地跪下,沾满了木屑的一点没有碰凌冽上干净的青色外衫,只金灿灿的大脑袋拱到凌冽膝上,他偏着头,一双漂亮的绿眸眨巴眨巴,“锅锅窝想泥啦!”   元宵:“……”   大叔:“……”   凌冽僵了一下,小蛮王高高扎束起的长发上、竟还绑着他的帕。而那暖烘烘的金发整个铺到他腿上,叠上小蛮王的神态动作,倒真像是一条金灿灿的大狗,在思念许久未见的家主。   摇了摇头,凌冽忍了又忍,最终还是被他稀烂的官逗乐,他伸出摸了摸“狗子”的脑袋,轻轻“嗯”了一声。   被摸了头的狗……不、被摸了头的小蛮王眼睛更亮,“锅锅既然粗来了,窝、窝有个好地方要带锅锅看!”   “我家王爷不感兴……”元宵板着脸、拒绝的才说一半,凌冽却饶有兴味地开口,“什么地方?”   见他来了兴致,小蛮王高兴极了,连比划带解释地说是一个漂亮的大瀑布。   “哦,”大叔听了,摸着胡子意味深长地看了家大王一眼,“是那里啊——”不等小蛮王生气,他又眯眯地冲凌冽和元宵解释,“那不是一般的瀑布,是叠水瀑布,每年夏日雨水足的时候才能看见,也算是盛景。”   凌冽没多想,他只是被元宵“关”在屋内太久了,想到处走走。   正巧小蛮王提,他便顺水推舟。   原本大叔还邀请元宵一道儿去,可元宵站在原地瞪着小蛮王看了半晌后,竟然憋红了脸、气苦地“哇”地一声哭了,他咬了咬牙,耍性子般跺脚道:“我不去!我才不要和你这个臭、臭野狐一起去!”   说完,小管抹着泪,转头就跑。   “喂,元宵你——”   “王爷莫急,”大叔忍,轻轻地冲凌冽摇摇头,“我去寻就是,您随大王去吧。”   凌冽看了看边的小蛮王,后知后觉地发现这场出行、闹到最后竟然又只剩下了他和小蛮王两个。   未等他露出一些窘迫和尴尬,小蛮王就先动了,他莫名其妙地抬嗅了嗅己,委屈巴巴地小声道:“窝、窝真的每天都洗澡!一点都不臭的!”   凌冽挑眉。   小蛮王看着大叔追着元宵消失在走廊尽头的背影,十分困惑,“还有啊,锅锅,野、野狐是什莫?”   作者有话要说:凌冽:……   小蛮王:野狐是森么?   凌冽:……   阿幼依:不要慌哦~你的更好看!   凌冽:……   ------------------------   感谢在2022-06-22 09:00:00~2022-06-25 08:59: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深水鱼雷的小天使:暴富赐福神仙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暴富赐福神仙、远航的松子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大宝贝 52瓶;47376881、竹子芋包子 20瓶;卿辞 18瓶;不想写作业 15瓶;止见、梦呓 10瓶;软淑萌一个轩 8瓶;惨绿少年 5瓶;,、小蚂蚁、刘白雪 3瓶;世道 2瓶;明月有姝、学习上分指南、森林迷了鹿、文富贵、月宁、阿花家的步小花、木心、别来烦我!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2章   野狐者, 山中精怪也。   能化人形, 性多疑、狡猾机警,能变美妇以媚人。   凌冽若有所思地偏头看了小蛮王一眼,指尖轻轻在圈椅的把手上点了点,嘴角泛起一丝笑——他倒不知, 还能如此做比。   小蛮王见凌冽不告诉他, 有些苦恼,却也没放在心上, 只推着凌冽离开长廊,穿过西屋后的花园, 来到了望天树下的一片棕榈林中。   南境的棕榈树生得奇高,扇形的叶鞘葱茏挺拔, 树下卧着一群大象。   为首一头远远看见他们,兴奋异常地站起来, 蒲扇着耳朵、亲昵地用鼻子蹭着小蛮王。   守在附近的几个蛮族勇士被惊动, 跑过来看见他们后, 便恭敬地原地立正行礼, 唤了“华泰姆”和“华邑姆”。小蛮王点点头,冲他们比了个手势, 对方就蹬蹬从树后扛出一个象筐来。   等一切都安排好, 小蛮王才走过来。   他在距离凌冽轮椅一步半的位置上停步, 挡掉大半的太阳站在逆光里,突出的喉结上下滚动,似乎在斟酌犹豫着什么。   倒是凌冽看了看那匍匐在地上的大象, 又看了看象背上的木筐,坦然而直接地冲他伸出手,“有劳。”   “……!”   小蛮王一愣, 而后立刻从善如流地将他整个人抱起、稳稳地放入象筐内。   待凌冽坐定后,他才吹了口哨翻身进筐,大象得令,亦是屈起前膝从地上晃晃悠悠地直起身来。   小蛮王念着凌冽前几次骑象时的不适,将手虚虚地放在凌冽腰后做出一个回护的姿态。结果直到大象开始平稳行走,凌冽都稳稳当当地坐着,腰杆挺得笔直、身形稳如钟,一动不动。   小蛮王眨了眨眼睛。   凌冽侧目,看了一眼他的手臂,唇角微挑,“不必,本王学会了。”   小蛮王看着凌冽漂亮眼眸中一闪而过的狡黠,恍然大悟:   他故意的!   但……   小蛮王收回手,忍不住捂住眼睛低笑一声,轻轻地舔了舔干涩的嘴唇:   但他好迷人。   大象的脚程很快,转瞬间就带着他们穿过棕榈林来到了一处开阔的平原。这里的地貌奇特,景致与殿阁附近不同——灰石岩地面上,石峰耸立、石芽凸起,连绵成片地形成了剑峰罗列、岩柱林立的石林。   高矮错落的石障中央,有一泓清澈的溶洞湖,湖水碧蓝透亮,倒映着白云蓝天。   大象带着他们穿越了两面宽阔敦实的石壁,顺着湖边的小道朝林中前行,聚散有秩的石群散落在黄碧相间的草皮上,凌冽眼眸微亮,那板正的身形都微微前倾,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小蛮王的官话虽不利索,却还是认真地给他简单介绍了这些地方:蚀风林、藏湖、蓬莱峰、纤云洞,凌冽听着,时不时被他古怪的腔调逗乐。   一路上走走停停,大象最终带着他们到了一面画满了星、月、人、兽的黑色石壁前。石壁高足百丈,顶端的岩石松动风化、露出里头棕色的石芯,而下面漆黑的岩壁却因风向的关系,被凿得更加光滑结实。   岩画石壁附近没有其他道路,大象也缓缓跪下身去。   “?”   “前面的路阿象进不去。”   小蛮王一边回答,一边稳稳地将凌冽抱出了象筐。   他们没有带轮椅,如果不能骑大象的话……   凌冽无奈,虽不甘心,却也只能认命地虚搂着小蛮王脖子。   小蛮王明显很高兴,手臂箍住凌冽劲瘦的腰肢、揽着他纤细的肩膀,将他整个人紧紧地贴到自己胸腹上。   因角度的关系,凌冽的脑袋正好可以靠在小蛮王那结实的胸膛上。感受到那稍稍一碰就晃浪出骇人|肉|波的胸肌,凌冽的脸微微一烫,侧过头去,轻咳一声问道:“你要带我去哪儿?”   这话一出口,凌冽就有些后悔。   这措辞,太软弱、太轻浮。   像极了被人揽在怀中的美娇娘,轻提绣鞋、满脸酡红,含羞带怯地撩拨着属于她的小郎君——去哪儿、上哪儿,带着欢喜和探究、兴奋紧张而急促。   他压下嘴角,眉头紧锁,却没法将说出口的话往回收。   小蛮王没想这么多,他笑嘻嘻地,一手扶着凌冽、一手在那光滑的黑岩壁画上快速地敲了敲,刚才还结实一块的石壁竟奇迹般动起来——   整块板结的石壁从中间裂开一道缝隙,震落下来不少碎屑,小蛮王带着凌冽后退一步,轰隆隆的声音传来,黑色的石壁像扇大门一样往里洞开,露出一个山洞来。   洞中漆黑一片,借着微光隐约能够看见里面错落的钟乳石。   凌冽犹疑道:“不是要去瀑布?”   “穿过这泥就到啦,”小蛮王察觉到凌冽不喜欢被他横抱,便轻轻挪了挪,让凌冽坐到他的臂弯上,然后指着洞内一个隐约的光点,“瀑布在那泥——!”   姿势的改变让凌冽有一瞬的失重,他的手指紧了紧,却稳住了心神没有失态。看着单手抱着他、一点不见疲态还能健步如飞的小蛮王,凌冽有些愤愤地抿了抿嘴:难怪京中人人都要说他力大无穷,果然蛮子!   黑色的石壁在他们步入后自动阖上,洞内瞬间陷入了一片黑暗。   黑暗中,凌冽恍惚听见了一些滴滴答答的水声,过了一会儿,待眼睛适应了黑暗后,他才发现洞中挤满了各种各样的钟乳石笋,层层叠叠地将整个山洞做成个错落有致的迷宫。   小蛮王对这里的地形极为熟悉,抱着凌冽快步穿过那些石丛。   “这泥黑,还有点冷,锅锅要是想看窝们以后寨来。”   凌冽点点头,他倒真没见过这样大的溶洞。从前只在书中看过,说南境山水奇诡,溶洞内的石钟乳能在水流的作用下形成各式各样的漂亮宝塔,堆叠在石芽上、环绕上一圈圈的各色玉带。   洞内没有阳光,温度比外头凉,但小蛮王体热,抱着他快步而行,身上烫得跟火炉似的。凌冽没觉得冷,反而还有些热,走了一段后,他干脆放松自己,认真地欣赏起溶洞内的景致——   洞内有溪流,潋滟水光倒映在石笋上,像一幅幅模糊的皮影。   山重水复、道路迂回。   就在凌冽被一片漆黑闹得有些犯困时,眼前忽然闪过一抹亮光——   而后,便是越来越清晰的轰隆水响。   他们穿过一整个山洞,到了被石障遮蔽的一片山谷中,远处高大的黑色石壁上,如纱帐般垂下万丈银涛,轰鸣的水声被三面环绕的石壁扩大、响如惊雷。   瀑布之下,是一处蜿蜒而下的险峻河滩,河床被那急促而强力的水流击打,由近及远地形成了一层一层铺开的阶梯状河床。   河床上碎石散落,气势磅礴的水流分成千簇万股,又涓涓流淌。   水边的堤岸上是色泽偏浅的碧色草滩,稀疏的草滩上没有植物,反而布满了低矮的灌木丛。眼下正是夏季,那些深绿色的灌木上都顶着一蓬蓬艳□□滴的浆果。   看着那些漂亮的红莓,凌冽的眼睛也终于恢复,日光洒落在瀑布上,泛起丝丝缕缕的金光,扑面而来的弥漫水雾,将整个山谷都覆上了一重金纱。   凌冽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切,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后,又将那带着泥土清香的湿润空气灌了满腹。   大约是注意到他看着红莓的目光,小蛮王严肃地板着脸,冲凌冽摇了摇头,“那个有毒,不能次的。”   凌冽正想解释他没想吃,肚子却不合时宜地咕噜了一声。   “……”   凌冽脸红了。   小蛮王笑,他抱着凌冽东张西望了一会儿,然后就找到了一块儿远离瀑布、还能晒着太阳的白圆石。小蛮王轻手轻脚地将凌冽抱到圆石上坐下,看着他那微红的脸、眼中笑意更甚,“锅锅乖乖等等,窝这就去弄次的。”   凌冽坐在被太阳烤得暖烘烘的石头上,看着跑远的背影,轻轻摁了下腹部。   他根本没想到他会肚子饿。   大约是……凌冽苦恼地皱了皱眉,这两天都在吃苦药、喝粥的缘故吧。   小蛮王在附近的灌木丛中,找到了几根还算坚硬的枯枝,他利落地从河滩上捡起两块尖石将那些枯枝削尖、做成鱼叉。一跃入水,踩在那阶梯状的河床上,盯着水面、快准狠地刺向那些鳞片薄蓝的鱼。   一击不中,小蛮王嫌自己的金发碍事,变戏法般从腰间摸出块方巾来。   凌冽目力极佳,一眼就认出了那是他在欢迎大典上被顺走的最后一块手帕。   “……”   卷曲的金发被高高捆成了一束马尾,重新拿起了鱼叉的小蛮王、动作明显灵活了许多,手起、鱼叉落,稳稳地就扎上一尾肥美的蓝鳞鱼。   之后,他将那条还在挣扎的鱼摔在河堤上弄弄死,又陆陆续续地捉了些大小不一的鱼蟹贝上来。   小蛮王在野炊一道上颇有心得,少顷就收拾了鱼鳞和脏腑、似模似样地架起了火塘。凌冽本不想就这样坐着一手不伸,但他才一动,还没问出半句“需不需要帮忙”,怀里就被小蛮王塞了一把浅粉色的浆果。   “锅锅先次这个,窝很快就弄好啦。”   那浆果看上去白白嫩嫩的,鹌鹑蛋大小,戳上去绵软软的,吃的时候外皮有些发涩,但里头的肉质很鲜美,沙沙的,有些像软柿子的口感。   凌冽小口小口地吃着,看小蛮王将那几条去鳞的鱼穿在架上翻烤,还从腰间一只五彩绣的小袋子里翻出一罐结晶盐。那蓝鳞鱼比外头的湖鱼肥硕一些,炙烤过后滴答答地落下不少油脂、表皮也焦黄酥脆起来。   鲜嫩的鱼肉飘香,小蛮王将最大最肥美的那条拆下来,细细挑了刺后,才用棕榈叶包好了递给凌冽,“锅锅小心烫——”   凌冽接过来,被清水洗净的青绿叶片上,躺着一条剔了骨的鱼。白嫩的鱼肉散发着腾腾热气,那扑鼻而来的香味几乎在瞬间就勾得人食指大动。   他神色略有些复杂,下意识地看了还在低头忙碌的小蛮王一眼。   小蛮王却误会地冲他露出个大大的笑脸,“锅锅先次,不够还有。”   凌冽垂眸,不打算问了,左不过他们言语不通,他客随主便,彻底甩手当个食客罢。细腻白皙的鱼肉没有被过度烹调,鲜而不腥、肥而不腻,相信即便是宫里的御厨,也会夸赞这样的好手艺。   一条鱼不大不小,刚好够填饱凌冽的肚子。   可小蛮王大约是怕他饿着,又接连不断地给他塞了不少烤小鱼干和烤贝。   八字胡大叔说过,这处瀑布也算是他们蛮族的圣地,大约是素日里人迹罕至的缘故,这里的水产多是凌冽没见过的鲜货:蓝鳞鱼肥硕鲜美、小鱼干酥脆,一粒粒的贝柱松软、糯烂,还有满壳鲜香的汤汁。   凌冽从未吃过这样鲜美的贝类,即便有些撑了,却还是忍不住多吃了些。   不过小蛮王也知道分寸,喜欢吃果子的哥哥要慢慢投喂,不能一气儿惯着吃伤了脾胃,他烤着最难烧熟的一只大红蟹,想着待会儿将最大的蟹钳给哥哥吃。   他靠火塘近,又一直在忙碌,额头和脸颊上都挂满了汗。   塘火烤螃蟹这事最需耐心,稍有不慎就会烧糊了外壳、夹生了里面的嫩肉,小蛮王专心致志地翻弄着,额顶上的汗水却汇聚起来,攀越过他高高的眉棱骨、淌向他的眼睛。   “……唔!”   小蛮王手上忙着,一时不慎、便被自己的汗水糊住了半边眼眸。   凌冽听见他哼哼,抬头刚想问,就看见小蛮王另一边的眼睛上,不知什么时候也挂上了一滴要落不落的汗水。小蛮王有些慌乱,求助地看向他,声音带着点儿他自己都没察觉的委屈,“锅锅,帮帮……”   他闭着一只眼睛,双手抬着螃蟹,那模样有些滑稽。   凌冽忍笑,正想去袖中摸手帕,却想起来自己的手帕已被眼前这蛮子扎到了头顶。情急之下无法,凌冽只能执起自己宽大青色外衫下、那一截干净的白色袖子,替小蛮王轻轻擦了擦。   “!”   翡翠色的绿眼瞳微微放大了几分,小蛮王险些要捉不住手中明明已经变红的大螃蟹!   中原的布料像中原的人一样:柔软、细腻。   官样的白色丝绢质地极轻,袖口被认真地熏了梅香,凌冽抬手间,那股淡淡的香味便混合着火塘上的鲜香,闯入他的鼻腔中,让他整个人从头到脚都生起了一阵麻痒。   凌冽认认真真地替他擦了脸,全没注意到小蛮王快速起伏的胸膛。   等汗水匀净后,凌冽看了一眼那块扎在小蛮王头顶的手帕,叹了一口气,还是希望小蛮王以后能正经找根发带。   架在塘火上的大螃蟹适时地“辟啵”了一声,成功将小蛮王从那些黏腻的幻想中拽出来,他舔了舔嘴唇,低下头去将蟹钳掰下来,欲盖弥彰地没敢再看凌冽、低头细致地扒肉。   凌冽没将他这瞬间异样的表情放在心上,他往后靠了靠,微微抬手揉肚子——他是真的吃撑了。见小蛮王还想将蟹钳塞给他,他连忙摇头,轻声道:“你吃。”   小蛮王坚持了一会儿,见凌冽确实吃不下,才自己利落地解决了那只大螃蟹。瞧他那猛虎扑食的模样,凌冽嘴角抽了抽,忍不住问,“你……是不是没吃饱?”   “嗯唔?”小蛮王粗糙地一抹嘴,露出梨涡浅浅,“锅锅次饱了,窝就次饱了。”   凌冽看着他那么大高的个子,欲言又止。   “窝真的饱啦!”怕他不信,小蛮王还拍了他那腹肌线分明的肚子一下,“真哒真哒!”   “……”凌冽只看了一眼,就被那性感有力、结实劲瘦的腰晃了眼,他别开视线,轻咳一声道:“那便回去吧。”   小蛮王点头,将凌冽抱到水边净了手。   两人临走前,小蛮王依依不舍地回头,看着瀑布边某个方向,轻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锅锅来的不凑巧,以、以前还能吃到金蜜的。”   “金……蜜?”凌冽学着小蛮王的语调,这、说得是中原官话么?   挠了挠头,小蛮王指了指远处的瀑布,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凌冽才发现原来在那水声淙淙的巨大瀑布北侧,还藏有一小片布满了金沙的滩涂,滩涂中央有一株非常高大的树:树皮呈浅白色、树叶在夏季里竟是浅黄的。   树冠撑开来几乎遮蔽了整个滩涂,银涛激荡起水雾蒙蒙,好似那一株大树都在散发着金芒。   “那是蜜香树,”小蛮王的眼神中充满了眷恋,“已经三年多没开花了,窝小时候它每年夏秋两季都会结好次的金蜜果!甜甜的,比世上其他所有果果都好吃!”   这次,凌冽听明白了。   他又看了那处于一片水雾中金灿灿的异树一眼,有些难以想象它结果的模样。   小蛮王似乎真的很想念那“金蜜果”,竟砸吧了两下嘴,盯着那蜜香树的方向细细地又同凌冽说了许多:   说这蜜香树开花的时候是特别漂亮的白色大花,而且花叶不相逢,远远看过去像一株雪树;说着树从前结果较多的时候,整一片滩涂上都会挤满了蛮族的幼童,热热闹闹比过节时还高兴。   ……   凌冽听着,忍不住问,“那为何会三年多……?”   小蛮王闷闷地摇摇头,“窝也不知,大巫只告诉窝机缘未至。”   或许因为小蛮王太过渴盼,那委屈而遗憾的眼神让凌冽有些不忍,他伸手轻轻摸了一把小蛮王金灿灿的脑袋,安慰道,“花有重开日,蜜香树也会的。”   “……”小蛮王愣愣的,有些孩子气地追问道:“……真的会么?”   凌冽心里虽没底,但却不忍让那漂亮的翠眸露出伤悲,他在心中暗叹一口气,端出了先生们惯用的那套画饼之法,高深莫测道:“嗯,心诚则灵。”   小蛮王其实没听懂,但不知为何,同样的话,大巫来说,他就觉得是在骗人。而凌冽清冷的嗓音絮絮说了,他就觉得是真的、就一定能成。   “那锅锅,窝们俩个拉钩钩,”小蛮王伸出手,眸色虔诚而带着一点渴盼,“以后每个夏秋,窝都要带锅锅一起来看!等蜜香树开花、结果,窝就给锅锅尝尝最好吃的金蜜果!”   他这孩子气的举动,惹得凌冽有些想笑,但那话中沉甸甸的“承诺”,却又让他微扬的嘴角缓缓回落。   ——以后。   每个夏秋。   凌冽看着小蛮王,心情忽然沉重,他自然可以伸出手、哄孩子般与他拉钩,但不知为何,他有些不忍心去欺骗这样一个真心诚意待他好的人,即便、他们的注定有着选择不同的“以后”。   闭了闭眼睛,凌冽推了小蛮王一把,骂道:“多大的人了——!”   怕小蛮王再缠着他拉钩,凌冽主动岔开话题,“你既说这果子如何如何好吃,就没存下一些么?酿酒、腌制蜜饯之类的,也不怕后来人不知啊?”   小蛮王伸出去的手在半空中顿了顿,而后慢慢地收了回来。   他难得没一直盯着凌冽,而是慢慢将眼神放到了那株蜜香树上,声音有些哑,“新鲜的金蜜果离枝不到三刻便会腐败,存不住的……”   凌冽噎了一下,被他脸上那一瞬的低落刺痛,心里也难得密匝匝地泛起一些失落。   有了这个插曲,两人从溶洞中出来后便是一路无言。   直到骑上大象,小蛮王才像是恢复过来一般,又笑嘻嘻地趁机要借着扶他腰的机会揩油。凌冽心中有愧,难得没有第一时间拍开他的手。   最后,就是稀里糊涂地被小蛮王揽到了怀中。   出来这么半天,他确实有些乏,大病初愈的身子昏昏沉沉的,就这样靠在小蛮王肩头睡着。   夕阳西下,小蛮王垂眸看着呼吸绵长、安静阖眸的凌冽,眼中闪过一抹无奈,最后却也只是稍稍挪了挪,换了个让凌冽更舒服的姿势——   他没有那么笨。   而且,漂亮哥哥素来寡言。   大巫告诉过他,人只有在撒谎的时候,才会多话地说个不停。   小蛮王闷闷地叹了一口气,悄悄地握了握拳,他会想办法、努力把哥哥留下来的。   大象平稳地走着,很快就将两人送回了殿阁附近,小蛮王将已经熟睡的凌冽抱下来。原本他想将人直接送回南屋,结果远远就看见了大叔带着元宵、正在朝这边走来。   无法,他只好认命地将哥哥安放到轮椅上。   结果因为角度的关系,他侧头安置时、凌冽的唇瓣竟无意识地擦过了他的脸颊。   那一点温热的触感让他绿瞳放大,小蛮王的脸瞬间烧红,他在原地僵了僵,而后看着凌冽忍不住地闷笑一下,趁人不注意时,也轻轻凑过去香了一下凌冽的侧脸。   可惜,还没等他心满意足地起身,眼前的凌冽就连人带轮椅被狠狠地夺走。   来自中原的小管事寒着一张脸,圆圆的眼睛凶狠地迷成一条缝,他跺了跺脚,气呼呼地甩下三个字——   “狐、狸、精!”   作者有话要说:小蛮王:呜呜呜呜,哥哥他骂我!   凌冽笑:碧眼小狐狸~   -----------------------   看大家都在讨论元宵,姑且为小管事表几句(作话不要钱,不要嫌我话痨QAQ):   1、如果没有元宵,开篇时,王爷连一瓶伤药都没有。   2、元宵十四岁,是北境战场上的孤儿,从小跟着凌冽、但并非从小就是管事。   3、元宵是凌冽在镇北军覆灭后,唯一一个从北境带回来的小厮,他对元宵的期待,从来不是“我需要一个聪明伶俐精明能干的管家”,而是“他多读点书、健康开心地长大”,这是关于北境的一种情感寄托。   4、王爷的左膀右臂是翰墨和羽书(你们肯定不记得他们了),他虽然让元宵寄信、写密信,但从来不和元宵多解释自己为什么这么做、凭什么这么做,元宵于他只是棋盘上的“卒”,而不是“士”、不是“车”,能烧好热水、端上热饭就够了。   5、元宵软弱、爱哭,还有点蠢,但他一心一意对凌冽,双标也好、浪费也罢,大家可以将现阶段的元宵理解为是凌冽“毒唯”,他的世界里有一套他自己的逻辑,即便有些事情是他的一厢情愿、自以为是,但由于凌冽始终当他是“孩子”,是镇北军唯一留给他的小笨蛋,不和他计较,更不可能专门给他解释“我爱吃果子,我对小蛮王动心”。   6、元宵只是小厮,他的阅历、背景、生活经历,造成了他不可能是凌冽的“知己”,更不会明白凌冽在谋划什么,他们实际上隶属于完全不同的两个阶层,加上元宵又不爱读书,所以文化水平、阅历、情商其实都不高,若在和平年,他多半是王府里的“晴雯”,有“丫鬟命、小姐心”,但归京后才做管事,平时处理的多是生活琐事,是王爷需要他的这份“蠢”来误导敌人,如何误导,参看第一章 的那几个守门禁军。   7、元宵目前为止所有骂小蛮王的话,做得事,不是觉得小蛮王“他该死”,而只是对于他最敬重的王爷要被迫雌|伏在他人身下的一种不甘心、不能接受,或许大家都喜欢恬恬、都站在恬恬的角度,觉得元宵是从中作梗的恶人。但从元宵的角度看,就好像是一直敬重、如父如兄的人,要被一个京中都在传的“凶恶”外邦人欺负了,这份心里落差让他表现得敌意重重,但他只是蠢,而不是“坏”。   8、无论是凌冽还是恬恬,都没当元宵是“敌人”或“对手”,是谓:雄狮从不畏螳臂之当途。   9、如果元宵真的聪明伶俐、精明可靠,金沙江上、甚至是刚出京城的时候,凌冽就可以脱身离开,大概率根本不会有后续小蛮王的剧情。   10、最后,特别提示:元宵说的、怨的都是中原官话,大部分恬恬也听不懂(恬恬:麻麻你黑我!)   我和元宵都欢迎大家讨论~指导也没关系(你们好可爱)嘿嘿,大家当然可以不喜欢小元宵,或者继续讨厌他、骂他。   说这些,只是我觉得人无完人,他蠢这一点并非罪大恶极、十恶不赦。   当然,我也有一些没处理好的地方,非常感谢大家提出、指出,以后也会注意(不过我是大篇幅存稿、甚至有些文是全文存稿_(:з」∠)_指的是写这段话时,我的进度已推到了第60章 ,可能短时间内不会有什么大改动ORZ   元宵的性格不讨喜,但是,一定要!记得喜欢恬恬呀~   顺带提几句舒明义:   作为一个前世选择死守京城,最后为国战死的小将军,我觉得他作为大家族的子弟,至今为止做的每一件事都没什么大错。他做不到像孙太医那样直接站出来保护英雄,但他却愿意在掌握军权的父亲和掌握政权的伯父手下,选择站在凌冽一边,走出来引导百姓喝酒送行,我觉得是需要勇气的(再坏,那也是他的亲人)。   送王爷南下的一路上,王爷需要他的官威、兵权的时候,他也是无条件帮忙,小舒将军虽做不到立刻大义灭亲,但他已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做到了最多。当然他这种又要顾及亲人、又想帮助英雄的纠结和软弱,确实不是好男儿。   但如果他真能冲冠一怒、为了王爷就反叛整个家族,我又觉得他性格太片面了,就好像让令狐冲在五岳剑派合并前,就直接手刃岳不群一样……(五岳剑派合并前,岳不群练成《辟邪剑谱》、杀害定逸师太,但他首先是令狐冲的养父、师傅,令狐冲没法立刻相信师傅的作恶,依旧愿顺他心意“五派合并”,直到封禅台上岳不群和左冷禅一战,令狐冲才算看清师傅为人,才慢慢转变、开始与之对立、围攻)。如果舒明义当真刚出场就公开和家族宣战,我觉得他可能就不是配角,而是爽文主角了吧(小舒:???)   PS.这篇文应该不存在副CP这种说法,好像是大家从一些互动中给他们安的名,非要解释的话,就是需要一股来自外戚内部的势力,去配合瓦解这帮存在于朝堂中的蠹虫(理由参看探春名句:“这样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是古人曾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舒明义逗弄元宵、送给他东西,也只是因为一种“逗弄小狗有趣”的心思。而副西皮的话,我自己在设定时,只萌过翰墨和羽书(你们必定忘了他们是谁233333)但也不会特别写啦。   恬恬:希望泥们没有觉得麻麻特别烦QAQ~窝和麻麻依旧期待泥萌的到来~   ------------------------------- 第23章   两日后, 清晨。   元宵刚伺候凌冽用过点心, 南屋外就响起了敲门声。   想起那浪荡轻佻的蛮子,元宵黑了脸,头也不回地大喊道:“没人!没醒!谁也不见!”   凌冽正嚼着酥饼,小管事的大嗓门吓了他一跳, 险些将饼碎呛进喉管里。他咳了一声, 端起温着的琉璃盏,倒出半杯花草茶喝下去。   门口的敲门声顿了顿, 而后响起了大叔爽朗的笑声,“我都闻着茶香了!怎么, 我家大王又做错什么了?”   元宵一噎,在凌冽不赞同的目光下、红着脸去开门。   大叔站在晨光里, 似笑非笑地摸着自己的两撇胡须,冲凌冽恭敬一礼, “王爷。”   凌冽放下茶盏, “元宵不懂事儿, 让您见笑了。”   大叔摆摆手, 表示他并不在意。   进屋后,大叔不落座、也没急着开口, 只环视整间南屋, 脸上表情意味深长。   元宵性急, 忍不住问道:“找王爷什么事儿?”   大叔眨巴两下眼睛,答非所问,“看来王爷您在这儿住得不错。”   ——木施上挂着新换的衣裳、铜镜前摆着收拾整齐的一溜发簪, 案几上堆着新购的书册、立着整齐的笔架,新研的墨条、墨痕阑干。   凌冽不置可否,又添了一盏, 道:“您喝茶。”   大叔笑,盯着凌冽看了一会儿后,轻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他没有接凌冽的茶,反而躬身一揖,“百越国使团今日前来和谈,我担心他们包藏祸心,想请王爷从旁参详。”   凌冽倒茶的手微顿。   “凭什么啊?”元宵怪叫起来,“你们蛮国的事儿怎好劳烦我们王爷!”   自从北境归来,王爷一直忧思,元宵看在眼里、急在心上,戎狄、江南、外戚的事儿已经够凌冽烦的了,他们蛮国多大的脸,怎好意思让凌冽帮忙。   他想到什么说什么,结果那大叔不以为忤,反笑眯眯道:“凭你家王爷,也是我蛮国王妃呐——”   元宵傻眼。   凌冽摇头,示意元宵退下,“您细说说。”   “路上说,”大叔看了看窗外的天光,“算算时间,百越国使团这会儿也该到了,我先带您去议事殿。”   议事殿位于中央广场后方,是个有着巨大圆拱顶、墙体厚重的大理石建筑。   大叔带着凌冽主仆两人穿过长廊,从后门进入议事殿内。   殿内人声鼎沸,除了坐在正中央王座上的小蛮王,还有乾达、五部首领等一些凌冽在庆典上见过的人。中央王座正下方,则站着一群穿着打扮明显与诸人不同的苗人,看起来,就是百越国的使团。   路上,大叔简单将百越国送来的文书和两国间的世仇捡重点说了说——   世仇源于两国交接地带的桂山,那座山脉南北走向,一半背阴、一半向阳,向阳那面儿靠近百越,但背阴这面儿却有更多的水源。桂山上的几个部落常年纷争不断,总是为了一条河、三分地或一头羊而打得头破血流。   至于百越国的文书……   百越与蛮国不同,老国王虽健在,但膝下男丁不多,只有这位小王子和他的一个异母哥哥。那位的母亲是奴隶出生,在王室地位尴尬,因此多年前就已离开部落下南洋。   小王子上头的几个姐姐里,多得是精明强干、射猎俱佳的人,奈何生成了女儿身,多少掣肘。   文书中的老国王言辞恳切,希望不惜一切代价来换回小儿子,并承诺会将百越国在桂山阳面儿的两个部落全部撤走,将整一座山都让给蛮国。   “他还愿意送上成年灰象五十头、牦牛三十头、羊百只做为赔礼,另有两箱金银。”   此刻,他们已经走到了议事殿巨大王座的背后,那王座是用一整块汉白玉石打造,上面雕刻着佛教的神鸟迦楼罗,张开的巨翼被做成了王座的靠背,镂空的缝隙正好方便了凌冽。   其实蛮国没有中原皇室戒备的“外戚干政”和“牝鸡司晨”,但大叔解释——那位小王子是直接与凌冽冲突的,还因轻看了凌冽而失手被擒,这种场合下,他不便露面。   凌冽没想那么多,他只是细细观察着那几个百越使团的人。   正使是个皮肤黝黑、面容猥琐的瘦子,脸上无时无刻都堆着谄媚的笑容,无论蛮国人说什么、他都是一副好脾气。而副使则是个魁梧寡言的年轻汉子,他目光凶悍、手臂上的肌肉很紧实。   随行的使团成员们面色各异,有嬉皮笑脸者、有东张西望者,亦有面色凝重者,但这些人的高矮胖瘦却相差不多,站立时脚尖外分、脚跟紧靠,小腿都挺得很直。   凌冽眯了眯眼睛,心中隐约有了计较。   这时,议事殿内的争执似乎上升成了冲突,有位首领突然上前给了另外一位首领一拳,那被打的人一愣后也被激怒,反手就同挑衅者打了起来。   八字胡大叔习以为常地耸耸肩,“他俩平时就经常发生冲突,对百越国如此,对其他事情也是如此。”   两人在大殿上动手,其他人也不阻拦,还旁兴奋地吆喝起来,坐在王座上的小蛮王没动,反是那位叫“乾达”的走出来,先将百越国的使团引到一旁,才出来劝和。   联想之前这人看着小蛮王那阴狠怨毒的眼神,凌冽垂下眼眸,双手交叠,“我猜,先动手的那位并不支持和谈。”   “这您都能猜到?”   凌冽指了指大殿上乾达的方向——这位“宰相”看着是在劝和,实际上所站的位置却靠近百越国使团,帮忙时也多是在拦那位挑衅的,而没对被打者做阻拦。   “乾达想必也是极力推动和谈的吧?”   大叔瞪大眼睛,彻底服了。   “您有方便说话的地方么?”凌冽问,他还担心很多事情。   大叔见他神情严肃,也收起了脸上笑容,立刻将人带到议事殿后的一处空房中,他唤来勇士守在屋外,然后才恭恭敬敬道,“此处无人,王爷请说。”   “百越和谈是假,”凌冽直言,“虽乔装改扮,但训练过的士兵会下意识站成军姿。”   大叔回想,登时渗出冷汗:百越国力不弱,一个使团人数虽不多,但若都是精兵强将,身处殿阁内、威胁极大。且凌冽之前就提过有内鬼,若这内鬼是原本就对小蛮王不满的乾达……   他不敢再想,为难地看向凌冽。   “您若想问我的意思,”凌冽看了看窗外的碧空,微微笑了笑,“虚与委蛇、先发制人,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只有敌人自以为胜券在握、才会露出破绽。”   大叔若有所思,而后,他忽然单膝跪下,冲凌冽行了蛮国的大礼。   凌冽一惊。   大叔却目光灼灼地看着他,第一次没在凌冽面前说中原官话、而是讲了一段苗语:“神明的指引果然没错,您就是我南境蛮国的福星。”   他说完,也不解释,站起身来就告辞,说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安排,让凌冽自便。   看着他匆匆离开的背影,元宵翻了个白眼,埋怨道:“王爷,好好的您管他做什么?蛮国和百越要是打起来,您不正好借机脱身么?”   凌冽回头,看了元宵一眼,“……怎么这般好战?”   元宵吸了吸鼻子,想到自家王爷最不喜战事,便讷讷道,“我、我只是……”   凌冽也没怪小管事,他只拍拍元宵,道:“走吧,我们回去。”   两人出来,还没到南屋,半道儿上就意外地被人截住。   阿曼莎身着蓝染、长发编成了一股麻花辫儿,她看着凌冽,“我有话对你说。”   元宵记着眼前这姑娘曾经不由分说地灌凌冽酒,他撇了撇嘴,刚想开口刺两句,结果就看见阿曼莎漫不经心地从怀中取出一只紫色的小蜘蛛,那小蜘蛛灵活地在她的一截小臂上爬动,骇得元宵当场噤声。   凌冽面无表情,“姑娘请说。”   见凌冽神色如常,阿曼莎咬了咬嘴唇,一翻手将小蜘蛛收回,语气不善,“你们中原人向来都这样金贵的吗,用得上这么多人伺候?!”   凌冽看了看身后的元宵,似笑非笑,“姑娘尚未出阁,蛮国虽不计较男女之防,但本王为贵国王妃,言谈举止自要持重检点。”   “……”阿曼莎嘴唇微颤,被气得不轻,半晌后,她跺了跺脚,“那、那至少不能在这里!这里是走廊!”   凌冽耸耸肩,“那姑娘请这边走。”   他将阿曼莎带到了南屋外的小花园中,一来此处有蛮国的勇士和王府影卫,二来花园是个开阔地、不会传出什么流言蜚语。小花园中有一张圆石桌,元宵给他们端来了花草茶后,便默默退到了一边。   阿曼莎看着那明显是小蛮王手笔的花草茶,心里忍不住地泛酸,她目光直白地看着凌冽盖在绒毯下的双膝,“你配不上他。”   凌冽端着琉璃盏,浅浅抿了一口,“姑娘,喜欢他?”   阿曼莎的脸微红,而后哼了一声,“是啊,怎么,不可以吗?!”   凌冽摇摇头笑:蛮国民风当真与中原不同。   阿曼莎见他笑,心里那点烦躁更甚,她想到灵巫教她的那些话,深吸一口气,暗中捏紧了拳头,“在我们苗疆,如果两个阿妹同时喜欢上一位阿哥……”   她话说了一半,凌冽便抬手阻止了她,“我不是女子。”   “但你抢走了他,”阿曼莎红着眼睛,“若不是你,他会娶我、和我在一起,我才是和他最般配的人!”   凌冽耸耸肩,他无意闯入这种痴男怨女的戏码,但眼前的姑娘看起来好似要哭,他张了张嘴,试探地劝道:“我……很抱歉?”   他的声线天生清冷,难得一句奉劝,落在阿曼莎的耳中却好像是炫耀和挑衅,她恶狠狠地指着凌冽道:“你、你休要得意!我绝不会认输的!”   凌冽:“……”   阿曼莎也不管凌冽愿不愿意听,她一股脑将苗疆“两女争一男”和“多男争一女”的规矩倒豆子般全部讲了一道,然后居高临下地睨着凌冽,“明天太阳下山后,你敢不敢同我往圣山一探?!”   原来苗疆规矩,阿妹们若是同时瞧上一位阿哥,便要在日落后同登苍麓山,若不敢应约或半途放弃,便证明你的爱意没有得到神明祝福,你便要主动退出、放弃。   苍麓山上风化的碎岩众多,攀登本就不易,加上日落之后山中严寒,阿妹们身上又多少带着各种各样的毒物,这样的比拼,说是“神明”,倒不如说是当真在“争夺”。   第一时间,凌冽没应。   见他不说话,阿曼莎冷笑一声,讽刺道,“你们中原人,个顶个的狡猾成性,我不信你,自然也不信大巫的预言,你是不是不敢去?”   凌冽看着她。   “还是——”阿曼莎目光灼灼,“还是从一开始,你就是骗我们大王的?你根本不爱他,只是哄着他、玩玩而已,将来迟早要和其他汉人一样、带兵来将我们整个蛮国覆灭?!”   覆灭。   欺骗。   玩玩而已。   对方的激将法用的不算好、破绽百出,但凌冽不知为何就是太阳穴突突地痛,眼前还闪过了——小蛮王在蜜香树下、那暗淡而失落的绿色眼眸。   最后,他点点头,道:“那便,如姑娘所愿。”   阿曼莎松了一口气,哼了一声,“那明晚我上这找你。”   待这位刁蛮的姑娘走远,元宵才鬼鬼祟祟地凑上前来,他看着凌冽,眼神像见着失|足少妇,“王爷您……”   “嗯?”   “您明天,当真要……为爱赴约啊?”   “……”   凌冽看着元宵,元宵看着凌冽。   而后,冷峻的北宁王潇洒从容地抬手,狠狠给了王府管事一记暴扣。   “呜哇——!”元宵痛得捂着头大叫,“好痛!王爷您打我做什么?”   “不会说话可以不说,”凌冽凉凉地睨了他一眼,“是不是嫌那卷《北境地志》还不够厚?”   一听到抄书,元宵立刻捂住嘴、拨浪鼓似的摇头。   “……行了,”凌冽好气又好笑,他吩咐道:“明日叫影十一他们暗中跟着,你再寻个机会去通知那大叔,叫他小心戒备乾达。”   “乾达?”   凌冽耐心解释,“他不是阿曼莎的父亲么?”   元宵懵懵懂懂地点点头,没明白其中关窍。   事出有反必有妖。   凌冽倒想看看,乾达和阿曼莎父女要做什么。   ○○○   午后,凌冽小憩了一会儿。   刚起身没多久,门外就又传来了八字胡大叔的声音。   元宵没多想,给他开门后,却意外地在大叔的身后看见了小蛮王。小管事想拦,但脑中就是怎么都忘不掉阿曼莎那番“两个阿妹喜欢上同一个阿哥”的言论。   犹疑之下,小蛮王就已顺利地挤入房中。   凌冽刚睡醒,墨色长发还散着,身上也就披了一件外衫,属于北宁王的锋芒棱角尚未支起,整个人慵懒而随性,让跟在后面走进来的大叔都一眼忘记了自己要说什么。   “找王爷又有什么事儿?”元宵鼓着腮帮,像极了护崽的老母鸡。   大叔咳了一声,连忙收回视线,指了指小蛮王,冲凌冽解释道:“王爷,其实我家大王素来不住殿阁,他更喜欢望天树那边的树屋,想着您来,他就将那屋子重新布置了布置。眼下都弄好了,他想带您过去看看——”   小蛮王点点头,脸上带着灿烂的笑意。   树屋?   凌冽疑惑,南屋的布置已经很好,为何还要再搬一次?   大叔挠挠头,“其中很多原因都与大王的身世有关,等以后他慢慢告诉您吧。总之那树屋不错,都大王自己亲手搭建的,视野开阔、阳光充足,冬暖夏凉也不潮湿,您该去看看。”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再拒绝就显得有些不近人情。   凌冽无奈,只能答允。   原本元宵都已拿出了轮椅,可大叔却拦住他,摇摇头说那上面轮椅不太方便。元宵惊讶地一句“那王爷以后怎么出入”还没说完,完全不按常理出牌的小蛮王就已越过他,直接走过去抱起了凌冽。   “……”   一回生、二回熟。   即便他动作唐突,凌冽也只是愣了愣,而后就能很坦然地搂住他的脖子。   小蛮王的动作很快,几乎称得上是用跑的,极快地就抱着凌冽穿过了那一丛丛的榕树林,攀着树中垂下来、机关暗道般的各种藤蔓,蹿到了更深处的一片雨林中。   林中树干粗壮,最窄的也约莫有百年树龄。   茂密的雨林中,还有许多用陶土垒砌的坡道和树干铺砌的道路。凌冽身边虽一直有影卫跟着,但当小蛮王跳上陶土坡道时,几个影卫就全部在林中迷了路——   明明看着王爷就在对面,但中间就是有千岩万壑和数不清的藤蔓拦路。   影卫们不敢冒然上前,只能面露担忧地远远看着。   等小蛮王终于停步时,凌冽发现他被带到了蛮国最高的一株望天树上——   这里距离地面足有二十余丈,周围一片开阔,甚至能够看见鹤拓城外他们到达的那个渡口。树屋直接开凿在粗壮的树干上,外围又搭建出来一个很宽敞的平台,平台上摆着用树桩子做成的桌椅板凳,每个上头都铺着软垫。   平台顶上是个可以折叠收起的凉棚,用芭蕉叶和棕榈叶编织而成。   树屋的大门朝外开着,里面却出乎意料地光线充足。   树屋内,超乎想象得大:正对房门一张藤椅,上铺雪白熊皮。熊皮之下,地板上都垫着软软的牦牛皮。熊皮藤椅后,是一面巨大的蓝染屏风,将天然的树屋隔开成了前后两间。   前屋陈设简单,朝北的窗户挂着一串幼稚的贝壳风铃,内侧的墙壁上画着许多稚嫩的图腾——看得出来,那是小蛮王的手笔。角落还堆着一些木箱,摆着那把巨大的牛角弓和一些明显小了许多的棉麻衣物。   凌冽看得出来,小蛮王确实在这里久住。   一屏之隔的后屋,却与前屋完全不同:两面墙壁上都有漂亮的大窗户,能直接远眺云涛滚滚的榆川和那覆雪顶的苍麓山,南侧窗下,则是一张沿窗打造的矮案。   案上摆着许多明显来自中原的东西:笔架、书阁、砚台还有香炉。   另一侧的窗下,则是一张低矮的软椅,软椅上同样垫着柔软的兽皮,旁立小茶案一张,茶案上放着琉璃盏和两个精致的茶瓮,下垫印花纹蓝染布。   与茶台相对、靠近屏风一面,则有张铺着絮丝被的矮床,床上帷幔重重、旁立木施,所有用具一应俱全,与南屋中的相似、又有不同。   不同的是,那些放在南屋中,凌冽明显没怎么用过的东西,都没出现在此处。   而那些他着人去添置的,却全部原原本本、甚至位置都没怎么改变地被安排到了树屋中。   小蛮王没说话,只将他抱到了能够看到榆川的那扇窗户边儿、让他坐在窗边软软的垫子上,雪白、厚实的牦牛皮几乎瞬间将他整个人淹没。   眼前,日薄西山、红霞漫天。   金灿灿的阳光将整个榆川上的云朵都染亮,凌冽静静地看着那云、那山,还有湛蓝色的榆川,心跳渐渐快起来、手指微微颤抖——   灵虚渡,他们不过初见,他便愿意为他不顾一切地跳下暗礁、旋涡遍布的险滩。   一路走来,处处维护,那双翠色绿眸中,从未有过丝毫的欺瞒。   傻乎乎的。   但足够炙热、足够坦诚。   看着金灿灿的榆川,凌冽咬咬牙,他没道理去欺骗、去吊着一个比他小那么多,又真心实意待他好的人。   北境,戎狄。   惨死的郭云老将军一家,还有无辜枉死的二十万镇北军。   他不能,也不可以,留在南境。   这个满头金发、像是阳光一样的小伙子,注定不属于他。   就好像父皇那株漂亮的夜明珠宝树,最终没归任何人,而是锁闭到木箱中和明帝一起同葬陵寝。   这就是命。   都是命。   忍着心里密匝匝的痛,凌冽转头,想告诉小蛮王一切。   结果,小蛮王正好凑过来,从后拥着他,似乎想与他说点什么。   金灿灿的落日余晖中,两人,一个翠眸中饱含温情,一个雪眸隐忍闪烁;最终,双双“唔”了一声,凌冽瞪大眼睛,感受到了唇瓣上完全不属于自己的湿和热。   而那一对漂亮闪耀的翡翠,在金辉中,慢慢变成了深深的墨绿。   凌冽只觉腰上一紧,脑后便被垫上了一只温热而宽厚的手掌,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深深地衔住了唇瓣、整个人被推倒在那一团团松软的白色牦牛皮上——   作者有话要说:凌冽:唔唔唔?!   小蛮王:哥哥,香香~   ------------------------------   感谢在2022-06-26 09:00:00~2022-06-27 08:59: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美了少了女、研研细鱼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z沁 20瓶;Viola 10瓶;鱼戈 3瓶;夏竺、Guh、红糖水、未泷、木有名字、婳婳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4章   明显被晒过的牦牛皮柔软蓬松却很厚实, 倒在上面的凌冽只觉自己坠入了一片细密的草海。   他刚撑起一半身子, 被衔住的唇瓣上就传来了重压,小蛮王像得到了渴盼许久的糖果,一下轻、一下重地舔吮着他的唇,舌头强硬地挤入他微微开合的唇缝, 温柔而缱绻地缠上他的舌尖。   凌冽从未试过和人这般亲密。   唇齿之戏, 大幕拉起——   来不及吞咽下的涎水顺着唇角落下,黏腻的感觉让凌冽忍不住地想要挣扎, 可他才抬起手,就被小蛮王更用力地搂住, 两人间仅有的那点微末距离也被合拢压紧。   凌冽又被迫跌入了那片“草海”里,头顶上的油灯散发出暖黄色的光, 完美地与落日金辉融合在一起。小蛮王低下头、铺散下来的卷曲金色长发更将他整个人裹紧,像蚕茧、不得脱。   被完全衔住的嘴唇应接不暇、酥痒发麻, 凌冽喘不上气, 眼前一阵阵犯晕。   他伸出去的手, 最终虚虚落到了小蛮王肩头, 微折的纤细腕骨也不知是要推拒,还是要攀近。   在完全窒息前, 凌冽扯住小蛮王的长发, 迫他抬头。小蛮王吃痛闷哼, 终于从迷乱中回神,他趴在凌冽上方,墨绿色的眸子沉得深不见底, 凌冽则是偏过头、大口大口地喘气。   不过亲吻,他却浑身湿透,仿佛刚落水一般。   更异常的是, 一阵阵灼热从他颈侧开始,如洪水般猛地泛滥到全身,凌冽虚软无力地抬起手,逃避般挡住半张脸,他垂着眼眸、睫帘扇动,眼角一抹红痕,比漫天红霞还艳丽。   小蛮王看呆了,喉结上下滚动,咕咚之声甚至在树屋内传出回响。   凌冽缓了一会儿,终于拾起点儿北宁王的冷峻,他扭头狠狠瞪着小蛮王,闷声道了一句“混蛋”。   可惜,大叔教给小蛮王的是正统官话,并不知道这句骂。   更不知,在博大精深的官话里,一句“混蛋”可以有多么得温柔缱绻,可以蕴含多少的不满足和呜咽,可以发生在多少沙哑低泣间,可以在地上、树上,在软塌里、甚至在水底,在他数不尽的旖旎幻想中。   小蛮王听不懂,但观凌冽神色,便晓他脸上带着薄怒。   “唔……”挠了挠头,小蛮王也有些懊恼,他原本只是想凑过来,指一指榆川上的瀛海山。结果一碰到凌冽的嘴唇,他就像着魔一般,哥哥身上香得很,惹得他根本忍不住,想将人整个拆吃入腹。   敬他,爱他。   不轻慢、不孟浪,谦和守礼、恭谨温良。   小蛮王闭上眼睛,在心中又念了一道大巫教给他的各种繁复经文。   再睁开眼时,他眼中暗沉的墨绿色终于消散,在天光完全变黑前,他伸出手、轻轻揉了揉凌冽耳畔的鬓发,哑着嗓子,“……锅锅对不起。”   凌冽僵了僵,警惕而戒备地盯着他看了半晌,终于,缓缓呼出一口热气,“你……”   他想问许多,最终话到嘴边怎么也不好说出口。   暮色四合、天光昏暗,弦月随着星斗挂上穹顶。   小蛮王尴尬地将凌冽从那一团凌乱的牦牛皮中拉起来,手指微微发颤地、替他整理好了身上凌乱不堪的衣衫。凌冽任由他动作,倒不是他习惯人伺候,只因他浑身发软,仿佛虚耗太过,根本抬不起一指头。   凌冽沉默,小蛮王也懊恼无话。   树屋中静悄悄的,只能听见夜风吹过雨林的簌簌之声。   “锅锅,我们……”小蛮王开口,话才说一半,树下就遥遥传来一声呼哨,紧接着就是一连串清亮的笑声,听上去,似乎是个年轻男子的声音。   小蛮王听见这个声音,脸上的表情微变,似乎有些惊讶欣喜。   他站起身来,飞快地走到门口,正好同那个攀着藤蔓上来的年轻男子撞在一起,两人相视一笑,而后给了彼此一个大大的拥抱,说了一连串叽里咕噜的苗语。   那人看上去三十岁上下,个子比小蛮王矮上不少,身上穿着对襟蓝染的马褂和长裤,露出的肌肤黝黑,头上还戴着一大盘包头巾,单眼皮、高鼻梁、厚嘴唇,一双黑色的眼睛明亮得很。   小蛮王搂着他的肩膀,上下将人一个打量,高兴地狠狠拍了两下。   而男子却偏了偏头,眼睛一亮,看见了凌冽,最终一连串的苗语里,只隐约让凌冽听懂了“华邑姆”一词。   凌冽皱了皱眉,微微坐直了身子。   “锅锅,这个是……”小蛮王乐呵呵地,拉着男子过来,“窝阿兄!”   比起小蛮王,这男子更不通中原官话,他红着脸、友善地冲凌冽笑笑,然后就不好意思地往后退,眼神闪烁,根本不敢往凌冽身上放——他这弟媳妇,长得还真漂亮。   小蛮王许久未见着兄长,整个人说不出的高兴。   原本这样高兴的时候,是要摆上一整桌筵席好好庆祝,但天晚了,小蛮王更担心凌冽,便同兄长解释了一道,抱着凌冽先返回南屋。   灯火点点的殿阁内,元宵远远就拢着袖子等在门口。   八字胡大叔陪在旁边,脸上挂着笑容。   两人看见凌冽和小蛮王,纷纷围上前来。元宵还没松一口气,打眼就看见了凌冽唇瓣上破了好大一块皮,小管事倒抽一口凉气,眼眸一垂,又瞧见凌冽身上中衣的领口搭反,整个人瞬间如遭雷劈。   凌冽在恍惚中,全没注意到小管事惊恐的双眸。   大叔笑着迎上前来,结果灯火一亮,他却陡然惊呼起来,“洛大人?!”   被称呼为“洛大人”的男子愣了愣,不好意思地挠头,“老师您吓我一跳。”   大叔飞快地眨了眨眼睛,也不管小蛮王还抱着凌冽,他焦急地一把拽住小蛮王手臂,“您怎么把洛大人叫回来了?!”   小蛮王也愣了,“不是您叫阿兄回来的吗?”   这话说出来后,两人对视一眼,表情纷纷变了。   小蛮王严肃起来,他阻止了大叔继续追问,先帮元宵将凌冽送回南屋,又叫来巡逻勇士吩咐好好护卫后,他才带阿兄和大叔两人快步朝西屋去。   凌冽没听懂他们在议论什么,但多少从小蛮王脸上骤变的表情看出点什么。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三人离开的方向,而元宵红着眼,难得忍住没有哭。   ○○○   夜风簌簌,晚来欲雨。   进入西屋,小蛮王刚阖上房门,大叔便急急开口,“洛大人,我不是修书请您率部前往桂山盯着百越国动向么?!我告诉过您情况危急,无论如何您不能轻易离开桂山!”   洛满脸疑惑,“不是老师您,传讯叫我回来的么?”   “我?传讯?!”   “是啊,”洛从里侧口袋中掏出一封信来,“我原本也有些犹豫,但那传讯人拿出了您的亲笔信,辨认过笔迹后,我才相信他归来的。”   小蛮王站得近,先接了那封信,大叔抢步过来,还没碰到信笺,就听见小蛮王轻声道:“……确实相似。”   大叔拧紧了眉头,眉色沉郁。   那封信不仅字迹相同,还模仿着他的语气说了许多殿阁近况,并将百越国和谈之事讲明。若非大叔清晰地记着自己从未写过什么信,他自己都要相信这封信出自他的手笔。   洛观弟弟面色不虞,也后知后觉地回过些味儿来,“……我现在就动身回去!”   “阿兄等等!”小蛮王将人拦住,抿着嘴将那封信缓缓地拍到旁边的桌案上,他压着眉头,心中将这几日来的发生的一切过了一道,而后他摇了摇头,“现在回去也来不及了,他们肯定是一早就算计好了。”   从百越国的小王子被俘虏的那一刻开始,百越就悄悄联络上了蛮国内蠢蠢欲动的各方势力,表面上被胁迫、给出了优渥的条件,暗地里却找人伪造信件、将蛮国在桂山的提前布置瓦解。   他不畏战,也不怕国内那几股各怀心思的势力。   只是——   小蛮王的指尖在那封信上烦躁地点了点,碧色眼眸也阴沉了许多,他不明白:峤烙那傻子还在他们手上,一旦开战,百越国到底哪里来的自信,他会脾气好到不杀那蠢货?   “那传讯的人……”   大叔似乎还想追问,小蛮王却摆了摆手,让他不用再问,对方既能够伪造出以假乱真的信笺,必不会在传讯人身上留下任何线索,他拍了拍洛的肩膀,“那桂山附近……?”   “军队倒都还留在那里,”洛面露惭色,“但我……走得急,没交待他们什么。”   “军队在便好,”小蛮王安慰地冲兄长笑了笑,“阿兄不必自责,是敌人太狡猾。”   洛茫然地点点头,神情却还是很低落。   大叔也知现下不是责怪谁的时候,只能长叹一口气,想法尽量弥补。他找来心腹,要他找人快马加鞭前往桂山报信,然后又着人加强殿阁巡防,尤其对乾达和亲近他的两个部落严防死守。   兄弟重逢的喜悦被搅散,西屋内的三人一时无言。   还是小蛮王先开口,他看着兄长苦笑了一声,“原本,是想约阿兄不醉不归的。”   洛也跟着苦笑,张了张口,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   大叔瞧他俩这样,也摇了摇头,恍惚中却忽然想起了凌冽曾经同他说过的那段“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什么的,他原本没找着契机,如今看着意外归来的洛,大叔却忽然有了个主意——   次日。   乾达刚刚送走灵巫,就在自家大门口被两个殿阁勇士拦住。   勇士们恭恭敬敬地对乾达说,洛大人归来,小蛮王想要讨要几坛子吟花酒。   乾达愣了愣,眼中闪过一抹异色,而后他“哈哈”大笑起来,心情甚好,“这是应当的、应当的,二位稍待片刻,我这就命人去取。”   等两个勇士搬着酒坛离开,乾达才缓缓掩去了脸上的笑容,看了一眼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他身后的阿曼莎,父女俩灰色的眼眸中,都涌动着一些莫名的情绪。   吟花酒被送入了殿阁中——   乾达家跟随送酒的管家,看见八字胡大叔笑盈盈地出来接了美酒。他盯着看了一会儿,听见西屋内确实有觥筹交错之声,这才放心地回去复命。   实际上,西屋内只得大叔一人,他斜倚在桌旁,玩儿似的将两只空酒杯叮叮当当地碰响。   小蛮王则带着兄长,悄悄潜出了殿阁,他又调了数千精兵跟着兄长,让他在殿阁附近的望天树上潜伏。待一切都布置妥当,两人于郁郁葱葱的树冠中并肩而立——   洛看身边小蛮王若有意、若无意看向南屋的眼神,轻轻笑了笑,用手肘捅了弟弟一下,“还惦记呢?”   他的眼神揶揄,小蛮王挑眉,“阿兄笑话我?”   洛摆摆手,他只是想起大叔昨夜说出种种计策后,默默补的那句“这些都是王爷的主意”,还有在树屋内,惊鸿一瞥,他又想起凌冽那双腿。   洛叹了一口气,嘱咐道:“……好好待人家。”   “当然,”小蛮王极郑重,“我一定会的。”   洛却不怎么相信,昨天他亲眼所见——那位王爷的嘴破了皮、眼角也红,怎么看都是被他这粗野的弟弟欺负狠了。洛有些忧虑,想了想,开口道:“还有,把你那套野蛮行径收一收,他们中原人很讲究的。”   小蛮王撅了噘嘴,想分辨什么。   洛却没给他机会,絮絮道:“我听说,中原人嫁娶,讲究‘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六礼,虽说因为种种原因吧,你们之间错过了许多礼节,但弟弟,你有好好问过人家的名字、写庚帖交换么?”   “……”   这次,小蛮王傻了。   瞧他这样,洛悄悄松了一口气,知道这一招暂且稳住了弟弟。   那位中原来的王爷冰肌玉骨的,一看就是个斯文人。等平定了百越事,他想托人往南洋买点儿用在身上的好药,这般聪慧漂亮的人,别被自己这傻弟弟给折腾坏了。   他操心,但小蛮王却意识到了这问题要紧——   他当真没同漂亮哥哥交换过庚帖,也不知哥哥的字号、八字和生辰!   小蛮王握了握拳,看着渐渐下沉的夕阳,心想:等此间事了,他一定要讨要来哥哥的合欢庚帖,然后好好学中原汉字,漂漂亮亮地学会哥哥的名字。   兄弟两各怀心思,殿阁南屋内的凌冽却已穿戴整齐。   他高束着长发,慢腾腾地用新裁的手帕擦拭着短剑。   元宵在他身后整理着发带和抹额,小管事心中惴惴不安,忍不住地劝,“王爷,您为什么非要去赴约呢?蛮国的女人,她们浑身是毒、玩蛇、骑蟾蜍,无论大小都、都好可怕的!”   想起那条巨蛇,元宵觉得自己小腿肚都抖了抖。   凌冽“嗖”地一声还剑入鞘,无奈道:“记得去请孙太医,跟好影七。”   元宵闷闷的,不甘心地点点头。   凌冽看了一眼窗外,漫天红霞同昨日树屋中一般艳丽,他原本想同那金灿灿的小太阳好好作别,但……他的心里难得生出了一些逃避的情绪。   再面对那双好看的翡翠眼眸,他没自信能蓄起第二次勇气说残忍的话。   他闭上眼睛,压着眉心默默念了几句《梵网经》。   再睁眼时,凌冽的一对雪眸中一片清明:如无意外,今夜,将会是他的脱身之机。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过渡。恬恬放心,麻麻亲自给你安排的漂亮哥哥肯定飞不出去~   恬恬:0.0那麻麻森么时候才安排窝和哥哥的羞羞戏啊?~   凌冽:咳!我还没收工呢!   -------------------------   感谢在2022-06-27 09:00:00~2022-06-28 08:59: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wiw 10瓶;打铁、桃子桃子桃子peach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5章   阿曼莎守时, 一早等在了南屋外的小花园中。   经过这些日子, 凌冽也渐熟悉了这架用圈椅和车轱辘改造的临时轮椅,自己操控着缓缓将轮椅滑下门口的矮坡。他从容地拿起了地上的一只提灯,“夜路不便,还要劳姑娘掌灯。”   阿曼莎皱了皱眉, 神色复杂地看了凌冽一眼, 最终愤愤地跺了跺脚,“圣山附近风大, 你这灯用不了!”说着,她从自己随身的口袋中取出了一只纱网织成的虫囊, 萤萤绿光瞬间照亮了他们附近的一整片草丛。   凌冽微笑,熄灭了手中的灯, “还是姑娘思虑周全。”   他这幅不疾不徐的模样,看得阿曼莎来气, 蛮国圣女狠狠地踹了一脚旁边的大榕树, 恶声恶气道:“跟我来!”   凌冽点点头, 转动轮椅紧随其后。   入夜后的雨林潮湿阴冷, 即便元宵一早就替凌冽披上了厚毛领的貂裘氅,他的指尖还是被冻得有些发白。一开始阿曼莎走得很快, 行了一段路发现凌冽跟得吃力后, 便撇撇嘴、放慢了脚步。   她提着虫囊灯, 引着凌冽往前,两人在榕树林、望天树林中行了一段后,凌冽忽然停住。   “干什么?”阿曼莎在他前方半步之遥回头, 挑眉,“你怕了?”   凌冽摇摇头,呵了一口气, 轻轻揉搓着发僵的双手,“苍麓山在北边。”   阿曼莎一顿,眯起了她的灰眸。   凌冽将双手交叠放在膝上,意有所指,“姑娘眼下择的路,可是背道而驰。”   阿曼莎中原官话娴熟,自明白凌冽的弦外之音,她站在原地咬了咬嘴唇,最终大步走来,直翻出一条银环蛇,“……你若再废话一句!我便不客气了!”   小小的银蛇有一双血红的瞳孔,攀在阿曼莎手腕上,冲凌冽呲牙“滋滋”吐舌。   凌冽并没如阿曼莎所愿畏怯,他反而低下头掩口低笑,道:“姑娘堂而皇之地将我从南屋带走,即便我现下死了,姑娘留下的破绽可够多——”   “……”阿曼莎重重地抽了一口气,瞪着凌冽的眼睛都快红出血,“你闭嘴!”   凌冽耸耸肩。   阿曼莎从未遇到过像凌冽这样的男人:明明是个残废,却有泰山崩于眼前而不色变的淡然,那张脸更看得她止不住地来气——   狐媚!妖艳!狡猾成性!   想了想,阿曼莎干脆不走了,她从怀中取出了一枚特制的小笛子。   绘有五彩纹络的短笛声音尖利,让凌冽忍不住地捂了捂耳朵,下一刻,漆黑一片的林中就窸窸窣窣地涌出来许多人。为首一人身披黑色斗篷,他手中握着灵杖,巨大的兜帽将他的半张脸都盖住。   凌冽认得出,这位就是在庆典上、坐在乾达和阿曼莎身后的那位灵巫。   阿曼莎看见灵巫,脸上的神情终于放松。   然而,那灵巫的身后却渐次亮起了火把,当林中所有人影都被火把照亮后,阿曼莎却又变了脸色,她惊疑不定地看着那群脸上带着铜制面具的人,嘴唇颤了颤、不敢置信地看向灵巫,“……老师?”   灵巫没说话,凌冽先了然一笑:果然,是百越国人。   “老师你不是说……”蛮国的圣女只用了片刻的时间惊讶,她后退一步,“你背叛大王!”   灵巫伸出枯瘦的双手,缓缓地摘下了自己头上的兜帽,他是个面色灰败的老人,眼窝深陷、双眼却外凸,脸颊深深下陷,远看像个裹在黑斗篷中的骷髅。他看了阿曼莎半晌,缓缓道:“这是您父亲的意思。”   “阿甲?!”阿曼莎尖叫起来,脸色雪白。   似乎像为了印证灵巫的话一般,他们身后忽然“嗖”地一声升空了一枚信号弹,陡然被照亮的天空下、殿阁附近的榕树林内燃起熊熊烈火,滚滚腾空的浓烟像一条张开血盆大口的巨蟒,欲将一切都吞没。   阿曼莎身形摇晃了一下,灰色眼瞳被染上了金红交接的火。   灵巫见她如此,摇了摇头,劝道:“大巫看错了人,那野种不配当大王。”   阿曼莎突然爆发,手中银蛇爬出,“他配不配轮不到你这勾结仇敌的叛徒来评说!”   那嘶嘶叫唤的小蛇红瞳闪烁,灵巫却全不将之放在眼里,他叹了一句,“这些不都我教的么?”   阿曼莎抿了抿嘴,忽然后退了一步来到凌冽轮椅旁,她矮下身来,飞快切换中原官话、压低了声音道:“待会儿我尽量拦住老师,你快跑,别叫他们捉着!”   “……”凌冽挑眉,有些意外地看着阿曼莎。   “我虽然不喜欢你,”阿曼莎不甘心地咕哝,“但我不做叛徒。”   说完,阿曼莎调转凌冽的轮椅,用力将他推出去,自己则吹响五彩短笛,叫地上涌出大片黑黢黢的虫群。灵巫眯了眯眼睛,捏紧手中星杖,转头冲那几个百越国人吩咐道:“你们去抓人。”   几个戴着铜制面具的百越国勇士领命,手持火把朝凌冽靠拢。   凌冽刚才被阿曼莎推了一下,险些控制不住轮椅,好在王府影卫早就准备,那几个百越国勇士还未靠近,就被从天而降的影卫飞快地了结在了原处:手起刀落、见血封喉。   阿曼莎愣了愣,心神闪动间,不好开口说话,只能连连吹着短笛后退。   诚如灵巫所说,她的一身本领都是他教的,驱虫驭蛊不过只能拦灵巫一时。而那灵巫原本从容不迫,见到王府影卫后,也微微变了脸色,手中的灵杖狠狠往地上一垛、口中吟唱咒语,从林中召唤出一群振翅的红蜂。   嗡嗡之声响彻林中,阿曼莎面色青白,高声尖叫,“当心!那是杀人蜂!”   王府影卫立刻动作起来,护着凌冽极快地离开。   阿曼莎额头、鬓角都沁满了汗水,一双灰眸却极明亮地瞪着灵巫:一步不退、一步不让。   灵巫有些无奈,“阿曼莎,乾达大人的命令不容有失,你这是何苦?”   “我不管父亲怎么想,”阿曼莎的下唇被她自己咬出了鲜血,殷红色的血将她整张脸映衬得更白,“但他就是我心中最称职的王!今日就算我死在这里,也必不会当不忠不义的叛徒!”   灵巫口中吟唱咒文,眼中充满了怜悯。   阿曼莎支撑不住,口中喷出一口紫血,虚软无力地跪倒下去。红蜂嗡嗡振翅,而灵巫上前没多看阿曼莎一眼,就带着百越国的一众勇士追去——   阿曼莎似乎还想阻拦,但只微微一动,就感觉到四肢百骸说不出的疼,她闷哼一声,怔怔地看着那漆黑一片的树丛,又是懊悔、又是不甘心。   这厢,凌冽在影卫的保护下极快地离开了树丛。   可无论他们的动作如何快,身后总是不远不近地跟着虫群嗡嗡振翅的声音。   几个影卫不得不灌注更多的内劲,带凌冽加快脚步朝榆川的方向去——那里有他们早就安排好的大船,顺榆川南下,应该能够从广河口下南洋脱身。   凌冽坐在颠簸的轮椅上,回头匆匆瞥了一眼蜂群,忽然想到,“火,用火油试试!”   在后掠阵的两个影卫闻言,极快地取出火折子和灯油,给追上来的杀人蜂送上了一团红云——   虫肉焚烧的异味在林中弥漫开来,虫群却果真为火焰拦阻。   这次,不用他吩咐,影卫们自动两两排成行,在末尾的用火油拦虫、前面的人则加快脚步脱逃。追来的灵巫见到地上的一片焦黑,黑洞洞的眼窝中闪过愤怒,而后嘶声怪叫起来——   前方开阔的通路上忽然尘土飞扬,一只巨大的火焰纹蜥蜴闻声从天而降。庞大的身躯瞬间将影卫们移动的路线都给遮挡,它巨大的复眼转动,带着黏液的舌头直卷向凌冽!   饶是经过训练的影卫,都被眼前这可怖的异兽骇住。   关键时刻,还是队长十一反应迅速,他极快地抽剑,一记挡下那巨型火蜴的舌头。可黏腻的液体滴落下来,几乎在碰触的瞬间、就腐蚀了他大半的袖口。   “影十一?!”   “……属下没事。”   “快改道绕路!”凌冽的额角也渗出薄汗,他算到了阿曼莎的遭人利用、算到了乾达的背叛,唯独漏算了蛮国人神秘的“灵巫术”,他只当那些大蝎子、大蛇、大蟾蜍已足够恐怖,殊不知还有杀人蜂、火纹蜥!   影卫们转身,立刻调头向东部。   只是这样一来,他们就闯入了一片完全陌生的雨林中。   影十一在所有影卫中是最机灵的一个,虽不如翰墨和羽书,但却最懂见机行事,他知道此刻时间紧迫,进入林中后见藤蔓便砍、尽量走笔直的通路。   饶是如此,他们还是在蛮国的这片原始树丛中迷失了方向,最后竟闯到榆川附近的一处断崖上。   断崖高耸、怪石嶙峋,一端是茂密的树丛,一端是正对残月的尖尖断崖。崖下银浪卷雪、惊涛拍岸,榆川清澈的水共长天一色,倒映出漫天星幕来——   此路退无可退,却倒也和榆川相近,凌冽甚至能从远处的雾霭中隐约看见大船的影子。   影十一在心中做了一番计较,干脆想将船调过来算了。   结果,众人才犹豫片刻,他们移动过来的林中就隐隐出现了许多火光,闪动摇曳的火把中,几人急急从林中蹿出。影卫们戒备地护着凌冽,却发现出来的人并没戴铜制面具。   “锅锅你吓死窝了!”   凌冽耳尖微动,还未完全抬头,就被一个金灿灿的人挡住了他所有的光。小蛮王半跪到他面前,一双翠色绿眸眨巴眨巴,伸出手、似乎想抱抱他,却又觉得这动作唐突,于是最后就变成了轻轻抓着他的手。   握弓、持苗刀的指腹有些粗粝。   明明能一用力就捏碎人的颈骨,小蛮王落在他手掌上的手却很轻很轻,小心翼翼、带着点讨好的意思。   见凌冽没动,小蛮王笑了一下,忍不住地用手指摩挲了一下凌冽的虎口——大锦的战神,北宁王凌冽的手掌自然不若柔荑,虎口上也有一道道的薄茧,硬硬的茧子蹭在一起,却生出了一股凌冽都觉得讶异的酥麻来。   他垂眸,微微缩了缩手。   小蛮王收拢五指、紧紧捉着不让他收走,张了张口、似乎还想说什么,身后却传来了“唔唔唔”地一阵喊。   凌冽抬头,在人群中看见了被五花大绑、堵住了嘴巴的百越国小王子,那小王子被人架着,满脸憋得通红,瞪着他们俩、表情像是要吃人。   几个架着他的蛮国勇士才不当他是什么王子,狠狠地给他肚子上来了一拳。   趁这机会,凌冽粗粗算了一下,小蛮王带来的人手约莫百人,倒和那百越国算得平手。只是远处殿阁附近,簇簇火光中,却隐隐有杀喊声传来——   小蛮王吸了吸鼻子,认认真真道:“辣边有劳斯看顾,锅锅不用担心。”   “……”凌冽好不容易积蓄起了一点忧虑,被他这口稀烂的官话瞬间击碎。   众人相顾无言,那灵巫却终于带着百越国人循迹而至。   他来到断崖的下方,看见小蛮王和蛮国勇士,灵巫布满褶皱的脸上闪过一丝惊疑,而那百越国的小王子,却在看见他后、又忍不住发出了“呜呜”声。   灵巫看了看小王子,又看了看蹲在凌冽身边的小蛮王,忽然轻叹一声,“您早有预料。”   小蛮王脸上梨涡融融,可凌冽明显感觉到他的掌中在丝丝缕缕渗着冷汗。   “所以殿阁附近,您也布置了人手,”灵巫在问,用的却是叙述语气,他一双深深凹陷的眼睛审视地看着小蛮王,半晌后,他摇摇头,断言道,“您没有这样周全的智谋。”   小蛮王耸耸肩,不置可否。   灵巫的目光转而落在凌冽身上,他手中的灵杖闪过一抹转瞬即逝的蓝光,而后他偏了偏头,哑声道:“原来……如此么?那大巫,或许……并没错。”   他说这话时,远处殿阁附近忽然升起了一枚烟花,漂亮的七色火光几乎将整个榆川都点亮。   蹲在轮椅旁的小蛮王暗松了一口气,他站起身来,回护地挡住凌冽,冲灵巫摊开手,“您输了。”   灵巫看着他。   “百越国使团带来的人,老师和阿兄已经悉数处理了,乾达也应当被控制住,这是我同老师约定的信号,”小蛮王指了指那烟花,“这是从中原带回来的,蛮国没有这样的东西,你们输了。”   “……”灵巫的脸上一点儿没有失败的低落,反而很有兴致地看了那烟花一会儿,赞同地点点头,“很漂亮,是狡猾的中原人会鼓捣的玩意儿。”   “至于桂山那边,”小蛮王道:“百越要战便战,不必使这些肮脏手段。”   被架在人群中的百越国小王子委顿下去,脸上的表情是一片死到临头的灰败,偏偏那灵巫神态变也不变,只继续问道:“那您,预备将峤烙大人怎样?”   小蛮王眯了眯眼,这个害凌冽落水又生出许多时段的狗东西,他其实一刻都不想留。   但……   他戒备地看着灵巫——这人师承大巫,驱虫驭蛊的能力超凡脱俗,危机未解前,他不想冒然动手。   观他神情,灵巫了然地点点头,“您想杀了他。”   小王子一听这个,立刻挣扎起来。   “不如这样吧?”灵巫上前一步,“作为叛徒、我束手就擒,但您对神明起誓,放峤烙大人一条生路。”   听到他荒唐的提议,忍了一整晚的小蛮王终于动怒。他背对着凌冽,没让漂亮哥哥看见一丝一毫他脸上恐怖的表情,他碧色眼眸中涌动着恶意,“您不觉得您这要求可笑么?!”   小蛮王往前,来到百越国小王子所在之处,他出手,毫不客气地扼住峤烙喉管,五指收拢用力,逼得那蠢货整个人疯狂挣扎起来,他冷冷笑着,“就算我现在杀了他,您又能如何呢?”   见峤烙几欲窒息,灵巫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慌乱。   然而那抹慌乱很快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他长舒了一口气,然后挺直了腰杆,慢腾腾道:“我不能做什么,但峤烙大人若是死了,我保证,您在乎的人,不久后也会死——”   小蛮王一僵,几乎是瞬间就转头看向凌冽。   他们一直在用苗语争论,凌冽听不懂,只能百无聊赖地坐着,他心里多少有些烦闷:若非漏算了苗疆横行的虫蛊毒兽,此刻他应当已坐上了南下广河口的船只。   几乎就在小蛮王看向他时,凌冽似有所感,还未来得及反应,左臂上就传来一阵异痛!   北宁王从尸山血海归来,向来分外忍痛。   可这般异痛却好似刮骨的钢刀,一寸寸顺着他的血脉划过,凌冽瞬间觉得万蚁噬心,忍不住地发出了一声闷哼,他面如金纸,捂着胸口就弯下腰去、整个人在轮椅上缩成了一团。   小蛮王扑到凌冽身边,翻过凌冽的手腕,骇然他左腕上多了个小小的血洞——   蛊虫!   灵巫看着他,“您放心,不是什么厉害的蛊虫,只要您放了峤烙大人,我自会解毒。”   小蛮王又急又气,他刚才就不应该同这灵巫废话这许多!   苗疆的蛊虫千奇百怪,何况是这位种下的蛊。   小蛮王不想放峤烙,可受制于人毫无办法,他看凌冽疼成那样,忍不住地红了眼眶,只能将凌冽深深地揽入自己怀中,哑着嗓音,小声道,“锅锅不痛,很快就不痛了……”   影卫和勇士们也一时无措。   小蛮王咬了咬牙,“放人——”   峤烙和灵巫松了一口气,可还没等解绑的绳子落地,他们脚下的地面却又震了震,整片树林被那震动弄得东倒西歪,尘烟滚滚中、一只巨大的黄色蟾蜍驮着阿幼依,一蹦一跳地来到了断崖的正下方。   “等等——!”   小姑娘从蟾蜍的脑袋上一跃而下,身上挂着的银饰簌簌作响,她面色不善地将那灵巫上下打量一眼,十分不屑,“歪门邪道,就你?也配当灵巫?”   方才还冷静自持的灵巫,被小姑娘一句话刺得面色铁青,他张了张口,忍不住反驳道,“阿幼依你……”结果果才开口说了一半,他便恐惧地瞪大了那双深深凹陷的眼眸,“你、你做了什么?!”   小姑娘笑嘻嘻地冲他扮鬼脸,“你猜猜?”   她蹦蹦跳跳地来到了凌冽和小蛮王身边,刚才还痛得神志不清的凌冽“唔”了一声,整个人被汗水浸透,像是为了印证什么似的,阿幼依一走过来,那恐怖的异痛就全部消失了。   凌冽长舒了一口气,靠在小蛮王的怀中,眼神有些模糊。   见凌冽无事,小蛮王松了一口气,而阿幼依则高兴地拍了拍手,冲那灵巫“略略略”地吐舌头。   蛮国勇士们愣了片刻,很快便动起来将峤烙重新捆住。   灵巫不敢置信地看着阿幼依,嘴里忍不住念叨,“不可能,怎么可能……”   蛊虫已除,小蛮王却不敢掉以轻心,一双眼紧紧盯着凌冽瞧。   凌冽有些虚脱,眼前是一面模模糊糊的虚影,众人的声音也带着闷闷的瓮声,他无力地闭上眼睛,微微开合着嘴唇喘气——   ……罢了。   棋差一招、满盘皆输。   今夜兵荒马乱,他却再次错失良机。   凌冽虽有不甘,却也没力气再计较什么了,他只觉得浑身闷热黏腻、难受得紧,胸口也起伏得越来越快,那如潮水般退去的痛苦消散,取而代之的、竟然是一股从颈侧开始泛滥的热。   他难受地在小蛮王怀里扭动了一下,结果碰到小蛮王的肌肤后,小蛮王偏热的体温就好像投入了火油中的那一枚火星子,直接将凌冽整个人都点燃。   小蛮王还在吩咐那群勇士处理百越国的人,结果凌冽的一只手,却忽然唐突地抚摸上他的侧脸。   他一僵,眼睛顿时瞪得铜铃那般大。   怀中的凌冽眼神迷离,被汗水湿透的重衣层层叠叠地黏在他的身上,可他却像一条水蛇一样不断地在小蛮王怀中挣扎、盘桓,双手攀着小蛮王的脖子,嘴里呵出一阵阵热气,面上是他从未见过的红。   小蛮王从未见过这样的凌冽,而他一时的僵硬,却让凌冽有些不满,忍不住地去扯自己的领口。   饱受摧残的外衫松散开,露出里头白丝绢的中衣,那薄薄一层的白衣被汗水浸湿,像一层薄纱,紧紧地贴合在凌冽白皙的肌肤上,锁骨上曾经的伤痕,也因灼热而变得微微泛红——   小蛮王只看了一眼,就乱了气息。   凌冽已经有些神志不清,只本能地觉得小蛮王身上很香很舒服,让他抑制不住地想要靠近,而贴合在他的肩臂上的手掌,感受到了丝丝缕缕的凉。   他很热,那些黏糊糊的衣衫更令他不虞。   凌冽动了动手,竟当着一众人的面儿,伸手去扯自己的腰封。   小蛮王吓坏了,连忙摁住凌冽的手。   “唔……?”   凌冽的眼眸无辜又委屈,眼尾微红,黑色的瞳孔漂亮得仿佛用水洗过。小蛮王嘴唇抖了抖,最终一把将凌冽的脑袋摁到自己胸口,他咬牙切齿、一字一顿:“阿幼依!!!”   已经悄悄往大蟾蜍那边溜了几步的小姑娘脚下一顿,她缩着脖子、原地对了对手指。   “你做了什么?!”   “呃,就,我曾经给他下过蛊啦……”   “……”小蛮王倒抽一口凉气,面色霜寒。   小姑娘眨了眨眼睛,小心地后退两步、躲到大蟾蜍的蹼边儿上,她舔了舔嘴唇,补充道:   “用的,你的精血。”   作者有话要说:阿幼依:我不是故意的啦~   小蛮王:?!!!   凌冽:……那么,是什么蛊?   阿幼依:嘻嘻~我不告诉你~   -------------------- 第26章   苗人的蛊虫有许多种。   不了解苗疆的中原人, 总愿通过话本小说臆想, 觉得苗疆女子可怕:一条小小的蛊虫,能令爱者生、怨者死,能将人制成僵尸傀儡、能操控白骨逆转生死。   其实除了毒蛊,大多苗疆女子饲养蛊虫, 都只是为了守护。   为了让心爱的阿哥、关心的家人不受毒虫猛兽的侵扰, 因为无论何种蛊虫,它们都不咬已被种蛊的饲主。   而阿妹通灵的能力越高, 所饲育的蛊虫作用便也越强。   传闻中,曾有一位大巫, 以自身的血、养出过生死蛊,替他追随的那位大王抵挡了致命一击, 逆转生死、向天夺命。虽然当时大巫没死,但常年取血却叫他身体衰弱, 最终还是不幸病殁、没能见着他的大王凯旋。   阿幼依是被大巫钦定成为五圣使的人, 她强悍的灵力世所罕有。   小姑娘并无恶意, 自从见过阿曼莎想用蝎子毒害凌冽后, 她便一直在准备,可惜大王不能通灵, 她又不能用自己的血来饲蛊, 只能趁大王和凌冽前往热海温泉时, 驱虫驭蛊,种下了最方便“子母蛊”。   这种蛊虫不需要长期饲喂,一共有一大一小两只蛊虫, 只需要一点点血,就能够制成。   母虫得到血后,会在驭蛊人的驱策下飞向目标, 然后将子蛊植入那人体内后死去。从此子蛊长留需要守护的阿哥体内,算得上是苗疆的一种百毒不侵、蛊虫不扰的“避毒丹”。   与阿幼依不同,那位跟随在阿曼莎身边的灵巫走的从来都是邪道,所以在驱策蛊虫加害凌冽时,选的也是最凶悍的一种——他精心饲养了多年,能力一时压制过了阿幼依放下的子母蛊,所以凌冽才会疼那么一瞬。   之后,子蛊被激发,反抗之下将灵巫的蛊虫驱策出去。   可是虚耗过大的子蛊,却生了异变,像是在外受尽了委屈的孩子,希望能够得回到母亲怀中得到安慰。恰好小蛮王作为母蛊的饲主就在附近,子蛊便控制着凌冽想要靠过去亲近。   事情的起因经过结果就是如此,但现下的状况,却没有这般简单。   小蛮王气狠狠地瞪了阿幼依半晌,最终一吹口哨叫来了那头吊睛白额的猛虎,抱着凌冽就翻身而上。王府的几个影卫面面相觑,也着急地紧跟而上。   夜色沉沉,蛮国勇士们忙着处理灵巫和百越国那群人。   躲在巨大蟾蜍脚边的阿幼依眨巴两下眼睛,在心中不服气地小小翻了个白眼:大王笨蛋,她明明是想帮忙!   ○○○   凌冽再睁眼时,四周光线昏暗,他浑身虚软无力,迷迷糊糊地抬起手来揉了揉眼睛,却发现并非天黑,而是小蛮王整个人坐在他的床边,将他所有的光线都给遮挡。   小蛮王背对着他,脊背挺得笔直,像一堵墙般。   他们身处于望天树顶高高的树屋中,蓝染屏风下的这张软塌柔软舒适,像躺在云朵中,两扇窗户上的百叶竹帘被严严实实地放下来,屋内只有一盏小小的油灯、在摇曳着发出一点昏黄的光。   凌冽想撑着自己起身,结果才一动,就惊动了坐在床边的小蛮王。   “……锅锅你醒啦?”   他的声音低哑、又干又涩,一双翡翠色的眼睛周围隐约泛着红肿,他转过身来,急急忙忙地将凌冽揽在怀中,似乎怕凌冽误会,还仓促地解释了一句,“锅锅你现在身子还很虚。”   凌冽的记忆出现了一段短暂的断片儿,他只记得断崖上同灵巫对质,却不记得自己如何到达的树屋。   他皱了皱眉,方才随着小蛮王扶他起身的动作,他明显地感觉到自己浑身的肌肉都在抽痛,像在北境深夜背着重重的行囊急行军了几百里,又仿佛被人赶着走了三天三夜的路。   靠在小蛮王的怀中,凌冽舔了舔嘴唇,意外地发现自己的嘴唇不见干裂,这时,他才看见了软塌旁的小桌上,放着温着的琉璃盏,还有几块湿漉漉的棉布。   他看了小蛮王一眼,微微放松自己,“现下是什么时候?”   小蛮王抿了抿嘴,满脸的忧虑,“锅锅泥昏迷三天了。”   “……”凌冽一惊,三天?!   他不过就闭上眼睡了一觉,时间怎就过得那么快?!   凌冽挣扎着起身,无意识中撞到了小蛮王的手臂,而后就听见小蛮王痛哼一声。他动作微顿,转过头去,小蛮王却下意识地将手背到了身后,“锅锅泥、泥饿不饿?”   凌冽挑眉,伸出手、冲着小蛮王摊开手掌,“你手怎么了?”   小蛮王却又往后缩了缩,他低垂着眉眼、脑袋耷拉着,像极了北境军中做错事、眼神闪躲的猎狗。   凌冽若有所思,趁小蛮王不注意的时候、突然闪电般出手攥住了小蛮王藏在身后的左手,他的力气没有完全恢复,只在出其不意,结果那一点点力道,还是让小蛮王“呜”地痛呼出口,而后竟又憋红了眼。   油灯的光线不算明亮,在微风中摇摇曳曳。   可凌冽还是看清了小蛮王左手上缠着层层叠叠的绷带,几乎将他的整条小臂都裹满。   “……怎么弄的?”   小蛮王难得慌了,他忍着痛、伸出另一只手扒拉开凌冽,后退一步、离开软塌,声音闷闷的,“锅锅泥就、就不要再问了!”   他怎好告诉凌冽,又怎好解释这是什么伤口!   小蛮王顶着凌冽奇怪的目光,飞快地跑到两扇窗户附近叠起那百叶窗户,外面的阳光洒落下来,瞬间将整个树屋都照亮:榆川上浮着浅浅的白云,湛蓝色的海面上时不时有鹭鸶成群结队地飞过——   他心跳如擂鼓,单独与凌冽待在树屋中的这三天,对他来说,都是苦修。   他怎么会忘记,被子蛊控制、迷失神志的凌冽,究竟有多么的、多么的……诱惑。   小蛮王暗暗攥紧了百叶窗帘的绳子,眼眸幽暗深邃,死死地盯着远处圣洁的苍麓山、终年亘古不化的雪顶——   三天前,他抱着凌冽找到毒医。   听明白来龙去脉后,扎着一脑门小辫子的毒医像看傻子一样看着小蛮王,“不就是个子母蛊,这有啥的?”   小蛮王面色不虞,咬牙切齿地瞪着他。   毒医被他看得心烦,无奈,只能放下手中正在鼓捣的瓶瓶罐罐,翻了个白眼反问道:“我说大王,子母蛊的解法苗疆三岁的小孩都知道,你不会告诉我你忘了吧?”   “……就没有别的办法?”   子蛊躁动不安,最好的解法就是用饲育母蛊的精血润养。   说白了,就是……   “我不明白,”毒医眨了眨眼睛,“这你名正言顺的媳妇儿,睡了不就完了,哪那么多事儿?”   这话直白粗糙,臊得小蛮王差点跳起来打人,他憋红了脸,手忙脚乱地摁住凌冽缠他的手,“哥哥是中原人!”   毒医奇了,“中原人怎么了,中原人就睡不得了?还不都你媳妇儿,你要不想睡人家,你大费周章同中原打一架、把人家抢回来干嘛?”   “……”小蛮王急了,抓起桌上的一个空罐子砸他,“你、你、你懂什么?!”   毒医轻松地闪开了小蛮王的攻击,看着小蛮王那纠结的样儿在心中好笑,他耸耸肩,“我是不懂大王你心里那些弯弯绕绕,反正我就这么个办法,哦,还有一个办法,只是这……”   “什么办法?”   小蛮王攥住他的力道极大,毒医挣了挣,没有挣脱开,忍不住地翻了个白眼,继续说道:“只是这个办法对您的身体损耗极大、得不偿失,我说大王,很痛,你能不能先放开我。”   ……   其实毒医说的,小蛮王都知道,他只是抱着那么一丁点微末的希望,想让毒医找出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他不想在凌冽意识不清醒的时候趁人之危。   他敬慕哥哥、喜欢哥哥。   即便是在蛮国,阿哥也不会强迫自己的阿妹。   他也不想凌冽总是被身上的子蛊控制,他喜欢哥哥在驿站着火时的那副冷静从容,喜欢他在算计宣城那些坏蛋时候的慵懒和狡黠,他想要这样的人冲自己笑,而不是满面的怨怼。   最后,小蛮王狠狠地踹翻了毒医的桌面,气呼呼地抱着凌冽返回了树屋。   耽搁了这么一会儿,凌冽身上的子蛊已经开始不满地抗议——   白皙的肌肤烫得惊人,他脸上也浮起了一阵一阵令人心惊的艳红,小蛮王才将凌冽抱到软塌上、一松手,凌冽就已经开始摘自己的腰封。   小蛮王不过是去取一只陶碗的功夫,再转身回来,凌冽就从软塌上掉了下来,衣衫凌乱、整个人十分难耐地蜷在了满地白色的牦牛毛中——   小蛮王手中的陶碗掉了,落在厚厚的牦牛皮上发出了“咚”地一声。   他踉踉跄跄地走过去,还没靠近,那个痛苦蜷缩的人就被子蛊操控着从地上爬起,张开双手紧紧地搂住了他的脖颈,将他整个人扑倒在地上,舌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舔吮着他的唇珠。   !!!   小蛮王哪经历过这样的刺激,浑身的血都烧得快沸腾起来。   凌冽的意识模模糊糊,懵懂的子蛊在得到了片刻的缓和后,又想尽了办法想要得到更多。   小蛮王闭上眼睛,一道道将大巫教给他的经文反反复复地背诵,结果才起了个头,就感觉自己的颈侧被凌冽触碰,微凉的双唇贴合上去,对准了颈侧突突跳动的脉络嘬了一口。   “……”小蛮王觉得自己的魂儿都要掉了。   他慌乱之下,一翻身将凌冽掀开,像遇上了流氓的阿妹般,慌慌张张地从地上爬起来、双手下意识地护住了胸口,“……锅锅、锅锅你冷静点儿!”   凌冽却只是委屈地眨了眨眼睛,舔了舔唇瓣,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的颈部。   小蛮王双臂环抱着与凌冽对视了半晌,而后他挫败地咬了咬牙,狠狠地啐了一口。   他眼神暗下来,大踏步地走过去,将趴在地上的凌冽整个扛起来、摔入那软塌中,然后在那作恶的子蛊动作前,利落地用顺手扯过来的绳子,将凌冽双手交叠、推到头顶捆住。   然后,他也不管那身后那不满的低哼,捡起那只陶碗后、直从腰间取出苗刀,毫不犹豫地在自己的左腕上割了个大大的豁口——   鲜血滴答滴答坠落,软塌上的人僵了一瞬,而后又剧烈地挣扎起来。   小蛮王像感觉不到痛似的,眼神幽暗地盯着那汩汩滴落、在碗中汇聚的红色黏稠。   疯狂的子蛊渴血,凌冽却还保留着本能,冷峻从容的北宁王其实最不喜血液的腥臭,第一碗血推过来,他只浅浅地咽下一口便剧烈地咳喘起来、将剩下的大半都洒到了被面上。   鲜红的血将他的薄唇染红,嘴角溢出的那一抹红痕,像极了、像极了……   新婚之夜,被夫君堆在红烛昏罗帐中缱绻的新嫁娘:口脂被抹乱、胭脂被洇散。   小蛮王浑身的热都冲上头,他的手微微颤抖,最终只是摁住了凌冽的肩头,他闭上眼睛,用嘴含住自己手腕上的那道伤口,狠狠地用牙齿啃咬、吸吮出更多的鲜血来。   而后,他用不容质疑的力道抬起凌冽的下巴,将嘴中这些子蛊最渴求的东西、一点点哺入凌冽口中。   凌冽摇头,想要拒绝,却被小蛮王吻得更深、更紧,来不及吞咽的红色从两人交缠的双唇中溢出,将那一抹胭脂红、染满整间房屋。   足足喂了七八次,到最后,就连小蛮王自己都不知道——   他是在“喂药”,还是趁机,又痛又迷乱地占尽了便宜。   子蛊被安抚住,凌冽也累得脱力、昏了过去。   小蛮王擦了擦嘴,站起身来想要善后,却眼前一黑、摇晃了一下,整个人扑倒在地上,手臂上一连串撕裂的伤口边缘翻卷、隐隐泛青,又肿又可怖。   他趴在地上,看着手臂上的伤,忽然低低地苦笑了一下:   为什么,明明已经很痛很痛,他却还是不能控制自己,像是他才是体内有子蛊的人,无时无刻渴盼着饲主。   小蛮王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随便绑了伤口,然后就闷闷地来到了开阔的树屋外阳台,缓缓地伸出手,解决掉那丢脸的、耻辱的,却直白而坦诚反应了他所有渴求的痛苦之处。   漆黑的夜空,淹没了小蛮王靠着树干的低哼。   寒鸦簌簌飞过两次,小蛮王才处理好了自己,然后他站起身来、收拾残局:   包好伤口、换掉那些染了血的牦牛皮和絮丝被,端来一盆子热水,好好地替凌冽擦身、换上中衣,然后放下了两扇窗户上的百叶窗,默默地坐在凌冽床边、安安静静地等待黎明——   ……   小蛮王不答,凌冽心中隐隐有些不快,他沉默了半晌,自觉无趣,便换了个话题,道:“元宵他们呢?我想起身、换件衣衫。”   其实他身上干爽得很,小蛮王每天都帮他擦身、换新的中衣。   只是此刻尴尬,凌冽也只能找这么个由头。   小蛮王愣了愣,看上去还有些惊慌,身体的反应却先于他的思考——他转身从旁边的衣柜中取出新的衣衫,然后蹬蹬捧着过去,“锅锅泥、泥还虚着,窝、窝帮泥换。”   凌冽不乐意,“我自己来。”   小蛮王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乖乖地将中衣和新的亵裤都递了过去。   他摸了摸鼻子,不想惹哥哥再生气,后退几步、闭上眼睛转身。   凌冽看了他的背影一眼,微微松了一口气,抬手便开始解身上的衣带,中衣还好,他只觉得手臂有些酸软,平时轻松就能穿好的一件衣衫,此刻却用足了两倍的时间。   等到了亵裤,便成了难题。   这一项,凌冽平日里也不用元宵帮忙,自己很利落就换好了,可如今子蛊在他身上闹了三天,他自己毫不知情,浑身的肌肉紧绷过度,这会儿稍稍用力都有些微颤。   他垂眸,看着自己的双腿,在干脆不换和唤小蛮王过来帮忙之间,犹豫了一会儿。   结果,就纠结的这么一点点时间里,树屋外却忽然传来了元宵的声音,小管事似乎在和那位八字胡大叔聊天,两人有说有笑的,“你说今天王爷会醒么?我专门给他炖了冰糖雪梨呢。”   凌冽一僵。   小蛮王也梗了脖子,转身想去挡门,毕竟他没有栓上门的习惯。   元宵和大叔两人笑着,脚步声越来越近,如此情境、凌冽的手更抖得使不出力来,他咬牙想拽起被子、干脆裹住自己,结果为了穿亵裤坐在软塌边,一时不慎、没坐稳,整个人就从榻上跌摔下来——   而小蛮王,明知地上铺满了柔软的牦牛毛,却还是下意识地扑过去、自己垫在了下面。   结果——   元宵和大叔推门走进来,首先看见的,就是两条白皙的腿,虚虚挂在小蛮王臂弯上。   作者有话要说:恬恬:OVO?!!!   凌冽:!!!!   -------------------- 第27章   元宵一连串的尖叫声, 瞬间惊飞了林中两群灰白色的鸟。   一阵兵荒马乱, 小蛮王脸上挨了一下,便和大叔一道儿被推到了屋外。   大叔愣了愣,难得有些尴尬地别过头咳了一声,而小蛮王只是吸了吸鼻子, 抬起手来蹭蹭脸上被凌冽打的地方, 同大叔走到了树屋前面的平台上。   两人静默半晌,大叔才缓过劲儿来, 明亮的日光洒满小蛮王一身,那头卷曲长发瞬间被日光点亮, 看上去像金子一般。只是金子下的小蛮王表情有些低落,倒让大叔一时恍惚, 想起初见小蛮王之时——   彼时的小蛮王也是这样闷闷地坐在树梢上,身上脏兮兮的, 金发凌乱、脸上带伤, 那双翡翠色的眼睛, 委屈而执拗地看着他——   想到过去种种, 大叔脸上闪过一丝笑,而后他看向小蛮王那缠满了绷带的手臂, 意有所指, “其实这机会不错的, 大王不后悔吗?”   小蛮王摇头,没有一丝犹豫。   大叔看着他。   小蛮王还是坚持摇摇头,“……我想要哥哥自己愿意。”   初升的红日彻底攀上云霄, 将整一片望天树林都染成了金红色,大叔看着位于一片朝霞中的小蛮王,多少有些感慨:瑶索娜大人若在, 看见这个曾经不被期许孩子的成长,或许在天之灵会很欣慰。   大叔叹了一口气,拍了拍小蛮王的肩膀,“也是,来日方长。”   小蛮王脸上的薄红和热度渐渐消散,他依依不舍地看了树屋一眼,然后对大叔道:“我想去看看藤蔓梯、还有轮椅的漆,走之前,我还是想先将轮椅送给哥哥。”   他说着,就从树屋门口平台的树桩上起身,结果动作太急、眼前一黑,整个人摇晃了一下,险些从那极高的树屋平台上摔下去。   大叔吓了一跳,连连上前来扶他,一看他青黑的眼底和拉满血丝的眼睛,大叔也急了,“您……唉,您让我说您什么好,走吧,我看您还是先去毒医哪儿看看,拿点儿药,别还未出征、您就失血过多倒下了。”   小蛮王甩了甩有些晕的脑袋,“老师您陪着哥哥他们吧,我自己去就行。”   大叔却坚决地摇了摇头,王爷有小管事照料,这会儿主仆俩肯定有不少话要说,他留下来显得多余还惹人烦厌。而且,该解释说明的他一早都同元宵讲了,至于小管事要如何同凌冽说、便不是他的事儿了。   见大叔坚持,小蛮王想了想,道:“那好吧,正好,我也有件事情想请老师帮忙……”   树屋内——   混乱过后的主仆俩不尴不尬地重新收拾好,凌冽拧着眉、靠在软垫上,直喝掉半盅冰糖雪梨,才将脸上、脖颈上那臊人的红晕给散了去。   元宵眼观鼻、鼻观心,只将这三天发生的事儿捡要紧的与凌冽说了说。   乾达联合百越国反叛的计划失败,跟随他闹事的两个部落首领被大叔带人当场斩杀,殿阁的东屋起火、遭到了一些损毁,所幸的是人都没什么事儿。   背叛的灵巫被阿幼依亲自审问,没用半个时辰就交待了:他从小就被百越国培养、安插到蛮国的事。   百越国的小王子被秘密关押,乾达则在鏖战三日后,狼狈地退守到榆川附近,残部几乎都被歼灭,他本人则是跳入榆川中、生死不明。   元宵说了这许多,喘了口气后,继续道:“哦,对,还有骗您出去的那个阿曼莎!大叔说她身中剧毒,不等毒医来救,就打伤两个守卫自行离开、如今下落不明。”   凌冽皱了皱眉,想起那天夜里的种种,有些惋惜地叹了一口气。   元宵讲完蛮国的情形,又说起翰墨和羽书寄来的密信——   北境形势未变、黄忧勤和那神秘的“简先生”也没有再联络;而宫中太皇太后病了一段时日,小皇帝却以外臣照顾不便、没让舒家的重臣进宫,如此京中人心惶惶,以为这是“阉党”和“后党”开启纷争的信号。   “哦,还有江南,”元宵想了想,补充道,“崇德说,他们近日来一切顺利、接连打胜仗,物资和粮草也还算充足,流民得到了安置,匪祸之事暂且得到了控制。”   “……崇德?”   元宵一愣,立刻捂住嘴,憋了个大红脸,“是、是舒明义……”   凌冽似笑非笑:惇信明义、崇德报功。   他了然地看了自家小管事一眼,“哦,原来舒小将军的字是‘崇德’啊——”   除了公开的大名,锦朝男子还有“字”和“号”,所谓大名是给外人叫的、号用来表达自己的志趣,只有“字”是供父母兄弟、亲近之人用的。   凌冽看着小管事无措又慌乱的模样,终于忍不住笑出声。   元宵有点恼,扁了扁嘴埋怨道:“王爷!!”   凌冽笑着,门口却忽然传来了敲门声,他一愣,元宵则松了一口气,蹬蹬跑过去开门,“一定是孙太医,您昏迷这三天,他每天都要过来给您请脉的。”   孙太医的到来,缓解了主仆俩的尴尬,老人没醉酒的时候,眼神十分清明。   他布满了褶皱的手指切在凌冽的脉门上,片刻后,老人脸上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神情来,他一边收起脉枕,一边道:“王爷身体无虞,气色也比往日好许多。看来,那苗疆的巫医,确实有些手段。”   元宵站在一旁腹诽:王爷那脸色红润,分明是臊的!   凌冽收回手腕,想了想,问道:“老先生,缘何我浑身如此乏力?”   孙太医一愣,下意识转头去看元宵,“你没告诉王爷?”   元宵红着脸,挠了挠头,嗫嚅道:“我、我……”   孙太医看着小管事那红彤彤的脸蛋,心下明白了几分,他转身正色冲凌冽解释,“王爷您身上乏力,是因为子母蛊被诱导发作的缘故。您身上这蛊虫是新培育的、生命力较旺,所以您才会虚耗这许多。”   “……子母蛊?”   孙太医点点头,细致而直白地给凌冽讲明了“子母蛊”为何物,以及解除蛊虫的方法。   老人德高望重,语气平缓不带半点狎昵之意。   但“精血融合”四字,还是听得凌冽一阵心惊,他脸上不着痕迹地腾起红云,在絮丝被下的手指微微卷了卷——   他浑身乏力竟、竟是因为这个?   凌冽轻咬下唇,脑海中浮浮沉沉起一些记忆:他主动紧勒小蛮王脖子、攀着他肩颈就将嘴唇贴合上去……   “……”攥紧了絮丝被,凌冽险些将自己的下唇咬出血。   孙太医说了一半,瞥眼见北宁王脸上青红一片,便知凌冽误会,他连连摆摆手,“王爷您想差了,那位没把您怎么样,倒是他弄得自己满身是伤、狼狈得很呢。”   “……?”   “您身上没力气,不是因为那事儿,”孙太医宽慰了一句,“虽然祛除子蛊最好的法子是精血融合,但也还有他法,如用大量的鲜血饲喂,也能达成相似的效果。您不是看他手臂上有伤吗,那都是放血落下的。”   凌冽一愣,想起刚才小蛮王痛得泪汪汪的眼眸。   “还算个人物,”孙太医解释清楚后,揣着药箱离开软塌、到一旁写药方,老人垂下眼眸隐约笑了一下,“光明磊落、不趁人之危,有君子之风。”   凌冽沉默良久,将自己的手腕翻转过来,静静地看着肌肤下青色的经络。   他能忍痛,但并非不知痛。   人身上就那么几个敏感脆弱的地方,他一想到那淬着寒光的锋利苗刀,就忍不住地颤了颤,而腕上这点肌肤,要在清醒的状况下反反复复割开、挤出一整碗鲜血……   凌冽深深地闭上眼眸。   ……莫不是个傻子。   “不过您也不用太担心,”孙太医乐呵呵地写完了一张药方,“为着这事儿,昨日他还同那小姑娘的□□大打出手呢,那场面可真壮观,您没见着,当真有点儿可惜。”   “……”   和什么?   人……和蟾蜍打架???   一时间,凌冽脸上的表情丰富透了,看得孙太医莞尔,老人将药方折起来,宽慰道:“年轻人嘛,您也不用太在意,那小伙子活蹦乱跳的,大概就是些皮外伤,您若实在过意不去,我也给他开个补血调养的方子就是。”   凌冽沉默片刻,最后,还是摇摇头。   他和小蛮王的纠缠已经够深,将来他注定要走,现在还是羁绊越少越好。   可是……   漂浮在灵虚渡水色中的金色卷发,遍布掌心的细碎伤口,细致换上合口味的菜肴和强势而霸气地挡酒。还有最后的最后,那一圈圈缠绕着的、层层叠叠的白色绷带,总是止不住地在他眼前晃过。   凌冽阖眸,有些低落,他抬手捏了捏眉心,艰涩道:“不必了,他……有自己的大夫看顾。”   孙太医看了他一会儿,点点头,推门离开。   结果,元宵刚刚送完孙太医回来,就看见自家王爷虚虚靠在软垫上,面色疲惫而憔悴。小管事不忍见凌冽这样,便凑过去趴在床头劝慰道:“王爷您别担心了——”   凌冽睁开眼睛,刚想说点什么,就听得小管事自顾自地继续说道:“正好我今日炖了鸽子汤,等好了,我也给他送一碗便是!”   凌冽:“……”   元宵趴着,全没见着自家主子脸上一言难尽的表情,他舔了舔嘴唇,似乎有些舍不得,“唉……这可是军鸽呢,肉质鲜美又不油腻,谁让他救了您呢——!”   晚些时候,日落月升。   没等元宵炖好鸽子汤,小蛮王便先带着八字胡大叔来了树屋。   凌冽正给羽书、翰墨复信,见他们进来,便顿手搁了笔。   小蛮王脸上梨涡融融,不等凌冽问便开口说道:“锅锅,窝有东西要送给泥!”   说完,不等凌冽反应,他便有些唐突地上前两步,将凌冽整个人从凳子上抱起。凌冽被吓了一跳,在他小臂上坐稳时,忍不住地伸手打了他一下。   小蛮王被打,只傻乎乎地笑,带着凌冽来到树屋之下。   月华清辉,四野寂寂。   树下开阔的空地上,此刻正稳稳当当地摆放着一架精致却又熟悉的轮椅。   凌冽身子微僵,倏然看向小蛮王。   金灿灿的小家伙却只是在月华下冲凌冽灿烂一笑,大踏步地超前走,小心翼翼地将凌冽放到了那架新制的轮椅上,他半跪在轮椅旁边,翡翠色眼眸亮晶晶的,“锅锅试试,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凌冽沉默了半晌,最终还是缓缓地伸出双手,试着转了转两侧的轮子。   上过车油的轮轴被轻松地转动,轮面的高度不高不矮、椅子下的脚踏也刚刚好。一切,都和他那辆专门定制、最后却摔碎在灵虚渡中的轮椅一模一样,甚至连上面雕刻的纹络都差不多。   他身上没什么力气,握着木制轮毂的手却微微发力——   他几乎在瞬间就想到了殿阁西屋外广场上,那个陷在一堆刨花中、慌乱之下划到自己手的笨蛋。   凌冽睨着小蛮王,眼眶有些发胀。   前世,今生。   除了王府诸人,北戎山一役后,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遇到过这般真心待他、关心他、一心一意想暖着他的人。即便这人在外人眼中攫戾执猛,即便这人来自四方蛮夷之国、还说着一口稀碎的官话。   凌冽想笑,却又害怕牵动眼窝内的湿润,他不甘心,又有些恼,只能仰起头、尽量凶地瞪着夜空。   小蛮王挠了挠头,没看懂凌冽隐忍的表情,只以为是自己没做好、又害得哥哥哭了。他有些慌乱,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轻轻碰了碰凌冽的手背,想说点什么来补救,身后却传来了元宵急促的脚步声——   “嘶哈——”元宵没端托盘,双手捧着一个陶碗,表情十分扭曲,“烫烫烫!啊啊啊!你、你既然在这里就快点接把手!”   刚才,他的鸽子汤刚炖好,抬头就在月下看见了金灿灿的一个脑袋。   那公狐狸精……啊呸,那小蛮子毕竟舍命救了他们家王爷,也没趁机行什么龌龊下流之事,小管事爱恨分明,当即就给他盛了一满碗,还送上了一整条鸽子腿儿。   一只鸽子两条腿,王爷一条、小蛮王一条。   对自己的这番分配,元宵忍不住满意地拍了拍手。   想着没几步路,元宵便也没用托盘,直接端着陶土碗就往小蛮王的方向走。结果,他低估了这段距离、也低估了鸽子汤的热度,就变成了如今这幅滑稽的模样——   他急急跑过来,本想着将这“烫手的鸽子”塞给小蛮王完事。   来到近前,元宵却意外地发现自家王爷也在,而且,王爷还得了一辆新轮椅!   那轮椅的木料极好,一看就很结实,外形上同他们摔碎的那一辆简直一模一样,只是上面漆着鹅黄,与先前他们那辆檀色的不同。   他被轮椅吸引了目光,一时就忘了手中的鸽子汤。   等他看完回神时,双手早就被烫麻了,元宵“嗷”地怪叫一声,直接将一整碗汤掀翻在地上。   元宵:“……”   看着打湿的一片泥地,还有落在上面裹满了红土的鸽子腿儿,元宵眨巴了两下眼睛,终于忍不住、“呜哇”一声大哭起来——   凌冽:“……”   元宵一哭,小蛮王更惶恐了,走过去扶元宵时都同手同脚起来。   饶是有大叔在场,这混乱的场面也持续了一时三刻才解释清楚。元宵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边心疼地收拾掉在地上的陶土碗,一边抽噎道,“这轮椅……嗝儿,你……嗝儿,亲手做的?嗝儿……做得真好……呜……”   凌冽好气又好笑,摇摇头,悄无声息地拭去眼角的一点水。   得亏小管事误打误撞地这么一闹,他极快地收拾好了自己那一瞬间外露的情绪,重新将手收回来交叠在双膝上,又成了那个从容不迫的北宁王。   他冲小蛮王点头,“是啊,多谢,有心了。”   得到了哥哥的认可,小蛮王立刻高兴起来,漂亮的绿瞳闪亮亮的,“锅锅喜欢就好!”他笑嘻嘻地看了凌冽半晌,又想到什么,他挠挠头,红着脸道:“还、还有一样东西,窝要送给锅锅。”   还有?   凌冽的心跳漏了一拍,交叠在膝上的双手微微紧了紧。   “不过这泥太暗了,这锅东西要、要到亮亮的地荒才可以拿给锅锅看!”   这次,是八字胡大叔先忍不住笑了,他一笑,小蛮王就更加紧张,脸通红得不敢看凌冽,只恼恨地冲大叔挥了挥拳头——   天知道,这段话他练了多少遍!   可惜,最后一紧张,还是说得磕磕巴巴的。   凌冽不得这金灿灿的小太阳委屈巴巴的样子,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主动冲小蛮王张开了手,“那就回树屋中吧,那儿有灯——”   这动作!   小蛮王眼前一亮:哥哥在主动求抱抱!   小蛮王只用了须臾的时间脸红,而后便极快地抱起凌冽,窜回了树屋。   留下站在原地的大叔,摇了摇头,“……毛头小子!”   小蛮王的动作太快,凌冽都还没来得及羞臊,便又被他带回到了树屋中。小蛮王将他放到了软塌边儿上,挠挠头,傻乎乎地冲凌冽笑了笑——   凌冽看着他,最终也微微翘起了嘴角。   毕竟,又有谁能拒绝金灿灿的小太阳,还有亮晶晶的绿宝石眼眸呢?   大叔这时带着元宵爬上来,他看小蛮王的模样,便知道这小子还在发痴,于是自顾自地上前,替小蛮王解释了几句——百越国此番受挫、必定不能忍辱,桂山上冲突不断,小蛮王不日就要出征。   “先前多有得罪,也是我等考虑不周,实在失礼,相处多日,未曾向王爷禀明在下之名——”大叔先冲凌冽鞠躬,而后郑重道:“在下伊赤姆。”   凌冽一愣,不知对方为何要突然自我介绍。   小蛮王却在此时,适时地从自己的侧兜里取出了两份红彤彤的庚帖,他虔诚而认真地看着凌冽,一个字一个字地慢慢说道:“锅锅,窝、我先前失礼,这、这次我想全了婚俗的六礼。”   他说得很慢,却意外地咬对了好几个字音。   “我、我的名字和生辰八字,都、都已经写好了,锅锅你,能不能也写一份给我?”似乎怕凌冽不答应,他又急急补上一句,“窝、窝就要去边境打仗啦,万、万一回不来,我想……”   “啪!”他的话还没说完,伊赤姆大叔就忍不住地给了他一记毛栗,“说什么呢!这么不吉利!”   小蛮王扁了扁嘴,却还是执拗地看着凌冽说完,“锅锅,战事凶险,我想带着你的庚帖,这样、这样我就能安心很多很多,就好像你在窝、窝身边一样。”   说完,他自己闹了个大红脸,双手捧着那红色的两份信笺,却低下头去根本不敢再看凌冽。   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   伊赤姆大叔和小蛮王自谦,其实哪里是蛮国失礼,分明是朝廷有心折辱,王爷之尊,却没有一个周全的六礼,成婚多日,他们之间,却对彼此的名字、生辰一无所知。   凌冽垂眸,静静地看着那两份红色的信笺。   合欢庚帖,碎金烫红,描金的莲花、鲤鱼纹络,是为了让成婚的新人喜结连理、白首不离。而交换的庚帖,则是为了让双方的父母亲眷安心,为了告祭神明,为了图个吉祥安心。   可是,生辰、名字……   当年他建立王府影卫时,在他给其中两个最贴心的取名“翰墨”和“羽书”后,郭云老将军就曾语重心长地告诫过他,说名字是一个人最重要的东西,不要轻易给影卫赋名。   这样,将来离别之刻,便不会那么痛心。   之后,羽书身负重伤,再不能骑射习武,凌冽将他转移到京中从文后,便再也没有给任何影卫取过名字。   如今……   凌冽垂眸,小蛮王的双手因他长久未应而微微颤抖,脑袋也耷拉得越来越低。   “……罢了,”他接过那碎金红笺,“元宵,帮我研墨。”   他不喜战争。   更不喜出征前的告别。   权当,是他一时心软吧。   凌冽这么想着,调整心情、先展开小蛮王的庚帖,抛开一切不谈,其实他还挺好奇小蛮王叫什么名字的。结果打开那庚帖,前面的八字还能勉强辨认,到名字一行,他却被那鬼画符一般的字迹给难住。   “……”犹豫了半晌,凌冽才试探性地开口,“你这是……”   小蛮王嘴唇抖了抖,“呜呜”两声,就整个窘迫地将脑袋藏到了自己的臂弯中——   谁让中原字那么难写!   他、他明明都已经努力练了那么久!   伊赤姆大叔“噗嗤”一声笑了,点了点上面的八字,“原本我是想替大王全部代劳的,但大王就是坚持要自己写他的名字,这才——写成了这样子。”   凌冽已经在努力辨认,可惜,还是看不懂。   “大王名、乌宇恬风,”伊赤姆大叔笑着,指了指那四个糊成一团的字,还开了个玩笑,“可不是甜甜糕的那个甜。”   甜甜糕?   凌冽忍不住低笑,确实,小太阳一直都挺甜的。   不过,看着那“恬风”两个字,凌冽心中还是多少升起了一丝异样,他看了看已经整个红得发紫的小蛮王,提笔利落地写下自己的八字,然后鬼使神差地庚帖上写下了三个字。   小蛮王吸了吸鼻子、偷偷看着,虽看不懂,但还是难□□露出一点钦羡之情——   哥哥写字真好看。   “您这是……”伊赤姆大叔看着那三个字,有些犹豫,反而是在旁边研磨的元宵,没好气地瞪了小蛮王一眼,心里反反复复地骂了他好几道“臭野狐、死妖精、没脸没皮的公狐精”。   小管事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指着凌冽写就的三个字、解释道:“我家王爷写的是他的字。”   小蛮王不明所以。   了解中原文化的伊赤姆大叔,却陡然瞪大了眼睛。   北宁王的字迹潇洒飘逸,“凌霜庭”三字跃然碎金纸上。   庚帖不惯修改,即使是写错了,也好誊写一张。   凌冽盯着这三个陌生而又饱含亲昵之意的字,最终放弃地搁下笔。   其实,自从郭云老将军一家去世后,已经很多、很多年,没有人这样唤过他了。两世,他的亲近之人,皆惨死于尸山血海,以至于,他自己都快忘记了自己的这个名字。   在他出神的当口,伊赤姆大叔语速飞快地给小蛮王解释了中原人字、号、名之间的关系。凌冽还在恍惚时,便见小蛮王那翠色的眼眸微微瞪大了,整个人仿佛是被什么巨大的喜悦击中,五官肉眼可见的兴奋起来。   小蛮王动了动,忍不住地靠近凌冽,想给凌冽一个大大的拥抱又不敢,最后变成了热烈而急切地牵住凌冽的手,他认真地看着凌冽,张了张口,竟然一次就学会了那些个读音。   凌冽微凉的指尖被他紧紧攥在湿热的掌中,这个金灿灿的蛮族汉子,挂着梨涡浅浅、一双绿宝石般的眼眸闪着光,薄唇开合、唤了他——   “霜庭哥哥。”   作者有话要说:嘻嘻,今天我们霜庭哥哥也很甜~   一直不说小蛮王名字是有问名这个梗在这里。   ----------------------------------   感谢在2022-06-26 09:00:00~2022-07-01 08:59: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美了少了女、研研细鱼、朱朱、芮、好运来、墨夕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z沁 20瓶;行于川野. 15瓶;Camot1000瓶、wiw、Viola、你诡计端端 10瓶;阿色 9瓶;叶依 8瓶;好运来、清风明月、打铁、桃子桃子桃子peach、deicide 5瓶;反派官配、青墨宿* 4瓶;鱼戈 3瓶;未泷、婳婳、挂柯南 2瓶;tear7116、木有名字、夏竺、Guh、红糖水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8章   两日后, 正午, 元宵正在案几边布菜。   今日,他从殿阁阿嬷那儿得了一只肥壮的母鸡,用南境特有的瓦罐炖了一上午:汤汁清澈、肉质鲜嫩,配上新鲜去了伞裙、伞圈的竹荪, 滋补又解馋。   他一边将瓦罐的盖子揭开, 一边请凌冽过来,“王爷, 饭菜都得了——”   正午的阳光充盈满室,将一整个树屋都烤得暖烘烘的, 地板上铺着的牦牛毯吸饱了热,上面的长毛蓬松起来, 像隆冬落下的皑皑白雪一般。   凌冽身着他墨蓝色的常服,手持一卷书志, 斜倚在直面榆川的那扇窗边。   他没坐轮椅, 反而直接靠坐在两个软垫上, 双膝上柔软的狐白裘和那白色的牦牛毡叠在一起, 显得他整个人慵懒闲适,旁边的矮几上温着一壶雪顶茶, 是他们从京中带来的珍品。   榆川上银涛卷雪, 天空中却隐有黑云汇聚, 看起来午后将会有一场大雨。   听见元宵的话,凌冽合上了手中的书,撑着轻轻一跃、就从窗户附近挪动到凳子上——重新布置过的树屋设计精巧, 小蛮王像是跟他生活过很多年似的,所有东西的位置距离恰到好处,他住在这里, 几乎用不上轮椅。   想到小蛮王,凌冽又微微有些出神。   在兴致盎然地捏着庚帖离开后,当夜,小蛮王就带着伊赤姆大叔和数万众的大军开拔,百越国的小王子峤烙也被秘密带走,作为他们此行一路上的“护身符”。   百越,去蛮国首都鹤拓城约莫百余里,来回需七、八日时间。   其国力虽不如蛮国雄厚,但境内水域众多、勇士皆通水性,加之百越向来以冶炼闻名,刀锋剑利,若正打起仗来——   “王爷!”元宵忽然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您想什么呢?我跟您说的话您全没听见是不是!”   凌冽一愣抬头,小管事双手叉腰、顾着腮帮,他掩饰地别过头轻咳一声,“说的什么?”   元宵撅了噘嘴,他刚才在跟凌冽说他从殿阁阿嬷处听来的南境神话,讲的是苗人十二祖神,可惜他说得眉飞色舞,凌冽竟一句都没听。   他盯着凌冽看了一会儿,心里明镜儿似的——王爷以为他不说他就不知道了么?!   “算了,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儿,”元宵给凌冽新添了一碗汤,“您多喝点汤。”   经过这两日的调养,他的身体渐恢复,只这两日天闷,凌冽总觉得胸口压着块重石,闷闷地有些钝痛。捏着瓷匙,凌冽没多想,垂下头去喝鸡汤。   “怎么样怎么样?”元宵问,“味道好么?我专门跟阿嬷学的,她说这可是她家秘而不传的秘方呢!”   竹荪在中原并不常见,但在北境的山中凌冽倒是尝过许多次,只是镇北军在行军时没那么多讲究,山里遇到什么吃什么,竹荪也总是和其他乱七八糟的东西炖在一起,让他分不清其中味道。   这碗鸡汤……   凌冽细细品咂了一会儿,眼眸微亮,“……还挺好喝的。”   “是吧是吧!”元宵高兴了,“阿嬷说了,等雨季过后,南境的山中就会生出许多种类的蘑菇,到时候将新鲜蘑菇采摘下来,用老母鸡汤、鸭汤和骨汤一起炖了,那味道更鲜!”   凌冽看着他,无奈地伸出手轻轻弹了他的额头一下,“小馋猫。”   元宵“嘿嘿”笑着,端起碗去给凌冽添饭,结果他才起身,凌冽就感觉到胸口骤然传来一阵剧痛,像被利箭当胸贯穿一般。   “呃……”   脊背上止不住地冒出冷汗,他右手死死摁住胸口,那钝痛的感觉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妄图穿过他的胸腔,将他整个人撕扯成两半。   可疼也就只疼了一瞬,甚至只是元宵添一碗饭的时间。   元宵没察觉出异样,还是闹腾腾地说着话,凌冽急促地喘了两口气、逼着自己缓过那阵劲儿,才重新伸手去拿筷子,可他手抖得不成样,一双玉筷捏不住、直落到地上。   “诶?”元宵这才发现凌冽的异样,他怪叫起来,“王爷您的脸色怎么这样难看?!”   “……无事,”凌冽慢慢挺直了腰背,“大概是,天气太热了。”   从北境捡回一条性命后,他就一直有头痛的症候,这种心悸也大概只是因为天气的缘故,凌冽没当回事,元宵却很在意,嚷嚷着要去请孙太医。   “没关系的,”凌冽吃好了,取出巾帕来拭过唇边,“待会儿你陪我出去走走就是。”   元宵想了想,或许真是天太热、王爷在屋里太闷了,他放下心来,利落地收拾了碗筷,推着凌冽从树屋下去——   小蛮王离开前,吩咐人修缮了外面的道路。   高大的望天树旁砌了方便轮椅移动的陶土坡道,两边则垂上了编好的藤帘,即使在正午灼热的阳光下,走在其中也不见一点炎热,微风吹拂,还能闻到阵阵花香。   “哦,对了!之前您让影十一探查的事儿有眉目了!”   小蛮王出征后,他和伊赤姆大叔都不在殿阁,凌冽还是有机会可以离开。虽然这样对小蛮王,多少让凌冽心中有些不忍,但他们之间的牵绊已深,若不快刀斩乱麻、将来只怕更加难断——   所以,在小蛮王离开后,凌冽就让影十一去查探蛮国在殿阁附近的布置以及桂山情况。   元宵说影十一今晨来了回信,观百越准备的兵力,此战快则半月,慢则需要持续两三个月甚至半年时间。   这样长的时间……   凌冽点点头,已足够他做很多事。   两人闲逛到殿阁附近,一路上遇上的蛮国勇士和姑娘们都恭恭敬敬地行礼,期间还遇上了教元宵竹荪炖鸡的阿嬷,她同样不太会说中原官话,但眼神慈爱、充满善意。   几人聊了一会儿,快到中央广场时,一位殿阁勇士过来叫走了阿嬷。   那勇士在殿阁是伺候洛大人的侍从官,似乎是几位姑娘在洛大人要用的蓝染配料上生了争议,勇士就过来请老阿嬷去看看。   老人听完,对着凌冽行礼后,就跟着勇士急匆匆地朝广场中央走去——   广场上的刑架已撤下,夏日的阳光将白石地板染成了银黄,姑娘们架起了染布的人字形高木撑,在一个个大的染料盆中制作要用的蓝染。   洛大人。   乌宇洛。   凌冽垂眸,默默将这名字在心中过了一道,他与此人匆匆见过一面,虽说是小蛮王同父异母的兄长,但两人在外貌上瞧不出一丁点的相似。比起小蛮王那太过出挑的脸,乌宇洛这样的,或许才是寻常的苗人长相。   小蛮王出征,十分放心地将殿阁的一切都交给了兄长。   这么两日来,凌冽见乌宇洛处理政务能力娴熟,于五部首领中颇有声望,且殿阁中伺候的老人们、也多与他亲近。   即便凌冽知道蛮国的王位是能者居之,但他见过太多兄弟阋墙的祸事,远远看着那群浆洗蓝染的姑娘,心中总是说不出的怪异。   穿堂而过的微风卷去了暑热,也顺便吹散了凌冽那点对于小蛮王的忧虑。   他终归要走,又何必多操这些闲心。   凌冽不想再逛,便想吩咐元宵带他回去,结果才一开口,就感觉到胸口又一次传来憋闷的钝痛,这一次的痛明显比刚才更剧烈,让他闷哼一声,整个人委顿在轮椅里——   冷汗从脊梁骨涌出,汗津津的湿透重衫,恐怖的撕裂感让凌冽头皮发麻、眼前一片模糊。   “王爷?!”   元宵原本没注意到凌冽的异样,直到他家王爷扣着胸口、整个人蜷缩着弯腰,他才意识到事情不对劲儿,小管事急急忙忙绕到前侧,只见他家王爷脸色发白、唇色发紫!   “您、您怎么了?!”   凌冽张了张口,抖着唇想说什么,喉间却泛起了一股腥甜,失去意识前,他最后看见的,就是自家小管事一张惊慌失措、血色尽失的脸。   ○○○   殿阁,南屋。   乌宇洛、几位部落首领,还有殿阁上下不少伺候的侍从都焦急地等在花园中。   巨大的圣灵蛇盘桓在树梢上,而圣蟾蜍则乖顺地趴在阿幼依身边,阿幼依愁眉不展地趴在石桌边,面前搁着一篮子新鲜瓜果——她原本是想带着这些好吃的去找元宵玩的。   凌冽吐血昏过去这件事,在殿阁内掀起了轩然大波。   几个在中央广场染布的姑娘们和那个老嬷嬷被吓了一跳,元宵请来孙太医时,蛮国勇士已将此事情通报给了在议事殿内的乌宇洛。   想到弟弟临行前的嘱托,乌宇洛愁得都快将眼前的一片灌木丛薅秃。   偏偏殿阁内精通医理和毒理的毒医跟着乌宇恬风出征,剩下几个巫医的医术也不知能不能行。   就在众人在花园中焦躁地团团转时,南屋的房门被从里推开,乌宇洛急急回头,却见那个从中原来的老大夫走出,目光焦躁地在人群中一扫,然后就停在了巨大圣蟾蜍身旁,“那个……小姑娘?”   阿幼依一愣,“窝?”   孙太医点点头,用目光催促着阿幼依进屋。   屋内,焚烧灵草的香味四溢,阿幼依才走了一步、就被熏得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几个巫医忙得满头大汗,他们将凌冽上身的衣裳剥了个精光,在关键的穴位上扎了好多银针。   可只这么一会儿的功夫,银针就肉眼可见地黑了许多。   这次,不用任何人说明,阿幼依就扑上前去,“怎么还有蛊虫?!”   她说的苗语,元宵和孙太医听不大懂,但几个巫医却讪讪地擦着汗后退,“华邑姆身边的侍从官刚刚说,是您曾经、曾经在他身上下蛊,所以、所以这蛊虫可能只有您才能解……”   “我下的是子母蛊,又不是毒蛊!”阿幼依也急了,她上前,伸出小手探了探凌冽的颈侧,脸上的表情愈发古怪而沉重,“……怎会?”   子母蛊无毒,更多是缱绻和守护。   何况小蛮王在狠狠和她……打过一架后,就选择了用放血的方式祛除了子蛊。   按理说,现在凌冽的身上应该没有任何蛊虫,也不应该产生这样被蛊虫反噬的症候。但偏偏,刚才阿幼依从凌冽的血脉中,就是探知到了一条小小的蛊虫。   甚至,因为是她放出的蛊虫,作乱的小虫甚至隔着凌冽颈侧的肌肤,亲昵地蹭了蹭她的指尖。   子蛊竟然没死?   这事离奇得超出了阿幼依所有的认知范畴,小姑娘僵了半晌,犹豫着开口将眼前的一切同那位白胡子老先生解释清楚。   孙太医听完,当机立断,他拍了拍元宵的肩膀,“去简单收拾下王爷的东西,我们去前线找毒医。”   元宵看了一眼昏迷不醒的凌冽后,咬咬牙跑了出去。   剩下阿幼依的眼睛亮了亮,小姑娘拍了拍手,脸上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好耶——!可以出去玩喽!”   孙太医看了她一眼。   小姑娘想到凌冽还晕着,有些不好意思地一缩脖子。   蛊虫异变,她很抱歉。   但无论如何异变,虫儿本身还是那个子母蛊,最好的祛除方法还是只有那一种。   哼!小姑娘看着凌冽白皙的肌肤、握了握小拳头:她倒要看看,大王要忍到什么时候!   事情定下来,几个巫医便走到外面向乌宇洛回话。   听到有办法救治,乌宇洛松了一口气,又不轻不重地瞪了走出来的阿幼依一眼。小姑娘冲他扮了个鬼脸、吐了吐上头。   不过到底阿幼依是五圣使,殿阁还需要五圣守卫,她留下了圣蟾蜍、带上圣灵蛇,跟随众人乘大象,往小蛮王开拔的边境赶去——   ○○○   夜凉如水,弦月高悬。   一场暮雨过后,大军正好行至狐仙渡。   南境山川上的水土不深,雨后极易引动整个山体滑坡。这处狐仙渡恰好是一处远离山脉的平原,中有一条灵溪,同伊赤姆商议过,乌宇恬风就让大军原地驻扎、休息一夜再走。   处理完军中俗务,夜色已深。   他从案几前站起身,微微转动了一下酸软僵硬的手臂,就随便扯过了旁边的一条沐巾,准备去灵溪中冲个澡后,就早早休息。   虽然只离开了短短两天,但他在闲暇的时候,就是会忍不住地想凌冽。   想他漂亮的霜庭哥哥此时此刻在做什么,想他喊他霜庭哥哥时那一点点红嫩的耳朵尖尖,想霜庭哥哥合欢庚帖上漂亮的字迹,还想霜庭哥哥点漆般的黑眸中、一闪而过的温情。   “……啧。”   乌宇恬风烦闷地哼了一声,加快了脚步来到灵溪,也不管月下的溪水冰凉,“哗啦”一声、径直跃入其中。灵溪平静的水面被他搅动,散开的粼粼波光中,渐渐冒出了他金灿灿的头。   夏日夜风卷去他露出肌肤上的水珠,明明应该凉得起一身疙瘩,乌宇恬风却觉得自己浑身都热得很,他舔了舔唇瓣,找到岸边一处高地、将自己整个人舒展开来,对月半躺下去——   还好,还有仗打。   也怪,还要打仗。   乌宇恬风静静地看着湛蓝色夜空中那轮遥远的残月,很难想象——如果一切太平,就让他每天和霜庭哥哥待在一起,同进同出、同吃同住,朝夕相对、亲密相处。   他渴盼那样的一天,同时,又害怕那样的一天。   到时候,他会不会控制不住、每天将他的哥哥弄哭。   哭?   凌冽眼尾泛着薄红的模样瞬间在他的脑海中闪过,乌宇恬风的手抖了抖,明明溪水已足够冰凉,可肌肤之下的血液却仿佛在沸腾,一股一股的邪火呼啸着烧遍他的全身。   他恼火地拍了水面一下,在溅起的涟漪中、终于还是放弃地将双手藏到水下。   他迟早要疯。   迟早要为了凌霜庭发疯。   汩汩流淌的灵溪,终于还是在一时三刻后,尽职尽责地涤去了乌宇恬风身上的热和污,看着指尖汩汩散去的白色水纹,他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准备换一个位置。   下游还有几个在溪水中洗澡的蛮国勇士,再待下去,他怕自己会窘迫。   淌着水重新在对岸找到一处安静之所后,乌宇恬风才放松下来,他靠着岸边的原石静坐了一会儿,等差不多冷静下来时,那边几个蛮国勇士却打闹起来——   其中年纪最小的一个,被其他几个泼了满头水,他忍不住抱怨道:“哥哥们就会欺负我!”   他说的是苗语,却是乌宇恬风从小最熟悉的语言,他本想嗤笑一声,可才一动,就感觉到自己因为“哥哥”和“欺负”两个再简单不过的词,又燃起了荒唐的旖旎期许。   “……”他皱了皱眉,瞪着水面下方,忍不住轻嗤了一声。   小时候,大巫曾经教导了他很长一段时间,神秘高贵的大人牵着他在雪地中不间断的行走,将饥饿、困倦、疲惫、寒冷都算作是人不该拥有的欲念。又在他快要昏死的时候,及时给他送上一碗热腾腾的奶泡饭。   “神明赐予我等身体,不可妄用、不可纵欲。”   ——大巫的教导言犹在耳,乌宇恬风无奈,只能慢慢地将自己整个身体重新泡入水中,双手交叠地趴在那块巨大的原石上,阖眸、尽量逼自己静思。   他心里念着繁复的经文,目光却被原石后一株不知名的野花吸引。   夜风簌簌,浅紫色的花瓣在风中摇曳,不似漫漫雪原上只有白、只有望不尽的白。   “……”   心中的经文卡了壳,乌宇恬风放弃一般,闷闷地低下头,蘸着水,在那块光滑的石面上,轻轻画了“霜庭”二字。可惜,他不怎么会写中原的汉字,水顺着石头滑落,将那两个字糊成了一团。   正在他有些焦躁地抄起水,想掩盖掉自己的“罪行”时,地面忽然一阵颤动。   乌宇恬风皱了皱眉,下意识半蹲下身、戒备地看向远处的山峦——南境地动频繁,莫不是雨后又出了什么事端?   结果,唐突出现在灵溪尽头的是一头浅灰色的大象,他最熟悉的那几只都被他带出来作战,剩下在殿阁中的多半是还在训练中的“少年”战象。   这头大象明显是第一次这样撒欢的奔跑,即便坐在上面的蛮国勇士已经尽力在控制,它还是有些停不下来,整个“咚”地一声跪倒在灵溪前的河滩上。这样一来,它整个身子就朝下、直将象筐中的人甩了出来。   蛮国勇士只有一人,被甩出来的人却有好几个,跟在大象后面的圣灵蛇动作很快,长长的身子拧起来卷人,最终却还是漏了一个。   乌宇恬风一愣,还没反应过来,手中就骤然接了个人——   大象摔倒的位置距离他这块原石很近,他根本就不会想到,刚才还在他幻想中的凌冽,这会儿就奇迹般、被带到了他的身边!   凌冽身上的衣袍很快被浸湿,乌宇恬风担心他着凉,来不及发怒追责,连忙抱着人上岸。   刚才,他为了躲避尴尬,远离了大军安营扎寨的那边,这会儿却被迫要走更远的路。   在他淌水的过程中,岸上的大动静还是惊动了整个军营,不一会儿,伊赤姆大叔就带着人急急朝岸边走来。看见被圣灵蛇缓缓放下的阿幼依、孙太医和元宵,不用问,大叔也便知道是凌冽出了问题。   借着岸上的火光,伊赤姆远远看见了在灵溪中的两人。   凌冽似乎被冰凉的溪水刺激着,昏迷中微微皱紧了眉,他浑身上下都不舒服,鼻尖却萦绕着一股香气,一点点将他整个人都笼入其中——   这味道……   他细细嗅了嗅,总觉得很像一道美味的点心。   此时,乌宇恬风也终于跳上了河岸,他皱了皱眉,正准备问到底发生何事,怀中的凌冽却舔了舔唇瓣,带着一点鼻音、模模糊糊地说了几个音节。   “霜庭哥哥?”乌宇恬风以为凌冽醒了,垂眸看去才发现这人在梦呓,他有些泄气,却忍不住追问,“锅锅说什么?窝刚才没听清——”   怀中人“唔”了一声,难受地攀着他的肩头动了动,嘴唇嗫嚅,“甜……”   “甜?”乌宇恬风疑惑,低头、将耳朵凑过去。   结果,微凉的耳垂碰到凌冽唇尖,像触动了机关般,叫那神志不清的人、仰头亲了亲那软软的耳垂。   !   乌宇恬风倒抽一口凉气。   更要命的是,凌冽忽然微启唇瓣、濡湿地咬了他一口,清冷的声线带着一抹薄笑,含吮着他整个耳廓,肯定地喃喃道:“……甜甜糕!”   作者有话要说:恬恬:窝不素甜甜糕!   昏迷中的霜庭哥哥:(大大咬一口,十分肯定)甜甜糕!   恬恬:……唔,窝素,霜庭哥哥再次窝一口!   ---------------------------- 第29章   再醒来时, 凌冽发现自己身处于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身下垫着柔软的兽皮, 脑后枕着花香软枕,身上盖着一条毛领鹤氅。   周围的光线很昏暗,隐隐约约能从远处的门缝中窥见一点光。   凌冽又躺了一会儿,等眼睛完全适应了黑暗后便凝眸观察这地方。四围是圆形, 他躺着的地方前面有一张较大的案几, 上面堆有羊皮卷,门缝边立着一张很眼熟的牛角弓。   他撑着自己, 慢慢坐起身来。   这里的陈设明显是一处军帐,凌冽皱了皱眉, 正思量间,军帐的帘子微微动了动, 外面炫目的阳光照进来,在他被晃了眼的同时, 帘帐处传来了“呯”地一声。   伴随那声音响起的, 元宵的声音:“王爷您可算醒了!您吓死我了您!”   小管事惊天动地的喊声自然也惊动了守在帐外的众人, 孙太医忙提着自己的药箱进来, 一番忙乱后、大帐四角的窗帘被挑起,屋内也明亮起来——   大帐外不远处的草坪上, 乌宇恬风回头看了一眼那闹哄哄的大帐, 有些不舍、却也无法, 他蹲在一截半高的树桩上,嘴里闲闲地叼着一根苇草,面色十分不善。   折腾一夜, 他们总算闹明白了凌冽身上的问题。   灵巫的毒蛊只是因,他没用“同榻而眠、精血交融”的方式解蛊又是变,最后就造成了:普普通通的子母蛊, 异变成了一种他们都没见过的蛊虫。   毒医研究半天,最后只得出一个结论:这蛊虫没什么大威胁,还是那个子母蛊。   只是异变成了一种较为“活跃”的子母蛊——只要子蛊没感觉到附近有母蛊宿主存在,就会发作,效果比那些阿妹饲喂出来的“情人蛊”还要妙,简直像将两人用无形的绳索、牢牢捆在一处。   可惜,这样异变的蛊,毒医也没辙。   当时他就蔫坏地摸着下巴给出两个解决方案:其一,劝大王试试原本解除子母蛊的方法,反正自家媳妇儿,睡了就睡了,稳赚不亏;其二,等大巫闭关出来,短则三年,长则说不清要到什么时候。   乌宇恬风听完就生气地同毒医打了一架,闹得整个军营人心惶惶。   现在,伊赤姆大叔看他那生气的模样,摇摇头,找了个处理军务的由头提前开溜。   剩下毒医同乌宇恬风大眼瞪小眼,沉默了片刻后,毒医实在无奈,“大王,凡事都得往好处想,至少大巫出关前,您媳妇儿都得跟着您,这不挺好嘛?”   “……”乌宇恬风瞪了他一眼,扯下半截苇草扔他,“你懂甚?!”   被打了,毒医也不恼,絮絮道:“多好的事儿啊,‘王妃’那样的身段样貌,跟在您身边、吃亏的又不是您,您怎么还恼上了?”   这次,乌宇恬风丢了手中剩下的苇草,他一把揪住毒医衣领,恼火道:“不会说话就别说,没人把你当哑巴!”   毒医看着他沙包大的拳头,缩了缩脖子,举起双手,“好好好,我不说、不说。”   乌宇恬风眯着眼睛放开他,烦闷地跳下来、狠狠地踢了那树桩一下。   看着他这憋屈样子,毒医还是忍不住道:“大王,您觉得我有偏见也罢,中原人狡猾,无论您心中怎么想的,那位王爷并非池中物,若无这异变的蛊虫……”他顿了顿,“等您出征归来,他必然不会甘愿留下雌|伏的。”   说完,毒医闭上眼睛,准备好挨打,结果等了半晌,都没等到大王的拳头。他睁开半只眼睛,却发现乌宇恬风只是沉默地站在原地,目光沉沉看着不知名的方向。   “……我都知道。”   “啊?”   “你说的,我都知道。”   “您知道您还就这么放心地走啦?”毒医惊呆了,“您、您、您还真是……”艺高人胆大。   乌宇恬风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他拍拍毒医的肩膀,轻声道,“去忙吧。”   毒医欲言又止,可乌宇恬风却已转头往大帐那边走,他撇了撇嘴,真不明白——若说从前大王有许多顾虑,如今都这样了,他却裹足不前、宁可自残也不动那中原人一分。   摇了摇头,毒医捏紧身上的瓶瓶罐罐:情爱,果然令人寡智。   大帐内——   同样的话,孙太医也斟酌着用词,慢慢解释给凌冽听。   听完,凌冽靠在软垫上沉默了很久,久到孙太医和元宵都怀疑他承受不住这打击。元宵小心翼翼地扯了扯他的袖子,“……王爷?”   凌冽的眼珠子动了动,他张了张口,声音有些艰涩,“若我……执意要走呢?”   孙太医皱眉,有些不忍,却还是咬牙道:“医书中,从未有人能活着撑过蛊虫发作。”   “……”   元宵不忍心见自家王爷低落,他笨拙地晃了下凌冽手臂,“王爷您别难过,我待会儿就出去给翰墨、羽书写信,天下之大,我们总会找到办法的!”   “是啊,”孙太医也开口,“山外青山,老朽的医术也并非登峰造极,难说还有世外高人能解这毒。”   世外高人、天下之大……?   凌冽拧着眉,自嘲地勾起嘴角,若真有解法,又何必等到今时今日,他摇摇头,缓缓地阖上了眼眸。   “王爷……”元宵还想再劝,孙太医却拉住他、摇了摇头,老人冲凌冽拱了拱手,轻声道:“王爷您好好休息,我们去帐外伺候。”   直到整个大帐安静下来,凌冽才睁开眼睛,手指慢慢放到鹤氅上,指尖一寸寸收紧,将那白色布料揉成一团。   从金沙江上百越国的那次偷袭开始,一切就都朝着他无法掌控的方向发展——   他不怕射穿他双膝的戎狄,也不怕处心积虑要他死的小皇帝、外戚和阉党。   镇北军万死不屈、北宁王一身傲骨,战败了、卧薪尝胆,打回去便是;受伤了、悉心调养,也总有好的时候。   但,小蛮王乌宇恬风……   抿着嘴,凌冽有些无措,他推开软垫、逃避似的将自己整个人裹进那些厚厚的鹤氅中。   ○○○   晚些时候,用过了便饭,伊赤姆大叔带着阿幼依进来看了看凌冽。   小姑娘躲在大叔的身后,眼巴巴地看着凌冽,大大的眼睛中蓄满了不安。伊赤姆大叔适时地替她冲凌冽抱歉,然后试探地问了问凌冽将来的打算。   凌冽摇摇头,难得有些窘迫地摸了摸鼻子,“我……心里乱,还没想好。”   伊赤姆大叔沉默了片刻,没再追问什么,反将阿幼依拽出来,这时,凌冽才看见小姑娘捧着一个新鲜的荷叶,荷叶里盛着一堆色泽鲜亮的果子。   “这是阿幼依给你摘的,都是这一季山林里的时鲜果子。”   凌冽看着那些他认不全的水果,忽然想到在金沙江的大船上,每天醒来、出现在他房间门口的一盘子云羊果;想到那个惨死在百越国勇士刀下的、憨厚的蛮国小勇士。   他愣了愣,阿幼依见他不接,有些急,她拍拍小胸脯,“没毒也没蛊虫!窝对神明起誓!”   凌冽眨了眨眼睛,小姑娘信誓旦旦的样子有些好笑。   阿幼依却担心他不信似的,上前来自己吃了一颗,直白地证明真没什么坏心思。   凌冽无法,只能收下。   道过歉、赔过礼,阿幼依松了一口气,她看着凌冽削瘦的肩颈,在心中小小地握了握拳,然后冲伊赤姆大叔点点头,就提前离开了大帐——作为五圣使,她要学习的还很多,以后她一定要好好完成大巫留下来的功课。   这样,才能保护好华泰姆和华邑姆,还有整个南境苗疆的百姓。   阿幼依离开后直接返回了殿阁,没有像往常一样闹着四处玩闹,伊赤姆大叔不知她的决心,只觉小姑娘能懂事就好。伊赤姆知凌冽尴尬,也没久留,关切地说了几句话后便退出了大帐。   大帐中只剩下元宵,他捧着一荷叶的瓜果有些尴尬,而凌冽的目光却停驻在那新鲜的果子上,出神地想了很多很多。   黄昏时分,狐仙渡又降了一场雨。   豆大的雨滴打在中军布帐上滴滴答答,凌冽想了许久没什么头绪,靠在软垫上就昏昏沉沉地眯了过去。   至于元宵,他在旁边伺候了一下午也没能从主子口中得到确切答案,心中惴惴不安,又拿了纸笔给翰墨、羽书写信,希望这两位能寻出破局之法。   雨中的蛮族营帐安静得很,元宵撑着伞放完信鸽,一回头,就被一道站在雨中的人影骇住。   天色暗淡,光线昏暗,那人笔直地杵在大帐前的空地上,也不撑伞,就那样站在泼天冷雨中。元宵心跳得砰砰的,大着胆子凑近一看,才发现是小蛮王。   那头金色长发湿漉漉地贴在他的脑后,人微微仰着头、眼睛闭着,不知在想什么。   元宵在原地踟蹰了一会儿:其实若真算起来,这位蛮王对王爷并无苛待,也不似京中传言的那般暴戾,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在挖空心思地讨好。   喜爱和讨好本无过错,只是,元宵多少有些别扭。   从前,凌冽双腿没受伤时,他曾悄悄幻想过,究竟是如何一位英姿飒爽的女子,才能配得上他们家的王爷。结果最后,他万万没想到,被迫穿上红妆、顶着盖头的,会是他的王爷。   小管事吸了吸鼻子,看着在雨中彻底湿透的小蛮王。   最后,元宵还是撑着伞走上前去。他个子小,做不到将伞撑过小蛮王头顶,所以元宵只将雨伞往小蛮王的手中一塞。   乌宇恬风:“……?”   “风寒是会过人的,”因为送伞,小管事一半的衣裳都被雨打湿,他强着凶道:“你、你别过给我家王爷!”   说完,元宵先红了脸,也不管小蛮王听没听懂,就转身迅速跑开。留下乌宇恬风捏着伞,看着元宵消失的方向怔了一会儿,而后“噗”地一声,忍不住地捂脸大笑起来——   乌宇恬风捂着脸,整个人笑得弯下腰去,他撑着伞,慢慢地蹲到地上,翡翠色的眼睛亮晶晶的,金色发丝中蓄满的雨水顺着他的额角流下,他满不在乎地一捋,然后在伞下这一方小天地中,缓缓翘起了嘴角:   老师、毒医,你们都说中原人狡猾。   其实,你们看,中原人多傻。   他都已经淋湿了,对他都充满戒备的小管事还给他送伞。而漂亮哥哥明明想要从他身边逃离,却还是心软地与他交换了庚帖和名字。   他捏着伞的竹柄,小管事握过的地方带着一点点的暖,虽然很快被寒风吹散,但却给了他足够的勇气。   乌宇恬风笑着从草坪上站起来,然后毫不犹豫地撑着伞、冲毒医所在的军帐走去。   军帐内,毒医正在研究一株药草,看见帘动,还以为是从中原来的那个老头,他哼笑一声,扬了扬手中的小罐子,“还是我技高一筹,我先认出这是什么药……大王?!”   乌宇恬风走进来,他先将那柄伞收好、立到一边,然后不在意地甩了甩长发上的水。   “……大王,”毒医举起双手后退一步,“我真的没有其他办法了,就那两个办法,您别逼我想了,我……”   他话说一半,乌宇恬风就饶有兴味地拿起了桌面上的一柄小药刀、放在掌心转了一圈。药刀在烛火照耀下,闪过一道寒光。毒医心中咯噔一下,喉结上下滚动、立刻噤了声。   “我听说——”乌宇恬风笑眯眯的,看向药刀的时候,眸色却温柔得像是在看自己的情人,“你有一种草药,研磨成粉后,能令血液永不凝固,是不是?”   毒医一愣,而后骇然地瞪大了眼眸,“大王你……!!”   见他如此反应,乌宇恬风便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他无所谓地笑笑,将刀随意地丢到毒医面前,语调却是不容置疑,“帮我配药。”   然则,毒医却忽然暴怒,他拿起桌上一个空罐子毫不客气地砸小蛮王,“您是不是疯了?!”   乌宇恬风一懵,而后不悦地眯起了眼睛——   今夜有雨,山中的温度降得很快,元宵换好干衣裳、打了一盆子热水给凌冽泡脚,他还没将凌冽的双脚放进盆里,主仆俩就都听见外面“呯”地一声巨响——   整个营帐中闹起来,添了油的火把次第燃起。   凌冽担心有人袭营,便示意元宵,“看看去。”   “可是外面在下雨,”元宵犹豫,“您身子虚,要不还是别去了?”   两人正说着,又是“呯呯”两声,而后就响起了一叠咒骂声。听上去,好像是两个人在争吵,而其他人在旁边劝和,他们说的苗语凌冽听不懂,却还是敏锐地从中分辨出了小蛮王的声音——   元宵也愣了一下,而后小管事认命地给凌冽穿好鞋袜,裹上了厚厚的鹤氅,才撑伞、推着他出去。   中军大帐前的空地上,此时已挤满了人,闻声而来的勇士们围成了一个圈,火光闪烁,却根本看不清和小蛮王打架的人。   伊赤姆大叔想劝,可三番两次靠近,都被那两个急红了眼的人躲开,他实在没了办法,一瞥眼看见中军大帐前的凌冽,他便像见了救星般殷切地大喊道:“王爷——!”   简单的两个字,却让刚才还打在一起的两人都顿了顿。   在乌宇恬风开口前,已经鼻青脸肿、被单方面压制的毒医却抢先大叫起来,“他要放血、放血救唔唔唔!!”   他话才说一半,就被恼羞成怒的乌宇恬风堵住嘴。这句话不长,腔调也奇怪,但还是让凌冽眉心微跳,下意识看向了小蛮王的左手——   雨幕中,泛黄的绷带已经因斗殴散乱,隐隐约约露出下面的肌肤。   凌冽眸色一暗,交叠在双膝上的手瞬间就攥紧了。   “……呼,”伊赤姆大叔看看凌冽,又看看已经红了脸的大王,最终耸了耸肩,“天凉了,大王,有什么话我们进去再说——”   ○○○   夜雨簌簌,灯烛曳曳。   伊赤姆大叔亲手给中军大帐内的几盏灯,添上了灯油。   元宵忙着烧水,凌冽则退到了软塌旁,留出空间给那两个在雨中狼狈打架的人、换掉身上的湿衣服。毒医冻得浑身发抖,却乌眼鸡般瞪着乌宇恬风,“……您就是打死我,我也不会帮您做这等混账事!”   乌宇恬风擦着头发上的水,看他的眼神仿佛要杀人。   早前元宵端过来的水已经有些凉,凌冽也没有在这么多人面前洗脚的癖好,所以他示意元宵将那铜盆挪开,自己摸索着怀中温着的汤婆子,轻声问道:“……所以,为什么打架?”   此言一出,刚才还凶神恶煞的小蛮王立刻就耷拉下脑袋,像做错了事儿的大狗子一样。   他没说话,却也不准毒医说话。   山一样的身体挪动过去,竟严严实实地将毒医整个挡住,他警告地睨着毒医,不许他当着凌冽的面儿告状。   毒医撇了撇嘴,哼哼唧唧的。   凌冽皱眉,指尖轻轻在那铜制的汤婆子上点了两下,清脆铜声叮叮作响,“刚才,我好像听见有人说‘放血’?”   他的声音不急不缓,清清冷冷的。   小蛮王缩了缩脖子,强辩道:“……锅锅听错了。”   “那么,”凌冽看不见毒医,却能看见在旁点灯的伊赤姆,“您说?”   “……”伊赤姆叹了一口气,转头看了看疯狂朝他摇头的大王,然后放下了打火石,“毒医那儿有一种能长期保存血液、令其不凝固的药粉,大王想讨要过来放足血,让您带走。”   他说得极快,也极平静。   整个中军大帐却因为他的话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就连元宵手中扇火的蒲扇,都被这句话吓得掉在了地上。   小蛮王愣了半晌,而后从地上一跃而起,他攥住伊赤姆的领口,拳头捏得咯咯作响,压抑而恼恨,“老师!”   “您又能瞒到几时呢?”不同于以往的纵容,伊赤姆严肃地反问道:“就算毒医顺您心意、给了您那样的药粉,您能侥幸放那么多血不死,等您将那些血送出去的时候,王爷还能不知情么?”   “我……”   伊赤姆大叔看看他,又看看坐在中军大帐内、灯火阴影中的凌冽,而后大叔切换了苗语,压低了声音道:“何况,比起一个不确定的‘华邑姆’,他优先考虑您的安危,并无什么大错。”   凌冽不知大叔同小蛮王说了什么,只是,在听见“华邑姆”一词后,小蛮王像受到了什么莫大的羞辱,他低吼一声,高高扬起拳头就要砸下去,“你闭嘴——!你们都不懂!”   他的动作已经足够快,但手背上还是被一枚铜扣轻轻地砸了一下。   “够了!”情急之下,凌冽拆下汤婆子上的扣子掷出去打了小蛮王手背,他没法在这场闹剧中置身事外——   被打了一下的小蛮王愣了愣,稍微找回了些许的理智,他仓皇地松开了伊赤姆的衣领,“锅锅,我……”   “……够了,”凌冽捏起眉心,“元宵,你们都出去。”   “可是王爷……”   “出去吧。”   元宵叹了一口气,收拾好地上的一片狼藉,便跟着伊赤姆大叔一起、扶着毒医离开了中军大帐。   等中军大帐内只剩下他们两人时,凌冽才抬头,冲满眼凄惶无助的小蛮王伸出手,“……过来。”   被点名的小蛮王,立刻像乖顺的狗子般凑过去,他身上虽然擦过,但头发里还沁着水,还有一些因为打斗而沾染上去的青草。他不敢坐到干净柔软的软塌上去,也不敢太靠近凌冽、生怕自己身上的湿气过给凌冽。   凌冽看他那样儿,多少有些来气。   在小蛮王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时,眼前忽然一黑,脑袋上就被盖上了一块大大的沐巾。凌冽温热的指尖揉面团般不客气地在他发间揉搓穿梭,长发被拉扯,痛得他小声地“呜呜”呻|吟。   “……这会儿知道痛了?!”   “唔?”小蛮王委屈巴巴地扒拉两下沐巾,终于从中露出了一双眼睛,然后他就看见了在烛火摇曳下,墨发披散、明亮眼眸带着薄怒的北宁王。   “扯着你的头发,你知道痛,”凌冽吊着眉,点了点他的左手,“往自己身上下刀的时候,怎么不知道疼?!”   明明是被骂,小蛮王却忍不住地翘了翘嘴角:哥哥在关心我!   凌冽见他还有脸笑,没好气地瞪他,扯过他的手,翻开那些乱七八糟的绷带——   在小蛮王没来得及藏的时候,凌冽看清楚了那腕子上横七竖八的伤口,新伤叠着旧伤,未长好的口子被雨水泡得翻卷开来,泛青的死皮下、模糊的血肉清晰可见。   “……”   小蛮王观他脸色难看,心虚地低了头。   凌冽看着那乱糟糟的伤口,原本混沌一片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画面——在树屋中,他双手交叠、被小蛮王高高地束缚在了头顶,就在他因为浑身的燥热而不安地扭动时,屋内瞬间溢满了诱人的香味。   那时,他神志混乱,一开始还没意识到那是什么味道,只觉得很好闻、想要靠近。   结果在小蛮王转过身时,他才惊悚地发现,小蛮王手上破开了一道大大的口子。屋内,也根本不是什么香味,而是浓浓的血腥味儿。   他瞪大了眼睛往后躲,理智让他退避,身体却被什么东西操控着靠近。   小蛮王满饮了那一碗黏稠的血,眸色沉沉、用不容拒绝的力道压着他,将腥甜的血浆哺到了他的口中,唇齿交缠、逼着他将那些血水合着他俩交换过的津液吞下——   “你……”凌冽颤了颤,握着小蛮王手臂的手忽然用力,“你疯了吗?!”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   即便是蛮国,即便是蛮国!   一个人身上就那么点儿血,这蛮子是疯了才会这样不要命地一次次给他放血!   小蛮王闷闷的,没有搭话,凌冽却气愤地抬起手,将那执拗的脑袋掰正回来,他盯着那双漂亮的、现在却蒙满了尘的绿色眼眸,哑声问道:“……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不仅仅是那一次。   从刚才毒医的只言片语,还有伊赤姆大叔的话中,凌冽几乎可以确认——这疯子,竟然还想给他放血。而且,还要准备什么长久保存血液的药粉,让血浆永不凝固!   小蛮王避无可避,只能抬起手、轻轻贴在凌冽微凉的手背上,他用脸轻轻地蹭了蹭凌冽掌心,安慰道,“窝身体好,没事的……”   “……”   去、去你他娘的身体好!   凌冽恼极,却拿这混蛋毫无办法,他呼吸急促、胸膛起伏,一直以来在脑海中纷乱的思绪,却在这一瞬间、像被投入了火星的油缸,瞬间燃起了高高的一片火——   像有一大团怎么也找不到头的乱麻堆在眼前,浪费时间去解绳索,倒不如……快刀斩断。   他闭上了眼睛,静了片刻。   再睁开时,凌冽的终于眼神恢复了冷静:北境戎狄内乱、江南战祸暂歇,朝堂内阉党和外戚互相掣肘,却正好互为制衡。   他本无归处,只是一抹不甘心的游魂,即便顺利离开南境,也只能藏身于暗处,将自己变成追魂索命的厉鬼,去向那群恶人讨要二十万镇北军的性命。   可他,为何不能留下?   留在这南境蛮国,留在这四方蛮夷之地?!   他的养母和亲兄算计他,他的侄儿防备他,血脉相连的亲眷们畏惧他,一个个地想着他死。可远在南境、远在蛮国,却有个傻子,愿为他切肤取血,愿在明知他心有去意时、泰然成全。   想通了这一点,凌冽的心忽然前所未有地平静:妻也罢、妃也好,在他于合欢庚帖上写下“霜庭”二字时,一切在冥冥之中,自有天定。   凌冽看着小蛮王,认真地看着那双、其实很讨他喜欢的碧色眼眸,“别折腾了。”   小蛮王乖乖地点头,心里却悄悄地想:这次是他失算,下次他一定会把毒医所有的瓶瓶罐罐都偷出来。   结果,凌冽却伸出双手捧住他的脸,再次慢而仔细地重复道:“别折腾了,我跟你去百越。”   小蛮王“嗯”了一声,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   等他反应过来时,凌冽已放开了他,自顾自地拉起被子、背对他缓缓躺下,“我累了,你记得找人帮你重新裹伤。”   小蛮王在软塌边儿僵了半晌,而后他“嗷”地一声跳起来,他怕吵着凌冽,猴般从中军大帐中蹿了出去。   而后,窝在被子中的凌冽,就听见了外面一连串“嗷嗷嗷嗷”的叫声。他皱了皱眉,最后还是绷不住闷闷地笑出了声——小傻猴子。   作者有话要说:霜庭哥哥今天也甜度拉满~   傻恬恬,加加油,你的漂酿老婆心里有你。   ----------------------------------------   感谢在2022-06-28 08:05:46~2022-07-03 08:59: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朱朱、芮、好运来、墨夕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43097838 40瓶;阿赞要快乐 20瓶;行于川野. 15瓶;无言语之、你诡计端端 10瓶;阿色 9瓶;叶依 8瓶;25885785 7瓶;好运来、清风明月、桃一一一一一、deicide、反派官配 5瓶;青墨宿*、长安某 4瓶;未泷 3瓶;挂柯南、辰月 2瓶;婳婳、Mysta,myheart、tear7116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0章   次日, 凌冽留下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军营。   伊赤姆大叔很高兴, 毒医则明显松了一口气,他再也不用将那几瓶药偷偷塞进孙太医的药箱底。   此处距离桂山还有三五日的路程,吃过午饭后,大军就要开拔启程。乌宇恬风原本还担心凌冽的身体, 可在军中多年的北宁王, 远比他想象得强悍——   坐在轮椅上的凌冽换上了一身干净利落的蓝色劲装,长发高高地扎束在脑后, 一双寒星似的眼眸明亮得很,面色虽不是十分好, 但人看着比之前精神。   元宵原本还有些不甘心,但见王爷眼中煜煜生辉, 小管事叹了一口气,不提。   军中的午饭是大锅饭, 勇士们端着陶碗, 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 远远地偷瞄“王妃”。几个之前在灵溪中戏水的勇士, 一边大口吃饭,一边小声议论道:“王妃可真好看。”   “可不, 中原人就是不一样, 皮肤这么白!”   年长一个听见这话, 忍不住警告道:“眼睛往哪儿看呢!仔细大王听见揍你!”   小伙子们并无恶意,红着脸收回目光傻笑了两声。唯有之前被他们围在中间泼水欺负的那个小勇士,他有些不满地嘟哝道:“他这样不会拖累大家吗……?”   他的声音很轻, 几个憨笑的勇士没听见,自然也没当一回事。   可小勇士却始终不大高兴,他的皮肤偏白, 手臂也较旁人纤细。这些,在军中全被当成了“哥哥们”笑他的地方,即便他拼尽了全力,大家也从未认可过他。   他盯着凌冽白净的脸、盯着凌冽掩盖在绒毯下的双腿,恶狠狠地翻了个白眼:凭什么只要是王妃,瘸子都能上战场,生得纤细白皙还能得到众人的夸赞!!   小勇士的目光太过直白露骨,听大叔简单介绍军中事宜的凌冽微微抬眸,准之又准地在人群中发现了小勇士。那样愤愤不平的眼神,让凌冽有些疑惑,可惜周围勇士们说的都是蛮语,凌冽一时也摸不清对方的意图。   他不动声色地观察了一会儿,见那小勇士只是低头去扒拉自己的白饭、没再看过来。凌冽沉吟了片刻,觉得他既要暂留蛮国一段时间,苗语倒应该学起来,总不能时时刻刻都携个翻译在身旁。   “总之这些年,百越同我国南面的蒲干国亲近,这次……”伊赤姆大叔说了半句,一抬头就发现凌冽目光游移,他尴尬地咳了一声,轻轻唤了声“王爷”,老脸微微有些红,“是我……说得无趣?”   凌冽回神,有些抱歉,“没有没有,是我走神了,您继续说——”   伊赤姆还想说什么,刚张开嘴、眼前就突兀地出现了一碗尖尖的米饭,那米饭上鲜红一片,看得他的眉心突突直跳,偏那端着碗米饭的人,却有一张大笑脸,“食不言、寝不语,老师你教过的!”   “……”得,这是在吃醋,怪他占着他宝贝哥哥的时间了。   伊赤姆大叔撇了撇嘴,立刻从善如流地冲凌冽拱手,“王爷您大病初愈,是我一时激动说多了,等您好些,我再寻机会同您细说。”   说完,大叔瞪了小蛮王一眼,捧着自己的碗站起来,挤到了毒医那桌。   凌冽挑了挑眉,责难地看向小蛮王。   乌宇恬风无辜地眨眨眼,顺势将那碗饭搁到了凌冽面前,“锅锅尝尝!”   受伤后,凌冽被拘在轮椅上,饭量渐减,再没军中那种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的快意日子,加上元宵待他像待什么稀世瓷器一般,每每嚷嚷“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米饭这东西,他便吃得愈发少。   垂眸看了看那碗红得有些妖异的米饭,凌冽皱起了眉。   “这是窝给锅锅做的甜饭饭!”小蛮王捧着脸,认认真真地解释道:“好好次的。”   ……?   甜饭饭?   凌冽低垂下睫帘,细看那碗小山似的饭上,似乎以鲜红色的米写了个很模糊的字。只是,写字人对字的结构不熟,歪歪扭扭写完就上了蒸锅,蒸出来后字形变得厉害,即便笔画简单、他也认不出。   那米红得渗人,凌冽本不打算用,但小蛮王那双翡翠色的眼睛中盛满了期待,他实在不忍,便只能命元宵取来一只素银小匙,银色的小汤匙精致得很,上头还雕刻着貔貅纹络。   吃之前,他犹豫地睨了小蛮王一眼:这小混蛋若敢悄悄在米饭里面掺自己的血——   结果,入口的米饭甜丝丝的,口感同中原腊八吃的八宝饭相近,却糯糯的、没有八宝饭那样粘牙。   凌冽多少有些讶异。   小蛮王托着腮、温温柔柔地望着他笑,“锅锅喜欢就好。”   其实乌宇恬风生得极好,眼窝深邃、眉形挺拔,如绿宝石一般的眼眸闪烁着璀璨光芒,只看一眼就几乎要将人的心神摄了去。   凌冽的心又砰砰跳起来,他多少有些恼,暗暗瞪了小蛮王一眼,就负气地将银匙插|在米饭上,“饱了。”   小蛮王一愣,而后耷拉下脑袋,小声地嘟囔道:“……可这素专门做的呢。”   专门?   听见这两个字,凌冽松开的修眉又紧了紧,他看了看周围或好奇、或惊叹的目光,最终忍下来,没有当众下小蛮王的面子,只盘算着要找伊赤姆大叔点一句——   军中纪律严明,最讲究上下一体、同吃同住。   士兵们在外拼死拼活,为君王者却安坐高堂、闲坐享乐,这样的君王、将领必不会长久。   凌冽看着小蛮王,只盼这人只是在他面前卖乖撒娇,别当真学了项羽、周幽王。   饭后,大军便收拾着准备赶路。   凌冽虽来得急,随身惯用的要紧东西却一样没落下。   这会儿,小元管事正忙着将那个凌冽昨夜抱着的汤婆子倒空、细细地收进他带来的几只木箱里,一边收,元宵一边嘟哝道:“王爷,您就不管管!一国大王、什么样的好东西没有!怎么偏要讨您那素银匙!”   “一只小汤匙,”凌冽坐在案几旁,揉了揉额角,“许是蛮国没有呢?不过孩子心性罢了。”   元宵撅起嘴,最终忍下没有再提,他家王爷赤子心性,自不知道坊间有专门偷人贴身小衣的采花贼,有就喜欢偷窥人沐浴更衣的坏家伙,更不知道宫中有些太监,就喜欢捧着妃嫔鞋袜或者未洗的木著浮想联翩。   蛮国明明遍地都是银器!哪里会没见过什么小汤匙!   哼!谁知那、那人要走他家王爷的汤匙是要做什么!   凌冽不知元宵心思,他闲来无事、目光便落到了案几上的几张纸,那些纸明显是从中原新购的宣纸,上头乱七八糟地画了一些墨迹,看上去像字,但拼在一起、又好像是符。   他有些好奇,伸手想将几张纸拿起来看看,元宵却怪叫一声,连连扑过来摁住他的手,小管事脸都白了三分,将凌冽的轮椅往后拖了拖,才道:“王爷,这个碰不得。”   “……这什么?”   “唔,”元宵挠挠头,先松开他家王爷微凉的手,神神秘秘道:“我、我也不知,但王爷,终归不是什么好东西,前儿您睡了,我就见他偷偷摸摸地潜进来,点盏小灯、坐在案几前,一边儿念您名字、一边儿往这上头画符。那神情看上去别提有多诡异了——!”   “念我名字?”   “可不!”元宵正儿八经地,“我还听见他叨念您的生辰八字呢!苗疆的蛊毒厉害,巫术同样不容小觑。王爷,京中对厌胜之术可是谈之色变,谁不知道他是不是在这里作法、给您下什么死心塌地咒呢!”   “……”   元宵越说越认真,同时也越说越玄乎,小管事的语速飞快,一门心思将他从街头坊间听来的巫术细细数给凌冽听,说苗疆的巫术能够将人制成听话的傀儡,说苗女的巫术能够令中原所有的阿哥心甘情愿变成她们的裙下之臣。   “……噗。”   忍了半晌,凌冽还是被小管事这天马行空的想象力给逗乐了,不过元宵这么一提,他才能从那些糊了的字迹中,隐约瞧出个“凌”字。   “王爷您笑什么啦!”元宵急了,“我是认真的!”   “好好好,”凌冽摆摆手,唇边却还是挂着隐不去的笑意,“我不碰就是。”   元宵气鼓鼓的,他家王爷明显就没听进去!   结果两人正说着,中军帐却被人从外头急急掀开,小蛮王像掉了魂儿般闯进来,见凌冽和元宵在案前,他脸都吓得白了好几分。   在凌冽还没反应过来时,小蛮王就一阵风似的跑过来,卷走了案上的那一沓“鬼画符”,他神情躲闪,难得没敢看凌冽,低声说了句“锅锅窝、窝们马上就要出发”就匆匆离去。   “哼——”元宵叉腰,“王爷您看他这心虚的模样!那东西肯定是巫术!”   凌冽不置可否,他目力极佳,可准确地捕捉到了小蛮王掠出大帐时通红的耳廓。   ○○○   有战象打头阵,数万蛮国勇士的行军速度极快。   午后自狐仙渡出,他们一鼓作气地翻越了一整座山。那山峦同北境不同,皆如小蛮王带他去看的石林一般,灰褐色的石壁在月色下显得有些张牙舞爪,山上草木不繁,只有浅浅一层碧绿的地衣。   再往西,山峦的走势也渐渐变缓,水声也渐响,越靠近百越,河流溪水便也愈发多起来。   行军时不便生火,晚饭便用干粮对付,蛮国勇士们照旧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凌冽坐在轮椅上,就着元宵递过来的一碗热汤,缓缓将干硬的扁饼吞下。   其实在北境军中,他跟着镇北军还啃过树皮,这扁饼,本也吃得。   可元宵不依不饶,大有他不喝热汤就要当众哭嚎的架势,凌冽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默默从了。   结果这幅模样落在那个纤细的小勇士眼中,就成了娇贵,他忍不住鼻孔出气,小声地抱怨道:“王妃还真娇气——!”   那勇士听见他的话,不以为意,“这有什么,中原人本就细皮嫩肉的。”   小勇士撇了撇嘴,眼中却更燃起一丝掩不去的熊熊妒火,时不时盯着凌冽瞧。   大军今夜驻扎的地方,唤名青溪,也是个开阔的平原,只比狐仙渡多了许多条水,称得上是个河滩。赶路劳累,元宵烧好热水后,就伺候着凌冽早早歇下。   可凌冽这些日子睡得多,睡到半夜就自然醒了。   出乎意料地,眼前并非一片黑暗,而是有一点微弱的亮光,凌冽躺在床上怔了怔,而后屏息,慢慢地转过头去——如元宵所言,小蛮王不知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地潜入了大帐内,正乖乖跪坐在案几前。   即便他只点了一盏昏暗的小灯,凌冽还是第一眼就看清楚了案几上放着的红色庚帖。   庚帖上,是他亲手写的字。而小蛮王却认真地五指握拳、孩儿般一把抓着毛笔,一笔一划地在纸上描绘他的名字,一遍写不好、就再练第二遍,那笨拙的样子,看得凌冽眸色微动。   他习字的年龄早,一来是他生母去得早、明帝亲自将他带在身边教他读书习字的缘故;二来他被接到皇后身边时,时为太子的文帝已在念书,皇后担心人言议论说她苛待养子,便命太傅一并教过。   老太傅教他握笔、临帖,落笔皆是铁画银钩、刚劲有力。   如今他看小蛮王,倒无端想起在东宫里那个肆意妄为、将墨汁抹得老太傅满袖都是的自己。   凌冽低头,唇边闪过一抹薄笑,而后他借着外头的风声,悄无声息地从软榻上起了身。   小蛮王态度认真,可习字这事儿断不是认真就能办成的,还需名师引导、需多年临帖和演练,更需要天赋、悟性。凌冽看他画在纸上糊成一团的墨迹想笑,小蛮王闷闷地丢了手中的笔,瞪着那一团黑黢黢跟自己置气。   他不再端正地坐着了,而是颇没什么形象地趴下来,将脑袋搁到案几上,金灿灿的头发散开,像金线绣好的锦缎一样,他闷闷地捏着墨笔,又在那糊成一团的纸张上写写画画——   不过这次,他没有歪歪扭扭地学写中原汉字,反而是将那墨笔,当成了寻常的小树衩,而铺开来的一沓宣纸,则变成了河滩上堆起的累累细沙。   乌宇恬风带着满脸傻乎乎的笑,在宣纸上似模似样地绘了两个小人。   比起他的字,这几笔画倒好了许多。   虽不似中原大师们的山水写意,但也是寥寥几笔就勾勒出了人物的形神,即便是隔着一段距离,凌冽也很清楚地就瞧出了两个小人是他们俩:   画面很简单,也没有轮椅,他坐在一株高高的大树下,而小蛮王半跪着,伸出手亲昵地拉着他。   凌冽挑挑眉,刚准备开口说点什么,小蛮王自己就先红了脸,然后将那一副溢满了墨汁的宣纸揉成一团,他轻咳一声,又坐直了身子,像是下定决心般握了握拳,重新摊开来新的宣纸,准备再习字。   ……这小子。   凌冽好笑地摇摇头,慢慢地从后靠了过去。   乌宇恬风没注意到身后,他深吸一口气,提起笔来准备写,结果手背上忽然覆上了一只微凉的手,他被吓了一跳,整个人弹了弹,而后,耳畔就传来了凌冽清冷的声音,“握笔不是你这样的……”   “锅锅窝……”   “习字时、心要静,”凌冽打断他,将他的手指捏合成正确的姿势,然后手把手地教他,“横平竖直、一撇一捺,字与字之间都是相通的,你好好观察、就能学会。”   乌宇恬风的手不争气地抖了抖,大滴墨汁从笔尖坠落,晕在纸张上、让被抓包的他更加慌乱,“窝、窝……”   “静心,”凌冽心中在笑,面上却还是从容冷淡的模样,“看我写。”   乌宇恬风红着脸,讷讷地看着自己的手,在凌冽的引导下,他们缓缓地在纸张上写出了一个漂亮的“凌”字,虽被墨汁污了半边,却比他从前画的那些好看太多,他微微瞪大了眼睛。   “习字可不是一朝一夕能成的,”凌冽松开他的手,往后退了退,他扯过来一个软垫、抱在自己怀中,下巴搁在那软垫上,偏头看小蛮王,“大半夜不睡觉,明日行军,勇士们可要笑话你。”   小蛮王才因为“哥哥亲手教他写字”而胸口鼓噪,一回头见凌冽如此,听着他似怒还嗔的声音,浑身更像火烧一般,他手心手背都是汗,听见这句,便舔了舔嘴唇,忍不住强辩声道,“他、他们不敢!”   “噢,”凌冽笑,“这会儿又当自己是大王了。”   “……”乌宇恬风低下头,不敢看凌冽,他知道他的霜庭哥哥笑起来好看、也知道哥哥的声音好听,却不知道这清冷的声线带着一点刚睡醒的慵懒,竟然能这么撩人。   他觉得自己不能再待了,他今夜穿着随意,下|身就简单围了条筒裤,若是再待,他就要在哥哥面前丢脸了。   不安地挪了挪屁股,乌宇恬风将那点筒裤下的起伏藏到灯烛的阴影中,斟酌着措辞想要告辞。而凌冽看着他,没主意他身上那点窘迫,反而想到了另一层——   中军大帐,是将军、主帅所在。   他前几日昏着,自然没有细思,如今想来,小蛮王虽会在大帐中活动,却从没有留宿。   那这一夜夜的,他睡哪?   这么想着,小蛮王却也同时开了口,“锅锅好好休息,窝、窝要回去睡觉了。”   “……你睡哪?”   凌冽问得急,小蛮王没多想就答了,“有阿虎陪我,我睡外头树杈上。”   “……”   树杈上?   一国大王,放着营帐不睡去睡树杈?   “……”凌冽摇摇头,忽然想到身下这张软塌是他来之后新打的,中军大帐中除了软塌便是一地的绒毯,像样的床也没见着一张,他拧眉问道:“那之前呢?”   小蛮王挠了挠头,有些羞赧,“……地上。”   “什么?”   就在凌冽都快要怀疑小蛮王在蛮国遭人苛待时,乌宇恬风又红着脸,小声补充道,“窝、窝从小在树屋中住惯了,不、不喜欢睡床,以前,以前都是随意在地上铺个毯子就睡了……”   “……”   乌宇恬风尴尬,为自己的糙感到了十二万分的尴尬。   凌冽看着他叹了一口气,“中军帐中那么大的地方——”说完,又捏捏眉心,觉得有些疲惫,他默默地拉起被子,在对方不解的目光中,又轻声补充了一句,“外头天寒。”   “……!!”   这次,乌宇恬风听懂了,也明白了。   他那双翡翠色的眼眸倏然瞪大,凌冽却没有给他追问的机会,北宁王默默地侧过身去,只留给他一个高深莫测的后脊梁。   即便大帐内灯火昏暗,铺满整张软塌的墨发还是让乌宇恬风动容,浑身的燥热更加难散。   他咕咚地吞了口唾沫,闷闷地应了,推说自己要去洗漱,便转身熄灯、出了大帐。   这会儿,凌冽倒当真有些乏了,也没力气再去纠葛小蛮王此去是不是又一去不复返地去睡了树杈,他只是闷闷地想,即便在军中、他们名义上是夫妻、不便扎两顶帐篷,他也要问问伊赤姆大叔,能不能寻个周全方法。   夜色沉沉,等凌冽思虑着陷入梦乡,浸过凉水的乌宇恬风终于折返。   他记着元宵的话,在外头擦干了身上所有的水、散了水汽,才轻手轻脚地走进大帐。见凌冽已经睡熟,他原本拖来了常用的那张牦牛毡,可见凌冽侧身躺在软塌上的模样,他又忍不住往前挪了半步。   软塌上美人在卧,地上石灰岩冰凉。   看了看软塌,又看了看牦牛毡,乌宇恬风第一次没继续装乖,而是大踏步地走到软塌前,悄悄地掀开了被角看了看——   凌冽双腿受伤,其实并不喜欢侧躺,这姿势睡得并不舒坦。   小蛮王想了想,最后还是腆着脸爬上床。   他将凌冽轻轻翻过来,让人舒舒服服地平躺在他臂弯上,而他则侧躺着挤在那张软塌上,用自己浑身的热,暖着有些畏寒、手脚都冰凉的北宁王。   他看着凌冽,唇边绽放出融融梨涡——   上床前,他已将那牦牛毡提前拖到了软塌旁,牦牛的毛皮厚得很,即便明天天亮、霜庭哥哥醒来要老羞成怒*地踹他下床,落地时,也不至于屁股摔两半。   越想,乌宇恬风的嘴角便越上扬:   嘿嘿,他可真聪明!   作者有话要说:凌冽:(一国大王怎么可以睡树杈上)你上来睡吧。   恬恬:!!!哥哥这是邀请我吗?!   凌冽:同榻而卧,盖棉被纯聊天。   恬恬:嘿嘿,哥哥要我一起挤被窝呢!   (甚至为自己准备好了垫子,嘿嘿,今天的恬恬也特别棒!)   -------------------------------------   *老羞成怒:这个真不是错别字,可好几个小天使努力抓虫,先感谢,但是:   “老羞成怒”是汉语成语,意思是指由于羞愧到了极点、下不了台而发怒。出自清·李宝嘉《官场现形记》:“乌额拉布见田小辫子说出这样的话来,便也老羞成怒。”。其次:《儿女英雄传》第十六回 :“任他那上司百般的牢笼,这事他絶不吐口应许。那一个老羞成怒,就假公济私,把他参改,拿问在监。”等。   也有一种提法是:“老羞变怒”,如:孔尚任 《桃花扇·辞院》:“想因却签一事,太激烈了,故此老羞变怒耳。”   与大家熟悉的【恼羞成怒】指尖的区别:“恼羞成怒”的意思是由于羞愧和恼恨而发怒。指因自己一些难于启齿的事情被人戳穿而羞恼,发怒。其中的“恼”是发怒的意思,而“老”是指的发怒的程度。   ------------------ 第31章   仲夏京城, 暑热难当。   御史中丞、宣威将军并朝中几位大员上了数道请安折子, 一向勤勉于政的段宰相也破天荒地上奏,请小皇帝携合宫众人,到山中行宫避暑。   这些折子呈入宫禁,经了司礼监四位秉笔的筛选, 却还是原封不动地送到了小皇帝跟儿前。   他只看了面上一道就将那盒子搁到一边儿, 冲在旁伺候的小太监道:“你干爹手底下的人,差事当得愈发好了——”   小太监颈子一凉, 跪下连连告罪。   小皇帝却未发作,只似笑非笑地看着那摞折匣, 眼中露出一丝阴鸷。   自五月里,他便对外宣称, 太皇太后抱病。   御史中丞和宣威将军两人是太皇太后的至亲兄弟,自然急着入宫, 可他一反常态, 没有再称两人为“舅公”, 反而命内监用“后宫不见外臣”的规矩拦了。   一并拦下的, 自然还有舒氏那一门的宫人、他的生母想发设法想往外递的一道道密信。   至于段相,这人的妹子嫁入舒家, 从前置身事外, 如今, 大约从他的态度中瞧出了端倪,欲挽狂澜于未起,将这场外戚、皇权博弈的胜负攥于手心。   看了看跪在地上之人, 小皇帝哼笑一声:黄忧勤的手下都是人精,这些折子本不该递过来,如今却整整齐齐地出现在御案上, 足见其试探之心。   他年纪小,却并非傻子。   后宫未曾选秀,他若许了段相所奏,那便是要带着后宫中的女眷——太皇太后、太后等人外出,算是变相解了她们的禁足,也是同外戚和解。   若不允,黄忧勤之流便吃下一颗定心丸,往后的角逐,他们阉党会尽全力。   年幼的凌玜闭了闭眼睛,不耐地将那小太监叫起来,“去传朕的旨意,司礼监经手此事者,罚俸一月,小惩大诫。”   小太监松了一口气,连连点头称是。   小皇帝想了想,又指了指旁边的那一摞折匣,“还有这些,都原封不动搬回去给你干爹,如何处置,叫他自己个儿看着办便是。”   如此,几位文臣武将的奏折便石沉大海,眼见着夏日都过去一半,小皇帝还是照常三五朝会,没有动一点儿避暑的意思,也没有让任何人探知到太皇太后舒氏的消息。   再往后,就要准备秋闱和磨勘。   按着惯例,秋闱的新举都会对原本的朝廷格局造成冲击,而磨勘……   景华街以南,刘桥街上大舒府。   京人常将御史中丞所在的舒府和景华街以东、铜鼓巷的宣威将军府并称为“大小舒府”。   御史中丞舒楚仪站在窗前,看着院中无忧无虑扑蝶的小女儿,摇摇头,“陛下不动声色调换了审官院和考课院的考使,今岁磨勘,只怕要不好。”   坐在堂屋阴影中的宣威将军舒楚修则端茶碗哼笑,道:“凭他什么考使,难道还动得我们?”   御史中丞不赞同,磨勘于武将来说或许并不要紧,对朝官和州县郡长却有极大影响。这是文官每年的大事,考使不列班、不常设,却与钦差有着同样“先斩后奏”的大权,其考察的结果,将直接影响未来的仕途。   勤政清廉的,来年便能得到拔擢、恩赏;职事修举的,来年便要被罚俸、贬谪、甚至下狱。   说是考核官员,其实依旧是三方势力的角逐。   “陛下换得突然,那几个考使我也命人查过,他们虽无背景,却多半与黄忧勤有些干系。”   宣威将军脸色变了,“大哥的意思是……?”   “宫里至今对外称太皇太后重病,”御史中丞顿了顿,忽然问,“崇德在江南还好么?”   “他?可不挺好么,前儿还立了功,击沉了海寇一艘大船。”   御史中丞若有所思,而后又问,“听说,之前弟妹给他定了一门亲,择了沈家嫡女?”   不提这事儿便罢,一提,宣威将军便要怒,他重重地搁下茶碗,骂道:“呵,他娘替他周全,沈家小姐的家世、模样皆是一等一的好。结果,他复函一封,说什么沈家娘子喜诗词翰墨、他个糙汉文墨上不通,将来日子定过不到一块儿,直越过他娘、将信送到沈家拒了婚。沈兄被他气得不轻,差点没当场同我绝交!”   御史中丞叹了一口气,“……这孩子,倒依旧这般任性。”   “可不么?!”提起独子,宣威将军一脑门官司,“叫他去送亲,他当众下你我脸子不说,还同那瘸子越走越近。我听家臣说,他还眼巴巴地命人从江南往苗疆送点心!当真气死我!”   御史中丞转了几个心思,面色渐沉下来。   宣威将军继续道:“等江南事毕,我会想法上道折子,将那小子调往西州,若陛下执意要仰仗阉党,我们也得早些筹谋,备些兵力。”   御史中丞眯起眼睛,转身警告地瞪了弟弟一眼。   朝臣,尤其是他们这样备受瞩目的大家族,最忌惮有私兵。刚才舒楚修这话,若给外人听去,便与告他舒家谋反无异。他抿抿嘴,缓声道:“行了,事情还没到那一步,不必做这样坏的打算。”   宣威将军不满地哼哼,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崇德那边,请弟妹再留意,不行让杨老将军出面,他从小就最听他外祖的话。沈家嫡女,他不喜欢便罢了,沈兄那边、我会再去赔礼。他既以诗词文墨为由拒婚,可请老将军在军中将领里另择个武将家的嫡女,总之,作为大家族的长子嫡孙,这事儿上,由不得他任性——”   顿了顿,御史中丞转过身来,缓缓地离开窗边,来到了自家弟弟身边,他俯下身来,压低了声音继续道:“至于皇上和阉党,目前还未到鱼死网破之地步,你回去,从西州死士中挑几个得力的,让他们潜入苗疆去。”   宣威将军眼中闪过一丝精光,立刻明白了兄长的言下之意。   “我们也让陛下看看京中高门的诚意,”御史中丞笑眯眯地,眼神却狠毒,“既然陛下视北宁王为心腹大患、担心将来这位德高望重的皇叔掣肘,我们为臣子的,自会替他提前解决这麻烦。”   “自然,”宣威将军重新端起茶碗笑了笑,“舒家和圣上,本就同心一体。”   半个时辰后,替宣威将军牵马的两个小童,都感受到了自家老爷的好心情。   可望着天空中隐隐汇聚过来的乌云,他们实在不明白——   山雨欲来,天色阴沉暗淡,老爷到底有什么可乐的?   ○○○   南境,苗疆。   又几日行军,乌宇恬风和凌冽已率大军行至桂山附近。   百越国蓄谋已久、重兵压境,桂山两部不堪抵挡,退守到山下凤灵坞附近。凤灵坞是通往桂山“一线天”前的一处河滩,纵横交错的水道将这一片平原割裂成了大大小小的滩涂,远看好像渔网一般。   一路走来,他们遭了百越数次伏击:淬毒的冷箭伤了两头战象,趁夜色从水中摸上岸的百越刺客又悄无声息地杀了好几个蛮国勇士,小王子峤烙都险些被他们救走。   桂山两部的首领心中愧悔,又携部上前打头阵,可惜百越人在水道中来去自如,他们浩浩荡荡闯过去,反而做了活靶子,被早早埋伏好的百越人从水中跃出、一刀毙命。   蛮国众人由此群情激奋,若非伊赤姆阻拦,那百越国的小王子峤烙已叫他们生吞活吃。   战事要紧,几位首领商议后,觉得还是不能同百越在水道上纠缠,他们可北撤攀上凤灵坞旁的凰鸣山,从凰鸣山绕道,便可奇袭到桂山西北向。   只是,凰鸣山陡峭难行,碎岩极多,且他们能料算的、百越必然也能,势必会派人前往凰鸣山上盯防。   大约是恶战当前,小蛮王收敛不少,吃饭时没了那些突兀举动:一时端出一碗血红的“甜饭饭”,一时又变戏法般送上一碟鲜果子。   凌冽乐得清闲,军中的事儿,伊赤姆大叔愿意同他商量、他就听着,若不愿,他也不强求。   所以,当得知乌宇恬风要身先士卒、带一队勇士先去凰鸣山探路时,凌冽也只是微微皱了皱眉。当着众人的面儿他没有说什么,背地里却让影十一着两个影卫偷偷跟上,别闹出什么事端。   乌宇恬风去得时间长,这一日过去大半、太阳都落山了,也没见他回。   伊赤姆大叔吩咐完营帐内的部署后出来,便见凌冽裹着一身狐裘,整个人沐浴在夕阳金辉中,元宵不尴不尬地站在轮椅之后,见他出来,小管事欲盖弥彰地解释,“我们、我们就随便出来走走!”   果然,他说完这句话,就被王爷不轻不重地瞪了。   伊赤姆大叔莞尔,担心就担心了、等就等了,不过中原人爱面子,他上前也没有戳破,只道:“王爷,日落山中风大,您若风寒了,大王回来可要拿我问罪的——”   凌冽正想说什么,山道上却忽然跑出来一个蛮国勇士,那人脚步凌乱、身上挂着伤,他扑到大叔面前,急道:“不好了!大王在山上遭了埋伏!让您速速带兵去救援——!”   大叔一愣,嘴唇抖了抖,“……到底怎么回事?!”   那形容狼狈的蛮国勇士吸了吸鼻子,说百越国遣兵埋伏,大王刚上山就被前后夹击、如今还被困在伏击圈里,他也是好不容易才逃出来报信。   他说得绘声绘色,伊赤姆沉默了片刻便当机立断,让众人立刻拔营、前往山中救援。   整个军营打包收拾的时候,伊赤姆大叔为难地看了看凌冽,在他开口前,凌冽就摇摇头道:“我非柔弱女子。”   “我知道,可王爷您……”伊赤姆大叔想说,您千金之躯,磕了碰了大王都要生气,何必去前线受罪,等在后方更安全。可一见凌冽那寒星般的眼眸,他又想起了“大锦战神”四字。最后,他叹道:“那您可得顾好自己。”   凌冽点头,在大叔转身后,却若有意若无意地打量起那个前来通风报信的勇士——   他左肩上有一道很深的刀伤,如今已被毒医悉心地缠了起来,众人让他留下同其他伤员一道儿休息,他却挣扎着不让,还殷勤地要给大军带路,言谈举止间都是说不出的古怪。   凌冽不动声色,只悄悄同身边的元宵附耳低语几句。   元宵听着,面色凝重地点点头,然后就给影十一带去了话。   动身时已是日落,到凰鸣山时,天便完全黑了。   高耸入云的一座山,山上植被稀疏,远看过去没有一星半点儿的火光,也不知百越的伏击圈到底在何处。伊赤姆大叔谨慎,没有一股脑地让大军全部上山,而是选了几个得力的人先去查探。   大军停留在原地,凌冽身边恰好就聚集了之前一直躲在人群中,用妒忌和怨毒目光看他的纤细小勇士。小勇士蹲在一株高高的松树下,尽量离凌冽远,也下意识地缩着脖子,将自己整张脸都藏在阴影里。   他自以为藏得好,凌冽却很早就注意到了他。   大约是距离很近的缘故,这一次,就连元宵都瞧出来他的不对劲。   小管事矮了矮身,冲凌冽小声告状道:“王爷,有人不怀好意地盯着你。”   凌冽笑了笑,刚想说什么,却忽然看见那小勇士藏身的松树后有寒光闪现,他急急警告,“当心——!”手中弹出一直藏在袖中的铁钉——   北宁王这一手掷暗器的功夫,就算在当年的镇北军中,也是无人能出其右。   偷袭之人戴着铜面具,动手虽快,却还是被铁钉扎入了喉管。鲜血喷溅出来,洒了那还在发懵的小勇士一身。元宵一看这情势也急了,上前抓了他一把,“发什么愣呢!险些你就没命了!”   说话间,林中又窜出来十四、五个百越人,他们手持苗刀,气势汹汹地将他们团团围住。   ……果然。   凌冽在心里冷笑一声,手上的动作却很快,他根本不同那些偷袭者客气,指尖寒光闪烁,又放倒了靠近两个敌人。蛮国勇士们这会儿也反应过来,纷纷拿起苗刀反抗,凌冽抿了抿嘴,将元宵拽回来,让小管事自己小心。   伊赤姆大叔在军中的位置靠前,却离凌冽并不算远。   偷袭的人闯入,他却没有第一时间回防,可见,那边的状况也并不好。   林中喊打喊杀的声音越来越大,鲜血飞溅、闪动的火光几乎灼伤了小管事的眼,他一边扣紧凌冽轮椅的木柄,一边在心里暗暗骂了小蛮王好几遍——离开北戎战场后,他可没想到还要陪他家王爷打这种仗!   源源不断的百越人从林中涌出,好在伊赤姆大叔终于带人杀出重围,他模样狼狈,手臂被划伤,衣服上也沾了许多血,见凌冽无事,他松了一口气,人也跟着摇晃了一下。   “您没事儿吧?”   伊赤姆摇摇头,苦笑,“叫您看笑话了,那奸细……”   凌冽摆摆手,示意大叔不用多说,他现在回想起来,才明白为何自己一看那人就觉得奇怪——苗疆诸国所说的苗语有些细微分别,就好像中原各地百姓也各有各的方言。   蛮人话尾喜用去声,显得铿锵有力;而百越人则更喜平声,无论男女,听上去都显得柔媚。   那急匆匆跑回来的报信的“勇士”说得快,伊赤姆没主意,反是凌冽这几天有心观察、学习苗语,从中辨出这点点微末差别。   他心有疑虑,便不会打无准备之战:   北宁王府影卫悄无声息地出现从天而降,银铠素服、训练有素,手起刀落,就将那群百越人斩杀在地。   这次,不仅是伊赤姆大叔惊讶,几个围在凌冽附近的蛮国勇士也瞠目结舌,首当其冲就是那个被凌冽无意救了的纤细小勇士。   他呆呆看着凌冽、看着林中影卫击退敌兵后悄无声退去,只剩为首一个恭敬地站到凌冽身后,低声禀报着什么。   “您一早就知道那是奸细?”伊赤姆大叔问。   “也是凑巧——”凌冽笑笑,将前因后果说了说,伊赤姆大叔惊讶,他学中原官话用足了整三年,北宁王学苗语不过三天,却已经从中看出了这许多端倪。   他不由又想起了那些关于大锦战神的传言,心里又怕、又有一些宽慰——   还好,他们如今不用同这位王爷为敌。   两人这么一交谈,那边凰鸣山上却忽然亮起了无数火把。凌冽和伊赤姆同时戒备地看过去,却发现从率先出现在火光中的,是小蛮王那头吊睛白额的猛虎,大老虎的下颚上沾了点血,却依旧威风凛凛。   它神气地冲在场众人低吼了一声,然后耀武扬威地甩着尾巴让出路来——   乌宇恬风没事,他甚至没有受伤,他带兵回来,路上还歼灭了不少百越部队。那偷偷逃跑的奸细被他活捉,五花大绑、塞着嘴被摁到一旁。   众人在摇曳的火光中,皆长舒一口气。   乌宇恬风上前,他先将凌冽细细地上下打量一番,见凌冽确实没事后,他才放松下来。   凌冽好笑,他却没有给凌冽开口的机会。   乌宇恬风两眼一弯,甜甜地笑道:“锅锅你先跟老师去安营。”   凌冽没多想,跟着伊赤姆大叔转身离开,结果才行了一步,就听见身后传出一声极渗人的惨呼,然后,就是骨头咔嚓一声断裂的声音。   元宵则听见了猛虎“嗷呜嗷呜”的高呼,他掌心渗出一点冷汗,不敢再想之后林中传来的咀嚼声到底是什么。   百越国伏击失败、设下的圈套又被勘破,大军便顺利地穿过了凰鸣山,来到了桂山附近开阔的平原上。元宵推着凌冽的轮椅,刻意逼自己忽略了凰鸣山上四溢的血水,还有叼在猛虎嘴中的手臂。   京中传闻果然并非空穴来风,元宵缩了缩脖子,背心渗出不少冷汗。   安营扎寨的时间里,元宵烧了热水,要帮凌冽泡脚、按摩,清洗双膝上的旧伤口、上药。小蛮王正好得了时间,便同勇士们一道儿去打了水、在岸上进行清洗。   刚才守在凌冽身边的几个蛮国勇士,一面将凉水用瓢泼在自己身上,一面眼睛亮亮地感慨,“王妃好厉害!那么一小根铁钉,竟可以杀人于无形!”   “可不是!太厉害了,怎么练的,我有点想学!”   其中一个勇士这么一说,其他人也纷纷应和,他们的年纪不大,都在二十岁往下,对强者的倾慕与生俱来,却多少忌惮着远处和大老虎一同戏水的大王,闹了一阵,便讷讷地歇了心思。   只有那个先前还嫉妒凌冽的纤细小勇士,默默握了握拳,将这事儿放在了心上。   凌冽双膝上的伤其实已经结痂,但那是人双腿上的关节所在,元宵和孙太医一道,选了好几种温和调养的方子、制成了药膏,隔三差五地抹一抹,总希望能有奇迹发生。   两人上好药,元宵洗了手、正准备出去倒水,乌宇恬风却已带着浑身水汽走了进来。   他冲元宵点点头,元宵却想起了那头吃人的大老虎,甚至来不及日常地瞪小蛮王一眼,便火烧屁股般地端着水跑了。   乌宇恬风愣了愣。   凌冽却笑,一手支了下巴,问道:“来做什么的?”   他没忘记,那日他让小蛮王留下,第二日醒来却发现自己被整个裹进对方怀里。   虽然当下他确实惊骇地将小蛮王掀翻在地,但后来想想——那天的后半夜,却是这么多日来,他睡得最暖和、最踏实的一觉。   他睨着乌宇恬风,狭长的眉眼带着一点水色,撩人得很。   大约是放下了那点戒备,素来冷峻的北宁王露出了一点属于“七皇子”的调皮慵懒。乌宇恬风的喉结动了动,而后才小心翼翼地从身后变出两沓宣纸,小声道:“……锅锅答应要教窝习字的。”   习字?   在刚处理了一个叛徒、顺便打了场硬战后?   凌冽摇摇头,有点不赞许对方这裹挟私心的举动。   但小蛮王却一本正经地瞪大眼睛,“锅锅说过的!习字要日积月累、坚持不懈!”   ……得。   这是赖上他了。   凌冽知道自己拗不过,便冲乌宇恬风招了招手,让他拿着宣纸过来。   因为泡脚、按摩的缘故,元宵将原本摆在软塌旁的案几转了角、从正对帘帐改成了竖直,小蛮王想了想,没有挪案几,反而带着私心,凑过去将凌冽整个抱了过去。   凌冽撇了撇嘴,忍住了没发作。   习字能令人心静,老太傅的话、东宫的龙涎香,总能令他想起一些从前无忧无虑的时光。   研墨、蘸水,凌冽照旧捏着小蛮王的手。只是,这次他没教小蛮王写他名字,而是像老太傅一般,横平竖直、从最简单的笔画开始,小蛮王抿了抿嘴,最终没敢提出异议。   两人安静地写着,没太多交流,却在这一方大帐中,显出了一种闲适和宁静:像拥衾夜话的寻常夫妻,对窗剪烛,共话曾经。   不过,很快,这种安静就被一人冒冒失失的闯入打破。   此人红着脸,似是下了很大决心,他走进来的响动不大,凌冽率先转头去看,发现是那个皮肤偏白、身形有些纤细的小勇士。   小勇士低着头,没主意凌冽身边还有乌宇恬风,自顾自说了一串的苗语。   凌冽没多想,以为他来找小蛮王,转头想提醒乌宇恬风,却正好同听懂了苗语、面色不善抬头的小蛮王撞在一起。   小蛮王张口正欲骂人,偏那仓促的角度擦到了凌冽唇瓣,做成了一个亲吻的姿势。   “……”   凌冽眸光微动,小蛮王翡翠色的大眼睛却沉了沉,两人唇瓣相贴,凌冽都能感觉到小蛮王扑洒在自己脸上的呼吸又重又热。   而那边的小勇士终于抬头看清了一切,他僵了半晌,而后“啊”地惨呼一声,飞快地扭头跑了出去。   大帐帘幔起起落落,烛火摇曳、拖出了一道贴合而亲密的模糊剪影——   作者有话要说:羞羞脸,恬恬和哥哥都是羞羞脸~   另外,我强烈建议,既然抱着小蛮王暖和,哥哥你认真考虑一下,从此以后都抱着暖恬恬入睡好叭~?   ----------------------------------------------   PS.为了不发生上一章的杯具,期望自动感谢不漏_(:з」∠)_   感谢在2022-06-30 17:39:38~2022-07-04 16:49:3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九方璇枭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Lucia 50瓶;小斐小斐弃衣从文 29瓶;初吻凛冬 25瓶;阿赞要快乐 20瓶;无言语之 10瓶;林宁 9瓶;兵兵、25885785、啾啾 7瓶;妆余不愚 6瓶;惨绿少年、Mr.R、疯批大美人、糖、阿色 5瓶;长安某 4瓶;白、桃一一一一一 3瓶;辰月、37225962、未泷、夏竺、虚无 2瓶;60404397、有缘龄林、反派官配、大宝、某木、35319260、玖、58196038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2章   直到那仓促的脚步声消失, 凌冽才后知后觉地想要推开小蛮王。   他出生皇室, 从小被父皇如珠如宝地捧在心尖,后来,嫡母和皇兄虽有算计之意,却也待他极好。宫人拜高踩低, 在父皇驾崩前, 他过的都是舒心顺意、无忧无虑的日子。   他与皇兄相差八岁,在他记事时, 太子妃已入东宫。   当时,皇后极在意声名, 东宫中便没出现姬妾和通房丫头。以至于凌冽出入太子府上,见到的都是皇兄皇嫂的相敬如宾、发情止理。   至于十七岁后北上从军, 郭云老将军一家待他亲厚,老夫人当他是亲子, 却到底碍着他皇室身份, 不能冒然替他张罗婚事, 郭家两兄弟自也不会同他聊那些房中旨趣。   军中纪律严明, 他听过普通士兵偷偷议论哪个姑娘腰细、肤白,却没见过狎昵、调戏的手段花样。   如此, 唇瓣贴合, 他只觉得热, 胸腔吸入的空气都染上了小蛮王的味道。   小蛮王好像还挺喜欢抱着他讨要亲亲,偷偷香他一口,像捡到宝那样高兴。每到这种时候, 凌冽就觉得这小蛮子像极了他在镇北军中照顾过的猎犬,一根骨头,就能扑上来摇着尾巴、舔他的手。   乌宇恬风不知自己被凌冽当成了大狗, 他其实不爱委屈自己,机缘巧合得来的机会,在他看来便是神明的指引,因此,他用舌尖一遍遍温柔地舔吮着凌冽的唇瓣,从微微开合的唇缝中、强势蛮横地闯了进去。   “唔……”   凌冽来不及躲闪的舌尖被捉住,暧昧的水声响起,他只觉箍在自己腰上的手臂愈发紧,唇瓣上传来重压,小蛮王那头金灿灿的头发散落下来,将他整个人裹入了名为“乌宇恬风”的茧。   与之前醉酒、解蛊不同,这次他很清醒,所以清晰地意识到一些陌生的变化,麻麻痒痒的,似乎有一股热意从交缠亲吻的唇瓣开始,顺着血脉通往四肢百骸,让他浑身发软。   这让凌冽生了畏怯,一急、手上的力气便大了些。   “呜——!”   小蛮王吻得投入,一时不防,被他整个掀翻在地。   凌冽揪着前襟大口喘息,狠狠瞪了小蛮王一眼后,抬起袖子来重重擦过唇瓣。   乌宇恬风被摔了一下,稍冷静了些,他气息甫定,抬头便见——凌冽的嘴唇充血,艳色薄唇配上他那双狭长带怒的眼,倒不似在恼,而像床帷间的嗔怨了。   他沉沉绿眸中闪过一丝戏谑的光:哥哥好笨。   凌冽定定心神,抬眸就看见小蛮王嘴角那来不及收敛的笑,他心头火起,忍不住伸手拧了小蛮王一把。   小臂内侧的肌肤细嫩,凌冽没留余地,小蛮王当场就捂着右手嗷嗷嚎起来。   可他已经占了好大的便宜,心里高兴,脸上又痛又要笑,最后就变成了一个傻表情。凌冽见他这样,如何不知这小混球心思,他羞恼得很,扯过软垫又要摔他。   乌宇恬风忙将软垫接在手中,温声哄道:“锅锅不气、不生气,窝告诉锅锅一个秘密!”   “……”   “什么秘密?”   乌宇恬风笑了一下,盘腿坐起来,将那软垫薅在怀中抱紧,他双臂交叠在软垫前、下巴搁在软垫上,金灿灿的长发铺了满地,他偏着脑袋、冲凌冽露出融融梨涡,“是关于百越国哒!”   凌冽看着他,沉默了片刻,无奈地撇了撇嘴。   不得不承认,小蛮王很会撒娇,而偏他心软吃这一套。   大高个子小麦色皮肤的一个金灿灿小太阳,用宝石般的绿眼睛温情脉脉地看着你,凌冽摇头,他真是一点儿办法也没有,“……说说看?”   乌宇恬风乐了。   他抱着软垫闷笑一下,才将他从百越国奸细口中审出来的细节一一说明:   百越在凤灵坞的水面下藏了数千“水鬼”,还调集了三五百战船和小舟藏在靠近桂山的各处水道中。凰鸣山上的埋伏只是百越部队中很小的一部分人马,伏击不成,他们还会想办法靠水战取胜。   水战上蛮国并无优势,即便他们能绕到凰鸣山靠近桂山西北,后援也还是会被百越战船截断。   凌冽听着听着,却走神了一瞬,他打断小蛮王,“这样多的细节,都是那奸细自己说的?”   “是窝审来的!”   凌冽这才想起那猛虎嘴中叼着的半截手臂,他眨了眨眼睛,意味深长,“你都……那样审人的?”   “唔?”小蛮王认真地摇摇头,一点儿不害臊,“是阿虎吃的,窝什么也不知道!”   帐外,趴在树梢上的大老虎耳朵动了动,滴溜溜转着的兽瞳中闪过一丝不屑,而后甩了甩长尾巴又闭上眼睛趴下去——   ○○○   得知百越的兵力布置后,伊赤姆大叔在军帐内做了个简易沙盘,将百越国可能藏有战船的水道一一标注。而乌宇恬风则将原本的大军分成了三个大部,一部继续翻越凰鸣山去桂山西北探察,两部原地驻扎,而桂山两部则守着凤灵坞。   凌冽坐在旁边静静听着,偶尔被伊赤姆大叔问了,便提一些自己的见解。   南境诸国逢战所用的兵法不多,不似戎狄那般狡猾,百越所用的战船更是江南一早就淘汰的单篷船,不少前来伏击、刺杀他们的百越人甚至还划着竹筏。   伊赤姆大叔在中原游历三年,见多识广,遇战,经验上却还不如乌宇恬风娴熟。   小蛮王别的事情上混不吝,谈及战事,却能侃侃而谈,时不时提出一些让凌冽都惊艳的点子。   如此,他们三人聊着聊着就忘记了时间。   晌午,元宵转到第三圈时终于忍不住跺脚、冲中军帐大喊,“王爷!您若再不出来吃饭,我可就将您的份儿全吃光了——!”   一句不够,元宵想了想,又似模似样地砸吧了两下嘴,继续道:“今个儿我可接到了游隼从江南带来的包裹,里头可装着青梅饼、五香豆、枣泥糕、茶心酥、花生仁糖和您最喜欢的樱桃冰酪,您若再不出来——”   大帐的帘子动了动,先出来的伊赤姆大叔看着元宵忍俊不禁,“没想到小元管事还会报菜名。”   “呸,我这是数来宝!”   凌冽是和乌宇恬风一道出来的,小蛮王推着轮椅,凌冽便可双手环抱、他微拧着眉,瞧着小管事慢腾腾道:“樱桃冰酪,你倒说说看,什么样儿的游隼能日行千里、保冰棱从江南运来不化?”   “嘿嘿——”元宵憨笑一声,上前来不客气地挤开小蛮王、接手了轮椅,“我这不是为了请您出来吃饭嘛,您脾胃虚,再不吃饭待会儿可要痛了。”   凌冽却看了看停在不远处的游隼,忍不住扶额:他这小管事、怕不是要被舒明义用这一摞摞的点心骗了去。   被攮开的小蛮王在原地愣了愣,而后他悄悄揪住伊赤姆,压低声音问道:“樱桃冰酪是什么,老师你知道么?”   “……”伊赤姆大叔僵了半晌,恼了,也不管外头是不是有一众勇士在看,伸手就弹乌宇恬风脑门,“知道个屁!中原的点心精致得很,比中原官话还难一百倍,别想了、你学不会的!”   乌宇恬风委屈地撅了噘嘴,呜呜两声后,多少有点不甘心——   勤能补拙!   凭什么不给他一次机会!   四人前前后后到桌边落座,令凌冽哭笑不得的是:元宵和小蛮王一左一右将他夹在中间,两人稚童般斗气,这边给他添上一筷子烧肉,那边就要送上一勺碎肉丁,活像填鸭似的。   “啪”地一声,凌冽搁下筷子,看了一眼还在冲小蛮王扮鬼脸的小管事,“元宵!”   小管事撇了撇嘴,端起碗来不甘不愿地看小蛮王一眼。   凌冽摇摇头,也拍了拍小蛮王的手背道:“吃你自己的,这么多我吃不下,会浪费。”   诚然,乌宇恬风再怎么在凌冽面前装乖,他也比元宵虚长几岁。南境民风淳朴,于感情上却比中原热络开放,元宵是孩子,他却已是男人。   男人在这种时候,当然不会忤逆心上人,但他会有更好的。   于是,乌宇恬风还是给凌冽添了一筷子水蕨,在他疑惑抬头时,乌宇恬风托起下巴,笑盈盈地,“锅锅放心,你次剩下的,待会儿窝来将它们扫光便是!”说着,他又眨眨碧色眼眸、舔舔筷子,“保证不浪费!”   除却施舍和大家族中彰显地位,馂余*,是极亲密的事情,如乳娘哺育幼子,或君恩重的极致宠溺。   毫不嫌弃地吃别人吃过的残羹冷炙……   凌冽噎了一下,耳廓红了。   旁边的小管事气不甘心地瞪大了眼眸,他指着小蛮王想说点什么,却因嘴里塞着饭的缘故,只能发出唔唔声,闹得大叔连忙上前来拦,顺便训了乌宇恬风几句。   乌宇恬风自始至终都在笑,他身后若有翠尾,凌冽相信,此刻定已灿烂地开了屏——   闹腾腾地吃过午饭,凌冽被元宵推着去睡了个午觉,乌宇恬风却被伊赤姆大叔拎着耳朵去查看军中的物资。等凌冽午后醒来时,昨夜冒冒失失闯入军帐的小勇士,才又捧着一只竹篮闯进大帐来。   他进来时,凌冽刚起,满头墨发披散着,元宵正在他身后帮忙束发。   小元管事对陌生人有天生的警觉,立刻横眉拔高了声音,“干什么的?!”   小勇士被吓了一跳,原本要跪不跪的,这会儿双腿一软就“扑通”跪在了地上——苗疆倒没有中原那些“男儿膝下有黄金”的讲究,但他们苗疆的大礼是单膝下跪,双膝跪那都是俘虏才做的事。   他脸更红,捧着竹篮的手都微微颤抖。   “你别吓他,”凌冽自己拿起梳子,示意元宵过去将人扶起,“有什么事儿么?”   “窝!窝叫索纳西!”小勇士唐突地报了自己大名,然后他又将那篮子往元宵怀中一塞,朝着凌冽就是咚咚两下磕头,“华邑姆!窝、窝想拜您为师!”   元宵傻了。   凌冽绑发带的手也顿了顿。   索纳西伏在地上,也不管凌冽和元宵表情,凭着那一点勇气将想说的话一股脑倒出,他说得很急,别别扭扭的中原官话混杂着大量苗语,好在凌冽这些天学了不少,连猜带蒙地大概明白了他的意思。   这小伙子大约是因他那一手暗器惊艳,生怕凌冽拒绝,还带了不少亲手采摘的新鲜瓜果做“礼”。   “索……纳西?”凌冽试着唤了下他的名字,“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想学这个?”   他放软了声音,落在小勇士的耳中就显得分外亲切,偌大的小伙子猛然抬起头,看着凌冽就红了眼睛,凌冽被他吓了一跳,以为无意间触及了对方的伤心事,连忙补上一句,“你若不想说,也没事的。”   索纳西摇摇头,其实他有很多原因,但此刻,他只道:“窝、窝想被人看得起!”   看着他坚定而充满了期待的眼神,凌冽仿佛看见了从前镇北军中那些缠着他要他教他们射箭的小士兵,他忍不住翘了翘嘴角,冲元宵招了招手,“去拿我那暗器匣子。”   索纳西不解,元宵则没好气地踹他一脚,“王爷这是答应啦!”   后来,抱着竹篮离开的小管事气呼呼的:王爷本就因为战事忧思劳神,怎么还要收徒弟!哼!苗疆上下,怎么尽是花言巧语、专营魅惑的坏东西!   ○○○   几日后,百越驱策战船奇袭了凤灵坞的桂山两部。   虽两部早就防备,但百越狡猾,在这块滩涂上吃了败仗、就弃船入水离开,那边又有船只源源不断地靠拢,总之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不断骚扰,闹得两部勇士不厌其烦。   得到消息后,乌宇恬风皱眉,带着他的老虎攀上了附近一株大树,居高临下地远远看着——   百越此举怪异,与他们素来横冲直撞的作风不同。   倒像是故意为之,意在……   他眼皮一跳,当场就从树上跃下来拦住几个巡逻勇士,“老师呢?”   勇士们还没回答,那边的军营内就一阵骚乱,伊赤姆走过来,面色难看,“峤烙被人救走了!”   似是为了应证他的话一般,凰鸣山那边又“嗖”地一声升起了一枚信号弹,明晃晃地炸裂在午后的蓝天上,冲天喊杀声响起,百越国似乎等的就是这个——他们没有掣肘的时刻!   乌宇恬风黑了脸,当即下令让众勇士集结:百越,欺人太甚。   众人纷纷领命去了,收拾各自的武器、驱策战象准备同世仇决一死战。乌宇恬风身边的大老虎也甩了甩尾巴,准备跟主人去找“好吃的”,然而风中却隐约传来一股好闻的香气——   它细嗅了两下,金色的兽瞳亮起来:是那个人!   “不必如此兴师动众,”属于北宁王的清冷声线响起,凌冽的木轮椅缓缓轧过柔软的青草,“你若信我,便命人去准备桐油,再拨五百善射的弓手给我。”   乌宇恬风愣了一下。   凌冽身着蓝色劲装,肩上披着带毛领的墨色大氅,他手中捏着一柄铁骨折扇,他看着小蛮王身后微微摇动的树梢,浅笑道:“起风了——”   凤灵坞的水道纵横,虽方便了熟识水性的百越,却也利于蛮国。   战场上一动一静都是战机,凤灵坞的水流都不是死水,只要是水,就有往低处流的天性。整个凤灵坞的地势西高东低,水流都是自西向东、自北向南,穿过百越国涌入南洋里。   如今西南风起,若是将桐油倒入水中,水流涌动、油浮其上,自然会将这些易燃的桐油、沾满百越船只。适时,再用一点火攻,虽不至于重现昔年书中火烧赤壁的盛景,却也足够让百越国船上、水中的勇士受罪。   乌宇恬风瞬间就明白了凌冽的意思。   他看着坐在轮椅上似笑非笑的北宁王,军营中的嘈杂和来往勇士都变得模糊,他的世界里只剩下了凌冽,他受蛊惑一般、往前迈了一步,而后顿住、低头捂着脸闷笑起来。   伊赤姆大叔也明白了,他感激道:“王爷说的哪里话!我们自然信您!”   说着,大叔极快地按凌冽想法布置下去。蛮国所用的牛角弓都是重弓,虽不似中原那般精致,但射程极远,不一会儿,就将整个凤灵坞变成了一片火海。   百越的船只被引燃,他们依样入水,却因水浮桐油之故,一碰便满身大火。   凄厉的惨呼,瞬间响彻天穹。   乌宇恬风最终没有让凌冽过去,他自己也陪着凌冽站在山峦高处,两人远远地看着战场。凌冽白皙的脸被火光映成金红,他看了一会儿,默默垂下眉眼,在心里告诉那个死在百越手中、他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小勇士——   希望眼前的一切,能令他安息。   两人默默地站了一会儿,伊赤姆那边又传来好消息:逃跑的峤烙被一个勇士发现,他连追数余里,杀了十多个百越勇士后,顺利将峤烙给活捉回来。   凌冽和乌宇恬风回去,正好看见被众勇士围着恭喜、红着脸的索纳西。   他受了点轻伤,脸上也蹭破一大块儿皮,但听说他一路上骁勇无比,被杀掉的百越勇士都是被钢钉一击毙命。   从前总喜欢同他开玩笑的几个壮实勇士,这会儿目光灼灼地看着索纳西,软了声音央著他、求他教他们这一手掷暗器的本领。而索纳西虽有些不好意思,但脸上却带着畅快的笑意。   “……”乌宇恬风看了一会儿,心尖有些酸酸涩涩的,他蹲下来,闷声问,“锅锅教他的?”   “不可以?”凌冽笑着反问。   “唔……”乌宇恬风看着凌冽,最终将脑袋埋入凌冽膝间,“晚上锅锅要多教窝两个字才可以!”   凌冽忍俊不禁。   此战,百越惨败,数百船只焚毁、大量勇士被俘,凰鸣山上的先头部队也抓回不少俘虏。两部首领将战利品送来时,元宵和乌宇恬风两人正在为凌冽到底爱吃什么拌嘴——   “我从小就跟在王爷身边!他爱吃什么我比你清楚!”   “这么多年你都没发现锅锅爱吃果果,可见你并没什么本事。”   “……那是你用了奇技淫|巧!”   “这叫各凭本事。”   看着这幼稚的两人,凌冽和伊赤姆大叔都无言透了,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将目光转到了那些战利品上:   送来的不过金银铜器、刀枪剑斧,也有不少从沉船中捞上来的木箱、柜子桌椅。   凌冽对这些不感兴趣,乌宇恬风原本也只是草草看了一眼。然而,当四位蛮国勇士将一张横阔快足一丈的弥勒榻扛上来时,凌冽目所能见地看见小蛮王那双碧色的眼睛陡然亮了起来。   他来不及阻拦,便见小蛮王“噌”地一下站起来,声音无比洪亮,“这个留下!”   几个勇士愣了愣,而后都别过头去闷笑起来——   寻常软塌三四尺,一人卧,尤嫌挤。   一丈为十尺,这弥勒榻可宽得惊人,并排躺四个人上去折腾都没甚问题。   想着大帐内那张窄榻,凌冽手中的筷子“啪”地一声,掉了——   作者有话要说:*馂余:音junyu,指吃剩馀的食物,引《礼记·郊特牲》:“厥明,妇盥馈,舅姑卒食,妇餕餘,私之也。”   --------------------------   恬恬:哇!好大床!留下留下!   凌冽:!!!!   ------------------ 第33章   那弥勒榻以紫檀、黄杨二木打造, 三面的围栏上嵌有五彩花鸟瓷板, 造型精致古朴,一看就是从南洋贩来的珍品。捞起来的东西寒气重,即便要用,也得风干、晾晒上几天。   可小蛮王心急, 恨不得昭告天下他今晚就要睡在这张大床上。   蛮国众勇士有心替他分忧, 竟想出个荒唐主意:将那弥勒榻用竹竿绑好、架起来,四五人一组地抬着去火塘上烘烤。旁边等着的勇士们无聊, 便在夕阳余晖中唱起了苗疆古老的歌谣。   那歌谣的旋律简单,但节奏起伏极强, 勇士们干等也是等,便围着火塘跳起了传统的跳月舞。   乌宇恬风被伊赤姆大叔带走, 没看到这般“盛景”,倒是凌冽教完索纳西归来, 和元宵一道儿意外地撞见了这一幕——   凌冽:“……”   元宵一言难尽, 他看着那群人张了张口, “王爷您说, 我今晚去他们晚饭里添点儿巴豆怎么样?”   凌冽不咸不淡地看了小管事一眼,叹了一息, “……去备水。”   “啊?”元宵没反应过来, “王爷, 凉水加巴豆没效的,凉水要加二斤炒黄豆才会拉肚子呢。您这法子也忒麻烦了,我还要先炒黄豆什么的……”   “……什么跟什么, ”凌冽无奈透了,“我是说让你备水,我要沐浴更衣。”   “啊?”元宵眼睛瞪得滚圆, 他不可置信地看自家王爷——人家都拉开架势,又是弄来一张大床,又是载歌载舞的,恨不得将“我想睡|你”四个字写在脑门子上。   怎么他家王爷不仅不生气,还要、还要沐浴更衣?!   这不整一个洗白白,然后自投罗网么?!   不是,现在苗疆的公狐狸精手段这么高明的么?不过给王爷多夹两筷子菜、用一两盘果子,学着写一两个中原汉字,就能、就能哄得他家王爷……这般如此?   元宵掐了自己大腿一把,先将凌冽推回大帐中,而后他脑子发懵、踉踉跄跄地从大帐中出去烧水:北宁王妃怎么可以是一个牛高马大、金发碧眼的蛮子!   凌冽坐在案几前拆着脑后发带,他不知小管事心中的弯弯绕绕,只道天气闷热、身上黏腻不适,正好沐浴放松片刻。   至于小蛮王……   他看着自己膝上的雪白狐裘,那上面,不知何时落下了一根长长的金色卷曲发丝。   ○○○   大约是凤灵坞需要处理的事情太多,晚饭小蛮王和伊赤姆大叔都没能赶回来吃。少了闹哄哄斗嘴、故意往他碗中添肉夹菜的两人,凌冽难得觉得这顿饭吃得过于安静。   勇士们闹了小半日,竟真将那弥勒榻烘干,他们热忱地将大床抬进大帐中,并堂而皇之地将那张窄榻、当着凌冽的面儿烧了个干净。   凌冽:“……”   蛮国勇士们不知北宁王心思,只在接触到他寒星般的目光时,脸上露出些不好意思的笑容。   憨憨的,让人哭笑不得。   元宵已经被刺激得麻木,饭后收拾完碗碟,还面无表情地去铺了床,厚厚的棉絮垫了一层又一层,他这边动作着,那边乌宇恬风终于带着一身热汗赶了回来——   “霜庭哥哥!”   凌冽面容冷峻地倚在案几旁,手中捏着一册书。   乌宇恬风一开始没注意到弥勒榻,他只笑盈盈地走过来,半蹲到凌冽身边,“嘿嘿,还好阿虎跑得快,总算赶回来跟锅锅习字。”   习字?   凌冽一愣,而后飞快合上手中的书,“习字……?”   “窝们说好哒,锅锅今天要多教我两个……咦?”起身去翻宣纸的乌宇恬风,终于发现了中军大帐内多出来的大床,他眼睛亮起来,“这锅床……”   旁边的元宵在心里哼了一声:你就在王爷面前装大尾巴狼吧!   他愤愤不平,对着小蛮王发难,将蛮国勇士的所作所为和盘托出,然后从脚踏上跳下来,凶巴巴地说道:“王爷身子虚!你可不许胡来!”   凌冽:“……”   乌宇恬风:!!!   元宵说完,心痛地看了凌冽一眼,虽然小管事年轻,但凌冽就是从他的眼中读出了一种“老学究看失足少女”的痛惜和愤怒。   小管事蹬蹬蹬走了。   剩下满面尴尬的凌冽,还有被惊喜冲昏了头的乌宇恬风。   “霜庭哥哥,窝……”   “我没那意思!”凌冽看着乌宇恬风脸上的欣喜,急爆出一句,而后又觉得自己这话说得欲盖弥彰,他低下头,脸上发烫,又慌乱地补上一句,“别误会,我、我不是……”   乌宇恬风看着他,第一次从战无不胜、四夷拜服,令皇室和臣工忌惮的“北宁王”外壳下,看见了他漂亮哥哥柔软脆弱的一面——   凌冽没束发,墨发披散在脑后,柔软而缱绻地同他身上浅蓝色的长袍裹在一起,他狭长的眼眸中带着闪烁的水光,耳廓已经通红,两颊上也不断有红云攀升。   他被宽大广袖覆盖的手指微微蜷缩着,像草原上新发的笋芽一般。   乌宇恬风笑了。   别的时候,哥哥聪明机敏,算计峤烙、击退百越,即便被阿曼莎针对、被灵巫下蛊,他也从未露出这样的神情,好像他再靠近一步,他就要化身成受惊的猫咪、胆怯的白兔——   哥哥好笨。   但他好喜欢。   乌宇恬风第一次为自己攻打中原的决定感到庆幸,更为凌冽决心留下感到感激。他从小那般在黑暗中挣扎着走到今日,就好像大巫所言——那些都是神明给他的历练,为了让他遇见最好的。   而霜庭哥哥,就是最好的。   “你笑什么?!”凌冽恼了,他忍不住用书丢他,“有、有什么好笑的!”   被凌冽这么一扔,乌宇恬风反而“噗”地一声笑出来,在凌冽发火前,他扑下来,双手揽住凌冽削瘦的肩膀,将他整个人都困在他怀中。   “你——!”   “窝只是想让锅锅晚上睡得舒服些,”带着热气的声音洒在凌冽颈侧,“窝啊,也没有那个意思。”   乌宇恬风的体温本就偏高,他大概是跑回来的,整个人腾腾冒着汗,让被闷在其中的凌冽觉得自己活像是被装进了一个大蒸笼里,而且,这人说的这什么话!   倒打一耙,倒像是他先寡廉鲜耻似的。   凌冽被从后拥着,没法儿瞪小蛮王,只能盯着案几生闷气:你最好记住你今天说的话!   最后,乌宇恬风主动找了个他身上挂着汗、要去找汗巾来擦擦的台阶下,让两人都得了时间冷静下来,之后,就是按着往常那般,一个教、一个学,认认真真地在大帐的烛火下,写了几页大字。   大约是认真用心的缘故,小蛮王的字渐渐有形,横平竖直写得还算不差。   凌冽点点头,觉得他能如此已经不错,便说了今天到此为止。   然后,他本想按着往常唤元宵进来伺候洗漱,却忽然想起午后他已经洗过。这会儿,凌冽终于后知后觉地从自己沐浴的这件事儿中咂摸出一点儿别的意思来,他颈后微微渗出一点汗,一时有些茫茫然不知所措。   他的这些细微变化都落入了乌宇恬风眼中,他家漂亮哥哥好不容易放松,这会儿又像是炸毛的猫儿般、两只耳朵都往后缩了缩,他在心里好笑,面上却坦然地冲凌冽道:“锅锅先睡,我还要出去沐浴!”   呼……   凌冽暗松了一口气,在小蛮王掀开帘帐离开后,紧绷的肩膀微微垂了垂。   他用左手轻轻捏了捏右手掌心,里头渗出的汗渍在摇曳烛火下闪着一点细碎的光,凌冽呼出一口气,最终还是选择提笔默写《本愿经》。   大帐之外,将自己整个浸在冷水中的乌宇恬风同样不好受,他闷闷地趴在河滩上,直到数完了眼前的一片小草,都没能完全冷静下来。   无奈,他只能盘腿坐在溪水中,开始默默地念大巫教他的繁复经文。   等乌宇恬风冷静下来,残月已经攀上了树顶。   他长舒一口气,擦干身上的凉水后,却意外地发现大帐内竟然还亮着灯。他担心地掀开帘帐走进去,却发现凌冽趴在案头上,竟又写了好几页蝇头小楷,“锅锅你……”   凌冽被他吓了一跳,微微顿笔,轻声道,“你先睡,我写完这篇。”   乌宇恬风凑过去看了一眼,见满纸上都是“如是我闻”、“无量阿僧祇”之类他看不懂的词汇。挠了挠头,他本想劝凌冽别写了、早些休息,却在凑近时,看见了凌冽又一次微微红起的耳尖。   !   这下,乌宇恬风了然。   他忍笑着后退两步,点点头,径自转身朝着那弥勒榻走去。   听着身后窸窸窣窣的声音,凌冽的耳尖微微动了动,手上的字也有几个变了形,他深吸一口气,那些好不容易压下的热意和躁动又席卷而来,让他忍不住用左手扶住右手手腕,逼着自己继续——   虽不乐意,但北宁王府管事铺的床极舒适,躺上去像睡在云彩里。   乌宇恬风从没想过床铺还能软成这样,他趁凌冽不注意,撒欢地抱着被子在床上滚了一圈。而后,他拥着锦衾,露出结实的胸膛和好看的腰线,以手支着脑袋,就那么侧躺着看着凌冽。   凌冽登时觉得自己后背要被那灼热的视线烧出两个洞来。   “霜庭哥哥。”   “……嗯?”   乌宇恬风姿势像醉卧美人榻,他笑盈盈地问,“锅锅泥素不素怕窝啊?”   凌冽噎了一下,“没有。”   乌宇恬风唇边的笑意更甚,他轻轻拍了拍自己身侧空出来的床铺,“那锅锅为什么从刚才开始,便看都不敢看窝?”   “……”凌冽大约是被他欺负恼了,愤愤地转过身,“都说了!我在习字!习字的时候不可轻易打扰!”   乌宇恬风闷笑。   凌冽却因为瞪他,无意中撞见了一大片结实的小麦色肌肉,还有那些被烛火勾勒出来的优美线条。小蛮王金色的长卷发铺在脑后,一双碧色的眼眸盛满了温情。   乌宇恬风露出浅浅梨涡,忽然唱道:“好哥哥哟喂,情深深哟喂,夜儿深深月圆圆,阿妹等你吖依阿喂——”   “……”凌冽气极了:多大的脸,好意思管自己叫阿妹?   乌宇恬风低笑,长手一伸,就夺了凌冽手中笔,他软了声音,糯糯道:“天色很晚啦,锅锅再不睡觉,阿妹可就要过来将你抱起来了。还要罚你、用笔在你脸上画胡子,把你化成小花猫!”   凌冽挑了挑眉。   乌宇恬风则笑嘻嘻地用笔虚虚画了两下,捏着嗓子学道:“喵——”   终于,凌冽忍不住,“噗”地一声被他逗笑了。   实在没了办法,凌冽摇摇头,重新从小蛮王手中拿回毛笔,知道今夜他这一篇本愿经是默不完了,便干脆作罢,吹熄了灯火、不给小蛮王时间,便翻身上了床。   “要睡便睡,哪这么多废话。”   “……”这话让乌宇恬风又憋了一阵笑:要睡、便睡?哥哥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弥勒榻三面都有围栏,围栏上面镶嵌着精致的纹绘瓷板,乌宇恬风看凌冽裹着被子,在那唯一没有围栏的一面缩成一团,便动了心思,将他连人带被子抱起来滚了一圈,换了两人里外的位置。   “霜庭哥哥快掉下去啦,窝睡外侧就好。”   凌冽被他这么一抱一滚,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差点没当场惊呼出来,等脑袋靠到枕头,心里又愤懑地生出一些好胜心,他不高兴地撑起自己,借着力道一翻身,又来到外侧,“我睡里侧不习惯!”   “窝起得比锅锅早!”又换回来。   “我、我夜里要起来的!”凌冽将他踹回去。   “窝也要起来、很多很多次的!”乌宇恬风又将人给裹了回来。   ……   前儿凌冽还觉得元宵同小蛮王斗嘴跟个稚童似的,殊不知这会儿的自己和小蛮王打闹,更是幼稚。两人滚来滚去,将整张大床上的被褥都揉成了一团,最后,还是体力、身形都有巨大优势的乌宇恬风胜利。   他气喘吁吁,从后拥着凌冽,两人墨色、金色的长发凌乱地缠绕在一起。   “嘿嘿,窝赢啦!锅锅睡里面!”   凌冽累得不行,元宵这床铺得太软,褥子太多热得慌,他蹭了蹭鼻尖上的汗,终于累极、无奈地用手肘捅了小蛮王一下,“松手,别这么勒着我!”   乌宇恬风见他确实发虚,便微微后撤了些。   凌冽困倦,却因为这点床帷内外侧的纷争,意外地想到了从前,他半阖着眼眸,喃喃道:“其实按着中原规矩,合该是我睡外侧的……”   “嗯?为森莫?”   “呼……”凌冽打了个哈欠,轻声道:“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那时,凌冽还是七皇子,皇兄大婚那年,他刚足七岁。   七岁的男孩正是皮实的时候,他没有观完礼,便偷偷地寻了个理由溜出去,然后躲开了东宫侍卫的巡逻,混到了东宫的新房当中。说是新房,其实就是平日的太子寝宫,只是换上了大婚专用的拔步床。   那繁复的木床像一间精致的小屋,从两侧合上“窗户”后,还能在床铺和脚踏之间造出一道“回廊”。   凌冽好奇,便偷偷探了进去,结果玩了一会儿睡着,没主意太子妃已经被送了进来。他在懵懵懂懂间,似乎听见了宫中的教引嬷嬷在教太子妃规矩。   许多话,他作为孩子听不懂,但却记住了一样——   新妇嫁人,要记着睡在床的外侧,晨起不可懒惰,伺候夫君更衣后、还要记得拜见父母。   ……   大锦婚俗,男妻亦是妻,自然也要守着这套夫妻之间的规矩。   凌冽长叹了一口气,困得都快睁不开眼睛,却还是喃喃道:“原是我嫁你,所以外侧本该归我的……”   乌宇恬风听着,神情却有些沉重,他深吸一口气,又将凌冽紧紧地揽入怀里,然后他翻身,将凌冽摁着躺平,他自己撑在上方,看着凌冽有些迷茫的眼睛,一字一句认认真真说道:“霜庭哥哥你在中原过得果然不好,不过,窝会一辈子待泥好的!”   凌冽眨了眨眼睛,反应慢了半拍。   乌宇恬风却闭上眼睛,亲昵地用自己的鼻尖蹭了蹭凌冽的脸颊,然后又翻身躺下来,挡在外侧、替凌冽掖好被角,“苗疆没有那样的规矩,以后,窝伺候霜庭哥哥。”   他轻轻拍着被子,在心里恨恨地想:中原人,简直荒唐!   洞房花烛夜,老婆腰都软了!还让人睡外侧,第二天还要早起伺候洗漱穿衣?!   到底懂不懂疼媳妇儿啊?   他满脸戾气,虽然知道凌冽讲的是旁人,但总就是忍不住代入他自己,他偏了偏头,骄傲地想——还是他们苗疆的阿哥知冷知热,中原人,就活该打光棍!   这次,凌冽后知后觉品出了什么,他看着那气鼓鼓、不知同什么置气的小蛮王,终于彻底放松,他侧了侧身,将自己埋入那宽阔、结实但很柔软的胸膛里,笑着说,“好,以后你伺候我。”   这一下,完全超乎了乌宇恬风的预期。   他僵了半晌,直到听见凌冽平稳而绵长的呼吸后,才终于心脏怦怦跳地、缓缓双手揽住了他的哥哥,他闭上眼睛,将自己的脑袋贴着凌冽的发顶,他翘着嘴角做了个唇形:嗯,我一定伺候好你。   两人相拥而眠,睡了片刻,乌宇恬风却清晰地听见了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他翠眸中闪过一丝杀意,闪电般出手,准确地捏住了来人的脖颈。   那人手中还捏着一根闪着莹莹蓝光的毒针,针尖距离凌冽的太阳穴只有那么三五寸距离。乌宇恬风眯起眼睛,一把卸了对方下颚,然后慢慢起身、从床上挪下来,没惊动凌冽、捏着对方的脖颈就走了出去。   外头夜风簌簌,他才出来就看见大帐后还躺着两具尸体,与他手上提着这半死不活的人同样的穿着打扮,而那尸体旁边站着的,是手握钢钉、气息甫定的索纳西。   “……大王?!”他吓了一跳,看见乌宇恬风手上的人,脸色倏然白了,“老师……不,华邑姆有没有事?!”   乌宇恬风打量了他一会儿,而后拧着眉,冲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片刻后,潜入营帐的五人,悉数被找了出来。   两人被索纳西当场击杀,剩下三人一个被小蛮王活捉、另外两个在被王府影卫发现时就服毒自了尽。观他们的穿着打扮,应当是中原人,整个营帐被惊动,伊赤姆大叔也披着外衫、揉着眼睛走了过来。   影十一将那几具尸体脸上的蒙面巾拨开,样貌都很普通、面色是死人一般不正常的白。影十一皱了皱眉,蹲下去翻开那几人的手掌看了看,厚厚的茧子磨的位置,倒是同他很相像。   “……是杀手。”   “杀手?”伊赤姆大叔奇了,“你家王爷在中原还有仇敌?”   影十一抿了抿嘴,不能细谈,只道:“此事复杂,三言两语解释不清。”   “不必了,”乌宇恬风坐在火塘对面,他阴沉地看着那个还剩一口气的人,“你,带着你的人,去护好他。老师你们不用担心,各自去睡就行,还有索纳西,你留下来,对我说说今夜之事。”   “大王……”   “去吧,”乌宇恬风慢慢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那杀手,他捏了捏手指,缓缓地扭了两下脖子,“敢到苗疆动我的人……”   伊赤姆大叔还想劝,却看见乌宇恬风带着一抹薄笑蹲下身去,手指极快地掐起那人颈侧的一道肌肤,也不知他如何用的力,“撕拉”一声,而后就是鲜血飞溅起来,那人凄厉的惨呼被乌宇恬风死死地捂住。   他浑身戾气,甩了甩手,将那块被他生扯下来的人皮满不在乎地丢到一边,眯起眼睛、温柔一笑,“是谁派你来的?”   那人被生扯了大块皮,险些晕过去,可他还是闭上眼睛、别过头,很硬气地不说一句。   他这反应,乌宇恬风似乎也不意外,他站起身来,挡住众人惊骇、窥探的视线,“诸位,如今我很生气。”   伊赤姆大叔噤声,连忙拉着众人,将他们赶回了各自的营帐去。   他上一次见小蛮王如此,还是瑶索娜大人去世时,中原人总说他们大王是恶鬼、是修罗,某种意义上来说,还当真没错,他抖了抖,裹紧了身上的衣衫,飞快地闪身回营帐去。   比起其他人的惊骇,索纳西只是脸色微微发白,声调极稳地告诉乌宇恬风,自从凌冽答应教他暗器后,他夜里都会自己偷偷进行一些练习,今夜看见这几人鬼鬼祟祟过来,意图对凌冽不利,便直接和他们动手起来。   乌宇恬风看了他一眼,而后神情稍缓,点点头,赞了一句,“你做的不错。”   索纳西一怔,而后立正站直,“守护华泰姆和华邑姆,是我的荣幸!”   乌宇恬风被他这骤然放大的声音吓了一跳,而后他摇摇头,好笑地摆摆手,“行了,你也去休息吧。”   索纳西点点头,瞪了一眼那个鲜血淋漓的人,最后还是离去。   待众人都走光了,乌宇恬风才重新露出了他的另一面,他慢腾腾踱步过去,手指慢慢在那人的身上虚虚描绘,问一句、那人不答,他便生扯一块皮。   最终,破晓时分。   草地上猩红点点,猛虎爪下,摁了许多没剃干净的白骨。   而乌宇恬风指尖,则转着一块纹有“西州”二字刺青的皮。他看着地上那些模糊的血肉,摇晃了一下站起身,抹了一把微微发青的脸,才朝着那边干净的溪水走去——   没错,哥哥在中原,果然过得很不快活。   他洗干净自己,将那块人皮藏好,然后才回到大帐中,悄悄地揽住哥哥。而凌冽今夜睡得沉,无意识间,还是挪了挪,将自己埋入他的胸膛里。   乌宇恬风摸索着他铺在枕间的墨发,恨恨地对神明起誓:他会叫所有胆敢欺负哥哥的人好看!   一夜无梦,次日清晨。   凌冽难得踏踏实实一觉睡到天明,他睁开眼睛,看见小蛮王竟然还在睡,他好看的下颚线延伸到金发里,深邃的眼窝中,长长的睫帘像小蒲扇一般,挺翘的鼻梁下,唇缘弓饱满得很。   他看了一会儿,意识到自己在盯着人家的嘴巴瞧,脸上微热,便想起身。   可小蛮王结实而强健的手臂横在他腰上,他实在挣不开,只能无奈地背过身去。结果,一动之下,就感觉有什么东西戳在了他的腰间,硌得很。   凌冽自己随身也会带短剑防身,他下意识以为是小蛮王身上的苗刀。   他没有多想,反手过去轻轻拨了拨,一触手之下,那苗刀竟然热得灼人。同时,小蛮王闷闷的笑声在头顶响起,“趁我睡着,霜庭哥哥想对我做什么坏事呀?”   作者有话要说:恬恬:嘻嘻,我和哥哥在弥勒榻上打了一架!   伊赤姆:???!!!   元宵:???!!!   恬恬:我赢啦!以后我睡外面!   ----------------------------   恬恬:中原人,活该打光棍!   中原甲乙丙丁:???   -------------------   感谢在2022-07-04 16:57:01~2022-07-07 08:59: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子亦有期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雁南飞、Frost.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子亦有期 39瓶;PP-ilif 31瓶;年富力强 30瓶;无言语之、惨绿少年 10瓶;阿赞要快乐 8瓶;糖、汐、一碗蟹粉小汤圆 5瓶;59913356、反派官配、阿这 3瓶;夏竺、苏叶子 2瓶;随心、今时月、浅浅一笑、禾页、爱看书的橘子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4章   晨起的那点尴尬与混乱, 被元宵的一声尖叫终结。   直到凌冽穿戴整齐、束上新的发冠, 元宵的哭声也没止歇。凌冽从铜镜中看着身后抽抽噎噎的小管事,无奈道:“……别哭了。”   元宵委屈地打了个哭嗝儿。   凌冽:“……”   大帐外,乌宇恬风被伊赤姆大叔叫走后,影十一原本预备潜入帐内向凌冽禀明昨夜杀手之事。结果才靠近大帐一角, 颈侧就传来一阵寒意, 他敏锐地捕捉到什么,闪身躲过那一把钢钉, 反身跃出去——   手中的长剑锋利,对上一个纤细的蛮国勇士。   他的手顿了顿, 极快地撤剑,“……是你?!”   索纳西神色不善, 用憋足的中原官话道:“大王说、说了,不、不告诉华邑姆。”   影十一手中长剑还剑入鞘, “我只听命于王爷。”   索纳西也没退让, 他挡在影十一前, 学着他的口吻道:“窝也只听命于大王。”   影十一几乎在瞬间就动了杀心, 但想到王爷每日亲自教导眼前这个不自量力的小勇士,他又强压下那股狠厉, 耐着性子解释, “你们大王的命令是你们大王的命令, 但我们王爷也需要知道这些消息。”   索纳西却不准备继续同他废话,手中的钢钉已不客气地打过来。   影十一在心中暗骂了一声“蛮子”,一边让其他影卫不要冒然上前, 一边只将那小勇士从大帐旁引开,两人的身影一前一后地消失在树林中。   午后,凌冽小憩了一会儿。   百越国惨败, 一时战意消退,在偷袭两次劫掠峤烙不成后,便撤出了他们布置在凤灵坞和凰鸣山上的残兵。将所有的部队都集结到了桂山之上。   桂山地势易守难攻,恰好可供百越固守。   伊赤姆和乌宇恬风商议后,原定乘胜追击,将大军往前推进到桂山下,然后再想办法攻山、夺回原本属于桂山两部的领地。结果,未等他们动作,营帐前就来了一个自称是百越使节的人。   虽说是使节,但他没有随从,也没带任何求和文书,只戴着铜面具说他有几句话要单独对乌宇恬风说。   乌宇恬风低头思虑了一会儿,心中转出个心思,不顾伊赤姆的阻拦点点头,“这边请——”   那人跟着乌宇恬风走入大帐,正要说话,却见帐内弥勒榻上倚着个美人,他愣了愣,立刻后撤两步,做出个防御的姿势,“我说过,是与您‘单独’谈。”   乌宇恬风不以为意,他先转过身去,甜甜地唤了凌冽一声,“霜庭哥哥。”   凌冽同样也有些吃惊,他刚睡醒,墨发披散,身上只有一件中衣。他将锦衾微微拉高,扬了扬下巴,压低声音问,“这谁?”   乌宇恬风嘿嘿一笑,忽然板起脸,装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鬼扯道:“这锅啊,似会次人的大妖怪!”他比划着凑过去,“啊呜一口,就会把人整个次掉!锅锅你怕不怕?!”   凌冽挑眉,越过乌宇恬风的肩膀,看清楚了那人脸上戴着的铜面具。   他嗤笑一声,“幼稚!”   乌宇恬风乐了,咯咯低笑两声后,才正色道:“这人自称是百越国来的使节,想单独同窝说几句话,窝信不过他,锅锅帮我掌掌眼。”   凌冽丢给小蛮王一个白眼,这还差不多。   乌宇恬风知道他这是答应了,便敛去脸上的笑容转身,“你自称是百越使节,怎么连他是谁都不知?”   铜面具之下的眼珠转了两圈,最终肩膀微微耷拉下来,他单膝跪下行了苗人大礼,才坦言道:“还请大王见谅,家主人的身份尴尬,这些年远离陆地,消息一时没那么灵光。”   他这么一说,乌宇恬风便有了猜测,试探地问了句,“大王子?”   铜面具摇摇头,“家主人说过,百越国的王子,只有峤烙一位……”   “如此,起来说话吧。”乌宇恬风坐直,顺便将凌冽垂在外面的一只手捉过来轻轻摩挲着,外人在场,他没有太过分,只用指尖轻轻挠着凌冽的掌心。凌冽也不好发作,只能不满地瞪他。   铜面具却不起身,有些执拗地重复了一遍,“您、您既然知道家主人身份,还请您寻个只有您……”   “乔伊希久在海上可能不知晓,这位是我的王妃,”乌宇恬风轻轻晃了晃凌冽的手,语气有些骄傲,“是我前不久刚从中原掳回来的。”   “……?!!!”铜面具惊讶得眼睛都要掉出来。   乌宇恬风更高兴了,他动了动嘴皮子——反正他说的苗语凌冽不能完全听懂——信口胡诌道:“他身子不好,黏人得紧,是一刻也不能离了我的。”   凌冽:……   似乎怕铜面具不信,乌宇恬风还十分不要脸地将他们握在一起的手抬起来,在他面前晃了两下。   铜面具噎住。   半晌后,他讷讷起身,勉强接受。   反正榻上那位身形纤细、皮肤白皙、眉目如画,一看就并非南境苗人,时间紧迫,这两人看上去如胶似漆、难舍难分的,反正中原人不通苗语,他便坦然将他们家主人的计划和盘托出。   峤烙之上,百越国还有一位年逾二十的大王子,名乔伊希。   据传,此人生母是个奴隶,相貌生得十分丑陋,老国王是喝醉了酒才有了这个孩子。之后乔伊希的身份尴尬,成年之后就主动离开了部落、远渡重洋,一直来往穿梭在南洋上。   这种传闻骗骗一般百姓还成,南境蛮国并不如中原那般重视身份地位。   若真喜欢,身为百越国的一国之主,大可以废除其奴隶身份,即便不做正妻、不做侧室,也可以在宫闱中找到合适的位置,断不至于无名无分。   而所谓的喝酒、相貌丑陋,更是无稽之谈,若真是貌丑之故,大可以在孩子出生前就引产,何必等到孩子长大成人,再来嫌恶?   何况,凌冽这些日子在南境生活,发现苗人不似中原。苗人崇尚一夫一妻,即便蓄奴,男人也很少在有妻子的前提下,同家中女奴发生什么。若真有忍不住偷吃的,妻子也会先同丈夫一刀两断,根本不似中原妻妾成群。   他一边连猜带蒙地听着乌宇恬风和铜面具说着,一边思虑这位百越国大王子身上的疑点重重。   铜面具说完,乌宇恬风想了想,最终嗤笑一声,“哦,我还以为乔伊希当真对王位不感兴趣。”   “……家主人的商船会在附近停留三日,您若是考虑合作,可以此信号弹为讯。”   铜面具不敢久留,急急忙忙地在案上留下了一枚小小的信号弹后就飞快离去。   大帐的帘子很快就又重新放下来,乌宇恬风盯着那枚信号弹看了片刻,转身,又唤了句“霜庭哥哥”。   他的表情看上去有些复杂,说不清是落寞还是沉郁,总之是没了刚才的好心情。   凌冽窝在锦被中,元宵铺的这张床还是厚了一点儿,晚上睡着刚刚好,可白天天气热起来,闷在里头不多一会儿就出了一层薄汗,他忍了忍,最终还是拧了一把小蛮王的脸,“……别撒娇。还有,别压着、我要换衣服。”   乌宇恬风动了动,却没有让凌冽自己换,而是殷勤地起身,如他承诺地伺候上凌冽,“窝帮锅锅拿衣服!”   等凌冽披上外衫、高束起长发,外头却又传来蛮国勇士的通传,说是“又”有百越国的使节前来。   铜镜中的乌宇恬风明显扁了扁嘴,凌冽听见他小声嘟哝了一句“怎么又来”,而后便有些不情不愿,磨蹭着等凌冽放下木梳,才依依不舍地从凌冽身边离开。   这次,与之前单独前来的铜面具不同——   站在帐外使节有四五人,为首一个是个宽和的圆脸老者,他说话的态度不卑不亢,手中捏着羊皮卷,里头提纲挈领地写明了百越国能够接受的条件,还命人扛上了一些赔礼。   大约是唯一的儿子还捏在蛮国手中,百越老国王并不想与他们长久地耗下去,提出来愿意赔款,并且让士兵们退回到原本的边境上。   而且,只要峤烙能平安,老国王承诺,他会让出一整座桂山。   老者说完,也没要乌宇恬风立刻表态,他放下手中的羊皮卷,指着端上来的几口大箱子道,“这些都是我家大王从南洋搜罗来的珍品,算是聊表心意。”   说完,他便带人离开,三日后再来。   箱中都是五彩琉璃、洋火、飞鸟钟之类稀罕玩意,东西不大却都精致,即便不用,拿出去贩售也能换得好大一堆钱。乌宇恬风弯腰,从中摸出了一串百八真珠,上面的珍珠颗粒饱满、几枚红宝间石艳色正好。   他嗤笑了一声,心道:那老头还真是不惜血本。   将那珠子随手一扔,乌宇恬风拍了拍手,“搬下去,大家伙分了吧——”   勇士们欢呼起来,立刻搬起箱子朝营中走。   而乌宇恬风站在原地沉吟了片刻,还是留下伊赤姆大叔,两人沿着中军帐外的一条小溪慢慢踱步,夕阳的余晖缓缓洒落整片凤灵坞,那些弥漫在河道中的桐油还没有完全消散,整个河滩在金灿灿的晚霞中显得有些脏污。   那乱七八糟的样子,恰如乌宇恬风此刻的心境。   他撇撇嘴,将一粒小石头踢入河中,“比起乔伊希,老师,其实我更希望峤烙那蠢货继承王位。”伊赤姆刚想开口,乌宇恬风却又懊恼地补充一句,“但是,峤烙他弄伤过哥哥,还杀了我不少子民,我真的很想弄死他。”   伊赤姆飞快地眨眨眼,而后他笑,“您还是做出了决定。”   “是啊……”乌宇恬风往前走,“如果是几年前,无论是乔伊希还是那老东西,他们的条件我都不会接受。我会打到百越国首都去,让妄图觊觎我国土地、伤害我子民的人付出惨痛代价。但现在、现在我……”   “现在您有了顾虑。”   “哥哥身体不好,军中风餐露宿的,我不想哥哥跟着我这样几个月、几年的吃苦。”   伊赤姆心里好笑:那位王爷可是大锦战神,若非遭人设计全军覆没、残了双腿,他从前打的仗可一点儿不比你少,哪会怕什么军中生活。   实际上,他也同意不再继续打仗,国人虽勇,但先后同中原、百越开战,不利长久,“也好,百越内乱,我们正好休养生息。”   乌宇恬风点点头,踩着细砂挪了两步后忽然又懊恼地暗骂一声。   伊赤姆被他吓了一跳,“怎么了?”   “刚才那几个箱子!”乌宇恬风着急地转头就跑,“我应该给哥哥先看的!万一他有喜欢的呢!”   伊赤姆愣了愣,而后摇摇头:……这傻小子。   ○○○   午后,按着约定,元宵推着凌冽去教索纳西。   可他们到地方等了许久,都没见到那个羞涩腼腆的小伙子。   索纳西向来守时,而且每一次他都会提前很久等在他们练习的那片小树林,在凌冽来之前就努力地自己进行一些准备,可今日他们多等了一刻,却还是没见到半个人影。   “啧,他才学了几天呐,骄傲自满的,”元宵抱怨,“王爷,我就说蛮子都不讲信誉。”   “别瞎说,”凌冽不赞同,索纳西勤奋而努力,“我们先回去,然后你去寻个人问问,别是出了什么事。”   元宵看着渐渐黯淡的天色,“哦”了一声后,连忙将凌冽推回到大帐中去。   而凌冽想着想着,思绪忍不住又飘远到了今日所见的铜面具和后面来的百越国“使团”身上。前者明显是来自百越国那位生母出身低贱、身份尴尬的大王子,后者则明显来自救子心切的老国王。   他虽不知小蛮王最终如何决定,但多少从小蛮王留下了信号弹,却分发了那几箱赠礼的态度中,看出来了一些端倪——乌宇恬风似乎准备同那位大王子合作,趁机将整个百越国搅个天翻地覆。   远交近攻,敌国乱、本国昌。   这些道理凌冽相信小蛮王懂,但他没见过那位百越国的大王子,不知他的性格是否同峤烙一样愚钝。若是和峤烙一样的蠢货,那这样的人是比较好控制,承继王位后、将来许多年百越也不会变成蛮国的威胁。   但,若此人胸有韬略,将来内乱平定,必定励精图治,百越若强,便会成为蛮国的肘腋之患。   凌冽想了想,依稀记得自己带来的书中倒是有几本谈及百越国的,他便挪到书箱边翻找起来。   元宵识字,对内容却并不关注,书箱收得整齐,但没有多少条理,地志放在传记旁边,话本又和史鉴放在一层,凌冽皱着眉翻了两层后,又看见了一堆明显不属于他的画书——   那些书上没有多少字,一页页都用刻版印着图画,讲的都是民间有意思的故事。   这样的画书宫中没有,但凌冽在北境的时候却在郭云老将军家里见过不少,老将军说,都是从前买给家里两个小子读的,保存得都还不错,将来等小孙子长大点儿,还可以留给他看。   想起郭家那个刚刚会说话,会握着大人手指头咯咯笑的小婴儿,凌冽唇边闪过一抹笑,然后他随手捡起一本较鲜亮的翻了两页——   这书的封皮子质地柔软,上头画着层层叠叠的各色纱帐,纱帐后面若隐若现地藏着两个小人。   凌冽没多想,漫不经心地翻开一页,结果,乍然闯入眼帘的就是一个只有上身穿着衣袍、攀在廊柱上的清丽男子,而他身后,还站着一个形容神态十分动情、同样只有上身穿着衣袍的男人。   “……”   凌冽就算再迟钝,也明白了这书到底是什么。   他不知舒明义这是为了撩拨他家小管事的故意为之,还是军汉子买书时不仔细,总之这书看上去还很新,也不知元宵看过没有……   正在他面色通红地胡思乱想时,乌宇恬风已十分热情地抱着一大个箱子闯进来,“锅锅,你看看这里面有没有你喜欢的!都是窝好不容易抢回来的!锅锅你挑完了我还给他们……”   凌冽被他吓了一跳,手里的书“啪”地一声掉了。   乌宇恬风放下箱子,没有多想,见凌冽书掉了自然想帮忙捡,结果他才靠近蹲下,凌冽就急了,忙伸手过来抢,声音也陡然尖锐,“不许碰——!”   小蛮王被吓了一跳,眼看凌冽都要从轮椅上掉下来,连连手忙脚乱地接人。   两人撞在一起,乌宇恬风怕凌冽摔着,主动垫在下方,凌冽被他抱住,倒先摸到了那本孽书的封皮。偏偏乌宇恬风和他之间毫无默契可言,小蛮王见他面红如残阳,还以为他病了。   “锅锅你脸好烫,是不是中暑了?”   说着,他想摸一摸凌冽的额心,凌冽却只想赶快脱开,结果手一推、那书就掉下来,“啪”地一声,稳稳当当落到地上,大辣辣摊开正中间一页——   画中两个小人叠坐,动作与此刻的他们并无二致,只在神态上稍有分别:上头的小人,满眼春|情、脸色红绡;下垫着那位,则大汗淋漓、神情沉湎。   画面铺满了整个横页,且笔触细腻大胆,不似寻常画师只求形似,这位画师的线条写实、用色丰富:红彤彤的廊柱,挂满了紫藤的蓝色天穹,还有两人身上明显已缠绕在一起的凌乱绿水青服。   凌冽僵住。   而小蛮王懵懵懂懂地看了一会儿,却小声在他耳畔问道:“锅锅,什么叫隺鸟交圣页啊?”   作者有话要说:*鹤交颈,请诸君自度娘之。   -----------------------------   今天我们的恬恬也在求知若渴呢~   恬恬:哥哥,这个是什么吖?~   凌冽看着小蛮王翠绿的眼瞳,脸整个红透了。   -------------------------- 第35章   晚饭时间未至, 大帐前就意外地升起了袅袅“炊烟”。   几个胆大的蛮国勇士凑上前去, 只见华邑姆面如寒霜地坐在轮椅上,他面前摆着一个大大的炭盆,炭盆中堆着一些花花绿绿的小册子,小册子画着漂亮的插画, 但很快就被熊熊烈火吞没。   那个伺候华邑姆的小孩眼泪汪汪地跪在炭盆边, 一边抽噎、一边将剩下的书册丢入炭盆内。   勇士们面面相觑,吐了吐舌头, 悄悄散去。   烧书还不算,在来到南境后, 元宵破天荒地又被罚了抄书。这次北宁王恼极,挑的是史鉴里最厚的一本《三朝古论》, 就算太学里行草最厉害的学子,一刻不停也得誊抄上三天三夜。   元宵蔫巴巴的, 心里将舒明义骂了一百遍。   当天晚上, 趴在书案上抄书的时候, 元宵又忍不住在自己平日里记账和记录要紧事的小本子上, 画了个舒明义脑袋、王八身子的小人:都怪你这个买书不仔细的猪头乌龟王八蛋!   乌宇恬风倒是因祸得福,他后知后觉地从那本色泽艳丽的小册子中咂摸出一些别的东西。而后, 连夜缠着凌冽求知若渴, 先问明白了“隺”加“鸟”字念“鹤”, “圣”加“页”字念“颈”。   顺便从后拥着他的霜庭哥哥,一面撒娇、一面黏糊糊地吮着对方耳廓,逼对方说明了“鹤交颈”三字的“字面”和“引申”意。   看着被他逼得眼角含泪, 手中墨笔都捏不稳的凌冽,乌宇恬风从未觉得中原汉字这样有意思。   同时,他又觉得他的漂亮哥哥真的好笨, 明明能板起脸来罚元宵、能冷着脸骂他混蛋,却没拒绝教会他这些隐秘的、带有狎昵亲密意味的字句。   是个好老师,却在某些方面笨得令人怜惜。   乌宇恬风没再闹,笑嘻嘻地紧了紧手臂,将他的大脑袋埋到凌冽肩膀上,胸膛里闷闷传出笑声。那胸腔的震动传到凌冽背脊上,有些痒地,他忍不住丢了笔、怒道:“……你到底学不学?!”   “……学,当然学。”乌宇恬风说着,双手高举起来,翠绿色的眼瞳眨巴两下,真诚地看向满面严肃但耳廓已经涨红的北宁王,“锅锅教得好,这锅窝已经会啦,窝学这个吧!”   凌冽垂眸,看他指向了旁边一册《文碑集拓》,终于暗暗松了口气。   “……要学就好好学,坐没个坐相。”   “嘿嘿,”乌宇恬风挪了挪,端正地跪坐好,露出融融梨涡,“窝坐好啦。”   凌冽睨他,刚才还倍具侵略性像逡巡领地的雄狮一般,须臾就能变成一只傻乎乎伸舌头傻笑的金灿灿狗子,摇摇头,凌冽无可奈何地摊开字帖,正了神思、指着上头第一个字道:“这个‘寿’字,字形是……”   灯烛摇曳,照亮了凌冽清丽但认真的脸。   乌宇恬风看着,唇边的笑意扩大,也收了心神,认认真真地听凌冽讲解。   一夜无风,星汉灿烂。   距离大帐不远处的树林中,一片低矮平原上,清浅的月辉照耀出两个人影:其中一个仰面躺在地上,另一个以手撑剑、半跪着,两人皆是气喘吁吁。   影十一面色复杂地看了索纳西一眼,自从他靠近大帐,这小勇士就一直缠着他,他们在树林中整整打了一天一夜,他没出全力也没下杀手,只盼着能够耗尽了对方体力、返回营帐去。   结果,索纳西偏执得很,哪怕被打趴下,也要死死抱着影十一的腿,不让他挪动半步。   躺在地上的索纳西明显比他狼狈得多,脸被树枝划伤,身上也是青一块、紫一块的,虽然躺着,他眼神却很明亮地盯着影十一,似乎只要影十一挪动,他就会扑上来、再次拦住他。   影十一被他那古怪的坚持气笑了,嘴角一动,又被他生生扼下。   他们当影卫的,不应当有这样多的个人情绪。   但他承认,他确实被这个奇怪的蛮国小勇士影响了判断,即便他当真要同小勇士打,他大可以让影七、影三他们去同凌冽禀明,何苦这样费时又费力地同索纳西缠斗。   他摇晃了一下,摇摇头,想站起身来,结果才一动,索纳西就像一只小豹子般跳起来,扎手扎脚地将他扑倒在地。影十一眯起眼睛,脖颈上却忽然一凉,刚才明明已经动弹不得的小勇士,这会儿手中却拿着一柄苗刀。   苗刀森寒,稳稳地架在影十一的脖子上。   “泥对神明起誓,”索纳西的手臂因过度用力而发抖,“不告诉华邑姆,窝就放开泥。”   “……噗。”   这次,影十一终于压抑不住,他忍不住地笑出声,再看索纳西那顶着满身伤还凶神恶煞的样子就更想笑,反正都笑出来了,他干脆哈哈哈地大笑起来。   索纳西气极,“笑森莫,有、有森莫好笑的?!”   “……”影十一忍了一下,最终没忍住,眼泪都笑出来:这什么稀烂的官话。   索纳西大概也知道影十一是在笑他的口音,他气鼓鼓地瞪了对方一会儿,然后叽里咕噜说了好大一堆苗语,仗着影十一听不懂,恶狠狠地骂了好多脏话。   影十一笑够了,二十多年来,他可头一次这样开怀。   索纳西瞪着他,手中的苗刀却没有松开,他的皮肤真的很白,在月下隐隐浮着白光。他认真地看着影十一道:“泥是华邑姆的人,窝不能伤泥,但要控制泥的话,窝早给你下蛊了。泥功夫不错,素个英雄,所以窝希望泥能发誓,信守承诺。”   下蛊?   影十一愣了愣,他慢慢不笑了——   他的身手确实在小勇士之上,他也一直收着力道。然而,他忽略了索纳西是苗人,驱虫御蛊、懂得用毒。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让着对方,却没想,对方也在让着自己。   影十一僵了半晌,终于妥协,他慢慢抬起右手,三指冲上,“我发誓。”   索纳西看着他,想了想,算是认可了这句简短的誓言,他一骨碌翻身起来,然后冲躺在地上的影十一伸出手,“窝相信泥。”   影十一看着那只白皙小巧的手掌,伸出手、借着对方的力道站起来。两人在月下对视了一眼,而后都笑了。   蹲在林中的几个影卫面面相觑,倒不知他们队长这是在做什么了——   ○○○   次日,蛮国大军开拔,将营帐驻扎到了桂山附近。   索纳西带着伤来见过凌冽,解释说之前是遇上了伏击,凌冽没起疑,只让他好生休息,教习的事可以等他伤好再继续。   杀手这几日又来过几次,都没能靠近营帐就被王府影卫和蛮国勇士格杀。   除了之前被乌宇恬风捉住审问的一个,剩下的这群皆是在失败后就选择了服毒自尽。没有给王府影卫留下半点线索,不过影十一对这些杀手的来历心中多少有些猜测:   戎狄内乱,太后重病。   如今夏暑过半、八月将近,每年这时候的秋闱都会点上两个新的寒门举子。   这群人身后虽无大家族撑腰,但初生牛犊不怕虎,总会在朝堂上弄出些动静。小皇帝苦外戚专权日久,肯定要借着秋闱和之后十月份的磨勘给舒家等几个京中大族出点难题。   这些杀手,多半是坐不住的舒家人派来的。   因为舒家虽远在京城,但他们家的姻亲干系却盘根错节,宣城以西的几个武将多少都是舒氏的裙带关系,最易受到舒家摆布、派杀手行刺。   影十一看着帐前耳廓微红、同乌宇恬风推拒着一块烧肉的王爷,决定还是不要禀这些烦心事了——   王爷难得一笑。   何况,他想起月下那个凶巴巴的小东西,忍不住笑:南境苗疆,也没什么不好。   ……   “我真不想吃。”   “次嘛,锅锅你这一餐饭都没吃一块肉肉。”   “……我早上喝过鸡汤了。”   “鸡汤和烧稚鸡肉是不一样哒!而且这稚鸡是我亲手猎来的,锅锅当真不次一点吗?”   “……”凌冽叹了一口气,妥协了,“那你换块小些的。”   乌宇恬风笑起来,从善如流地换了一块最嫩的胸|脯|肉放到凌冽碗中,他托着双腮,眼睛都弯成一道缝儿,“窝就知道霜庭哥哥坠好了!”   凌冽没说话,旁边的元宵却已经看不下去地砸了碗。   小管事气呼呼地站起身来,回到帐篷内继续抄他的大字,顺便又在他的小本子上记了一笔:公狐狸精好会撒娇,王爷根本拿他没辙,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当然,乌宇恬风这遭撒娇,并不是只简单想哄凌冽多吃点肉这么简单。   他晨起和勇士们在附近操练,无意中发现了这只毛色漂亮的野山鸡,追山鸡的时候,又意外在凤灵坞中发现了一个隐蔽的地洞,地洞的入口是一条长长的甬道,甬道尽头则是一大片开阔的地下温泉。   温泉附近的洞壁被水流天然侵蚀成了个上圆、下方的屋室,半圆形的穹顶上正好开了个洞,光线透下来,洒落在下方的几眼池水中,大大小小的池子遍布,最大一个呈月牙形,其他小的几个能容一人跳入。   乌宇恬风让桂山两部的人在里头仔细勘察,确认无危险后,就想邀凌冽过来泡泡。   距离上次他们去热海温泉,已经过去了小半个月时间。   他知道他们家的漂亮哥哥畏寒,双腿不能动,也让他体凉。这泉水摸上去滑滑的,他问过毒医和那位中原来的大夫,两人都说多泡热汤对凌冽的身体恢复有好处。   所以,他想凌冽多吃一点,泡热汤时体力不足容易昏厥。   听小蛮王讲完来龙去脉,凌冽倒没想到在凤灵坞中还能遇上温泉,念及那温热的池水,他点了点头,本想叫上元宵一起,又被小蛮王用“小管事还在写大字、您是不准备让他睡觉”等等给糊弄过去。   最后,他就被乌宇恬风单独拐带到了那地洞中——   他们去时,天色已晚。   桂山两部的首领做事踏实,已在洞内插上了火把,准备了沐巾和香片,就连浮木颈枕也预备齐全。这样妥帖的布置,让乌宇恬风十分满意,他看向凌冽的眼神中,都带了几分骄傲。   也不是第一次共浴,凌冽坦然从容了许多。   他径自解了身上重重衣袍,俯身下去试试水温后,就挑了那个月牙形的池水下去。舒服地发出一声长叹后,他自然地冲站在一旁的乌宇恬风伸出手,“颈枕和香片递我。”   “……”乌宇恬风呆愣了一会儿,而后才笑着将东西递过去:他的漂亮哥哥果然厉害!   神态从容,大方淡定。   不愧是他的霜庭哥哥。   凌冽坦然,他也没了顾及,将身上的银饰和桶筒裤褪去,也扑棱着下了同一池水。不过他没逾矩,与凌冽隔得很远,坐在了月牙形水池的另一边。   上空的洞口正好将月光引入洞内,摇曳的火把和那浅浅的月色将整个冒着热气的水池染成浅黄。凌冽用过香片,将长发理顺后,就径自躺到了浮木颈枕上、阖眸养神。   温热的泉水汩汩流淌,将他僵硬的双膝润得很舒服。   而乌宇恬风在用香片收拾好自己后,一抬头就看见他家漂亮哥哥那样毫无防备地躺在水中,一双漂亮的长腿直愣愣地在他面前若隐若现,他僵了一瞬,而后不甘心地瞪了凌冽一眼,咬着嘴唇错开视线。   霜庭哥哥……   他在心中将这称呼过了一遍,也不知凌冽是太放心,还是根本没拿他当一回事。   他心中住着猛虎,他心中住着欲兽。   天知道他用了多大的力气,才没让它们出笼,将那些汹涌的、山崩海啸般的渴求,压抑成乖顺、驯服,压抑成小猫、成和风细雨,成他整个人委屈紧紧贴在池壁边、逼自己看水中浮浮沉沉的光晕。   哥哥真的好笨好笨。   哥哥真的,好坏好坏。   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不知道一次次地身处于什么样的危险中。   乌宇恬风一边数着眼前闪烁的光晕,一边想着哥哥削瘦的肩膀、纤细的腰肢,还有蜿蜒腰线末端若隐若现的圣涡,那是神明雕像上才有的东西,是身材体型完美的证明。   而凌冽于他,就是神灵。   这厢,乌宇恬风胡思乱想。   那边,凌冽闭着眼睛,也想了许多。   可惜他没有想近在眼前的人,他想的是远在天边的京城。   八月将至,今年的秋闱一定不会顺利。他那个不让人省心的小侄子,定然会趁机从外戚和阉党手中挖点权力。而舒氏肯定是不会坐以待毙,定会悄悄在秋闱时更多的结纳“自己人”。   他凝神,细细将从前在京中飘飘荡荡那么几年的所见所闻理了理。   他素来博闻强记,虽不至于过目不忘,但只要认真思虑,就能将曾经记住的那些琐碎事情想起。他依稀记着,建元初年秋闱出了个口齿伶俐、性子乖戾的探花郎,出生寒门,却胆大包天地敢当众怼得重臣下不来台。   偏生他由皇寺高僧荐来太学,那位大师德高望重,黄忧勤之流也敬他三分。这小子能得大师青眼、亲自撰文推荐,便等同于有了一重护身符。   而且,他不站队、不挑边儿,遇事只论理。   今日怼了高门外戚,明日可能又上书弹劾阉党擅权。总之他一出现,就将一池静水的朝堂搅了个底朝天。最后,在七年后的宫宴上,他一醉晚归,溺毙在了荷花塘,时年还不足三十岁。   而史书工笔,只给他留下了一个“墙头草”的恶名。   凌冽捏了捏眉心,实想不起这位探花郎的名字,只依稀记得他有个自己取的闲号,叫“无耻闲人”。说来怪难听的,但探花郎总是能解释得头头是道,说什么他不过考了一场试、说了点大道理,就拿那么多俸禄还当官,可不就是“无耻闲人”。   一个闲号,却将天下大多数安心食俸的官吏骂了个狗血淋头。   所以他被从荷花塘中捞起来的时候,整个尸体都已经被泡得发胀。他是孤儿,也没成亲,皇寺的高僧在建元五年圆寂,文榜发出去大半年,那尸身都在草席上发臭溃烂了,也无人来领。   最终,还是两个城门守卫被上封骂到厌烦了,自认倒霉地买了薄棺、将人草草送到了城外乱葬岗。   不过直臣,何至于此。   凌冽惋惜于此人的生不逢时,若遇明君圣主,这样的人必定能成其贤名。可惜他那侄子,满心都是荒唐算计,而阉党外戚只顾着自己的利益,根本不把天下和百姓放在眼里。   他想着之后回去给羽书写一封信,让他在八月后有机会尽量护着这探花郎。   若将来,海清河晏、天下太平,百姓总是需要愿意说真话、做实事的官吏。   想了这么多,凌冽身上也隐隐泡出了一点汗,温泉虽好、泡太久同样伤身,凌冽蹭了蹭鼻尖上的水珠,缓缓坐起身来,冲那边盯着水面不知在想什么的乌宇恬风说,“我泡好了,先起了。”   “诶?”乌宇恬风一惊,似乎也想起身。   结果他才一动,就“唔”了一声,又神色怪异地蹲下去,让整个水面没过腰腹,他红着脸,动作姿态有一股说不出的别扭。   凌冽挑了挑眉,没有深想,只道:“我还要擦干长发,不着急,你再泡泡,我等你,没关系。”   听他这么说,乌宇恬风便如蒙大赦的卸了力。   凌冽用沐巾擦干净身上的水,他双腿虽残,但人没有废,这些琐事不用人伺候、自己也做得。原本擦身这点时光、这些动作,于乌宇恬风而言是春|光无限,是窥视偷香的好时机,但他现在根本不敢再看一眼,怕自己待会儿走不出水面。   换好了衣衫,凌冽挪动轮椅往洞外走了走,洞内的水汽蒸腾,长发不易干。   见他出去,乌宇恬风长舒了一口气,天人交战片刻后,便背过身去,对着温泉最里侧的墙壁,将手慢慢地伸到了冒着滚滚白雾的水面下——   夏夜的风暖,凌冽半湿的长发慢慢干透。   左不过待会儿就要睡,他也没挽高髻,只随便拿发带扎了点发尾,半散着那么披发。他出来一会儿,洞里的小蛮王却半天没动静。想着泡久了人要发虚,他转回去,好心地想提醒一句。   结果,才转着轮椅回到甬道中,他就远远听见了一声、被那密闭的山洞放大过的压抑低吼。   不是受伤的痛呼,也不是恼怒。   凌冽只愣了一瞬,而后就被山洞中又一遍遍放大的声音,给整个臊红了耳廓。他想转身离开,可甬道狭窄,轮椅在其中根本转不过弯,他手指发颤,没本事倒转轮子退出,更不可能在明白了发生什么时,还能转着轮椅往下。   不上不下,不尴不尬。   凌冽没了办法,只能那样僵硬在一片黑暗中,听着水声潺潺、听着小蛮王这样近又仿佛很远的声音,像是他拥着他、呼吸都洒落在他耳畔,又好像远在天边、一切的一切都只是他的幻想。   乌宇恬风那东西,他不是没看过。   只是凌冽从没认真往这方向去细想,可如今,他被迫听了许久,却还不见这段黏腻暧昧的时光过去。他垂下睫帘,忍不住地掰了掰手指。   难道其伟如泰山,就当真需要一天一夜来攀登么?   就,至于需要那么久么?!   这些问题,于他来说太难,像极了一道怎么也解不开的九连环,又好像是怎么也射不准的箭靶心。他有些烦闷,憋在那通道中,呼吸都急促起来——   怎么就,这么有趣?   他怎么从来不觉得这件事情需要这么久,需要这样喘?   抿了抿嘴,凌冽漂亮的眉眼中闪过一丝恼怒,他动了动手,想干脆将轮椅滑下去,直接闯进去叫这该死的蛮子住手罢了,尴尬也就一瞬,也好过在这黑黢黢的洞中,听这潮湿又充满罪恶的声音好太多。   然而轮椅的轱辘才一动,刚才还只是低吼闷哼的小蛮王,却忽然开口说话。   凌冽一开始没仔细听,可小蛮王却不断在重复同样的音节,那些音节对凌冽来说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那是他的字,陌生的是、从没人会这样带着汹涌的情意喊他,缱绻温柔又黏腻。   不是“霜庭哥哥”,而是“霜庭”。   霜庭,霜庭。   他出生在秋日里,那日整个宫闱中结满了白霜。父皇喜得麟儿,便则了“秋风冽冽、白露朝霜”、“有冽氿泉、无浸获薪”两重含义,大约因为宠溺,父皇算破天荒地在他及冠前,就替他取了字号。   他从不知,这个听上去就冷冰冰的字,能被叫得这样暖,这样灼人。   凌冽指尖微颤,浑身腾起了一股一股陌生的战栗,像是着凉的寒颤,又好像是中了软筋散的酥痒。威名赫赫的北宁王,在他前后两辈子数十年的时光中,第一次全然失控。   凌冽坐在轮椅上,僵硬地看着自己身体的反应,无措而茫然。   那边,小蛮王却发出了一声满足的喟叹,他不知道凌冽听了全程,只在水中洗洗手,然后就翻身上岸。他哗啦啦的水声惊动了凌冽,让他终于蓄起了力量。   乌宇恬风只看见凌冽一阵风般闯进来,飞快地将地上那条已经有些湿的绒毯卷起来,而后他甚至没来得及开口,他的漂亮哥哥就仿佛操控着战车一般、消失在了甬道中。   他眨了眨眼睛,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凌冽的背影仿佛在仓皇逃窜。   乌宇恬风怕凌冽出事,随便擦了两下就追出去,才到通道,他就被凌冽厉喝住——   “不、不许过来!”   “哥哥你怎么……”   “……不许。”凌冽憋红了脸、声音发颤,心里又是委屈又是不堪:他怎会这般孟浪,不过算听个墙根,就星火燎原地将自己烧起一大片,他才是寡廉鲜耻,他才是、才是……   越想越气,越想越急。   乌宇恬风原本站在道口裹足不前,忽然听见了一声低低的呜咽,他慌忙上前,哪怕之后被凌冽打得鼻青脸肿。他迈开长腿两步上前,明明光线昏暗,他还是第一眼就看清了凌冽艳红色的眼尾。   “哥哥你怎么哭了?!”乌宇恬风担忧极了,“是有哪里不舒……”   他问了一半,却忽然因靠近的缘故,直接而莽撞地,看清楚了那一块半湿的绒毯下,让凌冽羞耻又尴尬、险些急哭,却反过来让他心动、让他惊喜的:那一处藏不住的山峦跌宕起伏——   作者有话要说:霜庭哥哥羞羞脸~!   今天我们的北宁王也在大社死。   --------------------------------   恬恬:哥哥好坏,但我好喜欢!   凌冽:……到底是谁更坏!   ------------------------- 第36章   原来, 哥哥也是喜欢的。   乌宇恬风看着凌冽, 而凌冽只是羞愤地错开了视线,闷闷地反驳道:“……别胡说,谁哭了。”   中原人爱面子。   若在往日,乌宇恬风定会从善如流地顾着哥哥面子, 顺凌冽心意将所有荒唐旖旎都当成偶然巧合。   但今夜, 他难得恶劣,一点也不想放过凌冽。   乌宇恬风伸出手, 凌冽立刻往后缩了一下,可惜轮椅靠背, 他根本退无可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小蛮王将他怀中绒毯扯走, 双手箍住他的腰。   “哥哥。”小蛮王唤他   “你……别!”凌冽被小蛮王的动作骇得倏然瞪大眼睛,半声惊呼从他口中溢出, 再不见了清冷从容, 声线压抑撩人, “唔……”   他颤抖地抓住了小蛮王那还湿着的金色长发, 可惜,身体在此时此刻已不是自己的, 明明想推开, 虚软无力的手指又好像需要抓着一点什么来获得力量。   乌宇恬风微仰着头, 翡翠色的眼眸从下往上看他,在昏暗的环境中像极了终于俘获猎物的猛兽。   凌冽不可置信地看着小蛮王,惊恐、畏惧、羞耻等不知名的情绪轮番涌动, 让他的声音终于带上了哭腔,“你放开……”   乌宇恬风依言松手。   可在安静的通道中,所有声音都被无限放大, 不仅仅是那异于潺潺水声的响动,还有听在凌冽自己耳中都陌生得很的低咽——他怎么可以、怎么能发出这样的声音!   “哥哥不哭,”乌宇恬风含含混混地说,“不痛了,一会儿就不痛了。”   混蛋,那是……痛的问题么?   凌冽在眼前一阵黑、一阵白的放空间隙中,还是忍不住地骂了一句。   结果,下一瞬他就没办法再想这么多,被小蛮王直接绕进了一种全然陌生的境地。他虚着、无力着,却还有常识,在最终一刻,还是揪着乌宇恬风的长发想迫使他抬头,“……脏。”   回应他的,是咕咚一声。   乌宇恬风喉结滚动,而后他暧昧地当着凌冽的面儿,舔了舔手指,“不脏,甜的。”   “……”凌冽被他睁眼说瞎话的本事震撼,想骂又因浑身发虚骂不出口,只能抬起手臂,逃避般挡住眼睛,哑声骂道:“小混蛋。”   乌宇恬风好脾气地笑笑,贴心小意地将凌冽抱回温泉中。一番折腾,凌冽又出不少汗,更深露重、夜风寒凉,挂着汗出去该生病了,他便又脱了两人衣衫,细致地替清洗起来。   “哥哥。”   “……做什么?”   “哥哥讨厌吗?会因为这个,讨厌窝吗?”   凌冽没力气,虚软地靠在他胸膛上,听他这么问,沉默了半晌。   讨厌,够不上。   但这感觉太陌生,让他惊慌。   北宁王不屑撒谎,即便是此刻,他也选择坦然。乌宇恬风见凌冽轻轻地摇头,他嘴角笑意便扩大,一边将温泉水撩到凌冽肩头,一边又坏心眼地追问,“那哥哥喜欢吗?”   学了这么多日,他的中原官话已渐渐能咬对字音。   只要认真说,他那属于少年人干净的嗓音,能将中原官话说得撩人而动听。   “锅锅”听着让人啼笑皆非,“哥哥”却暧昧得让凌冽耳根发烫。   喜欢,不可能。   但凌冽的脑子里好像炖了一锅浆糊,一时间找不出介于“喜欢”和“讨厌”之间的第三种感情。所以他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讷讷抓住小蛮王的手,意味不明地叹了一句,“太过了……”   乌宇恬风一愣,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答案。   他好笑地看着凌冽发顶,心里软得一塌糊涂:哥哥真是个妙人!他好后悔,他应该更早打上中原,一刻不耽误地闯入金銮殿、将哥哥掳走!   乌宇恬风不问了,至少,凌冽到此刻都没动手打他。   从他低下头、张开嘴的那一刻,到现在此时此刻,凌冽只憋闷着骂了他,连拧都没有拧他一下。   中原人含蓄。   他愿意给漂亮哥哥时间,也愿意用余生的每一天、每一个月来等待哥哥回应。   他柔情一笑,俯身下去轻啄了一口凌冽耳廓,在心中说:哥哥不怕。   ○○○   那天晚上,凌冽最终还是撑不住昏过去了。   他被乌宇恬风打横抱回中军大帐时,元宵已经趴在桌案上睡着了。小管事睡得迷迷糊糊,只记得伊赤姆大叔来将他拉走,却没有注意自家王爷那红彤彤的脸,还有颈侧若隐若现的一抹暗痕。   乌宇恬风将凌冽安顿在大帐中,叫来索纳西小心看顾后,又摸了摸鼻子,认命地去将凌冽的轮椅推回来。   西州的杀手这些天来得勤了些,影十一和索纳西不厌其烦,最终两人商议后,索纳西悄悄给那些不要命的中原人下了蛊。蛊虫操控着这群人回到西州,想必会给那些妄图刺杀凌冽的人一个教训。   乌宇恬风拖着轮椅回来时,凌冽已小睡了一觉。在他翻身上床的时候,凌冽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   “吵醒你啦?”   凌冽摇摇头,迷迷瞪瞪的,像是醒了又好像全然没有,在乌宇恬风躺下后,他自顾自地翻身在小蛮王怀中寻了个舒服的姿势,然后又缓缓阖上眼眸。   “……!!”乌宇恬风没想到:美人哥哥还会主动投怀送抱。   他紧了紧手臂,却听见怀中人在小声嘟哝,乌宇恬风屏息凝神、垂下眼眸,只见睡梦中的凌冽扁了扁嘴,似乎很是不满意,“欺我不知么,书上都有写,那东西、那东西是腥臊而咸的……”   “……?”   “小骗子……”凌冽拧着眉又咕哝一句,“甜什么甜!”   乌宇恬风忍不住了,他搂着凌冽,因为憋笑而浑身颤抖。   他的哥哥怎能这般可爱!   大约是他的动作惊动了怀中人,凌冽眼皮微动、又要醒来,乌宇恬风忙收了笑,动动手臂轻柔地拍着凌冽后背,然后压低了声音轻轻哄道:“甜的,哥哥最甜。”   听见他说这个,凌冽似乎还想反驳。   但也不知是小蛮王拍他后背的动作太轻柔,还是小蛮王压低的声音太好听,总之凌冽只是撇了撇嘴,又重新陷入了梦乡,隐约还听见小蛮王软软哼着的南境小曲。   次日,就是约定的日子。   乌宇恬风一大早就着人放了信号弹,将五花大绑的峤烙毫不犹豫地送给了对方。峤烙在看见那些戴着铜制面具的人时,先松了一口气,而后看着这些人带着他往船上走后,猛然变了脸色。   他不可置信地瞪乌宇恬风,吱哇乱叫,却因被塞了嘴的缘故,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   那日前来和谈的“使节”也在,他冲乌宇恬风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礼,“家主人会感谢您的。”   乌宇恬风撇撇嘴,不以为意,只目送他们那艘极快的小舟,悄无声息地带着峤烙消失在南边弥漫的晨雾中。他叹了一口气,转身朝已经准备好拔营后退的军阵走去。   清晨的凤灵坞有些霜寒雾重,凌冽裹着厚厚的绒领外披,手上还拢了个手炉。他远远看着乌宇恬风朝他走来,雾色中隐隐高升的红日将小蛮王的满头金发染成了橙黄。   凌冽看了半晌,摇摇头,最终选择与自己和解。   他承认,他其实挺喜欢那漂亮的绿宝石,还有那金灿灿的蓬松长发的。   伊赤姆大叔和桂山两部的人留下来断后,乌宇恬风带着众人先行撤退。百越国的使团会在日出后知道“峤烙被人劫走”的消息,然后桂山两部会趁着百越大乱,找机会夺回属于他们的领土。   在归程的路上,乌宇恬风给凌冽讲了乔伊希的身世。   和凌冽猜的差不多,所谓的“生母身份低微”不过都是王室宫闱争斗的遮羞布,乔伊希的生母,其实才是百越老国王的“原配”。   不外是宠妾灭妻的俗套故事,用中原话说,就是老国王为了掌控大权,最终抛弃了糟糠,转而默许了后来峤烙的母亲折磨侮辱发妻,让她成了最不堪的“奴隶”、惨死在了百越王庭的枯井里。   “乔伊希小时候其实过得也不算好,”乌宇恬风靠在象筐内壁上叹了一息,“我都比他过得好些。”   凌冽眉心一跳,转过头去看他,“你小时候过得不好?”   “……没有,”乌宇恬风微微挪开了视线,“只是比喻。”   凌冽端看他的神情,犹豫了片刻,没有追问,只在心中记下此事,面上给了小蛮王一个台阶下,“那之后呢?乔伊希是怎么去的南洋?”   乌宇恬风笑了一下,他神神秘秘地冲凌冽挤眼睛道:“老师帮他的。”   “伊赤姆?”   “嗯,赤姆部落本来就是百越的。”   “赤姆……部落?”凌冽奇了,他一直以为伊赤姆大叔是姓伊,名赤姆。   乌宇恬风点点头,赤姆部落的历史其实蛮悠久,早年还是百越国的望族,且多美人,许多百越王妃都出于这个部落。后来历经世代更迭,部落中人丁凋零,又经年战乱,赤姆部落终于没落。   百越也是苗人,苗人尚武崇强。   族中无人的赤姆部落逐渐边缘化,一步步被驱逐到了贫瘠之地。   “老师其实算是赤姆部落本任的首领吧?”乌宇恬风想了想,“是他力排众议带着部落过来投诚的。”   “是你答应的?”   乌宇恬风摇摇头,“我那时还小,是……阿甲同意的。”   阿甲就是苗语父亲的意思,凌冽点点头没多想,却一出神间,错过了乌宇恬风脸上一瞬的犹豫还有痛色。   在百越看来,伊赤姆是叛徒。   可来到了蛮国后,赤姆部落却将他奉为了“救赎者”。蛮国不似百越,这里地大物博、人也和善,他们虽是外来者,但没受到太多的排挤,很快就融入。   即便部落不能重现当年的大族荣光,也足够安居乐业。   “老师其实很有本事的,”乌宇恬风感慨道:“若当年百越留下他,乔伊希还是唯一的王子,那现在苗疆可能并不会是我国一家独大的局势。”   凌冽点点头,算是认同了这个说法。   两人絮絮说了一会儿,凌冽对大抵明白了乔伊希是个同峤烙完全相反的人,这人冷静自持、头脑聪明,小蛮王说他脸上总是挂着温和的笑,去南洋三年就成了远近闻名的大船商。   抛却糟糠之妻,更苛待逼走聪颖的长子……   凌冽摇摇头,忍不住叹道:“你们这样其实也挺好的,中原多得是这样的腌臜事。”   他想的是蛮国阿哥和阿妹之间那份真挚的感情,没有中原的妻妾成群和后宫争斗。   可小蛮王听见他这话,却不大高兴地拧起眉,摁着他的肩膀将他扳过来,“什么‘泥们’‘窝们’,以后都是‘窝们’!”   他一着急就用错腔调,脸上的表情却严肃而认真。   凌冽忍不住要笑,结果乌宇恬风却贴过来,用一双翠色眼眸深深凝望着他,“就连哥哥你,也是窝们哒!”   看他这样,凌冽笑着摇摇头,反正夏日的熏风正好卷着乱红飞过,他阖上眼眸,就当他是被乱花迷了眼吧……   乌宇恬风还想说什么,可眼前的漂亮哥哥却忽然凑近,主动在他唇瓣上啄了一下。   轻得像蝴蝶振翅,软得仿佛只是飞絮。   却让他骇然地瞪大了眼睛,光洁的脑门上都因为瞪眼而起了一小层褶皱。   凌冽瞧他这惊讶的傻样儿,终于开怀地笑出声——   这一局棋,他可没输。   只是,他没笑多久就被恼羞成怒的小蛮王扑倒,整个人重重地跌倒在象筐里,他所有的笑声都被乌宇恬风含吮吞没进唇齿间,缠绵深吻的间隙里,乌宇恬风气呼呼地咬着他的唇瓣,“坏哥哥!”   作者有话要说:恬恬:原来哥哥也喜欢我~!   凌冽:别、别胡说!   -----------------------   恬恬和哥哥今天也是双向粗箭头(#^.^#)   ------------------ 第37章   六月晚夏, 暑热蒸腾。   位于宣城西三百里的西州城外, 从三品归德将军郑铎捧着茶碗,悠然地立在点将台上,他一边品茗,一边远远看着大漠孤烟。   今岁上, 京中一早递来了消息, 说在十月文臣磨勘后,会进个二品封官予他, 到时也算功成身退,可寻个合宜的时机告老还乡。   台下儿郎们在日光下操练, 整齐划一的枪棍刀戟。郑铎看着头排一高一矮两个披甲的小子,脸上露出一抹欣慰的笑——这是他俩儿子, 大的那个已经得了军功。   郑铎想得很清楚,待将来告老时, 他便借着进京述职的机会, 带上这些年从西域搜罗来的珍品上宣威将军府拜会, 央求这位算得上是他妻兄的舒楚修, 将西州将军位留给他儿子。   他们郑家门第不高,妻子在舒家也不过是庶出。   但能依傍“舒家”这棵大树……   郑铎眼中又闪过一抹自得, 他能比其他那些泥腿子少拼搏多少年!   他的思绪飘远, 正想着将来告老还乡后是在城里购置大宅, 还是到城外宽阔处择一山清水秀之所建庄,结果面前,刚才还好好的士兵们, 忽然一个个口吐白沫、捂着肚子就倒在地上抽搐起来。   “你怎么了?!”   “这怎么回事?!”   “好痛,啊啊啊救命将军,好痛——!”   不明就里的士兵们原本还想帮兄弟, 结果没多时,点将台下的一众士兵都东倒西歪地滚成一团。   郑铎慌了,甩了茶碗就跳下来看两个儿子,他白了脸,“快!快去请军医!”   ……   西州大营闹瘟疫的事儿,很快用加急军报传到了京城。   暑热生瘟,本为常事。   但这事儿出现的时机不凑巧,朝堂上正在为江南匪祸善后的人选争论不休:阉党得了黄忧勤授意,借口舒家公子奔波不易,主张给舒明义加官进爵、调回京城留用;而舒家人则动了心思,想将舒明义调到西州去。   西州大营的从三品归德将军年老,年末归京述职后应当就会告老。   那地方虽属边地,但交通便利、连通西域中原,算是个扼要之地,加上归德将军夫人出自舒家,这么多年来,舒家对西州的经营也不算少,定然不会放过这个补缺之机。   而在小皇帝的私心里,两方的提议他都不想同意。   若将舒明义调回京中,虽从外戚手中啃出了微末兵权,但这兵权必定会便宜阉党;而若将舒明义调入西州,不仅会壮大外戚兵力,还会因此开罪了他好不容易才稳住的阉党。   关键时刻,朝堂上从来不爱说话的起居注虞疏,忽然上奏请本,说江南和西州乱事横生、太后又缠绵病榻,必定是神明有谴,所以他希望陛下能带领群臣入皇寺为国祈福,求个国泰民安。   若在平常,小皇帝定然对这种“侍鬼神”之事不感兴趣,但此刻,他却多看了那个面容平常、身形还有些佝偻的起居注两眼,拍拍手,他将自己孩童的天性发挥到极致,笑道:“是呢!是呢!朕真的许久没有出宫去玩……咳,朕是说,虞卿深知朕意。”   如此,小皇帝发话,阉党和外戚便不能多说什么。   朝会散后,黄忧勤之流与舒氏之党,都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放到了那个身上披着一身墨绿蟒袍、微微弯着腰,看上去胆小怯懦、表情木讷的起居注。   他在朝堂上存在感极低,仿佛突然出现一般,时至今日,许多官员才知朝中原来还有这么一号人。   等到祈福那日,盯梢的也只冲御史中丞舒楚仪回禀,说那起居注行为无异,一直老老实实地跟在皇帝身后记录,等一切礼仪毕后,也只同寺中高僧的几个弟子聊了几句,说的都是佛法之类经史典故。   事出有反必有妖。   可惜舒楚仪也找不出这起居注的任何错处,便只能将事情先按下。   而黄忧勤手下阉党,同样没有从起居注的身世、封官经历上挖出什么更多有用的信息,一个寒门出生的普通举子,偶然得了机会补缺才进的史馆,根本没有靠山。   最终,统管西州的归德将军郑铎,被小皇帝治了失察之罪,降职调了筇州。   而在江南,小皇帝不偏不倚地同时封赏了包括舒明义在内的三位将军,包括由舒明义邀请出山的那位老将。明面上看,是在平衡各方势力,但舒楚仪和舒楚修两兄弟,已敏感地从这一切中嗅出了不寻常。   眼看着秋闱将近,外戚一党人心惶惶,京中隐约呈现出一派乱局。   ……   这些,几日后,凌冽都从王府的密信上得知。   看密信之时,他和小蛮王已回到了鹤拓城内。他们刚到达,伊赤姆大叔就从边境上递回来消息——百越大乱,离开数年的“大王子”乔伊希带兵长驱直入,将整个王庭烧成一片火海。   老国王被逼无奈,只得退位让贤。   而峤烙和他的母亲,被乔伊希残忍地杀死,这女人当年的所作所为,也被一一公开。据说乔伊希是当着王庭一众百姓的面儿,痛陈这女人的数百条罪状,然后学了中原刑罚,将她活活刮了三千刀,才叫女人气绝。   峤烙眼睁睁看着母亲被大哥虐杀,当场就疯了,乔伊希为绝后患,亦是毫不留情地将弟弟斩首。头颅高悬在王庭外,号令足三年才能摘下。   而桂山两部,也趁机夺回了属于自己的领地。   凌冽听着,微微皱了皱眉,乔伊希如此雷霆手段,将来,只怕当真会成为蛮国劲敌。   “哥哥?”   小蛮王的声音将他唤回,这时他才发现大象已蹲下身,停在了殿阁前广场上,而乌宇洛和五部首领等人,面带微笑地候在了不远处。   乌宇恬风看着他打趣道:“哥哥还不下来,是在等我来抱么?”   凌冽睨了他一眼,轻盈翻身、稳稳落到轮椅上。   乌宇恬风低笑起来。   如当时凌冽初入蛮国,乌宇洛也给凯旋而归的他们准备了丰盛的接风宴——   殿阁前的广场又热闹起来,巨大的牛角号吹响,伴随着四弦琴声,姑娘们再次手拉手跑出来,纷纷给自己心仪的勇士阿哥送上编好的花环。   凌冽和乌宇恬风还是坐在上首那张置有孔雀翠屏的案桌前,乌宇洛则自己坐在下首,他原本还想同乌宇恬风聊聊殿阁里的事儿,乌宇恬风却先捂住耳朵嘟哝道:“不想听、不想听,阿兄能不能别提这些?”   那神态模样,一点儿没了大王的样子,倒像幼童一般。   乌宇洛无可奈何,又不能骂乌宇恬风,只能端起酒碗与他喝酒、再不提政事。他这弟弟从来不爱管这些,能躲懒的时候就一定要躲懒,但长此以往,难免会出现像乾达那样的“有心人”。   他一边喝酒,一边犯愁,觉得自己还是早些离开殿阁得好。   酒过三巡,按着惯例,乌宇恬风要给此战建功的勇士嘉礼,瘦弱纤细的索纳西也站在人群中,挺直了身板接过小蛮王递给他的新苗刀。   嘉奖过后,勇士们欢呼一声,小蛮王和乌宇洛两个都被推着围到了中央。兴奋的姑娘、小伙子们开始手拉手唱歌跳舞,鲜艳的花瓣洒落,索纳西还被几个勇士抱起来、欢呼着抛向天空。   凌冽远远看着,摇摇头笑,搁下手中酒杯。   苗疆的甜米酒,他可不敢多饮。   闹了半日,乌宇恬风见凌冽有些乏,便找来乌宇洛,说他要先带凌冽离席,殿阁这边,就请乌宇洛多照顾。   “臭小子,还真想我给你管殿阁一辈子?”   他这么说,乌宇恬风立刻蔫了,“阿兄你……不会这就要走吧?”   乌宇洛看着他那可怜兮兮的表情,揉揉他的脑袋,道:“我在边境还有事儿。”   这回,小蛮王撅了噘嘴、低下头,小声叹道:“下次……不知要什么时候才能见了。”   乌宇洛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他们兄弟因为阿甲和大巫当年的一番安排,本就聚少离多。好在神明的指引,给他们国家带来了最好的大王,他也拥有了最棒的弟弟,见面少些,又有什么关系。   离开之前,乌宇洛善意地冲凌冽点了点头。   凌冽好奇地看着这兄弟俩互动,等乌宇洛走远,他才开口,“你和你哥关系挺好。”   宫里的孩子,即便同父同母,都不可能有这样亲厚的。   念及自己的皇兄还有十七岁那个雨夜,凌冽的神情有一瞬间的低落,不过很快就被他掩饰过去。   而乌宇恬风不知凌冽心中的感慨,只眼珠一转,笑眯眯地扑到凌冽身上,他将脑袋枕到凌冽腿上,脸上梨涡融融,“我同所有的哥哥,关系都要好!”   凌冽挑挑眉,被这小蛮子弄得哭笑不得。   其实他挺好奇的,传闻和书卷的记录中,乌宇恬风和乌宇洛是同父异母的两兄弟,乌宇恬风这样的长相即便是在蛮国都显得很另类,异族血脉于中原皇庭是忌讳,但在这苗疆……   “你和你哥……”   “哇!”凌冽话说了一半,乌宇恬风忽然突兀地坐起身来,不等凌冽反应就窜出去,“他们那边好像在放烟花!哥哥等我,我去给哥哥抢一个最大、最好看的!”   “……”看着小蛮王金灿灿的背影,凌冽摩挲了一下酒杯,微微皱眉。   “那是大王的隐痛,华邑姆就不要问了。”   一道女童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凌冽抬头,见到了许久未见的圣女阿幼依,小姑娘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他们身后的大树上,她捧着个小篮子,里面装着不少新鲜的瓜果。   她一跃而下,将篮子放到凌冽手边,又补充了一句,“将来大王愿意的时候,一定会告诉泥的。”   凌冽沉默半晌,抬头看向漫天璀璨烟花下、冲他笑得张扬又灿烂的小蛮王,终于点点头,接过那一篮子水果——   星河万里,月色皎皎。   他只盼着,这个给他温暖的小太阳,没有像他一般惨痛的过往。   ○○○   接风盛宴后,乌宇洛很快就离开了殿阁。   乌宇恬风和凌冽搬到了那间树屋去住,乌宇洛比乌宇恬风更周全些,在附近的几株高树上又修建了几间树屋,距离他们的屋子不远不近,位置也矮上一圈,中间用藤蔓和树干连接,方便元宵和其他伺候的人居住。   凌冽对这些安排心怀感激,只是每次他提到乌宇洛的时候,乌宇恬风总是会有些紧张,不是打着哈哈将话题岔开,就是故意扑上来对着他上下其手、一阵轻薄。   想到阿幼依说的那两句模棱两可的话,凌冽心中明白,乌宇恬风有一段想要向他隐瞒的过去。   他无意窥探,只对小蛮王这幼稚的行径无可奈何。   没了战事,日子也闲适许多,小蛮王每日晨起都会悄悄上外头给凌冽采回来各类新鲜瓜果,然后坐到凌冽对面、拖着双腮盯着他过早。因为耽误时间,最后都会被怒不可遏的伊赤姆大叔闯进来、拎着耳朵带走。   之后的整一天,小蛮王会留在殿阁内处理政务,午后则会着人给凌冽送来一些小东西。   有的时候是他偷偷写的字,有的时候是他偷偷采的花或用青草编的小蚂蚱,更多时候是画,墨笔画的各种各样线条简单的小人,看上去倒当真像是在赌咒的符文一般。   元宵每次看见都要破口大骂,凌冽倒觉得有意思,专门腾了一只木匣来收着。端看他的神态动作,小管事只能偃旗息鼓,面色难看地帮王爷收拾。   午后,凌冽是要小憩的。   但这些日子以来,他没有在京中那么忧思苦虑,饮食上又被小蛮王骗着、哄着吃了不少花样繁多的东西,孙太医几次诊脉都说他的精神好了许多,身体也比从前好,就连小腿上也隐隐有了点知觉。   左不过京城乱着,想要筹谋的人和事都有专人盯着。   凌冽难得清闲,午睡过后,就让元宵推着他出去随便走走。   殿阁和附近的几片树林他们都绕得差不多,前几日,元宵还误打误撞地带凌冽闯入了一处孔雀的聚所。原本停在树梢上打盹的白孔雀被他们惊动,漂亮的尾羽垂下来,灵动的眼睛好奇地看着他们。   元宵兴奋坏了,想要尖叫又生生忍着,小脸都憋得通红。   凌冽则看着那群漂亮精致的生灵,眼眸明亮许多。   在苗疆待久了,元宵的胆子渐渐大起来,知道此境生灵待人多有善意。他听阿幼依说了一条小道,据说会通往林中一处潭水,那里常年有梅花鹿群来饮水。小姑娘说那些小鹿不怕人,只管带着点小饼干过去喂。   元宵推着凌冽往林中走,阳光穿过阔叶的缝隙点点洒落,林有微风,虽是六月,却无暑热。   未至潭水,远远就听见了几个姑娘的议论声,她们说的是苗语,元宵听不懂,但凌冽经过了这么一段时间的暗中观察学习,却大概听懂了七八分——   “我觉得这个更好看,大王一定会喜欢这个。”   “你那个太花了,印上去肯定要被大王凶。”   姑娘们手中拿着好几匹花样不同的蓝染布,叽叽喳喳地讨论着哪一个的花纹好看、哪一个大王会喜欢,似乎还提到了“华邑姆”一词,其中有个生得高挑的姑娘认真地拿着一块白底蓝羽纹的布料说道:   “华邑姆冷冰冰的,应该喜欢这样简洁的。”   其他姑娘却不认同,争辩中扯起来另外一块布料说道:“华邑姆哪里冷!那天我看见他对大王笑了,可好看了!我觉得这块蓝地白花的他会喜欢!”   元宵懵懵懂懂,凌冽忍笑,开口道:“两块都挺好的。”   几个姑娘被吓了一跳,回头转身却倏然跪下行大礼,凌冽正想请他们起来,却听见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伴随着脚步声而来的还有乌宇恬风清朗的声音:“哥哥躲在这儿,叫我好找。”   “王爷。”乌宇恬风身后还跟着伊赤姆大叔。   大叔将几个惊惶未定的姑娘扶起来,而乌宇恬风则是蹲到凌冽的面前,一双翡翠色的眼睛睨着他,仿佛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他撅了噘嘴,“哥哥坏坏。”   凌冽挑了挑眉,他又怎么坏了?   “哥哥偷学,还不告诉我!”   这时候,凌冽才意识到,刚才他随口说的,并非中原官话,而是苗语。他愣了愣,难免生出被抓包的尴尬,手指在广袖中蜷了一下,“我……”   “这才短短几个月时间……”伊赤姆大叔走上来,“王爷当真聪慧。”   凌冽摸了摸鼻子,“只是随便学学。”   他到底是外族,即便苗人亲厚,小蛮王和伊赤姆大叔十分信任他,但这样偷师的行径……若让有心人探知,必定要做出些文章来。   凌冽不想伊赤姆大叔误会,还想说点什么,大叔却先开口道:“也好,正好王爷您可以教教大王。”   “嗯?”   “对哦!”乌宇恬风拍起手,“窝怎么没想到!还是老师聪明!”他立刻高兴地牵起凌冽微微发凉的手,“以后我教哥哥说苗语,哥哥教我中原官话!”   凌冽眨了眨眼,没想到事情最后会变成这样。   那日后,两人就从单方面的凌冽教乌宇恬风,变成了相互教学。   可惜的是,凌冽明显比小蛮王学得快,就连元宵,也跟着学会了许多蛮国基本用语。   而小蛮王的中原官话,却还是一片稀烂,他记忆力不错,词句用法都不会用错,可惜在腔调上总是拿捏不准,一着急就会将入声说成平声,最后就变成那种怪腔怪调的“窝”、“泥”、“次饭”和“锅锅”。   每到这时候,元宵就故意伴着鬼脸学他发音,气得乌宇恬风脸蛋通红,忍不住地挥拳头。   凌冽心软,笑他一阵,就会找借口将元宵支出去。   元宵一走,乌宇恬风就撒赖地蹭到凌冽身边,委委屈屈地冲凌冽讨要亲亲。小蛮王生得好看,金发碧眼哪哪儿都长在了凌冽的审美里,而他撒娇的声音放得很软——   所谓美色当前,凌冽也是男人,自然难以拒绝。   糊里糊涂地就给小蛮王骗去许多吻,从脸颊到唇瓣,从额心到下颚,总之花样繁多、层出不穷。   乌宇恬风存了心思,有时候懂装不懂,偷香窃玉、乐此不疲。   但北宁王凌冽素来勤勉,既做“先生”,便一定要将小蛮王教会。   在乌宇恬风混不吝地哄着他亲了小七天后,凌冽终于思虑出一个法子,他认真地牵着乌宇恬风的手,将他的指尖放到自己的喉咙上,道:“我想过了,你学不会中原声调的原因,大概是苗语的音节与中原不同。”   乌宇恬风愣了一下。   “我从前在书中看过,说有天生失聪者,依靠这样的方法,最终学会说话的。”凌冽舔了舔嘴唇,目光坦诚而真挚,“你可以闭上眼睛试试,摸着我感受发声,或者你要是不嫌弃的话,可将手指放进我嘴里——”   “……”乌宇恬风指尖微颤,眸色陡然沉了沉。   凌冽没觉察出他神色的变化,只补充道:“舌位也是音准的一环。”   乌宇恬风垂眸看着凌冽,张开嘴,声音都嘶哑了许多,“那窝……试试?”   凌冽点头,嘴巴微张、示意乌宇恬风伸手,他不明白,不过感受舌位,小蛮王怎么又紧张起来,将他原本已经会说的“我”又讲成了“窝”。   乌宇恬风的手指,比凌冽的粗一些。   指腹上结着薄薄一层茧子,并不粗粝,却让凌冽觉得有些痒。   强忍着没有含吮乌宇恬风的手指吞咽唾液,凌冽示意乌宇恬风用心感受,不同声调的不同舌位。   他说得仔细,但乌宇恬风一句都没听见去。   他目光停留在凌冽开开合合的艳红色唇瓣上,停留在那小巧灵动发声的舌尖,湿润的津液将他的整个手指都濡湿,而凌冽漂亮的唇缘弓上也染满了暧昧的洇色。   乌宇恬风的呼吸重了许多。   他第一次知道他与哥哥之间隔着天堑。   哥哥赤子之心,他却满心脏污。   哥哥心怀明月,他却只想着将那一轮高洁的明月扯入泥沼,让明月洇上污泥,染透黏稠湿润,再不得脱——   乌宇恬风舔了舔唇瓣手指发颤。   他用尽了全力,才忍住了没有伸出第二根手指,将手指并拢,狠狠勒住哥哥这轮明月,狎玩那灵巧的舌尖,让哥哥白皙的面庞上染透属于他的气息。   两人这儿正说着,外面却传来了银饰碰撞在一起的清脆声音。   阿幼依大大咧咧地推门进来,“大王、华邑姆,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阿曼莎她回……呜哇——?!!”女童怪叫一声,抬起手来捂住双眼,“窝、窝什么都没看见!”   作者有话要说:凌冽:唉,教你,你怎么不好好学!   恬恬:呜呜呜,哥哥你教得太哔——啦!   ----------------------------------   我真的就只是在教发音_(:з」∠)_我们苗疆发音真的有这样学的。   请姓审的小神仙们不要再欺负恬恬了。   -----------------------   感谢在2022-07-04 17:20:27~2022-07-05 18:05: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子亦有期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雁南飞、Frost.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子亦有期 39瓶;PP-ilif 31瓶;年富力强 30瓶;无言语之、惨绿少年 10瓶;汐、一碗蟹粉小汤圆 5瓶;反派官配 3瓶;59913356 2瓶;浅浅一笑、禾页、夏竺、苏叶子、随心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8章   凌冽和乌宇恬风都没想到, 再次见到阿曼莎会是这样一番光景——   曾经骄傲如凤凰的圣女, 浑身布满血污,白皙漂亮的脸蛋上横贯了一道从左边眼窝到右下颚的伤口,她形容憔悴、气息奄奄地躺在一副担架上,半睁着完好的右眼, 用那灰色眼瞳静静看着两人。   一见她如此, 乌宇恬风就沉了脸。   凌冽张了张口,最终心有不忍, 别开了视线。   阿曼莎看了他们一会儿,颓然地闭上眼睛, 声音平板而嘶哑,“我在摩莲城发现了乾达的踪迹, 他与黑苗巫首见了面,意欲重启驭尸术。”   驭尸术?   凌冽单听名字就后颈生凉, 中原编纂南境邪道的书中提过, 说有几支苗人懂操控死人之法, 能赶尸成军。   “先去请毒医。”乌宇恬风皱眉道。   阿曼莎愣了愣, 睁开眼诧异地看向乌宇恬风,忍不住高叫道:“我说乾达他要重启驭尸术!”   乌宇恬风没理她, 只示意几个抬着担架的勇士快走, 别看他神态从容, 凌冽却注意到他垂在身侧的手在微微发抖。想了想,凌冽用自己的手背,轻轻蹭了蹭小蛮王的手。   结果, 小蛮王立刻翻过手来握住了他,力道之大、让凌冽的掌骨都有些隐隐作痛。   “哥哥……”乌宇恬风小声呢喃。   凌冽回握,默默无言地陪他立在了夜风中——   ○○○   几日后, 在毒医的悉心调养下,阿曼莎的伤渐渐转好,左眼也渐恢复了视力。   只是,她脸上那道伤口太深,再怎么用药,也还是落下了疤。女子多半都是在意自己容貌的,何况是阿曼莎这样的天之骄女。乾达太狠,竟能对亲生女儿下此毒手。   后来,凌冽才从乌宇恬风口中得知——   自从乾达联合百越在殿阁反叛失败后,他就沿着榆川南逃,行至摩莲城时,残部皆被摩莲城主截杀。正当他走投无路时,位于边境上的黑苗族人,却偷偷闯入摩莲城将他救下。   黑苗巫首对乾达礼遇有加,希望同他合作,重启驭尸术。   驭尸术在苗疆是禁术,关于它的记载多年前皆被大巫焚毁。黑苗巫首拼了命,才从灰烬中抢回半本《驭尸秘法》。只可惜此书用十二祖文写就,黑苗巫首多年来也没找到一个能看懂的破译之人。   偏巧,乾达学过十二祖文。   如此,两人一拍即合、愉快地达成了协作,黑苗划定一小片山谷供乾达演驭尸术,恰巧阿曼莎流落至此,意外发现自己父亲正在做的事——   乾达对她表示了欢迎,但阿曼莎却因驭尸术的残忍同乾达爆发了剧烈的争吵。   结果,乾达痛下杀手、阿曼莎九死一生。她离开时,乾达已能令尸身起灵,只怕驱策百万尸兵,也是迟早。   伊赤姆忧心忡忡,闻讯之后就派人前往了摩莲城。   乌宇恬风则是不动声色地加派了一倍人手保护凌冽——黑苗比百越疯狂,也比百越狡诈。他不怕开战,不怕百万尸兵,也不怕死,只怕凌冽卷入其中。   他蹲在凌冽的轮椅面前,把玩着凌冽手指,眸色深沉地想了许多。   “对了,哥哥,阿曼莎说她想见你。”   “……见我?”   “嗯,”乌宇恬风仰头看着凌冽,“哥哥如果不想见,我们就不见。”   凌冽想着初相见时那个骄傲的女子,犹豫片刻后,点点头,“见见也无妨吧。”   等两人来到羁押阿曼莎的牢房时,阿曼莎已经可以下地,正扶着墙壁慢慢地练习着挪动。她面色苍白、脸颊上布满了冷汗,听见响动时,立刻就转头看向了打开的牢门。   乌宇恬风推着凌冽进来。   阿曼莎扶着墙壁,也缓缓回到了窄床上,她长舒一口气,“大王,我想单独同……华邑姆谈谈。”   乌宇恬风拧起眉,这个之前阿曼莎可没说,他忍不住戒备起来。   阿曼莎被他的眼神刺痛,脸色又白了几分,她垂下眼帘哂道:“乌宇,我已经这样了,你难道还怀疑我会伤害他么?”她深吸一口气,将姿态放得很低,有些凄然,“只是几句话,还请‘您’放心。”   见她如此,乌宇恬风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松开轮椅的把手,犹犹豫豫地退出去。   阿曼莎眼见她倾心恋慕半生的男人对另一个男人依依不舍,心里猝然升起一股酸涩,她揉揉发胀的眼眶,涩声道:“你瞧他……”   凌冽开口,想劝,“阿曼莎……”   女人却只含泪哼笑一声,似在嘲讽,又好像在惋惜,“他爱的奉若珍宝,他恨的、就要避如蛇蝎……”阿曼莎吸吸鼻子,狠狠一擦脸,“罢了,原是我自不量力、痴心妄想,怨不得旁人。”   身心俱创,这苗疆女子却瞬间就看开了。   她冲凌冽颔首,坦诚道歉,“对不住,从前种种,皆因妒而生。往后,我会真心向神明祈福,愿大神保佑你和大王,一生平安幸福。”   凌冽没想到阿曼莎会直白地说这个,脸上的表情一时有些尴尬。   阿曼莎不在意地笑笑,目光却看向远方,“乌宇这一路走来,其实都挺不容易的,坦白讲,从前我可瞧不上你,你看上去病弱不堪、身体还残疾,我觉得你虚有其表,再漂亮也帮不上他什么……”她顿了一下,摇摇头,“是我错了。”   对于阿曼莎直白尖锐甚至有些冒犯的话,凌冽倒没在意,他只是听着话中机锋,反问道:“他从前过得不好么?”   “……”阿曼莎呼吸一窒,“他……还没告诉你?”   凌冽遥遥头,别的事上小蛮王对他知无不言,但唯独提到过去,乌宇恬风严防死守、不露半分,总是藏着掖着,让他有些悬心。   阿曼莎盯着凌冽看了半晌,她本以为眼前这来自中原的男人已经同乌宇恬风心意相通、亲密无间,没想到,乌宇恬风却还没有将一切告诉她。   从过去一步步看着乌宇恬风走到今日,阿曼莎心中忽然升起一股骄傲,找回了些许属于曾经尊贵圣女的自信。她偷偷瞄了凌冽一眼,在心里慨叹了一句好事多磨,然后笑道:“那便等他愿同你说时候再说吧。”   又是等?   同样的话,阿幼依也曾经对他说过。   凌冽眉心微拧,这种众人皆晓、独他被蒙在鼓里的滋味,令他有些烦躁。   阿曼莎观他神情,又担心自己这话说过了,她经历生死,早已看透放下,刚才,也不过是性子使然的争强好胜。她怕误事,连忙补充一句,“他不告诉你,不是防备你,而是他对自己没信心。”   “……?”   “乌宇的身世有些复杂,也是因为这个,所以阿甲才会生出异心,”提到父亲,阿曼莎苍白的脸上闪过一抹痛色,但很快就被她掩盖过去,她想了想,一笑,冲凌冽眨了下眼,“您别担心。”   她笑的时候,牵动了整张脸上的伤痕,那笑容明艳,却总给人一种残破感。   凌冽抿抿嘴,只能还以无奈一笑。   即便阿曼莎努力补救,但言辞之间透露出来的信息,还是让凌冽生出了一丝迷茫:   他同小蛮王之间,其实并不算了解。   直到交换庚帖那日,小蛮王才知晓了他的姓名、字号,乌宇恬风并不知他同皇兄、同舒氏的恩怨,更不知他身上背负着两世隐秘,不知他一心要为二十万镇北军复仇的谋略算计。   而他对小蛮王,同样也是只知其名,却不知他的身世、过去。   结发为夫妻,同榻而卧,他们却如此陌生。   见凌冽沉默不语,阿曼莎也紧张起来,她张张口想说什么,却被门外等得不耐烦的乌宇恬风闯入打断,最终也没能再说什么。   直到那抹蓝色的身影消失在窄小的牢房门口,阿曼莎便后悔起来,大敌当前,她就不该逞一时的口舌之快!若给那两人平添矛盾龃龉,她的罪过岂非更重?   可是……   阿曼莎又想起曾经被鲜血染遍的王庭,还有前代圣女手持刀刃、身|下长裙红透的模样,她只能默默低头向神明祝祷,希望大神护佑怜悯。   乌宇太苦,只盼他往后无忧。   被推出牢房以后,乌宇恬风闷闷地走了一阵,最后还是忍不住停下,他气呼呼地绕到前面蹲下,将金色的大脑袋堆到凌冽腿上,绿色眼瞳一瞬不瞬地盯着凌冽看。   凌冽本来心神不属,被他这么一闹,那些幽暗的神思被驱散,他垂眸好笑地看着小蛮王,忍不住伸出手摸了摸那吸饱了阳光,暖烘烘的蓬松金发,声音放软,“怎么啦?”   “……哼,”小蛮王吸吸鼻子,声音委委屈屈,“她惹霜庭哥哥你不高兴了。”   “胡说,”凌冽戳了他一指头,“我哪有不高兴?”   乌宇恬风没有立刻作答,而是微微侧过头,认认真真地盯着凌冽看了半晌后,又将脑袋闷到凌冽腿间,用手指准确地点了点凌冽的胸口,道:“哥哥就是不高兴了,我都知道的。”   他指尖的力度不大,点在胸口也不过是轻轻两下。   但凌冽脸上的笑容却淡了,他微微直起身子,手指往后撤了撤,威风凛凛的北宁王不想承认自己心尖上那一点疼,也不想坦言自己刚才想到的“熟悉”和“陌生”,他只抿住嘴、没说话。   乌宇恬风等了半晌,抬起头见凌冽这样,一时发慌,“哥哥,你……”   凌冽张了张口,那边元宵却同伊赤姆大叔一起走来,伊赤姆大叔着急找小蛮王谈黑苗的事儿,而元宵手中则捏着盖有北宁王府印鉴的密信——   无奈,乌宇恬风只能站起身来,他后退一步,看着被元宵推走的凌冽,垂下的手捏成拳。   “和王爷吵架啦?”伊赤姆大叔问。   “……”乌宇恬风摇摇头,看上去有些疲惫,“老师,你说哥哥他会在意人的出身吗?”   伊赤姆大叔眉心一跳,讶异地看向他们家大王。   而乌宇恬风似乎只是一问,也没想当真从伊赤姆这里得到答案,他看了凌冽离开的方向一会儿,摆摆手,反而先一步朝殿阁的方向走去。   ○○○   王府的密信来自北境。   这几个月,翰墨一直蹲伏,总算叫他寻着时机再次见到了那位神出鬼没的“简先生”。戎狄内部的纷争依旧不断,但明显支持二太子继位的人越来越多,而那位简先生也就借着休战时间,再次来了云州。   最近京城事多,翰墨听见手底下人来报,说看见简先生,也有些意外,毕竟黄忧勤没机会脱身。   然而这一次,那简先生来云州,似乎并不是为了见人。翰墨亲自跟着,见他登了附近一座名为凝光的山。云州已属边地,凝光山更偏北,山坡北侧就是一望无际的戎狄南草原。   往来,京中流徙罪犯,都是晓谕天下,道一句:逐凝光山北。   此山巍峨,峰峦险峻。   中原人认为此山不吉,而云州人更是将此山当成了荒山乱葬岗,光秃秃的山脊上,道路两旁布满了荒坟枯骨,其中不知有多少流徙路上、身死异乡的可怜人。   原本简先生身边还跟着几个戎狄猛士,他们在云州城里转了转,竟走入了几间香烛店内买了中原人祭告用的冥钱纸锭、香烛供品,然后简先生就独自一个人拎着这些东西上了山。   翰墨远远缀着,也不敢太靠近,简先生也没有专门拜祭什么坟茔,只在山顶对着东方三叩首,然后絮絮说了一些话、祭拜着。   凝光山上风大,他的话翰墨因为距离远没能都听清,最终落笔写在信笺上送到南境,也只有简单的“元徽五年上巳”和“简先生每年都会在六月前往凝光山拜祭”两句。   树屋距离羁押阿曼莎的监牢较远,凌冽现在是回到了从前他住过的南屋内。   他捏着信笺的一角凑到烛台上点燃,然后眯着眼睛,默默地看着那一张薄绢在炭盆中化为焦黑。   元徽,是他父皇的年号。   凌冽生在元徽三年,书信上提及的元徽五年,他才两岁,尚不记事,但后来听宫里人说,那年上确实发生过一件大事,牵扯他的生母在内。每每提起,那些嬷嬷们总是眼神躲闪,不敢多语。   后来他大了,渐渐探知,元徽五年,父皇的新宠容美人有孕,喝了一碗她母妃赏的汤羹后却落红小产,打下个已成型的男胎来。   一番彻查,只说贵妃并非故意,那汤羹是御赐,贵妃也是好心,但其中所用的汤料与容美人饮的一味药、药性相克。因此,父皇只罚了母妃一个月宫俸,处死了经手此事的宫人太医,又赏赐容美人宝物安抚,没再深究此事。   可惜,容美人一念生恨,终于埋下祸根,第二年上就找机会下毒害死了贵妃。   如此,才有了元徽六年的那场惨祸:牵涉其中的后宫妃嫔都落狱死罪,而太医院也被震怒的明帝血洗。如孙太医,若非早早被人使绊子暗害,只怕也会折在这场祸事里。   上巳……   凌冽揉揉太阳穴,那容美人的孩子似乎就折在二月末、三月里,倒是离上巳日很近。   至于六月……   他的母妃骤然薨逝在四月廿八,父皇悲痛之余,命亲信彻查此事。那亲信得力,只用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查清了幕后主使。   只是,在亲信往明光殿禀明此事后,明帝就骤然性情大变、将涉事人等悉数处死。   事毕时,似乎正好是六月。   凌冽抿了抿嘴,那位简先生若是每年六月都到凝光山上祭拜,他的家人必定是牵涉元徽六年案的人。只那一年被杀头、流徙的人太多:   太医院的家眷多半判了流徙,如那云州城门守卫背后的韩家;容美人被斩首,容家满门流放;剩下的就是被车裂的丽妃,还有丽妃背后曾也算京中高门、却被判满门抄斩的紫家。   凌冽想着,忽然生出疑惑。   明明下毒害死他母妃的是容美人,缘何事后刑罚更重的却是丽妃和紫家。   从前凌冽去查元徽年间事,只是想知道更多母妃的事,现在将自己摘出来细想,却好像从这一团模糊的宫闱血影中,窥见了一个若隐若现的黑色线头……   “王爷,喝口花茶吧,”元宵小心翼翼地用小手拽了拽他的衣袖,“孙太医说了,您不能太过忧思劳神的。”   南屋中一切如旧,与他初来时一样:案桌上搁着精致的琉璃盏,透明的小茶炉中燃着一抹橘色,将上头搁着的琉璃茶壶烧得氲起一层白雾,让里面浮浮沉沉的花草们更像是蒙在了薄纱中。   小蛮王挑的花草茶,其实很合凌冽心意。   他讷讷端起茶盏,浅浅抿了一口,想着乌宇恬风将他迎到南境以来这么几个月的种种,心中的那一点点痛,便骤然泛滥起来——   其实多年前,他在军中见过一位男妻。   那人是被他们从山中救回来的云州百姓,身条纤细、白白净净的一个小郎君,在云州一间药铺学徒,也懂些粗浅的医术。他跟他们军中一个副将关系很好,却也总会因副将的一两句话而红脸,气呼呼地抱着药箱离去。   两人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副将由军中老兵养大,而那小大夫则跟着药铺师傅。   边境上聚少离多,也没那么多讲究,老将军夫人见他们两人情投意合,便做主给他二人结亲。两小个欢天喜地地穿红袍拜了天地,然后军中热闹地摆了一整天的席。   后来,日子也同从前一样过,戎狄来来去去、仗打了又停。   犹记那年,镇北军中了戎狄调虎离山之计,大军深入南草原腹地,大本营却叫戎狄偷袭。戎狄掳走了军中全部女眷,包括老将军的夫人和郭家两兄弟的两位贤妻。   戎狄将这些女眷推到阵前,逼郭云投降。   老将军不允,戎狄就先拿老夫人开刀,然后当着镇北军的面,一个一个残杀了那些手无寸铁的女子。镇北军悲愤交加,反而一鼓作气、将戎狄击退三十里,杀敌数以万计。   胜仗归来,军中却哭嚎连连、愁云惨淡。   漫天纸钱白幡,皆是怀抱骨灰坛的红眼儿郎,北境棺木难寻,老将军忍着悲痛,最终主持将大家的家眷收敛、一并火化,一起埋葬在了云州境内的凤岭山上。   而那小大夫却因是男子,意外地在这场浩劫中活了命。   这本是幸事,可其他士兵的家小都惨死,包括郭家那个年仅三岁的小婴儿,也被活活摔死在阵前,众人悲痛欲绝,难保一两个忍不住的,对他们恶言相向:   “娶个男妻就是好啊,这种时候都不用死。”   久而久之,再深再热的情,也被这些流言蜚语逼凉——   某日酒后,那副将口不择言,只恼叹一句你怎么还活着,却叫那小郎君瞬间白了脸。他怔愣地看着那个醉倒在案上的男人,叹了一息,一如往常抱起了自己的药箱。   只是,他没回云州,而是一个人冒着风雪、走向了南草原。   第二日,副将酒醒,只等来了被山中野狼啃噬殆尽的半幅残躯。   从此以后,副将一蹶不振,终日醉酒,最后战死在了北戎山里。   凌冽长舒一口气,颤抖地放下了手中琉璃盏,他眉色沉郁,一看就是心里压着大事。元宵熟悉的王爷,素来都是喜怒不形于色,即便在软禁中,也没有这般难看的脸色。   其他事上,元宵能插科打诨,但遇上镇北军的事,他是半句不敢多言。   见凌冽神色郁结,他心急如焚,即便心中不快,却还是选择到南屋外寻了个蛮国巡防勇士,他低语几句,让勇士尽快请小蛮王过来——   元宵抿抿嘴,一点也不想承认:那公狐狸精,其实比他会哄王爷开心。   ○○○   巡防的小勇士去得很快,也原原本本禀了元宵的话。   只是伊赤姆这边的事情棘手,摩莲城的城主对乌宇恬风忠心耿耿,但就在阿曼莎归来、伊赤姆大叔派人前往边境时,他却突然害了急病。这位城主手底下四五个儿子,心思各异,一时城内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城主夫人彻底没了主意,正好碰上伊赤姆派去打探消息的人,便急急将这事儿递了回来。   摩莲城不大不小,但位置要紧。   再往南黑苗聚集,又紧挨着蒲干国,如今城主急病,让乾达勾结黑苗巫首的事变得更加错综复杂。即便乌宇恬风念着凌冽,但他也要分轻重缓急,只能压下心中焦躁,耐着性子与几位首领议事。   凌冽不知元宵背地里有这么一出通风报信,想起从前事,他心情难免要差、精神也不济。   在南屋歇了一会儿,凌冽就恹恹地让元宵推他回树屋,晚饭没用几口,便早早洗漱了歇下。元宵心疼不已,又在心里暗暗编排起没有过来看王爷的乌宇恬风——   什么要紧事儿能比王爷重要?   前儿还当王爷是心尖宝贝似的要死要活地疼着,这会儿得了人,就不那么上心了!   哼!男人的嘴骗人的鬼,果然就一点儿也不能信任蛮国的王八蛋狐狸精!   元宵着实冤了乌宇恬风,他从殿阁出来就一步不停地赶,可惜五部首领对黑苗和驭尸术的事上心,硬是拽着他聊到天黑,他晚饭都没顾上吃,就直扑树屋内。   凌冽已经歇下,乌宇恬风看着他压着的修眉,心口隐隐发痛。   他凑过去,第一次挤上了那张软榻。   在军中,两人一早同床共枕,拔营回来时,他还冲凌冽开玩笑称,想将那张宽大弥勒榻搬入树屋内。可实际上,回到树屋后,他就规规矩矩地睡了前屋牦牛皮,一点儿没厚着脸皮去央凌冽共枕席。   不是他要当登徒子、趁人睡着偷香。   而是侧卧在榻上的凌冽,用絮丝被裹紧了自己,整个人蜷成小小一团,眉头压着,眼皮下的眼珠子乱转,一看就是没睡安稳。而且,乌宇恬风进来时,凌冽明显被魇着,整个人都在微微发颤。   乌宇恬风从后面连着被子拥紧凌冽,轻轻哼起一首柔婉的小调。   这是从前,他偷偷从凤容阿娘那儿偷学来的。   他没有被母亲哄过,长到六七岁,才偶然间看见——凤容阿娘搂着熟睡的阿兄,手掌轻拍着阿兄的后背,哼着这首哄孩子入眠的小调,笑得幸福而满足。   而在他怀中的凌冽,听着这小调,翕动的睫帘渐歇,压着的眉心也舒展开来。   就在乌宇恬风以为凌冽要沉睡时,怀中人忽然舔了舔唇瓣,呢喃了一句,“恬恬……”   不是中原官话,也不是凌冽曾经模模糊糊说出的一句“甜甜糕”的那个“甜甜”。   而是他的名字,他的苗语名字。   是他所有的亲眷,甚至是六岁上给他赐名的大巫,都从未唤过的昵称:恬恬。   作者有话要说:阿恬为啥一个苗疆人会有黑皮和金发碧眼从这一章往后开始解释~   今天我们的哥哥即使是睡着了,也是甜甜的~   ------------------------------   PS.自动感谢总是坏_(:з」∠)_心好痛   感谢在2022-07-05 18:05:13~2022-07-11 07:28: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明天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灵秀如初淡如常 70瓶;某某某 31瓶;无言语之、迟屋、止见、即墨、芜、珩 10瓶;阿赞要快乐 8瓶;糖 7瓶;41676352 6瓶;虚无 5瓶;梨落千年雪 4瓶;阿这 3瓶;爱看书的橘子、Mr.R、木有名字 2瓶;凌芸.JzLinda、中药曲奇、苏叶子、勇敢的兔飞飞、今时月、56188309、60404397、yao、夏竺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9章   凌冽这一觉没睡安稳, 总是梦到从前:   幽暗的宫禁, 摇曳的奠灯,宫人们一遍遍擦洗着地面。他站在凄风冷雨里不受控制地走个不停,直到在长街尽头,撞上身披铠甲的郭云老将军:   老将军满身鲜血、双目空洞, 身上扎满羽箭, 凌乱的白发被雨水打湿,丝丝缕缕地贴着脸。   “家宝才三岁, 三岁啊——!”老将军布满血污的手穿过重重雨幕,狠狠攥住凌冽双肩, “他会喊爷爷了,还等着爷爷回去骑大马的啊……”   凌冽颤了颤, 忍不住后退一步。   结果背后亦是一副坚硬铠甲,回头, 他看见只剩半个脑袋的郭家幺子:郭鸾邻青白嘴唇开合, 踉踉跄跄地逼近凌冽, “好痛, 我好痛啊……!”   凌冽待不下去,转身想从两人中间离开。   结果朝左一步, 看见的是脖颈上开了一道血口、却笑得慈眉善目的郭老夫人;往右一步, 则是胸口扎着戎狄枪头、眉眼弯弯的郭家大嫂。   “……”凌冽忍不住闭眼、抱住脑袋。   长街上的明灯渐次被雨扑灭, 黑黢黢的街巷也拉长成滚滚浓烟,一个个披银铠的将士站起来,他们眼神空洞、满面焦黑, 朝凌冽伸出手,一声比一声响地重复着,“疼啊, 身上好疼啊——!”   “嗖嗖”箭响,让凌冽一个激灵。   他茫然地睁眼抬头,只见一道阴郁却有些熟悉的视线,然后胸口猝然一痛,利箭如前世般将他射个对穿。而那个在火海中冲他放冷箭的人,却在远处哈哈大笑,笑着笑着,他的脸就变成了他皇兄、文帝凌净的模样。   “……!!!”   凌冽一颤,从噩梦中惊醒,冷汗顺着整条脊梁骨浸湿内衫。   他僵在被中急促地喘了几大口气,眼前虚了好一阵儿,才看清了那扇屏风。他舔舔嘴唇,而后才感觉到自己被人从后整个拥住:   金发大个子委委屈屈地挤在软榻外侧,大半个身子都悬空。   小蛮王的偏高体温让凌冽难得有了些“重回人间”的安心,他轻轻往后贴了贴。   被黑苗和乾达的事儿纠缠了一日,加上没吃饭,乌宇恬风累得很,一时睡得沉,没主意怀中人这点亲昵。   见他没醒,凌冽暗松一口气,闭上眼睛静了半晌,等心境平稳,才轻手轻脚地掀开被子,翻过小蛮王下床。看他都快掉下来的睡姿,凌冽摇摇头,想起乌宇恬风承诺,说,以后他睡外侧、伺候他一生。   凌冽坐在柔软的牦牛毡上,轻轻摸摸垂在地上的金色卷发:   可他们,真能共度一生么?   树屋中没点灯,凌冽在黑暗中默了一会儿,最终只是拉过絮丝被盖在小蛮王身上,并借着拉被子的力道,将人往里攮了攮。他则披上外衫,挪到面临榆川的窗口,拉起百叶窗——   夜幕下的榆川深蓝而静谧,揉碎的月光洒落点点银斑。   凌冽凝眸看着,思绪又飘远:和亲远嫁,原是他的脱身之计。   可这一路上,百越的刺杀坏事、阿曼莎的吃醋搅局,小小女童阿幼依又横插一脚、让他卷入乾达反叛,最终阴差阳错留在了南境苗疆。   固然有蛊毒作祟,但乌宇恬风一腔赤诚,他不是瞎子,不会看不到。   且小蛮王生得好,嘴甜会撒娇,愿意宠他、哄他,第一时间叫他开心,又总能给他惊喜,让他忍不住松懈、忍不住渴盼,想再留一会儿、哪怕只一会儿。   可镇北军……   他如何能忘记镇北军、忘记待他如子的郭云老将军,忘记那二十万与他并肩作战过的兄弟?他背负血海深仇,如何配拥有平安幸福、如何能贪恋一夕温存?!   凌冽垂眸,慢慢将脸埋入双掌中,身子微微发抖。   喜欢、心动?   其实,在阿曼莎说出那些话时,凌冽就清晰地感觉到了自己的动摇。他不再从容不迫、不再置身事外,他在意小蛮王、也在意他们之间的种种。   不是毒蛊,也不是利益,更不是家国天下、黎民百姓。   而只是他的心,只是因为他的心。   凌冽抖得厉害,眼眶发胀,他狠狠咬住嘴唇,唇瓣因他发狠的力道而渗出了点点艳色——   他们没有未来。   镇北军的仇还要他去报,简先生和元徽年间发生的事儿还要他去查。   他终有一天要离开南境,他给不了乌宇恬风从今相守、往后余生。   他要做的事颠覆朝堂,他要行的路注定孤苦,阉党、外戚、皇室,三方势力、没有一股容得下他。乌宇恬风跟小太阳一样,照进他这方冰冻结霜的天地,莽撞又坦诚,却始终不是他的同路人。   凌冽心绪激荡,一点儿没察觉身后的小蛮王已经醒了。   乌宇恬风迷茫地揉揉眼,发现怀中人消失,他呼吸都停了一瞬,他急坐起来,很快就发现了在窗边缩成一团的凌冽,他立刻下床急走,两步后,忽然发现凌冽不对劲——   凌冽墨发披散、身子颤抖,脸埋在双掌中,整个人缩成小小一团。   乌宇恬风的心揪紧了,他转身扯过锦被,将凌冽虚虚圈住。   凌冽身子立刻僵了。   乌宇恬风将下巴磕到他肩上,“哥哥梦魇了。”   凌冽颤抖,口中一片腥甜。   乌宇恬风没盼着凌冽回应,他往前凑了凑,用自己胸膛隔着被子贴紧凌冽,双臂收拢,让人更深地契入怀里,“哥哥不怕,梦都是假的。”   凌冽想哭又想骂,最终只是用力一挣后,转过身来面朝小蛮王。   他寒星似的眼眸中墨黑一片,空空洞洞的,微微发白的脸颊上却升着病态的酡红,青白薄唇上渗着一抹妖艳又凄惶的血——   “哥哥你……”   “你……”凌冽舔舔唇瓣打断他,“想要我吗?”   乌宇恬风瞪大眼睛。   凌冽说完,木然地动动手指、将自己系得完好的衣带扯开,衣料窸窸窣窣掉落,在皎洁的月光下,乌宇恬风看见了如远处圣山一样洁白的雪肩。   “是……想的吧?”凌冽的手发颤,声音也嘶哑,他拉起小蛮王的手贴到自己身上,“我给你,你——”   话没说完,乌宇恬风便甩开了他。   凌冽跌坐在地,有些难堪。   乌宇恬风胸膛起伏半晌,终于伸出手,轻轻替他拉起外衫。然后,张开双臂重新拥人入怀,滚烫手掌抚着凌冽脊梁,“……哥哥不用这样。”   温柔的话语,让凌冽眼眶更酸。   乌宇恬风看着远处榆川,脸上挂起了梨涡,“哥哥你啊,跟献祭似的……”他摇摇头,啄了一下凌冽侧脸,“这样的我不要,好像下一刻哥哥你就要消失一样——”   凌冽不是三岁孩童,知道这世间本无不求回报的善。   他身无长物,能同小蛮王交换的只有自己。   熟料,这点心思也被看穿,凌冽挣扎,“……放开我!”   “不放!”乌宇恬风箍住他,突然道:“我不告诉哥哥我的过去,是因为我身份特殊,没有不信哥哥,你别胡思乱想!”   “我没……”   “我其实不是阿甲的儿子,”乌宇恬风打断他,直白地抛下这枚重磅炸弹,“他只是我名义上的阿甲,阿兄才是他和凤容阿娘唯一的孩子。”   凌冽挑眉,讶异。   乌宇恬风笑着去吻凌冽眼角,“我身份特殊又很尴尬,当年险些没活下来,若非大巫带我入雪山,现在哥哥可看不到我啦——”   凌冽别开眼睛,“……不许胡言!”   “我不告诉哥哥,是怕哥哥嫌我,”乌宇恬风用鼻尖蹭蹭他,半真半假道:“毕竟哥哥出生高贵,我却来路不明、身世尴尬,要是哥哥觉得我门第低了、不是良配,要闹着同我和离怎么办?”   “……”   听听,这都什么浑话?   教他诗书礼仪,他一向嫌烦记不住。   提过一句门当户对,他却放在心上,这会儿还拿出来戏弄他。   凌冽忍不住掐他。   乌宇恬风龇牙咧嘴,一双碧眼却盛笑,他揽过凌冽,将两人重新摆了个裹紧被子双双依偎的姿势。   窗外星汉灿烂、月色皎皎。   他虚扶着凌冽腰,将絮丝被盖盖好,“哥哥莫恼,其实我都知道的。”   “知道什么?”   凌冽没好气,乌宇恬风却语出惊人——   “我知道哥哥其实并不想嫁我,只当这门婚事是脱身之计;也知道哥哥来南疆后,时时刻刻都想着要跑,更知道哥哥记挂中原,身边那班厉害的勇士,不仅仅是来保护哥哥这么简单。”   乌宇恬风说完,动作姿态变也不变,眼角眉梢还挂着笑。   “你——知道?!”   “哥哥你别紧张,”乌宇恬风轻轻拍拍凌冽肩背,让他放松,“我没有怪哥哥的意思,只想同霜庭哥哥开诚布公——我不生气。”说着,他还有兴致冲凌冽挤眼睛。   “你……”凌冽非但没放松,反而声音高起来,“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   “待我这般好”五字,被他生生吞下,强忍着,没说出口。   乌宇恬风却像能听见他的心声,只俯身亲他发顶,笑道:“不管哥哥信不信,我待哥哥好,只因我一见哥哥就欢喜,并不想求什么回报。”   “……”   “那事,”他声音哑了几许,“我、我当然想要,只是不想要哥哥你这样哭着将自己献出。哥哥这样,我会难过、会心慌,会觉得是我哪里做得不好,惹哥哥生气了——”   他一贯会讨巧撒娇,少年压低了声音委屈,总能让人心软。   这招百试不爽,凌冽自然上钩,下意识反驳道:“我没生气……”   乌宇恬风翘翘嘴角,压着声音继续道:“所以,以后哥哥不可以这样了,我只是年纪小,不是野兽猛禽。哥哥不要那样看扁我,我有自制力的!”   他顿了顿,摸摸鼻子微微红了脸,“而且,哥哥教我‘琴瑟和谐’、‘举案齐眉’,我想等一个‘水到渠成’,等哥哥心里没有芥蒂、真的想要我的时候,我们再、再行周公之礼……”   凌冽愣愣,这些话不仅仅是从小蛮王口中说出来,还通过他结实而温暖的胸膛、贴着他的后背传入胸腔,像直接对着他的心在说,他撇撇嘴,哂道:“……平时教你,怎没见你用得这般伶俐?”   “平时都是对着书,这会儿看着哥哥,自然要用好。”   凌冽摇摇头,压在心上的石块,悄然松动不少。   “我知道哥哥心里压着事,我也知道现在蛮国一团遭,蛊虫拖累哥哥跟着,但无论我在哥哥眼里怎么不当事,我还是希望——”他顿住不语,只等凌冽疑惑抬头,他才轻轻衔住凌冽唇瓣,含混道:“希望霜庭哥哥以后啊,多想着我一点,一点点就好。”   凌冽被他吻得失神,又听得这鲁莽无礼的蛮子笑嘻嘻地补充道:“其实我力气很大,还挺会打架的。我还有阿象、阿虎,有蛮国士兵和百姓拥戴,哥哥要是带我去打架,定不丢脸!”   即便屋内没有点灯,他漂亮的翠色眼瞳中,还是倒映出了万顷星光。   闪闪亮亮的。   凌冽鼻腔酸涩,心上压着的重石开始摇晃,他故意拧起眉、涩声道:“我的敌人可又多又难打。”   “嘿嘿,我不怕,”乌宇恬风扬扬头,“我能打!”   凌冽眼中蓄着的泪撑不住,缓缓滚下双腮。他刚要抹,手就被乌宇恬风扼住,小蛮王挂着融融梨涡、用舌尖一点点舔掉他的泪水,拿怪腔怪调故意逗他,“锅锅别不信呐,窝敲厉害哒!”   凌冽想瞪他,却最终绷不住、笑了。   “好啦,我都说这么多了,现在轮到哥哥啦!秘密交换,一人一个才公平,我们约好哒!”   他想一出是一出,孩子气的举动层出不穷。   凌冽好气又好笑,心道:刁滑的小蛮子,年纪轻轻满嘴谎话,他们什么时候约好过?   不过刚才发生的一切实在尴尬,乌宇恬风愿递个台阶,他也乐得简单同小蛮王聊天说话。小蛮王赤诚,他也没必要藏着掖着——与人相交,但看真心。对方都将一颗心捧给他,他没道理不好好接下。   于是,凌冽也想通了,他何必没事儿与自己较劲儿、钻牛角尖呢。   小蛮王说的没错,毒蛊也好、心意也罢,反正他现在离不开南境、也离不开小蛮王。日子怎么不是过,报仇的事重要,但他又为何不可同小蛮王一说——?   北境,戎狄,掩埋在茫茫白雪中的北戎山,还有惨死的二十万镇北军。   他一个人已经在黑暗中独行了太久,心上的巨石,也终于骨碌碌地从山尖上滚落,悄无声息地碎裂成渣。   凌冽挪了挪,换了个姿势,舒舒服服地靠到小蛮王身上,他叹了一口气,语调却难得轻松,“我是梦到了从前的镇北军……你应当不知道吧?镇北军是中原威名赫赫的一支军队,他们军纪严明、镇守北疆,还有他们的老将军——”   乌宇恬风认真听着,胸腔热热的:哥哥提起“镇北军”时,眼睛都在闪光。   而且,凌冽愿意同他分享过往,是不是证明,他在哥哥心上又重了几分?   这一夜,两人暖烘烘的挤在一张絮丝被中,凌冽说了许多从前事,他捡着好的、有趣的说,为了方便小蛮王听懂,也没用太多辞藻去描绘,只平铺直叙,说着老将军一家的好、说着虽然苦寒却充实的五年。   他提到了郭家那个胖嘟嘟的三岁小童,提到了能够使一手漂亮红缨枪的郭家二嫂柳氏,提到了军中豢养的一群猎犬,还提到了他在军中过的第一个年、迎着大雪放炮、包水饺。   老将军还从云州请来了一个因大雪无法归乡的戏班子,热热闹闹给众人演了一场《战马超》,军中十岁以下的孩童们,还每人都分得了一根洒满了芝麻的红圆糖葫芦。   而乌宇恬风怕他说得口干,动身取来一盏泡了蜜的水,温在一旁。   也不止是凌冽说,乌宇恬风也聊了不少苗疆事,如摩莲城主怕老婆、朗达部首领痴恋大自己十余岁的灵巫等等,又讲起他们午后的商议,殿阁要主动出击、命阚部首领南下擒拿乾达。   如若不顺利,只怕他们将来还会同蒲干国一战。   凌冽点点头,相应告诉了乌宇恬风不少中原皇庭的腌臜事,得了乌宇恬风一句慨叹,说幸好蛮国没有妻妾成群,否则,当真是要打得头破血流、尸横遍野。   两人絮絮说着,不知不觉、天光大亮。   到底噩梦费神,凌冽先撑不住,乌宇恬风眼看他眼皮打架,便主动将人打横抱起、送回软塌,凌冽迷迷糊糊,眼皮顺势被啄吻一下,“哥哥好梦,还有以后——不许偷偷哭!”   “……”凌冽掀起被子蒙住头。   乌宇恬风笑,大大方方地躺到了屏风外头。   次日,元宵看着眼皮浮肿,但精神、气色都好了许多的自家王爷,终是翻了个白眼,郁卒地回到自己的小树屋中,将写满小蛮王坏话的那页日记撕碎——   罢了,谁让咱王爷喜欢呢。   作者有话要说:心意相通啦~!   恬恬:今天也是温暖人间的小太……唔~?!   用被子将两个人捂起来的别扭中原哥哥小小声:只可以是我一个人的小太阳!   -------------------------   感谢在2022-07-11 07:28:19~2022-07-13 08:59: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研研细鱼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红眼病退散 74瓶;无言语之、年富力强、姒姒 10瓶;中药曲奇 6瓶;玖 5瓶;清风明月、35319260、梨落千年雪、上天入帝阿修罗 2瓶;54440810、皊丠、家庭伦理剧忠实陪看者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0章   为了避免尴尬, 也不想逼凌冽太紧。   自那夜把话说开, 乌宇恬风便借口忙碌,一连三天都宿在殿阁中。   即便不见面,凌冽的案几依旧堆满鲜果,夜间, 则总会有情意绵绵的小调。   小蛮王也不知立在树屋附近的哪一株高树上, 自顾自地将一首阿妹想郎的歌儿翻来覆去地唱——   心像石子投进河,盼着阿哥来相会, 苗山的阿妹唱情歌。   心像那石子投进河哟,只盼阿哥来许诺喂, 阿妹想阿哥。   蓝染布,映月泉, 倚着那槐树意惹情牵。   阿哥何时来看我呀,阿妹有好酒, 对嘴儿送你尝哇, 阿哥何时还*。   ……   不学苗语便罢, 学了苗语, 反叫凌冽渐渐听懂了词句。   几晚后,他终于忍不住扯了两团棉花塞耳、拉高被子蒙头:那么大高的个子, 真好意思当“阿妹”!   暑热未散, 蒙在被子里的凌冽很快就捂出一身汗。   他热得意识朦胧, 总觉得好像有人走进来将他的被子掀开、重新掖好,那人温情脉脉地碰了碰他的长发,而凌冽半梦半醒、睫帘扇动, 隐约看见提着一篮子鲜果的乌宇恬风。   屋内漆黑一片,凌冽只当自己做梦。   他哼了一声,喃喃道:“在中原, 这样的艳词|淫曲,你唱一回,就该抓起来浸猪笼!”   乌宇恬风半天才明白凌冽在说什么,他似懂非懂:苗疆的大姑娘小媳妇都这么唱,难道这歌在中原有什么不妥?   他想问,凌冽却已阖上了眼睛。   乌宇恬风抿抿嘴,将“浸猪笼”一词暗暗记下,凑过去在凌冽颈边偷了个香,才放下果篮离开——   次日有雨,滚滚乌云将整个天宇压低,青白闪电甩下阵阵激雷。   雨前空气沉闷,元宵换了两次热水,凌冽才懒懒从榻上支起。   睡眼惺忪的北宁王墨发披散,松垮的中衣耷拉下一半,露出一大片白皙的肩颈。元宵将铜盆搁到架子上,转头瞥见王爷颈侧一道新添的暗痕,他当即黑了脸。   凌冽全没注意小管事心绪起伏,他取过帕子简单匀面就径自去到桌边用早点。   今晨这点心是殿阁嬷嬷新制的玉蜀黍粑粑,翠叶裹着煎透的浅黄色糊糊,吃起来酥软甜糯,还能嗅到一丝来自田野的青草香——   凌冽难得贪食,多吃了两个后便撑得有些发懵,看着窗外蒙蒙烟雨,思绪不禁飘远——   建元这一年上要发生的事儿他已处理得差不多,羽书也复函说交待之事悉数办妥:他以佛法经文接近几位高僧,僧人们被他的佛法造诣折服,每逢开坛讲经,都会邀他前往小住。   由此,羽书同寺中弟子混熟,其中有一名正待参加今年秋闱的季姓居士,与他最是兴趣相投。   归德将军郑铎被罚后,外戚和阉党偃旗息鼓,朝廷暂归平静。   翰墨没什么新发现,时局安稳,凌冽心情也放松,他揉揉肚子,俯身去翻书箱,才发现他从京中带来的书已看得差不多,手中一卷《蛮疆风物》也只剩小半本。   本想唤元宵,让他着人往西州或镜城买些新的,又念着今日骤雨,不宜出行。   书箱一开一合间,缝隙中又掉出两本题记“风|月”的薄册来,其中一本配有插图,看样子是上次焚书时的漏网之鱼,凌冽挑眉,见元宵在外忙碌,便拎起小册子,叠夹到《蛮疆风物》内。   此书分为一个序章、八个小节,序名“大道探幽”,每一节列在序后,皆分列标题,曰:察审、安置、意动、戏弄、添油、举要、戒忌和歌诀。   凌冽没多想,随手翻开一页,只见书页左侧画着一只胭脂盒大小的瓷盒,右侧则是蝇头小楷,细论男妻于此道上不同女子、无法自溢汩汩清泉,若不想血流不止,便应添油弄膏、以润谷道。   “……”   死寂片刻,凌冽“啪”地一声合上书。   屋外风雨大作,高贵从容的北宁王面色赤红,脑中嗡嗡、心中鸣鼓,他指尖发力,《蛮疆风物》无辜的书皮瞬间皱成了一团——   木木地瞪着蓝色封皮,理智告诉凌冽,他该像之前一样,将这荒唐书烧个干净,然而,凌冽梗着脖子僵了半晌后,却还是鬼使神差地重新翻开书,一行行认真看了起来。   全书寥寥五万余言,凌冽却看了一上午。   汗水顺脊梁骨将他重衫染透,一整壶花茶见了底,凌冽绷着脸、慢慢合上书。   进来布菜的元宵被他古怪的脸色吓了一跳,“王爷您怎么了?怎么出这么多汗,您不舒服么?”   凌冽一抖,半晌,才凝了视线、摇头,哑声道:“……无事。”   元宵皱眉,伸出手摸摸凌冽额头,“可您额心好烫,我去请孙太医——!”   凌冽心虚,便由得他。   等元宵彻底走远,凌冽才动动指尖,将那本书从《蛮疆风物》中取出,飞快地塞回书箱夹缝中。   后来,急匆匆赶来的孙太医,自然没能从凌冽已趋平缓的脉象中诊出什么。   老太医捋着胡子摇头,只当元宵大惊小怪,开了两副安神的方子后便提着药箱开溜。剩下元宵疑惑地捧着方子,总觉得自己漏了什么——   午后雨停,阳光明媚,游隼又从江南飞来。   小管事一门心思扑到舒明义的信上,便忘了凌冽微妙的异常。   ○○○   殿阁内,明亮的阳光将乌宇恬风金灿灿的长卷发照得煜煜生辉,他脸上的表情却阴云密布。   “属下所言,句句属实,”单膝跪地的信使以手指天,发誓道:“如有欺瞒,不得好死。”   摩莲城主死了。   据信使所言,城主素无隐形病灶,见了殿阁使节,也是大摆宴席、热情款待。席间宾主尽欢,谈及剿灭乾达事,城主亦是一力支持。后来天色渐晚,众人便各自回屋歇息。   第二日清晨,城主夫人醒来,发现丈夫不在身边,而城内管事和其他臣子找不见城主,也跟着寻入内殿。众人一间间找去,却意外发现城主躺在使节的房间:   房内四扇窗户大开、使节不知所踪,城主喉上破个大洞,双目圆睁、死不瞑目。   如今,摩莲城暂由夫人掌控,但各方势力涌动,还需尽快找到失踪的使节和凶手。   “那使节是我看着长大的,”伊赤姆皱眉,“是个老实孩子,不像叛徒。”   “城主夫人对此事如何想?”乌宇恬风问。   “夫人虽信我们不会加害城主,四个儿子却心思各异——长子与幼子之间矛盾重重,常年公开拌嘴斗殴,而城主夫妻更偏疼文武双全的老三,其他倒没听说什么。”   乌宇恬风沉吟片刻,在脑中将摩莲城附近的城池疆域过了一遍,然后他挥挥手,让那个信使先起来,他转头看向伊赤姆,“此事需从长计议,还请老师传讯给附近的朱鸢、九德两城城主,请他们帮忙戒备黑苗和蒲干国。再遣一队人马南下,命阚部首领无论如何一定先稳住摩莲城,莫叫城内生乱。”   伊赤姆点头,一一记下。   殿阁内,还有被紧急召来的剩余四部首领,听乌宇恬风此言,朗达部首领问道:“大王您准备南征?”   乌宇恬风摇摇头。   东征百越,是因殿阁内有乌宇洛坐镇,他后顾无忧。此刻局势不明,他不能擅离首都。   无论此事幕后真凶是谁,他现在能做的就是静观其变,并相信在前线的阚部首领能处理此事。   之后,众人又议了山洪事,结束时天色已晚,乌宇恬风听闻今晨小管事请了孙太医,便匆匆别了伊赤姆和四部首领,朝树屋疾走——   走到一半,却被阿幼依带着一个姑娘拦住。   那姑娘红着脸、低着头期期艾艾的,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乌宇恬风耐着性子,转头问在旁边无聊得踢小石头的阿幼依。   阿幼依戳了那姑娘一下,见她还是不敢开口,便主动替她说了,“大王,桑秀她是想托您给华邑姆带点儿东西。”   “给哥哥?”   阿幼依攮了那姑娘一下,姑娘小心翼翼地将背在身后的双手抬起来,她偏黑泛红的掌心中托着个胭脂盒大小的金边珐琅圆盒,盒上贴着腊封,一看就是从南洋来的舶来货。   桑秀声音细弱蚊蚋,她红着脸道:“这是我阿兄从南洋贩来的面脂,说是南洋一带贵人爱用的,能使肌肤嫩白细润,冬日里也不生冻疮、皲裂。我、我想着华邑姆也是中原的贵人,应、应当需要这个。”   乌宇恬风接过东西,却古怪地瞪桑秀一眼。   阿幼依撇撇嘴,有点嫌弃桑秀的怯懦,她跳到旁边较高的一块树根上,叉着腰、小嘴叭叭道:“华邑姆之前帮了桑秀大忙,挑了块您挺中意的蓝染布,正好桑秀哥哥回来,她就表达感谢、您别多想。”   桑秀迷茫地眨眨眼,一抬头看见乌宇恬风晦暗的表情,她吓了一跳、连连摆手道:“我不喜欢华邑姆,我有自己心仪的阿哥!”   说别的声音小,提到阿哥,桑秀的声音却又急又洪亮。   乌宇恬风放心了,脸上也露出一点笑,“这东西怎么用?”   桑秀缓了一口气,老老实实介绍,说这面脂用在每日两次清水匀面后,取适量于掌心搓开,在脸上薄涂一层即可,她开过一盒试用,见效果当真好,才想着拿来作谢礼。   乌宇恬风记下,谢过桑秀。   等他揣着面脂走远,阿幼依才扁扁嘴,小声骂道:“拈酸吃醋的小气鬼——!”   ○○○   饶是乌宇恬风紧赶慢赶,他回到树屋时,凌冽还是已经歇下。   看着软榻上呼吸绵长的美人,乌宇恬风叹气,将那面脂搁到小桌上,他香香凌冽额心,自觉地走到前屋。   夜间又有急雨,伴随急雨而来的,还有从南边送来的加急军书。   乌宇恬风没吵醒凌冽,也来不及解释,只能冒着大雨返回殿阁——摩莲城的事儿不小,城主死后几日,城内便开始接连不断出现命案,奇的是死者死状皆与城主一致:喉管割裂、双目圆睁。   城主夫人快压不下此事,四个儿子也各自为政,隐隐有争夺城主之势。   这次阚部首领来信,倒没请他亲征,而是求派毒医或深谙毒蛊一道的人上前线,阚部首领怀疑摩莲城中怪事与蛊毒有关。   如此,等凌冽第二日醒来,便意外看见了那个精致珐琅圆盒。   盒盖上贴着腊封,边缘嵌金边,盒盖顶上描着漂亮的牡丹。这东西一看就是来自南洋,想到小蛮王同乔伊希的交易、乔伊希又多年在南洋经商,凌冽第一时间就确定这是小蛮王送他的东西。   凌冽坐在软榻边,将腊封剥去,掀开盖子后,发现里头满当当盛着白细的凝膏,闻着还有点不知名的花香。他用手指挖出一点抹在手背上,润润的,一会儿就在皮肤上化成一汩晶莹的水。   看着那洇开的水渍,凌冽脑中突然嗡地一声,捏着珐琅圆盒的指尖也骤然泛白。   他吞了口唾沫,面赤如火,眼瞳剧震。   “咚”地一声,珐琅盒被狠狠丢到了树屋另一头,原地转了个圈后,便噗地没入牦牛毡中。   小蛮王竟、竟、竟送、送他……这个?!   书中那行“添油弄膏以润谷道”的字浮起,“嘶”地一声,像烙铁般落到凌冽心尖——   终致:“汩汩清泉,血流不止”。   作者有话要说:凌冽:!!!!!(会不会太快了一点!)   恬恬:哥哥皮肤白白,应该需要护手霜(雾)   ---------------------------   *阿恬唱的情歌是我编的,参看了一些苗疆山歌_(:з」∠)_   ------------------   感谢在2022-07-11 07:32:15~2022-07-14 08:59: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研研细鱼、梨落千年雪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红眼病退散 74瓶;阿赞要快乐 20瓶;年富力强、姒姒、无言语之 10瓶;中药曲奇 6瓶;梨落千年雪、林宁、琥珀の泪、玖、soft亲爹 5瓶;35319260、@米霖霖Love、上天入帝阿修罗、清风明月 2瓶;苏叶子、家庭伦理剧忠实陪看者、木有名字、54440810、皊丠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1章   晚些时候, 乌宇恬风处理完政事, 哼着小调回树屋时,正赶上凌冽用晚饭,他嗅着菜香从后拥上,“哥哥在吃什么好吃的?”   “呯”地一声, 凌冽手中的汤碗应声而落, 滚烫的汤汁四溢,顺着圆桌边沿往凌冽身上涌, 乌宇恬风吓了一跳,忙将人往后揽, 抱离到床边。   “哥哥你没烫着吧?!”   乌宇恬风低下头去检查他手脚,凌冽由他摆弄, 紧抿着嘴、浑身僵硬,脸上表情严肃。   瓷碗在桌上滚了一圈, 最终被流溢的汤汁冲落在地, “咔嚓”一声瓷片横飞, 惊动元宵跑进来, 他一看这场景,便也惊叫道:“王爷您没事儿吧?!”   乌宇恬风抱得快, 凌冽没烫着, 但一截袖口和下摆却被汤油打湿。   一阵兵荒马乱后, 凌冽换了衣衫,元宵则尽快地收拾了屋内的一片狼藉。等小管事走远,乌宇恬风才摸摸鼻子, 从前屋的屏风绕过来。   环顾屋内,他没多想,只当自己莽撞、吓着凌冽。   而凌冽依旧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坐在榻边, 垂首盯着脚踏上的狐白裘。   相顾无言,乌宇恬风忽然想起桑秀送的那盒面脂,便一指空荡荡的小桌,问:“东西哥哥看到啦?”   凌冽指尖一缩,“……嗯。”   乌宇恬风偏偏头,细细端详凌冽的脸,“那哥哥用了吗?”   ——桑秀不提,他都疏忽了。   漂亮哥哥白白净净的,必不能遭了炎炎烈日毒手。   被灼灼目光炙烤,凌冽心躁更响,他反问道:“……这秽、咳,这谁给你的?”   乌宇恬风看得仔细,一时没细听,“桑秀送的,就那天你指点过蓝染布的殿阁女官。正巧她阿兄从南洋回来带了不少东西,她就想着感谢你。”   他这么解释,凌冽的眼睛却瞪得更大了。   他知苗人奔放,却不知竟能浪荡至此!   桑秀此举,像极了宫廷里为无子无宠妃嫔劳心操肺的公公——今个儿挑唆主子换身鲜亮的衣裳,明个儿塞本春画、言之凿凿地教主子如何媚上,苦口婆心又僭越荒唐!   一个姑娘家,怎、怎么会送这等荡检逾闲的东西!   凌冽自忖,若元宵胆敢拿一盒子油膏同他说什么以润谷道的混账话,他必定毫不手软、赏板子重罚。但看小蛮王神情,被殿阁宫人送了这样私密的东西,他似乎还挺骄傲,还能笑成这样!   乌宇恬风东张西望,却意外地发现落在牦牛毡中的珐琅圆盒,他走过去,将那盒子小心翼翼地捧起来,“嗯?怎么落在这儿?哥哥你还没用吗?”   凌冽被他逼急,眼眶都隐隐泛红,“你……”   “嗯?”   “你……”凌冽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今天就要……吗?”   这时,乌宇恬风才后知后觉地注意到凌冽语调发颤,他偏偏头不解。想了一会儿,他想到部落中那些涂个手油就动怒、觉得此举颇无男子气概的勇士——   “……”他眨眨眼,盯着凌冽红扑扑的脸蛋看了一会儿:哥哥底子好,一点儿没晒黑,皮肤也不粗糙。   一天不涂,料是……无妨吧?   “哥哥嫌麻烦的话……”乌宇恬风挠挠头商量,“可以明天早上再用?”   凌冽的凤眸却倏然更圆了:明天早上?白、白日就要宣淫?!   乌宇恬风也拧起眉:桑秀所言法子并不繁琐,哥哥的表情却好似碰上了洪水猛兽——又或者,因为哥哥是贵人,习惯要人伺候?   “唔,哥哥你不用动,明早我帮你涂便是。”   他自认说了句贴心话,凌冽却倒抽好大一口凉气,心跳都骤停,“你帮……?!”   “嗯,哥哥不怕,我肯定轻轻的,不会弄痛你的。”   “……”凌冽心神俱创,便是一句话也说不出。   乌宇恬风只当他应了,便高兴起来,凑过来在凌冽唇边讨了个亲亲,“哥哥好梦。”   一句好梦,落在凌冽耳中就好像手持利刃的屠户、正目光慈善地看着即将出栏的肥猪。他唇瓣翕动,眼睁睁看小蛮王哼情歌绕出树屋——   次日清晨。   乌宇恬风没能等到凌冽起身,他才换好筒裤踏出大门,就被拎着军书急匆匆赶来的伊赤姆带走。   凌冽一晚上没睡好,脸色看上去憔悴异常,柔顺的墨发也因一晚上的翻来覆去、杂乱似鸡窝。他用热水匀面,在元宵替他通发时,目光僵硬地盯着妆台上的珐琅圆盒。   心中有事,凌冽也没食欲,早饭用得更少。   “王爷您……没事儿吧?”元宵问。   凌冽摇头,目光却时不时瞥向那个“面目可憎”的圆盒,他绞紧双手,颤声道:“……帮我备水。”   元宵不疑有他,转身去烧水。   凌冽则挪到妆台前,数次伸手又数次放下,来来回回折腾几道后,他还是摇摇头,闭目将那精致的珐琅圆盒推远——他过不了心里这一关。   他喜爱小蛮王的亲近,却没法在明知自己是待宰肥羊时,还兴高采烈地自己抹满蜜料:以指揩擦,展拓沁润。   那太淫-靡,也太浪荡。   凌冽深吸一口气,对着铜镜将挽好的发髻拆开,重新用木梳通着长发——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有顾虑,却不想委屈那金灿灿的小家伙。   此道不熟,他……会想着从他处弥补。   凌冽又唤元宵,让他晚些再备水,现下去一趟殿阁、确认小蛮王今夜会不会回。元宵领命,才走一步,凌冽又叫住他,“不,还是请他……今夜务必回来一趟。”   元宵撇撇嘴,不大情愿地领命出树屋。   行至半道,碰见阿幼依,小姑娘正同几个孩童玩在一处,远见了他,便热情地招呼他一道儿,元宵没见过他们玩的东西,心里也痒,但还记着差事,“王爷命我去寻人呢。”   阿幼依:“寻人?找大王啊?”   元宵点点头。   “嗐,大王现在忙着跟其他首领讨论大事呢,泥锅去他们也不让泥进,倒不如跟窝玩,待会儿窝亲自带泥去——!”   元宵犹豫了。   阿幼依却直接塞给他一片涂满红绿颜料的小木牌,语速飞快地介绍起游戏规则来。元宵挣扎片刻,心思便被那其妙的规则吸引,想到阿幼依的话,想他一时也进不去殿阁,便留下玩起了游戏——   ○○○   殿阁内,众人围着乌宇恬风争论不休。   前线传回的军书记:黑苗派重兵把守在摩莲城外,不许任何人出入他们的领地,就算是飞鸟,只要越过了边界线,也会被他们毫不留情地引弓射杀。想避免同黑苗开战就擒获乾达,成了不可能。   而摩莲城的事也愈发古怪:   自城内出命案后,夫人便着人加强巡逻,前天夜里,巡防勇士们走到一处商宅外,听得里头异动,进去查看时、正好碰上那凶徒。   其人身手矫健,面对一种勇士竟能全身而退,更飞檐走壁地脱出合围,直奔入城阁内。   勇士们担心夫人安危,便也跟着闯入城阁,却见那凶手熟门熟路地迈入正殿灵堂,直愣愣躺倒进棺材中,众人引燃火把,赫然发现——“凶徒”竟是已死透的城主!   城主面色发青,身上一点温度也无,分明是个死人。   可一众勇士和夫人都清楚地看见:这死人活动灵活,甚至能趁着夜色翻墙出去逞凶。   城主生时,亦是南方诸城中鼎鼎有名的英雄。   他善使刀,力气也大,年轻时赛摔跤、能连败数十名勇士夺魁,这事儿至今为南方百姓津津乐道。可惜,一朝横死,他那柄“英雄刀”却不知为什么人做嫁衣,成了一柄直朝百姓的“杀人刃”。   夫人为此哭了一夜,四个儿子也被前后召回了城阁内:   众人面对着横死的尸骸,还有城主尸身上的鲜血,皆是想到了“驭尸术”三字。   ……   想到黑苗的疯狂,殿阁内的几位首领皆是义愤填膺,纷纷表示愿意跟随南征,趁乾达未习得“驭尸术”时,尽快将他同黑苗一网打尽。   乌宇恬风却摇摇头,用指尖点了点阚部首领剩下的两页信。   信中还提到,出事后,摩莲城主的四位公子表现不一:大儿子主张为了满城百姓,立刻将父亲遗体焚化;而三儿子、小儿子则站在母亲一边,认为只需加派人手看管,等毒医勘验过,再火化入葬不迟。   剩下的二儿子则是在天亮时分才被人扶入城阁内,他醉醺醺地冲父亲遗骸鞠个躬,哼哼唧唧地说醉话,说他见着一个从天竺贩来的漂亮舞姬,说他新买的南洋美酒香醇甘甜……   最终,被听不下去的夫人赶走,并命人给他醒酒、关禁闭,不许他再出去。   朗达部首领见乌宇恬风对出征不感兴趣,反对摩莲城这一家子的事儿上心,便直言道:“那大公子可疑得很,即便没有这些事儿,哪有老子死没三天,儿子就着急张罗将阿甲烧成灰的?”   风部和基宁部的首领也点点头,剩下遂耶部首领没说话,只将目光看向旁边的伊赤姆。   伊赤姆便道:“这些都只是表象。”   “那大王您怎么看?”朗达部首领追问。   他们已为摩莲城和黑苗的事儿吵了一上午,殿阁外乌云聚了又散,天也是忽明忽暗,乌宇恬风看看几个首领,又看看伊赤姆,简直一脑门官司——   摩莲城主夫妻从来偏疼三子,这时他站在夫人一边无可厚非;小儿子和长子矛盾重重,这时候自然要与大哥唱反调,至于心中如何想,还未可知;至于那大公子,听说他为人宽和,素得人望,提出火化,可能只是真心担忧百姓。   至于那位二公子……   他抿抿嘴,揉了揉干瘪的肚子,“……我们能去先吃饭么?”   伊赤姆和四部首领面面相觑,最终,众人畅快大笑起来,几位大叔勾肩搭背朝外走去,剩下伊赤姆陪着乌宇恬风在后,伊赤姆见自家大王委屈,好笑地直摇头。   众人到殿阁附近的小膳房简单用便饭,四位首领吃着饭闲聊,聊着聊着,又提起十二祖文。   此文是上古文,多用于苗疆祭祀典籍,也只传灵巫和贵族。   上古文是纯书面文,没有声调读音,被视为“谜言”,从前军令传讯时还偶尔会用。后来部落变迁,加上驭尸术横行,最终十二祖文被废弃,剩下的文字记载零散在整片苗疆大陆。   “华邑姆短短几个月就能听懂这么多苗语,”遂耶部首领叹道:“若将散落在各地的祖文拓来,他说不定也能极快学通呢。”   提到凌冽,几个首领脸上皆露出钦佩,朗达部首领捧着饭碗憨厚直言道:“可不,从前我以为华邑姆就光漂亮,没想到他这么厉害——”   乌宇恬风瞪他一眼。   几人说说笑笑,只把这些当闲话聊,伊赤姆却若有所思起来。   午饭后,他拉着乌宇恬风慢走两步,缀在几位首领身后。   乌宇恬风:“老师?”   伊赤姆斟酌了一阵儿,开口道:“摩莲城的事儿,其实您可以问问王爷。”   乌宇恬风眨眨眼睛。   “中原皇庭里后妃争权夺势,皇子们结党营私相互倾轧的事情多,王爷见多识广,摩莲城这些,在他眼里可能都不算事儿,您就当故事讲,说不定王爷能瞧出端倪呢?”   乌宇恬风明白了,他眼睛亮起来,一拍手,“我怎么没想到!”   伊赤姆还想提祖文的事儿,乌宇恬风却没给他机会,他一早受够了同一群大叔们聚在一起讨论没影儿的事,“既如此,劳烦老师您盯着,我这就去问哥哥的意思——”   “喂大王你——!”   乌宇恬风溜得飞快,正路都没走,撑着殿阁大理石柱一翻,就直越过灌木跑出老远。伊赤姆远远看着他那头在风中飞扬的金色长发,忽然想起了当年:   十余年过去,这孩子倒依旧不爱读书。   就当是他欠瑶索娜大人的吧,伊赤姆叹了一息,认命地朝殿阁走——   ○○○   乌宇恬风回到树屋时,天刚下过一场骤雨。   屋门外用棕榈叶编的顶棚排水,滴滴答答下坠的水珠倒像新编的珠帘,隐约从中透出个匍匐的影子来——   乌宇恬风目力不错,一眼就瞧出那是元宵在罚跪。   他自知中原有贵贱等级之别,但凌冽平日待元宵极好,这情形他还是第一次见。   元宵眼眶通红,见他上来便没好气地转开脑袋,见元宵手背上又红又肿,乌宇恬风没由来地缩了缩脖子。   推开门,屋内堆着一只大大的浴桶,浴桶上雾气蒸腾,水温似乎还很烫,而凌冽马大金刀地坐在浴桶后,面容肃杀而冷峻。   大锦北宁王,曾也是威名赫赫的战神,能令戎狄闻风丧胆。   他当真板起脸往那儿一坐,扑面而来的威压让乌宇恬风都心里打怵,他不知凌冽在恼什么,只舔舔唇瓣,唤道:“哥哥……”   凌冽挑眉,不冷不热地睨他一眼。   然后,衣冠楚楚的北宁王拆下脑后发簪,墨发披散的同时,他扯开衣带,冲小蛮王扬扬下巴,“脱衣裳!”   “呃……啊?!!”   “沐浴,”凌冽将外衫甩到地上,凤眸微眯,“难道你要穿着裤子洗澡?”   这时,乌宇恬风才发现,木桶很大,且并非凌冽惯用的那只。   檀香木制成的椭长圆桶,几乎将整个后屋塞满,吃饭用的圆桌被收到一旁,书箱和轮椅也被攮到角落上,凌冽言尽于此,只留给他一道一闪而过的白皙剪影,便整个没入了蒸腾热雾内。   虽不知哥哥为何突然邀他共沐,但乌宇恬风是个老实人,只呆了一瞬,便从善如流地拆掉长裤、跃入水中,溅起来一片水花,将附近一片牦牛毡都打湿。   热水是元宵准备的,这小家伙贪玩,若非是影十一从西州回来,凌冽还不知元宵忘记正事、同阿幼依混在了一起。他很少责打下人,戒尺敲元宵手背,也大多是因为心绪不宁在迁怒的缘故。   凌冽是男子,泡澡用水不掺花瓣。   但此刻,太过清澈的水,却还是让他第一眼就看见了他们叠着的双腿:一个病态泛白,另一个小麦色偏黑。乌宇恬风一动不动,看上去有些憨——   小蛮王很高兴,凌冽心里却依旧紧张。   他拨弄两下水面,深吸一口气朝小蛮王靠。乌宇恬风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骇得险些从浴桶中跳出,偏黑的脸颊也被熏出了两朵殷红的花儿来——   “哥……唔——!!”他只来得及捏住凌冽的小臂。   凌冽横了他一眼,却没停下动作。   这事儿,凌冽不爱做,但同为男子,他也不是不会,只是生疏。   偏他涩硬的动作,让高高大大看上去十分当用的小蛮王,一下就打了个激灵,一声闷哼委屈至极,他颤颤扶着凌冽小臂,告饶道:“哥哥别……”   凌冽脸上也烫,但昨夜他已想了太多,加上今日这么些时间,他便还能端起年长者的从容:“这么不顶用?”   乌宇恬风“呜”了一声,翡翠色的眼眸滴溜溜,“……哥哥欺负我!”   他不是和尚,也爱吃荤。   原打定心思吃上十年“素”,美人哥哥却忽然给他来这么“一手”,他又是高兴、又是惶恐,美梦似真还假,哪还能管什么顶用不顶用!   他睨着凌冽,满腹狐疑,却又被哥哥绕进更深的孽海里。   乌宇恬风低下头,将脑袋抵到凌冽肩头,等水中浮起一层浅沫儿,他才舔舔唇瓣,哑着嗓音怨了句“坏哥哥”。凌冽松了一口气,却没停下,缓了一会儿后,他反牵住小蛮王的手,轻声道,“换你……帮我。”   这次,乌宇恬风脸上的表情,已不能用惊恐来形容,称得上是觳觫*。   他浑浑噩噩地被凌冽牵着走,威名赫赫的北宁王从保守刻板到轻浮儇薄*,一个过场都没有,换了任何人,都要害怕、紧张、揣度。   ……   一通礼尚往来,两人都出了身汗,凌冽更累得虚脱,被乌宇恬风从后拥住,他便干脆放松地枕到小蛮王结实柔软的胸肌上,看着水中乌宇恬风宽厚的手掌,他缓了一口气,问道:“这般……还满意么?”   “……嗯?”   反正丢脸痛哭的样子小蛮王都见过,凌冽也没了顾虑,“你送我那东西,我……现在还不想用,我能接受的,便只至如此,你终归年轻,也不能叫你总是……憋着。”   乌宇恬风眉头都拧成麻花,哥哥说的每个字他都听懂了,可连在一起他却一点儿不明白。   “……我暂时过不去心里那一关,”凌冽面色绯红,胸腔咚咚巨震,他尽量软了声音,抓着小蛮王的指尖紧了紧,“即便你来施为,我也是怕的。给我些时间,别逼我,成么?”   乌宇恬风彻底懵了。   哥哥到底在说什么?   见他不答,凌冽的心也沉了沉,他双膝有伤,再怎么撑着,说白了也是废人,若小蛮王当真要与他用强,他其实也一点法子都没有,只用手,凌冽就觉得被烧穿了心。   若真叫他全须全尾地吃下去,岂非生要了他的命去?   他这一招以退为进,端看从容不迫,其实也有赌的成分。小蛮王不应,他的心机便是白费。夫妻相处之道,他自小没娘没人教,嫡母更不会同他讲,所有经验,只能从书中看来。   乌宇恬风这样,莫不是……不满意?   他回头,有些恼地看小蛮王。   结果只瞧见那金灿灿的小蛮子一双迷茫翠瞳,“哥哥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不是你先送我那润……什么的膏吗?!”凌冽火大。   翡色眼睛眨了两下,乌宇恬风看看不远处的珐琅器圆盒,又看看怒不可遏的凌冽,瞬间明白了前因后果。想到现在还跪在屋外可怜兮兮的元宵,他喉结微动,忽然觉得自己的双手手背也开始隐隐作痛——   作者有话要说:凌冽:!!!   恬恬:哥哥你在想羞羞的东西哦~   --------------------   恬恬:唉,漂亮哥哥该乖的时候不乖,不该乖的时候又太乖,呜呜呜,他羞羞,但我喜欢~   --------------------   *觳觫:意指恐惧得发抖,恐惧颤抖的样子。出自《孟子·梁惠王上》:“吾不忍其觳觫若无罪而就死地。”(阿度百科)   *儇薄:指轻浮、慧黠,巧佞轻佻。出自《苕溪渔隐丛话·罗隐》:“罗隐见曰:『此我句,失之久矣,乃为吾师所丐得。. 』识者鄙其儇薄大甚。”(阿度百科)   -----------------------   感谢在2022-07-11 07:33:50~2022-07-15 08:59: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研研细鱼、梨落千年雪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红眼病退散 74瓶;阿赞要快乐 20瓶;年富力强、姒姒、无言语之、灵秀如初淡如常 10瓶;中药曲奇 6瓶;林宁、琥珀の泪、玖、soft亲爹、梨落千年雪 5瓶;未泷 3瓶;@米霖霖Love、上天入帝阿修罗、清风明月、35319260 2瓶;木有名字、deicide、神明不渡、54440810、皊丠、苏叶子、家庭伦理剧忠实陪看者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2章   是夜, 住在望天树附近的苗民, 都清晰地听见了一声巨响,像是震怒的老天,将雷鼓从云端踹下。巨响过后,便是一阵嘈杂, 隐隐还能听见几声惨呼。   青白闪电划破长空, 未等众人反应,墨空中就急雨又降。   高大望天树下, 碎有数片檀香木板,半个可怜的木桶底顺着小路滚了两圈, 而后噗呲一声倒在了泥地里。   殿阁的巡逻勇士,遇着了连夜冒雨搬回南屋的华邑姆。而抱着他的华泰姆, 明明颊上浮着掌印、颈侧抓痕渗血,却能春风满面、笑得憨直。   勇士们面面相觑, 不敢多言地唯唯退去。   那盒倒霉的面脂, 终归还是回到了乌宇恬风的口袋里。   误会开解, 无辜的树屋内却一片狼藉:软榻翻倒、案几倾斜、滚水四溢, 柔软的牦牛毡吸饱了水,雪白色长毛皆软趴趴地贴到木板上, 半人高的铜镜碎成四瓣, 宣纸、毛笔裹着发带、木梳, 混进茶叶里。   ……   南屋较窄的软塌上,高高隆着一团絮丝“茧”。   重叠絮丝被下,凌冽满面炽火、凤眸圆睁, 鼻尖上坠着细密汗珠,贝齿紧紧咬住一把指头。他蜷着双腿,面朝墙壁侧卧, 震怒过后的身子微微发抖——   屋内脚步声不住,元宵和几个蛮国勇士在进进出出;屋外潦雨暴急,狂风卷着园内芭蕉棕榈簌簌。   待要紧的东西安置好,屋内也静下来。   凌冽听见了房门被轻轻合上的声音,屋内,却依旧坐着个人。   乌宇恬风点了灯,坐在距离软榻一丈远的圆凳上,他双手分开放在两膝上,腰杆挺得笔直,目光打量着絮丝茧、心里天人交战——哥哥还不出来吗?这样下去会不会闷坏了?   夜风突驰,掀开左侧一道未关严的窗扇。   裹在漆黑中的凌冽只觉脚边扑上一道寒气,而后地板整个震了两下,“吱呀”一声,木制窗户被紧紧合上。在重新安静的屋室内,他又听见一声轻叹。   凌冽慢慢松开了被自己咬出一圈红印的手指,闭眼缓了一阵,咬牙掀开被面。   结果,就将伸手过来扒他被子的乌宇恬风抓个正着。   凌冽:“……”   小蛮王讪讪缩回手,小声唤他“霜庭哥哥”。   凌冽眼眸微眯、修眉紧蹙,乌宇恬风不敢看他,只耷拉着脑袋,双手捏着裤缝儿跪坐到软榻边。   打也打过,骂也骂过。   其实凌冽也知自己这是迁怒,对元宵是,对小蛮王亦是。   他坐在床上沉吟半晌,最终只是身朝里卧下,“我困了。”   金灿灿的脑袋倏然惊喜地扬起,乌宇恬风一骨碌从地板上跳起熄灯,在南屋陷入一片漆黑的同时,他也小心翼翼地攀上了软榻。   凌冽一声不吭,在褥子陷下去一块时,往里悄悄让了让——   ○○○   次日是个明媚的艳阳天,伊赤姆大叔啃着半个玉蜀黍粑粑到殿阁时,乌宇恬风正在广场同阿虎打闹。   ——大王来这么早?这是转了性儿?   ——或者,是摩莲城又出了什么大事儿?   伊赤姆张嘴快嚼下早点,疾步上前,还未开口,他便见了自家大王左颊高肿,伊赤姆眨眨眼错开视线,又瞥见大王颈侧两道已落疤的血痕。   伊赤姆:“……”   “老师来啦?”乌宇恬风将一个绣球丢远,他用手背蹭蹭下巴上的汗珠,“今儿天气真好!”   伊赤姆指指他的手臂:肌肉线条匀称的小臂外侧,有一圈圆圆的齿印。   “嘻,这是哥哥给我盖的戳戳!”乌宇恬风仰起头露出梨涡浅浅。   伊赤姆扶额道:“所以摩莲城事,您问王爷没有?”   “……”乌宇恬风蔫了。   他也想问来着,但昨夜他才一进门,就被哥哥“欺负”了一整晚,踢咬掐踹,好容易才在南屋混到小半张床。想到那盒子又回到自己身边的珐琅盒面脂,他低下头,“……我怕哥哥打我。”   伊赤姆奇了:“啊——?”   “哥哥案上的戒尺长七寸、阔一寸半分,用的是京中最好的黑檀,厚足九分,”乌宇恬风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看上去就好疼好疼。”   戒尺是中原私塾先生用来警戒不喜读书顽童的,伊赤姆只以为小蛮王是在学官话时胡闹。北宁王知书达理、断不会无故打人,他便也劝,告诉乌宇恬风读书习字要专心致志、不可多动贪玩。   乌宇恬风听着,却忽然想到了之前暗暗记下那词,他打断伊赤姆,“老师。”   “嗯?”   “‘浸猪笼’是什么?”   一听这词,再观看乌宇恬风神情,伊赤姆就知道了,“你……惹祸啦?”   乌宇恬风老老实实解释,说他只是远远站在树梢上唱了两句小曲,凌冽就背地里骂他、还说他这样的要被浸猪笼,他挠挠头,“老师,我唱歌很难听吗?”   “这个啊——”伊赤姆摸摸八字胡,“你还是亲自去问问王爷吧。”   乌宇恬风耷下肩膀,发出“呜呜”两声。   伊赤姆摸着下巴戏谑道:“这是你二人的相处,旁人可帮不上。总不能回回王爷生气,您都召我来商议吧?”   乌宇恬风想想,勉强认了这个理儿。   昨夜耽搁了,摩莲城事上他也没什么新的看法,去殿阁议事也只是老生常谈,乌宇恬风不爱去,干脆当着伊赤姆的面、带着大老虎溜了号,“他们若问,老师就说——我去给哥哥采发发啦!”   “喂你——!”伊赤姆追了两步,实跟不上那两只撒欢快跑的小畜生。   正巧四部首领前前后后走来,见他弯腰拄膝喘气,朗达部首领便开口打趣,“大清早的,您搁这儿运功呢?”   “……”伊赤姆不理他。   “大王呢?”朗达部首领又问。   伊赤姆咳了一声,他实说不出小蛮王的原句,只气呼呼道:“哄媳妇儿去了!”   ○○○   今日天气好,乌宇恬风先带着大老虎去了榆川。   雨季的河水起起落落,白沙河滩上落下不少贝壳。小蛮王是个实诚人,只觉错了就要道歉赔礼:   漂亮哥哥是中原金尊玉贵的王爷,金银玉器他肯定看不上。   鲜果花茶他平日就在送,这会儿再拿,显得不够郑重。   倒是河滩上的这些小贝壳,色彩鲜艳、形状特别,若能挑些好,便能做成一串贝壳风铃,贝壳相撞之声不如铜铃、银铃清脆,却不显吵。   明亮的阳光将整条榆川照得波光粼粼,大老虎陪着乌宇恬风走了一阵,便被几只粉蝶吸引远——   没了阿虎捣乱,乌宇恬风挑得加仔细。   小时候,凤容阿娘送过他一串,虽然很小,用的也是最普通的虎斑贝,但那却是他长到七岁,第一次收到来自“家人”的赠礼。   即便后来那串风铃叫“她”夺去踩碎,但每年夏暑微风拂面时,乌宇恬风还是能想起从前那一刻的欢愉欣喜、想起叮叮当当的脆响,还有在凤容阿娘柔软温热的掌心。   用七角贝做顶,打眼、穿上长短不一的五道彩线,乌宇恬风择了海狮螺、黄宝螺两种做串,每一串的线尾又拴上一个颜色不同的夜光贝,整个拎起来——排布错落有致、色彩也光鲜整齐。   正好榆川上有风吹过,小元宝似的黄宝螺撞在一起,发出阵阵脆响。   乌宇恬风满意了,一吹口哨叫大老虎回家。   他只顾着做风铃,全然忘了时间,到南屋时,凌冽已换好衣衫、躺到榻上小憩,恰好元宵不在,乌宇恬风便让大老虎守在门口,自己蹑手蹑脚地推门进去——   他原想挂好风铃就走,可才踏一步,软榻上就传来一道清冷声音:   “殿阁的事儿处理完了?”   凌冽拥着锦衾坐起,今日天气好,若非元宵坚持,他本不想睡这个午觉的。   乌宇恬风站在原地想了想,先将那串风铃藏起来,才走过去讲了摩莲城事,他在那张软榻边端正跪坐,“哥哥你怎么想?”   凌冽愣了半晌,眼神渐渐恢复清明,“你细说说。”   乌宇恬风便将他所知和盘托出。   听完,凌冽沉默半晌,反问道:“你呢,你怎么想?”   乌宇恬风没想到凌冽还会问他,他僵了脊梁,“我……怀疑是老二。”   就事论事、人之常情。   凌冽点点头,又问:“若依大公子所言,将城主遗体焚化,事又将如何?”   焚化城主尸身?   乌宇恬风顺着这个思路想了想,然后他摇头道:“事情会到此结束,城内的命案或许也会终结,夫人会将注意力放到找寻杀夫真凶和使节上。但——他们夫妻感情甚笃,夫人断不会如此做。”   “所以大公子提出的,是一件绝不可能成行的事,”凌冽笑,“你身为外人、远在殿阁都能知晓,他是夫人的亲儿子,难道会不知道?”   “……所以是大公子?!”   凌冽无奈地看着小蛮王,忽然有点明白伊赤姆大叔平日的心焦——这小蛮子在战事上精明伶俐,碰上家宅内斗,就是榆木脑袋、一窍不通,他耐着性子、循循善诱,“我再问你,大公子提出此事后,若夫人与他争起来——”   乌宇恬风骤然拧起眉。   他原以为,花园城主的死,多半和不受宠的二儿子有关,他从小爹不疼、娘不爱,这种时候若与黑苗或乾达勾结,便能一石二鸟、取得整座摩莲城的控制权。   但听了凌冽分析,他现在又觉得——这件事里,二儿子反而是最正常的那个。   他依旧该喝酒喝酒、该看舞姬看舞姬,半点没有受到阿甲死亡的影响,出了事儿,既不巴结百姓、也不想办法去劝阿娘,可见他对城主之位根本没半点意思。   倒是凌冽说的……   若摩莲城内起纷争,城主夫人最后多半会依着自己心意将整个城教给老三来管。   乌宇恬风明白了。   端他神情,凌冽便知他明白了,他闲闲地伸个懒腰,也不想睡了,掀开被子起身,顺便赶人,“得了,你也该回去殿阁议事了,着你的人也盯着那位大公子些,他这样知其不可偏为之,多半是受人挑唆。”   帝王权谋,朝堂朋党。   勾心斗角是一重,藏拙掩饰又是一重,再简单的事,京城人都能折腾出七八道弯来——摩莲城大公子受人挑唆,老三心机倒深,却一心贪恋权势、也不是什么聪明人。   凌冽看了乌宇恬风一眼,觉得还是鹤拓城殿阁里的人心思纯澈。   乌宇恬风却只叫来一个殿阁守卫,让他跑腿转达。   “你不过去?”凌冽有些讶异。   小蛮王却贴心小意地转过身来,取过鞋来伺候他套上,“我还有更重要的事呢!”   他目光灼灼,凌冽却忍不住往后缩了缩。   他拿眼斜小蛮王,心道:如果这小王八蛋胆敢提一句“面脂”,他就要将人整个顺窗户扔出去。   乌宇恬风没注意凌冽小刀子般的眼神,他小心翼翼将做好的贝壳风铃拿出来,“哥哥,这个是我今天去榆川河滩捡的,送给你!”   凌冽一愣,目光顺势看向那串叮叮咚咚的贝壳。   京城和北境都是内陆,即便有河,也不产贝。他虽读过贝类名字,但拿到手里却辨不出哪种是哪种,只觉小蛮王眼光好、手也巧,圆白的小贝壳摸上去凉丝丝的,下头缀着的那枚色彩也亮。   乌宇恬风瞧着凌冽爱不释手的样子,松了一口气。   “先挂南窗吧,”凌冽摸摸顶端那只大海螺尖尖的角,“东窗和西窗风太大。”   乌宇恬风露出梨涡融融,道了一句“好”。   两人有默契,谁也没提面脂,谁也没说什么赔礼道歉的话,皆不约而同地将事翻了篇。等风铃挂好,凌冽也穿好衣衫,乌宇恬风就旁敲侧击地问了凌冽、是不是不喜欢他唱歌。   “歌?”凌冽睫帘微动,“什么歌?”   乌宇恬风便当着他的面儿,小声地将那首又是想阿哥又是嘴对嘴喂美酒的情歌哼唱了一遍。   凌冽:“……”   “哥哥不喜欢吗?”   凌冽噎了一下,他总不能直言自己觉得这小调放浪,想了想,威风凛凛的北宁王板起脸,一本正经道:“从前你独身,阿哥阿妹这么叫着没事儿,但现如今你成家了,再唱这些就……”   乌宇恬风眨眨眼,“所以在中原,这歌不好么?”   “不好,”凌冽吓他,“非常不好,你唱一句,就会被抓起来,五花大绑、浸猪笼。”   又听见“浸猪笼”,乌宇恬风竖起耳朵。   而凌冽则顺势,认真介绍了什么是“浸猪笼”,将族长宗正大家长叙得凶神恶煞,更将那捆人的绳索说粗了一倍,装人的小竹笼也缩小几寸。   乌宇恬风一开始还认真听,等听到“牌坊”、“小媳妇”和“偷男人”几样后,就忽然明白了——   待凌冽讲完,凶巴巴问他怕不怕时,他便假抖两下,眉眼带笑,捏着嗓子道:“唔,好可怕哦——”   凌冽哼了一声。   乌宇恬风突然伸手,一下将他扑倒,香了下凌冽睫帘,道:“哥哥说这么多,是觉得我唱歌勾人吗?”   凌冽又惊又臊,睫帘扇动起来。   乌宇恬风不依,用鼻尖蹭蹭凌冽,好不无辜,“那我勾到哥哥了吗?”   “……”凌冽想给他一拳。   小蛮王见好就收、笑靥如花,“那哥哥教教我,‘阿哥阿妹’不能用,以后我要怎么称呼‘哥哥’?”   凌冽恼了,“你混蛋!”   “混蛋是骂人的,”乌宇恬风啄他唇角,“不好不好,哥哥换一个。”   凌冽算是被他逼急了,手上也用了真力,小蛮王却不怕,与凌冽在软榻上半真半假地打闹,一边打,他还一边不停地说:“我现在成家了,哥哥又是我明媒正娶的,那我能不能唤哥哥一声媳……啊!”   凌冽一拳锤在他脸上。   “那哥哥唤我句夫……呜哇!!”   一记老拳,稳稳地灌进肚子里。   被打了,乌宇恬风脸上却笑个不停,他懂的中原官话不多,翻来覆去说了几个后,又换回苗语,直将下流话倒干净。凌冽被他臊得无可奈何,翻翻白眼、背过身去。   小蛮王也不生气,竟对着凌冽背影又哼起那首阿哥阿妹没羞没臊的歌来。   听着听着,凌冽却后知后觉地想——   小蛮王爱唱,是不是因为他也同曲中的阿妹一样,在盼着那份意惹情牵。   作者有话要说:恬恬:我山歌唱得多好听~!   恬恬:阿妹想阿哥惹QAQ~!   皇叔:(一拳)   但是晚上睡觉的时候会给小蛮王留灯、会给他让出半个被窝。   真是诡计多端的中原人。   -------------------------   附情歌全曲:   心像石子投进河,盼着阿哥来相会,苗山的阿妹唱情歌。   心像那石子投进河哟,只盼阿哥来许诺喂,阿妹想阿哥。   蓝染布,映月泉,倚着那槐树意惹情牵。   阿哥何时来看我呀,阿妹有好酒,对嘴儿送你尝哇,阿哥何时还。   -------------------------- 第43章   几日后, 摩莲城事有了变化:   阚部首领在接到殿阁传讯后, 便大胆带兵进入摩莲城,以雷霆手段镇压城内不服势力,最终,竟在三公子的府邸上发现了失踪的使节。   那使节被堵住嘴、反绑着丢在一口枯井中, 饿得已经皮包骨。好在性命无虞、休息调养后还能问话, 他只记得自己在宴会上喝醉,醒来就发现被绑在了枯井中。   对此, 三公子表示他并不知情,反指责负责宴会的大公子对酒菜做了手脚。   两人相争起来, 阚部首领也不客气,直将两人一齐扣押。城主夫人听说后, 伤心异常,便将城中所有事都交给阚部首领, 在她放权的第二日, 毒医和后援大军也赶到了摩莲城。   经过勘验, 城主只是被蛊虫控制, 并非“驭尸术”重见天日。   可惜凶手还未寻着,阚部首领也不敢掉以轻心。   ……   随军书返还的, 还有阚部首领送来的一些祖文拓片, 说是在摩莲城内发现的。城内许多街巷都保留着原本的石碑, 一共七十二块,上头残留的文字拼拼凑凑,也有约莫两三百字。   看着复杂神秘的祖文, 伊赤姆再次提出请凌冽帮忙,其他首领也纷纷支持。   众人捧着羊皮卷和拓片来到南屋时,凌冽正同元宵在花园中晒太阳, 听明白他们来意后,凌冽有些惊讶,但也乐意帮忙,他示意元宵将东西接下——   祖文是写意文,不能通过字形揣摩文字含义。但好在阚部首领这次送回来的文字量足够多,对照殿阁留下的藏书,应当可以破译出不少内容。伊赤姆和几个部落首领达成目的,谢过凌冽后就先回去处理政务。   剩下乌宇恬风没有立刻走,他转身蹲下来,托腮望凌冽,“为什么要答应?”   “嗯?”   “哥哥你自己的事情都忙不过来,”乌宇恬风噘嘴,“译书好难的。”   凌冽笑:“这又不是什么难事。”   “可不,从前在军中,戎狄的密信也是王爷来译,”元宵插嘴道:“王爷天赋可高了!”   凌冽瞪元宵一眼。   乌宇恬风却还是不大高兴。   被他那忧心忡忡的目光盯无奈了,凌冽只好伸手揉他脑袋一下,“帮他们,也是帮你。”   乌宇恬风“唔”了一声,抿抿嘴,勉强接受这个说辞:就当是哥哥在意他的一种表现好了。   午后,乌宇恬风提前结束了殿阁的议事,匆匆忙忙端着嬷嬷新制的两道菜来凌冽处蹭饭,凌冽看着他捧着的两盆鲜粉,撇撇嘴,还是让元宵多添了一张凳子。   南境苗疆气候炎热,这里的土壤虽然没有江南丰饶,却从来没有荒年。   小蛮王带来的鲜粉,是用煮熟的大米碾成浆,然后放凉卷成一张张米皮,吃的时候切成一卷卷,堆放上新鲜的花果和酱料凉拌着吃,酸甜咸辣俱全,亦是苗□□有的小食。   三人坐在一起吃着,负责树屋那边重修的勇士们也来禀报、说大致已收拾好,预备将晾晒的家具搬回去。   乌宇恬风没多想,但凌冽观他们动作,却在那些人搬起软榻时,虚虚拦了下。   “哥哥?”   凌冽捧着尖尖一碗鲜粉小口小口地嘬着,他舔了舔被辣油洇红的唇瓣,轻声道:“换一张吧。”   乌宇恬风“咦”了一声,几个勇士也挠挠头。   “太窄了,睡不惯,”凌冽面无表情地放下碗,执起巾帕来拭过唇边,“你不是搬回了那张弥勒榻么?”   乌宇恬风瞪大眼睛,而后“呯”地一声从凳子上跌了下去。   不明所以的几个勇士吓了一跳,连连过来扶他。   凌冽看他这呆头鹅的样子,忍不住摇头,眼角眉梢闪过一抹笑,然后放下巾帕,招呼元宵,“走了。”   ○○○   最终,凌冽还是在南屋又多住了小半个月。   那张带回来的弥勒榻太宽大,根本没法完整地通过树屋大门,小蛮王尝试几次后,最终选择重新仿造弥勒榻的样式,自己重新打造一张——   殿阁的中央广场,很快又被木刨花淹没,乌宇恬风哼的小调,也从“阿妹想阿哥”,换成了一曲《枫木歌》,唱的是苗疆的创世和苗人先祖,有许多“妹榜”、“妹留”的发音。   这歌殿阁巡逻的勇士和宫人们都会,兴致所知,也会跟着合唱。   如此,留在南屋静静译祖文的凌冽,有时也会停下,静静听他们唱一段故事。   “王爷,”元宵捧着新换的热茶,拧着眉冲满头木屑的小蛮王一努嘴,“您说,以后我是不是该管他叫‘王妃’?”   凌冽噗嗤一声乐了。   元宵却真苦恼上了,他放下茶盏,趴到凌冽旁边,目光纠结,“按例,王妃是要管家的,您说,就他这字都认不全的模样,他能分得清我们府上的田地契吗?”   “……他已经进步不少了,”凌冽忍笑,“他不错了,你刚来时,也不见得学得有多快。”   “哦,”元宵幽幽地看他一眼,“王爷您不反驳我他以后要管家这一点吗?”   凌冽戳元宵一指头,“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我就想问您,您怎么就、就同意换什么床了……”元宵捏了捏手指,眼巴巴地盯着凌冽,他承认苗疆的公狐狸精有些手段,但……   元宵又偷偷看打量着凌冽劲瘦的身段,同塌而眠……他根本没办法想象!   从前在镇北军中,伺候郭家的几个小厮聚在一起,他总是听大公子家的说什么今天主子又要了两回水,听二公子家的攀比似的说什么他们家少爷一夜能要三回。   当时的元宵不以为意,还暗想——他家王爷比两位公子都年少,将来必定更加出类拔萃:一晚上要四回、五回、七回都不在话下。   没想,阴错阳差,最后真正用得上热水的,反而成了他家王爷。   小管事怏怏不乐,闷声道:“您还真不怕他折腾您……”   凌冽摇摇头,展颜轻笑。   如此,重新搬回树屋那夜,北宁王府管事一夜没睡,巴巴伫立在树屋门口,一边烧水,一边竖着耳朵,眼中都熬出了血丝,也没听着一点儿异动——   凌冽不知门外杵着小管事,照常洗漱、换了寝衣翻身上床。   勤勉的北宁王习惯在睡前温小半会儿书,这些日子译书,这习惯便变成了看几页拓片。   小蛮王新制的弥勒榻编竹为铺,夏日里也不用垫褥子,像凉席那样舒适,分开的两个软枕挨在一处,絮丝被叠了两重,里侧三面的围栏上,则是小蛮王亲自雕镂的蝴蝶纹样。   乌宇恬风洗漱完,看着穿着绵软寝衣的凌冽,挠挠头,还是在腰间裹上一条棉布。   前屋和后屋中间,屏风的位置被换成了桑秀等人扎好的蓝染帘子,而后屋的格局也改了改,原本的屏风被移到了那张弥勒榻前,小蛮王同手同脚地摸到床边,他摸摸鼻尖,“哥哥我们休息吧。”   凌冽好笑地看他一眼,自然地将手中的拓片塞给他,小蛮王便乖乖地将拓片放到案几上。   “你熄灯。”   “喔。”   树屋橘黄色的灯光熄了,夜风拂响挂在窗边的贝壳风铃,小蛮王吹灭灯烛后,便默默爬上床,他蹭到凌冽耳边讨个亲亲,然后就规规矩矩地盖上被子躺平。   凌冽翘了翘嘴角,安心地闭上眼睛。   半夜,凌冽醒过一次,这些日子译书,他自己没觉着有多累,可小蛮王却难得和元宵“同仇敌忾”,只许他看半日便押着他躺下小憩,午睡时间长了,晚上就总会醒。   醒来时,小蛮王身上的被子已被他自己踹了下地,他隔着被子,将凌冽整个揽在怀中,双腿还不客气地挤进凌冽的被子里,将他冰凉的小腿夹在自己腿肚子里。   凌冽垂眸,并看不见自己脚面,却能看见扎在被面外、小蛮王结实的手臂。   即便在漆黑的夜色下,小麦色在锦缎被面上也十分明显,纵横经纬的肌肉鼓出一道流畅的线条,微微拢紧的手背上骨骼分明。   凌冽只看了一会儿便闭上了眼睛,因为他感觉自己胸膛起伏得很快,他需要时间来平复心绪,也怕吵醒身后的小蛮王——最近殿阁事忙,就让他睡个好觉吧。   次日清晨,靠坐在树屋门口睡着的元宵,被“咚”的一声巨响惊醒。   他吓了一跳,抹了一把脸便不管不顾地闯了进去。   掀开帘子,重新铺好的牦牛毡地板上,四仰八叉地躺着个小蛮王,他模样狼狈,金色的长卷发杂乱无章,腰上裹着的那条布巾也散了大半……   但他一双翡翠色的眼睛却很水亮亮的,脸上也是可疑的一片红云。   元宵皱皱眉,又巴巴去看自家王爷。   晨起的北宁王墨发披散、寝衣整洁,他坐在弥勒榻内侧,微微朝里别开脸,眉眼弯弯、唇角上挑,昳丽的面庞上是前所未有的好颜色。   由于元宵的闯入,小蛮王也不好继续赖在地上,他摸摸鼻子,飞快地换好衣服溜了出去。   而凌冽看着他落荒而逃的背影,忍不住笑出声。   看着自家王爷乐得身子都微微发抖,元宵一边伺候凌冽起身,一边狐疑地直泛嘀咕:“王爷,我怎么觉着——您才是欺负人的那个?”   ○○○   摩莲城有阚部首领和毒医,殿阁内的事情便没有那么忙。   四部首领各干各的,议事殿内就只剩下伊赤姆。   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今日的大王分外好说话,处理政务的速度也比往常快。他偷偷瞥了好几眼在羊皮卷后的乌宇恬风:大王人虽没笑,可翡翠色的眼睛却亮得惊人。   想起昨日他们搬回树屋,伊赤姆摇摇头,脸上也现了点笑容。   这厢,两人正各自阅着奏折,门外却忽然来人禀报,说是百越国遣来了使节。   “百越?”   伊赤姆连忙让人领着使节进来,进来的使节是个戴铜面具的年轻人,进来之后先恭恭敬敬地摘下自己面具,然后跪下行了大礼,自我介绍一番后,就说他家大王大事已定,感谢乌宇恬风曾经的支持。   他是先遣使,只携带乔伊希亲手写的国书。   之后还有两艘大船,满载一些乔伊希的“心意”,说是希望两国重修旧好、永罢兵戈。   乌宇恬风亲自接过国书看了,确实是乔伊希手迹,他点点头,让那使节起身。   使节却摇头又拜,从怀中掏出另一份有些旧的小册子,双手奉上,“大王还听说近来贵国南边不宁,他在南洋时曾多次与蒲干船队交手,这些是大王从前查到的,希望能帮上贵国的忙。”   乌宇恬风将国书递给伊赤姆,伸手接过来。   小册子亦由乔伊希亲手撰写,上头的墨迹新旧不一,内容也从五年前一直持续至今,像是他在南洋的航海手札,却记载了许多蒲干、儋耳、九宸国的军务和风土民情。   乔伊希是个生意人,乌宇恬风实不明白对方为何要卖自己这么大一个好。   百越使节完成任务,便重新戴好面具,恭敬地起身行礼退了出去。剩下乌宇恬风和伊赤姆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睛中看到一抹犹疑——   乔伊希可不是峤烙那傻子。   这本小册子虽来得及时,也很当用,但背后又需要他们蛮国付出什么代价?   使节前脚退出去,后脚就又有勇士来传,勇士还没开口,他身后就疾步走来一个人,这人脸上的表情活像见了鬼、声音也喘,“刚才出去的那个是百越使节?!”   “阿兄?!”   急急跑进来的,竟是返回边境一段日子的乌宇洛。他没包头巾,身上穿件黑马褂,胸口肩膀上挂着汗。   “洛大人怎么回来了?”伊赤姆问。   乌宇洛充耳未闻,只扑上前来夺过国书,“百越狡猾,无论什么东西我们都不稀罕……”   国书上都是冠冕堂皇的大话,他看了一会儿没看出什么,刚松一口气,又瞥见乌宇恬风手中的小册子,他拧起眉,又夺过去。只看了两页,面色渐古怪起来——   “……阿兄?”   乌宇洛捏着小册子,胸膛起伏,缓了一会儿才将那东西还给乌宇恬风。他深吸两口气,抹了一把脸,忽然低下头涩声问:“……殿阁内有没有酒?”   乌宇恬风顿了一下,将国书和小册子都递给伊赤姆,“阿兄想喝,自然是有。”   伊赤姆很有眼色地收拾了东西退下,并且让小膳房的嬷嬷给兄弟俩准备下酒菜。   自从乌宇恬风成为苗王,乌宇洛就很少长时间留在殿阁——他们兄弟感情要好,但架不住有心人挑唆揣度,加之从前血洗殿阁那事儿闹得大,如乾达,便是那会儿的遗祸。   吃着小菜喝着酒,乌宇洛只说他在边境上与乔伊希见过一面,两人之间有些冲突,但也没有闹到不可收场的地步,“我没当回事,但他却从那天起赖上我了……”   珍贵的东西一股脑的着人送到边境上,也不解释,就那样一箱箱地砸来。乌宇洛只要退回去一次,下回,他就要送更多。   乌宇恬风盯着哥哥看了半晌,忽然开口:“他不会是看上阿兄你了吧?”   “噗”地一声,乌宇洛喷酒。   “咳咳咳咳——”他呛得满脸通红,瞪着弟弟,“不要以为你自己有了华邑姆,便以为人人都跟你似的!”   乌宇恬风嘿嘿笑,却忽然想起早上的事儿。   当时,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踢被子还有些不好意思,蹑手蹑脚刚将被子捡回来,凌冽就醒了,刚醒来的美人睫帘上挂着一点水渍,见他抱着一床被子,便忍不住展颜笑了。   漂亮哥哥笑起来好看,他也就憨憨地跟着笑。   可好看的哥哥却在一笑后,狡黠地冲他招招手,等他懵懵懂懂凑过去后,凌冽攀着他的肩膀,凑到他耳边,用只得他二人听见的声音,给了他之前那个问题的答案——   凌冽说:以后人前如旧,人后,我唤你恬恬。   作者有话要说:小蛮王:我也不想摔个屁股墩儿,但他叫我恬恬耶。   --------------------------- 第44章   一个月后, 夏暑消散、凉秋将至。   凌冽裹着桑秀几个新制的一件火狐皮袄子, 倚在窗边,翻看着新送来的拓片。   初秋的苗疆与夏日并无什么大不同,除了天气微凉外,树木依旧郁郁葱葱。且与中原、北境不同, 秋日苗疆依旧有鲜花盛放, 鲜果和翠绿菜肴亦不断。   这一点挺让凌冽意外的,毕竟在镇北军中, 秋日里他们只得酸涩的林檎,菜上也只可用干货。因着这个, 凌冽如今的食欲反而不错。   前儿,他还吃到了榆川中开白花的一道海菜, 口感鲜滑脆嫩,令人胃口大开。   “这些日子王爷心绪宁静, 面色也好, ”前来请脉的孙太医点点头, “之前开的那些药, 大可以停了。”   他说的是之前给凌冽调理所用的两副汤水,一日两次地饭后饮用, 元宵暗松一口气, 点点头应了。   往常, 老太医写完药方就会起身离开,今日,他却盯着凌冽的腿, 犹豫了一会儿,毒医离开前,曾同他聊过苗疆的一种古方, 能以蛊虫令人的断肢重塑。   凌冽的双腿髌骨被箭射穿,碎骨渣取了几个月才剔干净,膝弯上亦是经络尽断,这样的伤在中原定是终身残疾,但在苗疆——或许能有复原的妙法。   不过如今毒医并不在鹤拓城内,记载下来的过程非常痛苦,老太医想想还是没开口,若无万全把握,他也不想让王爷跟着忧心。   孙太医再拜告辞,凌冽却已注意到他神色异样。   正巧,今日来了密信,凌冽不用元宵伺候,便让同小管事言语一番,叫他追上老太医细问——   至于京中,秋闱将至。   在这关键的节骨眼儿上,舒家却出了大事:宣武将军舒楚修的嫁女,路上却被人劫亲。   舒家小姐下落不明,舒楚修一时情急,竟私动兵马去寻。虽然事后小皇帝并不在意,只将舒楚修禁足,但舒家兵力暴露,朝臣惶恐、纷纷上本弹劾,舒明义也受到影响,被从江南调回京中。   这事与前世不同,凌冽也有些意外。   舒家小姐他没见过,只依稀记得她前世嫁给了关中武将世家,夫婿官拜抚远将军。   再细查后,凌冽发现舒明义这个妹妹性子豪爽,从小喜欢舞刀弄剑、在京中女儿里颇具侠名,甚至曾扬言要建立一支“女儿军”、北上抗击戎狄。   由此观之,这姑娘恐怕并不是被劫走,而是自己逃婚。   凌冽想想,觉得这事儿并不要紧,要紧的是舒家被弹劾、若之后御史中丞舒楚仪在磨勘中被责,只怕外戚一党狗急跳墙,外戚一动,阉党势必不让,京中就会生乱。   他便给羽书、翰墨分别修书,命他二人务必盯紧,莫叫戎狄趁虚而入。   ○○○   乌宇恬风一早去了殿阁议事,一个月的时间,阚部首领不负所托,完美解决了摩莲城事:   杀害城主的凶手,竟是夫妻俩未满十八岁的小儿子。   同样被父母宠爱,小儿子一直对屈居三哥之下心怀怨愤,使节来时,就被乾达派人煽动,先是在接待使节的宴会一事上想抢大哥的差事,后又是暗中在使节的酒中下迷药,想要杀害此人。   结果他在对使节动手时,却意外被喝醉酒、走错房间的城主撞破。   两人冲突起来,小儿子一时失手,便将父亲杀死,乾达的人连夜替他善后,绑了使节塞入三公子府中,做成了一石三鸟的计谋——   宴会是大公子主持,出事了必定要被责;使节在三公子府上,他也因此有了嫌疑;城主被杀、使节失踪,摩莲城和殿阁之间必定产生矛盾,乾达和黑苗便可趁虚而入。   可惜,百密一疏。   小儿子意外杀死父亲时,正巧被巡逻的大公子看见,这位仁厚的大公子不想母亲知道自己疼爱的小儿子弑父,他便想要焚毁父亲的尸身,替弟弟遮掩,并暗中调查是何人挑唆。   待他查到乾达和黑苗巫首时,对方已在摩莲城内做成了无数命案。   真相大白那日,大公子为乾达所伤、性命垂危,小公子则连夜出逃、投奔了乾达,三公子愤怒之中调集兵马,冲动之下就要南征黑苗,结果被那二公子轻松拦下。   向来吊儿郎当的二公子在阵前将老三结结实实教训了一顿,让他不要中了敌人的奸计、让母亲更加伤心。   ……   阚部首领将这些事详细地记录在了兵书上,并且忍不住地赞了一句,说原来摩莲城的二公子才是性情豁达之人,劝下三公子后,照旧不愿理会城内俗务。   如今,城主夫人伤心、一病不起,摩莲城由阚部首领和三公子一道主持,乾达策动内乱失败,黑苗便聚集重兵到边境上、虎视眈眈。   伊赤姆合上军书,轻声道:“此战难免,大王您还是要早做决断。”   乌宇恬风看了一眼坐在各部首领之后的乌宇洛,心里多少有些犹豫不决——虽能将殿阁之事托付给阿兄,但黑苗危险,他若出征,因着那变异毒蛊的关系,必得带上凌冽。   见他不答,伊赤姆和几位首领对视一眼,朗达部首领是个直性子,开口道:“您若担心华邑姆,我自请出征,必定生擒那叛徒!”   其他三部首领亦点头表态。   乌宇恬风压着眉眼,屈起手指在案几上一下下敲着。   “华邑姆在摩莲城事上帮了我们不少,”遂耶部首领换了个思路,“不若您回去问问他的意思?”   乌宇恬风眨眨眼,想起凌冽案上堆着的拓片,长吐一口气:哥哥心软,他才不问呢!   ○○○   摩莲城外,黑龙渊。   黑苗巫首盘腿坐在一块巨石上,遥遥看着往一口黑铁圆锅中添加紫蜈蚣的乾达。   铁锅足有一人来高,里面咕咚咚冒着黏稠的绿泡泡,腾腾升起的青色浓烟,锅边的乾达面色红润、眼冒精光。   “算上摩莲城的守军,我们要面对的可是五万余大军,”黑苗巫首皱皱眉,“我族可只有两万人。”   “您算的是活人,若此次成功,数以万计的尸兵可都由着您驱使。”乾达手上动作不停,圆锅中冒出的烟也愈浓,他话音刚落,铁锅就轰地一声炸开——   墨绿色的液体飞溅,几个躲避不及的黑苗勇士,被腐蚀得惨呼连连。   黑苗巫首哼了一声,闭上了眼睛。   乾达看着碎裂开来的铁锅,也拧起眉,半晌后,他才讪讪道:“配方还是不对……”   黑苗巫首挥挥手,连眼睛都没睁开。   乾达站在原地沉吟半晌,眼珠一转,又殷勤上前,赔笑道:“实是您给我的《驭尸术》只有半本,不过您也不必着急,我听闻阚部那小子搞了不少祖文拓片,想必、想必鹤拓城那边有人能看懂。”   坐在巨石上的黑苗巫首没说话,像是没听见。   乾达站在巨石下方,面色难看地搓搓手。   微风轻拂过巨石上方的悬铃木,簌簌黄叶飘落,正巧坠了两枚到黑苗巫首头顶,他阖着的眼眸陡然一睁,指尖寒光闪烁,便将那宽大树叶撕成碎片——   “是那中原王爷,”黑苗巫首睨着乾达,“你在他手上可吃过亏。”   听见这个,乾达的脸色登时黑如锅底。   黑苗巫首眼中闪过一抹嫌恶,又阖眸道:“再给你半个月时间,若不能试出配方——”   乾达后颈上渗出冷汗,诺诺称是,退下两步,脑中又闪过一道光,他急急跑回,大声道:“有法子、有法子了!若能将那中原王爷诱来,不仅能叫他看《驭尸术》,还能因此掌控那小杂种!!”   “你说得轻巧,”黑苗巫首抛给他一记眼刀,“殿阁远在千里,他怎会轻易过来?”   “中原王爷受过伤、是个瘸子,小杂种一直在找能让他重新站起来的方法,”乾达暧昧一笑,“眼下大巫在闭关,您的身份地位与大巫其实相差不差,我们只需放出些消息,说边境上有这样的治愈之术,不信他们不来!”   这次,黑苗巫首低头深深看了乾达一眼,道:“那便去办吧。”   ○○○   与此同时,鹤拓城内。   凌冽正听着孙太医解释毒医曾经提过的法子——苗疆古籍记载,说从前部落战争频发,不少勇士都会在战争中断腿断手,有位灵巫找到一种“腐尸虫”,将它种在士兵身上,便能令断肢重塑。   “他提过一句,最终被救活的勇士寥寥,后世大多用来入殓,”孙太医瞪了死死拽着他袖子的元宵一眼,叹道:“没对您明说,也是这个缘故。”   因腐尸虫剧毒,种下后如烈焰焚身、万箭穿心,没几个勇士能活着撑过这阵痛苦。   凌冽捧着温着的茶盏,整个人陷在厚厚的火狐绒中,他看着孙太医额心皱起的“川”字,翘起嘴角:“有法子总比没希望好,不是么?”   孙太医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怔忡片刻后,亦笑道:“您心境不同了。”   凌冽将茶盏搁到一旁,看着窗外没有一丝云的蓝天——此境山川秀丽,若可能,他当然想自己去走走看看。   三人正说着,乌宇恬风便带着一盆子新鲜的石榴晃悠进来。   见着孙太医,小蛮王先恭敬地冲老先生致意,然后才将石榴塞给元宵,教他细细剥来。他回来了,孙太医不便多留,简单应和两句便起身告辞。   “哥哥你们在说什么?”他蹭到凌冽身边跪坐下来,偏头看凌冽,“好高兴的样子。”   凌冽没多想,直将刚才孙太医所言一一告知。   结果乌宇恬风听着,却拧眉、瞪大眼睛,头摇晃得跟个拨浪鼓似的:“那可是腐尸虫!”   “特别大,还是特别丑?”凌冽逗他。   乌宇恬风却撅起嘴,“哥哥我没和你开玩笑!”   这种小虫子阴毒得很,从前大巫用过:那时他不过六七岁,人们在殿阁里抓着奸细。那人是个硬汉、受尽酷刑却一言不发。   大巫当着他的面,将这人剐了个血肉模糊,三千多刀下去,有些地方甚至能够看见森然白骨。   那人硬气,大巫手段也高。   趁那人没断气,大巫取出一罐子腐尸虫撒到那人身上,半晌后,乌宇恬风就看见那个人身上的伤口,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奸细的下巴早就被卸掉了,人也被紧紧绑在架子上,腐尸虫沾身的同时,他口中就发出了凄厉的惨呼。嘶哑而尖锐,让年幼的他当场就吓得跌坐在地。   不用第二轮,奸细就招了个干干净净:直言自己是蒲干国的奸细。   那夜,是乌宇恬风第一次知道,人是能够被活生生疼死的。   剧烈的痛苦和折磨让奸细翻直了眼睛,整个人疯狂挣扎,将铁镣摇得叮叮作响,冷汗如涌泉,顺着他的双腿在刑架前和着鲜血汇成了一股红色小溪。   他被吓得瑟瑟发抖,大巫却只是面无表情地看他一眼,告诉他,这就是叛徒的下场。   一段时间里,那都是他的噩梦。   凌冽看乌宇恬风眼睛憋红,脸色青青白白,这才敛去脸上的戏谑,微微坐正,他抬手蹭乌宇恬风脸颊,结果却碰到一手冷汗。   “……不可以,”小蛮王反过来紧紧攥住他的手,“腐尸虫,不可以!”   凌冽垂眸,他的掌骨被裹进一只湿凉黏腻的手掌,像是陷入沼泽,泥浆涌动压紧,让他丝毫挣不得。手掌的主人浑身绷紧,结实的胸膛起起伏伏,鬓边的金发也湿漉漉地贴上两腮。   小蛮王紧抿着的嘴唇没有一点血色,翠色眼眸中都浮起了雾色。   凌冽皱眉,他转头看看旁边还在认真剥石榴的元宵,忽然开口:“元宵,你转过去。”   “啊?”   “听话,背过去身去。”   元宵看看凌冽,又看看背对他蹲在地上的小蛮王,虽满腹狐疑,但还是依言抱着石榴盆子原地转了身。就在他转身的同时,凌冽抬起另一只空闲的手,轻轻地覆住小蛮王的眼睛。   “……哥哥?”   凌冽反客为主地将那只湿冷的手掌拽向自己,另一只掌心下睫帘扇动,像只仓皇的蝴蝶。   他垂眸,看着小家伙一开一合的饱满唇瓣,勾起一个模糊的笑来。   “唔……?!!”   作者有话要说:恬恬:呜呜呜呜呜,哥哥下次不可以蒙我眼!!   恬恬:谁说哥哥不会,他可太会了QAQ   ----------------------------------   恬恬加油,下次哥哥蒙你眼睛偷亲你,你就捉着他的手,告诉他,你还要。   恬恬:(*/ω\*)   ------------------------------   感谢在2022-07-15 09:00:00~2022-07-18 08:59: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猫咪不渺 10瓶;梨落千年雪、账房大少爷 8瓶;???杨家??菇凉?、YYqianxi 6瓶;53518025、惨绿少年 5瓶;止见 4瓶;未泷 3瓶;太脆弱只能看甜文~~、婳婳、家庭伦理剧忠实陪看者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5章   被微凉的唇瓣噙住, 乌宇恬风如遭雷击, 呼吸都静止。   凌冽给他的吻蜻蜓点水,他甚至还来不及反应,挡住视线的手掌便悄然离去,他只看见裹在一团火红中的美人哥哥, 冲他笑得狡黠又温和。   “……”   唇上有些痒, 他轻轻咬了一下,才嘟囔道:“哥哥你轻薄我。”   凌冽噗嗤笑了。   乌宇恬风有点恼, 他往前凑了凑,攥住凌冽袖子, “哥哥你明明教过我——‘发乎情\''、‘止乎礼’,你这样的, 也、也是要浸猪笼的!”   “……?”凌冽忍不住,笑倒在火狐裘中。   乌宇恬风“唔”了一声, 恼羞成怒地扑上去, “坏哥哥!”   凌冽脸上的坏笑看得他心里直发痒, 他干脆伸出手去挠凌冽咯吱窝。   没想到小蛮王如此幼稚, 凌冽闪转腾挪两下,就出了一身热汗, 眼角都笑出泪花。   “……够了够了, 不闹了。”凌冽告饶。   乌宇恬风却压着他不放, 气呼呼地拿眼横他。   凌冽缓了一阵,这才抬起手来揉揉他脑袋,看着那双翠色眼瞳, 戏谑道:“这不是看你快哭了么?”他又点点小蛮王唇角,“所以哄哄你。”   乌宇恬风一愣,明白前因后果却没有松手, 反而蹭到凌冽耳边,压低了嗓音小声道:“那……不成,我、我还生气呢,哥哥没哄好!”   凌冽睨他。   乌宇恬风梗了脖子,眼神期待又畏怯。   凌冽叹了一息,在小蛮王骤然放大的眼瞳下,又凑过去香了香他的侧脸,“这次哄好没?”   “!!!”   一时间,乌宇恬风心里炸开绚烂烟火,不知应为“哥哥愿意哄我”高兴,还是应为“哥哥主动亲我”狂喜,他脸上浮起一个笑靥,当即揽着凌冽撒欢地滚了一圈。   凌冽惊呼刚出口,就被混不吝的小蛮子堵住。   乌宇恬风的体温从来偏高,像金灿灿的小太阳。   凌冽只觉压贴在自己嘴上的双唇烫得很,呼吸也炙热,激烈的感情被外化成重压,他还从没试过这样的接吻:整个胸腔都被掏空,眼前亦是眩晕。   乌宇恬风缠着他,甚至放肆地伸了舌头。   凌冽本能的挣扎,小蛮王却无师自通地用宽厚手掌慢慢拂过凌冽的脊梁,从后颈摩挲而下,麻痒感吸引了凌冽注意,方便小蛮王撬开他的唇齿。   “唔唔……”   凌冽好容易挣脱的手推上小蛮王肩头,意识却又被他绕进一片温软海洋里,推拒的力道顿松,倒像娇软攀着似的。他从不知:接吻能这般,更不知他会舒服、沉溺。   一吻终了,乌宇恬风占尽便宜。   凌冽躺在凌乱的火狐裘中,面色绯红、双唇洇湿、气喘吁吁。   “这才是哄哄,”乌宇恬风用拇指揩过唇瓣,眸色深沉,“哥哥要记住。”   “……”凌冽翻了个白眼,在心中骂:小王八蛋!   闹过一回,乌宇恬风见好就收,将凌冽从火狐裘中扶起——理好长发、整肃衣冠。待一切收拾好,两人才发现原本在屋内的元宵,不知何时已悄悄抱石榴盆子离开。   凌冽担心,支使小蛮王去看。   结果乌宇恬风走到门口,就看见元宵坐在树屋外平台上,轮着巨大木槌、一下下重重砸下。   滚圆的石榴连皮带芯尸横遍野,木盆里紫红色汁液飞溅,小管事始终面无表情:咚、咚、咚手起槌落,砸出一盆子紫色、白色、青色交接的糊糊。   乌宇恬风:“……”   元宵听见他的脚步声,回头露出一口森白小牙:“午饭我们喝石榴汁。”   ○○○   又等了几天,黑苗巫首没得到他想要的消息。   乾达对驭尸术的尝试依旧失败,而他们放出消息后,鹤拓城依旧不为所动。没一个人从殿阁过来,亦没有听闻乌宇恬风要御驾亲征。   黑苗巫首肝火郁结,对着乾达没有好脸色。   乾达当面战战兢兢,背地里却脾气更加暴躁,闹得几个跟着他的黑苗勇士怨声载道,干活时也磨蹭起来,让乾达踹翻了黑铁圆锅、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他转身返回大帐内,坐在案几后生闷气。   半本《驭尸术》已被他来来回回翻看数次,上面的文字他已经倒背如流。可惜关键毒引处正巧缺页,让他一再于黑苗巫首面前丢脸。   乾达又取过放一旁的一张羊皮卷,上面列着他能想到的所有能用作毒引的东西,用过不成功的都被划了叉。   眼瞅着剩下没几样,乾达就更觉烦闷。   正待此时,大帐的帘子动了动,从外伸进一个脑袋,乾达一看,脸色更沉:“去去去,边儿去,我这会儿没工夫听你抱怨摩莲城的事!”   站在大帐门口的,正是弑父的摩莲城小公子——图鲁耶。   图鲁耶被骂也不恼,反冲乾达咧嘴笑道:“您帮了我不少忙,我这不是投桃报李来了么?”   说着,他也不管乾达愿意不愿意,冲帐外招招手,竟推进来一个被五花大绑的人。   乾达原已动怒,结果在看见那人时,眼睛又陡然亮起来。   “我年纪虽小,”图鲁耶笑得暧昧,“但也听过当年事儿,您说,我送您这份大礼,够不够贴心?”   被图鲁耶绑进来的人,有一头卷曲的红色短发,面庞白皙、两颊上有许多雀斑,他身上穿着一件漆黑的长袍,胸口缀着一枚白银打造的饰品:一长一短交叠的横条上,钉着个卷发赤|身的小人。   乾达从案几后站起,盯着对方那双深蓝色的眼瞳,露出了笑脸——   “将人打晕送到摩莲城外,乌宇恬风,我便不信,这样你都不来!”   ○○○   秋露霜至,在天气彻底转凉前,乌宇恬风又带凌冽去了热海。   与上回不同,这次两人大大方方地泡了同一个大池,凌冽甚至对着小蛮王露出了一些属于“七皇子”的骄矜:衣服要乌宇恬风帮忙换,鞋袜也要他帮忙收。   墨色长发披散,腾腾暖雾中的凌冽,倒有些像传说故事里魅人心魄的妖邪。   乌宇恬风舔舔嘴唇,用手掬水撩到凌冽肩颈,心中暗想:故事里的妖邪,可不会这般香软。   凌冽自然地靠在他结实的胸膛上,温热的躯体比坚硬的池壁舒服太多,若非情势所逼,威名赫赫的北宁王其实更想做个富贵闲人:懒起锦衾,卷帘观花。   秋日的热海温泉别有一番景致:灰岩山下枫树泛红,枫林错落下的灌木和草坪依旧郁郁葱葱,草坪上各色鲜花盛放,远处两株枇杷树金果累累。   这样的四时美景共赏,只在苗疆能见。京中和北境的秋后都是万物凋敝,草地枯黄、花叶凋零。   中原词人总以秋主肃杀,然则苗疆的秋日却依旧生机盎然。   凌冽闭上眼长出一口气,将手脚都舒展——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苗人因故比他们豁达,遇事也没什么太消极的情绪,感情也外露。从阿曼莎到索纳西,凌冽在此境接触的所有人,都是爱憎分明、直白坦荡。   又想到小蛮王前几日那张委屈的脸,凌冽忍不住闷笑起来。   而任劳任怨给他当靠垫的乌宇恬风,其实也忍得可怜。只不过,凌冽忍的是笑,他忍的是欲。   神明在上,他真的已经很努力在心无旁骛地背经文了。   偏偏凌冽笑起来,微微颤动的身躯撩着水波荡漾,后背肌肤和着温泉水让乌宇恬风觉得胸口发痒,脑中那条名为理智的线嗡地一声绷断,再艰涩的经文也不顶用了……   凌冽笑了一阵,刚想转身打趣小蛮王两句,结果身子一动就觉出不对劲。   他俩这是在泡澡,并非比武打架,水面上白雾缭缭,凌冽却感觉自己被一根刀柄抵住了腰,他无言地往后退了一步,谴责地瞪向小蛮王。   乌宇恬风原本还有些羞赧脸红,被始作俑者瞪,他反而来劲。   ——自那日凌冽主动“哄”他后,他的胆子也大了不少,骄傲叉腰,大言不惭道:“我年轻!我硬朗!我年富力强!”   凌冽:“……”   这小文盲!   前儿他心情好,主动教了乌宇恬风一首词,提到“廉颇老矣、尚能饭否*”句,顺便就着解释廉颇老将军的盖世英豪、告诉小蛮王“硬朗”的意思。   结果这小家伙活学“滥用”,这时候竟有脸说出“硬朗”二字。   凌冽哭笑不得,忍不住直摇头。   乌宇恬风还挺自豪,站在水中,直摆着胯撩他。   凌冽本想纠正,结果目光一转,偏巧就落在了小蛮王“年富力强”的地方。   他登时臊红了脸,舔舔嘴唇、别开视线。   乌宇恬风挑挑眉,面色忽地一喜,他挺着胯往前,绿宝石般的眼眸中闪烁兴奋凶光——   “哥哥要吃吗?”   “……?”凌冽懵了,“吃什么?”   乌宇恬风没说话,眸色却已深得近乎墨绿。他胸膛起落,手臂上的肌肉也微微外鼓。   凌冽飞速思量:他们此番出来,身边无小厮勇士,只带换洗衣物,可没什么食物。   那小蛮王所谓的“吃”……   !!!   他顿觉过来,像生挨了一记鞭子,一阵颤栗、头皮发麻。   凌冽急借着温泉水的浮力往后一让,结果没抓稳,腰上一软,便直接被温泉水没顶。   水面腾起巨大的水花,漾开的波纹中,还咕咚咚冒出好几个泡。   “……”乌宇恬风不闹了,忙扑过去,“哥哥!”   热海温泉的池子不深,但凌冽双腿无力,加上受惊过度,一时方寸大乱,呛了好几口水,挣扎中,还在小蛮王的胸腹和肩颈上,留下了几道抓痕。   “呼……”废了一番功夫,乌宇恬风终于将湿漉漉的凌冽从水中抱出,他让哥哥平躺在池边,扯过一条厚绒毯盖好,自己则担忧地趴到一边。   “咳咳……”凌冽呛咳两声,眼眶通红地拧他,“吃什么吃!!荒唐!”   乌宇恬风吃痛却强自撑着,等凌冽拧着他小臂外侧的肉转了半圈后,才委屈地“呜呜”两声:实不是他异想天开,而是哥哥待他太好,让他忍不住想歪……   凌冽躺着缓了一会儿,将乌宇恬风骂了几道。   可惜北宁王是个斯文人,颠来倒去也就“小畜生”、“小王八蛋”、“小混球”那么几样,骂得多了,反像打情骂俏,他摸摸鼻子,顿觉没意思。   乌宇恬风又等了一会儿,见哥哥确实没话好说后,才笑嘻嘻地开口赔不是。   那模样,就好像将你整个书案掀翻、宣纸扯烂,一爪子踩在墨汁里的大黄狗,明明你已抄起了戒尺,它却以为你要和它玩抛接游戏,兴奋地用大脑袋蹭你,身后一条尾巴摇得欢快。   “……”凌冽没脾气了。   乌宇恬风摸摸鼻子,他想劝凌冽再下来泡一会儿,结果目光一动、就被黏住:玉人出浴,香脸半开娇旖旎*,凤眸羞合、雪粉扑肌。   诚然,乌宇恬风不是大黄狗。   但他却能比大黄狗更狗一些。   他舔舔下唇,忽然将凌冽从岸边抱起,在凌冽一声惊呼后,衔住他的耳廓,含含混混地说道:“哥哥不吃,但我想吃,我想帮哥哥吃——”   “不用!我没有那个意……”凌冽的声音陡然变尖,尾音都带着哭腔,“呃——!”   此刻,他俩已重新泡在泉里。   乌宇恬风在雾气浓浓中挂上融融梨涡,“我会让哥哥有的……”   “你放……!”凌冽惊喘,眼睁睁看着眼前小蛮王潜下去,面前一片水面上浮起了一团金灿灿的“水草”。他双腿乏力,本就只能靠小蛮王支撑,这会儿更是嘴唇翕动、不可置信地看着水面腾起的浮沫——   ……   折腾过后,凌冽累得一点儿力气都没有,只能逃避地抬起手臂挡住眼睛。而吃饱喝足的乌宇恬风却精神百倍,贴心小意地替他擦身、套上鞋袜衣裤。   穿戴整齐后,乌宇恬风将凌冽抱到薰笼边,取来布巾一点点帮凌冽拧长发。   看着小家伙认真,凌冽也不好再说什么。   薰笼中的炭栎辟啵,静了一会儿,凌冽困意来袭,他懒懒地打个呵欠,便自顾自地往绒毯里缩了缩。乌宇恬风眸色温柔,在他闭上眼后,主动拢好那条羊羔绒毯子。   温存不过片刻,热海温泉外就传来了急匆匆的脚步声——   “华泰姆!”   乌宇恬风:“何事?”   凌冽睁眼,隔着屏风看见殿阁勇士戴银饰的双足。   那殿阁守卫稍定一会儿,平息粗喘后才说了叽里咕噜很长一段苗语。其他内容凌冽都听懂了,但那勇士说,阚部首领在摩莲城外发现一个“隆胎蒙”时,他却没明白。   这词凌冽第一次听,不是“奸细”也不是“敌人”。   同时,小蛮王在听见这个词后,整个人都绷紧了,手也无意识地攥成拳。凌冽闷哼一声,急忙抬手按住被他扯痛的头发,一抬眼,却又在乌宇恬风那双翠色眼眸中,窥见了前所未有的阴沉和恐怖。   作者有话要说:*宋.辛弃疾《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宋.李清照《渔家傲·雪里已知春信至》:   “雪里已知春信至,寒梅点缀琼枝腻。香脸半开娇旖旎,当庭际,玉人浴出新妆洗。   造化可能偏有意,故教明月玲珑地。共赏金尊沈绿蚁,莫辞醉,此花不与群花比。”   ------------------------------   恬恬:O(∩_∩)O哥哥你想吃吗?   凌冽:你、你能不能做个人。   --------------------------   感谢在2022-07-12 08:20:12~2022-07-18 09:33: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研研细鱼、梨落千年雪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红眼病退散 74瓶;穨穨的厭學少女、阿赞要快乐 20瓶;梨落千年雪 13瓶;姒姒、无言语之、猫咪不渺、灵秀如初淡如常、年富力强 10瓶;YYqianxi 9瓶;账房大少爷 8瓶;未泷、???杨家??菇凉? 6瓶;玖、soft亲爹、惨绿少年、林宁、琥珀の泪、53518025 5瓶;止见 4瓶;家庭伦理剧忠实陪看者、@米霖霖Love、上天入帝阿修罗 2瓶;deicide、神明不渡、54440810、皊丠、太脆弱只能看甜文~~、苏叶子、飞天小扫帚、刘二、婳婳、木有名字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6章   回到殿阁后, 凌冽看见了阚部首领寄来的画像。   羊皮卷上的“隆胎蒙”, 是个皮肤白皙、蓝色眼瞳、红发卷曲的异族人。画师描得细:那人高鼻梁、大鼻头,眼窝深邃、两颊麻斑,一看就并非苗疆人。   所穿衣衫也是凌冽从未见过的异装:上头一圈黑色的短披风,下头却是一件阔摆长衫、一直遮盖到脚面上, 他胸前挂着一个银质吊坠, 一横一竖两道横杠上钉着个小人。   乌宇恬风看见画像后,脸色便更阴沉。   凌冽静坐一旁, 听他们议论,才知道苗语的“隆胎蒙”指的是“番邦人”。   皇兄在时, 西疆贸易繁荣,他曾在京中见过一两个番邦人, 同样高鼻梁、蓝眼睛,留着卷曲山羊胡, 赶着骆驼、驮着货物。   《南境风物》中亦记:蒲干国以西, 是婆罗多居天竺, 天竺外遍诸番国。番国有僧, 或衣白、或袍黑,皆举刑架、宣异教, 常入民舍、巧言令色筹措建番堂以惑众, 惕之惕之*。   看完画像, 殿阁陷入一片死寂。   凉风将悬垂在大理石柱上的帷幔翻得哗哗作响,四部首领一言不发,皆垂首立下。伊赤姆拧着眉摇头, 数次想开口,却在接触到乌宇恬风那渗人的目光后,默默将话收回。   僵硬的气氛让人喘不过气, 凌冽看着情绪异常的小蛮王,想到他与乌宇洛完全不同的外貌长相,想到他说的那句——他其实不是前任蛮王的儿子……   凌冽心里隐约有了猜测。   突然,只闻风声的殿阁内传来“撕拉”一声。   那张绘有“隆胎蒙”的羊皮卷,竟被乌宇恬风生扯成了两半:断裂的豁口将那个番僧劈开,他掐着羊皮卷的指甲,深深嵌入掌心,渗出暗红色的血。   凌冽呼吸都停了一瞬,双眸也陡然眯起。   “华泰姆!”   “大王?!”   众人被骇得脸色惨白,急急上前,伊赤姆大叔用力将羊皮卷夺下来。   “您这——!快去请巫医!”   乌宇恬风身体剧颤、双目燃火,想将那画像粉碎,却被众人压住,只能在喉咙中发出嘶嘶低吼。   眼看伊赤姆和四部首领拦他不住,凌冽转动轮椅上前,伸手、拽了拽乌宇恬风小臂,“……我饿了。”   故意放软的清冷声线,有种撩人的软媚。   乌宇恬风一僵,绿眸森森看向凌冽。   凌冽却只轻声道:“我想吃脆烧肉。”   “……”充满暴戾情绪的绿瞳转了转,乌宇恬风僵直的腰身终于松乏,他闭上眼,嗓音沙哑,“那个要先涂酱料腌上一会儿的。”   凌冽试着牵住他的手,那渗血的掌心还裹着汗,他笑笑,“没关系,我等着。”   乌宇恬风睁开眼,微微挣了挣,让摁着他的众人放手,然后他抹了一把脸,站起身来,“……再加上一个毛绿蕨,可好?”   凌冽弯下眼睛,“好。”   众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午饭时,乌宇恬风依着凌冽的要求亲手烤了外皮金黄酥脆、内里肉汁四溢的脆烧肉,小膳房的嬷嬷则素炒了毛绿蕨,佐上菠萝糯米饭:一桌子鲜辣酸甜俱全。   小蛮王难得在白日要了酒,他虽在给凌冽夹菜,但神色恹恹,就连在旁伺候的元宵,都瞧出他的异状。   凌冽见他如此,便给他夹了块肉,“别光喝酒。”   乌宇恬风放下了酒碗,明显心不在焉,吃掉烧肉后,却捧起空碗来扒拉,吓得元宵连忙给他舀米饭。   凌冽眉头压低,眼神晦暗。   用过午饭,乌宇恬风便借口天凉风急,不由分说地将凌冽送回树屋,让元宵照料午睡。他自己则飞快地攀着藤蔓溜下,只给凌冽一个仓皇逃窜的背影。   “……他又惹您不高兴啦?”元宵问。   凌冽摇头,无措地捏了下手掌。   夜里,鹤拓城下了第一场秋雨,淅淅沥沥的雨点洒落在树屋的棕榈棚上。   凌冽心绪不宁,一行十五字的经文,他反反复复抄了一夜,不是错字就是看岔行。后来,他干脆搁笔,命元宵提前点燃满室橘灯,裹上狐裘、倚到窗边听雨。   乌宇恬风回来得晚,他心里想着事,推开门对上凌冽清明双眼,还愣了一瞬。而后,他见凌冽双足就那么□□着踩在牦牛毡上,白皙脚面几乎被长软的牛毛覆盖。   秋夜寒凉、又有落雨,丝丝寒气能顺骨头缝儿沁入心脾。   乌宇恬风疾步上前,“哥哥又在胡闹!”   凌冽只觉脚踝一烫,双足就落入到一对宽厚的手掌里。小蛮王金发上沾着雨水,胸腹上蒙着一层水纱,骨节分明的手背上,却又横添几道可怖的擦伤。   “你手怎么……”   乌宇恬风却忽然咬他:“哥哥不乖!”   疼倒不疼,反像轻吮,湿漉漉的,凌冽摸了摸,最终叹了一息,“金创药在第二格柜子里。”   乌宇恬风顿了顿,点头没说什么。   熄灯睡至夜半,凌冽忽然被一声尖叫惊醒,他坐起来,意外发现原本揽着他入睡的小蛮王不知何时一个人瑟缩到了树屋的角落里,他抱着双膝、将脑袋埋下,金色的长卷发被他自己扯成一团乱麻。   “……恬恬?”凌冽揉揉眼睛掌灯,却在灯亮时,听见了一声低啜。   “我错了,阿娘你不要打我……”   凌冽连忙掀开絮丝被,撑着自己来到乌宇恬风身边。   躲在角落中的小蛮王被噩梦魇住,他抱着脑袋,疯狂摇头,“我不是,阿娘你看清楚,我不是他!我不是隆胎蒙!我会乖乖的,我会听话的!”   灯烛摇曳,从来梨涡融融的偏黑面庞上,清泪涟涟。   凌冽的心被攫住,他伸手,试探性地攀上小蛮王双肩,结果乌宇恬风翻身就拱入他怀中,急哭道:“我乖!我会乖乖的!阿娘你快放下刀!”   阿娘?刀?   凌冽眉心一跳,连用力摇晃他,“恬恬,醒醒!”   乌宇恬风的眼前却只有驱不散的浓雾,脚下是不断延伸的黏稠猩红,他颤抖着想跑,身后却总传来女人叫他站住的声音,他惊惶扭头,却看见十根涂满丹蔻的纤长手指。   那些手指青白而布满伤痕,翻卷的皮肉后,是一个女人苍白的脸。   女人的五官很精致,眉若远山、鼻峰挺拔,浅浅的美人尖下,一双杏眸却空洞而阴鸷。她的嘴毫无血色,下唇上有一行撕裂的牙印,朝乌宇恬风走来时,脸上尽是嗜血的疯狂——   “死!你们都得死!”   乌宇恬风惊叫,手脚都抽搐起来,他知道这是噩梦,却没法醒来。   “你毁了我一生,你怎么不去死!你为什么要出生!”   女人尖利的哭喊声,像凿入脑髓的长钉,一下下敲得乌宇恬风生疼,眼角涌出更多泪水来,“阿娘,求求你,别杀我,不要杀我……”   “不是恬恬的错……”凌冽抱着乌宇恬风,一下下轻抚他后背,“不怕了,都过去了。”   小蛮王似乎听进去了,颤抖的身躯渐渐安稳,他含泪噘嘴,如孩子般将拇指塞入嘴中舔吮,“阿娘……”   凌冽忽然想起以前——他还是七皇子时,无论是出于真心或算计,他的嫡母舒氏,曾学了江南哄孩子的歌,轻哼着、拍着他入眠。   吴侬软语,儒雅婉转。   他生母去世得早,那位艳冠后宫的贵妃,很多时候于他来说,只是个模糊的虚影。然而当这首江南小调响起,他还是会记起生母身上桂花熏香的甜,还有她笑着、柔婉地唤他七郎。   凌冽抿抿嘴,试着哼起记忆中的小调——   萤火虫,夜夜红,月亮哥儿跟我走。   羊羊跳,跳花墙,墙墙影儿伴月圆,月圆好梦眠*。   ……   最后,也不知是这哄睡歌起了作用,还是小蛮王折腾累了,他含着手指,将自己整个蜷起来,苍白唇瓣开合,迷迷糊糊地唤了句“娘”。   凌冽从不唱歌,这小调也只记得两句词,但看小蛮王睡颜,他便硬着头皮唱了下去。   树屋外,濛濛夜雨中,阿幼依和元宵肩并肩撑一柄伞。   小姑娘找元宵玩过一次后,就将元宵当成了朋友,总在元宵差事结束后拉着他一起玩。今夜,他们去了附近的一个隐秘山洞,找到不少夜里会发光的荧光石。   明明元宵比阿幼依大,但玩起来,阿幼依反而像大姐头,周围总能吸引一圈孩子。   两人走到树屋下,阿幼依正准备约明天再一起,却听见树屋中传来歌声。小小的五圣使眼珠子一转,当即拉着元宵攀上去——   “干什么啊,你们大王经常晚上不睡觉唱……诶?”元宵说了一半,细听之下眼眸瞪大,“王爷?!”   阿幼依挤挤眼,她一早就听出来了。   元宵眼睛顿变铜铃,呼吸都放轻。他两个一高一矮地趴上门缝,只见两人抱成一团缩在角落里。   阿幼依听了一会儿,明白了,小丫头伸出食指刮刮脸,“大王羞羞,睡觉还要哄!”   元宵看着凌冽微红的耳根,长叹一息,顿觉自己又老了十岁,他戳了阿幼依一下,“那什么,你有没有助眠安神的熏香?”   ○○○   最终,乌宇恬风还是决定南下。   阚部首领连日寄来的军书中,不仅仅提到了黑苗巫首的动态,还提到——他们在摩莲城附近的深山中,发现了许多废弃不用的番堂,虽已知会附近城主,但却不知有多少隆胎蒙在边境渗入。   临行前,一直对此事避而不谈的乌宇恬风,主动邀凌冽,再去看了藏匿在石壁后的蜜香树。   秋日水小,漆黑石壁上,曾经的万丈银涛变成了薄纱一重,轰鸣的水声也变成潺潺淙淙,河滩上露出不少滚圆的白色鹅卵石,浅碧色的草滩上则开满了浅黄色的花朵。   蜜香树所在的北侧滩涂上,白色树干下的金沙浅了不少。   弥漫水雾散去,曾经浅黄的树叶在秋日里变成深深的藤黄,午后阳光洒落,每片叶子都仿佛散发着煜煜金芒。参天巨树依旧没有结果,也没开出一朵雪白的花。   乌宇恬风推着凌冽,远远立于树下,他仰头看着这漂亮的金色伞盖,唇角微挑,“哥哥你知道吗?其实我曾经挺讨厌这一头金发的。”   凌冽侧身看他。   “小时候,我总喜欢往头发上扑灰,或滚到泥地里弄脏,”乌宇恬风蹲下身,抓起一把金沙,“我还偷拿过嬷嬷们染布用的蓝草和靛青,妄图将头发染黑。”   细沙穿过指尖,捏得越紧,沙粒便流失得越快。   乌宇恬风盯着从他手中散去的金沙,拍拍手又站起来,他往前两步来到蜜香树下,抚摸着浅白色的树皮,笑问道:“是不是很傻?”   凌冽没说话,推动轮椅靠近他。   “直到七岁,凤容阿娘打了一盆子热水,亲自帮我洗澡,给我换上干净的新衣衫,牵着我的手、带着我来了这里,她指给我看这株蜜香树,采白色香花别到我的耳畔,”乌宇恬风眼神温柔,“对我说,不是我的错。”   凤容,是前任苗国王妃之名。   凌冽伸出手,揉了揉小蛮王的头。   “那时我站在蜜香树下,才知道——”乌宇恬风笑,用脑袋蹭凌冽手掌,“金色原来可以这么美。”   “嗯,”凌冽顺他长发捋了捋,“是啊,其实我挺喜欢你的金发的。”   暖洋洋的,像个小太阳。   乌宇恬风闭上眼睛,似乎想起从前蜜香树开满白色香花时:金灿灿的河滩,漂亮的雪树,还有热闹挨挤在一起、伸手摘金蜜果的孩童。   再睁开眼时,他一扫眼底郁色,好像又变回那个无忧无虑的小蛮王,“等处理完南境纷争,回来,我就告诉哥哥我的身世!”   而凌冽看着站在暮色四合、红霞万顷中的小蛮王,忽然想到:   灿烂炫目的明日,本就诞生于漆黑寒夜。   作者有话要说:*“蒲干国以西,……惕之惕之”句:我瞎写的,虽然多余,但是还是解释一下,用今天的话和地理翻译过来就是:缅甸往西,是印度,印度之外是众多的外国。外国传教士,或者穿着白色衣服,或者穿着黑色长袍,都举着十字架宣传基督教,需要警惕他们从百姓中筹款盖教堂。   *哄睡歌也是我编的,参考了童谣《萤火虫》和《羊羊羊》。   ----------------------------   灿烂炫目的明日,本就诞生于漆黑寒夜。   阿恬的身世,你们猜到了吗?   ---------------------   从前恬恬宠阿哥,从今往后,阿哥疼恬恬~   ------------ 第47章   金桂飘香, 八月正秋。   南下到摩莲城时, 乌宇恬风已恢复如常。   从鹤拓城南下的这一路上,他缠着凌冽闹了几回,那个哭哭啼啼的小家伙,仿佛只是凌冽的幻想。如此, 阚部首领并摩莲城上下来迎时——   乌宇恬风精神百倍, 凌冽却好似生了一场大病。   原来,在摩莲城北五里的深山中也有一处温泉。乌宇恬风撒娇地哄了凌冽去, 说夜幕降临后,附近山中的萤火虫会飞过温泉附近, 亮晶晶的虫群组成银练,如流淌灵动的星河。   凌冽信了他的鬼话, 却在夜幕降临时,被他摁在池边折腾得近乎昏迷。   虽然这混不吝的小王八蛋依着约定, 没做至最后, 但他越来越花的手法, 却让能张弓千钧的北宁王怀疑自己体力。而且, 困在笼中的欲兽已如此可怖,若真脱了镣铐……   凌冽缩缩脖子, 任由自己沉入黑甜乡中。   如此, 凌冽是被乌宇恬风打横抱入摩莲城的。   黑压压单膝跪着的一众边境百姓, 只看见了一团大红色的狐裘,墨发半遮面,垂在外的雪腕上箍着圣物银镯, 繁复花枝纹下,银穗簌簌。   阚部首领和三公子都只敢看一眼,二公子却目不转睛盯着看了许久。   近半个月来, 在搜寻隆胎蒙和番堂的过程中,摩莲城与黑苗族发生了几次冲突。   与之前遇战必死斗的态度不同,黑苗有所收敛,似乎在等待什么。想到乾达和那半本《驭尸术》,阚部首领片刻不想耽误,待众人安顿好后,就拉着乌宇恬风去议事。   凌冽一直在昏睡,三公子便将他们安排到了城阁内苑里。这位公子行事沉稳老练,将毒医也从城外接了进来,更留下一队勇士看顾。   除了王府影卫,此行凌冽还带了元宵和孙太医同行。   见到毒医,孙太医便上前说了腐尸虫事。   毒医听得小蛮王反应,摇摇头笑道:“大王也是关心则乱,我等又不愚鲁,若真行此法,必会用麻沸散之类,不会叫华邑姆生受的。”   孙太医却道:“若麻沸散有用,此法当年就可用,不会转而用作入殓。”   “……”毒医翻了个白眼,“臭老头,你是一天不和我吵架便不舒服么?”   孙太医:“老朽只是陈述实事。”   “行了行了,你们别吵了!”元宵从屏风后面绕过来,“王爷醒了。”   摩莲城地处边疆,城阁建筑风格和内饰皆受到境外诸国影响:圆顶立柱下,以浮光紫纱做帘,地板是南洋舶来的巨打花纹砖,就连床都是用绘有紫色曼陀罗的石块垒砌。   三人绕过屏风,只见凌冽坐在床上,不住地捏眉心。   孙太医上前请脉,元宵则给凌冽又倒了一杯热茶,毒医立在旁边无所事事,就说了不少摩莲城趣事。知道凌冽在帮忙译祖文后,又喜道:“那可太好了,几个废弃的番堂中,我们还找到不少祖文辑录。”   元宵拧眉,“王爷需要休息!”   毒医摸了摸鼻子,“我也就随便说说。”   阚部首领寄往殿阁的拓片,凌冽其实已看了大半,理出三十余个常用词。但连贯内容还是没法儿译,只能慢慢拼凑。元宵觉得费神,凌冽却只当是打发时间的消遣。   睡了大半天,凌冽这会儿也精神,便让毒医请人将那些辑录送来。   左不过小蛮王在议事,拿祖文来看看正好。   元宵劝了几句不成,只能愤愤瞪了毒医一眼,将手中的笔墨纸砚敲得叮叮当当。   ○○○   因是战时,接风宴很简单:没有篝火,也没让满城百姓同乐,只在城阁小花园中摆下十来桌席,请小班弹唱。   开席前,城主夫人撑着病体来拜见了乌宇恬风和凌冽。看她形销骨立的模样,凌冽想象小蛮王在路上对他说的,这位夫人曾艳绝一方。   坐在下首的二公子,怀中靠着个天竺美女,名叫朱迪塔,她戴着镶嵌宝石的金色鼻钉,一双魅惑的棕眼睛藏在长鬃毛般的睫毛下,厚嘴唇上涂着殷红口脂,身躯凹凸有致、紧紧地贴在二公子身上。   她是被贩来的,一路上逃跑被打怕了,来到摩莲城,见此境男子待女子甚好,便安心留下,平日里在酒肆弹唱些小曲,遇上贵客,就跳跳天竺的传统舞蹈。   二公子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口酒,用下巴一指凌冽方向,“你瞧——”   因是宴会,凌冽换上了一套云山蓝礼服:外袍上银线暗纹白鹤祥云,内衬斜襟青领的荷色衫,高束墨发,配了云母珠银簪。   朱迪塔依言偷看一眼后,就有些挪不开视线:那男子虽冷冰冰的,但气质斯文从容,称得上是她见过所有男子中最好看的一个。   二公子凑过来,压低声儿问道:“好看吧?”   朱迪塔点点头。   “好看也不能肖想,”二公子哈哈一笑,仰头灌下一大口酒,“这位啊,可是我们的华邑姆。是大王举全国兵力,才从中原请来的!”   朱迪塔的苗语并不娴熟,二公子的话她只勉强听懂一半,但“中原”二字,却让她瞪直了眼睛——天竺能见的大锦男子,多半皮肤偏黄、矮小猥琐,拐卖她的人牙,甚至就是个旅居天竺的汉商。   他们靠着说悄悄话,摩莲城首领们却按规矩上前敬酒。   三公子提前知会过,几个汉子上前,对凌冽只恭敬行礼,没逼他喝酒。因此,乌宇恬风也给足了面子,对每个人都是满饮一整碗。   二公子远远看着,目光也从凌冽的脸上渐渐挪动到他纤细的腰上,而后,他看着凌冽双膝上的狐白裘撇了撇嘴,叹道:“可惜了……”   朱迪塔也注意凌冽的轮椅。天竺姑娘美丽的大眼睛眨巴两下,最终收回目光,转而更亲密地贴到二公子身上。   宾主尽欢,摩莲城内却出现异动——   在外城巡逻的一队勇士,忽然听见一声尖叫,紧接着就有个浑身染血的妇人抱着孩子跑出来,她远远看见巡逻勇士,便白着脸朝他们喊:“救命——!救救我们!”   勇士们见她形容狼狈,正欲赶过去,结果才走一步,就感觉脚下的地面动了一下。   妇人明显也感到地动,她的脸变得更加青白,看着那几个勇士,忽然嘶声叫道:“你们快走!带着孩子快走!别过来!”   最靠近她的勇士一愕,怀中就被塞了个襁褓染血的婴儿。   小孩骤然离开母亲,扁扁嘴就大哭起来。哭声让妇人顿了顿,她凄惶地看了孩子一会儿,一抹脸,恨声道:“你们快走,尸人就要来了!”   “尸人?!”   妇人还想解释,她脚边的砖忽然“呯”地一声碎裂,一截白骨累累的手臂从描有巨大牡丹纹样的花砖中伸出,紧紧地抓住了妇人的小腿。   她闷哼一声,却还冲勇士们大叫:“走啊!快走!”   抱着小婴儿的勇士犹豫片刻,反将孩子塞到同伴手里,他疾跑上前,抽出腰间苗刀,还想去救那妇人,结果刀刃还未碰到白骨,整个地面就剧震着裂开一道豁口!   红色松软泥从撕裂的豁口露出,一节节白骨像蛆虫般蠕动。   “……呕。”   “走啊!尸人是闻着血腥味来的!”妇人反推那勇士一把,咬牙将腿扯出,血腥味顿重,她抖着唇瓣嘶声道:“照顾好我儿子……”   “你——!”   妇人没再理他们,反转头,踉踉跄跄朝相反方向跑去——   孩童凄厉的哭声伴随着白骨碰撞的咔嗒之声,人间炼狱,不过如是,几个勇士深吸一口气,带着婴儿撤退——   与此同时,城阁内,三公子刚送完母亲回屋,才绕过小花园长廊,就被拦住:“三公子,大事不好了!”   “何事如此慌张?”   拦住他的勇士还没开口,又有两个前后急急跑过来,其中一个勇士脸上还留着一道可怖的爪痕:“三公子,尸人!城内、城内出现了大量的尸人!”   地震不断,深埋在摩莲城下的骸骨像受到了感召,纷纷爬出来,见着活人就攻击。而城内新丧的,也从停灵棺木中缓缓坐起,直接啃掉守灵亲眷脑袋。   急报源源不断,三公子只能白着脸走到乌宇恬风身边,禀明一切。   “尸人?!”乌宇恬风摔了手中碗,“这么快?!”   几个首领脸上也露出惊恐神色——   昔日《驭尸术》横行,除了火,被操控的尸人近乎无敌,即便砍下脑袋、剁成碎片,只要没烧成灰,白骨依旧会重新组合成尸人。当年为了战胜驭尸术,半个苗疆都被烧成焦黑。   “怎么办?”   “黑苗巫首不是只有半本《驭尸术》吗?!”   众人正乱着,城阁内忽然传来了一声凄厉的尖叫:“夫、夫人?!!救、救命啊——!”   城主!   三公子转头就朝着停灵的里间跑。   阚部首领忙站出来吩咐安排,等几位首领和城阁勇士纷纷领命离开后,他才走到乌宇恬风和凌冽身边,禀道:“大王,摩莲城内不安全,不若我先护着你们撤到城外?”   乌宇恬风点点头,正说话间,地又剧震,三公子跑去的那条路整个开裂下陷,露出松软黑土,土层翻动像起伏的黑浪,不知藏着多少白骨。   这次,一直躺在舞姬怀中喝酒的二公子也站了起来。   刚才还满满醉态的人,此刻眼中却是一片清明,他盯着那个黑黢黢的走廊看了半晌,忽然推了朱迪塔一把:“跟着其他人,到安全的地方等我!”   朱迪塔迷茫地眨眨眼,根本不知发生何事。   二公子没多解释,跃过黑泥海闯入走廊深处。   阚部首领顿了一瞬,立刻护住乌宇恬风和凌冽几个往外走。然而,通往城外的道路早被四散逃窜的百姓挤满,老老小小拖家带口,人头攒动、哭喊不断。   站在城阁高高的城墙上看了一会儿,乌宇恬风摇摇头道:“燃火把。”   “……大王?”   “眼下情境,我们也不便撤出,”乌宇恬风撩了一把自己金灿灿的长发,对着高空残月露出笑容,“再说,摩莲城百姓亦是我的子民。”   阚部首领张了张口,见自己劝不动,只好求助地看向凌冽,“华邑姆,您看……”   凌冽却摇头,冲小蛮王笑笑,“我等你平安归来。”   乌宇恬风重重地点头,冲阚部首领抛去一个“你不懂我”的骄傲眼神,然后就带着勇士下城楼。   阚部首领:“……”   ○○○   黑龙渊内,黑苗巫首盘腿坐在巨石上。   即便摩莲城内已经火光冲天,他依旧是一副古井无波的表情,黑苗勇士们都兴奋地围在乾达身边,乾达亦是满面红光,他擦擦汗,走到巨石下方道:“您看,我已如约将摩莲城搞得大乱,您是不是也该出兵了?”   黑苗巫首垂眸看他一眼,没说话。   乾达挠挠头,又道:“城内大乱,那小杂种也被困在城内,眼下是最好的时机,您还犹豫什么?”   微风吹拂,残月下,黑苗巫首开口道:“乾达,若真如此,你又为何不动手呢?”他因常年接触毒物而变得青黑的嘴唇开合,“你不已能操控尸人了么?”   乾达额角瞬间渗出豆大的汗珠,“我……”   “收起你的那些小心思,”黑苗巫首闭上眼睛,冷道,“乾达,你已不是高高在上的辅臣了。”   乾达讪讪地低头,眼中尽是不甘和怨愤。   摩莲城内——   除了怕火,尸人没有弱点。   乌宇恬风点燃火把,很快就带人控制了局面,他偏黑的肤色和那头金灿灿的头发在火光中太突出明显,原本慌乱的百姓看见大王亲临后,都像吃了定心丸,纷纷安静下来。   摩莲城历史悠久,城内各个角落都有墓穴。乌宇恬风粗粗看过,便将百姓分成四个大聚落就近安置,每个聚落外都安排勇士持火把守卫,剩下几个落单的,他则亲自带队去搜救。   乌宇恬风忙碌,城阁内,两位公子也终于找到了气息奄奄的城主夫人:   城主尸体暴起时,正巧是人定时分,是她循例絮絮对丈夫说话的时刻。厚重棺盖被从里顶开,整个砸到她身上,靠得近的一个女官被咬掉半边肩膀,另一个双腿发软、半天才回过神来去救人。   结果,女官护着城主夫人没走几步,就被地上冒出来的白骨分食。   城主夫人又病又伤,根本走不快,但她还是凭着自己对城阁的了解,拖延了一段时间。   三公子赶到时,她已实在走不动,正虚弱地靠在正殿金座下。   “阿娘——!”   城主夫人抬头,脸上的表情却倏然变得很惊恐,“小心!”   三公子回头,竟见城主不声不响地跟在他身后,阿甲熟悉的脸骤现,他没反应过来,直接被狠狠一口咬住肩膀。城主尸人一击得手,还想张口,尾随而来的二公子急忙一脚将他踹开。   尸人被打远,二公子连忙越过他,拽着三公子后退。   “……二哥?”   “发什么愣呢?!”二公子快速检查过他伤口,又冲城主夫人蹲下身去,“阿娘,我背你。”   城主夫人看着二儿子宽阔的后背,好像又看见了少年模样的丈夫,同样在她面前蹲下,红着脸问,能不能背她回家。   二公子等着,站在旁边的三公子却清楚地看见他们阿娘的手虚软垂下——   三公子慌了:“阿娘?!!”   二公子也急忙转身,只见母亲阖上眼眸,唇角带笑。   两人还来不及伤痛,城主尸人忽然发出野兽般嘶吼,跳跃着冲他们扑来。二公子深吸一口气,一拽老三,将金座前的一张案几踹飞出去——   重重的案几阻挡了尸人攻击,二公子忙拖起弟弟跑。   “可是阿娘……”   二公子瞪了老三一眼,忍不住吼道:“驭尸术难道还区分新丧吗?!”   三公子一愣,虽跟着哥哥走,但他还是忍不住落泪,“二哥……你什么时候都这样冷漠吗?”   二公子撇撇嘴,想说什么,最终只将老三往身后一拽,抬起苗刀、砍掉一只不知什么时候跟进来的勇士尸人的手臂,“先出去——!”   两人在城阁内狼狈逃窜,摩莲城内的尸人也渐渐被乌宇恬风驱赶到了城楼下的广场中央。   尸人畏惧火把,但又渴望鲜血,他们张牙舞爪,嘴里呜呜发出吼声。而乌宇恬风的人,这时也终于将棕榈油给运了过来,这种油虽不能将尸人直接烧成灰,却能让它们不再前进。   “都倒出来分发下去,瞅准了泼,别伤及无辜。”乌宇恬风吩咐。   勇士们纷纷应是,远处城楼上,阚部首领也终于松了一口气,他擦了擦额头、后颈上的汗,“还好大王没事——”   凌冽笑笑,目光却没从尸群身上移开。   被迫聚在一起的尸群看似群魔乱舞,实际上却能瞧出一些端倪:最外圈的都是有些年头的枯黄白骨,越往里越靠近尸群中心残骸也越完整,最中央一个,看上去甚至与常人无异。   “劳驾,”凌冽忽然对着阚部首领伸手,“能借下您的长弓么?”   阚部首领身后背着一柄牛角弓,是五六年前他摔跤赢回来的。此弓是硬弓,拉满能射三百步远,他眨眨眼,下意识看向凌冽双腿。   凌冽好脾气地笑,“我想试试。”   美人展颜,阚部首领立刻将弓取下来连箭囊双手奉上。   弯弓搭箭,即便坐轮椅,凌冽的姿势也很标准,他拉紧弓弦、箭头对准尸群最中央的小个子。   “嗖”地一声,羽箭划破长空,直接扎入小个子眼眶。   与其他被攻击的尸人不同,小个子竟下意识抬手捂眼,摇晃着往后倒下。阚部首领一时没明白,整个尸群却发出连连怪叫,原本还疯狂攻击,现在却一个个像耗尽力气般委顿在地。   就连戒备朝他们泼着棕榈油的勇士们,也被眼前的一切骇住。乌宇恬风一看那羽箭,扭头便看向城楼方向。与此同时,架着三公子从城阁内出来的二公子,也恰巧看到了这一幕。   “您……”阚部首领眼睛瞪得牛眼一般,“您做了什么?!”   怎么只射死一人,就能让整个尸群停下来。   凌冽抚着弓缘,眼神温柔,他叹了一口气,才将弓递出去,“那个不是尸人。”   阚部首领嘴巴也张大:“您怎么看出来的?!”   凌冽眨眨眼,盈盈一笑,“猜的。”   “猜……的?!”阚部首领还想问,凌冽却没给他机会,只让元宵推着他离开。   一抹远山蓝,劲弓破尸群。   ——北宁王一战成名。   即便凌冽离开得早,事后,兴奋热情的摩莲城百姓还是将城阁围了个水泄不通,他们手捧着鲜花瓜果、牵着牛羊猪狗,一定要送给他们“美丽神秘又强大的”华邑姆。   震天山呼响彻苍穹,住在内城的几个首领更是殷勤崇拜地往凌冽身边凑。尤其是二公子,在安顿好三公子后,便亲自跪下冲凌冽行大礼,他没多说什么,但内心却为曾经的轻视汗颜:   神明的指引没有错,大巫也没有挑错人。   这位来自中原的北宁王,就是他们苗疆当之无愧的华邑姆。   围着凌冽的人太多,一开始,乌宇恬风还陪着站在旁边,到后来,他已整个被人群给挤到了外侧。   如此,晚些时候等凌冽回房后,就毫无意外地在屋内看见了个趴在床上、两腮都鼓起的小蛮子。凌冽好笑,摇摇头,让元宵先出去,自己转轮椅过去。   他揉揉小蛮王脑袋,戏谑道:“这般小气?”   乌宇恬风吸吸鼻子,却忽然拖长了声儿开口问道:“在哥哥心里——”   “嗯?”   “恬恬和天下哪个更重要?”   作者有话要说:恬恬:我和天下哪个更重要啊?   凌冽:???   ----------------------   恬恬今天也在努力当好一个小娇妻()   感谢在2022-07-18 09:38:17~2022-07-21 08:59: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么么哒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卫小疯和他的close 15瓶;械火 10瓶;飞天小扫帚、皊丠、梨落千年雪、柯肆、三水 5瓶;未泷 2瓶;38667015、乱乱、Guh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8章   凌冽看着小蛮王。   小蛮王大高的个子, 身材结实火辣, 某些时候却当真是个心思细腻的“阿妹”。他点了乌宇恬风的鼻尖一下,“别撒娇!”   “不行!”小蛮王却顺势抱住他手臂,“哥哥今天必须告诉,不告诉, 就不让哥哥睡觉!”   “……小流氓, 你这是讹上了?”   “告诉恬恬嘛。”乌宇恬风晃悠他两下。   凌冽偏着头想了想——天下平宁、海晏河清,从来都是他心中所系。但, 眼前这个金灿灿的小家伙……他反手挠挠乌宇恬风掌心,轻笑道:“你们都重要。”   乌宇恬风噘嘴, “只能选一个呢?”   凌冽实不知何种情况须令他于天下与小蛮王间抉择,这小蛮子又不是灭世大魔王。他刚想开口, 乌宇恬风却忽然用指尖摁住他的唇珠,道:“哥哥回答前, 有要说。”   凌冽挑眉。   “建议哥哥选, ”乌宇恬风一本正经, “能帮哥哥泡脚按摩, 会给哥哥暖脚,能带哥哥去泡温泉, 还能给哥哥找好吃的果果, 会给哥哥打造轮椅, 还能亲手给哥哥烤好吃的肉肉!”   他顿了顿,从床上翻身下地,骄傲叉腰道:“这些事天下会做吗?不会!天下只会给哥哥添堵。”   凌冽顺着他的, 笑着问:“喔,所以恬恬还会什么呢?”   乌宇恬风想了想,便继续说:“有阿虎, 有风景秀丽的山川河滩,有爱戴的子民,还有待很好的老师和阿兄!能给哥哥找到好的火狐裘、牦牛皮……”   细细数来,提到牦牛皮后,小蛮王福至心灵,他坐下来,拍了拍床,道:“夜里,能给哥哥暖床!还知道怎么伺候哥哥高兴!哥哥喜欢被摸后脊梁,腰窝上有颗小痣,只要舔那里哥哥就会……唔唔?”   凌冽凑过去,堵住他的嘴。   乌宇恬风嘴角翘了翘,伸出手揽住凌冽,一翻身,就轻巧地将人带上了大床。   “……脸不脸红啊?自己说这么多。”凌冽摇摇头。   “不脸红,这么好看!”   看着仰着脸笑的小蛮王,凌冽终于笑出声,他亲亲小蛮王侧脸,“好好好,恬恬好看。”   乌宇恬风一顿,脸上微红,哼哼道:“那……当然!恬恬棒!”   凌冽靠在小蛮王怀中,打了个哈欠、懒洋洋闭上眼睛,他扯扯小蛮王的银链腰带,道:“既然恬恬这么棒,困了,想睡觉——”   瞧着猫儿一样撒赖的人,乌宇恬风笑,他蹭过去香香凌冽唇畔,先将人塞进焐热的被窝里,“那哥哥先躺会儿,去打水,一会儿就回来伺候哥哥睡睡。”   凌冽闭着眼睛,嘴角翘了起来。   之后,小蛮王忙进忙出,取温热的巾帕给凌冽匀面、宽厚手掌按摩小腿,一件件解开凌冽繁复的外衫、长袍,给他换上贴身寝衣……   那一夜,凌冽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阳光灿烂、高天无云,广袤的青碧草原上梅花鹿成群,远处金沙滩涂中央,高大的蜜香树上盛放白花朵朵。   飞鸟掠空,站在树下的小蛮王金色长卷发在风中翻浪,如金羽般炫目。   ○○○   黑龙沼,持长矛的黑苗勇士将乾达围在中央。   黑苗巫首负手,站在一株枯树的横枝上,“那中原王爷比你厉害多了。”   “……是轻慢了。”   “呵,这样的你已说了不下百遍,你不觉害臊,还听得耳朵起茧呢!”黑苗巫首冷道:“三次了,你已接连三次在这中原王爷手上吃亏。”   “您、您信,这次一定……一定,、已提前安排,将《驭尸术》的祖文拆开藏到番堂中,只要中原王爷看到,他译出来,们就能够得到配——!”   “啪!”他的没说完,黑苗巫首凌空给了他狠狠一个耳光。   乾达脸被煽向一边,他用舌头顶顶腮帮、合着血吐出颗牙来。   “已给了你很多机会了,乾达,现在要你收拾东西撤兵,听白了吗?”   “……听白了。”   黑苗巫首眯眼,没再说什么,转头吩咐众人拔营。   二天,摩莲城的城墙守卫就发现黑苗撤了军。   摩莲城上下都很高兴,三公子松了一口气,他肩上的伤虽不致命,但掉了很大一块肉,如今城内百废待兴,他真的忧心黑苗会再发动二次尸群。   难得,二公子在城阁中多待了一日,陪弟弟处理父母后事,他们将两位老人同城内其他白骨一道儿焚烧下葬。然后两兄弟坐于城楼上,温一壶小酒,远远看着朝霞下翻飞的滚滚浓烟。   “二哥你,真的不愿意留下么?”三公子问。   二公子端起酒杯浅浅抿一口,垂眸笑道:“二哥闲散惯了。”   “可二哥你……”他没说完,二公子就拿酒碗碰了他的,用这方式打断他的后,二公子却示意他看向城门下方——   北城门口,乌宇恬风正推着凌冽往外走,两人有说有笑,北宁王怀中抱着个篮子,而乌宇恬风金色的长卷发在风中翻浪,与初升的红日金芒渐渐融为一体。   “不是所有兄弟都能成为乌宇洛和乌宇恬风的。”二公子喟叹。   三公子倏然转头,却见兄长唇边释然一笑,他欲言,二公子却再道:“傻小子,与其想这么多,不如好好干,哥哥下半辈子的酒可就靠你了!”   老三瞪兄长一眼,终,放弃了让他共管城阁的想法。   这边,乌宇恬风将凌冽带到了城北面的一片浅水湾,浅蓝色的水清澈见底,细碎的灰色鹅卵石上,隐约能看见不少黑影,黑影大小形状不一,却能在水底灵活跳跃游弋。   乌宇恬风观察了一会儿,找到一处较高的河岸将凌冽推过去,“哥哥们就在这里吧?”   凌冽搂着怀中小竹篮笑,“没钓过,你定就好。”   “很简单的,”乌宇恬风从竹篮中取出一根只有小臂那么长的钓竿,“哥哥这么聪,一学就会了。”   凌冽没说,只认真观察他动作。   只见小蛮王灵活地用剪刀取下指甲盖大小的一片鸡肝挂上钓钩,整理好浮漂后,他就将钓钩丢到了黑影聚集的区域。水面波光粼粼,观那浮漂上下挪动两下,小蛮王就飞速地起了竿。   短短一截钓竿上,挂着只挣扎旋转的透沼虾,它长长的蓝色手臂在空中挥舞,妄图用钳子夹住线。   凌冽瞪大眼睛,“这么快?!”   “很简单的,”乌宇恬风将虾塞入他准备好的纱网笼子里,重穿饵,将竿塞入凌冽掌心,他绕到轮椅后面扶住凌冽的手,“哥哥试试?先将钩放到虾多的地方。”   凌冽依言,将那小小的钩子甩入水里。   黑苗撤退后,这几日无事,乌宇恬风似乎为了证他“真的很棒”,挑了个朗日就带凌冽出城“钓虾”——摩莲城地处榆川下游,附近水域里有许多斑节虾和沼虾。   从小生活在中原的北宁王只见过钓鱼,从未自己上手掉过虾,清澈水底,虾子们转着黑珠子般的小眼睛,沼虾更是伸长了蓝臂去够钓钩上那一点肉,凌冽看着,瞬间呼吸都放轻。   乌宇恬风握着他的手,带他将饵凑到那只虾附近,方便小东西用钳子将肉连钩子喂到嘴里。   水上的浮漂沉了沉,凌冽感到竿被拽了下,乌宇恬风等了一会儿,确认虾已被稳稳勾住后,就让凌冽拉竿。   凌冽依言一提,沼虾便疯狂挣扎起来,水面上洒落下一整串涟漪,乌宇恬风上前抓住鱼线,将虾取下,“哥哥你看,这不就钓到了。”   在他的刻意挑选下,这条沼虾很大,一对深蓝色的长臂张牙舞爪,数不清的腿儿凌空踢踹着。   凌冽看得心惊肉跳,“你……你快把它放笼子里,当心它咬你……”   “它们只是看着凶,”乌宇恬风用手抓着沼虾往凌冽面前递了递,“喏,哥哥你看,只要抓住这个地方,它们就怎么都碰不到你了。”   他修长而骨节分的手指捏在虾的背部,拇指和食指分开,摁住了虾头和后背交接的一个位置,凌冽观察了一会儿,发现沼虾只是挣扎得动静大,但确实如小蛮王所言,一点儿碰不到他。   凌冽松了一口气。   乌宇恬风将那只大大的沼虾塞入笼中,蹲下去重给凌冽穿好饵,“哥哥自己试试?”   凌冽点点头,将钓钩抛入另外一群虾里。   乌宇恬风后退一步,静静地陪着。   虾群见着肉,都挨挤过来,几只大的还同小的发生了冲突,凌冽学着小蛮王的动作调整位置,将钓饵随着水流缓缓拽到了一只斑节虾面前。   斑节虾没有沼虾的长臂,隔着粼粼水光,不太能看清它的动作。   随着浮漂上下两下挪动,凌冽试着往上提了提竿,那条斑节虾往后挣动,两下之后,竟从钩上脱出,在水面上留下不小的水花后,就飞快地藏到了石缝中。   凌冽:“……”   “哥哥要多等一会儿,”乌宇恬风忍笑,蹲下来替他重穿上饵,“斑节虾狡猾。”   凌冽抿抿嘴,他清楚地瞧见了小蛮王眼中一闪而过的笑意,他别过头,轻轻推了乌宇恬风一把,嘟哝道:“……知道了,你去钓你自己的。”   见凌冽耳尖泛红,乌宇恬风点点头,笑着拎着另一根竿走到一边。   钓虾其实不难,熟能生巧。   凌冽在又失败两次后,终于找到关键诀窍——饵要顺水流喂到虾附近、起竿时要等一段时间,而虾如果发现了钓钩,就要重穿饵、将钩尖隐藏。   他很快从水中拉起了一只只大大小小的沼虾,还有一条尾巴如扇、身体较宽的竹节大虾。   小蛮王不甘示弱,接二连三钓起不少。   他们带来的小笼子很快被塞满,沼虾的长臂都打架。   ……   放下钓的一条小斑节虾后,凌冽取出手帕来擦了擦额角的汗,太阳渐渐升起,水面上的反光越发晃眼,他舔舔唇瓣,刚想转头找小蛮王,眼前就递来一截竹筒。   “哥哥喝水。”   竹筒中飘着一瓣青柠,乌宇恬风身后,则变戏法儿般用石板临时搭了个灶。台面上,放着几个清脆欲滴的小柠檬,旁边是一大捧苗疆特有的大叶香茅,绿油油的叶子后,则藏着四五个圆滚滚的红丹果。   “中午们吃虾,”乌宇恬风将装虾的笼子提起来,“哥哥等一等,一会儿就弄好啦。”   凌冽点头,捧着竹筒,小口小口地喝着那回甘又有柠香的水。乌宇恬风将放在小竹篮底的铜锅拿出来,打了清澈的河水上灶煮,透的虾子被倒进锅内,扑腾着、渐渐泛红。   乌宇恬风一边看着锅,一边在平整的石板上切香茅。   切碎的香茅和柠檬一起,和着苗疆特有的小辣椒用石臼舂碎,拌上盐后倒进两个小竹碗里——咸辣酸香,正好拿来蘸白灼鲜虾。   放凉的虾子被盛放在筲箕里,凌冽刚伸手,乌宇恬风就将一整个筲箕端走,“哥哥等着吃就好,煮熟的虾头刺手,哥哥不会剥,会被划伤的。”   凌冽其实在京中吃过白灼虾,但那时他是尊贵的皇子,自然有人帮他剥。   乌宇恬风这么一说,他便讪讪缩手,等在一旁。   这时,河对岸忽然传来人声,远远看过去,竟是阚部首领和伊赤姆大叔,两人似乎在争论什么,若非鲜虾的香味,他们根本注意不到两人。   见乌宇恬风贴心小意地剥虾,阚部首领还有些尴尬,伊赤姆却习以为常,他迈开长腿,直接淌水来到此岸,看着案板上整整齐齐的东西,他摇摇头,半开玩笑地打趣道:“说大王,这都火烧眉毛了,您和王爷好兴致啊!”   乌宇恬风哼哼,根本不理他。   凌冽多少有些赧颜——战时偷闲出来钓虾,这样的事本不该发生在他身上,他比小蛮王长五岁,更应劝他莫胡闹。可惜,他对金灿灿的小家伙根本没辙,只要小蛮王软了声音撒娇,他就会违背原则。   摸摸鼻子,凌冽冲两人点点头。   见凌冽不好意思了,乌宇恬风不满,“老师你们还不是在外头闲逛!”   “们哪儿是闲逛了,”伊赤姆摇头道:“们在争论黑苗和尸人的事。”   他这么一说,阚部首领便上前,“华邑……王爷,能问您件事儿么?”他原想叫王妃,许是见伊赤姆叫“王爷”,便跟着改了口。   凌冽笑,“你还是想问,那天为什么能看出中央那个小个子不是尸人吧?”   阚部首领红着脸点点头。   凌冽偏着头想了想,他那天搪塞说自己是“猜的”,其实并非假——阚部首领寄来的拓片很多,通过确定含义的三十余个词,凌冽知道《驭尸术》并非众人想得那般简单:调制蛊虫、操控死人。   和中原武林追求的那些高深武功秘笈一样,《驭尸术》分好几重。   那位将此禁术带到苗疆的灵巫,一开始跟如今的乾达一样,一步步摩挲尝试——摩莲城拓片上记载,说浅层的驭尸术只是类似傀儡术的操控,需要驭尸人到尸骸附近趋驭,且只能维持一两个时辰。   想到乾达只有半本书,那日,凌冽见尸群有异,便试了试——   后来,毒医勘验尸体,发现:乾达只是改进了苗疆现行傀儡术,混合傀儡虫和尸虫,命傀儡师混入摩莲城内,造成这场劫难。动荡虽大,但时效却不长。   阚部首领听着,又兴奋又崇拜,还想细问,眼前却忽然出现了一只青柠檬。   乌宇恬风瞪他一眼,站起身,用高大的身体隔开了他们,只将剥好的几只虾放到竹盘中递给凌冽,“哥哥别理他了,虾都凉了!”   凌冽念着正事,没理他,又对阚部首领说了几句。都是关于番堂内发现的祖文辑录,这些日子他译了不少,“手稿都在元宵收着,你们若着急,可以回去找……唔唔?!!”   嘴中被塞了一尾虾,滑腻细嫩的鲜虾肉软而不烂。   凌冽嚼了嚼,过多的柠檬汁让他整张脸都忍不住皱紧,“嘶——”   “好酸好酸,”乌宇恬风面色不善地瞪那两人,噘嘴道:“好不容易带哥哥来钓虾,还给哥哥剥虾,结果哥哥一眼都不看,呜,酸,好酸好酸。”   这下,伊赤姆待不住了。他和阚部首领尴尬对视一眼,忙找了托词离开。   看着两人在对岸河滩上近乎于奔跑的背影,凌冽端起清水来喝一口,忍不住拧小蛮王,“小心眼!”   乌宇恬风哼哼,又将剥好的几个虾子堆到凌冽面前,这次,他没蘸柠檬汁,而是将自己调好的酱料推过去,“这个是凤容阿娘教的,哥哥尝尝?”   与之前柠檬汁掉牙根的酸不同,这份蘸料酸辣适宜,正好能去虾的腥,香茅的清香让人食欲大开,捣碎的红丹果汁正好又中和了青柠的涩,应该说——凌冽从不知道白灼虾能这般好吃。   “怎么样,恬恬确实厉害吧?”乌宇恬风挤眉弄眼,活像讨赏的耍猴艺人。   凌冽忍了忍,终还是忍不住笑出了声。   他俩一共钓起百来只大小各异的虾,见小蛮王忙着剥,半晌一只都没吃到,凌冽想想,还是冲小家伙伸出手,“自己剥吧,你教,会小心的。”   乌宇恬风却将头晃成拨浪鼓,将筲箕往后一藏,“说好了恬恬来伺候的。”   说着,他似乎还怕凌冽不同意,顺势又捏起一只虾喂到凌冽嘴里。   凌冽躲闪不及,唇齿开合间,不小心咬着小蛮王指腹,粘在虾上的汁液四溢,淌了小蛮王满手。他急忙去拿随身巾帕,乌宇恬风却没事儿人一般舔舔手,“哥哥没事儿,不疼,没破,就一个印印。”   看着他舔手指的动作,凌冽脸上渐渐烫了起来,他顿了顿,垂眸看着小蛮王面前都快堆起来的虾壳,终于,又冲他摊开掌——   “恬恬。”   “嗯?”   “教吧,”凌冽看着他的绿眼睛,“想剥给你吃。”   作者有话要说:恬恬:!!!!   ---------------   别说我们哥哥不会哦,他喜欢你的时候可会了。   ------------   PS.钓虾真的挺好玩的。 第49章   午后, 两人从城外归来。   凌冽还是被沼虾尖锐的脑袋扎破了手, 其实伤口并不大,只是一个小红点点,但乌宇恬风却因此垂头丧气,一路上都沉默不语。   眼看快走到城阁, 勇士们正在帮他们打开内城大门, 凌冽便唤他:“恬恬。”   “……嗯?”   “听过《鹿车共挽》*的故事么?”   乌宇恬风摇摇头,默了一会儿, 想到自己是在凌冽身后,便道:“没听过……”   “鹿车共挽啊, 说的是一个清贫男子,迎娶了一位富家千金。富家千金不仅没嫌弃他, 反而还换掉自己华贵的衣服,同丈夫一道粗布麻衫, 拉鹿车回家乡, 乡里人见她如此, 都纷纷称道呢。”   乌宇恬风挠挠头, “所以……哥哥是嫌我穷?”   “……”凌冽噎了一下。   乌宇恬风绕到轮椅前蹲下,捧起凌冽双手, 认认真真道:“我不会要哥哥换粗布麻衫的。”   而且, 乌宇恬风喜欢凌冽穿中原汉人的精致的衣服。   那层层叠叠的繁复衣袍, 于他而言就好像是缠在礼物外的彩纸、绸带,完整拆下来能给他莫大的成就感。   再说——   他们苗疆的“粗布麻衫”……   乌宇恬风根本没法儿想象也不能忍受凌冽跟他一样:赤|裸上身,下穿筒裤。   哥哥会被人看光光的!   “……想什么呢!”凌冽及时戳了他一指头, “鹿车共挽讲得是安贫乐道,是‘至亲至疏夫妻’*!”他深吸一口气,“我的意思是, 两人相处,没人应该一直一直付出,这都是相互的。”   乌宇恬风似懂非懂,这时内城门刚好被打开,他便推着凌冽朝里走。   一直到他们走进城阁内,勇士们夹道远行大礼时,他才恍然大悟。   小蛮王激动地停下脚步,“哥哥!你的意思是不是你有一点点喜欢我了?!”   “……”凌冽眨巴眼,心道:怎就绕到那边去?   他其实只是想劝劝小蛮王,小伤而已,何必那样伤心。且两人成婚、夫妻一体,他又是男子,实没必要当他是个易碎瓷器。   结果,见小蛮王绿眼睛亮晶晶,他便也不好解释,只含糊道:“……算是吧。”   乌宇恬风更高兴了,他蹲下身追问道:“有多大点?”   凌冽:“……”   这怎么衡量?   “有没有这么大?”小蛮王自己比划,食指、拇指捏起来,扁扁的,还没一两分高。   凌冽挑眉,“……不是这样算的。”   乌宇恬风想了想:“那……这样呢?”他捏个小青柠大小的圈儿。   凌冽张了张口,见城阁内匆匆走出不少人,且远处的勇士都在悄悄看他们。他嫌丢脸,便错开眼神,敷衍道:“……有吧。”   苗疆小青柠个儿不大,径长六分左右。   心意哪能用大小衡量,凌冽只当他胡闹。   结果乌宇恬风却梨涡融融,露出一小排贝齿,“真好!我还以为哥哥心里我只有树莓那么大呢。”   树莓?   那不是更小了,指甲盖大小一点儿。   凌冽心中情绪莫名翻涌,他拧眉刚欲开口,伊赤姆大叔就急急忙忙从城阁内跑过来,他脸色苍白、唇色泛青,扑倒在地——   “王爷,出事了!”   ○○○   原来,伊赤姆他们从河滩回来,先到小膳房用过午饭,才有说有笑地往内间走。   刚到内间长廊,两人远远就闻见了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儿。   伊赤姆心中“咯噔”一下,忙朝凌冽房间赶。   只见镂空雕花的房门大开,元宵浑身是血、面朝下趴在门口地上,屋内桌翻椅倒、一片狼藉,书匣散乱,上好的龙尾砚四分五裂,一沓沓洁白的素宣上印满黑黢黢的脚印。   “元宵!”他扑下去将元宵拉起来,小管事腹部破开大洞,气息十分微弱,“去请毒医!快!”   闻讯而来的勇士领命跑出去,阚部首领也急忙下令,让城阁巡逻勇士守在房间附近,并快些去请三公子回来主持大局。   元宵靠在伊赤姆怀里,虚弱地将睫帘掀开一道儿缝,“译……文……”   “你快别说话了,”伊赤姆大叔紧紧摁住他伤口,“天大的事之后再说!”   “译文……”元宵却不依,他紧紧攥着伊赤姆前襟,一段话喘了好几口气才说完,“王爷译的……那些……都被、被……抢走了……”   伊赤姆一愣。   元宵则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元宵!喂——!”伊赤姆吓坏了,又催了两道,毒医和孙太医才前后脚赶过来。   而摩莲城的三公子姗姗来迟,他刚送走自己二哥,没想到吃顿饭的工夫,就出了这样大的事,他怒极,指着巡逻勇士破口大骂:“都怎么当差的?!闯入者到底是谁?!怎么会出这样的事儿?!”   阚部首领拉了他一把,“行了行了,现在不是争论这些的时候,救人要紧。”   三公子忙命人打开隔壁一间房,将元宵抬过去。   两位大夫施救时,伊赤姆简单看了看屋内——   来人目标明确,角落立着的柜子和木箱动也未动,只翻书匣和案几,他们拓来的番堂祖文辑录皆被细细翻过,其中凌冽有过墨迹批注的皆被撕去,译出来的几沓宣纸更是全部被带走。   门口的花砖地板上,是元宵留下的一大滩血,凶手将刀子抽走时,飞溅的血花几乎将旁边的紫纱幔染透。   伊赤姆摇摇头叹了一口气,转身去隔壁。   元宵面如金纸,毒医正将被子拉高盖住他上身,小家伙削瘦的胸腹缠着重重纱布,躺在宽大柔软的床铺中央,显得只有小小一团。   “伤口很深,但万幸没伤到内脏,”毒医擦了擦手,“性命无虞。”   伊赤姆这才跑出来,想到河滩边寻凌冽。   听完前因后果,凌冽脸都白了,待见着气息奄奄、人事不省的元宵,他隐隐颤抖起来。   乌宇恬风见凌冽如此,忙打岔道:“凶手找到了么?”   伊赤姆摇摇头,“三公子原派了一支小队守在附近,只是勇士们分成两班,换班时有那么一两柱香时间是无人的。且当时是午饭时间,接班的来得也晚了两三刻……”   乌宇恬风嗤地一哼,“借口而已。”   “……三公子已罚过了,大王您就别生气了。”见他动怒,伊赤姆连忙劝。   元宵还在睡着,重伤让他浑身都烧得滚烫,两个城阁的小宫女守在旁边,小心翼翼地用竹叶掬了水喂给他。   两个姑娘胆小,凌冽就这样寒着脸往旁一坐,吓得她们弄掉好几次东西。   凌冽叹了口气,捏捏眉心,自己转轮椅出来,问伊赤姆大叔,“房间都看过没有?”   伊赤姆答道:“都看过的,但也维持着原样呢。”   凌冽点点头,“那我去看看。”   乌宇恬风则迈开长腿,“我跟哥哥一道儿。”   凌冽发现:   屋内虽凌乱,但血迹只集中在门口,窗下案几附近和散落的宣纸上都没有血迹。   而那几本番堂辑录,来人居然有时间将他批注过的一页页撕下来,而不是整本带走。   这一点,让凌冽觉得尤其古怪。   乌宇恬风在屋外观察一会儿,因尸群袭击缘故,城阁内许多地面都是新砌的,新的花砖表面有腊封、色泽也更艳丽,能留下每个人经过的脚印。   虽然来往走动的人较多,脚印已经无法分辨。   但乌宇恬风也敏锐地发现:花砖上并没留下血迹。   凶手刺伤元宵,鲜血都能溅到旁边的紫纱幔,房内也没留下凶器,显然,凶手是带着凶器离开的。   伤人后,凶手竟还能考虑到将滴血的凶器收好……   乌宇恬风摇摇头,觉得这凶手要么冷静得恐怖,要么就是早有预谋。   这次南下,凌冽没带太多影卫,且从决定要留下开始,他便将一部分人又派回了中原。   出事这段时间里,影卫们一部分在城外探查,剩下的则跟着他在河滩,根本没人目睹现场发生什么。   凌冽多少有些懊悔,他不该将小管事单独留下的。   见他失落,乌宇恬风忙推着他往外走,“哥哥别想了,我们先回去看看元宵吧?”   凌冽捏住鼻梁,疲惫地点点头。   ○○○   日落时分,元宵醒了。   元宵张开眼时,凌冽正心神不属地坐在床边。   他左手捧着个天青釉的金边小碗,碗里是泡参的温水,右手捏着竹叶,盖了雪毯的双膝上,平摊着一本书。   虽然有书,可凌冽根本没在看。   他出神,竹叶上的水滴落都没察觉,只在那书页上落下了许多坑坑洼洼的水痕。   “……爷,”元宵虚弱唤他,嘶声道:“书……要泡……坏了……”   凌冽一惊,手中的竹叶整个掉落,书页连带着一整张雪毯都落在地上。   若非手中还有个碗,凌冽整个人都快扑到元宵身上,“醒了?有没有哪儿不舒服?伤口痛么?”他问了一叠,又伸手探元宵额头,“怎么还这般烫?!”   屋内动静太大,很快惊动了一屏风之隔的乌宇恬风。   他疾步进来,对上元宵乌溜溜的眼睛和干涩的双唇,小蛮王好笑地看凌冽一眼,忙取过那碗,往里重新兑了热水,见他还想取竹叶亲自喂元宵,凌冽终于红了脸。   他推他,“……你去喊大夫。”   等小蛮王离开,喝了水的元宵舔舔嘴唇,才清晰地叫了声“王爷”。   凌冽叹息,又给他喂了点。   这水是毒医亲自熬的,里头不知还有其他什么灵草。喝了一整碗后,元宵蜡白的小脸也渐有了血色,等乌宇恬风带着毒医和孙太医进来,他已能完整地说一长段话了。   毒医和孙太医看过,都觉得小管事的伤没什么问题。   “伤口瞧着可怖,但只要好好吃药换药,一两个月就能恢复了,没事儿哈。”毒医拍拍元宵肩膀。   他说得轻描淡写,元宵却差点一骨碌翻起来,“一、一、一两个月?!!”   “这还是快的,”孙太医点点头,“幸好眼下是秋季,天不算热,不然伤口发炎化脓、好得更慢。”   元宵:“……”   两位大夫实话实说,孙太医还煎着药,便提前告辞离开。   剩下毒医被乌宇恬风叫到屏风外,细细问了这些天元宵饮食起居上需要注意的事儿——   屏风后的元宵,眼眶却渐渐红了。   凌冽被他吓着,急问道:“怎么,伤口又痛了?”   元宵却突然握住他手,呜哇一声大哭道:“呜呜呜呜呜,王爷,这一两个月谁来伺候您啊?要不您还是将羽书叫过来吧?”   “……”凌冽挑挑眉,“羽书在朝为官,是暗钉,拔起来又要十年时间安排,别胡闹!”   元宵泪眼汪汪,“那、那让影五他们回来……”   “……影卫不是小厮。”   元宵皱皱鼻子,圆亮的黑眼睛盯着他,也不说话,就那样掉金豆豆,将脑后的青布枕洇湿一片。   凌冽恼了,“本王又不是三岁孩童,怎么时刻需要人伺候?!”   元宵幽幽开口,道:“明真年,您看书入迷,喝了一夜冷茶,第二日起来就犯了胃痛。”   明真是皇兄的年号,凌冽嘴角一抽。   “之后在北境,”元宵目光幽怨,“您泡在浴桶中看兵书,水都冰了您都不觉,之后就高热得差点染上肺病,郭老将军和夫人都吓得不轻。还有,您经常赤足下地、贪凉还喜吃生食,夏日用冰也是……”   提起这些,元宵如数家珍。   说到后面,小管事都忘了哭,反而掰着指头一件件清算。   凌冽被他说得又羞又恼。   小蛮王也从屏风后面绕进来,饶有兴味地驻足听着。   元宵停下时,威风凛凛的北宁王已是一张大红脸,他咬着后槽牙,“……让你背书你三天就忘,记本王这些事儿,你倒很清楚哦?!”   北宁王礼贤下士,除非必要,甚少自称“本王”。   若在平常,元宵定能明白——王爷这是在发火。   可现在,小管事伤重且担忧,便没分心思揣度主子态度,他还是坚持,让凌冽无论如何找个人来伺候,不然他吃不好睡不好、伤也养不好。   凌冽:“……”   正在这主仆俩大眼瞪小眼的时候,乌宇恬风却走到床边蹲下,他牵起凌冽的手,冲元宵认认真真道:“哥哥我来伺候,还有你,我也会照顾好的。”   元宵一噎,差点被唾沫呛着。   “我伺候你们俩就是了,”小蛮王点点头,很郑重,“我会做好。”   元宵眼珠瞪出来,“我没做梦吧王爷,他他他他说什么——?”   凌冽看了这两人一眼,终于逃也似的,自己推着轮椅离开房间。   ○○○   当夜,凌冽无论如何都要留下来照看元宵。   元宵本人死活不同意,哭得眼睛都发肿。   结果,乌宇恬风便命人多搬来一张大床摆在屏风后,“我陪哥哥留下。”   主仆俩一个撇嘴、一个皱眉,最终却都同意了这个折中的法子。   元宵到底身上有伤,又哭又闹得折腾了半日,洗漱完沾枕头就睡着了。   凌冽却翻来覆去,心里一直想着元宵受伤、译文手稿被抢走这事。   乌宇恬风从后拥着他,见他翻来覆去地烙饼,便恶作剧地挠挠他腰,“哥哥睡不着啊?”   那位置太痒,凌冽缩了缩,却也觉得自己这样折腾不是事,便起身道:“我去看看元宵。”   “我去吧。”乌宇恬风将他摁回被窝,“哥哥躺着就好。”   为了方便照顾,屋内的屏风被往东挪了挪,正好能看见元宵的床。   凌冽被他埋到柔软絮丝被中,好容易探出脑袋,就见小蛮王走到床边探了探元宵额头,见他没发热后,才替他掖好被子。   其实,凌冽多少能察觉到,对他之外的人,小蛮王脸上的表情都很冷。   但偏就那样一张冷峻黑脸,在摇曳的昏黄灯火下,竟显出几分性感来。   凌冽裹着被子,不敢放任自己细想,否则——   他就会忍不住地想小蛮王胸膛上结实却柔软的胸肌,想他线条完美流畅的腰腹,想藏在闪烁光影中的金色长卷发,想他的暖烘烘的小腿肚……   越想,凌冽越觉得口干舌燥。   为了转移注意力,他便认真开始想元宵的伤。   晚饭后,毒医来上药时,他在旁看了一眼,那刀伤一看就是苗刀留下的。   虽然苗人都用苗刀,但也还有些细微差别:   蛮国这边所用的苗刀是用百炼钢,黑苗却用水纹黑铁,百越那边则更多用青铜。   不同的材质留下的伤口,自然也不同。   当时凌冽担心,且他先入为主地认为凶手来自黑苗,便没有细想。   如今再回忆,却觉得房内种种疑窦,只要将“凶手来自黑苗”这点推翻,就能迎刃而解。   那边,乌宇恬风又给元宵喂了点儿水,才转身回来。   刚掀开被子,凌冽就眼睛很亮地开口,“摩莲城内有奸细!”   乌宇恬风将他揽住,只道,“很晚了,哥哥先睡,明天再说。”   “……”凌冽趴在他胸口,小声坦白,“睡不着。”   乌宇恬风低头,眸色沉沉地看了他一眼,忽然一伸手掀了被子。   凌冽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声音控制不住地陡然变尖,“你做什——呃嗯?!!”   隆起的被面让他倒抽一口凉气,小蛮王偏热的体温在这时候简直要将他烤熟,凌冽一手紧紧拉住被面,一手却无意识地绞住了絮丝被下的金色长卷发。   他紧紧咬着嘴唇,漂亮的凤眸开开合合,鸦羽般的睫帘卷卷舒舒。   夜风静静,暧昧声响不绝。   也不知过去多久,凌冽只觉累得喘不上气,眼前是一阵阵模糊。偏这时候的小蛮王爬出来,绿宝石眼眸深情款款,沾染水色的红唇微翘,餍足又淫|靡。   凌冽错开视线,胸膛起起伏伏,心中暗骂:小王八蛋。   被骂的小王八蛋却还有兴致用鼻尖蹭他,声音沙哑而低沉,“现在哥哥能睡着了么?”   ……能。   必须他妈的能*。   见凌冽挫败地闭眼,乌宇恬风便笑盈盈地去吹屋内的灯。   “……我说,”不知何时醒来的元宵,虚弱地抬起一只手,“王爷、王妃,你们能……别当着我么?我还……没咽气呢……”   作者有话要说:*唐代 李治(女)《八至》:“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虽然XX传已经普及了好几遍,但还是注明一下。   *鹿车共挽:共挽鹿车,旧时称赞夫妻同心,安贫乐道。出自《后汉书·鲍宣妻传》。   *之前有个小天使超级愤怒地跟我说古文里面不能出现“TMD”三个字,然后她的评论我后来翻不到了_(:з」∠)_我就姑且注一下:“他妈的”是一个口语语言,是脏话没错,但它最早出于《战国策·赵策》的《秦围赵之邯郸》,原句是:‘叱嗟,尔母婢也!’卒为天下笑。”后来累世变迁出现了主谓宾上的转化,才成了这个口语,并不是所谓的现代语,在白话运动里面鲁迅先生专门讨论过。   ----------------------------   凌冽:你能不能别做这种事儿!   小蛮王:恬恬就是要吃甜甜呀~哥哥甜甜~   凌冽:……   ----------------   哈哈哈哈哈,元宵,你也有今天(不是)   恬恬:哼,哥哥就是馋我的身子QAQ   -------------   感谢在2022-07-18 17:38:35~2022-07-23 08:59: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么么哒、即墨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卫小疯和他的close 15瓶;天下尽白衣 13瓶;械火 10瓶;三水、博君一肖Ly、飞天小扫帚、白、辰月、柯肆 5瓶;未泷、小糖同学 3瓶;皊丠、探骊、岁离 2瓶;yao、干将、Guh、顾西楼、婳婳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0章   最后, 凌冽和乌宇恬风连夜换了房间。   三公子也被吵醒, 睡眼惺忪地重新安排人来照顾伤患。   如此,次日议事时:众人都在乌宇恬风肩上发现了一个不深不浅的齿痕。   小蛮王泰然自若,凌冽却耳尖绯红。   众人眼观鼻、鼻观口,立刻转移视线。   “咳……”伊赤姆忙打圆场道:“听闻王爷您有新发现?”   凌冽瞪了小蛮王一眼后正色, 冲众人解释他昨天想通的关窍:   城阁内有好几支巡逻队, 他房间门口更有拨派的一队专人,凶手若从城外潜入, 必定大费周章。且凶手明显很熟悉房间构造,屋内其余东西都没被翻动损坏。   在小管事的伤势稳定后, 凌冽问过元宵:   “凶手对我的饮食起居熟悉,也知那日我外出, 只没想到元宵会留在房内。”凌冽摇摇头,复道:“元宵说他是被人从后偷袭敲晕的, 对方本意只在东西, 见他转醒, 才动了杀心。”   “元宵昏迷的这段时间, 凶手有大量时间去找译文。至于一页页撕辑录——我猜,是因为他的衣衫形制简单, 整本辑录藏不下。加之事发后, 大家尽力搜寻却没有找到一点儿闯入痕迹……”   凌冽抬眸, 看了看站在旁边上身是对襟无袖马甲、下|身是阔腿黑色长裤的内城巡逻守卫们,他淡淡一笑,看向三公子:“因为这凶手, 原本就在城阁之内。”   “……”三公子默了半晌,觉过味儿来,当即要召所有巡逻勇士问话。   “捉贼捉赃, ”凌冽拦他,“且那人经过乔装改扮还蒙面,即便再见,元宵也不一定能认出来。”   “那怎么办?!”三公子急了。   凌冽笑道:“三公子只作不知,封锁内城不叫凶手脱逃便是。”   三公子还是不太明白,求助地看向伊赤姆,伊赤姆便问道:“王爷您……另有安排?”   凌冽答道:“凶手的目标本就只是那些译文,意外伤了人,现下正如惊弓之鸟。您若彻查,只会打草惊蛇。倒不如假装揭过,让他放松警惕,那时才能出其不意。”   之后,凌冽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   凶手杀人,凶器是随身用的苗刀,即便清洗,粘在刀上的血腥味儿三五天都不会散,眼下虽是秋日,但摩莲城地处整个南境的最南端,还是有不少蝇蚊*。   凌冽让三公子安排一场宴会,表面上是要让城内士兵表演“上刀梯”给他们送行。   实际上,却是要让凶手在不能抵赖的证据面前主动招认。   最近摩莲城虽有战,但对手是尸人和白骨,这些身上无血,能在随身苗刀上惹来苍蝇的,就是伤害元宵、盗窃译文的奸细。   众人听着,纷纷称妙。   三公子更是连连抚掌,忙着亲信安排下去——   之后,摩莲城百姓就得知了华泰姆和华邑姆要走的消息。   他们不明就里,多少表现出惜别之情,又准备不少礼物,黑压压的人群围到城阁门口,想要给他们的大王和“王妃”送上一些心意。   城内,三公子亦再三挽留,终于说服两位留下参加送别宴。   故此,内城琴声不绝,广场上也高架刀竿,巡逻勇士们聚集,按吩咐排演“上刀梯”。刀梯所用苗刀本有定制,但三公子借口战时不便调用,便命勇士们拿自己的刀暂代。   一众勇士并无异议,纷纷交出随身佩刀。   凌冽则远远坐在树荫下,小蛮王陪在旁,殷勤地给他切了半个寒瓜。   捏着银匙,凌冽还从没试过这样吃瓜:他捧着小半个瓜,学着小蛮王的样子,用匙直接舀瓜瓤吃,鲜红的汁水汪在中央,每一口都很凉爽沙甜。   从前吃寒瓜,宫人们都会将瓜皮切去,将瓜瓤理成整齐的四方小块,放在冰鉴中送予各宫。后来到了北境,镇北军没那么讲究,吃瓜都是切成大块,直接捧着啃。   凌冽倒没试过这样用勺挖的吃法,一时觉得新奇。   “哥哥吃这个,这个甜。”   正挖着,中央陷下去的一块“红色汪洋”中,被抛入了一块心形的瓤。   凌冽抬头,发现乌宇恬风不像他从中间挖,小蛮王将边上连着皮的一圈吃完后,就往中间掏,小心翼翼地掏出个“心”的形状,然后整片挖下来送给他。   谁都知道寒瓜中间最甜,凌冽抿抿嘴,“……吃你自己的,那么多我吃不下。”   乌宇恬风却很自然地换过凌冽手中只剩下一圈边的寒瓜,“哥哥剩下的我吃。”   “……”凌冽抢不过,只能闷闷低头,用银匙狠狠扎了那颗“心”两下。   两人闹着,那边刀梯已架好:高高的木架立于中央,秋日的高天很蓝,万里碧空中没一丝云,骄阳如火,很快将白砂石地面烤得反光。   凌冽的目光被吸引,最终还是吃完了那一颗甜甜的“心”。   微风吹过,勇士们都肃立于刀竿前。   三公子故意在开始前,说了很长一段话,烈日下,勇士们很快就被晒得汗流浃背,周围也渐渐聚起了不少蚊蝇,埋伏好的亲信们盯着,不一会儿,就往人群中准之又准地扑倒一个小勇士。   小勇士不过十三岁,比元宵还小上一岁。他脑门上箍着一条朱贝发带,蓬松的黑短发下蓄着长命辫*,他皮肤黝黑,双目赤红地瞪着款款走来的两人。   他那把落着苍蝇的苗刀,也被当做证物丢到了面前。   凌冽还没说话,小勇士就抬头朝他啐了一口。   乌宇恬风眼疾手快,忙拉着轮椅后退。   “妖物!”小勇士大骂道:“要不是你!阿甲和阿娘不会惨死中原!是你害死我全家!”   亲信们忙拿出绳子将他五花大绑,并强行摁着他跪下。   凌冽眯起眼睛,问:“那元宵呢?”   “什么?”小勇士没明白。   “那被你刺伤的元宵呢?”凌冽急言道:“他只比你大一岁,从来到城阁后就一直把你当朋友,他的父母亲眷同样也在战场上丧命,你恨的既是我,为何要对他下如此杀手?!!”   小勇士眼神一闪,却还梗着脖子道:“那、那是他活该!谁让他要突然回来!”   凌冽咬牙,三公子忍不住上前揣了小勇士一脚:“刀剑无眼,你爹娘都是摩莲城数一数二的英雄,你怎会办出这种糊涂事?!”   “什么英雄?!谁爱当谁当!”小勇士恨声喊道:“我本来爹娘俱全、家庭幸福,现在没有了、都没有了!都因为他没有了!他不是妖物煞星是什——!”   “啪!”三公子忍无可忍,给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即便如此,你也不该帮着外人!”他双手揪住小勇士衣领,“你难道不知黑苗族与我族的矛盾?!你难道不知你的祖父母、你的部落都是被黑苗杀害?!你、你怎会帮他们?!”   听到这些,小勇士脸上露出个古怪笑容,“……你懂什么?”   三公子被他的态度激怒,正雨再给他一耳光,乌宇恬风忽然开口问道:“是乾达么?”   小勇士面色一变,而后便扭过头、抿紧了嘴。   这样的态度无异于默认,伊赤姆也急了,“你、你怎能?!你知道乾达在做什么吗?!”   “我当然知道!”小勇士不屑,“不就复活死人么?我觉得挺好,说不定我还能看见我爹娘呢!”   “……”伊赤姆被他的无知骇得无话可说。   小勇士浑然不觉,只冲凌冽恶意一笑道:“你就运气好而已!若无大王和城主护着你!你早就被尸人弄死了!我真后悔,那时候应该趁乱杀了你!”   这话,算是触了乌宇恬风逆鳞。   这蠢货竟敢当着他的面!!   他一伸手就扼住小勇士脖子,手背上青筋暴露,“你,再说一遍?!”   小勇士的喉管被捏得咔嗒作响,脸也涨红,但他还是挑衅地做了几个口型。   “你——!”   “好了,”凌冽拦了一把,等小蛮王将人摔在地上,他才冷冷开口:“你刚才说,想杀了我?”   小勇士“咳咳”两声,咬牙,“是!”   凌冽点头:“三公子,给他松绑。”   众人大骇,三公子更急了:“华邑姆?!”   乌宇恬风也不赞同地看向凌冽。   凌冽给了他一个放心的眼神,揉揉手腕,他从袖中取出一包早前元宵给他准备的火山豆*——此物是苗□□有的一种坚果:药丸大小,外壳厚足六分,坚硬得能拿来当暗器使。   凌冽抛了抛火山豆,看向那小勇士,“我给你机会。”   小勇士被松了绑,那柄沾着元宵血的苗刀也被归还,十三岁的男孩犹豫片刻,最终一咬牙,持刀向凌冽砍去。   他自以为出手很快,但凌冽更快,小勇士只觉手背一麻,苗刀应声落地——   他一愣,而后用脚踢起刀再刺。   凌冽动也不动,指尖翻动,瞅准小勇士膝弯,又巧掷一枚火山豆。   小勇士“唔”地一声,膝盖一软,扑通跪地。   原本胆战心惊的众人,这会儿眼中都或多或少地露出了惊艳——勇士们更直了眼、兴奋地往前挨挤着。后来,在凌冽打中小勇士时,众人竟纷纷鼓掌叫好起来。   小勇士连连攻击,却连凌冽的衣角都碰不着。   “唷,刚才那么嚣张,”围观的勇士嘲讽道:“说什么要杀华邑姆,就这点本事。我看他爹娘恐怕也没什么本事。”“可不,弱者才会死在战场上,什么‘英雄’,我看根本是废物。”   ……   听见这些,小勇士更加愤懑,刀法更乱。   他怒火攻心,凌冽却怡然自得,手中火山豆出手,咚咚略过小勇士周身关节,打得他连连后退,苗刀更是“咣当”一声再次落地。他站不稳,膝弯一抖整个人狼狈地扑倒在地。   凌冽面无表情,转着轮椅向前,俯身将刀捡起,“继续么?”   “……”小勇士恨极,一把推开凌冽,连刀也不要,转身就从人群的缝隙中蹿了出去——   “喂!你——!”勇士们反应不及,忙大骂着去追。   凌冽将火山豆一丢,反手借阚部首领长弓,搭箭满拉,“嗖嗖”两响,便有羽箭追着那小勇士而去。   大锦北宁王骑射一绝,箭法更称得上是镇北军中翘楚。   众人也见过凌冽于城楼上,三百里远、千万人中一箭毙命的绝技。   然而这次,北宁王连射数箭,每一箭都命中小勇士,但每一箭都不致命,直到整个箭囊掏空,小勇士也被扎成了刺猬,他才慢慢搭上最后一箭——   “哧”地一声,羽箭从后穿过小勇士脖子,将他钉上了城墙。   鲜血从小勇士的脖子中汩汩涌出,慢慢染透了他前面的灰岩石墙。   凌冽凝着雪眸,慢慢松开弓弦,上好的牛角弓发出了“嗡”地一声,像琴师绝弦时的筝鸣,又好似裂帛断锦。   将弓抛还给阚部首领,凌冽转头看向三公子,“对不住,弄脏了你的城楼。”   他神情冷漠,雪眸微挑,像白骨上盛放的暗红色彼岸花:残酷嗜血,冷艳轻佻。   阚部首领双手接弓,三公子更是愣了好一会儿,“……没没没,您说的哪里话!”   微风吹拂,广场一时肃然。   最后,凌冽遥遥看了眼那具尸体,转身,径自转着轮椅离去——   ○○○   亲手替元宵报了仇,凌冽没回房间,而是一个人在附近逛了逛。   他穿过一整片广场,从坡道缓缓登上城墙,日头渐西,远处的尸骸已被取下,勇士们正打来清水、卖力地擦洗着墙面上留下的一滩血迹。   汩汩流淌的血水,顺着城墙根的暗渠汇入护城河。   城外汇聚的百姓对此一无所知,依旧热情地将盛满了瓜果的篮子举过头顶。   凌冽低头看看自己双手,因常年习武的缘故,他指腹、骨节和虎口处都有一层薄茧,指甲却被元宵修剪得滚圆透亮,隐隐还透着一点粉,他抿抿嘴,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晚夜微风掀起北宁王高束的墨发,他缩了缩脖子,下一瞬,身上就被盖上了一条绒领的墨色大氅。   凌冽回头,于落日金辉中,看见了同样金灿灿的小蛮王。   小蛮王站在逆光的阴影里,他胸膛起伏、气喘吁吁,赤|裸的上身周围都氤氲着汗水蒸腾的雾气。白蒙蒙一片的雾气被晚霞染过,裹着那头蓬松的金色长卷发,像从五彩祥云中款步走出的上神菩萨,叫凌冽挪不开视线。   乌宇恬风上前,这时,凌冽才发现他脸色有些发白:   “哥哥叫我好找。”   凌冽皱眉,那边城楼下方,几个勇士正好拿来了草席裹尸体。   乌宇恬风也看见了,他目光闪烁一下,然后错开了视线。   凌冽见他如此,双手无意识地紧了紧:“怕了?”   “不怕。”乌宇恬风答。   “那——便是觉得我残忍?”   乌宇恬风摇摇头,蹲下来,牵起凌冽双手,“杀人偿命,都是寻常,哥哥没做错。”   他低垂下眉眼,将眼中那些暴虐的情绪藏起来,也根本不敢告诉凌冽,刚才他回到城阁内,发现凌冽没在房间,自己内心有多恐惧,是如何发疯般的狼狈。   一路寻来,若非有个小宫女告诉他看见凌冽上了城楼,只怕他要调兵来寻。   乌宇恬风深吸一口气,轻叹道:“元宵对哥哥要紧,若换成是我,恐怕会让阿虎生吞了他。”   “……”想到那只吊睛白额的老虎,凌冽缩缩脖子,复问道:“那你刚才什么眼神?”   乌宇恬风掌心很热,两人的手交握到一处,很快就渗出一层薄薄的汗。   他默了半晌,终于还是忍不住,竟切换了苗语,小声道:“我怕。”   “怕?”凌冽也换苗语,“你不说你不怕么?”   乌宇恬风唇边泛起一抹苦笑,他自然无法诉说,他刚才的那份心情:   焦虑,恐慌,心上好像缺了一大块。   他怕,他当然怕!   即便有子母蛊,他也怕凌冽离开,怕凌冽突然告诉他不满苗疆一切,怕凌冽潇洒地抽身离去:   不告而别。   不告,而别。   ……   这些,他不敢,自然也不好说出口。   沉默得久了,凌冽也便问得急,情急之下,乌宇恬风突然想起——今晨伊赤姆递给他的一封信,从殿阁寄过来的。他忙从随身的衣袋中抽出信笺,磕巴道:“……哥哥你先看看这个。”   凌冽接过来,发现此信是留守殿阁的基宁部首领写来的。   摩莲城事毕后,伊赤姆就给殿阁那边去了信,这封,算是殿阁那边的回信。四部首领又让“遂耶”和“风”两部的首领带队南下驰援。而五圣使阿幼依听闻元宵受伤,竟也专派了个小姐妹过来。   信上说,那姑娘十二岁,唤名阿米连,也是一位天赋极高的灵巫,虽是阿幼依的好友,但大方细心、成熟稳重,待人接物上,基宁部首领在信中都赞她老练,说她在用毒驭蛊上也不差,能在危机时护元宵周全。   读到此处,凌冽才稍放心下来。   接下去,信上的叙述就有些遮遮掩掩,凌冽看了两遍,才明白那些苗语的意思是——   阿曼莎打伤了守卫,深夜越狱。   基宁部首领担心阿曼莎南逃联络乾达,他请乌宇恬风示下——对阿曼莎是缉是杀?   “阿曼莎不会,”凌冽摇头,直言道:“那姑娘性子直率,嫉恶如仇,不会是非不分。”   见凌冽的注意力被转移,乌宇恬风松了一口气,他点点头,“是啊,我也这样想,所以我命人去追阿曼莎,让他们跟着,能劝回来最好,不能也暗中提供保护,莫叫乾达再害了她。”   凌冽点点头。   乌宇恬风却偷偷看了凌冽一眼,故意做露出个如释重负的表情,小声嘟哝道:“哥哥没……就好。”   “什么?”凌冽没听清。   乌宇恬风欲盖弥彰地摆摆手,憨笑。   凌冽眯眼,又想起之前他们谈论的话题,便继续追问道:“你别岔开话题,这个和我问你的又有甚干系?一封信而已,有什么好怕的?”   乌宇恬风翡翠色的眼眸中,极快地闪过一抹狡黠。而后,他认真地看着凌冽噘嘴,“这都不怕吗?!她可是阿曼莎诶!”   凌冽没明白。   乌宇恬风站起来,跺了跺脚,他演戏演全套,甚至还扯了扯自己金色的长卷发,“阿曼莎——她!曾经稀饭窝诶!”小蛮王拖长了声音,眼睛睁得又圆又亮,“哥哥你——为森莫不次醋啊?!”   “……”   凌冽懵了。   乌宇恬风却低下头,绿眸沉沉地看着凌冽膝上的绒毯,忍不住地伸出手去揪上面翘起来的毛毛,“锅锅不仅不吃醋!还、还帮她嗦发!哼!锅锅你、你素不素根本不稀饭窝!不在夫窝?!”   其实,经过这么几个月,小蛮王的中原官话已经很娴熟。   而凌冽为了方便与众人沟通,也多用苗语。   凌冽半点疑心未起,只当小蛮王是着急,所以发音糟糕。   他愣了一会儿,然后笑着捏捏小蛮王鼻尖,“那你‘稀饭’她吗?”   乌宇恬风忙摇头,“我只喜欢哥哥!”   “那不就成了,”凌冽笑,“这有什么好吃醋的。”   乌宇恬风却不依,他大高的个子,竟噘着嘴,嘟哝道:“不行不行,哥哥怎么可以不吃醋。”   凌冽哭笑不得,刚伸出手想去拉小蛮王,那幼稚的小东西就起身大大后退一步:“哥哥不许动手动脚!”   “那……”凌冽哭笑不得,耐着性子问,“你待如何?”   “我……”小蛮王眼睛滴溜溜一转,点点头,“我要生哥哥一炷香时间的气!”   一炷香?   凌冽飞速地眨了眨眼睛。   乌宇恬风却又偷偷看着他,轻咳一声补充道:“所以待会儿哥哥再来哄我!”   说完,他便一阵风般消失在城楼。   剩下凌冽,坐在漫天红霞里:“……”   作者有话要说:*参看电视剧《法医宋慈》的《晒镰案》   *长命辫:就四周短,单独在后脑勺哪儿有一根长的那样,我们这叫长命辫,小孩祈福用的,不知你们那边有没有这种叫法~   *火山豆:这个参看“夏威夷果”。   -------------------------------   恬恬:我生哥哥一炷香时间的气,哥哥待会一定要记得哄我!   凌冽:?要是我忘记了呢。   恬恬:时间到了,我不生哥哥气了。   凌冽:???   -----------------   谁不说一句,#醋精小蛮王 好哄#呢? 第51章   几日后, 殿阁援兵赶到, 大军便离开摩莲城,南下落凰坪。   落凰坪是黑苗所在螳螂山下一片由海水冲击而成的滩涂,距离摩莲城有约莫两日的路程。   自从凌冽给小蛮王讲过《鹿车共挽》的故事,这一路上, 他就跟吃错药般:不是借口“我还在生气”, 就是嚷嚷着“哥哥哄得不对”、“哥哥哄得不好”耍赖撒娇:   每日晨起,无论是在战象上还是在军帐里, 他都会侧躺到凌冽身边,以臂托腮, 用他大半个身体挡住凌冽的光,当凌冽睁开眼睛, 就会看见一道金灿灿的瀑布,瀑布中间则有两颗亮闪闪的翡翠宝石。   宝石主人的头一句话, 准是:“哥哥早!”   然后, 他的两颊、额心、鼻尖或下巴上, 就会落得一个湿漉漉的啄吻。   紧接着, 便有第二句。   这第二句,乃是一问, 问的人却不论答案, 只一味穷原竟委, 喜欢抢在凌冽挑眉前开口,道:“哥哥今天有没有更喜欢我一点?”   ……   哪有人天天这般问的。   每逢此刻,凌冽就会长叹, 然后拧起眉瞪他骂他。   可晨起嗓音沙哑,慵懒带着黏腻,一记眼刀丢出去, 落在乌宇恬风那里,都只是含嗔带怨的调情。   于是,小蛮王就会哼起歌来,然后混不吝地丢出第三句:“哥哥想好今天要怎么哄我了吗?”   凌冽:“……”   他算是被这小王八蛋讹上了。   一句“生气要哄”,生能利用三日。只要他提一句“你差不多行了”,金灿灿的小混蛋就会扑闪绿色大眼睛泫然欲泣:“哥哥要穿着漂亮衣服回去了吗?哥哥不要恬恬了吗?”   他提《鹿车共挽》*,他惯偷香窃玉。   偏偏,凌冽就吃这一套:没法儿拒绝泪眼婆娑的金发“小美人”。   ——谁让他比自己小呢?   北宁王点点头,人为长者,理应恢廓大度。   如此,虚长五岁的中原“大哥哥”还是没能逃过南蛮“小美人”的连环套路:他们到落凰坪这日是夜里,凌冽累得很,勉强撑着洗漱,双脚还泡在热水中,就已坐着睡过去。   元宵伤重,留在摩莲城养伤,由阿米连亲自照顾。   影十一刚从西州回来,影五和影六虽跟着,但凌冽却不想让他们变成小厮。   最后,是随军的索纳西主动提出来帮忙,他在军中的差事做完后,就来帮着凌冽做点端茶倒水的事儿,并在凌冽准备拒绝时,硬用憋足的官话腔调,说他这是在“孝敬师傅”。   凌冽拗不过,只能默许。   看着昏睡过去的华邑姆,索纳西一时有些无措,他一面心焦怕铜盆中的水变凉,一面又觉得凌冽眼底淤青、既然好不容易睡着,便让他多睡一会儿。   好在这份焦虑并没持续太久,议事归来的乌宇恬风掀开帘帐,眼见漂亮哥哥小鸡啄米似的坐在床沿,嘴角便往上扬起来,他拍拍索纳西肩膀,“我来。”   索纳西行了礼退下,不过,合上帘帐前,他还是好奇回头——想知道大王要如何应对。   结果,小蛮王轻车熟路地款步上前,将凌冽一双白皙的长腿从铜盆中抱出擦干,然后他坐到床上,将那双腿都焐进自己怀里,偏黑的手掌在白皙的小腿肚上划过,一下一下认真揉捏,然后再到脚踝、脚掌。   昏睡中的凌冽被他碰到脚心,忍不住缩了一下。   而后,索纳西便听见大王压低的一句“哥哥是我”,刚才还轻轻挣扎的人,瞬间就奇迹般不动了,但还是咕哝了一句“好累了,别闹”。   闻言,乌宇恬风笑,凑过去香香凌冽额顶。   “……”索纳西关上军帐,面无表情地后退几步,然后俊白的小脸腾地红了。他伸出双手捂住嘴,往后跑出很远,才忍不住朝着山林“啊啊啊啊啊啊啊”地大叫起来——   大神在上,他从没见过这般温柔模样的大王。   当真是,活见鬼了!!   ○○○   次日清晨,当乌宇恬风又要进行他的“每日三问”时,凌冽终于忍不住拧了他一把,趁他吃痛,凌冽起身下床,寒星般的眼瞳闪烁精光,“都到前线了。”   战场严肃,为君王者,当忌轻傲。   凌冽话里有话,乌宇恬风沉吟一会儿,翻过身来,他以双手托腮,满头金发层层叠叠地铺散下来,他眨巴着绿眼睛,脸上梨涡融融:   “我知道,但——我不是哥哥的小娇妻么?”   凌冽一噎,讶异地转头。   “书上这么说的,”乌宇恬风摸摸鼻子,犹豫道:“难道我……读错啦?”   初升的阳光穿过军帐的圆顶,在小蛮王身上镀起一层金辉,凌冽盯着这闪闪发亮的小家伙看了半晌,最终,公正严明、从不说谎的北宁王耳根红透,他错开视线、背过身去:   “……没读错。”   乌宇恬风便高兴起来,翻身下床,伺候凌冽穿衣。   今日凌冽挑的,是一件通体一色的深蓝色劲装,前襟和后背相对的位置上,以墨线绣了梅竹和莲花。凌冽对着铜镜,高束长发,他通过镜子看到身后等待而无所事事的小蛮王,便拉出木匣,“帮我挑簪子。”   属于北宁王的簪匣中,堆着各式材质的簪子。   大多是皇室赏赐、往来赠礼,十七岁北上后,凌冽就跟军汉们一样,长发只用发带扎,即便盘成髻,也只随便择个粗糙木簪固定。   挑选簪子、抹额这些琐事,原是元宵爱揽着做的,但如今小管事不在,凌冽便心存戏谑,将这差事交给了他新晋的“小娇妻”。   乌宇恬风挑挑拣拣,最终从木匣中择出一枚琉璃蓝纹鲤簪:此簪通体湛蓝,烧制的琉璃上雕镂了两条栩栩如生的锦鲤。   梅竹号君子,莲下戏锦鲤。   凌冽看着铜镜,任凭乌宇恬风小心翼翼地将那湛蓝色的簪子插入他挽好的高髻里,此情此景,他忽然弯了眉眼,忍不住吟了一句:“声气相投、诗书立心,名色相知矣*。”   “哥哥你说什么?”   凌冽笑,摇头,故意不告诉他——   恩德相结,谓之知己;腹心相照,谓之知心;   声气相投,谓之知音*;三者相合,便是相知。   正所谓“汉恩自浅胡恩深,人生乐在相知心*”,凌冽没想到小蛮王中原官话说得稀烂,眼光却是不俗,行动坐卧更合他心。   凌冽不告诉他,乌宇恬风却心道:哥哥连念经都这么好听。   “哥哥,你念的这个……也有故事么?”   凌冽想了想,点点头道:“有是有,不过你应该听过了,是关于俞伯牙和钟子期的。”   这俩名字乌宇恬风听来耳熟,却一时想不起来到底是个什么故事,正欲缠着凌冽细讲,外面营帐就吹响了牛角长号——这是军中晨起集结的号令。   小蛮王撇撇嘴,只能不情不愿地推着凌冽往外走去。   ○○○   落凰坪遍植红衫,海水自然的起落将这里的土壤分为天然两色:黑棕色的淤泥沼泽,在涨潮时会被海水淹没;而浅黄色的沙岛则岩质坚硬、地势高陇,大军也因此分散驻扎其上。   这里每日有两次潮涌:清晨潮,日落汐*。   退潮时,整个落凰坪会露出棕黑色的沼泽,林立其中的红杉木如同守卫着“百鸟之王”的忠诚士兵;而涨潮时,沼泽被淹没,湛蓝色的海水如柔顺绸巾,红杉林反又成了点缀其上的红宝石。   黑苗所在的螳螂山,在落凰坪以南,中隔一条丈宽的滚滚黄泥河,河中有黑苗豢养的沼泽鳄鱼和巨蟒毒蛇。   螳螂山高峻,又因其山石奇兀耸峭而名,是一处典型易守难攻的地形。阚部首领已率部前往多次,只要靠近,就会被黑苗架在山上的弩车和落石攻击。   原本,他也想用“围而不攻、攻心劝降”的法子:将螳螂山包围、静待黑苗弹尽粮绝。   可惜,螳螂山旁支蜿蜒数里,山中又有河道、暗渠,黑苗在此经营数年,山腹中早就遍布暗道,即便大军压境,他们也半点不慌,反而数次嚣张地阵前挑衅。   阚部首领不堪其扰,却实在找不出好法子攻山,着急上火,嘴角都生出两个大泡。   乌宇恬风听着,自然不好纸上谈兵,他还是想亲自往螳螂山探探虚实。几位首领自然跟随,凌冽却被他拦下:“哥哥你就不要去了。”   凌冽蹙眉,“……为何?”   此行凶险,黑苗的弩|箭已射杀了不少阚部勇士,乌宇恬风当然不会直言忧虑担心,他只神神秘秘凑近凌冽耳畔,低声道:“落凰坪不大的,这距离牵动不了蛊毒,哥哥乖乖在家等我,好不好?”   凌冽耳畔的肌肤被洒上热气,酥酥痒痒的,他微微拉开一点距离,“我不是女子。”   “我当然知道哥哥厉害,”乌宇恬风极快地啄了下凌冽小巧的耳垂,“所以,我把大后方交给哥哥嘛,哥哥心细又周全,万一黑苗袭营,你在,我会比较放心——”   “……”凌冽抿抿嘴,被啄吻过的耳朵整个烧红,但他哪里肯依,“敌人固守,哪会偷袭。”   一计不成,乌宇恬风只好瞪大眼睛道:“可那边都是沼泽地!沼泽的泥浆又黑又臭,里面还有□□、蜈蚣、臭虫虫!一步踏错掉下去,再捞上来、满身都会爬满蛆!”   凌冽一僵,捏着轮子边沿的手慢慢松开了,他咬了咬嘴唇,闷道:“那你自己当心。”   乌宇恬风这才松了一口气,他蹲下来,拉起凌冽双手,翠色眼瞳闪亮亮:“我当然会当心!晚上,我还要回来听哥哥给我讲俞伯牙和期……妻……妻子钟的故事!”   “……”凌冽哭笑不得,“是钟子期!”   小蛮王吐吐舌头,挥挥手,轻快地带着阿虎和部下们浩浩荡荡朝螳螂山而去——   他们去了半日,凌冽无事,便叫影五陪着,到沙岛附近看看。   水流不侵,沙岛土壤因故贫瘠,除了绿色的仙人掌外,就只有一株株灌木、刺葵。眼下是秋日,正是刺葵成熟的季节,一串串紫黑色的刺葵果,倒与仙人掌顶的鲜红色圆果交相辉映。   凌冽漫不经心地看着,忽然在那几株刺葵的下方,发现了一些挪动的小黑影。   一开始,凌冽只当那是移动的虫群,并不十分在意,可当那一团团黑影排成直线朝海边挪动时,他心头一跳,忙唤影五上前,将他推近——   他们在距离那株刺葵还有十步左右的距离停住,只见羽状线型的针刺绿叶下,有一堆破开的白色花纹蛋,花纹蛋径长六寸,一人小臂那么高,碎裂的蛋壳中还摇摇晃晃爬着几只小小的水龟。   小水龟身负斑点棕壳,四肢呈嫩红色,正费劲儿地摆动着四肢,缓缓挪动着。   看清水龟外形,凌冽眼睛亮起来:“这、这是斑溶龟*!”   影五不懂这些,只沉默戒备。   据《南境地志》所载:斑溶龟者,水龟也。居溶洞、千枚岩间,壳斑鲜明,身纹红,常卵于砂岩、滩涂中,幼食岩间苔草,成龟曳尾海河,以鱼虾为食,能示溶洞*。   若凌冽没记错,这是种苗疆|独有的水龟,生长条件极苛刻,如榆川附近,就不得见。   看着那群摇摇晃晃的小斑溶龟,凌冽目光灼灼——斑溶龟产卵沙岛,说明附近有溶洞。溶洞只能在山中形成,落凰坪是一片滩涂,自然不能是这群小家伙的栖息之所,它们的出现,证明了螳螂山下必有溶洞。   而这种小水龟的特点就是,幼年期食草,必须倚靠千枚岩中夹生的一种苔草。   千枚岩极易风化、碎裂,是所有形成溶洞的地表中最脆弱的一种,一阵狂风骤雨都可能会让这岩层带着山上的树木草皮整块滑落,形成石洪泥流。   若如此,凌冽倒有了攻山的主意。   眼下虽是秋日,不若夏季多雷雨,但千枚岩风蚀后不存水土,稍有地动山摇,同样会整片脱落。若能将威力足够的火|药藏于山底溶洞引爆,山上的千枚岩便会整片滑下,石洪啸山,便能破螳螂山的易守难攻。   山石树木随泥流滚滚,就算手眼通天,黑苗也应接不暇。   有了主意,凌冽谨慎,还是让影五去请索纳西过来,确认确认这到底是不是斑溶龟。   结果影五才领命离开,凌冽就感觉身后隐隐传来一阵凉意,他毫不犹豫,袖中短剑出鞘,稳稳抵上了一块柔软的肚皮——   肚皮的主人满脸络腮胡子、通身着黑,一双灰色的狼目闪着异样的光,鹰钩鼻上抹了一道亮蓝色的油彩,他邪笑一下,举起双手:“王爷,许久不见了。”   “乾达。”凌冽道出对方名号。   他看了看周围,虽然现在他所在的位置远离中军大帐,但军帐内还有不少蛮国勇士在巡逻操练,他若扯开嗓子叫唤,定然能吸引来不少士兵。   而乾达,却胆大到孤身一人前来。   “王爷您也不必这样防备我嘛,”乾达反笑道:“我就想简单同您聊两句。”   凌冽不吃他这套,直取出一枚响哨。   “喂您!”乾达急了,“您怎么不听人说话?!”   尖利的哨音响起,很快就惊动了远处巡逻的士兵,正巧影五也请了索纳西过来,尤其是影五,他一见凌冽面前有人,立刻飞身扑了过来。   乾达“啧”了一声,眯起眼睛怨毒地瞪凌冽一眼,他后退两步,伸出枯瘦的手凌空一抓,那砂岩地面上竟然横生出一道虫墙,等影五被拦,乾达才急言道:“您、您难道就不在乎北境了?!”   听见“北境”二字,凌冽当场冷了脸。   为了操控虫群,乾达脸颊上渗出不少汗,但他语速却不减,“北境的事儿您就不管了?戎狄怎么样您也不在乎了?还有,那位神秘的‘简先生’您就不好奇了么?!”   “你怎么知道简先生?!”   眼看虫群拦人不住,乾达干脆往后退到了岸边、从怀中掏出一枚漆黑的竹筒,“我不仅知道‘简先生’,我还知道您许多事呢,比如——”   他说着,拉掉了竹筒上外露的一截绳索。   同时,影五和赶来的蛮国勇士们也终于拿来火把逼退虫群,影五的刀出鞘,乾达面前却滚滚升起浓烟。烟雾中,他留下两道阴恻恻的声音:   “苗疆先祖,曾有一支部落北上中原,累世经营,成了你们京中高门,其部名‘多楼\''。”   “愿——这条消息能换下次见面时,您会愿意和我多聊两句!”   而后,凌冽听见扑通一声水响,影五快步上前,却只碰到了乾达的一点衣角。水性好的蛮国勇士们入水去追,却发现乾达早有准备,黑苗豢养的巨蟒一早等在水中,没一会儿就驮着他没了踪影。   见乾达离开,影五心有余悸,“爷您没事吧?”   凌冽摆摆手,面色却青青白白。   他学过苗语,自然知道“多楼”在苗语中是“紫色”意。   苗人以部落为姓,若是京中高门……   凌冽想起元徽三年,他的母妃惨死,父皇震怒之下:车裂丽妃,并判她背后曾是京城八大家的紫家满门抄斩。那一年太医院血流成河,给她母妃下毒的容氏美人,却只是斩首、其家流放。   两世的记忆在瞬间交叠,淫雨霏霏的宫禁,还有尸山血海的北戎山……   凌冽颤了颤,终于忍不住阖眸、抬手捏住眉心。   他的脸色太难看,骇得影五直接跪倒在轮椅旁:“爷?!”   凌冽咬咬牙,却道:“……让索纳西去看那小水龟。”   经过一番混乱,沙岛上哪里还有水龟的踪影,受惊的小家伙们纷纷钻入沙下躲避。不过索纳西还是在刺葵下的碎蛋壳中,找到了一只才破壳了一半的孱弱小水龟。   他细细观察过那小水龟的手脚,然后肯定地点点头:是斑溶龟没错。   凌冽松了一口气,缓缓放下手,将心里那些翻涌的晦暗情绪勉强压下去。   日落时分,小蛮王和三部首领归来。   乾达闯入的消息将乌宇恬风吓得不轻,凌冽看上去神色如常,但用晚饭时明显心不在焉,小蛮王逗他,他也只是随便应和,唯一一次主动搭话,也是没头没脑地问:   “‘多楼’是‘紫色’的意思,对么?”   “嗯?”乌宇恬风一愣,而后点点头“嗯”了一声。   “那你们这儿……曾有个多楼部落?”凌冽声音拔高。   乌宇恬风一时没明白,旁边的伊赤姆大叔却点点头,插嘴道:“大王年轻,这个他不太知道。多楼是古部落,他们在……大约你们锦朝延平年里就已离开苗疆了。”   延平?   这是晟帝的年号,已是他们族中不知多少辈往上的曾祖,算起来是近百年前。   可如此一来,如今的京中高门紫氏,就确确实实如乾达所言——是从苗疆迁徙北上的多楼部落,由此,也证明乾达还掌握了不少——他两世都没有弄明白的事情。   事关镇北军,凌冽心情沉郁。   用过晚饭,夜里,他第一次拒绝了教小蛮王习字,也没给他讲故事,只神色疲倦地看小蛮王一眼,合衣上床,轻声抱歉道:“我有些累。”   乌宇恬风凝眸看他,凌冽却错开视线。   “……”小蛮王低头,将眼中的低落掩去,他蹲下去,摇晃了一下凌冽的手,“那哥哥给我一炷香的时间好不好?我有礼物要送你!”   凌冽愣了愣,然后就看见小蛮王变戏法儿般从怀中掏出一个布包裹,布散开来,里头包着五六枚鲜红的仙人掌圆果。   凌冽皱眉:这算什么礼物?   乌宇恬风却抽出了苗刀,利落地刮去尖刺和细毛刺,拔掉外层红皮,将里面浅绿的果瓤剥出来,用小银叉子送到凌冽嘴边,“哥哥尝尝。”   凌冽神色复杂地看他,最终还是依言咬了一口。   虽然果瓤中有许多硬硬的小颗粒,但口感甜丝软糯,水分亦充足。   他眨眨眼睛,有些意外:仙人掌果竟能吃?   军帐内烛火摇曳,明亮的火光给凌冽的面庞都镀上了一重淡淡的暖光,他寒星般的眸子因为惊讶而阴霾尽扫,看上去竟有些煜煜生辉,眼角眉梢的线条也柔和下来。   乌宇恬风看着,嘿嘿傻笑了一声,又剥了一枚递过去。   这次,凌冽没让他喂,而是自己接过银叉子,小口小口吃起来。   “哥哥累了,吃完这些就早点睡吧,”小蛮王忙着剥剩下的几枚,“然后我来给哥哥讲故事。”   讲故事?   凌冽看他一眼,满脸怀疑。   乌宇恬风却十分自信,他开口道:“从前呐——有个……嗯,小娇妻!他每天都变着法儿给自己的小郎君采新鲜的果子吃,可是他的小郎君呢,却总是悒悒不乐、愁眉苦脸,心里有事,也想着自己一个人扛着。”   “……”凌冽被呛了一下,“你还会用‘悒悒不乐’了?”   “那是,”小蛮王翘着嘴角,一本正经,“‘小娇妻’可是很聪明的!”   凌冽捏着银叉子,忍不住弯下眉眼,“然后呢?”   “然后啊——”小蛮王偏着头想了想,继续道:“小郎君偷偷跑到很远很远的地方了,留下小娇妻以泪洗面、终日苦等,最后变成了、变成了……”   他其实不太会讲故事,中原的故事多半都是伊赤姆大叔讲给他听的,他听一半忘一半,总觉得还是苗疆的故事有意思,犹豫半天,忽然福至心灵:“变成了一口大钟!终日守在村口,等着他的小郎君。”   “……噗,”凌冽再也忍不住,闷笑出声,“大、大钟吗?”   “是啊,大钟,就跟‘望夫云’一样的意思,”乌宇恬风点点头,“这个就是《妻子钟》的故事。”   “……”   望夫云?   妻子钟?   凌冽坐不住,直扑倒进絮丝被里,乐得浑身发颤。乌宇恬风也笑,手上动作却停下来,慢慢跪到凌冽床前。凌冽笑够起身,一抬头就撞见了一双温柔小意的翠瞳。   “真好,哥哥终于笑了。”   凌冽一愣,脸上的笑容骤淡。   乌宇恬风抬手,似乎想摸摸凌冽笑出泪的眼角,但他想起仙人掌果有细小毛刺可能会扎手,便改成凑过去,用自己鼻尖蹭蹭凌冽,“今天,换我哄哥哥高兴!”   他才不在乎漂亮哥哥信不信任他,也不想去琢磨哥哥究竟遇到了什么,情愿一个人扛也不和他分担。   那一瞬间的心痛茫然无关紧要,重要的是,此刻,他还能让哥哥高兴。   那便很值。   凌冽看着他,小蛮王翠瞳澄澈,像涓涓流淌的榆川,里头又仿佛有漫天星汉,他唇瓣微颤,忍不住伸出手揉了那蓬松的长卷发一下,“……小傻瓜。”   乌宇恬风却反过来挺直身板,主动用自己脑袋蹭蹭他的掌心。   金灿灿的小太阳暖烘烘的,脸上的表情却很丰富,他故意嘟嘟嘴,将翡色眼睛瞪大睁圆,然后捏着嗓子嗔道:“是‘小、娇、妻’啦——!”   作者有话要说:*“汉恩自浅胡恩深,人生乐在相知心。”宋.王安石《明妃曲》   *潮汐:人类的祖先为了表示生潮的时刻,把发生在早晨的高潮叫潮,发生在晚上的高潮叫汐。(百度百科这么说的,虽然这里标注累赘,但我还是标一下~)   *斑溶龟:纯是我为了剧情编的,外形参看了泥龟和鳄龟。   *诗书立心:出自宋代陈着《长孺因吾二诗有负米分邻之语因又次韵饯其归二首其一》,全诗是:“声气相投玉应金,花闲话到翠成阴。一清门户无同脉,万古诗书可立心。母子要知乌哺反,夫妻应感白头吟。若言相谂早须觉,难得青春长似今。”   *声气相投、名色相知:化用自《警世通言·俞伯牙摔琴谢知音》:“这相知有几样名色:恩德相结者,谓之知己;腹心相照者,谓之知心;声气相求者,谓之知音;总来叫做相知。”   ------------------------------------   娇妻恬恬:我最乖,我最甜~!   ------------   感谢在2022-07-24 09:00:00~2022-07-25 08:59: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子亦有期 50瓶;屯屯屯 10瓶;林宁 5瓶;Down 3瓶;皊丠 2瓶;酴茶、拦车,我上、浅浅一笑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2章   商定攻山计策后, 次日, 小蛮王又择了数十名水性良好的勇士前往螳螂山,一探究竟。   绕远路躲过水道中的鳄鱼和毒蛇,勇士们果然在螳螂山下发现了四、五个大小不一的溶洞,其中两个完全被海水淹没, 剩下三个错落有致地分布在螳螂山的东南、西北和正南方向。   溶洞潮湿, 大半都淹没在海水里,洞壁上布满青苔和海草, 石钟乳、石笋林立,却没有螳螂山腹连通。   勇士们返回, 就地取材,用黑沼土重新捏了个沙盘, 将溶洞的大小和位置一一标明:   东南方的溶洞最大,入口也最好找, 只是水草较多, 潜入时需百倍小心;西北方向的溶洞不大不小, 里头石笋成林、洞口藏在两座珊瑚礁后, 只容一人通行。   剩下正南方向的溶洞最小,位于螳螂山的正下方, 入口窄小、通路曲折蜿蜒, 内分有三条岔路两条死路, 水性不好者极易憋死在内。   乌宇恬风看着沙盘沉吟片刻,便决定由阚部前往东南、遂耶部则往西北,而他作为首领, 则率众佯攻正面,给两部争取时间。风部首领战场经验不足,但心细谨慎, 便被乌宇恬风留下照料大营。   凌冽听着,补充了几句潜在的麻烦:比如海水涨落,水中的毒蛇、鳄鱼,以及天气变化等。   此战凶险,小蛮王自然不许凌冽前往。凌冽倒也没坚持,只无奈摇头,哄孩子般应承下。   乌宇恬风得寸进尺,趁人不防勾住凌冽小拇指,用只得他二人听见的声音,轻轻道:“那哥哥同我拉勾勾,等我凯旋,哥哥要给我讲之前欠我的故事!”   想起小蛮王信口胡诌的《妻子钟》,凌冽忍笑,点了点头。   ○○○   次日夜,亥时三刻。   准备好火药的众人整装待发,乌宇恬风率部点燃火把,浩浩荡荡朝螳螂山进发。而阚部和遂耶两部,则于黑暗中潜行,由两翼靠近螳螂山,待正面开战,就背着火|药潜入水底。   这一批火|药是特制的,引线很长、且经过特殊处理:以赤蛟皮糅革制绳,内衬火绒,引燃时外能避水、内能久烧不灭,正好方便潜入溶洞布置的勇士们脱身。   虽然凌冽拒绝,但索纳西还是留下,两人目送大军离开后,就返回了军帐。   索纳西一边烧水,一边同凌冽闲聊,两人正说着,帐内的烛火忽然一动,凌冽的一句“小心”才出口,索纳西就感到自己面前投下一大片黑影,脖颈一凉,便被人用苗刀架住。   他手中暗器未发,那人就已绕到他身后,将他拖拽、挟持着后退好几步。   索纳西看不见,但凌冽却第一时间看清楚了来人,他眯起眼:“你还敢来。”   闯入者,自是那日被迫逃离的乾达。   乾达还是通身黑衣,灰眸闪着精光,冰冷苗刀紧贴索纳西脖颈,“生意没谈妥,自然还要来。”   想到他说的“多楼部落”,凌冽抿抿嘴,神色复杂。   索纳西当然不愿成为人质,他趁乾达开口说话,抬脚就狠狠踩他脚背。乾达吃痛,手中的苗刀一松,索纳西便趁机脱跑,反手就是几枚铁钉打出——   乾达闷哼,脸上闪过狠色,躲开暗器后,亦急急去抓索纳西。   两人很快缠斗在一起,动作之大,将大帐内许多东西都撞翻,正中央的沙盘亦未能幸免于难。   索纳西出刀数次,动作极快,但乾达也非善于之辈,他在凌冽出手前,从袖中打出一条深红色小蛇,小蛇动若脱兔,极快地扑到索纳西脖子上,蛇信嘶嘶作响。   “索纳西!”凌冽忍不住上前。   “华邑姆您别管我!”小勇士被制,却根本不惧生死,竟然转身,还想去抓乾达。   乾达被他这举动气笑了,当即就令那小蛇咬他,索纳西只觉颈边一痛,浑身就像被细小的虫群爬过般麻痒,他抽搐两下倒地,手却还想拿响哨叫人。   乾达哼了一声:“大人说话,小东西少捣乱。”   见索纳西躺在地上不动了,凌冽怒极:“你好大的胆子——!”   乾达笑了笑,用脚踢了小勇士一下,“您放心,没死。”   凌冽咬咬牙,手中的短剑嗡嗡作响。   乾达让小蛇回到袖中,他看了看翻倒在地上、碎裂成泥块的沙盘,灰眸中闪过数抹情绪,他蹲下身去,捡起一面象征蛮国的红色小旗子,忽然开口道:“王爷,不知我有没有对您说过?您啊,真的很碍事。”   凌冽只叹,幸亏沙盘已碎,看不出曾经捏过溶洞的样子。   “从大巫起卦没有选中我女儿的那一天起——”乾达站起来,收紧手指将红色旗杆生生捏断,“我便觉得您碍眼,之后桩桩件件,更觉您碍事!只要有你北宁王在,百越、摩莲城、驭尸术——我从没这般失败!”   他把捏断的红旗往旁边狠狠一扔,灰眸赤红,“就连阿曼莎!就连我最听话的女儿阿曼莎!她都要背叛我!你这该死的中原人、狡猾的中原人!你到底给她说了什么,竟然能蛊惑她关键时候坏我计划?!”   凌冽捏着袖中短剑,只道:“叛人者,人恒叛之,是你咎由自取。”   “……”乾达一愣,而后桀桀怪笑起来,“好一个‘叛人者,人恒叛之”!哈哈哈哈哈,不愧是大锦北宁王,不愧是你说出来的话!”   他笑了一会儿,抹掉眼角泪花,又冲凌冽鞠躬道:“没错,我不是您的对手,我承认。所以,我想同您谈一笔‘生意’,我给您您想要的情报,您则离开苗疆,回您的中原去。”   凌冽哼笑一声,没说话,只摸索袖中短剑。   “您看,您本来就是要走的,”乾达道:“从一开始的和亲,就是您的权宜之计。若非峤烙那蠢货搅局,您在金沙江上就已脱身离去,更不会有后来这么多事。”   “说得好听,”凌冽讽刺道:“不知是谁指使灵巫给我下蛊。”   乾达一听这个,便笑得更深:“果然!您还是……想走的吧?就是担心子母蛊是不是?您放心,这一层我已替您想到了,只要您答应,我便可以将解方双手奉上,毕竟这几个月,我在黑苗也并非一无所获。”   凌冽看着他浑浊不堪的灰眸,心里冷笑,面上,却问了另一件事:“你一心盼着我走,看来,你是不想要剩下的祖文辑录了?”   “你竟都译出来了?!!”   凌冽观他神情,了然道:“看来,确实是你故意将那些祖文辑录放到废弃番堂内的。”   “……你诈我?!”   凌冽耸耸肩。   乾达眯着眼睛,胸膛起起伏伏,最终他深吸一口气,“祖文的事就不劳您操心了,您还是操心操心您自己吧!”他绕过满地碎屑,径直来到凌冽面前,阴恻恻地开口,“您总觉得害死镇北军的敌人满手鲜血,您难道就没想过——您自己的原因么?”   凌冽想到他所谓的多楼部落,垂眸轻声道:“元徽六年,本王三岁,根本做不得什么。”   乾达却伸出一根食指摇了摇:“王爷,我尊贵的北宁王爷,皇室,尤其是你们中原皇室,莫说三岁,哪怕未出生的婴儿,在娘肚子里,就可能带着杀戮和罪孽。”   凌冽沉下脸,终于还是不想再听他废话,短剑森然出鞘。   被那柄削铁如泥的短剑指着,乾达却不怕,反上前一步道:“您难道就不好奇?明明害死您母妃的人是容氏,为何丽妃紫氏却得到了那样重的惩罚?而太医院,只是去给您母亲请个平安脉,就落得被血洗的下场?”   “……你想要什么?”   “王爷是聪明人,”乾达一拍手,他用下巴一指沙盘碎屑,“我要行军布阵图。”   凌冽气笑了,干脆挪动轮椅后退一步,“异想天开。”   乾达却笑,主动卷卷袖子,“我可以替您研墨。”   案几和笔墨纸砚就在凌冽手边,他看了乾达一会儿,心念转动,垂下眼眸问:“你就不怕我作假?”   “那我倒要多谢您提醒了!”乾达想想,转身将地上的索纳西提起来,他手中银针一翻,又将他弄醒。   刚醒来的小勇士还有些状况外,乾达随手将人捆到椅子上,然后转过头来冲凌冽道:“您画吧,至于您画出来的东西有没有糊弄我,我自会判断。”   听见这个,索纳西一愣,他张口就要叫,乾达眼疾手快地塞住了他的嘴。   凌冽看索纳西,小勇士则疯狂摇头。   乾达似笑非笑,“听说中原这些日子不太平,磨勘之下朝堂动荡,您当真就不管啦?”   凌冽叹了一口气,脸上表情是索纳西看不懂的复杂,他松开短剑剑柄,缓缓抬手、执笔。   “唔唔唔!!!”索纳西剧烈挣扎。   凌冽只当没看见,泼墨挥毫,很快就在长卷上画出一副图来。乾达不动声色地看着,等凌冽笔落,他才拽起索纳西。   案几长卷上,寥寥几笔,绘了螳螂山和落凰坪。   圆圈为大本营,分开两个箭头直指山腹和西南水道位置。   索纳西暗松一口气。   结果,乾达一直在观察他的表情,见他这般,便立刻上前、撕掉了这张纸。   簌簌纸片若落雪,乾达笑眯眯,不疾不徐地重新替凌冽铺上新的:“您请——”   索纳西瞪大眼睛,脸色刷白。   凌冽看了索纳西一眼,沉吟片刻后,重新挥毫,与之前不同的是,他将从蛮国大本营中延伸出来的箭头画成了三个,指向的位置也分别是东南、西北和正南方向。   一见这个,索纳西忍不住瞪大眼睛。   他原以为凌冽会想法周旋,却没想到他直接画出了他们真正的计划。   情急之下,索纳西根本管不住自己的表情,也没有注意到——凌冽在行军布阵图上,落笔写下的几个汉字全是左右颠倒、上下相反的——   比如“山巅”的“巅”字,凌冽写的就是个“颠”在上、“山”在下的怪字。   索纳西不通汉文,乾达也没在意这几个字,他勾起嘴角看图,摸着下巴道:“嗯……兵分三路、两翼策应、夜袭,这一份看上去挺真的。而且,容我想想,来时只见正面火把,所以是——正面佯攻、两翼偷袭?”   凌冽没答。   乾达看了看地上翻倒的沙盘,又看看手中的布阵图,心中转几个弯:螳螂山易守难攻,蛮国有北宁王这个狡猾的中原人在,定是以十足把握出动。   攻山方法不外那么几种,乾达一路潜伏,也没在军中看见投石车、火炮一类,他便揣度是智取。不过不论什么方法,点燃火把浩浩荡荡前往螳螂山的乌宇恬风,绝非此战关键。   乾达将那布阵图叠起来、揣进怀里。   “王爷爽快,我也不拖泥带水,”他取出一张薄薄的莎草纸来,上面整整齐齐用苗文写了十八种药材和毒虫的名字,“这是能解您身上蛊毒的方子。”   凌冽挑挑眉,伸出手刚想接,乾达却往后一缩,灰色狼目盯着他道:“您若拿了,便是自愿与我合作,之后您离开苗疆时,我会再将所知的情报双手奉上。”   凌冽看他一眼,电光石火间,心中转出个大胆的主意。   乾达见他不答,便急道:“北戎和中原还有那么多事儿等着您,您难道就情愿二十万镇北军死不瞑目吗?您就愿意真凶逍遥法外吗?您细想想!”   凌冽心中了然,面上却露犹豫神情,半晌,才伸手接下那张莎草纸。   乾达一喜。   索纳西白了脸不敢置信:“唔唔唔——?!!”   “合作愉快。”乾达春风满面,退到门边儿,冲凌冽深深一揖,掀开帘帐消失在夜色内。   索纳西扭头,红眼看凌冽。   凌冽没看他,只将那莎草纸迅速地放入袖中,挪动轮椅往外走。   索纳西情急,挣扎着站起来想拦,沉重的椅子却连累他摔翻在地。   “咚”地一声,溅起无数黄泥。   凌冽终于垂眸,一双冷眼看不出表情,他看着索纳西,只是叹了一口气,就轻唤“影五——”,在小勇士惊怒交加的目光中,由影卫们带着,远远消失在了落凰坪的树林里。   ○○○   这厢,乌宇恬风率部,很顺利就来到了螳螂山下。   子时刚过,螳螂山上严阵以待,远看过去一片灯火通明。火光中,隐约能见无数落石和弓|弩车。   乌宇恬风与两位首领约定,以蓝色烟花为讯,而两位首领若得手,则用红色信号弹回应,不然,则升白色。   看着山上戒备的黑苗,乌宇恬风也知此为恶战,同身边伊赤姆大叔对视一眼后,便下达了攻击命令——牛角长号应声而响,嗡鸣声瞬间响彻整个落凰坪。   蛮国勇士们披甲持矛,随号角声朝螳螂山扑杀而去。   岸边排布好的方阵,两两一组:举盾、拉弓,用箭雨掩护着同伴们前进。   呼哨震天,军中狼群也在几位勇士的驱策下渡河攀上山去——崇山不利战象,用狼却正好。这群狼算是被风部驯化的,为了奇袭之效,勇士们还故意饿了它们几天。   饿狼出笼,皆是穷凶极恶地扑向山中的黑苗勇士。   他们亦不甘示弱,葫芦笙笛音响,浑浊黄水中,忽然翻腾着涌出数条黑背沼鳄,躲闪不及的几个勇士当场就被咬住、拖入了水底。   沼鄂横行水道,除了河马少有天敌。   但在陆上——   “阿虎——!”乌宇恬风沉声喊。   吊睛白额的大老虎从军中冲出,它于阵前发出一声响亮高亢的虎吼,腥风吹卷,大军中竟源源不断跑出数头与它相较个头偏小、但同样威风凛凛的大虫。   它们追随着“阿虎”直扑入了黄泥水中,对准沼鳄就是一阵猛烈撕咬。虎为百兽之王,沼鄂被它们三五成群地拖上岸,三两下就口吐白沫、翻了肚皮*。   混战持续了一时三刻,黄泥水都被染成深红色。   事情很顺利,黑苗的大部分兵力都被牵制在正面,乌宇恬风和伊赤姆都松了一口气。   可惜,就在他们准备燃放蓝色烟花时,山上的黑苗却变了个样儿——   原本还对他们严防死守的黑苗士兵,竟开始且战且退,而藏在树下的弓|弩车和落石车,也被他们推着后撤。乌宇恬风心中一跳,未曾细思,东南和西北两侧,就先后出现了白色的信号弹。   凄清的白色将一片深蓝夜空都撕扯成鱼肚白,螳螂山两翼响起了隆隆落石声,火把如长蛇,瞬间盘桓到两翼山脊,将漆黑的树林都染成了大片橘黄。   “……不好!”伊赤姆慌了,“他们识破了!”   乌宇恬风看着夜空中渐渐散去的白色信号烟雾,咬了下嘴唇——此番攻山,他们势在必得,若失败,往后要再攻打|黑苗,便是难上加难,何况乾达掌握的《驭尸术》越来越多,难保时间耽搁,就会生变。   “老师,将我们这边的兵力分为两股,狼群和虎群都分派到两翼。您骑阿象回营,让风部首领尽快驰援!”   “那……您呢?”   乌宇恬风盯着对岸逐渐漆黑一片的螳螂山,沉声道:“留下五十个亲卫,再将那备用的火|药给我。”   伊赤姆倒抽一口凉气。   为防意外,他们其实多准备了几份火|药。只是正面水下的溶洞危险,且黑苗那边情势不明,他哪里能容许小蛮王去冒险,他攥住乌宇恬风,“大王!不可!”   乌宇恬风自点了亲兵,简单吩咐交待后,轻轻推开伊赤姆的手臂,用不容置疑的声音道:“老师,去求援。”   伊赤姆抿抿嘴,一抹脸朝战象跑去。   乌宇恬风身边的亲卫都是他亲自挑的,他们水性极佳、摔跤用刀都是各中好手,听得吩咐,其中两个主动背上了火|药和引绳,其他几人则持刀、张弓护在周围。   螳螂山正面山道上,黑苗虽退,却依旧留下小部分人防守。   且黑苗在暗他们在明,即便乌宇恬风第一时间熄灭了火把,但大军的动向还是很快被黑苗探知。   嗅着风中浓烈的血腥味和焦味,乌宇恬风抢的就是这一点反应时间:只要他们能暗中渡过河岸,将火药安排到山下的溶洞中,今夜的奇袭就不算失败。   可惜,就在勇士们绑着火药下水准备渡河时——   正面的山顶上忽然又窸窸窣窣地出现了不少人,被推走的弓|弩车又轱辘轱辘地架上山头,火把次第燃烧,两个身着黑衣的人,缓缓走出:   其中一个满面络腮胡子,灰色狼目似笑非笑;另一个则形容枯槁,满面黑蓝色的油彩,看上去妖异而恐怖。   他们被一群黑苗勇士簇拥着,相较乌宇恬风满身狼狈,这两人显得尤为优雅从容,灰眸的乾达上前一步,站到螳螂山正面一处较为突出的巨石上,款款道:   “大王,许久不见了。”   乌宇恬风眯起眼睛,冷冷看他。   乾达居同样凝眸,人群中的乌宇恬风身形高挑、一头金色卷发被夜风吹乱,翡翠色的绿瞳依旧闪耀着宝石般的光芒。这人的外貌长相全不似南境苗人,即便身着筒裤、颈戴银器,亦是非我族类。   若非是大巫……   乾达暗中握紧拳头,透过乌宇恬风,他总是想起前任圣女瑶索娜,想起那位骄傲尊贵如凤凰般优雅的女子,头戴花环、手持灵杖,笑着将象征英雄的银饰赐给他。   他吸了一口气,恶毒地看着乌宇恬风——   是他肮脏罪孽的出生毁了一切!他又有什么资格成为他们的华泰姆!   “您一定很好奇吧?”乾达开口,声音阴险而怨毒,“螳螂山下有溶洞,黑苗在此经营数年都没发现,你们的计划天衣无缝,为何会功亏一篑?”   乌宇恬风根本就没打算理他,暗中同几个亲兵交换眼神,还准备潜入水下去。   结果乾达一眼就看穿他的心思,勇士们才一动,乾达那边就下令,急促的箭雨从天而降,密集地布满整片河岸,带着倒刺的弓|弩甚至敌我不分地误伤了河中巨蟒。   吃痛的蟒蛇翻滚,溅起三丈高的黄泥水,逼得众人只得后退。   两翼首领分别被黑苗主力部队缠住,乌宇恬风孤立无援,只能尽量拖延时间、等待后援。勇士们亦不放弃,两两一组持盾,挡在河滩前沿。   他们这样的举动在乾达看来根本就是负隅顽抗,他冷笑一声,“放箭!”   弓|弩车连发,射出的羽箭威力巨大,最前一排勇士手中的几面盾牌都被直接射穿,乌宇恬风抵挡一会儿,也不得不下令,让勇士们后撤,远离开弩|箭射程范围。   “我劝您啊,趁早放弃,”乾达居高临下,“您当真以为,您这样肮脏下贱的受诅咒者,配拥有幸福么?您以为,那中原来的王爷,当真愿同您纠缠一辈子么?”   “……”乌宇恬风翠瞳微动,呼吸重了几分,“你对哥哥做了什么?!”   “瞧您,这说的是哪里话,”乾达邪笑着,“不过一桩生意罢了,您若不信,不妨看看这个?”   说着,他从怀中取出一叠纸,遥遥从山上朝着乌宇恬风一掷,叠好的长卷被夜风吹散,即便隔着一段距离,乌宇恬风目力极佳,还是很快就看清了上面熟悉的墨迹。   他胸口被重锤一下,一时有些喘不上气。   散落的宣纸如同垂死的蝶,摇曳着就要降落入滚滚黄泥,几个勇士上前想接,最终还是难比乌宇恬风的大高个子、大长腿,他一跃而起、将那卷宣纸抢到手中,胸膛起伏两下,才缓缓展开长卷。   两个勇士上前帮忙,持左右两端,将那长卷拉开,画面上——泼洒墨意勾勒螳螂山,细笔画圈表示了落凰坪,三道箭头,准确无误地指向了东南、西北和正南方。   勇士们看清图的内容,纷纷惊惶不安。   乾达唇边笑意更大,“您瞧,您还要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呢?那中原王爷本就是你抢来的,他在乎之事您清楚么?你知道镇北军为何惨死么?你又凭什么认为,他会放弃那些留在您身边呢?!”   乌宇恬风没说话,只低头细看那图。   周围嘈杂的声音让他的头一时有些痛,但乾达问的问题,却让他想起了树屋内,凌冽曾拥着锦衾对他讲起北境、讲起镇北军……   等等,镇北军?   乌宇恬风垂眸,行军布阵图上还有一些细小的字迹,方正的汉字一个个闯入他眼帘,其中许多都是凌冽捏着他的手一笔一划教他的,比如“山峦”、“峰巅”还有“左右”、“南北”和“东西”。   这些字,他学得认真,为了讨得哥哥青睐,一撇一捺、一笔一划他都谙熟于心。   可如今,这些汉字全都左右颠倒、上下相反,与他一遍遍抄写的字形完全不一样!   仔细辨认着每一个文字,乌宇恬风的翠眸越来越亮,他笑起来,冲乾达翻了个白眼,高声道:“为什么不会?哥哥待我极好,这次他就陪我来战场了。”   乾达哼笑:“您可真好意思说,那是因为子母蛊的缘故!这行军布阵图,就是我用解方同他换来的,他现在,只怕已拿着解药离开军中了——!”   乌宇恬风不慌不忙,他将那张宣纸叠起来,“没有毒哥哥也会陪我的,你懂个屁。”   “……”乾达挑眉,“我看您就是嘴硬,不信您现在派人回去看……”   “啧,我看有些人就是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自己没老婆就见不得别人媳妇儿好,”乌宇恬风根本不让乾达说完,“哥哥才不是你说的那种人,他待我可好了:会给我剥虾,会跟我一起泡澡澡、玩亲亲,还会唱歌哄我睡觉呢!”   乾达:“……”   几个站在乌宇恬风身边的勇士也惊呆了:……???   “嘿嘿,没想到吧?”乌宇恬风仰起头,他也是后来才听阿幼依小声告诉他的,“别看我家哥哥冷冰冰的,其实他可喜欢我啦,中原小调你听过吗?好听极啦,我现在唱给你听怎么样?”   说着,他也不管何时何地,更不理乾达拒不拒绝、黑苗愿不愿意听。   竟当真开口用不太熟练的中原官话,哼唱了那段凌冽用来哄让的江南小调——   萤火虫,夜夜红,月亮哥儿跟我走。   羊羊跳,跳花墙,墙墙影儿伴月圆,月圆好梦眠*。   “……”乾达的脸瞬间涨红,指着乌宇恬风,半天没憋出一个字来。   乌宇恬风旁若无人,甚至抬起手臂,大辣辣冲着螳螂山的方向晃悠了一下,“哥哥心情好的时候,还会给我盖戳戳呢!你有吗?你没有。哥哥咬得可好看啦,又圆又整齐!”   “……”众位勇士僵了脖子,半晌后才觉过来——他们大王说的是齿痕。   连带不少黑苗勇士,这回都忍不住低头烧红了脸。   “对了,你听过《鹿车共挽》的故事吗?”乌宇恬风高亢激昂,才不管大家爱听不爱听,他语速飞快、声音极高地将富家千金远嫁贫乡的故事复述了一道,“嘿嘿,哥哥才不会嫌贫爱富呢!”   “……你他妈,”乾达忍不住了,“给老子闭嘴!”   乌宇恬风才不听他的,反过来接着乾达之前的问话继续叭叭:“你问我知不知道镇北军?嘻,我知道得可多啦!哥哥跟我讲过很多镇北军的故事,他还给我说北境有得是漂亮的雪山!”   他双手环抱到胸前,丢给乾达一个挑衅的眼神,“你去过吗?你知道北境的冬天有多漂亮吗?你知道北境夏天的草原能长多高吗?你知道到了岁末,他们会吃滚锅、煮饺子、堆雪人,每个人手中还会得到一串亮晶晶、红彤彤,上面洒满了芝麻的冰糖葫芦吗?!”   乾达:……   围在乌宇恬风身边的勇士撑不住了,纷纷捂住脸低下头去。   只有一个年纪较小的小勇士舔了舔嘴唇,小声嘟哝了一句:“……冰糖葫芦,很好吃吗?”   他这话一出,直接打开了乌宇恬风的话匣子。小蛮王才不管眼下是不是阵前、战中,直接拉住那小勇士就开始讲凌冽给他讲过的故事,什么虎头鞋、虎头帽子,还有风筝、投壶和烤胡雁。   小勇士听得津津有味,乾达却忍无可忍,他走上前、一把抢过一个黑苗勇士的弩|弓:“死到临头!还这么多废话!”   箭簇嗖嗖,寒风呼啸。   几位勇士还来不及护着乌宇恬风后撤,就听见了乾达痛呼一声,众人抬头,惊讶地发现乾达的手背上鲜血直流,而他抢到手的弩|弓已经被射落在地上。   “死到临头的是你。”   哒哒马蹄若天外蛩声,于隆隆滚落的山石中,突兀而清脆。   众人回头,只见——   墨空黄云下,银鞍白马踏月来。   一身蓝色劲装的北宁王,高束长发、策马持弓,从螳螂山偏东北的方向赶来,他身后背着箭囊,白马嘶鸣踏着河滩疾驰时,他又五指一张、搭箭于长弓上。   凌冽眸如寒星点点,张弦满弓,又是一箭直取乾达胸膛。   一箭射出,地裂山崩。   乾达还来不及躲,山上就传来“轰”地一声巨响。   整个螳螂山剧烈摇晃,一直阖眸静静站在旁边的黑苗巫首陡然睁开眼睛,一回头,他就看见山顶的参天巨木像被某种神力推翻,接连不断的喀嚓声响起,山阳一面的树木都缓缓倒下。   “……!!”黑苗巫首从来眯着的小眼睛骤然放大。   巨大的轰鸣声如万钧雷炸响耳畔,脚下地面剧晃,一座山瞬间变成了波涛汹涌海面上的一叶扁舟,黑苗勇士们稳不住身形,纷纷狼狈地摔跌在地上。   也不知是谁喊了一句“山神震怒”,滚落的巨石就从天而降,裹挟着倒下的树木和岩层泥沙,像爆发的山洪般朝他们扑杀而来——   “山崩!”   “是石洪!”   慌乱的尖叫声将乾达的惨呼掩去,他胸口中箭,面色惨白、不敢置信地瞪着眼前的一切:越滚越大的泥流如食人怪兽,将慌不择路的黑苗勇士们一个个吞噬。   “北宁王,你——!”   凌冽架着长弓,面色霜寒、眸光清冷:“我同你说过的,叛人者,人恒叛之。”   前后两箭,让乾达再站不稳,他捂着胸口摇晃两下,扑通一声跪倒在巨石上,他嘴中汩汩涌出鲜血,愤恨又不甘心地看向凌冽:“你难道就不想要北境的情报了吗?!你、你怎么能——?!”   “北境情报,”凌冽放下长弓,高束的长发在风中飞扬,“我自会去查,二十万兄弟的仇,我自会去报。镇北军固守北疆,军中不出不忠不义之辈。”   “……”乾达眯起眼睛,咬咬牙、攀着旁边的树还想说什么,可泥流滚滚袭来,大树也不堪重负,终于随着山壁一起脱落,将他整个人都卷入了沙石中。   见乾达被泥流吞没,黑苗巫首只是皱了皱眉,他一边撤退,一边遥遥望着月下白马上的人,涂满了蓝黑色油彩的面庞上,尽是阴鸷。   凌冽根本没理会黑苗巫首的眼神威胁,他极快地拉起缰绳,马鞭一扬、白色的骏马便撒开四蹄来到乌宇恬风身前。   白马很高,乌宇恬风站直了都要仰起头,月光给凌冽整个人都镀上了一层银边。   “哥哥!”   看着小蛮王脸上的盈盈梨涡,凌冽伸出手,“先上马。”   乌宇恬风点点头,立刻握住凌冽略显冰凉的手,然后,他就被凌冽整个用巧劲儿甩上了马背。未等他回神,凌冽就牵着让他双臂环腰,“抱紧。”   南境的马矮小,多半用来送茶、送货。   实际上,这是乌宇恬风第一次骑马。   他恍恍惚惚地搂紧凌冽的腰,身前人却模糊不清地轻笑,清冷的嗓音带着一点因疾驰而生的气喘,慵懒、沙哑又有那么几分轻慢和戏谑:   “……我给你讲了镇北军那么多事,你怎么,就记得吃的啊?”   乌宇恬风脸腾然红了,刚才他半真半假的信口胡诌,也不知凌冽听见多少,他撅了噘嘴,凑上去咬了凌冽耳廓一下,“……哥哥坏蛋!”   作者有话要说:凌冽不在时,恬恬满口跑火车,叉着腰当众炫耀。   凌冽来了,恬恬捂住脸:羞羞(*/ω\*)。   --------------------   感谢在2022-07-25 09:00:00~2022-07-26 08:59: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53024896 7瓶;林宁 5瓶;yao、祁醉的youth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3章   月下风啸, 骏马如电。   凌冽带着小蛮王, 快速策马撤离了河滩。   前往大营搬救兵的伊赤姆,此刻也率众赶回。风部首领身边还跟着面色苍白、眼眶赤红的索纳西,小勇士满脸怒意,远见策马拥立的两人, 他又惊讶地瞪圆了眼睛。   不仅仅是他, 听到“背叛”消息的风部首领、伊赤姆两人也是面露讶异。   凌冽嘴角微撩,眼中闪过一抹狡黠:   其实他在给乾达画行军布阵图时, 就已打定注意:事出紧急,他当然能拖延时间周旋, 但乾达一计不成、日后必会再出损招。敌暗我明,倒不如暂顺其意, 让其自鸣得意、放松警惕,他再带影卫们奇袭。   此法与对摩莲城那个小叛徒的一脉相承, 打仗对敌, 从来都是攻心为上。   乾达狡猾, 能通过观察索纳西神情判定布阵图真假。   索纳西年轻, 又是纯善心性,当时情况不好瞒天过海, 凌冽便从乌宇恬风那个《妻子钟》的故事中得到了启发——小蛮王能将“钟子期”这样好记的名字念反, 关键时刻, 应当能懂他的暗示。   果然,当他准备好一切策马而来,就听见小蛮子在阵前浑不知羞地胡扯。   想着乾达那被堵得说不出话来的样子, 凌冽又忍不住闷笑一声,他牵起缰绳,冲面色惊疑不定的伊赤姆等人点头, 然后便自然而然地吩咐道:“计策已成,诸君还不乘胜追击?”   伊赤姆恍惚着依言下令,蛮国三军勇士们一鼓作气,远远围着螳螂山,待石洪泥流停歇,好一举齐进——   凌冽不打算参与后续的战事,刚才匆匆一瞥,小蛮王身上似乎有伤,他便直带人往大营的方向赶去。   马蹄得得,漆黑一片的落凰坪上星幕低垂。   乌宇恬风圈着凌冽,将自己的下巴搁到凌冽肩膀上,双腿学着凌冽的模样夹紧马肚子——他的漂亮哥哥骑马真好看,只一眼,他就会忍不住地想:想当年在北境、骑射双绝的北宁王是如何奋勇杀敌的。   他闭上眼睛,忍不住地用下巴蹭了蹭凌冽,暗自发誓,一定要找到方法治好凌冽的腿。   凌冽被他金灿灿的蓬松发丝弄得有些痒,便轻笑问道:“还听故事么?”   小蛮王没说话,热烘烘的脑袋挪了挪,顶在凌冽后背上。   “可我没凯旋,”他声音闷闷的,“按约定不算的。”   凌冽好笑,看着前方一片坦途,海水刚好落潮,也没什么难行的道路,他便松了缰绳,让马儿自己寻路,他腾出手,轻轻贴到小蛮王温热的手背上,指尖有意无意地描着血管和经络:   “可你看懂了我在行军布阵图上的暗示。”   乌宇恬风情绪原本有些低落,听他这么说,又高兴起来,“我说过‘小娇妻’很聪明的!”   ……又提。   还敢提!   凌冽忍不住拧他:到底知不知羞。   小蛮王吃痛,却憨憨笑,又将脑袋蹭到凌冽耳畔:“霜庭哥哥讲故事。”   凌冽拿他没辙,只能开口道: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位举世闻名的琴师,名叫俞伯牙*,他在回家探亲的途中遇到了暴雨,他便躲到了一个山洞中,抚琴为趣。看着天色暗淡阴沉,他心气郁结,铮铮琴声便出崩山之音,而路过的一位樵夫,正巧也过来避雨,听见琴声,便说了一句‘巍巍泰山矣’……”   《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故事,其实中原孩童大多都知晓。   凌冽也相信小蛮王听过,但他还是讲得很细、很慢,乌宇恬风听着,也渐渐进入了凌冽叙说的故事里——厉害的琴师在山中遇到了自己的知音,即便对方只是个不通文墨的樵夫,也愿结拜相约于中秋再续前缘。   “后来啊,到了他们相约这一日,俞伯牙在约定的地点等了很久,都没等到钟子期。打听之下,才知道钟子期不幸染病去世,临终遗愿,竟是葬在他们相约的汉阳江边,这样便还能听见伯牙的琴声。伯牙听了,愤而摔碎瑶琴,从此再不弹琴。”   凌冽回头看了小蛮王一眼,笑:“是谓:知音不在,伯牙琴绝。”   乌宇恬风听着,心中难免为两人未能成行的汉阳之约遗憾,却忍不住追问,“那我看出了哥哥的暗示,我是不是、是不是也算哥哥的‘知音’啦?”   凌冽看着他亮亮的大眼睛,其实这故事本就为解释他那日低吟的一句“声气相投、诗书立心、名色相知*”而讲。他看小蛮王,本想笑着点点头,却敏锐地在对方的翠瞳中,捕捉到一些别的情绪。   他们策马共骑,贴得极近。   加上,现在他转头,小蛮王脸上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都没能逃过他的眼睛。   乌宇恬风虽在笑,可翠色眼瞳中的期许和小心翼翼,还是瞬间就让凌冽屏住了呼吸。   或许,小家伙从不像表面上那般自信。   眼看着营帐已近,毒医和孙太医一前一后焦急地等在拒马旁,凌冽便转过去拉缰绳、扬鞭让马跑起来,迎着夜风,他开口道:“恬恬。”   “……嗯?”   “你……吃过金蜜果吗?”   乌宇恬风不解地抬起头,想了想,下意识答道:“小时候吃过……”   北宁王笑看前方,似是答,又好像喃喃自语道:“可我还没吃过。”   乌宇恬风眨眨眼睛,没明白。   白马是影十一从中原带来的好马,脚程极快,没两步就驮着他们回到了营帐内。   乌宇恬风左肩靠后的位置中了一箭,刚才情势混乱,箭尾不知被谁砍断,剩下半截箭头深深扎进肉里,被卷曲长发一盖,他自己都无从察觉。   现在放松下来,乌宇恬风才觉刺痛钻心,连带着一整条左臂都抬不起来。   黑苗狠毒,所有的箭头都是三棱带倒刺的。   虽然伤口深、位置也险,但好在毒医检查过箭上无毒。拔出断箭需要用刀剜去伤口附近翻卷的血肉,毒医便急急着人将乌宇恬风搀扶进军帐内,然后烧热水、点火,准备需要用的刀具。   方才事出紧急,用轮椅太慢。   如今在军中,骑在马上的凌冽又不方便进入军帐内。   被搀扶的乌宇恬风有些委屈,巴巴看着他,发出小鸟一样的叫声,也不管旁边一群人围着,就拖长了声儿央道:“哥哥陪我,我害怕。”   正在将尖刀淬火的毒医听见这个,险些自戳双眼。   凌冽脸热,却不忍拒绝,他翻身下马,在影卫的帮助下重新坐上轮椅。刚来到床边,就被乌宇恬风捉住,牵他手的小蛮王翠瞳闪闪,唇色却微微发白。   毒医轻咳一声,便利落地下了刀。   即便见惯生死,那小溪一样汩汩流出的鲜血还是让凌冽掌心发凉,他眨眨眼,有些不忍细看。而乌宇恬风也疼得出了一身冷汗,即便如此,他握着凌冽的手也没用力,只虚虚握着,拇指还若有意若无意地挠凌冽掌心。   凌冽瞪他。   小蛮王浅笑,做个唇形:不是很疼,哥哥别怕。   ……谁怕了!   凌冽恼火地转移视线,却瞥见:刚才河滩边激战,小蛮王身上沾染了不少黄泥水,这会儿水干了,泥块便乱七八糟地糊在他身上,就连金灿灿的卷发上,也可怜兮兮地粘结了不少泥斑。   想了想,凌冽转身请了个营帐内帮忙的小勇士,让他去烧些热水。   小勇士领命出去,没多一会儿,帐外就传来人响,大约是前线将士凯旋。   火光簇簇、人头攒动,很快就有高矮几个人影聚集到了中军帐前,他们靠近门口,却犹犹豫豫没敢进来。   知道索纳西、伊赤姆等人定然满腹疑惑,凌冽便捏捏小蛮王手掌,叹道:“我出去一会儿。”   乌宇恬风扁扁嘴,却也知轻重,乖乖点点头松开他的手。   凌冽揉了一把他蓬松的卷发,然后就掀开帘帐、转动轮椅而出。   帐外,整整齐齐站着的是三位部落首领,他们前面,则是抬了一半手欲掀帘的伊赤姆,以及他身边表情复杂的索纳西。见他主动出来,几人脸上神情皆有尴尬。   “王爷,那什么,我们……”   凌冽点点头,一指旁边燃着一盆篝火的空地,“这边说。”   他态度坦然,众人神情却各异。   阚部首领和伊赤姆自是不信凌冽会同乾达合作,但剩下三人却十分怀疑,尤其是索纳西和风部首领,两人看向凌冽的眼神中都带着试探和审视。   索纳西挣扎片刻,还是先开口道:“老师,您……”   凌冽将双手交叠到双膝上,浅笑睨他,“你还认我这个老师呀?”   索纳西噎了一下,而后声音带上了哭腔,“您、您……给乾达画了布阵图,还接过来他给您的莎草纸,还、还一言不发就走了,我我我以为您要抛弃大王了!”   风部首领跟着点点头,他记得自己在听见索纳西的话时,差点没当场昏过去。   凌冽看看这五人,最终将目光落回到索纳西身上——   他将自己心中的顾虑和计策解释了一道,然后从袖中取出那张莎草纸,看也不看就当着众人的面儿丢入了火塘。薄如蝉翼的莎草纸淬火即燃,顷刻间就化为了灰烬。   “……王爷?”伊赤姆拦了一把,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上头的字迹被火舌吞噬。   他是开明人,总觉得两人要在一起过日子,总有个蛊毒横亘其中不是个事儿。若乾达真有办法,他倒希望两人能毫无芥蒂地在一起。   “您这,您就不看看?”   凌冽摇头,火光映照在他的脸上,给他一张冷面都染上了一层暖黄色的光,“乾达狡猾,我不信他。”   看着只剩烧得猩红的炭盆,索纳西舒了一口气,他扑通一声跪下来,眼中蓄满泪花,“我以为、我以为您……”他呜呜两声,抽噎着攥住凌冽衣角,“大王是最好的大王,您可千万别不要他。”   伊赤姆和其他几位首领被他此举骇住,纷纷大感丢脸地扭过头。   凌冽却笑小勇士赤诚心性,他拍拍索纳西肩膀,“放心,不会。”   ○○○   螳螂山被攻下,黑苗惨败,此战死伤无数、俘者甚众。   黑苗巫首在众人的护卫下顺利脱身,几位首领率部搜遍了山中暗道,最终见其乘竹筏,于夜风中急速南下入海,似乎准备逃入蒲干国境内。   滚滚泥流将螳螂山阳面移平,裸|露在外的山壁光秃秃的,众人也没寻获乾达的尸体。   “不过他胸口中了您两箭,被卷入泥流,多半没命可活。”阚部首领道。   凌冽摇摇头,中原有一句俗语叫“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螳螂山是黑苗盘踞的重要营地,此战之后,伊赤姆揣度,边境上不少跟着闹事的部落,会前后来军中投诚,“还有那群俘虏,也是祸患。”   被俘的黑苗勇士个个硬气,宁死也不俯首称臣,这样的干养他们在军中风险极大;着人送到摩莲城羁押,又要耗费大量兵马,伊赤姆想着便是一脑门官司,忍不住直叹气。   凌冽沉吟片刻,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妙计。   倒是风部首领小声提议,不如让摩莲城和附近的几座城池派兵来接。   “这主意不错!”伊赤姆高兴起来,点点头又捡了几件要紧事说起来。   ……   营帐外议论纷纷,营帐内毒医也终于处理好了乌宇恬风的伤口,小蛮王出了一头一脸的冷汗,金色的发丝都紧紧地黏到了脖颈上。   “这些天左手少动少用力、伤口别碰着水,辛辣生冷都别吃,”毒医一边收拾自己的东西,一边细细嘱咐道:“药我明天再来给您换过,看伤口恢复情况,老孙头大概还会给你煎几副药内服。”   乌宇恬风摁着肩试着动了动,发现左臂胀痛得厉害、根本抬不起来。   一想到那又苦又涩,黑糊糊一样的草药,他便撇撇嘴,“你什么时候跟那位老先生混这么熟了?”   毒医将瓶瓶罐罐塞入口袋,不理他。   “你不是向来自诩医术高明吗?怎么还要我喝别人的药。”   “您懂什么?”毒医翻了个白眼,“中原医道博大精深,孙先生医毒双绝,我们这是切磋、切磋!再说了,您这伤凶险得很,内服药调理您身体正好!”   乌宇恬风亦用白眼回敬他,心想,你就是公报私仇,要骗我喝苦药。   “得了,您别抱怨了,”毒医看穿他心思,将医刀归入囊中,他理理衣衫,道:“凭您这股不要脸的劲儿,喝苦药不正好方便了您同华邑姆撒娇么?”   乌宇恬风一愣,而后,眼睛亮起来。   毒医撇撇嘴,掀开帘帐头也不回地走了。   小蛮王乖乖在床沿上坐了一会儿,又忍不住开始胡思乱想,他想今夜、想骑在白马上披着月华的凌冽,想凌冽给他讲的《高山流水》,想漂亮哥哥的每一个动作、表情,想他说的每一句话。   他想到了金蜜果。   禁地内的蜜香树,其实很多很多年都没有再开过花了。   不开花,自然不会结果。   老人们都说,那株蜜香树已到了年龄,往后只会慢慢苍老,再也不会开花,也不会有金蜜果了。   可,凌冽却说,他还没吃过金蜜果。   因为受伤,乌宇恬风其实有一些发热,头脑也没有素日灵光,他感觉自己的脑袋好像固化成了一大片坚硬的泥土,土壤之下沸腾翻滚,总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   金蜜果,哥哥还没吃过金蜜果。   僵硬的土层上皲裂开一道缝儿,金色的光芒一点点渗出,绿色的苗苗“哗”地一下掀开整片大地,将乌宇恬风的脑海整个都照得透亮起来。   他翡翠色的眼睛瞪大瞪圆,整个人都精神许多:   哥哥说他还没吃过金蜜果!   还没吃过金蜜果!   他激动地从床上一跃而下,将床上许多絮丝被都掀翻在地——   蜜香树在整个苗疆只有那么一株,就连拥有通天之能的大巫,在被问起蜜香树和金蜜果时,都是一言不发、止不住地摇头,不知那颗树什么时候会再开花、再结果,或许是十年,或许是五十年。   或许……   或许!!   乌宇恬风忍了忍,终于忍不住畅快地大笑两声,然后他整个将脑袋埋入了枕头里。   他抱着柔软的枕头,撒欢地在堆到地上的絮丝被中滚了一大圈,闷笑牵动着胸腹,让他肩膀上的伤口都隐隐胀痛,但——蜜香树、金蜜果……   这真是他听过最好听的情话!   ○○○   凌冽和几位首领又谈了一会儿,到底挂心小蛮王的伤,便草草结束了谈话。   众人忙着善后,便各自散去。   凌冽缓了一口气,抬手捏捏眉心,转身掀开帘帐进入帐内。   门口,刚才被他支使去烧热水的小勇士,正端着铜盆、略显手足无措地挡在门口。   听见帘帐被翻动的声音,小勇士急忙回头,见凌冽进来,他便犯难地开口叫了一句“华邑姆”。凌冽伸了伸脖子,便看见他身后的“一片狼藉”——   软榻上的所有被子都掉到了地上,两个枕头一个七歪八斜地横在榻上,另一个被小蛮王竖起来抱在怀中。而小蛮王自己不知怎么滚在地上,将那一床床絮丝被弄得又是泥又是沙。   作恶的小蛮子双颊病态泛红,眼角眉梢却是喜气洋洋,唇畔都隐约有个梨涡。   “……”凌冽哭笑不得,沉默半晌,终于叹气伸手,“给我吧。”   小勇士下意识依言将铜盆一送,然后又急急忙忙收手,他红着脸,“我我我帮您端过去!”   他将铜盆放到床边,又找来帐外两个勇士一道儿,折腾着重新换床铺、垫被褥。   凌冽任他们忙碌,自己则执了巾帕、浸热水拧干,细细替乌宇恬风擦拭泥污。小家伙伤重发热,半昏迷中极不配合,凌冽好容易摁住他手脚,他却嘟嘟囔囔,苗语中原官话换着喊。   一会儿是哥哥,一会儿又叫锅锅,让凌冽臊得慌。   几个勇士不敢久留,收拾好床铺、将乌宇恬风搬上床后,就急急忙忙跑了。   凌冽给乌宇恬风掖好被子,本已经收拾巾帕准备更衣。   小蛮王却十分不老实,呜呜两声掀掉锦被,大长腿一踹,将搁在旁边的铜盆掀翻,汩汩泥水溅湿凌冽衣摆,在那件深蓝色银丝暗绣的劲装上,落下了泥斑点点。   凌冽好气又好笑,忍了忍,最终还是捏住小蛮王鼻尖:“……臭恬恬!”   作者有话要说:*鳄鱼的天敌:美洲狮、美洲豹,这里借用一下,再说我们阿虎这么厉害,不许说它打不过鳄鱼!(大雾)   *高山流水遇知音:此采明代冯梦龙后期编的故事,以“俞”为姓,而不用原本春秋战国的“伯姓”,大家看个乐就好。   *怕大家忘记:承诺在40章,凌冽哄小蛮王睡觉的童谣在47章,“名色相知”一段在52章。   --------------------------   臭恬恬在梦里,揪起地上一朵小花花,然后一瓣一瓣扯花瓣:哥哥爱我,哥哥不爱我,哥哥爱我……   凌冽在梦外亲他一口,我还没吃到金蜜果,吃到了我再走。   ------------   王爷今天也是含蓄内敛但是很宠恬恬的大哥哥呢。   恬恬:(*/ω\*)   ---------------------   感谢在2022-07-26 09:00:00~2022-07-27 08:59: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木偶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vousaimes 46瓶;疯批大美人 13瓶;Mr.R 10瓶;止见 9瓶;思兮 3瓶;酴茶、大大鱼、林宁 2瓶;浅浅一笑、运柳归云、青青草原、拦车,我上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4章   螳螂山, 落凰坪。   山崩造成的泥流堰塞, 几乎填平了河道。   明日高悬,淡蓝色的天空里无风无云,一群栖息于落凰坪中的白鹭,正在泥河中大快朵颐——拥堵的河道让大量鱼群没法儿洄游到海里。   沿着泥河南下, 绕过螳螂山西南延展的支脉, 地势便渐低走。   起伏的千层岩和泥沙消失,取而代之是广袤的草坪和大片深绿茂林, 林中人迹罕至,溪水淙淙、翠鸟清啼。三叠落下的泉水中, 隐隐约约浮沉着一团东西。   几头小鹿蹦跳着来泉边汲水,胆大的一头, 还朝那东西靠了靠。   哗啦一声,那团东西整个从水中跃起, 吓得几头小鹿四散而逃, 仓皇的蹄声惊飞林中不少雀鸟, 而那团“东西”急急喘了一声, 伸出一只苍白而布满了血污的手,缓缓擦掉脸上的水迹。   他咳了两声, 灰色的眼瞳浑浊不堪, 满脸的螺塞胡也十分狼狈地结成一团。   胸口的衣衫破开大洞, 上面隐约能看见一截断箭。射入身体的箭杆附近,一圈破开的皮肉已翻卷发青,露出里头嫩红色的肉, 鲜血随着他的动作又丝丝缕缕地融入水里。   乾达没死,但也跟死了差不多。   他被卷入泥流中,浮浮沉沉中窒息过去, 再醒来,就已被冲到了河滩下游。他身上的箭伤很重,但那些涌动的泥沙却正好覆盖了他的伤口,阴差阳错地替他止了血。   他勉强抽出随身苗刀,斩断了外面一截箭尾,还来不及上岸,就又被滚滚流动的沙河、带到了此处。   这已经是他泡在水中的第二日了,他试着想要从水里爬出,但左腿被巨石砸断,右臂也因紧抱树干而脱臼。他虽试着接了断手,可不到医治的手臂,如今已肿得有象腿那么粗。   他在发热,且几日来没吃上什么像样的东西。   水中的鱼他捉不到,附近的鸟兽他更没能力捕杀,只能摘了泉边草根大嚼,连路过的蜗牛也没放过。可惜,即便如此,他也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在变凉、脑子也越发不清醒。   就连刚才的小鹿,在他眼中都变成了火红色的古怪巨龙。   乾达晃了两下脑袋,咬咬牙,用左手从怀中掏出了一只小罐,小罐子藏得极好,外裹防水染布、罐口腊封,还用五彩绳索紧紧地系在脖子上。   这是他背着黑苗巫首偷偷炼制的一瓶药,能将活人转化为尸人。   在屡屡尝试操控尸人失败后,乾达早就转换了思路——   这药刚猛,他偷偷用来做实验的两个黑苗勇士都先后惨死:前一个服药后身形暴涨两倍,最后嘶吼着裂体而亡;后一个浑身都泛起尸斑,虽力大无穷、失去痛觉,却只活了两个时辰就抽搐毙命。   他依着这两人的死状改进,却因打仗,没能再进行第三次实验。   乾达捏着药罐子,在心里挣扎了一会儿:   服下这药,他可能就此变强,但也可能像那两个失败的黑苗勇士一样,撑上一时三刻就毙命当场。但以他的身体状况,不服这药,他可能连一时三刻都活不上。   他不想死,更不能这样窝囊地死。   乾达深吸一口气,刚准备咬开瓶塞将药一股脑灌下去,身后就传来了一声惊呼,然后他就听见了叽里咕噜一堆听不懂的话,他急急扭头,在不远处的树下,看见一个面庞白皙、鼻梁高挺的中年男人。   男人有着一头卷曲的红短发,身着一件盖过脚面的漆黑长袍,手中握着一本厚厚的棕黄色书卷,胸前则挂着一枚十字状银饰,而男人的眼睛,是乾达最讨厌的墨绿色。   隆胎蒙……   第一时间,乾达就明白了对方身份,他皱了皱眉,发自内心的反感这异邦番僧。   对方却浑然不察,见他还有气儿,便急急凑过来,中年隆胎蒙露出善意的笑,冲着乾达伸出手,他先试探地说了中原官话,想了想,又在乾达惊讶的眼神中,换了苗语:“没事儿吧我的孩子?愿神明保佑你!”   番僧力量很大,很快将乾达从救上岸。   看着他焦急关切的眼神,乾达撑了一会儿,便渐渐失去了意识——   当年,那个有着卷曲金发的绿眼睛隆胎蒙,大概也是这样骗得她信任的吧……   ○○○   螳螂山被攻下,黑苗一溃千里。   如伊赤姆所料,边境上跟着闹事的部落们都前后带着厚礼投诚。剩余一些见机不对的,也连夜收拾行囊,南下迁入蒲干国境内。   接到伊赤姆的信,摩莲城、朱鸢城和九德城都派出了援军,将那群不愿臣服的黑苗俘虏们分批押送回去。三位城主原想将这群俘虏暂时羁押,可摩莲城二公子却出了主意:   他正好要下南洋办一批货,顺便将他爱姬朱迪塔老家的亲人带过来。   天竺蓄奴,倒可以直接将这群黑苗士兵贩过去,赚得的银两既能补贴军用,还能将这一股子好战的势力南引,可谓一举两得。   只可惜,摩莲城没有大船,装不下这么多俘虏。   愁了两日,百越国的乔伊希不知从何处得来消息,直命人将他自己的几艘大商船开到了落凰坪外港口,说一切都是为了两国友谊。   乌宇恬风伤口有些发炎,这几日都在高烧昏迷。   一应事情皆由众人商量着办,对乔伊希这番好意,伊赤姆虽戒备,但眼下也确实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暂且接受,让摩莲城二公子带俘虏们出发。   派往蒲干国的密探也返还了消息,确认黑苗巫首入城,国王夫妻似乎还对他礼遇有加。   这消息,让一心想要彻底除掉黑苗的众人有些丧气,但打胜仗终归是好事,等乌宇恬风养伤的日子里,他们又大大小小收复不少失地,边境上原本被黑苗驱逐的部落们,也终于有机会重归故里。   用了三日猛药,乌宇恬风的高热终于褪去。   睁开眼睛的小蛮王并不安分,一直耍赖撒娇,缠着凌冽:喝药要喂、换药要牵,一到夜里更是不由分说一定要同塌而眠。   凌冽拗不过,应了他几次。   但人睡着以后意识全无,乌宇恬风的伤口也因此裂开过好几次,绑好的纱布被血染透,翻卷的皮肉上布满了干涸的血迹和黑色的药渣粉末。   凌冽想骂,但看见小家伙因疼痛而水汪汪的眼睛后,又狠不下心开口。   无奈,只能他每夜主动圈住小蛮王,扎手扎脚缠住,不让他乱动。   只是凌冽不知,夜深人静,他沉沉睡去时,窝在他怀中的乌宇恬风总是会拥着他劲瘦的腰肢,于漆黑军帐中缓缓睁开翠色眼瞳,目光借着浅浅月色细细描摹凌冽的每一寸肌肤。   然后,他会翘起嘴角狡黠一笑,将脑袋埋到凌冽肩颈中,嗅着漂亮哥哥身上好闻的味道,满足地闭上眼睛。   又几日午后。   毒医和孙太医依约前来给乌宇恬风换药、送药。   他们进来时,乌宇恬风和凌冽并肩坐在案几后:北宁王埋首于信笺上奋笔疾书,乌宇恬风则抱着一本中原孩童学语爱用的《幼学琼林》*读得津津有味。   一见他们俩,乌宇恬风皱了皱眉,而后便委屈地撅起嘴,整个扑入凌冽怀中,金灿灿的大脑袋紧紧贴住凌冽胸口,声音放得又软又轻,“哥哥我怕!”   凌冽还没开口,毒医就先嫌他道:“我说大王,您这伤虽深,但肉都差不多长好了,外面不过皮肉伤,您能别装了吗?”   乌宇恬风根本不理他,只在凌冽怀中抬头,将漂亮的绿眼睛瞪得又圆又大,“可是真的很疼很疼嘛——”   “……”毒医服了。   孙太医走过来,将还冒着热气的药碗轻轻搁到案几一角。   因内服药一日两服的关系,自从小蛮王醒来,孙太医可比毒医见过了太多这样的场景,他摇摇头,忍不住冲凌冽轻叹道:“您也太惯着他了……”   凌冽多少有点不好意思,他搁下笔,轻轻推了小蛮王一把,“两位大夫都说你没事了——”   “伤在我身上,”乌宇恬风埋头哼哼,“我说痛就痛嘛。”   毒医翻了个白眼,拿起手中的医刀和药罐子,冲凌冽直言道:“华邑姆,要不您和孙老先生先出去一会儿,您不在,我保证大王半声都不吭。”   凌冽挑挑眉,有些犹豫地看小蛮王一眼,心里却多少认可了毒医的说辞。   他看小蛮王一眼,有些犹豫地挪了下轮椅:“那我先出去?”   “不要!”乌宇恬风立刻大叫一声,双手紧紧箍住凌冽的腰,“哥哥你要是出去,我现在就哭给你看!”   毒医:“……”   孙太医:“……”   凌冽脸烫起来,忍不住戳了小蛮王脸蛋一下,“你……你要不要脸啊?”   乌宇恬风嘿嘿一笑,将那本《幼学琼林》放到案几上,摊开来的书页正好是“夫妻”一章,他用脑袋蹭蹭凌冽的颈侧,用只得他二人听得见的声音道:“我不是哥哥的小娇妻吗?‘拙荆’对‘良人’,要什么脸呀。”   “……”凌冽深吸一口气,心道这小家伙还真能活学活用的。   只是,“拙荆”是谦称,哪有人自己喊自己“拙荆”的。   他白皙的颈项上泛起大片红云,最红狠下心、板起脸凶道:“你能不能乖乖听话?!”   被凶了,乌宇恬风反而嘿嘿直乐。   他偷偷端详着凌冽神情,见漂亮哥哥眼角都憋得殷红,便懂得见好就收。   乌宇恬风松开凌冽的腰,改换成牵着他的手轻轻摇晃道:“那我乖乖的,哥哥会奖我糖吃不?”   ……还要糖?   你是三岁小孩么?!   凌冽虽恼,却忽然想起自己现下还当真有糖——   影十一往西州办事,正巧遇上城内庙会。他给众兄弟都带了东西,至于凌冽,北宁王衣食不缺又是他的主子,影十一想来想去,最后给凌冽带了两包西州特有的花生酥饴糖。   南境鲜果众多,苗人也甚少制糖。   西州的花生酥饴糖用剁碎的花生粒添白糖、猪油、细米面炒匀,凝结成亮晶晶的方块,用油纸包起来。吃的时候敲成小块儿,酥脆可口、甜而不腻。   凌冽不爱吃糖,却多少感谢影十一心意。他收下两包饴糖,原想着等元宵伤愈分给小管事,让他自己去分给阿幼依等蛮国的孩子。   如今……   凌冽看着身边金灿灿的小蛮子,他叹了一息,左不过影十一带回来的饴糖有两包,“……奖奖奖,只要你乖。”   乌宇恬风立刻正襟危坐,示意毒医快点动作。   毒医撇撇嘴,恨不得将白眼翻到天灵盖,他拿着医到上前,“那大王你把头发撩过去。”   凌冽见乌宇恬风不闹了,便将孙太医拉到了一边。   老太医来到南境后就甚少醉酒,同毒医切磋技艺后,更是精神不错。虽然他腰间依旧爱挂酒壶,但多浅酌,并不酩酊。   孙太医观凌冽神情,捋了捋胡须,问道:“您是……想问我元徽六年太医院之事吧?”   凌冽点头。   若他没记错,在和亲前,孙太医和他的徒弟小柳太医被派到王府。   小柳太医曾提过,在父皇血洗太医院前,孙老被同僚构陷免职,阴差阳错成了元徽六年太医院事的唯一幸存。   军帐角落有一张凳子,孙太医将自己的药箱放到上面,他指尖有些颤抖,药箱的布带子都被洇湿一块,他鼻腔中重重出气,“原本,这事儿我是打算烂在肚中的……”   他说了半句,飞快看了眼乌宇恬风后,才继续道:   “您南下,远离京城那潭浑水,其实我打心底里高兴,但……如今看来,冥冥之中自有天定,您同郭云将军一样,都是挂怀天下和百姓之人,即便来到南境,曲直是非、您总是要去论的。”   听他提起郭云,凌冽便问:“您同老将军也相识?”   孙太医点点头,苍老的脸上闪过一抹豪情,“我少时入北境,十年行医,您出生前,我曾是镇北军中军医。”   凌冽一愣,肃然道:“失敬!”   孙太医摆摆手,脸上闪过一抹痛色,“郭将军他……唉,过刚易折,不提也罢。您的影卫遍布天下,想必查了许多当年之事,元徽六年……”   这一年上,容氏美人挟私报复,下毒鸩杀了苏贵妃。   明帝震怒,彻查之后,将容美人斩首、容家流放边地,同时认定丽妃紫氏是此事的幕后真凶,并将丽妃生生车裂,并判紫家满门抄斩。是谓:天子一怒,流血漂橹。   这些关于生母旧事,凌冽或多或少听宫人们提过。   老人都说他母妃温婉和善,待皇后恭敬、对下人平和,是后宫数年来难得一见的大善人。宠而不骄、美而不妖,即便盛宠,也能时时劝诫皇帝勤政、劝皇帝善待宫嫔、孝敬太后。   而那两位“凶手”:   紫氏算父皇的潜邸旧人,在父皇还是太子时就已入府,后因年轻貌美而封了侧妃。宫人都说她骄矜刻薄、争强好胜,惯爱拈酸吃醋。而容美人,则多说她愚钝,说她误信丽妃谗言,才会不管不顾地做下滔天恶事。   生母之死,父皇已彻查。   所以凌冽从未将此事与镇北军的惨祸联系到一起,毕竟镇北军出事时,是建初年,累经两朝变迁,元徽六年的这些事已过去了整十九年。   若非乾达提起,凌冽也不会问起这事。   孙太医叹了一口气,轻声继续道:“元徽六年,时任太医院首辅姓韩,名惟德,京城人士。”   “……韩?”   凌冽的手骤然捏紧轮椅扶手——   当年,郭老将军派到云州求援的那位门生,亦是姓韩,原是京城人士。此人十余岁北上镇北军,拜在郭云老将军名下,他性格腼腆却骁勇,逢战必拼命。   他说他生父早亡、家道中落,家中只余年迈病弱老母和一个未及笄的妹妹。   在镇北军中拼命建功,也是为将来能靠着军功封个小官,好照拂家人。   凌冽对此人查了多次,只知他在返回云州求援途中吃醉了酒,后来便胆小怕事没敢回军。镇北军全军覆没后,他自请成为云州城门看守,母亲却在黄忧勤党羽帮助下,赁了京中繁华大街的二层小楼。   他从来只当这姓韩的叛徒投了阉党,却不知、不知身后竟然,竟然还有……   若是京城韩家,元徽六年前,他们也算京中高门。   韩家经营药材生意,子弟多半从医,安成帝*时,韩家人就陆续进宫为太医。凌冽之前调查姓韩的叛徒,也从未将他和这钻营医道的“韩家”联系在一起!   如今,孙太医这么一说,他倒是想起来,在羽书给他的卷宗上——   这叛徒早亡的父亲,姓韩,名惟生。   韩惟德。   韩惟生。   咔嚓一声,凌冽的指尖嵌进了轮椅的木柄里,“他、他是……”   孙太医被吓了一跳,连忙上前将他的手解救下来,“您别急,韩家是个大家族,韩惟德和韩乡晨虽有伯侄关系,但也是三代远亲,不是、不是您想的那样!”   韩乡晨,正是那叛徒大名。   “那乾达为何突然与我提元徽六年?!”凌冽反问。   若韩乡晨是为了韩家向皇室、向凌冽复仇……那镇北军的惨死,岂非、岂非皆是他的缘由?!   凌冽脸色刷白,险些将自己的下唇咬出血来。   孙太医忙道:“事情没有那么简单,您别急,我还没说完。”   凌冽看他,身体都隐隐发颤。   “您……唉,”孙太医蹲下来,平视着凌冽眼睛,“元徽六年事不仅这几桩,还有一事,为您父皇雷霆手段镇压,前朝后宫没人敢提,史书和一应记录的痕迹都被大宗正院悉心抹去,您当时年幼……后来不知情,也是应当的。”   “……还有一事?”   “您在宫中行七,先帝行四,除开元徽七年坠马而亡的二皇子。您的其余兄弟在玉牒中,皆是未及冠而夭亡,是不是?”   凌冽点了点头。   孙太医吸了一口气,艰涩开口道:“其实您的六皇兄并非夭折,宫中所有关于他的记录,都是元徽六年篡改的。您的父皇不许人议论,久而久之,大家也就都不提了。”   “……六皇兄?”凌冽倒抽一口凉气。   他的六皇兄年长他三岁,生母,正是丽妃紫氏。   凌冽眼前一阵眩晕,身上也是一阵阵发凉,就好像重重迷雾即将要在眼前散去,却骤然刮来一阵狂风,将四散开的浓雾大团大团聚起——   他险些喘不上气。   “您……没事吧?”孙太医连忙去探凌冽脉门,他装疯弄傻多年,其实就是希望这位镇北军中出来的王爷能过得好一些,他可不想因为自己一句话,而让凌冽出事。   乌宇恬风也急,挣扎着就要过去,“哥哥——!”   “……”凌冽一口咬在唇瓣上,强迫自己镇定,他心中思虑万千,反手抓住老太医颤声问,“那后来呢?六皇兄没死,他之后、之后又去了哪里?”   孙太医犹豫,凌冽抓着他的力道之大,眼神也很恐怖。   他有些后悔将这事说出来,他应该像在京中一样,装疯卖傻,将这些宫闱秘辛都烂在肚子里。   “孙太医!”凌冽加重了声音。   “……丽妃被车裂后,六皇子废为庶人,着前朝后宫、史书中抹去其一切痕迹,”孙太医声音很轻,“陛下将他交给了北郡王约束养赡,但没过多久,北郡王府就起了大火,府内上下无一幸免,六皇子也不知所踪。”   “……”   凌冽后背上渗出了许多冷汗,表情木僵。   他忽然没明白了乾达为何要对他说那些话——   中原皇室,血亲倾轧。   父子反目、兄弟阋墙,从来都是寻常。   若他这位六皇兄还活着,必定会暗中筹谋为母族复仇,更要与小皇帝争夺大位、谋算天下。   “王爷,您……”   凌冽的掌心冰凉,此时此刻,他才发现,重生一世,他算到了外戚、算到了阉党,也知道他那个又蠢又坏的小侄子心性无常,却没想、没想到原来他们皇室,还有这样的秘辛。   他,竟然还有个不知藏在什么地方的异母兄弟?   咬了咬牙,两世筹谋算计的北宁王逼着自己冷静下来,他深深地吸了几口气,朝孙太医摆摆手,“……我没事,您继续说。”   孙太医苦了脸,“我知道的就这么多,王爷您别急,忧思伤身呐。”   凌冽看了老太医一眼,最终垂下眼眸苦笑,他想平复心绪,却忍不住动念——待会要再写几封密信给羽书,让他想法查查他这位“六皇兄”。   他这样,老太医便更急,六神无主地东张西望一会儿,终于求助地看向乌宇恬风。   这会儿毒医已包扎好,正在收拾东西。   乌宇恬风瞧凌冽脸上郁色浓浓,心中隐隐发痛,他连喊两声凌冽都没回神,无奈,他只能眼珠一转,让孙太医将那碗黑乎乎的药递给他。   孙太医依言照办。   平日里,一碗药他要骗着凌冽喂他小半个时辰,这次,乌宇恬风却痛快地仰头一饮而尽。   他擦擦嘴,端着空碗来到凌冽身边,他小心翼翼地牵起凌冽的手晃了晃:“霜庭哥哥——”   小蛮王手掌温度偏高,热乎乎地将凌冽的唤回人间。   模糊的视线中,渐渐出现了乌宇恬风金灿灿的脑袋、亮晶晶的翡翠色眼眸。   凌冽叹了一息,软声问道:“怎么啦?”   乌宇恬风扬扬手中空碗,顺便亮出包扎好的纱布,“我乖乖换好药、喝完药啦!”他抬起已经能动一点点的左手,掌心朝上地摊到凌冽膝上,“哥哥说好的,要奖我糖!”   凌冽睨他一眼,又看看孙太医和毒医担忧的脸。   他吸了吸鼻子,多少也知道乌宇恬风是担心他,所以才这般撒赖耍宝,左右孙太医就知道这么多,他着急也不能急于一时,只能暂且放下,从旁取出那一整块花生酥饴糖。   饴糖粘牙,凌冽便隔着油纸包将它都捏碎成樱桃大小的小块。   然后,他打开油纸包,正准备捻起一块塞给乌宇恬风,小蛮王的动作却比他还快。他右手松开凌冽,双指一夹就准确地挑中了一块花生粒最多的,然后笑着抬手,轻塞入凌冽唇缝内:   “我乖,所以今天,换我请哥哥吃糖糖。”   作者有话要说:*《幼学琼林》这本书是明清时期爱用的,这里架空嘛大家就不要考据啦~骈文写作,里头多成语典故,对古代的著名人物、天文地理、典章制度、风俗礼仪、生老病死、婚丧嫁娶、等诸多方面的内容进行了介绍,还挺有意思的。   *安成帝是我的古早黑历史旧文《太后男为》结局里的小皇帝,韩家的先祖就是那位番外里出现的韩青、韩太医,他们跟本文剧情毫无关系,就是想提(你够)。   -----------------------   恬恬:我给哥哥吃糖~   凌冽凑上去咬小蛮王一口。   恬恬:唔?   凌冽:这世上没有比恬恬更甜的糖。   ----------------   感谢在2022-07-27 09:00:00~2022-07-28 08:59: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源赖光宗耀祖 42瓶;大梦初醒 5瓶;乱筏 3瓶;林宁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5章   深秋霜至, 麦稻金黄。   摩莲城二公子顺利将黑苗俘虏带去了天竺, 蛮国大军依旧驻扎在落凰坪。半个月里,阚部和遂耶部首领又打了不少胜仗,黑苗残余势力溃散:战死的战死、流亡的流亡。   凌冽晨起,同伊赤姆大叔议完事后, 并未在大帐中见到乌宇恬风。   休息了大半个月, 这小蛮子的伤明明已大好,他却总躲着几位首领。好在现下战事不紧, 凌冽便由得他,只当他孩子心性, 又跑出去玩了。   他转着轮椅,案几上还堆着这几日中原往来、他没有处理完的密信:   京中秋闱放榜, 出乎凌冽意料的是,那位前世探花郎, 今生竟高中了状元。   小皇帝亲自在东山行宫设宴款待, 当众大赞其文章, 朝中几个清流文臣传阅其卷后, 亦赞不绝口,直言此人行文大气开阔, 又有禅机妙趣, 实乃朝堂不可多得的人才。   而秋中磨勘, 外戚一党则大伤元气。   小皇帝虽未直接对舒家做什么,却裁撤了舒家、龚家的旁支和门生,并借口江南水患、从江南启了不少士人。江南富贵之家众, 虽未动京中高门利益,但引入江南士族,无异暗中削弱京中高门权力。   羽书信中还特别提到:中秋家宴上, 太皇太后终于“病愈”,草草出来与众人见了一面。   凌冽一边研墨,一边在心中冷笑。   帝王权术,制衡攻心。   他这小侄子,倒还当真不愧皇室子弟。   翰墨的密信则是这两日才到的,带来的消息同样令凌冽震惊:   戎狄那个废物大太子,竟找出了铁证,证明:老狄王并非病死,而是被二太子联合其母鸩杀。此消息一出,原本支持二太子的不少部落临阵倒戈,老狄王的亲信甚至绑架了二太子之母献给大太子。   大太子对这个狐媚小妈从无好感,直接斩下她的脑袋挂上旗杆。   由此,北境草原上的混战愈发激烈、一时难歇。   这对于凌冽来是个好消息,给他争取了不少时间。   不过,无论羽书还是翰墨,都没有找到任何关于“六皇子”的消息,毕竟“元徽六年”已是近二十年前的事了,而且明帝又下令刻意抹杀过其存在痕迹,现在要找,也没那么容易。   凌冽执笔,细想前世种种:   建初元年似乎不会再有什么大事,倒是次年上,鲁郡起蝗灾,饥民肆虐、饿殍遍地,小皇帝派阉党赈济,却被外戚从中捣鬼,致使赈灾粮被劫。而后鲁郡饥民集结、盗祸四起,最强的一股甚至险些攻入京。   凌冽想了想,给羽书去信——   小皇帝、外戚和阉党的争斗他不在意,但他不想因这群人的蝇营狗苟,便使无辜百姓丧命。   ○○○   一帘之隔,营帐之外,红杉林中隐约站着两个人影。   其中一个身量高大、蓬松的长卷发在日光下煜煜生辉,另一个则随身佩剑、面无表情地牵着一匹毛色黑亮的小母马。   “多谢,”乌宇恬风拱手,“我会让毒医尽快配药的。”   牵着马的影十一点点头,面无表情地将缰绳塞入乌宇恬风手中,几个起落消失在红杉林上空。   王府影卫经年训练,无论何种感情,脸上都是一派木僵。如此,便也没有人能够看出影十一此刻的尴尬和羞赧——他已被小蛮王缠了整七天,这位异国大王耐心极好,且无论他躲到何处,都能被极敏锐地找到。   每一次,乌宇恬风都是笑眯眯的,被他拒绝也不恼。第二天又攀上树梢,站在离他一臂远的位置,认认真真重复说,他不是胡闹、他是真心想要学骑马,希望影十一能教他。   影十一被他吓得险些从树杈上摔下去,直白拒绝不管用后,这位影卫队长头一次有些急地反问,问乌宇恬风为何不直接去找凌冽,让王爷亲自教他。   结果,小蛮王只是弯下他翠绿的眼瞳,笑道:“你不懂。”   影十一:“???”   乌宇恬风舔舔嘴唇,没多解释,递给他一个高深莫测的眼神后,才继续补充,说如果他愿意偷偷教他骑马,他就让毒医给所有的影卫都配上趋避毒虫、蛊毒的灵药。   王府影卫,不畏强权。   影十一瞥眼看见乌宇恬风臂上银白色的小蛇,沉默片刻,站起身来:“一言为定。”   之后,他给乌宇恬风挑了这匹个头稍矮,但通体毛色漆黑、额心还有一枚白色星星印记的小母马。秋日不是马儿的发|情期,母马心性温驯许多,正好适合新手。   刚开始,影十一还担心乌宇恬风对这匹小母马不满,没想到对方一见,一双绿眼睛就亮起来:   “好漂亮的马!我……可以摸摸它吗?”   影十一后退一步,示意他随意。   乌宇恬风试探性地伸出手,摸了摸小母马的脑袋后,又顺着帮它理了理鬃毛。他的动作小心而温柔,马儿本还有些戒备,被摸两下后,渐渐放松警惕,甚至亲昵地蹭了蹭小蛮王。   “她叫什么名字?”乌宇恬风问。   “……雪星。”   “真好听,”乌宇恬风抱着小母马的脖子,毫不吝啬地夸赞道:“这名字很配你!”   他说的是苗语,影十一听不大懂。   但奇的是,那匹明明来自西州的小母马,却好像听懂了一样,黑棕色的眼瞳亮起来,动了动前蹄、更热情地用脖子蹭乌宇恬风。   影十一瞧这一人一马互动,摇摇头:看来无论人还是动物,说话好听总是讨人喜欢的。   乌宇恬风虽是新手,但他天赋奇高,影十一只示范了一遍,他就能学得有模有样。影十一观他动作纠正几个地方后,乌宇恬风便渐渐掌握了技巧——懂得在移动时放低重心,用腰部和腿部的力量主动去跟马儿。   又七、八日后,乌宇恬风已骑得似模似样,影十一也从一开始的胆战心惊,变成放心远观。   ……   如今,乌宇恬风挂着一抹淡笑,看了影十一消失的方向一眼,然后利落地翻身上马,朝落凰坪西边的晴山而去——   晴山是螳螂山西北边的一条支脉,前几日,他偶然在其中发现了一池寒潭。寒潭水深,里头却有许多条肥美鲜嫩的红鲈鱼*,此鱼不常见,只生于崇山峻岭的深水寒潭中,肉质细腻、没有毛刺,用冰镇过,还能生食。   乌宇恬风问过,中原没有红鲈鱼,他想着这半个月来凌冽劳累,便早早策马入山,采了棕榈叶来到寒潭。红鲈鱼是食肉鱼,且不易渔,他便打算用棕榈叶编个陷阱捕捞。   将一捆棕榈叶编织成鱼篓状,上端较长的叶片反折进鱼篓内,叶片之间交错重叠,底部放上用作诱饵的蚂蚁窝,鱼儿从正面游进去容易,但再想出来,就会被棕榈叶收束挡住*。   一连做了三四个陷阱,乌宇恬风看日头渐高,便又急急策马返回了落凰坪。   他将黑马归还给影十一,然后自己去附近采了一捧嫩紫色的小花,笑盈盈朝营帐走去。   帐内,凌冽正好写完了最后一封给羽书的信。   他将叠好的纸装入信封,正思量着小皇帝启用的那些江南士人集团,手中的信就被从后抽走了。   凌冽整个人连带轮椅被拥入一个暖烘烘、饱含着阳光的怀抱里,乌宇恬风一边将信笺放到案几上,一边变戏法般将花束塞入他怀中,“送哥哥花花!”   凌冽好笑,接过那捧花来嗅了一下:花香很淡,更多的是草叶清香。花瓣内圈泛白,外围的紫色重瓣上还挂着一点新鲜的晨露。   “今天天气好,”乌宇恬风绕到轮椅前,眼睛眨巴眨巴,“哥哥……教我骑马好不好?”   “骑马?”   “嗯,”乌宇恬风双手托腮,露出脸上融融梨涡,“哥哥的大白马很威风!”   他一早都想好了——打下中原时,他可以骑着阿虎和阿象,但北境在凌冽的描述中,是一个草很高、雪山遍布的地方,那样的地方阿象和阿虎都不便成行,他学骑马,将来才可能和哥哥并肩而立。   他看着凌冽,心中流淌着数抹温柔深情。   凌冽没多想,十来岁的男子正是喜欢骑马的时候,他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笑着允了,“先说好,你让我教的话,摔了我可救不了你。”   乌宇恬风眼中闪过一抹狡黠,然后握拳挤了挤上臂的肌肉,“我耐摔,哥哥不怕。”   话虽如此,凌冽见到影十一时,还是吩咐他分拨几人远远跟着。   影十一看看凌冽,又看看乌宇恬风,木僵的表情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缝:“……”   这次影十一从西州带回不少好马,伊赤姆大叔便专门在军帐中划出了一片区域来做马场。凌冽遥遥看着马场中跑着的一群马,认真道:“给他挑匹性情温驯的。”   影十一:“……”   乌宇恬风也一本正经上前,趴在栏杆边看了一会儿后,一指“雪星”道:“这匹好漂亮!哥哥我可以选它吗?”   凌冽看了看,他指的是一匹身量较小、一岁左右的小母马,除了额心有一撮星状白毛外,通体乌黑光亮,一双棕黑色的大眼睛又圆又亮,在马场中昂首阔步、颈背线条流畅。   “你喜欢就选吧。”凌冽说。   影十一看着乌宇恬风。   乌宇恬风眨眨眼睛,语气无辜:“怎么啦?”   “……”影十一深吸一口气,最终偷偷翻了个白眼,打开马场的门,将雪星牵了出来。   雪星毕竟已跟乌宇恬风混了十多天,远远看见他就高兴地奔过来,影十一都险些拉它不住。雪星跑过来,亲昵地将自己的脑袋蹭到乌宇恬风身上,然后还伸直了脖子要乌宇恬风替它理鬃。   凌冽有些惊讶,看着他们一人一马。   影十一暗中冷笑一声,环抱了双手预备看小蛮王笑话。   结果,乌宇恬风只是“呀”地惊呼一声,然后张开双臂将雪星揽入怀中,他一面用手理着鬃毛、回应马儿的热情,一面冲凌冽笑道:“哥哥!你看,她喜欢我!我们真有缘!”   影十一:“……”   凌冽不疑有他,浅笑着点点头,“好像小动物都挺亲近你的。”   万物有灵,南境苗疆的动物们许多都很亲近小蛮王,几头战象跟他的关系亲近,大老虎也总是围在他身边,他们在林中穿梭时,路过的梅花鹿会蹭到小蛮王身边,惊飞的鸟雀会落到他肩头。   就连胆小的兔子、松鼠,都会趁小蛮王睡着,悄悄贴着他金灿灿、暖烘烘的蓬松卷发躺下。   乌宇恬风点点头,一点儿不害臊:“当然,我那么好看!”   凌冽忍不住低笑,影十一却不忍卒视地别开头——他多少有点明白小元管事心境了,他家王爷还当真被这南境苗子吃得死死的。   看着乌宇恬风满脸骄傲的小表情,凌冽才觉今日天高云阔、风中都是淡淡的青草香气。他在几个影卫的帮助下翻身上了白马,拉起缰绳后,才冲小蛮王道:“行了,我教你上马,你拉住马鞍、稳住身形,踩住脚蹬用力。”   乌宇恬风点点头,依言动作。   影十一在旁看着,眼珠子都快瞪出来——明明已能独自策马入山的小蛮王,这会儿又变成那个手脚僵硬的新手,看他那副犹犹豫豫不敢用力的模样,影十一终于、抬手狠狠地捂住了脸。   ……是他输了。   新手在初次上马时,总会担心自己身体的重量会将马匹拽翻,但乌宇恬风个儿高、腿也长,虽然看上去有些别扭,但还是很稳地坐上了马鞍,伸开双腿踩住马镫。   “放松,别紧张,”凌冽拽着缰绳同他并肩,“挺直腰杆、夹紧马肚子,现在拉起缰绳,对,就这样,我们先慢慢走两圈——”   乌宇恬风依言,策马同凌冽在大帐内慢慢走起来。   影十一心里无奈透了,却因“拿人手软”,只能屈辱地将话都憋在肚子中。他远远跟着,看小蛮王假装不经意,实际上很故意地放开缰绳,让雪星朝军帐中人多的地方走——   他一面委屈地冲凌冽撒娇,说他控制不住马儿,一面又冲军帐中蛮国的老少爷们笑嘻嘻道:   “哎呀,你们在练箭呐?哥哥今天要教我骑马哦!你看这匹马漂不漂亮?”   “你羡慕啊?羡慕也没有,这个是哥哥专门让我挑哒!”   “哇,我跟你们说,骑马超级有趣的!哥哥教得真好,你看我初学都能骑成这样!”   “什么?你们也想学?啧啧啧,那你们肯定要排队了,哥哥每天都很忙,不过呢,他再忙都会先教我!”   “嘿嘿,你们看,我和哥哥的马儿配不配?一黑一白,正好同我和哥哥一样!”   “啊?你想摸摸,不给不给,万一你惊了我的马,我摔了哥哥可是要心疼的!万一他伤心了躲在被子里哭,我可哄不好……”   ……   他每说一句,影十一就倒抽一口凉气,而被他搭话的蛮国勇士们,也是各个面红耳赤。若是有一两个年轻些的,多缠着问了一句半句,乌宇恬风便能勒住马缰,拽着人一通细说。   从上马、拉缰绳、到如何调整坐姿贴合马背,末了,还要补充一句:“都是哥哥教哒!”   那位被他拽着说了一整刻时间的小勇士涨红了脸,他犹犹豫豫地看了眼乌宇恬风,又看看马背上表情很微妙的凌冽,忙行了苗疆大礼,急道:“是是是,大王,您同华邑姆最是相配!你们一定天长地久!花开富贵!”   凌冽:“……”   乌宇恬风:“那是,还是你最有眼光!”   看着小蛮王那洋洋自得的模样,凌冽挑了挑眉:“你……是不是故意的?”   乌宇恬风瞪大眼睛,拨浪鼓似地摇头,然后咬咬下唇,“哥哥是……嫌我笨吗?”   凌冽:“……”   影十一:“……”   乌宇恬风撒赖耍宝,总算哄得凌冽暂时相信他并非故意,确实只是不会拉缰绳。之后,凌冽丢不起人,便有意引着他往营帐外面走,又在空旷处教了他几样控制身体的小技巧。   小蛮王这次学得很认真,很快就能自己拉着缰绳在沙岛上跑一个来回。   凌冽观察了一会儿,见他真的会了,才放心下来,带着他加快了跑马的速度。两匹骏马疾如闪电,马蹄点起河道中无数黄泥。   “哇——!”乌宇恬风忍不住高兴叫出声,“飞起来喽!”   凌冽看着他,摇摇头——乌宇恬风不过十七,尚未及冠,算得上小孩子。   他忍笑提醒道:“腰别绷那么紧,还有,双手别同时离开缰绳!”   乌宇恬风忙拉住缰绳,让马儿速度缓慢,他喘了一息,抬手撩了撩额前汗湿的金发,“哥哥教我骑马,中午,我请哥哥吃鱼怎么样?”   鱼?   凌冽伸长脖子往乌宇恬风身后看了看,没发现他偷偷带了什么鱼篓。   “哥哥跟我来。”乌宇恬风说着,就扬鞭策马往前走。   他将凌冽带到了晴山之中,寒潭附近的浅黄草坪被正午的阳光晒得蓬松,乌宇恬风挑了一块高起的巨石将凌冽抱过去,然后将两匹马牵到旁边的松树下拴好。   凌冽远远就看见寒潭中隐隐有无数鳞光闪动,他记得《南境风物》中确载:在这深山寒潭中有一种淡水鱼,新鲜的鱼肉呈鲜嫩的橘红色,没有毛刺,剔除中央一条鱼骨后,切片为缕、能冰镇做冷盘吃。   不过红鲈鱼生性狡猾,住在寒潭底上极难捕捞,凌冽瞅着乌宇恬风身上并无钓竿,一时有些好奇,“你要怎么拿鱼?”   乌宇恬风当然不能说他早有预谋、准备充分,他便神秘地冲凌冽挤挤眼睛:“用巫术!”   凌冽一噎。   “哥哥在这里乖乖等我,”乌宇恬风笑,“我去拾些柴火。”   他说着,动作很快地进入林中,挑选了一个凌冽看不到的方向,将自己之前布置的棕榈陷阱收起来,里面已经大大小小捕捉到三四条肥美的红鲈鱼。   乌宇恬风将较小的几条放生,留下两条大的,然后抱着柴火和火绒回来。   凌冽见他变戏法般捞到了鱼,挑挑眉没细问,看小蛮王生火,给鱼去鳞、剥除脏腑。   微风翻卷起小蛮王金色的长卷发,火塘中簇簇的火焰给他小麦色的皮肤镀上了金光,结痂的伤口在他的后肩膀上留下了一道月牙痕迹,结实的小臂肌肉起伏、将两条红鲈鱼的腹部各切下一块来。   寒潭水冷,乌宇恬风用洗净的芭蕉叶做成小船,将鲜嫩的片好的鱼肉铺到上面,以寒潭水作冰。   剩下的鱼肉他则用香茅草包起来,整个放到了火上烤。而鱼骨则被他放到了一只不知他从何处得来的大贝壳上,盛放了清水慢慢熬煮。   心灵手巧。   凌冽忍不住唇角微扬:还挺贤惠的。   见乌宇恬风鼻尖上挂着汗珠,便取出手中巾帕替他擦了擦。   小蛮王一愣,有些受宠若惊,不过他很快就甜甜地笑起来,“谢谢哥哥!很快就好啦!”   看着这个金灿灿、热腾腾的小太阳,凌冽终于还是忍不住想:如若没有北境和戎狄,能同这样一房“小娇妻”厮守,似乎也是一件不错的事情。   ○○○   从摩莲城到落凰坪的大道上,一头浅灰色的小象正顶着竹筐缓缓前行。   象筐内,元宵抱着大包小包的东西汗流浃背,他瞪了一眼头顶火辣辣的艳阳,忍不住问坐在对面的阿米连,“我说,我们就不能早点走么?”   阿米连身着扎染的蓝短裙,赤着双脚,脚踝上还挂着一连串银铃,她在照顾元宵的这些日子里已同小管事混熟,便小心地拿了个果子啃道:“不能,因为巫医说早上天气冷,你伤刚好受不得凉。”   元宵扁扁嘴,“可是现在好热。”   “那还不是因为你不肯换衣服——”阿米连伸长手臂,她的短裙上衣无袖通肩,这么一动几乎能叫元宵能看见她的肌肤,吓得元宵连连转头、红着脸闭上眼睛。   阿米连只有十二岁,胸前的女性特征并不十分突出,她嫌弃地看元宵一眼,“我照顾你这么久,你身上什么地方我没看过,这有什么好害羞的?”   “……”元宵一噎,脸更红了,“男女授受不亲的!”   “那是你们中原的规矩,我们这儿不讲究这个,”阿米连翻了个白眼,“再说了,苗疆天热,男女老少都爱打赤膊,总不能你多看我一眼就要成婚吧?你们中原人才是太随便。”   元宵说不过她,气鼓鼓地背过身去。   这群蛮子!   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是这样的浑不知羞!!   他当然感谢阿幼依和阿米连的照顾,但他是男子,这些姑娘家怎么一点、一点都不知避嫌?!   元宵攥紧怀中包裹,气呼呼地不理阿米连。   他在摩莲城养伤的这段时间里,实在无聊,就给舒明义写了不少信。舒小将军听说他受伤,十分担心,将能够找到的珍贵药材不要钱地往这里送,还变着花样给他送了许多点心。   元宵拒绝多次,后来实在拗不过,便都留了下来。   点心他都吃了,剩下补品,他念着王爷,便都带上、捆成了大大小小的包裹。   正想着,头顶突然出现一片阴凉。   阿米连不知从什么地方摘下来一片大大的芭蕉叶,编成一柄简易的小伞,撑在他上方。   “你这是……?”   阿米连用手蹭掉元宵额头上的汗珠,只是无奈又好笑地摇摇头,“你这娇贵的模样,还真像我妹妹。”   “……我比你大,还有,我是男的。”   “我当然知道你是男的,”阿米连揉了小管事的脑袋一把,忍不住说出一句和她年龄极不相符的话:“你们中原人呐,就是心思太多、活得太累了。万物有灵,神明自有法则掌管世人,你们瞻前顾后,倒不如我们,选定了方向,就一直无悔地走下去。”   元宵眨了眨眼,他在摩莲城,自然也听说了不少前线的事儿。   一开始,他很焦虑,听得多了,反而能够心态平稳地细思——觉得苗人确实比中原人坦荡,更爱憎分明。   喜欢就是直白滚烫的爱意,讨厌就是老死不相往来、不死不休的恨意。   情人之间没有斩不断、理还乱的纠缠,反而坦荡、赤诚,像那小蛮子对他们家王爷。   元宵其实已经在暗想:如果最终王爷当真要选择乌宇恬风……   他或许,能试着去接受并祝福这位异族王妃。   正思量间,阿米连却忽然想起来,他们离开前,摩莲城三公子、或者现在该说是摩莲城主交待的事:“之后见了华邑姆,你可要跟他提图鲁耶的事。”   图鲁耶是摩莲城的小公子,就是那个弑父投敌又连夜奔逃入黑苗的叛徒。   “为什么是我?”元宵不满,“你怎么不去给你家大王说?”   摩莲城让他们带话到前线——   如发现图鲁耶踪迹,还是希望能将他生擒、送回摩莲城。   阿米连神秘一笑,拖长了声音:“自然是因为——我觉得,家里是华邑姆说了算啊——”   ○○○   落凰坪,晴山。   乌宇恬风的手艺极好,冰镇过的红鲈鱼鲜嫩爽脆,凌冽吃第一口的时候就瞪圆了眼睛——中原宫廷里的冰鉴墨鱼都没有这么好吃。   “生食不能多吃,哥哥喜欢我们过几天再来,”乌宇恬风塞给他一只温着的竹筒,里头泡着竹叶茶,“烤的也快好啦,哥哥也尝尝。”   红鲈鱼不用挑刺,鲜红的鱼肉可以一整块直接吃。   包在香茅草里添加了调料烤的鱼肉呈嫩白色,吃起来又是另外一番风味,凌冽正在心里转着怎么夸夸小蛮王,身后的草丛中却忽然传来一阵异动——   两匹拴在松树上的马儿似乎受到了惊吓,一并嘶鸣起来,疯狂地扯着缰绳后退。   乌宇恬风抬眸,意外地在远处的草丛中看见了两条灰狼闪着幽光的眼睛。   晴山是螳螂山的支脉,山上草木并不茂盛,按理来说并不会有狼群栖息。   乌宇恬风细细观察片刻,便发现那两头灰狼的脖颈上都有栓过项圈的驯化痕迹,他立刻站起身来,将凌冽挡到身后,压低了声音,“哥哥当心,有敌人!”   凌冽自然也看到了远处的两头狼,他不动声色地将手中的香茅草烤鱼放下,用巾帕细细擦拭双手后,暗中握住了袖中短剑。   两头狼似乎饿极了,它们呲牙伏低了身子就朝前扑。   乌宇恬风哪里会让它们伤了两匹马,臂弯上的银色小蛇飞出,一击将其中一头狼咬毙在地,他自己则手持苗刀、矮身,直扎向狼腹。   就在两匹狼发难的同时,寒潭对面的草丛中又扑出一人,此人头上叠着三个可怖的瘤子、半边脸上布满诡异青斑,手脚也扭曲成奇怪的形状。   他走路一瘸一拐,速度却很快,几乎一眨眼的功夫就来到了凌冽面前。   凌冽虽腿脚不便,但还是用短剑挑起了火塘中炭木,烧红的炭栎如暗器般打出去,直接烫上那人皮肤,“嘶”地一声腾起白烟,那人却没停下靠近的脚步。   凌冽眉头一簇,几乎瞬间就与赶回来的小蛮王同时道出了“尸人”二字。   他们都以为黑苗惨败,却不想还有尸人存在。   乌宇恬风急忙处理掉剩下的狼,反身回来将凌冽抱起、送上马,他自己则是手起刀落、将那恐怖的尸人给砍成了两断。第一个尸人倒下,草丛中又窸窸窣窣地跑出来更多的尸人。   尸人将他们俩和寒潭团团围在中央,虽然畏惧中间的火塘,却吱呀乱叫着、眼中闪着疯狂的光。   两匹马都或多或少受到了惊吓,凌冽一边安抚白马,一边在心中飞快地思考对策。   结果,乌宇恬风却忽然一跃上树,从树上拽下来一个用头巾挡着脸的年轻公子,他的力气极大,头巾落地、露出那人布满黑色浓疮的脸。   乌宇恬风被吓了一跳:“你——?!!”   那人怪叫一声,拿起手中的哨子还想再吹,却被乌宇恬风一巴掌甩飞——   他“呜哇哇”乱叫着,尸人们听见他的声音,竟开始不管不顾地超前挤来。   乌宇恬风当机立断,抽了这人腰带将他五花大绑,然后塞了嘴巴像麻袋似得丢上雪星后背,而后他牵起雪星马缰,将黑马栓到白马后,自己加快两步、一跃从后上了凌冽的马。   凌冽一愣,还来不及反应,就见乌宇恬风自然而然地扬鞭催马。   高大的白色骏马驮了两人也不见疲态,反在乌宇恬风的催促下,一跃而起、突出重围,带着雪星一前一后地奔下晴山。   一路上,乌宇恬风的动作极稳,该伏低的时候伏低,该起身的时候起身,且夹着马肚子的动作很标准,一点儿也不像刚学骑马的新手,两匹马很快返回了军帐内。   乌宇恬风先让影十一推来轮椅,他将凌冽放下去后,就将雪星身上的“怪人”教给了阚部首领,他自己则是点了亲兵、带着遂耶部首领,重新往晴山而去。   远远看着他熟练打马的背影,凌冽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什么。   他转头,凉凉看一眼影十一:“所以,其实他会骑马?”   影十一:“……”   ○○○   实际上:“会骑马”和“骑射娴熟”,还是有一些细微的分别。   晴山中发现的尸人似乎只是一股残存势力,在乌宇恬风准确地找出他们的幕后操控者后,那群尸人就一直木僵僵地站在原地,遂耶部首领细致地带人搜了山,并没有再发现其他尸人存在。   乌宇恬风骑在马上来回奔波调度,一时情急就没掌握好力度,双腿夹得马肚子很紧很紧。等事情都结束后,他一下马,几乎是瞬间就趔趄着跪倒在地上。   而且大腿肌肉抽动,走起路来合不|拢腿,看上去就好像两腿之间夹了只木桶似的。   原本凌冽还预备对他的欺瞒逗弄发难,见他如此,便忍不住笑,帐外几个蛮国勇士也跟着低下头去闷笑。   乌宇恬风丢了脸,气呼呼地哼了一声,然后就圈着腿回帐中,拉高被子将自己整个藏起来。   凌冽跟着转轮椅进来,瞧见那鼓鼓一团被子虫,忍不住笑意更扬,他悄悄让影十一去取了他的药酒,然后便凑过去,坐到床沿上,隔着被子拍了拍小蛮王:“恬恬?”   “唔……”被子下的声音委委屈屈,“恬恬睡着啦。”   凌冽乐了,不由分说将小蛮王扒出来,一指头戳上他的腮,“你骗我不会骑马时,可不这样。”   乌宇恬风张口想辨,凌冽却抢先道:“影十一都告诉我了。”   “……呜,”乌宇恬风整个脑袋都耷拉下来,“哥哥欺负我!”   凌冽摇摇头,笑着选择不同这个小自己五岁的小笨蛋计较,他拍了拍乌宇恬风的腿,软声哄道:“好啦,我们都别计较啦,快起来,我帮你用药酒。”   其实,即便是镇北军中老骑手,天天这般骑马也会腰酸腿软。   为了不贻误战机,军中将士们到了夜里都会相互帮忙按摩,凌冽虽为王爷,却同普通军汉子们混在一处,学来的按摩手法和穴位都还记着。   乌宇恬风愣了一下,飞快从被子中钻出来。   ……   如此,当元宵和阿米连到达军中时,他们远远就听见了军帐内传出一声声令人浮想联翩的低吟。小蛮王的声音沙哑而带着痛爽,饶是引他们前来的伊赤姆都愣住。   听见这个,尤其是白天听见这个。   元宵的大脑瞬间充血,一路上对自己的劝慰都白费,他怒火中烧,直接大踏步上前、掀开帘子——   只见军帐内:   凌冽坐在床沿,手中挖着一坨不知是什么的白色膏糊,而乌宇恬风皮肤偏黑的劲瘦长腿,正高高地抬着分开挂在凌冽的臂弯中——   元宵:“……”   伊赤姆:“……?”   阿米连:“!!!”   元宵飞速地放下了帘帐,并红着脸赶走了伊赤姆和阿米连。   他双手捂住自己的嘴,一双眼睛瞪得溜圆:   好……好、好家伙!   原原原来,他们家王爷才、才是在上面的那个?   作者有话要说:元宵:我瞳孔地震。   -------------------   *红鲈鱼:编的,理解为虹鳟鱼+罗非鱼的一种寒潭淡水鱼。   *棕榈编鱼篓陷阱:参看德爷(埃德.斯坦福特)的荒野求生系列节目,比如《单挑荒野》,这种捞鱼的方式真的好厉害。   ------------------------ 第56章   微风吹拂, 卷起落凰坪上淡紫色的小花。   元宵捂着嘴, 小脸涨得通红,他忍了又忍,最终还是忍不住狠狠地在帐前草坪上跳了两下。   “阿图……嗯?元宵?!”   身后的帘帐动了动,转动轮椅出来的凌冽本想唤常守在附近的蛮国小勇士去烧热水, 结果一抬头, 就看见了草坪上背对着他手舞足蹈的元宵。   元宵僵了一下,深吸好几口气回头, 讪笑道:“王爷。”   凌冽手上还沾着药酒,他没多想元宵那面红耳赤的异样, “正好你回来,帮我管他们要点热水。”   说完, 凌冽就放下了帘帐。   留元宵一人在原地,脑中又忍不住想起从前镇北军中:郭家几个小厮聚在一起攀比两位公子的房|事, 说什么大公子今夜要了两回水, 那二公子家的一听, 便红着脸争说他们主子一夜要三回。   热水……   元宵的耳尖红透, 同手同脚地往前走。   待元宵再次端着铜盆进帘帐时,凌冽面色从容, 正用巾帕慢条斯理地揩擦着指上药渍。   躺在床上的乌宇恬风被絮丝被盖得严严实实, 他双颊绯红、绿眼睛里洇着水光, 目光巴巴地看着凌冽,那模样怎么看、怎么像个新承雨露的小宠妃。   元宵默了半晌,吞了口唾沫, 端着水盆结结巴巴走过去:“王爷,您要的热水。”   凌冽抖拢袖子,一边净手一边对身后的乌宇恬风道:“第一次都会痛些, 加之这次你骑在上面,一时情急折腾狠了,这几日肯定都下不来床。”   乌宇恬风皱皱鼻子,一脸小媳妇样儿。   元宵却瞳孔剧震,骇然而露骨地看看乌宇恬风,以及,他身下躺着的床——   他知道他们家王爷厉害,但这……未免也太厉害了吧?   而且,王爷从内敛保守到开放儇薄,竟是个过场都没有:什么骑在上面,什么第一次,这些、这些都是能随便说的???   乌宇恬风躺着,目光却追着凌冽,“那——哥哥不生我气了?”   其实刚才凌冽给他按摩时,他就小心翼翼地解释过学骑马的缘由,这本是件正经事,结果落到他口中,却成了——   “前几日读书,我从《幼林琼学》中新认个词,叫‘夫唱妇随’。哥哥将来若是嚷着返回中原,我肯定是要随行的。中原山高路远、地形复杂,我若连骑马都不会,岂非给大锦北宁王丢脸?”   “……”凌冽无奈透了,一时不知该先揍这小混蛋一顿,还是该先给他解释解释“夫唱妇随”并不是他理解的那种表面意思。   细思心烦,凌冽干脆加大手上力道,引得小蛮王怪叫连连。   那怪叫声传到帐外,正巧被元宵几个听见。   凌冽并不知自家小管事误会了什么,他放下巾帕、转过身来,轻戳乌宇恬风脸颊:“看你表现。”   “什么表现?”   凌冽想了想,笑道:“如果今晚你能背出《幼学琼林》完整一篇的话。”   乌宇恬风脸上的笑容一僵,而后吐吐舌头、整个苦了脸。   站在旁边的元宵也摇摇头,看向小蛮王时,眼中平添了一抹他自己都没发觉的怜悯同情:   王爷真的好严格,第一次后,竟还要人背书?   真辛苦。   元宵看着小蛮王眨眨眼:我以后,一定对你好点儿。   ○○○   用一本书,将不安分的乌宇恬风摁在床上休息,凌冽从大帐中出来才只知道——他们从晴山上捉回来的那个满面黑疮的男人,就是摩莲城那位弑父投敌的小公子:图鲁耶。   毒医检查过,他身上被种下了四五种不同的蛊毒,蛊毒之间相互作用,便令他变成了眼前这幅半人半鬼的模样。   在凌冽到来前,众人已围着他审问了几轮。   图鲁耶的精神状况很差,疯疯傻傻的,一会儿强烈挣扎着、发出尸人般嘶吼,一会儿又痴痴狂笑、看着众人露出诡异的阴毒笑容,用沙哑怪异的嗓音喃喃重复道:“你们都得死,都会变得和我一样、一样!”   毒医平生,最恨威胁。   他手指一番,竟生出一只紫黑色的小飞虫,小虫从他指尖弹飞出去,顺着图鲁耶张开的嘴就爬了进去。   图鲁耶一愣,而后剧烈地挣扎起来。   小虫灵活异常地顺着他的喉咙钻入了腹中,也不知折腾了什么,令图鲁耶的额头上瞬间就渗出了豆大的汗珠,他在椅子上抖如筛糠,又止不住地哀嚎求饶起来:“快、快住手!我说、我说,我都说……”   毒医哼了一声,暂且放过了他。   原来,图鲁耶投了乾达,本以为能在乾达和黑苗的帮助下,夺得摩莲城主之位。没想,偷鸡不成蚀把米,不仅自己所做的恶事被全部揭发、没了容身之所,更让整个苗疆百姓都对他恨之入骨。   图鲁耶从小受尽宠爱,哪接受得了这等落差。   他不过在乾达面前抱怨两句,便被乾达暗中下毒,将他当做重启“驭尸术”的试验品。   “你们以为,乾达和黑苗巫首只满足于,驭尸吗……?”图鲁耶笑了两声后,脸上的浓疮忽然像沸腾一样冒出大泡,他登时瞪大了眼睛,浑身剧烈抽搐起来,口中发出了渗人的惨呼。   毒医一愣,而后飞快上前,拨开了随身的罐子,一只紫色蝎子爬出,飞速蛰了图鲁耶一下。   图鲁耶满是烂疮的脸上迅速浮起了一层酱紫,而后那一团团血肉连带着外皮上黑色的浓疮脱落,图鲁耶的惨叫声更大,却在一阵虚脱后,渐渐恢复了神志。   “……”他虚虚地喘了两口气,看向毒医的眼神中原是怨愤,“你……还给我下毒?!”   毒医冷哼一声:“不用剧毒你死定了。”   图鲁耶却像是听见了什么可笑的话一样,他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脸上的肉块更多地脱落,他眼睛血红,“死?我现在和死了又有什么分别?!啊?!又有什么分别?!”   毒医耸耸肩,一点儿没被他骇住,“想死挺容易,但就看你死前,想不想向那些害死你的人报仇了。”   图鲁耶的胸膛起起伏伏,眼中闪过数抹情绪,最后他咬咬牙,还是道出了实情。   黑苗巫首一直想利用《驭尸术》操控尸群,重现数年前尸人横行南境的盛况;而乾达拿着半本《驭尸术》反复试验、反复失败,最终与黑苗巫首产生了分歧——   他对操控尸骸、白骨不再那么感兴趣,反而生出了将活人直接制成强大“武器”之念。   他开始背着黑苗巫首用俘虏做试验,但都不算成功,那些被他用蛊毒培育出来的尸人各有各的缺陷:有的力量强大却不长命,有的服下蛊毒就爆体而亡,有的疯狂失控、险些当场啃噬乾达……   图鲁耶算比较幸运的,乾达给他下得蛊毒分量不多,没让他当场横死。   他趁着螳螂山开战时逃出来,在身体变得愈发虚弱前,图鲁耶意外发现了自己能够短暂地操控尸人,让那些“死尸”听他的话行动,可惜,时效却非常有限。   说了这么多,图鲁耶虚弱地长喘气,他低了低头,“我……就知道这么多。”   他脸上的血肉掉得差不多,有些地方甚至露出了下面的白骨,毒医拧了拧眉,思虑片刻后,还是将摩莲城主的话带了给他:“你阿兄……我是说,花园城主,希望我们还是将你送回去。”   图鲁耶一愣,拉满了诡异紫色血丝的眼瞳动了动,而后他嗤笑一声,“……谁要他假好心。”   毒医还想说什么,图鲁耶口中就涌出了好大一滩黑血。   血顺着他那张残破不堪的脸庞缓缓滴落,黏稠浓黑的血珠落在衣衫上,竟嘶地一声烫出个大洞。毒医忙戒备地带着众人后退——   只见那黑血将图鲁耶身上的衣服烧穿大半后,就像什么活物般,极快地融入了泥土。   毒医从未见过如此奇异场面,半刻后,他小心上前,却发现图鲁耶已经彻底没了气息。   “……”   众人沉默间,帘帐翻动——   见进来之人是凌冽,伊赤姆多少露出几分尴尬,“……王爷。”   浑不知情的毒医和其他人,则是下意识挡住图鲁耶,冲凌冽行礼:“华邑姆”。   军帐内有浓郁的血腥味、焦臭味,凌冽皱眉,取出巾帕来掩住口鼻:   “这是发生……什么事儿了?”   毒医立刻将图鲁耶之事复述了一道。   凌冽忍着反胃恶心,遥遥看了一眼图鲁耶的残尸:乾达愈发丧心病狂,从“驭”尸变成了“造”尸。逆天而为、生灵涂炭。   正巧伊赤姆问他拿主意,凌冽便道:“图鲁耶的尸身,还要劳烦毒医和孙老两位看看,若无其他线索,便还是送还给摩莲城吧。至于之后如何应对黑苗和乾达……”他顿了顿,往后看了一眼大帐方向,“还是等他睡醒再说吧。”   眼下是午后,日光郎朗、天高云淡。   毒医几个听得此说,只奇怪大王近日如何这般躲懒,而知晓前因后果的伊赤姆大叔却由这一句话涨红了脸,忍不住地呛咳起来——   “诶?你这是怎么了?”毒医急急帮他顺气,“不会是中毒了吧?”   伊赤姆摆摆手,却咳得更重,眼角都憋出几分红,他同站在凌冽身后的元宵对视一眼,两人眼中都涌起相似的情绪。   大叔心下郁郁,更忍不住在心中老泪纵横:像大王那般好的体力,竟会被折腾得昏睡过去!大锦北宁王,当真无愧是威震四境的战神!   ○○○   螳螂山以南,淙淙流水涌入南洋。   丛山峻岭内,隐约立着一桩深灰色的尖顶石质小楼,石楼在墨绿的茂林中显得有些突兀,窗户不糊纸,而是五颜六色地拼贴了许多来自异邦的琉璃碎片,看上去色彩十分鲜艳。   石楼正门是上尖下方的拱门,木制漆黄的大门上,雕刻着繁复的花叶纹,中央镂空的四扇分窗上,则刻着纵横交错的十字。   整一栋小楼被环抱在茂密的丛林内,但它的后院内,却整整齐齐栽种着不少瓜果蔬菜。   乾达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身处于完全陌生的房间内:   除了他躺着的床,屋内没有太多的陈设,墙壁上悬挂着一幅幅描绘着隆胎蒙脑袋发光的怪画,床边放着一盆子清水,盆的里侧是一只烛台,烛台下面、压着一本棕皮的书卷。   乾达挣扎着想起身,结果才一动受,就感觉到腕骨处传来钻心的痛,他闷哼一声倒下,同时,房间外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你醒啦?”   一个满头金发的隆胎蒙推开门,他有着一双如海般湛蓝的眼睛,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年纪,身上穿着一件款领口的白色中衣,外面套着一件形状古怪的皮质马甲,但他说出来的苗语却很流利。   乾达没说话,只是有些戒备地看着他。   那金发隆胎蒙挠挠头喃喃道:“神父不是说你是苗人么?”   这时,另一个声音从屋外传来,似乎是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他叽里咕噜地说了一串异邦话,而听见他声音的年轻隆胎蒙脸上神情一条,然后到了一句“门”还是“闷”什么的,就急匆匆跑了出去。   乾达不动声色,等他离开后,才细看自己眼下处境:   他双腿都被细细地包扎过,断掉的腿骨都被接上缠着夹板和绷带,脱臼的手也被妥善地治疗过,身上虽痛,但已经减缓了很多不适,而且他随身携带的东西一件都没有少,都整整齐齐地收在远处的凳子上。   乾达看了看周围,发现了一根立在墙根边的扫帚。   他用没受伤的手撑着从床上坐起,然后一点点爬到了扫帚旁,借着那木棍的力量站起来,十分勉强地凑到了窗口,只见两个隆胎蒙——   救他的那个中年红发的穿黑衣,刚才这个年轻的衣白,两人围着一个窄小的担架,同几个头戴斗笠、身穿墨蓝色筒裙的姑娘们在交涉着什么,姑娘们抬着一副担架,担架上还躺着一个姑娘。   两个隆胎蒙和那群姑娘似乎很是熟悉,姑娘们焦急地比划了半天后,那隆胎蒙就引着她们往屋内走。因为角度的缘故,乾达看不真切几个姑娘的相貌,却大约知道她们这种头戴斗笠的,大约是边境某个以母为尊的小寨。   思量间,乾达一垂眸,却讶异地发现:   躺在担架上的人,怎么看起来那么像、那么像他那个不成器的女儿阿曼莎。   ○○○   乌宇恬风这一觉睡到了黄昏,揉揉惺忪的睡眼起身时,他清晰地听见了自己肚子发出了咕噜噜叫声。他撇撇嘴,用手摁了摁空荡荡的腹部,伸了个懒腰就准备下床。   结果一用力就牵动了腰腹处很大一片肌肉,酸痛的感觉让他瞬间皱紧了眉头。   凌冽没在帐中,乌宇恬风深吸了一口气,咬牙抬腿下地。   涂过药酒的大腿根肌肉发紧,却没那么酸痛,但迈步时乌宇恬风还是有些别扭。   他慢慢挪到案几边,瞥见专门放在书堆最上头的《幼林琼学》,乌宇恬风勾伸出手,好笑地将那书拿起来,随手翻了几页——   其实他记忆力不错,这书又是中原孩童看的,加上字词押韵,他反复看的:《朝廷》、《文臣》、《武职》和《外戚》几篇,其实他早已烂熟于心。   而用来逗凌冽的《婚姻》和《夫妇》两篇,虽然字词上有些典故他看不懂,但大致的内容还是能说出来。   想到自己故意说错的“夫唱妇随”一词,乌宇恬风抬手,摸摸自己的脸,露出一汪浅笑。   哥哥喜欢他什么,他其实早就知道。   被忽略的五脏庙,这时又发出了不满的咕噜声,乌宇恬风便放下书,预备往营帐外去找点东西吃,结果才走了一步,就听见帐外传来元宵和勇士们交谈之声。   小管事在摩莲城待了一段时间,日常交流的苗语学了不少。   听他流利同门口两个小勇士聊天,乌宇恬风想了想,后退两步、抓起桌上的《幼学琼林》准之又准地翻到《夫妇》一篇,然后闭上眼睛、趴到了案几上——   掀帘进门的元宵手中端着一个托盘,盘中是凌冽吩咐他煮给小蛮王的瘦肉粥。   军中晚饭用得早,凌冽吩咐煮肉粥,只是觉得肉粥方便,即便小蛮王没醒、放凉了,一会儿也好再热。   元宵端着肉粥却只在想,小蛮王这第一次当真激烈,王爷这次开荤当真如狼似虎。   堂堂蛮王,竟被折腾得只能吃软食。   掀帘进账的小管事,第一眼没有在床榻上看见人,他还吓了一跳。   而后瞥眼看见趴在案几上,枕着那本《幼林琼学》睡着的小蛮王,元宵心里又生出一些“同时天涯沦落人”的惺惺相惜。   从小不甚爱读书的元宵抿抿嘴,先将那碗肉粥放到一旁,然后他转身、走向他从摩莲城中带来的几个包袱处,翻了翻,终于在包裹底部、寻出个包得重重叠叠的小匣子。   他揭开匣子外两层布,从中小心翼翼取出一只胆瓶。瓶口有腊封,但一拿出来就清香四溢,瓶身上还浅浅描了三个模糊的金字,帐内光线昏暗,只能隐约辨认出个“油”字。   元宵叹了一气,将那瓶子轻轻地放到小蛮王手边,脸上露出一种近乎于老母亲慈笑的表情。   乌宇恬风不明所以,紧接着身上就被元宵披上了一件凌冽的外衫。   等小管事轻手轻脚地离开,他才有些迷茫地抓着外衫起身,动动手指、捏起那只小瓶子。因光线太暗,乌宇恬风又燃起案上油灯。   迎着煜煜火光,乌宇恬风才清晰地辨认出瓶身上三个龙飞凤舞的描金小字,分别是:   “油”、“戏”、“秘”。   作者有话要说:元宵:王妃,这是我的一点心意。   小蛮王:?好难哦,这个字我没看懂。   ------------------- 第57章   最终, 凌冽并没有当真让乌宇恬风背书。   他从毒医帐中出来后就被索纳西请走, 螳螂山一战后,小勇士受到黑苗弓|弩车启发,自制了一种轻便的连弩,想请他一观。原本在军中有些受人排挤的索纳西, 如今身边也围着不少年轻勇士, 见凌冽过来,纷纷恭敬行礼。   “做得不好, ”索纳西脸色微红,将那枚只有小臂长的弩|弓递给凌冽, “老师您别笑话我。”   镇北军中亦用连弩,但远没有索纳西这只轻便小巧。   凌冽对着远处扎好的稻草人试了试, 威力尚可,他看了看小勇士削出来的箭杆, 想了想, 挑了几种更轻便的材质, 拍了拍索纳西的肩膀, 让他再改进试试。   索纳西由此兴奋得小脸通红,表示将来一定会做得更好, 给“老师”争气。   如此一番折腾, 待凌冽再回大帐时, 已是人静夜深。   帐前两个负责守卫的小勇士抱着长矛睡得东倒西歪,而帐内却还隐约能看见摇曳的灯火,凌冽挑挑眉, 悄声挑帘,却正好撞见趴在案几上,金发映照着满室暖橘色光芒的乌宇恬风。   小蛮王被他惊动, 揉了揉眼睛迷糊地抬起头,他脸颊上有个红红的压痕,身上半披的外衫滑落。   “唔……”翡翠色的绿眼睛陡然一亮,“哥哥你回来啦?”   凌冽转动轮椅过去,见案几上的一本《幼林琼学》被压得卷边,齐头一句“张敞为妻画眉,媚态可哂*”的墨迹上,洇着一片不明水渍。他好笑地看小蛮王一眼,先弯腰捡起了地上的外衫,才道:   “真在背书啊?”   乌宇恬风愣愣,顺凌冽戏谑的目光看见了那块墨斑。他呛咳一声,立刻涨红了脸,手忙脚乱地将书页合上。   凌冽笑着摇摇头,先将外衫挂到木施上,然后取了巾帕洗漱。   乌宇恬风看着他的背影,抹了一把脸,跟过去给凌冽续上热水。他一直想等凌冽回来,在元宵离开后,他一边随便翻着书,一边把玩着那只白瓷描金的瓶子,大约是太累,最终还是撑不住睡着了。   这只白瓷胆瓶,让乌宇恬风想起初逢时,金沙江上凌冽给他的金创药。   金创药亦用白瓷胆瓶,上盖金印,但所用瓷胎远没这只精致,此瓶口虽封蜡,凑近却能闻见沁人心脾的清香。且此瓶高不过寸许,他摸索着瓶身上三个精致的描金小字,心里又转起曾经的念头——   金创药瓶太大,毒医也不帮他。   但这瓶“油戏秘”却足够小巧,或许他明天能找心灵手巧的阿妹们讨一枚项链?   这么想着,乌宇恬风将描金的白瓷小胆瓶收进了自己腰侧的小布兜里,然后才凑过去,与凌冽相拥而卧。   熄灯后,凌冽将图鲁耶的事告诉了乌宇恬风。   他背对小蛮王侧卧在罗汉床里侧,墨色长发散落满床,中衣的系带将他劲瘦的腰肢勒出一个完美的弧度,乌宇恬风站在床边,小心翼翼地吞了口唾沫,才掀被子翻身上去。   “毒医从图鲁耶的身上发现了五种蛊毒,其中两种都是傀儡虫,”凌冽叹了一口气,“毒医说《驭尸术》中用蛊的方法,和他所学完全不同——这两种傀儡虫明明相生相克,乾达却有办法让它们在图鲁耶的身上共生。”   不仅如此,剩下三种蛊毒虽各有各的功效,但毒性都甚凶悍。按常理也不该放到一起使用,莫说生者,就算是死尸,腐蚀性极强的毒素会顺着血脉破坏皮肉肌理,毒医至今也没有想通各种缘由。   凌冽说完,沉默半晌,才道:“驭尸之疯狂,恐已不是常人能想见的,还需早做决断。”   乌宇恬风虚虚圈着他的窄腰,眉头亦是紧拧,“……老师前日已给蒲干国王阿奴律去信,请他协助我们缉拿黑苗巫首。”   “那乾达呢?”   乌宇恬风摇摇头,道:“遂耶部首领这几日顺螳螂山支流往南,都快到高黎山了,也没找到他的尸首。高黎山下的那曲河水流端急,想必……希望渺茫。”   那曲河在中原亦闻名,只因其两岸山峦高逾百丈,危崖奇耸、水急滩高。听闻,人只是蹲下去在岸侧净个手,一个浪打过来,就会卷得人尸骨无存。   凌冽皱了皱眉,“那——你是如何打算的?”   乌宇恬风想了想,他无意与蒲干国为敌,但对方若在黑苗巫首事上拒不合作,为南境将来计,他也只能考虑宣战,“不过,如果哥哥中原事急,夫唱妇随,我就陪哥哥回去。”   明明在说正事,不知为何,这混不吝的小蛮子又忽然提到这破词。   凌冽抿抿嘴,忍不住道:“你知不知道这个词什么意思啊,就乱用。”   乌宇恬风无辜地眨眨眼睛:“不是夫妻齐心,丈夫做什么、妻子就跟着做什么的意思么?”   “……”凌冽忍了忍,反问他,“那‘夫为妻纲’呢?”   这个对小蛮王来说就太难,“纲”这种法纪在整个南境几乎没有,他摇摇头,抿抿嘴小声问:“那是什么?”   凌冽清了清嗓子,给乌宇恬风解释了什么叫“三纲五常”,并且告诉他,“夫唱妇随”的意思是:妻子对丈夫唯命是从,以夫君为自己的天、以夫君为自己的理,不可违背、不可置疑,常含贬义*。   乌宇恬风皱皱眉,心想中原的规矩还真多。   可他将这种夫妇关系代入到自己和凌冽身上后,却又觉得这样没什么不妥——   “可是,哥哥愿意管我,我还挺高兴的。”   “……”凌冽被他说得愣了一下,然后抿抿嘴道:“只是管你么?夫为妻纲、夫唱妇随的意思就是,我做什么你都不能反对,我要凶你就凶你、要……打你就打你!”   “唔……”   似乎觉得这样还不够,凌冽还吓唬他,道:“我还会去找别的小老婆,宠着她们一起来欺负你,甚至因为小老婆漂亮又贴心,就直接休了你,不给你吃喝、不给你衣裳,大棒子把你赶回娘家去!”   乌宇恬风看着背对自己说得起劲的凌冽,唇边笑容扩大。   他的漂亮哥哥真有趣。   若真论起来,他们俩到底谁才是“妻”?   他目光深邃地浅浅描过凌冽的肩颈,然后紧了紧手臂,将自己咚咚跳动的鼓噪胸膛贴上凌冽后背,灼热的温度瞬间烫得凌冽一时失语,他轻轻挣了挣,耳廓上却被小蛮王轻轻啄了一下。   潮湿的热气让凌冽觉得有些痒,他忍不住抬手,轻轻挡了挡。   “哥哥喜欢我,我知道,”乌宇恬风语调轻快,“不会不要我哒!”   凌冽被他臊得满脸通红,忍不住转过身来怒视着他,“你、你哪里来的自信?”   乌宇恬风眼波流转,将自己的大脑袋搁到凌冽肩膀上蹭蹭,然后嗅着凌冽身上一点极淡的熏香,笑道:“我有证据哦,不过我才不告诉哥哥。”   证据?   还不告诉他?   凌冽瞪着眼睛,推了他一把,气呼呼地裹紧被子、又背过身去。   乌宇恬风也不恼,只闷闷笑,他拍了拍凌冽:“哥哥快转过来,不许背对着我睡觉。”   凌冽拉高了被子不理他。   乌宇恬风看那团隆起的絮丝被,长臂一展就将凌冽连人带被子地裹入了怀里,他趴在被子上面,隔着被子压低了声冲凌冽道:“哥哥要是再不转过来,我就要欺负哥哥啦!”   凌冽攥紧了被子,狠狠地闭上眼睛。   见凌冽不为所动,乌宇恬风便压低了身子,凑在凌冽头顶上絮絮道:“哥哥不信呐?我可是很坏很坏的哦,我会先把哥哥从被子里面扒拉出来,然后压着哥哥香香,把哥哥亲得晕头转向,趁哥哥喘不上气了,我就会偷偷扒拉哥哥的衣带,然后……唔?!”   他的胡话还没说完,就被恼羞成怒的凌冽一把掀开被子、反身压倒在床上。   凌冽挺直了腰杆,居高临下地骑在小蛮王身上,他面色绯红、双眼冒火,双手拧紧小蛮王颈项上的双|龙纹银项圈,“能不能老实点儿好好睡觉!”   乌宇恬风被他扼着喉咙,却因仰躺着的缘故,自下而上、看见了许多从前看不到的美景:   漂亮哥哥的胸膛起伏,一番混乱下,中衣的系带松了许多许多,借着不算明亮的清浅月色,他看见了凌冽精致纤细的长锁骨从颈侧延伸到肩膀,在垂落的墨色长发中若隐若现。   因双膝受伤无力的缘故,凌冽只能绷紧双腿,即便隔着被子,乌宇恬风也感觉到了那股强悍的力道。   北宁王的中衣以冰绡制成,柔软轻薄、色白如雪,下摆随着他的动作分开纠缠在红色的絮丝被面上,乌宇恬风看着,微眯的眼瞳中翠色便愈深——   他的霜庭哥哥如今伤着,若将来、将来能治好他的腿……   他是不是就能、就能看到:哥哥意乱之刻、攀着他的肩颈,亦是满面绯红、眼尾洇湿,水润的唇瓣印着浅浅齿痕,忍熬着与他起落、与他欢愉良时。   且他的漂亮哥哥习武,即便受伤不良于行,身上的肌肉线条也极流畅。观他骑射,便叫乌宇恬风忍不住地意动,他舔舔唇瓣,明明心里身上都灼烧得厉害,面上却只是无辜地眨眼,冲凌冽笑了笑:   “哥哥,你好凶哦……”   “谁让你成天胡说八道的?!”   乌宇恬风却笑,漂亮的绿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凌冽瞧。   凌冽没看懂他露骨的眼神,只当自己的威胁起了效,他翻了个白眼,从小蛮王身上下来滚到一边,困倦地打了个哈欠后,他枕着长枕懒洋洋嘟哝道:“别折腾了,明日还要早起呢。”   乌宇恬风“嗯”了一声,却拍拍凌冽的肩膀将人转过来、面对面圈入怀中,而后他抖开了絮丝被、将两人严丝合缝地裹住,“哥哥好梦。”   ○○○   钦敦江畔,蒲干城。   手提一盏灯的蒲干公主米莉亚*,正急急忙忙地穿过长廊,来到了她父王母后所在的大殿门口。米莉亚公主身上仅着一条圆花纹筒裙,呼啸的夜风险些将她系在脖子上的丝绢整块吹走——   她不得不停下来,将灯放到一旁,用手紧紧护住丝绢。   结果一低头间,就听见大殿内,传出了他父亲阿奴律国王的声音:“……只要能复活瑟鲁提,我会不惜一切代价。”   米莉亚一惊,缓缓放下了预备敲门的手。   瑟鲁提是她的弟弟,十七岁时,不慎溺毙在钦敦江里。   大殿内,年过四十的阿奴律国王斜倚在金座上,而她的母后玛黑,正在给他添新的灯油。殿内的光线明亮起来后,玛黑才看见案几上摊着一张羊皮卷:“……苗人来信了?”   “嗯,要我们帮助缉拿黑苗巫首。”   玛黑一愣,而后脸上露出几分担忧,“那您打算如何应付?”   “瑟鲁提是我唯一的儿子,我自然不可能同苗人合作。”   玛黑微微松了一口气,但脸上表情依旧绷着,“可苗国势力强悍,您这样,若他们一举攻城……”   阿奴律叹了一口气,将妻子揽过来,“为了瑟鲁提,我会死守到底。”   玛黑伏在丈夫怀中,看着他坚毅的面庞,心中涌出一股感动,但她还是幽幽叹了一口气,小声劝道:“其实大王您正当盛年,国中又多好女,您何不封一位贵妃,又何愁没有王子?”   阿奴律皱了皱眉,“本王此生只得你一人,此事休要再提。”   玛黑动容地看着他,眼中蓄满了泪花,她轻轻点点头,将脑袋枕在丈夫的胸膛上,却还是忍不住道:“……其实米莉亚聪慧,能处政又善用兵,您何不……”   “女儿有什么用?”阿奴律却粗暴地打断了妻子,“将来都是要嫁人的,只有儿子,才是我蒲干王朝最合法的继承人。”   玛黑愣了愣,最终只是轻叹着,依偎在丈夫身侧。   两人相拥的身影,还有他们所说的那些话,全部一点儿不拉地落在米莉亚公主的眼中、耳里,她站在门口僵了半晌,而后缓缓地蹲下身去拾起了那盏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夜风扑灭的灯。   明明夜风已止,她却止不住地打寒噤。   任她再好,也比不过已经死去三年、刁滑顽皮的弟弟。   ○○○   蒲干城外,钦敦江上游。   隔开南境和蒲干国的高黎山陡峭险峻、山脊高隆,并流的三江将南北蜿蜒的山脉纵切成极苗条的一缕。山风呼啸,布满茂林的山上漆黑一片。   山北靠近山顶的一片杉树林中,隐隐透着一星半点的火光。   火光来自一个依山而建的寨子,寨子的大门用秃杉树干搭建,正中横梁上悬挂着一枚木雕的上弦月,月亮两旁环绕着祥云纹和重瓣层叠的牡丹花,看上去简约又精致。   寨子不算大,容纳不过百人。   杉木制成的小楼和树屋中央,是一座下沉的圆广场,广场中央是一株漂亮的大树牡丹*。火红色的花朵即便在黑夜中,也是分明艳夺目。   树下聚集着几个身穿深蓝色沾染筒裙的姑娘,她们皮肤偏黑、身量瘦小,长发高高盘在脑后,脑门前扣着一顶大大的竹编斗笠,斗笠有疏密:稍稀松的、还能看见姑娘的脸,密一些的、便只能看见斗笠表面的彩绘。   “今天那个姑娘生得好美!”其中一个姑娘开口,“可惜受伤毁了……”   “不过她能被路易亲自照顾呢!”另一个双手拧在一起,语气有些羡慕。   “嗯?”前一个笑她,“那你再偷偷划伤自己腿一次啊?路易肯定会温温柔柔地给你拿药的。”   后一个姑娘臊得面显红晕,她恼火地追着姐妹打了两下,等人连连告饶,她才有些不甘心地坐到树下,靠着大树牡丹棕黄色的树皮,轻声道:“可惜路易终有一天要走,不会留在我们浅渊寨里。”   她的姐妹愣了一瞬,似乎不满她这样泄气,便蹲下来揪了她的脸庞一下:“不试试怎么知道呢?!再说了,之前来的那些阿伯们多半到年龄都要回去的,路易至少还要待十多二十年,你还有机会!”   姑娘眨了眨眼睛,似乎有些心动,但又忍不住懊恼,“……今天我就应该留下帮忙的。”   “哈哈哈哈,那你晚归被寨主婆婆骂时,我可不帮你!”   “你讨厌!”   ……   两人打闹嬉戏的声音在空寂的深山中尤为明显,很快就模模糊糊地传到了离寨子不远的一处尖顶小楼中。小楼用石砖垒砌,窗户皆用西来的琉璃碎片拼贴而成,正门木制,上头雕刻着繁复的花叶纹。   晚饭时,乾达终于弄清楚了救他的两个隆胎蒙身份:   将他从水中救出来那个红发绿眼睛的,能说一口流利的苗语,名字是约拿。而他身后那个金发蓝眼睛的少年,名路易,他们都是辗转从天竺来南境的传教士。   乾达在内心翻白眼,同样的说辞,他十七八年前就听过。   这种番邦异僧,信仰着一套与南境、中原完全不同的神明,直言天上有个全知全能的天父,为了拯救人间疾苦,竟将自己的独子献给了世人*。   只要是信众,这群番僧就会将你约为兄弟、亲人,他们面容和善、做事不求回报,只要你信奉天父和教义,就会得到他们无条件的支持和帮助。   约拿给乾达带来了食物,并给他带了一副拐杖、方便他行走:   “先生有什么需要的,都可以对路易说。我们这里常年救助在山中迷途的旅人,药材、食物一应俱全,您且放心养伤就是。”   乾达沉默着点了点头。   约拿和路易对视一眼,他们来东方多年,从天竺到南境,可见过太多这样对他们充满敌意和芥蒂之辈。两人都没有生气,只是温和地笑了笑,然后约拿又说了几句天父会平等护佑众人的话后,才起身离开。   乾达独自在屋中坐了一会儿,看着自己被夹板固定的双腿,终于无奈地撇撇嘴——他如今的身体状况也并不宜折腾,能留在番堂中养伤也好,待伤好了、才能再图来日。   想通这一点后,他脸上也重新有了光彩。   约拿留给他的食物是一份羊酪泡饭,乾达端起来大口吃完后,就拄着双拐缓缓挪动到房子的窗户口。他所在的房间是番堂三楼,从窗口能够看见整个后院。   院内,那个名叫路易的隆胎蒙正在跟一个姑娘拉拉扯扯。   “啊这位美丽的小姐,”路易张开手臂拦住对方,“您、您还在发高烧呢!”   “……让开!”   姑娘一开口,乾达脸上的表情就变了,他挥动拐杖、急急上前两步,将自己半幅身躯都塞到了窗户中,即便番堂院内没有点火把、月光也不算明亮,但他还是第一时间就认出了:那姑娘就是阿曼莎。   路易被骂了,也不退让,为难道:“别这么凶嘛,我没有恶意的,您都昏倒在山下、被浅渊寨的姑娘们救上来了,就暂时先别乱跑了——”   阿曼莎的灰瞳中闪过一抹怨愤,她瞪着路易:“你懂什么?!”   她一路南下,暗中跟随蛮国大军见到不少尸人惨况,她根本没想过自己的阿甲会变成这样。在螳螂山一战后,阿曼莎就一直在附近寻找——冥冥中,她总觉得乾达没有死。   路易苦恼地举起双手。   “阿甲他……”阿曼莎摇晃了一下,她抬手摁了摁额头,“若我不尽快找到他,他会、会酿成滔天大祸的!”   “好好好,姑娘你先别着急,”路易不安地跟着她走,“你看这样好不好?今晚你先好好休息,明天、明天一早我陪你一起去找、去找你父亲。”   阿曼莎眼神锋利地瞪着他,根本不相信这异邦番僧能安好心。   乾达遥遥看着她,忽然在脑中转过一个念头——   他这女儿是被大巫挑选为圣女的人,从小被喂食灵植灵药,身体远超常人,大部分的蛊虫和毒虫都不能近她身。   乾达眯了眯眼睛,悄悄攥紧了怀中揣着的那只小罐子。   如果——他用阿曼萨做引呢?   ○○○   次日清晨,蛮国大军南下开拔,翻过螳螂山往钦敦江畔行进。   蒲干国王态度暧昧,并未明确拒绝伊赤姆的提议,却也并未答允要协助缉拿黑苗巫首。   乌宇恬风当机立断,决定陈兵钦敦江畔。   既然凌冽明言中原无事,那么解决黑苗巫首,就成了他们目前的首要大事。毕竟驭尸术危害甚重,若任由他在蒲干国做大,将来对整个南境来说都是祸患。   高黎山极险,大军用了整整一个白天才到达了山北的钦敦江畔驻扎。   黄昏日落,滚滚江水上泛起金光粼粼。   凌冽他们刚刚安顿下来,住在高黎山中浅渊寨的姑娘们,就带着做好的美酒佳肴翩然而至。   浅渊寨是蛮国边境上一个以渔牧采摘为生的小寨子,寨中以女为贵,只有百余人口。寨中的男子不常出门,女子多佩银、着墨蓝筒裙,头脸戴斗笠:未出阁的稀疏,成婚的极密。   时任浅渊寨的寨主是个年逾七十的阿婆,老人卸任在即,将目光放长远,她们虽隶属蛮国,但多年来与鹤拓城殿阁来往不多,如今难得华泰姆大军亲临,她便吩咐姑娘们带上新鲜瓜果和寨中秘制的浆奶腌辣蟹拜访。   并让下一任继任的姑娘穿上了寨中大典才用的五彩凤服,给大军献舞。   雪山林海,激流飞瀑。   悠扬的葫芦笙歌中,热情的姑娘们围着火塘,一边欢唱着苗语小调,一边拆下头脸上的斗笠做绣球,隔着簇簇燃烧的烈火又跳又唱地抛接,她们黝黑的脸上都闪着兴奋的光。   凌冽对这种异域的歌舞,从来都只是瞧个趣儿,既不会特别沉迷,也不会不给精心准备的姑娘们面子。他闲闲地靠在轮椅上,一边小口小口吃着乌宇恬风给他剥好的螃蟹。   浅渊寨捕捞的螃蟹都是海蟹,个头很大,整个放入铺满浆奶果的木桶中,再封上寨中秘制的辣椒,吃起来鲜香可口。   元宵本都已从箱中取出了剥蟹专用的八件工具,乌宇恬风却极自然地接手,只用一支蟹腿,就轻松地掏出了整条蟹肉、放到凌冽碗中。   小管事撇撇嘴,最终讷讷坐到了伊赤姆身边。   一舞毕,气喘吁吁的浅渊寨姑娘们上前给乌宇恬风行了大礼,为首身着五彩凤的姑娘名为苏妮姬,与殿阁女官的桑秀*是幼时好友,她上前来双手交叠在胸前,恭恭敬敬说明了寨主阿婆的祝愿。   乌宇恬风点点头,郑重谢过了苏妮姬。   苏妮姬记着寨主阿婆的话,起身之后便再拜道:“蚩尤大神在上,浅渊寨上下誓死效忠华泰姆,阿婆知道您和蒲干开战在即,若有任何需要我们帮忙的,浅渊寨万死不辞。”   这话,在凌冽听来就是客套。   毕竟浅渊寨都是些年轻姑娘,即便蛮国的姑娘们精通蛊毒、战力不俗,他也觉得没必要让浅渊寨掺和进来。   结果,乌宇恬风挑挑眉,当真开口道:“我确实有件事情想请姑娘帮忙。”   苏妮姬一愣。   坐在旁边的伊赤姆大叔亦是一惊,他忙站起身,“大王,这事我们可以容后再……”   乌宇恬风却全没当一回事,他擦了擦手、突兀地站起身来径直走向苏妮姬,而后一抬手就直取对方的胸口,那唐突的动作让凌冽筷中的蟹腿都整个掉落。   苏妮姬有一双顾盼生辉的美目,身材也凹凸有致,她被小蛮王的动作吓得花容失色,慌乱中忙喊道:“华泰姆!我、我是浅渊寨的人,不会嫁到殿阁去!   她喊完,却发现乌宇恬风只是捉住了她颈项上挂着的珍珠项链。   “……”   “……姑娘误会了,”乌宇恬风连连后退一步,无辜地举起双手,“我只是看姑娘这个小网兜制作的项链新奇,想请姑娘告知方法罢了,没有别的意思。”   刚才,苏妮姬初上前献舞时,乌宇恬风根本没注意她,只低头细致地给凌冽剥蟹。偶然抬头时,意外发现苏妮姬脖子上挂着个形状非常特别的项链:   项链的主体用珍珠串成,中央则用细密的白丝线勾出个小小的网兜,网兜中苏妮姬装了一枚巨大的蓝宝石,大小不过寸许,看上去与他兜中的小瓷瓶一边儿大。   苏妮姬:“……”   乌宇恬风又后退一步,“而且,我这辈子只要哥哥一个就够了。”   凌冽:“……”   伊赤姆:“……”   苏妮姬虚惊一场,看看华泰姆和华邑姆又暗中觉得好笑,她这个精致的项链兜是用秃杉蚕的蚕丝、以寨中渔网的专门手法编织而成。秃杉蚕不常有,积攒这样多的蚕丝也需数十年。   不过,苏妮姬想到自己余生都会在寨中度过,倒不如借机做个顺水人情。   她爽快地将项链取下来递给乌宇恬风,一边将小小网兜的由来道明,一边笑道:“华泰姆喜欢就拿去吧。”   乌宇恬风刚想伸手接,凌冽就转动轮椅上前,轻轻扯住他手臂。   这项链由来金贵,又是苏妮姬佩戴多年的爱物,凌冽虽不知小蛮王要来做什么,但君子不夺人所好。   凌冽先冲乌宇恬风摇头,然后又笑着对苏妮姬说:“姑娘厚礼,实不敢受。”   乌宇恬风抿抿嘴,退而求其次:“那姑娘……能否教我编这小网兜的法子?”   苏妮姬想了想,更犯难:“此法……浅渊寨向来密不外传。”   凌冽不想让姑娘难办,便转而问乌宇恬风:“你非要人东西做什么?”   乌宇恬风眨眨眼,垂下眼睑,“我想要戴一个小挂坠。”   “什么挂坠?”   乌宇恬风便当着众人的面,从自己随身的兜里掏出了那只描金白瓷小瓶子,他小心翼翼地将瓶身托在掌心,“难得哥哥送我东西,我……想要好好珍藏嘛。”   凌冽疑惑,全没印象自己何时有这样的东西。   倒是正在同螃蟹钳子搏斗的小元宵终于顺利扯下了一块蟹肉,他美滋滋地抹抹嘴抬头,却骇然地正好看见乌宇恬风掌心的那只小胆瓶——   元宵:!!!   “我什么时候……?”凌冽有些疑惑,伸手,想要拿过来细看。   结果一道带着满身辣螃蟹香味的人影扑过来,飞快地从后拦住他的手,“嘿嘿,王爷,那什么,是、是我给他的……”   凌冽更奇,讶异地看向小管事。   “唔?”乌宇恬风有些摸不着头脑,“你给我的,和哥哥给我的,不都一样莫?”   元宵脸上涨成猪肝色,他又怎么会想到!小蛮王会当众将这东西掏出来!   元宵这样的反应让伊赤姆也来了兴趣,他走上前,想从小蛮王手中将那描金胆瓶拿过来,但元宵哪里会让他如愿,连忙扑上前抱住他的腰:“你……不许看!”   可惜,他拦下这一个。   那边,凌冽却已自转着轮椅再上前,在元宵还来不及反应时,就将那胆瓶捏到了手心里。他一边翻弄着精致小瓶,一边随口问:“什么东西啊?这样宝贝?”   乌宇恬风想了想,认真而清晰地吐字道:“油戏秘。”   元宵:“……”   “……什么?”凌冽没听明白,胆瓶此刻也正好转到了正面,他垂眸,三个描金小字映入眼……帘?   霎时间,站在火塘边的浅渊寨姑娘们,还有围着火塘吃饭的三部首领、各位蛮国勇士,都清清楚楚地看见,他们素来清冷高贵的华邑姆,一张白皙的脸上腾满了红云。   凌冽指尖颤抖,手掌被要被烧穿,他咬了下嘴唇,飞速一记眼刀:“元!!宵!!”   元宵扑通一声从伊赤姆大叔身上滑跪在地,咚地一声将脑袋磕在地上,声带哭腔:“王爷我错了!”   凌冽回应他的,是狠狠将那瓶子塞回到乌宇恬风掌心,然后径自转着轮椅回了帐内。   看着凌冽的背影,又看看跪在地上哭丧着脸的小管事,乌宇恬风眨眨眼,将那小瓶子转正,递给伊赤姆大叔,问道:“老师,这到底是什么啊?”   伊赤姆一看那三个字,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小管事一眼,才哈哈打着圆场,将看热闹的浅渊寨姑娘们送出去。等众人都散了,他才将小蛮王悄悄拉到一边去:   如此这般,这般如此。   等乌宇恬风再次掀开帘帐时,坐在床边的凌冽、正在闷闷地同自己的衣带较劲,看着平日里聪明精明的漂亮哥哥,此刻竟将自己的衣带活活打成了死结,乌宇恬风唇边的笑便又扩大了几分。   他走过去,蹲下身来,一面灵巧地替凌冽结着死扣,一面挂上梨涡融融、一双绿宝石般的眼睛迎着摇曳烛火,目不转睛地自下而上看着凌冽。   “哥哥——”他拖长了尾音。   “干嘛!”   乌宇恬风将衣带解开,顺势凑过去摘下凌冽腰封,他亲昵地蹭蹭凌冽耳廓,将那个滚烫的作孽小瓶子又塞回了凌冽手中,他的声音夹杂着揶揄和蔫坏:   “这东西,到时候是哥哥用,还是我用啊?”   作者有话要说:*出自《幼林琼学》的《夫妇》篇。   *桑秀:怕大家忘记了,就是44-45章给小蛮王送防晒霜然后被凌冽误会的那个姑娘。   *钦敦江、玛黑、阿奴律、瑟鲁提:等人名皆从蒲甘王朝的统治者中化用而来,与原人物并无直接关系。   *高黎山、秃杉、大树牡丹:皆来自于“高黎贡山”,青藏高原南部山脉,位于中缅边境,“高黎贡山”一名最早见于唐.樊绰著的《蛮书》。但由于这个山现在也还是很出名(大概?),我怕写完大家又说具有现实感,就还是采用“高黎山”称,毕竟“贡”在我们景颇语里本来就是“山”的意思。   *夫唱妇随:这词采用现代意看古代,毕竟都设定是男妻存在了,大家就不要纠结啦~   *“独子献给世人”化用自:《圣经.新约.约翰福音》(3章16节) :“神爱世人,甚至将他的独生子赐给他们,叫一切信他的,不至灭亡,反得永生。”   --------------   恬恬:我用还是哥哥用?   凌冽:去你的!   恬恬:呜呜呜QAQ哥哥凶凶我!   --------------------- 第58章   毫无意外, 当天夜里, 小元管事就被罚抄了一百遍《大锦刑律》。   而原本已进入帐中的小蛮王,则在一阵灯火摇曳后、整个人屁股向后摔在草地上,门口巡防的两个小勇士,都清晰地看见他脸上浮起的掌印。   勇士们对视一眼, 尴尬地找了由头离去。   剩下乌宇恬风站在夜风里, 他摸摸自己微烫的脸颊,看着漆黑一片的营帐, 低低笑出声——   他吹口哨叫来大老虎,哥哥不许他进屋, 他便带阿虎到附近的树上睡。   反正,在大巫将他带上圣山前, 乌宇恬风夜里经常没地方睡,小小的他总会和大阿虎依偎在一起, 在茂密的望天树林中闲庭信步, 看着湛蓝夜空中:星汉皎皎、明月清清。   吊睛白额的大老虎闻声从林中蹿出, 亲昵地蹭蹭小蛮王的腿。   南境地势整体偏高, 日落后天凉风急,大老虎紧紧地贴着乌宇恬风, 一人一虎踩着江水推上来的细白砂石, 缓缓朝林中走。   没走几步, 大老虎忽然瞪圆兽瞳、伏低身躯,龇牙咧嘴地嘶嘶发出低吼。   乌宇恬风抬头,远远看见斜倚在一株大榕树下的苏妮姬, 他忙安抚地摸摸阿虎脑袋,“你……还没走?”   “原本走了,”苏妮姬笑, 上前,掏出一条细长的五彩绳,“回寨换衣裳时,忽然想起小时阿婆给我编过许多这种腰坠绳扣,上头的结是松乏的,正好能系您那瓶子。”   乌宇恬风一愣。   苏妮姬将东西直接塞到他手中,小麦肤色的姑娘在月下俏皮一笑,道:“您就放心收着吧,若是华邑姆问,您记得告诉他这个不值钱,我还有许多许多条呢!”   乌宇恬风垂眸看着那条小巧精致的五彩绳,绳长四五寸,下垂暗黄、深红二色流苏,正中一个活扣,拉紧就能牢牢圈住那个白瓷小瓶。   他勾起嘴角,“多谢。”   苏妮姬盈盈一笑,将双手交叠在胸口深深一揖道:“愿蚩尤大神保佑您和华邑姆,永远平安幸福!”   乌宇恬风搂着阿虎,目送她离开后,才小心翼翼地将那五彩绳收进自己腰侧的布兜。   他们继续往前,行了一段路后,又遇见在河滩上夜钓的伊赤姆。大叔燃着篝火,好不惬意地温着小酒,见乌宇恬风过来,伊赤姆好笑地睨他一眼,道:“被王爷赶出来啦?”   乌宇恬风坐过去,撇撇嘴,故意捡起一块鹅卵石扔进河水里。   “喂!”伊赤姆忙握稳自己的竿,“小坏蛋别惊了我的鱼!”   乌宇恬风叹了一息,双手交叠在脑后,往后躺平在草地上——夜空中明月高悬、星斑点点,偶有寒鸦飞掠、林鸮低呜。大老虎也顺势趴下来,露出暖烘烘的肚子焐着他。   伊赤姆瞧他那样儿,摇头糗道:“没出息。”   乌宇恬风撅噘嘴,翻身拖腮、趴到草坪上,“都怪你!”   “……”伊赤姆奇了,“您自己玩火,怎好怪起我来?”   “都怪老师你!没好好教我中原人房中的规矩,”乌宇恬风皱皱鼻子,“不然我才不会被哥哥骂呢!”   伊赤姆一噎,讪讪道:“教你别的,也没见你多用心……”   “别的又没多重要……”乌宇恬风丧气地趴下去,将金灿灿的大脑袋枕到了双臂中,他偏着头看伊赤姆放在钦敦江上起落的浮漂,复想起凌冽白皙嫩红耳朵尖尖,他闭眼、忍不住餍足一笑:哥哥真不经逗。   他承认,在清楚小瓶子里到底装了什么后,他是生了点旖旎妄念。   但说那句话时,他只是使坏、只是想在口舌间讨些甜头——既然承诺过,要等哥哥真正情牵意惹,他便会说到做到。   只是,霜庭哥哥明明生得这般好看,平日里却惯爱端着:一张俊脸笑起来那样好看,却偏偏喜欢寒着脸、抿着嘴装凶神恶煞。   这时,乌宇恬风就爱故意惹凌冽动怒,毕竟,他可爱惨了那一瞬的面红耳赤、眼尾红洇。   “您啊,”伊赤姆摇摇头,重新提起钓竿、穿上新鱼饵,“真那么想学,回去我给你找几本书就是了。”   一听到“书”,乌宇恬风连连摇头,“您忘了上次哥哥烧了许多么?再说,一提房中这点子事儿,中原人的用词就含蓄晦涩,什么‘龙翻、虎步、猿搏、蝉缚*’的,我都看不懂!”   “您既知道中原人含蓄……”伊赤姆明白了,“合着您就是故意欺负王爷玩呢?”   乌宇恬风浅笑,绿眼睛亮亮的,“怎么就欺负啦?哥哥总是绷着嘛,我想他多点不一样的情绪表情,再说,天地阴阳、七情六欲,本是自然之理。中原人好奇怪,这有什么不能承认的?”   伊赤姆摇头笑,本想说点什么,结果一抬头就看见小蛮王身后,远远出现了一簇灯火:   帐前巡逻的两个小勇士,正一前一后地引着凌冽朝这边走。   凌冽裹着厚茸裘,一半下巴被黑绒领挡住,露出半张白皙精致的冷脸。他双手都拢在手炉中,怀里却还是多抱了一件深蓝色的厚外衫——   伊赤姆眼光流转:大锦北宁王,端得是冷面凶悍,内里其实比谁都容易心软。   他低头又笑了笑,正准备告诉小蛮王他心心念念的哥哥来找他了。   结果,正说到兴头上的乌宇恬风却支起上身,偏着脑袋、单手托腮道:“且房中之道,能孕新生、育百灵,这是天地万物运转之道。若非如此,怎会有小孩?族群又要如何繁衍、如何生生不息?”   “……”伊赤姆倒抽一口凉气,看着已悄然来到小蛮王身后的凌冽,大叔忍不住抬手捂脸:您可快住口吧。   “哦,”一道凉凉的声音在乌宇恬风身后响起,“你还想要小孩。”   金灿灿的小蛮子僵了僵,他迅速转身,一双碧绿色眼睛被骇得老大,“……哥哥?”   其实凌冽刚才已在床上卧下,可没了小蛮王熟悉的怀抱,他总觉得那柔软的絮丝被有些漏风,翻来覆去折腾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愤愤翻身坐起,裹上厚衣服、推着轮椅出了中军大帐。   帐前两个小勇士跟着他,一路寻来,好容易来到此地,结果,就听见小蛮王的阔论高谈。   什么自然之理?运转之道?!   竟、竟还不要脸的提……提什么孩子!   凌冽紧紧拢着手炉,后槽牙咬得死紧死紧,他眯起眼睛,将一整件深色的外衫丢到乌宇恬风头上,然后眯着眼睛、一字一句道:   “以后若有生子药,我一定:让、给、你!”   ○○○   次日清晨,蒲干国谴了使节带来国书。   羊皮卷内言辞恳切,阿奴律国王细陈了两国邦交之历史,并大赞这些年南境在乌宇恬风治下安定和平。可对于众人关心的黑苗巫首事,他却只字未提。   “贵国南来平乱,我王十分理解,”那使节恭恭敬敬地冲乌宇恬风鞠躬行礼,“大军辛劳,特为贵国献上——金银一船、粮食瓜果一船,还请您笑纳。”   银粮合计两船?   乌宇恬风皱起眉,面色微沉。   伊赤姆上前,原还想同使节细谈两句,可对方根本不给他机会。使节恭恭敬敬再拜行礼后,便转身直接离开大帐。帐外,送他前来的小舟一早等在江畔,众人追出来,只能眼睁睁看他登船。   钦敦江虽不似那曲河般湍急,但顺流而下,小舟还是一下就滑出去数丈远。   那使节立在船头,依旧是让人挑不出一点儿错的恭谨,他冲众人再拜行大礼,遥遥一指身后王城方向,道:“两艘大船已在来的路上了——”   蒲干国,位于崇山峻岭中。   南流的钦敦江穿过高山,蒲干王城就立于两山中央的高地峡谷之上。两侧山脊高耸入云,奔流的江水越靠近王城便愈急,穿过王城再往南,便是瓦底沙滩和整片南洋。   众人顺他手指方向,果然在峡谷下看见两艘吃水很深的高大帆船。   无功厚禄。   看来,蒲干国王此番,是不愿交出黑苗巫首了。   乌宇恬风遥遥看着在日光下隐隐反射白光的蒲甘王城,眉宇压低很低很低。   钦敦江畔,高黎山中。   今日的乾达起了个大早,用过牛乳后,便撑着自己拄着拐杖出来。   他细细观察过,这两个外邦番僧每日早晨都要聚集到番堂内念经。由于番堂靠近浅渊寨,他们还会特意给清晨外出打渔、狩猎的姑娘们准备一些牛乳、圆饼之类的补给,就放在后院门口的石桌上。   乾达慢慢挪动自己藏到暗处,等路易将食物摆好离开后,他等了一会儿,才拄着双拐上前。   观察左右无人,他便悄悄从自己随身罐子中取出一点蓝色粉末撒入牛乳中。那些粉末遇水则融,很快就在白色的牛乳罐内消失得无影无踪。   乾达垂眸看着牛乳,眼中露出一丝玩味。   “……先生?”   中年隆胎蒙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乾达闭了闭眼睛,飞速掩去脸上表情,他做出一副受惊模样急急转头,顺手拿起一块摆放在石桌上的圆饼,在回身时丢掉圆饼,推开拐杖、摔倒在地。   约拿被他吓了一跳,忙上前扶他。   乾达倒在地上后,却瑟瑟发抖,整个人往石桌后躲了又躲,他抱着头、声带哭腔道:“别、别杀我,我……我只是太饿了,对不起,我不是要偷东西……”   约拿一愣,而后笑了,他没再靠近,只温言道:“您别害怕,这些东西本就是准备给人用的。”   乾达抬头飞速看了他一眼,然后又低下头去,十分不相信的模样。   清晨的高黎山有寒露,约拿看乾达双腿上的绷带湿透,又渗出不少血水,便急喊路易,想将乾达先扶回房中。结果,路易刚走出来,他们身后就听见了一个惊讶的女声:“……阿甲?!”   被扶着的乾达也愣了愣,他抬头,面色苍白地看向站在番堂门前的阿曼莎。   阿曼莎的脸上还横贯着乾达从前留下的那道伤,一惊之下,她的整张脸都变得极扭曲,灰色眼瞳中,似怨又怒,她深吸两口气,正欲上前,那边乾达就怪叫一声,推开身边两人想跑。   可他双腿已断,身上又都是伤,一番折腾下竟是又重重摔在地上。   “别、别过来!”乾达声音发颤,“我、我不是你阿甲!”   阿曼莎一愣,倒是路易先反应过来,他忙上前安慰地扶着乾达,然后转头对阿曼莎道:“小姐,您看,这不就是天父的指引么?您父亲不就好好在这儿么?”   乾达被他扶起来,眼神却依旧闪躲,根本不看阿曼莎。   “你……”阿曼莎眯起眼睛,终于上前揪住乾达前襟,“你别装了!你能在摩莲城犯下那么大的事儿!将整个南境搅个天翻地覆,你还对亲生女儿下手,你简直不配为人!”   乾达颤颤巍巍,想挣扎,却整个人更加狼狈地摔进泥地里,他伸出手往前爬,脸上老泪纵横,“我、我没有,我不认识你……!”   约拿和路易对视一眼,两人一个劝乾达、一个劝阿曼莎,总之先将这父女俩架起来、送回番堂。   乾达身上伤口崩裂,又出了许多血,约拿给他重新包扎后,也听乾达说了他们父女的事儿。乾达痛哭流涕,直言自己是一时鬼迷心窍,毁了女儿的脸,还害她失去大好前程,他不配为人。   约拿瞧他后悔悲痛,连连奉劝,说天父不会放弃任何一个主动忏悔的人。   而路易也听着阿曼莎痛陈乾达种种罪行,年轻的隆胎蒙虽不明白什么是“驭尸术”,但他看乾达刚才的模样,心里多少有些不忍,“可他现在双腿都断了……有点可怜呢。”   阿曼莎咬咬牙,最终只是一抹脸,重重地哼了一声。   闹过一遭后,约拿也单独劝了劝阿曼莎,这位来自异邦的番僧,似乎虔诚地从心底里相信那些愿意悔过的人。阿曼莎撇撇嘴,最终还是答应留下来——   她站在门口瞪着乾达,寒声道:“无论你是真心悔过,还是另有所图,我都会盯紧你的!”   乾达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小心翼翼地看阿曼莎一眼,才小声道:“……我真的改了。”   阿曼莎双手环于胸前,不怎么相信。   乾达低下头,苦笑一下,像是对阿曼莎,又好像是说服自己:“我会……做给你看的。”   阿曼莎看他那副窝囊的模样来气,最终却还是狠不下心来真的去伤害从小疼爱她的阿甲,只能撇撇嘴,冲旁边两位隆胎蒙说:“你们还有吃的么?他刚才不是喊……饿吗?”   约拿笑,在胸前比划了一下,道了一句阿曼莎听不懂的什么保佑什么天父的,倒是路易很快就拿了新鲜的牛乳和一盘子小圆饼过来。   阿曼莎将小圆饼和牛乳放到乾达床旁边的木桌上,自己站起身来送约拿和路易出门。   坐在床上,方才还满脸泪痕、瑟瑟缩缩的乾达却飞快地抬头看了他们一眼,眼中尽是精明和算计,他出手飞快地拿出两只木杯,往其中一只底部添上蓝色粉末,然后分别倒牛乳进去。   等阿曼莎再回头时,乾达又恢复了那般小心讨好的表情:“……代、代帕*,你、你也吃。”   ○○○   蒲干国送来的两艘大船上,不仅仅有使节提到的金银珠宝、瓜果粮食,还有五十余名奴工和两个头发卷曲的天竺美女,俩姑娘被金链子束缚着手脚、瑟瑟发抖地躲在船头。   看见这些,阚部首领主动站出,他恭敬冲乌宇恬风和凌冽拜下:“华泰姆、华邑姆,不若我带人将这些东西送还给蒲干国吧?”   阿奴律国王妄图重金收买,他们自不能让其得逞。   “我点些熟悉水性的部落勇士跟随,再带一两个随从,就说是我国使节。蒲干国王即便不愿配合,也多少会让我们进城。只要能进城,我便命属下可机会、去探探城内布防的虚实。”阚部首领又补充道。   此法可行,但南下顺流、北上逆流,若真有意外,阚部首领和其部下都不好脱身。   乌宇恬风不太想答应,但阚部首领很坚持。   “大王,此战难免,”他再拜道:“何况,只要是战争,就都有风险。”   最终,乌宇恬风无奈地答应了他的请求,一面让他千万小心,一面让伊赤姆大叔再起草一份国书给他带着。   此番大军南下,并未想到会战至钦敦江。   除了国书,伊赤姆还给附近的几位城主去信,要他们率部、驾船前来支援。蒲干国位于深山峡谷之内,夹于两山之间,城门居高临下、固若金汤,若真开战,多半要在钦敦江上打水仗。   确定出使人选后,阚部首领还命人细致地检查了两艘大船上蒲干国王送来的东西。   粮食和新鲜瓜果看上去都无甚问题,装在布口袋里的是蒲干国特产的细长香米,木箱中装着许多青碧色的椰子、带刺的蜜果、寒瓜和芭蕉。   至于装金银珠宝的穿上,奴工们都被大铁链拴在船底,两个天竺来的姑娘其中一个不通苗语,另一个倒是言辞流利、小心翼翼地与阚部首领说了几句话。   她自称名叫“马蒂塔”,与身后的妹妹都是被人牙子贩卖到蒲干国的。她们在蒲干国王宫里,为大王和王后表演天竺的舞蹈。   阚部首领皱了皱眉,总觉得这马蒂塔有些古怪。   “原本,王后娘娘已答应我,说我和妹妹都到了出阁的年纪,年底就可以放我们出宫还家,”马蒂塔声音哽咽,说到此处又忍不住哽咽,“可、可国王他……他某一日深夜,竟偷偷潜入妹妹屋中……”   “虽然妹妹激烈反抗,没让陛下得逞,但、但王后也因此恨上了我们……”马蒂塔攀着阚部首领小臂,柔声央求道:“您、您别把我们送回去成吗?我、我能给您提供王宫的地图!”   阚部首领看她梨花带雨、楚楚可怜的模样,心里那点怀疑便烟消云散,想想不过是放两个天竺宫女离开,他便没有同乌宇恬风商量,自己做主、点点头答应下来。   船下,钦敦江畔,索纳西正在给凌冽道别。   小勇士主动请命,要跟着阚部首领上蒲干城中一探。他将自己改装好的□□背到背上,笑盈盈地冲凌冽拜了又拜,“此去,我一定不给老师、给华邑姆你丢脸!”   索纳西的水性不算顶尖,凌冽原本不想他去,但小勇士似乎对军功有很迫切的需要。在他的坚持下,凌冽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拍拍他的手背,嘱托道:“遇事莫莽撞,要是有危险,记得先顾好自己。”   索纳西眼神明亮地点点头,挥挥手跟着阚部首领登船。   凌冽坐在轮椅上,目送他们远航,清晨的阳光描摹着蒲干王城两侧起伏陡峻的高山,他眯起眼睛,总觉得这地形与北戎山有八、九分相似。   大船扬帆,顺钦敦江南下。   阚部首领立在船头,同马蒂塔细聊蒲干王城的事。   索纳西无所事事,便趴在船舷边,无所事事地看着船下翻腾的江水,马蒂塔的话他听一句、漏一句,多半是在讲她们姐妹在蒲干王宫中的种种惨况。   索纳西撇撇嘴,有些看不上这故意软了声音撒娇的姑娘。   而且,他总觉得,在自己的记忆里:蒲干国王爱妻如命,多年来从未公开采女。不过传言不足信,或许那位国王背地里当真急色也未可知。   他百无聊赖地盯着翻腾的江水,却忽然觉得江面有些奇怪——被帆船破开的白浪似乎太大了些,而水面上还不断冒出些直上直下的气泡,没等索纳西闹明白那是什么,就听见船舱下传来一阵骚动。   “触礁了!船、船进水了——!”   索纳西一愣,刚想朝船舱走,整艘大船就极剧烈地摇晃了一下,船上的勇士们没稳住身形,瞬间扑通通摔跌在甲板上。   混乱中,索纳西听见极轻微的一声“嗤”响,而后,便有大片的鲜血洒落在他眼前。   “你……!!”   阚部首领被马蒂塔狠狠刺了一刀,手持弯刀的天竺姑娘、一改方才柔弱,一双棕色眼瞳极冷,她毫不犹豫将刀抽出来,睨着阚部首领还想再刺。   “首领!”索纳西连忙取出□□,几发连射,逼退那女人。   索纳西还想上前,船舷两侧突然从江中嗖嗖飞出无数勾爪,数不清的“水鬼”从江中蹿出、攀着钩锁便往船上爬,而那边,原本在船底瑟瑟发抖的奴工,这会儿纷纷变了脸,扯开铁链、攻击他们。   索纳西心道不好,一边用□□瞄着马蒂塔,一边靠近阚部首领。   阚部首领失血过多、面色惨白,却还是撑着站起身来,反手一刀结果了两个妄图从船头登船的“水鬼”,他虚虚靠在船头栏杆上,一手捂着伤口、一手持刀指着马蒂塔:“你……骗我。”   “蒲干国王阿奴律,视往后玛黑为此生唯一伴侣,即便独生子溺毙,也不愿为了王室血脉传承再娶,”马蒂塔不咸不淡地回答,“是你自己蠢。”   因为失血,阚部首领眼前一阵阵犯黑,他遥遥看了看另一艘船上之惨况,胸中悲怒交加,大喝一声、便持刀扑上前与马蒂塔纠缠在一起。   索纳西被登船的“水鬼”拦住,一时也不能靠近营救。   船上一片混乱,也不知是敌人还是自己人,不慎碰翻了火把,船上的白帆很快被点燃,漆黑浓烟熏得索纳西止不住呛咳起来。他的一组弓箭射完,干脆也抽出苗刀拼杀。   然而敌人准备充分,即便阚部首领挑出来的都是各部翘楚,也实在难敌对方出其不意、人多势众,两艘帆船不堪重负,装着米粮的那艘首先发出了恐怖的“辟啵”声,而后“轰”地一声在江面上爆开。   阚部首领瞳孔一缩,下一瞬就被马蒂塔找到机会,又是一刀割伤了大腿。   他再站立不稳,摇晃一下就要扑到地上。   同时,索纳西也终于处理完那几个拦住他去路的“水鬼”,他扑上来、稳稳扶住阚部首领,“您没事吧?!”   阚部首领虚喘一口气,摇摇头,看着眼前的滚滚浓烟、熊熊烈火,他借着索纳西的力道,摇摇晃晃站直身子,他推了索纳西一把,涩声道:“……你还年轻,回去求援。”   索纳西却反手捉住他,“要走一起走!”   阚部首领还想说什么,那边的马蒂塔却哼笑一声,看他们像在看两只不自量力的蝼蚁,她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然后长吹一哨,带着一众“水鬼”从船舷上跃入水里。   接连不断的哗啦啦水声,没能掩去船上令人胆寒的嘶嘶声响,索纳西最后一句“有炸药”还没完全出口,冲天的火舌就将他和阚部首领双双掀下船去,巨大的冲击力让索纳西瞬间就失去了意识。   可即便失去意识,他也牢牢搂住了阚部首领的腰,用自己身躯、替已伤重的阚部首领挡住爆炸的冲击。   银涛卷雪,雪浪翻银。瓦底沙滩,勃生港*。   蒲干国铺砌在港口的木栈道上,通体素黑的黑苗巫首,正拿着一把花花绿绿的鱼食、漫不经心地撒入水里。深海的鱼儿不贪食,倒是引了附近不少小海龟和沼虾,他出神地望着远方,涂满了油彩的脸上看不出表情。   突然“哗”地一声,远处水面上浮出来一个姑娘。   黑苗巫首一愣,而后便直接丢了手中的整把鱼食。   他往前两步,在栈道尽头顿足,水中浮起的姑娘迅速游上岸,然后扑通一声、恭敬地跪倒在黑苗巫首脚旁。她头发卷曲、身材曼妙,分明就是出现在蒲干大船上的“马蒂塔”。   她亲了亲黑苗巫首脚边的地面,抬头,目光灼灼,“幸不辱命!”   黑苗巫首笑,正欲开口说什么,木栈道上忽然传来嘎吱嘎吱之声。   他回头,远远看见阿奴律国王满脸怒意、赤红着双目,带着一众士兵包围了港口,阿奴律上前,一把揪住黑苗巫首的领口:“为什么这么做?!我已给蛮国送去大礼!只要他们接下来、接下来……”   黑苗巫首嗤笑一声,慢慢握着国王手指、用更大的力量将他的手掰开:“我想,还是陛下您将事情想得太简单了,我同蛮国,是不死不休的世仇关系!您犹豫徘徊,我只好出手、替您决定。”   “你疯了?!”阿奴律大叫道:“你这是在逼我和蛮国开战!”   黑苗巫首却只是冷笑着转过身去,远远望着平静的海面,“有我在,您不会输的。”   “你都已经被蛮国逼出了边境,你好大的口气!”阿奴律又急又气,上前两步攀上他的肩膀,“你必须将凶手交出来!我再拿出金银和粮食,或许能够让蛮国不……”   他的话只说了一半,因为黑苗巫首转头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转头、示意他看向海里。   只见浅蓝色的海湾中,不知何时,浮出了一具巨大的蛟骨。   ○○○   伊赤姆大叔的去信,很快得到了边境上各城城主的回应。   乌宇恬风原本想陪着凌冽,却最终免不去场面上的应酬,只能不情不愿地被那几位城主拉走。   凌冽坐在帐中,看着金发高个子脸上露出的委屈表情,忍不住低笑一声,遥遥头,示意他别胡闹、耽误了正事。小蛮王扁扁嘴,冲凌冽委屈地眨了两下眼睛,才不情不愿地离开了中军帐。   他迈开长腿走动的时候,阳光正好洒落在他的腰侧,凌冽清晰地看见,小蛮王的腰侧多出来了一条精致的五彩绳,绳子色彩鲜艳、下垂黄红二色流苏,中间的活扣上、拴着那只秘戏油的小白瓷瓶。   凌冽:“……”   中军大帐的帘子慢慢放下,乌宇恬风挂着白瓷瓶“腰坠”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了凌冽视野里。   他坐在案几后,原本想将剩下的祖文看完,看见这个古怪的“腰坠”后,他垂眸看向自己腕上那个银花攒攒的苗族圣物,神思又飞远——   想到从相识以来,小蛮王送给他不少东西:云羊果、花果茶,亲手制的轮椅,南屋和树屋中精巧的布置,还有悬挂在窗口的贝壳风铃……   凌冽心中微讪,想自己是否平日给他太少,才会叫小蛮子如此这般患得患失。   他抿抿嘴,将案几上散开的祖文收拢,转着轮椅,来到了军帐角落、将他常随身用的几口木箱打开,箱中上层叠着他许多衣物和书卷,最下层,则用丝绢裹着、藏了一只波斯锦的小皮匣子。   凌冽将那只皮匣拿出来,轻轻摩挲了一下外壳上繁复的天蚕金丝,然后才拨弄象牙扣,将合盖打开:红绒布上,端端正正放着一枚玉色纯透、明中透雾的螭纹佩。   佩顶雕刻连鲤芙蓉花纹,底部栓合欢结青银丝流苏,流苏顶端还配上了两枚藕色白地的絮丝翡翠珠。远看上去,盘绕在玉佩两侧的盘螭气势磅礴,下悬着的流苏和青色浅白色芙蓉花形态美观。   玉佩有些年头,即便没有随身佩戴,但依旧被人精心润养过,边缘细微的磕碰上也有一层极润的包浆。   凌冽眸色温柔,用指尖轻轻摸索了一下,在玉佩光滑的背面找到了那枚指甲盖大小的凹槽印鉴:印鉴阳刻了“镇北”二字,下方还有他当年在军中的甲乙番号。   这枚玉佩,是他生母苏氏留给他唯一的东西。   他从小戴在身边,到镇北军中后,郭老将军又亲自着人给他刻下印鉴。在军中五年,他一直贴身藏着,后来镇北军全军覆没,他便取下来,小心地藏到了这只皮匣里。   此物虽不比被苗疆神明祝福的圣物,却是凌冽身边他能拿得出手的唯一爱物。   正想着,帐外就传来了一股浓烈的焦臭味。   凌冽将玉佩收好放到袖中,转着轮椅从帐中走出去。   只见军帐前方不远处的空地上,伊赤姆大叔正指挥着几个小勇士将一堆黄牛皮线装的厚书卷焚毁,皮革燃烧的臭味熏天,还有不少奇怪的木制配饰、绘着艳丽图画的羊皮卷被丢入火里。   凌冽皱了皱眉,以巾帕掩住口鼻,“您这是……烧什么呢?”   伊赤姆和几个勇士被他的突然出声吓了一跳,大叔连忙上前,面色有些尴尬地拱手:“王爷,您怎么出来了?可是我们……熏着您了?”   凌冽摇摇头,目光却垂落到旁边的一卷羊皮纸上。   羊皮纸上正中画着一个红色卷短发的异邦人,他的脑后有如菩萨般亮着一道圆盘状神光,留着络腮大胡子,一手拿着一枚竖长横短的小木刑架,一手抱着黄色封皮的厚书,身着白色棉麻长袍,眼神温柔和善。   伊赤姆见凌冽已经看见,他挠了挠头,有些无奈地往旁边一引:“王爷,您跟我来。”   他们二人朝河滩边走了走,远离了那焦黑的恶臭。   凌冽放下掩口鼻的巾帕后,伊赤姆大叔才开口,他看着不断南流的江水,神情有些悒悒,“这些东西,是异邦番僧的信仰,他们自称来自西方的城邦,传说天上有位全知全能的神明,能够护佑众人。”   凌冽点点头,这个他知道。   《南境风物》和东宫的太傅都教过,说这群番邦异僧心怀叵测,魅惑人心、妄图政权。   “其实抛开他们背后企图不谈,这群番僧来到南境并无什么过错,甚至对边境一些小寨子还有许多帮助,”伊赤姆大叔叹了一口气,“您在中原讲究礼法,我们南境却没有那样多的规矩,他们初来时……其实大王并不排斥。”   凌冽眨了眨眼,结果伊赤姆又轻咳一声,补充道:“我说的是……咳,上一任的大王。”   在伊赤姆的诉说中,上任蛮国大王是个性情极直爽坦诚的人,对子民亲善、待友邦客气,虽因这份和善没能统一南境各个部落,但却得到了百姓们一致的拥戴。   “可惜,他待人以善意,最终却……没能被回报相同的东西,”伊赤姆大叔叹了一口气,有些遮遮掩掩道,“发生了一些事情后……大王,咳,我是谁说恬风他,就恨上了这群番邦异僧。”   其实边境上番堂和异僧众多,大军驻扎在此境,发现不少异僧送来的东西本是寻常。   但伊赤姆大叔怕关键时刻乌宇恬风看见失控,便做主将这些东西悉数收集起来焚毁,并警告军中还不知情的年轻一批勇士们,以后都莫要提什么“隆胎蒙”和“番邦异僧”的事。   “您……”伊赤姆起了半个话头,想了想,又苦笑着摇摇头,“算了,您在大王那儿总是不一样的,或许面对着王爷您,大王他会愿意聊聊这件事儿的,您就当我没说吧。”   凌冽想着那羊皮卷上卷曲的红色短发,还有明显非我族类的红色眼瞳,心中闪过一种揣测。   小蛮王曾经提过,他同乌宇洛并非亲兄弟。   而乌宇恬风高大的身形、卷曲的金发还有碧色的眼睛,当真与蛮国众人不太相似。   难道……   不过还没等他问出口,身后就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凌冽被从后拥入了一个热烘烘的怀抱里,金灿灿的小太阳用毛茸茸的大脑袋蹭他脖颈,乌宇恬风软了声,故意含含混混道:“想哥哥惹——!”   伊赤姆不想看他们腻歪,冲凌冽摆摆手后就主动转身离开。   剩下凌冽好笑地腾出一只手来,轻轻揉了揉小蛮王脑袋。   “哥哥怎么和老师跑出来啦?”乌宇恬风推着他回军帐,嘴巴嘟得老高老高,“河边风好大好大,哥哥身上穿得好少好少,哼,老师坏坏!”   凌冽好笑,没有多解释,只是在回到军帐后,拍了拍自己身边的凳子,示意小蛮王坐过来,“我有东西要送你。”   站在铜盆前净手、匀面的乌宇恬风一听这个,手中的巾帕整个落入水中,飞溅起来的水花将他的胸脯打湿了一大片,他脸蛋腾地红了,绿眼睛亮晶晶的,手脚都目所能见地无措起来。   “哥、哥哥要送我东西?”   见他这般,凌冽好笑又有些心疼:难道是,他素日里板着脸太凶了?这孩子怎么,这般惶恐?   他见乌宇恬风傻乎乎的,同手同脚走了半天都不能挪过来,便干脆自己上前、伸出手指勾住对方银质的裤腰链,将人不由分说地拽了过来。   在乌宇恬风还没反应过来前,将他腰间那枚不伦不类的“挂坠”给取了下来,然后认真地打开皮匣子,将自己那枚螭纹佩系了上去。   乌宇恬风只看那精致的波斯锦,呼吸都放轻。   凌冽垂着眼眸,羽扇般的睫帘翕动,看得乌宇恬风口干舌燥、心里直发痒。凌冽不觉有异,只一边将玉佩的来历细细讲明,一边灵活地翻指,将银丝线编的挂绳、稳稳地缠在了银链上。   他满意地拍了拍那枚螭纹佩,抬头冲乌宇恬风一笑,“虽然不比你送我的圣物拥有神明祝福,但这是我娘亲留给我的唯一一件东西,上面还有我生命中重要的一段回忆,希望你好好……唔?!”   回应他的,是乌宇恬风俯身、紧紧衔住他唇瓣的热忱。   小蛮王前所未有地激动,箍住他腰的手勒得他肋骨生疼。   缠绵缱绻,乌宇恬风从未觉得自己的心跳这般快过,他搂着凌冽亲了又亲,只把人勾得喘不上气了,才意犹未尽地松开,他看着凌冽有些虚脱出神的模样,又凑过去舔掉了哥哥唇瓣上的水渍。   凌冽被他弄得又痒又臊,忍不住抬手抹了一把脸、推他:“……小不要脸。”   乌宇恬风只是憨憨笑,将热烘烘的脑袋供上他的,四目相接、鼻尖紧贴地蹭了一会儿,他才趴下来,枕在凌冽的膝上,目光亮晶晶地将那枚玉佩拿起来,脸上梨颊微涡地细细瞧,“真好……”   霜庭哥哥竟然主动送他礼物!   乌宇恬风觉得自己胸腔鼓囊囊的,通体舒泰、浑身都瞬间充满了力量,他爱不释手地把玩着玉佩、细细摩挲着上面繁复而精美的纹络,止不住地又低笑两声。   这可怜的小模样落在凌冽眼里,他忍不住将手插进小蛮王金色长发送,指节穿过那蓬松的卷曲发丝轻轻揉了两下,他在心里许诺:以后,他一定会送他的恬恬更多。   枕在他膝上的小蛮王大狗似的撒娇,在他停下手上动作时,还反过来主动蹭蹭他掌心。   “对了,哥哥!”   金灿灿的小太阳忽然一个翻身,变成了仰躺在凌冽腿上的姿势,他一双绿宝石般的眼眸一瞬不瞬地看着凌冽,满面严肃认真,“哥哥把这么重要的东西都送给我了,那以后……我们的小孩,可以跟哥哥姓‘凌’莫?”   作者有话要说:并不存在的小孩:我不想姓0,我想姓1,卡哇1的1   ---------------------   *龙翻……猿搏等句,出自《玄女经》第五篇:九法。此书成于战国两汉之间,在魏晋六朝时于民间广为流转。查过就嘘,小心鸡笼(不。   *代帕:苗语姑娘、女儿的意思,音译。   *瓦底沙滩、勃生港:从缅甸南部一个港口城市化名而来。   --------------------   提前预告,明天请追更的小可爱们,一定一定记得仔细阅读作者的话。   --------- 第59章   凌冽一僵, 盯着膝上的小蛮子看了半晌后, 才揪了揪他脸颊,笑道:“小混球,怎会想到这般问题?”   “就是……偶然想到的嘛,”乌宇恬风嘟嘟嘴, 放下玉佩, 翻身过来又趴到凌冽膝上,他眨巴眨巴眼睛, 手指轻轻摸索着凌冽膝上盖着的白狐裘,“再过一两年, 大巫就会出关,他那么厉害, 一定能治好哥哥的腿。”   凌冽没想到他竟在转这个念头,心中正感动。   结果, 小蛮王补充道:“或许, 也真的有生子药呢?”   “……”凌冽无奈透了, 将乌宇恬风拉起来, 发配他到凳上坐好,重新替他理了理额前乱发, 才道:“你啊, 小脑瓜里成天想什么呢?”   乌宇恬风弯下眼睛, “想怎么和哥哥更亲近,想怎么样偷偷香香哥哥不被哥哥发现,想怎么样让哥哥每天更喜欢我多一点呀!”   凌冽看着这个金灿灿的小太阳, 唇边笑意虽未散,心中却忍不住想到伊赤姆和他提到的番僧和异教,他反问道:“那若是……连你们大巫也没有生子药呢?”   乌宇恬风偏着头想了想, 端正坐好:“我有哥哥就够了,何况,我是苗疆的‘华泰姆’嘛,所有南境出生的孩子,其实都算我的子民。”说到这儿,他顿了顿,又小声嘟哝一句,“虽然我更想要哥哥的……”   “我这有什么好的?”凌冽摇头,“中原皇室相互倾轧、兄弟阋墙,为了星点权柄,多得是杀妻弑父、杀子弑兄的腌臜事。”   “……”   凌冽伸出手去勾了勾小蛮王手指,将他双手都牵起来放到自己膝头,道:“生子荒谬事,从今往后,你疼苗疆的孩子,我……”他顿了顿,弯下眉眼,“我疼你便是。”   乌宇恬风深吸一口气,碧色眼瞳亮得跟璀璨的宝石一样。。   凌冽挠挠他掌心,凑过去香他脸颊,“……小傻子。”   被突然轻薄的小蛮王忸怩着嘟哝了一句“哥哥偷亲我”后,才低下头,红着脸继续了之前的话题,“没有人是不该出生的,血统不能代表一个人的现在,哥哥在我眼中就是最好的!”   “血统确实不能代表什么,”凌冽笑看他,意味深长道:“恬恬在我眼中也是最好的。”   这话,终于让乌宇恬风回神,他讶异地看凌冽一眼,脸上那点羞赧瞬间散去,他抿抿嘴、明白了:“……老师又偷偷说我坏话!”   他刚才过来时都看见了:伊赤姆聚集许多番僧的东西在阵前烧。   乌宇恬风心跳陡快,一面因他霜庭哥哥少有的温柔小意,一面却因那点深藏的纠葛而忐忑,掌心都不受控制地渗出许多冷汗。   凌冽没多想,这些都是他的心里话。   他捧起乌宇恬风金灿灿的脑袋、捏捏小家伙的梨颊,道:“我只是不希望过往、血统成为恬恬的心结。你解开我的,我也希望解开你的。恬恬在我眼中,是高悬长空的灿烂金乌,无有阴暗、无有低落。”   乌宇恬风听完凌冽剖白,他张大了嘴巴,忍不住眼睛亮亮地“哇——”了一声。   凌冽挑眉看他。   乌宇恬风却张开双臂,将凌冽整个人揽入怀中,给了他一个热乎乎又紧箍箍的大拥抱。然后,挂着满脸傻笑的小家伙亲昵地在凌冽肩上蹭了蹭,“哥哥,霜庭哥哥……”   “干嘛……?”   看着悄然攀上凌冽白皙耳尖的薄红,乌宇恬风唇边绽放出一抹坏笑,他往凌冽耳廓吹气,拖长了声儿道:“我今天才发现——”   凌冽被那热气闹得脖颈都发烫,他侧了侧头,虽忍着没躲,但声音却有些颤抖,“发……发现什么?”   乌宇恬风趁机咬了他凉凉的耳垂一口,“发现哥哥真的好喜欢我哦!”   他作完恶,飞速后退,防备凌冽揍他。   可整张俏脸都红透的北宁王,却只是狠狠瞪他一眼,卷了卷手指,最终一句也没反驳。   这样的反应,落在乌宇恬风眼中,就是无声的邀请,若他身后有尾巴——此刻,金灿灿的大尾巴一定兴奋地左右摇摆。他又大着胆子凑上前,蹲到凌冽面前拖起两腮,从下往上眨巴眼睛看凌冽。   “哥哥。”   “……嗯?”   “我现在真的好想好想亲你哦。”   凌冽恼羞成怒,卷在白绒里的手指突然出手,一把揪住小蛮王那头乱他心神的金卷发,将人整个拖过来。然后,威武强悍的北宁王俯身、重重地咬住了小蛮王唇瓣。   唇上的痛、被揪头发的痛,还有因姿势扭曲而膝盖碰地的痛……   此刻,乌宇恬风都感受不着。   他只觉有一股暖流,从他们贴合的双唇处流出,顺着四肢百骸暖遍他全身,让他仿佛飞到了云端、枕在了充满北宁王冷香的云朵中——   如果时间能在这一刻停留,蚩尤大神在上,他愿用一切来换。   凌冽于耳鬓厮磨一道并不擅长,但小蛮王明亮的眼神多少给了他鼓励,让他试探着、学着小蛮王从前动作,舔了舔对方唇瓣,这般试探的小动作,让乌宇恬风的呼吸又重了重。   最终,装不过三瞬小白兔的乌宇恬风,最终还是忍不住重新变回大尾巴狼。他俯身压着凌冽薄唇,一手揽他的腰、一手撩他下巴尖儿,唇舌深深地契入凌冽口腔。   他金色的长卷发铺散下来,将两人都笼入一片只有他们的金色麦浪。   然而,就在乌宇恬风的手指快要摸索到凌冽腰封时,帐外却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紧接着便是小勇士带哭腔的通禀:   “华泰姆!华邑姆!出事了、出大事了——!”   ○○○   其实,索纳西背着阚部首领上岸时,这位征战多年、笑容爽朗的大叔还有一口气。   可惜,他最终没能撑到毒医和孙太医到来。   乌宇恬风和前后赶到的两位首领,眼睁睁看着朝夕相处的同伴在他们面前断了气。阚部首领面色发青、唇色素白,腰侧破开的窟窿已流不出一滴血,死前、还瞪圆了眼,用最后的力气,说了一句——   是他自己蠢,才会被那奸猾的女人算计,与人无尤,让大家别怪索纳西。   索纳西的状况同样不好,他一心护着阚部首领,后背被爆裂的火舌扑中,烧毁的衣服黏在翻卷的皮肉上,看上去红黑交加、一片狼藉。   毒医和孙太医草草看过,两人交换的眼神中俱是胆战心惊。   凌冽晚来一步,只见小勇士趴着被担架抬走,岸上堆满被白布盖着的无数尸体。登上蒲干国帆船的勇士们,几乎无一幸免:在装金银那艘船上的勇士们,甚至被炸得七零八落、残骸都拼不全。   乌宇恬风立在岸侧,压抑的愤怒让他浑身颤抖。   两部首领和附近的几位城主,更是红着双眸、齐道:“蒲干国这群畜生,简直欺人太甚!”   阿奴律此举,无疑公开宣战:派人强赠不成,竟炸死来使?   众人群情激奋,纷纷表示要同蒲干国血战到底。   而凌冽看着后背血肉模糊、生死不明的索纳西,也慢慢握紧了拳,他唤来影十一,告诉他,无论乌宇恬风作何打算,让他率王府影卫,尽全力配合大军。   蒲干国,未免太不把他们放在眼里!   索纳西背上烧焦的衣衫已深深和皮肉融合,为防感染溃烂,毒医无法,只能狠下心来将一层表皮剥离,凌冽实不忍看那淬火尖刀在小勇士原本白皙光滑的后背上游走,便转动轮椅退了出去。   乌宇恬风点兵,几位城主也将他们准备好的战船开到了附近。   眼看恶战难免,凌冽等小蛮王豪言誓师后,在大帐前冲他招了招手。乌宇恬风面色阴沉,见凌冽唤他,便侧过身去冲伊赤姆交待两句,才快步朝他走来。   素日里,乌宇恬风面对凌冽时,总是故意讨巧卖乖,脸上的表情显得很柔和。   此刻,他眉眼压低,英俊的面庞上乌云笼罩,碧色的眼瞳也变得又暗又凶悍,他抿着嘴唇试了试,最终还是没能勉强自己做出一个称得上温柔的表情。   “哥哥若是想说要参战的话……”他深吸一口气,嗓音又低又涩,“我不能保证不凶你。”   凌冽笑着摇摇头,勾着他的腰链将人拽近。   “本王没那么不自量力,”他仰头看着闷闷不乐的小蛮子,拍了拍他腰侧悬着的玉佩,“我只是想告诉你——此去当心,镇北军英灵,必会保佑你平安来归。”   “……”乌宇恬风眸色动了动,最后他蹲下来,给了凌冽一个深深的拥抱,然后转身、背对着凌冽,声音也有些颤动,“那哥哥你,也当心。”   说完,小蛮王头也不回地登上舰船,白帆高升,数艘战舰顺着钦敦江飞速南下。   凌冽坐在轮椅上,远远目送他们离去。   军中只剩少部分留守士兵,还有忙着处理伤员的毒医、孙太医几个。   直到远去的数艘战舰都看不到了,凌冽才自己转着轮椅回到军帐内。他将早前收拢在一起的祖文拓片重新展展开,蒲甘王城距离他们驻扎的江畔还有一段距离,他一直干等着也是着急,不如找点事情做。   这些祖文拓片是乾达悄悄着人放到废弃番堂中的,除了那些被偷走的,剩下这些或多或少都是在说一些蛊毒、草药的配方,凌冽庆幸于自己在摩莲城时没急着译出更多。   他正对着那些祖文发呆,外面又传来一句颤声禀报——   “华、华邑姆,又、又出事了,您、您快出来看看吧!”   当凌冽转动轮椅出军帐,一抬头,就在远处的高黎山上看见一团大火,腾腾火光将他整张脸都染成橘黄。黑烟惊飞了山峦上无数鸟雀,而站在阵前的,是满面狼狈、背着个老婆婆的苏妮姬。   “华邑姆,求您救救浅渊寨!救救婆婆!”苏妮姬扑通一声跪跌下来,她眼含泪水、手上伤痕累累,“今晨外出狩猎的几个姑娘不知怎么了,回来就发了疯——不知疼痛地砍杀寨中人,还放了火……”   “姑娘你先起来,”凌冽示意人扶她,然后又命人去请毒医,“你别急,起来慢慢说。”   毒医赶来,先将老寨主抬进去,剩下苏妮姬喘了好几口气,才抹去泪痕,细细与凌冽说明——浅渊寨中几个中邪的姑娘伤了人后,虽被她们合力围住,只是未等巫医过去,就纷纷口吐白沫断了气。   她们不忍姐妹曝尸荒野,便赶制了几口棺材入殓。结果过了天变风急、乌云汇聚,几个明明已经断气的姑娘,却从准备好的棺木中爬了出来,一个个僵着身体、朝她们寨中涌来。   回想起那个恐怖的场景,苏妮姬白着脸抖了一下。   凌冽让人给她披上一件厚披风,然后亲自给她倒了杯热茶,“你说……那群姑娘们,不知疼痛、死后还能从棺材中爬出来,攻击你们?”   苏妮姬满脸泪痕,捧着热茶点了点头。   凌冽和毒医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神中,读出了“驭尸术”三个字。   ○○○   就在蛮国大军压境蒲干国时,一直守在乾达身边的阿曼莎,也终于在番堂三楼的窗口,看见了浅渊寨内的一片火光。她皱了皱眉,远见楼下两个番僧焦急地讨论着什么,然后约拿就先用驴子驮了一车水、急急朝浅渊寨赶去。   阿曼莎心中正泛嘀咕,路易却已敲响房门喊道:“小姐、阿曼莎小姐!你们快出来,出事了,我先带你们下山——”   “出事什么事了?”阿曼莎开门,“浅渊寨着火了?”   “没那么简单……”路易着急,“我先去套车,您快带您父亲下来。”   阿曼莎皱了皱眉,转头看向乾达。   因为受伤,乾达看上去不再高大,他整个人缩成一团,躺在床上露出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阿曼莎抿抿嘴,最终还是过去将人扶起来下楼。   山中的空气变得灼热,滚滚浓烟被风吹向整个山脊。   路易所谓的车只是一辆驴拉板车,他帮阿曼莎将乾达扶上去躺平,然后才侧身跳上驴,驾车往山下赶。阿曼莎问了几句,路易也并不清楚浅渊寨中事,只道他还要尽快赶回来帮约拿。   乾达在颠簸的山道上一路无言,痛狠了才会哼哼两声。   阿曼莎和路易都全没将他放在心上,直到、山峦上空轰隆一声惊雷,青白闪电划破长空,骤雨急降——受惊的驴子撅了蹄,将路易掀翻在地后,挣脱缰绳飞快地蹿入林里。   路易被摔得极惨,却还是撑着站起来先去追那头驴。   然而就在此刻,走过去扶他的阿曼莎,却感到体内一股奇怪的异动。她眼前模糊了一下,胸口伴随着惊雷传来异痛,“唔……?”   抽筋剥皮般的剧痛遍布全身,阿曼莎摇晃了一下,就整个人扑倒在地上,冷汗浸湿了她的两腮,横贯其上的伤口变得更加诡异恐怖。   路易被吓了一跳:“您怎么了?”   乾达躺在车板上观察了一会儿,然后也装模作样地撑起来,扶住她肩膀道:“没事儿吧?”   剧痛只存在了一时半刻,阿曼莎摇摇脑袋,将眼前的一片白雾蒙蒙给驱散,她身上冷汗涔涔,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我没事。”   路易皱了皱眉,转头想问乾达,却在不经意间,看见了对方脸上一闪而过的奸猾。   他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看错了。   果然,下一瞬乾达就满面担忧地看着阿曼莎,“是痛吗?还有其他不舒服么?”   阿曼莎张了张口,刚想问他怎么知道是痛,胸口处就又传来一阵灼烧感,像有一簇滚烫的火星正中胸腔,顺着血脉焚烧到四肢百骸,她被烫得抑制不住地浑身抽搐起来。   “小姐?!”路易被吓坏了。   乾达却拦下他,一面温柔地将阿曼莎护在身后,一面轻声对路易道:“这些日子多谢您和约拿的照顾,我们父女没事儿,您刚才不是说还要回去帮忙的么?”   “可是……”   “真没事儿,你瞧——”乾达用拐杖指了指路易背后某个方向,骤降暴雨令山中一片漆黑,“那里正好有个山洞,我会带代帕进去躲一躲,您不用操心。”   路易看着乾达,总觉得他脸上的表情让他害怕。   乾达见他不走,还是温柔笑着,手却已暗暗摸到腰间小刀上,“您……还在犹豫什么呢?”   路易张了张口,一直颤抖着的阿曼莎却忽然强撑着坐起来,她绕过乾达,上前捉住路易的手,她勉强憋出个笑容,“……去吧,没事儿。”   虽这么说,阿曼莎却颤抖着在路易掌心偷偷写下了三个字:去求救。   路易咬咬牙,抹了一把脸上雨水,飞快起身朝浅渊寨的方向跑去,直到确定乾达和阿曼莎都看不见他时,才一扭头、冲山下疾奔出去——   ○○○   急变的天气裹着重重乌云,将整个蒲干王城的天宇压得很低很低。   惨白的闪电照亮了站在城墙上阿奴律国王阴沉的脸,他身边黑苗巫首拢袖而立,集结的蒲干士兵也将投石车聚集到城门处。   阿奴律迎着呼啸寒风,看着远处急速靠近的蛮国舰船,沉声道:“……希望您,是真有本事令瑟达复生。”   黑苗巫首看了他一眼,“您放心,我比您更希望看见瑟达王子。”   苗人聚集的船舰分为三阵,先遣一支由附近几位城主带领,驾驶快船携弓|弩手前趋。其次,则是遂耶部首领和大量蛮国勇士的船只,最后才是乌宇恬风和伊赤姆所在的中军。   远远看着蒲干王城上的金甲,乌宇恬风眯了眯眼睛,挥手下令,牛角号齐鸣——   先遣阵中的快船上放下无数小舟,每一艘小舟上又有弓|弩手两名,他们手持□□,将引了火油的簇簇火箭往王城射去。同时,悄然攀上两侧山峦的风部首领,也在号角响起时率部起身,整齐地喊着杀号、从两翼策应。   蒲干国王看着眼前万簇火星,捏着黄金剑的手微微抖了抖。   黑苗巫首不屑地哼笑一声,竟冲着箭雨张开双臂,在下一道闪电裂空而至时,他迎着泼天的冷雨,兴奋异常地念出一段咒语——   轰隆雷鸣,也未能掩去他干涩粗哑的大嗓门。   乌云蔽日,黑浪掀天。   豆大的雨珠从天而降,前阵的弓|弩手还没反应过来,便感觉脚下的小舟剧烈摇晃了一下,一道巨浪从蒲干王城下卷起,瞬间腾起水墙数丈。   泼天浊浪如腾蛟……不,应该说,靠近水墙的几个弩手,真的看见了“蛟”:   那是一条浑身布满了妖异黑色咒文的恶蛟,或者说,是一条完整的蛟骨,因浑身布满了黑色符咒的缘故,看上去就像活生生的蛟龙一般。   几个弓|弩手面色剧变,根本来不及逃,就被灰浪吞噬。   站在中军舰上的伊赤姆愣住,而乌宇恬风的表情也变得极难看。   厚浪水墙掀翻了前阵的数艘快船,各城城主和勇士们都被迫落水、狼狈地往后撤退。那条诡异的蛟骨再腾空,一摆尾又掀起狂风巨浪。   这次,陈兵江上的蛮国大军,每个人都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这条狂妄肆意的蛟。   人们脸上或愕然,或惊恐,却都不约而同地闪过四个字:他成功了。   黑苗巫首真的成功重启了驭尸术,令千百年前就葬在南洋的蛟骨腾空、复生,为他所控。   “……”乌宇恬风两腮抽动,最终还是涩声下令道:“……先撤。”   伊赤姆点点头,仓皇地放出了信号。   看着撤退的蛮国大军,蒲干国王终于松了一口气,他笑起来,正想转头赞黑苗巫首两句,却见他满面油彩上都浮起了恐怖血咒,人也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呃……”黑苗巫首喷出一大口血,伴着飞溅血花,盘桓在蛟骨上的黑色咒文消失,那条蛟骨也失了力,七零八落地坠落到灰蒙蒙的江水里。   ○○○   此番战败,蛮国军队前所未有地士气低迷。   悻悻下船的勇士们,都无法忘怀那条腾空的异蛟。   乌宇恬风和伊赤姆走在最后,两人淋着泼天冷雨,一路无言,小蛮王原本蓬松的金色长发吸饱了水,正湿漉漉地贴合在他的双颊上。而伊赤姆也十分狼狈、包头的长头巾都散开,露出他满头的长辫子来。   凌冽撑伞,候在帐前。   在船归之前,他就已从影卫处得知了噩耗,然而,还未等小蛮王靠近,高黎山方向就又传来一阵怪响。众人回头,只见一个金发蓝眼的隆胎蒙,正慌不择路地从山上滚下来。   他的脸上、手上都是烧伤,浑身衣衫也布满了诡异爪痕,他看见有人,面露狂喜,忙用苗语高喊道:“救命——救命——!!”   附近的几个勇士不明所以,正准备上前营救,结果乌宇恬风的动作却比他们更快。   战败的憋闷、眼见驭尸术重启的不甘和恐惧,都在看见这个隆胎蒙时爆发。他抢过一柄苗刀,步如疾风,一把将那隆胎蒙拽起来、用刀抵到了中军旗杆上:   “……谁、派、你、来的?!”   那隆胎蒙被他吓得瑟瑟发抖,嘴巴一扁、险些当场尿裤子,“我、我、我……”   乌宇恬风浑身戾气,他扼住对方脖子,看着他渐渐窒息涨红的脸,寒声道:“本王平生,最恨你们这些异国妖人!”   他抬手,苗刀晃过寒光猎猎。   伊赤姆想拦,凌冽也急急喊了一声:“别——!”   “是是是是阿曼莎!!”隆胎蒙用手挡住眼睛,声带哭腔,“别别别杀我,我什么都不知道,但是你们快跑吧,高黎山上出现了好多好多尸人,整个浅渊寨都毁了……”   乌宇恬风一愣,处于暴戾情绪中的他,半天都没回过神。   似乎为了印证隆胎蒙的话,高黎山上忽然传来了一阵怪笑,多日未见的乾达不知何时、竟撑着双拐出现在了一块突出的巨石上,火光将他的整张脸都照得邪狞起来。   他的双腿上绑着夹板,身边却站着神色木僵的阿曼莎。   “……乾达?!!”   “圣……阿曼莎?!”   勇士们神色各异、议论纷纷,乌宇恬风却只是咬牙、赤红了双眼,他再不管眼前的隆胎蒙,反手将苗刀朝乾达甩出去——   他的力量很足,刀也很准,可惜,就在那柄刀要刺中乾达的时候,阿曼莎竟站出来、稳稳挡住了那柄尖刀。利刃刺穿了她的胸口,鲜血汩汩流淌,她却像感觉不到痛般,依旧那么面色木然地站着。   众人骇然,阿曼莎如此,莫非……   伊赤姆抖着嘴唇,不敢置信地看着乾达:“你、你……阿曼莎是你的亲生女儿!你怎么能?!你怎么可以将她、将她炼制成、炼制成尸人?!”   “谁说她是我亲生的了?”乾达漫不经心地笑,“我乾达此生,只忠于瑶索娜大人,阿曼莎,不过是我抱养的孤儿。”   “你说……什么?”   不仅是伊赤姆,在场众人脸上都露出了惊讶神情:阿曼莎有着一双与乾达一模一样的灰眼睛,乾达从小待她也无比宠溺,怎会……   乾达又看着乌宇恬风哼笑道:“若非是你那肮脏下贱的异邦父亲,我与瑶索娜大人,将会有幸福的未来,都是你、是你的出生毁了一切!”   凌冽已在朝乌宇恬风那边赶,听见这话,他顿了顿,心中的猜测被证实,他忙抬头看向他金灿灿的小蛮子——   只见站在泼天冷雨中,乌宇恬风虽低下头,却还是倔强地站直了身子,他低声道:“阿娘为圣女,本就不会同任何人在一起。这些,都只是你的妄念!”   “圣女也罢!妄念也好!”乾达凄声怪叫道:“若非是你!她将会是整个南境有史以来最强的圣女!她会承继大巫之位!你这贱种害了她一生,却还有脸承继蛮王之位!”   伊赤姆咬咬牙,忍不住上前道:“乾达,事情不是……”   “你闭嘴!”乾达指着乌宇恬风毫不客气地揭露,“当年,就是他那个满口谎言的隆胎蒙父亲吃醉了酒,连夜闯入殿阁,不顾瑶索娜大人的反抗,用强逼迫、令圣女蒙羞!”   “他这样一个玷污圣女生下的蔑种!又怎配继承王位、怎配乌宇这英雄的姓氏!大王和王妃荒唐,乌宇洛也是个不当事的!就连你伊赤姆、也被汉人蛊惑,你们才是叛徒!叛徒!”   伊赤姆想要分辨,看着疯狂的乾达,却半个字都说不出口。   乾达看着乌宇恬风,恨声道:“你那头金发、你妖异的绿眼睛,永永远远都是前任圣女、尊贵的乌宇瑶索娜大人被玷污的耻辱,永远!永远都是!”   恶毒的诅咒如同梦魇里不断变多的血,乌宇恬风摇晃了一下,他面色虽白,却还是撑着吼道:“……阿娘如何待我,我又是如何一人,轮不到你这个罪行滔天的叛徒评说!”   乾达眯了眯眼睛,只道:“那我便看看,腹背受敌的你,如何逆转战局!”   说完,也不等旁边遂耶部的勇士摸过来,他便拉着阿曼莎极快地消失在高黎山里。   阴风浊浪,绵雨密密。   砂石滩上,寂如坟地。   伊赤姆大叔看了乌宇恬风一会儿,摇摇头,先将驻足的勇士们驱走。   凌冽也终于来到了他跟前。   油纸伞早不知被吹到了何处,刺骨的寒风让凌冽面色发青,但他还是张开双臂,将这可怜的小蛮子紧紧揽入怀里。他坐着、小蛮王站着,正好方便他将脑袋贴在小蛮王裸露的胸腹上。   “恬恬。”他唤他。   乌宇恬风在发抖,凌冽连叫两遍,他才白着脸回神,半晌后,他拉出一个有些难看的笑容,手脚有些无措,“……哥哥怎么出来了?你、你身上都湿透了!快回中军帐!还有热水……”   凌冽搂着他,仰脸一笑,“好,不过恬恬也要一起。”   小勇士们备好水,凌冽和乌宇恬风前后用过,也换了干爽新衣。   小蛮王有些迟钝地坐在案边,顶着干燥长巾,却忘了动作,大颗大颗的水滴从他发丝中坠落,没一会儿就打湿了他的长裤。   凌冽自己擦干长发,转头见他如此,便凑过去,主动帮他擦起头发。   “……唔?”小蛮王闷哼一声,“哥哥,我自己可以……”   “没关系的,”凌冽低下头,在他的额心啄吻一口,“没人能选择自己的出生,他不过是爱而不得、心生怨怼,什么耻辱,根本不做数。”   乌宇恬风颤了颤,翠色眼瞳中竟氤起一层薄雾,“可……可是阿娘曾经真的想杀我。”   时至今日,他努力想藏起来的身世、想在大战后找个好时机再告诉凌冽的心思,全被乾达打破。他无法再隐瞒,干脆泄气地坦诚——   他的生父是个来自异邦的金发碧眼隆胎蒙,吃醉了酒闯入殿阁,强迫了当时的圣女乌宇瑶索娜。   他并非前任蛮王和王妃凤容的亲生儿子,而是蛮王亲妹妹、乌宇瑶索娜的孩子。   他与乌宇洛实际上是表兄弟,乾达说得没错,他的金发、他的绿眼睛,都是瑶索娜被玷污的证明。   瑶索娜多次想打掉他,可惜都没成功,最后他出生、在睁眼的瞬间,瑶索娜就发了疯。若非凤容王妃看顾,他多次险些命丧亲母手中,后来,为了殿阁安稳,大巫才不得不带他进入圣山中。   凌冽听着,手上动作愈发温柔,他将这头初见就吸引他的金色长发打理好,然后捧起乌宇恬风的脸,重重地亲了他一口。   威名赫赫的北宁王用鼻尖蹭了蹭小蛮王的,然后一双眼看进他绿宝石般的眼瞳中:“我虽没见过你口中的瑶索娜大人,但我想,她一定一定生得非常美,才能将我的恬恬,生得这般好。”   “可是……”   凌冽不让他说,又堵着他的嘴唇啄了一口,他笑着揉揉小蛮王脑袋,继续道:“我也没见过那个作恶的番邦异僧,但在我来南境的第一天,我看到漫天花雨、看到百姓夹道,都充满祝福地真心待你。”   乌宇恬风眨眨眼,紧紧抿双唇。   “我不知你们南境对于一位‘王’的评判标准是什么,但我知道,我的‘王’他潇洒英勇,他能上刀梯夺魁,他能替我赢来鲜花赞誉,他更心灵手巧、给我打造了这柄结实耐用的轮椅。”   凌冽顿了顿,摸摸小蛮王泛红的眼睑才继续道:“他还带着我看到了这世上最纯澈的叠水瀑布,带我去泡过热海温泉,带我钓过沼虾、捞过红鲈鱼……”   乌宇恬风被逗乐,一个没控制好,眼中蓄着的泪珠啪嗒滚落。他愣了愣,而后丢脸地抿抿嘴,小声道:“……那、那些都不算什么的。”   哥哥是他从中原大老远讨来的漂亮媳妇。   待媳妇好,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儿么?   凌冽凑过去舔掉了他咸咸的泪珠,“可你愿意等我,从不逼迫我,即便知道我有心离开,也愿守护我、帮我达成心愿……”他翻过乌宇恬风手腕,点了点他腕上那道浅白伤痕,“甚至,还傻乎乎地为了我自伤……”   他冰凉的指尖弄得乌宇恬风有些痒,小蛮王缩了一下手,终于忍不住委屈地流出了更多泪水。   凌冽看着他满面的泪,心下更软,他双手托起小蛮王的腮帮,故意严肃道:“这都是高兴事,我的恬恬怎么还哭上了?”   “……唔。”乌宇恬风吸了吸鼻子,下一瞬,又被凌冽啄了一口。   “阿恬别哭了,”凌冽刮了他鼻头一下,“再哭就丑了。”   乌宇恬风抖着嘴唇,终于一抹脸,忽然将凌冽从轮椅上抱起来放到床上。   陡然倒转的天地让凌冽僵了僵,但当他看见伏在他身上的小蛮子时,他又放松了自己。   凌冽墨发披散,整个人陷在柔软的絮丝被里。   乌宇恬风面上还有泪痕,碧色的眼瞳中,却蓄满了对凌冽的渴和急。   看着那双绿宝石般的眼瞳,凌冽只挣扎了一瞬,就抬起手、轻轻抚摸了他的侧脸,“强敌当前……”   乌宇恬风吸吸鼻子,在心道:若哥哥让他起来,他会努力忍一忍。   然而,他漂亮的霜庭哥哥却只是红了脸,用另一只手逃避地挡住眼眸,低哑的声音带着撩人的颤:“……你若弄疼我,明天……我就揍你——”   回应他的,是乌宇恬风毫不掩饰的滔天热情。   骤风逐浪,绵雨难歇。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2-08-01 09:00:00~2022-08-02 08:59: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福利 3个;参看围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脖置 7瓶;顶内 6瓶;容 1瓶;有四千零七十六、字后 2瓶;续密 9瓶;码是此 4瓶;处所、有阿拉伯、数字 5瓶。   --------------------------------- 第60章   一夜狂风骤雨, 一夜温存旖旎。   即便乌宇恬风收着力道, 被强悍金乌折腾一宿的北宁王,还是未至天明就失却了意识。   守在帐前的两个小勇士面红耳赤,备好热水后就寻了由头溜远,而职责所在、蹲在树上上守护王爷安危的影六则是面无表情地从怀中掏出两团棉花, 牢牢堵住了耳朵。   乌宇恬风挑帘出来过四次, 每一次都取走了一整个铜壶。   溅湿的帘幔还有帐前因泼水而湿透的砂石地面,随着摇曳橘灯, 叫人忍不住浮想联翩。而乌宇恬风每一次出来,清明月色总会从他身上挑出那么一两枚新鲜的印鉴:   红得似火, 暗得极艳。   幸得小蛮王的皮肤色深,后背、肩颈上极浅的几道抓痕, 都被掩在了他的金卷发下。   而凌冽因双膝无法用力的缘故,也只能在被逼得太狠时, 委屈又泄愤地咬住乌宇恬风的耳廓、颈侧。而盘桓在小蛮王颈项上的双龙纹银项圈, 又恰到好处地替他遮掩掉这些痕迹。   如此, 当乌宇恬风倒掉热水、拧干长巾时, 放水归来的伊赤姆大叔匆匆一瞥,只在自家大王宽阔的胸膛上, 看见了一枚极深的齿痕。   伊赤姆骇然瞪眼, 乌宇恬风则笑了笑。   端看小大王面色红润, 伊赤姆在心底狠狠翻了个白眼:   大战当前,大王还当真是半点不做人。   见伊赤姆要走,乌宇恬风却放下木盆和铜壶上前, 他压低了声低语几句,而后拍拍大叔肩膀道:“千万悄声些——”   听完他的话,原本还处于睡眼朦胧中的伊赤姆陡然变了脸色,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乌宇恬风,半晌才抖着嘴唇问道:“大王您……您做这个决定,就、就不怕王爷他醒来……”   乌宇恬风做出个“嘘”的动作,脸上梨涡融融:“既为南境华泰姆,老师,这是我的责任。”   伊赤姆深吸一口气,最终肃然地挺直了腰板、将右手握拳放到胸口处:“……我这就去请他们。”   乌宇恬风“嗯”了一声,微笑着目送伊赤姆离去。   等大叔走远,他才长舒一口气,遥遥看着远处高黎山上的万顷红霞、隐约天光,脸上笑意散去。他转身挑开帘帐,大步走到凌冽床前——   他的漂亮哥哥还在沉沉睡着,眼尾红红的,看上去非常惹人欺负的样子。   而那张极淡的薄唇,也因他的失控,落下了一道浅浅的血痕。   乌宇恬风勾了勾唇角,他轻轻坐到床边,伸出手顺了顺凌冽的墨发,然后碰了碰他唇瓣上的血痕。   “霜庭哥哥……”他无意识地呢喃。   陷在絮丝被中的人全无意识,精致的眉眼就好像从画中走出来一般。   乌宇恬风已收拾了大帐内的一片狼藉,想了想,他又起身从盥洗架上匀来一块干净的面巾,从他随身的布兜中取出凌冽在金沙江上送他的那瓶金创药,小心翼翼地蘸取了药水、涂抹在凌冽唇瓣上。   这瓶药他一直带在身边,从来不舍得用,如今拿出来,也是用还到凌冽身上。   燃尽的灯油熄灭,驱散长夜的红日即将升起,乌宇恬风叹了一息,凑过去深深啄吻了一下凌冽额头,然后便起身,毫不留念地往前走、挑开了大帐的垂帘。   帐外空地上整齐站着的,是被伊赤姆叫醒的两部首领和边境几位城主,他们披甲持刀、面容整肃,在乌宇恬风出来时,不约而同地冲他行了大礼。   乌宇恬风看着这几位年纪算得上他长辈的人,脸上蓄起笑意,他点点头,将众人引到钦敦江畔,道出了自己的计划——   蒲干王城位于深山高峡处,居高临下、易守难攻。而钦敦江中又有黑苗巫首操控的诡异蛟骨,正面水仗极难取胜。   倒不如将船舰开拔南下,停靠到山川浅滩处,然后寻一个易于攀登的山壁以钩锁登上山顶。再将攻城所用的车弩拆分,垂下绳索,分批运送上山。   众人思量了片刻,都觉得此法可行。   遂耶部首领也补充说,还可用圆木桶装满桐油、从山顶推落,待油桶靠近蒲干王城时,再以火箭攻之。油遇火即燃,能够很好地形成火攻之势。   乌宇恬风点点头,便依计给众人分派了任务:   阚部首领身故后,遂耶部首领就成了军中战场经验最丰富之人。乌宇恬风命他带领阚部和遂耶两部勇士,准备桐油木桶,并带兵从西南侧登山,其余人等则跟乌宇恬风去东南方。   伊赤姆大叔于钩锁一道并不擅长,乌宇恬风便让他带领少部分人留在浅滩附近守着大船断后。若他们奇袭蒲干王城成功,在黑苗巫首操纵蛟骨前就将他制服,那便放讯号、让伊赤姆再带船队南来。   众人领命,纷纷去准备。   伊赤姆临走前,回头看着站在初升红日中的小蛮王,欲言又止。   乌宇恬风还是习惯赤着上身,腰间一道银链子系着黑色筒裤。裤缝边儿,系着一枚精致的螭纹玉佩,青银二色流苏随着清晨的微风不断摇曳。   “老师别劝我了,”小蛮王像身后长了眼睛,“这会子孙先生和毒医应该都起身了吧?还要劳烦老师去将他二人请来。”   伊赤姆张了张口,叹息,领命离去。   乌宇恬风静静地看着眼前水流湍急的碧蓝色钦敦江:此战凶险,他不要哥哥冒险。   能同凌冽相识,是他这辈子最大的幸运。   他的霜庭哥哥疼他,竟愿将他这般人,比作天上朗日。可他的傻哥哥又如何知道——在他乌宇恬风心中,来自中原的北宁王凌冽,又何尝不是他的心中明月?   乾达和驭尸术,这些,都是他作为南境之王必须去面对的事儿。   而他的哥哥心怀天下,被他自中原掳掠而来,更应在这时候——尽早回归故里,北境、京城,还有天下百姓都比他更需要他。   昨夜,是蚩尤大神怜悯,亦是他的漂亮哥哥垂怜。   子母蛊已解,从此山长水远、天高云阔,他的霜庭哥哥能去做一切他想做的事。   乌宇恬风也给殿阁传了急讯,让人准备好接引,务必平安地将北宁王送出南境去。   渐渐升起的太阳破开晨雾,红霞漫天,将乌宇恬风所在的沙滩都染成了一片金红,他垂眸,看了看悬挂在自己腰间的那枚螭纹佩——   原本,他是想要将这枚玉佩解下来还给凌冽的,毕竟这是凌冽生母留给他唯一的遗物。   若此战他回不来,岂非是……   乌宇恬风皱了皱鼻子,摩挲着玉佩背面印鉴的刻痕:就当是他的私心好了,毕竟在凌冽的叙说中,镇北军是那样骁勇强悍的一支队伍,附在上面的英灵,一定会祝福他,让他也能守护南境的百姓。   这时,伊赤姆带着孙太医过来了。   乌宇恬风挑了挑眉,刚想问毒医的去向,伊赤姆便抢先开口道:“他一听您的想法就发了大火,摔碎了不少瓶瓶罐罐骂您糊涂,之后,更直言这时候他必须在前线,若无他这个大夫,士兵若真受伤又何如……”   “然后,”孙太医补充道:“他便从帐中跑了。”   毒医性格桀骜倔强,这倒像他会做出来的事。   乌宇恬风抿抿嘴,不再勉强,只将自己的打算对孙太医和盘托出,他说完,也不等老人回答,先深深冲他一揖道:“您这一路上,对哥哥尽是回护。此战危险,哥哥昨夜……昨夜又虚耗过度,我想请您、请您务必劝他回中原去——”   若他此战失败,黑苗巫首和乾达毕竟会操控尸人、蛟骨颠覆整个南境。   他死不重要,重要的是凌冽,不能白白命丧于此。   孙太医仰头看着他,轻声道,“我……会尽力一试。”   “那便多谢您,”乌宇恬风笑着再拜,想了想,又道,“苏妮姬和其他伤员,我会留下几人照料,在哥哥离开前,都还要劳烦您多看顾。”   “这是应当的,您放心就是。”   如此,乌宇恬风安排好一切,再无后顾之忧。   蛮国的船队升起高帆,小蛮王踏上甲板前,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军帐方向——   今日是个朗日,青蓝色的高空上疏散地漂浮数朵白云,明媚的阳光洒落在浅白色的砂石滩上,像重叠银纱,乌宇恬风勾起唇角笑了笑,碧色的眼眸中流淌的是旁人看不懂的深情和温柔。   ○○○   和风缓缓,暖阳当空。   凌冽再醒来时,已是这一日的午后。   清澈的阳光从微微开合的帘外渗漏,屋内燃着一炉安神香,木施上整齐地挂着他墨蓝色的礼服,轮椅被推到床边,榻旁的小圆桌上,还温着一盏香气扑鼻的花草茶。   琉璃盏下烛火簇簇,暖黄色的光芒让凌冽忍不住弯了眉眼。   乌宇恬风好像并不在帐内,素日热闹的军营此刻静得出奇,凌冽疑惑地蹙起修眉,撑着自己缓缓从榻上坐起。   简单的动作,却让凌冽忍不住闷哼——   腰部往下酸痛发麻,双腿更是像灌满了浆,稍一用力,就会一抽一抽地颤抖。   他闭上眼睛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正准备咬牙下床,大帐的帘子就动了动,一道炫目日光射|入,凌冽下意识抬手挡住眼睛,“恬……嘶——!”   出口的声音干涩嘶哑,陌生得吓了凌冽一跳。   他摁着脖子轻咳一声,正准备侧身去倒一盏花草茶,进帐之人就率先走过来,替他拿起了琉璃盏。那双手,是一双布满了皱褶、充满了药香的手。   “……孙太医?”   老人点点头,只将花草茶塞入他手中。   凌冽捧着温热的琉璃盏,心中那点疑虑更甚:乌宇恬风一直将他保护得很好,他在南境苗疆几乎无病无灾,即便偶尔有个头痛发热的,乌宇恬风也更喜欢请毒医,或者将毒医、孙太医两位一并请出。   他单独见孙太医,只在论及中原事时。   “恬……”凌冽嗓子嘶哑,不得不先押下几口茶润喉咙,“我是说,他、小蛮王人呢?”   孙太医看着凌冽唇瓣上嫩红的一道,在心底默默叹了一口气后,将小蛮王交待他的事情和盘托出。凌冽一听得“小蛮王清晨开拔南征”几字,捧着茶盏的手就开始微微颤抖。   当孙太医说到子母蛊时,凌冽更“呯”地一声摔了手中的茶盏。   杯中只余一点的茶水飞溅出来,打湿了铺在脚踏上的白牦牛皮。浅黄色的水珠在牦牛长绒上肆意奔跑,凌冽瞪着那曳长的污渍,浑身抑不住颤抖,“那……小混球离开多久了?!”   “他……天亮时开拔,算起来,约莫有两个时辰了……”孙太医回道。   凌冽双手收紧,险些将一整张絮丝被都扯烂。   他飞速地换好衣衫,没选小混蛋故意放在木施上的繁琐礼服,而是另择了一套云鹤纹的黑色劲装。北宁王将长发高束,自转着轮椅来到了帐前的空地上。   帐内一片死寂,除了安置伤员的几间帐篷还亮着灯,整个砂石滩上便只剩下他和孙太医。   凌冽眯了眯眼睛,试着唤了影十一。   结果等了半晌,却见是影六急匆匆跑来,他见着凌冽,先跪下行了大礼,然后才面色尴尬道:“队长擅作主张,清晨时就悄悄带人、带人……随那蛮王去了。”   凌冽一愣,而后长舒了一口气。   影卫贵在忠心、贵在无条件执行主子的命令,影十一虽自作主张,但却贴合了凌冽心意,他不怪他。   凌冽先将影六从地上扶起来,王府影卫虽对苗疆蛊毒异兽没有特别好的办法,但有他们在,至少能保乌宇恬风性命无虞。   “去牵马来,”凌冽拍拍影六,“顺便再想办法弄条船来。”   影六一愣,明白凌冽没有责怪影十一的意思,他眼中闪过一抹喜色后,便长跪顿首、飞身而出。   凌冽想了想,又请孙太医去将阚部首领的长弓和索纳西改进的□□取来,他见老太医没异议地就点头离开,还是忍不住问道:“……您不听他的,劝劝我么?”   孙太医闻言,逆着日光回头笑道:“您若听劝,便不是我熟悉的王爷了。”   凌冽也笑,他转过头去,半眯着眼睛看着翻浪的钦敦江:   臭小鬼,凭什么替他决定。   当影六带人驾小船、牵马过来时,乌宇恬风身边那只吊睛白额的大老虎不知何处蹿来,它先是甩着尾巴围凌冽转圈,而后用前掌刨地,伏低身子、冲影六不住地低吼。   看着这头颇通人性的大虫,凌冽又气又想笑,他挺直了酸痛的腰背、转动轮椅上前,一把揪住大老虎毛茸茸的耳朵:“听清楚了小东西——大锦北宁王,无论什么时候,都不做逃兵。”   大老虎被他揪着,金色兽瞳眨巴两下,终于不甘不愿地趴下去。   在凌冽背着长弓上马时,他面前的河滩和小舟上却投下了一大片阴影,而站在马匹旁边的孙太医只看了一眼,就险些被骇得昏了过去。   未等凌冽回头,身后就遥遥传来了一阵清脆的银铃声儿。   伴随着银铃阵阵而至的,是一个女童清脆的声音:“不愧是窝看上的华邑姆!说得好,窝们苗人,也绝不做逃兵!”   凌冽回头,高高的圣蟾蜍顶上,站着戴颤枝银帽的阿幼依。而紫色圣蝎和浑身绒毛、遍布莹绿色符文的圣灵珠蛛则乖顺地趴在那黄色的□□两边。   凌冽:“……”   ○○○   凉风北劲,云层汇聚。   蛮国军队很快就按计划带着车弩攀上了蒲干王城两侧的山脊,王城大门城楼上的蒲甘士兵正聚在一起用午饭,并没注意到头顶密密麻麻的黑影。   遂耶部首领与乌宇恬风响哨为号,蒲干士兵们还来不及反应,便见万簇火雨、破空而落。   盛满桐油的木桶从山上次第而下,王城大门上瞬间变成了一片火海,连环爆炸的冲击力让山上的石块都跟着崩落,城楼上的士兵还来不及逃,就被炸飞、横七竖八地挂到了城楼上。   蒲干王城内,几位将军亦乱作一团。   蛮国来势汹汹,城楼上伤亡惨重,流溢的桐油让他们根本救无可救。即便后来米莉亚公主命人送来了沙袋,但他们的士兵只要靠近城墙,就会被攀在山壁上的蛮国□□手瞄准、射落。   米莉亚公主和将军们着急,王庭内的国王阿奴律,却在王庭内慢条斯理地拭剑。   他对外头冲天的喊杀声充耳不闻,只是低垂着眼眸,看着黑黢黢的冰窖入口。   入口处的灯烛已熄,阿奴律却耐心久候。   直到冰窖中传来了跫跫足音,玛黑王后和黑苗巫首一前一后地走出来,黑苗巫首怀中,还抱着一个浑身结霜的小男孩。   阿奴律深深地看了一眼黑苗巫首,还剑入鞘道,“蛮国已至,本王会不惜一切阻拦,但也请您务必信守诺言、实现我们夫妻之愿。”   如果,忽略那一身的冰霜,黑苗巫首怀中抱着的小男孩跟睡着了没什么两样。他的五官与阿奴律国王非常相似,皮肤微黑,额心上还有一枚小小的红痣。   黑苗巫首裹在一身素黑的长袍中,削瘦异常,高突的颧骨上绘制了一副红纹面油彩,他点点头,然后抱着那孩子大踏步朝勃生港走——   王后玛黑想跟,却被阿奴律拦住,“你和米莉亚一道儿,先将百姓疏散,然后找个安全的地方躲好。”   “可您……”   阿奴律凑过去亲了亲她的额头,“乖,去吧,战争是男人的事。”   玛黑王后哭了,眼睁睁看着丈夫离去。   倒是米莉亚公主站在远处的阴影中,脸上蒙着一层头纱、看不真切表情。   阿奴律国王到的时候,蛮国勇士们已在□□手的掩护下登楼。阿奴律当机立断,也找来弓箭手反攻,他身先士卒、冲锋在前,让溃散的蒲干军队士气大振。   战事一时焦灼,乌宇恬风他们也没有特别好的法子能快速攻入城中。   与此同时,黑苗巫首也终于走到了勃生港。   朔风急至、彤云汇聚。   清晨还碧青色蔚蓝的天空,此刻已经是黑如锅底。海面上浊浪涛涛,一叠一叠掀起的巨浪,暴涨的海水将港口的木栈道淹没了一半。   栈道尽头,马蒂塔恭恭敬敬地等候着,即便海浪已打湿她全身的衣裳。   黑苗巫首将怀中的小男孩递给她,然后便念着咒文、重新汇聚蛟骨。   蛟龙白色的脊梁骨缓缓从水底升起来,泛着黑光的咒文爬满它全身,黑苗巫首脸上的血肉也一块块脱落、露出双颊上大片的白骨,他却觉不着疼似的,只将小男孩从马蒂塔手中接过。   他目光温柔地看了小男孩一眼,然后就接将尸骸投入水中。   海浪翻涌,巨浪滔天。   原本保存得极完好的尸骨,在落水时就被那可怖的蛟骨分食殆尽。而后,那具沾满了血污、遍布黑色咒文的蛟骨一跃腾空,于海面上、半空中——长出了经络、血肉和鳞片。   黑苗巫首看着眼前的一切,血肉模糊的一张脸上,终于露出了狂喜——   “成功了!这次的献祭成功了!!我成功复活恶蛟了!”   ○○○   钦敦江上,两条盘桓的灵蛇护送着一艘小舟南下。   阿幼依嫌船太小,最终竟然选择坐在灵蛇上,凌冽看着在水中嬉闹得不亦乐乎的小姑娘,还是忍不住吞了吞唾沫——无论什么时候,他都无法心平气和地直面这庞大的五圣物!   强劲北风袭来,天穹中越来越多的乌云排布,闷雷蛰伏,再晚些,定有暴雨降落。   伴随着一道凄白闪电,蒲干王城的大门、终于轰然告破。   阿奴律国王执意不走,率先攻打上来的阚部勇士们杀红了眼,都不顾遂耶部首领之命,拼着要将这个害死他们首领的凶手置之死地。   乌宇恬风也拽着钩锁,缓缓降落到人群后。   他遥遥看着头发蓬乱、身上布满血污的阿奴律叹道:“我本无意与蒲干为敌。”   “哼,”阿奴律一把推开一个扑上前的勇士,嘶吼道:“要杀便杀!哪来这么些废话!”   乌宇恬风皱眉,环顾四周并没找到黑苗巫首身影,他刚想问,结果就听见黑苗巫首的声音遥遥从头顶传来:“国王陛下怎么一心求死呢?”   他不知何时已登上了浓烟滚滚的城楼,身边还站着那个从天竺贩来的姑娘马蒂塔。   “您不是一直想再见见瑟达殿下么?”   听见“瑟达”二字,原本已是强弩之末的阿奴律来了精神,他眼睛亮起来,也不知从哪儿爆发出一股力量,将围着他的勇士们掀飞,自殷切地跑到城楼下:“您、您当真让我儿复生了?!”   黑苗巫首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他伸长手、指向了城门外的钦敦江。   蒲干国虽整个建在高峡谷中,但为了方便百姓出入,城门外还是挖凿了一条人工水渠,环绕的水渠让激流的江水变缓,也在城门前汇聚形成了一座漂亮的喷水池。   阿奴律跑过去,竟见池中腾起不少浪花,而后,便是哗啦一声——   在众人或惊骇或好奇的目光中,只见一个皮肤偏黑、五官同阿奴律国王十分相似的小男孩浮出水片,他光|裸着上身,眨巴着大眼睛趴到水池边,顶着额心的红点,偏头嬉笑着看阿奴律。   国王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而后他陡然抬手,狠狠地给了自己一个大嘴巴。   很痛,可这痛却让阿奴律激动。   蒲干国王踉跄几步上前,眼中全是泪花,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喷水池边,忍不住地张开双臂去搂男孩,“瑟达……我可怜的瑟达!阿爸真的真的很想你……”   因角度的缘故,情绪激动的阿奴律国王,并没看清楚水池中的一切。   相反,一直站在城门边的乌宇恬风,却十分清楚地看到了:那“小男孩”的腰部往下,全是闪烁着黑光的鳞片,鳞片之下则是一条长长的蛟尾,蜿蜒着、不知盘桓到何处。   乌宇恬风眯眼,仰头看了黑苗巫首一眼。   而趴在水池中一直笑嘻嘻的小男孩,却忽然赤红了双目,以奇怪的角度张大口,尖利而带有腐臭味儿的牙齿咔嚓一声就咬掉了阿奴律国王的一条手臂。   鲜血喷涌出来,这时候,阿奴律才看到小男孩身下的异样。   他愣了半晌,捂着冒血的肩膀、惨呼着滚到地上。   “小男孩”叼着“父亲”的断肢,竟还能咯咯直笑,更当着众人,将一整条人手嚼碎吃入腹内。   阿奴律痛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惨白着脸、转头双眸渗血地瞪向黑苗巫首:“你……你对瑟达做、做了什么?!”   黑苗巫首根本没理他,只张开双臂迎风而立:“尔等凡躯,都将成为龙神的祭品!都是我黑苗重掌南境的助益!来吧,现在向龙神俯首,还来得及——!”   他说着,那个半人半蛟的怪物也随之腾空而起。   长长的蛟尾掀起巨浪,汇聚而来的乌云在蒲干王城的上空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旋涡,漩涡中雷光电闪,青光白影在那怪物身边闪烁,钦敦江水也像煮沸般带着地面剧震。   乌宇恬风记得,大巫曾说过,南境苗疆在数万年前,是个神明与凡俗共生同住之所。这里有蚩尤大神,有游龙、有腾蛟、还有明黄色的凤,可惜凡俗累年大战,惹得众神弃南境而去——   只留下他们苗人的先祖,还有世代守护苗人的五圣物。   如蛟龙,即便是神明,也该沉睡在过往中。   他看着黑苗巫首,终于缓缓抽出了腰侧苗刀:“即便是神明,逆天而行,怎配掌管南境?!”   □□手自不用小蛮王再吩咐,纷纷取出羽箭朝蛟骨和黑苗巫首急射。   然而那蛟骨早有准备,长尾一甩,便是顺着护城水渠,令钦敦江水暴涨成数丈的浪墙。   乌宇恬风回头看了一眼那条遍布黑色咒文的异蛟,反手就是一道钩锁速度极快地扑上城墙——管你是驭尸术还是神明、腾蛟,处理掉始作俑者,就是最直接的办法。   显然,黑苗巫首并没有想到他会这般蛮干。   他在马蒂塔的保护下狼狈后退一步,本想令那异骨过来,结果江面上忽然响起葫芦笙,一只庞大的毛蜘蛛攀上了西侧的山峦,口中吐出无数道白丝、将那盘桓在空中的蛟龙困住。   而东侧的山峰上,则立起一条紫色的巨蝎。   随着悠扬的曲调,一蹦三跳的黄□□从钦敦江后跃出,两条灵蛇腾空、直接拦住了蛟骨去路。   乌宇恬风看了五圣一眼,转头又劈砍向黑苗巫首。   马蒂塔勉强同他拆了两招,之后就根本不是乌宇恬风对手地被揣飞,黑苗巫首的身上瞬间多了好几个窟窿,他踉跄着跌坐在地,四手四脚地爬了片刻后,终于忍无可忍地大吼:“你还要看热闹到什么时候——?!!!”   乌宇恬风一愣,感到背后传来一阵劲风。   他急忙矮身一闪,而后就惊讶地看见了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他身后的阿曼莎。   或者说,尸人阿曼莎。   消失了许久的乾达款步从城楼的一片阴影中走出,他笑眯眯地冲黑苗巫首点点头道:“先生勿怪,我只是等您向我低头这一天,已经等得太久,一时忘情,就耽搁了一会儿工夫。”   黑苗巫首从地上爬起来,狠狠地剜了他一眼。   尸人阿曼莎一出现,战场的局势又发生改变:天空中异蛟同五圣缠斗、地面上蒲干国士兵和蛮国士兵斗在一处,而那些倒下的尸骸,却在乾达的操控下、慢慢站起身来——   他们不避刀斧,不知疼痛。   两侧山脊上的弓箭手无法策应,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已经被扎成刺猬、浑身都烧成焦炭的尸人,不要命地攻击同伴。而同伴一旦倒下,没过多久,就会变成尸人、加入到尸群中去。   成为尸人后,阿曼莎的感官比从前敏锐。   与乌宇恬风交手,赤手空拳的她竟还占了上风。   即便乌宇恬风有刀,她却一点儿也不知疼痛,仿佛毕生唯一目标就是弄死乌宇恬风。   而乾达看着他憎恶了一辈子的人,同他曾经最疼爱的“女儿”缠斗,见乌宇恬风当真一点儿情面都不讲、数次挥刀想斩下阿曼莎头颅,他便忍不住讽刺道:“您还真舍得动手,枉费我可怜的代帕痴心恋慕您那么久——”   乌宇恬风充耳不闻,只专心战斗。   无论阿曼莎痴情他与否,这姑娘都曾是南境百姓,如今变成尸人,他得快些结束对方痛苦。   数次的攻击,也搅得尸人阿曼莎愈发烦躁,她陡然往前一扑,张开嘴就要去咬乌宇恬风。乌宇恬风反应也快,他原地一滚,抬脚将尸人绊倒,手中苗刀当场就契入了阿曼莎的颈项。   可惜,角度并不好,刀无法再深一步。   乾达抿抿嘴,连忙控制尸人阿曼莎后退,让尸潮上前、拦住乌宇恬风。   乌宇恬风一时难脱身,只能眼睁睁看着乾达拽着阿曼莎往王庭深处、勃生港的方向跑,“你站住——!”   狡猾如乾达,怎可能原地乖乖等死,他转身想溜,结果才迈出一步,就有一直□□从天而降、稳稳地扎入了他的脚背中。   尖锐的疼痛让乾达霎时间失了声,他骇然抬头,却见远处山峦上,一匹毛色雪亮的白马,姿态优雅地驮着一道墨色身影,步态悠然地跳落。   即便在逆光的剪影中,乾达还是第一眼就认出了这个让他吃了无数次暗亏的大锦北宁王。   凌冽背着阚部首领的长弓,手中拿着索纳西改良过的劲弩,他居高临下地睨着乾达,寒声道:“你还想逃去哪儿?!”   作者有话要说:小蛮王:唔,我不要哥哥涉险~   北宁王:小混蛋!从今往后哥哥保护你。   ------------------ 第61章   乾达抖着嘴唇, 双目充血, 他狠心咬牙将箭簇拔|出来、一瘸一拐地往后退,唤阿曼莎过来,妄图用阿曼莎挡住凌冽。结果,凌冽根本不买账, 连发的弩|箭直瞄准了阿曼莎已破开大洞的颈项。   “你、你怎么?!”乾达胆寒, 再拽着阿曼莎往后一步,他怪叫起来, “你怎么滥杀无辜?!阿、阿曼莎又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徒!”   “呵,”弩|箭射完, 凌冽换了长弓在手,他瞄准乾达似笑非笑道:“她三番五次挑衅于我, 难道我还杀她不得?再说,既然她已是尸人, 本王又何须顾及什么?”   乾达不敢置信地看着凌冽, 根本没想到心怀天下的北宁王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一时慌乱, 他也无法分辨凌冽所言真假。   狼狈间,乾达想转身去寻黑苗巫首相助, 结果扭头便见异蛟被圣灵蛇缠住, 年幼的五圣使吹着葫芦笙笑嘻嘻的, 而站在王庭上的黑苗巫首、已喷出了大口艳血。   乾达抿抿嘴,最终选择将拽着阿曼莎混入尸群中。   乌宇恬风没想到凌冽会来,他急急砍翻两个围攻他的尸人, 靠近凌冽唤道:“哥哥——”   可凌冽却只是寒着脸看他,弯弓搭箭、对准了他的眉心。   小蛮王翠瞳微睁,羽箭嗖地一声擦着他的发顶飞过, 准之又准地扎入了他身后一个蒲干尸人喉管里。   “凝神。”   凌冽的声音还有些嘶哑,乌宇恬风忧心地看了他好几眼,才转头继续应对尸潮。   蛟骨一时被圣灵蛇压制,甩着长长的尾巴从半空中跌落,于城楼下砸出很大的一个坑。蛟骨不甘心地盘桓在那泥坑中,圣灵蛇也嘶嘶吐着蛇信、戒备地守在一旁。   黑苗巫首呛咳两声,吃力地趴到城楼上。   “大人,您没事儿吧?”马蒂塔担心,上前扶了他一把。   黑苗巫首双颊已悉数溃烂,颧骨往下全是森然白骨,失去了肌肤和皮肉的遮挡,他那口漆黑烂牙直接暴露在众人视线中,听见马蒂塔的声音,他竟陡然咧开黑牙一笑,目光灼灼地看向这天竺姑娘。   马蒂塔被他骇人的目光吓着,后退一步迟疑道:“……大人?”   黑苗巫首却笑得更加渗人,脸上的红纹面油彩都变得更渗人起来,他一把拽住马蒂塔,声音似梦似幻,“你说过会效忠于我的,对吧?你也说你会效忠蛟神的,是吧?”   马蒂塔一愣,下一瞬,她就感觉到自己整个腾空,黑苗巫首竟将她抱起来、准备往城下丢。   盘桓在城楼下的蛟骨目露凶光,血盆大口中溢出了大量涎液。   马蒂塔登时白了脸,不敢置信地瞪着这位她敬如父兄的长者,“您……您……”   “黑苗和蛟神都会记得你的,”黑苗巫首神情疯狂地拍了拍她手背,“何况,今日你的牺牲,算得上是与神明相融,将来,还可以同享整个苗疆朝奉!”   马蒂塔咬牙,忽然反手死拽住黑苗巫首,她涂满丹蔻的长指甲深深抠入黑苗巫首的皮肤:“既……是这样好的事儿,您……为何不一道儿呢?!”   黑苗巫首吃痛,看着这个同样疯狂的女孩,惊讶过后,眼中竟闪过一抹赞许:不愧是他欣赏的仆从!   马蒂塔不想死,即便要成为异骨的养料,她也要拉上黑苗巫首垫背。   诚然,能以生人献祭的黑苗巫首比她狠心太多,黑苗巫首用力挣出一手,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下,毫不犹豫地砍断了自己手臂——   马蒂塔抱着那只断臂,如断线的纸鸢,很快就从城楼上落入异蛟的口中。   黑苗巫首喷涌的血水将一整块城墙砖都染红,吞噬了新鲜血肉的异蛟重获力量,翻腾着将圣灵蛇逼退、又重新飞上天空、掀起巨浪,三丈高的潮水涌上城门前的空地,将来不及防备的众人全部掀翻。   因此,乾达得了一夕喘息,拽着阿曼莎躲入了王庭高塔。   尸潮重新涌动,阿奴律国王终于看清了黑苗巫首,他在士兵搀扶下爬起来,颤声道:“……你骗我。”   黑苗巫首一边系紧衣袖止血,一面无辜地看向这位国王,“您的瑟达王子,难道没复生么?您看,他多神勇,您不感谢我便罢了,怎么还指责我?”   阿奴律吞了口唾沫,白着脸看向天空中那个人身蛟尾的怪物,他摇摇头:“那不是瑟达,不是……”   黑苗巫首嗤笑一声,还想说什么,身后却忽然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他转头,只见玛黑王后双手持剑——   “还我儿子的命来!”   玛黑王后是个深居闺阁的弱女子,哪里懂得舞刀弄剑。   她全凭着一腔怒火,却掌握不好力度,看着来势汹汹,黑苗巫首却全没当一回事。他侧身一躲,玛黑王后便收势不住地从已是残垣断壁的城楼上扑出——   “!!!”阿奴律国王双目眦血,忙奔过去接妻子。   他的双膝在砂石地上擦出两道长长的血痕,可从城楼上坠落的玛黑王后,并没有落入他的怀抱里。在距离他仅有几寸高的地方,盘桓而下的黑影直接衔住了玛黑王后。   咔嚓一声,骨骼碎裂的声音响彻苍穹,地面剧震、阴风怒啸。   阿奴律的接到了大片黏稠血雨,凄艳的红色瞬间染透了他金色的甲胄。   “……”僵了半晌,阿奴律爆发出绝望的惨呼,“啊啊啊——!”   那、那怎会是他乖巧听话的儿子!   他的儿子怎么可能当着他的面生吞他的妻子?!   阿奴律以头抢地,仅剩的手狠狠地扎入泥地里,他不过是想要儿子回来,不过想再见那可爱的男孩一面!怎么又如何至于遭受这样的惩罚?!   与此同时,接连吞噬两个活人后,蛟骨的力量变得前所未有地强悍。   江水倒灌,将整个蒲干王城的大门淹没,立在圣蟾蜍头顶上的阿幼依也不得不暂避其锋芒,带着五圣先攀上旁边的高山。   滔天洪水中,蒲干士兵和蛮国勇士忙停下对彼此的攻击,一并扶着各自的伤员跑上城墙。   混乱中,阿奴律也被连拖带拽地带上城墙,众人才松了一气,阿奴律就忽然持剑暴起,不管不顾地扑向黑苗巫首,“还我妻儿命来——!”   几位将军拦不住,只能眼睁睁看大王扑上去,同那个诡异的黑袍男巫斗在一处。   两人虽都失去了一只手臂,但黑苗巫首明显更能忍痛,情绪也不似阿奴律激动,闪转腾挪间,他弯腰使绊子,直接将阿奴律踹入了江水里。   异蛟动得极快,顶着小男孩那张天真无邪的脸从水中一跃而起,张开血盆大口、直接将这位国王拆吃入腹里。翻腾的江水中很快浮起无数血沫,站得近的士兵们都忍不住捂嘴干呕起来。   这时,乌宇恬风也终于处理完身边最后一个尸人,来到凌冽身侧。   凌冽墨色的劲装湿漉漉的,也不知是江水还是血,他白皙的脸颊上也溅上了一点血沫,整个人看上去如冰似雪,又仿佛是从地狱中爬出的嗜杀修罗。   乌宇恬风靠近时,凌冽也恰好用完了最后一支羽箭。   “哥哥怎么来了?”   凌冽骑在马上,腰背酸痛更甚、腿根处也是一抽一抽地疼,他愤愤瞪了小蛮王一眼,缓缓地将长弓背到背上,勒紧马缰寒声斥道:“……不许跟我讲话!”   乌宇恬风呜了一声,大脑袋耷拉了一下,一双绿眼睛却偷偷看着他眨巴眨巴。   凌冽深吸一口气,咬牙别过脸去放狠话,“我现在不想搭理你这个小混蛋,你也别来同我说话,我怕我会忍不住当场揍你!”   乌宇恬风扁了扁嘴,却还是凑上前去:“我不怕,我抗揍!哥哥打我手不痛就成!”   “……”凌冽眯起眼睛,手中的马鞭气得险些扬出去。   小蛮王傻乎乎地笑,抱紧雪星脖子蹭了蹭,然后贴着马儿从下往上看凌冽,软了声音道:“哥哥别凶凶我嘛,我……我知道错啦!”   凌冽白他一眼,满腔怒火,偏就能被这和风细雨吹散:   他,又能拿这小东西怎么办。   撇撇嘴,凌冽正想让乌宇恬风上马,还没说出口,那边的尸群又发生了异动——   原来,蒲干国王夫妻先后身死,余部便议不再与蛮国为敌,国王一步踏错、没道理为他一人而至国灭,蒲干残部便纷纷掉转枪头帮着蛮国对付尸群。   有了他们的助益,遂耶部首领的压力便不再那么大,能配合弓|弩手的火箭、将尸人一个个砍头斩杀。   黑苗巫首同阿幼依、异蛟和五圣之间战局僵持,躲在高塔上的乾达咬咬牙,推开了高塔的窗户就带着阿曼莎走到了高塔窗台上,他远远看着,忍不住讽刺黑苗巫首道:“您也不成嘛,关键时不还是得靠我么?”   他说着,方才还被逼得节节败退的尸群就一阵鼓动,密密麻麻的黑色小虫从尸人阿曼莎身上涌出,虫群所到之处,那些已失去头颅的尸骸,竟再次站了起来——   形势再次反转,蒲干士兵和蛮国勇士们不得不朝王庭方向且战且退。   凌冽远远看着乾达那般得意,忍不住用长弓戳了一下乌宇恬风,“……去帮我取一囊箭。”   乌宇恬风点点头,急急走出去取回羽箭回来。   他将箭囊递给凌冽时,手指却轻轻挠了挠凌冽手背,“哥哥主动同我讲话,是不是……不生恬恬气了?”   凌冽被他弄得又痒又臊,别开脸,只将心思放在射箭上,可惜乾达狡猾,见羽箭急来,便蹲下身去,让受制的尸群替他抵挡。   尸人被悉数扎成刺猬,凌冽却还是没能伤到乾达半分。   乾达忍不住得意,探出脑袋讥诮道:“任您骑射俱佳,也敌不过我这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尸人吧?要我说,您还是趁早放……呃?!”   他话说一半便生生顿住,张开的嘴里涌出了大量鲜血、堵住了他的口腔。   乾达骇然低头,不敢相信地盯着贯穿了他胸膛的血手掌。   那手的腕骨纤细,上面还有双环的一支银镯,染血的长指甲上涂满了鲜艳的丹蔻,乾达张了张口,梗着脖子扭过头去,双目瞪得跟铜钱一般大:“你……”   站在他身后的,是脖子上已豁开大口子的阿曼莎。   她原本如死鱼般泛白的眼珠复现了一点的灰,阿曼萨盯着乾达,僵硬而缓慢地将自己的手捏紧、扯着乾达心脏而出。随着她的动作,涌动的尸群登时顿在了原地。   而乾达口中涌出大量的鲜血,指着阿曼莎、半晌说不出一言。   阿曼莎眼中的清明只维持了片刻,而后她就抓着那一团血肉咔嚓咔嚓地喂入了嘴里,失去控制的尸人三三两两倒地,没了之前那般恐怖的攻击欲。   尸人阿曼莎当众啃噬一颗人心,而后竟拽着乾达、一跃下高塔。   鲜血的味道吸引着剩余尸人,他们放弃了与众人的缠斗,纷纷朝着乾达的方向涌去。而从高塔上坠落的两人,众人也遥遥听见了骨骼碎裂之声——   凌冽呼吸一屏,乌宇恬风也眉头紧蹙。   涌动的尸人如过境的蝗虫,将乾达身上的血肉一块块啃噬殆尽,而手脚都扭曲成奇怪角度的尸人阿曼莎,尸群却并没有碰她,她僵在原地半晌,而后慢慢爬起来、扭转脑袋,似乎想看一眼苍麓山方向。   可惜,已是活死人的她双目失焦,并没有找准方向。   两行血泪顺着她的眼眶中流出,她张了张嘴,却只发出一阵怪响。曾经骄傲的圣女闭上眼苦笑一声,而后毫不犹豫地抬手摁住天灵盖,咔嚓一声,生生掰断了她残破的颈项。   “……”凌冽看呆了。   乌宇恬风也忍不住往前迈了一步。   他们都没有想到阿曼莎竟然会以这样惨烈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而随着她的身死,刚才还活动着的尸群,竟如潮水般缓缓退去——   尸骸横七竖八地倒下,高塔附近由此堆出一座尸山。   黑苗巫首没想到乾达就这样被尸人反噬,他眯起眼,深吸一口气念出大咒,恶蛟受他感召、周身黑芒迸现,用于伪装的人身消失,恢复了它本来黑色蛟龙的模样。   黑蛟一跃腾空,掀起了一潮潮巨浪,空中雷鸣电闪、大雨泼天而降。   黑苗巫首脸上的血肉也在雨水中全部腐蚀脱落,他的脑袋变成了一个可怖的森然骷髅头,两枚眼珠空洞地虚悬在外,只一眼就让阿幼依捂住双眼尖叫起来——   江上狂浪逼着众人后退,黑苗巫首也借机、攀上了黑蛟。   阿幼依想追,却被那堵通天的浪墙阻挡。   即便第一时间后撤,卷来的海浪还是冲得众人狼狈异常。王庭内修剪得体的灌木被连根拔起,红泥随着水波将打满金箔的宫殿染成一片血红。   倒是乌宇恬风第一时间跳上马背,雪星疾驰如电,驮着两人蹿上王庭高顶,并没沾上太多的泥污。   异蛟不知所终,泼天冷雨里,狼狈的众人都有些迷茫而不知所措。   乌宇恬风看了看伤亡惨重的蒲甘军队,自己先从马上下来,唤来遂耶部首领让他燃放与伊赤姆约定的讯号,此战至此,已无再战必要——他本无意灭国,眼下正撤兵的好时机。   阿幼依听他们议论,指着空中螺旋汇聚的异云愤愤不平道:“就这样叫他跑啦?”   乌宇恬风笑了笑,示意小姑娘先别闹。   闻讯,伊赤姆很快率众赶到,米莉亚公主作为蒲干王室唯一的幸存者,被众人推上王座、主持大局。   虽为女子、虽是败方,但米莉亚的态度却不卑不亢。   她承认如今种种,皆是她父母执迷不悟、容留黑苗巫首所致的惨祸,她不怪蛮国,也愿赔还蛮国损失。不过公主也坦言,蒲干国力衰微,一次拿不出更多的钱粮,她愿与乌宇恬风定三年约期,分批偿还债务。   乌宇恬风本无意与她为难,但仗打起来,许多事便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的,尤其是,阚部还为此失去了他们敬爱的首领。如此,他征求了众人意见后,又添上了一些旁支补充,才允了米莉亚所求。   狂风卷浪,大船依次扬帆起航。   乌宇恬风让各部勇士先走,自己留在最后,而凌冽则陪在他身旁。   两人一人策马、一人负手站立,在电闪雷鸣、乌云汇聚的蒲甘王庭中,却显得那样和美如画。   最后一艘船开来,伊赤姆立在船头、放下了登船所用的跳板。阿幼依骑在圣灵蛇上,一早带五圣跃入江里。小姑娘似乎根本没把眼前的惨况当成是一场恶战,反而趴在灵蛇脑袋嬉笑玩闹着。   凌冽看着那些大蝎子、大蟾蜍,勉强说服自己别怕。   几位首领都陆续上了甲板,乌宇恬风却还站在原地,凌冽拨转马头,让雪星的脑袋蹭了蹭乌宇恬风,“怎么,还不想走?”   乌宇恬风一愣,而后他冲凌冽笑笑,主动牵起马缰,“嗯,这就走啦!”   他虽然在笑,眼睛却没看凌冽。   凌冽心头一跳,忍不住又看他一眼,可金灿灿的小蛮子却牵起缰绳上前、没让凌冽看清他的脸。两人前后登上甲板,伊赤姆见众人都上了船,便吩咐扬帆、起锚,收起了木跳板。   然而,就在大船准备驶离蒲干王城时,乌宇恬风却忽然撑着船舷一跃入水。   “大王?!”   “华泰姆——!”   众人根本来不及反应,齐齐围到了船头,却只能看见他那头金发在汹涌的江水中浮浮沉沉,而后极快地跃出水面、反身回到了蒲干城下。   上岸的乌宇恬风冲众人挥挥手,翠色的眼瞳深情而留恋地望着一个方向。   他冲面色雪白、凤眸圆睁的凌冽俏皮地眨了眨眼睛,像个诡计得逞的坏小孩,他没出声,而是做了个口型道:“哥哥保重。”   然后,他才转头扬声冲大船上喊道:“恶蛟现世,为王者不能坐视不管!”他将手中苗刀挽了个漂亮的花,“若我此战不还——老师,让阿兄送哥哥好生回中原——!”   伊赤姆急了,他才不想理会这狗屁嘱托,急吩咐船调头。   然而大船笨重,一时半会儿转不过来。   乌宇恬风笑笑,没停留,转身朝勃生港方向走——他不能再放过黑苗巫首,即便此战毫无胜算,这也是他作为大王必须去肩负的责任。   然而,就在大船打横时,凌冽忽然拉着马缰命雪星后退——   白色的骏马一声嘶鸣,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加速腾空,一跃从船上飞下、稳稳踏上了岸边水湾浅浅的砂石滩。乌宇恬风一愣,回头就骇然地看见凌冽竟策马下了船。   他急忙回身,迎向凌冽。   没走两步,凌冽身后陡然腾起的巨浪——   “霜庭哥哥!”   “华邑姆?!”   “华泰姆——!”   诡异的黑色巨浪将大船推远,站在船头的众人,只能眼睁睁看着浑浊的浪花将河滩上的两人连马一同吞下。   水寒刺骨,凌冽却想起了金沙江上:   同样是落水,同样有金色发丝穿过五彩光斑,黑暗中浮起泡沫点点,乌宇恬风再次扑过来紧紧拥住了他。看着小蛮王那双漂亮的绿眼睛,凌冽缓缓地阖上眼眸——   算了,他原谅他了。   谁让这小混球生得这般讨他喜欢呢?   ○○○   凌冽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靠在一块青碧色的巨石上,人则半躺在一处砂石滩。   被折腾了彻夜,加上淋雨吹风、骑马落水,凌冽一睁开眼,就觉得眼皮酸胀、头重脚轻,四肢百骸都透着说不出的疲惫不堪,身上的湿衣服紧紧地贴着肌肤,膝盖往下更痛得一点知觉也无。   天空中彤云密布,绵密的雨丝如钢针般扎在身上。   凌冽打了个哆嗦,勉强抬手抹去脸上雨水,倚着石壁缓缓坐起来。   模糊雨幕中,渐次出现了大滩、大滩的鲜血,凌冽这时候才发现——他们位于距离蒲干王庭不远的一处港口,端看港口的位置和王庭金顶所在方向,凌冽勉强推断出:这里就是勃生港。   乌宇恬风跪坐在距离他这块青石不足一丈的地方,他背对着他,满头金发湿哒哒地耷拉着,上头还沾满了污泥和凌冽无法分辨出的黏腻海草。   而在他身前,则是跪坐在蛟骨上、只剩一把枯骨的黑苗巫首。   黑苗巫首身上的长袍破开了不少洞,露出里头包裹的一把残躯:有的地方是腐烂的血肉,有的地方却已经是森然白骨。他眼眶中的两只眼球掉了一只,身|下盘桓的恶蛟血迹斑斑、腐烂的肉块正从骨骼上极慢地脱落。   整个港口一片腥臭,鲜血和散落的尸块、未及消化的人骨七零八落。   凌冽忍住反胃,张口喊了声“恬恬”。   乌宇恬风的背影僵了僵,他转过头来,脸上有惊喜。可看清凌冽惨白的脸色后,又变成了自责,他强撑着转身,似乎想要站起来、结果只摇晃了一下,就又狼狈地摔跌在地上。   这次,凌冽看清楚了——   小蛮王的胸腹上布满了乱七八糟的爪痕,最深的一道伤口险些贯穿了他的胸膛,干涸的血液变成了一道道黏稠的脏污,又被不断降落雨水洗刷,皮肉翻卷泛蓝,让他看一眼都心痛异常。   更莫说,乌宇恬风的右手以奇怪的姿势扭曲着,左腿上还明显被那异蛟咬掉了一块。   乌宇恬风见凌冽红了眼,他笑笑,撑起上半身,笨拙地爬回凌冽身旁。金色的大个子第一时间并没有冲凌冽撒娇,而是抱歉地牵起凌冽的手,小声抱歉道:“哥哥对不住哦,是我没护好你——”   凌冽看着他,忽然浑身颤抖起来,他狠狠咬住下唇,泪水源源不断地从眼眶迸落。   大锦战神,威名赫赫的北宁王,许久没这般狼狈地哭过,他捉着小蛮王的手,又是要哭、又是要怒,最后就变成满脸扭曲,腮帮略鼓、鼻翼急动的模样。   看着凌冽雪腮上接连不断滚落的金豆豆,乌宇恬风也慌了,他忙啄了啄凌冽脸颊:“哥哥不哭。”   “……谁、谁哭了?!”凌冽羞恼极了,转眼要瞪他,却没控制好,眼尾溢出更多泪花。   乌宇恬风眨眨眼,想笑又不敢,他忙凑上去,香香凌冽眼睑,将那双漂亮凤眸中涌出的咸豆豆悉数吞下。他贴着凌冽微微发烫的额头,小声道:“哥哥再撑一会会儿,援兵很快就到啦!”   凌冽见他浑身血污,正欲说什么,一瞥眼,却看见了乌宇恬风身后摇摇晃晃站起来的黑苗巫首——   他每走一步,身上所剩无几的血肉便脱落一块,淋淋漓漓得甚是可怖。   仅剩的那枚眼珠浑浊而拉满了血丝,盯着乌宇恬风有说不出怨愤不甘、忌恨赌咒,他抬起手,用仅剩的手指捏成爪、预备掏乌宇恬风的后心。   凌冽反应极快,袖中短剑出鞘,一边用力将乌宇恬风揽入怀里,一边生生斩断了黑苗巫首一截小臂。   残肢跌入泥沙里,黑苗巫首也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他那已称不上是“嘴巴”的口腔中发出一阵凄厉的不甘心怒吼,而后就整个人如同一滩烂泥般、咔哒哒碎成了一堆枯骨。   黑苗巫首一死,天穹中聚拢的黑云层内也渐渐罅出一丝薄亮。   绵密的雨丝渐渐稀疏,那条异蛟上的血肉也开始剥落、腐化,重新变回那条沉睡海底的枯骨。   凌冽长舒一口气,虚弱地丢掉手中短剑,抱着乌宇恬风脱力地靠回青石上。   他已烧得意识模糊,但怀中人温热的躯体、有力地跳动的胸膛,却足够让他心安。凌冽抬手轻轻揪了下小蛮王耳朵,“下次,可不许再丢下我了……”   乌宇恬风怕压着凌冽,用力翻身下来,也虚虚无力地与凌冽并排靠到了青石上。   他伸出没受伤的左手,轻轻牵住凌冽右手:十指相扣。   眼前并无美景,只有灰蒙蒙一片的暗沉天空,还有浊浪滔滔的海水、布满了尸块和血肉的脏污砂石滩。但乌宇恬风从未这样满足,他叹了一口气,紧了紧牵在掌心凌冽的手——   哥哥的手好凉好凉。   凌冽感到他指尖的力道,虽然呼出的气都结成白雾,却还是用力回握了小蛮王的手——从前是他瞻前顾后,是他没及时回应,才叫小蛮王那般小心翼翼、畏怯又委屈。   他喜欢那个金灿灿傻乎乎的小家伙,更喜欢看他攀刀梯时那份骄傲和自信。   即便凌冽没法直白地告诉小蛮王:我心悦你。但他希望用这点指尖上的力道告诉小家伙——他既选择留下,就愿意与他共进退,无论是恶蛟还是尸群,他想和他一起面对。   乌宇恬风感受到回应,他翘起嘴角,小声呢喃道:“……哥哥真好。”   凌冽撇撇嘴,心道:他有什么好?   他凶巴巴、冷冰冰的,只懂得打仗和钻营人心,没有出挑的厨艺、也不会什么风花雪月的情诗,听不懂小蛮王娇俏的情歌,更不像他那般心灵手巧会做轮椅、会串贝壳风铃,甚至还懂得如何编织陷阱捕捉红鲈鱼。   他不良于行,于床笫之间无甚有趣,他甚至不知自己熟悉的人事物里,能拿出什么来讨小蛮王欢心。   从来运筹帷幄的北宁王有些心虚,他侧头认真看了小蛮王一眼,忍不住在心里嘀咕——这傻子,到底喜欢他什么?   这时,乌宇恬风也恰好偏头,碧色的一双眼眸亮晶晶。   四目相对,两人都从对方眼中看见了狼狈的自己。   凌冽忍不住,先笑出来,他闭上眼睛摇摇头,左不过援兵一会儿才来,这辈子他也不可能比此刻更丢脸,烧红的脸颊正好掩去了凌冽此刻内心的羞赧,他舔舔嘴唇轻声开口道:“阿恬……”   “……嗯?”   “若以后再有事,别想着我送回中原了……”凌冽说了半句,声音却没由来哽咽,他抬起左手抹了一把脸,才小声继续道:“……我不喜欢中原。”   乌宇恬风一愣,反应再迟钝,也明白了凌冽话中未尽的意思。   他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凌冽:“可、可是中原是哥哥故乡……”   “我娘早早去了,我爹也已不在人世,”凌冽哼笑道:“身边所剩无几的亲眷都在挖空心思防备、算计我,你确定要送我回去?”   他在中原,从来劳心劳神。他要想着布局、想着复仇,北宁王府和镇北军的家眷都在倚靠他,都在等他站出来推翻那群恶人,都在等他代表着天理昭彰杀出一片青天。   即便两世,凌冽也从来都只有一人,他必须强悍、必须运筹谋算。   为待他恩重如山的老将军一家,也为给他真诚的镇北军,但他愿意报仇、愿意报恩,并不代表着他不会累,不会痛,不会心寒。   如果可以,他不愿每日提心吊胆,不愿每日与阉党、外戚谋心画皮,他也想只做当年那个无忧无虑的七皇子,翻着话本、捻着点心,坐在秋千、摇椅上笑看天高云淡。   若非是南境苗疆,但也只有南境苗疆。   这里的山川草木与中原不同,这里的百姓与中原不同,就连这里的花鸟虫鱼,都透着与中原大不相同的纯澈可爱:他们爱憎分明,他们坦率直白。   这里,万物有灵。   凌冽拧过头,也不闪不避地看着小蛮王,他皱了皱鼻子,轻轻骂道:“臭恬恬,你不能……在我离不开你时,又转身毫不留情地不要我,你那样,我也会难过的啊……”   乌宇恬风傻了,下意识反驳道:“我、我没有不要哥哥,我……”   “你,还记得金蜜果么?”凌冽没让他说完。   乌宇恬风点点头,他当然记得,那时他和凌冽语言不通,无论他做什么,凌冽都会误会他是心怀叵测。他实在没了办法,便带漂亮哥哥到了禁地去看了叠水瀑布、看了那漂亮的蜜香树。   那是他们整个南境最美的风景,虽然当时蜜香树没有开花也没有世界上最好吃的金蜜果。   但他,看见凌冽笑了。   他知道,自己那一刻的心意完完全全地传递给了他心爱的哥哥。   青白的闪电劈下来,照亮了尸横遍野的勃生港,自然也照亮了青石前十指交叠的两人。   凌冽抬起左手轻轻拭去乌宇恬风脸上血污,看着那双碧色的眼眸,他轻声道:“那时,你告诉我,蜜香树花叶不相逢,你说金蜜是这个世界上最好吃的甜果,你还说,金蜜不易保存、离枝不到三刻便会腐败而逝……”   冰冷的雨水让视线模糊,凌冽唇边却始终挂着一抹温和的笑,他凑过去,将脑袋枕在小蛮王肩头,虚虚用手搂住小蛮王的腰,闭上了眼眸:   “臭阿恬,别抛下我了……我还没吃到你说的金蜜果,也没看见蜜香树盛放满树银花……”   他又啄了啄小蛮王唇瓣,而后贴到乌宇恬风耳廓,似是呢喃、又好像只是想告诉他心爱的小太阳:“你说金蜜离枝而死,我又何尝不是……?”   乌宇恬风,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愿意去相信、去倚靠的人。   即便这混蛋小他五岁。   但枕在他结实而温热的胸膛上,即便巨浪滔天、乌云密布,凌冽也觉踏实。   他于小蛮王,又何尝不是离枝而逝的金蜜果。   乌宇恬风抿抿嘴,绿色眼瞳中终于蓄满了泪水。他懂了、彻彻底底明白了。他低下头,急而重地香了香凌冽发顶,红着脸涩声道:“笨哥哥……”   凌冽烧得意识模糊,听见这话,却还是勾起嘴角,喃喃回敬道:“傻恬恬……”   作者有话要说:凌冽:傻恬恬~   小蛮王:笨哥哥~   所以你们两个才是天生一对啊~   -----------------------------   感谢在2022-08-01 07:59:21~2022-08-04 08:59: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54867495、疯批大美人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永眠不起 20瓶;南幽、桃一一一一一 10瓶;林宁 5瓶;阿凝 4瓶;35319260、柯肆 2瓶;苏叶子、随心、54867495、别来烦我!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2章   晨昏交替, 昼夜更迭。   再醒来时, 凌冽发现自己躺在完全陌生的一处房间:   屋内燃着令人安神的香料,悬垂在床边的帘帐是来自波斯的星沙银帐,此纱能滤去日光灼热,便是再热的天, 躺在帐内也不觉闷热。他的轮椅被推在床边, 远处的黑檀木圆桌上,照旧温着一盏花草茶。   房内无人, 既没有爱哭吵闹的元宵,也没有那个他最想看见的小蛮子。   凌冽缓缓闭上眼睛, 仰躺着缓神。   这时,房间的大门被推开, 凌冽转头,于明媚的日光中看见了一个满头银发、蓄着白色长须的老人。老人鹤发童颜、精神矍铄, 手中握着一根纯银打造的蛇头杖, 蛇头之下, 又悬挂有无数日月星辰形状的银片。   “您醒了。”   凌冽撑着想坐起来, 那老人却摇摇头,凌冽甚至都没看清他是如何出的手, 就感觉到有一股和煦的力量将那星沙银帐挑起、脑后也被垫上了两个枕头。   “您还病着, 别勉强。”   若在从前, 中原人北宁王必定要将眼前的一切当成是妖法,但——   见过了巨大的蜘蛛、蝎子、蟾蜍,见过了腾空而起的蛟骨、涌动的尸潮, 凌冽此刻倒没表露出太多讶异,他微微一笑,放松自己靠下去:“您……一定就是他们口中的大巫吧?”   老人身上是一件压到脚面的银白色的长袍, 腰间系着一串银饰,他的五官并不出众,但那股子沉稳的气质,却足够让人过目不忘,像极了寺庙中洞察世事的老神仙。   大巫来到床边、自取了个圆凳坐下,他先探了探凌冽的脉息,半晌后才撤回手叹道:“若早知,您是这般会纵着他胡闹的性子……”   凌冽一愣,低头摸了摸鼻子。   大巫脸上虽无甚明显情绪外露,但眼神却不大赞许,他复叹道:“罢了,都是神明的指引,那孩子在蚩尤大神那里,到底是特别的。”   他语气淡淡,却有几分长辈对晚辈的无可奈何。   凌冽原以为这位近乎神明的大巫是个严肃刻板的人,没想到对方竟然是这样的性子,他心情放松,便忍不住开口问道:“那他……”   “他没事,”大巫一眼就看出来凌冽想问什么,“那混小子打猎去了。”   “打猎?”   大巫顿了顿,似乎遇上了什么难以启齿的话,他捋了捋自己长长的白胡须,面无表情道:“九德城附近的高山上盛产黑毛小野猪*,此豚食草为生、三年才长得二十余寸,且性狡猾,跑速极快,寻常猎户找一天也不见得能捕着一头。”   凌冽一愣,眨了眨眼睛,忍不住笑出声。   大巫无奈地直摇头。   后来,凌冽才知道——   他和乌宇恬风一开始被巨浪掀翻冲走后,乌宇恬风就单方面与黑苗巫首、恶蛟展开了搏斗,小蛮王视死如归,反而让强弩之末的黑苗巫首没了办法。   伊赤姆和阿幼依也极快驰援,蒲干的米莉亚公主也提供了她能提供的一切帮助。   只是众人没想到,他们的华泰姆和华邑姆竟然会那样相拥着昏死在勃生港的大雨中,伊赤姆带人赶到时、凌冽浑身都烧得滚烫,孙太医看了,直言再晚一刻,就会有性命之忧。   而乌宇恬风右臂骨折、胸腹和左腿伤得极重,失血过多,情况也十分不妙。   他二人如此,本不便挪动,众人原打算暂留在蒲干王城内休养生息,结果天穹放晴、明日驱散乌云,缓缓在和风暖阳中出现的,竟是原本要闭关三年甚至更久的大巫。   无数白孔雀伴他,翩然从天而降,银发白须的老人,替乌宇恬风完成了最后的善后——勃生港砂石滩上散落的腐烂血肉、人骨,还有散落在栈道和海水中恶蛟残躯。   通身雪白的大巫双手结印,将蛇首灵杖置于身前,闪烁白芒随念动的咒文从他身上涌出,渐渐弥合了这片大地上的满目疮痍,散落的蛟骨也被他焚烧,悉数化成了细碎的粉末。   之后,在大巫的帮助下,他们回到了摩莲城左侧、更靠近高黎山的这座九德城内。   ……   这些,都是闻讯而来的伊赤姆大叔细细说与凌冽听的。   大巫只面无表情地立于房间窗口,神色淡漠地看着远处云层后、隐约能看见一点儿的苍麓山雪顶,深秋霜重,摩莲、九德和朱鸢等城还是一片绿意浓浓,苍麓山下却已是银装素裹。   不过南境冬日雪少,除了靠北的一片山峦和高峰,几乎一整季都看不上一次落雪。大巫将背在身后的双手缓缓地放在了窗边,微蹙的眉目舒展不少。   元宵炖了银耳雪梨,凌冽发这场高热,烧了足四日,险些拖成肺痨,如今高热虽退,人却还有些咳喘。   凌冽捧着青瓷小碗,用汤匙一勺勺慢慢喝着,知众人皆安后,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经此一事,元宵也懂事了许多。   从前遇事总爱哭红眼、气鼓鼓指责旁人的小管事,这次,反而只是嘟嘟嘴,怨了句“王爷您太不顾惜自己”。而且,凌冽发现小管事在他未注意时,学了不少苗语,已能同九德城巡逻的勇士无碍交谈。   凌冽很欣慰,总觉得他从北境带回来的这个小家伙长大了。   伊赤姆大叔想了想,又补充了几件他认为凌冽会想知道的事——   小勇士索纳西已完全恢复,这几日正帮着遂耶部首领训练士兵,原本各部勇士看他纤细得跟个小姑娘似的、还有轻视之心,如今却一个个都憨直地爱围着他、缠着他要他传授技艺。   阚部则通过比武,在众人见证下、选出了新一任首领,前任首领的尸骸得到了收敛,已风风光光地由三部勇士们护送回到了蚩尤神殿,与多年来守护南境的英雄们相伴长眠。   可惜的是,浅渊寨被整个烧毁,寨中上下三百余人,算上苏妮姬和老寨主,只逃出来不足二十人。   那坚强的姑娘当众拒绝了大巫的延揽,直言她作为浅渊寨的女儿,寨中有难,她不能只顾自己。她拒绝了大巫前往苍麓山修行、成为圣女的邀请,而是选择留下,同其族人一起重建家园。   凌冽想起那个姑娘身着五彩凤服在篝火边跳舞的身影,又浅浅地笑了笑。   这倒像是她会做出的选择。   不过,提到苏妮姬,凌冽就忍不住地想到另一个女子:同样的模样出众、同样的身材出挑,同样骄傲尊贵,但……   即便相识之初,她待他并不算友善,她也直接、间接害了他良多。   但凌冽永远不会忘记,尸山血海中,那姑娘用浑浊的眼眸、不甘心看向苍麓山的样子。   观他神情,伊赤姆愣了一下,也猜到凌冽想到了阿曼莎,他叹道:“阿曼莎,唉……她也算是个苦命的。”   凌冽点点头,搁下汤匙、轻声问:“那她的遗骸……?”   “当时钦敦江水上涨,众人无暇顾及,后来再寻时,已经……”伊赤姆摇了摇头,神情悒悒。   凌冽沉默,捧着已见底的青瓷碗,面色也凝重了几分。   这时,站在窗边的大巫却忽然转头,他的目光明澈地看了凌冽一眼,然后让众人先出去,他还有几句话要单独对凌冽讲。伊赤姆自然没异议,元宵也点点头,收拾了碗碟便转身离去,还贴心地替他们合上了房门。   白发白须的大巫重新在凌冽的床边圆凳上坐下,他看看凌冽的眼睛,然后目光顺他脸往下,最后停留在了凌冽掩盖在被面下的膝弯上——   “人各有命,王爷,无论是寿命、薄命、宿命还是使命,即便是两世亡命,那也是神明的指引。”   凌冽眉心一跳,惊骇地看向这位仙风道骨的“老神仙”。   大巫却没有继续,只摇摇头示意凌冽不必追问,他伸出手点了点凌冽腕子上挂着的圣物,用模棱两可、神秘的古苗语轻道:“蚩尤大神会指引你,遇到对的人。”   古苗语凌冽听不懂,但他透过那银镯子,想到了当初的乌宇恬风:他同小蛮子素昧平生,对方却在第一眼见他时,将全族的圣物毫不犹疑地送出。   凌冽垂下眼眸,目光柔和地看向腕子上的银镯,唇边泛起笑意——   或许,一切早已命中注定。   他不知大巫刚才话中的“两世亡命”何意,但他没从老人的语气中听出恶意。   他相信南境苗疆,相信这群质朴真挚的人,自然,也愿意去相信他们侍奉的神。   见凌冽心绪平稳,大巫点点头,重新替凌冽放下星沙银帐道:“眼下时辰尚早,您再好好歇歇,他狩猎,再快,只怕也得到午后才会回来了,您身子虚,还是多躺着将息。”   凌冽本想说他已经睡了足够长时间,可大巫的话像是有魔力,他才说完,凌冽就大大地打了个哈欠。   大锦北宁王从未在人前如此失礼,他微微红了脸,认命地仰躺下去。   倒是大巫,放下星沙银帐后、隔着纱帘看他,脸上闪过一抹笑意,道:“您多歇歇是好的,养精蓄锐,到时、我帮您治腿疾时,您会有足够的体力。”   ……腿疾?   即便凌冽敏锐地捕捉到了大巫的用词,他的眼皮还是撑不住,很快上下打架着沉沉睡去。   陷入黑甜乡前,凌冽还是忍不住想:他的双膝骨是被人用箭射穿的,能保住一双腿已属不易,说白了——其实就是此生残废。但这位南境的大巫,却将他这腿,说成是……疾?   是“疾”,便有痊愈之可能。   沉沉睡去的凌冽,自己都没觉察到,他的唇边也隐隐约约绽放出一抹笑容。   ○○○   凌冽这一觉并没睡很久,南境午后高悬的骄阳将整间屋子烤得极暖、照得极亮。   眼前光晕闪烁,凌冽裹着柔软温暖的被子,总觉得自己好像睡在软绵绵的云层中,他不想睁眼,却总觉得那道浅银色的纱帐外,隐隐约约似乎有一个人影。   那影子金光闪闪的,也不知是罅漏的明亮日光,还是他心里特别、特别想见的那个人。   半梦半醒间,凌冽伸出手去,隔着帘帐一起捉向那道金影,嘴里也无意识地呢喃了一句“恬恬……”   本以为只会捏到一圈细碎的纱网,结果指尖却明显地触到了一绺带着热意的发丝。   凌冽陡然睁大了眼睛。   因为被揪住了头发,侧坐在床边的小蛮王不得不仰着头、保持了一个古怪的姿势。他的右手上还帮着厚厚的绷带和夹板,脖子上极其滑稽地吊着一圈薄纱。   乌宇恬风眨了眨翠色眼瞳,小声呜呜道:“痛痛,哥哥松松。”   结果,回应他的,是星沙银帐被从里掀起,层层叠叠的纱帘像新嫁娘的头纱,从上往下盖住了乌宇恬风,在小蛮王还未回过神时,脸颊上就被轻轻地吧唧了一口。   小蛮王被亲懵了,呆愣在原地,翠色眼瞳瞪得比新鲜的龙眼还大。   凌冽好笑看他,又主动蹭过去啄了啄他的唇瓣:“傻恬恬。”   这次,乌宇恬风不傻了,他侧过身,伸出还完好的左手,深而紧地揽住了凌冽的腰,将人往自己怀中再带了带,他用亮闪闪的翠色眼瞳细细描摹了凌冽眉眼,然后笑着,凑过去紧紧衔住他微微开合的双唇。   缱绻啄吻,变成了缠绵的深吻。   乌宇恬风于此道上还算娴熟,可他的霜庭哥哥竟头一次不服输,他那么丁点儿的优势,很快就在凌冽的勤学和举一反三中溃不成军,两人都从压叠的唇瓣上,感受到了彼此——   凌冽感受到的,是只有小蛮王能给他的安心。   而乌宇恬风却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他漂亮哥哥藏在中原人含蓄内敛下的那颗真心。   一吻终了,他亲昵地用鼻尖蹭了蹭凌冽。   凌冽刚想开口,就看见他的傻恬恬脸上露出了一个憨笑,浅浅梨涡挂在唇畔,少年笨笨地呢喃了一句:“嘿嘿,哥哥睡了好久好久哦……”   北宁王被逗乐了。   看着眼前的小家伙,凌冽无比想给从前那个瞻前顾后、踟蹰不前的自己一拳——这样好的小蛮子,他干什么要犯蠢地拒绝?他的恬恬这样好,即便是用整个天下来跟他换,他也不愿。   看清楚自己,心境便也开阔。   凌冽撑着自己挪了挪,主动靠过去枕到乌宇恬风肩头,指尖若有意若无意地绕着他金灿灿的发丝,另一只手轻轻戳了一下小蛮王绑着绷带的右手,道:“疼么?”   “不疼,”乌宇恬风给凌冽舀出来一碗新的银耳雪梨,“哥哥前些天吓死我了,你做梦都在咳嗽呢。”   凌冽看着那青瓷碗里白嫩细腻的银耳,雪白色的梨片沉在碗底上,透明的银耳中还缀着几粒枸杞。即便早晨他才用过一碗,此刻也还是接了过来。   九德城中青瓷汤匙不若中原那般精致,但足够凌冽将一片银耳并上头红彤彤的枸杞一齐舀出、递到乌宇恬风唇边。小蛮王愣了一下,张嘴刚想说话,就被凌冽瞅准了时机连汤匙一起塞入他嘴中。   乌宇恬风:“!!!”   “甜吧?”凌冽笑,自己凑在碗边上,也小小地抿了一口。   乌宇恬风其实根本没尝出来嘴里是什么味儿,他只是囫囵地尽快将那黏腻的银耳吞下,然后将汤匙拿出来,忍不住苦恼地眯起眼睛:“你……真哒是我的霜庭哥哥吗?”   “……”凌冽夺过汤匙又喂了他一口,斜睨着他,“不然呢?你疑我是山中精怪么?”   这话让乌宇恬风脸上狐疑的表情更重——他的漂亮哥哥何时同他开过这样的玩笑,他挑了挑眉,在凌冽喝完最后一口汤羹时,他极快地凑上去啄了凌冽一口。   凌冽挑眉看他,他却只是砸吧两下嘴,用舌头舔了舔唇瓣,点点头,似是在认真确认,半晌后才亮着眼睛道:“好甜好甜,看来是我的霜庭哥哥没错!”   凌冽乐了。   一小碗银耳雪梨,生被两人吃成了黏糊糊的蜜糖。   四目相对,他们都忍不住笑。   不过,温情没过多久,凌冽就觉得下腹有些发胀,他躺的时间实在太久,加上接连用了两碗汤羹,这会儿实在有些憋熬不住。   这样的私密事,原本该唤小管事或其他小厮来伺候的,但凌冽好容易见着他的小蛮子,便是一刻也不想乌宇恬风走——尤其是,在接连经历过乌宇恬风背对着他离开、冲他挥手诀别后。   凌冽再三犹豫,最后还是微赧着脸,轻轻扯了扯乌宇恬风裤链,小声让他帮他拿清器。   接二连三的亲密让乌宇恬风都发懵,他心跳极快,直觉自己也要发热。   他的漂亮哥哥从含蓄内敛到儇薄晃浪当真是一点过场都不讲,不过一夜温存亲昵,不过是经历一场恶战,他、他怎么就能得到这么多!得到这么这么好!   乌宇恬风站起来,即便被绷带捆着一只手,他也走出了同手同脚的步伐。   放在房间角落的清器是九德城主新置的,一看就并非南境惯用青铜虎子、马子一类,而是用白玉制成有螭纹的一只清鳖*,圆口上还用青花描了四朵祥云纹饰。   对于这种在实用器皿上做精致装饰的,凌冽实不能理解,他面颊微红地从锦被中挪出来,缓缓地将双脚垂落到垫着牦牛皮的脚踏上。   乌宇恬风偏黑的脸也红彤彤,捏着清器的掌心热汗涔涔,他低着头,看也不敢看凌冽,却还是小声问:“哥哥,用不用我……把着你啊?”   凌冽登时急了,险些将长长的白色系带扯成死结,他锤了乌宇恬风一拳:“你、你转过去……”   乌宇恬风“哦”了一声,摸摸鼻子转过身去。   可惜的是,即便转身,他也不能关上自己耳朵。明明是再寻常不过的举动,男孩子小时候经常三三两两并排一起做,有些胡闹的、甚至会比谁更远。   此刻那一点淅沥沥的水声,却让他两颊烧成浓红,耳尖都跟着艳红到能掐出血来。等凌冽完事,他也不敢细看、细问,直提着那白玉清器火烧屁股般蹿到门口。   明明凌冽昏着的这几日,吃喝拉撒都是他一应伺候的。那时,哥哥昏着,他一点儿没觉得害臊,还能单手拧干长巾,替凌冽一寸寸擦身……   怎么、怎么哥哥睁开眼睛,就、就这样让人心乱!   凌冽也有些后悔,他还是该唤元宵进来的。   是他失算,不过简单解个手,怎就、怎就这般羞耻!   他原想瞪小蛮王一眼,结果看见金灿灿的小家伙站在门边上一副想逃的模样,他那点羞臊之心便瞬间被抛之脑后,他唤道:“阿恬——”   小蛮王听他这么叫,只好硬着头皮走回来:“哥哥。”   凌冽伸出双手,紧紧抱住了他的左手手臂,小声道:“昏了这么多天,好容易醒了,你可不许走。”   乌宇恬风本能地有些犯愁:院子里,他还烤着好吃的小野猪呢。   他又怎么会想到,不过进来看哥哥一眼,就会被哥哥这样黏住。   凌冽见他眼神闪躲,便忍不住地往床里侧让了让,他拍了拍外侧的床面,狭长的眉眼少了霜寒,反而添了几分温情和狡黠,“躺太久了,我腿冷。”   乌宇恬风立刻不想什么小野猪了,他从善如流地翻身上床,小心翼翼地夹住了凌冽双腿,像从前一样帮他暖脚。凌冽则是趁机用脚面悄悄蹭了蹭乌宇恬风左腿,发现上面还留着个凹凸不平的疤痕。   想到那条有血盆大口、尖利牙齿的恶蛟,凌冽顿时有些心疼。   “已经不痛了,”乌宇恬风看穿了凌冽心思,他用眼皮贴了贴凌冽额心,“哥哥也终于退热了。”   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这个,凌冽便忍不住在被面下捏紧了拳。   他忍了又忍,最终还是忍不住,张口就在小蛮王的锁骨上愤愤咬了一口。   “呜?!”   凌冽咬得不重,但乌宇恬风还是故意委委屈屈地闷哼道:“哥哥欺负我,我、我不是糖醋炸排骨!”   被这话逗笑,但凌冽还是伸出手指戳了小蛮王脸颊一下,“你还有脸说!若不是你、你在做了……做了那等事后不告而别,我又怎么会骑马、淋雨,发高热?!”   乌宇恬风舔了下嘴唇,心道一句“完了”:是他大意,漂亮哥哥这是要同他秋后算账!   小蛮王急中生智,忙凑过去香了凌冽好几口,直把人亲得喘不上气来了才罢手。他舔舔凌冽唇瓣上来不及吞下的水渍,腆着脸赔笑道:“……恬恬知道错了。”   凌冽也没当真和他生气,在勃生港的泼天冷雨里,他早就同小蛮王说开了。只是,看着这个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小家伙来气,他又揪了小蛮王脸颊一把,“臭恬恬,你知不知道你这般行为在中原,会被叫做什么?”   乌宇恬风偏着头想了想,试探地问:“……柳下惠?”   “……?”凌冽好笑,摇头,“不对。”   此刻的乌宇恬风就像个不爱习字背书的顽童,在学堂上被老师点名抽背昨日教的课文。他紧张的额角鬓间都出汗,小心翼翼、试试探探:“那、那个……潘金莲?”   ……这哪跟哪?   凌冽气笑了,这小混蛋还当真是一点常识也无,他看着小蛮王锁骨上自己咬出来的那圈红印,故意凑上去又用牙齿撩起皮肉来狠狠地嘬了一下,趁乌宇恬风吃痛,他又轻轻揉了揉小家伙的卷曲长发。   “你这样的啊,该叫‘陈世美’,对糟糠之妻‘用完就丢’,”凌冽不给小蛮王反驳的机会,说了半句,就用食指点在想要分辨的小蛮王唇瓣上,“你就不怕,我到时候告到开封府*,让包拯、包大人用龙头铡咔嚓你!”   《铡美案》乌宇恬风其实听过,刚才凌冽提得突然,他一时没想起。   如今听到“龙头铡”和“包大人”等,他才缓过神,乌宇恬风撅了噘嘴,颇为不满地瞪大眼睛,一字一句道:“哥哥不可胡言,我只有你一人,我、我才不是陈世美呢!”   凌冽笑了,刮了下小蛮王鼻头。   他当然知道他的恬恬只有他一个,但他想要小蛮王明白:春|风一度、一夜温存后,两人应该相拥着、窝在热乎乎的被窝里,脚面贴着小腿肚、手臂箍着腰腹,腻腻歪歪、絮絮私语。   而不是,去同诡异的蛟骨、可怖的尸群,大打出手。   乌宇恬风明白凌冽,但他也不后悔自己当初的选择。即便让今天的他重回到几天前,他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不希望凌冽涉险的这份心意,自始至终都不会变。   只是,他现在更明白了一点:比起独自被送回故乡,他的漂亮哥哥更想要留在南境苗疆,更想要留在他身边。   从今往后,他不仅要保护好漂亮哥哥,还要保护好他自己。   他要和哥哥相扶相依,此生长久,一起守护南境。   小蛮王笑了笑,抬手捉住凌冽在他脸上作乱的指尖,轻轻捧到嘴边咬了一口:“好哥哥,饶了我吧?你还病着呢,你再撩我,就是在故意欺负恬恬啦!”   他声音低哑,带着一点涩,却瞬间就让凌冽敏锐地察觉到什么。   北宁王低下头,有些不敢置信地看了被面一眼,而后他羞恼地低下头,“……你、你手折着!”   乌宇恬风垂眸,忍不住坏心眼,他凑到凌冽耳边,小声揶揄道:“那等我手好了,哥哥就……让我欺负吗?”   他原以为,凌冽会瞪他、会顾左右而言他,甚至生气羞臊地将他整个掀下床去。   没想到,怀中的漂亮哥哥只是闷闷地咬了下指甲,然后红着脸点点头,极轻地应了一声:“别……让我起不来床就行……”   “……”乌宇恬风弯下了眉眼,胸中又酸又饱胀,他何德何能——能找到这样好的哥哥。   凌冽的脑袋贴着乌宇恬风的胸膛,一阵阵咚咚乱音,让他多少觉察出一些小蛮王的心境,他伸手,更紧地搂了小蛮王一把,“别折腾了,陪我躺会儿吧——”   乌宇恬风笑,吸吸鼻子,也回搂紧心爱的哥哥。   两人相拥而眠,在浓秋的午后,盖着同一张柔软的锦被,絮絮说了不少私房话。乌宇恬风兴致盎然地讲了不少九德城的趣事,凌冽听着,也给小家伙道了不少话本、戏文里的民间故事。   到后来,两人都在白日生了困意,就这样直接抱着彼此,陷入了甜甜的梦境。   只是可惜了,乌宇恬风花了一上午、好不容易猎回来的黑毛小野猪。   等两人睡醒,架在火塘上的小乳猪已经被彻底烤成了一块黑糊糊,肉硬得像石头,一刀砍下去,都能冒出火星、刀口卷边。乌宇恬风多少有些迁怒,忍不住地责问旁边巡逻的九德勇士,为何不帮他看着点儿。   那勇士多少有些委屈,低头道:“华泰姆您送给华邑姆的东西,我们、我们哪敢儿碰啊——”   乌宇恬风一噎。   而站在元宵身边过来看热闹的阿幼依,则是冲着乌宇恬风拌了个大大个鬼脸:“大王浪费食物,羞羞脸!”   乌宇恬风拿起那块硬糊糊打她。   可美色当前,小蛮王不觉得自己能不为所动,他姓乌宇又不姓柳*,能同凌冽只躺在床上只谈天就已足够挑战自我,让他拒绝霜庭哥哥难得的撒娇出来烤野猪,他可做不来。   凌冽摸摸鼻子,事已至此,他也难辞其咎,便只能扯扯乌宇恬风裤缝上挂着的螭纹佩道:“别欺负小孩子。”   有了凌冽帮忙,阿幼依嘿嘿一笑,直接从长廊上一跃逃走。剩下元宵和几个九德城勇士,也各自找了由头开溜。   乌宇恬风不甘心地撇撇嘴,蹲到凌冽的轮椅边,将大脑袋虚虚放在凌冽双膝上,埋怨道:“恬恬也是小孩子,哥哥怎么不疼我!”   金灿灿的大个子这样撒娇,凌冽是半点办法也无,只能顺毛撸了他的长卷发两把,“那恬恬要哥哥怎么疼你?”   乌宇恬风想了想,偏着头坏笑道:“既然小野猪烤糊了,那就罚哥哥陪我再去猎一头吧!”   凌冽愣了愣,乌宇恬风指着天上高悬的明日,还有万里无云的碧蓝色天空,笑道:“我问过大巫啦,他说哥哥的身体可以出来走走的,多晒晒太阳对恢复也有好处。”   南境的天空,其实比中原和北境的都好看——   高远无云、湛蓝泛青,而且越往南、天空的色泽便越纯澈,像是此境的人,让凌冽忍不住想亲近。   凌冽也想去,可一想到要骑马,他就忍不住有些犯怵。   毕竟才病了一场,尤其是在那般情境下咬牙骑马,凌冽一想起来,就觉得自己的腿根都在抽筋。   乌宇恬风其实也是个人精,只在面对他心爱的漂亮哥哥时,才忍不住故意卖蠢。只一眼,他便看出来凌冽的忧虑,他好笑地凑过去亲了凌冽侧脸一口:“我抱着哥哥,哥哥侧坐、靠着我就好,不用亲自骑马。”   这般不要脸的话,若换从前,凌冽一定要骂他。   可如今听来,凌冽只是耳根微红地犹疑了一会儿,便点点头答应了。   乌宇恬风准备充分,带了软垫、厚绒裘一应俱全,若非他还带着索纳西改良好的□□,远远一看,活像是带着宠妻爱妾出游踏青的君主。   凌冽被他整个人塞在厚厚的大氅中,远远看过去只能瞧见一撮发尖。   伊赤姆摇摇头,挥挥手,不想看华泰姆和华邑姆腻歪,倒是站在他身边的元宵,神色淡然,让大叔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九德城与摩莲城相似,都是多用大理石垒砌的城池,城内百姓没有摩莲城多,但有七八条河流淌过,小舟和渔船穿行不断,远远看上去是个繁华而充满了人间烟火气的城市。   凌冽靠在乌宇恬风肩头,遥遥看着城里那些抱着大鱼篓的姑娘、妇人们,看着她们脸上幸福和满足的笑容,也忍不住地勾了勾嘴角——满载而归,这是一种多么简单的喜悦。   想起大巫说的九德城小野猪难捉,凌冽忍不住轻轻戳了下乌宇恬风胸|脯:“都已是申时了,天黑前能捉到么?”   “当然能!”小蛮王骄傲地扬了扬头,“恬恬可是整个南境最厉害哒!”   凌冽睨他一眼,想笑他小不要脸。可看着蓝色天穹下、日光洒落在乌宇恬风的长卷发上,煜煜生辉的金光映衬得他那双碧绿色的眼睛更加璀璨。   威名赫赫的大锦战神终于承认:他的小蛮王就是南境最厉害的,在这里,好像确实没有他办不到的事。   乌宇恬风将凌冽带到了九德城外一座不算高的小草山,即便是深秋里,山上的碧草也不见泛黄,长长的草绒随风翻动,偶尔从里头露出一两头浑身布满了花斑的黑山羊。   小蛮王熟门熟路地从较缓的坡道一侧带着凌冽登山,到山坡背阴处,凌冽就远远看见了围在一处水潭边汲水的一群小黑野猪,它们的眼睛圆溜溜的,看上去十分精明。   小野猪们并没有注意到他们,但看上去还是十分谨慎,低头喝两口水,就要抬头环顾四周。四蹄上的肌肉都绷紧了,似乎随时准备着逃跑。   凌冽从前也狩猎,不过在围场里的动物,多半是御苑官员精心挑选的。到了北境,他也就打过雁、射过狼,从没见过这样精明而结实的小野猪。   他好奇而兴奋地瞪大眼睛,脑袋忍不住地从大氅中探出。   乌宇恬风好笑,忍不住压低声音对凌冽道:“……哥哥,他们现在很警惕,是捉不到的。”   凌冽皱眉,还未开口,那边的小野猪们就发现了他们,飞快地四散开来、蹿入了草丛里。   “……”   “看吧,”乌宇恬风无辜地耸耸肩,“要等他们跑累了,才好捉的。”   凌冽抿抿嘴,乖乖缩回了脑袋。   之后,两人先在草山上转了一圈,乌宇恬风打了几只野兔,又采了一篮子凌冽叫不出名的野菜,还有一些闻上去香气扑鼻的块茎,黄昏时,两人又从山上下来,这次,乌宇恬风准直有准地射中了一头四蹄上有花斑的小黑猪。   乌宇恬风找了个背风处,铺上绒垫子、升了火。   他处理着那头小猪,转头见凌冽坐在火塘边发呆,暖橘色的火光将凌冽白皙精致的面庞描摹得分外好看,他便忍不住笑起来,拖长了声音喊凌冽道:“哥哥——”   凌冽回神,疑惑地“嗯”了一声。   乌宇恬风想了想,从那一篮子野菜中挑选出了相较比较干净的一种野香蒜,他将带着细长绿叶的紫皮抱果塞到凌冽手中,然后软声道:“天就要黑了,哥哥帮帮我,我忙不过来。”   凌冽看了看手里的东西,又看了看小蛮王提起野猪准备去河边清洗的动作,终于无措地眨了眨眼。   从军五年,虽说并非十指不沾阳春水,但他却真的没处理过字面意义上的鸡毛和蒜皮。   ……   等乌宇恬风再回来,看见的就是一个呆呆捧着野香蒜的凌冽,他好笑地走上前,正想说点什么,可凌冽却先回了头,他的脸蛋不知是被火塘熏烤还是怎地有些泛红——   凌冽伸出手,轻轻攀着乌宇恬风的肩膀,将人拽得弯下腰来。   然后,乌宇恬风听见凌冽清冷但是低哑的声音在他耳畔小声道:“这个哥哥不会,恬恬教教我好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北宁王:又严肃又钓。   小蛮王:又可爱又茶。(嗯?)   ------------------------------   *黑毛小野猪:这个不是我编的,这个是真的有的,在我们西南的一个景区叫大海草山的,上面跑着非常多的黑毛小野猪,当地的老百姓说放开让游人去捉都捉不住,想要吃得提前预订,猎户们提前一两天上山去诱捕。肉质真的超级超级超级好吃!(可惜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现在估计只能去香格里拉之类的地方才能遇见少量的小猪啦)   *清器、清鳖、马子、虎子:都是夜壶,清器是夜壶的古称,马子后来演变成圆桶。清鳖就是鳖造型的夜壶。   *《铡美案》&陈世美:出自明代《包公案百家公案》和续书《续七侠五义》,后改变为戏曲。陈世美抛弃结发妻儿,还妄图请杀手杀他们,最后发妻告上开封府,包大人顶着太后和公主(陈世美已是驸马)的压力,启动龙头铡,还是砍了这个渣男。此处是皇叔故意吓唬小蛮王,并不是要说他是渣男的意思。(老版的《七侠五义》还蛮好看的,朝代架空就别计较我乱七八糟的引用啦。 第63章   月升夜至, 星辉耀耀。   乌宇恬风从后拥着凌冽, 将两人都裹进了厚厚的绒氅中,他们靠坐在几块高大的山石后,面前的火塘架着那头黑毛小野猪,外圈石头临时垒砌的小灶上还温着一壶野叶茶。   剥除黑色长毛后, 小豚里一层的皮肤也微微泛黑, 小蛮王往掏空的脏腑中塞了许多凌冽从未见过的香料,包括那几头凌冽最终也没能学会剥的野香蒜——   因右手受伤的缘故, 乌宇恬风没法儿手把手教。而从小聪颖过人,琴棋书画、骑射刀剑俱佳的大锦北宁王, 终于发现了自己于庖厨一道上的缺憾。   听着,明明是挺简单的动作:择掉野香蒜上外面一截细长绿叶, 然后再把抱在一起的蒜瓣一粒粒剥下,用指甲抠掉外层紫色薄皮即可。   但他不是太用力将蒜瓣抠得坑坑洼洼, 就是将自己两手指甲都染成浓紫。   看着气鼓鼓的漂亮哥哥, 串好了小野猪的乌宇恬风忍不住低笑一声。   这笑让凌冽更恼, 他斜小蛮王一眼, 愤愤丢了那野香蒜,“都怪你挖的太嫩了!”   镇北军中没有固定厨子, 多半是郭家女眷掌勺、士兵们轮流到伙房帮厨。   凌冽作为王爷, 身份地位摆在那儿, 即便帮厨,也没人当真支使他去剥蒜,只会让他看着锅里的水、盯着炖着的肉, 或者做些劈柴、添火之类的事。   关于葱姜蒜,他只听过军中老兵议论,说隔年的陈蒜浮皮, 吃起来虽老却好剥皮,新下来的蒜瓣口感爽脆,但外皮沾着水气,十分难剥。   庖厨一道凌冽不通,但他记性好。此刻尴尬,便也只能拿这话来堵。   乌宇恬风看着凌冽那圆鼓鼓的腮帮,碧色眼眸中溢满了笑,不过他也不敢再笑出声,只连连称是道:“嗯嗯,是怪我、怪我,哥哥别弄了,过来净手吧。”   小蛮王心灵手巧,动作也快得惊人。   明明只是去河边清洗小野猪,他却还有空砍断了一截竹子带了水回来。凌冽被乌宇恬风抱到软垫外侧,从竹筒中倒出水来给他洗去指甲上淡紫色的香蒜汁液。   这亲昵的动作,没由来让凌冽想起了从前——   金沙江畔,那个不知名的山洞里,小蛮王同样用竹筒打来水,伺候他匀面,然后背着他、护着他走出了百越的包围圈、回到大船上。   想起那时自己对乌宇恬风的戒心,凌冽叹息,在小蛮王转身收拾时,小声道:“我……会慢慢学的。”   夜风簌簌,乌宇恬风第一时间并未听清凌冽在说什么。   等他回头,见凌冽神情低落,才后知后觉地明白——他的漂亮哥哥在钻营什么。他好笑,手上还沾着水不能去摸凌冽那张好看的脸,他便探过头去,用脑袋蹭蹭凌冽脸颊:“笨哥哥。”   凌冽拿眼横他。   “哥哥好笨好笨,”小蛮王又拱了拱凌冽,像亲昵撒娇的大狗,“这些小事哥哥学它做什么?哥哥什么都会了、那恬恬怎么办?”   凌冽一愣,他没想到这一层。   趁他呆住,大狗子从他怀里腾起,吧唧一口亲在他唇瓣上,乌宇恬风睁着又圆又亮的绿眼睛,摆出一副特别认真的表情道:“难道是哥哥想当陈世美?学会了这些就要踹掉恬恬去讨个新的漂亮小媳妇!”   凌冽:“……”   他忍不住了,抱着小蛮王就笑倒在软垫上,“胡说八道!你倒说说看,这世上哪还有比你漂亮的小媳妇?”   这话明明是在夸他,可乌宇恬风却拧起眉来,他卸了力、重重压着凌冽,用他能动的左手捏起凌冽痒痒肉,语调十分危险,“所以——哥哥其实还是想找的?”   凌冽一噎,被他这找偏重点的能力骇住。   偏他一言不发,更惹乌宇恬风气恼,即便只有一手,他也很快挠得凌冽连连告饶——   “……好了好了,”凌冽痒得眼角都笑出泪来,他双手虚虚捉住乌宇恬风左手,凑上前亲了亲小蛮王眼皮,左边右边各来了一下,才郑重道:“凌霜庭这辈子最喜欢恬恬,只喜欢恬恬。天下任是谁,都比不过恬恬。”   这下,轮到小蛮王脸红。   他没想到他的霜庭哥哥含蓄时一言不发,动情起来什么好听的话都能这般不要钱地讲。他撅了噘嘴,最后撑着自己拉开了一点点距离,又啄了口凌冽唇瓣,才小声道:“……哥哥才最好看,我最喜欢哥哥。”   凌冽挠挠小家伙的脑袋:“那我们就都不闹了,待会儿小野猪又要变成黑糊糊了。”   乌宇恬风吸吸鼻子,立刻爬起来去照料食物——除了野猪,还有野兔和一些野菜。   两人靠在一起,面对着火塘、一边翻弄食物,一边喝着竹叶清香的热茶,说着中原、南境他们在午后还来不及分享的趣事。   食用长绒草三年、在山间跑着长成的小野猪,肉质紧致鲜美,烤熟之后,黄金鲜脆的酥皮锁住了肉原本的浓香,几乎没有肥肉的肉块吃起来有嚼劲而不柴。凌冽只咬了一小口,就被前这美味吸引住。   “哥哥你慢点吃,小心烫。”   闻言,凌冽只吸吸鼻子,却舔舔手指,又咬下大大一口。   中原饲养的肉猪出栏时间都太短,肉质远没有这样的小野猪紧致,且肥瘦不均,吃多了腻得慌。可眼前的小野猪配上山间野味,入口只觉是清香扑鼻,甚至能嗅到这一片草山上的草芽芳芬。   乌宇恬风也知道九德城附近的小野猪好吃,他之前跟阿兄来过一次,不过那时他畏首畏尾地,躲在大人身后,根本不敢上前。如果不是阿兄想着他,他可能连那一小块肉都分不到,也不会知道此间竟还有如此美味。   正思量间,嘴里就被喂上了一块肉,凌冽清清冷冷的声音带着笑意响起:“想什么呢?你也吃。”   乌宇恬风吃下猪肉,紧了紧手臂,将下巴搁到凌冽的肩膀上,轻声道:“想第一次和阿兄来的时候——”   那时,他小心翼翼,即便凤容王妃和乌宇洛都是好意,他也总是担心那漂亮的“阿娘”和善良的“阿兄”是为了将他骗出去卖掉,毕竟他是那样一个不被期待降生的人。   一看他眸色变暗,凌冽就知道他又想起了小时候。   凌冽抬起手,轻轻握住乌宇恬风左手,顺着他的指缝和手掌心缓缓描摹,“都过去了,阿恬。”   乌宇恬风点点头,面朝那一团橘黄色的火,慢慢闭上眼睛,回握着怀中人纤细而骨节分明的手,“嗯,都过去了。”   ○○○   可惜,即便乌宇恬风准备齐全,回到九德城当晚,凌冽还是发起了高热。   大巫、毒医和孙太医都被乌宇恬风找齐,三人看了都说无事,只道凌冽身子虚亏,发出这一场场高热,倒也能祛除他从北境带来的满身沉疴。   大巫看小蛮王实在心急,便轻声劝了一句,“蛟骨有用,不必如此。”   说来凑巧,也足够滑稽。   被黑苗巫首作恶召唤出来的恶蛟骨,被大巫碾碎成粉后,竟成了治愈凌冽腿伤的一味难寻良药。大巫这几日和毒医、孙太医都在商量,一定想法子让凌冽重新站起。   乌宇恬风这才放松下来,长舒一口气。   他挠挠头,看着一身雪白的大巫,“那……您是不是之后会和我们回殿阁去?不再上苍麓山了?”   鹤发白须的老人看着他,点了点头,在心中叹息:他当真是为这小子破了很多例。   得到肯定答案的小蛮王欢呼一声,扑上去给了大巫一个大大的拥抱,老人脸上虽嫌,但颊上却可疑地升起了一抹绯红,在暖橘色的烛火下,显得异样有人间烟火气。   凌冽病着,乌宇恬风的手也需要时间恢复,众人便同九德城主商议,想再留几日。   九德城主是个年过四十的俏娘子,从父辈手中接过城主之位后,便一直没有成婚。她性子直爽、爱笑,听得这个消息后更高兴地直拍手,道:“再过几日就是萨瓦节*,那时城中会有盛大的集会,你们留下来也热闹。”   对于边境几座城市的节日,大巫等几个长者倒没觉得新鲜。但乌宇恬风偌大个人,却跟阿幼依几个小的一样亮起眼睛,直缠着城主说这萨瓦节的讲究由来。   原来,边境上每至秋末都会有连续暴雨。   这时,无论是务农桑还是外出打猎、捕鱼都会受到不同程度的影响。因此,九德城为了保护百姓,便会在雨季来临前,关闭主要的城门和水道,而后在萨瓦节这日重开。   这一日后,所有通路畅行无阻,天气晴朗、风清而无雨,萨瓦节既庆祝雨季过去,也庆祝丰收和这一年的顺利。   城内几条水道上会有鱼市,捕鱼能手们会在大桥上比较自己捞到的鱼王,而妇人、姑娘们,则会沿着河道、在自家小船上贩卖小鱼灯和五彩缤纷的草金鱼,一两枚贝币或者一袋谷物就能取个网兜随便捞。   而直通城阁的大街上,则会支起夜市,附近城市的货郎都会聚集过来。   城阁则会变着花样燃放彻夜的灯火,尚未婚配的姑娘小伙子们在这一日都会上街。因为萨瓦节后,就是冬日,不需要农忙的年轻人们,才能腾出空来谈婚论嫁。   因此,这萨瓦节,也算得上是他们九德城的上巳、七夕*。   阿幼依听着,眼睛都亮起来,直言她要带上阿米连和元宵一起:捞最大的草金鱼、看最美的焰火。   乌宇恬风却一时拿不定主意——不知他家哥哥是喜欢挤在人群中一个摊位一个摊位地逛,还是想和他两个人一道儿窝在城阁最高的塔楼里、静静欣赏漫天的花火。   九德城主看着小大王那犯愁的模样,忍不住摇摇头,打趣道:“您啊,自己瞎琢磨也不是办法,倒不如回去陪着华邑姆好生歇下。等养好了精神,您自己问问他不就是了?”   乌宇恬风这才一拍脑袋,飞快地跑回凌冽房间。洗漱收拾好自己后,掀开被子翻身上床、扎手扎脚地缠住凌冽,他暖暖地焐热凌冽小腿,笑嘻嘻地将自己埋入了凌冽颈项。   金色的发丝交缠着墨发,月华如水,满室缱绻。   ○○○   萨瓦节这日,凌冽的病已大好。   难得的,来自中原的北宁王被城主说服,换上了一套极具九德城特色的蓝染苗衣:对襟黑底的盘扣马褂,内衬靛青色圆领的长袖五彩线绣短衫,下|身套了条宽口银虎纹的墨长裤。   长裤下,则露出他白皙的双脚。   北宁王的脚踝骨很细,本就白皙的皮肤因常年不见天日的缘故,更显病态泛青。   但九德城主却亲自蹲下来,蘸取九德城独有的散沫花粉*,在凌冽的脚背上浅浅地描了一圈浅红泛棕色的花叶祥纹,那精致的手绘图案落在凌冽偏白的脚背上,显得别样惹眼。   凌冽略尴尬,作为中原人,即便是男子,将脚面轻易示人,还是让他有些无所适从。   但乌宇恬风站在他身边,用左手虚虚牵着他,当九德城主最后一下落笔时,凌冽还来不及羞赧,就听到小蛮王惊喜的欢呼:“好好看!”   “那当然!”九德城主骄傲而满意地看着自己的作品,不过她是女子,心细,只一眼,就瞧出眼前坐在轮椅上的年轻人有些不好意思。   想了想,九德城主又拉过乌宇恬风的手,在他的手背上,用剩下的一点颜料,涂了个相称的图案。不过乌宇恬风的皮肤偏黑,那图案画上去并不太明显,却很大程度上降低了凌冽的不适。   他摸摸鼻子,谢过了九德城主。   乌宇恬风也笑,谢过城主后就推上了凌冽的轮椅:“嘿嘿,和哥哥出去玩啦——!”   这语气,还当真同半个时辰前就出发的阿幼依一模一样。   凌冽忍不住笑,在心底偷偷骂他:幼稚鬼。   乌宇恬风的右手恢复得很快,毒医摸过骨后,给他换了轻便的夹板和绷带,只要不太用力,他那只手便不用再以纱巾滑稽的挂在脖子上。   今日的凌冽没有扎束长发,相反,乌宇恬风却从他的妆奁盒子中、顺走了一根银边墨蓝的发带,他将金色长卷发高高扎成一束,却在凌冽额间,绑上了一条浅紫色打底、银虎镶嵌、中悬银穗的抹额。   因这装束,两人走在九德城的大街上,倒真像极了两个原本就在南境苗疆生活的恩爱眷侣。   对于萨瓦节如何过,善谋算的北宁王面对小蛮王的两个提议,选择了——不做选择。他没觉得在街巷上和其他九德城的百姓挨挤在一起有什么不好,也不觉得看鱼王、逛小摊能与那彻夜的焰火发生冲撞。   他们,大可以顺着九德城的水道、街巷一一逛过去,然后再回到城阁内,缩在高塔中,拥着暖暖的锦衾、温上一盏花草茶,再看彻夜的焰火、直到天明。   听着他的构想,乌宇恬风眨巴两下绿眼睛,小声道:“哥哥真贪心。”   凌冽挑眉,笑着拿凤眸睨他:“不可以么?”   “当然可以!”乌宇恬风俯下身香了香凌冽眼尾,“我爱死了哥哥的贪心。”   如此,两人从城阁出来,便没什么目的地开始闲逛,看见好玩有趣的,便凑上前、挤进人堆里,同九德城的年轻男女们一道儿为小摊上那点新奇的东西鼓掌、欢呼。   也是到了今日,乌宇恬风才发现——   他的漂亮哥哥其实同样有一颗纯澈简单、甚至有些孩子气的心:看见了五色蝶尾的草金小鱼,会兴奋地拍着他的手臂催促他上前与七八岁的孩童们一道儿竞争;见着用苇草穿成一整串贩卖的生鸡蛋,会惊讶地瞪圆眼睛。   遇上从未吃过的小食,凌冽总会下意识凑过去,但他的漂亮哥哥胆小而谨慎,总是会下意识捉着他的手指,轻声问“那是什么”,然后眼巴巴地等他买回来,再小口小口地尝,像个抱着新鲜松球的小松鼠。   乌宇恬风这么想的时候,凌冽正捧着一小节竹筒。   竹筒内装着九德城才有的紫色糯米饭,米粒中还藏着红枣、黄枣、枸杞和核桃仁,浇上一勺家酿蜜,甜甜的,味道很像八宝饭。   摊铺的店家没备汤匙,竹筒里用来当汤匙的是一截小竹片。   垂眸,乌宇恬风便看见了凌冽正在认真地舔去竹片上多余的米粒,小竹片被他洇得油绿绿的,然后凌冽就将竹片放进了竹筒里,一托手、自然而然地递给他:“……吃不下了。”   馂余*,这是他曾经的承诺。   乌宇恬风笑着接过来,三下五除二将竹筒内剩的一半糯米饭消灭干净。   他们这一路上买了不少小玩意,除了盛在琉璃碗中漂亮的五色草金,便是泥娃娃、草编的龙凤、拴着铜铃的红绳等,虽然不占地方,却也不算好拿。   好在王府影卫一直远远跟着,见两人实在腾不出手了,才上前先将那些东西拿回去。   九德城的萨瓦节实在有趣,凌冽揉了揉已经有些鼓的肚子,鼻尖却还是嗅到了烤鱼的清香,他们逛了一整条集市街,这会儿正来到几条水道附近,塞鱼王的几位已经登上了长桥,彼此用称攀比重量。   附近船上的姑娘们热情地吆喝着,其中有一个模样出挑的,第一眼看见凌冽,就不顾乌宇恬风的警告,直白地送了凌冽一盏凤尾红的鱼灯——这颜色在九德城里,有中原“我心悦你”的含义。   凌冽提着灯盏,有些无奈地冲那姑娘解释。   可明白两人关系的姑娘却一点儿不在意,她将双手背到身后,冲凌冽俏皮的挤挤眼睛:“没关系,我才十五,比他还小两岁,可以等的!将来若是华泰姆待您不好了,我就划着小舟往殿阁去接您!”   凌冽:“……”   乌宇恬风恼火地冲她挥挥拳,却又不能真的去揍一个姑娘。   凌冽提着那盏灯,不尴不尬地摸了摸鼻子:“这……”   小蛮王则眯起眼睛、叉起腰,大有一副凌冽若敢收下这河灯,他就要闹的架势。   凌冽看着他,只托腮思索了片刻,就找出了解法:他冲生闷气的乌宇恬风招招手,等金灿灿的小蛮王走过来后,又示意他蹲下身来。   等乌宇恬风依言动作好后,凌冽才笑盈盈地将手中的河灯塞到他手中,他挂着笑、平视着乌宇恬风漂亮的绿眼睛,双手揽住小家伙的脖子、俯下身贴住他的额头,轻轻道:“瓦夯末农*。”   他说的是苗语。   在热闹的四方天地里,声音其实很轻很轻。   但乌宇恬风听清了,极简单的一句话,却像是阵阵轰鸣的激雷,炸响在他的耳廓内。   似是为了呼应,在这日的萨瓦节上,不少手牵手走在一起的男男女女都对彼此说了“瓦夯末农”或者“瓦兄末喏”,直白的爱意让人心烫,热得让乌宇恬风丢脸的红了眼眸——   他撅了噘嘴,手里捏着灯杆一时没法儿脱身,只能愤愤地凑上前去啄了凌冽唇瓣一口,“哥哥真狡猾。”   凌冽哈哈一笑,也放开了小蛮王。   这样,他就算是将“表达爱意”的小鱼灯送给了他心爱的恬恬,虽然借花献佛有些丢脸,但总算能应对吃醋的小蛮子。之后,那盏红色的小鱼灯自然被极快地塞到了影十一手里。   乌宇恬风则换了方向、他自己护在靠近水道的一侧,以防那些胆大的姑娘们,上前来觊觎他的哥哥。   绕了一圈,两人择了个白发苍苍老婆婆的船垂钓,半刻后,凌冽钓着一只大螃蟹,而乌宇恬风则只捉到了一只巴掌大的小乌龟。   凌冽看着那只被乌宇恬风委屈捧在掌心的小绿龟,瞧着它所在壳中滴溜溜转的小眼睛,忍不住笑出了声。   “……哥哥欺负我!”   “哈哈哈——”凌冽抱着钓竿笑倒在椅背上,“我……哈哈,只是觉得你跟它……有点像……”   乌宇恬风一愣,更气了,他也不管旁边看热闹的众人了,当场凑过去狠狠吧唧了凌冽一口,直将他那恼人的笑声都悉数吞入口中。   凌冽一愣,没想到小蛮子竟会当众亲他。   他试着推了推乌宇恬风,结果这动作却激怒了小蛮子。小坏蛋故意用受伤的右手摁他双手,然后左手伸展来开箍住他的腰,当着河畔一众人的面,缠绵地加深了这个亲吻。   凌冽一开始还想回应,可没几个来回就被乌宇恬风带乱了气息。   他想挣扎,又担心乌宇恬风手上的伤,如此,便彻底失去了先机,被乌宇恬风坏心眼地摁在轮椅上,从里到外、从唇瓣到齿尖地轻薄了个彻底——   等两人分开时,乌宇恬风还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凌冽唇尖。   周围看热闹的人,早红着脸跑了个干净,就连那个守船的老婆婆都忍不住侧过身去,不尴不尬地摆弄着渔网。   凌冽抿了抿被嘬得又痒又烫的嘴唇,羞愤又不甘地斜了乌宇恬风一眼。结果小家伙半点不害臊,还扬了扬头,骄傲地冲他挤眼睛:“谁让哥哥先欺负我的!”   “……”行,他还有理了。   凌冽摇摇头,只当自己是在带孩子了,他冲乌宇恬风伸出手:“好了好了,把钓竿还给婆婆吧,我累了,想回去看焰火了。”   一听他说累,乌宇恬风立刻乖乖将钓竿还给了老人,还送布兜里掏出了好大一块贝币强行塞给她。那老人实在拗不过收下,在他们离开时,朗声唱喏祝福,说他们一定会此生长久、美满幸福。   漂亮话谁都爱听,直到回到城阁,乌宇恬风的嘴角都没放下来过。   ○○○   京城,刘桥街。   秋末天寒,街巷两旁的银杏泛黄,凄冷夜风卷起地上枯叶,翻卷着吹向大门紧闭的御史中丞府。   磨勘之后,御史中丞舒楚仪告病了足五日,连中秋大宴都没参与。宣威将军舒楚修倒是进宫赴宴,远远拜会了舒太后和宫中的几位太妃,问了舒太皇太后安,同在京的武官们喝了一场酒。   小皇帝对于自己这位“小舅公”并无为难,反而破例,让宿醉的宣武将军留宿宫中。   朝堂上众说纷纭,揣度这是小皇帝与外戚和解的有之,猜测外戚穷途末路、“大小舒”之间生了龃龉的有之,更有些善钻营的,已撺掇着几位清流寒门上书、弹劾宣威将军舒楚修殿前失仪。   御史中丞告病的五日里,头几日还有各大家族和党徒的探望,之后由于舒家闭门谢客,门前汇聚的人群渐渐散了,就连小皇帝身边的小太监都被管家以“老爷病气会过人、恐损龙体”而给挡了回去。   言官由此议论纷纷,大太监黄忧勤的党徒们也以此做文章,参了舒家好几本。   此刻,坐在府内窗边、衣冠整肃的舒楚仪却半点不见病态,一双眼眸反而更见异芒,他手中握着一卷《三略》。此书他只翻开了一页,但却用朱墨在《上略》篇的“敌动伺之,敌近备之,敌强下之,敌佚去之*”句反复勾画了数遍。   灯烛摇曳,一身黑衣的老管家凑近,低低在他耳边禀道:“老爷,都准备好了。”   舒楚仪点点头,脸上露出一点笑,慢慢将那本《三略》合上,他站起身来,掸了掸身上并不存在的灰,“那便走吧,记得知会段家、龚家等,此一局,他们袖手便罢,待大事定,自有用得上他们的地方。”   老管家一一应下,顺便吹灭了屋内的灯。   此灯一灭,整个御史中丞府上的灯烛都像是得了讯号,一盏盏次第熄灭。在黑暗中,老管家熟门熟路地带着舒楚仪从角门离开,踏上了外面一早等着的小车——   那车子的四面都蒙着黑布,拉车的马儿也被戴上了特制的眼罩。   舒楚仪登上车后,驾车的车夫就很快地带着他穿过景华街、来到了横在街巷尽头的石桥边,石桥下同样早早等着一条通体漆黑的小舟,车夫观察左右无人后,才将舒楚仪迎出来、送上了船。   就在小舟顺流南下出京城时,刘桥街的“大舒府”内,也终于爆发了冲天火光——   ○○○   九德城的高塔,是一座三层高的拱顶圆塔。   圆圆的宝顶被四根白玉盘凤的立柱撑起,被四立柱分隔的开阔夜幕变成了包围在宝顶下的四扇幕布——有起伏的高黎山、有热闹繁华的九德城,也有浪花湍湍的河滩、夜鸮啼啼的密林。   凌冽是被乌宇恬风裹在大氅中打横抱上高塔的,手中,还被小家伙不由分说地塞了个热乎的汤婆子。   高塔的地面上铺着厚厚的牦牛皮,中间放着九德城主为他们准备好的小铜锅,铜锅下架着炭火,里面热腾腾地煮着一锅子鲜牦牛乳,旁边的木桌上放着剁好的青红二色鲜椒和切好的小菜和牦牛肉。   这是九德城特有的一种吃法*,用鲜香的辣味祛除牦牛乳的腥膻,乳香又能中和辣椒的辣,两样相抵做古董锅,正好能同时保持两种食物的滋味。   可惜凌冽被街巷上的小食填饱了肚子,看着眼前的古董锅,实在有心无力。   而乌宇恬风吃得比他还多,同样没有一点空余留给九德城主的这番好意,他看着眼前的古董锅笑了笑,命人将这些食材好生收到一边,只留下了那盆子热腾腾的炭火。   炭火边的另一边案几上,摆放着一壶子新酿的酸梅汤,用来分装梅子汤的两只小碗旁,还放着一只小药包,上书“保和丸*”三字,黑色的墨书下还有一枚某个医馆的印鉴。   梅子汤、保和丸,都是他们眼下最需要的。   乌宇恬风笑起来,倒出来两碗梅子汤,打开药包,分了半丸、连汤一道儿递给凌冽:“元宵还真贴心。”   凌冽用梅子汤吞服着丸药,闻言,只是笑着摇摇头:从前你俩可互相看不顺眼。   两人喝着酸酸甜甜的梅子汤,烤着炭火,拥着锦衾、肩并肩看着湛蓝夜空中一朵朵炸起来的焰火——南境的烟花同中原那些精致的大花不同,此境的烟花重在色彩丰富,一朵朵在天空中停留的时间不长,却足够缤纷炫目。   凌冽看了一会儿,便换了个姿势,将脑袋更舒服地枕在了乌宇恬风左肩窝上。   而乌宇恬风展开长臂搂紧凌冽,受伤的右手轻轻替他裹紧了有些下滑的大氅。   “之后就要回殿阁了,是不是?”凌冽问他。   “嗯,哥哥还不想回去?”   凌冽摇摇头,他其实不太喜欢烟花这种稍纵即逝的美丽,像是他们此刻的宁静和安适。   此番大战,黑苗溃散、黑苗巫首伏诛,乾达和驭尸术算是彻底消失在了南境大陆,大巫的到来,更为他们此行添了一份心安。   但,中原、北境。   他这几日难得放松,一点儿也没花心思去盘算前世今生的事儿,王府来往的密信都让影十一或者元宵收着。一来他确实病着,二来他也是人,也不想一生勤勉、总有倦怠想要躲懒的时候。   回到殿阁,乌宇恬风为一国之主,即便有伊赤姆帮忙,也不可能彻底不理南境俗务。   而他,则不得不去面对已经走到这一步的棋局,去找出戎狄二太子身边那个神秘“简先生”到底是谁,还有元徽年间事,与之后镇北军的冤死又有什么千丝万缕的联系……   想到这些,凌冽就忍不住心情低落。   如今的乌宇恬风,已不是从前那个看两个中原字都要纠结半晌的“小白丁”了,他亲昵地用鼻尖拱了拱凌冽的脑门,“哥哥别愁了,恬恬会帮你的,南境的大家都会帮你的。”   他认真地看着凌冽,翠瞳中倒映着天穹中万簇炸开的灯花。   “我,还有南境的大家,会永永远远站在哥哥身旁,哥哥不用那样强撑着了,无论是失败还是战败……”他俯下身,轻轻地舔了下凌冽的唇瓣,“我保证,我都不会笑话哥哥的,其他人的话……”   乌宇恬风脸上露出了一个坏笑,他挥了挥受伤的右手:“他们敢笑,我就揍他们!”   凌冽看着他,忍不住地弯下了眉眼:这小蛮子,手都包成了粽子,还提什么揍不走揍的。   不过他的话,确确实实让他心安。   从前他难登彼岸、不知归途,如今,他在南境蛮国,却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家。   凌冽闭上眼睛,凑过去吻住了这个让他安心的小蛮王。而后,他伸手、轻轻地扯掉了乌宇恬风脑后那根他的发带,在卷曲的金发披散下来时,凌冽看着乌宇恬风绿宝石般的翠瞳,轻声道:   “来做吧,阿恬——”   作者有话要说:*萨瓦节:根据傣族“出洼节”或“开门节”改编,原节日为公历十月中旬,傣历十二月十五日,庆祝丰收的节日,这日之后傣族的男女可以自由恋爱和婚配,这天会有盛大的集会。与藏族的萨噶达瓦节没有关系,无意冒犯。   *古代的情人节到底是上巳日还是七夕存争议,因此这里两者皆取。当然,有心有爱之人天天都是情人节,我是这么相信的。   *散沫花:千屈菜科、散沫花属无毛大灌木;原产于东非和东南亚,中国广东、广西、云南、福建、江苏、浙江等省区有栽培。其叶可作红色染料,花可提取香油和浸取香膏,用于化妆品,在古代阿拉伯人有用其树皮治黄疽病及精神病。(摘自百科)令参见“海娜纹身”。   *馂余:首次出现在033章,忘记的回去看一看~   *瓦夯末农、瓦兄末喏:音译,农不发音,瓦夯末大概等于“我爱你”的意思,瓦兄末大概等于“我喜欢你”的意思。   *引自《三略》:原称《黄石公三略》,道家兵书,古汉族军事著作。与《六韬》或《太公六韬》并称“六韬三略”。   *牦牛乳+辣椒火锅:这个是在央视的某档美食节目上看来的,说是牦牛奶腥味儿重,和辣椒在一起,正好能中和辣椒的味道同时去腥,是青藏高原上林芝地区高山上藏民的一种吃法。   *保和丸:出自《丹溪心法》卷三:“保和丸,治一切食积。”(《丹溪心法》元.朱震亨著)。我知道现代也有保和丸,故做此特注。   ----------------------------------   感谢在2022-08-05 09:00:00~2022-08-06 08:59: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福利 4个;参看围脖 5个。 第64章   次日, 威名赫赫、说一不二的大锦北宁王, 确确实实,没能下来床。   乌宇恬风坐在床边,将自己和凌冽都罩在星沙银帐内,他捧着九德城主新教元宵炖的冰梅雪梨爽, 小勺小勺地喂凌冽喝下——   凌冽的唇角破了, 一双凤眸也肿得像桃核,即便靠在乌宇恬风那柔软又结实的胸膛上, 他还是觉得浑身又酸又疼,更别提那些全没有了知觉、一动就发麻的地方。   他没力气, 嗓子也哑,唯一能做的动作只有张口, 将甜爽温热的雪梨汤喝下。   乌宇恬风见他呆呆乖乖的,心里也软成一团水, 他摸了摸鼻子, 将小碗推到床榻外, 换了个姿势让凌冽重新躺下去, 他伸出手去隔着被面摸了摸凌冽的腿,喃喃道:“……要是我手没受伤就好了。”   若是他的手好着, 他就能帮凌冽按摩。   凌冽枕着脑后软枕, 看着逆光中小蛮子的剪影, 叹了一口气,从被子下缓缓伸出手牵住他,哑声道:“别瞎折腾了, 我没事儿,就是累。”   “……”乌宇恬风眨眨眼,指尖轻轻挠了挠凌冽掌心, “那……哥哥不生我气吗?”   凌冽斜他一眼。   痛是痛、累是累,即便小蛮子不知收敛、折腾得他嗓子都哭哑了,可若真算起来,这事儿也是他邀请的小蛮王,不过床笫之欢……有什么好气的?   凌冽摇摇头,微微往里挪了挪,“你若无事,便再陪我躺会儿吧。”   乌宇恬风狐疑地盯着他看了半晌,终于认定凌冽没生气,不过,面对凌冽同榻而卧的邀约,他却不敢应,只红着脸、拨浪鼓似地摇摇头:“哥哥你别欺负我了,你现在这样,我躺在你身边,我怕我……我……”   他支支吾吾,只因凌冽身上几乎只有一件沐衣。   九德城主送凌冽的那套苗衣,昨夜早就被乌宇恬风折腾的不能看,恰逢这几日天气好,元宵将凌冽的寝衣都拿出去浆洗、晾晒,乌宇恬风一时也找不到合适的柔软长袍,便只给凌冽套了这件沐衣。   沐衣的材质柔软,就是下无衬裤、中无系带。   霜庭哥哥行动坐卧,本就吸引他的目光,如今穿着这样的沐衣,身上还遍布昨夜他盖上去深浅不一的“印戳”,乌宇恬风觉得自己就像渴酒的人,面对着醇香诱人的美酒——   他怕他情难自制,他怕他再生旖旎恶事。   凌冽瞧小家伙红着脸没出息的模样,忍不住轻轻笑了下,他转过身来,从被面下伸出手轻轻勾住乌宇恬风的指尖,“那你坐在这儿,等我睡着了,你再出去。”   乌宇恬风吞了口唾沫,闷闷地嗯了一声。   凌冽看着他,唇瓣带着浅浅笑意阖上眼眸,他的嗓音本就因昨日彻夜低吟而沙哑,这会儿,星沙银帐将室外骄阳遮挡,在一室浅白色的微光中,北宁王的声音轻得像在做梦——   “以后……等我身体好些……”   “我们多做做吧……”   乌宇恬风一愣,下意识用力,手指一下就攥紧了凌冽的指尖。   躺在床上,唇瓣微肿、唇角破皮的凌冽却只笑,“这样……傻恬恬就不会再问我什么‘生不生气’的蠢问题了……”   他确实累,说完这些,便昏睡过去。   而握着他手的乌宇恬风,却因他这话,抿紧了嘴唇,横起另一只手臂,狠狠地挡住眼睛。   ○○○   如此,众人在九德城又耽搁了几日。   伊赤姆和大巫多少有点儿不好意思,而三部首领实在没脸,纷纷寻了由头、提前率部返回殿阁去。九德城主大方,还给每个勇士都送上了一串他们九德城特有的鱼干。   等凌冽身子大好,乌宇恬风准备告辞时,九德城主又拿出一只巨大的布包,里头装了四五套苗衣,都是她领着城阁内姑娘们赶裁的,全是按凌冽的身量制作,让凌冽无论如何一定收下。   无奈,凌冽只能让元宵将布包接过来,双手合十,郑重地谢过了城主。   “华邑姆您也太客气了,”九德城主笑呵呵的,“若非您和大王保南境安危,我们也过不上如今的好日子。来年开春,我再让人往殿阁送我们城内酿好的蜂蜜,今年风调雨顺,来年一定百花盛开,那时候的蜂蜜,一定很甜。”   凌冽看着她,终于被她这明媚的笑容感染,也笑了。   “您得空,也常来殿阁走走。”乌宇恬风站在凌冽轮椅后,也笑着说道。   九德城主则故意嫌弃地斜他们一眼,然后挥挥手道:“不去不去,这几天看你们腻歪我看够了,我才不大老远跑去找罪受——”   她这话一出,凌冽的脸就红了。   伊赤姆和大巫几个,也纷纷忍不住笑出声。   唯有乌宇恬风一点儿不害臊,反而老神在在地撩了一把金发,冲九德城主道:“那您就更该来了,殿阁里可多得是跟您年纪相仿的帅大叔。”   “……”九德城主脸也红了,忍不住啐他,“小不要脸!才几岁,就学做媒的买卖?”   乌宇恬风哈哈一笑,浑不在意地冲她挤挤眼,“当然了,您要是喜欢年轻的俊俏阿哥,我也可以帮您牵线搭桥的。”   九德城主服了,她摇摇头,无奈地看凌冽一眼。   凌冽同样毫无办法,谁让他喜欢这个小坏蛋呢。   被乌宇恬风这么一闹,刚才那点尴尬荡然无存,众人纷纷同九德城主作别、攀上大象。影十一几个则骑马,远远地跟在后面。   乌宇恬风一开始也想骑马,提议才说出口就被凌冽懒洋洋地拧了一把,北宁王靠在象筐的软垫中,手里捏着一枚新鲜的绿葡萄:“要去你去,晚上腰酸腿痛了,我可不帮你按。”   他那慵懒随性又蔫坏的样子,看得乌宇恬风心里直发痒。   他抿抿嘴,忽然扑过去一口含住了凌冽的手指,灵巧的舌头从他的指尖上将那枚葡萄给抢走,他一边嚼葡萄、一边愤愤地搂着凌冽的腰:“哥哥又欺负我!”   “我只是在陈述一个实事,”凌冽好笑地摘下一枚新的葡萄,“九德城往北山峦起伏、山道难行,你要愿意骑马把屁股颠成两瓣——”他拖长了声音,将青碧色的葡萄在小蛮王眼前一晃,然后又塞进自己口中,“我可不拦你。”   乌宇恬风撅了噘嘴,他没想到他的霜庭哥哥跟亲近的人在一起,是这般蔫坏的性子。   他看着凌冽指尖和唇瓣上那一点青碧色的葡萄汁液,然后眸色一暗就扑了上去,将凌冽压倒在那一团柔软的垫子中——   “喂!你别闹我……唔?!”   乌宇恬风缠着凌冽索吻,直从他嘴里抢出了半粒葡萄,然后上下其手地折腾,直挠得凌冽都快捧不住那盆葡萄了才罢手,他将凌冽拽过来整个圈在怀里,自己细致地剥了颗葡萄喂给凌冽,然后吧唧了他的耳尖一口:   “坏哥哥!”   凌冽在他怀里自然地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将后脑枕在小蛮王鼓囊|囊的胸肌上,他没有束发,甚至连抹额都没戴,满头青丝就那样披散在乌宇恬风怀里,他嚼着那颗葡萄,撩起一抹笑,故意道:“是啊,我就是这般坏的。而且——以后都会这么坏,你怕不怕?”   乌宇恬风低下头啄了下凌冽发顶,轻笑着小小声道:“我爱死哥哥的坏了。”   凌冽则将一粒剥好的葡萄送到他嘴边,“你也吃。”   两人在象筐中打打闹闹,这些臊人的对话有一句没一句地传出,伊赤姆实在听不下去,吩咐座下的小象往前疾步跑了跑,而阿幼依早就带着阿米连和元宵乘坐圣蟾蜍跑远——   可怜影十一几个,身为影卫,只能不远不近地跟着,眼观鼻、鼻观心,将视线撇开,只看南境天穹山水一色,浓秋中也能看见绿草如茵、绿树成群。   之后,回殿阁的路上,乌宇恬风绕道带凌冽去了洒金河。   这里是一片位于殿阁偏西北的雨林谷地,河滩边的碎石含铁,涓涓细流在日光的照耀下像是一条条描金的细链子,河滩边有无数簇低矮带刺的黄泡灌木丛,灌木丛之后,则是高矮错落的一丛丛梨树。   这里距殿阁只有数里远,让灰象撒开蹄跑,只需要半个时辰便能到。   乌宇恬风没让勇士们跟着,也遣了伊赤姆和大巫带众人先回去。至于王府影卫,他们忍了一路实在忍无可忍,齐齐将影十一这个倒霉鬼推出来,让他主动跟凌冽提他们想先跟着伊赤姆等回殿阁去。   凌冽端详乌宇恬风神情,想了想,便同意了王府影卫的要求。   如此,来到洒金河时,安静的河谷中只得他二人。   乌宇恬风先将凌冽的轮椅放到柔软的土地上支好,然后才跳上象筐、将他的霜庭哥哥打横抱了出来。   “这里是南境孔雀的故乡,”乌宇恬风放轻了声音,伸长手指了指远处梨树下的一片阴影,“我想带哥哥过来看看——”   凌冽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在树梢上看见了不少正在假寐的绿孔雀。漂亮的长尾羽垂下来,与林中的各色叶片混在一起,于罅漏的阳光中煜煜生辉。   中原的孔雀多半被关在笼子里,剪去了翅膀上的羽毛拘在一囿高墙内,凌冽还是第一次看见这样闲适地趴在树梢上的孔雀,而且是一大群。   乌宇恬风在他身边蹲下来,又引着他看灌木丛那边。   挂着黄泡果的低矮灌木后,隐约有几只小小的灰色黑影,它们正认真地在啄食着灌木上的黄泡吃。凌冽多少分得清雌雄孔雀之别,这些毛色灰暗、身后没有长尾羽的,多半是雌孔雀。   北宁王对南境的小动物都没什么抵抗力,一时竟看得痴了。   乌宇恬风则静静单膝蹲在轮椅边,他看孔雀,也看凌冽。那些绿孔雀遥遥看了他们一会儿,发现他们并无敌意后,便也大起胆子从树梢上飞下来,成群结队地往两人身边凑。   凌冽愣了愣,眼中华光一闪而过,他可从没见过这样多飞着的孔雀。   其中最胆大的一只,偏着小脑袋看了他们一会儿,然后便凑上前来,好奇地用自己的鸟喙啄了啄凌冽衣衫上的一枚红玉珠。那珠子不大,是用来做凌冽衣摆上花叶纹饰花蕊的,可对于一只孔雀来说、却显得有些大了。   即便知道宫中绣娘的手艺不差,凌冽也下意识就捂住了那一小枚珠子,特别认真地小声对那只孔雀说道:“这个……不能吃的。”   绿孔雀听不明白,眨巴两下小眼睛,又凑过去啄了下凌冽手指。   不疼,像是这轻灵的鸟儿在向凌冽表示亲昵。   凌冽的脸微微热起来,他舔舔嘴唇,伸出手试探地摸了摸绿孔雀那闪着荧光的颈项,鸟儿偏了偏脑袋,竟然舒服地眯起眼睛,脖子还望凌冽手的方向蹭了蹭。   “噗——”   这下,乌宇恬风再忍不住了,他捂着脸在旁低低地笑出了声,吓得那几只绿孔雀又腾飞起来。凌冽怀中因此接了一小截断掉的尾羽,他忍不住戳了小蛮王一下:“你……吓它们做什么?”   乌宇恬风忍俊不禁,捂着脸笑够了,才挂着融融梨涡抬头道:“没有没有,都怪哥哥太可爱了,我实在忍不住……哈哈哈——”   凌冽抿抿嘴,脸上更红。   之前在殿阁处他也见过不少孔雀,甚至还见到了开屏的白孔雀,但他还从来没有这般同绿孔雀亲近过。他恼火地锤了小蛮王一下,“……笑什么笑,不许笑了!”   “……”乌宇恬风立刻双手捂住嘴,绿色的眼眸弯弯的,“……我不笑了。”   凌冽眯起眼睛,一点儿也不相信他。   乌宇恬风想了想,起身摘了一片芭蕉叶,然后采了满当当的黄泡递给凌冽:“那我去林中找午饭,哥哥自己乖乖的,可不许乱跑——”   凌冽捧着那芭蕉叶,刚想问小蛮王要去找什么,小家伙就已经浅笑一声走远。   其实除了孔雀,洒金河附近还栖息着非常多的鸟雀,乌宇恬风虽没见过大巫口中真正的凤凰,但在他眼中,绿孔雀就是传说中的百鸟之王,它们栖息的河谷附近,也聚满了南境其他地方都少见的鸟儿。   乌宇恬风走了一段,头顶上已跃上了一只小山雀。黄色绒毛、挺着圆滚滚肚子的小鸟半点不怕人,还将乌宇恬风那金灿灿的长卷发当成了自己的窝,满意地用爪子刨了两下,然后就直接叽叽喳喳地窝下。   小蛮王也不恼,只稳稳地顶着那只小山雀到达了他此行的目的地——洒金河尽头一处连通榆川的水潭,水中聚集着无数银色的小鱼,漂浮的水草下、巨大的鹅卵石上,还黏着无数的贝类。   乌宇恬风远远看了一眼渐渐被绿孔雀围住的凌冽,笑了笑,然后埋头去摘贝壳、捕小鱼。   ……   结果,半晌后,等他顶着黄色的小山雀满载而归,看见的就是两只绿孔雀正争奇斗艳地围着他家漂亮哥哥在开屏——   凌冽手中的芭蕉叶已经空了,身上也被那群不知轻重的小东西挨挤着留下了不少压碎黄泡果的汁液,他有些无措地看着面前两只挨挨挤挤、甚至互相啄打的雄孔雀,双颊上红得都要滴血。   听见乌宇恬风的脚步声,凌冽急急回头求救道:“你看,它们、它们这……”   他原想着,乌宇恬风作为南境大王,对于这群南境的生灵,应当有自己的办法。可惜,凌冽高看了这混不吝的小蛮子——   只见乌宇恬风眯起眼睛,先放下了手中满当当的东西,然后双手一插、就跳了过去,他指着两只还在互啄的雄孔雀,高声斥道:“去去去!哥哥已经是我的了!你们再漂亮也没用的!”   凌冽:“……”   两只雄孔雀被他这举动吓了一跳,也顾不上相互啄打了,纷纷收了尾羽、张开翅膀飞回树上。而窝在乌宇恬风头顶的小山雀,也被骇地尖叫一声,扑棱着翅膀蹿回了雨林内。   河滩上,只剩下了满地翠绿色的雀羽。   乌宇恬风哼了一声,远远地瞪了瞪趴在树上心有余悸的两只雄孔雀,然后才转头骄傲地看向凌冽,“哥哥我厉害不厉害?”   “……”若非地上雀羽散落,凌冽只觉自己此刻要在乌宇恬风身后看见同样大开的翠屏。   他咳了一声,转开眼睛,主动换了话题,“你带回来什么?”   没有得到“表扬”,乌宇恬风哼哼一声,却适应性极好地凑到凌冽面前,先大大方方吧唧了凌冽脸颊讨赏,然后一一介绍他带回来的银鱼、河蚌和毛蕨。   较大的河蚌可以用来做锅,盛了山泉水就能将银鱼、毛蕨和蚌肉炖在一起,煮成不错的杂河鲜。   凌冽看着乌宇恬风生火,看他极快地在潮湿的雨林中找到能够辅助燃起木柴的火绒,又看他从布兜里面变戏法一样掏出一小块结晶的井盐,便忍不住问:“你小时候……是不是经常自己一个人这样啊?”   在他看来,乌宇恬风懂的许多技巧,都是一国大王不该掌握的。   即便蛮国不似中原那般等级分明,一国大王也不至于需要自己学生火烧饭、打渔捕猎。想到乌宇恬风小时候因为满头金色的卷发和绿眼睛,被自己的生母那样发疯一般厌恶,凌冽就觉得更加心疼,忍不住地揉了揉小蛮王脑袋。   乌宇恬风愣了愣,一时没明白凌冽百转千回的心思。   不过小蛮王也不想再委屈自己,他主动用脑袋去蹭凌冽掌心,笑盈盈道:“这样不也挺好么?我学会这些,不是正巧能哄哥哥开心、把哥哥喂饱么?”   金色的阳光从他们头顶一线的天空中洒落,照耀的河滩上的圆石块金芒灿灿,而身处于其间的小蛮王,脸上却有着比它们更加炫目的光芒,凌冽看着他,眼尾也弯下来,“小傻子。”   “我才不傻呢,”乌宇恬风一边弄着午饭,一边哼哼,“我可聪明了!”   他看着在火塘中翻腾冒泡的扇贝,翠色的眼瞳中溢满了骄傲——若不是他聪明,怎么能骗到比他好看这么多的哥哥当媳妇?   “好好好,”凌冽顺着他的话哄,“我们恬恬最聪明了。”   “本来就是!”   两人围着小小的火塘,吃了一顿极鲜的河味浓汤,凌冽饭饱神虚,几乎是被乌宇恬风抱回象筐中去的。他半梦半醒间,始终能看见小蛮王金灿灿的长卷发,还有那明亮的、始终看着他的绿眼睛。   凌冽安心地阖上眼眸,却在心中暗下决心:   小可怜,以后他一定待他更好。   ○○○   山连暮霭,云拥夕阳。   远远站在道口等候的乌宇洛,在看见乌宇恬风和凌冽的那头灰象时,险些没有双膝一弯、扑通跪地叫“祖宗”。他给自己这个笨蛋弟弟准备了接风宴,结果篝火前的四弦琴都弹了三道,重复的歌舞跳了两轮,乌宇恬风和凌冽都还没回来。   殿阁剩下的首领和勇士们,等得是又饿又着急。   乌宇洛实在无颜面对他们,只能将烂摊子丢给伊赤姆顶着,自己则急急忙忙地跑到了大道口翘首以盼。   乌宇恬风不知前因,一跃下来后,还热情地喊了他一声“阿兄”。   乌宇洛看着他那浑不知愁的模样,忍不住朝他挥了挥拳头。乌宇洛多少有些担忧,生怕他这个倒霉弟弟真如阿幼依开玩笑所说——情到浓时,光顾着同凌冽亲密,直接忘了还有殿阁这回事。   他不动声色地端详了乌宇恬风半晌,没在他身上看见什么痕迹后,才笑盈盈地冲凌冽行了大礼。他一面帮忙拿东西,一面偷偷看凌冽,越看他这个“弟媳妇”越满意,总觉得要之后寻个机会,好好同他倒倒苦水。   他们在边境上经历的种种,乌宇洛都从传讯和信笺中得知,即便伊赤姆删繁就简,但他也能从“恶蛟”、“尸群”这样的用词,以及大巫的提前出关中——窥视一二。   而且,从那调皮捣蛋的五圣使口中,乌宇洛也明白了弟弟和他心爱之人仅此一遭,算是心意相通。从今往后,他也算可以长舒一口气,完成了父亲临终对他的嘱托。   再看看乌宇恬风推着凌冽言笑晏晏走在前面的背影,乌宇洛笑着摇摇头,然后又悄悄握紧拳头:臭弟弟,从今往后就有人管着你了,看你还敢不敢胡闹!   他这点心思前面两人全然不知,只说说笑笑地回到了殿阁内,翘首以盼的众位首领、勇士们看见他们,便又兴奋起来,姑娘们蹬蹬跑上前,大把大把鲜花往他们身上撒。   牛角号长鸣,四弦琴动、葫芦笙响——   眼前的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凌冽初来苗疆时,漫天花雨中,小蛮王故意牵他的手、还想当众亲他。凌冽想起那时自己的反应,好笑地摇摇头,偏巧,乌宇恬风也想到了同样的场景——   他看着低笑的凌冽,忍不住又起了坏心,转头过去从道旁的姑娘手中、择了一朵艳红色的花。巧合的是,凌冽的怀中,正好也落下了一朵同样的、重瓣红杜鹃花。   凌冽看看那朵杜鹃,一抬头又看见了小蛮王捏在手中的红花。   他好笑,又一次、先出手,将杜鹃花别在了小蛮王的脑袋上。不过与那次不同,这回的小蛮王没有一点儿惊讶,他坦然地顶着那朵杜鹃,然后也顺手将那大朵的红花簪到了凌冽的鬓边上:   “哥哥。”   “嗯?”   “我发现我错了,”乌宇恬风弯下腰来,暧昧地舔了舔凌冽耳畔,“你从一开始就是个坏哥哥!”   凌冽被他撩拨,微微缩了缩脖子,却没有同小家伙翻旧账——比起坏主意层出不穷,渡个河滩、开个大门都要找机会抱他、轻薄他的人来说,他簪花这举动,只算小把戏了。   乌宇洛准备的宴会,并没有上刀梯和圣王银帽,但他给凯旋而归的英雄们,准备了无数嘉礼。   此战立功的英雄们都排队上前,来到凌冽和乌宇恬风面前,接受了他们亲手送上的苗刀和五彩绸,凌冽虽没认真当过几天华邑姆,但他在军中,倒是做惯了这样的事——不过将祝福嘉许的中原官话、换成了苗语。   那个曾在军中被人看不起的小勇士索纳西,也昂首挺胸地走上前来。   他晒黑了许多,身条也健壮结实了不少,但面对凌冽和乌宇恬风时,人还是多少有些羞涩。索纳西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礼后,却没去接乌宇恬风双手递给他的苗刀,他右手握拳,冲乌宇恬风再行大礼,道:   “华泰姆,我、我想请华邑姆单独给我嘉礼!”   乌宇恬风想了想,点点头将苗刀递给了凌冽。   凌冽则是双手将苗刀和五彩绸都双手递给了索纳西,他拍了拍这个算得上他“徒弟”的小勇士,轻声道:“‘从来幽并客,皆共尘沙老’,好男儿不畏人言,只要实力强悍,一定能成为英雄。”   他的声音清冷,眉眼微弯,在火光映衬下,一张白皙精致的面容都显得一场温柔。   更遑论他念出来的诗词抑扬顿挫,即便换成了苗语,也简直比南境最美艳的姑娘唱出来的小曲还撩人心弦。   索纳西还没起身谢恩,候在他后面几个勇士们倒先红了脸,纷纷小声议论——他们也想要华邑姆单独给他们颁嘉礼。   这话传到台上三人耳中,乌宇恬风还没来得及暴起,跪着的索纳西就先愤愤不平地转头瞪着他们,“华邑姆是我的老师,你们又没拜师,凭什么单独讨要嘉奖?!而且华邑姆身子不好,你们这么多人,累着他可怎么好?!”   凌冽:“……”   剩下的众位勇士:“……”   倒是已经蓄势待发、起身了一半的乌宇恬风,听见索纳西这么说后,他又缓缓地坐下了,他轻咳一声,一本正经地拿起了桌上他独他和凌冽才有的一坛子“吟花酒”递给了索纳西:   “索纳西此战英勇,本王以此酒敬英雄,愿你此后都能为蚩尤大神守护我国百姓!”   索纳西眨了眨眼,捧着酒坛子,终于后知后觉地红了脸。   乌宇恬风却站起来,认真地将凌冽往后拽了一步,他看着台下剩着百十来个勇士,板起脸:“哥哥累了,你们几个的,我亲自给你们颁。”   剩下的众位勇士愣了愣,而后半开玩笑地哀嚎起来。   围观的大家伙笑成一团,几个年长的虽在摇头,却还是笑着默许了自家小大王这幼稚的举动。   凌冽被他挡在后面,也忍不住叹息:小醋坛子。   ○○○   蛮国宴会,总要喝酒。   乌宇恬风舍不得凌冽被他们围着劝酒,便频频给元宵和影十一使眼色。原本从不待见他、总是想发设法要将凌冽从他身边拐走的小管事,这次却只是挑了挑眉,然后转过身去,给了他一个挺直的后背。   而影十一耸了耸肩,表示自己爱莫能助,并且还低语了一句:“我觉着王爷跟您在一起最开心。”   乌宇恬风眨了眨眼,最后实在没办法,只能当众打横抱起凌冽,板着脸大踏步将人送回树屋。吓得几个不明真相的首领白了脸,连连问伊赤姆是不是他们惹了大王哪里不高兴。   伊赤姆摸了摸胡须,忍笑,他点了点几人手中的酒碗,“你们啊,以后还是少喝点酒。”   乌宇恬风将凌冽送回去,抱着自家哥哥亲亲香香了一会儿,帮他铺好被子,温上了热茶、烧好热水才依依不舍地离开——毕竟殿阁内还有许多事要处理,那些首领也不能真这样晾着。   他们不在时,树屋由桑秀几个打理:被褥和牦牛皮隔一段时间就会放到太阳下晒过。现在扑上去,还能闻到阳光的味道。   乌宇恬风离开后,凌冽一时半会儿还睡不着,就让影十一将这几日他来不及处理的密信都拿过来。   结果,经历了蒲干一战后,影十一的胆子愈发大。   他认真想了想来往的信笺后,竟拒绝了凌冽的要求,直言道:“您刚回来,身上乏,现在夜也深了,这几个月中原也没什么要紧的大事儿,您就别忧思劳神了。”   凌冽一愣,挑眉看影十一。   影十一低下头,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变化,但动作却依旧坚持。   凌冽外冷内热、从来心软,影十一这样说,他也不好发作,只能瞪了对方一眼,道了句:“……下不为例。”   他为主,需要是忠仆。   也亏影十一等人忠心耿耿,若是他们当中有一两个生了异心的,各个都上赶着用“为他好”的由头瞒报、替他拿主意,那他不也成了昏君、庸主了么。   影十一跪着,想了想,却还是将那些密信拿出来,放到了距离凌冽最远的案几上。   凌冽被他劝了,倒也没有真的想去看,收拾、洗漱后,窝在床榻边翻了几页话本,想等乌宇恬风回来再一道儿睡,结果影十一很快去而复返,还带着一封最新的密信——   “王爷,京中出事了。”   凌冽丢了手中话本,接过密信来一目三行地看完后,也微微瞪大了眼睛:“舒楚仪……烧死了?”   影十一没法回答,他能知道的就只有御史中丞身死这么一项,其他内容应该在密信中写得更清楚。   凌冽也没想着要得到影十一的答复,只是挥挥手让他先退下,他又细细将密信看了一道:舒楚仪在磨勘后就染了风寒,之后几贴药下去都不见好转。最后实在病重,便告假五日,连中秋宫宴都没去。   之后,御史中丞府上就突然走水,火势蔓延极快,即便扑救及时,府内还是烧死了不少人。舒楚仪也不幸死在了大火中,被人发现时,他的尸首已经同护着他的老管家尸首烧成焦炭、黏在一起。   “大小舒府”披麻戴孝,和舒楚仪关系密切的几个官员、大家族都去拜会过。   信中也说,对于舒楚仪的死,黄忧勤一党始终持怀疑态度,小皇帝心中也存疑,两方人马明里暗里派人查了舒家好几次,甚至还偷偷派人去开棺验尸。   不过舒家上下口风甚严,暂且没让他们查出什么。   凌冽折起密信,说实话,他根本不信舒楚仪会这么容易死,多半是秋闱或者磨勘中受了什么刺激,想要釜底抽薪、假死脱身……   不过他远在苗疆也没法做什么,只能静观其变。   凌冽揉揉额角,正将密信放到一边,树屋的门就吱呀一声从外面推开了,乌宇恬风金灿灿的大个子瞬间将整间树屋都变得煜煜生辉起来,他被那些首领灌得有些多,走起路来看上去脚步有些浮。   他摇晃了两下,见凌冽还醒着就高兴起来,整个人一蹦三跳地扑过来,“咚”地一声将大脑袋窝进凌冽怀中。乌宇恬风也不等凌冽开口,就憨憨笑着唤他,“哥哥!”   凌冽看他醉眼朦胧的样子,忍不住刮刮他鼻子:“小醉鬼。”   “嘿嘿,”乌宇恬风被他挠得痒,忍不住用鼻头蹭他,“恬恬才、才没有醉……”   凌冽给他倒了一杯偏酸的梅子茶,“醉鬼都说自己没醉的。”   乌宇恬风抿了一小口,被酸味弄得眼神清明了片刻,他看着凌冽,然后又傻笑了一下,放下杯盏又将自己深深地埋在凌冽怀里,“那、那也是怪哥哥生得太好看了,我一看就醉啦……”   凌冽无奈了,只能轻轻将指尖放在小家伙的太阳穴上,帮他软软揉了几下:“好啦,别没个正形,起来喝完梅子汤,然后就歇下吧,我们明天还好多……唔?!”   乌宇恬风带着浓郁酒香的唇瓣重重贴上了他的,醉酒的小蛮子紧紧地压着他,明亮的翠瞳里闪烁着极兴奋的光,凌冽都好像能看见他身后那条不存在的大尾巴在疯狂地摇晃着——   “哥哥,这树屋,是我自己做的。地上的绒绒毯、床上的絮丝被,都是我自己购来的,”乌宇恬风舔了舔他的嘴唇,“这回,我能随意欺负哥哥了吗?”   凌冽眨了眨眼,还没闹明白他在说什么。   小蛮子却忽然嘿嘿一笑,没头没脑地将凌冽整个人抱起来、撒欢地滚上床。他金色的长卷发披散下来,像重叠金纱帘般将凌冽笼罩其间,金纱帐顶端,两个翡翠色的宝石闪着璀璨光芒。   他带着浓浓酒气的沙哑声音扑洒在凌冽耳畔,沙哑低沉而带着醉酒之人浓浓的鼻音:“这样——无论弄得多么脏、多么凌乱不堪,也不用——再掏钱、赔偿啦——”   作者有话要说:*“从来幽并客,皆共尘沙老”出自:唐.王昌龄《鹊桥仙》:“蝉鸣空桑林,八月萧关道。出塞入塞寒,处处黄芦草。从来幽并客,皆共尘沙老。莫学游侠儿,矜夸紫骝好。”   ----------------------- 第65章   北境, 云州。   “下雪了——!”   “娘亲你看、你看!下大雪了!”   也不知是哪个孩童兴奋地一叠声喊, 抱着长|枪、斜倚在城门口的韩乡晨抬头,茫然地看向了灰蒙蒙的天穹:缓缓降落的雪片比鹅毛还大上许多,转眼就给整个云州覆上了一层薄薄的雪纱。   这恐怕是五年来,云州最大的一场雪。   巡逻归来的上封搓了搓手, 拍了他的肩膀一把, “得了,都下雪了, 今个儿城门恐怕得提前下钥,你们几个都散了、回家去吧, 我来守着。”   其他城门守卫听见这个,欢呼一声便急急散去, 剩下韩乡晨张了张口,犹豫许久才上前道:“我……留下来陪您守着吧?”   上封讶异地看他一眼, 好笑地摇摇头, “得了, 你小子有这份心就不错了, 这大冷天儿你不回家陪媳妇,在城门口杵着做什么?我听说你媳妇好像比你小上许多, 早些回去多陪陪她吧。”   韩乡晨愣了一下, 抖了抖嘴唇, 最终只能讷讷拱手,提着自己的枪,一步三顿地往家走。   上封是刚来的, 上个月才从江南调任过来,虽然操着一口南方软糯的口音,但是个性格豪爽的军汉子, 说是在江南一战中不慎放跑了一群“盗匪”,即便有几位领兵将军的求情,还是被一道圣旨调到了云州来。   旁人都替他不值,他却只是叼着草苇杆子痞笑一声,说他放走的可是上千“盗匪”,当时他都抱着必死的决心了,现在只是降职、调任,算起来,还是他赚了。   而韩乡晨和众人都知道:许多江南所谓的“盗匪”,不过都是因水患而流离失所的百姓。   韩乡晨佩服上封的豁达,却无时无刻不在提心吊胆——他在云州军中一直被孤立,上到将官、下到普通士兵,只要知晓镇北军恶战的,都视他为贪生怕死的逃兵。   何况,北戎山一役后,他还花重金迎娶了誉满云州的歌妓红雪。   这一点,让众人都相信——当年就是他故意贻误战机,才导致了镇北军没能等到云州的援兵。   韩乡晨孤零零走在街巷上,前头几个比他早离开的士兵原本脸上挂着笑,一回头看见他,便收了笑容加快脚步,像是生怕沾染上什么瘟病。   面对他们这般态度,韩乡晨表现得很麻木,他只是提着枪、磨磨蹭蹭地往城内西南方向走。   云州西南角多低矮平房,院墙歪歪扭扭地挨挤在一起,夕阳西下、炊烟袅袅,韩乡晨的小院位于巷子尽头,路过前面几间小院时,那些原本聚拢在一起的姑婆们,都是翻了个白眼、啐一口、狠狠摔上自家院门。   韩乡晨叹了一口气,终于加快脚步还家。   韩家的小院不大,只有一间正房和一间柴房,柴房外就是露天的炉灶,炉灶前,他的妻子李氏正在煮粥。李红雪比他小上十余岁,嫁给他的时候刚及笄,虽然梳着妇人的盘头,看上去依旧是个小姑娘的模样。   见他回来,李氏姣好的容颜上闪过一抹温柔的笑,“今儿倒早。”   韩乡晨点点头,将长|枪竖在门下,“下雪了。”   李氏看了看天空,脸上的笑容变也未变,只道:“年后,墨姐儿家的童童就要办满月酒了,我给她预备了一份礼,你去屋内看看,合不合意。”   李氏口中的“墨姐儿”是韩乡晨的亲妹子,之前就配给了一位李姓的八品御医局直长。今年冬月里生了个粉雕玉琢的女娃儿,到年后正好满月。   韩乡晨没多想,推开门就走进了正屋。   结果,破旧的木扇门板一开,韩乡晨便闻到了扑面而来的血腥气儿,堂屋正中床榻的小几上,稳稳地放着一颗人头,人头旁,还有一封被鲜血染透的家书,端看上面的字迹,应当是韩乡晨写给在京中母亲的。   “……”韩乡晨当场吓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他不敢置信地转头看着妻子,“你……你……”   李氏还是维持着温柔的笑意,“怎么?当家的是觉得,我这份礼不好?”   “他、他、他……他只是个信使……”   李氏笑着,扭着婀娜身段走过去,双指一捻就将那染透鲜血的信笺粉碎,“干爹说了,戎狄战局不日将定,他的大事将成,他让我,这段时间一定好好照顾你。”   韩乡晨面色青白,眼神闪烁不定,最终他双手抱头、崩溃地埋膝于□□,声音带上了哭腔,“别伤害我母亲和妹子……”   李红雪看他半晌,又笑着从怀中掏出一枚精致的长命锁,“当家的说什么呢?不过是个满月礼,你不喜欢,那我们换这个好了——金灿灿的小锁,寓富贵长生,那必是个好意头。”   ○○○   南境苗疆,鹤拓城。   次日,乌宇恬风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他揉揉眼睛,懵懵懂懂地从榻上爬起来,一转头,正看见凌冽坐在案几边,捧着一盏果茶在慢慢地喝——   冬日明媚的阳光顺着两侧窗户渗漏进来,被百叶栅格成一束一束的金光。而他的漂亮哥哥换上了交领夹袄,毛茸茸的狐白裘在日光下衬得凌冽整个人都好像在发光。他墨发未束,顺肩膀垂落到雪白的牦牛皮上。   远看,好似一副泼墨写意的山水画。   乌宇恬风宿醉,一醒来就看见这样赏心悦目的景致,自是看得痴了。   反是凌冽被他那灼热的目光惊动,转头一瞥,就瞧见了小蛮子翠色眼瞳蒙着一层浅浅的水汽,金色的长卷发蓬松凌乱地散在脑后,他没有穿寝衣的习惯,从被中探出半个身子,就那么傻乎乎地支着身子发愣。   凌冽笑道:“醒啦?”   “唔……”乌宇恬风揉了揉眼睛,然后一手捏拳锤了锤额角,扁嘴道:“头好痛……”   凌冽指了指屋外,“元宵给你备了热水,快去洗把脸过来用早膳。”   乌宇恬风乖乖地点点头,掀开被子发了一会儿呆,才摇摇晃晃地往门口走,凌冽看他那样儿,刚想开口提醒,还光着上身的小蛮王就被门外扑面而来的北风吹得发出了“嗷嗷”惨呼——   只见小蛮子一阵风般跑回屋,迅速将一件棕熊皮袄子裹在身上,然后才哆哆嗦嗦地重新打开门去洗漱。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看得凌冽愣了半晌,而后忍不住放下茶盏、以巾帕掩面,忍笑得肩膀耸动。   乌宇恬风洗漱好返回屋内,眼神倒清明了,人看上去却还是有些蔫巴巴的,他坐到凌冽对面啃了一口桌上的小圆饼,饼碎粘在了唇角也全然未觉。   凌冽摇头,伸手在他眼前一晃,然后顺势用拇指揩去了他唇角的一点碎屑,“还没睡醒呐?”   乌宇恬风被脸颊上那点温凉的触感闹得回神,他看着凌冽弯弯的眉眼,还有被果茶沁润得闪着饱满水光的唇瓣,终于愤愤地握紧了拳,“蚩尤大神在上,我以后再也不想喝酒了!”   他其实对昨夜尚留一念,只是明明他已经抱着漂亮哥哥滚上了床,最后自己却碍于酒力太甚,而哥哥的衣扣实在太难解了,他抖着手指尝试了两三次,都没能将那个漂亮的绳结给扯开。   哥哥的衣衫多用他连名字都没听过的中原上等布料,他倒是能用蛮力扯开,却也担忧哥哥的寝衣太贵,或者正好撕了哥哥最喜欢的一件寝衣、惹哥哥生气之类……   因此,他越是想解开衣带扣,手指越是不听使唤,最后直接“咕咚”一声扑倒在凌冽怀中,不当事地昏睡过去——   昨夜!可是他和哥哥心意相通后回树屋的第一夜!   他竟然……就这么睡过去了?!   乌宇恬风好不懊恼,翠色的瞳孔中充满了遗憾和痛惜。   凌冽端看金灿灿小蛮子懊丧的模样,伸出手去挠了挠他的下巴,正准备开口,乌宇恬风却忽然站起来、绕过桌子扑到他怀里,金灿灿的大脑袋枕在他的腿上,翠色眼睛睁得大大的:   “哥哥,外面好冷好冷,我带你去热海泡汤好不好?”   “……殿阁的事情你不管啦?”   乌宇恬风嘟嘟嘴,“告假嘛,老师和阿兄不都在么?哥哥你们中原可是允许官员告假的。”   凌冽哭笑不得,捏了捏他的鼻子,“那是官员,你是一国大王,怎能因天冷就躲懒?”   “大王也是人,大王也会生病的嘛——”乌宇恬风拖长了声音,“我宿醉、我头疼,外面的天那么冷,我出去要是被吹得发热风寒了,岂不是更不妙?让我告假嘛……”   “哦,去热海泡汤就不用出门了?”   “……”乌宇恬风一噎,委屈地耷拉下脑袋。   凌冽见不得小蛮子这般,便伸出手摆正了他的脑袋,双手各伸出两指,贴合到乌宇恬风的太阳穴上帮他轻轻揉捏着,“别闹了,你开拔出征这几个月里,你阿兄肯定也遇上不少事,正等着你去处理。”   他的指尖温温的,不算烫也不算凉,贴在肌肤上的力道不轻不重,乌宇恬风瞬间觉得自己漂浮在了一汪温暖舒适的泉水中,他眯起眼睛,嘴中却还是忍不住嘟哝,“可是阿兄处理政务本来就比我厉害……”   说实话,凌冽有些羡慕乌宇恬风和乌宇洛。   这两人虽不是亲兄弟,但兄弟间感情深厚,小蛮王无条件地信任着哥哥;乌宇洛也任劳任怨地帮他,从未有妄念或生夺权之心。   南境水土,当真与中原不同。   念及此,凌冽俯身,在小蛮王的下巴尖上不轻不重地啄了一口,“别欺负你阿兄!”   乌宇恬风闷闷的,露出一张被亲了也哄不好的脸。   凌冽无法,只能戳了戳他鼓着的腮帮子,然后轻声道:“现下时辰尚早,你若勤勉,我们都还有时间去热海泡汤,只要你乖乖的……晚上哥哥奖你。”   一听这个,小蛮王陡然精神。   他一翻身从凌冽的怀中出来,转而变成了蹲坐在凌冽面前,双手垫着下巴、趴在凌冽腿上的姿势,他眨巴两下翠绿色的眼睛,舔了舔唇瓣问:“哥哥要奖我什么?”   凌冽想了想,凑过去压低声音在他耳畔轻轻说了一句。   乌宇恬风听着听着,偏黑的俊俏脸蛋渐红,而凌冽则因披散了长发的缘故,幸运地将耳廓上的两抹绯红都很好地掩盖过去。   “……哥哥说真的?”   凌冽笑,点了点头,“嗯,真的,只要你乖乖的。”   这次,乌宇恬风一骨碌站起身来,飞快地换好了整齐的衣衫推开门,精神头十足地飞快往殿阁走。   殿阁内,乌宇洛和伊赤姆两人还在闲闲地啃着玉蜀黍粑粑,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半点没有议政的紧迫——岁末的政务最是简单,各地送来的呈报都是叙这一年的收成,鹤拓城内也就只有再过十日的夯特节要忙。   “夯特”二字,苗语直译有“狩猎”和“采摘”意。   这一日里,圣山苍麓山会对全境的苗民开放,无论身份地位、男女老少,只需在山下做个简单的登记,便可携带工具上山。   为防众人损伤山中生灵,蛮国各部的祖先约定:无论是谁,登上圣山后遇见什么就必须狩猎什么,因为这是神明的指引、神明的赐福。   即便你闲逛一日在山中一无所获,或不幸叫猎物脱逃、空手而归,也都是神明的旨意、不得违拗,否则你和你的部落都会被蚩尤大神厌弃。   因此,夯特节虽是个历史悠久的狩猎节,却并非如上刀梯、摔跤般需分个高下胜负。   除了那班确实心怀壮志要狩猎夺魁的勇士,这日山中更多的是结伴祈福的姑娘和采摘银莲果的老人孩童。   两人正说着,乌宇恬风便一阵风似地闯进来,他热情而积极地冲乌宇洛和伊赤姆打了招呼,然后便径直坐到了议事殿的王座上,直取乌宇洛还没来得及看的羊皮卷细看起来。   乌宇恬风虽从小跟着大巫上圣山,没有在殿阁内接受过什么正经的训练,但后来伊赤姆教得好,他学得也认真,若真用心,在处理政务和审时度势上,他并不比乌宇洛差。   见他如此勤政,乌宇洛和伊赤姆对视一眼,两人都从对方眼中见了惊讶之色。   “大王今日是吃错药了……?”伊赤姆小声问。   乌宇洛不解地摇摇头,同样搞不明白。   两人这厢还在疑惑着,那边乌宇恬风就速度飞快地处理了小半沓羊皮卷,他在间隙中抬头看了一眼两人,语速飞快道:“刚才我进来时,听见老师和阿兄在说今年的夯特节?”   被他这么一问,那两人也只能快速将手中的玉蜀黍粑粑吃完,然后跟着上前讲起了他们的想法——   未来的一段时间里,各地想要参加夯特节的苗民都会涌入鹤拓城。原本按着往年的惯例,是在城中东西南北四角上各划出一片区域,让百姓们自己安营扎寨居住,待开山那日,再齐聚苍麓山。   这样虽然解决了住所,但外地的苗民前往苍麓山还要耗费时间,其实不少勇士们都议论过,说住在鹤拓城内的勇士比他们距离近,上山所用时间和精力耗得少,有些不公平。   今年上,乌宇洛便提出,想用乾达和灵巫的旧邸。乾达在鹤拓城内的宅邸很大,还带有前后两个花园,完全能容纳想要上山打猎的这部分勇士。   乌宇恬风听了,点点头觉得好,“乾达的宅邸附近是哪个部落?”   “是朗达部。”   “那劳烦老师您或者阿兄走一趟,让他们划出一片区域招待外地来的勇士家眷,需要的物资和人,让他们来殿阁要就是。”   伊赤姆想到朗达部的首领同他关系还算密切,便主动领下这个差事。   临走,伊赤姆回头看了乌宇恬风一眼,“我说大王,怎么觉着你今天尤其勤勉?”   乌宇恬风伏在一堆羊皮卷后,闻言只是顿了顿手中的雀尾笔,唇角泛起一丝笑意,“我要快些处理完,回去陪哥哥泡汤泉。”   伊赤姆一愣,而旁边的乌宇洛已经下意识问出口:“泡汤泉?”   乌宇恬风撩起嘴角,手中动作却不停,“你们不懂。”   伊赤姆一看他这样儿,脑海中电光石火忽然闪过了一些画面,他面色发苦,立刻脚底抹油地开溜。留下不明所以的乌宇洛,只来得及接到他投来的同情目光。   “……?”   “阿兄,你都不知道,漂亮哥哥他可坏可坏啦——”在大门合上的那一刻,脸上挂着梨涡融融乌宇恬风便开始了,“昨天晚上我不是吃醉了嘛,回房间之后呢,哥哥他竟然还没睡,还在等着我。”   乌宇洛一噎,忽然有点明白了伊赤姆刚才的眼神。   “哥哥还帮我按摩哦,”乌宇恬风说到这里,放下手中的笔比划了一下,“阿兄你下次可以试一试,在眼睛后面这里,有两个穴位,叫太阳穴,用两根手指并拢放在这里揉一下,效果很好很好的。”   乌宇洛:“……”   “不过,唉……”小蛮王拿起笔,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口气,才继续道:“哥哥的手指温温凉凉的,阿兄你自己按的话,可能没有那么好的效果——”   乌宇洛:“……呵。”   乌宇恬风舔舔唇瓣,最终还是忍住了,没有将凌冽和他约定说出口——漂亮哥哥允了他,只要他乖乖处理完政务,晚上泡汤的时候就跟他泡同一个池子、还帮他擦背!   小蛮王又放下一卷来自朱鸢城的公文,美滋滋地扬了扬头:哥哥最好,他们才不懂呢!   ○○○   树屋内,凌冽在乌宇恬风离开后,翻开棋谱看了一页。   之后,随着屋内烛火摇曳,他的目光垂落到自己的交领夹袄上,这交领也是银纹双纽的盘扣。想到昨夜小蛮子瞪着绿眼睛同他的寝衣较劲半晌,最后却败给醉意、委委屈屈地昏睡过去,凌冽就忍不住笑出声。   笑了一会儿,想到乌宇恬风昏睡后,热烘烘的大脑袋恰好枕在自己耳畔,呼出的热气洒落在他的耳畔颈侧,闹得他痒得很。偏生醉醺醺的小蛮子重得很,死死地贴着他、抱着他,任他再用力也推不开半分。   凌冽被小蛮王闷在怀中,少顷就热出一身汗。   而睡熟的小醉鬼是半点儿不让人省心,抱着他像捧着爱不释手的玩具,即便闭着眼睛人事不省,手脚还是控制不住地乱动,一会儿摸摸这里,一会儿蹭蹭那里。   总之就是到处惹火,却不帮忙灭火。   凌冽被他折腾得又累又困,身体又处于一种极兴奋的状态,逼得他最后不得不转身,用双手紧紧地箍住乌宇恬风,才让这小混球渐渐安静了——   荒唐。   但好像……并不讨厌?   凌冽咳了一声,自合上书页、转动轮椅来到了红桐木打造的衣柜边,将放在第二格的一摞寝衣都抱了出来。   最上层一件是为丝绢所制,轻薄柔软、两腋系带,底色为他素来喜爱的云峰白,袖口上还用暗银色的丝线绣了梅花和祥云纹络。   凌冽轻轻摩挲了一下那朵漂亮的梅花,然后他面无表情地拿起桌上的烛台,在袖口烧出个小洞。   而后,凌冽又拿起下一件,这是一套墨蓝色斜领广袖的缎面寝衣,交错的领口下有着长长的系带,穿戴好后,将两条长带子在腋下靠近腰侧的位置盘绕打对结。   凌冽的手顿了顿,而后他慢慢放下烛台,不经意地碰翻了桌上的砚台,翻倒的黑色墨汁立刻在衣裳的前襟上溅落下墨斑点点。   之后,凌冽又挑了几件,都是衣扣或衣带样式过于繁琐的。   或用烛台墨汁,或用果汁茶水,总之,在每一件寝衣上都留下了难以抹去的痕迹。   将剩下的几件寝衣叠叠好、放回衣柜中,凌冽唤来了元宵,指着地上的几件衣衫轻声道:“这几件寝衣,有的脏了、有的样式旧了,你帮我拿下去处理了吧,或送人或变卖,你自己看着办。”   元宵不疑有他,蹲下去将地上的几件衣衫都拾起来。   看见那件云峰白的,元宵还愣了一下——这是王爷从前最喜欢的一件寝衣,每次浆洗、熨烫时,凌冽总爱叮嘱他小心,怎么昨日他收拾的时候还好好的,今天就变成了这般光景。   元宵心疼地抿抿嘴,丝绢在南境不常有,苗人阿哥们睡觉时也不太穿寝衣。他一面想着将来能不能请大叔从南洋贩来一件,一面又忍不住想去找殿阁的嬷嬷、问问她会不会缝补这样的破洞。   凌冽见小管事踟蹰,便料到这小呆瓜心思,他摸摸鼻尖,又补充道:“不过几件衣衫,你自寻个法子处理就是,可别叫我再看见,心里生厌。”   听他这么说,元宵才放下了心中那些想法,抱着衣物从树屋中出来。   可走到殿阁附近,元宵才后知后觉地开始犯愁——他们眼下身处南境,从前王爷的旧衣他都是送给浣衣局的大婶,对方稍改改还能送给贫寒子弟。   如今,他上哪儿给王爷找浣衣局去?   “元宵!” 阿幼依重重地拍了他一把,“你发什么呆呢?!我叫了你好几声你都没听见!”小姑娘蹦蹦跳跳的,身后还跟着紫色眼瞳圣灵蛇,“你抱着这么多衣服做什么?”   元宵叹了一口气,将凌冽交待他的事情说了一道。   不料,阿幼依听见“寝衣”二字,漂亮的大眼睛整个都亮起来,“你说这些都是华邑姆的寝衣吗?!”   元宵懵懂地点头。   “你若放心!就交给我!”阿幼依豪爽地拍了拍小胸脯,“我能帮你处理!”   元宵狐疑地看她一眼,忍不住问:“你能有什么办法?”   阿幼依则是神秘地冲他挤挤眼睛,“我自然有好法子,而且保证不浪费,说不定我还能赚到钱或者别的什么呢!到时请你吃好吃的!”   元宵犹豫了半晌,想到眼前的小姑娘在钦敦江上表现神勇,甚至还救了他们家王爷好几次,便将手中的寝衣悉数交给了阿幼依。   阿幼依得了寝衣,片刻不停地直奔殿阁而去。跑到殿阁门口,正巧撞见处理完政务急匆匆往外走的乌宇恬风。   小姑娘眉眼弯弯,脆生生地叫了声“大王”将他拦住。   乌宇恬风着急赴约,并不想和阿幼依纠缠,正想寻个由头摆脱小姑娘,阿幼依却神神秘秘地将怀里的衣服往他眼前一送:“大王,我这里有好多好多香喷喷的布料,高价卖你,你要不要?”   “什么布……”乌宇恬风翠瞳一闪,“你怎会有哥哥的寝衣?!”   阿幼依将她遇见元宵的经历又重复了一道,小姑娘仰起头,冲乌宇恬风讨赏道:“嘿嘿,大王我聪明吧,你还不夸夸我?若不是我,你能拿到华邑姆那么多贴身的衣物莫?”   乌宇恬风耳尖微红,面上却还是强撑着板起脸孔,“……小姑娘家家的,别胡说。”   阿幼依却只是不以为意地哼哼,“哦,那你不想要你就还给我,这些衣服的布料多好啊,我拿去分给我的小姐妹,给我们的布娃娃裁漂亮的新衣……”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乌宇恬风就动作极快地将那一摞衣服抢过去、紧紧地抱在自己怀中。   阿幼依立刻狡黠地笑了。   乌宇恬风撇撇嘴,压低声道:“……什么条件?”   “帮我向大巫告五天假,我要同阿米连她们出去玩!”   “……最多三天!”   “四天,我朱鸢城的小姐妹也要来的,”阿幼依眨眨眼睛,“每年她都只有夯特节的时候才能来殿阁看我一次,四天嘛,四天好不好?”   “……”乌宇恬风咬咬牙,最终点头:“成交!”   阿幼依欢呼一声,高喊一句“大王最好了”就带着圣灵蛇跑开,留下乌宇恬风抱着一堆凌冽的寝衣站在原地,多少有些犯愁——   哥哥无意识落在他这里的东西,像是小银匙什么的,从前他都是偷偷藏到树屋内。   如今哥哥就在树屋内等他,他定然不能堂而皇之地抱着哥哥扔掉的旧寝衣回去。可若是藏在殿阁和南屋中,也指不定什么时候哥哥就会去,太容易被发现。   乌宇恬风犹豫片刻,找殿阁的女官借来一张宽而长的蓝染布,将寝衣悉数叠好放在里面打成一个布包袱,然后唤来了那头吊睛白额的大老虎。   阿虎从小陪他长大,在所有南境生灵中最知他心思。   乌宇恬风将包袱系好挂到大老虎的脖子上,拍拍大猫脑袋吩咐道:“阿虎,劳烦你,帮我把这个藏到我们小时候住过的那个雪洞里。”   大老虎呜呜两声,覆上了那个布包就朝着苍麓山的方向窜去。   小时候,乌宇恬风跟大巫在圣山上修行,大巫是近乎神明的存在,自不在乎天冷霜寒,乌宇恬风年纪小,冻得发抖的时候和大老虎在山中发现了一个被雪豹废弃的雪洞,洞里还铺着去年上小雪豹换下来的绒毛。   后来,结束了一天的修行,乌宇恬风就喜欢同大老虎窝在那个雪洞里。洞中墙壁上,还有许多他小时候用银莲果翠绿枝干涂抹的幼稚痕迹。   看着大老虎渐渐变成一个小黑点的身影,乌宇恬风抹了一把自己微红的脸,然后才大踏步朝树屋走去——   ○○○   乌宇恬风和凌冽到达热海时,正好是这一日的日落,金红色的阳光洒在黑红二色的火山岩上,在整座山面上描摹出了一副红色的写意画。   没了伊赤姆大叔的细致安排,大小错落的泉眼附近,只有苗人垒砌的大理石,而没了:布障、屏风和用来换衣服的翠竹棚子。   乌宇恬风看着一池池雾气蒸腾但毫无遮拦的泉水,略有些忧心地看向凌冽。   结果,他的漂亮哥哥从来出乎他的意料,在他低头时,凌冽已解开他交领夹袄的两枚盘扣,接触到他的目光,凌冽还有些奇怪地横他一眼,“还愣着做什么?天这样凉。”   乌宇恬风眨眨眼,而后噗嗤一声笑了,他在凌冽古怪的目光中,飞快地褪去了自己身上的冬衣,然后抱着凌冽一道浸入了一池温度适宜的泉水里。   池壁上黑红两色的火山石依旧光滑平缓,水底各个泉眼连通的高低落差让水面不断泛着波纹。   比起初次来时的紧张,如今的凌冽已极快地放松了自己,他在池中熟门熟路地找到了一块高起的石头坐下,然后双手抔水匀面,将整张脸都沾染上润泽水色。   乌宇恬风则在凌冽身后,先将温泉蛋和其他一应准备好的食物先放到了旁边的一口泉眼上温着,然后才淌着水向凌冽走去——   听见身后水响,凌冽自然而然地冲他伸出手。   乌宇恬风眨巴两下眼睛,不太明白。   “藤瓜瓤啊,”凌冽笑他,“不是说好了帮你擦背?”   乌宇恬风看着凌冽小葱一样白细的指尖,却透过了重重水雾,隐隐约约瞧见了哥哥躲在散开水波下的某处。即便蒸腾的白雾给他碧色的双眸染上了水色,却没能够掩去里头的攻击性和侵略意。   他深吸一口气,转过头去从竹篮中拿那个藤瓜瓤,然后握着柔软带有棱角的碧绿色瓜瓤一步步朝凌冽靠近。   或许是他周身围绕的压迫感让凌冽察觉到了一丝危险,他抬眼,恰好又一次从水面中看见了那了不得的尺度。凌冽眉心一跳,脑海中瞬间就想起了从前——他第一次跟着乌宇恬风来热海温泉时。   那时候他满心戒备,耍赖的小蛮子也是放软了声音央他帮忙擦背。   可惜他慌乱之中,竟不慎弄掉了那只藤瓜瓤,再用手去抓时,又忙中更乱,一把下去,准之有准地捉到了小蛮王……   凌冽自己不知道,但他如今低垂着脑袋,被水润过黑色眸子乱转的模样,当真是好看得紧。腾腾红云从两腮上弥漫起来,渐渐爬满了他白皙的双腮,就连藏在墨发中的耳朵尖,都艳得比红霞还漂亮。   乌宇恬风笑了,他知道他的漂亮哥哥和他想到了同样一件事。   而他的笑声也让沉浸在回忆中的凌冽生了几分恼意,他愤愤看了小蛮王一眼,忍不住抢过他手中绿色的藤瓜瓤紧紧握在手里,“笑什么笑……当初,我明明都没用力!”   他不说还好,一说,乌宇恬风便憋不住地笑出声来。   小蛮王大步朝凌冽靠了一步,双手紧紧揽住凌冽的腰,将他整个人圈入怀里。乌宇恬风俯下身,贴着凌冽的耳畔呵气道:“……哥哥记性真不好,当初哥哥虽没用力,却拽着我往上拔了拔。”   “……”好个拔了拔,凌冽恼了,“你是萝卜么?!拔什么拔!”   乌宇恬风闷闷笑,安抚地紧了紧臂弯,他哑了嗓软道:“……但哥哥那时真的坏,明知道我喜欢哥哥、都为了哥哥变成‘萝卜’了,哥哥还‘拔完就跑’,一点儿对我不负责。”   凌冽:“……”   又是藤瓜瓤又是萝卜的,这小混球能不能对他们南境的蔬菜好一点儿!   他抿抿嘴,最终长出一口气,用捏着藤瓜瓤的手回抱了一下乌宇恬风,“……别翻旧账,若真算起来,你个小坏蛋缺德的时候并不比我少。”   乌宇恬风舔舔唇瓣,只趴在凌冽肩膀上低低笑。   他若不缺德,哪能骗得漂亮哥哥跟他好呢?   “行了……”凌冽被他闹得浑身发痒,那点羞臊也当然无存,他拍拍小蛮王后背,“别闹了,转过去趴好我给你擦背,你再这样折腾,以后提到热海温泉,我可都要是不好的回忆了……”   他不过无心一句,小蛮王翠色的眼瞳中却因此闪过一道光。   凌冽没等到乌宇恬风的转身,反被他大力地扑倒在光滑的火山石上,金灿灿的小蛮子身后无形的大尾巴兴奋地摇摆,碧绿色的眼瞳比绚烂晚霞还要亮。   “既然如此,”乌宇恬风啄吻他一下,“我们来制造点儿哥哥喜欢的回忆怎么样?”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2-08-07 09:00:00~2022-08-08 08:59: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福利 3个;参看围脖 7个。 第66章   热海温泉边不知节制的折腾, 又让凌冽在床上躺了小半日。   不过这一次, 乌宇恬风双手健全,又专程学了按摩,任劳任怨地扶凌冽躺下后,便用药油涂抹、一寸寸经络穴位地顺着摸过、按过。   由于是初学, 力道轻轻重重, 闹到最后,本就被欺负得浑身发软的北宁王, 不得不在小蛮子的伺候下,又躺在黏糊糊的药油中交待了一次。   重新被擦干身体塞入锦被时, 凌冽哑着嗓音,“到底……是谁欺负谁。”   乌宇恬风坐在软榻边给他掖被角, 闻言,只轻笑一声, 亮着眼睛坦然承认道:“是我欺负哥哥。”   凌冽凤眸微肿, 听见他这话, 忍不住瞪他一眼。   结果乌宇恬风脸上笑容更大, 他凑过去吻了凌冽破皮的下唇,小声嘟哝道:“都怪哥哥叫得太好听了。”   凌冽拧了他一把:“讨打是不是?”   那一下拧得很轻, 不痛不痒。   乌宇恬风嘿嘿一笑, “我打不过哥哥, 我不和哥哥打。”   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高许多的大个子,凌冽挑了挑眉,“说什么胡话呢?”   他怎么可能打不过他?   乌宇恬风却道:“因为我喜欢哥哥, 如果真的打架,我会让着哥哥的。”   凌冽愣了愣,终于改变姿势抓起他的手亲一口, 嘶哑嗓音带着慵懒撩人,“小傻蛋……”   ○○○   十日后,立冬。   南境蛮国冬岁甚少落雪,鹤拓城内更是数年未见一粒冰晶。   因地势的关系,冬日里的鹤拓城内依旧是碧草如茵,高大的望天树四季常青,倒是垂坠其中的不少藤蔓枯黑变硬,几天前,乌宇恬风就带着手底下的勇士着手砍断了那些不甚牢固的枯枝。   无论北境、中原还是南境,岁末总是一年中最闲适的时光。   今日的凌冽换上了桑秀几个专程送来的一套盛装——最外层是一套对襟藏蓝的夹绒狐裘袄,里头是一件青色直统的长袍,袖口收束、用五彩线绣了一圈漂亮的杜鹃花。   而苗人盛装,最要紧是身上的银饰和包头用的头帕。   桑秀的几个姐妹原想亲手给华邑姆绣上一条蝴蝶纹头帕——她们族中最受尊敬的阿哥都会包这个,但桑秀想了想,觉得来自中原的华邑姆长发披散的模样更出挑,便改用了额饰。   蓝青色布面绣蝴蝶纹,用银质链子如抹额般束在脑后,额前悬一枚弯弯的上弦银月,中坠上一枚珠状银穗,脑后则顺着墨色长发垂下两串银珠。   摇曳的银穗和弯弯的银月,华丽而不艳丽。   凌冽眉眼本就清冷带着一抹疏离,但添上这一条额饰后,反而更像是个生在南境、长在南境的俊俏儿郎。   桑秀和姑娘们帮凌冽梳妆打扮好后,向两侧退开。被一群姑娘围在中间伺候的凌冽多少有点无措,他眨眨眼,下意识看向等在外围的小蛮王。   今日的乌宇恬风也着了盛装,他身上是藏蓝色的一件交领长袍,腰间系着一圈圈的皮带和银链,裤缝边儿悬垂着凌冽送他的螭纹佩,肩膀上则披着一条完整的灰狼皮,金色的长发用银冠高束,整个人看上去既野性又斯文。   “怎么样?”桑秀的脸蛋兴奋得红扑扑的,“好不好?”   凌冽甚至来不及忐忑,乌宇恬风就急匆匆扑到他身前,小蛮王用戴着皮质臂甲的手捉住他的,翠色眼瞳瞪得老大吗,“哥哥,你是不是想下不来床?”   他说的是中原官话,桑秀几个听不懂。   但凌冽还是瞬间就被臊得两颊通红,凤眸带着水色狠狠剜他一眼。   “我家漂亮哥哥,当然穿什么都好看,”乌宇恬风轻咳一声,转头冲桑秀几个表示感谢,等姑娘们欢天喜地得走了,他才又俯下身,凑近凌冽耳畔、压低了声儿坏笑道:“当然,不穿最好看……”   “……”凌冽忍无可忍,伸手拧了他耳朵半圈。   乌宇恬风混不以为意,反哈哈笑着,哼起了他从前总爱唱给凌冽听的小曲儿——   “心像那石子投进河哟,只盼阿哥来许诺喂,阿妹想阿哥。”   这会儿,他们是在苍麓山下,附近都是前来夯特节热闹的各地苗民。他不唱还好,一起调儿就好像触碰到了泄洪的阀门,一整片草原上,很快此起彼伏地唱起了同一首情歌。   层层叠叠的歌声里,全是热忱炙热的滚烫情谊。   凌冽瞪了小蛮子半晌,最终还是撑不住,被他逗乐,他笑着摇摇头,在心里想——哪有这样高高大大的男人,上赶着来当他“阿妹”的,当真是寡廉鲜耻、浑不知羞。   今日是个朗日,无云的碧空澄澈得没有一丝云。   南境的冬日比北境和京城好上太多,只要在日光下,即便距离雪山如此之近,凌冽也没感觉到很凉。   大锦北宁王其实畏寒得很,从前在镇北军中,他忍着,不想叫待他恩重如山的郭老将军难堪,也不想被军中兄弟们看扁、说他娇生惯养。后来身负重伤、拖着残躯归京,即便寒入骨髓,他也只能绷着脸忍着。   如今裹着狐裘,身上披着长绒牦牛大氅,膝盖上盖着一张棕熊皮褥子,凌冽捧着手炉,一点不觉得天寒,甚至掌心还在微微发汗——   乌宇恬风之前就同他讲过夯特节的传统,圣山上除了雪豹、雪原狼、白狐和灰兔,朝南一面较缓的山坡上,还生长着不少只有圣山上才有的植物,比如枝干翠绿、冬天成熟的银莲果。   凌冽原不想上雪山去,今日山下也有歌舞和摔跤。   他实在懒得动弹,窝在翠屏前就顾着喝炭盆中温着的鲜牛乳,但金灿灿的小蛮子半点闲不住,他看着上山的小勇士们成双成对、说说笑笑地走在一起,终于忍不住坐到凌冽身边,伸手拽他衣服:   “哥哥——”他拖长音。   “你想去就去吧,”凌冽掰下一枚杏干,“山路湿滑,轮椅不好走。”   他讲道理,但乌宇恬风不讲道理。   小蛮子不依不饶地将大脑袋蹭到他怀里,捉着他的手指挨个亲亲。然后,乌宇恬风掰着他的手指头,软糯糯嘟哝道:“别人家的阿哥,都是要带自己心爱的阿妹一起去的。”   凌冽:“……”   “哥哥明明都是我名正言顺的媳妇儿了,却不愿意陪我去山上走走,”乌宇恬风一吸鼻子,翠色眼瞳微垂,大脑袋耷拉得极低极低,“唔,我好可怜好可怜哦——”   凌冽噎了一下,感觉嚼着的杏干有些泛酸。   “唉,山路是很湿很滑,但我能抱着哥哥背着哥哥啊?或者哥哥坐我肩头,我们一定能摘到最高、最甜的那枚银莲果,羡慕死那些小矮子……”   听听,这哪像一国大王该说出来的话。   “你说得倒轻巧,”凌冽放下手中的杏干和鲜牛乳,“抱我背我的,你怎么带你的长弓啊?”   乌宇恬风一听这个,就知道他的漂亮哥哥心软了,他暗暗握拳,乘胜追击,“哥哥就不能帮我背着吗?我背哥哥,哥哥背长弓,都不耽误嘛。”   “……”凌冽叹一口气,晓之以情,“我这么大个人,被你这样又抱又背的,不羞么?”   小蛮子撅了噘嘴,十分不解,“明明哥哥都跟我做过更羞的……唔?”   凌冽飞快喂给他一块杏干,堵住他这浑不知羞的嘴,“……行了行了,别念经了,我陪你去就是了。”   乌宇恬风眼瞳亮起来,他张开双手欢呼一声,“好耶!我的漂亮阿哥要陪我上山啦!”   他声音不大,却还是引来周围人的目光。   凌冽原就被他逗得面色微赧,这会儿更是双颊都烧红,他愤愤斜小蛮王一眼,低喝道:“……什么阿哥,别乱叫!”   乌宇恬风才不在意,他扬扬头,冲每个投来眼光的苗民报之以骄傲一笑——他的漂亮哥哥好看,能邀请这么好看的人陪他上圣山,他才不丢人呢!   两人稍稍收拾了一番,凌冽认命地背上乌宇恬风那柄牛角大弓,然后任由小蛮王高高兴兴地背着他,堂而皇之地走上了苍麓山。   冬日的苍麓山雪线降得很低很低,没走几步,山路上的积雪就已能覆盖住乌宇恬风的脚面。   凌冽趴在小蛮王背上,看着他靴上越来越高的雪渍,以及脚下明显有人清理过的山径,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圣山中轮椅并不难行,乌宇恬风也并不是非背他不可。   只是小蛮子不想他弄湿裤脚,更不想他被雪水冻着本就受伤的双腿。   凌冽抿抿嘴,搂着小蛮王肩膀的双手紧了紧。   乌宇恬风只笑,半点没吱声,他稳稳地托着凌冽,缓缓地往圣山较缓的南坡前进——他本就不是来打猎夺魁的、带长弓也不过是装装样子哄哥哥安心。   冬日里的银莲果冰甜可口,中原再地大物博,也不会有这样好吃的果子。   他的漂亮阿哥喜欢好吃的果子,这个他从初次见面时就知道。   两人走走停停,乌宇恬风怕凌冽胡思乱想,便适时地开口,同乖乖趴在他背上的凌冽介绍圣山上的一草一木:这块石头他小时候玩过捉迷藏,那片被雪覆盖的草坪下面春天会开浅黄色的花朵……   凌冽听着,神思便被乌宇恬风牵走,再没想旁的事。   如此逛了小半座山,两人还在路上意外遇见了索纳西:   小勇士一手拿着他自己的□□,一手牵着个五岁上下的女童。小姑娘看见他们,怯生生地躲到了索纳西身后。   “华邑姆、华泰姆,”索纳西行礼,笑着摸了一把小姑娘的脑袋,“这是阚部首领的小女儿。”   提到阚部首领,凌冽和乌宇恬风眼中都闪过了一抹憾色。   不过那小姑娘倒生得灵动可爱,虽躲在索纳西身后,但还是红着小脸、声音极细地冲两人行了礼。   索纳西说她想上山来给离世的父亲祈福,但家里的阿兄阿姊们都想着在夯特节上夺魁、拔下头筹不给父亲丢脸,便没人愿带她来。   小姑娘眼巴巴地站在圣山入口,一见索纳西,就想起这个大哥哥曾给他们家送过父亲遗物,便大着胆子上前搭话,将自己的心愿说了——阚部其他家眷她不敢去拜托,生怕叫阿兄和阿姊知道了骂她不懂事。   “所以我就带她过来了,”索纳西解释完,冲两人挥挥手,“我们先过去,天冷了,我还要带她早些下山去,华泰姆和华邑姆你们也小心——”   再往南一段的雪被很浅,索纳西牵着小姑娘慢慢地走,小姑娘仰起头问了他什么,他被逗笑了,忍不住地摸了摸小女孩的脑袋,两人一高一矮的背影落在乌宇恬风眼中,他嘴角闪过一抹笑意,“哥哥收了个好徒弟。”   南坡地势平缓,银莲果树林立,老人和小孩都喜欢走南坡。但这边能几乎遇不上什么猎物,甚至连灰兔都不会选择在土壤湿软的南坡打洞。   索纳西身上明明带着足够数量的弓箭,却在遇到了小姑娘之后,坦然选择了放弃,陪着小姑娘前往这片根本没有猎物的南坡,混在老人孩童中,给她们采摘高处、更甜一些的银莲果。   能捕捉到强大的猎物,固然是英雄。   但怜悯弱小,常怀慈悲柔软一颗心,才是最难能可贵。   凌冽明白乌宇恬风心思,也勾了勾嘴角,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可不是我的功劳。”   乌宇恬风并不认同,他背着凌冽继续走,沉沉的声音被疾风吹散,“大巫果然没算错,哥哥就是我南境蛮国注定的华邑姆。”   凌冽横了他一眼,摇摇头,不想同他多废唇舌。   乌宇恬风心里却知道——在凌冽没来南境前,阿曼莎倨傲且自负、乾达和百越国虎视眈眈,边境上几座城池因黑苗的存在而变乱不断,而几部首领之间虽然和睦,却从未像现在这般团结。   这些变化,凌冽从中原来自然不知,他却一点点都看在眼里。   乌宇恬风托着凌冽往上垫了垫,他由衷感谢圣山、感谢世世代代护佑他们的蚩尤大神。   疾风过境,圣山南坡上又下了一阵雪。   乌宇恬风不愧是从小生活在圣山上的人,他多少知道自己来自中原的哥哥面皮薄,不想叫更多人看见他们眼下的亲密,所以他多绕了小半个山坡,带着凌冽到达了南坡偏东北的一片人迹罕至的银莲果林内。   林中的雪面干净整洁如镜,其中只有小蛮王一人的足印。   银莲果树生得并不高,枝干都是墨绿色,挂果的枝头上落着不少冰晶,林檎大小的银莲果晶莹剔透,雪白的外皮隐约能够看到里面橘瓣一般抱在一起的嫩白色果肉。   乌宇恬风将自己身上的狼皮拆下来,找了块较高的石头垫着,才将凌冽背过去放下来。   他拍拍手,双手插在腰间、眯起眼睛来细看了片刻,而后动作飞快地攀上一株果树,一跃而起、出手如电地从最高的枝头摘下了一枚圆润饱满的银莲果。   果树被他的动作惊动,簌簌落下了纷纷雪片。   坠落的白色落雪洒在小蛮王脑袋上,像是滚落在金纱上的点点银珠。   凌冽看着,唇角微扬:多么赏心悦目。   乌宇恬风根本不知凌冽在想什么,他剥开银莲果的皮、一抬头,却见他家哥哥坐在满树银花下,冲他笑得很是温柔。   他从来都喜欢凌冽,从宣郡驿站偷偷一瞥开始,他的漂亮哥哥就哪哪都生在了他的心尖。   这般温柔的笑他可从来没见过,捧着果子就情难自制地上去重重地亲了凌冽一口。   凌冽眨眨眼睛,而后闭上眼睛,笑着回应了小蛮王的吻。   一吻终了,两人的发顶都覆上了浅浅一层白雪。   凌冽看着乌宇恬风,伸手想将他头上、肩上的落雪掸去,却被乌宇恬风捉住,小家伙亲昵地将他摁入怀中:“这样,我和哥哥算不算共白头?”   绿宝石般的眼睛亮亮的,长长的睫帘上还挂着小冰珠。   凌冽看了半晌,没说话,只贴过去轻轻蹭蹭小蛮王脸颊,在心里轻叹一句:小傻子。   他朝同沐林间雪,你我也算共白首*。   这是不得已天各一方的眷侣的无奈缱绻,他们俩明明近在咫尺的紧密相拥,怎能这般瞎用。   乌宇恬风见凌冽眼含埋怨,便知自己这句话用差了。   他也矮身蹭了蹭凌冽的脸颊,在那挂着雪色冰晶的睫帘上亲亲啄了一口,“恬恬没念过几年书嘛,往后岁月还要请哥哥多多指教啦。总之,我要同哥哥此生长久,白头到老,永远永远都不分开。”   “……”凌冽被他逗笑了,终于摇摇头,主动凑上去,重重地亲了他一口。   乌宇恬风采摘下来的那枚银莲果很大,雪白色的果瓣饱满而甜爽,吃起来凉冰冰的带着一点奶香。乌宇恬风和凌冽分着吃了一个,最后将剥下来的果皮埋到了雪下。   之后,小蛮王以手握拳,单膝跪在雪中,嘴里嘟嘟哝哝地冲圣山说了一堆话。   端看他那虔诚的神情,凌冽揣测这是在向神明祈福。   他坐在石头上,对苗疆礼节并不十分知晓,只能心怀感激地双手合十,在心中默默谢过圣山和守护南境的苗疆的蚩尤大神——谢谢他,将这样好的乌宇恬风带到他身边来。   原本,两人吃过了银莲果就该下山的。   但半道儿上山中又降了浓雾,两人在附近寻了块巨石等了会儿,却意外地看见了不远处的山坡上出现了一道刺目的血线,那殷红的颜色,即便隔着重重白雾,也十分清晰地蜿蜒在洁白雪面上。   血线的一端,还立着匹毛色灰白的雪原狼。   乌宇恬风也没想到,在这样的低矮的雪坡上,还会让他遇见猎物。   他和凌冽交换了一个眼神,原本想让凌冽将牛角弓给他,结果一动之下,他端看凌冽劲瘦的腰肢、结实的手臂,忽然想起凌冽在摩莲城楼上、千万人中取敌首级的模样。   于是,乌宇恬风改了动作,主动将箭囊中取出的羽箭递给凌冽。   凌冽挑眉看他。   “哥哥骑射俱佳,”乌宇恬风做口型,“待会儿下山,我会不会丢人,可全看哥哥啦。”   他不说还好,一说,凌冽便有些紧张。   可怜大锦北宁王一世英名,在面对心爱之人时,总会失去该有的判断力——他都忘了夯特节本非争强好胜的比赛,只在心里盘算:恬恬是一国之君,上山一趟可不能什么都没猎到。   深吸一口气,凌冽眯起眼睛瞄准。   “嗖”地一声,羽箭又快又准地扑着那头雪原狼而去。   那狼哀嚎一声,四蹄挣扎了一下便整个歪倒在雪地里。凌冽刚松了一口气,一转眼,却意外看见了血线的另一侧,竟还有团小小黑影。那黑影的体型远看上去比雪原狼小上许多,走起路来在茫茫雪原上摇摇晃晃的。   凌冽心里咯噔了一下,他在北境也见过许多灰狼带着一群小狼迁徙,他刚才那一箭别是……   然而,转念一想,那黑影脚下有一连串滴落的血,母狼应当不会这样伤害自己的孩子。   乌宇恬风也同时注意到了那团移动的生灵,他抽出自己的苗刀,将凌冽放到旁边的青石上,“哥哥你在这里等我。”   他担心那小东西是受伤的白熊幼崽或者误入圣山的白老虎:前者,若是母熊恰好在附近,那他们都会十分危险;后者,受惊的白虎扑人同样可怖,他不能让凌冽涉险。   结果,乌宇恬风戒备上前,还没靠近,就听见了雪中传来的一阵近乎喵喵叫的低呜——   再低头,他才发现,雪里趴着一只前腿受伤的雪豹幼崽。   小崽子只比成年狸奴大一点儿,趴在雪地中,浑身的毛都湿透了,看上去可怜兮兮的。它一见有人靠过来,两只圆圆的小耳朵都紧紧地贴到脑后,蓬松的大尾巴烦躁地在雪地里甩来甩去,身子也伏低、露出了尖尖的牙齿。   它的前腿上有很大一块撕裂的伤口,渗出的鲜血凝结成一大片冰晶黏在它湿漉漉的白色绒毛上。   雪豹幼崽似乎很努力想要吓退他,一直在“呜呜”嘶吼着呲牙。   可因舌骨特殊的缘故,雪豹这种大猫的叫声本就不嘹亮,即便是成年雪豹,叫唤起来也不如狸花纹的狸奴响亮。这些年,圣山上的雪豹越来越少,乌宇恬风也是多年来头一次见到新生的雪豹幼崽。   端看它大小,乌宇恬风猜测它刚出生两三个月,雪豹崽子两个月大时会跟着母亲外出,三四个月大就能参与捕猎,眼前的小东西,应该是外出时不小心找遭了雪原狼的追捕。   雪豹幼崽刚逃离了狼口,一下又见到个比自己大这么多的“怪物”。它努力竖着蓬松的大尾巴哈气一会儿,见乌宇恬风不为所动,便委屈地缩成一小团,想躲入厚雪中。   乌宇恬风眼疾手快,一把揪住小雪豹后颈皮,将它从雪地中拽出。   骤然的腾空吓了小雪豹一跳,它低低呜咽着,四肢僵直地张开呈“大”字、尾巴紧紧地夹到后腿之间,瑟瑟发抖。   乌宇恬风想了想,一手制住小雪豹,一手从随身的布兜里拿出药罐子,他咬开塞子、撕了一截衣料来简单处理了小雪豹伤口,然后点了点小雪豹脑袋,提着它返回青石处,将它一下塞入凌冽怀中。   凌冽和小雪豹俱是一愣。   眼下,凌冽坐在青石上,身下垫着的是原本挂在乌宇恬风肩头的狼皮,而膝盖上铺着柔软的熊皮褥子,手中恰好还捧着一个兔绒的手炉。   柔软温热又厚实的毛皮,让小雪豹陷入了迷茫,它试探着用没受伤的前爪踩了一把,而后便一瘸一拐地在凌冽怀中转了两圈,咬着尾巴、心满意足地卧下了。   凌冽:“……”   乌宇恬风闷闷笑,悄声在凌冽耳畔道:“它当哥哥是妈妈呢。”   凌冽拿眼横他,身子却因抱着小雪豹而僵直,他试探着伸出指尖在小雪豹的脑袋上揉了两下,那猫儿般的幼崽咬着自己蓬松的尾巴,半梦半醒间竟然还呜呜两声,下意识地蹭了蹭凌冽。   被那柔软的触感戳中,凌冽便拉起大氅,将小家伙整个拢入怀中。   乌宇恬风去处理了雪原狼尸体,回来见凌冽那小心翼翼的表情,便忍不住笑道:“哥哥以后若有自己的小孩,一定会是个温柔的好阿甲。”   “……”凌冽抱着雪豹幼崽,实不能方便动手拧他,只能讪讪道,“……还想着生子药呢?”   乌宇恬风被逗乐了,他凑过去,将凌冽连人、带小崽子一起稳稳地打横抱起来,“不是,就是觉得哥哥好温柔、笑起来好好看,我都有点羡慕这小崽子了。”   凌冽叹了一口气,摇摇头,“得了,什么阿甲不阿甲的,我哄你一个都哄不过来。”   乌宇恬风“唔”了一声,皱眉,“那哥哥是嫌我幼稚?”   “……这倒没有。”凌冽抿抿嘴,认真地想了一刻——他若真有自己的孩子,一定会对那孩子严格——晨起读书、午后骑射,半点不容他躲懒。   但看看金灿灿的小蛮子,想他种种行径,凌冽忍不住叹了一息。   果然,只有乌宇恬风是特别的。   乌宇恬风看天色渐晚,山中浓雾不散、又起风雪,以他对圣山的了解,待会儿必定会有一场大暴雪降临,他们带着受伤的小雪豹行动迟缓,冒风雪下山太过危险,倒不如往山中暂避。   他将主意对凌冽说了,凌冽只问:“我们不回去,不用知会他们么?”   “不用,夯特节这日后要三五日才封山的,之后不会再让百姓上山,但第一日追得远的、猎物比较大的勇士,都会陆陆续续在这几日内下山,哥哥不用担心。”   听他这么说,凌冽便放心了,只将怀中的小雪豹再护护紧。   乌宇恬风没多想,圣山中能避风雪的,现成就有他从小住的那个雪洞,眼下情急,他便直接将凌冽和雪豹幼崽都一道儿带到了雪洞中。   路上,他还贴心地同凌冽解释,说那是他小时候常去的雪洞,里面墙壁上还有他小时画的不少画。   两人絮絮说着,全然忘记了彼此在十余天前分别做过什么。   直到受伤的小雪豹闻见洞中同类的气味,撒欢地跑到那一叠绒毛中打滚,然后无意识地从角落拖出一个蓝染包袱时,乌宇恬风才意识到大事不好——   他慌慌张张凌冽放下来,伸手就要去扯那布包。   结果,在这一路上,小雪豹大约看出了他们对它没有敌意,两三个月大的小崽子正是调皮的时候,便以为乌宇恬风是要同它玩闹,便死死地咬住了布包袱一角同小蛮王玩起了“拔河”游戏。   乌宇恬风越是着急,小豹子便越是不松口。   最后“撕拉”一声,蓝染布被从中扯开,丝绢所制的柔软布料借着他们拉扯的力道散落到半空中,然后如簌簌下落的雪花片般,缓缓地在凌冽眼前坠落。   乌宇恬风:“……”   小雪豹半点不知道自己惹了祸,看着那些衣料还十分感兴趣地扑了一下,然后挑了一件雪白雪白地蹭上去撒欢地打滚,没一会儿便咬着其中一截跟它尾巴很像很像的带子睡了过去。   凌冽深吸一口气,眼睛溜圆地看着那件他再熟悉不过的云峰白盘扣寝衣。那绣着梅花纹的袖口上,还有黑黢黢的一个小洞。   然后他僵了脖子,一寸一寸转过头去,看着乌宇恬风:“你……”   “哥哥我可以解释的!”乌宇恬风扑跪下来,“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我……”   他只是想收着哥哥的漂亮寝衣。   没有,也绝、绝……不会对着哥哥贴身的寝衣做什么下流事!   凌冽张了张嘴,瞪圆的眼睛中却突然升起了一抹洇红艳色,他突然出手、紧紧攥住小蛮王衣领将人拽了过来。北宁王清冽如寒冰的声音带着一丝颤颤的尾音:“我……人就在这里,你、你……做什么要去折腾这些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他朝同沐林间雪,你我也算共白首”:网络诗句“他日若能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的化用,原句作者不可考,此处有改写。   ---------------------------- 第67章   跪在雪洞中的乌宇恬风, 万万没想到凌冽会说出这样一句话。   他呆愣了半晌, 偏了偏头,翠色眼瞳中华光一闪,而后便兴奋地飞扑过去,直抱着凌冽将他压倒在那一团柔软的雪豹绒毛内——   个头高大的男人如今也跟雪豹幼崽一样, 揽着凌冽原地撒欢地滚了一圈儿, 全不顾两人身上因他的动作而沾染上不少白色绒絮,他笑得分外灿烂, 一叠声地叫着:“哥哥!霜庭哥哥!”   凌冽红着眼本欲骂,结果一张口, 鼻尖上正好坠下一团柔软白絮,雪豹刚换下来的绒毛细而轻, 柔软得跟春天的柳絮一般,闹得他鼻腔发痒, 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吸吸鼻子, 凌冽更恼了, 两腮都鼓了起来。   他修长的指尖紧紧攥着小蛮王交错的衣领, 直拧得人喘不上气了才狠狠将他推开。然后,威风凛凛的大锦北宁王双颊酡红, 坐在雪豹白绒里, 自顾自地扯自己的前襟——   他的动作飞快, 三两下就露出好大一片雪肌。   乌宇恬风吓了一跳,忙爬起来捉他手,“哥哥这是做什么?”   “……”凌冽咬咬嘴唇, 面上红得滴血,瞪着小蛮王的眼神又是委屈又是凌厉,他语调飞快:“我十七岁北上从军, 身边不似其他皇兄有教引嬷嬷和通房丫头,我不知夫妻之间几夜一次才合宜得体,但你也不必如此……如此委屈自己。”   他一口气说完,看了怔忡在原地的乌宇恬风一眼,才吞吞唾沫、小声补充道:“但……但也不能,次次都如你在热海温泉那般胡来,”他抽抽鼻子,“太酸太胀太疼,我受不住的。”   乌宇恬风只用了须臾惊讶,便大力地将凌冽揽入怀。   他闷闷笑着,抱紧凌冽躺倒在地,让他这惹人疼的漂亮哥哥趴在他身上,然后顺势替凌冽掩好了上衣,再用厚厚的大氅将两人严丝合缝地裹起来。   大氅的风帽翻掉下来,将他们完完全全闭合在同一片漆黑内。   乌宇恬风勾起嘴角:他这哥哥,怎能这般好?   即便是误会了,说出来的话,怎能这般犯规?   他紧紧箍着凌冽的腰,不断啄吻怀中人的发顶,助凌冽放松身体。等他终于不再绷着的时候,乌宇恬风的眼睛也完全适应了这片黑暗,他垂眸看向凌冽,而凌冽也看着他,一双凤眸水光盈盈,如离群的小鹿那样慌乱。   “霜庭哥哥。”乌宇恬风唤他。   “……嗯?”   “没什么,”乌宇恬风笑,俯下身香他额心,“霜庭哥哥心里有我,我高兴,所以想要多叫叫你。”   凌冽额头中央挂着银月额饰,小蛮王的啄吻洒落下来,也只是隔着弯弯银月和银穗碰到一点点他的肌肤。偏只这点湿凉的碰触让他浑身发烫,他抿抿嘴,忍不住轻声问道:“在你心里,我……很凶吗?”   “唔?”乌宇恬风没明白凌冽何出此问。   凌冽趴在乌宇恬风身上,犹豫片刻后还是觉得难以启齿,便逃避似的将脑袋埋入了乌宇恬风那柔软而结实的胸膛中,“……若非怕我,你怎会连这种事都不同我说?”   乌宇恬风呆了呆,虽然还是不太明白,但他也伸出手去安抚地揉了揉凌冽长发。   “你若想要,可以同我好好商量,”凌冽道:“……每日都可以问的,不用这样委屈自己。我若真……不想要,也会明白告诉你的。”   这回,乌宇恬风明白了,彻彻底底明白了。   他的漂亮哥哥,于此时此刻的他来说,简直就跟包佛僧舍利的五重宝匣*一样:每一层打开都是新的惊喜,每一层都精致得让人情动、让人心尖发烫。   他笑了,闷闷的笑声牵动着胸膛起伏,“那哥哥,现在……可以吗?”   凌冽吓了一跳,他抬头飞快看了乌宇恬风一眼,声音都发颤:“在、在这里?”   乌宇恬风故意蔫坏地点点头。   凌冽抿抿嘴,竟真的思索了片刻,然后他摇头,揪着乌宇恬风肩上的一团绒领,小声道:“这里,不行,那小崽子……会看见的。”   小蛮王心中乐开了花,翠色眼瞳更溢满了笑意,但他心底那点困不住的欲兽,就是要他抱着他心爱的漂亮哥哥使坏,“它是小畜生,看不懂的。”   凌冽被他逼得退无可退,全然忘了刚才——他自己主动扯了衣衫,小蛮子却温柔地帮他合拢衣领这件事。他脑袋晕乎乎的,闷在周围每一寸都充满小蛮王气息的黑黢黢大氅中——完全失去了思考能力。   他揪着小蛮王绒领的手指紧了紧,最后拧眉认真道:“它看不懂也不成,洞里什么都没有,你那样的尺度,我……我……我吃不下,也……不想整夜肚子里都装着那些东西,会、会生病的……”   乌宇恬风绷不住了,终于“噗嗤”一声笑了。   听着他爽朗的笑声,凌冽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这混不吝的小蛮子刚才全是在寻他开心,凌冽抿抿嘴,气不过地狠狠咬他颈侧一口。   乌宇恬风被咬了,脸上虽是痛得龇牙咧嘴,心里却软得似春水。   他搂着凌冽的腰,缓缓将大氅的风帽拨弄回去,等凌冽松口后,他才低头缠着凌冽索吻,金灿灿的长卷发垂落下来,如密不透风的网,直将凌冽饱满的唇缘弓都染满属于他的艳红色。   等他心满意足地揽着人仰躺下来,雪洞内早就在角落中昏睡了一觉的小雪豹被他们的动作惊动,小家伙迷茫地睁开眼睛看了一眼。而后,它站起来、有样学样地叼着凌冽的衣带,将那件云峰白的寝衣拉起来、盖到了自己身上。   凌冽被小东西的模样逗乐了,乌宇恬风则温柔地抚着他后背,将他散在脑后的墨发一绺绺理顺。   “哥哥。”   “嗯?”   “以后啊,我们之间有什么事都明明白白告诉对方好不好?”他摸摸凌冽脑后的那个银链扣,将那条蓝色的抹额拆下来,防止凌冽待会儿睡觉的时候硌到脑袋,“我先坦白——哥哥的寝衣,不是我故意要藏的。”   他将自己遇见阿幼依,阿幼依又是如何得来这些寝衣的事情同凌冽细细讲了一道,然后不大好意思地舔舔嘴唇道:“……阿虎和雪豹都喜欢将它们喜欢的亮晶晶藏起来,哥哥的一切东西于我而言,也是这样。”   凌冽听着,多少有些哭笑不得。   不过,在“寝衣”这件事情上,他也算不得无辜,凌冽摸摸鼻子,他绝不会对小蛮王坦白——那些寝衣本就是他故意弄坏的。   若让乌宇恬风知道真相,这不要脸的小混球,身后的尾巴岂非要翘到天上去。   “……你呀。”凌冽伸出手,挠挠他下巴。   “不过,哥哥既然没生气的话……”乌宇恬风又笑起来,“正巧都说了这么多,我想问问哥哥,以后,我每天都能……哥哥吗?”   南境蛮国的小蛮子其实糙得很,无论是苗语还是中原官话,措辞上,他总能准确地挑中最下流那个。   他有心野蛮,有心粗野,但话到嘴边,最终还是将那个淫|猥的词给吞成了模糊的气声。   他们其实早就同床共枕,亲密的事也做了不少,但当真躺到了一张床上,却多半是相拥温存,没有回回都折腾起来,弄丢被子、弄脏褥子。   虽然乌宇恬没说出口,但凌冽却从他那幽暗的翠瞳和那潮黏黏的嗓音中,读出了小野兽话里的意思,他面色微红、有些觳觫:“……每天?”   乌宇恬风绿眸闪亮地看着他。   其实他也不要每天,毕竟漂亮哥哥于他而言就是会上瘾的醇香美酒,若是每次都按着他的心意来,只怕哥哥一辈子都要昏睡在床上。而若收着力道,又是折磨他,他也不想每天都躲起来照料自己。   他说这话,只是揣了“见着心仪阿妹,就想上去扯人家辫子”的坏心思——想看凌冽动怒,想看漂亮哥哥脸蛋红红地撩起凤眸骂他,或者,再拧他、咬他,在他身上留下专属于他的红印戳儿。   结果,凌冽只是僵了半晌,就默默地点点头,道了一句:“那……回去后,我先问问孙太医。”   “咦?”乌宇恬风又不懂了,“为何要问孙太医?”   凌冽认真道:“凡事有度,不可畸轻畸重,‘诲淫纵欲,有伤名教’,中原可有太多人毁在这事上,你……还年轻,我问问孙太医夜夜如此会不会损伤身……唔??”   他的话没有说完,剩下的语句皆被乌宇恬风拆吃入腹。   漂亮哥哥面儿上冷冰冰、凶巴巴的,私下里又软又乖,说出来的话还这般可爱。   他爱死了凌冽这时而放浪,时而谨谦的模样。   而且,凌冽这轻佻儇薄又混不自知的一面,只有他能看。   虽只是亲亲,凌冽还是撑不住,被乌宇恬风摁在雪洞的山壁上闹晕过去。而凌冽失去意识前,明明已被欺负得眼尾洇红,却还轻轻勾着乌宇恬风的小指头。   乌宇恬风拽拽自己的手指,笑着将大氅给凌冽盖好。他还要出去寻些柴火,好让他们能够暖烘烘地度过雪山中的漫漫长夜。   后来,乌宇恬风拢着雪洞门口的篝火,如金沙江畔一般,裹着熊皮褥子,用自己宽厚的肩背挡住了洞口的风。他一边添柴,一边回头看洞内睡在一起的凌冽和雪豹幼崽,眼中是化不去的温柔。   从今往后,他关于圣山雪洞的记忆,不再是那个眼带泪痕、怯畏依偎在大老虎身边的小男孩。   而是——他漂亮的爱人又凶又乖地对他说着好听的情话,是风雪夜里一簇暖黄色的篝火里,他爱的人,搂着柔软乖巧的小崽子,睡得那样香甜。   他不再是一个人,他有了心爱的阿哥,也有了家。   一夜过去,风雪渐歇。   乌宇恬风抱着凌冽和小雪豹,反而成了最后一批下山的人。   凌冽丢不起这个人,忍了又忍,最终还是忍不住抄起大氅盖住自己的脸。而休息了一夜恢复了精神的小雪豹,却总好奇地从凌冽怀中探出脑袋,转着黑色小眼睛想看外面的人。   他们一大一小两个,将大氅掀了盖、盖了掀,动作幼稚得很。   闹了两次后,不堪其扰的凌冽竟然还气恼地捉着小雪豹的前爪,认真地同它讲起了“之乎者也”的大道理。乌宇恬风听着,眼睛弯下来,嘴角上扬、压都压不住。   伊赤姆和乌宇洛两人对此见怪不怪,倒是许多从外地来的苗民,眼看着他们的华邑姆和华泰姆感情这般好,纷纷发出了善意的欢呼声,其中几个热络大胆的姑娘,还遥遥给他们掷来了不少鲜花。   乌宇恬风的运气不错,他猎来的雪狼算是众多猎物中个头较大的,何况,他还带回来了圣山上少见的雪豹幼崽。可惜的是,雪豹在圣山上活动的范围很窄,小雪豹丢失后,他的母亲便会认为它被猎食,不会再来找它。   凌冽原本还在忧心要如何照顾这小崽子,乌宇恬风却早早给小东西想好了出路——让同为大猫的阿虎带一带它,毕竟两三个月的小雪豹需要学习捕猎,跟着聪明的大老虎,一定能学到足够它将来生存的本事。   听着小蛮王的安排,凌冽松了一口气,原还想夸赞他思虑周全,乌宇恬风却低低笑了下,眨巴绿色的大眼睛揶揄道:“我还要同哥哥过我们俩的日子呢,可不想要添个小拖油瓶来捣乱*。”   ○○○   红日高悬,时至正午。   伊赤姆同殿阁几个官员,认真核对名册后,确认每一个登上圣山的苗民都已经安全返回。他冲坐在草原高坡上的几位琴师点点头。那几位包着蓝色头帕的琴师便抱起四弦琴,奏响了轻快的乐曲。   苍麓山下青碧色的草原上,一早铺满了五色绒毯。绒毯四周用新扎的蓝染屏风围了半圈,最当中略高的小丘上置了一扇雀羽翠屏,翠屏前还放置了一张摆满了鲜花鲜果的案几。   乌宇恬风抱着凌冽,径直将人放到了案几后,然后弯下腰、俯身替凌冽整理好膝上盖着的熊皮。   蓝天白云下,微风吹起凌冽的墨色长发,他额间悬着的银穗也在轻轻摇晃。   乌宇恬风深深看他一眼,唇角闪过一抹狡黠笑意,然后趁众人各自入席并没有注意这边,他凑过去在凌冽的脸颊上偷了个香,然后便转身、吩咐众人开席。   凌冽蹙了蹙眉,抬手,用手背蹭掉脸颊上那一点点的湿意。   ……混小子。   五色绒毯的四角都架着高高的铜锅,蓝染屏风外还有不少准备好的篝火和烤架。   殿阁和鹤拓城内五部各司其职,烹羊宰牛、送上美酒,而各地赶来的百姓们也都带着自己家乡的特产,三五成群地席地而坐,热热闹闹地谈天说地、享受这份年末的闲适和欢愉。   酒过三巡,狩猎的勇士们纷纷带着自己的猎物上前。   除了乌宇恬风猎到的雪狼之外,便是朗达部首领猎到的一条雪狐最大、最漂亮。也不知他用了什么方法,竟能将一整张雪白的毛皮子保存得十分完好。   即便其他勇士也各有斩获,但从猎物的大小、完整程度来说,都是朗达部首领夺魁。   与平日不同,苍麓山到底是南境圣山,在夯特节上夺魁的勇士,会由大巫亲自送上嘉礼。那是一小瓶子大巫从山顶带下来的雪水,瓶身上绘着大巫亲绘的符文,能保平安、祛百病。   朗达部首领生得膀大腰圆,笑起来眼睛能眯成两道弯弯的缝儿,在接受完大巫的赐福和赠礼后,他转头就热情地奔向了站在人群中的一个戴着黑色兜帽的灵巫。   那灵巫的兜帽很大,几乎盖住她半张脸,见朗达部首领憨厚地笑着凑过来,她微微后退了一步,似乎想转身离开,结果夯特节上男男女女兴奋地挨挤在一起,第一时间竟没让她找到机会脱身。   这么一耽搁,朗达部首领便已热忱地跑到她跟前。   年逾三十的男人顶着张大红脸,额头和两鬓上都挂着汗,他的一双小眼睛亮晶晶的,也不管旁边站着多少围观的男女老少,直接扑通一声跪下来——   那灵巫被他吓了一跳,整个人都目所能见地慌乱起来。   她一手拿着灵杖,实在不方便将朗达部首领立刻扶起来,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单膝跪在她面前,然后双手将大巫送给他的那份嘉礼,塞到她手里。   也是到了此刻,坐着看热闹的凌冽才想起——之前,乌宇恬风曾无意识给他透露过,说朗达部首领三十好几了一直未娶,只痴心恋慕比他大十几岁的灵巫。   远远看着那灵巫同朗达部首领拉拉扯扯,却没有当真狠心推开他,凌冽忽然忍不住,低下头去掩面笑出了声——   “哥哥你笑什么?”乌宇恬风偏偏头,不解地回身看他。   凌冽却亮着眼睛,冲他招了招手。   乌宇恬风乖乖地凑过去,不想,凌冽却主动伸出手勾住他脖子,当着众人的面,堂堂正正地亲了他一大口。那啵唧一声实在太过明显,就连站在旁边给勇士嘉礼的大巫,都忍不住转头看了他们一眼。   凌冽明面上虽红,却还是弯着眉眼、坦然地看向他的小蛮子:   朗达部首领和他的灵巫,分明就是从前的他和乌宇恬风。   喜欢和爱,是这样好的感情,为什么不能诉诸于口、宣之于众?   乌宇恬风僵了半晌,而后竟然也跟着红了脸,他张了张口,最后只能委委屈屈地牵起凌冽小指头,他垂下漂亮的绿眼眸,嘟嘟哝哝道:“霜庭哥哥又欺负我……”   凌冽被他那小可怜的模样取悦,忍不住笑,然后轻轻冲他做口型:“晚上让你欺负回来。”   乌宇恬风一愣,而后扁了扁嘴,直觉这句话才是真在欺负他。   明知他忍不住,还要当众撩拨他。   哥哥大坏蛋!   作者有话要说:凌冽:以前你坏的时候我可没偷偷揶揄你哦~   恬恬:哼!   ----------------------   感谢在2022-08-01 08:29:43~2022-08-07 08:31:3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pea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疯批大美人 2个;54867495、梨落千年雪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南幽 70瓶;阿赞要快乐、永眠不起 20瓶;林宁 15瓶;阎子冉呢、酴茶、猫咪不渺、桃一一一一一 10瓶;胭泪、阿凝、嗷,你去见王晋了 5瓶;黎殇 4瓶;小糖同学 3瓶;Krasika、35319260、柯肆、苏叶子 2瓶;御医、随心、玖、54867495、别来烦我!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8章   嘉礼毕, 参与狩猎的勇士在大巫的祝福下各自散去, 牛角号鸣,笙歌再起。   正当龄的姑娘小伙子们从人群中跑出来,于榆川河倒映的粼粼波光中翩然起舞,他们男女分列, 有邀歌、有斗舞, 咚咚长柄鼓伴着簌簌银花有节奏地响动,嘹亮的歌声直飞云霄。   轻歌曼舞中, 殿阁也给众人送上了炊锅*。   这是南境蛮国特殊的一种古董锅,与中原或九德城主招待他们的那种不同, 炊锅是一种特殊的炊具:全铜打造,下有炭仓, 中有与锅具一体、横穿整个锅面的烟囱。   使用时,先在锅内逐层铺砌时蔬肉蛋, 再浇上用野鸡子、筒子骨加火腿熬制的原汤。待炭火将汤烧沸, 国内的菜品也皆熟可用, 还能通过添减炭火、开合烟囱盖子来控制火候。   凌冽和乌宇恬风坐在五彩绒毯上首的一处缓坡, 身后是一扇翠屏,面前是一只咕咚咚冒着热气的白铜炊锅。为显身份贵重, 坐在他们身侧不远处的大巫, 用的是一只纯银的, 余者往下,诸部首领勇士则依次是紫铜、红铜。   等待汤滚的时间里,凌冽手中捧着鲜牛乳, 坐得端端正正。而作为一国大王的乌宇恬风,却没个正形地歪斜在他身上,脑袋枕着他的肩膀。   尝试了两次, 凌冽都没能将这小蛮子劝起身,便也由了他。   可小蛮王却得寸进尺,各部首领、勇士上前敬酒他也不起,就那么腻腻歪歪地挽着凌冽手臂,张口便胡言说“哥哥不许我喝酒”,或者似模似样地演戏,说什么“我不胜酒力”、“喝醉了头好痛”。   见几位来敬酒的首领多少有点尴尬,凌冽便挑挑眉,拆穿他道:“我什么时候不许你喝酒了?”   “嗯?”乌宇恬风把玩着凌冽腰间垂下的丝带,慢腾腾道:“哥哥虽没明说,但我知道的,哥哥不喜欢我喝酒。我一喝酒就会喝醉,喝醉就会脚步虚浮、就会抱不动哥哥,还会扑着哥哥胡……唔?”   凌冽面上笑眯眯的,手上却动作极快地夹起一筷子熟牛肉塞进乌宇恬风口中。   见着这个,几个首领哪还敢留,纷纷红着脸寻了由头离开,之后,便再没人敢上前敬酒。   凌冽叹了一息,瞥了眼黏在他身上的小蛮子,“满意了?”   “嘿嘿,”乌宇恬风终于端正坐起来,他嚼着嘴里煮得有些老的牛肉,重新给凌冽挑了一块鲜嫩刚好的,小声道:“不过,哥哥若是想喝,我可以陪哥哥偷偷喝一小口的。”   凌冽挑挑眉,凑过去吃下这块牛肉,然后笑着摇了摇头。   饮酒伤身,喝酒误事。   能不喝便不喝吧,也挺好的。   无人敬酒,两人这边也就安静下来,只剩下白铜锅底的炭火辟啵作响。乌宇恬风虽坐直了身子,却依旧紧紧贴着凌冽,时不时从锅中挑出一两块烫熟的鸡肉、牦牛肉喂进凌冽口中。   他眼光好,品味也不差。   不知是否是错觉,凌冽总觉得食物经了小蛮王之手,味道总会变得异样鲜嫩美味。   他犹豫挣扎片刻,便坦然地接受了小家伙的投喂。   这会儿,远处高坡上的琴师重重拨弦,一曲终了,欢聚在中央斗舞的姑娘小伙子们一哄而散。琴师身边的几个姑娘站起来,齐齐吹响葫芦笙,乐声婉转,像极了静谧深夜中柔和洒落的月光。   桑秀戴着尖牛角形的颤枝银帽,胸前挂着一叠弯月形的银环,她带着同样盛装的姑娘们再从人群中走出,将脚踝上的银铃踏出整齐脆响,伴着铃声,姑娘们引吭高歌——唱苗寨的神明、唱这一季的风调雨顺。   刚才同她们舞在一起的“阿哥们”,则从蓝染屏风后拿出各自的长柄鼓击打,哼着歌加入了姑娘的队伍中。男子低沉嗓音的加入,让原本婉转的曲调带上了铿锵之声,欢快而有气势。   热情的姑娘们不仅仅唱跳,还手牵手地绕到各部首领、勇士身边,拥着他们一起加入。就连躲得很远的伊赤姆,都被桑秀捉个正着、无奈地被她牵着、走到了草原正中央。   伊赤姆今日包着深蓝色头帕,身上是墨黑色的对襟马褂,直统的长裤上有银线绣的兽纹。他虽蓄着胡须,可面相并不老态,混在一众年轻的姑娘小伙子当中也不见突兀。   乌宇恬风低低笑,“别看老师这样,他年轻时跳舞可好看了,就连我的舞蹈,也都是他教的。”   凌冽抬眼看过去,人群中的伊赤姆大叔表情虽局促,但他手脚上的动作却不停,总是能很稳地踩中节拍,而且一次都没有落下。   “那——”凌冽扬了扬下巴,“这舞你也会吗?”   “哥哥想看我跳?”   凌冽犹疑了一会儿,老实地点点头。   苗疆的舞蹈与中原不同,中原的男子甚少跳舞,即便有,也多是剑舞。尤其是京中一些达官显贵家中,即便有豢养的伶人小倌舞技超群,时人也多以他们为媚上自贱的耻辱。   但苗疆这舞动作质朴,没有太多花哨的动作、力道十足,充满了热忱又纯质的张力。   那些敲响长柄鼓的小伙子们并不柔媚,反而豪爽得很。他们身上就穿着一件对襟蓝染马褂,结实的胸膛上流淌着亮晶晶的汗水,手臂绷紧的线条在日光下显得分外性感。   乌宇恬风端详凌冽片刻,而后将脑袋伸到他面前,眯起眼睛:“哥哥你看哪里呢?!”   凌冽一噎,两颊飞红。   乌宇恬风哼哼,扑过去咬他耳廓一口,“哥哥不乖,”他的声音含混潮湿而低哑,还带着说不出的恼怒,“我才不给哥哥跳呢!”   凌冽眨眨眼,刚想开口解释点什么——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他只是欣赏,没有动什么邪念。结果,还没说出半个字,他整个人就被乌宇恬风当众扑倒。   俯趴在他上方的小蛮子故意板着一张俏脸,用金色的发丝和他宽阔的胸膛挡住凌冽视线,“哥哥好不检点,不许再看了!再看、再看我就要生很大很大的气了!哥哥用一个时辰都哄不好的那种!”   凌冽被他压着,终于忍不住一笑,刮刮他鼻尖,“小醋精。”   乌宇恬风瞪他。   凌冽这才轻咳一声,正色道:“好好好,哥哥不看了,放我起来。”   “不放,”乌宇恬风箍着他的腰,重重压着他不让他动,“哥哥多看看我,我好看!”   凌冽仰躺在柔软的绒毯上,小蛮王金色的发丝垂落下来,挡去了他大半的日光,光影穿梭之间,反而衬得小蛮王那双碧绿色的眼睛更加闪亮。被那双亮晶晶的眼眸盯着,凌冽在心里纠结了片刻,便放松了自己——   确实,还是他们家的小蛮子最好看。   这厢,两人毫无顾忌地闹着,那边跳舞的人群中却传来了一阵欢呼。这便给了凌冽机会,趁机将小蛮子推开、坐起身,然后他们就齐齐看见了桑秀红着脸被一个遂耶部的勇士抱起来转了好几圈。   那勇士模样出挑,桑秀看他的眼神也亮。   凌冽对这姑娘的印象极好,便忍不住多瞧了这对有情人两眼。   而乌宇恬风看着桑秀,却忽然想到从前,这姑娘好心送他的一盒南洋贩来的面脂——他先误会桑秀觊觎他的漂亮阿哥,而后又是他的漂亮阿哥误会、以为这面脂是秘戏油……   乌宇恬风低头闷笑,惹得凌冽转过头来奇怪地看他一眼。   “又在想什么鬼点子?”凌冽伸手,挠挠他的下巴。   “哪有?哥哥冤枉我!”乌宇恬风捉过他的手,放到唇边来啄吻一口,他只是看着桑秀和她心爱的遂耶部勇士旁若无人地跳舞相拥有些羡慕。   这套舞蹈,原来伊赤姆大叔教他时,就曾戏谑过,说这舞一定要学好,将来才能通过高超的舞技讨到自己心仪的媳妇儿。而且,此舞原是一套双人舞,好几个动作都要由心意相通的两人手牵手完成。   看着桑秀灵活的舞步,还有悬挂在她脚踝上摇晃的银铃。   乌宇恬风轻不可闻地叹了一声,目光无意识地瞥过凌冽盖在绒毯下的双腿,他暗中握了握拳,一定让大巫和毒医他们抓紧想到办法,早点儿治好哥哥的腿。   舞池中,桑秀还在同那个遂耶部勇士相拥而舞,乌宇恬风却不想看了,他忽然起身,一把将凌冽打横抱起来,他笑得邪魅张扬,绿色眼瞳沉沉地看向凌冽。   凌冽“嗯?”了一声,还没弄明白他在闹哪一出,头上就被乌宇恬风盖上了一张斗篷。   众人惊讶的声音隔着厚厚黑布料传来,凌冽却只是枕着小蛮王结实柔软的胸膛,听他语调带笑、浑不知羞地冲众人讲道:“我家哥哥困了,我们要回去睡觉觉了。”   “……”   即便知道头上盖着斗篷,外头的人看不见他表情,凌冽还是第一时间就烧红了脸。   他愤愤掐了小蛮王的小臂一把,宇恬风却只是笑,抱着他飞一般离开了苍麓山脚。   ○○○   回到树屋内,凌冽原没什么困意,但小蛮子哄着他宽衣,又扑着他在柔软的絮丝被中一通欺负,他便渐渐有些目光迷离起来,正躺着虚软喘气,乌宇恬风又俯身在他眉间落下一吻,轻道:“哥哥好梦。”   垂落的金色发丝如密织的金纱帐,铺天盖地洒落下来,凌冽只觉自己仿佛躺在了柔软的云端,温暖的太阳哄着他,叫他渐渐沉湎在了一片金色织就的梦境里。   见他阖上眼眸,呼吸变得平缓,坐在床边的乌宇恬风伸出手,轻轻顺了顺他鬓边的乱发,然后起身、掖好被角,到旁边的圆桌上,替凌冽燃起了一炉子安神香。   看着凌冽眼下那一点乌青,乌宇恬风多少有点自责:是他准备不足。   圣山上天气瞬息万变,雪洞内的石壁又冰冷严寒,即便垫有雪豹的绒毛和皮袄子,那样的厚度还是与真正的床铺相去甚远,他应该多带一点褥子垫子絮丝被的。   哥哥本就浅眠,可别因一夜睡不好而生病。   但是……   乌宇恬风又皱了皱眉,他若是当真带了厚厚的垫子和褥子,哥哥会不会又疑他居心叵测?以为他是预谋已久,以为他是心怀恶念、欲行不轨之事。   苦恼的小蛮王蹲下来,单手托腮,目光放空地看着面前的一小片牦牛皮毯——   好难。   单纯地待哥哥好、不带半点欲念,好难。   他正在胡思乱想,树屋外的木栈道上却传来了阵阵脚步声,伴随着脚步声传来的,还有毒医略带些兴奋的叫喊:“大王——!有好……唔!”   乌宇恬风速度飞快,起身推门捂嘴一气呵成,他瞪毒医,“哥哥刚睡着,你别瞎叫唤!”   毒医身后,还有手持蛇杖、面无表情的大巫,以及捋着胡须笑的孙太医。   树屋内的空间说小不小,但说大也不算大,乌宇恬风担心将他们三人让进屋后会吵醒凌冽,便关上门、引着他们到了树屋外的平台上,依次给他们搬了凳子。   毒医和孙太医两个,先后推辞了一番便坐下了,唯有大巫站着细细打量了这座树屋一圈,他看着平台上空新扎的棕榈棚、又远瞥见窗上悬着贝壳风铃,老人捋了捋长长的白须,眼中闪过一抹笑意。   而后,他才坐下来,告诉了乌宇恬风一个好消息:   凌冽的双膝是被箭簇贯穿的,碎骨取出后,便再无重新站立之可能。但苗疆腐尸虫,恰好能去腐生肌、重塑断骨,可惜此虫剧毒无比、使用起来惨痛异常,多用于入殓残骸。   之前,毒医和孙太医一直在尝试,可惜也一直没能找到不改变其效又能减缓其痛的法子。   他们此去边境平乱,消弭了叛徒乾达和黑苗巫首驭尸之祸,提前出关的大巫恰巧将那条恶蛟骸骨化为粉末带回。毒医也是碰运气一试,以蛟骨粉末入药为引,再佐以其他蛊虫、草药,竟正好能化解腐尸虫的毒性。   说到这里,大巫顿了顿,不等他继续,乌宇恬风就兴奋地跳起来,他一把握住大巫的手,“所以!所以您的意思是!哥哥能重新站起来吗?!”   大巫忍了忍,最终还是忍不住用蛇杖敲了他脑门一下,“……只是能重塑断骨,若想重新站起来,还需看他骨骼生长和经络恢复的情况。就算都长好了,也还需要一段时间重新练习跑跳行走。”   乌宇恬风才不管这些,他高兴地欢呼一声,而后又双手捂住嘴,生怕吵醒屋内的凌冽。他眼睛亮晶晶的,闷闷笑了好一会儿,才巴巴看向毒医,“那,我们是不是现在就可以给哥哥治伤了?”   “眼下天寒,不利于伤口恢复,”毒医补充道:“我们同大巫商量好了,这个冬日里请王爷好好保养身体,来年开春,等天气稍暖,我们再施行。”   乌宇恬风一听还要等两三个月时间,人立刻就有些蔫了:“……还要等那么久啊?”   毒医翻了个白眼,正欲开口辩驳,孙太医就老神在在地在旁边开口,“天这么冷,您就忍心叫王爷在凉风天里养伤、换药,拄着拐杖学走路?”   乌宇恬风眨眨眼,立刻拨浪鼓一般摇头。   毒医傻了。   孙太医复道:“春日天气是最适宜的,再往后到了夏日,天气湿热、伤口恢复不好就容易感染发炎,而且王爷伤重,这过程需要时间,急是急不来的。”   乌宇恬风听着,便也不恼了,他乖乖点点头,而后又眼巴巴问道:“那这段时间里,哥哥的饮食起居需要注意什么吗?”   孙太医想了想,刚想开口,乌宇恬风就突然止住他,“您且等等,我去拿纸笔墨记下来。”   他轻手轻脚地推开房门,小心地挪动到案几上捧起了一沓宣纸,然后抱着砚台、毛笔和墨条退出来,又仔仔细细地关上了树屋的木门。   孙太医看着这个蛮国大王,竟能规规矩矩地研墨、铺开纸张,眼中也闪过一抹赞许的笑意。   乌宇恬风长出一口气,提起笔来,“您请说——”   “也没什么特别需要注意的,”孙太医捋着胡须道:“饮食清淡,忌辛辣、莫饮酒,切忌忧思多虑,保持心情愉悦便是。”   乌宇恬风点点头,一项项往宣纸上写。   哥哥的饮食素来清淡,也不爱饮酒,这两项倒不用他操心,他想了想,又复问道:“那哥哥的身体能进补吗?还是一切照旧就好?”   孙太医忍笑,“凡事有度,您别进补太过就是。”   乌宇恬风便认认真真地在宣纸上记录道:鲜山菇炖鸡汤、虫草花老鸭汤、莲藕排骨汤、汽锅山药野鸡子,七日一例,佐以时鲜菜果、软香糯饭,不可进补太过。   他的汉字承自于凌冽,苗文却多是大巫传授。   大巫和毒医看着这行菜谱,两人对视一眼,都轻咳一声扭开了头。   孙太医不懂苗文,但看小蛮王那认认真真的样子,也觉得好笑,便忍不住劝了一句道:“您也别太紧张了,一切如常就好,我瞧王爷在南境吃穿度用不缺,饮食也比之前进得香,您只管放宽心。”   乌宇恬风点点头,可握着笔的掌心还是在隐隐发汗。   他也不想表现得像个毛头小子,但事关哥哥的腿,他根本没法儿做到不紧张。   乌宇恬风深吸一口气,搁下笔搓了搓手,然后又重新拿出一张宣纸来——刚才孙太医说的“饮食”一样算是解决了,剩下的便是“忧思多虑”和“心情愉悦”两样。   他记得哥哥刚来鹤拓城时,成日里总是愁眉紧锁,心中总是憋着不少事。后来,他装傻充愣、强势地挤进哥哥心里,逼得凌冽终于愿意向他敞开心扉。   想起凌冽被逼到极限而哭红的眼尾,乌宇恬风勾了勾嘴角:还好,他脸皮厚、他不要脸。否则,若他跟凌冽一般是个闷葫芦,还不知什么时候他们才能心意相通。   念及此,乌宇恬风便挥毫,在新的一张宣纸上逐条写道:   第一,乖乖听话,不惹他生气,每天多逗他笑,让他开开心心的。第二,给哥哥准备好吃的红果果、花茶,买漂亮新衣服,准备上好的弓箭和兵刃。第三,多带哥哥出门走走,看看南境壮丽河山,看看阿鹿、阿虎、阿雀和阿象。   ……   他密密麻麻地画了许多苗文,毒医看得直蹙眉,实在忍不住,便伸手去虚虚拦了乌宇恬风一把,“我说大王,您这……嗐,不是,怎么在您眼中,王爷就是这般贪吃又爱玩之人?”   乌宇恬风一噎,看了看那张纸,他全没想到这一层。   “我劝您啊,还是别折腾了,”毒医摇摇头,“王爷那聪明劲儿的,他又看得懂苗文,您写这些,若是叫他误会,可不是要跟您置气么?您这是本末倒置。”   他本是好言相劝,希望乌宇恬风能别耗这闲工夫。   结果,乌宇恬风却想到了另一层意思,只将那墨痕未干的宣纸团吧团吧揉起来,然后重新摊开一张,在右侧顶格写下了一行“如何让哥哥保持心情愉悦”的竖排字。   毒医:“……”   乌宇恬风拖着腮,认真想着他素日同哥哥相处的细节,想着凌冽因为他准备的瓜果笑,想着凌冽看见秀丽山川时亮起来的眼睛,想着凌冽捉着小雪豹的前爪、认真同它讲道理的可爱样子。   他托着腮,脸上露出痴痴傻傻的憨笑。   大巫实待不下去,起身、跺了跺蛇杖便头也不回地离去。同样,孙太医见势不对,也起身寻了个还要煮药的由头开溜。剩下毒医一个,苦哈哈地被乌宇恬风留住。   只要提到凌冽,他们这位能在阵前、被中原人谣传成“怪物”的大王就会变得絮叨起来,一会儿说凌冽喜欢的瓜果花茶,一会儿又讲到凌冽喜欢蓝、白、黑三色的衣衫,话匣子一旦打开就根本关不上。   毒医的白眼都快翻到了天灵盖,数次打断不得,终于忍不住暴跳如雷地喝道:“您够了!我只是个大夫,不是神机妙算的谋臣,您这么多问题怎么不去同伊赤姆讲?!”   他恼极,声音压都压不住,吓得乌宇恬风连连跳起来捂住他的嘴。   毒医憋红了脸,在乌宇恬风放开他后,忍不住踹他一脚,压低了声音道:“您同王爷朝夕相处都不知道如何讨他欢心,我又怎么会知道?!”   乌宇恬风不防备被他言语讽刺,心里那点小火苗便也蹿得老高,他哼哼道:“我怎么不知道!”   毒医正准备顶回去,却见乌宇恬风身后的木门开了一道缝儿,身上仅披一件浅白色中衣的北宁王,正披散着墨发闲倚在轮椅上,一双乌黑的星眸染着水色,似乎还没睡醒。   他张了张口,想提醒他家大王,可乌宇恬风兴之所至、竟全不给他开口之机——   “哥哥吃到甜果子的时候就很开心,收到我送他礼物的时候也很开心,得到了趁手的武器、漂亮地解决了敌人的时候也很开心……我怎么会不知道哥哥什么时候开心!”   毒医讪讪一笑,目光却尴尬而骇然地看着已经悄悄推开门、好整以暇看着他们的凌冽。   乌宇恬风浑然不觉,如数家珍:从吃穿度用,一气儿讲到了禁地的香蜜树、金蜜果,热海温汤里的温泉蛋,河边的沼虾、寒潭里的红鲈鱼、圣山上的银莲果,还有九德城内集市上的种种。   “……”毒医人麻了。   凌冽在门口听得好笑,正欲上前,两人又忽然同时听见乌宇恬风低头闷笑一声,而后他的脸上闪过了一种近乎“羞赧”的表情,他舔舔唇瓣哑声道:“还有一个时刻……”   毒医麻木的眼神动了动,一看他那表情,便知事情要坏。   他抬手欲拦,乌宇恬风却先一步说出口——   “虽然哥哥不承认,但我觉得,哥哥全部吞下,眼尾洇红、浑身颤抖时,最开心。”   作者有话要说:*五重宝匣:藏于甘肃省博物馆的一件唐时文物,全称为大云寺五重舍利宝函,从外往里分为石、铜、银、金、琉璃瓶五层重叠嵌套而成。此形制在唐宋时期的佛僧真身舍利贮藏中常见。   *拖油瓶:出自:明.凌蒙初《初刻拍案惊奇》卷三十三:“天祥没有儿女,杨氏是个二婚头,初嫁时带个女儿来,俗名叫做‘拖油瓶’。”(因为有一种说法是油瓶是民国时期有玻璃传入才有的,这里姑且一注)   *炊锅:这个真的有,还挺好吃的,民间的一个说法是,早年国宾级的礼遇就是用的白铜。   ----------------------------------   阿恬:我当然知道哥哥什么时候最开心!   凌冽:(快住嘴!)   ------------- 第69章   日薄西山, 暮霭漫天, 夕阳金红色的光芒洒满榆川。   乌宇恬风说完,自己先面露赧颜,垂下头去舔舔嘴唇,忍不住地搓了搓指尖染上的墨迹。   毒医只是无言地看着乌宇恬风身后那扇微微开合的木门, 以极慢的速度合上, 轻得仿佛只是一阵风,根本没留下一丝一毫的声响。   毒医看看合上的木门, 又看看趴在桌上浑然不觉的大王,他叹了一口气, 上前拍了拍小蛮王肩膀,“您晚上记得吃顿好的。”   “……?”乌宇恬风茫然地看他, 却只看见毒医眼中化不去的沧桑。   毒医离开后,乌宇恬风自己又趴在平台的圆桌上往宣纸上补了几条。可他这个人实在胸无点墨, 即便苗文和中原汉字交错着使用, 也没能很好地表达出最贴合的语意——   他不是王实甫*, 也写不出《贪欢报》*, 找不到那等“青鸾两跨、丹凤双骑”,“雨拨云撩、重整蓝桥之会*”的妙句——既能附庸风雅, 又能惹情牵意动、生无限暧昧缱绻。   他只会用最质朴的动词:如抽如插, 如操如干。   即便能用贴贴、亲亲、羞羞等一笔带过, 却总不能直抒胸臆,写尽那点床笫之间的欢情。   乌宇恬风自己给自己惹火,不过罗列“让哥哥保持心情愉悦”的法子, 就叫他在冬日的寒风中——掌心发烫、浑身冒汗,身上更是腾起一团团的火,像天穹中无限蔓延开的赤色云霞。   他长舒一口气, 小心翼翼地将案几上的宣纸叠叠好,然后小心翼翼地放到了自己随身的布兜里。   等了一会儿,殿阁的小厨房那边腾起阵阵白色炊烟,乌宇恬风便收拾了案几上的笔墨纸砚、推开门进去叫凌冽,他当然想让他的漂亮哥哥多睡一会儿,可午睡太久、晚上要头疼的。   同他离开时不一样,屋内的凌冽换了个朝里侧卧的姿势,絮丝被拉得很高几乎盖住了脑袋。   乌宇恬风不疑有他,放下东西后,便凑过去轻轻拍那团被子,“哥哥,起来啦,用过晚饭再睡。而且,我还有好消息要告诉你哦——”   躲在被中的凌冽根本没睡着,他紧紧从里攥着被面,犹豫了很久很久,才深吸一口气,将刚才听到的一切按下不提,做出一副刚睡醒的样子,应了一声、从床上坐起。   树屋内还未点灯,红霞透过窗扇洒落,反衬得一片昏暗中乌宇恬风的绿眸更加明亮。   他看上去很高兴,眼角眉梢都透着喜,一边给乖乖地给凌冽递衣衫,一边语调轻快地给凌冽转达了刚才大巫三人的话——亦是凌冽没听到的“前言”。   得知双腿有救,凌冽披外衫的手微微一顿,下意识垂眸看向自己的足尖。   受伤后,他膝盖往下的小腿、脚踝、双足都有知觉,他能感觉到小腿的冰凉,也能感觉到乌宇恬风捧着他的足尖、小心套上鞋袜,但他就是不能控制它们,扭动、用力皆是不能。   他没感觉到太大的惊喜,只有一瞬间的茫然。   ……他,竟然,还能再站起来?   乌宇恬风给他穿好了长袜,抬头正好撞见凌冽那懵然的表情,他想了想,便将自己的脑袋搁到了凌冽的双腿上,目光澄澈地看着凌冽:“哥哥发什么愣呢,这不是好事么?”   凌冽看着他,看着他那漂亮如绿宝石的眼睛,看着里面盛满的真挚,终于笑了笑,然后伸出手揪了他的脸颊一下。   “唔?”乌宇恬风吃痛,也茫然地眨巴眨巴眼。   凌冽看着他,摇摇头,弯下眼角,在心里悄悄骂了句:小王八蛋。   ○○○   次日是夯特节的最后一日,这一日上,会举行南境蛮国全境都瞩目的摔跤比赛。   凌冽从前,只在北境的草原上见过戎狄摔跤——两个魁梧凶悍的汉子、上身打个赤膊,扎下马步、面露凶相就开始互相攀扯肩膀、腰腹。那动作粗野凶悍,能彰显戎狄武士的强大力量。   可惜大锦北宁王是个斯文人,实不大欣赏这种贴身肉搏的比赛。   在他看来,论武能有更多更妙的方式:如比剑比枪、如骑射狩猎,这狼狈滚成一团的方式,甚是不美。   站在他身后的乌宇恬风,一边在偷学元宵帮凌冽顺长发的动作,一边透过铜镜观察漂亮哥哥神色。见凌冽眉心微蹙,他便开口直言道:“哥哥是——不想去么?”   被当面戳穿,凌冽抬手摸了摸鼻子,“……也没有。”   乌宇恬风不知凌冽那百转千回的心思,只笑道:“哥哥过去坐着看看就好,若真觉得无聊了,我会找机会陪哥哥开溜的,哥哥不用担心。”   听着他们这般对话,元宵心中早没有一丝波澜,甚至还拽了乌宇恬风袖子一下,请他帮忙从凌冽的妆奁盒子中挑一根发带。   乌宇恬风拿了一条墨蓝色云鹤纹的,然后又冲着铜镜中的凌冽神神秘秘道:“据说,今年因为大巫提前出关的缘故,夺魁的摔跤王在得到苗刀和金银等嘉礼外,大巫还会额外实现他一个愿望。”   凌冽挑挑眉,南境的大巫在中原朝廷没有对应的存在:这人近乎神明又并非神明,像是国师,又比蛮王的权力还大。他虽不明白,但端看乌宇恬风那兴致盎然的模样,便也勾起嘴角笑了。   摔跤好不好看另说,能看见这般开心的小家伙,也算此行不虚。   等元宵给凌冽双膝上盖好绒毯,乌宇恬风便哼着轻快小调推凌冽往苍麓山下赶。一路上,他们遇见了不少各部参赛的勇士,他们脸上涂满了油彩、腰间则系着色彩鲜艳的各式腰带。   乌宇恬风趁机,给凌冽简单讲了讲他们南境摔跤的规矩。   勇士们不论男女,登记了姓名便可下场,由抽签决定的序次分组,在只碰触对方腰带的前提下,设法将对手掀翻在地,整个后背着地,便算失败,三局两胜,最后留在场上的那一人,称作“盖场”的摔跤王*。   “……不论男女?”凌冽瞪大了眼睛。   “嗯,不论男女,”乌宇恬风笑道:“哥哥别小瞧了我们苗疆的阿妹哦,凤容阿娘年轻时就是盖场摔跤王呢,她善使巧劲,当时的五部首领都不是她的对手。”   凌冽摇摇头:南境蛮国,民风如此,他算是见识了。   等他们到达苍麓山下,早就用木栏杆围起的摔跤场内,已经开始了一场比赛。两个勇士站在场内,互相攀扯着腰带,他们涂满油彩的脸都涨得通红,而在外旁边的姑娘小伙子们,则挥舞着双手、高声替他们助威。   见到凌冽和乌宇恬风,各部首领都先后向他们行礼。   “你们忙你们的,”乌宇恬风摆摆手,“我和哥哥自己逛,不用拘礼。”   听他这么说,首领们也没坚持,各自散去、忙着给自己部落中参赛的勇士鼓劲儿去了。   摔跤的场地很大,伊赤姆命人在苍麓山下的草坪上围了四五个圈,分派的人手也都谨慎沉稳,场面热闹而张弛有度,更将最后决战的场地用一圈的蓝染彩带扎满,看上去分外隆重。   桑秀和她心爱的遂耶部勇士也混在人群内,桑秀一直兴奋地说着什么,而她身边的勇士只是挂着一抹宠溺的微笑,目光温柔地看着他。   凌冽远远看着,忍不住会心一笑。   而乌宇恬风只是俯下身来,轻轻拢了拢他肩上的斗篷,小声道:“哥哥再看我又要吃醋了。”   凌冽笑,拍了拍他的手背,轻声道:“有情人能成眷属,这是好事。这要换在中原,宫内的女官和侍卫有情,开明些的帝王都要主动站出来替他们赐婚了,俗语不都说么:宁拆十座庙,也不拆一桩婚。”   “那是在中原!”乌宇恬风噘着嘴哼哼,“我们苗疆的阿哥阿妹在一起全靠自己!他若有本事在摔跤大赛上夺魁,桑秀的家人当然愿意他们在一起!”   凌冽见他又要撒疯,忙拍拍他的手臂,主动攀住小蛮王脑袋亲了一口,“好了好了,不说了不说了,这里阳光刺眼,我们去那边躲躲——”   乌宇恬风哼哼,还想板着脸装生气。   结果凌冽看穿了他这点小心思,又伸出舌尖来舔舔他的唇瓣,软了声音喊他“恬恬”。   乌宇恬风哪抵得住漂亮哥哥这般撩他,只撑了须臾便被凌冽拿捏,很快推着凌冽到了一旁有树荫的高坡上,场内参赛的勇士们已经比了大半,剩下的都是各中好手,战局一时焦灼。   小蛮王担心凌冽在树荫下着凉,还是去寻了元宵,请他弄来一个手炉和一盆子炭。他自己则是从殿阁拿来了一盘子新制的烤乳饼,让凌冽佐着嬷嬷亲手酿制的玫瑰糖一起吃。   两人窝在树影下,原本十分惬意地在分食着这一盘子乳饼,结果总有几个憨直的勇士,三三两两跑过来,冲乌宇恬风吆喝道:   “大王!今年您怎么不上场?!”   “就是就是,大王您不是最厉害的?我们可都等着看您呢!”   他们的年纪看上去都比乌宇恬风小,目光诚挚而热切。   虽然在接触到凌冽的目光时面色微红、眼神有躲闪,但凌冽看得出来他们没有恶意。他不动声色地接过小蛮王手中的托盘放在膝上,取出袖中的巾帕替小蛮王擦了擦唇边糖渍,笑道:“你——真如他们所说这般厉害?”   乌宇恬风抿抿嘴,还没开口,那几个小勇士就叽叽喳喳说开了:   “华邑姆您不知道,大王他可厉害了!之前的规矩还没改,他能以一敌三还屹立不倒呢。”   “是啊,当时大王在摔跤场上站了整整一个早上,连师傅们都说他是百年难得一见的摔跤奇才。”   “……”乌宇恬风脸颊微红,忍不住笑骂道:“去去去,没眼力见儿的小东西,没见着我在陪哥哥吃东西吗?说了不去就是不去,什么奇才,你们惯会哄我开心。”   小勇士们哄笑一声,却还是有些依依不舍:“大王,您当真不去露一手给我们看看嘛?边境上好几个兄弟可都是专程赶过来想看您上场呢!”   凌冽看看他,又看看在场上与戎狄不同的摔跤,终于轻轻推了小蛮王一把:“你还是去吧。”   “嗯?”乌宇恬风一愣,“哥哥想看?”   苗人的摔跤,虽与北境戎狄那般不同,但也是近身肉搏。只看着眼前金灿灿的小太阳,凌冽总忍不住想到当初他初来鹤拓城时,小蛮王飞速攀上最高刀梯夺魁的模样。   时至今日,北宁王才算终于看清自己当时的心。   或许,他同眼前这个漂亮的小家伙,真的是一见钟情。   乌宇恬风看看场面上剩下的人,犹豫片刻后,还是答应了,他解下自己腰带上的螭纹佩、银饰和布兜递给凌冽,然后一跃翻身,跳到了其中一块场地的书记官身边,宣布了他要加入比赛。   书记官和在场众人都愣了愣,而后,整个苍麓山下爆发出了极热烈的欢呼声。   而凌冽带着笑,静静地坐在树影下,即便隔着整个热闹的人群,他也第一眼就看见了小蛮王惹眼的长卷发。   他的个子高,手臂上又有劲儿,上场之后几乎无往不利,很快就将三块场地上的勇士悉数清空。只有桑秀身边的那位遂耶部勇士,还有阚部首领的长子勉强同他斗了几个来回,最终,都还是被他狠狠掀翻在地。   红日高升,当最后一名对手倒地,乌宇恬风蹭了蹭脸上不慎溅上的泥渍,遥遥冲着凌冽展露了大大的笑容。   凌冽也笑,冲他挥了挥手。   这时,不知什么时候蹭到凌冽身边的桑秀忽然出手,推动了他的轮椅、将他送到了赛场边缘。   热闹的人群见他过来,纷纷往两旁让出了一条通道,勇士们高声尖叫欢呼,姑娘们则热切地将一大捧色泽艳丽的花束塞入他怀中,然后齐齐山呼着“华邑姆”、“华泰姆”。   凌冽被他们的热情闹得有些懵,但见远处笑着冲他走来的乌宇恬风,嘴角又抑制不住地扬起来。   乌宇恬风走到他面前,竟然当众跪了下来,轻轻捉着他的手深情地啄吻一口,翠色眼瞳光芒闪烁,“幸不辱命,我的华邑姆。”   凌冽看着他,看着他亮晶晶的翠色眼瞳,笑着将手里的花束塞到了他怀中。   而乌宇恬风看了看花束,又看了看凌冽,他眼中闪过一抹戏谑,而后就忽然将凌冽拽入自己怀中,连人带花一起高举起来——   凌冽一惊,周围的姑娘勇士们却高声欢呼起来,一声声的“华邑姆”和“华泰姆”响彻天穹。   而凌冽坐在乌宇恬风的臂弯上,一手揽着他的脖子,一手被迫替他拿着那捧鲜花,乌宇恬风仰头看着他,脸上是说不出的温柔。   这时候,大巫也在人群的簇拥中走过来,他看了一眼抱着凌冽的小蛮王摇摇头,面无表情地将嘉礼直接递给了凌冽,然后他问乌宇恬风,有什么想要实现的愿望。   往年此刻,旁人此刻多半会说想要和自己心爱的阿哥阿妹在一起,或者祈求家人、部族的平安。   偏生乌宇恬风看都没看大巫,只痴痴看着他家哥哥因为羞赧而微红的好看脸颊,喃喃道:“我想要哥哥此生无忧,心情愉悦、和乐幸福。”   ○○○   晚些时候,元宵给忙碌了一天的凌冽和乌宇恬风准备了热水。   宽足一丈有余的鸳鸯浴桶内,乌宇恬风搂着凌冽亲昵地说了许多热络的情话。   而不知为何,往日总被他一撩拨就会脸红动怒的凌冽,今夜看上去却分外的稳重老练,他只是笑着,有一搭没一搭地应和着,牵着乌宇恬风揽在他腰间的手指,一根根把玩,脸上挂着一抹高深莫测的笑。   共沐毕,乌宇恬风细致地给凌冽擦干了长发、换上了寝衣。   这件寝衣是影十一几个办回来的,用料是蜀中的青碧色雨丝锦,凌冽一开始嫌它的纹络太过花哨不爱穿,如今看这件寝衣只有一根系带,便抿抿嘴忍了下来。   而乌宇恬风自己擦干了卷发,正准备去铺床,就见凌冽自己挪动到案几前,展开宣纸、开始研墨。   乌宇恬风看他墨发披散的背影,懵懂地凑过去,“哥哥,是中原出事了么?”   他没多想,只当凌冽有密信要看。   结果他的漂亮哥哥只是回头看他笑了笑,然后神秘地从怀中取出了一沓皱巴巴的宣纸展展开,示意乌宇恬风到对面坐下:“读书习字是一辈子见工夫,一日半日,都不可偏废。”   “……”乌宇恬风惊讶地张大了嘴巴,“今天也要吗?”   凌冽只是研墨,让他坐。   乌宇恬风嘟嘟嘴,乖乖坐了。   结果他刚坐下,就看见了凌冽手中展开的纸上,分明是他的字迹,最上首一行,写着的就是“如何让哥哥保持心情愉悦”一行。   乌宇恬风傻了,翠色眼瞳都险些瞪出来。   而凌冽研好了墨,只看他揶揄一笑,然后正色,取出墨笔蘸了朱墨,提笔便在他最后写的那行“吞吃下我、眼尾洇红、浑身发颤”上画了一个圈儿。   他看着惊骇到浑身发抖的小蛮子,浅浅一笑,压低了嗓音、眉眼弯弯道:“听好了小白丁:此间情|事,云雨文章,驾鹤乘鸾、欺香翠晃,可还有千般措辞、万种词唱——”   作者有话要说:*王实甫:《西厢记》作者。   *《贪欢报》:又名《欢喜冤家》,明代西湖渔隐主人的短篇小说集,书中多叙私情,后两句的引用出于此书,其他的一引就会被口,大家可自度娘之。   *“盖场”摔跤王:参看《惠水苗族摔跤文化概略》一文,源惠水县民|宗局。   -----------------------------------   阿恬:不怕流氓,就怕流氓有文化QAQ哥哥大流氓!   凌冽:???   ------------------ 第70章   夜合花疏晃, 明月夜凄清。   树屋内:明烛摇曳、灯油燃尽。   大锦北宁王从来是个仔细人, 既答允了要做小蛮王的“先生”,便会悉心教导、不辞辛劳。   他好整以暇地坐着,满面揶揄地将那几张宣纸展开,然后点着他一行苗文轻声道:“这一段里, 所有的字词句都是我曾经教过你的, 没什么难点,你且用汉字誊写一遍。”   乌宇恬风噎了噎, 看着第一行的“第一,乖乖听话, 不惹他生气,每天多逗他笑”等字, 脸涨得通红,翠色眼瞳也闪烁个不停, 他低下头, 小声告饶道:“……哥哥你别欺负我了。”   “这怎么是欺负你?”凌冽忍笑, 用笔杆的另一端点了点乌宇恬风的手背, “这是在、教你习字呢。”   乌宇恬风咬咬唇瓣,红着双颊、慢腾腾地捏起墨笔。   可他心不在焉, 又是当着凌冽的面儿, 一行字写得歪歪扭扭, 半点不成样。   凌冽摇摇头,笑着转轮椅来到了乌宇恬风身后,从后拥着他、捏住了他的手掌, 引导他一个字一个字地重新写,“小笨蛋,都教过你了, 习字时要心如止水,手臂要稳、动作要流畅。”   他的嗓音一贯清冷,喷洒出的气息洒在乌宇恬风的耳廓、肩颈上却烫得很,惹得小蛮王浑身一阵颤抖,笔尖上也因此狼狈地坠下一滴墨水。   墨珠在宣纸上极快地晕染开,将那一行行幼稚的字迹染得更乱。   乌宇恬风的眼眶都被逼红了,掌心手背上都是汗。   凌冽在心底笑,侧头隔着那些垂落的卷发亲了他的小蛮子一口,然后趁他发愣,将那一张写废的宣纸扯落到地上,他啄吻着乌宇恬风的侧脸,含含混混道:“……这张写不好,那下一张呢?恬恬不是说最明白我心思么?”   乌宇恬风本非圣人,不能坐怀不乱,更不可能无动于衷。他只忍了一个须臾,便忍不住地丢下了笔,转过头来用染了墨渍的手指捏住凌冽下巴,扑上去缠着他深吻。   凌冽被他亲得咯咯笑,动作上却不叫他如愿,只捏了小蛮王的手指、拍拍他肩膀道:“好阿恬,你还没写完呢——!”   乌宇恬风一顿,重重吸了口气,才眯起眼睛,哑声道:“哥哥……真想教我?”   凌冽脸上笑意不散,他用指尖点了点小蛮王额心,“总不能叫我的小阿恬,一辈子是个小白丁呀,”他看着乌宇恬风的绿眼睛,调笑道:“你不是说——将来还要帮我回中原打坏蛋的么?”   一听到“中原”二字,乌宇恬风即将出笼的欲兽忽然被勒住了脖颈。   他实在忧心凌冽的双腿,怕他因中原事忧思劳神,如此,他轻咳一声,忙正色道:“那、那我认真学!”   大锦北宁王锦心绣肠,挑眉细端详了小蛮子片刻,便从他那一瞬流露的忧虑眼神中读出了他的心意。想到小蛮子在宣纸上写的“如何让哥哥保持心情愉悦”一则,他脸上的笑容便更难消下。   他拍拍乌宇恬风手背,忽然没头没尾说了一句:“轮椅太硬了。”   乌宇恬风一时还没明白,正想说他这就去拿个垫子,结果,凌冽却拽住了他的衣角,软声道:“要阿恬抱——”   漂亮似寒星的黑色眼瞳,在灯烛摇曳下闪着万簇火,一时明亮得让乌宇恬风手足无措。半晌后,他才鼓起两腮,红着双颊将凌冽抱起来,紧紧地从后拥住。   凌冽坐到他腿上,后背如愿以偿地靠上他宽阔温暖的胸膛,小蛮子身上的肌肉既柔软又结实,让他忍不住放松而惬意地长出一口气。   他们俩相拥着坐在案几前,凌冽展开乌宇恬风写的那一张张宣纸,重新收拾了桌子。   而乌宇恬风则整个趴在他的背上,长长的金色卷发随着他的动作洒落他和凌冽满身,看着案几上的那些东西,他轻声问:“……哥哥不恼我么?”   凌冽放下镇纸,含笑看他一眼,然后直白而坦诚地告诉小家伙道:“恬恬小傻瓜写这些是为我好,又有何恼?”   乌宇恬风搂着他,将自己的下巴磕在凌冽肩膀上,羞赧地低下头,闷闷道:“可哥哥骂我是‘小笨蛋’!”   凌冽好笑地耸耸肩,抬手揉了他毛绒绒的脑袋一把,“可不就是小笨蛋么?这有什么好藏的,你看你写得多好——南境的甜果子我确实爱吃,你送我的东西我也都喜欢,你带我去看的风景,都是我见过最美的。”   乌宇恬风听着,脸上的热度也降了一些,他抬起头,手指无意识地摸索着凌冽的,“哥哥就会哄我……”   凌冽摇摇头,靠着他的胸膛,又继续道:“不是哄恬恬,是真的,从前我可没有如今这样安心的日子。父皇虽偏疼我,但我也只是母后……的养子,再受宠,也是寄人篱下、患得患失。”   乌宇恬风抿抿嘴,“那……镇北军中呢?”   “军中?”凌冽笑着,换下手来挠挠他的下巴,“郭老将军待我确实不薄,军中兄弟们也都豪爽,但我并不好战,那样的日子过一时可以,一辈子的话……”他摇摇头,“我还是更希望和平无战。”   再者,镇北军再好,北戎山一战后,他曾经拥有的一切,也皆荡然无存。   乌宇恬风抿抿嘴,紧了紧他搂着凌冽腰的手臂,“哥哥不许想了,多想想高兴的事。”   凌冽好笑,戳他一指头,“怎么在你眼里,我就是纸糊的么?”   想起镇北军,他固然遗憾难过,但同眼前这金灿灿的小蛮子经历种种,他早已不是从前那般——只要提到“镇北军”三字就会满心怨愤、悒悒不乐,甚至还会因此犯头痛的心境了。   乌宇恬风蹭蹭他的脸颊,小声道:“可是哥哥要保持心情愉悦……”   凌冽见小蛮子还是很执拗,便重新拿起朱笔,在乌宇恬风的目光下,缓缓将他前面两张写满了“蜜香树、金蜜果、阿虎、阿雀和阿象”的纸都洒满了朱墨。   “傻恬恬,下次别写这么多了。”   “……唔?”   “你写的这些……”凌冽搁下朱笔,侧目看他,“简单讲不都是一样的意思么?”   乌宇恬风眨巴两下眼睛,不解。   凌冽眼神戏谑,伸出手轻轻掐了他的脸颊一把,轻声道:“只要同恬恬在一起……”   乖乖听话也好,甜果子也罢。   或者是禁地的蜜香树、寒潭里的红鲈鱼,热海的温泉蛋、河边的沼虾,每一时每一刻,他的快乐欢愉,都是眼前这个金灿灿的小太阳带给他的。   又何须罗列?何须细思?   只要同这个贴心的小呆瓜在一起,便是面对着勃生港的腥风血雨,他也能慨然以对。   “如何让哥哥保持心情愉悦”这个问题,根本就不需要答案。   因为乌宇恬风本人,就是那个答案。   这一次,虽然凌冽的话没有说完,但乌宇恬风很快就明白了他漂亮哥哥百转千回心思,他心里热乎乎的,紧紧圈住凌冽,然后扑上去衔住他的唇瓣,热络地献上了自己最诚挚、最热切的绵吻。   凌冽笑,微微侧身,也攀着他的肩膀回应。   绵密的亲吻扯乱了两人身上本就宽松的寝衣,乌宇恬风含吮着凌冽的唇瓣,用自己已经变得很暗的绿色眼瞳细细描摹着凌冽的眉眼,他笑起来,啄了一下凌冽的嘴角,替他舔去了那些来不及吞咽下的水渍:“哥哥真坏。”   凌冽看他,也用指尖揩去了他的。   乌宇恬风现下明白了,他的漂亮哥哥不是不会撩拨人,而是太会了——他无比庆幸自己做出了要打上中原抢一个白皙漂亮媳妇的决定——哥哥这般蔫坏的撩人精,还是只有放在他身边最得体。   两人四目相对,都从对方的眸色中看出了一抹戏谑。   之后,乌宇恬风反客为主,被那一抹忧虑束缚住的困兽终于冲破了囚笼,他捉着凌冽的手,反而坦然地将他自己写的那张宣纸铺展开,点着最后一尾句子道:“中原汉字博大精深,夜还长得很,哥哥可要教教我——这里,还能写什么样的云雨文章?”   凌冽看着宣纸上那行字,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又变成了落入虎口的羊。   不过事已至此,他教与不教,今夜,总逃不掉枕席闹欢。   想想隆冬岁末无事,即便明日昏睡到午后也不妨,凌冽便笑起来,轻轻咬了小蛮王的唇瓣一口,哑声道:“行,哥哥教你,好好教你——”   是夜,所谓:“甜津糖拌蜜,紧贴漆投胶。写意儿,伸伸缩缩,爱怜也,轻轻款款,人间如此妙景,总是仙笔难画成*。”   鹤拓城的冬日暖阳,总是比中原升得迟些。   作为一国大王的乌宇恬风,夙兴夜寐、勤勤勉勉,一夜耕耘,终于从哥哥好听的声线中,学会了许多、许多撩人的文词雅句:如云如雨,如巫山如桃浪,如花营锦阵,如舌剑唇枪。   可怜北宁王饱读诗书,最终也只剩下了愤愤怒骂,文雅的措辞在这般痛痒下,半点没有呵斥人的力道,反而叫沉湎于其中的小蛮子更加疯狂——   时至最后,下流粗野的,反而成了他北宁王。   他红着眼尾,肿着唇瓣,近乎于气息奄奄地躺在床榻上,眼神涣散、声音嘶哑,再骂不出什么来。   他看着一片昏暗光影中小蛮王金色的卷发,看着他翠绿色瞳孔中不断闪烁的光芒,看着他明明下巴尖上都挂满了汗、动作却一点儿也不见迟缓。   凌冽长叹了一口气,放弃地阖上了双眸。   或许,中原那些关于小蛮王的传言并没说错,某种程度上:他确实攫戾执猛、残暴异常……   而乌宇恬风缓了一息,看着沉沉昏过去的凌冽,脸上也露出了餍足的笑意,他俯下身来啄吻着凌冽的耳垂,用最轻最轻的声音,慢腾腾一字一句道:“多谢哥哥,不吝赐教——”   最终,为“先生”者人事不省,做“弟子”的却百倍精神、龙神马壮。   等凌冽再次睁开眼睛,果然不出所料、已是时值午后,他动了动手臂,想从絮丝被中伸出手,结果下一瞬所有的光线就被乌宇恬风结实的胸腹挡住,那小麦色的肌肤上,还有他昨夜留下的不少指痕、抓痕、咬痕。   乌宇恬风让他靠在自己怀里,手中捧起一盏加了蜜的茶,“哥哥喝水。”   温热的蜂蜜水流淌过干涩的喉管,凌冽舔了舔唇瓣,又就着小蛮王的手咕咚喝下两大口,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乌宇恬风看看窗外的蓝天白云,笑道:“未时刚过。”   “睡这么久……”凌冽挣扎一下,想要坐起来,可才一动就牵动了身上说不出的无数地方,痛得他忍不住“嘶”了一声,而后重重地跌回到小蛮王怀里,他抿抿嘴,小声埋怨道:“你……怎么不叫我?”   “叫哥哥做什么?”看着他虚软无力的模样,乌宇恬风脸上的笑意更大,他往上给凌冽拉了拉被面,“让哥哥睡饱。”   凌冽叹了一口气,又问道:“今日你去殿阁了么?”   乌宇恬风点点头,而后又闷闷笑道:“不过,这是这个冬天里,我最后一次去殿阁了!”   “嗯,为何?”   “因为我给老师和阿兄告假了!”乌宇恬风仰着脑袋笑盈盈的,“我说,为了哥哥的双腿、为了哥哥将来能更好的康复,我要每天一刻不停地陪着哥哥,他们说不过我,就让我回来了——!”   凌冽一愣,飞快地眨了眨眼,一时没太明白乌宇恬风的话:“你……说什么?”   “嘿嘿,我说,从现在开始,我可以每天跟哥哥在一起啦!不用去处理什么政务,也不用理会殿阁的事情,从今日开始往后的两个月里,我都陪在哥哥身旁!”   “……”凌冽被噎住了,半晌才抖着嘴唇憋出一句,“你、你、你这不是胡闹么?”   堂堂一国大王,不勤勉于政,竟然用、用这样的破借口告假?   凌冽又羞又急,扶着乌宇恬风的手臂就要挣扎着坐起来,见他确实慌了,乌宇恬风才好笑地抱紧他、不让他动,只轻声说道:“笨哥哥,往后的一段时间里,殿阁没什么大事了,老师和阿兄都明白的,我没胡闹。”   “你……”凌冽道:“能不能正经点儿?”   乌宇恬风撅撅嘴,哼哼,“我怎么不正经?陪哥哥这可是最正经的事了!”   凌冽不信他,等穿戴整齐、用过一顿不知是早还是晚的饭后,还是请来了伊赤姆大叔当面问过。得知这几个月里殿阁确实没有什么要紧事后,才慢慢放松下来。   伊赤姆大叔不比旁人,他见多识广,也在中原待了三年,看凌冽实在悬心,便也帮着小蛮王宽慰道:“王爷您也别光顾着忧心大王,他是我南境蛮国的华泰姆,您难道不是我们的华邑姆?”   凌冽茫然地看着他。   “我们关心您,同关心他是一样的,”伊赤姆拍拍乌宇恬风的肩膀,冲凌冽笑道:“您的腿、您的伤,都是眼下我们全境最忧心的事儿,来年开春,您若能站起来,我想,整个南境的百姓都会很高兴的。”   全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一番话,凌冽张了张口,最终丢脸地红了眼睛。   他生在中原,是天潢贵胄,是尊贵的皇子、王爷。   可皇室,那些血缘上名为他“亲眷”的人,只顾着防备他、算计他,甚至想要他去死。而中原的百姓,他和镇北军豁出去性命守护的百姓,只是敬他畏他。   南境这般苗人,与他非亲非故,甚至从前,还总是被他误解、戒备,他们,却愿意给他最诚挚的关心,甚至愿意为了他一再破例,就连最稳重的大巫、伊赤姆他们,都愿意为了他,默许乌宇恬风的一切任性胡为。   他哪里没有家,这里本是他乡,却偏偏成了他的归途。   乌宇恬风见凌冽眼中不断转着水珠,便将他的脑袋拨过来、埋入自己怀里,凌冽听见他不满地“啧”了一声,竟半真半假地冲伊赤姆埋怨道:“完了,老师你惹哥哥哭了——”   伊赤姆也闷闷笑,假装为难地挠了挠头,“哎呀,这可怎么是好?我赔大王您多几块花糕好不好?”   凌冽伏在乌宇恬风怀里,原本鼻腔酸涩,已是执襟潸泫*,听得伊赤姆大叔此言,又忍不住噗嗤一笑,眼角控制不住的泪珠滚落到小蛮王冬日毛茸茸的交领上。   而始作俑者的乌宇恬风却只笑,摁着他的后脑揉了揉,然后故意道:“不好不好,冬日的花糕都是去年上的干花做的,老师要赔,怎么也得用点上好野鸡子或长条足重的山药。”   听见这个,伊赤姆终于忍不住噗地笑了,他嚷嚷道:“我说王爷,您瞧瞧,他这可是公开打劫了!您快别伤心了,再这样下去,我那点家底,可都要被他掏光了!”   凌冽吸了吸鼻子,刚想抬头说点什么,乌宇恬风却更大力摁着不让他动,小蛮子的声音透过他的胸膛密密地传入凌冽耳廓,小家伙一点儿不嫌害臊地直言道:“嘿嘿,哥哥跟我本就是一体的,他才不会帮老师你说话——”   一点山药野鸡子根本不是事,伊赤姆见凌冽心绪平稳,也便笑着摆摆手,后退一步道:“行行行,王爷是你的华邑姆,自然是站在你这一边。你们两个人多欺负人少,我不跟你们吵,我去给你们找新鲜的野鸡子、野山参。”   乌宇恬风这才满意地哼哼。   而被迫伏在他怀中的凌冽,也终于恍惚地明白过来了这位大叔的善意。他趴着,叹了一口气,终于放松了自己——南境蛮国,真的很不一样。   乌宇恬风闹也闹了,野鸡子、山药和野山参也一样没落下,他心满意足地放开凌冽,大大方方在哥哥的脑门上亲了一大口,然后翠色眼瞳认认真真地睨着凌冽道:“哥哥不许忧思了,你也听见了,我这样是天经地义的!”   凌冽趴着,看着小蛮子那骄傲讨打的表情,忍不住捏捏他的脸皮,“羞羞。”   “我才不羞呢,”乌宇恬风捉着凌冽的指尖,凑过去亲昵地咬了下他的鼻尖,“我这叫给哥哥治病,不是胡闹、也不丢脸,哥哥你才是要摆正心态、放宽心,这是——良药苦口利于病!”   凌冽眨巴眨巴眼睛,终于忍不住“噗”地笑出声。   等乌宇恬风松懈,凌冽忽然撑起自己,扑上去不轻不重地咬了小蛮子的脸颊一口。   金灿灿的小蛮子被他这下突然袭击闹得绿眼睛一眨一眨的,脸颊上湿湿痒痒的痛更让乌宇恬风下意识地抬起手抹了一下,“哥哥你咬我做什么?”   咬了人的凌冽却只轻轻一笑,然后又拉着乌宇恬风的手将他的指头拨开,贴上去又温柔地用舌尖舔了舔他小麦色的肌肤,“我啊,在服用我的小药丸子呐——”   ○○○   岁末北境,天寒霜凉。   靠北的一片草原上,草皮已近乎秃黄,几条由北向南的大河结上了厚厚的冰霜,剩下几条东西走向的小溪边,还稀稀拉拉剩着几个没拆完的毡包。   毡包边上,是将收拾下来木材帆布套上牛车的牧人。牧人赶着的牛车后面,则挤着他们各自的家人。白发苍苍的老人搂着穿着大人棉袄的孩童,他们的目光皆是仓皇且茫然。   这是北境草原上,最后一片不受污染、不用缴纳苛税的水源。   老戎王死后,他的两个儿子征战不断,今岁的冬天又别样寒冷,像他们这样不挑边站的牧民和部落,渐渐失去了最后的家园。   而距离锦朝凝光山北不过数里的地方,东渐的一条河流却能听见涛涛水响,水边架着几口大大的黑锅,锅中热腾腾地烹煮着鲜嫩的羔羊,坐在铁锅附近的戎狄武士都是披甲持刀,有说有笑地喝着醇香热茶。   而在他们身后,扎着数个大小不一、色彩统一的毡包。   最大一个毡包上扎着精美的黄幡,毡包前的一块空地上,整整齐齐地跪着无数被五花大绑跪趴在地上的俘虏,他们被麻绳勒住了嘴,在这数九寒天里,身上就只穿着一件粗麻衣衫。   收束的绳索让他们根本没法抬头,只能同一头头乖顺的绵羊般,四手四脚、低垂着头趴在地上。而他们目所能及的范围内,已凝结了数片暗红色的冰花——   “唰”地一声,利刃劈开血肉,而后磕到了颈骨,发出叮叮脆响。   “呿——”一个身披黄色夹绒长袄的男人嗤笑一声,干脆地丢了手中长剑。他看上去三十岁上下,眉骨高挺、笔峰峻拔,一双狭长的眼眸眯着,如狼似鹰,“所谓龙泉,不过如此,还不及我戎狄普通弯刀半分。”   他说着,随手抽出身边武士的佩刀来,然后手起刀落、砍瓜切菜般,又杀了三人。   喷出的血水洒了他一头一脸,他却享受似地眯起眼睛,更抬起手抹了一把脸、伸出舌头舔去掌心那腥红的血。几个靠近他的俘虏都被吓得尿了裤子,而他看着他们哈哈狂笑起来。   等他笑够了,旁边的武士才递上一块巾帕,让他擦脸,他拿着那帕子,似笑非笑地看向群俘虏前一人:“这什么龙泉宝剑,您啊,莫不是久不回中原,叫人骗了吧?”   那人身着青衫,披着一件黑色的鹤纹大氅,宽大的风帽只露出他半张白皙的脸,闻言,他也只是笑了笑,“二太子天生神力,再好的百炼钢于您手中,也不过是废铁。”   “呵,您这张嘴,”戎狄二太子伊稚查丢了巾帕,上前来,“明知简先生您这是在编瞎话,我却还真爱听。”   “简先生”唇边笑意未散,只道:“我只是在说实事。”   伊稚查耸了耸肩,不再继续同他纠缠这个话题,只问道:“那么,先生还要我等多久呢?北境落雪,很快河流就都要冻结断流,音单那个蠢货,却还在想着如何征税纳赋,”他眯起眼睛,“您说说,我还要忍受这个蠢货多久呢?”   音单是戎狄大太子之名,他二人都出自戎狄大部鞮摩氏。   他鹰视凶狠,换旁人定然发悚。   “简先生”却半点不惧,只略微抬头、遥遥看着南方的苍穹道:“我们的人,已在朝堂上逼得外戚走投无路,舒家会在明年开春起事。”   “适时,您先取音单首级、统一北境,再挥师南下中原,京城那黄口小儿,必定百上加斤、应对无暇。戎狄铁骑长驱直入,必能囊括宇内、一览天下。”   伊稚查听着,脸上笑意不变,动作上却出手如电,染血的弯刀突然横上了简先生的颈项。他看着简先生,似乎想从他那无悲无喜的表情中,窥探出什么——   “那您,能不能告诉我,”伊稚查道:“您作为一个中原人,如此不惜一切地帮本太子,到底——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简先生看看他,又看看那刀,唇边的笑意渐渐散了。   他在风帽下的双眸闪过一抹狠厉,声音也由此有些颤抖异样:“您……无须多虑,只需记着,我比任何人都希望看到整个中原——流血漂橹、尸横遍野。”   ○○○   腊月里的南境,依旧无雪。   自从乌宇恬风不用去殿阁报道后,他便带着凌冽将鹤拓城附近能去的地方都去了个遍。五部首领各自的领地、索纳西的家,阿幼依平日里和大巫修行的蝴蝶泉,还有桑秀和殿阁嬷嬷们住的树屋,每个地方,都留下了他们的足印。   后来,小蛮王似乎怕凌冽无聊,更找人借来一艘不大不小的渡船,带着凌冽穿过榆川,登上了河中央一座绿林遍布的小岛,小岛没有特别正式的名字,有人叫它“孤山”,有人叫它“瀛海山*”。   山中有苗疆先祖留下来的一些废弃神庙,乌宇恬风说这座岛屿原有一座陆桥与鹤拓城相连,后来因为地震而导致陆桥断裂、周围的陆地下陷,加上榆川水流湍急,渐渐就让这座小山孤立在了榆川中央。   山间的草木与鹤拓城内相似又不同,凌冽的轮椅被乌宇恬风放在船上,他自己稳稳地抱着凌冽在山道上走,顺便将那些废弃神庙中的神明,一一叙说给凌冽听。   可怜大锦北宁王这么大的人,比这个抱着他的小蛮子还要年长上五岁,最终还是被这些说给孩子听的神话故事吸引,相信了苗疆先祖关于枫木、蝴蝶阿娘、蚩尤大神的传说。   山巅上最高处的神庙基底由白石打造,上端木制的结构被天火烧毁,断垣残壁中的蚩尤神像也只剩下了半截残躯,开阔的前殿内翻倒着几只兽纹面石鼓,破碎的白石上,爬满了青翠的绿藤萝。   乌宇恬风抱着凌冽,冲大神的残碑揖了揖,然后小声地祈祷着什么。   凌冽攀着他的肩膀,遥遥看着那神庙中静谧的一切,他闭上眼睛,也虔诚而小心地在心中道了一句感谢。   两人逛了一圈下来,原打算回到鹤拓城内用午饭,结果靠近了小船才发现那头吊睛白额的大老虎竟也跟着他们来到了岛上,大老虎亲昵地蹭了蹭乌宇恬风的长腿,然后嗷呜一声,示意他们去看船舱。   船舱上,那只被他们救下来的小雪豹,正费劲地用自己的牙齿和爪子在同一条比它身体还大的黑鱼对抗。这条黑鱼明显是大老虎从榆川中捕捉上来的,连上尾鳍比小雪豹还要长。   大鱼因为失水,不断地在船舱上拍打着鱼尾蹦跳着挣扎。而小雪豹则是像个尽忠职守的勇士,费劲儿地用尽自己全部力量守护着它的“老师”、“阿妈”捕捉过来的猎物。   它的绒毛被打湿了,受伤的前爪也不算太灵便,但那努力的模样,还是瞬间就让凌冽笑出了声。   小雪豹被惊动,浑身的毛都蓬起来,它偏偏头,转着黑色的小眼睛看向他们。而那条大鱼也趁机狠狠地一甩尾,从它小小的身子下一跃飞出去老远,湿漉漉的尾巴狠狠地抽了小雪豹一下。   本就炸毛的小崽子被这一下吓得不轻,嗷喵一声就弹飞起老高来。   大老虎转了转黄色的眼睛,嗷嗷吼了一声便跳上船,狠狠两爪将那条捣乱的黑鱼拍晕制服,然后低下头去叼住小雪豹的后颈皮将它拎起,然后一下下舔去它身上是湿漉漉的水迹。   小家伙还懵着,一下没站稳,又被大老虎舔翻在地。   也不知是不是凌冽的错觉,他总觉得那头吊睛白额的老虎在小雪豹倒下后,轻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它干脆也趴下来,将小白团子拢在了自己怀中,一下下认真地舔平它身上炸开的雪绒。   乌宇恬风看了看大老虎和小雪豹,也不知道它们是怎样偷偷混上的船,他无奈地走上前去,先将凌冽稳稳当当地安放在轮椅上,然后才挠挠大老虎的脑袋,指着那条大鱼问,“这算是,贿赂?”   大老虎用金色的兽瞳看他一眼,然后又低下头去舔小雪豹的毛。   乌宇恬风见它这般装糊涂,便知道这一切都是大老虎带着小崽子作怪,大约是阿虎自己一个人带孩子无聊了,就想着要蹭到他身边来。   想想阿虎从夯特节结束那天就任劳任怨,乌宇恬风看看那只躺在阿虎怀中懵懵懂懂又捉着阿虎的胡须玩的小东西,最终叹了一口气,他也不能过河拆桥——让阿虎失望。   于是,他转头看向凌冽:“哥哥,今天我们就留在岛上用午饭如何?”   凌冽看看那条黑鱼,又看看一大一小两只大猫,笑着点点头:“好啊。”   榆川中的黑鱼算是斑鳢的一种,食肉、喜藏匿于水草和泥沼内,春夏秋三季都活跃地游动在水面上层、捕捉其他鱼类的鱼苗和虾蟹卵为食。而冬季的黑鱼多潜藏在深层的水底,也不知这明显是山中百兽之王的大老虎,如何潜入水中、捉到这样大的一条鱼。   凌冽想着自己从前在书中看过的斑鳢习性,忍不住地伸出手去挠了挠大老虎的脑袋,夸了一句“阿虎真棒”。   结果,这头明明已成年的大老虎、刚才还稳重老练“嫌弃”小雪豹的大老虎,只愣了一瞬,然后它便一个翻身,伸长了前后爪、对着凌冽露出了白色肚皮。   躺在大老虎怀中的小雪豹,也因为它突如其来的动作被掀翻在地。   小白团子委屈地“呜呜”两声,而后看见大老虎这般,又动动鼻子、从空气中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冷香,它从甲板上爬起来,凑到凌冽面前嗅嗅,终于找到了那个救了它性命的“好怪物”。   小崽子看看凌冽双腿的上的绒毯,然后又低头丈量了一下从地面到那里的距离,它后退两步,两只后腿一跃就跳到凌冽怀中。   凌冽被它吓了一跳,一时有些无措。   小雪豹却自来熟地用脑袋蹭蹭凌冽僵在半空中的手,然后在他膝上转了两个圈,自然而然地窝下了。   它这般动作,让躺在地上的大老虎瞪圆了眼睛,它僵了半晌,而后一个翻身爬起来,冲着那小雪团子呲了呲牙,最后又妄图将大脑袋也拱入凌冽怀里——   凌冽被这两只“猫儿”闹得忍不住直笑,一手要护着小雪豹、一手却应接不暇地要摸着大老虎的脑袋,“阿虎,喂——别闹,别闹我……啊呀!”   大老虎用力撒娇,小雪团子也不满地在他怀里嗷嗷叫,两只小东西挨挨挤挤,竟然没控制好力道,“啪”地一声将凌冽连人带轮椅掀翻。   巨大的动静惹来了在船下生火的乌宇恬风,他急匆匆地跃上甲板:“哥哥,出什么事了?”   结果,他只看见毛茸茸的阿虎被凌冽压着,而小雪团子在旁边狼狈地四手四脚地扯着凌冽膝弯上的绒毯、不让它掉到水中去。而凌冽则靠着阿虎柔软温暖的毛,笑得浑身发颤,眼角都止不住冒出了泪花。   乌宇恬风站在船舱口眯了眯眼睛,然后深吸一口气,上前来先后给了阿虎和那小崽子一个一拳。他打得不重,但足够让胡闹的阿虎和小东西分清轻重,也顺手抢救下凌冽的绒盖毯。   “哈哈哈……”凌冽自己坐起来,抹去眼角的泪,他扯扯乌宇恬风袖子,“我、我还头一次知道大虫能有这般丰富的表情呢……”   什么凶悍的猛兽,乌宇恬风身边这头大老虎,简直跟他一样可爱。   大老虎呜呜两声,讨好地想用脑袋去蹭凌冽。   可才动了一下,耳朵就被乌宇恬风不客气地揪住,小蛮王凶神恶煞地瞪着它,语调十分不善,“阿虎你是十五岁不是五岁,你多重哥哥多重,你再闹哥哥,我可要揍你了!”   “……嗷呜?”   而那被忽略的小雪团子坐在甲板上看他们一会儿,然后就“喵嗷”一声趴下来,两只前爪交叠,将自己的脑袋耷拉到上面,撩起小眼睛用上半部分眼瞳可怜兮兮地看人,那模样要多讨巧有多讨巧。   凌冽乐了,忍不住地挠了小家伙一把,他冲乌宇恬风努努嘴,揶揄道:“跟你学的?”   这一大一小两只大猫,可不都是跟小蛮子一般的撒娇精。   “霜庭哥哥!”乌宇恬风恼了,“我、我哪像它们这般不懂事!”   凌冽见他这只“蓬松的金毛小狮子”也跟着炸开了毛,连忙忍笑着伸出手揉揉他的大脑袋安抚道:“当然,我们恬恬最乖,最懂事了,不闹、不闹。”   乌宇恬风哪里不知道凌冽这是在哄他,他只是在面对心爱之人时喜欢装傻充愣,但他并不是真的痴傻,凌冽揉他脑袋的动作简直同他揉大猫的动作如出一辙。   小蛮王心中窝火,一用力就将凌冽卷入了自己怀中。   他也不管旁边是不是还有一头只有两三个月大的“宝宝”,直对准凌冽的双唇就咬,极重的力道让凌冽都忍不住闷哼出口。   而后他像是想将凌冽吞吃入腹的姿态,对着那双薄唇又舔又啃,弄出的声音大到让凌冽都忍不住挣扎起来——   可这一次,乌宇恬风才不愿意这么轻易放过他的坏哥哥:看他还敢不敢当自己是大老虎、是小雪豹!   凌冽被他吻得喘不上气了,眼前一阵阵眩晕。   乌宇恬风这才舔舔凌冽唇瓣,餍足地放开他。小蛮王伸出一根食指,贴在凌冽的唇瓣上,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然后眯起绿眼睛来,威胁地看向趴坐在甲板上一大一小的两只猫儿。   他的眼神太凶,小雪豹先撑不住,缩了缩脖子将耳朵紧紧贴往颈侧。   而大老虎撑了多一瞬后,就只能转着眼睛,将头偏到了一侧,只做没看见乌宇恬风。   至此,小蛮王满意了,他垂眸、看着怀中的凌冽,然后压低了嗓音慢慢说道:“就算它们能学我撒娇,但哥哥说说看——它们,也能如我这般……让哥哥舒服么?”   作者有话要说:*改写自明代西湖渔隐主人《贪欢报》第二回 、第三回,又名《欢喜冤家》。   *潸泫:泪流貌,出自《隋书·杨玄感传》“谁谓国家一旦至此,执笔潸泫,言无所具。”   *瀛海山:参见抚仙湖孤山。   ----------------------------------------   恬恬:哥哥难道还喜欢小雪豹?小雪豹难道能让哥哥这样那样?   凌冽:!!!!   ------------------------ 第71章   冬日阳光明媚地洒满整个河滩, 湛蓝色的榆川河像被覆上了一层银纱, 小船的甲板上也闪亮亮的,像明镜般透亮反光——   凌冽眨眨眼看他们家小蛮子:一边嚷嚷着不许将他当成是猫儿,一边又上赶着要和大猫、小崽子比,这都什么跟什么?   乌宇恬风凑过来, 在他眼皮上落下一个湿吻, “难道,哥哥也愿意与它们同沐热海?与它们赤诚相见、让它们对你这样那样?让它们进入……”   凌冽没让他说完, 也绝对不许他将这下流话说完。   他原觉好笑,现下, 却整个红了脸。   这小蛮子到底知不知羞,懂不懂得什么叫人伦纲常、礼义廉耻?   怎会因他多看了大老虎、小雪豹两眼, 就说出这般诲淫荒唐的话来。而且他听闻,猫儿闹春惨呼异常, 多半是因为它们那般东西上有倒刺的缘故……   只想一想, 凌冽就浑身汗毛倒竖、后脊梁都渗出密匝匝的冷汗。   他堵住乌宇恬风的嘴, 狠狠咬他唇瓣。   乌宇恬风由他咬, 唇畔却挂着浅笑、还欲张口。   凌冽给他一拳。   乌宇恬风被揍,终于闷笑着放开凌冽, 他躺滚到甲板上, 金色长卷发铺满船舱, “哥哥不回答我,呜,哥哥好凶好凶——”   “……”凌冽抹抹嘴, 骂了句“小畜生”。   听见这个,乌宇恬风自己先笑出声,他揉揉肚子坐起来, 伸长手臂将阿虎和小雪豹一左一右搂过来,三只“猫儿”齐齐看向凌冽,他在中央戏谑道:“可我,是能让哥哥舒服的‘好畜生’哦——”   凌冽拧眉,最后绷不住,还是笑了。   被搂着的阿虎和小雪豹懵懵懂懂,半晌后,小雪豹又高兴地去扑乌宇恬风金发。那没心没肺的样子,看得小蛮王直摇摇头,他认命地坐起来——   再吃醋也罢,今日的午饭,还是得他来做,总不能叫漂亮哥哥跟着阿虎它们吃生肉。   河滩上的篝火已烧得很旺,乌宇恬风先将凌冽抱下去,然后自己利索地收拾了鱼——他将脏腑和头尾切下来留给阿虎,剩下的剔除鱼刺后、串到炭火上去烤。   “其实黑鱼还是煮起来更好吃,将两侧鱼腹上的肉都片下来,鱼骨头煮成鲜汤,能够吃黑鱼古董锅。用筷子夹着鱼片往滚烫的鱼汤里涮一下,吃起来又脆又嫩。”   凌冽听着,倒想起京中一道名为“玲珑牡丹鲊”的菜来:将片好的鱼片拼成牡丹花纹的样子放在碗中,然后浇上各式不同的汤汁,能让鱼片呈现出红、黄、白三色,如初开牡丹般。   他点点头,随口道:“那来年等天气暖些,我们再来一试。”   都是闲聊,凌冽这话其实只是应和。   但,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乌宇恬风思索片刻,忽然直身起来,突兀地将手中拨弄炭火的长木棍塞入他手里,“哥哥看着火。”   凌冽疑惑,抬头却见小蛮王脱了上衣,“你这是做什么?”   乌宇恬风一撩长发,竟将筒裤上的腰带也给解开,银链子、螭纹佩、布兜什么的也都悉数拆了下来,他转头、绿眼睛弯成一线,“我也去捕一条大鱼,好让哥哥见识见识我的本事!”   凌冽一愣,想拦却碍于腿脚不便没能拦住。   只见榆川湛蓝色的河面上闪过一道金光,浑身光溜溜的小蛮子扑通一声跳下河,溅起一朵大大的白色水花。   飞溅的水珠惊动了趴在青石上认真同鱼头较劲的大老虎,它下意识看看小雪豹,却发现小团子只在原地追自己的尾巴转圈跑。   吊睛白额的老虎茫然地眨眨兽瞳,转眼发现河滩上多出一堆乌宇恬风的衣服。   小岛的河畔不似鹤拓城,这里布满了高低不平的碎石,凌冽转着轮椅不便靠近,只能求助地看向大老虎,结果这毛茸茸的大家伙却误会了他的意思,竟也嗷呜一声,跟着跳入榆川中。   接连不断的水声吸引了小雪豹,它顿了顿,也矮下身“喵嗷”一声,蓄势想跟着下榆川。凌冽吓了一跳,眼疾手快地将小东西抄起来摁进怀中。   他捉着小雪豹的两只前爪,蹭蹭它前额,“别跟你那俩‘傻爹爹’胡闹!”   被捉住的小雪豹眨巴两下眼睛,伸出毛乎乎、凉丝丝的肉垫碰了碰凌冽的脸。   凌冽一愣,而后弯下眉眼,又蹭蹭小崽子,然后将它翻过来拢在怀里,小声道:“……他们不学好,我们乖崽崽不跟他们。”   小雪豹听不懂,但凌冽身上有它熟悉的味道——香香的,它用黑黑的小鼻子拱拱凌冽指尖,然后叼起自己蓬松的大尾巴,乖巧地窝在了凌冽怀中。   凌冽顺顺小家伙的毛,看着河面无奈一叹,俯身去照料炭火。   没等太久,平静的河面上忽然又冒出巨大浪花,凌冽转头,正看见乌宇恬风一手紧握黑鱼,另一手撩起金卷发在河中冒头甩水——还真像只金色的狮子。   “哥哥——”乌宇恬风冲他挥手。   凌冽看他,正想让他快上岸、别着凉,那头吊睛白额的大老虎却从乌宇恬风身边冒出,嘴里,也叼着一条不大不小的黑鱼。   “……”乌宇恬风脸上的笑容僵了,而后他眯起眼、竟远远将手中黑鱼抛上岸,冲着大老虎努嘴:“我们再比过!”   凌冽想劝,可小蛮子扎进水的速度快得很,就连大老虎都跟着将鱼往岸上一甩,划拉水两下再扑进水底。   若说刚才,他只觉得小蛮王幼稚好笑,如今,看着这一人一虎在冰冷的河水中起起伏伏,他却有些悬心了——   北境军中也有一两个喜欢冬日下河凫水的,但他们都会先在河滩边演一套拳,将自己身上弄得热腾腾冒着热气才下河,而后上岸,也一早备下热水和姜茶,以防寒气入体、发热风寒。   虽说南境冬日远不似北方那般严寒,但北风强劲、河水冰凉……   凌冽无意识地蹭蹭手指,犹豫半晌,还是唤来个王府影卫,让他先回树屋,知会元宵提早备下姜茶和热水。   半晌后,河面水响。   凌冽急急放下木棍回头,只见乌宇恬风双手各握着一条黑鱼浮出水面,两条黑鱼都长足五六寸,而他金色的长卷发被水流拨乱,整个软趴趴地黏在了他的面门上,像一团水草。   金纱下,小蛮子嘴里竟还叼着一条黑鱼,长七寸许。   乌宇恬风双手都被占着,只能奋力甩甩头发、勉强看清路后,迈开长腿朝火塘方向走来。他身后,阿虎叼着一条黑鱼,四爪划拉着水,先他一步来到凌冽身边。   大老虎将黑鱼往地上一丢,金色兽瞳眨巴两下,然后就耷拉着尾巴跑远。   而乌宇恬风则是带着满身水汽跑过来,他先将占着嘴巴的黑鱼往地上一吐,才笑盈盈冲凌冽宣布道:“嘿嘿,哥哥,我赢了!”   听见这个,趴在远处舔毛的大老虎哼哼两声,转过身用屁股对他们。   凌冽看看他,又看看尾巴在河滩上扫来扫去的大老虎,瞪他一眼:真好意思,有手有脚地欺负人大猫咪。   乌宇恬风浑身光溜溜的,湿透的金色长发像一团水草一样乱糟糟地黏着他的前额、脸颊,水珠不断从垂落的发丝中滚落,滴答滴答地打在他一截结实的小臂上。   凌冽见他小麦色的肌肤上都泛起了一层疙瘩,人也冻得隐隐发颤,便抬手戳了他一指头,道:“去船上拿块干净帕子擦擦,仔细着凉。”   乌宇恬风笑,抬手将贴在前额的发丝随意撩到脑后,“我先把鱼处理了。”   他同阿虎捕捞上来的六条黑鱼还在河滩上活蹦乱跳,乌宇恬风捡起来一块趁手的石块,先后将它们一一敲晕,正准备掏出苗刀来开膛破肚,脑袋上就被凌冽罩上一条帕子——   那是凌冽随身惯带的,沾染着淡淡的药香。   乌宇恬风还未开口,凌冽的手指就隔着巾帕重重地揉搓起他脑袋,“呜——!”   凌冽的巾帕为丝绢所制,很快就吸饱了水,他摇摇头,无奈地将帕子扯下来、侧身拧水,“多大的人了……”   怎还会一时冲动,同一头畜生斗气?   乌宇恬风绿眼睛眨巴眨巴,凑过去,讨好地用脑袋蹭蹭凌冽掌心。   他蹲着,凌冽坐着。   看着小蛮王唇边梨涡,凌冽摇摇头:还真像邀宠撒娇的猫儿。   只是寻常狸奴多半怕水又怕冷,喜欢躲在暖烘烘的日光里蜷缩成一团,哪有像他这般爱在凉水中嬉闹的?   念及此,凌冽将半湿的帕子丢到他怀里,佯怒道:“自己擦!若回去你真染上风寒,我就……”   乌宇恬风笑着接住帕子,蹲在地上等了半晌,都没等到凌冽的下半句,便抬头追问道:“哥哥就要如何?”   若凌冽心中早有主意,也不会犹豫这么长时间,他睨着乌宇恬风半晌,轻声道:“……我就不准你上床!”   “……”乌宇恬风忍了忍,最终没忍住,他噗地一声笑出来,而后在凌冽的瞪视下老老实实地往船上取来了干净的棉布帕子,他一本正经地缩了缩脖子,“好可怕好可怕,我一定听哥哥话,擦干净,这就擦干净。”   凌冽不想理他,捡起地上木棍,泄愤地戳了炭火两下。   好在冬日南境,正午阳光明媚,湿漉漉的“金色大猫”坐在石头上烤了半晌就晒干,他将长发顺到一边、侧散在耳廓上,一边顺着长发、一边教凌冽如何翻弄炭火上的烤黑鱼。   凌冽怀中的小雪豹被鱼肉的香味吸引,一直忍不住地伸出爪子扒拉他袖子,凌冽怕兴奋的小家伙掉进火塘里,忙腾出一只手来护着它前胸,“……别闹,还没烤好呢!”   小家伙哪里懂人言,只当凌冽是在同它玩,张口欲咬,下一瞬,就被乌宇恬风揪着后勃颈给拎了起来,他戳了戳小崽子的额心,却冲凌冽笑道:“烤好了也不能给它吃。”   凌冽挑挑眉,“你……不是还吃醋吧?”   “当然不是,”乌宇恬风将小家伙推到阿虎身边,“它还小,一切全凭本能,若叫它习惯了熟肉的香味,将来在野外怕是要活活饿死的,哥哥别宠坏它了。”   凌冽想想也是,狠狠心,不再看小雪豹那委屈的小黑眼睛。   而背对他们生闷气的大老虎,也没记仇,在小雪豹被塞过来后,还是任劳任怨地低下头去舔舔小家伙脑瓜,将它整个圈进怀里,丢给它一块黑鱼肚皮上的肉。   凌冽看着,忍不住笑了一下,“阿虎还真是个好阿甲。”   乌宇恬风甩甩自己的长发,觉得干得差不多了,听见此言“嗯?”了一声,他纠正道:“哥哥,阿虎是母的,不能是阿甲。”   “……啊?”   “就算哥哥要夸,”他好笑地用发带束起长发,“也该是好‘阿娘’才对。”   这倒挺出乎凌冽意外的,他又看了那威风凛凛的大老虎一眼,然后点点头纠正道:“好,是‘好阿娘’。”   他们隔得虽远,但还是能看出来大老虎很有耐心,它趴在小雪豹身边,等着小东西一点一点将鱼肉扯下来,即便小崽子的牙齿还不够锋利、将一块完整的鱼肉都咬得坑坑洼洼,它也只是舔舔它、鼓励它。   乌宇恬风看阿虎模样,在心底叹了一气,然后主动坐到凌冽身边,接手了那条黑鱼。   “阿虎其实也挺可怜的,我听大巫说,它头一胎本生了四只崽子,结果某次外出觅食回来,就看见洞口站着几个偷偷渡江上山的猎户,孩子们都已经被扒皮剔骨、倒在了血泊里。”   凌冽一愣,手指无意识地紧了紧。   “自那以后,阿虎对人就一直挺有攻击性的,后来,大巫就把我带上了圣山,或许……”乌宇恬风轻笑一声,“或许是缘分吧,正好我没娘、阿虎没崽崽,我俩算是一见如……唔?”   凌冽不许他说这般话,侧过头亲亲他,“又说胡话。”   乌宇恬风闷闷笑,也回吻了他一口,“哥哥放心,我没难过、也没乱想,我只是在叙说一个实事——那时阿娘不是不想认我嘛,我留在殿阁内也是身份地位尴尬。我只想说,或许对那时的阿虎来说,我就像它的崽崽一样,”他嘿嘿一笑,又道:“小时候,除了凤容阿娘,阿虎待我最好了!”   其实早年,凌冽在北境山中,见过几个这样的小孩:   他们在战争中失去双亲,还在襁褓中就被山中的母狼捡走抚养长大。而后,这些孩子就逐渐狼化:吃生肉、对月嚎叫,留着长发、身上遍布变黑变硬的毛发。被救出来后,多半不能适应人的生活,几乎都活不过二十岁。   他叹了一口气,拍拍乌宇恬风手背。   正巧这时鱼烤好了,乌宇恬风将大黑鱼整个拆下来,剔去了鱼刺放到芭蕉叶中推给凌冽。他一面叼着鱼背上一条肉,一面愤愤地看向小雪豹,“算便宜那小崽子了,有阿虎这样好的养娘!”   凌冽接过那块鱼,吃着吃着思绪却飘远——   同为养娘,境遇却不一样。   他也是被养母抚养长大,时为皇后的舒氏,待他吃穿不缺,没有故意的溺爱,也没有严厉的苛待。若在普通民家,舒皇后的所作所为,也不过是当家主母对庶子的照拂,不偏不倚,没什么可指摘的。   可惜从一开始,舒氏认他当养子,就怀了满腹算计。   而即便是在皇室,同为皇后、同作嫡母,孝康诚瑞皇后与平王之间,又那般亲厚。   “哥哥?”乌宇恬风见他含着一块鱼肉半晌不嚼,便扯扯他袖子问道:“你想什么呢?”   “没……”凌冽挪了挪,在他肩膀上找到一个舒服的姿势靠着,“我想到了……孝康诚瑞皇后。”   小蛮王其实一直闹不懂中原的谥号、庙号和尊号,但他知道漂亮哥哥的养母还在世,新登基的小皇帝尊她为“太皇太后”,听见这个,他便疑惑地发问道:“孝康诚瑞皇后是谁?”   凌冽算了算,孝康诚瑞皇后是他父皇的生母,便答,“是我祖母。”   这位皇后姓杜,史书工笔都说她是前所未有的贤后——能劝皇帝勤政、雨露均沾,更善待后宫嫔妃和各宫所出的子女。   她虽不美艳、不善女工,琴棋书画亦平平,却因脾气秉性、为人处世而得到合宫敬重。她病重时,后宫内上至贵妃、下至末等宫女,都主动请命、衣不解带地伺候。   孝康诚瑞皇后膝下也有一名养子,算起来也是凌冽的皇叔,那人后来被封了平王,封地就在蜀中。   听父皇说,皇祖母将平王视如己出,甚至更偏疼一些。她自己亲生的皇子分封、公主出嫁时,她只是远远站在城楼、坐在金座上祝福。   偏偏听闻平王要分封入蜀,从来规行矩步、轻声细语的她,不管不顾地闯入御书房,也不管宰相还站在一边,就急切地对皇祖父直言说,蜀地遥远,又多热瘴,平王素来体弱,恐经不住长途奔波。   时过境迁,再想起当年,凌冽还能记起父皇语气中的羡慕。   “后来呢?”乌宇恬风问,“平王入蜀了么?”   凌冽叹了一口气,点点头道:“皇祖父心意已决,皇祖母也不好违拗。但她亲自给平王收拾了行囊,足足装了十余辆马车,又带上五十多口金银箱子,亦步亦趋地将他送到城门口。”   小蛮王心思活络,略一沉吟就知道凌冽在想什么——   都是养母,他和那位“平王”遇上的就是真心诚意、善待幼子的“母亲”,而漂亮哥哥小时候一心一意信重的“母后”,却是居心叵测、心存算计。   乌宇恬风嘟嘟嘴,扭转过凌冽脑袋,“哥哥还说没想不高兴的事!哥哥的养母就是大坏蛋!”   凌冽眨巴两下眼睛,被他突然拔高的语气吓了一跳。   乌宇恬风却用他漂亮的绿宝石眼睛看着他,认真道:“哥哥多想想我,想想我们南境,我们打从心底里喜欢你,待你好的时候、从来不算计你。”   凌冽笑了,故意逗他,“那——我能多想想阿虎么?”   乌宇恬风立刻头摇得拨浪鼓一般,“不成不成,我会吃醋的。”   “……你啊,”凌冽没脾气了,“还说自己不幼稚,竟跟自己的‘养娘’吃醋。”   乌宇恬风原还想再辨两句,最后他想了想,忽然凑上前咬了凌冽一口,然后他顶着凌冽额头,一字一句道:“那哥哥以后要记住了,我幼稚、我什么醋都要吃,哥哥一定要检点一点,不然……”   “不然怎么样?”   “不然我就把哥哥抓起来!”他故意凶凌冽道:“我们苗疆虽没有‘浸猪笼’,但我会把哥哥关起来,用大铁链子锁在树屋中,让哥哥只能看我、等我,世界里只有我。只能躺在我的床上,任我予取予求。”   凌冽深吸一口气,忍了忍,还是忍不住红了脸。   他拧小蛮王手臂,“……小不要脸!”   两人依偎着分了一整条黑鱼,那边的阿虎和小雪豹也吃掉了一条,剩下五条乌宇恬风都用草绳穿起来,准备待会儿带回去交给殿阁女官和嬷嬷们帮忙处理。   午后的大老虎和小雪豹都有些困,懒洋洋地趴在甲板上打盹。   乌宇恬风将凌冽抱上船,他原想将哥哥送到船舱软榻上小憩,一瞥眼看见甲板上金灿灿的阳光还有大老虎柔软的白色肚子便改了主意,他扯过来几团柔软的褥子,将凌冽抱到了阿虎身旁。   若在平时,善谋的北宁王定要趁机揶揄他一番,说他刚才还吃大老虎的醋,转眼就又将他送到阿虎身旁。可现下凌冽乏了,打了个呵欠便软软地靠到了大老虎软乎乎的绒毛中。   乌宇恬风翘翘嘴角,又将狐白裘和大氅都盖到凌冽的身上。   他自己起锚、掌舵,看着远处高高的望天树哼起了和缓的小调,慢慢地将小船划回了鹤拓城中。   ○○○   午后的树屋内,阳光洒满了地上整片的牦牛裘。   由殿阁女官和元宵轮流照看着的炭火,配合着阳光,将整个树屋熏得暖烘烘。案几上、香炉内焚着雅致的清香,素日里用饭的圆桌上,还温着一盏新鲜的花草茶。   凌冽靠在阿虎怀中睡得昏昏沉沉,直到被乌宇恬风抱到树屋门口,都没睁开眼眸。   乌宇恬风屏退了上前来帮忙的桑秀和元宵,自己将凌冽抱到软榻上,原是想伺候着凌冽午睡,结果熟睡中的漂亮哥哥紧紧揪着他的前襟,他便顺势躺下去,搂着凌冽哄着。   这么一哄,他也跟着将自己哄入了梦境。   再醒来,乌宇恬风是被活活热醒的——他体质本就偏热、爱出汗,一年四季有三个季节都爱光着上身。偏偏此刻他身上穿着来不及脱掉的冬衣,外头还压着一厚一薄两重絮丝被、被沿则高高地拉到了脖颈。   乌宇恬风浑身冒汗,脑后的金色发丝都被汗水浸透,湿哒哒地黏在他的后脖颈上,十分难受。   他撑着身体坐起来,正巧树屋的门吱呀一声从外推开,乌宇恬风脸上的梨涡刚挂起,就看见小元管事端着个托盘推门进来。   元宵见他坐着,也有些惊讶,“您……醒啦?”   乌宇恬风点点头,“哥哥呢?”   “王爷在树下同影十一议事呢,”元宵将托盘放到屋子中央的圆桌上,又补充一句,“他怕在屋内吵着您。”   乌宇恬风同样分不清中原官话里的敬称和谦称,总说出一些“我家父”、“你拙荆”的怪词,他一时也没发现小元管事同他对话,换上了“您”这个敬辞,只挠挠头“哦”了一声。   他热得实在难受,掀开被子就要下床。   这动作让吓了元宵一跳,他连忙跑过来扑住乌宇恬风,“您、您、您还不能下来!”   乌宇恬风不防备,被冲过来的小管事隔着被子扑倒,他眨了眨眼睛,疑惑地看着元宵。而元宵也没想到自己能有这么大的力气,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忙将乌宇恬风扶起来。   “是……王爷交待了,说您浑身冒着汗,怕您生病、不叫您起来。”元宵讪讪道。   乌宇恬风抿抿嘴,心道他再这么躺着才真是要生病,便推开了元宵,坚持要下床。   他真用起力来,元宵哪里会是他的对手,如此推搡了片刻,元宵就败下阵来,他想着凌冽的交待,又拦不住乌宇恬风,急得脸都白了,便干脆扯开嗓叫人。   少顷,凌冽和影十一就先后赶了进来。   “你们这是怎么……了?”   凌冽才推门进来,就见元宵四手四脚地挂在乌宇恬风一条腿上,而乌宇恬风正脱了一半上衣,露出大半个肩膀,翠色眼眸眨巴眨巴地看着他,小声唤了句“哥哥”。   元宵也狼狈地爬起来,跪到地上咚咚冲凌冽磕了两个头,语速极快地将刚才发生的事给凌冽说了一道。   凌冽听得哭笑不得,拍拍元宵肩膀,让影十一先带小管事出去,他自己则转着轮椅来到小蛮王面前,示意他矮下身,乌宇恬风乖乖蹲下。   凌冽凑过去,一手撩起他额前的碎发,一手用手背贴了贴他的脑门,“好像还有点儿烫?”   “唔?”   凌冽看着迷茫的小蛮王,无奈地捏捏他鼻尖,让影卫再去请毒医或孙太医。   原来,凌冽午后醒来,就见乌宇恬风整个人揽着他窝在被子外面,小蛮王的呼吸有些重,凌冽唤了两次他都没醒。想着小蛮子又是划船、又是抱着他爬山的,许是累坏了,凌冽便没惊动他,找元宵来一起给他盖上被子。   凌冽实在担心小蛮王风寒,想着风寒之人需饮姜茶发汗,便又给他盖上两层被子。他陪在屋内照料了乌宇恬风一会儿,后就因影十一带着王府密信找来,便离开了树屋。   屋内炭火很旺,乌宇恬风本就被捂得浑身发汗,这会儿脑门烫,也多半是热的。   他一听凌冽要请大夫,还没太明白,只闭上眼睛,亲昵地蹭了蹭凌冽掌心,问道:“哥哥不舒服么?”   他越这样,凌冽越觉得他是烧傻了,说什么都要将乌宇恬风往床上摁。   所以,当孙太医跟着过来时,看见的就是这两人拉拉扯扯、双双挣得面红耳赤的模样——   “哥哥,我真的没病!我这是热的!”   “胡闹!风寒的人都觉得自己浑身滚烫,你在凉水中泡那么久,等大夫看过才知道!”   孙太医捋着胡子,笑着在门口轻咳一声,等凌冽和乌宇恬风双双停手,他才走过去,从药箱中掏出脉枕,给乌宇恬风看了看——   毒医正巧跟着大巫外出寻药,便没有跟着过来。   凌冽喘了一息,同乌宇恬风争执得也累了,便退到一旁,自端起桌上的花草茶来押了一口。瞥眼看见元宵端来的那碗姜茶有些凉了,便吩咐元宵过来重新给乌宇恬风热一热。   而孙太医看过,乌宇恬风身体底子好,半点没有要发病的样子,脸上一坨坨红晕和脖子上的汗水,也多半是热得、挣扎打闹累的,他在心中好笑,摇摇头道:“小殿下没事,您也不必太担心了。”   凌冽松了一口气,正巧看见元宵重新端着姜茶进来,便复问道:“那这姜茶……?”   原本,乌宇恬风体热,本不该多进这些东西。   但孙太医见凌冽实在悬心,加之冬日下凉水确实会叫寒气藏身,老先生想了想,一茶盏也不妨事,便点点头,“用一碗也无妨的。”   听了这话,凌冽便示意元宵将姜茶端给乌宇恬风。   乌宇恬风第二次见这青瓷小碗,之前与元宵推搡间倒忘了,他虽不知里面黄澄澄的液体是什么,但他嗅觉灵敏,第一时间就在空气中闻到了一股子刺鼻的气味儿。   他眉头还未皱起,元宵便双手捧着那托盘过来,小管事是个实诚人,他看了旁边的凌冽一眼,直言道:“这……是王爷专门吩咐我给您煮的。”   听见这个,乌宇恬风的眼睛亮起来,他端起姜茶,“哥哥专门为我准备的?”   凌冽点点头,刚想说点什么,小蛮王就已经豪爽地将那碗东西一饮而尽,可惜姜茶热辣,入口就给他逼红了眼、呛得咳喘连连:“……呜哇!咳咳咳咳,哥哥你给我喝的什么?”   凌冽忍笑,抬手顺他的后背,“姜茶。”   虽然乌宇恬风小时候是个被生母欺负的小可怜,但吃穿度用上并不缺。大巫为人严厉,却也从没让他有过什么大病。热姜茶这样的东西,对小蛮王来说全然陌生。   他抽抽鼻子、眼泪汪汪地,“哥哥你,是不是生气就要把我毒哑啊?”   “……”凌冽弹他脑门一下,“都说是驱寒的。”   乌宇恬风抿抿嘴,眼巴巴地看着凌冽唇瓣。   元宵和孙太医对视一眼,他们都从自家王爷眼中看见流转的情愫,两人摇摇头,各自收拾东西便默默退下。   树屋大门从外面推合的瞬间,乌宇恬风就小狗般呜咽两声,扑上来搂住凌冽狠狠地亲了几大口,他缠着凌冽深深舔吮,只将人口腔里里外外都染上了姜茶味儿,才意犹未尽地放开。   凌冽抹抹嘴,无奈道:“……这是为你好。”   冬日里受寒着凉,流鼻涕不说,也不方便擦身沐浴,捂着厚厚的衣服,浑身上下汗津津、黏糊糊的,那感觉非常难受。凌冽不想小蛮子在年关前遭罪——即便这一切都是他自讨苦吃。   乌宇恬风把玩着凌冽手指,小声道:“恬恬身体好,才不会风寒呢!”   凌冽睨他,“……别骄傲。”   中原有句俗话,大约是说做人不能夸口,尤其是在生病上。   他用另一只手戳了小蛮王一下,“以后可不许这么幼稚了,若真生病了怎么办?”   乌宇恬风瞧着他温柔的眼神,嘴角一扬就露出脸上的梨涡融融,他趴在凌冽的双腿上,偏起头来看凌冽,“真病了,哥哥就要嫌我么?”   “真病了啊?”凌冽垂眸看着绿色大眼睛眨巴眨巴的小家伙,笑起来用指尖绕了绕他的卷发,“那也不怕,哥哥照顾你,肯定不让恬恬难受的。”   乌宇恬风这才高兴了,趴在凌冽双腿上哼哼唧唧地撒起娇来。   小蛮子只要对着他,总是孩子气、爱耍赖,外人看起来高高大大、凶神恶煞的一国大王,蹲在他面前就像个只有三四岁的顽童,闹起来要给他编小辫子,高兴了又要扑着他讨亲亲。   凌冽被他闹了一阵,实在不堪其扰,只能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道:“好了,别腻歪了,你坐直了好好收拾收拾、洗把脸,我还有几件事情要同影十一交待。”   乌宇恬风抿抿嘴,不大高兴地搂着他的腰,“哥哥就在这里商量嘛……”   凌冽剩下的,原也不是什么大事,岁末京中无事,御史中丞舒楚仪出殡后,外戚都无甚异动,文武百官们早早地放还了假,同各地百姓一样在盼着过年。   小皇帝早早向分封在各地的叔伯堂兄弟们分发了年节的赏赐,蜀中的安平郡王、抚州的顺恭郡王等都得到了一份不多不少的封赏。而凌冽作为他的亲皇叔,北宁王府却连一份贺表都没得到。   影十一和元宵几个为此多少有些恼怒,但凌冽却觉得小皇帝本就薄凉,他也不在乎这些。   倒是羽书在信中专门提到,说御史中丞舒楚仪的灵柩,舒家原本想运回他们舒家祖籍的利州安放,但小皇帝和阉党找了不少借口,不是说年节上不便,便是说舒家人要紧、关键时候不能离开京城。   利州在蜀地西北,靠近嘉陵江。   莫怪小皇帝和阉党戒备,就连凌冽心中都存了几分疑窦——若舒楚修“未死”,他这般送灵就大有文章可做。   虽说最终,小皇帝还是允了舒家送灵的请求,但他并没有允许舒家任何人去送,直言他这位“大舅公”是亲人,亲人送葬合该由皇家派队伍护送,便遣了一整支禁军陪舒家南下。   对外,彰显的是皇室待舒家的亲厚,实际上,却是对外戚的防备。   他们互相掣肘,于凌冽来说是好事,他笑笑,没太在意地让影十一将密信存档,然后又念及今岁过年之事——这是他在南境蛮国过的第一个年,他想要同小蛮子好好过。   蜀中几座大城市,腊月里都有热闹的集市,凌冽本打算带着乌宇恬风一道儿去看看,可一想到小蛮子那出挑的外貌,便又觉得不妥——虽然锦朝同蛮国已修“姻亲之好”,但异国大王突然出现在边境上,只怕还是会引起恐慌、叫有心之人挑拨出祸端。   而凌冽自己,也不太适合离开蛮国。   在过年这事上,他存心想给小蛮王惊喜,便一时不能告诉乌宇恬风。于是,凌冽翘起嘴角,故意凑过去在小蛮子的唇瓣上啄吻一口,“恬恬乖,别撒娇。”   乌宇恬风委屈巴巴地盯着他。   凌冽眉目一转,从小蛮子素日半真半假的吃醋中得了启示,故意凑过去咬着他的耳廓悄声道:“恬恬身材好,叫影十一他们平白看去,我也要吃醋的。”   乌宇恬风眨眨眼,终于红着脸放开了他,“那……哥哥早去早回。”   这难得娇羞的模样,触动了凌冽,他嘴角更扬,轻轻地撩了小家伙的下巴一下。   “呜,”乌宇恬风撅起嘴,“霜庭哥哥调戏我!”   凌冽转着轮椅,闻言,回头丢给他一个暧昧的轻笑,“我调戏的自己家小媳妇,不犯法。”   乌宇恬风皱皱鼻子,最后也笑起来,在心底偷偷骂了句“哥哥真坏”后才老实地坐起来,等元宵端着热水进来,帮他梳洗、换衣裳。   而凌冽转着轮椅来到望天树下,忽然想到了法子:他大可列下一张单子交给影十一,让他们这些来去方便的、替他将需要的货物办来。而后,再往蜀中请一位手艺好、口风紧的裁缝师傅,带着时新布料样儿来量体。   按着中原习俗——过年是要穿新衣的,他想给身边人都裁上一身。   影十一听着,细细将王爷的要求铭记于心。   树屋内,乌宇恬风若有所思地看着小元管事进进出出,拎着的铜壶中倒出冒着热气的水,他眉心一跳,绿色的眼眸中忽然闪过了一抹华光,他站起身来,迅速扑向衣柜底部——   当元宵拎着最后一壶水进来,看见的就是乌宇恬风往自己身上套了四五件厚衣衫,然后还用熊皮褥子将自己整个里三层、外三层地裹紧,屋内的一只炭盆,也被他挪过来,正正搁在了床边。   元宵奇了,“您这是……?”   折腾这么一会儿,乌宇恬风脸颊上已捂出了密密的汗,但他浑不在意,反冲元宵神秘地招了招手。   元宵没多想,乖乖地凑上前。   裹在熊皮褥子里热得大汗淋漓的小蛮王却只压低了声音,支使元宵将两块巾帕丢到烫水中,然后也不拧干,就那么热腾腾、湿漉漉地叠成宽两三寸的布条。   元宵被烫得连连发出“嘶”声,乌宇恬风接过那帕子却直往脑门上按。   “……?!!”元宵吓了一跳,怕他烫着。   乌宇恬风却半点不在乎地裹着厚褥子往后一趟,他顶着高热的帕子,翠绿眼瞳中闪过数抹狡黠的光芒,他撩着嘴角,冲元宵做了个“嘘”的动作。   而后,他捂住脑门,挂着梨涡融融喃喃道:“哥哥说过,会照顾我的——”   作者有话要说:元宵:您没事吧?!   恬恬:你不懂。   -------------------------   今天我们的小阿恬也在为能骗到漂亮哥哥而不当人(?) 第72章   望天树下, 凌冽正同影十一聊着用来包压祟的红封。   这也是中原习俗, 传说在过年时,有一种名为“祟”的小妖,黑身白手,总是喜欢在年三十这天出来作乱。只要它的小白手摸到了小孩, 小孩就会受惊高热, 一天天烧成傻子。   为防小妖害人,大人们就会守在小孩身边等三十这一夜过去, 称为“守祟”。   后来,也不知是哪一朝哪一家的百姓, 发现了用红布包些铜钱放在小孩枕边,就能让邪祟不侵。如此, “守祟”也渐成了中原年节的习俗——长者要提前预备好红布包的压祟封,送给家中孩童。   凌冽虚长乌宇恬风五岁, 王府跟来的影卫们也多半比他小, 他想着给这帮孩子都封上一个。殿阁里的阿幼依、阿米连几个也算上, 顺便给桑秀也备下一份, 算是提前送给她的嫁妆。   两人正说着,忽然听见树屋上头元宵的一声怪叫, 小管事急得脸都有些白, 他跑出来, 趴在平台上,“王爷王爷,您快来上来瞧瞧吧, 可不好了——”   经历了这许多,小管事一早反思了自己对小蛮王的态度:   但他先天不足,后天又被凌冽放养娇惯, 根本没闹明白乌宇恬风这一遭折腾是为什么,他只当小蛮王是中了邪,哪里会想到他这是蔫坏着、想从他们家王爷身上骗多点好处。   无意识间,元宵这般惊慌的态度,阴差阳错地帮了乌宇恬风一把。   凌冽见他慌成这样,也不敢耽搁,同影十一两个一前一后地闯回树屋。   令凌冽感到意外的是,屋内并没点灯,他一推开门就险些被扑面而来的热浪给熏得后退一步,凌冽皱眉咳嗽一声,还没问元宵,就听见屋内传来一阵难受的低吟,伴随着低吟响起来的,还有乌宇恬风吸鼻子的声音。   凌冽心头一跳,转着轮椅进入屋内,“恬恬?”   “唔……”乌宇恬风虚虚软软地躺在软榻上,偏黑的脸瞧不出个所以然,但他眯着眼睛,好像很难受的样子,见凌冽进来就委屈道:“哥哥,我难受……”   “难受?”凌冽急了,俯下身去用眼皮贴小蛮王额头。   关心则乱,凌冽根本没注意到屋内一角突兀堆着的老大一团熊皮褥子,那褥子后还藏着一只冒热气的铜盆,而铜盆内,如同伏尸百万地漂着无数长短不一的帕子。   凌冽只知道,贴在自己眼皮上的小蛮子烫得像个小火炉,浑身上下都冒着汗,整个人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他皱了皱眉,又让元宵去请大夫。   元宵也没往深处想,点点头领命去了。   见元宵没拆穿他,躺在床上的乌宇恬风长舒一口气,他捉住凌冽的手哼哼唧唧,不是说鼻塞难受,就是说头晕要哥哥抱抱亲亲。   凌冽心软,哪架得住这个。   等孙太医和元宵两个急匆匆拎着药箱赶到,躺在床上的那位眼瞅着跟个没事人似的,刚才坐在床边好好的凌冽却烧了个大红脸,眼尾都洇着水色。   孙太医这一日内接连跑树屋两次,路上听得元宵形容,还真当乌宇恬风是风邪入体、寒气发了出来。可这会儿,看见眼前情境,他又有些疑惑。   取出脉枕,孙太医冲乌宇恬风客气地点点头,示意他伸手。   可乌宇恬风只看他一眼,便装难受地哼哼,扎手扎脚地圈着凌冽一条手臂,一点儿配合的意思都没有。   凌冽看着他,还毫无所觉地哄,“让孙老切个脉,要看过你是不是受寒发热,才好对症下药呢。”   乌宇恬风捉着凌冽的手,半眯着眼睛,像是烧得意识模糊般无意识地蹭了蹭凌冽的手臂,然后才小声嘟囔道:“哥哥,我难受……”   凌冽拿他毫无办法,只能抱歉地冲孙太医讪笑一下,然后又小声地去哄。   在他转身同小蛮王说话时,孙太医捋着胡须,注意到了树屋角落上的那团熊皮褥子,老太医嘴角微微翘起,目光一转,又注意到小蛮王身上明显偏厚的衣衫、床脚熏着的炭盆。   老太医捋了捋胡须,了然。   凌冽却还在劝,他哄孩子般将小蛮王的手捉下来,同他反反复复地叙说厉害关系,眼看声音都急出了颤音,老太医才轻咳一声,忍笑正色道:“王爷,其实也不必非要切脉的——”   凌冽顿了顿,转过头来看他。   “我观小殿下面色,”孙太医似笑非笑,“多半像风寒受凉而致的高热,这不是什么疑难症候,我给他开几副汤饮,一日两副地吃上五六天便是。”   凌冽当然信大夫的,他点点头,看小蛮王一眼后,又忍不住追问道:“孙老,您这个药……苦不苦啊?”   “怎么?”孙太医笑眯眯,“小大王怕苦?”   凌冽多少有些赧颜,其实他不知道乌宇恬风怕不怕苦,小蛮王的身体一直比他好上太多。来南境后,他就没见过乌宇恬风吃什么药。   但他怕苦,也吃够了苦药。   依着他自己的经验,苦药吃多了倒胃口,即便用蜜饯压了,胃里也不舒服。   凌冽搓了搓手,硬着头皮点头。   孙太医脸上笑意更甚,只觉得他跟着来南境算是来着了——若在京中,他哪能看见这般有趣的王爷。他放下捋着胡须的手,再呛咳一声掩去脸上的揶揄,故作深沉道:“苦,怎么不苦,这治愈风寒的药方可苦了。”   凌冽抿抿嘴,别扭地小声问道:“……就不能换几味药材么?”   孙太医摇摇头,观察乌宇恬风神情,见小蛮王根本不为所动,便也猜到——是他们王爷怕苦,推己及人地在心疼他家小蛮子。老太医一时觉得有趣,便故意道:“其实,若不想喝药,走针也是一样的。”   这话,让凌冽愣了愣,算他头一次听说风寒后要针灸的。   就连站在一旁的元宵都有些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他凑上前来,也巴巴问道:“王妃他……病得竟然这般严重?”   “唉,可不是很严重么?”孙太医说一句,观察一下乌宇恬风脸色,“高热成这样,又不愿用苦药,严重起来只怕要烧糊涂的,若是几天下去不见好,只怕要拖成肺痨。”   这个元宵知道,凌冽从前在镇北军中,某次靠在浴桶中看书忘了时辰,便染了风寒、发起高热,好几贴药下去不见好,一直咳嗽不止,就险些拖成了肺痨。   小管事也急了,他捉住孙太医的手,巴巴道:“那、那您可一定要救好王妃,王爷好不容易得着这么一个可心的人,您可不能让王爷这般年轻就守活寡!”   凌冽:“……”   孙太医:“……”   小元管事着急起来,说话颠三倒四——前儿用的是“王妃”,后头形容自家王爷又用了“守活寡”,算来算去到底谁是夫、谁是妻?   凌冽翻了个白眼,瞪他道:“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是不是想被‘活剐’?”   元宵立刻捂住嘴,不敢再说话。   说话间,孙太医一直在端详着小蛮王,他经历两朝,见过太多人心,从来南境第一天,他就知道眼前这位小大王对北宁王没有恶意,后来更看明白了,他只是在变着花样讨凌冽开心——即便语言不通、即便被误会。   只有王爷和元宵先入为主,才会当他是另有所图。   小蛮王如今的所做所为,在他看来不过是恩爱眷侣之间的调情,他无心掺和这点小打小闹,但却不希望凌冽因此而忧心,他耷拉下眼皮想了想——小蛮王不怕苦、也不怕痛,不知是否怕……   “咳,王爷,还有,小殿下看着风邪入体,可以走罐试试。”   凌冽眨眨眼,开始觉得有些匪夷所思了——   只是风寒而已……   至于又是针灸,又是拔火罐的么?   孙太医见乌宇恬风依旧毫无反应,便将拔罐的过程细细说了一道,什么点罐子拉通后背经络,然后再寻那吸出来的寒气、划破放血等。   老先生使坏,故意说得血腥而恐怖,听得凌冽眉心直跳,元宵也被吓得咬住了手指,可躺着的乌宇恬风却是动也未动——是个不怕苦、不怕痛的英雄汉子。   老太医见这样吓不到人,心念一转,忽然又有了注意,他拉着凌冽来到一边,故作高深地说了不少风邪入体会带来的影响,然后老先生轻咳一声,昧着良心,忽然提到了从前——   “王爷,您还记得您之前中了……阿幼依下的子母蛊么?”   这是他们刚来南境时候的事儿,但因这蛊虫,也牵扯出后来不少事儿。   凌冽点点头,他自然记得。   “当初,这小殿下为了您,放了不少血,”孙太医低下头,看着凌冽鞋面,实在有些不忍开口,“若要……若要好生治疗小殿下的风疾,我、我还有一法……”   “您说。”   “……”孙太医深吸一口气,咬牙闭上眼睛,“若以您的血入引,必能药到病除!”   凌冽一愣,下意识想的不是此法荒谬,而是在想——小蛮子竟病得这般重?   他正准备答应,下一瞬手臂就被人紧紧抱住。   这样突兀的动作,凌冽原以为是元宵,结果垂眸下去,看见的就是刚才还奄奄一息的乌宇恬风,他用力地箍住了他的双手手臂,瞪大绿色眼睛瞪着孙太医:“你胡说,哥哥不许听他的!”   孙太医不以为忤,反笑眯眯地捋了捋胡须。   凌冽看看乌宇恬风,又看看孙太医,终于后知后觉地觉过点儿味来,他眯起眼睛,审视地看向乌宇恬风。   被渗人目光罩住的小蛮王浑然不觉,还紧紧地抱着凌冽手臂,他噘着嘴道:“划破血脉放血好痛好痛的,就算有用,也不能让哥哥为我受伤,我才不信你!”   孙太医忍不住,笑出了声。   而凌冽原本还生气,气乌宇恬风骗他,但听他这么说,忽然想起小蛮子曾经面不改色放出来的那些血,他撇了撇嘴,无奈地挣出一只手摸了摸小蛮子脑袋,然后冲孙太医摇摇头,还了他抱歉一笑。   孙太医摆摆手,拉着还有些不明所以的元宵离开了树屋。   乌宇恬风见他走了,还有些莫名,他转过脸来,认真地捧着凌冽的胳膊道:“哥哥,风寒是小病,我从没有听过风寒需要针灸、拔罐和以人血为引的,你别信他好不好?”   凌冽看着他,心里又是好笑,又是心疼。   他的小蛮子只是想要向他讨要点“好处”,就折腾出这样多的事。明明想着哄他、骗他,听见要吃苦药、要被扎针、拔罐、放血都面不改色,却在听见了“要他放血”的时候,骤然慌了神。   见凌冽没说话,乌宇恬风还以为他不答应,也急了,他坐起身来,认认真真道:“哥哥,放血真的好痛好痛的,一把尖刀,你要先割破皮肤,然后再切断下面的几层肉,若是角度没找好,还要割开经络,才能让血顺利流出……”   凌冽看着他,心里更酸。   他抬起手,轻轻摸了摸小蛮子的头,他张了张口,想问:既然这么疼、这么麻烦,那当初的你为什么毫不犹豫,还一而再、再而三地划伤自己给我放血。   但转念一想,小蛮子做这些,从来都只是因为“喜欢他”而已。   凌冽闭了闭眼睛,他不想了,再想下去他要开始难受了。他缓和了一会儿情绪后,冲乌宇恬风笑了笑,然后沉声道:“好,哥哥信你。”   乌宇恬风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然后,凌冽透过他,终于看见了堆在屋子一角的熊皮褥子和铜盆,见小蛮子已经大汗涔涔,他忍不住摇摇头。转瞬间,凌冽也有了主意——   他支起一只手托腮,斜倚在轮椅扶手上,声音也放软拖长,做出一副十分苦恼的模样,“唉……都说这一季的风寒最容易过人,恬恬病成这样,要不,晚上我还是搬回殿阁南屋去住?”   “……”坐在床上的乌宇恬风僵住。   凌冽挂着笑,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这时,看见他眼神揶揄,乌宇恬风才明白自己露了馅儿,他偏黑的俏脸上泛起大片红云,也不知是羞的还是热的,只勾着凌冽的手指,气鼓鼓道:“哥哥大骗子!”   “哦?”凌冽含笑,“我怎么骗你了。”   “哥哥明明说过,我生病了哥哥就要亲自照顾我的!”   “那——”凌冽好脾气地反勾他手指,“恬恬生病了吗?”   乌宇恬风噎了一下,然后实在热得难受,他抿抿嘴唇、掀开被子,整个人撒赖地瘫在凌冽身上,“我得了‘哥哥不陪我、我就会难受’的病嘛——”   凌冽笑,低下头,捧起乌宇恬风的小脸蛋亲了一口,“傻子恬恬,你不用装病,哥哥也会陪着你的。”   反正都已经丢了脸,小蛮王哼哼唧唧的,讨要了两个亲亲还不算完,他也不知道从阿幼依、元宵和阿米连几个人吵架的过程中得了什么启示,只吸吸鼻子,嘟哝了一句:“哥哥的嘴,骗人的鬼。”   凌冽看着他,看着这个让他心动、让他心软的小家伙,终于凑过去,微红着脸,悄声附在乌宇恬风耳畔,“别折腾了,我们好好过个年,来年等我腿好……”他咬了乌宇恬风的耳廓一下,含混道:“哥哥……奖你一次?”   乌宇恬风眼睛亮了,他箍住凌冽的腰,声音也因被撩拨而变得有些嘶哑,“哥哥要奖我什么?”   凌冽看着明显已兴奋起来的金色大狗狗,上扬的嘴角也是压也压不住。他伸出双手,圈住小蛮王的脖子,然后蹭了蹭乌宇恬风的脸颊,用只得他二人听得见的声音轻轻道:“以前不能的,我们,都试试。”   作者有话要说:恬恬:哥哥可不要后悔!   凌冽:试试就试试。   ------------------------   然后果然,凌冽好几天都没能爬下床。 第73章   建初元年腊月三十*, 天还未亮, 殿阁附近就聚满了人。   身着蓝染百褶裙、头戴银帽银饰的姑娘们捧着花篮整齐地来到了前广场中央,手持火把、腰挎苗刀的各部勇士也跟在她们身后。   伊赤姆大叔打了个哈欠,同乌宇洛交换一个眼神后,两人就冲兴奋的人群点点头。   姑娘小伙子欢呼一声, 便挎着花篮从殿阁往外走——南境冬日里也有无数盛放的山花, 于晨昏未明前采摘下来、未经过日光照射的花朵,更能保持鲜艳长久。   今日是除夕, 殿阁各处广场以至每个苗民家中,都需装点上无数的鲜花。   伊赤姆也同乌宇洛作别, 趁着晨曦未明出城,登上了一早停泊在城外渡口的大船。   船上站满了身材高大的勇士, 还有那名跟着他们远赴中原、险些被镜城太守当成是蛮王的勇士,他敦实而高大的身躯被塞进了一件红色的交领夹袄里, 远看上去十分的富态喜庆。   伊赤姆翻身跳上甲板, 冲那勇士点点头, 大船由此起锚扬帆, 顺金沙江逆流而上。   冬日寒风飒飒,自江面吹上甲板。   伊赤姆搓了搓手, 看看远处欲升未升的红日, 埋怨道:“大王可真能折腾人, 以后,你讨媳妇儿可别学他。”   别看那勇士重逾三百来斤,一听见“媳妇儿”三字就没由来红了脸, 他蹭了蹭船舷上的木栏杆,小声道:“……其实,我也想讨个中原媳妇的。”   伊赤姆一愣, 回头上下打量他一眼,而后,那点被迫早起的怨愤也烟消云散,他拍着勇士的肩膀“哈哈”大笑道:“那你可得抓紧,中原的媳妇可不好找。”   勇士抿抿嘴,为难地低下了头。   大船破开巨浪,缓缓地从鹤拓城驶离,灰白色水天相接的地方,也渐渐浮起了重重金光。   天渐渐亮了,望天树顶端树屋上也有了声响。   凌冽今日换上了他从前冬日进宫赴宴才穿的一套礼服,暗红色祥云螭纹圆领,领口和袖口上都有一圈柔软的裘绒,元宵给他束发、簪了长冠,冠体通黑,前贴菱形白玉,后坠小股珊瑚串。   今日殿阁上有许多要安排的事,乌宇恬风站在门口本都准备走了,回头看见凌冽一身火红,便忍不住地多瞧了几眼——他家漂亮哥哥墨发半散,长长鹊冠上一点红,真像雪中亮翅欲飞的白鹤。   他的绿色眼眸暗了暗,舔舔唇瓣嘶声道:“哥哥,你是不是又想下不来床?”   “……”凌冽从铜镜后转着轮椅出来,好气又好笑道:“从你嘴里真听不到好话。”   “这怎么就不是好话啦?”乌宇恬风转身进屋,凑过去在凌冽脸颊上亲了一口,“这是我最好最好的话了,比那些器宇轩昂、丰神俊朗、英俊潇洒、风流倜傥、剑眉星目可好听太多了。”   凌冽拧眉睨他。   “可不是嘛,”乌宇恬风又啄啄他的唇瓣,“这是最直白、最真挚的感情,不掺一点点假,也不是套话。”   凌冽被他摁在椅背上讨要了一顿亲亲,唇瓣都肿起来、像是涂抹了殷红的口脂,他笑着、拍了拍乌宇恬风的肩膀,在心中打消了多教小蛮子几个词的念头——   他家恬恬说得没错,再好的辞藻,若非真情,也只是套话。   虽然乌宇恬风说这话多少狎昵荒唐,但只对着他,今日过年,北宁王也不想计较,他伸出手,替乌宇恬风整了整衣冠,然后理好他腰间垂落的螭纹佩,“好了,恬恬不是还有好多事儿要忙?”   乌宇恬风抿抿嘴,在心底叹了一口气:真的好想好想快些到晚上。   过年这日,殿阁会进行大清扫,等姑娘们回来,各处都要装点上彩绸和鲜花,五部勇士会在大巫或者五圣使的带领下,请出圣王银帽祭祀先祖。   之后,前广场上会燃起巨大的篝火,姑娘小伙子们一边喝酒、一边伴随着葫芦笙歌开始“踩鼓”。巨大的铜面鼓、牛皮鼓被推出来,男女老少都可上前去凑热闹。   踩鼓舞一直要闹到黄昏日落,放过鞭炮,大巫或某位德高望重的灵巫会从蚩尤神庙中迎出圣水,分发给聚集过来的苗民,让他们抹在自家牲口鼻尖上,以此来感谢它们一年来的劳作和付出。   原本,这些琐碎的事情交给伊赤姆处理就是。   但乌宇恬风一早就将人给派了出去,他便只能同阿兄两个商量着,事事亲力亲为。   等他走远了,挺直腰板坐在轮椅上的凌冽才长舒了一口气,朝门口等候的元宵使了个眼色,小管事匆匆走进来,在他耳畔压低了声音道:“影十一他们已经到了,我这就推您过去。”   凌冽谨慎,生怕在树屋和殿阁附近走漏了风声,便让影十一带人到了远离树屋的榆川河边。   影十一带回来的裁缝据说是蜀中手艺最好的,利州、巴州和沿嘉陵江一带达官显贵的衣衫都是在他的店里定做,如安平郡王夫妻,就一直爱找他裁制衣服。   那裁缝在腊月十六前后,被影十一威逼利诱来了鹤拓城中。   裁缝是个话不多的,但他的学徒爱来事。   小伙子十五六岁上下,小嘴叭叭地给凌冽说了许多,说去年上,安平郡王的小儿子满周岁,当时正逢先帝驾崩是国丧,夫妻俩不敢明摆着庆祝,但小孩满岁,还是想给他弄件合适的新衣服。   最后,还是他师傅做了一件样式新颖但色彩十分低调的,用暗线绣了许多福寿绵长的富贵纹路上去,让安平郡王夫妻赏赐了他们黄金百两。   这位安平郡王,算起来是凌冽的堂弟,他的父王就是凌冽皇祖母孝康诚瑞皇后的养子平王。只是凌冽同这位堂弟素昧谋面、也无书信来往,只听说对方是个胸无点墨的富贵闲人。   小学徒说得兴起,他师傅却打了他一尺,警告他在贵人面前慎言。   凌冽笑笑,表示自己没在意。   这位裁缝师傅看起来四十岁上下,微微有些驼背,面上不苟言笑,但在拿出布料时,双眼却闪闪发光,他细细听着凌冽要求,一匹一匹认真地介绍展示。   蜀锦难得,重彩经起花*的手法又独特,凌冽看着那些布料,先挑了一匹正红地莲花双鲤鱼纹的给桑秀做嫁妆,然后自己选中了一匹淡青色花卉纹的布料。   裁缝点点头,从元宵处得了凌冽穿衣的尺寸,记下后,又听元宵多一句嘴,说那尺寸是一年前的,便摇摇头道:“时间过去这么久,还是要重新量过才是,您定的这件圆领收腰,总要合身才好。”   凌冽想想对方说得有理,便没坚持,张开双臂让他施为。   裁缝和学徒一齐拉着尺,给凌冽细致地量后,他也是个老实人,竟直言道:“公子,您这腰线较一年前宽了一指,若按从前的尺寸来,只怕要嫌紧。”   凌冽一愣,面色微红。   倒是元宵和影十一都很高兴:王爷伤病,总是削瘦,从前怎么食补都无用,来南境不足一年,便长了腰身,足见此境水土养人。   元宵笑嘻嘻的,他凑过去趴到凌冽身边,试探道:“您看,要不就按现在的尺寸来?”   凌冽还没开口,那小学徒就也嬉笑着抢白道:“公子您身量比例协调,身材可好着呢,一指也没宽多少,成衣后连一寸都不到。而且,不是我说,瞧您这窄腰,就算再多宽上两三寸,也不妨事的。”   凌冽:“……”   裁缝也瞪他一眼,狠狠拧着他的耳朵将人拉到身后,上前来拱手道:“若您觉得不成,我也可以给您改成圆领窄袖的直筒长衫,中间用玉带系上就是。”   他那样款式的衣衫已经太多,凌冽摇摇头道:“您按着新裁的尺寸做就是。”   其实凌冽并不十分在意自己的高矮胖瘦,但被当众指出,他多少觉得不好意思。   在裁缝点点头应下后,凌冽却注意到他挑中的这匹布料还有一款花纹相同、靛青地的,他便指了指,让裁缝也抽出来给他看看——   蜀锦配色鲜亮,又受道家“五行冲克”影响,多用赤黄青白配色,这一样靛青的,上浮着暗银色的花草纹,看上去倒是同蛮国的蓝染有四五分相像。   凌冽想也没想,指了这匹,让裁缝再做一套款式同样的。   裁缝点点头,正准备将凌冽的尺寸再附上,凌冽又拦了他一把道:“您等等,这件不是我要穿。”   裁缝认真而古板,听他这话便取下卷尺,目光直白地看影十一。   影十一被吓了一跳,连忙摆手后退。   凌冽则笑道:“他人没在这儿,不过他的身量尺寸我都知道,我告诉您、您记下就是。”   裁缝道了句“好”,让身边的学徒捧着书册上前来,细细记下肩宽、腰阔和手脚短长,凌冽一一说着,那学徒却在听完了所有尺寸后,忍不住两眼发亮地啧啧两声道:“公子,您这位朋友的身材可真好……”   “……”凌冽看着学徒脸上的羡慕,多少有点明白了:乌宇恬风为何要管阿虎和小雪豹吃醋。   裁缝也受够了,他不客气地敲学徒脑门一下,让他先捧着布料回船上。   大锦北宁王除却庖厨一道不通,其他方方面面都眼光独到。在学徒离开后,他又同裁缝细细商量了几句,将“圆领”制式改成交领,方便小蛮王自己系衣带。   他说得头头是道,听得那裁缝都一愣一愣的。   之后,凌冽又不顾影十一的拒绝,让裁缝给他和元宵都量了量,也给让他安排下去,给所有跟着南下的一众影卫们都添置上一套新衣裳。   如此折腾下来,前后定了逾五十多套。   裁缝回去带着徒弟们紧赶慢赶,总算赶上在腊月三十日这天装船,由影十一护送着带回了南境。影十一为人仔细,在蜀中铺子里就细细验过了一道,这会儿下船拿来给凌冽看,也着重放在他给小蛮王定的这件衣服上。   靛青色的蜀锦被裁开来,镶嵌了暗纹银丝的交领,束口的袖子上,裁缝也着意添了一道墨色云纹束边。凌冽想象小蛮王套上这件衣衫、再披上一件斗篷,去策马——倒确成了个富家俊朗公子。   他点点头,满意地让元宵先收起来。   按着中原习俗,大年初一才穿新衣,也不急于此时。   算算时辰差不多,今晨乌宇恬风同他约好了要一起用午饭,他不想让乌宇恬风等着或者起疑,便让元宵先送他回树屋,留下影十一和其他影卫分批次,偷偷将那些衣料运回去、小心藏好。   然而,与此同时,鹤拓城的港口上,乌宇恬风也在焦急地等待着——   早在他带凌冽去往孤山之前,他就认真思考过——新年是中原人最看重的节日之一,也是他的漂亮哥哥在他们南境度过的第一个新年。   他想给凌冽准备一份独一无二的惊喜,但又怕自己一时莽撞、用错了主意。   他的霜庭哥哥出生皇族,从小锦衣玉食、金银不缺,他又一早将最宝贝的圣物扣在了凌冽腕子上,这会儿是真想不出什么新意,只能找见多识广、人又十分精明的伊赤姆大叔商量。   伊赤姆给他想了许多法子,但最后又被他一一否决。   最后,倒是赤姆部落的一个勇士提起,说之前跟着伊赤姆去中原游历时,曾听闻锦朝皇室有一种只在过年时才燃放的焰火,名白宵练*,重逾千斤,球形,径长三尺,燃放起来,是京中最大、最漂亮的焰火。   据说,白宵练点燃之后,能在长空中铺开长长的白色星幕,由于添加了各式配比燃料的缘故,还能在白色的星幕上绽放出一簇一簇的各色花朵。   此物在元徽年间,每逢年末都会放,但到了文帝朝和本朝,便逐渐销声匿迹,那勇士也可惜地摇摇头,说他从未见过这般漂亮的焰火。   听得“元徽”二字,当时的乌宇恬风便下决心一定要寻着这种焰火。   他运气好,伊赤姆大叔前往江南去询问时,正好瞧见制作白宵练的那家铺子往码头的船上送货。伊赤姆大叔人会来事,从中涡旋、寻了几个蜀中的富商当中间人,便神不知、鬼不觉地定了一枚白宵练南下至金沙江中。   可惜,他们算错了冬日金沙江的风速,紧赶慢赶,还是误了时辰。   乌宇恬风同样怕凌冽起疑,等了半天也不见老师现身,便想着先往树屋去,没想到他才走到殿阁附近,就瞧见了转着轮椅过来寻他的凌冽。   “哥哥你来啦?”乌宇恬风今日没扎卷发,只是随便抽了条凌冽的旧发带当做抹额,挑起了两鬓碎发在脑后扎了个揪儿,他走过来时,那个系在脑后的小揪揪显得分外娇俏,惹得凌冽忍不住又笑了笑。   可惜小蛮王心中有鬼,根本不敢同凌冽多在附近逗留,他快步上前来,想编个瞎话带凌冽回树屋。   偏巧此时,他们身后传来一阵欢呼,乌宇恬风心道不好,想挡着凌冽又不敢,只能眼睁睁看着那艘吃水很深的大船,载着伊赤姆和那位三百来斤的猛士缓缓靠近码头。   大船正中央,还窝着一枚巨大的圆球。   圆球被彩绸扎着,下面垫着好几层柔软的棉絮,而码头上不知就里的勇士们还兴奋地吆喝起来,冲大船热情地挥手——   乌宇恬风:“……”   凌冽一时还没认出来那圆球,只随口问了句“那是什么”。   结果等了半晌不见乌宇恬风回答,抬头就看见自家小蛮子涨红了脸,额角双颊上都浮出一层薄汗来。   凌冽眨了眨眼,有些疑惑。   而乌宇恬风脑子嗡嗡,一时找不到托辞,便只能红着脸,小声道:“……蛋。”   “啊?”凌冽没听清。   “大、大象蛋!”乌宇恬风小脸通红。   作者有话要说:恬恬:QAQ!!!!   凌冽:嗯?   --------------------   *此处为了剧情,采苗年为同中原一样是过大年三十,而不是现实中苗年的苗历阴历十月首为年,特注明。   *重彩经起花:织锦的一种专业用词,理解为是竖向起线,同理还有“纬起花”用法,其中蜀锦的经锦是独有工艺。   *宵练白:名字是我编的,但是大小和其他细节参照日本最大的烟花的“四尺玉”。   --------------------------- 第74章   冬日的南境, 微风阵阵, 阳光正好。   暖和的日光穿过望天树荫,洒落在乌宇恬风金色的发丝上,也洒在凌冽红色的衣衫上,将两人都罩在了一重银白色的纱帐中。   凌冽看着乌宇恬风, 而乌宇恬风翠色的眼瞳下、却有比凌冽衣衫还要红的两团红云。   “阿恬, ”凌冽慢慢开口,“我虽然不了解阿象, 但我知……唔?”   丢脸的小蛮王才不让他说完,扑上来就堵住他的嘴。   而被重重吻住的凌冽, 也终于隔着小蛮子金灿灿的长发,想起来了那枚巨大的圆球是什么——   白宵练, 他从前最喜欢的焰火。   一种自从父皇驾崩后,他便再也没看过的焰火。   凌冽笑了, 虚虚勾住了小蛮子的脖子, 任由他舔着自己的唇瓣又舔又吮, 等小蛮子差不多缓过劲儿了, 凌冽才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松开,在乌宇恬风还来不及低落的时候, 他弯着眼睛点点头道:“好——”   乌宇恬风愣愣, 还没明白。   凌冽又笑道:“大象蛋就大象蛋, 恬恬说是什么就是什么。”   他的语调轻快,尾音荡漾,逗得乌宇恬风也释怀地笑了起来, 他抿抿嘴,不再隐瞒了,“我……就是想给哥哥一个惊喜, 可惜……”   “这有什么可惜的?”凌冽挠他的掌心,“焰火点燃那刻才是惊喜,现在它,当真还不如一枚‘大象蛋’有趣。”   乌宇恬风被逗乐了,又凑过去吧唧了凌冽一口,才推着人回树屋去。   他一早同殿阁嬷嬷商量好了:今日中午,他要同凌冽在树屋外的平台上用前几日他们捉回来的黑鱼。等他们到时,片好的鱼片一早整齐地摆上了小桌,而用鱼骨熬制的古董锅中也冒出腾腾热气。   元宵守在树屋门口,见他们回来,只悄悄给凌冽递去了一个“一切妥当”的眼神。   凌冽点点头,同乌宇恬风两个坐下来,好好享用了一番榆川黑鱼宴。   午后,殿阁附近也布置好了,踩鼓舞的声音远远就传到了树屋中。   过年不似庆典,也不用他们作为华泰姆和华邑姆上前去专门摆一桌筵席、看众人跳舞,凌冽便和乌宇恬风两个闲坐在树屋前的平台上,远远看着殿阁前广场上热闹的一切——   除了唱歌跳舞的姑娘们,鹤拓城内的百姓多半在鼓响之刻就牵着自家的牦牛、水牛往前广场走。   而阿幼依也吹响葫芦笙,带着五圣缓缓地从殿阁中走出,看着小姑娘似模似样地对着苗民送出祝福,凌冽忍不住想起从前,他刚来苗疆的时候,小姑娘也是这般带着圣灵蛇和圣蟾蜍,同阿曼莎远远地站在城下。   想到阿曼莎,凌冽轻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前几日,浅渊寨的苏妮姬给殿阁写来一封信,说那蒲干国已经在米莉亚公主的主持下重建,而她们浅渊寨也在山中重新寻了个新的谷地、重新建寨。   除此之外,苏妮姬还提到了山中那些废弃的番堂和番僧。   那位名为“路易”的隆胎蒙于混战中大难不死,后来苏妮姬竟见他自己拿出钱财来帮着附近的苗人重建家园,如同游方僧般到处“化缘”。   苏妮姬听寨中的姑娘们说,他准备用乞来的钱在钦敦江畔重建一所番堂,然后,也有人见到他在山中,悄悄地给那位约拿先生和阿曼莎立了两块石碑。   “哥哥怎么又在叹气?”乌宇恬风戳戳他。   凌冽笑,将脑袋枕到他肩膀上,“我只是想起了苏妮姬的信。”   大巫曾经邀请苏妮姬北上,跟着他到鹤拓城内、圣山中修行,接替阿曼莎成为蛮国的圣女,但苏妮姬为了重建浅渊寨而拒绝,如今想来,只引人无限唏嘘。   凌冽捉着小蛮子金色的卷发把玩,怕乌宇恬风多想,又补了一句,“乾达和黑苗巫首都是咎由自取,至于那群隆胎蒙,无论他们怀何种目的闯入,人心各不相同,阿恬你也不必太过在意。”   乌宇恬风笑,侧头吧唧他一口,“好,我听哥哥的。”   两人腻歪着说了许多话,听着笙歌铜鼓,没一会儿就是日落黄昏、夕阳西下。   乌宇洛遣了人来,邀他们去殿阁用饭。   今日殿阁会放当值的女官和巡逻勇士们早些还家,同亲眷家人们吃上一顿年夜饭,伊赤姆和五部首领都提前离开,剩下乌宇洛和几个家人不在鹤拓城的男男女女留下来,办了这一场饭。   乌宇洛的手艺好,烹炸焖炖、牛羊鸡鸭俱全,几个姑娘也准备了鲜果和时蔬。   小伙子们原在桌上放了酒,但乌宇洛知道自家臭弟弟的脾气秉性,便让他们自己喝,于主桌上只摆了两盏鲜果泡奶,然后才请凌冽和乌宇恬风入座。   他摆席的位置在殿阁靠近前广场的平台上,较高的地势恰好能将整个热闹的广场尽收眼中——   大簇的篝火在圣王银帽附近点燃,大巫披着盛服,手持蛇杖将从蚩尤神殿中取出的水分发给苗民,笙歌轻快、鼓声阵阵,晚霞散去、夜幕缓降。   百响的鞭炮从各家各户提出,震天的噼啪响声直闯入殿阁中。   凌冽许久都没见过这般热闹的场面,耳朵嗡鸣起来,而乌宇恬风注意他神情,便凑过去,温柔地用双手替他堵住了耳朵。   凌冽一愣,在嘈杂的环境中,抬头撞见一双染着情深的绿宝石眼眸。   乌宇恬风翘起嘴角,露出唇瓣的融融梨涡,他冲凌冽做口型:“我的手被占着,所以,要哥哥喂我。”   凌冽好笑,夹起一筷子烧肉塞到他嘴中。   鞭炮声渐歇,乌宇恬风还没放下手,就听见身后传来了一阵清脆的银铃声,伴随着银铃声而来的,还有阿幼依发出的“略略”声,她冲乌宇恬风扮鬼脸,吐了吐舌头道:“大王羞羞脸,多大的人了,还要华邑姆喂!”   她刚从前广场的庆典上下来,小脸上挂着薄汗,嘲笑完乌宇恬风后,便不客气地坐到桌边,下手掰下一条鸡腿啃。跟在她身后的大巫和毒医两个,见小姑娘这般粗野行径,都无奈摇摇头。   乌宇恬风也冲阿幼依扮鬼脸,但开口替他帮腔的人,却是凌冽。   素来公正严明的北宁王笑得很温柔,语调却不卑不亢,“他忙着,我喂他也不妨的。”   阿幼依翻了个白眼,握着鸡腿转过身去,心想——他们这是人多欺负人少,就是欺负她的蛇蛇、蝎蝎不会说话!   乌宇洛则是笑着给大巫和毒医引了座,等两人都用了些饭菜垫着肚子,才率先举杯道了祝词——感谢蚩尤大神赐予他们这一年的风调雨顺,也感谢大巫的提前出关,感谢他们终于平定了百越和黑苗之祸。   众人跟着举杯,可乌宇洛却还有话要说,他端着海碗来到凌冽面前,笑着看他一眼后,更高声道:“也感谢华邑姆来到我们身边——!”   姑娘小伙子们一愣,而后也跟着站起来起哄道:“感谢华邑姆!感谢蚩尤大神!”   凌冽多少现了赧颜,他其实没做什么,但这群苗人、却给了他这样多。   “哥哥别愣着,”乌宇恬风将鲜果泡奶塞到他手里,“一起举杯啊。”   凌冽看看小蛮子,看看他笑融融的脸,也终于举杯,“敬蚩尤大神,敬苗疆的每一个人。”   酒过三巡,不少小伙子们又拉着自己心仪的阿妹到前广场上跳舞。   阿幼依则是缠着元宵,要他讲中原除夕的故事。   乌宇洛喝多了,忍不住地扯着殿阁嬷嬷,开始数落乌宇恬风曾经给他惹的祸。毒医和孙太医两个,因为一早有了经验,也是偷偷揣了两坛子酒,端着一盘子花生米前后开溜。   大巫用过晚饭就离开了,乌宇恬风也不想留下来听阿兄说胡话,便推着凌冽早早回到了树屋。只是临走前,他还专门绕到了殿阁前广场上,交待了一个勇士几句。   凌冽看着他,“又在想什么坏事?”   “哪有?哥哥又冤枉我!”乌宇恬风笑盈盈的,“我是让他半个时辰后,帮我将……”他顿了顿,才悄声道:“帮我将‘大象蛋’点燃。”   听得“大象蛋”三个字,凌冽噗地笑出了声——   建初元年这天夜里,鹤拓城的老老少少都不会忘记,他们在殿阁上空,看见了世所罕见的漂亮焰火:   一簇簇巨大的火焰升上湛蓝色的夜空,从西向东地铺开了数里银白色亮闪闪的星幕,星幕中前前后后又炸出无数朵色泽艳丽的花朵,一朵朵绚烂地盛放在了蛮国上空。   就连锦朝边境上的蜀地百姓,也捧着碗跑到屋外,惊诧而又羡慕地看着远处苍穹中出现的炫目焰火。   漂亮的各色光芒,照亮了整一片望天树丛。   凌冽和乌宇恬风相拥着靠坐在窗口,身上盖着一层柔软而吸饱了阳光的狐白裘,凌冽仰头看天,寒星似的眼眸中闪闪烁烁,倒映的是满天星斗、是红花白火。   而乌宇恬风则是侧头看着他,半个眼神都没有分给那枚传说中锦朝最大、最漂亮的焰火:   世间万般景,何如意中人?   凌冽一张精致白皙的脸,也随着天空中各色的焰火变色,他嘴角上扬着、一直没有落下,只是在那最后一朵漂亮的白花炸开时,才轻轻笑道:“还好,我们南境的百姓也一并看了。”   乌宇恬风听出了他话中,改换的称呼。   他的漂亮哥哥,用的是“我们南境”,而不再是从前的“你们南境”。   他勾了勾嘴角,将凌冽揽到自己肩头,“哥哥这话怎么说?”   “烟火美则美矣,但稍纵即逝,”凌冽枕着他,眼中是不散的光,“小时候我挺喜欢的,后来渐渐觉得,太美好的东西,都是短暂的,像一现而逝的昙花、像这白宵练,也像我曾经无忧无虑的生活。”   乌宇恬风听着,没有打断他,只是牵起他的手放到唇边一下下啄吻着。   “后来到了北境,我便觉得这东西劳民伤财,再美丽又有何用?不过是一些硫磺、硝石、木炭打上天,冒出些五颜六色的光和烟……”   这话,让乌宇恬风顿了一下,他咬了凌冽手背一口,道:“哥哥你真是,讲不讲情志?”   凌冽也笑,用指尖戳戳他下巴,“你听我说完。”   从前他觉得焰火劳民伤财,但如今看着漫天绽放的白宵练还有那群在殿阁中欢呼的人群,终于明白了这一刻绽放的意义——   “烟花本身的美丽,确实是稍纵即逝的,”凌冽微微支起身,不再看那漫天漂亮的焰火了,而是认真地看着他的小蛮子,“但此刻于烟花下的幸福和欢愉,却是千金也换不来的。”   人生长短,珍重眼前。   他啄了乌宇恬风一口,一用力竟然将乌宇恬风扑倒。   凌冽趴在他身上,笑盈盈地吻了吻他下巴,主动牵起乌宇恬风的手放到他交叠的腰封上,“明儿是初一,我真有事……”   躺在地上的乌宇恬风眸色深邃,他舔了舔唇瓣,笑问道:“所以呢?”   凌冽也笑,用指尖点了点他的胸口,“所以,不许叫我下不来床。”   他眼神明亮、唇带揶揄的模样,让乌宇恬风闷笑出声,而直到被小蛮王反客为主,素来谨谦的北宁王也没想起来——那一匣子藏在床铺地下,本该在从除夕这也就发出去的:压祟红封。   作者有话要说:恬恬:我的坏哥哥他根本没有一丁点浪漫细胞,哼!   凌冽:浪费钱财,我的阿恬根本不懂居家过日子。   --------------------------   感谢在2022-08-11 09:00:00~2022-08-15 08:59: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源赖光宗耀祖 40瓶;桃一一一一一 33瓶;传说中的朋友 15瓶;止见 12瓶;春野、时洛晗、吖婕、阿赞要快乐 10瓶;林宁 8瓶;35319260 7瓶;阿凝、辰月 5瓶;星 4瓶;乱乱、大梦初醒 2瓶;拜托,下次数学考好点、Sacrifice、47258973、圆滚滚的狐狸、别来烦我!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5章   除夜风劲, 京中又落了一场雪。   景华街上, 临街的大小商铺都贴着年红、挂上了大红色灯笼,及膝的深雪被人扫开了一条通路。几个富户家的乳母、仆役正好带着自家的小主子们,在通路两侧堆起的雪埂上玩雪。   穿着色彩鲜艳小衣服的稚童们,小脸蛋都红扑扑的, 从雪陇上揉搓起雪团子来互相推搡、追打着, 白花花的雪伴着他们咯咯的笑声溢满了整条街。   忽然,街巷尽头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一匹披甲战马疾驰出来,其速之快, 吓得不少孩子尖叫起来。稍大的几个也不再打闹了,急急忙忙地让到路边, 而其中一个戴虎头帽的小男孩,则不慎滑倒、跌在了路中间。   策马的十个三十来岁的黑衣汉子, 眼看路中央跌坐着个孩子, 他喝骂着, 半点没有要勒马的意思, 男孩被吓白了脸,看着越来越靠近的高头大马“呜哇”一声哭了出来。   小男孩的乳娘也被吓住, 手软脚软地根本没法儿上前。   眼看这粉雕玉琢的男孩就要血溅当场, 却又有一人从旁边的暗巷中蹿出, 一把抱起那个小男孩、原地一滚就离开了马蹄下。   而飞驰的战马是停也不停,直踏着小男孩掉落的虎头帽而去。   小小的虎头帽哪里经得起这样的重击,瞬间就干瘪下去、染满了雪泥。   抱着小男孩的是个年轻男子, 他皱眉看了一眼那疾驰而去的战马,然后才抱着男孩起身,软声哄道:“好了好了, 没事了,都没事了。”   男孩刚才被吓得收声,这会儿大眼睛里又蓄满了泪花。   抱着他的男子却像是变戏法一样从怀中掏出一块被压得有些塌的糖糕递给他,“喏,哥哥给你糖吃,没事儿了,别哭了。”   男孩这个年纪,正是爱吃糖的时候,看见了糖糕就被吸引了视线,眼泪汪汪地捏住了糖糕,这才后知后觉地用奶音小声道:“……谢谢大哥哥。”   旁边愣住的仆役和乳娘也急急回神,围上前来千恩万谢。   其中一个妇人擦了擦小男孩的脸,然后转过身来冲男人再拜,“公子大恩,还望告知姓名,好方便家主人来日报答一二。”   男人却摆摆手,只轻轻捏了小男孩的脸颊一下:“举手之劳,夫人不必挂心。”   那妇人还想拦,可景华街上又传来了马蹄声,男人和妇人同时抬头,只见刚才那个策马疾驰的汉子又返回来,他看了站在妇人身边的男人一眼,笑道:“正欲往宣威将军府上寻你呢,小舒将军。”   舒明义皱了皱眉,也终于认出了男人是宫中禁军指挥使,只能冲身后的妇人道了抱歉,然后冲他伸出手。   指挥使将舒明义给拉上马,然后七拐八扭地带着他来到了京中的一处秦楼楚馆。   不等舒明义问,指挥使就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将他给推进了一间临街的雅间。雅间内的绿色纱帐飘飘荡荡,窗边则坐着一个晃浪着双腿的明黄色人影,见舒明义进来,他只是笑了笑,道:“下雪了——”   一看见他,舒明义当场跪下:“拜见陛下。”   小皇帝嘻嘻一笑,“小叔父不必多礼。”   舒明义哪里敢应,他不是他父亲和伯父,眼前人年纪再小,同他们家再有姻亲关系,也还是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他伏在地上,“陛下抬爱,微臣不敢。”   小皇帝看了他一眼,黑亮的眼睛眨巴眨巴,然后他才挥挥手,“那,舒爱卿平身吧。”   舒明义这才敢站起来,俯身垂首站在一边。   小皇帝侧身看着京中大雪,忽然叹了一口气,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其实朕也挺羡慕他们的”。舒明义不解地抬头,却只是透过小皇帝的身影,看见了远处在景华街上玩雪的几个孩子。   舒明义不知要说什么,只能沉默以对。   小皇帝自顾自地看了一会儿,才正色回头,同舒明义说道:“朕冲年登基,身边虎狼环伺,北有戎狄、南有蛮夷,朝中又有奸臣横行,无论做什么,都是百上加斤。舒爱卿,朕知道你在为皇叔的事情怨朕,但你们又何曾懂过朕——”   这话便重了,舒明义只好又告罪地跪下去。   小皇帝看着他,忽然叹了一口气道:“舒爱卿,你知道么,若是能选,朕倒希望自己生在平家,也不必在皇室受这些窝囊气……”   舒明义跪在地上,心中实在揣摸不出小皇帝找他是要做什么。   结果,小皇帝下一刻就道出了一个惊天的秘密:“安平郡王欲反,爱卿你知道么?”   “……什么?!”舒明义大骇,忍不住抬起了头。   安平郡王远在蜀中,素年在外得名声都是个纨绔子弟,只知遛鸟玩玉器,上表的文章也是文辞不通,在京中闹出不少笑话,只要提起他,旁人都会说他是胸无点墨、不堪重用,怎么会突然造反?   小皇帝眸色沉沉,仿佛只是在试探。   “陛下,此事干系甚大,您……”舒明义想说要慎言,但对方是皇帝,他又不好开口。   小皇帝却拍了拍手,让指挥使进来,指挥使身后还跟着几个士兵,他们每个人手中都捧着一个托盘,托盘内是书页、账册和密信,每一样内容都触目惊心——证明了小皇帝所言非虚,安平郡王确实在密谋造反。   舒明义惊骇之下,却又冷静下来,他抬头看向小皇帝,“此事要紧,陛下为何单独请臣前来。微臣年轻,又无兵权,实在不知可以帮上陛下什……”   小皇帝抬起手,阻止了舒明义继续往下说,他咯咯一笑,托起腮帮看向舒明义,“当然是因为舒爱卿在江南平乱功劳极大,朕觉得舒爱卿可堪大用,而且不与朝中人朋党,能让朕信任啊。”   舒明义皱眉,还想说什么。   小皇帝却只示意指挥使将自己的密诏递给舒明义,诏书上朱笔写着,封舒明义为正一品平南将军,让他率领五万兵马南下,并且将西州大营的虎符交给他、任由他调兵。   这样大的权力,在舒明义看来,已经是越级,他实在不明白——朝中多得是比他有资历的武将,而且,从他之前的种种行为看,小皇帝应当十分不看重他才是,怎么如今突然态度大变?   小皇帝见他还有犹疑,便小声“嘘”了一下,示意舒明义看看周围,才神秘道:“不然,爱卿以为,缘何朕不带黄忧勤,也不直接在宫中、朝堂上召见你?”   舒明义心中七上八下,却最终还是怀了私心——他不想留在京中,不想面对着成日里就在算计朋党、想要得到更多军权,想逼着他去和武将世家联姻的父母。   他被小皇帝说服,领命去了。   而指挥使送舒明义走远后,回来才担忧地看着小皇帝,轻声问:“陛下,您看舒明义他……到底知不知情?”   小皇帝看着窗外的雪,只哼笑道:“无论他知不知情,他都已经成了我的局中人。”   “可是……”指挥使担忧,“若他倒是在阵前,发现是他们舒家要反……陛下您给他的兵权不会太多了么?您就不怕、不怕他反过来帮着舒家和安平郡王对付我们吗?”   小皇帝哼哼一笑,“西州兵马本就是暗中听命于舒家的,那虎符给他、他也调不动人马。”   指挥使一愣。   “他若站在舒家一边,朕给他派过去的五万精兵会先杀了他,他在舒家这一辈的年轻人中,颇有名望、受族中叔伯看重,朕不认为舒楚仪会轻易放弃他,即便放弃,他害死弟弟唯一的儿子,我信他们兄弟之间会出现龃龉。”   “至于舒明义,这人当年敢于公开同家族唱反调,送朕的皇叔南下,又在江南事上如此出力,朕看他是个忠义人,定然能分得清是非曲直。他若坚持忠君,必定会成为瓦解外戚的力量。”   小皇帝笑着,伸出手聚了一抔雪,捏雪团。   “可陛下,他即便忠君,这样以来不是立功了么?将来、难道不会成为下一个舒楚仪么?”   小皇帝看也不看他,似笑非笑道:“一个对自己亲眷都能狠心痛下杀手的人,即便他忠心耿耿,你说——又有谁敢投靠他呢?”   指挥使一愣,而后颈子就是一凉。   眼前的小男孩只有八岁,心智却已谋算至这般:懂得逼着舒明义对舒家兵戈相向,让他在忠君和家族间做出选择,而无论他如何选择,最后都是铲除外戚的好手段。   所谓一石三鸟、心狠手辣。   小皇帝看了面色苍白的指挥使一眼,笑着将手中的雪吹散,他看了看飞雪渐大的天穹,轻轻道:“今夜风雪不歇,明日新年,定是晴天。”   ○○○   建初二年正月,南境蛮国初一日是艳阳天。   碧蓝色的穹顶上没有一丝云,白色的飞鸟一圈圈盘桓在苍麓山周围。   乌宇恬风依凌冽所言收着力道,只要了一回便拥着他心爱的哥哥卧下,今晨,更能早早打来水烧开,拒绝了元宵的帮忙,亲自伺候着凌冽起床。   清晨的阳光穿过重叠叶冠,悄无声息地洒满整间树屋。   凌冽拥着絮丝被坐在床上,人还没完全醒,只是揉了揉眼睛,伸手将一绺垂下的发丝别到脑后,迷瞪瞪地盯着絮丝被上的一小片花纹怔忡了半晌。   乌宇恬风端着水进来,他打水的时候草草在河边匀面,金色的发丝随手挽了个发髻在脑后。凌冽回头,看见的就是一个躲在铜盆蒸腾雾气后、蓬松金卷发挽得似云髻的小蛮子。   中原女子嫁做人后都要改装,云髻算最常见的一种妇人发式。   想到小蛮子曾经趴在床上跟他撒娇,一点儿不见脸红地说出什么“小娇妻”,凌冽看着他端着铜盆的模样,唇边忍不住地绽放出一抹满足的笑。   “哥哥擦脸。”乌宇恬风把拧干的帕帕举高。   凌冽接过帕子在手,却顺势给他金灿灿的小蛮子匀了匀面。   “唔!”乌宇恬风被暖烘烘的帕子挡住双眼,“我已经洗过啦!”   凌冽却还是坚持,认认真真地给他了脸,然后自己洗漱好后,冲铜镜面前的凳子努努嘴,示意小蛮王坐过去。   乌宇恬风乖乖听话,但他还是看着镜子中的凌冽忍不住问,“哥哥要帮我编小辫子吗?”   凌冽拿着梳子,也看着镜中的小蛮王勾起嘴角,“没,今日是新年,按着我们中原的习俗要穿新衣服,哥哥给恬恬梳个相合的发式。”   乌宇恬风眨眨眼,听懂凌冽的意思后险些从凳子上跳起来,“哥哥你要送我新衣服?!”   凌冽摁他肩膀,“乖,坐好。”   凌冽一边撩起他鬓边的碎发在头顶扎了一束,然后扣上了银色的簪扣,剩下的卷发半散在脑后。这时候,凌冽才叫来元宵,让他将早就准备好的两套衣服取出——   小管事今日也还上了新装,他喜气洋洋地走进来,冲着凌冽和乌宇恬风拱手后,便从衣柜地下捧出了两套早就藏好的衣服,乌宇恬风那一件叠放在衣匣的上面,元宵便先奉给他。   只一眼,乌宇恬风就看出来了——   两套衣衫除了颜色不同,材质和外形上十分相似,缎子上的纹饰精致而漂亮,他激动的声音都有些发抖,不知要说什么,只能一叠声地叫着“哥哥”、“霜庭哥哥”。   凌冽让元宵帮忙,自己则是凑过去给乌宇恬风正好衣冠。   靛青色的交领蜀锦穿在乌宇恬风身上,配上他那出挑高大的身材,确实惹眼,而这套衣衫凌冽买的时候,就想着将来在春秋还能穿,里面并没有夹绒,若真出门,还可在外面披上大氅。   待两人都穿戴整齐,乌宇恬风照着镜子,忍不住道:“……真好看。”   凌冽也很满意,镜中他坐着、乌宇恬风站着,两人身上都穿着蜀锦,暗银线绣的花草纹在日光下若隐若现,小蛮子墨色的交叠的领口上,是他那张俊俏的脸,而金色的长发披散在靛青色上,显得大气而简约。   今日凌冽约了孙太医和众影卫,让他们一道儿来包饺子。   用过早饭,远远就听见了影卫们的声音,他们搬桌子、带板凳,手中拎着铜锅、面盆,打水的打水、和面的和面——很快就在树屋下铺开了长桌、拉开了架势。   远远看见凌冽和乌宇恬风下来,影十一、影五和影六几个都前后同他们打招呼。   看见了凌冽和乌宇恬风身上成套的新衣服,不知是哪一个胆大的吹了声口哨,然后起哄道:“王爷,我们这儿干活呢!您二位可别靠过来、弄脏了衣服!”   其实他们身上也穿着凌冽给他们购置的新衣服,只是影卫们多半实际,挑选的都是耐脏又容易清洗的布料,即便沾染上了面灰,也不大妨事。   乌宇恬风看着他们面前白面的灰烟横飞,下意识往后蹭了半步。   而凌冽只是好笑地看他们一眼,然后转头冲元宵伸出手——大锦北宁王从不打无准备之战,即便是他最不熟悉的庖厨一道,他也知道灶房里面的伙夫、膳长身上会系襜衣*,用来遮蔽油渍。   元宵仰起头,骄傲地看了那群起哄的影卫一眼,然后变戏法般取出两件粗麻布的襜衣奉到凌冽手上。   襜衣的四角有长系带,在后勃颈和腰上打结后,就能完美地盖住前身,凌冽笑着帮乌宇恬风穿好后,自己也套上了同样的,他冲几个影卫小小,然后牵起小蛮王的手:“走,哥哥教你包饺子。”   影卫当中许多人,还是头一次见这般温柔好说话的王爷,一时呆住了。   倒是影十一和影五、影六对视一眼,都笑着摇摇头、继续去揉面。   半晌后,孙太医姗姗来迟,老人家专门换上了一身粗布麻衫,早早卷高了袖子,看上去就想过来大干一场。而他身后,还远远缀着个毒医。   “他非要跟来的。”孙太医也不用人招呼,自己就在长桌上找到了一个合适的位置——擀面皮。   当着凌冽的面,毒医多少有些不好意思,他摸摸鼻子,冲凌冽一拜道:“……听闻您要包饺子,我还从未见过,就……忍不住,想要过来凑个热闹。”   凌冽看着他,笑了,“您要不嫌灰面弄脏衣裳,坐下一起试试?” 第76章   一个月后冬去春来, 暖风徐徐, 吹开了鹤拓城无数的山樱。   凌冽在南境,度过了他两世以来最闲适的一个冬季:不是同乌宇恬风一道儿窝在树屋里晒太阳,撸小雪豹软乎乎的毛;就是被乌宇恬风抱着、背着、推着,带到鹤拓城附近的各个地方、品尝新鲜的果子和河鱼。   午后, 凌冽枕在被阳光烤得暖烘烘的狐裘上, 案几上温着一盏殿阁嬷嬷送来的鲜果泡奶,手中则拿着一根卷在木棍上的烤乳扇——这东西是南境独有, 也只有蘸着南境的玫瑰糖,才别样好吃。   乌宇恬风蹲在门口, 同殿阁嬷嬷一道在晒玫瑰花瓣。   两人说说笑笑,聊的都是家长里短, 凌冽听着听着,便也放下了手中半晌都没翻过去一页的棋谱, 忍不住地揉了揉小腹——他再这般吃了睡、睡了吃下去, 只怕人真的要发福。   这时, 树屋外的陶土长廊上, 隐隐约约传来了脚步声。   凌冽听见殿阁嬷嬷先起身,急急行了大礼、唤“大巫”, 然后凌冽就看见大巫带着孙太医、毒医两个走进了屋。他们都笑着, 可略谨慎严肃的神情, 还是让凌冽第一时间就猜出了他们的来意——   “是可以动刀了么?”   “大巫算了,这几日的天气好,再往后恐怕就要下雨了, ”毒医解释,“而且一应药材我们都准备好了,看王爷您的意思, 我们随时都可施行。”   凌冽看看他们,又垂眸看看自己掩盖在白色绒毯下的双腿,也展颜一笑道:“我自是希望,越快越好。”   如此,众人便商议着将将时间定在明日辰时。   孙太医提前过来给凌冽服下汤饮,然后由毒医动手、划开凌冽双膝上的肌肤,种下腐尸虫。凌冽平躺在床上,中间隔着布帘看不见,但乌宇恬风却陪在一旁,一直捉着他手,担心地看着那灰白色的小虫子钻入血肉中。   两位大夫还要继续施为,乌宇恬风也不敢出声,只能一手抚摸凌冽鬓边的碎发、一手紧紧握着他的手。   因服了药的缘故,此刻的凌冽感觉不到什么,他看着小蛮王那闪烁的翠瞳,反而笑起来,轻声逗弄乌宇恬风:“……怎么,这是要哭了么?”   乌宇恬风的精神本就紧绷,被他这么一说,更是声音都沙哑了:“哥哥还有心同我说笑!”   凌冽看不见,但他却能清清楚楚地看到,那灰白色的小虫子是如何在血肉中蠕动、如何撕扯着凌冽的经络,明明是去腐生肌、逆生白骨,却看得乌宇恬风心惊肉跳,直觉得是他自己被剜了髌骨。   毒医和孙太医两个忙碌,中途还给凌冽又奉上了一碗汤饮,直到午时三刻,才终于缝合了伤口。毒医在凌冽的双腿后绑上了硬硬夹板,而孙太医则在他的双膝上敷上了厚厚的药。   第二碗汤饮中有安神的成分,凌冽喝下没多一会儿就撑不住睡着,他被众人用担架抬回了树屋,再醒来,已是这一日的深夜子时。   凌冽是被生生疼醒的,一早失去知觉的双腿传来了像是被鱼鳞刮*过,而膝盖附近更是惨痛难忍,如有千万枚钢针扎过,然后还被抹上了盐水、辣椒水。   即便是他,也根本没忍住,第一时间就闷哼出口。   他挣扎着想要用手去碰,结果才动了一下,就被乌宇恬风摁住,小蛮子满眼忧心,趴在他床头、扎手扎脚地缠住了他的手,“哥哥不可以,他们说不能动、不能碰。”   凌冽的后颈子上都是疼出来的冷汗,之前孙太医和毒医同他说过——药效过去后,还是会很痛,让他千万要忍一忍。两人都说那惨痛难熬,更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一定不要痛得忍不过去就伤害自己。   之前,凌冽还不以为意,如今才知:大夫所言非虚。   他虚虚捉着乌宇恬风的手,痛得根本连一丝力也使不出,额头上、两颊上都是擦不完的冷汗,只能靠盯着乌宇恬风那张让他心动的脸,来缓解这一阵阵的疼痛。   小蛮王看他这样,着急得眼眶中都有泪水在转。   凌冽看着他,在疼痛的意识模糊间,只觉得有些好笑:他都还没哭,恬恬怎么就哭了?   “哥哥不疼,很快就不疼了,”乌宇恬风吸了吸鼻子,小声凑到凌冽耳畔哄道:“我问了毒医了,他说也就这一夜,有三四个时辰比较难熬,熬过去就都好了——”   凌冽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点点头:不过三四个时辰、三四个时辰……   正想着,他忽然感觉到脸颊上微微一凉。   睁开眼睛,却看见趴在他身边拥着他的小蛮子,翡翠色的大眼睛在啪嗒啪嗒地掉金豆豆,大颗大颗的眼泪砸落下来,从他这个角度看,真像是天空中止不住下落的雨珠。   凌冽看了一会儿,忽然笑了,他痛得浑身虚软、说话都费劲儿,但还是轻声道:“恬恬不许哭了,哥哥已经很痛很痛了,你若再哭,我还……要分神来哄你……”   这时的乌宇恬风哪听得了这个,他抖抖嘴“呜”了一声。   实际上,他心疼凌冽,凌冽又哪忍心看他哭。   疼得眼前一阵阵发虚的北宁王,还是蓄起力量回握了乌宇恬风,他放软了声音,“阿恬别哭了……你亲亲抱抱哥哥,哥哥就不疼了……”   乌宇恬风也知道凌冽在哄他,但他还是虚虚搂着凌冽,顺着他的额心、脸颊、鼻尖洒落下一连串的轻吻。他一边亲着凌冽,一边按中在心里发誓——他会让害哥哥那个人,百倍奉还!   ○○○   中原,京城南大门。   春来,往京中行走的商贩还不多,城门附近草色衰黄、尚未复青。稀稀拉拉的行人中,有一辆马车停在刚冒出新芽的柳树旁,车前,是两个身穿长袍的年轻男子在送行。   其中一人神采飞扬,身上穿着的是简单的一袭墨绿长衫,他笑着冲另一个穿着灰袍的年轻人拱手道:“送君千里终有一别,虞兄就送到这儿吧。”   “鲁郡危险,季兄还要多保重。”   灰袍的,正是京中的起居注虞书,而他对面的,则是去年上的新科状元郎季鸿。   季鸿在秋闱夺魁后,朝堂一直没给他补出缺,后来秋末磨勘,小皇帝终于在鲁郡寻着一个太守的空,命他在京中过完了年就去赴任。   还在皇寺时,季鸿就同这位起居注论过佛经,他对这位精通经文的起居郎十分有好感,相处下来也觉对方脾气秉性不错,之后一来二去,两人就成了至交好友。   令季鸿奇怪的是,这位起居郎似乎有通天之能,总在一些事上未卜先知、提醒他避过灾厄。   如这一次赴任鲁郡,虞书就旁敲侧击地提醒过他,说鲁郡有良田无数,若是有虫灾,会酿大祸,让他无论如何小心防患,并且适时提前准备一些物资钱粮,以备不测。   季鸿都要登车了,忍了许久,还是忍不住,回头看着虞书道:“虞兄,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是不是预料到了什么?鲁郡今岁上难道会有蝗灾不成?”   虞书只是笑了笑,“季兄多虑了,我只是随口一说。”   季鸿不傻,他见虞书不说,也不再追问,只是拱了拱手——他总觉得他这位朋友并不简单,比如,同他告别后,虞书就佝偻下身子、脸容色都变的有些猥琐,远远看上去竟与方才判若两人。   然而私下里,季鸿却深知:虞书饱读诗书、颇有才学,天文地理无一不通,能讲佛经,能论兵书。   这样一个人,却心甘情愿做一任起居注。   季鸿隐隐觉得,他身后还有高人相助。   ○○○   几日后,撑过了那阵疼痛,凌冽渐渐能拄着拐下地行走。   坐在轮椅上的时间久了,现在能重新感受到髌骨和小腿,总让凌冽有种不是自己腿的错觉。每一次换药,乌宇恬风都陪着他,扶着他从树屋的这头、缓缓地走到树屋的那头。   毒医和孙太医小心看顾,加上有大巫,凌冽双腿的骨骼和经络都很好地接上了。   虽然走路、跑跳需要长时间慢慢去恢复,但至少,现在的凌冽能站起来,能从软榻上、自己慢慢走到树屋门口,短短十余步路,他也是在不断摔倒中慢慢站稳走过。   乌宇恬风后来渐渐不哭了,他看着凌冽身上摔出来的淤青,跟着孙太医学了人身上的经络和穴位,周身十四经、三百六十一处穴位,他终于一个不差地准确记住。   在凌冽实在撑不住倒下后,他就会端着热水和药油进来,一点点替凌冽推开身上的淤青,给凌冽按摩。   看着越来越懂事、越来越贴心的小蛮子,凌冽揉了揉他的头——   乌宇恬风总说,他遇见他,是他的福气。   但,能来到南境、能同恬恬在一起,何尝不是他的福气?   小蛮子这般好,换了谁都要动容。   又过了几日,凌冽渐渐能走更远的路,乌宇恬风认为他总憋在屋内不好,便带他到鹤拓城外一片较为平缓的草坪上晒太阳——   凌冽还用着从前的轮椅,但拐杖已经变成了单副。   春日的阳光洒满了这一片的翠绿草毯,翩飞的白黄蝴蝶远远地绕着绿草中盛放的不知名花朵,凌冽尝试着自己站起来,慢慢地挪动着那一根拐杖,起来走了走。   乌宇恬风不远不近地护在他身旁,在他撑不住的时候,总虚虚地扶上一把。 第77章   三月季春, 莺鸣柳翠。   大巫带着阿幼依, 以及各部今年挑上来的一些有天赋的小姑娘,重新回到圣山中修行、闭关。临行前,他专程将乌宇恬风拉到一旁,细细地交待了几句。   阿幼依则是眼巴巴地同凌冽拉勾, 说等夏末结束修行, 还想听他讲中原的故事。   摸摸小姑娘扎着羊角辫的脑袋,凌冽浅笑着应了“好”。   看看大巫那边, 阿幼依又偷偷将一个贴着咒符的紫色小瓶子塞给凌冽:“华邑姆,你们中原人狡猾, 我不在的时候,你千万要当心。还有大王, 若他欺负你,你也可以给他洒这个。”   凌冽好笑, 问道:“这是什么?”   “痒痒虫, ”阿幼依吸吸鼻子, “一种会让人全身发痒的小虫子, 是我亲手养大的。如果得不到解方,中蛊之人会持续抓挠自己, 将自己抠得浑身溃烂而死……”   凌冽捏着小瓶子的手微微一紧, 下意识看向乌宇恬风。   小姑娘观他这般神色, 抿抿嘴道:“……反正您也舍不得用在他身上不是?”   凌冽眨了眨眼,在个小姑娘面前,多少有些尴尬。   “给您防身用, ”听见大巫叫唤,阿幼依后退一步,冲凌冽挥挥手道别, “这个毒医能解的,若是遇见敌人,您可别手软——”   看小姑娘蹦蹦跳跳跑向大巫,凌冽摇摇头笑,最终还是将那小瓶子拢入袖中。   这时,乌宇恬风走过来,他站在距离凌冽轮椅不到一步的距离,居高临下地盯着他看了半晌,而后突然俯身重重地亲了凌冽一口。   凌冽:“……?”   乌宇恬风舔舔唇瓣,眸色沉沉地瞪他道:“哥哥下次,不许对我之外的人笑得这般好看了。”   凌冽横他,用手背擦了擦嘴。   今日,乌宇恬风要带他去的地方叫“青龙坪”,是个位于鹤拓城南郊的谷地,那里地势平缓、杂草不生,夹在两山之间,无风也不潮湿,地面是成块的灰岩,正好方便凌冽练习行走。   乌宇恬风上前来,将他的轮椅转过去,推着他往望天树深处走。   其实,北宁王的腿恢复得极好,即便离了拐杖,也能平稳地走上数百步。只是小蛮王谨慎,总是怕他累着、摔着,每日里护在他旁边数着,只许凌冽比前一天多走三十步。   余下时间里,小蛮王多一步都不许凌冽走,总由他推着、抱着、背着。   春日的青龙坪上清风徐徐,几株古老的紫藤花含苞待放。   乌宇恬风一直将凌冽推倒较平缓的灰岩上,才扶着他起来,“哥哥今天早晨在树屋中走过几步了,”他掰着指头算了算,继续道:“哥哥现在还可以走三百六十七步。”   凌冽在轮椅前站稳,听见他这话,皱了皱眉,最终还是忍下、没有反驳。   他如今迈步,已没有了初时针扎一般的疼痛,只是膝盖骨往下的一截歇了这大半年没动过,总有些无力,如今练习也是为了让小腿习惯支撑往上的身体。   凌冽深吸一口气,控制着自己陌生又熟悉的腿往前迈步。   而乌宇恬风则不远不近地护在旁边,手臂展开来,虚虚地护在凌冽身后。   走了几步,凌冽觉得自己逐渐适应了,便深吸一口气、准备加快脚步。一瞥眼见小蛮王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喘,他轻笑一声,抬手指着前面的一株紫藤树道:“恬恬你到——对面那颗树下等我。”   乌宇恬风一看那棵树的位置,眉头就紧紧地皱起来。   “不好,”他一噘嘴,“太远了,万一哥哥摔跤,我扶不到。”   “摔就摔了,哪个小时候学走路不摔跤的?”   乌宇恬风一点儿不让步,“会摔坏的。”   凌冽哂道:“……我又不是瓷做的。”   乌宇恬风还想说什么,结果凌冽却忽然转身扑入他的怀中,踮起脚尖来凑在他的唇边亲了一口,堂堂大锦北宁王双手圈在他的脑后,软了声音、弯下眉眼,道:“倒是恬恬这般护着我,才最容易摔坏——”   “我哪有摔……”小蛮王才反驳半句,却忽然从凌冽漂亮的星眸中读出了什么——   上次,他们在草场上练习:   凌冽不慎跌倒,他一时情急垫在下面,却因为闻着了哥哥身上的一点香就狼狈地起了反应,最后一番折腾,反而被爬不起来的凌冽跌摔上去,险些将他直接“压断”。   “……”乌宇恬风的脸红了,“哥哥你就爱欺负我。”   凌冽乘胜追击,又凑过去亲亲他的下巴,“所以,为了不被我‘欺负’,恬恬去那边等我好不好?”   乌宇恬风皱了皱眉,看了看那颗树的距离,最终不情不愿地“喔”了一声,然后一步三回头地走到了紫藤树下。   正巧此刻有微风吹入山谷,未曾绽放的浅白色紫藤花苞在小蛮王的头顶摇曳,像是无数串垂下来的白色小铃铛,衬得乌宇恬风那头金灿灿的长发分外好看。   凌冽深吸一口气,双眸一动不动地盯着站在树下的小蛮王,慢慢挪步朝着他靠过去。金灿灿的小太阳一如初见时那般炫目——漂亮的翠色眼瞳中,全是对关切与担忧。   比起乌宇恬风的紧张,凌冽反而很轻松:此间山川秀丽,此处风景宜人,而他此生最重要的人,正在距离他不远的紫藤树下等他——   凌冽挪步,从蹒跚到稳健,一步一个足印地朝前走去。   春日的阳光从两山一线的碧空中洒落,也扑在他们二人成套的蜀锦长衫上,凌冽浅色圆领的衣衫下摆与石灰岩相映成趣,而乌宇恬风身上一套靛青色的交领长衫,在紫藤花淡棕色的树干前,更如泼墨山水。   不算远的一段距离,凌冽走得很稳、很慢。   快靠近乌宇恬风身边时,他睨着紧张兮兮的小蛮子,忽然在心中闪过个坏主意——   他虚虚趔趄一下,骇得乌宇恬风疾步上前,凌冽却趁此机会往前一跃,扑到了他怀里。乌宇恬风下意识地揽紧他的腰,后退两步,拥着凌冽靠到了紫藤树干上。   “哥哥你没……唔?”   凌冽笑着,给了他一个缠绵的亲吻,将小蛮子所有的惶恐不安悉数吞入嘴里。   乌宇恬风被偷香,半晌后也终于明白过来,他在心中暗骂一句“坏哥哥”,面上却勾起嘴角,缠着凌冽加深了这个吻,微风吹动一串串的紫藤花苞,也吹动了两人的长发,墨色的长发环着金色的长卷发,于风中难舍难分。   一吻终了,两人皆是气喘吁吁。   凌冽好笑地看着小蛮子唇边的一串水色,抬手替他抹去。   而乌宇恬风则是看着他后颈上的汗水、看着他微微泛红的脸颊,忍不住凑过去又轻咬了凌冽的侧脸一口,“哥哥惯会吓我……若真摔了,可怎么好?”   凌冽听了这话,只扑在他怀里,将自己大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在他身上,“你不是学会按摩了么?”   乌宇恬风犯愁地看着凌冽,想说学按摩是为了让哥哥摔伤后好受一些,不是让他这般有恃无恐的。可想着按摩时凌冽身上,只有他才能看到的痕迹,他又觉得——好像这样也不错。   他为自己这一瞬的自私而愧疚,却又因为哥哥主动的“投怀送抱”而窃喜。   乌宇恬风揽着凌冽的腰,将人打横抱起来,在凌冽惊呼、揽他脖子时,乌宇恬风侧过头含吮住他的耳廓,“哥哥好坏好坏,下次再这样,我可就要罚哥哥了!”   凌冽听见这话,竟一点儿不怕地轻笑起来,反追问道:“哦?那恬恬要怎么罚我?”   乌宇恬风恼了,全没想到哥哥还有这般面孔。   他咬咬牙,将凌冽往上垫了垫,才压低了声音在凌冽的耳畔说了一句只有他们俩才听得清的话。而他的话音刚落,凌冽就整个红了脸,双眸中都现了羞赧的水色,忍不住地锤他,“荒谬!”   乌宇恬风哼哼两声,瞪圆了翠瞳,“所以,哥哥下次不许胡闹了。”   凌冽抿抿嘴,垂眸看向自己的平坦的小腹,想到乌宇恬风刚才在他耳畔说的那句话,双颊更烧得通红——他不知女子成婚后会不会被夫君欺在耳畔说这般荤话,更不知她们能不能受得住小腹被填得凸出。   他只知道自己不成,即便双腿渐渐康复,他也吃不消。   虽然许多时候他也很舒服,但凌冽不想一个月里有一半时间都只能昏在软榻上、腰酸腿软。他又瞪了乌宇恬风一眼,最后只能愤愤地偏过头。   午饭,两人在青龙坪烤了野山鸡。   小蛮王利落地处理了那漂亮的长尾羽,准备带回殿阁给姑娘们做毽子。而他自己挎着的竹筒中,则装着殿阁嬷嬷新酿的果醋,正好佐着烤鸡吃、能去腥味和油腻。   凌冽隔着芭蕉叶,捧着乌宇恬风递给他的鸡腿。   而烤肉的香味,自然也吸引了附近的鬣狗和小山猫——这些在中原人看来是凶兽的小动物,乌宇恬风好笑地看它们一眼,将剥下来的内脏和一小部分味道不算好的远远抛了过去。   他一边抛,一边还用苗语认真地冲它们说,说他就只有这么一点儿,可不许再带着族人过来讨了。   那些小动物似懂非懂,但却分头叼着肉和内脏窜回山林中。   凌冽看他们互动,忍不住笑:恬恬竟还同它们讲道理?   “哥哥别笑我,它们听得懂,”乌宇恬风用随身的苗刀又割下一块鸡脯肉递给凌冽,“若是不同它们讲明白,之后,它们就会带着一整个族群过来的。”   凌冽看他那一本正经的样子,摇摇头,“那之前你还笑我同小雪豹讲道理。”   乌宇恬风一愣,自不会承认他就是吃干醋,他转了转眼睛,道:“小雪豹同它们可不一样。”   “哪儿不一样?”   “小雪豹它没人教,”乌宇恬风强词夺理,“现在,阿虎还没教到呢——”   小蛮王编瞎话半点不脸红,凌冽也没了脾气,只将乌宇恬风分给他的鸡脯肉撕成小条,又转过来喂到他嘴中,“行了行了,你也吃,吃完我们早些回屋。”   乌宇恬风嚼着嘴里鲜香的烤肉,露出了融融梨涡。   午后,鹤拓城下了一场雨,绵密的春雨如油般润过整片南境大地,淅淅沥沥的雨珠顺着窗外的棕榈棚落下来,在两面窗扇上,垂下无数晶莹剔透的细帘。   乌宇恬风搂着凌冽小憩,听见雨声,他原想悄悄去关窗户,结果就看见怀中的漂亮哥哥缓缓地睁开了眼睛,“……吵醒哥哥了?”   凌冽窝在他怀里,刚睁开的凤眸含着一层迷蒙水色,他素来清冷的声线带着一点未睡醒的鼻音,“下雨了?”   乌宇恬风点点头,将絮丝被拉拉高,盖紧凌冽露出来的肩膀。 第78章   利州, 嘉陵江。   一艘虎头三帆的高船破开重重白浪, 船头的圆舵对面,摆放着五扇的龙凤金屏,屏风前,则是一张三山椅。椅子上坐着一个头戴金冠的年轻男人, 他坐姿散乱地歪斜在椅子上。   而他面前的条案上, 置着一只银盘,盘内盛着刚洗过的紫色葡萄, 旁边还放着几坛子酒。   江上清风吹拂,翻卷起大船上的高帆, 帆布在风中发出“铮铮”之响,船舷上到处站满了持|枪披甲的士兵。他们戒备地看着两岸的山峦, 而男人的身后,也站着几个金甲带刀的士兵。   这时, 中舱的木门吱呀一声被从里推开, 一个身着绿水罗衫的女子、头戴珠翠疾步走出。在靠近那个年轻男子时, 她深吸了一口气, 在脸上堆出一个柔媚的笑容来,“王爷——”   男人看她一眼, 似乎对女人眉宇间隐忍的怒气丝毫不觉, 他笑着伸出手, “鸢儿来啦?来来来,过来坐,你看, 这是舒爱卿弄来的西域葡萄和波斯美酒——”   女人强忍着怒气,还是同他饮了一盏。   “怎么样?好喝吧?”   “王爷,妾一心挂念琅儿, 他还那么小,无论如何,还请王爷知会世伯,让妾见上一面。”   男人是被舒楚仪拥立造反的安平郡王,而这位绿水罗衫的美妇,则是安平郡王妃柳氏。   安平郡王听妻子这么说,面色微沉,他皱了皱眉,松开搂着柳氏肩膀的手,自己歪斜下去、支着下巴托起腮帮子,仰头丢起一枚葡萄来吃,“你懂什么,妇人之见。”   柳氏咬了咬嘴唇,面色隐忍,还在试图同丈夫讲理,“王爷,琅儿才一岁,从没离开过妾身边,即便您要举大事,妾身要留下来伺候,也让乳娘去陪着吧,孩子太小,若是像大姐儿那般……”   听见这个,安平郡王面色一变,他愤愤地丢了手中葡萄,站起来瞪着柳氏,“你这毒妇!竟咒自己的孩儿?!”   柳氏也急了,她瞪着丈夫,“您、您胡说!妾不过是想见见自己的孩子,哪像你这个做父亲的!孩子刚满周岁,就忍心将他拱手送人?权力地位在你面前就这么重要?!”   “你、你放肆!”   “啪”地一声,他一个耳光抽在了柳氏脸上,柳氏呆了一瞬,缓缓抬起手来捂住脸,“你、你、你打我?!”   “打的就是你这蠢妇!”安平郡王大声吼道:“这些年是本王宠你太过!”   柳氏红着眼睛,怪叫一声就扑上来,涂满了丹蔻的红指甲一下就划破了安平郡王的侧脸,她云鬓散乱、珠翠散落满地,“宠我太过?!你宠什么了?!就凭你那点禄银,若非我娘家的体己!你怎么撑得下郡王府的门面?!”   两人嚷嚷着,推搡下掀翻了条案:葡萄散落、酒坛碎裂。柳氏身上溅满各色汁液,而安平郡王的脸上、脖子上也狼狈地布满了血痕——   安平郡王大骂柳氏是母老虎、夜叉星,没见识的商家女;柳氏则大骂安平郡王是扶不上墙的烂泥、阿斗,是没本事的窝囊废。   两人这边闹出的动静很大,但奇怪的是,站在他们周围的士兵,都仿佛看不见一般,即便被酒液溅到、被这两位推打,也不挪一步。   甲板往下的大舱内,舒楚仪正对着一个沙盘在同自己的谋士闲谈,他老神在在,可那谋士却有些惊慌,他指了指头顶吱嘎作响的木板,低声问:“大人,真不用劝劝么?”   舒楚仪抬头,饶有兴味地看一眼,“让他们吵。”   谋士张口欲言,却听见甲板上传来了女人一声尖利的嘶吼,然后“嗖”地一声,整个甲板重归平静。   舒楚仪挑了挑眉,还没说话,便有人急急来报——   “大人,出事儿了!那女人拿刀捅了郡王。”   谋士变了脸色,舒楚仪却只“哦”了一声,“人死了没有?”   “……这倒没有,但、但郡王流了好多血,您、您还是快上去看看吧。”   舒楚仪耸耸肩,这才不疾不徐地迈着方步走上甲板。   此刻的甲板上已是一片混乱:柳氏双目赤红、侧脸高肿,衣服上、手上都是血,两个士兵从上将她摁坐在地上。而安平郡王面色惨白,胸口破开了一个大洞,殷红的鲜血染透了他大片的衣衫。   一见着舒楚仪上来,安平郡王就虚弱地冲他挥手,“……姻世伯。”   舒楚仪勾了勾嘴角,让随船的军医过去检查安平郡王的伤口,他垂眸看向被摁着的柳氏,“郡王妃这是怎么了?”   柳氏气喘吁吁,见他凑过来,竟抬头啐他一口,“还我琅儿!你们舒家狼子野心,不要攀扯上旁人,这废物你愿意带他怎么造反就怎么造反,把我儿还我!”   被唾沫喷了一脸,舒楚仪却半点儿没生气,他慢条斯理地掏出一块巾帕擦了擦脸,然后将那帕子丢到柳氏裙上,“算起来……好像你才是我舒家的姻亲,怎么?柳家生意做大了,就忘记了舒家的帮衬么?”   “舒家的帮衬?”柳氏哼笑一声,骂道:“我娘家姓王,不过那瞎眼的姨妈嫁给了你们舒家人,柳家和王家祖上三代,可从没往你们舒家手中得到半分的好处!”   舒楚仪遥遥头,直起身背着手后退几步,“那郡王妃可曾想过?若非有舒家这靠山,你们柳家和王家的生意又怎能在蜀中、利州上畅通无阻呢?”   柳氏一噎,面色也变了。   那边,军医已处理好了安平郡王的伤口,他走过来在舒楚仪身边低语几句。舒楚仪了然地点点头,然后着人将柳氏先押下去,安平郡王则冲她嚷嚷,“我迟早休了你这毒妇!”   舒楚仪看着这两人,摇摇头一笑,让人将安平郡王扶回船舱里。   大船继续航行,一个时辰后,夕阳西下、暮色四合。   浩浩荡荡的船队顺嘉陵江北上,来到了凤县的太白山附近。   安平郡王伤重,刚睡下去没多久,就被舒楚仪的人敲门叫醒,请他往甲板上一叙。红云漫卷、艳霞漫天,在暮霭沉沉中,安平郡王看见了被五花大绑在甲板上的柳氏。   柳氏身上穿着简单的粗布黑衫、云鬓散乱,她身边的两个侍女也被一并捆着,三人身后还有好几只大开的布包袱,里面是散开的金银玉器、珠宝首饰。   安平郡王被两个士兵扶着,一见柳氏和她的侍女如此,面色就变了。   他目光飞快地扫柳氏一眼,才看舒楚仪问道:“姻世伯,这是……怎么一回事?”   舒楚仪立在点满了火把的船头,笑眯眯地回看安平郡王,“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入夜后,我的士兵看见这三个女人背着大包小包的东西鬼鬼祟祟的,以为是小贼,便将她们统统拿下了。结果点燃火把一看,唷,这不是巧了,竟然是郡王妃。”   安平郡王愣了一下,而后愤怒上前,狠狠踹了柳氏一脚,“贱妇!”   柳氏倒在地上,却飞快地同他交换了一个眼神。   “你跟着本王北上,什么荣华富贵没有?事成之后,本王更会封你做皇后!让琅儿成为太子!你怎么就要这般背叛本王?!”   “皇后?”柳氏桀桀怪笑道:“郡王高看妾身了,妾只愿同自己的夫君长相厮守,容不下后宫佳丽,也没那些皇后贤良淑德、能养旁人孩子,您趁早死了这条心吧!”   安平郡王翻了个白眼破口大骂,气急了,更甩出一份休书砸到柳氏脸上,“你以为本王就非你不可吗?!你带着你的人、拿着你的脏东西,给我滚!本王再也不想见到你!”   两人这边吵着,舒楚仪却只是事不关己地看热闹。   等安平郡王实在支撑不住开始咳血了,他才施施然凑过去,捡起了地上的休书塞入了柳氏的前襟中,他看着那个被打肿脸、十分狼狈的女人,笑道:“既然郡王已休了你,那一介民妇、竟敢闯入我军阵中——”   他看了一眼安平郡王,才继续道,“按规矩,当斩。”   安平郡王当场倒抽了一口凉气。   “且你这刁妇,行刺一国郡王、盗窃郡王府财物,实在可恶,”舒楚仪面无表情地冲手下人挥挥手,“郡王性子软,怕是见不得血光,我看,就沉河吧。”   听见“沉河”二字,柳氏和安平郡王都变了脸色。   柳氏身后的侍女更尖叫起来,大喊着“郡王救命,她们还不想死”,却不料,正是这几句话更成了她们的催命符,让舒家的士兵堵住嘴、缠上巨石,扑通两声、丢入了湍急的江水里。   安平郡王面色寡白,没想到舒楚仪谈笑间就在他面前杀了两人,他脚下一软,直跌坐在地上。又见柳氏也被绑上石块,这才跳起来,忙扯住舒楚仪衣服道:“世、世伯,她也算是您的姻侄女、琅儿的生身母亲,您、您手下留情啊——”   舒楚仪只笑,慢慢地将衣摆从安平郡王手中抽出,“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她对您已经生了二心,此时不除,难道将来等太子即位,让她仗着生母的身份来拿捏朝廷么?”   安平郡王急得满头冒汗,“可、可是……”   舒楚仪:“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他日您荣登大宝成为天子,还愁找不到好女子?”   说完,舒楚仪挥挥手,让士兵堵住了柳氏的嘴、毫不犹豫地将人也跟着沉了嘉陵江。听着“咚”地一声水响,安平郡王终于再忍不住,惨呼一声扑上前去,却只能在水面上、看见几枚细微的气泡。   他红了眼睛,一把捉住舒楚仪的前襟:“她、她……”   舒楚仪看着安平郡王,“您若老实,她不会死。”   “你、你早就……”   舒楚仪淡淡一笑道:“令郎在舒家,自然有妥当人照顾。我知道您无心争储,只是令郎年幼,为了师出有名,才让您来担上这虚名。其实,您说的没错,王妃才是舒家的姻亲,她若不胡闹,将来我必定能保你们夫妻后半生无虞。唉,可惜、可惜……”   安平郡王哀嚎一声,登时跪坐在甲板上,眼中涌出了血泪。 第79章   半个时辰后, 绵密的细雨终歇。   乌宇洛带着百越国侍从找过来时, 只见凌冽笑眯眯地坐在轮椅上,正在帮他弟弟擦头发。而那个从来趾高气扬、揣着满腹坏水的乔伊希,却蔫巴巴地蹲在花园内,一下接一下地戳着碧绿的草坪。   “……”乌宇洛一时有些看不懂他们。   凌冽是最先看见他的人, 北宁王笑着冲他点点头。   而坐在轮椅前的乌宇恬风也抬头, 顶着蓬松的金卷发,喊他“阿兄”。   乌宇洛刚想开口问, 蹲在地上的乔伊希就跳起来,叫了一声“阿洛”就张开双臂向他扑来, 一边扑还一边大喊道:“你弟弟和弟媳妇欺负我!”   乌宇洛被吓了一跳,连连闪身躲开, “你、你能不能正经一点?!”   乔伊希撇撇嘴,最终还是老实地站到了一边。   其实这次百越前来, 旨在同蛮国商量开凿水渠一事——   百越国原本走的水道需绕过整个南境大陆东南角, 费时又废力, 但若能人工开凿出一条连通南洋和百越河道的水渠来, 就能大大缩短航行距离、降低成本。   乔伊希请水工勘测过,算出了人力、时间最佳的一条水渠。   只是, 这条水渠中间有一段经过了蛮国国境, 乔伊希前些时日就给乌宇洛写了许多信, 而乌宇洛总借着“北宁王腿伤未愈,小弟不在不能决断”的借口拖延,没给他正面答复。   眼看东去春来, 南洋的商船来来往往,乔伊希坐不住了,亲自带人来蛮国拜会。   在殿阁正经坐下后, 乔伊希带来的两个工匠展开了承舆图*,对蛮国上下仔细介绍了他们开挖水渠需要借用的蛮国疆域。   五部首领和伊赤姆也被乌宇洛召集过来,一齐商讨此事。   遂耶部和朗达部首领一看那水渠要经过凤灵坞,便不满地表示拒绝——从前黑苗盘踞在边境上,就是在凤灵坞附近挑唆百越的两个部落闹事,让蛮国和百越之间矛盾不断。   眼下,战事才平,两位首领才不相信什么开挖水渠,“之前那么多年都过来了,我看你就是想借着这件事,蚕食鲸吞我族的土地——”   乔伊希也不恼,好脾气地解释道:“从前我人就在南洋,自然不需要这条水渠,如今回到都城,自然不能再借南洋诸国的港口和水道停船了。”   伊赤姆和剩下两部首领没表态,乌宇洛自己也没有特别好的主意。   倒是乌宇恬风盯着承舆图看了半晌,最终点点头道:“可以是可以,但开凿水渠的人力物力要怎么算?”   “这个不用你们操心,自然是我国全部包揽,不会靡费你们的人手。”乔伊希答。   乌宇恬风还想说什么,凌冽却从轮椅中站起来,慢慢挪步下了金座的三级台阶,他笑看着乔伊希,话却是对着乌宇恬风说的:“此法不妥,百越士兵若乔装改扮,与工匠之貌难以分辨,还需调动兵马驻守。且水渠长足数里,修建再快也需一月时间,这一个月里,我国的士兵要吃饭、百越的工匠也要吃饭,这一笔,又怎么算?”   见凌冽似乎持反对态度,朗达部首领连连点头应和,“就是,就是。”   乔伊希皱了皱眉,苦笑一声道:“我说北宁王,刚才我真不是有意闯入的,您能别这般记仇么?”   “谁许你这样说我哥哥的!”乌宇恬风不乐意了,站出来,“本来就是你自己有错在先。”   眼看几人又要争吵起来,凌冽连忙拉住为他“打抱不平”的小蛮王,他摇摇头,冲乔伊希道:“你误会了,我并没有针对你的意思,你们过来看——”   他牵着小蛮王的手,用另一只手将众人都招呼过来。   凌冽指着承舆图上的水渠位置,缓缓开口道:“你们看,此处水渠穿过的是凤灵坞,这里,若我没有记错的话,是一片开阔的平原,中间还有无数水网纵横,若能将水渠的位置再往西南挪……”   北宁王借过百越工匠手中朱笔,轻轻在那图上画了一笔。   “往西南挪动这么一里的距离,便能很好地将上游的水引入凤灵坞,使得这片荒废的土地得到充足的灌溉,遣人开垦两年,便能成良田万顷——”   乌宇恬风眨眨眼,惊讶地看着凌冽。   而其余人脸上,也多少露出了同样的神情。   唯有乔伊希抿着嘴,思索片刻后,反问凌冽道:“可是,往西南挪这一里,在路程上就需要多开挖出数方土,这些难道都要我百越国来开凿么?”   凌冽笑了笑,将朱笔还给那位百越工匠,察觉到自己双腿隐隐发颤,他便坦然地靠到了乌宇恬风身上,等小蛮王从善如流地从后拥住他的腰,凌冽才继续说道:“这也是我想同你商量的——”   他指着承舆图,说若乔伊希愿意,蛮国附近几个部落也可出人出力,由双方一同开挖这条水渠,这一个月内,百越国的工匠过来,可以就在附近的几个部落里用饭。   “之后等水渠修好,我想请你也允许我们蛮国的船只通过水道、穿过你们百越的疆域下南洋——”   这话让在场众人都愣了愣,尤其是一开始持反对态度的朗达和遂耶两部首领,他们对百越异常戒备,却也承认、羡慕百越能从南洋淘来这么多的好东西。   他们蛮国在南境的疆域确实很大,但没有方便的港口,最南端出海、还需通过蒲干国。即便如今的米莉亚公主重新建国后对蛮国十分客气,难保往后还愿意开放港口给蛮国的船只通航。   若让蛮国和百越同时开凿水渠,双方都允许对方的船只通航,那么在往南洋做生意这件事上,两个国家就都算是双赢,不存在互相侵占利益的问题。   且在开凿水渠的这么一个多月时间里,若真按凌冽的建议——让百越国的工匠和勇士过来,到蛮国附近的部落当中用饭,相处之下,人和人之间总会产生感情——或是朋友兄弟,或是夫妻姐妹。   总之,一举多得。   乔伊希盯着承舆图半晌,最终看向小蛮王道:“乌宇,你讨了个令人羡慕的尼帕。”   “尼帕”在苗语中,是妻子、夫人的意思。   “所以,你——答应了?”乌宇恬风只问他。   “自然答应了,”乔伊希笑起来,“这样好的法子,我没什么异议,贵国的华邑姆愿信任我,我很荣幸,之后水渠开通,我会将其中获利的一成抽出来,作为酬谢、送给你们。”   在心中粗略算过百越一成利是多少后,乌宇恬风眼睛亮起来,当场同乔伊希签下文书。五部首领和伊赤姆也同样没有意见——作为邻国,百越若能同蛮国世代交好,这也算是幸事。   两国邦交,固然有数种方式稳固关系:或结盟、或姻亲,但唯有利益,最为持久。   乔伊希是个地地道道的生意人,能让他抽出一重利,可见凌冽的建议深得他心。   阚部新任首领钦佩地看着凌冽,小声叹道:“我原只知华邑姆能战,却不知他还精于谋算。”   伊赤姆笑道:“王爷厉害的地方还多着呢,你们往后就知道了。”   几人这厢交头接耳,那边一直被忽略的乌宇洛却有些无措,他眼巴巴看着弟弟同乔伊希交换了国书,且让五部首领中掌管边境事的那位跟着百越工匠出去,再细细商定开凿水渠的事情。   “……就这样决定了?”乌宇洛喃喃自语道。   他站得近,声音虽小,却让乌宇恬风听着,小蛮王抬头,好奇地看他一眼,“阿兄还有什么不满?”   乌宇洛摇摇头,没说出什么。   乌宇恬风也没多想,他悄悄将兄长拉到一边,说除了五部首领之外,之后关于所有水渠的事情,想要全权交给乌宇洛来决断——   “为什么?”乌宇洛一听这个就毛了,“华邑姆的腿伤不都好了么?!”   “唔?”小蛮王偏头看看他,觉得自家兄长的反应有些古怪,“因为阿兄你之前一直在边境上啊,对那边的山川河流都熟悉,那些部落也多同你交好,这……不是正好的事么?”   “……”乌宇洛张了张口,最终应下此事。   他怪异的反应让乌宇恬风皱起眉头,当着众人的面儿,他选择什么都没说,只在所有事情尘埃落定、推着凌冽回树屋时,才小声问道:“哥哥,你说……乔伊希是不是喜欢我阿兄?”   此刻的凌冽,怀中拥着一席桑秀非要塞给他的薄毯。   这毯子是桑秀和殿阁的其他女官一起织的,用的都是南境特有的桑蚕丝,在春日里或许用不上,但再过几个月入暑,这轻薄又透气的小毯子,却正好能用上。   听见此问,凌冽呛了一下,他以巾帕掩面,横了小蛮子一眼,“你的小脑瓜子里,成日都在想什么?”   “那不然阿兄的反应为什么那么怪?”乌宇恬风干脆停下来,绕到凌冽面前蹲下,“而且,今日是阿兄在殿阁理政,乔伊希过来最先见到的应该是他才对,怎会将人放进北苑里?”   凌冽不能理解乌宇恬风的想法,他摸摸小蛮子的脑袋,“兴许,只是两人之间闹了矛盾呢?你也说过,你兄长他,从前就同乔伊希相识。”   “嗯?”乌宇恬风摇头、不认同,“阿兄脾气好得很,从来不记仇。”   凌冽心道,那是因为你是他弟弟,他宠你的缘故,谁知道乌宇洛背后对朋友又是如何的性情。不过此刻的凌冽也不想同小蛮子多费口舌,他挠挠乌宇恬风的下巴,道:“怎么?担心你阿兄啊?” 第80章   春日将尽, 百花衰败。   鹤拓城的天气不似中原, 即便春海棠零落成泥,还有如茵碧草和四季常红的树牡丹。   入夏的这日,整个南境下了很大一场雨。   雷声轰鸣、青白色的闪电划破天穹,榆川水涨, 腾起的浓浓白雾将河中的瀛海山整个吞没。凌冽坐在树屋窗前, 远远看着压低黑云下的滚滚河水,心中有一股说不出的烦闷压抑。   哗哗水响, 几乎将整片南境大陆都笼罩在了灰蒙蒙的纱帐里。听伊赤姆说,盛夏南境多暴雨, 很容易形成山洪,冲垮堤坝和房屋。   乌宇恬风这一日上, 也是早早就去了殿阁,同众人商量着加固各处易涝的地方。   这样阴沉的下雨天, 身边又没有那个金灿灿的小太阳, 凌冽难免心中悒悒, 忍不住地思索着京城、外戚、阉党之间的勾心斗角, 还有环伺在北境的戎狄——   在他第三次压下眉心时,守在一旁的元宵终于忍不住, 他上前来给凌冽换了一盏热茶, 小声道:“王爷, 虽然您的腿伤恢复得不错,但……忧思总是伤神,您歇一会儿, 别想了。”   凌冽捧着茶盏,无奈一笑,“行, 就你爱唠叨。”   元宵抿抿嘴,“……待会儿王妃回来,要是看见您苦着一张脸,我可要挨骂的。”   “哦?”凌冽好笑,“从前不都是我们家小元管事骂他的么?”   元宵噎了一噎,羞臊地叫了声“王爷”,正欲开口分辨什么,树屋的门就被从外推开,急匆匆走进来的影五甚至连身上的衣衫都没来得及换,他浑身湿透、高高扎起的发髻有些散乱,“王爷,戎狄发兵了——”   凌冽深吸一口气、面色微沉,倒是元宵手中的茶碗应声而落、溅起了好大的水花。   三日前,新任戎王伊稚查率部奇袭、不宣而战,直越过北戎山攻到云州城门下。云州城门上的士兵,远远看见远处浩浩荡荡压境的戎狄骑兵,一个个都慌了神,忙着人往上封处报——   他们的上封是从江南调过来的,在江南匪祸中屡建奇功,最终却阴差阳错被调任到了这里。上封得了消息,当即调拨人手严防死守,并欲让人去找云州太守,让他加急给京城求援。   结果,云州太守当面满口答应,转头就命家眷收拾了金银细软南奔,守城的上封只能让人往东北大营求援,在挑选前往求援的士兵时,他原本选中了在云州五六年的韩乡晨。   可话音刚落,其他士兵就冷笑道:“大人若选他,只怕也会落得和当年镇北军一样的下场。”   听见镇北军三个字,素来欣赏韩乡晨的上封瞬间变了脸色,他一把揪住韩乡晨前襟,“当年!便是你、你延误的战机,害死郭云老将军一家么?!”   被人当众拆穿,韩乡晨面色涨得通红,他还没说什么,旁边的士兵就七嘴八舌地将他的那些破事儿抖落——说他原本是郭老将军的得意门生,后来前往云州求援,却在半路上喝醉了酒、贻误战机,以至大军全军覆没。   士兵们从前不说,只是不屑于背后议论这小人,如今见上封竟叫此人求援,他们便纷纷跳出来,愤怒地指责韩乡晨,用尽了他们此生知道的最恶毒的词。   上封听着,明明已扬起了拳头,最终却只是恨恨将他推开,没多说什么,另外换了人,然后就再也没看韩乡晨一眼。   韩乡晨被推得跌坐在地,眼看着那群士兵拿起长|枪、披上铠甲涌上城楼,他张了张口,想说对面是数十万记的戎狄铁骑,即便东北大营驰援、京中派出援兵,也得一两日后。   而云州军备落后、人手凋零,根本挡不住戎狄一时半刻。   他想叫住上封、叫住那群从来看不起他的士兵,可仿佛又从他们那慨然而走的背影中,看见了昔日的恩师、看见了郭鸾声、郭鸾邻两兄弟,看见了北宁王,看见了曾经一起并肩作战的镇北军。   韩乡晨僵硬地呆坐了一会儿,眼中闪过数抹复杂的神情,最终,他咬咬牙站起身来,仓皇地骑马、丢下了城中的小妻子,直接加入了南下逃命的百姓里——   一日后,云州城破。   伊稚查下令屠城,云州守城的士兵悉数战死,前往东北大营求援的小兵,也在半路上被戎狄截获、脑袋砍下来挂在马背上带回。熊熊烈火焚烧,将这座矗立在北方数百年的城市化成了一片焦土。   而那些送往京城的军报、急报,却没有一封顺利送呈到小皇帝面前,也没有一封送上朝堂。   小皇帝和满朝文武,直到戎狄大军势如破竹地挥师南下、连下北方数州郡、扣响京城北大门时,才得知这消息——素来在朝堂上高谈阔论的文臣们白着脸,开始指责守边武将的失察;而武将则讽刺文官只管在朝堂上耍嘴皮子,大乱来时只知相互指责。   朝廷上乱作一团,京中人心惶惶,可小皇帝凌玜却下诏让大太监黄忧勤守城,自己带着金银珠宝,由禁军指挥使护送连夜南奔,甚至都没顾得上宫中的母亲和祖母。   朝臣中,原还有几个欲战、想要同戎狄拼个你死我活的,但当他们得知小皇帝弃城逃亡、将京城大事全权交给一个太监时,也是心有戚戚,几位老将军霎时老了好几岁,最终也只能吩咐家眷收拾东西、南避江南。   从影五带回来的急报看,守在北境的翰墨,一早也给东北大营和京城送了急报,可惜,东北大营的守将古板守旧,宣城没有圣旨就绝不擅动,而送往京中的急报,却是石沉大海。   凌冽皱眉,觉得其间必有猫腻,让影五继续说下去。   原来,小皇帝凌玜南逃时,心中竟还有算计——他明面上将调兵统帅之权交给黄忧勤,以彰显他对这人的信任,但守城这份差事并不好当。   戎狄铁骑逼人,无论黄忧勤守不守得住、他将来都能找借口除掉这个肘腋之患。   小皇帝算计得顶顶好,却不料,就在他南下行至齐鲁之地时,京中却传来消息,称黄忧勤并未守城,而是在戎狄大军压境时,直接下令打开了城门。   更有人见那太监,一改从前弯腰驼背、满脸谄媚之模样——挺直身板,走到戎王伊稚查面前屈膝跪下,行了最标准的草原大礼,更用他那副极尖的太监嗓流利地说出了戎狄翟语。   这消息骇得小皇帝当场昏厥、发起高热,再着人细查,才发现——   那黄忧勤,本是戎狄羯摩部落族人,在各部混战中为二太子所救,从七岁到九岁一直养在伊稚查身边,后来为了报恩,二太子将他送入中原,故意寻了个赖赌的泼皮养父掩人耳目,取了中原汉名:“黄小林”。   “黄小林”入宫后,因精明伶俐而被赐名“忧勤”,先后侍元徽、明真、建初三朝,最终来到小皇帝身边,成了他信重的大太监,并掌朱批之权,便是他、扣下了所有送往京中的军报和密信。   凌冽听着,险些捏碎了手中的茶碗。   他气得浑身颤抖,忍了又忍,终于还是找回了理智,将手中茶碗重重地搁到一旁——   “黄忧勤”十一岁入宫,竟在中原宫廷内蛰伏了整整二十四年而无人察觉。他是被父皇亲自拔擢到太子东宫的,又因为伺候得好,被皇兄留给了小皇帝凌玜……   谁说戎狄野蛮不知谋算?!   这二太子心机之深,让人后背发凉。   前世,舒家并没有被逼造反,戎狄发之时,外戚和阉党在京中掣肘,最终,黄忧勤陪小皇帝南下,剩下外戚舒家则是联合其他大家族登船浮海,舒明义死守,却都没能拦住戎狄铁骑南下。   如今,小皇帝逼着舒家造反,自己又舍弃黄忧勤南逃,反而给了戎狄可趁之机——姓黄的一早调开了京城守军,而部分精兵又被舒明义带着南下剿匪,少了前世那个死守城楼的小将军,伊稚查只用了半日,就攻下了京城。   在草原上,伊稚查还约束着手下,不叫他们不要伤害无辜的牧民。   进入中原皇城后,他却只是笑着下令屠城,让手底下人放开手脚——金银珠宝、女人都各凭本事,城内一时血流成河,宫禁内也多是女子惨呼。   原本金碧辉煌的宫禁,瞬间成了人间炼狱。   小皇帝凌玜只有八岁,后宫尚未选秀,宫中只有宫女和前朝妃嫔。   可怜太妃们四散躲藏,最终还是被那帮魁梧的戎狄猛士捉出来,撕碎了身上的绫罗绸缎、打散了满头的珠翠。而小皇帝的生母舒氏太后,虽名“太后”,却也只得三十岁,尚未过寿,便被拖出去压在了冰冷的石砖上。   这时候的戎狄猛士们,哪里管这些女人是尊贵还是低贱,只管她们是泄|欲的战利品——   舒太后是被他们生折磨死的,几位太妃也是浑身狼藉地倒在了血泊里。   城内、宫中的女眷皆遭此祸,奇怪的是,被幽闭在冷宫内的舒氏太皇太后却幸免于。,戎狄二太子没杀她,反而叫人好吃好喝地供着她,似乎是有人故意保下了她的性命。   影五抹了一把脸,双目已经赤红,他自看不上小皇帝和各个高门南逃的行径,却更愤慨这帮畜生的所作所为。只是现在生气也无用,还需尽快想办法、组织人反抗才是。   “翰墨大人已启程前往东北大营,希望能亲自说服守军,”影五顿了顿,“羽书大人则离开了京城去了鲁地,鲁郡太守季鸿倒早早下令全城戒备,并往中原青州、秦州等地送信求援。”   听见“季鸿”二字,凌冽想起来这位就是前世那位探花、如今的“状元郎”,他让羽书与之交好,在他调任到鲁郡时,也只让羽书提点他、防备今年上的蝗灾。   结果,阴错阳差,蝗灾未生,季鸿为防虫患囤下来钱粮反成了前线最紧的物资,以至于羽书刚到鲁郡,还被季鸿苦笑着问了一句,是不是他身后有未卜先知的高人。   凌冽捏了捏手指,叹了一息—— 第81章   建初二年, 立夏。   浅红的日光洒满了江阳城南郊的一片空地, 也染红了空地上数以万计的蛮国军帐。   中军帐内,凌冽刚起身,乌宇恬风却已带着阿虎在附近跑了一圈,挑开帘帐的小蛮王披着漫天红霞, 金灿灿的长卷发让他看上去整个人都在发光。   “哥哥醒啦?”   凌冽揉揉眼, 打了个哈欠,见小蛮子身上挂着汗, 便冲他招招手,寻块巾帕帮他擦干。乌宇恬风乖乖坐到床边, 将毛茸茸的大脑袋蹭他肩膀上,闭上眼睛、任他施为。   蜀中天气与南境相似, 一日之内温差极大:早晚冰寒若晚秋,午时闷热如盛夏。乌宇恬风的脑袋上沾染了晨露, 蹭在脸上有些凉。   凌冽拿眼横他, “小孩子都知道不能挂着汗吹风了……”   乌宇恬风嘿嘿笑, 伸出手圈他的腰。   他们自鹤拓城港口登舟, 乘坐蛇首龙纹的三帆大船沿榆川、金沙江北上,乌宇恬风点了朗达、基宁和遂耶三部相随, 留下风、阚两部驻守殿阁。   这次, 他没带伊赤姆, 让人留下帮乌宇洛应对开凿水渠一事。   除了战象、战狼和弓|弩|车,乌宇恬风还带了一队从百越新进的军马,以备不时之需。   蛮国与中原仅有一江之隔, 北岸是蜀地益州郡下江阳城,乌宇恬风原以为登岸就会有一场恶战,怎料, 江阳城主直接打开城门高接远迎——若非凌冽拒绝,他还妄图备下流水席,给整个大军接风洗尘。   最终,盛情难却,凌冽只带上乌宇恬风到江阳城主家用便饭。   那江阳城主四十岁上下,留着一抹长及胸口的山羊胡,眼睛很小,爱笑,对凌冽十分殷勤,端茶倒水等事皆是亲力亲为,更准备了一头小猪绑在院中,准备晚饭时亲自操刀、宰来给他吃。   乌宇恬风盯着那城主的背影,若有所思地眯起了眼睛。   江阳城主陪着他们说了一会儿话后,便起身、笑着冲凌冽拱手、让他们宽坐,他去准备晚饭。临走到门口,城主又红着脸解释道:“原该请内子出来陪二位的,但、但她……好赌,今晨往城中买酒,至今未归,只怕又贪玩误了,还请两位勿怪……”   凌冽笑着摆摆手,这江阳城主惧内,他早就知道。   等江阳城主走远了,乌宇恬风才问道:“哥哥,他是不是……喜欢你啊?”   “……噗?!”凌冽险些喷了口中的茶汤,“胡说什么呢?人有老婆有孩子的。”   乌宇恬风却撅起嘴来,“可他总看着哥哥你笑得怪怪的,还亲自替你杀小猪、下厨做饭给你吃……这不是喜欢你、想讨你欢心是什么?”   “……”搁下茶碗,凌冽掸掸前襟起身,他刮了小蛮王鼻子一下,“我就是个馋鬼么?”   乌宇恬风从后拥住他,“那哥哥告诉我,他凭什么对你这么好?”   凌冽斜他一眼,“在你眼里,怎么什么人都要喜欢我?”   “自然是因为哥哥生得好,”乌宇恬风紧了紧手臂,“中原辣么多坏蛋,哥哥可不许背着我偷腥!”   偷腥?   凌冽好笑,这小醋坛子的中原官话倒说得愈发好了。   “哥哥笑什么,我跟你说真的。”   凌冽摇摇头,转身捏他脸颊一下,才说——从前,江阳城主上京办事,因不懂京中高门相互倾轧的规矩,不慎叫人设计下狱,最终他的家人托到了当时还是七皇子的凌冽,这才将人给救出来。   “哪就成喜欢了?”   乌宇恬风哼了一声,却还是缠着凌冽,又讨了两个亲亲。   日暮时分,城主夫人从城外赶回,她指尖挑着个红粉流苏的荷包,身上是一身橘色百褶裙,云鬓歪斜、笑靥如花,还未进门,就远远扯开嗓吆喝,“当家的——!快出来看我给你带回来啷样好东西!”   乌宇恬风和凌冽两人正相拥着立在莲池前,听见女人声音,凌冽下意识从乌宇恬风怀中脱出。   而江阳城主急急跑出,手中还捏着一柄染血的杀猪刀。   女人笑盈盈走进来,一见着凌冽和乌宇恬风两个,她愣了一下,而后笑起来,“二位就是当家的请来的贵客吧?那二位有口福了,今天我可赢了不少,青梅酒管够!”   乌宇恬风眨眨眼,疑惑地看向凌冽。   而凌冽只含笑看着那夫人身后两辆小板车,一辆堆满了酒坛子,一辆则摆着各式各样的绫罗绸缎。   江阳城主抱歉地冲两人点点头,“王爷,这位是内子。”   凌冽笑着致意,而那夫人见礼后,便走过去、挽着江阳城主的胳膊道:“当家的你知道不,我今天赢的是□□,酒庄的钱老板输得连裤衩都不剩了,还是借了一条巾帕围着才走的——”   □□连十庄,是往小了算都是四十番*的赢面。   “你……没出千吧?”江阳城主小声问。   “哪有?”夫人不高兴地用手肘撞他,“嫁你以后就没出过了,你也相信相信你媳妇儿的手气好不好?”   两夫妻说着,腻腻歪歪地往屋里走,全没在意院内还晾着北宁王和小蛮王。   等他们走远了,凌冽才忍不住笑出来,他戳戳乌宇恬风,“现在还怀疑人喜欢我么?”   乌宇恬风垂眸,咬了他脸一口,“哥哥就爱欺负我!”   凌冽搂着他,在小蛮子撅起嘴时,踮起脚尖来、大大方方地亲了他一口。   晚饭,江阳城主做了十道菜,皆是蜀中鲜香劲辣的口味。   堂堂一城之主,竟深谙庖厨一道,而他旁边的城主夫人,虽也是个美妇,但十根手指葱白如玉、保养得宜,竟是一点老茧也无,她说起话来又快又急,性子也是泼辣豪爽,在等待下人布菜的一段时间里,还扯下一根发丝、给凌冽和乌宇恬风变了个把戏——   她指尖飞动,用发丝在倒扣下来的竹筒口上勾出星状,而后从袖中摸出三枚骰子,一轮摇晃下来,竟做了三枚六点都向上的大数。   而那根发丝,也在她打开竹筒的时候,消失得无影无踪。   乌宇恬风看得愣神,城主夫人将骰子一收,笑道:“这个,我三岁就会了,不是行家根本看不出。”   这时候江阳城主也亲自端上了最后一道菜,城主夫人冲二人点点头,也不客气,直卷起袖子来就给自己添上了尖尖一碗白米饭。   从前在镇北军中,凌冽倒也见过不少英气逼人的女子,但还未见过如城主夫人这般的。他唇边挂笑,垂眸吃菜、没说什么,倒是坐在他身边的乌宇恬风呆了——还有这般女子。   比起他夫人,江阳城主这一顿饭就吃得有些狼狈,他一面要招呼凌冽和乌宇恬风,一面又要贴心小意地给妻子夹菜、倒酒、剔鱼刺,整个人忙得满头大汗,菜都来不及吃。   “夫人你慢点吃,这个吃快了伤胃。”   “哎哎哎,夫人你怎么就要拿酒了,再吃点这个猪肝垫着——”   那妇人哪里会听他的,直拿了一只海碗丢到桌上,拍开封泥满倒一碗,她仰头动动喉咙喝下,抬起手臂粗鲁地一抹嘴,发出一声喟叹——“好酒!”   江阳城主挠挠头,尴尬地冲凌冽和乌宇恬风赔笑,又操心地拿出巾帕,“媳妇你慢点儿喝,又没人跟你抢……”   “怎么没有?”女人抱紧了酒坛往旁边躲了躲,“你不知道,这是钱老板家里新开的一批,用的都是上好的山泉水,和我抢的有足足十家人呢,还有镖师武行的兄弟,若不是你媳妇儿我聪明,拉着钱老板做赌,给再多钱,恐怕我都没有一坛呢!”   “镖师武行?”江阳城主慌了,忙站起来围着人打转儿,“媳妇儿你没受伤吧?”   “你想哪儿去了,那些大兄弟都输给我了,哈哈哈——”夫人拉着他坐下,也给他夹了一筷子菜,“喏,你最爱吃的夫妻肺片,别愁了,我这都凭本事赢回来的!”   江阳城主还想说,他妻子却直将一筷子菜塞到他嘴中。   然后女人当着凌冽和乌宇恬风的面,用拇指揩去了江阳城主嘴角溢出的红油,又将指头放嘴里吮了下,才低头继续吃菜、喝酒。   凌冽眨眨眼,错开视线喝茶——这是他主动要求的,行军打仗、不易贪杯。   有他做例,乌宇恬风面前摆的也是一杯茶,但江阳城主泡得偏浓,小蛮王喝不惯,只抿了一口,就放到一旁。   看着对面互相夹菜、喂菜,旁若无人交换着暧昧眼神的江阳城主夫妇,乌宇恬风偏偏头,忽然也伸长了手夹了一筷子青椒炒的猪肉送到凌冽嘴边,“哥哥吃这个!”   他说的是苗语,江阳城主夫妇听不懂。   但凌冽却下意识回头,他皱了皱眉,最终还是张口吃了小蛮子喂给他的炒肉——这是今日新鲜杀的小猪后颈肉,肉质细嫩,想着江阳城主夫妇无暇分心,他便多下了两著,偏偏被乌宇恬风注意。   本以为小蛮王喂了就算完,结果凌冽刚拿起巾帕准备拭去唇上的油渍,眼前就落下一大片阴影,乌宇恬风不知发什么痴,竟扑过来一手抬起他的下巴,一手捏住他的手腕,在他唇瓣上落下了一个吻。   凌冽瞪大了眼睛。   “叮”地一声,江阳城主摔了手中的酒杯。 第82章   江阳城东北方向, 只有一座名为太白的高山。此山在凤县境内, 位于嘉陵江上游,是由蜀入中原的扼要之地。   想到近日舒家在蜀中的异动,凌冽和乌宇恬风前后站起来,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担忧。   两人从城楼上下来, 没多一会儿就回到了军帐中。   眼下已是亥时, 军中除了巡逻的勇士,便只能听见营火辟啵, 凌冽唤来影卫,让他们去查查太白山的事, 然后手牵手往前走的两人,就撞见了拎着药罐子回来的毒医。   毒医盯着两人微微发肿的嘴唇看了半晌, 他“啧”了一声——对这两人没有幕天席地滚一圈再回来,表示出了十分的敬佩, 他冲乌宇恬风竖起大拇指, 重重地点了点头。   结果三人刚一错身, 孙太医又急急走出来, “王爷!您快来瞧——”   他引燃火把,将凌冽等人带到军帐外围, 朦胧月色下, 一堆堆的粮草布包下, 竟不知何时藏了个熟睡的女人,仔细一看,竟是那个顺江漂到鹤拓城的妇人。   “之前勇士们就发现了, ”孙太医道:“但她是中原人,实不知如何处置,便想等您回来裁决。”   凌冽问道:“她记忆还没恢复么?”   孙太医摇摇头。   看着昏睡不醒, 却死死搂着一个破布娃娃的妇人,凌冽叹了口气,才道:“先着人照料着,等明日天亮送到江阳城主家里,请他想想办法吧。”   处理完这些,凌冽和乌宇恬风才回到帐中洗漱、同卧。   吹灭帐中灯烛后,乌宇恬风窸窸窣窣地爬上床,从后将凌冽拥入怀中。而凌冽也自然而然地转过身来,将脑袋埋在他胸膛内——即便,这小臭鬼浑身酒味儿。   乌宇恬风看着他发顶,想起凌冽今夜对他说的那些话,嘴角微扬,更搂紧凌冽——   他没叫错,这就是他最好的神仙哥哥。   ○○○   次日清晨,北宁王府影卫带回了太白山附近消息——   舒楚仪和舒楚修两兄弟,集结了西州大营、利州三军兵马,将舒明义和他从朝廷中带出的十万精兵,围困在太白山上。他们围而不攻,只放火熏山。   昨夜,乌宇恬风看到的那道滚滚黑烟,就是他们的杰作。   锦朝兵制:五十人为一队,十队为一行。由行往上,则是乘、军、营。后三者的士兵不在定数,只按着五千、五万、五十万划拨军饷。有的军制是满编,有的却因伤病有缺。   但,一军人数也大约也就在五万上下,三军也就是十五万余人。单利州三军的兵马就已超过了朝廷精兵,更何况,舒家还有一整个西州大营的兵马。   而且,带回消息的影卫还说,朝廷那支所谓的“精兵”被困后,没几天就已投降、叛逃了一半,剩下愿意留在山上同舒明义固守的,还不足四五万。   凌冽听着,看着沙盘微微拧紧了眉——   太白山地势易守难攻,南面开阔的平原谷地已被舒家叛党占据,西侧是临嘉陵江的悬崖峭壁,东侧和北侧的山路原本连接着利州,但可惜,利州是舒氏祖籍所在,那太守一早就投靠了叛党,切断了舒明义所有的补给。   凌冽从乌宇恬风手中接过几面红红蓝蓝的小旗子,在那新制的沙盘上,围着太白山插|了一圈,他微抿着唇,眉头似蹙非蹙,认真思索着什么。   清晨的阳光从帐外闯入,照亮了整个沙盘,也给凌冽镀上了一层金光。   他看沙盘,乌宇恬风却在看着他,连后来影卫进进出出禀报了什么也没太听清。   等影卫离开,凌冽才伸出一根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恬恬回魂。”   乌宇恬风一愣,翠色的眼瞳亮起来,他捉住凌冽手指,一点儿没因走神而害臊,反坦言道:“都怪哥哥太好看了!”   凌冽横他一眼,没抽手,只好脾气地解释,说江阳城主已说服益州和巴州的郡守,会方便他们行事。   此番北上,他们需经过蜀中的益州、利州,中部的秦州、青州,此后往东可至江南,往北可顺着许州直上京畿。   即便凌冽是中原王爷,蛮国大军于锦朝来说还是异国军队,如此多的兵马大规模调动,多少有些不宣而战的意味,也亏戎狄入侵、京中大乱,否则依着小皇帝性子,多少要借机发难、再对他动歪心思。   江阳城主心怀感激,却并不代表蜀中其他城主、郡守愿担这谋逆的风险。   凌冽不愿蛮国士兵同锦朝百姓发生冲突,也想减少不必要的损耗,如此,他一面同蜀中各郡的长官周旋,一面想法让影卫往中原走走,提前寻些世家、将领的支持。   “那这是好事儿啊,”乌宇恬风指指益州所在,“我们今日拔营,星夜兼程,明日就能穿过益州到达利州附近,太白山和舒家正好在那儿开战,我们只需想办法联络上山中的人,不正好前后夹击?”   “……理是这么个理,”凌冽牵着他走到一旁的桌边坐下,“可你忘了一件事。”   “什么?”   “困在山中的舒明义,同山下围困他的舒楚仪、舒楚修之间的关系,”凌冽亲手给乌宇恬风倒了一盏茶,“那不仅是敌人,还是他的父亲和伯父,甚至有叔伯和堂兄堂弟。”   见乌宇恬风疑惑,凌冽才又补一句,“就好像你们部落内开战一样。”   一听这个,乌宇恬风就苦了脸,“那还真是好麻烦哦……”   凌冽看着他快皱成包子的俏脸,凑过去咬了一口,“行了,总会有办法的,恬恬现在需要担忧的是——我们中午吃什么?”   乌宇恬风愣了愣,“大军的膳房今日不开火么?”   “当然开火,”凌冽笑着站起来,伸出双手将小蛮子皱起来的脸拉拉平,“不过我想吃恬恬做的,还有——我已下令让大军吃过午后就开拔,留给恬恬的时间,还有一个时辰三刻钟。”   乌宇恬风被他拉得脸颊微痛,因角度的缘故,张了张口,说出来的话也模糊,“辣窝给锅锅啄个砂锅放……”   凌冽忍了忍,最终没忍住“噗”地一声笑出来。   他想起小蛮子刚学中原官话的时候,想起着小家伙对外一叉腰是“攫戾执猛、残暴异常”的蛮族大王,在内却操着一口不算流利的中原官话,规规矩矩地跪坐在案几前,跟着他学最简单的中原汉字。   乌宇恬风揉揉被凌冽扯痛的脸,不知他的漂亮哥哥在笑什么。   而眼角都憋出泪花的凌冽,摇晃了一下他的手臂,“走吧,不欺负你,我们一起去。”   用过午饭,蛮国大军如期开拔,如乌宇恬风所料那般,用足一天时间赶路,在第三日下午,来到了益州北郊的一处小山上。   小山北坡陡峭,南坡较缓,是个极好的埋伏之地。   再往北数里的一处平原上,便能看见连片驻扎的军队,大小不一的军帐中,还高高悬挂着“安平”二字的旌旗。   为免打草惊蛇,蛮国大军出益州后,便分成了小股,一批批往山中匍匐,留人在城北守着辎重,中军帐和战象也驻扎在了城北郊外的树林中。   影五和影六奉命,分开潜入了舒家叛军和太白山探查——   舒家已前后数次烧山,阵中的大小将军都到山下邀过数战,只可惜,山中的舒明义死战之心坚决,无论如何都不愿投降,反而不留情面地令弓手射|箭,一次次逼退舒家攻势。   双方已在此僵持了十余日,叛军的耐心渐渐被消磨殆尽。   影五说,舒楚修其实已命人往太白山下埋了炸|药,若舒明义执迷不悟,他们会选择强行攻山。而舒楚仪对自己这个倔强的独子,也还揣着最后一分亲情,在凌冽他们到时,这位宣威将军、还策马在太白山下向舒明义喊话。   日暮红霞,夕阳西下。   舒明义坐在山中临时搭建的帐篷内,他面色蜡黄、唇瓣干裂,抬手、缓缓拿掉了嘴中被咬得变形的一截木棍。蹲在他身前的军医摇摇头,缓缓起身,替他放下了裤管。   沾染泥沙的墨色裤管下,是染血的重重绷带,而绷带下舒明义的左腿,异样地肿胀着。   缓过了那阵撕心裂肺的痛,舒明义舔舔干裂的唇瓣,这才拍拍军医肩膀道:“有劳您,这些我自己来吧。”   “您……唉,”军医摇摇头,忍不住又劝一句,“您这腿,真不能再耽搁了,其实——您父亲今日说的那些话并无什么大错,朝廷是他们凌家的,您实犯不上为那样弃城而逃的人拼命。”   舒明义只摆摆手,让他无需多言。   军医知道劝不动,便不再费口舌,端着充满了血水的铜盆离开。   几日拉锯,舒楚仪也急了,当着众多士兵的面,直在山下问他,为何要为那样的昏君狗皇帝拼命、为何要向自己的亲人操戈,更直言舒明义即便撑着,无水无粮,山中的物资也只够他们再撑三五日。   “崇德,”舒楚仪说得口干舌燥,在烈日下,满脸都挂着汗,他仰头,遥遥看着被士兵扶着站在山头的儿子,嘶声道:“崇德,抛开一切不谈,你的腿伤再耽误不得,再任由他感染下去,你这条腿就废了。”   舒明义抿抿嘴,肃穆无言。 第83章   可惜, 第二日叫醒乌宇恬风的, 并不是如他所愿的凌冽一脚,而是他们饥肠辘辘、咕噜噜叫个不停的五脏庙。   晌午的阳光很暖,金灿灿地洒满了一整个军帐,趴他胸口上的凌冽明显醒了, 披散的墨色长发微微颤抖着, 似乎出卖了主人正闷笑的事实。   乌宇恬风皱皱鼻子,轻轻将凌冽的长发顺到一边, “坏哥哥,怎么不叫醒我?”   凌冽睁开眼睛, 果然,一双墨色眼瞳甚为分明, 他摸摸小蛮子脸蛋,“叫什么, 让你睡饱。”   乌宇恬风“唔”了一声, 拥着凌冽将人一道儿撑来, 他皱眉看了看他家哥哥戏谑的眉眼, 终于忍不住小声抱怨道:“……哥哥,你一直是这样欺负人的么?”   凌冽“噗”地一声笑了, 他挠挠乌宇恬风下巴, 利落地翻身下床, “谁说,我只对恬恬这样。”   乌宇恬风看着凌冽自然地站他前宽衣,将一套寝衣脱下来随便丢床上, 然后就那么露着两条大长腿,毫无顾忌地走到旁边的衣橱,弯下腰从里挑衣衫。   他身后墨色的长发随着他的动作垂落, 露出那截劲瘦的腰,腰眼上浅浅的凹陷,让乌宇恬风脑中嗡地一声,然后他有无措地转开了视线——   他错了,被哥哥发现不洗脚就上床,根本不算什么事。   乌宇恬风茫然地看了看自己周围,勉强扯过来一条毯子盖住,然后才磨磨蹭蹭地找到一个角度下床。   凌冽没多想,自己给自己套上了一套崭新的劲装,回身就过来冲他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大锦北宁王笑来其实极好看,像是冰雪消融、春花盛放,他从前不爱笑,大抵是因为没遇见让他展颜之人。   “恬恬换好衣服快出来,”凌冽道,“今日军中吃,泡久了可要坨了。”   乌宇恬风抿抿嘴,最终还是选择凌冽走后,谨慎地躲到角落,对着虎子欲盖弥彰地解决了什么,然后他擦擦手,铜盆中剩下的水认认真真地洗干净手脚,才换上新衣、从帐中走出。   打了胜仗的军中喜气洋洋,见他这时辰才出来,几个胆大的勇士都笑嘻嘻地冲他吹口哨——他们不敢同看上去冷冰冰的美人华邑姆开玩笑,却敢跟这个与他们战斗了数年的小大王打趣。   乌宇恬风白了他们一眼,这才凑到凌冽身边,端大碗吃。   他们俩都饿极了,鲜香的热汤正好暖胃,蜀中的牛羊肉不如南境新鲜,却有去腥的青花椒和鲜辣椒,乌宇恬风不挑嘴,自也不会跟凌冽似的将碗中佐料挑出来。   没一会儿,他的两瓣嘴唇就肿了一圈,舌尖上也麻麻的。   即便饿了,凌冽也吃得很少,一碗划拉了半天,还剩下小半碗,他歇了一会儿抬头,却见小蛮子辣得眼眶通红、嘴里不断“斯哈斯哈”地吐气。   “元……”他下意识想喊,却想小管事昨夜就被他派去照顾伤员了,顿了顿,凌冽自己站来,给乌宇恬风端来一碗清汤,“吃慢点儿——”   乌宇恬风“呜”了一声,端那碗汤来喝了一小口,有委屈地冲凌冽小声道:“好辣,哥哥,好辣好辣——”   汤是放过的,温度刚刚好。   凌冽看他委屈,想说:谁叫你笨,什么东西都往嘴里塞,蜀中朝天椒本就辣得叮人,何况是切碎的。   但又想到小蛮子这般做,也是不愿浪费,便趁着周围无人注意,飞快地凑上去亲了小蛮子红肿的嘴唇一口,然后舌尖舔舔乌宇恬风,人反应过来前,又飞快地退开。   乌宇恬风没想到凌冽会外亲他,手中筷子都吓掉了。   虽然漂亮哥哥待他好,双腿治好后人也灵动活络,可主动也只他两人独处时候,眼下他们坐中军帐外的空地上,到处都是来往巡逻的勇士,远处还有不少中原俘虏——   乌宇恬风眼睛亮来,忍不住就要扑上去,结果凌冽先一步将一团凉凉的东西摁上他唇瓣——   “云羊果,”凌冽色未变,露外的耳廓却烧红,“……这是索纳西他们去采的,味道可没前几日那样好,但也去辣味。”   乌宇恬风想了想,最终选择沉着眼眸,吞下凌冽喂他的果子。   这会儿哥哥欠他的,就晚上再讨回来吧。   反正,他也不想让更多人看见漂亮哥哥更好看的一。   磨磨蹭蹭吃过了不知算早饭还是午饭的一碗,凌冽原想提舒家两兄弟来审一审,可乌宇恬风却摸着下巴,让凌冽不要出,他一边拦凌冽,一边将哥哥哄到了沙盘前,他放低了声音,软糯糯道:“中原的山川河流好多好多,恬恬看着就觉得头痛,往后还有那么多仗要打,哥哥你可要认真筹划筹划。”   凌冽隐约觉得小蛮子瞒着他想做点什么,但美色当前,最终,他还是被这金灿灿的小太阳忽悠得晕头转向,色令智昏地坐了沙盘前,认真思索往后几场大战——   将凌冽稳住,乌宇恬风第一时间就扑到了伤兵所的军帐——说是伤兵,其实受伤的多是叛军俘虏,蛮国的勇士受得最重的伤,也就手臂上被中原人拉出一道口子。   乌宇恬风气势汹汹闯进去,东张西望一会儿,就看见了站角落的孙太医。   他径直走过去,对着老先生讲明白自己来意,孙太医挑挑眉,招呼来两个他蛮国新收的小徒弟看着药,便跟着乌宇恬风离开了军帐。   两人一前一后,又穿过好几顶帐篷,才来到了羁押俘虏有重兵把守的几顶帐篷外。   孙太医远远看着,那个他们初次见时,被他当成是“蛮国大王”的魁梧勇士守门口,三百来斤重的身躯边,趴着小蛮王那头吊睛白额的老虎。 第84章   时至正午, 暑热蒸腾。   凌冽将最后一封密信交给影卫后, 才终于得空起身,以巾帕拭去面上汗珠。   案上,是索纳西带小勇士们新制的酸梅汤——将洗好的鲜梅放入滚水中煮软捣烂,以纱巾滤除残渣后, 剩下的梅汁封入坛里, 再垂入江中。   经冰凉江水冲刷,饮时酸甜可口, 正好解暑。   看看帐外:午时将近、炊烟四起,乌宇恬风却还未归。凌冽左右无事, 便放下帕子、自绕出去寻人。可接连问了数个巡逻勇士,他们皆目光闪躲、红着脸只说不知。   凌冽有些意外, 站在树荫下思忖片刻。   乌宇恬风做得不算隐蔽,他们家小蛮子于勾心斗角一道上并不娴熟, 凌冽偏偏头, 目光在看顾伤员和羁押俘虏的帐篷间逡巡了一会儿, 径直走向了羁押俘虏那边。   那帐篷是连片挨挤着驻扎的, 外面还用削尖的木栅栏围了一圈儿,正门口站着那个三百来斤的魁梧小勇士。他双目圆睁、凶神恶煞地盯着前方, 手中拎着个重逾百斤的流星锤。   小勇士远远见着凌冽, 白而圆的脸盘瞬间涨得通红, 他脚跟一靠、腰板挺直,冲凌冽行礼,态度虽恭敬, 但眼睛却一直在盯着他瞧。   那模样有些戒备,又有些小心翼翼,仿佛凌冽再靠近一步, 他就要暴起一般。   凌冽勾勾嘴角,明白了。   他没再往小勇士的方向走,而是挥挥手,一扭头就转往看顾伤员的军帐。   小勇士看他离开,也松了一口气。   伤员所在的军帐没什么人,蛮国受伤的勇士们多过来换好药就离开,剩下躺在这儿的,不是太白山中身负重伤的所谓“精兵”,就是舒家断手断脚的将领。   孙太医和毒医皆不在,帐内只有孙太医的两个小学徒,他们见凌冽进来,忙跪下行大礼。   凌冽摆手,“你们忙,我自己转转。   连片的军帐内,伤员哀嚎不绝,他转了一圈,终于找到舒明义——他的左腿箭伤及骨,加之他在药材短缺的情况下坚持战斗,伤口反复感染,孙太医和毒医努力,也才堪堪保住了他一条腿。   那伤口可怖,剜下来的腐肉太多,即便被纱布包裹,也凹下去很大一块。   照顾舒明义的很有经验,将他搬到了靠近门口的一边:头朝里、脚朝外,既能通风透气,又不会让人着凉。   凌冽正拧眉看着舒明义高热泛红的脸颊,军帐的帘子就动了动,他转头,看见端着铜盆矮身进来的元宵。   自他们从蛮国边境九德城回来后,小管事沉默不少,遇事也愈老练沉稳。   见着凌冽,虽红了眼眶,却还能谈吐得当地将情况一一禀明,凌冽看他,他也只吸吸鼻子,不哭不闹地站在一边,给凌冽倒了一盏新茶。   看着元宵成长,凌冽叹了一口气,他倒情愿这小傻子一辈子无忧无虑。   摸摸元宵脑袋,凌冽没用那茶,只轻声道:“等午后,你寻个机会问问孙太医,如果可以,你就跟着伤员留在江阳城,或者返回鹤拓城去吧。”   元宵一愣,嘶声道:“王爷您,这是……不要我了?”   “……哪有?”凌冽又揉揉他的头,“是后方更需要你照顾。”   元宵咬了下嘴唇,想起从前在镇北军中,他同郭家小厮也是一样被留在后方的。只是此刻与镇北军中不同,镇北军的后方和战场在同一地,而蛮国大军,却要跋涉万水千山。   “放心吧,我能顾好自己,”凌冽已挑开帘帐出去,风中传来的尾句语调上扬,“再不济,还有他呢。”   他?   小管事的眼睛转了转,想起那个高高大大、满头金发的蛮国大王。   元宵撇撇嘴,一叹,收起桌上一口未动的茶。   凌冽绕出军帐后,又遇见了几个巡逻勇士,他面上笑盈盈的,却在对方转身离开后,极快地矮下身、掩藏了身形——北宁王在轮椅上坐了一年半载,身上功夫却未偏废,这点动作根本难不倒他。   小心躲过巡逻勇士,凌冽利落地一个翻身,就跃进了羁押俘虏的营帐。   这边的营帐较小,也不如伤员那边密,但凌冽还是很快就找到了藏匿之所——他躲到一堆高高的空桶后,又拖来附近的一捆稻草,将自己严严实实地挡住。   做好这一切后,他才抽出袖中短剑,往身后的军帐划出一道小口——   营帐内,乌宇恬风早在舒家两兄弟发出第一声惨呼时,就出手如电地卸去两人下颚骨。   未经调配过的腐尸虫,也曾被大巫用来对付叛徒。   幼时的乌宇恬风被那残忍手段吓得噩梦连连,如今,他却能沉默地看着两人在地上翻滚、抽搐。来不及吞咽的唾沫溢出两人嘴角,剜心蚀骨的疼让他们发疯。   捆在他们身上的粗麻绳也因他们的挣扎,磨破衣衫、勒入血肉,新出现的伤口,更让腐尸虫狂欢。两人身上的冷汗如瀑布般流出,最终撑不住,先后昏了过去。   乌宇恬风面无表情,翠色眼瞳沉沉地看向地上的两条“蛆虫”。   然后,凌冽见乌宇恬风拎起角落的一桶水,毫不客气地倒到他们身上。   冰冷的江水瞬间唤回两人意识,逼他们重回痛海沉沦。 第85章   半日荒唐, 无度孟浪。   代价便是, 伺候在中军帐的蛮国勇士意外发现:   中军帐内的小圆桌不见了,就连上面的方盖布,也一并不见了踪影。   不知那两个狡猾的中原俘虏说了什么,本来面色红润、能跑能跳的华邑姆, 被他们气得卧床不起, 审问之后的一日里,都是躺在软榻上, 吃穿皆由华泰姆伺候。   帮忙端茶倒水的几个小勇士出出进进,看着他们华邑姆面色不虞、靠在华泰姆怀中喝稀粥, 行动坐卧都要垫着厚厚的软垫,他们便觉得——那两个中原人当真可恶!   他们赤子心性, 又多是同乌宇恬风一般的年纪,半点没将华邑姆的异状往他们大王身上想, 只暗中商量, 预备趁夜色潜入俘虏营帐, 用麻袋套住狠狠揍人一顿。   结果, 这计划还未来得及施行,脚下的地面就剧烈震了震, 那三百斤的小勇士咚咚跑来, 脸上还有说不出的惊慌——   “华泰姆!华邑姆!出事了!出大事了!”   凌冽腰酸腿软, 根本走不动半步,最后人是被乌宇恬风抱在怀中带去的军帐,小蛮子贴心, 他手底下的人也懂见机行事,一早在帐外给他搬来了一把垫着狐裘、软垫的交椅。   待凌冽坐了,勇士们才急急告知发生的情况。   一个小勇士掀开帘子, 以便担架抬出:昨日还生龙活虎、想要算计他们的舒楚修,此刻竟成了一具尸体,他双目圆睁、身上衣衫被血染透,脸色是极不正常的蜡白,像被人放干了血。   凌冽眨眨眼,勇士们又从帐中拉出个被捆住的妇人。   妇人头发蓬乱,脸上身上都是干涸的血迹,被勇士们架出时,还在疯疯傻傻地笑。   看守的勇士跪在地上,面露惭色,说妇人是趁他去吃饭时悄悄潜入,见着舒楚修就刺,一击不中,还扎第二下、第三下。等他听见响动赶过去,舒楚修已倒在了血泊中。   附近巡逻的勇士都被惊动,即便有他们帮忙,大家也不好伤了这中原女子,她又踹又咬,全不顾自己,匕首被打掉就用牙咬,双目赤红如修罗,一定要将舒楚修弄死。   看着小勇士手臂上的牙印,还有几个巡逻勇士脸上被指甲划开的伤口,凌冽叹了一口气,冲乌宇恬风摇摇头。他既不在意,乌宇恬风也没追究,训了他们两句,就让人下去拿药。   毒医来细细看过,妇人的疯病没好,这般行动可能是当真与舒楚修有仇。   以舒楚修这般身份,凌冽揣度,这女人在蜀中地位定不低。他想了想,招来一个影卫,让他去将利州城主绑过来,或许他能认出这女人。   “那哥哥,这两人怎么办?”乌宇恬风指着地上舒楚仪和舒楚修的尸体问他。   “你觉得呢?”   乌宇恬风捏了捏裤缝,“……我想喂阿虎。”   凌冽睫帘翻动,好笑地摇头,转脸看向毒医,“舒明义醒了没?”   “午后醒过一次,之后就又昏了,”毒医想想,又补充一句,“不过高热已退了。”   “那就让他决定吧,”凌冽冲乌宇恬风伸出手,“我困了。”   乌宇恬风立刻将人抱起来,大踏步地往中军帐走,走出去两步后,凌冽才凑在他的耳畔,压低了声儿悄悄道:“这两个是坏人,阿虎吃了会闹肚子,之后我给它找更好吃的牛羊肉。”   听见这个,乌宇恬风的脚步顿了顿,他看着凌冽巧笑的眉眼摇头,闷声道:“那不成,哥哥不许太关心阿虎,我都还没吃饱呢。”   “……小醋坛子。”   乌宇恬风却坏心眼地托着他的屁|股往上垫了垫,如愿听见凌冽闷哼一声后,他才弯下眉眼,“哥哥还是先养好自己身体,再想着外出‘打猎’吧——”   凌冽:“……”   他闭了闭眼睛,出手拧了小蛮子耳朵半圈。   ○○○   午后,听人来禀,说舒明义自己掏钱,托元宵往利州买了两口薄棺,将舒楚仪和舒楚修就地入殓、掩埋。他的伤还没好,拒绝了旁人帮助,自己扶枪站立,远远送了大伯和父亲最后一程。   舒明义没立碑,甚至都没有请堪舆风水的师傅,只是在太白山下寻了个青松翠柏之地。   然而他们走后没多久,蛮国勇士就看见了一群义愤填膺的蜀中流民,在几个抬棺材伙计的带领下,匆匆赶到那小土堆旁,掘坟开棺,将里头两人的尸骸拖出来,又踹又打,啐满了唾沫星子。   所谓兴恶战者,死无葬身之所。   蛮国勇士对这俩中原人无甚好感,也早早得令不许伤害中原平民百姓,他们躲在树林中远远看着,等撒气的流民离开,他们才转身回军中禀报。   不过勇士们也留了心,还让三人守在那树丛附近。   凌冽一时无言,他无意同情舒家,却为这两兄弟的下场唏嘘,“……别告诉舒明义。”   勇士们点点头,起身行礼从中军帐中退了出去。   乌宇恬风坐在床边,手中拿着一碗银耳炖雪梨,等帘帐重新降下来,他才抬起小汤匙送到凌冽嘴边,“哥哥真是好心。”   新炖的汤汁黏腻,晶莹剔透的银耳下趴着煮得软烂的雪泥。   凌冽张口吞下,舔舔小匙后,才睨乌宇恬风一眼,“对事不对人,舒明义不错。”   乌宇恬风撇撇嘴,有些不快霜庭哥哥当着他的面儿夸别的男人。   但想到,是这姓舒的护着凌冽、将人送到自己身边,最终选择闭口不言。   而后,就在凌冽用完了这一小碗雪梨汤后,外面又有人来禀,不过这次的来人换成了王府影卫,说的话也换成了中原官话——   守在附近的影卫救下了一老一少两个中原人,跟着影十一办事的一个直接认出他们就是来给凌冽量体裁衣的裁缝。年长的老师傅饿得面黄肌瘦,那聒噪的学徒也是面色青白、手脚上都是伤口。   他们被影卫送到了看顾伤员的军帐,却在一进门时,意外地遇上了包扎好伤口、被捆在角落的妇人,那裁缝惊讶异常,脱口一句“王妃娘娘”,终是道明了妇人身份。   凌冽忙安排了人将安平郡王从另一个军帐中抬过来相认,只可惜,他们夫妻相见,一个疯傻、一个半残,引得众人摇头长叹。   安平郡王名凌冶,从水部,却是命出火格。   他比凌冽小上两岁,被救出来后就一直在养伤,到此刻才有机会与北宁王相见。   他虚弱地坐在床上,双手交叠,右手掌盖在左手掌上,然后将双手高举过头顶,尽量俯身下来,冲着凌冽行了锦朝的九叩礼,“皇兄在上,请受小弟一拜。”   凌冽轻咳一声,“……无需多礼。”   安平郡王面色青白,唇上一点血色也无,却坚持着将大礼行完,“皇兄莫怪,实是小弟有事相求——”   他看着凌冽,将舒家兄弟如何带人闯入郡王府、挟持了他的独生子凌琅,然后又逼着他们夫妻造反的事和盘托出,“若非他们以琅儿性命相逼……”他叹了一息,“只求皇兄能帮忙,尽快找到孩子。”   其实,这是凌冽第一次见安平郡王。   他们虽名兄弟,但一个是元徽朝平王嫡子,一个是元徽朝七皇子,在堂兄弟中都不算太亲厚的关系,更何况后来两人际遇不同——封地在南在北,彼此间都疏于联系。   先前凌冽还怀疑安平郡王是胸有韬略、佯做痴傻糊涂:外做一个纨绔子弟,内修文治武功,妄图颠覆朝堂、改弦易帜。   结果,看着眼前的凌冶夫妻,他忽然意味不明地叹道:“……罢了,我信你。”   刚才还滔滔不绝的安平郡王一噎,呛咳一阵后,他苦笑着垂下眼,“是了,皇兄在宫中,自然见惯了人心,”他说完,很坦然地一拱手,“多谢皇兄。”   凌冽点点头笑,倒没再说什么。   他们虽不亲厚,却都流着皇室的血,心思算计皆不会摆在明面儿上,举手投足、眼神措辞,皆有文章可做。   “哥哥,”乌宇恬风皱眉,他弯下腰来,歪头看凌冽,“你们在打什么哑谜?”   他的金色长卷发铺散下来,像一道穿满了金珠珠的帘帐,凌冽好笑,还没开口,坐在床榻上的安平郡王就先开口道:“这位……便是皇嫂吧?”   凌冽:“……”   乌宇恬风挑挑眉,却难得没有动怒,反而还勾了勾嘴角。   他直起身子,面无表情地站站好,高深莫测地看着安平郡王“嗯”了一声。   安平郡王心里直想笑,但看着满室的蛮国勇士也不敢,他压了压嘴角,重新交握双手冲着乌宇恬风行了个极正式的跪拜大礼,本想说点什么,却听见乌宇恬风“啧”了一声。   一抬头,只见这位高大的蛮国大王拧着眉,“为何你行的是不一样的礼?”   九叩礼,其实是拜见君王和祖先的大礼。   安平郡王现下给乌宇恬风行的是尊礼,虽不如九叩礼那般郑重其事,但也是他这位郡王能够做出来最恭敬的姿态了。   “这……”安平郡王看向凌冽。   凌冽轻咳一声,不想同小蛮子纠缠,便道:“因为……我是王爷、你是王妃。”   安平郡王被这答案呛住。   乌宇恬风却偏头想了想,勉强接受。   看着两人间眼波流转,安平郡王执袖擦了擦脸,也露出笑颜,“皇兄皇嫂伉俪情深,真惹人羡慕。”   “抗力情深?”乌宇恬风迅速转头看他,“这是何意?”   凌冽心知要坏,一边拦着安平郡王不让他解释,一边叫住小蛮王派去取纸笔墨的勇士,一个“伉俪情深”,乌宇恬风都要人写下来,凌冽多少有点丢不起这个人。   他瞪安平郡王一眼,直言他会将他们夫妻送到江阳城主家里,由城主夫妻看顾保护。   “至于你的儿子——”凌冽牵住小蛮子不安分的双手,“我会让蜀中各郡帮忙查探,一定找到孩子下落。”   安平郡王点点头,再拜,谢过了凌冽。   不过,他道谢的时候,喊得那声“皇嫂”,明显比“皇兄”响亮许多。凌冽看着小蛮子怎么也压不下的嘴角,又窥见安平郡王一低头时眼中的笑意,如若没有战争,或许——这两人能成为朋友。   离开军帐时,凌冽没让乌宇恬风抱,只牵起他的手,“我们慢慢走。”   乌宇恬风犹豫,目光有意无意地往下扫。   瞧他那小心翼翼的模样,凌冽手指一捏,掐了小蛮子虎口一把。   乌宇恬风嘶了一声,反过来用自己的手指摩挲凌冽掌心,“哥哥你别恼,我不是怕你难受嘛。”   “哦,知道我会难受还故意欺负我?”   “我没有哦,是哥哥你缠着我央求的,这不能怪我。”   凌冽一挑眉,刚想反驳,看着乌宇恬风那双漂亮的绿宝石眼眸,一些意乱时的记忆却陡然浮上心头:确实是他咬着小蛮王肩膀,不许人抽身,薄唇中吐露的全是撩人的暧昧声音……   只是想想,就让凌冽红了脸。   他瞪小蛮子一眼,声音哑了,“我……说什么你都听?”   乌宇恬风点点头,拉着他的手晃两下又摇摇头,“哥哥说的有道理的,我会听,比如‘还要’、‘不够’和‘给我’。但哥哥的身体我知道,比如现在想走回去,就很没有道理——”   凌冽“哇”了一声,人还是被乌宇恬风抱起。   只不过,这次不是被打横抱起,而是半坐在乌宇恬风的肩膀和臂弯上,凌冽大半个身子悬空,下意识紧紧圈住乌宇恬风脑袋,脸都被吓白,“喂,你——”   混不吝的小蛮子却不给他任何反驳的机会,竟就着这个姿势抱着他跑起来。   凌冽倒相信乌宇恬风不会摔着他,但腾空感还是让他发慌。   一段路,不算长也不算短,乌宇恬风笑盈盈地将人带回中军帐。他将凌冽扑倒在软榻里,双手撑在他肩膀两旁,脸上的笑容大大的,“我们回来啦——!”   他气喘吁吁,手臂还在隐隐发抖。   可鼻尖上渗出的薄薄汗渍,却让凌冽忍不住笑,抬起手来刮刮他的鼻子。   而乌宇恬风则是顺势,亲昵地蹭了蹭他的掌心,掀起来被子将凌冽塞进去,“接下来的时间里,哥哥好好休息,等哥哥好了,我们就拔营。”   凌冽确实困了,软在枕头上阖起双眸,听见他这么说,下意识呢喃道:“还不是你闹我……”   乌宇恬风笑,只给他掖好被角,将一枚缱绻深情的吻,轻轻落在凌冽额顶。   而凌冽嗅着他身上熟悉的味道,很快陷入梦境。   ○○○   那江阳城主夫人,是日暮时分赶到的。   她轻装简行,只赶了两辆马车,带着一队护卫就来到太白山下。   安平郡王的双腿脚筋已断,行走不得,由蛮国勇士帮忙抬上了马车,可怜柳氏受创之后疯疯傻傻,知道她是郡王妃后众人倒没有再绑着她,只是要三五个人架着。   孙太医从旁帮忙,当个中间过话的翻译,勇士们送柳氏过来,想放开又不敢放,怕她再伤人,孙太医看向城主夫人,“您瞧,这……”   城主夫人却满不在乎地大手一挥,“不就是个有两下子的小婆娘,这有啥子难哩?”她变戏法儿般从马车里掏出个做工很精致的布娃娃,十分豪爽地塞到柳氏手里,“喏,抱好你的娃儿。”   柳氏愣了愣,低头看向那个穿着绸缎小衣服的娃娃。   而后,一直在挣扎的女人平静下来,缓缓地将布娃娃搂紧,哼起小调,喃喃道:“琅儿不哭,娘亲在呢,娘亲在这儿呢——”   孙太医和一众勇士都傻眼了。   城主夫人却拍拍手,满意地一叉腰,“行了,打道回府,小的们走着——”   看着绝尘而去的两辆马车,凌冽弯下眉眼,这位夫人,当真是个奇女子。   原本,凌冽还想着将舒明义几个一道送回江阳城,结果小将军摇头、态度很坚决,“若王爷嫌我麻烦累赘,只需给我留下一匹马、一杆|枪,我能照顾自己的。”   凌冽看着他。   坐在床上的舒明义,虽面色青白、满脸胡茬,目光却很明亮,他将自己的长|枪横在膝头,用涂抹了蜡油的巾帕在慢慢擦拭枪|头。   “……好歹都封了少将军,”凌冽轻不可闻地叹了一息,然后话锋一转,“日前影卫来报,说那戎狄伊稚查不日会南下,或往江南、或攻中原,可还有数不清的仗要打。”   舒明义一愣,而后眼眶红了,他双手抱拳,“多、多谢王爷!”   凌冽摇摇头,丢给元宵一个“你好好照顾”的眼神,就从军帐中走出。   乌宇恬风没跟进来,半倚在树干上的小蛮王神色冷峻,同漆黑的夜色融为一体:上方一轮暖黄明月,下方墨蓝色星幕,他送给他的螭纹佩流苏,在风中微微晃动。   无人时,小蛮子神色冷峻,一双翠色眼瞳半眯着,像一头警觉的雄狮。   听见他的脚步声,那金灿灿的狮子又变成了冲他欢快摇着尾巴的金色大狗,“哥哥!”   凌冽下意识后退一步,戒备道:“……不许再那般抱我!”   狗狗的尾巴顿了顿,不存在的一对大耳朵耷拉下来,有些委屈地又唤他一次,不过换成了拖长声的:“霜庭哥哥——”   凌冽拗不过,最终选择以攻为守,主动上前冲乌宇恬风伸出手臂,“你背我。”   单纯质朴的南境蛮人,最终败给了狡猾的中原人。   乌宇恬风的眼睛又亮起来,唇畔的梨涡都若隐若现,他上前,在凌冽面前蹲下,乖乖将满头金卷发顺到了胸前,而凌冽则是伏上去,好好地圈紧了小蛮王的脖子。   一段路,凌冽将自己的决定告诉乌宇恬风。   出乎意料的,小蛮子没有反对,他只皱皱眉道:“哥哥保证他不会当逃兵就好。”   想到前世,舒明义战至最后一刻,熊熊烈火焚身、背上插|满箭|簇,他手持□□一步未退,最终被攻上城楼的戎狄武士削断四肢,砍下头颅、挂上城楼。   凌冽闭了闭眼睛,“他……不会。”   乌宇恬风侧过脸来看他一眼,然后笑着将人往上托了托,“哥哥信他,那我就信他,哥哥的眼光总不会差。”   凌冽勾了勾嘴角,“哦,你又知道了?”   “那当然,”乌宇恬风笑起来,弯弯的眼睛在凌冽看不到的地方变成了两抹绿色的小月牙,“哥哥喜欢我,而我那么好看,足以证明——哥哥的眼光好得很,看人一定不会差。”   “……”凌冽轻轻揪了揪他的耳廓,“小不要脸。”   而乌宇恬风只是嘻嘻笑着任他揪,脚步很稳地将他带回了中军帐。   暖黄的大月亮洒下重重银纱,清浅月光碎在青草河滩上,波光粼粼的江面上,他们交叠的背影,被水波曳得老长老长——   ○○○   蜀中乱局平定,叛军恶首伏诛。   这等好消息让蜀中百姓聚集到利州附近庆贺了三天,利州城主被流民裹挟着开放了粮仓,将半数的东西都送给了蛮国大军,百姓没有朝臣和武将那么多的顾及,他们只认给他们带来安宁的人。   一直到离开了利州境,凌冽才松乏下来,放任自己靠回了乌宇恬风怀中。   他不比小蛮子“恶名在外”,大锦北宁王虽威名赫赫,却也不能当真一直对中原百姓摆冷脸。   乌宇恬风接住他,顺手从旁取来一碗飘着鲜花的酸梅汤,他眸色偏沉,多少有些吃味:他家漂亮哥哥笑起来这样好看,他一点也不想分享给这群姓甚名谁都不知道的外人看。   于是,他没话找话,“哥哥从前不也经常打胜仗么?”   “唔?”凌冽将酸甜的汤汁咽下肚,“镇北军中胜败参半,再说,军中打了胜仗多是郭老将军前去接受封赏,我不喜欢那场合,都寻借口躲了。”   乌宇恬风想到凌冽就是看不惯养母和哥哥为人,才会跟着郭云老将军北上的,心里一酸,便换了个话题道:“听哥哥之前说,镇北军当年是因为求援失败,才会全军覆没,而且那个求援的人好像还活着?”   他没由来提起韩乡晨,凌冽也有些意外。   不过两人心意相通,凌冽稍一思忖,便知道小蛮子这是担心他想多,便顺势说起近日从密信上得来的韩乡晨消息:   这人当真有意思,害死恩师一家和二十万镇北军后,腆着脸在云州苟活,面儿上看是心怀愧疚、只当个城门守卫,背地里却有钱迎娶云州名妓。   表面上豪掷千金替李红雪赎身,成婚多年却只带着人住在云州破烂的瓦房里,膝下无一儿半女,影卫去查时,附近的乡亲邻里更说这位韩乡晨苛待妻子,总是夜不归宿、不是个东西。   戎狄来犯,云州城门守卫悉数战死。   这韩乡晨又一次苟且偷生,连李红雪都没顾上,甚至都没回家收拾行李,直接打马往京城去。   到了京城,京中的影卫彻查,消息晚到了半个月。   只说这韩乡晨入京后就直扑妹妹和妹夫家里,让他们收拾行囊细软,再带上老母亲,不由分说地将人连夜带出京,护送着他们送到了江南安顿。   那韩家老夫人赁的房子,本就在黄忧勤的走狗名下,韩乡晨此举,倒像是一早知晓黄忧勤戎狄奸细身份,担忧戎狄破城后屠城,害了他家人性命。   乌宇恬风皱眉,忍不住骂道:“小人行径。”   凌冽却只撇撇嘴,继续道:“将母亲和妹妹一家安顿好后,韩乡晨独自折返,影卫跟着他,见他隐姓埋名、一人一马地参与到了百姓自发组织的义军中。”   “……他有病?”乌宇恬风忍不住了。   凌冽耸耸肩,其实韩乡晨这个人他一直挺看不透的:   在军中,他虽胆小,却不怕事。不经逗、爱脸红,逢战却也都冲在第一位。郭家老夫人尹氏给他说亲,他也是认认真真地去见姑娘,然后因笨嘴拙舌而告吹。   韩乡晨很矛盾,仿佛从云州求援开始,他就变成了两个人。   一个是镇北军中,凌冽熟悉的韩乡晨,一个是那个成为了黄忧勤走狗,能豪掷千金、替名妓赎身,趋炎附势的韩乡晨。   “可惜,韩乡晨在义军中也被人认出来,他辗转离开后,影卫一时也没找到他的踪迹。”   乌宇恬风听着,也觉得这个韩乡晨透着古怪,不过他不让凌冽想了,直接从凌冽的手中摘了那盏酸梅汤,给人身上盖好一层薄毯,“哥哥闭上眼睛睡一会儿,醒来我们就到青州境内了。”   凌冽本想说自己不困,最终拗不过小蛮子,在摇摇晃晃的象筐中,沉沉睡去。   或许,是他们家小管事搞错了:   乌宇恬风根本不是什么碧眼公狐狸,而是瞌睡虫成精。   只可惜,凌冽这一觉也没能睡多久,影卫急匆匆带着利州城主赶来,后面还跟着一辆快散架的马车。那城主是被影卫抗在肩上带来的,一落地就开始干呕。   他面色青白地扑通跪地,说城中百姓在重建家园时,意外在一口枯井中发现了一个抱着孩子的哑巴仆妇。   利州城主不知凌冽已将安平郡王夫妻送到了江阳城,他满脸殷勤道:“王爷,我查过了,仆妇是舒家找来的,这孩子,就是那安平郡王家的小公子凌琅。”   仆妇一看就受过训练,抱着孩子不多看任何人一眼。   而她怀中一岁多的小孩,一路奔波,委屈异常,大眼睛两旁黏着厚厚的泪渍,在利州城主说话间,他含吮着手指,眼睛滴溜溜在凌冽和乌宇恬风之间转了一圈,突然冲凌冽伸出手,大大方方喊了声——   “爹爹!”   利州城主一噎,就连站在他身后的影卫都微微一颤。   凌冽哭笑不得,他和安平郡王虽是兄弟,外貌上却并不相似,也不知这奶团子,到底从何处得的灵感,竟会喊他爹。   不等他开口,旁边的乌宇恬风却来了劲儿,他一瞪眼睛,拦在凌冽前面,“别瞎叫!我没给哥哥生过!你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凌冽:“……”   他甚至看见了抱着孩子的仆妇,都深深闭了下眼。   而俗语有言: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孩子会打洞。   奶团子不愧是安平郡王的崽儿,被小蛮王凶了,他一点儿不露怯,反而眨巴两下眼睛,看着乌宇恬风露出个大大的笑容,双脚蹬起来,洪亮的声音响彻三军:   “要娘亲——!喝奶奶——!”   作者有话要说:恬恬:你你你!   团子:要奶奶!   恬恬:我没有!   团子瞪大眼睛,砸吧着嘴看着小蛮王鼓囊囊的胸肌。   ------------------------ 第86章   蜀中事定, 中原战事却不歇:戎狄在京劫掠后, 修整几日,便调兵南下,誓将这占据了大好河山、却不懂守城的汉人朝廷整个掀翻——   戎狄大军势如破竹,却在往东靠近鲁郡时, 被鲁郡太守季鸿阻拦。   一连三战, 伊稚查在季鸿手上没讨到半点好,反而折损了大半兵马。也不知那小小太守用了什么妖术, 竟叫盘桓在鲁郡外的戎狄大军染上时疫:上吐下泻、几日也不见好。   简先生见鲁郡难守,便建议伊稚查往西, 取道秦州再下江南。   结果伊稚查到秦州,还未驻军, 押韵粮草的兵马就被人入阵冲散,那群人神出鬼没, 借助秦州满地的黄土高坡, 竟将他们数十万人逗得团团转, 两队辎重也因此焚毁。   伊稚查动了真火, 几番探查,发现对方是秦州这半年里兴起的一支义匪。   更令他生气的是, 这是一支娘子军。   中原女子在戎狄看来, 是跟牛羊一样的牲畜, 伊稚查一点儿没想到自己会在女人手上吃亏,他着急上火,竟病倒在军帐内, 简先生耐着性子劝,才让人安下心来养病,驻军淮河东南岸。   听见这消息时, 凌冽和乌宇恬风刚进青州。   青州守军是凌冽旧部,一早给大军准备了充足的补给,并将制好的沙盘和行军布阵图双手奉与蛮国大军。凌冽看着他,心中一阵酸涩。   若朝堂得力,一众子弟,何至于困守一隅。   青州地势西高东低,淮河水顺西侧两座大山穿过整个青州,然后进入秦州境内。戎狄大军为秦州义军所困,暂时扎在了淮河下游一个叫做岐镇的山谷附近。   岐镇往北,是高坡和黄土,往南则是一马平川的平原。   山谷两侧开口,中间凹陷,是个非常典型的马蹄状地形,青州太守和守军已集结人马,同秦州的大军联络,准备在凌冽他们到后,就向戎狄发起总攻。   “只是……”青州太守皱了皱眉,点了点那马蹄形山谷,“戎狄骑兵凶悍,若遭他们夹击反攻,恐会切断我军先锋后路。”   凌冽看着岐镇西北方向的淮河河道,若有所思。   众人正商议着,中军帐内忽然传来了一声孩子的啼哭,那声音洪亮得很,一边哭还一边叠声喊着要娘亲,青州太守愣了愣,下意识看向站在凌冽身后的乌宇恬风。   中原人先入为主,总觉得他们威名赫赫的王爷不会甘愿雌伏。   加之这几日相处,见蛮国大王并非流言所谓的“攫戾执猛”,反待北宁王贴心小意。偶尔,路过中军帐时,还会听见他软糯糯地喊凌冽“哥哥”,青州太守便自顾自地误会了北宁王和乌宇恬风关系。   乌宇恬风看凌冽一眼,认命地扭身、挑帘回帐中。   青州太守见他面色不虞,忙脚底抹油地开溜。   凌冽哭笑不得,收起行军布阵图,亦步亦趋地返回军帐内。   “哥哥,帮忙找一下他的尿布,”乌宇恬风听见脚步声,正抱着孩子在帐内悠着,“小家伙又尿床了,我就说不能再多给他吃那碗米糊,他就根本不饿,就是装的,想要骗你喂他呢。”   小团子其实并不瘦小,但光着屁|股趴在高大的小蛮子身上,就显得只有一点点大。   凌冽站在军帐门口,好笑地看着金灿灿的小蛮子——虽然满脸嫌弃,却还是任劳任怨地哼着哄孩子的小调。   “哥哥你别愣着呀,”乌宇恬风撅起嘴,“待会儿他又要哭了。”   凌冽应了一声,放下布阵图,走到衣柜旁,从下层翻出一叠布片递给乌宇恬风。小蛮子的动作算不上熟练,但比刚开始时好许多——他们没带舒家那名仆妇,而是选择自己照顾凌琅。   小家伙躺在他新制的小床上冲乌宇恬风咯咯笑,还学着他说苗语,一会儿喊他“阿甲”,一会儿又换成“阿娘”。   倒不是凌冽喜欢孩子,而是就在他准备将孩子送还时,出了事——   江阳城主传了急讯,说安平郡王在听闻孩子找到消息后,没几日就突发恶疾、呕血不止,请多少名医来治都没能留住性命,气绝前,只嘱托城主夫妻好生照料他的妻儿。   毕竟干系重大,城主严谨,将当时名医整治的脉案一并送给凌冽。   安平郡王身体本不强健,被舒家挟持后惊惧忧思生了心病,得知儿子平安后,放下心中巨石,吊命的那口气也跟着散了,他是含笑离世,并无被人下毒或暗害。   江阳城主十分抱歉,只觉是自己没能照顾好安平郡王。   而就在安平郡王身故后没几日,城主夫人原预备带柳氏上街,结果一推门,就看见摇摇晃晃悬挂在房梁上的柳氏尸首,她容色整齐:梳了个简单的云鬓,身上一件素白长裙,鬓边还簪了一朵绢制的白花。   “哥哥,你是不是还觉得那柳氏是在殉情啊?”   乌宇恬风给凌琅裹好尿布和小裤子,趴在小床边,用手指逗弄着他。   凌冽点点头,承认自己确实这样想过,只是现在安平郡王夫妻已死,再去纠结他们的身前事也无甚意义。凌冽凑过去,用手背蹭了蹭凌琅红扑扑的脸蛋。   一岁多的小孩其实已经会走路,但凌琅一看就是好人家的小孩,从前行动坐卧都有人抱,他自己也懒,同凌冽、乌宇恬风混了小几日,便机敏地发现——只要向他们撒娇,就能得到抱抱。   有人抱,他当然不愿自己走,高高兴兴地捉着乌宇恬风的金发玩。   小孩正是精力旺盛、喜爱抓握东西的时候,凌冽看那小孩用力拽着乌宇恬风卷发,担心小蛮子疼,便出手一拦,直言自己有事情要同乌宇恬风讲。   乌宇恬风信以为真,放下小团子,认认真真地坐到案几旁。   结果,凌冽只是揉了揉他的鬓角,垂眸关心道:“痛不痛?”   “……”乌宇恬风眨眨眼,懂了,他伸手将凌冽圈入怀中,“哥哥担心我啊?”   凌冽点点头。   “那哥哥还要把这小拖油瓶带上?”   凌冽不是没想过将凌琅送到江阳城主家中寄养,再不济,让小勇士们护送着带回鹤拓城也是一法。可思来想去,凌冽存了一点私心,还是将凌琅带在了身边。   即便孩子在军中有诸多不便,即便这精灵古怪的小崽子一到晚上,就要强行挨挤到他和乌宇恬风中间。   “……我自有我的道理。”   他家小蛮子性子活络,遇事不会想太多。但北宁王习惯了走一步算五步,凡事都往远了考虑:他皇兄子息不盛,父皇身后留下的也只有长公主和他两人。   比起联络那些关系较远的叔伯,凌冽倒愿意先养着凌琅这个讨人喜欢的粉团子。   小皇帝凌玜弃城而逃,害得京城被屠、合宫嫔妃横死,无论此战结果如何,他的皇位必定不保。凌冽自不想留下来收拾烂摊子,他看着咯咯笑着的凌琅,眼中却有小家伙看不懂的“狡猾”和“算计”。   凌琅是被安平郡王夫妻如珠如宝疼爱着长大的,甚少见过这般表情。   小孩愣了半晌,虽没察觉到恶意,却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乌宇恬风以为他冷,扯过一条柔软的小毯子给他盖盖好,一回头,就看见了凌冽脸上那一闪而过的狡黠。小蛮王笑,压低声音,“哥哥又在想什么坏主意?”   凌冽不告诉他,只将人牵着离开中军帐。   带小蛮王一个已经够他受的了,他可不想一辈子都帮人带孩子。   两人在帐外走了一段,远远看见舒明义一个人在河滩边练习行走,他的腿伤很重,孙太医和毒医都建议他静养,可国仇当前,小将军半点不听人劝,逢战必上,绝不拖人后腿。   他虽不懂苗语,可几日的表现,却让蛮国勇士渐渐认同了他。   遇到可以分享的情报,总会让索纳西翻译给他,舒明义枪法不错,在前日里还帮忙捉住了两个盗匪,从他们口中问出了更多关于戎狄大军的消息——   戎狄残忍,驻扎之时,就戮杀了岐镇百姓。   秦州逃难的流民几乎挤满了境内的几座大城市,实在挤不进去的,就逃窜入了青州境。   时不我待,凌冽自不愿多耽搁。   只是戎狄铁骑数以十万记,凌冽身边兵马虽强,数量上还是远不及对方。且戎狄嗜杀成性,凌冽多少有点不想与他们正面硬碰硬,他牵着乌宇恬风多走了两步,带人来到淮河上游。   此处河水从两山中涌出,形成了声势浩大的一泓瀑布。   巨大的水声几乎将两人说话的声音都淹没,拍在水底的惊涛激起千重黄浪,卷着上游土层中的黄泥,向东奔涌入海,经年河水冲刷,水中带来的泥土不断垒高了河床。   远看过去,河床两岸的村落城镇像位于谷地中,而河道则仿佛是天上河。   凌冽扬手,指了指远处一道堤坝,那是天顺朝时,为防连年水患,在秦州建立的水利工事:汛期泄洪、旱季蓄水,能缓解下游数道堤坝压力。   如今是夏季,汛期未至,但堤坝中已经蓄了五分之四的水。   乌宇恬风遥遥看了一眼,便心知肚明:“哥哥想用水攻?”   凌冽却又转手,指了指堤坝下面的几处村落,“我问过青州太守,这些村落都是世代居住于此,若炸毁了堤坝,河水将会将他们的家园全部堰塞成污泥。”   乌宇恬风目力极好,即便逆光,也能看见村落中来往忙耕的农人,还有赶着牛羊放牧的孩童,老人拿着去年收下的粮食翻晒,家家户户的房顶上都挂着红艳艳的辣椒。   “水流虽急,但也冲不到戎狄所在的岐镇,”凌冽指了指河滩下的一处平原,“还需将他们引到此境。”   那距离不远不近,中间隔着青州和秦州交界地带的三四个小村落,凌冽叹了一息,“若来不及撤离,戎狄大开杀戒,只怕会将这一整片平原都染成猩红色……”   乌宇恬风从后拥住他,“那我们就打过去。”   凌冽靠在他怀里,从未觉得自己如此拖泥带水、裹足不前,他抬起手掌,贴合到小蛮王的手臂上,“可是,此战凶险,难保胜利,甚至可能会全军覆没也未可知——”   “战争本就是这样啊,”乌宇恬风香香凌冽的耳廓,“有生有死,有胜有负,若人人都能预料到战场走势,那仗也不必打了,只管算一算,就能避免许多流血和生离死别。”   他这话,说了还不如不说。   凌冽心砰砰跳,最终还是没能下定决心。   他其实更偏向于智取,却又多少因为——戎狄那个简先生的缘故,有些担心自己算有遗策,叫人钻了空子。   两人正依偎着说话,身后忽然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他们一回头,看见舒明义和一个比他矮半头的姑娘走来。姑娘五官端正、皮肤被晒得偏黑,不施脂粉、眸色明亮。   若细细观察,隐约能从她的眉眼间,看出与舒明义的几分相像。   “这位是……?”   “这是我妹子,”舒明义以枪撑地,“快见过王爷和王……”   他顿了顿,实在不好意思对着一国大王说出“王妃”二字。   倒是他旁边的姑娘大大方方开口:“我叫苏青,原名舒青岫,但他们谋逆造反、还逼着我嫁给不喜欢的人,现在我更不算舒家人了,王爷、王妃叫我这个名字就好。”   乌宇恬风点点头,凌冽则笑着还了礼。   他记着,前世这姑娘被迫与关中某位将军联姻,后来夫婿虽拜抚远将军,但她自己却早早难产而死,没能过上一天的好日子,也没能如她所愿,在军中建功立业、成为不让须眉的女将军。   之前,凌冽听闻她出嫁遭劫、生死不明,如今,却见她明眸皓齿,身披铠甲红袍,飒爽英姿,让人侧目。   舒青岫,或者说,苏青盈盈上前,也指了远处堤坝道:“我能帮您劝走附近百姓。”   凌冽一愣,反是他身边的乌宇恬风拧起眉,“你们偷听?”   舒明义面色青白,当场要跪。   反是苏青满不在乎地挥挥手,“您二位腻腻歪歪的情话我可没多听,实是王爷说的计划太诱人,我忍不住拽着哥哥上前,王妃您别见怪哈——”   说着,她还俏皮地冲乌宇恬风伴了个鬼脸。   那模样神态,没由来让乌宇恬风想起了远在雪山中修行的阿幼依。   有苏青这么一打岔,乌宇恬风倒忘了生气,和凌冽一同追问起来苏青刚刚的话。   原来,舒家这位小姐自从听说父亲要让她去联姻,就自己想了个办法,她让从小跟着自己习武的四个侍女乔装提前出城,埋伏在迎亲的必经之路上,原是想让她们将自己劫走的,结果弄巧成拙,当真引来了山匪。   那山匪头子也不是什么恶首,曾也是军中猛将,后为奸臣所害、家破人亡,才不得已落草为寇,他们知道奸臣当道,百姓的日子不好过,因此就成了秦州义匪,专干劫富济贫之事。   苏青自小仰慕仁侠,便主动留在了寨内。   一年半载的,竟在原本的义匪之外,领出了一支娘子军,也是她们,夺下了戎狄辎重、将人困在了岐镇。   “哼”苏青用指一揩鼻子,“要不是山中暗道只能用一次,我肯定还要让他亏次大的!”   舒明义看着妹子的土匪行径,忍了忍,最终没说话。   苏青和她的姑娘们常年在秦州和青州行善举,两州太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百姓们也认她们。有她们帮助,凌冽最终拿定主意,还是以智取之法:炸开堤坝,以水攻之,让戎狄溃不成军。   得知凌冽决定后,两州的太守、将领都支持。   只是在具体人选上,凌冽同乌宇恬风又产生了分歧——   “哥哥是主将,怎么可以去那么危险的地方,磕了碰了怎么好?”   “那你为一国大王,就可以去了么?”   他们都担心对方安危,不想叫心爱之人涉险,可言辞交锋、难免急躁,旁人都劝不住,趴在小床上看了他们半天的小团子突然大哭起来——   响亮的哭声让众人都熄了声,凌冽深吸一口气,最终选择别开脸,踹了乌宇恬风一脚,小声道:“……还不快去。”   乌宇恬风顿了顿,看着凌冽耳廓上微微显露的红晕,心情好起来,他挠挠头,冲在帐中不尴不尬移开视线的众人一笑,然后转身过去熟练地抱起了小凌琅,哼起小调哄着。   “王爷,”舒明义终于找到机会开口,“不如……我去吧。”   凌冽倏然抬头看他。   舒明义笑,难得开了个玩笑,“算是将功折过。”   天气热,中军帐的帘子并没完全垂下,舒明义虽然在帐内,但他站在最外围,蛮国的几部首领和他说不上话,青州太守和将领们看不上他是叛军之后,自不与他为伍。   帐外的阳光围着舒明义描了一圈,小将军仿佛还是当初送他出京的模样,面上是吊儿郎当的笑,眼神却明亮,手持一杆长|枪,身后披着万丈霞光。   即便舒明义有心掩饰,凌冽还是第一时间就看清了他左腿上轻微的肿胀。   “骑马没事儿,”舒明义顺着凌冽的目光,“王爷您让我去吧,当妹妹的都为天下做了这么多事儿,我也不好就这么闲着。”   凌冽沉默片刻,最终还是点点头允了。   如此,对戎狄计策已定。   由舒明义带着他从太白山上带下来的精兵五万,再由青州将领在旁策应,天明之后,等苏青的讯号,百姓撤离后,就前往戎狄大军前叫阵——   舒明义负责想法将戎狄主力引出,而秦州太守就会带兵从后驱赶、以保证他们准确无误地进入包围圈,蛮国大军在凌冽的安排之下,今日就动身上了两侧的高坡埋伏,只待戎狄兵马一到,便可合围。   凌冽拒绝了乌宇恬风亲自领兵的请求,只说有别的安排先将人稳住。   待众人各自领命退出去,憋了许久的乌宇恬风忍不住,抱着团子就来到了凌冽面前,“哥哥你到底怎么打算的?你要安排我做什么,先说好,带这小崽子可不算事!”   凌冽一愣,还没张口,乌宇恬风怀中的凌琅就跟着学他的表情,撅起嘴、拧起眉,牙牙道:“不算事——儿——!”   “噗……”凌冽忍不住笑。   “啊!”凌琅也跟着笑,他拍拍手,转头冲乌宇恬风炫耀,“皇酥笑笑!”   这句“皇酥”,是乌宇恬风掰着他的手指头,一个字一个音教的。   倒不是小蛮王时至今日还分不清中原官话的吐音,实是凌琅还小,舌头捋不直,“叔”和“酥”分不大清,一会儿对着他最爱的鹅黄酥糕叫“皇叔”,一会儿又抱着凌冽喊“黄酥酥”,闹得小蛮子毫无办法。   比起难念的“皇叔”,凌琅其实更偏爱叫“爹爹”,但多叫了两次后,“金灿灿的小娘亲”就发了好大脾气。   夜里还欺负爹爹,又掐又咬、都把爹爹欺负哭了。   小娘亲以为他睡着了不知道,凌琅悄悄握了握小拳头:嘿嘿,其实他全部都听见了!   “要皇酥抱!”小孩儿眨巴着大眼睛冲凌冽伸直双手,藕般的手脚扑棱着,像条挣扎在乌宇恬风怀中的小鱼,凌冽怕他摔着,认命地将小孩接过来。   小凌琅除了有些黏人、喜欢乱叫人外,倒比一般的孩子乖。   到凌冽怀中,他就乖乖地坐坐好,扒拉着凌冽袖子,自顾自地描上面的云鹤纹。   凌冽看小家伙一眼,挠挠他毛茸茸的脑袋,才笑着对乌宇恬风说:“不要你看孩子。”   “那哥哥要我做什么?”   凌冽一看小蛮子那戒备的眼神,就知道小家伙在转什么心思——他们都知道前线凶险,不想让彼此涉险,凌冽思来想去,觉得他和恬恬两人谁去前线都不好,但也不能都留在中军帐内“坐享其成”。   “我们去炸堤坝。”   “我们?”乌宇恬风瞪大眼睛,“就我俩?”   凌冽被他那圆溜溜的绿色眼睛取悦,捉起小凌琅的手来,“不然你还想带上团子?”   “嗷!”凌琅冲乌宇恬风眨眨眼,扮了个他自认为的凶相,“团子!”   一岁来大的小孩其实不太分得清自己和别人的区别,他喜欢跟着凌冽和乌宇恬风,对自己亲爹娘不见了这件事倒没特别在意,哭了几个日夜后,很快就将眼前两人当成了自己的“新父母”。   “团子”是凌冽无意识给他取的小代称,叫来叫去,反而真成了他的小名一样。   凌琅刚才的动作,明显是在学阿虎,也不知道“团子”两个字是在称呼他,只是笑嘻嘻地冲乌宇恬风扮鬼脸,然后咯咯笑倒在凌冽怀中。   乌宇恬风不想三番两次被乳臭未干的小孩打扰,一吹口哨叫来阿虎,不顾凌冽阻拦就提着小孩的后衣领将人塞给阿虎,通人性的大老虎稳了稳身形,叼着小孩就一溜烟跑没影。   凌冽:“……”   去炸堤坝这事,不算大也不算小,往小了说,是带着炸|药、点燃引线,跟放烟花炮仗一样没多少难度;但往大了说,这事儿在战局中极重要,就算舒明义能将人引到地方,堤坝不毁、河水不泛,戎狄照样有办法让他们溃不成军。   军中其他人凌冽都不放心,想来想去还是让乌宇恬风跟自己一起去比较好。   不过最后,乌宇恬风还是点了一队百十来人跟着上了堤坝。   倒不是小蛮子放宽了心,愿意让旁人挤进他同他家哥哥单独相处的时间里,用他的原话说,就是——漂亮哥哥怎能淌进泥浆里,那么重的炸|药更不能压弯了霜庭哥哥的腰。   他这番胡说八道,自然引得他话中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漂亮哥哥”狠狠揍了他一顿。   鼻青脸肿……实际上,只是脸颊上微微红了一小块的乌宇恬风由此找到了借口,坦然地往凌冽身后一躲,他好手好脚,却扒拉在凌冽背上,理所当然地支使一众小勇士——   “我受伤了,所以这一串炸|药你们扛,对,没错,还有那一担黑的。”   他说得太理直气壮,勇士们依言行动了一会儿,才觉出几分不对,他们自不能反抗自家大王,却多少有些委屈而苛责地拿眼神瞄他。   乌宇恬风看也不看自家勇士,只将下巴搁在凌冽肩膀上、搂着他家哥哥摇晃。   凌冽拱了拱肩膀,小声笑他,“……羞不羞啊?”   乌宇恬风正想说不羞,眼神一闪,却忽然在他们所在的堤坝对面,看见了一道骑着瘦马的影子。   他敛下眉眼,戒备地慢慢站直身子,将凌冽护在了身后。   而凌冽也注意到了对面的人,他皱眉,隐约觉得那个身影看上去有些似曾相识。   青州高升的红日斜斜洒落,像是一道从天穹中砸落的斧子,将整个世界半歪着劈成了上下两半:一半是烟云疏散的碧色天穹,一半是江水滚滚降落的堤坝和黄色高山。   而在这青黄交界的地方,云层落下的阴影中,哒哒马蹄带出了一个双颊凹陷的中年男人,男人眼下是病态的淤青,两腮上因高热而有些泛红。   即便他发髻歪斜、身上的铠甲沾满血污,凌冽还是第一时间就认出了对方。   “……”他沉默片刻,从乌宇恬风身后走出来一步,声音颇有几分艰涩,“韩……”   那人神色复杂地看了凌冽一眼,一跃下马,踉跄一下跪倒在地,冲着凌冽咚咚磕了三个头,“罪臣韩乡晨,见过北宁王。”   凌冽神色复杂地看着跪在泥水中的人:   他从前唤他“韩大哥”,后来,愤愤骂了他许多年“叛徒”。   犹豫半晌,凌冽拽着乌宇恬风,扭头便走。   反是跪在水中的韩乡晨抬头,嘶声急喊道:“王爷——!”   凌冽顿住脚步,没回头。   韩乡晨看着他颀长的身形,看着他在风中微微飞扬的墨色长发,又看了看他稳稳站立的双腿,终于哽咽着开口,道:“不管您……信不信,戎狄简先生已劝那大王,将大部分军队撤回了京畿,并着人……从旁策应,绕道青林,想要奇袭大军……”   凌冽眉心一跳,转头,目光凌厉地看向韩乡晨。   青林距离他们大军驻扎的距离只有数十里,若让戎狄偷袭,军中损失惨重,还会连累青州百姓。   韩乡晨目光凄然,还是维持着双膝跪地的姿势,“您若不想惨败,还是尽快调动人马回防。”   “哥哥凭什么信你这个叛徒?”乌宇恬风再次挡在凌冽面前,“你当年害了镇北军不够么?”   韩乡晨憔悴的脸上露出了一个难看的笑容。   他嗫喏着嘴唇,只小声道:“您信也好,不信也罢。我……我……”   他似乎想说点什么,可接触到凌冽那戒备、苛责的眼神后,最终垂下了眼眸,摇摇晃晃站起来、重新上马,退回了他走过来的对岸小树林中。   乌宇恬风深吸一口气,似乎想追上去、动手结果这个叛徒。   结果凌冽拽住他,冲他摇摇头。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舒明义已离开,苏青也劝走了附近百姓,两部首领、青州和秦州太守皆已调度、埋伏:此战必打,容不得他此刻退缩。   凌冽心念闪动,极快做出了决定:   “让你的人守在这里,还是按原计划行事。你跟我下山去,我们带着守军尽快拔营。”   青林附近有座高山,远看过去树荫并不繁茂,但山中小路众多又有怪石嶙峋,正好能做一个掩藏之地。凌冽也没拆掉军帐,只草草带走了要紧的物资和辎重,留下了一个空荡荡的大营在原地。   乌宇恬风乖乖陪着他走,心里多少不是滋味,“哥哥,你还敢信他啊?”   “宁信其有。”凌冽牵着马绳,毛色雪白的大马和乌宇恬风那匹黑色的“雪星”并肩前行,从蛮国边境上回来后,凌冽便做主将这匹马给了小蛮子。   黑色的骏马毛色鲜亮,在林间细碎的日光中,衬托得乌宇恬风更加好看。   “再说,挪营也不是什么大事,”凌冽道:“若真叫戎狄奇袭,损失会更惨重。”   乌宇恬风抿抿嘴,搞不懂中原人这些弯弯绕绕。   而就在他们整齐地藏身于山中时,天空中也亮起了苏青燃放的信号弹,远处响起隆隆雷声,舒明义也带人杀入了敌营,引得一群戎狄骑兵跟在他身后——   地面的震颤让乌宇恬风七上八下的心落地,他一哂,丢给凌冽一个“你看吧”的眼神。   但下一刻,他们刚才所在的堤坝附近,就出现了很大一群戎狄骑兵。   如今的这一座小山,距离那边的堤坝有上几十里距离,能隐约看清楚人影,却听不见他们的对话。只见那群人数不少的骑兵凶神恶煞地扑上前来,妄图将蛮国勇士们早早埋好的炸药弄哑火。   留守的勇士人数虽然不多,但他们都是乌宇恬风的心腹,身经百战,一时没叫对方讨到半点好。   凌冽拧了眉,忙让乌宇恬风再派人去帮忙。   结果增援的勇士还没到,就听见堤坝上一阵骚动,刚才已离去的韩乡晨,不知什么时候又返回来,这次,他不仅仅骑着马,身后还拽着一辆不知从什么地方拖来的小板车。   小板车上堆满了黑色的桐油罐,每一下的摇晃中,都洒落出来一连串黑黢黢的黏稠液体。   他面无表情,手中捏着一根冒着黑烟的火把,漆黑的眼睛只倒映出燃烧的火焰,仿佛分不清眼瞳和眼白一般,那些戎狄骑兵一愣,大声呵骂着、想要他离开。   韩乡晨却只是面无表情地解开身前铠甲,露出里面捆满的炸|药管。   作者有话要说:团子:皇酥!   恬恬:这是我的!   团子:QAQ   恬恬:想要自己去找!   ------------------------------   真相大白倒计时ing 第87章   红日悄然爬上山峦, 照亮了秦州治下的曲郡和岐山。   山下马蹄形的山谷里, 驻扎着浩浩荡荡的戎狄大军,谷口的拒马前,有一队中原士兵正在邀战,直骂戎狄主将是缩头乌龟, 不敢正面一战。   前往勘察的戎狄武士回禀, 说这支叫阵的军队约莫有四五万人,为首只得一个年青将军, 身骑枣红马、持长|枪,年纪在二十上下。   听得这些, 压眉喝药的伊稚查乐了,“你们中原人可真有趣。”   简先生沉眉看着沙盘, “昨日大王可不是这么说的。”   他修长的手指点在淮河上,指甲修建的圆润好看, 手背上却有一块烧伤, 那伤疤蜿蜒往上, 一直延伸到了他的袖管中, 泛红结痂的伤疤让伊稚查撇了撇嘴,最终他收回了目光, “先生料事如神, 本王服了。”   “让提笪带着他的人去, 若不够,再加上狸昌族。”伊稚查又吩咐道。   报讯的武士点头,领命离去。   等军中骚动着出了兵马, 简先生才慢腾腾坐回他的位置上,“大王还说中原人有趣,您这命令, 不同样有意思得很?”   伊稚查“哦?”了一声,问道:“此话怎讲?”   “提笪从前拥护大太子,狸昌族则给大太子提供了粮草。”   伊稚查哈哈一笑,“这等有眼无珠的夯货,送到前线当靶子不是正好?中原人要炸堤坝,他们若能拦下最好,拦不下,那也算是我成全他们下去给我大哥尽忠不是么?”   说着,他还抬起了放在旁边的酒樽,冲简先生做了一个举杯的动作。   简先生看他一眼,不置可否。   伊稚查这只酒樽呈圆形,外围镶嵌了宝石、镀了黄金,可即便装饰得再精致,简先生也记得这只酒樽原本的模样——戎狄从前的大太子音单那颗被斩下的头颅,森然头骨被剖开,剜出脑髓,洗净炮制盛酒。   “怎么瞧先生眼神,好似并不赞同的我的做法?”伊稚查放下酒樽,命亲信传讯——要余下大军集结退到两侧高地,若提笪能成功,大军就会顺势攻打秦州;若不能,他们便退回到京畿去。   吩咐完,伊稚查才道:“您不是教过我,‘一次不忠、百次不容’么?”   简先生摇摇头,只道:“收拾东西吧。”   他没告诉伊稚查,其实背叛过一次的人更好用。   是谓:叛者其惭,遇战必勇。   不过像伊稚查这样肆无忌惮、能将异母兄弟的脑袋做成酒樽的人,他倒觉得没必要讲这么多,戎狄死多少、如何死,同他又有什么干系——   简先生看着帐外渐渐高起的明日,唇角绽放了一抹不可察觉的笑:他们不过是他借来的一柄利刃,用来涤荡清净山河,待烈火焚尽,天地河山定重归明君。   ○○○   青州境内,堤坝之上。   奉命而来的狸昌族骑兵,从没想到中原还有这样的疯子。   简先生只告诉他们,淮河上游这处堤坝是个潜在风险,若叫中原人炸毁,必成山洪冲击大军。果然他们赶来后,就在堤坝下看见了无数埋着的黑|火|药,还有几个正在点燃引线的蛮国勇士。   他们弯弓欲射,却从旁杀出这么个一点就炸、身后还拉着一车桐油的疯子。   狸昌族骑兵提着马缰踟蹰了一会儿,带头那位便有了决断。他语调飞快地说着戎狄翟语,带头朝韩乡晨扑过去,韩乡晨一愣,咬牙正准备点燃身上的炸|药,那狸昌族的武士就挥刀砍向了他持火把的手臂。   韩乡晨势单力薄,他护着火把,就无法兼顾身后的小板车。   剩下的戎狄骑兵趁势而上,扑上去抢走了那一车桐油。   站在下方的蛮国勇士已点燃了引线,见堤坝上出现了敌人也不好再上前,只能退到安全位置、攀着两岸垂落的绳索先撤离。   结果才上岸,就看见戎狄倒掉了油坛中桐油,涤荡干净坛子、就地取水往下泼。   有一两组引线因此被扑灭,负责的蛮国勇士还想上前,才走了一步,就被身边人拉住:“你不要命了!”   “可是……”他的话才说一半,就听见呯呯数声,堤坝下,戎狄还没来得及扑灭的炸药被引燃,那扇形的石墙上,目所能见地裂开了数道豁口,淮河水顺裂缝汩汩流出,却没能冲垮大坝。   随着水流的流速增加,石墙上的豁口也越来越大,整个堤坝上发出了恐怖的咔嚓声。   此刻,无论是谁凑上去,都可能会被涌出来的河水吞没。   那勇士不敢动了,他身边的蛮国勇士们也不知所措地看着那堤坝——他们得到的命令是点燃炸|药,但威力算好的炸药被搅局的戎狄破坏了大半,如今竟是进退维谷。   倒是在堤坝上的狸昌族骑兵松了一口气,只要堤坝不毁,没形成一股势不可挡的洪水,便算大功一件。   他们不再同韩乡晨纠缠,且战且退,结果身后却传来了哒哒马蹄声,又有一队汉人从他们离开的小道上蹿出来,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为首一个手持长|枪、身骑一匹枣红马,他虽站在逆光中,但狸昌族的头领却很快认出这人,分明就是刚才往他们帐前叫阵的那个汉人将军。   狸昌族头领心中一惊:阵中迎战的,是大太子音单帐下、曾经的第一猛士提笪。   此人骁勇英武,使得一手好鞭,骑猎功夫上佳,手上力气也大,那双铁|鞭在战场上,可不止一次击碎敌人的头盖骨。这样的人,这样的人……   枣红马动了动马蹄,踏着堤坝摇摇欲坠的石墙上前。   狸昌族头领也在此刻看清楚——马背上悬着的,分明就是提笪的头颅。   他骇然看向那持长|枪的年轻将军,他身上沾满了血污,胸前的铠甲也破开了大大的豁口,可面色冷肃,活像是庙宇中漫天神佛脚下的狰狞恶鬼。   狸昌族头领一时忘了反应,就这么一顿间,叫韩乡晨找到机会。   他低头将火把凑近身上引线,结果那嘶嘶声却又惊醒了发愣的狸昌族头领,他咬咬牙,忽然不管不顾地策马撞向韩乡晨,冲击的巨大力道将他连人带马掀翻,冰冷的淮河水,一下就扑灭了火把和引线。   就连他腰间捆着的炸|药管,也被凉水浸湿了一半。   狸昌族头领双目赤红,不等韩乡晨反应就又大吼一声扑上来——提笪已死,他若再失败,那族人往后在伊稚查手下都不会过上好日子。   韩乡晨也被他激起了真火,丢了火把,与他缠斗。   他们四手四脚、毫无形象地在沾满了黑色桐油的河水中扭打,体力上,韩乡晨略逊一筹,很快就被那狸昌族头领摁到了水中——   冰冷腥臭的河水从四面八方涌入韩乡晨的口鼻,他呛了两口水后,猛地一用力,闭着眼睛狠狠用脑袋撞了狸昌族头领一下,趁着他眼冒金星时,翻身将人压在身下。   混乱中,不知是谁掀翻了那辆小车,坛子中的桐油瞬间倾泻而出,顺着水流方向汇集到了坝口。   大坝之下,那些未被点燃的炸|药还埋在原处。   桐油遇火则燃,戎狄骑兵觉得危险,再不管头领和韩乡晨,转身准备原路撤离。可一转身就又被那队横刀立马的汉人官兵拦住,他们像不怕死一般,整整齐齐地挡在大坝上。   戎狄骑兵们嚷嚷起来,“汉人让开!你们不要命了吗?!”   他们的吱哇乱叫舒明义听不懂,但他身后的亲兵出言提醒道:“将军,那桐油危险,我们先撤吧。”   舒明义看看在水中的韩乡晨,又瞥眼看大坝裂开了数道豁口的墙体,他摇摇头,将挂在马背上的提笪头颅摘下来抛给身后的士兵,“你们先撤。”   士兵瞪大了眼睛,舒明义却摆摆手,他握紧手中长|枪,直朝着戎狄而进。   主将不离,士兵不退。   这群士兵,虽说是皇室派给舒明义“剿匪”的禁军,但他们年纪相仿,太白山上死守一战,也激发了他们心中那点保家卫国的豪情,为兵为将,首要的可不就是“忠义”二字。   见亲兵们不退,舒明义没回头,眼中却闪过了一抹亮光。   他手中长|枪劲扫,当场就削断了一个戎狄的腿,鲜血喷出来,在明亮的日光下,仿佛一条飘扬开的红绸。戎狄骑兵看着他们视死如归的模样,心下更怯,阵型散乱中又被砍杀几人。   “呸——”地一声,韩乡晨吐掉了口中的半个耳朵。   他摇了摇有些发晕的脑袋,缓缓地松开手,狸昌族头领缓缓从河面下浮起:他双目圆睁、满面淤青,手指甲上全部都是同韩乡晨撕打间扯下的皮肉和血,脖颈上青紫色的掌印指明了他的死因。   韩乡晨跪在尸体旁,发虚的眼睛看清楚大坝上还有人后,他急了,冲舒明义大喝道:“快走!别留在这儿!再待下去你们会死的!”   舒明义一枪将一个戎狄骑兵戳下大坝,闻言,也只是冲韩乡晨遥遥一笑,“你都没走,我自然也不会退。”   韩乡晨不认识舒明义,看他年轻,只当他是个心怀热血的儿郎,他心下一酸,险些被舒明义那毫无防备的笑脸灼伤:多少年了……   多少年没有人当真把他当能共进退、同生死的同袍了……   韩乡晨吸了吸鼻子,抬手想抹一把脸,结果却看见了自己手背上浮着无数黑黢黢的桐油,他顿了顿,想到自己身上带着以防万一的火折子,最终板起脸,冲舒明义斥道:“……快走!别给我添乱!”   他早该死了。   早该在戎狄大军合围北戎山的时候死了。   他捏了捏胸口包着两层油纸的火折子,蓄起了最后的力量握紧长剑,劈杀开几个戎狄骑兵,极快地淌水来到舒明义身旁,他刻意低头,避开了舒明义灿烂的笑脸,也没给他打招呼,直接扯过舒明义马头、一掌拍在马屁股上。   受惊的马儿撒开四蹄,根本不服舒明义管,直接驮着他朝岸上跑去。   “喂——你——!!”   韩乡晨只是后退两步,冲舒明义摆摆手,然后冲剩下的士兵涩声喊道:“走啊!快走——!”   士兵们不明所以,却下意识后退了两步。   韩乡晨没多解释,自从怀中掏出了火折子,摊开的油布中两枚火折子都保存得极好,干燥得没有沾上一点儿水渍。   舒明义在狂奔的马匹上仓促回头,一看见韩乡晨手中的东西,就骇然得长大了嘴、什么都说不出来。   韩乡晨拨开了木制的塞子,他凑过去,轻轻吹了一口,红色的火星瞬间点燃了他手背上的桐油,火蛇蜿蜒而下,几乎在瞬间就将他整个人变成了一团艳红色的火。   桐油引火的速度极快,浮浮沉沉的江面上,来不及逃窜的戎狄也被点燃。   灼热的气浪迫得汉人官兵们连连后退,狸昌族的戎狄骑兵却因满身沾满油污而极快地被火舌吞没。   被烈焰焚烧的激|痛让戎狄骑兵们发出了困兽般的惨呼,更忘记了河面上也浮沉着桐油,他们下意识就往冰凉的河水中滚,想扑灭身上钻心刺骨的痛,却因此染上更多的火油、腾起更高的火。   而站在大坝边缘,身上的衣衫都被烧化的韩乡晨,却好像感觉不到疼痛一般,只笑看一眼江南的方向,就张开双臂、从大坝上一跃而下——   轰隆一声,山摇地动。   舒明义终于勒住发狂的马,转身欲救,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布满裂口的大坝破开,声势浩大的河水瞬间淹没了整个峡谷,通天巨浪将所过之处的巨石、树木和房屋都吞没。   清澈的河水渐渐变黄,如出笼猛兽,呼啸着扑杀向戎狄驻扎的山谷。   部分来不及撤退的戎狄军队被裹挟进水流,岐镇附近的军帐、拒马也悉数消失在了滚滚泥水中。秦州太守负责带兵断后,放下下游三道闸口,以防四溢的河水冲入下游城镇中。   而埋伏在两侧高山上的蛮国勇士乘胜追击,纷纷持弓而出,簇簇箭雨落,将狼狈逃窜的敌人射杀在泥泞中。   “……叛者其惭,遇战必勇*。”   山中的腥风,微微吹起了凌冽墨发,他捏紧马缰,小声一叹。   这是从前在宫中读书时,老太傅点在《易辞》中的一句,老先生给他和皇兄讲为君为臣、讲知人善任,说帝王权术、说权御制衡的道理——   一次不忠,万事勿用。   但同时,若能原谅背叛者,这个叛徒会因为那点惭愧之心,百倍地报答你。   这样的人,往往比一心忠君者更加好用。   山下是汩汩流淌的淮河水,那道高高的堤坝,如今只剩下了河堤边沿的一点点残垣。若非还能听见舒明义吵嚷的声音,凌冽只当刚才河面上一闪而过的艳红色,只是他看见的幻象。   他依旧看不懂韩乡晨。   既然当年苟且偷生,如今又为何要回来?   凌冽绷紧了唇线,眉头紧锁。   还要用如此惨烈的方式,终结自己的生命。   与他并肩策马的乌宇恬风,自然也看清楚了那自焚、用身体点燃堤坝下炸|药的韩乡晨,他沉默片刻,伸出手,轻轻将凌冽因太用力而泛白的手指从马缰中解救出来。   他牵住凌冽的手,轻轻唤了一句“哥哥”。   凌冽回应他的,是深吸一口气,翻转手腕,紧紧握住他的手。   乌宇恬风垂眸,入手的白皙手掌纤细但有力,骨节分明、指节颀长,但掌心中冷汗涔涔,无论乌宇恬风怎么努力都无法焐热。   他拧了拧眉,最终丈量了一下雪星和凌冽坐骑的距离,一用力,就将凌冽从马背上拽过来、整个抱到了自己怀中。   受惊的白马高高扬起了马蹄,凌冽也下意识惊呼出口,下一瞬,乌宇恬风俯下身,从后紧紧圈住了他的腰。   金灿灿的长卷发铺散下来,像是能隔绝一切的神秘帘幔。   凌冽偏过头,看见的就是金色帘幔下,两枚绿色的宝石中,盛满关切和担忧。   他呼吸窒了一瞬,“你……”   开合的唇瓣还没将一个完整的句子说完,甚至“你”这个字的尾音都被乌宇恬风衔走。   凌冽瞪大眼睛,骇然地拍了小蛮王胸膛两下,想叫他分分清场合,可掌心才碰到乌宇恬风胸膛,就被他偏高的温度给烫着。   他嘶了一声,也不知是因唇瓣上被咬破了皮,还是因为那结实而宽厚的胸膛。   乌宇恬风抬起手,握住他抬起的手腕,然后指尖顺着掌心方向探去,在顺开凌冽虚握成拳的手掌时,顺利地穿插|入指缝中,与他心爱的哥哥十指相扣。   小蛮王的体温一直偏高,掌心交握时,凌冽仿佛都能从那合拢的手掌中听见乌宇恬风的咚咚心跳。   有力,也让人安心。   凌冽长舒一口气,闭上眼放松自己,决心不再想、也不再看他们身后好奇又脸红的一众蛮国士兵。   乌宇恬风拥着凌冽,手背安抚地在他后背上轻轻拍着,感受到哥哥掌心腾起了热度,身上也渐渐暖起来后,他就松开了凌冽的嘴唇,他手臂横在凌冽腰间,一双眼睛很认真,“哥哥不许难过。”   “……胡说八道,我哪有难过?”   乌宇恬风偏了偏头,认真地盯着凌冽看了片刻后,从善如流地点点头,“那我好难过,要跟哥哥讨要亲亲才能好起来,哥哥多抱我一会儿。”   凌冽是被他从马背上生拽过来的,这会儿只能被迫侧身坐在雪星背上,那有弧度隆起的马鞍硌得他生疼,偏偏乌宇恬风还捉住了他的手,妄图让他圈紧了他的腰腹。   “我没难过,我只是有些……”   他只是透过这谜一般的韩乡晨,想到了中原皇室那理也理不清的官司。   乌宇恬风弯下嘴角,圈着凌冽微微挪动了一下,让人舒舒服服地坐在马鞍上。然后他转头,将凌冽整个人都挡在自己身后,冲那群眼神闪烁的勇士吩咐道:“下山去看看戎狄有无奇袭大营。”   得令的勇士如蒙大赦,在探查到戎狄并未分兵袭营后,藏身在山中大军如潮水般退去,仿佛慢一秒就会遭到军纪严惩一般,凌冽哭笑不得,小手指却被乌宇恬风勾勾住。   小蛮王的声音很软,语调很慢很慢。   “哥哥你在中原,过得都是什么样的破烂日子哦——”   如舒楚仪、舒楚修,如小皇帝、黄忧勤,再到这个韩乡晨,乌宇恬风鼓起腮帮,从前哥哥跟他讲中原的坏人难打他还不相信,现在他知道了——   难的不是坏人有多少兵马,难的是:他们每个人都长着八百个心眼,没个人都有两副不同的面孔。   送来的消息真假参半,笑面对你的人背后捅你刀子。   他抿抿嘴,将脑袋搁到凌冽的肩膀伤,手臂收收紧,觉得万分庆幸:“还好我打上了中原——”   凌冽一时没跟上小蛮子的思绪,怎么就又跟打中原扯上了关系。   而乌宇恬风却只是圈着他,自顾自地在心中想,哥哥生得好看,后半辈子必得跟他在苗疆享福才是,什么中原、什么宫廷,这样虎狼环伺的日子,哥哥多待一天,眉心都要多皱出两道竖纹。   念及此,乌宇恬风又有些苦恼地叹了一口气。   不知道,乔伊希在南洋走货时,除了白肤的面脂,还有没有能令人青春永驻、无皱无纹的膏油……   听见他叹气,凌冽疑惑地偏偏头。   而乌宇恬风看着他,又忽然闭上眼睛拨浪鼓般摇摇头:   哥哥怎么样都好看!   就算是老了,满脸皱纹了,也一定是他们整个苗疆又是以来最好最好的华邑姆!   “……”凌冽看他一会儿叹气一会儿摇头,实不知小蛮子在想什么,他刮了刮乌宇恬风鼻头,正准备让人放他下来,营帐中还有许多正事儿,却听见天空中忽然传来一阵鸟鸣——   凌冽和宇恬风抬头,都看见东来一只游隼、振翅穿过天穹。   犀利的鹰眸穿过丛林,在捕捉到凌冽的位置后,准之又准地落上了他的肩头,赤红泛棕的鸟爪上,拴着一个铁环,铁环上不是乌宇恬风熟悉的“宁”字,而是一个连凌冽都没想到的“尹”字。   告老还乡数十余年,从不理会朝堂军中事的定国公尹元。   终于,愿意出山。   作者有话要说:*叛者其惭,遇战必勇:我编的,包括出处的《易辞》一书也是我编的,不要当真乱用哦~   --------------------------   恬恬:哥哥怎么样都好看!不穿最好看——!   凌冽:???   ----------------- 第88章   岐镇一战, 凌冽不知秦州和青州两地的百姓如何言谈, 只知在他们穿过高原黄土到达江南时,江南百姓都当他们是打了大胜仗的英雄。   他们争相拿出家中囤粮和蔬菜瓜果,富商巨贾们则腾出房屋、送上被褥,更有不少年轻人挺直了胸脯, 想要参军、一道儿保家卫国。   凌冽应付了半日, 实在应接不暇,只好寻了个由头将乌宇恬风推出。   高高大大的小蛮王板起脸, 双手环抱着往军帐门口一杵,墨绿的眼瞳半眯, 一记凉飕飕的眼刀扫过去,挨挤在门口的百姓就忽地散去大半。   见剩下一半犹犹豫豫还想上前, 乌宇恬风轻哼一声,吹口哨叫来了大老虎。   吊睛白额的大老虎一出现, 聚集在拒马前的百姓瞬间做鸟兽散, 站在前排几个姑娘, 手中提着花篮、精致的糕点妄图送给她们在城外一见倾心的北宁王, 此刻也慌不择路扔了花篮逃窜。   乌宇恬风挠挠阿虎脑袋,瞪了人群背影一眼, 才哼着小调绕过拒马前的几口木箱子, 轻车熟路地在后找到了阿   虎藏起来的小团子凌琅。将小孩抱起来遛到臂弯间坐坐好, 他才反身回了帐内。   凌冽拒绝了江南各郡守的邀请,也没有要那些富户让出来的房子,照旧让蛮国大军驻扎在城外。   江南山峦娟秀, 万顷荷塘、依依杨柳,乌宇恬风抱着小团子看远处山峦云烟淡淡,微风吹动, 拂过他腰间的螭纹佩,悬垂在下方的长长流苏轻轻晃动。   乌宇恬风勾起唇角,果然,只有此山此景,才能养出那样好看的人。   小团子凌琅窝在乌宇恬风臂弯中,他眨巴眼睛看眼前的山山水水、树树花花,虽然和他从小生活的地方不大一样,但以他的年龄,却看不懂“金灿灿的小阿娘”到底在笑什么。   他耐心地等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扁扁嘴,轻轻扯了乌宇恬风的金发一下。   乌宇恬风低头,捏了小团子肉嘟嘟的脸一把,“陪我多看一会儿吧,这可是哥哥原本的老家。”   小团子偏偏头,虽然不懂“老家”是什么,但还是一伸手够到了乌宇恬风金发上垂落的一片柳叶,他将柳叶小心翼翼地攥在掌心里,在心里转了个主意,待会儿要将这个送给“爹爹”。   乌宇恬风垂眸看他一眼,没计较小家伙那鬼灵精怪的心思。   他只希望小团子记得这一刻的江南山水,在往后漫长的岁月里,能守住这方天、守住这一境的平安。   一大一小两人在帐外空地上待了一会儿才回到军帐,帐内的凌冽正在同几个江南官员议论着什么,见他们进来,也只是略点点头。   乌宇恬风将凌琅抱到铜盆边,替他洗干净手脚上的泥。   凌琅比之前沉了许多,会说更多的话,但这小团子鬼精灵得很,最懂察言观色,明明憋着一箩筐话想说,却在乌宇恬风给他眼神示意后,就乖乖地闭了嘴,认认真真地在铜盆中搓洗着自己的双手。   待几个官员离开了,他才冲凌冽伸出手,脆生生地喊了声:“皇酥!”   一边喊,一边将自己很宝贝藏起来的柳叶塞到凌冽怀中,嚷嚷着这个是他送给“皇酥”的礼物。   凌冽见他红扑扑的脸蛋上挂着汗,便执袖给他擦了,顺势将团子抱入怀中,“你又让阿虎带他了?”   乌宇恬风坐到凌冽身边,“还不是怪……他们讨厌。”   他没明说是谁,但凌冽只看他那酸溜溜的表情,就知道小蛮子是在想什么。   也不怪江南百姓,他们才经了水祸和盗匪,如今又眼见戎狄打入京城,人心惶惶中,任是谁站出来,他们都会这般热情。   团子安安分分窝在凌冽怀中没多久,注意力又很快被案几上的一只黄色卷轴吸引。   他瞪直了小短腿站起来,小手一伸就将那卷轴拿到手中抖开,上面的字他模模糊糊认得几个,其中就有他最最喜欢的——“皇叔”,他笑起来,拿着卷轴指给乌宇恬风看:“这腻有皇酥!”   乌宇恬风看着那卷轴,脸上的表情却很恐怖。   那是今晨从江南城中送来的一份“圣旨”,弃城而逃、浮海在东的小皇帝不知从何处得到了凌冽的消息,知道他这位皇叔在中原一战击败了戎狄大军,便腆着脸给凌冽“下”了这道“圣旨”,辞藻极尽华丽之能事,一半都是对北宁王的溢美之词。   即便乌宇恬风如今已经不是那个能将“钟子期”念成“妻子钟”的小白丁,但这份圣旨上的措辞也还是用得太过:小皇帝大言不惭,直说皇叔是他的肱股之臣,无论是北境、南境还是如今的惨祸,都全靠皇叔周全社稷。   他在圣旨的末尾,将凌冽“封”做正一品镇国大将军,希望他能北上击退戎狄。   不知事的小团子凌琅还在吱吱呀呀叫着,将那张圣旨当成了他炫耀认字的读本,一会儿高兴地叫着“皇酥”,一会儿又用奶音念了他认识的“江”、“北”、“南”字。   乌宇恬风眯了眯眼,想将那圣旨从团子手中取出。   才抬起手,脸颊上就被凌冽捏了一下,“别挎着个脸,难得写得工整,拿来给团子认认字也不错。”   乌宇恬风“呜”了一声,“哥哥你不生气啊?”   凌冽耸耸肩,“我又不是第一天知道他为人。”   凌玜出生时,皇兄的身体已不大好,凌冽在镇北军中,统共也没见过这小孩几面。只是从元宵处听过那么不多几句流言,说时为太子的凌玜性情冷酷,三五岁时,就弄死过宫中的鹦鹉和野猫,还喜欢摆弄它们的尸首。   更遑论如今,小皇帝已在同阉党、外戚的斗争中浸|淫到九岁上。   凌冽一点也不怀疑他这侄子的心机深沉,但也犯不上跟这已是强弩之末的东西计较——不过一张绢帛,材质还不错,拿来给团子识字,还不会叫他揉搓扯坏,挺好,还能物尽其用。   圣旨之下,是他们到时,送来的两封王府密信。   一封来自东北,一封来自鲁郡。   来自东北的那封信很厚很厚,写信的人笔力遒劲,即便是草草写下的内容,每个字的字形却很完整,张弛有度地铺满了信纸。   彼时,凌冽正在给团子喂米糊,一时腾不开手,便让乌宇恬风念。   可惜乌宇恬风认得中原汉字,却还没领会“书法”,模模糊糊辨认字形,只能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得极慢,让信的内容给他们留下了更深的印象——   原来,翰墨在掌控东北大营后,便联合在鲁郡的羽书多次对京中留守的戎狄进行合围。   几番战斗后,竟意外生擒在京留守的黄忧勤。   这潜藏在中原三朝的老太监,自受不住翰墨严刑逼供,坦言了当年镇北军悲剧的真相:   原来,韩乡晨南下云州求援,未至云州,就在一条官道上被人拦住。   拦他的人身披禁卫铠甲,亮出能随便出入宫禁的鱼纹符将韩乡晨唬住,然后就将他逼上了不远处小树林中的一辆马车,在车中的,便是悄悄改装出宫、身上披着黑斗篷的黄忧勤。   那时的黄忧勤还不是宫中秉笔,却是明光殿的首领太监,能直通天意的人。   韩乡晨不过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将领,乍见到这样的大太监,一时也懵了。   黄忧勤笑眯眯的,不提他事,只绕着韩乡晨的身世家境问,话里话外,都是可惜了韩氏高门第的落魄。   伯父家的那件事儿,韩乡晨其实也听母亲提过。   他虽然为伯父一家感到惋惜,但为太医的,端的就是这碗饭,他没觉得有多愤懑。可眼前的太监说的这些话却很古怪,好像在刻意诱导他对皇室产生恨意一般。   见韩乡晨起疑,黄忧勤便没再往下说。   那时的韩乡晨在军中,虽不懂朝廷外戚和阉党的争斗,却也知道自己耽误不得,只能擦擦鼻尖上的汗,对着黄忧勤拱手,请他担待,他还有要事在身、要赶路前往云州。   黄忧勤不置可否,只将桌上一盏茶往韩乡晨面前推了推,说天晚欲雪,让他喝点热茶暖身再走。   韩乡晨不疑有他,一饮过后,拜谢了这位公公,便又重新上路。   只可惜,他没能走到云州,便因下在茶盏中的迷药而昏迷在官道上。   再醒来,韩乡晨身边躺着的,就是云州名妓李红雪。   年方二八的姑娘笑盈盈看着他,口中却吐字如冰,“干爹已替您安排好一切,若您还记挂您在京中年迈的母亲和尚未出阁的妹妹,妾劝您稍安勿躁、勿要冲动。”   乍闻此言的韩乡晨愤怒,翻身而起就看屋外天色。   看见已经再上三竿的红日,便知道自己贻误军机,他又急又气,瞪了李红雪一眼,就要扑杀出门。   结果刚才还娇滴滴的小娘子,手底下功夫却不差,只用一根长簪,便将韩乡晨逼得连连败退,最终长剑也被震碎,人则只穿一条裤衩被李红雪从酒楼二层的窗户中踹出。   路过的百姓不明真相、哄笑不止,李红雪和酒楼老板娘更一唱一和地拿话来堵韩乡晨。   韩乡晨坐在雪地上,身上冷、一颗心更是入赘冰窟,他憋红了脸,想要分辨,可他本就口笨舌拙,在军中也不如兄弟们能言善辩,他眼睁睁看着李红雪将事情颠倒成他招|嫖不付钱,还当众拿出了他镇北军的腰牌来。   云州百姓自然听过镇北军威名,纷纷鄙夷看他,认为他是军痞、是败类。   韩乡晨想抢,李红雪的身形却比他灵活,一面逗他,一面用只得他二人听见的声音道:“干爹身边,可还有千八百杀手,韩公子,我劝你省点儿力气,也为你的家人考虑考虑。”   最终,韩乡晨又羞又急,最终呕出一口鲜血,彻底昏了过去。   再往后,就是凌冽熟知的一切——   云州援兵未至,韩乡晨苟且偷生,镇北军全军覆没。   往日种种,皆做尘土。   凌冽终于看懂了韩乡晨身上那至深的矛盾,也终于在那一日的落日余晖中,远远看见了在街上替百姓义诊的韩家妹子和她丈夫,他丈夫是京中一位姓李的太医。   小夫妻两个忙忙碌碌,脸上都挂着满足的笑容。   而另一封从鲁郡寄来的信,乌宇恬风没来得及念,那是之后两人将小团子哄睡着后,相拥着窝在锦衾中看完的:羽书将鲁郡的兵力、屯粮和守城布置都同凌冽细细禀明,除此之外,他又提到了季鸿小时候在皇寺中的际遇。   通过这段时间的相处,在了解到羽书是北宁王府的影卫后,季鸿犹豫了片刻,还是将他引为知己,也渐渐回忆起更多在皇寺中的事来——   历朝历代,皇家寺院内总是藏有最多秘密的地方。   羽书总问,季鸿倒是想起来,从前丽妃还为入宫前,总喜欢道皇寺参禅,一坐就是一整日。后来即便入宫为妃,也总是在大节上要找由头来皇寺中,若是明帝高兴,还会让她在寺庙里一待就是三个月。   紫家虽是京中高门,但祖上却是从苗疆迁徙过来的。   他们家中信道、信苗疆宗|教,也甚少有对佛教这般感兴趣的。   羽书将季鸿说的这些细则一一告知凌冽,并将一些关键的时间节点对上写在了密信内。   凌冽看完密信,只是挑挑眉没说什么,但拥着他的乌宇恬风却像是发现了什么大秘密一样在他身后闷闷笑,整个人一耸一耸的,金色发丝弄得凌冽很痒很痒。   “……笑什么?”   “哥哥,你不是说你们中原有很可怕的浸猪笼么?”他下巴磕在凌冽肩膀上,语调带笑。   凌冽闭上眼睛,在心里叹了一息,他们家小蛮子还真敏锐。   羽书虽未明言,但字里行间都多少透露出一点儿看戏的戏谑,他府上这两位影卫头领,翰墨性子沉稳、不爱说话;羽书却开朗活络,爱与人玩笑,弄出些新奇玩意儿来。   见凌冽一时没说话,乌宇恬风小心翼翼地探出脑袋看他一眼,“哥哥,我不是要故意编排你的家人。”   丽妃紫氏虽是伤害凌冽母亲的恶首,但明帝却是凌冽的父皇。   若丽妃紫氏当真在皇寺中有什么不检点……   乌宇恬风巴巴看凌冽一眼,却看见凌冽一双弯下来的眼睛。   这件事凌冽并没有很在意,他一直觉得父皇深情而不专情,漂亮女人在他的后宫里多是盛宠一时,最后又被更漂亮的新人代替,而每一个,父皇都疼得如珠如宝,好似心肝儿一般。   这事儿还需向当年唯一的知情人确认,凌冽却更在意皇寺中那件写着祖文的袈裟。   若元徽六年还有什么秘密,多半跟那个神秘的“六皇子”有关。   两人在帐中相拥而卧,没过多久就裹紧了被子入眠,毕竟次日他们还要出征北上,朝着京畿的方向开拔——他们要同东北大营、鲁郡兵马合围,前后包夹,将戎狄新任大王伊稚查围杀。   有定国公坐镇,原本还摇摆不定的各地武将纷纷投诚,很快就集结了三倍于戎狄的兵马。   见面那日,老将军精神矍铄。   凌冽上前恭恭敬敬地冲他拱手,感谢他的回信。   结果老人虎目圆睁,直言自己没回信,也没原谅那该死的郭云和镇北军,只说信笺是夫人回的,女人妇人之仁、哪里懂什么家恨国仇。   凌冽看他一眼,尹家老夫人早几年早就往小儿子家带孙子去了,这一点影卫早查得清清楚楚。   他不点破,只笑着看尹元。   老人被他看得不好意思,最终只红着脸,有些恼火地别开眼,说了句不相干的:“能让你勉强站起来,那小畜生,也算做了一件好事。”   他别开视线的方向不对,正好对上了院内抱着凌琅玩的乌宇恬风。   乌宇恬风拧拧眉,误会老将军骂他是“小畜生”。   见小蛮子抿紧了嘴唇,一双翠绿色眼瞳充满了委屈,凌冽忙上前,牵住他家恬恬勾了勾手掌,小声告诉他,定国公骂的是小皇帝凌玜。   乌宇恬风这才撇撇嘴,牵着凌冽的手踢了踢旁边的小石头。   定国公目光垂落,看见凌冽和乌宇恬风双手交握,他恨恨地翻了个白眼,竟又重重地道了句“小畜生”后才甩手离去。   乌宇恬风眨眨眼,冲定国公离开的方向点点头,等老人走远了,才小声对凌冽道:“哥哥,老爷爷他……是不是觉得我耳力不好啊?”   凌冽疑惑看他。   “他骂‘小畜生’骂了两遍呢,”乌宇恬风舔舔嘴,确信道:“他好恨你们那个小皇帝!”   凌冽讪讪一笑,抬起手来,不尴不尬地摸了摸恬恬脑袋。   作者有话要说:恬恬,有没有一种可能,你被老丈人(不)凶了呢?   ----------------------   阿恬:他好讨厌你们的小皇帝哦~   凌冽:……他这次瞪的是你了。   老将军吹胡子瞪眼睛,我最看好的一棵白菜没有了!我那么大一棵水润漂亮的白菜!   恬恬:哼!你见过我这么漂亮还有金色长卷发的猪么!   ------------------   小团子:嘿嘿,皇酥,皇酥酥~好吃~!   -------------------   完结倒计时啦~ 第89章   有定国公尹元坐镇, 各地观望的武将们也终于统一站到了凌冽一边。   他们自然有保家卫国的决心, 但从前碍于皇权、耽于父母亲眷,总不能冲冠一怒,自己酣畅淋漓打仗了,再不管族人亲人的安危——   此战告捷便罢, 若不成, 将来社稷安定、小皇帝秋后算账,史上, 可多得是“飞鸟尽、良弓藏,敌国死、谋臣亡”的惨事。   原先, 他们还对北宁王心存怀疑。   一则听闻这位王爷在北戎山中残了双腿,二则他屈辱和亲、身后带的是蛮国军队, 即便曾经的北宁王战功赫赫,他们多少还是存了几分别扭。   可蜀中太白山、秦州淮河畔, 他们多多少少都听到了关于凌冽重新站起来的消息。   若凌冽腿疾痊愈, 武将们反生出追随之心——比起那个年仅九岁还弃城而逃的废物小皇帝, 他们更仰慕英豪, 有了一切事定后、或许能推举北宁王登基的心思来。   凌冽知道他们,明面上不显山露水, 背地里却在诸将集结、准备开拔上京前, 专程拜会了定国公尹元。凌冽没带影卫, 也不要乌宇恬风、小团子作陪,只提二两新茶,往定国公府找尹老先生下了一局棋。   深夏江南, 时雨初降。   凌冽披着乌宇恬风给他围上的新衣,手中捧着热茶,笑眯眯将手中的白子丢入棋篓内:“是我输了。”   定国公则是看着棋盘上盘桓的阵势, 最终叹了一口气,“决定了?”   凌冽点点头。   “可是……”定国公压低了眉心,多少有些不明白。   小皇帝凌玜弃城而逃,待击退了戎狄,定要将他捉回论处,几位王爷身处中原腹地,自然没有北宁王统兵的功绩,此刻,只要凌冽点头,定国公和麾下武将,都会愿意拥他称帝。   滔天权柄、山河天下,垂衣拱手可得。   可凌冽今日前来,只字不提天下朝堂,只同他摆了一局《草木谱》。   此谱是前秦苻坚率兵犯晋时,晋国的征讨大都督谢安一边同自家子侄下棋,一边排兵布阵、胸有成竹:   在外战场以少胜多,赢下了著名的淝水之战,以八万人之兵力击退数八十万人大军*。在内棋局上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可谓绝世棋谱,进退有度、布置精密,既有攻心,又有巧计。   先帝文弱,因病不幸早逝,膝下只得小皇帝一人,可惜此人愚鲁,为人刚愎自用,弃城而逃失却民心。凌冽虽为小皇帝的皇叔,又被迫和亲、为人男妻,但无论文治武功还是为人处世,定国公都觉得他更出挑一些。   老人拧眉看凌冽,凌冽却恰好偏着头,看了看房檐上垂落的雨帘,笑着说了句不相干的话,“天凉了,时候也不早了,他该来接我了,定国公,告辞了。”   定国公刚开始,还没明白凌冽口中的“他”是谁。   可府中家丁恰巧来报,转头就看见遥遥一柄油纸伞,伞下正是一绺过于炫目的金色长卷发。老人吹了吹胡子,终于在凌冽身后掀翻了棋盘,转身过去、再不看凌冽一眼。   凌冽好笑,略拱了拱手,就脚步轻快地走向乌宇恬风。   天下再好,也不如心上人。   凌冽走过去,不等乌宇恬风问就先抢了伞柄,他侧了侧伞面挡住定国公府中诸人视线,踮起脚尖来亲了他家可爱的小蛮子一口,而后,捉了乌宇恬风的手,就将他带离了大门口。   “咦?”乌宇恬风忙扶住伞,疑惑的声音隔着老远也能传入定国公耳廓。   老人起身,愤愤看着他们离开。   他跺了跺脚,恼火地将手一背:原以为是明主再临,谁料却还是个痴情种!   有了军士和百姓的支持,蛮国大军在江南等了三日,就集结到各地前来驰援的兵马数十万记,浩浩荡荡的人群布满在平坦开阔的原野上,粼粼甲光亮耀四周青山。   凌冽和乌宇恬风并肩策马,一道儿立在阵前。   新扎的点将台上,尹元老将军披甲戴兜鍪,难得地同几位老将军一道儿登台,其中就包括凌冽同舒明义一道儿并肩作战在江南的,那位枪|法极佳的养老将军。   舒明义依旧牵着他那匹枣红马,背着长|枪,满面肃穆地站在蛮国大军一侧。   他身边是小勇士索纳西,还有桑秀那位来自遂耶部的心上人,遂耶部原不在乌宇恬风点将的范围之内,但他专程过来央了乌宇恬风,让他答允带着他一道儿上京。   乌宇恬风念及桑秀的好,便破例答允了他的请求。   舒明义的左腿上,绑着厚厚的绷带,他的伤一直没好,孙太医劝过多次,希望他能静养休息,可舒家两兄弟伏诛后,舒明义就变得沉默寡言而执拗,依旧逢战必上。   最后孙太医没了办法,只能每日过来给他检查,同毒医一道儿改良了他的药方。   点将台上,尹元的陈词慷慨激昂,三军愤慨,势要杀入京城、同戎狄决一死战。   凌冽却故意没上台,只同乌宇恬风一道儿策马站在蛮国大军当中,远远看着众位将军斑白的头发、还有被风微微翻动的胡须。   “哥哥你不上去吗?”乌宇恬风偏头问。   凌冽笑着摇摇头,一跃翻身上马,“不去了。”   战前点将,一国主帅是必上的,即便一言不发,也该往台上站一站,能提升不少士气。   乌宇恬风看着骑在马上的北宁王,心中一闪而过的是他在钦敦江畔、持弓击杀乾达的英姿,他虽不知凌冽为何不上点将台,但哥哥决定好的事儿,他就觉得是正确的。   于是小蛮王浅浅一笑,也跟着翻身上马。   两人在军中策马并肩、相视而笑的样子,正巧被点将台上的定国公尹元几个看见,老人眯了眯眼睛,正在陈词的声音都顿了顿,最后他轻咳一声,在心底暗叹一气——   罢了,人各有志。   就在他们准备出发时,又有一队人马,从海上赶来,他们形容憔悴、戎装也极乱,不等尹元皱眉,为首一人就扑通跪倒在凌冽马前,他脸上带着血污,双手上还捧着一个红漆裹的箱子。   咚咚磕了三个响头后,他朗声叫道:“罪臣宫中禁军指挥使王亮,特来投诚、奉上恶首!”   凌冽勒马,抬手让众人停步。   指挥使王亮打开了怀中箱子,里面赫然是一颗小小的人头。   看清那人头的五官面貌时,凌冽倒抽了一口凉气,那盒中,装得分明是小皇帝凌玜的脑袋。   王亮面色苍白,双目中都拉满了血丝,他伏地将小皇帝的脑袋举高,朗声道:“此人自私,不顾京城百姓安危弃城而逃,实不配做天下君王!小人等从前襄助恶人,如今只愿能投诚贵军为马前卒、万死不辞!”   他身后的禁军也连连顿首伏地,希望能加入北上军中。   凌冽沉默良久,最终还是让王亮起身,收下了这群人。   小皇帝凌玜那颗脑袋上,似乎还保留着他临死前最后的表情——惊讶、不甘还有恐惧,想他小小年纪登基,平衡后宫和前朝多少势力,自以为将宫中禁军牢牢抓在手里,却还是被这群人背叛,落得个身首异处的惨淡收场。   后来王府影卫查过,知这王亮出生贫寒,在宫中当差时、常被那些出生高门的子弟排挤,也是一次偶然的机会,小皇帝路过,救下了被罚的王亮,从此,就渐渐将他培养成了自己心腹。   凌冽不知这两人如何走到这一步,只看王亮捧着箱子摇摇晃晃的背影长叹,勒紧了马缰、带着小蛮王和一众大军,朝着京畿的方向前去。   百里之外,京城。   早早班师的戎狄大军在简先生的排布下,将投石、弓|弩|车推上京畿高山,又往城南的水道中埋下鱼雷、黑|火|药,在城楼上,简先生也布置下了弓箭手、金水和大量的石块。   伊稚查在旁看着觉得好笑,“先生何至于这般如临大敌?”   简先生看他一眼,用巾帕拭去脸上的汗水,“大王若是觉得无趣,不妨回去休息休息。”   他不提还好,一提,伊稚查就觉得头顶的太阳有些太毒了,因屠城的缘故,京城内空荡荡的,没能离开的百姓也都躲在房中大气也不敢出,只能听见翠鸟莺啼和蝉鸣蟋叫。   “那感情好,”伊稚查一抹脸,“先生操劳,晚上我请先生吃酒。”   他哼着小调往回走,一边嚷嚷着想要女人,一边又让人去备美酒,直到远离开城楼到简先生看不到的地方,他才迅速找来两个亲信,让他们悄悄盯住简先生。   两个亲信愣了愣,“您……怀疑先生?”   伊稚查哼了一声,“他到底是中原汉人,无欲无求地帮了我们这么久,我不信他没有半点儿私心。你们远远盯着,有什么异状速来禀报就是。”   亲信领命离开,心中慨叹大王的谨慎。   而站在烈日城楼下的简先生,似乎对伊稚查的防备没有觉察,他擦擦额角上渗出的汗,看了一眼远处的皇宫,便吩咐手底下人继续摆弄好防御工事。   他没要任何人陪,轻车熟路地在皇宫中找到了冷宫所在位置。   那宫门上的牌匾已经大火烧去了大半,门口的铜锁却还是好好地挂在上面,放在门槛上的小小托盘中,还摆着一份稀粥和一个馒头,看上去是今天刚送来的。   微微开合的宫门露出一道缝隙,里面荒草满地、落叶无数,还有已经干涸的荷花池。   简先生立在门口看了一会儿,远远才有一个小士兵拿着钥匙跑来——   他本就在宫中当差,皇宫被破后就哭爹喊娘地抱着戎狄大腿自愿当俘虏、做奴隶,见着简先生,他忙堆起满脸殷勤:“您、您要进去啊?我这就给您开门!”   简先生看着小士兵,他嘴角挂着油渍,说话间,扑面而来一股肉腥味儿。   见简先生目光,小士兵双腿一颤,有些打悚地跪地磕头,“小的、小的也是饿极了,才……才偷吃的,不、不是天天都这样!里头的人好好的,没死!您信我!”   简先生顿了顿,忽然噗嗤一声笑了。   他的笑声吓得小士兵跌摔在地,不知简先生是要杀他还是要罚他,脸色都青白了许多。   “好了,人没事就成,”简先生拍拍他的脑袋,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也不急于一时。”   他潇洒转身,直接往金殿的方向走。   而那跌坐在地上的小士兵,却因此被吓得尿了裤子,哇地一声坐在冷宫门口哭起来,那腥臊味儿顺着门缝传进去,熏得里头出来的一个嬷嬷掩住口鼻。   她凉凉看了一眼门口的稀粥馒头,最终愤愤转身回到殿内,狠狠地关上了那扇摇摇欲坠的门。   奉命监视简先生的两个戎狄小勇士看见这些,极快地返回伊稚查身边向他禀报这一切。   “冷宫?”伊稚查斜倚在属于中原皇帝的九龙金座上,手中蹲着那只头颅酒樽,他将最后一滴酒液倒进口中,隐约记着冷宫里似乎关着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女人,似乎是中原皇室的什么太皇太后。   伊稚查眯眯眼,让那人再盯紧。   回想当年,简先生来到他和母亲帐中时,这个清瘦的中原人嘴里叼着一把无柄利刃,眼神雪亮凶狠,像极了草原上被浑身是血、明明落入了陷阱还不甘心的狼崽子。   伊稚查闷闷一笑,若有所思地看着金座上盘桓的九条真龙。   他倒忘了,简先生一早教过他:龙生九子,各有不同。   ○○○   是夜,凌冽和乌宇恬风的大军终于穿过了平原、翻过山峦来到了鲁郡和冀州的交界地。   鲁郡太守季鸿和京中逃出来的起居注虞书早早就带人恭候在此,时隔两世,凌冽终于再次见到了这位刚直的“探花郎”,看着执拗在马前冲他行礼的季鸿,凌冽仿佛又听见了此人在朝堂上的慷慨陈词。   他没由来笑了一下,引得乌宇恬风巴巴多看了季鸿两眼。   季鸿此人谈吐不俗,身量纤细却不瘦弱,个子比旁边的虞书高一个头,行动坐卧间都自有一股风流。知礼又不愿因小事而失节,能开玩笑说俏皮话,却也懂得尊卑和分寸。   小蛮王骑在马上撇撇嘴,难道这就是哥哥欣赏的模样?   眼看季鸿同凌冽在军政大事上聊得投缘,两人还细谈的样子,乌宇恬风的脸就更垮了,恨不得用眼神将季鸿的背影烧出两个大洞来。   结果才瞪了一会儿,就听见凌冽冲季鸿说了什么,然后两人齐齐转过头来,灼灼目光正好同小蛮子凶巴巴的眼神对上——   凌冽:“……”   季鸿:“……?”   被瞪了的鲁郡太守、新科状元郎挠了挠头,转向凌冽小声道:“王爷,怎么……他好像有点讨厌我?”   季鸿看不懂,但凌冽哪里不知道自家小蛮子在想什么,他只好大大方方走上前,当众牵起乌宇恬风的手,将人带到了季鸿面前,他给乌宇恬风介绍这是鲁郡太守。   乌宇恬风纡尊降贵地冲季鸿点点头,脸上的表情依旧很臭。   “这位——”凌冽看着小蛮王那张冰冷的俏脸,故意拖长了声音,而后弯下眉眼,小声用只得他们三个听见的声音道:“是我家小娇妻。”   季鸿一噎。   而乌宇恬风则扁了扁嘴,小声嘟哝道:“哥哥欺负我。”   他给凌冽留了面子,用的是苗语。   而凌冽却笑盈盈地踮起脚尖,当着季鸿的面儿在他脸颊上吧唧一口,然后才握紧他的手,目光淡然地看向季鸿道:“这便是我给大人的答案,就连对着定国公,我也是这般说。”   季鸿苦了脸,此时此刻才算彻底明白了——   他是同北宁王说高兴了,被蛮国大王嫉恨上,当成了假想敌。   季鸿连连摆手,他在鲁郡还有事儿,之后就火烧屁股般从凌冽和乌宇恬风两人身边离开,而目睹了一切的几位老将军都是摇摇头,只有定国公策马走过来时,停下马瞪小蛮王一眼。   那眼神,当真跟元宵当年戒备看他时:一模一样。   等大军都安顿下来以后,乌宇恬风看着凌冽站在镜前宽衣,终于自己盘腿坐在床上闷闷笑起来:   他确定了,他确确实实从中原拐走一个神仙哥哥。   中原人,上到白胡子老爷爷,下到吱呀学话的小毛孩子,都好嫉妒、好嫉妒他。   凌冽披散下墨发,慢慢地走到床前,他把头上簪冠搁到一边,笑刮乌宇恬风鼻梁一下,“恬恬又在傻乐什么?”   乌宇恬风摇摇头,笑着用脑袋蹭他。   凌冽摸摸他毛茸茸的脑袋,将小家伙攘进去里面一点,自己也爬上床掀开被子窝着,“季鸿是真正才华横溢之人,将来百废待兴,也尽是用人之处,定国公在武、季鸿在文,两人都不是京中高门,不会有外戚之忧。”   想了想,凌冽又道:“而且,定国公和季鸿都是刚正之辈,就算有心人从中挑拨,也不会走歪门邪道。”   乌宇恬风贴着他,将脑袋枕在凌冽肩膀上,“哥哥……”   “唔?”   “战还没开始打呢,哥哥就想到这么老远啦?”   凌冽看小蛮子一眼,笑道:“未雨绸缪,万一呢?”   《黄袍加身》的故事他不是没有给乌宇恬风讲过,若不早早谋划好这一切,定国公和季鸿他能说服,若是有人当众做成一局,他也不能每次都能想到办法脱身,还是早做打算得好。   乌宇恬风偏偏头,圈住凌冽的腰,细细承诺道:“那哥哥尽管筹谋,恬恬保证,打架不会让哥哥输。”   凌冽转过身去啄吻他一口,笑了:“好。”   两人相拥而卧、养精蓄锐,准备明日的最终决战。   王亮的投诚并非全无好处,这位禁军指挥使在京多年,对京中各处的构造都十分熟悉,从护城河下的水道到京城各处的街巷、暗哨,都能清晰地在地图上给众人一一标明。   北宁王府的密探也早早将戎狄的动向给探查清楚,戎狄在几条水道中都埋了许多炸|药,还在山上藏了投石车和弓|弩|车,他们将大部分的兵力都布置在了京畿城郊,却对北方疏于防备。   凌冽一早放了游隼,让翰墨轻装简行,带领东北大营的军队趁夜色奇袭,与他们的军队一道儿,包围整个京城,将戎狄整个夹击在京城之内。   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洒落在京畿大地上,牛角号被吹响,埋伏在两山上的蛮国勇士们骑着战象冲杀在前,而后面是数以十万记的中原精兵,定国公、杨将军、舒明义都冲在前面,凌冽和乌宇恬风在中军,两人都策马跟着士兵们往前。   戎狄武士们同样驱赶着他们的牛群而出,但是与此同时,翰墨的士兵们也从京城北郊杀出来,冲天的喊杀声终于惊动了在金座前惬意喝着美酒的伊稚查——   “怎么北面无人防守?!”   “是大王您……”勇士委委屈屈地解释道:“您说过的,您说北面不能设置太多的障碍,万一将来还要回到漠北草原,何况云州已经被我们占……啊!”   他的话没有说完,就被伊稚查狠狠一脚踹在了胸口。   毫无防备的小勇士被踹飞出去老远,呕出一口血,才磕在了门框上停住。   “你放屁!”伊稚查眯起眼睛,忽然瞪向旁边好整以暇喝茶的人,“是你?”   简先生似笑非笑,只是看着他道:“他说得没错,您确确实实曾说过这样的话。”   伊稚查涨红了脸,却还咬牙不认,他看着眼前的男人,忽然大笑一声,“别说那些虚的!姓简的,你从来心思深沉、智计无双,会想不到中原人这两面包夹的阵势么?你难道就不是故意的?!”   “那大王您这可就是冤枉我了,”简先生耸耸肩,十分无辜,“故意安排错漏,我又能从其中得到什么好处?”   伊稚查眼皮狂跳,指着简先生浑身颤抖,但也说不出一二三。   相反,简先生自己先站起来,“无论如何,您的首要目标,该是去统兵、打退敌军。”   伊稚查一顿,瞪他一眼后,终于披甲持刀,从金殿上走出来,他在同简先生错身的时候,抬起手来狠狠地拍了他肩膀两下,如鹰的眼眸中闪过的是阴鸷的光芒——   “先生若无二心,待事情平定后,你我或许能分治天下。”   简先生挑挑眉,笑而不语。   伊稚查见他不说话,呿了一声将人推开,拿起弯刀,急匆匆披上战甲离开。   而简先生负手站在明光殿正中的红门下,遥遥看了一眼远处的漫天红霞,听着耳畔冲天的喊杀,嘴角绽放一抹舒心的笑容后,他转身,绕过金殿上的九龙椅,缓缓走向冷宫方向。   这次,那个被他吓尿的小士兵稳稳地站在冷宫门口,“您、您来了。”   简先生扬扬下巴,“开门,我要进去。”   小士兵连忙打开了冷宫上挂着的铜锁,咔嚓一声,红色的木门向两边打开,夏日的暑热似乎没有一点儿照进这座宫殿,里面阴气森森的,所有的东西上都因常年无人打扫的缘故而布满了厚厚的积灰和尘土。   简先生让小士兵站在门口,他自己迈步径直走向了正殿。   正殿前的一个嬷嬷正在浆洗衣服,见着有人进来,还戒备地拿起了捣衣杵,待看清进来的是个中原人后,她又狐疑地看看冷宫门口,“你……?”   简先生看她一眼,没理她,而是直冲门里喊,“都到今日了,皇后娘娘还要在里面躲多久?”   嬷嬷一惊,想要上前护着她主子最后的尊严。   结果,她才堪堪走了两步,大殿那扇摇摇欲坠的门就从里打开,舒氏太皇太后慢慢从殿内走出。她看上去苍老清减不少,容色气质也不好,身上的衣衫虽然干净,却也是粗布长裙,没有了一点儿属于皇室的贵气。   她不过五十余岁,在外也不能称得上是老太婆。   可累遭变迁,又被幽居在此数日,骤然的落差让她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数十岁,挽在脑后的发髻也变成了花白。她垂眸看着站在眼前的青年,这实际上是他们近来的第二次见面。   上一次,这个年轻人在戎狄大军前提出,要留她的性命。   舒氏当时很感谢他,后来眼睁睁看着身边宫人都被戎狄所杀,耳畔听着宫女被肆意玩弄奸|杀的惨呼,她又觉得惶然,后来,门口的小士兵一次次给她递进来消息,每一个都更令她绝望——   大哥和小弟反叛,被北宁王和蛮国大军诛杀。   小皇帝在江南被身边人背叛,头颅被斩下。   舒家在蜀中利州的势力被连根拔起,造反谋逆的事已是板上钉钉。   ……   舒氏抿了抿嘴,审视着站在枯萎荷塘中的年轻人,犹豫地拧起眉,“你……刚才叫我皇后?”   简先生点点头,瞥了一眼旁边站立的嬷嬷,继续道:“是啊,皇后娘娘,从您身边这位夏嬷嬷还叫‘知夏’时,我就唤您‘皇后’了。”   这次,那老嬷嬷变了脸,捣衣杵“呯”地一声应声而落。   知夏,是舒氏入宫时,身边带着的四个侍女,也是后来皇后寝宫的四大宫女之一。   后来其他三人死的死、嫁人的家人,只剩下她一个留在宫中伺候,算是舒氏的贴心人,也对舒家和后宫中不少事儿知根知底。   累经三朝变迁,宫中新晋的宫人,都唤她“夏嬷嬷”,就连小皇帝都这么叫,会直接叫她“知夏”、叫舒氏“皇后”的,只有元徽朝的宫里人。   想通这些,老嬷嬷看简先生的眼神更戒备。   而舒氏却在审视了他一番后,反而上前一步,“你……今年多大了?”   简先生笑盈盈道:“虚岁廿七,元徽年六月生人。”   元徽年六月?   听见这个,舒氏那永远俾睨天下、尊贵如凤凰般的表情终于出现了一丝松动,她瞪圆了眼睛细细看简先生眉眼、身段,眼中的惊讶也渐渐变得复杂,“北郡王府大火,你果然未死。”   见舒氏认出自己身份,简先生哈哈大笑,“多年未见,皇后依旧聪慧过人。”   舒氏眯起眼睛,当年,北郡王府意外起火,她和陛下心中都存了疑影,只觉事情不会如此巧合。她也央了宫外的兄弟们派人去查,却都没能够找到一点蛛丝马迹。   后来皇帝叹了一句稚子无辜,便将这件事高高抬起、轻轻放下。   舒氏撇撇嘴,最终勉强认可了这个结果,但心中多少存着疑影——这么些年来,即便已经登上了太皇太后的尊位,将后宫权柄牢牢握在手里,她也没有放弃寻找那个在大火中失踪的“皇子”。   看着眼前长身玉立的年轻人,舒氏眼中闪过一抹嫌恶。   旁人的儿子,总能这般出挑。   偏她当年接连生女,用了偏方催产,千辛万苦诞下的麟儿,却是个胎里不足、天生病弱的。天知道她耗费了多少力气,才斗倒后宫那群如虎狼环伺般的女人,最后拥了自己儿子登基。   可惜,天不垂怜,儿子登基后没几年就病逝,唯一的孙子不孝不悌,在朝愚鲁不堪,最终自私弃城而逃,闹成了如今这样一番局面——戎狄入侵、京城被屠,战祸绵延千里。   舒氏心下悒悒,看着眼前的简先生却觉得有些讽刺。   “你当年只有八岁……”   简先生似乎就等着她这么一问,他抬手,卷起了自己的两只广袖,露出手臂上蜿蜒斑驳的烧伤来,那些疮疤凹凸不平、红白相间,看上去十分可怖,“您那宝贝孙子,不也同样只有六岁?”   他弯下眼睛,冲舒氏微微一笑,“皇室子弟,素来对自己都是心狠的。”   听到这些,舒氏明白了:当年北郡王府那场大火,根本就是眼前人放的。   他只是个小孩子,若是有心纵火,王府的人自然防不胜防,而提前设计的他,自然能找到水道、枯井,甚至只需要一口大水缸就能趁乱脱身。   北郡王府靠近漠北草原,眼前人投身了戎狄,倒也不奇怪。   简先生何等聪慧,从舒氏的眼神中读出了他的猜测,他也不藏,直接坦言道:“没错,火是我放的,但我并非八岁就奔了戎狄,戎狄尚武,一个八岁的孩子过去只会变成无用的奴隶。”   他顿了顿,讽刺地看舒氏一眼,“我是被镇北军所救,在军中改名换姓,先过了三年。”   “镇北……军?”   简先生面上在笑,眼中却一点儿笑意也无——镇北军那般英武,郭云老将军亦是刚毅无双,军中收留的孤儿孩童们聚在一起,战时帮忙做杂事,闲下来却都能在军中读书习武,人人无二,皆是子弟。   那样的忠君良将,最终就因为朝堂纷争、外戚争斗,被流放一般丢在北境数年不得重用。后宫无见识的女子,还妄图用功高震主来约束郭云,以为老将军心中跟她们一样想着权力、想着金钱。   后来,简先生是趁着镇北军和戎狄开战,才找到机会去到了戎狄阵中。   他看透了蠹虫遍地的朝廷,也知道了后宫外戚的蝇营狗苟,他不像自己那个傻弟弟还妄图走郭云心怀青天、我心可鉴日月的道路,这腐朽到根儿里的皇廷,只有彻底清创、血洗干净,才能再造乾坤郎朗。   舒氏看着他,疑惑道:“既得镇北军收留,你为何还要投戎狄?”   简先生道:“郭云愚忠,没有出路。”   舒氏一顿,古怪地看他,“他救了你,你却帮着戎狄害死……了他?”   “不破不立,”简先生耸耸肩,“忠于愚主,倒不如全部推翻重来。”   “所……所以你就,你就借外虏的力量么?!”舒氏的声音陡尖,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简先生。   “我只看结果,”简先生看着舒氏,哂笑道:“怎么皇后娘娘为嫡母,如今要来管教我了么?当年父皇赏您珍贵的血燕,您贤惠大度,将这东西转赠给了正当盛宠的苏贵妃,她不敢盛您如此好意,便又做了顺水人情,将东西送给了当时怀有身孕的容美人。”   舒氏一愣,没想到他会提起这件事。   “容美人在宫中无亲,家中又不是什么高门大户,能得贵妃恩赏,自然是感恩戴德,”简先生讽刺地勾起嘴角,“结果,就在她饮下那碗血燕后,没过一刻钟就惨痛异常,最终被打下了一个已成型的男胎来。”   “事后,父皇命人彻查,发现只有您宫中的——”简先生顿了顿,看了旁边的夏嬷嬷一眼,“您宫中的如秋姑娘去过太医院问药、取了一些能落胎的药料,父皇不忍伤您这位发妻,便小惩大诫,直说是血燕和容美人素日喝得安胎药相克,惩治了两个太医就罢。”   “可容美人却以为这是父皇对宠妃苏氏的偏私,次年上,元徽六年,下毒害死了她,”简先生说到这里,他一双下场的眼睛中淬上了寒毒,“也是同年,父皇彻查此事,竟说是我母妃教唆,实际上,那毒药,分明就是您无意识中同她闲聊,说了我母妃宫中,栽种了毒草。”   “父皇为了皇家颜面,竟说是我无辜的母妃唆使,震怒之下、杀了我紫氏满门!”   “……”舒氏一个踉跄,幸得身边夏嬷嬷搀扶,才没有跌倒,她没想到——这人八岁出宫,如今十余年过去,他竟然还能将这些宫闱之事查得如此清楚!   甚至,还知道了是她告诉容美人丽妃宫中有毒草!   “当年你藏得确实深,”简先生看着她,“我也是在我那皇帝来到北境后,才渐渐想明白这一切的——除了容美人之子,再到我和皇弟,父皇膝下能承继大统的,不就只剩下您那宝贝儿子么!”   舒氏抿抿嘴,想要反驳,却最终没有开口。   她确实为了儿子,暗中下手害死了不少先帝的孩子,但……   舒氏神色复杂地看简先生一眼,犹疑道:“你……你当真以为你母妃是因此而死的?”   简先生挑眉,误会了她的意思,“怎么,皇后娘娘恶事做尽,如今反倒不敢承认了?当年若非苏贵妃入宫,我母妃同样是艳冠后宫的宠妃,我还是父皇登基后的第一子,比您那尊贵病弱的儿子强健不少。”   舒氏不说话了,低下头,脸上闪过了一抹异色。   宫外冲天的喊杀声越来越大,眼看着戎狄就要不敌、大军即将破城,宫墙外的长街上,急匆匆跑过来几个戎狄武士,他们慌乱地闯进来——   “先生!先生!大事不好了!北城门已经破了!汉人打进来了!南城门也支撑不住太久,大王让我们赶快请您过去呢!”   他们说的是戎狄翟语,舒氏听不懂,但也从这群人满脸的焦黑上看出来戎狄的败绩。   简先生却不慌不忙,他掸了掸身上的灰尘站起来,先告诉几个勇士他马上过去,然后转身,用中原官话问舒氏道:“皇后,您猜猜看,我若将您交出去,由着戎狄挟持上城墙——”   “然后,再他们准备以养育之恩挟私要挟我那位皇弟时,告诉他真相……”简先生勾起嘴角,眼中闪着恶意的华光,“我那位嫉恶如仇的弟弟,必然会向您报杀母之仇。”   “我那皇弟,骑射俱佳,在北境战场上能拉满千钧弓,于数万人中取敌人首级,我猜,他不会愿意在众人面前受戎狄胁迫,一定会弯弓搭箭先射死您这个杀母仇人,然后号令挥师、一举歼灭恶首,夺回京师。”   舒氏面色青白,似乎已经被利箭射穿。   她咬咬牙,想说凌冽不会,却又想起数年前,那孩子顶着满脸泪花、跪在堂下,直言自己要北上从军。   她在心底一叹,无法反驳简先生叙说的这番下场。   而简先生也不打算放过她,继续道:“至于战后——凌玜那草包死了,我亲爱的皇弟在众目睽睽之下射杀了自己嫡母,他还嫁人当了蛮国王妃,不是继承大位的最佳人选。”   “这时候,我,明帝的六皇子,忍辱蛰伏多年,您觉得,我适不适合来当这个天下之主?”   “……”舒氏颤了颤,这才恍然明白了简先生的所有筹谋。   从十余年前开始,他的母妃被父皇下令车裂,亲眷百余口人满门抄斩,年仅八岁的他就已经逐渐有了筹谋,他要复仇、要向舒家、皇室和天下复仇,甚至情愿同戎狄勾结,走到如今这一步。   听着越来越近的喊杀声,简先生也不再同舒氏废话,挥挥手让戎狄武士上前将舒氏和夏嬷嬷绑走。   他交待让人将这两人送上城楼,交给伊稚查当人质。   而他自己则转身,准备前往明光殿净手、匀面,换上一套崭新的衣服。   舒氏被五花大绑,却挺直了腰板要自己走,她在经过简先生身边时,忽然停下脚步,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轻声道:“凌冿,有时候想想,你……还当真是个可怜人。”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是纯剧情,算是结局前理清一些之前的埋设。   明帝-皇后舒氏-子文帝凌净。   明帝-贵妃苏氏-子七皇子凌冽(北宁王)。   丽妃紫氏-子六皇子凌冿(简先生)。   ------------------------   文帝凌净-皇后舒氏(小舒氏)-子凌玜(小皇帝)。   ----- 第90章   京城南大门破时, 凌冽正好射空了马背上的两袋箭囊。   洞开的城门从三丈高的城墙上往里倒下, 轰然一声,激起无数尘土。   定国公将兵马分开,两翼策应,南北夹击, 攻城的攻城、排炸|药的排炸|药, 翰墨带领东北大营士兵率攻打北城门,王亮则率禁卫军从城外水道潜入——南门外的两条水道, 连通着城内数个排水渠。   王亮熟门熟路,由他带领禁军返回城内, 城楼上戎狄武士还未察觉,就被嗖嗖亮剑结果了性命。   戎狄在草原上作战, 多面对开阔平地。   于守城战上,他们没什么经验, 在放过蛮牛、泼过金水、下过雷火弹后, 就只懂得用弓箭、落石压制, 眼看着城下汉人如潮水般一波波靠近, 搭上来的云梯推也推不完,便只能愤愤后撤。   结果才退一步, 就被王亮带人包围, 牛角号声响起, 北宁王府影卫如鬼魅般从天而降,帮着攻上城楼的禁军,收拾了最后的戎狄残兵。   那为首的头领还想跑, 被索纳西拦住,几人合力,终于将他从马上打落、砍下了头颅。   头领被杀, 戎狄武士溃逃,前来支援的伊稚查才走到景华街上,就看见了前方狼狈逃窜的武士,他们将城门附近种种告知,有些慌乱地问:“大王,我们、我们怎么办?”   伊稚查咬了咬牙,“简先生呢?”   “已经着人去请了,还、还没有过来。”   伊稚查怒极,扬起马鞭对着那群武士就是狠狠几鞭,他泄愤般地将人抽得脱形,才转身,带着最后几个大气不敢出的属下返回皇城——   宫禁的城墙也有三四丈高,伊稚查想得很好,他手中还有戎狄数十万的大军,这群汉人在北境多年从不是他对手,如今不过多点人数,又怎可能当真打败他?   如此一合计,伊稚查也不慌了,他吩咐下去:“不必同他们拼命,放他们进来,我们关门打狗。”   武士们见他笃定,便也稳下心神,纷纷往京城各地去传讯——   不过叫伊稚查没想到的是,他前往各地传讯的士兵,并没有走多远,只要落单,就会被突然窜出来的汉人百姓拦住。   这群汉人不知从哪儿来的底气,饿得面黄肌瘦、看上去矮矮小小的汉子,甚至还有老人女人,从前攻城时不见他们有多硬气,如今却敢握着菜刀、钢叉拦人。   戎狄武士嗤笑,觉得这就是汉话里说的“螳臂当车”。   然而还不等他们笑够,那群百姓就大吼一声上前,有一人带头,便有更多的百姓扑上来,他们的刀|枪棍棒虽舞得没有章法,但胜在人多,戎狄武士刚想反抗,就被这群愤懑的乱民给掀翻、推倒。   最终,双拳难敌四手,被憋着怒火的百姓们扎成了马蜂窝。   已走入皇城的伊稚查对此浑然不觉,还骑在马背上闲庭信步——他看着宫禁中的红墙碧瓦,总觉得中原皇廷的汉人挺会享受,或许他们戎狄将来也可以学着在草原上盖一个皇宫?   他这厢走着,全没注意到身后跟随的士兵越来越少。   而简先生已带着几个戎狄武士早早地等在了明光殿外,他身后还捆着一个妇人,似乎就是当初在他下令屠城时、简先生一力用命保下来的某个深宫贵妇。   “她是北宁王的养母,”简先生看着伊稚查,“可用她做人质。”   伊稚查“哦?”了一声,他绕着那妇人转了一圈,五十余岁的太皇太后已没了从前的明艳,他撇撇嘴,没什么兴趣地点点头,顺手就将人拽过来,丢给了身后两个勇士。   简先生看他还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暗中摇摇头:音单愚鲁,伊稚查同样好不到哪儿去。   “大王!简先生!不好了!汉人的军队已经从四面八方包围了宫禁!”   “哈——?!”伊稚查愣了一下,“四面八方?!”   他不甘心地推开那个武士,自己往前跑了两步,结果远远就看见前方的定安门外升起浓烟滚滚,伊稚查咬了咬牙,“怎、怎会这么快?!”   简先生低下头笑,心说:这里是中原皇廷,听说那位禁军首领已经投诚,自然是没有比他更熟悉京城布防的人,有他在,这宫禁被破是迟早的事儿。   不过,面上他还是做出了一副担忧模样,建议伊稚查挟持舒氏太皇太后上城楼,然后他会想法找到退路,带着伊稚查脱身、返回北境去。   “回去?!”   “您的士兵再多,没有补给的情况下,您能守多久呢?”简先生反问,“当日屠城,士兵在城中烧杀抢掠,宫廷仓库内的美酒佳肴都被消耗了大半,如今城内的屯粮,只怕根本撑不过三日。”   伊稚查抿抿嘴,“那就同他们杀个你死我活!”   简先生还想说什么,又有一个戎狄武士跑进来,扑通一下跪倒在明光殿前的云龙浮雕上,“大王,事情不好了,摩提部落的小王子反了,他在漠北草原自立为王,与汉人约定划山为界、永不来犯!”   “你说什么?!”这次,伊稚查终于慌了,“他算什么东西?!他也配?!”   摩提部落在整个戎狄中连八大部落都不算,老头领从前还跪在他面前舔过他的靴子,后来老头领病死,留下一个不过十来岁的小儿子,当初南下时,他也因此没算上这个部落。   熟料,一时失足,竟酿成大祸。   那武士支支吾吾,还说中原汉人狡猾,在得到此讯后学了憋足的翟语往城内大喊,听得武士们人心惶惶、无心恋战,不少人更是直接弃城而逃,准备返还漠北草原、追随新王。   “反了……!他们当真是反了!”   伊稚查急得团团转,根本没想过还会这样,他拿起马鞭又放,最后恶狠狠地凌空抽了几下,愤愤地捉起舒氏就往定安门走,他一边走,一边喃喃道:“这中原不要……不要也罢,我得回草原、回草原上……”   简先生耸耸肩,没多说什么,他只推说自己还要安排守城,让伊稚查先走。   伊稚查心烦意乱,自然没有细想,只是带着人如简先生所愿上了城楼。   城下,是源源不断的攻城士兵。   他们的数量超乎了伊稚查的想象,而勇猛程度也同他在京城、云州遇到的全然不同,伊稚查还未来得及惊讶,面上就感觉到一阵劲风,一只箭簇擦着他的脖子,嗖地一声射过。   伊稚查只觉颈侧一痛,汩汩涌出的鲜血让他后背发凉。   这样精妙的箭法、这样顽强而强悍的士兵……   一些从前的记忆瞬间如水中巨鳄般浮出,一口咬住他的脖子——   只有、只有那支被他和大哥整个用计烧死在山中的中原汉人,才会……才会有这样恐怖的战斗力。   若无简先生帮助……   伊稚查后退两步,躲在了他最看不上的中原女人身后。   他唤了一口气,将自己从那种被恐惧支配的感觉中解救出来。   然后才正了正神色,扬声怒吼、吸引了城楼下所有士兵目光,他推着舒氏上前,朝汉人讲明白他的诉求——戎狄和锦朝作战多年,他倒不担心军中有懂翟语的翻译。   其实也用不上翻译,即使他们“母子”数年未见、容貌气质上多有改变,但凌冽还是第一眼就认出了舒氏、这位他曾经真心敬如亲母的女人。   舒氏看着他,眼神依旧复杂。   淑仪宸皇贵妃生得比她美,儿子也这般出挑——他的腿又治好了,去南境一趟未死,反而整个人都精神了许多,看得出来——过得不错。   再想到自己的儿子、孙子……   舒氏在心底苦笑,不知是笑自己,还是笑命运不公。   伊稚查嚷嚷,用中原的孝悌之道来说,直言他要求不多,只想平安返回到草原去,等他顺利离开京城,就会派人将这位“母亲”送回。   众人看着站在城楼上的太皇太后,一时也没了注意。   舒氏在后宫无功无过,虽说外戚专权多因她是太子生母的缘故,但舒家造反之时,她已被小皇帝软禁在后宫中,即便再十恶不赦,也曾是凌冽养母,从三岁到十七岁,她也陪了凌冽十余年时光。   生恩与养恩同样重,此事旁人都说不得,只能由凌冽自己来考量。   红日高升,渐渐洒满了整个定安门,凌冽仰头,看着被日光刺得睁不开眼的舒氏,忽然觉得她同从前一点儿也不一样:如今被五花大绑推上来的,只是一个两鬓斑白、容色憔悴的老妇,眼中也没了那份高高在上。   他自然不想放戎狄走,但……   他看了一眼舒氏,在心里忖度着此事的后果。   “呿——”   不等他想清楚,身边的乌宇恬风忽然啐了一口,他仰头冲着城楼上的伊稚查骂道:“我当你们戎狄多厉害呢?不过是群缩头乌龟、躲在妇人身后,什么父母养恩,哥哥的爹娘早就去世了,你怕不是找人冒充的吧?”   他这一连串的话用的都是苗语,伊稚查听不懂,却隐约猜测乌宇恬风在骂他。   伊稚查也是受不得激讽的性子,他从舒氏身后探出脑袋,也指着乌宇恬风破口大骂,用戎狄翟语说他算什么东西,指指点点的凭什么替汉人王爷做决定,两军商议怎么容许外人鸟叫……   那翻译听得脸上青白一阵,犹犹豫豫,不知道要如何将这些污言秽语说给眼前的贵人们听。   结果,不等他开口,骑在黑马上的乌宇恬风就先勾起嘴角笑道:“你问我算什么东西?”   他策马上前两步,与凌冽的白马并肩而立,“我三媒六娉、明媒正娶,耗费了老大的力气,才好不容易从中原拐走了我们家漂亮哥哥回去!我们交换了合欢庚帖,还有天地日月神明为证,啧,怎么能算外人?”   小蛮王说的是蛮语,语速飞快,语调上扬。   若不解释,听不懂的人多半要以为他还在骂人。   “……”翻译看看小蛮王,又看看城墙上因听不懂而气得面红耳赤的戎狄大王,整个噎住。   比骂人,伊稚查明显不是小蛮王对手。   小蛮王虽是一国大王,但在阵前对骂这事儿上,他可太拿手了,知道戎狄大王听不懂苗语,他就来了兴致,脸上还是带着笑,神态动作都好像是在讽刺、调侃对方,但他说的,却是——   “嘿嘿,两个黄鹂鸣翠柳,哥哥赏月我喝酒。”   翻译傻眼了。   听懂的蛮国勇士们忍不住窃笑,他们一笑,更让听不懂的汉人士兵们以为蛮国大王在骂戎狄,于是他们也跟着笑,议论纷纷、直说骂得好——   伊稚查低吼一声,眼睛都气红了。   乌宇恬风再道:“窗含西岭千秋雪,同榻而卧好欢悦。”   翻译:“……”   凌冽:“……”   他好气又好笑地看着小蛮子,刚才心中难点犹疑也被他这么一番胡闹给打断,他看了看身侧这个骄傲而笑得十分灿烂的小家伙,摇摇头,“你还懂戎狄翟语?”   他在北境五六年,都没学会这个。   乌宇恬风却在同伊稚查“骂战”的间隙,笑着冲凌冽挤挤眼睛,“专门为哥哥学的。”   凌冽睨他,最终忍不住笑了。   定国公尹元看着这两人竟然旁若无人地在阵前打情骂俏,气得险些从马背上摔下去,他恼火地冲身边人下令,让人趁着伊稚查的目光被乌宇恬风吸引,找机会从两侧攻进城去。   凌冽一笑,在城楼上骂骂咧咧的伊稚查反而愣了愣。   他从没见过大锦北宁王笑,他只见过在战场上拼杀的凌冽,那时候的他双眼似寒冰,总是寒着脸将他们的武士斩于马下,如今,伊稚查第一次发现,这个中原男人,竟然是会笑的。   而且,笑起来还那样好看……   他看得有些发痴,而后就被那蛮国的大王狠狠瞪了一眼。   一道金属光泽从那蛮国大王的方向发过来,伊稚查连连后退,堪堪避过了乌宇恬风的攻击,小蛮王于暗器一道并不娴熟,他抛出来的东西,很明显只是一枚衣扣。   “不许看!”他的戎狄翟语有些生涩,但音调却很阴沉,“哥哥是我一个人的!”   伊稚查愣了愣,而后他气得头顶冒烟,“你、你他娘的是故意的!”   明明就懂戎狄翟语,偏偏还要跟他讲什么苗语!   若非时机场合不对,乌宇恬风很想冲城墙上的戎狄大王扮鬼脸——谁让他蠢。   伊稚查怒气攻心,若非是身边两个武士阻拦,他就要冲下去和乌宇恬风理论了,他嗖地一下拔出长刀,正准备架上舒氏的脖子,整个城楼就轰地一震——   那禁军指挥使王亮说服了舒明义,两人一道儿,带着五千人的小队,从一处枯井中淌着水,进入了宫禁内——他从前在宫中被人排挤欺凌,便生了些报复心思,从一个老太监处打听了这条道路,偷了不少宫中东西变卖。   那老太监收下他的“买路钱”后,还叼着烟管,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头顶的天空。   他告诉王亮,宫禁看着雕梁画栋、金碧辉煌,实际上,不过只是一方精美的鸟笼,里面的贵人都想出去,还接二连三地想跑出去。   当时的王亮太小,并没有明白老太监话里的深意,后来回想,王亮却懂了什么:   宫中曾有贵人,贿|赂了老太监,也从这条水道跑出去过。   不过事到如今,王亮也不会再去想,这贵人到底是谁了,三朝更迭、老太监也已经死了。过去之事,也就让它同这座已经满目疮痍的金鸟笼,一起湮灭吧。   枯井废弃多年,里面却还有一些腐臭的积水,他按着记忆穿过两个拐角,终于找到了向上的通路,他攀住了宫中井壁上的凹槽,一点点往上爬,然后放下了绳索,将下面的人一个个拽了上来。   王亮轻车熟路地带着舒明义找到了宫中的军火库,只可惜,经过戎狄一番劫掠,库中所藏的炸|药没剩下多少。王亮觉得可惜,舒明义却觉得刚刚好,他们只需引戎狄的主意力,就能帮助大军破城。   他们兵分多路,分发了剩下的火|药,在宫墙附近到处点火、焚烧木箱、旌旗,弄出了不小的烟雾和爆炸声。一边吸引着戎狄武士的主意,一边想办法帮助城外的大军破城。   王亮去了北城门,而舒明义则来了南城门,他远远看着城楼上他那唯一的姑母,最终,还是选择闭上眼睛,命人去点燃了他们最后的火|药。   四角燃起的浓烟让戎狄武士们心慌,就连伊稚查这个大王都有些乱了阵脚。   他骂了一声娘,然后一把掐住舒氏的脖子,“你们都住手!你们不管这死老太婆性命了吗?!”   凌冽还没说话,乌宇恬风就直接上前将凌冽挡在身后,他给身边的蛮国小勇士使眼色,他们会意地敲响了战鼓、吹起牛角号——   在那响彻天穹的号角声中,小蛮王冲伊稚查掏了掏耳朵:“咦?你——说——什——么——?”   伊稚查:“……”   乌宇恬风一摊手掌,“怎么恁是听不清呢?”   凌冽忍了,最终还是忍不住,在乌宇恬风身后侧过头,捂着嘴闷闷笑了:   他家小蛮子,可真是太可爱、太贴心了。   伊稚查腹背受敌,见自己实在是缠不过,便想挟持着舒氏离开城楼。   他想明白了——   那中原王爷或许还有顾及,可这个蛮子却半点没有,只要还有舒氏在身边,他就还能想办法离开京城、杀回漠北草原去。   结果他才拽着舒氏后退一步,身后就传出了一阵骚动。   伊稚查回头,看见简先生换了一套他从未见过的衣服:大红色的团龙纹绣在胸口,衬得他整个人器宇脱俗,而双手是白色广袖,额间扎了同样的红色抹额,日光一照,上头的白玉闪烁。   他从未见过这样打扮的简先生,一时又看得有些呆。   反是简先生先走过来,他冲还在怔愣着的伊稚查笑了笑。   他从未这样笑过,灿烂明艳如同高升的红日,也是到了此刻,伊稚查才发现,在他身边一直蒙着黑色斗篷的中原“先生”,有着一双好看的桃花眼。   眼尾,好像还有一颗浅棕色的小痣。   伊稚查喜欢美人,欣赏美人,他吞了吞唾沫,开口想说什么,却忽然感觉自己下腹一痛。   他低下头,赫然看见一柄弯刀没入了胸腹,而那只握着刀柄的手,手背上隐约能看见一点儿烫伤的痕迹。   简先生后退一步,看着伊稚查,讽刺地勾了勾嘴角,然后他扭头、再不看伊稚查,而是大喊道:   “戎狄恶首已经伏诛!还不速速攻城!”   伊稚查没看到,但城下的众人却看见了他动手的过程,一些个士兵不明真相,见他同伊稚查关系亲密,只当他是被戎狄霸占的可怜人,便纷纷跟着动手准备攻城。   冲天的喊杀声中,倒在血泊中的伊稚查往前爬了两步,他不甘地捉住简先生的下摆,双眼都快瞪出来,“为……什……么……?”   简先生笑笑,蹲下来,用城门楼的箭孔挡住他们的身形。   他笑盈盈地、摸了摸伊稚查脸上的血,“因为,我其实姓凌啊。”   他说的是戎狄翟语,翟语当中并没有“凌”这个字的读音。   所以,简先生用的是戎狄王室部落的姓氏做代称。   虽是代称,可伊稚查听懂了,他骇然地看向简先生,“你……你……”   他想问,是不是从一开始,简先生对他和他的母亲就是在利用,为的都是今时今日。又在想,若简先生想要的是中原江山,他又为何要帮着他们害中原人,他若是中原皇室,那岂不是也是那老女人的儿子……?   他想不通,口中鲜血涌出,脸上表情也更加狰狞。   而简先生却还好心地向自己这个“徒弟”解释,他压低了声音,手却顺势探到了那柄弯刀上,“因为我料差了蛮国大王这个变端,所以我现在判定……我那弟弟肯定不会当众杀那女人。”   他握住了刀柄,狠狠地抽出了刀,在伊稚查断气前,说完了最后一句:   “所以我需要你,为我铺平我往后的道路。”   飞溅的鲜血染红了伊稚查的眼睛,让他分不清哪些是血、哪些是简先生本来衣裳的颜色。他张了张口,终于瞪圆了眼睛躺倒在城楼上——   戎狄武士见他们的大王身死,还是那位用兵如神的简先生动的手,更加无心恋战、纷纷做鸟兽散。   而简先生只是擦了擦脸上被溅到的一点红,反手甩掉刀上沾染的血渍,慢慢起身来到了城墙边,扶起舒氏,替她松绑,然后,他遥遥看着城下立在人群中策马的凌冽,笑着朗声道:   “七皇弟,许久不见了。”   他站在城墙上遥遥致意,冲凌冽点头道:“我叫凌冿。”   凌冽眯了眯眼睛,他早有此猜想。   六皇子凌冿,生母就是那个被废为庶人的丽妃紫氏。   听见此说的定国公一愣,慌忙抬手,而闻讯的士兵们也停下了动作,城墙上下安静下来,战场也陷入一片死寂,风吹动旌旗,传来阵阵裂帛之声。   凌冽开口,刚想说什么,站在城楼上的舒氏太皇太后却忽然动了动。   她讽刺地冷笑,然后指着挑眉看她的简先生大声道:“不,你根本不姓凌!”   作者有话要说:*《草木谱》已经失传,只是有此一说,但淝水之战和谢安、谢玄是确有其人。“八十万大军”是苻坚的虚数,实际上只有二十万人,淝水之战也是著名的以少胜多战役,也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成语出处。   ---------------------------- 第91章   时值正午, 红日当空。   硝烟滚滚成幕, 几乎遮蔽了宫禁上方天穹。   舒氏这话一撂,仿佛平地一声雷,惊得城墙上下多少人瞪眼噤声。   简先生身处其中,他先是拧了拧眉, 而后嗤笑道:“你胡说什么?”   舒氏神态从容地看他道:“你并非陛下骨血, 根本不配姓凌,当年陛下便是查明白此事, 才将丽妃车裂、紫家满门抄斩,令尔为庶人的。”   简先生愣了愣。   舒氏瞥眼看立在城下的凌冽, 继续道:“陛下又非昏君庸主,哪会儿为了一个宠妃就当真不要自己儿子?他是觉得丢脸, 不想皇家颜面尽失,才假托了淑仪宸皇贵妃的死, 做得此局。”   简先生没开口。   凌冽却顺着舒氏太皇太后的话, 想到其中关窍:   他母妃固然是宠妃, 但容氏这个恶首都只是斩首、家族流放, 丽妃贵为一宫主位、膝下还有皇子,没道理为此事牵连丽妃母子, 还将整个紫家满门抄斩。   若在彻查之后, 发现自己养育六七年的孩子根本不是皇家骨血……   那么, 元徽六年父皇屠戮太医院,血腥地将整个紫家满门抄斩,明令史书工笔抹去“六皇子凌冿”的种种痕迹, 便也有了道理。   丽妃秽乱后宫、混淆皇室血脉,所以被车裂。   紫家目无纲纪、欺君罔上,所以被满门抄斩。   而血洗太医院, 为的或许并不是害死苏贵妃的汤饮,而是因“六皇子”身份的不妥、治了他们失察之罪。   “六皇子”凌冿出生在元徽元年,是父皇登基后的第一子,身份贵重无比。   若不用淑仪宸皇贵妃的死来掩盖,只怕这桩丑闻会成极大的笑柄。   紫家和紫氏死后,明帝也未对那孽子赶尽杀绝,只将他从玉牒除名,废为庶人送往北郡王府,从此不再相见。   没想,一念之差,酿下如今惨祸。   “此事,陛下只让哀家和几个亲近宫人知晓。经手的内官们,也在往后几年中被暗中处理,”舒氏太皇太后冷笑一声,“你娘当年在宫外还有一位意中人,她根本就不想入东宫太子府。”   简先生只犹疑了一瞬就摇头,他似笑非笑地看着舒氏,“老太婆,你都说了,当年经手此事之人都被杀了,如今,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又凭什么信你?”   舒氏眼中尽是讥诮,“哀家何必骗你。”   简先生拧拧眉,心中有了一丝动摇——   莫说是身处其中的他,在场诸人想到元徽六年事,都多少存了疑——丽妃也曾盛宠不衰,国君即便是见一个爱一个,也不至于色衰爱弛到这样恨不得将对方赶尽杀绝、挫骨扬灰的地步。   念及此,不少将军看向简先生的目光中,已经带上了怜悯。   简先生却忽然大笑一声,“怎么?发现养子根本不杀你,便以为捉到了最后的救命稻草?你以为编造些谎言,就能动摇我的皇室血统?”   他说着,忽然上前,当众抽了舒氏一耳光,“老太婆,为了活命,你还有脸侮辱我娘亲?她性子纯直,从不愿参与你们宫闱内斗,怎会与人苟且?!”   舒氏被打得摇晃一下,最终叹道:“……自欺欺人。”   她确实没有证据,但也清清楚楚地知道——那位紫氏美人根本不喜欢明帝,入东宫后就一直避宠,还在某日询问过身边嬷嬷如何避子。   那时的紫氏确实如简先生所言不懂争宠,对身边人毫无防备。   被她问话的嬷嬷惊惧,速将此事禀给了她这位“正妻”。   舒氏记得自己心中窃喜,然后前往紫氏所在的小院,听见了紫氏亲口告诉她——入宫只是家族逼她的,她心中自有心上人,不会同任何人争,也希望舒氏能帮她。   当时的舒氏虽为太子妃,但接连生女,太子府上还有不少姬妾,其中不乏诞下男孩的,虽然在往后的日子里,大多没过三五岁就夭亡,但接连入府的姬妾,还是给舒氏带去了不少的压力。   紫氏能主动避宠,舒氏也因此真心以礼相待。   但在明帝继位那年前后,紫氏竟被诊出了身孕,从此之后性情大变、与舒氏交恶。更在元徽元年诞下一子,此子身份贵重,紫氏也由此在宫中栽种毒花毒草、不与宫中诸人来往。   舒氏还记得,那时哥哥急急入宫,直言她是信了紫氏的花言巧语,才会叫这个小贱人钻了空子,忍辱蛰伏,就为了生下这个孩子、图谋储君。   后来,便是元徽六年。   舒氏记得明帝当时的愤慨,也记得自己胸口那块巨石终于落地的轻松。   细想当年,舒氏最后看了简先生一眼,“你娘死前,陛下曾到她的宫中见过她最后一面,她对自己种种罪行供认无讳,只求陛下开恩,让她前往皇寺中祈福,算是为你积德。”   简先生挑挑眉,觉得自己隐约记得这一节。   元徽六年,他已虚岁有七,平日要往学堂念书。苏贵妃死后,那段日子宫中风声鹤唳,父皇派了许多士兵守在后宫各殿门口,不少娘娘都被禁足,但那一日的娘亲却破天荒将他送到了学堂外。   他很高兴,比往日更认真地听了课。   可等他从学堂出来,却被宫人告知母妃去了皇寺祈福,让他先回宫休息。   之后没过多久,禁军就闯入了宫闱,将他带走、交到了后宫一处阴冷的偏殿中看管,仍由他哭坏了嗓子,都没人来救。他喊了父皇、母妃、皇祖母和皇后娘娘,最后却只是高热着昏过去。   再醒来,就已在前往北郡王府的马车上,听见了身边的禁军,面无表情地告诉他——他的母妃因谋害苏贵妃被杀、紫家满门上下被斩首,而他也被从皇室族谱除名、从此不再是尊贵的皇子。   “你若不信,大可以到皇寺中问问,当年你母妃是不是曾经在元徽六年到寺庙中祈福。”舒氏道。   他们这厢说着,那群戎狄武士们却找到了机会悄悄从安定门上逃离。   舒明义见势不对,忙提枪阻拦,城楼之下又闹杀起来,而在城北的翰墨却已带领东北大营的士兵截断了戎狄败退之路,将数以万计的戎狄武士围杀在了北宫墙外。   剩下的戎狄武士们进退维谷、四下逃窜,冲天喊杀声中,定国公尹元也回过神,他看了一眼凌冽和小蛮王,自带着士兵们去处理城内的戎狄武士。   伊稚查已死,这一战是他们胜了。   就在众人纷纷外撤时,忽有一匹白马穿过南城门,顺景华街来到了安定城楼下。   马背上驮着两个人,一个是当朝起居注虞书,一个则为新科状元郎季鸿。   季鸿被派往鲁郡后,不知得了什么高人襄助,竟提前囤积了粮草、巩固了布防,因此在戎狄南下时,给中原和江南争取了最多的时间。   在场的士兵对季鸿多有敬重,纷纷朝两侧退开给他们让出一条通路。   虞书坐在靠后的马鞍上,带季鸿到地方后,他就先下马闪身退到一边。   季鸿匆匆下马,先向凌冽和乌宇恬风一拜,然后才看着简先生道:“元徽六年,臣确实在皇寺中,见过一回庶……丽妃娘娘。”   季鸿是君子,行事端方温柔。   即便到了这一刻,他也自称“臣”,也换了“丽妃”之称。   简先生听了,却一点儿不领情,他睨着季鸿看了一眼,“元徽六年?你们要演戏也演全套好不好?找这么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东西,元徽六年你几岁,你凭什么见过我母妃?”   季鸿顿了顿,却还是温言道:“臣元徽二年生人,时虚六岁,已记事,皇寺的明远大师,是臣的恩师。那时,我还是寺中的小沙弥,法名义直。”   凌冽又想起那件袈裟,羽书的来信上说过——   季鸿小时候曾在他师父的箱子里看见过一件写满了祖文的袈裟,他看了一眼远处的简先生,侧首想同乌宇恬风商量,要三部首领留在此处,他们往皇寺中一探。   结果,城楼上的舒氏又开口:“是了,你若不信,自可去问明远大师。你那娘亲,从前可最喜欢往皇寺里跑,你大可以去问问他,丽妃去皇寺做了什么,又是如何瞒天过海、怀上你这孽种的!”   这话说出来,就不仅仅是皇家颜面之事。   更干系佛门清净、皇寺尊严,让城楼下的季鸿都面色微变,“请施……太皇太后慎言。”   简先生一向沉稳老练,这次,也终于动了真怒。   他上前,一把扼住舒氏喉咙,“老妖婆,若我去了皇寺,发现你说的有一句假话——”   舒氏讽刺地看着他,即便整张脸都因窒息憋得通红,拉满了血丝的双眸中依旧透露着对简先生的讥笑,那样的眼神看得简先生头皮发麻,下意识就加重了手上的力道——   老戎王死的时候,大太子音单被伊稚查活刮的时候;还有大太子的母亲、族人被伊稚查当真狗那般戏耍的时候;伊稚查下令屠城、对着宫中女子痛下杀手的时候——   他都不觉得可怖。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这些不过是他荣登九五之尊大位时必要的付出,只有将这整个污秽的朝廷清洗一空,才能迎来盛主明君。她们或者他们的牺牲都是必要的,等他顺利登基后,会追封她们、会给她们修缮最好的陵寝……   登基?   简先生呼吸一窒,终于松开了扼住舒氏的手。   这么一会儿功夫,舒氏已两眼发直,在他松手时,整个人就往后一仰,跌坐在地上。   “也好,”简先生咬咬牙,一面拿起了那柄染满了伊稚查鲜血的刀,一面重新将舒氏架起来,“去皇寺看看也好,那么,还请这位——义直大师,前头带路吧?”   季鸿被他突然叫了法名,一愣神间,简先生已利落地带着舒氏从城楼上下来。   他挺直了身子,即便在万军包围中也还是一派气度从容,只冲季鸿挑眉,侧身用下巴指了指前路,然后还挂上薄笑看凌冽:“皇弟也一同看看去?”   凌冽本有此意,便让三部首领留下来帮定国公的忙,自己和乌宇恬风策马跟上。   皇寺在宫禁之外偏北的祭龙山中,顺着宫禁后花园出,还需走上一刻钟。戎狄虽败退,简先生身边也还有他自己暗中培养的人手,那些人黑衣蒙面,看着像江湖豪客,只听命于他,倒同王府影卫一般无二。   他们很快在宫墙之外给简先生准备了马车,然后护在周围、跟着季鸿等人上了祭龙山。   山中微雨,林草青青。   山道泥泞,往上则是青石板路,马车不便,简先生就将舒氏拖出来交给自己的暗卫,然后自己跟着季鸿爬上了山道,凌冽和乌宇恬风也下马,羽书坠在最后,自然而然地吩咐人看管好上下山的道路和那些马匹。   长条的方石上布满了青苔,安静的山林中,只能听见阵阵清脆的鸟鸣。   乌宇恬风悄悄数过,上山的石板一共有一百九十七级,不算很多,但却足够让被五花大绑的舒氏耗尽最后的体力——她气喘吁吁,几乎是被那些暗卫提到了皇寺门口。   寺门口方正而庄严地挂着金子牌匾,因战乱而紧闭多日的大门如今却打开了,一个僧人提灯站在门口,远远看见季鸿一行人后,他便殷切地走上前来,先是一礼佛号,才执季鸿手道:“师弟怎么才来?!”   季鸿不解地看他。   那僧又开口,“师父算准了你今日会来,让我一早在此等候呢。”   山中微蒙的灰空下,僧人的脸被那盏灯熏得发亮,他对着季鸿在笑,看向他身后众人却只是点点头,不冷不热道:“师父也料定你会带人过来,佛门重地,几位带刀的施主,请在门外暂避。”   闻言,暗卫们看向简先生。   简先生点点头,将舒氏拽过来自己带着,这才跟着那僧人和季鸿一道儿进入了佛寺。   往日法相庄严的清净佛寺,如今院内挤满了从京城逃难而来的流民,他们三五成群地挤在一起,吃着寺院提供的斋饭,麻木地看着他们走进门来。   “……师父让僧人们都到罗汉堂中居住了,大殿和僧舍就留给百姓们。”僧人解释。   季鸿点点头,“师父和几位师叔伯呢,也在罗汉堂?”   僧人答:“没有,师父他们住回了后山旧寺。”   如今的皇寺是后来新建的,原本的寺院在悬崖峭壁中,与这边的新寺以一飞云木桥相连,桥下是万丈深谷,甚至能看到穿梭在其中的浅白色浮云,旧寺原本用来藏经,条件要差些,高僧们便主动居住到了这边。   僧人带着众人穿过飞云桥,远远在大雄宝殿外作揖,道了佛号。   昏暗的殿内,凌冽和乌宇恬风在人群后,只远远看见了一个半身佛像,佛头已经风蚀,下方破旧的蒲团上,跪坐着几个身披袈裟的老僧。   听见僧人的佛号,中央一个手持犍稚*的老僧顿了顿,他停了木鱼声,让身边的其他僧人也停下离开,自己才从大殿内跨步出来,冲着众人一揖,道了佛号,他先看季鸿一眼,古井无波的脸上总算露出一点笑容。   “师父。”季鸿上前。   明远大师点点头,看看简先生又看看凌冽和乌宇恬风,才道:“几位施主跟我来吧。”   古旧的禅院并不大,院内还晾晒着许多旧经书,明远大师带着他们穿过了重重书摊,来到了后殿的一处僧庐,他让季鸿和那僧人进屋,将里面的一只木箱子端出来,自己则站在门口。   他看了一眼简先生,然后又瞥眼看见太皇太后身上的绳索,微微拧了拧眉。   这时,季鸿也同师兄将木箱子搬出,明远大师将其上的铜锁打开,从层叠的僧服下取出了一件旧袈裟,暗色的布片上,隐隐约约可见不少字迹——   明远大师将那袈裟递给了简先生,面色平静:“令堂生前,曾将此物托给老僧保管。说若将来,老僧能再见施主,便要我将此物送交给施主,让施主无论如何寻个南境懂苗疆古语之人看读。”   简先生接过那袈裟抖开,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他根本看不懂的文字。   倒是凌冽远远一看,就从其中认出了好几个熟悉的祖文字词——这些东西他在南境译过很多,草草一眼,就能窥见一两个令人心惊词句:如“并非”,如“复仇”。   明远交托完东西,后退一步冲简先生一揖,忍了忍,最终还是忍不住劝了一句:“令堂生前虽非诚心礼佛,却对天下苍生心怀善念,施主既是她一力保下的,也该以黎民安定为念。”   简先生皱眉看着那袈裟,“除了这袈裟,娘亲就没有什么别的话?”   明远大师古怪地看他一眼,摇摇头,然后让僧人作陪,自己先回到了前院去看晾晒的经文。   倒是那个被季鸿叫做“师兄”的年轻僧侣,翻了个白眼瞪简先生一眼,“这么多文字不都在上面吗!让你去找个苗人来看呗!”   简先生一听“苗人”二字,下意识就看向乌宇恬风。   乌宇恬风却举起手来,“别看我,那是祖文我可看不懂。”   “祖……文?”简先生重复了一遍。   乌宇恬风哼着歌点点头。   简先生对凌冽在苗疆的经历虽不甚清楚,却大抵知道他帮助乌宇恬风平了叛乱。他转头,看向凌冽将袈裟递了过去,态度十分恭敬,“听闻七弟在南境多有奇遇,还要劳烦……”   凌冽没接,他只是看着简先生。   简先生也看着他的眼睛,读懂了凌冽的心思。   若没有这份袈裟,他同凌冽都是明帝的子息,小皇帝无子,在继承顺位上,他们两人都有一争之力。   此处懂得祖文的只有凌冽一人,若他有心在祖文上做文章,旁人也看不出什么。   不过,简先生微微一笑,道:“镇北军五年,我信皇弟为人。”   凌冽神色复杂地皱了皱眉,最终还是接过了那件袈裟。   直到接过来,凌冽才看清楚——这袈裟上的内容,是祖文和苗文掺半写就,毕竟祖文中能用的词汇较少,紫氏也是精心挑选了,才写明白她想告诉儿子的意思——   原来,丽妃紫氏在京中有一位青梅竹马,她与此人两情相悦,最终却因为紫家而被迫分开,紫家在京中也是名门望族,以这小青梅的性命为胁,要紫氏入太子府为姬。   紫氏认命入府,不想为自己不爱的男子生儿育女,因此才会向舒氏讨要避子之方。   后来,她更发现了宫禁中有通往城外的水道,于是便贿|赂了老太监,从水道来回往返同青梅相见,一直到后来,明帝继位,紫氏注定要成为老死深宫的女人,她便大胆做出决定——   在明帝登基前,她约了青梅去到祭龙山中,一|夜|春|风后,她便给了青梅许多钱财,让他和家人赶快离开京城,远远地躲开紫家和朝堂。   然后,她返回宫中,性情大变,开始争宠,最后用苗疆毒草遮掩,生下了“皇子”凌冿。   念及此处,凌冽顿了顿,看了简先生一眼。   简先生没说话,可他垂在身侧的手,明显已捏成了拳。   之后青梅一家在南渡时,不幸遇难而亡,那以后的紫氏便日日梦魇,常来皇寺佛堂中忏悔,为青梅上香。因此也结识了在佛寺中的明远大师,大师看出了她心怀怨怼,一直悉心劝解。   紫氏执念虽深,但常日礼佛下,终于被大师感化,准备放弃那些仇恨,好好养育儿子长大成人,将来做个普通的富贵王爷,也算是一生富贵无忧。   只可惜,就在淑仪宸皇贵妃入宫那年,她意外得知心上人的死,竟是紫家为斩草除根、防备将来卷入政斗中被做人拿捏把柄,便提前在青梅一家乘坐的小船上做了手脚,让他们的船行至江中而散架。   听到这里,那僧人忽然一拍脑袋:“我想起来了!师弟你还记不记得?!”   季鸿偏头看他。   僧人道:“小时候,你记不记得有一天,我们练完功回来,寺院当中有个师傅从不给我们见的贵人,她不等我们清场就急匆匆闯出来,满脸都是泪痕,殿内,还有一整串扯断的佛珠!”   季鸿也想起来,那串佛珠是师父的朋友从南海带来的珍宝,见着同贵人投缘,才送给了她。   当时季鸿只是替师父可惜,经僧人这么一提,他倒想起来——   那位贵人可不正是丽妃紫氏。   凌冽点点头,指着袈裟上的文字道:“那便是了,她在此处说,那时便觉得自己白白礼佛多年,却叫杀人凶手逍遥法外……”   往后,紫氏便不再来皇寺中,一直在暗中筹谋如何才能让紫家付出代价。后来便想到利用这孩子的身世,只有秽乱后宫、模糊皇室血脉这事儿被揭发,才会让紫家付出应有的代价——   “……荒谬!”简先生终于忍不住打断,“她这样!难道就不会牵连到我么?若是父皇一怒之下将我也杀了呢?!”   凌冽没说话,倒是乌宇恬风点点头,“这倒像是苗疆女子会做出来的事。”   舒氏亦道:“在紫氏看来,若你能一起死,倒算是一家人团圆,根本是件好事。”   凌冽还想往下看,但简先生终于有些崩溃地抢了过来——   他根本不相信,他不是皇室血脉。   那他这么多年来,到底在忙些什么?!   舒氏见他抢袈裟,讽刺道:“所以我说,你是个可怜虫,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就想着复仇——呵,不过也算是你替你母亲复仇了,她若看见今日京城饿殍遍地,定要赞你是她的好儿子呢!”   紫氏,从来都是疯狂的。   爱人不再,便要邀天地同丧。   这一点,倒是很有苗疆女子那股子狠劲儿。   乌宇恬风撇撇嘴,牵着凌冽后退一步,小声在他耳畔道:“哥哥放心,我知道哥哥心怀天下,就算要报仇,也绝不会牵连无辜。”   凌冽睨他一眼,这哪跟哪儿。   简先生却陷入了一种怀疑和疯狂中,他咬咬牙,瞪着凌冽,“你骗我的是不是,都是你编的,上面的内容根本就不是这样,我是父皇的儿子!我确确实实是父皇的儿子!你是为了皇位才这样说的是不是?!”   凌冽耸耸肩,坦言道:“我无心皇位。”   简先生却不肯信,他哈哈哈地后退:“怎么可能会有人无心皇位?!凌冽!你姓凌!你是中原皇室最了不起的王爷,你有威名!你还得百姓爱戴!你怎么会不想要皇位!你多憋屈啊!若不是我母妃和这个老太婆的一番设计,你本来就已经是太子了!”   凌冽点点头,“或许?”   他不否认自己从前怨过,也恨过。   但今时不同往日,他笑着牵起身边人的手,“不过,还要多谢你们一番算计。”   乌宇恬风则是笑着看他,拽着他的手轻轻晃了晃。   简先生瞪着他们交握的双手,最终哈哈哈大笑起来,“不、你骗我!你们都在骗我!我是父皇的儿子!我就是父皇的儿子!你们为了活命、为了皇权都在骗我!”   乌宇恬风看他发狂,拉着凌冽往后退几步躲开,他小声冲凌冽讲:“哥哥,还好你嫁给我了,不然留在中原,都会变成他这样的大傻子。”   他说的苗语,生怕刺激到简先生。   但简先生行迹已趋疯迷,他撕扯着袈裟,最终生生将这一件袈裟撕开了一个裂口,然后他发泄一般将裂口整个扯大,没几下就将袈裟给撕成了破布。   他哈哈哈大笑着,反过来将舒氏横在自己身前,一把长刀出鞘顶上了她的喉管:“你们骗我,你们都在骗我,这老太婆还在我手中,你们就动不了我!哈哈哈,只要我下山去,我还是尊贵的六皇子!我还是六皇子凌冿!”   说完,他就拽着舒氏太皇太后疾步上了飞云桥。   凌冽和乌宇恬风对视一眼,都没有上前,只觉得此人已经疯了。   而季鸿和僧人两个慈悲心肠,还上前拦了拦,结果,舒氏太皇太后只是深深看了凌冽一眼,在飞云桥上一撞简先生,趁他吃痛时,身子一歪,就从那只有膝盖高的木栏杆上翻了下去。   简先生一愣,只能虚虚捉住悬崖上穿过指尖的风。   而凌冽也被吓了一跳,同乌宇恬风两个急急上前,只看见舒氏闭着眼睛缓缓地坠向深谷。   没人知道这位在宫中盘桓了三朝的女人到底在想什么,只知道舒家所有人,都在从元徽朝到如今的变乱中覆没,一大家族,最终归于尘土。   简先生没了人质,他停留了一会儿,最后直起身子来,仓皇后退,也不理凌冽几个,自己踉踉跄跄地下山,山林间时不时传来他的哭叫声,不是在说“骗人”就是在喊“假的”,总之受刺激不小。   凌冽无奈,只能先谢过的大师,然后才同乌宇恬风一道下山去。   季鸿还想跟随,被虞书拦了,这位前起居注、实际是北宁王府影卫的好友冲他弯眼一笑,轻声道:“你多年未归,在寺中陪陪你师父和众位师兄弟吧。”   “可是……”   “王爷那边有我,”虞书眨了眨眼睛,“再说了,我们现在跟上去,‘王妃’多半要同你拈酸了。”   季鸿:“……”   寺庙之外,乌宇恬风果然快走两步到凌冽身前,他半蹲下身子,自己将金色长卷发顺到胸前,“天晚了,我背哥哥下山。”   偏西的夕阳将他的轮廓描绘出一道金光,而金色的卷发内吸满了晚霞最漂亮的金红,直到今天,凌冽还是觉得他家小蛮子闪亮亮得出挑好看。   他走上前,不赞同,“天晚了,山路昏暗,你背我多危险。”   乌宇恬风似乎等的就是凌冽这句话,他变戏法儿般从身后掏出了一个灯笼,“所以要哥哥掌灯。”   凌冽奇了:“这灯哪儿来的?”   乌宇恬风眨眨眼,小声道:“偷的。”   “啊?”   乌宇恬风却已经趁着他愣神,一扯手臂将人直接搬上了肩头,凌冽惊呼一声,最终认命地伏上了乌宇恬风的后背,手中稳稳地提着那盏白色的小灯笼。   “哥哥悄声——!”乌宇恬风缺德地直笑,“让僧人发现,我们可就没灯了。”   “……”知道还骗人家的灯笼?   凌冽拧他耳朵,“……小坏蛋!”   乌宇恬风露出唇瓣梨涡融融,一点儿没羞耻感,反而嘻嘻笑着带凌冽下山。   山风吹得灯烛摇曳,小蛮子过高的身高让那盏灯形同虚设,几乎只照亮了小蛮王的胸腹和脸颊一片。凌冽担心小蛮子摔着,从山上滚下去,可不只是屁|股开花、断手断脚怎么简单。   “要不我还是下来吧?”   “不要,”乌宇恬风往上托了托,“我能看清的。”   他鼻翼上有汗,眼睛却很亮很亮,身上偏高的温度暖着凌冽,他的声音也在山中隐隐传来回音,“我肯定稳稳当当地将哥哥带回家,不会摔着哥哥的。”   凌冽紧了紧手臂,笑道:“你牵着我走不是更好么?就这么喜欢背我?”   “哥哥又不重,”乌宇恬风停下来,看着远处已经渐次亮起明灯的宫禁,慢慢长吐了一口气,“背着哥哥,感觉到哥哥紧紧地贴着我的后背,就好像我现在拥有了全天下一样——”   他微微侧了侧脑袋,一双绿眼睛闪闪烁烁看进凌冽眼中,“让我觉得很踏实,很满足。”   灿烂的红日随着他的话音,终于沉沉坠入地面,湛蓝星幕缓缓垂落人间,凌冽勾起嘴角,回应小蛮子的,是缱绻落在他嘴角的吻,是衔住他的耳廓、搂紧他的脖子的一句:“好,那阿恬带我回家。”   作者有话要说:*犍稚:敲木鱼的锤。   ----------------------   快完结啦!   -------------   PS.季鸿←和基友青猫团的《医食无忧》撞了名~不是一个人!   但是《医食无忧》好好看,是美食药膳小甜饼~!感兴趣的宝子们可以看一波涅~ 第92章   星垂月上, 蓝幕漫空。   死寂了数月的京城, 终于在入夜后燃起了万家灯火。   躲在房中的京城百姓纷纷松了一口气,他们点起灯笼、打开大门,满脸喜色地迎接大军入城。   有定国公坐镇,戎狄残部很快被诛灭、俘虏, 东北大营的士兵们在翰墨的主持下, 驻扎在了城外北郊,守卫京城也防备戎狄出尔反尔、再起战祸。   城内几家酒楼拿出了自己所藏的最后米粮, 在景华街上架起大锅,名厨们烹羊宰牛, 庆祝胜利。   宫禁之内,损毁惨重。   定国公同王亮商量着, 命熟悉宫务的老宫人收拾恢复各宫,再着人收敛了后花园内被戎狄草草掩埋的尸首, 按着身份地位重新焚烧下葬。   明远大师和皇寺内的其他大师都齐齐下山, 坐在熊熊烈火前替往生者超度。   安定门外, 与景华街一河之隔的武王街上, 三进的高大石牌坊后,锁闭多日的北宁王府, 终于重新点燃了门前灯笼, 灯笼有些旧, 却没有破,蜡烛浅白的灯光透过泛黄的纸面,洒落下一片微黄。   夜风微凉, 站在王府大门口,遥遥还能听见景华街上的热闹。   凌冽南去多日,从前昏君凌玜忙着同外戚、阉□□, 自不会命人帮他修缮看管王府。府内地面积灰、散落着不少落叶,影卫们得了羽书之令,正在前忙碌收拾着。   枯萎的荷塘后,有一条九曲碎石小径,小径旁栽植着不少芭蕉,郁郁葱葱的蕉叶同白色的院墙相映成趣,可惜久疏打理,放肆生长的蕉叶挤满了整条碎石路。   “……看够了没?”凌冽无奈地拨开第三捧拦路的蕉叶,“王府荒废许久,到处都是残花败景,实没有什么意思。”   乌宇恬风牵着他,却摇摇头,认认真真辨别了方向后,一指前方的正院:“这个哥哥还没带我看过。”   正院在过厅和假山之后,刚才他们来时,羽书笑眯眯地挡了,说还在收拾,让王爷带“王妃”绕一圈再来,没想到小蛮王记性顶好——北宁王府这五进的院落,他走走停停,竟还能记住。   凌冽叹了一息,只能由他。   与其他几个小院不同,正院内,羽书着影卫专门收拾过:院内尘土被清扫干净,墙壁上的青藤被修建过,绿色的地锦顺着大理石桌案,在墙上爬出了如雀尾般的一扇翠屏。   屋内灯火通明、窗明几净,羽书笑盈盈立在院门口,夸张异常地冲他二人行礼:   “恭迎王爷、王妃回府——”   他就是这般性子,凌冽摇摇头,斜他一眼。   乌宇恬风却很喜欢这称呼,他将眼前的大屋子打量一道,问道:“这里就是哥哥从前睡觉的地方吗?!”   凌冽捏了捏眉心,正院内还有厢房、书案,并不仅仅是睡觉的地方,但此时也不好同乌宇恬风多解释什么,只能勉强点点头。   “那哥哥带我进去看!”   凌冽无法,带乌宇恬风进屋。   屋内,同一年半前并无太大分别,但若细细分辨,便能看出荒废痕迹:   床上是新换的被子,不是京中皇亲国戚常用的双面绣花锦,而是一床单面绣了大红色牡丹的棉被。   帘幔上的铜制吊钩少了一个,影卫们用普通的绳子系了,浅白色的纱帐欲垂未垂,后面的盥洗架上少了个铜盆,镜子是从外院挪过来的,半开的衣橱内全是积灰。   凌冽在王府居住的时间并不长,他未及冠就北上军中。在京设的宁王府是定例,从太|祖时就有,累经多朝修缮,才建成了如今这般模样。   凌冽在这间宅院里睡的时间,还不如宫中多。   只是宫中三朝变迁,他从前的居所、母妃的居所都已经改建,太子东宫也被戎狄毁坏得乱七八糟,乌宇恬风不知情,凌冽也便不提,不想坏了小蛮子兴致。   恬恬既好奇,纵着便是。   乌宇恬风东张西望,摸着案几上的六壬镇纸都觉得新鲜,活像是个刚得了新鲜玩具的小孩。   凌冽跟着他,一一解释这些东西究竟是做何用的。   乌宇恬风认真听着,似乎透过凌冽的话,看到了在屋内行动坐卧的漂亮哥哥——伏案提笔、焚香抚琴。   最后,他一屁|股坐在床上,笑盈盈拖着双腮看向凌冽,“哥哥,今天晚上我们睡这里好不好?”   凌冽眨了眨眼睛,“……为何?”   回答他的,是乌宇恬风张开双手,一下仰躺在那张大床上,他环抱过来一个枕头滚了一圈,然后趴着冲凌冽露出梨涡融融,“因为这是哥哥从小到大睡过的床,我错过哥哥这么多年,只要在这张床上睡……”   他声音黏了一下,而后绿眼睛灼灼地看向凌冽,“就好像能把过去那么多年补回来一样。”   “……”凌冽噎了一下,心道小蛮子傻。   他走上前,戳了乌宇恬风的浅浅梨涡,戏谑道:“真要在这里睡啊?这里可是临时收拾出来的,待会儿床塌了怎么办?”   乌宇恬风一愣,翻过身来,看见头顶床幔确实还挂着蛛网,想想凌冽的话也对,便有些悒悒不乐地站起身来,小声道:“……可是我缺席了哥哥这么多年。”   凌冽刮他鼻尖一下,“人生百年,我在京中不过五分之一的岁月,往后长久,不都是你的么?”   乌宇恬风看着他,眼睛眨巴眨巴:完了,他家漂亮哥哥好会说话。   他原本想在凌冽从小到大长大的房间中拥着哥哥好好睡一觉,结果中原人好大的规矩——小时候专门住一个屋子,长大了再换一个屋子,像哥哥这样有封地的,还要再盖一座房子……   在凌冽看不见的地方,乌宇恬风掰着指头数了数,一间房子一张床,哥哥在京城少不得有三五张床的位置。   小蛮王原本很是苦恼,觉得这样多的床铺总得要三五天才够。   没想到,凌冽一句话,就让他打消了所有念头。   人生百年,二十是一百的五分之一,他虽然没陪着哥哥从小一起长大,但他得到了往后的全部五分之四。   他可以和哥哥相携白首、同衾同眠。   想了想,乌宇恬风又笑起来,心里美滋滋的。   见小蛮王高兴了,凌冽便走上前圈住他,“走吧?这屋子荒废许久了,一股子霉味儿,你看也看过了,我们回军帐中睡自己的床不好么?再说了,羽书他们是影卫,不是洒扫庭除的小厮,别折腾了,好不?”   乌宇恬风哼哼两声,小声道:“那我折腾哥哥……”   正好,景华街上不知是谁点燃了一串炮竹,百响的鞭炮声噼啪,让凌冽没听清小蛮子混不吝的话,他在一片嘈杂热闹中回头,疑惑地提高了声音问乌宇恬风:“嗯——?”   乌宇恬风给他的回答,却是在那一片热闹的鞭炮声中,俯下身来,衔住了他的唇瓣。   缱绻深吻,一夕温存。   此战终了,天下太平。   等次日,凌冽后知后觉地想明白乌宇恬风到底说了什么时,他人已经被欺负得浑身酸软,躺在中军软榻上,根本连支起腰都难。   听见他闷哼,守在旁边的小蛮王便殷殷凑过来,替他揉腰捏腿、垫上软枕,端来蜜水——   “哥哥喝,甜甜水。”   凌冽横他一眼,好个全然熟练工。   听闻战事已定,江南不少官员、高门大户都匆匆启程,连夜赶往京城,城外的官道和水道上挤满了车队和船只,但定国公尹元却严令不许他们进门——   这帮人在遭逢国难时溜得比谁都快,如今安定了,又想回来当他们的老爷、做他们的太太——哪有这般便宜的道理?   定国公着手下两个膀大腰圆、黑面虎目的将领上城楼,直言城内事未定,请诸位稍安勿躁。   他们手中拿着长刀宝剑,自横刀立马,颇有一夫当关之势。   定国公原还想请凌冽来共商大事,但去请北宁王的人来回三次,都说北宁王劳累未起,惹得老国公发了好大一通脾气,最后负气直言“不等了”,“日后别想再要我的回信”!   手底下将领们暗笑,在心中多少知道他们老将军就是孩子脾气。   定国公将擒获的戎狄俘虏分派给翰墨,由熟悉北地情况的他押送往云州和东北大营,云州和东北两地苦寒,这群肆意侵杀汉地的外族,也该为重建两地的防御工事、防御城墙添上一份力。   朝中文武、京中高门,在大敌当前时,高下立判——   舒家因叛而诛,龚家仓皇南蹿。   段家是舒家姻亲,关键时刻却能留下来断后、开仓济民,家族虽在逃亡路上死伤惨重,但不少留在京城生还的百姓,还替他们守住了段家的宗祠。   沈家虽随流民撤出,却总在后方支援,调配了粮草、钱粮送给军队,还将族中的几个药铺的药材分发给百姓。那名曾与舒明义议过婚的沈家嫡小姐,也在江南专营了一间女子学堂。   江家随尹元北上,族中子弟皆参军,遇战骁勇,立下战功赫赫。   尹元看着城下的江东子弟、京城百姓,最终不问出生、论功行赏。   也是到了此刻,众人才发现舒明义不见了。   舒明义虽为舒家人,但一路走来深明大义,逢战必拼命,不仅是定国公和汉人士兵,就连蛮国勇士都对他敬重三分,只是尹元担心百姓迁怒,故意没有当众封赏他,而是准备私下授将予赏。   结果在军中寻了三道,都没见着舒明义。   问了王亮,他也说在攻城后就分开了,只知道舒明义在安定门下待过一段时间。   而舒明义身边的亲卫,也只说小舒将军在城破后,主动留下来断后,战局混乱,他们忙于应付戎狄勇士,没人看见舒明义到底去了何处。   元宵等也跟着归京的百姓们上京,拿着定国公府的文牒,通过重重封锁进入京城。   ……   这些消息,凌冽是靠坐在软垫上听羽书一一禀报的,除此之外,羽书还带来了满面焦急的季鸿,由他带来了关于“简先生”的下落——   原来,昨夜他们离开祭龙山后。   也不知是谁透露了简先生的身份行踪,让流民们得知他就是挑起了这场战争的罪魁祸首,躲藏在寺院中的多是京中的妇孺老弱,她们听着这个消息,便三五成群地跟着简先生下山,在山道上故意发出怪声音吓他。   深夜山中无光,那哀嚎和惨呼让简先生头皮发麻。   他心神一乱,脚下就踏空,整个人顺着青石板铺成的楼梯就滚落。   妇孺们见他滚下山,也没有深追,只是手挽手地站在山林中,目光空幽地看着那静默的黑色山川。   跟着简先生的暗卫们本想上前相护,但羽书留下的王府影卫也不是吃素的,三两下就将这群人制住。倒是那简先生滚了一遭,神志清醒不少,他强撑着从泥地中爬起,似乎还想回京去完成他未尽的大业。   但走没有多远,就被一个小孩丢了石头。   简先生回头,看见一个脏兮兮的小男孩凶神恶煞地盯着他,身边还有只瞎了眼的癞皮狗。   小孩见他转过头,害怕地缩缩脖子,最后想到什么,又挺直了腰背,恨恨看向简先生:“……还、还我娘命来!戎狄狗!”   他说完,身后那条狗还似模似样地叫唤了一声。   简先生看着小男孩,忽然嗤笑一声:娘?命?戎狄?   他摇摇晃晃往前,“……搞搞清楚我是谁,我不是戎狄,我是六皇子,是尊贵的六皇子——”   小男孩瑟缩了一下,根本不听简先生的喃喃自语,他俯身下去又捡起一块小石头,狠狠砸向他:“戎狄狗!”   他身边的狗也狂吠起来,吸引了不少躲在城外的百姓,那群百姓多少是见过简先生的——他骑在高头大马上,被戎狄簇拥着进城。   小孩子的石头,只是一个开始。   往后,简先生身上被砸上了更多的东西——针线盒、锄头柄,愤怒的百姓从一个到五个,最后越来越多。无论简先生说什么,他们都认定了他就是戎狄、就是恶首。   他只有一个人,可围拢上来的百姓却有数百人众。   女人小孩没法揍人,便暗中下黑手,不是这里掐一个印子,就是那里啃下一块肉。   简先生被愤怒的村民围在中间又是踢又是打,他们没有兵刃,菜刀小刀都没有,最后是用路边捡起来的圆石头砸,一块块追着砸,砸到人动不了了,才有几个年轻胆大的,拖着那不成人形的尸首、丢到了城门口。   季鸿说完这些,搓了搓手,有些无措,“……是我失察。”   羽书心说他迂,但也不能真让好友一人担责,便也跪下,“属下也有错。”   凌冽看看他们,想开口说什么,结果张口就是嘶声,他顿了顿,最终闭上眼睛,烦躁地拧了小蛮子手臂一把,乌宇恬风“嗷”了一声,却福至心灵地代替他说完剩下的话:“……二位起来吧,哥哥不怪你们。”   等羽书和季鸿两个起来,乌宇恬风又操着字正腔圆的中原官话道:“他活该!中原这么多人,都因他的一己私念惨死,还令数以十万记的百姓颠沛流离。这人勾结外敌,身份又不明,死了就死了,没什么可惜的。”   季鸿:“……”   羽书忍了忍,最后别过头去闷闷笑了起来。   躺在床上的凌冽深吸一口气,抬手挡住眼睛——   算了,小蛮子说的也不错。   即便让羽书这个起居注来写,多半也是表达这样的意思。   只是,“六皇子”凌冿已经在史书中被父皇抹去,简先生也不过是个外族恶首,要记录,也不过是草草一笔,记个乱石砸死。   他放下手,看了一眼小蛮子金灿灿的长卷发:是了,实不该为了不相干的人、不相干的事去废心思。   往后岁月,他还要更多的时光陪恬恬长久。   ○○○   建初年舒氏反叛、戎狄侵乱,终于在定国公尹元的主持下平息,前朝文臣武将由众人商议更迭,安平郡王被追封为端慜太子,由他的儿子凌琅即位,依旧尊凌冽为皇叔。   登基大典上,尹元本想让凌冽抱着小团子接受朝贺。   但,凌冽拒绝了。   新皇登基,他身上有军功,出现并不合适。   且小团子刚刚会说话,一份诏书季鸿带着众臣删减了多次,留下了统共一百二十字。凌冽耐着性子教了两天,凌琅却还是会将一些内容念错,或者念不大清楚字音。   最终,凌冽也被闹得没了脾气,准备让定国公来代替,他是三朝元老,身份更加贵重,作为新帝登基的肱股之臣,代念敕文最合适不过。   但定国公也推辞了,他当年能在朝堂上急流勇退,就是看清了皇权、外戚和阉党三方争斗,此消彼长、无止无休。   或许一两代明君圣主能够做到“垂衣拱手”、臣子们能做到安守本分,但往后,谁也拿不准子孙后代的心性。   他们尹家现在行得正坐得直,但谁又能为后人保证?   定国公不想授人以柄,凌冽同样不想让有心人做文章,将来让小皇帝和他离心,再生了中原与苗疆之间的战祸。   想来想去,凌冽眉目一闪,将季鸿找来,拎起团子的后领往这位端方的君子怀中一塞。   然后,大锦北宁王就在季鸿惊讶的目光中,疾步跑出了明光殿。   季鸿看看怀中的“当今圣上”,一时拿不准要跪下行礼,还是先替皇帝陛下擦擦眼角的泪渍。   结果凌琅看着凌冽远去的背影,只是委屈地扁了扁嘴,最后自己捉起季鸿的衣袖抹抹脸,“皇酥不要我了——”   那奶声奶气的声音,让季鸿瞬间忘记收回了手,也平生第一次,没有恪守恭礼。   而凌冽一溜小跑,穿过明光殿前长长的宫|道,远远看见站在战象旁同几个小勇士说话的乌宇恬风,他笑起来,慢慢放缓了脚步——   这条宫|道,他五六年前走过一次。   不过那时天空下着蒙蒙细雨,他自己满面泪痕,在尽头撞上了身披铠甲的郭云将军。   这次,宫|道尽头站着的是满头金发、身形颀长的乌宇恬风,他的俊脸上挂着梨涡融融,一双翠色大眼睛亮得很,看见他时,眼里几乎倒映着整个湛蓝放晴的天穹。   乌宇恬风先看到他家漂亮哥哥回来了,而且满脸都是好看的笑。   等凌冽走近,他才看见他额角鬓边都挂着汗。   他抬起手,本意是想帮凌冽拭去那些汗水,结果凌冽却在他抬手的瞬间,足尖一点、微微跳起来,扑入了他的怀中。   这样轻浮不检点的动作,凌冽可从不会做。   即便后来他们好了,凌冽也从不在众人面前做。   小蛮王只用了须臾惊讶,就极快地搂住凌冽的腰,抱着人转了小半圈,用自己的宽阔的腰腹挡住了身后蛮国勇士们好奇而羡慕的窥探视线——   凌冽搂着他,只是笑,一双眼睛弯弯的。   乌宇恬风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凑过去啄了凌冽额心一下。   凌冽抬头看他。   “……你是真的哥哥吗?”乌宇恬风小声喃喃,“哥哥可不会这般儇薄孟浪的——”   “嗯?”凌冽伸出手指,掐住了乌宇恬风一截小臂。   熟悉的触感回来了,乌宇恬风这才长出了一口气,他抬起另一只手,替凌冽擦了擦额边的汗水,“那……哥哥遇到什么好事啦?怎么这样高兴地跑回来?”   凌冽闷头一笑,想到小团子那扁下的嘴角,他拍了拍乌宇恬风的肩膀,难得露出几分戏谑,“快走,阿象是不是比雪星跑得快?我——”他顿了顿,又笑了一声,“我把小团子丢了。”   “啊?”   “准确地说——”凌冽反过来用力,熟练地拽着乌宇恬风上了战象,“是托付给了最合适的人。”   乌宇恬风眨巴眨巴眼睛还没明白,就被同样为“美人”迷了心智的阿象给颠了一下,灰色的战象起身,也不管士兵和百姓,一溜烟从军中蹿出去,远远地将宫禁高高的红墙甩在身后——   后来,   也是到第二年上改元时,乌宇恬风才明白了他家哥哥的意思。   他家哥哥平日里严肃冷面,内心却是个蔫坏的:   将凌琅那个团子塞给季鸿后,就带着他溜之大吉,不仅没参加小皇帝的登基大典,甚至都没带上北宁王府的小管事和一众影卫。   听闻定国公知道消息的时候,气歪了嘴,胡须都扯掉一大把。   而季鸿抱着团子,耐心教了凌琅好几遍那封敕令,最后却败给了爱哭的小撒娇精,红着脸的新任季太傅,在新帝登基时,以“帝师”之身份,代替小皇帝、念完了所有的诏命。   于礼僭越,也是端方守礼的季鸿,平生第二次逾矩。   新帝年号“永熙”,据说是小团子自己选的,定国公让礼部选了许多年号来,凌琅都看不大懂,只以为是拿过来的纸片玩具,撕撕扯扯弄坏好几张。   守在旁边的季鸿当时还不是“帝师”,只是被北宁王塞了“团子”带着,没法儿脱身。他眼看定国公要生气,忙上前,一边哄着凌琅放手,一边重新誊抄了一份。   第一张,就是这个“永熙”。   从小就聪明懂事的凌琅坐在地上转了转眼珠,一把上前抢过,也不管墨痕干不干,挺直了小胸脯冲定国公道:“我要这锅——!”   看着奶声奶气的小团子,定国公偃旗息鼓,大手一挥、定下年号“永熙”。   季鸿长舒了一口气,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手中捏着的,乃是皇帝才可用的御笔。   “……”他抚了抚额,不过数日,他已经逾礼三次。   往后还有岁月长久,季鸿将小陛下从地板上抱起来,在心底叹了句:阿弥陀佛。   ○○○   永熙元年秋。   武王街上的改建事毕,新任御史中丞虞书穿过排队领红封的工匠队伍,来到了五进的红漆大门前——   正中的朱笔写就的牌匾被取下,自从北宁王离开后,这里就在他的授命下,改成了一处“慈敬义学”。   院落中的假山后,是阵阵郎朗的书声。   从前的王府小管事元宵,如今成了这处义学的大管事,虽为管事,但他却还卷着衣袖,带下人们做月饼。见虞书进门,元宵拍了拍手上的灰,迎上来——   “王爷怎么说?”   凌冽不告而别,只在军帐中留下了他们几人的身份名契——北宁王是个好主子,但说白了他们身份上还有主奴之别。凌冽从前将他们从各种险境中救出,给了他们机会,让他们成就自己。   最后,却选择放他们自由。   除了名契,凌冽还留下了王府的地契和田产。   翰墨在东北大营事忙,暂时没有回来,但他传了信,让羽书和元宵商量着办,他一力支持。   由此,王府影卫彻底解散。   北宁王府变成了义学、慈济院,收养了不少京城破后变成孤儿的小孩,沈家的嫡小姐也从江南回来,成了义学中的先生,后来竟被季太傅提名,封了学正,成为当朝第一位“女学正”。   孙太医被召回了太医院,成为了当朝院判。   在他的主持下,太医院今年立了三科,从民间召了不少名医入宫。   而他的小徒弟,则最终放弃了成为太医,他在景华街上赁了个铺子,也常在慈敬义学走动,给学堂内的孩童们配药,渐渐成了京城排得上号的名医。   羽书恢复了自己的本名,因在朝堂上直言讥讽,阴差阳错成了御史中丞。他事情忙,来此处时,却吩咐身边人不要跟着,听见元宵问,他也只是摇摇头。   “送去的信被原封不动的退了回来,信封上还是那四个字。”   “‘甚安勿念’?”元宵想也不想。   虞书点点头,长叹一气。   两年,足足两年。   凌冽给他们的回复都是这简单的四个字,没有拆开信封,也没有给他们附上另外的信笺。   元宵想了想,虽然失落,却还是明白了王爷心思,他苦笑一声,“那往后,我们就不要寄了吧。”   虞书撇嘴,点点头,话带到了,看着元宵和这府中诸人过得不错,他便放心了,御史台还有很多事儿,他回家换件衣裳就还要走。   元宵却从后叫住他,递上来一盒子新烤的月饼,“第一炉出的,孩子们既然都没下学,便算你赶上了。”   虞书笑笑,不客气地接过来。   想到中秋团圆,新上任的御史中丞又顿了顿脚步,他转头看向元宵,“义学如今已经上路,你不是还请了几位管事和账房先生么?就……当真不去找找看么?”   元宵一愣,忽然明白虞书话中的话,他没有恼,也没有脸红。   小管事在累经变迁后,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   他扬了扬下巴,“那您呢?”   虞书看他。   元宵道:“天下已定,其实您并不在乎朝堂如何吧?那么您呢,您怎么不去找他?”   虞书面色微变,他眸色沉了沉,盯着元宵看了半晌后,终归叹了一口气,他涩声道:“……连你都能看出来,小元宵,你又怎么知道,我……没找过呢?”   他不给元宵说话的机会,只捂住脸,“我们从小一道儿接受训练,他什么都比我强,你说——他若有心让我找不到,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元宵抿抿嘴,“不试怎么知道?”   虞书却只是在心底酸涩地笑,他没有王爷那般幸运,能与心爱之人偕老,他不止一次向心爱之人坦白心意,换来的却只是那个人的沉默,然后远赴北境,再没回头。   听闻他北上东北大营时,押送的戎狄俘虏叛乱,九死一生才脱险生还。   听闻他拒绝了定国公的封赏,直言自己斩杀朝廷要员,该被黥面配边疆。   ……   虞书吸了一口气,不想像弟弟一样的小管事担心。   他伸出手,轻轻顺了元宵脑袋的乱发一把,“那你呢?就不去派人再找找?”   元宵摇摇头,“这……不一样的。”   羽书和翰墨,是从小一道儿长大,两人同为影卫,一个在明、一个在暗,翰墨的手上的功夫俊,羽书嘴皮子功夫利索,两人一文一武,站在一起也是相称的。   即便没有羽书那份直白的心意,他们也可以是知己、是朋友。   但元宵闹不明白自己和舒明义之间的关系,他们甚至都算不上朋友。   舒明义消失了,没人知道他的行踪。   定国公尹元在遍寻不得后,便当他是悄然离开了京城,远在秦州的舒青也着人找过,但最终都没有寻着舒明义的踪影。   “算了,今日是过节,要想高兴的事儿。”元宵又强迫自己笑起来,同羽书多说了两句话,将人送到了门口。   虞书也笑,但离开时多少有些失魂落魄。   因此,他自然也没能看到在王府一角,有个带着斗笠身披黑色衣袍的男人,远远看了他的轿子一眼,然后又匆匆地没入了人流中。   若细看,便能看见那人侧脸上黥面的墨印。   而他的双眼,已蒙上了一重不透光的黑色麻布。   摇摇晃晃的绿色轿子内,御史中丞捧着热腾腾的月饼,想的却是小时候某一年的中秋,作为孤儿的他没有归处,比他大一岁的翰墨却牵着他的手,指着某个方向告诉他——那是他的家乡,等王爷大事定,他就带他回家。   虞书叹了一口气,最终将双手,埋入掌心中。   轿夫们行得急,端着他们大人就匆匆忙忙回到“虞府”,这空荡荡的大宅院挨挤着“季府”的牌匾,都是用从前御史中丞舒楚修的旧宅院改建。   虞书下轿的同时,正巧遇上了从宫中出来的季鸿。   季鸿见了好友,远远同他拱手,中秋团圆,他还要赶着上祭龙山看师父。   虞书看看天色,笑问道:“今日不朝,有事耽搁了?”   季鸿叹了一口气,“宫禁水渠堰塞,宫人通淤的时候从中发现了不少尸骸,大约是从前留下的戎狄残部和我们牺牲的士兵遗骨,我已经着人收敛入葬了。唉……只是陛下没见过这样多的死人,吓哭了……”   新帝黏季鸿,虞书知道。   他摇摇头,拍拍季鸿的肩膀,玩笑了一句,“太傅辛苦。”   季鸿一下就苦了脸,不过他念着凌琅小小年纪就接连丧了父母,唯一的亲人还直接将他留下了陌生的朝堂上,季鸿一时心软,就留下来劝了许久,应付宫人来报时,便没有仔细看。   自然,也没细看那宫人清点上来的遗留兵刃中,有一柄已经锈蚀的长|枪。   中秋月圆,京城放了焰火。   漂亮的黄色月华升空,凌琅由身边的宫人嬷嬷陪着,抱着一只由季鸿亲手给他缝的兔子布偶、上了城楼。   高高的城门楼挡住了他小小的身子,好心的小太监想将他抱起来,他却板着小脸,让人拖来了一只木箱子,他爬上了木箱,在内监的搀扶下,看清楚了热闹的皇城,还有远处不断攀升的孔明灯。   墨蓝色天空中,皓月皎皎,星汉灿烂。   凌琅抿了抿嘴,听见了街巷上孩童追逐打闹的欢呼,看冒着浓浓白烟的小摊,瞧车水马龙来回穿梭的货郎、小贩,他愣愣半晌,最终,在听见身后脚步声时、自己蹬蹬跑下。   对着从祭龙山中赶回来的太傅伸出双手,凌琅如愿被对方抱到怀中。   季鸿还没说话,凌琅先开口:“老师,我会做明君的。”   他说得很认真很认真,一双乌亮的眼睛中,倒映着漫天星斗。   季鸿一愣,而后闷笑出声,见内监和宫女远远跟着,他悄悄伸出小指,“好,那陛下,我们拉钩钩——”   ○○○   同京城一样,远在南境的鹤拓城也热闹非凡。   不过苗人庆祝的不是中秋,张灯结彩的鹤拓城前广场上,到处扎满的是大红色绸缎。   凌冽和乌宇恬风依偎着坐在一扇翠屏前,面前还是那顶高高大大的圣王银帽,只是在银帽前跳舞的,变成了穿着盛装的十多对男女,为首的一对是桑秀同那个遂耶部的勇士。   往后的,则是不少百越武士和雷山两部的姑娘们。   他们离开时,百越国的水渠没有开凿好,如今归来,那条水渠不仅挖好了,还成就了好几对美事。   小蛮王记下了凌冽说的“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的话,遂耶部的小勇士在北上中原的过程中建功无数,桑秀的家人由此松口,乌宇恬风便给他们主了婚,更让所有最近一段日子成婚的小夫妻们,一道来鹤拓城中庆祝。   苗人婚俗与中原不同,看着围着圣王银帽跳舞的姑娘小伙子们,凌冽笑,只觉得南境愈发有趣。   他同小蛮子回来之后就胡闹了数日,在鹤拓城许多地方都留下了脸红心跳的回忆。   明日,他还约了乌宇恬风,让小蛮子带他往榆川边捡贝壳,他喜欢那串贝壳风铃,也想给乌宇恬风做一个。   两人正絮絮说着话,圣王银帽那边却传来一阵骚乱。   地面微微震了两下,三层楼高的黄色□□匆匆撞开人群,阿幼依一跃下地,没站稳、呲溜一声在草坪上滑跪。   乌宇恬风皱皱眉。   阿幼依却在他开口前抢先道:“华泰姆!华邑姆!蜜香树,开花了——”   凌冽手中的筷子掉了。   乌宇恬风也捏碎了手中的酒杯。   等众人齐齐汇聚到禁地时,远远就听见了隆隆水响,黑色的石壁前方:万丈银涛下,滩涂中央的白色巨树上,大朵大朵绽放了花朵——   那一整片的白色花海,在日光下隐隐放出金光。   香蜜树开花,代表着今年秋天一定会结果。   乌宇恬风想到自己从前第一次带凌冽来时的承诺,他兴奋地牵起凌冽的手,一叠声地叫着“哥哥”——   “我能带你吃世界上最好吃的甜甜果了!”   凌冽浅笑,看着在煜煜金芒下,比那一整颗异树还要漂亮的金色卷发,再看着卷发之下,他家小蛮子比绿宝石还漂亮的眼瞳。   最终,他凑上前去,亲了乌宇恬风一口。   “唔?”   凌冽贴着他的嘴唇,不许他发声,却在心底告诉自己——   他其实早就吃到了,这个世界上最好吃的甜甜果。   远处的百姓还在欢呼,两人相拥着、旁若无人地交换着缱绻亲吻。   白皙的树干、金色的花叶。   像极了他们,又或许,本就是他们。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完结啦——!   历时小半年,终于讲完了皇叔和恬妹的故事。   后面还有几个小番外,是IF线的七皇子和小蛮子,大约是没有紫氏和六皇子那些事,凌冽的母妃也没死,无忧无虑的七皇子凌冽迎娶了前来和亲的蛮国小王妃的故事。   -------------------------------------   新文写《波斯王子偷嫁敌国将军后》,是个金发甜妹小猫咪X直男憨憨大狗勾的甜饼。   文案:   *   三年前,大将军萧令璟奉诏奇袭突厥,半道遭伏受伤,被一位肤白貌美、金发异瞳的波斯“小美女”救下:小美女对他悉心照料、温柔小意,令萧令璟忍不住心动。   他们对月行礼完婚,萧令璟将祖传玉佩相赠,并承诺:将来一定会补她一个盛大的婚礼。   可惜,等萧令璟击败突厥凯旋、带着八抬大轿去时:小娇妻和他们曾经相守的木屋都已被掩埋在黄沙里。萧将军遍寻不得、伤心自责,并对外称:发妻已故、终身不再娶。   后来,萧令璟班师还朝,却在庆功宴上意外发现:前来和谈的波斯王子,竟与他的发妻,有双一模一样的眼睛!   *   波斯小王子夜宁,因国内叛乱,不得已男扮女装逃生。逃亡期间,偶然捡到个来自中原的蠢汉子。   汉子生得高大英武,却眼瞎地将他当做姑娘,小心翼翼、恭敬守礼。只因偶然撞破他沐浴,就扑通跪地,红着脸要娶他为妻。   夜宁平生从未见过这么有趣的儿郎,便将错就错,与这位敌国将军偷偷成了亲。憨直的男人还将家传玉佩挂到他脖子上,许诺战胜后会来接他回家。   后来,国内叛乱平息、夜宁只得无奈与这位“夫君”分离。三年后,波斯与中原和谈,夜宁眨眨妖异的蓝绿眼睛、舔舔嘴唇,揣着玉佩进京。   当中原皇帝问他有什么条件时——   夜宁伸出手,遥遥一指坐在后排郁郁饮酒的萧令璟:“我要你。”   *   为了和平,皇帝一纸诏书,命大将军萧令璟迎娶波斯王子夜宁。萧令璟誓死不从、本打算以死为“发妻”守志,却不想,在同那波斯王子拉扯时——   意外看见他脖子上,分明挂着他们萧家的玉佩。   --------------------------------   萧令璟:……你家中可还有妹子?   夜宁笑眯眯:我只有一个哥哥。   萧令璟:你、你曾到过突厥?   夜宁托着腮:没有哦,我一直在波斯王庭。   萧令璟犹犹豫豫,最终还是接下了圣旨,大婚当晚,他甚至还梦见了他的发妻:金发异瞳的小美女言笑晏晏,拉着他的手带他在黄沙中嬉戏。   再醒来,萧令璟头皮发麻地看见被自己压着的夜宁。夜宁身上青红点点,大将军终于忍不住,委屈地红了眼睛。   夜宁:???   夜宁:你……哭什么?   萧令璟:我对不起发妻,更对不起你。   萧令璟:我把你当替身,我不是个好东西。   夜宁沉默良久,终于好笑地凑过去亲了亲他:   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当年,就是我救了你?   -------------------------------------   1、男男可婚背景,撩人坏心眼异瞳金发小猫咪受 VS 老实憨直大狗勾铁直男将军攻。大甜文,都是双箭头。   2、摸清楚媳妇儿性别很重要,搞清楚自己的取向更重要。   3、满口胡话也不许骂人物,毕竟小猫咪又能有什么坏心思呢QWQ   4、大眼睛@o埃熵o,你懂的,抛媚眼.欢迎来玩.gif 第93章 迎娶蛮国王妃后(上)   元徽廿五年, 季春三月。   景华街上百花开罢, 徒留杨柳依依。   去岁南境蛮国的老蛮王过世,蜀中舒氏趁机联合蛮国叛党谋逆,朝堂派出的抚远大军同蛮人通力合作,终于, 在金沙江畔, 平息了战祸。   新任蛮王乌宇洛少年有为,联合百越国开凿了南达远洋的水中商路, 且兼收并蓄,与蒲干、天竺等国来往亲密, 国力强盛、不容小觑。   抚远将军郭鸾声上书朝堂,请求朝廷趁势与蛮国联合, 约为兄弟之国,世代邦交友好, 也能借蛮国南通的水道, 更方便地贩来南洋之物。   朝廷闻讯议后, 觉得还是联姻更好。   只是, 长公主已出嫁,太子也已纳了太子妃, 朝中尚未婚配的适龄皇子只余七皇子一个。   七皇子为苏贵妃所出, 生性聪颖、文武俱佳, 深得陛下宠爱,特赦留居宫中长大。两年前及冠才分封了宁王,赐居到宫禁外、京城内的武王街居住。   虽说锦朝男妻之风由来已久, 但若七皇子不愿,百官也奈何不得。   好在教导七皇子骑射的两位大将军一力相保,上门好言相劝, 才让七皇子勉强接受了这门婚事。   不过,两位将军并未对皇上明言——   七皇子面上虽答允了此事,但这几日总让王府的小厮往外头去打探蛮国小王子的消息,依着他活络的性子,若未来王妃不合他心意,指不定还有事闹。   两位将军默契地对视一眼:那些,便是皇上和贵妃娘娘往后要烦心的了。   京中和亲计定,蛮国也尽快送来了国书。   这乌宇洛虽是南境蛮人,但身边不乏能人异士,他有容人胸襟,又仰慕中原文化,一封国书上字迹飘逸潇洒,遣词造句无不显露大家之风,皇帝惊为天人,更要文武百官传阅此书。   众人看过,赞不绝口,皆以和亲为妙。   除却国书,乌宇洛还按着中原规矩,附上了弟弟的姓名庚帖。   皇帝将国书交给了朝臣,让礼部誊抄了庚帖算过八字,自己揣着本件直奔苏贵妃宫中。   苏贵妃是江南女子,宫苑中开凿了水渠,一半宫殿临水而建,亭台楼阁淹没在青松翠竹绿荷中,一跨入院内,就仿佛置身于真正的江南水乡:青砖黑瓦、雾隐白墙。   听着宫人禀报,苏贵妃由宫女扶着,施施然穿过水榭长廊。   她今日着一席青纱襦裙,虽年逾四十,匆匆岁月却似乎别样怜取美人,她站在水榭三级的石阶上,斜云挽髻中系着一道墨蓝色发带,拴着白羽的尾端随着微风在风中飘扬。   “陛下来了?”苏贵妃笑,柔柔的眼睛弯下来,即便有细纹,看上去依旧可人。   皇帝一时看得有些痴,是身边公公轻轻扯了衣袖,才回神咳了一声,他走上前来,替宫人扶了爱妃的手,然后才殷殷道:“蛮国送来了那小王子的姓名庚帖,我便急急寻来给你看看。”   苏贵妃听了,也正了神色,接过那八字来看。   跟在皇帝身边的公公凑趣搭话,说已请星官看过,这位蛮国小王子的生辰八字与七皇子的极为相配,皆是富贵无两的命数,能添旺福寿,将来两人定能美满长久。   “星官礼官都是捡好听的说,”苏贵妃好笑地看那公公一眼,“皇儿贵为王爷,何须更大的富贵呢?”   太监眼睛一转,缩了脖子、赔笑着打了自己一嘴巴,直道自己失言。   自从苏贵妃进宫,盛宠不衰,前几年因七皇子久居宫闱之事,还闹出了不少动摇国本的纷争。   这话可大可小,若让有心人过话到皇后和太子身边,只怕要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好在,皇帝和苏贵妃并未计较,只相扶着絮絮说话,跟寻常人家操心子女婚配的父母无甚两样。   皇帝道:“我也听人说了,那孩子是个好孩子,可惜为外邦番妃所生,不是嫡出……”   “……”苏贵妃拧他一下,声音转高,“您说什么?!”   “哎哎哎,”皇帝痛呼,忙小心赔礼,“没没没,是好孩子,顶顶好的孩子,同我们庭儿最相配。”   苏贵妃斜了他一眼,松开了拧他手臂的手,然后才挽着皇帝轻声道:“庭儿是好性儿,皇后娘娘和太子也是敦厚人,您要顾着他们的颜面,莫叫人再生了事端,有您在时,还能保我们娘俩无虞——”   皇帝可听不得她说这个,连连倒出好话来劝。   可苏贵妃又想到了几年前的易储风波,她拧着秀眉,指尖一下下点在皇帝胸口,“太子身后有舒家,我是个无用的,娘家没多少势力,将来若再有人生事,卷着我和庭儿不说,还要连累尹、郭两位将军。”   皇帝连连劝了,见爱妃神色悒悒,便又想法子逗她,“所以,这不,朕给爱妃和庭儿寻了个靠山不是?”   苏贵妃被逗笑了,“……八字都还没一撇呢,陛下倒先算计起亲家来了。”   见她笑,皇帝也松了一口气,用眼神示意旁边的太监宫人退下,自己揽着苏贵妃说话。   他虽是哄爱妃开心,但心里多少也有这意思:   皇后和太子纵有容人之量,朝臣和外戚却不一定能让他的宠妃、爱子长久。   同蛮国联姻,往后的岁月里,即便他不在了,也能有个强大的蛮国在外,替他护着他们长久。   如此,定下吉期,蛮国送亲的队伍也从蛮国首都鹤拓城出发。   四月下,便到达了京城。   按着规矩,新婚夫妻在成婚之前是不能相见的,因此礼部早早着人将京城的驿站翻新,专门腾出了一套院给蛮人居住,蛮人送亲的队伍中有好些个通晓中原官话的随行人,礼部众人同他们交流方便,便也放下心来。   那位蛮国小王子,礼部官员只远远看了一眼。   他身材挺拔高大,穿着蛮国漂亮的蓝染衣衫,脖子上挂着两串银项圈,为尊重中原习俗,头上盖了一重大红色头纱,薄薄的头纱下,官员们隐约看见他有一头金色的长卷发。   众人见礼时,小王子乖乖巧巧,说话声音十分轻柔,官员便更放心,笑着谢过他,领了自己的赏赐,就转头匆匆往宫中复命去——   皇帝守在苏贵妃宫里,得了官员回话,两人这才松了口气。   按着规矩,新人成婚后才会和他们正式相见,要面对一个异族王妃,其实他们心里也没底。   而驿馆之内,见汉人官员都走了,那位挺直了腰板乖乖坐的小王子,也终于“呼”地长舒一口气,他嘟起嘴,吹起了眼前盖着的红色头纱,“啊——好累啊老师,你和阿兄都骗我!中原一点儿都不好玩!”   他叽里咕噜说的都是苗语,旁人听不懂。   但那位陪着他前来的中年大叔,还是下意识谨慎地环顾了左右,瞪他一眼,“别胡闹!”   小王子嘟噜噜地吹着头纱,然后又一把将那薄薄的红纱给丢到一旁,他烦躁地扯开胸前纽扣、脱掉外衫,然后打个赤膊、盘腿坐上床,“老师,什么时候我才能看漂亮哥哥啊?”   大叔:“……”   “还有,还有,你不是说京城有很多好吃的吗?我什么时候才能出去吃啊?”   陪同前来的大叔,名叫伊赤姆,据说是新任蛮王的左膀右臂,算得上是蛮国的宰相,他在中原游历多年,精通各地风俗,且颇通史籍诗词,与江南文人论时局,舌战群雄竟没输。   蛮国大王能将此人派出来送亲,说明他们兄弟感情不错。   “瞧您没出息的样子!”伊赤姆摇摇头,“驿馆外有官兵把守,中原不似我国,我不是同你说过这里规矩大?若偷跑出去,教中原人发现你是个没规矩的野蛮人,若嫌你,可要影响两国邦交的——”   小王子听见这个,眨了眨眼睛,有些委屈地低下头“哦”了一声。   “这段日子您乖乖的,尽量少说话,记着我给您讲的那些规矩,”伊赤姆认真嘱咐,“我已着人打听过了,七皇子是个好性儿的,他虽大你几岁,但人也是给爱玩、活络的,你们好好相处,将来何愁没有好吃好玩的呢?”   小王子点点头,却耷拉着脑袋,有些泄气。   他还以为,只要到了京城就能吃到冰糖葫芦、冰酪糖酥、玲珑牡丹鲊……呢。   “行了,”伊赤姆上前,顺顺他金色的长卷发,“阿虎阿象不都带过来了吗?你若无趣,就同它们玩。忍过这两天,待吉期到了,就好了。”   小王子心下愤愤:阿虎阿象他从小就一道儿玩,又有什么意思!   伊赤姆却以为他听进去了,只转到前头往来应付。   小王子盘坐在堂上郁郁了一会儿,眼珠一转,似乎想到了什么,然后就精神百倍地带着阿虎到了驿馆后院,他来时就发现了——后院有个修缮驿馆时候漏下的梯子。   他就……搭在院墙边儿往外看看,应该不算逾矩吧?   说干就干,小王子领着大老虎猫到院内。   只是,他刚刚把梯子架架好,还没爬上去,墙头上就陡然探出了一个脑袋——   那脑袋的主人墨发高束,长长的马尾随着他转头的动作在风中甩来甩去,簪着的发冠上有长长的发带,发带的颜色和他身上的衣衫一样,都是远山蓝,他似乎是踹了院墙下什么人一脚,不耐道了句:“本王心里有数——”   因在高处,他的尾音被风吹散。   但像玉石落地,清清脆脆的。   小王子眨巴眨巴眼睛,小小后撤一步,拉着阿虎眼巴巴看着这人落地。   他站直身子后,比自己矮一点儿,但一双狭长的凤眸光华璀璨,白皙的面庞如皎皎明月。   他……真好看!   小王子看看自己偏黑的肤色,有些自惭形秽:   中原人真白,跟圣山上的雪一样漂亮。   记着伊赤姆大叔交待他少说话,小王子便拽着阿虎又往后退了一步。   翻墙而过的,正是当今七皇子、宁王凌冽。   他拍拍手站起身,一扭头就在院墙下看见一头吊睛白额的大老虎,他吓了一跳,而那大老虎身后,则站着一个高高大大的小公子。   小公子有一头金灿灿的长卷发,披在脑后像是倾斜而下的金沙,他的皮肤偏黑,像成熟的小麦。虽然他没穿上衣,但露出来的胸腹肌肉结结实实的,一看就很有力量。   凌冽抬头,细细一瞧,意外地发现——   这小公子的眼瞳竟是如绿宝石般的颜色。   他记得,父皇有一盆从西域贡来的宝树,上面有许多夜明珠。父皇爱不释手,总是一个人偷偷赏玩,就连母妃也统共就见过三次,不过凌冽记得,上面树上的宝石,可没有眼前这样好的颜色。   他睨着眼前的小公子,如无意外,这便是他未来的王妃了。   虽然礼部那几个聒噪的三令五申,但凌冽总觉得日子是自己过,能不能长久全看两人心意,什么婚前不能见面、什么庚帖八字,都是弄来糊弄人的。   而元宵那小东西打听来的消息也多半不靠谱,他在王府内等着左右无事,便让羽书、翰墨想办法,偷偷翻进驿馆看看这位蛮国小王子、他的未来王妃。   他原以为,蛮人都是如同书中记载的那般——   野蛮刁纵、凶猛攫戾,但看眼前金灿灿的小美人……   凌冽笑起来,觉得自己赚了。   而在他打量人的同时,蛮国小王子也转着眼珠看着他:   眼前这位“强盗公子”长得可真好看。   中原人都生得这么好看的吗?   高高的鼻梁、薄薄的嘴唇,眼睛弯弯的,笑起来比最好看的阿雀还漂亮!   小王子如痴如醉地盯着凌冽看了半晌,最终抿抿嘴,有些委屈地扯下自己一串项圈,小心翼翼递过去,“这、这个你……你拿走,窝、窝没有更多值钱的登西了……”   凌冽一愣,莞尔:这是把他当劫道的了?   小王子见他不接,抿抿嘴,后退了一步小声讲:“这、这泥是驿馆,窝、窝会叫人的!”   凌冽看着他那双瞪得大大的绿眼睛,更觉得自己未来的小王妃可爱。   听说他今年才刚满十七,那是小自己五岁。   念及此,凌冽起了玩心,他故作蔫坏表情,将那银项圈拿过来放在手中垫了垫,然后往前一步,抬手捏小王子下巴一把,“哪里来的小美人?”   “……”小王子咬了咬嘴唇,忍住了没攥住对方的手。   老师说过,不能闹事。   中原皇室规矩大,不喜欢粗手粗脚的王妃。   可对方的手指冰冰凉凉的,微微泛红的指尖在一截葱白般的细长手指上。   他只看了一眼,就忍不住想将人给拽过来,狠狠咬住他的手,然后箍住他劲瘦腰肢揽入怀中。   可……   小王子又嘟嘟嘴,老师说过,中原人最重名节,他嫁给七皇子、成了宁王妃,不能再喜欢别人。   他委屈地眨巴两下眼睛,吸吸鼻子,强迫自己别开眼,不再看眼前这个哪哪都长在他心里的“强盗哥哥”。   他真的好好看。   小王子在心底闷闷想,如果他先见到的是这个“强盗哥哥”,一定要想办法将他骗回家。   他想着想着,眼眶因此憋红了一圈儿。   这幅模样落在凌冽眼中,就成了受委屈被欺凌的小媳妇样儿。   他更觉得小王妃可爱,便凑上去故意说了许多不着边际的话,还说既然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就要以身抵债、跟他上山去当压寨夫人了。   小王子看着他,绿色的眼瞳都被润得发亮,像是两枚刚刚从蚌里挖出的大珍珠。   “唔……”小王子低下头,乖乖道:“泥、泥生得好看,但,但窝要嫁给宁王了,不、不能给泥当压寨夫人了呢——”   凌冽骤然被他点名,听懂他的话后,心里更好笑。   这小蛮子,当真可爱得很。   他顺着他的话问,“哦?宁王?你知道他长什么样儿吗?你都没见过他,就要嫁给他啊?”   小王子想了想,认真地背出来老师教给他的话,说锦朝的七皇子是天潢贵胄,容貌出众、君子端方,是天下顶顶的大好人,“……虽然泥生得确实好看,但、但我不能喜欢泥哦。”   凌冽忍俊不禁,终于笑出声来。   小王子不知他笑什么,却还是絮絮道:“泥、泥萌中原人最看重这个了,窝、窝入乡随俗的。”   他越这样,凌冽便越觉得他有趣。   “啧,”他故意正了正神色,板起脸道:“你个外族人不懂,中原皇室最是鬼话连篇,就算是歪瓜裂枣他们也能给你瞎编成香饽饽的。”   小王子眨眨眼,“……森莫是香饽饽?”   凌冽“噗”地一声笑了,他压低声音,“我的意思是,你就不怕七皇子他……”   凌冽顿了顿,长这么大,他还是头一次在别人面前贬低自己。   想来想去,凌冽只好勉强照着一些话本里的反派角色描述自己——   “你就不怕七皇子他……长短腿,膀大腰圆、大小眼,吃饭吧唧嘴,晚上睡觉打呼噜磨牙,还、还……咳,还讨好几房小老婆,和那些小妾一起欺负你?”   小王子顺着他的话想象了一下,这次是真的委屈。   他绿色的眼瞳里蓄起一重水雾,忍了好久,最终双手握拳道:“那、那窝、窝……窝……也会努、努力的!”   他来之前,阿兄同他说了:中原强大,是个不错的友邦。   若是不想苗疆百姓再次陷入战祸,像是父王、母妃那般为了守护安宁而牺牲,就要好好同七王爷相处。   两人过日子,最要紧就是彼此的心意,只要用心去维护,总是能长长久久地过下去。   当然,乌宇洛也担心他在中原受欺负。   给他带上了阿虎和阿象,还让五圣使给他带了不少苗疆的蛊毒。   临行前,乌宇洛摸摸他的脑袋,目光很温柔,说中原规矩虽然多,但若真是被欺负了、被那王爷辜负了,阿兄和南境苗疆永远欢迎你回来,就算是当真开战,阿兄也会护着他的。   小王子不想阿兄像阿爹、阿娘那样牺牲,他坐在大船上告诉自己:   他自己就很能打,不害怕。   凌冽看他这样,只觉得未来王妃品性端良,而且模样出挑,那金色的长卷发简直生在了他的旨趣上。   “那你……”凌冽冲他挤挤眼睛,“要不要同我私奔?”   小王子听见这个,眼睛都瞪大了,一粒金豆豆没控制好,顺着脸颊滑落下来。   他推了凌冽一把,心里更委屈了——   哪有山大王劫匪还问他的!   他若是回答了!那不就是阿兄他们说的“不检点”了吗?!   而墙外,凌冽的两个影卫已经在催他。   看着小蛮子脸颊上凝结的泪珠,凌冽突然上前,亲了他一口,然后冲捂着脸瞪大眼睛的他挥挥手,一个翻身上了城墙,“你会心想事成的。”   小王子看着他潇洒远去的背影,摸了摸脸颊上那一点凉,脸腾地一下红了。   凌冽行事隐秘,北宁王府又是由镇北将军郭云一手调|教,来无影去无踪,直到大婚当日,都没人知道七皇子见过未来的七皇妃。   朝臣、皇帝和苏贵妃只知道,原本态度模棱两可的凌冽,在某一日后,突然上赶着乐意。   他能应允,实在让众人都松了一口气。   从前只是着小厮布置的新房,如今凌冽亲自过问,搭配好的喜服,他也认真拿出来试了试。   新嫁娘按着规矩要坐轿子,在上面洒满瓜子瓜果和白面一节,凌冽也着人省了,至于什么射轿、跨火盆的,凌冽自己同礼部的官员们大吵一架,说王妃是南境来的,这些都是虚礼,太繁琐了显得锦朝不大气。   他言之凿凿,又引经据典,礼部的几个老头子被堵得说不出话,一个个老泪纵横地往皇帝面前告状。   皇帝本不在乎这些,安抚了朝臣,又拿这些事当笑话讲给苏贵妃听。   “瞧他,”皇帝乐呵呵的,“这一副没出息样儿,跟没成过婚似的。”   苏贵妃不乐意他打趣宝贝儿子,哼了一声,凉凉道:“哦,陛下出息,陛下成婚好几次。”   皇帝冷汗下来了,连连告饶赔罪,说自己说错了,他们庭儿最出息。   苏贵妃却只叹了一气,生在帝王家,更多时候身不由己,她同陛下磕磕碰碰走到今日,再得宠,也需平衡后宫关系,舒皇后虽是正妻,这些年来,过得也并不是十分顺意。   庭儿若能喜欢那位远嫁来此的小王子……   苏贵妃看了看自己准备好给“儿媳”的礼,预备等陛下离开后,再着意添上一些。   如此,宫里宫外喜气洋洋,欣然地将蛮国小王子送到了宁王府上。   虽说那素昧谋面的七皇子给蛮国省下了诸多礼节,但伊赤姆还是让他们家的小王子换上了一套整齐的嫁衣,头上顶上了一块红红的盖头,红盖头密不透风,小王子下了轿子之后走得很小心。   但很快,就有人在众人的惊呼中——轻轻牵住了他的手。   七皇子的手微微发凉,但骨节分明,指腹上还有老茧,可见确实能武。小王子感受着捏在掌中比自己的手小一圈的手掌,心里却总觉得这份触感有些熟悉。   这份疑惑,一直持续到,他眼前的盖头被挑起。   站在他面前的,分明就是那个闯入了驿馆的“强盗哥哥。”   “泥……?”   凌冽丢下了秤杆,笑盈盈看他,“我说过,你会心想事成的。”   小王子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咚,越来越大。   蚩尤大神在上,他、他真的有了漂亮哥哥!   凌冽见他漂亮的绿眼睛一转一转,却微微开合着嘴巴没说话,他好笑地伸出手指,在小王子的眼前晃了晃,“怎么?恬恬这是高兴傻了?”   小王子目光灼灼地看向他,“恬恬……?”   凌冽笑笑,“我见合欢庚帖上这样写的,你叫‘乌宇恬风’对不对,往后,我就唤你‘恬恬’好不好?”   而乌宇恬风看着龙凤对烛下的七皇子,一身红衣的他显得分外光彩夺目,墨色长发披散在脑后,额前一枚镶玉的抹额更衬得他气质脱俗,乌宇恬风福至心灵,也开口,小声唤了一句:“……霜庭哥哥。”   凌冽听得出,他的中原官话并不娴熟。   但第一次,就能字正腔圆地叫出他的字。   凌冽凑过去亲了亲那双讨人喜欢的绿眼睛。   回应他的,是乌宇恬风“唔”地一声,他的脸颊微红,眼眶也在灯烛掩映下显得有些红,他似乎在隐忍着什么,绷紧的小臂都鼓出了一团肌肉,手背上更是青筋暴起。   七皇子一思忖,觉得他家小王妃远嫁至此,或许是在害怕和怯懦。   他当然不是急色的人,也没有要欺负人的习惯,于是他凑上前,笑盈盈地伸出手贴在乌宇恬风手背上,然后凑到那微红发烫的耳边轻声道:“恬恬别怕,今日是洞房花烛,成婚都要走这一遭的。”   他自认自己说得含蓄温柔,但回应他的,却是乌宇恬风忽然翻手加大的力道。   以及,腰间传来的一股极紧的力量。   天旋地转间,他被乌宇恬风搂紧了腰,狠狠扑倒在床上。   凌冽眨巴眨巴眼睛,还未张口,就感觉自己的腰带被乌宇恬风抽走。   “喂——唔……!”   守在洞房外的王府影卫,很快就听见了屋内传出一阵阵暧昧的响动,木床吱呀吱呀,明亮的灯烛摇曳,终在窗扇上留下了一道引人遐思的模糊剪影——   翰墨和羽书对视一眼,默契地从怀中掏出了两团棉花塞住耳朵。   如此,便叫他们错过了:   屋内那清冷而撩人的声线,以及又媚又痛的呜呜低泣。   正是一夜花好月圆,合欢连理。 第94章 迎娶蛮国王妃后(下)   次日, 宁王府的正院中, 影卫正副统领头顶茶碗跪在青石板上。   而屋内茫茫碌碌的小管事元宵,只是推门进去送了碗蜜饮,然后就苦着脸退出来,冲羽书、翰墨摇摇头, 同情地看他们一眼, 又到前院去应付宫里来的几位公公。   虽说蛮国小王子是男子,又是远嫁而来, 但按着规矩,新妇成婚第二日要入宫拜见爹娘, 给皇帝、皇后敬茶,还要去见七皇子的生母苏贵妃。   今日不朝, 皇帝早早就在皇后宫中等着,可左等右等, 就是不见人来。   皇后舒氏脸上见见不好看, 宫人们来往王府催促, 却也只能见到红着脸赔笑的小管事, 直言说王爷和王妃还未起身,请公公们从中转圜, 他再想办法催催。   话是这么说, 但元宵哪敢这会儿进屋去触霉头。   那洞房的屋子, 本是王爷精心布置——   窗上悬着特意命人寻来的银质风铃,桌案上摆着从景华街各处买回来的精致点心和糕点,王爷还专门收拾了自己的衣橱, 预备分给王妃一半。   结果,元宵进去,屋内桌翻椅倒, 到处都是凌乱的模糊痕迹,只看一眼就让人脸红,更不敢细想昨日到底有多激烈恐怖。   小管事只觉得王妃是同王爷大打了一架,而王爷还受了重伤,根本起不来床,东西都是王妃接的。   清晨的光线不算明亮,但元宵还是看清楚了——   王妃脖子上有三个牙印,锁骨上还有两个,结实的胸脯上有抓痕,转过身去,后背上还有……   元宵不看了,觉得他还是送走了两位宫人后,着人去悄悄请孙太医。   孙老是苏贵妃从江南引荐的太医,老先生除了嗜酒没有其他毛病,嘴巴严、不多事,算是他们王爷和贵妃娘娘信重的人。   毕竟这事儿可大可小,若是让人知道王爷和王妃洞房之夜大打出手还弄出血,总是影响两国邦交的。   元宵脚步声远了,躺在床上的凌冽看着贴心小意认真伺候自己的“小王妃”,终于愤愤地闭上眼睛抽气。   他张口想骂,却声音嘶哑地一个完整的语句都说不出。   ……他又怎么会想到,那样一个见着他就脸红、多说两句就眼眶红润的小家伙,竟然、竟然这般猛?   他腰酸,他腿软,他感觉自己浑身的骨头都被人拆散。   屋内一片狼藉,地上更全是他们胡闹一夜的证据。   乌宇恬风端着蜂蜜饮过来,小心吹凉后,贴心小意地将他扶起来,小勺小勺地喂他喝。   靠在熟悉的宽厚胸膛上,凌冽叹了一口气——   也不能……全怪恬恬。   是他色令智昏,是他见色起意……   最终,不过都是他纵的。   他们家小王妃只有十七岁,他该让让他。   虽然被王妃闹得下不来床有些丢脸,但凌冽却还是记着今日要入宫请安,等最后一口蜜水下肚,他才嘶声问:“……什么时辰了?”   乌宇恬风没有拉起帘帐,屋内昏昏暗暗的,凌冽便以为还没天亮。   当得知此时已经是巳时,凌冽“啊”了一声,一急坐起,却因牵动到某个位置,痛得龇牙咧嘴,最后又重重地跌回了乌宇恬风怀里,他痛呼一声,尾音都变了调。   “哥哥?”乌宇恬风被吓了一跳。   “……怎么不叫我?”凌冽声音都虚了,“元宵呢……我们、我们要入宫请安的……”   几年前,太子掌管的江南堤坝工事上出了事,不少人借机兴风作浪,做成了一场易储风波。   虽然最终此事被揭过,但凌冽记得,从那往后,他的太子哥哥就同他不再那么亲厚了。   至于皇后……   这位嫡母待他从来都是不冷不热,易储风波后,更是面子上过得去便罢。   凌冽不想往后都要被嫡母指摘,更不想他家小王妃第一天来就给皇后留下把柄,他强撑着要下床,乌宇恬风见他脸都白了,忙将人摁下,从南境来的小王妃转转眼睛,拍拍手叫了一声“来人——”   然后在元宵进来之后,他认认真真同元宵讲:“泥、泥去回禀宫腻面的人,就说是,是窝从南境过来,不懂规矩,缠着哥哥不让他起身,因此晚了,明日、明日窝们再入宫赔罪。”   元宵愣了愣,脸腾地红了。   这、这也是能说的?   凌冽却瞪大了眼睛看着乌宇恬风,这小蛮子,到底知不知道这样——往后就会让皇后和宫人恨上他啊?   乌宇恬风却揉揉他的腰,亲亲他的额头:“霜庭哥哥再睡一会儿,窝会好好保护哥哥的。”   凌冽看他半晌,心里明明在笑——   多大的人?十七岁的臭小子谈什么保护。   可意识里,他却慢慢放松自己,靠在了他们家小王妃的怀里,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好厉害的阿恬。   第一天伺候他,就想着护着他了,他家王妃,当真讨人喜欢得紧。   如此,混过去半日。   皇后气在心里,但皇帝愿意给蛮国这个面子,便陪着好言相劝了一番,更直言晚上会来皇后宫中用晚膳,才将这一遭草草揭过,宫人们看着皇后面上没说什么,但多少都未这位南境来的小王妃捏了一把汗。   果然,宫里没多久就传出了消息。   皇后和皇帝给了新成婚的宁王和王妃许多赏赐,宫里的娘娘们也跟着着意添了不少。   不过,跟着赏赐来的,还有皇后宫里的一位姓夏的嬷嬷。   皇后表面上说的是关心宁王和王妃,担心小王妃在王府生活不惯,让夏嬷嬷来指点伺候一二,实际上,就是教引嬷嬷,大约是觉得白等了一天丢脸,便着人来找小王妃的不痛快。   凌冽躺了半日,夏嬷嬷来时,他勉强撑着起了身。   领着小王妃谢过了宫中赏赐后,他先让元宵带着夏嬷嬷去安顿休息,然后借机同乌宇恬风讲了讲其中的道理:“这嬷嬷是代表皇后娘娘来的,在外算是皇后的脸面,她多半是要磋磨你,替昨日我们迟去请安做报复呢。”   乌宇恬风听他说了许多,自己整理了整理,明白了两点:   第一、宫里的“皇后”,不是漂亮哥哥亲生的娘亲,有点凶,还有点坏。   第二、虽然眼前的嬷嬷是来找茬的,但不能打死她。   凌冽担心乌宇恬风,原本还想陪着自家小王妃,但那夏嬷嬷有备而来,直言这是闺阁之事,不方便凌冽旁听。凌冽拗不过,只能担忧地丢给乌宇恬风一个眼神,让他小心。   乌宇恬风看看他,又看看那个神色桀骜的夏嬷嬷,唇瓣绽放出一抹笑容:   “哥哥放心。”   夏嬷嬷原叫知夏,是皇后娘娘四个陪嫁的大宫女之一,另外那三人都已经离宫,只剩下她这么一个得力的陪在皇后身侧,她素日里不苟言笑,看上去凶神恶煞的,宫里人都怕她。   凌冽担心地守在门口,实在腰酸,便斜斜地倚靠在门框上。   正巧这时候元宵偷偷请来了孙太医,老先生听了元宵的描述,以为是凌冽伤人,一进门就絮絮道:“贵妃娘娘是得宠,陛下也疼爱您,但您也不能这般胡来啊?凡事有度,王妃再好,您也不该在第一夜就叫人出血啊?”   凌冽:“……”   他深吸一口气,瞪了元宵一眼。   孙太医见他如此,还以为他不服气,便好言劝道:“纵|欲伤身呐,王爷。”   凌冽扯了扯嘴角,最终扶着门框缓缓直起身,他闭上眼睛:“那您这些话……得要学着用苗语说一道才是。”   “啊?”孙太医没明白。   而凌冽只是面色憔悴地冲元宵伸出手,“过来扶我一把,我腰痛。”   ……   晚膳时,皇后准备了一桌子皇帝爱吃的饭菜,殷切地等在宫门口。   可来往明光殿的小太监却来报,说皇帝在过来前,被前朝的事儿耽搁了,一时半会儿过不来,要劳烦她多等上片刻,皇后正抿着嘴,心中暗骂前朝臣子的没眼力见,那边宫人又报,说夏嬷嬷已经回来了。   皇后奇了,她派身边的大宫女过去,就是要敲打敲打宁王和王妃,让他们不要持宠而娇,都商量好了要在王府待上一段时间,怎么才去了半日,就匆匆回了宫?   小宫女挑起帘子,那夏嬷嬷绞着手帕进来,一进来就扑到在地上哭嚷开,直说宁王妃蛮横无礼。   她说拜见皇后要行九叩礼,宁王妃却问她什么是九口梨,是九口就能吃完的梨子不是。   她说新妇入宫要给爹娘敬茶、茶沿高过眉心,宁王妃却问她茶盐是什么,咸的还是甜的。   她忍不了,想上前纠正王妃的动作。   那王妃却一把将她推开,躲得远远的,说男女授受不亲,说她这个嬷嬷老不正经。   夏嬷嬷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手帕都绞紧了,“娘娘,那王妃当真是粗野不堪,我同他理论两句,他还干脆脱了上衣,就那么光着膀子,还说我占他便宜,说、说他都不及冠,我却拿手在他身上摸来摸去……”   皇后噎了噎,一面扶着嬷嬷起来,一面暗中咬紧了牙——   好个蛮王妃!   主仆俩说了一回儿子话,宫人来报皇帝陛下驾到,皇后便擦了擦夏嬷嬷的泪,让她先到后面休息,明日等宁王和王妃进宫请安,她会想办法替嬷嬷出气。   皇帝其实知道皇后派了嬷嬷前往宁王府,但见皇后沉得住气,他便没有多言,只旁敲侧击地劝了两句,说他们是上国、是长辈,应当拿出气度,不要同小辈计较。   皇后面上点头应诺,但皇帝看得出来,妻子并没有消气。   晚上在皇后寝宫中卧下时,皇帝搂着发妻,心里想的却是从前舒氏刚刚入太子府的样子,他暗暗叹了一口气,知道是因为易储的事情让发妻忧虑,也怪他,偏心爱妾和小儿子。   皇帝顺了顺皇后的发丝,对于明日入宫的拜见,又有了主意。   次日。   宁王携王妃入宫见礼,这一夜上,乌宇恬风瞧着漂亮哥哥眼下的淤青,忍着没有胡来,用中原的药膏替哥哥上了药,两人一番折腾闹出不少汗,他绞了热乎乎的巾帕,替凌冽擦身。   虽只是擦身,但初尝云|雨,这点浅尝辄止怎么会够。   最后凌冽累得气喘吁吁,半昏半醒间,被乌宇恬风抱在怀里净手,小王妃爱干净也很讲究,从南境带过来了一支珐琅器圆盒,里面盛着白色透明的膏体,涂在手背上润润的。   凌冽累极,将脑袋靠在王妃的肩膀上,终于沉沉睡去。   皇帝郑重其事,不仅仅请了皇后、苏贵妃,还将惠妃、陈嫔、龚贵人等几个邀请过来观礼,表面上推说是一家人亲近,实际上,却是替这小王妃找场子。   皇后在明光殿的金座上落座,目光不咸不淡地撩了皇帝一眼。   皇帝却轻咳一声,似是闲话地同皇后讲,段相已经同意将小孙女嫁入东宫为侧妃。   “那段家姑娘颇通文墨,是个识大体的规矩孩子。”皇帝笑盈盈道。   皇后一愣,而后也笑,“陛下抬爱。”   他们面上,好像只是寻常夫妻在给自家孩子说一门婚事,但明眼人都知道——皇后背后的舒家势大,若是太子再迎娶了段宰相的孙女,那便是定了心思让太子承继大统,算是丰太子羽翼。   膝下有子的惠妃下意识看了苏贵妃一眼,可对方只顾着同身边嬷嬷讲预备的礼,根本都没注意听皇帝皇后的话,惠妃摇摇头,最终叹了一口气,告诉自己,或许在帝王家,能当个富贵王爷也不错。   有了皇帝这么一遭帮忙,皇后也捡着台阶下了,等宁王和宁王妃进来时,没有摆冷脸。   她远远看着宁王和他身边的王妃,那来自蛮国的小王妃身材极好,甚至比七皇子都高出半个头,眼睛绿莹莹的,不笑的时候看上去有些吓人,他说起话来叽里咕噜的,皇后也听不懂,只能勉强端着架子、喝了茶。   然后,她不再看小王妃一眼,草草命人送上了贺礼,就推说还有事,带着宫人离开了。   皇帝前朝还忙,陪着多说了两句话后也离开。   剩下几个嫔妃没想打扰人母子说话,笑着送上东西后也先后告辞,龚贵人走在最后,她同样是出生世家的女子,忍了忍,还是轻轻扯了扯陈嫔衣袖,“姐姐,你说,苏贵妃就当真这般想得通?”   陈嫔看了一眼身后的宫殿,还有远远相持出来说话的七皇子和苏贵妃,她叹了一口气,“得了,人家圣宠优渥,你没看今日皇帝为了护着七皇妃,都给皇后娘娘那么大的好处了?”   龚贵人噎了噎,最后也垂下了头。   也是,苏贵妃自有恩宠、有儿子,如今倒是她们几个肚皮不争气的,要好好为往后筹谋。   按理,在明光殿内,苏贵妃已经喝了敬茶。   但回到她的宫殿中,凌冽还是牵着乌宇恬风重新跪下,认认真真拜了母妃。   方才在明光殿,小王妃一副不知礼的模样,到了这里,却能认认真真地九叩下去,举起媳妇茶时,稳稳地双手捧着,高高举过了眉心——   苏贵妃心思一动,先不接,只是笑看他问:“你……方才是装的?”   乌宇恬风抬头,飞快看了这位好看的“阿娘”一眼,然后红着脸低下头,“哥哥说过,不能闹事,会给阿娘……窝、窝是说,给娘娘添麻烦。”   苏贵妃看凌冽一眼,凌冽却只是瞪他,“娘亲要审,也该让人先起来,跪在地板上多硌啊?”   “唷——”苏贵妃笑话他,“这才过门一天,你就护上啦?”   凌冽哼哼,根本不管苏贵妃有没有同意,自己起身,将乌宇恬风手中的茶抢过来、塞到苏贵妃手中,然后拉乌宇恬风站起来,“我早就同您说过,我未来的王妃,我会好好护他,不会再娶任何侧妃气他。”   苏贵妃端着茶碗,忍不住咯咯笑起来。   宫里的其他宫人,也弯下眼睛闷闷笑——他们王爷,当真是个妙人。   乌宇恬风眨眨眼睛,巴巴看着那碗茶。   倒是苏贵妃自己饮了一口,不甚在意地将茶放到旁边,她亮着眼睛冲乌宇恬风招招手。   乌宇恬风看凌冽,见他点头,才乖乖地凑过去。   他才靠近几步,就被苏贵妃一把拉过去,她牵人到面前站定,变戏法儿般从旁拿出一枚极精致的螭纹玉佩。   玉佩顶端雕刻着连理芙蓉花纹,底部拴着青银二色丝线结成的合欢结流苏,流苏中间是两枚藕色白地的絮丝翡翠珠。一眼看过去,那盘桓的螭龙霸气得很,下面的青白色则衬得玉色更加玲珑。   苏贵妃围着乌宇恬风的腰间看了一圈,然后手指一翻就将这枚螭纹佩系在了他腰间,“这是我入宫那年他父皇赏的,玉质纯澈、晶莹剔透,我戴在身边很多年,算是阿娘给你的见面礼。”   乌宇恬风受宠若惊地看着苏贵妃——   这、这个阿娘好温柔,说话好听还好细心。   他明明改口很快,她、她竟然愿意他叫她“阿娘”!   苏贵妃说完这些,满意地看了看那螭纹佩配在乌宇恬风身上的样子,她抬头,竟然还俏皮地冲小王妃挤挤眼睛,“阿娘这里没有那么多规矩。”   凌冽却在后面笑了,“那您还不让您‘儿媳妇’坐下?”   “就你话多!”苏贵妃故意凶他,转脸却拉着乌宇恬风和她一起坐,絮絮问了很多话,问他来京城住着习不习惯,问他在王府上还有什么吃穿缺的,“放心,若是庭儿欺负你,你尽管告诉阿娘!阿娘帮你收拾他!”   乌宇恬风看看苏贵妃,又看看他家漂亮哥哥,终于眼眶微红,重重地点了点头。   苏贵妃宫里,精致的江南点心最多。   母子三人对坐着说了很多话,虽然乌宇恬风的官话不算流利,但苏贵妃还是打听出了南境不少趣事,更在乌宇恬风小声说了一句喜欢中原点心后,命人将她宫里所有精致的江南点心都拿了一份出来。   看乌宇恬风喜欢的几样,让宫人给打包带回去。   乌宇恬风从没见过这样多漂亮的小花、小圆饼,吃得两个腮帮都鼓起来,苏贵妃一边好笑地让他慢点吃,一边小声冲凌冽吩咐:“你最近也没什么大事儿,多陪着恬恬出去走走,他年纪小,爱玩,别叫他憋在宅子里。”   凌冽点头,他早就想好了,西山牧场新一批的小马驹都养好了,他可以带恬恬去骑马,然后带他到祭龙山中看晨昏日出日落,往凄溪去钓鱼捉虾,晚上回来还可以在街边买糖葫芦、吃古董锅。   想着,他忽然顿了顿,板起面孔,“母妃不许叫他‘恬恬’,这个只有我能叫。”   苏贵妃嫌弃地看他一眼,最终还是应下来,往后都改口叫了“小乌宇”或者“小恬风”。   两人在苏贵妃宫中用过午膳,贵妃不舍儿子走,便让人收拾了凌冽从前住的厢房,留下两人小憩了一会儿。而乌宇恬风知道那间屋子是凌冽从小住的后,就一直缠着凌冽讲他小时候的事——   站在厢房外伺候的宫人们听了几耳朵,最后都嬉笑着被宫里的嬷嬷赶走。   院内蕉叶簌簌,又是阳光疏浅、半日偷闲。   敬过了茶,改了口,那日进宫再回王府,凌冽和乌宇恬风的马车后,又多了两辆小板车,皇帝和宫里娘娘们赏赐得多,苏贵妃却几乎将她宫中的私库搬了个半空,从丝绢绸缎到文房笔墨,再到名吃点心,一应相送。   闹到后来,凌冽靠在乌宇恬风怀中,两人一道儿坐在宁王府的秋千架上,远远看着元宵指挥人往小板车上搬东西,凌冽身上软,看着那些东西有些憋闷,叹了一道,“……比起我,我娘好像更喜欢你。”   乌宇恬风闷闷笑,胸膛起起伏伏,牵动着凌冽也跟着动。   他手指头灵活地剥了个葡萄,将那圆圆的软果子捧到凌冽嘴边。   凌冽靠在他怀里,抬头看见他笑着的绿眼睛,还有绿油油葡萄藤下他金灿灿的卷发,一翻眼睛张口吞下,“……算了,谁叫你好看。”   乌宇恬风用凌冽今晨送他的帕子来给漂亮哥哥擦嘴,在心底说:哥哥才好看。   秋千在微风中摇摇晃晃,两人相拥着看着这一日的夕阳。   漫天晚霞疏散,金红色的光晕砸落在人间,收拾完的元宵抬头擦擦汗,想问凌冽晚饭用什么,结果才出口喊了个“王”字,就抬起双手将捂住了嘴——   他们家英明神武的王爷,正被那位来自南境的小王妃打横抱着。   而小王妃冲他挤了挤眼睛,竟然还腾的出手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然后便健步如飞地带着凌冽回屋。   元宵想到孙太医唉声叹气离开的背影,脸颊微微泛了红。   唉,王爷反被王妃折腾垮了。   元宵苦恼地锤了锤额角,真是搞不懂,其他家的男妻也这样吗?   日子一天天过,转眼,就到了这一年的除夕。   宫中设宴,让朝臣和众皇子进宫热闹,除了在京的太子,乌宇恬风也在这宴会上见到了漂亮哥哥的其他姐妹兄弟——其中有一位从蜀中来的郡王,性子活络,又会变戏法,最得他赞赏。   而这位郡王家里,还有个粉雕玉琢的小团子,上来就扒拉着乌宇恬风卷曲的金发直呼好看,惹得众人哄堂大笑,还骗得乌宇恬风送了他一块糖果子。   宫宴上有酒,凌冽新婚,自然被兄弟们围着多劝了两杯。   出来时,虽未醉,却微醺,他走路摇摇晃晃,乌宇恬风怕他摔着,便小心翼翼地牵着他。   因此,两人走得很慢很慢,也落在了最后面。   除夜京城有雪,宫|道上的积雪晨时被宫人扫过,这会儿又垒上了薄薄一层,踩在上面沙沙作响。   天空中,是新年时放的礼花,一簇簇得很漂亮。   进宫前,凌冽给他讲过,说中原最好看的烟花叫“白宵练”,制作起来很是复杂,一枚烟花点燃,放到天空中,能绽放出足一刻钟的各式花朵,绚烂得很。   今年上因为江南水患,朝廷拿不出更多的钱来,可能没有白宵练看,但往后,一定会有机会的。   此刻,头顶光晕闪烁,五颜六色的烟花在夜空中盛放。   乌宇恬风却没有心思去看,只是认真地盯着凌冽摇摇晃晃的脚步,凌冽则是牵着他,笑盈盈地看着天穹中漫天星河,还有弦月一轮,笑道:“好阿恬,回去给你压祟封。”   乌宇恬风点点头。   “听说春日父皇要去泰山东巡,他带大哥去,我带你去山南泡温泉。”凌冽又说。   乌宇恬风弯下眼睛,“好。”   “等再过两年,朝堂内外都安定了……”凌冽想了想,“我们一起回一次南境?”   乌宇恬风一愣,停下脚步来看凌冽。   漫天焰火下,凌冽狭长的凤眸亮晶晶的,“我在书中看过,南境风物,与中原大不同,我也想……到你从小长大的地方看看山、看看雪,见识见识你们南境的望天树、独木成林,百鸟和群凤。”   乌宇恬风抿抿嘴,趁左右宫人都没注意,飞快地凑过去香了香凌冽的脸颊。   “那我们约好了,”他冲凌冽伸出手指,“拉钩钩,以后我带哥哥回家。”   凌冽笑着,勾住了他的手指,然后摇摇晃晃地牵着他,哼着小调,“好,恬恬带我回家。”   乌宇恬风由他牵着,两人慢慢走在长长的宫|道上,头顶湛蓝色的天穹上,漫天烟花、星汉灿烂,脚下延伸的雪道深深浅浅,两人相扶相持着,却走得很稳很稳。   一步一个脚印,就是一辈子。   他们的生生世世。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还有一更~ 第95章 《雪豹崽子日记》   【永熙三年二月初二, 晴。】   今天是麻麻送我下山的第一天, 麻麻说,送我去的地方很漂亮、很暖和,有吃不完的肉肉,还有会替我顺毛的漂亮人类爹爹。   人类爹爹有什么好, 哼, 麻麻以为我不知道,她自己就是被阿虎麻麻养大的, 阿虎麻麻才最好!   【永熙三年二月初三,特别晴。】   今天见到了我的两位人类爹爹。   哇——!!!   大爹爹长得好高大, 他一只手就能把我抱起来,拎着我看到了好远好远的地方, 他身上暖暖的,但他似乎不喜欢托着我, 只会拎我的后脖颈, 呜, 我是三个月的大豹豹了, 不喜欢被拎耳朵!   小爹爹生得好好看,比雀雀的爹爹还要好看, 而且他身上香香软软的, 真的会替我顺毛, 还会摸我的脑袋,呜,麻麻|果然没骗我, 人类阿爹真棒!   【永熙三年三月初一,阴。】   大爹爹大笨蛋!哼!   前几天没写日志是因为大爹爹害我掉进了温泉水里,小爹爹被他压着打, 没听见我的呼救声。   呜,豹豹不会游泳,水池底好黑好黑,豹豹害怕。大爹爹!大坏蛋!   【永熙三年三月初二,多云。】   大爹爹每天早上都带着我出门去巡视我们的领地,我们的领地好大、好漂亮,大爹爹还驯服了好多象象,让它们带我们去巡视,好高、好快,大爹爹好厉害!他一定是天底下最厉害的爹爹!   小爹爹就……比较懒,每天都我在家里不爱出门,总要我和大爹爹带吃的回去给他。   但是,唔,小爹爹漂亮,特别漂亮,他的手软软香香的,摸着我的脑袋很舒服,而且他比大爹爹有耐心,总愿意陪我玩、听我说话,还会夜里给我起来盖小毯子!   我喜欢小爹爹!我愿意每天出去打猎给他吃,让他舒舒服服地窝在家里。   成熟的豹豹就要懂得保护爹爹!   豹豹保证!(一枚爪爪印)   【永熙三年三月初三,晴】   今天天气好好哦,天空中有好多好多的小绵羊在跑。   可惜,大爹爹不守承诺,没有带豹豹出去巡视领地——爹爹大笨蛋,领地一天不去留下气味,就会被别的大坏蛋占领的!大爹爹怎么一点儿不着急!   不过……小爹爹生病了,大爹爹要留下来照顾他,豹豹也要乖乖的。   呜,可是豹豹也好想进树屋中陪着小爹爹哦。   昨天晚上他都哭了,眼睛红红的,嗓子都哑了。   哼,还是大爹爹是大坏蛋!(豹豹爪痕)   【永熙三年三月初四,大、大大暴雨!】   今天有怪兽从天空中冒出来,轰隆隆地吼叫着要吃人。   豹、豹豹……不怕,一点点点点也不怕!   大爹爹出门去了,不管我怎么阻拦都还要去,哼,昨天天气好不出去,今天出去不会有危险吧?可他不带我去,我咬不住他的裤腿,只能被小爹爹抱起来,团在怀里。   呜,小爹爹,你不担心大爹爹吗?   外面的怪兽好可怕,大爹爹打得过它吗?   唔,小爹爹身上好暖,豹豹好困。   呼呼……   【永熙三年三月初五,阴】   豹豹知道了,昨天外面的不是怪兽,是大乌云、大暴雨。   大爹爹很厉害地带回来了好多鱼鱼,豹豹喜欢鱼鱼,小爹爹也喜欢。只是大爹爹偏心,只给小爹爹扒拉鱼刺,都不帮豹豹扒,豹豹的爪子上毛毛那么多,根本就没办法。   小爹爹给我扒,大爹爹还不高兴。   哼,大爹爹以为我不知道,他是小气鬼,他就不喜欢我跟小爹爹亲近!   总是用我是大豹豹了为借口,将我赶出去。   哼,我们要豹豹满一岁半以后才和父母分居呢!   我才四个月大,我还是宝宝呢!   倒是大爹爹,那么大个人了,还每天黏着小爹爹。   羞羞脸!   【永熙三年三月初六,晴】   我发现了大爹爹和小爹爹的秘密!!!   ……   (凌乱的爪爪痕迹)   【永熙三年三月初七,晴】   今天我是一个人睡在屋子外面的,虽然小爹爹很担心我,但是豹豹是大豹豹了。   我有咬着我自己的小毯子!   我终于知道大爹爹为什么不喜欢我在屋子里了,嘿嘿,他昨天以为我睡着了,其实我醒着,都有偷偷看到!   原来,小爹爹不是爹爹,是麻麻。   大爹爹在给我造弟弟,好努力好努力,麻麻的那窄窄的腰上都隆起了一块。   唔,麻麻叫的声音好好听,难怪大爹爹要独占他。   如果可以,豹豹想要一个长得像大爸爸的弟弟——   有漂亮的绿色眼睛和金色的毛皮。   (豹豹叼着尾巴,留下了很长的涎水印)   ……   在叼着尾巴睡着的小雪豹梦里,似乎在金灿灿的黄沙中,看见了一个身披薄纱、挂着金色饰的“弟弟”。   “弟弟”有着乌宇恬风一般的金色长卷发,肤色却如凌冽一般白皙。   他腰肢劲瘦,脸上挂着薄纱。   薄纱之上的眼瞳,一只湛蓝若深海,一只璀璨如绿宝石。   小雪豹崽子舔了舔尾巴毛:   好好看的波斯小猫咪。   作者有话要说:这次真的是全文完啦~   感谢重逢和初遇,之后写波斯小猫咪王子和中原的大狗勾将军。   就是《波斯王子偷嫁敌国将军后》的故事啦。   ----------------------------------------   猫咪:我才不当雪豹的弟弟!我那么强悍!   雪豹:可是他(指着将军)叫你“老婆”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