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阙韶华》作者:薄荷酒/薄荷酒BHJ【完结+番外】   晋江(豆瓣阅读)2022.7修改完结   文案   禹周朝的皇长子洛湮华是中宫所出,他的人生原本已然注定,在文韬武略,治国之道上前行即可。然而九年前宫中一场大变,他的世界就此倾覆,那时候洛湮华十七岁。母后含冤而死,自己被猜忌迫害,百口莫辩。他想保住母亲的属下,还有最小的弟弟,就只有用余下的一切来交换。   当年,他以幽闭于府中,换取了下属的撤离。如今,时机成熟,他又以成为棋子,换取了再起的机会。   朝堂上,武林中,他的敌手仇人已成气候,势力稳固,边境上战乱不断,外夷猖獗。洛湮华本性淡泊沉静,但他已作出选择,外夷要驱除,血债需偿还,冤屈要洗清。   四个皇弟,一个取代他成了太子,一个跟着当了太子的同党,一个集美人和名将于一身,心高气傲。最小的那个,虽然良才美质,却对他误会重重,时时为难。   沧海横流,我心悠悠,江山如画,静看风云。既难俯仰无憾,但求不失本心。   洛凭渊表示,皇兄,有一天我会明白你很好,舍不得让你离开,但是现在我还是忍不住要误会你,为难并且欺负你,谁让你对我好。   云王说,我的人设还算满意,其他的,我懒得说。   安王说,我不喜欢我的结局。   太子说,我比你还要不喜欢。   这篇以宫廷权谋为主线,有一部分武侠,主角是美人,就是这样了。   内容标签: 年下 宫廷侯爵 江湖恩怨 宫斗   搜索关键字:主角:洛湮华,洛凭渊 ┃ 配角:天宜帝,洛文箫,洛临翩,白若菡 ┃ 其它:琅嬛,璇玑阁   一句话简介:宫廷权谋为主线,一部分武侠。   立意:富贵荣华若浮云,转瞬如烟散,唯愿伴君看河山   文章基本信息   文章类型:原创-纯爱-古色古香-武侠   作品视角:主受作品风格:正剧 引子 师出寒山   洛凭渊十一岁拜在寒山派门下,十九岁那年才被获准出师。   在此之前整整七天,他接受了师门有史以来最严厉的考核。师尊寒山真人设下无数难关障碍,直考到平素淡定自若的洛凭渊昏天黑地,才勉强点了头,同意爱徒出师:   “我寒山座下向无虚士。凭渊,你在此八年,日后如何要看自己的造化,明天就下山去罢。”   听到最后一句,洛凭渊抬起头望着恩师毫无表情的脸,眼眶有些发湿。他整整衣冠,跪下磕了三个头:“是,师父。”   寒山真人本名莫海川,二十年前回到翠屏山绮霞峰,接掌寒山派,遂以寒山为号,择徒授业。他眼光十分挑剔,尽管前来投书以求拜入门下者无数,却统共只收了十三名弟子。   洛凭渊排在第四。他修文习武皆是门中翘楚,然而六个师兄师弟都先后出师了,唯有他被师父扣住,迟迟不准下山。   这次考核算是寒山派一件大事,连几个游历在外的弟子也闻讯赶回,这时纷纷上前道贺。洛凭渊人缘极好,转眼间就被师兄弟们拥在中间,喧喧攘攘地出门庆贺去了。   偌大的厅堂里,只有掌门弟子宁则非站在寒山真人身边没有动,低声问道:“师父,就这样让凭渊走了?”   莫寒山注视着一群弟子们充满生机的背影,半晌才叹了口气:“他与你们不同,不会甘心久耽在此,随他去罢。”   想起这个四师弟的身份,宁则非抿了抿嘴唇,不再说话。虽然师父没有说什么,但是作为主持寒山派日常事务的大弟子,他准备从明天起管束自己的师弟们,不要再和洛凭渊有过多的接触。   同门八载,也算情谊深厚,然而庙堂之高与江湖之远,毕竟是完全不同的。   寒山派门规森严,除了某些特殊场合,严禁一众弟子饮酒喧哗。这天晚上,十几个年轻人藉着眼前的机会喝到深夜,包括年纪最小的关门弟子严荫。   严荫只有十四岁,对于一个少年来说,他喝得稍稍多了点。等回到自己的屋里躺下,想起平日里朝夕相见的四师兄明天就要离开,不知何时才能再见,还有师兄养的可爱小狐狸,好像也准备一起带走……他忍不住又下了床,出门朝洛凭渊的居所走过去。   寒山派的弟子们各有居所,洛凭渊的住处在绮霞峰侧一幢小屋里。远远地,严荫看见了窗隙里透出的淡淡灯光,心里一热,藉着几分酒意,直接闯了过去:“四师兄!”   门一推即开,床上没有人,只睡着一团雪白的绒球,乃是洛凭渊养的小狐狸珍时。洛凭渊正独自站在房间一侧,手持油灯照着墙上的几幅画。听到响动,他回过头来。   目光相接处,严荫只觉得像被利器割了一下,身上竟窜起了一股寒意。好在等他再眨了眨眼睛,洛凭渊的表情已经温和下来:“原来是小师弟,进来罢。”   刚才多半是错觉,四师兄脾气可是很好的。少年晃晃脑袋,习惯性地赖过去:“师兄,这么晚了,你还有心情赏画,都是人像……?”   墙上并排挂着同样大小的四幅画像,一眼看去,都是年约二十许的年青公子,衣袂翩然,神情各异。   如果是美女图倒是很好理解,可是半夜看几个男人的画像做什么。   洛凭渊瞧见小师弟眼里闪烁的疑问,不禁微微一笑:“他们都是我的兄长,一晃八年不见,若是不看看画像,只怕再见时认不出来。”   兄长。四师兄从来不谈家里的事情,原来竟有四个哥哥。严荫的醉意顿时消去了一半,盯住了墙上的画。   右首离他最近的一幅上的人齐整地穿着蓝底银边的长衣,眉目端正,堪称一表人才,只可惜眉头微锁,神情太过严肃,略显美中不足。   洛凭渊见严荫看得专注,于是将油灯移近了些:“这是二哥洛文箫,据说他才学过人,处事严谨,最得我父亲倚重。”   严荫注视画面,果然看见下方题着很小的两个字:“文箫”。   右首第二幅画着个五官秀气的公子,不知是不是错觉,严荫总觉得这张红锦袍映衬下的年轻面容有种阴冷的味道,特别是黑沉沉的眼睛,看久了不太舒服。   洛凭渊手中油灯的光晕从画上缓缓滑过,简短地说道:“我的三哥,洛君平。”   文箫、君平,四师兄的父母起的名字不但好听,还有些耳熟。严荫跟着灯光向左迈了一小步,仔细打量第三幅画像。   他突然怔住了。   画上的人一身白衣飘然如雪,神情似笑非笑,一双眼睛灿然生光,衬得几近完美的脸庞如同美玉一般。   严荫一生中从未见过更美的人,画像尚且如此,更不用说真人。然而令他吃惊的真正原因是,这张脸不但不陌生,还见到过许多次。   “四师兄,这不是当今的云王洛临翩么。他……也是你的兄长……?”   灯光仍然稳稳的,少年抬起头,发现洛凭渊也正看着画像,只略微现出几分无奈:“不错,四哥长得太好,又喜欢出风头,弄得到处都是画像,想不到连你也见过。”   仅仅是好出风头而已吗?   云王洛临翩名满天下,年仅十八即率军北上戍边三年,击败北辽军队无数,将北辽一直赶到韶安关外,令中原得享太平。   严荫偶尔下山采买用品,总能看到镇上唯一一家酒庐里恭敬地供着云王的画像,尽管技法远远不如眼前这张传神。烧饼王伯的小女儿锦素也有一张,象珍宝一样收藏在家里,偶尔拿出来看时还会脸红。   当今太子的名讳,确实叫做洛文箫,还有安王洛君平。   现在,四师兄居然在离别在即的重要时刻,这样轻描淡写地告知,这些天潢贵胄都是他的兄长。难怪他总是说住所在京城里,却从来不说清楚到底在哪里,原来是身份高高在上的皇子。   洛凭渊见小师弟气冲冲地瞪着自己,满脸不甘心,眼圈还有些发红,忍不住摸了摸他的头:“小荫,我也不是自己愿意当皇子的,不管怎样,我总是你的四师兄。”   严荫满肚子都是复杂的情绪,只觉得原本熟悉之极的人一下子变得陌生而遥远,一时也不知该怎样反应,只好偏过头去看最后一幅画像。   这是唯一一幅坐像,笔法也与前三幅完全不同,线条简单而流畅,竟似是出自洛凭渊的亲笔。   画中人穿了宽大的玄色衣衫,阖着眼睛斜靠在躺椅上,长发顺着肩膀滑落在一旁,微微侧着的脸上有种淡淡的倦意,脚边落着一册书。   严荫心里虽然不快,仍暗暗喝了声彩。帝王家果然多风流人物,虽然并非洛临翩那种夺人心魄的容貌,但胜在淡雅飘逸,宛若月华,令人望之心许。   洛凭渊静静站着,好一会儿,他伸手缓缓抚过画面上线条清丽的侧脸:“这一位是我的长兄,静王洛湮华。”   “他比我年长七岁。父皇曾经对他寄予厚望,只可惜体弱多病,已经很少过问朝事了。一别多年,不知他现在怎样了。”   既然被识破了身份,他说话也就不再有所避讳。多年过去,终于学成出师,可以回转京城,多说几句又有何妨。   禹周朝的大皇子,洛湮华,严荫不记得自己听说过这个名字,然而看四师兄的样子,这个人似乎很重要。这种复杂的神情还是第一次出现,似是极牵挂,又似极冷漠,对象还是一幅画。   少年心里油然生出某种比刚才还要不舒服的情绪:“师兄,你是不是回到京城,有了荣华富贵,就再也不回翠屏山,不理我们了?你还什么都不说,要不是我今天闯进来,肯定还会傻等着你日后来看我,真是太过分了太过分了……”说着说着鼻子也开始发酸。   洛凭渊哭笑不得地对着突然陷入完全别扭情绪中的小师弟,简直不明白这种纠结状态是怎么发生的,只好第一百零一次揉揉对方的小脑袋:“等到小荫出师了,我当然会回来,到时带你到京城长住,如何?”   严荫郁闷地抹了抹眼睛,看见四师兄的眼里带着一丝宠溺的笑意,正温和地看着他。心里莫名地一动,他委屈地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   多年后,在朝为官的严荫回想起来,未尝不曾顿足长叹。不过是那天夜里的一个注视而已,憧憬多年的江湖大侠生涯就这样离他远去了,这难道不是一种拐骗么。   禹周朝天宜二十一年三月,皇五子洛凭渊于寒山门下艺满出师,回京谒帝。   帝大悦,封为宁王。 第一章 锦瑟华年   禹周朝的皇长子洛湮华被封为静王,是在天宜十四年。那年洛湮华十九岁,已称病两年不曾出现在朝堂上,除了年节时不得不去皇城重华宫参加典礼,拜见天宜帝,他几乎不会出现在任何人面前。帝都洛城的住户起先还记得他当初随皇帝出行时玄衣白马的风华,又想到他是皇后所出的嫡长子,地位应当不可动摇。然而皇后去世后,皇帝对他日益表现得冷淡疏远,甚而不闻不问。有段时间,从宫廷到朝野,传言纷纷扰扰,捕捉各种细节与蛛丝马迹。有人说琅環皇后并非是因病去世,而是犯了重罪被赐死的;有的说皇长子当年必定曾严重地忤逆犯上,所以圣上才会下诏,将他原本的名字洛深华改为洛湮华,并且幽闭于静王府中;还有人说,静王深居简出,名为养病,实是软禁,圣上没有颁下明旨,不过是为宗室保留一点面子,否则,有几次静王生病,为什么迟迟请不到御医呢。被皇帝所厌是一定的,但既不见其他的责罚,又没有分封出去,而是留在京畿,不死不活地冷落着,就很耐人寻味了。然而这些也只是没有证实的猜测,宫闱九重,帝心似海,能窥到其中真情的人,不是死了,就是因为各种原因永远不会开口。   仿佛为了证实传言般,两年后,天宜帝于太庙祭天,含章殿祭祖,册立次子洛文萧为太子,入主东宫,并大赦天下。静王没有在所有这些仪式上出现,也没有任何反应,就像他并不存在一般。   又是几年过去,静王府清冷寂静如故,没有丝毫改变,只是那两扇紧闭的朱漆大门看上去是越来越敝旧了。而太子参政后,表现得精明严谨,在朝中赢得不少赞誉,所有人似乎都有意无意地忘记了,禹周朝还有一位皇长子,只有在天气和暖的午后或黄昏,从静王府外经过的行人有时听到墙内飘出的琴音,才会注意到,里面住了人,继而想起,这里的主人是一位封了王的皇子。   洛凭渊回到帝都已经十多天了,他随着三皇子洛君平一同前往静王府,正是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   他离开洛城多年,宫中的母妃早已去世,因为业已成年,不适合住在宫里,因此乍一回来,竟有些无处落脚。天宜帝将他封为宁王后,没有直接赐下宅邸,而是着令工部和礼部新造一座宁王府,就算再快,从选址绘图到破土动工,再到建成安置,也须等上大约一年。四皇子洛临翩目前在北境戍边征战,不在洛城,太子和洛君平当然都立即要他住到自己府中,十分热情,但洛凭渊婉言辞谢,说怕进进出出影响了两位身有政务的皇兄的正事。太子和安王也怕表现得过于热络,反令皇帝疑心他们有延揽结党的意图,于是兄友弟恭了一阵子之后,年轻的宁王反而被鼎剑侯家的独子,少将军林辰抢到手,领到了鼎剑侯府暂住。   林辰与洛凭渊年龄相若,二人乃是五六岁起就一起厮混打闹的玩伴,直到洛凭渊去了翠屏山。林辰性格颇为潇洒开朗,见洛凭渊回来,登时大喜,续了一会儿之前的交情,就宣称谁也别和他抢,一边把洛凭渊往自家府里拉,一边说道:“本将军这些年虽没你长进,可也混成了洛城一霸,你就安心住着,我带你好好游玩一番。”   鼎剑侯林淮安是个持重稳妥之人,见儿子如此莽撞,捏了一把汗。好在天宜帝和几位皇子都没有见怪的意思,就连忙收拾了一处雅静的院落,安置宁王住下,又生怕怠慢,让儿子日日作陪。   洛凭渊在一众皇子中,年龄算是很轻的,如果不是后宫的容妃五年前又生了一个皇六子,他就是幺子了。天宜帝想到五皇子学艺多年不易,有意让他放松一下,就暂时没有安排什么事务給他。洛凭渊于是除了三不五时地入宫请安问候,就是让林辰陪着四处拜会游玩。半个多月下来,他早已去过了太子的东宫和安王府,见过宗室中几位皇叔和姑母,游览了洛城名胜,连林辰带来陪玩陪聊的一干公子纨绔,都有些熟悉了,就是没提过要去探望静王。   还是太子洛文萧想到这件事,觉得有必要提醒一下,说道:“凭渊,若是有时间,不妨也去静王府看看。大皇兄不问外务,连你回来的事都未必知道,是不会下帖子请你去的。依礼还应是你去拜会他。”   洛凭渊听他这么说,淡淡笑了笑,停了一会儿才道:“多谢二皇兄提点,也是我不好,差点忘了,原是该去的。只是听说大皇兄身体不好,不知要去静王府可有什么规矩,二皇兄去找他时是怎么做的?”   洛文萧顿时怔了一下,他已好几年未曾踏足静王府,只有过年时偶尔在重华宫见到静王,点头打个招呼。他看了这个五弟一眼,见他神情自然,显然没有嘲讽之意,还未答言,洛君平已笑道:“二皇兄事务繁忙,可没时间前去,倒是我这个闲人去过几次。他那里能有什么规矩,一向说来便来,说去就去。这般正好,我也有一阵没登门问候了,你和我一起上门,就是了。”   洛凭渊见他二人都是一个意思,就应了,和洛君平约好了第二天同去。   静王府位于京城西北,洛城的繁华更多集中在东边,许多王侯公卿都住在宫城东侧的朱雀大街,其中离重华宫最近的自然是太子的东宫。洛君平的安王府则是在南边。相形之下,城西北较为僻静,在附近居住的官员虽然也不少,但大都品级不高。翰林院倒是设在这一带,于是总算占了几分清贵。   静王府的位置比翰林院还要偏。宁王按约定,到安王府吃了午饭,就和洛君平并辔出行。一路行来,洛凭渊只觉周围的人声由喧嚷渐渐沉落下去,不过到处桃红柳绿,并不至于冷清。他在翠屏山一向静惯了,此时反觉舒服。   他见安王只闲闲地说些帝都中不相干的轶事,并不提到静王,就问道:“大皇兄如今身体好些吗?”   洛君平正在等他主动问起,当下冷嗤了一声:“他还能怎么样,你走的时候就说病着,过了这么十年八年也还是称病。若说严重,逢年过节见到,又能说能动,我看他是心病。整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端着脸色给谁看呢,现在谁还理他。父皇实是宽大容忍,若是换了我,可没这么好耐性。”   洛凭渊知道安王自少时起就说话尖刻,但这次回来见他有所收敛,没想到说起静王,凉薄得如此明目张胆,又想起这些天听林辰说起的只言片语,问道:“大皇兄可是顶撞了父皇?”   “君父为天,他敢对父皇有怨气,就是不忠不孝。”洛君平冷笑道,“依我看,还不是为了当年的事。你那时年龄虽小,也该记得发生了什么,先后又做了什么,往大了说,负了我天朝禹周,对不起父皇,往小了说,还有如嫔的一条命!”   洛凭渊闻言,但觉心里像被狠狠扎了一下,正刺在最深也最薄弱的一点上。洛君平见他抬起眼睛,目光中有种极锋锐的冰寒之意,不由一凛,明白自己终于说中了他的心事。这个五皇弟小时候聪敏活泼,爱笑爱闹,然而先是十岁时遭逢大变,又一去八年,此番回来,只觉得他变得处事从容,心性极稳,无论别人说什么,都是含笑听着,却总有些若即若离,在自己和太子面前,也从未提及往事,就似全忘了一般,相处了这些天,竟看不出在想什么。太子已暗示过,要趁今日好好试一试他的反应。   宁王眼中的寒意瞬息即逝,淡淡说道:“原来如此。”洛君平很是满意,果然越是不提,越是在意,洛凭渊的心结看来够深,除了试探,能刺一刺他,也十分快意。   洛君平今年二十三岁,一年前才得封安王,还是太子在君前为他说话的缘故。云王年纪小两岁,却封王在先,显得他相形见绌,只能自我安慰,云王不过是机会好,得了战功。然而洛凭渊甫一回京就封王,着实令他心火上蹿,气得私下里大发牢骚:“连住在荒山野岭里的山野村夫回来露个脸都能封王,金殿之上与我比肩,我就歇着好了,忙活个什么劲,统统是白费!”词语颇为不敬,太子斥了他两句,又劝道:“他年纪尚轻,寸功未立,朝中无人,纵然有个王位也是虚闲,如何与你相比。”   洛君平听他说得在理,心气稍平,然后想到洛凭渊已从未脱稚嫩的孩子成长得挺拔韶秀,微笑着站在紫宸殿上应答的样子,光华内蕴,如同明珠美玉一般,无论怎么看也不像山野村夫,心里又是一阵纠结。   太子见他没再抱怨,就徐徐说道:“凭渊是从翠屏山绮霞峰下来的,寒山派底蕴何等深厚,虽不入世,数代以来却出过好几个帝师,而今的寒山真人更可称学究天人,他让五皇弟转呈父皇的那封信,才是事关重大。我们当务之急,还是得先弄清信上的偈语说了什么。”   洛君平想到此处,转头望了望身侧的宁王,见他脸上神色似是若有所思,已落后了半个马身,才意识到两人已沉默了一阵子。当日洛凭渊于紫宸殿呈上寒山真人的信时,说到里头是一首偈语,有关禹周朝未来几年的国运。天宜帝展信御览之后,神色莫测,接着连续几日下朝后,就在清凉殿中沉思,连后宫都未回,又召了钦天监和数位大儒问话,却始终未曾将信笺示人,着实神秘得很。洛君平总觉得洛凭渊即使同样没看过偈语,了解的内情也该多于旁人。但是旁敲侧击过几次,洛凭渊态度倒是极好,每次都耐心回答,只是除了金殿上说过的那些话,就再也没有其他了。太子唯有另想办法,徐徐图之。   安王感到此刻不是想这件事的时候,就放慢速度,等洛凭渊赶上来些,笑道:“就快到了,五弟怎么突然走慢了?莫非这匹马累了不听话,改日我再送你一匹好的。”   洛凭渊摸了摸坐骑的鬃毛,也是一笑,“不是马的错,刚才我听到远处似乎有琴声,想听得清楚些,不知不觉就放慢了速度。”   安王殿下奇道:“哪里有琴声,我倒没有感觉。”又问四个跟在身后的侍卫,也都说没听到。宁王只是微笑,又走了一段,道路愈发幽僻,转过一道小径,洛君平也听见了琴声,不禁大为讶异,“五弟莫非练成了天耳通?”连几个侍卫也面露惊佩。   洛凭渊笑着摇摇头,“哪有这个本事,不过是山居寂静,有时听到莺啼虫鸣,就留意些。”   说话间,乐声入耳,愈发清晰,从前方传来。安王神色一沉,“原来是他,还挺会享福。”说着一提马缰,奔上前去。   洛凭渊顺着他走的方向过去,见到不远处围墙高筑,树木参天,掩映着一座府邸,心中明白,这就是静王府。   他来到近前,见到府门紧闭,不见有人看守,然而琴音泠泠,从墙内飘出,传入耳中,不带一丝烟火气,就像幽凉的山涧从林间石上流过,清澈入骨。有时明明弦落如雨,如同鸣珠溅玉,其中却透出一种极致的静,仿佛世事之烦扰,红尘之喧嚣,都可以洗净涤清,留下的唯有沁人心脾的静谧。   他站在墙边聆听,一时竟不想去敲门打扰。师尊莫寒山说琴可洗心,偶尔也弹奏一曲,曲意旷达辽远,海阔天空,每每令他有所感悟,但直到此刻,才真正感觉到何为洗心。   他正想再听一会儿,琴声却滑了一个尾音,收住了。   洛君平可不管这些,更没兴致听琴,见洛凭渊静听不语,又示意几个侍卫不用动作,心中早就老大不耐烦,这时立即让一名侍卫上前叩门。   扣了好一会儿无人理会,就改为重重拍门。按照安王的脾气,若非是带着洛凭渊来的,早已命人连踹带砸。   又等了足有一炷香时分,才有人来应门,看服色是两个从人。安王叱道:“这么久才来,静王府里的人都死了不成?不长眼的东西,还不快开大门,还想让本王和五皇弟在外面等多久?”   两个府中的从人显然识得洛君平,脸色立时变了,急忙跪下行礼。一个开门,另一个就飞奔进去通报。   只有一个人,要打开两扇朱漆大门,自然多用了些时候,洛君平心中着恼,大门一开就策马而入,一边顺手给了开门的从人一鞭。   洛凭渊没想到这位常常带笑说话的三皇兄到了此处行事如此跋扈,分明丝毫也不在意静王的脸面,心里对静王的处境隐隐多了层明了,也跟了进去。   静王府占地颇广,但府中屋宇并不多,入内不远,迎面是一座青郁葱笼的小山,如同天然的影壁,沿着青石铺就的小路转过山丘,就是一泓碧水,水面上飘着点点桃花,尽头分出一条细细的小溪,蜿蜒地流向远处的主宅,又在建筑前打了一个弯,朝后园流去。   洛凭渊不及赶上洛君平,就放缓了马缰,沿着青石路往里行去。他看到临水有一座八角小亭,里面没有人,只是放了一具古琴,显然刚才有人在此处弹琴。他从马上下来,停了片刻,游目四顾。   春深似海,园中尽是大朵大朵的牡丹,姚黄魏紫,国色天香,伴着潺潺的水流,几能令人沉醉。然而放眼望去,偌大的园中空空寂寂,不见管事出来招呼,只依稀瞧见几道人影闪了一下,就不知到哪里去了。   洛凭渊顺着曲径走了不远,见到有个人在一丛牡丹旁,弯腰像是在做着什么,只看得到一个背影,想来是园中的花匠。接着就迎面碰上了往回走的洛君平,他在宅中没有找到静王,只得又折返回来,身边跟了一名约莫二十七八岁的年轻男子,看穿着是府中管事,神情倒还干练稳重,对着一脸不悦的安王也没显出惶恐。   “杨越,你家主子人呢?”洛君平怒道,“还有这府里的人都哪儿去了?大皇兄看来是越发不问凡事了,偌大王府连个规矩体统都没有,我今天说不得替他管上一管。”   杨越走上前,朝那个依然低头打理花木的人躬身说道:“殿下,安王殿下来了。”   那人慢慢直起身体,将手里的东西搁在地上,却是一把花铲,才转过身来。洛凭渊看到他身材修长,穿了一身普通的青衣,头发只用一枚玉环束到身后,十分随意,正是静王。   洛君平来去折腾了一回,已经憋了一肚子火。他近日诸事不顺,早积了不少恶气,加上太子的交代,今天安心要大闹一场,当下也不下马,冷笑道:“静王殿下好大的架子,过得好风雅的日子,每日里听琴赏花,你眼里还有我这弟弟,还有父皇和太子吗?”   静王抬起眼睛,看着鲜衣怒马的安王。洛凭渊见他容颜如旧,八年前辞别洛城时见过一面,洛湮华其时十八岁,如今自然脱去了那种少年的青涩,只是身体比记忆里单薄些。   静王淡淡问道:“父皇和太子可是有什么话托三皇弟带来?”   洛君平顿时窒了一下。他只是顺口一说,拿来压人,于是讥刺道:“这倒没有,父皇国事繁忙,太子协理政务,哪里有空想起你。”   静王的神色间有一丝倦意,像是很想转回身去,继续做自己的事,但又觉得不好不理洛君平,才没有动:“是了,最近园中牡丹花开,我想三皇弟说不定会来。今天怎么没有赶着牛,还是韩贵妃又要办牡丹宴了?你既然来了,就随意吧。”   洛君平又是一阵语塞。前些年他见静王府的牡丹开得好,有一次赶了几头牛来,说是送给静王的礼物,将花嚼得七零八落。后来有几年韩贵妃办赏花宴,他就每次都带人到静王府来,将牡丹或折或移,尽数弄走,只留下一园残败。他知道洛湮华确实身上有病,受不得气,因此每隔一段时日,就想办法狠狠折辱一次,让他不能好起来。这套做法前些年的确行之有效,但静王近年来任凭挑衅,极少动气,安王也就渐渐无趣。   只是那些事做是做了,一旦被说出来,着实上不了台面,特别是在洛凭渊面前。   他有些挂不住。每次上门,被那双静得不起波澜的眼睛注视,就不由自主地心里发虚,仿佛连身上爱穿的红衣都变得伧俗了。但意识到这一点,只会令他更加恼怒。想到此节,他突然发觉今早不知怎么就没穿红衣,下意识换了件紫色袍服,心中怒气更甚,一鞭抽在地上。   “阖府的下人呢?进门这许久,连个过来牵马的都不见,这般没规矩。”他心知静王不愿殃及身边的人,就想找两个仆从来抽一顿,出出气再说。   静王缓缓摇头:“这些年,府里原先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只有几个新来的下人,要做的事情又多,还没来得及学规矩。他们不敢上前,是怕冲撞了三皇弟。”   洛君平见他语气清淡,没把自己当回事,冷笑了一声:“也罢,我到你府里,本来也没什么事,只是上次来时,把手上戴的玉扳指落下了,那是父皇御赐之物,不能就这么没了。本想让你府里从人帮忙找找,既然他们都忙得很,就由我的人代劳罢。”说着一指静王的住所,命令道:“进去好好找,动作轻些,若是碰坏了大皇兄的家当,本王可是赔不起的!”   四名侍卫都是安王手下,得了命令,就纵马朝宅邸奔去。洛君平又喝叱道:“直接过去,快一些,别耽误了大皇兄的时间!”   众侍卫领会了话中的意思,就不走道路,而是径直从大片的牡丹花中踏了过去,踏坏花朵无数。他们进了房,里面就隐隐传来桌椅翻倒,器物破碎的声音。   静王静静地听了一会儿,向杨越问道:“里面如何了?”   杨越听得真切,答道:“回殿下,琴剑瓶炉、案几屏帷,无一幸免。”   洛君平知道静王府中,只有杨越是天宜帝派到洛湮华身边的,且功夫不弱,所以虽然闻言不悦,也不能像对待下人般拿他开刀。   忖度间,杨越又说道:“殿下书房中那盆花也摔碎了。”   静王说道:“那品澄碧是我今年预备送给父皇的寿礼,如今摔坏了,三皇弟可出气了。若仍是不够,定要踏平静王府,后园还有一块菜地。”   洛凭渊实在看不下去:“三皇兄,够了,既然已经见过大皇兄,我们回去吧。静王府中有高手在,闹下去,对你没有好处。”   洛湮华方才只收到匆匆禀报,得知安王进府,并不清楚还有旁人来了。他一向无心去看洛君平的手下,宁王又一直站在旁边没说话,他以为是一名亲随,就没理会。这时闻言,凝目向宁王看去,见他卓然玉立,不过十八九年纪,修眉俊目,不禁一震,问道:“是凭渊?”   洛凭渊点点头:“是我,我随三皇兄来看看你。”   洛湮华觉得心神有些激荡,一时忍不住,低低咳了几声。他定了定神,想到此刻屋宇中必然是一地狼藉,就说道:“我们去那边亭中坐坐。”   “不必了。”洛凭渊牵着马缰,已朝来时的方向走去。他走了两步又问道:“适才弹琴的琴师是谁?”   他问得突兀,静王心思不在这里,下意识答道:“府里没有琴师,是我。”   “果然是你。”洛凭渊有些意外,又觉得似乎并没什么可意外的,“你继续好好养病吧,我不会再来了。”   “凭渊,我听说父皇封了你做宁王。”洛湮华轻声说道,“你来看我,我很高兴。”   “太子要我来,我才走这一趟。不过,的确该来。”洛凭渊淡淡说道,“皇兄,看到你过得不好,我就安心了。”   洛君平听说毁掉了做寿礼的绿牡丹,多少有些底气不足,就有收手之意。这时又听到宁王说的话,心中一股恶气也算出尽,十分舒畅,笑道:“我差点忘了,大皇兄身体不好,多半也累了,咱们这就告辞。”   洛湮华的身体不易觉察地摇晃了一下,他肤色本就极白,这时更苍白得近乎透明。他微微低下头,不想让人看到自己此刻的表情,但胸口一阵说不出的难受,还是以袖掩口,低低地咳了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勉强止住,感到有人在身后搀扶,自嘲地笑了笑:“阿肃,我没事,客人这就走了,进屋里去吧。”   洛凭渊看到静王身边多了名黑衣护卫,出现得突如其来,也不知方才藏身何处。他识得这个多年前就随在洛湮华身边的暗卫,脱口说道:“秦肃,你一直在静王府?”   秦肃扶着静王,线条冷峻的脸上看不出表情:“这些年都不在,刚回来。恭喜宁王。”   洛凭渊自小常见秦肃,知他生性沉默寡言,说话言简意赅,一口气说这么多字已属难得。而所谓恭喜,意思该是自己受到了皇帝的青睐,又被太子赏识。他笑了笑:“阿肃,多年不见,你也学会讽刺人了。”   秦肃不答,径直扶着静王,连同杨越一起,转身走了。   洛凭渊也不和他计较,见安王已召回了几名侍卫,就翻身上马,一行人出府离去。   喧闹的静王府重新静了下来,下人们都在宅中收拾满地的器皿碎片。夕阳渐渐西沉,一时间,只有淡金的余晖与淙淙的水声,陪伴着园中遭过劫难的牡丹花海和亭中那具暂时被遗忘的古琴。 第二章 韶光暗换   入夜的时候,洛湮华觉得整个人状态已经平复下来,于是当秦肃要他吃饭时,就让人送来一碗粥。但他的心绪很久没有起伏得这么厉害了,勉强喝了几口,还是咽不下去,只好放下筷子,准备等感觉饿了时再说。   他的侍从谷雨又端来一碗药。   “我不用吃药。”静王闻到药味就抗拒,“是谁让煎的?”   “杨总管吩咐的。”谷雨小声答道,他只有十三岁,入府才三个月,在静王面前仍有些怯怯的,“是按照您常用的方子。”   洛湮华有些无奈,但还是把冒着白气的药碗接过来喝了。   他坐在书房里,环顾四周,能打碎的摆设今天都被打碎了,还没补上新的,登时显得四壁空明。他想了想,对谷雨说道:“去请杨总管过来,我有话说。”   杨越走进房中时,看到静王正在沏一壶茶。他的动作并不慢,手势如同行云流水一般,但不知为何,看在眼中,就是会让人心里升出沉静的感觉。这些年来,他每次见到洛湮华,心里总会没来由地静一阵。   他躬身行礼,说道:“殿下刚吃过药,不能喝茶。”   “我不喝,”静王微微一笑,“这是为你沏的,坐吧。”   杨越心里略微有些不安,不知道静王要说什么话,告了声罪,就在一张椅子上斜坐下来。   洛湮华将澄澈的茶水注入杯盏,递给他。   杨越双手接过,杯中茶香缭绕,入口余味不尽。   静王等他喝了几口,才说道:“杨总管,如我记得不错,你到府里,已经七年了。”   杨越倏然一惊,不敢多说,答道:“是从七年前,当时殿下才刚建府。”   “七年来,多蒙你照顾了。”洛湮华的神色间有种淡淡的怅然,“若非你上下操持,这府中的光景,还要破败得多。我知道你不容易,你为我做过什么,又为父皇做过什么,我都看在眼里。”   杨越不禁一震。他是天宜帝派来的,彼此都心知肚明,又心照不宣,静王从未宣诸于口,今天竟似要算总账。他坐不住了,放下茶盏,拜倒在地,低声道:“殿下明鉴。”说不出其他,额上已微微渗出汗水。   洛湮华见他如此,也没有急着让他起身,叹道:“你有你的为难之处,这几年,你待我很好。今天找你来,是想让你这两日找个时间,到重华宫去见父皇,为我传道口讯。”他顿了顿,“就说,之前他提的那件事情,我答应了。待到五月初三,我会入宫给他拜寿。”   杨越低声答应,心中难免疑惑。天宜帝对静王极其冷淡,静王也很少入宫,每次去了,不过是行个礼,说不上两三句话。杨越不记得皇帝曾召见大皇子,或是派人来传过什么口谕,但能感觉到,静王所答应的事,必然很重要。   他虽然是府中的总管,但要替静王向天宜帝传话,却不在职责范围内。他本该敷衍推脱过去,此刻却没有犹豫就应了。   静王的声音很是沉静:“替我带话之后,你不用回来了。”   杨越蓦地抬头:“殿下!”   洛湮华从桌上拿起一封信交到他手中:“你对父皇说,是我的意思,再将信给他看,他不会怪罪于你。”   杨越看着面前那封信,却不去接,“殿下可是责怪,所以才要将属下遣出去?”   “我不怪你。”静王淡淡道:“本来这么过着,也没什么不好。但我有些事要做,不能留你在身边了。你回去吧,父皇知道你忠心,自然会派其他差事给你。”   杨越怔怔地接了信,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洛湮华看他的样子,反而笑了:“起来吧,再喝杯茶。你学识才干都不缺,大好年华,总留在我这无人问津的静王府做什么,离开此处,自然会有你的前程。”说着,将茶盏中微凉的茶水泼去,重又为他续上一杯。   杨越脸上有些发烫,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就是这般想的。初到静王府时,园林荒凉,房屋破旧,整天守着一个失宠病弱的皇子,出去看的都是他人的冷眼。那会儿他的确有些不把静王当回事,想着困守此处,不知何时才能脱身,言语行事都颇为轻慢。后来随着时日推移,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有些习惯了,对静王的事也渐渐上心。直到此刻静王亲口让他回去,才惊觉已经很久没有想到要另谋出路。   他心中纷乱,默默喝茶。静王不再说话,等他喝完,又取过一个木盒,说道:“主仆一场,你清楚我的底细,没什么好东西。你把它收下,权当纪念了。”   杨越身为总管,自然了解府中有多拮据,他知道木盒里是一方古砚,静王很是心爱,有时会拿出来赏玩。   他接了木盒,想到七年来相处的情形,静王今晚沏茶赠砚,实是对自己的看重期许,心中不禁涌起一股热流。   他将盒子放在茶几上,起身复又拜倒,说道:“殿下,若杨越不愿他往,还只想留在府中,殿下可肯收容?”   洛湮华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有些出乎意料,笑着说道:“跟着我没有好事,我自身尚且不知会如何,只怕将来连累了你。心意领了,你去吧,该做什么做什么,只要不失本心,不管去哪里,我都觉得很好。”   “这里就很好。”杨越跪着没有动,低声说道,心里已下定了决心。   洛湮华见到他脸上神色坚决,不似作伪,就敛去了唇边的笑意。他沉吟片刻,缓缓说道:“如果你想好了,就把信留下,传过话依然回府里。可你得清楚,如果这次选择回来,今后就只能做我的人。我不会让你做不忠不义之事,但此后,我说的话须排在父皇前面。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杨越心中一凛,他还是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静王的确是一位皇子,曾经所有人眼中的储君。   洛湮华又道:“你不用冲动决定,今夜下去好好再想想,要不要将刚才的信交还给我。”   杨越点了点头,表示听清了,随即将信平托在掌中,还给静王:“殿下放心,属下已想了七年,无需再想。”   静王接了信,杨越见他眼睛里多了一丝柔和的笑意,似乎很高兴,心里就莫名地觉得踏实。他给静王行了礼,算是重新定下主从关系,起身指着古砚笑道:“这个,既是殿下所赐,属下就不还了。”   当晚就寝的时候,静王感到胸口还是隐隐不适。他有些疲倦,但又没有睡意。白天洛凭渊说的话似乎还在脑中回荡,字字如刀,割出一下一下钝痛。   月华如洗,他坐在床侧,望了一会儿园中的花木,仰头说道:“阿肃,你下来吧,不要睡在横梁上,陪我说说话。”   头顶传来秦肃的声音:“我练功。说什么。”   他的意思是睡屋梁上可以练内功,又问要聊什么。   “你是这样惯了,”静王说道,“但我还不习惯屋里又时时有人在梁上,还要仰头说话,你在外面太久了。真的不下来睡床吗?”   秦肃说道:“睡觉。”   “我睡不着。”静王站起身,走到贴了淡绿窗纱的棱窗前,“阿肃,你会不会觉得我很没用,很傻啊?”   横梁上寂静无声,隔了一会儿,秦肃才道:“很傻。”   洛湮华不禁一笑。   “今天,凭渊察觉你的气息了。”他复又说道,“他是寒山派的高徒,不知道若是和你过招,谁比较厉害。”   “我在生气。”秦肃简短地说道,意思是说因为生气才被发觉,又道:“可交手一试,我教训他一顿。”   洛湮华有些啼笑皆非,秦肃生气时,就会多说几个字,看来确实是动怒了。他说道:“洛君平就是那样的人,气量窄,睚眦必报,用不着为他动气。而且他每隔一段时间就来闹一次,无非是太子指使的,父皇也默许不管。他们不喜欢我过得太安静,没有这一茬,也会生出别的事端来。”   秦肃没出声,静王又说:“我本以为,凭渊在翠屏山那么多年,该不会想回到洛城了,没想到他还是回来了。我见了他,起初觉得放心了些,可是再想时,又更不放心了。”   秦肃的声音又从头顶传来:“不可爱了。”   “谁能永远像小时候那么可爱。”静王失笑道,“我看得出来,寒山真人必定花了许多心血教导他。说了你别生气,阿肃,虽然你长他八九岁,我看你未必揍得了他。”他停顿一下,发觉词语颇像在撺掇秦肃去找宁王打架,又说道:“凭渊年龄尚轻,你不用生他的气,当年的事,他毕竟蒙在鼓里。况且他自己也说了,不会再来了。”   秦肃很想对静王说,洛凭渊如今已不是当年那个需要他护着的孩子,虽未羽翼丰满,也非旁人所能欺侮,与其担心他,不如先顾好自己。但他没有说出口,只道:“再说。秦霜后天来。睡吧。”   静王应了一声,秦肃未得命令,不会去找安王或宁王的麻烦,他倒是很放心。说道:“小霜来时,进出不用再避着杨越。”   秦霜是秦肃的弟弟,近年来一直在湖广和江陵等地经营,静王知道他每次前来洛城找自己,都是有要紧事,秦肃是要他好好休息,免得心神不济。   他说了一阵子话,心情已松快了一些,于是走回床榻边,解衣就寝。   月光在室内地上铺了一层银辉,的确如诗句所说,宛若清霜。洛湮华合上了帐子。   在睡梦昏沉间,他仿佛又见到了十多年前,只有两三岁、四五岁的皇弟洛凭渊,圆圆的小身体,胖胖的胳膊和腿都像藕节一般,白嫩玉雪,走到哪里都跟着自己,抱着腿叫皇兄。受了委屈或者做错了事怕责罚,就跑到他的寝殿里,躲在被子里哭,要皇兄安慰,无论贴身宫女青鸾怎么哄劝都不理。后来到了六七岁,还是跟着他,仰起脸用水灵的黑眼睛看他,满是孺慕和依恋,手里有时牵着雪团似的皇妹洛雪凝。母后瞧见了,会含笑让他把这宫里最小的两个娃娃带到凤仪宫正殿,给他们吃酥酪,一边问自己的功课进境。如嫔有时在侧,端静娴雅地坐在一边,偶而看向凭渊的眼神却热切得近乎执着。   那时,天宜帝对他的教导极为严格精心,太傅都是当代大儒,有的风骨萧然,有的饱历世故,所学除却典籍诗文,治世之道,还有帝王筹算。习武时,除了军中将领入宫教习弓马兵法,母后江璧瑶又让自己修习上乘内功,舅父有时也抽空进宫,查看他的进境,加以指点,好早日于此道登堂入室。总之,文韬武略将自己的时间塞得满满的,有时竟很羡慕几个在别宫一起读书的皇弟。   他对洛文萧和洛君平儿时的记忆并不很深。洛文萧总是恭恭敬敬地给他行礼,不说一句错话,宫中都说二皇子温文知礼。而洛君平小时常带几分不平不忿,长大就透出些阴狠。临翩年龄也还小,宫里几十年来就没有过那么漂亮的孩子,天宜帝极为宠爱,养出了个目下无尘的性子。   这些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洛湮华恍惚地想道,是不是只有自己一个人,还记得那些早年情景,几个各怀心思的皇弟,怎么会有心情和时间去回忆儿时。   重华宫中的人,从来不提往昔发生过什么,更不会回忆已逝去的人,只要将血迹擦拭干净,将打碎的东西扫走,换成新的,就可以当作什么都不曾发生过。太液池边的垂柳年年抽出嫩绿的新叶,在春风里拂动,后宫中依然莺歌燕舞,到处都是繁丽的衣饰,曼妙的纤腰,还有明媚的眼波。   天宜帝待他刻薄,但他还是感谢这位父皇给了一座府邸,让自己在其中安静地生活了这些年。在重华宫里,他总是感到韩贵妃那双工于心计的眼睛透过重重宫墙,不住地向他窥视。   早朝时站在紫宸殿中的百官也已换了面孔,以忠直著称的御史大夫裴彻被当殿庭杖,伤势过重病死家中;礼部侍郎赵湘在朝中死谏,血溅阶前;王辅政上表,告老辞官。还有许多臣子,幸运地被贬谪去了不知哪里,牵扯深的罢官流放,他们曾是天宜朝的能臣肱骨,国之栋梁。   直到深夜,洛湮华才终于睡去。静王府的宁静维持不了多久了,他需要珍惜。   百余年前,禹周初创,中原内乱不止,又遭外族入侵。武林中有名为琅環的宗派联合各大门派,协助太祖皇帝平定乱局,一统江山,将外虏拒于长城之北。此后每逢变乱,帝王常常依仗琅環出面协调,以江湖武林之力辅助朝廷举措,以求国泰民安。琅環向以大局为重,心系苍生,为群雄所敬,号令到处,无不凛遵。   二十八年前,为防帝心猜忌,琅環宗主江寒将女儿江璧瑶嫁与当时的太子洛展鸿为正妃。其后太子即位,就是如今的天宜皇帝,江璧瑶晋位中宫,人称琅環皇后,当时有诗云:   少室峨嵋云岚淡,玉女峰下月影寒,一山一阁一洞府,半壁江山半琅環。   如今,皇后已身死多年,还有多少人记得琅環呢。 第三章 东宫密议   两天后,黄昏近晚时分,皇城附近繁华的街市上依旧人流往来熙攘,大小店铺将关未关。这时街道尽头处传来一阵马蹄声,一行五骑疾驰而来,当先一人大红锦衣,银冠束发,身后四骑皆侍卫服色,箭衣雕鞍。人流顿时一阵纷乱,匆匆避让。   常在洛城这条大街上经营的店家低声对好奇的客人说道:“那是三皇子,安王殿下,看这个方向,多半是朝城东去的。”听闻的客人若也是洛城人氏,多半就会意地点头,宫墙东边半里,就是太子府。皇三子洛君平喜着红衣,他一身华服在街头疾驰而过,近年来本就是皇城一景。   京城中王侯公卿济济,有的是官宦子弟,显贵之后,尽多风流自诩,桀骜轻狂,但能这般纵马过市如入无人之境的,也只有安王了。   洛君平飞骑到了东宫太子府,勒缰下马。他到这里是来惯的,但太子向来对规矩体统看得甚重,不容旁人在礼数上有丝毫怠慢,因此今晚虽是洛文萧命人请他来的,他进府后也只是慢步走到正殿阶前,等候通传。不一时,太子的随侍温逾从内殿里出来,恭敬地行礼引他进去。   洛君平走进内殿。洛文萧的太子府是按照规制建的,比几个兄弟的王府都要深宏,虽然比不了气象万千的皇城重华宫,也颇为庄重威严。   洛君平来得次数多了,有时就会想,即使是个凡夫俗子做了这东宫的主人,受万众拥簇,时间长了也能养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气度来。不过这种念头可说大逆不道,不要说宣诸于口,连在心里想一想都是万万不该的。他总是尽量不去想这些,但不是觉得自己想法不对,也不是因为洛文萧的确不是省油的灯,比凡夫俗子高出不止一筹,而是以防想多了,什么时候不慎在脸上表露出一丝半点,被有心人看见,就是祸端。   他内心深处隐隐还有过一个更为忤逆的念头:东宫的主人若是静王,不知会是何种情形。   洛文萧坐在书案旁,着一身湖蓝色蜀锦常服,身边一个四十多岁面貌清癯的文士,正在与太子交谈。洛君平识得,那是庄世经,此人出身江南小户,早年科举也曾金榜提名,但据说因主考认为他失于偏激,不堪大用,故而只给了个极低的名次。庄世经自负才学,一气之下索性不做官,只是做些教馆西席,后来不知通过什么门路,投到了太子门下。因胸中颇有些权谋机变之策,近年来渐得洛文萧器重,如今已是他府中第一谋士。   “三皇弟来了。”洛文萧抬眼看见洛君平,便站起身来,含笑招呼道,“我正想着,以你那匹马的速度也该到了。快快过来,正在等你。”   “见过太子殿下。”洛君平笑道,连忙近前施礼。   “免了免了,”洛文萧摆了摆手,“你我之间讲这些虚礼做什么,坐下先喝口茶。”   洛君平唇边带着些笑意,依然施了礼,又让忙着起身的庄世经不必多礼,才在书案一侧坐了下来。洛文萧待人向来谦和,朝中上下皆道太子殿下处事谦谦温雅,令人如沐春风,但若是因此真的以为洛文萧好说话,定会悔之不及。   “太子叫我,我可是赶着过来,连饭都没来得及吃。”他接了温逾递上的茶盅,似笑非笑地说道,“我把话说在前头,今天不管什么事,二皇兄你可都得管饭。”   “正事不说,就想着吃,看你这点出息,哪次少过你的。”洛文萧固然端肃,也笑骂了一句。殿中连温逾在内的几名侍从闻言都露出笑意,只有庄世经素来不苟言笑,仍神色板正。   “我能有什么正经事,”洛君平喝了一口茶,漫不经心地说道,“户部的事务交卸了,靖羽卫的事不用我管,现下全洛城都晓得我洛君平乃闲人中的闲人,纨绔中的纨绔。”太子正殿里的人俱是心腹,从不敢乱传一言半语,他发牢骚时也就没什么顾忌,“我看这样也不错,反正做多错多,辛辛苦苦的,反倒落下不是,乐得过几天清闲日子。别人都比我聪明,见天什么也不做,进宫陪着说几句闲话,父皇就喜欢得很。”   洛文萧听他满口怨言,皱了皱眉。天宜帝昨日赏了金银绢帛给宁王,送到鼎剑侯府上,还亲口让洛凭渊到御林卫中挑选几名随身护卫,安王却在坐冷板凳,闻讯心里自然又不舒服了。   他无奈地说道:“凭渊长得好,年纪又轻,父皇自然见了喜欢。他比我们小五六岁呢,你也拿出点为人兄长的样子,不怕被别人听见笑话。”   “我自己算得了什么,我只是替二皇兄你不平。每天不是处理繁琐小事,就是让你领得罪人的差事,稍有不妥,就是错处。”洛君平说道。天宜帝这两年,对太子是愈发提防了。   洛文萧叹了口气,不去接他的话茬,只是说道:“我这里事多,你也别闲太久,过几天,我和父皇说,有事情交给你。”他略一停顿,“我倒盼着父皇能让五皇弟做点事,也替我分担些,只是不知道凭渊有没有这个心思,我也不好开口。”   洛君平明白他话中之意。太子对宁王的性情想法还摸不太准,庄世经已经分析过,天宜帝最忌结党,见自己与太子走得近,已然疑忌,绝不会允许宁王再被拉拢过来,反而有可能另行扶植,牵制洛文萧。天宜帝这些天来的宠爱与赏赐,已隐隐透出这层意思。   洛君平笑道:“咱们这位五弟,每天和林辰在一起走走看看,若有宗室下帖子请他,他就去拜会一番,不怎么结交朝臣,一时看不出有什么志向。只是以我前日所见,也不是个好相于的,你是没见到那个人当时的脸色,只怕我们一走,就得在床上躺两天了。”   洛文萧沉吟不语,他早已得知宁王在静王府中的言行,虽早在意料之中,闻讯也放心了不少,但他生性谨慎,既然摸不清洛凭渊的想法,就不好决定如何对他。   庄世经一直没插言,这时却抚掌道:“宁王将至弱冠之龄,少年心性,又久居山中,难免会思慕红尘,想来还未见识过这帝都繁华的个中滋味,还须兄长朋友多加指引才是。”   他说得隐晦,但两位皇子听了都明了其意,不禁彼此交换了一个眼色。洛文萧有些踌躇,洛君平已笑道:“庄先生所言甚是,只是说到这章台走马、软红十丈,太子殿下怕是不成,林辰平素吹得虽响,也未必见得了真章,好在臣弟眼下得空,这便出马作陪。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温柔乡里最见心性,看看咱们五皇弟究竟何等样人。”   洛文萧仍旧犹豫,“闻说寒山派清规极严,宁王若是因此移了性情,只怕会见责于师门,父皇也不喜,反而不美。”   洛君平说道:“我自有分寸,于他也并非是坏事。”心中暗想,反正是好人你来当,阴招我来使,向来如此,何必每次都装得这般客气。一边又不着痕迹地瞟了眼庄世经,暗想此人满脸道学,谋划时却上三流下九流无所不包,倒是我辈中人,今后须多防着他些。   此事计议已定,洛君平见太子神色间仍是心事重重,又说道:“依我看,五皇弟能得父皇青眼,多半还是因为寒山真人托他转呈的那封信。寒山派自诩清高,说是不入世,却收了皇子当弟子,又找了个什么璇玑阁主来测算我朝的气运,神神秘秘的,也不知写了些什么。父皇竟也将这空穴来风当回事,琢磨个不住,连后宫都回得少了。”   “三弟。”洛文萧叱了一声,示意他住口。此语一出,同时贬了寒山真人、璇玑阁主和天宜帝,若是传出去,实是大大不妥。这三弟近来因为插手户部的经商文书,本想从中捞一票,却被皇帝察觉,多有申斥,于是心气难平,性情愈发乖张了。   庄世经捻了捻颏下三绺胡须,正容说道:“璇玑阁确然非同小可,三殿下可听闻过一山一阁一洞府之说,寒山派、璇玑阁、昆仑府,虽在江湖,但天下本为一体,哪能半点不涉朝堂。自九年前琅環崩落离析,我禹周江湖中最有影响力的就是这三处门派势力了。”   洛文萧脸上阴晴不定,琅環二字乃是他心中大忌,向来少有人敢当面提及,不想庄世经今日这般直言不讳。   庄世经又继续说道:“璇玑阁精于阵法机关,阁主名叫苏宴,字聆雪,所取乃是酒席宴罢,寂寞如雪之意。据说他年纪虽轻,却于星象术数,医术易理,无一不精,可说惊才绝艳,入主璇玑阁七年来,每有出言,无不中的。五年前济州府地龙翻身,就曾得他事先测算示警,救了阖城百姓。去年又送了一幅璇玑阵图给云王,襄助布阵大破北辽。只是他不愿多窥天机,甚少测算,此次竟肯应寒山真人之请,依天象推测我朝未来几年运数,实在是难得之极。寒山真人既然寄书,表明他亦十分赞同。”   洛君平听他滔滔不绝说来,尽是推许之意,略感烦躁。洛凭渊当日于紫宸殿上言道,在他即将辞别师门之际,璇玑阁主来访莫寒山,二人于绮霞峰顶清谈七日,白天论道,夜晚观星。第八天,苏聆雪留下一偈,飘然而去。莫寒山亲笔将偈文书写下来,让洛凭渊带回重华宫,面呈禹周天子。   说来说去,无论璇玑阁主和寒山真人算出了什么,在他看来,此举都是为洛凭渊增添光彩,因此很是碍眼。他不耐烦地说道:“当务之急,还是得设法弄清那信里究竟是何内容,才好应对。只是这些天父皇一直只字不提,实是令人心焦。”   “父皇虽然没说,但璇玑阁主之语,未必就无从得知,渐渐总会流传于外。我命人着意探听,总算是有所收获。”洛文萧慢慢说道,突然略一摆手,温逾等人立即退了出去。   当殿中只剩下三个人时,他从袖中拿出了一张折好的纸笺,“君平,今日我找你来,就是为了一起参详此事。”   洛君平心中不由得一震,他自己也并非全无动作,只是打听之下并无端倪,洛文萧竟这么快就弄到手了。他接过那张纸笺,打开见上面写到:   含章以北,洛水之西,暗星将起,辅我帝基;   天狼韬晦,兵戈可息,江山有幸,河汉清兮;   白虹贯日,紫微再临,佑我帝朝,中兴有期。   字迹自然不可能出自苏聆雪或莫寒山的亲笔,但笔划间也颇为凝练大气,语意似乎十分明白,且定会令为帝者欣喜,不过细细想来,又有不少费解之处。洛君平读了两遍,还给洛文萧,一时没有说话。太子转手又给庄世经看了,等两个人都读完,才问道:“你们觉得,此偈何解?”   庄世经沉吟片刻,缓缓说道:“依天象而观气运,所看的乃是其中变数。星辰浩瀚,斗转星移,有劫也有运,理应都是应在人身上。以在下之浅见,不妨推想每一句所指应在何人身上。”   他顿了顿说道:“这第二句看起来最是明白,天狼韬晦,兵戈可息,天狼星主战,而今北境战端未平,领兵作战的却是云王。”   洛君平闻听他这般分析,脸色已不太好看。他生平最忌的就是这兵权在握,几乎令人无可挑剔的四弟,天宜帝对云王极是看重,常常夸赞,把两个皇兄衬得面上无光。洛文萧是太子,也就罢了,自己比二十一岁的洛临翩还大上两岁,相形之下却显得很是碌碌无为,因此每逢边关上捷报传来,他就心中发酸,快要听不得云王的名字。   他于是问道:“韬晦是何意,我禹周可是能胜北辽?”   庄世经却摇头说道:“只能解为战乱或可平息,但究竟是胜而和,还是败而和,委实不好判定,在下不敢妄议。”   洛君平把茶杯顿在桌上,不想再提云王,说道:“依庄先生之法,本王也来解上一解。这第一句,含章以北,洛水之西,应了词语之人,当是在我帝都洛城,地处西北。”   庄世经微露笑意,“正该如此,安王殿下所言甚是,不过说到含章以北,含章乃重华宫中重殿,供奉皇族宗室祖先。”说着依例拱了拱手,“故而这能佐辅帝业之人,多半是宗室中人。料来籍籍无名之辈,也不可能上应天象了。”   这次轮到洛文萧面有不豫,却不说话,只听洛君平脱口说道:“先生所指,难道是静王府那个人?”西北边相对偏僻,座落在那里的也只有静王府了。   洛文萧见庄世经虽未接话,脸上神色分明是赞同之意,心里顿时莫名地生出一股怒气。他明知应该控制,仍是不由得冷笑了一声。实际上,他想到洛湮华,还在安王开口推断之前。但让他不舒服的是,每个人似乎都作如是想。   一晃这么多年过去,静王府门前清冷,昔日荣华已烟消云散,可是为什么自己周围的人,甚至包括父皇在内,都不曾真的忘记静王的存在,那个武功尽失、备受冷落的洛湮华。   他吸了口气,按住躁动的心绪,问道:“那么第三句呢,先生可有定见?”   庄世经没有立刻答话,像是在斟酌言辞,过了一会儿才说道:“紫薇乃是帝星,紫薇再临,自然是意喻圣上英明,此语按理应是大吉。”   洛文萧心中一动,他察觉庄世经语意模糊,明显认为不能直言。帝星再临,莫非寓意下一位帝王才是中兴之主,那么除了他这当今太子,还能是谁?   一念及此,饶是他向来自持,心中也不由一阵乱跳。   只听庄世经接着说道:“然而句中白虹贯日在先,却又十分凶险。史书中,天象每现白虹贯日,皇室便有祸乱,而且,往往是出了极大冤屈,上天有所感应,才会生此异象。”   他话音未落,洛文萧已将手中的茶杯狠狠地惯在地上,一声脆响,摔得四分五裂。他脸色阴沉,怒喝道:“庄世经,谁给你这么大胆子,敢妄言论断我天家之事。”   他平素处事都是一团和气,对待谋臣更是尊重,以示礼贤下士之风度。但庄世经适才之言听在耳中,字字诛心,不由得不变色发作,连安王也吓了一跳。   庄世经见他盛怒,当即起身,拱了拱手,却并不慌乱:“殿下息怒,臣下绝无不敬之意。庄某虽才浅学疏,但既然得殿下信任,做了东宫的幕僚,便须事事以实言相告,方能助殿下审时度势,有所定夺,否则就是失了身为谋臣的本分。”   洛君平也连忙打圆场,“二皇兄,庄先生原是好意,保不准就有他人在父皇面前说同样的话,我们若是不知,才是被动。”   洛文萧怒气渐平,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了,反应如此之大,反而显得心虚。他心中有些懊恼,勉强笑道:“实在是此事干系重大,我关心过甚,情急之下错怪了先生。先生请坐。”说着做个手势,示意庄世经但坐无妨。   庄世经不以为意,重新坐下。   守在殿外的侍从听到里面动静,知道太子发怒,未得召唤哪里敢擅入,只有温逾随侍洛文萧日久,担心有什么需要,摸了进来,只敢站在内殿门口遥遥张望。   洛文萧见到他的身影,就吩咐道:“温逾,在明光轩摆膳吧。”天色已晚,他又自觉有些心神不定,要停一停才能继续商议。   洛君平说道:“什么天狼白虹紫薇,又不归我们管,想管也管不了。倒是这将起的暗星,如今只说是在帝都西北,住在那里的人多了,花落谁家,还未可知。以臣弟看,可不一定是在静王府。”洛文萧会意,缓缓点头。   当天晚上,洛君平在太子府明光轩用了晚餐。膳食虽然精美,还有丝竹相伴,但各人都有些心事重重,食不知味。饭后,三个人又说了一阵子话,才算计较停当。   洛君平出太子府时夜色已深,将近宵禁时分,街市两边的店铺都是黑沉沉的,远处一些大户人家似还亮着点点灯烛,夜风里带着春天的微寒。他回头望了一眼灯火通明的东宫,心想,洛文萧被册立为太子已有五年,尽管在朝臣百姓的眼中,他的位置坐得稳稳当当,但实则不尽然,虽不至于如履薄冰,但只怕也很少能睡个安稳觉。重华宫一有什么风吹草动,就要琢磨半日,心里有再多事,也要装得若无其事,实在无趣得很。   想到这里,他心里有种冷冷的嘲讽,不全是对太子,也是对自己,他们可是拴在一条绳上的。   他上了马,不理身后紧随的侍卫,朝自己的府邸奔去。 第四章 洛城名花   几天来,洛城细雨绵绵,洛凭渊在城中也游览得差不多了,就没有出门,每天在鼎剑侯府的侧院中读书写字,再与林辰谈说一番,倒也过得宁静。   然而林辰是个飞扬的性子,又爱热闹,静了几日便在府中坐不住了,天气一放晴,就来拖洛凭渊出去。   “街巷都快走得熟了,又没什么要看要买的,”洛凭渊合拢书本说道,“出去也没意思,不如就待在府中,一会儿吃过饭,你我杀两盘棋。”   “明天再下棋吧,”林辰和他处得多了,早已熟不拘礼,“我带你去个好地方,若是错过今晚,你日后定会觉得遗憾。”说着,朝他眨眨眼睛。   洛凭渊见他一脸神秘,又似心怀鬼胎,不免好笑:“到底想做什么?若是老实说,我就考虑一下,不然就请吧,别打扰我看书。”   林辰见他手中是一本游记,笑道:“京华盛景,你只见表相,还没领略到其中的风情。今晚我带你去个地方,定会让你不虚此行,说不定去了就流连忘返,舍不得走了。”说着,他顺手抱过伏在宁王膝上绒球般的小狐狸珍时,挠了挠它的脖子和小耳朵,珍时用黑宝石似的眼珠,盯了一下这位天天出现的访客,扭了扭胖胖的小身子,一溜烟地从他手里挣脱出来,溜回宁王身上,直接爬上了肩膀。   洛凭渊思忖了一下,想到林辰曾提过一处名为沁芳园的名园,说里面的梨花和牡丹近日开得极好,还没有去过。然而自从那天见了静王府中的牡丹后,他竟不太想看到这种花,纵然再明艳,也带着某种凄冷。他摇头说道:“若是去沁芳园赏花,就免了,我连日来已看过不少。”   “谁说要去沁芳园了,”林辰笑吟吟地说道,“那里的花虽好,只是凡品,我今天带你去看的才是洛城名花。”他见洛凭渊已把书重又摊开,似乎不想再理他,总算不再卖关子,说道:“那个所在正可谓,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洛凭渊听到诗句,想起林辰的某个世家公子朋友似乎提过一句,心里明白过来:“你是说明月楼?”   “你居然知道,看来还不算太孤陋寡闻,还有药可救。”林辰称赞道,“今晚,是白若菡姑娘抚琴清歌的日子,她可是被时下名士赞为‘琼玉枝头凝飞雪,幽独水色潋清波’的大家,容姿之美,在我禹周或许只有杭州府的江晚璃能媲美。她每旬只出来一次,若是错过今晚,就要再等十天。”   江湖传闻中,永远不会缺少美人,对于林辰口中两位美貌佳人的名字,洛凭渊隐约有些印象。但见他说得如此顺溜,不禁看了他一眼,“你还挺熟。还知道些什么,说来听听。”   “我当然知道,否则出门都会被周喻阳那帮家伙耻笑。”林少将军一抖衣袍,风流倜傥地坐下,向宁王讲述起明月楼的来历。   明月楼原本在杭州西子湖畔,是一处青楼,除了因地利占了几分西湖的灵秀,与其他烟花之地的秦楼楚馆并没有多少不同。然而五年前明月楼似是换了幕后的主人,随即改弦更张,楼中的姑娘们或习丝竹音律,或通舞艺,才华高些的还能琴棋诗画;陪伴客人时也不再卖身,若两情相契自然是可以交往的,却与买卖无关。这种做法可说清高,只是容易曲高和寡,但明月楼的主人似乎并不在意赚多少钱,几年下来,便以格调高雅闻名江南,成了文人雅士时常往来之所,大小诗会、文坛盛事也常常择地于此。江南文气荟萃,不知流出过几多佳作。明月楼中,江晚璃善丹青词曲,白若菡是音律大家。两年前,白若菡携琴北上,在洛城另起一座明月楼,依然沿袭江南时的规矩。她容貌才情俱是翘楚,两年光景,明月楼下冠盖云集。但白若菡喜静,尽管慕名而来者众,仍是每十天才现身一晚,每次不过歌两曲。   洛凭渊听到这里,见林辰意兴盎然,揶揄道:“你可是曾见过这位白姑娘,十分思慕?那两曲当真美妙至斯?”   林辰被他取笑得脸上一红:“你不知道,这两曲极有讲究。若是在十日之内,洛城出了上佳的词作,被白姑娘选中,就会在当晚唱出来。经她一唱,立时便会满城传颂,不乏有人因而一举成名。她向来不管诗词作者是何身份,高官显贵,穷困学子,都是一视同仁,只看写得如何。有时见没有好词,第一曲就只唱前朝名句。所以许多人做了诗,都主动送到明月楼去,希望被白姑娘看到。”   洛凭渊笑道:“如此说来,若非才子,去了岂不是无趣得紧。”   林辰道:“明月楼也考虑到了这一点,因此还有第二曲,是留给当晚过去听歌的客人的。到了明月楼,书写一首诗词送进里间,白姑娘会随意抽取一首。”   话到此处,他捅了捅洛凭渊,“宁王殿下,前几天我实在该让你写一首诗词,以你这笔书法,哪怕写得不算最好,说不定也能被选中。不过被抽到也极好,白姑娘会请进去叙谈招待。这可是好机会,如此绝代佳人,到现在还没听说看上过谁,说不定就与你有缘。”   说着跳起来,拉着洛凭渊就向门口去:“走吧走吧,珍时虽然很可爱,也不用整天逗它玩。我看你近来心情不好,去散散心,老闷在房里做什么。我都订好位置了,先去怡香轩吃晚饭,再到明月楼听曲。常言道,人不风流枉少年!”   洛凭渊被他弄得哭笑不得,想想没什么其他事,也就起身随着出门了。他并不觉得自己心情有何不好,只是几天来,有时回想起静王,就会不太舒服,难道明显得连林辰都能看出来吗。   二人到了怡香轩,林辰又早约了两个朋友,洛凭渊见到兵部尚书家的长子周瑜阳,以及户部侍郎的次子钱瞻。几人年龄相仿,洛凭渊虽是皇子,但他未涉政事,又全无架子,诸人说起话毫无压力,都是言笑不禁,只图开心。   席间又谈论起明月楼的白若菡,洛凭渊才知道,原来这几个家伙虽说得天花乱坠,却谁也没见过真容。   周瑜阳说道:“白姑娘每次弹琴唱曲时,都在一道纱帘之后,影影绰绰,看不真切。待到从帘后出来,脸上都已蒙上了面纱,不过虽是雾里看花,亦可见风姿绰约。只有抽中的人,才能被请进去一见,我们哥几个才浅学疏,运气也不够好,因此谁也没见到过。”   洛凭渊听得又好气又好笑,原来他们费半天口舌,把自己拖去,竟只能听两首歌,看一道人影。这位白姑娘还真是高明,越是如此,越是令人心痒好奇,想来若总是轻易露面,就算再如何美貌,也不会令一干人谈起时这般向往。   他知道与林辰交好的几家公子,家教都十分严格,有的家中已有了妻室,虽然常常出来玩闹,但都是有度的。   钱瞻见他笑着不说话,为了挽回面子,说道:“宋虚怀就见过她。依我看,他那首词虽也算不错,但也不能说极好,还长得很,唱起来费力,白姑娘居然选中了。宋谦之那天晚上高兴得都晕了头,喝了两杯酒,听白若菡说洛城冬天太冷,思念江南,就将随身带的一块暖玉送给她了,差点把宋太傅气死。”   林辰笑道:“我也听说了,谦之那块玉我见过,是家传的,兰花形,正反两边还刻了篆文,好像是日月什么的,被他这么送了出去,难怪宋太傅生气。”   “其实也没什么可气的,”周瑜阳接口道,“白姑娘又没白要他的,听说也回赠了一颗夜明珠给谦之,不算贪图他的东西,但是后来就没再唱过他的诗,弄得他怏怏不乐了好一阵,现下正关在家里苦读呢。”   宋虚怀字谦之,洛凭渊见过他一面,是个文质彬彬的读书人,想不到还有过这么一段逸事。   他随口说道:“今晚见不到也没什么,权当是去听曲。有时我想到四皇兄的样貌,就觉得世间尽有才貌双全的美人,却未必及得上他。”   其他三人顿时笑了起来,思及云王,又都认为此言很有道理,只是不好像洛凭渊一般开口调侃。   林辰说道:“凭渊,我刚见你时,还觉得你在寒山派被教得古板了,听了这话,才发现你还是没变。”   周瑜阳道:“近几年,江湖上虽也有美人排名,但第一的位置都是空白,据说璇玑阁主是要将这个位置留给云王。”   “那倒是有可能。”洛凭渊笑道,“幸得四皇兄驻守边关,保得我禹周边境太平。自古名将如美人,无论从哪方面看,他都是当得起的。”几人又是一阵笑声,纷纷点头。   钱瞻说:“可是我怎么也听人说过,第一名该是苍山云堡的堡主云毓。”   洛凭渊没有接话,他见过苏聆雪,也见过云毓,不想轻言评价。这些贵胄子弟身在京师,对武林自然所知有限,但说到朝廷中的事,包括派系,他们都谙熟于心,这里本就是另一个江湖。   明月楼在洛城西南,并非单只一座楼,而是一处园林。洛凭渊一行到此,看到外面停了不少车马,大都装饰华贵。他们下了马,走进园内。触目所及,一石一木都透出清雅别致,几树梨花开得正好。前行不远,就见到一道潺潺清流,随着水声一起传来的,还有隐隐的乐声,入耳清越,似在邀请来客往深处去。   “此间昔年曾是凌烟阁大学士章远道的府上,后来他举家被贬离京师,园林几次易主,买主都未好好经营,直到白若菡来了,才约略恢复旧观。”钱瞻指点着说道,“这水是引进来的活水,一直连到城外的洛水。据说有时外面的人在洛水中放莲灯许愿,还会顺水漂进园中。”   洛凭渊见水畔假山石上苔痕宛然,水边绿草茵茵,他游目四顾,依稀能想见昔年景致。章远道经纶满腹,曾是静王的授业之师,却落得丢官去职,病死异乡,想不到他家中园林而今成了明月楼的所在。   进园的客人纷至沓来,三三两两,不时有人互相招呼问候,或是停步叙谈,显然认识,但并不喧哗。   沿着鹅卵石小路走了一刻,经过几处亭台,水流一转,环绕着一座飞檐画壁的三层楼阁,以及侧畔大片的湘妃竹。   洛凭渊不由赞了一声:“确是不凡。”   林辰脸上大有得色:“都说了定叫你不虚此行,我说的话,什么时候不算过。”   洛凭渊很想回一句多了去了,不过被园中清幽所感,不想和他闹,就微笑着没说话,几个人一起走进楼中。   第一层将流水引入楼内座席之间,布成流觞曲水的格局,林辰笑道:“咱们去三楼雅座。”,拿出几张绿色柬帖,递给迎上来的婢女。那婢女见柬福了一福:“贵客请随我来。”在前面引路。   洛凭渊已听林辰说过,明月楼的三层雅座总是供不应求,除非是白若菡请来的客人,想到此处听曲,需要每人十两银子,还得事先订好,拿到刚才的绿柬。   三楼门前垂着一道珠帘,婢女打起帘子,请他们进入,就返身下楼。里面另有小婢过来,笑盈盈地请几位公子窗边就坐。   洛凭渊凝目望去,四下空间比从外面看大得多,雕梁画栋,疏疏朗朗地摆了数十桌花梨木茶座,不少已坐着人,都在饮茶闲谈。桌椅间用雕花木架隔开,架上错落地放置兰草,清香氤氩。   林辰指了指不远处一道纱帘:“再过半个时辰,白若菡姑娘就会在帘后唱歌了。”   三楼的婢女都十五六岁年纪,眉清目秀,清一色穿着绿衣,梳双环髻,发髻上还垂下绿色的丝带,走动间飘飘欲飞。   两个女孩过来,捧着文房四宝,“公子们可要写诗?”   “要的要的,”林辰立即说道,又朝宁王挤挤眼睛:“今晚但愿有个好彩头。”   四人当下铺纸写诗。洛凭渊执笔在手,正巧这时外面飘来的乐声一转,是一曲《蒹葭》,他临窗望去,明月楼外隔水有一座水榭,四周挂着白色的纱帘,在风中拂动,隐约能看见几个窈窕的少女穿着粉白色衣裙,坐在其中弹奏,他信笔就将《蒹葭》写了下来。   婢女待四人都书写完毕,将诗稿收去。   少顷茶水果品摆上,几个人正在闲坐,身后有人轻噫了一声,洛凭渊回过头,见到一身红衣的洛君平和另一名锦袍玉带的年轻人,应该也是哪家的官宦之后。   安王招呼道:“还真是巧了,想不到五弟有此雅兴。”   洛凭渊微笑站起:“这可是彼此彼此。”心中却觉未免太巧,不动声色地看了身边的人一眼。林辰和周瑜阳显是有些意外,只有钱瞻虽神色自若,却可见目光微有闪烁。   宁王心里不悦,刚提起的兴致顿时散了一半,脸上仍然微笑道:“三哥过来一起坐。”   洛君平欣然点头:“也好。”   宁王和安王身边的人见了皇子免不了要行礼,但在明月楼中却是有些不便,安王道:“免礼,随意。”众人很快将两张茶桌并在一处,坐定下来。 第五章 明月清歌   外面的天色渐渐暗沉,明月楼中一层层亮起了灯烛,乐声仍然未止,《蒹葭》过后又是一曲《桃夭》,十分绚烂华美。不一刻,当《桃夭》也到尾声,楼中屏风后转出了四名衣着浅绿罗裙的少女,两执箫,两捧笙,站定方位后,开始合奏,是一曲《宫城柳》。   楼中的闲谈声顿时停了下来,接着脚步轻盈,六个长袖飘飘的女子从屏风后走出,一般高矮,一般的柳腰曼妙,同时起舞,跳的是《拓枝舞》。   洛君平笑道:“五弟看这舞比之宫中的如何?”   洛凭渊回到洛城后,只见过一次宫娥歌舞,觉得眼前所见,比之彩衣纷飞的宫中舞姬,似乎更多了几分婉约,口中却只淡淡说道:“我向来不懂这些,判断不出来。”   安王笑道:“我见五弟爱听琴音,又连山中鸟鸣都留意,想必喜爱音律。就想该让你来这明月楼。舞蹈也还罢了,白若菡的清歌确实值得一听。”他见洛凭渊神色不豫,知道自己一出现,这弟弟多半已猜到几分,索性直承其事。   洛凭渊反而不好再计较,想想自己人都来了,是谁拉过来的,似乎也无甚分别,于是一笑说道:“多谢三哥美意。”   林辰这才听明白,想到来此的主意是钱瞻提的,暗暗瞪了他一眼。   说话间,《拓枝舞》已毕,六名舞姬都依次退到屏风后面,身影不见,想是屏风后另有通道。   楼内的灯火就在此时暗了下去,楼上楼下,都有婢女吹熄灯烛,只余有限几盏。笙箫婉转依旧,洛凭渊却于其中隐约听到了脚步细碎,从楼下拾级而上,伴随着环佩叮咚。   林辰悄声道:“来了。”   两名少女手持琉璃灯在前引路,后面缓步走来一名白衣女郎,月环水佩云裳,满头青丝大半垂落,只在头上松松挽了个髻,迤逦而来,实是说不出地动人。脸上蒙着青纱,看不清容貌,却更引人遐思。   她走到屏风之前,裣衽为礼,柔声说道:“若菡见过各位贵客。”   洛凭渊见她眼波如水,似是向自己看过来,须臾又转了开去。再看楼中诸人的表情分明都写着:她看到我了。   白若菡又说道:“今夜月色皎皎,清风徐来,蒙诸位不弃,于此水阁中相会,实是有幸。若菡近日见到赵缅公子一首小令,感其词中之意,这就作歌一曲。”楼中立时响起一片嗡嗡的议论声,周瑜阳说道:“原来白姑娘今次选中了他的词。”   林辰向宁王解释道:“赵缅字繁昔,是湖州人氏,闻说他家中也是书香门第,叔父曾任礼部侍郎。赵繁昔六年前乡试被点为湖州府解元,然而不知为何在进京会试时没有取中,他也不回去,就在洛城中待着,结交拜会其他学子。据我所见,此人颇有才学,时常有佳作流出。今晚唱他的词,倒要好好听听。”   洛凭渊顺着众人的目光望过去,见到一张桌边独自坐着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眉清目朗,穿了深蓝布袍,虽不华贵,倒与这摆放芝兰的明月楼气韵契合。   一名婢女上前送上琵琶,白若菡左手抱了琵琶,右手纤纤五指顺次一拨,就是一轮金玉交鸣。   众人都静下来,白若菡已转过纱帘。楼中半明半暗,唯有她坐的地方应是另安了灯盏,照得明亮。隔帘看去,倩影若隐若现,竟有广寒清虚般的飘渺之感。   她盈盈落座,转轴拨弦,乐声自帘后渐次倾出,忽高忽低,时疾时缓,流转间似能将整座明月楼笼罩其中。一轮琵琶语过后,曼声歌道:   “平生多寂寥,潇潇暮雨锁清愁,酒醒处,月如钩,湖畔依依柳;   尝叹飘零久,笑问何日再登楼,愿未遂,意悠悠,江海寄孤舟。”   歌声清丽如珠,圆转如意,每到细微曲折之处,无不宛转深入,唱得淋漓尽致,加上琵琶音相伴,一曲唱罢,楼中彩声雷动。懂文的人就低声评论赵缅的词,感叹词意惆怅,令人闻之同感伤怀。   安王见洛凭渊现出赞赏之色,心中暗想,此事已成了一半,笑问道:“这明月楼可是名不虚传?”   洛凭渊点了点头,只把话题扯远:“果然是清歌曼舞,情致高雅,料想若是在西子湖畔的明月楼,逢到皓月当空之时,听闻此曲,定胜天上人间。”   白若菡唱罢从帘后步出,对喝彩的听众盈盈还礼,随即走到屏风另一侧,早有人将一张案几抬到那里,上面堆满纸卷,都是雅座中的客人方才写就的。此乃今晚的彩头,各人都十分期待,若是能于这许多人中单单被拣中,可是幸运得很。   洛凭渊心中却委实有些无趣,若他想得不错,安王多半已动了手脚,让自己被抽中。   白若菡信手在纸堆中捻出一卷,她身边的小婢接过展开,向场中福了一福,笑道:“这却奇了,卷中是一首无名诗,既无诗名,亦无落款,不知是哪位公子所写。”   众人看来看去,无人应答,不写诗名也就算了,竟有人花了十两银子过来,诗也送了,却不留名姓,未免暴殄良机。   白若菡接了诗卷看过,轻叹一声,声音极是动人:“既不留名,足见这位公子是专为听曲而来。若菡便不相请,现在便唱出词曲,以酬知音。”   她回到帘后,换了古琴。须臾,清越琴音渐起,一时如流水淙淙,一时又如清泉印月,跟着歌声传出:“少室峨嵋云岚淡,玉女峰下月影寒,一山一阁一洞府,半壁江山半琅環。”   洛凭渊微感诧异,这首诗多年前曾流传甚广,连他在宫中也听到过。但近年来早已无人提及,想不到今晚在明月楼会有人写下,由白若菡当众唱了出来。   安王的脸色自听到抽中的并非洛凭渊,就不太好看,此时已有些发青。他早已命人在明月楼做过安排,务须让白若菡配合。想不到她不但未遵吩咐,还唱了这么一支犯忌的曲子。   一曲未尽,他已猛然站起身,冷冷问道:“是谁写的诗,给我站出来!”   幽雅的琴声立即停止,楼中起了轻微的喧哗,有人认出了安王,吓得噤口不语。有几个年轻人起先想上前理论,也被同伴按了回去,低声耳语,不可妄动。   洛君平厉声连问了两遍,见楼中鸦雀无声,无人承认。他狠起来除了天宜帝和太子等有限几人,谁的账也不买,又怎会将明月楼的规矩放在眼中。虽听说不少权贵赏识白若菡,也不放在心上,反手将纱帘一扯,冷笑道:“将诗拿来我看,倒要核对笔迹,看是谁胆大包天,暗藏祸心!”   白若菡低低惊呼了一声。她刚刚唱完,还未蒙上面纱,纱帘一落,众人目光到处,见眼前美人樱唇瑶鼻,肤光胜雪,堪称绝色,都是心中一荡;见她似被安王吓到,又心生怜惜。   白若菡垂下眼帘,轻声道:“民女只是循例唱曲,公子所问之事,实是不知。”   洛君平拿过宣纸,上面工工整整写着两行诗句,看不出何人所写。明月楼中的管事已慌忙上前,连连打躬作揖说好话,又让婢女给白若菡蒙上面纱。   洛君平一时拿不定主意,此事可大可小,是否要众人一一核对笔迹,或是找明月楼上下的麻烦,但他今晚意不在此,随从都留在园外,倒有些踌躇。   洛凭渊见自己若不出面,没人拦得下安王,只好劝解道:“三哥,算了,不过是一首诗,没什么大不了的。白姑娘年龄甚轻,恐怕连其中之意也不明了,何必坏了兴致。”说着,含笑扣住安王的手腕,将他往回扯了两步。   安王觉出他用力虽不大,却有着不容分说的意味,心想:五皇弟倒是怜香惜玉。如此虽与本来计划不同,也算达到了目的。   他的火气倒有一大半是冲着明月楼不遵命行事而来,当下气消了不少,对白若菡说道:“既然我五弟为你说情,看在他的面子上,这次就算了。白姑娘,卿本佳人,好生知情识趣,谨言慎行,自然无人同你过不去。”言罢,便径直扬长而去。   众人见曲已听过,白若菡也覆上面纱离开,又怕安王再生事端,本来想多留坐一会儿的客人也都纷纷散了场,转眼间走得七七八八。   洛凭渊至此已是意兴索然,但仍想着那首关于琅環的诗。白若菡遣了婢女来请他和赵缅往楼下花厅一叙,林辰就带着其他几人先行离去了,笑道回府等他。洛凭渊知道以安王的脾性,若是自己不留下待一阵,多半又要找白若菡的麻烦,于是起身应邀。   他之前化名为陆渊,虽说刚才叫了安王一声三哥,明月楼中已知晓他的身份,白若菡仍以陆公子相称,柔声致谢,说道:“适才诗句,民女虽见识浅薄,也知是说江湖中事,却不知何处犯了忌讳。若菡飘零至此,算得半个江湖中人,然而身在洛城,纵然只谈诗赋,一朝行差踏错半步,也会引火上身,心中实是惶恐。”   赵缅叹道:“闻白姑娘琴曲,便知光风霁月,只是京畿之地分外不同,有些话于别处可说,于洛城就成了忌讳,确实须得小心在意。”   洛凭渊看了他一眼,知道此人定是也听说过什么,当着自己又不好明言,淡淡问道:“白姑娘若是怕得罪我兄长,方才为何没有抽中我写的诗卷?”   白若菡秀眉微颦:“并非有意作对,只是我明月楼诸般规矩,不过为使大家都得些意趣。倘使谁家有些权势,下道命令,若菡便奉命而行,陆公子不觉得甚是无趣么?”   洛凭渊听她这般答话,十分有趣,想到她不奉命,果然衬得洛君平一番作为焚琴煮鹤,大煞风景,不免莞尔:“白姑娘自江南来,可明了这诗中含义,可曾听说过琅環?”   白若菡伸指在身边的古琴上曼然划过,指端流出一串轻音,轻声道:“若菡幼时,也曾听家中长辈讲起,皇后娘娘是琅環宗主,以武林之力助圣上安定江湖,匡扶社稷,保境安民,令人向往。然而皇后去世后,不知为了什么缘故,近些年来再未听闻有关消息,传说他们有些人现在江南,但若菡无缘得见。”   洛凭渊默然,白若菡所述,与他多年来在寒山派得知的相去不远,与中原乃至北方所流传的说法相比,琅環在江南的名声显然要好上许多。他说道:“在这京城中需记得,莫谈朝事,还有就是尽量不要提起琅環二字,以姑娘的才情聪慧,当可保无虞。”   三人叙谈片刻,洛凭渊见白若菡谈吐从容,既无矫饰做作,也不曲意迎合,对他及赵缅一般态度,心中又高看几分。而赵缅亦是有才雅士,曾游历各地,说话言之有物,倒也甚是愉快。   末了,白若菡命人找出洛凭渊写下的那首《蒹葭》,唱了一曲,以为作别。此曲无人不知,但经她演绎,的确令人听来心旷神怡。   洛凭渊从明月楼中回到鼎剑侯府时已经很晚,林辰不好意思这个时辰再来议论打趣,已回自己房中安歇,一切留待明日。   宁王睡到第二天清晨起身,又听到一个意外的消息,太子府昨夜遭窃了。 第六章 风起清凉   洛君平昨夜离开了明月楼,想来想去总觉得事情蹊跷,又说不上是哪里。他见白若菡纤纤弱质,虽有几分风骨,终究是个女子,料来无此胆量,就怀疑另有人潜入明月楼,与自己作对。想想还是不放心,回府后让人到太子府中借来几名好手,连夜到明月楼周遭勘察一番,看看可有什么蛛丝马迹。   然而察看之下,园内楼中并无异状,客人早已走光,只得暂时罢手。想不到的是,第二天早上得知,就在昨夜他折腾时,太子府遇了窃贼。   这天早上,杨越想到有事要禀告静王,就往府中主院去。然而进了月亮门,见到静王的房门紧闭,两个人影单膝跪在院中,正是秦肃和秦霜,立时吓了一跳。   “出什么事了,是殿下罚你们的?”秦肃说话太简单,他问的是秦霜。   秦霜与静王同岁,今年二十六,与沉默寡言的秦肃相反,性情随和,常带笑容,因此人缘极好。他眼下可笑不出来,又不敢多说,压低了声音道:“主上生气了,连饭都没吃。你来得正好,快进去劝劝。”   静王极少动怒,杨越闻言,见秦霜脸色发苦,像是真有些怕了,心里也不免没底:“你们做错什么了?”   秦霜低声道:“我们未经允可,做了些事。”说着推了推杨越,示意他快点去敲门。   杨越与秦肃秦霜相处时日虽不长,却已看出二人都极忠心,也不知是为了什么缘故被罚跪。他把躲在一边的谷雨叫过来,让他去端早饭,自己上前叩门:“殿下,属下有事回禀。”   房中安静,隔了一会儿,才听见静王说道:“杨总管,进来吧。”声音平淡,听不出喜怒。杨越小心翼翼地推门进去,洛湮华的气还没消,脸色有些苍白,见他躬身施礼,问道:“什么事?”   杨越说:“前几天,殿下吩咐今年在园中湖里种上莲花,今早城郊卖花的人来了,送来三种莲秧,红莲、白莲和睡莲,不知殿下喜欢哪种?以属下所见,红莲热闹些,又有莲蓬和鲜藕,白莲也甚好,只是颜色稍嫌素淡。”此事不算多重要,他说了一大堆,主要是为了静王不再继续生气。   静王果然神色稍霁,想了想说道:“那就在前园池中种上一半红莲,一半白莲,后园种睡莲吧。”   杨越点头答应,笑道:“春日正好,属下再着人放些鱼苗进去,如此待到牡丹花谢,夏日还有一池莲花。”又说,“殿下身体要紧,可要用早饭?”   静王见他东拉西扯地不住说好话,叹了口气道:“送饭进来吧。”   谷雨恰好此时带着另一个小侍从清明送来早饭,杨越于是退了出来。他自忖真正跟随静王的时日尚短,不好插言秦霜和秦肃的事,对院中仍跪着的两个人送了个自求多福的眼色,就去忙自己的。   静王吃完了早饭,才让谷雨将秦肃和秦霜叫进房中。看着低头站在面前的二人,也不想再责怪,说道:“阿肃,过两天小霜回江陵府,你和他一起走罢。是我疏忽了,你在外主事多年,已习惯凡事自己拿主意。这也没什么不好,你回去接着做原来的事,别再当暗卫跟着我了。”   秦霜此来,本是准备留在静王府奉令行事,如今静王不仅要他回去,还要将召回不久的暗卫秦肃也打发回去,两个人都有些发慌,秦肃低声道:“主上恕罪。”   秦霜也垂下头说道:“是属下等太糊涂了,主意都是我出的,我哥起初不同意,要问过您。后来是怕主上不答应,又实在太担心了,才会冒失行事。”   静王冷冷道:“你在洛城人生地不熟,没有若菡参与,你一个人拿得出这办法?担心,为了担心就要夜闯太子府,下次再担心了,是不是要到宫里去杀人放火?”   秦霜觉得掌心湿湿的全是汗,他不敢抬头,说道:“若菡想过来请罪,但是明月楼刚出过事,她怕被盯上,误了主上的事,才留在楼中没来。五月初三快到了,主上不日就要进宫,那方子里偏偏还缺少一味主药,大伙儿心里都急得很,这滋味……才会想到太子府或许有。求主上恕罪,收回成命。”   说到最后,眼圈已有些红了。   “原来你们还知道乱来会坏事,还知道得以大局为重,”静王不为所动,“结果怎样,太子府里没找到药,还差点露了行迹,明月楼又被怀疑。你们以为,没有被当场抓住,就不算误了大事么?我早就说过,这些年,找药只是其次,不过以防万一,时机条件一旦成熟,无论有没有药,该做的都得做。”   良久,秦霜才道:“我动身进京之前,奚谷主说了,那药方极重要,好不容易快要配齐,只差着一味,属下才会这般不甘心。若菡知道昨晚安王和宁王要到明月楼,我们才商量着用这个法子,看能不能暂时引开太子的注意力,趁机入东宫一探。”   静王缓缓说道:“从今日起,那药材别再找了,你们已穷尽心力,只能说是天意。外面没有,宫里应该还有,我日后会想办法取得。父皇要用来辖制他人,必然会收得好好的,不会轻易拿出。你们不明白,若是太子能够得到手,第一件事必定是将它毁了,所以探查太子府是没用的。京师不比江湖,意气用事、快意恩仇在此地行不通,你们怎么能把江湖的那套行事规矩搬过来。我确实需要人帮手,可是谁想你们却这般自作主张。”说到这里,他黯然道:“都回去吧,换朱晋过来,过几日,我让若菡也回去,晚璃自己不能来,就另找人接手明月楼。”   他如是说话,分量已是极重,两人听在耳中,都觉其中尽是失望之情,比之厉声斥责更令人难受,秦肃说道:“再不敢了。”此语从他口中说出,等于哀求。   洛湮华见他表情虽仍沉肃,额头却有青筋凸起,秦霜则双眼发红,终究有些心软,想到他们都已跪了半夜连一早上,得了教训,叹了口气:“也罢,今次先寄下。你们记好,没有下次,若是再犯,就莫要再来见我。”   秦氏兄弟都是一头一身冷汗,静王让他们下去吃饭休息,二人仍心有余悸。杨越来探问时,秦霜蔫蔫的,说了些情形,但找药的原因太复杂,一时说不清楚,就先略过不提,等日后因时际会再慢慢解释。饶是如此,杨总管得知他们夜探太子府,也吃了一惊。   秦肃给了他一个沉甸甸的包袱,里面是二百两黄金。原来他们昨夜在东宫没寻到药材,快要离开时,听到府中发现了被打昏在树丛中的巡夜护卫,到处闹着搜刺客,就顺手牵羊了一包金子,让人以为潜入者的目的乃是钱财。   杨越听完,只当他们要找些珍奇药材给静王治病,倒也不以为意,责备道:“难怪殿下生气,确实太过行险了,下次万万不可。”随即又笑道:“这金子来得倒是时候,我正愁钱不够,只是府里可从没进过黄金,不能直接用,得等些日子,出去悄悄兑成散银。”   东宫失窃,丢了钱倒是小事,但事关天家威严,就另作别论,若是当真追查起来,足以闹到全城盘查的地步。洛文萧觉得大张旗鼓的话,能否抓到潜入者尚且不说,他身为太子管理府邸的能力多少会受人诟病,又会有人议论他钱多,随随便便就丢数百两黄金。因此只是着京兆尹派了捕快进府,循例勘验,就不再提起此事。   他命人在暗中留意可有什么武功高手近日到了洛城。虽想起听安王说过,当日在静王府见到了秦肃。但想到洛湮华已消沉了九年,前几日安王去闹,又受了宁王的冷言冷语,仍是忍气吞声,因此一时倒也没疑心到秦肃身上。   他心中忧虑的仍是那句偈语,以及皇帝的态度。这些年来,他自觉已摸清天宜帝对待静王的方式:在明面上,静王仍是禹周的皇子,但只要对他做的事不致直接有损皇家体面,天宜帝从不过问,甚至隐隐有默许纵容的意思。无论是内务府克扣给静王的俸银物品,还是安王寻衅欺侮,亦或是宫廷内外揣摩上意之人有意无意的为难。   比如有一次静王生病,府里去太医院请御医,偏偏那会儿宫中好几个妃嫔都说身体不适,纷纷要看诊,把品级高些的御医都招走了。太医院推说不敢派年轻经验少的御医,怕耽误了大皇子的病情,竟拖了三天无人过问。后来还是当时年方十七的云王听说了此事,觉得委实凉薄,欺人太甚,径直到太医院掀桌大骂了一场,才使得御医急急赶去了静王府。   然而事后静王与云王仍毫无来往,连遣人去道声谢都不曾,知情的人都觉他冷僻得不近情理。   洛文萧想到这些往事,有时觉得踏实,有时又感到不安。有母亲韩贵妃在把持后宫,他所了解的内情远比旁人为多,深知天宜帝是绝不会再青睐静王了,只是留他性命,苟延残喘而已。洛湮华会在那个无人问津的凄清府邸里一天天被磨去昔年的风华意气,总有一日,地位、尊荣、骄傲,什么也不剩,未来君临天下的会是他洛文萧。   因此过往几年,太子没继续向静王下杀手,除了天宜帝不会容许之外,也因为,这是个很享受的过程。   但这两年,尤其是最近,他心里总是若有若无地不自在。或许是因为静王并没有像他以为的那样,会因受刺激过大而神志失常,只是衰弱了些,却始终很冷静;又或许是因为天宜帝的态度与头几年相比,似乎有了微妙的变化,至少在云王出征的三年里,太医院从未敢怠慢过静王。洛君平有一次做得过分了,天宜帝面上虽未说什么,却在三天后另找了一个因头,命三皇子在府中禁足思过一个月。那种态度就像是,虽不想让静王过得好,却也不再容许他人随意轻侮一般。与此相对地,在很多事情上却能感觉到对自己这个太子多了猜疑防范。   隔天下午,洛文萧骑马到宫中去向天宜帝问安时,心里还在想着,得设法消除皇帝的猜忌,不能让这种此消彼长的态势再继续下去。   重华宫中,上朝议事的主殿是紫宸殿,散朝后,皇帝通常在御书房批阅奏折,若是要召集朝臣议事,就到敬安殿。   太子进了宫门,得知圣上并未在这几处殿宇内,而是去了专供休憩闲谈的清凉殿,就知道天宜帝今天心情应该不错。他换了步辇到清凉殿,进去后见天宜帝坐在主位上,下首是宁王和丹阳公主洛雪凝,显然都是来问安的,林辰也在旁边。洛君平最近不受待见,不敢多露面,是以今日没来。   天宜帝今年四十五岁,在位二十余载,他脸上自然有种属于帝王的威严,面容和身形仍保留着年轻时的俊朗,他的眼神给人一种深沉难测的感觉,臣子们也总是很难揣度这位帝王在想什么。   他正在和宁王说话,神色很是和蔼,见太子进殿行礼,温和地说道:“平身,坐下说话吧。” 又问:“太子在政事上可还顺利?”   洛文萧起身,他明白天宜帝只是顺口问问,并不想在此刻解决具体疑难,就恭敬地答道:“儿臣已看过六部今日送上来的折子,户部正调集运往边关的粮饷,儿臣已着令加紧督办,定要按期送出;工部还在和礼部商议,让钦天监测定五皇弟建府方位;其他还有些事务,儿臣愚钝,今夜将不明之处厘清,再来请教父皇。”跟着又笑道,“户部上了一道折子,说春耕已近尾声,各地风调雨顺,实是父皇德泽四方之功。”话里只捡了几件皇帝感兴趣的事说。   天宜帝点了点头,果然听得舒畅:“待钦天监选定了地点,拿给朕看看。户部的折子是谁上的?”   太子道:“是户部侍郎闵谙文所写,此人倒是一贯务实能干,少有虚言,今年就是他主管春播事宜,既然这般上奏,想来不虚。”   天宜帝有一对年轻的儿女陪着谈说,本就心情甚好,听了此话更是高兴,说道:“既是如此,让礼部拟一篇祭文,朕择日到太庙祭祀,感谢上天佑护我禹周。”   太子立刻应了,笑着说道:“如今六部中最忙的,以儿臣看竟是礼部。”   众人都会意,宁王微笑道:“父皇的寿辰当然非同小可。好在朝中有太子和礼部操办,后宫有容妃娘娘操持,定会办得周全。儿臣这些日子,只觉后宫的娘娘们都忙得很,在筹划送给父皇的寿礼呢。”他转头问洛雪凝:“皇妹可知道都备了些什么?我实在好奇得很。”   洛雪凝是容妃所出,今年十六岁,生得肤若凝脂,明艳绝伦,洛凭渊归来见到当年的小丫头出落成这般模样,不枉了丹阳公主的封号,就曾暗想,即使与江湖武林中最负盛名的几位美人相比,自家妹妹应是也毫不逊色。。   小公主闻言笑道:“我可不能说,各宫娘娘都煞费苦心,母妃每天都忙到很晚,就想到时出其不意,给父皇添些喜气。我说了可要落下埋怨。”   天宜帝虽不欲铺张,但众星捧月的滋味无人不爱,闻言大悦:“那你呢?给父皇准备了什么?这个说出来无人埋怨。”   洛雪凝脸上一红,撒娇道:“女儿眼拙手笨的,只好跟着母妃一起准备,算是个份子,所以还是不能透露,父皇到时就看到了。”   她性情娇憨,如此一说,其余几个人都想到,多半是件绣品。后宫妃嫔要表明心意,十有七八都会选择刺绣。不过容妃心灵手巧,绣工在六宫中是头一份,届时会拿出什么样的成品来,倒是值得期待。   谈笑间,宫人进来禀报:“启禀陛下,武英将军求见。”天宜帝之所以此时到清凉殿,有一部分原因就是在等这位将军,闻报立即宣召进殿。 第七章 华山恨事   武英将军名叫郑明义,早先曾在边境征战多年,因为受伤才被调回京师。他自天宜帝还是太子时即追随拥戴,性格又忠直,故此很得信任。他进殿跪下行礼,说道:“启禀陛下,臣已将纪庭辉带来,就在殿外候传。”   天宜帝问道:“朕记得你之前说过,此人是你府中客卿,颇有才干,可是如此?”   郑明义答道:“正是,他出身南海普陀,武功高强。去年秋天,臣属下副将奉命从东南沿海一带押送税银贡物上京,行至江北,先是有成群寇匪劫掠,后又接连遇到几拨北辽武人抢夺,一路尾随车队,伤人夺物,仗着武功在身倏忽来去,令人难于防范。臣之副将眼看守不住银车,几欲自刎,幸而纪庭辉其时游历经过,得他拔剑相助,才逼退了北辽武人的侵扰。”   天宜帝的脸色略沉了下来。东南呈送的税银向来丰厚,其中还有沉香、南珠、珊瑚等珍贵贡物。上京路途遥远,半行陆路,半走水路。然而到了江北,虽有上千官兵护送,仍不能稳妥。他早已闻报,此番尽管大部分银两和贡物都平安抵达,但贡物中最珍贵的一颗辟水珠却被外虏夺去。   而今在长城以北,北辽与夷金业已结盟,同欲染指禹周,边境上冲突不断。若非云王在边关几次将北辽军队杀败,只怕还镇不住。饶是如此,两国依然屡屡以武力进犯。北辽中设有品武堂,延揽本国乃至西域高手为其效命,近年来声势日盛,据说关外门派一流武者多被收入麾下;夷金也是一般做法,所设机构直接命名为金铁司,重金之下卖命者也大有人在。两国时而各自为政,时而勾结共谋,派人潜入禹周,以江湖手段搅乱境内安宁,上至政局,下及民生,多受其害。   洛城中的御林卫,由禹周武林公认的绝顶高手李平澜统领,但重点都放在重华宫及京城本身的防卫上。天宜帝又设立靖羽卫,意在阻止品武堂和金铁司手下恃武进犯。靖羽卫中虽也不乏人才,但与辽金两国相比,实力仍是相差不少,几番较量都落于下风,心有余而力不足。两月前,靖羽卫统领吴亭舟在一次出行时遭袭身亡,至今未找到合适的接替人选,此事一直挂在天宜帝心中。   如今听武英将军说起纪庭辉曾挫败北辽武者,便说道:“宣他进殿,待朕看上一看。”   皇帝宣召,不一时,纪庭辉便随宫人进殿,叩拜行礼。   天宜帝让他平身,殿中诸人都看到他年约二十五六,身长八尺,面貌端正,举止也可称沉稳。有意思的是,唇角天生长得微微上翘,似常带三分笑意,令人见了易生好感。   天宜帝对武林中事并非一无所知,缓缓问道:“郑将军说你师出普陀。师尊为谁,何时出师?”   纪庭辉连忙答道:“草民早年曾拜在崆峒派门下,四年前入普陀山南海派,蒙师尊余真人不弃,收为关门弟子,去岁艺成离山。”   林辰轻轻碰了碰宁王,用眼神询问南海派斤两如何。洛凭渊回了个眼色,示意待会儿再说。南海派创立至今七十余载,于东南沿海一带独领风骚,掌座真人余妙方年轻时曾至中原,以自创的瀚海琼花剑法,与剑宗各派系论剑,剑法内功均另辟蹊径,可称卓绝。但纪庭辉作为他的关门弟子,学到了几分,却不好说。   天宜帝心中,也颇想试试此人的能力。郑明义道:“启禀陛下,臣曾见纪小兄弟以一柄琼花剑施展剑法,势如海上潮生,威势非凡。前月在校场中演武,臣一时兴起,让他站在场中,着人去推,派一人两人推不动,就加到五人,仍推不动,直加到十人,依然未有动摇。在场兵士都是心服口服。臣以为人才难得,故此斗胆向陛下提起。”   天宜帝听了,就看了眼宁王,意在相询。   洛凭渊微笑道:“传闻琼花剑乃是余真人佩剑,能以此相授,想来纪少侠剑法上已得真传。他能抵十人推力而不倒,乃是借力使力的法门,许多门派心法中均有涉及,如名气最大的太极功法,昆仑府的柳暗花明。但要到郑将军所述程度,所需内功造诣甚高。想来假以时日,应能扬名立万,有所成就。”   天宜帝过去听多了云王的锋锐凌人,虽然宠爱,也不免头痛。宁王回来后,他见这个小儿子恬和端方,说话有度,很是喜爱。此刻听他评价甚高,笑道:“你可做得到?”   洛凭渊微笑道:“儿臣倒是未曾试过,若是父皇有兴,下次演武时,儿臣便试上一试,也不知成不成。”   天宜帝微微颔首,略过此事,又向纪庭辉问道:“武英将军向朕提起,你助他改进京城禁军操练方法,又献策加强防卫布置。若是北辽夷金再派人潜入中原地界作乱,制造事端,朕命你去处理,你可有信心?”   纪庭辉躬身道:“外族若以江湖手段进犯,我禹周子弟便以江湖手段应之,其中胜负,端看哪一方实力更强,思谋更周密。我禹周为天朝上国,他们贸然进犯,已先失了天时地利。陛下若有差遣,草民必竭尽所能,万死不辞。”   他神色郑重,语气极是诚恳。天宜帝听了略作沉吟,又问道:“除却天时地利,还有人和一项。而今朕的靖羽卫中虽也不缺人手,但与北辽网罗的高手比,仍显薄弱,你可有办法?”此事于他心中思虑已久,也是忧心之处,因此便直接问了出来。   纪庭辉略一思索,答道:“陛下圣明,边境蛮夷敢来,乃是看准了现下中原门派正值青黄不接。少林、黄山、峨眉等门派之中,耆宿均以老去,不再过问尘事,下一代弟子虽有年少俊彦,但经验功力都还尚有不足。武林世家大都隐遁江南,贪那富庶之地繁华安逸,久不磨剑,锋锐不存,若想改变,并非一朝一夕之功。故草民以为,为今之计,除却继续以圣命延揽各家门派中的菁英入靖羽卫供职,再就是礼聘西域武学高手为我禹周所用。西北西南一带,多有隐遁能才,昆仑府近年声势壮大,可称卧虎藏龙,草民不才,早年也曾与其中几位护法有些交情,愿传讯与他们,为陛下分忧。”   洛凭渊听到这里,不禁皱眉。他平素低调,但此时不愿沉默,当即说道:“父皇,昆仑府中,良莠不齐,且西域胡人不少,所倡也非正统武学。常言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他们既无忠君爱国之心,武功情志又与中原迥异,若要延揽,就只能重金聘请,又怎会真的出力。”   天宜帝沉吟不语,他对纪庭辉所说,倒有几分意动,只是不甚了解昆仑府,也多有顾虑,怕找来不好控制,反成祸患,故而一时难以委决。   纪庭辉进宫前早知宁王懂武,出身寒山派,但没想到这位方才还含笑说了他几句好话的皇子,一听到要从西域招兵买马,就如此坚决反对。他受郑明义举荐,此来就是要在天宜帝面前争取靖羽卫统领的位置,于是说道:“殿下,恕草民僭越,昆仑府中并非都是胡人,汉人高手不在少数,尽可相请,此其一;北辽和夷金都以重金招募了西域地界门派中人,对付我禹周,我朝已失了先机,若不与他们针锋相对,放任下去,岂非失策,此其二;纵是胡人亦可为我所用,何必坚持地域门户之见?此其三;以夷制夷,由他们来对付北境蛮夷,无需伤我禹周元气,岂非是桩好事?此其四。”   他停了一下,又笑道:“昆仑府是西北第一武林势力,地倾东南,天高西北,单论地理位置,便有凌然强悍之势,倘若我们不行动,被北辽和夷金拉拢过去,对我禹周必是个威胁。”一路说来,颇有辩才无碍之概。他唇角生得本就有些上弯,此时再微笑,笑意就显得比常人深几分。   洛凭渊听他说得似头头是道,实则极为不妥,若不壮大自身实力,依赖外族制约北辽,岂非饮鸩止渴。正待争论,一眼看到他的笑意,好似在哪里见过,心里猛然一动,低头思量。   太子这时说道:“寒山真人于翠屏山上坐观中原二十载,所思所虑,皆为正统,五皇弟受他教导,无怪会不喜另辟途径了。”   天宜帝思索着可让纪庭辉入靖羽卫,先做个副统领,且看能否胜任,再决定后续的任用提拔。此人一番出谋答对,倒也有些才干。   洛凭渊突然说道:“父皇,待儿臣问纪少侠几句话。”接着就劈头问道:“若你我比试剑法,我以长河落日攻你上三路,如何拆解?”   纪庭辉一怔,随即明白,宁王是要以文比的方式考校自己的剑法,答道:“我回海潮天光。”跟着以手势比量,所说乃是南海派剑招。   洛凭渊又道:“我再出断壁削云。”   纪庭辉道:“我回千帆竞渡。”   旁人都听得迷惑,不知洛凭渊为何忽而在殿上说起武功招式。但见两人越说越快,以言语手势相搏,却看不出谁占上风。纪庭辉直觉洛凭渊所述,杂揉了各家门派招式,狠辣柔韧兼而有之,如滔浪江水滚滚而来,起初还心存保留,后来不得不全神贯注,生恐稍有失措,便即落败。   来往几十个回合,洛凭渊便回了一招江流入海,此为收势,停口不战,冷冷说道:“你的瀚海琼花剑虽然练得不错,但本来的剑法底子并非学自崆峒,而是华山,你对陛下和武英将军都说了谎话,是也不是?”   话音落下,满殿皆惊,纪庭辉心中悚然,知道着了道,勉强道:“不知五殿下何出此言?”   洛凭渊回身对天宜帝道:“父皇容禀,儿臣在五年前听闻,华山派出了一件事,应是与这位纪少侠有关。”   天宜帝见他神色冷肃,不似平时,说道:“你且说来。”   洛凭渊道:“华山派掌门有个女儿,早先许给了首徒,然而那姑娘与门中一名小弟子要好,为了想让他在武学上有所进益,能不输给大师兄,才好提二人之事,就将父亲收藏的一本剑谱秘籍偷了出来,上面所载乃是华山剑法的精要,悄悄给了那名弟子。那人名叫岳乾,得了剑谱两日后,便潜逃而去,不知所踪。掌门之女与他款曲相通,苦等心上人不归,秘籍丢失之事又被门中发觉,只得含悲自尽。”   纪庭辉沉声道:“五殿下难道想说,我与此事有什么关联不成?”   洛凭渊并不理会,继续说道:“华山掌门丢了剑谱,又痛失爱女,心中悲愤,但不好对外宣扬,只能命门中上下加紧查访岳乾的去向。岳乾机灵善言,在门中人缘甚好,失踪后还有同门猜测他是否有难言之隐。然而此人却是一去不返,杳无踪迹。”   说到这里,他盯着纪庭辉:“本来事情到了此处,只是华山派内部之事。然而时隔半年,从昆仑府来了一汉一胡两名护法,到华山派索战,言谈间多有挑衅,将华山剑法贬得一无是处,扬言须臾可破,华山派上下听了无不激愤,就此动上了手。交手之际,才发觉对方竟对本门剑法要旨熟稔非常,每每能料得先机,且出手狠辣,不是削断手臂,就是断去一腿。华山掌门见到这般情状,已明就里,必是岳乾受昆仑府所差,潜伏门中,图谋剑谱,引来今日之祸。他气急攻心下方寸大乱,亦被削断一臂。此战华山派连伤七八人,两名护法放言中原武学不堪一击,扬长而去。虽说这是江湖之事,但闯山的两人中,那名西域护法名叫金拓磐,如今在夷金金铁司内供职,排名第三。儿臣以为,昔日华山之恨,若不加防范,难保不会他日重演,危害我禹周。”   他说到此处,所有人都已动容,纪庭辉脸色已变,随即又镇定下来:“五殿下适才所言,草民尚有两处不明,倒要请教。虽则那岳乾或许是拿了剑谱,然而他本是华山弟子,并不算太过逾矩。而西域门派比试得胜,也可说华山派技不如人。武林中门派争斗本就寻常,有何证据能证明与剑谱丢失有关呢?再者,草民在方才文比中各家剑法均有涉及,纵然用了几招华山剑法,五殿下又何从推断认定我是华山门下,且暗指我就是那岳乾?”他心知洛凭渊所指若是坐实,自己不要说获得天宜帝赏识,恐怕连性命都难保,因此丝毫不敢退让。想来当年洛凭渊不过十四五岁,即使猜到端倪,无凭无据又能证明什么。只消一口否认,今日仍有机会全身而退。   洛凭渊注目于他,缓缓道:“我十四岁时,曾和师兄一起前去华山派,见过岳乾一面。你当时和施宛姑娘一起到厅堂陪客,只坐了一刻就走了,可是如此?你天生一副笑模样,笑起来与旁人不同,是以我记得清清楚楚。”   纪庭辉摇头道:“五殿下怕是认错了人,在下并非岳乾。”   洛凭渊见他不承认,冷笑道:“岳乾的左耳垂上长了一颗黑痣,你倒是没有,却在同一部位有块烫伤的疤痕,怎会如此之巧?”   众人的目光一齐朝纪庭辉看去,见他左耳垂上果然有块烫过的圆形疤痕,并不显眼,若非着意指出,却是不易辨认。   天宜帝的脸色沉了下来,武英将军更是面色铁青。纪庭辉当即跪下,他心知到了此时,不能再为自己辩解,只是不住口说道:“圣上明鉴,五殿下实是认错了人,草民冤枉!”目光却不由得望向太子。   宁王向天宜帝躬身说道:“父皇,岳乾欺师灭祖,忘情负义,出卖本门机密,戕害同门,连这等事都做得出来,又怎会为国尽忠。儿臣恳请父皇将此人收押审问,让华山弟子来指认于他,将其治罪。”   太子低声道:“父皇,五皇弟通晓江湖中事,又嫉恶如仇,但是江湖纷争,向来与官府无涉,华山派与昆仑府都是江湖门派,事情发生在五年前,这纪庭辉又是来投效的,即使证明了他是岳乾,只怕也……儿臣担心的是,武林中人身上多有恩怨,若是将岳乾治罪,难免他人心生顾虑,不敢来效力了。”   洛雪凝身为女儿家,听了施宛的遭遇,已然大怒,忍不住说道:“父皇,若他是岳乾,他的名字、来历就都是假的,此乃欺君之罪!”   天宜帝心中已是十分恼怒,这纪庭辉是决计不能用了,方才若将他封入靖羽卫,岂非贻笑大方。但他想到太子之言也不无道理,就说道:“将他暂且收押,让华山派派人来京,若是果然如凭渊所说,便脊杖四十,再交给华山自行处置。”   纪庭辉一身功夫,在重华宫中却半点不敢施展,只是连呼冤枉,被御前侍卫进来毫不客气地押了下去。   天宜帝的兴致已然一扫而空,但见到郑明义跪地请罪,反而宽慰了几句,便让几个儿女各自散去,他自己也径转后宫歇息。   出了宫门,太子的脸色阴沉如黑云蔽日。纪庭辉费了半年时间才得武英将军信任,在君前保荐,武英将军府又恰在洛城西北,他本拟用这颗棋子暗合偈语中暗星之兆,转移天宜帝的注意,且谋得靖羽卫的控制权。华山派近年式微,门下弟子已很少出来走动,纪庭辉虽有些不清不白的过往,但当年岳乾在华山刻意不出头露面,武林中并无多少人识得他,料来无妨。此事筹谋已久,且进展顺利,孰料今日临到头来,却被这五皇弟认出,当场揭了底,不由得他不着恼。   纪庭辉被押之后,洛凭渊想到此人很可能是昆仑府门下,说不定地位还不低。他心中有事,很想到牢中审问一番,询问昆仑府中情形,但思及目前并非最好的时机,就暂时没有行动,决定等到华山派弟子前来时再处理。   之后一连数日,他都在鼎剑侯府静居。天宜帝几天后果然往太庙祭天,只指定了太子随行,洛凭渊就没有跟去。林辰再来拖他出去时,见宁王任凭再多形容描述,也不为所动,知道他不愿生事,只好摸摸鼻子作罢,改用下棋习武消磨时间。   林辰弓马娴熟,内功亦有小成,二人时而切磋,间或来几个朋友谈说一番,日子也就过去了。如此很快到了五月初三。 第八章 金殿贺寿   五月初三,禹周天子四十五岁寿辰。此乃整寿,为彰天子盛德,礼部数月前就奏请循例操办。天宜帝准奏,但吸取前朝教训,下旨各地官员不可送贺礼上京,以免奢华过甚,劳顿民生。但即使如此,朝中宫中,特别是礼部和内务府,仍忙得不可开交,藩属小国也纷纷遣使来贺。   寿辰当日,天宜帝早朝,于紫宸殿接受百官朝贺。礼部上表,又有三省六部朝臣上书,一时间文辞潮涌,骈四俪六,尽是称颂功德之辞。   禹周朝建国百余年,初时休养生息,政局稳定,百姓安居,几十年下来渐成太平盛世气象。但锦绣河山却惹得四夷觊觎,虎视眈眈,故而外患不断。天宜帝继位后,起初也曾励精图治,攘外安内,建下不少功业,然而他到了中年之后,猜忌守成之心日重,就逐渐懈怠下来,更多地将心思放在制衡权谋上,只求太平安稳,且后世留得美名。因此到了眼下的天宜二十一年,虽仍可说是安定之局,但已渐呈颓势,远远谈不上四海升平。   礼部宣读贺表,天宜帝起初还意兴盎然,但听到后面,突然省觉,文章虽写得花团锦簇、四平八稳,但内容实际上与五年前四十岁寿辰所述没多少区别,重点仍是他的早年功业,说到近几年,却都是虚言,无甚实事。想到群臣虽然妙笔生花,引经据典,终归不能无中生有,他兴致不由得淡了下来,摆了摆手示意到此为止。   几位皇子也各有寿礼送上。太子送了一尊两尺高的羊脂白玉观音像,玉质洁白细腻,观音盘膝坐于莲座之上,单手托着柳枝净瓶,低眉含笑,面容于宝相庄严中带三分秀丽。这份玉料和雕工都是难得一见,群臣皆称赞太子用心孝顺。   安王命人捧上一只翡翠果盘,里面水果缤纷,白中透粉的仙桃,紫色挂霜的葡萄,朱红的荔枝,还有金黄色的柑橘,尚带着晶莹的水珠,不知眼下时令哪里找来的新鲜果子。安王笑着让宫人呈到天宜帝面前,皇帝伸手一拈,才发现每样果子都是各色玉石雕成,看起来几能乱真,十分有趣,不免微笑。   洛君平说道:“儿臣也是凑巧得了几件玉料,颜色大小各不相同,放在一起却觉相宜,因此寻思着不如取其天然色泽,做父皇寿宴上果盘,只求添些光彩。”天宜帝见他并不邀功,果盘却显是用了不少心思,对三皇子的不满顿时消去了许多,着实嘉勉了几句。   年轻的宁王也有礼物,寒山真人曾送他一块早年所得的玄铁,洛凭渊找了锻造高手指点,将玄铁融入精铁中,亲手铸了一柄宝剑,而今装在紫檀木匣中送给天宜帝。   云王和静王都没有到场,但各有寿礼送上。云王送的是一张极大的黄底黑章虎皮,乃是亲手所猎,当殿打开,足有近七尺长,这老虎定是头庞然大物。众人见虎皮完整,并无伤损,都是啧啧称奇。   云王在边关不能回京朝贺,静王身在洛城也不上朝,只是准备晚上进宫赴寿宴。他送的是一品黑色的牡丹,名为墨玉,尚未进殿就有清芬浮动。青蓝的盆中绿叶盈盈拥簇,花枝峻丽,海碗大的花朵正将吐蕊盛放,一瓣瓣如黑玉雕就,叙不尽的精致剔透,一时间竟似将其他寿礼的宝光都压了下去。殿中就有人小声赞道:“真乃绝品。”   安王暗想:被打坏的绿牡丹或许更清丽更宜玩赏,但恐怕没有这品墨玉气势端严,宛若花中之帝,也不知从何处得来。又知静王过得清苦,应无余资购此名品,多半还是他自己种出来的。   天宜帝下旨颁赏群臣,几位皇子也各有封赏,都是些金珠绢帛,赏给宁王的还多了一柄皇宫内收藏的纯钧宝剑。此剑为上古名器,削金断玉,从剑鞘中一经拔出,寒光四射,当真是浩浩匣中三尺水。唯有对静王没有赏赐,天宜帝只是命人把黑牡丹移到当晚设宴的长乐宫摆好。年轻些的官员听到还不觉怎样,在朝日久的却已暗暗诧异:以天宜帝一贯的态度,对静王有关的一切都不闻不问,若是以往,墨玉再名贵,也不会理睬,今日却当众开口提到,还让送到长乐宫,实在是稀罕,不知是无心,还是表现出要对静王转变态度了。   这时,按照礼部安排,到了边藩使者进殿贺寿的时辰。对于大理、吐蕃、高丽一干小国而言,除了尽礼数,主要目的是来探探禹周朝廷的动静虚实,顺便得些赏赐回去。礼部鸿胪寺官员按各国抵达洛城的先后次序,依次将使节引入殿中,叩拜行礼,有的宣读本国文书,没有文书的就说几句祝贺的话,再送上寿礼。   北辽与禹周正在交恶,自然不会遣使前来,最后进殿的赫然是夷金的使节,前日方才抵达。   满殿文武均见到来使三十多岁年纪,鹰鼻兀目,服饰华贵,帽子上的貂尾直垂到肩上,来到御阶下,却只躬身行了个礼,并不下跪参拜,神态极是倨傲,用生硬的汉话说道:“谨遵我国摄政王之命,贺禹周国主寿辰。”   他不行跪拜,又以国主相称,显然有将夷金与禹周并列,甚而凌然其上之意,早有内殿侍卫叱道:“参见吾皇,为何不拜?”   夷金来使傲然道:“我夷金敬重的乃是勇武之人,向来只有见识了本领,心悦诚服才下拜。敝国摄政王英武善战,故才拜得心甘。”言下之意,禹周天子却无此能为。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只精致木盒,当众打开。盒中内衬锦缎,放置着一颗龙眼大小的明珠,光华璀璨:“敝国摄政王日前无意间得辟水珠一颗,特以此为寿礼送上,聊表亲近之意;且代敝国善亲王求娶贵国丹阳公主,以为两国交好,不知国主意下如何?”   天宜众臣对夷金的情形大都有所听闻,夷金前代主君早逝,此时在王位上的幼主刚七岁,一切政军事务均由其叔父,也就是摄政王完颜灼掌理,此人多谋善战,与北辽联手后,实可说是禹周的大敌;而金使口中的善亲王是他的弟弟,据说性情软弱,且早有妻妾,说是求娶,实则只见轻侮,毫无诚意,故而闻言都是大怒。   天宜帝心中,怒意还要更甚,辟水珠稀世罕有,夷金使者手中所托,应正是被北辽从东南贡物中劫走的那一颗,夷金拿来做寿礼,大有讥讽意味,分明说禹周无力保住自家的宝物,还得靠夷金来归还;洛雪凝乃是他掌上明珠,如此轻言求娶,等同双重侮辱。   但他想到目下若扣留或者斩杀这金使,无异于给夷金一个理由立即兴兵边关,与北辽一同进犯,只得暂时压下怒气,示意内侍先将辟水珠接过,再打发使者。   一名内侍上前去接那木盒,见金使只是平托在掌中,并无交付之意,便伸手去拿。然而手指触到木盒,才觉对方掌中竟似有股吸力,无论如何拿不起来,待要撤手,却连自己的手指都粘在了盒上。他脸色立时苍白,拿也不是,收手也不是。   宁王在一旁看得分明,这来使身负上乘武功,心知夷金如此作为,固是傲慢轻侮,更主要却是意在试探,禹周是否软弱好欺,如若不能立时反击,则夷金极有可能在边境上公然撕破脸,发兵相助北辽。故此,为今之计,唯有威慑夷金来使,令其不仅落败,且败得无话可说,方为上策。若是让侍卫一拥而上将其拿下,不免落于下乘。   他越众走出,拍了拍那名内侍,示意他可以退下,含笑说道:“这珠子是否真如尊使所说,乃是辟水珠,我代父皇先看上一看。”内侍直觉体内微震,手指立时得脱自由,如蒙大赦般退开,心中对宁王好不感激。   洛凭渊伸出右手,与那内侍方才手势一模一样,去拿木盒。金使见面前一身锦服的年轻人随手化去自己的内劲,知道必是传闻中谙武的五皇子,不敢大意,脸上的傲态随之收敛。他见宁王来取,若还是如刚才对那内侍一般,必然行之不通,当下右手回转,将木盒托于胸前,不让对方碰到,左手单掌立起,隔挡洛凭渊的来势。   宁王想到须速战速决,况且在殿上交手,若是以招式取胜,夷金仍有狡辩余地,于是也将右掌一立,与对方相抵,双方各运内力。   这般比拼,劲力进退趋避,只有对掌者自知,旁人丝毫看不出端倪。偌大的紫宸殿中陷入寂静,落针可闻。   众人但见宁王神色从容,唇边带着微笑,右掌相抵,左手仍稳稳向前去拿那木盒。金使脸上浮起青气,神色透出狠意,拿木盒的右手却有些发抖,都看得出必是宁王占了上风。   金使连催了几次掌力,想迫宁王收手,都无济于事,只觉自己的内力与对方相触,便如泥牛入海,无影无踪,心中渐渐发慌。见洛凭渊的手指堪堪触及木盒,明白不敌,他来之前得了严令,此时拼着受伤,右掌发力要将盒子震碎,这般即使辟水珠被夺去,禹周也非全胜。   他右掌吐劲,左掌自然劲力微松,猛然间对方一股内力透掌而入,沿着手臂经脉直侵至胸腹丹田,竟是绵绵汩汩,势不可挡。   众人见到两人双掌忽而分开,宁王并无蕴力前推的动作,那金使却连退了七八步,才摇摇晃晃站定,脸色红如醉酒。宁王只退了半步,盛珠的木盒已在手中。   太子位置靠近,微笑着扶了他一下:“五皇弟小心。”   洛凭渊退后半步,是为了化解对方掌上的暗劲,好使木盒无损,就如风过水面,拂起一层层涟漪,才逐渐归于平静一般,太子相扶,也受波及。两人一触即分之际,洛凭渊感到他掌中传来一股柔和的力道,心中微惊:并未听说二皇兄勤修武功,想不到内力这般精纯,竟似不在我之下,只是火候稍逊,尚不能收放自如。他心中思忖,也不及问,只是微笑道:“无事,多谢二皇兄。”   他望了一眼手中的辟水珠,转过身对那金使说道:“你叫拓拔洪,穿云掌力在金铁司中排名十一,凭着这点本事,还不够资格到我禹周紫宸殿上放肆。辟水珠乃是海中珍宝,夷金无海,何曾有珠。你们前来贺寿,拿的贺礼却是禹周之物,已是怠慢;我朝以礼相待,你却在殿中出言不逊,还抓着贺礼不肯松手,是何用意?”   夷金来使此时感觉脚下发飘,心知不妙,面如土色,已再无狂态。   宁王见他不答,淡淡说道:“料来贵国摄政王也是好意,并无异心,只是用人不当,派了你这么个无状使节。我虽功夫平平,也唯有代禹周高手教训于你。今日之后,武林中再无穿云掌名号,留你一命,回去告诉完颜灼,望他此后善加自重,勿出妄语。若是夷金有人自认才华品性配得上丹阳公主,又无家室,可自己到洛城来,待能胜得了我禹周子弟,再提求亲不迟。”言毕,将明珠交给内侍,站回原位。   他与金使交手前后不过片刻,群臣见五皇子顷刻间已废了拓拔洪的功夫,言语间不失气度分寸,都有扬眉吐气之感,看向他的目光又与先前不同。   天宜帝心中大悦,接过辟水珠,颔首以示嘉许,对宁王道:“皇儿所言,甚合朕心。看来此珠与你有缘,就赐给你罢。”跟着也不再理会那金使,说道:“今日事毕,诸位爱卿多有劳顿,可回去歇息。退朝。”   长乐宫中的晚宴开席并不晚,大约在下午申时。静王在府中看到时辰差不多了,就换上一身皇子服饰,岀门往重华宫去。   坐在马车箱内,外面车声粼粼,街道上喧嚷的人声透过车壁传进来,带着尘世的气息,离得这么近,又仿佛隔得那么远;他不禁想到,近年来出府太少,真有些山中不知岁月长的意味。   望了望身上玄色的外衣,上面以银线绣着蛟龙,通常每年只有除夕、中秋等寥寥数个日子,他需要穿上这身服色,到重华宫里去。日复一日地在府中幽居,已经习惯了清简的素衣,不太适应这般繁冗的衣饰了。有时进了重华宫,他会想,这华美肃穆的宫宇连同住在里面的人,与自己究竟有何关联呢,如此陌生,真的是那个从小长大的地方么?   车驾到了宫墙边,从侧门进入,过了午门,就须步行。秦肃没有来,静王让随行的两个小侍从谷雨和清明好好待在车里,独自下车,由一个宫中的内侍引着,朝长乐宫走去。   过了雕满龙纹的御桥,穿过一道道朱红宫墙,从紫宸殿和静安殿侧走过,再经过清凉殿和武英殿,距离后宫就不远了。   今晚乃是家宴,前来参加的除了后宫嫔妃,就是宗室亲眷,因此正殿一带并无多少人或车辇。   远远的,静王望见有人站在通向后宫的琉璃墙侧,似是在等自己过去。走到近前,他看清了对方,是张熟悉的面孔,四十余岁年纪,身材高大,五官生得平常,穿着也很普通,然而气势凝练,站在那里,无端的令人有种渊停岳峙的感觉,仿佛他的存在本身就能镇住许多事端。   他见静王走近,就微微侧身,拱了拱手,沉声道:“见过静王殿下。”   “李统领,一向可好?”静王道,停下了脚步。如果说在这世上,还有什么人是天宜帝真的信任,认为绝对忠诚不会背叛的,应该就是眼前的御林卫统领,武林排名数一数二的李平澜。在洛湮华的记忆里,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李平澜似乎永远会出现在重华宫中,奉皇命行事,用他那双波澜不惊的眼睛注视着宫城内外的变化,从不多问一句,也不会多说一句。   过去七八年中,如果在进宫时遇到李平澜,对方还会同自己打个招呼,就如现在,可说是宫中少数几个没有对他熟视无睹的人。   “尚可。”李平澜脸上表情毫无波动,平淡地说道。静王微微一笑,正要举步,李平澜又道:“如果殿下此刻改变心意,还来得及出宫去。”   静王的脚步没有再停顿,继续朝后宫走去,只是在经过他身边时,轻声说道:“多谢。” 第九章 紫云佛经   长乐宫在御花园侧畔,太液池北。一入后宫,花木景致顿时多了几分柔美,到了御花园,更是处处分花拂柳。静王自园中穿过,时令已是暮春,桃李花榭,但园中仍有暗香浮动,乃是新移入的兰草。天宜帝早年喜爱名艳富丽之色,后宫常被布置得姹紫嫣红,近年来年岁长了,转为偏爱淡雅。负责操持贺寿的容妃想来明白这一点,故在园中植以兰草,取其清雅,往来宫女也都着素淡宫绢,且不佩香囊香包,以免冲了兰花的清芬。   此时还未开宴,但后宫妃嫔、宗室命妇已是济济一堂,几位皇子也到了。太子和安王都各有妻室,太子有一子一女,安王有一女,均携进宫中。云王几年前曾娶妃翰林院长史之女,十分贤淑知理,然而在他出征北境之际,王妃难产而亡,未能见到最后一面,只留下一子,由宫中莲妃抚养,目前才两岁多,也抱到了长乐宫。   天宜帝居中而坐,左边是几位皇子亲王,自然以太子为首,右侧是妃嫔命妇,以品级最高的韩贵妃居首,其下依次是容妃、云王之母莲妃、安王之母宜妃,宫中向来以庄肃为重,因此人数虽多,也只是低声谈笑。   静王自七年前分府后,还是第一次在天宜帝寿辰进宫,他走进内殿时,长乐宫中不觉静了下来,看着大皇子神色沉静地向圣上行礼。   皇帝漠然地朝他注视了一会儿,才淡淡说道:“平身。你身体近来可好些了?”众人都有些吃惊,天宜帝语气和缓,还问起静王身体,可说是少见的和颜悦色。再看看那盆摆在殿内的墨玉,实在像是透着几许深意。   静王脸上并没有受宠若惊的神情,只安然答道:“托父皇之福,儿臣已好了许多,故才进宫来,愿父皇福泽绵长,身体安康。”   天宜帝听了,颔首道:“很好,坐罢。”见静王起身坐到右侧下首,便不再和他说话。   长乐宫中众人很快又继续低语谈笑。韩贵妃见到了时辰,柔声说道:“陛下,人差不多到齐了,姐妹们为了今日,都花了不少心思,陛下可要看看大家的寿礼?”   她是太子的生母,虽已年过四十,但保养得皮肤白腻,年轻时曾被皇帝赞为国色的美貌并未褪色多少,反似更添了风韵,望之如三十许人。此刻她额心贴着一枚牡丹花钿,身穿绛红色百鸟朝凤宫装,彩绣辉煌,直把一众年轻妃嫔都压了下去。   天宜帝倒也颇有兴趣,想看看妃子们都准备了些什么,自然允可。   韩贵妃笑道:“臣妾粗陋,也想不出太过新巧之物,就先抛砖引玉了。”她心思精细,一向掌理内宫,只是前些日子推说身体不适,皇帝才将寿宴交给了协理六宫的容妃来办。   她命宫人抬上的是一架八扇的紫檀雕花屏风,足有八尺来长,上面绣着一幅山河万里图,群山连绵,峻秀青黛,碧水环流,中间影影绰绰,似有数不尽的亭台楼阁,一眼望去,山水重重,合着屏风曲折之势,令人看了便如要被吸进其中。   天宜帝欣赏了一阵,十分赞许,叹道:“难为爱妃了。”如此大型的绣品,手艺又精湛,想来完成不易。韩贵妃的贴身宫女织锦说道:“奴婢这一年,总是见娘娘得空就绣个不住,手指上也不知扎过多少次了。”   韩贵妃低斥道:“哪里有你说话的份,还不退下。”   天宜帝想到她又要处理内宫事务,又要亲手刺绣,殊为不易,心中有些感动,抚了抚她的肩膀,说道:“爱妃操劳甚重,实在无需这般辛苦。”   韩贵妃端庄地垂下眼帘:“臣妾身为女子,自然想为皇上亲手做些事,才觉得心中安稳。”   之后是容妃,命人捧上来的,却是一本装在匣中的般若经,近两尺长,揭开淡黄色的织锦缎面,内页并非纸张,而是绿色的上品绫缎,上面的字也非书写,而是以针线一字字一页页绣成。   这部佛经本是天宜帝手书,赐给了容妃,想不到她竟将其逐字绣出,针法细腻,字迹转折启合之间,颇得天宜帝书法神韵。此外,每一页上都以各种针法绣出祥云围绕,或将各色锦罗绸缎剪成的花朵嵌入其中,翻动间只见千花朵朵,万字不断,真可说精妙无双。   天宜帝观看时,见最前面的扉页和最后的末页各是一幅绣画,前为佛祖于莲座上讲经,紫色祥云缭绕,伽陵鸟盘旋,众弟子在下凝神听法。末页上则是佛祖拈花,众弟子不明其意,在座唯伽叶尊者微笑明唔。   他见过的绣品俱是世上精品,但此刻也觉真是巧夺天工,心知这就是洛雪凝所说,容妃倾力绣成的寿礼,不知费了几许心血,不由大为动容。   他爱不释手地看了好一会儿,才递给旁人同赏。众妃嫔心里嫉妒,但见了佛经绣艺巧思,也唯有赞叹。   韩贵妃笑道:“臣妾觉着,此经甚是珍贵,不若为其取个别名,也好珍藏。臣妾见经中紫云缭绕,不如就名紫云经如何?”   她位列贵妃,本是后宫最尊,容妃年龄比她轻了不少,原本只生了洛雪凝一个公主,无法与她相比,然而五年前,容妃又生下年龄最幼的皇六子,顿时母凭子贵,加之心灵手巧,在后宫就与韩贵妃隐隐有分庭抗礼之势,两人间多有明争暗斗。如今韩贵妃的提议,倒显得极为大方。   天宜帝心想紫云经一名甚好,正要答应,宜妃捧着那部绣经,忽然笑道:“臣妾只觉得,这紫色祥云颜色很是殊丽,并非凡品,常见紫色哪有这般鲜艳光华,看起来倒是眼熟,莫不是在哪里见过。但仔细寻思,一时又想不起来,不知姐妹们可有人识得?”   天宜帝本没有注意到绣品上的那紫色有何特别,经此一说,也觉出眼熟,略一思索,脸色便沉了下来。妃嫔中入宫较早的叶嫔像是猛地想起,脱口道:“似是凤仪宫……”话刚出口,意识到失言了,忙掩住口,不敢再说。   方才还欢声笑语的长乐宫突然变得安静。凤仪宫乃是九年前去世的皇后江璧瑶居住的正宫,江璧瑶生前喜爱紫色,内室常年用的绣帘,还有凤榻上的锦帐,依稀都是用这种紫色绣着花样,有并蒂莲,亦有云朵飞禽,天宜帝不知见过多少回。琅環皇后去世之后,她的喜好习惯都被小心避讳,时间久了,渐渐淡忘,想不到却在寿辰时见到了同样的紫色刺绣。天宜帝思及此处,一时间面沉似水,又想到那部佛经绣的还是自己的手迹,心中顿生厌弃之情,连一眼也不想看了。   容妃绣这本佛经,耗费了不少时间心力,如今见天宜帝神色冷漠,十分窘迫,想到宫内宫外尽多人看她的笑话,几乎要泫然欲泣,但一来不可对皇帝心存抱怨,二来不能在喜庆日子落泪,只好强自忍耐。   洛雪凝看到母亲受窘,心里很不好受,说道:“父皇,都是雪凝不好,母妃本想将祥云都绣成金色,是女儿那时见了新贡上来的紫色丝线好看,就动手将经上云朵都绣成了紫云。父皇不喜欢,女儿拆去重绣可好?”   天宜帝皱了皱眉,说道:“罢了,不必。”他心下极为不快,但听洛雪凝将责任揽到自己身上,倒不好责怪容妃了,遂说道:“你做事仍欠些稳妥细致,接下来一月,就在宫中抄写经书,养养性情罢。”   洛雪凝低声应是,她对自己抄经倒不觉怎样,只是想到母亲辛苦一场,反而落下不是,有些难过。   洛凭渊对这个妹妹很是喜爱,他当初离宫前,有一年时间住在容妃的兰亭宫中,受她照拂,自有一层情份,就想出言缓和,但他对后宫的事所知不多,年龄又轻,太子不开口,他一时也想不好如何插言。   踌躇间,坐在他身边的静王说道:“不知可否让儿臣看看容妃娘娘的绣品?”此时开口,天宜帝的恼意都转到了他身上,但不知为何,并未出言斥责,只是冷着脸。   那部佛经已转回到丹阳公主手中,她见天宜帝未曾不允,就起身送到了静王面前,轻轻叫了一声:“大皇兄。”   洛湮华接过刺绣经书,翻过几张绫页,端详了一会儿,说道:“皇妹所选的紫色丝线,与早年凤仪宫所用,实在相去甚远,不知宜妃娘娘适才之言从何而来,只怕是并未看清。”   众人闻言都是一怔,若是此言坐实,宜妃岂非是在妄言诬陷。   安王冷笑道:“你又何出此言?若是没有证据,便是在妄议我母妃!”   静王翻到佛经扉页,注视着佛祖绣像旁缥缈的云彩,悠悠说道:“当年先后在凤仪宫中所用紫色,乃是以东海所产的紫贝壳染色而成,刺绣时一根丝线劈为五股,其中一股替换为灰色,故此在灯光下虽呈正紫,远看却隐有灰蓝光彩。而容妃娘娘所用绣线色泽纯正,灯下远观有朱紫之意,应是以靓蓝和单朱色配成,隐有丹红光晕,其中未掺灰色。故二者虽同为紫色,实有极大差别。若哪位娘娘尚有疑问,当年旧物应是还有一二留存,改日取来比比就知道。”   言毕,长乐宫内无人说话。静王将佛经交给宫人,示意再拿回对面嫔妃处,又说道:“想来,内务府也不至于不懂规矩,又怎会再将昔年先后常用之物送进宫中。紫色主贵,传言七重天上,祥云皆为紫色,难怪皇妹会选中。”   洛凭渊觉得他的声音里有种浅淡的倦意,一如当日在府中见到来找茬的安王时那瞬息的神态,像是看多了同样的事,既了然,又厌倦。听到他如此说,仿佛当日在静王府外听闻的琴音又回到耳畔,泠泠洗去尘世铅华,许多事本就无需计较,何必烦忧。   天宜帝的情绪已渐渐平复,他让宫人把佛经拿来,重新看了看,果然觉出颜色与自己忌讳的那种有所不同,只是方才先入为主,竟失去了清明。他看了静王一眼,敢在宫中当面提起逝去的琅環皇后的,或许只有这个人了,而且提得如此自然而然,将自己的不悦都衬得失之小气。   多年过去,洛湮华似是变了不少,又似是丝毫未变,从来没有低头向他哀求过一句,现在是如此,那么,今后呢?   他是天子,妃嫔、百官连同太子,都随着他的每一句话,甚而一个眼神,或欣喜欢悦,或诚惶诚恐,然而其中从来不包括静王。   想到这里,皇帝的心思已不在计较什么紫色祥云上,只是带了几分玩味,说道:“对这些微末小道,你倒是清楚通晓得很。”   见静王低头不再答言,遂将此事搁下,转向容妃安慰嘉许了几句,就吩咐接着看妃嫔们的寿礼。   轮到莲妃时,她起身离座,手中执了一支碧玉莲蓬,含笑送到天宜帝面前:“临翩前些年送来一块碧玉,臣妾一直没想到如何雕琢。数月前,见到陛下在清凉殿中放了一只荷叶瓶,便觉若有莲蓬插在其中,倒也相宜。”   天宜帝接在手中,见莲蓬通体碧绿,小巧润泽,上面一颗颗莲子都如真的一般,也很喜爱,笑道:“爱妃有心了。”   莲妃年轻时,眉目只称得上清秀,比起韩贵妃之美艳,容妃之婉约,颇有不及,生了皇子后才进位为妃,为芷汀宫主位。然而她所出的云王却容貌昳丽,当世无双,着实令人惊异。后来有好事者发现,莲妃的母亲当年乃是位祸水级别的佳人,才明白是隔代遗传。   莲妃性情恬静,天宜帝早年对她并不如何注意,另眼相看,多是因为云王的关系。但近几年来,感到朝中烦心事太多,后宫妃子们的机心也太多,反而觉得莲妃的恬淡不多事,更加宜人,到芷汀宫的次数也有所增加。   他此刻见莲妃穿一身浅绿宫装,映着碧色莲蓬,心情不觉好了许多。有了莲妃这一缓和,后面的妃子们送寿礼时就顺畅多了,长乐宫中又恢复了和乐融融的氛围。   天宜帝收下以绣品为主的各色礼物,赏赐一众妃嫔亲眷,给兰亭宫的尤重,有安抚容妃方才所受委屈之意,又命人将手绣佛经送往宫中佛堂供奉,以示看重。   天色已然渐晚,到了寿宴开席时分。宴席设在长乐宫邻水之处,容妃早已命人在太液池畔安放了剔透的琉璃灯盏,微风徐来,点点灯光映着碧波,宛若天上繁星落入池水中。   随着琳琅杯盘摆上,便有丝竹声起,悠悠传来,一行身穿淡粉纱衣的宫女盈盈走近,都赤了双足,行至池边,竟毫不停顿地踏入其中,立于水面上,如凌波仙子般翩然起舞,原来池中已悄然安了不少隐于水下的石台,供舞姬站立。须臾,太液池面上也亮起了星点彩灯,原来是早有琉璃灯置于水面上,被舞姬们逐一点亮。   因为是家宴,为了衬托夜色里的琉璃灯光,席间的灯火并不辉煌,大多数人至此都放松了许多。静王听着众人称赞眼前盛景、容妃的巧妙安排,以及随意的闲谈,后宫已有很多他不认识的年轻妃嫔,都在轻声悄语。   他内功虽失,但耳力仍是胜于常人,听到一位宫妃说道:“陛下座位上铺的虎皮,想必就是云王殿下亲手猎杀的那头了,看着可真威武。”   她身边的女子声音高一些,答道:“妹妹有所不知,这还不是最稀罕的,我听人说,云王曾在外出行猎时,猎到一只白色的老虎,皮毛乃是黑白相间,那才是真罕有呢。据说若不是非常人,不要说猎到,连碰都不可能碰见。”   静王听到此处,不由蹙起了眉,想着这些谣言是从哪里传出来的,又为何会在这种场合流传,正触动为帝者的忌讳。白色的老虎据说乃是帝王之兆,云王若是猎到了,不将皮毛献给天宜帝,只送了一张普通虎皮,要是传到了皇帝耳中,难免会极其不快。这样的种子一旦种下,所传是否属实,已然不重要了,云王征战北境之功,弄不好换来的反是灾祸。   看来太子与韩贵妃已是深忌云王,连这种手段都用出来了。他朝莲妃望了一眼,不知她可有办法从中化解。又见莲妃上首不远,韩贵妃正侧过姣好的面容,向天宜帝举杯,言笑晏晏地不知在说些什么,朱红色的牡丹花钿在眉心反射着艳丽的光彩。   他慢慢放下了手中的牙筷,眼前肴馔精美,却已唤不起食欲,颇有些思念府里的清粥小菜。无人与他说话,他也没想与谁交谈。   耳边忽然传来宁王的声音:“皇兄,你似乎不太喜欢坐在这里。”他转过头,发现身侧的洛凭渊正看着自己,神色似是若有所思,又似有淡淡的嘲讽:“我还以为,你已看破红尘,什么都不在乎了,想不到,还是会主动入宫凑热闹。既然来了,又何必一副超然世外的样子?”   静王没想到他会主动说话,而且像是在注意自己,停了停才说道:“我本就是尘世中的俗人,谈何超脱,凭渊,你实在看错了。”   “是啊,我本就看错了。”洛凭渊缓缓点头,又说道:“皇兄,你今晚进宫,究竟有何目的,你心里在想什么?”   静王觉得,其实这是他想问宁王的问题才对,回到洛城,要做什么呢?想不到洛凭渊却先来问自己,许是察觉到了异样。这个弟弟,比料想中还要敏锐,确是良才美质。他笑了笑:“想我所想,做我能做,不过,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洛凭渊看到他目中有种柔和的笑意,就像在看着一个孩子,仿佛全不介怀方才的冷言冷语,就像当年,自己做错了事,跑去认错的时候,皇兄也总是温和地摸摸他的头,带着宠溺的无奈。他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反应,这种感觉一被唤起,几乎打破了向来的淡定。他转回头去,不再言语,心中很有些懊恼,为什么莫名其妙要去和静王说话。 第十章 杯酒之盟   晚间戊时,天宜帝让韩贵妃主持席面,自己便退席了。时辰已不早,皇帝一走,寿宴也就到了尾声,自宫外来的宗室亲眷纷纷告辞。静王见礼数已尽到,也随着散去的众人,顺势起身,离开长乐宫。   走到御花园的出口,天宜帝身边的内侍总管吴庸过来施礼,显是在特意等候,低声请他随行。   此时左近还有几位同样经过的公卿,吴庸在大内无人不识,见他过来与静王说话,都有些错愕。在扶疏的花木月影之间,就见静王先是停步,随即转过身,被引着朝御书房的方向去了。   洛湮华被引进御书房后,吴庸就退了出去,并且将内室的门虚掩上。他身处宫中二十余载,一向懂得什么时候应该消失。   静王向坐在御案后的天宜帝行礼时,看到案上已备了一盏玉樽,里面满斟的酒液碧绿清澄,如同最上品的翡翠。他本以为自己至少会有一些感慨,毕竟距离上次来到此处,已过了那么多年,那时他的名字还叫洛深华,但是很奇怪地,他心里唯有不可思议的平静。   天宜帝刻意让他多跪了一会儿,才沉声说道:“平身。”他注视着静王,说道:“你如今倒是从容了不少。”声音平缓,听不出喜怒。   静王微笑道:“九年了,父皇。”书房中的陈设已然改变,御案后面的人也老了近十岁,至于他自己的变化,似乎无需说清或解释什么。   “江山依旧,朕却已上了年纪。”天宜帝见到静王的目光,似是看穿了他心中所想,缓缓说道:“倒是你,连黑牡丹都种出来了,这些年,想来是歇够了。”   “牡丹为花王,墨玉在父皇大寿之时盛放,正是相得益彰。儿臣倒觉得,父皇仍当盛年,尚有许多可为,反是禹周江山,添了几许沧桑。”静王淡然说道,“至于我,过得还好,父皇派了杨越来看顾,儿臣很是感激。”   他语意中并无怨怼,天宜帝听了,不免冷哼一声:“杨越上次来到宫中,见过朕后,就到李平澜处交还腰牌,要辞去御林卫中官职。想不到朕的副统领,几年下来真成了你府中的总管。”   静王委婉说道:“杨越也只是奉命行事,父皇要他跟随儿臣,他便想一心一意,心无旁骛。但凡心性端正者,行事自然如此。”   他这般说,天宜帝倒也不好深究,冷然道:“朕准他卸了职务,但仍保留腰牌,你日后若是有事,仍可遣他进宫向朕禀告。如此处置,你可满意?”   静王知他是默许了杨越之事,略略躬身:“父皇宽宏,儿臣铭感。”   天宜帝望着他脸上沉静的神色,却没有像往常那样生出烦躁愠怒,反而有些出神,许是由于摆在案上的玉樽。实际上他很久以前,就想到要赐给静王这么一杯酒,只是不知为了什么缘故,迟迟没有付诸实行,直到今晚。他想自己对洛湮华,或许多少还存着一些仁慈与情分,但是临到头来,静王终究是要喝的,或许是他的宿命。   想到此处,皇帝说道:“朕要你做的事,你心里可明白?”   静王心知他会今晚相召,实是因为有难决之事,否则,见到几幅紫色绣花尚且面沉似水,何况是面对一个活生生的自己,于是说道:“儿臣所思,与父皇之所想,当出于同源,应可殊途同归。”   天宜帝听到殊途同归四字,皱了皱眉:“你且说来。”   洛湮华徐徐说道:“儿臣在府中,虽然孤陋寡闻,也曾听闻,近几年北辽与夷金不仅进犯边境,更屡屡派人潜入我禹周境内为害作乱,气焰嚣张,搅得地方不宁,直欺我中原无人。去岁发往边境的粮草半途起火被烧,边关军士因此死于受冻挨饿,人数不知凡几。三年前,我朝先遇大涝,后又逢大旱,各地本拟开仓放粮,赈济灾民,州府粮仓却多有失火,又有人在民众中谣言蛊惑,煽动暴乱。儿臣曾听生于前朝的老人言道,自儿时起,未曾感到时势如此动荡,令人不安。儿臣常感忧虑,若照此趋势发展下去,再过几年,父皇纵然有心,可还护得住这禹周的江山百姓?”   他坐在御案旁,说到这里,抬起头直视着天宜帝:“父皇以为,何至于此,是我中原当真无人么?我却还记得,十多年前,朝野秩序井然,文臣保靖,武将安邦,金辽外虏何尝敢如此明目张胆地害我生灵涂炭。”   天宜帝目中现出沉冷之色,他没想到静王的辞锋这般锐利:“依你所言,都是朕这皇帝当得昏庸,施政不当,德行有亏,可是如此?”   此语甚为诛心,静王却不为所动,依然说道:“儿臣并无此意,父皇只是终究不愿将领掌握军权,又担心武林中人挟武犯禁,故而当初选择了看上去较为好走的路,走到如今而已。而今我朝许多臣子,对内揽权夺势,建立派系,对外行的是抑战求和,妥协退让,只求暂保安逸。诗经有云,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室兴师,修我戈矛。若抑军止武,何以令天下安定,边关尚且危殆,又何谈国运昌盛、海晏河清?”   天宜帝默然不语,静王所言,他岂有不知,只是过去从来不肯深想,亦不愿认错,而今为形势所迫,要改弦更张,又谈何容易。   静王叹道:“事到如今,四敌环伺,自废武功,儿臣见到,但觉夫复何言。”他目光中有种极深的怅然,“不提朝中,只说江湖,外侮于前,武林门派世家之所以多选择隐居避祸,避世保身,皆因对朝廷已无信任,不愿徒然惹祸上身。昔年太祖建国,每逢乱局,便有琅環起而相助,而今山河有难,敢问琅環安在?”   他言谈间,字字句句,都触及天宜帝的心病,偏又说的都是事实,难以驳斥,皇帝好不容易才压住火气,没厉声斥骂,森然道:“你倒仍是好大的胆子。”   静王微微一笑:“父皇治理天下,就须面面俱到,殊为不易,儿臣不在其位,的确僭越了。父皇既已洞烛时势,认为不能放任下去,则儿臣所想所愿,自是与圣意相合。”   天宜帝闻言,这才面色稍霁,静王却接着道:“只是父皇找我来,为的岂非就是这些事,也只有今晚,能容儿臣说上几句放肆之言,想来也再没有别人会对父皇说同样的话了,儿臣便再进言几句吧。”   天宜帝冷冷道,“你还有什么可说的,莫非想告诉朕,琅環并未辜负朕的信任,还是说,当年的事,你到现在都没想清楚,还得朕从头给你解释一遍?”   静王停顿一下,静静地说道:“这么长时间过去,琅環离散,昔年奉母后之命追随父皇的琅環十二令已然不复,曾经慷慨赴义的豪杰能才,有的身死,有的隐遁江南,信守当年与父皇之约,不过长江,儿臣也恪守承诺,在府中闭门不出。而今父皇愿重开此局,再定新约,儿臣自当从命。只是,还要再问父皇一句,您与母后结缡近二十载,真的相信她会叛国通敌么?琅環以家国为旨,又怎会听从背弃禹周的号令,当年之事,父皇心中,难道从未有过半点疑窦?”   他所说的话,若是放在平时,只消一句半句,已足以令天宜帝龙颜震怒,但此刻听了太多,却反而怒不起来。他凝视眼前的静王,无端地想起早年先帝对嫡长孙极是喜爱,自己能由太子稳稳当当坐上帝位,洛湮华的存在可说从中起到助力。但回想九年前,即使抛却所有政事上的因素,琅環皇后江璧瑶所行所为,也远远超出了他的容忍范围。之后每当见到静王,心里就只余负面的情绪,原先有多看重爱护,而今就有多厌恨。   此时此刻,眼前神态宁静的静王仿佛与当年那个悲愤的少年皇子重合在一起,依然在问同一个会触怒他的问题。天宜帝却由此感到了一些快意,即使经过漫长的时间,静王毕竟还保留着本性里的那一点痴心,并非不可捉摸,难以把握。   想到这里,他的怒气就消了不少。他心里长久以来一直隐藏着一丝不愿承认的意念,是对这位皇长子的忌讳,他还记得十六七岁的静王初立在朝堂上的样子,记得臣子们目光中的认同与期许,仿佛在看着禹周的未来。那一刻,属于帝王的心术盖过了父子亲情,他觉得自己精心培养的竟似不是继承人,而是一个天敌。   而今静王受了折损,却从未折服,不肯屈膝求告,但这样也好,若是一个可以轻易被折服的人,还能剩下什么意义与价值,有何资格辅佐帝业。   他默然半晌,说道:“你母后所做的事,已有明证,不必再提了。琅環之中,直接受命于她行动的人多已身死,其余属下,朕可承诺自今日起不再追究责任。他们既然奉你为宗主,朕自然不会干涉,只是不能再用琅環二字。”说着喝了口茶,“若是你还有什么要求,不妨提出来。”   静王点了点头,他看到天宜帝眼中的那一丝怜悯嘲弄,快得一闪即逝,他心里只是淡淡地想到,母亲曾经的付出,终究是明珠投暗,不值得的。但是,也就到此为止了,那些过往的苦心、痛楚、期望与破灭,也终于就此结束,无需再回顾。   他略一沉思,说道:“只要信念仍在,是否以琅環之名,原也无妨。不过,儿臣还有三件事,望父皇允可。”   天宜帝眉头微锁:“说吧,哪三件?”   静王道:“其一,北辽与夷金遣武林人士入境侵扰,多涉政军,儿臣若要料理,难免在朝中军中需要有人配合,望父皇指定人选相助。”   天宜帝颔首道:“可以,此为应有之义。”   静王道:“其二,琅環本是武林宗门,襄助朝廷乃是出于大义,行事时仍遵循江湖规则,故而除非自愿,儿臣不会让他们入朝或入宫任职,也无需直接与朝廷官吏打交道,父皇觉得可好?”   天宜帝略感不豫,他本有心延揽一些武林高手入靖羽卫,为己所用,不料静王已想到这一层,将话说在了前面。但他随即想到,若是着意笼络,令得对方心甘情愿,静王应是无从拦阻,也就点头应允。   静王又道:“其三,儿臣既然应了父皇,如有差遣,自当尽心竭力。然而既然父皇要我筹谋全局,那么诸般行事调遣,便需由我定夺,其中必有权宜之处、先后缓急之分;若是一时与父皇意旨有所冲撞,儿臣自会说明原委,望父皇届时谅解,勿要相强。”   天宜帝面色阴晴不定,他启用静王,本意只是解当下燃眉之急,想借琅環之力对付北辽的品武堂和夷金的金铁司,遏制外虏来势。但自从收到寒山真人的信,看了信中偈语,被其中所述的中兴有期触动了心事,说到底,又有哪个帝王甘愿仅仅守成,不想做流芳后世的中兴之主呢。回想早年功业,更觉正当盛年,犹有可为。存了这层心思后,对于如何使用静王,想法便与先前不同。加上今日殿中夷金来使的恶意冒犯,以及近期发生的纪庭辉之事,他沉吟了片刻,终是允了静王的要求。   皇帝又说道:“你须得明白,有了琅環的前车之鉴,朕实难安心,能答应的也只有这么多了。至于清除朝中积弊,更非一朝一夕可就,需得徐徐图之。”   静王见该说的都已说完,就伸出手,端起了龙案上的玉樽,轻声说道:“琅環的前车之鉴,又岂止令父皇不安,朝野上下,武林当中,莫不如是,儿臣此来,就是为了给父皇一个安心。”   杯中酒水的绿意,仿佛能透过玉质,映到人的心中。他说道:“听闻此药名为碧海澄心,真是好名字。”   天宜帝见他将酒杯移近唇边,手指稳定,并无颤抖犹豫,忽然问道:“朕如此待你,你可有怨?”   静王觉得话到此处,天宜帝这一问实在有些多余,笑了笑说道:“江山如画,若说这杯酒为了父皇一人,儿臣有怨;但既是为了禹周天子、万里河山,洛湮华此身并不足惜。既然生为禹周之人,受皇室奉养,自当有所承担,陛下无需挂怀。”   静王从御书房出来时,已经很晚了。天宜帝没有留他在宫中过夜,只是派了步辇将他送到宫门外自家的车驾前。谷雨和清明已经从望眼欲穿等到昏昏欲睡,听到动静立即清醒过来。他们事先得了嘱咐,此时慌忙去扶静王上车。夜色中,见到他脸色很差,但神情安定,也都镇定了一些,低声催着车夫快些回府。   马车离开重华宫一段距离后,谷雨从车座下面取出一个小小的砂罐,清明捧了一只碗,两人小心翼翼地倒出一碗出发前煎好的汤药,一声不响地捧到静王面前。   洛湮华接过来,记起了梦仙谷的谷主奚茗画说的话:缺了一味主药,只好用另一种药材代替,但盼能助你多撑几年,或许仍有机缘将缺少的药材找到,配出真正的解药。   这服药是在府里煎好的,药罐外面用棉花层层包裹,尽可能保留热气,也不知杨越是怎么做到的,此时尚且温热。他喝了下去,觉得奇苦中带着微弱的异香,其中有玉蟾,有雪参,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解毒圣药,虽仍不足以对付天宜帝今晚赐的酒,但喝下去体内就涌起温暖之意,久久留存。   他倚在车壁上,或许是因为药力发作,有些难受。当时天宜帝见他喝了酒,面上虽不动声色,但还是能看出,眉宇间有种不易觉察的如释重负,连带语气态度也温和亲切了不少。临辞别前,皇帝说道:“此药并非无解,日后,朕自会为你做好安排,给你一个交代。”语气很是郑重。   静王听了,心里唯有淡淡的苦笑,他觉得这句话还不如不说。他很了解这位父皇,天宜帝如果决心要做什么事,从来都是一不做、二不休,绝不会心慈手软。如果没有这么承诺,自己心里或许还多少会相信,对方在考虑这一层,如此轻言许诺,反而令人心中发凉。   马车顿了一下,外面传来问话声,是遇到了巡夜的京中禁军。车夫递上王府的牌子,青篷车又继续前行。静王掀开车帘,向外面望了一眼,暗沉的夜色里,几列衣甲鲜明的军士从旁侧经过,此外,周围静谧无声,洛城已在安睡。   重华宫中的天子,在四十五岁寿辰这一天,从早忙到晚,也不知今夜是否能安心睡觉。洛湮华想,在他还小的时候,曾模糊地听到过一种说法,天家无父子,无兄弟,无亲情,因为靠近那张龙椅实在太近,终日被权利缠绕,既苦恼万分,又销魂蚀骨,得到的多,失去的也多。而坐在那把椅子上的人,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他当时并不相信,而现在,似乎信了些,但其实仍旧不信。秦肃说他很傻,恐怕并没说错。   胸腹间有烧灼般的感觉,大概是诸多珍奇药材正与碧海澄心打得不可开交。他莫名地想起了那盆被安王打碎的绿牡丹澄碧,名字和碧海澄心有些相近,但它们是多么不同的存在。他也连带想起那天见到的宁王洛凭渊,自己的五弟。静王在车里慢慢坐直了身体,凝神开始思索。   天宜二十一年五月初六,静王洛湮华病愈归朝,帝甚悦,于紫宸殿颁旨:皇长子秉性仁孝,人品贵重,赐黄金千两,宫缎百匹,白壁三双,明珠五斛,怜其体弱,准暂不领政事,便宜上朝。 第十一章 归朝烟云   天宜帝赏赐静王,所下的乃是明旨,可说朝野震动。虽然在寿辰之日,一些有心人已隐隐看出了先兆,但谁也没想到皇帝的态度会有如此大转变。随着黄金珠玉流水般送进冷清多年的静王府,人们才真的意识到,皇帝往昔对静王刻意冷落漠视的局面,该是结束了。   五月初三时,天宜帝将静王召往御书房的消息不能算多秘密,很快就不胫而走,臣子们都猜测,或许是父子一番长谈,解开了心结;或者说,静王重新得了帝心的青睐。然而这种恩宠究竟分量如何,会对朝局带来多少影响,却值得玩味。天宜帝旨意中,只是赞赏了静王的品行,准其归朝,但只字未提他的才华能力,且又没有授予实职,由此看来,圣上应该是只准备让他闲散下去,并不打算起用。因此,洛湮华虽是嫡长子,但他的归朝对名分早定的太子而言,应无实质影响。   但这些揣测并不能让所有人放心,毕竟是件大事,谁又知道日后会如何。   太子和安王面上都看不出异样,据说太子的东宫当夜灯火通明,但这是常事,说明不了什么。安王似乎关起门来摔了几个杯子,但这于他也是家常便饭。因此,勉强可说波澜不惊。   此后几天,静王府源源不断收到贺礼。其中有东宫的,也有安王府的。太子送的是一对中规中矩的汝窑梅瓶,安王却无此气度,送来几个烧得十分精致的彩色釉面花盆,色彩艳丽,意在嘲讽他还不是只能在府中种花。静王看了,不由一笑,觉得洛君平虽然量窄浮躁,但行事之间也非全然无品,有时倒也不失妙趣,吩咐收起来日后种花用。   他对宫中的封赏并不意外,天宜帝要笼络他人时,向来做得很到位,只是双方僵持的时间太久,突然如此,多少令人不太习惯,臣子们大概也感觉措手不及。   登门拜访的朝臣亦是不少,大都品级较低,前来探口风虚实,官阶高些的,此时还在观望。静王自从进宫拜寿回来,就低烧了三天,才刚好转,听说有人登门,就说道:“说我身体不适,不见客。”   秦霜在旁边,立时应了:“我去告诉杨越。”他和秦肃待在府中,并不与外人朝相,出面待人接物乃是杨总管的事。他刚转过身,又说道:“若菡托我带了些点心给主上,想进府来见见,我看她很是担心。”   洛湮华知道白若菡几天前在自己生病时就悄悄来过,只是当时没有精力见她,而这个时候,盯着静王府的耳目又太多,他摇了摇头:“若菡太显眼了,出入时容易被人注意,让她在楼中好好待着,现在不宜相见。”跟着问道:“金陵那边可有联络,谢枫动身了吗?”   秦霜笑道:“谢少庄主早就蓄势待发,属下初四飞鸽传书,次日他就启程了,浩浩荡荡带着一堆人,到洛城来查账,打算大干一番。只是离得远了些,总得再走十天半月才能到。”   他说得兴起,静王听了也不免莞尔,说道:“不可想得太轻松,麻烦多得很。你给他传个信,让他别太赶,该怎么走就怎么走,莫要显得太过匆忙。这边尚有些事未定下,不必急在一两日。”   秦霜知道他的性情,话说得轻,心思却放得重,故此每句话听到耳中都需加些分量,敛容答应,忍不住说道:“主上还需好好将养几日才是。”   静王点了点头,示意他可以退下,心中思虑的却是另一件事:太子在朝臣中经营结交颇深,隐然有自成派系之意,军中将领,则大多拥戴云王。从天宜帝指派何人来协助自己,应能看出这位帝王目前的一些想法和态度,亦会影响到自己采取的行事方式。以他对天宜帝的了解,心中隐隐浮现出一个人选,不知道是否会如自己所想。   静王归朝后数日,府邸逐渐恢复了平静。前来拜访的人发现他闭门谢客,朝臣们也注意到五月初六之后,静王虽来上过一次早朝,但什么也没说,安静地站在太子下首,天宜帝好似也不怎么在意他的存在。这些初步证实了早先的推测——静王的处境虽然好转了,但应该也只是一个闲散亲王。   然而就在此时,天宜帝又颁了一道旨意:宁王洛凭渊文武双全,性情沉厚,可堪重任,着暂辖靖羽卫。又念宁王年轻初归,尚无府邸,赐居静王府。   这道圣旨前半部分十分明了,后半部分却颇有些扑朔迷离。洛凭渊年龄虽轻,人才出众,自归来后一直是天宜帝面前的红人,众人皆见他低调恬淡,但偶有表现,便十分惊艳,都想到皇帝不会将五皇子放在那里不用,定会有所委任,果然,授了靖羽卫,可是为什么要同时命他住进静王府去呢?   朝中年资久的旧臣就想起,五皇子幼时,由于生母位分较低,都是由琅環皇后抚养,直到十岁,因而那会与皇长子洛湮华相当亲近,感情比其他皇子之间要深笃亲厚得多。但是宁王回京后,对静王极为漠视,态度比之对待其他皇兄相去甚远。因为安王的关系,有不少人听说了他唯一一次前去静王府时,在洛湮华面前的冷言冷语,据说气得静王几乎发病,可见嫌隙匪浅,已然不念兄弟之情。如今皇帝一道旨意,让宁王从住得好好的鼎剑侯府搬去静王那里,怎么看怎么古怪,着实是天意难测。   静王接到的乃是口喻,简单地通知他宁王要住进来,心中一时唯有苦笑。他想过天宜帝有可能将靖羽卫这个难题丢给宁王,毕竟洛凭渊有寒山派的背景,又在朝中毫无根基,事事都须依仗皇帝的支持,用起来令人放心。他也想过洛凭渊有可能被指派来协助自己,但没料到天宜帝这么狠,没有了杨越,就直接把宁王送进府里,每天放在自己身边,明知他们之间心结极深,难以解开。这位父皇对于制衡之术,实在不是一般的迷恋。   看来静王府是很难如己所愿,回归宁静了。他叹了口气,只好让杨越收拾一处院落给宁王,说道:“离我住的澜沧居不可太近,也不能太远,出入不必走同一条路,能做到么?”   府中院落本就有限,杨越琢磨了一下,发现毫无选择余地,答道:“那就西院可好,幸好属下前些日子刚找人修葺过。”   静王觉得距离有点近,但想想府中情形,总不能把宁王打发到后园角落去住,就同意了,说道:“素简了些,做块匾额吧。”   他走到书案前提笔蘸墨,写了含笑斋三字。   杨越见了,哭笑不得:“不知殿下为何取这个名字?”也不知宁王看了会怎么想。   静王道:“远山含笑,五皇弟离了翠屏山,或许有时仍会忆起师门情谊,权做应个景好了。”   他本不希望现在与洛凭渊接近,想离得远一些,不要使对方过早地卷入各种事端。若他是天宜帝,想要栽培年轻的宁王,不会贸然任命统辖什么靖羽卫,置身漩涡,只会让他进六部之一,像兵部或户部,做些实事,积累阅历,沉淀心性。由此可见,天宜帝虽对宁王不错,心里也只想将他当颗棋子,并不如何爱惜。在那个人眼中,究竟有谁不是棋子,不可舍弃呢?只是,纵然世事如棋,但人皆有七情六欲,若总是视他人为棋子,任凭如何用尽心机,落子之际终会棋差一招。   接到旨意头疼的,并不止是静王。如果说洛湮华还知道是怎么回事的话,洛凭渊则是真的不了解状况。天宜帝在寿辰隔日将他叫到御书房,交代了靖羽卫的事,宁王本以自己年资尚浅,无意担此重任为由推辞,但天宜帝对他说:“靖羽卫现有两名副统领,统领一职空置,朕只要你暂时担下,直到物色到合适的人选,并未将此职直接授予你。你若见到理想之人,亦可向朕举荐。”又叹道:“此事未有着落,朕确实寝食难安。”   洛凭渊见圣意难违,唯有答应,但他怎么也没想到,天宜帝的圣旨颁下,同时还赐住静王府。   得知静王归朝时,宁王坐在房中思索了一个时辰。想到了寿辰当日见到的洛湮华,还有那句答话:想我所想,做我能做,不过,现在还不能告诉你。那天他神色自若,但洛凭渊能感觉到,静王进宫,绝不是为了在长乐宫坐着吃一顿寿宴。   他脑中有许多碎片:早年的记忆,回到洛城后的所见所闻,还有琅環。身在寒山派时,很少能听到洛城的消息,关于静王的更是少之又少,但他其实从来没有忘记过这位皇兄。江湖上的传闻要多得多,他曾模糊地疑惑着,琅環十二令究竟怎样了,又打算如何,永远销声匿迹吗,还是真的都不在了?洛凭渊只知道静王一个人被留在了洛城,天宜帝冷落他,琅環也不再管他,由此更坐实了心中对早年之事的印象与回忆:皇后江璧瑶通敌叛国,既背叛了禹周,又害了琅環。   师尊寒山真人极其反对他这样乱想,每次注意到他的杂念,就会严厉责罚,面壁思过都是轻的,并且如是告诫:“需用自己的眼睛去看,自己的耳朵去听,而有些时候,眼见耳闻都不足以得出结论,要用心去感受,切忌偏听偏信,被情感所左右。你连第一步还没有做到,乱想只会入了歧途。”   莫寒山在八年中始终严格教导,但从未提起过任何与宫廷、朝堂,或是他的身世有关的事,连璇玑阁主的偈语,都没有给他看,而是教诲道:“星象一事,只是徵兆,事在人为,不可不信,亦不可盲信。你即使日后听说,也不必牵记于心,不知即是知之。若是耽于其中,徒然误了己身。”   洛凭渊被说得对那偈语都失去了兴趣,也懒得去打听其中内容了,只觉师尊虽修出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心境,却太爱打机锋了。而自己对这些境界尚未领悟,仍然免不了有所牵挂触动,感情用事,以物喜,以己悲。比如对着静王,心中总有难言的不快和烦躁,尤其不喜欢那种沉静与安然。   故此,宁王面对圣旨,着实发怔并困扰,谢恩后就又到宫中求见,主要是为了弄清楚父皇的用意。   天宜帝该是早料到他会来,意味深长地说道:“去了多看多想,若是他对你说什么,就好好听听,若是要你帮忙做什么,就尽力安排去做。你在靖羽卫的事情上,倘若有为难之处,亦可向他提及,看他肯帮多少。若是遇到困难或不解之事,可随时向朕禀告。”   此语倒没打机锋,但洛凭渊从宫中出来时,仍是云山雾罩。他可以确定的是,不但要去和静王同住,还得经常和他往来,貌似还得互相帮衬。可是静王能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忙,又能帮自己什么?他猛地想起秦肃回到了静王府,或许昔年的琅環旧人,还有几个留在静王的身边。从天宜帝的语意听来,似是要他多禀报一些静王的动态,难道把自己派去,是有监视之意么?   宁王殿下不久前还亲口说到,再也不会到静王府,而今此事已成定局,只好回到鼎剑侯府整理一应什物,再遣人去静王那里询问,何时可以搬过去。   林辰极为不舍,一时也开朗不起来了,只有帮着打点,又摸摸小狐狸那纯白光滑的皮毛,嘀咕道:“我没去过静王府,听说那里的屋舍陈旧,吃穿用度都不行,怎么就让你过去那边住?”又说:“你的府邸也不知何时能建好。”   工部与钦天监一番勘地测算,为未来的宁王府选了几处地点,天宜帝看过,勾选了重华宫正北的位置,与太子府、安王府离得都较远,倒是距离静王府和位于东北的云王府近一些,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洛凭渊道:“刚刚选定地址,还需勘察绘图,再让钦天监择定日子,才能破土动工。所以,还早得很。”又安慰道:“就算我搬走了,还是可以常常往来走动,你有空时多来看看我,如何?”   林辰朝侯府主院张望了一眼,颇有些郁闷,低声道:“我这是私下里和你说,父亲不知怎么了,听说你要去住静王府,昨晚把我叫去训话,说我们交情虽好,但见面不妨在外面,若到静王府里,总有些不便。”   洛凭渊听他说得犹豫,不似平时,便知道鼎剑侯的原话多半没这般和缓,问道:“侯爷可是有什么忌讳,若说打扰,我如今多了事务,住过去后难免会有不少人上门,你来看看打什么紧?”   林辰摇了摇头,想到鼎剑侯语意模糊,又措辞严重,严令自己避开静王府,言下之意竟是最好连带对宁王也疏远些,情绪就低落下去:“他没有明说,但我想,或许是怕太子知道了不喜。但你不过是换个地方住,父亲的心思也太重了。”   他顿了顿,又振奋起精神:“不管怎样,等你安顿好了,总要过去探访的。我到外面做什么,父亲可管不了。”   洛凭渊点头道:“我和皇兄没什么关联,别把我和他扯到一起。”他想,鼎剑侯多半担忧林辰会卷进权力纷争里,可见面上虽表现得像个不站边的直臣,但实际上还是与太子有所结交,以朝中情势来看,这么做倒也无可厚非。只是静王虽然归朝,毕竟落魄了,且是闲散之身,不知鼎剑侯何以这般在意。   林辰闻言望了他一眼,忽然说道:“且不提父亲的意思,单说你,你搬去静王府,我其实有些担心。”   “担心什么?怕我没人陪,吃不好住不好,你当我照顾不了自己?”洛凭渊笑道。   “都不是,”林辰欲言又止,终于说道:“我只是有种说不出的感觉。我知道你和静王不睦,也很少提到他,但是你只要说起,称的都是皇兄,不是静王殿下,也不是大皇兄,就好像你只有这么一位皇兄似的。对其他几位殿下,你称的都是太子殿下、安王殿下,或者二皇兄、三皇兄。也许是我想多了,你如今这么厉害,已经统管靖羽卫了,该不会吃亏才是。”   宁王这回怔了一下,他从未注意过这一点,想想才发觉真的如此,自嘲地说道:“我就是从小叫惯了,一时想不到改过来。”   他拍了拍林辰的肩膀,回到洛城后,他也只有这么一个朋友。想不到林辰平日里洒脱不拘小节,其实是个细心的人,不在乃父之下,倒是自己不够关心他,说道:“我会小心,过几天,你一定过来看看我的新住处,你我还愁没机会见面么?下月中旬父皇要去雾岚围场围猎,咱们应该都会随同。对了,雪凝也去。她那会儿应是刚抄完经书,闷得厉害,正好出来散散心。”   林少将军眼睛一亮,随即脸上一红,轻咳了一声道:“甚好甚好,同去同去,你单提公主殿下做什么。”   洛凭渊见他发窘尚不自知,笑了起来,憋闷的心情才算散去大半。   五月十六,宁王奉旨入住静王府,居于含笑斋,所携除了一车书籍物品,护卫四名之外,就是一柄纯钧宝剑,一颗辟水珠,还有一只名叫珍时的白色小狐狸。 第十二章 东篱把酒   连日来,太子仍如平日里一般协理政事,接待臣子和下属,天宜帝给静王和宁王的一道道旨意与封赏像是并未对他造成影响,言谈礼数间,仍是一贯的谦和大度。然而回到东宫寝殿,关上房门,他的心情只能用阴霾密布形容,这一点唯有太子妃知道。   洛文箫感觉,天宜帝所做的每一件事,似乎都表明了对自己不信任与制约的意图。几年来,他作为太子的地位越是稳固,越是赢得臣子们的支持拥戴,皇帝这种猜忌与牵制就愈发严重,宠爱云王,赏赐加封宁王,在在都是明证。洛凭渊在寿辰当日制住金使,夺下明珠,初现锋芒倒还在其次,皇帝赐下的那柄纯钧宝剑却是意义非凡,年轻的宁王拿在手中,无异于得到了先斩后奏的尚方宝剑,没过几日,靖羽卫也归了他管辖。   洛文箫知道自己在文臣中的势力不小,除了得到辅政薛松年支持,六部中也颇有人脉,他的薄弱环节主要在军方。虽然鼎剑侯算是己方阵营中的人,还有安王妃的娘家亦是将门,但目前全都没有带兵,禹周军队数量虽多,州府兵马分散各地,并无作战经验,真正的精锐之师半数随云王在北境征战,其余巡防九边。天宜帝对武力看得极重,宫城大内有李平澜,将禁军和御林卫都管得铁桶一般,水泼不进,负责奉旨巡查、处理解决各种特殊事项的靖羽卫如今又交给了宁王。   但所有问题加在一起,也比不上静王还朝、重新与天宜帝修好带给他的内心震动大。听到旨意的一刻,洛文箫强烈地后悔,在过去六七年中,即使会令皇帝大怒生疑,或是引起各种难以估量的后果,也该全力下手除去洛湮华。如今,天宜帝把静王召到御书房密谈了一个时辰,就颁旨厚赐。他无法相信父皇能摒除心中对静王的成见和恶意,然而这一切似乎就是发生了。一念及此,他更加恨透了璇玑阁主所做的偈语。   太子心中焦虑,但又不想在眼下档口做出任何反常举动,以免被人看出心事,按捺着仍然每隔五日才去后宫见一次韩贵妃。   韩贵妃经历过多少宫中大风大浪,远比他镇定,见洛文箫心神不定,立时敛去了平日的温柔关爱,冷斥道:“区区一点事算得了什么,何必惊慌?亏你还是一国太子,这般经不起事。”   洛文箫这才察觉到自己失态,稳定了一下心神,说道:“儿臣只是后悔当初没斩草除根,让他缓过这口气来,但是亡羊补牢,为时未晚,母妃看,要不要现在……”他比了一个向下切的手势。   韩贵妃抬起一只保养得如同春葱般的玉手,好整以暇地端详着带在指上的嵌宝护甲,说道:“这些年,我们已是尽了全力,元气损了不少,既然仍没能杀得了他,如今已不是时机。他是否真的缓过了气,依我看倒也难说,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你父皇,静王如今还剩下什么?而你却已羽翼渐丰,何须慌乱。”她停了停,又问道:“庄世经怎么说?”   太子见她如此沉得住气,心下稍安,答道:“他说,情势未明,最好静观待变,行事一如平日即可,且看父皇和静王接下来还有什么举动。”   韩贵妃点了点头:“庄先生确是谨慎之人,说得在理。宫里的事你不用担心,待母妃再去设法看查,最好能弄清楚你父皇当天找洛湮华说了些什么,前后情形到底怎样。”   洛文箫闻言应是。蕴秀宫中的宫人在太子来时都已退去,只有韩贵妃的心腹宫女织锦在几步之外随侍,太子又说道:“父皇把五皇弟放进了静王府,母妃,您说洛湮华会不会对他说起当年的事?”   韩贵妃淡淡道:“若是你担心这点,倒是不必。当初凤仪宫出事时,他并不在场,洛凭渊却是亲眼所见,他能说什么,越描越黑。就算宁王少时与他有些情分,也抵不过同如嫔的母子之情,如今长大成人,心中徒留怨恨,任凭静王再怎么解释也不可能听信。我若是洛湮华,就不会开这个口。”   她见太子虽仍若有所思,但神色已明显放松,语气转为慈爱:“你若沉下心来,早已自行想清了其中的关窍,也不用来问我了。等下就在母妃宫里用膳吧,已经让御膳房做了你爱吃的菜。”   洛文箫出宫时,虽不至于吃了定心丸,心情也恢复了很多,反而有些好笑之前的自乱阵脚。的确,就如韩贵妃所说,静王还剩下什么呢?如今府里又被安插进了一个心怀旧怨的洛凭渊,这日子,未必比先前好过到哪里去。   洛凭渊住进静王府,已有两三天。他初进府时,静王说身体不适,没有出来与他相见,只派了杨越安置住处,倒也免去了一些不快。宁王看到居所上方悬挂着含笑斋三字的簇新木匾,认出是静王的笔迹,很是无语了一阵。   他的东西不多,让几名侍卫搬进房内,自己动手收拾。屋宇虽有些陈旧,但应是修葺过,格局敞亮,处处纤尘不染,家什用具自然一应俱全,但见桌椅古拙,床榻舒适,正是静王的风格,应是用了一番心思。   换作安王,该会嫌布置清寒,但洛凭渊在翠屏山住惯了,目下条件相形已好上许多。他在房里转了一圈,只觉很是怡然,不得不承认,这样的居所十分符合他的喜好。又想到进来时,园里牡丹方谢,湖内莲叶亭亭,院中树木参天,静谧的静王府倒是处好所在。   过了不久,来了两个小侍从,说是杨总管拨过来服侍的,名字分别叫白露和霜降。   洛凭渊还是初次见到静王府中的下人,两个小侍从都只有十三四岁,长得干净清秀。他心想名字应该都是静王取的,府中多半还有春分、立夏之类,不知有没有凑够二十四节气。   因天宜帝准他先熟悉情况,六月初再正式接手靖羽卫,洛凭渊每日便分出半天时间到靖羽卫所,另半天待在静王府里。   府中衣着饮食,给人感觉都与住处相同:远非奢华,胜在自然,在在令人惬意。果然有一群小侍从,侍女就比较少,只有厨娘和几个负责缝补浆洗制衣的女子,不要说与东宫和安王府相比,连鼎剑侯府都远远不及。   三天下来,洛凭渊已差不多习惯了,只是他有种感觉,尽管杨越招呼得极是客气周到,但这府里的人都不怎么欢迎他的到来。白露和霜降才进府三四个月,对府中往昔的状况说不上多少。看得出他们说话做事训练有素,不像外面随便能找来的,而且,对自己似乎有种戒备。   宁王多年来不管是在寒山派还是回到洛城后,都没这般不招人待见过,进出时难免郁闷。他独自思忖,静王是真的身体抱恙,还是借口避着不见面,但听说他在自己搬来前一天还曾进宫见驾,即使生病,也不该有多严重,想到此处,不由得有些不悦。似乎每次和静王打交道,总是与料想中不同,就没一次是令人愉快的。   含笑斋与静王的住处离得并不很远,只是隔了数道院墙,进出时见不到里面情形。这样不尴不尬下去总不是办法,他犹豫着要不要主动过去看看,至少和静王打个招呼。   还没下定决心,杨越却过来相请,说静王好些了,请五殿下到主院一起用晚饭。   此时已然入夏,洛凭渊跟着杨越走到澜沧居,见到院中树下摆着一张楠木方桌,洛湮华坐在桌畔椅中,见了他并没有起身,只微笑着说道:“凭渊,你来了,坐吧。”   他如初见那次般穿着一身青衣,洛凭渊上下打量,发觉他精神尚好,然而脸色有些异样的苍白,应是的确生过病。他在客位落座,淡淡道:“皇兄,你得了什么病,身体可好些了?”   “只是有些咳喘,不妨事。”静王答道,对他冷淡的态度已多少习以为常,“这几日,是我疏于安置你了,你刚搬进来,想必有不惯之处,住得可还好么?”   洛凭渊听他答得简单,皱了皱眉,并不太信,他见过静王咳的样子,但也不想再问,以免显得好像很关心他似的,说道,“住处已然很好,杨总管甚是能干,我只是不明白,你府里的侍从怎么都刚进来几个月,以前的人呢?”又望了望四周:“秦肃在哪里?用不着躲在暗处,搞得神神秘秘的。”   话出了口,他又觉得偏于尖刻,从归来重逢起,自己见了静王每每如此,大概是没心情和这位皇兄寒暄。   “阿肃没在,我让他出去办点事。凭渊,你是个念旧的人,阿肃那天见你还记得他,虽没说出来,我想他心里是高兴的。”静王悠悠说道,“至于这府中的侍从,早先的旧人都不在了,别人派给我的,我也都打发走了,所以只能找些新人进来服侍,你若是想知道什么,可以直接问我,或者,问杨总管也行。”   洛凭渊略感语塞,若是承认心里在意静王这些年是怎么过的,他可不乐意,但要说是天宜帝授意他多观察静王府的情况,更为不妥,只得冷冷道:“我没兴趣,不过随口问问,你想多了。”   话音刚落,他身后突然冒出一团白影,一溜烟地奔向静王的位置,转眼蹿上了膝盖,又朝怀里拱。静王有些吃惊,咦了一声,伸手捞住看时,却是一只毛色雪白的小狐狸,长得圆滚滚胖嘟嘟,他还没见过这么憨态可掬的狐狸,失笑道:“这是从哪里跑来的?”   宁王这才发觉小狐狸珍时不知何时缀着自己跑到了澜沧居,此刻正乖乖待在静王怀里,不住用脑袋蹭他的手,并且亲热地试图继续往静王身上钻。洛凭渊又皱了皱眉,对狐狸道:“珍时,回来。”   小狐狸侧着脑袋,一副有听没有懂的模样,静王不由微笑:“原来是你养的,长得还真可爱,是叫珍时么?好名字。”说着,摸摸珍时的皮毛,笑道:“都说宠物随主人,它和你小时候还真有点像。”   宁王的脸难得地黑了一半,低喝道:“珍时,你再不给我回来,今晚就把你做成狐狸皮!”珍时除了对他,与旁人并不亲近,林辰等人逗它抱它,都是爱理不理;到了静王府后喜欢园中山石草木,如同回到绮霞峰,整天东奔西跑不见踪影,只有要吃的或者睡觉时才回房。如今见了静王怎么这副一往情深的架势,生生给他这个主人丢脸。   小狐狸听到威胁,明显迟疑了一下,才扭了扭身子,从静王手中脱出,垂着耳朵和尾巴,恋恋不舍地溜下地,蹭回主人身边。洛凭渊把它捉到自己腿上,看到珍时缩成一团,很委屈的样子,差点想把它拎着脖子丢还给静王并且说:“送你了。”   被小狐狸这么一打岔,气氛还是缓和了一些。静王让从人把饭菜摆上桌,又说道:“我有时吃药,珍时应该只是喜欢我身上的药草气味而已,不要责怪它。”   他请洛凭渊过来用餐,既有接风之意,又有些话要说,饭菜比平时丰盛许多,六荤六素,虽无甚珍馐美味,也还清爽可口,桌上没有摆酒杯,静王道:“我现在不饮酒,若是凭渊想喝几杯,我就以茶代酒陪你。”   洛凭渊听他如此说,冷声道:“独酌无趣,若是不喝酒,这饭不吃也罢。你不用和我来虚的,真想陪就同喝几杯,否则提也别提。”   洛湮华心知他故意为难,想了想,就让谷雨去取酒:“拿一壶梨花白。”   谷雨犹豫了一下,方待转身,却被宁王抬手拦住,说道:“梨花白淡而无味,我只想喝烧酒,皇兄不会说府里没有吧?”   静王约略停顿,就对谷雨说道:“那就拿烧酒,我记得有。去。”   谷雨听他语气中有种不容违抗的意味,只好低着头出去了。不一时,桌上就多了一只酒壶,两盏烧酒。   洛湮华拿起其中一杯,心中淡淡想到,最近难道是与酒犯冲,从天宜帝到洛凭渊,个个都这么乐意看他喝酒,说道:“五皇弟归来后,我与你还未好好说过话。这杯酒就当贺你艺成出师。”言罢举杯就口。   他本拟一饮而尽,然而烧酒性烈,喝了两口,就觉得从腹中到喉间都如刀子划过,火辣辣地疼痛。他的病才刚好了些,一瞬间几乎有些眼前发黑,只得停下缓了口气。正要再喝时,握杯的手却被按住,耳边只听到洛凭渊清朗淡然的声音:“不用了,皇兄,我不过是和你开个玩笑。”他顿了一下,自己拿起另一杯酒喝下去,又说道:“我只是讨厌你心里明明该有那么多事,背了那么多债,却总是表现得若无其事,什么也不在意似的。”   静王唇边不知不觉多了一丝无奈的笑意,原来洛凭渊是这么想的。他被酒劲勾起了难受,顾不上说话,低头咳了起来,起先还勉励压制,后来实在忍不住,伏在桌上咳得喘不过气,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但隐约又有一丝安慰,洛凭渊毕竟与天宜帝以及安王是不同的,自己从小看着他长大,终究没有看错。   宁王起初不以为意,然而见他咳得厉害,半晌抑止不住,也有几分失措。他没想到静王的咳症这般重,似是丝毫不能沾酒。于是伸手去搭住他的脉息,又试着想输入一丝真气。   洛湮华好不容易才停下,他也没料到会被两口酒和宁王的话激得如此狼狈,有些后悔今晚这顿接风安排得太急了,应该多休养一天的。方定了定神,却见到洛凭渊盯着自己,神情有些诧异不解:“你的内功全废了,是什么时候的事?还有,究竟是何病症?”   宁王略通医理,搭脉时,觉出指端传来的脉象异样地微弱紊乱,内息更是难觅痕迹,似是比之不练武的常人还要不如。   他还记得当年洛湮华所修习的上乘内功,名为清心诀,是他的舅父江恒远亲传,常常赞他根骨禀赋上佳,日后定有大成。洛凭渊这些年在寒山派修炼时,未尝不曾有过好胜之念,想着日后盖过皇兄。   “我练功走火了,你没听说过么?”洛湮华说道,同时发觉小狐狸在洛凭渊靠近时,顺势又溜上了自己的膝盖,他抽回手,拿过旁边的茶杯喝了一口,神色已回复了平静:“你追问这些往事又有什么用呢,静王府多年来过得如何,我是怎么练功走火的,即使知道了,对你又有何意义?我的情形就如你所见,还是你觉得不够,想多了解些我过得究竟有多不好,才能觉得安心?”   洛凭渊被他问得无言,返身坐回原位,一时也弄不清,自己究竟想问出什么,想听到的又是什么,还是纯粹为了对静王说几句刺心的话,作为发泄。 第十三章 犹记前尘   两个人静默了一阵,静王拿过牙箸,说道:“既然喝过了酒,该吃饭了。”   洛凭渊默不作声地吃了起来,想到得在这府里住上一年,总是朝静王横眉冷对也没意思,就尽量把脸色放缓和了些。   一顿饭在无声中堪堪用到中途,静王说道:“五皇弟的口味不知是否亦如从前,今天的菜比起寒山派那里如何,比起凤仪宫昔年又如何?我还记得,这道芙蓉蒸蛋是你从前最爱吃的。”   洛凭渊只觉一股血气冲到脑中,刚才心不在焉,他此刻才发觉,桌上的菜品都是小时候在皇后的凤仪宫里常吃的,当下冷笑道:“洛湮华,原来你请我来,是在这儿等着,你有什么资格对我提起凤仪宫?又有何脸面让人做这些菜给我吃?凤仪宫早毁了,人都死光了,你日日缩在府中苟延残喘,以为自己还是当年那个受人拥戴的皇长子洛深华么?”   静王朝他因怒气而现出几分冷峻的年轻脸庞凝视了一刻,才缓缓说道:“五皇弟以为,我为何没有资格脸面向你提起昔年?在你洛凭渊心中,我又欠了什么债?既然日后还有许多时候需得相处,有些话总是要说清楚的。一直留在心里,你忍不了,时时发作出来,我也受不住。”   洛凭渊怒气正炽,说道:“你有什么受不住的,九年时光,不是安之若素,忍得很好么。洛君平将你的府邸都砸了,你还不是一声都没出,若无其事,转过头接着过安宁日子。”   言毕,忽然想起静王当日并非全然不动声色,也像刚才那般,咳得厉害,两次都是因为自己,心里又有些发闷,这么心心念念地怨恨欺负一个病弱之人也没意思,况且,对方如今已功力尽失。洛凭渊和师兄弟们外出历练时,也曾见过几个武功被废的人,多少都还留些根底,洛湮华却像是十分彻底,根基丝毫不存,秦肃前些年也不在,他拿什么和上门欺侮的人相抗?   静王默然不语,像在等他说到正题。洛凭渊深吸了口气,感到心火平息了一些,终于说道:“你的母后杀害了我的母妃,就在我眼前。母妃当时明明没有反抗,就跪在她跟前,江璧瑶还是用长剑刺死了她。”   那年洛凭渊十岁,直到如今,如嫔被杀的一幕仍然时常出现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如影随形,宛如发生在昨天;但当他说出口时,语气却说不出的平淡。   洛湮华听皇弟提到母亲的名讳,神情依然沉静,淡淡道:“母债子偿,命现在还不能给你,过几年,我会让你报仇。还有其他么?”   宁王沉声道:“你为了求得活命,将向你求救的青鸾出卖给魏无泽了,是也不是?我得知这件事时,才知看错了你!”   静王沉默着,洛凭渊看到,在黄昏温暖的余晖中,他的脸色苍白得近乎虚幻。良久,才听他说道:“无论你信与不信,我没有出卖青鸾,她只留了一封信,求我照顾你,就自己去找魏无泽了。”   洛凭渊的声音如同结了冰一般:“我听到的不是这样。我只知道青鸾最怕魏无泽,害怕落到他手里,怕得不得了,她怎么会自投罗网?即使事情真如你所说,以你的能力口才,只消叹几口气,晓以利害,想让青鸾自动去送死有什么难的。你不是一向如此么,多少人都为了保全你,心甘情愿地死了,你又为他们做过什么?八年来,你找过青鸾吗,想过要救她吗?恐怕当年没有,现在也没有吧!”   暮色里,洛湮华慢慢点了点头:“青鸾的事,我没能护住她,确有愧疚,你要责怪怨恨,我亦无话可说。这两宗私怨,你忘不了,我也挂在心中,他日自会偿还,你想怎么讨要都可以。”他顿了顿,“凭渊,此刻我也有两个问题要问你。第一,你选择回到洛城,心里究竟在想什么,打算做什么?第二,你心中也认为琅環曾通敌叛国么?”   洛凭渊没想到他全无辩解,反而怔了一下。方才既已谈过私怨,现下倒不好不答,他思索了片刻,淡淡说道:“我学有所成,想要施展,自然是回来以皇子身份行事,最为事半功倍。”   静王点头道:“大多数人都作如是想,还有呢?我今晚设酒相谈,许你异日找我报仇,就是不想今后彼此说话时,还要兜圈子。”   “我和你不同,即使入了寒山派,也不会一直躲在江湖中。”洛凭渊停了片刻,才道,“这些年,边境不定,四夷动乱,我在翠屏山也听闻不少,只因外虏入侵,国计民生不堪其扰,武林门派亦受波及。于公,我是禹周皇子,不能容忍这种情形继续;于私,我母亲如嫔之死,亦起因于北辽进犯。如今虽有四皇兄镇守边关,但要将北辽与夷金击溃诛灭,不能单靠他一人,我想朝廷武林之中,总有我能做的事。”   他说到此处,想起静王的第二个问题,又道:“至于琅環之事,当年有许多人对我说这说那,但我只信自己亲眼所见:皇后通敌,杀人灭口。至于琅環究竟是否涉入其中,涉入多少,还是全不知情,我不能确定。既然父皇查了很久都未断言,我也不想妄议。你心里该是最清楚的,又何必来问我。”他看了静王一眼,“琅環建立百数十年,曾为国立下不尽功业,近些年来,却未再听说有何动向。我只觉得惋惜,从前被赞为支撑江山半壁的琅環,据说已退到江南离散,看来是指望不上了。皇兄,你最近倒不似往常,先是进宫,继又还朝,你又想做什么呢?”   洛湮华静静地听了,觉得洛凭渊语意之中,倒是对云王颇为推许,沉吟着说道:“原来如此,想来父皇也是看出了你的志向,故而才会下了先前的旨意。”他顿一下,又道:“我可以告诉你,琅環尚在,已将自江南回到中原,我与你所要做的,并无二致。”   宁王虽然隐约猜到一些端倪,闻言也不免吃惊:“此话当真?琅環音讯渺然已久,就算仍在,还能有多少力量?”   静王微微一笑:“比之当年自然不如,除了遇难子弟,还有许多人回到了原本宗门,然而毕竟青山仍在,昔人未老,犹有可为。只是父皇虽想借重,却不让再用琅環之名,故此无论在朝廷还是江湖之中,都最好暗中行事。许多时候,还要借助五皇弟出面。”   宁王至此才明白天宜帝为何要这般安排,既然连名号都不让提起,就说明心结仍在,嫌疑未清,派自己来,确有监察之意。他冷声说道:“你倒说得坦白,琅環当日是否叛国,尚未有定论,父皇还真敢用你!”想到日后还需辅助静王,心中就有些不快,“你我虽同住一府,最好各行其是,互不相扰。”言下之意,不想出面,少来烦我。   静王不觉叹了口气,洛凭渊自归来后都很是稳重,对待自己的态度却如同拧麻花,先是怪他无为,等明确说了有事情要做,又说不想配合,着实难伺候。他说道:“好,凭渊,现在我知道你有抱负,但外虏之扰,数百年未绝,要诛北辽夷金,绝非旦夕之工。你可曾想过,若是如今让你着手去做,你能做什么,又要怎样帮助四皇弟?”   洛凭渊被问得一时答不上话,无论对于天宜帝,还是朝堂,他都远远不够了解,贸然开口言说,只会令曾经深谙内中情由的静王看出更多毛病,他略略迟疑,唯有谨慎答道:“尚需时日,顺势而为。”   静王淡淡说道:“所谓顺势而为,既须等待时机,又需有所经营。你可了解该如何经营?又想等待多久?你可知对于举兵抗击北辽,朝中一直以来都争执不下。太子三年前就提出,与其连年征战,不如岁岁奉上银款绢匹,与北辽议和,以求得平安,朝中站在他一边的并不在少数。而今父皇心意不定,太子经营多年,凭渊,你又有何倚仗?”   他见洛凭渊答不上来,旋即又说道:“我们且来算算看,你有哪些优势。你是五皇子,父皇亲封的宁王;你出身寒山派,有一身内外兼修的功夫,还有寒山真人亲授的学识和武林见识;你刚刚十九岁,才华出众,只要不触到忌讳,即使不慎犯了一二过错,旁人也会原谅,这些,都是于你有利之处。然而寒山派不涉朝政,朝廷有需,师门不会帮忙出手;而你常年在外,朝中宫中俱是无人,父皇就算支持你,总不能件件事都去问他。凭渊,你的第一步,根本谈不上做什么,而是要在朝廷立足,让自身的见解主张有人肯信服,你想用多少时日来走这条路?而今最好的选择,就是与我合作,自可取长补短,如此才是父皇要你住进静王府的真意。就为了讨厌我,连大事也不顾了,寒山真人就是这么教导你的么?”   年轻的宁王被噎得一滞,自知今晚言行颇为出格任性,师尊若是见到,非得罚自己去面壁一月不可。想到这里,他给自己重倒了一杯酒,又给静王倒了杯茶,淡然说道:“以我一人之力,的确有限,既然你说了目标相同,我就暂且不提私怨,再信你一次。”话到此处,声音转为冰冷,“但是皇兄,你需记得,我为的乃是驱除外虏,禹周安定,若是被我发现,你与属下琅環中人有何不轨之行,负了这江山百姓,我对你不会手软,更不会留情!”   静王颔首,伸手拿过茶杯喝了几口,他看着宁王饮尽杯中酒,才说道:“我查找魏无泽的去向,他入了昆仑府,且地位甚高,只是此人居无定所,前几年还在昆仑山一带,近两年却像是潜入了江南,他行事极是隐秘诡异,要找出踪迹还需一些时日。听说你前阵子关押了一个名叫纪庭辉的人,或许就是昆仑府中魏无泽的属下。”   他见洛凭渊蓦然抬起头,又说道:“饭菜都快凉了,等用过饭,再细说此事。你应有不少武林见闻,我也很想了解。”   说这话时,洛凭渊又看到他脸上有了淡淡的倦意,他没有再吭声,低头吃了几口菜,才不期然地想到,静王不知是从哪里得来了纪庭辉的消息,或许他过去九年中并非如自己看到的那么无动于衷,至少在查找魏无泽。   饭后,两人又谈了近一个时辰,洛凭渊才心情复杂地离开澜沧居,回含笑斋去,出门时正好与办事归来的秦肃迎面碰上。   “阿肃。”他说道。秦肃微微躬了一下身:“宁王殿下。”   两人谁也没打算交谈。擦身而过时,宁王见到秦肃手中抱了一只小动物,在夜色中看不真切,似是一只长着斑纹的白色猫咪。   他低头看了眼脚边的珍时,暗想如今静王莫不是极喜爱宠物,过去可没见他身边养过什么。   秦肃走近主院,就听见里面传来低咳,他转过身,对正在埋头收拾院落的清明和谷雨说了声:“熬药。”才进了房门。   洛湮华送走了宁王,就坐到床上半靠着,说了这么久话,他有点疲惫。   “阿肃,”他招呼道,立刻注意到了秦肃怀里的猫,“你已经带回来了,给我看看。”   秦肃端详了一下他的气色,脸上仍然没什么表情,只是把猫抱过去,简单地说道:“洗过澡了。”又走到窗边,将几扇半开的窗棂都合上了。   静王抱着猫看了看,笑道:“不错,挺像的,难为谢枫才到洛城,就能找到这么一只,你等会让小霜给阿云传个信,让他不要挂心。”   秦肃点点头,说道:“是云王,洛临翩,不是阿云。”   静王听他用这么多字表达同一个意思,转过头,朝他沉肃的脸上望了一眼:“阿肃,我就这点爱好,随便叫叫,你怎么又不高兴了?”   秦肃心想,世上会没事管云王叫阿云的,大概也就静王了,小霜、阿肃、小枫、阿云,他听了总有种仰天长叹的冲动,估计没有这么叫杨越,只是因为还没找到更顺口的叫法。但是静王这些弟弟们,实在远没有身边的属下了解他,更不见得懂得领情,他说道:“都不懂事。”   静王笑了笑:“今天是急了些,凭渊可是只小老虎,本来想给他梳梳毛,结果把他扯疼了,又抓又咬了几口。”话音未落,又低低地咳了几声,说道,“我等下就吃药。”   清明和谷雨已经在侧房里开始熬药,虽然关了门窗,还是能闻到浓郁的药气。   洛湮华见秦肃没有再说话,就把手中的猫递过去,示意他可以抱走,又笑道:“小老虎毕竟不是猫,总要凶得多。洛文箫倒是很懂事,从小懂事,你觉得能和他相处么?凭渊为人是很正派的,他想做出些事情来,还责备我这些年怠懈了。”   秦肃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你该让他知道。”   静王摇了摇头:“没用的,他现在什么也听不进去,只会觉得我心机深沉,想迷惑蒙骗于他。也不知他怎么会认为一个人能同时既怠懈,又心机深沉。”说着,自己都有些好笑,正色道,“我想,假以时日,他会慢慢看明白,你不用担心。”   秦肃叹了口气,他知道得多,因此反而难以劝解,盯着静王喝了一碗乌漆抹黑的药汁之后,就到前院去找秦霜。   他出去后,洛湮华独自靠在床上,想到了宁王的指责,说他没有想着那些因己而死,或者仍在受煎熬的人。会如此认为也无可厚非,毕竟连君子报仇的期限也只是十年而已。这个弟弟,因为曾经那么亲厚,如今成了最能刺痛自己的人。他将头靠在枕上,眼前仿佛不再是雪青色的床帐,而是殷红的血色,昔日所流的鲜血从未干透,依然淋漓地盘踞在心头,仿佛在问:这一切,何日能够偿还,你要如何抉择?他闭上眼睛,心想不知秦肃什么时候会回转,呆在屋梁上陪他。   这一夜,洛凭渊睡得很不安稳。回到含笑斋后,他总有种被静王套出了心事的感觉,既说出了深藏的怨恨,又吐露了内心的志向,而这两件事,本来都是他不想对他人提及的。   洛湮华对他言道,武林中事,你已了解不少,无需我再多说,你需要知道的是而今朝中的情形。洛凭渊发觉,静王对于宫中和朝廷,所知远比自己以为的要清晰透彻。他并没有说很多,但皆是内情,肯说的人往往并不知晓,而知悉者则不会轻易告知他人,太子的势力分布,军中将领的派系,宗室与士族相互间的纽带,闻之令人联想起爬满藤蔓的密林。   静王说道:“本来,不必由我相告,待你处理过一些事物,自然会慢慢体会到,但你一上来就统领靖羽卫,需要慑服下属,建立威信,能少走些弯路,少些失误,总是好的。”   一晚上下来,洛凭渊有种自己张牙舞爪,但都被随手化解的郁闷,后来他也不会傻得开口问:皇兄,这许多内情你从何得知。就像天宜帝交代的那样,静王说什么,他就听着,有时提几个问题。但如此一来,就仿佛回到昔年,自己还是个孩子,每次遇到困惑都跑去向皇兄请教,令他很不舒服。   他躺在床上安歇时,就像自责一般,又想起了如嫔。   自记事起,他就住在凤仪宫里,亲近的人除了皇后、皇兄,就是贴身宫女青鸾,再有就是如嫔。   如嫔并不住在凤仪宫,因为位分较低,也非一宫主位,她的居所在韩贵妃的蕴秀宫。然而她每天必到凤仪宫,向皇后请安后就待着不走,服侍皇后江璧瑶,有她在,宫女们连端茶倒水都插不上手。   在洛凭渊的记忆里,如嫔长得很柔弱,有双水濛濛的眼睛,安静温婉,但她在陪伴皇后之余,总是不住地用眼睛看他,仿佛看不够一般。在洛凭渊明白如嫔是自己的亲生母亲之前很久,就感到这位娘娘喜欢自己,比皇后对他还要喜欢,因此也每天总是等着如嫔来,愿意亲近她。   后来渐渐知道,如嫔早先是皇后身边的侍女,随嫁进宫后才偶然成了父皇的嫔妃。最初只是个美人,有了自己以后才晋封为嫔,但按宫中的规矩,她的出身位分不足以亲自教养皇子,皇后才会将他养在凤仪宫中。   这些认知令童年的五皇子有些困惑伤心。皇后待他很好,很关心,但是他能察觉到,她对大皇兄的关爱与给予自己的,有着细微的差别,只差最贴心的那么一点毫厘,感觉上有时就会相去千里。就像大皇兄习武回来走进宫里,皇后脸上那一瞬间温柔的神情,洛凭渊知道自己没有得到过。   填补这种空虚的是如嫔对他的关注。琅環皇后有时会让如嫔将五皇子带回蕴秀宫,单独待些时候。如嫔每次都拉着他说话,问生活里的细节,有时会突然把他抱在怀里,喃喃地说:“凭渊,凭渊,都是我太没用。母妃伺候别人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怎么能让你再去服侍她的孩子。你也姓洛,同是皇子,凭什么要服侍洛深华,为他鞍前马后,凭什么你得寄人篱下,住在别人宫里。母妃一定会把你夺回来!”   类似的话,如嫔说过很多次,每次都将他抱得很紧,几乎在颤抖,脸上有种迷茫又狂热的神情,令小小的洛凭渊有些害怕。但如嫔的怀抱是温暖的,皇后美丽端庄,却从没有这般待他,因此洛凭渊总是为有人如此在意自己而满足。有时他会小声地分辩:“皇兄没让我服侍,对我很好,是我过去给他递手巾的。”但他的话会令如嫔抓得更紧,并且不住地说:“那是他和皇后在训练你,当个服侍他的下人,你不懂,只有母妃才真心为你好,为你着想。”后来渐渐地,五皇子也就不辩解了。 第十四章 凤仪惊变   洛凭渊还记得宫中生变的那一天。是一个阴霾飘雪的冬日,他像往常一样,与洛君平和洛临翩一起在汶韬宫随太傅读书,那时候,十七岁的洛深华已开始上朝习政,二皇兄洛文箫则说偶感风寒,告假未来。   洛临翩与洛君平一向不对付,洛君平虽长了两岁,但在这个四弟面前通常讨不到什么便宜,能缓和气氛的洛文箫又没来,那天的课就上得比平时还要气闷。好容易结束时,洛临翩以一贯的高傲,收拾起书本带着伴读就走了。洛君平则伸了个懒腰,对洛凭渊说道:“你可是要到御花园?”   洛凭渊点点头,他每天都很期待这个时候,皇兄洛深华会在下朝后到御花园和他待一会儿,听他说说话,有时还陪着玩一会。从昨晚开始雪就下的搓棉扯絮一般,洛深华早早就答应,会与他和洛雪凝一起堆一个雪人。他可不想带洛君平同去。好在洛君平并没有这个意思,只是漫不经心地说道:“今日我从太液池边过,雪景倒是不错。”   五皇子到了御花园,七岁的雪凝也刚到,粉雕玉琢的小丫头朝他奔过来,披了大红斗篷,如一团火。她对于能和两个皇兄一起堆雪人很欢喜,又有些焦急:“秋雁去打听过了,还没有散朝,大皇兄什么时候才能到啊?咱们要不要先来堆。”   洛凭渊却一心想等着皇兄过来,觉得有他在才开心,笑道:“难得这么大雪,咱们去太液池看看雪景吧。”   两个孩子在雪地里,其实也没多少心情赏景,主要是玩耍。太液池上白茫茫一片,平崭崭地全是无人踏足的新雪,天上仍飘着小片的雪花,池边杨柳青松银装素裹,长乐宫金黄色的琉璃飞檐已被白色覆盖,下面挂着一排排冰柱,洛凭渊已遣了一个内侍去打探紫宸殿是否已散朝,他只听说北方边境上的韶安新近遭北辽侵袭,守将派人飞骑求援,或许因为如此,皇兄才会来得迟了。   那时的洛雪凝长得胖乎乎的,是个雪团般的女娃娃,两人在雪地里玩了一会儿,不知怎么就下到了太液池中,站在被积雪覆盖的冰面上。   洛凭渊只看到雪凝在池面上越跑越远,快要变成一个红点,那一刻他忽然觉得有些冷,回身望去,跟着他们的宫女、内侍不知何时都不见了,四周静寂无声。他本能地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扬声叫道:“皇妹,雪凝,冰上危险,快回来,我们上去!”   然而就在此时,他远远听到冰上一声裂响,洛雪凝的身体明显斜了一下,快乐的笑声变成了惊呼,转眼从冰面上消失了。   他立即反应过来,一定是冰面裂了,雪凝落入了冰水中。他只记得自己一边向前奔去,一边大喊来人,却无人应声。他顾不上多想,只看到前方冰面破碎,现出池水,隐约有一团红影,应是挣扎的雪凝。下一瞬,他就整个人冲进了冰水中。   池中冰寒刺骨,洛凭渊不通水性,立时没顶,全身就像被冰针攒刺一般,他拼命挣扎去抓雪凝,又想奋力呼救,但没几下就被冰冷的水流从口鼻灌入,呛了好几口。他当时已开始习练内功,神智还算镇定。抓住那团红影后,就试着要挣到水面。太液池中心深达丈许,他根本无从够到池底,有几次好不容易呼吸到一口空气,转眼又沉下去。洛雪凝的身体似有千钧之重,要坠着他往伸冤沉落。洛凭渊起初还在想,要想办法爬上冰面,要坚持着等人来救,皇兄下了朝会来找他们。渐渐的,就意识昏沉,只觉四肢越来越无力,胸部窒息得要炸开一般。他耳中听不到岸上的声响,内侍都哪里去了,他最后只想到,自己和雪凝都要死在这太液池中了。   许多年后,洛凭渊依然记得那种无所凭依,在寒冷中朝伸冤坠去的痛苦,令他不知多少次从噩梦中惊醒。   那天在昏沉间,他感到有人将自己从池水中提了起来,又有声音低声唤他:“凭渊,你醒醒。”他随着背后的拍击吐了几口水,恍惚看到了洛深华的玄衣,脑中唯一的念头就是:安全了。   但他已经冻得完全麻木,动弹不得,随即耳边传来一阵阵兵刃相交和呼喝声。皇兄低声道:“有刺客,别怕,再坚持一下,我找人把你和雪凝送回去。”   洛凭渊感到皇兄将自己放在雪地上,身边是昏迷的雪凝。他想,宫里怎么会有刺客,侍卫呢?父皇呢?勉力睁大眼睛,只看到洛深华挡在他们身前,周围全是蒙面劲装的男子,至少有十几个,地上已横七竖八躺了好几具尸首,看服饰有刺客,也有宫人,他认出了其中一张脸,那不是皇兄身边的侍从关河吗?   他脑中一时混沌,一时清醒,只听到兵刃与掌风之声,有几只弩箭朝他和雪凝射来,还有温热的血溅在身上。与刺客动手的只有皇兄一个人,他想,怎么不见阿肃?跟着记起秦肃前两天被皇后临时派出去办事了,不在宫中。   风太冷了,湿透的衣服粘在身上,像冰做的盔甲。他挣扎着把洛雪凝抱在怀里护着,没多久就昏了过去。   昏睡了不知多长时间,洛凭渊只觉体内像有火在烧,醒来时已躺在凤仪宫自己的寝殿内,身边坐着神情焦灼的青鸾。他动了动,觉得全身无力,问道:“青鸾,皇兄呢?刺客呢?”   青鸾眼睛里都是惊喜和忧虑,按住他躺着不要动:“殿下,你烧了一天一夜,终于醒了。你怎么会跑到太液池去,还遇到刺客,受了寒,又被惊吓,病得这么重。”   “皇兄和雪凝呢?”洛凭渊又问道。   “公主已被送回兰亭宫,也病了,听说大殿下被围攻,受了伤,又中了一只药弩,现在还没清醒,皇后娘娘正担心得不得了!”   洛凭渊虽然身上发软,但听了这些,再也待不住。洛深华十四岁后已不再住凤仪宫,而是在宫城东侧的长宁宫居住,他知道此刻肯定不会被允许过去,就想让青鸾向皇后身边的人打探一下。青鸾朝外面看了看,低声道:“娘娘倒是刚从长宁宫回来,好像是急匆匆的,魏无泽紧跟着也来了,奴婢……奴婢等他走了再到娘娘跟前问问,可好?”   魏无泽是琅環中人,洛深华曾对他讲过,琅環十二令中有一支,名为幽明,擅易容,专司潜伏及暗中行动,与长于隐藏及护卫的玄霜相辅相成,掌理之人就是魏无泽,秦肃则来自玄霜。   洛凭渊见过魏无泽几次,他年近三十,长得还算俊朗,不知为什么看上了青鸾,青鸾被皇后带进了宫,魏无泽就常常借口到宫里来。但青鸾很怕他,她私下说过:“魏无泽那双眼睛阴沉沉的,我见了就害怕。”   如今魏无泽既然在凤仪宫里,青鸾当然不敢露面,洛凭渊于是对她说:“阿鸾,有药吗?”   青鸾连忙说:“方才交代熬上了,奴婢去看看好了没有。”   她刚出了门,洛凭渊就撑着身体下了床,仗着底子一向还不错,胡乱披了件外衣就跑向皇后的正殿。   转过回廊,很奇怪地没有碰上宫女,而后他就远远听到琅環皇后在殿内说话,洛凭渊熟悉娘娘的声音,但此刻又感到陌生,向来温婉端宁的皇后竟像在高声斥责。而后又听到了如嫔在答话,但那语声也不似他所熟悉的如嫔,有种异样的亢奋尖利。他在惊诧中忘记了高烧的昏涨,循声奔了过去。   方踏进主殿,迎面就看到了永生难忘的一幕:如嫔背向自己跪在地上,皇后站在她面前,正俯身将染满鲜血的长剑从她胸前拔出,如嫔跪立的身体随之摇晃了一下,侧倒在地上,半张脸朝上,失去血色的面颊上有一个清晰的掌印。   他呆立在距离她们不远的地方,眼前一时只有满目的鲜血,还有如嫔渐转黯淡无神的眼睛,里面像是盛满了不能置信。她躺在地上,双目中映出了洛凭渊,像是突然重新有了力气,抬起一只手朝他伸过来,在空中虚抓了一下:“凭渊,凭渊。”然后她的手落回地上,目光完全涣散了,只是仍然不甘心地大睁着。   后来洛凭渊总是自责,当时自己应该过去抱住如嫔,可是那一刻在她失去生命的身体面前,他的反应却是退后了几步,也没有惊叫,只是默默地看着。   这时有人按住了他的肩膀,洛凭渊惊转过头,韩贵妃不知何时已站在身后。她俯下身,在他耳边低声说道:“五殿下,好好看着,记住你所见到的,别忘了是谁杀害了你的母妃。放心吧,她的血每一滴都有价值,我不会让如嫔白死的。”   韩贵妃的声音很温柔,洛凭渊却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他后来始终想不起自己是因生病晕过去,还是被打昏了。   如果说之前的发烧还不要紧的话,之后他是真的病了。他神志昏沉,一时如同置身熔炉,一时又像再次掉进了刺骨的冰水,不住地在噩梦中挣扎,他总是想惊呼,想把经历目睹的痛苦叫出来,但又不知道自己在叫什么。   清醒过来时,躺在一间陌生的宫室中,身边只有憔悴的青鸾。   “五殿下,你烧了整整五天,奴婢快要急死了。”青鸾的眼睛都哭肿了,“这是容妃娘娘的兰亭宫,陛下命人将你移到这里,也好和公主一起照顾。”   洛凭渊昏沉沉地问她:“皇兄呢?如嫔和皇后呢?”   青鸾流下泪来,说道:“凤仪宫出事了,皇后娘娘,她死了。殿下别问了,你还病着,等好些再说。”   洛凭渊依然病得虚弱,但是他怎能安下心养病,他还没从崩溃中回复过来,不理会青鸾端来的粥,只是追问出了什么事,又没有力气多听,用了两天,才断断续续弄清大概。   那天,重华宫遇袭,数十名刺客带着刀剑闯进宫城,天宜帝刚刚下朝,在去往后宫的途中遭遇一股刺客行刺,所幸并未受伤,刺客分为两拨,另一拨是从后宫御花园潜入,企图包抄接应,却正好遇到了落水的洛凭渊和洛雪凝,还有来找他们的皇长子洛深华。之所以当时没有侍卫过来援手,应是都在保护天宜帝的缘故。   皇子重伤,天宜帝极为震怒,连素受倚重的李平澜也被责罚。刺客中有数人逃脱,其余并未留下活口,或是被侍卫诛杀,或是眼见不能脱身就自尽。但从外形来看,大都身材彪悍,面目粗犷,一望而知不是汉人,相互说的又是北辽语,联想到韶安之战,应可推测是北辽所派。天宜帝说道:“如此嚣张,宫中应有内应。”接着便下旨彻查。   然而事情刚过一天,余波未平,又生变乱。如嫔在凤仪宫死于皇后剑下,韩贵妃求见天宜帝,呈上了一封遗信,言道,如嫔无意中发现了皇后有私通北辽、背叛禹周之行。因为事关重大,于国运影响深远,既身为嫔妃,领受皇恩,故而虽与琅環皇后有多年主仆情分,也唯有忍痛举发。她决心到凤仪宫向皇后面陈厉害,劝其自承罪行,想到此去凶多吉少,故留下这封信委托韩贵妃转呈圣上,其中附有皇后通敌的证据,是如嫔在凤仪宫中找到的。   青鸾说道:“奴婢只知,陛下看了如嫔娘娘的信后,立刻摆驾去了长宁宫。大殿下那时仍然昏迷未醒,陛下在长宁宫待了一个时辰,然后才去凤仪宫,只和琅環娘娘说了几句话,就下旨封宫,宫人内侍都不准外出,只说皇后生了重病,不能见人。”   洛凭渊听得有些呆了,问道:“皇兄醒了吗?皇后怎么会去世?”   青鸾咬了咬嘴唇:“五殿下,你醒来前两天,边境送来八百里加急战报,宫中都传遍了,说琅環原本派来数百子弟协助守城,然而就在交战之际,北辽阵营中出来一个我方新降的叛将,原是韶安副将,他在城下拿出了琅嬛令,说宗主有命,所有琅環中人立即反戈相助北辽,打开韶安城门,无需担心,宗主在宫中已有布置,自会配合。”   听到此处,十岁的小皇子猛地从卧榻上坐起身:“琅環中人怎么可能给北辽开城门,而且……而且,皇后怎么会让琅嬛令落到叛将手中?后来呢,后来发生了什么?”   青鸾低声说:“奴婢能打探到的也有限,只听说当时一片大乱,琅環子弟见令不知所措,我方军心大挫,北辽趁机攻城。混乱中不知何人在城内高呼投降,又有内奸趁乱开城门,守将措手不及,韶安……韶安已是失了。战报传来当晚,皇后娘娘就薨逝了。这几日,幽云十六州也被攻陷。到处都在议论琅環是否叛国,皇后为什么要这么做,听说朝中也为此事争得厉害。五殿下,你好好地养病,千万莫要多想,也别和人议论这件事。”   洛凭渊心中有些无法置信,更多的是悲痛与迷茫,他原本安宁的世界突然崩塌了,喃喃说道:“是啊,皇后为什么要叛国,如果是她让北辽的刺客来行刺,那么皇兄怎么会遇袭,还受了重伤。皇兄呢,他现在醒过来了么?”   青鸾看着他怔神的小脸,神色间都是担忧:“听说大殿下已经脱险,但是人还很虚弱。陛下派了侍卫守在长宁宫外,这些天,那里一直紧闭门户,奴婢也不知他情形如何。据说臣子们都认为,无论琅環是否叛变,大殿下必定是不知情的,但是也有人说通敌谋逆,非同小可,须查个水落石出,既然皇后已逝,就应好好审问殿下。”   洛凭渊再问时,青鸾也说不出更多。作为一个宫女,她尽了全力能得知的也只有这些了。   那时候对于五皇子来说,遥远的边关发生了什么,以及国土丧失之痛,只凭青鸾凌乱的叙述,并没有那么鲜明。但刺客的逼袭,皇后杀死如嫔的场景,却是他亲身经历,而后皇后也死了,凤仪宫再也回不去了,他的皇兄也音讯杳然,清白不辨,连续的打击多得让他无法面对。   洛凭渊没有再说话,像个木头人般过了几天。起初除了容妃和雪凝,没有人理会他,宫中每个人好像都很忙。直到天宜帝抽空来看过他一次之后,才陆续有人前来探望,宫里的几位嫔妃、二皇兄和三皇兄,到后来连洛临翩也来过了,但还是没有见到长兄洛深华。   他听到了各种传言,众说纷纭,都是一鳞半爪的碎片;每天躺在床上,费力地想把所发生的事拼凑起来。   有传言说,如嫔提供的证据,是一封琅環皇后写给北辽的亲笔信,从内容能看出,已不是第一次通信了,商议以韶安换取北辽派遣武功好手入宫行刺圣上,好让大皇子早日登上帝位。琅環中高手如云,之所以要用北辽刺客,是为了免除琅環弑君的嫌疑。   洛君平来的时候对他说道:“怕什么,这些事和你又没关系,韩娘娘对你可关心得很,说不定会把你接到蕴秀宫,二皇兄也会照应你的。”   洛凭渊一声不吭,他听说天宜帝并未将作为证据的信件示人,但下旨厚葬如嫔,并已贬谪了好些原本与大皇兄亲近并且为他说话的臣子。他还想到皇后事前连秦肃都派出去了,仿佛确有先兆,皇兄在事发前几天也似是心事重重,能看出在忧虑着什么。他见过一次琅嬛令,是皇后江璧瑶用来号令群雄的信物,非金非玉,绝难仿制,除非有要事,否则例不轻传,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边关。那么难道说所有一切是真的,即使他再不愿相信,如嫔的死也真实存在,他没有母亲了。   又过了几天,当病终于好得差不多了,洛凭渊避开青鸾,溜出了兰亭宫,向长宁宫跑去。一路上,他感到后宫明显寥落了很多,或许是因为皇后之死。   长宁宫宫门紧闭,外面站着侍卫,他谁也不理,奔到宫门前拼命用拳头打门,大声地喊道:“皇兄,我是凭渊,我要和你说话!”   他也不知道自己找大皇兄有什么用,一向照顾疼爱他的皇兄能做什么来扭转这一切,只是一直以来,遇到伤心害怕的事,都会本能地去找而已,洛深华也从未令他失望。   然而那一天,他喊了又喊,手掌拍得生疼,声音里逐渐带上了哭音。守宫的侍卫不敢冲撞五皇子,边劝说边将他架开。   直到被拖走,宫门依旧紧闭,内里寂静无声,就像没有人一样。   像这样跑去砸门的事,洛凭渊一共做过三次,最后一次,宫门居然真的开了,但里面走出来的人却是魏无泽。他似笑非笑地勾起洛凭渊的下巴:“小可怜,你皇兄如今自顾不暇,早就不要你了,你找杀母仇人之子做什么,真成了他的小奴才了?”   “你在这里干什么?你不是琅環的下属吗,怎么还能进宫?”洛凭渊警惕地问道。   “我只是来告诉洛深华,幽明今后不再从属于琅環,”魏无泽一声长笑,“我想另投他人,与他作对,他又能奈我何?五皇子,你别管我奉谁的命令来的,我只问你,青鸾可好?托你带句话给她,我最近忙得很,等空下来就去看她,你让她老实点,别再躲着藏着,如今可没哪个主子能护她了!”   就像印证魏无泽的话一般,几天后,一名宫人通过青鸾带来了一张洛深华的手书,上面只有八个字:见亦无言,善自珍重。   这就是皇兄唯一给他的音讯。明知洛深华自身难保,处境艰难,但他仍然被刺痛了,十岁的小皇子还不习惯曾朝夕相处,什么事都想着他的皇兄不再管他,甚而有划清界限的意味。 第十五章 昔年遗恨   不久后,洛凭渊恢复了每天到汶韬宫读书的生活,他能感觉到,许多事情都已经不同。旁人待他比从前多了轻慢,有时不易察觉,有时则很明显。他对宫中的势利并不陌生,但发生在自己身上,难免仍会伤心和不适应。   二皇兄洛文箫受到的瞩目与重视却大为增加,远非过去能够相比。也由此可以看出,仍然对外宣称在养伤的大皇子的处境,该是很不妙的。   虽说如嫔为国而死,可天宜帝并未因此对洛凭渊多加眷顾。容妃对他还算关照,雪凝也常陪他待在一起,但是原本活泼好动的五皇子还是渐渐变得沉默寡言。   各种消息仍然陆续而零散地传入他的耳中:朝廷派了将领率军增援边境,总算遏制住了北辽的继续进逼,但暂时无力收复失地,只能据守幽云十六州以南的函关。当日在韶安的琅環部下见了琅嬛令,并未反戈,仍协守城防,在几场对战中伤亡甚重,可说于国有功。但当朝廷命令余部回洛城接受讯问时,琅環拒不奉命,与禹周军队发生冲撞,分散逃逸而去,不知所踪。   皇长子被关入廷狱审问了三日,又送回了长宁宫。   朝廷中亦有动荡,支持大皇子的臣子们提出,洛深华是中宫所出的嫡长子,以其名分才华,无须叛国。然而天宜帝每逢听到这个相当有力的论点,就会龙颜大怒。几番下来,为大皇子说话的臣子们或被明议,或遭暗贬,重的甚至丢了性命,天宜帝就像是下定了决心,要在朝堂百官中彻底剪除大皇子曾有的影响,进行着一场不动声色的大清洗。   那段时间,在落寞之外,洛凭渊仍然常常处在焦虑中,他不知道父皇会怎样处置皇兄,也不知圣意如何看待琅環一案。各种明里暗里的探查从未停止,但始终没有定论,他只隐约得知皇兄的舅父、琅環左使江恒远辩称,琅嬛令乃是被盗了,落到北辽手中,琅環并未叛国。   日子一天天过去,宫中紧张的气氛逐渐平息,随着冬去春来,恢复了繁花似锦的明丽,只是掌理后宫的人已经换了。宫妃们再也不会到凤仪宫问安,她们都去韩贵妃的蕴秀宫。封闭无人的凤仪宫和永远深锁的长宁宫仿佛属于另一个世界,会就此被遗忘并且荒芜下去。   洛凭渊曾听到洛文箫与洛君平交谈,说琅環依然不服,与朝廷的冲突不断,已死了很多人,但有两点始终坚持:皇长子无辜,琅環亦无罪。   洛文箫说道:“他们明明已是戴罪之身,应供认罪状,求得父皇宽恕,真是冥顽不灵,死性不改。洛深华拒不认罪能有什么用处,胳膊拧不过大腿,琅環若是再对抗下去,迟早就是个谋反。”   洛君平冷笑道:“韶安是怎么丢的,他们不是已经谋反了么,都是乱臣贼子。咱们这位大皇兄要是再犟下去,非得落个身首异处不可。”   洛凭渊以前从未听过他们两人说得如此露骨尖刻,他握紧了拳头,几乎要站起身朝洛君平扑过去,同他打一架。但他终究默默坐着没有动,他什么也做不了,这种痛苦矛盾的无力感已深深烙在心间。   两个皇兄声音不小,连洛临翩都听见了,四皇子冷冷说道:“琅環的实力可不弱,我听说武林门派大都听从他们的号令,这样下去,北辽还没防住,我们自己就先乱起来了,可别弄得两败俱伤才好。”   洛君平跳了起来:“琅環都成了通敌的逆贼了,哪儿还有武林门派拥护他们,你危言耸听,说什么呢?”   洛临翩眼睛看着窗外,理也不理他,过了一会儿才道:“父皇不是还没说他们谋逆吗?你急什么,你比父皇还英明?”   敢在重华宫中说这种话的,也只有深受宠爱且性格冷傲的洛临翩了。洛凭渊记得洛文箫好像说了几句话打圆场,把怒冲冲的洛君平拉走了。他不禁望了四皇兄一眼,洛临翩却像没看到他一般,收拾书本,也转身离开。   洛凭渊慢慢松开攥得发疼的手,连他自己都觉得,如今他就像一缕游魂,如此身不由己,惶然失措。每次当他想说什么的时候,都不知道该站在何种立场上。   寄住在兰亭宫里,他感到自己只剩下青鸾了,只有青鸾与他一样是从凤仪宫中出来的,有共同的回忆,也明白他的痛处与思念。每当从噩梦中惊醒,青鸾会很容易明白他梦到了什么,在想什么,虽不能安慰,也能陪伴。   凤仪宫中那些熟悉的宫女内侍,他们全死了,无声地在阳光照不到的地方被处理掉,就像从未存在过一般。   魏无泽还不时来纠缠,青鸾比他还要害怕。她情绪不稳时,就会不自觉地说起皇长子:“大殿下不见你,是怕连累了你。情势虽差,但陛下与他毕竟是父子,不会有事的。大殿下一定在想办法,等事情过了,他会来看你。”   洛凭渊茫然地想,即使来看自己又有什么用呢,皇后刺死了如嫔,他们见亦无言,可听了这话,心里仍然会生出一丝希望。   青鸾每次提到皇长子时,脸上都不自觉会多些动人的明媚与信心,洛凭渊知道,十六岁的青鸾非常仰慕皇兄,即使她不说,谁都看得出来。   他本以为事情坏到现在的地步,很难更坏了。然而后来他发觉自己实在是天真幼稚,或许是从前被保护得太好,与包括洛君平在内的几位皇兄相比差远了。   变故发生在一个平常的下午,洛凭渊午睡起床,正在练字,听到了魏无泽的声音从外间传来,他又来骚扰青鸾了。   他不知道魏无泽投效了谁,为什么还总能进宫,只知他每次到兰亭宫,都是神不知鬼不觉,幽明本就极善隐藏,有时若非青鸾的神情不对,他都不会发觉这个人来过。   他放下笔走出去,说道:“魏无泽,你一个叛徒还敢来撒野,滚出去!不许缠着青鸾,不然我叫侍卫了!”   魏无泽就像没听见一样,笑吟吟地看着面无人色的青鸾:“魏某今天可是来贺喜的,再过几天,五殿下就该被接到韩贵妃的蕴秀宫了。韩娘娘把如嫔照顾得那么好,对他的儿子当然更是错不了,还有二皇子这么温文体贴的皇兄,五殿下就等着享福吧。”   说着,他在青鸾耳边低低说了几句话,洛凭渊只听到似乎有斩草除根四个字。魏无泽随即抬起头来:“韩娘娘那样周到妥帖、滴水不漏的人,不管对洛深华,还是小殿下,一定都会做得周全。青鸾,你不求我么?你好好求一求,说不定我就手下留情。”   他说得戏谑,其中却透出一种让人不寒而栗的阴狠,眼睛直直地盯着青鸾的反应。   洛凭渊大声喊“来人”,他对魏无泽说道:“你再不滚,我就说你意图行刺!”   魏无泽笑了笑,突然伸手捏住他的脸:“五殿下,你的皇兄早就把你和青鸾忘了,等你们到了蕴秀宫,韩贵妃随时能把青鸾赏给我,你拦不了,懂么?那会儿你就明白什么叫自身难保了。我也不想弄得太难看,今日就不和你计较,洛深华如今为了保命都得求我,你今后还是客气些吧,小心连求的机会都没了!”他走了。   青鸾整整恍惚了一下午连同一晚上,还失手打翻了两个杯子。   洛凭渊拉住她的手:“青鸾,魏无泽都对你说了什么,你怕成这样?他说的未必是真的,我们忍上几年,等我再大些,就有力量护住你了!”   许多年过去,被封为宁王的洛凭渊仍然记得青鸾当时的神情。她长得很秀丽,杏核形的水漾眼瞳看着他,突然怔怔地流下泪来:“我也不知在怕什么,只是很害怕。五殿下,青鸾好想等到你再长大些,出宫建府,可是我太没用了,你才十岁,在宫中连个倚靠也没有,青鸾要是保护不了你,可怎么办?”   “魏无泽不能总来后宫,他是个男子。别怕,青鸾,我去找父皇再要几名侍卫,我是皇子啊。”洛凭渊抱住她,努力地说着,心里却很不踏实。在宫里,一个出身低微,皇帝又不在意的十岁皇子,能做到什么呢,这重身份是虚幻的,他的力量很小很小。   青鸾一向守礼数,但那天,洛凭渊感到她将自己抱得很紧,带着颤抖的悲伤。他极力想让青鸾平静下来,说了很多话,青鸾或许是听到了,最后,终于露出了一个微笑,说道:“奴婢不怕了,五殿下说得对,会有办法的。”   洛凭渊稍微安下心来,想着明天或许可以请太傅点拨,做一篇文章,拿去求见父皇。若是父皇见他用功,他就找机会,请求留在兰亭宫里,就说想和雪凝作伴好了。想到韩贵妃的蕴秀宫,不知为何,他也有些怕。他又想,改天再问问青鸾,魏无泽近日还说了些什么,为什么皇兄也得求着他。他隐隐觉得,魏无泽即便没有投效韩贵妃,也一定关系匪浅,但他理不清其中的利害牵连,如同身处迷雾。   那是洛凭渊最后一次和青鸾待在一起。第二天,当他晨起,准备往汶涛宫念书时,青鸾不见了,只留下一张字条,写着两个字:勿念。   洛凭渊不敢声张,他请雪凝帮忙,悄悄求了容妃,暗地里寻找青鸾。因为宫中规矩森严,青鸾这样擅离不见踪影,时间一长,即使找回来了也保不住性命。他心里一片冰凉的绝望,青鸾只有两个可能的去向,要么去见皇兄求救,要么就是去找魏无泽了。可是如果去了长宁宫,她早该回来了。   几天后,容妃得到讯息,青鸾确实一个人去了长宁宫,但奇怪的是,她一个小小的宫女居然没被阻拦,宫门前的侍卫像是早就得到了吩咐,将她放了进去。三天后的夜里,她又独自出来,并没有回兰亭宫,而是被守在宫门口的一名男子直接带走了。   宫女不能无故失踪,容妃再去查宫中记录,在内务府的名册上,青鸾的名字被注明得了急病,送出宫休养,而后病死宫外。   洛凭渊知道,那个男人只会是魏无泽,青鸾就这样落入掌握,一去不回。而后宫中有能力将她的名字就此勾销掉的,只有韩贵妃。   容妃不可能再寻找下去,能这么帮他,已是因为他曾跳进冰水里救过雪凝,而能够查到这个程度,或许也是韩贵妃并没想遮掩。皇后去世后,韩贵妃的权势竟已到了如此地步。   容妃指派了新的宫女服侍他。接下来一段时间,洛凭渊夜里睡不着觉,整晚呆呆地坐在床上。青鸾应该是去向皇兄求救,然而皇兄还是将她交了出去,没有援手,该是有心无力吧。可是为什么都不让青鸾哪怕回来一趟,由自己想想办法,就这么让她落到魏无泽手中、长宁宫那两扇紧闭的大门后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何他进不去,而青鸾却能进去?   后来他又见到过一次魏无泽,那人在他去汶韬宫的路上从一丛花木后闪身出来,抱着双臂,意态玩味:“小殿下还挺悠闲,看来没了青鸾,你也没什么大不了。”   洛凭渊咬紧牙关,才没有冲上去揪住他:“青鸾呢,你将她怎样了?她是我的宫女,把她还给我!”   魏无泽勾了勾唇角:“五殿下,你是她的主子么?她是琅環中人,你大皇兄将她给了我,我从长宁宫把她名正言顺地带出去,明白吗?你根本说不上话。”他说得神情愉快,有几分志得意满,又像是讥讽,“洛深华是个识相的人,不然也活不到今天了,你也别怪他,用一个侍女交换活命,又算得了什么呢?”   洛凭渊木立在原地,魏无泽的话戳到了他心中反复在想又不愿去想的那一层,皇兄,真的将青鸾送人了。他咬了半天牙,才说道:“你胡说,皇兄不是那种人。”   “事实俱在,不然青鸾怎么会乖乖跟我走?”魏无泽笑道,“我今日是替她来告诉你一声,免得她还挂念着,不能好好地伺候我。小殿下,你太傻了,看你这副懵懂的样子真是可怜。你想活命,还得和你皇兄好好学学,当服软时,就得服软!”   洛凭渊那天没有去汶韬宫,他回过神后,魏无泽已不见踪影。他甩开伴读,独自走到御花园中,找了一个角落,在那里坐下来,任凭谁来叫都像没听见一样。如果说他心中对皇兄真正产生了怨恨,应该就是在那个抱膝坐着的夏日。   炙热的阳光照在身上,但他心里就像覆上了永恒的冰雪。皇后杀了如嫔,但他并没有恨到皇兄身上,皇后已经死了,算是偿命,纵然不能再与皇兄像过去那样亲密,他至少还想得到一点解释与安慰,哪怕是一个含着歉疚的眼神,结果他没得到。唯一剩下的青鸾如今也失去了,被皇兄卖给了从前的属下,他可真是皇后的亲生儿子啊。   将满十一岁的五皇子在心中发了誓,他要得到能力与力量,再也不要如此束手无策地失去,再也不要任人摆布欺侮,为了做到这一点,他什么都愿意付出。   那天逃课的事,连天宜帝都听说了,却并没责怪,只有太傅罚了他的伴读十下手板,罚跪一个时辰。洛凭渊并未像往日那样过意不去,他已经完全麻木了,和雪凝玩闹不觉得快乐,受到冷遇也不觉痛苦。唯一可以算作好事的,是他没有被送到蕴秀宫,韩贵妃似是把他忘了。   又过了些日子,天宜帝降旨,责备皇长子洛深华行事忤逆,恃才傲物,不堪大用,着即日起改名洛湮华,于长宁宫禁足思过。圣旨上一大堆严辞指责,洛凭渊听说了,只是默然处之,他没有感觉。   这座皇宫就如一座巨大的牢笼,禁锢着曾带给他美好回忆的皇兄,埋葬了育养过他的皇后,爱他的如嫔,失去了陪伴照顾他的青鸾,可他仍要在其中生存下去。   洛凭渊以为自己会一直在这座牢笼里挣扎着长大,但是当季节转换到秋风萧瑟时,他等到了生命中最重要的机缘。   寒山真人云游至洛城,来到了重华宫面圣,提到寒山派昔年与先帝有过一段渊源,因此若是皇室愿意,愿收一名皇子为徒,将本门精要悉心传授,以续前缘。   天宜帝慕他学识风范,欣然将几个皇子都叫来参见,寒山真人看过,微笑道:“几位殿下俱是禀赋极佳,只要不惧我翠屏山清苦,当可学有所成。”   天宜帝笑道:“这几个逆子娇生惯养,不惯吃苦,恐难成大器。”又问道:“真人属意哪个?”   寒山真人含蓄地说道:“学艺虽不拘长幼,但年龄偏小者,旁骛少些,更宜定下心来。”   洛凭渊听到学有所成四字,心中动了一下,他知道父皇当不舍得洛临翩远离,洛君平又肯定怕苦,当下再无迟疑,跪下说道:“父皇,儿臣愿往。”然后便恭恭敬敬给莫寒山磕了三个头:“师尊。”   随师尊离开重华宫那日,寒朔凛冽,已是初冬。他拜别了天宜帝,拜谢了容妃,告别了几个皇兄和伤心的雪凝,又去过韩贵妃的蕴秀宫辞行。两个内侍为他拿着行囊,走过宫城东侧时,他朝长宁宫望了一眼,突然看到有个身着玄衣的人影站在宫门之前,即使距离很远,他也认得出,那居然是一年来都未见过的皇兄洛湮华。   他以为自己会冷漠地掉头而去,但他没有,双脚不听使唤地朝他那边走去,踏上台阶,默默看着宫门前的兄长。   洛湮华消瘦了一些,身形仍玉立挺拔,他的目光中似乎多了些什么,又少了些什么,但依然带着从前那种柔和的温暖。   洛凭渊只对他说了一句话:“既已无言,何必相送。”   他们再也回不去那个下雪的冬日之前,再也不可能堆起那个说定的雪人了。 第十六章 碧海澄心   洛凭渊从混乱的梦境中醒过来,他甚至有些弄不清,这一夜自己是睡着了,还是一直在回忆,只觉得心里又弥漫着熟悉的冰冷寒意。学艺八年,师尊的教诲,寒山派中的耳濡目染,他多了领悟和信心,也有了对家国的思索与抱负,然而,在心底最深处,那一小片麻木的冰冷依然存在,当年的自己仍缩在荒芜的角落里,痛恨着自身的无力,怨怪着他的皇兄。时间并没有淡化这段记忆,而是让怨恨与牵挂变得愈发深沉。   现在他又见到了皇兄洛湮华,还住在同一座府里,而今的静王,与当初长宁宫门前孤独沉默的身影重合在一起。越是与他相处,听他说话,就越会回想起早年时的亲密情谊,只有八九岁的自己对皇兄的仰慕与信任,并不下于青鸾。他恨自己曾经的软弱无力,因此连这份恨意也一起加诸到静王身上,加倍地怨恨。   每当触及这一切,理智就不起作用了。他不愿再想下去。   用早饭的时候,宁王听到白露和霜降在外面檐下悄悄私语,声音压得非常小。   白露说:“刚才碰到清明,说主上昨夜又咳了。”   霜降道:“怎么办,昨天不是说好些了?”   白露:“谷雨说都是宁王殿下的错,他跟主上过不去。”   霜降:“主上的皇弟们怎么一个两个都这样!”   ……   宁王想到洛君平的作风行径,对于被两个小侍从在心中归为同一类,颇有些狼狈和不自在。他如今已基本确定,这府里管静王叫主上的,应该都是琅環下属。   饭后,他依旧前去靖羽卫所。此处位于洛城西南,距离宫城和静王府都不是很远。洛凭渊几天来已大致了解了情况,靖羽卫中有两名副统领,下属四十八骑卫,再往下则统管二千军士,是从禁军中挑选出的精锐。   他尚未正式管事,因此每天只是看看卷宗,听副统领禀告说明卫所事务,又留出一些时间,安排逐次见见四十八骑卫。   靖羽卫初始为对付品武堂和金铁司而创立,而后又渐渐增加了一些职责,可说既简单又复杂。简单在于,直属于天宜帝,奉旨行动即可;复杂在于,乍一看去无所不包:江湖中出了冒犯朝廷的事件或麻烦人物,靖羽卫要负责摆平;若有上达天听的复杂案子,皇帝有时会直接下旨,令靖羽卫会同州府刑捕查明;此外还有圣意交办的其他事情。简言之,重华宫中有李平澜的御林卫坐镇,出了内城三里,就是靖羽卫的范围了。   洛凭渊带着四名侍卫到了卫所,副统领沈翎立即迎上来,禀道:“殿下,属下昨日已按您的吩咐,到天牢查问过。纪庭辉自从下狱,无人来探看,但他还算镇定,并无慌乱颓废之态。掌理天牢的刑管也得了上面嘱咐,说此人罪名未定,所涉又只是江湖争端,不必太苛,因而狱卒倒也不敢怠慢,给了一间单独的牢房关押,吃食也比旁的犯人好些。”   洛凭渊沉思着,他想起昨晚静王的分析:“纪庭辉能得武英将军举荐,背后应是受人指使,要在靖羽卫中安插势力。他被关入牢狱,自会有人想办法保他,故此决不会轻易泄露内情。你若要提审,最好不要操之过急,须得想个办法。以我看来,他的价值可不只是一个魏无泽的去向而已。”   洛凭渊不免在想,会是谁指使了纪庭辉。那天在清凉殿中,只有太子和林辰,但这也说明不了什么。静王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徐徐道:“他背后是朝中何人,迟早会知道,不急在一时,倒是从他身上得知些昆仑府的内情,更为重要。”   洛凭渊闻言有些意外,他以为静王的注意力该会专注在朝堂上,说道:“昆仑府近年势逼中原门派,很是咄咄逼人,其中阴阳双使,九大护法,我也听说过一些。”   昆仑府位于八百里昆仑山中,向来视此地为天地之始,华夏之源,府中六成汉人,四成西域胡人,对中原门派既不服气,又有扩张入主之意。昆仑府的府主虞长春近年来病重,无力管理事务,府中便以阴阳双使为尊。魏无泽便是阴使。   静王点头道:“五皇弟果然见识甚广,不过我所想的,乃是昆仑府在洛城以及中原地界布下的情报暗线。”   他顿了一下,又道:“魏无泽昔年带着幽明投了昆仑府之后,建立功勋,拉拢人心,又建十万春花、丁歌甲舞四大分舵,渐成气候。前些年,琅環退至江南,中原空虚,魏无泽趁着时机收揽下五门,为其收集传送情报。凭渊,你不觉得北辽和夷金每次在禹周行动,事先都得了准确的消息么?”   洛凭渊微微一震:“车船店脚牙,的确消息灵通。”他知道当初琅環十二令中负责情报的一支名为淇碧,想不到魏无泽钻了这个空隙,不禁说道:“此人好大的野心。”   “只怕还要加上优、娼、伶。”静王淡淡笑了笑:“他能发展迅速,背后当然有靠山,建立情报网,固然是为了昆仑府扩张势力,更主要的应是为了这背后之人。”   洛凭渊想到外夷相貌口音都不同于汉人,想要在禹周长期潜伏取得情报极为困难,恐怕的确需借助昆仑府,说道:“难道昆仑府已投靠了北辽?”   静王微微摇头:“我观察品武堂和金铁司近几年在禹周的作为,虽能做到行动准确,但总体不成章法。若魏无泽尽心为其效力,造成的破坏应不止于此。你应是也听说过,昆仑府主以下,阴阳双使颇有不睦。阳使名为巫朝焕,血统半胡半汉,府中西域人士多归在他的手下,他目前与北辽勾结极深,指使下属投入品武堂中为其所用。魏无泽却以支持中原正朔为号召,虽未明说是为何人效力,但是与我禹周朝中关联密切是一定的,昆仑府中汉人大多不愿为外夷所用,故而投效于他的人数更多于巫朝焕。”   洛凭渊曾听人说起,一山一阁一洞府中,寒山派避世,璇玑阁神秘飘忽,昆仑府却热衷于入世经营,无论是与禹周朝廷还是北辽上层建立联系,相互利用,都大有可能。   他想了一会儿,又问道:“既然情报网是魏无泽掌管,他又并未投靠外夷,为何北辽与夷金仍能通过昆仑府获知禹周动向?”   静王说道:“阴阳二使,政见不同,各行其是。然而昆仑府毕竟是江湖势力,有一点他们二人是一致的,就是要与中原门派为敌。昆仑府对于其武学传承长久以来被视为西域偏门,需奉中原门派为正统,从来不服不甘,亦想抢夺地盘,故此魏无泽与巫朝焕亦有合作联手,并未完全破裂。此中种种,千丝万缕,难免有些情报便流到了北辽夷金那边。”   洛凭渊听他讲到此处,只觉无论从朝廷还是武林的角度,魏无泽布下的眼线都不可不查,思忖着说道:“听闻昆仑府中对泄露机密处罚尤重,只怕纪庭辉不会招认。”   静王道:“纪庭辉在洛城中,当有办法与同门联络,要他直接招供或是不易,不过,但凡心思诡诈机变之徒,大多贪生怕死,容易多思多疑自乱方寸。我想到个办法,或许他会扛不过,有所吐露。”   洛凭渊听了他说的方法,心中暗想或可奏效,口中却淡淡说道:“皇兄又不曾见过这纪庭辉,何以能如此肯定他必是畏死之人?”   静王看了他一眼,也淡淡道:“在五皇弟心目中,我岂非就是心机深沉,贪生苟活之辈。推己及人,自然是错不了的。”   宁王那点嘲讽被堵得不上不下,顿时哑了。他当时莫名地觉得,洛君平每次到静王府,虽然都飞扬跋扈一番,但回去后应该是很郁闷的,才会想着还要再来找麻烦。   他不太情愿按照静王的思路行事,但既然答应了要合作,就得以国事为重。于是对沈翎仔细地吩咐了一番,让他着手去办。这位副统领在靖羽卫中虽不算武功最好,但头脑活络,善与他人周旋,因而靖羽卫需要与各处府衙打交道时,常常由他出面。   沈翎笑道:“此事不难,属下这便去安排,定会让天牢那边做得妥妥当当。自从殿下来了,咱们在外面说话可硬气得多了。”又道:“尉迟炎再过几天就能回转,他也急着要来拜见殿下呢。”   洛凭渊一笑,尉迟炎是另一位副统领,曾为少林俗家弟子,据说在靖羽卫中武功最高,放眼武林也是数得上的一流高手,如今受命协助户部押送调集来的粮草,他倒是很想见见。   他想起了靖羽卫原先的统领吴亭舟,问道:“吴统领被袭之事可还在查?”   沈翎脸上的笑意敛去了,答道:“是,回殿下,李统领亲自验看过,致命一掌应是北辽品武堂手下所为。”说着,又咬牙道:“他们必是派了好几个人偷袭围攻,否则怎么奈何得了吴统领!”   宁王点点头,两位副统领虽各能独当一面,但吴亭舟死后,靖羽卫确有惶然无首之感,他拍了拍沈翎的肩膀:“这笔账记下了,定会加倍索讨回来。”   他不自觉地想到,琅環中应还有足以担当靖羽卫统领的有能之士,但天宜帝该是不会放心让静王下属来担当这个职位。虽只二品,却颇为重要,自己今后一段时间还真得多用些心思。   天宜帝到了午歇时间,通常有两个选择:待在清凉殿,或是去后宫妃嫔处用膳。近年来,他最常去的是莲妃的芷汀宫,因为午膳与晚上不同,下午往往还有不少事情要处理,他需要的是短暂歇息。   莲妃素喜清淡,与其他富丽的后宫殿宇相比,她的芷汀宫布置素净,连宫中常用的水沉香都很少点上。天宜帝早年不甚以为然,但想到丁香变不成牡丹,也就不说什么。如今却觉得她这样甚好。   莲妃说话既不多语亦不寡言,不管天宜帝是高兴还是烦躁,她都能淡然处之,令人十分怡然。相比之下,年轻嫔妃在圣驾面前的殷勤善道或紧张拘谨,就显得不够得体。韩贵妃和容妃当然都不错,但无论是消受韩贵妃的美艳温柔,还是欣赏容妃的婉约灵秀,都需要时间精力,不适合午间这个时段进行。因此在不自觉地比较调整之后,芷汀宫就成了首选。天宜帝常常过去,和莲妃闲谈几句,心情舒缓后睡个午觉。   今日朝事比较多,近午时分,他略感疲倦,就对吴庸说道:“去芷汀宫。”   莲妃在宫门处接驾,天宜帝摆了摆手,很是随意地走进去。坐下没一会儿,他就发觉宫室内比往日多了点什么,窗下的绿色绣墩上,卧着一只毛色黑白相间的小猫。   “怎么多了只猫?”天宜帝打量着问道,这猫咪白色的皮毛上长满一道道黑色斑纹,最有意思的是两耳中间也打横长着两道,加上生得到处都圆,乍看上去有几分虎头虎脑。   他看了有趣,笑道:“这副模样倒是少见,爱妃可是有了兴致想养猫玩玩?”   莲妃吩咐完传膳才走过来,把那只猫抱了起来,微笑道:“陛下怕是还未得闻,临翩让送文书的部将顺道带了些土产给陛下,又塞给臣妾这么只猫,说是他外出行猎时偶然捉到的,带回去养了些日子,又说它长得好玩,可以陪陪我,就送了过来。这孩子都二十一了,还弄些猫啊狗啊,长不大似的。”语气虽然带着无奈,但不掩其中宠溺。   天宜帝接过来看了看,说道:“这猫倒有些虎相。”   莲妃笑道:“臣妾也这么想,只可惜是只白的,若是黄色的,就更像小老虎了。”   天宜帝的神色不知何时转为深思,多了几分寒意。他摸了摸小猫头上的斑纹,说道:“原来如此。”又道:“这是临翩的孝心,难为他挂记着朕,还有你这个母妃,你就好好养着吧。朕下午空时看看,他都送了什么东西来。”   “恩,陛下这会儿一定累了,先用膳吧。”莲妃浅浅一笑,清婉的眉目间多了几许温馨。   云王送来的是一些上好人参,几副鹿茸,还有貂皮虎骨。天宜帝将大部分都赐给了芷汀宫,还另加许多贵重赏赐,远超过平时赐给妃嫔们的常例。   太子下午在宫里得知了这件事,他寻思了一会儿,洛临翩隔几个月会往宫里送一些土产,虽然都是好东西,但对一国的皇帝来说也不算什么。天宜帝过去收到也很高兴,但从未像今次这般厚赏。他对莲妃宫里多出来一只猫自然不会关注,更想不到会与天宜帝的心情有何关联,因此一时间疑惑不解,只有先到后宫去看望韩贵妃。   韩贵妃心思细密,但对于此事暂时也没想出端倪。她为了对付云王,是做过一些布置。天宜帝再偏爱四皇子,毕竟洛临翩不在眼前,不能分辨,慢慢地总会奏效。但皇帝对芷汀宫的厚赏,却不在她的意料之内。她蹙眉想了一阵,也只有暂时搁下。   太子在亲母面前,说话远比平时少了顾忌,说道:“如今父皇算是把人人都赏遍了,唯独漏了我,如此作为,不是给我脸色看又是什么!”又冷笑道,“也不知是哪里惹了他,每日兢兢业业,起早贪黑,除了被他嫌弃,落不到个好,这闲气真是受够了!”   韩贵妃拍了拍他的手:“你父皇封你为太子,就是最大的封赏,你还能向他要什么?”见他牢骚满腹,眉宇深锁,不免得劝解一二,又道,“他待你严苛,是因为你日后要承担的,远非你那几个皇弟能比,挨骂受气都是应该的,知道么?”   洛文箫喝了一碗冰凉的桂花酸梅汤,又听了这番道理,心气平了些,说道:“儿臣自会谨记。今日也不为别的,只是觉得父皇为一点小事就厚赏莲妃,而母妃在后宫操持辛劳了多年,又这般贤良识大体,却未见得怎样。儿臣心里,实在有些抱屈。”   韩贵妃低斥了一声:“越来越不像样了,这话也是你说的?”   她说是这么说,心里仍飘过一片阴影。多年以来,天宜帝虽让她稳坐后宫最高的位份,然而那座至高的后位却始终虚悬。洛文箫被立为太子之际,曾有臣子不止一次上书,请再立皇后,都被天宜帝驳回。   她明白,皇帝必定是另有考量,比如不愿给洛文箫嫡子的名分,提防韩氏外戚坐大,因而一直很小心,压着韩氏一族收敛谨慎,对太子也时时告诫,万勿做越界出格之事。但像她这般自视甚高的女人,每当思及只能以侧妃了此一生,总感到不甘。毕竟那个后位,曾经属于平生最大的对手琅環皇后所有。当年,还是太子的天宜帝娶了江璧瑶为正妃,直到有了嫡长子,才允许她这个侧妃生下次子。自己赢了,却终不能到达那个位置。   她望了望面前的洛文箫,无论如何,她的儿子会赢的。她略略思忖,又说道:“记住,不管你父皇说了什么,不可心存怨怼。”跟着话锋一转,“不过,近日来陛下的确对你有些苛了,听闻你表舅想托你给他的长子谋个差事,外廷典书而已,你父皇都驳了。事情虽小,如此下去,于你威信大有影响,得有所应对才行。庄先生可出过什么主意?”   太子叹气道:“他说,必定是我前些年招贤纳士太过明显,引得父皇不快。因此为今之计,须韬光养晦,有所收敛,凡事以圣意为上,切勿逆拂。还有,不要插手云王和宁王有关的事情,待他们被捧得太高,行事自然会有所差池。说得确切些,便是四个字,简在帝心。”   韩贵妃能走到今天,就是因为懂得去抓住帝心。她缓缓点头:“说得甚是,你就韬光养晦一阵子,除了陛下要你做的份内事,其他都别管。若有臣属请托,也都放一放。不过,对云王和宁王,你这两个皇弟都年轻,易冲动急躁,你倒可从中加一把力。凡事俱是此消彼长,届时你父皇自然会看出高下。”   洛文箫素来信服母妃,立即说道:“庄先生也有此意,他说威胁最大的,仍是云王,还应从防备他着手。”   韩贵妃淡淡笑道:“这便好,你和他商议着办,我看庄先生甚是不拘,不妨多让他知道些事,母妃就不多过问了。”她随即又道,“今日正有件要事同你说,是关于你父皇召见静王的。”   洛文箫周身一震,忙问道:“母妃可是打探清楚了怎么回事?”   韩贵妃目中也多了几分难得的波澜,但声音仍保持着平静:“吴庸守在御书房外面,你也知道他是不会透露的。但那天晚上,你父皇事先命人准备了一杯酒,赐给洛湮华。负责御书房伺候的内侍看到了,据说色作碧绿,绝非一般。”   洛文箫对宗室传下来的一些暗中手段,已了解颇深,失声道:“难道是碧海澄心?”   韩贵妃唇边多了一抹幽冷的笑意:“静王五天前再次进宫,正是十五月圆之夜,又获赐了一杯酒。据说他出宫时,被扶着才能上车。十有八九,不会错了。你父皇终究是不放心他。”她轻声叹道:“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月圆十五,销魂蚀骨,必得服一粒御赐的解药方能度过。江璧瑶在天有灵,当是不能瞑目罢。我曾想过她若不自尽,是否会被赐这么一杯,想不到事隔多年,由他的儿子领受了。”   洛文箫上回见到母妃流露出这种怨毒又安心的神情,还是九年前,此刻再睹,仍如当年一般心里发寒,但更多的是同样的安心。洛湮华饮下毒酒,一条命就捏在皇帝手中,不知能活到几时。这个弱点实在太致命,再难对自己造成威胁。   他回过神来,长出了一口气:“既是如此,儿臣便放心了,自当有所计较。”   韩贵妃的神情已回到平素的冷静自持,闻言却说道:“文箫,不可掉以轻心。你父皇应是还想用他几年,若他垂死反扑,却也不易对付。”   洛文箫面色不由转为凝重:“母妃说得是,与他硬拼,确实不值得,只会便宜了四皇弟。这些天他倒没什么动作,想来每到月中,纵然有药,也得将养几日。”   韩贵妃道:“此事需严守秘密,决不能泄露给他人,就算日后有人看出不对,你也要佯装不知。如此,母妃才好在宫中想办法,最好能将解药拿到手或者毁掉。我自会相机行事。”   太子本以为今晚会睡个安稳觉,然而当他躺到床榻上时,仍有些焦虑。天宜帝近日来对他的提议驳斥颇多,不让安王去户部,而是着命负责雾岚山围猎的一应事宜,说要好好磨磨洛君平的性子;今年秋闱的主考也不肯准他提议的人选。相对地,云王让部将代陈的请求却都照准了,不仅命兵部加紧发放阵亡将士的抚恤,送往边关的粮饷也会有九成之数。   身边的太子妃已睡熟了,他却仍睁着眼睛。没有洛湮华挡在前面之后,他得到了从未有过的权力与风光,但过去不曾遇到的麻烦也接连不断。他咬紧了牙关,韩贵妃要他不怨,但在温文恭顺的外表下,他对天宜帝的积怨却在与日俱增,压得他只想发泄。 第十七章 大隐于市   隔日下午,洛凭渊想到奉旨搬入静王府已有五六日,就进宫向天宜帝问安。   天宜帝刚在敬安殿议毕事,摆驾清凉殿。洛凭渊走进殿中时,见皇帝坐在御案之后,一旁荷叶瓶中插了莲妃送的碧玉莲蓬,案头放着一柄黄玉如意,檀木雕花笔筒中几管紫毫,正在提笔写字,看来心情还不错。   宁王行了礼,天宜帝正好写完最后一笔,稍作端详,才向洛凭渊问起接手靖羽卫,以及住进静王府可还顺利,语气很是关怀。   洛凭渊答一切安好,他说到静王时,语气仍是淡淡的,天宜帝对此心中有数,倒也不以为意。听到静王这几天都在养病,只微微点头,碧海澄心是皇家掌握的秘钥,配制极为不易,够得上资格用的人并不多。他只在早年用过一两次,是以对药效存了几分试探观察之意,如今看来,下手是重了些。   洛凭渊又说道:“儿臣询问过,靖羽卫的吴统领遭害的时候,正在奉父皇之命查一桩案子。他死后,靖羽卫还没顾上查下去,如今儿臣自当设法为他报仇,且将案情查明。”   天宜帝很是赞许,说道:“你煦皇叔到豫州游玩时,有些见闻,回来说给朕听。当地豪绅势力极大,连知府见了都得毕恭毕敬,欺男霸女,横行乡里,光是茶坊酒肆中所传已是好几条人命,你能惦记着好好查下去,朕心甚慰。赐你纯钧宝剑,就是望能以你之锐气,破除朝野积弊。”   洛凭渊听了,微笑道:“儿臣定会克尽全力,牢记父皇教诲。”   天宜帝与他闲谈了几句,笑道:“凭渊,你且来看看,朕刚才写的字如何?”   洛凭渊上前去,看到是“东临碣石,以观沧海”八个字。天宜帝早年临习的是柳体,构架很好,但比例有些不足。莫寒山曾品评各家字体,认为柳派偏于柔婉,让他临的是欧阳询体,取其格局中正端方。   天宜帝不是一般的父亲,他当然不可能将这番见解说出来,只是含蓄地笑道:“父皇的字清正端丽,气运脱俗,余意绵长,儿臣只觉甚好。”其实他更喜欢静王的字,端宁厚重,又带几分飘逸悠远,自成一格,但要他说出来承认,那是万万不干的。   天宜帝对评语略感意外,若换了是太子或一般臣子,早就一堆溢美之词,大赞帝王气度襟怀了。不过他素来喜欢宁王谈吐有度,不打诳语,看了看案上的字,笑道:“皇儿倒说得中肯,你的字也写得不错,朕很喜欢,平日可多加习练。”   洛凭渊躬身应是,他此刻离案几近,鼻端闻到一缕墨香,不似凡品,注意力顿时被案上一块墨锭吸引过去。   天宜帝察觉到他的目光,顺手将墨拿起给他看:“皇儿可是喜欢这锭古墨?”   洛凭渊接过来,见那墨锭漆黑光亮中隐隐透出赤色光彩,不由大赞:“真是好墨。”   天宜帝听了心情颇佳,说道:“宫中收藏了不少前朝古墨,不乏珍品,朕赐你几锭,回去可习字,亦可赏玩。”   洛凭渊回到静王府,在含笑斋坐了片刻,离晚饭还有些时间,信步来到后园。   走过植了睡莲的池畔,又从一小块生机盎然的菜地旁边经过,才发现自己正不自觉地朝澜沧居走去。他立时停下脚步,心情矛盾,随即又原谅了自己:既然同在一府,偶尔探望一下也没什么大不了,况且,还有公事。   然而快到澜沧居时,他远远望见一辆青篷马车停在门前,静王从房里出来,身后跟着秦肃,两人都上了车。   洛凭渊也不知自己是出于什么心态,居然闪身躲到一棵树后,避免被看到。他这才想到,深居简出的静王,也是可以随意出府的,但他前两天还在生病,如今是急着要去哪里呢?   洛凭渊身边并没有人跟着,好奇心一起,便悄然尾随过去。以他的轻功,马车的速度不在话下,只是要小心防着不被秦肃察觉,不敢离得太近。   轻篷马车上没有缀王府的标志,在街市的车马行人中穿行时并不惹眼,走得很快。宁王已很久没有使用轻功,此时足底生风,反而自在。只见车子穿过几条街巷,朝南行去,越走越是喧闹繁华。他正思忖着静王要去做什么?还是要见什么人?车子却在一家不起眼的店铺门前停下了,洛湮华下了车,径直走了进去。   洛凭渊看了看招牌,柴记豆腐脑。他呆了一呆,静王总不会是刚病好,就跑来吃豆腐脑。既然已经来了,便要弄清楚,当下走到店前,隔着门帘张望一眼,里面几张小桌子,坐着一些客人,却不见静王和秦肃的身影,他便依然使出轻功,进店朝后门掠去。他身法极快,店中伙计只觉白影一闪,一阵微风拂过,已不见人踪,只疑心是眼花看错了。   从小店后门穿出,洛凭渊见到这间不大的店面后面通往一座好几进的深深院落,除了看到院中有颗参天古树外,并无特别之处。他停下身形,想到此处该是他人的居所,自己这样乱闯似有些无礼。   犹豫间,前方屋舍中隐隐传出人声,他提气放轻步法,尽量隐去气息,小心地掠到半掩的门边,就看到了静王。   洛湮华应也是刚刚进门,含笑向面前的人一揖,轻声道:“见过柴前辈,晚辈这几年疏于问候了。”   那人声音略显苍老,不过很是平淡:“无妨,你坐下说话。”说着转过身,朝门边看来。   此人目光到处,宛若能穿透墙壁与房门,洛凭渊虽隐在暗处,却有种不但已被看到,而且被看透了的错觉,心下凛然,知道行迹已被发现。果然听到对方向静王道:“你久不出门,难免大意,今后须当小心,外出时莫要被人到处跟着。”   静王微感错愕,也朝门边看来,洛凭渊只好现身走出。他脸上有些火辣辣的,不知该怎么解释,自己这一路跟踪,躲躲藏藏的,还真像在监视盯梢,结果被逮了个正着。   站在静王身旁的人五旬开外,中等身材,一身粗布衣衫,面目很是寻常。只是此人头发乌黑,却有一双灰白的眉毛,且远比常人为长,几乎能垂挂下来,眼神像是并不如何锐利,但洛凭渊被他一扫,身上无端就起了紧张局促之感,仿佛对方儒杉岳般稳定,自己却一举一动皆有破绽。过去能给他这种压迫感的,除了师尊莫寒山,他也只遇到过一个李平澜,加上那双眉毛,当下就明白了,这必是被称为寿山明王的柴明,他的兵刃名为若即若离钩,武林公推排名前三。   这等宗师级别的绝世高手,为何会在洛城一家豆腐店里?而且,像是已在此住了很久。   “凭渊,你怎么来了。”静王的目光里有丝无奈,对柴明说道:“是我的五弟,他年纪尚轻,无意冲撞到此,请前辈勿怪。”   洛凭渊被这般给了个台阶,尴尬地走上前去,微微躬身施礼:“见过柴前辈。”好在无论是柴明还是静王,都没问他为何不请自来,柴明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对静王道:“原来,这就是你的五弟,莫寒山的得意弟子,倒不知本事如何。”又对洛凭渊道:“你和你兄长两个人都杵在老夫眼前做什么,谁都不坐,难道要老夫站着陪你们聊天?”洛凭渊未及答话,便被他一掌隔空拍了过来。   他感到一股极大力道推着自己往后退,知道柴明有心相试,便不硬接,只用一掌略作格挡,退了两步。他身后恰有一张椅子,本拟顺势坐下,柴明的掌力偏在此时骤然加巨,他本能地运力相抗,对方的内力却又倏然一收。   若是寻常人,多半要向前摔上一跤,但洛凭渊根基极扎实,只是微微一晃,仍稳稳坐了下来,说道:“谢前辈赐坐。”   他只觉这一下隔空对掌虽然短暂,但柴明的内劲收发之际已到随心所欲的境界,不禁有些敬佩:“前辈果然名不虚传。”   静王微微一笑,自己找了张椅子坐下。柴明淡淡道:“不过是些虚名,当年江恒远和萧夙玉尚在时,还有心情与他们争上一争,如今故友已去,这些都没了意思。李平澜来找我打过两次,想将我请出洛城,我看他也是一个人闲着没意思。”又道,“你还算稳,尚需磨炼。”   江恒远是琅環左使,静王的舅父,萧夙玉则是琅環右使,很少进宫,洛凭渊只在小的时候见过他一面。他听到这两个名字,不由朝静王望了一眼。   洛湮华的目中有一闪而逝的伤痛:“舅父去世前曾传信于我,提及前辈尚在洛城。九载驻留相守之恩,洛湮华没齿难忘。”   柴明瞥了他一眼,口气转为冷淡:“老夫是受萧夙玉之托,又不是为了江恒远。你们江家那副忧国忧民的架势,老夫原来就觉得不对付,如今更是受不了。你不必挂在心上,用不着你还情。”   静王笑了笑:“晚辈现下还真只能欠着。今日过来,只是想对您说,暂时应不会有人来动我,秦肃也回来了,前辈不用再为了当年的请托留在此地。再让您这样的高人守下去,且不说萧叔父在天之灵过意不去,晚辈也要折杀了。”   “哦,”柴明长长的眉毛略略挑起,“李平澜都没能把老夫赶走,轮得到你这个小辈来赶么?”他仔细打量了静王一番,“上次见你该是三年前,那会儿你就非让我别管。老夫待在洛城可不是为了一直守着,是要送你回江南去,离开这劳什子京城。你这孩子,怎么就是不改主意,脾气到底像谁,真的不明白江恒远和萧夙玉希望的是什么吗,他们都想要你平安,才能放心。”   静王微微低下了头,洛凭渊待在一旁,此刻已听得有些发呆,他不知道多年以来,皇兄原来一直是有机会走的。   过了一会儿,洛湮华才抬起头,并没有解释,轻声说道:“我现在还好,前辈无需担忧。春末夏初,君山夏茶新绿,前辈的几个徒儿该是很挂念您了。”   柴明原居于洞庭君山,他并无家室子女,对几个徒弟倒颇为钟爱,闻言轻哼了一声:“老夫生平之诺,从未半途而废,你倒是说说,怎么叫没危险了,你又有何打算?”   此时,外面脚步声细碎,房门轻轻开了,进来一名身着素衣的女子,约莫二十五六年纪,手中托了一只托盘,给房中几人各送上一杯豆浆。洛凭渊接过杯子时,看到这女子手背上有一道极长的疤痕,一直延伸到袖中,不由得朝她多望了几眼,才注意到她右侧脸上同样有一道长疤,看样子应是多年前的刀伤,将原本娟秀的容貌破坏得有几分吓人。然而他总觉得面前女子有些眼熟,定睛再看时,忽然见到她左眉毛中隐有一颗小痣,猛地站起了身:“你……你是玉帛!你没死?怎么会在这里?”   当年凤仪宫中,琅環皇后有两名贴身宫女,一个名唤若耶,另一个就是眼前的玉帛。虽不比青鸾亲近,但洛凭渊与她们也可说相熟。   玉帛被他的举动惊得退了一步,朝洛凭渊脸上凝视了片刻,才低声说道:“是五殿下吗?”声音暗哑,又求救般望了静王一眼。   静王对她轻轻点头,带着安抚之意:“别怕,凭渊是我带来的,他不会乱说出去。”   玉帛这才向洛凭渊敛衽施礼,她的动作娴静一如当初,只是嗓音暗哑,洛凭渊看到,她颈上也有一道极深的疤痕。   他明知此刻不是时候,仍然忍不住问:“你是怎么逃得了性命,是柴前辈救了你么?”   玉帛神色有些凄楚:“五殿下,娘娘被逼自尽之后,奴婢们还在哀戚,凤仪宫就来了许多持刀的侍卫,奉命要我们都随娘娘去,然后就挥刃砍杀,宫中血流遍地,奴婢昏了过去,本以为必死无疑,是殿下让人到乱葬岗查看,将奴婢救了回来。后来就跟着柴先生了。这些年,奴婢都在这院中度日。”   洛凭渊没想到凤仪宫中尚有人生还,心中百感交集,说道:“玉帛,你该离开洛城,留在城里,万一被人认出来就危险了。”   此语乃是好意,然而玉帛看着他,目光却有些复杂:“五殿下,主上尚在此地,奴婢不会走,已然死过一次,什么也不怕了。娘娘是被冤枉的,害她的人好生歹毒,若耶他们都死了,奴婢虽然帮不了主上什么忙,但一定要留在洛城,看着那些奸人被揭破,奴婢活着就是为了要等那一天。”   “玉帛,”静王淡淡说道,“不要说了,若还当我是主上,就将这些话留待日后,现在不要对人提起。你退下吧。”他声音清淡,玉帛垂下眼睛,不再说话,脸上伤痛的神色也敛去了,低声道:“是。”   洛凭渊见她向静王行了一礼,退了出去,心中一阵纷乱。玉帛如此悲愤地说皇后是含冤而死,她凭什么这样想呢,如果她说得是真的,那么如嫔的告发又是怎么回事。玉帛就像在用她受创的声音和脸上颈上的疤痕控诉,说如嫔呈上的那些证据都是不成立的。   后来静王与柴明又谈了些什么,洛凭渊都没有听入耳中。天色渐晚,柴明让人端来两碗豆腐脑,他也没注意到是什么味道,只依稀听到柴明对静王说:“老夫的豆腐店常客不少,还不想收摊,就再开两年罢。你那些江南来的下属,若是遇到难解之事,不妨过来吃上两碗。”静王微微叹了口气,起身拜谢了寿山明王,他招呼道:“凭渊,我们走吧。”   洛凭渊随静王一起走出豆腐店,他没有再见到玉帛,只有秦肃出现在他们身后,也不知刚才隐在何处。   其时虽已过晚饭时分,但初夏天气和暖,大多数店铺还未关门,街市上仍有不少行人。夕阳如金,静王沉静的神情融在热闹的街景中,令人想起风吹过树林后留下的静谧,水波涌动的湖面上一片片安静开放的睡莲,仿佛在守着世上被人遗忘却从来都存在的那分底色。   洛凭渊在静王上车后,也不觉跟了上去。秦肃于是没有上车,只是将一大包豆腐和卤豆干放在车里,说道:“店里买的。”   洛凭渊今天在这家接地气的小豆腐店中受到了相当大的震动,直接触及到内心深藏的回忆,或许就像玉帛脸上狰狞的伤痕一样,对经历过当年劫难的人来说,那些痕迹是再也不会褪去了。自己尚且噩梦连连,那么处在漩涡中心的洛湮华又是怎么过来的,如今还能有这样沉定的神情。   他问道:“皇兄,当年的事,你为何从不解释?”   他觉得自己要问的并不是这个,而是在他所知道的情形之外,当年还发生了什么,还有多少湮灭在血光中的别情。他隐约有些怕,怕会听到一些意想之外的东西,动摇甚至颠覆自己好不容易才形成的认知。   洛湮华像是明白他的心思,默然半晌才说道:“解释什么呢?说刺客并不是母后指使来的,她并没通敌,说琅環令不是她传出去的,说如嫔的死另有内情,父皇会听吗?你会愿意相信么?这件事早已不是用言语能解决的。”   如果是平日,洛凭渊或许会追问:“那么你想怎样解决,继续假装什么事也没有吗?”但见过柴明和玉帛之后,他已说不出口,每个人似乎都比他了解得多。他心里有种憋闷的难受,慢慢地说道:“我信不信,怎么想,皇兄你真的在意过么?当年离宫前,我一直在等你解释,哪怕只是一句话、几个字,我都会放在心里,可是直到我走了,你什么都没对我说过。”   他站起身来,也不管马车正在行进,直接一跃而下。秦肃跟在马车附近,见宁王突然下车走人,转眼踪影不见,暗想不妙,连忙上车。   静王倒没像他担心的那样又咳起来,只是脸色有些苍白。秦肃问道:“他怎么了?又发脾气。”   洛湮华神情有些黯然,说道:“这也不能怨他,我心情不太好,话说得重了些,他心里难受。”他笑了笑,“没事,凭渊不是孩子了。我想他是有些怕,他很在意如嫔。”   “是他自己跟来。”秦肃只简单地说了一句,就回复了沉默状态,今天的对话他听到了,玉帛说的并不算多,私下里,他觉得宁王迟早要面对,早些知道更好。 第十八章 天牢鱼祸   天宜帝赐给宁王的古墨,是在第二天送到静王府的。或许是觉得单赐宁王不太好,静王也得了赏赐。赏的方式说来很有趣,给宁王的是一小箱各色古墨和二十管上品湖笔,给静王的则是两方端砚和一百刀澄心堂纸。   静王没当回事地收了,宁王却总感觉有些无语。他想,是不是连天宜帝都觉得自己对静王态度太冷淡,才有意将文房四宝分别赐了一半给两个人。他心情平复下来之后,对昨天的举动还是有点心虚。好在自小知道洛湮华喜爱书法丹青,因此当天晚饭后,就让白露抱着盛墨锭的小箱子,霜降捧了笔,到澜沧居去,准备送些笔墨,再讨几刀澄心堂纸,就算将昨天的失礼揭过不提。   静王见他主动来了,眼睛里就有柔和的笑意,把他带进书房喝茶,并不提昨天的事。他对这箱墨锭果然很感兴趣,将一块块古墨逐一拿起,在灯光下欣赏。见有的墨锭于漆黑中泛出青蓝色泽,有的则透出赤红,还有的在灯下光泽点点,似有金属在其中,不禁赞叹。他拿了一块隐有紫色光彩的墨,见坚如金铁,称赞道:“这墨至少应有二百年了,墨香馥郁,品级上佳,很是难得。”   宁王是来和解的,说道:“总觉得墨香中带几分药气,皇兄可知是何缘故?”   静王微笑道:“我也说不出多少,不过章学士早年曾对我说起,最上等的墨乃是取千年古松之松烟凝炼制成,制墨世家自有不传之秘,其中加入麝香、没药、红花、茯苓、参茸等多种药材,复杂时,珍奇药材可达数十上百种。在徽州,千年古松而今已难得一见,一些珍药更是可遇而不可求,故此这些流传至今的墨锭,每块都是孤品,值得好好收藏。”   说到此处,想起教授过自己的老师章远道已不在人世,心下又有些难过,说道:“听说寒山真人也甚爱好墨,你若送他一些,该会很合适。”   洛凭渊一想,确然如此,暗怪自己回来后虽然写过几封信,但没想着孝敬师尊什么。他已发现静王知道的事很多,也不奇怪对方怎么会了解莫寒山的喜好。   洛凭渊要将墨锭送给静王一半,洛湮华本欲推辞,想想他特意拿过来,就随意捻了两块,又拿了他两支笔,让清明和谷雨往含笑斋送了一块端砚,五十刀纸,就算将天宜帝赐的笔墨纸砚都瓜分完毕。   两人又谈起公事。自从夷金的来使在贺寿当日被洛凭渊废去武功,逐回夷金的都城大梁,品武堂和金铁司暂时都没有新的举动。但北辽新近又在韶安城外增兵,目前军力已达到五万之数,还在逐渐增加,看来是决心来一场大战,攻占韶安。   辽人擅长骑射,体格彪悍,以单兵战力而言,禹周军往往不是对手。目前云王于韶安陈兵六万,虽人数超过,但并无优势。   静王说道:“敌我双方目前都在调兵遣将,北辽三年来吃了些亏,但还未到伤及元气的程度,此番来势凶猛,很可能不会轻易退兵。待到八月秋草见黄,多半便是会战之期。禹周若败,北辽挟三年积蓄的饥渴暴戾,少不了大肆烧杀掳掠,几百里膏腴国土必将遭到洗劫。为了攻占韶安,品武堂与金铁司若要配合动作,应会加意找昆仑府合作,获取情报。”   洛凭渊明白消息和线索的重要性,又想起天牢中关着的纪庭辉,点头说道:“已经在办,我会交代下去,加紧办妥。恐怕还要等上几日。”   静王微笑道:“不必着急,多等几天无妨,一定要给他足够的压力。”   从澜沧居告辞时,洛凭渊意识到,这还是回来之后,自己第一次与静王说话而没有出言针对,或许是注意力放在了对付外夷上,或许他今晚有意让自己撇开往事。只要一想到九年前,他的心情就会变得混乱矛盾,一下子晦暗下来。他出门前默默地望了一眼洛湮华,对于住在静王府再次感到了怨念,他得学会至少在表面上,心平气和地面对这个人,否则继续陷在纠结里,什么也别想做了。   自清凉殿上被五皇子识破原身入狱以来,纪庭辉已经在天牢中度过了一个多月。他在大内被拘后,就被直接关了进去。经过东宫的运作和关照,得到的待遇还勉强可以忍受,初进牢的三十下杀威棍免了,有一个狱卒还曾含蓄地对他暗示过,上面会拖延此事,然后伺机放他出去。所以纪庭辉心里还算踏实,只觉得在距离成功一步之遥时栽了,实在太过倒霉。   然而从七天前开始,他的处境变了。第一天,他突然被从原本的牢房中提了出来,不是出去,而是被押到了下面一层的地牢中,仍是单独关押,但身上的刑具镣铐都比原来粗重了很多,像是生怕他挣脱跑了。然后他发现周围牢房的犯人也都是同样待遇,有的死气沉沉,整天坐着不出一点声音,有的则疯疯癫癫,胡言乱语,或是喃喃谩骂。观察了一天,他就弄清了这里的人都是已经定案的钦犯,原本大多是朝廷官吏,定下的罪名够死好几次。当然,每顿的饭食也变得又冷又粗粝,难以下咽。无论怎么看,这种状态都表明,他的霉运更上一层楼,情况很严重。   他希望那个给过他暗示的狱卒会过来,给一颗定心丸,至少让他明白发生了什么,但是那人始终没再露面,连管理地牢的狱卒都嫌这里晦气且太阴湿污秽,很少出现,每次进来时都骂骂咧咧,言下之意,此间每个犯人都活不了几天。   被移入两天后,纪庭辉发觉狱卒说的并不是危言恐吓,狱中一日两餐,隔壁牢房的犯人中午突然被单送了一条红烧鱼。那个本来一言不发的犯人见了鱼,先是发了一阵子呆,猛地从地上跳了起来,开始又喊又叫地用头撞牢房的铁栏杆,撞得砰砰作响。   狱卒见了不以为怪,周围的犯人纷纷将目光投向那条鱼,有人叫道:“不是说要等到秋后?”狱卒转头看了一眼说话的人,又瞅着仍在撞栏杆的那名犯人,慢条斯理地说道:“王大人,给您道喜了。上月刚吃了肉,今日便有鱼,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他慢腾腾地朝外走去,又说:“诸位大人都不必心焦,人人有份,天牢地方不够,上头来了命令,就这几天送诸位大人们上路,不等秋后了。”   他走后,除了收到鱼的犯人还在发疯,周围牢房都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那位王大人也渐渐用光力气瘫软下来。纪庭辉看到他失神地盯了一会儿那尾鱼,伸手抓起,也不管汁水淋漓,便大吃大嚼起来。   第二天早上,几个公差打扮的人进了地牢,将此人带走了。地牢的铁门吱吱作响地开启又合拢,伴着叮叮当当的枷锁镣铐碰撞声,差人的呼喝声,渐渐远去。而后到了这天中午,纪庭辉对面牢房的犯人面前也同样摆上了一盘鱼。   此后几日,每天都有一名犯人会收到红烧鱼,被狱卒贺喜,然后早则隔日,晚则第三天,一定会被押走,当然,不会再回来。纪庭辉从狱卒的言语中,早已明白按照天牢的规矩,定下死罪时会给一碗肉,问斩前一天就是这么一条鱼。   五六天下来,空下的牢房越来越多,每到送饭时间,狱卒一进门,所有犯人都屏住呼吸,盯着他手中那盘鱼,看他要送去给谁。纪庭辉不知是不是错觉,每次走过自己的牢房时,那个狱卒总会有意无意地放慢脚步,停一会儿,令他不由自主地把心悬得老高。   千古艰难惟一死,等待秋决与转眼就要身首异处的绝望还是不可同日而语的,地牢中的气氛除了平日的阴沉死寂,还增添了某种失控的疯狂。收到鱼的犯官们,有的瘫软如泥,有的又哭又笑,有的满口胡话,有的厉声诅咒痛骂,其他囚犯则提心吊胆,等着不知何时会落到自己头上的一刀。   纪庭辉整天被绝望的声音包围,心中想的都是到底怎么回事,为何会突然沦落到这样的死境。回想当日殿中情形,难道是那位义愤填膺的五皇子兀自不肯放过自己,还是公主又强调了他有欺君之罪,引得圣上决心直接将他处决?又或者只是搞错了,自己是被误塞进死牢。他想到几十上百种可能性,无论是因为哪一种,目前都生机渺茫。他开始整夜睡不着觉,听着附近牢房里的哀叹,或是用指甲、草梗在墙上刮写遗书的声音。   他怀疑东宫是不是根本不知情,所以才没有动静,这样下去,如果糊里糊涂地被处死,也太不甘心了。有一两次,他试着叫住狱卒,说自己还没定罪,不该被关在此地,理所当然地,招来的只有讥诮和警告,狱卒怎么会理他。   纪庭辉一直自认是个有胆色的人,若非能力出众,也不会在许多年前就被魏无泽看中,加意栽培。然而这种一刻不停的惶然恐慌实在是磨人,仿佛一柄厉斧悬在头顶上方,将砍未砍。七八天下来,他已经有些筋疲力尽,六神无主。   他也向来认为自己在任何情况下都能应付,他懂得怎么与其他人打交道,不动声色地取得信任,让旁人心生好感,但现在周围连个说话管用的正常人都没有,根本无从施展。   他自然不会知道,那些被认为是已经押走处死的犯人,其实只是被带出地牢,换了一个地方接着关押。   这几日,沈翎不时会向宁王禀报天牢中的情形,又请示道:“殿下,过两天派进牢中探望的人选可定下了,用不用属下再去查问?”   洛凭渊道:“不必,已经找到一个合适的人。”他也不知道皇兄如何得知纪庭辉在外面有个熟识的姑娘,但既然静王说这一步由他那边处理,自己就只需配合。   地牢中并非全然与世隔绝,探视的人也进来过两三次,生离死别,栖栖惶惶,听得人更加心烦意乱。纪庭辉听说,只要使够了银子,是可以允许探监片刻的,但他在洛城的任务很是隐秘,昆仑府中同门为免暴露,肯定不会主动来看他,连个传讯的人都找不着。   然后一天晚上,狱卒照例端了一碗红烧鱼,这次终于是在他面前停了下来,皮笑肉不笑地说道:“给这位爷道喜了。”   纪庭辉昏昏噩噩地过了一夜,也记不清自己究竟吃没吃鱼,他还从未如此恐惧过,都说人临死前会回忆起一生的经历,但他什么也想不起来,只有很深的悔意,不该听命来洛城蹚这趟浑水,他太小看这京畿之地了。   他算明白为什么每个得知将死的犯人都那么失态,被轮到之前还报了一丝侥幸,此刻才体会到其中滋味。   第二天清晨,并没有人来押他出去行刑刑,多半要再等一天,然而他心里那根早已绷得太紧的弦已快要在持续煎熬中断裂。   挨到下午,地牢的门开了,一个穿了一身淡黄衣裙的娉婷少女跟在狱卒身后,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手中提着食盒,在他的牢门前停步。   纪庭辉怔了一下,这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女,风致楚楚,头上簪了一朵白色的栀子花,他是识得的,是在明月楼相识的一位姑娘,名唤绿蕊。纪庭辉在洛城住了半年多,为了尽量与权贵或名士结交,明月楼乃是一处能彰显品位的好所在,故而不时就去一趟。他并未有机会见到白若菡,然而自诩风流,难免要找个红粉知己,去了几次,对绿蕊的容姿琴艺都颇中意,于是常常请她作陪。他很会哄人,逢场作戏间,往往好听话一说一箩筐。而绿蕊却似是个当真的女子,总是听得很认真,而且好像对他真的渐生好感,有了情意。纪庭辉尤其喜欢这种干净单纯的少女,意味着有机可乘,容易利用。   刚刚被关进牢里时,他想到绿蕊,还暗暗有些可惜,没料到如今落难,她会是唯一来探望自己的人。   绿蕊取出一锭银子递给狱卒,轻声道:“大哥,还请行个方便。”   狱卒接过掂了掂,就拿出一把钥匙开了锁,态度也好了些:“姑娘倒是难得,只能待一会儿,长了我也担不起这干系。”   绿蕊道过谢,低头进了牢房,也不说话,只是将食盒打开,一样样取出酒菜。   纪庭辉不禁说道:“绿蕊,你怎么会进来牢中?”   绿蕊将盘碟酒壶都摆好,才抬起头,柔声说道:“纪公子,我来送送你。”她的声音中有些泫然欲泣,“绿蕊久不见公子来,向旁的客人打听,才听说公子遭了难。我好不容易才得知你被关在此处,使了些银钱来打探消息。这几日,天天都有人被处决,绿蕊担心得很,然后才知公子也……绿蕊只是一介弱女子,无权无势,没法相救,但无论如何也要进来见公子一面。”   纪庭辉听得心下冰凉,虽有些感动,但哪里有心情说情话,他方寸已乱,想着为今之计,太子或许未尽力,或许不知情,只有设法找洛城中的昆仑府中同门,与东宫联络,方有可能保住性命。   他望了望眼前的绿蕊,从本心里,纪庭辉对世上的女子都有几分看不起,只要下足功夫,以自己的条件,很容易就能让她们倾心相许,言听计从。也因为如此,他得到过不少好处。眼前的绿蕊不也一样,巴巴惦念着他,还使了银子进来看望。他经过施宛的事之后,对自己的魅力极有信心,此刻,眼前的绿蕊已是唯一的生机,他暗暗打定了主意。   “绿蕊,”他打起精神,握住少女的手,感动之情倒不是全然作伪,开始述说连日来对她的思念。   两人说了会儿话,眼看狱卒探头张望了两回,像是快要赶人,纪庭辉才带着些不舍与为难悄悄说道:“你离开天牢后,帮我送个信,千万别泄露出去,而且要快,那样说不定我就不用上刑场,能出去与你相守。这是唯一救我的机会了!”   绿蕊走了之后,纪庭辉吃了她带来的酒菜,在忐忑与担忧中熬过一晚。   第二天早晨,狱中的差人过来将他带回原先的牢房时,他简直欣喜若狂,看来绿蕊的消息果然顺利送到了。   那天晚上,他终于安心地睡了个好觉。   纪庭辉只是没听到,在他走出地牢时,门后的狱卒也长长出了口气:“老子的活可算干完,可以交差了。”   纪庭辉说出的联络地点是一座地处洛城繁华地带的酒楼,从外观建筑到楼内陈设,再到菜肴价格,都中规中矩,名字也很普通,叫做飘香酒楼。不过这里也有些招徕生意的特色:一楼大堂里搭了一座不大的戏台,逢五逢十就会请戏班在晚上唱一两出小戏,酒楼的生意还不错,因为菜牌上有几种西域特色菜品和青稞酒,因此无论是进来些西域客人,还是后厨来几个供应酒和羊肉的胡人,都不会引人生疑。   静王得到绿蕊的禀告后,对洛凭渊说了内中情形,宁王就道:“我派人去盯住这酒楼,查查有哪些常客,经常向此处出售菜蔬牛羊的都是什么人,还有店中掌柜伙计的来历,皇兄以为如何?”   静王微笑道:“我觉得主意很好。凭渊,你倒沉得住气,我还想你会不会要去砸场子。”   宁王被调侃得有些窘。他如今已开始管理靖羽卫,真正办起事来才感到阻力掣肘颇多,皇亲国戚、三省六部,到处都是山头,静王又处处要他低调,就难免气闷,想来是被看出来了。他说道:“我又不是三皇兄,眼下刚得了线索,事实未清证据不足,我虽然想把魏无泽快些找出来,也不能贸然行动。”   静王点头说道:“查是一定要查的,不过想要顺藤摸瓜,就不能打草惊蛇。靖羽卫多少还是带了些官气,去多了反令那酒楼中人生出疑心,接下来还是我的人去查,应该能快些摸清底细。”   宁王觉得有理,就同意了。这还是他第一次听静王说要动用自己的属下,心里不免略感好奇,渡江而来的琅環部属会有多少,又准备怎样行动?近段时间,他在静王府见过秦肃的弟弟秦霜,不过那青年似乎常常出去,不知在外面做什么。使用轻功在静王府中飞檐走壁的陌生人影他也瞧见过,但是经历了上次跟踪的尴尬,目前还提不起心思去探究。   洛湮华还在思索飘香酒楼的情况,对他说道:“昆仑府和魏无泽必定与朝廷显贵有所勾连,纪庭辉传信,就是指望同伙联络朝中靠山保他性命。你我追查他们为外夷提供情报一事,尚无实证,因此目前唯有暗访,要尽可能隐秘。靖羽卫那边到此为止,不必再查下去,也莫要对外人提及。另外,先放一放纪庭辉,等过些日子,看看查出了什么,再想办法提审他,你看可好?”   洛凭渊闻言,心里多少有些不豫。他曾想去查问是谁曾让天牢关照纪庭辉,但静王让他莫要追究,同样说此事只能暗查,决不可让对方察觉他起了疑心。这般小心翼翼,难道昆仑府在朝中的靠山就那么有权势,连直属皇帝的靖羽卫都得避忌?   他总觉得静王已经确定昆仑府背后的人物是谁,但就是不告诉自己。   他忍不住道:“若不审问纪庭辉,可有其他办法快些找到魏无泽?青鸾还在他手里,得想办法救她回来才是。皇兄别忘了,她是为了你和我才会被带走的!”   静王没有马上答言,隔了片刻,才淡淡说道:“我和你一样着急,但是即使再急,也只能循序渐进,快不起来。魏无泽善于隐藏行迹,纪庭辉虽然是他的手下,也未必说得出此人现在何处。你再等一等,我们先做目前能做的事。”   洛凭渊感到自己是急躁了些,最近他与静王接触增多,渐渐生出信服,但已不愿再像小时候那样,一味地傻傻信任,有时态度就显得生硬挑剔。   他顿了顿,终是说道:“好,皇兄,那就按你的意思,先做能做的。你记着该做的事就好。” 第十九章 花落谁家   林辰隔天下午跑来静王府踏访,参观了含笑斋,又在前后园中看了一回,只说道:“好品味,好趣致的隐居所在,还真适合你这爱读书的性子。”又道,“若是换了我,这般清幽,只怕消受不起。”   两个人在湖畔的亭中坐下喝茶,林辰见到白露和霜降,朝宁王挤了挤眼睛:“你皇兄待你可好,怎么不给派两个漂亮侍女来伺候?”   洛凭渊哭笑不得:“你胡思乱想些什么呢,皇兄清居惯了,他身边也只用两个小侍从,你当这里是你家的侯府么,婢女婆子一大堆。既然来了,等会儿我带你去见见皇兄。”   林辰看了他一眼,笑道:“我一介俗人,怎么比得了静王殿下超凡脱俗,我看你住了几天,身上也快有仙气了。”说到此处,他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信不信,宫里的韩贵妃娘娘多半已经在考虑该给你指个宁王妃了,等到出去围猎时,会有各家女眷同往,你不妨好好观察,若是相中了哪家小姐,便可设法请陛下指婚。不过就算再快,也得等你的宁王府修好了,才能行礼过门,你就熬着吧。”   宁王回来后,还从未想过会有婚事落到头上,闻言不免一怔,想想尚未动工的宁王府,又觉得来日方长。倒是林辰,看样子自从听说洛雪凝也要去雾岚山围场,脑子就全围着这件事打转了。他笑道:“我不急,倒是有的人,届时可得一显身手,才能让陛下和容妃娘娘看得中意,为你做主。你好好贿赂我一下,到时我便替你美言几句。”   林辰大囧,却也说不出不要宁王帮忙的话。   两人谈笑一阵,林辰说道:“韶安又有文书送到,云王说辽兵此番来势汹汹,不同以往,或需在城外归雁峰下会战,此战非同小可,请朝廷再增兵数万为援,且尽快将粮草辎重发往边关,以定军心。兵部近日忙得人仰马翻。我其实也想去,就不知成不成,父亲好像不太乐意。”   洛凭渊也听说了不少,只是比起身有军职又出身将门的林辰,他的消息没这么详细。他说道:“让周瑜阳帮你使使劲,围猎时再表现好些,说不定有机会。北辽定是要报去年落败的一箭之仇,须得教他们再尝尝厉害。”   不要说林辰,他自己都很想去。云王十八岁时已然上阵带兵,他们两人如今都十九了,但天宜帝既然授了靖羽卫,多半不会准他去北境的。   林辰笑道:“云王殿下戍边三年,将幽云十六州和韶安都夺回来了,北辽恨他恨得咬牙切齿,又岂止一箭之仇。我只盼   着咱们好好再胜一场。”   洛凭渊带林辰去见过静王,又留他吃晚饭。临别时,林辰说道:“搬进来前还觉得你很烦恼,如今没几天,看你心情不错,过得挺惬意的样子,我也放心了。”   宁王心想,自己住进静王府后如此纠结,不知林辰怎么得出这么个观感,也懒得辩解。   林辰又道:“我这些年几乎没见过静王殿下,更没说过话,果然气度高华,难怪你总是在意牵念。之前向你要了两次也不肯把珍时送给我,倒送他了。”   洛凭渊没好气地送走了好友。小狐狸珍时白天虽然仍喜欢在花木间到处出没,但常常自己跑到澜沧居,缠在静王身边舍不得回来。此事当真奇怪,静王说是因为药草气息,也不知是什么药,引得它这么一往情深,一副重新认主的模样。要是狐狸会说话,他怀疑珍时也会像白露和霜降一样,对着静王叫“主上”。难怪林辰方才见到,会以为自己把珍时送人了。   快到就寝的时候,小狐狸仍不在房中,不用说一定还在澜沧居。若是平时,洛凭渊会打发小侍从去抱回来,不过今晚,许是因为还没有睡意,他决定自己走一趟,顺便在园中散散步。   时值六月初,并无月色,漫天星辰更见璀璨,映在水中,伴着一小片一小片的睡莲。洛凭渊总觉得静王虽然也心怡前园湖中的莲花,但更爱的还是这睡莲的静谧。曾见他坐在池边,望着水中初开的花朵出神,洁白的睡莲只有拳头大小,花蕊是淡淡的黄色,一朵朵清灵剔透,静静地睡在成片的莲叶间,与一身青衣的静王莫名地相宜,时间仿佛静止了。   澜沧居是静王府主院,比含笑斋要大一些,陈设却差不多。洛凭渊知道洛湮华喜欢疏阔的空间,只要天气尚好,就常常待在院中。   果然,谷雨引着他进去时,静王正坐在树下一把宽大的木椅中,见了他就微笑道:“林小将军走了?凭渊可是还有什么事,坐下喝杯茶。”   他应是刚沐浴过,乌黑长发微湿,散于身后,衣衫也不若平时齐整,白皙的肌肤还带着水气,膝盖上是雪白的小狐狸。洛凭渊还是头一次见到他这么闲适的样子,本来想捉了珍时就回去,此时不觉就走到旁边另一张椅子前坐了下来。   秦肃从屋里拿了一件外衣出来,给静王披上,旋即又不见了。   清明送上茶水,洛凭渊原本没什么事,就说起从林辰那里得知的消息:“父皇让兵部根据云王送来的文书,提出调兵方案,于上朝时廷议。林辰说,应是计划增兵四万,皇兄可知晓其中情形?”   “林小将军果然所知甚详,”静王略略沉吟,问道,“可听说了要从何处调兵?”   洛凭渊道:“林辰去打探过,兵部考虑从京城禁军中挑选一万精锐,其他军队自绥宁军和登州军营中抽调,共可达四万。”   静王点了点头:“我也得知一些,这件事主要是兵部侍郎颜思存在负责,此人对各地军情将领十分熟悉,绥宁军和登州军都驻扎在北方,训练和兵甲也较为精良。”   洛凭渊说道:“可是,绥宁地处东北,亦是兵家重地,阻挡夷金进犯劫掠,若是调走,夷金趁机派兵攻打城池,我方岂非被动。”   “这倒不必担忧,”静王说道:“北辽军队此时在韶安城外集结五万,已可说占到举国兵力半数,以我看来,此役投入至多不会超过六万。北辽国君耶律洪筹是个谨慎的人,如何肯让夷金闲在一边,坐收渔人之利?他们两国虽然结盟,但相互防备利用,十分微妙。夷金的实力弱于北辽,能动用的最多两三万铁骑,说不得也只好拿出一部分来襄助战局。若要他发兵,便有两个选择,一是将一部分军队直接借给北辽,攻打韶安;再则是趁机同时进攻绥宁,作为牵制。以北辽而言,当然是借兵更为有利,绥宁城池坚固,易守难攻,我方守将久历战阵,率领三万守军,足以应对夷金全力攻城,。纵然绥宁分兵一万支援韶安,仍无大碍,只消坚守不出,夷金在数月内绝难动摇城池。”   近段日子,户部忙于调集边关粮草,靖羽卫为了防止品武堂或金铁司派人扰乱,常常协助押送。洛凭渊见军粮消耗极快,深感养战不易,想来北辽此次大军压境,于国力必然同样消耗巨大,当是难以持久,须得在数月间结束战事,好在冬日到来前入关抢掠。   他说道:“登州军营加上锦州军营,应可调齐三万兵马,何必还要动用绥宁守军?”   小狐狸在静王膝盖上待得不够满足,这时在他身上拱了拱,迅速地蹿到肩头,做围脖状,静王将它抱下来,才说道:“凭渊果然对行军打仗之事很是上心。之所以要用绥宁的军队,只因那里的守军大多曾与夷金交战,有实战经验,不畏外夷。京城禁军操练严格,但他们并未上过战场,登州军也是一样,因此乍然上阵,难免轻敌或怯战。多一些有经验的军队带他们,临翩整编磨合起来便容易些,对阵之际也就多一份胜算。”说到这里,他悠悠道,“我也只是纸上谈兵,并未去过战场。不过想来颜思存有此提议,应是想法相同。”   洛凭渊不由说道:“过两天兵部呈上方案廷议,皇兄要不要上朝?”   静王微微摇头:“父皇目前只希望我帮他对付北辽和夷金的江湖势力,再平衡武林纷争,好为朝廷挽回些民心,可不想让我插手兵马调动,我若是说了见解,可能只会适得其反。”他想了想,又说道:“不过此事确然关系重大,不会那么简单,不若凭渊去看看。”   宁王接掌靖羽卫后,也是该上朝的。天宜帝考虑到他刚刚上手,难免忙不过来,准他在一段时间内除宣召外自行安排,便宜上朝,他听了静王的意思,当即点头答应。   夜风习习,树上一盏风灯照得半明半暗,朦胧而舒适,谈的明明是严肃的军国大事,但洛凭渊却感到放松怡然,并不想现在就回去。他朝静王怀里的珍时看了一眼,决定让它再赖一会儿。   静王却会错了意,笑着把小狐狸抱起来递给他:“五弟可是来接珍时的?我方才已经让人给它洗了澡,正想派人送回去,”   洛凭渊连忙接过来,两个人挨得极近,他看到静王颈上有一条青色丝绦,末端系了一块兰花形的玉坠,色泽莹白,其中又隐约泛着红色光晕,本来应是戴在里面,想是小狐狸方才一阵折腾,给带了出来。   他先是想到,兰花形状的坠子倒也少见,跟着脑中一闪,隐约记起了什么,不由说道:“皇兄这块玉,可否借我看看。”   洛湮华微感诧异,但还是依言解下丝绦放到他手中。   洛凭渊但觉坠子触手生温,乃是一块难得的暖玉,顶端打了一个极精致的五蝠捧心络子。他仔细端详,果然见玉坠的花托部位雕着几个古雅的篆字,一面是日魄二字,另一面则是月魂,心下立时便确认无疑,问道:“这玉不知从何得来?”语气已不太客气。   静王不明白他何以态度忽变,说道:“是一个朋友送的,可是有什么不妥?”   洛凭渊冷声道:“是明月楼的白若菡罢,宋谦之的传家之宝,她用一颗夜明珠交换来的,转手就送了给你。皇兄,我真小看你了,谁都以为你心灰意冷,安安静静缩在府中隐居,想不到,暗地里还和洛城的花魁有这等交情。旁人作诗填词花银子都见不到一面的白姑娘,却送了定情信物给你随身戴着,真是好风流啊!”   洛湮华听他语气不善,不免蹙眉。这五弟平时淡定有礼,唯独对着自己时时炸毛,每每气不打一处来,实在累心。他自失了功力后,这些年身体大不如前,虽徐徐调养,体质仍偏于虚寒。白若菡遣人送来暖玉,说贴身佩戴,可护心脉,通气血,于他病情正是相宜。他感于好意,就一直佩戴,确有助益,想不到原来还有如是一番来历。   “凭渊”,他说道,“我不知你为何不高兴。玉坠确实是白姑娘送的,你是生气我拿了宋家公子的家传之物,还是不满意我没向你提起过认识若菡?”   宁王被问得发窘,的确,无论是静王所说的哪一条,似乎都不足以构成责问的理由。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何如此不悦,但好在心念转得很快,说道:“那日白姑娘唱琅環旧诗,是你指使的吧?我是讨厌你神神秘秘,这般试探算计,将我蒙在鼓里。况且,你何忍利用一个弱女子,令她招惹麻烦上身?”   静王有些哑然,白若菡与秦霜他们当日擅自行动,主要是为了对付安王和太子,顺带稍上了洛凭渊,但此事却无从解释,唯有认了,反正在这个弟弟眼中已经落了个心机深沉的印象,也不差这一桩。然而他看洛凭渊的神色并非全然恼怒,而是带了几分窘迫,难道是在明月楼中见了白若菡后生了好感?可是宁王也只去了那一次,之后就没再踏足过明月楼,若是有意,未免又太冷淡了。前后想了一会,不得要领,但无论如何,看来还是得把自己与白若菡的关系说得清楚些。   他说道:“若菡的确与我相识,但并不像你想的那样,她自江南来,称我一声主上。昨天去天牢探望纪庭辉的绿蕊,也是明月楼中人。若菡身世清白,与我并无特别瓜葛,只因暖玉能调理体质,便如药材一般,她才送来给我,没有其他含义。”   洛凭渊大感意外,他没想到白若菡是琅環中人。听到静王这般认真解释,虽然觉得他可能误会了,但误打误撞得知了明月楼与静王的关系,心情倒也为之释然,说道:“原来如此,以后还是不要让她做招惹三皇兄的事了。”   安王当日听了琅環诗句,立时变色发作,忌讳如此之深,从中就能看出太子还有朝廷中自上而下许多人的态度。天宜帝虽然要用琅環,但显然并不信任,还让自己每天监视。   念及此处,他又一次想起玉帛说的话:娘娘是冤枉的,那些害她的人好生歹毒,奴婢活着,就是为了看到他们被揭穿。   最近几天,他只要闲下来,就会不期然地想着,该不该再去见玉帛一次,问问她当年在凤仪宫中经历了什么,她眼中的真相又是什么,为何与所有人说的都不一样。但是想到如嫔,他就失去了勇气,踌躇不前。   “琅環的事,我不会向旁人提起,皇兄可以放心。”他说道,将暖玉还给了静王,“白姑娘送给你,应是一片心意,方才是我冒失了。”   两个人静默了一会儿,洛凭渊想到林辰讲给自己听的明月楼的来历,低声问道:“皇兄,西子湖畔的江晚璃可也是琅環中人?她也姓江。”   “她是我舅父江恒远的独女,也是我的表妹。”静王说道,“舅父三年前去世,晚璃那时才十六岁,独自承担许多,过得殊为不易,我对她很是愧疚。”   他的声音仍然很沉静,但洛凭渊听在耳中,总觉得其中有某种令人不忍触碰的东西。他又问道:“琅環十二令现今如何了?”此语本意是换个话题,然而说出口,才发觉更加敏感不易回答。   静王倒是不以为意,说道:“你可还记得琅環十二令都叫什么?”   洛凭渊早年听他讲过,回忆着说道:“十二令各有职司,鸣剑、横刀、玄霜,幽明、凌虚、蹈海,这六令均以武功见长;鸣剑主理武林门派中事,横刀擅长战阵杀敌,玄霜和幽明主潜伏和暗中行动,蹈海专精水战,凌虚主药物和机关。其他六令,淇碧负责情报,流银经商打理银钱,漓墨、篆金主文墨,开办塾学书院,为国储材;最后两支都是女子,名为徵羽和挽音,雅擅音律,亦通丹青刺绣。”   静王听着,他没有想到当初只是随意地讲一讲,年龄尚小的洛凭渊事隔多年,仍能清楚地说出。他淡淡说道:“幽明与篆金九年前就叛离了,魏无泽投向昆仑府,篆金令主嫉恨漓墨,与魏无泽联手反出琅環,如今在朝中身居高位,因此,这两支已经不复存在。徵羽和挽音目前分别由若菡和晚璃掌管,对外改名为明月楼。淇碧、流银和玄霜损失较小,如今还好,横刀当年助守韶安,受创最重,至今仍未恢复元气。鸣剑九年来损伤也甚重,但这两支与流散的漓墨相比,就算很好了。”   他顿了顿,“凭渊,你年纪尚轻,虽然得寒山真人多年教诲,立身清正,但根基未稳。有些事并非我不肯告诉你,而是太早知道于你反而有害。只需用心做自己该做的,你慢慢都会明白。”   宁王抱着小狐狸走回去时,心里还想着这些话。静王并未提到凌虚和蹈海,他也没有开口再问。那些只言片字的背后,想也知道,全是沧桑。静王让他不要急着探究,可是往事历历,与今时的每一刻都息息相关,如果有些事应知道而不知,自己又如何站定立场,在关键时候做出正确的决定?   他叹了口气,捏捏小狐狸的耳朵:“你这不争气的小家伙,就会给我丢脸,整天待在皇兄身边,看着他说话做事,回来连告密都不会。”小狐狸当然没法回答,蹭了蹭他的手,很无辜的样子。   洛凭渊走后,静王回到寝房休息,秦肃将忘在外面的玉坠拿进来递给他:“别管宁王。”   洛湮华知道他是担心自己顾虑洛凭渊的想法,就此不肯戴了,说道:“阿肃,我还没那么迂腐,药得吃,这玉当然也得戴。”说着就接过来,又说道,“明天让小霜知会若菡一声,凭渊已经知情。今天被他撞破,我说得早了些,不过应无大碍。” 第二十章 上兵伐谋   两天后,兵部上呈调兵方略,于紫宸殿廷议,洛凭渊着实见识了一场唇枪舌剑。   兵部果然提议,请调京城禁军一万,绥宁军一万,并登州驻军两万,赴韶安增援。朝中就此方案争执不下,兵部另一位侍郎成通化与颜思存想法相左,强烈反对动用绥宁守军,认为万一夷金趁势来袭,城中空虚,要是只顾守住韶安,却令绥宁陷于危境,便弄巧成拙。他提出从登州和锦州军营中各抽调一万五千兵马,遣往韶安即可。这个观点得到了不少朝臣支持。   两位侍郎进行了激烈的争辩。颜思存所说,正与静王的分析相似,调走一万,绥宁仍有两万守军,足以坚守;而且兵马调动牵涉到大量物资钱粮,事宜繁琐庞杂,从绥宁调兵,所需时日和消耗都相对较少,而锦州军营中平日所操练的大半是水战项目,无论怎么看,都无法与绥宁军相比。   颜思存道:“上兵伐谋,我等以文臣之职筹划军国大事,便应通盘考虑,以最小代价,屈蛮夷之兵,既折其锋锐,且惜我禹周国力,否则要你我何用?”   成通化冷笑道:“若是绥宁因此危殆,颜大人可负得起这个责任?”   颜思存毫不示弱:“绥宁安好,此刻兵临城下的乃是韶安,倘若调兵不力,以致北境有失,成大人可又担得起这个责任?”   成通化继续冷笑:“韶安本就有六万久历沙场的边军,颜大人却将他们放到何处,莫非从绥宁调兵一万,韶安便能取胜,换了锦州军队,就大事不妙?若然如此,索性将两城守军对调,让云王殿下统领三万绥宁军对付北辽,定可一战而胜。”   颜思存气得脸色发白,被成通化如此强词夺理地说来,倒似他除了绥宁守军,对禹周其他军队都未看在眼里一般;但要立时在殿上说清,何以应当调用有实战经验的绥宁军,却是不易。   群臣议论纷纷,当下便有人附议成通化。洛凭渊有些意外地注意到,鼎剑侯林淮安也在其中。   兵部尚书周秉听着两人来言去语,脸上一团和气,并不表态。   洛凭渊心想,若是静王在此,当有一番道理。他见天宜帝沉吟未决,出班说道:“父皇,儿臣曾听闻,经历过战场杀敌的军队与未经战阵者相比,十分不同。一支军队若从未实战,无论操练多么严格精良,都只能算作新兵,初上战场时,难免心态有所偏差,或易轻敌,或易怯阵,配合反应也需磨炼,方能逐渐成为真正的精锐之师。外夷彪悍凶蛮,绥宁军与之多次交手,不仅有经验,且对其十分仇恨,若调往北境增援,当更易与四皇兄麾下军队配合默契。待到会战之时,我方便是七万老军带三万新军。若然从锦州调兵,则六万老军需带领四万新军。战场上瞬息万变,毫厘之差,便可能谬以千里。故此儿臣附议颜侍郎之提案,请调绥宁军。”   他上朝不过两三回,本不宜出头,但此事事关重大,也顾不得许多,将静王的话加以演绎,说了出来。   天宜帝点了点头:“皇儿所想,很是周密。”无论最终是否采纳,这番思量都值得嘉许。   安王心想宁王还真是会表现,什么都要插言,有点不舒服,说道:“五皇弟多年在外行走,果然见闻不少,想不到对行军打仗也这般上心,却不知是听何方高人所言?”此语颇有风凉之意,既点出洛凭渊乃是出身江湖,又意指他不过道听途说。   洛凭渊淡然一笑:“这些年,臣弟奉师门之命静修,并不常外出走动。但师尊见闻广博,亦通军事,时有谈及。又教诲凡事须由表及里,把握实质,绝不可凭片面表象轻下定论。适才思及,才冒昧向父皇进言。”   他本身并无派系,将寒山真人抬出来,倒是颇有说服力,安王也挑不出毛病。   天宜帝看了一眼辅政薛松年,这位重臣站在阶下,面无表情,如同入定了一般。他于是问道:“太子有何见解?”   太子最近都在韬光养晦,听到天宜帝询问,躬身奏道:“儿臣只觉两位侍郎所虑,各有道理,争执之焦点,在于是否行险动用绥宁军增援韶安。儿臣愚见,不若绥宁调兵五千,余数便从登州军营和锦州军营中调齐。”   此语怎么听都像在和稀泥,不过也算个折中的办法,十分符合太子一贯的风格,天宜帝不太满意,太子又接着道:“儿臣另有一议,除了增援韶安,是否同时增派兵力驻于函关,如此,进可呼应韶安,以为后援,退亦可为京师第二道屏障。”   话音落下,紫宸殿上先是寂静片刻,随即嗡嗡议论声起。太子的提议似有未虑胜,先虑败之嫌,然而韶安形势凶险,倘有闪失,南边便是地势平坦的幽云十六州,难以抵挡辽军铁骑冲击,唯有退至函关。回想到九年前韶安失守的情形,大多数文臣都认为持重起见也不无道理。   殿中一些武将却听得不满,奉昌将军陈铭夏曾在北境任参将,性情耿直,此时忍不住大声道:“殿下此言差矣,兵马不至韶安参战,反而守在函关,前方将士得知,是何感想。兵者,为国征战,从无退缩,如今会战在即,先虑退路,岂非影响士气。”   当下又有文臣反唇驳斥:“当年韶安被破,若非坚守函关,中原便会门户大开,被辽兵长驱直入。那会儿函关便是兵力不足,城墙也多处失修,守将林淮泰将军甚至力战而亡,才保得城关不失。有此前车之鉴,岂能大意。云王殿下英武善战,可毕竟年龄尚轻,又怎能将重任全都压在他一人身上?”   说到口舌之争,武将如何是文官的对手,而文臣之中,亦是意见不一,紫宸殿上不断有人出班奏对,各抒己见,一时难以得出结果。   天宜帝心中仍未有决断,见已说了一个多时辰,有些不耐烦,冷冷道:“退朝,后日再议。”   洛凭渊回府后,就径直去找静王。他记性甚好,将朝中听到的言论一一述说。   洛湮华沉思了一会儿,说道:“兵部尚书周秉是条老狐狸,谁也不想得罪,自是不会轻易表态。但他任命了颜思存来提方略,已可看出立场。周家乃是容妃的娘家,如今韩贵妃与容妃在宫中有嫌隙,容妃娘娘所生的六皇弟又才五岁,周家既不能向着太子,自然就会倾向临翩一些。”   他笑了笑,又道,“鼎剑侯会支持成通化也不奇怪,他前些年曾经在东南沿海带兵,如今虽然回来,但原先部属都还在那边。锦州同样临海,兵营中若调走一两万兵将,出现大量空缺,他便有机会将东南旧部的势力延伸到北方了。我想,太子应是希望如此。”   洛凭渊对宫中的情势已渐渐有了概念,经此一说,顿感脉络清晰。他回想适才所闻,不悦道:“前人尚知匈奴未灭,何以家为,这些朝臣却放着绥宁军不用,要将陆战生疏的锦州军塞到北境去,他们不思家国,安的什么心,只想着自己那点私利么?”   静王道:“也不全是如此,欲借机扩张势力的当然有,但许多文臣确实不懂带兵,总觉得各处军队都差不多。云王不同于太子,在朝中并不结党,但也有些直臣在为北境战事考虑,就像颜思存。”   洛凭渊不觉点头说道:“太子提议从绥宁调兵五千到韶安,同是又要增兵函关,看来还是想从锦州多调一些兵出来。”   静王微微一笑:“太子所言,耐人寻味。韶安战起,本应一往无前,他想的却是固守函关。谨慎虽是好事,但以一国太子而言,未免输了气势。”   他有些怅然,“朝中这么多人赞同,可见在我朝臣子心中,对北辽已是深为忌惮,失了早年锐气。若放在十年前,何至于此,难怪父皇听了不快。”   洛凭渊看了皇兄一眼,经过今日朝议,他也明白静王为何不能直接插言了,当年韶安之败与皇后乃至琅環牵涉甚深。他说道:“此战若胜,应可大长我朝志气,只盼朝廷调兵得法。”   静王道:“这调兵遣将正是各方争取军权战功之机,一时三刻怕是争不出个结果,多半得拖到围猎之后。”   洛凭渊算了算,距离六月十三前往雾岚山还有八九天,围猎需五六天,一下子就耗去将近半月,兵部还要向各地军营行文传书,如是推算,云王能用来磨合整编的时间实在没多少,心下就有些忧虑,问道:“那现在还有什么能做的?”   静王道:“先静观情势发展。”又道:“户部的粮草辎重快要调齐,不久就会发往边关,可供十万大军三月之用,约十万石,军饷数十万两,此外尚有兵器被服。北辽和夷金又怎肯坐视这批粮饷平安到达,定会设法在途中袭扰破坏。品武堂和金铁司近日不见动静,很可能是在调集人手。故此押送的职责却是不轻,凭渊可想好了派多少靖羽骑卫随护?”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洛凭渊明白,将征战所需辎重平安送抵,重要性并不下于调集军队本身,十二万石粮米连同银两物资,装车便有上千辆,押送起来殊为不易。听静王的语气,途中必有事端,倘若辽金派武功高手时时暗袭,确是不易应付。   他沉吟着说道:“我本意分出十二名靖羽骑卫,并五百军士,由尉迟炎带领着护送,如今听皇兄的意思,靖羽骑卫可需多安排些?”   静王道:“骑卫人数也不必太多,十二名即可。不过靖羽卫在明处,品武堂和金铁司在暗处,若想保得平安,我们这边也需要一些暗中的布置,我调一部分玄霜下属跟着车队如何?”   宁王甚喜,他深知玄霜神出鬼没的潜伏之能,自然求之不得,当下说道:“那就谢过皇兄,出行和路途中如何配合,这几日正好商酌。”   静王微笑道:“尉迟副统领功力深湛,阅历也够,当可负责全局,玄霜不必露面,就混于军伍中同行,另有一部分沿途哨探,具体行动,便让阿肃和尉迟副统领来定。”   宁王点头:“我今日便吩咐下去。”秦肃总是时隐时现,也不知此刻是不是在左近听着。他笑道:“以阿肃说话的风格,尉迟炎要与他探讨细节,恐怕是头痛得紧。”   洛湮华也不免莞尔:“不妨,阿肃真要交代事情时,话就会多些,一向是说得很明白的。玄霜行事自有一套方式,与靖羽卫可互补呼应,定下章程应是不难。”   他停了停又道:“不过此事最好保密,目前只让尉迟炎一个人知晓,待到离开洛城后再慢慢告知其他骑卫。对阿肃的来历,也不必明言,只说是你武林中的朋友,足可信赖就好。玄霜主潜藏,为旁人所知越少,越能发挥作用。”   洛凭渊明白琅環处境微妙,静王不愿多露行迹,口中却淡淡说道:“此事便依你,不过臣弟自接手靖羽卫以来,寸功未立,押粮乃是国之大事,不容有失,皇兄这边可千万莫要出什么岔子才好。”   静王而今也懒得计较他时不时冒出的带刺言语,随口说道:“这是自然,宁王殿下就住在数墙之隔,随时随地可找我算账,在下着实诚惶诚恐。”   他辨宁王话意,又道:“靖羽卫事务繁杂,凭渊如若遇到难决之处,不妨说来一起参详。”   洛凭渊到了靖羽卫后其实进展得还算顺利,只是许多事情因为吴亭舟之死耽搁下来,如今少不得要花费心思重新运转。   他最在意的是吴亭舟遇刺前正在查访的豫州刘姓大户一案,一则已向天宜帝提过会继续彻查,二来他直觉地有些疑心,这件看似很平常的案子与前任统领之死会不会有一二关联?   洛凭渊没有对旁人提起过自己的怀疑,因为连李平澜都已断定,吴亭舟受到的致命伤是辽人武者所为,怎么也不像能和豫州的一处恶霸大户扯上关系。但不知为何,他此刻有些想对静王说一说。   他望了望静王,刚表达了不信任乃至威胁,这会儿未免有些说不出口。洛湮华却不知道他在纠结,见宁王不开口,就说道:“已到午时,凭渊要不要在我这里吃了午饭再去处理公事?”   这一天接下来的时间里,宁王的心情还不错。他在澜沧居用过午饭,就到靖羽卫所去。以他的身份,本可让属下上门来见,但他不想过多人马进进出出,扰了静王府的清静,宁可自己前去卫所。十几天下来,无意中给属下留下了平易勤勉的印象。   众人见宁王性格稳重,见识亦是不凡,加之与武功最高的尉迟炎交手切磋,内外造诣竟似还在尉迟副统领之上,均觉由这么一位出身武林名门的皇子来统领,很是提气,一扫前段时间群龙无首的阴霾。   洛凭渊先是召来尉迟炎,将押送粮草以及沿途会有暗卫协助之事详细说明,又叮嘱了一番,准备一两日内就让他与秦肃在含笑斋碰头。   与能言善道,惯与他人交谈的沈翎不同,三十多岁的尉迟炎有些不苟言笑,不过他为人正直,颇有忠君爱国之心,处事也不迂腐,负责总领护粮还是比较令人放心的,就不知这个话少的人遇上了话更少的秦肃,会是何种状况。   尉迟副统领当然凛遵,得知宁王能派给自己一支暗中助力,很是高兴。洛凭渊让他这几天将手中的事务都交给沈翎,围猎时也不必同去,好生筹备相关事宜。   尉迟炎领命出去,沈副统领已等候在门外,洛凭渊先听他回禀了日常事项,想起前些日子曾派一名靖羽骑卫到豫州调查刘家,不免问起进展。   沈翎禀道:“楚桓从豫州飞鸽传书,说当地刘姓大户的确风评甚差,家主名为刘可度,在豫州府城中除了普通生意,还开设赌坊钱庄,养一帮如狼似虎的家丁,”他略略压低了声音,“据说他家在朝中有靠山,因此豫州府也不敢招惹。”   洛凭渊问道:“楚校尉到豫州七八日了,可查到了什么实证,刘家在朝廷中依附何人?”   沈翎答道:“刘可度长子在闽州府军营中任守备,虽也掌些实权,但怎么也不似能有这般权势。吴统领出事前正奉了圣命着手调查。如今搁置了几个月,刘家已经有了防备,在豫州又是地头蛇,楚校尉短时间内恐怕难以查实。”   洛凭渊早已看过有关的卷宗,吴亭舟本来采取暗查,挑选了两名精干军士,乔装前去豫州,收集刘可度的恶行劣迹。然而两人却在返程复命途中遭遇盗匪,双双身死。吴亭舟对此既怀疑又恼火,本想亲自走一趟,岂料就遇上北辽和夷金的暗袭。   洛凭渊想了想,自己暂时没有时间去豫州,也唯有先这样查下去,于是吩咐让楚桓行事尽量隐秘,一有线索立即传书回报。   午后,等到宁王离开,静王便让秦霜过来,说道:“小霜,今夜你将谢枫和北境回来的徐副将都带到府中见我,你们互相该已经认识了?”   秦霜点头,云王遣回京中传送文书的心腹副将名叫徐定臻。由于事先已得了吩咐,对静王的下属十分尊重配合,秦霜和谢枫与他接过头,都觉得徐副将外表是个直爽武夫,实则机变细致,可以理解云王何以器重。他说道:“属下立刻去通知,不知今晚什么时辰合适?”   静王想想说道:“戌时之后,晚些无妨。你们前来的时候尽量隐蔽些,特别是徐副将,莫要被人注意到他进过府里。”   秦霜躬身答应,却没有马上退出去,又低声道:“若菡来求见主上,方才因为宁王殿下在,她一直等在前院侧厅。”   静王眉间微蹙:“可是明月楼中有何要紧之事?”若无要事,应是不可擅自前来,但如果真的有事,秦霜又不该这会儿才提起。   秦霜硬着头皮道:“并没出什么事,但若菡来都来了,属下也不好让她回去。她说主上最近见了谢枫,见了绿蕊,我哥更是片刻不离,就是没有见她,所以很是挂念。”话音未落,但觉脖子后面一阵凉嗖嗖,心知兄长就在房中,听了此语,想必见怪。   他一时也顾不得,接着道:“主上知道若菡的脾性,属下要将她打发回去着实不易,杨总管也不帮忙,陪着喝茶,巴不得她多坐一会儿。她带了琴,还有一本曲谱,说是最近找到的,曲意舒缓空灵,主上有暇时抚一曲,或能调养心神。”   静王听他没话找话说了一大堆,心下明白主因是自己将明月楼的事告诉了洛凭渊,白若菡没了顾忌,便径自来探望。   他默然片刻,说道:“既然来了,就让若菡进来吧。”   秦霜答应一声,退了出去。   静王坐在书案旁,唇边带着淡淡的笑意,说道:“阿肃,你还没听过若菡弹琴吧。我总觉得你最近情绪不好,不想去北境么?”   室内一阵沉寂,跟着秦肃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府中空虚,不放心。”   静王笑道:“玄霜也不是全都随你出去,小霜这几日会再挑选几名暗卫过来,谢枫那里也有充足人手,你不必担心。再说凭渊住在府里,纵然有人想动手针对于我,也会担心惊动他,不敢做得太过分。”   他本想说这么多年,自己一个人在府中还不是平安无事,但不欲秦肃听了多想,只说道:“反而是你,此去途中凶险甚多,一定要小心。苏阁主已传了信来,正等着你们过去,他熟知战局,届时会从中策应,帮助调整行动细节。玄霜与横刀已多年未曾联手御敌,更需处处谨慎。”   短暂寂静后,秦肃又道:“北境战事太顺,于你不利。”此语已超出了本分,但他心中实在担心,禁不住要出言提醒。   静王沉默,他明白秦肃的意思,以琅環之力襄助战事,皇帝未必念好,若是北辽实力因此削弱,反而可能对自己更增忌讳防备,使得处境恶化。   他淡淡说道:“阿肃,北境战乱多年,民生劳顿,急需休养生息,此战若胜,过后边境或许能太平数年,朝政方能清除积弊。至于我们的处境,你别担心,凡事都是有利有弊,岂能因噎废食?我心里有分寸,父皇就算不相信琅環,也会相信他的碧海澄心。”   秦肃说道:“遵命,属下尽力。”   洛湮华微笑道:“等北疆的事情暂了,我们总有机会下江南的,我很期待。阿肃,你也很想把魏无泽找出来吧。”   秦肃的声音明显转冷:“必要手刃他。”   静王不语,他能感觉到秦肃心中的压抑与仇恨。玄霜当年与幽明相辅相成,遭遇背叛,恨意尤深,纵然将仇人千刀万剐,失去的亲人也不会回来了,如他的母后,如琅環右使萧夙玉,还有众多死于劫难冤屈中的下属和臣子。若不能为他们复仇,还以清白,又将如何告慰死者在天之灵,使得活下来的人内心得到平静? 第二十一章 茶韵酒香   洛城最热闹最繁华的街道莫过于宫城东南的棋盘街,位于内城宣德门一带,毗邻朱雀大街。顺街走去,银楼、酒肆、绸缎庄,鳞次栉比,还有香料店和茶庄,门面远比一般店铺明敞光鲜。能够在此开店的,不是有深厚背景,就是名贯南北的著名字号。   棋盘街将到尽头处,有一座三层的谢记茶楼,行人一路逛到这里,正好进去坐下歇息,喝茶吃点心。   谢记茶楼陈设清雅,一层正中挂着一幅笔致风流的中堂:淇水漪漪。楼中供应的都是江南的应季新茶和苏扬细点,显示出主家应是来自南方。几个奉茶的伙计长相顺眼,口齿伶俐,不过流利的官话中总带着点南方口音,虽然也一样是在肩上搭一块布巾,提着铜制的茶壶在大堂中穿梭来去,但看上去比一般茶馆小二就是更斯文干净些,也极少高声大气地吆喝。   茶楼本来就是闲谈修葺之所,何况这座谢记离宫城不远,会在一层歇脚闲谈的茶客,有南北客商、贩夫走卒,有洛城官员家的仆从管事,也有进京求学复考的书生学子,乃至城中的普通住户,总之,形形色色,什么人都有。在这里,每天都有无数消息从人们口中传出,又流进他人耳中,汇入街头巷尾的议论。   谢记茶楼在六年前开张,一直中规中矩地卖着茶水点心。也有人关心过它的东家是谁,能在棋盘街上长期开这么一座茶楼,总归应是与城中显贵沾些关系的。   后来有人打听到,谢记的主人是来自金陵的丝茶富商,在洛城还有不少生意,光是棋盘街上,就还开着一家绸缎庄和一座茶庄。经营谢记茶楼主要不为盈利,而是意在结交关系,并且为自家的名茶博得好口碑。   朝廷的臣子们有时也出于各种原因来谢记坐坐:下朝后暂歇,与同僚朋友清谈,或是有事商议。他们一般不会待在大堂,二楼有雅座,三楼更有舒适的静室。   类似风格的茶馆,在洛城还有四座,都叫谢记,而同一个主家开的绸缎庄却另有名号,名为浣纱坊,专门售卖江南所产的生丝绢匹,以及苏绣、织锦等名贵衣料。经营也很是细致,除了为大户人家量身裁制,还可以按要求加上刺绣花样,绣工精美独到,不带匠气,为其他竞争者所不及。开张数年来,逐渐受到高门深宅中女眷的欢迎,常常被叫到一些公卿的后宅,有时还会被要求将绣娘留在府中教授绣艺。   这些都没有引起多少额外的关注,毕竟能同时提供制衣和刺绣的布庄也不止一家,只是浣纱坊经营有道,做得比其他家都要好而已。   至于金陵怀璧庄的少庄主谢枫带了一群属下随从到洛城巡视自家生意,最后坐镇于棋盘街的谢记茶楼不走了,除了自家店铺有些人仰马翻之外,没有他人多做留意。一个江南来的富商即使再有钱,对于这京畿之地的洛城而言,都太微不足道了。   洛凭渊本来以为,既然天宜帝退朝时说了后日再议,那么两天后再上早朝时才会继续争辩。他很快就发现自己想得太单纯了。   第二天,几名御史如同约好了一般,连上了四本弹章参劾朝中大臣。其中两本指向颜思存,一说他邻里不睦,有仗官威欺人之嫌;另一说他的弟弟在乡里强占了别家有主之田。奉昌将军陈铭夏亦被参了一本,指责他治下的京畿扬威营军纪不整,有军士于城中酗酒闹事,打架伤人。连兵部尚书周秉也被参了,罪名是于边境战事紧要之时仍在家中宴请,有负圣恩。几位臣子唯有上书自辩。   颜思存被攻击的两点延展开来可大可小,他家中前阵子翻修后墙,因墙边有棵老树新长出一根枝丫,测定方位时就出了差错,新砌的墙向邻院偏出了尺余。邻人不满,但墙已砌成,颜家不愿推倒重修,给了些银两做补偿,也就作罢。兄弟在乡间占了他人田亩,他却并不知情,唯有谢罪。这两条于此档口提出来,可说十分难缠。官员亲眷谋些私利屡见不鲜,然而修身齐家平天下,自身家宅尚未管束严整,又何谈筹谋兵马调度这等军国要事。   于陈铭夏来说,也是同理,虽则只是营中两名军士喝醉了酒,一言不合打了起来,但是既然被御史挑了错处,便十分被动。   周秉被参乃是他的妻子正逢整寿,在后宅宴请了一些亲友内眷,并未大办,仍然被盯住不放,也是头痛。   于是再次早朝廷议时,紫宸殿上便不再势均力敌,成通化为首的意见占据了上风,颜思存虽依然力争,但说话底气不足,一些原本附议他的官员存了顾虑,多噤声不语。御史台以督查百官为职责,并不直接参政,然而于此时发难,直指兵部,可以看出御史中丞盛如弘的倾向。   太子倒是仍持原意,认为可以从绥宁调兵五千,并且继续提议增兵函关,有备无患。   调兵方略还没有定下来,在派遣将领方面,原本的提议也被搁置,朝中意见更是复杂。   安王妃的娘家姓梁,其兄长梁臣栋是四品指挥使,但几年前所辖军营编制被取消,此后未再实授,目前只挂着一个虚衔,安王就想举荐启用他的舅兄带兵。陈铭夏本是率领一万京城禁军增援的最佳人选,被参了个治军不严的错处,如今兵部也不好为他说话。其他援军将领的人选也有争议,说法不一,各有道理。宁王听了两三日,大为皱眉。   天宜帝对目前的局面显然也很不满意,可叹将领虽多,能压得住阵的名将却是寥寥,便下旨休朝,两日后再议。   洛凭渊回到静王府,又去了澜沧居。他有些忧心,几日来虽也进言数次,但自己毕竟资历太轻,说出的话不足以服众。想到转眼间已是六月初八,过几日皇帝便会前往雾岚围场,看来此事就如静王所说,怎么也得拖到围猎之后了。就怕届时仍然争论不休,最后时日也耽搁了,还拖出一个对北境战事不利的结果。   进了六月,暑气渐盛,近午时分便有些炎热。但他踏进澜沧居,却感到一阵清冷沁凉之意,夏日的暑气一扫而空,连外面的蝉鸣声都仿佛幽凉下来,反衬出屋中几分静谧。   洛湮华倚在一张榆木长椅中,像是正在想着什么。   “皇兄,”洛凭渊看看四下,发觉书房四角各安放了两尺高的冰块,“你怎么在房中放了这许多冰?”   静王见他来了,随口说道:“夏天了,自然要消暑,你的含笑斋也有两块。”他略微示意,谷雨就跑到外间,捧了一只冰碗给宁王。   洛凭渊见天青色的碗里有两小片西瓜,两只剥好的菱角,几片藕,还点缀了嫩莲子,上面撒着一层雪白的冰屑;再看静王所穿衣着,反比平日为厚,忍不住说道:“虽是盛夏,未免消暑太过了,书房里放一处冰块也就够凉快了。皇兄再怕热,也用不着这么多,太过靡费了。”   他跟着想到静王身上还要佩带暖玉,该是比较畏寒才对,难道还特别惧热?   静王瞥了他一眼,含笑道:“凭渊有节俭之念,确是好事。今天杨总管买了一车冰回来,我也是一时好奇,想看看若是多放些,房内能清凉到什么程度。”   洛凭渊心道,这岂止是清凉,都快寒冷了。   他当然管不了静王折腾什么,心思很快就转到今日的朝议上。   静王听说又要等两天再议,说道:“父皇心中应该已经有数,只是御史台连番上本,弄得他不得不有所退让,想来也是心中不快,要拖上几日,等从雾岚山回转,就会下旨了。”   洛凭渊略感烦闷,说道:“照现下情势,颜思存未必能坚持下去,调往韶安的说不定是锦州军,若是将领再不得力,就算增援了北境又有何用。师尊就曾说过,纵是名将,也需练兵在先,方能得心应手,并非一味多多益善。”   静王却道:“手下十万兵马,临翩还镇得住,如今既已尽力,就等父皇决定了。五皇弟目前能做的,便是将靖羽卫管理好,日后进言也会多些分量。”言语间,已然转过话题,“前日你提到的豫州刘可度一案,我想了想,派去调查的两名军士都被杀,吴统领也跟着遇害,的确有些蹊跷。如若与刘家有关,说明他们倚仗非小,又生怕被抓住把柄,才会去动靖羽卫。”   洛凭渊这几日到澜沧居的次数多了,不觉还是将自己对吴亭舟死因的疑虑讲了出来,静王当时并没说什么,想不到其实放在心上。静王见他听得用心,接着说道:“此刻刘可度已有防备,急切间查不出线索,不若换个方式,或能让他露出破绽。”   洛凭渊听他说了方法,沉吟道:“这是在引蛇出洞,如此行事,楚桓可就成了诱饵,会不会有失?”   “靖羽骑卫也不是纸糊的,”静王笑道:“此法能否奏效,端看对方是否做贼心虚。从豫州到洛城快马大约需要三天,密令楚桓于晚上抵达,然后直接去见尉迟炎副统领,禀告调查情况和证据。倘若刘可度在洛城确有攀附对象,听到风声,担心靖羽卫掌握了利害攸关的证据,会怎么做呢?最好的选择自然是故伎重施,袭击楚桓,让他根本见不到尉迟副统领。五皇弟要把握的就是两件事:一是放出风声的时机,不能早也不能晚,对方来不及在楚桓回洛城途中拦截,又有时间安排在京中动手;二是在恰当的地点埋伏好手下,若能捉住活口,或许就可将刘家的勾当都挖出来。”   洛凭渊听到这里,心中已然认为可以一试,说道:“若是再等几天,等到你我都在京中时再发动,是否更为稳妥?”   静王微微摇头:“事不宜迟,就是要趁你不在,对方会更少顾忌。”   他的声音很是柔和,但有种笃定的意味,宁王的心绪已在房中沁心的凉意中静下来,他略加思索,缓缓点了点头。   当天下午,靖羽卫的两名副统领都接到了宁王的密令。沈翎亲自用飞鸽联络楚桓,命他接信后即刻赶回洛城,尉迟炎则着手确定伏击的地点和下属,还要另派人秘密前往豫州候命。   动手的地点不难推测,对方要掩人耳目,就不能在繁华街道,也不能离尉迟家距离太近,又需是前去的必经之路。尉迟炎的住所在城东距离棋盘街不远的一条深巷尽头,从街口进去需要拐过几道弯,此段路最可能出事。附近住了不少官员,因此对于隔墙不远就是御史中丞的府邸这一点,谁也没有特别留意。   洛城城南的襄樊街上有好几家酒馆,飘香酒楼是其中之一,掌柜姓冯。与一般店铺酒肆的掌柜一样,他除了精明能干,口舌便给之外,看不出有什么特点,因此飘香酒楼开了七八年,这里的熟客也只知道有个冯掌柜,连他的名字都没人在意。   冯掌柜有许多日常工作,比如与送食材的菜贩、粮铺商谈价钱,比如从西域胡商那里购买上好的牛羊肉和青稞酒,但除此之外,不为人知的是,他所掌管的飘香酒楼是昆仑府在洛城中重要的联络点。   上面时不时会传来隐秘的命令,要求不动声色地完成,而他也常常需要为同门提供支持掩护,并且将搜集到的情报层层报上去。如果送出的消息有价值,还会获得相当丰厚的赏银。   冯掌柜对自己的生活还比较满意。昆仑府驭下的方式一向很实惠,有功重赏,有过重罚,如果敢背叛,则会让你后悔生到世上。冯掌柜知道自己报上去的情报经过筛选,如有必要,就会被单独抄誊一份,密送到东宫。   这当然是重大的秘密,他不会对任何人说起,但每每想到,心中就有几分得意。   他近日注意到了一件不同寻常的事,或者说,是一个人。这个名叫徐定臻的武将从几天前开始出现在襄樊街上,一家家酒楼挨着喝过来,中午在这家,晚上又换了另一家,也没有呼朋唤友,每次都是找张角落里的桌子独酌,喝多了就开始说醉话。说自己是云王身边的副将,刚从北境回来,然后就抱怨起边关征战的不易,自己如何勇武,立下多少战功,但云王却刚愎自用,不把他的谏言当回事,不肯听信重用他。   冯掌柜耳目众多,很快就查明了那些醉话并非凭空编造,借酒浇愁的客人的确是云王的副将,前些日子刚被派回京送文书。他推想徐定臻应是自觉怀才不遇,心怀怨怼,才会买醉放纵,就派了人去盯着,或许能从对方口中得到些不为人知的内情。   六月初十,徐定臻进了飘香酒楼,仍然是自斟自饮。他是中午来的,觉得楼中的青稞酒还算对胃口,又听小二说晚上会有戏班来唱两出小戏,就一直坐着没走。   冯掌柜当然不想放过送上门来的机会,他观察徐定臻形貌威武,眉语言谈间带了刚毅杀伐之气,的确像是刚从战场上下来,然而此人也真是能喝,独饮了一下午,并无醉态,当然也就不会酒后吐真言了。   到了晚上戏班开唱,酒楼中宾客盈门,小二过来向冯掌柜耳语道:“那位徐将军还在喝闷酒,他好像看上了唱旦角的凤芝,刚才将小的叫过去,问能不能让凤芝去陪他喝一杯。”   这些戏子都是昆仑府中末等的下属,冯掌柜立时将凤芝唤来,命她去陪酒,说道:“好生伺候着,尽量将他灌醉,想办法套话,看他可有什么难言之隐,对云王有何不满,总之要曲意逢迎,引他多说,然后速速报于我知。”   凤芝是戏班的头牌,容貌娇媚,对迎来送往极为娴熟,立即领命而去,果然言笑殷勤地陪着半醉的徐副将喝了两个时辰。   等到曲终人散,徐定臻也终于醉得趴在桌上睡了,她才返回,悄悄禀告:“奴婢总算问出来了,那徐将军说不久就要回边境参战,在归雁峰下与辽人打一场大的。又说,归雁峰一带去岁冬天地龙翻身,地势改变,在会战之地的侧上方出现了一道裂谷,极为隐蔽险要,不为人知。他前些日子无意中发现,便想到其中可藏一支奇兵,在两军对战时突然发动,必能令北辽阵脚大乱,我军便可一战而胜。然而云王却一味迷信阵法,执意依靠摆阵对敌,对他的提议非但不采纳,还斥责为偏门左道。他再三劝谏,说纵不派兵,也应防备裂谷为北辽察觉利用,云王不但不听,反说他动摇军心,竟将他打发回来送文书。他眼见失去立功机会,心中苦闷不甘,故此天天只想喝酒骂人;还说了好些行军打仗的诀窍,奴婢也听不懂,倒是得了些赏银。”   冯掌柜如获至宝,仔细地盘问徐定臻前后的每一句醉话,将详情都记录下来,最后揣着这些宝贵消息出了酒楼,身影消失在夜色里。 第二十二章 两处闲愁   东宫内殿之中,太子与安王相对而坐,从人内侍已远远打发出去。两个人的脸色都不太好看,安王道:“要不要把庄先生找来,一同计议?”   太子心烦地摆了摆手:“庄世经对刘家只知道大概,之前没有参与,如今临时找他来,光是来龙去脉就得说上半天,哪里有这许多工夫。倒是你,到底怎么办的事,不是早就让你看着刘可度,着他赶快把豫州的首尾收拾干净,到东南去避风头么,怎么还留在原地,又被靖羽卫盯上了!都到了这个节骨眼上才来找我,你是傻了还是财迷了心窍不成?”   他很少如此不留情面,安王被训斥得脸上有些挂不住。刘家是安王妃娘家的一门远亲,几年前投靠过来,他与太子见刘可度于钱财生意上有几分精明,做事又能不择手段,是个人才,就让他在豫州开起钱庄,渐渐将许多私下的银钱往来都交给他经手去办。由于有时数额庞大,账面上不好掩饰,又暗中支持刘家开了几家赌坊。   有东宫和安王府在背后撑腰,几年下来颇为顺利,太子不直接出面,管理之责都交给安王。   洛君平对刘家的效力和忠诚一直都很满意。然而他没想到,刘可度做生意能干,却改不了地痞流氓的本性,赚足了银钱后就变得不知收敛,养了一帮打手不说,还是个色鬼。此人年初时看上了一户人家的女儿生得漂亮,非要强占过来做妾,直逼得那家家破人亡。洛君平本来已严加训诫,又让州府压着案子,想不到皇叔煦王爷当时恰到豫州游玩,回来将见闻直接讲给天宜帝听,惊动了靖羽卫。   他只好说道:“谁会想到五皇弟动作那么快,甫一上任就急着把火烧到豫州去。如今钱庄的生意和账目都已经转移,也给了那家苦主大笔银子,让他们改口供,在豫州算是暂时压下来了。但是刘可度家大业大,要搬走不易,才会拖延到现在。我看他也是后悔得厉害,来洛城求见过几次,每回都痛哭流涕地说自己贱命事小,耽搁了二皇兄大事,才是万死莫赎,今后一定洗心革面,肝脑涂地,报答太子深恩。”说到这里,他试探着问道:“依臣弟之见,此番还是得设法保全刘家,不能让靖羽卫掌握了证据。”   其实是他在刘家的几座赌坊中都占了份子,舍不得失去这日进斗金的买卖,又有些小看初出茅庐的洛凭渊,才会让刘可度接着多经营些日子,否则家业再大,也早就撤得差不多了。   “什么大事,人是你找来的,祸是他自己闯的,还敢往我身上扯!”太子沉着脸说道,他明知现在不是责怪安王的时候,还是忍不住要发作:“本以为刘可度是个可用之材,如今看来,不知自处,妄自尊大,收不了场就来攀扯我。我能有什么办法保他,靖羽卫如今可是听命于五皇弟,你看凭渊为人处世,像是肯讲情面的嘛?”   安王忍住心里的不舒服,说道:“此事都是臣弟不好,万一出了乱子,自然牵连不到二皇兄。如今也不知那楚桓拿到了什么凭据,如此心急火燎地要赶回京城。五皇弟是个油盐不进的性子,与那吴亭舟一般无二,我看为今之计,只有再来一次,不管楚桓查出了什么,都不能落到凭渊手上,方可争取到回旋余地。”他语带杀机,本来有几分秀气的相貌此刻已蒙上了一层戾气。   洛文箫见他这般说,也不好再斥,想到刘可度经手自己大量暗账往来,很多事都一清二楚,若是任由他被查得走投无路,透露给了靖羽卫,于己损害非小,就算安王出来顶着,天宜帝也决计不会相信。   他思忖片刻:“半途拦截已然来不及,城门外又是官道,青天白日动手过于惹眼。楚桓明日赶回洛城后必定去见尉迟炎,这次不能再利用辽人出手,我调些可用之人给你,要做得干净,就装作是酒后闹事斗殴,楚桓正好经过,无意中伤了他的性命,再从附近找几个醉汉弄到现场当替死鬼。其他的不用我教了罢。”   安王等的就是他这句话,连连点头:“二皇兄放心,定然不会留下把柄,正好明日你我要随驾前去雾岚山,宁王也一样,都不在城中,恰是时机,我们只需等待消息便是。太子确是睿智,顷刻间已然思虑周详,臣弟感佩。”   洛文箫知道他有意恭维,但听了也还受用。安王想到今日就需策划停当,当下连午饭也没吃,就回府去等调派的刺客了。   洛文箫送走了洛君平,温逾来报,有六部官员求见,都候在值事堂中。东宫常常臣子盈门,洛文箫早已习惯。但他没有立刻让臣属进来,而是从袖中拿出一个很小的纸卷,将上面密密麻麻的字迹重新又读了一遍。   那是飘香酒楼前天夜里传出的情报,昨天清早就到了他的手上。即使方才在和安王商议时,他的心思仍然有一部分放在这则可说绝密的意外收获上。   洛文箫明白自己在想什么,只要想到由此会得到的优势和好处,就止不住地心旌动摇。并非没有犹豫,毕竟他是储君,禹周的江山总有一天将归属于他,但他不可能放过如此有利的机会,因而这层犹豫便像是对良知的一种敷衍。   还记得五年前被封为太子时,韩贵妃曾告诫:“走上这条路,你就不能回头。北辽和夷金要的是钱粮和掳掠,而你一旦行差踏错,这洛城中的人,要的却是你的身家性命,谁让你想坐上那个位置。不要以为还有退路,周围危机四伏,所有人都盯着你的一举一动,你的对手不会给你机会,跟随你的人也不会容许退让。”说到此处,她顿了顿,又道:“站在你的位置上,所有世间的规则理念都是用来约束他人的,你不能反而被拘在其中,当决断时就要审时度势,想清什么对你真正有利,做了决定以后,也唯有你自己来承担。”   当了几年太子,洛文箫越来越感到母妃当初那番言辞的分量。他想到了庄世经为自己策划的后招,环环相扣,而今上天将最关键最不易把握的一环送到了面前,又怎能放过。他不自觉地捏紧了手中的纸张,就像捏住了云王的前程与生死。   六月十三,天子依常例往洛城东北方向的雾岚围场狩猎避暑,皇室宗亲与朝廷臣子携眷属随行,洛城中由辅政薛松年暂代处理政事。   清晨卯时,皇帝仪仗启行,于午门外鸣炮十二响,出内城宣德门,在三千禁军的护卫下朝雾岚山方向行去。沿路百姓只见车幛华美,旌旗弊日,成队军士盔明甲亮,迤逦一里多长,出外城东华门往东北方向而去。   雾岚围场距离洛城一百五十里,需要两天路程,洛凭渊还是第一次前往,他带的下属不多,除了四名亲随,只有沈翎和八名靖羽骑卫。   皇家出行,自有典制,前有一千名禁军为先导,而后是几名骑马的皇子及亲随,中间数十护卫簇拥着天子冠盖御驾,妃嫔车辇,而后才是宗室和大臣,还有两千禁军随后保护。   安王负责出行事宜,时常需要策马前后查看,因此宁王主要与太子同行,不时闲谈,听洛文箫说些雾岚山围猎的轶事。   洛文箫笑道:“五皇弟自从接了靖羽卫,日日忙碌,连我这太子府也不登门了,你三哥也十分惦念,说下了帖子请你过府吃酒都被推辞,实在没面子。你在外多年,我们作兄长的都挂念得很,好不容易回来,原该多亲近才是。”   洛凭渊微笑道:“臣弟资质有限,难免左支右绌,分身乏术,太子和三皇兄可不要见怪。适才听说围场里面野物甚多,不乏鹿獐狼狍,到时若能侥幸猎到一二,就送给二位皇兄,权当赔罪。”   他心中仍有许多头绪要思考,也不知今晚楚桓回来,计划是否能顺利。但一路出得城来,但见天高云淡,远山青黛,心情不由得为之一畅。   听洛文箫一说,他才想到自住进了静王府,对太子和安王就不知不觉少了往来,倒非刻意,只是的确无暇也无心情。和静王说话多了,现下再与太子寒暄,就觉得太客套。他想到静王今次也来了,只是推说不能骑马,坐了一驾轻篷车,走在宗亲中间,不由得朝后面望了一眼。   太子以为他在找安王,说道:“君平这回忙些,但到了地方以后,定要一同聚聚。这行猎本来就是野趣,最是无拘无束,就等着五皇弟大显身手,弄些猎物来一快朵颐了。”又道:“那边连黑熊这等大物都有,很是凶猛,五皇弟虽然功力高强,还是小心不要落单碰上。”   太子的一名亲随凑趣道:“五殿下有所不知,前年围猎时,就驱赶出来一头大熊,差点扑到陛下马前,还是太子殿下奋力挡住了片刻,我等才来得及将它射死。”   宁王闻言,立时想起一件事,问道:“二皇兄内功精湛,臣弟很是佩服,却不知修习的是哪一门功法?”   洛文箫未防他突然有此一问,但仍然从容笑道:“原是我母妃家中一位客卿所授,名为浑元功。为兄近年来疏于习练,让五皇弟见笑了。”   洛凭渊点了点头,没再接着询问。混元功是无极门正统内功,流传甚广,讲究根基扎实,勤习苦练,无一丝取巧。洛文箫给了这么个挑不出毛病的回答,他并未全信,但也不想深究。   静王坐在自家的车驾中,这时正挑开车帘,望了望外面蜿蜒的车马队列,不易觉察地叹了口气。若是围猎定在其他时候,他本可以身体不适为由推辞,但六月十五正逢月圆,需要碧海澄心的解药方能度过。天宜帝毫无早点赐药的意思,摆明了是要他也参加,他便只好跟来。   考虑到出行雾岚,到处都是朝臣宗室,他让秦肃留在府中,只带了杨越,此时正骑马随在车旁,还有一个负责端茶熬药的谷雨。   车队出城二十里,停下暂歇,几位宗亲过来同静王打招呼。洛湮华正隔窗与端王爷说话,车门一开,探进来一张明艳如花的少女脸庞:“大皇兄,近段日子可还好?”   “能出来这趟,自然是安好的。”静王微笑道,“雪凝进来坐坐?”   丹阳公主颊侧露出一个甜美的梨窝,一边向站在外面的端王爷问好,一边上车坐到静王身边。   端王爷见状笑道:“你们兄妹说话,我这皇叔不受欢迎,不掺和了。”   洛湮华望望小了自己十岁的妹妹,笑着说道:“皇妹这些天抄经辛苦,容妃娘娘可好?”   洛雪凝多年未与长兄说话,但她觉得静王神态间有种自然的宠溺,就油然而生亲近感,说道:“我们都还好,母妃这趟伴驾,连月月也带出来了,晚间我带他来看大皇兄好么?”   静王一笑,五岁的皇六弟大名洛允修,乳名叫月月,只因一笑眼睛就变成两弯月牙。他点头道:“我还没和月月说过话呢。”   洛雪凝笑道:“月月可喜欢有皇兄抱他了,五皇兄有时来一趟,月月都缠着不放。”她想到宁王尚可以到兰亭宫闲坐,静王如今在后宫无人可探望,收住了口,又道:“皇兄,我缝了一个荷包给你。”   洛湮华一怔,见她拿出一只精致的藕荷色椭圆荷包,上面绣了只毛茸茸的松鼠,抱了一大串紫葡萄,不由得莞尔:“那就多谢雪凝了。”取在手中端详,他没想到洛雪凝仍旧用那种紫色的丝线刺绣,可见性情很有些外柔内刚的倔强。   洛雪凝看到他的目光,低声道:“这回所用的绣线也劈为五股,一股换成灰色。我绣得不好,大皇兄别嫌弃。我给五皇兄也绣了一个,还没来得及给他。”说着,又拿出一只淡黄色的给静王看,上面仍绣了紫葡萄,只是抱葡萄的换成了一只白狐狸。   静王笑道:“凭渊一定会喜欢,皇妹可还给别人绣了?”   洛雪凝淡淡道:“就两个。雪凝虽然不是多聪明的人,但谁真的对我好,谁只是做个样子,还是分得出来的。”   洛湮华心中叹息,却不能深说下去,只是摸了摸她的头,轻声道:“我很喜欢。”两个人一时谁也没有再说话。   过了片刻,静王才含笑打趣:“连父皇也没有么?”   洛雪凝回过神来,眨了眨眼睛:“父皇有母妃啊,再说他要是看到我在那里绣花,没专心抄经,说不定还得挨说。”   她终究有些羞涩,说道:“大皇兄,我先走了,趁着还没继续赶路,去看看五皇兄在做什么。”言毕,轻盈地下车而去。   静王将她的荷包拿在手里,柔软的触感带着几许温馨,他过去不知道这个花骨朵般的妹妹性情里有几分至情至性,生于皇家,于她实在难说是幸事。 第二十三章 深宅冰火   楚桓赶回洛城,是在六月十三的黄昏。他打马沿着官道一路奔驰,赶在西华门关闭前进了城。当他放缓马缰穿过城门时,附近喧哗的行人中,有两个商贩打扮的男子已不着痕迹地尾随在后面。   楚桓显然一路行来人困马乏,入城后就放慢速度,徐徐朝城东而去,路过一家小店时,又停下来,进去打尖。跟着他的商贩并不着急,两人放下货担,就在店外的路边歇脚。   楚桓入城后明显放松了一些,吃过饭歇息一会儿,才重新上马。此时天色已然擦黑,跟踪的人见到他朝棋盘街的方向走去,就互相打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色。   从城西徐行到城东用了近一个时辰,夜色深暗,一轮将满的圆月已渐上中天。楚桓终于行至棋盘街一带,他认得路,熟   稔地拐进了那条僻静的深巷。   街上已经人迹稀少,巷中更是寂静无声,住户都关门闭户。两个商贩把货担放下,这件差事需要做得像一场市井斗殴,因此他们各自在担里藏了一把杀猪刀和一柄匕首。   楚桓在巷内转过一道弯,此处有颗大槐树,足有一人合抱粗细,枝繁叶茂,连天上的月光也被遮挡,除了地上投下模糊的光影之外,就是纯然的黑暗。   一人一马走到这一带,楚桓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听着后方细微渐近的脚步声,仍然不自禁地感到紧张。他挺直了身体,像漫不经意地朝树干的方向望去,眼角的余光里有什么倏然一闪,是雪亮的锋刃反射出的月光。   下一瞬,头顶一声尖锐的呼哨,几条黑衣人影从黑暗中无声无息地窜出,迅疾无比地自上方、侧面和后方向他包抄扑击而来,   楚桓的武功在靖羽卫中排名第八,他已有戒备,冷喝一声,长刀在手,刀光猛地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接连五六下兵刃撞击之声,将攻击尽数挡开,自己也震得手臂酸麻。   几名杀手拿的都不是趁手兵刃,本欲出其不意,一举得手,没想到目标反应这般迅速。但他们训练有素,配合默契,当下停也不停地连手合击,仍旧一声不出,只求仗着人多速战速决。   其中三人攻向楚桓,两人却砍他的马。楚桓接了数招,便觉出一干刺客出手狠辣实用,不讲任何章法,招招欲致人于死地,应付起来十分吃力,转眼间险象环生,他百忙中纵声叫道:“尉迟统领再不出来,兄弟要交代在这里了。”   话音未落,十数条身影自巷子两侧屋脊后跃出,占住了来去方位,将五名刺客围在当中,呼叱断喝声中,情势顿时逆转。不远的暗处走出一人,正是尉迟炎,他并不上前出手,抱臂站在一旁掠阵,沉声喝道:“殿下要活口,一个也别放走!”   几名偷袭者明白中了靖羽卫的圈套,待要撤走,已是抽身不得,前后退路都被封死。   附近的住户听到外面像在激烈打斗,哪里敢出来。槐树侧畔,隔了一进房屋,有道高高的院墙,里面一座连带花园的五进院落,是御史中丞盛如弘的府邸。   王显是盛家的一名家丁,正按照惯例沿着后院的墙根巡夜。他的职责之一,就是每次轮值守夜时如是来回巡视三次。走到后花园,他看到月光下有个窈窕的身影,低喝道:“谁在这里?”   那人像是吓了一跳,回过头来,是名容貌娟秀的少女,她拍了拍胸口:“护院大哥,你吓死我了。”   王显认出那是上个月进府的绣女叶茵,据说本来在一家名为浣纱坊的绣房做事,因为绣工出众,被府里借进来专门教两位小姐刺绣。   王显见到是她,心里有些窃喜,他留意这个姑娘好些天了,总觉得她身上有种其他婢女丫鬟不具备的灵秀。他笑道:“府里晚上不准乱走,叶姑娘怎么偷溜到花园来了,叫一声王大哥,我就不和别人说。”   叶茵福了一福,柔声道:“我见月色好,忍不住出来转转,王大哥可别对上头说起。”   王显见她有求于自己,愈发来劲,正待接着说笑几句,忽然听到外面传来打斗交手之声,心中顿时一惊,他顾不得再招惹姑娘,说道:“叶姑娘,外面似是出了事,万一波及进府就糟了。你快些回去吧,太夫人连日病重,大人的心情不好,府里约束得严,你别在这档口被撞见乱走。”   他想起六月以来太夫人所住院落外布下的守卫,心中也有些犯嘀咕,又对叶茵盯了一句:“姑娘不知厉害,我可是为你好,才多说几句。”   叶茵听他口气严重,想是也有些怕,说道:“我这就回去,多谢王大哥提点。”言罢就匆匆往回走,王显看到她的背影很快隐没在花园小径的曲折处。   他吁了口气,再听外面的兵刃撞击声也弱了,像是快要结束。他没有看到的是,纤弱的叶姑娘走到他看不到的地方就停住了,同样在凝神静听外面的动静。继而朝不远处隐在树丛后的一道人影做了个手势。   槐树边胜负已分,五个杀手死了三个,都是眼见受伤无法脱身,便即自杀,另外两人则被及时卸掉了下颌,以防他们服毒或者咬舌自尽。   尉迟炎对于只活抓两个有点不满意,正要吩咐搜索周围,一名骑卫忽然伸手指向右侧,惊呼道:“起火了!”   尉迟炎举目望去,果然见到附近一处宅院中蹿起了红色的火苗,在下夜里分外耀目。他住在附近,辨认出那里分明是御史中丞盛如弘家。左右都是民居,倘若火势蔓延可不是小事。   他皱了皱眉,吩咐道:“留下四个人善后,其余人等随我前去帮忙。”说罢便纵身而起,也不管礼数了,径直飞檐走壁,越过围墙进了御史中丞府。   盛府中已经发现走水,人声嘈乱,慌张地跑去救火,尉迟炎一行进来时也无人顾得上理会,几个家仆急急忙忙扛来水龙。   尉迟炎很快看明火是从后院一座柴房烧起来的,或许因为火星飞迸,又点燃了旁边另一间耳房。两处房舍的位置是独立的,因此倒没有蔓延之虞,他放下心来。   随着扑救,火势正渐渐减弱,只是黑烟滚滚,几乎将距离最近的整进后宅笼罩其中,看方位那里应是府中高堂居所。尉迟炎听说过盛如弘的母亲常年卧病静养,心道,这院中如何还能待人,盛中丞也太大意了,怎么只顾救火,不将母亲赶快挪出来?如此放着不管,里面纵然是个健康人也要被呛得没命,奇的是下人也没一个想着。   他望望周围,不少盛府女眷不敢待在屋里,已出来站在当地,但其中确实没有哪个像是盛太夫人。   就在此时,一个稚嫩的女童声音哭闹起来:“茵姐姐,你带我进去救老太太,爹爹好些天不让见老太太了,颜颜很想她。”   他转眼看到,是个七八岁穿着缎子衣服的女娃,正拖着个婢女打扮的少女,再环顾四周,并无盛如弘的身影。尉迟炎感到有些古怪,但不及多想,只觉救人要紧,对下属吩咐道:“盛太夫人卧病,你们找几个婢女婆子随我进去,将她移出来,轻着些。”   由于靖羽卫设伏诱捕贼人乱党,又恰逢御史中丞府起火,这一夜,洛城棋盘街一带颇不安生。副统领尉迟炎带领下属协助救火,他本是好意要帮忙救出盛太夫人,然而盛府主事的管家百般推诿拖延,神情十分慌张,令人生疑。于是尉迟炎不待家丁通禀盛中丞,直接命靖羽卫进房救人。   然而,令人瞠目的是,屋内并无活人,众人见到的是床上的一具尸身和满屋正在融化的冰块。   原来,御史中丞的母亲前些日子已然去世,他却对外隐瞒,秘不发丧,运来许多冰块放在盛太夫人房中,以防夏日尸身腐坏,又命心腹家人严加看守,只说病人需要静养,不许旁人进出,如是已拖过了十余日。   为什么要这样做,有心人都能想到,按照禹周的官制礼法,高堂去世,官员需立即报知朝廷,而后在家中居丧三年,不得参政理事,联想到近日御史台针对调兵韶安连连具本,就不难明了御史中丞何以不肯在紧要关头退下来丁忧了。   靖羽卫所待事情初步处理完后,连夜遣人禀报宁王。东宫那边在等待安王府的消息,因此慢了一步,次日清晨才派人疾报太子。此时前往雾岚山的皇家车马仪仗已在半途的行宫歇息了一晚,正继续浩浩荡荡地上路。   靖羽卫的信差在下午赶了上来,洛凭渊正在等待回报,他对设伏成功捉到了活口并不意外,但竟然在御史中丞府中撞破了这么一桩隐秘,实在大出意料。   盛府不早不晚突然失火,时机未免太巧。再回想安排设伏的始末,联想澜沧居和含笑斋那一堆凉沁沁的冰块,他很难不怀疑是静王暗中布了局。琅環十二令中,淇碧主情报,静王很可能事先发现了盛府的异常,顺势借用靖羽卫揭破了御史中丞做的好事。   洛凭渊回头朝身后望去,静王府那辆轻篷车仍然不快不慢地行进在车伍中。他一时间有种冲动,想过去抓住洛湮华问个究竟。揪住了刘可度的狐狸尾巴本应高兴,但被利用的感觉使他心里很是不爽。   他忖度了一下,此事还需先公后私,既然涉及到了朝廷重臣家中欺瞒违制,得尽快告知天宜帝。于是等到车队停下休息,他立即拨转马头,到御驾前禀告。   天宜帝听闻宁王所说始末,对御史中丞颇为震怒。盛如弘是天宜九年的榜眼,地道的两榜进士,历任翰林院编修,吏部給事中,西北按察御史,官声考评都一向极佳。他一直认为此人正直有才,敢于直谏,两年前委任总领御史台,可说信任有加,不料现下却做出这等事情。   想到近日来御书房高高堆起来的那一摞对颜思存、陈明夏等人的参本,更觉其居身不正,居心不良,说道:“如此御史中丞,何以匡扶社稷,御史台也该整肃一番了。”又道:“盛如弘刻意欺瞒,其心可诛,着革去官位,交大理寺查办。问问他可有何话辩驳,又有何面目再来见朕!”旁边的待召连忙铺开纸笔记下圣谕。   天宜帝下了旨,怒气稍平。他对宁王最近的行事进言很是欣赏,温言说道:“皇儿心思敏锐,能想到让贼人自露破绽,十分难得。”他已觉出豫州刘家之事颇不单纯,并非仅是为祸一方的劣绅,但也不多说,且看洛凭渊能查出多少。   计谋是静王提的,洛凭渊本不欲居功,但他对整件事还有些关窍没弄清,便含糊以对,并未说明。   天宜帝看着面前的小儿子,如今长成这般人才,做事又用心,心中就多了些爱惜,又道:“凭渊,等晚上到了雾岚山,与朕一起用晚膳,和容妃、雪凝说说话。既然出了宫,就不必太过拘束。”言谈之间,很有几分为人父的慈爱。   太子一直在留意宁王,他见洛凭渊接了密报后面上仍是淡淡的,若是楚桓出了事,怎么也该有些惊恼。他当然不好探问,只是沉住气,等着东宫来送信。   天宜帝御驾于傍晚抵达雾岚围场,皇家营帐早已预先搭好,三千禁军在周围安营扎寨。东宫的信差这时才赶到,太子和安王已闻知天宜帝发出的手谕,不明白来龙去脉,正在心焦。   洛文箫压着火气,才没有像安王常干的那样,一脚将信差踢个跟头,耐着性子听了府中收集到的情报,两位皇子一时间脸色阴沉,安王压低声音骂道:“中计了,还总说什么寒山派出身,光明磊落,这等阴损,设了圈套让本王钻!”   洛文箫没有说话,自他得知盛如弘之事,心中就发凉发沉,现在更是百上加斤。禹周朝以忠孝治天下,盛如弘两条皆犯,被拿个正着,最后若是能落个丢官去职,永不叙用,就该去烧高香了。   为将这名重臣笼在手中,他不知花费了多少心思手段,才得到御史台的暗中支持,乃是一颗极其重要的暗棋。他一直很谨慎,若不是为了借调兵之机得些军权,也不会行险动用。原先想着让盛如弘撑上几日,待目的达成再丁忧,如今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刘家看来也难保全。两件事同时发生,很难说哪件对他打击更大。   “兵不厌诈,动气亦是无益,”事已至此,也唯有镇定以对,他淡淡对安王说道:“盛如弘的事先放一放,等到父皇怒气平息下来,我再找机会为他说情。反正他本来就不太可能夺情留用,不出事也是三年赋闲使不上力。”   安王在宽敞的大帐中来回走了几步,也基本找回理智,说道:“得尽速通知豫州那边,叫刘可度先出去避避,其他都别管了。”   “来不及了。”太子叹气道,“三弟,你还是太小看凭渊了,他既然能想到在京中设下圈套,又怎会只做一半,定然已派了人到豫州,这会儿,只怕已经将刘可度拿住了。”   安王咬牙道:“这却不易应付。好在靖羽卫应是也没找到什么证据,来个抵死不认便了。就不知被抓到的两个人会不会招出什么?”   “那两个被擒的死士,谅必他们不敢泄露来由。”太子道,他对昆仑府派出的杀手还是有几分信心的,“如今先得把豫州的情势打探明白,靖羽卫若是抓了刘可度,必定会押送到洛城,再快也是五六天之后的事。我这就传信给庄先生,着他全权处理,有不清楚的问戴士发。用什么方法都好,”他神情转为森冷,“总之找机会告诫刘可度,别说半句不该说的,我才能设法保他,至少令刘家家小平安。我看那姓刘的也不像个硬骨头,话不妨说得重些,不行就带颗药给他,抵受不住时,莫要连累了家人。”   说到此处,语气又缓和下来:“当然,这都是以防万一,他为你我做事,自然会尽量相救,保他性命。”   安王明白太子实际上已动了杀机,有丢卒保车之意。他对刘家的孝敬一向很受用,想到安王妃弄不好还会哭上几天,心中十分烦闷,说道:“这五皇弟自管了个靖羽卫,是越来越碍眼了,今后不定还会寻出什么因头来坏事,得想法子对付他一下才好。”又压低了声音,“二皇兄,我就是觉得有些不对劲,五弟再有本事,也只十九岁,又没经过多少历练,接了靖羽卫才几天,凭他自己就能一下子做出这么多事来?他如今可是住在静王府,会不会和那个人有关?”   洛文箫也心存疑虑,倘使盛府失火并非巧合,而是有人事先安排的,这背后牵涉的东西就有些可畏了。静王这段时间不见动静,也不知琅環旧部还有几个人在跟着他,或许该试探一下敌手的实力。   他面上仍保持着平静温和,说道:“五皇弟的心结不浅,看得出对大皇兄一直爱理不理,没有好颜色。不过你说得有道理,此事不可不防。趁着出来围猎,你我再观察一番,必要时可加些嫌隙,若是他们彻底闹翻,就无暇来找旁人麻烦了。”   他沉吟了一下又道:“对凭渊还是要尽量拉近关系,他和我们又无利害冲突,多存些情分才是上策。”他此时心中想的是,若云王兵败,就意味着失势,洛凭渊又不傻,届时自会朝自己靠拢。 第二十四章 雾岚围猎   雾岚围场占地极广,四周山峰环绕,中间有大片葱茏平坦的原野,正宜策马奔驰。近山一带丘陵徐缓连绵,尽为深邃的林木覆盖,又有清澈溪流穿过其间,当真是山明水秀,自数十年前起便被圈为皇家围场。多年维护之下,林野间无数飞禽走兽,除了每年一两次被包围起来当成猎物之外,其余时候过得自得其乐。   进入雾岚山区后,洛凭渊只觉得空气清新凉爽下来,带着山野独有的草木芬芳,宛如回到了翠屏山。他担心珍时会在陌生的林间跑失,或者被众多猎手误伤,就没带它来。小狐狸在府邸中找不到自己和静王,大概会很寂寞。   天宜帝此次出行,本来只打算带上容妃,经办围猎的安王婉转地央了两次,皇帝就大方地把宜妃也带了出来,让她也有机会出宫走走。   洛凭渊和一干随从骑卫在分到的营帐中安顿下来,正寻思着该到天宜帝那里用晚膳,洛雪凝带了个宫女笑盈盈地来找他:“五皇兄,母妃说离晚膳还有些时间,让我先陪你在周围转转,再一起去见父皇。”   洛凭渊欣然答应,他明白容妃是担心自己初次来到围场,对不少规矩都陌生,是以如此安排。   两人走出帐外,眼前大片营帐呈弯月形座落在丘陵之侧,草原一隅,簇拥着正中的皇帐。   丹阳公主伸手向远方指点,告诉他何处可入森林深处,何处树木太密骑马难行,何处是后日比武骑射所在。又道:“明日你们都去打猎,也不知父皇准不准我也去,五皇兄帮我说说情,只要你肯带着我,父皇说不定就答应了。不然我就只能跟着母妃应酬女眷,一堆官家小姐过来奉承试探。”又道,“往年她们也就打听四皇兄,今年自打你回来,问起你的就多得不得了,最近连大皇兄的主意都有人敢打,旁敲侧击的,就盼着我在你们还有母妃跟前提提她们,实在是闷煞人了。”   洛凭渊见她抱怨连篇,忍不住笑了起来:“父皇是怕你出岔子,有我在应会放心。我明日要和林辰一道,既然你想来,我就去和父皇说说。”   洛雪凝脸上微微一红,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洛凭渊看神情便知她的心思,心里颇为好友高兴,微笑道:“林辰武功不错,到时让他教你射箭。”   洛雪凝再大方,此刻也窘了,岔开话题道:“五皇兄别把我刚才的话不当回事,母妃跟前都有这许多人来打探,想走韩贵妃门路的就更不知有多少了。你若是不上心,终身大事弄不好可就被人算计了去,后患无穷。我可听说了,这次围猎,朝臣带着女儿来的,比往年多了好几倍。”   洛凭渊一时无语,他还真不知有这么一回事。   两人一路行来,遇到的人纷纷行礼,洛雪凝蹙眉说道:“咱们快绕到这堆营帐后面去,那边人少。”   两个人转个方向加快脚步,刚出了营盘,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年轻女子特有的清脆声音,夹杂着银铃般的笑声,不由得顿住了脚步,只见七八个衣饰明丽的官家少女正聚在一处游戏谈笑,想是家中拘束,到了此处就如小鸟出笼,迫不及待地结伴玩耍。   洛凭渊正待折返,距离最近的女孩儿已经看见他们,立即屈膝行礼:“见过公主,见过宁王殿下。”声音十分娇柔。   如此一来,其他几个小姐也连忙行礼。洛凭渊只觉燕语莺声,眼前顿时韶光明媚,一众女孩儿年龄大些的十六七,最小的看上去只有十三四岁。他淡淡说道:“不必多礼。”   少女们乍然面对五皇子,又有公主在侧,大多有些不知所措,最先行礼那个这时像是被绊了一下,脚下微一趔趄才站稳。   洛凭渊朝她打量一眼,这少女着一身石榴红衣裙,长挑身材,眉目标致,额间一点朱砂鲜艳欲滴。容貌与洛雪凝相比自是不及,但也可算个美人坯子,她显然知道自己在众女中最为出挑,主动对洛雪凝福身道:“咱们正在玩投壶,不知公主可有兴致。”   在场一众官家小姐,丹阳公主大多见过,想起面前少女名叫姚芊儿。见她眼波流动,对着自己说话,目光却带向身边的五皇兄,不由得大为不喜,说道:“不必,你们接着玩罢。”又对洛凭渊道:“五皇兄,咱们去那边。”拖了宁王就走。   洛凭渊待要转身,目光落在离他们最远的一名少女身上。但见她穿了件揉兰衣衫,月白色绫裙,头上只插一支镶珠的银钗,在一众女孩儿中显得格外素淡。引起他注意的是,这少女有一双杏核形的眼睛,令他想起了青鸾,不由得多看了一眼。   他携着洛雪凝走出一段路,丹阳公主才说道:“五皇兄,你该知道我所言不虚了罢,刚才为首那个穿红衣的姚芊儿,你可离着她远些。”   洛凭渊见她说得认真,问道:“雪凝何以有此一说?”   洛雪凝很少背后评说他人,但她担心洛凭渊被觊觎,遂说道:“她是诚毅侯家中的嫡女,她家如今是洛城著名的破落户,兄长好赌又好色,将家产败得差不多了。几个叔伯都只会坐吃山空,有一个正吃着官司。诚毅侯现在就指望着这个女儿能结一门好亲事,最近只要有出头露面的机会,一准儿能看到她,却是沾不得的。”   洛凭渊微微颔首,诚毅侯家中败落,本人又没什么才能,得不到实职,他也有所耳闻,说道:“父兄如此,却要着落在一个姑娘家身上,指望靠她光耀门楣,也是可怜。”   洛雪凝觉得姚芊儿品行不太安分,但她也不想多提此女,只是叹道:“后宫内宅中,乃是女眷的天下,其中心机思谋,诸般手段,未必比朝堂上少,皇兄这些年不在京城,我却见的多了,可不要小看这些可怜的女孩儿们。”言下之意仍是告诫。   洛凭渊道:“无妨,承蒙皇妹提醒,我不敢怠慢,定会小心。”又问道:“适才几人,你都认识么?”   洛雪凝抿嘴笑道:“若是说五皇兄最后看了好几眼的那个穿月白裙子的姑娘,小妹倒是认得,她是史官杜蘅的女儿,名叫杜棠梨。”   六月十五清晨,旭日初升,休整一晚的皇家营伍列队于原野之上,天宜帝的玄黑色盘龙大旄立于前方正中央,自太子以下,几位皇子皆劲装箭袖,背负弓箭,亲卫随在身后,两翼是一众宫侯武将带领随从军士,禁军各部在左右两侧展开,排列整齐,旌旗飘扬。   天宜帝这几年对行猎已不如早年那么在意,但眼前绿野横亘如画,身边兵将踊跃,于此万众簇拥之际,也是豪气横生,心怀舒畅,笑道:“众位卿家,闲话无需多说,今日且看谁家子弟骑射勇武,辰时出猎,申时归来,所获猎物最多、表现上佳者,朕有重赏。”   此时已届辰时,队列中一声号响,早有人放出预先捉来的活鹿。那鹿被蒙了双眼,懵懵懂懂朝皇帝马前冲来。   天宜帝张弓搭箭,一箭射去,正中鹿颈。随着猎物哀鸣倒地,军中又是一声嘹亮的号响划破长空,天宜帝当先便策马疾驰,身后侍卫紧随,在三千禁军欢呼的“万岁”声中,众多猎手齐齐催动坐骑,向前冲去,数百匹骏马落蹄如雨,加上鼓号震天,雾岚山围场一带几有山摇地动之势。   洛凭渊与林辰带着洛雪凝,加上亲随一共十五人。皇家狩猎有竞逐之意,每人只准带四名随从。   丹阳公主今日一身樱红色劲装,骑了匹桃花马,红影到处,如同明灿的朝霞,林辰与她并辔当先而行。   洛凭渊一边纵马向前,一边回头望了眼后方几座高高的凉棚,今日不参猎的宗亲臣子都会坐在里面乘凉闲谈,各家女眷由容妃和宜妃领着在另一座高棚中喝茶吃点心。   他昨晚在皇帐中用晚膳,告退时已有些晚,林辰又难掩兴奋地拉了他去嘀咕怎生安排,他没有来得及去找静王。他知道洛湮华今天不会去狩猎,应是就在凉棚中,两人已两三天未曾交谈,早上匆忙朝相,总觉得静王气色不太好,像是旅途劳顿,心中就不觉有些挂念。   洛雪凝这时回过身来叫他,洛凭渊收敛心神,驱散心中没来由的思虑,赶了上去。他今日还想帮林辰在狩猎中拔个头筹,至于静王那边,不妨今晚去他帐中一趟。   阳光洒遍原野,三千禁军分出一千守着凉棚,其余两千人拉成长长的半月形弧线,从树林、丘陵和草原间包抄过去,栖息于雾岚山中的野物被惊动,从树林草丛中冲出,在驱赶下朝围场中心的区域逃蹿,随处可见奔跑跳跃的黄羊鹿獐,扑扇着翅膀的野雉,也不乏野狼山猫这等猛兽。众人这时已分散开来,在广袤的围猎地带各自寻找猎物,弓弦马嘶声不绝于耳,还有禽兽的哀鸣。   天宜帝自是不会如年轻臣属那般折腾一整天,射鹿开场之后,带领一干御前侍卫骑马奔出几里,射到一些獐兔,近午时分就回到自己的凉棚中休息。   他早上已看见静王,待到用过午膳,派了内侍将他召来。洛湮华进帐行礼时,天宜帝禀退左右,注意到他脸色苍白,情形与上月十五时如出一辙,知道这是碧海澄心将要发作的征兆。   皇帝年轻时,曾目睹一个中了此毒的人在月中十五将至之际,连路也走不了,话也说不出,只能被人抬着入宫求解药,静王的状况已经算好的。碧海澄心通常在月圆之夜戊时前后发作,上月静王入宫,他刻意迟了一刻才赐药,既有威慑教训之意,又可观察发作情状。药效令他很是满意,前后不过片刻,洛湮华已脸色煞白,汗透重衣,整个人如同从水里捞出来一般。他不肯呻吟求恳,嘴唇咬破了好几处。待到吴庸拿来解药时,已经连握住杯子的力气都没有了。天宜帝相信,经过这一次威慑,静王是再也不敢对自己有所违逆,或者生出不臣之心了。   用过了强硬手段,便应怀柔施恩。皇帝仍记着偈语中那句暗星将起,辅我帝基,一味凭借药物换取忠心毕竟落于下乘,只要静王用心尽力,便不打算在每月的解药上多做为难。因此他今日颜色和缓,给静王赐了座:“我听闻凭渊说,你近日准备派下属协助靖羽卫,护送粮草运抵韶安?”   静王微微一笑:“儿臣得到一些江湖上的线报,北辽似欲对粮饷下手,从而动摇我北境军心士气,儿臣思之,此事不可坐视。外夷近年来嚣张日甚,乃是因为少有重挫,此番须让他们有来无回,方能彰显我禹周的雷霆手段。”   他淡淡说来,语意却极是坚决,天宜帝连日在朝堂上听多了推诿犹疑,此时顿有痛快之感,点头道:“好一个有来无回,如此,朕便静候佳音。你对韶安会战可有见解,不妨说来。”   静王沉思一下,徐徐道:“儿臣未曾沙场征战,不敢妄议,闻得四皇弟有名将之风,麾下将士无不感念君恩,浴血苦战。然两国交战,胜负虽决于对阵之时,实则粮草、遣将、练兵、哨探,样样皆是交锋,牵扯争斗之激烈,并不啻于战场刀兵厮杀。辽人擅长用奸,屡屡派细作潜入我方境内刺探破坏,依儿臣所见,以京师与韶安最为严重。韶安城曾轮于北辽之手,其中必被安插了许多奸细,因此待粮草送达北境,儿臣考虑可让秦肃带人配合四皇弟,在韶安内外清理内奸,不知父皇以为如何?”   他愿意承担,天宜帝自无不允。闻听秦肃的名字,知道静王意在隐匿行事,于是说道:“朕会暗嘱临翩。北境会战,我朝投入甚多,若然有失,于我天朝威名损害非小,你便多尽些心。”   静王听他语意,仍是最看重名声,但自己方才之言应已在皇帝心中起到效果,欠身说道:“九年前,韶安之失起于内奸,儿臣无一日忘怀。而今外虏如虎狼,觊觎于居室之外,欲杀我百姓,辱父皇英名,儿臣唯觉诛之后快,自当克尽绵薄。”又道:“此次双方交手,便可摸一摸品武堂和金铁司的实力。”   天宜帝见正事说得差不多了,便着内侍上茶,一边随意问道:“凭渊在你府中住了一个月,相处得可还融洽?”   静王从内侍手中接过茶盏,神情放松了些,显得有些无奈:“父皇既然问起,儿臣不敢隐瞒。五皇弟对儿臣的成见甚深,虽同在一府,却不愿多做往来。此番我让玄霜与靖羽卫同行,要他答应配合着实不易,逼得儿臣只得立下军令状。”又道,“虽已尽力安置,暂且相安无事,但看五皇弟的态度,应是盼着宁王府早日落成好搬走。”   天宜帝脸上看不出表情,淡淡说道:“兄弟之间,纵然有所误会,你身为兄长也当尽力包容。只消为国出力,他自会理解。”   静王道:“儿臣也唯有如此盼望。”他唇边带了一丝浅淡自嘲,“五皇弟眼中只有父皇和国事,我这兄长实在算不得什么。”   天宜帝心里其实颇为满意,从不抱怨的洛湮华提到宁王便有无奈之意,足见洛凭渊于公于私,都令他有苦说不出。   他和颜悦色地对静王说道:“你路途劳顿,也是不易,今日就不必待在凉棚中了,尽可回帐歇息,朕一会儿让吴庸去看你。晚上篝火饮宴亦可不用参加,只管将养好身体。待到回了洛城,可多来上几次朝。你一个皇子,对国事也应更多关心才是。”   洛湮华明白皇帝会让吴庸来提前赐药,不必等到晚上,少了些煎熬。他无声地叹了口气,还得拜谢圣恩,只觉神思有些倦怠。天宜帝性情多疑,是以说话应对间,一个字也不能错。   与此同时,在女眷们的凉棚后,僻静无人处,两个女子也正在低声说话,一个是二十出头的宫女,另一个则是十六七岁的官家少女。   杏芬是宜妃的贴身宫女,她已经和面前的姚家小姐说了一刻,此时有点不耐烦了:“我家娘娘可是念着当年与敛芳郡主的情分,怜你看着是个侯府嫡女,实则孤苦,连个为你打算的人都没有,才在韩娘娘面前说情,要给你这次机会。你可知道有多少高门求到韩娘娘面前,什么都肯答应,只求家中女儿能进了未来宁王府的门。”   姚芊儿绞着手中的绢帕,低头不语,好一会儿才道:“芊儿对宜妃娘娘说不出有多感激,只是心里有些害怕,杏芬姐姐别生气,让我再想想。”   她的生母敛芳郡主在世时,家业还没有如今这般败落,听到杏芬说起,想到家中无人真心为自己着想,眼圈不由得一红。诚毅侯几年前娶了个出身低微的填房,得罪了母亲娘家的亲眷,与宗室的走动就少了。几个姨娘叔伯不是小家子气,就是不务正业,整日里算计家产,偌大个侯府如今只是个空架子。她只盼着能找到一门好亲事,然而受娘家拖累,这一步却是千难万难。唯一能凭借的,唯有侯府嫡女的身份以及自己的容貌。   杏芬对这个姚芊儿并不如何看得上,冷笑道:“宁王殿下乃是龙子凤孙,他的婚事连陛下都是要过问的。京中的名门闺秀一抓一大把,论起家世,哪个都比你强,若不行险招,如何轮得到小姐你、韩贵妃娘娘要是平白为你说话,也难以服众。如今娘娘属意于你,是旁人修三世也求不来的福气,我劝你好生珍惜。”   她顿了一顿,又放缓了语气:“明日比赛骑射,乃是你唯一的机会。宁王殿下性情仁厚,武功又高强,见到小姐坠马,定会不忍相救,不会令你伤着。到时在场所有人都是见证。等回到洛城,韩娘娘自会为你做主,请圣上赐婚。韩娘娘亲口说了,会设法让你做了正妃。”   姚芊儿犹自迟疑,要是不成,她连清白的名声也没有了。   杏芬见状,声音转冷:“你若是仍打不定主意,我家娘娘那边还忙得很,奴婢可要走了,只当小姐不愿意,此事就此作罢。”   姚芊儿有些焦急,连忙拽住她的衣袖,央道:“姐姐可别走。”她咬住嘴唇,这的确是千载难逢的良机,她想到了亲戚们的冷落白眼,那些闺中姐妹的无声轻视,她们无非是摊上了更好的家境和双亲。长得漂亮又如何,她们都自信会有比她好得多的亲事,觉得可以一辈子俯视怜悯她。她姚芊儿也是侯府的小姐,又有哪一点差了,为什么不能为自己的终身大事搏上一搏。   她脑中回想起昨日见到的宁王,那么年轻俊美,思之令人心醉,这是全京城少女都想要的夫婿。她终是点了点头,低声道:“芊儿一切都听两位娘娘的,明日定会依照吩咐行事。”   杏芬眼见差事办成,脸上才露出一丝笑容:“芊儿小姐只管放心,明日有惊无险,娘娘说话一诺千金,小姐就等着当王妃罢。”她福了福,“姑娘这般人品,殿下定会怜惜,说不定不待娘娘说话,就主动求娶了。奴婢将来怕是还要您照拂呢。”   姚芊儿目送杏芬离去,站在原地没有动。她感觉得到,这个小小的宫女都看不起她,可那又怎样,只要韩贵妃说话算数就行了,她要那些所有给过她脸色看的人都后悔莫及,那才是真的扬眉吐气,为此不管要冒多大风险,她都认了。 第二十五章 月圆之殇   申时初刻,雾岚围场响了一天的鼓声渐渐平息,改为鸣金。狩猎了一个白天的各路人马陆续回归,清点收获。一番点算,太子猎到十多只獐子黄羊,兵部尚书之子周瑜阳也颇出风头,除了鹿獐,还献上几长串柳枝穿起的野雉,显示出不俗箭法。   天宜帝嘉勉道:“周尚书自身知兵,其子亦有武将之风,朕心甚慰。”   周秉连忙上前谢恩,被御史连日参本的郁闷总算一扫而空。旁边臣子见了,都能明白随着盛如弘被揭发,皇帝对调兵的心思怕已倾向颜思存一方。   最受瞩目的还是宁王和镖旗将军林辰这一路,二人射到猎物总数最多,其中猛兽占到相当部分,有九条狼,五只山猫,居然还有一头熊。   这头熊是在密林深处碰到的,当时洛凭渊和林辰想的都是要多猎些猛兽,如此才有分量。一行人撵着两条狼,渐渐追进丘陵地带的森林中,越走越深。   宁王和林辰的马都是百中挑一的良驹,桃花马也脚力强劲,亲随侍卫逐渐被落在后面。洛凭渊和林辰已射死了一只狼,另一只没命地逃窜,林辰笑道:“这头我来。”   他搭箭欲射未射之际,两人忽然听到身后一声野兽嘶吼,跟着是洛雪凝的惊叫,洛凭渊变色道:“糟了,是熊!”   附近一带树木参天,遮天蔽日,一头体型巨大的黑熊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正摇摇晃晃地人立而起,像座小山,朝丹阳公主的桃花马扑去。   林辰的箭立时射向那熊的面门,只求阻得一阻,他们已来不及调转马头,洛凭渊一拍身边树干,飞身而起,借着暂缓的瞬间,堪堪来得及挡在皇妹身前。   他知道黑熊皮糙肉厚,中了箭只会更加凶猛。那熊果然凶性大发,硕大的熊掌兜头拍下。洛凭渊不能退后躲闪,只有运足内力,后发先至,一掌打在熊肩位置。   他的掌力几能开碑裂石,那熊身体一歪,巨掌落空。它也真是凶蛮,吃痛之下低声吼叫,立即又朝洛凭渊扑压而来,张口便欲撕咬。   桃花马已被惊得筋酥腿软,四蹄打滑,几乎将洛雪凝掀下马背。幸而林辰已经赶到,用力勒住马缰,一把将公主抱到自己马上护住。   洛凭渊挂心身后两人,当下从腰间拔出纯鈞宝剑,一剑从黑熊两眼之间插入,贯穿头颅,鲜血箭一般喷射而出,那熊叫得惊天动地,摇晃了两下,轰然倒地。宁王拔出剑,锋刃上连一丝血痕也无。心道,纯鈞在自己手中初次饮血,却是对付了一头熊。   他们的亲卫这时才赶上来。发现距离熊尸七八步远,死了一头母鹿,旁边一只小鹿围着鹿尸哀哀叫着,不肯离去。那头黑熊看来方才刚刚咬死了母鹿,正要进食时受到打扰,才会出来袭击。   洛雪凝见到眼前一幕,心中不忍,说道:“这小鹿还在吃奶,没了母亲活不了,我们带回去养吧。”   此时,凉棚之前,众人见了巨大的黑熊和丹阳公主身边的小鹿,都是赞叹。洛凭渊让护卫割下四只熊掌,献到君前。   天宜帝既感高兴又有些感慨,说道:“朕两年前也曾遇熊。皇儿和林辰能碰上,也是缘分。”他注视面前的几个年轻人,不由想起了自己十八九岁之时,一样的意气风发,驰骋自如,身边陪伴的却是他的太子妃,后来的皇后江璧瑶。那些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又仿如发生在昨天。这些年之所以不愿多见静王,有一部分原因或许就是从洛湮华的容貌中,他总能看到源自其母的那种清丽。   他收回思绪,问起猎熊经过,洛雪凝笑道:“女儿除了拖后腿,什么也没做。”   一旁内侍捧上狩猎的奖赏,清点已毕,宁王和林辰是头名,天宜帝笑道:“彩缎五十匹,金花十朵,你二人可平分,但朕案头的黄玉如意只得一柄,该赐给谁?”   宁王禀道:“当时事出突然,这熊意欲袭击皇妹,是林辰先射箭将它阻住,又护住雪凝,儿臣才来得及赶到。能将其击杀,全杖父皇所赐宝剑。再说与杀一头熊相比,当然是保护皇妹更为重要,故此,儿臣以为当以林辰为首功。”   天宜帝听说林辰保护了爱女,微微动容,见他年少俊秀,不同于宁王的淡定,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猎猎英风,不由点头赞许,林辰连忙推辞。天宜帝笑道:“凭渊已有了纯鈞宝剑,这玉如意便给了林辰罢。”说着又瞪了女儿一眼,“雪凝以后不许再缠着皇兄一起打猎,女孩儿家还是呆在安全之处。”   当晚围场营帐附近清出大片空地,燃起篝火,众军士在小溪边将一些肥美的猎物洗剥干净,有些串成肉串,有些便整只地架在火上烤熟,香飘四野,美酒鲜果和各式点心也流水般送上来。洛雪凝找了些羊奶去给她的小鹿喝,林辰在一边陪着。洛凭渊当然不去打扰,他答应过太子,因此命人将各种猎物都选了些好的送过去。他没有看到静王,问了端王爷,才知道静王说身体不适,已经向皇帝告了假,回帐中休息了。   天宜帝知道自己在场,一众臣属都不得尽兴,故而只在火堆边象征性地吃过些烤肉,就起身回去了皇帐。   洛凭渊也想离开,这饮宴看起来不到半夜不会结束,但他如今颇得帝心,上前敬酒结交的人络绎不绝,一时抽不出身,只得喝了几杯酒。   这时安王过来,笑着伸手搭住他的肩膀:“五皇弟,要想逮住你可不容易,走走,咱们兄弟去喝酒吃肉,二皇兄也等着呢!”   旁人哪里争得过安王,洛凭渊也不好推脱,只得跟着洛君平走到太子那边。   黄羊肉、鹿肉,还有他方才送来的熊肉,正在篝火上烤得哔哔啵啵,火光半明半暗地跳动,肉香和酒香令人陶醉,连洛文箫都不若平时严整,看起来随意许多。   两个皇兄与人结纳的本事都是一流,说说笑笑,谈些闲散话题。洛君平精通吃喝玩乐之道,讲论起来样样皆有一套学问,笑道:“五皇弟掌管靖羽卫,时不时便需与各色人等打交道,得空时,常到我这里来,我府中有几个懂得风雅妙趣的清客,让他们陪你谈说,多教你些门道,三哥再送你两个灵巧的婢女,包管日后旁人在你面前耍不了花招,只消看一眼衣着谈吐,说上两句话,就知道斤两如何。”   洛凭渊有意装不懂,微笑道:“臣弟自从回到洛城,曾在二皇兄和三皇兄处见识过不少珍宝,与街坊市井中的寻常凡品,十分不同,只觉但凡珍品,必有宝光,若是凡品或赝品,见到的便只是贼光。推物及人,亦是如此,真的假不了,假的也一定充不了真的,故而倒是不怕被人蒙蔽。”太子和安王不料他另有一番道理,想想也无甚话说。   洛凭渊接着道:“如今我借住在大皇兄府里,婢女实在不太方便,只能谢过三皇兄美意。”   安王放低了声音说道:“我这人说话直来直去,既然说到大皇兄,就得提醒五皇弟一句。他为人处事,向来明里一套,暗里又一套。别的不提,我方才狩猎回来,听说父皇今日召他过去,他便趁机背后告了你一状,说你对他冷言冷语诸多挑剔,又不愿遵旨住在静王府中。好在父皇何等圣明,非但不信,反而斥责了几句,他晚上不出来,多半又是心里不舒服在装病。”   洛凭渊今晚本就有些心神不定,闻言怔了一下。这等容易戳穿的事情,安王应不至撒谎杜撰,难道静王真的在天宜帝面前口出怨言,他这么不愿意自己住在府中?后一个念头一经浮现,便驱之不去,令他浑身都不舒服起来。   他淡淡道:“是么,大皇兄应是习惯了清静,我进进出出,确有打扰。”   “三弟,不可乱说。”洛文箫轻斥了安王一句,“不管大皇兄说了什么,都不是你该乱传的。”   洛君平摇头道:“不说了,也是我多喝了几杯,怕五弟不知情,该知道的都不知道,吃了他的亏。”   洛文箫截口道:“好了,我看你确实喝多了。”   洛凭渊感到他二人话语中似乎还藏着玄机,但他没心情深想或追问。安王所说不无道理,盛府之事,静王便有所隐瞒,利用了自己的信任。他心里经这么一撩拨,便火烧火燎,再也坐不下去,起身说道:“臣弟才是喝多了几杯,有些不胜酒力。两位皇兄宽坐,我去休息一会儿,这厢失陪了。”   安王有些意外,今夜时机不错,他的话才刚起了个头,不意宁王就突然要走,只得道:“今晚未曾尽兴,五皇弟就这么走了,可未免扫兴。”   太子拉了他一把,微笑道:“明后日再找机会聚聚也是一样,五皇弟自去无妨。”   他望着宁王离开的方向,唇角浮起若有若无的冷笑。   六月十五,一轮满月冰盘般挂在夜空,洛君平不知道静王何以托病,他却是心知肚明。就算得了解药,静王今夜也注定不会好过,以洛湮华的性格,吃多少亏都死忍,再被洛凭渊折腾一番,不知会不会去了半条命。   宁王从一堆堆明亮的篝火和饮宴的臣属身边经过,径直朝静王的营帐走去。越是向前,夜色就越是深浓,山区的夜风里带了阴潮的寒凉,身后仍有欢笑和喧闹远远传来,反衬出这边的清冷。   他有几分酒意,但头脑很清醒。他再也不是九年前那个无力的孩子,进不了守卫森严的长宁宫,何况眼前只是一道薄薄的帐幕而已。   快到跟前时,静王帐中有人闻声迎出来,是杨越。他神色有些沉重,见了宁王行礼道:“原来是五殿下,我家殿下此刻身体不适,不能见客,明日再请您过来说话可好?”他也不知道明天静王有没有精神见宁王,今日虽然解药来得早,但山中营帐不比府中,阴寒的地气让洛湮华很是难受,他也一直都悬着心。   宁王淡淡道:“杨总管,你平日将皇兄不愿见的人挡在外面,都是用这套说辞,我见得多了。别诓我了,病了为什么不去请御医?”   杨越不意平日还算温和有礼的宁王突然翻脸,迟疑了一下,洛凭渊冷然道:“我今晚有事要问皇兄,说了就走,你可是要上来阻拦?”说着,就往帐中去。   杨越见他神情不对,可不敢放进去,但又不能过于冲撞宁王,只得拦在营帐入口,仍是低声道:“静王殿下是真的不适,不是不见,五殿下体恤他身体不好,多日来同住一府,何必非要急在此刻问话?”   他不提还好,洛凭渊现在听到同住,就想到静王是勉为其难不情愿,心情更坏,冷冷道:“既是这般,我进去探病,让开!”   伸手推隔间用上了三分内力。杨总管没想到他会动手,猝不及防下被推开两步,再要阻拦,宁王已举步进入帐中。   静王正躺在榻上。他已服了解药,但每到碧海澄心发作之夜,总是分外难熬。梦仙谷的谷主奚茗画前些天亲自到了洛城,给他探脉后言道,五月初三晚上饮下碧海澄心之后,他服下的那帖药并非无用,虽不足以解毒,却能令毒性聚于一处,不至扩散到四肢百骸,如此对身体的侵蚀就较为缓慢,日后要解毒也更容易,但同时也导致每月毒发时,持续的时间更长更剧烈。   天宜帝给的解药只是暂时压制,因而此刻,他觉得全身忽冷忽热,脏腑间一阵阵掏空般地难受,全身的筋络也酸痛不已。洛湮华已经经历过一次发作,明白至少需要忍到后半夜才会渐渐缓和。   他挨得神志昏沉,听到外面好像有人说话,但全然分不出精力去留意。许是因为不愿被人看到脆弱无助的样子,他生病时总是不习惯有人在旁边看顾,每次都尽量把身边的人支开,但又莫名地希望熟悉的人就待在附近,不要走远。胸口一阵一阵的滞闷,他只有想着,今天至少比上个月好过。   洛凭渊几步走进来,见到帐中一灯如豆,静王侧躺在榻上,并没有像平日那样起身招呼。   他心中那股逆气仍在,顶得心火上扬,只想立时向静王问个清楚,因此只略一停顿,便伸手去推他起来:“皇兄,别睡了,我有话说。”   洛湮华昏沉间觉得有人在用力摇自己,他全身虚得没有力气,再被摇晃,更加难过得厉害。他张开眼睛,一阵天旋地转,眼前仿佛是洛凭渊,却看不真切,只能又将眼睛闭上,好一会儿才勉强找到声音:“是凭渊么?”   他觉得洛凭渊像在说什么,但又听不清,整个人一阵阵晕眩,对方却紧拽着不让躺下,他只得低声说道:“凭渊,放手,我……我不舒服。”   洛凭渊一番推摇,没让静王清醒过来,隐约意识到有些不对劲,昏暗的灯影中,他发觉洛湮华面色如雪,眉心紧蹙,像在极力忍耐痛苦,顿时吓了一跳,三分酒意消失得无影无踪。   杨越赶进来,愠道:“五殿下,你再闹下去,属下可要对你不敬了!”他见洛凭渊还拉着静王,投鼠忌器,不敢贸然动作,只能低声怒斥:“我家殿下哪点对你不好,你在他生病时这般欺扰!”   洛凭渊不做声,扶着静王躺下,只觉得对方身体虚软无力,试着伸手在额上一摸,触手全是冰凉的虚汗。   他已没了质问的心思,脑中有种迷惑的慌乱,低声问道:“皇兄怎么突然病成这样,为什么不请御医?”又道,“你就让他这么病着,贴身服侍的人哪里去了?”   杨越见他恢复常态,不再发难,稍微松了口气,答道:“殿下不让惊动别人,五殿下,咱们出去说。”   洛凭渊跟他走出帐外,杨越当然不能擅自说出碧海澄心的存在,只有含糊道:“殿下这是老毛病,有时隔段时间发作一次,过几个时辰会好转。他不想让人知道,谷雨要熬药,殿下也让他到远些的地方,免得药气冲了旁人,坏了狩猎的兴致。”   洛凭渊怒道:“什么时候了,还管兴致!他是病糊涂了,你们也跟着糊涂?”   杨越摇头叹了口气:“宁王殿下多年不在,是以不知,殿下这些年,每次生病都是这样过来的,御医未必请得到,到了也未必管用,传扬出去则是有害无益。这次出门幸而带了对症的药,缓几个时辰,应该会过去。”他在静王府七年,于具体情形比旁人都清楚,语气中不觉流露出凄凉,又道:“五殿下还是明天再来吧。”   洛凭渊怔立了一会儿,他如今已明白做事不能凭冲动和莽撞。或许的确如杨越所说,在这遍地是营帐和人的地方张罗着请御医,可能于静王意味着更多麻烦。   他低声道:“那么,我陪陪皇兄吧,多少照看些。”   杨越无法,唯有由得宁王。   洛凭渊重新回到帐幕里,拖过一张凳子,坐在床边。洛湮华仍然如他刚才出去时那般静静躺着,只是眉间蹙得更紧了。   洛凭渊摸出块帕子,小心地为他擦拭额头的汗水。他小时候看到过不少次皇兄睡着的样子,那时候他总是很得意地想,他的皇兄长得真好看,比四皇兄还要好看。那时候的洛深华也很沉静,但更偏于健康明朗。曾几何时,这张熟悉好看的脸上多了如许多疲倦和痛楚。帐中安静得近乎惨淡,与狩猎饮宴的欢腾相比,如同另一个世界。   他多少次闻说静王身体不好,处境艰难,但直到今晚,才觉出那些病痛和冷遇如此深切地镌刻在时光里,不曾间断。自己去了寒山派又回来,恍如隔世,但洛湮华在洛城面对的困境一直存在,从九年前延续至今,仍似看不到尽头。想到这些,他的手有些发抖。   静王自然觉察不到宁王的心绪,他的力气都用来对抗体内的毒性,此时感到额头上有轻柔温暖的触感,他迷迷糊糊说道:“阿肃。”   洛凭渊的手顿了一下,听到他又轻声问:“凭渊走了么?”   “走了。”洛凭渊叹气道,有些不是滋味。静王病得神志不清时想找的是秦肃,惦记的仍是让自己走开。也许回去后该设法早点从静王府搬走。   洛湮华果然轻轻松了口气,像是安心了些。洛凭渊心里一动,低声问道:“为什么那么不想见他,是讨厌他住在府里吗?”   静王只觉得身边的人很亲近,该是秦肃吧,可秦肃为什么要明知故问?他恍惚地说道:“我不是说过了,虽然高兴,但是凭渊,凭渊他要是和我亲近,父皇发现了,会疑心他,猜忌他的。”   洛凭渊呆住了,这是静王的真心话。他从未朝这个方向想过。   或许因为他本来就没弄明白皇兄在想什么,一直半怀疑半监视,又或许是因为早年天宜帝只是对自己不太在意,但仍偶有关怀,等到学成归来,态度更是温和信任,很多时候都带着那种父亲的关爱,他从没感受过被皇帝怀疑对付是什么滋味,难以联想到自己身上。   不说太子,天宜帝对洛雪凝和云王十分宠爱,安王虽常受斥责,但受到的教训和处罚也没有超出过父子的范围。就只有从静王的境遇上,他会感到帝心的冷酷。就连生病都不能让他人知晓,亲近的人会被疑忌冷遇。多年过去,父皇对静王的怨怪与忌讳竟似没有尽头,既要用他,又如此地不信任。   他低下头,鬼使神差般地接着问道:“那九年前呢,凤仪宫出事后为什么不理我?”   这句话是贴着耳边说的,他清楚地看到洛湮华脸上掠过一抹痛楚,像在无边的幻觉中挣扎,连眼睫都无力抬起,密密地投下憔悴的阴影:“别问了,阿肃,别问了,我谁都救不了,可是至少得保住他,保住凭渊。”   洛凭渊内心生出一股尖锐的疼痛,无边无际般蔓延开去,他不忍也无力再问下去。   谷雨端着一碗药进来,有点警戒地看看床边的宁王。   “别害怕,我没对你家主上怎样。”宁王叹了口气,把静王扶起来,让他靠在自己身上,由谷雨服侍着吃药,“别看他生病了,都是他在欺负我。”   他望着静王毫无血色的脸,即使许多东西都不同了,但他仿佛又看到了当年护着自己,对他好的洛深华,那个尽管很忙也答应一起堆雪人的皇兄。他低声安慰道:“皇兄,我知道了,所以你别担心,好好养病。”   后来洛凭渊回想这个夜晚,才感到自以为明白了很多的自己,所知实在不是一般的有限。 第二十六章 道是无情   洛凭渊在静王的帐中守到后半夜,他无法不忧心,幸而就如杨越所说,过了两个时辰,静王的确像是缓过来了,脸色有所恢复,神志也逐渐清明。   杨越请宁王回去休息,洛凭渊想到若在此处待一整夜,是有些惹眼,便回到自己帐中。他想睡一会儿,但怎么也睡不着,躺了一个多时辰,天就亮了。   今日是雾岚围猎的第二天,按照往年惯例,由各家少年子弟比赛骑射,军中将士亦可参与,乃是每年一度在圣上面前献艺露脸的大好时机,参加者十分踊跃。   比赛允许女眷们也来观看,隐隐有让各家官宦显贵为自家子女相看亲事之意,往年围猎结束,京中的官媒就忙得不可开交,传出的佳话不少,笑话也不少。   到了辰时初刻,众人便齐聚在事先拦出的草场边,天宜帝于正中凉棚就坐,场地两侧旌旗飘扬,人声如沸,马若蛟龙,特别惹眼的是右边自容妃和宜妃以下,一片明媚鲜妍的姹紫嫣红,深宅中的女孩儿难得有机会到这种场合,都是欢声笑语。   今年安王听了宜妃的主意,专门辟出一块分场,让会骑马的女眷亦可参与竞逐,做些游戏,免得只能枯坐观看。知色而慕少艾,乃是人之天性,众家男丁比试之余,目光总是忍不住朝那边溜去,多看几眼明艳无双的丹阳公主,还有那一群正值韶龄的官家少女。   林辰瞅个空隙把洛凭渊拉到一旁,笑道:“我看场上女眷都在看你,姑娘们还好,那些夫人的眼神就似要将你这宁王殿下生吞活剥一般,恨不得立时拉回自家当女婿。你也好生留心,有没有中意的女孩儿,回了宫中再选,可就只能看画像了。”   洛凭渊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看你还有闲心管我,等会儿就要上场了,多多操心自己吧。”   林辰笑道:“本少将军理会得,就是因为等会儿无暇,现下才来提醒你。”   洛凭渊没有丝毫心情,他一夜没睡,此刻仍然有些悬心,不知静王好点没有。但他早答应了安王今日督赛,须得待在场侧。   比赛由武英将军主持,上午比射箭和演武,下午是骑术和赛马。   林辰只报了上午两项,他熟谙弓马,于射箭更曾下过苦功,比试下来夺了头名。演武交手时银盔银甲亮银枪,一派白袍小将的风范,十分英武,一套枪法使得如水银泻地,滴水不漏,只输给奉昌将军半招,得了第二。   洛凭渊看得暗暗好笑,林辰真正擅长的是剑法,没想到拿枪上阵,也是像模像样。   近午时分,天宜帝为上午的优胜者颁下奖赏,林辰可说是在他眼前长大的将门之后,这两日表现抢眼,天宜帝一时兴起,说道:“林侯教子有方,将来当是国之栋梁,若有什么特别的心愿,可向朕提出。”   宁王的心顿时悬了起来,担心林辰心切之下,说出求娶公主的话,此事须徐徐计议,一旦惹得天宜帝不快,那便再无转環余地。   林辰略作思索,朗声说道:“臣闻得韶安会战在即,陛下日夜忧心操劳,愿请往北境参战,上阵杀敌,求陛下恩准。”   鼎剑侯脸色一变,忙上前奏道:“陛下,犬子虽然会些花拳绣腿,但纸上谈兵,未经历练,臣只怕他贸然上阵,有负陛下圣望。”   天宜帝对林辰请战既是意外,又颇为欣赏,心道鼎剑侯的兄长当年战死,他只得这么一个独子,当然舍不得放到战场上去,说道:“林卿所言有理,少年人需加磨砺,镖旗将军林辰可为押粮副使,待回转京师后,即启程往韶安押送军粮。此为兵家要物,好生用心。”   林辰当即跪下谢恩,鼎剑侯见儿子不用上战场,只是作为副职走一趟边关,也放下心来。   洛凭渊看到好友不日就要去边关,心中亦喜亦忧。   到了下午,在宜妃提议下,洛雪凝带着一群会骑马的官家小姐办了一场骑赛,那一带顿时充满少女的娇叱和笑声。   宁王督赛的地点就在这块赛场侧畔,只见到十数匹马远远地一字排开,朝这边将发未发,与正酣的将兵骑术比试遥相呼应。   林辰本来在与他说话,但很快被一个宫女叫走了,说两位娘娘正同鼎剑侯夫人闲谈,要对刚获赏领命的林少将军嘉勉一番。   宁王忙到现在,一直没找到空隙去看静王。他上午派了一名亲随过去,那边只说没事,要他不必挂心,他思忖着要不要再命人去看看。   没有注意到的是,那些骑马的少女中,有一双眼睛一直紧紧盯着他,片刻不离。   姚芊儿骑在马上,她坐下是一匹四岁的小白马,性情温顺,但跑起来速度远比不上其他公侯小姐精心挑选的坐骑。这已是她能从自家府中找到的最好的马了,今天,或许就决定了一生的成败。她见宁王身边不但没有人簇拥,连护卫都只剩下两名,就像杏芬说的,这样的机会只有一次。   女官挥动了手中一面小旗,十几名少女一齐策马向前,丹阳公主给优胜者准备的赏格是一匹名贵罕有的天水碧衣料,以及到后宫做客一日,故此她们都十分努力。   半里的距离,姚芊儿的马跑在最左侧,是她一开始就刻意占据的方位,当奔过大半程时,一旦座马受惊,距离最近的就是宁王。她要做的只是控制好分寸,及时地惊叫求援。   小白马奋力奔跑,但姚芊儿仍然被几个女孩儿越过,她望着这些赶在前面的背影,唇边溢出冷笑,天水碧算什么,她会要多少有多少,后宫的招待又有什么大不了,她曾路过刚开始动工的宁王府,那么广大的一片府址,那才是她要的。   今天她精心打扮过,眉间的朱砂点成小小的莲花形,此时又用力咬了几下嘴唇,这样即使等会儿吓得脸色发白,唇色也依然会显得鲜艳,她要给宁王留下美貌动人的印象,甚至考虑过,到时应该装作晕倒还是哭泣更能令人怜惜。   她竭力控马,一手扬鞭催它跑得更快些,一边装作掠了掠头发,悄悄拔下一只金钗,眼睛仍然片刻不离五皇子的身影。见越来越近,姚芊儿的心跳得很厉害,既紧张,又有抑制不住的兴奋,计算着距离,待到五十步以内就可以动手了。   就在此刻,她看见本来朝向这边的宁王忽然点手叫住了一个人,回身交谈起来。   洛凭渊看到杨越匆匆从营帐方向过来,像是在找人,连忙将他唤住:“杨总管要去哪里,皇兄怎样了?”   看得出杨越的神色透着焦灼:“五殿下,我家殿下午间又发起烧,像是受了风寒,他还是不愿请御医,我看着不好,须得诊治,刚才去了西边凉棚,听说王医正在赛场,才过来找找看。”   洛凭渊心里猛地抽紧,说道:“赶快去请,我去看看皇兄。”   天宜帝上午看过比赛,这会儿正在皇帐中歇息,看样子下午不准备出来观赛了。宁王索性拨转马缰,径直朝静王的住处奔去。   姚芊儿到了五十步开外,然而宁王头也不回地在跟人说话,接着竟像是将要催动坐骑离开。要不要赌这一把?万一马惊了,宁王殿下却没有回身救助,真的摔下来怎么办?她全身发颤,时机稍纵即逝,错过了此时此刻,她仍然得继续忍受他人的冷遇势利,身不由己地被家人待价而沽。想到此处,她再不犹豫,双足偷偷脱出了马镫,然后猛地将手中的金钗对着马颈鬃毛浓密处扎了下去。随着小白马蓦然负痛,嘶鸣腾跃,她顾不上声音是否清脆悦耳,用尽全身力气大声惊叫起来。   洛凭渊走得匆忙,当尖利的呼救声从身后传来时,他的马已奔出好几丈。他回身看去,只见十来丈外,一匹白马正发疯般地连踢带跳,马上女子头发披散,正死死抱着马颈,半个身子已将跌落。   他皱了皱眉,很显然,是不知哪位小姐的马惊了,他急着去看静王,此时距离最近的是跟着自己的两名亲卫,便挥手道:“去救人!”言毕仍旧催马朝静王的营帐奔去。   宁王的两名亲卫都是他亲自从御林卫中挑选过来的,有功夫在身又颇为干练,立即赶去相救,一个去勒白马的缰绳,另一个按住马身,要合力将它制服。   孰料二人刚刚赶到,马上的女子又是一声惊呼,整个人便跌落下来。一切发生在转瞬之间,离得最近的护卫不假思索,伸手将她抱住。   姚芊儿在动手前已经有心理准备,紧紧抓着小白马的鬃毛,才没有第一下就被掀飞坠马,她已吓得头昏眼花,但仍然使出了全身力气,要等到宁王来救。   她没有白等,就如事先所期待的,一双有力的臂膀接住了她。   姚芊儿紧闭双目,她想好了要表现得像是晕过去了,让所有人都看到这一幕。但她抑制不住心中的狂喜,过了片刻,还是忍不住将眼睛睁开一线。   然而,映入眼帘的并不是预想中宁王俊美的面容,抱着她的人二十多岁,只能算相貌端正,身上衣着却是普通的护卫服色。这一惊比方才更甚,姚芊儿猛地睁大了双眼,可眼前连宁王的影子都不见。怎么会这样!她就这么彻底失败了?   眼角余光里,周围已经有许多人纷纷围过来,姚芊儿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低低的哀鸣,这次她真的晕了过去。   杨越和宁王当然并不知道他们方才简短对话引起的后果。洛凭渊疾步走进静王的住处,看到洛湮华沉沉昏睡,原本苍白的脸上多了病态的潮红,呼吸急促,确实在发烧。   谷雨见他神色关切,小声道:“主上早上还说了几句话,坐起来用了半碗粥,后来就说头晕,发起烧来,这会儿叫他都不回应了。”说到后面,声音里已带上了哭音。   洛凭渊低声唤了两声,见静王没有反应,心里又是难过又是担忧。忍不住走到帐门张望,还好,杨总管已带着医正远远过来了,两个小医官跟在后面。   太医院的医正王久莘年约六旬,精研孙氏《伤寒杂病论》,给静王把过脉,半晌不说话。   洛凭渊想到这些年静王生病,太医院有时连御医都不肯派出来,对这医正就没有好脸色,冷淡地问道:“情况到底怎么样,王医正供职多年,也不是头一次给皇兄看病了,想来不至为难才是。”   王医正被他的目光扫得如芒在背,他对四年前云王到太医院拍桌大骂的情形仍记忆犹新,如今这位五皇子看来也不好惹,赶忙说道:“老臣不敢怠慢,静王殿下应是体质虚弱,路途劳顿之下先是中了暑热,又在山中受了些寒邪侵蚀,故而发热。尺脉虚滑,寸关迟滞,乃是体寒内外交逼之象。老臣奉命随行,也携了些对症药材,先吃上三服,或可将热度降下来。”   宁王却不相信静王的病情有如此简单,他昨日所见可不似中暑,他淡淡问道:“我皇兄身上可还有别的病症,过去几年都生过什么病?你且先开方,再细细说来。”   王久莘的鬓边不由得微微渗汗,他还是头一次面对宁王,想不到压迫感如此之重,难怪能坐镇靖羽卫,多闻他与静王颇有嫌隙,也不知细问病情是关心还是别有用意。   他能做得了御医,自有一套明哲保身的方式,一边依言开方,一边思量,待医官拿了方子去抓药,才谨慎地说道:“大殿下早年受过伤,八脉俱损,失于调养,其中肺脉受创最重,故易犯咳喘。此乃旧疾,只宜缓缓补益,不可过于劳神动气。”   此语与洛凭渊平日所见相符,但他昨天见到的病况更加严重,就问道:“除了肺脉,可还有其他痼疾?”   王医正略微迟疑,他方才探脉,只觉静王的脉象异样,竟有几分若断若续,但又似已度过濒危的关头。他哪里敢多说,含糊道:“大殿下正当风寒,需待先退了烧,再查脉象,老臣此刻也不敢妄言。”又道,“大殿下已有数年未曾自宫中延医,或许期间又添了新疾也未可知。”   这些话不能说没道理,洛凭渊听了,只冷冷说道:“也罢,你说他八脉俱损,如何损法,肺经重伤,又是如何伤法,前些年可有调治,用过什么方子,你好好想想,留神不要说错说漏了。”   谷雨端了新熬好的药汤走回帐幕时,被问出一身汗的御医才如蒙大赦般离开,洛凭渊心事重重地扶起静王,看着棕黑色的药汁一小勺一小勺艰难地灌下去,光闻气味就觉得苦得厉害。   按照王医正的说法,九年前刺客来袭那一次,静王将他和雪凝从太液池里救起时受了寒,接着又受伤,病根就从那时种下,之后每况愈下,总是不能缓过劲来。从御医那些吞吐闪烁的言辞中,他捕捉到,此后至少还有过两次重伤和伴随而来的大病,这是在宫里的时候;而从七年前出宫建府算起,在四五年的时间里,每年都有数次不得不向宫里延医。这还仅是王医正能说出来的状况。   看到一碗药喝尽,他对谷雨说道:“让杨总管在外面守好,别放人进来,我运功给皇兄驱除风寒,或许能好得快些。”他说着,将手掌贴在静王背后的大椎穴上,缓缓输入真气。他计算好了,运功行气需要大半个时辰,到时外面的骑赛也差不多结束,自己正好赶回去。   洛湮华在沉沉的昏睡中,觉得体内有温热的气流涌动,原本像在火炉中煎熬般的痛苦随之缓和,渐渐的多了安宁和舒适,仿佛浸在清凉的水中。   他清醒过来时,傍晚的余晖斜斜地映入帐中,身边的谷雨正小心地用温热的毛巾帮他擦拭脸和手。静王动了动,感到自己像是刚出了一身汗,但昨天以来胸口的烦恶感觉已经消退,头脑也清明许多。   “主上醒了,”谷雨惊喜地叫道,“您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病倒,杨总管和小的都要急死了。”他已经担惊受怕一天一夜,声音不由哽咽,“主上觉得好些么?”   “我还好,”静王慢慢坐起身,他整个人仍然虚软,但不适感退去,竟觉得有些饿了。   杨越见他退烧醒转,也是大喜,连声让谷雨去寻些清粥点心,自己去撤换汗湿的棉被。静王看着两人忙进忙出,心中有些迷惑。这两天,他似乎总是听到耳畔有洛凭渊的声音,又像是秦肃,但是秦肃不可能在雾岚围场。还有方才那种温暖的内息流动,中正平和,如果不是自己病得生出了幻觉,只会是洛凭渊修习的正宗玄门内功。秦肃和杨越的功力都不属这一路。   他端着粥出了一会儿神,模模糊糊记起些片段,问道:“凭渊下午可是来过?”   “是,”谷雨应道,他对救醒了主上的五皇子印象大为改观,觉得不同于宫里朝中那些坏人,“宁王殿下待了一个多时辰,才走不久,他一直陪着,向御医询问主上的病情,还为您调息了好久。主上能退烧就好,谷雨真的吓坏了。”   “又不是头一次。”静王微笑道,摸了摸小侍从的头,“没事了。”   想到洛凭渊好几次在自己帐中停留,他略感忧虑,心中还有一丝困惑,他总觉得在迷迷糊糊中说了什么,但又想不起来,而且凭渊为什么会对自己如此关心,不是一直都在记恨他么?   他轻轻摇了摇头,不再朝这个方向想下去。长久以来,每当偶然发生一点好事,接踵而至的就是令人窒息的祸事,所以渐渐地他已经学会不再徒然憧憬,宁可什么都不要。 第二十七章 试问楚江   雾岚围猎进行到第二天,出了一场不大不小的事故。在女孩子们的赛马中,诚毅侯之女姚芊儿骑的马突然发疯,将她甩下马背,幸而被宁王的一名随身护卫救下,只受到惊吓,并无外伤。   然而在数千双眼睛注视下被一名陌生男子抱住,即使双方都是万不得已,于侯府小姐的名声也是大大有损。多数人都觉得姚芊儿实在太倒霉了,只怪马不好,此事难以收场,唯有等人们自然淡忘。而有些心思眼力的,却看出不对劲,惊马的地点不偏不倚,距离宁王殿下那么近。如果五皇子当时不是正好离开,而是亲自去救,又会演变成何种局面?沿着这个方向想,就很值得玩味了。   少数几个知情人当然什么都明白。宜妃表面上叹息抚慰了几句脸色发灰的诚毅侯,私下里却冷笑道:“真是烂泥扶不上墙,枉费了一番苦心筹谋,原来这等没福。”   安王悻悻道:“母妃,我早就说过了,连白若菡那等世间绝色,五皇弟也没上心,一个姚芊儿他怎么会看在眼里。你非要折腾,如今还得收场。你们这些宫廷内眷的事,我可帮不了了。”   宜妃比韩贵妃小了两三岁,只能算风韵犹存,眉目间还依稀留存几分当年的冷艳。   她瞟了一眼面前的儿子,不紧不慢地说道:“这事已经结束了,姚芊儿若还要脸,就会将它烂在心里,不会对任何人提起。你自去忙你的,什么都不用管。”   安王走后,杏芬对主子道:“依奴婢看,这姚芊儿是消受不了娘娘的看顾,不值得为她伤神。”说着撇了撇嘴,“五殿下当时就走了,连头都没回,奴婢看她是不顶用了。”   宜妃皱眉道:“罢了,先不要理会姚芊儿,待回去了,我再同贵妃娘娘说说,多少安抚一下诚毅侯,免得气急败坏生出什么事端。我也不过是依计行事,可管不了许多。”   她近年来君恩稀薄,幸而早早投靠了韩贵妃,又有安王这个儿子里外照拂着,在宫中日子还算好过,不过韩贵妃要她做的事,也不好推辞。她对姚芊儿将来如何并不关心,只是想到事情没办成又平添了麻烦,也是一阵心烦。   她让杏芬退下去,慢悠悠地喝了口茶。姚芊儿就算不说,诚毅侯日后也会品出些味道,心中有怨,先就会冲着自己来。就像上次的紫云佛经,容妃和洛雪凝首先恼恨的就是她的着意挑拨。韩贵妃要贤良淑德,太子要彰显名声气度,她与洛君平就得在宫里宫外出头当恶人,天宜帝见了不喜,等到招来人家的怨恨报复,又得靠着韩贵妃母子护着,于是更须托庇于他们。如此循环反复,损害的都是自身。若是韩贵妃或太子有朝一日不再需要他们,翻脸不认人,岂不是要落得个一无是处,墙倒众人推?   想到此处,口中清香的茶水也变得说不出地苦涩。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她见识过多少次韩贵妃的手段,绝不想惹得她对付自己,儿子安王在太子那里,也已经泥足深陷。   围猎第三日是最后一天,没有特定活动,各家亲眷可游山玩水,亦可自行狩猎。休整一日后,第四天清晨便要拔营启行,回转洛城。   天宜帝每年都到雾岚围场,早已没有游玩的兴致,辅政薛松年遣人从洛城送来一些要紧奏折,天宜帝便在皇帐中处理政事。   盛如弘已被下了大理寺牢狱,御史中丞一倒,御史台顿时哑了火,大都停参观望,寥寥两三本针对颜思存等人的弹章送到面前,天宜帝都留中了。他连日来权衡考虑调兵之事,至此已做出决定,匆匆召见过几位随行臣子,便下了谕旨:京畿军调兵一万,由奉昌将军陈明夏统领;登周营军两万,由登周总兵曹继先率领;绥宁军一万,由绥宁参将吕兆衡统领,往援韶安,悉领云王洛临翩帅令调遣。各部接旨即启行,务须于八月初之前抵达韶安。另调锦州军五千增驻函关,协防策应,授梁臣栋函关参将,统领此部,归属函关总兵节制。   旨意传下,尚在雾岚围场的陈铭夏和兵部尚书周秉当日便赶回洛城,兵部赶着行文各军,发下关防,陈铭夏要与协办调军的京兆尹和兵马司商议。   安王得知旨意,气得在帐中走来走去,却不敢摔东西。大舅哥梁臣栋终于有兵可带,但人数只五千,又上不了战场,很难得到战功提升,加之锦州军疏于操练,未必服管,梁臣栋为此还得离开京城,到边关蹲着。天宜帝这道圣旨只是表示已经权衡了太子一方的意见,可说形式意义大于实际意义。除此之外,各路军马将领没有一处符合他们的利益。   太子的反应则冷静得多,盛如弘在关键时刻出事,朝廷上的交锋只能是输了,但若说云王能赢下这一局,那还早得很。天宜帝的决定只是令他更加下定决心要动用昆仑府不久前送到手中的筹码,他需要云王在这场出征以来最大的会战中落败,朝廷日后再不会放心将重兵交给四皇子统领。   他对安王道:“领兵五千也好,让梁臣栋尽早赴任,到了函关操练兵马,好好关注前方战事。万一天有不测风云,能派得上用场也未可知。”   昆仑府的线报和心中打算都是绝密,他不能透露给安王,最多也就说到此处,接着道:“三弟,你也得收起心浮气躁的性子,别总想着一口吃成个胖子。不要说你,连我也不可能一次吃下多少军权。梁臣栋不上战场,虽说赚不到战功,却也不用出生入死,至少安全。四皇弟要和北辽死拼,就让他拼去,且看到头来能得个什么好结局。”   安王唯有诺诺点头,但心里还是不太舒服,他想起另一个皇弟,说道:“二皇兄可听说了,昨日诚毅侯府的姚芊儿坠马时,五弟正在附近不远,没有上前救人,却转身去了那边。”他指了指静王营帐的方向,“足待了一个多时辰才走,还盘问了御医许多话。”   两人几日来都在留意洛凭渊对待静王的态度。六月十五晚上,这个五弟去找静王算账,后半夜才离开,第二天静王就病得要请御医;而宁王又放下督场赶去,显得十分关注;但此后将近一天却没有再去,似乎重又转为冷淡。综合在一起,说不准究竟在想什么。   太子沉默了一会儿,对安王道:“看五皇弟帮着林辰,不是个没心的人,他对大皇兄有怨,但未必全无情分,难免见他一生病就心软。”他略略停顿,像是终于下定决心,“那件事,我本想算了,如今看来,你还是找个时机,尽快对他说了吧。”   整整一天,洛凭渊都没再去静王的营帐。静王的顾虑是有道理的,他不能在雾岚围场表现出过于关切,因此只是暗暗遣了亲卫去探问病情,得到回报说已经退烧清醒,也就暂时放下了心。   靖羽卫从洛城又送来了消息。豫州那边,刘可度未及逃走已被拿住,正在押送回京的途中。但京城这边,被逮拿的两名刺客,有一个觅机自尽了,另一个用刑之后,也只招认说受雇于楚桓昔日在江湖上的对头,其他便咬死了一概不知。另外,当夜袭击的五名刺客中,有一个是西域人。   莫非是昆仑府派出的死士?洛凭渊心中闪过这样的念头。刺杀失败便即自尽,组织又严密,能训练出这种死士的江湖组织是很少的,他最先想到的就是昆仑府。   魏无泽当年说过的话顿时浮现在脑海中,他从皇兄的长宁宫中出来时说过:“我来告诉洛深华,幽明从此不再听命于琅環,我要另投他人,与他作对,他能奈我何?”还有,魏无泽潜入兰亭宫骚扰青鸾时,曾说道:“韩娘娘随时都能把青鸾赏给我,你阻止不了。”   九年前反出琅環的魏无泽,今日的昆仑府阴使,静王说此人以支持禹周朝廷正朔为号召,他所勾结并且为之效力的,若不是韩贵妃与太子,还能有谁?   宁王让送信的靖羽卫下去休息,独自坐在帐中思索,关联种种,端倪隐现,他很奇怪自己为何直到今天才想到。   如果说伏击楚桓的死士出自昆仑府,那么刘家所依附的朝中势力,莫非也是太子?还有天牢里的纪庭辉,若要追查指使并关照他的背后之人,怎么也脱不开东宫的影子?   纪庭辉能得到武英将军举荐,乃是因为大半年前,外夷抢夺东南贡物之际,他曾出手相助。他为什么能恰好在场?   靖羽卫的统领吴亭舟被品武堂偷袭身亡,刘可度的案子就此搁置。   静王说,昆仑府阴阳双使政见不同,但有时仍会合作,魏无泽在禹周的情报网所得讯息,间或会传到阳使巫朝焕那边,进而为北辽和夷金得知,其中联系,千丝万缕。那么会不会某些情报是魏无泽有意泄露给外夷呢?   洛凭渊觉得全身有些冷,他怀疑自己会不会想得太多了,一应推测并没有凭据,仅仅是一种感觉。可是为什么,朝着这条线往下去想,丝丝缕缕的线索却能相互吻合?   而沿着同一条线,沿着九年的时光往回追溯,他又能看到什么?入宫行刺天宜帝和皇兄的刺客也一样是逃脱不了便即自尽的死士,他们说的是北辽语,但仅凭这一点就能证明是北辽所遣吗?有没有可能同样是昆仑府派来的西域人?   魏无泽究竟何时投靠了韩贵妃,又是什么时候进了昆仑府?   洛凭渊无法再想下去,他的内心深处有母妃如嫔,如果皇后没有通敌叛国,那么如嫔扮演的又是什么样的角色?他一直觉得自己的亲生母亲至少是为了大义而死,这是他唯一的安慰。   洛凭渊慢慢低下了头,师尊让他凡事用心去感受,但他觉得自己的心已经被感情冲击得太过纷乱。这两天他看到了静王的病痛,那么伤心无助,令人心里隐隐作痛。他再也做不到像过去一样,为了如嫔和青鸾,还有当年的那些过节去怨恨皇兄。所有的真相,不想也得想,自己选择回到洛城,就回避不了。   一天下来,洛凭渊大部分时间陪着林辰和雪凝在雾岚山一带游玩。林辰回洛城后就要整装出发,当然想多和公主待些时候,宁王这个兄长若不出面,他可没法子把丹阳公主单独叫出去相会。洛凭渊尽量打起精神,但仍然有些心神不属。世上多少百姓终日为衣食汲汲营营,他们生为宗室、贵介子弟,不必苦恼生计,在寻常人眼中该是值得羡慕的;然而无论宫中的荣华富贵,还是雾岚的明山秀水,都不能冲淡这世间真实的残酷。   回到营地,洛凭渊正想着要不要去看看静王,安王就来拉他喝酒。   他本欲推辞,安王笑道:“前晚才饮了几杯就急着要走,能陪大皇兄一待好几个时辰,连和三哥吃顿饭闲谈一会儿都不乐意?”   “哪里话来,三皇兄想在何处用饭?我这里也行。”洛凭渊微笑道,也不解释。安王的话逼得太紧,没必要为一点小事得罪他。   “当然去我帐中,做哥哥的还能让你请不成?”安王这才满意,拖了他便走。   洛君平喜好奢华,虽只在雾岚山住三天,从府中带出来的一应摆设也是样样精美,地上铺着厚厚的绣花线毯,铜香炉的鹤口中吐出袅袅檀香,紫檀桌上早已摆满热气腾腾的酒菜。   安王一身大红锦衣,作了个让客的手势,便笑吟吟地当先坐了,举手投足间也有几分意态风流:“这酒是我府中带来的楚江春,足有五十个年头,若非要请五弟品品其中滋味,等闲可是不拿出来的。”   那酒色如琥珀,倒在夜光杯里,果然醇香扑鼻。   洛凭渊赞了一句,挟一筷糟鸭舌,说道:“三皇兄确是风雅之人,在营帐之中也能拿出美酒珍馐。”   洛君平笑道:“吃喝玩乐,好强斗狠,原就是本王专长,人人都作如是想,只是当着我的面,说得漂亮些罢了。众人都见我闯祸犯错,全靠二皇兄帮着周全,他是文成武德气度雍容的太子,我就是那不成器的小人。”他停下来,自觉有些失言,说道:“不提这些了,喝酒。”   洛凭渊不好接口,委婉说道:“我倒是觉得,三皇兄自有才干,像今次围猎出行,就打点得样样妥帖。”   安王不意他是这么想的,摆手道:“那又怎样,旁人见了只会说,这等出头露脸又擅长的事,本王自然尽心得很。”又冷笑道:“我洛君平就是贪财好色吃喝嫖赌,那又如何,人生于世,总得图点什么。有人沽名钓誉,有人自命清高,我图的却是个纵情肆意,且看我起高楼,宴宾客,杜康风流,倚红偎翠,才不枉这一遭世间之乐。天下熙熙,真正不贪不图的能有几人,我便是不屑有些人满口仁义道学,虚伪乔饰,背地里却两面三刀。五皇弟,我可不是说你。”他说着笑道:“你持身清正,自是看不上我这俗人,但我同你说,荣华富贵谁人不爱,有几个敢如我一般说出口?”   洛凭渊见他乖戾的性子发作,也不好多说,只是有些不解,安王今晚拉着自己喝酒究竟有何用意,看他的样子,倒真的象是积郁苦闷,要倾吐些心里话。   安王没有马上说下去,只是让洛凭渊喝酒吃菜,自己便是一杯接一杯楚江春彺下灌。   不一时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洛凭渊觉出这酒入口温和,后劲浓烈,不免加了小心,都是浅尝辄止,安王却有了五分酒意。他将酒杯搁下,似笑非笑道:“凭渊,你近来对我这三哥可着实敬而远之得很,若非趁着围猎时没处找那么多借口,要拖你来吃上一顿酒都难,你是有意躲着,我没说错罢?”   宁王听得头痛,正待缓和两句,安王却抬手止住:“你不用解释,我又不是傻子,这点眼色都看不出来。你是上次和我一起去了趟静王府,见本王颐指气使,飞扬跋扈,纵人踏坏了他家的花草,砸了屋中陈设,五皇弟何等侠义心性,如何看得了这个,从此便对我有了成见,可是如此?”   洛凭渊微感尴尬,他并未有意疏离,但似乎确实在那天之后,便不太想与安王为伍,他淡淡说道:“三皇兄,你多心了,我并没在意。只是说到那日,大皇兄再如何过错,他毕竟身上有病,你何必与他计较那点闲气,落在旁人眼里,反而失了气度。”   “五弟说得好,我就喜欢这般有话直说。”安王笑道,他忽然挥手让服侍的两个从人都退出去:“都给我到帐外站得远远的,看好了,别让旁人接近。”而后才转过头,脸上神情莫测,说道:“凭渊,你觉得我不顾念兄弟情分,欺凌于他,你当他真的是咱们的大皇兄?”   洛凭渊怎么也没想到,安王会说出这么一句古怪的话来,他不由怔了一下:“此话何意,三皇兄,你莫不是喝醉了?”   安王的眼神中有一丝醉意,但更多的是沉沉的冰冷,他压低了声音道:“我告诉你实情吧,当年如嫔娘娘留给父皇那封信里,附有江璧瑶的亲笔,写给投奔了北辽的琅環右使,那人叫萧夙玉,和她可是青梅竹马,情谊深笃,若不是早年嫁给了父皇……那信里说得明明白白,要萧夙玉从北辽方面出力,派遣刺客入宫行刺,只消害死了父皇,便是洛深华继位,他二人便可从此双宿双飞。江璧瑶亲笔写了,为了掩盖洛深华的真正身份,十余载都过得如履薄冰,生怕被父皇察觉。她要萧夙玉为了亲子和多年情分,定要从速办成此事!”   一番话传入耳中,如同滚雷轰顶,洛凭渊纵然淡定,也一阵昏眩,手中的筷子不觉掉在地上,半晌才道:“单凭一封信怎能认定?大皇兄,他是一国的嫡长皇子啊。三皇兄是从何得知?”   安王冷笑道:“不错,这是何等大事,父皇天纵英明,虽则己身遇刺,也未立时相信;而是亲自去了长宁宫,传说当场做了滴血验亲,才确认洛深华没我天家血脉,他当是萧夙玉的儿子!”他看着宁王怔怔的神色,口气更冷:“五弟,我是看你什么都不知道,怕你被他蒙蔽了,影响我们手足之情,才对你说了。你若不信,想想父皇为什么要给他改名,什么洛湮华,他该叫做萧湮华才是。其中内情秘而不宣,想来为的还不是我天家的脸面!他能活到如今,是父皇顾全大局,不愿琅環作乱生事,才生生忍到现在。我洛君平堂堂一个皇子,前面摆了这么一位大皇兄,心里却受不了这口闲气,砸他一座屋子算什么,他那整座静王府都是从我洛氏偷来的!”   后来洛君平又说了不少话,洛凭渊大多没有听进耳中,只记得安王叮嘱此事知情者寥寥,自己兄弟心里有数也就罢了,万不可透露与旁人。 第二十八章 谋定后动   洛凭渊走出安王的营帐,日已西沉,明早就要回转洛城,眼前的雾岚围场原野苍茫,一如他的心境。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天宜帝对静王如此防备算计,何以静王总是深居府中不与他人结交来往,一边与自己合作,一边又顾虑重重,既担心害了自己,又要顾及属下,因为父皇是根本不可能信任他的。   他心里一阵迷茫又一阵翻绞。他仍然记得当年青鸾说过,天宜帝在韩贵妃呈上如嫔的遗信后,立即摆驾皇兄的长宁宫,难道就是去滴血验亲?当时洛深华受伤很重,应该还在昏迷中。然后,皇后的凤仪宫就被封了。那么事情真的如洛君平所说,禹周朝的皇长子,无论身份才华都令人称羡的皇兄洛深华,并非父皇的血脉?   连安王都知道,静王自己不可能不知情,那时候从昏迷中醒来的皇兄,听到一连串的噩耗,面对翻脸无情的父皇,心里该是何种感觉?还有琅環皇后的死讯,韩贵妃、魏无泽,大概还有许多自己至今不知晓的人或事。洛凭渊心里一阵紧缩,他不敢去想像静王是如何熬过来的。   他努力回忆幼时曾见过一次的萧夙玉,只依稀记得那是位气质飘逸的俊美男子,端娴的皇后真的做出了对不起父皇的事么?   静王休养了一日,除了还有些咳,没有再发烧,他感到精神好转了一些,心知这次发作总算是挨过去了。一整天的时间,他静静躺着休息,但总有些神思飘移,连谷雨都察觉到了,小声问道:“主上可是在担心什么,有没有谷雨能做的?”   “没事,”静王轻声安抚,小侍从三天来一直担惊受怕,“明日我们就回去了。”   一整天时光,他有意无意间在等着洛凭渊,想着自己是否在神志迷离中说出过什么不该说的。可是已经快到深夜,宁王该是不会来了。他接过谷雨捧来的温水喝了一口,说道:“你和杨总管这几日熬得辛苦,都去睡下吧。”   话音未落,就听到杨越的声音在外面响起:“五殿下,”停了一下又答道:“殿下好些了,还没睡。”跟着脚步声响,有人掀开与外间相隔的帘幕走进帐中,正是洛凭渊。   “这么晚了,凭渊还没休息,”静王轻声道,“听杨越说,你来看过我。”   “来过两次,”洛凭渊点点头,在床边坐下,伸手在他额上试了试温度,“皇兄不发烧了就好,可还觉得哪里不适?”   “我没事。”静王微笑道,“五皇弟修习的内功可是寒山嫡传的洞明心法,中正陈厚,又有曲径通幽之妙,确然不凡。”他总觉得洛凭渊的神情有些异样,目光里除了关切还多了一分审视,像要从自己脸上看出什么。   静王所说,正是洞明心法的要旨所在,但宁王的心思不在这里,他盯着洛湮华依然透出苍白的脸庞,心里升起一股无名火,慢慢说道:“皇兄,以后别总是对我说没事了,若真没事,就不会突然病得神志不清,杨越还说是老毛病,御医除了说你五痨七伤,也道不出个所以然来。你究竟得了什么病?”   静王听他只追问这件事,略微放心,一笑说道:“一向都乱七八糟的,我也弄不清楚。有位精通医术的朋友过些日子会来洛城,这两年的方子都是他给开的,到时我问问他,应该能弄清楚。”   洛凭渊欲言又止,他的心绪依然很乱,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晚还要跑来一趟,静王那种一如平素的闲静安然令他恼火,同时又有些安心。他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道:“很晚了,不打扰皇兄休息,明日还要赶路。”他站起身,忽而又轻声说道:“皇兄,今后在人前,我或许对你冷淡些,你不用放在心上,只要记得,那些并不是我的本意。”   杨越见宁王稍待片刻便即离去,进帐查看,静王说道:“没什么,你和谷雨都去歇息,凭渊只是过来看看。”   他心中有淡淡的惆怅与释然,洛凭渊是个不易动摇的人,会说出反常的话,代表必定看到听到了一些东西。但他今晚毕竟是来了,对自己而言,这就够了。   次日清晨,圣驾回銮,花了两天时间又浩浩荡荡回到洛城,天宜二十一年的皇家围猎就算是顺利结束。   洛凭渊一路上都没再去看过静王,有人在他面前提到时,他显得比过去更为冷淡,一副不欲多提的样子。只要稍微有点眼色,都看得出两个人的关系实在谈不上好。   安王心知肚明,再见到洛凭渊时,直说自己酒后失言,什么都不记得了,如此便推得一干二净。   回到静王府,洛凭渊终于觉得松了口气。行路中偶尔从静王的马车旁经过,还会听见里面传出低咳声,若非当年要将跌入太液池的自己与雪凝救起,也不会落下这样的痼疾。   他走进含笑斋,小狐狸立刻迎面扑上来,快乐地往主人怀里不住磨蹭着撒娇,看来过去七天着实寂寞得厉害。宁王为它顺了顺毛,笑道:“算你有良心,我带你去探望皇兄。”   他将珍时抱到澜沧居院门处,小狐狸便迫不及待地从他怀里挣到地上,一溜烟地冲了进去,直奔向卧房。宁王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跟进去,只对施礼的清明说道:“今日已晚,皇兄该是累了,我明日再来。”   他觉得自己有很多话要同静王说:靖羽卫生擒了两名刺客,但现在有一个自尽了,尚未取得有价值的口供;刘可度正在被押解回京的途中,用不了几日就会到了;御史中丞丢官去职;颜思存的调兵方案已被照准,林辰获得任命,行将作为押粮副使前往北境,尉迟炎和秦肃也会领命一同启程;雪凝想出宫到府里做客,当然,顺便可以在此和林辰相会,不然他二人就很难在临行前告别了;甚至还有,自己的一名亲随在围场救了从惊马上跌落的侯府小姐,也不知会不会有后续问题。   如果将这些话全说出来,至少可以滔滔不绝谈一个时辰,然而真正盘踞在他心头的,却是对太子的疑云和安王吐露的隐情,但是这两件事,都是他不会也不能向静王开口询问的。他恍惚了两三天,只确认了一点:即使洛湮华真的不是天宜帝的亲生骨肉,那也只是皇后的过错,他依然是自己的皇兄。   静王此时并没有如洛凭渊以为的那样在休息,他回到府中,先是听秦霜禀报几日间洛城中各方动态,又问道:“徐将军那边,进行得可还顺利?”   秦霜回道:“徐定臻六月十五又去了飘香酒楼,还是点了同一个戏子陪酒,对方果然着意探问那道裂谷的情形。从三天前起,不管他走到何处,都有几个人盯梢,是训练有素的熟手。”   静王道:“让谢枫多加小心,莫要被他们察觉。为了徐将军的安全着想,裂谷的位置目前不妨含糊其辞,等回到边关,自会有人在他身上下功夫,到时可循机顺水推舟,再透露出具体地点。徐将军的才干我是信任的,总之,一定要做得自然,这是苏阁主布局阵法中最要紧的一环。将北辽引入死门中,敌方的死门,就是我军的生门。”   秦霜说道:“朱晋那边的消息也来了,怀壁庄牵头,几拨人手已经先后出发,按照主上定下的日期,会在裕门关会合。”   秦肃过来将一张地图铺在案几上,静王用细炭笔在上面勾出一条路线,粮队从京师启程,一路向北,经冀州、津州、登州,行至裕门关之前,道路都还平坦,州府人烟稠密,相对安全:“北辽之所以瞄准这一批粮草辎重,不仅是因为数量庞大,而且还有八十万两兵饷。他们的目的应是尽量毁去粮草,劫走银车,令我方军心浮动,难以为战。”   秦肃说道:“银车本来二十辆,现在分散了,四百辆,两千两。”意思甚是明白,八十万两的银鞘分装在四百辆粮车中,每辆只装两千两,被夺去的风险就大为减少。   静王微笑道:“军饷不能便宜了北辽,说不得只好用这笨法子,难为尉迟副统领了。还需安排几辆假银车走在中间做诱饵。”   秦肃道:“机弩已装设,火浣布套已用上。”   静王道:“很好,既然准备周全,我就放心多了。”   品武堂近年来常使用一种雷火弹,以硫磺、硝石制成,不仅伤人,更易引火,辽人曾多次用此物在禹周纵火烧毁粮草。火浣布遇火难燃,琅環运到京师一批,在靖羽卫的协助下将粮袋遮盖严实,便可防备来袭者投掷雷火弹。而新近制出的连珠弩以机簧发射,装在假银车内,正好拿送上门的辽人一试威力。   他低头在地图上圈出一处地点:“出裕门关六十里,车队需穿过太平峡谷,谷内地势险峻,道路狭窄,军队首尾不能相顾,辽金最有可能选择此处伏击烧掠,先等半数粮车通过,当中间的银车即将出谷时,在谷口拦截,并放火烧粮。他们要带走银车,抄小路绕过边关城池回转北辽,总需动用百十个人。我们便守株待兔,里应外合。阿肃,调度应变都靠你负责,途中一定多加查探,尽量摸清对方的底细。”   秦肃道:“遵命。”   秦霜说道:“此次少林派出九人,乃是罗汉堂十八罗汉的半数,龙虎山张天师座下四人,崆峒长老率弟子八人,各门派加起来也有七十余。华山派得知那金拓磐或许会参与,也遣数名弟子前往,只盼能诛杀此獠,为门中上下报仇。施掌门说,既然有主上的承诺,便以大事为重,华山派先赴裕门关,再至洛城指认纪庭辉,到时定会来谢过主上与宁王殿下。”   “由朱晋和镜明禅师带领,应是无虞。”静王道,“万剑山庄可有参加,你们联络少卿,他如何答复?”   “慕少卿说他会去,但是不愿一起行动。”秦霜犹豫了一下才道,“他说,他和万剑山庄仍是琅環下属,但只要主上仍在洛城,还为朝廷办事,他就不会奉令,只做自己认为当做之事。”   静王默然,朝廷疑心琅環,琅環无辜遭遇劫难,蒙冤九载,又何尝不是悲愤含怨?在江南的琅環旧部中,与万剑山庄的少主慕少卿想法相同的不在少数,他是曾经的鸣剑令主慕峰之子,这般态度使得本来就元气受损的鸣剑更难聚拢。   光看秦霜的表情,就知道慕少卿所说必定不只于此,多半还有些不好听的言语。他静静说道:“能让琅環为之效力的,既非朝廷,也非天子,只有这泱泱禹周,江山百姓。要想事半功倍,便需与朝廷合作。选择偏安江南,与父皇为敌是很简单,然而要洗刷冤屈,令真相大白于天下,洛城朝堂便是必争之地,岂能退让。”他想了想,又道:“少卿要单独行动,就随他去吧。适当的时候,告诉他一句话,我们要对付的人,就在洛城朝中。”   秦霜欲缓和气氛,说道:“还有一事,属下方才忘了提起,我等暗查刘可度将钱庄秘账藏到了何处,目前虽尚未查明,但在临清渡口截获了几车银子,应是刘家急急忙忙要转移钱庄财产。账目好藏,轮到大笔银钱时,可就没那么便当了。主上猜有多少,足有九千两黄金,还有五万两白银和一箱珠宝。属下已经着人查问过,也是要送到闵州去的。太子这回可是亏大了。”   静王不免微笑:“这笔钱倒成了无主之财,如今便是送到太子面前,他也不能认,只能吃个哑巴亏。既是如此,就送回怀壁庄,由甄先生打理吧。”他沉吟着又道:“顺便对甄先生说,此次参与裕门关之行的各家门派,都送些银两过去,少林和龙虎山那边,就捐香火钱,其他门派另找些名目。大家是为了侠义出手,但都得吃饭过日子,总不能连川资路费都自家出,这一趟便算由太子慷慨解囊罢。”   太子回到东宫,就接到密报,刘家利通钱庄的一批银两被劫了,算下来,损失近二十万两。那刘可度原来还有大笔资财未及转走,档口上慌慌张张地成了江湖道上一只肥羊。   风度谦和的太子终于忍不住在书房里摔了一只花瓶,即使将安王叫来骂一顿也于事无补,只阴沉着脸独自在陈设华贵的室内来回踱步。刘家被靖羽卫注意后,对外的生意早已关张清账,准备全部转移到东南,更换字号后再重新开张,自己在里面尚有上百万两银子,刘可度还管着许多明暗生意往来,现下又是一笔不小的损失。   他沉沉地想道,确然是侠以武犯禁,从临清渡口劫了银钱,便可乘船直下江南,这些江湖草莽实在可恶,到现在都没弄清是哪一路盗匪下的手,如此干净利索。昆仑府近年在中原逐渐扩张,想进一步收拾江南武林,本来自己还担心任其坐大,将来不好收拾,如今看来,是该先支持他们放手去做。 第二十九章 郁郁佳城   返回洛城的次日清晨,洛凭渊前去靖羽卫所。   尉迟炎迎上来,面色不太好看,禀道:“属下收到殿下的命令后,三天来未再对那活口动刑,只是不许他睡觉,每隔一两个时辰盘问一次。他昨夜熬不住招供了,可是就在画押时,一时不察被他夺了笔,用笔管刺喉自尽。”他有些惭愧,“属下办事疏忽,请殿下责罚。”   宁王微微皱眉,说道:“此人一心求死,并非尉迟副统领之过,这么说,他的口供也是无用了?”   尉迟炎道:“未曾画押,只怕作不得准。”   洛凭渊思索一下,问道:“几名刺客身上可有什么标志印记,或是可疑之物?”   尉迟炎摇头:“属下细查过了,并无刺青腰牌等能辨认身份的物事,但他们牙齿中都藏了同一种毒药,方便失败后自尽。”   洛凭渊说道:“江湖上有名气的杀手组织皆有自身标志,千叶阁在肩上刺一片枫叶,暗流配有腰牌,这批杀手身上都没有,可见并非受江湖委托而来,他们的来路和目的须得设法查明才是。”   尉迟炎道:“属下觉得或可从刘可度身上着手。”   洛凭渊接过他拿来的口供浏览一遍,并不意外地看到了东宫两个字。他将供状还给尉迟炎,淡淡道:“自知无幸,胡乱攀咬,拿去烧了罢,免得污了二皇兄的清誉。”又问道:“刘可度何时能押到?”   尉迟炎道:“至迟一两日,定能抵达洛城。”   洛凭渊在靖羽卫所待了近两个时辰,将过去几天的事务处理完毕,吩咐四名亲卫自行回静王府,就独自一人缓缓骑马朝城中行去。   他对方位道路记忆犹新,走了一阵子,就在街边遥遥望见了那家小店的店幌:柴记豆腐脑。   在从雾岚围场回转的途中,他已经下了决心,回到洛城后马上到这里来。九年前,当他不在场之时,究竟发生过什么。他再也无法忍受自己的不知情。   宁王在店门前下了马,不好再像上次那样穿堂入室,他还记得柴明说过的规矩,进店后便捡张桌子坐下,要了碗豆腐脑,等店中伙计送上时,才低声说道:“烦请代传,晚辈洛凭渊求见柴前辈。”   那店伙听了也不答言,朝他略略打量,便转身而去。   桌上一碗豆腐脑快要吃完时,伙计走回来,对宁王行了一礼:“东家说了,来者是客,请自入不妨。”   洛凭渊于是在桌上放下五分银子,起身穿过后堂,再次走进寿山明王的居所。   柴明正在院中古树下打一套掌法,洛凭渊不好打扰,只有站在一旁。武林中人练功时旁观本是忌讳,但既然是柴明让他进来的,也就不用避让。他于武学一道悟性过人,见掌势起合,如连绵海潮,波澜壮阔,不禁看得入神:“好掌法!”   柴明使毕最后一招,凝目看他神情,淡淡道:“小小年纪,随随便便就说好,你且说来好在何处?”   “晚辈一时忘形,僭越了。”洛凭渊躬身施礼,“只是见到前辈招数意在掌先,内蕴绵长,平中见奇,归呼一心,方才有感而发。”他是真心觉得好,话语间便流露出敬佩。   恭维之语于柴明而言便如过眼云烟,但适才掌法乃是他自创,听宁王说得切中要旨,对这少年人不由生出几分喜爱。   他也不问来意,说道:“能说出这些,你的悟性不错。莫寒山与我同辈论交,你若喜欢这套掌法,老夫今日正好有瑕,便传了于你如何?”   此乃可遇而不可求的机缘,若是平时,洛凭渊定然大喜,但此刻他心中还装着更要紧的事,如不弄清,坐立难安。他垂手说道:“前辈相授,是晚辈有幸,但今日前来,实是有事急需解惑,请前辈准许,让我见一见玉帛。”   柴明怫然不悦:“老夫难得有兴,这千峰竞秀掌岂是你能挑着时辰学的,过了今日,便再也休提。你找玉帛做什么,昔年旧事,往去如烟,若是连这一层都勘不破,你于武学上也就再难精进。”   洛凭渊但觉眼前之人有种俨然的气势,他习武多年,对精妙武功自是心驰神往。况且即使见了玉帛,真的能得知什么吗?   他定了定神,再次施礼道:“若不能弄清凤仪变故前后原委,晚辈心中迷惑,寝食难安。倘使心志不明,对错正邪尚且分不清楚,纵然学得多少高深武功,又有何用,只得辜负前辈美意,还望原宥。”   柴明闻言并不动怒,他看着宁王,脸上首次有了一丝笑意:“说得不错,老夫见你迟迟不来,本已失望,现在看来,你还可以。”   他背转身,朝后院走去,慢悠悠说道:“习武之人,明喻世事为先,其次才是修习武功,否则,携武为害,助纣为虐,则修为越高,越是祸患。你若是只想着自身私利,无情无义,老夫非但不会传授掌法,说不定还要废了你的功夫。上次是你皇兄在场,老夫看他情面,否则你当这豆腐店是说来就来的吗?”   洛凭渊跟在他身后,背上不禁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   他被领到后院一座厢房,柴明就转身走了。洛凭渊独自坐在幽静的房中,不一会儿一个女子推门而入,身形纤细,正是玉帛。   她对宁王敛衽为礼,低声道:“见过五殿下。”声音仍然如同上次见面时一般暗哑。   洛凭渊站起身,再次面对故人,看到那些伤痕,他仍然感到心神震荡。   “玉帛,不必称我殿下,我们坐下说话。”他说道,“青鸾如今生死不知,九年前从凤仪宫中生还的人,就只剩下你了。你告诉我,皇后娘娘当年出了什么事?”他停顿一下,费了些力气才又说道:“她为什么……会杀了如嫔娘娘。”   “宁王殿下,”玉帛依然这样说道,“这些年奴婢有时也在想,在这世上,会原原本本说出琅環娘娘当年遭遇的,也只剩下奴婢一个人了。可是即使说出来,又有谁肯听信呢?每个人都往娘娘身上泼污水,她为禹周和皇上做了那么多,落下的只有不白之冤。主上要奴婢好好活着,可是若不能让真相大白于天下,我纵然活着,也如死了一般。”   她凝视着洛凭渊的脸:“玉帛还记得殿下当年的样子,才八九岁,娘娘和主上都喜欢您。那天看到殿下和主上一起过来,奴婢真是百感交集,主上该是什么也不会说的,既然殿下有心来问起,玉帛就说给您听。只是殿下须得答允,无论信与不信,都让奴婢将话说完。”   洛凭渊心中发紧,他尽量让自己保持平静:“好,你从头讲起,那些入宫的刺客,他们是哪里来的?”   “奴婢也记得那天下着大雪,但事情最早,还是在之前几天开始的。”玉帛说道,她脸上有种近乎惨淡的安静,“那时候,娘娘收到了萧右使的一封绝密传书,萧右使多年来一直在北辽都城昭临,主持刺探敌情,支持边关守军。娘娘看了这封密信后,脸色大变,她想了好久,传令让洛城一带的琅環下属立即离京,赶赴韶安支援横刀,特别是提防韶安城中混入内奸,对我方不利。”   洛凭渊点了点头:“那封信里说了什么?”   “奴婢当时也忍不住问起,后来到了晚间娘娘才说,萧右使在昭临截获了一封密信,竟是宫中妃嫔所写,私通敌国,其中言道,只要北辽肯提供助力,帮助除去障碍,让她所出的皇子继位,不仅愿割让幽云十六州,而且岁岁奉送大笔金银布匹。为了表示诚意,已约定日期在韶安与北辽军队里应外合,遣人打开城门,以韶安为结盟之礼。萧右使知道事关重大,只以飞鸽告知情形,他自己亲自带着证据,要在近日赶回洛城。娘娘说,她万没想到有人如此丧心病狂,当务之急是先守住韶安,抓住边关的内奸,等萧右使抵京再行处置那通敌的韩贵妃。”   洛凭渊尽管早有心里准备,听到最后三字,脸色也禁不住变了:“你说韩贵妃,倘若真是如此,后来怎么会变成是皇后被举发?”   “因为,琅環中出了叛徒,皇后娘娘处置此事的消息从凤仪宫走漏出去,让韩贵妃得知了。”玉帛的表情仍然很平静,但下唇已经咬得发白,“她明白等萧右使到了洛城,她就再无幸理,最好的办法当然便是反咬一口,将罪名栽到娘娘头上。当年是我们疏忽了,娘娘每日宫内宫外要分神思虑的事情太多,没有察觉身边的人早已不是当初的心思,不再值得信任。奴婢忘不了他们的加害,幽明的魏无泽,还有每天都来侍奉娘娘的如嫔。”   洛凭渊再也无法忍耐,猛地站起身来:“你有什么凭据,这样诋毁我母妃?”   他脸色冷厉,声音几乎在颤抖,但玉帛并没有因此动容或害怕,而是神色复杂地望着眼前愤怒的宁王:“五殿下,你尽可以不听不信,但奴婢只是将亲身经历照实说出,没有半句虚言。奴婢等的是一个公道,又何必骗你。”说着,她的眼神变得悠远,仿佛又看到了当初的一幕幕。   “之后几日,娘娘很忙碌,连主上身边的阿肃都派了出去。在取得明证之前只有暗中行事,除了等待萧右使,还要抓到边关的内奸,又需留意韩贵妃的举动。就在刺客入宫的前一天晚上,主上到凤仪宫找娘娘,说魏无泽和他所部的幽明并未奉令去韶安,前去的只有玄霜,他觉得有些不对劲。奴婢听到他们商议,当时已经很晚,娘娘让主上不要多想,照常上朝去忙国事,由她来处理。”   洛凭渊想起了那个晚上,自己还拉着皇兄又缠又磨,非要洛深华答应第二天陪着堆雪人。他缓缓坐下,低声道:“后来呢,刺客入宫后又发生了什么?”   玉帛的眼中蒙上了一层湿意:“娘娘本来传令,让魏无泽天明时进宫相询,可是直到近午时分,仍不见魏贼踪影。幽明那阵子的确有怨怼不平之意,但谁都没有想到,魏无泽会生出异心背叛。洛城中的琅環部下又大都已赶赴边关,一时难以反应。奴婢记得很清楚,娘娘正想遣人让主上下朝后回凤仪宫,就有内侍接二连三来报,陛下遇刺,主上遇袭重伤,五殿下和小公主落水受惊,都已昏迷。变故迭起,全都需要娘娘安置。”   “奴婢当时随着娘娘去长宁宫,主上受了七八处伤,御医治疗时,寝殿内端出的一盆一盆全是血水,我们守了一夜,主上只醒了一次,撑着对娘娘说,那些刺客不对劲,全都是死士,不像北辽人,更像来自西域。他最后说,提防幽明。娘娘听了,决定立即向陛下禀明韩贵妃通敌行径。然而等我们回到凤仪宫,却发现娘娘书房中,萧右使的传书连同收得好好的琅嬛令都不见了。五殿下,那时你已经被送了回来,但一直在发烧昏睡。”   洛凭渊听到这里,深深吸了口气,他已经约略明白了其后发生的事:“皇后怀疑是我母妃所为,所以一怒之下处死了她,可是如此?”   玉帛慢慢点了点头,又微微摇头:“娘娘命人关上宫门清查,奴婢那时便想起了一件事,说了出来:就在收到萧右使密信的第二天,娘娘午歇之时,我亲眼见到如嫔从娘娘的书房里悄悄出来。她当时解释说,是因为不见了五殿下,怕你跑进书房,才入内寻找。”   她停顿一下:“娘娘闻言,禀退了旁人,只留下奴婢和若耶,当面质问如嫔。而如嫔,立时便承认了。”   “她承认了?” 洛凭渊难以置信地问道。   “如嫔说,信和琅嬛令都是她拿的,已经交给需要之人,定会用得淋漓尽致。”玉帛道,“殿下,你可知她当时还说了什么?”说到此处,她脸上掠过一丝近乎战栗的痛恨:“她跪下来道:‘小姐,宗主,娘娘,您灭顶之灾在即,如嫔就此向您辞别,今后就不再服侍了。念在主仆一场,待到您上路那一日,奴婢定会来看望您。’玉帛至今还记得,她脸上那种得意讥讽的神情。”   洛凭渊听得浑身发冷,儿时与如嫔独处,他不是没听过母妃用轻柔的声音说出幽怨冷诮的话语,与平日里在人前的婉转迎合完全不同。他握住了座椅的扶手:“我不信!皇后死了,对我母妃有什么好处?谁都知道她是跟着皇后进宫的,她也是出身琅環,韩贵妃能许下什么恩惠,让她甘愿做出这般……的事?”对于玉帛口中如嫔的作为,他实在不愿形容,唯有胡乱带过。   “五殿下,你真的不明白吗?”玉帛说道,“她是为了你啊。你知道她在韩贵妃眼里有多傻么,只要装得关心体贴一些,许诺将来让她坐一宫主位,能亲自抚养你,如嫔就肯出卖一直照顾她的娘娘。韩贵妃说主上将来会用身份压你,只将你当个从人看待,她就真的相信,就这么将所有对她和对你好的人,连同她自己的命都出卖葬送了。娘娘没有杀她,那时娘娘只是让我们离开,要单独与如嫔说几句话。真正动手杀死如嫔的是魏无泽。”   洛凭渊只觉自己的头嗡嗡作响,玉帛的话就像重锤一下下敲在耳际:   “是皇后杀了如嫔,我亲眼所见,我根本没看见魏无泽!”他听见自己说道,仿佛大声否认,就可以推翻所听到的全部。回忆一波波涌上,逐渐与玉帛的叙述环环相合,他唯一能找到的断点就是皇后拔剑的那一幕。   “奴婢的确不在场,不知道五殿下目睹了何种情景,”玉帛看到他的脸色,眼神中多了些不忍,轻声道:“可是娘娘后来对奴婢们说了,是魏无泽杀的,若非有他同来,韩贵妃也进不了宫门紧闭的凤仪宫。娘娘不会对奴婢说谎的,而且,如嫔死了,娘娘就无从说清琅嬛令的去向,还有她的冤屈,得到好处的只有韩贵妃啊。”   洛凭渊呆呆地坐着,他的确只看到了皇后拔剑。好一会儿,他才勉强问道:“那萧夙玉呢,他不是从北辽回到洛城了,为什么没人提到他。”   玉帛垂下了眼睛,她身上有种哀痛恒逾带来的麻木:“后来娘娘被告发,陛下来了,将一封信劈头摔在娘娘脸上,怒声辱骂她。奴婢永远记得娘娘那时的神情,如果不是惦念着主上,她根本不会再去辩解,可是陛下听不进去。凤仪宫被封了,娘娘水米未进地坐了三天,不言不动。外面看守重重,我们唯一的希望就是萧右使手中的那封信,还有韶安的进展。可是萧右使始终音讯全无,第四天晚上,皇帝派人送来一杯毒酒,一条白绫,还有一柄剑,而后韩贵妃来了,她对娘娘说,萧右使参与谋逆,拒捕行凶,被当场诛杀,韶安因琅環叛乱而失守。又说:‘陛下不想再见到你。江璧瑶,你可知你真正输在哪里,半壁江山半琅環,哪个君王能容忍他人占去半壁江山,你做的越尽心,就越是招忌,所以只要我送给皇上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他就会对你翻脸无情。我敬你是个人物,特地向陛下求情,给你个痛快,来送上一程,你该感激才是。’”   “娘娘沉默地听了,只问了一句话,主上怎样了。韩贵妃对她微笑,说道,如果娘娘死了,主上他或许还有一线生机,请娘娘放心,她一定会念在故人之情,好生照料看顾。”   洛凭渊跌跌撞撞地走出柴明的居所,穿过豆腐店的过堂,短短一下午,就像耗尽了他全部的气力与意志,才没有夺门逃走,或者对着玉帛大喊大叫。他居然还在询问,然后强迫自己将玉帛的回答听进耳中。心中冰寒的绝望不断扩大,许多细节,除非亲身经历,玉帛是编不出来的。   此刻,耳畔仿佛还回荡着她临别时的语声:“宁王殿下,主上真的很难,玉帛拼着责怪相告这许多,既为了娘娘的清白,也是为了主上。娘娘养育你十年,只盼你还能记得她和主上待你的好。奴婢每次回首往事,都痛悔不已,如果在看到如嫔偷入书房之时,就仔细盘问禀报,也许一切还可挽回。但望五殿下明辨是非,莫要如奴婢一般,待到时过境迁才终日悔恨。”   洛凭渊牵着马在街上慢慢地走着,他甚至没有注意到天色渐渐黑了下来。暮色如烟,融入苍茫的夜空,他的内心似乎也已沉入无边的黑夜,不愿醒来,不愿面对那端严华美的重华宫阙,重重帘幕、深深宫墙如同压在心间,沉重得难以背负,那是如嫔的罪孽,也是自己必须背负的命运。她的母妃是个受害者,也更是个加害者。   许多记忆的碎片在眼前飞舞,皇后、如嫔、凤仪宫,那是他的来处,如果说他曾经有过家,只有那里,这些年他在回忆的断壁残垣中守着自己的怨恨,如同一只小鸡守着它最后一片蛋壳,那是他想留住的仅余的一点安慰和自欺。琅環皇后蒙冤,韩贵妃在内笼络了如嫔,在外拉拢了魏无泽,是这样吗?那滴血验亲又是怎么回事,如嫔怎么就做出了这样万劫不复的选择。   他失魂落魄地走着,眼前不是洛城的街巷,而是昔日的宫室。端静温婉的皇后,笑意柔和的皇兄,穿梭来去的宫女内侍,娇憨活泼的若耶,文静内秀的玉帛,忠心耿耿跟在皇兄身边的关河;还有如嫔那痴傻的偏执,在漫漫时光里酝酿成了一腔怨毒。   他不辨方向地走了不知多久,终究还是走回了静王府。守门的从人过来牵马行礼,他都没有注意到。   转过小山,湖中的莲花开得正好,莲荷若有若无的清香从湖畔远远传来,淡雅清新,温柔得近乎痛楚,就如这些日子来,静王给予它的关切。   澜沧居的点点灯烛隐约就在前方,洛凭渊没有勇气过去,他走到湖边的八角小亭中坐了下来,初到此地时,静王就曾坐在亭中抚琴。那时候自己是怎么对待他的?   也曾听闻,静王府早先房屋失修,处处荒凉,皇兄却在破败之上种出了似锦的繁花。   夜风习习,洛凭渊望着湖中亭亭的莲花,回过神来时,才觉出脸上一片湿意。他把脸埋在掌心里,低声说道:“母妃,你怎么能这样,如今你让我怎么办?” 第三十章 剑魄琴心   静王在书房中写字,杨越和秦霜一起匆匆进来,两人说的都是同一件事,静王听了,眉间微锁:“凭渊现在还在亭中?”   杨越道:“宁王殿下已坐了两个时辰,白鹭和霜降都去问过,他也不理。”   秦霜道:“玉帛信里说,她什么都说了。”他犹豫了一下,“或许主上劝劝他,会好过些。”   洛湮华的目光中有深深的黯然,望了望窗外,已是深夜。他没能忍住,低低地咳了一阵,才道:“由他去吧,我想凭渊现在,应是想独自静一静。”说着又将赖在膝盖上的小狐狸抱给杨越,“就把珍时送过去陪陪他,再送些饭菜点心到含笑斋,他可能没吃晚饭。”   秦杨二人出了澜沧居,杨越忍不住道:“殿下自己还病着,你不劝他休息,还让他去看宁王。”   秦霜被埋怨得只有叹气:“你来得晚,对早年的事知道的还是少,我哥十四岁起就跟着主上了,宁王是他惜护了多年的弟弟,若是犯了脾气折腾上几天过不去,主上也没法安心休息。多说无益,赶紧送狐狸去吧。”   洛凭渊在亭中坐到四更,小狐狸不住扯他的衣角,表示很想回窝睡觉,他才木然地走回含笑斋。   洛凭渊不知道该怎样面对静王,但等待着他处理的事情仍会随着每天的黎明一起来临。   丹阳公主借探访五皇兄的名义来了一次静王府,带着她的小鹿,已经取名悠悠,乃是呦呦鹿鸣之意。林辰当然也到了。他二人先到含笑斋和澜沧居见过宁王和静王,盘桓了半日,又坐在湖畔亭中说话。   静王府中隔离了宫中的耳目,如若世外桃源,微风袭来,湖中莲花婷婷袅袅,宛如画境。   林辰道:“听说你给静王殿下和宁王殿下各绣了一个荷包,给凭渊的是狐狸,我还能理解,为什么给大殿下的绣了只松鼠?”   丹阳公主斜睨了他一眼,笑道:“五皇兄也问起这个,我没对他说,他就找你来问么?其实我想给大皇兄绣只玄狐,又担心配耦合色不好看,所以就改了。今日见他着一身青衣,,下次就绣只青色的荷包好了。”   林辰着恼道:“还给别人绣,我的呢?要是给我绣一个,用什么颜色,图案,我反正得不着,说来听听过干瘾也不错。”   他心知两人现下在一起光明磊落地说笑还好,然而若是讨要荷包这样的贴身物件,便是私相授受,因此只能眼馋。   “没你的份,你能和皇兄比么。”丹阳公主笑道:“我有时候倒是想绣个湖蓝色的,上面是只穿披风的猴子,再让它抱着桃子,你说好不好?”   “……”林辰无语道:“湖蓝色的我喜欢,但是不要猴子行不行,我要老虎,实在不成,哪怕是只猫呢?”   洛雪凝终于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正色道:“你当是给你的么,我自个绣着玩儿。谁让你突然要去北境,事先连声招呼都不打。”说到此处瞪了他一眼,跟着觉得这话似有不妥,脸颊升起淡淡红晕,心中却生出离情别绪。   “我来不及说,而且,陛下也是临时起意问我啊。”林辰叫屈道,随即放低声音解释,“我领了军职,自然也想参与边关战事,为国出力。况且押粮往北境一行,多少添些功劳阅历,母亲才好向容妃娘娘正式提起我们的事,再去请陛下下旨。”   “浑说什么呢。”丹阳公主嗔到,偏过脸去不理他,侧脸如同淡粉色的桃花。   两人青梅竹马,少年情意,容妃早已从各种蛛丝马迹和只言片语中明了女儿的心事。她对林辰和表现中立的鼎剑侯府尚算中意,自身在后宫波澜起伏多年,只盼女儿能远离纷争,觅得如意夫婿,过上安宁日子。因此与林氏夫人相谈时,已经有默许之意,待到林辰从北境归来,便可着手玉成。   将到下午申时,公主就需先行回宫,两人依依惜别,心中都有着希冀喜悦。洛雪凝道:“我带着月月和悠悠在洛城等你回来,保重。”   这一日细雨如织,洛雪凝离去后,林辰又多留了一阵,与宁王在青翠的园中踏着石子小径漫步闲谈,洛凭渊打起精神,将途中可能遇袭,以及事先安排好的诸般布置逐一告知。林辰听得敬佩:“凭渊,这筹划十分周密,都是你设计的?寒山派当真名下无虚。”   洛凭渊勉强笑了笑,放在过去,他或许会对林辰说出玄霜的存在,然而数日间意外迭出,是非倒错,心境不觉已大为改变,即使面对好友,也唯有隐晦其辞:“是江湖上的一些朋友相助。总之,尉迟副统领负责护卫,你心中有数,多与他配合便是。”   “好。”林辰应道。他这大半天注意力都放在洛雪凝身上,此时才觉出数日不见,宁王却似有些神采暗淡:“你出了什么事,怎么心事重重的?还是哪里不舒服。”   “没什么。”洛凭渊说道。心中郁结难以宣诸于口,他默默地走了几步,忽然问道:“如果说,你得知家中已亡故的长辈,早年曾犯下不可宽恕的罪过,害得他人家破人亡,你会怎么做?”   真实情形和后果远非家破人亡所能涵盖,但他只能这么问。   “家中的长辈?”林少将军皱起眉头,思考着突如其来的问题,“我想,即使自己原本不知情,也会觉得歉疚,唯有尽力弥补,且看能为受害之人做些什么。既然把人家害到如此地步,大概是不可能得到原谅了,所谓弥补,不过是为了求得自身平静,但求无愧于心。”   “无愧于心。”洛凭渊喃喃说道,或许这才是世上最难做到的。   “你可是遇到了什么事?”看他的神情,林辰的脸色也凝重起来,“我就要启程了,你这样子,实在教人担心。”   “我没事。”洛凭渊本能地说道,他如今才意识到静王每次说出同一句话时的心情,“你无需挂虑,放心去边关,我等你回来讲述北境的战事。到时再慢慢同你说。”   粮草辎重于隔日午时从洛城出发,临行前,澜沧居内站满了人。静王环视厅堂,都是执行任务多年的玄霜所部,带着长期暗中行事打磨出的沉默与冷毅。他缓缓说道:“此去路途多艰,须牢记各自职责,悉听秦副令主号令行事;务须谨慎,不可冒进,我只希望大家都能平安归来。”   众人躬身答应,上前行礼后逐次退出,按照事先部署分批出发。室内很快只余下秦肃。   “阿肃,”静王说道:“你要保重,无论是否顺利,都要平安。见到苏阁主,就将信交给他,多蒙他照顾,苍山云堡得保无恙,横刀方有了休养生息之机。”   秦肃平素不带感情的双目中现出一丝温暖:“属下尽力。”又道,“他是为了美人。”   静王不禁微笑,秦肃该是想说句轻松的话冲淡离情。璇玑阁主极尚风雅,而云堡的堡主云毓昔年曾为武林第一美人,两人交情深笃。苏聆雪九年来协守云堡在前,襄助云王在后,就给秦肃留下这么个印象。他说道:“总之,幸而有他在,两个阿云都多承看顾。”   秦肃道:“主上珍重。”   “我会。”静王应允道,“洛城这边不会有事,奚谷主过些天就到,而且府中还有凭渊在。”   秦肃对状态不稳的宁王尚存忧虑,但现在也不是担忧的时候。他不再说什么,伸臂抱了一下静王的肩膀,就转身走出了澜沧居。   午时一刻,八千余军士护卫着一千多辆粮车组成的车队,出北城镇海门,朝北境而去。透明的雨水仍然淅沥而下,在早已洇湿的石板路上溅起小小的水花。绵延三里的车队没有扬起滚滚烟尘,带着水渍和洛城路上的泥土踏上远途。   送走林辰,洛凭渊走过湖畔,便听到澜沧居方向传来淙淙的琴声,如同一股清流,与沥沥的雨声相伴,静谧得不似人间所有,令人想起青翠竹叶上将落未落的晨露,林间树下无声消融的初雪,夜阑人静时枕畔拍岸的江涛,渐渐融入了一丝惜别的忧伤。   秦肃也已出发,皇兄是在为他送行。洛凭渊立在澜沧居外,静静地听着,只闻琴音忽而一转,铮铮然有金戈之音,莽莽雄关,千山暮雪,铁马冰河,清越的振弦间便是千军万马,战阵激昂。他只觉得心神为之震荡高亢,是了,他有许多事要做,如若纯钧有灵,闻此琴音,也当作壁上鸣,总有一日,他要以此剑痛饮外虏颈中鲜血,清朝堂内外之积弊小人,还清白于禹周乾坤,方不负平生之志。   琴为心声,这是自己要做的,也是皇兄心中之愿。这是自己从小亲近敬慕的皇兄,尽管遭遇迫害,可他还在,他没有变。   他总是问洛湮华,你究竟想做什么,这一刻,仿佛再也无需探问,业已了然于心。一个月前初入静王府,静王说,凭渊,你之所思正是我之所想。确然如此。   他在院墙外伫立聆听,直到琴声归于低缓的沉静,良久,才转回院前,举步走进了澜沧居。   第二天,宁王再去靖羽卫所时,仍然想着昨天与静王的交谈。算起来,从雾岚围猎至今,距离上次好好说话已过去十天。   静王显然已经得知他去找过玉帛,但态度仍然一如往日。他听着洛凭渊说起九年前零散的回忆,并没有说多少话。   谷雨捧上清茶,在窗外的雨声里,洛凭渊感到心里翻涌的灰暗逐渐沉落,变得澄明,然而随着疼痛与绝望逐渐平息,那种无以言状的悲伤却更加痛切,或许会永远驻留在两个人心间,成为这一生的底色。静王或许能令他冷静下来,不再沉浸自责,但无法帮助消除这种悲伤,或许因为他自己心中的伤痛还要深切得多。   洛凭渊注意到,静王尽量避免谈到如嫔。玉帛没有看过韩贵妃呈上的那封关键的遗书,洛凭渊当然不会提起安王所说的话,他只是讲述了九年前几次见到魏无泽的情形,还有因为刘家而对太子产生的怀疑。   静王说道:“凭渊,我明白你心中仍有疑虑,毕竟你与我不同,几乎所有的事都是旁人转述。”   洛凭渊待要说话,却被他抬手止住:“韩贵妃如是说,父皇如是想,与玉帛所述相去何止千万。然而尘世悠悠,口说无凭,父皇选择听信韩妃,是因为他看到了一些证据。凭渊,你愿意相信玉帛,我很高兴,但你不必逼着自己一定要为此做什么。如嫔终究是你的母妃。”   洛凭渊微微低下头,他内心的挣扎并不是自玉帛的叙述开始的,从雾岚围猎那个营帐中的夜晚,或是更早,自初次和安王一起来到静王府,矛盾挣扎就没有停止过,他只是无法再欺骗自己。   他说道:“皇兄,我要查明当年的事,如嫔是我的生母,然而皇后与我亦有养育之恩。如果明知忠魂蒙冤,为了一己私念而袖手坐视,我便是枉自为人了。”他慢慢又说道:“若是退避,母妃的罪业只会更重,我要将证据找出来。”   “这件事不是小事。”洛湮华的脸上仍带着病势初愈的苍白,静静地听他说完,才道:“琅環之事,无论对于父皇、太子还是臣子,都已心有定论,纵使有人怀疑,也从来不敢提出。九年过去,宫中朝野的旧人多已身故,当年旧事已是石沉大海,难以查证。而且,这段过往是忌讳,父皇不愿重提,太子更会极力阻挠,绝容不下此案平反。因此只能暗中查访,连靖羽卫都不能动用。”   他望着洛凭渊复杂的神色,沉默了一会儿才又说道:“我一直在设法查找证据,凭渊,你若是愿意帮我,就暂时不要去想过往曲直,管理好靖羽卫,凭着你的本心做好父皇要你做的每件事,于我便是最大的助益。”   洛凭渊但觉揪心地难受,他低声道:“皇兄,你可是不信我,还是我其实做不了什么?”   “不是这样,”静王道,突然意识到,在得知了如嫔的作为之后,弟弟心里的阴霾与负疚,比自己看到的更甚,“我方才说要你帮助不是虚言,总有一日时机成熟,琅環冤情会在紫宸殿上重提。到了那时,若没有足够的实力,仅凭证据是不够的,所以凭渊要在朝廷中站稳脚跟。届时你说出的话会比我更有分量,你能答应我吗?”   两人相视,洛凭渊感到自己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御花园里的角落,他依然像那时一样渴望力量,但是似乎已经不再孤寂,他默默地点了点头。   雨还没有停,屋檐处垂下若断若续的水帘,年轻的宁王起身离开澜沧居,洛湮华将他送到门边,想起了秦肃临别时留下的温暖,不觉同样抱了抱皇弟的肩膀,说道:“凭渊,你长大了,我很高兴。”   当晚,被往事折磨了几日的洛凭渊回到含笑斋,终于得以安睡。肩上仿佛还留着拥抱时的触感,还有从皇兄身上传来的气息,清爽而温柔,如同无言的安慰,仿佛终于填满了那片空虚无着的恐惧。他在睡梦中又一次穿过后宫的高墙与园林,奔到紧闭的长宁宫外,用拳头拼命敲门,满心惶然与悲伤。这一次,宫门开了,洛湮华从里面出来,抱了抱只有十岁的自己,然后牵着他的手走向重华宫城外,他说:“你不能留在宫里,走吧,凭渊,我送你去外面安全的地方。”   然后一恍眼,又是澜沧居肃静的门廊,九年已过,静王正送他出门,在雨声里说道:“凭渊,你回来了,你长大了,我很高兴。” 第一卷 《帝京琴韵》完 第三十一章 春生夏长   由于连日来先是去了雾岚山,回到洛城后又心神恍惚,靖羽卫所的宗卷文书积了不少,都等着宁王逐件批阅,此外还要部署操练营伍,修订规程。   尉迟炎临行前将手里所有的事项都移交给了沈翎。刘可度已被押到洛城,由于吩咐在先,靖羽卫已经审问过他一次。   宁王一到卫所,沈副统领就禀道:“此人可说是个滚刀肉,见缝就钻,什么也不认,一时说好话求告,一时口气又硬得很,像是有所倚仗。目前豫州那边还在查证,或能找到几个苦主,送到洛城来告发他。”他的口气中存了几分谨慎:“殿下看,可要用刑?”   洛凭渊沉吟了一下,他目前最关注的仍是证实刘家与东宫的勾联,因而说道:“不必用刑,还是用先前的法子熬他,不许睡觉,不管招出了什么,都马上记下来画押。”   对刘可度的重点审问持续了三日。   第一天,沈翎道:“他不肯招供,又大喊大叫,坚持说自己没罪。殿下若是要他家中的银子,他就全部献出来买命便了。”宁王头也不抬道:“继续。”   第二日,沈翎道:“他开始求饶,但仍然说不知道有何可招,只要留他一命,让说什么就说什么。”宁王心道此人确实是个无赖,说道:“接着问,让他说有用的。另外防着些,莫要让他像上次那刺客般寻了短见。”   第三日,沈翎来报:“幸而殿下有先见之明,这刘可度熬不过,真的从鞋里摸出颗毒丸要自尽,下面将他拦住之后,便大哭大叫,只承认确实逼垮了那户人家的生意,又借逼债抢了他家女儿,他坚持说那姑娘是自己想不开上吊而死,她的哥哥被打死也是因为上门闹事,被家仆阻拦时一时失手才打死的,其他的再不肯说了。刺杀楚校尉之事,他半个字也不认。殿下看,可还要继续?”   洛凭渊见他神色中有未竟之意,问道:“沈副统领对此事如何看法?但说无妨。”   “属下自是想问出究竟。”沈翎躬身说道:“我靖羽卫奉皇命查案,都有人敢来当街截杀,若这样的事不能查明,何以为继?”他略略放低了声音,“殿下,近几日,刘家有人带着银子到了洛城,来了好几次想探望。属下留意了,送他们过来的马车上有梁府的标记。”   “梁府?”洛凭渊略一反应,就明白是新近被封为函关参将的梁臣栋府上,安王妃的娘家。他望了一眼沈翎,那个刺客自尽前的口供沈翎也看过,他明白这位副统领同样动了对东宫的疑心。靖羽卫两位副统领都不可能是太子的人,否则吴亭舟死后,太子只需扶植其中之一即可,根本不用大费周章地举荐纪庭辉。因而此刻,沈翎是在等待自己的反应,会不会因为东宫的情面或者说压力,放过刘家。他又想到安王在雾岚围场时,那次带有推心置腹意味的示好,梁府的马车又何尝不是洛君平的一种试探?   “且先停下来,把他关回牢里,这几日将他放一放。”他淡淡说道。   沈翎应了,果不其然,洛凭渊在他脸上看到一丝不易觉察的失望。   他叫住欲待转身的沈翎,问道:“沈副统领,我记得你是四年前进入靖羽卫,可是吴统领找你来的?”   沈翎一怔,随即答道:“诚如殿下所言,属下与吴统领相识于江湖,吴统领武功高强,处事仁义,令人很是心服。属下那时还是漕帮一名小小的分舵舵主,吴统领掌了靖羽卫后,问属下可愿同他一道对付外夷,做一番事业,属下便来了京师。”   洛凭渊初到靖羽卫时,沈翎虽恭谨周到,却没说过这些过往。他隐然明白,经过了楚桓棋盘街夜伏,一众属下对自己已生出了一些期许。他又问道:“来了以后,随着吴统领办事可还顺利?”   沈翎笑道:“江湖中待久了,起初自然不懂规矩。好在吴统领十分照拂,只消忠君为国,有难处也都过来了。属下这几年家室安稳,当年几个兄弟早逝,属下尚有余力看顾他们家眷,对陛下圣恩实是铭感五内。”   于沈翎的官职位置而言,如此答话已可说十分坦白,洛凭渊说道:“现下纵然逼迫刘可度招认,单凭口供,也是证据不足。旁人只会说是屈打成招。况且事情在洛城发生,他能供出的恐怕也是有限。”   沈翎道:“殿下可是也觉得,吴统领之事另有别情?”   洛凭渊微微颔首:“吴统领究竟如何会突然遇害,辽人何以能明了他的行踪,设伏袭击,还需细细查明。要为他报仇更需从长计议。沈副统领,你可愿信我?”   沈翎不禁动容,他几年为官,谙熟官场套路,虽心生疑窦,也知道事情渺茫,但与出身武林的宁王近段时间接触下来,却对他抱了一些指望,当即道:“不光属下,我等一众都对殿下十分信服,定不会姑息元凶。”又道:“殿下不知,这些日子,我等未能给吴统领报仇,出去都抬不起头,恐遭同僚讥笑,此事还请殿下做主。”   两个人的意思俱已说明,心照不宣。   洛凭渊道:“虽则要停一停再审刘可度,但并不是放下不理。这几日留意卫所内的动静,看看是否有人受托来说情,或者给他传信,再注意查看可有人向外通风报讯,我们内部也需整顿一下了。”说着又道,“还有豫州那边,受过他戕害的人应当不止一家,尽量多找几个苦主出来告他,特别是家产钱财被他霸占过的。”   沈翎离去后,宁王坐在书案边,开始逐条思索修定靖羽卫的规程,他要好好进行整肃,如果连自身职责尚且有许多瑕疵破绽,又谈何其他。   静王曾经如是为他分析:“靖羽卫所凭借的一是父皇的信任,二是严明的规则。好处是不必看其他部衙脸色,坏处是一旦行差踏错,也立时直达天听,无人不晓。因此,除了行事须谨慎周密,还要有严整完备的章程。身有武功者大多桀骜,又重义气,往往不愿受拘束,所以须得下些功夫立规矩,把握好分寸,让父皇看到你恪尽职守,不谋私利,下属感觉你赏罚分明,处事公允,如此经手几件事,渐渐就会树立起威信。”   说起刘家之事,洛湮华认为不宜拖得太久:“父皇等着看结果,仅凭口供也动摇不了太子。我们且来想想,刘可度能为太子做什么,值得这般行险要保住他?”   洛凭渊想了想说道:“钱庄,赌坊。可是这件案子已拖了好几个月,只怕查不到多少东西。”   “刘可度一直留在豫州没有逃走,应是还未处理妥当。”静王道:“靖羽卫可有得用的账房?找个因头好好查他的账。”   洛凭渊应了:“也好,我着人彻查,争取拿到实据。”   “不要紧。”静王淡淡一笑,“让太子觉得你只是例行公事,留了情面比较好。这一次只消查出些端倪,给父皇心里留下一点疑虑,便算是达到目的。”   说到这里,他笑了笑:“凭渊,其实你一直做得很好,感觉又敏锐,慢慢就会体会出其中关窍。你只要记得,父皇虽然爱才,却也嫉才,在他面前首要的是忠诚,才干有时反而需要隐而不露。如此即使出了什么事,父皇也会保你,方能立于安全之地。”   在后世记载中,天宜二十一年发生了包括宁王归来,静王还朝在内的一连串大事,其中一件值得记述的,就是在六月末,户部上本,因连年征战,军费开支庞大,国库损耗,故提请加征赋税,称为韶安税。   洛凭渊从靖羽卫所回府,朝澜沧居走去,静王却不在房内,谷雨说主上在给菜地浇水。洛凭渊转到后园,就看到静王正拿着一只葫芦瓢,细细地舀水逐洼浇灌。   “皇兄,你不能在太阳下多待,小心晒得头晕。”宁王走上前去,就要伸手将水瓢接过, “还是我来吧。”   “我得活动一下,总是休息,快要生锈了。”洛湮华道,见他态度坚决,只得将半个葫芦递过去,叮嘱道:“玉米少些,葵菜多些,棉花要半干半湿,小心别踏坏了那边的瓜蔓。”   “我留神看着就是。”洛凭渊道,他观察过静王这五分菜地,十分有趣,只要时令允许,可说什么都种,几道篱笆上爬满豆蔓和黄瓜秧,这边两畦辣椒,那边三陇青葵,陇上兼种着花生,南瓜秧满地爬,几行茄子中间规规矩矩长着绿油油的青菜,旁边的秧苗他不认识,据说是从西域弄来的,叫做番薯,此外就是棉花和玉米,还有一小块地里绿莹莹的,据说是给马吃的草料,叫做苜蓿,听说种植后可肥地力。   宁王殿下认为要是连水都浇不好,岂非会被笑话不知疾苦,白在外面许多年。他还是第一次对付这么多种菜,便打起精神,在静王指点下一行行浇来,为了撒得均匀,连内力都用上了。两桶水用完,他就去树下的井里再绞上来两桶。毕竟是夏天,待到全部浇完,额上已沁出薄汗,衣服上也溅了几个泥点,再看静王,方才也浇了半块地,一身青衣却保持得干净整洁,他不免有些郁闷。   “我做惯了罢了。”静王笑道,“凭渊随我回去吃瓜。”   “皇兄的前园清雅,后园里的树木睡莲却有些冷清了,好在这块菜地热闹。怎么会想到连棉花都种,”洛凭渊说道,“改日我让人搭起石架,栽上一架紫藤可好?”   静王默默看他一眼,总觉得此语像是出自杨越,无论种瓜点豆还是培育花木,的确都能颐养心性,只要洛凭渊心情能恢复些就好。他点头道:“喜欢便好,我听说这些年江南那边种植桑麻棉花更多于稻米,只因当地商贾兴隆,种棉纺纱,收益更多于种粮,故此想看看棉花如何种法。”   洛凭渊听了,总觉得江南少种稻米有些不妥,粮食方是国之根本,他说道:“该是不要紧吧,闻说天下粮仓乃是湖广一带,粮米可供南北。”他想到今日听到的消息,顿时记起自己来找静王的本意:“皇兄可听说了户部上本奏请加赋之事?”   “我今早看到了朝廷的邸报,”静王道,“要将如今每亩五钱银提高到七钱,这多处来的两钱,便称为韶安税。”   两人说话间已走回澜沧居。清明抱出一个被井水湃得冰凉的大西瓜,静王笑着说道:“我们自己来,你们几个都下去吃瓜。”   “谢主上。”清明朝宁王望了一眼,高高兴兴地跑了出去。   洛凭渊感到不是错觉,从雾岚回来后,府里的从人们对他的态度好像友善了一些。他把西瓜剖成两半,一边问道:“皇兄,你觉得国库真的入不敷出,到了需要加赋的程度么?”他回到洛城后,无论宫中还是京城内外,所见都是一片繁华景象,重华宫中陈设华贵,用度奢靡,怎么看都不像缺钱。   “养战不易,这几年边关的军费也确实有所上升,但是从三年来的国库收入和用度看,尚不到需要加赋的程度。”静王道,“赋税是国策,关系百姓生计,民心向背,岂能轻言增加,还迫不及待放在邸报上昭告天下。”他思忖着说道:“每年赋税收入五千万两,韶安军费八百万,不要说库银并未到入不敷出的程度,即使真的亏空,也是因为其他地方调拨不当,并非为了韶安的军费。故此,这只是个加赋的名目而已。凭渊,你如何看?”   洛凭渊已经将半个瓜放在皇兄面前,自己对着另外半只,那清甜的味道不仅能解暑热,亦可平心火,他说道:“当年我有时到翠屏山下为师门买米买菜。记得一年天灾,那里的农户庄稼歉收,好几家交不起田赋,只好将地卖给富户,有的去当佃户,给别家种地,有的到处去帮工,挣几个钱糊口。他们没了地,再遇到灾祸就只能卖儿卖女了。我只想着,若赋税骤然提上二钱,会有更多人家卖地流离。”   “黎庶百姓生计多艰,每逢天灾人祸,最先遭难的便是他们。”静王悠悠说道,“赋税一增,禹周不知有多少农户只得卖田卖地。他们能卖给谁呢?除了乡间富户,便是士绅了。依我禹周律法,只要中了秀才,便可免去家中五百亩田地赋税,若然是举人进士,免税的田亩数量更巨,因此无不乐于购地置产,朝廷加赋于他们并无影响。单是江南所见。不少士家大族坐拥良田千倾,不缴半分税银,他们为了并田,平日里本就有许多串通官府巧取豪夺之行,若然多了韶安税,几年间又会有多少田亩落入士族手中?”   他的声音里有淡淡的冷意:“贸然靠着加赋来增加每年税银,与民争利,当真能充实国库么?以我看来,此乃雪上加霜,饮鸩止渴。背上骂名的,却是在边境征战的韶安军,特别是临翩。”   上千辆粮车浩荡离京,带走大批粮草银两,户部紧接着就上了本,令人自然而然地把加赋归结为战事的缘故。   洛凭渊只听得心里一阵发寒:从长远来看,这般加赋,岂非会令天下可收之赋税日渐减少,百姓生计无着,得利的只有士族豪绅?   他立时说道:“我去对父皇进言,此事须得阻止才行。”   “可视情况在廷议上提出,”静王道,他面前的西瓜还未动,说话间不知不觉拿起勺子,从正中舀出圆圆的一块,放到洛凭渊那边,“父皇可能不会表示赞同,说不定当廷还会斥你两句,但并不意味着他没听进去。他想收读书人之心,但并不代表能容忍他们在地方上日渐做大,分走朝廷的利益和权威。你表明了立场,朝中的士族或许会忌惮你,但也会有立场相同的臣子因而靠近你。”   “那皇兄觉得,父皇会因此否决户部的提请么?”洛凭渊看着那块圆形的红色西瓜,自己小时候就喜欢抱着半个西瓜吃个痛快,尤其爱吃正中间这一块。近几日他发觉静王有时会不经意地照顾他,一如当初的习惯,是因为见到自己郁郁不乐吗?   “没有这么简单。加赋有很多眼前的好处,各层官员也会得到更多火耗和分润,因此朝中会有不少人支持,父皇有可能动心。”静王微微一笑,“但是不要紧,这样的国之大事不会一时半刻就议决,先看看户部如何出牌,再行设法。”   “就像上次对付盛如弘一样的办法么?”洛凭渊笑道,他的心情莫名地轻松了一些,仿佛静王说会想办法,事情就能解决,语气里便带了几分玩笑。   “还以为五弟不会问了,”静王不意他转而提起这件事,“其实没想瞒着你,只是当时有一些不便之处。而且,毕竟都是暗中的手段,迫不得已为之,终究不是正路,所以我不想你将太多心思放在这些事上。”   他沉静的神情里多了一丝倦意:“当年,母后曾经想改换幽明的职能,不再让他们做暗袭、刺杀之类的事情,因为朗朗乾坤,自有律法,如果习惯了凡事都用暗中手段解决,难免会沉溺其中,本性就偏离了正道,于国于己危害非小。可魏无泽的想法却全然背道而驰,他多年所思所想俱是偏门,怎能受得了一朝改弦易辙。出事后,他曾到长宁宫对我说,他最恨所谓名门正派的道义正统,偏要以那些被人弃之不用的旁门左道取胜。什么正道邪道,赢了便是道理。”   洛凭渊首次听他说起当年经历,心中震荡,这会不会就是自己见到魏无泽从长宁宫中出来的那一次。他低声问道:“后来呢,皇兄,他可对你做了什么?”   “也没有什么,”静王道,“我只对他说,正因为他这样想,所以必定赢不了,他便长笑而去,说在宫廷朝堂,我已输得万劫不复,等到琅環覆灭,他再来向我这昔日少主问一句,谁赢谁输。后来我才查知,他那时已经投了昆仑府,而且已在秘密地训练死士。我想他所以背叛,一是痛恨母后否定了他的信条,二是为了青鸾。”   洛凭渊默然,他几乎有些后悔问起此事,他轻声说道:“邪不胜正,千古皆然,错的就是错的,岂会因为一个魏无泽不服而改变。皇兄,我明白你的难处,只要答应我两个条件,我就不气你隐瞒,如何?”   “说来听听,什么条件?”静王微微扬眉,洛凭渊如今尽管不再炸毛,但还是不好应付。   “第一,要是我自己猜到了来问,皇兄要老实承认。”洛凭渊道,“这第二么……”他唇边浮起了笑意,“再下雨时,皇兄弹一曲琴给我听吧。”   宁王用过晚膳后带着小狐狸回含笑斋去了,洛湮华看着他离开。自从洛凭渊搬进来之后,静王府并没有像担心的那样变得宾客盈门,仍然保持着远离尘嚣的宁静,不过自己的澜沧居却不断被造访,若非洛凭渊每天都要外出办事,自己这边快要没时间听秦霜禀报消息以及与下属会面了。   顺其自然吧,他静静地想,等到宁王府造好,这样的日子就会结束,这段相聚就像上天的某种补偿与玩笑,无从抗拒,唯有淡然处之。   他独自在房中走了几步,云王戍边征战,保境安民,天下景仰者众。然而韶安税一出,百姓原本质朴的爱戴或许就会转变为怨言甚至责难,特别是在远离北境的南方,许多民众感受不到战乱之苦,更不愿为此平添重赋。战事如若取胜还好说,一旦落败,云王要承担的罪责和骂名便会滚滚而来。单是现在,征税之议随着邸报传播开去,北境将士的心中便多了重负与压力。而他了解天宜帝最在意的是自身的权威声名,对云王受到的拥戴和麾下的精兵强将未尝没有忌惮,此番能用战事做借口,是有可能动心同意的。   “好一个韶安税啊。”他淡淡自语。结交士族,陷云王于困境,更要紧的是看似无意间挑动帝心,隐隐将云王放在了对立面。这般一举数得,看来太子身边,还真招揽了几个有能之士。 第三十二章 世事如棋   此后几天,事情纷至沓来,弄得洛凭渊十分忙碌。   他的几名亲随平时都住在前园西侧的一个小院里,与莲湖还隔了一道小山,不会涉足后方的澜沧居和含笑斋。于是在这不受监视,起居自由的府邸里,他有时候会将公事搬到静王的书房里,方便商议或解惑。他有时自嘲地想,自己这“监视”还真是淋漓尽致,只是不会对旁人说起罢了。   豫州那边,被刘可度在生意钱财上欺凌打压过的人家着实不少,找几个人出头控告并不难,于是靖羽卫顺利地进入了查账阶段。赌坊和钱庄的账簿能搜到的都有限,而且大部分纸页干净,墨迹尤新,怎么看都像新做的假账。   宁王道:“好生对帐,只要看出纰漏矛盾之处,就追查下去,把来龙去脉都摸清楚。”   洛城这边,刘可度再被审了两次,挨了三十大板后,终于承认自己强抢民女,凌辱虐待致其自尽,又纵仆打死了女孩的兄长。   期间七八天时间里,安王在府中办了一次小宴,他如今对洛凭渊的喜好已有所了解,这次饮宴不尚奢华,办得有几分雅趣,陪席的都是年龄二十出头又有些才学的年轻俊彦,周瑜阳和钱瞻也来了,洛凭渊还看到了宋太傅之子宋虚怀。   席间许多产自西域的新鲜瓜果,特别是其中一种蜜瓜口感甘甜,又清香爽脆,众人都是称赞。安王笑道:“这是去西域的商队带回来的,通共得了十篓。送进宫里六篓,余下的就想着招呼诸位尝尝鲜。”   洛凭渊听到西域二字,心中微微一动,目光不觉从安王处转到太子身上。洛文箫察觉了,微笑道:“听说五弟最近事务繁忙,案子不断,不知进展得可还顺利?如果有为兄能帮忙之处,尽管开口。”   “还好,”洛凭渊报以淡淡一笑,“二皇兄不知是否曾听说豫州刘家一案,先前好不容易抓到两名刺客,结果俱是满口胡言攀咬,再问时都自尽了。故此说来惭愧,却是白忙了一场。”   太子沉吟道:“刺客既有供述,五弟或能找到线索,加以追查。”   洛凭渊微微摇头:“这等亡命之徒,自知没有生路,不是妄语就是陷害,说出来都有污二皇兄清听。”他神色淡然,“此案该是差不多了,那刘可度已招供了为恶乡里的行径,刑部也有人来询问,我打算再过几天,就将人犯移送刑部,算是个了结。”   太子只觉他话中隐有所指,忖道五皇弟上任没多久,就学会打机锋了。   宁王或许有所怀疑,但话说得明白,不会多做追查,应是不想与自己作对招惹麻烦,顺道卖个若有若无的人情。这便好,庄世经认为如果逼刘可度自尽,反而可能引得对方发狠,将不该说的都供述出来,故此派人在押解途中传去口讯,让他受审熬不过时,只招认强抢民女,其余一概不认,再拿出那颗毒丸做寻死腻活状,使靖羽卫不至过于逼迫,得了能向上交差的口供,便极有可能将这个烫手山芋移送到刑部。待到天宜帝对此事不再关注,以太子在刑部的势力,想保他一命就容易了。   而今事情便如预期般进展,洛文箫多少放下心来。他自然不能表现出什么,只是随意笑道:“也好,靖羽卫事务繁多,既已查明,当是不必拖下去。”   安王插口道:“最近确是多事之秋,我听闻就在咱们去往雾岚围场的几日间,京中出现了一个飞贼,专门到大户人家偷盗贵重财物,朝中已经有好几户着了道,五弟可知此事?”   “确有其事,”洛凭渊道,“行窃之人似乎轻功甚是高明,京兆尹缉拿不易,最近已经找到靖羽卫求助。但飞贼出现毫无征兆,又来去无痕,所取宝物也不见外流,一时还真不容易寻到端倪。”   洛君平道:“前日我见到端皇叔,他府中珍藏多年的一顶八宝紫金冠也被偷走了,气得吹胡子瞪眼,直说定要拿住贼人问罪,将宝物找回来。”   端王爷开朗善谈,人缘很好,洛凭渊好几次见过他与静王说话,点头道:“那紫金冠是端皇叔心爱之物,我尽量着人协助查找,设法将它取回。”   宴后安王招呼众人打双陆,洛凭渊还是从林辰那里学的,技巧只能用平平来形容,然而几把下来,却手气极佳,连赢了三回。他觉得应酬到了这会儿,应能让太子暂时放松戒备,便起身告辞。   安王笑道:“且慢,今日这双陆是有彩头的,五皇弟方才拔了头筹,便应该是你的。”   他将宁王送到外面,使人牵来一匹高头骏马,毛色如墨,四蹄雪白,是一匹正宗的乌云踏雪,神骏非凡。   “这匹马也是从西域刚带回来的,乃是大宛良驹,别看它身高腿长,今年才三岁。”洛君平笑道,“虽比不了传言中日行千里的汗血宝马,也是千中选一,日行个六七百里不成问题。我想五弟得了一柄纯鈞宝剑,再来最需要的就是一匹好马了。”他自觉摸准了洛凭渊的脾性,不好女色,对宝剑名马却应是抗拒不了的。   洛凭渊心中皱了皱眉,婉言道:“不过一场双陆,如何当的这般厚赠,好马难得,三皇兄还是留着自己骑。”用膝盖想也知道双陆只是个由头,安王应是特意示好。   “我自有坐骑,”安王道,“不过一匹马罢了,只当是补贺你初掌靖羽卫,五弟若是推却,便是看不起我这兄长了。”   洛凭渊听他如此说法,再要拒绝,不免会弄得不欢而散,说道:“那就谢过三皇兄的美意,我记下了,定不会辜负了这匹良驹。”他心里想,改日还一份礼给安王便是。   韶安税果然引得朝野纷纷扬扬,几日来紫宸殿上争论得如火如荼。加赋事关国本,禹周自立朝以来一直对此十分谨慎,上次加赋还是在天宜五年。   户部侍郎闵谙文具本,列举了历年来北境军费开支,加上九边驻军的军饷粮秣,数目庞大而繁杂,历数加赋之必要,朝中赞同复议之声不绝于耳。持重反对的臣子也有一些,比如工部给事中钟霖,翰林院长使顾宏声,认为户部如今既然未到筹措不出韶安粮饷的地步,便不应轻言此事,需体察民情,从长计议。双方各有一篇道理。   辅政薛松年这次也不再沉默,表态支持加赋。   洛文箫为了促成韶安税,事先做了不少布置,定要将提议落实。他见朝中情势已逐渐倾向于自己一方,便想趁热打铁。不料,钟霖一个小小的六品给事中,战斗力却颇为强大,联合几名言官,对户部提出的各项用度逐一驳斥,要求拿出更周全站得住脚的依据,乃是一招拖字诀。   天宜帝有些心动,他自是希望所收的赋税越多越好,然而纵然是为了战事,决定与责任也是他这个为帝者来承担,不说其他,史官立时便会记上一笔:天宜二十一年,边境战事未平,帝颁旨增收韶安税。此非禹周之先,然取赋于民,民未尝无怨。   洛凭渊与静王商议后,也做了一些准备,在廷上奏道:“父皇,天宜五年之时,各地粮价约为每石一两二钱,今年洛城粮价每石一两二钱七分,可见除了三年前大旱时涨至二两五钱,十五年来粮价并无明显上升,此乃父皇施政英明。然而收成好时,一亩良田所得不过数石,于贫苦农户而言,每亩田增收二钱银赋税实是负担甚重。”他讲述了自己在翠屏山下的见闻,说道:“我朝税赋过五千万两,儿臣想着,若在他处缩减一二,便不至为了八百万两银的北境战事,增开新税,天下百姓定会铭感父皇圣德。”   这番话出自内心,因此十分诚挚。他跟着又道:“世家大族有功名在身,尽可广纳良田,无需缴税,如薛辅政、闵侍郎所言,驱除外虏关乎禹周安定,天下之事当天下人担之,百姓是国之子民,理应有所承担,那么,何以这新税全都落到贫苦百姓头上,士族家业丰厚,却反而无需担当呢?儿臣愚钝,于此实为不解。”   他话语间并不引经据典,但说中关键,一众饱读诗书的文臣竟一时不好招架。   闵谙文家中乃是江南大族,富甲一方,良田无数,闻言涨红了脸道:“宁王殿下所言差矣,求学进举需十年寒窗苦读,不知耗费家中几许粮米银钱,方能供出一人学有所成,入朝效力。是故根据我朝律法,考取功名者减免家中田赋,乃是有理有据,并非空穴来风。”   洛凭渊淡淡道:“倘若外虏入侵,烧杀抢掠时可会单单放过了读书人家?”   天宜帝心道,如此说下去,这加赋眼见得便要加到满朝臣子身上,出言说道:“皇儿无需再多言,你知晓民间疾苦甚是难得,但亦需学会顾全大局才是。”   第二日下午,宁王单独入宫求见天宜帝,豫州刘氏一案交到他手中一月有余,初步有了结果,故而来向天宜帝面禀。   皇帝正在御书房中批阅奏折,吴庸引着宁王进来行礼。洛凭渊看到书案上一堆堆奏折如同小山一般,不由说道:“国事繁冗,父皇这般操劳,还望保重身体,方是天下百姓之福。”   天宜帝的政务正处理到一半,也想休息片刻,他信手一指成摞的奏折:“皇儿可知,其中半数说的都是韶安税,你昨日在朝中所言,却是有些莽撞了。须知考取功名,即免去家中田赋,原是历朝历代传下的规矩,鼓励天下士子勤奋向学,通圣哲之理,晓治国安邦之道,方成社稷良材。”   “谢父皇教诲,儿臣谨记在心,”洛凭渊道,“儿臣确实见识浅薄,几日廷议听下来,思及韶安税,总觉得有一事想不清楚,如同骨鲠在喉,才会在朝中贸然出言,望父皇容禀。”   他已思索了几天,这时便将自己与静王对并田的忧虑一一说了出来,末了道:“儿臣只是担忧,如若增收韶安税,过得几年,会不会有大量田亩为士族所有,他们又不必纳赋,天下可收赋税之田岂非日渐减少,还会有更多百姓贫困流离。”   “不必再多说。”天宜帝的目光转为深沉,此语正触动了他近来的心病,连豫州刘家这样的普通豪绅都能成为地方一霸,那么在远离洛城的各地州府,家族中有功名在身的士族势力又会膨胀到何种地步?如果任其发展壮大,地方官府百姓还会把朝廷的威严当回事吗?   洛凭渊入朝才不到两个月就能想得这般透彻,不由得他不感到惊讶。他当年对洛凭渊并不怎么关注,年龄小,出身又低,记忆里是个活泼漂亮的孩子,但此外也就没什么感觉了。然而连日以来,艺成回京的五皇子的确展示出不凡的能力与见识,多次令他意外。皇帝觉得最为难得的,是在寒山派生活多年后,洛凭渊身上有种璞玉般的资质,没有沾染朝廷官场上见风使舵的习气,言行处事都出自真心。   他对五皇子意味深长地说道:“凭渊,你到靖羽卫后做事还稳妥,朕看得出你想为国为民做些实事,你才干是有的,缺的只是历练。赋税于朝野牵涉甚广,日后有机会朕派你到户部办几件差事,你慢慢自会了解。”   洛凭渊连忙谢恩,天宜帝挥了挥手道:“你不是要说刘家为恶一案,查访到了什么?”   宁王呈上准备好的文书,又简要的叙述解释。   天宜帝约略翻阅,刘可度已供认的人命便有两条,但他所关心的乃是此人能够成为州府一霸,连靖羽卫都敢下手,背后究竟有何倚仗:“这么说,你当日设伏捉到的刺客并未供认出主使?”   洛凭渊道:“儿臣归来时,两名刺客都已自尽,求死之心甚是坚决,儿臣觉得像是受过训练的死士,他们自尽前都说些胡言乱语,不足为信。后来儿臣用了些江湖法子审问那刘可度,他连逼死人命这等大罪都招认了,但像是对行刺之事茫然不知。儿臣以为,他纵然能在豫州无法无天,但不似有能力调动死士在洛城动手行刺,布置袭击靖羽卫的应是另有其人。”   天宜帝沉思了一会儿,问道:“你说刺客胡言乱语,都说了些什么?”   洛凭渊迟疑了一下才道:“儿臣不敢隐瞒,只知一名刺客曾大叫,他们乃是奉当今正朔之命行事,不是什么逆贼。”   “也罢,能查到这许多也是不易。”天宜帝知道他没有凭据不好多言,也不再追问,“我看你提到,想把刘家霸占他人的财物还给苦主?”   “父皇明鉴,”洛凭渊躬身答道,“儿臣派人清查了刘可度的生意账目,确有强霸他人家财的恶行,此外还做了不少假账,他名下赌坊亦是时有巨额银两进出,十分蹊跷,应是来路不正。故儿臣想交由刑部去抄了刘家,除了部分归还原主,其余的便没入国库。不知父皇觉得可好?”   “来路不正,”天宜帝的眼中多了深思的阴云,听到最后却又露出一丝笑意:“可以,也不必让刑部出面,就由靖羽卫去办理。既然已经在豫州查了不少日子,就好好收尾,你自管去办,国库还不指着这点抄没来的银子。”   静王近日也上过两次朝,他并不说话,只安静听着臣子们关于韶安税的争论。   洛凭渊回府后,讲述了面见天宜帝的经过,静王道:“既然该说的话都说了,父皇不愿你再为加赋之事进言,说明已经听进去了。一国的赋税的确牵涉甚广,他想必还要权衡。”   洛凭渊见皇兄也这么说,只得暂时作罢,又道:“父皇让靖羽卫去负责抄没刘家,我总觉得话里有话。”   洛湮华一笑道:“父皇的意思其实很明白了,由靖羽卫经手办理,是默许你从中得些好处,可说是他对你的信任和奖赏。”   宁王不禁哑然:“虽然不知刘可度现下有多少家产,但是我又不缺钱,哪里有父皇这么赏赐的。”天宜帝赐给他的金银不少,还有内务府定时送给皇子的银钱份例。掌管靖羽卫后,登门送礼送节敬的也纷至沓来,静王都让杨越和府中的账房为他清点记账。洛凭渊平日都懒得去看,只是在需要用钱或打赏下属时找账房要银子。   “宁王殿下的银两用作人情往来,节庆随喜,那是妥妥地够了。”洛湮华道,“但你要在靖羽卫中立规矩,除了有过必罚,还需有功必赏,赏格也需有个章程。这些银子由你拿出来有些不便,既然父皇有这个意思,不妨从抄家所得中分出一部分,用于充实靖羽卫所需。”   他略略思索,又道:“此事虽然不大,但你还是最好亲自去一趟豫州,将事情了结得干净漂亮些,至要紧是让当地受过害的百姓感念君恩,于靖羽卫的声名也有好处。”   洛凭渊心下犹豫,去一趟豫州倒是不难,但来去行程总得用去十天半月,他不知为何有些不放心:“阿肃不在,我又离开,皇兄在府里会不会有事?”   “我能有什么事。”静王失笑道,“杨越、小霜,这满府的从人,你当他们是纸糊的,泥捏的?若是被他们听到了,定会找你算账,而且府里还有暗卫。”   说着,他朝窗外招了招手:“小绫,进来见过宁王殿下。”   外面树影微摇,一道身影飘然而下,飞絮般落入房中,洛凭渊略感惊异,他进来已有一会儿,却没发觉附近藏得有人。此时眼前竟是个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年,面容白净秀气,双目灵动,进入书房后也不说话,只是向他行了一礼。   秦肃当年初到皇兄身边时,似乎也是差不多年龄,这算是接班人吗?他说道:“不必多礼,以他的年龄,这份轻功却是难得。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低着头,不与宁王直视,答道:“关绫。”   “小绫是关河的弟弟,最近暂时跟着我。”静王轻声说道,“他在轻功和机关上都天赋过人,头脑也灵活,就是害羞了些,初次见面时都不肯多说话。”   少年停了片刻,见没有其他命令,又返身飞出窗外不见了。洛凭渊眼看着他的身影隐没在繁茂的枝叶间,觉得自己或许的确多虑了。住进来将近两月,府中从未出过意外,何况还有一些见过没见过、时隐时现的高手,他只是自雾岚归来后,看清了静王的处境和太子的恶意而已。   “皇兄,”他改口道,“我不是担心你的安全,你那位医术很好的朋友什么时候会到?”   “再过个十几二十天罢。”洛湮华随口说道,“况且我这是老毛病,凭渊,你无需额外挂心,不若想想外出不在时怎么安排靖羽卫的事务和洛城中的应酬。父皇既然开口让你去办,还是早些动身比较好。”   宁王的心思被带得转了方向,说道:“靖羽卫那里走开一阵没关系。至于应酬,再三天,户部钱侍郎家中办夏宴,据说到时白姑娘会被请去弹琴,我本来答应前往的,看来只好作罢。”   钱瞻的父亲钱崇益是正三品户部侍郎,在朝廷中官职并不算很高,但他的父亲曾在先帝朝中官至少保,又娶了当时的长公主为妻。钱家结了这层姻亲关系,门庭就多了尊贵,与宗室的走动也十分频繁。钱府可说是洛城的名园,每年举办一次的夏宴更以风雅有品味著称,就像今年请了白若菡,洛城中的朝臣往往以能接到邀帖作为身份地位的象征。   “我也接到一张帖子,”静王笑道,“七月初八,你去不了,我届时或许去看看,重游一次钱侍郎府上园林,还可欣赏到若寒的琴曲。”   洛凭渊瞥了他一眼,要是静王想听琴,白若菡应该随时都会来为主上弹奏吧,何必一改平日的深居简出,跑去钱府。他其实也有些心动,如果和皇兄一起听琴,想必是件有趣的事。但转念想到两人在人前还得相互冷淡,也就意兴索然。说道:“既然如此,我明日准备一下,后天就动身去豫州府,早去早回。”   洛湮华轻轻吁了口气,宁王这一去,归来时正好过了七月十五之期,不必被他撞见自己毒发生病。否则以洛凭渊的敏感,势必会越来越难以隐瞒实情。   他说道:“还有一件事,柴明前辈遣人送了信来,让你空下时去他那里一趟。”   “他找我何事?”对这位脾气捉摸不定的高人,洛凭渊颇有几分敬畏,“可是要教训我上次冒犯?”   “柴前辈的原话是,”静王微笑道,“他向来言而有信,既然许诺了你一套掌法,便不会当做没说过。你不自己滚去学,难道要他老人家上门来教么?” 第三十三章 沅芷汀兰   洛凭渊次日快马加鞭地在靖羽卫所做好安排,中午赶到柴记豆腐店,跟寿山明王学了一下午掌法。柴明这套千峰竞秀掌共三十六式,乃是他平生绝学之一,见宁王执礼既恭,悟性又好,就欣然倾囊相授,逐一解释每一招要旨精义。   洛凭渊将一应招式口诀都记在心里,其中精微之处还需靠自己习练参研,遇到不解之处再来请教。   他告辞时,心情很是欣喜,一下午时间,不仅学到了精妙的掌法,还有不少其他领悟。柴明的武功路数与寒山派大相径庭,眼光又独到,经他从旁点拨,一些原本习武的困惑也豁然开朗,难怪师尊说习武到了一定阶段,便需江湖闯荡,博采众家之长,兼收并蓄,再回归本门所学时方能臻于更高境界。   他已经很久没有像今日一般全心沉浸在武学之中,回府时一路上仍在潜心思索,因而前方路边横梗了一辆马车,他直到近前时才看见。   那是辆外表普通的四轮车,昨日刚下过一场大雨,看样子,应是行进时偏出道路,车轮陷入了一处积水的泥淖。   车夫在前面驱赶马匹,两个少女在后面用力推车,但那车轮似乎卡住了,仍是动弹不得。天已经快黑了,路上几个行人匆匆而过,竟无人上前帮忙。   洛凭渊勒住马缰,他此刻单人独骑,并无护卫在侧,于是下马走过去,准备顺手帮个忙。一名少女转过头来,顿时怔了一下,顾不得推车,敛衽行礼道:“宁王殿下。”   洛凭渊一顿,没想到会被当街认出身份,眼前少女身着湖绿衫裙,容貌秀丽,好似有些眼熟。他的目光落在对方杏核形的眼睛上,立时想了起来,这是史官杜衡的女儿杜棠梨,在雾岚围场见过一次。   他淡淡说道:“杜小姐不必多礼。”   杜棠梨方才和丫鬟一道推车,额上的青丝都汗湿了,身上的衫裙也有些凌乱,在这么狼狈的情况下撞见五皇子,她显得很是不好意思,窘迫失措中,眉目间的神韵的确很像青鸾,但宁王近看时,感到她多了一股书卷气。   他绕过慌忙行礼的丫鬟,走到马车后面,先试推了一下,跟着使了个巧劲,蕴力往回一带,再略往上抬,马车后轮顿时从泥中脱了出来。   他转身时余光瞥见车厢座位上放着两卷布,一叠书,杜棠梨很可能是带着丫鬟出来买东西,南城一带的店铺价格相对低廉,再看马车的敝旧程度,杜家的家境应是不太宽裕。   杜棠梨谢过宁王,她这会儿没那么脸红了,看得出平日里是个落落大方的姑娘。   洛凭渊摆了摆手:“杜小姐路上慢行。”此事于他是举手之劳,并不放在心上,回身上马而去。   七月初七,银河如玉带,牵牛织女会鹊桥,千家万户的女孩儿都在月下乞巧。   杜棠梨在自家的庭院里看着盛满清水的银盆,她已洗过手,此时轻巧而小心地捻起一枚银针往盆中丢下,眼前似乎不再是映在水中的半轮明月,而是昨日见到的宁王,他怎么会知道自己姓杜呢?   银针在水面上晃了晃,慢慢沉落下去,她也不知自己心里在祈求什么,又轻轻放下两根。这回,细细的银针在水面上连晃都没晃,就毫不犹豫地直接沉到了盆底。真是连幻想的机会都不给啊,杜棠梨叹了口气,她在胡思乱想什么呢,书香门第又如何?以父亲小小的官职,她一生也不可能与皇子扯上什么关系。   她吩咐丫鬟将乞巧用的器皿都收起来,慢慢走回房中。至少昨天那片刻邂逅的回忆是她的,偶尔拿出来回想一下,就该满足了。   她所思念的人,此时正带着一干属下在从洛城去往豫州的路上,对女儿家低徊的心事丝毫不知。   户部侍郎钱崇益的府邸是他的母亲,当年的长公主的陪嫁,后园名为碧箩园,其中山石玲珑,沅芷汀兰,遍布奇花异草,园中处处是涓涓活水,整座园子精雕细琢,三步一景,五步一画,再被水流串联得浑然一体,宛如有生命一般。   静王记得自己上次来到此地时,应该还是十六岁上,如今隔了十年,这座园子似乎又扩大了些,山石苍翠依旧,各色异草藤蔓错落攀爬,小小的果实点缀其间,上面凝着白霜,园里清凉得不似夏日。   洛湮华心里有淡淡的叹息,单是为了维持这座园林,就不知得花费多少心血钱财。   钱府的夏宴年年都在晚上,从下午起便已宾客络绎。园中供闲坐休憩的所在不少,都放着一盘盘一篮篮颜色鲜艳的樱桃。这是由于长公主当年在洛城北郊有座庄子,兴之所至没有种稻米,而是特意遍植樱桃树,几十年下来,晚熟的樱桃甘甜鲜美,在洛城上层很有些口碑,故而每年的夏宴中都用以待客。   静王在碧箩园中随意地走了走,时而停下来与他人打招呼。他见到一处树荫掩映下有座小小凉亭,就走过去坐下,随手拈了两枚樱桃把玩。   “大皇兄今日还真是好兴致,”一个温和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肯到钱侍郎府中闲坐,莫不是身体大好,无需在府中养病了?”   不用看,静王也知道来者是谁。在这世上,能单凭声音就令他从心底感到厌恶的人没几个,当今的太子洛文箫便是其中之一。   他转过头扫了一眼,太子正负手站在庭前不远处,旁边跟着钱家的二公子钱瞻,还有一人三十余岁年纪,却是户部侍郎闵谙文。   “太子政务缠身,尚且有闲情逸致前来捧场,”他并不起身行礼,只淡淡说道,“我一介闲人游览一番,也算不得什么。”   “五弟昨日离了洛城,大皇兄今日似乎心情不错。”太子不紧不慢道,语气仍然温如春风,“也怪我最近事多,改日定会记得提点凭渊一声,毕竟长幼有序,须得好好尊敬长兄才是。”   旁边的钱瞻和闵谙文交换了一个眼色,据说宁王与静王不睦,京中官员大都耳闻,尤其近来,只要在宁王面前提到静王,洛凭渊的脸色就会立时冷淡下来,明显不愿理会。   静王闻言,果然眉头微蹙,静静地看着洛文箫,并不答话。   钱瞻有些尴尬,他是此间的主人,打圆场道:“闵侍郎提请的韶安税乃是国之大事,太子殿下为此事连日辛劳,今日正好放松心情,加上大殿下也赏光前来,碧箩园真是蓬荜生辉。”   钱家见静王已经还朝,有时还被天宜帝召见,故而下请帖时不好漏了他,谁想到一贯辞谢婉拒的洛湮华今次却欣然应允呢?   静王的目光从缓和气氛的钱公子身上扫过,掠过太子和闵谙文,最后落在青郁的山石流水间,他心里有一丝惋惜,语气依然淡淡的:“太子着意操持,这韶安税,想必父皇是准了?”   洛文箫温文尔雅的神色有一瞬间的破裂。近两天,他总觉得距离天宜帝点头照准韶安税只差那么一步,可这一步偏偏就悬在半空落不下来。洛湮华的神情静谧闲适,他甚至找不到丝毫嘲讽之意,但心中怒火和挫败感却瞬间升腾。都说居移气,养移体,做了五年一人之下的太子,何以在面对这位兄长时,仍然按捺不住心底那一点近乎心虚的焦躁。   他心中恶念陡升,脸上仍带着微笑,向静王靠近一步:“大皇兄的病看来倒是好多了,何必总是坐着,还是到处逛逛的好。”说着,一只手便状似无意地朝他肩膀按去。   就在此时,一道身影倏然闪入亭中,身法迅捷飘忽,出手架住了洛文箫的手掌,冷冷道:“不许碰。”却是个清秀的少年,也不知他原来藏身何处。   “大皇兄现今出门,还带着暗卫呢。”洛文箫心中恼怒,微笑中不觉多了几分恶意,“这般护主。”   “没有武功在身的人,只得如此,比不得太子殿下。”静王道,懒得多说,他已看见又有人朝这边过来了。   亭外传来一道沉稳的男声:“属下参见太子殿下,静王殿下。”   洛文箫辨出了对方的声音,心神微震,他回过身去,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拱手而立,面容寻常,气概凝练,虽着一身布衣,但在这满园锦绣中,谁也不会将他错认成个下人。   “李统领也来了。”太子颔首道。既然有大内统领李平澜在场,难以靠武功玩弄什么花样,言语上又讨不到便宜,他保持着一贯的温和气度,打完招呼便转身走了,钱瞻和闵谙文自然也跟了去。   李平澜走进亭中,打量一下静王身边的少年,说道:“小小年纪,轻功不错,想不到你还会用秦肃之外的暗卫。”   静王笑了笑:“小绫来见过李统领。”   少年从方才起就盯着自己格挡过太子的那只手,一脸不舒服,闻言便过来向李平澜行礼,低着头不说话。   静王明白他在想什么,拍了拍他的肩膀:“要是觉得脏,就去水边洗洗手。有李统领在,不会有事。”   少年看看自家主上,又望了眼大内统领,迅速掠出亭外不见了。   李平澜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消失的方向:“可是关家的人?”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李统领,”静王道,“是关家的老幺,比关河小了十岁。这孩子总闷在府里太压抑,我带他出来散散心。冲撞之处,李统领莫要见怪。”   “陛下都已亲口应允了琅環过江,重返中原,那么只要不闯到宫城里生事,便算不得冲撞了李某。”李平澜神色平淡,“自五月初三匆匆一见,不觉已两月有余,殿下这一铺,赌注下得如此之重,可有胜算?”   “我也不知道,只是觉得必须这么做,”洛湮华悠悠说道,“筹谋再多,胜负仍是天意。李统领观棋不语,是否乐在其中?”   “李某不是君子,乐趣是没有的,”李平澜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只是见殿下明知不可而为之,便也想跟着小小地下它一注。”   “原来如此,不管李统领看出了什么,在下都十分承情。”静王微笑道。李平澜以绝世高手之能为,守护了重华宫十余载,想来在他的眼中,能配上那把龙椅之人,除了太子的封号,还需要足够的才具与德行。   说话间,园中的宾客越来越多,谈笑与问候声渐渐盈耳,两人见到远远地又有几人朝这个方向走来,正中间是紫袍玉带的端王爷,他左边陪着侍郎钱崇益,右首却是一身白纱如云的白若菡。   端王爷雅好音律,他近日原本心情郁闷,对钱府夏宴无可无不可,但听说了向来不应邀外出的白若菡答应到场弹琴,立时来了兴致,欣欣然前来领略碧箩园中琴音婉扬的韵致,好一扫府中珍宝失窃的晦气。   钱崇益此时面上带笑,心里却正在发愁,碧箩园正中的二层水榭本来是他准备用于饮宴听琴的所在,让众多贵客坐在其中,可感受四面清风徐来,翠色怡然,再加上琴音流转,便是引人入胜的佳话。一切都预备得好好的,谁知道上午向楼上搬运器物摆设时,水榭中的楼梯突然折断,原来是底柱已朽,整座精工雕琢的楠木楼梯顿时塌了半边,临时找工匠修葺已是来不及,无论如何都不适宜宴客了。   碧箩园中并无他处可供这许多宾客同时饮宴,可是将晚宴移到宅院内进行,宴后听琴时就不能令琴音与园中夜景相互映衬,效果定会大为逊色,他一时也想不出补救的良策。   端王爷的注意力却在白若菡身上,一路行来,不时谈论园中景致的渊源来历,白若菡神色恬静,听到有趣之处便露出浅浅笑靥,柔声应答两句。   三人谈笑间走到小亭边,端王爷趋前与静王和李平澜打招呼。   “端皇叔方才在谈说什么,这般神采飞扬?”静王含笑道。   “当然离不了钱侍郎这座园子,”端王爷笑道,“适才若菡问道,既为京城名园,除了山石花木独具一格,可还有其他过人之处?我便对她说起那沧浪阁。”说着一指西边一座隐隐在绿茵中露出边角的楼台。   静王点头道:“据闻沧浪阁历两代经营,藏书丰厚,其中不乏珍本和孤本,而且观楼宇方位,若能登楼一望,园中盛景大半可收眼底,却是不俗。”   白若菡目中澄波流盼,说道:“若菡以往就常觉得,琴韵书香,相得益彰,这沧浪阁竟似比方才经过的水榭更见风流,倒真盼能入内见识一番。”   端王爷见白若菡露出向往的神色,知道她喜爱诗书,便对钱崇益笑道:“这却要看钱侍郎肯不肯了。”   钱崇益略感踌躇,他对沧浪阁颇为用心,但总觉得其中藏书的品类和珍贵程度还不能与那些江南世家的著名藏书楼相比,毕竟刚经营了几十年,还不如神秘一些,待到日后藏书更为丰盛,再请几位文人墨客登楼,作诗赋为此处扬名,故而很少招待外客。   端王爷与钱府本来就熟,说话又随意,说道:“你的沧浪阁又不是没招待本王上去过,老钱你大方点,整座碧箩园今日都开放了,一座沧浪阁还藏着掖着干嘛,怕我们进去偷书不成?”   这时已经又有几位宾客走近,闻言都笑了起来。   钱崇益望望凌波仙子般的白若菡,看来端王爷在美人面前,是要挣个面子了,自己若然不允,未免惹他不快。他拿端王爷没办法,转念一想,如是倒也不错,正好在晚宴后请众人移步再入碧箩园,到沧浪阁中闲坐听琴,又可一览园中重金布置的夜景,远胜于待在府中的花厅里。   他于是笑道:“既是王爷有兴,这又何难,今晚便请白姑娘在沧浪阁上拂琴,我先命下人做些准备,诸位大人用过饭后便可登楼赏景,聆听琴音。”   众人都觉得如此安排别有新意,存了几分期待。   白若菡便吩咐捧琴的侍女跟钱府的管事去沧浪阁安设琴台,她从眼睫下悄悄望了一眼静王,目光温柔若水,不见半分平时的清冷,随即转过身,陪着端王爷继续游园去了。   钱崇益既要叮嘱管事,又记挂着该去陪太子,也匆匆离去。李平澜不喜应酬客套,不知何时早已走开。静王站起身,重新踏上园中的小径,他不动声色地朝侧畔攀满青藤的山石处望去,藤蔓光影间,已不见了关绫的身影。 第三十四章 沧浪之水   沧浪阁是一座轩敞的三层楼宇。晚宴过后,一众官宦公卿便在主家的盛情招待下,怀着几分好奇心情来探访这座位于碧箩园一隅的藏书阁。   夜晚的园林中浮动着一点点若隐若现的灯烛,钱府嫌琉璃灯五彩的光晕会冲乱了园中的天然清幽,一盏盏烛灯都由珠蚌磨成的半透明圆片穿缀而成,只有拳头大小,安放在流水侧畔,光泽莹润柔和,周围数尺方圆仿佛沉浸在乳白色的珠光里。   众人走进沧浪阁,里面的摆设古朴而厚重,入目所及是一格格一架架的书籍,特制的木架上堆满卷轴,几间静室挂着名家书法字画,楼中有书页上经久沉淀的墨香。如果一定要说有何不足,或许就是沧浪阁的年代还不够久远,底蕴尚需积累。   来客欣赏品鉴一阵,纷纷登上第三层。此处空间较为宽阔,四面的窗棂均已打开。沧浪阁的窗纱全用银红色,如同绯色的云烟,碧箩园中微光点点,仿佛月色下的萤火,有种迥异于白天的神秘与梦幻。   静王与其他人一道进入此间,便看到靖羽卫的副统领沈翎站在一扇绫窗前向外眺望。洛凭渊不在洛城,靖羽卫的事务都是沈翎在主持,方才在钱府花厅,沈副统领还过来向他问候见礼。   再转眼间,见到胖胖的洛城府尹孔尚业正在墙边一座书架前,专心地欣赏放置其上的一叠叠舆图。孔尚业喜欢收集各地山川舆图,这个小嗜好京中许多人都知道,也难怪被眼前的一架收藏吸引了过去。   大多数宾客们的注意力逐渐转移到了观赏夜景,低声赞叹。   就在此刻,一道清越的琴音划过,似是极远,又仿佛近在耳际,白若菡不知何时已在古琴前落座。琴声流转,先是春光温婉,曲调明快中带着喜悦,乃是一支迎宾曲。她在人前偏于清冷,然而闻听此曲,却如一位佳人就在身畔迎客,笑意盈盈,妙语如珠,令人不由得心情舒畅。   一曲终了,琴声暂歇,片刻后,泠泠弦音再起,起初如淅沥的雨声,逐渐转入密集,随之黑云卷地,白雨跳珠,终于倾盆而下。   很奇异地,在空灵绵密的琴音里,仿佛能辨认出檐下水帘的明彻,雨打芭蕉的圆润,白练般疾风密雨的冲刷,滂沱雨势在湖面上激起的万千琼花碎玉,期间仿若还伴随着电闪雷鸣的激越。每一种声音层次分明,宛若音韵组成的潮汐。   洛湮华站在厅堂一角静听,即使在自己面前,白若菡也不曾展示如此繁复高明的技法,她为他弹奏的曲子总是偏于舒缓轻柔,像是想尽量多带来一些安适。他总觉得这琴声最动人之处并非技艺,而是其中似水的情怀,相恨不如潮有信,相思始觉海非深,深远惆怅的思念,带着期盼与希冀,在时光中等待。此时此刻,内心深处仿佛会控制不住地发出一声叹息,曾几何时,他心里也有过一个娉婷的身影,初时只是淡淡的,渐渐在守候中变成深邃的印记。即使铅华粉黛、红颜丽色终将被岁月消磨而去,记忆里仍会留存当初的倩影。但这就是全部了。世上毕竟还有太多重要的东西,必须顾及,难以逾越。   琴声如雨,在场宾客无不心荡神驰,屏息聆听,不愿错过一丝曲中意境。琴曲弹奏到最疾处,曲调倏然上扬,转为峭拔激昂,宛若紫电划破长空,难以想象如此高弘的气势会是出自白若菡纤细的指端。   孔尚业这时也与其他宾客一样在全神贯注地听琴,他见了珍贵舆图就挪不开步子,故而一直站在木架旁。就在听得入神之际,他突然感到腰侧像被小虫叮咬了一口,一阵酸痒,不由得伸手去按挠,为了不被旁人留意,还下意识地略微侧身。然而,脚下才稍微一动,右腿肚随之又是一麻,像是哪条筋突然被扭到了,整条腿瞬间发软使不上力,他胖胖的身躯顿时一个踉跄,眼看就要重重跌坐在地,于是本能地,他撑住身边的舆图木架,想借力重新站稳。   没想到的是,这看似坚固厚实的架子竟然全不受力,一靠之下,立刻摇晃着向后滑去,孔府尹便如靠了个空,登时失去平衡,忙乱中另一条腿雪上加霜,也跟着一麻,他再也撑不住身体,终于重重跌倒,耳边只听到木架被带倒的一声轰隆巨响,舆图书册劈啪纷坠,以及身边墙壁中轧轧的响动,仿佛内有机簧。   正屏息沉浸在琴曲中的满堂宾客都吓了一跳。白若菡手下的古琴发出一声裂帛般的低响,断了一根弦,琴声戛然而止。   一切发生不过是数息的工夫,所有人都朝这个方向看来,只见木架倒塌,满地散落的舆图中,坐着几番挣扎仍狼狈坐倒的府尹大人。纵然众人都为琴曲未能奏完大感惋惜,但眼前的一幕实在有些好笑,特别是孔府尹脸上羞窘交加的表情,便有人忍不住露出笑意。   孔尚业心中简直欲哭无泪,实在无从解释自己所丢的这个大丑,他也弄不明白为何突然会腰酸腿麻,是腿肚转了筋还是别的什么缘故。心中一时只是后悔今日出门前怎地没看看黄历,又暗骂钱府连个藏书用的架子都做工不牢,这般不禁碰。   他的腿脚这会儿倒没事了,赶紧站起身来,想着该如何化解眼下的窘境,却见众人目光灼灼,俱都看向自己身后。   孔尚业回身望去,只见后方的墙壁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道打开的暗橱,看得出设计精巧,平时在书架的遮挡下不见痕迹,此刻大约是方才一番折腾触动了机关,已然洞开,里面的东西全都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几叠码放整齐的藏书,最外侧却端正地摆了一个鼓囊囊的青布包袱,包得不怎么严实,一眼望去便可看到里面宝光闪动,尽是些珍玩,有些索性就露在外面。   不少宾客都有些尴尬,家室内舍藏有暗格暗门也不算稀罕,但用途都是收藏不愿为外人见到之物,现在意外展示出来,主人家面子上未免不好看,有人就假装视而不见,转去关心孔府尹有没有跌坏了哪里。   钱崇益心中的惊诧比旁人却要更甚,园中沧浪阁内的暗橱十分隐蔽,触动的机关明明隐藏在墙角一座铜鼎后面,不经大力搬动不会开启,怎么会突然倒了座书架就打开?而且他一向只用来存放珍本书籍,从未见过这个包袱。   他一时也顾不上多想,连忙上前打圆场,一边暗示两个儿子赶紧去叫人收拾。   端王爷过来得比较晚,他还在为难得的琴曲被打断而不悦,等到朝那道暗橱看了一眼,便是一愣,抢上前去,失声道:“这不是本王的八宝紫金冠,怎会在这里?”   洛城中的官员都听闻过独行飞贼近月来出没公卿府中盗宝之事,失窃的都是各家府中的珍藏,其中端王爷丢失的就是一顶八宝紫金冠,闻言均是大为吃惊,纷纷聚拢靠近。   孔尚业掌管京兆尹,连日来已被此案搅得焦头烂额,失主无不催促缉拿盗贼,他一个也惹不起,听到失宝出现,连跌跤丢脸都忘了,立刻走过去,问道:“王爷可看准了就是府中失却之物?”和他一起上前的还有沈翎。   端王爷已经将宝光玲珑的紫金冠拿在手中,镂刻剔透的顶冠上镶嵌着龙眼大的宝石珠玉,颗颗光华璀璨,说道:“就是它,此乃先帝御赐,我万不会认错。”   在场还有几家府中丢失了珍宝,见到这般情景哪里还忍得住,都挤到最前面。   沈翎近来也在京兆尹求助下协查案情,他将青布包袱解开,只见羊脂玉壁、珊瑚璎珞莲花灯、子母珠,件件都是失窃报官之物。   在场众人大都见多识广,但也难得一次同时见到这许多珍品。不仅失主欢喜,孔府尹也是大喜过望,他的压力主要来自于必须追回失宝,现在既然找回,责任就大大减轻,只是过程未免古怪,方才那一跤莫不是上天护佑?想到此处,他不免朝招待众人登楼的钱侍郎看去。   钱崇益只觉事情莫名其妙,何以今日夏宴会出现当前的场景,还发生在自家的沧浪阁中,钱府岂非无端被扯上了干系,他求援般地望了一眼太子。   太子见他脸色不好,宽慰道:“钱侍郎无需忧虑,洛城谁人不知你府上尊贵清白。若是有人意图陷害,可也没那么容易,这包袱出现得蹊跷,此事定会查得明白。”   钱崇益忙拱手说道:“谢太子殿下信任,下官实在不明原委。”他倒不怕他人蓄意栽赃,但若是自家府邸因此被京兆尹和靖羽卫盯住,总是麻烦。   沈翎将包袱里的东西逐一拿出来检视,俱都完好无损,看到最底下压了一本账册,因其普通,放在一堆珍玩中反而不易忽略。   “这盗宝之人倒也有些意思,难道得手后还想造册记账不成。”沈副统领笑道,随手拿起翻看了两页,脸上的笑意便不见了。旁人只见他神色转为凝重,隐隐还有几分不可置信,翻动间一张内页飘落下来,他也没有去拾。   孔尚业心下好奇,俯身将掉落的纸页捡起,但见上面工整地一行行记着:   壬戌年三月初九,漕运粮船三艘,至津州渡口,太仓虚数二万石。净得银两万三千两。   三月廿三,漕运粮船四艘,临清码头交割,陈仓虚数二万六千石,净得银两万九千两。   四月初九,海运粮船二艘,登州港码头,桐仓虚数一万八千石,净得银两万零五百两。   …………   一行行小楷记载的全是洛城乃至附近州县粮仓的亏空,孔尚业的脸色也变了,他与钱崇益多年同朝为官,辨得出他的笔迹,这张账页上所写的如果并不是一个玩笑,便是兹事体大。   李平澜上前,从他手中拿过来看了一遍,脸上仍是没有表情。   这时他见到静王走近,就默不作声地将账页递给他看。洛湮华扫了一眼,又转给了还不明状况的端王爷。   沈翎仍在翻阅账册,里面类似的记录还有不少,此外就是一笔笔明细与经手官员的分润。他看见了不少户部官员的名字。   钱崇益已经觉察到气氛异常,他一开始没注意沈翎从包袱里拿出的是什么,待到看清了账簿的模样,整个人顿时像被雷劈了一记,脸色变成青白。   户部经管天下人丁钱粮,过手的赋税银两数额何止千万,本身薪奉所得却有限,虽有地方官员送来的炭敬和冰敬,但每年数千两银子的数目无论是对于他偌大的家业还是内心的冀望而言,都远远不能满足。权利在手、熟稔公务后,渐渐总能发掘出生财之道。湖广与江南的稻米一年两熟,每年夏秋之际,运粮的漕船与海船便源源不断地沿内陆的运河或东南海路北上,将一船船粮米送往北方。洛城及周边州府几座较大的粮仓中,常年积储数百万石粮食,以备供给。在正常的年景里,堆积如山的新粮两年后便成了陈米,会以极低的价格抛售,由大大小小的粮商接手处理;其中自然有不少油水,无论是差价还是损耗,但是由于户部上下都看得见这块利益,并且个个皆想伸手,能分到的也就有限。   而后当他在户部接替前任,开始负责考评各地粮仓之后,逐渐收到来自属官的厚礼与暗示,如果将原本运往太仓与陈仓的新粮直接交给粮商售卖而只报个理应入库的虚数,待到一两年后,再将这些实际上从未入库的粮食,报为需要低价处理出去的陈米,只要经手的各道关节畅通,那么无需任何本钱投入,就能坐享其中的差价,得到一份丰厚的分润了。   钱崇益很快就从战战兢兢发展到深谙此道,无论灾年还是丰年,作为京畿之地,洛城一带的粮仓必须保证仓廪充实,负责出入库和定期清点的官员都是他的下属,如此便当的生意倘若不做,简直是堵了大家的财路。所需要的只是缜密小心,将账目记清楚,不要被外人发现端倪。   他一向都做得非常谨慎,不仅保证仓库中留有应付不时之需的储备,与相熟的粮商也都打好招呼,遇到紧急情况便可临时调来一批粮米充数,自觉方方面面都已安置稳妥。   开始与彰州的几家大粮商合作,是在最近三年。彰州在洛城东北六百里,将粮米运到那边路途的确比较遥远,故此南方来的槽船都是在渡口码头卸下粮食,交接后由对方自行运走。卖给这几家粮商所得净利比别处要高出五成,因为出彰州城外再向北,绕过边境的群山,便可进入夷金地界,那一带距离北辽亦是不远。辽金两国气候苦寒,农耕都不甚发达,每年只能收成一次,因此到了春夏之际都会缺粮,除了抢掠,便只有设法在边境上向禹周商户购买。   钱崇益当然明白卖到彰州的粮食都去了哪里,为何利润大大高于其他地方,但他想到的是,自己不去赚,也会有他人为了牟利将粮食卖给辽金,那么又何必放过摆在眼前的财路呢?   他只是操作得加倍谨小慎微,一应账目都亲自计算,账本不让任何人瞧见,藏在书房里一处隐秘的暗格中,连磨墨端茶的亲信都不知晓它的存在。他三天前还独自取出看过,可是现在怎么会当众出现在沧浪阁,被靖羽卫的副统领自一个从没见过的包袱里拿出来翻阅?   他怀疑自己心虚看错了,抱着万一的希望朝沈翎凑过去,仔细端详了一下,脸色便由青白转为了彻底的灰败。   沧浪阁的厅堂里出现了一阵诡异的寂静,那张散落的账页已经转到大理寺卿俞恪手中。太子接过来看了看,一时也说不出话。户部有些暗中手脚他并非全不知情,但他着意要将六部拢在手中,故此一向只作不知。可是眼下单从这一张账页上看来,钱侍郎的胃口未免大了些,当场被京兆尹、大理寺的主官拿住实据,只差刑部,就能凑成个三堂会审,旁边还加上一个大内统领李平澜。他想帮钱崇益分说也无从开口,心中只是大骂钱家连本账册都收不好,又附庸风雅搞什么夏宴。   如今韶安税正在紧要关头,提请加赋的户部居然给他来了这么一出,直接将见不得人的贪腐展示人前。   虽不知这一包失宝从何而来,怎么会突兀出现,但账本是钱崇益的笔迹,又是在他府中发现,难以辩驳。况且要查证也不难,只需封了太仓和陈仓核对存粮数目,什么都一清二楚。   端王爷的性格较为直爽,他心里还有些不愿相信,问道:“老钱,这账册可是你府中之物,如果不是就直说,也没人能冤了你去。”   钱崇益平素也算是有急智,但此时头脑中却一片混乱,不知该如何回答。他为官多年,从未想到有朝一日会面对现下的困境,若说是,等于直接承认;若说不是,真相也瞒不过去。   他喃喃道:“下官实是不明,不知这包东西是怎么回事。”心里却明白,此事过了今夜必定轰传京师,直达天听,纵然去求太子回护,再想调粮补足官仓虚数而不被觉察,也是决计不可能,自己的官途算是完了,还不知能不能留下性命。   他这般态度迟疑,看在众人眼中,直语承认无异。   掉落的账页已回到沈翎手中,重新夹进那本要命的账簿。渐渐反应过来的宾客开始窃窃私语,低声议论。   孔尚业作为洛城府尹,不得不出来结束这难以收拾的场面。他干咳了一声:“下官职责在身,今晚须得将包裹中的物件带回京兆尹作为证物,过几日才能物归原主,不知各位大人可能容许?”其实以他的本意,巴不得立时交还,摆在府衙,还得提心吊胆好几天。   端王爷摆了摆手,不甚在意:“既是为了公务,孔府尹自带回去不妨。”   沈翎道:“下官也不好袖手,今夜便派些人手给孔府尹帮忙,定会护得周全,诸位大人尽管放心。”   孔尚业便要来纸笔,让自己的跟从当场清点记录作为凭据。   一晚上意外叠出,一波高过一波,无关的宾客至此纷纷告辞离去,他们都清楚过了今夜,大概很长时间里,是不会再接到请帖来到碧箩园了,纵然再有机会踏入园中,只怕也是物是人非。   端王爷虽找回了八宝紫金冠,但心中委实是意兴阑珊,叹了口气说道:“钱侍郎好自为之,本王也帮不了你。”说着转身向外走去,对始终安静地坐在琴台边调弦的白若菡道:“若菡也同行罢,我用车马送你回去。”   钱崇益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沧浪阁中曲终人散,这或许是他今生最后一场盛宴,未曾想,繁华落尽只在顷刻,竟会落得如此收场。   静王站在一侧,一直没有说话,只是在接到白若菡离开前的匆匆一瞥时,才不易觉察地点了点头。他看了一眼失魂落魄的钱崇益,户部侍郎保养得宜的白净面皮上唯剩颓败,他淡淡说道:“今晚见了府上珠灯夜景,的确别致新巧,闻说珠光灯一盏价值九钱,却不知钱侍郎这一夕风雅靡费几何?大人身在户部主理民生,所思所行却是取利于民,空负了一楼书香。”他环顾四周架上堆叠的书本,“纵然引沧浪之水,何以洗心,实是可惜了。”   钱崇益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静王已转过身,下楼而去。   太子看着静王离去的身影,神态虽仍保持平和,但脸色已隐隐发青。他已经可以想到天宜帝看见那本私账时,会是什么反应,似这般被当众揭出来,连回旋的余地都没有,钱府已经完了,跟着会被锁拿问罪的还有一串参与其中的户部官员。户部尚书不知能不能保住官位,自己在户部的多年经营只怕要付诸流水,还有苦心筹谋的韶安税,也将难以为继。   他心中又是恼怒,又是纷乱,由几位官员和随从簇拥着离开。他没再理会钱府的人,包括常到东宫行走的钱瞻。什么碧箩园、沧浪阁,这里坏了他的大事,真是晦气透顶。 第三十五章 豫州抄家   七月初八这一夜,洛城府尹孔尚业大约是整个京城最出风头,也最忙碌的人了,他在沧浪阁中摔的一跤,不仅跌出了连日来洛城公卿家中失窃的珍宝,还有一本令户部侍郎钱崇益片刻间由三品大员沦为朝廷钦犯的私账。   此事次日便传得沸沸扬扬,各种猜测与说法不胫而走,在人们的议论中不断被加以演绎与渲染。猜测主要集中在两个方面:那些珍宝为什么会出现在钱府;孔府尹触动暗橱机关的那一跌究竟是误打误撞还是有意为之?   对于前一个问题,钱府矢口否认与盗宝有任何关联,完全是栽赃陷害;至于后者,孔尚业再三解释他只是当时听曲入神,站得脚麻,但听到的人相不相信,就不得而知了。事实上,如果不是他本人尚有理智,明白自己真的非常无辜,也快怀疑这一摔是出于预谋了。   如果说找回失宝是意外之喜,那么在府尹大人看来,同时出现的户部私账就只能说是惊吓了。他哪里敢把这本账册带回京兆尹,当夜一点也没耽搁,离开钱府后就请沈翎和李平澜同行,直接前往重华宫递牌子求见天宜帝,禀报前后始末,粮米之事不属于京兆尹的管辖范围,只能请皇帝降旨定夺了。   天宜帝初闻此事时还算平静,等到翻看了账册,心头便有一股股怒火直往上蹿,越烧越炽。朝廷官员利用职权捞取油水可说屡见不鲜,他一般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水至清则无鱼,但这份账册上牵涉到的银两和官员数目远远超出了他的容忍范围,小半个户部上下勾联在一起来欺下瞒上,直如视国法规条于无物。太仓与陈仓都是京畿重仓,在天子眼皮底下尚且做得如此嚣张,到了地方州府,还不知会到什么地步。   更令他恼怒的是,不管是钱崇益,还是他下属经管粮仓事宜的几名户部主事,近几年吏部考评结果都是上等,这禹周江山的吏治到了什么程度,也就可想而知了。   他压了压怒气,才冷冷说道:“原来朕的俸禄,养的是一群太仓硕鼠。”   皇帝下旨命刑部主理此案,靖羽卫从旁协查,依律察明论罪。钱崇益第二天早上就锒铛入狱,昨日还车水马龙的钱府转眼人人避之不及,门可罗雀。户部随之风声鹤唳,人心惶惶,有牵涉的官员都生怕再过上几天,刑部的差役就会拿着锁链上门了。   太子洛文箫的心情自从钱府归来后就连日阴沉,那本要命的私账里面,粮食、银两、人名、时间一应俱全,简直无需钱崇益的口供,就足够查实罪状。他在刑部的确很有势力,但在档口上也使不出来,就只能袖手旁观。   闵谙文倒是没有牵涉其中,但是随着天宜帝对户部的信任降到最低,户部尚书许晋秀已经连上了两次折子请罪兼请求告老,皇帝没有准奏,但也并未下旨安抚,应该是还在等着刑部的查案结束再行发落。   至于本来声势喧嚷的韶安税,不要说请求照准,户部已经连提起的底气都没有了,就此束之高阁,草草收场。   安王经办过雾岚围猎后,天宜帝给了几句嘉奖,又派他去巡视皇庄御田,故此洛君平这几日都不在京中。洛文箫也没心情见他,独自关在东宫内殿中,思考最近一连串的不顺。   纪庭辉、盛如弘、刘可度,还有今次的钱崇益,他们每一个人本来都对他很有用,如今却全在牢狱里。如此频繁地出事,令人非常不安。他还没找到其中的内在联系,有偶然,有巧合,也有计输一筹,最令他生疑的还是这一回的夏宴。   意外出现时,所有人都在全神贯注地听琴,没有察觉异状,可是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呢?在太子的认知里,钱崇益并无主使武功高手盗宝的能力与动机,而孔尚业也没有本领安排这么大的场面,那么究竟是谁将账本连同宝物一起藏在了沧浪阁。   洛文箫并非不相信世上会有巧合,但事情不可能碰巧到这种程度。整件事里究竟有几分是出于偶然的意外,还是全部来自有人蓄意谋划。如果是后者,目的又是什么?   洛文箫在殿中慢慢地走来走去,逐渐厘清了心头隐隐的寒意与威胁感来自何处。也许钱崇益自有仇家,这场变故并非针对自己而来,但无论是谁,为了何种目的,能做到让那个青布包袱暴露在沧浪阁里众多目光之下,事先毫无预兆,事后没有丝毫应对处理的余地,其中的能力与计算都足以令他感到胆寒。   只有一点令他略感踏实,当时宾客中可是有大内统领李平澜在场,任何风吹草动或者疑点,应该都不可能瞒过他。多年以来,李平澜除了效忠于天子之外,从未偏向过任何人,或者说出过一句有失公允的话,以他的武功与地位,不必也不屑如此。   但洛文箫总是不自觉地想到静王,自还朝以来,洛湮华在做什么,不惜喝了一杯碧海澄心,所为的难道就只是一言不发地在朝堂上站几回,或者偶尔出门赴宴散心么?回想碧箩园中所见的静王,洛文箫最恨的就是那种仿佛与生俱来的沉静安然,瞧向自己的目光里甚至找不到敌对,只有了然的淡默,好像能看透他的每一寸根底,自己平素精心保持的属于太子的谦和雍容,总会在这种注视下崩裂瓦解。   温逾进来,小心地轻声传话,太子妃今晚亲自下厨做了几道菜肴,在内院摆了一桌酒菜,请殿下过去一起用膳。   洛文箫才发觉已过了通常晚膳的时辰。他心不在焉地摆了摆手:“让她自己先吃,不必等我。”   他当年指婚时,还未得封太子,韩贵妃为他挑选了当时的工部尚书之女,这门姻亲既有实权,又不过分,不至像拉拢吏部或户部一般令皇帝忌讳。太子妃从容貌到性格都是标准的大家闺秀,温良娴淑,但是时间长了,洛文箫就不太喜欢她身上如同按照女戒妇德刻画出来的板正与温吞,特别是近几年,对方越发将心思都放在如何保持一个太子妃乃至未来皇后的气度仪态上。虽说娶妻娶德,但他着实觉得无趣得很。相比之下,安王娶的正妃虽然泼辣了些,听闻有时会关起门来对着洛君平哭闹,但怎么也比自己这边热闹痛快。   外面天色还未黑透,东边天际已能看到大半个月亮。他疾步在殿中来回走了两圈,距离月圆十五没几天了,难得洛凭渊去了豫州不在静王府,良机不容错失,加上韩贵妃在宫中的布置,倒要看看静王还剩多少实力,可有能耐度过七月十五。   想到此处,他扬声道:“温逾,让戴士发立刻来见我。”   户部贪腐一案动静不小,沈翎作为副统领,接到旨意后不敢怠慢,遣人飞骑禀报正在为刘可度案善后的宁王。   洛凭渊初到豫州,局面有些纷乱,闻知能追回家财的苦主纷纷前来求告,当地州府官员听说五皇子亲至,也络绎不绝地上门拜见,连临近几个州县的军政主官都不例外,将他居住的驿馆挤得门庭若市。   洛凭渊没想在豫州多耽,除却接了知府的接风请帖,其他时间主要用来督办具体事宜。有他在此坐镇,查点财产的各项进程都十分迅速顺遂。刘家在本地除了钱庄赌坊,还有不少生意铺面,洛凭渊定下章程,命账房核对清楚,将抢占他人的店铺还给原主,被打伤过的查实后发银两作为赔偿。   抄家当日,他去看了看刘家的大宅,主院前后足有七进,占地近百亩,还修了不少侧院。据说刘家几年中将临近的房产逐步都买了过来,不断扩修。屋宇雕梁画栋,宅中桌椅床几不是紫檀,就是花梨,大都新崭崭的,踏入其中,扑面都是暴富的气派。花了这许多心思钱财经营家宅,可以想见刘可度何以迟迟舍不得逃走。   豫州本地商贸发达,当地富户惯用地窖储银,靖羽卫在刘家的花园中找到五个地窖,其中三个是空的,还有两个堆了半窖雪花银锭和成色上好的金锭,清点下来,价值大约二十余万两。   洛凭渊闻报后略微抽了口气,普通人家一月花销不过二三两,一只鸡只须几十文,刘可度发迹也不过四五年光景,凭借巧取豪夺,竟能积聚如许家财。   一名军士匆匆禀报,在主院的卧室发现了一箱印子钱的借据。   洛凭渊走过去看时,放银一月就收四分利,每张上都有花押和指印。他吩咐道:“把这箱子抬出去,当街烧了。”   楚桓也随行来了豫州,他过来低声对洛凭渊说道:“殿下,刚刚发现姓刘的在后宅中辟有一间密室,里面藏了些古董字画,还有药材,殿下要不要去看看?”   洛凭渊明白他的意思,他对珍玩不感兴趣,字画么,师尊和静王倒是都很喜欢,但今日应是没时间细看挑选,想到静王身体不好,他最心动的却是药材,便跟着楚桓来到后宅。   刘可度这间密室不小,里面摆满多宝阁,满目器物琳琅,洛凭渊也懒得细看,他走到最里面,果然见到一列木架,人参、茯苓、灵芝,各种品相上佳的药材在匣中装得整整齐齐,有一只人参看起来总有上百年了。洛凭渊随手打开一只小匣,里面是一块拳头大小的淡黄色药材,他一时也辨认不出是什么品类。这些想来并非稀罕得找不到,但能搜罗一室,定然也花费了不少时间钱财。   洛凭渊于是说道:“楚校卫帮我把此间药材收起带回,我日后或可送给师尊。” 于他的身份而言,这点事可说微不足道,楚桓连忙应了,当即让人来装箱。   洛凭渊又随意捡了几卷书画,想着或可送给静王观赏怡情。在豫州忙碌几日,的确缓解了积压心底的沉重感,他有时会不期然地想,不喝酒的皇兄,应该只是靠着抚琴种花聊以解忧,使心情沉静下来,才能熬过九年的漫长时光,希望这些书画能带给他片刻舒缓。   当晚回到驿馆之后,宁王见到沈翎派来的下属。离开洛城不过几日,想不到又发生了一件大事。他听完禀报,挥手让信差下去,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说是直觉也好,这事与皇兄多半脱不了干系,琴艺高超的白若菡,擅长轻功与机关的关绫,静王的确没想瞒着自己,只是仍然事先什么都不说。他不由得开始怀疑,静王是有意找机会将自己打发到豫州,好方便行事。别的不说,户部被揭出如此一桩大案,应是没脸再提韶安税了罢。   他抬头望望悬挂天边的大半轮明月,突然很想快点回洛城去。只不过,既然已经来了,事情就得办完,投贴求见的一些官员中,也有几个是皇兄叮嘱过不妨认识一下的,他显然还得再停留些时日。   近来京城事情不少,太仓、陈仓以及附近州府的几座粮库都在封仓清查,户部也已有七八位大小官员被刑部带走问讯。   静王没有再出门,在府中得空时,他就教清明谷雨几个小侍从读书临帖,或者看关绫督着他们习武。府中内有杨越,外有秦霜。秦霜几乎每日都去与谢枫接头,两个多月下来,他在棋盘街谢记茶楼后面买下一处小宅院,在里面修出一条通往茶楼的地道,挖出的土都用来种上花草。平常人走到宅院附近,若是好奇地往里张望,就会看到绿意盎然,满院都是高低大小不同的盆栽花草,两三个长相清秀的女孩忙着浇水剪枝,若再问几句,就知道是家向附近人家店铺供应盆栽的花圃。   这一日午间,秦霜从外面回来,神色有些凝重:“主上,从昨日起,咱们府邸周围多了几个暗桩,您看可要查查来路,还是直接拔掉?”   “是什么样的暗桩?”静王问道。   “挑担的小贩,歇脚的脚夫,还有走方郎中,都是老手,在府外待上个把时辰就换班,再出现时都换了衣着和行头。只是走路时的步态没那么容易改变,被曾浩认出来了。”曾浩是秦肃临走前在府中布下的几名暗卫之一。   静王道:“不用查了,直接拔掉就是。在洛城中,会有意盯着我们又派得出这种人手的,也只有太子了。”他略略沉思,“他刚吃过闷亏,看来是动了疑心,想趁着凭渊不在,探探我们的虚实。”   “他倒是会挑时机,不少人都随着我哥去了边境,”秦霜的神色冷了下来。当他收起了笑容时,便能看出与秦肃如出一辙的压迫感,“想上门威胁还早得很,也是我等太简慢了,好几年不曾向太子殿下尽到礼数。若是主上允可,属下就着人去一趟东宫可好?”   静王微微一笑,七年前与天宜帝立下约定,自己出宫幽居于静王府,琅環撤往江南,临走前给洛文箫留下的一份大礼,就是连续七天的留刀寄简。洛文箫那时还未入主东宫,但也有了府邸,结果接连几日,卧房中都插了利刃,不是早上起床时,就是晚上即将就寝时,每次都准确无误地插在枕边,近到醒来一睁眼,刀锋就快割到眼皮。据说搅得他风声鹤唳,夜不安寝,换了好几处卧房都没用。自己这些年能活下来,当初的威慑应是起到了一分作用。   之后短则半年,长则一年,太子殿下仍会有一两日收到同样的问候。他也真能忍,知道声张出去没有好处,只是暗暗加强府中守卫,培养自己的江湖势力。   近三年洛湮华没让属下做这件事,主要是因为太子对付的重点逐渐转移到了云王身上,而自己的处境也随着天宜帝态度的微妙变化略有好转。   “不必,”他说道,“如今我虽然仍是闲居,但既已还朝,与太子便是正面对敌,谁都不会留手。他观望了这一阵,也该是耐不住了,即使枕边多了把刀,也不会收手的,只会来势更加凶猛。”   “今日已是七月十三,”秦霜道,“稳妥起见,让谢枫带人到府中暂住几天可好?”   静王看到他脸上隐隐有层担忧,每到月中将至,几个知情的下属精神上就绷得特别紧。洛文箫有韩贵妃在宫中,很可能已经打探出了碧海澄心的内情,那么今月十五于太子一方无疑是个极好的时机,派来盯梢的暗桩或许就是采取行动的前奏。   “谢枫不能来,也尽量不要动用淇碧。你进出时要格外留意,以防被外人察觉谢少庄主与府中的联系。”他想了想,说道:“玄霜在洛城有暗点,你今夜再调几名暗卫就好。府里还有杨总管和小绫呢。”   他的神色与声音仍带着惯有的安然,秦霜的心情也跟着稳定下来,想到杨越好歹曾是御林卫副统领,没道理在一边歇着,说道:“属下这就去办,先把人调过来,再与杨总管商量着布防。”又道:“小绫这几天在府里设下了好几处机关,我再让他多设几处。”   静王笑道:“就是这样,太子用了五个死士去袭击楚桓,他不来便罢,倒要看看他准备用多少人手来填这静王府。” 第三十六章 太平峡谷   月色皎洁,也洒在距离洛城八百里的一道峡谷中。裕门关外太平谷,一场持续了近两个时辰的激斗已接近尾声。   尉迟炎一掌将面前的对手劈得口吐鲜血时,眼角的余光见到不远处,秦肃手中的短刃正疾若闪电地划过对面敌人的咽喉,带出一抹夜色中的血光。谷口处几辆伪装的银车周围,横七竖八倒着十几具插满箭矢的辽人尸首。   他身后的峡谷中有隐隐的火光,有几辆粮车着火了,但没有殃及周遭,镖旗将军林辰正在指挥官军扑火。   品武堂此次来袭气势汹汹,看来必是经过深思熟虑的筹划,出京十几天的行程中,粮队多次遇到试探性的袭扰,有时在行进期间,有时在宿营地,意图也很明显:让押粮的军队精神紧张,昼夜难安。但尉迟炎能看出,一路到此,敌方没能占到预期的便宜,秦肃的属下平时不知潜伏在何处,应该是分散在前方路上或者车队左近,他们总能事先送来敌方的讯息和动向。有的袭击还没有开始,就被这些人暗中出手清除掉了,而接近车队的几股辽人,除了需要与靖羽骑卫正面交手,即使成功地挨近粮车,押护的普通军士也没有他们以为的那样好对付。尉迟炎就曾亲眼看到,一个辽人仗着轻功在车队中来回纵越,投掷雷火弹,可当他抢到一辆粮车旁边时,斜刺里突然杀出一柄利刃,方位和角度刁钻无比,无声无息地刺入他的腰际。那武士在倒下前只来得及回头看了一眼,在众多持刀上前的军士中,他或许都没能弄清是谁给了自己致命一击。   即使尉迟炎在出发前已见过秦肃的那些下属,但当他们混杂在数千军队中时,他仍难以辨认,这只是连日来他所见识到的各种潜伏方式中的一种。   辽人惯于用跟踪偷袭的手法截扰粮草,这一次,他们的行动屡受挫折,但无意退去,仍然不断变换方式手法继续尝试。发现粮车不似从前那样容易点燃,就改为杀死拉车的马匹,也给粮队造成不小的麻烦。双方都在尽可能地试探,同时给予对方更大的压力。尉迟炎一直绷得很紧,他心里明白倘若没有秦肃号令的这股助力,自己一路上恐怕已穷于应付,蒙受了极大的损失。   而今晚在裕门关外,双方一触即发的状态终于到达了顶点。   粮车数量太多,一天只能走四五十里,因此从裕门关出来到达太平峡,已经是傍晚,需要穿过峡谷才能安营过夜。行至入夜时分,车辆堪堪通过一半,尾随了一路的外夷就选在这个时候大举现身。   品武堂应是早已做好了布置,谷口两侧的山壁上百十道人影现身越下。为首的是个身穿大红袈裟的高瘦番僧,太阳穴高高凸起,尉迟炎识得此人名叫索伦泰,手中那根镔铁禅杖素有凶名,武林排名尚在自己之前。   在又辨出几个人的形貌来历之后,他心里有些发沉,品武堂出动的人数规模,大大超出他的预计,江湖一流高手不少于五人,其他也都是西北一带有名有姓的人物,有些应是来自夷金的金铁司。在眼下险峻狭长的地形中,八千官兵拉长的队列不利于呼应对敌,一个不好被卡住谷口困住,恐怕粮草与兵卒都会损失惨重。   他不由望了望距离不远的秦肃,这一路上应敌下来,两人渐渐有了默契,秦肃对他做了个手势,伸手入怀,掌心里赫然是一枚烟花。   紫色的烟火带着尖锐的哨音在谷口上空爆开时,尉迟炎听到了谷外传来的长嘨,声音清越绵长,真气沛然,起初尚在半里之外,片刻间已到了近前。   尉迟副统领一时也弄不清眼前出现的是多少人,看上去总有七八十之众。但见一行人中僧道俗均有,年龄相貌各异,皆是风尘仆仆,为首一位五旬上下的老僧,双目神光湛然,身边站着个二十七八岁的俊朗男子,气度沉稳,正举手向秦肃示意。   秦肃一边回应,一边简单地说道:“帮手。”即使没有这句说明,尉迟炎也已然大喜,他曾是少林俗家弟子,立时便认出了那为首老僧正是罗汉堂首座镜明大师,他身后几个僧人也都是当年的师叔。而后他又看到了好几张认识的面孔,都是中原武林门派或世家中人,没想到今夜竟会齐聚在通往北境的峡谷外,襄助粮草运往韶安。   他的目光又转回搭档多日的秦肃身上,对方的脸色因激战在即愈显沉凝,宁王说是武林中的朋友来帮手,但十几天下来,他早已察觉到这些帮手行动组织之严整有素,临敌时之沉着干练,都远超过自己对一般武林人士的认知,他又不傻,心中早已有了猜测,而这一刻,仿佛得到了证实,难道说销声匿迹多年的琅環又在次重现于江湖?他暂时也顾不上想得更多,只觉得胸中横生出一股豪气,辽金武人肆意为恶,靖羽卫已经吃过多次亏,连统领都死在他们手中,今夜正该讨还。他挥了挥手,向身后十二骑卫沉声道:“分出四人协助林将军护着粮车,余者随我迎敌。”   后来,即使多年后再回想,尉迟炎仍觉得生平经历之战,若论痛快淋漓,当以这一晚为最,刀光似雪,剑气如虹,映出敌人飞溅的鲜血和惊慌不敢置信的神情。   北辽一方的目的是毁粮抢银车,虽有百余人,但其中身负武功的只占到四五成,此刻遭遇伏击,渐渐被逼入峡谷中,内有靖羽卫,外有各门派侠士,呈两面夹击之势。   二十几辆银车中都装设了连珠弩,今晚是首次用来御敌,机括操控之下,车壁上现出数十个孔洞,箭矢密集如暴雨,令人无从反应招架,顷刻间便将接近抢夺的外虏射穿一片。   索伦泰见己方人手已折损过半,余下的大都也在带伤苦撑,自己若不设法脱身,再斗上一阵,只怕要走不掉了。他禅杖横扫,也不管旁人,与师弟温尔都会合到一处,合力向外杀出。   就在此时,他看到不远处金拓磐和另一个夷金武人正与三名年轻剑客交手,对方用的是华山剑法,双方都是以命相博,周身浴血,金拓磐被削断了一只左手,已是强弩之末。此人是昆仑府的护法,可不能任他丧命当场。索伦泰皱了皱眉,朝温尔都使了个眼色,二人冲杀过去,一根镔铁禅杖,两条竹节铜鞭,将剑光破开一个缺口,一言不发拖过金拓磐便走。   他二人虽然不能率众取胜,但撇下部属独自脱身还是做得到的,不一时就杀出重围。索伦泰锐声喝道:“今日之事我品武堂记下了,来日必定相报。”言毕,三人身形已消失在谷外。   为首的华山弟子还要再追,被人按住了肩膀:“景仪,穷寇莫追,日后还有机会,先收拾眼前宵小。”   封景仪见是怀壁庄的朱晋,他咬牙点了点头,回身又战。   索伦泰三人一走,辽金一方剩下的人都是心神大乱,更无力为战,只想寻隙逃走。中原群雄此番伏击的宗旨乃是让对方有来无回,下手毫不容情,一役结束时,除了几个点了穴道的活口,唯见满地尸身。   靖羽骑卫大都曾闯荡江湖,但也少有经历如此大规模的剧斗,虽不少人身上带伤,但心情都颇为振奋。众人清点伤亡,己方有五人殁于此役,还有数人重伤。品武堂与金铁司自成立以来时时潜入禹周袭扰,因武力强横又突如其来,大多数时候都能得手且全身而退,早已对禹周的抵御能力生出了骄矜轻慢,今晚终于遭遇前所未有之大败,百余人只逃走不足十分之一,余者尽歼。   封景仪一身血迹斑斑,走到朱晋身前长揖到地:“得怀璧庄之助报仇雪恨,我华山派上下同感大德。”   朱晋连忙将他扶住,封景仪是华山门下首徒,剑法已得真传,当日昆仑府两护法闯山,他正好外出不在,对师门所受凌辱伤痛一直切齿于心,今日终于报了一小半。   他温言道:“我中原武林遭外敌侵扰已非一日,大家都是同仇敌忾。此间之事暂了,景仪接下来可是要往洛城去?”   封景仪犹豫了一下,点头道:“我和师弟会在裕门关停留数日,照应受伤的同道,之后便前往洛城。”又说道:“朱公子请放心,我等抵达后会先到王府拜会江宗主,看他如何吩咐,不会贸然行事。”   朱晋道:“还是叫我朱兄吧,你们肯先赴太平峡杀敌,便可见是以大局为重,为兄不多说了。”他看到不远处,一个着深蓝色箭衣的年轻人正用一块雪白的丝巾擦拭手中长剑,而后还剑入鞘,也不理睬他人,只带了几个随从朝谷外走去。   朱晋匆匆拍了拍封景仪的肩膀,便追了过去,待到距离众人十数丈远,他才出声唤道:“少卿,一路上都没看见你,既然来了,我们一道回去。”   那年轻人停住了脚,片刻后才转过身。月光下,只见他二十余岁,生得双眉斜飞入鬓,一张脸于俊雅中带了几分傲然,整个人便如一柄出鞘的利剑。   他看着朱晋,声音极是冷淡:“我说过了,自己行动,没兴趣与你们纠缠。”   “你又不是晚璃那样的美人,我纠缠你有什么用?”朱晋没好气地说道,“主上有话托我带给你,你要不要听。”   “除了他离开洛城回江南来的话,我什么都不想听,”慕少卿道,“我一介江湖人,只认得琅環宗主江华,可高攀不上静王殿下。”   “主上说,我们的敌人都在洛城朝堂之中,那里是必争之地,现在还不是他离开的时候。”朱晋说道,“少卿,主上并非眷恋权势地位之人,你与他少时相交,连这点都不明白么?”   “这话让他自己到万剑山庄来对我说罢。”慕少卿只略停顿了一下,口气仍然淡漠,“贪恋权位还是卧薪尝胆,谁说不出一篇漂亮道理,我只看见他这么多年能走却不走,宁可缩在方寸之地,等着他那无情无义的皇帝老子垂青,拿我们这些下属兄弟的身家性命去讨好朝廷,我不认得什么洛湮华。”   “你不是也来裕门关参战了吗?”朱晋叹了口气,“主上可没勉强你来。”慕少卿年纪虽轻,剑术卓绝,在武林年轻一辈中乃是翘楚,适才见他剑势纵横,死在寒水剑下的外夷不在少数,不是杀得很痛快么?   “我愿来便来,愿走便走,他勉强得了么?”慕少卿怒道,“他还当着皇子,便是有私心。朱公子无需多言,你还是快去结交那些朝廷鹰犬吧,错过了机会岂非浪费了他的一番苦心?”   朱晋大为皱眉,慕少卿心有怨气是可以理解的,但对宗主误会到了如此地步就有些不可理喻,他说道:“少卿,我知道你怨恨朝廷,但你句句不离要主上离开洛城回江南,可还有什么别的缘故?”   慕少卿本来冰冷的脸色顿时涨红,一瞬间竟似有些说不出话,随即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这还不够么?”说着转身便走,朱晋再叫也不理会了。   朱公子唯有停步,他还要与秦肃说话,安顿参战的武林同道,还需见见护卫粮队的尉迟副统领,结交谈不上,照个面总是应该的。   或许真的只能等静王将来到了江南,才能解开慕少卿的心结。   他注目太平峡谷口,长长的粮车队伍正井然有序地通过,只待再走几里,就可安营过夜,明日又会继续前往北境的行程。   当夜,尉迟炎在简陋的营帐中,将刚结束的激战记在一张薄薄的帛书上,然后折成一个很小的纸卷。他起身走到一辆车前,亲随从里面拖出一架木笼,捉出了一只正低声咕咕叫的鸽子。尉迟炎将帛书仔细地塞入鸽脚上的小筒,灰色的鸽子便展翅飞起,转眼间消失在星辰点点的夜空中。   做完这些,他朝车后笑了笑:“明天早上,洛城那边就能收到消息,秦兄不必挂念。”   秦肃从一侧走出,他的神色仍然如平日般沉肃,但眼神里的确多了一点安心。他说道:“明早增加十九人同行。”   尉迟炎点了点头。距离韶安还有大约十天路程,但自启程以来,他同样首次感到了几分安心,从秦肃提供的消息来看,品武堂大败铩羽,接下来很难再组织起像样的攻击,而今日出手的武林侠士中,还会有十九人继续护卫车队,直到粮草平安运抵。   他说道:“途中不便,待到了韶安,秦兄弟,我请你喝酒。”   秦肃嗯了一声,于他而言,这已经是心情比较好的表示,他心里仍然惦念着那只飞向洛城的信鸽,玄霜自有传讯渠道,但他需要将太平峡谷一战尽快通过靖羽卫传至洛城,只盼望这次捷报能在接下来一段时间里,对静王的处境有所帮助。 第三十七章 玉碎瓦全   太平峡谷一战,品武堂损兵折将,派出的三十名下属只回来八人,而且大都带伤,跟去的普通武士则被全歼。金铁司更加惨不忍睹,十名参与的好手中只有为首的金拓磐生还,还被削掉了左手。   此次共有十四家中原门派世家派遣门下子弟与靖羽卫联手,虽不能说毕其功于一役,但无论对辽金、禹周武林还是朝廷,都带来相当大的影响和震动。   除了静王府,靖羽卫所是最早收到捷报的,沈翎这回嫌信差太慢,直接用飞鸽传书告知尚在豫州的宁王,自己则立即带了尉迟炎的手书进宫面呈圣上。   天宜帝的心情相当复杂,不仅由于这是他近来收到的最好消息,某种程度上缓和了户部贪腐引起的怒火和阴霾,另一方面,也是他时隔多年重新得到琅環的助力,代表着朝廷之外属于江湖的人心所向。宫廷与朝堂的勾心斗角一场又一场,永无止歇,他已忘却了早年也曾有过热血,但从尉迟炎扼要的文书中,他仍可以感觉到八百里外刚结束的激战,以及那种只属于江湖侠义的一往无前。大义所趋,远赴边关,这一切属于琅環,一朝回归,仍能唤醒曾经的震撼。   他想到了静王,对于过去的嫡长子,他先是寄予厚望,而后是日渐增长的忌讳提防,最后则转为耻辱恼恨,种种情绪针对的既是皇后,也是受到欺瞒的自己,或许还由于静王的不肯低头。他曾想过,如果洛湮华彻底放下尊严,哀恳求告,自己究竟会不会心软,还是将他一脚踢开,但两种情况都不会发生,他不可能原谅皇后的背叛,而洛湮华确实是个很难折辱的人,面对自己的盛怒甚至没有一丝心虚或胆怯。   他慢慢按捺下内心的波澜,即使不被允许使用琅環之名,仍然能做到这般程度。“含章以北,洛水之西,暗星将起,辅我帝基。”他如今可以确认,静王对帝业的确很有帮助。   从雾岚围场回来后,天宜帝一月间召见过静王两次,询问对几件政事的看法。洛湮华答得点到即止,言下之意,不欲插言朝政,以陛下之圣明,自能决断。这种态度令天宜帝放心,同时又隐约有些不惯。随着那杯毒酒,静王似乎已决意将朝堂上的锋芒彻底收敛起来,不再展露。   皇帝在御书房内来回踱步,思忖着是否该颁些赏赐到静王府,在奖赏有功之臣时,他一向很慷慨,但今日没来由地,觉得这些表面文章有些没意思,明天就是七月十五,静王应会进宫求药,他决定先询问过详情再说。   原先放在御案上的黄玉如意已经在围猎时赏给了林辰,如今换上了一块白玉镇纸,一拿在手中,便觉出沁凉莹润的触感,观赏也好,把玩也罢,都由他来决定,哪一天不想再用了,掷在地上看它碎掉,也全由自己的心情。他冷冷地想道,玉碎也不过是一转念间的事,若是一片瓦,根本无人注意,说不定反而能得以保全。   同一天下午,洛凭渊正在驿馆与两位官员说话,一位是豫州府总兵,正三品的武将,另一个则是豫津粮道按察使,正五品户部文官,两人官服上分别绣着狮子和白鹇。   楚桓匆匆进来耳语两句,递上刚收到的传书。两名地方官员只见到五皇子展开一幅折得很小的纸卷看了一遍,本来淡然的神色中就多了一抹欣喜,瞬间眉目舒展,像是得知了什么令人从心底里高兴的事。不过这神情只出现了短短一瞬,很快又平静如常,两人都有些好奇,但见宁王没有提起的意思,自然也不好问。   洛凭渊送走最后一名求见的官员时,已是傍晚。至此,他在豫州的事情也处理得差不多了,刘可度巧取豪夺来的店铺田产已经大致清查归还完毕,加上当街烧毁了一大箱印子钱的借据,消息不胫而走,街巷茶馆中,到处都能听到百姓称赞圣主如天、烛照万里,称赞五皇子明察秋毫、为民做主的也相当不少,甚至还有人赶来跪在驿馆外,想递状子请求伸冤。   洛凭渊从抄没的金银中留出五万两给靖羽卫,其余的和珍玩字画一起运回洛城,送到国库和宫里,刘家的宅第就交给了豫州府。   洛凭渊本想再留一两日,看看当地的风土人情,但收到沈翎转来的捷报之后,他心里想的全是尽快回洛城。他没想到皇兄除了玄霜,还联合中原门派,给了连年作乱的辽金重重一个教训,这许多安排事先也不向自己透露一下。他很想快些回去,坐到澜沧居的树下,好好向静王兴师问罪一番,包括琅環与靖羽卫的联手,户部侍郎的账册,还有自己在豫州的诸般见闻。   他对下属吩咐道:“留下两个人将杂事收尾,其余人明早随我启程回京。”   到了月中当日,静王本想在傍晚进宫,他最不愿面对天宜帝的就是每月这一天,但偏偏必须去,因此过程越短越好。然而宫中前一日就传来皇帝的口谕,负责传讯的内侍笑容满面地行礼问安:“陛下说了,让大殿下明日未时进宫,届时会派车马来接,殿下只需在府中等候即可。”   静王应允了。他认得眼前内侍名叫张承玦,自小跟着吴庸,而今当吴庸分不出身时,便是他在皇帝近前服侍,在宫中已是颇有权势的管事。   他说道:“有劳张管事亲自来这一趟,少坐喝杯茶。”   “不敢叨扰殿下,小的还需赶紧回宫复命,”张承玦连忙笑道,“除了早年的章太傅,还没见陛下用宫中的车马接送过谁,这是体恤您有病在身,天恩浩荡,那是没得说的。”   他说是赶着回去,还是坐下喝茶吃点心,待了一刻才起身告辞,袖中揣着杨总管塞给的一只沉甸甸的荷包。   七月十五,未时初刻,宫中的车马果然到了静王府。洛湮华便带了关绫和清明一起上车。拉车的驷马全是毛色雪白,一般高矮,车厢内饰锦绣,宽敞而舒适,可坐可躺。   天宜帝必定是已经收到了靖羽卫从裕门关外发来的讯息,以此作为嘉奖。这般前往重华宫还真是招摇,看在旁人眼中,还以为他有多得恩宠。静王只想到,今日乘坐这驾车马倒有一件好处:太子若想派人袭扰,应该不会选择在途中拦截动手了,袭击宫中御驾等同直接挑战君威,洛文箫还不至于如此耐不住性子。   洛湮华被引到清凉殿,天宜帝一向在臣属面前表现得高深莫测,以免被摸透心思,因此尽管刚给予了礼遇,招见时也仍是神色威严,赐座后立即问起太平峡之役。   “儿臣也是刚刚得到消息,”静王道,“少林、黄山、万壑门等名门正派听说了我朝调兵遣将,将在韶安与北辽会战,同感振奋,盼望能击溃外虏,故而得知品武堂和金铁司欲袭击粮队,都愿意前往相助,此乃父皇决断英明,武林门派对朝廷有信心之故,儿臣不过从中联络。”   天宜帝淡淡道:“你也不必自谦,这些年武林门派便如散沙一般,朕岂有不知,能聚拢起来协力一战,你于其间起到的功劳不小。”   静王笑了笑,他已经不想再讨论琅環的沉冤及其在江湖上造成的人心崩落,信任无存之下,大多数武林同道很自然地会选择明哲保身。或许为了国之大义,会有人愿意生死以之,但若舍生忘死换来的是冤屈迫害,还会有人去做吗?天宜帝想要的是禹周武林为朝廷效力,对抗北辽与夷金,而琅環内部,最需要的却是为前任宗主江璧瑶及罹难遭害的同伴洗雪冤情,否则,凭什么要为这样的天子与朝廷拼杀呢?所以慕少卿会说,他不认洛湮华,不认静王殿下。   他还不能让皇帝对琅環更增提防,转而说道:“父皇想来听闻过昆仑府之名,近些年不但屡屡进犯中原门派,而且与北辽和夷金都关系密切,指使了门下不少西域高手投入品武堂和金铁司,武林同道出手对付品武堂,既是为了北境战事,也是由于昆仑府相欺太甚,令大家忍无可忍之故。”   天宜帝当然知道昆仑府,他闻言心下明了,中原门派与昆仑府结下了仇怨,是以愿意帮助靖羽卫,难怪静王能促成今次联手,倒不全是琅環之力。想清了这一层,心中顿感释然,神色不觉变得和缓:“不管什么原因,总是为国出力,朕不会亏待他们。你回去将名单报上来,参与的各家门派都有赏赐,死伤皆有抚恤。”   静王微笑道:“谢父皇恩典,儿臣代江湖同道拜谢圣恩。”说着起身行礼。   天宜帝摆手止住,让他坐下,事情既已问明,便想听听静王对粮仓亏空一案有何见解。这些日子他一直在考虑如何处置户部,责任最重的钱崇益是他的皇姑所生,可说是宗室表亲,刑部处置起来便不免缚手缚脚,已经试探过几次圣意,宗室中也有人说情。天宜帝怒气稍平之后,其实也有些犹豫,但若是从轻发落钱崇益,对犯事的其他户部官员又当如何处罚?   他说道:“户部刚刚清点完毕,半个太仓都是空的。”说着唇边噙了一丝冷笑,“钱崇益宴客时你也在场,对此事有何见解?”   “钱府碧箩园中,山石草木,在在耗费不菲,钱侍郎确是被名利迷了心窍。”静王的声音里并无叹惋之意,“儿臣前日刚刚收到一件消息,却是与此事有些关联,今日进宫来,正想着需向父皇禀明。”   “什么消息?但讲不妨。”天宜帝说道。   “自受父皇所托,儿臣一直在设法清查辽金在我朝境内布下了多少内奸眼线,品武堂与金铁司入境作乱,皆因有内奸传递消息,方能每每得手。故而儿臣请托了江湖上的朋友,在边境城池留意查探,可有常与辽金来往又行迹可疑之人。”静王如是说道,“每年春夏之季,辽金国内粮食匮乏,便常从彰州大量买粮,弥补国内短缺,近几年来,他们逐渐只固定向当地三家粮商购买,而且出价高于彰州本地正常粮价。儿臣只觉此事不似寻常,遣人查探之下,发现那三家粮商一直利用开在各地的米店分号收集情报提供给外夷,以此换取他们长期购粮。”   他见天宜帝神情渐转凝重,继续说道:“这些粮商与户部扯上关系还是近两年的事,他们购买库粮,作为囤积粮米的来源之一,想是为了与朝廷官员搭上关系,出价比平常粮商要高出五成之多。”   天宜帝听到后面,面色沉了下来,他看过钱崇益的账册,确实有一部分库粮卖出的净利远高于其他,原来内中还有这等缘由。此事不想则已,越想越怒,他从齿缝里问道:“钱崇益可有通敌之行?”   “这倒并未查出,”静王微微摇头,“想来以钱侍郎的身份地位,通敌于他并无好处,只是贪图其中暴利,就疏忽了彰州粮商的意图。”   “眼下没有,似这般下去,把柄渐渐都捏到了他人手中,过得几年,还能由得了他么。”天宜帝冷冷说道,“否则一样是买粮,何必要找他,当这五成的净利是好拿的?真是利令智昏,愚蠢透顶!”   静王默然,他早已想到这一层,在他看来,库粮虚数现在就被举发出来,于钱崇益及其阖府家小而言,实是悬崖勒马,不失为一件幸事。天宜帝一向在意宗室的颜面,惟其如此,更需对钱崇益依律处罚,方能明彰国法,整肃朝廷风气。   就在此时,吴庸匆匆进来,神色有些忙乱。他先是行礼,而后就在皇帝耳边低声禀道:“陛下,后宫出事了。方才丽嫔娘娘到兰亭宫去,在宫门外跌倒,出血不少,贵妃娘娘大怒,正在查问事由,刚遣了人来请陛下移驾后宫,去看看丽嫔。”   天宜帝的眉宇顿时锁了起来,丽嫔前年进宫,今年才十八岁,容姿明媚,有几分丽色,性情也可人,因而在年轻妃嫔中最得宠爱,三个月前更传出有喜。宫中已经好几年没有添丁进口,天宜帝到了现下年龄还有嫔妃怀胎,也很高兴,对丽嫔这一胎分外上心。他觉得皇子已经够多,倒希望丽嫔能给他生个公主。   如今听说出了意外,他立时站了起来,吴庸禀报得颇有技巧,既然韩贵妃要清查,说明内里定有文章。他想到后宫一群妃子不知又闹出了什么便心烦,本来就不太好看的脸上阴霾密布。这厢召见静王话也才说到一半,除了彰州粮商,他还想询问一些江湖门派的情形。   现下还是申时,他对静王说道:“你且在偏殿中歇息,若是朕抽不出身回来,到时自会遣吴庸送你出宫。”   “谢父皇。”静王知道他的意思,微笑道:“儿臣难得进宫,很想去探望雪凝,父皇可是要去容妃娘娘的兰亭宫?不知能否允可儿臣一道过去看看。”   他方才已经听清了吴庸的话,丽嫔是在容妃的宫门前摔倒的,今天注定多事,以韩贵妃的风格,不仅容妃多半有麻烦,等天宜帝到了后宫,只怕也会被缠住,吴庸能不能返回给自己解药都不好说。   “想来就来吧。”他的要求不算过分,天宜帝不欲多说,起身走了出去。 第三十八章 琼花玉露   兰亭宫外的月桂开得正好,空气中弥漫着清甜的桂香,宫门外站了两个惶恐不安的内侍,见到皇帝步辇立即跪下。天宜帝沉着脸走了进去,静王在他身后下了步辇,却没有立即跟上。他看了看宫门前以鹅卵石砌出花样的石径,向两人问道:“丽嫔娘娘是在何处出事的?”   两个内侍互相看了一眼,其中一个诚惶诚恐地指给他看:“回殿下,就是那里。”   距离宫门前的石阶一丈多远,地面上恰好是一朵梅花图案,静王俯下身,鼻端传来一阵清幽如兰的香气,很淡,却连馥郁的桂香都难以遮掩,是产自波斯的琼花露,他不禁蹙眉,再用食指触摸一下梅花图案的花蕊,果然感到触手有几分滑腻。   兰亭宫中此刻有些纷乱,丽嫔摔得很是不好,太医已经把过脉,只是摇头,说道:“娘娘身体底子尚康健,调养半载,再传喜讯也是迟早之事。”   丽嫔有孕后一直欣喜非常,后宫时日寂寥,每天要做的就是精心装扮起来等待那点虚无缥缈的君恩,无论能否生下皇子,这个孩子都会是自己的寄托依靠。太医诊出喜脉后,皇帝高兴,韩贵妃更是关怀备至,赏赐补品源源不断,看样子,待到婴儿落地,怎么也能得到一个妃位。太医隔天就来请平安脉,还嘱咐她要时常散步活动,对胎儿和自身都有好处。   丽嫔这些日子小心翼翼,除了往蕴秀宫向韩贵妃问安,或是偶尔到兰亭宫与容妃闲坐,几乎不离开自己居住的咏絮宫,想不到,所有的希望和期待就这么没了。她不禁失声痛哭起来,谁也劝不住。   天宜帝进去时,韩贵妃正在询问太医,容妃在劝慰丽嫔,兰亭宫中还有好几位嫔妃,有的本来就在此与容妃说话,有的则是闻讯赶来表示关心。   众人见圣驾到了,都急忙迎上来。韩贵妃神情悲戚,一见皇帝,泪水立时像是再也忍不住,滚滚而下,哽咽着说道:“陛下,都是臣妾的错,没能看顾好丽嫔的身孕,让她出事伤了龙嗣,臣妾只恨不能以身相代,替她摔这一跤。请皇上降罪。”   她美目含悲,珠泪莹然,唯见情真意切,天宜帝一听便知丽嫔腹中胎儿没能保住,心中一阵空落,扶起韩贵妃说道:“后宫头绪繁多,爱妃每天操持,已是尽心尽力,此事不怨你。”   韩贵妃站起身来,仍在低头拭泪,神态楚楚引人怜惜,举止却仍是十分端庄,说道:“臣妾近来想着丽嫔初孕,胎息不稳,已免了每日问安,让她安心养息,怎么还是碰上了这种事。”   容妃见韩贵妃演技精湛,句句意有所指,心中暗骂她四十多岁还这般唱作俱佳装柔弱,也只有跟着垂泪,说道:“是臣妾不好,丽嫔是为了来看臣妾,才会失足跌倒。”   容妃一子一女,她想着待丽嫔诞下孩子,五岁的小皇子就有了年龄相近的皇弟或皇妹,不再那么寂寞,故而对丽嫔也很是关心,时常教给她一些过来人的经验,这些天宜帝是知道的。   一旁传来丽嫔的哭声,听在耳中悲痛欲绝,二十年来,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他在后宫听过多少次同样的哭声呢,天宜帝叹了口气,过去温言安慰了丽嫔几句,问道:“好好走着路,你是怎生摔倒的?”   丽嫔哭得披头散发,抽泣着请罪,说道:“臣妾也不明白,走着走着脚下突然一滑,那路面像是有什么……”她心知必定中了暗算,但当着众人又不敢多言,只用哀戚的眼神求皇帝做主。   韩贵妃收了泪,说道:“陛下,臣妾已着人细看过那摔倒之处,”她顿了顿,似是欲言又止,恰到好处地望了容妃一眼,“地上洒了琼花露,很是滑溜。”   天宜帝面沉似水,琼花露是梳妆上品,容妃就十分喜爱,曾笑说桂花油太甜腻,更爱这清雅香气。妆台之侧的花露怎么会无端洒落在常有人来去的石径上?他怒道:“宫门前的内侍做什么去了,难道没人看见是谁干的?”语气已转为森寒。   宫外原先守门的两名内侍早已被召进来跪在下面,吓得六神无主,一句也不敢答。   “方才问过了,蓉妹妹宫里的人都说没见到。”韩贵妃柔声道,又看了容妃一眼,“臣妾想着,事关龙嗣,不能轻易放过,无心也好,有意也罢,总需查个水落石出,否则后宫不宁,臣妾有何面目向陛下交待。琼花露分到各宫都是有数的,不如派人清点,或能查到端倪。蓉妹妹的兰亭宫距离出事之处最近,又忝为后宫表率,想来是不会反对的。”   容妃气得发抖,琼花露数量稀少,由于她偏爱使用,其他妃嫔不欲雷同,用得就少,时候长了,内务府每季分给兰亭宫的份例远比他处为多,众人大多知晓。韩贵妃如是盯着要查,句句含沙射影,直令人无从辩驳,加上丽嫔又是在自己宫门外出事,一顶黑锅岂非当头扣下。   洛雪凝站在母妃身边,此时脸色也气得发白,踏前一步说道:“查琼花露有什么用?宫中谁不知晓我母妃常用,这又不是什么稀世奇珍,任是谁花些心思钱财,还会弄不到手么?譬如贵妃娘娘想要,定会有人巴巴地送上孝敬。”   天宜帝素来看重规矩,沉声道:“雪凝不可乱说话。”   韩贵妃也不与她争执,只是叹息一声:“波斯供来的琼花露数量有限,内务府皆有记录,臣妾那儿每次也只得一小瓶。那石径上渗了足足一片,用量不少,总能清查出些痕迹,没用过的姐妹也可证明清白。臣妾愚钝,只想到这个下策,还望皇上明鉴。”   天宜帝沉吟不语,宜妃在侧说道:“贵妃娘娘是心善,不愿意疑心宫中众姐妹,才只是要清点琼花露。依臣妾之见,此事太过巧合,不若查查宫中都有谁知道丽嫔下午会到兰亭宫,再对照琼花露,许能找出设计相害之人。”   天宜帝皱了皱眉,宜妃的话听着有几分道理,除非丽嫔是临时起意,否则她前来兰亭宫,别人未必得知,容妃却应该是事先知情的。想到此处,他对一向宠爱的容妃也起了几分疑心。   容妃知他脾性,见皇帝看向自己的目光有所变化,明白已蒙上了嫌疑,又是忧急,又是气恼,没人明说主使谋害龙嗣的是她,然而每句话都紧扣着指向她。   静王在一旁看得分明,莫须有三字加诸在身上,容妃若是找不出明证,纵然不至被认作主使,但只要失去了帝心,日后在后宫便是举步维艰。   就在这时,一个小小的身影跑了出来,是五岁的小皇子洛允修,他头上戴着小金冠,颈上系了五蝠捧寿长命锁,一身锦绣小衣袍,脚上是簇新的虎头鞋,迈着胖胖的腿儿奔向天宜帝。   “乳娘怎么让月月跑出来了?”容妃虽然情势严峻,但爱子心切,见状连忙出声,想将他赶紧送回内室去。   月月黑葡萄般的眼睛看了看四周,迟疑不决,他本来想去抱住天宜帝的腿,但父皇看上去心情不大好,不像会理他,母妃也一样,小脑袋转了一圈,噔噔地跑向站在角落的静王:“皇兄,月月要抱抱。”   静王正在思索事情的来龙去脉,见小皇弟扑过来,便弯腰将他抱起:“月月今天怎么穿得这么漂亮?”   满室的人都望了过来,洛允修用小胖手抱住静王的脖子,自从上次见到,他就很喜欢这个大皇兄身上清爽柔和的气息,很自然地开始撒娇:“母妃说,月月今天过生日,要穿好看衣服,会有好几个漂亮的娘娘来看月月,还送礼物。”他不明白为什么所有人看起来都很不高兴,也不陪他玩。   宫中的惯例是,皇子公主在未满八岁前都不办生辰,乃是为了不招天妒,能平安长大之意,因此最多就是几个关系好的姐妹上门坐坐,凑个小热闹。   “原来是这样,娘娘们是事先约好了要来看月月。”静王摸了摸他的头,轻声说道。   众人一时都没有说话,既然丽嫔是来看望小皇子的,那么除了容妃知她会到,旁人也能提前得悉,比如另外几位来送月月礼物的妃嫔,还有在咏絮宫服侍的内侍宫女。故而宜妃所说的法子怕是不好用。   只听静王沉思着说道:“倘若宫中确有人居心叵测,想害龙嗣,选择在兰亭宫门外加以布置,乃是一举数得,既达到目的,又可嫁祸给容妃娘娘,否则石径上洒什么不好,何必非要洒容妃娘娘常用的琼花露,这不是生怕旁人不怀疑么?殊不知父皇又岂会被这等手段蒙蔽?”   宫室里一片寂静,容妃慢慢低下头,眼睛蒙上了一层水雾。天宜帝对容妃的疑心消散了大半,他根本没想起今天是小皇子的生辰,望望静王怀里的月月,心中便生出一点歉意。   韩贵妃这时上前,声音仍十分温和:“陛下,臣妾不愿疑心宫中任何一个姐妹,更不会冤枉容妹妹,只是毕竟是丽嫔所怀的皇嗣没了,岂能不明不白没个说法,还望皇上允可臣妾彻查,以正后宫之风。除了琼花露,臣妾想着,还需查一查附近宫室的宫女内侍。”   容妃心下恙怒,冷冷道:“距离最近的就是我这兰亭宫,贵妃娘娘已经问过守门的内侍,盘问了搀扶丽嫔的宫女,不知还要如何查法,是要叫侍卫进宫室搜查,再将服侍我和六皇子的人都拿去审问么?”   “妹妹说的哪里话来,不过是着人略作查问,本宫职责在身,不得已而为之,也是为了帮妹妹证实清白。”韩贵妃神色不动,温声说道,“眼下既无其他线索,只能从琼花露入手,后宫的其他宫室也应查点,本宫的蕴秀宫亦不例外。”   宜妃道:“臣妾亦是赞同,趁着今日陛下和不少妹妹们都在场,不若现在便着人各处查上一查,臣妾宫室同在附近,也好讨个清白。”   由她这么一说,余人也不好反对。天宜帝听得有些心烦,韩贵妃的话也有道理,但如此便要大动干戈,有没有结果不好说,不知要折腾到几时。   静王抱着一脸懵懂的小皇弟,那种柔软而信任的依赖让他有点心疼,很像小时候的洛凭渊。   小孩子都善于察觉大人是不是喜欢他,刚满五岁的皇六子这会儿很满足,就开始要求:“皇兄陪月月出去玩。”   静王含笑道:“不可以出去哦,宫门外面地滑,弄不好会跌倒受伤的。”   “才不会呢,母妃给月月新做的虎头鞋可好了。”小皇子炫耀地伸了伸脚,又有点不服气,“而且皇兄走进来时不也没有摔?”   “月月真聪明。”静王微笑道,“好吧,那就让皇兄看看你的新鞋,瞧瞧怕不怕滑。”   天宜帝心里一动,今日来往兰亭宫的娘娘们和宫女不少,何以她们走过宫门时都未出事,唯有丽嫔摔倒?他缓缓问道:“丽嫔,你近日腿脚可有不便,穿的是什么鞋?”   丽嫔脸上还挂着泪痕,低声道:“回陛下,臣妾……臣妾走路行动都与平日无异,不过这几天脚有些发肿,换穿了一双大些的新鞋。”众人的目光立时都落到摆在她榻边的一双绣鞋上。   天宜帝略一示意,吴庸便亲自过去,将那双绣鞋拿在手中查看。鞋面果然很新,上面绣着精致的鸢尾花,两只鞋头上各缀了一颗浑圆的珍珠。他再翻过鞋底细看时,神色便有些异样。   天宜帝问道:“这鞋子可有古怪?”   吴庸躬身答道:“丽嫔娘娘的绣鞋制作精致,只是,只是这鞋底前部甚是……平滑。”   天宜帝仔细看了一眼呈到面前的鞋子,但见一双鞋底脚掌部分果然各有一小块平滑如镜,显是被人磨过,若非刻意关注,常人难以发觉。他冷冷道:“很好,琼花露不必查了,各宫用多用少,哪里有定数?反搅得后宫不宁,要查便从这双鞋子入手。”   洛雪凝道:“父皇,女儿拙见,看来是咏絮宫内有问题,只消将平日里经管丽嫔娘娘衣物鞋袜的宫女拿来细细审问便是。”   丽嫔身边服侍的两个宫女都吓得面无人色,跪在地上,其中一个哆嗦着道:“鞋袜都是盈竹在管,奴婢们实在不知,没照顾好娘娘,罪该万死。”   “去将那盈竹拿下,本宫要亲自审问。”韩贵妃立即道,“臣妾定会查明真相,还丽嫔一个公道!”   “好好审问,单是一个小小宫女,做不出这等大事,朕的后宫里还真是有人才。”天宜帝冷声道,眼神中带着深意。   静王已将小皇子放下地,被容妃拉回自己身边,天宜帝看到那两只虎头鞋果然甚是精巧可爱,当是容妃亲手做的。他现下也明白了,容妃如此疼爱洛允修,又怎会在他生辰时谋划伤天害理的伎俩。   他又对韩贵妃道:“爱妃宫务繁冗,有时难以顾全,此事便让容妃协理,一同处置更为周全。”。   “臣妾遵旨。”韩贵妃盈盈屈膝行礼,她心里极是恼怒,但表面功夫已是炉火纯青,丝毫不形于外。   洛雪凝微微松了口气,她对皇兄十分感激,见他脸色不好,忍不住道:“大皇兄,你可是不舒服?坐下来喝杯茶。”   天宜帝注意到洛湮华脸色苍白,想起了解药还没给。在宫闱耗了快一个时辰,他早已没了回清凉殿谈话的心情,刚刚失去了一个孩子,此时便想陪小皇子待一会儿,便对吴庸道:“朕在兰亭宫歇息,你领着大皇子到西暖阁暂歇,再送他出宫。”   静王这时才觉出有些疲累,天色已然不早,他行过礼,向不放心的皇妹道了别,便随着吴庸退了出去。   韩贵妃也唯有带着一众妃嫔离开,她看着洛湮华离去的背影,修剪得形状优美的指甲悄悄陷入了掌心。今日的计划原本环环相扣,首要对付静王,其次便是容妃,结果从一开始便出了变数。本以为静王会在傍晚进宫,她准备下午便将皇帝绊在后宫,无暇分身赐药,想不到天宜帝不知为了什么缘故,下午就召见静王,又许他跟来兰亭宫,好好的计划全都被打乱了。她没打算直接将容妃置于死地,只是要天宜帝对她起疑,结果皇帝倒是疑心了,却不是朝着容妃。   她登上凤辇,思索着后面该怎么收场,她不担心一个小小宫女能说出真相,这会儿,盈竹的尸首说不定都已经凉了。而对静王,她还准备了最后一招,既已发难,又岂能容他安然离开重华宫? 第三十九章 圆月弯刀   吴庸侍候天宜帝已有十五年,自他成为贴身内侍以来,待在皇帝身侧的时间超过宫里任何人,包括后宫的妃嫔。直到近几年,实在另有要务脱不开身时,才由徒弟张承珏在御书房或清凉殿伴驾。作为重华宫的内侍总管,他了解宫中的人和事,就如了解自己的掌纹,清楚每一条或深或浅的纹理沟壑。能够长久地随侍君侧,忠诚只是最基本的条件,他能将分寸二字运用得炉火纯青,比如适时地能言善道和恰到好处地惜字如金。   就像现在,他引着静王从后宫回到清凉殿侧旁的西暖阁,一路上没有任何交谈寒暄,连投过来的目光都很少,但无论神色还是步态中都透出适度的恭谨,因而这种沉默反而令人舒服。   静王也没有同他说话,还有半个时辰就到戊时,他已经感到身体里逐渐蔓延开的疲软和隐隐的抽痛,这个下午过得很是劳神,加上药性快要发作,他整个人都有种近乎恍惚的昏沉。   清凉殿的西暖阁与主殿隔了一道回廊,里面器物华美,设有锦帐长榻。吴庸请静王坐下少歇,就不快不慢地朝主殿走去。   主殿的内室里有一道暗格,除了皇帝本人,重华宫中唯有吴庸能够打开,里面每次只放置一粒当月的解药。至于天宜帝是从何处取来这颗药丸,以及根除碧海澄心的灵药究竟收藏在哪里,唯有他本人才知晓。就像对待许多其他皇家隐秘一般,吴庸从不探究,连已知的也尽量装作不知,除了天宜帝特别交代去办时,譬如眼下。   他让几个在清凉殿服侍的内侍都退出去守在殿门外,自己独自进内室取药,亲自倒了一盏温水,将黄豆大小的药丸化开。天宜帝想表示惩戒时,就会将药融在酒里,让静王多受一些罪,若像今天这般有嘉许之意,用的就是水。   吴庸将一盏药水放在托盘上,双手平端着,小心地绕过另一侧回廊,朝西暖阁走去。皇帝不在时,清凉殿内外一向很肃静,他脑中回想着适才在兰亭宫见到的情景,总觉得韩贵妃这次不若平时冷静,手段有些操之过急;天宜帝近年来对后宫争斗越来越不耐烦,既没有万全把握,何必非要当着他的面清查后宫。   回廊上铺的都是两尺长,尺半宽的金砖,走在上面本来平整而舒适,但不知是时间太久还是别的原因,廊下两块并排铺设的金砖不久前裂开了一道长长的缝隙,弄得地面像是横着开了条口子,十分有碍观瞻。   从宫外运来同样尺寸的金砖替换上需要三天,于是这道开裂处就暂时铺上了一条织了花鸟图案的地毯遮挡。吴庸踏上去时,还在思索着宫中的大小事务,脚下突然一虚,竟如一脚踏空般。那两块开裂的金砖竟不知何时被撤了去,又没补上新的,不算厚的地毯就在上面虚架着,根本禁不住人的重量,吴庸反应过来不好时已经迟了,整个人连同手中的托盘都身不由己向前栽倒。   就在这时,一只手从后面伸过来,毫厘不差地捏住了托盘上即将倾倒摔出去的杯子,动作似乎并不快,却连一滴药也没有溅出。跟着有人从后面扳住他的肩膀,一股既稳定又平和的力道传来,立时托着他站稳了身体。   能将一场意外之灾化解得如此轻描淡写的,重华宫中只有一个人。吴庸定下神,赶忙对身后之人拱了拱手:“多谢李统领相救,怎么会有暇来了此处?”   “后宫出事,我将陛下常去的地方巡视一遍,恰好路过。”李平澜脸上仍是一贯地不动声色,淡淡地说道:“想不到一天之内,前殿后宫都有人跌倒。”   正说话间,两名工匠抬了块沉重的金砖朝这边过来,后面跟着两个小内侍,见地毯凹陷,一只托盘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都吓得慌忙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小的们不该一时疏忽走开,求吴总管饶命。”   吴庸眼中掠过深思的阴霾,李平澜将盛药的玉杯递回给他:“吴总管可是正有急事待办?”   “李统领这个人情,咱家记下了。”吴庸接过来,不理会那两个内侍,回身朝西暖阁走去。李平澜没再说话,陪着他走到门前,看着他迈过门槛,随即转身离去。   半个时辰后,驷马的御用宫车又驶出宫城,朝西北方向行去。   洛湮华靠坐在车厢中,解药已经服下,但经历过两次的那种毒发的难受仍然渐渐攫住了他的身体与神志。过了今晚,韩贵妃和太子暂时应不会再盯准了月中十五出手,否则会引起天宜帝的疑心。而此番入宫尽管凶险不少,仍该算是很幸运了吧。   关绫和清明一直等在车里,两人见到他平安出来,都明显放心了些,但仍然绷得很紧。   静王知道自己的脸色一定很糟,清明两次过来,想扶着他躺下,宽敞的后厢确实可供躺卧休息,但他觉得还是应当尽力坐着,而不是像个起不了身的病人一样被拖回府里,让下属们担忧惶急。秦霜和杨越都很有才干,然而自己一倒,他们心里总会有些发慌,关绫也才十六岁,今晚不知能不能顺利应付过去。   人在生病时总会变得脆弱,觉得什么也做不到,无力御敌,连自己都保护不了。这每月一次的发作,偏偏都在旁人的算计之内,即使已策划了应对,今夜自己也注定是个拖累了。   他闭上眼睛,不知因为毒性还是疲惫,思绪无法集中在眼前,反而飘得有些远,秦肃随着粮队在八百里外的路途中,洛凭渊在三百多里外的豫州,他们此刻都在做什么?他眼前仿佛又看到了一个四五岁的小娃娃,不是今天抱过的月月,而是小小的洛凭渊,笑的时候眼睛不会弯成月牙儿,依旧睁得圆圆的,像是在问:“皇兄为什么总没空陪我玩?”母后很忙,如嫔要在一旁陪同,自己则不是读书就是练武,天宜帝更是很少关注侍女所生的皇五子。四五岁的小娃娃在凤仪宫里团团转,不知道该去拉谁的衣角,令人见到了,忍不住想过去抱抱他,现在可已经是统领靖羽卫的宁王殿下了。此刻,凭渊在做什么呢?   同一时间,十九岁的宁王刚刚穿过洛城的西华门,正放松马缰,缓缓走在城中熟悉的街道上。他今晨带了一干属下自豫州出发回洛城,原本预定走三到四天,但他的坐骑是安王不久前刚送的乌云踏雪,出得城来,见了平直的官道就开始撒欢,不住想要放蹄疾奔,别人的马跟不上,弄得宁王总得停下来等他们赶上。   洛凭渊一时兴起,便想试试这匹名马的脚程,反正路上无事,于是对下属笑道:“你们该怎么走还怎么走,我先行一步回洛城了。”   众人见稳重的宁王难得露出少年心性,都不来阻拦,眼看着他一提马缰,坐下骏马长嘶一声,一人一马转眼跑的不见踪影。   乌云踏雪大约是很久没有得到机会尽情奔驰了,越跑越快,当真是四蹄生风,一骑绝尘,越过路上行人无数。纵有旁人想别苗头,却哪里追得上。洛凭渊有几次怕它累了,想放缓速度,它只是不肯,连连驰骋向前,只除了途中打了一次尖,傍晚时分竟已一路奔到洛城,堪堪在城门将关未关之际冲了进去,才像是终于觉得跑得过瘾了,开始慢悠悠地在城中溜达。   洛凭渊心道,安王所说的日行六七百里确然不是虚言,心中爱惜,拍了拍它汗湿的鬃毛,笑道:“这回可跑累了吧,我先带你去喝水吃些草料,再慢慢回去不迟。”   西华门距离静王府尚有一段距离,他还是担心马儿渴坏了,找了家看上去整洁的酒楼,让小二将乌云踏雪牵去照料,自己准备随意吃些东西。   刚上了二楼,迎面撞见沈翎和两名靖羽骑卫坐定在一张桌旁,看起来也是刚到。几人见了宁王都是惊喜,连忙过来见礼,拉他坐在上座。   沈翎笑道:“可把殿下盼回来了,这些日子事多,没有您在,我等总是少了主心骨。不是昨日传书说还要过两天到么,殿下难道是插翅飞回来的?”   洛凭渊正色道:“沈副统领说得相去不远,我虽然不会飞,但是将马扛在肩上,一路使出轻功,也就奔回来了。”   几人都是大笑,平日里与宁王私下接触少,没想到他也会说笑话。   酒菜送上,洛凭渊就问起近日来洛城内的大小事务。   靖羽卫所自昨日接到尉迟炎传来的捷报,众人都十分欣喜,一多半功劳是江湖侠士的,但既然是宁王殿下找来的朋友,自然与有荣焉。靖羽卫连年遇到品武堂与金铁司的进犯,只有招架之功,并无还手之力,人人憋了一腔闷气,如今用在坐骑卫之一邵必图的话来说,出门不看天也扬头,特别是遇见御林卫的时候。   洛凭渊想着,回府前能多了解情况也好,免得见了静王,事事还要听他讲述,那便只有点头的份。   一餐酒饭吃到很晚才散,洛凭渊走到外面,重新上马,朝静王府行去。乌云踏雪跑了一天,又刚刚吃饱喝足,懒洋洋地走得很慢,洛凭渊也不催促,在晚夏的夜风里徐徐而行。今晚,他感到沈翎与靖羽卫下属们对自己的恭敬中多了尊重信赖,差别很细微,但仍能从众人的神态举止中约略察觉。靖羽卫最初就是为了对付辽金武人而创,尽管又加上了很多其他职责,但以武力正面击溃品武堂,才是上至天子,下至卫所军士最看重的战绩。可在此事中起到关键作用的那个人,是静王才对。很晚了,待到回府时不知皇兄是否已经睡下。   夜阑人静,时节已过了立秋,静王府中连最忙碌的澜沧居也静了下来,四下里但闻虫鸣,一轮满月挂在天穹,时不时被云彩遮没,过一会儿又破云而出。   几十条蛰伏的人影在明暗不定的夜色里现身,按预定方位从四面靠近府邸外墙,甩出挠钩,动作矫捷地攀援而上,从山坡和湖边的林木间悄无声息地朝着宅院掩过去。   园中依然不闻人声,四下里是深沉的黑暗,除了月光时而穿过云缝,透过树木草丛投射出影影绰绰的光影,就只有澜沧居的主宅里还透出一点如豆的油灯光晕。   黑暗中突然传出嗖嗖声响,不知是哪条人影起落间触动了机关,树丛后,接连数轮飞箭自不同方位角度迅疾射出,随即便是箭矢入肉声和中箭者的闷哼。几个人倒了下去,余者仍头也不回地继续潜行,跟着有人撞进了从树上当头罩下的大网,上面遍布锋刃倒钩,从后园摸进来的人则踩到了底部装满尖刺的陷阱。   为首的夜行人站在墙头,听着里面机关发动的破风声和沉闷的中伏呼痛声,发出了一声刺耳的呼哨,等候在围墙后的第二拨刺客或攀或越,转眼间再次没入了静王府偌大的园林,小心地避开方才发出惨叫的地点,快速接近澜沧居。   他们在主院之外又触动了机关,这次是四面八方飞蝗般的暗器,和不知用什么机括从院内投掷出来的重石。倒下几具尸体后,余下的七八名刺客终于靠近了院墙,有一个直接去推院门,发现竟是虚掩的,一推即开。他谨慎地缩身回守,手中长刀护住胸腹要害。谁知蓦然间后心一凉,一柄短刃不知从何处飞来,透体而入,他连哼都没哼出一声就倒了下去。几道人影已从屋脊和院墙后现身,与仍在进攻的刺客交上了手。   刺客的首领仍然站在墙头远远观望着这一幕,目光森寒,从派出的几个暗桩没能回来,他就明白静王府很扎手,但仍然没料到扎手到这种程度。他的第一拨手下填了园中的机关,第二拨好容易攻到主院墙外,又已折损了半数,剩余的看来不是府中暗卫的对手,打到现在,连主宅的院落都还没进去,谁知道里面还预备着多少机关暗器。   但他这一方也有优势,就是人多。他连续吹出了两声呼哨的短音,第三拨十八人越墙而入。这些经过精挑细选和严格训练的死士未得命令不会退却,而他自己连同四名武功最强的下属,则作为第四拨紧跟着也越了进去。   与静王府的暗卫相比,死士在临敌时明显缺少必要的应变配合,以及那种出自本能的判断力,或许是严酷的训练令他们失却了情感,遇到复杂的情形时能发挥的作用就有限。所幸毕竟人数大为占优,几番缠斗,先后便有数名死士抢进院内,直奔洛湮华居住的屋宇。然而不出意料,房中很快传出声声惨呼和隐约的机括发动之声,显然同样有埋伏。   刺客首领入园后仍未参战,此时便有些焦躁,他已经折损了不少人手,却还没探明这静王府的虚实,这样下去很可能落得个损失惨重,无功而返。   他思虑着要不要将身边最得力的四名属下也派上去扭转战局,正想朝身后打一个进攻的手势,动作却突然停顿。夜风不知何时改变了方向,他鼻端隐约闻到一缕药气,不是来自澜沧居的方位,而是从西边一处院落。他的瞳孔骤然紧缩,自己竟然疏忽了,静王很可能并不在他们全力攻击的澜沧居内,而是藏在别处。他朝身后一挥手,四个下属立即朝那处院落扑过去。   洛凭渊回府的时候,见府门紧闭,敲了一阵也无人应门,自他住进来,还从未发生过这种事。宁王皱了皱眉,他能听到远方传来隐约的响动,像是兵刃相交与打斗的声音,但其间并没有夹杂一般交手时常有的呼喝与叱骂。   他直觉地不对劲,里面难道发生了意外?他将乌云踏雪拴在府门前一棵树下,按了按腰间纯鈞的剑柄,直接越过外墙,施展轻功朝宅院方向奔去。   此时月上中天,过了小山,他清楚地看到十数条黑衣人影正朝澜沧居扑击,月下闪过雪亮的刀光。   宁王已经顾不上平日常走的青石小径,足尖直接点上小湖中的莲叶,微一借力,提气接连纵越,径自越过湖水和成片的牡丹花丛,朝熟悉的主宅飞掠而去。   沿路树丛与灌木中倒了数具尸体,随着距离越来越近,他闻到风中传来药香与血腥混合的气息,一眼望去,五六条人影正在澜沧居院前与众多黑衣人交战,宁王一眼就看到,为首的正是杨越。他手持长剑砍杀劈刺,全不似平日里前后操持的杨总管。   洛凭渊厉声叱道:“哪里来的贼人胆敢擅闯王府!”腰间的纯鈞已呛啷出鞘,想到这么多刺客在自己离府之时,肆无忌惮地杀进府里,竟然到了静王居所之外,他就怒从心起,一剑将一名迎面过来拦截的黑衣人当胸捅了个对穿。   “宁王殿下,”杨越吃了一惊,脸上却现出喜色,叫道:“贼人来暗袭,您回来得正好!”众多黑衣刺客听到宁王名号,都是一滞,但既未收到撤退的讯号,仍是加紧攻击,当即便有几人朝洛凭渊攻来。   宁王也不打话,手中招式凌厉无匹,剑光到处如水银泻地,纯钧宝剑锋芒所至,对方兵刃尽皆摧枯拉朽。他见己方人数少,出手时毫不容情,顷刻间连杀数人。   两名黑衣人同时从左右向他进袭,招式配合十分纯熟,洛凭渊手中剑芒闪动,二人兵刃尽折,他顿也不顿地直取一人咽喉,血光飞溅中长剑圈转,削去另一人半条手臂。   杨越身边压力骤减,剑势大长,刺中一名对手咽喉,叫道:“五殿下别管这边,快去含笑斋!”语气极是焦灼,原本围攻澜沧居的死士在连连的呼哨指挥下已经分出部分到了那边。   洛凭渊转头看去,西侧自己的居所果然有十数条人影闪动。含笑斋屋脊上站了一个少年,双手指缝间各挟三柄短匕,月光下泛着幽蓝的微光,在与两名黑衣人交战,正是关绫。   他心下立时明白,杨越这边看来是被缠住了,分不出人手去救援。他随即越上院墙,赶向含笑斋,心里一阵阵紧缩,皇兄不要出什么事才好! 第四十章 洛氏血脉   静王靠坐在床边,这是含笑斋中洛凭渊的床榻。能坐起身而不是躺着,已经是他目前能做到的极限。他不愿避到地窖中,如果今夜有个万一,敌人必然满府地搜寻自己,那些不谙武功而躲起来的从人们会被殃及。况且,有些事靠躲是没用的,不如奋力一战。   他听见有人杀到了外间,该是正在与秦霜交手。太子派来的人并不蠢,已经将攻击重点从澜沧居转移到了含笑斋。此刻还是前半夜,碧海澄心的毒性远未过去,他只觉得体内翻绞,胸口窒闷,就像内腑快被抽空了,又被某种冰冷的东西占满。他竭力想保持神智清醒,但眼前仍然不受控制地阵阵发黑。   人在虚弱中,连意志都会变得脆弱,每到这种时刻,他就会怀疑担忧自己的选择是否真的正确,特别是今晚,属下们都在苦战,敌人冲着自己而来,他却什么也做不了。身体里的痛楚一波接一波,仿佛永远不会退去、不会好转,耗去了所有的精力。他右手一直握着一只银筒,但不知道如果敌人到了近前,自己还有没有力量使用它。   含笑斋眼下有关绫和秦霜,以及另外几名暗卫在防守,洛凭渊赶到时,他们每个人的对手都不止一人,其中颇有几名强手,一时拾夺不下。   洛凭渊明白皇兄必然在里间,出剑丝毫不留余地,连杀了几人,有他加入,战局立时倾斜。他见武功最强的秦霜已经缓过手支援同伴,又挂念静王,正想抽身进房,一道黑衣人影倏而自暗处蹿出,迅疾无伦地掠入了内室。   刺客首领蓄势已久,一直在观察情势,今次行动事先经过精心谋划,太子许以重酬,他本来的计划是躲在暗处,寻隙偷袭,待己方占到上风后再入内向静王动手。但万没料到宁王会在这个关头突然归来,看着几名死士转眼间尸横就地,他暗中咬牙,想不到,手持纯鈞宝剑的五皇子如此锐不可当,自己稍一犹豫间已处于劣势,只怕再不亲自出手便连偷袭的机会都没有了。   一切不过是瞬息之间,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竟被他就此闯了进去。室内一片静寂,刺客首领于黑暗中辨清了床榻所在,当即运力一刀劈下。   电光石火间,黑暗的内室中只听到“蓬”的一声轻响,一丛银光自榻上的洛湮华手中射出,数十根细如牛毛的银针尽数没入刺客胸腹之间,他手中的刀势已到了静王面前,却凝固在那里,再也无力推进半分。   他没有感觉到疼痛,甚至也来不及恐惧,后心倏然又是一凉,他低下头,只见到自己胸前透出了一截寒光胜水的剑锋。   洛湮华觉得头脑一阵阵昏眩,他垂下手,再没有丝毫力气,手中的针筒“当啷”一声掉在地上,耳边仿佛传来一个清朗而焦灼的声音:“皇兄,你有没有事?”   在整个人失去意识前,他最后一个念头是:这次该是幻觉了,凭渊怎么可能这么快回来,恰恰出现在含笑斋。好在无论是否幻觉,他听到的声音里都没有中针的痛楚,自己人事先都已知晓,不能随意进入内室,因为彼岸针便如其名,一旦发射,威力并不下于传说中的暴雨梨花钉,会将中者送到黄泉彼岸。他不敢想象如果误伤到洛凭渊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秦霜劈倒一名敌人,便冲进了内室,他只听到宁王的声音,却没有静王的应答,吓得一身都是冷汗,进去也来不及点灯,立刻从怀里摸出火摺子。   待看到自家宗主面色惨白地躺在宁王怀里人事不省,更是魂飞魄散,扑上前去先试探鼻息,又要检视有没有受伤。   “皇兄身上应该没有外伤,”洛凭渊皱眉道,那刺客没能劈下去,他适才察看静王状况时也比秦霜好不了多少,不过进来得早,多少镇定几分,他已经见过静王发病的情况,低声问道:“皇兄这两日可是病了?”   秦霜见洛湮华身上并无血迹,脉息也不似受了内伤,才略略定下神来:“主上是病得厉害,过了今夜应会好些。”   他踢了一脚地上的尸体,发现能辨认出这张脸:“此人叫戴士桀,他有个兄长名叫戴士发,专为东宫办见不得人的勾当,想不到今晚连他也来了。”   洛凭渊闻言,已明就里,说道:“外面还有些没收拾完的,你自去应敌,这里有我守着。”纵然他有许多疑窦,此刻不是说话的时候。   首恶已死,但府内战局未平,秦霜便转身出去。宁王方才除去了好几名刺客,府中暗卫已占到上风。   洛凭渊听着外面的杀声,心中除了焦虑,还隐隐有几分恍惚的恐惧,走的时候好好的,如果今夜没能回来,如果方才赶进来的不是自己或秦霜,而是另一名刺客,会发生什么,他还见得到皇兄么?   好一会儿他只觉得心慌,静王的身体发凉,呼吸也像在雾岚山那晚一样轻得若断若续,究竟是患了什么病?   洛凭渊忍不住轻轻摇了他两下:“皇兄,你醒醒,好不好?”然而洛湮华没有声息,只是眉间不易觉察地蹙得更紧了一些,像是正在昏迷中忍受煎熬。   洛凭渊不敢再动他,只能静静地坐着,地上是一具正在冷却的尸身,面上还带着不可置信的表情。平日里看起来温文谦和的太子,暗地下手时竟如此狠辣,亦或这才是真实的面目。   兵刃碰撞之声逐渐平息时,他感到静王轻微地动了一下,眼睫微微翕动,像是极力挣扎着想醒过来,他低下头安慰道:“皇兄,是我,已经没事了。”   从第一批刺客入府开始到全部结束,大约用了将近一个时辰,首领一死,场面无人指挥,很快就被击溃,留下了几十具尸首,其余的带伤逃走,府中的暗卫也有两人战死。   小侍从们和不谙武功的从人都被事先安置藏在地窖里,这时赶忙出来服侍收拾。五皇子既已回来,就成了主心骨,众人的神情都还镇定,有条不紊地善后。   洛凭渊没让人将静王移回澜沧居,只吩咐白露和谷雨睡在外间待命,其他人不必守着。   待忙乱终于过去,他坐在床榻边出神,此处不是雾岚围场的营帐,而是静王的府邸,然而他仍然同样束手无策,只能在旁边陪着。如果与上次情形相似,再过一两个时辰,该是会缓和下来吧,但洛湮华看上去很难受,像是在挂心着什么事,醒不过来,又不能彻底陷入昏睡,身上的虚汗出了一层又一层,单是擦拭额间,一条绢帕就已沁得半湿。   洛凭渊心里一阵抽紧,谷雨说发病时已经服过药,此刻唯有等待。他倒了杯温水想让皇兄喝几口,然而在意识迷离间病人连水也不肯喝,明明还是夏天,却像是冷得在发抖,唇色全是灰白。   洛凭渊考虑了一下,起身将内室的门关上,又坐回原位,伸手握住了他的腕脉,开始试着输入真气。他只有这个办法了,上次驱除湿寒时效果还可以,但愿现在也能奏效。   洛湮华在透支的虚脱中感到了体内有真气流动,温暖的内息缓缓地运行周天,他有多少年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了,曾经他也可以引导真气疗伤,能够运用内力迎敌,使用轻功来去自如。可是如今他已经武功尽失了,最后一次运用自己的内力是什么时候的事?他颤抖了一下,神智蓦然清醒过来。   “皇兄,你醒了?”洛凭渊见他张开眼睛,不由惊喜:“先不要动,你的气息太乱,我帮你梳理一下。”   静王看到了本不应在此的皇弟,年轻的脸近在咫尺,他有些迷惑,过了一会儿才渐渐明白过来。本以为至少还要过五六日才能见到的洛凭渊,想不到提前回来了,什么都被撞见了。   回想起昏迷前的一幕,他竟有些不知如何面对,忍着毒性带来的不适,只轻轻地“嗯”了一声。   洛凭渊的心神却安定下来,真气运转了一个周天之后,看到静王的眉间舒展了一些,但手掌还是发冷。他略一思索,便掀开被子一角,距离心脏最远之处便是双足,从足底涌泉穴输入内力,应能更快回暖。   脚上布袜只脱了一只,他就察觉出异样,掌心传来凹凸不平的触感。他定睛看去,不禁呆住了。从足心到脚趾,覆盖着深深浅浅的疤痕,一块叠一块,全是烙伤,尽管已过去多年,仍能看出先前有多严重。他手指发颤,将另一只脚上的布袜也扯下来,同样如此,足背上完好无损,脚心和脚掌却伤得不成样子。   足心涌泉穴最是敏感,他无法想象这么重的烙伤当时会痛成什么样,在脚底反复烙了一次又一次,旁人有谁会注意到,都以为他没受外伤。   他轻声问道:“皇兄,你脚上是什么时候受的伤?他们还对你做了什么?”声音里已带上了自己都没觉察的战栗。   洛湮华此时神志又有些昏沉,他没有注意到洛凭渊的动作,只是感到弟弟在耳边急迫地问着,像是一定要得到回答。他努力地想了一会儿,迷迷糊糊道:“没什么,是在廷狱,很久了。”   廷狱,洛凭渊怔了一下,八年多前,皇长子被带到廷狱审讯了三天,那时候自己还在宫中,因为连受打击而过得浑浑噩噩,甚至没有去关心这件事。   他心中涌起难言的痛楚,的确,那时还不到十一岁的自己改变不了什么,可是他闻讯只是抱以漠然,很快就将此事抛在脑后,接着便一去八年,不闻不问。   “我说过了,别再说没事、没什么,我再也不相信了。”他低声说道:“皇兄,你还受过多少伤?他们下毒手拷问折磨,是想将罪名栽到你身上么?”   “不要紧,”静王隐约感到他的声音都变了,下意识地安抚,“只有脚上,行刑的狱卒说,这样就干净了。”   干净了,洛凭渊呆了一呆,静王的脚上有什么,需要盯着那里用烙刑。他在脑中竭力回想,小时候,如嫔有时会得到皇后允可,将他带回蕴秀宫的居所,两人单独待在一起,如嫔除了拿出很多好吃的,还会拉着自己说话。有一次,她脱下他的鞋袜,很专注地盯着脚心,痴痴地说道:“凭渊,你要记得,你脚底有红痣,这是洛氏真龙血脉的证明,你是陛下的皇子,天潢贵胄,比谁都尊贵,谁也不能因为母妃出身低看轻你。”说着,她神秘地凑近小小的自己,“你看这脚心上三颗红痣生得多好,母妃打听过了,洛氏的皇子可不是人人都长得出来,洛深华别看出身高,说不定脚上都没有呢。你好生记着,千万别对外人说起。”   是了,记忆里只要与如嫔单独相对,她想的总是出身,因为曾经是婢女,而且从未得到过天宜帝的宠爱,只是因为生下皇子被封为嫔,永远上不来下不去地纠结。   当晚洛凭渊在就寝前,曾经很认真地掰着自己的小脚丫观察了一下如嫔口中非常重要的痣,后来他隐约地从后宫年老的嬷嬷口中听到类似的说法,洛氏的血脉中,大约有十之六七会在足心长出红痣,嬷嬷说那是龙子凤孙受命于天的标志。他那会儿才六七岁,好奇地趁着皇兄午歇睡着时,偷偷去看过他的脚,皇兄双足上也有好几颗。那会儿只是觉得好玩,从没放在心上,过后也就忘了。   此时,尘封的记忆重新回归,他脑中突然想起了两个多月前看到的,纪庭辉耳朵上那快很小很不显眼的疤痕,本来是颗黑痣,为了掩饰曾经身为岳乾的过往以及对华山派的忘恩无义,他把它烫掉了。   而韩贵妃将当时十七岁的皇兄送进廷狱,命人用刑烙去他脚心中的红痣,他们要除去皇长子身上一切有可能证明拥有天家血脉的标记,到了丧心病狂的程度,生怕红痣烫掉了还会长出来,于是要将那片肌肤烙得再没有一点完好之处。   而今想来,如嫔的执念有多少来自韩贵妃的巧言令色与推波助澜呢?他的确有弑母的仇人,那是韩贵妃和魏无泽,抚育了自己的皇后含冤而死,青鸾生死不明,而害了她们的人却在坐享富贵权柄,继续不停手地戕害皇兄。   洛凭渊坐了不知多久,他似乎能听到脑中思绪涌动贯通的声音,他什么都明白了。   天宜帝之所以会相信皇后叛国通敌,之所以多年来冷酷对待静王,最关键的原因并不是韩贵妃呈上的那封所谓的如嫔遗书,而是皇帝在看过遗书后,到长宁宫做的那一次滴血验亲。因为不知被人从中动了什么手脚,父子的血没有相容,从此他再也不信皇后的忠贞,也不再相信皇兄是他的亲子,一切诬陷才能顺理成章的成立。否则,江璧瑶贵为一国之后,洛深华身为被寄予厚望的嫡长子,他们又有什么理由背叛禹周与天子呢。   韩贵妃一定是过后想到了静王的脚上可能还有痣,无论红痣是否能作为皇子身份的证据,她和太子都要将之除去,否则寝食难安。这一场烙刑如此残忍狠毒,欲盖弥彰中直透出做贼心虚。就像纪庭辉明知耳朵上的痣即使烫掉了,也会在原处留下痕迹,但他仍然忍不住要去烫。   皇后和琅環都是无辜被冤,洛凭渊从未像此刻般确认这一点。他内心阵阵紧缩抽痛,同时又涨得快要破裂,除了沉痛,还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愤怒。他望着眼前的静王,他的脸色比方才好转了一些,但依然像纸一样苍白,他曾经多健康。   洛凭渊深深吸了一口气,他没有勇气再去看皇兄脚上重叠狰狞的伤痕,只能再次握住他的腕脉,输入内力。 第四十一章 敌明我暗   静王这一夜过得混乱不堪,起初是夜袭带来的紧张与惊扰,后来终于安静下来,但身边始终有人,而且一直拉着他的手。半昏半醒间头脑里总有许多影像,他分不清哪些是真实的,哪些是幻觉。只觉得总是看到洛凭渊,小了自己七岁的弟弟一直扶着他,想用真气帮助调理体内纷乱的气息,随着时间推移,毒性终于渐渐消退,代之以浅浅的安适。他仍然与之前发作时一样难受,但心底仿佛多了一小块温暖的慰藉。最后,洛凭渊好像有好一会儿功夫,将头埋在他的肩膀上,像是很需要安慰。   窗外透入晨曦的微光,视野由模糊而清晰,他看到了正倚在床边休息的皇弟,合着眼睛似乎很平静,但不知为什么就是让人觉得心事重重。上次看到他睡着的样子,还是九年前呢。   天方破晓,洛湮华便向床里挪了挪,想让洛凭渊也躺下休息一会儿。他这才感到整个人毫无力气,按照惯例,还有可能发一两天烧,还会犯咳症。人的身体就是如此,一旦消耗过度变得虚弱,病症就会从最薄弱的部位发出来。   洛凭渊本是假寐,床上的病人一动,他立时醒过来,正对上静王的目光,已不再像昨夜般散乱迷朦,恢复了平日里的沉静。   “皇兄,你醒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他感到抽紧的心绪平复了些,摸了摸皇兄的额头,转身去倒了一杯茶。   “好多了。”静王道,他说的是实话,这一次发作来势汹汹,但感觉上竟比前两次好过一些。他想到了昨夜体内那股温和的内息,缓缓游走,护住心脉。   “怎么这么快就从豫州回来了,我以为你还得耽搁些日子。”若是除去往返路程,洛凭渊岂非只在豫州待了三四天。   “乌云踏雪。”洛凭渊低声道,他心里有许多话,但不是太激烈,就是太沉重,都不适合现在宣诸于口。   洛湮华心想,也不知安王若是得知了此事,会不会后悔,他仍然力困神疲,说道:“凭渊,时辰还早,你也睡一会儿。”   宁王点点头,见他已经让出了位置,就和衣躺了下来。他终究还在心潮澎湃,说道:“皇兄,你好好治病,有什么事要提前对我说,以后,别再这般吓我了。”   静王没有立刻回答,他听得出,洛凭渊只是需要一点发泄,昨晚的事情于他毫无预兆,难免震惊,轻声道:“好,我尽量。”   “你答应了,就要算数。”洛凭渊道,回想起来,静王的确没有骗过自己,只是很多事情都瞒着不提。刚经历的一夜让他再一次窥见了凶险,还有湮没在时光里的冤屈,但最多的,却是可能失去的恐惧。他自师门归来,好容易找回了皇兄,再也不想失去。   他明白静王也没办法保证,说的只是尽量,因为太子手中有魏无泽训练出的死士和昆仑府的情报网,宫里有韩贵妃,朝廷上有六部九卿中的势力,还有站在他一边的安王,以及身为储君的地位与道统。   身侧静王的气息依旧微弱,但比起昨夜已经稳定了一些,洛凭渊无法确定是不是太子的袭击造成了今次发病,但他或许再也忘不了,刺客是如何冲到床榻边,举刀向昏迷的皇兄劈下,还有洛湮华脚上令人不忍卒睹的旧伤。   静王像是又陷入了昏睡,洛凭渊的意识也逐渐朦胧,他毕竟折腾了一天一夜。快要入睡时,脑中不知不觉回忆起了刚刚搬进静王府时,在澜沧居的树下与皇兄一起吃的第一餐饭。静王问他:凭渊,你有什么?皇子的身份,统管靖羽卫的权力,一切都来自皇帝的认可。但太子不也是一样,自己目前的实力的确无法与洛文箫抗衡,但是浩荡乾坤,自有公道,他不相信也不能忍受静王一直置身于险恶的境地里,含冤莫白。这一刻他想到了天宜帝,无论太子有多大的势力,天子的态度才是决定胜负的关键。尽管他很想冲到皇宫,揪住皇帝,把静王脚上的烙伤和自己曾见过的红痣说出来,但他不能急,不能贸然行动,因为这件事不允许失败。静王说过会有金殿昭雪的一天,在那之前,朝中宫中,会有很多事等待着自己去完成,包括扭转改变那世上最深沉难侧的帝心。   接下来的一天,洛湮华还是有些低烧,他思忖着此事该如何善后。如果一切未曾被洛凭渊撞见,尽可以当做江湖仇杀,把死士的尸身拖到义庄便罢;然而既然宁王已经见到,还交了手,太子也会从逃回的手下口中得知,就得另行应对了。他内心一隅有种悲痛,秦霜没告诉他,但从神态就能看出,有玄霜的暗卫在昨夜的对战中身亡了,就像从前许多时候那样,只是为了保护自己一个人的安全。   他对好不容易睡了两个时辰,依旧守在床边的皇弟说道:“凭渊,下午你还是进宫一趟,求见父皇。太子派人行刺不成,应会尽力遮掩,因而事不宜迟。”   洛凭渊有些不情愿,不想走开,但是见他脸色苍白,说话时带着病中的疲惫,若是说不肯,皇兄还得花力气劝说自己,便点头答应了:“我见了父皇该如何说法?”   “照实即可,将你看到的情景讲给父皇听。”静王道,“小霜已经看过,数十具尸身中有七具是西域人,若是父皇问起细节,你便如实相告,只要别说我府中事先已有防备便好。”事已至此,不若让天宜帝对死士的频繁出现增添一些疑心。   洛凭渊领会了他的意思,说道:“我会告诉父皇,刺客同时攻击了我和皇兄的居所,府中虽然有几名暗卫,但不是对手,若非我赶回来,定会死伤惨重,后果不堪设想。”   “大致就是这般,”静王道,“提到我时,言语要冷淡,让父皇觉得你只是因为住处遭袭而气愤,其余的点到即止,父皇自然会想到许多。”   两人商议停当,洛凭渊陪着静王用过清淡的午饭,便骑上乌云踏雪,前往重华宫。   天宜帝昨日在后宫刚被闹了一场,咏絮宫要上下清查,容妃便将丽嫔安置在兰亭宫偏殿,精心照料、调养几日,以免落下病根。皇帝见她受了委屈也无怨怼不平,仍是神色温柔地为君分忧,善体人意,心里反而生出些歉意,当晚便在兰亭宫陪着爱妃和过生日的小皇子,还命人从内库中寻了些珍奇精巧的小玩意赐给月月。   盈竹被发现投井自尽,人既已死,此事又成了无头案。韩贵妃知道时机已过,再转过头要去查琼花露,反显得自己无能,只会徒然引得天宜帝不快,因此草草拿了咏絮宫几个宫人审问,已是雷声大雨点小。   洛凭渊到宫中时,皇帝仍在午休,因而足足候了一个时辰。   天宜帝闻报五皇子昨夜刚回洛城,今日便急急赶着来见驾,心里颇有几分满意。洛凭渊先是简述了在豫州清理刘家积害,抄没家产的经过,靖羽卫如何返还田亩店铺,在刘家大宅找到藏银和借据,他说得不多,却言辞生动。   末了说道:“刘氏为害已有数载,豫州百姓见父皇为民做主,除去此害,无不感激天恩。儿臣将离豫州时,看到许多百姓焚香祝祷,惟愿父皇圣体安康。”   但凡皇帝,对这些话都百听不厌,天宜帝本来心情不太好,闻言也十分舒畅。听到他将一箱子借据抬到街上当众烧毁,不免赞许点头,他见洛凭渊脸上有些风尘,眼睛里微带红丝,衣饰也显得凌乱,只当是五皇子初次离开洛城办差不习惯,劳累所致,便温言说道:“皇儿做事勤勉,但无需操持过紧,凡事只需记得公忠体国四字,尽力即可,过于劳累反而不美。”   “恭领父皇教诲,”洛凭渊躬身答道:“因是父皇亲口交代,儿臣总想着能越早复命越好,故而返程时赶得急了些。”他接着便说起安王送的乌云踏雪。   天宜帝听得他仗着马快,一路飞驰回了洛城,不禁莞尔,心道到底是年少:“你武功虽好,总是皇子,出行时身边还是须带护卫。”又道,“事情是做不完的,朕日后还有许多差事派给你,万事张驰有度,方能持久。”   “父皇说的是,儿臣正有一事,需向父皇禀明。”   一番对答父慈子孝,洛凭渊这才低声禀道:“儿臣赶回来,想着多日未见父皇,本欲今日一早就入宫问安,不想昨夜回府,竟见到有大批刺客潜入夜袭,个个都是身怀武功的死士,儿臣未带护卫,只能仓促应敌。幸有父皇所赐宝剑护身,加上大皇兄府上尚有数名暗卫,方才勉强退敌。是故忙乱了一夜,拖到此刻方来。”   天宜帝大为意外,听到“大批死士”四字,唇边的笑意已然消失,神情由随意转为深沉:“你是说昨夜有人夜袭静王府?是如何撞见,有多少人,目的为何,且仔细讲来。”   洛凭渊尽量收敛心中的激愤,他还记得静王说过,在皇帝眼中,任何时候忠诚都是第一位的,其他都应放在其次。他便从自己傍晚抵达洛城述说起,在酒楼遇到沈翎等人,深夜方回到府中,见到数十名死士正欲夜闯居所含笑斋,还围攻静王的澜沧居。按照与皇兄事先准备好的说辞,每当讲到有关静王的情况,语气就流露出冷淡排斥,除去略过一些细节,所述俱为实情。   随着他的叙述,天宜帝的脸色渐渐阴沉下来,目光变得深不可测。他能听出宁王并无虚言,所述乃是实情,加上与静王的矛盾对立,这番话尤为真实可信。   近段时间发生的一些事情在他心中逐渐串联成片:为回护刘家袭击靖羽卫,乘玄霜护送粮队、宁王又不在之际夜袭静王府,一月之內接连出现两次同样的死士袭击,何人胆敢在天子眼皮底下如此肆无忌惮?   他的确要将洛湮华的生死攥在掌心,也不打算让他好过,但不表示旁人可以随意对大皇子出手。静王和宁王的身份都是皇子,都在为朝廷做事,这般针对他们的大规模进袭,已不能简单用江湖恩怨来看待。   他联想到静王昨日提到的昆仑府,其中不少门下在为辽金效力。若是外虏派人来刺杀静王,倒也解释得通,但何以这些死士会为了保全一个刘可度而出手呢?他可还记得,曾有个被抓的死士说他们乃是奉朝廷正朔之命行事,当时的疑窦又一次在他心头升起。   此外,昨夜正是十五月圆,宫中和静王府都出了一连串的变故,难道仅仅是巧合?洛凭渊与静王不睦,对很多事情也并不知情,但他二人所说的话对应起来却可以相互佐证。   天宜帝如今已将借用琅環之力看成自己的一步好棋,对于有人可能在操纵其他江湖势力作对便更加提防,他沉声说道:“你可从靖羽卫中多调些人手到静王府护卫,再好生查清这批死士的来路和目的。”   “父皇圣明,”洛凭渊道,“儿臣想着,虽已清算了刘可度在豫州城内的恶行,但刘家钱庄中的大笔银两进出却仍未查明,或许便与洛城死士有所关联,那背后之人如此猖獗,直敢与我靖羽卫为敌,儿臣定会查个水落石出。”他话风里始终紧扣自己被挑衅,不提静王,以免皇帝疑心他们二人的关系。   天宜帝微微颔首,宁王既然已迅速抓住关键所在,就省去了不少口舌。他说道:“朕会让李平澜着人去看看刺客尸首,你且安心去办,要以暗查为主,不可打草惊蛇。”   洛凭渊应了,无论是派人验看尸身还是嘱咐暗查,都可见皇帝是真正动了疑心。   他见天宜帝并没有马上让自己退下的意思,便陪着又说起在豫州的见闻,受过害的黎庶如何感激涕零,跪倒向洛城方向遥拜,叩谢皇恩,许多百姓已经在家中日日烧香,祝祷天子圣体安康。又道:“儿臣见了,只觉百姓们虽大都读书不多,说不出如何动听的言语,但对父皇的感恩爱戴实是发自内心,出于至诚,令人见了感动。当地茶肆中的说书先生还将前后经过编成话本,说不定已经流传开来了。”   天宜帝听到最后,不由露出笑意,他的初衷倒不是为民做主,但闻言也是甚悦,叹道:“我禹周民心淳朴,为他们着想一二,便是倾心以报。州府官吏只需牧守一方,身为天子却需德泽四海万民,难免有顾及不到之处。朕每每思及,也常辗转不能成眠,唯恐有负上天所托。”又道:“就像这刘可度之事,还是你煦皇叔游玩归来向朕提起,才能派你去办。”   “百姓久受父皇圣德教化,故淳朴本分,安居劳作。”洛凭渊道,“儿臣定会尽忠职守,为父皇分忧。”他觉得天宜帝终归是天子,有着体察民情的一面,尽管是从权谋和自身名声的角度来思谋,真正体恤百姓的成分并不很多,但这一面也应当抓住。   “很好,”天宜帝道,“凭渊,你回去后,休息几日,除了管着靖羽卫,再到户部去处理一件事务,朕过两天会给你下旨。”   日前户部贪腐被揭发,于他而言不啻于一次提醒:朝中六部或许已经到了需要着意整肃的时候。既需雷厉风行又不能严厉过甚,影响朝廷日常运转,最适合的是由皇子出面,镇住局面。太子和安王在六部内的势力太大,洛文箫又惯做好人,广交党羽,交给他俩来办,定会处处推诿妥协,拖到后来草草了事。洛凭渊未结交官员,又关心民生,却是最合适的人选。   洛凭渊怔了一下,天宜帝说过会派他去户部,想不到来得这么快,他有些为难道:“谢父皇信任,只是儿臣从来未涉政务,万一办得不好,有负父皇托咐,岂非罪过。”   “不妨事,什么都能学起来,太子初上朝时也不过十七八岁,”天宜帝语气很是温和,“你既要为朕分忧,也需懂得国事才好,六部乃是国之重器,便从户部开始罢。”   宁王于是领旨谢恩,天宜帝再同他说了一会儿话,问起静王,洛凭渊道:“儿臣昨夜回府,还不曾见到大皇兄的面,只听说又生病了。大皇兄时常托病不出,故儿臣也不好相扰。”语气中颇有疏离不满之意,便如在说静王装病。天宜帝自然明白静王必定是真的病了,也不点破,又称赞了几句太平峡谷传来的捷报,才让他告退回府。   宁王走出宫门,终于略松了口气。天宜帝对皇兄的恶意与猜忌由来已久,短时间内无法更改,因此在皇帝面前就需更下功夫,才能争取到更多机会和余地。他很想立刻飞马回府,但静王叮嘱过,面圣后也不要赶着回去,最好先去一趟靖羽卫所,没有急事也可去看看卷宗,见见下属。因为即使皇帝没有疑心,太子也会对他的行动密切注意,好从中推测揣摩他对昨晚的夜袭抱有何种态度,对静王府是否冷漠依旧。   他只有拍拍乌云踏雪的鬃毛,朝卫所的方向行去。 第四十二章 静水流深   两日后,天宜帝降旨,着宁王入户部核查清理天宜十八年以来至今钱粮赋税收支用度,查证虚数亏空,便宜行事,赐钦命金牌,户部上下需一体遵行。又同时颁下旨意,工部给事中钟霖任职三年,忠直勤勉,擢升正四品户部侍郎,五日内到任。自韶安税在朝堂中廷议,钟霖力主户部需将历年钱粮用度报得更为清晰详尽,宁王亦出言反对加赋。   两道旨意一下,众人都看出圣意所在,于是韶安税至此彻底偃旗息鼓,反而是户部,粮仓亏空的责任未了,又面临宁王的坐镇清查,可谓是祸不单行、雪上加霜。   除此之外,洛凭渊同一天接到的圣旨还有一道,却是赏赐内库金锭一百,银锭二百,原因是孝悌忠信,于国有功。靖羽卫日前在裕门关外胜了品武堂,卫所也获得恩赏,除了尉迟炎等往北境护粮的一干骑卫会单独论功,自沈翎以下留守洛城的下属们也各得了赏银,连普通军士每人都有五两银子。故此人人兴高采烈。银两多少尚在其次,得到皇帝的嘉奖,说出去极有面子。   洛凭渊心里却殊无欢喜之情,他面圣回府后,这两日就一直在澜沧居陪着生病的静王,接旨后不禁望了病势初愈的皇兄一眼。静王此时正有些哭笑不得,因为他也接到了赏赐,就是七月十五送他入宫的那驾御用车马,圣旨上所说的原因很模糊:静王洛湮华心怀家国,朕心甚慰。   这般赐予传出去相当风光,而且怎么解释都可以,比如猜测他究竟如何心怀家国,或只是皇帝怜他体弱多病,仿佛代表着与众不同的荣宠,尽管无论是这辆拉风的车子本身还是彰显于外的回护,他实际上都并不想要。想到倘若被慕少卿得知,会有怎样的感想与反应,他就只想苦笑。   他真正需要的东西,天宜帝都不会给,无论是沉冤的昭雪,真凶的揭发,还是碧海澄心的解药。   两日来他一直在思索洛凭渊被派到户部的事,这是涉足政务的开始。天宜帝显然对太子把持下的六部产生了不满,不管整治的决心能有多少,能持续多久,至少目前,皇帝已决定借用洛凭渊的年轻与锐气来破局。静王始终觉得,比起锋芒毕露,洛凭渊的秉性更偏于淡然收敛,应当让他厚积而薄发,而不是总一味纯鈞出鞘,剑指四方,这样只会浪费消磨了他的良才美质。那么入户部理事,最需要的是帮弟弟把握好分寸。官场比江湖更凶险,饱经事故的官吏也远比靖羽卫难缠,相信经此历练,宁王会得到一些朝中良臣的支持,还有治国理政的经验。   思忖间,杨越已将颁旨的张承玦及一干内侍送出府。静王望着一行离去的身影消失在远方小山之后,正要转身,有人扶住了他的手臂:“皇兄,外面风大,还是回房休息吧。”   “我已经好多了。”静王淡淡一笑,洛凭渊总是尽量待在澜沧居,看来月圆之夜的暗袭,的确令他担心了。   他想想说道:“我躺得乏了,凭渊与我一道走走可好?”   他的烧已经退了,脸上仍然缺乏血色,所幸精神恢复了不少。洛凭渊不想拂了皇兄的意,两人便徐徐在青石小径上漫步。   前日宫里派了御林卫来查验过刺客的尸首,二十三具,其中六个是西域人,一众大内侍卫可以从致命伤口看出,其中有九人是死于宁王剑下,其余则为府中的暗卫所杀。静王并没有让他们见到全部,而是事先吩咐将另外二十具尸首悄悄处理掉,他不需要天宜帝将静王府的实力看得太过清楚,但也不能让宫里过于低估。   如今园中已经收拾得很干净,就如那血腥的一夜从未发生。洛凭渊调了十几名靖羽卫军士,暂时轮班在静王府周遭巡视守卫,他的四名亲随护卫原本在返回洛城时被丢在后面,昨夜也与楚桓等人一道回来了,于是宁王就没再多调属下入府,免得人多眼杂反而不便。   立秋已过,白日间阳光虽然灼热依旧,但空气里不再有入暑时的蒸闷,后园树木浓阴洒下清凉,睡莲早过了花期。静王的目光投向葱茂的林木时,神情里就多了一分黯然,那一带前日刚刚战死了两名玄霜暗卫,其中之一就是认出了东宫暗桩的曾浩,他还记得那是个细心的年轻人,身手灵敏轻捷,见到自己时,神情总是于尊敬中带点腼腆。他默默垂下了眼睛。   洛凭渊察觉到了他的心情低落,不知为什么,皇兄这样反而令他心安了一些,至少在自己面前表露出了真实的情绪,而不是平静得仿佛永远不会再起波澜。   他于是讲起出京后地方上的见闻,描述刘家大宅陈设,都是些不打紧的话题,意在转移注意力,又说道:“皇兄,那幅快雪时晴贴虽然只是摹品,我看着笔致也还好,觉得挂在你的书房还算合适,就顺手拿回来了。”靖羽卫已将他要的字画药材带回府中,他便选了几幅送给皇兄。   静王想到书房里多出来的卷轴,不免微笑了一下,曾几何时,快雪时晴贴的真迹就挂在他长宁宫的书房里,如今也不知道流落到哪里去了。洛凭渊小时候若是得到了什么有意思的物事,总是迫不及待地拿给自己看,想得到夸奖,即使现在时过境迁,这种感觉依然让他觉得温馨。   两人几日来交谈得并不多,主要是自己精神不好,此时正走到水边,他就在一块阴凉处的大石上坐下:“凭渊,你可想过父皇为何要派你去户部?”   洛凭渊不意他突然抛出这个严肃问题,将心思从闲情逸致上拉回来,斟酌了一下才道:“户部先是要加赋,而后又被发现虚报库粮,父皇不放心,要查实近年的赋税收入和亏空。”   “确是如此,但又不止于此。”静王道,“这些年,除开兵部,大部分六部事宜都是太子经手在管,安王也时不时一旁帮忙。然而太子要结纳朝臣,一味宽和,洛君平又浮躁好利,几年下来六部之中官员贪腐勾结,积弊良多。父皇虽然没明说过对太子不满,但从去年到今年,却多次训斥安王,不让他再插手六部,这就表明了他的态度。如果我没看错,清查户部或许只是个开始。”   洛凭渊在脑中联想到安王有时流露出的愤懑,以及数月来在朝中见到的各种情势,他以前并未从这个层面去想,现下被如是一点,立时想到户部出了这桩丑闻,于太子而言的确无意于被当众扩了一掌,而且还没法还手,所以才会恼羞成怒地派来了刺客么?   “那么依照皇兄来看,父皇核查户部,还想达到什么目的?”他沉思着问道,“我只觉得如今北境还在打仗,若要整肃六部,怕是变动太大。”   “确然如此,”静王道,“我想,父皇本来应是准备看看韶安战况再做决定,但是钱侍郎的事情一出,他有些不能容忍,便要借助这个契机从户部着手,敲打一下六部。”   说着,他随手捡起一颗小石子抛进池中,看着涟漪在水面上一层层漾开:“钱粮赋税是国本,北境征战、治理水患、疏浚河工,样样都需人力物力,还得筹措百官俸禄,那么清理国库,纵然不能立时仓廪丰盈,也可解决些问题,而后便是整肃朝纲,将不做事的贪官撤下来,换上做实事的人,如此父皇所下的政令才能在我禹周顺畅推行。”再要进一步清丈田亩、改制税赋、遏制士族的疯狂并田,每一件都注定了困难重重,但是如果想治理好国家,却是必经之路。治大国如烹小鲜,中兴之主哪里有那么好当呢。   洛凭渊自面圣以来,这两日也在用心思索,若要细查户部,可说千头万绪,要如何着手,查到什么程度,都得想清楚,太子和安王还可能从中掣肘,或者来说情。   他沉吟了一会儿,天宜帝想整肃六部,但能进行到何种程度,能否坚持下去,与北境的战事息息相关。最好的做法就是将内里功夫做得周密踏实,行事之际却不必张扬凌厉。   他说道:“父皇已将钟霖等人调往户部,就是为了配合我协查,我先过去将办事的下属调齐,理出头绪,再逐项进行。皇兄觉得就从查实国库银两和各地粮仓开始可好?”   静王微微一笑,这两项都是耗时费力的水磨功夫,一时不会引起户部大动,他原本担心洛凭渊被皇帝的任用激得过于冒进,反而为太子所趁。现在见他已经会意,遂徐徐说道:“甚好,行事也不必过于收敛,以国法规条为先,但也非不通人情。只要凭依本心,想着以天下为己任便好。父皇如今需要助力,只要你不谋私利,不循私情,纵然有些差池,只消他与朝廷百官都看清了你的能力和风骨,便是得大于失。”洛凭渊体会着他的话中含义,点了点头。   他看到洛湮华轻轻透出一口气,似乎由于方才的谈话有些疲惫,说道:“皇兄,我们回房去吧。”   静王本来还想坐一会儿,此时便顺着他的意思站起,他发觉洛凭渊一面起身同行,一面像是不经意地望向自己的脚,不禁有些疑惑。最近几日,每当下床走动,常感到皇弟的目光跟过来,留意地看他走路,两次三次都是如此,他问道:“凭渊,你总瞧着我脚下,可是哪里不对劲?”   宁王被他察觉,连忙收回目光,他也来不及去想掩饰之词,一边并肩而行一边低声道:“皇兄,我只是在想,他们当年将你关进廷狱拷问行刑,那个得了吩咐动手的狱卒不知如今在何处,若能查出蛛丝马迹,或可作为平反的证据。”   自从见过静王脚上累累的烙伤,每到忙过一天,晚上合眼就寝时,他就会不自禁地去想当年在廷狱中的情状,下手这般狠毒,伤得严重,也不知会不会留下遗症,静王听得明白,脚步不觉顿了一顿:“原来,被你看到了。”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这么多年过去,伤势早已愈合,他也学会了淡忘那三天的经历。   黑暗潮湿的牢里满是木炭烟气,燃得透红的炭火是唯一的光亮,矮小狱卒手中烙铁已在火上烤得通红,朝他一步步走近,用暗哑的声音说道:“您好端端一个天潢贵胄,怎么就落到这儿来了。小的得了命令,得好好服侍您一场,配得上享受的,这世上也没几个,您算头一份。您别看小人粗陋,手上的绝活儿都是一代代师徒单传下来的,谁都知道这行当得不了善终,各人有各人的命啊。”说着,浑浊的眼神又是贪婪,又是兴奋。   他闭了闭眼睛,不愿再想到那时撕心裂肺的剧痛,令他昏过去又醒来,醒了又再痛得昏过去。开始时强忍着不愿出声,后来是连呼痛的力气都没有了,嘴唇咬烂了,他只记得自己在低声呜咽,泪水控制不住地流了满脸,耳边始终是狱卒不阴不阳的声音,奇异地混杂着亢奋与麻木。   他被送出来时完全昏迷了,除了没人会注意的脚底板,身上没有看得见的伤痕,大内廷狱负责行刑的狱卒都有这样的本事:无论下多狠的手,令人内里受多重的伤,外表看上去仍然完好无缺,不现端倪。   后来养病的日子,他一直时昏时醒,严重的时候连饭也吃不下,只记得一碗粥好不容易喝下去,转眼都吐了出来,已经变成红色。脚上的伤本来就不容易好,那会儿就像永远无法痊愈,他很长时间走不了路。其时琅環与皇帝正在边打边交涉,双方明里暗里的手段都用了无数,舅父江恒远就是那时候心力交瘁,又受重伤,才会几年后早早辞世。最终,皇帝与琅環各退了一步,留下了他这个人质。   他几乎以为自己再也好不了了,是秦肃一次次潜进宫里,带了珍贵的灵药,靠着年轻和早年的底子,内外调养着,才渐渐缓过来。十一岁的洛凭渊要离宫到翠屏山时,他刚刚能勉强下床走动。   病得最厉害的那阵子,有时昏昏沉沉醒来,会看到从来都沉默坚毅的阿肃在抱着自己哭,他当时只是想,阿肃竟然也会哭,他是怎么进来的呢?   而今,埋在烟尘中的回忆被宁王一言挑起,昔日的锥心刺骨仍旧历历在目。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道:“过去太久,韩贵妃不会留着他的性命的。我说过,凭渊,你不必担心,更不要轻举妄动,证据会有的,你现在要做的事情很多,不必在这件事上分心。”他的神情依然很沉静,但脸色有种近乎透明的苍白。   “我只是,受不了你被这般冤枉陷害。”洛凭渊低声道,他本想说出自己的脚上也有几颗红痣,但静王的神色间有什么在阻止他继续说下去,仿佛所有的言语都显得过于轻薄唐突,他有些后悔自己的冒失了。   再走了几步,才接着说道:“皇兄,我只想你多告诉我一些,而不是每次都过后才得知,又惊又后怕,有事一起商量承担不好么?”   洛湮华默然,他察觉自从刺客夜袭和发病被撞见之后,洛凭渊有了微妙的变化。说不上是哪里,只是好像更迫切地想要帮他,对自己似乎也更关切了。这种感觉很温暖,但同时又令他不安,因为并不想让皇弟在这个方向涉入过深,他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任由洛凭渊像来时一样扶住手臂,两人一同朝主院走回去。   诚毅侯的府邸在洛城东侧朱雀大街尽头处。从地理位置和府邸的规格,还能看出十多年前兴旺的景象,上一代诚毅侯曾为朝廷立下功劳,颇受皇帝倚重,然而等到老侯爷故去,长子承爵后,再无建树,待到正妻敛芳郡主去世,年年都在走下坡路。故此尽管朱漆的府门和门前的两只石狮子仍然显得气派,但若进得府中,无论是干涸的假山池塘,少有修剪打理的花草,还是三三两两缺乏精气神的仆役从人,在在都能看出颓败迹象。   姚芊儿穿着一件半旧的绛红色半臂,坐在后院正房中,冷冷地看着端坐在上首的诚毅侯夫人。这段日子她憔悴了不少,连额间的那一点红痣有时都没心思去描。罗氏只比她大了五六岁,是小户人家出身,被父亲娶作填房之后,举止处事仍透着一股小家子气,偏偏还怕被人看低,处处都要装主母风范。   罗氏捏着手里的帕子,正在用体贴的语气劝说:“庆恩伯府你是去过的,虽说门第比不上咱们家,但是人家富贵,你嫁过去就是当家夫人,凭咱们侯门的身份,就算是续弦,他阖府里又有谁能压得过你去,大小姐,我知道你不乐意,但你想想现今这处境,满洛城谁家不知道你出了事,想等风波过去,女儿家谈婚论嫁的年龄耽搁得起么?常言道,落难的凤凰不如鸡,谁让同样是骑马,别家的小姐都没事,偏是你的马惊了呢。”   姚芊儿咬着嘴唇,一言不发,庆恩伯已经三十六岁,年龄足以当她的父亲,据说外貌平平。如果嫁过去,不说其他,首先就得面对之前正室留下的两个与她年岁差不多少的嫡出子女。自己将来若是有了孩子,也轮不到承爵,只能请求圣上恩萌。唯一的优点是,庆恩伯近年来家产丰厚,从他家的门庭用度就能看出颇为豪奢。这门亲事是宜妃给她提的,她虽然不满意,但每次罗氏奉了父亲之命来劝说时,还是留心地把对方家中的情形听得一清二楚。因为这已经是自雾岚围场归来后,她能得到的最好机会了。   事情出了以后,宁王曾派人过府言道,那名随身护卫尚未娶亲,只是怕高攀不起侯府,故而不好上门问候,言辞说得很是客气,意思也很明了,但诚毅侯还没放弃嫁女儿挽救家境的打算,怎肯就此许给一个小小护卫,此事便就此没了下文。姚芊儿听说了,也觉得是对自己的侮辱,她再落魄,也曾锦衣玉食过,幼年时里外十多个丫鬟服侍她一个,如今岂能屈身下嫁。   耳中只听罗氏又道:“宜妃娘娘是看在侯爷和郡主的份上,才出头为你说项议亲,已经三天了,宫里可还等着回话呢。大小姐,你得想清楚,推了这门亲事,任谁也不会再管你。”说着便叹了口气,“我也是为了你着想,再心比天高,也抗不过命去,也不是攀不上高门,可最多只是个贵妾,轮不到做正头娘子,还是你愿意嫁个小小护卫?庆恩伯府已经吐了口,看在宫里娘娘的份上,礼数一定风风光光地尽到,聘礼也少不了,咱们府中虽然不比从前,也不会在嫁妆上委屈了你去。”   姚芊儿望了她一眼,罗氏口中说得大方,神态举止却无处不是尖酸嘲讽。是啊,她如今走投无路,亲事上比这个她看不起的继母尚且不如,罗氏至少是高嫁,进了侯门,她姚芊儿不但同样得做填房,还是低嫁。   这些日子她受尽了嘲弄奚落,先前有几分眉目的亲事都转眼间音讯渺无,连解释都不需要。她躲了半个月,再出门应酬,到处都是意味深长的眼神和窃窃私语,府中也好不到哪里去,父亲见到她就叹气,下人的态度也不似往日恭敬,最难受的还是几个姨娘叔伯,以及庶出弟妹们言语间若有若无的讥讽。她一向高傲,又自恃貌美,如今栽了跟头,人人都上来踩一脚。这样羞辱的日子,她是再也过不下去了。   罗氏被她含恨的眼神盯得退缩了一下,随即脸上就多了凉凉的笑意。同为有心机的女人,她对那场坠马与其中用心看得八九不离十,此事成王败寇,都成了落水狗,还想抖威风么?   她说道:“宜妃娘娘不是闲得没事,非赶着做这个媒不可,宫里的话说得明明白白,若大小姐不愿意,只当没这回事。我这当主母的好话劝了一箩筐,也是尽到责任了。要我说,此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里轮到谁家姑娘自个儿拿主意的?郡主娘娘过世后,侯爷也是太骄纵了些。大小姐是娇客,我也不好多说,罢了,便拼了被责怪,告诉侯爷一声,婚事慢慢计议,府中穷是穷,总挤得出你一口饭吃。”   “不用再说了。”姚芊儿竭力控制着自己,但还是被挤兑得脸色发青,庆恩伯与安王府有些交情,在东宫也是有面子的,父亲结成了这门姻亲,就算正式投到了太子门下,再想谋个好差事就容易多了,与宗室的关系也会有所改善。因此,即使自己不点头,这桩亲事也是势在必得,叫罗氏来一次次问她,不过是怕她在府中闹出事来,传出去引得宫里娘娘不快罢了。   她站起身说道,“夫人,不劳你再费尽口舌,不妨告诉父亲,一切凭他做主便是,我一个为人女的能说什么。你们既看中庆恩伯豪富,算我对得起侯府,到这份上也够了,我把话放在前头,三媒六聘,若有半分礼数不周,别怪到时大家脸上下不来!”言毕,也不理会罗氏的反应,转身就出了厅堂。   她心里满是恨意,这满府为了聘礼和日后好处卖了她的家人,嘲笑冷遇她的那些三亲四戚,三姑六婆,还有所谓的手帕交,怂恿她铸成错误的杏芬、宜妃和韩贵妃;但她最恨的,乃是宁王洛凭渊,在她将一生命运赌在他身上的那一刻,五皇子没有伸出手,没有来救她,她永远不会忘记这份侮辱。 第四十三章 简在帝心   是年七月二十一,宁王入户部,着手核查禹周朝近年赋税钱粮、人丁田亩。年轻的五皇子身怀高强武功,统领靖羽卫时间不长便连连立功,这些已是有目共睹,但处理政务是否同样能做出成绩,还是落得个灰头土脸?期待他做出实绩的固然有之,利益攸关者等着看他出丑的,也着实不少。   洛凭渊本人却是不动声色,巡视皇庄归来的安王请他过府饮酒,他推说事忙,只派人给太子和三皇兄各送了些豫州土产。   众人只见他带了护卫随从和一班账房文书来到户部,有条不紊地占据了刚清出来的一排值房和签押房,而后户部所有账册文书便被靖羽卫的军士看守起来,未经初到任的钟侍郎签批,一概不准翻动。   户部尚书当日托病未至,宁王在户部大堂中与数百位大小官吏主事朝相,只淡淡说了几句场面话,大意是部官各安职司即可,待有需要时,自会召唤相询。户部近月来受挫不小,一部分官员已成惊弓之鸟,另有一部分私下通好了声气,想要给没经验的宁王来一个下马威,本预备在召见时诉苦推诿一番,岂料五皇子自行其是,根本没给说话的机会,面对这般不软不硬的态度,也唯有悬着心去忙自家的公务了。   钟霖任工科给事中数年,官职虽不大,对一应民政却十分熟稔,从下级吏员中挑选抽调了十余人,加上宁王带来的账房,由三个同样刚到任的户部主事领着,作为核查的班底,便开始清点国库库银和各地仓粮。靖羽卫派出人手,带着行文前往各地州府粮仓封仓查点,查明实数后再行回报。   在旁人眼中,宁王自进驻户部之后,明显比从前忙碌了许多,日常除却早朝,先去靖羽卫所处置宗卷事务,而后便坐镇于户部,一连七八日皆是如此。夏秋之际田亩岁赋也即将征缴,看阵势,清查要持续相当一段时日了。   近午时分,太子下了早朝,按照惯例去向天宜帝问安,然而才坐上舆车,就有内侍来传话,天宜帝召了辅政薛松年、翰林院长史顾宏声、通政司参知李辅仁到静安殿议事,同时召去的还有太傅宋方熙,让他不必过去了。   洛文箫心下明白,薛松年为文臣之首,李辅仁亦被封为凌烟阁大学士,加上另外两位臣子,天宜帝在眼下时节同时召见,应是为了给即将到来的秋闱定下主考人选了。   他一阵闷闷不乐,距离三年一度的秋闱只剩不到一月之期,太学、书院乃至客栈中,已经住进了各地前来赶考的举子,洛城的街道上也时时可见头戴方巾、身着儒袍的书生,一些举子四处投名帖,拜谒京中文官与大儒,更多的则是闭门读书,只待八月末入贡院应考。国之伦才大典,却没有自己这个太子什么事。天宜帝一早就驳了他提出的主考人选,而现在,连问安时听一听都直接免了,摆明了要将他隔绝在外。   想到此处,他顿感灰心,每日勤勤恳恳地处理批阅六部官员递上来的折子,从早忙到晚,安王可以吃喝玩乐,享人间富贵,他却一直只能循规蹈矩,谨慎自持,这般努力付出又能得到什么回报?只有日益的疏远和猜忌。   他犹豫了一下,怏怏地命令舆车改变方向,到后宫去看韩贵妃。   实际上,他也不知道见了母妃有什么话说。七月十五过后,他忍了两天才去后宫,谁能料到宫内宫外几番精心筹划全都落了空,非但没有收到预期的效果,还险些露了自身形迹。   紧跟着,就听到靖羽卫会同江湖同道于裕门关外大败品武堂的消息。当着庄世经的面,他只是冷笑:“父皇还真把他当暗星了!”   面上虽在嘲讽,他心底却凉得厉害,没曾想,经过这许多事,皇帝居然还会想到借重琅環。他们用了近十年时间去抹杀,只以为琅環已然风流云散,然而,纵然皇后身败名裂,她所统御过的琅環十二令昔年对帝业的扶持却仍然留在皇帝心中,并未真正消弭。而闭门静居的洛湮华居然真的还能召集动用琅環的力量。   当日韩贵妃闻听了此事,一反常态地什么也没说,可见所受震动非小。无论宫中、朝野还是江湖,他们空自有许多眼线,事前却全未察觉。天宜帝更是不曾对妃嫔太子提起过半字,知情最多的,反而是初掌靖羽卫的宁王。   令人震惊的消息接踵而至,如果粮队传来的捷报只是令他心惊,那么宁王被派入户部的旨意便可说切身相关了。他没想到皇帝会借着钱崇益被揭发,直接派了洛凭渊插手户部,半点没给自己留情面。他在东宫内殿对着一向礼敬的庄世经也烦躁地发了脾气。   庄世经不为他阴郁的神色所动,依旧态度沉稳,不急不慌:“殿下遭此挫折,乃是命中注定,还望稍安勿躁。”   他捻着三缕胡须,清癯的脸上带着叹息之色,见洛文箫渐渐回过颜色,恢复了常态,才慢慢说道:“殿下须知,天下最难坐的位置就是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殿下是禹周储君,如今陛下春秋正盛,见你位重东宫,每日六部事务都从手中过,若是做得好了,难免相疑,无事也要生出事来,若是做得不好,更是难当。其余几位殿下,但凡存着点心思,要对付的也是你,哪里会把父子兄弟的情分放在眼中。此中为难,实是难以言述,如今殿下受册封五年,羽翼初丰,故在下说陛下之举乃是题中之义,却是不必乱了方寸。”   一番话句句说在洛文箫心坎上,神色立时缓和不少,他对天宜帝确是满怀怨怼,又不能出口,不禁叹道:“先生之言,实乃一针见血,国事纷繁,我做也是错,不做更是错。群臣以我马首是瞻,求到门下,难道置之不理?若说官员贪腐,更是亘古至今朝朝有之,又岂是因我而起?这些年,无一日不是闻鸡而起,兢兢业业,如今却落得这般不尴不尬,该如何自处,请先生教我。”   他话意中避重就轻,对自身种种作为隐去不提,庄世经自然听得出来,也不说破,只沉吟着道:“观目下情势,圣旨中既然说的是让五殿下清查账目,便由他去查,年轻气盛,又未处理过政务,任由他雷厉风行,待惹出了乱摊子,陛下还不是须靠太子殿下来收拾。”他慢悠悠说道,“东宫依然照旧理政,一动不如一静,只将诸事处理得周全些,多多呈报启奏,不留话柄于人即可。而今当务之急,仍是去了圣上的疑心,在下曾谏言殿下韬光养晦,如今仍做如是想。”   太子闻言先是点头,复又沉吟,他在户部中涉入颇深,有些事连庄世经也未告知,若是让洛凭渊翻了出来,却不好办。他迟疑着说道:“近年户部许多事都是我在管,五皇弟若是清查的动作大了,寻出些错处,父皇岂非见责更深?”   “事分大小轻重缓急,若是小事,由得他去,若是严重,殿下能挽回则尽力挽回,否则便应避嫌,撇清关系,方为上策。”庄世经道,“目前陛下忌讳的,不是太子无才,而是太有才,便是落得个见事不明,为下官所蒙蔽,也比让陛下对你生了嫌隙的好。”说着,他摆手道,“在下还有一言相告,殿下对臣属有宽悯之心,虽是好事,然而百官皆赞扬殿下仁厚有德,却将圣上置于何地?殿下所以有今日之虑,大半乃是由此而起,并非全因六部吏治,故在下斗胆进言,太子待臣下手段不妨紧些,有时要将这好人让给陛下来当,方是为人子的孝道啊。”   这段谈话发生在几天前,但太子至今想起,仍会感到背后有冷汗渗出,初掌权柄,尝到做储君滋味的几年里,他的确一心显示能力、结交臣属,急于得到更多支持,让所有人都忘记洛深华曾经的光彩,忙得昼夜不息,全是为了培养自身的羽翼,此时醍醐灌顶,才惊觉已做了太多触及帝王忌讳的事。沉思间,舆车已经穿过大内的天街,到了位于后宫西侧的蕴秀宫。   韩贵妃今日依旧妆容精致,梳了叠螺髻,上插九凤朝阳嵌宝步摇,摇曳生姿,只是眼睛下方有一点上好宫粉也遮不住的青色,显是近日来睡得不甚安稳。   洛文箫知道自七月十五以来,天宜帝已有七八日未到蕴秀宫,尽管韩贵妃在宫中积威多年,这点事还显不出什么,但心里必定要反复计较惦量。他一时也看不清楚,天宜帝究竟是因为兰亭宫的风波而有意发作,还是出于对自己母子不满所作出的姿态。   “太子方才可见过了陛下?”韩贵妃见他来了,闲闲问道。   “还没有,儿臣去问安,父皇正召集了薛松年他们几个朝臣在议事,故此儿臣便先过来看望母妃了。”太子道。   韩贵妃目光流转,随意说道:“消停几天也好,薛松年又弄不出什么花样,你正好歇歇。”   服侍的宫人内侍已被挥退,洛文箫在绣墩上坐了,他心里装满各种官司,面上还要一派从容:“五皇弟在户部,四皇弟在边关,且看他们能折腾出什么。”接着又笑道:“五皇弟接了圣旨,这几日看下来,倒是一派老成持重,想着稳扎稳打呢。”   他本以为初出茅庐的洛凭渊为了迎合圣意,行事会燥进冒失,想不到宁王不温不火,户部运行如常,心里反而不太舒服。   韩贵妃淡淡道:“来日方长,他既四平八稳,你就更要沉得住气,你是当朝太子,云王又不在洛城,时日一长,他纵然不投靠你,为了日后打算,也得留个退身的情面。”   洛文箫对此节也是想了又想,他目前最大的赌注仍然压在北境的战况上,只要云王兵败,自然难以翻身,天宜帝也就暂时无力整治六部,一个洛凭渊能成什么气候,到时也就不足为虑。只是宁王还掌握着靖羽卫,自己私下通过昆仑府所做的诸般手脚却是不可告人,不仅庄世经不知情,连韩贵妃也只略晓一二。   他说道:“庄世经劝我,今后不妨四处留意,看到合意的庄子宅院便置上几座,若是手头不够宽裕,还可向宗室亲眷暂时拆借一些银两。”   韩贵妃蹙了蹙眉,随即会意。以洛文箫东宫太子的身份,将来整个天下都是他的,何须眼下要借钱置产,显得失了储君的气度。然而这般作为放在目下却十分合宜,让天宜帝听说了,觉得他并无大志,无甚威胁,纵然清查户部之下发现有些扯不清的银钱往来,也不至于伤筋动骨。   她缓缓点头:“此法甚妙,母妃听了也放心些,只是需徐徐而为,若一下子做得过火,着了行迹,反为不美。”   织锦送上酽酽的茶水,洛文箫揭开杯盖喝了一口,叹了口气:“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君平目下除了管着皇庄御田,也没有其他事情给他做,不如就帮我去物色庄园,免得他一想到五皇弟去了户部就发火,两人闹起来,先前在五皇弟身上下的功夫就白费了。母妃,我最担心的还是洛湮华,看他偶尔上朝,一言不发,平日缩在府中装病,暗中的手段只怕层出不穷,难以防范。”   “七月十五晚上,本来纵然不得手,也不至失手,偏偏被宁王赶了回来,”韩贵妃目中光芒一闪,脸上神情仍是十分慵懒,“一天之内出了好几桩事,你父皇焉能不多想,要消除他这层疑心,还不知要费多少工夫。”   “父皇连御制车马都赐给他了,目下难以再向他出手。”洛文箫见她还是不露声色,心里又有些焦躁,“我想过了,不能等着父皇用碧海澄心取洛湮华的性命,这么多年,每次都差一点就能收拾掉他,又每次都功败垂成,紧要关头总是让他活了下来,放任下去终会坏了大事。”   韩贵妃看着儿子的样子,每当提到静王,平素深沉的洛文箫就禁不住要变颜变色,这一点,他自己只怕没有察觉吧。   “洛湮华的弱点并不只是碧海澄心,”她啜了一口茶,沉沉说道,“只要攻其必救,破绽自现,以你对他的了解,当真想不到么?”   洛文箫低头思索,迟疑道:“若说琅環,他们退到江南后藏得隐秘,裕门关出手虽然露了端倪,但昆仑府的势力还没扩展到长江以南,就算魏阴使去了那边主持,也非旦夕便可见功。”   “琅環能够建功,足见洛湮华隐忍多年,苦心孤诣,哪里能算弱点。”韩贵妃轻笑一声,“他近在眼前你都收拾不了,去想千里之外的事,真是一叶障目。也不能怪你,母妃也是近日才想到。”   洛文箫不禁心头一跳,凝神等她说下去,只听韩贵妃缓缓道:“自五皇子回京以来,你我都小觑了他的价值,只想着让他对静王怨恨疏离,多多作对就够了,却都忘了,对洛湮华而言,撇开琅環,若说他在这世上最在意的人,除了洛凭渊还能有谁?你看宁王处处冷淡针对,他除了忍耐,何曾对他有过半点不利?倘若这位从小呵护到大的宝贝弟弟出了什么事,你说他会不会连自身都不顾,急着去救?”   洛文箫猛地放下手中的茶杯,坐直了身体:“母妃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还说庄先生足智多谋,母妃之智,才是令须眉也要愧煞!”他虽是有感而发,但心底也不觉有些发凉,“只是凭渊目下在父皇面前正得宠,若要动他,一个失手反会引得他与我们作对,那便弄巧成拙,总得想个万全之策才好。”   “我心中自有分教,管教谁也疑心不到你头上。”韩贵妃眼中闪着幽幽的光芒,“如皇儿所说,此事不能操之过急,总得准备些日子,到了火候才动手。我今日先不细说,你是太子,专心处理国事政务,采买庄园,哄着些你父皇,待时机成熟,母妃自会向你说明。”   洛文箫对这位母妃十分敬畏,信服程度还在对庄世经之上,见到这般神态,知道她要动真格的。看来,天宜帝近段时间的连番动作,特别是重启琅環,对她的冲击不小。   当下也不追问,只是点头答应,说道:“母妃连日操劳,也要保重身体,儿臣新近得了些琼海燕窝,都是从峭壁石崖上采下来的上品,最是养颜滋补,回头便着人送进宫里。”   “难为你用心想着,”韩贵妃伸出手抚了抚他的肩膀,喟然叹道:“这几日午夜梦回,只觉心里堵得慌。如今可知道江璧瑶当年是个什么滋味了,想想她也是不易,终日间争来斗去,若是全为了自己也就罢了,只消有一丝是想着他人,怕不是要屈死,斗到后来只有你父皇才是赢家。所以文箫,你得明白你的太子之位有多重的分量,唯有想着禹周天下将来是你的,母妃才会觉得这一生的心血花费得值得。”   “儿臣省得。”洛文箫但觉冷汗岑岑,他从未听到韩贵妃说得如此露骨,应了四个字就接不下去。   “你不省得。”韩贵妃只是淡淡一笑,随手帮他理了理鬓发,“也不需要懂,莫说你还年轻,这女子的心事,就不是男人能懂的。”   说到此处,她将话头收住,仪态已恢复了平日的端庄自若:“也是午膳的时候了,用过膳便在母妃宫里歇息一会儿,再去向你父皇问安罢。” 第四十四章 西风碧树   天宜二十一年的秋闱定于八月二十,皇帝颁下明旨,通政司参知、凌烟阁大学士李辅仁为主考,领两名副主考,十二名考官。   李辅仁三拜九叩接旨,随即焚香沐浴更衣,当日便在御林卫护送之下入了贡院,在秋闱结束前都不再出来,无论家人亲眷,同僚好友一概不予相见。   这一日,洛凭渊办完公事回府时,西边正是晚霞满天。他如今事情繁忙,已经很难像从前那般中午就回到静王府,但到了晚上仍然惦记着要与静王一道用晚餐,故此对于晚间的应酬,都说自己要练武,统统推却。   他自回到洛城以来一贯持身严谨,而今看在众人眼里,更觉宁王清理户部,不与他人轻易相交,这份心性实是难得。   武英将军郑明义就曾向天宜帝赞道:“臣见五殿下一身高明武功,从不恃武骄人,从无燥进,这分定力比之习武本身更加不易,难怪陛下爱重。”   每日回府,宁王若没有紧急的事务,就先回含笑斋换上家常衣衫,白露或者霜降也已经向静王送过信,他再起身往澜沧居去。   今日,他转过小山,刚吩咐护卫们下去休息,便远远望见有几个人从澜沧居的方向走出来,再定睛看时,依稀是杨总管正陪着两个人缓步朝府门而来,显然是要送客。   到府中来见静王的人不少,但大多衣袂带风、飞檐走壁,有的更是夤夜前来,不欲为外人注意行踪,像这样正式登门,能至澜沧居见到静王,又由杨越亲自送出门的却是不多。洛凭渊好奇心起,便临时改了个方向,径直朝那边过去,与三人正好“偶然”地对面相逢。   杨越也望见了他的举动,没法避开,心下便有些好笑:稳重的宁王殿下在外不显山不露水,回到府中,特别是到了静王面前,已经不止一次露出这种任性的一面了。   待到近前,他便躬身施礼道:“五殿下回来了。”   他身边两人见到宁王,也各自行礼。洛凭渊摆手止住,他此时才看清对方是两个书生打扮的青年,右手之人二十四五,身材修长,容貌清俊,他只觉面熟,随即便想起来,眼前正是与林辰一起到明月楼听曲那晚见到的赵缅。当日因为白若菡的缘故有过片刻攀谈,想不到竟会在皇兄府里再次遇见。   他微笑道:“明月楼匆匆一会,赵兄一向可好,可又有佳作传出?”   “一介白身,怎敢当殿下抬爱,”赵缅拱了拱手,他二人都是举人,依禹周朝礼数,私下里见到皇子亦是只需行半礼,不必跪拜,说道:“数月不见,殿下神采更胜昔时。而今应考在即,在下那些闲散之作已是搁下了。”说着,又引荐身边好友:“这位是在下昔年同窗陈元甫,字鹤龄,才学一向是极好的。”   洛凭渊随着林辰有过一阵子交游,从宋虚怀那里就曾听闻陈鹤龄之名,说此人写一手锦绣文章,怀济世之材,此时见他年纪略长,面色黧黑,貌不惊人,然双目炯炯,颇见神采,说道:“陈鹤龄的才名我也曾耳闻,闻名不如见面,今科可是也要赴考?”   陈元甫作了个揖:“确是如此,举士报国乃是我辈应份,逢秋闱之期举国贤才齐聚洛城,我与繁昔也不愿落于人后。”又道,“宁王殿下丰仪,在下亦是久慕,闻说五殿下卓识明断,心有定见,不为浮名假象所欺,得圣上委以重任,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他说的是仰慕之语,态度却是不卑不亢,   洛凭渊觉得他话中隐隐有点醒之意,只做没在意,暗忖也不知是为了皇兄还是国事,莫不是在外面听过什么传言?   既是偶遇,互道寒暄之后,也就擦身而过,洛凭渊目送两位青年才俊被杨越引着朝府外而去,便直接进了澜沧居。   静王正站在院中的树下,看着清明和谷雨将适才待客的茶点撤去,目光悠悠,像是在思索什么,连宁王进来都没有立即看见。   “皇兄也不修禅,怎么如今站着就能入定了?”洛凭渊见状笑道,“若说是刚刚学的,方才来的虽是才子,却是学儒的,该是不会这功夫才是。”   “原来你碰见繁昔他们了,”静王回过神,一笑说道,“我还是从前科考时节见过他们一面,转眼六年已过,故人又要再入秋闱,不免有些感慨。”说着,示意他坐下。   “我与赵缅曾有一面之缘,感觉此人除了才学甚佳,还似颇历世事,他们竟是与皇兄有渊源么?”洛凭渊接过谷雨送上的热茶,随意问道。   “凭渊可还记得章太傅?繁昔的字,是他亲自取的。”洛湮华在桌子另一边坐下,淡淡说道。   清明这时提着一个篮子,兴冲冲地跑来,篮子底部垫着荷叶,里面装满碧绿鲜嫩的莲蓬,都是从小湖中刚采下来的。洛凭渊伸手拿了一只,清香扑鼻,果然正应了前人诗句:“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   他点头说道:“那位陈元甫今日初见,才说了两句话,就忙着提点我,怕我这个少不更事的皇弟欺负你。”   静王听他转述陈元甫适才之语,眼中多了一丝笑意,随即又很快隐去。他想起了风骨高峻的恩师,为了自己据理力争的礼部侍郎赵湘,赵氏本是湖湘一带有名的望族,世代书香,此后家中却再无人入仕为官。陈元甫则是贫寒出身,苦读成才。他们二人重新应考,也不知能不能顺利取中。   他说道:“赵缅的本名叫做赵洵,但他赵氏家中遭逢大变,生父赵湘早逝,他不得已过继到叔父家中,赵缅这个名字,也是章太傅为他改的。”   他说得不甚清晰,但洛凭渊而今对当年旧事已多有知悉,说道:“皇兄可是担心朝廷取士不公?父皇已钦点了李辅仁为主考,听闻李参知素有清名,经纶满腹,该不会在取名次时有所偏狭才是。”   “李参知治学有些古板,但为人确是刚正,是信得过之人,足见父皇对这次秋闱极是看重。”静王说道,天宜帝欲整顿朝钢,罢绌一批官员,当然会更着意在今科取中一批可用的新进士,“但十二房考官,难免良莠不齐。繁昔当年考中湘平府解元,鹤龄更是绍兴府五魁之首,江南文脉昌盛,以他二人才学,赴京科考却双双落第,一度都是心灰意冷,甚而三年前未曾下场。如今好不容易相约再考,我却是有些担忧,只因曾经阻挠他们金榜题名的人,而今权势只大不小。”   “皇兄所说的是谁?可是昔年篆金中的人?”洛凭渊问道,他记得清清楚楚,静王说过,漓墨已然散去不复存在,而篆金令主却叛离琅環,如今在朝中身居高位,那会是谁?他心中不期然地想起白若菡在明月楼中唱出的那一首小令,乃是赵缅所作:   “平生多寂寥,潇潇暮雨锁清愁,酒醒处,月如钩,湖畔依依柳;   尝叹飘零久,笑问何日再登楼,愿未遂,意悠悠,江海寄孤舟。”   “你想得不错,确是当年叛离了琅環的旧人。”静王似是看出了他心中所思,缓缓说道,“倘若赵缅等人肯如其他许多学子一般,屈伸投靠,沆瀣一气,现今该是早已得了功名,在朝为官了。”   语意未竟,他顿了一下,才道:“凭渊,还记得前日你问我的遗书之事么?”   洛凭渊脑中正在思量,闻言不由一怔,他当然记得。这些日子,每有余暇,他总是不自禁地想,究竟有什么办法能为当年的旧案找到证据,平反冤屈。   后来他想到了一个人:韩贵妃呈给天宜帝的那封所谓的如嫔遗书,应是不可能出自母妃的亲笔,那么她是找谁摹仿了如嫔的笔迹?时隔多年,当初摹仿笔迹之人可能早已被灭口,但追查起来,说不定还能找到些痕迹。他将想法向皇兄道出,静王当时转开了话题,没有作答,现下提起,莫非是与这次科举有所关联?   洛凭渊于是点头道:“皇兄可是早已查明了那伪造书信之人是谁?难道他还活着?”   静王默然半晌,当洛凭渊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才听到他淡淡地说道:“篆金令主薛松年,通经史,善文墨,双手能同写簪花小楷。”   昔年琅環十二令中,宗主江璧瑶以为最不易立好章程的就是漓墨与篆金,皆因这二令所主的乃是文采才学。漓墨重圣哲之道、治国之理,因而开设书院,礼聘鸿儒,根据人品资质选择、资助向学的寒门稚子,令其得以勤奋成才,乃至参加科举。篆金偏于杂学,金石书画、墨公数理,亦是济世之道。由于二令旨在为国储才,为防门下学子在朝中结党,皇后定下两条规程:对一应得到帮助的寒门学子,只从旁考察纠正其品性,不刻意引导或限制他们所学所思的内容,亦不强求志向。无论愿科举求官,还是教书授馆,著书治学,均任其自然;第二,漓墨与篆金令主不可入朝为官,对外亦隐去这层身份,上对朝廷,下于黎庶,均不扬其名。   薛松年自幼家中寒苦,乃是琅環栽培出身,后中两榜进士,名次在二甲之内。然而当年他选择接管篆金,故推辞了朝廷任命,并未为官,而是于洛城兴办了一座西风画院,乃是取“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之意,十数年经营结交,除去隐瞒篆金令主的身份,自身已是洛城名士。   可是谁能知道,人心会随着时日推移与耳濡目染改变得如此彻底呢,昔年甘愿淡泊名利的薛松年,他的内心究竟是从何时开始热衷官位,渴望封侯拜相,位极人臣的?他隐藏得很深,几乎从未表露,或许是在洛城接触了太多的王公贵胄;或许是见到受过琅環栽培的年轻学子们相继通过科举进入了朝堂,而自己仍是一介白身;又许是当年曾同窗求学的好友章远道成为了凌烟阁大学士,被选为帝师。   “若他这么想为官,辞去篆金令主便是,为何要出卖恩主,干出如此不忠不义的事来?”洛凭渊道。   “我想,他想要捷径,他不甘心从头去走这条官道。在重要关头站到韩贵妃那边,起到利害攸关的作用,换取扶摇直上,才是他的选择。”洛湮华静静说道。   当年母后遭遇陷害,曾想方设法传来一句话,只有短短五个字:“那是薛松年。”   昔日的篆金令主,如今的薛辅政会背主求荣,还有一层原因,只是他没有说出来。往事之下埋藏着层层的隐痛,他不愿触及过深。   “薛松年在母后出事后便辞去令主之位,说不愿再跟从叛国之人,而后投向太子。”他只是对洛凭渊叮嘱道,“此人能爬到如今的地位,有他的能力,现在还没到处置他的时候。凭渊,你专心做好父皇交代的事情已然不易,无须多想。”   说话间,金乌西沉,风掠过葱茏的林木,思绪万千的宁王与皇兄坐在一道,满桌碧绿的莲蓬清雅芬芳,莲心却是苦的。时光荏苒,年华若水,带走了琅環十二令曾经的鼎盛,但那些交织的繁盛与凋残、忠诚与背弃,还有名利顶峰之下的茕茕坟冢,都不会从活着的人记忆里消失,纵然薛松年为自己编造千万条理由,也不可能掩饰消弭他的罪孽。   赵缅和陈元甫数年来大半时间都待在洛城,与他们处境相近的还有几个知交朋友,都一起住在一名孙姓塾师开设的教馆里,时而谈说会文,也还适意。陈元甫和余下几人都是自幼家境贫寒,受琅環栽培,只有赵缅曾家世显赫,后来才遭逢大变。   第二日,洛凭渊便派下属持了自己的书信,邀请他们暂住静王府。反正他见过赵缅,此事连洛君平也知道,由他出面相邀,就免去了学子们在明面上与静王的关联。他心下明了,很可能是因为看到静王重回朝堂,这些学子才会下决心赴今科的秋闱,而太子也好,薛松年也罢,面上杨柳春风、仁义道德,暗地里却皆是什么都做得出来。故此思量之下,将人安置在府中,至少在入贡院前不会有人对他们动手脚。   然而书信送去,只有赵缅再来了一次静王府,当面婉言推却,微笑道:“鹤龄他们几个都不愿相扰,我们如今住得还算稳妥,若是大动干戈进府居住,反而招人眼目,我虽尽力劝说,但鹤龄主意太大,难以劝转,想想还是陪着他们心安,只好辜负五殿下美意。”   文人自有风骨,洛凭渊无法,又不好明言这其实是静王的意思,自己与皇兄的关系并非如旁人表面所见,也唯有作罢。他看着赵缅去往澜沧居的背影,总觉得他应该知晓一些内情,只是和自己一样,不好率先说破而已。 第四十五章 袖里乾坤   时交八月,秦肃自北境传来讯息,粮草军饷平安到达,他已见到云王和璇玑阁主苏宴,玄霜将与横刀会合一处,共助禹周军抗御北辽。   还有就是已经先一步返回云王帐下的徐定臻,暗中护着他回程的玄霜暗卫报知,一路上都有几名扮作行脚商人的细作若有若无地同路尾随,寻机接近,表现得对徐将军为国征战钦慕非常。徐定臻虚与委蛇,应对得十分精彩,初时冷漠骄矜,继而在对方的奉承中为酒色财帛所动,逐渐关系热络,青眼有加,到了韶安方才暂时惜别,事先准备好的情报也已透露得七七八八。   静王的手指轻轻划过最末两个字:“安好”,他重新阅览了一遍,就将薄薄的帛书在油灯上点燃,看着它渐渐化为灰烬。   他从未怀疑过洛文箫会选择将龟雁峰裂谷的秘密泄露给北辽,韩贵妃母子都是不择手段的人。经过不久前发生的一连串事件,明里暗里都吃了亏的太子,只会更加精心地策划促成,从而使云王败北,扳回朝局。   思虑间,他转头看到一旁靠椅的坐垫上多了一枚大号的雪白绒球,小狐狸珍时正舒舒服服趴在那里,用黑琉璃般的眼珠瞅着自己,像是想过来,又怕惹到油灯上的小火苗。   静王微笑着将它抱起:“凭渊去了安王府,等他回来,就会过来接你了。”   洛凭渊此刻的确正在洛君平府中,若是平时,他早已回府。   安王近段日子见下帖请不到他,索性算准了时辰亲自上门堵人。户部大堂无人能拦,被他长驱直入,到了宁王的公事房,抱臂斜倚在门边,笑吟吟道:“怎么,五皇弟领了皇命,连兄长也不认了,这等难请。”   洛凭渊见他仍旧一身大红锦服,闲闲而立,脸上的笑意却未达到眼底,便知来者不善。   他起身见礼,一笑说道:“三皇兄哪里话来,这边事情忙是真的,再则我现下借住在大皇兄处,白吃了三皇兄不少次请,暂时却无处回请,怎好意思再行叨扰。”   洛君平听他语气不似敷衍,案上又的确文书账簿成堆,神情也就和缓了不少,笑道:“不过是兄弟话话家常,哪里就吃穷了我不成。二皇兄是太子,君臣有别,你我正该多多走动亲近才是。”   宁王听了,也就答应:“本来今日尚有些没办完的杂务,想回一趟卫所,既然三皇兄来了,旁的事情自然要放一放,便悉听安排。”   安王道:“这就对了。”   两位皇子出了户部,上马并辔而去。   洛君平的坐骑与乌云踏雪差不多一般高矮,通身雪白,只有两只耳朵尖上各有一抹黑色。两匹马走在一处,毛色恰如表里,颇有意趣,洛凭渊目中就有欣赏之意。   安王见了便道:“这两匹名驹岁齿也差不多,俱是商队从西域带回的,五皇弟骑着可还中意?”说着信手向街道两边一指,“你看洛城商铺琳琅,其中陈列的珍奇器物,名贵药材,织毯、乳香、冰片、琥珀,不是这些商队往返,又从哪里得来。你如今在户部理事,慢慢就都见识到了。”   洛凭渊听他说得意味深长,微笑道:“我可比不得三皇兄自在潇洒,并不管实务,每日听到的尽是些账目数字,想着能不耽搁时日,也不出差错,就已经很满足了。”   从得知宁王领旨查点户部以来,洛君平已经窝了十多日的闷气,但此时见他从容自若,也唯有压住性子。他与太子计议,再如何表现得置身事外,总得探明洛凭渊是个什么态度。   走了一程,他便问道:“五皇弟连日间查下来,只见你的人忙碌奔走,却不知进展如何?”他笑笑又道:“此等大事谁不关心,我这人懒得兜圈子,没看到邸报上说起,也不见你上奏本,若有作兄长能帮上忙的,要人要物尽管开口。户部哪个没眼力的不服管,我替你教训。”   一番话算不得考究,倒是面面俱到,洛凭渊莞尔道:“多承三皇兄美意,众位部官都是为国办事,岂会违背皇命。非是我查出了什么隐瞒不报,只是这边千头万绪,尽是些琐碎小事,总不能一一具本去烦扰父皇,需得先理出头绪再说。”跟着又道:“说起域外通商,西域来的奇珍异宝虽好,我等对来往其间的商贾却不可掉以轻心,最近查出了彰州有几股粮商做了北辽的内奸,三皇兄怕是尚未得知。”   静王早先向皇帝提及此事,天宜帝颇为重视,过了数日,就再次召见洛湮华问明内情,随后又转手交给了靖羽卫查办。副统领沈翎已经奉宁王手谕,带了关防,领着一众部属秘密赶去彰州,按照计划,动手擒拿抄没就在今夜。   洛凭渊与安王缓缓而行,将情况徐徐说来,末了道:“商贾兴旺,贸通南北是好事,然而商人逐利,有时难免利令智昏,做出枉顾大局的事来。史载羌胡乱华,他们久在塞外,原本缺少粮米,亦少铁器,偏偏是我中原境内的商人为了得利,将物资大批贩卖给胡虏,名为通商,实是为一己微末之利而祸殃家国,直与叛国无异。而今两国交战正是非常之时,故此我已下了令,将往西域的商队都暂时扣在京中,要好好查过才能放出去。我知道三皇兄早年管过经商文书,与不少人有旧,想来不会为此事怪我才是。”   洛君平不料宁王搬出这么大一篇道理,倒像是自己过去做得不周一般,但言语间又似并非不念兄弟之情,一时无从反唇驳斥。靖羽卫此番为防几家粮商事先听到风声逃遁,奉的乃是密令,是以他确实是首次听闻,联想到天宜帝几天前下了旨意:钱崇益贪利无节,居庙堂之位,不思辰纲,以职权谋一己之私,置民生安危于不顾,深负君恩,朕心恶之,着革去官位,家产没入官中,吃杖五十,流配二千里。以下官员一体锁拿,照此办理。   洛君平于敛财向来看得极重,天宜帝过去就曾斥他贪小利而忘大节,见钱崇益受到斥责重处,难免浑身不自在,如今才明白了其中关窍。他只道查获内奸全是靖羽卫所为,望了洛凭渊一眼,心里便多了几分忌惮。昔日吴亭舟尚在时,也不见靖羽卫有这般本事,宁王统领不过短短数月,竟是风声水起、屡屡建功。   他心下费解,口中却仍漫不经心地笑道:“五皇弟,你可是小看我了,莫说那些商人当年都经过户部核查身份,乃是本分的生意人,照章缴税往来,与我并无甚瓜葛,就算是我的门下部属,事关两国征战,当然得彻查。要让我说,你扣得好,定要查他个底朝天。也不必对三哥交代什么,户部的事儿我早就撂开手。今日难得一聚,叙叙兄弟情分才是正理,那些事儿也轮得到提上台面分说么。”   洛凭渊见他又开始犯脾气,只是微笑,也不做理会。两个人谈谈说说,不一时已到了安王府邸。   安王府的规制当然不能与太子府相比,但也十分壮观。洛凭渊登门,洛君平便亲自领着他穿过雕梁画栋的厅堂,朝后园去,笑道:“趁着夏日已尽,秋凉未至,天气正是清爽,今日便在庭院中小酌几杯,省得总是在房中气闷。”   洛凭渊过府做客,自然不会反对。   与静王府不同,安王府同东宫一般,为防贼盗,没有多少树木,但前园与后园之间的垂花门处还保留着几棵参天古树。洛凭渊随着安王转过游廊,就看到那三四株古柏,都是几人合抱粗细,枝干苍劲,浓荫遮天蔽日,总有数百年树龄。正赞叹间,却见到每棵古树下都用麻绳绑得有人,皆是被剥去衣衫,赤露的上身布满一条条鞭打留下的血痕。   安王见了皱眉,向左右斥道:“明知五皇弟要来,怎么还把这干杀才放在这里,你们是年龄活到猪身上了,还是记性被狗吃了?”   府中管事连忙请罪:“是小的们大意疏忽,因着殿下让捆在树下三天,每日一顿鞭打,叫阖府都来看看忘恩欺主的下场,我等竟忘了今日该将他们拖下去,请殿下责罚。”   几个从人不等吩咐,就忙忙地上前,要将受罚的人解下带走。   洛凭渊看到这些人身上的绳索已被血染成了暗红,个个皮开肉绽,脸色灰败委顿。   洛君平的神色却阴沉下来,突然一摆手道:“且慢,我瞧着这几个丢人败兴的东西就来气,先给本王抽一顿再拉下去关着。”   那管事嗫嚅着回道:“殿下,今天的数已经打过,不知……”话说到一半,看到三皇子的脸色,连忙噤了声。   几名身强力壮的下人很快拿着皮鞭走了上去,鞭梢在空中高高甩起,落在皮肉上,发出沉闷的击打声,伴随着变了调的哀嚎求告,一时间但见血花四溅,原来鞭子上都带了尖刺。   洛凭渊不意还有这么一场,在旁边看得大为皱眉,出言道:“这些下人不知做错了何事,值得三皇兄动怒?”   安王等的就是他这一问,冷笑道:“我生平最忌的是忘恩欺瞒,暗地手脚,不是我待下过苛,且问他几个狗才串通起来都干了些什么好事!”他见洛凭渊面现不解,叹道:“不怕五皇弟见笑,这原是家务事,再过两个月是我那岳母寿辰,听说了皇觉寺正殿大佛近日已重塑金身,便也想铸一尊佛像祈福,故而你嫂子央我从东南运些黄铜来孝敬。我交代这几个家贼去办,原想着出钱买些铜锭也就是了,岂料他们贪财,竟然违了朝廷禁海令,向海贼低价买了一船从琉球私贩来的东洋铜锭,好骗着我赚其中的差价,又借了本王的名义,请闽州海防道帮忙护送,等我知情,已经挂着水师的旗号大模大样开到了津州渡口。闽州那边还私下里来邀功,只当帮了个大忙,你说我焉能不气?”   洛凭渊听到此处,已然明白安王今日摆出偌大阵势给自己看,就是专门为了这件事。靖羽卫平素多在京师,近来却奉命往各地查看粮仓府库,十余天下来,已从临近洛城的州府陆续传回一些消息,其中就提到一搜挂了水师旗帜、装载铜锭的海船。事实上,那艘船上管事的倒是闽州海防一个吏员,奉的乃是水军参将之令,但船上的水手帮闲并不着水军服饰,且气息彪悍,与其说军士,更像刀头舔血的亡命海贼。   满载铜锭的海船吃水太深,在津州渡口不得不卸货换船,才能进入内河。途经此地的靖羽骑卫见了,起疑过去盘问,对方不肯说黄铜是哪里来的,也说不清要作何用途,一番冲突之后,连船带货就被扣在了渡口。津州府衙既不想得罪闵州海防盗,又不愿逆了顶着皇命的靖羽卫,于是事情就僵持下来,靖羽卫遂急报宁王等候处置。   “竟有这样的事。”他见捆在树干上的几人已经被抽得死去活来,挥鞭的仆从还在一五一十地往下打,看来安王不发话,这场鞭笞就不会停止。   “三皇兄息怒,虽是可恶,犯不着为这等人计较。”他含蓄地说道,“既然是小人冒名谋利,自有国法处置,若是私下里出了人命,反而不好说清楚,再打下去,未免冲了府中的瑞气。”   “我若不杀一儆百,哪天被这班没天良的劣仆卖了都不知道。”安王余怒未消,“哪有什么瑞气,全是乌烟瘴气,统统打死了干净!”   洛凭渊道:“我前日确是收到属下从津州传来的讯报,说在港口扣下了一艘船,也没说清是怎么一回事。原来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三皇兄莫要上火,原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他心下明了,若说洛君平全不知情,闽州水营也被蒙在鼓里,全是下面办事的人瞒天过海,那实在是笑话。安王这般说法作派,既是震慑,也要试探自己的态度,是否不留情面仍旧扣着船只不放,甚或还要继续追查问责,那便是与他和太子正面作对了。   安王闻言神色稍霁,挥手道:“停了吧,既是五皇弟心软不忍见,算他们运道好,都给我拉下去关起来,等着发落。”   言毕看也不再看一眼,径自携了洛凭渊往后园中去,边走边道:“外面都传说我气量狭窄,为人刻薄。我洛君平毛病再多,向来恩怨分明,若是谁存心与我过不去,瞒我害我,那便锱铢必较,睚眦必报,绝不会轻纵放过,若然是无心之失,再大的差错,只消解开误会,本王也不计较。”   说着,他回头叫那管事:“方得碌,你上次失手打碎了父皇赏赐我的琉璃嵌宝瓶,我可曾责罚于你?”   那管事紧走两步,躬身赔笑道:“回殿下,小的当时吓得魂飞魄散,但殿下并未责怪,只说小的历练不够,心浮气躁,打发到外面跪了两个时辰,再命喝三天苦茶清心火。”   “三皇兄非是无事生非之人,我自是明白的,”洛凭渊有些无奈,沉吟着说道,“听闻朝廷这些年颁发禁海令,乃是担忧民间通商往来过频,令海贼猖獗,更易引来倭寇,难以治理。日后北境平定,应是还会开设市舶司的。本来现下私运的海货应当全数收没,但三皇兄既然已经花费银两买下来了,又是为了铸佛尽孝道,回头我传信放船,担了这个干系便是。”   洛君平想不到他答应得这般干脆,听话意是不打算再追究这船铜锭的前因后果,心中本来存的一层疑心顿时散去大半,脸上也回过颜色来。   正待说话,洛凭渊又道:“我回府后就写一封手谕说明误会,但话须得说在前头,这样的事情可一而不可再,三皇兄再行事时,务须防着些小人,以免日后殃及己身。”   安王哪里会将规劝放在心上,那一船铜花了数万两银子,翻过手稳稳的便是两三倍得利,若是宁王坚持要循例查没,还真是不好索讨。他心里颇为得意,只觉洛凭渊尽管表面上崖岸高峻,一副秉公为国的样子,实则与旁人也没什么区别,还不是怕了与太子和自己作对,于是心下又多了两分轻视。虽然听他语气诚恳,也只是随口笑道:“这是自然,但凡欺了我的人,哪里还会有下次机会?”   洛凭渊却仍然思索,说道:“此中还有一事要与三皇兄参详。我这边靖羽卫扣下船之后,未免和闽州水师伤了和气,一直未曾上船查看。如今既然知道船上的货物都是自外部运来的,我要属下收手,也需顾及到他们的颜面,想请三皇兄给我写一张手札,我好让属下拿着登船查看一番,算是走个过场,两边情面上都过得去,若是那些经办的人顶了三皇兄的名头夹带了什么违禁私货,正好替你做个明证。如此可好?”   洛君平心道,原来是要在属下面前得个面子,也让靖羽卫有个体面的台阶。他略想了想,觉得倒也在情理之中,当下笑道:“我还当你的人已经上船看过了,这不算事,宴后就写给你,我只买了铜,要是那船上还有旁的私货,你叫人尽管收了去。”说话间已到了后园摆席的亭中,他又道:“先喝几盅,今日我还找了几个清客来陪着谈说。”   两人的机锋既然已经打完,接下来一场小宴便还算融洽,安王府果然有几个客卿在座谈诗论文,酒过三巡,又招了歌姬至席前唱曲。洛凭渊左耳是“饮君一杯酒,愿君万世春”的劝酒声,右耳是女子缠绵婉转的歌声。他推辞不过喝了几盅陈酿,拿了安王半醉时一挥而就的手札,起身告辞。   安王再要留客,他淡淡笑道:“由简入奢易,由奢入简难,三皇兄,你醉你的温柔富贵乡,我守我的师门清规条,你得成全我才是。”   “罢了,投了个寒山派,好好一个少年郎修成古井水,连及时行乐都不会,看你能守几年。”安王笑道,“我这厢醉生梦死,你且清者自清,这世上的滋味不外如是。” 第四十六章 梦仙谷主   洛凭渊回到府中,静王正在书房执笔写字,见他进门,微笑道:“可是吃过鸿门宴回来了?” 又吩咐谷雨:“今晚熬的酸辣鱼汤给五殿下端一碗来解酒。”   “果然宴无好宴,”洛凭渊道,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何每次见到静王,被各种事端搅起了波澜的心境就会恢复澄明。   “拿到了。”他取出安王的手札。   洛湮华接过展开,见上面抬头写着:闽州海防道水营参将吴克用见扎着办。后面一笔行书:靖羽卫即日登船查看我安王府中寄携货物,望予协助,留扎为凭。末尾附安王的私印和认记花押。   他合拢来递还给洛凭渊,颔首道:“这就行了,他想得也还细致,手札只能用一次。   “一次就够了。” 洛凭渊不禁一笑,将安王府中见到的种种情状讲述一遍,说道:“只可怜他府中那些下人,个个被打得去了大半条命。”   “用几个下人使苦肉计,对洛君平来说算不了什么,”静王道,“安王面上浮躁随性,实则遇事精明,兼有三分狠辣,弱点就是贪了些。凭渊今日应对得甚好。”   洛凭渊道,“我明日就选拔几个可靠的人手,仍是密令,让他们尽快出发,兼程赶去闽州。”   “也好,事不宜迟,人不必太多,只需派两名骑卫带上几名精干军士即可。”静王沉吟道,“待你定下人选,临行前我让小霜与他们见一见,约好联络暗号。他们到了闽州府,自会有人帮着接应安排。”   洛凭渊点头应了,见谷雨端着汤碗进来,接过喝了一口,只觉鲜美清爽,整个人都舒适地松弛下来。他说道:“一船铜十几万斤,每年从东洋至少运来五六船,做得太过了。”   “且不提暗中指使闵州水军,单单论去海外私运铜锭货品,从东洋买铜锭本就廉价,私下铸成钱时,含铜又比一般铜钱少了一成,他们岂肯放过这样的生意。” 静王笑了笑,“这是太子的一项财源,向来是安王找人打理着,其中许多见不得光的手法,否则他们何必那么重视刘可度,还把刘家的账册藏匿在水营的军船上,待我们从闽州取回,凭渊就可看得明白。”   宁王不禁道:“我听闻太子待下宽和,洛城官员到外地为官,东宫常常程仪一送就是上百两,原来他的钱是这么来的。”   洛湮华不语,若是评说洛文箫当上太子后的作为,话就长了。夜色已深,他并不想破坏此刻的心绪。   洛凭渊的神色里多了一丝暗沉,他瞥见静王的案头放了两小摞铜钱,伸手各取了一枚,再一次仔细端详。两文钱乍看并无分别,然而着意比较之下,其中一枚的色泽要暗淡些,字体的形状也较为模糊。   的确,按照官价,每一千五百文钱兑换一两银子,然而换做眼前的私钱,恐怕就要两千文。穷苦百姓都是数着铜钱过日子,一国太子如此作为,直与民贼无异,这样的人,如何能治国理政。   他问道:“皇兄,安王派了谁在为他铸钱,你一定查出来了。”   “说了也无妨,只是拿回账册之前,暂时不要打草惊蛇,”静王道,油灯恰在此时爆出一朵小小的灯花,他看着皇弟带着深思与寒意的神情,吐出六个字:“庆恩伯何继善。”   几场雨过后,天气渐渐凉下来,早晚出门时,能感到属于秋日的清寒。洛凭渊接到了林辰自边关写来的信,讲述沿路经历,太平峡谷的激战,还有途中见闻感想,行文是林少将军一贯的风格,文通字顺,洋洋洒洒,一气读下来,就如本人在耳边说话一般。先是写到半途与辽人交手护粮的经过与峡谷之战,字里行间可见当时情势之紧急,又颇为意气风发。   洛凭渊拿着信,想到林辰眉飞色舞的样子,不禁微笑。这些该不是林辰一天之内写下来的,而是在押粮途中空暇时就写上一段。读到后半段,笔调渐转沉肃:   “过了函关,进入幽云十六州地界后,人烟渐少,所到之处仍可见辽人烧杀后的废墟残骸,途经的村庄大多房屋败落倒塌,屋内屋外常见未掩埋的白骨。   “遇到有人烟的村落,里面的住户衣不蔽体,大人孩子都骨瘦如柴,见到粮队就靠近乞讨。我找了几户人家说话,都是九年前北境陷落时,不得已离开家园逃去函关,从此流离失所。这几年云王殿下收复了韶安,他们惦念故土,才陆陆续续返回,试着耕种生活。   “当年辽兵入境,大肆杀掠,千万未及逃离的百姓被赶往北辽为奴,幽云十六州几成白地,数百里沃野化为焦土。一朝铁蹄踏过,十年难复生机,何况沦于敌手多年,辽人之害,一至于斯。外虏辱我国土,杀我子民,欺凌之身,莫为此甚。生为禹周男儿,一腔之血尚温,焉能惜此七尺之躯。   “又及,昨日初抵韶安,城高四丈三尺,宽三丈六尺,不愧为边关重镇。洛城禁军与绥宁军已至,两万登周军不日抵达。幸得琅環之助,粮饷平安运抵,足供大军之需,倘有闪失,定无颜面对十万将兵。凭渊你不告诉我,我也知道是静王殿下的琅環。   “我已经见过云王殿下,杀伐果毅,威重三军,风采犹胜昔年。韶安城池森严,军纪肃然,将士百姓对其爱敬如天人。尉迟炎副统领等人过几日便会奉命回转洛城,我请云王殿下准我暂留韶安参战,四殿下起初不肯应允,但他身边之人为我说情,待会战之后再回京师。   “此地满目铁血,辽军城外扎营,回想洛城声歌,恍如隔世。四殿下帐下英杰将才济济,可惜凭渊你不在,本将军初来乍到,过些日子再与你细说。”   信末提到了洛雪凝,似乎因为延迟回京有点心虚,但又说请公主殿下放心,臣在边关必会为国尽力,话语间不掩思念之情。   洛凭渊将厚厚的信折起收好,改日进宫时带给雪凝看。比起战场杀敌建功,雪凝该是更盼望林辰早日平安归来吧。但若是换了自己,也同样会争取留在韶安。他未曾到过边关,想不到幽云十六州荒凉至此,遥想北境烽烟、韶安重镇,令人心潮激荡。   此时,白露进来禀道:“殿下,奚谷主过来拜访,问您此刻可有余暇。”   “快请到书房用茶。”洛凭渊连忙整理心情,起身迎了出去。   梦仙谷主奚茗画来到静王府已有两天,他在静王那里见过数面,每次都是在为洛湮华诊脉。从前也曾听闻过,江湖中声名最著的两位名医一是唐门的唐大先生,另一位就是奚谷主了。静王说过会有一位通医术的朋友至洛城帮他诊病调理,不想来头这么大。   洛凭渊能看出,自从这位大夫到了,静王府中上下都像是松了口气,显得很高兴,他却因此更加悬心。传说巫山梦仙谷门下多精岐黄,其中不乏国手,需要常年隐居的谷主亲自前来,皇兄的病难道比自己担忧的还要严重?   他两日间一直想去拜访奚茗画,仔细问问病情,对方却主动来访了。   他走到书房,奚谷主已经被引了进来,正随意打量四下陈设,见了宁王便含笑一揖:“殿下的书房,实是个好所在。”   洛凭渊还礼道:“前辈无需客气,在这府中,只论江湖之礼,该是晚辈先去拜访才是,何劳拨冗前来。”   奚茗画形貌温雅,看上去不过三十出头,但他医圣之名已垂二十载,实际年龄实在不好说。   洛凭渊在翠屏山日久,着实见过不少与寒山真人论交的前辈高人,因此不讲凡礼反觉自然。他仍是执晚辈礼,又让小侍从奉上清茶。   “晚辈本欲过去问候,”他说道,“只是不好打扰前辈行医,不知皇兄的身体现下怎样?”   “称我一声奚大夫即可,”奚茗画喝了一口茶,放下杯子,缓缓说道:“江宗主损耗过甚,八脉虚寒,故不时发作,寒到极处又转而发热,若能调养得法,数年之后或能有所好转。”   洛凭渊听到最后,心下猛地一沉,他自小听多了御医说话,对方此语就像是说只有数年之寿。他盯着奚茗画,只觉整个人都有些发空,脸色已转为苍白。   奚茗画看着他的神情,微微笑道:“五殿下不必过虑,奚某不是宫中御医,有话都是直说的。”他口中这般说,心里却禁不住叹息。   进府第一天,静王就叮嘱:“碧海澄心之事,请谷主在凭渊面前代我隐瞒周全,不要让他知道。”   他当时也曾劝说:“每月十五发作,时日一久,宁王必会有所察觉。你的解药藏在宫中,如果告知实情,有他协助,取得的胜算就多了几分。”   “该做的事情没做完之前,不能急着谋取解药,否则陛下见疑,就枉费了之前琅環所做的一切。既然时候未到,又何必让凭渊想着这件事呢。”洛湮华说道,“凭渊最难得的就是心境沉稳,此乃旁人所不及。不能让他乱了方寸,否则连他在内,大家都会有危险。我知奚谷主素日不打诳语,而今却只能重托于你,能瞒多久就瞒多久。”   他脸上不见平素的微笑,神情冷肃,奚茗画只得说道:“以你所思所求所为,绝无可能做到七情不动。你需得将解药之事挂在心上,至多两三年,定要设法拿到。若有透支高烧的迹象,就须立即停下来不问外事,调养心神,否则奚某再是医术高明也无力回天。”   静王当时点头应允,可看他的样子也知道,说了也是白说。   洛凭渊听说假以时日,皇兄有望好转,这才透出一口气,有些不好意思自己的失态:“如何调养,就请奚大夫多费心。我前些日子带了些药材回来,也不知有没有用处。”   “杨总管已经带我看过,确实不错,然而江宗主体质寒凉,过于滋补的药材现下还用不上。”奚茗画道,“仅有数味合用,其余的有害无益。”   洛凭渊只能理解为虚不受补,他问道:“既是如此,不知需要哪些药材,我再去找。”   “我今日前来,正为了此事。”梦仙谷主游目四顾,悠悠说道,“我适才便说了,五殿下这书房是处好所在,此间灵药远胜库房中的人参灵芝,就看五殿下肯否割爱。”   洛凭渊望望自己案上的文房四宝,架上的书卷,着实感觉摸不着头脑:“只要皇兄需要,我又能拿得出,奚谷主尽管明言。”   奚茗画朝他凝视了片刻:“殿下身份贵重,像这样的话,日后还是莫要轻易出口,否则若是为奸人所乘,江宗主更要难以安心休养。”   他的目光投向书架:“我要配一副药,尚缺少一味药材,听闻五殿下曾蒙天子御赐一颗辟水珠,可是这一颗?”   洛凭渊这才明白他的来意,连忙将那颗珠子从架上取下:“此珠竟能入药?”   “药性皆有寒热之分,以江宗主的病况,贸然服用热性的药物,只会寒热交逼,反生热毒,若是凉性之物,则是寒上加寒。辟水珠生于水又能克水,乃是蕴阳于阴,最是合宜。”奚茗画淡淡说道,跟着从怀里取出另一颗珠子,同样龙眼大小,平托于掌心:“奚某本应上月就到,之所以迟了这许多天,就是为了等苍山云堡遣人送来的这一颗辟尘珠,二珠捣成粉末,再加左辅药材,虽不能根除江宗主的寒症,但可以令他发作时病痛有所缓和,不至太过伤身。”   两人掌心里各有一颗光泽莹润的明珠,连如此价值万金的宝物都不惜捣碎,这副药之贵重可想而知。   洛凭渊没有说话,只是将辟水珠放入对方手中。他并未完全听懂奚茗画所说的医理,但若然此物对静王有用,又何足惜。他心里仍有种沉沉的不安,仅是缓和,不能根治,只盼好好调养两三年,真的可以好起来。   对于静王而言,奚茗画的到来意味着没发烧咳喘也要天天喝药,晚上到了时间必须就寝,三餐被熬成味道不甚美妙的药膳,还有时不时的针灸。   事实上,在第一天早中晚诊过三次脉象后,奚茗画是这样说的:“从现在起十天,不得听下属禀报,不得与闻朝事,所有外务统统放下,只准卧床静养。”   他说得严肃,静王不由蹙眉:“我好端端没事,眼下情势多变,十天太久了。”   “十天,一个时辰也不能少,”奚茗画收起了一贯的娴雅,板着脸说道:“我本想说二十天,你耗损太过了,先前叮嘱的话都当了耳边风,若是想好好地撑到办完你的大事,就什么都别说。”   洛湮华见他语气坚决,毫无商量余地,加上周围所有人都绕着圈子或者直接要求他遵医嘱,只好暂时放下心事,每天大部分时间呆在床上养病。想到等十天过去,又是八月十五,他唯有叹了口气。的确,紧要关头身体必须撑住,否则就不止是前功尽弃而已了。奚谷主今回是有备而来,不比过去停留数日即走,看来是准备长住一段时间,好好整治一下自己的身体。   洛湮华像大多数病人一样不爱喝药,但是如今,每当药碗送上,总有人在旁边盯着,务必要他喝得涓滴不剩,而洛凭渊每天过来时,常常很在意地观察他的脸色,一如前段时间不住看他的脚,弄得静王殿下着实有些无奈。   被照料关心的感觉其实是很好的,但是如果太过习惯,会令人变得软弱。这样的日子过了几天,洛湮华就开始考虑治疗何时才能告一段落,但他也察觉到了,能令一向行事悠然的奚茗画这般郑重其事,自己的身体状况应是不太妙,至少比事先预计的要严重。或许还是低估了碧海澄心的毒性,或是高估了自身的承受力。想到这一层,他唯有认命地听由摆布。   宁王对国库粮仓的清点仍在继续,国库账面上应存银二千七百万两,然而实数仅一千八百万,尚有九百余万亏空,源于各种原因的挪用和官员们的支取借贷。派往各地的属下也陆续回报,除了距离洛城较远的州府尚未核查完毕,府库粮仓也都存在各式各样的问题,库银短缺是司空见惯,粮仓的情形更糟,有的报仓库失修,弄得粮食淋雨发霉,有的数目短少,还有两处干脆突然失火。到处都是一本难念的经,如今才知道处理政事着实不易。   宁王将情况归总,以密折的形式呈报给天宜帝,皇帝收到后并未说什么,只是让他继续详查上折,国库从此时起不得再挪用出借分毫,又限期各地秋收后补足库中存粮,并不提问责。   安王听说了,到东宫时便嘲笑道:“父皇从前下旨都是暴雨雷霆,如今倒是和风细雨,五皇弟不疾不徐,我看这户部清查一年半载也完不了,最后人也得罪了,事情也办不成,看他如何收场。”   洛文箫却没有笑,他近来仍然管着六部细务,谨小慎微更胜从前,又对过去大意留下的疏漏尽力弥补,以求不留下话柄错处,过得十分劳神。不少漏子是安王惹出来的,尽管得来的大半银子都已被自己派了各种用场,但他对洛君平也生出一些不满。两人走得近,安王做的事归根到底仍会被算到他这太子头上。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父皇没有立即要各地州府补足亏空的库银,没立即让五皇弟清理国库积欠,是因为北境战事正酣,当口上对朝廷和各地官员管束太紧,难免生出事端,搅得朝野动荡。”他说道:“五皇弟初涉政务,却能看出父皇这层顾虑,他没有你想得那么简单。不要因为讨回了一船铜,就不将他放在眼里,焉知这番作为不是为了抓住你一件把柄?”   “我这边安排得干干净净,”安王笑道,“错买了一船铜,为的还是造佛尽孝道,能落下什么错处?”   太子盯了他一眼,神色冷沉下来:“凡事皆是事出有因,不可掉以轻心。我新派给庆恩伯的随从是个精细人,前几日来报,何继善出门时有人跟踪,我便查了一查,你道如何,是扮作了便衣的靖羽卫。”   洛君平本来不以为意,听到庆恩伯三字,唇边的笑意立时隐去,秀气的脸上渐渐布满阴沉煞气,半晌才咬牙道:“好一个洛凭渊,面上卖好,原来暗中还藏着一手。既然是他先来算计我,那就休怪本王不念手足之情!”   太子见他生了怒意,说道:“三弟,你回府后,送信让何继善把铸钱的事先停下来,最好在家中歇上一两个月,哪里也别去,什么也别做。铜锭索性不要运到洛城,就在运河沿途找个地方先存放起来。”   安王恨恨道:“也只好如此,幸得二皇兄周详,否则被他顺藤摸瓜,却是麻烦。”   “我近日调集人手,防得就是再中暗算。有了前车之鉴,岂能不多加防范小心。”太子缓缓道,“五皇弟统领靖羽卫后,我们在他手中吃过的闷亏已经有好几桩,如今看来不能放任不管,洛城京畿之地,岂是凭他那点心机义气就能乱来的。他不懂规矩,我们作兄长的便好好教一教他。” 第四十七章 卿本佳人   华山派首徒封景仪带着师弟魏清和蒋寒来到洛城,是在八月初八,与他们从裕门关同行而来的,还有两名崆峒派弟子。剑宗一脉同气连枝,因纪庭辉曾声称自己的剑法早年学自崆峒,故邀了他们来帮忙指认做证。   八月里金桂飘香,街市琳琅,他们一行穿过东华门时,都被眼前川流熙攘的繁华景象吸引,没有人留意,城门内侧有几个闲汉打扮的人本来正凑在一起吆五喝六地掷骰子,见到腰佩长剑的五名年轻剑客,就做出兴尽了的样子散了。有两个人转身去回报,另两个则悄悄尾随在后,直到确认他们是问着路要去城西北的静王府,才转身离去。   洛凭渊这一日刚回府,静王就遣了谷雨,请他到澜沧居与华山派诸人相见,他早已听闻封景仪将至京畿的事,立时换了一身常服过去。   回想起来,纪庭辉已经下到天牢近四个月。静王让他不要提审,只在天牢中将此人盯紧,不能令外人有机会探监或者与之接近,洛凭渊都照着做了,也没有派人监视昆仑府的飘香酒楼,但心里一直记挂着这件事。青鸾下落不明,他仍想从纪庭辉口中问出魏无泽的行踪,多探知一些消息。   宁王走近澜沧居的厅堂,便见到里面坐了五六个长衣素袋的年轻剑士,本应卧床养息的静王坐在主位,正带着淡淡笑意与他们叙话。   见到洛凭渊进来,众人纷纷起身见礼,看来已在等候。   洛凭渊连忙制止他们下拜,笑道:“寒山门下陆渊,在这洛城中叫洛凭渊,当年亦曾随师门往华山拜会,如今几位师兄远道而来,实在高兴得紧。”想到师门恩重,武林情谊,几句话说得极是诚恳。   他过去随师门外出行走的时候,用的化名正是陆渊,寒山派的师兄弟们都知道他本名,不过武林之中隐去原名的情形实属常见,故而无人多想。   封景仪对宁王的师承渊源早已了然于心,此刻往他脸上看去,只见眉目之间,依稀可以觅见当年那个前来华山的韶秀少年。   他心中有些感伤,仍是领着两个师弟拜了下去,说道:“殿下以武林平辈之礼相待,自当从命。这一拜非因尊卑礼数,乃是为了殿下识破了逆贼岳乾,将他擒拿于皇城金殿之内,襄助我师门雪恨,华山上下铭感五内。”   洛凭渊不好相强,唯有受了这一礼,扶起几人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此乃天意使然。”   当下余人依礼通报名姓,都是常年习剑的名门子弟,举止间自有一股轩昂之气。封景仪二十七八岁年纪,人如其名,举止间风仪端雅,又不失洒脱,洛凭渊实是想不明白当年的施宛何以弃他而选了岳乾。   待重新坐定,洛凭渊不由望了望静王,华山诸人已到,按理下一步便该由他们到天牢见纪庭辉,不知皇兄是何打算。   静王许是方才已说了一阵子话,脸上略有倦意,这时说道:“凭渊来的正是时候,我适才与封少侠说起,圣上对太平峡谷一役极是嘉许,加上纪庭辉一案,得知你们来了定会召见。但这几日时近中秋,陛下正忙着戒斋沐浴,要在十五当日往皇觉寺进香,只怕暂时无暇。几位少侠连番杀敌行路俱是辛苦,倘不嫌府中寒简,不若就在此间住上几日,待到过了中秋,无论是请旨入天牢或是召见面圣,都更易安排。”   洛凭渊也知道天宜帝近日确在斋戒,故而下旨,刑部连勾画秋决的日子都推迟到中秋之后,外臣也见得比平日为少。他要让华山崆峒诸人进入天牢并不费事,但见静王有意将日期推后,也就笑道:“指认岳乾不难,但要在验明正身后将他押走,前后还有些行文手续需得办理,总得几天功夫。师兄们既已来了,便安心住上些日子,闲下来一道谈武论剑,岂不是好。”   以封景仪的本心,恨不能一时三刻就拿住岳乾,将他押回师门,依门规处置欺师灭祖的罪过,但他对静王很是敬重,又见主理岳乾案件的宁王也是同样意思,当下点头答应。   静王就吩咐从人收拾澜沧居东边的院落,安置他们一行住下。   杨越这时瞅准机会上前,低声在他耳边道:“殿下,奚谷主方才过来看了一趟,好像不太高兴,说属下再不劝您回去休息,他就亲自来劝了。”   洛湮华一笑,但凡世外高人难免都有几分古怪脾性,奚茗画平素温和,但在行医用药之际就斩钉截铁,生平最恨病人不听话不配合,白白糟蹋他的心血。自己起身见客,必定令他相当不快。   他此时也觉得神思倦怠,也不知这位大夫开的方子是怎么回事,每天三副药喝下去,终日只是想睡。身上软绵绵得提不起气力,倒像是几年积累的疲惫全都涌上来了,这样的日子过得多了可着实危险。   他原本还有不少事情相询,但现下也只得起身告了声乏,留下洛凭渊继续陪着众人谈说。   皇觉寺于数百年前建成,此后历朝一直是皇家寺院,香火繁盛。两年前,皇觉寺住持方丈请求募资重修寺庙,为正殿大佛再塑金身,天宜帝欣然照准,除却要求户部调拨银两,还从皇宫内库中另行拨了一笔。天宜二十一年,时近八月,殿宇佛像均修塑完毕,只待择日重开正殿,领受皇家香火。   消息传来,天宜帝十分高兴,想到距离中秋已是不远,便颁下旨意,要于八月十五亲至皇觉寺,在大殿进第一炷香,为禹周国祚祈福。此前更要焚香斋戒七日,以示诚心,其间除非刻不容缓的朝廷要事,皇帝都下旨节后再说,且独宿清凉殿,不至后宫,重视之情不言而喻。   因为北境战事已经到了关键时刻,故而今年中秋以节俭肃穆为主,年年都办的中秋灯会由三日减为一日,但百姓对八月十五仍是十分看重,街上的点心铺里摆满各色果品糕点,街边到处能看到售卖兔子灯的小贩,节前的庙会也办得热热闹闹。   洛凭渊择日进宫,向处于斋戒中的皇帝问安,陪着说了些话。   天宜帝心情甚好,笑道:“皇儿送来的密折朕都看了,各地州府设置粮库是为了平衡米价,更要应对各种不时之需,凡有错漏都要督促他们一一补上。不要怕琐碎,须知政令既发,后面督办起来就全是这些冗务。”   这已是在说为政之道,洛凭渊躬身答应。他上密折时一向小心在意,据实以报,务求各地实情上达天听,有时还附上些自己的想法,看来皇帝还比较满意。   天宜帝随口点拨五皇子,心中想的却是另一件事。   靖羽卫副统领沈翎带了五百军士,在彰州一夜之间抄没了三家粮商的家宅,锁拿要犯近百,抄没的银两加起来竟然有上百万两之巨,而且各家都养着少则几十,多则过百的打手护院,又与当地官吏勾连密切。   靖羽卫幸而事先准备周全,并未动用彰州府兵,而是从临近州县调来五百兵卒,才做到一举成擒。这些大户家财巨万,其凶顽刁蛮和在地方渗透之深,都超出了预想。得知详情后他心里回想起的,却是五月初三生辰那晚,洛湮华所说的话:“若照此趋势发展下去,再过几年,父皇纵然有心,可还护得住禹周的江山百姓?”   那晚静王辞锋锐利,多少年都没人敢在君前这般说话了。见到自己发怒,他只淡淡道:“也只有今晚,能容儿臣说上几句放肆之言,想来也再没有别人会对父皇说同样的话了。”   的确,自那晚之后,洛湮华在君前的进言变得和缓,但是他安排进行的每件事仍带着原本的锋芒。相形之下,太子洛文箫近日来的恭谦更显得唯唯诺诺、无所建树。   他又依次想过洛君平、洛临翩,几个儿子其实都是人中翘楚,却各有各的问题。他的目光落在眼前的洛凭渊身上,倒是这个当年不怎么在意的小儿子,至今还没看出明显的缺陷,只是生母的位份低了些。   他的目光温和下来:“凭渊,许多事慢慢历练就会了,回去好好做,道乏吧。”   洛凭渊今日进宫,还想去看看洛雪凝,于是向皇帝讨了允可,就往后宫而去。   到了兰亭宫,容妃正好不在,洛雪凝见了五皇兄,十分欢喜。兄妹两人坐在宫室中,丹阳公主一页一页地看林辰的信。   洛凭渊但见妹妹明丽的脸上起初微笑,渐渐转为严肃,最后蹙眉说道:“他竟然还不肯回来,要留下参战。”说着将信纸一丢,便现出几分恼怒,“一走就是四十多天没有音讯,结果就写来这么一封信,等他回京,看我理不理他。”   “原来林辰走了四十多天了,”妹妹的反应全在预料之中,洛凭渊笑道:“我都没数日子,还是雪凝记得清楚。”   洛雪凝被他抓住了话柄,脸上一红,随即着恼道:“你们一个个只想着当英雄,既然每次连问都不问我,还写信来做什么。也是,这信也不是给我的,那还让我看个什么劲。他那么喜欢边关和战场,爱和四皇兄帐下的英杰将才凑成济济一堂,那么乐意看北辽人的丑样,就在韶安杀敌好了,用不着说什么让我放心!”   洛凭渊忍俊不禁,洛雪凝如是发小脾气的时候十分少见,他笑道:“我替林辰求个情吧,这信是随着六百里加急的战报送回来的,他一路上写了又写,可不会是为着我。林辰说话一向还是算数的,他既说会战后返程,应该不会再拖。这样吧,我替你写信去说他,叫他快快滚回来可好?”   “晚了,这会儿就算立刻站在我面前,本公主也不原谅他。”洛雪凝道,不过听得出来,恼怒已经基本上过去,她的眼睛里渐渐蒙上了一层担忧,不知不觉又拿起信纸,重新看了起来。   这一次她看得很慢,静静地从每页开头逐字读到末尾,末了才低低说道:“五皇兄,我是个自私的人。明明身为公主,该当以国事为重,可我想的,却全是让他别像旁人一样上战场,也不必争取什么战功,只要……只要别受伤,能平安回来,就比什么都好。”   洛凭渊摸了摸她的满头柔丝,心下感叹女孩儿就是这样,再如何与她说家国大节或者男儿志向,一旦扯上心上人,就休想她肯明理,公主民女概莫能免。   他在兰亭宫说了一阵话,尽量宽慰皇妹安心。离开时洛雪凝送出门,兄妹一道穿过御花园,朝通向前宫的月亮门走去。   转过一道拐角,他们看见几名女子正从另一个方向朝这边走来,看方位,是刚刚从韩贵妃的蕴秀宫出来。她们见到宁王和公主,连忙避到路旁屈膝行礼。   宁王示意免礼,为首的少女抬起头,一身桃红色宫装,额间朱砂殷红欲滴。洛凭渊先是觉得有些面熟,随后想起是诚毅侯府的姚芊儿。经过上次雾岚围猎,这位小姐给他留下了一些印象,但他对姚芊儿实在没有什么话可说,因此脚步略略一顿后仍旧走了过去。   “五皇兄,你不必理会她。”走出几步后,洛雪凝说道。“你在雾岚围场差点被她算计了。这种人看着再可怜,也需离她远远的。”   洛凭渊没有答言,有关的风言风语也曾传入他的耳中,如果当时不是急着去看皇兄,自己会不会亲自出手救人呢?无论如何,尚未出阁就出事,姚家小姐也够难堪的了。   洛雪凝又道:“况且她现在还算得意,韩贵妃将她说给了庆恩伯,已经下过聘礼了。庆恩伯对蕴秀宫可是一向着意奉承,这门亲事定下来,诚毅侯府就算巴结上东宫了。”她对韩贵妃已是深恶痛绝,故而话语间便带上了几分不客气。   “庆恩伯?”洛凭渊皱了皱眉,何继善非是良配,但他实在管不着姚芊儿的婚事,于是不再多说此事,而是转开了话题。   姚芊儿此时并不得意。   自从她点了头,官媒上门,跟着就是问名、纳吉,礼数一项项进行得极快,双方似乎都急着要将亲事定下来。庆恩伯府送来了丰厚的聘礼,贵重衣料成箱成堆,金银珠宝耀目生光。按照禹周的礼俗,大户人家收到的聘礼都要归入新嫁娘的嫁妆,娘家再添上一笔,才能显示尊贵。   定亲的消息已经传出去了,随着聘礼进门,诚毅侯府里也渐渐添了几分喜气,上下人等对姚芊儿的尊重大为增加,姨娘姑嫂、庶出弟妹每日趋近奉承,过去的事已无人提起。   姚芊儿心里的恶气总算顺过来一些,别府小姐写信来道贺,或者邀请她去做客,她也暂时不理会,只一心一意地盘算自己的嫁妆。父亲诚毅侯目前显然对她很重视,又爱面子,应是不好打聘礼的主意,还得咬牙添一笔看得过去的陪嫁,她得为了自己打算。   在今日入宫参见韩贵妃之前,她心里本来还是有几分得意的,女子再是聪慧美貌,靠的还不是夫家。下聘那天何继善来了侯府,她隔着屏风悄悄看了一眼,只见白白胖胖,三十六岁已然大腹便便,实在与她心目中的良配相去甚远,但是如此热心婚事,至少说明还是看重她的。况且,位重六宫的韩贵妃闻知两家定亲,特地传自己进宫叙话,更代表着荣宠。   然而这分还算属于女儿规格的小心思,在她到了蕴秀宫后就戛然而止了。   谒见韩贵妃时宜妃也在,两位娘娘看了她的绣品和平日习字的临帖,都赞许她才艺出众,确是大家闺秀,赏赐了不少饰物缎匹,又许诺说将来过门后必定诰命加身。   姚芊儿未曾想能得到如此殊宠,千恩万谢之际,韩贵妃却说有事,从凤榻上起身离去,宫女内侍也随之退下,在姚芊儿反应过来前,殿内只剩下宜妃,还有两位娘娘贴身的大宫女织锦和杏芬。   半个时辰之后谒见结束,姚芊儿走出蕴秀宫,然后没走多远就遇到了宁王和洛雪凝,那一刻,她还没有从方才受到的震撼中回过神来。   在她身后的蕴秀宫里,韩贵妃已经从后室中走出,隔着看似严密实则轻薄的幔帐,她对方才谈话中姚芊儿从惶然失色,到伏地求恳,再到点头从命,全都一清二楚。   她与宜妃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宜妃道:“已经依姐姐的意思办完了,只是我看那姚芊儿时时作态,心思又灵活,到时可别误了事才好。”   “若是不听话,我们也有办法,活人有活人的说法,死人有死人的用途,这都是命。何继善对她好像还算中意,我也尽量想留下她。”韩贵妃端起茶盅,用杯盖拨了拨里面飘浮的茶叶,闲闲说道:“姚芊儿在围猎时都敢当众从马上摔下来,我看中的是她胆子够大,又一心想往上爬,婚约已定,庆恩伯那里若是出了差错,她的终身还能指靠谁?头脑灵活,就更能明白自身的处境。”   “再说,”她唇边噙了一丝冷笑,“姚芊儿也是个女人,我想在这世上,她如今最恨的,恐怕就是宁王了罢。” 第四十八章 变生肘腋   姚芊儿心神不定地回到侯府,刚刚换了衣服,诚毅侯就到了内院,遣了丫鬟来唤她去正房说话。   姚芊儿冷冷一晒,果然见了宫里两位娘娘的赏赐,就迫不及待地来探问口风了。   她走到正房中,向父亲敛衽行礼并且坐下,待诚毅侯小心翼翼地问起宫中情形,才说了些謁见时得到的嘉勉。   饶是她有一句没一句,诚毅侯也已面露喜色,末了听嫡女说道:“韩娘娘说当年与母亲有旧,对女儿十分关切,听说我近日来不时梦见母亲,言道必定是女儿红鸾星动,引得她在天挂念之顾。因此特地准许女儿择日往皇觉寺进香,以为告慰。”   诚毅侯想不到还有这等恩遇,先是喜形于色,随即又有些迟疑:“皇觉寺为了恭迎陛下参拜,近日都封了寺门,要八月十五过后才开么?”   “有娘娘体恤恩准,女儿自然能去,虽然正殿到不了,但也可在其余偏殿进香随喜。届时宫中自会安排妥当。”   敛芳郡主在世时,也不见韩贵妃如此眷顾,诚毅侯觉得仍是为着庆恩伯的缘故。他兴奋得几乎要搓手,口中只说道:“好,好,到时别忘记也为两位娘娘上几炷香。”   姚芊儿这时说道:“女儿有个请求,不知父亲能否允可?”   诚毅侯此时直拿这个女儿当宝,赶紧说道:“芊儿想要什么,尽管对为父言讲。”   “女儿最近心里烦闷,想找个闺中姐妹说说话,那些势力的见了就讨厌,想来想去还是杜府的小姐杜棠梨性情好,父亲帮我与她家中打个招呼,我才好下帖子邀她。”   “史官杜蘅。”诚毅侯想了一下才记起这位仅有七品的史官。这个官职在洛城实在不值一提,品阶低,又没有油水,诚毅侯府过去是看在杜蘅负责记录编纂天宜朝历年史料,偶尔会引起皇帝关注的份上,两家的女眷才有些面上往来。   此乃小事,又不用花钱,他立时就应允道:“芊儿放心,为父让你母亲亲自去和杜家夫人说,定让她家小姐来陪着你。”   姚芊儿谢过了还在问长问短的诚毅侯,回到自己的闺房,让丫鬟们都下去,独自想着今日发生的每一件事,脸上渐渐现出一丝古怪的笑意。   在蕴秀宫里,宜妃起初并没怎么开口,都是织锦与杏芬在晓以利害,要她听命。话说得很漂亮,像是非常关心她似的。的确,已经与庆恩伯定了亲,何继善若是被宁王拿住把柄问了罪,她就跟着完了,这一生再也爬不起来。   待她被说得慌乱求助,宜妃才慢悠悠地开口道:“从围猎回来,听说宁王也曾派人到侯府问候于你,可是有的?”   姚芊儿当时心乱如麻,低声答是,宜妃道:“惊马时五皇子派手下救了你,事后又曾遣人问候,你可有回礼?”   “臣女的父亲已经命人备了薄礼去登门谢过五殿下。”姚芊儿道。事实上,诚毅侯亲自去了一趟静王府,却被告知宁王外出,静王不见客,只好怏怏而归。   “如此不够诚意。”宜妃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你现在亲事已定,也不必避嫌,该好好写信表示感谢才是。有了来往,太子殿下再要替你夫君向宁王说情,也更容易些。”   姚芊儿已被摆布得六神无主,只得答应。   宜妃又说起皇觉寺进香:“韩娘娘不忍见诚毅侯府落魄,要帮你度过一劫。你到时带了丫鬟从人,只管好好地去。无事便罢,若是在寺中遇见了什么,都不必惊慌,自有人指点你回来如何说法。帮未来的夫婿过了这道坎,自然荣华富贵,诰命家身。”   姚芊儿听懂了那后半句的意味:过不去,便是身败名裂,永无出头之日。   她当时面上表现得感恩戴德,此时越是回想,越是满腹狐疑,去皇觉寺难道会出什么事,韩贵妃和宜妃究竟要她做什么?   她怎么也没想到,都已经委屈低嫁做个填房了,只因为侯府要藉此投靠太子,她一个女子还得缴投名状,那每一分的聘礼排场原来都是需要代价的。   不知为何,她对韩贵妃、宜妃甚至两个宫女都谈不上怨恨,宫里有宫里的斗法,就像她自己家中后宅,几房姨娘与罗氏之间的勾心斗角也是没完没了。她最恨的乃是宁王洛凭渊。如果不是被他的外表身份所迷惑,昏了理智去孤注一掷,如果不是这个人明明有能力救她却没有出手,让一个护卫占了便宜,她怎么会落到如今的田地?那一刻的侮辱至毒至深,永世难忘。   今日她从蕴秀宫出来,又看到了宁王和公主一道走过,阳光照在他们身上,宛如这世上从无烦恼。一如在雾岚围场的偶遇,他仍然将自己视为路边的石子尘埃一般,浑不在意。   可以想见,过去、现在、将来,在五皇子洛凭渊的眼里心里,大概根本不会有哪怕半分她的影子。   姚芊儿知道自己心里只有恨,但她不想克制。韩贵妃要借自己对付宁王,是上天将机会送到面前,她为什么不做。而且这一次,她要保护好自己,不会任由韩贵妃操纵控制的。她已经不再天真了。   她还记得初见宁王时,连自己在内七八个姑娘,洛凭渊的目光最终落到了杜棠梨身上,看了她好一会儿,姚芊儿心中的不甘或许就是从那一刻开始的。如果是杜棠梨坠马,宁王会亲自去救吗?无论发生什么情况,她要将杜棠梨也牵扯进来,这位没多少交情的小姐,同样要为她如今的处境负责。自己要是下地狱,她也休想过得平平安安。   静王府中如今住了梦仙谷主奚茗画和两个药童,再加上五名华山与崆峒的弟子,一时间多了几分热闹,府中全无皇室富贵气象,一入其中,但见来去尽皆剑修侠隐,倒似入了武林世家、江湖宗门。   宁王每日白天仍然忙着公务,傍晚回府,也不免与封景仪等人叙谈论剑。以年纪而言,他比华山崆峒诸人要年少,但寒山真人在武林中乃是耆宿,故而论起辈分来反而是他比较高,最后便一概以少侠称之,以免尴尬。   来人一多,虽不必避着奚茗画,但在一众年轻剑客面前,洛凭渊也不好显得与静王关系亲密,又担心扰了他休息,就在含笑斋待客,静王那边走动得反而少了。   他连着几日只是在晚上就寝前到澜沧居待一会儿,尽管这些天洛湮华大多时候在睡,晚上去了也未见得能说上几句话,然而见到皇兄气色的确好转了一些,不若先前苍白,心里便觉得安稳。   奚茗画又来造访过宁王的书房,这一次,却是仔细端详了一阵子书案上摆放的几锭古墨。天宜帝赐下了一小箱子古墨后,除了静王随手拿了两块,洛凭渊将大部分墨锭都遣人带到翠屏山,送给师尊寒山真人,只留了两块摆在自己书案上。   他见到奚茗画注目墨锭,就拿起来递给他:“奚谷主莫非也是爱墨之人?若是看着还好,就请收下。”他感激奚茗画连日来为皇兄诊治,除了纯鈞剑,自己房中的摆设物件尽可相送。   奚茗画接在手中,淡淡说道:“五殿下看它是墨,在奚某眼中,此物却是难得的药材。像这一锭,”他示意其中一块:“墨色中透出朱紫,内中除了古松精华,应是还加入了丹砂、麝香等数十味药材。制墨世家自有秘法世代承袭,若能觅得良材,墨中药性比之寻常药物精纯何止十倍。”   他再留意看了看:“五殿下的墨锭品级虽然还够不上最佳,但所用古松树龄也在五百年以上,甚是难得,还是好好留着,若将来家宅中有女子孕产凶险,或可用得上。”说着,重新放回了原处。   洛凭渊听得出神,静王也曾与他讲论古墨,想不到竟能入药,此事倒可以在写信问候时告知师尊。   他想到奚茗画取了辟水珠却没有要这古墨,想是眼下用不到,于是说道:“皇兄那里可还需要什么药材,奚谷主若有所需,我一定尽力找来。”   他问得认真,奚茗画却没有马上答话,朝他凝注半晌才说道:“五殿下已拿出了一颗辟水珠,眼下无需再为药材忧心。明珠虽然珍贵,但是若与人的真心相比,却不足道之。奚某只愿殿下日后无论发生了什么事,都能记住此时此刻这片真心,于江宗主而言,便已胜过了世间千万。”   封景仪少时曾不只一次到过洛城,但他的两个师弟都是初次来到这繁华京畿,六师弟蒋寒二十岁,还是好动的年龄,见目下要在京城住上些日子,就央着师兄们一道出去逛逛。   封景仪记着静王含蓄地叮嘱过,洛城如今并非太平之地,这几日不若就在府中静居休息,于是管束师弟不可外出,说道:“我们这趟不是来游玩的,莫要生事。六师弟,你看看宁王殿下,人家比你还小一岁,言谈处事何等稳重。”   蒋寒平日里颇得师长宠爱,闻言有些郁闷,向五师兄魏清抱怨道:“一路上都是晓行夜宿,好容易来一趟京城,过了眼下几日空闲就要忙起来,待押了岳乾更需兼程赶回师门,岂非什么都没见着?魏师兄,你陪我出去走走,早点回来不就行了?”   魏清性格老实,知道六师弟拉着自己,是为了事后封景仪责怪起来有人分担,不肯答应:“大师兄心情不好,他不让就算了,别惹他生气。”   蒋寒暗自嘀咕,这五年来,大师兄的心情何曾好过,实在闷煞了人。他闷了两日,见崆峒派的两位师兄来问要不要结伴外出,终究忍不住,决定跟着同去。封景仪其时独自在后园练剑,魏清待要阻拦,被他笑嘻嘻地拉了便走:“怕什么,我们给大师兄带些好吃好玩的回来,他也就不气恼了。”   就这样,待到封景仪练完两个时辰剑法,回来只看到空荡荡的房间,还有桌上一张字条。   到了傍晚,宁王已然回府,崆峒派弟子也从外面归来,唯独不见蒋寒和魏清。原来几人先是去了洛城最繁华的棋盘街,随即崆峒门下想往法华寺吃素斋,蒋寒却惦记着要买些风味小吃回来贿赂大师兄,就拉了魏清往城南的关帝庙会去了,四人于是分道游玩。静王府只跟了一个从人,与华山二人做了一道,也还未归。   封景仪从傍晚等到掌灯,又从掌灯等到深夜,恼火已经变成了担忧。   秦霜和杨越得知此事,都觉得必须告知正在养病的静王,洛湮华很少发火,但若是当报不报,引他动起怒来可是吃不消的。两人在心里又掂量了一下奚茗画的脾气,杨越表示总得有人不被殃及,才好事后帮着说情,很没义气地躲到一边。秦霜只好硬着头皮,自己领了封景仪前去澜沧居。   走到院外,宁王正从里面出来,见状将他们拦了下来:“皇兄已经睡了,怎么,蒋魏两位少侠还没有回府么?”他于此事也已知晓,但方才在静王居处待了一个多时辰,想着外出再晚也该回来了。   “他们人不见踪影,也无消息捎回,只知道近午时分往城南去了。”秦霜说道,“殿下,属下想着需请示主上定夺,看是否差人出外寻找。”   “可是皇兄服了药,这会儿已经睡沉了。”洛凭渊道,已是宵禁时分,事情的确有些不寻常,若说两人初来乍到不识路,但他们身边还有静王府的从人陪着,怎么也不至于迷路才是。他实在不愿惊扰洛湮华,让他劳神。   “蒋寒是贪玩了些,但他一向还懂分寸,又有魏清跟着,不应耽搁到这么晚。”封景仪道,焦灼之情已溢于言表。   “先不要扰到皇兄,我派人连夜去找。”洛凭渊沉吟道,“棋盘街、关帝庙,还有城里的客栈。他们可还提到过其他想去的地方?若是明日早上还没有消息,我们再来对皇兄说起。”   秦霜知道奚茗画安排的调养十分重要,此时见有宁王帮忙担着,立时同意:“深夜查访,还是靖羽卫较为稳便。如此就依五殿下的主意。”   封景仪也无异议,洛凭渊当即带着他们一同回到含笑斋,又请了崆峒派弟子过来,将蒋寒和魏清可能会去的地点,连同三个人的形貌特征都一一记下来,派人到靖羽卫所吩咐下去,连夜调集一百名军士,在九城各处暗暗查找。   这一夜洛凭渊等待消息,只睡了不到两个时辰。到了天明时分,派出的军士陆续回报,要找的三人竟是行迹杳然,可以确定的是,他们没有在洛城任何一家客栈投宿。   封景仪一夜未眠,此刻已是心急如焚。他平时管束师弟们虽然严格,但感情就如兄弟手足一般。闻讯对宁王和秦霜说道:“既然江宗主养病正在紧要之时,在下不好为此事去扰他烦心,这就出门去找师弟他们,还请宁王殿下再派些人手继续查访。”   “封师兄且慢,”洛凭渊已经想到昆仑府乃至太子很可能会想方设法阻止华山派押走纪庭辉,怎能放心再让封景仪出去,暗责自己近日来事务繁杂,太过大意了:“必然要全力寻找,但两位少侠不会平白失踪,我们需得商量个章程出来,贸然行动只会中了暗算。”   “事到如今,属下不能再瞒着主上,势必要禀报了。”秦霜说道。   三人现下都在含笑斋,杨越匆匆进来,手中拿着一块白布:“方才府门前来了个老乞丐,说是有人给了一吊钱,让他来送信。”   白布看上去十分普通,上面既看不到文字,又不见记号,末端系着一枚指环。   封景仪变色道,“这是蒋寒的家传指环,他从来都戴着不离身的。那乞丐去了哪里?”   杨越道,“我仔细看过,只是一个寻常乞丐,说话有些颠三倒四,问他给钱的人是何长相,也答不上来。我将他暂时扣在门房里了。”   秦霜接过那块布端详,又凑近鼻端闻了闻,说道:“是用离合水写成的,只能看一次,我们去见主上。”   洛凭渊无法再阻拦,几个人一道进入澜沧居,将消息告知刚刚用过早餐的静王。   洛湮华静静听了昨夜以来的前后经过,吩咐道:“取一盆热水来。”   谷雨端来一铜盆热气腾腾的净水,秦霜挽起衣袖,将白布平展着浸入水中,上面便渐渐显现出字迹,先是淡红,继而转为刺目的殷红:“字传华山首徒封景仪,限八月十三申时前将纪庭辉从天牢带出,任其离去,则蒋魏二人自可安好归来,逾时不候。若对外声张寻找,二人性命即时不保。”末尾是一个标记,寥寥数笔勾勒出一座山峰的形状。   “昆仑府!”秦霜一眼认出,实际上在场无人不识。   一时间众人都没有说话,看着血色的字迹又渐渐在水中洇开去,由清晰渐转模糊,最终彻底消失。   八月十三就是明日,封景仪咬紧了牙关。这些年华山派忍辱含悲,对外不愿张扬,但私下提及岳乾无不切齿痛恨。他想到自尽的施宛,更有目眦欲裂之感。可是自己如何能不顾师弟的性命。   “果然纪庭辉就是岳乾。”他喃喃道,“是我轻忽了,想不到昆仑府在暗中盯梢,蓄谋要挟。”   对方的意思很明显,岳乾若是从华山派手中脱身而去,日后此事便是江湖恩怨,朝廷一方甚至没有理由再插手来管。而这一遭纵他离去,本门之辱不知何时方能洗雪。他但觉满腔悲愤,好一会儿才说道,“两个师弟随我出来,我须得将他们平安带回去。事到如今,若无良策,我明日唯有将纪贼放走,先保住他们性命,来日再一并讨还此节。”   洛凭渊几日下来,已看出封景仪与两个师弟情谊甚笃,见此情状心底升起一股怒火。华山派弟子前来洛城起因于自己,如今却让他们在这京畿之地,靖羽卫势力所及下有了性命之忧,无论如何难辞其咎。   他按住怒气说道,“丰师兄不必焦急,父皇早已有旨意在前,只要确认了纪庭辉的身份,便可由华山派将他带走处置,天牢那边我定会安排周全。只是若能设法提前救出蒋魏二位少侠,就无须受昆仑府要挟。”他想到飘香酒楼的存在,不由得望了望静王,暗想皇兄定然对那里更为了解。 第四十九章 岂曰无衣   房内一时静了下来。各人均在想,纵走纪庭辉令人心中不甘,而且昆仑府真的能守诺,将人质平安放回吗?   封景仪有些犹豫:“昆仑府既然敢公然到王府来威胁,必定有万全准备,若是被他们发觉了暗中查访,蒋寒或魏清怕是会有危险。”他并非信不过宁王,但是想到如果下次送到面前的是师弟们的手指或耳朵,甚至尸体,就无法不忧心如焚,“江宗主和五殿下久在洛城中,不知可有妥当之法?”   他只觉洛凭渊太过年轻,回到洛城不到半载,而对于静王,尽管确是闻名不如见面,但见他一直在卧病,因此虽是这么说,心里却没有存多少指望。   静王见了白布留书后一直在思忖,此时才缓缓说道:“纪庭辉绝不能交给昆仑府。”   话音甫落,所有人都是一呆,不要说洛凭渊,连随他多年的秦霜和杨越都鲜少听到他用这般毫无商量余地的语气说话。   “江宗主此言何意?”封景仪道,他平素冷静,但眼下情势危急,声音也不觉提高了,“除非能将两个师弟安全解救出来,否则届时不放岳乾,他们的性命怎么办?”   静王的神色依旧沉静,像是并不在意他的态度:“几位少侠远道来我府中,却在京城出了事,是我的疏失。琅環必定全力查找他们的下落,尽力在期限前将人救回,但明日不能放走岳乾,更不能让他回去昆仑府。”   “江宗主,”封景仪心中生出怒意,倏然起身,“我华山派过去与你未曾谋面,只因见怀壁庄处事仁侠,与琅環亦有渊源,才一直敬重有加。你传信华山,要我等先赴裕门关再往洛城,封某照办了,让我三人暂住等到中秋之后,在下也答应了,但如何处置岳乾,乃是我华山内务,事关师弟生死,若无原委,恕景仪不能从命。还是说江宗主要用身份和琅環来压我,或是让宁王殿下扣着人不放?”话到最后,语气已转为冷峻,又道:“人命关天,不管当中是何缘故,望江宗主慎言!”   房中气氛一时有些凝滞,关绫“唰”的一下不知从何处闪出来,站到静王身后,冷冷地看着封景仪。   “小绫不可冒犯。”静王道,他稍稍示意,关绫便身形闪动,又不知消失到了何处,谷雨也不出声地退了出去,从外面掩上房门。   “封少侠请勿动气,”在一片静默里,洛湮华如是说道,他的神情中有种不容置疑的凝肃,“在下岂肯弃两位少侠安危于不顾,只是若岳乾逃脱,其中关系到的人命又何止千万。兹事体大,我唯有将其中情由告知,与封少侠一同商议。”   封景仪本也不好翻脸,听闻静王的话意,心中微凛,于是重又坐下:“究竟是怎么回事,江宗主请明言。”   在场的众人中,秦霜最清楚前因后果,他见静王微微点了点头,就低声讲述了数月前如何从纪庭辉口中套问出飘香酒楼的所在,之后又如何利用这条线索布下计谋,假传情报引北境辽军上钩,从而帮助禹周军队在战事中取得先机。   他说得扼要明了,太子与昆仑府勾联等细节则掠过不提,末尾说道:“故而之前主上请封少侠一行再等几天,是为了稳定局势,直到会战结束。”   封景仪听到后面已经明白:纪庭辉此前以为是绿蕊通知了同门设法相救,自己才得以活命,然而飘香酒楼那边实际上毫不知情。只消此人脱身而去,与同门相见,两下里一经对照,便会知道酒楼早已暴露,而通过它传向边关的情报只怕也会因此不足取信。而今北境战局一触即发,岂容在这个档口生变。   他的脸色一时间转为苍白,事关国之安危荣辱,边关无数将兵百姓,的确不是他师兄弟三人所能承担得起的。   他怔了一会儿才道:“江宗主,既然你有这番筹谋,实在应当早些告知,或是传信我等延迟行程才是,如今教我如何是好。”然而他自己也知道,这等机密怎能外泄,世上诸事又岂能尽在算计之中?   “原是我思虑不周,致有今日之患。现在当务之急是尽快将两位少侠救出,我府中的从人也需找回来。”静王说道,自从发觉了飘香酒楼的存在,谢枫属下的淇碧一直在密切监视,已经大致查明了昆仑府在洛城中的势力分布,只因时机尚未成熟,才未对其出手。他凝视封景仪,徐徐说道:“昆仑府目前送来的是指环,想来蒋寒魏清暂时还不至受重伤或有性命之忧。封少侠,你可愿将事情交托于我?江华虽则不才,但必定会竭尽全力还你两个完好的师弟。”   封景仪人生地疏,突逢不测,本是心乱如麻,但闻听此语,与他目光对视之下,整个人却渐渐恢复了理智与稳定,心念电转间已打定了主意。   “现下别无他法,我师兄弟三人性命便交托于江宗主。”他起身长揖道:“若是明日申时,师弟们仍未能救出,我自然会前往天牢,将那岳乾带出来,而后当街以剑格杀。若是师弟们因此出事,景仪必定自刎,以命相报。”   静王颔首还礼,武林之中信诺为重,性命相托不过在一言之间,两人都知道无需再说。   静王道:“景仪就留在府中等候消息;凭渊将下属都撤回来,也不要再派人暗查,以免被昆仑府的眼线发觉,对两位少侠不利,只需令天牢做好准备,让景仪明日和崆峒派少侠一道前去押走岳乾即可。至于小霜,要做的事情就多了。”   简短商议后,封景仪回到东院等待,宁王赶往靖羽卫所,静王留下秦霜和杨越仔细吩咐,过了一刻功夫,秦霜才出了澜沧居。   上午的辰光已经过去一半,他进出时通常不走府中门户,此刻使出轻功,整个人倏忽隐没在府内葱茏的林木间。   众人都散去后,洛湮华独自在书房中思索,靖羽卫一夜查下来仍未找到三人踪迹,可见对方准备周密。他并不怀疑这件事是昆仑府所为,在洛城的地界上,其他势力没有理由为了一个纪庭辉而大动干戈。   敌人的手法可算巧妙恶毒,但他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昆仑府做得太过嚣张了,明知华山诸人住进了静王府还公然威胁,纵然使用离合水传书不留证据,但宁王确是亲眼所见,又怎会无动于衷,任凭事情揭过?以他对洛文箫的了解,不是其中有诈,就是预备了后手。   他反复思量了片刻,走到窗边说道:“小绫。”   隐在树上的关绫飘身穿过窗棂,落入房中。静王道:“去一趟靖羽卫所,告诉凭渊不要心急,无论再收到什么消息都不可轻举妄动,一定要先同我商量。”   这句话他方才已经向洛凭渊嘱咐过一遍,关绫的脸上现出一丝疑惑,但仍毫不迟疑的领命而去。   洛凭渊目前的确心情焦虑,纪庭辉不能放,可是难道就眼睁睁看着蒋寒和魏清,甚至封景仪丢掉性命?今日秦霜所说通过昆仑府传送虚假情报之事,他同样是首次听闻,封景仪听了不会多想,他在一旁却觉得心底发凉,还有些不敢置信。飘香酒楼探听到的消息应当都是最先传至东宫,那么太子又在其中起到了什么样的作用?可他难以想象身为禹周的太子,洛文箫会为了令云王落败而枉顾大局,他随即想到韩贵妃早年应该就有过通敌之行,否则九年前韶安何以会一夕陷落。   林辰信中描绘的幽云十六州惨况仿佛又回到脑海,而今华山弟子刚刚与品武堂战罢,却在这京师洛城遭遇暗算。他只觉怒火如沸,将平素沉稳的心境烧灼得激荡难平。   靖羽卫一夜下来虽未找到华山弟子的去向,但也不是毫无收获。除了客栈,对关帝庙一带已经详细查过。其间几家食肆和摊贩听了描述,说依稀记得有几个差不多形貌的年轻人来过,奈何庙会中人流如织,能留下印象还是由于其中两人佩着长剑,谁也说不清他们究竟往哪里去了。   洛凭渊命人将查过的街道店铺都写下来,交给了静王府的一名暗卫,应该有助于推测出时辰和他们曾经走过的路线,目前他只能做到这些,静王已一再叮嘱他不要继续插手,由琅環以江湖的方式暗中应对。   当日傍晚时分,三辆同样的轻篷车出了静王府,分别朝三个不同的方向驶去。其中两辆各自兜了一个时辰的圈子,回到府中;另一辆则驶向距离洛城天牢大约两里的一条街道,在那里最大的一家客栈前停了下来。封景仪和两名崆峒派弟子从车上下来,邵必图和楚桓已在进门处等候,他们奉了宁王之命,第二天下午将陪着三人前往天牢。   几乎同时,静王却坐在一辆平日往府中运送菜蔬米粮的马车里,悄无声息地从角门离开了自己的府邸。大半天时间,结合靖羽卫送来的情报,淇碧已经开始进一步分析排查,他需要直接与谢枫见面,省去来回奔波传讯的功夫。   洛凭渊一整天几乎都待在靖羽卫所,只抽空匆匆往户部看了看。然而他回府后却没能见到皇兄,只有脸色不豫的奚茗画。静王请梦仙谷主留在府中暂时主持,连杨越都带出去了。   洛凭渊既感担忧,又有些怅然若失。他只好进了自己的含笑斋,说道:“阿原,你不必跟着我,可知皇兄去了何处?”   一名暗卫从墙根后现出身形,行礼道:“主上吩咐,若是五殿下这边有什么事,可急报于他。”也就是说,他知道如何找到静王。   洛凭渊点了点头,他宁愿此刻有许多事情需要劳累奔忙,也好过不知情势,空自等待。需要养病的静王不能休息,而自己却使不上力,弄得他十分难受,也不知此刻皇兄进行得如何了。   自从怀壁庄的少庄主谢枫来到洛城亲自打理自家的产业,棋盘街谢记茶楼的生意是愈发好了,大堂里总是茶客盈门,谈笑不绝,有时还会请了说书先生来讲一段。   上至二楼,环境却转为清雅,各席雅座由绘着山水花鸟的屏风迤逦隔开,楼下的喧嚣变得遥远,耳边传来古琴的清音,一般的客人到了此间也就止步了。   三层几间雅室的陈设兼顾了雅致与华贵,是为有身份的熟客准备的,无论在里面用多大声音交谈,都不会传到外面的走廊里。寥寥几位来过三楼的客人,当然也不会再去想,谢记茶楼中是否还设有更加隐秘的处所。   紧挨谢记后方有一座稍矮的小楼,因为形状贴合,外人很容易将它与茶楼看成一体,如果有眼尖好奇的茶客询问后面楼里有什么,跑堂小二会说:“那是给我们东家留的住处。”   两栋楼之间只有一道很短的浮桥相连,通往浮桥的暗门就在茶楼第三层的深处。   此时此刻,谢枫确实就在浮桥另一端的楼中,正向坐在上首的静王说明收集来的情报,秦霜与杨越也在旁边。   蒋寒和魏清应该是在准备回府时出事的。庙会上,蒋寒买了桂花年糕和驴肉火烧,这两包点心在距离关帝庙不远处的一条巷子里撒了一地。附近的住户当时隐约听到一两声呼斥,并没有放在心上,但过了一会儿就被狗叫声引了出来。几只狗在争抢驴肉火烧,而年糕粘在地上难以清理干净,故此印象深刻。   “他二人剑法不弱,却只来得及喝叱两声,若非对手武功太高,最大的可能是中了暗算,比如迷香、暗器之类。”   谢枫说道:“属下推测巷口应该有马车,将三个人制服后立即带走,时辰可以确定在昨日酉时之后,他们已来不及出城。目前我们正在排查昆仑府在城中的各处产业,缩小目标。”   “眼下进展到什么程度,能锁定可疑的地点吗?”静王问道。   “为了不至疏忽漏掉,包括飘香酒楼在内,还有七八处地方在盯着。”谢枫道,神情现出一丝为难,“对方在城中的店铺与住宅数量不少,近日又新调来许多手下,想迅速摸清情况有些不易,逐一去查又太费时间。我担心昆仑府会制造假象,故布疑阵。”   “上月十五过后,昆仑府死伤不少,所以洛文箫才会急着调集人手。他上次吃了亏,这次必然计算得更为周全。”洛湮华说道,“只是仓促调来的人功夫再高,行动配合间总有破绽可寻。”   他沉思片刻:“对方确实可能制造假象,变换地点,让我们不能及时找出蒋寒等人的所在。但是不管他们将人藏在何处,一定会在附近尽可能布下暗桩观察动静。新调来的下属不熟悉洛城的地形,说话口音也有问题,故此当不了暗桩,昆仑府派出做这件事的必然仍是我们已经摸清底细的那批人。”   谢枫不禁神情一振,自从察觉太子派了几个暗桩监视静王府之后,淇碧就着意弄清昆仑府在京城有多少这样训练有素的眼线,如今已大致有数。他说道:“他们在洛城约有五十名专门做暗桩的手下,分成两组,分别听命于飘香酒楼和戴士发,属下马上去查这两组人的去处,看他们近两日在何处出没。”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静王道,“小霜领着暗卫协助你,加上已经掌握的线索,明晨之前一定要查明景仪的师弟还有芒种被关在哪里。”芒种是府中小侍从里年龄最长的一个,常常受命办些外务,如今却也被一道抓走了。   谢枫领命,秦霜与他十分默契,当即派了几名暗卫由他调遣。   洛湮华走到书案前,写了一张字条:“纵然能确定地点,昆仑府看守得必然严密,我们又投鼠忌器,既需有人潜入搭救,又得有高手在场震慑。我本来不欲烦扰柴明前辈,此番也只好请他出一次手。”   事实上,不请寿山明王出面也不是不行,他相信手持纯钧剑的洛凭渊同样具有足够的威慑。宁王也提出过,靖羽卫会随时待命,以备援手。但是思量之下,他还是决定尽量不让洛凭渊卷入这次事端。无论令天宜帝留下宁王在江湖争端中涉入过深的印象,亦或与自己的合作太过紧密,都会对洛凭渊的将来造成不利。如今天宜帝已经开始将政务交给宁王办理,能看出栽培期许之意,就更不应让他轻易动武或使用靖羽卫。   各种情势在头脑中交错衡量,静王向屋梁上望了一眼:“小绫。”   关绫轻捷地跃下来,从他手中接过折好的字条,一声不吭地掠了出去。   若是平素,秦霜或许会开句玩笑:“关绫小小年纪,怎么与我家兄长一般惜字如金。”但是此时谁也没有说笑的心思。秦肃在遥远的边关韶安与辽人奋战,而在这看似歌舞升平的洛城,平静的水面下暗流涌动,人心诡谲,看不见的争战与战场上的刀兵,究竟哪一种更加险恶? 第五十章 黄钟大吕   八月十二的晚上,洛凭渊仍然没能睡好,他总觉得皇兄那边或者靖羽卫所会传来消息,可是和衣躺到天明,仍然不见有人来报信。他想着在客栈里的封景仪与身在洛城某处的静王应该都同样彻夜难眠,甚至没办法合眼。按照静王的意思,自己只负责安排天牢指认,但如今不知情况的进展,他但觉坐立难安,每过一个时辰,心底的焦灼就增加一分,同时升腾的还有那股对太子一党的愤怒。他真的帮不上其他忙吗?   洛凭渊作了一会儿吐纳,感到心情平定了一些。白露和霜降像平日一样送来早餐,他匆匆吃了几口,就准备赶到靖羽卫所等待消息。   走出府门,四名亲随护卫已经按惯例候在门房外,一名从人牵来乌云踏雪。洛凭渊正要上马,却听到远处脚步匆匆,有人快步朝这边跑过来。他抬头看去,是一名负责在静王府外巡视的军士,还是他自上月府内出事后调来的。   “五殿下,”那人奔到近前,见了宁王立时单膝跪下行礼,“我等方才巡视时发现有人倒在附近,身染血迹,故上前查问,他说他叫芒种。”   芒种,不是与华山弟子一同被劫走的小侍从么?洛凭渊猛地立定步子:“他在哪里?伤得可重?”   “回殿下,就在府墙之外的杨树巷中,距此半里。”军士禀道,“属下先来报讯,还有两人正慢慢将他挪回来,他……他断了一只手。”   同一时间,杜棠梨被丫鬟唤醒,正在着衣盥洗。她受邀住进诚毅侯府中陪伴不久前定下婚约的大小姐姚芊儿,算来已是第三天了。   无论是两家的来往,还是杜棠梨与姚芊儿本人的交情,充其量都只能说得上泛泛,因而当诚毅侯夫人带了礼物上门拜访,又委婉说出姚芊儿的愿望时,杜府颇有些摸不着头脑。但罗氏说得入情入理,又很有诚意,姚芊儿的信也写得十分恳切,含蓄而隐晦地表达了从出事到定亲前遭遇的人情冷暖与心中苦闷,感谢杜棠梨当时对她的安慰,又说近来时常思念生母,与杜棠梨同病相怜,因而想请她过府小住几日。   杜棠梨不记得自己曾安慰过姚芊儿,那会儿几个相识的小姐聚在一起议论坠马事件,口中都是同情的话,但语气神态间透着一股幸灾乐祸和嘲讽。姚芊儿待人有几分势利高傲,人缘实在称不上好,杜棠梨没兴趣在背后拿别人的祸事寻开心,每次都不说话走开,如此而已。但是姚芊儿提到失母之痛,却有些打动了她。   杜棠梨的母亲身体不好,一年前亡故,她的悲伤还没有消散,至今仍会午夜梦回,伤痛思念。父亲杜蘅在妻子去世后,尚无心思再娶,只请了守寡的姐姐来主持中馈,照料一双儿女。罗氏来过后。杜蘅就询问女儿的意思,若是不愿意也可以推却。杜棠梨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她不想给父亲带来麻烦,或许姚芊儿在经历了一连串事件之后,的确已经不再信任过去的朋友,又实在想找人说说话,才想起了自己。   来到侯府两日,姚芊儿确然表现得很是热络周到,两人一道喝茶叙话,一同描刺绣花样,说些衣料钗环之类女孩子们都感兴趣的寻常话题。姚芊儿正在备嫁,甚至将母亲敛芳郡主留下的几件首饰,还有当年穿过的嫁衣拿出来给她看过。尽管都是多年前的物件,但因为保存得好,上面的宝石刺绣依旧灿烂华美。   杜棠梨赞叹了两句,姚芊儿却冷笑道:“棠梨你不知道,我那继母罗氏在父亲耳边吹了多少枕头风,想从我这里分走两件。几个姨娘面上不露,心里也都眼热着呢。统共这么点念想,我偏偏不给,要是值得的朋友姐妹,我愿意送谁就送谁,一样也不会落到那些人手里,她们也配么?”说着,竟拿了一支珠钗要送给她。   杜棠梨连忙推辞不受,这是根金钗,顶端镶的南珠有拇指甲盖大小,浑圆无暇,底座上一圈精致的金蔷薇花样,其间嵌了小颗的绿宝石,显得华美而不失素雅,倒是十分符合她的喜好,但这是别人母亲的遗物,况且自己如何能要这样贵重的东西。   姚芊儿却相当坚决,笑道:“宫中韩娘娘赏了恩典,许我这两日到皇觉寺给母亲上香,你我正好结伴同去,借了寺院的瑞气祈福。到时也不能太素静,你就戴着这根珠钗多好。”   相处下来,杜棠梨觉得姚芊儿的情绪很不稳定,有时显得过于热情,有时又不知触到了哪里的心事,变得愤世嫉俗,说着说着话就突然开始恍惚出神,甚或咬牙切齿,看来前阵子的确受到了不小的刺激。她心里对这位过去不怎么喜欢的侯府小姐倒生出了一些同情,本想着住上四五日便回家,算是尽到了陪伴的礼数,没想到姚芊儿还邀她同往进香,不觉有些迟疑:“贵妃娘娘的恩典既然是给了你,我一道去只怕不好。”   “有什么不好,”姚芊儿忙道,“府中丫鬟婆子都得跟着,又不单只我一个。有你一起,在车上也能说话作伴;母亲见了,知道我有闺中姐妹互相照应着,定会欢喜。”说着眼圈一红。   杜棠梨不好再推辞,但看看手中贵重的金钗,总觉得不合适,她实在想不出姚芊儿在自己身上能图什么,只能归结为对方许是觉得自己能理解她的心情,于是也就答应了。她心中打定主意,进香回来就将金钗还给姚芊儿。   宫里很快差人传下懿旨,准诚毅侯长女八月十三巳时往皇觉寺进香。为了陪同前往,杜棠梨在晨光熹微中起身,开始更衣梳妆。这个时候,她想的只是要为逝去的母亲在佛前上三炷香,并且对重建后的皇家寺庙怀着一点好奇与憧憬而已。   洛凭渊早已熟悉静王府中的小侍从们,芒种十五岁,长得很清秀,然而此时,这个少年身上伤痕累累,尽是殴打留下的淤痕,脸色因为失血过多变成灰白,左手已经不见了,只剩下血肉模糊的断腕,上方胡乱扎着一根布条,已被血浸透,根本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洛凭渊命人将他小心地抬到含笑斋。芒种很是倔强,尽管受了重伤,仍极力撑持着不肯晕过去,见到宁王便要挣扎着起身:“五殿下。”   “不必起来,”洛凭渊道。奚茗画已闻讯过来施救。   “失血过多,过度饥渴劳累,”他略作察看,皱眉说道,手指连点,封了肩臂几处穴道,又取出金针,“五殿下,我暂时帮他保持清醒,但你尽量不要问太多,否则他支撑不住。”   洛凭渊点了点头,见芒种的脸色略有好转,开口问道:“是谁削断了你的手?蒋寒和魏清在哪里?”   “殿下,”芒种的声音很微弱,“属下也不知两位师兄现在何处。”   “不要急,把经过说清楚,你们遇到了什么?”洛凭渊沉住气问道。   “前日属下三人被一群歹徒突然袭击,”芒种低声道,奚茗画正在施针,又让药童取来参片,给他含在口中,以免昏过去。   庙会当日十分热闹,三人逛到将近傍晚才意犹未尽地准备回府,谁也没发觉身后可能有人跟踪,直到从一条僻静的小巷抄近路时,才注意到不对。   最先察觉异状的是魏清,他倏然回身拔剑,当时芒种还没有反应过来,只来得及看到身后出现了五六条人影,身法迅疾地朝他们包抄逼近,跟着后脑一阵剧痛,栽倒在地。失去意识前,最后听到蒋魏二人似是在与敌人呼喝交手。   他醒过来时,整个人已被装在一条麻袋里,身下颠簸,耳边车声粼粼,正被一辆马车载着行进。芒种全身被点了穴道,动弹不得,也发不出声音。   车子走了很长的时间,似乎一直在兜兜转转,无法分辨方位,但是听外面街市喧嚣,应是并未出城。   “后来怎样,何时从麻袋里放出来的?”洛凭渊道。   “我听见车上两个人在交谈,先是嘲笑传说华山剑法多么厉害,其实也不过尔尔,还不是手到擒来,都给装在了麻袋里。”芒种道,“后来车子停了,我被拖了下来。有人说,将这三个分开关,免得放在一处生事。我就被拖进一间房里,那两人在外面看守。”   “之后呢,这一天两夜是怎么过的?”洛凭渊沉吟着问道。   “属下也不知道在袋子里闷了多久,他们不给吃饭喝水,但后来将我放出来,解开穴道让解手,许是怕弄脏了屋子。”   芒种见到的守卫一共两个,有时会在屋外低声交谈,隔段时间进来补点一次穴道。他一直想寻隙逃走,哪怕是弄清情势,向外面发个信号。但身上的物品已经全部被搜走了,守卫除了打骂并不同他说话。   到了昨晚夜半时分,他发觉僵硬的身体逐渐能勉强活动,对方应该是大意了,在点穴时漏了两处。他于是爬起身来,悄悄将窗纸戳破了一条缝,想弄清身在何处,然而外面黑沉沉一片,什么也看不清。   芒种已经尽量不弄出响动,但是全身仍然酸麻,站立不稳间,头在窗棂上磕了一下。两个守卫立时闯进房内,拳脚相加,直到他倒在地上疼得起不了身。   最后有人进来喝止:“一个从人而已,你们就不该将他弄回来,留着无用,还得分神照管,将他丢出去罢。”   芒种其时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看不清那人形貌,只依稀觉得是个中年男子,嗓音如金属刮擦,甚是刺耳。   两名守卫答应一声,那人跟着又道:“金护法断了一只手,你们将他的左手留下,回去了好叫他主子知道和我们作对的下场。”   “后来,他们就砍断了我的手,蒙上眼睛拖到一辆车上,又兜着圈子走了好久,最后将我推下车。我躺在地上动不了,想找人求救时,五殿下的下属就来了。”芒种道,他强撑着说到现在,声音已是断断续续。   洛凭渊听得心中恙怒,芒种听到和看到的都很有限,他究竟被带到了什么地方?魏清和蒋寒应该仍然被关在那里。   “芒种,你再想想,那两名守卫说话时可还曾透露过什么讯息?”他说道,心里几乎不抱希望。   奚茗画在清理伤口,准备上药,芒种疼得满头冷汗,神志反而清醒了一些,说道:“殿下,昨日午间那两人在外面吃饭,我听到有一个骂道,‘一天三顿都是茹素,教人淡出个鸟来了。’另一个道,‘入乡随俗,你在和尚庙里还想吃荤不成,好好忍个两天罢。’”,   “你可听清了,他们是说在庙里?”洛凭渊精神一振,然而洛城大小寺庙何其多,此刻才得知这件事,时间只怕已经来不及,“再想想,还有没有听到什么?”   “他们……他们声音都很低,只有发牢骚时才大声些,能听清楚。”芒种努力回想,“殿下,属下也觉得是被关在寺庙里,因为昨日早上和傍晚都听到了钟声,先是黄钟,后面接着大吕,各响了九声。”   宁王的几个亲随也在室内,闻言不禁看向芒种,他们在静王府已待了一段时间,但没想到府中一个从人也懂得音律。洛凭渊对此已经习以为常,小侍从们从江南选派来之前,都曾接受过淇碧与挽音的训练。   他思索着林辰讲过的洛城名胜:“这帝京之中,哪一座寺院早晚课时会传出这样的钟声?”   含笑斋中一时沉寂。   “殿下,据属下所知,我洛城寺院虽多,早晚钟声能传出音律的只有一处。”有亲随上前一步禀道,神色却带着些迟疑。   “你且讲来。”洛凭渊知道这个名叫曹默林的亲随家中是洛城人氏,立时盯着他问道:“何处?”   “皇觉寺。”曹默林犹豫了一下,“属下听家中老人讲过,皇觉寺藏有前朝所铸的编钟,全套六十五件,每逢年节或重大日子时鸣响,其中就有方才所说的黄钟大吕之音,想是中秋在际,芒种才会听到。”   “可是皇觉寺近日封寺,有禁军把守,江湖匪徒怎能进入?”另一名亲随道。   洛凭渊心中却并不怀疑,负责天宜帝进香有关事宜的是安王,听命于太子的昆仑府门下如果需要进入皇觉寺,并不难办到,而且将人质藏到寺中避人耳目,的确是个令人意想不到的办法。   一念及此,他站起身:“我要去一趟皇觉寺。”   “且慢,单凭只言片语和几下钟声推测,就要亲自赶去,未免莽撞。”奚谷主不料宁王立时就要走,忍不住出言阻拦:“江宗主叮嘱在先,让殿下无论得到什么消息,万不可冲动行事。此事还是先报与他知晓,再做定夺为好。”   “没有时间了。”洛凭渊道,已是巳正时分,如果送信给静王,一来一回又不知要耗去多久。   他想了想,皇觉寺目前等闲不得进入,如若擅闯却又没拿住匪徒,难免会被安王或其他人在君前参上一本,纵然由皇兄筹谋,也是为难。于是说道,“我去探一探是最好的办法,没有实据不能调派靖羽卫,否则便落了他人口实;而且匪徒有人质在手,派旁人我也不放心,如今只有我自己进去才能兼顾。万一有事,过后向父皇禀明也不难。”   “寺中情形莫测,纵然要探查,总需有个接应。”奚茗画见他坚持,只有退而求其次。   此言确有道理,连四名宁王的亲卫都露出赞同之色。如果劫匪当真藏在其中,宁王只身救人,未免行险。   “自然不会只逞匹夫之勇。”洛凭渊道,他方才的确被昆仑府的行径激得气血上涌,但现在已经渐渐冷静下来。   “葛俊和郑贤到卫所去找沈副统领报讯,让他调集人手到寺外暗暗埋伏,不可声张。我随身带有烟花信号,如果里面确有贼人,就以此为讯,让他们赶来援手。聂胜和默林随我一道。”   几名亲卫跟随宁王数月,都已熟悉他的脾性,一旦做了决定从无更改,两个护卫当即领命,动身前去靖羽卫所。   “阿原,你都听到了,去禀报皇兄一声。”洛凭渊又道,他本想说让静王不要着急担心,自己会尽力将华山弟子救出,但两个护卫在场,他就把这几句话咽回去了。   他朝奚茗画拱了拱手,走出含笑斋,发觉霜降和白露跟在后面送出来。   “殿下要多加小心。”霜降擦了擦眼睛道。   两个小侍从方才一直在忙前忙后,白露的脸上带着悲愤,霜降眼睛里含着泪水,府里一班小侍从都很要好,如今芒种重伤,带给他们的冲击一定很大。   洛凭渊摸了摸霜降的头:“不必担心,这笔债必定会讨回来。”他不再多言,疾步出门,上马而去。   皇觉寺位于洛城北侧镇海门附近,距离申时只剩下不到三个时辰,即使能找到蒋寒和魏清,将他们解救出来,还需要及时通知封景仪。洛凭渊心中牵挂,催动乌云踏雪,一路烟尘朝北奔去。   他所不知道的是,在相反方向的一条街道上,带着宁王命令赶往靖羽卫所的葛俊和郑贤正被两辆从斜刺里冲出的马车拦在了街口,几乎堪堪撞上。两人勒住马缰欲待喝问,车上下来七八条凶神恶煞的大汉,不由分说就上前围住他们,拳打脚踢,为首的骂道:“哪里来的不长眼东西,将他们带回去狠狠收拾一顿出气。”   两名护卫身手都不弱,然而他们很快发觉这群人言语穿着俱如市井无赖一般,却各个都有武功在身,动起手来狠辣老练,竟是难以抵挡。   寻常百姓见了这等阵势,都吓得远远躲开。不过一盏茶功夫,两名护卫都被制住扔进马车里,车辆扬长而去,街上空留下没有了主人的马匹。 第五十一章 桃代李僵   当宁王还在含笑斋判断情势时,诚毅侯府的车马已经停在了皇觉寺的山门之外。   姚芊儿与杜棠梨同坐了诚毅侯府最好的一副车驾,虽然车厢里的装饰已经半旧,但仍能看出当初的精致奢华,空间也显得比一般马车宽敞。   杜棠梨将车帘掀开一条缝隙,向外面张望了一眼,轻轻出了口气:“到了。”   姚芊儿一路上都在笑语晏晏地同她说话,神态间就如两人是亲姐妹一般,杜棠梨招架得有些吃力。令人不自在的还不只这一点,她望了望自己身上的衣裙,绯色的蜀锦料子中夹杂了极细的金线,行动间便有隐隐光彩,一看就相当华贵。杜棠梨一向偏爱清新的颜色,特别是母亲去世一年来,她穿得更加素淡,红色已经很久不曾上身。这套衣裙是姚芊儿从新做的衣裳中挑选出来送给她的,昨晚连同那只珠钗一起送到客房。   杜棠梨来到侯府时没想着要出门,只带了几件家常衫裙。她见了起初有些不悦,这等方式就与邀请过府作客一样,未免有些强加于人。但想了想,或许公侯人家都是这般做派,并非是刻意针对自己,也就不愿多计较。   两人身高相若,她的身材比姚芊儿略纤细一些,这身衣服也还合适。   出门时她才发现,平素喜着艳色的姚芊儿,今日穿的却是件竹叶青对襟杭绸短袄,白色襦裙仅在下摆缀了些藤蔓叶片的花样。这一身质料虽然也是上乘,但总觉素简了些,加之她今日没点额上的朱砂记,整个人看起来与平日十分不同。两人站在一起,从衣着看,倒有些喧宾夺主。   杜棠梨不明白这一切是自己想多了,还是别有用意。她也不想开口问,反正再过一两天,她就告辞回家了。   “好了,咱们该下车了。”姚芊儿笑道。她袖中藏了一小盒朱砂,当杜棠梨朝窗外看的时候,她迅速伸出小指蘸了一下。   杜棠梨正待起身时,姚芊儿道:“棠梨,你头上沾了一小片树叶。”说着就伸手过去,拂了一下她的额发,缩手时小指状似无意地触在额间。杜棠梨见她指间果然拈着一小片树叶,也没有在意。   马车此时已经停稳,侯府的丫鬟过来搀扶,两名少女于是先后下车。寺中早已收到宫里的传信,知客僧正在山门外等候,准备引她们从侧门进入。   姚芊儿打量杜棠梨,目光掠过她额间刚刚被印上的那一点殷红朱砂,唇边就露出一抹影绰的笑意。她对自己的精心设计很满意,未曾谋面的人一眼看来,定然会觉得杜棠梨比较像侯府千金。   她曾用心推测,韩贵妃与宜妃为了对付宁王,究竟想要她做些什么,自己一个弱女子又能有什么利用价值,心里最担忧的就是姑娘家最宝贵的名节。上一次她从马上摔下来,跌入了万丈伸冤,如今好不容易靠着订亲才透了口气,绝不会容忍再来一次。韩贵妃承诺得好听,可若是当真出了不利之事,谁会伸手救她?   所以,有什么手段不妨冲着杜棠梨去,她在旁边见机行事,才有转圜余地,至少护住自己。   两个心思迥异的少女就这样在七八个丫鬟从人的簇拥下,被引着穿过山门,朝庄严的皇家寺庙走去。在旁人的眼中,这一幕确然像一幅美丽的图画。   谢记茶楼中,静王正在与下属确认最后的方案。   刚过去的夜晚适合暗中探查,但敌人的活动也会相应减少,尽管淇碧与玄霜的配合已经到了如臂使指的程度,要在一夜之间探明魏清和蒋寒的所在仍然殊为不易。   好在,这一步总算完成了。   “昆仑府十分狡猾,他们在城西的仙乐坊、东北的醉客春老店、东南的翠竹园都设了不少花招惑人眼目,想引得我方分散力量,拖延时辰。实际上城南有一座宅院,华山弟子最终是被送到那里关起来了。”谢枫道。   那座三进的宅子乃是飘香酒楼的掌柜冯坤置下的外宅,平日里住的是一个名叫莲香的戏子,也是昆仑府的人。   谢枫说着又道:“昨夜发觉飘香酒楼手下的二十几个暗桩,倒有一多半乔装了轮番在那一带周遭出没,才将重点放到了那里。”   “前后花了大约两个时辰探查,比预计久了一些,但里面有些门道。”秦霜说道,从怀里取出一张图样,上面绘有宅院的结构,为了摸清底细,他已亲自带人潜入了一趟。   “蒋寒三人被关在何处?”洛湮华端详图纸。   宅邸一面临街,乍看去与寻常民宅并无不同,但第二进的西厢房下挖有暗道,通向地下一间密室,蒋魏二人就在那里,暗道的另一头连通到街对面一家香烛店。   “厢房和店铺中都设有暗门机关,至少有两个人在下面值守,每两个时辰换一次班。比较棘手的是,密室地道里应是安了铜管一类的机关,能同时听到住宅和店铺两边的声响,我们行动时须得顾及人质的安危。”秦霜道。   除了在密室中看守的两人,宅中还有八个男子,店铺里四个,莲香和厨娘负责采买做饭,其余人两日来都是寸步不离,附近还散布着他们的眼线。   “根据潜入后听到的对话,蒋寒和魏清被擒时应是中了迷香,两人挨了不少拳脚,所幸没有受其他外伤。”秦霜说到这里时,声音带了一点轻鄙,不用武功交手而靠迷香之类旁门手段制胜,在他看来很不入流。   “据说昆仑府有一种独门药物,名唤缥缈烟,任你武功高强,一旦吸入,三十六个时辰提不起内力。”静王道,“只是因为配制不易,用得很少,却往往有出奇制胜之效,连唐大先生也说过不易对付,或许蒋寒他们碰上的就是此物,待你们行动时也要分外小心。”   他想想又问道:“你方才说蒋魏二人,芒种没与他们关在一处?”   “没有找到芒种,”秦霜低声道,“藏匿华山二人的地点变换了好几次,但一直只有他们两人。”   “这是属下的疏失,不该放心让芒种一个人陪客出门。”杨越有些愧疚。   “淇碧还在继续找。”谢枫说道。各人的心情都有些沉重,不知道小侍从会遭到怎样的待遇。   “密室与两边相连通,虽可左右逢源,互为声援,但也有弱点。”洛湮华道,“看来他们十分依赖那传声的铜管机关,小绫也去看过了,可有办法通过它将唐门的蜀山雾送进密室中?”   “气孔找到了,大约需要一炷香时间。”少年在房梁上答道。   秦霜顿时有些哭笑不得:“主上也要用迷香么?”   “若是将唐大先生最新制出的得意之作与江湖下五门的手段等同,他可不会放过你。”静王微微一笑,“事急从权,救命要紧,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   时间已然紧迫,好在柴明已经到了,没有过来相见,正坐在谢记的二层喝茶。几人又商议了一会儿,终于将行动细节确定下来。   “再过一个时辰,密室中值守轮换,我们就在那时动手。”秦霜道。   静王望了望墙角的更漏,只要照计划行动,应当还来得及。   “一切小心。”他说道,“昆仑府是有备而来,越是快到申时,他们就越会警觉,万勿轻敌。”   谢枫待要与秦霜一道退出,又停了下来:“主上,还有一事,方才忘了禀报。属下命人监视昆仑府暗桩的去向,却发现了一件事,飘香酒楼的人手大都盯着冯坤的外宅,然而戴士发管的那一组,从今晨起却陆续到了城北皇觉寺一带。”   “皇觉寺。”静王思索着此中玄虚。秦霜和谢枫都退了出去,关绫也跟着离开,房中只留下杨越,如果不是华山弟子的下落业已探明,他会怀疑他二人是被藏在了那座封闭的寺庙里。昆仑府、皇觉寺,洛文箫究竟想作一篇什么样的文章?   “殿下昨夜没怎么睡,不如趁现在休息一会儿。”杨越劝道,“眼下解救华山弟子是燃眉之急,其余的事情缓一缓再做料理也不为迟晚。”   “不要紧,”洛湮华道,接过他递来的茶盏喝了一口,“杨总管,皇觉寺近年重修,你对其中情形可有知晓。”   “住持了尘大师当年为了募资重修寺院,入宫谒见陛下,属下当时有事回禀,恰好在场。”杨越毕竟曾在御林卫多年,对宫中诸事颇为了解,“记得他在陛下面前言道,帝京物华天宝,乃历代王气所钟,又有真龙天子銮镇,更可说聚天下瑞气。然而禹周四方若有刀兵变乱,其阴煞之气也需依靠京畿帝王瑞气化解调和,负担不可谓不重,故皇觉寺建寺伊始,即选址于风水灵脉要冲,以佛祖无边慈悲法力襄助帝王守护国祚。近年来四靖不宁,战事频频,而寺庙已年久失修,非为苍生之福。故以毕生誓愿,请修葺殿宇,再塑我佛金身,以佑护陛下圣体安康,我禹周国运兴盛,宇内祥和。”   “难为杨总管记得清楚,”静王微笑道,“事实上,传说皇觉寺正殿更处于地势枢纽之位,内设法阵镇压天罡地煞,但此事乃是宗室隐秘,不传于外人。早年了尘大师开坛讲经,我也曾去听过,妙解佛法,悲天悯人,陛下对他是很敬重的。只是算来如今他年事已高,寺中的事务应是早已交给了弟子在管。”   杨越道:“殿下可是担忧太子在那里生事?”   静王默然不语,隔了一会儿才说道:“有些人在人前翩翩君子,雍容大度,但那是装出来的,并非本性,只因平日里压抑太过,一朝得势,私底下行事便较常人更加极端。安王偏激量窄,但若论刻毒狠辣,他与韩贵妃母子没法比。”他有些出神,“此刻多想也是无用,先给凭渊送个信吧,他想必已经等得着急了。”   秦霜带走了一部分暗卫,但谢记中还留了两名供静王调遣,杨越正欲去招呼他们进来,房门却先被叩响了,谷雨探头禀报: “主上,岑原大哥来了。”   “阿原,你不是一直跟着凭渊,他可是有什么事?”静王道。   “主上,”岑原单膝行礼,“芒种找到了,宁王殿下赶去了皇觉寺,遣属下来报讯。”   此言一出,房中几人都吃了一惊。   “起来说话吧,怎么回事?”静王道,眉间不由锁了起来。待到岑原将始末说了一遍,他的脸色已变得有些苍白,“是个圈套,凭渊一定中计了。”   洛凭渊飞马奔至皇觉寺半里之外,就让乌云踏雪放缓了速度,等待被远抛在后面的两名亲卫赶上来。   遥遥望去,寺院山门紧闭,一队队禁军来去巡视。他没有直接靠近,等聂胜和曹默林到了,就打个手势,三人顺着寺院的外墙远远地绕行。如果拿出御赐金牌表明身份,想必入寺并不为难,但他对洛君平已不复信任,还是越墙潜入为宜。   皇觉寺占地数十顷,包括大雄宝殿在内,前后六重殿宇,灰墙绿瓦,红漆梁柱,古朴庄严,从墙外依稀可见琉璃飞檐下的燕巢与明瓦风灯。   绕着外墙走出里许,三人将马匹匆匆拴在一家小店外,让店家照料,便使出轻功,朝寺院后方奔去。   待他们离去,一个本来蹲在店外树下乘凉的闲汉站了起来,从怀里掏出一块红布展开,朝着远处用力挥了三次。近午的阳光下,寺院的墙边似乎有道人影一闪,不见了踪迹。   杜棠梨与姚芊儿进了皇觉寺,就逐一到各座佛殿叩拜上香。寺院中静谧无声,一尘不染,只间或看到着灰色僧袍的僧人经过。   身入其中,但觉庄肃凝重的气氛迎面而来。一路上都在说话的姚芊儿这时也变得安静,杜棠梨的心境沉落下来。她思念起逝去的母亲。   母亲亡故后,家中没有做道场,只请了普济寺的两位禅师诵了几卷经文。不知母亲在天之灵是否安好。   依次走过天王殿、药师殿、地藏殿、钟鼓楼,就到了第三重的三世佛殿,越往里进,殿宇就越是宏大辉煌。两个少女不再交谈,各自静静地在佛前上香祝祷,莲坐上的佛祖宝相庄严,双目低垂,慈和而悲悯地望着下方的芸芸众生。   杜棠梨叩拜完毕,看到身边的姚芊儿还在双手合十,嘴唇微动,不知她在祈求什么样的心愿。   杜棠梨想,姚芊儿最挂念的应当是她的亲事了,过门之后可否琴瑟和谐,夫君是否值得托付终身。她轻轻地叹了口气,一年前自己及笄,正该议亲,但母亲的过世打乱了安排,几户本来有意的人家都不再登门。因为她要为母亲守孝三年,一般官宦之家都不愿自家的儿子等这么久。   杜棠梨也曾听到姑姑私下对亲戚叹气:“那等愿意将就的人家,我们还不想将就呢,这孩子,怕是要被耽搁了。”   她只能装作没有听到,心里对终身大事却并不急迫,甚至不希望有人来提亲,将自己与某个根本不曾见过面的陌生男子联系在一起。即使这几天见了姚芊儿待嫁的排场,她也不觉多好。   杜棠梨在药师佛前祈求全家身体康健,在文殊、普贤菩萨前求弟弟学业有成,然而到了三世佛前,她竟一时想不到该为自己求什么。一个身影又从心底不受控制地升起,她默默垂下眼睛,于她而言,宁王就像生活在另一个世界的人,应该很难再见到了。   正殿不能进入,那后面应该是法堂和藏经阁。这些殿宇本身带着年代深远的气息,但又都已经过工匠巧妙地修缮与翻新,簇新的佛幡从古老的梁柱上垂挂而下,佛前的香案上摆着各色法器。或许是因为后天就要迎接御驾的缘故,一路行来,各处都十分空寂,没有其他香客,只偶尔看见一二僧人匆匆而行的身影,一闪就隐没了。   每到一处,丫鬟从人都等在殿外。   从第四重的圆通殿出来,杜棠梨发觉姚芊儿又落后了半步,便稍微停下来等她上前。也不知怎么回事,进寺后姚芊儿总是在行止间落后那么一点,加上衣饰的差别,弄得自己倒像是一行人中身份最贵的那一个似的。   那知客僧半途不见踪影,此时又走了过来,有些不确定地看了一眼姚芊儿,却对杜棠梨说道:“既然进香已毕,两位小姐可随贫僧在寺中略作随喜,再去用素斋。”   这些都是女眷进香的惯例,大多数寺庙中都有些名胜古迹,或者有来历的佛像法器可供游览瞻仰。杜棠梨觉得这僧人或许将自己看做了姚芊儿,想着是否该开口解释一句,又怕反而尴尬。姚芊儿已经接口笑道:“如此甚好,就烦请师父引路。”   穿过殿侧的游廊,杜棠梨发觉她们正被引着朝寺院深处走去,到了一座外观更加庄严的大殿前。她不觉停下脚步,此处难道会是传言中历经两年方重修完毕的皇觉正殿?可是就连她也听说过,正殿现在是封闭的,要等圣驾来过后才会择日正式开启;还是自己弄错了方位,这里只是一座寻常后殿?   那知客僧回过头来,态度恭谦地解释道:“此处供奉有一串佛珠,相传乃是我佛当年用过的,等闲人无缘得见。宫里娘娘吩咐了,诚毅侯小姐是诚心的有缘人,故特地命小僧带同参拜,大有后福。”又道,“另一位小姐亦可同往。”   杜棠梨不禁犹豫了一下,自己是否还要跟去,姚芊儿却已经拉住了她的手,笑道:“娘娘恩典,感激不尽,我们一道去瞻仰。”   杜棠梨还没有弄清状况,就被不容分说地拉着,跨过了高高的门槛,走进殿中。   这座大殿的窗棂没有全开,殿内光线略显昏暗,她恍惚了一刹那,才看清这里空间比之前进入的几重都要深宏宽广,大殿中央垂下十数丈高的黄色布幔,将佛像遮挡严密,侧旁排列着十八罗汉,形态各异,栩栩如真。檀木香案上几只琉璃盘,供奉着新鲜饱满的时令瓜果。   知客僧指了指地上酱红色的织锦蒲团:“请贵客少坐,小僧去去就来。”   姚芊儿于是当先在一个蒲团上坐了下来,猜想着接下来会怎样。她发觉地面不知是用什么石料砌成,平滑如镜,有几块上面像是有字。此时虽表现得若无其事,她心情其实极为紧张,自然不会留心那是佛家的六字真言“唵、嘛、呢、叭、咪、吽”。   与上次不同,韩贵妃并没有明确地指示要她做什么,似乎只是会安排什么人、发生一些什么事,需要她在场而已。她心里没有底,虽然已经把杜棠梨弄来做垫背,但这一点小伎俩究竟能否奏效,却实在难说。此时她竟然有些羡慕杜棠梨的一无所知,至少比起自己的七上八下、夜不能寐好多了。   这阵子,姚芊儿有时看到父亲欢喜的样子,心里除了讥讽,还有淡淡的疑惑:那么多人想依附太子,盼望得到韩贵妃的青睐,可他们知道其中的滋味吗?   周围静悄悄的,带着方外特有的安宁平和。午时将近,阳光从半启的棂窗间撒入,照在地面,许多微尘在那数缕光明中细细飞舞,令人难以想象在这样的地方会有意外发生。   她心中隐隐升起一个莫名的念头,如果是与宁王的亲随护卫定亲而不是庆恩伯,是不是至少能过上安稳的日子?   胡思乱想之际,外面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呼哨,姚芊儿猛地惊了一下,往四周看去,仍不见方才那知客僧的踪影。再转回头时,被巨大的布幔遮蔽的佛像后面,倏然抢出了几条黑衣人影。   变化太过仓促,姚芊儿听到自己与身边的杜棠梨同时发出了一声惊呼,她想站起身来,只听到一个冰冷刺耳的声音说道:“时间不多,大伙儿动作麻利些,干完了立即回撤。”   麻利些干什么?姚芊儿心里升起难以置信的恐惧。   殿外传来几声短促的惨呼,应是被捂住了口,声音发闷,但入耳仍然像是她的丫鬟发出的。跟着她看到一个黑衣人对着杜棠梨点了一下,杜棠梨顿时软软倒在地上。那人冷冷道:“请诚毅侯小姐稍歇片刻。”   “韩娘娘。”姚芊儿想说出这三个字,她隐约感到自己可能犯了一个非常可怕的错误,然而来不及了,眼前黑影闪过,她只觉得胸口一凉,跟着一股冰冷刺骨的锐痛,话音就梗在了喉间,宜妃所说的那句话瞬间掠过脑海:过了这一关,荣华富贵,诰命加身。   她倒了下去,最后映入眼帘的是那黑衣人毫无情感的眼睛,还有上方垂下的黄色布幔,隔绝了佛祖的面容。 第五十二章 血溅皇觉   洛凭渊带了两个护卫沿着皇觉寺的外墙奔出一段路,进入一片僻静的树林,看方位已经到了寺院的侧后方。当确定身后无人跟踪时,他选择了一棵距离外墙最近的树,足尖点处,顺着延展的枝条跃入了墙内,落地几乎毫无声息。两名护卫也依样施为,跃下时宁王在二人腰间一托,也就没有响动。   洛凭渊还是第一次到皇觉寺,他进来时已看得清楚,几重佛殿后面就是僧人居住的禅房。根据芒种的叙述,他被关押的房间很是狭小,想来应是那片禅房中的某一间。   寺中静寂,他对聂胜和曹默林作个手势,示意随自己绕过眼前的重重大殿,到僧人的日常居所探查。   就在这时,隔着数重屋瓦,传来一声变了调的惊呼,似乎是年轻女子发出的,含着极度的惊惶恐惧,听在耳中令人心头一颤。   “赶过去看看。”洛凭渊道,此地的确有些不寻常,“小心留意,莫要被寺里的人撞见了。”   惊叫声相距不远,竟是来自刚修葺完毕的正殿。三人辨明方位飞奔过去,一路穿廊过堂,一个人也不曾遇见。   到了大雄宝殿之前,他们不约而同地顿下了脚步,台阶上、殿门边,横七竖八躺了十数具尸首,约略望去,有几个着僧袍芒鞋,显是寺中僧人,两个仆役打扮的男子,其余都是女眷,或俯或仰,脸上都带着惊骇之极的凝固表情,看来都是被利器刺死,地上染满血迹。   眼前情景直如地狱一般,三人都惊得说不出话来。曹默林过去检查了几个人的鼻息,很快道:“殿下,全断气了。”   难道也是昆仑府做的,竟心狠手辣到连不谙武功的寻常女子也不放过。洛凭渊的目光扫过那几具穿着丫鬟服饰的年轻女尸,刚才发出声音的女子莫非就是其中之一?   “进殿查看,贼人还没走远。”他说道,按了按纯鈞的剑柄,率先走进正殿。   殿中情景同样凄惨,地上倒着一具少女的尸身,看样子不过十六七岁,眼睛睁得大大的,仿佛看见了什么可怕而不能置信的东西。她胸口涌出的鲜血浸透了青绿色的上衫,又在地上汇成一片,已经开始凝固了。   “是诚毅侯府那位姚小姐。”聂胜惊道,在雾岚围场,就是他把摔落的姚芊儿接住,印象不可谓不深刻。尽管一望而知姚芊儿已经死了,他还是近前试探了心跳鼻息。   “看来,是诚毅侯小姐来上香,在此遇到了匪徒。”洛凭渊说道,他心里有一丝惋惜,但更多的是疑窦:这正殿明明应该尚在封闭,姚芊儿是怎么进来的,又是谁放她进了皇觉寺?而且,匪徒如果意在看守魏清和蒋寒,杀一个无关的官家小姐做什么?   就在这一转念的功夫,他听到了不远处有微弱的呼吸,寻声望去,只见香案后面露出一片金红色的裙角,殿中居然还有一名少女,而且显然还活着。   他走过去低头看时,恰恰对上一双杏核形的乌黑眼睛,里面盛满泪水与恐惧,面前的女孩儿竟是见过两面的杜棠梨。   “你…你是杜家的小姐。”   杜棠梨抖得厉害,好一会儿,才看清了眼前的人:“是五殿下,殿下怎么在这里?”她声音发颤,已经吓得魂飞魄散,突然见到埋在心底的人,一时如在梦中,竟惊惶地向后挪了几寸,手指紧紧扯住自己破碎的衣襟。   洛凭渊这才发觉她肩膀胸口处的衣衫被扯得破碎不堪,虽然尽力遮挡,仍然露出洁白柔嫩的肌肤,好在身上看起来没有受伤。   “不必害怕,不会再有人伤害你。”他尽量放轻了声音,示意两名护卫不要靠近,眼前的杜棠梨明显是吓坏了。   他望了望四周,走到殿侧,拔剑割下一大块布幔,给瑟缩在香案后面的少女披在身上:“可有受伤,能站起来吗?”   杜棠梨本能地将布幔拢紧,如斗篷般将自己遮挡得密不透风,仿佛这样就能得到更多保护。她被宁王扶着站起身,还在不住地发抖。   “适才可是遇到了贼人?”宁王问。   “我,”杜棠梨低声道,“很…很多人,都穿黑衣,手里拿着刀子冲进来,他们杀人。”   “你们怎么会进到皇寺中?”洛凭渊道,“此间有贼人绑走了我的朋友,杜小姐,你想想,是不是无意中撞见了什么,才引得他们动手杀人?”   杜棠梨轻轻摇了摇头:“是韩娘娘恩准诚毅侯小姐今日进香,姚小姐要我陪着一起来的。除了带路的僧人,我们没遇到什么人。没想到被引到这里坐一会儿,就…”她的眼睛里又充满了泪水,只记得当时有人逼到面前,接着身上一软就失去了知觉。   后来不知怎么恢复了意识,半昏半醒间只听到有人在耳边说:“好好记住,姚小姐,今日你昏过去之前亲眼所见,是宁王洛凭渊突然拿着剑冲进正殿,杀了和你同来的所有人。只消好生将这句话说了,你日后必会富贵顺遂。”那人好像还说了些别的,语气里都是满满的威胁恫吓。   杜棠梨当时只以为是在做梦,当那人胁迫地贴近身侧逼她回答时,她只是胡乱地应了几声,又极力想往后缩,离那个刺耳的声音远一些。   后来不知过了多久,等她清醒过来睁开眼睛,就看见了姚芊儿死不瞑目的尸体,门槛上挂着另一具,是侯府跟来的丫鬟。于是她发出了一声连自己都觉得陌生的惊叫。   而此刻,宁王竟然真的出现在眼前,那些昏沉中听到的话,难道并不是幻觉或做梦?她蓦地睁大了眼睛。   洛凭渊闻知是韩贵妃安排了诚毅侯府一行人进入皇觉寺,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但他顾不上细想,眼前的杜棠梨流泪的样子,令他想起当年的青鸾。青鸾那时也是这么害怕,而自己却无力保护她,杜棠梨若是被人看见呆在染血的殿内,知道她曾落到贼人手中,甚至衣衫都撕裂了,她日后的名节岂非全毁了。而且时间紧迫,他得尽快去找华山弟子的下落。   “杜小姐,你随我来,我派人送你回家。”他说道,“这边我会处置,你只要记住,今日你并未来过皇觉寺,而是在前来的途中得知家中有事,就辞别了诚毅侯小姐回家去了。寺中见到的一切都不要对人提起,你就会平安无事。”   杜棠梨正在回想那黑衣人还说过什么,听了宁王的话,怔怔地点了点头。跟着,她还未及反应过来,只觉忽然身体一轻,就被宁王带着出了这座梦魇般的佛殿,足不沾地地向寺外掠去。阳光照在头顶,耳边是轻微的风声,宁王一手扶在她腰际,不一时就到了寺墙之前。   洛凭渊将杜棠梨带上墙头,对两名亲卫吩咐道:“你们立即送杜小姐回府,尽量莫要被人注意到。”   “可是殿下,属下等怎能留您一人深入险地。”曹默林急道。   “我不会有事,再过一会儿,沈副统领就会带人赶到。”洛凭渊摆手道,“快去,回来时也不必再急着进来,设法与靖羽卫会合,等我讯号即可。”   五殿下,血染佛殿是为你设下的圈套,须得尽快离开。杜棠梨想这么说,但她仍然有些昏乱,迟疑间话未出口,已被两名亲卫护持着离寺而去。她匆忙间回头,只看见宁王仍然站在寺院外墙之上目送他们。   很久以后,杜棠梨仍记得那一刻的宁王,他一身灰蓝色箭袖,修身玉立,背后是皇觉寺的重檐叠瓦,以及高远的青空。   同一时刻,谢记茶楼后方的小厅中正陷入沉寂,大约两盏茶的时间,洛湮华都没有说话,他需要厘清头绪,想清楚太子的手段与意图。身边几人都知道他思考时不能打扰,只在一旁等待。   从昆仑府送信威胁到现在,已经过了十四个时辰,静王觉得整个人有些疲惫,但听到岑原的禀报时,他脑海中似乎有什么东西飞快掠过,仿佛记忆中的某个点被触动了,他需要抓住那一丝飘忽的思绪。   太子所用的手法,让他有似曾相识的感觉。九年前,在察觉韩贵妃通辽之后,母后江璧瑶急令洛城的琅嬛所部,赶赴边关协守韶安,三日后刺客入大内行刺,自己重伤,一连串的阴谋、诬陷与背叛接踵而至,母后身边竟没有了支持的力量,无法证明清白,甚至没能等到琅嬛的回援,一切如同下棋时演变成了接不归。而此时此刻,同样地,琅嬛的力量正集中在对付昆仑府、相救华山弟子上面,洛凭渊却被突然引到了皇觉寺。   让纪庭辉脱身或许是昆仑府的意图,但不会是太子的主要目的,对方真正瞄准的是洛凭渊。   可是,即使宁王正在展露峥嵘,对洛文箫而言,所带来的威胁还远不及云王洛临翩,明明现下北境战局未定,一动不如一静,是什么使得他突然使出如此极端的手段要害宁王?   天宜帝为了前往皇觉寺,事先斋戒七天,重视程度可见一斑,在御驾亲临前,那里有如另一个大内,这一次敌人布下了什么样的陷阱?   韩贵妃那张美艳的脸仿佛出现在眼前,还有她阴森的目光。洛湮华合上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气。   “阿原,”他说道,“你和阿离去皇觉寺,弄清楚凭渊的状况,而后立即回来禀报,越快越好。”   岑原答应一声,静王又道:“除非凭渊情况危急,否则不要出手,那里接下来当会守备森严,你们一定小心,不可被人发觉了行迹。”   他想了想又道,“还有一件事,靖羽卫的沈副统领应该也会赶去皇觉寺,若是凭渊出了事,就传话给沈翎,请他立即进宫求见,向陛下禀明凭渊入寺的原委,做个旁证。”   岑原领命而去,洛湮华仍静静坐着。杨越与他相处七年,知他越是有事时越是沉默不语,不觉有些担心,婉转说道,“殿下也不必太过忧虑,以五殿下的修为,寻常高手绝难伤得了他,又有靖羽卫接应。再不然,属下虽则不才,但有差遣也愿前去帮手。”   “我担心的并不是昆仑府恃武对付凭渊,倘若需要派人应援,谢记这边也还有些余力,”静王说道,“只是此时不管让谁去,都已经晚了。太子既然设下了这一局,定然准备周详,靖羽卫未必能起多少作用。”   他见杨越神色凝重,反而淡淡一笑:“我想,凭渊可能会吃些亏,但最坏应不至有性命之忧。洛文箫不是武林中人,他费尽心机,应不止为了害凭渊一人而已。若是凭渊发生不测,他反而不易达到目的。我们且摸清情势,总有办法可想。”   “既然这样,现在唯有等待,殿下要不要稍事歇息?”杨越道。   洛湮华点了点头,起身走到厅角的长榻前,他需要保持冷静,逼自己休息一会儿,才有精力应对接下来的变故。无论韩贵妃与太子怎样精心谋划,他不会允许往事重演。情势已非当年,琅環早已化明为暗,他的皇弟洛凭渊也不会像他们以为的那样易与。   洛凭渊送走了杜棠梨,就返身奔向皇觉正殿。他相信杀害诚毅侯府众人的凶手与藏匿华山弟子的应是同一伙人,方才没来得及细看,或许正殿中能发现一些线索,胜过在寺中乱闯。没了两名亲卫在侧,他行动反而更加迅捷,如轻烟般,转眼回到了大雄宝殿。   离开不过片刻,佛殿内外,所有的尸身仍静静地躺在原处,天气晴好,明黄的琉璃瓦下却是令人不忍卒睹的惨状。洛凭渊俯身查看尸首,全是剑伤,有的一剑毙命,有的却身中数剑,没有章法可寻。围攻静王府的死士所用的兵刃各式各样,这股匪徒却像是约好了般全都用剑。从尸体倒下的方位来看,应是至少五六人同时动手,过程很短,十多名受害者甚至来不及四散奔逃。   他走进殿中,望了一眼姚芊儿,心中叹息,人死不能复生,唯有找出背后的真凶。   他估算了一下匪徒人数和退走的方向,正想绕过佛像到殿后看看,身后突然有人说道:“阿弥陀佛,想不到我皇觉寺刚刚修竣,就遭逢大劫。”声音清亮慈和。   洛凭渊一惊回头,一个灰袍僧人正缓缓迈步从殿外走进来。   “尊驾何人?”洛凭渊按住了剑柄,他素来耳目灵敏,入寺后又一直警惕,却没有发觉这僧人何时到了附近。   “贫僧了因,”那灰袍僧低眉合十,说道,“施主身份尊贵,何以未经知会孤身来此,不仅不利己身,更教清静古刹成了是非之地。”   “原来是了字辈高僧,在下失敬。”洛凭渊道,早知寺中住持大师名为了尘,听名号即知这僧人在寺中辈分甚高。   他凝目打量,见对方年近半百,五官却甚是端正清秀,肤色隐隐透出莹白之意,只在额间眼角有些纹路,果然不似常人。   他一时不能断定是敌是友,说道:“大师现身此地,可知是谁杀了诚毅侯小姐,还有这许多无辜之人?”   “不敢当高僧二字,了尘师兄精研佛法,修为高深,老衲却不过是一介武僧,只因师兄近日抱恙,才暂时代管寺中事务。”了因垂目看了一眼地上的姚芊儿,“方才闻报正殿出事,匆匆赶来,却只见到施主将一名女子带离,送出寺外。”说着,他缓缓俯身查看姚芊儿,“若说这位是诚毅侯小姐,那么施主送走的,又是何人呢?”   “原来大师看到了,我只知道方才进来时,正殿内外只余下那位小姐还活着。”洛凭渊淡淡说道,“大师还未回答在下的疑问,既然主持寺务,寺中何时进了贼人,又去了何处,难道全然不查?出了如此大事,为何不见其他僧人的踪影?”   “看来,施主心中颇多迷惑。圣驾将至,我寺中众人近日都在禅房静修,不得随意行走。况且事发突然,老衲焉能让不谙武学的佛门弟子涉险,自当亲身探明。”了因徐徐说道,“一方庙宇,八方来客,施主身怀珠玉,来历非凡,不也做了不速之客,携刃擅闯禁地,无人察觉么?”   洛凭渊被说得一时不好反驳,心中却更加疑窦丛生,了因谈吐不俗,话意虚实不定,似是已然知晓自己的身份来意,但又似是而非。他没有时间与这老僧纠缠,心念微转间,突然问道:“蒋寒和魏清被关在什么地方?”言罢手腕一抖,纯鈞宝剑呛然出鞘。   “施主所问之人,老衲既未曾见过,更不知他们在何处,想是另有因果,却与皇觉寺无关。”了因淡然说道,他此时侧对着宁王,要害尽在剑气笼罩之内,却似毫不在意,“施主焦躁过甚,煞气着实重了些,以致身陷险境尚不自知。不若少坐片刻,静一静心,老衲有几句忠言相告。”他的声音并无常人上年纪后的苍老,甚是舒缓柔和,令人听了十分舒服。   “既不知情,多言无益。”洛凭渊道,他在师门所受教诲,对不防备抵抗之人不可以武力相欺,于是便将剑收回了些许。   他并未察觉自己的敌意已有所消退,心中思忖,无论了因所说是否实情,既有血案发生,外面的禁军只怕用不了多久就会进寺清查,自己须得快去找蒋魏二人的下落,只是还要不要先制住这老僧?   他微一迟疑,了因突然“噫”了一声:“她还有气息”。   洛凭渊一怔,下意识地低头向姚芊儿看去,只见她面色已由灰白转为毫无生气的青灰,分明是气绝多时,断无返魂之理。就在这一疏神的瞬间,了因右手翻转,手指微弹,“噗”的一声轻响,两人之间爆开一朵小小的白雾。   一股如兰如昙的清淡香气袭来,洛凭渊心知中计,急忙屏息急退,但为时已晚,他头脑中顿时一阵昏眩。 第五十三章 迷雾梵音   “好了,宁王殿下。”了因直起身体,面露微笑,突然转了称呼,“你修习的当是寒山真人亲传的洞明心法罢,以稚龄之身修上乘武学,果然精纯。若是换了旁人,中了这昆仑缥缈烟,早已连站着的力气都没有了。”   “你是昆仑府的人?”洛凭渊但觉周身内力如退去的潮水一般,正急速消失,气力仿佛也随之被抽走,手中的纯钧剑似有千钧之重。   他想起缥缈烟的传闻:无形无色,香气远而弥清,正应了那句“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然而药力霸道,中者神志昏沉,无法使用内力,需要整整三天才能恢复。他用力咬了一下舌尖,让自己保持清醒。   “想来五殿下对自身的修为很有把握,才会如此托大,连下属都不带就想救人。”了因说道,缓缓走到一个蒲团前坐了下来,神色怡然,抬手示意洛凭渊不妨也坐,“殿下手中的剑戾气太重,何不放下。须知华山二弟子并不在寺中,只有老衲专为在此等候殿下,一尽地主之谊。今日际会也是缘法,待到飘渺烟散尽,老衲才好让人进来收拾,目下何妨少歇清谈片刻。”言语间,竟似眼前染血横尸的惨景不存在一般。   “私囚华山弟子,又血溅皇觉,你们意欲何为?”洛凭渊冷冷说道,他极力握住手中的纯鈞,用剑尖点在地上支撑身体,勉强走到了对面另一个蒲团上坐下。尽管这一坐,或许就没有力气站起来了,靖羽卫此时多半还在半路,即使到了,没有讯号也不会贸然入内,他只能靠自己。   他凝神回想,洞明心法的要旨一句句在心中流动,洞烛自身,明若观火,盘膝而坐更有利于抱元守一,在丹田汇聚内力,他不能坐以待毙。   “五殿下,你愈是运功相抗,就愈早支持不住,何必白费力气呢?”了因和声说道,“识时务者为俊杰,以卵击石,螳臂挡车,徒然误了自身。可知今日这许多无辜之人,皆是因你而死?若非你只身孤剑擅闯皇觉,他们本可平安回去。”   他语气中似有嘲讽,又似带些悲悯,见洛凭渊但坐不语,又说道:“殿下少年得志,意气风发,难免自视过高,实际上若无皇子身份,不过区区一小辈尔,无论与当今的静王殿下,还是太子殿下相比,你都差得太远,否则也不至落入现下境地。”   洛凭渊依旧沉默,尽管脑中眩晕,他尚能意识到了因意在动摇自己的心智,他内心有一瞬间的恍惚,究竟是过于自负,还是被怒火和等待消磨了耐性,才会中了圈套呢?或许心底的确有过争强的念头,想在静王面前证明能力,所以今日才枉顾反复提醒,凭着冲动闯过来。蒋寒和魏清或许真的不在寺中,而自己不但没帮上忙,只怕还要成为皇兄的拖累。   “既然中了暗算,我无话可说,”他冷冷说道,“你们想怎样?将我也杀了,还是栽赃嫁祸?想来也没有别的花样了罢!!”   “宁王殿下言重了,这些寻常庸人的性命与蝼蚁无异,怎能与你相比。我昆仑府一介江湖门派,无意伤及龙子凤孙的性命,老衲只是受人之托,来为殿下指点迷津,顺便让你带些内伤,功力打个折扣,日后行事时便会谨慎三思了。”了因合十微笑道,“至于其他,此间众人皆是死在殿下之手,何来嫁祸一说?”   说到后面时,他语声倏然由慈和转为清亮高亢,音韵宛若钟鸣,有行有质般令人心神俱震,然而抑扬顿挫之际,又含着说不出的蛊惑意味。   洛凭渊只觉得又是一阵昏眩,他攥紧纯鈞,暗暗将小指在剑锋上带过,随着一阵刺痛,整个人清醒了不少。眼前的了因盘膝端坐,双手掐诀,神情肃穆,竟有几分宝相庄严。   “你是梵音僧魔纳兰玉?”洛凭渊猛地脱口说道,“昆仑府九护法之一。”   “不愧是寒山高徒,能支持到此时还神智清醒,叫破老衲的本名。”纳兰玉张目朝他望了一眼,目光到处,同样带了无形的蛊惑之意,“空即是色,色即是空,纳兰玉即是了因,又有何区别,殿下还是先担心自己为妙。”   洛凭渊脑中极力回想关于面前僧人的传闻,纳兰玉在昆仑九护法中也算甚为出奇的一个,据说年轻时颜若好女,且天赋异禀,发声音色如银,令人闻之心旌动摇,不能自已。三十岁上投入佛门,偶尔现身讲经时,真如舌灿莲花、天花乱坠。   然而此人生性偏激,行事邪多于正,自创法门以内力传音操控他人意识,名为梵音术;十余年前更挟术寻仇,制造了数起灭门血案,武林为之哗然公愤,连昆仑府都难以回护,纳兰玉自此销声匿迹,不再露面。岂料事隔多年,竟然成了皇觉寺的僧人了因。   “殿下今日之祸实起于身上的佩剑,”耳边只闻纳兰玉复又说道,“纯鈞乃是上古利器,非帝王之尊或天命之人,不但难以驾驭,心神反受其害。五殿下获赐此剑后不仅时刻不离身,而且一月前还曾大开杀戒,剑刃饱饮鲜血,引得阴煞之气侵体。本来你亦是皇室血脉,只需静心定神,过些日子也就无碍,可惜偏偏闯入我佛门重地。这大雄宝殿内设法阵,上抑天罡,下压地煞,代代相传,连圣上参拜之前尚且要斋戒七日,岂能容下你身上阴戾之气?无怪乎酿成血案,委实可悲可叹。”   “一派胡言,明明是昆仑府把持皇寺,滥杀无辜。倘若真如你所说,战场杀敌的武将岂非统统进不得这寺门?”洛凭渊寒声道,他需要拖延时间,“看你头顶戒印,身披僧袍,也是个皈依三宝的和尚,却杀人在先,诬陷在后,在佛祖面前行此伤天害理之举,比之寻常贼匪罪加十倍,就不怕遭日后因果?”   纳兰玉剃度为僧二十载,虽然无所不为,但时日既久,毕竟有些忌惮,忍不住反唇冷笑道:“竖子敢尔,妄言我佛家是非因果。须知成王败寇,自古皆然,但凡成就功业者,有几个没做过大奸大恶之事,他们又何尝有报?多少奸恶早年两手血污,杀人无算,末了只消做些善事,敬佛修庙,自能往生极乐。”他长笑一声,“若然佛祖当真不悦,我纳兰玉为何至今还活得好好的?”   “天理善恶,黑白是非,焉能如你所言。”洛凭渊道,这几个字乃是勉力吐出。纳兰玉精习传音摄魂之术,字字以内力发出,入耳犹如被重锤一下下在脑中敲击,直令人头痛难当,所谓魔音穿耳,莫此为甚。他此刻手足无力,真气不能为继,待到最后一字出口,整个人已有些摇摇欲坠。   “差点忘了正事,”纳兰玉见他吃力,神色重新转为和悦,“还是先让老衲为殿下解惑罢。你也不必为杀了这许多人迷惑自责,须知佩剑并非主因,真正引得你中邪造下杀孽的,另有元凶。”   洛凭渊咬牙不答,他已极力凝神,但对方正在使用梵音术,他只觉话音入耳,神思随之散乱,就似不由自主被牵着走一般。   纳兰玉道:“且想想看,你得了剑后每天居于何处,不是静王府还有哪里?能对你下手加害的唯有静王洛湮华。他恨你与他作对,为了控制利用,早已下了巫蛊魇镇之术,令你行差倒错,妄自尊大。故而误闯法阵时才会激发体内邪气,竟而凶性大发,连杀十余人,直到贫僧及座下弟子赶到,才以佛法之力化解此劫,不至引出更大祸端。阿弥陀佛,我佛慈悲。”   这番话若是平日听到,洛凭渊定会冷笑:果然编得精彩。但眼下他正在苦苦支撑,竟分不出丝毫心神驳斥。   只听纳兰玉重复道:“宁王殿下还请牢记,此间杀戮皆是你一人所为,你血染正殿,玷污佛地,在在尽是恶业;害你至此的人,乃是静王洛湮华。”他音调高低起伏,极尽微妙,又近在耳边,字字直钻入脑中。   洛凭渊想到对方这般险恶阴损,不仅要将杀人的罪过强安到自己头上,还要连带陷害静王,不由怒意上涌,脑中一片纷乱。他凝神与耳边话音相抗,额头已沁出冷汗。   纳兰玉状似随意,实则以全力施为,并不轻松。他今日要做的就是操控宁王神志,至少也需使其记忆模糊迷乱,难以为自己申辩。他自洛凭渊入寺起就远远观望,见宁王让护卫送走了一个少女,以为那是姚芊儿,也没出来阻拦,直到方才交谈,才意识到其中或许出了纰漏。按照事先的计划,东宫派来的死士动手杀人后即刻撤离,为了避免被禁军、靖羽卫乃至随后可能赶来的各路人马发现端倪,连暗桩都已一并撤走。他须得快些将洛凭渊料理妥当,再去追查那被送走的少女究竟是何身份。   谁想宁王比他预料得更难对付,缥缈烟药效强烈,加上自己接连使用梵音术,一般武林子弟早已听任摆布,不省人事,洛凭渊却仍在支撑。   他将准备好的言语又逐字说了两遍,洛凭渊双目紧闭,额上已满是冷汗,身体晃了晃,倏然喷出一口鲜血,整个人重重倒在了地上。   纳兰玉舒了口气,使用梵音摄魂极耗精神内力,他头上也已见汗。眼见宁王眉峰紧锁,面色苍白,纯鈞也落在一边,终于放下心来。看样子,待到洛凭渊醒转,对今日发生的事定会混乱不堪。金尊玉贵的五皇子,还不是倒在自己脚下。   他冷笑了一声,起身踢了宁王一脚。洛凭渊毫无抵抗,身体被踢得翻转过来,侧躺在地上。   纳兰玉这才想起,还需要再给他补上一掌。按东宫的意思,最好废去六七成功力,不养个三年五载,难复旧观。   他斟酌了一下力道,俯身缓缓提起手掌。蓦然间眼前寒光闪动,剑锋如雪,势若惊鸿,疾若电光石火,他只觉胸腹一凉,纯鈞已自下而上插入小腹,直没至柄,剑尖从后心透出,三尺青锋竟有一半留在他体内。   纳兰玉纵横半生,并未将初出茅庐的宁王放在眼里,更从未想过会有人同时中了昆仑府两大绝招仍能反击。他只见宁王张开眼睛,坐起身来,一双漆黑眼瞳中寒意似冰,目光清明,哪有丝毫神志受控的影子。   “你的报应,就在今日。”耳边传来寒凛而清朗的声音,他心底一阵冰凉,与之同时袭来的,还有近乎恐惧的不敢置信,竟没感到疼痛,而后就栽倒在地,绝了气息,他的眼睛仍然睁着,看上去和大殿内外其他的尸身并没有区别。   洛凭渊缓缓松开剑柄,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右手,掌心里满是鲜血,方才对话时他有意攥住剑刃,以此让自己不至丧失神智。他的目光又落在腰间,那里挂着一只很小的药囊,几天前,静王让奚茗画给府里常外出办事的人各做了一个,说是可防寻常毒粉药物。洛凭渊拿到时还有些好笑,自己每日办的都是公务,哪里就招惹来那些江湖暗算,他不想拂了好意,随手佩上了。适才或许就是因为这只药囊中沁出的幽凉药香,帮助抵御了一些缥缈烟的效力,他才能等到纳兰玉过来,奋起残存的内力作最后一搏。之前的昏迷虽是使诈,但强提内力伤了肺腑,那口血却是货真价实。   此刻他坐在地上,已经无力起身。他不可能走到殿外放出烟花讯号或者离开这里了,甚至做不到拔出纯鈞归还鞘中,那一剑用尽了最后的精力。眼前天旋地转,殿内的景象逐渐模糊,跟着就是一片黑暗。   倒在地上时,洛凭渊似乎听到远处传来杂乱人声与脚步声,最后想到的是,自己终究什么都没能做成,皇兄一个人,能应付过来么?   八月十三,日影行至未时,封景仪走出住了一晚的客栈,他已经两夜不曾安枕,眉宇间有掩藏不住的疲惫,但既然已经决定将生死置之度外,他的神情就显得很是镇定,衣着修洁,腰悬长剑。   从静王府出发来到这座客栈之前,静王只叮嘱了两点:一是安心等待消息,按时前往;二就是到了天牢中,尽量待得久一些,不妨拖到昆仑府要求的申时再出来,如此就给己方留出了更多的余裕。   从昨日傍晚到现在,他还没有收到琅環传来的讯息,确切地说,没有他所盼望的关于两个师弟的消息。他向四周望了望,街上人来人往,但没有一个像是来送信的。他心里有些发沉,静王说过,为了少生支节,在人救出之前多半不会与他联络,但封景仪觉得更大的可能是,他们还未找到师弟们,毕竟时间如此紧迫,偌大洛城内人海茫茫。   靖羽卫准备了马匹,封景仪定了定神便翻身上马,不再回顾,他身边是崆峒派的两名弟子,后面则由楚桓和邵毕图领着十六名靖羽军士,一同朝洛城天牢行去。   天牢中多是钦命要犯,守卫森严。楚桓拿了文书,领着一行人通过几重关卡,从一道边门进入,邵毕图则带着众军士守在外面。   一个狱卒迎了过来,向靖羽骑卫打恭作揖地行礼,随即就从身边摸出一串钥匙,在前面引路,看来是早已得讯,专为等候他们。   天牢不同于一般房屋,窗口都在大约一人加一臂的高度,开得极小,光线透过厚厚的灰壁勉强照进来,牢房里的一切看上去都是青灰色的,长排的铁栅将两侧分成一间间大小不一的牢房,只在当中留出一条狭窄的甬道,深入其间,旦觉到处鬼影幢幢,目光所见都是囚衣褴褛的犯人,或坐或躺缩在各自的牢房中,空气里除了霉味,还有一股说不清的酸臭。   见到有生人进来,一些本来一动不动的犯人像被惊醒了般,扑到铁栅前看,还有人从栅条间拼命伸出手,喊着冤枉。狱卒显然早已见怪不怪,并不理会,只偶尔回过身来,用随身的铁棍朝着叫喊得厉害的囚犯用力敲下去,逼他们缩手。   到了通道尽头,又是一重铁门,狱卒便用钥匙打开,继续引着他们往深处走。封景仪只见每过一道门,里面的囚犯所带的镣铐就粗重些,有的还戴着重枷。   “因是沈副统领亲自交代过,小的不敢怠慢,一直将他单独关着,没再让人探视,衣食也不曾亏待。”那狱卒已经看出几人中以封景仪居首,故此说话时便主要朝着他,“这位纪爷初时还抖些威风,近来像是心情不好,不太吭气了,每日就是发呆。”   封景仪略略颔首,没有说话。进入这座朝廷重狱之后,过往种种不受控制地从他记忆中浮现,小师妹娇憨如花的笑靥仿佛回到眼前,她最终躺在冰冷棺木中的样子,师傅沉痛的眼神和鬓边的白发,师弟们染血的断臂,华山派门楣上那块被昆仑府摘下劈成两半的匾额。既然邪不胜正,何以世上有如许多屈辱不平,又为什么,人力有时而穷,总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几个白衣如雪的年轻剑士穿行在不见阳光的牢狱中,并未显得格格不入,反而有种难以言述的肃穆。   通过数重牢门之后,他们终于在一处牢房前停下脚步。里面干草上坐着个人,身上囚服脏污,头上脸上须发蓬乱,双眼无神,正在有一下没一下拉扯着身下的稻草,看上去与其他犯人没什么分别。   见到有人站在铁栅前,他抬起头,缺乏神采的眼里倏而燃起光亮,接着就猛地朝这边扑过来,拖得身上重镣哗啦作响:“官爷,可是上面终于想起放我出去了?还是来传话,有个准信也好。我就知道,不会忘了我的!”他像是少有开口的机会,一串话说得急了,声音嘶哑含糊。   “给纪爷道喜了,只要几位爷看您顺眼,今日说不定就能重见天日。”狱卒答道,又回头对楚桓道,“好教大人得知,但凡在此处关了四五个月的,见了人都是这副样子,若是待足一年就老实了。”   纪庭辉也不顾狱卒话里的讥讽,双眼急切地朝来人巡梭,在牢中昏暗的光线里,他一时也辨不清各人的相貌。   封景仪踏前一步,冷冷看着面前这个人,纪庭辉一站起身,就能看出身材颀长,尽管蓬头垢面,他认得出那双眼角微微下垂、不笑也像有笑意的眼睛,还有东张西望的神态。他冷笑道:“岳乾,你好。” 第五十四章 莫失莫忘   洛城的南城一带与城东同样热闹,只是相形少了些贵气,多了几分喧嚣。从飘香酒楼所在的襄樊街再向南三里,穿过一条小巷,尽头横插过来的街道叫做沂岚街。这边住着许多在洛城中靠杂耍卖艺讨生活的人,还有经营祖传风味小吃的,走街串巷卖杂货的,加上附近两处勾栏,一家戏班,白天里热闹非凡。   要在这一带拔除暗桩是一件不算很难但同时也不易的事情。若说难,人多眼杂,稍不留意就会招惹眼目,不好隐藏形迹;若说容易,对于游荡在附近一片的闲杂人等,无论他们发生了什么,是死是活,都没有人真正关心。   因此,两个卖货的小贩因为缺斤少两与买家发生了争吵拉扯,被围着看热闹;拿着药幌的走方郎中突然患了急病倒地不起;挂着一篮鸡蛋的少妇走路时绊了一跤,被蛋黄蛋清糊了满脸满身,只好去找地方洗脸换衣;还有好几桩类似却互不关联的事件同时发生时,街道上的正常秩序完全不受影响。这类事每天层出不穷,与其说人们早已司空见惯,不如说这是他们生活的一部分。   守在冯坤外宅与街对面香烛店中的十来个人并未察觉外面的小状况,毕竟早有分工,是暗桩负责警戒并且向他们传送消息,而不是反过来。   待在地下密室里的两个守卫之一正在对着传声的铜管说话,两边同时都听得到他的声音:“赵头领,小的兄弟两个多守一会儿不打紧,只是让莲香下来送些酒饭吧,实在得祭祭五脏庙了。”   姓赵的头领管着两边十三个手下,这时正亲自坐镇在冯宅西厢房内,闻言冷哼了一声:“还有一刻,好生待着,什么时候了还想喝酒,若是出岔子,我剥了你俩的皮。”   在密室中轮值的两人都姓孙,是一对兄弟,手上的功夫还过得去,就是性子有些怠惰,说是要吃饭,其实是想提醒该换值了。   身边另一个手下跟着笑骂道:“孙三,你倒会想,叫莲香送饭,还想让她给你唱一段不成?”   周围又有人哄笑了几声,但被赵头领的目光一扫,都噤了声。他们是跟着这位副舵主从昆仑府中的甲舞分舵过来的,赵栾秋的武功已跻身江湖一流高手之列,他对眼下任务看得甚重,他们一干手下也不敢怠慢。   赵栾秋的心思却有一半没放在眼前,而是在忖度整个计划成功后的态势。纪庭辉是阴使魏无泽亲自挑选培养出来的,虽然过往有华山的案底,又在洛城翻了船,上面仍然要设法将他保下来。看情形,日后怎么也是个舵主,这令他心底不太舒服。   再者就是,作为昆仑府新调来的头领,包括飘香酒楼在内的各处洛城据点很快都会移交给他掌管,赵栾秋对东宫的谋划并不很赞成。如果依他所想,此次的重点应当是全力对付琅環,最好是以那两个华山门下当诱饵,将静王在洛城的力量都引出来,来个聚而歼之,就像琅環在太平峡谷做的那样。但是东宫却坚持将重点放在了皇觉寺,除了护法纳兰玉坐镇,还分去了不少精干的人手。   戴士发与他碰头时意思表示得很明确:这边只需藏得稳妥,守好蒋寒和魏清即可,大动干戈反而会影响到全盘谋划,只要在皇觉寺进行顺利,不论静王府还是靖羽卫都会群龙无首,无力反扑。   赵舵主对宫廷里勾心斗角那一套不以为然,而且他觉得昆仑府担了恶名,其实只处于辅助的位置,自己起到的作用和功劳都太小了。这些年,阴使魏无泽与东宫之间看似关系紧密,实则彼此各有利益考量,相互利用提防,唯有遇到琅環的问题时出奇一致,譬如今次,上面就严令他好生配合太子。   赵栾秋只能把不满都压在心里,腹诽之后不敢怠慢,挑选了得力的下属守着人质。即使在他看来有些小题大做,琅環早已不复当年,连拥立个宗主都是功力全失的,只怕连这座宅子都来不及找到,两天来外面传回的信报也都表明没有异动。   密室里的孙三此时从墙边的传声口前走开,同样的铜管,对面墙壁上也安有一处,通向香烛店,好似墙上开出了两朵喇叭花。   他看了一眼弟弟孙五,还有半躺半坐在墙角的两名华山弟子。二人衣衫脏污,都是头脸带伤、神色委顿。因为所中的迷香不及缥缈烟,几个时辰就醒了,接着就大骂卑鄙,特别是蒋寒平素口齿伶俐,反正逃走无望,横下心来骂得花样翻新精彩纷呈,不由人不听得上火,是以他挨的拳脚远比魏清为多。   此刻两人全身穴道被制,连哑穴也不例外,蒋寒尤自睁眼瞪着他。   “小子,等着看造化罢,”孙三过去踢了一脚,嗤笑道:“别痴心妄想能有人来救,来了也是催命,且看你们那大师兄肯不肯顾你们这两条贱命。什么华山派,屁用也没有!”按昆仑府的做派,就算纪庭辉回来,他们至少也会被砍掉使剑的右手。   蒋寒闭上眼睛,很快像是陷入了昏睡,饿了快两天,半死不活也很正常。   孙三走回靠墙的凳子旁,与孙五并排坐了下来。没人喜欢这份差事,密室里连张床都没有,虽然两边通气,时候长了仍然感觉窒闷,好在他俩快挨到头了。   枯坐了一会儿,孙三盘算着上去要好好吃一顿补偿自己,孙五忽然碰了碰他:“有点不对,香烛店那边怎么变安静了。”   孙三回过神来,香烛店在街面上,总能通过传声管听到客人进门问价或交谈的声音,现在上面却静悄悄的。   “你去喊一嗓子,我懒得动,”他说道,打了个哈欠,不知怎么就有些瞌睡上头。   “我也不想起来,”孙五道,“反正再一会儿就有人来换班了。”   两兄弟于是继续坐着不动,孙三觉得自己马上要睡着了,但是轮值的人应该快下来了,如果被看到在打瞌睡,责骂是免不了的,不过自己犯困也就算了,弟弟为何也是如此?   “我去看看,你给我精神点。”他靠着所剩不多的警觉提起劲,走到寂静无声的铜喇叭花前,将脸凑近,刚吸了口气准备出声,整个人就失去了知觉,扑通一声栽倒在地。   孙五的眼睛已经半闭,见到这一幕,一惊之下本欲站起,然而下一瞬,他也顺着凳子溜到地上,不省人事。   墙上那处铜管中正飘出淡得几乎看不见的轻烟,如雾如霭,在空中短暂地凝成一片,随即散于无形。   香烛店里,关绫用浸湿的棉布盖住墙根处一道铜管的入口,将手里的玉瓶放回怀中,蜀山雾初制成时是清澈如露珠的药水,见风化为雾气,迅速飘散。   他回过头:“可以了,再半炷香,下面的人一个也爬不起来。”   秦霜站在他身后,三名暗卫分别守住门窗,看着地上被点倒的昆仑府下属,店后还躺着一个。   这次行动最关键的是迅速制住香烛店中的四个人,既不被密室里的守卫听到动静,也不能让对面宅中察觉。因而潜入附近的暗卫同时动手,收拾掉冯宅外面的最后两个暗桩,店铺里则由秦霜亲自带人行动,接着要做的就是尽快将蜀山雾送入密室。   等待药物生效的过程令人捏了一把汗,秦霜很担心底下两个守卫会提前感到有异,对华山弟子不利,好在事实证明蜀山雾不愧是唐大先生的精心之作,这一步也顺利完成。   “小绫,你跟我去冯宅,还是留在店里守着?”秦霜问道。   “我就在这里,或许能找到入口。”少年道。   昨夜匆匆探查,未能确定香烛店中的密道入口在何处。秦霜知道以关绫的性子,势必忍不住要自己找出来,于是说道:“阿絮留下和小绫一道,其余人随我去宅子那头堵他们。”   冯宅中,赵栾秋终于发觉情形有些不对。   他正想点两个人去接替孙三和孙五,就听到传声管中传来一声闷响,像是有重物倒在地上。准备进密道的下属立即对着铜管喊了几声,下面却毫无应答。   “怎么回事?”赵栾秋豁然站起身,亲自凑近那朵铜喇叭,沉声道:“孙三,答话。出了什么事?”   管道里仍然静默,片刻后,一个清越的少年声音冷冷道:“若是你在叫这两个躺在地上的傻子,他们暂时起不来。蒋寒和魏清我带走了。”   “不要急着下地道,先弄清情况再说。”赵栾秋喝道,“出去一个人,看街对面可有变化。”一名属下连忙开门奔了出去。   就在这时,一声大响,整扇西厢房的房门邃然向里倒下,刚出去查看的那名下属从外面倒掷而回,便如被当做武器一般,直直撞向赵头领。   赵副舵主眼见来势甚急,大喝一声双掌齐出,他本欲将手下接住,然而一触之下,只觉一股排山倒海般的大力当胸袭来,竟是难撄其锋,如果硬接只怕立时重伤。他反应还算快,大惊之下急忙使个化解的巧劲,错身闪避,那人将墙角的木柜撞得粉碎,一时爬不起身,却没像赵栾秋以为的那样骨折筋断。   这分明是将他掷进来的人手下留情,借物传力。赵栾秋向来自负武功,此时却不由心惊:就是再练二十年,也绝做不到这一手。他胸口气血翻涌,却只是在想:何人有此能为?   朝大敞的门口望去,只见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负手而立,天青长襟,白眉垂挂,正是寿山明王柴明。   封景仪在天牢中逗留了大约一个时辰。辨明纪庭辉的身份之后,他们几人就被引到狱官的值房,封景仪写下一份文书,表明纪庭辉确为华山叛徒岳乾,留名画押,两名崆峒弟子也留书旁证。   靖羽卫事先已经将各种关节打点妥当,一应手续其实并不需要很长时间,但每个人都做得很慢,用行动表示并不急着办完事离开这座阴暗的牢狱。   昆仑府要求的最后时限是申时之前,当他们押着面如死灰的纪庭辉走出天牢大门时,恰恰时辰已到。   邵毕图一直在外等候,这时便带着军士过来。他迎着封景仪的目光,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   封景仪的心沉了下去,昆仑府是蓄谋而为,但他其实仍抱着一丝期望,因为莫名地感觉静王能做到些什么。看来,毕竟是来不及了。靖羽骑卫和崆峒弟子都知道蒋寒魏清被挟持,但他与静王之间的约定以及其中内情,此地并无第二人知晓。想起两个师弟,封景仪心里泛起痛楚,魏清和蒋寒一定会责怪自己,大师兄竟然没有选择放掉岳乾,而是亲手断了他们的生路。无论有多少理由,毕竟是他做出了抉择,除了到九泉下向师弟们解释道歉,封景仪想不出还有其他的办法。   “停下来。”他说道。周围街市人声喧嚷,很是热闹,既然报了必死之心,索性就在这里动手,看到的人越多越好。   所有人都停步看着他,封景仪走到反绑双手的纪庭辉面前,按住剑柄,他一向稳定的手此时有些发颤。   就在即将拔剑的一刹那,楚桓忽然道:“封少侠,你看,那边有人过来了!”   封景仪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举目望去,只见街道尽头,两骑如飞奔来,左首是劲装黑衣的秦霜,右边神情冷漠的少年则是关绫,两人脸上都带着路上扬起的风尘。   “景仪,且慢动手!”秦霜远远的扬声叫道,两人奔到近前一齐下马。   “秦少侠,可是江宗主有话带来?”封景仪道,他的心突然悬得很高。   “总算赶上了,景仪你看。”秦霜明显松了口气,伸手往来处一指。一辆马车正转过街角,车畔有数人骑马护卫,直行至他们近前。   “大师兄!”车未停稳便传来熟悉的声音,封景仪心头剧震,只见六师弟蒋寒当先从车里下来,后面跟着魏清,两个人都一身狼狈,鼻青脸肿,身上能看见的地方都是淤青伤痕,迈步时也摇摇晃晃,显然脚下虚软,可是他们都活着,完整无缺地活着。   “你们这两个不长记性的笨蛋,除了让人操心还会做什么?”封景仪叱道,他平日里责备师弟们时总是这样说,然而这一次,话到一半就哽住了,他眼眶湿润,几步上前,紧紧地抱住了两个师弟。   史官杜蘅的家宅中此时却陷入了混乱。   杜棠梨被宁王的亲随送回宅中,衣衫不整,顿时惊动了全家。说是全家,其实也不过是父亲杜蘅、姑母杜芸、十一岁的弟弟杜仲,还有几个丫鬟从人而已。   明明是被诚毅侯府请去做客,到了第三天头上却坐着一顶雇来的小轿,被宁王的下属护送回来,透着不寻常,而她遮掩起来的破碎衣裙也不可能瞒过家人。   杜棠梨回房换过衣衫没多久,父亲杜蘅就亲自到了她的闺房:“棠梨,究竟出了什么事,可是在外面受了委屈?父亲绝不会坐视。”事关女儿的名节,他问得颇为艰难。事实上不要说远在云端的宁王,即便是破落的诚毅侯府,终究也是公侯之家,并不是他能惹得起的。   “女儿没事,是宁王殿下帮了我,诚毅侯府也没做什么。”杜棠梨低声道,回到熟悉的家里,见到亲人,她总算暂时从恐惧中挣脱出来,但依然心乱如麻。   “那么究竟是遇到了什么意外?”杜蘅放下了一半的心,立即追问道。   “父亲,我累得很,你让我休息一会儿再说,行不行?”杜棠梨蹙着眉道。   杜蘅像是还想说什么,一旁的姑母杜芸拉了他一把,两人于是起身,叮嘱她好好歇息。   房门并没有关紧,杜棠梨听到姑母在外面低声埋怨道:“问得这么紧,棠梨一个女儿家又怎么回答?还是过几日我慢慢问她。现在最要紧的是约束好下人,万万不可将此事外传。”   父亲没有出声,姑母又一行数落着:“我看情形还不算最糟,缓缓再说,你别着急上火的,就是真有什么事,我们家能抗得过谁?”   父亲还是不说话,两人脚步渐远。   杜棠梨坐在床上,叹了口气。父亲是文人脾气,平日里都好说话,但若是遇到他认为不能妥协的事情,比如修史,就完全不肯低头。用姑母的话说,简直如一根宁折不弯的棒槌,总怕他有一天惹祸上身。   她此刻担心的倒不是父亲的反应,而是今天见到的一切。   那寺里的情景如同最恐怖的噩梦,是宁王将她搭救出来,可他自己会遇到什么?姚芊儿真的就这么死了吗?为什么那些人杀了她,却对着自己叫诚毅侯小姐,还是说,他们认错了人,被杀死的本来该是她杜棠梨?   “好好记住,姚小姐,今日你昏过去之前亲眼所见,是宁王洛凭渊拿着剑冲进正殿,杀了和你同来的所有人。”那个冷漠刺耳的声音这样说,还有耳边传来的其他话语:庆恩伯、侯府的未来、宫中娘娘……   风神卓秀的宁王,他的处境竟然如此险恶,而且,难道与宫里有关?那座佛殿里全是血腥与阴谋的味道,她猛地打了个寒噤。可是每次见到宁王殿下,他看上去总是那么耀目,仿佛身上有种与生俱来令人信服的光彩,这样的人会出事吗?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想到也该担忧一下自己。要不了多久,皇觉寺中的惨案一定会传出来,甚至可能引起轩然大波。   “小姐,”身边的丫鬟在叫她,沁画适才帮她换了衣服,此刻又端来一盆热水,“小姐要不要擦擦脸,吃点东西?”   “没事。”杜棠梨心不在焉地接过浸湿的巾帕,在手中摆弄。   “小姐额上的朱砂没画好,若是喜欢,待净过脸,奴婢再重新给你点上好么?”沁画不安地说道,她什么也不敢问,只想转移杜棠梨的注意力,让小姐不要再这样恍惚发呆下去。   “朱砂?我没点过啊。”杜棠梨怔了一下,她一向不爱这些多余的装饰。   她起身走到妆台前,揭开镜上的锦帕,但见额间一点朱印,殷红触目。   八月十三下午申时,封景仪见到了自己的师弟;杜棠梨在家中梳洗休憩;而接到皇觉寺中僧人报讯的安王与武英将军郑明义率禁军入寺,目睹了大雄宝殿内外的惨况,还有昏迷不醒的宁王。   同一时刻,静王派出的暗卫前去探查,在寺外遇到了折返的聂胜与曹默林,而得讯最晚的靖羽卫副统领沈翎也才刚刚带人赶到皇觉寺。 第五十五章 欲加之罪   与雾岚围猎相同,圣驾前往皇觉寺的前后事宜由安王负责,洛君平常常需要亲自过问,查看各项接驾准备。距离中秋还有四五天时一切已然就绪,但他仍然会到寺院一带转转,而后拐到驻扎在附近的禁军营地里,找武英将军闲聊。   当寺外的禁军领着一个僧人到营地报讯时,两人正在喝茶对弈。   郑明义听那僧人磕磕巴巴说完,饶是多年历练,脸色也变了,手中的棋子不觉落进了茶杯里。身负守卫之责,正殿尚未迎驾就出了这等大事,怎么说都是自己的疏失。   安王的神情还算镇定,立起身道:“郑将军,听他说得不清不楚,到底怎么回事,你我马上进寺查看。”   即使他不说,武英将军也势必要立即前去。他沉声道:“全都跟来,给我将皇觉寺围了,凶徒说不定还在里面,决不能放走。”   洛君平心中其实也是犹疑不定,太子只说凡事自有安排,但听那僧人讲述,正殿内外竟似没有活口,不是说至少会留着姚芊儿作证吗?洛凭渊又是什么状况?   他与郑明义担忧的全然不是一回事,但俱是心下焦急,一千禁军迅速出营,将寺院团团包围,二人就带着随从直奔正殿。   寺中僧人大多吓得不敢露面,只有几个哆哆嗦嗦地出来迎接,两人也不理会,疾步走到大雄宝殿。洛君平听到所有人几乎同时倒抽了一口冷气,几个亲随立即拔出腰刀护在他周围。   “别大惊小怪,挡着本王的路了!”他一把推开身前的护卫,走进殿中。而后第一眼就看到了倒在地上的洛凭渊,身边是一名被纯鈞刺了个对穿的僧人,不远处则是诚毅侯小姐一动不动的尸身。   “五皇弟怎么会在这里?”安王惊道,抢上前去检视。有一瞬间,他觉得洛凭渊已经死了,心中抽紧了一下,跟着发觉宁王的身体仍然温暖,只是唇边带了血迹,昏迷不醒。   “五殿下!”郑明义惊得面无人色,若是宁王在此身死,那他可以确定自己不但保不住官职,连性命也很难说了。   “是他,就是他杀了了因师傅!”那报信的僧人突然指着洛凭渊大声呼道,“小僧亲眼见到他在殿外挥剑杀人,师傅说他身上有邪煞之气,迷乱了本性,让小僧去找将军求援,自己留下设法化解杀孽。想不到,这恶人连师傅也害了!”说罢,俯地大哭。   “不得胡说,这是当今宁王殿下!”郑明义喝叱道,然而他转过头,就认出插在了因身上的正是纯鈞宝剑。   洛君平盯了那僧人一眼,这番话无异于坐实了洛凭渊的罪状。只是东宫手下撤离时明明送了信来,说姚芊儿愿意配合,怎么进来却见到她已死于非命,难道真是洛凭渊所杀?   他知道太子除了姚芊儿,在寺中还有其他布置,但并不了解内情,这一刻,看着一地的尸体和不省人事的宁王,忽然觉得身上有些发冷。   “郑将军,事情太大,须得尽快禀明父皇。”他皱眉说道,“而且五皇弟看来受了伤,也需赶紧让御医诊治,事不宜迟,你我现在就一同入宫求见如何?”   郑明义已经一个头两个大,血光污了佛殿,皇帝的中秋参拜多半不能成行;五皇子可能是命案的肇事者,又像是在寺中受了不轻的伤,这一堆事没有一件是他担待得起的,唯有硬着头皮上奏请罪,再恭请圣裁。因此听到安王提议,当即点头,命副将留下处理善后。   安王的随从找来一张躺椅,将宁王放上去,洛君平看着依然昏迷不醒的洛凭渊,唇角略微向上弯了弯。尽管心情复杂,但他从不是个心慈手软的人,姚芊儿既然死了,在天宜帝面前,就需按照计划换上一套说辞。   想到此处,他朝一名正跟着扶椅走的亲随不易觉察地使了个眼色。   皇觉血案,诚毅侯府包括大小姐姚芊儿在内,一行九人全部死于非命,寺中四名僧侣被杀,其中的了因禅师更是住持的师弟,而造成如此浩劫的凶手竟似是五皇子洛凭渊。   即将结束斋戒的天宜帝正在清凉殿,由来问安的太子陪着说话。他听了安王与武英将军的叙述之后,勃然大怒。书案上那只白玉镇纸本来时常拿在手中把玩,此刻被他扬手摔在地上,玉屑四溅,有一片划破了郑明义的额头。   “这许多人进了寺中正殿,你竟浑然不觉,现下再来禀告又有何用?不过斋戒几日,就出了血光祸事,你们是要朕下罪己诏不成?”他近年来已很少这般大怒,连同太子在内所有人都跪下了,一众宫女内侍更是噤若寒蝉,不敢发出丝毫声息。   郑明义连额上的血迹都不敢擦拭,连连叩首:“臣守卫不力,疏于职守,有负陛下信任,请陛下下旨重重责罚,臣方能心安。”   “儿臣亦有过错,前几天请了五皇弟小聚,当时便觉得他有些恍惚,却并未放在心上。”洛君平也叩首说道,“今日儿臣为了筹备也到过寺院周遭,却没发觉五弟是何时进入,又怎么会闯到正殿,请父皇降罪。”   “父皇息怒,保重身体要紧,”太子连忙相劝,自责道,“儿臣见凭渊近日初习政务,诸事繁忙,担心会扰了他,没有时常关心,万万没想到他会出事,此乃儿臣未能善尽兄长之责。”   天宜帝摆手止住他们说下去。此事倒不能全怪郑明义,以宁王的武功,要潜入寺中并非难事,但是洛凭渊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脸色转为阴沉,沉吟不语。往皇觉寺参拜早已明发诏谕,本是一件人人瞩目的盛事,如今若是传出正殿染血,五皇子狂乱杀人,定会被看做不祥之兆,甚至上天降祸,却教他这天子何以自处?   “五皇子现在何处?”他沉声问道。   数日前宁王还进宫问安,并无丝毫错乱之象,但无论人是不是洛凭渊杀的,未经请旨擅入皇寺却是不争的事实,大异于素日的稳重端方。   “儿臣不敢擅专,已将他带回宫中,暂时安置在东偏殿候旨。”洛君平回答,顿了顿又小心道:“只是适才进来时看他犹未醒转,儿臣想求个情,看在五弟受了伤的份上,求父皇暂且不要让他到宗辅司,还是先延医诊治才好。”   郑明义伏在地上,闻言心中就是一颤,皇室宗亲犯了重大过失不会送去刑部或大理寺,而是交给宗辅司,这已经是仅次于廷狱的重地。单凭一个僧人的说辞,就要将尚在昏迷的宁王关到那里么?   “你的过失亦是不轻,还想为旁人求情。”天宜帝冷冷扫了安王一眼,“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十多条性命放在那里,倘若真是五皇子下的手,纵然他当真是中了邪,诚毅侯府又岂肯善罢甘休,朝廷内外许多人看着,要朕如何回护?”   “父皇,”洛文箫本已站起身,此时复又跪下,“五皇弟年轻气盛,又咋然被委以重任,难免压力过重,以至行差踏错,他必定是有什么原因才会孤身擅入的。而且,儿臣心中不解,凭渊平日好端端地,何以到了那大雄宝殿中就突然迷了心智,走火入魔?寒山派是道家名门,他又怎会身带邪煞之气?这其中必有缘故,求父皇详查。五皇弟如此悟性能为,还有大好前途,儿臣实在看不得他平白折损啊!”   一番话说得情词恳切,到最后已略带哽咽,闻者无不动容。然而以天宜帝的性情,越是有人出言开脱,他就想得越多,而且对恃武乱禁乃至独行擅专都极是厌恶,故此闻言眉头皱得更紧。   安王也不能落在后面,跟着跪下:“儿臣亦有耳闻。前天晚上靖羽卫曾奉命出动,在九城查访一夜,想来凭渊定是有要紧的事,或许擅入皇觉寺也是另有隐情,才会一时犯了糊涂,恳请父皇宽恕。”实际上,靖羽卫搜索一夜不假,但只是在棋盘街、关帝庙几处,被他如是一说,倒似搅得京畿不宁一般。   天宜帝面沉似水,眉梢略略扬起,这是他动了真怒的征兆。在内城擅自调军乃是他的大忌。将靖羽卫授与宁王统领,本是信任他端谨持重,却不料几日功夫,洛凭渊竟然一连搅出这许多事端。他心里怒火炽盛,其中还带着几许失望,气得两边太阳穴都在突突直跳。   郑明义眼见势头不对,两个皇子看似求情,实则将皇帝的火撩拨得越来越大,倒似宁王的罪名已经坐实了一般。如此下去,天宜帝即便不气坏了身体,也难保不会做出日后悔之晚矣的决定,作为在场的臣子不能不劝解。   他吸了口气,仗着自己到底是早年随驾的老臣,说道:“陛下,宁王殿下素来稳重,从未恃武骄人。如今情形不明,单凭一个僧人之言,未可尽信,说不定是五殿下在寺中遇到了贼匪,力战受伤。不若先等他醒来,自然会说明原委。”   天宜帝瞪了他一眼,武英将军为人中耿,这番话倒是提醒了他。一座皇觉寺,诚毅侯府的人能进,宁王能进,保不准别人也能进去,总需给洛凭渊说话的机会,查明实情才好处置。   他心烦地挥了挥手:“将五皇子送去绯云亭,让他今夜就在那边安歇,再多召几个御医来诊治用药。郑明义派人封锁皇觉寺,严禁消息外泄。”   吴庸在一旁也早已一身冷汗,他这时才得隙,附耳对皇帝禀道:“陛下,方才小的进来时,看到沈副统领递了牌子,正在外面请见。”   以天宜帝此时的心绪,一句“让他回去”几乎顺口而出,不过他还是忍住了。吴庸既然替沈翎通传,那么靖羽卫可能是有下情禀报。   “宣他进来吧,正好朕有话要问。”他沉着脸说道,又对殿中三人道:“郑明义守卫不力,官降一级,罚俸半年,暂领原职以观后效。”   又对安王道:“三皇子亦有过失,罚三个月禄米,限三日内写一篇悔过书,朕要细看。你与太子为五皇子求情,心中顾念手足,朕听了还算宽慰。都退下罢。”   三人谢了恩出来,太子与安王都在琢磨天宜帝最后几句话的含意,迎面正碰上被内侍引着进殿的沈翎。   快要走出宫门时,安王才皱眉道:“那姓沈的怎么来得这么快,他是从哪里得了讯?”   “来得再快,终究是晚了。”太子笑了笑,他心里对今日的情况并不非常满意。姚芊儿死了,这与他收到的消息不符,动手的死士已撤离洛城暂避风头,他只有再差人去问,今天是来不及了;更令他吃惊的是,纳兰玉居然死在洛凭渊剑下。为了证明宁王发疯杀人而安排的两个人证都落了空,只能勉强由寺中纳兰玉收服的僧人顶上,可信度就大打折扣。   眼下,他最挂心的是洛凭渊醒来后,会处于何种状态。他不确定梵音术的效果,倘若纳兰玉成功控制了宁王的神智,自身就不可能被杀。但是洛凭渊似乎伤得也不轻,想来应不至全然无功。   洛君平则琢磨着,绯云亭位于前殿与后宫中间,位置略显偏僻,但天宜帝到了冬天有时会去午歇,因而还比较舒适。将洛凭渊暂时关在那里,能看出天宜帝再是震怒,对宁王还是护着的。   两人满腹心事地又走了一段,洛文箫先问道:“诚毅侯小姐既然身亡,那封信物你可放妥当了?”   “二皇兄尽管放心,”安王道,“我让人乘乱办好了,没人注意到。只是说起来,原也算不得大事,父皇见了未必放在心上。”   “事已至此,这般已是上策。”太子道,“父皇这些年是越发重规矩了,他看中的是五皇弟稳重,待到见他持身不正,行止无当,怎能不扫了兴致,自然也就会忍心给他个教训了。”   “就如对我一般。”洛君平笑道,随即觉得有些失口,没再说下去。   洛文箫也没有接话。以天宜帝的性格,如果洛凭渊不能洗脱中邪杀人的罪名,必定大失圣心,至少会被褫夺了统领靖羽卫的职权,软禁个一两年。目前到这个程度就够了,他真正的目标还是静王。   他事先已经反复推演过事态发展的各种可能性,虽然发生了出乎意料的状况,但洛凭渊的确已落入了圈套,他相信己方的赢面占到了九成以上,剩下的一成是静王的反应。无论如何,皇觉寺中有人指证,了因死在纯鈞剑下,人证物证俱在,而当时在场能证明宁王无辜的人,全都死了,没有谁能在这种情况下找到破解之法,即使静王也做不到。况且,洛湮华自身还在嫌疑之地。   天宜帝毕竟是帝王,皇觉寺出了大事,这口恶气总要发在某个人身上,只要洛湮华卷进来了,就注定凶多吉少。后天,可是八月十五啊。   全盘计划不能向安王宣诸于口,洛君平也不会在事前或事后开口探问,保持点到即止,心照不宣,才比较聪明。   此时两人已经出了皇城,脸上俱带着些恰如其分的忧虑之色,各自上马离去。他们心里都明白,待到宁王醒转,这一场精心设下的局就将分出胜负。   清凉殿中的天宜帝喝着浓酽的茶水,面无表情地听沈翎禀告:昆仑府以华山弟子的性命相要挟,宁王得知了线索在皇觉寺,才会匆忙赶去。   “你可曾到寺中看过,有贼人进入的痕迹没有?”他忽然打断了沈翎的话。   “卑职听闻五殿下被送到宫中,就匆匆赶来,尚未及查看皇觉寺。”沈翎低头答道。事实上,他刚到寺外,就遇见了静王的暗卫,得知发生了什么之后,转身就往重华宫来了。   皇帝的手指一下下叩着面前案几,这是他沉思不决时惯有的动作。   一个内侍进来禀道:“陛下,王医正和钟御医正在殿外求见。”   “宣他们进来。”天宜帝淡淡道,他正在等着宁王的诊治结果。   两名御医进殿磕头,表情都有些战战兢兢。   “说吧,”天宜帝不耐烦地示意他们起来,“不用说虚的那一套,朕要听实情。”   王医正道:“宁王殿下右手为利刃所伤,好在伤口不深,但臣等观他脉象,像是曾经使力过度,内腑受了震荡以致呕血。只需卧床静养半月,当可痊愈。”   听起来,不像为他人所伤,倒似确曾神智昏乱,伤了自己。   天宜帝的眉心跳了跳:“既然伤势无碍,何时能醒转?”   “五殿下似有脱力之象,又因未进食水,有些虚弱,从脉象看,尚需数个时辰方能清醒。”钟御医道。其实宁王脉象沉弱,更像是中了某种迷药,但他们来时已听到了一些风声,如何敢担上干系,故此说得避重就轻。   “好生开方调治,待他醒了再来报朕。”天宜帝面上看不出喜怒,“下去吧。”   两名御医叩拜领旨,即将倒退着出去之际,王医正又从怀里取出一件物事,低声禀道:“陛下,这是方才看诊时,从五殿下衣襟内掉落的。臣等不敢瞒报,请陛下圣览。”   众人看时,只见他手中似乎是一个手绢包,吴庸上前接过,那是一条秋香色绣了大朵金黄菊花的帕子,略微一抖就散开了,里面飘出一张素笺,笔致妩媚,明显出自女子之手。   他不敢多看,呈到皇帝面前。   天宜帝扫了两眼,纸上当先是一句诗: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后面几行字则大致说,八月十三蒙恩入皇觉寺进香,愿与五殿下在寺中一会,此生别无他求。若不能遂愿一诉衷情,宁可一死。落款则是两个字:芊儿。文辞虽不甚考究,语意却颇为婉转哀怨,看来竟似出自死去的姚芊儿之手。不用说,这块精致的绢帕也是她的了。   天宜帝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私相授受,还为此偷入禁地,实可说一桩丑闻,他也不理会两个唯唯往外退的御医,劈手将素笺往地下一掷,正落在沈翎面前:“不必再说了,看看这个孽障都做了什么好事,还道他是为了救人,朕看是去私会罢!”   他已经恼怒非常,今日听到看到的一切,与几月来所见的五皇子天差地别,判若两人,若说不信,却又证据凿凿。他脑中闪过一个念头:莫非真是中邪了?   沈翎吓了一跳,拾起那张纸看了看,一时也不知如何出言为宁王辩解。他深知近日来洛凭渊的心思全在救人上面,怎么也不可能被姚芊儿一纸书信所动,其中必有阴私手段。只是无凭无据,也不能说这是假的,只好壮着胆子道:“宁王殿下平素为人绝做不出这等事,他被发现时又已受伤昏迷,也不知在寺中遇到了什么,卑职祈陛下查明真相,还五殿下以清白。”   “无须多言,自然冤不了他,”天宜帝冷冷道,他尽管恙怒,但并未影响思考,“明日巳时,让那皇觉寺的僧人进宫,宁王若有话说,就当面对质。适才你不是说华山弟子被劫之事大皇子亦是知情,叫他到时也进来回话。朕也乏了,你退下罢。”   沈翎于是行礼,只听天宜帝又道:“吴庸,你去传朕口谕给李统领,要他亲自带人去皇觉寺一趟,郑明义为人朕信得过,但他是个带兵的,对江湖中事不熟,须得李统领去查过,朕才能放心。”   沈翎心下微凛,这本是靖羽卫份内职责,但宁王蒙上了嫌疑,皇帝便指派大内统领插手。当着自己的面吩咐,显然是要靖羽卫避嫌,不可再有举动。 第五十六章 世间冷暖   沈翎心事重重地出了宫城。重华宫中规矩森严,皇子、文臣、武将乃至侍卫进出的宫门各不相同,他走的是宫城西侧的鸣鹤门。   现下情势对宁王很不利,葛俊和郑贤报信途中被人阻挠,下午才带伤到了卫所。靖羽卫赶到皇觉寺时已经晚了,宁王被送进宫中,禁军包围佛寺,未得旨意根本难以进入,更看不到正殿中是何情形。他只能听从静王的传话,进宫求见。静王与宁王再是不睦,双方下属也已经明里暗里联手做成了不少事,他直觉静王会站在五皇子一边。   只是此刻,还能做什么呢?宁王目前的处境,令他想起了吴亭舟遇袭身死的那一日。同样事先毫无征兆,仿佛被看不见的阴云笼罩,就此无力回天。在宁王到任整饬之后,刚刚呈现出新气象的靖羽卫要何去何从,只能沦为权利斗争的傀儡或工具吗?   在宫里耽搁了不少时辰,天色已经擦黑了。他正待上马,却听到不远处有人招呼道:“沈副统领,可是刚见过陛下出来?”   声音有些耳熟,沈翎转头看时,说话的人已走到近前,乃是静王身边的杨越,他牵着坐骑,看样子应是刚到。   “杨总管怎么也来了?”沈翎有些惊异,“可是静王殿下要入宫?”   “我家殿下挂念五殿下,但实在抽不开身,故而遣我来打探情况。”杨越道。   沈翎想起杨越曾是御林卫副统领,位阶尤高了自己半级,在宫中或许有些情面,静王直接将他派来,足见重视。   “我刚见了陛下,情况不太好。”他说道,低声将清凉殿面圣的经过讲述了一遍。   “这么说,宁王殿下伤势尚可,关键就在明日,实在是急了些。”杨越道,神色有些凝重,“沈副统领可否拨冗到静王府一行,我家殿下外出,应该快要回去了,适才所说还是由你当面告知更好。在下需要办些事才能回府。”   沈翎本来也有此意,整件事说起来,乃是宗室内务,朝臣下属统统插不上口,他已经疑心是太子和安王背后主使,为今之计,唯有指望大皇子想想办法。他当即应道:“也好,我现在就过去,杨总管还要入宫么?”   杨越正待答话,宫门内匆匆出来两名侍卫,向他拱手道:“杨副统领,李统领奉旨出宫办事,不能耽搁,他请你随行,有事可在路上言讲。”他们对着杨越时,用的仍是旧日称呼。   沈翎心头一震,想不到杨越是来求见大内统领的,而在这等紧要当口,李平澜竟也真的肯见。他本来心情沉重,此时才生出几分希望,与杨越各自抱了抱拳,分道而行。   被御林卫引着前行的杨越,心里却满是忧虑。从谢记茶楼动身之前,岑原和另一名暗卫已从皇觉寺赶回,这一趟颇有收获,寺中发生的血案,宁王的受伤和去向,所受的诬陷,特别是根据聂胜等人的叙述,洛凭渊在出事前救了一名亲眼目睹凶案的少女。   听到这里时,杨越松了口气,既然有人证,事情就好办。静王却始终沉默不语,末了才道:“这其中,没有那么简单。”   “依殿下来看,难在何处?我等派人去护住那杜家小姐,到时送她入宫,岂非就能证明五殿下并未滥杀无辜?”杨越道。   “按照阿原转述,杜小姐还是未嫁的小姑娘,遇到今日之事只怕已经吓坏。而她如果出面为凭渊作证,就得当众承认曾落到抢匪手中。于好人家的小姐而言,名节之重有时更甚于性命,她必定顾虑重重。”静王道,“而且以太子的为人,若是事后报复,更可能祸延杜史官全家,这一点杜小姐现下不知,我等却不能不想到。凭渊既然已出手保全她,我们不能相强。”   “可是即使我们不找她,恐怕太子用不了多久也会查出这位杜小姐可能知情,要对她下手灭口。”杨越急道,“如今是燃眉之急,殿下不能顾虑太多啊。”   静王叹了口气,以洛凭渊的性情,如果杜棠梨因此遭遇不幸,纵然得证清白,心中也定然不乐。   他说道:“即使杜小姐愿意说出真相,一来匪徒杀人时只有她活下来,与那诬陷的僧人各执一词,未必能全然使人信服;二来她中途离去,不了解后面发生了什么,很难完全洗脱凭渊的嫌疑。”而只要天宜帝尚存疑忌,对洛凭渊的未来就极为不利。身带邪煞这等莫须有的罪名加在头上,岂是闹着玩的?旁人会在背后议论揣测,若非持身不正或德行有亏,又怎会轻易中邪?而他的心魔煞气又是从何而来,竟厉害到冲撞皇寺法阵?日后遇到天灾人祸,还会说是因为宁王引动天罡地煞,影响了国运,类似中伤可以层出不穷,没有止境。   他沉思了片刻才道:“要处理此事,有两点关键,而能否成功,要看有个人肯不肯帮忙。杨总管,你即刻进宫去见李统领,如我所想不差,他应会着手调查皇觉血案,陛下目前也只会信任他了。”   两名御林侍卫在前面引路,杨越想起静王的嘱咐,手心里不觉沁出汗水,只因这两件事,的确非常重要。但转过宫墙,当他远远看到一队御林卫和最前面的李平澜时,心情却重又平复下来。夜色里看不清李平澜的表情,然而那个淡定如恒的身影,让他想到了坐在谢记茶楼中的寿山明王。柴明不怎么说话,没有任何礼节上的客套,但接到静王的请托,他会在最需要的时刻出手相助。这是一种奇异的默契。   “见过李统领。”他迎了上去,抱拳说道。   杜府中,杜棠梨胡乱用过晚饭,她想静一静心,就让沁画下去,独自拿了未做完的针线,低头缝了起来。秋天了,她正在给父亲和弟弟缝制过冬的鞋袜。这些活计本可以交给家中丫鬟,或者去外面买,但是家人们都说还是她亲手做的最舒适熨贴,因此杜棠梨每年都会缝好几双。   绵密的针脚如同少女细密而曲折的心思,每当棉线穿过厚实的布料,就是“哧”的一声轻响。杜棠梨轻轻抽了口气,看到自己指尖上慢慢渗出一颗米粒大小的殷红血珠。才缝了一刻功夫,已经是第三次扎到手了。她蹙了蹙眉,想起方才沁画退出去时一步三回头的模样,像是生怕她会想不开寻短见似的,弄不好这会儿还守在房门外面听动静呢。   杜棠梨觉得,在经历了今天的事情之后,自己的反应的确有些古怪,似乎并未受太大打击,没有因为遇匪而悲痛欲绝,或者说她还没能分出精力去想自己,除了无法形容的恐惧之外,她心里就只有担忧而已。   就在这时,窗棂轻响了一声,似有风吹过一般,下一瞬,房中多了条人影。在杜棠梨惊呼出声前,一只手掌捂住了她的口,只听那人轻声道:“杜小姐不必害怕,在下并非歹人。宁王殿下出了不测,我家主上想请小姐到宅外一叙,过一会儿就会送你平安回来。”   若是平日,杜棠梨定会慌张失措,但今日她遇到的各种惊悚意外接连不断,已经多少有了些承受力。听清了耳边的话,又感到捂在脸上的手掌力道很温和,她渐渐平定下来,便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那人就放开了手,杜棠梨看到眼前是个相貌俊秀的青年,她低声道:“若是有事,为何不登门相谈?”   “杜小姐,事态非常,我家主上不便造访,请随我来。”秦霜说道。眼前的少女能这么快就镇定下来,倒是略有些出乎意料。他进出杜府如入无人之境,伸手托在杜棠梨的肋下,二人便出了屋宅。   杜棠梨一天之中,已是第二次被人带着穿檐过墙。一轮将满的明月正从天边升起,皎皎如银,院墙外面静静停了一辆朴素的轻篷马车。   那青年待她站稳后就松开手,上前打开车门,对着里面轻声说了两句,回身道:“杜小姐,我家主上请你上车相见。”言毕垂手站在一旁。   杜棠梨微感惊疑,但“宁王不测”这几个字令她生出了勇气,她走到近前,踏着脚蹬进了车厢。   车内并不像她以为的那样昏暗,车壁的烛座上安了两支明烛。   “杜小姐,请此处宽坐,”一个沉静柔和的声音说道,“只因事出紧急,才会以这种方式请你来,唐突之处,小姐勿怪。”说话的人一身青衣,正含笑示意她坐在对面。   凝目看去,杜棠梨的呼吸有一瞬间的停滞,眼前的人二十多岁,微笑安坐的样子令她想到了似水月华,有种摄人的沉静与清丽。   “请问,尊驾是……”杜棠梨敛衽坐下,不知为什么她的心境平静了许多,仿佛在这个人面前,心中的不安惶惑就忽然找到了归属。她极力搜寻着记忆,总觉得有些眼熟,但若是见过,自己该不可能忘记才是。   跟着她猛地睁大了杏核形的眼睛:“您是静王殿下!”   她终于想起,是在雾岚围场见到过。那时几位皇子都是众家小姐瞩目的中心,但大皇子露面很少,她只是远远望到了一眼。   “在下洛湮华。”静王微笑道,止住少女起身下拜的动作。杜棠梨感到他的目光从自己脸上掠过,神情就带了一丝惆怅:“难怪,凭渊在那么紧急的时候会想着救你,原来是这样。”   杜棠梨觉得这句话并不是对她说的,静王的目光像是透过自己,在凝视着相隔遥远的某个人,仿佛被唤起了久远的隐痛,她有些不安。   好在凝思的神情只出现了一瞬,静王随即说道:“杜小姐,凭渊在皇觉寺出了事,受伤蒙冤,如果没有人能帮忙证明清白,他很可能被陛下重处。我今日来,是想问你一句话,可愿意帮他?”   沁画搬了一张小凳,坐在杜棠梨的房门外,她觉得作为贴身丫鬟,今晚有责任守在这里。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房里似乎有响动,猛地惊醒过来,才发觉自己方才是靠在门上睡着了。   再看天上,刚刚还见明月初升,现在却像是起了云,黑沉沉的一片。到底睡了多久?她坐直了身体,真是不争气,平日没事时也不见得这么爱犯困啊。   身后的房门突然开了,杜棠梨从里面走出来。   “小姐,这么晚了还不睡,要去哪里?”沁画急忙起身,跟在她身后。   “我要去见父亲,有话对他说,”杜棠梨道,“沁画,你不必同来。既然还没休息,就帮我收拾一身出门的衣裳吧。”   “杜大人这会儿也不知是否安歇了,要不要明天再说?”沁画本想劝一句,但杜棠梨神情中有一种不容置疑的东西,令她将话咽了回去,“是,小姐。”   她停下了步子,看着杜棠梨窈窕的身影远去,总觉得小姐什么地方变得不一样了,那双乌黑的眼瞳里有种她没见过的坚决,仿佛做了极其重要的决定。   杜蘅还待在书房里没有睡,正在为女儿的事头痛,见杜棠梨进来,叫了一声父亲,却不说话,他就将捧砚的书童打发出去,关上房门:“棠梨,可是有事要同父亲说?”   杜棠梨咬了咬嘴唇,开始讲述白天的遭遇:如何陪着姚芊儿去进香;如何见到凶神恶煞般的黑衣人,被错认了身份得以活命;最后遇到了进寺找人的宁王,为他所救……   末了说道,“父亲,当时一行人中活下来的只有女儿一个,若是宁王殿下当真被错指为杀人元凶,女儿须得将所见所闻说出来才行。”   她没有提到方才车中的交谈,静王离去前是这样叮嘱的:“只需将经历如实说出即可,陛下自然能辨明真伪。只是如果要救凭渊,你万不可将今夜我来过的事情告知他人,即使对家人也不能说。其他的事不必担心。”   那时视线相触,杜棠梨感到安心,静王并没有承诺或保证什么,但他的目光里有种温和的安抚,像是能看懂自己心里每一层惶惑与忧虑,甚至深埋不为人知的心事。对这位禹周身份最尊贵的皇子,她只从旁人口中听过一些传闻,那么神秘遥远,可当这个人近在眼前时,杜棠梨却感到,他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值得信任。   杜蘅起初惊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听到此处突然暴怒:“不行!棠梨,你可不要昏了头!去做什么证,谁会听你说,你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可是宁王殿下救了我,”杜棠梨低声道,“父亲不是教过,做人要知恩图报么?”   杜蘅被堵得一窒,随即怒道:“报恩也要看情形,五皇子是什么身份,会需要你替他说话?一个姑娘家就不该卷进这种事情里。”   “女儿已经卷进去了。” 杜棠梨道,父亲的怒气比她能想到的还大,是在担忧吧。“即使不为恩情,这也是女儿该做的。若是有人要父亲修史时指鹿为马,或者颠倒黑白,父亲会答应吗?棠梨读书怠惰,但该做什么还是能分清的。”   “那不一样。”杜蘅被她说得语塞,“你在家好生待着,不许再多想这件事。”   “已经晚了,”杜棠梨道,如果不是的确需要,她相信静王不会选在危机四伏的时刻专程来访,“过不了多久,定会有人上门相询。棠梨只希望父亲届时不要担心,只要做该做的事,问心无愧,旁人怎么看,女儿并不在意。”   “宁王殿下不是已经替你安排好了?就按照他所说的,你没去过皇觉寺,有人来问就这么回答,懂么?想来他即使遇到了什么事,也不至着落在你一个姑娘身上。”杜蘅语重心长道,“听父亲的话,你不知宫闱险恶,那是不能沾的。”   他说到此处,突然觉出不对:“棠梨,为何你说定会有人登门,莫非还有事瞒着父亲?”   话音未落,房门被书童急急叩响,慌张地通报:“大人,大人,门前突然来了许多陌生人!说是御林卫,来接小姐的!”   杜蘅惊呆了,他几步走到窗前,远远就能看到两列灯笼从家宅前排开,成双成列的军士腰悬配刀站在府门外,没有一丝喧哗,两个四品御前侍卫服色的男子正立于门前。   “女儿去换身衣衫。”杜棠梨道,她眼睛里突然盈满了泪水,慢慢跪下来,对着杜蘅拜了三拜:“是棠梨不孝,令阖家受到惊扰。但也请父亲放心,越是当众说出真相,我杜家就越会安然无事的。”   是夜,静王回到府中,天宜帝的谕令已经到了,还有等候他的沈副统领。封景仪等人也已返回,只是还未及体会重聚的喜悦,就又陷入新的忧虑。   洛湮华接了谕旨,就请沈翎到书房说话,一边听他讲述宫中所见,一边吩咐摆上晚餐:“沈副统领想来还不曾用饭,无论多急,饭总是要吃的。”   话是这么说,但沈翎注意到,他对着桌上的饭菜也不过略动了几箸,过去见到的次数不多,但今晚总觉静王的脸色比平日要苍白,只是神色实在很平静,看不出是否身体不适。   “近日频出事端,先是华山弟子,如今五殿下又遭陷害,让大殿下操劳了。”他有些惭愧地说道,“大殿下也需保重才是。”   “无事,多承沈副统领关心。”静王道。从沈翎口中得知洛凭渊的状况,他其实略松了口气。只要人还平安,即使遭遇些挫折,总能度过去。   他没有胃口,但还是勉力又吃了几口菜:“沈副统领,明日就请你安排景仪他们在宫外候旨。不一定会宣入宫中作证,但总是有备无患比较好。”   “大殿下尽管放心,”沈翎道,“一早沈某就遣人陪他们过去。”   送走沈翎,静王仍待在书房。或许是因为已见过杜棠梨,又许是回到了熟悉的府邸,他感到放松了一些。看天宜帝的意思,明日就要处置皇觉血案,几乎不给他人反应的时间。这也不奇怪,后天就是中秋,再之后则是秋闱,须得尽早做出决断,才能驱赶这场不祥的阴霾。   如是做法,留给宁王的余地虽然小,但也不是全无好处。目前在京畿之地,太子的势力仍然明显占到优势,拖久了很可能会更加不利。   此时他听到秦霜在外面道:“杨总管回来了,快去见主上!”跟着声音一顿,“呃,奚谷主也……什么时候到的,在下正想去请您呢。”   “请我做什么?”奚茗画的声音在院门外阴恻恻的响起,“反正你们主上也不好好治病,不拿自个的命当回事,你们这些下属镇日围着他,他哪有功夫让我这大夫看诊?”   “在下真的正要去相请,”秦霜听上去很有些狼狈,“杨总管快进去,奚大夫也请进,我来帮您提药箱。”   静王不由莞尔,只见杨越与梦仙谷主一前一后地走进来。   “李统领现在皇觉寺,一切只等殿下的安排。”杨越进了书房立时道。   “如此就好。”静王点点头,“杨总管辛苦。”李平澜既已答应协助,他的负担就减轻了许多,起身对奚茗画笑道:“谷主,奚大夫,原是我不好,你别生他们的气。”   “你坐着罢,病人不听医嘱,我怪别人有什么用?”奚茗画依旧冷着脸,“来诊个脉都不得清静,和你的下属争时间。江宗主莫非不是想治病,而是要砸了本谷主的招牌?”   他语带不悦,人已走过来坐下,取了一只小小棉包放在书案上。   静王便伸出右手,将手腕枕在上面,笑道:“我今夜有一事相求,可不敢得罪奚谷主。”   奚茗画听他语气郑重,不禁一怔,但手指搭上静王的腕脉,眉头就皱了起来,也没心思问下去了。   杨越讲述与李平澜商议的经过,秦霜也站在旁边;奚茗画只管沉着脸把脉,听到最后才道:“你想让我去,就那么相信奚某能办到,不会误了事?”   “如果连梦仙谷主都不信,这世上还能信谁?”静王微微一笑,转而对秦霜道,“小霜,我知道大家两天下来都累了,但今夜还需再加把劲,辛苦一趟,护送奚谷主去与李统领相见。”   奚茗画听他这般说,是吃定了自己会答应,好气又好笑,面上仍绷着脸道:“说好十天,你只休息了七天,我还没找你算账。”   “先记下罢,等过了明日事情一了,我就全凭奚谷主处置,吃药卧床,再不敢违命了。”静王道。   “这是你自己说的,记好了不要食言。”奚茗画叹了口气,考虑到洛湮华要面对的望不到头的事端,他的保证实在很单薄,“我给你开一贴药,今晚一定要喝,不影响明日进宫,你必须睡几个时辰。”   “我这就让人去煎药。”静王应允道。   送走了奚茗画,杨越也下去休息,澜沧居归于宁静。小侍从们在外间熬药,苦涩的药香从门缝悠悠地渗进来。静王轻轻吁了口气,需要做的都已尽力,然而能否顺利,仍需要上天的佑护。   小狐狸珍时不知何时钻进了书房,熟练地顺着他的腿蹿到膝盖上,它没有像平日一样,找到舒服的位置就团成大号绒球,而是在静王身上磨蹭着,然后仰起小脑袋,用黑琉璃般的眼睛望着他,像是在撒娇,又似乎很不安。   洛湮华抚了一下它雪白柔顺的皮毛,将小狐狸抱起来,信步走到窗前。外面沉黑一片,无月无星,只有房中的灯烛透过窗纸向外投射出一小片柔和的光影,除此之外就是纯然的黑暗,夜空下只听到风穿过林叶的飒飒之声。   “起风了。”他自言自语道,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小狐狸:“珍时,你是想找主人吗?别担心,凭渊会平安回来的。” 第五十七章 乾坤莫测   洛城的秋日一向清朗,但今年八月十四是个例外。阴云蔽日,一如人的心情。许多百姓都在发愁,即将到来的中秋之夜很可能没法赏月了,但对重华宫内外卷入皇觉寺事件的人而言,这点担忧只是毛毛雨。   天宜帝从一早就阴沉着脸。他的斋戒已没有必要继续,但提不起兴致回后宫,昨夜仍然独宿在清凉殿西暖阁。   御医说洛凭渊数个时辰就能醒转,但直到晨光微明,他才听到有内侍在殿外低声向吴庸通报,说宁王醒过来了。   洛凭渊其实是被缥缈烟的药力所迷,并非全然沉睡。他在昏迷中感到身边来去的人声,身体被抬起时的晃动,还有后来灌进口中的汤药。   当他终于勉力从束缚意识的迷蒙中挣脱出来时,张开眼睛看到的是绯云亭雕梁画栋的顶壁,口中还留着参汤的香气和药汁的苦涩。身边有人发出小小惊呼,跟着是低语和放轻的脚步,来去人等都着内侍服色。   这里是宫中。他撑着床榻慢慢坐起身,只觉得头痛欲裂,稍微一动脑中就轰轰作响,像被锤子重重地敲过。   “五殿下,”身边有人小声唤他,是个面生的内侍,带了点小心翼翼的试探,“您睡了很久,可觉得好些?”   “现下是什么时辰,我在哪里?”洛凭渊按住额角,皱眉问道。   “殿下是昨日傍晚被送到这绯云亭的,现在快到卯时。”那内侍答道,像是松了口气,“是陛下亲自吩咐,其余的,小人也不知。”   洛凭渊慢慢坐起身,在头痛的间隙里,他回想起了皇觉寺中的一幕幕情景,纳兰玉的梵音术,还有最后拼尽全力用纯鈞将其刺死。   想不到,自己竟然昏睡了这么久,他一时没有再说话,那个内侍已经退了出去,想来是去报讯。   不多久,有人送来早点,洛凭渊并没有食欲,或许是梵音术的伤害,他胸口有些烦恶。但还是尽量吃了一些,因为除了变得空荡荡的内息与体内隐隐的疼痛之外,他感到了饥饿造成的虚软。他需要体力。   膳食才撤下去,外面脚步声响,一个身着三品文官服色的年轻男子走了进来。   此人洛凭渊是认得的,御书房侍读学士傅见琛,天宜十五年的状元,据说因为生得眉清目秀,天宜帝当年御笔亲点的时候还犹豫过,差点将他压成探花,如今常在君前行走,以一个文臣而言,未及三十就受到如此器重,可说极为难得。   傅见琛见到宁王并不行礼,而是神情肃然,说道:“五殿下,臣奉旨,有话代陛下相问。”说着,就走到屋宇一侧,面南而立。   既是代天子问话,礼数就与天宜帝亲临无异。洛凭渊于是下床跪拜于地,行动间但觉脚步虚浮,这是自他习武以来从未有过的状况。   傅见琛神色庄重,脸上一丝笑意也无,朗声道:“陛下问于五皇子洛凭渊,八月十一,你夤夜私调靖羽卫搜查九城,可有此事?是何居心?”   洛凭渊没有料到,皇帝最先问的是这一条,而且来势如此锐利诛心。他不敢怠慢,当即答道:“八月十一,华山派弟子魏清与蒋寒于关帝庙一带失踪,只因他二人与华山大弟子封景仪乃是奉父皇圣意前来洛城,为指认逆贼纪庭辉,又因太平峡谷一战与昆仑府结怨,儿臣不能袖手,当夜曾遣一百军士于城中关帝庙、棋盘街、沁香园三处暗访打探,并不敢惊动九城,扰乱民心,望父皇圣鉴。”   傅见琛微微颔首,复又问道:“未经请旨,未曾知会驻防守将,何故擅入皇觉寺?明知正殿尚在韬光,为何持剑闯入,倒行逆施,而致血染大雄宝殿,你可知罪?”   “禀父皇,”洛凭渊道,“昆仑府以华山弟子性命相要挟,逼迫封景仪将纪贼从狱中带出释放,儿臣觉得若受胁而为,令凶徒得逞,既违了父皇圣命本意,且天理公道无存,是以急于撘救人质。其时错以为华山弟子被凶徒囚禁于皇觉寺中,加之时间紧迫,恐怕打草惊蛇,故而贸然潜入寺中,想探明情势,将他们救出。此乃儿臣鲁莽擅专,愿请父皇治罪。”他简略地讲述了昆仑府白布传书,又断去芒种左手将其放回,自己得讯后赶赴佛寺的经过。   傅见琛只是奉旨问话,并不能追问,因此听了宁王回答,接着又道:“代陛下问,诚毅侯府自大小姐姚芊儿以下九人,寺中僧侣四人,是否为你所杀?若是实情,是何缘故?倘若不然,为何了因禅师死于纯鈞剑下?”   “谨回父皇,儿臣入寺后听到惊呼,便前往正殿。到达时诚毅侯府众人及寺中三僧均已被杀,非是儿臣所为。”洛凭渊道,“儿臣为惨象所惊,在正殿查找匪徒踪迹时,被僧人了因偷袭。交手之际,此人亲口承认,真实身份乃是昆仑府护法,本名纳兰玉。儿臣入寺实是心急之下中了昆仑府的圈套。”   要将入寺后的情形说明清楚着实不易,江湖手段对于庙堂中人而言便如天书一般。缥缈烟也还罢了,可以形容成迷药,梵音术纵使详细解释也难令人尽信,说多了反象是真的迷了本性,只好略过不提。他只叙述了因先以迷药相害,又欲出手废去自己的武功,最终反而死在纯鈞剑下。此中还需隐去杜棠梨的存在,他脑中仍然时时轰然作响,头疼得厉害,但所有的话,傅见琛都是要转述给皇帝听的,只有勉力支持着说完。   傅见琛默然听罢,天宜帝的问题本来还有几个,像为何昏迷,可曾冲撞殿内法阵,但宁王已将前后经过讲得很清楚,他于是直接问了最后一件事:“偷入寺中,是否与诚毅侯小姐姚芊儿有关,陛下命五殿下想清楚再答。”   “没有,”洛凭渊道,“我与姚小姐并无往来。”只有这个问题令他迷惑,不知为何有此一问。   傅见琛取出绢帕与信笺,示意内侍拿给宁王:“陛下吩咐,若你否认,便以此物相示,五殿下可还有什么话说?”   话音落下,他看到宁王接过证物,神色更加不解,待到仔细看了看那纸素笺,脸上便现出一丝愠怒:“请傅学士转告父皇,虽不知这两样东西从何而来,但我此前从未见过。”   “问话已毕,五殿下请起。”傅见琛道,过来搀扶宁王,神情已变得和煦,跟着整了整身上袍服,重又向洛凭渊一揖,“臣皇命在身,五殿下勿怪。适才物事是御医从殿下身上找到的,陛下巳时将召皇觉寺僧人入宫对质,需有个准备。”   “多谢傅大人提点。”洛凭渊道。他身上无力,跪了许久已有些摇晃。君前对质,不知太子还准备了多少手段说辞。望着傅见琛离去的背影,那一连串问题如此凌厉,他不确定天宜帝是否会相信自己的辩解。   不期然地,他又想起了静王,两天没见到皇兄,像是已经隔了很久。蒋寒和魏清现在怎样了?   天宜帝听了回禀,一时只是沉吟,脸上阴晴不定。从傅见琛所述,洛凭渊的答话略显凌乱,但神志应是清醒的。   五皇子矢口否认曾杀害众人,原在他意料之中,但如果洛凭渊的叙述是真实的,就意味着这桩血案乃是昆仑府蓄意布下陷阱戕害一名皇子。一个江湖门派,不仅能把持皇寺,还敢公然杀人、栽赃诬陷,这样的设计与布置已经远远超出了常理,以致有些匪夷所思:究竟仗了谁的势敢这般肆无忌惮,就不怕触怒朝廷,在禹周再无立足之地?   他来回想了一阵,仍觉得疑窦重重,不能确定。特别是被杀死的了因乃是昆仑府护法一说,还有就是姚芊儿的手书情信,他有意让傅见琛最后才问,作为杀手锏,想不到宁王毫无心虚掩饰,回复的是全然不知。   当日未设早朝,太子和安王都提前入宫,来为五皇子求情。天宜帝这次召集宗亲,为了显示郑重,地点并非清凉殿,而是选在了静安殿。   皇觉寺来了两个僧人,除了那传讯僧寂通,另一个法名寂空。两人均是了因的弟子,都声称昨日亲眼见到了宁王发狂杀人。   静王到得稍晚些,他望了一眼在外面候传的僧人,独自走进静安殿。殿中已聚了十多位皇室宗亲,端王爷、平素很少露面的睿王爷,还有不少表亲,以及面色灰败的诚毅侯,看上去失魂落魄,还没从丧女噩耗中缓过神来。看得出,天宜帝是决心处置得公道,不落人口实。   殿内的气氛有些沉重,连一向爱说笑的端王爷也神情严肃,见到静王时只是颔首为礼,算是打过了招呼。毕竟今日奉召入宫,是为了皇寺中的十数条性命以及一位皇子的生死荣辱。   静王也不想与人攀谈,只找了个不显眼的位置站定等候。   “大皇兄有些日子没进宫了吧,倒教人好生牵念,”太子走了过来,表情显得很关切,“看你脸色不大好,莫不是身体哪里不舒服?”   静王略略躬身,目光从洛文箫的脸上淡淡掠过,落在一旁的御柱上,“尚可,不比太子殿下这般神清气爽,容光焕发。”他实在不理解,为何明明相看两相厌,洛文箫还每次都要来讨两句没趣。   太子被堵得无话,他多日来精心筹谋,终于到了收获之期,由不得心情甚佳,原本就及重边幅,今日修饰得更为用心,但在这个场合被洛湮华一点,却显出了自己几分幸灾乐祸。他收起面上的关心,冷冷地盯了静王一眼,转身走开。   反正局面已成,他倒要看看静王有何招数,宁王又会落得个什么下场。   时牌敲过了巳时,天宜帝升座,随他进来的是内侍总管吴庸和御书房侍读傅见琛。   众人这时都站定了位次,叩拜朝见。   静王站在左首,往皇帝身后望去,没有见到大内统领。他略略蹙眉,李平澜若在宫中,此刻没有理由不到场,唯一的可能是还没来得及从皇觉寺赶回来。   静安殿是皇帝平日召集群臣议决大事的所在,殿中陈设庄重肃穆。天宜帝坐于御座之上,表情不见喜怒,有种冷冷的威严。   眼见众人均已到齐,吴庸高声道:“宣五皇子进殿。”   宁王被两名内侍引着进入,向天宜帝行礼:“儿臣参见父皇。”他的脸色显出几分受伤后的憔悴,但神情很镇定,没让人搀扶,声音也还平稳。   洛湮华的心里轻轻地抽了一下,尽管洛凭渊不愿流露出异状,但脚步仍有些虚浮,不同于平日举重若轻的稳定,对这其中的细微差别他再熟悉不过。   “念你身上有伤,站着回话吧。”天宜帝道。   洛凭渊谢了恩,从醒来到现在,皇帝传达过来的态度都是严厉而冷淡的,在空旷的大殿里,高高在上的天宜帝让他感到离得很远,比早朝时在紫宸殿还要遥不可及。   他稍稍抬起头,望向周围,一张张宗亲的面孔掠过眼前,而后他就看到了身着玄衣,立于太子下首的静王。皇兄也正在注视他,神情沉静,一如平时。短短的视线交会间,洛凭渊感到了熟悉的关切与安抚。他的心忽然宁定下来,收回目光,目不斜视地等待皇帝下一句话。   天宜帝却没有再问他,而是说道:“让皇觉寺的僧人进来。”   两个僧人都是三十多岁,僧袍芒鞋,进殿后口宣佛号,合十为礼。   吴庸踏前一步,提声问道:“下面可是皇觉寺僧人寂通、寂空?”   两人同时答道:“正是小僧。”   两个僧人相貌都甚是寻常,寂通的面相较为伶俐,而寂空一张方脸,显得憨厚木讷。   “皇觉僧人寂通、寂空,你二人说,昨日午时,于寺中正殿亲眼目睹宁王殿下持剑杀死诚毅侯府进香妇孺九人,寺中僧侣三人,后又刺死前去劝解的了因禅师,过程到底如何,你等从实细细说来。”吴庸道,“陛下在此,倘若查明所述确为实情,自会给皇觉寺和诚毅侯府一个公道。”说到这里,他的语气忽转严峻,举手向殿中一指,“但是,开口说话前,你们须得看清楚,这是什么地方!宁王殿下乃皇子之尊,金尊玉贵。你二人所言若有半句歪曲不实,便是诬陷皇子,欺君罔上,乃是凌迟处死的大罪,纵然是出家人,也难逃国法律条,千刀万剐!”话到最后,已是声色俱厉,旁人听在耳中,也觉胆寒。   两个僧人不禁脸上变色,寂通反应较快,低头合十道:“出家人不打诳语,小僧师兄弟身受皇恩,如何敢有丝毫欺瞒,阿弥陀佛。”   “人命关天,贫僧岂敢妄语。”寂空跟着道。   “说罢。”天宜帝沉声道。   “好叫陛下得知,自从了尘大师染恙,小僧这一向都是帮着了因师傅打理寺中事务。近日来因是陛下圣驾将临,师傅命我等一众弟子不可在寺中随意走动,只在禅房静修功课。”寂通说道,他被殿中的君威吓得有些腿软,但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便没有抽身的余地,于是开始讲述事先准备好的说辞:“昨日午间,看守大雄宝殿的寂则师弟向师傅报讯说,诚毅侯小姐进香后在寺中随喜,竟进了正殿,又不肯离去,说要静心默祷,不许旁人打扰,十分难办。师傅便让小僧与寂空师弟随他同去劝解,然而当我三人赶到正殿前,却望见姚小姐身染鲜血,倒在殿中地上,五殿下提着一柄长剑从里面出来,疯了一般挥剑砍杀殿外的侯府从人,一边还仰天大笑。我寺中寂则师弟等数人未及逃走,也死在他剑下。”   说着就似好不容易才壮起胆子一般,战战兢兢地望了一眼宁王:“小僧从未见过这等可怕的场面,吓得呆了,了因师傅说,观此人神态作为,必是身带邪煞之气,冲撞了殿中法阵,已然入魔,若不能及时阻止,只恐还会造下更大杀孽;故此他须得将五皇子引回正殿之中,设法以佛法破除他身上邪魔魇镇,让小僧速速往外间报信求援,师弟不谙武功,不可待在附近,速回禅房躲避。就这样,小僧请了三殿下和郑将军前来时……若非了因师傅他舍身驱邪,实难想象寺中还会遭受多少劫难。”他说得语声悲切,末了更以衣袖掩面,声泪俱下。   殿中一时沉寂,众人看着站在不远处的五皇子,不知内情的已不由想象起了他发狂挥剑是何情形。只有太子幽幽叹了口气,像是有感而发,又似压低了声音,但恰好让众人都能听清。   洛凭渊虽有心里准备,也不免气得发抖,这两个和尚他在寺中都不曾朝相,却平白冒出来,绘声绘色地将自己描述成杀人狂魔。   但他进殿前已经想过,无论遇到什么样的诬陷,都须得冷静自持,要是被激得失态,反而更会被说成神智癫狂,不能自已了。   这时,一个沉静的声音说道:“皇觉僧人,你既说远远看到五皇子杀人,当时相隔多远,可看清了确实是他?”问话的正是静王。   “大约十余丈,”寂通稍一迟疑答道,“这恶人……五殿下穿的是一身灰蓝色的衣服,小僧绝不会看错。”   “相隔十几丈,你的师父就能看清他身上有邪煞魇镇之气,而且,还能认出是因为冲撞了正殿中的法阵才会激发的?”静王淡淡说道。   “了因师傅乃是有道高僧,我皇觉寺多年来为保帝朝安宁,一直在守护正殿,对法阵再熟悉不过,师傅当然看得出。”寂空大声道,“他对我等说了,五皇子身上有邪气是因为不久前造过杀孽、德行有亏,而戾气尚未化解,又受巫蛊魇镇,因此才会厉害非常。不知他在正殿中做了什么悖德之事,引得法阵动荡,只怕已引起了不可收拾的灾祸。当时情势危险,我们都劝师傅也避开,等军士入寺再说,可是师傅悲天悯人,他说道,若然放着不管,不知还要生出多少血光,如此帝朝危殆。小僧见昨夜乌云闭月,只怕天象已有感应。”说着低头合十,哀戚之外,还显得忧心忡忡。此人外表老实,说起话却比寂通还要厉害三分,句句触动皇家忌讳。   “原来了因禅师带着你们,在十几丈外目睹了五皇子发狂乱砍滥杀。当此人命危在旦夕,法阵千钧一发之际,还有空暇说了这许多道理。”静王点头道,“确是悲天悯人,令人可叹。”   “我等只是照实直说,师傅自己都已经死了,他定是看出凶多吉少,才要向我等交代明白。”寂通怒道。本来若是了因来指证宁王,说辞必然更加圆熟老辣,他二人仓促上阵,用心编造,唯恐扣在宁王头上的罪名不够,又恐不能连坐到静王,总想求个面面俱到,便着了痕迹。此刻色厉内荏,生怕再被挑出破绽,不敢多说下去。   一众宗亲听得面面相觑,倘若真如眼前两名僧人之言,姑且不论了因是否修为高深到能看出内中关窍,所说的话确是长篇大论了一些。   太子见寂通和寂空几句话间便已显出狼狈,心中暗骂饭桶。昨日李平澜到达皇觉寺后,两人立即被分开严格看管,没有机会一道推敲,只能将纳兰玉原本交代的说法略作改动,尽量串成一气。   他不动声色地向安王使了个眼色,洛君平便出班说道:“父皇,儿臣听到二僧所述,甚为忧虑。方外之人眼观六合,所思所见不同尘世凡俗。皇觉寺是我朝名寺,内蕴毓秀禅机,住持了尘大师更是一代高僧。如今既说五皇弟沾了邪气,儿臣虽不愿相信,却也觉此事不能等闲视之。不若问问五皇弟,是否还记得在寺中发生了什么,才好禳恶驱邪,匡复正本。”   这番话却要高明得多,略过寂通二人的破绽,只言片语间已将宁王等同于不祥阴邪之人。帝王家对阴阳风水大多宁信其有,不愿信其无,身份权柄越高,就越容易笃信鬼神。殿中的目光一时集中在洛凭渊身上,带着或多或少的疑虑,看他如何说法。   天宜帝的眉间掠过一片阴霾,他对新建成的正殿未及参拜就染血相当恼火,沉声道:“傅见琛,今晨你代朕向五皇子问话,你将他的回答再说一遍。”   “臣遵旨。”傅见琛上前两步,立于御阶之前,他自小有神童之名,记心远胜常人,当下将洛凭渊两个时辰前的答复又原原本本叙述一遍,字字清晰。   这番话只有天宜帝和吴庸听过,即使静王,也是初次得知洛凭渊在正殿中竟遇到了梵音僧魔纳兰玉,想到那位昆仑府护法的独门绝技,他对当时的情形已约略弄清了全貌。   众人脸上都有或多或少的惊诧,昆仑府之名对多数人而言十分遥远,如今乍闻了因乃是江湖门派中人,并且在皇寺中构陷皇子,总觉得有些离奇。太子的吃惊也不是全然装出来的,安王不了解,但他对纳兰玉的能为却很清楚,没想到洛凭渊竟然还能这么清晰地记得发生过什么,甚至指名道姓地说出纳兰玉的名字和来历。他不由得皱了皱眉。   待到傅见琛复述已毕,天宜帝问道:“五皇子答话时,可有迟疑躲闪,吞吞吐吐?”   “回陛下,”傅见琛躬身道,“五殿下伤病虚弱,但说话时未见犹豫,眸正神清,以臣所见,应是神志清醒。”   天宜帝淡淡道:“凭渊,适才傅学士所述,你还有其他话要补充么?”   “没有了,”洛凭渊的头依然痛得厉害,但他尽量让自己站得挺直一些,肃声道:“儿臣要说的只是,我并未杀死诚毅侯府众人和寺中僧人,了因的真实身份是昆仑府护法纳兰玉,他用迷药偷袭,意欲废去儿臣武功,故儿臣拼却全力将其斩杀,我从未与诚毅侯小姐私相往来。”   静王垂下了眼睛,洛凭渊的声音与平日相比,有一点点哑,旁人大概是觉察不出的,但他知道,那是倔强之外的一丝委屈。洛凭渊对天宜帝这个父皇,还是有感情的。   自己最后一次问皇帝,你真的相信母后会叛国吗?是在几个月前的五月初三。他已经几乎想不起当时得到了怎样的答复,只记得皇帝眼神里那一点嘲讽与怜悯。此后,天宜帝在他心中,就只是一个坐在龙椅上的君主而已,那一丝属于父子的亲情与信任或许是太奢侈了,他已经无力也不愿继续守着。但此时此刻,他非常希望洛凭渊不要经历这种放弃,那一点不易觉察的委屈是珍贵的,不该受到伤害。   但闻天宜帝语气冷峻,沉声说道:“众位卿家都已明了情况,虽则其中牵涉我洛氏内务甚多,只宜宗室议决,然而事关重大,绝不容姑息放纵,凡有见解都可畅言无忌。如果五皇子确为邪祟所侵,朕必会彻查重处,而若是果然有人胆大包天,敢蓄意陷害一国皇子,”他冷笑一声,“朕倒不信,区区一个昆仑府能反上天去。” 第五十八章 天日昭昭 上   静安殿中一时间无人说话,皇帝已经表态不会偏私,但事关重大,两个僧人的指证与五皇子本人所述天差地别,宁王究竟是潜入正殿与诚毅侯小姐私会,却因中邪而杀性大发,还是赶到寺中救人反遭陷害?没人敢轻易开口论断。   宁王的为人有目共睹,但毕竟才归来半年,又在容易冲动闯祸的年龄,两种可能都无法轻易排除。   冷场了片刻,太子缓缓道:“父皇所言极是,儿臣原本心中迷惘,眼下却如醍醐灌顶一般。若是五皇弟当真如了因禅师之言,为奸人所害,以致误入歧途,那么身为兄长,一味想着纵容回护只会害了他。依儿臣拙见,目下各执一词,口说无凭,当依证据而定。非是我不愿相信五皇弟,只是此时无论人证物证都于他不利,怎不令人担忧。”   “太子殿下言重了,”静王淡淡道,“若说人证,五皇弟近日来除了为寻找华山弟子心情焦急,并无任何异常失当之处,靖羽卫、户部,连同我静王府中下属皆可作证。被昆仑府劫走的华山弟子已然救出,就候在宫门外,父皇随时可传他们进殿作证。”   “大皇兄,”洛文箫叹气道,“即便昆仑府与华山派之间的确有纠葛,那也是江湖恩怨,如何能证明五皇弟是为此私入皇觉寺的?死于寺中的十数条人命可都不谙武功。倘若那昆仑府要针对五皇弟,大可直接对他出手,何必拉扯上许多无关的人?于情于理,我都看不出有何必要。”   说到这里,他突然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大皇兄平日里沉默寡言,今日却几次三番急着为五皇弟开脱,倒教人有些意外。”   他自觉已占上风,华山弟子被静王派人救走是一项失败,但只要在宫里赢了,这点损失很快就能弥补回来。   “有何必要,太子殿下看不出来么?”静王悠悠说道,“试问与武功高强、统领靖羽卫的宁王殿下正面为敌,一个江湖门派能有几成胜算?当然得兜着圈子,阴谋陷害,令他身败名裂,再也抬不起头,得不到父皇的信任,才是上上策啊。帮着他们想出这条毒计的人,真是好心机,不像江湖中人,倒似身在庙堂。”此言一出,殿中人都是心里一颤。   “至于我为何要帮五皇弟说话,”只闻静王接着道,“五皇弟住在我府里,不管他出了什么事,中邪也好,巫蛊也罢,怎能没有我的责任?为他说话,便是为我自己辩解,否则那设下圈套之人来个一石二鸟,将洛湮华也一并安个罪名收拾了,岂非妙哉?”   这句话更令人悚然而惊,洛文箫再是城府深沉,脸色也变了变,暗悔不该与静王多说,口中强笑道:“大皇兄的口才还真是字字如刀不减当年。然而你也不想想,以父皇之英瑞,亲自过问主审,只要五皇弟当真无辜,又怎会冤了他去,你这般自危,莫非连父皇也信不过?”语意极是毒辣。   洛凭渊听出不妥,太子分明在影射琅環旧案,他倏然回过头来,对静王怒道:“别再说了,父皇自能明辨是非,你再为我说话,我也不会承你的情。”   静王望见他略带焦灼的神色,微微一笑,果然不再接口。   天宜帝的脸色有些不善,冷冷地哼了一声:“还有什么道理?朕今日升殿,不是为了听你们逞口舌之利的。”   气氛一时冷凝,还是端王爷出班道:“陛下,臣弟不敢轻言是非,只想到若是五殿下与姚小姐并无来往,那约见的绢帕与手书必然是假的,不若请诚毅侯辨认一下字迹。”   他的提议有几分道理,天宜帝颔首,一个内侍便用托盘将两样物证送到诚毅侯面前。   围场坠马事件已人尽皆知,若说姚芊儿纠缠宁王,还是不无可能的,人总是喜欢往隐私的方向去揣度,有人眼神里就露出一点暧昧。   诚毅侯姚敬仁今年三十六岁,恰与已经注定不可能成为姚家姑爷的何继善同岁,但他多年不得志,两鬓已见微霜,眼角眉梢的纹路也显出颓废。昨日接到噩耗后,他整个人都懵了,一向看重的长女就这么没了,随之被毁掉的还有侯府未来的希望,联姻不成,想靠庆恩伯依附东宫的计划也成了泡影,怎一个愁云惨雾了得。   他还没来得及哀痛发愁,宫中来了谕旨,略作安抚之后就要议处疑似元凶的五皇子,跟着安王便派了人上门慰问。   那个面相精明的亲信先是转达三殿下未能及时相救的遗憾与歉意,说了几句惋惜的话,随即便神色一端,开始询问姚芊儿生前是否同五殿下有过私情,说得确切些,可曾纠缠过宁王?言语间隐约透出口风,宫中已经查明,今遭皇觉血案的起因就是姚芊儿约了宁王,在寺中私会。   姚敬仁才能平庸,性格又偏于懦弱,听到这里顿时魂飞魄散。不说姚芊儿已经订亲了,就算仍待字闺中,勾引皇子乱性,玷污皇寺的罪名一旦被证实,即使女儿已经死了,他这摇摇欲坠的诚毅侯府也会大祸临头。他知道姚芊儿前几日的确曾写过两封信给宁王,但她说都是礼节上的致谢,怎么转眼就演变成了私相授受。他吓得也不顾对方只是个下属,当场就“扑通”一声跪下,求三皇子帮忙指点生路。   那亲信便不慌不忙地好言安慰:死者已矣,祸不及家人,况且姚小姐还是被五皇子杀死的,已经付出了足够惨重的代价。安王必定会在君前为诚毅侯府求情,太子知道诚毅侯忠心,也很是同情,会设法给他安排一个有实权的肥缺。另外,有三皇子的情面,庆恩伯应不会与侯府过不去,已送来的聘礼也不必退还。   姚敬仁没有笨到听不懂要做什么,才能换取这一切允诺的好处,以及背后的威胁。他在软硬兼施之下,只有唯唯诺诺地点头。   晨起他浑浑噩噩进了宫,直到方才,才意识到自家已经被卷入了皇子间的争斗倾轧,而长女姚芊儿就是因此丧命的。杀死她的,只怕并不是身在嫌疑之地的宁王洛凭渊,而是与太子脱不了关系。恩赏了姚芊儿去进香的不就是韩贵妃么?   他拿起送到面前的那纸素笺,手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带得那纸片也跟着簌簌作响,几乎看不清上面字迹。殿中许多双皇亲国戚的眼睛盯在他身上,等他做出反应,诚毅侯一生中还未得到过这种等级的关注,几乎要背过气去。   他觉出不远处一道目光分外阴冷迫人,那是安王。无论有多愤恨,他不敢开罪这位喜怒无常的三皇子,更不用说背后还有太子了。可是听了他们的话,当真能避祸吗?   “启禀陛下,”他煞白着脸道,“臣不敢断言,但纸上字迹与小女平日手书确是很像,也不知她何时写的……是臣对她疏于管教,做出了这等丑事,罪该万死啊!”说着便已涕泪交流,他的确想靠联姻谋求利益,为自家找到靠山,但是从未想到,竟然需要将女儿卖得如此彻底。这句话出口,他感到整个人都已经垮了,或许这辈子再也没有力量挺直腰板做人。   安王目中露出一丝满意,只要证明洛凭渊在入寺的动机上说了谎,那么自然可以推断,对于后面一连串更重要的事实,他的话同样不可信。   他踏前说道:“父皇,儿臣亦想起一事,若五皇弟是为了缉拿凶徒、救出人质入寺,按理说不应孤身行动而无人接应。但是当儿臣与郑将军闻讯围住寺院之际,靖羽卫并未派人在附近待命,或与我等联络说明,实是有些蹊跷。”   他停了停,像在斟酌后面的话该怎么说:“无论五皇弟是为了什么原因才会私下入寺,但听他描述也不似有意作伪。儿臣曾听闻,中邪之人常有幻觉,或是懵然不知自身所为,会不会是五皇弟事后便遗忘了曾挥剑杀人这一段,只记得看到满地尸首;而了因禅师欲以佛法劝导他迷途知返,五皇弟却在迷乱中将他认作了昆仑府护法,才会误杀。”   洛凭渊注视着不远处侃侃而谈的安王,随即将目光转开,原来这就是蒙受冤屈、百口莫辩的滋味,他发觉此刻唯有沉默不语。静王当年究竟是怎么过来的?他突然有些明白了为何皇兄从不辩解。当有些事情加诸于身的时候,解释争辩无用,吐血无用,纵然立时自尽死了,也不过是亲痛仇快而已。唯一能做的就是平静的忍耐,即使这样会更加痛苦。   他默默望了一眼静王,皇兄身上那种超乎常人的沉静,究竟源自多少忍耐呢?   静王这时却不动声色地望了眼殿角的更漏。他一直在拖延时间,李平澜说最多迟到半个时辰,这会儿已经到了巳正。   “父皇,”他出班说道,“诚毅侯悲痛惊恐,未必能确认姚小姐字迹,而靖羽卫虽因故到得迟了些,但确是奉了五皇弟的命令前去剿拿匪徒的,此事亦可查证。而安王殿下适才所言,更是出于推测臆想,事关生死荣辱,岂能等闲视之,儿臣以为,若要论定罪状,单凭这些似是而非的说法、证物,不足为据。”   安王冷笑道:“大皇兄说出话来就是言之成理,轮到我说时就是臆测编造,我洛君平不是那等面上卖好暗地里下绊的人,就算五皇弟因而恨我,也不能任凭他中了邪煞,却放着不管。你是没看见寺中遍地尸首,活着的只有五皇弟一个。大皇兄觉得这么多明晃晃的证据都不算数,你倒拿出些让人心服口服的来。”   “如果不是师傅以佛法大慈悲化解,五殿下此刻哪里能神志清醒地当殿说话!他在寺里不知有多癫狂,师傅身上明明是插着他的剑,死得好惨!”寂空看准时机,猛地叫了起来:“我皇觉佛门净地,多年来守护帝京安宁,如今却蒙血光之灾。小僧别无他求,只斗胆求圣上明证凶手身份,给敝寺一个说法!”   静安殿中一众宗亲有小小的低语骚动,话到此处似乎该有所表态,然而眼前所见仍是疑点重重,人命关天,邪煞巫蛊更不能轻纵,这样下去,五皇子即使不被明确冠上罪名送入宗辅司,只怕也要软禁起来,慢慢彻查了。   局面倒是很明朗,太子和安王倾向于昏乱杀人,而静王坚持五皇子是被陷害。比起判断事实,选择站在哪一边似乎更加容易。端王爷与睿王爷两个身份最贵的尚在沉吟不语,其他宗亲中已经有人蠢蠢欲动,想进言附和太子了。   天宜帝看着下面的态势,皱了皱眉。宁王醒来后,除了受伤虚弱,言谈举止一如平日,他很难想像洛凭渊曾经突然发狂而杀人不眨眼。是或否,非此即彼,想要明确做出一个足以服众的论断,委实不易。   他决不能容忍邪气冲撞了皇寺的祥瑞,或者有人用巫蛊加害皇子,一念及此,他沉沉地看了静王一眼,但是就像不相信宁王会发狂一样,他也很难置信静王会做魇镇之事,即使洛湮华某种程度上算是个眼中钉,但若他是那种会使用下乘或极端手段的人,也就连一杯碧海澄心都配不上了。这点眼光,天宜帝自忖还是有的。   方才静王与太子那几句交锋引起了他的注意,宁王一旦获罪,正在进行的户部清查势必难以为继,甚至变成一场笑话。而将洛湮华也牵扯在内,则会导致原本平衡的局面破裂,这些都不是他目前乐于见到的。   正犹疑不决间,一名内侍匆匆进殿:“启禀陛下,袁副统领在殿外求见,说李统领有证据要上呈。”   “宣进来。”天宜帝淡淡道,李平澜到现在还未回宫复命,令他略感意外。   御林卫副统领袁旭升昨晚一直在宫里值守,并未随李平澜出行,他疾步入内,叩拜后禀道:“陛下,李统领今晨传讯,彻查皇觉寺还需一些辰光,若是他过了巳正还未及赶回,就让属下代禀,将昨夜找到的证据呈送给陛下,以免误了大事。”   “都查到什么?”天宜帝问道,“李统领可看过尸身了?”   “回陛下,”袁旭升道,“李统领说,大雄宝殿内外尸首十三具,皆为利剑刺死,来不及反抗即已毕命,创口尺寸与纯鈞相似,但从出剑方位和力道辨识,尚存疑点,不能断定是否五殿下所为。”   太子心中甚喜,这是他最拿不准的一环。派出的死士所用长剑都是事先备好的,锋锐程度虽比不了削金断玉的纯鈞剑,但剑锋的宽窄尺寸都相同,事先还习练了如何以寒山派剑法的招式出手,只是毕竟形似而神不似,能否瞒过李平澜这等绝世高手的眼光,他殊无把握。如今看来,李平澜果然也不愿担这层干系。   然而下一刻,只听袁旭升继续说道:“虽则剑创不足为证,但李统领探查之下,已经又找到了一名人证,昨日血案发生时,她就在皇觉正殿之中。”   此语一出,众人无不吃惊,连天宜帝也不禁动容:“此人可是看见了凶手?”   “启禀陛下,”袁旭升道,“李统领昨夜尚未及细问,只将她送往宫中由属下护卫,不曾让旁人接近。现下人已经带到静安殿外候传,只待陛下亲自询问。”   太子与安王急速交换了一个眼色,两人的表情都阴沉下来,均想莫非是寺中僧人躲在附近,但怎会在正殿之中而未死?太子不着痕迹地瞟了一眼寂通和寂空,二僧都极力保持镇定,但眼神已流露出迷惑慌张。   天宜帝也是同样想法,说道:“李统领甚是谨慎周全,宣那僧人进来吧。”   洛文箫心里将一应手下和死去的纳兰玉骂了个狗血喷头,办大事时岂容在紧要档口出现变数,真真不可饶恕。他忍不住又看向静王,洛湮华的神色毫无变化,就像这个新消息不曾在他那里引起任何波澜。   袁旭升连忙说道:“陛下,恕臣方才未说清楚,这名人证并非皇觉僧侣,乃是史官杜蘅之女杜棠梨,她昨日陪着诚毅侯小姐同去皇觉寺进香,于正殿遇匪,幸免遭难。”   杜棠梨被引入静安殿时,众人看到一个着湖绿衣裙的少女,脸庞秀丽,身形窈窕,有一双杏核形的眼睛。   此时殿内因为袁旭升的话造成的低语喧哗还没有完全平息,杜棠梨不知道周围小小的骚动是自己引起的,她努力保持镇定,但在内侍指定的位置跪下时,还是紧张得有些发抖。   她从未到过这样森严的重地,周围一道道探究的目光就像锥子一般,全都来自身份尊贵的皇亲国戚,这金殿中甚至连一个女眷都没有。   “臣女杜棠梨叩见陛下。”她努力说道,只觉自己的声音在偌大的殿中显得单薄渺小,而怦怦的心跳却大得出奇。   天宜帝好一会儿才想起杜蘅这么个人,的确是供职的七品史官。他今日一直沉着脸,但见到下面是一个小姑娘,也神色稍霁,向吴庸略略示意。   吴庸便踏前一步,和声说道:“杜家小姐,你可抬起头来,陛下在此,你不必害怕,只需如实回话即可。”   “是,臣女必定据实答话,不敢有半点隐瞒。”杜棠梨道。   她鼓足勇气抬头看时,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御座上神色威严的皇帝,距离有些远,辨不清面容,随即她就望见了立在前方不远处的宁王。五皇子的身姿依旧挺拔,只是脸上带了些疲倦。杜棠梨觉得他见到自己时,那一瞬间的神情很复杂,像是安心,又似乎有些难过。而后,她又看到了大皇子。身着玄衣的静王显得比昨夜庄肃,但他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依然像车中对谈时一般,有种令人宁定的柔和。   这些,足以抵消旁边几道阴冷敌意的视线了。 第五十九章 天日昭昭 中   大殿里寂然无声,只听吴庸问道:“杜小姐,你昨日可是与诚毅侯小姐同往皇觉寺参拜?寺中正殿不能进入,你们为何会到了那里?”   “回陛下,”杜棠梨深深拜了一拜,“臣女前几日一直在侯府与姚小姐作伴,因她得蒙宫中韩娘娘恩典,到皇觉寺进香,臣女便受邀同去。”她简略叙述了入寺进香的经过,参拜之后,寺中僧人说因是宫中娘娘嘱咐,要带她们瞻仰佛珠,就这样被引到了正殿中。   洛文箫听到这里,已知杜棠梨怕是真的知情,他脑中电转,顿时醒悟到差错出在何处:原本预定好除了姚芊儿,其余人等一概灭口,没想到百密一疏,姚芊儿殒命,眼前的杜棠梨竟成了漏网之鱼。   此中变故实在太过出乎意料,他再是智计百出,脑中一时间也有些混乱。只是听杜棠梨顷刻间已经两次提起“宫里娘娘”,如何能容她说下去,他不由看了一眼洛君平。   安王也已回过味来,正在心中大骂太子,但自己和宜妃都牵扯其中,只好出面寒声道:“杜姑娘,召你来是为了听听寺中发生了什么事,宫中娘娘岂是你能随意提及的?杜史官没教过你礼数么,说话时还是放小心些,宫城不是小家小户闲扯的地方,说错一个字,赔了你全家性命都担待不起!”   “谢三殿下指点。”杜棠梨低声道,“臣女识见浅薄,只能将看到听到的如实说出,失礼之处还望殿下恕罪。”   “安王殿下,”静王淡淡道,“杜小姐不过是转述,何必为难打断她。今日我等奉召前来,不就是为了弄清事实,帮助五皇弟。如今好不容易有人知情,不若先让杜家小姐将话说完,父皇自有圣裁。”   “继续问。”天宜帝道,他急于要听杜棠梨说下去。   “杜小姐,你们在正殿之中遇到了什么?”吴庸问道,“你可看到是谁杀了诚毅侯小姐一行和寺中僧人,且详细讲来。”   “回陛下,臣女与姚小姐被知客僧引到大殿之中,坐在蒲团上等待他将佛珠取出瞻仰,随行的从人都候在外面。然而坐等了一刻,并不见那僧人回转,却有许多黑衣蒙面人突然手持利刃,从佛像后冲了出来,”杜棠梨道,她的声音不由自主有些发颤,“他们见人就砍,臣女亲眼看到,一个黑衣人用剑刺穿了姚小姐的胸口,其他人飞快地抢到殿外,去杀侯府从人。”   “你与诚毅侯小姐同在殿中,是否有人对你下手?”吴庸问道。   “有的。那时殿外传来一声声惨呼,臣女只来得及站起身,就见一个黑衣人冲到面前,”杜棠梨轻声答道,离得最近的几人都看到了她眼瞳里的恐惧,“我想大声呼救,但被那人不知点中了哪里,只觉身体一麻,就昏了过去。”   恢复意识时,身上衣襟破碎,姚芊儿倒在眼前,鲜血将她青绿色的短袄染成殷红,方才还一起说话的人已经成了失去生命的尸身,还有一路跟来服侍的丫鬟从人,本来都是能说能笑的鲜活生命,一昏一醒之间,她成了正殿内外唯一还活着的人。   要将这一切当众说出,而且还得清楚详细,实在很艰难,杜棠梨对自己衣衫不整的处境说不出口,只能含糊带过。   “……后来,宁王殿下就来了,他说有匪徒绑走了他的朋友,囚禁在寺中,还问臣女,可曾看到那些匪徒去了何处。”杜棠梨低声道,“是五殿下救了臣女,派身边的护卫送我回家,他仍留在寺里找人。”   事实上,她觉得自己的语言很贫乏。醒来的那一刻,独自面对死亡的恐惧无法形容,如果继续在染血的大雄宝殿中单独待下去,她或许会发疯而死。   将她救出那个地狱,重新感受到阳光,再次见到家人的是宁王。杜棠梨永远也不会忘记,当时洛凭渊将一块布幔披在她身上,令她重新得回做人的尊严,还有他温暖的手,无言的保护与承担:“杜小姐,我让人送你回家。记住,你今日并未来过皇觉寺。”   那一刻的感受无法用感激、恩情或者任何言词来形容,甚至也无关于身份,即使她只是个普通的少女,而宁王是高不可攀的皇子。即使过了今日,她会声名狼藉,比坠马后的姚芊儿更加受人指点非议,杜棠梨也觉得,那片刻的温暖足以支持自己在今后的日子里无悔无撼地活着。   这些心绪无法也不需要为外人道,她只会暗暗藏在心里。   “你和姚小姐到了正殿之中,可曾见到佛像是何模样,站姿还是坐姿?”一直没有说话的睿王爷突然问道。   “臣女看到殿中佛像大约十余丈高,但是全用黄色布幔遮住,因此无法见到佛祖真容。”杜棠梨道。   如是开了个头,其他宗亲也纷纷询问起细节。他们对皇觉寺都不陌生,寺中的格局、佛像,五皇子当时的衣着,还说过什么话……   杜棠梨一一作答,好在她性情细致,几乎都能回想起来。   少女清澈又带几分柔软的声音在偌大空间里流转,静安殿内原本几近凝滞的紧张气氛逐渐化开。年轻的五皇子并未发狂滥杀,还在寺中救了一个挺漂亮的小姑娘,众人投向洛凭渊的目光开始带了点放松后的揶揄。   天宜帝听到杜棠梨所述与洛凭渊早前的答话吻合,微微颔首,如此事情就已明朗。洛凭渊既然并非凶手,所谓中邪魇镇也就不攻自破。他于是问道:“凭渊,杜小姐所言可是属实?你今早为何隐瞒不说?”语气虽然仍显严厉,但已不若先前冷漠。   洛凭渊心中涌起难言的滋味,他没想到、也不希望杜棠梨出现在当下场合,然而事情弄得一团糟,终究没能护住这个相貌性情都很像青鸾的少女,让她不得不当众讲述落入贼匪之手的过程。可是若不能洗清冤屈,太子罗织的罪名势必会殃及到静王以及身边许多人。庙堂不比快意恩仇的江湖,身在其中,许多事并不是想独自承担就可以的。即使杜棠梨没有被找到,如果情势恶化,自己会不会选择说出她的存在呢?   他跪下道:“回父皇,儿臣入寺后,确是听到杜小姐惊叫,故而寻声赶去了正殿。今晨答话时想着,纵有误会,总能澄清,不愿着落在一个姑娘身上,勉强她现身作证。是儿臣太过轻率自负,请父皇重重责罚。”   一旁的寂通突然用手指着杜棠梨,尖声叫道:“这个妖女在说谎,小僧师兄弟昨日根本没在寺中见过她,她一定是宁王找来脱罪的!”他脸色发白,双眼赤红,已经有些声嘶力竭,“事情早过去了一天一夜,进过皇觉寺的人不知有多少,足可以编造个故事教会她来颠倒黑白。”   想到一旦皇帝信了杜棠梨的话,他二人就是祸乱皇寺,陷害皇子,再加上当殿欺君,在在都是不赦之罪,当真只有被凌迟处死的份了。他腿一软就跪了下去,“了因师傅是为了帝朝安宁才被宁王杀害,他死得冤枉,陛下明鉴啊!”   寂空也顾不得自己是出家人,跟着跪下,狠狠瞪着杜棠梨:“陛下,这个妖女巧言令色,胡言捏造,说什么被五殿下搭救,分明是为了攀龙附凤!妖孽不除,邪祟不平,则天下难安,陛下万万不可被她一番做作迷惑啊!”   吴庸厉声喝道:“住口!谁敢咆哮金殿,立时拖出去杖毙!”   太子神色略显踌躇,皱眉说道:“父皇,寂空二僧之言也非全无道理,皇觉已遭涂炭,万一皇子入魔,其害非小,须得格外慎重。儿臣愚见,不若先为五皇弟择一安全之地,静养几日,再派人查证杜小姐的话是否属实。”他已无把握今日全功,但只要拖延些日子,自有办法让杜棠梨的证言变得不再可信。   安王也道:“父皇明鉴,二皇兄所言甚是,匪徒既然杀人不眨眼,为何单单放过了杜姑娘?再则,五皇弟倘若当真在寺中救了她,此乃萍水相逢,即使初时怜香惜玉,顾全杜小姐名节代为隐瞒,何必到了宗室议决的关头仍绝口不提?故儿臣也觉得杜小姐的话仍需详查,”说着冷笑一声,“须知我皇室之中人才济济,自有那翻云覆雨手。”   杜棠梨想不到两个出家人,再加上两名皇子,说出话来这般阴损,她从未受过这等侮辱,气得身体发颤,却强忍着不肯落泪示弱。   一众宗亲都未曾料想,这场御审竟如此泾渭分明,剑拔弩张,两个做兄长的死咬着宁王,要将他治罪。杜棠梨的陈述听来朴素可信,也被挑出许多毛病。   睿王爷问道:“诚毅侯,杜小姐近日来住在你府中,她昨日可确是随同姚小姐去了皇觉寺?”   姚敬仁再怕太子,在这等一查便知的事上也丝毫不敢隐瞒:“回王爷,确如杜小姐所说,她是陪着小女同往。”   静王道:“父皇,命案出在昨日下午,杜家小姐当晚就已被李统领接入宫中,倘若当真如太子与安王殿下所疑,是受人指使,只怕连打探消息编造理由都来不及,仓促间又怎能知晓寺中情形,且与五皇弟的叙述相合。杜小姐为报恩情,当殿作证,却遭虚言污蔑,既是混淆圣听,亦是十分不公。”   此语一出,众人都觉甚有道理,无论中间再有花巧,时间上却是无法作伪。两位皇子当众难为一个稚龄少女,未免恃强凌弱、有失风度。   端王爷最是惜花,便出来打圆场:“这桩案子牵涉甚多,也难怪两位殿下关心,多想想各种可能原是应当。不过杜家小姑娘的人品说话,本王觉着还好,两位殿下莫要吓坏了她。”   天宜帝的猜忌之心远较常人为重,但他将两方的说辞与整件事的时间地点推敲一遍,也感到适才证言不可能出于捏造。莫要说杜棠梨只是个长在闺中的寻常少女,纵然是后宫谙熟勾心斗角的妃嫔,短时间内要将这么一篇谎话说圆,也绝无可能。醒来后仓促应答的宁王和临时进宫的杜棠梨所述一致,已经足以取信。   而且,如果有人要作假,先就过不了李平澜这一关。   只有一点令他不放心,如果说匪徒杀人是为了布局陷害宁王,何以要留下杜棠梨的性命,有她旁证,岂非弄巧成拙,此中是否另有别情?   他沉声问道:“杜棠梨,朕有一问,你方才叙述可还有未尽之处?黑衣人留你不杀必有缘故,在你被制住之后,他们撤离之前,还有什么事发生?”他顿了顿又道,“事关重大,即使难以启齿也不得讳言。落入匪手并非你的过错,朕自会以宽仁待之。”   天子亲口发问,静安殿内顿时落针可闻,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杜棠梨身上。十五六岁的少女落入匪手,会遭遇什么?更为貌美的姚芊儿都被一剑穿心,杜棠梨为何能保住性命?   “回陛下,”杜棠梨秀丽的脸庞先是泛起薄晕,随即褪去了血色,“臣女当时先是被制住不省人事,等到意识回复时,听到那黑衣人在耳边说话,他们似是将我认作了诚毅侯小姐。”   “好好记住,姚小姐,”那个刺耳无情的声音说道,“今日你昏过去之前亲眼所见,是宁王洛凭渊突然拿着剑冲进佛殿,杀了和你同来的所有人。只消好好将这句话说了,你日后必会富贵顺遂。”   杜棠梨当时没有回应,尽管声音离得很近,但她不是姚芊儿,这应该只是幻觉。   然而那个黑衣人的手像钳子一样捏紧了她的肩膀,火辣辣地疼,迫使她睁开了眼睛。同样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对方问道:“你听清了没有?”   杜棠梨看到了一双毫无温度的眼睛,她即使在昏沉中,也直觉如果不顺着这个人的话,怕是立刻就会被杀死,于是低低“嗯”了一声。   肩上的钳制松了一些,那人道:“要是被问到为何会在正殿中,你怎么回答?”   杜棠梨努力想着对方要听什么,低声道:“不小心误走进来的。”她半坐在地上,本能地向后移动,想离开那人远一些,余光瞥见其他黑衣人都站在殿角,像在等待指令。   “可以,你就这么说。”面前之人道,他蒙着脸,只露出那双冷酷的眼睛,“宫里娘娘赞过姚小姐是个聪明人,不会亏待。好好记住什么该说,什么不该。只要庆恩伯好了,你自然妻凭夫贵。诚毅侯府日后还得指靠你帮衬。”   杜棠梨低头应了一声,她心底一半是冰凉的恐惧,另一半却混沌而迷惑,这一切不像真实发生,更像一场怪异的噩梦,为什么她会被当做姚芊儿?   对面黑衣人眼神淡漠地瞅着她,像是在判断她是否真的听进去了,跟着便让杜棠梨将先前的话重复了一遍,最后才道:“你运气不坏。记住了,不管谁问都是这句话,别起歪心思,后果你承担不起,今日之事自有贵人为你做主。”   众人听着杜棠梨的回忆,她讲得有些吃力,说不上连贯,但内容却如石破天惊一般。杜棠梨感到众人投向自己的视线包含着各种情绪,有惊愕、恍然、不可思议,还有的带着深深的恼怒与恶意,那该是太子殿下。   她很想看一眼静王,但还是忍住了。昨晚在马车里,她不知不觉将这段与贼人的对话说了出来,仿佛心里的不安恐惧能够因此得以释怀。   静王只是安静地听着,末了说道:“面圣时,不要急着提到这一段,要等到陛下问时再讲,他才会真的相信。”   太子紧盯着杜棠梨,无论自己还是安王,眼下都不能再阻拦她说下去,将原本该永远秘而不宣的内幕揭露人前。这种滋味委实不好受。   天宜帝的手指不自觉地扣着御座的扶手,皇觉命案,竟是一场宫里宫外、里应外合的陷害吗?   “姚芊儿就在殿中,为何贼人会认错你二人的身份?”他突然打断了杜棠梨的叙说。   “陛下,臣女也不确定。只是昨日出门前,诚毅侯小姐见臣女衣着素简,故送了一套衣衫让我穿着,以示郑重。”杜棠梨道,“臣女当日因觉新鲜,在额间点了一颗朱砂痣,与姚小姐平日相似,或许匪徒便是因而错认。”她没有说出那颗痣是怎么点上的,姚芊儿已经很可怜了。   太子和安王力持镇定,不至显出神态有异。他们都留意过姚芊儿额间那一点殷红,洛文箫恨得几乎要吐血,千算万算,竟是输在了一颗小小的朱砂痣上,难道真是天意?他心中升起一股戾气:如此费尽心机全力以赴,凭什么天不佑他?   天宜帝却已转为深思,杜棠梨上禀种种若是真相,意味着皇觉一案牵涉到了后宫乃至朝廷。   案情至此已越查越深,满是他长年来熟知的阴谋味道。他再度打量眼前的杜棠梨,少女的脸上有着回忆带来的不安恐惧,但神情是干净单纯的,对那些话的意义并不真正了解。她的转述解开了一部分疑团,但同时又种下新的阴霾。   “这番话,方才为何不讲?”皇帝的声音冷了下来,“可还听到别的?”   “陛下恕罪,”杜棠梨有些惶然,“只因后来那人见臣女点头,便说道,‘你最好别乱动。’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子,臣女又昏睡过去,再醒来时,所有的黑衣人都不见了。臣女只怕听到的一切是在做梦,担心会扰了圣听,不敢贸然说出。”   她极力回忆着:“陛下相问,臣女还记得,在最后昏沉的时候似乎听到有人同那黑衣人说话,声音很清亮,所以醒来后还有印象。”除了安王,在场的三位皇子同时想到,定是纳兰玉。   “听到了什么,说吧,朕赦你无罪。”天宜帝道。   洛文箫死死盯着跪在御阶下的杜棠梨,他不知道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女孩还会说出什么,如果目光能够杀人,在适才短短一刻,杜棠梨早已死去不知多少次。   只听杜棠梨颤声道:“那个声音说,‘戴士发,你怎么还在磨蹭,该怎么做无需我提醒了罢。’然后那黑衣人就哼了一声,‘我的事办完了,即刻便带人出城,重头戏还要看护法大人的。’接着他们的声音就远了。臣女只记得这些。”   天宜帝的瞳孔骤然收缩,当“护法”二字传入耳中,他心中已然确定。洛凭渊是今晨醒转后才说出了因的真实身份,由傅见琛转述给自己,连这殿內的人也是刚刚得知,杜棠梨除非亲身经历,又怎么可能编得出来。   他从御座上起身,缓缓踱了几步,才重又坐了回去:“凭渊,杜小姐口中的戴士发,你可知是何身份?”   洛凭渊当然知道,但他不能直接说出此人与东宫的关联,于是躬身答道:“回父皇,儿臣约略查到过,上月夜袭儿臣居所的刺客首领名为戴士桀,与戴士发似是兄弟。”   他没有想到,太子亲信的名字会从一无所知的杜棠梨口中道出。在这一瞬间,仿佛能看到,最后一环终于扣上,一条无形的线将先前与目下的诸多事端贯穿在一起,呈现在皇帝眼前。指使纪庭辉、截杀靖羽卫、夜袭静王府、血溅皇觉寺,一连串事件的一端连着昆仑府,而另一头则指向宫中,那只一直隐在幕后扯线操控的手,已然若隐若现。 第六十章 天日昭昭 下   洛文箫看着天宜帝深思的神情唯觉心惊,尽管急切地想说些什么来挽回颓势,但他搜肠枯肚也想不出一句有用的话。安王虽不若太子深悉内情,心下也觉不妙,这样下去非但对付不了宁王,自己反要陷进去。   打破短暂沉寂的,是寂空突然迸发出的叫喊,他双眼通红,脸上的肌肉颤抖扭曲,和方才那个憨厚的和尚已经判若两人:“陛下,这个妖女一定是和五皇子事先串通好了,编出一大篇谎言。了因师傅修行多年,寺中上下从来尊敬,他怎么可能是什么护法?陛下万万不可听信她一面之词啊。小僧身死事小,皇觉何其无辜,先遭血光后蒙奇冤,寺中若是祥和不存,正殿法阵也将危殆,只怕会有大祸啊!”   “陛下,陛下,小僧师兄弟说的才是真话,妖女惑众,若是让她得逞,必会招致灾祸!”寂通随之大呼,两人声音都已经变了调,尖锐刺耳,听得众人一阵发毛。   “禁声!陛下面前,岂容你等放肆!”一名御林侍卫上前喝止。   洛文箫实在不能不说话,反正已露了痕迹。索性出班跪下:“父皇,儿臣听到现在,杜小姐所言虽无明显破绽,但牵涉甚广,连宫中娘娘都要拉扯进来。当初是诚毅侯小姐说亡母托梦,哭着恳求母妃,母妃见了不忍,才允了进香一事,如今让她情何以堪……儿臣只觉有三点可虑:一来杜小姐与五皇弟在寺中相遇,其时情形异常,他二人说过什么,并无第三人知晓;二来她中途离去,五皇弟其后在寺中又做了什么,她并作不了这个证;其三,了因禅师是寺中高僧,更主持寺务,如今人死不能自辩,但也不好轻易将他指为意图不轨的江湖护法。单凭一个女子半昏半醒听到的说辞,只怕过于单薄,既不能取信,亦难服众啊!”他说得情辞恳切,又带些忿然无奈之意,听来并非全无道理。   天宜帝皱了皱眉,既然已审到这个地步,也不想草率了事。他向袁旭升道:“李统领可说了何时赶回?”   袁旭升正要答话,方才通传的内侍又急急入内:“启禀陛下,李统领回来了,他还带来一名禅师作证。”   李平澜是扶着一位身着袈裟的老僧缓步进殿的。那老僧须眉皆白,形容枯槁,走路也颤巍巍的,但仍能看出慈眉善目。   “了尘大师?”寂空失声叫道,瞪着他的眼神如见鬼魅,“您,您怎么会……”   他比谁都清楚,皇觉寺住持了尘已经落入了因控制数月之久。对外宣称是卧病,实则是被制住了穴道,只说是中风口不能言,渐渐将他的亲近弟子都隔绝在外,把持了整座皇觉寺。   纳兰玉之所以没有急着取方丈的性命,一是由于他躲藏已久,习惯藏于暗处;二则是了尘威望甚高,有他作为幌子,许多目的都更容易达成。他原本想用梵音术控制了尘大师的神智,然而梵音术需要借助对方心中原有的迷惑与杂念,令心魔渐生,方能奏效;就像他面对洛凭渊时,也需先用言语动摇宁王的心智,才能乘虚而入。了尘禅师已修得心境空明,明了他的目的后更加谨守灵台,竟是无隙可乘。纳兰玉近几日着意以缥缈烟将这位师兄迷昏,本拟待到陷害宁王计成,若能在皇帝面前博取一二好感信任,便可让方丈名正言顺地园寂,自己继任住持。   寂空与寂通轮番带了亲信“照料”了尘,眼见他日渐衰弱,怎么也想不到被连续下了几日缥缈烟的人竟然清醒过来,还能起身走动。   了尘没有理会面如土色的两僧,对天宜帝合十道:“阿弥陀佛,老衲参见陛下。”声音甚是慈和。   “了尘方丈!朕闻说你染恙病重,莫非大好了?”天宜帝与这位高僧颇有渊源,对他极是敬重,不禁有些惊喜。他亲自迎下御阶,又道:“快快给大师看座。”   “数年不见,陛下神采依旧。”了尘低眉合十道,“老衲非是生病,乃是为奸人挟持,数月来不良于行。若非宁王殿下探寺除去纳兰玉,又得李统领搭救,老衲只怕无缘重见天日了。”说着微微叹息,“陛下以皇觉寺相托,老衲却险些令寺院蒙晦,实是不胜惭愧。”   静王垂下眼帘,微不可查地舒出一口气,直到这时,他一直绷紧的心弦才放松了些,全身慢慢涌上一股倦意。   他的视线与李平澜短暂地交会,唇边露出一丝清浅的微笑。再转过头,五皇弟洛凭渊正静静地看着他。   了尘只坐了一刻,此地并非谈话之所,况且他的身体还需要休养,但这点时间已足够让天宜帝了解到寺中发生的事。   “大师得脱困境,此乃不幸中的大幸。”皇帝道,“只是正殿刚刚建成便即染血,可会妨碍了帝京气运?”这是他最担心的一点。   “陛下今日以偌大心力审清命案,乃是大善;五皇子无罪而不至蒙冤,无辜死者亦得安息;天道人心相合,则宇内清明,祥和自生。”了尘沉思片刻,缓缓说道,“皇觉正殿乃陛下捐资重建,佛祖自会庇佑。老衲回寺休养半月,当遍邀帝京高僧,做七七四十九日法事,超度亡者,扫除寺中阴晦。届时皇觉重光,再开正殿,望陛下莅临,老衲定扫榻烹茶以候。”   闻听一番开解,天宜帝的心情终于大为好转。但了尘离去后,他的目光依次扫过众人,神态重又沉肃下来:“皇觉一案,谁还有异义?”   这一次无人说话,殿内气氛变得凝重,每个人都知道,是时候皇帝处理这桩宗室内务了。   寂通和寂空已经体如筛糠,瘫软在地,甚至无需皇帝示意,就有几个侍卫将他们拖了出去。快出静安殿时,寂通才像如梦初醒般大叫起来:“小僧冤枉,殿下,殿下救命!”声如杀猪,凄厉异常,终于逐渐远去。   几位皇子谁也没有朝那个方向看一眼。洛文箫道:“如今能证实五皇弟未曾铸下大错,真乃幸事。父皇英明,儿臣等实是难及万一,心中敬慕无已。”   “没有大错,就可以犯小过么?”天宜帝淡淡道,“五皇子行事莽撞,私入禁地,虽是事出有因,也应受严惩。念在你除去寺中奸贼,功过相抵,朕罚你三月俸禄,回去抄写一部金刚经送至皇觉寺,你可服气?”   “父皇教训得是,儿臣必定深自反省,引以为戒。”洛凭渊跪下道。   天宜帝的神情现出一丝温和,挥手让他起来。待到看向其余皇子时,脸色重又转为深沉:“太子也不必自谦,朕的儿子,哪里有一个是省油的灯。”他的声音里带点嘲讽,太子和安王都不敢接话。   皇帝此刻将目光投向仍跪在一旁的少女:“杜棠梨,你作证有功,为五皇子洗清冤屈,有什么想要的赏赐?朕都可答允。”   如果杜蘅也在,很可能会惊得昏过去,只因皇帝登基二十余载,封赏无数,许诺提要求只有区区两次,自家女儿竟得此殊宠。   “陛下,这是臣女应当应为,实不敢受恩赏。”杜棠梨拜了一拜,略略犹豫又道:“不知臣女可否代家父求陛下一个恩典,家父甚爱宫中所制的玉版纸,只是在外间买不到,棠梨想请陛下赐一些,用于撰史临帖,不知行不行。”   “如此小小要求,有何不可。”天宜帝看着神色恭敬的绿衣少女,若有所思道:“杜蘅有个不错的女儿,传朕的口谕,赐史官杜蘅玉版纸五十刀,其女杜棠梨宫缎二十匹,着御林卫送其还家。”   静王看着杜棠梨拜谢圣恩,在内侍的引领下退出了静安殿。他默默望了一眼洛凭渊,杜棠梨的确是个很好的姑娘,清澈而明慧,如果姚芊儿与她一样,或许从一开始就不会卷入这场惨剧。而此时站在廷中,他只感到风正飒然地吹过重华宫的层叠殿宇,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那是山雨欲来的前兆。   天宜帝对宁王道:“昆仑府穷凶极恶,罪在不赦,此事便交由你处理,一众党羽都可擒拿论罪。”   他本想说赐给洛凭渊先斩后奏之权,但想到他刚刚犯了过错,于是将这句话又收了回去。   “儿臣遵旨。”洛凭渊当即领旨谢恩。   “你身上有伤,早些回府歇息去罢。”天宜帝道,话锋突然一转,“命案之事,其余皇子亦有责任疏失,皇觉冤魂需得尽早超度,凭渊的经书可以暂缓,你们三个作兄长的,今夜就留在宫中替他抄一夜经,待明日过完中秋再回去。”   太子没料到突然有此转折,心里猛地一沉,洛凭渊放回去,自己与安王却都被扣在宫中无法脱身,分明是要让他两人不能出宫传递消息,好为宁王收拾昆仑府留出余裕,皇帝是真的动了疑心。   一场御审自巳时起,直到午时近半才散。平日甚少上朝的宗亲们一个个站得两腿酸麻,然而眼见意外迭起,最终水落石出,也都旁观得惊心动魄,对于命案中未解的疑团,各人俱有揣测,但谁也不会说破。   洛凭渊平素在宫中来去都是步行,但他伤势未愈,内力全失,从清晨起折腾了一上午,确实有些累了,于是吴庸让人安排步辇时,他就没有推辞。   昨日此时,他正在皇觉正殿中与纳兰玉对峙。一夜过去,从昏迷到清醒,由蒙冤而清白,竟有恍若隔世之感。   上午的一幕幕仍然走马灯般在脑中掠过,罗织的罪名一波波席卷而来,伴随着用言语和心机修饰过的恶意,就像要将自己灭顶;又仿佛盘桓于头顶的乌云,将投下一生的阴霾。那时候他有瞬间的孤独,因为即使极力说出真相,仍然得不到信任。内息空荡荡无法提起,他已经很久不曾有过这般软弱无助的感觉了。   当一脚踏入陷井往下坠落的时候,有人落井下石,有人冷眼旁观,但仍然有温暖的手紧紧抓住他,竭尽全力将他拉出伸冤,杜棠梨、李平澜、了尘大师,应该还有副统领沈翎。然而洛凭渊知道,令每个人在需要的时候出现,让每一股助力得以配合默契的,一定是皇兄。在静安殿中,即使不转头,他也能感受到那种柔和而稳定的支持。   天宜帝单单只放自己离宫,他虽然很快就领会了其中的用意,但想到静王也同太子、安王一道被留在宫里,就有些担忧。辞出时匆匆一撇,静王的脸色是缺乏血色的苍白,带着掩饰不住的倦意。在宫里甚至不能流露出关心或在意,洛凭渊只有对自己说,一天而已,明晚中秋家宴后,皇兄就能回府相聚了。   “殿下。”宫门前,沈翎已经迎了上来,脸上有如释重负的欣喜,身边站着四名亲随,几名靖羽骑卫,楚桓,邵毕图……没想到的是本应在户部主事的钟霖也等在这里。他们身后稍远,站着素衣配剑的封景仪,还有令他挂心了三天的蒋寒与魏清。   众人都围了上来。   “五殿下,你的伤势……”蒋寒最先叫了一声,跟着像是不知该如何接下去,眼圈变得红红的。   “只是中了些迷烟,过两日就好。”洛凭渊微笑着拍了拍几个属下和朋友的肩膀, “走吧,我得先回府休整一下,沈副统领也带人先回卫所,下午将京中的人马调齐,等我的消息,咱们有事情要做了。”   他的头还是很疼,但是已经比刚醒时好转些,他需要回到静王府,见到秦霜、杨越,再请奚茗画开贴药吃。   他望了望头顶依旧阴云笼罩的天空,这场秋雨如果快些下来,明晚或许还能看到中秋的满月。   天宜帝并没有将三位皇子安排在一处抄经,太子被遣去含章殿,安王放在洛凭渊刚住了一晚的绯云亭,静王则被引至清凉殿冬暖阁。至于天宜帝自己,在处理完这件大事之后,终于想起已经多日未曾到后宫,于是吩咐起驾,往芷汀宫去用午膳。经过这么多糟心的事,莲妃的恬淡温和最能令他静心。   御辇行至通往后宫的垂花门,一个站在侧旁的宫女迎了上来,看样子已经等候了一阵,正是韩贵妃身边的大宫女织锦。   吴庸跟在御辇旁,不等皇帝发话就走了过去。   “吴总管,”织锦敛衽行了礼,“娘娘近来身体有些不适,但虑着陛下斋戒事大,一直不让奴婢们通禀。只是这几日娘娘实在是挂念陛下……”   “可是韩娘娘差你在此等候?”吴庸问道。   “娘娘只说些许小事,哪里肯烦扰陛下。是奴婢担忧娘娘过于思念有碍凤体,故此瞒了她前来,吴总管可能代转陛下?”织锦说道,脸上有一丝求肯。   “你且等等。”吴庸看了她一眼,各自作为皇帝和贵妃身边的人,打过的交道着实不少。他走到御辇旁,低声向皇帝禀告了一遍。   “让她回去吧,既然贵妃身体不适,做奴婢的就该好好在边上侍候。”天宜帝的脸色沉了下来,没等吴庸说完就打断了他,看也不看织锦,“后宫也该好好整顿一下了,下次若再有宫女这般没规矩,朕必定严惩。”   吴庸诺诺连声,他还从未见过天宜帝这样不给韩贵妃面子。见织锦尤自张望,也没再过去,只淡淡对她摆了摆手,示意无能为力   静王进了清凉殿冬暖阁。比起精致玲珑的西暖阁,宫室内的陈设要简单一些,但更显舒适大方。洛湮华一时也顾不上打量,危机一旦过去,他就感到非常疲倦。   自从被奚茗画开方调理身体以来,其他不见改变,精力也没比之前好转,反而像是稍微做些事就更容易疲累或者不舒服了。就像现在,明明仍然置身宫城之内不该放松,可他但觉全身没有力气,只想合上眼睛休憩一会儿。   静王叹了口气,奚茗画说得振振有词:这是身体从过度损耗的麻木状态,渐渐恢复正常知觉的表现,绝对是好事,但放到此时此地就不太妙,按皇帝的意思,接下来还得彻夜抄写经书呢。他对留在宫中一夜其实不算抵触,现下最焦灼的该是太子。   让洛文箫去供奉历代先祖排位的含章殿,看似没将他怎样,实则已经是严重的处罚,明眼人都能看出其中训诫与警告的意味。天宜帝除了问罪昆仑府,没有提到继续追查宫廷这一边的幕后主使,但惟其如此,更说明皇帝已经极度怀疑,在考虑查下去的后果了。如此大罪,太子究竟在其中涉入了多深?一旦查出了确凿的证据,无论是对韩贵妃还是洛文箫,处置他们都不是一件轻易的事,势必会引起后宫与朝局的动荡。而皇帝或许也还没想好如何对待太子,因而才会将事情先压下来。   而对于安王,绯云亭是昨日洛凭渊被怀疑有罪时住了一晚的地方,让他在那里抄经,惩戒的意思也同样明显。   至于将自己搁在冬暖阁,实在看不出用意,最可能的理由也就是,明天在这里赐给解药比较方便吧。静王想着,只觉头有些沉沉的,他不觉靠坐在窗下铺了宫锦的长榻边,几天来还是睡得太少了。虽然很想和凭渊说说话,确认一下他的伤势。但这样也好,回去了也不踏实,明日还是得进宫求药。   内侍进来送午膳时,发觉大皇子合目倚在里间的榻边,短短一刻功夫已经睡着了。   入夜时分,被阴云笼罩了整日的天空终于飘下了雨点,时大时小,被带了萧瑟的秋风一卷,沙沙拍打着洛城每一处房屋的窗棂。   这一晚夜色如墨,风雨并作,直到四更才雨势渐小。从来寂静的静王府前,却被灯球火把照得一片通明,数百名军士齐整地列队立于府门之外,为首八名靖羽骑卫。   几日来靖羽卫连遭昆仑府暗算,连掌摄统领之位的宁王也遭遇偷袭陷害,几乎折戟。最后还是仰赖了一向互别苗头的御林卫,才得证清白。如此大仇焉能不报?这支军队立于静夜之中,带着比秋风冷雨更凛冽的肃杀,默不作声地蓄势待发。   洛凭渊从府中走出,秦霜随在他身后。   “五殿下,”封景仪的声音自一旁传来,“我等与你同去。”   “封师兄,”洛凭渊微感意外。他的目光依次扫过腰悬长剑的封景仪,还有两名崆峒弟子,“师弟们留下养伤,我们随宁王殿下一同去拜会飘香酒楼。”封景仪道。   “如此甚好。”洛凭渊道。今夜靖羽卫出动大半,除了此间,沈翎也会带领八百军士从卫所出发,分头行动。   门卫牵了马过来,一名亲随递上披风,众人只见宁王翻身骑上了乌云踏雪,淡淡吐出两个字:“出发。”   依照靖羽卫的礼节,数百军士齐齐将佩刀从鞘中抽出一半,复又重归原位,雨夜瞬间被刀光映亮,沉默而精悍的队列随即朝城南方向行去。   天宜二十一年八月十四夜,御林卫清查皇觉寺,纳兰玉党羽尽数下狱问罪,寺院尘垢涤清。   翌日破晓,相隔不过数个时辰,宁王率所部包围飘香酒楼,仙乐坊、醉客春老店等十余处据点均为靖羽卫查封。昆仑府不意遭此奇袭,未及反抗撤离,被捕拿者众,至此于洛城势力连根拔起,近十年经营尽付东流。   同日风雨止歇,重华宫于九城张贴安民皇榜,诏告昆仑府恶行。天子暂缓参拜皇寺,将行程改为太庙祭天,祈天道昌明,佑禹周国靖民安。 第六十一章 夜来风雨   八月十四夜晚,相比于洛城的动荡,重华宫中还算平静。   天宜帝一下午都待在芷汀宫,算下来,他上次来看莲妃还是半个月前。但莲妃的好处就是清婉宁和,从来不会流露出幽怨的眼神等人哄。她并不问起宫中发生了什么,只安静地说些日常小事。   天宜帝当太子时偶尔也在洛城闲走。有一次从一户普通人家门前经过,他随意往里面张望了一眼,院中一架天棚,爬满绿莹莹的葫芦蔓,下面坐着一个年轻女子,看衣着是这家的媳妇,正独自低头做着针线。天宜帝当时并没在意,然而不知为何,那一眼看到的情景却留在记忆里,女子的相貌早就记不清,但她带着温柔的恬静令人印象深刻,仿佛岁月静好,安稳无求。   莲妃眉目间的神态有时就给他同样的感觉,或许也是皇帝仍会时不时驾临芷汀宫的原因之一。云王送来的猫咪数月来在宫里丰衣足食,看上去更像一只肥嘟嘟的小老虎了,主人说话时,它就懒洋洋地伏在一旁等着被顺毛挠脖子。   这种气氛令皇帝觉得很舒适,于是午歇起来后,他就没有离开,喝着莲妃亲手煮的花草茶,不紧不慢地处理政事。   莲妃谨守后宫不得干政的规条,只是有时过来添几分茶水,或者端上一小碟水晶糕放在旁边。反是天宜帝看着奏折,时不时同她说两句话:“四皇子近日送了战报来,北辽的兵将增至八万,其中有将近一万是从夷金借来的。”说着又冷笑道:“屯了这许多兵,时日一长他们如何供应得上粮草。已经交战试探了两三回,依朕来看,就在下个月内罢。”   “臣妾不懂战事,”莲妃微笑道,“有时候临翩信里说两句练兵备战,臣妾都看不懂,只盼着边境早点安宁,不再让陛下日夜挂心,临翩也能班师回来让臣妾时常见到,就是最好的了。”   “行军打仗之事,女子原就不需懂得。将士奋战时想的还不是家中妻小,临翩是皇子,责任当然更重一些。”天宜帝道,想到云王已经戍边三年不曾回京,莲妃一定是想念得很了,语气不觉变得温和,“他何时又捎了家信来?”   “臣妾昨日收到,是随着战报带回的,”莲妃道,“陛下要看看么?”   “算了,他是与你说体几话儿,朕忙着呢,没空过问,”天宜帝笑道,“信上可写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朕随耳听听,也就是了。”   “也没什么,”莲妃听他说得有趣,抿嘴笑道:“他说,这两年在韶安城南试着种了一种草,好像叫做苜蓿,今年长得很好。战马爱吃,节省不少草料,又能肥地力,十分适合北境。又说,此番陛下随粮队派来的人手甚是得力,有他们帮忙,查出了好几拨潜伏城中的北辽奸细。”   天宜帝闻听,神色不觉转为严肃,他想起静王的确提过要协助韶安军清除北辽内奸,而苜蓿的名称,也隐约觉得耳熟:“还是将信拿给朕看看吧。”   洛临翩的信不长,里面提到了莲妃说的两件事,不过看起来只是信笔带过,写得并不详细。皇帝阅罢没再说什么,眼睛里却转过一抹沉思。   当晚天宜帝没有再移驾,直接宿在了芷汀宫。   夜里下雨了。每年到了这个时节,空气已经转向寒凉,秋雨萧瑟,连潮湿的泥土气息都带了丝丝冷意。   吴庸待在芷汀宫侧的偏房中,皇帝已经安歇,他也准备好好睡几个时辰。   外面忽而有人敲门,芷汀宫管事内侍领着个小内侍进来,吴庸认得是平日在清凉殿服侍的郑平。   “吴总管,”郑平道,神情有点不知所措,“大殿下在冬暖阁抄写经书,看起来像是身体不适……”   “怎么回事?”吴庸道,静王白天还好端端地在静安殿说了不少话,为何突然会生病,“你说清楚些,什么时候开始的?”   “大殿下没吃午膳就睡着了,”郑平惶惶然道,“小的起初也没在意,只以为是累了,可是下午唤他起身,抄了一会儿经书,大殿下连晚膳也没怎么动,只是说吃不下。小的看着不太好,该是发烧了。”   吴庸沉默片刻,如果不是当真觉得不对劲,怕出事承担不起,郑平也不会这个时辰还来急急请示。天宜帝已经就寝,如果此刻去通禀,自己是要冒着风险的,但若然不理会,大皇子就得抱病彻夜抄经。他猛然省起,明日又是十五了。   能坐到今日的位置,吴庸凭借的不只是头脑,还有远比常人敏锐的直觉。回想日间经历的御审,他站了起来:“等着,我去向陛下说。”   天宜帝刚刚入睡,听到吴庸的轻声禀告后倒没有发火,只是哼了一声,脸色很有些不悦。莲妃适时地从床榻边的茶围里倒出一杯温茶递过,柔声说道:“这白菊最是甘甜清心,陛下喝一口润润喉。”   天宜帝的神色缓和了不少,慢慢喝了两口才道:“算了,让大皇子今夜不用再抄,请御医到东暖阁看诊,该用药就用药。”   “是,陛下。”吴庸行了礼正要退出,天宜帝又道,“明日朕往太庙祭天,午间未见得能回来,你不必跟去了,过了午时就送大皇子出宫,让他回府养病罢。”   吴庸退出寝殿,发觉背后已出了一层薄汗。事关静王,皇帝的脾气从来都是阴晴不定,好在这一次,他的确是做对了。   查抄昆仑府据点的后续事宜既繁且乱,待到洛凭渊在卫所处理出头绪,已经快到午时。奚茗画已经为他诊过脉,但缥缈烟并非寻常药物,他的内力还未恢复,此时便有些疲累。   他思忖着该进宫、回府,还是就在靖羽卫所再待一阵?天宜帝今日先是早朝接了礼部的中秋贺表,接着便起驾往太庙,回转再快也该是下午了,静王在宫里应该不会有事,按照常理,即使自己要复命并且表示孝心,也是傍晚在入宫赴中秋家宴为宜。   然而昨日回到府中,众人得知静王要在宫里待到今晚,虽没说什么,脸上的表情分明是在担忧,杨越和秦霜同时看了一眼奚茗画。之后即使在制定计划包抄清剿昆仑府时,洛凭渊仍旧能感觉到有种沉重的不安笼罩着静王府,忧虑就挂在几名亲近下属的神色间,还有谷雨和清明进出时的眉梢眼角。   这种情绪是真实存在的,洛凭渊一旦停下来,就感到心中的隐忧也随之不断扩大,直至完全掩盖了拔除飘香酒楼的快意。杨越他们是在担心什么?他想到了皇兄被打断的休养,还是说留在宫里会遇到危险?   他匆匆吃过午饭,起身出了靖羽卫所,几名亲随立即跟了上来:“殿下要去何处?”   “去宫里向父皇复命。”洛凭渊道。进了宫也须在偏殿候见,多半是见不到静王的,但一样是坐着等待,还是待在离得近些的地方比较踏实。他也不明白为何如此悬心,父皇明显是针对太子和安王,静王只是顺带被暂时扣住了。   葛俊等人像往常一样上马随行,岂料宁王轻轻一磕马镫,乌云踏雪顿时领会了主人的意思,扬蹄撒着欢奔了出去,任凭他们全力催动坐骑,仍是只能眼看着五皇子一人一马消失在前方。   “这才叫望尘莫及呢。”曹默林叹气道,四人均想:五殿下大概是蒙冤后憋闷得狠了,明知陛下不在宫中,行动起来还这般雷厉风行。   行至宫门,洛凭渊就远远望见那里停了一副御制的驷马车驾,正是府中皇帝恩赐而静王几乎不用的那一辆。他连忙策马过去,向车夫问道:“怎么现在就来接了?”   “宁王殿下,我不是让你早点回府休息?一个两个都这么不省心!”车里有人打起了帘栊,竟是梦仙谷主,只见他神色凝重,身旁坐着谷雨。“上午收到宫里传讯,江宗主昨夜发起烧来,需得回府养病,我过来接他。”   “我是想着皇兄还在宫里,来探看情形。”洛凭渊立时有些焦急,他见过几次静王发烧,每次都是昏昏沉沉,让人看了揪心。   “人还没送出来吗?我进去催一下。”他放低了声音说道。   “且慢,宫里必定人多眼杂,你不要过问,待到江宗主出来有我照看。”奚茗画从大夫的状态里回过神,连忙将他叫住,“你既然已经来了,就该去办些自己的事情。”   说着,他加重了语气:“五殿下,你不可再冲动行事了。”   洛凭渊心里一颤:“知道了,奚谷主,我是来候见父皇的,皇兄就全靠你看顾了。”   他心绪纷乱地进了宫城,明知应该去东偏殿,却总忍不住望向清凉殿的方向。   “陛下还在太庙,五殿下怕是要等上一两个时辰。”引路的内侍恭敬地说道,宫里的人都有眼色,谁都看得出五皇子现下甚得帝心。   洛凭渊心不在焉地点点头,接着脚下一顿,他看到有一驾步辇从清凉殿的方向朝这边缓缓行来了,吴庸亲自跟在旁边。   他于是放慢步子,状似无意地观赏御道旁摆放的日冕,等着步辇越行越近,才转身走上前去。   “吴总管今日没随行父皇到太庙?”他说着,顺势朝步辇望了一眼,果然看到静王半靠在上面,双目紧闭,苍白如雪的脸上隐隐有发烧引起的潮红。洛凭渊的心紧缩了一下,他甚至能看到皇兄的嘴唇已经烧得发白干裂:“大皇兄是怎么了?”   “五殿下安好。”吴庸拱了拱手道,“只因宫中还有些事务,陛下让咱家留下办理。大殿下是昨夜病了。”事实上,洛湮华这场病来得突然,待到清晨已经烧得迷迷糊糊,不要说抄写经书,连碧海澄心的解药都是他方才让人帮忙,好不容易才灌进去的。   “吴总管辛苦。”洛凭渊道,他已经相当后悔冒失地跑来了宫里,现在暂时脱身不得,唯有一如平日般寒暄了两句,就错身而过。   在旁人眼中,五皇子只是神情淡漠地看了一眼不省人事的大皇子,就转开了目光,只有离得最近的吴庸,微微眯了一下眼睛。   由于白天风住雨歇,旭日重现,人们盼望的中秋赏月并未受到影响。这一夜冰轮玉兔,万户捣衣。洛城的中秋灯会虽因为战事由往年的三天减为一天,依旧火树银花,不胜繁华,加上今晚不设宵禁,入夜后城中熙熙攘攘,满街都是提着兔子灯上街游玩的百姓。   重华宫中,尽管皇帝说要节俭,内务府仍然在御花园内扎起了各色喜庆的彩灯。   洛凭渊还是参加了设在长乐宫的家宴。天宜帝自太庙回来后,见他伤势未愈仍早早到宫中复命,倒是颇为愉悦,又觉之前对小儿子有些苛责了,让他受了不少委屈,于是神情比平日更见和煦,赐了丰厚节礼。虽然宁王今日显得有几分心神恍惚,皇帝也认为是他心情身体都还没缓过来的缘故。   长乐宫中皇子宗亲、嫔妃宫眷齐聚,但自皇帝以下,所有人的兴致都不高。   宁王清剿昆仑府的消息已经传开,在宫中被迫留到现在的太子和安王都向他道贺,但纵然以洛文箫的脸皮与城府,面对宁王淡然的目光,要笑得如平日般如沐春风,也着实有些艰难。安王这方面的功力不及太子,就显得皮笑肉不笑。   而在嫔妃循例行礼时也生出了意想不到的波澜。   韩贵妃今夜的装束不若平日艳丽夺人,穿了一袭孔雀蓝曳地宫装,脸上脂粉未施,头上钗环只用珍珠,呈现出略显病容的柔弱。她带领六宫妃嫔向皇帝盈盈下拜,贺中秋团圆之喜,身后依次是容妃、莲妃和宜妃,还有之下数十位妃嫔。   韩贵妃说着中秋贺词,辞句端丽。她在人前一向表现得很雍容,让人挑不出毛病,不过今日说话的音调与衣着举止一样,带了点哀怨,在布置喜气的殿中显出几分落寞。   “都平身吧。”天宜帝说道。朝下看去,嫔妃们的衣饰妆扮不若往年争奇斗艳,大多偏向素淡,料来是不敢压过了韩贵妃,他于是又道:“闻听贵妃最近身体欠安,可召了御医看过?”   “臣妾只是略有不适,怎好让陛下动问?”韩贵妃脸上先是现出一丝惊喜,随即又黯然下去,最后唇边扯出微笑,透着楚楚可怜的味道,“已经看诊过了,说是节气变换,略感风寒,加上近几日心内惶恐忧思,是以有些郁结之故。臣妾真是后悔难过,不该准了诚毅侯小姐……”   说到此处,她像是察觉失言,强颜欢笑道:“节庆之日,臣妾不该提起这些,陛下恕罪。”   “贵妃什么都好,就是心事太重了,确是有碍康健。”天宜帝淡淡道。在没有皇后的后宫之中,眼前的韩贵妃该是身份最高,也是跟随自己最久的妃子了。多年来,除了美貌,她所表现出的还有绝对的温柔与深情,以及适度的聪慧得体。除了后位,他已经给了韩贵妃所有的一切,在认定洛湮华不能继承大统之后,连册立太子都选择了她所出的洛文箫。尽管嫔妃间时有事端,令他有所怀疑,但想到这么多女人待在一起不可能相安无事,就不想过于深究。天宜帝一直认为,韩贵妃该懂得那条界限划在何处,不会触及自己的底线,可是如今看来,偌大一座后宫还不够,她的手已经伸向了清凉殿、静安殿,甚至是紫宸殿,这是不能容忍的。   二十多年了,总有几分情分在,他说道:“贵妃打理六宫事务多年,甚是辛劳,如今身体违和看来也是积劳所致。朕心中不忍,自今日起,让容妃协理后宫,贵妃便将手中琐事都交给她,安心静养一阵子罢。”   金口玉言,一言既出,连容妃都没有想到,反应过来急忙推辞:“臣妾愚钝,怎敢当此重任,还望陛下收回成命。”   天宜帝却道:“朕的生辰就是爱妃操办的,人人都称赞,有何做不了?这样吧,你遇事可与莲妃一道商议,便是为朕分忧,也是让贵妃能有瑕养病。”   三言两语间,权倾后宫近十年的韩贵妃竟是被不动声色地架空了。原本,即使皇帝不肯到蕴秀宫,哪怕被当众质问,她都能设法自辩,然而天宜帝没有给任何机会,提也不提地直接让她养病,才真的难以应对。   眼见容妃和莲妃一同领了圣命,韩贵妃也唯有拜谢圣恩,在四面灯烛温暖明亮的光芒映照下,她的脸色却显出白里透青。   随后的宴席上皇亲贵戚开始交换眼色,昨日上午的御审已经不胫而走,在宗室内部暗暗传开,而皇帝今晚的态度更证实了各人的揣度。韩贵妃可是连着太子的,地位一向稳固,却被骤然褫夺权柄,后宫的起伏从来都不仅限于粉黛罗闱之间,随着帝心的移转,宫廷之中难道要变天了?   荣辱休戚,生杀予夺,这就是帝王的权利,无怪乎多少人着迷恋栈,舍生忘死,又多少人处心积虑,无所不为?洛凭渊听着席间不可抑制的一阵阵私语议论,他没有去看太子此时的表情,只是拿起面前斟满的酒盏,慢慢饮尽。奚茗画一定不会赞成受伤未愈还饮酒,但这一杯,权当自己是代皇兄喝了吧。   宫中的饮宴本来就散得早,洛凭渊推说需要休息,待皇帝退席后不久也就起身告乏。他惦念着静王的病情,要尽快回府,因而出得宫来,虽见处处热闹,也丝毫不停。只是街市人流喧嚷更胜白天,乌云踏雪无法奔跑,他唯有徐徐而行。   眼前的盛景让他突然感到了一丝寂寞,方才离开的重华宫虽然华美尊贵,但无论多少灯烛欢笑,都掩盖不了其中的冷漠荒凉。他从宫宇中出来,穿过一派繁华走向僻静的静王府,于他而言,那里才是最温暖安宁的所在。   皓月当空,照着人间富贵、芸芸众生,任凭俗世悲欢,三千红尘,都未曾令那轮明月沾染半分颜色。 第六十二章 昔日兰台   澜沧居中药气盈鼻,洛凭渊一踏进去,所有的思绪就都瞥到了一边。   洛湮华靠在枕上,看上去仍旧神智迷蒙,谷雨端了药碗站在床头,奚茗画正收拾金针,神情有些凝重。   洛凭渊的心猛地提了起来,几步到了床前,略微压低声音问道:“奚谷主,皇兄怎么样了。”   “五殿下,你还有心情喝酒?”奚茗画见了他,神色顿时多了几分不悦,板着脸道,“还能怎样,你们都去闯祸,他就得收拾烂摊子,身体都这样了还日夜劳神,能不病倒么?这回可好,整整一下午烧得滚热,晚上刚缓过来些。”   洛凭渊被他责备得心里一阵翻绞,内疚得说不出话,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奚茗画还有心情数落自己,对病情应该还是有数的。   他俯身查看,又小心地伸手碰了碰静王的额头,掌下有些热烫,但触手濡湿,已经在出汗了。静王脸上褪去了发烧的潮红,余下一片苍白,就像刚刚被热度烧去了生气。   “皇兄,”洛凭渊低声唤道,如预料般没有回应。他已经好几次看到这样的洛湮华:安静地躺着,眉间蹙得很紧,像在无声地忍耐痛苦。习惯了他平日沉静安好的样子,此刻但觉心悸发慌。   他抬起头,求救般地望了一眼奚茗画:“皇兄之前不是才调养了几日,突然病得这么重,是不是我害的?”   “五殿下也不必想太多,”奚茗画脸上的神情反而缓和了一点,“我原先就说过,江宗主月中时容易病发,也不全是你的责任。积劳已久,发出来一次并非全然坏事,只是用药中途打断,加上这一病,想再开始又得大费工夫。”说着连连摇头叹道:“可惜了一副灵药,本谷主特地算准时日,赶在中秋之前来为他配置的,可惜了。”   碧海澄心的药性颇为特殊,不仅月圆时分发作,而且随着天时易转,每个月份皆有轻微差异,其中尤以中秋夜晚最为剧烈。静王会在前一天病得不能撑持,其中应该也有这一层原因,只是他无法向五皇子明言。   洛凭渊听得一知半解,七上八下,奚茗画既然说还可继续调理,他稍微放下心,继而开始担心药材:“谷主可是还要用辟水珠和辟尘珠,我再去设法寻来。”   “不用了,稀世奇珍哪里有那么好找,你寻个数年,拿到时也晚了,还不够给你皇兄惹麻烦。”奚茗画没好气地说道:“我手里还有一部分,勉强够了。这都是后话,先熬过今夜再说。”   他也不待洛凭渊反应过来,神情突然一沉,转为郑重:“话说在前面,待到这场病过去,还得等些日子才能重新开始调理。药材已是有限,届时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能再被打断,你和旁人须得小心在意,不可再让他费神了。否则纵是华佗再世也无能为力。”   严词告诫过后,忙了好几个时辰的梦仙谷主领着药僮径自去了,留下洛凭渊坐在床边怔神。   静王在清醒的时候什么都好,病得迷糊时就不愿意喝药,谷雨手中的药汤现在还有一半。   “我来吧,”洛凭渊道,伸手接过药碗。只闻气味也能感到入口必定奇苦,难怪药匙碰到嘴唇,洛湮华就微微躲闪不肯喝。   “再苦也得吃药,知道么?”洛凭渊轻声威胁道:“否则我就让清明按住你的手,谷雨按住你的脚,白露和霜降逼你张开口,我一次统统灌下去,不吃药病怎么会好。昨天我回来见到芒种,他得养伤好一阵子,很盼望主上去看他。”   静王的眼睫颤了颤,像是听到他的声音,仍醒不过来,却把一匙药顺从地喝了,而后眉尖就微不可查地拧了一下。   “就是这样,再几口就喝完了。”洛凭渊道,他很久没欺负过皇兄了,心里升起一点点笑意,但随即就被酸楚淹没了。奚茗画的告诫还在耳边,令他莫名地不安,为什么要赶在中秋之前,连无能为力的话都说出来了。   奚谷主前后说了那么多,他还是不明白,为何静王的病容易在月中发作?他从没听说过有这样的病症。   今夜八月十五;上个月,刺客夜袭同样是在月圆之期;再之前呢,雾岚围猎时第一次撞见皇兄生病是哪一夜?他还记得帐幕外面圆得毫无瑕疵的冷月。再往前想,便是刚刚搬入静王府了,他突然省起初次走进澜沧居时同样刚过月中,静王好像也是生病初愈,一直在低咳。会是想多了么,为什么每次都在十五的夜里?   “皇兄,是我不该没听你的话,”洛凭渊轻声道,“可是你不能每次都突然病得这么厉害啊……你告诉我,为什么一到月中就会发病?”   他知道静王在病得昏沉时,会被问出一些平日不肯说的话,因此问题出口后就屏息等着回答,手心不觉微微沁出汗水。   然而这一次,静王没有回应,发烧消耗了太多体力,加上此前奚茗画的药吃了不少帖,他的发作虽则严重,却比从前安稳,喝过药后便气息渐转平稳,真的睡过去了。   洛凭渊心里不知是失望还是松了口气。谷雨端来一盆热水,他接过绞好的巾帕,为病人轻轻擦拭额上汗水。   内力还没恢复,连帮助调息都无能为力,他能做的只有这些。   快些好吧,洛凭渊默默想着,只觉眼眶有些发湿,接下来需得好好陪着皇兄养病才行。   令所有人松了口气的是,隔天清晨洛湮华就退了热度,人也清醒过来,但与从前相比,他卧病的时间明显要长一些,足足过了四天,奚谷主才允许下床散散步,而且只限于澜沧居的院落之内。   洛凭渊的内力倒是早已复原如初,他的底子好,服了伤药后痊愈得很快,几天来也不回自己的含笑斋,大部分时间都待在静王房中。   洛湮华刚醒来时见到他伏在床边睡了一晚,不由有些心疼兼心惊。连番折腾下来,他忘了嘱咐下属们,生病时要尽量避开些宁王,他总担心以洛凭渊的敏锐,会在自己意志最薄弱的时候察觉到端倪。即使皇弟已经回到身边朝夕相处,有些事仍然需要隐瞒下去。   好在,洛凭渊见他恢复意识,神情是全然的欣喜,随即就开始愧疚,抱住他的肩膀道:“皇兄,是我错了,害得你生病。你有没有觉得好些?”声音里有一丝哽咽。   “好多了,别摇了。”静王微笑道,他还有些晕眩,但也轻轻抱了洛凭渊一下作为安抚。弟弟的头埋在肩上,他隐约想起,很久以前数过,洛凭渊的头上有三个发旋儿。小时候每次望见自己,就会远远扑过来,用小脑袋毛茸茸的在身上蹭着撒娇。   整个人虚软得连抬起手都费力,但他还是感到了淡淡的温馨,同时又有一丝茫然:不过是劳顿了三两天,怎么就虚弱到这个地步?奚茗画告诫过,说自己绝难做到七情不动,他没有在意。多少年都过来了,总以为无论再遇到什么事都不至过于牵动,看来,仍是高估了自己。   小侍从们忙着送来汤药、粥和温水,奚茗画过来把脉,静王很快睡过去。到了下午,他又发起低烧。   连着四五天,整个静王府都处在休养生息的状态。病号除了两位皇子,还有受轻伤的蒋寒、魏清,以及受重伤的芒种,暗卫们也需休整,府中最忙碌的当属梦仙谷主。   洛湮华的病情有一半是出于积劳爆发,连着几天都时断时续地昏沉,待到他想起中秋过后还有一件要紧事,已是八月十九。   “明日就是入闱应试的日子了。”他在院落中散步,一念及此,停下脚步蹙眉说道:“我本想着,中秋前后遣人去看看繁昔他们,这下忙得疏忽了。”   旁边扶着皇兄的洛凭渊闻言也是一怔,他在府中陪着静王,每天靖羽卫所都有各种事情来报告请示,比如通缉戴士发,向锁拿入狱的党羽盘问口供,还得写节略呈送给天宜帝,七荤八素之下也已经将秋闱忘到了脑后。   此刻已过午时,明日凌晨,赵缅和陈元甫就要下场了。   “我竟然也忘了,真是不该。也不知他们备考可还顺利。”他懊恼道,思忖着是否立时派人去一趟,“不过,陈兄与赵兄没有住进府中也是对的,不然出了这许多事,他们也难静下心做文章。”   “到了这会儿,他们该是准备停当了,”静王说道,“不过我们其他来不及,送考总是要的,我交代给杨总管就好。”现下也不过是略尽心意,说多做多反而不美。   杨越很快被唤来,听了嘱咐笑道:“属下也是忙糊涂了,昨日才想起来,已让人备了些吃食送去,只是忘了向殿下提起。我这就过去一趟送考,殿下只管放心。”   静王点头,心知他不是忘记,而是担心自己耗神特意不提。   “皇兄,外面风凉,我们还是进房里去。”洛凭渊道,几日来看着静王逐渐好转,他仍是提心吊胆,又道:“奚谷主说你须得以卧床为主。”   “总在房里躺着,实在气闷,”洛湮华道,很有点无奈。病了一场,每个人都让他休息,看洛凭渊的样子,至少在接下来一个月里,必定会忠实地执行医嘱,和下属们齐心协力将自己管得紧紧的。   他想了想:“趁着奚大夫不在,凭渊同我到书房喝杯茶。”跟着记起眼下吃着药不能饮茶,又道:“喝水也行。”   洛凭渊听得好气又好笑,奚茗画今日被请去了皇觉寺,为了尘大师诊脉兼清谈,他总觉得皇兄一生病就会多出几分任性,比如现在。   “好吧,那就去喝杯水。”他笑着说道,反正书房里有一张不错的躺椅。   书房中墨香书香依旧,谷雨抱来一床毯子给静王盖好,又在他脚边搁上一只暖炉,清明送上一壶蜂蜜水和点心。洛凭渊感到心情终于沉落下来,变得踏实。他想将先前的经历讲给皇兄听,也有很多要问。尽管从杨越与秦霜口中已经得知了大概,但是听静王讲述又会不同。   几天来养病不能多谈,他这时才将遇到纳兰玉的经过徐徐说了一遍,就像长出了闷在胸中的一口浊气,十分畅快。   “在昆仑府九护法中,纳兰玉的武功并非最高,但传闻他不仅天赋异禀,而且阴贽多谋,是个相当棘手凶险的人物。”洛湮华静静听他讲完才说道,“纳兰乃是夷姓,传说纳兰玉本为汉人,生父家中是地方望族,他的母亲是一名歌妓,因为名门公子不肯娶她入门,后来嫁给了一个夷金富商为妾,纳兰玉就跟着到了夷金,被当做奴仆养大。据说在他十一二岁时,母亲被富商家中大妇寻了借口打死,他拼了命逃出家门,靠着天生一副好嗓子,卖唱乞讨,一路从夷金回到禹周,寻至他生父家中想要认亲。”   洛凭渊没有作声,他已经能猜测出后面发生了什么,那生父若是肯认子,早年就认了,岂会等到后来。果然静王接着道:“当他寻上门时,他的生父已然是家主,有四儿三女。他除了挨打辱骂,连一顿饱饭都没有得到。此后纳兰玉便流落街头,他根骨甚佳,又有连番际遇,偶然被昆仑府前代阴使看中,最终收为弟子。十余年后,纳兰玉梵音术初成,便先往夷金,将那商人全家尽数杀死;又回到禹周,见他生父家业兴旺、子孙满堂,纳兰玉于是扮做过路人前去投宿,第二日,那一户上下百余口无一活命,满门鸡犬不留。”   “所以他才说恶人未必有惩罚,有本事就能为所欲为。”洛凭渊喃喃道,他听得心里泛起阵阵凉意,“传说纳兰玉但凡出手必定狠辣,若有谁惹到他,动辄便灭人满门,原来早年有过这么一段遭遇。”可这般屠灭行径直如杀人狂魔,却非任何悲惨过往能够掩盖。   “可是觉得此人也有值得怜悯之处?”静王本是闲谈,见他皱眉思索,便随意问道。   “不觉得,”洛凭渊正色道,“以报仇为名滥杀无辜,放纵自身的凶性,乃是大恶。皇兄,我总觉得生于世间,纵然有千般理由万般无奈,仍应做到是非分明,有所为而有所不为。”   他说得郑重,见静王专注听着,又有些不好意思:“皇兄怎么看?”   “若是依我看来,所有的恶人都会为自身行径找到理由。如果要韩贵妃解释所作所为,她定能将黑白是非颠倒过来,说得理所当然,情有可原。然而善恶分际乃是天道,不为尧存,不为舜亡,岂是言语所能左右。所以太子算来算去,却想不到会在最关键处出了疏漏。”静王微微一笑,“凭渊说的有所为而有所不为,我很喜欢,心怀坦荡自能有所承担。说起来,杜姑娘不也是这么做的。”   如是回答时,他心里有宁静,但也掠过淡淡的枉然。杜棠梨的选择是说出真相,即使因而会失去名声,可令她做出决定的自己,心里不能不存着一丝歉意。世事难料,就像棋盘上会有解不开的珍珑,许多事并非分出善恶这样单纯,而是需要衡量轻重,做出抉择,因为无论再怎样斟酌,都难以两全,能做的只是承担后果。他明白那种沉重,如果换作皇弟洛凭渊,又会如何面对呢?   洛凭渊当然不知道他已经想到很远,只是回味听到的话。提起了杜棠梨,他就不禁要证实自己的猜测:“皇兄,杜小姐可是你先找到的,所以当夜就让李统领将她接进宫里了?”   “没有我,想来李统领也总能查得出,毕竟你的两个亲随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静王微笑道,“我只是担心杜姑娘会紧张害怕,提前去看了她一次。”   他脑中又掠过那双杏核形的眼睛,还有初见杜棠梨时瞬间的恍惚,仿佛隔着九年的时光,当初那个秀丽的少女又穿着浅粉色宫裙,朝他羞涩而敬慕地望着,手里牵着小小的洛凭渊。还有最后那几日,她绝望而悲伤的啜泣,拼命地压抑着哭声,以致全身都在颤抖。记忆里,她伏在长宁宫的床边,漆黑的眼瞳里全是泪水,一颗颗落在自己的手背上:“殿下,全是我的错,青鸾为什么会这么没用呢?”   当时的自己,无力也没有办法安慰她,青鸾就这么走了。   他闭了闭眼睛,再张开时,眼前是弟弟的脸庞,年轻俊雅,十九岁的宁王殿下。   “凭渊,我问你一件事。”他说道,“若是那天在皇觉寺见到的不是杜家小姐,而是换了别的姑娘,你还会同样作为吗?”   洛凭渊不意突然被他一问,怔了一下,顿时不知该怎样回答。他随即想到静王已经见过了杜棠梨,不可能没有注意到那双酷似青鸾的眼睛。   “这个……应该还是会让人送她回家,但是后面就不知道了……”自己很可能做不到缄口不提,他有些迷惘,沉默了一会儿才轻声说道,“皇兄觉不觉得,杜家小姐她,有几分像青鸾。”   “我见到她时就想,青鸾如果生在杜家,或许就会出落成这般模样。”静王望了望自己的书案,上面有天宜帝赐的澄心堂纸,也有宫里的玉版纸,“杜史官略有些书生气,但学问扎实,为人也正直。七品官职虽称不上高,但已能够庇护一家一室。小户千金,书香门第,我想杜小姐生长于思,应是一直过着平静无忧的日子。”   “青鸾会很喜欢那样的环境的,若是她听到,说不定会羡慕。”书房里此时有淡淡的伤感与静谧,洛凭渊不觉说道。   “不要说青鸾,连我都有点羡慕。”静王道,“我当年曾经觉得,作史官是所有官职中最有意思的,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明自身。”   他从未提起过有关的话题,洛凭渊顿感惊异,静王却有些出神,悠悠说道:“我还记得十岁那年,父皇有天心情好,问我平生有何志向,我那时候也天真得很,就对他说愿兰台修史。”   兰台位于重华宫一隅,与御花园只隔了一道宫墙,乃是禹周历朝史官修录帝王言行,记载朝廷要事之所,修撰的成果正所谓青史。   洛凭渊第一次听到这些轶事,不由大感兴趣:“那父皇怎么说?”   “父皇甚是着恼,骂我胸无大志,”静王道,“罚我在含章殿跪了两个时辰,向洛氏先祖反省谢罪。”   洛凭渊想着当时情景,还有天宜帝的脸色,忍俊不禁:“杜史官一定想不到,原来皇兄曾经想过要抢他的饭碗来着。”听了这一段,他顿感史官是个挺可亲的官职,但随即想起,杜府已经结结实实得罪了东宫,太子他日缓过气来,又怎会不变着法子为难。   静王也是莞尔,顿了顿说道:“凭渊,昆仑府和太子目下应是顾不上找杜小姐的麻烦,你我也安排了人手保护杜史官一家,但并非长久之策,你有没有想过还有更好的办法?”   “我还没想好,”洛凭渊思及敌人手段狠毒,也皱了皱眉,他其实想过与静王商议,但又怕他病中劳心,是以还未及提起,“皇兄莫非有什么好法子?”   “我只是想,杜家小姐是个很不错的姑娘。”静王道。   洛凭渊挣了挣,发觉皇兄没有接着往下说时,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脸上顿时有些涨红,“皇兄,你怎么想到这里去了。”   “我也不是故意要提,但是你已经回来半年了,父皇虽然还没有说过什么,但他总是要考虑为你赐婚的。”静王尽量缓和地说道。皇弟的反应让他感到自己俨然像个极力促成儿孙婚事的长辈,太子和安王都是十八岁上成婚。“杜家小姐很适合你,父皇若是看你愿意,该是会答应。”   最后一层意思他说得很是含蓄,天宜帝随着年事渐长,越发不爱见到皇子揽权,太子娶了前工部尚书之女,安王妃家中则是将门,皇帝表现出来的态度是尚可,但明显不再将有实权的官职授给这两家,轮到云王的婚事,莲妃请求赐婚翰林之女,取其清贵,皇帝便欣然同意。杜蘅的职属可以用与世无争来形容,也没有多少亲族旁系。五皇子若是属意杜棠梨,天宜帝多半是满意的。   “皇兄,”洛凭渊仍有些猝不及防。说到娶亲,明里暗里对他提过的人不少,但当类似的话从静王口中说出,他就莫名地窘迫,“如今到处都是事端,我还顾不上考虑这方面。”   “那就从现在起考虑一下好了。”静王一笑说道,“缘分难得,错过了今次,若是日后父皇为你择了旁的婚事,可就不好推脱了。杜姑娘还需为母守孝两年,不过先定下名份的话,要护着她就名正言顺了。”   洛凭渊沉默下来,他明白皇兄的意思,一旦圣上赐婚,杜棠梨便不只是一个普通的官家少女,而是未来的皇子妃,无论谁想报复她都需惦清分量。静王的话是对的,他总有一日得离开静王府,拥有属于自己的府邸,还会娶一个姑娘为妻,琴瑟和鸣,那个与他相守一生的少女或许会有一双杏核型的眼睛。   自住进皇兄府中以来,他有太多的事情与感触,几乎从未仔细想过这一切。此刻,可预见的未来清晰的呈现在眼前,无从回避,他忽然感到心烦意乱,“皇兄不娶,我也不想娶。”   静王不禁哑然。他有一阵子没听洛凭渊说类似赌气的孩子话了,待要解释,似乎又无从说起,他早已不再做婚娶之想,默然了好一会儿才说道:“凭渊,你和我不同,总之,你再想一想,这是一件好事。”   洛凭渊有些后悔方才的冲口而出,片刻的沉默里有一丝说不出的空寂,而后他在静王的脸上看到了淡淡的倦意,像是已经独自走了很久,但前路看不到尽头,也无处歇息,唯有继续走下去。   静王一直未娶,看不出皇帝有为他指婚的意思,他身边的人似乎也觉得理应如此,是琅環冤案的缘故吧。但是这么多年了,皇兄真的没有过喜欢的姑娘么?住进府里数月,白若菡似乎来过几次,大都是自己不在的时候。尽管静王说过他二人之间清白得仅限于主上和下属,但一时间,洛凭渊也只能想到她了。   想来只有冤屈平反,静王才会有心思顾及自身。纵使其中别有隐情,看他的神色,也是不会说的。 第六十三章 伦才大典   天宜二十一年戊辰科会试定于八月二十,凌晨五更时分即开始入闱。   洛城米贵,长住备考意味着一笔很大的开销,为了节省宿膳费用,赵缅等人一直寄住在一个姓孙的塾师家中,从静王府乘马车过去大约需要半个时辰。杨越带了些吃食衣物抵达时,正是前一日的下午。众人都已经收拾妥当,纷纷上前招呼寒暄,但杨总管很快察觉了不对,除了入闱前应有的紧张,迎过来叙话的所有人脸上都带了些沉重。   “怎么不见鹤龄?”他环视一周,唯独没看到陈元甫。   六七名赴考的生员一时都没说话,还是赵缅答道:“陈兄昨夜突然患急症病倒了,到现在还不见好,这样下去,不知他还能不能参加今科会试。”   “实在太可惜了,”另一名书生名叫徐即墨,叹气道:“上月文会,几位翰林还评定说,以鹤龄兄的才学,定是一甲的人选。”   按照众人所述,陈元甫直到昨日晚上还是好端端的,夜里突然开始发烧,跟着就上吐下泻。病症来得凶猛,请来大夫看时,只说是外感风寒,内火虚浮,发了癔症,另一位大夫则说是吃坏了肚子。   “但是我们近段时日饮食都很小心,甚少在外面吃喝,就是以防临考生病。”赵缅说道,脸上深有忧色,“元甫还是不愿错过会试,想去赴考。但他病得严重,我担心连门都出不了。”   杨越去看了病人,平日里才思敏捷的陈元甫躺在床上,脸色沉黯,有气无力,勉强起身招呼时整个人都晃晃悠悠。这个样子去贡院,不要说撰文答题,怕不得昏倒在考号中。   “陈兄不若随我一道回去吧,身体要紧,让府中名医为你诊治。”杨越叹道。他不知道奚茗画回来了没有,也不知能否来得及,但顾命要紧,患了急症总需及早医治。   陈元甫却执意不肯,只说再休息一阵或能好转。许是提不起精力,亦或担心静王见了会强令他待着养病。   杨越一时也不好劝说,他斟酌了一下,留下跟来的处暑和秋分两个小侍从照应,自己匆匆赶回静王府。   回到府中已是傍晚。静王下午服药小睡了半个时辰,从皇觉寺归来的奚茗画正在为他把脉,加上旁边的宁王,一同听杨总管回禀。   洛凭渊听得皱起了眉头,陈元甫病得不迟不早,偏偏在最紧要的关头。一众举子的饮食并无差别,何以只有他突然病倒?刚经历了皇寺事件,他想得比从前要多,总觉得这般情状如果不是因为临考前太紧张,就很像中了毒。   他朝静王看去,洛湮华默然了一会儿才说道:“杨总管做得很周到。陈鹤龄心性甚高,性格又倔强,愈是受挫便愈不肯求助,不好勉强劝说。只是看他还坚持要应考,我有些担心他的身体熬不住。”   “我去一趟吧,”奚茗画道,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光是逞强又有何用,总需确定是什么病症再说其他。”   “如此就多谢谷主,”静王道,“我让小霜帮你拿药箱可好?”   “不必言谢,”奚茗画叹了口气,“我这是迫于无奈,确定他不至有事,江宗主夜里才能睡得踏实。否则似这种为了一场科考一意孤行、连命都不要的人,任凭他才高八斗,我还真不想理。”   “……总之,有奚大夫在,我就放心了。”静王道,“元甫不是热衷功名之人,只是读书人十年寒窗,平生抱负都要靠三年一度的科考,如今突然功亏一篑,也难怪他心里过不去。”   洛凭渊看着静王和奚谷主各自无奈地将事情定下来,有一点好笑,又对奚茗画充满了感激。皇兄派了秦霜同去,显然也是觉得病因蹊跷,要将原委查清楚。想到陈元甫,他心中不觉惋惜,毕竟会试就是学子最重要的战场,得到梦仙谷主的帮助已是不幸中的幸事,但即使能硬撑入闱,状态也必定大受影响。   奚茗画虽然说得勉为其难,但治病如救火,他当即收拾了一下,就由秦霜陪着匆匆去了。   吃过晚饭,静王本想让宁王回到含笑斋歇息,毕竟已陪了一个白天。却见洛凭渊拿了一卷唐诗坐到床前,开始慢悠悠地时读时背。   他不免有些莞尔,洛凭渊该是怕自己惦念陈元甫的病情,故此想用念诗来分神静心。这个法子的确颇有效果,油灯微黄的光晕映着房中整洁的陈设,平添了温暖,也映着皇弟神情专注的脸庞。   一首首读下去,不知何时,静王发觉自己渐渐听得入神。洛凭渊的声音清朗而略带抑扬,读起诗仙的名句时尤为好听。   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别军去兮何时还,且放白鹿青崖间。   “凭渊,”他说道:“你一直在念青莲居士的诗作,可是特别偏爱?”   洛凭渊自己也没察觉,他想了想才道:“我是觉得这些诗句与皇兄气运相通,你应该会喜欢,所以就不知不觉读出来了。”   “听了喜爱是真的,一代诗仙,我等凡俗谁不仰慕,岂敢称气运相通。”静王笑道。据传李白年轻时的风采的确宛若谪仙,一身锦绣轻舟出蜀,夺尽了世间风流,虽是历经坎坷,但再最困顿彷徨之时,所作诗句仍让人觉得仿佛来自天上。   在洛湮华想来,那种游历天下,纵情山水的意气酣畅距离自己何其遥远,不禁很想叹气。听着弟弟念诗,时而谈说几句,他睡意渐浓,朦胧中也不知洛凭渊是何时停下的。   梦仙谷主快到天明时才回来,脸色不太好看。待到马车驶进府中停稳,他指挥着几名下属从车里推下一个文士打扮的中年人,命人先找间空房关起来。   洛凭渊昨夜待静王睡沉后回到了含笑斋,他闻听动静从房里出来,正瞧见这一幕。   “谷主辛苦。”他迎上去道,“鹤龄兄情形怎样,奚大夫到我书房坐坐可好?”匆匆一瞥,那人长相倒还斯文,只是满脸慌张,眼珠不住转动。   “陈元甫已经去贡院应考了,非要带病下场,我也懒得拦阻。”奚茗画淡淡道,“我等想得不错,他是被人下了药,所幸不算严重。”   他带着秦霜朝含笑斋走去,又道:“五殿下如今学会截胡了,这个时辰江宗主还没醒,先同你说说罢。”   洛凭渊放下了一半心,跟在后面:“奚大夫莫非已经查明了是谁暗中加害?”看样子,多半就是方才那人了。   “他们寄住在人家家里,还能有谁?”果然奚茗画道,看了他一眼,“我忙着解毒,没有功夫多问,只能将那姓孙的塾师带回来再说。”   陈元甫被下了一种掺了巴豆的药剂,药性颇为猛烈,严重时甚至会致命。他常喝浓酽的观音茶,没防备茶叶被人偷换,就这样着了道。所幸下手的人是个外行,又生怕他喝出不对,是以药量尚轻。   奚茗画带着些解毒药物,到了以后又对症开方,让人连夜去抓,待到临动身去赴考时,陈元甫还是发着烧,但腹泻大致止住,精神也有所好转。   “药汤不好往考场里带,只能临行前让他又喝了一服,随身在带些药丸应急,接着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奚茗画道。   “那孙塾师为何要做这种事?”洛凭渊道,“单单只对鹤龄兄一个人下手,总不会是有私怨?”   “姓孙的行径被识破以后抵赖不了,但问他为什么,他就神情闪烁不说实话。”秦霜道,“我要深问,他就哭着朝繁昔他们求救讨饶,不好当面逼得太甚。现下已然送过考,慢慢细问不迟。”   “五殿下,此事江宗主必定会过问。你们也不必瞒着他,只是尽量问清楚再说,让他少费些思量。”奚茗画嘱咐道,忙了一夜,他神态略有些疲倦,“我去睡一觉,其余的事,你们自个商量着办。”   送走了梦仙谷主,洛凭渊便道:“走吧,小霜,我们一道去问口供。”   秦霜默默看他一眼,不知从何时起,宁王对着满府暗卫,用得都是静王起的称呼,全然无视自己大他七岁的现实。他抗议过一次,宁王的回答十分淡定:“你们主上是我皇兄。”于是陈元甫是鹤龄兄,封景仪也是封师兄,只有自己被叫做小霜。   “五殿下,你不必去,”他说道,“这种事情交给我来办就好,有的是办法让他说出实情。”   “你来问,我不插口,只是想看看玄霜盘问口供的方法。”洛凭渊笑了笑,慢慢说道,“过得几日,等皇兄身体好些,我想亲自审问一个人。”   事实是,如果洛凭渊想通过旁观秦霜审问来增进逼供这项技能的话,今次的机会实在不算理想。孙塾师是个落地秀才,不谙武功也无甚风骨,单是被人撞破下药,又带到王府,已经吓得真魂出窍。秦霜盘问了半个时辰,连逼供的手段都没用上,已经将他所知问了个彻底。   孙塾师是洛城人士,中了秀才之后连考了三次乡试都未取中,于是绝了进学的念头,靠着家中尚有些祖产房屋,办了一家私塾,并且又为来京的文人学子供应宿膳,既博得声名,又能以此为生。   起初长住在他家中的是赵缅和两名相熟的学子,今年是大考之年,又住进了陈元甫等几个人,时常一道谈论文章。一干人等多有才名,尤推陈赵二人为首,曾有人在文会上感叹过,学不过陈鹤龄,才难及赵繁昔。   孙塾师为此颇为自喜,而他没有想到的是,这一切还能转化为实际的利益。   从大约一月前起,由于考期临近,众人都谢绝了外客应酬,专心闭门读书,相互之间仍经常作文切磋。就在此时,有人找到了孙塾师,是个四十多岁的文士,穿着儒衫,两撇山羊胡,看气派很像哪一家的清客幕僚。在孙塾师常去的一家酒肆里,那人隔着桌子推过来八十两纹银和一个纸卷,里面只写着一行字:凡事豫则立,不豫则废。乃是出自“中庸”。   孙塾师看着八十两雪花银锭,连手都有些哆嗦,他一年的收入也不过四五十两。来人只是莫测高深地笑了笑,交代他说,要做的事情很简单:办一次小小的文会,让住在家中的举子们以这句话为题,各作一篇策论,而后,设法将作下的文章抄录一份送出来,便可再得一百二十两银子。当然,所有一切必须绝对保密,不可向任何人提及。   孙塾师并不理解为何有人要花如此大的价钱买几篇策论,但他拿着那八十两银子,无论如何不想撒手退回去,几乎是立即应承下来。他费了些心思,将事情办成了,只除了赵缅当天临时有事未曾参加,其余人的策论都弄到了手。令他欢喜的是,金主没有因此克扣银子,他仍然拿到了整整一百二十两。   而后在距离秋闱还有三天的时候,那个神秘的买文人又找上了他,还带了一个人同来,对方二十多岁,穿着打扮像哪家有钱公子的随从,说话很有些趾高气扬。这一次山羊胡子只是简单地打过招呼就离开了,跟着,同样是隔了一张桌子,那随从推过来的竟然是一百五十两银票。加上事成后再给同样数目,三百两,买陈元甫不能下场应试。   天色已然大亮,秦霜命人将满脸涕泪、瘫成一团软泥的孙塾师拖下去继续关着,与宁王对视了一眼:“殿下觉得,此中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先是指定了题目要买文,接着又花费重金不让陈兄应考,”洛凭渊思忖道,“看来,问题就出在那道策论题上,难道说……那是今科的考题?”想到这种可能性,他眉间顿时锁了起来。   历朝科考的题目都出自四书五经,每到会试之前,总有许多人揣测圣意或主考官的心思,尝试押题,方式手法多种多样层出不穷,研究圣旨邸报,主考官近期的文章奏本,向他的随从探听;甚至还有人花钱去买主考书房中废弃的字纸,想方设法买通御书房内侍的也不乏其人,只求能押中会试考题。   百般猜测也就罢了,上面的人通常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倘若考题当真泄露于外,就是科考舞弊,性质就完全不同了,科考是一国吏治的根基,岂容被人扰乱。   他知道三天会试中一共会出三题策论、两道诗词,策论第一题是天宜帝亲自拟定,在取士时份量最重,另两题则应当是由主考李辅仁来出。如果不是相当确定,谁会花费数百两银子买几篇备考时的策论。而之所以要陷害陈元甫,只怕是看中了他的文采,想要在答题时窃为己有,故此才不惜下药,以免届时出现相似的答案。   “很可能就是这样,”秦霜听了他的想法,低头思索了一会儿说道,“不过按理说,如果是今科生员得到了泄露的考题,必定会尽量秘而不宣,不愿让其他举子知道。陈元甫的才学已经颇有名气,即使要窃文,弄到他一个人的策论就够了,何必还要求办个文会,让七八个竞争对手都提前准备这道题目。”   “或许此人同时也在觊觎赵兄的文章,却不料赵兄没有参加。”洛凭渊道。想到所有人此刻都已经一股脑进了贡院,他就一阵无奈,单凭一道策论题,就算真的与考题吻合也证明不了什么,伦才大典怎么出了这种事:“你我一味推测也不是办法,如今情况算是问明,不知皇兄起身了没有。”   静王早已睡醒。他一向浅眠多梦,昨夜却一次也没有中途醒过,起身时感到全身轻松不少。连日来不是忙碌就是生病,加上发烧出汗一层又一层,不在意时还好,此时念及,顿感是可忍孰不可忍。等宁王与秦霜到了澜沧居,他刚刚沐浴过,正要用早餐。   洛凭渊于是也一道坐下来,比起素日的沉静,眼前静王的神情里多了几分清爽娴适,他有些日子没见到皇兄放松的样子了,顿时就不太想提起孙塾师。   秦霜也跟着不吭声,还是早餐用到一半,静王问起陈元甫,洛凭渊才将这一夜连带一早晨的消息说了出来:“那道策论题中是否有机关伎俩,看来需等繁昔他们考完才能得知。陈兄带病下了场,但愿他能撑下来。”   “也就是说,或许有一道策论考前泄漏了。”静王道,这件事乍听并不复杂,但细细想来却总觉蹊跷,有一会儿功夫,他只是沉思不语。   他对历次科考的规程远比宁王熟悉。策论第一题由皇帝亲自来出,天宜帝拟好题目后亲手装入御制卷筒,外面封好火漆,着御林卫快马送往贡院。李辅仁查验火漆完好无损,会当面将卷筒放进一只铁柜,与自拟的其他题目收在一处,而后柜门落锁,钥匙贴身保管,直到秋闱当天需要发下题目时才会开启。   整个过程十分严密,李大学士已经在贡院住了二十余日,除了一样出不去的几个僮仆,连家人也见不到面,更不可能向外传递消息。回溯过往科考,试题疑似外泄的情况也出现过,但大都难以追查,最大的可能是从皇帝身边的人那里漏出来的。   “假定的确有人掌握了今科会试的一道题目,想借机舞弊,会怎么做呢?若是参试生员,必定想设法得到一篇足以考中的好文章;如果不参试,则会想法子卖题求利。于是有人来找孙塾师,这前后五百两银子的用途很有点意思。”他说道,“漓墨当年培养出的学子,此次参考的一共八人,除了繁昔之外,对方拿到了所有人的策论。陈元甫的名气最大,他肯定被盯上了,但我总觉得,不止鹤龄,其他人只怕也遭了算计。”   洛凭渊一时没弄明白他的意思,其余几篇策论还能派上什么用场呢?如果在应试中发现两名考生的破题论述居然相同,只怕不是被追查,就是双双黜落吧。   “凭渊是不太了解繁昔、鹤龄这些年来的处境。”静王见他有些迷惘,继续说道,“也许是我想多了,但是除了之前说的考中和求利两种目的,或许还有一个可能,那起初的二百两银子,是为了买他们八人落榜的。” 第六十四章 旁敲侧击   三天秋闱结束,殚精竭虑的举子们如同死过一回般,纷纷涌出考场。   赵缅走出奉天贡院,回头望了一眼门楼上“天开文运”四个大字,这已经不是他头一次走出考场,在同一个地方回望了。十九岁中举,府试解元,在故里名动一时。然而家中遭逢大变,六七年时光倏忽而过,从踌躇满志到心灰意冷。是处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独伤神,他很早就体会了这种心境,有过怨怼不甘,最终归于心平如镜。他渐渐学会放弃科举仕途,真正淡泊下来。生于世间,其他可做的事情还有许多,纵使飘零,总胜过自污其身。   决定参加戊辰科会试还是今年做出的决定,起因是得知了静王府的动向。赵缅想沿着这条天下读书人都在走的正途,再前行一程,某种程度上,也是希望陪一陪好友陈元甫和几位多年来同样历经沧桑而未改其志的学友,让他们多一些信心。   奉天贡院考号四千五百余间,他们进场后就分散开来,按照考牌找到各自的位置。他一直很担心陈元甫的状况,所幸三天下来未曾听到有举子昏倒。此时无暇多做感怀,他在门楼外站定,举目寻找好友的身影。孙塾师那里已经不能再住,得先觅个落脚的地方安顿下来才好养病。   这时候不远处有人招呼道:“赵先生,这边,正在等您呢。”   他寻声向前方望去,在来去接人的众多车驾中,并排停着两辆轻篷马车,车前的人正朝他招手,是静王府中一名常跟随杨越做事的从人,在他旁边,一个小侍从在搀扶脸色憔悴的陈元甫,另一个帮他提着考箱。   “赵先生快请上车吧,”那从人笑着过来,“主上惦记着今日散场,早早就吩咐我们在此等候,一定要将大伙儿全都接回去。”   赵缅心里涌起了一阵暖意,无论怎样,考中与否,他们都是有归依的。那个人一直都在,静静地从不多说一句,但在最需要的时候,所给予的安宁温暖总是触手可及。   他点点头,上车坐到了陈元甫身边。   秋闱考毕,所有举子无论满意与否,都会倒头休息,而奉天贡院中,自主考以下,两名副主考,十二房考官则开始投入马不停蹄的紧张忙碌。四千五百余份答卷收上来之后,逐份都需由专人加上漆封,遮去上方姓名,再交由另一班书办一字不差地全部誊抄,最终将抄录的副本送到考官阅卷之所。   考官们早已在凌烟阁大学士李辅仁的带领下拜过孔子像,对天盟誓:为国取仕绝无荀私,否则人神共弃,而后各归座位,开始分头审阅一捆捆送上来的答卷。   考官们读到觉得满意的文章时,就荐给副主考。副主考经过筛选,再将认为有资格取中的答卷送到主考案上。如此层层审阅,最终目标是定下四百份最优的答卷,由正副主考排定位次,就是戊辰科取中的四百名进士了。   “薛松年是文臣之首,依附他的门生故旧甚多,副主考王继昌就出自他的门下。我看过十二房考官的人选,至少有四个是可能从中作梗的。”接人的车马还未回来,静王将一张圈了名字的考官名单递给洛凭渊看,淡淡说道。   今科会试的内容此刻已街知巷闻,洛凭渊拿着从孙塾师家搜出的文会题目,果然与天宜帝亲出的第一道策论相同。他心中纳闷,皇帝亲手封缄的考题怎么会流落在外,也不知会对秋闱取仕造成什么影响。此事目下也没办法深究,单是一道策论,解释为凑巧押中了题目都是可以的。   洛凭渊已经明白静王为何担忧,待到赵缅一行被接到府中,他的忧虑也大为加重。   虽然考前发生了陈元甫被下药的事件,然而众举子都只当孙塾师是出于嫉妒,并没有将此事与办文会联系到一起,以为那时用心推敲切磋过的文章正巧押中了试题,故而除去赵缅,七人中只有一个重新作了破题,其余人写下的仍是文会时的文章,连陈元甫自己,由于烧得头昏脑涨,也没有另做一篇策论。如此一来,那些蓄意作梗的考官只要事先得讯,就能在阅卷时凭内容辨认出这六份答卷,进而将它们贬落,任凭文章做得花团锦簇字字珠玑,也难逃脱落榜的命运。   闻听了孙塾师的招供,赵缅才说道:“难怪,在贡院外面候场的时候,我就觉得总有人朝我们这边看,像是恶狠狠地盯着陈兄,说不定便是那使了银子的人。”   “如今都过去了,你们安心住下,鹤龄更需好生养病。”静王微笑道,吩咐给八人安排好一处偏院,并不提自己的推测与担忧。   赵缅见他神色间似乎还有未竞之意,就想留在澜沧居多盘桓一会儿。他本是官宦子弟,与出身贫寒的陈元甫等人相比,更了解官场中的倾轧可以无耻到何等程度,已隐隐猜到了几分。洛湮华却道:“繁昔也去歇息吧,我这厢要与五殿下商量些旁门左道,你们学儒入仕讲求的是坦荡方正,还是莫要听了。”   赵缅于是退了出去。洛凭渊想到皇兄也曾对自己说过类似的话,不禁一笑,看来是有了对策,需要自己从中出力。   他说道:“皇兄,如今贡院封得严密,除非奉了钦命,否则不能进入,况且就算潜进去了,也不好过问考官审卷啊。”   “私入禁地这种事情,的确不太适合宁王殿下,一次也就够了。”静王笑了笑说道,“九月初八放榜,在那之前,唯一能插手影响结果的人就只有父皇了。科举的本意就是为国求才,陛下对今科会试十分看重,他如今已经存了整顿朝纲的心思,便更加需要新进的人才。鹤龄与繁昔的文章都已到了火候。因此我想,不妨找个机会在父皇面前提一提他们。”   洛凭渊明白过来,如果能让天宜帝注意到陈元甫等人的才学,又得知他们也参加了今科会试,或许能令事情有所转机,值得一试。只是以天宜帝的多疑善忌,如何提起却是要费些思量,总不成直接拿了陈元甫的策论去给皇帝看吧。   他于是点头道:“皇兄有何锦囊妙计,都着落在我身上去办就是。”   “不算什么妙计,横竖总需绕些弯子,才好让父皇放在心上。”静王叹道,“好在尚有几日时间,我们做得周全些,恐怕还得请雪凝帮一帮忙。”   贡院值房之中,主考李辅仁的书案安放正中,左右分别是两名副主考王继昌和杨兆和,其下则是伏案忙碌的十二名考官。   要将四千五百余分答卷在短短十日内审读分等,着实繁冗不易。一连几日下来,每个人都熬得头脑发昏,眼皮困涨。   王继昌拿起一份刚送上来的荐卷,看向第一篇策论,破题是:边胡为患,古已有之。何者强汉盛唐,王师逐外虏于祁连之外,及至朝代更迭,竟有五胡乱华之虞,盖外张内弛,自祸己身矣。以禹周四海丰饶,圣君烛天,家国为本,礼义为信,六合同心,厉兵秣马,兼以教化,何愁边患不除。   他没有再看下去。他已经在开考前见过同样的破题和论述,实际上当时觉得这一篇下笔颇为纵横灵动,起承转合火候成熟,立意也甚正,水准应当可入二甲。他甚至还记得写下这篇策论的举子应该是名叫徐即墨。但此人是薛辅政特地要求他“关照”的几个人之一,他早已收到了相当明显的暗示和一张名单,不要让上面的八个人取中。当然,他手里还有些需要照顾着上榜的人名,但辅政显然更重视前一件事。   王继昌将这份答卷直接放到桌侧一堆判落的弃卷中,他也不明白几个应考的举子怎么会严重地得罪了座师,但也不想深究,遵命照办便是。即使再有才,要越过会试的龙门关,仍需要运气,只能说那些人时运不济了。   他用眼角的余光瞥向两位正副主考,李辅仁在政见上与薛松年有些不和,又素有刚秉正直之名,眼里不揉沙子,不易对付。好在几千份卷子,主考大人应是无暇顾及到其中区区几份落卷。而杨兆和是个温和好说话的性子,该不会与自己对着干才是。副主考的职责除了审荐卷,还有一项特权,就是搜寻落卷。如果发现被众考官放弃的答卷中有遗漏的珠玉,可以直接荐到主考那里,乃是查漏补缺、不错失人才之意。王继昌在这件事上便十分积极,手里两份名单,他还因此得了五千两银子,需得好好忠人之事。   几天下来,他确定八人之中,已经有五份答卷被几个听话的考官连同自己定为了落卷,至于另外三人,赵缅的卷子本来就不在掌握中,他管不到,另外两人有一个被杨兆和推选了上去,李辅仁已经通过,但那人并不是才名最高的陈元甫,应该只能取到三甲。最后一个多半是另做了破题,自己也就无能为力了。这个结果已算交代得过去。他在落卷中见到了陈元甫的答卷,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有几分庆幸,如此出色的文章不是被自己判落的,而是没有得到考官荐卷,免去了其中的责任。反而是他需要关照取中的几份落卷,尽管第一题多半是请人事先代做,质量还不错,其他的策论特别是诗词就难免不尽人意,到了李大学士面前,都被他毫不留情地刷了下来,淡淡说道:“王大人再是惜才,也需看清了确是人才再取,不可操之过急。”   这已经是相当严厉的警告,审卷过程中考官们与主考也时有争执,主要是为了自己荐上来的答卷被判落选而要据文力争,但王继昌心里有鬼,如何敢反对主考的意见,他甚至怀疑自己的目的已经被看破了。   李辅仁点到即止,并没有对此事多加理会,四百份答卷已经整齐地码在了他面前的书案上。他的视线依次扫过室内每一名因阅卷过多而两眼发花的考官,缓缓说道:“如果列位没有其他意见,我们开始为今科的新进士排定次序。”   几日来,静王府没有大的事情,但小事不断。   封景仪一行五人接到圣谕,入宫谒帝,表达对圣上识破华山逆贼在前,相救师弟在后的感恩之情。这两件事实际上主要是得自宁王与静王的帮助,然而进得宫来,自然须得统统归功于天子。天宜帝本欲封赏,但封景仪推辞说为国出力本就是我辈当为,自己师兄弟几人也不过是追随骥尾,不敢多蒙圣恩。言语间很是诚恳,对大皇子和五皇子更是充满感激推许。   天宜帝见他不卑不亢,风仪端丽,不觉起了爱才之心,询问几人可愿意留在洛城为朝廷效力。封景仪望了望身边两个师弟,婉言辞谢道:“今日得蒙陛下相召,已是三生有幸。非是我师兄弟不愿朝中供职,只是师门恩重,师傅还在等待我们回去,门庭也需支撑。陛下恩典此生不忘,日后朝廷但有差遣,景仪必定尽心竭力不负天恩。”   “好一个不负天恩。”天宜帝道,虽然微感失望,但想到洛凭渊曾说过华山派遭昆仑府暗算的惨况,也知封景仪并非虚言推脱,想留住人家的首徒确实不太可能。   两名崆峒弟子中却有一个愿意加入靖羽卫,不过需要先去信获得门中尊长同意。崆峒派弟子不少,门规也相对宽松,料来应该能被允可。朝廷与武林门派在琅環出事后业已关系紧张好些年,如今经历了一番风雨,终于重新开始建立信任。   天宜帝有心表示宽和,下旨赐华山派金玉如意一柄,青锋宝剑一口,虽则无法与宁王的纯鈞相比,仍代表了朝廷的荣宠。对崆峒派也另有封赏。   另一件事是,押运粮饷的军队从北境返回,洛凭渊见到了带着十名靖羽骑卫和数百军士归来的尉迟炎副统领,果然不见林辰的踪影。   尉迟炎一行回程比去时快了不少,一共走了二十五天。他前后在韶安逗留了一段时日,带回许多边关消息。   天宜帝在清凉殿召见了尉迟炎,详细询问北境的战况。除了宁王,殿内还有得迅过来旁听的丹阳公主。   尉迟炎离开韶安与林辰写信过来的日子距离很近,因而他们所见所述相去不远。天宜帝便问起城防设置,北辽的兵马军容,乃至双方所用的武器战术。他对战事一直挂心,问得十分详细。尉迟炎秉性沉默寡言,此时要他描述形容,实在比练武还费力。   洛凭渊听他说道:“属下在城中期间,辽人曾经试探攻城,但四殿下防御周密,城外除去护城河,早已筑起两道五尺高的土墙,军士在墙后以连珠弩对敌,若敌人接近便投掷雷火弹,北辽骑兵不能接近,唯有无功而返。四殿下眼下正在加紧练兵,要让新到的援军与守军配合默契。北辽一方除了大将余木黎领兵,他们的四王子耶律世基也亲自前来督军。”   洛雪凝本来全神贯注,听到这里不禁想笑,忍得十分辛苦。   天宜帝见状,瞪她一眼:“雪凝不可没大没小的,赖着要听,朕不赶你也就罢了,现下正说军情要事,有何可笑?”   丹阳公主自觉有些不够端庄,连忙敛去笑意:“是女儿不好,父皇恕罪。方才只是突然想到,这辽人真是奇怪,姓野驴也就罢了,还说自己的四王子是鸡。”   此语一出,殿内所有人都忍俊不禁,连宫女内侍都忙忙用衣袖掩了口。   洛凭渊也绷不住,笑道:“雪凝,这北辽四王子虽说名字念起来有些让人误会,但十分勇猛好战,最受辽主喜爱。今番派了他来督战,显然是势在必得,不可等闲视之。”   “凭渊说得不错,两国交战,凡事都需慎重以待。”天宜帝忍住笑意说道,一国皇子理应知晓敌国情形,不过能随口说出,可见得平日上心。   他又细问了一番云王的备战状况,从尉迟炎用词简练的叙述中,仍能感到北境的紧张有序:军队训练有素,许多战阵和武器都经过改良,以便临阵时发挥出更大的威力。皇帝心中既有满意,又微感震撼,四皇子的表现超出了他的意料。   他不觉想起那句“天狼韬晦,兵戈可息”,战况是否会当真如此发展?而后的“江山有幸,河汉清兮”所指的难道就是肃清朝纲么?洛凭渊艺成归来时带回的那一首偈语,皇帝至今仍时有思及,只因其中的含意总令他有种难以言述的满足感,受命于天,天付大任,那些名垂青史的明君是否都有过同样的感触?   宁王上奏为刚从北境归来的一众骑卫请功。尉迟炎沿途护粮,多次击退辽人袭扰,特别是在围剿品武堂时取得胜利,理应嘉奖。另一位副统领沈翎近来也立功不少。除了赏银,天宜帝给两人的官阶各升一级,不过职衔仍是副统领,十名押送粮草的靖羽骑卫也都获得赏赐,在交战中身亡的人员则厚加抚恤。   待到尉迟炎谢恩退出,洛雪凝才从袖中拿出一册用玉版纸抄写又装订整齐的书卷,乃是一卷手抄的佛经,呈给天宜帝看:“雪凝这几日听说了皇寺出事,让父皇烦忧,女儿也不知能做什么,故此帮五皇兄抄了一卷经书,想和他的《金刚经》一道送去寺院,不知行不行?”   内侍呈上经书,天宜帝接过来看时,是一卷《地藏经》,字迹娟秀,看得出十分认真,不禁嘉许地点了点头:“既是孝心,又存悲悯,雪凝做得很好。”   他翻看了几页又道:“如今能静下心来写字,确是长进了,只是架构法度上仍是脱略了些,还需磨炼,你不妨向凭渊讨教。”除去洛湮华,几位皇子中当以宁王的书法最佳,挺拔劲秀,疏密有致,而太子虽然更加圆熟,却失于拘谨,神采便要逊色几分。   “儿臣的经书再一两日便能抄好,还想拿来请父皇过目呢。”洛凭渊道,心下有些感动,《地藏经》段落极长,洛雪凝抄了这许多,不仅出于自己的拜托,也是想为超度皇寺冤魂出一分力。   他说道:“父皇可否让儿臣也看看皇妹的书法?”   殿中内侍将经书送到宁王面前,洛凭渊慢慢翻阅,笑道:“父皇明见,雪凝的字功底很好,甚是秀拔大方,只是笔锋略盛了些。依儿臣之见,若要再有进益,不妨试试临写馆阁体,最是中正收敛。”   馆阁体乃是朝廷通用的字体,读书人莫不用心习练,只因无论科考答题还是为官行文,都需使用这种字体书写,没有一笔好字,连门槛都踏不进去。不过在宫闺之中便少有习练了。   “既然这么说,我便试试。”洛雪凝笑道,“那皇兄写几张字帖给我,我练了以后,还想再好好抄一册《华严经》给父皇祈福呢。”   “我近些年临的都是欧阳询体,还真写不出皇妹要的范本。”洛凭渊想了想道,“但我有几个朋友擅长馆阁体,落笔蔚然有大家之风。皇妹若是愿炼,我明日就带些他们的字给你。”   “当真有那么好?”洛雪凝似是不太满意,皱了皱鼻子笑道,“人人都写字,能出几个大家?五皇兄莫不是为了自己偷懒不给我写字帖,吹起牛来了,我到时可要请父皇品鉴的。”   “我既然说了,怎会是虚言?这样罢,等我拿了来,若父皇都说好,雪凝便要绣一个香囊送给我如何?”洛凭渊笑道。   天宜帝对女儿临什么字体不太在意,只是认为女孩儿家练练字,学得温柔贞静些总是好事。他朝中有的是精擅书法的文臣,对大家之说并不往心里去。只是见兄妹二人商量练字,觉得十分有趣,于是微笑颔首算是答应。 第六十五章 今我来思   次日下午宁王果然又进宫,因为太医说他需静养半月,故而近来公务暂缓,入宫问安的次数却比平日频繁。   候见的臣子不少,洛凭渊便没有多耽,向皇帝行礼后说了几句话,就转去后宫看望容妃,当然主要还是为了找洛雪凝。   天宜帝理完一轮政务,又与辅政薛松年谈说片刻,才吩咐摆驾芷汀宫。   他坐在御辇中,仍在思考方才的对谈。薛松年一表人才,彬彬儒雅,以四十七岁之龄而居要职,近年来一直颇受器重。在皇帝眼中,这位辅政作派保守了些,没有把握的话向来一句也不肯多说,但国事当然要交给持重的人才放心;后来虽渐渐察觉到薛辅政在官位权谋上强硬老辣,与起初印象十分不符,但也没有太在意。只因与那些以直言犯谏为荣的文臣相比,薛松年每有劝谏,往往能说到他心坎上,听上去顺耳得多。   比如今日,薛松年含蓄地提出,户部清查当然是非常必要并且符合百姓需求的,但是否应当将要求和力度控制在一定范围内。各地有各地的难处,对查出缺漏的地方官员不必过于追责,放宽期限,及时弥补的甚至可以适当嘉勉,如此不至令禹周州府惊动太过,生出其他事端。要知迫得紧了,官吏们便会将压力层层往下转,百姓反受其害,最终怨的仍是朝廷。他说道:“陛下心系黎庶,视百姓如子,但各地州县乡里的吏员却是为陛下办事的人,朝廷政令颁下去,尚需通过他们方能畅行无阻。而今户部上下已然惶惶,还望君恩浩荡,相待略多宽仁,以安群臣之心。”   天宜帝冷笑道:“这群欺下瞒上的小人,上折子时个个说得好听,上报君恩,下慰黎庶,到了地方任上哪个真做到了,还不是只想着中饱私囊。朕心已定,薛辅政不必多言。”   他心里其实难免微微动摇,薛松年话里提到了两件他最关心的事,一是战乱未平,朝廷不宜动作过大,最好各地都维持一个平稳之局;二则是督得严了,来找自己劝说或求告的人难免越来越多,烦不胜烦也就罢了,怕的是留下更多症结,届时非但没能得到好名声,反遭怨怼。   说来说去,根上的问题出在地方官吏腐败,又上行下效,官场风气败坏得太严重了,朝中虽也有些直臣,但要扭转这种状况绝非旦昔之功。   想到此处,他对今科取士便生出几分期待。几百名新进士中总能擢拔出一批好苗子,得用的人才实在多多益善。   沉思间御辇已经行至后宫,他见到丽嫔着一身鹅黄色宫裙,正带了两个宫女从御花园中出来,见了御辇就避到道旁。   “宁馨可是刚去了园中?”天宜帝道,丽嫔自在兰亭宫前摔倒小产后一直无精打采,近几日日像是情绪好转许多,重又有心情梳妆打扮了,他见了倒也舒心。   “陛下,”丽嫔盈盈行礼,“臣妾本来在园中赏菊,可巧公主拉了宁王殿下进园,要到枫晚亭中写字谈心,臣妾就出来了,正想回宫。”说着,用带点期盼柔情的目光望着皇帝。   “去吧,朕明晚再过去看你。”天宜帝挥挥手。他这时才想起洛凭渊今日该是给雪凝带了字帖,这会儿多半正在欣赏切磋。定是洛雪凝的主意,不肯好好呆在宫室里,还要贪图风雅跑来御花园。   丽嫔高高兴兴地回宫去,天宜帝记起那个小小的赌约,便生出几分兴致,对吴庸道:“停下,随朕到御花园中走走。”   枫晚亭是一座八角的玲珑小亭,周围栽了一片青翠竹林,在御花园一角营造出几分曲径通幽的意境,竹叶在风中沙沙作响,令人从心底生出沁凉的静谧。   亭外候了几个内侍宫女,见到皇帝都跪下行礼,天宜帝摆手示意她们不必出声通报,惊动里面的皇子和公主,信步沿着五色鹅卵石铺成的曲折小径走进去。   竹林自然没有多深,两三个转折后就隐约看到了翠竹掩映的枫红亭角,四下的清芬里,隐约渗入了袅袅沉香的气息,平添一份雍容。天宜帝正待举步入亭,又停住了脚步,伴随着竹叶的沙沙声,亭中的对谈飘入耳际。   “五皇兄,你看我这个字写得怎样?”这是洛雪凝清脆的声音,“就算不能神似,总还形似吧。”   “让我看看,”洛凭渊笑道,“陈鹤龄的字偏于刚正,女孩儿要照着练不容易,赵繁昔的就适合些,外柔内刚,骨架清逸,我带了好几个人的字来,雪凝不妨从里面挑一份。都是才子,不过还是以陈赵二人为最佳。”   “全都是今科的策论,这不是父皇出的题么?还以为五皇兄会拿些寻常诗文过来。”亭中传出纸张翻动的窸簌声响,洛雪凝应是有些好奇,又道:“从前都不知道,五皇兄是何时识得了参考的举人?既然是才子,字又写得这么好,想来一定会金榜高中了。”   天宜帝原本只是随意听听,此刻却不觉留上了心,略踏前了一小步,要听洛凭渊怎样回答。   “若说如何认识也是寻常。初回洛城时跟着林辰那家伙出去,因缘际会见到赵繁昔,当时是觉得他的诗词写得好,攀谈了几句,”洛凭渊道,“后来却偶然得知,他和陈元甫几个朋友今秋要入闱,却在考前遇到了些麻烦,差点不能下场。我当时路见不平顺手帮了一把,就都认得了。”他的声音里有些感叹,又似乎带了一丝无奈,“说起来,这几个朋友的才学都是极好的,应是足以考取。不是我夸大,陈元甫实在是状元之才,又心怀报国之志。绍兴府文脉从来昌盛,他十八岁即中解元。但是九年前初次会试,在考号中一觉醒来,答卷不知怎的竟被墨迹污了,被黜落下来。六年前第二次,本来考得稳妥,却仍是未取。考中的朋友帮他打听,只说答卷里犯了不知哪里的讳,仍是黜落;也有人说真实原因是他不懂得通关节,机会就被别人占了。他那时心灰意冷,三年前就没有应考。这一次,实在是鼓足了勇气前来,结果还没考就犯了小人,抱病坚持着下了场,还不知结果如何呢。”   他笑了笑又道:“他们一行现下刚搬了住处,素日里的诗文不在手边,我昨日也是忘了,去要的时候就只得这几篇考后才默记下来的答题文章。若是皇妹想临写诗文,我过几日再拜托他们写几张。”   洛雪凝听得动容,轻声说道:“五皇兄,既然有真才实学,相信今科一定会榜上有名的,听你如是说了一回,我也盼望他几人能考取,不然日后见到这策论上的字都会心有戚戚了。”   “原不该和你说这许多题外话,我也是一时感慨,”洛凭渊笑道,“皇妹不必在意。现下不如照着这张写几个字看看,我还是觉得赵缅的书法最合适你临写。对了,既然觉得好,记着欠我一个香囊。”   两人方才都有些严肃,至此时又恢复了言笑不禁,洛雪凝笑道:“不就一个香囊,绣了送你便是。不过要先等本公主练好字,给父皇抄完经书才能轮到,且慢慢等罢。”   吴庸站在皇帝侧后,见他只是沉吟不语,自然也是屏息静气。亭中两人不再议论科举,只是随口品鉴几人书法,谁的字饱满秀润,谁的较为灵动飘逸。丹阳公主喜爱诗词,洛凭渊于是将明月楼初见时赵缅那首小令念了一遍。   天宜帝又听了片刻,觉得已然尽兴,当下也不进亭,回过身朝吴庸略略示意,两人便沿着来路走出了竹林,将竹韵墨香留在身后。   第二天傍晚,丹阳公主遣了一个内侍到静王府,给宁王送来几张绣花图样,说请五皇兄挑选一个喜爱的好绣在香囊上。洛凭渊让那内侍坐下吃茶,拿着一小叠纸逐一翻看,有松柏长青,有寒梅映雪,有青翠修竹,最后一张则是一个胖乎乎梳了双环的小娃娃,穿着大红衣裳虎头鞋,怀里抱了一尾金鲤鱼。   洛凭渊不免微笑,随意指了一幅图案最简单的鱼戏莲叶。他赏了那内侍十两银子,就到澜沧居去,将那张娃娃抱鱼摊开在静王书案上,笑道:“皇兄,父皇已经遣了人,将我送的字帖要去了。”   “如此,已是很顺利了,”静王看着那个憨态可掬的娃娃,也是微笑。这幅图案是事先约好的,洛雪凝说金鲤鱼隐喻跃龙门,也算一个吉兆。他说道:“接下来,就看父皇会不会有所反应了。我们能这么做,主要还是因为元甫等人确有真才实学,否则即便上达天听也是无用。”   在会试阶段,皇帝为了表示对主考官的信任,很少直接过问审卷结果,只在发榜前亲自审定一甲的位次,而以天宜帝的秉性要引起他的兴趣,与其举荐,不如给皇帝一个亲自施恩的机会,以天恩收拢才子之心,日后任用之际也会更加信任。   他暂时放下这件事,让清明捧上茶,才说道:“凭渊,我听小霜说,你想审问纪庭辉?”   宁王略微迟疑,他的确在琢磨这件事,除了加入靖羽卫的崆峒弟子闻仲羽,封景仪一行已经在商议辞别的日期,要将纪庭辉押回华山处置。   洛凭渊有些不舍,但更要紧的是,要在临别前尽量从纪庭辉口中多掏出一些昆仑府内部的情形,特别是有关魏无泽的讯息。找到那个阴沉无情、狡猾残忍的琅環叛徒、昆仑阴使,才能救回青鸾,为母亲如嫔报仇。他只是在犹豫该何时与皇兄商量这件事,与科考不同,魏无泽的下落牵扯到的旧事太多,历历都是切身之痛,他担心会影响静王的病情。   前几日询问过奚茗画,静王的下一次休养大约会安排在何时开始,梦仙谷主答得很是慎重:“江宗主脉象刚稳定了些,我得先给他做调理,将之前服下的药力化开,才能开始重新用药。这个月来不及,总得在下月罢。”他跟着又道:“最近小事一茬接一茬不说,我看他还惦记着北境的战事。到时候大事小事都不能有,要是做不到,我只好让他睡半个月醒不过来。这世上的心操不完,本谷主就不信连休息个十天半月的时间都腾不出来。”   想到这里,洛凭渊有些揪心,距离中秋昏迷不醒地被送回府里,已经过去十余日,发烧低咳的症状也消退了,但他总觉得皇兄的气色仍然偏于苍白,像是尚未恢复元气。但静王既然问了,他便点头说道:“我想问出魏无泽这些年都在做什么,大概藏在何处,我们总要找他算账的。昆仑府如今已是正面为敌,但围剿飘香酒楼时,那个掌柜逃走了,抓到的尽是虾兵蟹将,也许纪庭辉能说出些有用的东西。”   “此人在昆仑府中的确有些地位,魏无泽手下养了很多死士,但都是命人按照他的方法训练出来的,而纪庭辉却是他亲自挑选培养的亲信,确实不容放过。”静王淡淡一笑,“魏无泽在江南潜伏数年,常常变更藏匿地点和联络方式,是以至今还没将他找出来。我想,纪庭辉也不可能提供他的具体所在,但或许能问出些其他消息,过一两日,我同你一道审问好了。”   洛凭渊心下微松,静王对昆仑府所知远比自己为多,有他在场,想必会更有收获。他于是说道:“都照皇兄的意思,我想只要这逆贼说出些魏无泽的行踪规律或动向,我们再要查访就会容易多了。”   “凭渊,审问之前,问你一件事。”静王注视着他的神色,顿了顿才说道,“你可曾想过,倘若找到了魏无泽,接下来要如何对付?我近日在想,昆仑府折了一个护法,京中的势力被尽数拔起,在禹周也已为官府所不容,又怎会善罢甘休,你可想过接下来要如何与他周旋?”   洛凭渊不禁怔了一下,他考虑过靖羽卫接下来的计划,目前不宜再有大的行动,需要先联合玄霜整顿洛城地界,巩固局面,待昆仑府的情报收集得较为细致后,再确定下一步方略。做到这些需要一段时日,皇兄也可静心养病。而急着寻找魏无泽,是因为已经等了太久,久得不愿意继续等待,因此只是不假思索地要将这个仇家找出来,却没有仔细想过,跟着要怎么报仇,他不由困惑起来。   静王听皇弟简略说了想法,微微颔首:“这些都很对,只是眼下局势复杂,不得不多想几步。阴使魏无泽九年前与太子结成同党,借势令昆仑府渐次压制中原门派;他今遭虽然失败了,但实力并未大损,加上东宫尚在,想来不会甘心就此退出禹周,更不可能坐等靖羽卫逐步清剿。我们不妨试着推测一下他下一步会如何动作,先判明形势,否则很可能陷入被动,到时即使查到了魏无泽的所在也无济于事。”   洛凭渊有些惭愧,听皇兄的语意,自己怕是低估了对手。静王见他一时间只是低头思索,于是说道:“魏无泽心机深沉,行事时往往深藏蛰伏等待机会,他最惯于借势而为,而太子也最爱借刀杀人,于是一拍即合、互相利用。现下太子受了大挫,在朝中与父皇面前唯有诚惶诚恐,暂时不敢做什么。他们若再要反扑,便只能通过江湖武力了。凭渊觉得,面对靖羽卫与琅環,魏无泽如果舍不得将经营多年的实力暴露出来硬拼、又要手握胜算,他会怎么做呢?”   洛凭渊回味他的话,若论对魏无泽的了解,只怕世上很少有人能胜过皇兄了。幽明出身的昆仑阴使的确总是躲在暗处,就像依附于韩贵妃、太子,借着他们的名义谋取利益。而现在,他又会借谁的势呢?   他脑中倏然灵光一闪:“我想对魏无泽来说,最有利的方式莫过于选择与阳使巫朝焕暂时合作。而今两国交战,品武堂上月方遭遇惨败,必定图谋报复,正需要从禹周方面得到策应。他很可能通过巫朝焕,与外虏联手,如此不仅能动用整个昆仑府,还可借品武堂与金铁司的武力进犯禹周武林,对靖羽卫和琅環造成威胁。”说到此处,他只觉一阵寒意,当日围剿飘香酒楼等据点,乃是剑在弦上顺势而发,然而或许却导致了昆仑府彻底投向外虏,成了辽金的内应,自己是否做得太过莽撞了?   “不用多想,凭渊,你没有做错什么。飘香酒楼为东宫探听情报,调遣死士,就算没发生皇觉命案,我们也留它不得。”静王见他眉宇深锁,微笑着拍了拍他的手背,“品武堂早晚会来进攻报复,即使太子并未见疑于父皇,酒楼也没被你清剿,他们就肯放过这个机会么?必定仍然要借辽人的手给我们找麻烦的。如今也只是时间提早些,来势更凶猛些。”   在他原本的预想中,待到北境战事稍平,首先对付的会是品武堂和金铁司。为了尽可能利用昆仑府阴阳双使之间的政见矛盾作为制衡,他本想过一段时间才真正对太子出手。这样,打着辅佐禹周正朔旗号的魏无泽,行事之际会多几分掣肘。谁想到洛文箫却沉不住气先来陷害洛凭渊呢,如今弄巧成拙,魏无泽反而有了与辽人合作的理由。   “皇兄觉得,辽金什么时候会来进犯?”宁王问道,尽管洛湮华说得淡然,他仍隐隐感到了形势严峻。   “阿肃前日飞鸽传书,会战也就在这几日了,结束之前应不会有哪一方妄动,都在观望。”静王道,起身缓缓走到窗前,这一刻他的目光仿佛投向了很远的地方,是烽烟处处的北境,还是烟雨蒙蒙的江南?“我们只需在帝京枕戈以待,无论此战胜负,敌人都会来的。” 第六十六章 烟波浩渺   洛凭渊只觉心中生出了激越与振奋,轩眉说道:“那便一决胜负,若然宵小赶来,定要教他们尝尝厉害。皇兄,依你来看,魏无泽届时可会到洛城?”   “没有必胜把握,我想他不会现身。”静王缓缓摇头,“魏无泽有情报网,他会借助这一点优势,尽量让品武堂与金铁司冲在前面,消耗我方力量,而他自己仍躲在江南,从后方牵制琅環,才是最有利的。”琅環的力量如今主要分布在北境与江南、潇湘几处,通过洛城谢记茶楼与金陵怀璧庄联络,在南北两地互为策应。但若要面对联成一气的敌人,就显得有些分散,而且,除去叛变的幽明与篆金,其余琅環十令尚需进一步整合。横刀与凌虚在北境,托身苍山云堡,倘若战事能如期待般顺利,他们应可与玄霜一道回援洛城;鸣剑与蹈海在江南,问题就复杂得多,靠着怀壁庄通过淇碧与挽音从中调停,加上常驻潇湘的玄霜部属与之呼应,才维持了平衡。   即使不回头,他也能感到身后的皇弟带了些失望的神色。洛凭渊一直盼望找到青鸾的下落,那是童年未愈的伤痕,几乎已是一块心病。   他轻声说道:“凭渊,你可知魏无泽近年来为什么不回昆仑,不到洛城,却选择呆在江南?”   洛凭渊想了想道:“该是为了将昆仑府的势力从中原再扩展到长江以南,而且,他要对付琅環,可是如此?”他觉得静王的声音沉静依旧,但又似比方才多了些情绪,像有重要的话想对自己说,又在犹豫着,欲言又止。他心里忽然一阵紧张,仿佛有什么就要呼之欲出,脱口说道:“皇兄,你难道已经找出了魏无泽的藏身所在?”   洛湮华没有动,依旧凝视窗外,宁王只看到他修长的背影,隔了一会儿才徐徐说道:“所有这些,都可说是魏无泽的目的。他不愿见到禹周的武林门派止息干戈,不再是一盘散沙,更不能忍受琅環恢复元气,再如昔日般为武林同道所敬。因此几年来,他自己很少出现,却已经将相当一部分得力下属调往余杭与金陵一带布局,而且多方煽动蛊惑,想方设法引起纷争,武林同道间的,甚至琅環内部的,故此江南时有风波。”话到此处,他静默了片刻,当洛凭渊以为他不会再说下去的时候,才听见他接着道:“我一直在着人追查,但魏无泽的藏匿本领甚高,反而折了几名属下。上个月,我收到讯息,有一名暗卫在杭州西湖边见到了他的踪迹,追踪下去,虽然很快就被摆脱,不知所终,但是他看到魏无泽身边带着一名女子,从描述来看,那应是青鸾。”   洛凭渊站了起来,听到最后一句话的瞬间,他觉得全身的血都涌到头顶,而后又缓缓流回原位,深深吸了口气,却不知道能说什么。他与苏杭相隔千里之遥,即使极力地伸出手,也不可能将青鸾从魔掌中扯回自己身边,让她待在安全的地方。   “皇兄,青鸾她看上去还好么?后来就再也没见到她了?”尽管极力控制,他的声音里仍然有一丝颤抖。   “凭渊,青鸾还活着,我只能这样告诉你。她过得好还是不好,即使知道了,又能怎样?”洛湮华静静说道,他终于回过身,洛凭渊在他的目光里看到一抹没能完全掩藏住的隐痛,“时机未到,我们无法到江南去找她,以魏无泽的阴沉狡猾,即使去了,情形也与现在无异。狡兔尚有三窟,唯有逐步铲除势力羽翼,将魏无泽迫到山穷水尽的田地,才能将他逼出来。”   他注视着洛凭渊略显急迫与迷茫的神色,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稳定:“凭渊,我明白你想早些救出青鸾,我只是想说,不能着急,有些事情看似有很多选择,其实环环相扣,我们只有分清次序,逐一解开每一环,才能真的将它解决。如果弄乱了前后因果,或许就再也没有重头来过的机会。所以我们审问纪庭辉,但无论能审出什么,都莫要心急,好么?”   洛凭渊僵立了片刻,慢慢坐下来。他心里忽然想到了皇觉寺中纳兰玉说过的那句话:“无论是比起当今的静王殿下,还是太子殿下,你都还差得远。”的确,他以为自己已经淡定,已然努力,也做到了许多,然而比起要达到的目标,仍然相隔千山万水。他想兼济天下,又想弥补早年缺憾,或许是太急迫与贪心了。经过了皇觉事件,自己本该吸取更多教训。   静王曾经问,为什么要选择回到洛城,他答道,以皇子身份,可以为国为民做到更多的事。那时候他还不明白,伴随权利而来的是责任,每一个决定,每一步行动,都关系到不知多少人的生计、安危甚至生死。   “好,皇兄,我懂得的。”他低声道。执起茶壶轻轻给桌上静王的茶杯加满,“一件一件地做,我,不着急。”   洛湮华坐下端起茶盏,眼前的弟弟略略低垂着眼睛,有点伤心的样子,令人很想摸摸他的头。但他只是用杯盖慢慢划开浮在上层的茶叶,慢慢啜了一口。   “也不会很久的,就像辽人求胜心切,此战不惜倾举国大半兵力,局面一旦形成,发展会越来越快。”他说道,事实上,或许比起凭渊,自己才该是更急的那一个,究竟还能有多少时间呢?即使是奚茗画,也难以告诉他答案吧。能提醒这一点的唯有每一次的病痛虚弱以及身体难以忽略的疲倦。   “不会很久的。”他又重复了一遍,这一刻,脑海中浮现出表妹江晚璃寄给自己的信函,描述西湖畔的断桥明月,金陵的六朝王谢,还有太湖的浩渺烟波,“如果顺利的话,或许一两年间,我们就能成行了。”   奉天贡院之中,为了四百名新科贡士的排名,正负主考连同十二考官已经在反复地衡量与争辩中度过了两天,一甲三人,二甲七十人,取为进士,后面三百余则全部定为同进士,同样是榜下即用,但只有入了二甲,日后才有资格走到文臣的顶峰。遇到争议分歧,考官们往往要为自己的荐卷力争几句,副主考的发言权更大一些,但最终决定的权力在主考李辅仁手中。   此时距离发榜还有三天,三甲同进士与二甲后二十名的名次已基本排定,越往前面,众人的情绪与争论就越激烈。有时为了两份水平差相仿佛的答卷孰者更优,便要面红耳赤一番。尽管按照考制,会试发榜并非最终排名,而是要经过殿试才能定下来;但谁都知道,通常除了一甲和二甲前几名变动可能大一些,其余人的名次基本上最多前后更动一两名,不会有多少落差或者惊喜了。   李辅仁看了看面前最后一摞答卷,他可以预料为了排定前五十名,至少还得争上一天。这些都是常态,令他意外的是,审卷过程尚未结束,皇帝却似有些等不及了,昨日命人来询问进展,今日更派来御书房侍读学士傅见琛,命他将今科取士的名单带回宫中。   “傅侍读,如你所见。今科名次尚未定下,四百贡士的名字仍封在漆泥之内。历年会试自有规程,结束前不可提前开封录名。”李辅仁不紧不慢地说道,他本来就以刚正不阿著称,此刻见尽心竭力宫里还要来添乱,脸色就沉了下来,拱手道:“不知陛下可有旨意,要免了李某主考之职?如若不然,便请回复宫中,本官不敢坏了规矩,明日事毕自当入宫请罪。”   “李大学士言重了,”傅见琛却是风度彬彬,拱手笑道,“陛下既以重任相托,岂有丝毫见疑之意,更不会强求不守规矩。李大人自管忙碌,下官便在外间等候,待到事毕一道进宫复命可好?此乃圣上求贤若渴,大人当体恤啊。”   他这般一说便如春风化雨,紧张的气氛立时和缓下来,李辅仁心道,原来是皇帝等不及,命人来催促,面上也露出一丝笑意:“是本官言语鲁莽了,如此敢不奉旨?傅学士便请外间看茶。”   这个插曲没有影响众考官的情绪,待傅见琛出去,偌大厅堂中再度陷入排名的热议中,两扇门一关,浑然不闻窗外事。   傅见琛却在附近踱步,他三年前也曾当过一任考官,于贡院颇为熟悉,很容易就找到放置四千余份落卷的签押房。审卷未完,所有的落卷还成叠成摞地堆放在书案和架子上,只待过几日放了榜,就会被封存起来,运到礼部存档。   傅见琛似是觉得这屋子不错,好整以暇地坐了下来。负责看守的书吏自然是有的,但傅大人是皇帝身边的近臣,又奉了圣谕,虽见他慢悠悠翻看落卷,也无人阻拦,还殷勤地送上清茶点心。   整整一日,李辅仁都没顾上理会钦使的存在,待到掌灯时分,却见傅侍读面带微笑推门而入:“诸位大人辛苦,敢问进展如何?”   主考大人这才想起有些慢待了他,于是说道:“有劳傅大人久等,目前只余前十五名。待用过晚饭,再过数个时辰,便可大致落定。”   晚餐时间早已过了,只是众人都精神集中,此刻才觉得腹中饥饿。李主考说道:“列位大人可各自散去吃饭暂歇,一个时辰后回来继续。”又转头请傅见琛与自己一同用餐。   “甚好,下官难得有机会与李大人叙谈。”傅见琛欣然道,他看到主考书案正中摆着一叠答卷,又道:“想来这便是今科论定的前十五名了,在下有些好奇,不知可否近水楼台,先睹为快?”   “请。”李辅仁淡然道,既然已经定下,现在给人看看也不算逾矩。   众考官已经分别散去,厅中只余二人。他见傅见琛神情专注,低头逐份翻阅,想到连日辛劳选出来的锦绣文章,眉宇间不由多了几分满足。晚饭虽已摆好,他也不急着催促,而是说道:“今科也算出了几篇好策论,立意构架都是不俗,前五的次序怕是要费些踌躇,说不定还需请陛下圣裁。”   傅见琛只来得及一目十行,翻到其中一份时,但见字迹端雅,不失清逸灵动,再看时,正是皇帝让他看过的策论之一,作文章的人应是名叫赵缅,字繁昔。   他面上不动声色,继续翻阅下一份,口中说道:“确然笔力不凡,还应恭喜李参知,得了许多有才门生。”   李辅仁再是严肃,此刻唇边也不由露出笑意,作为主考最大的收获,莫过于成为这一班新进士的座师了,而以科考的惯例,门生对取了自己的座师必定终生感恩,尊敬有加。只是这层欣喜不好表露出来,他略带矜持的说道:“四百进士不久都是陛下御笔钦点的天子门生,李某得陛下信赖,忝为主考,只求能忠君所托,”说着信手一指案上成堆答卷,“三年一试,如今见天下之才尽在此间,已是心满意足。”   傅见琛今日过来,一直都是和颜悦色,未语先笑,闻听此言,脸上的温和笑容却倏然一收,神情转为凝肃,冷声道:“尽在此间?好大的口气,依我看来,只怕未必尽然吧。”   李辅仁未防他突然变脸,不禁一怔,只见对方已缓缓起身,沉声道:“李大学士为国取才,公允勤恳,废寝忘食,下官已然亲见。然而卷帙繁浩,下属疏失错漏之处难以尽查,也在情理之中,还请借一步说话。”   李辅仁这才有些了悟,眼前的傅侍读只怕是领了皇命,来督查阅卷的,顿时怫然不悦,但想到他话里似有所指,像是真的找到了错处,今日到来之后又处处给自己留着情面,便忍了下来,只哼了一声道:“如此便请到里间用饭,倒要看看傅学士有何见教。”   进了专供主考休憩的里间,房中陈设素净,床帐整洁,看得出皆是半新不旧。桌上松仁豆腐,油闷笋尖,白切鸡片,四五道菜肴简单清爽。   傅见琛见状说道:“多闻李参知不好奢华,行事方正,今日见到言谈起居,果然名不虚传。”   李辅仁自忖问心无愧,见他不入正题,心中冷笑,面上一晒说道:“不敢当谬赞,说不定李某不过是摆出个架势来给人看,沽名钓誉也未可知。”   “李大学士是疑下官言不由衷么?”傅见琛微微一笑,“当年太傅章远道御前进谏,陛下震怒,下旨免官逐出京师,满朝文臣,敢站出来为章太傅说话者寥寥。李大人时任翰林院编修,年资尚浅,却联合几位同僚上书陈情,为此被贬为云阳府推官,三年方得复起。我其时还未应考,但闻知此事,心下是很敬佩的。行止纵能伪装一时,气骨却是装不出来的。”   “章大学士是本官座师,此乃分内当为。”李辅仁道。他没想到傅见琛一个天子近臣,敢于直言提起昔年旧事,而且言下之意,还似对章太傅颇为同情。一时也不能确定他是发自内心,还是存心试探。   两人略让了让坐下来,傅见琛此时才从袖袋中取出一叠卷宗:“这几篇文章,看来是未曾荐到李大人眼前,傅某倒觉得甚是可取。大人可愿一览?”   李辅仁看时,正是多日来每天都在打交道的会试答卷,一共五份。其中三份卷首圈了一个‘落’字,旁边是审卷考官的姓氏,表明是被这名考官直接判落的;另两份则是考官荐上来,被副主考王继昌判落,果然自己都没见过。   王继昌做的标记令他皱了皱眉,未曾深究这位副主考的一些小动作,并不代表他全无察觉。   待到拿起最上面那份答卷浏览了片刻,他的脸色就有些变了。即使是匆匆过目,以他的眼力也能看出,这名举子落笔遒劲,文章做得凝练扎实,文采斐然,竟可判为十成火候,比之自己心中的前几名毫不逊色,这样的答卷,怎会得不到考官荐卷,而且连个理由都未曾注明?他几乎疑心自己是眼花了,又从头至尾重读了好一会儿才放下,又去看第二份,这份是被王继昌刷下来的,虽比不上前一篇惊艳,然而立意端正,法度严谨,以主考的眼光,可列二甲。王继昌比那考官要谨慎一些,写下了“破题观点陈旧,不足取之”几个字,作为理由。   李辅仁再翻阅后面三份,情形大致相同,全是莫名其妙的判落不取。他的脸色一时恼怒,一时又有些惊得发白,最后连翻动纸张的手都不由颤抖。他怒的是下属在眼皮底下竟然玩弄花招,玩忽职守;惊的是傅见琛一天之内就从落卷中搜出如许多珠玉,同样的情况还有多少桩?如果天子震怒怪罪下来,首要责任仍该是主考承担,自己主持戊辰科会试眼看就要变成一场灾祸。   傅见琛坐在侧旁,一直未出声,这时才开口道:“李大人觉得,此事该当如何处置?”   李辅仁脑中片刻间已闪过千百个念头,他性情刚直,但并非不通为官之道,眼前之人明显是受命暗查,说明皇帝或许只是听说了什么,有所怀疑,故而留着余地;而傅见琛的回报就显得尤为重要,既然已经看出了问题,为何还要与自己单独相谈呢?   他抬头看去,对方脸上并无多少表情,然而目光明锐,直如要穿透内心。就在这一瞬间,李辅仁觉出面前这个年少得志的文臣风骨卓然,不在他平生所见的几位名臣之下。   他再不能心存小觑,抛开脑中种种杂念,离座拱手说道:“便请傅侍读如实禀明陛下,此乃本官督查不严,险些错失人才,惭愧无已。如今新科取士名单不敢上呈,距离发榜尚有三十个时辰,李某当立即严督一众同僚重搜落卷,补定排名,两日后再入宫复命,任凭陛下发落。”   “看来李大人与下官所见略同,如此最好。”傅见琛微微叹息,起身还礼道,“李大学士不必过于自责担忧,此中过错并非因您而起,想来也只是失察之过。而今能及时补救,仍是朝廷之福。在下既已查明,自然会在陛下面前代为周全。”   傅见琛用过晚饭,就告辞回宫。李辅仁此时心神已然平定不少,只是有些不解,两人虽同殿称臣,但年资不同,过去并无多少交情,何以对方要这般帮忙顾全颜面,总不成真是因为仰慕自己有名士之风吧?   傅见琛看出他的迷惑,辞别前笑道:“李大学士无需挂怀,在下也是受人所托,章太傅昔年故旧满京华,您为他执言,此中情分,总还有人感念。”   距离重新召集一干考官开始审卷还有半刻,李辅仁便仍坐在住了一个多月的居室内。他已经很久不曾忆起谪守外任的数年光阴,虽然并未后悔为师上书,但此后他就缄口不言,无论作诗撰文,都刻意避开皇帝的忌讳。   他心里不期然升起一丝惭愧,总觉得傅见琛临别那一拱手,不像对着自己,也不是向皇宫,而是朝向西北,某个他不甚确定的方向。 第六十七章 蟾宫折桂   纪庭辉被暂时关进静王府,是在八月十三,在此后的十几二十天里,他没有像最初恐惧的那样被满怀仇恨的昔日同门立时处死,但也吃了不少苦头。   天宜帝当初有过谕旨,如果证实了他就是岳乾,交给华山派之前要先杖四十,惩戒欺君之罪。后来情势紧急,没来得及在牢中履行杖责就将他带了出来。但这场活罪是不能免的,秦霜办理时想到,许多波折皆是由此人而起,连累得静王病了一场,就由不得着恼。于是这四十杖分开进行,每次打十下,不伤筋骨,主要制造皮肉伤,以免封景仪一行要启程时走不了路。打过后敷药养伤,三日后再打十下,如此反复。   纪庭辉尽管身有武功,毕竟没练过金钟罩铁布衫。每次刚开始结痂的伤口再受杖击,打得皮开肉绽,简直苦不堪言。   被封景仪指认,他心灰了大半,待到被送进静王府,更觉再无幸理。正由于曾接受阴使的亲自培养、耳提面命,他比旁人更明白魏无泽的心性以及对洛湮华的仇视忌惮。自己落入琅環宗主手中许多日子,只怕早已被看成了死人或者叛徒。而想到昆仑府对付叛徒的手段,他便不寒而栗,相形之下,还不如被华山派治个欺师灭祖,至少死得痛快。   他不是没想过自尽,总好过担惊受怕,零碎受罪,然而越是穷途末路,心里就越升起不甘和求生的欲望,强烈得连自己都吃惊。似乎自从在天牢里经历过差点被押上法场的惊恐后,他就很难摆脱这种怕死的状态了。   皮肉之苦痛彻心肺,却在提醒他还活着,而且从未如此渴望能继续苟活于世。   十天挨完四顿杀威棒,他暂时下不了地,一连五六天无人理睬,伤药倒是有,食物比天牢中好,而且还有床。纪庭辉每天趴着胡思乱想:如今逃走无望,华山派和昆仑府都绝难讨好,但自己对洛湮华一方应当尚有利用价值,再是希望渺茫,万一能换来一线生机呢?   纪庭辉一面养伤一面等待被提审,琅環但凡了解他在昆仑府中的位置,总该来逼问情报的。他打定主意,如果静王派下属来审,无论如何都抵死不说,只有洛湮华亲自问话,才有可能交换条件,为自己争取到最大利益。   然而又过了数日,他已经能略微走动,却依旧乏人问津,反倒从送饭守卫的只言片语和神态中判断出,过不了几日,华山弟子便要告辞启程,押着他上路了。纪庭辉渐渐沉不住气,他想用言语试探守卫,又暗示自己有话要与静王殿下面谈,当然,仍旧无人理会,他每天只能面对空荡的屋室,忍受日益增加的焦灼慌张,实是度日如年。   因此当静王最终派人将他带去审问的时候,纪庭辉已经患得患失、六神无主,过程比洛凭渊预想得要干脆顺利得多。   静王自然不会在澜沧居见他,纪庭辉被带进一间四壁萧然的空房,里面上首一桌一椅,旁边设一张侧座。他在里面站了一个多时辰,只觉两腿发酸,心中忐忑,越来越难保持镇定。   就在惶然之际,房门一开,两名神情凛冽的暗卫走进来,分站左右,跟着进来的人浅黄锦衣,腰悬纯鈞,正是昆仑府近来的大敌,宁王洛凭渊。纪庭辉心下一抖,五皇子身上有种隐隐的气势,压迫感更胜半年前清凉殿上初见。   宁王神情淡漠,并不朝他看,走到侧座边也没有立即落座,而是将视线投向进门处。纪庭辉不由略微偏过头,只见静王青衣徐缓,已经由秦霜陪着进入堂中。   纪庭辉也没弄清自己怎么会跪下去的,究竟是腿间穴道麻了,还是在这个阵势面前有些脚软。他还是第一次见到洛湮华,但只看了一眼,就明白面前的人必定是琅環的宗主。   静王在主位上坐下,秦霜从袖中取出一个水晶沙漏,倒转过来置于案上,一道细细的沙流立时象涓涓流水般从上层泻向透明的底部,很快积起小小沙堆。   “纪符卫,今日有几个问题相询。我给你一炷香的时间。”静王淡淡道,“如果时间到了,我仍然没有听到感兴趣的回答,你就会被押回房中,不再有任何机会,可听明白了?”   纪庭辉顿时一怔,他没料到一上来是这般审问法,事先准备好的虚虚实实以及讨价还价竟似毫无用武之地。更令他心惊的是,对方一开口就叫出了自己的密称。这是魏无泽为几名亲信暗设的,即使在昆仑府内也密而不宣,洛湮华是从何得知?   他吞了一下口水,想问坦白能得到什么好处,抬眼却看见沙漏仍在一刻不停地流泻。这时秦霜问道:“昆仑府九护法中的姬无涯和温天笑,他二人现在何处,在做什么勾当?老实说来,别耍花招。”   洛凭渊听得心下一震,近日来与皇兄参详昆仑府时,静王才对他说起,九年前,琅環右使萧夙玉从北辽赶回洛城,就是被魏无泽下药偷袭在先,又遭姬无涯与温天笑联手袭击身死,皇后所以悲愤自尽,闻知噩耗后伤痛欲绝也是原因之一。此二人后来与琅環数次交手,四年前重伤逃逸,不知所踪,而今静王的第一个问题就是他们的行迹。   只听纪庭辉答道:“在下所知不多,曾听说姬护法近年来在辽都昭临,去岁被招揽进王宫,甚得辽主信任;温护法当年受了重伤后,功力一直未得复原,故而暂留昆仑玉鼎峰修炼。”   话音未落,秦霜冷冷道:“姬无涯是在昭临进了王宫不假,温天笑两年前早已身在河间府主持商路,联络胡商为太子买马,是也不是?你以为见了谁都能信口胡言、两面来风?先寄下一根手指,若再有半句谎言,我立时将你两手拇指都断了。”   纪庭辉脸色发白,他的确是存了给自己留下余地的念头,又想从中试探,故意只透露一半,此刻不禁膝盖发软,叩下头去:“小人方才是记错了,不敢隐瞒乱说,两位殿下原宥则个。”   “魏无泽藏在哪里,你与他如何联络?”秦霜紧盯着他的双眼,沉声问道。   “在下……小人也只闻他在江南,却不知现在何处。”纪庭辉额上沁出一片冷汗,“从前都是魏阴使派人来找我,每三月就换一次人,联络暗号也跟着换掉。”他迟疑了一下,终是不敢隐瞒,横下心道:“小人从前若有事要直接禀告,就用暗号写一封信,让人送到秦淮河边一处名叫雨聆的妓馆,送给里面一个名叫霍烟的姑娘。但小人在牢里半年,或许魏阴使已经……”   虽是意料之中,洛凭渊仍然微感失望,魏无泽多半已撤去了这条暗线。不过,毕竟是条线索。想来找一个女子总比找魏无泽本人要容易吧。   “你可曾见到魏无泽身边有个名叫青鸾的姑娘?”秦霜又问。   宁王看着纪庭辉,只见他先是脸现迷惘,随即又似想起了什么,急急说道:“魏阴使没对外宣称过娶妻,但我等离得近的都隐约知道他身边是有个女子,走到哪里都带着,只是不知名姓,也不让人见到。在下五年前复命的时候,曾在魏阴使处看见过她一眼,已是极为难得。”他最擅鉴貌辨色,现下已决心赌上一次,故此和盘托出,唯恐不够详尽。   五年前,应是纪庭辉从华山盗走了剑谱,回到昆仑府的时候。洛凭渊听着他的叙述,那时的青鸾似乎还算平安,加上皇兄一个月前的消息,她该是好端端的吧。他也唯有这样安慰自己了。   时间流逝得很快,秦霜接下来的问题既指向昆仑府内部,也问及魏无泽的江南势力。当沙漏上部还剩下薄薄一层时,静王略一抬手,示意停下,淡淡说道,“纪符卫诚然所知不少,但每到关键处便即躲闪保留。我给你的时间已然无多,尚有一问,望你珍惜。”   他的声音并不如何大,传入耳中,仿佛于静谧之中还有一丝清远的倦意,纪庭辉跪在当地,一颗心已不断下沉。洛湮华并没有明确威胁什么,但他就是感到莫大的压力,并不止于对死亡的恐惧本身。他虽然已经决心招供,但毕竟魏无泽威慑多年,每到触及核心时便会不由自主想要回避。但此刻,他突然有种直觉,自己已到了生死关头,一线生机就系于对方转念之间。如果洛湮华肯动一动手指,他或许真的能活下去。   “宗主请问,小人但有所知,一定尽力回答。”他竭力不让声音抖得厉害,低声说道。   “除你之外,魏无泽尚任命了两名符卫,你被派到洛城,其余二人却如你当年化名潜入华山派一般,正藏身江南门派之中。”秦霜道,跟着一字一顿问道,“这两个人现在何门何派,身份为何?”   洛凭渊听得心中剧震,愈是得知内情,愈觉局面复杂,深不可测。对魏无泽而言,这必定是机密中的机密。   纪庭辉明显哆嗦了一下,但随即如下定决心一般,抬起头说道:“虽同是符卫,但各自领命,去向都是绝密,不得互通串联,小人实在不知他们姓氏名谁,是否使用化名。但当初也曾留个心眼,私下探知到,他二人似乎是,一个混于太湖漕邦总舵,另一个潜伏在金陵万剑山庄。”   一片寂静,沙漏此时流完了最后一粒。静王从座位上起身,对纪庭辉说道:“三日后,你随华山弟子一道启程。欺师灭祖、戕害同门乃是死罪。你为了活命这般奋力以求,自然知道生之可贵,当年又何以身负师恩,去害了师长和一众师兄弟,他们有谁曾辜负你一分半毫?更不必说施宛姑娘的一片情谊、如花年华。只因她对你真心,便可以肆意利用伤害于她么?一切都是你罪有应得。”   纪庭辉心里顿时冰凉,却一句话也回不出来。他早已找出过千百条理由,甚而对自己的能力谋算,风流潇洒,以及最后的片叶不沾身十分自得。但当封景仪站在牢狱门前,轻蔑而冷漠地看着他的那一刻,他的确感到了报应的来临,犹如此时此刻。他犯下的罪孽无法平白抹去,直到切实地付出代价。   洛湮华道:“我请景仪带去一封信,施掌门或会看在昆仑府而今猖獗,你又熟知其中情形的份上,暂时留你性命。日后如何,便全看你自己悔悟。”   “多谢宗主,”纪庭辉死灰般的脸上现出一丝生气,得此一言,算是暂时保住了性命。但他肯定会被废去武功,还有别的处罚,想到即将被押回曾经背叛的师门,他颓然低下了头。但见青色的衣袂从身侧经过,静王已然离去,他心中莫名地生出一个念头,一向令自己从心底畏惧的阴使魏无泽,或许真的不是这个人的对手。   戊辰科会试定于九月初放榜,乃是洛城百姓三年一度的大热闹,也意味着随之而来的一连串盛事。当晨曦来临,仿佛所有的目光都投向了礼部府堂之外,那面即将张贴新科榜单的琉璃瓦红墙,那里将是四百才俊踏入禹周朝堂的起点。   对众多应考举子而言,这个日子更是命运攸关。不少人几天前已然茶饭不思辗转反侧,但凑在一起时又都顾及面子不好表现出来,免得着了相被其他人笑话。士大夫理应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喜怒哀乐不形于色,功名利禄视若等闲。只是经历多年苦读赴考的艰辛,临到头来谁能做到这般境界。在距离放榜尚有数个时辰的凌晨,不少举子都早早睡醒,即使力持镇定,行诸于外时仍旧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按照礼制,除了张贴榜单,当日还会派出差吏逐一向每一位新晋贡士报喜。   赵缅一行不便待在靖王府中等信,但他们应考时原本在礼部登记的是孙塾师家,那里明显已经不是个好去处。杨越派了人去为他们取回行装,待到陈元甫的病好得差不多了,众人便去礼部报上新住址,住进了一家老字号客栈。   客栈中还住了不少其他举子,故此等待的气氛酝酿得十分浓烈。店家早早预备了鞭炮美酒,鸡鸭猪羊置办齐全,专等着道贺庆祝。如果今年店里出了新科进士,不仅与有荣焉,而且对未来几年的生意大有好处。   几日下来,同住的举子也都渐渐脸熟,考榜辰时放出,一早便有人来相邀同去看榜。   令来招呼的举子们有些诧异的是,这新近住店的一行八人没有一个响应,几乎都婉言谢绝,表示在客栈里等着就好。不是安静待在各自房中,就是三两对谈下棋,看上去远比其他人淡定。走开之际,便有人私下嘀咕:“有才名又如何,都是落榜好几次的人,算了,一道相跟着去也是晦气。”   赵缅隔窗听见,也只是付诸一笑,他正与陈元甫手谈,此时便道:“鹤龄,你我考都考了,轮到放榜却不去看,旁人见了定然觉得矫情得很。”   “那就只当是矫情罢,”陈元甫笑道,伸了个懒腰,昨日徐即墨和另外两人倒是来问过要不要去看榜,但见他与赵缅都不甚热心,索性谁也不去了。他想了想说道:“繁昔,我实是不喜那榜下人头攒动,个个挤得一身热汗,中与不中都有人癫狂的情景,已经经过两次,实在不想再见一回了。”   赵缅笑了笑,他在放榜时见过有人中了高兴得放声大哭,也看到过白发苍苍依旧落第的凄凉,发急病口吐白沫也不算稀罕。一张皇榜,划分出天壤之别,伴随了人间百态,世道炎凉。他同样品尝过榜上无名的落寞,只是到了今日,已经淡泊多了。   “那便下棋看书,安静过了这一天便是。不管结果如何,晚上我们都去小酌一杯。”他说道,“其实,你今科希望应该很大。至于我,若这次还是不中,”陈元甫落下一枚黑子,正色道,“便去书院教书,你看可好?我想过了,倘若注定生不逢时,退而教书育人,也不失为一条济世明路。”   “鹤龄肯到书院来,叔父定然大喜,绝无问题。不过我们还是先等等看。”赵缅笑道,跟着落了一子。他心里有淡淡的宽慰和酸楚,经过了遇害患病,陈元甫似乎平和了不少,或许静王府中几日休养照拂给了他一些温暖;也或许是历经这许多坎坷,比从前看得开了。他没有与孙塾师计较,甚至未曾多问,但应该也同自己一样,想到了其中端倪吧。   静王与宁王不会袖手旁观,然而科考是文臣的势力范围,即使是皇子也很难涉入其中。赵缅望了望对面正拈了棋子思考的好友,他不能说出这一层,否则若是依旧不取,陈元甫会更失望难受的。此刻能做的,就是一同等待。   闲谈落子间,辰时不觉已过,外面突然一阵喧哗,只听鞭炮震响,连成一片,跟着是店家急匆匆在敲隔壁的房门,连声音都听得出兴高采烈:“王公子可在里面,给您道喜了,快快出来接喜报,您高中了!”   两人都是一怔,跟着就是徐即墨连门都不敲地闯进来:“繁昔,鹤龄,咱们快到院里去看看,子兴考中了。”   陈赵二人顾不得继续下棋,一同快步出房,恰好看到一脸如在梦中的王子兴已被店家和伙计簇拥到外面,一小队身穿红衣的喜差刚进院门,齐声报道:“捷报,湖州府王老爷讳子兴高中戊辰科会试三甲二百九十七名贡士,钦赐紫宸殿上面圣!”   余下几名同伴此时也都匆忙过来,纷纷上前道贺,赵缅见王子兴尤自发呆,连忙取出银两逐个给了等着领赏钱的喜差,笑道:“子兴,这遭可以写信向业师和妻儿报喜了。”   王子兴三十三岁,落第两次后已经有六年不曾归家,他怔怔立了一会儿,眼眶突然红了:“繁昔,我……”一时说不下去,又有些不好意思,连忙低下头用袖子拭了拭眼睛。   相对于金榜题名,这点反应实在只能算很小、很正常,热闹了一阵,众人正要回房,突然院外锣鼓震天,又一小队衣着一模一样的喜差匆匆赶进了大门,为首一人高声道:“罗孝宣老爷可在?”   所有人又是一阵惊喜,罗孝宣上前一步,拱手说道:“在下便是。”   五名喜差同声道:“捷报,嘉兴府罗老爷讳孝宣高中戊辰科会试三甲二百一十二名贡士,钦赐紫宸殿上面圣!”   连着两人考取,应该不是偶然,赵缅与陈元甫对视了一眼,再是已经放下,此时也不禁多了几分紧张,难道说在今朝戊辰科,终于等到了秉公相待么?   对于八名一道参考的学子而言,这一日上午的数个时辰犹如置身梦里,高中的喜报来了一拨又一拨,两个时辰间,由三甲报到了二甲,待到徐即墨中了二甲三十三名,只有赵缅与陈元甫还未得讯了。   客栈掌柜已经从喜气洋洋旁观到两眼发直,他怎么也想不到,因为匆匆入住,连上房都没有分到一间的八个举子,竟然中了六个;而且,六名新科贡士都顾不上欢喜,陪着余下二人继续在等,看神情竟似没中的这两人才是他们中为首的。   院里院外已经拥满了人,有其他考中的贡士前来拜会,有没中的沮丧之余想沾些喜气,更多的是看热闹的街坊邻里,里三层外三层地踏着满地放过的爆竹挤站在一起,喧嚷非凡。掌柜只是晕陶陶地想,去岁给店中换了一根大梁,难道那木料搞错了,用的不是松木而是梧桐木不成?   等了半个时辰,仍然不见再有报讯的人上门。徐即墨道:“莫非他们是怕我们今日赏钱给得多了,临到头来囊中羞涩,不好意思再来?”几人都笑了起来,孙塾师连文章带人地出卖,收进三百五十两银子,被杨总管不客气地没收,又勒令他再加一百两补偿费,全都给了他们几个日常花费,故此如今手中宽裕,给赏银时也十分大方。   赵缅知道,大家都是想活跃一下气氛,免得这般等下去太过紧绷尴尬,即使是他,也被今日的场面弄得手心出汗,身边的陈元甫显然也好不到哪里去,叹了口气说道:“大家进房吧,不等了,若是还有,早就该来了。繁昔,你我方才的棋还没下完。”   话音未落,门外突然有人大声喊道:“来了,来了!”   只听得锣鼓齐鸣,声音越来越近,众人齐齐朝大门方向望去,人群自动让开一条通路,惊异兴奋的议论声不绝于耳,两小队穿着同样服色的喜差不分先后,几乎同时涌了进来,见到满院是人,也顾不上找正主,同时高声报道:   “捷报,绍兴府陈老爷讳元甫高中戊辰科一甲第三名贡士,钦赐紫宸殿面圣!”   “捷报,潇湘府赵老爷讳缅高中戊辰科一甲第二名贡士,钦赐紫宸殿面圣!”   下一刻,鞭炮声响彻四里,周围人声鼎沸,不知多少人争相推搡着进来目睹会试三甲的风采,震耳欲聋的喧嚣里,只有赵缅与陈元甫怔在原地,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却仍是太过突然。   还是徐即墨推了一把,赵缅才想起银子都放在自己身边,连忙过去给十个喜笑颜开的礼部差吏封赏银。   “鹤龄,”陈元甫也被罗孝宣拉着,伸手一指,“你看,如果今日再出个会元,店家就能直接升仙了。”   定睛看去,陈元甫见到那忙了一上午的掌柜正捧起一只用来待客的酒坛,直接对着口咕嘟猛灌,不免一笑,才渐渐有了真实感。往昔种种尽是挫折流离,当下的一切,竟然真的会发生。   他游目四顾,身边盈满笑语喧哗,唯独不见静王府的人。笑容还未消退,他的眼睛也像早先的王子兴一般,不争气地湿了。 第六十八章 北境烽烟   九月初的洛城正在金秋,天空碧蓝如洗,树叶从深绿渐转金黄,是一年中最宜人的时节。然而在遥远的北境边关,草木在寒霜中枯黄凋零,天气一日冷过一日,待到十月便会下雪了。   作为进入幽云十六州乃至禹周中原的门户,韶安城并无天险可供据守,唯一勉强算得上屏障的只有城北三里的归雁峰了。这座山峦于周围平坦的地势中奇峰突起,山势峭拔险峻,举目绝壁处处,难以攀援翻越,只是不够连绵,不足以阻断北辽骑兵进袭的通路。   时日既久,除了令辽军兵临城下以及运输粮草时不得不多绕弯路之外,归雁峰没能起到多少战略作用,渐渐连禹周守军都不太在意它了,每次出城狙敌,双方几乎都是在山峰下的大片原野上交战,即使归雁峰的千丈绝壁就在旁侧,既然谁都爬不上去,自然是被所有人忽略了。   然而这一夜,从来空寂的山谷中有了动静。秦肃背靠陡峭如刀削斧劈的山壁,立足之处是一道仅有尺余宽的石棱。山风凛烈刺骨,呼啸着穿过狭窄的裂谷时,隐隐如同凄厉的哭泣,参差的巨石仿佛随时会被掀动,从悬崖上坠落而下。但秦肃对这一切恍如未觉,他只是注视着脚下二十多丈深处的谷底。   点点微弱的火光闪动着,照出隐绰的人影,一队队一行行辽兵正无声地移动。   居高临下望去,火把散落的微光起初闪烁而游移,如同随时会在寒风中熄灭,但它们的数量渐渐增多,连成一片,随着军队的行进从裂谷深处的另一端向谷口处蜿蜒伸展而来。目力所及,举着火把的辽军已经黑压压铺满了谷底,数量还在不断增加。   会战进行到第三天,北辽军果然来了。这道去年才在地龙翻身时出现的裂谷就像归雁峰本身一样鬼斧神工,除了谷口处有巨石辗转遮挡,令人难以发觉入口,竟然可以直通向山峰下的战场。在其中藏一部分兵力,就像徐定臻曾经说的,或可在会战时收到奇袭制胜之效。   为了让敌方安心进入圈套,徐将军归来后在云王帐下吃了不少冷落,领到的将令也都是最无关紧要的那种,在旁人眼里完全是不受信任、说不上话的处境。   辽人果然不肯放弃如此重要的机会,几日激战下来,双方互有伤损,但可以看得出,北辽军队正在大将余木黎的指挥下,有意无意地推进,逐步逼迫禹周军队退向归雁峰脚下。为了达到这种效果,不惜命令大队骑兵冒着如蝗箭雨连番冲击,被射死以及滚倒在绊马索和铁鹿角前的为数不少。   秦肃此刻闭上眼睛,白天战场厮杀的情景便如回到眼前,除去留在韶安城中固防的部分守军,十万大军盔甲鲜明、排列整齐,如同静止的海潮,其中有久历战阵的精锐,也有初次应敌的新兵。虎贲旗、狮鹫旗、腾蛇旗……各部军旗如同疾风吹动的草浪,层层摇动翻飞,传递将令,向上一级应旗,大军迅速而有条不紊的列成阵形。云王洛临翩策马立于中军之前,身后一众将领逶迤排开,玄黑绣金的大旄在他头顶猎猎作响,上面的金色盘龙宛若翻腾盘旋于云海之上。   璇玑阁主苏宴最初布下的阵列呈现为常见的两仪四象阵,少进攻而偏重防守,而北辽采取突进战术,骑列排成楔形,数千战力最强的铁骑布置在楔子的尖端,直插而来。   铁骑冲击是北辽最得意也最强力的战法,两仪四象阵很快在强攻下显得阵脚不稳,随即禹周旗号变换,转为太极阵法。这种阵型不若之前变化精微,但更为圆融无隙,运用阴阳轮转之法卸去辽军攻势。二百名横刀部署分为两股,各领四百精选出来的军士,如同交错的锋刃,缓缓绞合,消磨对方战力。   三日来,两军都未出尽全力,双方主帅调遣部下轮替上阵、休整。禹周阵法多变,却似乎始终难以遏制辽军的突袭,每每后撤避其锋芒,倒是向余木黎证实了云王自从去年以一座璇玑阵取得胜利之后,就沉迷阵法的传言。但即便未到最后决战,战场上也已尸横遍野,死伤惨重。这般胶着下去,似乎就要演变成旷日持久的消耗战。   秦肃看得分明,当禹周军以看似散乱无章,实则精密有序的步调渐次退向归雁峰之际,前方所部依旧短兵相接,后方却已悄然展开了罗网。辽军逐步进逼,要占据有利方位,浑然不觉自身已被极其技巧地引导着,踏入瓮中,那是苏凌雪利用归雁峰一带的地形设下的九宫璇玑阵。未曾完成前,敌人只看到禹周兵将一队队趋退来去,却难以发觉其中蹊跷,真正的阵法,原本就是令人身陷其中而不自知。   夜晚双方休战各自整顿,期间只派出小股兵力相互袭扰。到了夜半,辽军便从归雁峰另一侧悄然包抄过来,潜入了隐蔽的裂谷,而璇玑阁主的九宫阵,距离合拢也还差最后一环。谷底已经满是星点的火把,看来,为了让禹周腹背受敌,埋伏于此间的辽军不止几千人,很可能已经过万。在一处火把较为集中的地带,秦肃隐约辨认出一面被火光映亮的三角形旗帜,鲜黄色的旗面上一条银蛟,北辽的四王子耶律世基竟然亲自带兵在此埋伏吗?可说是个意外之喜。   夜色深如墨染,但黎明已然不远。秦肃从腰间拔出一柄短刃,倒转刀柄,朝石壁上忽快忽慢地敲击数下。在风声中,这点声响全然不会被下面的辽兵察觉。很快地,他感到远处透过石壁传来了同样的叩击,是同伴的应答。   秦肃于是抓住身边一根早已垂下的绳索,迅捷无声地攀援而上,不一时便到了悬崖顶部,另一名负责查探的暗卫也很快上来。   崖顶同样凹凸嶙峋,到处都是不规则的巨石。从此处看去,山底的火把光亮变得遥远而模糊,如同最细微的萤火。两人低声交换了几句看到的情报,此时,从参差的巨石后、丛生的灌木间,近百条人影现出身形,朝他们聚拢过来。一名下属指了指谷口方向,低声道:“关令主那边已就绪了。”   隔着裂谷,秦肃望向对面山崖,沉黑一片,毫无动静,但他知道,同样有百余名下属隐匿在那边待命,而凌虚的令主关禅正亲自等在谷口上方。   “动手吧。”他简短地说道。几名下属同时伸手入怀,各取出一枚信号烟火。   数道紫色烟花随着尖锐的哨音腾空而起,在裂谷上空爆出绚丽的光彩。片刻之后,对面山崖同样升起烟花,却是青色的。   谷中过万辽军开始骚动,隐约听到有人在用北辽语大声发号施令,然而已经迟了。下一刻,所有人都感到脚下震颤,裂谷两端响起闷雷般的隆隆爆裂声,跟着便是连绵的沉闷巨响,数不清的巨石裹带泥沙,从崖顶轰然坠落,在辽军的惨呼和惊喊声中,不多久便将出谷的通路封死。   此番行动事先计算精密,山崖边上的巨石被炸得根基松动,再以人力推下,又有许多小石一道坠落,填充缝隙,顿时里三层外三层堵得严丝合缝。裂谷内的辽兵明白中计,待要合力搬石冲出,奈何谷口狭隘,人数虽多使不上力,一时三刻怎能撼动分毫。   正在慌乱间,头顶纷纷扬扬又落下许多黑色的粉末,空气中充满呛鼻的气味。最先反应过来的辽兵惊叫道:“不好!是硫磺!”   一支火箭从悬崖顶端射下,带起一篷剧烈燃烧的火光,惨呼声随之响起,跟着是第二支、第三只,燃烧的箭矢流星般连连射下,引发一小串沉闷的爆响和火苗。谷中草木虽不甚繁茂,但山风猛烈,又有硫磺引火,顿时有几处烈焰升腾。辽人陷入张皇混乱,将领的发令声被嘈杂淹没,上万人在谷底推搡冲撞,自相践踏之下死伤无数。   北辽营地中余木黎早已暗令兵马整备完毕,只等佛晓时分掩杀过去,与山谷中的伏兵两下夹击。然而烟花半空绽放,山谷巨响连连,他心中暗道不妙,不用查探也知道必定是谷中出了大事。他本来要派得力部下率领这一万伏兵,四王子却要争取头功,执意亲自带兵。   夜风里隐约传来归雁峰中的惨呼嚎叫,他只觉头皮发麻,狠狠一脚踢在营帐的立柱上,朝传令官喝道:“立即列阵,给我冲杀过去。”   且不论那一万精兵是否损失得起,如果耶律世基丢了性命或者被俘,他身为主将,即使取胜也难逃罪责,必须尽快将人解救出来。现在唯一的办法是不计伤亡后果,策动数万骑兵强攻,与禹周大军正面冲撞,直至杀到归雁峰下。在那之前,就看四王子是不是足够命大了。   他接过头盔戴上,心中只是计算着需要多少时间,以及付出多重代价,毕竟连番交战已经表明,禹周军队花样虽然不少,在辽军的铁骑面前却是不敢直撄锋芒的。   东方泛起了鱼肚白的时候,原野上禹周军与北辽军进入了决战,战鼓、号角声震四野,站在裂谷悬崖顶端亦能听得真切。   秦肃默然而立,两边崖上的暗卫们仍不时撒下硫磺,再以火箭射向下方。火光在白天已不那么明显,更多的是从底部冒起的滚滚黑烟。   身后传来轻微的动静,他回过身,看到韶安副将徐定臻攀上了崖顶,在他之后,沿着外侧十几道布好的绳梯,数百名身负长弓箭矢的军士跟着爬上这狭长的绝壁顶部。   秦肃没有说话,见军士的数量越来越多,只看着最先上来的徐将军。   “九宫璇玑阵已经合围。”徐定臻早已习惯了他的沉默,径直说道:“秦副令主,这里交给我,殿下那边正在收网,更需你等相助配合。”   秦肃略一点头,简单的吐出一个字:“撤。”   又一枚烟花升起,在尖锐的哨音里,玄霜与凌虚所部纷纷退下归雁峰。   徐定臻望着最后一名琅環下属的身影从山顶消失,他知道,按照预定计划,他们将在苏聆雪的调度下加入战阵。琅環通过粮队运来数种机关武器,洛临翩下令挑选精兵加以操练,今日将第一次用在阵前。他已经亲眼目睹过它们的威力,唯一的缺憾或许就是时日尚短,运用之际不够纯熟,但有玄霜与横刀带领,便足以弥补。除了以精奥阵法令敌方铁骑优势尽失,陷入死境,绝对的武力威慑同样必不可少,此乃为悍狠自负的余木黎准备的杀手锏。这一战要使辽人元气大伤,闻风丧胆,今后几年甚而更长的时间里都不敢轻起战端。   再回过头来看着裂谷下方,竭力躲藏的辽兵犹如蠕动的黑点,他沉声道:“放箭!”   自中秋宫宴过后,洛文箫已有二十多天未曾到蕴秀宫看望韩贵妃。天宜帝既然下旨要贵妃养病,当然不会乐见太子总去探望打扰。韩贵妃设法从宫里传出消息,也是要他沉住气,一切如常,切切不要急着来后宫相见。   实际上不必她说,洛文箫也明白现下除了谨守本分循规蹈矩,已不适合再做任何事。但道理虽明,他仍然止不住地心慌,静安殿中的审案过程不断在脑海中重现,总是停止在杜棠梨最终说出的那个名字:戴士发,还有天宜帝深思的目光。   逃亡中的戴士发已经断了联络,除了担心被抓到,更大的可能应该是恐惧被东宫灭口。昆仑府的洛城势力在清剿下可说荡然无存,他无法理解为何宁王能在一夜间找出如许多据点,靖羽卫没有这个本事,唯一的可能是消息来自静王的下属。这意味着,当昆仑府还未能确定洛城中的琅環分布时,琅環却掌握了包括飘香酒楼在内的大量情报。   赵鸾秋、冯坤几个最要紧的首领逃走了,但底层办事的手下有不少被捉拿下狱,打手、戏子、店伙,他不确定这些人会招出多少口供。   宁王不久前重回户部理事,继续清查各地仓粮与库银,看不出得意也不见急躁,经过皇觉事件,处事似乎更见稳重了。   所有一切都令洛文箫感到自己如同一条砧板上的鱼,等待着被人宰割,若要挣扎,死得更快。东宫每日仍然有许多臣子求见,但他已经觉察到,一些本来恨不得日日上门的面孔来得疏了,从来殷勤的笑容里多了些试探与保留。   洛文箫唯有装作毫不在意,在臣属面前要行若无事,见到皇帝时就更艰难。天宜帝近来对他不若从前和缓,短短十日,就有好几次不留面子地当着臣下责备太子见事不明,行事不周。   洛文箫竭力压住情绪,无论惶恐、怨怼还是心虚,都要化作从容恳切,每句话每件事须得无可指摘。当了五六年太子,他还是第一次撑得这么辛苦。   支持的人也不是没有,除了魏无泽传了密信过来,辅政薛松年也悄悄派人给他送口讯。来自江湖与庙堂两股势力的态度不约而同,都是要他戒急用忍,继续维持现状,等待解开困境的契机。庄世经更是数次详析局面,告诫万不可再自乱阵脚。   太子的心情因此多少缓解了一些,魏无泽与薛松年不同旁人,俱是当年背叛了琅環投效过来的。他们没有退路,必须与自己绑在同一条船上。可以说,共富贵难而同患难易,越是遇到难处,那心思莫测的二人就越得鼎力相助。   这一日入宫问安,他见皇帝心情似乎尚好,便请求去探望韩贵妃。庄世经前日特地叮嘱:“贵妃生病已有一段日子,殿下虽不愿相扰,但为人子女挂念着要探病乃是人之常情,殿下若是刻意不提,反易引人口舌。只消坦然请见,纵然陛下不允,亦无大碍。”   洛文箫一想确然如此,一味回避只会显得心虚。他已通过后宫的眼线得知,韩贵妃这些日子都在想方设法打动帝心。皇帝尽管仍一步也未曾踏足蕴秀宫,但态度似有好转,一应供养如旧,偶尔还会过问两句境况。   果然天宜帝见他诚惶诚恐地提出探望,并无留难,只淡淡说道:“你去看看也好,让你母妃少些牵记,她但凡静下心来,病也会好得快些。”   洛文箫赶紧跪下谢恩,这两句话似乎有好几层含意,既是说韩贵妃,也像在警告自己,一如连日来皇帝模棱两可又冷漠的态度。   一踏入蕴秀宫,太子就感到了今时与往日的不同。依旧是锦绣叠罗,镶珠嵌玉,但华丽中平添了一股清冷。进出的宫人换了不少生面孔,韩贵妃坐在珠帘之下,正对着绣绷,刺绣一幅花鸟。所幸织锦并未被遣走,仍在她身旁服侍。   “母妃可安好?”洛文箫上前行礼,心里有些发堵。皇觉命案失败得彻底,他对最初定计的韩贵妃其实有几分怪责,但初初一眼便看出,眼前的母妃虽然仍旧精心修饰,然而容色清减,已然憔悴许多。 第六十九章 遥寄潇湘   “太子怎么来了?”韩贵妃停下手中针线,掠了掠鬓发才转过头来,神情不若他以为的惊喜,而是淡淡的,“本宫上次不就说过,太子国事繁忙,这宫闱妇人之所,不必常来么?”   “母妃凤体违和,儿臣怎能不惦念。故此今日请了父皇恩准来看您。”洛文箫勉强笑道,眼角迅速一瞥那些侍立的陌生宫女,“太子妃也说,想求恩旨,进宫来为您侍疾呢。”   谁都知道韩贵妃除了愁郁根本没病,但如今只能围着这个话题交谈了。   “不必,我宫里什么都不缺,太医隔日来请脉,容妃娘娘甚是关照,怕从前的旧人服侍不周,已为我换了几个得用的宫人贴身侍候,照料起居。”韩贵妃慢悠悠说道,语气中听不出半点情绪,“母妃想着,这些年也忙得够了,陛下圣恩浩荡,让我休养一阵,实是感恩无尽,所以前几日索性将凤印也给了容妃妹妹,现下正是无事一身轻。”   她跟着放柔了声音又道:“太子送来的灵芝和燕窝,本宫都已经收到了,补药宫中尽有,以后不必再送。太子妃更不要乱动,好生主持中馈,为我天家开枝散叶,便是最大的尽孝了。”   洛文箫听得心中一惊,凤印乃是皇后印玺,江璧瑶去世后便转到了韩贵妃手中,多年来以此为凭掌理后宫,天宜帝不肯封后,以贵妃的位份加上凤印,便代表了后宫第一人的地位。如今,韩贵妃居然毫不犹豫就交出去了。他随即悟到,现下的确须当示弱,与其抓着一枚印玺不放,还不如以退为进,换取皇帝的一丝恻隐之心。只是落到这般境地,着实有些凄凉,他低头说道:“谢母妃叮嘱,儿臣定会更加勤勉国事,安心尽责,母妃也要好生修养才是。”   韩贵妃柔声说道:“如此便好,太子来都来了,坐下喝杯茶吧。”   织锦忙道:“殿下这边来,奴婢立刻奉茶。”   母子俩于是坐到平日叙话的桌案旁。与往常不同的是,侧旁那几名宫女内侍并不退下,仍旧原地侍立。   洛文箫心里暗暗咬牙,又不好直接叱退,冷声道:“虽是新来的,也需懂得规矩,见娘娘和我坐着说体己话,还不将珠帘放下了。”   一个宫女过来垂下珠帘,旁人视线被隔绝在柔和的珠光之外。   “犯不着为点小事生几个下人的气,如今少有人来,她们没学会罢了。”韩贵妃淡然一笑。离得近了,太子才发觉,不止是憔悴,她眼角眉梢竟多了细密的纹路,连上品的宫粉也不能尽数遮掩。多年以来,他还是头一次感觉到,母妃的确已是四十多岁的人,平日里精心保养尚能不显,待到遭遇挫折,积下的沧桑就显露出来了。   茶点送上,韩贵妃的神情却十分镇定,她不理太子纷乱的心情,只是慢慢地问些家常话:程氏在做什么,皇孙近来识字可好,声音是难得的慈和。洛文箫每次来见她,总是谈论要事多而听这类嘘寒问暖话少,颇有些不习惯,加上心事重重,只是胡乱回答。这时只见她用手指蘸了茶水,在桌上慢慢划了两个字:“稳”和“等”。   洛文箫心下明了。就像庄世经含蓄点醒的那样,此次皇觉命案,皇帝真正在意的并不是陷害洛凭渊一事,更不会为他对付洛湮华而动怒,皇子之间各出手段争斗谋算本就常见;真正触怒帝心的,是自己与昆仑府的暗中勾结,私下蓄养死士、培植势力,这些与在朝中收纳党羽一样是为帝者所不容的。天宜帝曾经得到琅環扶持,尤为忌讳太子做同样的事。正是因此,皇帝采取了一连串雷霆处置,铲除昆仑府,软禁韩贵妃,但说到要处分太子,就是另一回事了。一国皇子除非谋逆、通敌,少有重处,而东宫的归属更关及国祚,不可轻言动摇。北境未平,从目下态势来看,皇帝主要是剪除羽翼,严加训诫,一时三刻还不至要动太子之位。因此在眼下当口,唯一能做也必须做的就是稳住,绝不可再有失误。   而另一个“等”字,洛文箫更加了然于心。通过昆仑府传给北辽的情报一直进展顺利,随着洛城局势变化,他将越来越多的希望寄托在战报上,相信洛临翩不可能取胜,只是败到什么程度的问题。北境战败,云王获罪,加上昆仑府联合品武堂与金铁司,静王与宁王都会遇上麻烦,自己要做的只是等待,谨慎再谨慎,只要把握得当,这一局定能彻底扳回来。   他口中仍然说着日常琐事,用袍袖将两个字都抹去,与韩贵妃心照不宣地对视了一眼。   韩贵妃重又蘸了茶水,一连写下一行字,太子看时,却是“假以时日,必毁解药”。他不觉一振,母妃会如是说,难道已经查出了端倪?碧海澄心的解药一旦毁了,洛湮华的性命就在顷刻之间,他心下顿时大喜。   韩贵妃看到他的神色,轻叹一声,又伸指缓缓写道:“你且等待,从长计议,这是母妃最后能为你做的”。待他看清了,便将桌面水渍一抹而去,起身道:“时辰不早了,太子心意已尽到,本宫很是欣慰,你这便出宫去吧。”   洛文箫出得蕴秀宫,心情有些复杂。韩贵妃最后写下的那句话令他心头发凉,同时又充满期待。看来事到如今,母妃是要单独进行,让自己彻底置身事外了。他并不想阻拦,风险固然有,但以他们的地位处境,又有什么事是真正稳妥的呢?不被牵扯其中已然足够,他只是不禁要揣测需要多少时间。   母妃为自己所做的不可谓不多,铺平了当上太子的道路。可是多年来,洛文箫感到心中对她与其说是感激亲近,还不如说是有些敬畏。或许是因为,韩贵妃是如此执着而目的明确地要掌握权力,要压过当年的皇后。在江璧瑶死后九年,她一个人仍未停止这场争斗,以至于洛文箫曾经有过这样的念头:继承大统诚然是内心所欲,但以韩贵妃的态度,与其说是在全力扶持,倒更像是将自己当做一件夺权的工具,用来胜过皇后的儿子。   亲情还是利用,只要没达到控制的程度,洛文箫并不在意,来自后宫的强有力支持才是最重要的。而且反观自身,他甚至觉得很了解韩贵妃的心态。从小到大,自己对洛湮华究竟是从何时开始,由羡慕到模仿,而后转变为记恨仇视的?想将洛湮华拥有的一切占为己有,取代并且凌架其上。他从不歉疚,那位皇兄的存在本身就是伤害,在他心底撕开一道深不见底的渊蔽,驱使着他每时每刻都想攫取,好将那里填满。在被封为太子之后,洛文箫有一度以为自己已经满足,然而静王却回到了朝堂,几次精心谋划接连落败,他仿佛又看到了心底那道漆黑的伸冤,如果不能将洛湮华埋葬其中,那么被无尽的欲望与不甘吞噬掉的只会是自己。   他摇了摇头,晃去缠绕上来的思绪,他不想看到伸冤的底部有什么,或者说,为了成为所有人眼里完美的太子,做到谦和严谨,一丝不苟,自己又选择忽略、隐藏乃至压抑了多少东西,到了而今的地步,审视内心又有何用,韩贵妃如何看待自己更无关紧要,他们要的只是赢,是那张至尊之位。   他出了宫门,翻身上马之际想到,转眼又是九月十五了,唇角便露出了隐约的冷笑。在宫里得手之前,他或许只能忽略这个日期的含意。即使自己不出手,洛湮华又能撑过多少次月圆呢?   当太子在身边三十二名侍卫的护卫下如往常一样回转东宫时,在千里之外的北境,战火方息,余木黎带着残部败退辽境,朝昭临方向逃窜。归雁峰下的原野死伤遍地,一眼望不到头,皆是死去或微弱呻吟的辽兵与战马,还有不计其数的弓箭刀枪。禹周军主力已经鸣金回到韶安城中,两万兵卒留下押送战俘、清点伤亡、打扫战场,数骑信使正从韶安城门疾驰而出,带着会战大捷的战报,星夜兼程赶往帝京洛城。   九月十四,韶安捷报初抵洛城,帝心大悦,自不必说。   九月十六,戊辰科四百名贡士齐聚宫门之外,过御桥,入重华宫城,于紫宸殿参加殿试。天子亲临,另有吏部尚书卢念南,国子监祭酒张砚存二人主持,另设七名文臣共同代天子阅卷。   此前会试主考李辅仁于放榜前日上折自承审卷疏失,请圣上降罪,又弹劾副主考王继昌及数名考官在阅卷中取仕不公,有循私之嫌,皇帝对李大学士只斥责几句,薄惩了事,王继昌等人却被下旨严办,革职拿问。   有了前车之鉴,所有人面对殿试答卷都十二分谨慎,唯恐被人指摘不够公允,绝大多数都依循会试名次排定。前十名的答卷按照惯例送至君前,由皇帝亲定。   在后世传闻中,日后的肱股名臣陈元甫为天子选中钦点之时,还曾有过小小的波折。天宜帝当时沉吟未决,拈起一卷,向身边的侍读学士傅见琛问道:“以文章而见品性,可称佳妙,然朕心所虑,可有明月照沟渠之虞?”   一旁的人听了都是不解,只有傅见琛明白,皇帝是闻知了陈元甫出自琅環早年开办的书院,故有此问,当下从容答道:“微臣愚见,儒学之道,但有所成,唯知天地君亲师尔。”   天子闻言,欣然颔首。三日后金榜通传九城,戊辰科一甲第一名点中绍兴府陈元甫,钦赐状元及第;会试第二名的赵繁昔,则被御笔钦点探花。   尽管北境捷报与殿试喜讯相继传来,静王府仍宁静一如往日。宁王洛凭渊心中,本应欣喜不尽,因有秦肃的飞鸽传书,他得知战报还在信差抵达之前。但是到了十五,他的心情就不可避免地蒙上一层阴霾:静王又发病了。   或许由于一月来有奚茗画在侧照料,又或许因为得知了会战胜利,这一次发作的病况像是比从前几次轻了一些,显得没那么难受了,但洛凭渊还是感到心里压了沉沉的忧虑。   他已回到户部理事,又忙碌起来,但十五当日特意留在府中,就是担心静王又会病倒。让他意外的是,皇兄却在这时候不顾身体,还要进宫,结果回来途中就病了。   会有什么要紧事非得赶在月中的日子呢?而且,府里的人也不劝阻,明明都在担心。宁王只觉疑惑,但他对皇兄的信服是从小种在心里的,也不好多拦,或许与北境有关,捷报初传,善后事宜必定很多吧?   宁王公务在身,不能整日在府中看顾,好在两三日过去,洛湮华已然不再发烧。他略微放下心,但接连几天仍然尽量提早回府。   这一日傍晚,夕阳映照天际彤云,宁王从户部回来,在府邸门前见到有人正从一辆马车上下来,深蓝布衣,相貌清俊,却是赵缅。   “探花郎怎地今日有暇到访,前日御街夸官的盛况,我可是听说了。这会儿来求亲的人没有踏破门槛么,还是来府里躲清静的?”洛凭渊笑道,他不曾到场,但早已耳闻其时洛城街巷水泄不通,人头攒动,挤着瞻仰文曲星真容。状元公虽还年轻,样貌不够俊朗,榜眼已经三十多岁,唯有赵繁昔形容出众,从重华宫门出来上马,十里御街,探花郎险些被街两边抛来的花朵绢帕甚至新鲜果子埋了。   “并无这般情状,五殿下莫要打趣了,”赵缅被他说得脸上一红,拱手道,“昨日须得依规矩去拜座师,鹤龄他们接着便想来见过两位殿下,又怕贸然上门失了礼数,想着今日先递了拜帖,明日再一道前来。在下正有些私事想求见静王殿下,故此自告奋勇讨了送帖的差事。”   “实在不必多礼,礼部安排的行程不少,你们无须着紧,尽可忙过这一段再来叙话。”洛凭渊道。   说话间,两人已进了府门,杨越亲自出来接过拜盒,赵缅便向宁王告了罪,随着从人先往澜沧居去了。   洛凭渊目送他们的身影,慢慢走回含笑斋。赵缅说有私事,看杨越的神态,像是提前已知他要来,并不似只是送张拜帖那么随意。   隔着几道院墙,赵繁昔已经被引到澜沧居的书房中,向起身相迎的洛湮华深深施了一礼:“主上。”   “繁昔,我从前就没将你看做属下,以后更不必这般相称。”静王一笑说道,“寒窗十载,金榜题名,你与鹤龄他们一样有出仕之志,专心专意为朝廷效力便是。”   琅環培养出的学子并不是琅環中人,在他们而言,那只是资助了自身学业的书院与授业解惑的师长而已。但对于赵繁昔,这一切无疑具有更重的意义。   “属下之志,至今并未更改。”赵缅仍是说道,“待到家严将来力有不逮,无论属下其时是否为官、在做什么,都会返回岳阳故里,将书院接过来。坚持了这么多年,主上总是需要自己人打理书院的。”   “科举一道本是正途,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而今你已是天子门生,金殿传胪、簪花游街、琼林御宴,许多风光下来,还是不在意么?若是选了这条为官之路,心无旁骛去做,无人会说你不对。”静王微笑道,“我虽做了江湖宗主,可现下也还算是个殿下,你不必有所顾虑。”   “应考前只是在想,举业十余载,若不能再尽力一试,总是不甘,此乃学生勘不破。”赵缅说道,声音里带了几许自嘲,“前人诗云,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宦海仕途,载浮载沉,不过如是。属下虽未亲历,然而眼见家世飘零,已然感同身受,故而此心不变。如今考取了进士出身,将来接过书院,便可镇得住些。还望主上明鉴。”   他几句话说得平静,却更令人心生感怀。   “如此也好,”静王闻言,徐徐说道,“你的心意我知道了,赵世伯日前托若菡捎来了书信,也是同样意思。你再好好历练几年,若是仍然不改初心,我便可放心逐渐将漓墨交托与你。”   提到白若菡,赵缅的目光有一丝波动,急忙掩饰地垂下眼帘。   明月楼中影壁上题着一首“春江花月夜”,他曾指着笑言相试:“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白若菡只淡然答道:“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能令白若菡倾心暗许,于芳华正盛之年默默等待的人,唯有宗主江华,怎么也不可能是自己。他压下内心瞬间的苦涩,躬身说道:“请主上放心,湖湘之侧,人杰地灵,多年下来文脉荟萃。家严数年筹措经营,在书院之侧建起楼台,常延请名儒耆宿前来讲学,纳天下才子于此论文,收百家争鸣之效。此事主上已然尽知,只是其中又有一请。家中前日来信说道,既不能以漓墨为名,原取名水云汀,似嫌不够厚重,让我相请主上另赐一名,做成匾额悬于楼阁之上,以供八方来客同瞻。”   “水云汀意境虽好,的确闲适轻飘了些。”静王微一沉思,说道,“便叫做潇湘榭吧。”   他并没有应赵缅之请题写这三字阁名,而是说道:“非是我自谦,自古文以载道,国祚绵长,我的运数终究薄了些,还是由赵世伯另请名士题匾更为适合。”   赵缅唯有应了,他默念潇湘榭三字,一时间想到的仍是那首“春江花月夜”,心中不胜感慨,曼声吟道:“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史书记载,天宜二十一年九月,禹周韶安军与北辽军会战于归雁峰下。两军主将为禹周四皇子洛临翩,率军十万,北辽大将余木黎号令辽金铁骑八万。会战持续五日,原野之上血流漂杵,惨烈非常。至此战终了,禹周军折损万余,北辽死伤过五万,其余奔逃四散者众,降卒八千,余部逃回数不过一万三千余。北辽四王子耶律世基战死。   禹周近二十年未有此大捷,时人详析胜因,以战力而论,韶安军未尝占优,然有备而战,粮草充裕,兵卒养精蓄锐,怀必胜之念,此其一也;云王得璇玑阁主之助,行军布阵,正中出奇而扬长避短,为北辽所不及,此其二也;深究会战始末,奇兵奇谋迭出,尤以归雁峰裂谷为甚,其间诱敌深入,巨石纷坠,辽人军心散乱不可收拾,韶安军得此契机,一战而定胜局,此其三也。   后来又增加一条,大受认可,广为流传:人算岂如天算,天佑禹周,授以云王殿下这般绝世将才,乃有归雁峰大捷,此其四也。只要有云王殿下在,禹周定会四境安宁,江山永固。   天宜二十一年九月下,韶安军清点战场,探明敌情,再呈战报详叙战果。文书送抵洛城,帝心再悦,于含章殿祭祖,诏谕大赦天下。   十月初,辽人遣使于韶安城下递书求和。   同月,天子下旨犒赏三军,韶安兵将各依战功封赏;四皇子洛临翩有大功于国,赐领嗣王爵,食双俸;圣上怜云王常年征战劳苦,着其见旨,不日率所部班师回朝,得享清平团聚之乐。 第二卷 《鹤唳重华》完   作者的话:第二卷 终于结束,在三十七万字之后,云王终于要回京并且出场了,想到五个皇子齐聚洛城的场面,真是一件期待又头疼的事情。   谢谢一直陪着我的筒子们,每次看到推荐票、回贴,都非常地高兴。   明天略作休整,然后继续。 第三卷 的名称叫做云起苍穹~ 第七十章 楚河汉界   与风物繁华的洛城相比,北辽的王都昭临要冷清不少,特别是当边境战败的消息传来之后,偌大都城上空就似笼罩了一层肃杀的阴影,王宫里辽主耶律洪畴的盛怒一直如同冷冽的寒风,一个多月过去仍未平息。   时近朔冬,已过了辰时,街头的店铺倒有一半尚未开门,三三两两的行人大都戴着皮帽,将双手缩在手筒里,低头匆匆地走着。   姬无涯打马去往王宫的途中,沿路看见的都是这般景象。辽人彪悍勇武,也不乏狡诈与韧性,但最大的毛病就是有些懒了,总想着抢掠,不愿踏踏实实劳作经营。每到天气一冷,就什么都不愿做了。他可以预见在未来三个月的漫长冬季里,大多数人家只要还不至于挨饿,都会足不出户地在家中烤火烫酒,歇到明年开春再说。阴使魏无泽从一开始就认定禹周才是扩展势力范围的目标地界,还是很明智的。至少现下他在温暖的江南逍遥,只需发号施令,自己却得在这寒冷地方捱着,想找点乐子都难。   不过看样子,眼前这个冬天颇不寻常,多半是要离开昭临,到禹周走一趟了。   思索间王宫已近在眼前。北辽的宫殿还是很壮观恢弘的,内里四壁多以打磨好的石材堆砌而成,与他进过一次的重华宫相比自然要粗糙得多,但显得更加坚不可摧。   “姬先生来了,就等您了。”辽主身边的内官正在殿外候着,哈着腰将他引进去。   姬无涯便加快了脚步,耶律洪畴近日时常相召,而且前两日夷金的使节到了,看来今日会作出一些较为关键的决定。   辽主用来议事的宫殿相当宽宏,里面摆设很少,单独一张王座就置于尽头处,看起来简直有些渺小,但耶律洪畴就喜欢这种空旷寥远的感觉,旁人自然要跟着习惯。   殿内果然已有好些人在,二王子耶律世材、三王子耶律世保,品武堂中排名第一的欧阳一念、第二的索伦泰,及其师弟温尔都。   “参见王上。”姬无涯行礼说道。他颇富心机,几年前初到北辽时看准比起一勇之夫,辽主更重智谋,于是就没入品武堂,而是借了些机缘在耶律洪畴身边做个白衣参赞,如今地位超然,隐隐比起品武堂的第一高手还要说得上话。   “免礼,姬先生来得正好。”耶律洪畴五十开外,相貌威严,双目炯炯,此时摆手说道:“有件事,本王想听听你的意见。”   他示意旁人来说,索伦泰清了清嗓子:“姬护法想必知道,前两日夷金派来使节,是为了商议品武堂与金铁司联手同往洛城,挫去禹周威风一事。”   姬无涯点了点头:“他们预备出多少人手?我们这边不缺乌合之众,要配合就派几个高手来,别像上次那般,不疼不痒地凑数。”   他口中的上次,乃是太平峡谷那一役,索伦泰等人败逃而回,品武堂上下连同他这个昆仑府护法都是面上无光,在北辽宫廷里很是受了一阵子冷遇。直到余木黎也在会战中一败涂地,耶律洪畴才重新开始倚重武林人士。   “这些夷金人甚是可恼,他们此番不愿派人直接参与,而是打算另借名目,单独遣使前往洛城。表面上说得好听,必定全力配合,相约共同进退,实际上却要与三王子打擂台。”索伦泰面有愠色,之前不管是战场刀兵还是江湖暗袭,夷金的兵马或者金铁司下属都是加入北辽部署,听命行事,如今却敢端起架子来另生事端了。   姬无涯听他说了夷金的安排,一时沉吟不语。夷金的实力不能与北辽或禹周相比,过去多年来一直对北辽十分顺服,每每加入行动,也是为了分得一些好处而不必出头承担责任。而今北辽连遭败绩,特别是归雁峰会战损失惨重,动摇了国力,夷金的态度也随之变了,到有几分趁火打劫的意味。   现下对方的使者透露这些意图,既有试探,也可说煽风点火,盼着禹周与北辽的争端更加激化,他们便可从中渔利。   他看向耶律洪畴,见他脸上并无明显的喜怒,一旁两位王子也都是不动声色。耶律世材与辽主长得十分相像,身高膀阔,不怒自威;而三王子耶律世保的相貌则较为斯文俊秀,更加工于心计;原本最有希望继承王位的耶律世基死于战场,其他王子不是体弱就是平庸,眼看着未来的继位人选必定是这两位王子之一了。夷金此举,隐约倒像在支持耶律世材。   “王上见问,在下便直抒己见。”他权衡了一番才说道,“原本三王子前往洛城议和,主要目的是给禹周一些威慑,争取更加有利的条款,求娶丹阳公主只是用于交换的条件之一,对方是否允婚都不影响大局。但如今夷金也要去求亲,还要靠比武来论定,情形便是完全两样了。我方新近落败,如果不参与,势必为其他两国小觑;而涉入其中便需全力取胜,既不可让公主被夷金娶走,也不能在禹周那边再落下风。”   大约半年前,夷金派使节朝贺禹周天宜帝寿辰,在重华宫中有意轻侮,突然提出求娶丹阳公主洛雪凝。五皇子洛凭渊恼来使出言无状,当场将其废去武功逐出洛城。看来,夷金摄政王还没咽下这口气,如今便来借题发挥。禹周如果不愿轻许婚约,就只能应战。   北辽在这种情况下自然不能坐视,倘若禹周公主当真被夷金娶走,两国便会缔结盟约,于刚吃了大亏的北辽势必构成威胁;而只要参与竞逐,同样也不能输给禹周,否则不要说报一箭之仇,连震慑之效都休想收到,如何在商谈和约时争取到利益。   耶律洪畴微微颔首,本来向禹周提议婚约,乃是对耶律世基之死的一种报复,他折了爱子,设法将禹周皇帝的掌珠弄来,也算出一口恶气,而今却是非抢到手不可了。   他说道:“姬先生见事甚明,完颜灼想趁火打劫,这笔账本王记下了,迟早与他清算。本来世保过几日便要启程,如今情况有变,你们可有应对之策?此行许胜不许败,如果需要重新计划,多作准备,便再耽些时日也可。”   “王上不必担忧,”姬无涯抚了抚颌下长须,他素来得意这部美髯,吃饭时要用小钩子卷起,睡觉要装进特制的纱囊,“人手已经调集得差不多,五六日间便能到齐,都是西域和北方武林中数得上的高手,有几位本来归隐的耆宿也被请出来压阵。而今夷金虽然添了些变数,料想他们还不敢与我北辽为敌,我再花费几日与欧阳先生、索大师做些调整,将部分暗处人手化为明路即可。”   他心知耶律洪畴在挂虑什么,禹周而今在边境防得甚严,宁王的靖羽卫更是连番出动,先是彰州几家给北辽供粮的粮商被抄,而后其他商路也陆续被切断。辽人早已习惯了依靠买粮和抢掠,如今境内秋粮才下来,还够吃一阵子,但要是等到明春还未达成合约,北辽只怕就要闹饥荒了。因此这出发的时日却是不宜耽搁。   “带再多人去,也是禹周的地盘,你们有多少把握或者顾虑,今日不妨都说出来。”辽主说道,目光依次扫过两个王子,以及品武堂地位最高的三人,跟着嗤笑一声:“一味好听话就不必了,余木黎调动八万精兵前信誓旦旦,连军令状都立了,有什么用?本王就算将他五马分尸,他那条命赔得起吗?”   众人面面相觑,心头都有一丝寒意。余木黎逃回来后险些被大怒的耶律洪畴处死,如果不是北辽有传统,诛杀战败的大将不吉利,早已身首异处。辽主这些日子,其实恨得牙齿痒痒的。现在确实不好下保证,但要直言失败的可能,好像也难以启齿。   “王上若是担心禹周占了地利,在下以为大可不必。”还是姬无涯率先说道,他早已摸透耶律洪畴的脾性吃硬不吃软,此刻直言不讳反而胜过恭恭敬敬,“我昆仑府此次必定鼎力相助,魏阴使在禹周经营多年,情报灵通,待我等前去,自会有部署接应。琅環虽有几分实力,届时都会被牵制在江南,靖羽卫更不足为虑。如今需要提些小心的,乃是洛城除了李平澜坐镇,还有寿山明王柴明。不过,这一点我方也早有准备。”   说到这里,他探询地看了一眼索伦泰:“索大师那边可有回音?”   “家师本在清修,不过已然答允了我与师弟,会往洛城一行,若是贵府中还有高人,我师父倒可省下这趟奔波。”索伦泰沉着脸说道,对姬无涯总是摆出运筹帷幄的架势,开口闭口都是昆仑府如何如何,实在反感得很,忍不住便刺了一句。   “久闻函谷上人功力深湛,多年未曾出山,全是看在索大师的情面上,不由得让人羡慕。”姬无涯不以为忤,而是带着笑意赞了一句,“若论单打独斗,当世能堪堪抵挡禹周武林前三的绝世高手自是难寻,上人可算其中之一;在下这边么,所幸师门有一套联手应敌的功法。师弟檀化羽会来应援,我二人合力,应可与李平澜或柴明战成平手。如此禹周便难以占到上风,胜负之数端看如何调兵遣将了。在下倒是很想会一会琅環宗主。”   欧阳一念一直未曾说话,听到此处,唇角现出了一丝冷笑。檀化羽在昆仑九护法中武功居首,性情清高,不愿归附阴阳双使卷入派系之争,因此这些年来除了老府主谁也调他不动。想不到而今也被拉过来当助力了,难怪姬无涯满面春风,倒要看看他能得意到几时。   “父王,儿臣也盼望会会禹周的几位皇子。”耶律世保此时才躬身说道,“有姬先生、欧阳堂主一干高人在,儿臣定然不辱使命,签订和约,娶回禹周公主,还要好好观察云王,以待伺机为四弟报仇。”   “三弟也莫要太勉强了,虽说云王若是身死,日后战事再起,禹周便难以与我北辽相抗,但他身边必定护卫重重,你带的高手虽多只怕也不易下手。”二王子关切地说道,“其他的事还好办些,这报仇一事,万万要把握好分寸,免得一个疏失,连你也陷在洛城了。”   “二王兄放心,为弟定会分清轻重,不会以身犯险,否则自身安危事小,耽误了缔约才是我北辽的罪人。”耶律世保噙着微笑说道。行刺这种事,自己还在洛城时怎能下手,被耶律世材一说,倒似届时不行刺云王,就是没完成使命一般。“无论谁阻挡我达成此行目的,我都绝不会手下容情。”   “不必争论。世材说得是持重之言。世保惦记着要为你四弟报仇,本王很欣慰,但不急在这一时三刻。”耶律洪畴挥手止住这兄弟俩各逞机锋,对三王子道,“既然说还需几日筹谋,你便定在十日后出发。洛城之行事关重大,决不可轻敌,凡事须与姬先生、欧阳堂主商量着办。禹周几位皇子中,宁王年纪虽轻,对他不可掉以轻心;他们的太子从来主张议和,你要尽量多加利用,但须防着反被他利用了去;最需小心在意的是静王洛湮华,他才是你此行的大敌。”   辽主将耶律世保留下单独叮嘱,其余人便告辞离开了宫殿。姬无涯看到二王子带点酸溜溜又不甘心的神态,不免也在心中冷笑了一声。他可以预见在未来几年里,北辽需要补充大量损耗的兵力,宫廷里还会有激烈的内斗,是不太可能进犯禹周了。   他不大关心耶律洪畴在向三王子面授什么机宜,自忖该知晓的早已了然于心,无论是韩贵妃过去与北辽之间暗通的款曲,还是洛湮华身中的奇毒。他曾经有过这样的想法:假如北辽与夷金都好生约束手下,不要频频试图进犯禹周,那么或许只消等上一段时日,禹周皇帝就会认为静王不再有利用价值,自己动手替他们除去这个心头大患。而今急着去挑衅,反而是帮了洛湮华的忙,让他能够维系平衡。   对于自己依附的阳使巫朝焕来说,尤其无需卷入其中,让琅環宗主在禹周消耗魏无泽的力量好了,既然不会有碍在北辽与夷金的布局,何不等待此消彼长,趁机在昆仑府中占据主导地位?   但耶律洪畴被之前的惨败间丧子彻底激怒了,显然是按捺不住,夷金也要浑水摸鱼;巫朝焕大约压力不小,故此还是与魏无泽达成了共识:洛湮华手段多端,绝不能让他完成对琅環的整合,须当抓住眼下机会,借重品武堂与金铁司的力量进犯洛城,将这个敌手连同宁王统领的靖羽卫击溃,禹周武林便失去了脊梁,再也难以统合。   姬无涯没有说出自己想到的计策,但心里觉得昆仑府今次的举措未免冒进,尤其巫朝焕武功虽高,心计显然不及魏无泽,竟然被牵着成为了对付琅環的主力,也不知他们交换了什么条件。   以他目前在府中的地位,还轮不到来决定战略,但今次洛城之行,北辽的战术却是掌握在他手中的。想到这里便不由得踌躇满志,此战若能取胜,自己在昆仑府中的位置定会大大提升,不要说在九护法中势必身份最高,说不定还能取巫朝焕的阳使之位而代之呢。   他出了王宫,迎着冬日的寒风上马,心中不住地盘算。再过不久,他们就要动身南行,去享受那禹周京畿的繁华了。回想当初在洛城中截杀琅環右使萧夙玉,一晃已经是近十年前的事。昔年以为再无还手之力的皇长子洛湮华,而今成了昆仑府最大的对手,快要将魏无泽逐出禹周。他十分期待接下来的交手,这根眼中钉还是由自己来拔除吧。   相比北辽与夷金紧锣密鼓地部署,深秋的洛城洋溢着祥和的喜气,边境大捷,辽人求和,洛城百姓似乎连走路都比从前轻快几分,家中丈夫或儿子参加了北境战事的都在门前摆上香炉,感谢上天护佑,期待亲人回家团聚。   各地的贺章如雪片般飞入京师,朝中最得意忙碌的当属兵部。不过,一起上呈的奏本中也夹杂着不少诉苦和请求,这是粮仓与库银被查出亏欠的地方官员恳请皇恩浩荡,宽限时日补还。而今六部中最头痛的仍然是户部,因为宁王在会战取胜后没了后顾之忧,又得到皇帝默许,于是清查催促的力度明显增加。   秋粮已经收割完毕,到了征收秋赋的时候,户部要督促各地粮米入库,税银送京,简直不可开交,对宁王的怨怼也难以避免地多了起来,年少的五皇子被说得不懂疾苦,不近人情。   洛凭渊自然不予理会。他看到的只是亏空逐渐弥补回来,成为可观的数额,还抽空看了太仓与陈仓,勘查洛城附近郊县的收成与征收田赋的情形。这些事情总是要有人做的,他不在意被朝廷官员抱怨,而且,就像一直坚守在户部的钟霖,他身边也渐渐多了支持的臣子。   偶尔听到有人在背后议论“抄家的宁王”时,洛凭渊不过付之一笑。这也不知是谁安上的别称,只因他掌管靖羽卫以来,豫州刘家、彰州粮商、不久前的庆恩伯府,更不必说一夜之间扫荡洛城昆仑府十多处产业,算下来林林总总,大户也好,官员也罢,但凡是犯禁撞到他手里的,似乎无所不抄。   要做的事情实在太多了,他还需要整饬靖羽卫,收集各方情报。北境的战事暂告结束,接下来,该轮到洛城这边厉兵秣马了。   一些臣子已经逐渐察觉到了五皇子身上的韧性,明明大都是烦心而琐碎的苦差,连天宜帝在留中了不少抱怨恳求甚至告状之后,也未免动摇或者嫌麻烦,但洛凭渊依旧默然地坚持下去,必须妥协时他就妥协,但只要是份内能为,始终没有停下来。无论太子还是安王,似乎都不具备这样的坚韧心性,朝廷中多数人仍然认为户部清查会难以为继、草草收场,但随着时日推移,许多朝臣已经不觉收敛了看好戏的心态,代之以尊重。   有些人心中不免会想,五皇子年未满弱冠,正是喜爱新鲜事物和享乐的年岁,何以如此自律用心,日日忙碌,即使收到邀约也很少出去饮宴,每日傍晚就径直回到暂居的静王府,不嫌日子太过沉闷么?到底是寒山派多年清修出来的高徒,着实令人自叹弗如。   洛凭渊却明白,这一切还远远不够。他感到自己已经比前段时间冷静了不少,不再被情绪左右,但内心仍然填满了种种思虑;因此总想尽量多做些事,仿佛忙于大小公务,就代表在正确的道路上没有停下,距离目标便更近一些。   他能感觉到静王很重视自己在户部的历练与进展,故而更加下功夫。只是有时也会突然觉得迷惑,现在所做的,真的是当务之急么?能帮助皇兄、找回青鸾、清算旧恨?因为再也不想失去,故而患得患失,生怕错失了什么。   好在,他每天回到府邸都能见到静王。只要远远看到澜沧居素净的门楣,心情都会变得宁静。旁人不会知道,客居了不过半年的静王府,是他而今唯一感到放松安心的地方。   静王当然也很忙,来自谢记与明月楼的讯息每日源源不断,时而还需进宫上朝或面圣。他心里很清楚,即使帮助云王取得了胜利,天宜帝对琅環也不会有多少真心的感谢,更多的只怕是忌惮。为了让朝堂方面的支持足够稳定,目前更需要多费些心思,为皇帝分析接下来的局势。   洛凭渊有时担心皇兄的身体,但就如一直以来,无论有多少事情,洛湮华给人的感觉总是沉静而有条不紊,似乎千头万绪到了他手中,就会变得脉络清晰而分明起来。北境的琅環部属将分为两路,一部分随秦肃回援洛城,另一部分跟着朱晋往赴金陵怀璧庄,苏凌雪留在云堡,如此就确保了北境的消息能及时传向需要的地方。   魏无泽安插在太湖漕邦与万剑山庄的内奸不知查出来了没有,或许没那么快,朱晋多半就是赶回去处理这件事的。洛凭渊见皇兄没有主动说起,也就不问,到了一定时候总会得知。   近两月时光匆匆而过。进入十一月,洛城降下初雪,边关消息传来,云王已经率军从韶安启程班师,而北辽使节不日也将前来洛城议和。奚茗画认为不能再等,终于宣布洛湮华必须开始调养,时间定为十二天。 第七十一章 欲语还休   “秋收冬藏,你秋天不肯好好歇着,白白浪费了好时机和本谷主辛苦得来的灵药,现下若是再错过冬季,效果就会大打折扣了。”奚谷主寒森森地说道,“我算看出来了,别看就十二天,指望你自觉空出来是不可能的,所以这府中上下我已经全都替你招呼好了,从明日起,谁也不准到你跟前说一句烦心话,且安心休养罢。”   “这……可是谷主,我还有一些事在等回音,苏阁主近期可能也会传信来,本来还应当进宫上一次朝,朱晋那边……”静王本能地为难,继而看看梦仙谷主那等了又等誓不再等的神情,十分明智地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努力不要流露出心虚。他可以想见包括宁王在内,众人纷纷点头保证一定严守医嘱的样子。如果说府里有谁说的话比他自己还管用,那必定是奚大夫了。   “朱公子刚来过信不久,云王殿下方才启程,你要对付的外夷那帮牛鬼蛇神只会到得更晚。”奚茗画显然已经决心这回不能再心软通融,依旧气场迫人,“至于宫里,倘若你当真病倒了,天塌了也顾不上,还上朝?没良心的蠢皇帝既然下了狠手,你就该有中毒体弱的样子,总强撑着没事人一般做什么?今日还有半天,把事情都料理一下,乖乖去卧床!”   在医术精深如奚茗画的眼中,生死之外再无大事,静王唯有点头应允。他想到或许的确是当局者迷,无论有没有自己,许多事仍然不会改变注定的轨迹,今日所做的,又有谁知道究竟是必要还是徒劳呢?如是一想,也就释然了。   洛凭渊事先知道奚谷主的安排,当天傍晚归来,见皇兄已在为接下来十余日嘱咐秦霜和杨越,心下便甚喜。   静王见他一整晚眉目间都带了几分愉悦,便含笑问道:“凭渊莫不是今日在外面遇到了开心事?看你好像心情不坏。”   “没有什么特别,只要是与官仓和赋税有关,样样都繁琐得很,我嫌气闷,下午就在卫所与尉迟副统领拆了几招,柴前辈教授的掌法着实高明。”洛凭渊说道,“不过我方才是在想,皇兄,你这回好好调养下来,病势总该好起来,今后就不至于每到月中就病一场了。”   洛湮华本来在研墨,听到后面,手中的动作不觉顿了顿。他没有想到洛凭渊心里这样在意自己的病情,而且,寄予了如许希望,会因此发自内心的期盼。可是他一定会失望的。   九月、十月,最近的两次十五,洛凭渊都看到他去了宫里,然后回来就发作病倒。尽管每次都准备了适宜的理由,还有奚茗画帮忙遮掩,他还是能感觉到皇弟日渐加深的困惑与担忧;想瞒过起疑的凭渊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而今弟弟到了月中就不肯外出,如此下去,不用多久就会看明白的。   “常言道病去如抽丝,已经拖了这些年,总得慢慢才能好转。”他斟酌了一下词句说道,“奚大夫对我说了,若是今次好好听他的话,虽然一段时间里还是难免发作,但状况会缓解,而且过后也不一定再发烧了。”   “是这样啊。”洛凭渊有些失望,辟水珠加辟尘珠也不能根治吗?他不止一次地想过再去寻些对症药材,然而每个人都要他什么都别做。   皇兄说得也有道理,不可能一蹴而就。他想了想道:“总是前些年折损得太过,想来能不再发烧,就算护住了元气。如今劳神的事情多,等我们逐件厘清,皇兄就能安心修养身体了。”他从前曾听师尊说过,如果见谁常常发烧,绝不可掉以轻心,即使不代表身有重疾,也往往会因此日渐虚弱,最终积重难返。   “恩,慢慢来。”静王对他微笑了一下,旋即提起了另一件事,“凭渊,你可是这两日要进宫见见雪凝?”   “是啊,她差了人送信来,抱怨我怎么总是没消息,不去看她。”洛凭渊道,“其实哪里是为了想我这个皇兄,公主殿下思念的另有其人。”   他这样说着时,眼前仿佛仍然是静王适才的微笑,柔和清雅一如平常,但总觉得,里面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不是倦意,而像一丝说不清的惆怅。   因为短暂的恍神,他几乎漏掉洛湮华后面的话:“我最近本来也想去看望容妃娘娘和皇妹,你见了雪凝,代我对她说,倘若最近遇到不顺遂的事,不要心急慌乱,总会好起来。”   “好的,我会告诉她。”洛凭渊应道,林辰在会战中受了伤,一直瞒着没对雪凝说。加上回来之后该设法议亲了,皇兄所指的就是这件事吧。如此思绪一岔,他没来得及再捕捉洛湮华一闪而逝的细微情绪。   在后来的许多岁月里,那抹沉静的微笑常常不由自主地在他脑海中浮现,其中的淡淡怅然化作无以名状的忧伤,几乎令洛凭渊心魂俱碎。   “还有件事,说来不大。”静王道,“再过几日便是翰林院顾长史家中太夫人寿辰,你可准备去道贺?”   “前些天是收到了请帖,不过最近事情多,我让人备了寿礼,想着到时送去也就是了。”洛凭渊想了起来,长史顾宏生是已故云王妃的父亲,顾氏一门世代书香,由于云王妃留下了一子,与宫中也还保持着姻亲往来,“皇兄可是想要我到场?”   “顾太夫人是七十整寿,毕竟是四皇弟家里的人,他在途中,我也不能去,凭渊走一趟尽个礼数如何?”洛湮华道,“鹤龄与繁昔应该也会受邀,而且听说顾府的后园修得雅致,权当去放松一下。”   宗室外戚每年总有若干这类宴请,宁王通常都是礼到人不到。既然皇兄特地嘱咐,他自然不会推辞。以四皇子而今的盛名,料想前来祝寿的文臣武将乃至宗室眷属都少不了,便去锦上添花地应个景好了。   于是从次日起,静王便对外称病,闭门谢客。无论对外界还是他自身而言,都已是习以为常、轻车熟路。   过了两日,皇长子小恙的消息传进宫里,天宜帝本来破例动了让御医去看诊的心思,近来琅環下属自北境送来的情报与靖羽卫陆续查探到的一些讯息对照起来,令他确信,战场惨败的北辽正在密谋并调集江湖人手,很可能将有异动,因此他对洛湮华的身体状况也连带变得关心。   但刚一动念询问,跟前来问安的五皇子就语气平淡地说道:“大皇兄隔段日子就不轻不重地生场病,一躺十天半月。待要问是什么病,又说不上来,只说是体弱。父皇派几个御医为他诊诊也好。”   皇帝闻言,立时又打消了派医的念头,他差点疏忽了,如果御医奉旨悉心医治,诊出大皇子身上毒性,岂非生出不必要的枝节。   他看了一眼五皇子,唇边的笑意于温和中多了一丝意味深长,转而交代起其他事项。   一切都清晰而明显:洛凭渊从不掩饰对洛湮华的淡漠,同府而居了许久,始终都是公事公办的态度,想来静王不怎么好过。他当初下旨命宁王住进静王府时,就已经预料到这般局面,无论洛湮华再如何示好,他二人之间都横亘着杀母之仇,那是无法逾越的沟壑。   洛凭渊向天宜帝回禀过公务之后,就出了清凉殿,朝后宫走去。   这次前去兰亭宫,他的心情不若平日轻松。雪凝想得到林辰的消息,但自己势必要瞒着她一些事。   归雁峰大战结束后,他一共收到过两封来自林少将军的信。林辰于会战中领兵三千,先是在两仪四象阵左翼,而后又在旗号指挥下参与阴阳交替的太极阵;到了最后两日,九宫玄机阵合围,他更主动请缨,率所部听从凌虚令主关禅的号令,跟随琅環部属杀敌。在战阵中,琅環所在之处往往最为危险,林辰也数次遇困,好在与同袍互为接应,每每能化险为夷。但是会战即将结束时,他还是受了伤,肩上中了辽人一刀,坠马时右腿也折断了。   洛凭渊接到他的第一封信很长,描述战场上激烈的厮杀进退,刀戟如林,山河变色,字里行间可见激越豪情;讲到裂谷围困以及一系列计谋时又逸兴盎然,全然看不出是一个躺在床上的伤号所写。直到末尾,才寥寥几笔写到自己受了伤,伤在何处,无碍,养几天就好云云,让他不要告诉洛雪凝,以免影响了日后在公主心目中的英武形象。   洛凭渊起初看得神往,尽管林辰的叙述一如他本人般神采飞扬,他还是感到了战场的残酷凶险,以及经历过生死搏杀后的沉重。不过读到最后,他就唯有好气又好笑了,这信要怎么给皇妹看,只好暂时先收起来。   他有些担心林辰的伤势,一贯开朗洒脱的林少将军,内里其实很有点逞强,这么云淡风轻地说不要紧,弄不好是在隐瞒严重性。   鼎剑侯府在军中有若干亲信,了解到的状况更具体,洛凭渊辗转得知,林辰肩上的刀伤不深,腿伤似乎比较重,但将养下来总是能痊愈的,才放下了心。   他明白好友说是为了形象,实则主要是不愿雪凝闻讯担忧,于是每次见面也绝口不提负伤之事,只说林辰立了功,信也准备等时过境迁再拿出来让公主回味。   然而边境战报与消息陆续不断,有心人留意之下,总能在这里那里听到一二,丹阳公主渐渐也就有所耳闻。她等不到林辰的亲笔信,又不好去问外人,心里岂能不加倍挂念。料想定然是五皇兄合谋瞒着她一个,宁王就被皇妹抱怨并且追着不放了。   洛凭渊躲着推脱了两日,心道反正也瞒不住,比起日后林辰回来怨自己不讲义气,还是眼前的雪凝更得罪不起。他摸了摸佩在身上的香囊,就答应尽快入宫去陪公主说话宽心。   然而就在昨日,他又接到了林辰的第二封信,内容不长,语意却是从未见过的沉郁。   字启五殿下;   连日来在韶安城中养伤,探望我的人很多。四殿下与苏阁主都来过一次,还有归雁峰下一同浴血杀敌的同袍。   闻说昔年琅環十二令中,横刀主战阵,为我禹周军臂助,立下不尽功勋。回想日前并肩作战,短短数日已觉不枉此生。   九年前战事不利,固然辽人奸诈,实在也是我方出了内奸,终致韶安失陷,不得已弃幽云十六州,退守函关。   其时千钧一发,横刀处身嫌疑之地,含冤忍辱全力协守,保得城池不失。然而待到辽人退去,却遭遇肘腋之变,函关城中,曾染碧血。近日意外惊悉内情,不知何以自处。   想起临别时你问我之事,身历其境才明白个中苦楚。   凭渊,我不该在信里说这许多,但是又想到你所部靖羽卫而今与琅環多有策应,若是彼此还存着心结误会,早日解开岂不是好?   受伤后行动不便,竟有些想留守北境,从此不再回京。但是苏阁主责备说怎能这般怯懦,四殿下也严命我必须随军返程。   心里很乱,凭渊,我已经不配向公主求亲了。这封信不知所云,你看过后就烧掉吧。   信封得严密,但纸上字迹有些涂抹零落,足见林辰书写时的确心乱如麻。宁王展信后,怔了好一会儿。他本想昨日就入宫。不得不多拖了一天整理思绪。   犹记得在林辰随同粮队前往北境前夕,两人于静王府中漫步。自己其时才得知皇后被害的真相,正在为如嫔的背叛心痛无已。那时问道,如果家中长辈害得他人家破人亡,该如何面对?   九年前,函关的守将是林辰的叔父林淮泰,闻说他为守住城关力战身亡,天宜帝因而佳恩林府,林淮安当时恰好在闽南立下功劳,于是破格获封为鼎剑侯。   洛凭渊还记得十岁时在宫里听到的那些传闻,北辽从函关退兵之后,朝廷命协助守城的琅環部署返京接受问讯,琅環拒不奉命,就此分散逃亡。此后,双方再无信任,对立冲突不断,十七岁的皇兄被禁闭于长宁宫,处境有多艰难不言而喻。直至今日,付出这么多,仍不见天宜帝有半点为琅環正名的意思。   函关城内,曾染碧血。被认为力战殉国的守将林淮泰究竟扮演了怎样的角色,令林辰知情后如此痛苦,却还想着写信缓和自己与皇兄的关系。他想到了鼎剑侯对静王的避忌;作为将门,却总是激烈地反对林辰到北境参战;更不必说对太子的暗中支持。   四皇兄与苏阁主该是早已之情,或许因为他们希望林辰知晓这一切,才会同意他留下参战,就如柴明让自己单独询问玉帛一般。   洛凭渊按下澎湃起伏的思绪,他已经给林辰写了回信,但谨慎起见,只是安慰好友先养好伤,来日方长,一切待回到洛城再谈;又让他不要菲薄自身,辜负了亲人的思念。   信里不宜直接提到雪凝,如此说法,相信林辰能看懂。待到他归来,或许真的可以好好长谈一番,不必避讳内心真实的想法。犯下无可宽恕罪过的长辈都已不在人世,他们两人同样在负疚中煎熬。   思索间已到了兰亭宫,而今容妃主理后宫,这里来往的妃嫔也多了起来。洛凭渊便不进去,而是让守在外面的内侍通报。   不多时眼前一亮,丹阳公主脚步轻盈地从宫门出来,湖色衣裙上绣了点点飘落随水的桃花瓣,一见宁王就佯怒道:“稀客到访,蓬荜生辉,五殿下百忙中竟然还记得拨冗来看望小妹,雪凝真是不胜感动。”   若是平日,洛凭渊见到她的衣衫,定然会笑着回一句:“数日不见,皇妹这边仍是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么?”立时就能将雪凝堵得面上飞红,再顾不上感动了。可是昨日收到的信仍然沉沉地坠在他心里,林辰竟然会说想留下镇守边关,不回京了,还说已经配不上雪凝。短短数语透着心灰意冷,竟有种诀别之意。林淮泰再是罪无可恕,林辰当时也与自己一样不过十岁,何以这般消沉?还是说,尚有其他难解的心事?   此刻不宜多想,雪凝的感觉敏锐得很,他胡乱笑道:“皇妹别恼,最近实在事多,你看为兄不是赔罪来了?走吧,我给你看那家伙的信,就知道错不在我了。”   此语同样奏效,一提到看信,丹阳公主脸上梨涡隐现,嗔怪消去七分:“五皇兄,你真是的,怎能帮着旁人来欺负我,到底向着谁啊!”说着挽住了他的手臂笑道,“看在你认错态度好,本公主这厢暂且记下,不同你计较了。我正闲得气闷,一起去走走。”   雪凝到底才十六岁,有时真是娇憨得紧。洛凭渊微笑着点头,说是走走,两人想到的都是御花园中的枫晚亭。   枫晚亭中清幽依旧,五殿下与公主要来,亭中于是放置了小巧的铜炉,里面燃着银霜炭。   昨日的信自然不能拿出来,洛凭渊取出的是林辰第一封长信。他想女孩儿对打仗的过程应该不会有多在意,但雪凝一页页看得极是专注,看到战场厮杀的激烈处就不住蹙眉,仿佛身临其境。   他心里不禁升起一丝笑意,又有些怜惜。四五个月了,唯有等待这许久才来一次的音讯,因此每个字都很珍惜,舍不得读完,要细细地多看一会儿。   等林辰回到洛城,得好生劝解,不行就打一架,总之须得让他振作精神,别再灰心丧气下去。   丹阳公主不知道自家淡定端方的皇兄正在琢磨要将她的意中人揍一顿,她已读到信末,心思全放在受伤坠马的叙述上。   “果然,肩伤了,腿断了,还要死撑着逞英雄不让我知道,这个傻子。”她低声说道,“五皇兄,我怎么这么生气啊?”   如果不是有心事,洛凭渊差点忍俊不禁:“这个,他应该是怕你心疼牵挂,哪里会想到反而惹了公主气恼。看来即使在途中养好伤,完好无损地回来,林辰也得大祸临头了,真是命苦啊。”   “谁说我会心疼、牵挂,天天想得这么美。”洛雪凝脸上一红,“我最多担心他从马上跌下来,不小心将脑袋摔得更笨了。一共才交代这么两句,五皇兄,你可知他究竟伤势重不重,还有哪里伤到不曾?”   “我向鼎剑侯府和北境来的信使都问过了,该是只有两处。肩伤已经好多了,腿上因为是伤筋动骨,需要养三个月,只能一路躺着回来。不过我想以林辰的身体底子,待抵达洛城时,该是快能活蹦乱跳了。”洛凭渊道,他知道洛雪凝其实关心,没有再逗她。   “三个月。”洛雪凝低声自语,又问道,“听说四皇兄前几日已经传令班师了,你说他们路上要走多久才能到京城?我也不知是怎么了,还以为有了音讯就会安心,可是这会儿心里还是乱纷纷的。”   “军队带着不少粮草辎重,想来总需走上一个月。不过别担心,林辰是平安的,你想他随着大军能有什么事?沿路都会有人照应他。”洛凭渊轻声宽慰,“而且,林少将军这回还立下了不小的战功,父皇一定会擢拔他,你且安心等着水到渠成,不要胡思乱想了。”   他突然想起了静王让他代传的话:“大皇兄也要我对你说,如若最近遇到不顺遂的事,莫要心急慌乱,总会好起来。”   此刻再想这句话,含意似乎又有所不同,皇兄所指的会是哪件事?还是说关于林辰,他得知了自己尚未了解的情报?想到此处,洛凭渊心中的忧虑又深了一层,但神色间丝毫不露,只是微笑。   洛雪凝听到“水到渠成”,还是有些羞涩,只轻轻点了点头。枫晚亭外竹影婆娑,他们身周暖意融融,她看着手中的信笺,似乎想再读一遍,又似在回味两位皇兄的安慰。洛凭渊看到她明丽的眼瞳里还有淡淡愁绪,颊边却已现出了甜美笑意:“是啊,原是我想得太多。五皇兄,我现下真的不恼你了,你和大皇兄待我真好。” 第七十二章 却上心头(上)   自设立之初,靖羽卫的宗旨就是对付外夷的江湖进犯,因此数年来,边境上一直都布有人手察探辽金武人的动向。自宁王接手卫所以来,于这方面的关注与要求都大为提高,投入也远多于从前。应该说督促是有成效的,而今洛凭渊收到的边境讯息虽然不及琅環迅捷严谨,但比起其他的渠道,已经快上许多。   进宫见过洛雪凝几日后,便有信报送到了他的手中:北辽的三王子耶律世保不日将要率部动身,此番从昭临远道跋涉前来洛城,除了商谈两国合约,还有一个目的,就是求娶丹阳公主。   宁王不禁愠怒,此战落败的是北辽,要和亲也该是将他们的公主送来禹周才是,而今竟敢来觊觎皇妹,真真恬不知耻。   他随即有些烦恼,此番谈和是禹周占据优势,料想天宜帝必定拒却,但仍然会对林辰与雪凝的婚事造成困扰。他又不免要恼林辰,莫非是在边关听到了什么风声,还没如何就先想着退缩,这等没志气。若果真如此,雪凝岂非错看了他。   但待到他冷静下来,又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和约不是儿戏,北辽明知必定被拒,为何还要提出来自讨没趣,他们难道准备了什么筹码作为交换条件?而林辰如果当真是个怯懦容易放弃的人,那么不要说在会战中请缨冲杀在前,他根本不会去北境,不会留下参战。林辰信里说得是,他觉得自己已经配不上求娶公主了,这与北辽是否来求亲好像扯不上关系啊。   平时遇到这种程度的困扰,他早已忍不住去找皇兄参详。但洛湮华现在每天不是在服药,就是服药后在安安静静地睡。好不容易醒过来,奚茗画还要为他行针理顺脉息。洛凭渊每晚过去澜沧居,能闲谈上几句已经算是运气很好了。   不要说只是刚听到一点传闻,是否确实都很难说,就是北辽已经抬着聘礼到了洛城,洛凭渊也不能打扰皇兄好不容易得来的调养。他只能不动声色地将事情先按在心里,让下属不可外传,继续探听。   几日下来,他不自觉地每日又将回府的时间提早了一些,也不知是为了让府里的人安心,还是为了使自己更有着落。   静王府中每个人都小心翼翼。关绫不能再给主上看他设计改良的机关暗器,只好展示小侍从们练字的字帖;杨总管有时过来回禀,所请示的最大的事也不过是,府中的从人们该制办冬衣了,今年要不要换种鲜亮些的颜色呢?秦霜最可怜,因为琅環部署的联络大多数是通过他进行,最容易令静王耗神思虑,因而尤其诚惶诚恐。每次过来问候,奚谷主眼风如刀,秦霜说不上两句家常话便即仓皇告退,弄得洛湮华无语又好笑。   有一次洛凭渊正好在旁边,见几名下属回过话都匆匆离去,静王好一会儿静默不语,似乎若有所思,便笑道:“皇兄在想什么?若是冬衣的颜色,我觉得都换成明兰色如何?比原先多些生气。”   洛湮华望望用心陪着自己说笑的皇弟,叹了口气:“一日三省己身,我是在想,别看这些年来也算经历了些事,我其实,一直都任性得很。”   所有人都这样郑重其事、如临大敌,是因为已经担心了很久吧。自己选了眼下的路,意味着许多人要陪着一起走下去。隐约间,他看到了压在弟弟、朋友还有属下们心中的重负。   好在近日发生意外的可能性很小,十二天倏忽而过。至于以后,再以后,沿着择定的道路走向尽头的目标与终点,一切如此明确,为何偶尔仍然会迷茫?他不愿再深想下去,短暂的休息与安逸是可怕的,会令人不由自主地察觉心底深处的眷恋,进而生出自私软弱的念头。   “凭渊,我有些困了,不用再陪着我。你累了一天,还是早些回去安歇吧。”他轻声说道。不能得到太多,会因而贪图更多,只会害了身边每一个亲近的人。   十一月初九,顾太夫人七十寿辰,翰林院长史顾宏声府上冠盖云集,宾客盈门。   洛凭渊前去时,只见顾府门前车马川流来往,带有各家各府标记的马车排列得一眼望不到头。顾府是云王的外家,虽则早已想到来拜寿的人数必定不少,但眼前的盛况仍然超出了他的预料。   宁王莅临,顾长史亲自迎出府门,陪着他到正厅叙话,一众宾客也纷纷近前见礼。   顾宏声于翰林院任职多年,可说是清流中的代表人物,户部当日提请增收韶安税,他是反对最激烈的文臣之一。据说当年嫁女时,顾长史因为担心被诟病攀附皇子,还曾经很是踌躇了一阵。   洛凭渊举目望去,前来道贺的文臣最多,连礼部尚书也来吃寿宴。他略一四顾,果然看见了不久前刚被选为翰林院编修的赵缅与陈元甫。在座也有一些武将,兵部来了两位侍郎,显然都是由于四皇子的关系,此外就是宗亲。   太子而今已经少有闲情赴这类家宴,安王死都不会来给洛临翩长面子,今日来的宗亲以女眷为主,都聚在后园花厅中。   顾太夫人身有诰命,宫中已按常例颁下赏赐,莲妃也遣内侍送来寿礼。宁王的到场如同鲜花着锦,气氛变得十分热烈。   离开席还有大半个时辰,洛凭渊应酬了一会儿,心想继续呆在正厅,未免太喧宾夺主了,于是起身道:“我也该去拜见太夫人,顾大人今日事忙,只消派个人带路就好,不必费心招呼我了。”   他统领靖羽卫已有半载,即使是微笑着说话,神态间也自然而然令人觉得不容违抗。顾宏声连忙唤了次子过来,要他好生陪着五殿下去后园。   顾老夫人是有名的好福气,富贵双全,儿孙满堂。洛凭渊到慈安堂见礼时,看到一位头戴貂皮抹额,身着烟紫色团花蜀锦褙服的老夫人,眉目很是慈祥,看得出年轻时相貌应是颇为端正秀美。   老年人对年轻后辈主要看长相,没那么在意身份地位,顾太夫人一见洛凭渊,立刻喜欢得什么似的:“好俊的孩子。”又要他坐在旁边,笑眯眯地问年龄生辰,“可议亲了没有?也不知谁家的姑娘将来有这福分。”   说着又感叹:“临翩也是好孩子啊,可惜我那嫡亲的孙女儿到底福薄,扛不住,留下他一个人孤零零的。只盼将来再寻个知冷知热的身边人陪着吧。”   顾二公子在一旁见祖母絮絮叨叨拉着宁王说个不住,手心里着实捏了把汗,好不容易才瞅了个空隙插进来:“祖母,方才来时父亲嘱咐,要我照看着您休息,看累着了。”说着便对旁边两个丫鬟吩咐道:“趁着宴席还没摆上,先扶老夫人进里间歇息一会儿,下半日才有精神。”   顾太夫人也没拒绝,笑着起身,又塞给洛凭渊一只糖荷包:“将来有了媳妇儿,空暇时带来给老身看看,一道说说话儿。”   “祖母岁数大了,难免爱多念叨,五殿下别放在心上。”顾二公子送走太夫人,向宁王半解释半抱歉道,心里埋怨祖母这也太不见外了,人家是皇子,怎能像对待自家孙辈一般。   “不要紧,太夫人慈和温熙,讲的也都是人之常情。”洛凭渊笑着摆手。宫中太后早逝,几个太妃说话也都是弯弯绕绕的,他很少有机会感受这种正常的关心。寻常人家的祖母都是这样的么?他捏捏手中的糖荷包,有点窝心。   今日的家宴本是可到可不到,静王特地提起,他还想过是否有什么深意,如今看来,或许皇兄就是让自己来尽个礼数,顺便散散心的。   洛凭渊让顾二公子不必继续陪着,说道:“顾大人那边定然需要你帮忙,我在后园中随意走走,过一会儿便回正厅去。”   顾二公子见他显然更想清净,不愿多惹人注意,只得命一个从人给宁王引路,免得辨错方向。   早先曾经听说,顾宏声的府邸乃是祖产,三代前顾家先人曾官居一品,任辅政,封太子太傅,才能在洛城拥有偌大家宅。花厅方向隐约传来锣鼓声,是府中请来的戏班,想来今日的女眷都聚在那边看戏喝茶。   洛凭渊想看看后园是否的确雅致,便拣了条僻静的小径,徐徐漫步。冬季草木凋零,并非游园的好时节,一路行来没有遇到多少宾客,但觉入目景物多只寻常,倒是几棵一抱多粗的松树苍翠欲滴,增添了几分生气。   园中的池塘已冰封,不过假山附近一树腊梅含苞待放,清雅动人,洛凭渊便循着那一缕若有若无的清芬走了过去,他想,再待上片刻也该回转了,待到宴席上喝一杯酒就可以告辞。   就在此时,假山另一边传来低语,声音放得很轻,若非他耳力特佳,只怕难以分辨。   “小姐,天气太冷了,我们还是回厅里看戏吧,别受了风寒。”声音娇嫩,说话的应是名少女,语气里透着浓浓的焦虑不安。   一阵安静,对方似乎默然不语。   “想不到,婉瑜郡主凭着宗室身份这般骄横,仗势欺人;吴家小姐看着斯文,说起话来却如此阴损,我看就是因为她在一旁挑拨,才引得那几位小姐不顾体面,明里暗里讥讽个不住。”那少女应是名丫鬟,接着又道,声音有些愤愤。   她口中的小姐仍然没有答言。洛凭渊依稀想起,婉瑜郡主好像是某位远房皇姑母所出,宗室中或远或近的表亲不少,他平日没怎么留意过;而吴小姐,会不会是今日来道贺的吏部吴侍郎之女?这些念头只是瞬间掠过,他随即想道,我在此偷听闺阁少女私下间的是非长短,成什么样子。   正要转身离去,先前的丫鬟又说道:“小姐别放在心上,她们分明是嫉妒,因为宁王殿下……”   “沁画,你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地说了半天,说够了吧?”那位小姐像是听不下去,终于出声道,“愈发不成话了,她们有什么可嫉妒的,羡慕我倒霉遭遇贼匪,弄得名声不清不白么?还是嫉妒我获赐了几匹宫缎?嗯,后面这条还是有可能的。”声音婉转清澈,听不出恼意,而是带了一点无奈的玩笑。   洛凭渊蓦地顿住了脚步,这少女竟是杜棠梨。   “小姐,她们当然是为了五殿下才排挤得这么露骨。你就别欺负我脑子笨了,沁画都快急死了。”沁画顿足道,“小姐做什么要理会她们的冷言冷语。我们还是回去暖和一下吧,都出来半个时辰了。”   “今日是怎么了,宁王殿下岂是能挂在口边说个不住的。”杜棠梨轻声斥了一句,不过听上去并没生气,“难得跟着父亲出来一趟,我嫌待在厅里烦闷,想随意走走,你别总是催我。”   “可是,可是,”那丫鬟似乎的确很焦急,踌躇了一下,像下了决心般说道,“方才端茶的时候,我碰到婉瑜郡主的侍女在同人私语,说五殿下到府里来拜寿了,厅里最尊贵的两位夫人,我也没弄清都是什么封诰,已经遣人去前面请他过来略叙一会儿。婉瑜郡主和那吴小姐本来连正眼也不瞧咱们,可却突然向小姐寻衅。要让你在花厅里待不下去。连沁画都看出来了。她们是要借机往前凑,又防着五殿下看见小姐,实在欺人太甚。”说着,她的语声里几乎带了丝恳求,“所以,小姐若还是耽在外面,岂不是遂了她们的心愿?”   “郡主的用意,我是明白的,只是这些高贵的小姐们那点心思,实在是无聊得很。宁王殿下有多少事情要做要忙,即使推辞不过被请过去,当真就能在短短片刻里注意到她们,而后另眼相看么?若他是这种人,就算陛下还没指婚,侧妃和妾室的人选也该定下好几位了。”杜棠梨淡淡说道,声音听不出多少情绪,“你这丫头乱想一气,想气死我不成。我留在花厅里能做什么,和这些乌七八糟的小姐们挤在一处,同样眼巴巴地盼着五殿下赏光前来,然后终于人到了,我只好奋力推开挡在前面的诸位贵女,钗横鬓乱地出现在他面前,泪眼盈盈地说,‘五殿下,您还记得棠梨么?’你家小姐真的不是这块料,还是躲躲清静吧。”   洛凭渊:“……”如果不是亲耳听见,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来拜一趟寿,会在一堆可以说陌生的女眷中引起波澜,还波及到了来做客的杜棠梨。他心念微动,皇兄,难道是为了让自己见到杜棠梨么?如果没到后园闲走,而是却不过情面去了女眷聚集的花厅;如果没有其他女子的排挤,他应当会很正常地见到她一面才是。想到静王的苦心,心里泛起说不清的滋味。   那边沁画低声说道:“婢子真的没想要小姐这样,只是实在是气不过,她们好过分,句句都是奚落。就因为看着我们家没什么权势,就含沙射影地说小姐,说你……”话到此处,突然有点哽咽得接不下去。   “说我出身低,又不清白,还想不自量力地攀龙附凤,是么?”杜棠梨替她说了下去,声音依旧很平静,“所以你就希望,最好能让五殿下见到我,也不需要如何,只消他打一声招呼,旁人或许很长时间就不会那么众口铄金了,可是如此?”   沁画没有出声,想是在点头拭泪,杜棠梨轻轻叹了口气,话语里第一次多了些愁绪:“这些日子,虽然父亲和姑母都瞒着我,但是外面的传言那么多,我岂会不知。再不堪的也有,今日还算是好的。也难怪你委屈,跟在我身边尽受窝囊气。”   她顿了顿又道:“不用理睬,我们家又不是什么世家大族,会有许多风言风语,不过是因为牵扯到了宁王殿下。过段时间旁人没了兴致,自然就平息了。而且,我不想刻意去他跟前露面。你不明白,身为皇子也有许多辛苦与不得已,到处有人想在五殿下身上寻错处,沾好处;上次的事情于他又不是什么愉快的回忆,我们何必去给他增添麻烦。”   “这些大事奴婢哪里懂得,”沁画低声道,“是我不该乱想多言,害小姐难过了。只是,当真不去远远看一眼五殿下么?旁人不晓得,可是沁画却明白,小姐心里一直都,都……错过了今日,或许将来再难有机会遇上了。”   “够了,我真是太纵容你了,动不动口无遮拦。”杜棠梨轻斥道,她一直恬然的声音突然有些颤抖。   假山后面一阵沉寂,丫鬟不敢再说,而杜棠梨似是在平复心情,好一会儿才道:“索性跟你说明白好了。沁画,你可知为何我即使被那些闺阁千金讥讽也不生气?只因她们见到的宁王殿下,不过是外表与身份而已;我过往经历的虽然短暂,却是她们一生都未必能看懂的。五殿下当日相救,是出于秉性高洁;而我进宫作证,却只是别无选择下应尽的责任。所以你明白吗,我不必去远远看一眼,也已经得到很多,很满足了。身份地位相差悬殊,我唯一能做到的,只是不去给他增加麻烦。”   寂寂的冬日里,少女的声音清灵而柔软,听到这一席述说的,除了忧心忡忡的丫鬟沁画,还有在方才一刻里不知被提到了多少次的五皇子。 第七十三章 却上心头(下)   洛凭渊站在山石后面,心绪一时有些恍惚。皇觉寺里小鸟般瑟瑟发抖的杜棠梨,在金殿上坚定而全心全意为自己证明清白的绿衣少女。不只是那双如同青鸾的漆黑眼瞳,她心里还有如许清澈的情意与思虑。那么纯粹干净地为自己着想,没有丝毫怨怼。   自皇觉命案落定以来,已过了近三个月,由于担心昆仑府报复,玄霜的暗卫与靖羽卫一直在暗中保护杜府的安全。他本该登门问候,但自从洛湮华对他说,凭渊你总要娶妃的,杜小姐是个很好的姑娘。他闻言心中反而多了些许避让,也不知在犹豫什么,一直没有向杜府尽到礼数。或许是心中承载的事务与感情已经很多很重,总想整理清晰才能顾及其他,譬如说终身大事。   到了此刻,他才惊觉,自己对杜棠梨面临的处境和尴尬,未免太过疏忽不顾了。为了作证,她不仅开罪了太子,还有不知多少存有别样心思的人。尽管天宜帝给了些赏赐,但杜棠梨毕竟是遭遇过贼匪,她的清白就是最大的弱点;唯一在场能为她说话的自己一味缄默,在旁人眼中便是冷淡与不当回事了。随着时日推移,她遇到的非难与轻蔑势必越来越尖刻,除了源于嫉妒,还有些应是来自太子的党羽。   心念百转之间,只闻杜棠梨又轻声说道:“父亲已经说了,他手中的前朝史书再过一两年便能编撰完成。到时候,他就辞去官职,我们全家一起回乡去,眼前这些难听话又与我们何干呢。”她的语气已经恢复了宁静,还带些轻快,“好了,快把眼泪擦干,陪我再转一刻,也差不多可以回去了。”   “小姐说得是,奴婢太没出息,今后都不乱出主意了。”丫鬟小声道,“等我们回到故里,小姐的孝期也快过了,就都好了。”   两名少女低低说话,却不知已经一字不漏地落到洛凭渊耳中。腊梅的清香在脸侧萦绕,就像女孩子每一寸细致的心事,朦胧思念里有浅淡的伤怀。洛凭渊想起正怀着希冀等待的雪凝。十六岁的少女即使忧伤,也如此明澈动人,可她们小小的世界有时只凭脆弱的根基维系,幸福与命运都那么飘摇,在看不见的地方,变数已在悄然酝酿。   杜棠梨的证言导致了韩贵妃失势,一夜被剿的昆仑府势必要报复。杜史官一家在京城尚且难保无虞,何况是辞官归乡?杜棠梨不会知道,至少短时间内,她憧憬中宁静安稳的生活已经很难实现了。   陪着宁王的顾府从人见他静立在梅树下,似有所思,也不敢出声打扰。就在这时,池畔小径那边匆匆过来一名管事,沿路东张西望,一见五皇子顿时大喜,急忙奔上前行礼:“可找到五殿下了,想不到您在这边赏景,前厅马上开宴了,大人遣小的来请您过去坐席呢!”   许是找得不容易,这一声喊得分外响亮。假山后面的杜棠梨说了半天,正要带着沁画离去,闻声不禁吃了一惊,怀疑自己听错了,这么僻静的地方怎么会有人来,五皇子不该是被众人一直围簇着么?   而后她听到一个清朗淡然的声音说道:“稍待片刻,我与旧识打一声招呼。”   语声传入耳际,仿佛来自天边又近在咫尺,只属于她已然决定深埋在心底的人。   跟着脚步渐近,数月不见的宁王已在面前。或许是为了拜寿,他今日的衣着较为正式,淡黄色锦服上隐现流云纹样,腰间悬一块青玉佩,神态中带几分闲雅,愈发风采秀拔。   杜棠梨僵立在原地,她已经不敢想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五殿下来了多久?自己难得感慨一回,与沁画说了长长一篇平日根本不会倾吐的知心话,假山后面怎么会有人,还是一直暗暗思慕的对象?   因为震撼刺激太大,她呆了好一会儿才连忙行礼:“想不到、想不到五殿下也来游园。”她使出全部控制力让自己不要失态,但仍然感到声音几乎在打结,也不知究竟说了什么。心里怦怦乱跳,只余最后一丝侥幸:方才的窃窃私语,就算隔山有耳,也不可能被听清吧?   洛凭渊看着眼前的杜棠梨,藕荷色衣裙外面罩了件白色缎面披风,令人想起霜雪中的兰花,杏核形的眼瞳里三分不敢置信,两分惊喜,倒有一半是心虚,浑不似方才说话时候的恬然大方。   “好久不见,能在此相遇,杜小姐看来兴致甚好。”他不期然生出一丝捉弄之意,微笑道,“此刻没有旁人在,不必对我拘礼,我还在等你说,‘五殿下,您还记得棠梨么?’”   十一月初九,顾府太夫人寿辰,前往拜寿的宁王到后园闲走,遇到了在皇觉寺中搭救过的杜家小姐棠梨。虽则在场的除了顾府两位从人,就只有杜小姐的贴身丫鬟,但宁王交谈数语之后,就陪着杜小姐,将她一直送回招待女眷的花厅外。   因为沿路越走越是人多,故而目睹这一幕的一众人等比比皆是,各家夫人小姐的侍女丫鬟、顾府的来往下人,更有后来闻讯急忙从花厅里出来的几位高门千金,都看到五殿下微笑着与杜棠梨同行,不时轻声对她说话,最后才在厅门处作别离去。   宁王政务繁忙,端方严谨,自归来后还从未对谁家小姐假以辞色,正因如此,格外引人注意。当初静安殿预审时的情形早已不是秘密,深究起来,杜棠梨与五殿下可说结下了渊源。早先见宁王毫无表示,谁都以为是根本无意,而今看来他不仅顾念旧情,情分还不浅,这就相当暧昧而且敏感了。   直到傍晚回到家里,杜棠梨的头还是晕的,从宁王说出第一句话开始,她就五雷轰顶,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五殿下后来说过什么?似乎都是平常的问候,她半句也回想不起来了,只记得身边越来越多惊诧好奇的目光。待到坐回厅中原位,婉瑜郡主的脸色好像难看极了,却没再过来寻衅。杜棠梨也顾不上在意旁人的目光和脸色,她都佩服自己居然没有失态,活了十六年,就数今日最丢脸,这一切如果是梦该有多好。   因为受到的打击太大,杜棠梨见到沁画就想迁怒,都是这丫头催问个不停,她本该永远埋藏心底的思慕才会被宁王听了去。偏偏沁画在震撼过后就陷入了极度兴奋状态,高兴得险些再哭一场,到了晚上还在问:“好小姐,五殿下给你的定情信物是什么啊?奴婢好想知道。”   杜棠梨面无表情地拿出洛凭渊给的糖荷包,丢了一粒松子糖给她,生无可恋地往床上一倒,拉过被子就睡。   什么定情信物,五皇子分明是觉得她窘迫得太可怜了,才拿来安慰一下。但无论有多懊恼,内心深处仍然有一丝喜悦在缓缓蔓延,是像荷包里的糖一般清甜的余味,她又见到洛凭渊了。   一觉醒来,杜棠梨没能像以往那般将这次邂逅沉淀下来,留着独处时慢慢回味。接下来数日,传言满天飞,将相遇情景描述得宛如亲历,不仅场景唯美,而且比她本人所知还要详尽真切。五殿下的袒护之意再明白不过,一时间曾经的讥讽都转了向。更有人说,宁王已经请求陛下赐婚,圣上还在考虑让杜家小姐做正妃还是侧妃,不过旨意下来只是早晚的事。   杜府的宁静被打破了,上次杜棠梨入宫,家里尚且没受到过如此多关注,而今登门拜访的人络绎不绝,连杜蘅都没想到自家在洛城还有这许多八竿子打不着的亲友故旧。然后,杜棠梨接连收到了几张来自王侯公卿内宅的帖子,对方不是诰命就是宗亲女眷,言辞亲切地邀请杜小姐到府中做客。   全家都被这阵势弄得有些慌乱兼心神不定,杜棠梨更是头痛。宁王多半只是出于怜悯或者心血来潮,旁人却已闻风而动。照这样下去,天知道会演变成什么状况。   其他尚可应付,她最害怕的是心里会生出不切实际的希冀与幻想。每次想到这里,她便有些欲哭无泪,也不知该恼赌气乱跑被撞见的自己,还是偷听了心曲后不肯默默走开装没听见的宁王,或是别的什么。   数日后,宁王遣来一名随身护卫,正是曾经护送杜棠梨从皇觉寺回家的两人之一,态度恭谨地向杜蘅呈上一封五殿下的亲笔书信,内容很简明:前事种种,本应上门拜望,然而近日实在事务繁多难以抽身,只有留待忙过这一阵。由于前次在皇寺作乱的贼匪尚未根除,为保安全,已经请旨将杜府阖家暂时迁入兰台居住,如此便可受到大内侍卫保护。圣上业已恩准,不日便有旨意下达。请杜史官无需烦扰,安心搬去即可。   与御花园一墙之隔的兰台是修史的最高处所,只有品级较高、专门为当今皇帝撰史的两位长史才有资格蒙恩居住其间。杜蘅供职多年,都是在有要事时才得进入,想不到有朝一日会被赐住兰台,不由既感惊喜,又有些无奈。他同样不敢多想,看来五皇子至少是准备照拂女儿的,这便很难得了。至于更多,谁知道是福是祸呢?   洛凭渊目前的确无暇分神,继得知北辽三王子要来求娶丹阳公主之后,不过相隔几日,夷金那边竟然也有情报传来,摄政王完颜灼派遣长子完颜潮出使洛城,此行目的非常明确:同样要向公主求亲。   辽人需要和谈,相对还较为低调,夷金使节却像是唯恐声势不够大,不仅在出行时着意放出风声,而且沿路渲染。半年前艺成甫归的宁王将贸然求亲的夷金来使逐出紫宸殿,当时言道:“若是夷金有人自认才华品性配得上丹阳公主,又无家室,可自己到洛城来,待能胜得了我禹周子弟,再提求亲不迟。”   此次金人就抓住了这句话,完颜潮随行带着夷金所能搜罗来的众多武林高手,还有自认才学功夫可堪与禹周翘楚较量的所谓才俊,正大张旗鼓地朝洛城而来。   收到消息,洛凭渊感到了事态严峻。夷金明显是选在眼下档口蓄意搅浑水的,来势紧迫,与北辽莫非已达成了默契,共同对付禹周。即将进行的和谈经此一搅,骤然复杂起来,不知会生出多少变故。雪凝的婚事成了各方较力的焦点,她一定会非常难受的。   念及此处,他心下既是恙怒,又有些发愁。如果林辰在洛城还好说一些,如今人还在归途中,单凭自己去与容妃计议,要在仓促间将他与雪凝的婚约确定下来,只怕天宜帝不会答应。待到过几日两国要议亲的消息传到洛城,事情就更无转圜余地,事关和约与禹周的声名,唯有倾力应战了。   他反复思索,并无良策帮助皇妹避开这一劫。看来,这才是皇兄提前叮嘱,要自己安慰雪凝的用意。   想到静王的调养已经平安进入第十天,他的心情才略微放松了一些。不说其他,奚谷主的脸色最近和善了不少,可见对效果还是满意的。   思忖间,沈翎进来询问殿下是否要动身前往校场,洛凭渊才记起按照常规,今日要检视靖羽卫的操练情况。这是他自己定下的规矩。而今卫所军士扩充到三千人,原先的四十八骑卫虽有过伤亡,但业已增至五十二名,除了两人尚在闽州未归,其余都已召回京中待命。   品武堂与金铁司此番该会全力出动,他微微颔首,起身向外走去,心里淡淡想道,敢直接到洛城挑衅,须得给他们一个终生难忘的教训才是。   洛湮华觉得自己已经很久未曾这样放任地休息过了,无比奢侈。明知外面沧海横流、暗潮汹涌,他只管百事不理地吃了睡,睡了吃,几乎像在冬眠。   连日来除了汤药,每顿饭都是奚谷主吩咐的药膳,带着一种淡淡的奇异药香,八九天下来,他感到澜沧居内,包括自己身上,都快被药气浸透了。   晚间总能看到宁王,他有时不禁要想,凭渊在做什么,可听说了那些消息?但他还是忍住了没问,洛凭渊的掩饰功夫还不错,静王最多能看出他在认真努力地不提到任何正事,但没察觉他是否遇到了难题。   再过两日,预定的十二天就期满了,大家都能松一口气。可以预见等待处理的事情已经堆积如山,而且又到了十五之期,想想就很烦恼。但他的烦恼也延续不了多久,因为药效的关系,每次醒来最多两个时辰就又会觉得困倦,不由自主地再度入睡。   这天夜里,洛湮华忽然醒了。尽管每日睡着的时间很长,但他仍然浅眠。枕边的小狐狸还在睡得香甜,卧房外面却有兵刃与衣袂带起的风声,还有飒然掌风,窗纸上映出晃动的人影。关绫正在与不知什么人交手,而且,像是被迫得很紧,连通知府中暗卫的讯号都无暇发出。   洛湮华听了片刻,起身披上外衣,燃着了案上油灯,扬声说道:“小绫,李统领来拜会,该好生请进来才是,怎好缠着他陪你过招?”   此语实际上是说给李平澜听得,若是这位宗师级高手起了兴致不收手,关绫哪里停得下来。   外面的掌风果然一缓,下一瞬,大内统领便到了房内。他的身法似乎平平无奇,然而窗棂开阖之间,油灯细弱的光焰连一丝波动也无。   “稀客到访,本应远迎,小绫没有过于冲撞吧?”静王微笑道。夜半待客不便,他自己动手从暖套里取出茶壶,斟了两杯茶水。   “无妨。闻说你病了,我来探望一下。”李平澜淡淡说道,“现下看来,你的气色倒是还好。”   关绫此时也从外面掠入,气息还未平复,但仍然一字一顿地说道:“主上正在养病,不能耗费心神。”   “不妨事,去休息吧。”静王说道,“倘若李统领也会少了分寸,世上便没有稳妥的人了。”   关绫显然不放心,但又不能违背静王的意思,只好再盯了一眼不速之客,又掠了出去。   “根骨甚佳,是习练轻功的胚子。”李平澜说道,声音平淡,但能得他称赞一言半语,已是极为难得。   “自小就很有灵气,是苏阁主的爱徒。”静王一笑说道,每次与李平澜谈到关家的人,他心中就不免感慨,“不过,李统领夤夜前来,不会是专程为了探病和称赞小绫吧?”   “洛城风雨将至,我来看看江宗主准备得如何。”李平澜道,“你若袖手,重担便全压在我头上,处理起来麻烦得很。”   “昆仑府将外夷都勾了过来,直欺上门,哪里有条件袖手。”洛湮华无奈说道,李平澜以江宗主相称,显然是为了点明,敌方明面上是冲着朝廷与宗室,和谈又求亲,实则是针对琅環的江湖纷争,要他必须下水,“不说其他,雪凝的终身大事若是误了,凭渊定会将我这澜沧居掀了。”   “你为了五殿下,花费的心血确然不少。既有此言,我便放心了。”李平澜眼中多了一丝罕有的笑意,跟着又皱了皱眉,“我方才略作查看,你府中还是原先人手,未免太单薄了,怎地不加些守卫?”   “李统领要来,不知多少下属挡得住呢?”静王微笑道,“若是情报无误,品武堂请了函谷上人来压阵,昆仑府也派出若干护法随行,这还只是能查明的高手。幸而有李统领镇着洛城,无论御前比武还是暗中袭击,料来他们都不敢随意出手。”   李平澜瞥他一眼,敌方要通过比武求亲扬威,势必得将相当部分的高手放在台面上,而洛湮华选择反其道而行,尽可能隐藏实力,以求将己方的地利与人和运用得当,乃是后发制人之策。如此安排,御林卫看来暂时只能负担吃重一些,谁让自己统管皇城大内。   “既然有你在,柴明那边我就不去了,免得一见面又要动手切磋。”来意既已达成,他放下喝了一口的茶盏,就着案上的纸笔写了几个字,“若有情况,可随时知会我。”   洛湮华将他写下的联络方式记在心里,随即送到油灯上烧了。忽然又想起一件事:“还需请李统领帮个小忙,再几日便是十五。到时可否遣人给我送个信,就说有要事相商。自然,不是真的有事,只要让凭渊看到就好。他近来见我到了月中就要进宫,已然起疑,我须得找个借口。”   他说得含蓄,但李平澜已然明了,沉吟道:“你是担心五殿下发觉。可曾想过久瞒此事,于你并无好处?太子可是早已知晓了。”   “凭渊如果得知,除了心乱,一时也帮不上忙。我还是想多瞒他些时候。”静王道,想起奚茗画也说过类似的话,可是比起皇弟的助力,他更担心年轻的洛凭渊会因此心烦意乱,使天宜帝察觉到异样,或者被太子抓住错漏,“现在情况至少还是平衡的,还请里统领帮我周全一二。”   此事实在不大,李平澜微微颔首,又道:“殿下也需多上心自己的解药。宫中内鬼不少,我虽然替你留意,但时日长了也难保不会有失。”   “我一直记着,只是须待到情势更加分明才好着手。”静王说道,对李平澜无需言谢,但心中仍不由感激,“四皇弟就快回转了,届时他与凭渊都在洛城,一些事情当可定下章程。”   李平澜不再多说,洛湮华看重的所有事里,夺取解药纵然不是排在最末,必定也是倒数,否则他起初就不会选择那杯毒酒。这会儿说是会小心在意,实际心思怕是已经飞到了不知哪里,譬如正期待着与回京的云王相见,又或许就放在数墙之隔含笑斋中的宁王身上。 第七十四章 绵绵远道   临近月中,大内统领果然私下命人带了个口信,问候病势初愈的静王,又流露出有事相商的意思。   洛湮华于是就有了恰巧要在十五当日入宫的理由,特地没去户部也没往卫所的宁王闻讯,当即有些不情不愿。皇兄前日才刚结束了休养期,奚茗画还提前叮嘱,处理堆积事务也不可操之过急,需得循序渐进。洛凭渊自己尚且压着一堆心事,准备拖延几日再慢慢商议,不想却有旁人来请,皇兄又得在这么容易生病的日子外出。   洛湮华见他满脸不乐意,唯有安抚道:“李统领轻易不联络,必然是有要事,我们不好让他久等。”   洛凭渊想到前段时间的确欠下了李平澜极大人情,而且此次很可能是要与静王商议应对辽金的挑衅,只得不再说话。而今洛城中得迅的人应该不多,看来身在大内的李统领消息倒是灵通。   “外面都晓得主上病了好些天,用不用略作掩饰,让人看着添一点病容?”秦霜说道,一旁关绫已经捧着瓶罐用具过来了。   洛湮华笑了笑,没有拒绝,既然会见到天宜帝,的确还是更像病人一些比较好。   洛凭渊看着关绫上前一脸严肃地细细涂抹,才注意到,前几次月中皇兄的脸色都显得苍白,今日看起来却多了几分生气。他心里升起了一丝期盼:所有人的努力没有白费,说不定,静王这回不会发病了。   在府中可以自然地相处,可是只要出门就必须彼此冷淡,洛凭渊不能一道进宫,只有看着洛湮华上了那辆御赐车架,前往重华宫。   这一去便是半日功夫,宁王特地留在府里,结果就像前两回一般,都是落空,只好在含笑斋中处理公务。   天气寒冷,才过申时天色便暗了下来,他渐渐有些坐立不安,心神难以集中在公事上。   洛凭渊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样不放心。这些日子,随着参与政事,他对天宜帝的了解也在加深。娴熟的操控权术、制衡人心,对声名与皇权的绝对看中,还有性格中的多疑善忌;一旦有人触犯忌讳,如果不是立时遭到雷霆手段、杀身之祸,必然藏着更狠辣无情的后招。   在皇帝眼中,静王顶着嫡长子的名分,却并非天家血脉,本身已经是最大的屈辱。他目前在利用琅環,但心里绝不会停止忌恨。   如果是平日,洛凭渊还不至于忧心,但放在今天,他就禁不住要胡思乱想。皇兄去了宫里就得面圣请安,会不会中途突然不适;李平澜得知了多少消息,需要商议如此之久?还有奚谷主的药方究竟成效如何。……   思忖间外面已然全黑,房内掌灯,白露和霜降提着食盒来摆饭。   洛凭渊没有心情,示意过一会儿再说。就在这时,外面传来轻微的人声,静王回府了。他推开书案站起身,几步出了含笑斋,一眼就看到洛湮华正从马车上下来,谷雨在旁边扶着。   夜色里,杨越带了两个小侍从提着灯笼,洛凭渊先是略微放心,比起前几次见到人好端端出去,回来时几乎没有力气走路,今次看上去似乎还好;但他随即发觉,皇兄脸上的苍白并不只是出自关绫之手,而是真的褪去了连日间好不容易养回来的几分血色。   宁王上前扶住皇兄,尽管早已告诫过自己,养病是长期的事,不可能朝夕之间便即恢复,但这一刻的失望却如此清晰而真实地扎进了他尚不知情的心里。   洛湮华勉强微笑了一下:“不要紧,有些头晕而已,我休息一会儿就好。”他午后进了宫门,但皇帝先是午歇未起,随后又召见臣子,他只得在偏殿等了近两个时辰。   这是上位者惯用的驭下手法之一,看来皇帝是觉得近来自己过得太宽松,该敲打一下了。   后来进入清凉殿,天宜帝可能见他脸上确有病容,只询问了几句对和谈条件的意见,没有多做留难。   这会儿已经到了发作的时辰,他感到整个人止不住地晕眩,脚下轻飘飘地发虚,一步步像踩在云里,随时会踏空向地面坠落。不过洛凭渊扶着自己的手臂却是稳定而温暖的,令人从心底感到踏实。他不知不觉将身体一部分重量放在弟弟身上,靠着扶持走回卧房。   似乎,的确没有从前那么难受了,只除了仍然不易保持清醒。意识模糊间,洛湮华如是想道,心底渐渐漫上一股说不清的感觉,混合着不安与安心。   半年来每一个满月之夜,他最难以忍受的不止是毒性发作的痛苦,还有随之攫住意识的幻觉。他总会看到那些属于敌人的阴冷目光,仿佛齐心协力要将他推下地狱的伸冤,其中也包括了神色森然的天宜帝,这位想凭借毒酒将自己攥在掌心里的父皇。   他并不在意群敌环伺,可是除此之外,还有那么多死去的亲人、朋友和下属在看着他,母后、舅父、萧右使,从小陪伴身边的关河,琅環有多少人无辜枉死呢?每一双含冤莫白的眼睛都在看着他,有的凄婉,有的哀伤,更多的充满怨怪与指责,他们都在说,如此多人沉冤未雪,你究竟在做什么?为什么还要为这样的朝廷效力,为什么不全力复仇、平反冤屈,告慰大家的在天之灵?为了保住你,每个人都拼尽了最后一滴血。   洛湮华想说,不是这样的,我真的已经尽力在做,为了下完这盘棋,什么代价都愿意付出。可是在望不到边的黑暗里,他的声音微弱而渺小,没有一个人愿意听他解释。还有少卿,慕令主的独子,曾经那么认真地说过要一直陪伴扶持自己的少时朋友,他也不肯理解,责怪的言辞就像手中的剑光一样锋利。   隐约的,他似乎又听到了遥远而忧伤的叹息,那道倩影依然留存心底,伫立在荏苒时光的另一端。他们分隔多久了?唯一知道的,只是彼此尚在人间。   洛湮华唯有在梦境里挣扎,直到意志被痛苦消磨得几近溃散,每次度过这样一夜,醒来时,他总需要竭力收拢意识的碎片,艰难地将自己拼回完整。   今晚,内腑与周身的疼痛像是没有从前剧烈,可是幻觉仍然那么绝望,他不知道自己额头又已经满是冷汗,只是模糊地想着,是啊,黄泉彼岸,有那么多逝去的亲人在凝望世间,等待着昭雪,他不该放任自己,不该平白休息了十多天。   恍惚迷离间,他感到一股熟悉的温暖内息从背后透了进来,缓缓在体内流动,就像淡黄的光影投入了茫茫暗夜,所到之处,小心地驱走寒冷,抚平每一寸煎熬。   在病中得到这样的照拂,是第几次了?连身体都有了记忆。意识聚拢时,静王觉出有人正用绢帕在他额上轻轻按着,拭去冰冷的汗水,又在耳边轻声说道:“皇兄,你觉得好些吗?”   是凭渊,纷乱的呼吸逐渐平复下来。方才不过是梦魇而已,现实中,他还有凭渊,有家人般的下属和同伴,阿肃也快回来了。   犹记初时共饮,他问宁王,为什么要选择回到洛城,洛凭渊说道,我想为家国百姓做些事,以皇子身份,能做到更多。   当时皇弟心结未解,常常剑拔弩张,然而这句答话却带给他不少安慰。即使枷锁仍在,创痛未平,他不再那么孤独了。   宁王将真气运转了两个周天,缓缓收回,才发觉洛湮华半靠在他身上,气息匀调,已经安静地睡着了。洛凭渊扶着皇兄重新躺好,看到他蹙紧的眉间已经舒展开,唇边像是噙了一丝浅浅的微笑。   第二天,洛湮华除了略感疲倦,并没有发烧,是中了碧海澄心之后症状最轻的一次。阖府都暗暗地舒了一口气,洛凭渊心里的沉重也散去大半,看来就如奚茗画所言,只消用药得当,调养得法,积年的伤病总是可以缓解痊愈的。   念及此节,他加倍深感奚谷主的存在真是必要而且宝贵,礼数上愈发周全,一时竟有些担心,奚大夫可不要认为已经医治完毕,想要告辞离去才好。   “五殿下,你最近心思有些杂乱了。”奚谷主没多久就察觉到了他在患得患失,皱眉道,“梦仙谷中有弟子主持,我还会再留一段时间。你且好好定下心来做正事,你皇兄的身体便会好得快些。”   “多谢谷主!”洛凭渊顿时甚喜,虽然被轻轻责了一句,也毫不在意。   说到正事,他目前心中最惦记的,就是辽金的动向不用多久将会传到洛城,总须与皇兄商议一下,才好心中有数。   “夷金来求娶,是安心要做那渔翁,挑拨鹬蚌相争,好从中取利。北辽被迫和谈,既需要争取优势,又得威慑夷金不能生出二心,定会驱使那些搜罗来的武林人士不择手段,全力求胜。”书房中,静王徐徐说道,“至于我方,父皇若不答应比武,难免会被说成我禹周怕了外夷,才会出尔反尔。因此他平日虽宠着雪凝,却定然会答应。”   “皇兄觉得,他们会玩弄什么阴险手段出来?”洛凭渊道,心中只是自责,当初不该一时兴起,说什么想求娶丹阳公主就先与禹周子弟决个高下之类的话,平白将雪凝卷进了事端。   “辽金都是尽遣高手,待两国使节都到了,应能看出端倪,想来总脱不开明枪暗箭。”洛湮华没有像往日般详析局势,他相信这些日子来,洛凭渊已经掌握了不少情况。至于双方具体的布置,琅環与昆仑府都在暗中查探推测,眼下还不宜多说,“凭渊也不必过于担心,毕竟是在洛城地界上,既要当众比武,兵来将挡便是。”   洛凭渊不由点头,皇兄这般说,应是有些把握,而且御林卫、靖羽卫中也能挑出不少武功高强的人才,但他仍然有些心事重重:“只是如此一来,就算到时林辰养好了伤,若他不能获得优胜,雪凝可怎么办?”   “虽说美人爱英雄,可英雄也分许多种。弓马战阵与武学修为本就是两回事,林辰奋勇杀敌,有功于国,就算不能凭武功力压群伦,他也是配得上雪凝的。至于比武,外敌欺上门来,我禹周武林难道望风退却,任由陛下唯一的公主被抢到异国?起而应战自是男儿当为,未必就是要争当驸马。”静王道,“先赢了再说,只要是我方子弟胜出,届时优胜者不求富贵功名,功成后便即飘然身退,遁隐江湖而去,岂非也是人所共仰的一段佳话。”   宁王不禁哑然,他怎么没想到,这的确是最好的办法,至于林辰若是连这点面子都放不开,自己将他修理一顿便是。   “皇兄说得甚是,我这便留意靖羽卫中适合参与的人选,争取多拖下去几个外夷。”他心中的重负大为减轻,眉宇间立时多了三分神清气爽。   “到时候,御林卫与靖羽卫协防内外城安定,品武堂和金铁司即使有鬼蜮伎俩也不易施展。不过,闻说耶律世保和完颜潮都是心机深沉之辈,虽然父皇目前应该并无此意,但还是须得防着他动了用和亲作为制衡手段的心思。”洛湮华沉吟着说道,他此时想得更多的却是,昆仑府内勾太子,外联辽金,在摆出了三国比武的偌大幌子之后,会将真正的杀招放在何处。   耶律世保出使,身边最得用的手下是昆仑府护法姬无涯。此人既得辽主信任,又能指挥品武堂,想来正在春风得意之际。姬无涯不会放着太子不用,洛文箫也必定舍不得放过这唯一的良机。已经有一段时间安分守己、但求不功不过的太子又等来了一次孤注一掷的机会。   想到那两人,心里便不由泛起一丝憎恶,他微微蹙眉,将这种感觉压了下去,望着眼前的皇弟,微笑道:“距离辽金使节到来还有些日子,循序准备就好。倒是用不了十天半月,韶安军便能班师抵京,我们都很久未见临翩了,林少将军随军回来,雪凝也可安心一些。”   洛凭渊缓缓点头,云王洛临翩是出师归来后唯一尚未谋面的兄长,他总是很难将当初离宫时还粉雕玉砌的小少年与而今声名远扬的战神联系在一起,从画像来看,当真是冰雪为神玉为骨,不知性格是否仍旧那么冰山。尽管没有通信往来,然而与皇兄一道为北境战事尽心筹谋,他总觉得自己像是已经与洛临翩叙谈过很多次了。   再过数日,北辽三王子与夷金摄政王世子出使洛城的来意终于通过边关驿站传抵京畿,一时间沸沸扬扬,而归途中的云王所部也只余下最后几天的行程。   洛凭渊于是专程进宫去看丹阳公主。事关福祸休戚,今次不同以往,雪凝的秉性里又有几分倔强决绝,需得好好宽慰她一下。   他进了皇城就直奔兰亭宫,雪凝却不在,通禀的宫人说,公主带着小殿下去了御苑散心。   御苑是在御花园北侧圈出的一小片园林,其中专事饲养各种禽鸟珍兽,以供圣上和妃嫔们闲来怡情。宁王也顾不得入内问候容妃,转身就朝那边走去。   从雾岚围场回来之后,洛雪凝便将她的小鹿安置在御苑里,还为它专门建了一座小鹿舍,比其他梅花鹿待遇好上许多。   远远地,洛凭渊就在鹿舍的围栏前看到了少女婷婷的身影。洛雪凝手中拿着一只梨子,正微微低着头喂给小鹿。   悠悠已经长大不少,金红色的茸毛转为略深偏红的褐色,不过还没来得及长出白色的梅花斑点。它一边吃梨,一边亲密地用头磨蹭着主人。   洛雪凝轻轻抚摸小鹿冬天里漂亮丰茂的皮毛,五岁的小皇子站在她身边,牵着姐姐的衣角,像是很想用小胖胳膊去抱抱小鹿。   “雪凝。”洛凭渊轻声唤道。   洛雪凝的身体微微震了一下,转过头来,除了脸色有些苍白,她的神情很平静,十六岁少女明艳如花的面庞,仿佛能令冬日浅淡的阳光也增添明媚;然而她的眼睛里有一种从未见过的空茫,就像除了眼前小小的鹿舍,同样年幼的皇弟与小鹿,她再也找不到任何凭依。   说好的,我带着月月和悠悠在洛城等你。从微雨的夏日到冰封的严冬,可是还没有等回你,比霜雪更寒冷无情的消息却已先到了。你怎么还没回来?   “五皇兄。”她低声唤道。   洛凭渊的心狠狠地抽紧了一下,原本有很多话,但他一时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径直走过去,将妹妹拥在了身前。   宁王直到晚间仍然未归。静王知道应是被容妃留下用膳,便独自吃了晚餐,又回到书案前。平日这个时辰,洛凭渊总在澜沧居消磨时光,此时人不在,他竟然有点不习惯。   凝神写完一封书信,他搁下笔,终于觉出周围有些异样。院落内外都静悄悄的,谷雨和清明不知跑去了哪里,方才进来收拾餐盒、添茶续水的时候也是着意放轻动作,而后迅速消失掉,像是在着意隐藏什么。   静王想着,要不要将这两个小侍从叫进来问问怎么回事。他从案旁起身,回过头时突然怔住了。   书房之内,不知何时多了一名身材挺拔高大的黑衣男子,冷峻深刻的五官,神情沉肃依旧,只多了几许边关磨砺的凝重与行路风霜;此时,平素冷冽的眼眸中却带着暖意,正无声地看着他。   短暂的对视、惊愕不过瞬息,洛湮华唇边现出一抹清盛的笑意:“阿肃。” 第七十五章 绝色霜华   云王洛临翩率部班师抵达之日,正逢洛城又一场冬雪,纷纷扬扬如同鹅毛柳絮。   天子昭命太子率百官出城十里相迎,众人但见山河银装素裹,征北大军于茫茫雪野中逶迤排列,如同望不到边的墨云海,天地间一时充溢着战场铁血的肃杀。   洛城中的文臣武将即便恪尽职守,平日里也是养尊处优,此刻都不由为眼前的景象震慑。   中军旌旗招展,数十骑亲卫簇拥着云王行至近前,所有人瞬间都不由屏住了呼吸。   二十一岁的洛临翩正当华年,边关戎马未能消磨倾国之色,反而增添几许神韵。他身着素银轻甲,银狐披风衬得乌发有若流泉。众人凝目望去,但觉眼前霜清雪华,玉树琼枝,一时都有些神为之夺,他眉目间仿若有宝光流动,难描难画。一些臣子还记得三年前请命出战时的四殿下已是丰瞻绝色,只因常年领军、杀伐决断,顾盼间便多了凌然的威煞,令人几乎不敢直视。   云王翻身下马之际,他身后军队肃然而立,即使见到朝廷隆宠礼遇,也没有发出丝毫兴奋喧哗。   礼部摆上香案,太子一面宣旨,一面却有点神不守舍。他注意到数万兵将黑压压地随着四皇子整齐下拜,寂然无声,谢恩呼万岁时却气势威武,几乎山摇地动,心中的忌惮又深了一层。将兵马治理到这般程度,他自忖无此能为。   数月前北境捷报传来,旁人不胜之喜,于他却如同晴天霹雳。事先秘密透露给北辽的情报为何反而成了云王决胜的关键,还直接导致了耶律世基殒身于归雁峰裂谷?   战败的余木黎当然将过失一概推到虚假情报上,昆仑府为了善后好一阵焦头烂额,才将耶律洪畴的怒火和怀疑从这一点上转开。   太子思来想去,最大的可能是,早在半年前他已然中计。设下计谋的敌手不仅对昆仑府内部微妙的平衡把握精准,而且将自己的用心看得透彻,他竟被一步步牵引着,倾尽全力,为洛临翩完成了决胜的最关键一环。推究内情,身在北境的云王不可能独力设下如此大的局,他再一次感到了那股从未能摸清,却于无声无息中遏住咽喉的力量,那是自己的夙敌洛湮华。   如芒在背、不寒而栗、急火攻心、吐血三升,这些都不足以形容太子的感受,能理解个中滋味的或许唯有仍在软禁中的韩贵妃了。   举国欢庆,东宫也得张灯结彩,强颜欢笑的洛文箫却明白,自己已是这华美宫宇中的一头困兽。   旨意宣读完毕,云王接过黄绫圣旨,太子打起精神笑道:“三年不见,四皇弟风采殊盛,当日也是在此地,为兄送你出城北征,惜别情景尚在眼前;而今见四弟平安归来,又为国建下不世奇功,心中真是欢喜不尽。”   当着一众文武的面,一番话说得情辞恳切,有若春风拂面。   可惜洛临翩自方才接旨时就神色清冷,浑不见与兄长久别重逢有何欢喜之情,目光更是冷冽如冰,从太子面上缓缓扫过,闻言只淡淡一晒:“二皇兄过誉了。北境能暂时安定,全赖将士们浴血苦战,非是我的功劳。倒是今日冰天雪地,劳烦太子殿下亲至城外迎接,臣弟心中才是不安。”   视线交会,洛文箫只觉对方双目中有种难以形容的凌厉,如夜晚划破长空的紫电,刹那间将世间魑魅的原形照得雪亮。他几乎难以维持脸上的温和笑容。   通过昆仑府暗助敌国的行为,他当然不曾落下任何证据,但无论是静王,还是面前神情冷冽的云王,必然都早已有数。   心中有鬼没什么,然而明知别人早已统统看穿了,彼此什么都明白,还要若无其事地当面佯装下去,滋味就不怎么好受了。   “北境苦寒之地,四皇弟尚且常年驻守,现下不过是场雪,这般说莫不是要让我与诸位大人汗颜。”他勉强笑道,“总之回来就好,莲妃娘娘若见你而今人才如此英武,定会觉得喜悦。我们不若先进棚中暂歇片刻,饮一杯接风水酒,便可入宫参见父皇。”   为了犒赏三军,城外早已预先搭好一片彩棚,其中放置暖炉,摆设美酒果品,还有鼓乐相伴。   “饮酒就不必了,尚未往兵部缴回令符,焉能先行耽搁享乐,只好谢过太子美意。”云王道。如果起初还有几分面上客套,他此刻声音里唯余冷淡,“不过尚有一事要借这礼棚一用。方才接旨时,我是三军统帅;待入了这洛城去谒见父皇,便只是人子,须得先卸下甲胄,更换服色后再入城门。”   在场官员闻言都是心中一凛,四皇子而今声名如日中天,以他在京中的赫赫威名与受到爱戴的程度,竟然在归来的第一日,尚未入城就表明了要交回兵权。以武将品级而言,云王已是位及人臣,可若不掌兵,加封再高也是虚衔,他究竟有何打算?   许多人早已在推测接下来朝中的局面,此刻更是各自揣摩。   洛文箫心中惊大于喜,洛临翩手中无兵,实力自然下降,然而以天宜帝的性格,这般做法才是最明智的。他没料到习惯了令出如山的云王能在得志之际不仅毫无骄矜,而且保持警醒。   太子还未及答言,云王的目光已逐次掠过今日前来的臣子,而后停留在不远处的宁王身上,顿了一顿才道:“可是五弟么?”   “四皇兄,我是凭渊。”洛凭渊走近两步,微笑说道。成年皇子中,只有他比洛临翩要小上两岁,故而今日安王可以推拒不来,按照礼数,他则是理当迎接这一趟的。洛凭渊倒是觉得很好,不仅可以与这位年岁相仿的四皇兄相见,而且他还想顺便抓到林辰。   “在边关已经听过不少你的事,”云王对他凝视片刻,脸上表情仍是冷冰冰的,目中却多了一丝潋滟的波动,“多年不见,没想到五弟已长成这般人品了。”   说着,他不再管旁人,居然径自携了洛凭渊的手,一道朝木棚走去,一行说道:“你派属下帮了我不少忙,四哥多承你的情。听说,你将靖羽卫管理得很好。”   “不过接掌了半年,虽然尽力改进规程,成效还不明显。”洛凭渊道,“我能帮上忙的也就是些琐碎小事,都是分内该做的,四皇兄不必放在心上。”   “帮着父皇清查户部,确实都是琐碎得罪人的杂务,做好了也没人感谢。也就是你肯一头扎进去。”洛临翩道。   洛凭渊听他话意好像在赞扬,但似乎又有点嫌弃,不免微笑,心想四皇兄果然仍是少时那般清高无尘的性情,不喜欢的事丁点不肯沾上,不愿与谁打交道就拒之千里之外,连看都懒得看一眼,难道治军时也是如此?   太子没有跟上来,估计是宁可留在原地打圆场化解尴尬,等洛临翩解甲后自己出来,也不想继续被甩冷脸讨没趣了。几位皇子中,能以这种态度对待太子的,只怕也唯有四皇子。   两人走进木棚中,云王的随侍上前帮他解下披风,洛临翩挥手示意他出去,自己动手脱掉铠甲。   他突然问道:“五弟,多闻你住在大皇兄府中,你说的改进规程,可是他在帮你?”   出了静王府,洛凭渊从来都表现得与洛湮华关系不睦,此时被问得微微一怔。静王虽然未曾特地说明,但他提起云王的时候,常常都是用称呼自己人的语气叫他临翩,有两次还不小心叫成了“阿云”。想到这里,洛凭渊不分场合地冒出一点小别扭,皇兄可没叫过自己阿宁或者阿渊。心念电转间,他不由反问道:“四皇兄对九年前的琅環旧案是如何看法?”   洛临翩不意会被反将回来,朝他望了一眼,淡淡道:“问得好。”   话音清冷,其中自有种说不出的肃杀意味,令人不觉感到压迫。洛凭渊只听他冷冷说道:“当年内情,我已从旁得知不少,想必你也是一般。此刻细说没意思,我只认准两点,第一,我敬重大皇兄的为人,信他不会说谎;第二,军中有时为了大事小情争吵,闹到我面前,都是各有一套道理,我从来只看究竟是谁从中得了利。九年来,我看到皇后殒命,琅環死难,流离多艰;却见到贵妃在后宫呼风唤雨,太子揽权结党,这便足够了。”   洛凭渊只听得心情激荡,旁观者清,如此明显的事实,关系到无数人生死荣辱,甚至国之气运,天宜帝却宁愿一叶障目,从来不肯看到,更不准他人提起。   思虑间,但闻云王说道:“凭渊,你与我不同,可说牵涉其中。大皇兄对你甚是关心看重,但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洛凭渊略略沉默,太子、安王与他说话总得铺陈试探半天,他没有料到云王甫一见面,寥寥数语间已然直奔利害实质。或许是内心早有几分默契,彼此单刀直入,倒也十分痛快。   他说道:“我会一直帮着大皇兄,尽力助他昭雪冤屈。我母妃受人蛊惑,铸成大错,自身也被杀害;我想她必定早已后悔。母债子偿,如今只能尽力替她赎罪弥补。”   除了与静王的约定,他还是第一次在人前说出内心所想,或许即使对着林辰,自己也很难做到如此坦白直接;但面对冷傲孤高的洛临翩,他却莫名地觉得可以直陈心曲,无需更多解释。   云王听他语气平淡,只点了点头:“自从你回来,大皇兄信里有时会说起你的事。我察他心意,似乎想要有所重托。”   洛凭渊等着他继续说下去,云王却停了下来,沉吟半晌才道:“此事于我可说求之不得,但又担心他看错了人,将来反受其害,再后悔就晚了。今日见你答话反应,凑凑合合好像还成,那就随他的心意便是,我不管了,正是落得轻松。”   洛凭渊听得云山雾罩,又有些哭笑不得。每日见到皇兄,也没听他有何托付,怎么洛临翩凭着猜测,就先来将自己考验一通。他忍不住就想问,到底什么事?   这时方才的亲随又进来,低声禀告太子命人来问四殿下是否更衣完毕。   “此地不是说话之所。多年未见,也来不及谈说别后种种。”洛临翩已经换上一身惯常穿着的白色锦衣,轻裘缓带间,叱咤疆场的凛冽气势敛去不少,愈发显得眉目如画。他对宁王淡淡一笑,“再过两日,我登门看望大皇兄,到时再与五皇弟好生叙谈。”   洛凭渊看着云王走出礼棚的身影,短短交谈,他已经有些明白,以洛临翩清傲的秉性,何以能得到军中将士的膺服拥戴了。   这一日,洛城家家户户都在门外摆设香案,等待目睹得胜归来的雄壮王师与云王殿下的绝世风采。礼部早已做了安排,备好导引仪仗。云王便带了八千铁甲军,由城北镇海门入城。其时大雪初晴,鼓乐鸣响,洛城百姓几乎倾城而出,从城北的含光街到城东棋盘街,再转入朱雀大街。身着黑色衣甲的大军在白雪覆盖的街道上行进,有种无声的肃穆,即使夹道传来欢呼,久历战阵的将士脸上仍保持镇定与冷峻。   二百骑亲兵护卫在云王身侧,在刀戟如林的黑色行伍中,唯有他白衣如雪,所到之处引起的不是欢呼,而是一片屏息的寂静。   若非上天所赐,世上怎能见到如此风采的人物。只要有云王殿下在,禹周定会边境太平,再无战乱之苦。许多人就在路边跪倒,甚至泪流满面。   洛临翩此时自然不知道,由于这次按照朝廷规制必须进行的班师奏凯,自己已经彻底成了洛城乃至禹周的一则传说;不过就算知道了,他也不会放在心上,眼前有一连串的事情等着他去忙活。   他得先入宫面圣,向天宜帝辞去手中兵权,再往兵部交回关防与虎符。履行完一堆繁文缛节之前,还不能回去自家府邸,得暂时住在驿馆里。   北境虽然环境艰苦,但的确随性恣意得多,繁华的洛城中却到处荆棘丛生。他从来不喜在这方面花心思,一时间还真有些不适应。   战功不比其他功劳,加上他平日秉性,稍不留神就成了居功自傲、拥兵自重。若不是洛湮华在信中提醒得细致,他即便不至被无数赞扬膜拜弄得昏头,也必定会有不少疏漏。   云王在重华宫前下马,皇帝已升座紫宸殿。宫阙依旧,几个殷勤领路的内侍都已不是当年的旧人。他信手整理一下衣袂,走进了宫门。此时不期然想到了方才匆匆一面的五皇弟洛凭渊,小时候偶尔觉得这个唯一的弟弟蛮可爱,但懒得多亲近。至于现在么,反应敏锐、说话挺从容,应该是可造之材;难得的是居然仍旧有那么一点可爱,所以还算顺眼。住在静王府里,大皇兄多半很宠着他,就如当年那般,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归来的大军并未全数入城,余部就在城外暂时扎营安歇,等调派命令下来,才会分驻洛城附近的各处大营。   皇帝下旨犒赏三军,赏银还要再过几天才发下,但大批的猪羊美酒都已运到了城外,自有官员负责发放。   此时,云王各军正忙着安营扎寨,支起锅灶烹宰猪羊,随着酒肉的香气逐渐在营地上空飘散开来,四下里渐渐多了欢腾笑语。   洛凭渊没有急着回城,他在寻找林辰。由于作战有功,林辰已经从彪骑将军连升两级,如今是龙骑将军了。算下来,战场受伤到现在也已经两个多月,这家伙的腿伤就算还未全好,应该也能走几步路了。可是方才随着云王入城的众将里,他并没看见林辰的身影,难道仍然缩在哪个营帐里养伤?   留守营地的将官见到五皇子不敢怠慢,得知来意连忙说道:“林将军伤势已然无碍,本应随四殿下入京,但他自己说毕竟行动还不方便,故此才没去。请五殿下稍待,末将这就遣人请他过来相见。”   洛凭渊放下心来,微笑道:“不必了,我没什么要紧事,只消让人指明方位,我直接去他的营帐便是。”   初抵京师,需要办理的事务着实不少,那将官见宁王全无架子,就依言叫来一名校尉,命他好生带路。   军营占地甚广,林辰的帐幕距离中军主帐倒不是很远,只是方位略有些偏,外面站着两名亲兵。洛凭渊不觉想起了雾岚围猎时一道谈说狩猎的情景,分别半年,各自都有许多经历,能写在信里的毕竟有限,譬如皇寺事件,自己提笔时也只能将始末一笔带过,好在终于能见到人了。   狭小的营帐里只容得下一床一几。宁王掀帘进去,一眼就看到了半年未见的林少将军。   林辰坐在唯一的一张椅子上,身边斜靠了一根木拐,正低着头,像在独自想心思。听到响动,他抬头看时,眼睛里瞬间掠过了一抹意外和惊喜,跟着便有点无措,失声道:“凭渊,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不能来,你上封信里说得那么难过,接着又快一个月没音讯,能不让人担心?”洛凭渊没好气地说道,走到床边坐下。   他没有流露出心里的震动。比起临行时,林辰明显消瘦了,神色间多了历经战阵的沧桑,北境回来的将领大都如此。当然,他看上去依然相貌俊秀,然而令洛凭渊吃惊的是,在林辰脸上找不到自己熟悉的那种飞扬爽朗、意气风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说不出的暗淡沉郁。他整个人都憔悴了。   “你的肩伤和腿可好些了?”就像刚刚见到伤心的雪凝一样,洛凭渊同样不知如何说出早在心里的许多话,唯有先试着问道。   “肩膀已经痊愈,腿上还没 好全,但也能走路了。”目中的惊喜一闪而逝,林辰笑了笑,看得出他还是高兴的,但又提不起精神,“凭渊,我知道你有事找我,但有些事情,我自己还没有想通,不知该怎么对你说起。也是我没用,一路都在想,可是到现在心里还是很乱。你……可不可以先回去,让我再想几天,等到腿好了,再去找你?”   “……”宁王怎么也没料到,等了一个月,居然见面第一句话就被下了逐客令。他简直有些怀疑,面前这位真是自己那个热情开朗的朋友?   他眼中不禁多了疑惑和审视,林辰却偏过头看着别处,不愿与他对视,低声说道:“我不打算回家里,就待在军中,只是想静几天再告诉你,好么?”他的声音里有一丝恳求,像是有许多说不出口的苦衷。   若是放在平时,洛凭渊可能真的会拍一拍他的肩膀,转身离去,等林辰自己想通;毕竟谁都会碰上解不开的心结。然而目前,他已经在担忧中等了足足一个月,不只为自己,还要加上洛雪凝的分量,实在不想忍耐正主这种事到临头仍然逃避的态度。   “不管你是哪里过不去,我倒可以等,毕竟你林辰又和我没约定过什么。”他沉下脸,冷冷说道,“就不知北辽的耶律世保和夷金的完颜潮若知道你有想不开的心事,肯不肯转身回去,不来洛城求亲了。”   林辰猛地震了一下,却仍然什么也没说,也没有转回头。   宁王心里窜起一股无名火,也不想管林少将军的伤势了,反正都快好了,当下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函关再发生过什么,都是九年前的事了。你这般逃避退却,连句话都没有,要雪凝怎么办!你还是个男人吗?别让我看不起你,今天若不说个清楚,今后连朋友都没得做!”   “凭渊,”林辰声音发颤,几乎不像他原来的,他终于说道,“你先放手,我……我对你说。”   洛凭渊看到他脸色变得苍白,才感到自己说得似乎有些重了。他缓缓松开手:“究竟是怎么了?你总得告诉我,才好想办法。比武的事情,我们都帮你计划好了。”   “比武。”林辰急促地喘了口气,唇边现出一丝苦笑。身边的木拐已经被两人碰倒在地,他俯身捡起来,用一边肩膀撑住,吃力地站起身,“我早就觉得,这营帐里太气闷了,我们出去走走,你就都明白了。”说着,他自己撑着拐朝帐外走去。   洛凭渊站在原地没有动,看到林辰迈出两步,他的心忽然沉了下去:“你的腿,是怎么回事?”他感到自己的声音也在颤抖。   他不是大夫,但是骨伤将愈时的步态不稳和伤残的趔趄,却还是能分清的,而且,林辰的右膝那里尽管不至于吓人,也足以看出不自然的扭曲。   好一会儿,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林辰的腿,心里涌起难言的歉疚与悲伤,轻声说道:“不是说,不要紧,就快好了么?”   “凭渊,”林辰慢慢回过身,目光里有种空茫,他低声说道:“我还能给雪凝什么呢?军中大夫说,我的腿今后,必定是跛了。” 第七十六章 千山暮雪   林辰在战场上坠马的时候,因为还要躲避四下敌人的进袭,摔得相当重。一条右腿不仅当场折断,而且据随军大夫说,膝盖处正好撞到硬物,膝骨全碎了。   那时会战正激烈,受伤的兵士将官不计其数,军中的大夫根本忙不过来。林辰被送去治疗,他的伤虽重,但并不致命,一名大夫匆匆给他包扎了肩伤,来不及细看右腿,只草草扶正固定,就去忙别人了。   直到会战结束,回到韶安城中,次日才有另一位大夫腾出手来,为他重新治疗膝盖,比较细致地将碎裂的部分拼回原位。过程中自然受了一番罪,但林辰生性乐观,熬过去了也就不当回事。他人缘不错,每日只是与前来探病的同僚战友谈论说笑打发时光,等着痊愈。   洛凭渊接到的战后第一封信就是在那段时间写下的。   当时两处伤势仍然不时疼痛,他常常睡不好觉,军中能找到的安神止痛药材都作用不大,倒是本地百姓自制的一种药酒有些灵效。   有天晚上,两名同袍来探望,林辰正好多喝了几口这种药酒,说了一会儿话就昏昏欲睡。他是个不拘的性子,加上这两人不久前才在战场上与自己互为援助,共历过生死,便将缘故一说,让他们只管宽坐,自己径自倒头睡了。   他睡得并不似以为的那么沉,迷迷糊糊时断时续。两个朋友刚起了谈兴,也没急着走,就着带来的一小坛酒,在榻边低声闲谈。都是琅環横刀所部,其中一人年岁长些,亲身经历过九年前北境的连番变故与战乱,渐渐便忆起过往种种。   起初只谈到战败的惨痛。韶安沦陷后,幽云十六州随之陷落,北辽兵马四出烧杀劫掠,百姓唯有弃了家园,往函关方向逃难。   函关守将林淮泰唯恐被北辽内应乘机混入城中,任凭百姓如何哭求哀告,始终紧闭城门。一连多日饥寒交迫,许多妇儒老弱死在城下,待到辽军来到,来不及逃离的人便成了他们屠戮取乐的靶子,函关城下犹如地狱。   横刀那时虽然协守函关,但由于身处嫌疑之地,无力让林淮泰改变主意。令主屈观风命属下从城头用绳索放下一些篮筐,将十岁以下的孩童缒上来,即使是这般无奈之举,也经过了不知几次争执。   当时琅環的部属心中都存了一腔悲愤,宗主遭人陷害,含冤莫白而死,皇长子软禁宫中,众人不得不选择吞声忍让,以行动证明清白。   语声传入耳中,林辰本来半睡半醒,只模糊听进一二,但是林淮泰是他的叔父,当年坚守函关、力战殉国,他一直十分敬仰。几次听到这个名字被提起,睡意渐渐消散,只觉得,在不久前一起奋战过的同伴口中,叔父似乎并不像心目中那样正直勇毅,反而每到情势凶险,便即派旁人出城应战,自身连上城督战的次数都很有限。   函关守得十分艰难,后方援军迟迟不至,城墙破旧,最危急的一次,辽军已经冲破了北端城门,屈观风领着三百名横刀所部和五百守军,浴血守了八个时辰。林淮泰却带了亲兵,悄悄下令将南门打开一条缝,想弃城逃走,若不是被人及时拦下来,韶安城破的一幕险些重演。   林辰听得不敢置信,他几乎要出声争辩,如果真是贪生怕死,那么战报上为什么又会说叔父是奋勇殉国而死?   两个同伴却以为他已经睡熟了,年长的那个给他掖了掖被角,低声叹气道:“这孩子,上阵不含糊,倒半点不像他那卑鄙无耻的叔父,可怜什么都不知道。也就是林淮泰已经死了,大家都是好汉子,不会计较到他身上。”   北辽在函关不曾讨到便宜,加上已经洗劫得差不多,攻打数月后终于退兵而去。就在最后一股辽军拔营撤走的当晚,林淮泰在官衙设宴,邀请驻于城中的横刀、凌虚部属参加庆功宴,只说昭关能够守住,琅環当居首功,足见一片拳拳为国之心。他必定会向朝廷上奏请功。   众人其时对他都已颇为反感,但出于大局考虑,还是跟从令主前去赴宴。孰料宴到中途,林淮泰突然变了脸色,他将一只酒杯掷在地上,说已然接到朝廷诏命清剿逆贼,命琅環下属一概束手就缚,等候发落。顷刻间,厅中伏兵四起,外面以劲弩团团围住,琅環众人这时才觉察手足软麻,内力不继,只因酒水菜肴里都暗暗下了药。   “姓林的打仗是个懦夫,玩弄诡计却在行,不仅戏份做得很足,而且准备周密。若是一般下三滥手段,我等原本不惧,可那天遇到的不是寻常迷药,他背后必定有人指使。”林辰听见身边的人说道,“当晚的情景,我至今历历在目。大家都知道已经凶多吉少,说是要查问,实际上林淮泰根本没打算留下活口。既是接了上面的密令,又怕他自己怯战弃城的行径传扬出去。屈令主同他理论了两句,他便当即喝道,‘还敢拒捕,全都给我拿下,反抗者就地格杀!’接着,那些亲兵家将全部拔出刀来,肆意砍杀。”   林辰再也忍不住,一把掀开被子坐起身:“你骗人,一派胡言!我叔父……我叔父明明是守城时力战身亡,他人都死了,又不能为自己辩解,你们就这般编排他!今夜是故意串通好了来说给我听的,是也不是?”他眼睛发红,心里却突然想起叔父战死的确是在辽军退兵的当天。   正在说话的两人都是一惊,而后年长那人叹息一声:“林将军,小兄弟,你可知道那一晚误中奸计,横刀多少人惨遭杀害?我们连月苦战折损的兄弟,加起来还不及当夜一半多,他们死在拼力守卫的函关城中,所谓自己人的手里。屈令主也死了,为了让我们这些残存的余部逃生,他与林淮泰同归于尽。不要说方才并非有意,就是要刻意对你讲述,我会在兄弟袍泽的死难上胡言,只为了欺骗于你吗?既然听到了,信与不信,全在你心里,自己想想罢。”   遭遇暗算清剿后,琅環残部匆忙撤离函关城池。十二令中曾与鸣剑并称最强的横刀,至此已然死伤大半,与其余各令失散。   屈令主身死,副令主郁岚好不容易将劫后的余部聚拢,又与左使姜衡远联络,等待琅環与朝廷交涉。然而大家等来的唯有事态的不断恶化,洛城方向噩耗连连,一项项罪名当头扣下,至此每个人都已悲愤莫名,切齿痛恨,却既无法回归中原,在北境也无处容身。   小股的辽兵仍不断在幽云十六州抢掠,残存的横刀陆续救下一些流离百姓,闻说在函关之北百余里,苍山地界,云堡的堡主云毓正组织下属庇护周围百姓,与辽人相抗。   苍山云堡是北方武林一脉,从几代前起就与琅環颇有渊源。郁岚于是带领下属投奔而去,初时只求暂时栖身,没有想到的是,此后多年,云堡成为横刀休养生息、逐渐恢复元气的所在。直到三年前云王靖北,奉宗主洛湮华之命,加上仇恨北辽,横刀才暂时放下对朝廷的芥蒂,相助禹周军夺回韶安。   前尘恨事,千山暮雪,正由于离京以来时时身历其境,这一夕之谈对于初出茅庐的少将军林辰而言,才会如此刻骨铭心。相处时日虽短,但他已见过洒落战场的鲜血,明白何为生死相托的袍泽情意。可是,如果这一切是真的,叔父林淮泰死守函关、为国捐躯的英烈之名又是从何而来?   他想到鼎剑侯府多年来得到的恩宠荣耀,一如自己顺风顺水的成长,将门之子、忠良之后,这一切原来是靠出卖琅環换来的吗?所以提到叔父之死,父亲林淮安会表现出那种不自觉的闪烁暧昧,还有对北境战事避之不及的态度。尽管他从未言及,但林辰早已隐约察觉到,父亲暗中听命于东宫,一直在为太子效力。一旦醒悟,这其中,只怕远不止出自纯臣的衷心。   随后几日,林辰一直浑浑噩噩,在前来探病关照的战友面前,无论是不是琅環中人,他都觉得无地自容。从韶安到函关,六百里土地不仅浸透了悲怆的苦难,还飘荡着无数蒙冤罹难的忠魂。没人再提起这件事,待他一如往日,可是他再也不可能回到得知真相之前了。   虽然心绪纷乱如麻,不知如何面对与抉择,但林辰仍然会不时思念雪凝,他想着回到洛城后,要将内情告诉洛凭渊,也要当面对雪凝说。琅環不曾放弃,倘若有朝一日真相大白于天下,事实回归本来面目,鼎剑侯府或许也会随之崩塌。但他依旧相信自己,只要好好坚持,只要雪凝仍然愿意与他在一起,总能通过努力弥补、洗刷前人的罪孽。   当时辽人已经求和,韶安军正在等待洛城方向传旨班师,他稍微回过神,才想起查看右腿复原的状况。膝盖部位严严实实扎着夹板,不能伸曲,大夫叮嘱要满两个月才能拆除。但林辰自己总觉得有点异样,于是偷偷将夹板除去,一看之下就怔住了。有另一条完好的左腿作对比,无论看还是摸,他的右膝都明显不对劲。   洛凭渊听得心情沉重,与来时预想的一样,就像自己回到洛城,得知了昔年过往,林辰也在边关撞见了谎言背后的真相。   他理解那种痛苦彷徨的心情,如果只出了这一件事,林辰必定能想过去,可是怎么也没料到,腿伤竟然会落下残疾。   林辰说,发现不对之后,他起初还没有看得太严重,只以为是之前拼好的骨头不慎移位了,想着即使再受一番苦楚,只要能重新接好就行。   苏阁主闻听此事,命军中大夫都来为他诊治,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几位医术高明的大夫详细查看之后,都是摇头。   膝盖部位本就复杂脆弱,更有许多筋脉相连,这处伤势的麻烦在于最初受创太重,不仅膝骨碎裂,筋脉也跟着损伤。由于受伤之初就没能妥善处理,之后再正骨时,筋脉已经错位,并未能接续如初。   到了现在,伤势逐渐长好,再要重新正过来就得硬生生将拼好的膝骨再拉扯开,疼痛还在其次,谁也不敢确定筋脉关节会因此再受到什么损害,还能不能恢复。一个不慎,或许轮不到接筋续脉,后果已然不堪设想。   军旅之中,比跛脚更重的伤残比比皆是,众人都劝林辰还是看开一些,无论如何他还能走路,日后即便行军打仗也是骑马,不会有过多妨碍。   可是洛凭渊明白,以天宜帝的性格,绝不会答应将丹阳公主嫁给跛脚的人,即使林辰受伤是由于为国征战,皇帝也不能容忍未来的驸马有这样明显的瑕疵。   北辽和夷金的来使尚可以尽力赶走,然而之后呢?雪凝难道仍然只能被命运摆布,嫁给她根本不喜欢的男子?   两个人一时间相对无言,彼此心里都是迷茫。林辰黯然道:“我该早些在信里告诉你的,但是不知道怎么说。路上听到求亲的消息,我却连上台比武的资格都没有了。雪凝她,会很失望、很伤心吧。”   “如果你就这样放弃,躲起来不露面,与自己过不去,她才会真的失望伤心。”洛凭渊心里隐隐作痛,林辰的武功底子他是很清楚的,本来至少还有与同辈好手一争高下的实力。   他定了定神方才说道:“你要相信雪凝,她不会在意这件事,而且既然平安回来,一切都有希望。”   话虽如此,他只觉言辞的安慰苍白无力,甚至更像一种伤害。雪凝不会因为林辰跛腿而放弃,但她的意愿又能决定什么呢?   林辰果然苦笑了一下,没有答言。洛凭渊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很深的绝望。   之所以心灰意冷,几乎宁愿留在边关,是因为无论再怎样努力,除了忧愁伤痛,已经给不了心爱的人任何东西了。   “四皇兄和苏阁主说得对,总须面对的。”他想了想说道,“你还未痊愈,一直呆在军营里不是办法,而且侯府也很快会派人来接。不如跟我回去皇兄府里住上一阵子,还可以一道计议。”说到此处,他心念忽地一动,林辰的腿伤其他大夫治不了,可是静王府中却放着一个当世神医奚茗画,这等机缘可遇而不可求,但凡还存了一丝可能,梦仙谷主定然有办法的。   林辰哪里知道他在想什么,摇头说道:“军营里很好,暂时不想去别处。凭渊,你说我怯懦也好,如今委实有些怕见到静王殿下,我……我准备好了一定去找你,就先别管我了。”   “你能躲到几时!用不了两天,这营地都要撤了,你再跟着住到京郊大营去么?”洛凭渊见他如此之怂,简直气不打一处来,但是想到自己找过玉帛之后,也曾经连着好几天不敢面对皇兄,而林辰还加上了近乡情怯,也就发不出脾气,“最多给你三天,到时有重要的事情找你,且好好待着,等我派人来接!”   他想到一时三刻将林辰硬拖到府里去也非上策,总需先与皇兄商议过,再花些心思去拜托了奚谷主,方为稳妥。   营帐外面,军士们早已三五成群地开怀畅饮,亲兵送进酒菜,洛凭渊于是与林辰一道用饭,两个人都尽量说些不那么沉重的话题,只是各自心里都仍旧压着一块大石。   洛凭渊终究觉得难受不忍,又不好现在就提起延医的事,便想还是快些回府去设法安排。   饭后他起身告辞,林辰说道:“这些时日不见,我也听说了不少京里发生的变故,不过看得出凭渊你过得很好,而且总觉得说话比过去更有分量了。”林辰的飞扬也不见了,只不知还有没有可能找回来。   “我现下在静王府中,已经住得习惯。”洛凭渊唯有叮嘱道,“你不要多想,安心搬进来养些日子,皇兄不会吃了你的。”   宁王今日出城,直耽了好几个时辰,初会云王,又与林辰相谈半日,已是满怀心事。但他记起户部还有几件公务等着处理,只好又匆匆过去一趟,回府比平日还要晚些。   静王却没在房中,洛凭渊听杨越说殿下去了后园,就知道皇兄该是去赏雪了。   夏日长满睡莲的池塘早已冰封,雪积得很厚,放眼所及,园中林木花草都披上银白,那块小小的菜地几乎辨不出边界。小径边,洛湮华披了件雪青色披风,像是正低头看着什么。   洛凭渊不欲打破这份静谧,放轻了脚步缓缓走近,才发觉皇兄脚边不远处,小狐狸正在与一只松鼠嬉戏。本来就一身雪白的珍时就像会滚动的雪球,不到近前根本无从辨认,那只小松鼠也是长得圆嘟嘟的,抱着几颗不知哪里来的花生,像是有点怕珍时,又舍不得放下食物逃走,只好任凭小狐狸一会儿用鼻子嗅,一时又拿前脚拨,看上去相当苦恼。   宁王即使心事重重,也不禁笑了,俯身说道:“珍时,皇兄天天喂你,偶尔给别人一点吃的,不可以欺负人家,知道么?”说着,便伸手要将小狐狸抱起来。   珍时闻声偏过小脑袋,神态是十足的闹别扭,松鼠得了这个空隙,立时一溜烟抱着花生跑走了。小狐狸顿时不高兴,居然用毛茸茸的尾巴拍了一下主人的手,跟着小小的白影一闪,在雪地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洛凭渊抬头见到静王只是莞尔,不免没面子,郁闷道:“都是皇兄最近太宠着它了,越来越娇惯,居然敢不听话了。”   洛湮华忍不住微笑,珍时在自己身边的时候居多,可是他常吃的鱼干、果子都是洛凭渊惦记着让人买回来的,很难说谁宠得多一些。他说道:“今日出城可还顺利,见到临翩了?”   “见到了,四皇兄说,过两日,他要来府里看望皇兄。”洛凭渊的心思回到正事上,将今日郊迎的情形说了一遍,只略过自己与洛临翩在礼棚中关于琅環那段对话。   两人在雪地里信步而行,洛湮华沉吟说道:“宫中今日传出消息,父皇已准了临翩交回兵权,好生歇一段时日。如此我就放心了,以临翩的功劳,只要不掌兵,即使行事任性一些,也无人能与他计较。”想想又悠悠道,“不过接下来,宫里难免要摆几席接风宴、庆功宴,我能不去就不去,你却避不开。”   洛凭渊想到自己刚回来洛城时,各色饮宴的确不少,而今以云王的功勋身份,场面怕是还要盛大好几倍,若然是平日,看看洛君平不甘不忿的表情也就权作消遣,可眼下哪里有这份闲心。   “皇兄,林辰出了一些事。”他说道。林辰之前的来信没有对静王提到过,此刻从头说起,负伤后得知横刀的昔年遭遇,还有未能及时医治落下伤残的腿。   洛湮华听着,脸上的神色渐渐凝重,蹙眉说道:“难怪苏阁主前封信里对我提起,林小将军接下来,可能会遇到一些麻烦。他没细说,我本以为是为了外夷求亲。阿肃早回来了几天,可是他的话实在太少了。”   洛凭渊举目望去,雪地上了无痕迹,也不知秦肃隐在何处。他回来后,静王不再让关绫夜间值守,其他人也需重新习惯屋梁上时时有人,同样无影无踪,秦副令主的压迫感实在强大太多,绝非武功走轻灵一路的关绫可比。北境征战一遭,阿肃仍是那么沉默寡言,想来即使他有许多话要同静王讲述,重点也都放在琅環内部。   “皇兄,林辰不愿回侯府,我想让他过来住些日子可好?”他轻声说道,想着该如何开口请奚茗画出手,“他和雪凝两个,如今真的很需要帮助。”   今日,他察觉了林辰的情绪,许是因为腿跛的缘故,除了伤心负疚,还多了一丝从未有过的自卑,特别是在提到琅環时,弄得自己想对皇兄开口也不由小心翼翼。   洛湮华却没有注意到他微妙的情绪,沉思着说道:“住进来也好,奚谷主极擅接续筋脉,说不定尚有转机。多年前,苏阁主曾经也出过类似的事,受伤后没能及时治疗,右腿差点跛了,那时就是奚谷主为他治好的。”   “苏阁主有过这种经历?我从未听人说起。”洛凭渊既惊且喜,若不是此时城门已经关了,他几乎想立即将林辰押过来。   “说来话长,大约十年前的事了,那时候苏阁主也不过二十余岁,因为脚跛,还遇到不少波折。”静王微微一笑,以苏聆雪的含蓄,能在信里特地提到一句便是相助之意,奚茗画应该不会拒绝,“既是已经和林辰约定了三天后,届时再将他接来好了。倒是临翩,既然说了过两天来,那就真是两天,我们正好先与他晤上一面。” 第七十七章 紫宸辞兵   云王洛临翩返京第一日,于紫宸殿面圣,天宜帝不只是和颜悦色,可以说甚为高兴。   自始至终,金殿上的文武百官、内侍护卫都眼见得皇帝神色温和,面上多带笑意,除了嘉勉称赞四皇子为禹周立下的功勋,还欣慰并关切地询问他在边关的日常细节,只有当洛临翩再三坚决地要求辞去兵权,说只想解甲休息,享受天伦的时候,才显得对这个光华夺目的儿子有那么点不满意。   皇帝略微皱起眉头说道:“皇儿在边关磨砺三年,好不容易锋芒初成,如今建功班师回京,朝廷正要倚重你治军征战的才能。朕当然知道你辛苦,想休息一阵子自可允准,但你麾下那十万兵马怎好说不管就不管,一见朕就忙着往回推?”   语气微带责怪,不过站得离帝座最近的吴庸却注意到,在说这些话的时候,皇帝眼尾额间比平时还要舒展,足见心情甚是愉悦。   “父皇,儿臣天生就是个懒人,您又不是不知道,”洛临翩行礼说道,心里算着要父慈子孝的来去几个回合方能满足这朝上官样文章的需求。对皇帝说话当然不能冷冰冰的,他声音里就不自觉有点慵懒,“从前在边关仗没打完,不管也不行。现在好容易辽人打不动了来求和,自然没有我的事了,朝中有太子,还有五皇弟帮父皇分忧,儿臣只想过它几年不用操心的舒服日子,父皇就恩准了吧。”   自天宜帝以下,众人皆是哑然。虽说除了太子必须兢兢业业勤于国事,其他皇子的确用不着非得勤勉有为,但历来哪个皇子不想表现得才高志远、怀瑾握瑜。像四殿下这般在紫宸殿上,天子百官面前理直气壮说要偷懒过悠闲日子,实在少有得很,但他刚刚戍边三年奏凯回朝,如此劳苦功高,这点要求似乎也在情理之中,无可厚非。   太子近一年来渐失圣心,朝中臣子早已瞧得分明,自从云王靖北大捷,不少臣子已经暗暗盘算着观察风向,考虑改弦易辙。四皇子自小备受帝心宠爱,而今战功盖世、手握重兵,加上他的绝世容姿,在军中以至禹周百姓心目中受拥戴的程度远非洛文箫可比。   早有人暗中认为,五年前二皇子能被立为太子,有相当部分原因是其母韩贵妃位份既高,又得圣宠,善于为儿子筹谋争取的缘故;更有人看到,背后深一层的原因在于,大皇子其时虽然早已被放弃,但礼制的力量是强大的,朝野不时仍有物议,觉得未来继承大统的人选不应绕开陛下的嫡长子,天宜帝便需要尽早册立一位太子来将这种暗流弹压下去。   历朝立储多是嫡长之争,天宜朝不立嫡也不立长,便只有立贤了。那时候洛文箫已表现出一定才干,朝中多认为二皇子持重严谨,年龄在其余皇子中又最长;三皇子失之刻薄,德行难孚众望。四皇子当时才十六岁,还没上过朝,除了长得不是一般漂亮,留给群臣的印象只有性格太清高,从不与人相交;莲妃也是一般的清淡,出身平平又不争宠,在后宫地位甚是寻常。至于远在翠屏山学艺的五皇子,宫里朝中连个自己人都没有,更是被遗忘得一干二净。故此洛文箫成为太子,虽说算不上众望所归,至少还是顺理成章的。   时移世易,在即将过去的天宜二十一年,韩贵妃是明显失势了,莲妃协理宫务,不知不觉间后宫的格局已然改变,仿佛也昭示着皇帝的心意移转了方向。而在朝堂上,年轻的宁王文武全才,已是令人侧目;如今云王的功绩与回归更是雷霆万钧,使得太子本来就不怎么稳当的地位更加岌岌可危。即使心思不那么活络的臣子也不由想到择贤而立这回事,进而揣测,皇帝很可能已经在后悔,当初立储是太早了一些。   因而,除却夹道欢迎、如痴如醉的百姓,在洛城之中,紫宸殿上,不知多少双各怀心思的眼睛紧盯着云王的一举一动,推测他每一句话、每个举动的含意,还要根据皇帝的反应揣摩圣意。多数人都没想到洛临翩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明确干脆地要辞兵,替他觉得可惜的大有人在,但心机深一层、也比较了解皇帝性情的近臣见四殿下这番作为,均忍不住要在心里击节赞叹,实在是高明,领兵大将最忌功高震主,能在最容易骄矜的时候表现恭谦,不是自身英明睿智,就是身边有高人指点;况且即使交回兵马,真刀真枪征战而来的威名与在军中的影响力也绝非旁人可比,云王殿下的前途不可限量。   但是,谁也没曾想洛临翩会公然表示,除了歇着什么也不想干,看着意思只要边境不打仗兴兵,就准备回府里一直享清福了。满朝臣子顿时有堕入五里雾中的感觉,如果是欲擒故纵,好像有些过了,陛下当真了怎么办?还是说,云王殿下并无大志,这样说是为了在陛下和太子面前撇清自己?   太子刚在城外领教过云王冷若冰霜的态度,还不至于有所幻想,但心里也忍不住犯思量:难道洛临翩真的并无争位之意?以他而今的优势,就算一开始没这个心思,身边怂恿的人也必定少不了吧。   天宜帝不免摇头微笑:“一去三年,都是三军主帅了,朕还以为必定长进,谁想到一回来还是原先性子。”   洛临翩从前在君前便随性得很,别的皇子毕恭毕敬怕说错话,他却不怎么讲究,说来都是从小宠出来的。   众人都听得出皇帝语气里并无不悦,还颇有些受用,便有人想跟着凑趣两句。偏偏这时候,殿下传来一声冷笑:“父皇,四皇弟到了边关,那必定是威风凛凛、说一不二,他随口一句话,韶安城里上至朝廷命官,下到兵将百姓,人人需得俯首听命。这性子怕是不好改。”   出言的正是安王,他今日没去郊迎,但云王入城的排场如此之大,还是免不了要觉得刺眼,但见洛临翩所到之处犹如众星捧月一般,心里早就扎了根刺,十二分的不舒服;再加上听对方适才说起为君分忧处理国事,连洛凭渊都提到了,唯独略过自己,分明是没放在眼里。   洛君平长到二十三,生平一恨这四皇弟视若无睹的轻蔑;二恨旁人将自己看做没本事的草包纨绔。此刻被洛临翩一句话连戳两处,如何还忍得住火气。   云王今日诸事纷杂,进殿后还真没注意到安王,闻声才回过头朝他看了一眼。心想洛城这边的人怎么都不见变化,洛君平年龄长了几岁,却依旧如往日一般,明知没用,还时时莫名其妙地跳出来同自己作对。   他一时懒得理,不过还是给了点面子,淡淡说了一句:“三皇兄这些年没出过洛城,难怪对边关有些误会,他日若有机会去趟北境,也不至于连口才都不见长进。”   安王心下恙怒,倒不是因为云王的词锋,而是积怨已久。洛临翩这种大半时候对他视若无睹,偶尔纡尊降贵般淡淡或者冷冷回一句的模式可以追溯到大约四五岁,任他心高气傲,洛临翩天性比他清高十倍,受皇帝重视喜爱的程度胜过没十倍也有八倍。   洛君平常年被小两岁的皇弟碾压也就算了,最孰不可忍的是对方每次根本没在针对他,不过是自行其是而已,完全没留意到业已深深开罪了这位度量有限的三皇兄;自然,就算察觉了,也是片叶不沾身,丝毫不会往心里去的。   三皇子一口怨气年深日久,却从来没机会发泄,导致如今就连听别人提到洛临翩之名都会心火上蹿。   他不由又冷笑了一声,却未马上答言,总不能反驳说自己至少去过雾岚围场,还到洛城周遭的州县巡视过皇庄御田,并非没出过城吧。   “好了,到此为止。”天宜帝抬手止住安王,“这是你做兄长该有的样子吗?枉费朕总让你修身养性,仍是动不动就出言无状。”   安王气得脸皮红涨,但他近来与太子一样不得意,听出皇帝话中偏袒,只好按捺着不再说话。   “临翩连年征战确是辛劳不易,既然执意要辞,朕准你暂时缴回兵符,先休息三月,到时再作安排。”天宜帝道,云王如是坚辞,固然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但想想也还符合此子一贯的行事风格,倘使恋栈兵权或者变得热衷政务,再有多少堂皇的理由也是反常。   他放下心来,便想给四皇子多加赏赐:“云王有大功于国,今次归来,朕已命内务府重新为你修葺过府邸,皇儿可还有什么心愿或者需求,不妨对朕言讲。”   “谢父皇隆恩。”云王道,神情由惯常的冷淡转为肃然,“北境之胜,是我禹周十万将士血染疆场,用生命换来的,一片为国之心,可昭日月,儿臣愿请父皇早日为死伤的军兵与义士颁下抚恤,为立功之人论定功劳,赐下恩赏,此外并无他求。”   天宜帝脸上和缓的笑意不易察觉地僵了一僵,云王还在韶安时,会战的报功折子与死伤名单已经呈送到洛城,朝廷已对其中一部分论功行赏或者按例抚恤,但是两份名单里,虽未明写琅環二字,却著明了横刀、凌虚的字样,收入眼底之际,就如又看到了昔年在北境驰骋来去的琅環十二令。   根据战报,琅環所部在归雁峰会战中立下汗马功劳,恩赏或厚恤都十分应当。但朝廷或者说他自己尚未同意洗清琅環在韶安变乱中蒙上的叛国嫌疑,给洛湮华的答复也一直含混不清,现下如果依照云王所请,在旁人眼里便有点像在打自己的脸。部分赏恤拖着尚未发放也是同样缘故。   问题是此等理由,在紫宸殿上很难对百官特别是云王说出口,不论从前如何,琅環的付出是真实存在的。   他下意识朝御阶下看了一眼,静王没在场,然而此刻,他却感受到那种静默无声的力量,柔和而坚定地流向预定去往的方向。它似乎早已存在,与其说是为了达成目的,更像某种信念,来自琅環,更源自洛湮华本人。正因静王从未声张宣扬,因而一旦当众摆明,令人铭感尤深。   “如此,朕晚些下一道手谕,着兵部加紧办理便是,皇儿亦可遣人从旁督促。”他来回考虑了片刻,勉强还是答应了。   云王拜谢圣恩,回到洛城后的初次朝见就算顺利结束。   散朝后皇帝难免要将久别的四皇子留下叙些家常,太子与安王只得在旁边陪着。   太子作为兄长需要表现出对皇弟的关爱,洛临翩自忖无需对他多做应酬,尽管没再当面给难堪,但神色一直淡淡的,让人也很难热络起来;洛君平极力克制,仍然时不时要冒出两句夹枪带棒的风凉话。   天宜帝看在眼里,也不点破。洛临翩自小对兄弟都不亲近,他早已见得多了,但是今日却有几分感慨:几个皇子关系走得太近固然让人放心不下,可瞧这情形,也就是当着自己勉强维持个面子情罢了。   他于是说道:“临翩不必急着出宫,先到后宫去探望你母妃,陪她说半日话。到了晚间,朕也去芷汀宫同你们一道用晚膳。过两日宫中家宴,你正可见见叔伯亲眷。”   洛临翩微微躬身应了。太子笑道:“知道四皇弟还有公务要忙,待到有暇,到我府中闲坐。你和三皇弟向来各有各的脾性,自己兄弟何须见外,就该一道饮几盅。”   “多谢太子美意,但我这几日已有安排,只怕不得空。”云王淡淡道,转而对天宜帝说道,“父皇,儿臣戍边以来,但觉辽人之狡诈善战,实是我禹周军的大敌。今次会战情势可说凶险,儿臣能侥幸得胜,既因我军将士奋勇杀敌、保土安疆;也有赖于朝廷从后方源源支持粮草兵马,且得益于琅環旧部以国之大义为重,屡屡相助;此中缺一而不可。儿臣既然回到洛城,待公务办完,便打算先去看望大皇兄,向他当面谢过;闻说五皇弟也在静王府暂居,正好顺道拜访。”   天宜帝脸上的笑容又明显僵了一下,他不允静王使用琅環之名,但架不住四皇子对自己当面提起,似乎难以挑理。   太子与安王互相看了一眼,心里同时想到当年洛临翩听说御医迟迟不去给大皇子诊病,将太医院掀了个底朝天的事迹。由于骂得名正言顺,皇帝也只得没脾气。那时还能说是偶然看不过眼,而今三四年时光下来,阵势又有不同。两人一时都有种复杂的感觉,云王会构成多大威胁尚不好说,但他一到,洛湮华倒是多了个洛城里谁都惹不起的后援。   云王前往静王府,是在抵达洛城的第三天,正是他同洛凭渊说好的时间。   天空自晨起就飘着小雪,十数名护卫拥着身披白裘的洛临翩行至府门前下马,一路上引来瞩目无数。   云王还是初次登门,洛湮华引他来到后园一处小亭,含笑说道:“洛城几日间接连落雪,倒似是四皇弟自北境带回来的一般。本来在房中也不错,但亭中赏雪,更见清雅疏阔。”说着,又让人去请宁王过来。   亭周用帷幕遮挡寒气,角落里摆着融融暖炉。洛临翩在亭中随意坐下,见周围雪地茫茫,唯有一颗老松伴着半树新开的腊梅,那花于淡黄中透出浅碧,一朵朵剔透如玉,的确清雅绝伦。他点头说道:“大皇兄这园子,倒是有几分野趣。我昨日才回府,等收拾好了,也请你过去坐坐。”   “我府里顾不上雕琢,便图个野趣好了。”静王微笑道。云王的府邸听说十分精致,不过主人几年不在,虽有家仆打理也难免萧条,“可是已经同兵部交割完毕了?”   “差不多了,不然按照你的嘱咐,还得接着住驿馆。”洛临翩唇边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还要多谢大皇兄,我自己想不了这许多。在外面久了,都快忘了城里宫中的一套。”   “换了早先,我也疏忽得厉害,还是时过境迁之后才慢慢体会到一些。”洛湮华一面在侧旁坐下,一面悠悠说道。昔日的自己也曾满怀孺慕,一味地想着要将每件事都做得完美,以为他的父皇与母后是一样的,都会全心为他的每一寸进益感到欣喜。所以总是很认真甚至废寝忘食地努力着,不假思索地展现才能,生怕因为不够尽力而使得皇帝失望。   直到世界在一夕间倾覆,直到那位曾以为熟悉的父皇变得陌生遥远,直到再没有道理可讲,他才恍惚地感觉到,那凌驾于迄今所学一切圣贤哲理之上的帝王心术。曾经作为未来的储君,太傅也教过权术,但他并没能理解其中驱使一切的冷酷欲望。   就如得胜归来的云王,有心人看到四皇子傲人的功勋,多年来皇帝的偏爱,便会觉得他已经具有与太子一争的实力;然而洛湮华却明白,太过夺目的光华意味着,尚未触及太子,首先就已然灼痛了天宜帝的眼睛。在那一刻,洛临翩身上所有的优点都会成为不可宽恕的罪过,一个处理不当,并非没有可能重蹈自己的覆辙。   好在,只要绕开这个危机,云王冷傲些有什么要紧,就算比安王嚣张十倍、跋扈二十倍,料来也没人动得了他。   想到此处,静王不禁微微一笑,在飘零的细雪中,他看到洛凭渊正沿着小径朝这边走来。 第七十八章 青梅煮酒   洛凭渊今日是特地在府中等候,他踏着雪走到后园,但见眼前美影横斜,静王与云王在亭中相对而坐,那情景宛如一幅画卷。   “趁雪而来,对坐赏梅,四皇兄非但有信,看来还通雅趣。”他拨开帘栊走进去,拂着身上的雪屑笑道。   “有情致的是大皇兄,我是沾不上的。”云王说道,他已脱去来时的貂裘斗篷,里面依旧是白衣,只是衣摆上有些隐隐的流云纹样,犹如白云出岫,眉目间则添了几许悠闲,“这个时节,边关上的雪总有一尺来厚,人人只想着御寒取暖,谁也没心情观景;倒是五皇弟久居此地,看来应是颇得三味。”   “我是个俗人,每日在户部数铜钱,听人抱怨倒苦水,也就是回来见到皇兄才算透一口气。”洛凭渊笑道,“我觉得人同此心,以北境将士之艰辛,想来也是靠着常常看一眼四皇兄,才能保持士气高涨的。”   洛临翩正喝了一口茶,闻言忍了忍,幸而没有呛出来,只是脸上的神情瞬间有点古怪。   “凭渊这边坐。”洛湮华忍住笑说道,“大俗大雅,本也难以区分,若非四皇弟率军抗虏,保我边关,今时今日洛城之中,想来也没人有闲情逸致赏雪了。”   “非是我一人之功,大皇兄处处周全相助,五皇弟也从中尽心,付出了多少心力,我岂有不知。”云王说道,跟着不知想到了什么,又冷笑了一声,“然而若说这洛城中人都为战事担忧,只怕也是未必,有些人为了能让北境战败,连暗地出卖的勾当都干得出,还早早将自家将领安插到函关城中,我看他恨不能重演一次当年的失韶安、败走函关,十万儿郎的性命、边境百姓的安危竟是如同草芥一般,这样的人居然是禹周的太子。”   话音落下,三人一时尽皆默然。洛凭渊想到太子暗地里通过昆仑府传递重要战报给北辽的行径,尽管是皇兄设下的计谋,但洛文箫的用心已是表露无遗,直如国贼一般。再联想太子从前在增兵北境、提请韶 安税中的种种作为,他心中也不禁闪过“何德何能”四字。   小侍从们送来一只炭炉,安置在当中,又在桌上摆好几盘果品和小菜,清明和谷雨捧来两小坛酒,亭中顿时多了围炉相谈的氛围。   一身皓白的小狐狸珍时不知从哪里跑了出来,歪头看着三位皇子,似乎在选择比较,而后毫不犹豫地蹿上了静王的膝盖,毛茸茸地磨蹭着撒娇。   云王也没见过这么亲人的狐狸,见长得绒球般可爱,不由多看了两眼:“听说五弟养了只白狐,莫非就是它,倒像与大皇兄亲近得很。”   洛凭渊不想云王连这个都知道,郁闷地瞪了珍时一眼,这狐狸大多数时候会自动跑回含笑斋睡觉,吃起自己给的食物来不亦乐乎,按理说还没忘记是谁在养它,问题是每到需要表现忠心时就跑去亲近皇兄,将主人撇在一边,令他十分无奈。   “是凭渊养的,名叫珍时。”洛湮华笑道,将小狐狸抱起来向着洛临翩,让四皇弟摸摸它的皮毛。珍时摇摇尾巴,用黑琉璃般的眼睛看看面前的云王,像是也觉得这个人很美貌,但下一瞬间,它就扭动圆滚滚的小身体,这次转而跳到宁王膝上,一个劲地往怀里钻。   几个人都不觉莞尔,静王说道:“临翩常年带兵,身上有杀伐之气,珍时不敢接近。它虽然常常待在我身边,但心里却明白,凭渊才是真正保护它的人,所以一害怕就去找凭渊了。”   洛凭渊给求安全感求抚慰的小狐狸喂了一块肉干,又挠了挠它的脖子,珍时就跳下地来跑出亭外,不知又到哪里嬉戏去了。   经此一搅,气氛轻松了不少。静王自己不喝酒,仍然亲自动手给两个皇弟斟了一壶花雕,隔着热水在炭炉上烫着,悠悠说道:“有时候我看到凭渊照顾珍时,就会想到人和人的分别。”   洛凭渊听着有些不解,他在翠屏山里无意间捡到珍时的时候,小狐狸还没有断奶,只能喂米汤,他觉得自己没时间看顾,养得不算多好,不过是尽量按时给食物,有时为它洗澡梳毛而已,而如今后面这些主要都是皇兄在做了。想来任谁养狐狸都是如此,不知静王说的分别在哪里。   洛湮华见他神色有些迷惑,淡淡说道:“珍时喜欢在山野林间自由地奔跑玩耍,你就任由它去,从没想过关紧门窗,或是索性将它拴住、关在笼子里;有时候珍时跑去粘着别人,你也不会生气或者为此责罚它。我看得出你其实很喜欢珍时,就从不担心它会不再回来或者认了其他主人么?”   洛凭渊怔了一怔,他心里从来都觉得这么做自然而然,无须思考,却不知皇兄为何突然问起,想了想才道:“珍时很有灵性,皇兄的府邸里又没有危险,我只想着顺其自然,只要它开心就好;它若是喜欢上了别的主人,我虽然舍不得,但也没有办法勉强,那些都是珍时的天性啊。”   想到自己也曾拎着小狐狸的耳朵教训一番,似乎也没有说的这么无私,他心里又悄悄汗颜了一下。   云王不明白静王为何说起了狐狸,于是没有插言,听到这里,神色间渐渐多了一丝意味深长。   “所以珍时虽然只是一只被你养大的小狐狸,你也尊重它的意愿和选择,比起自己的感觉,更在意它能过得开心。”洛湮华笑了笑,“可是这世上有些人就不会这样想。他们或许也会在一段时间里照料珍时,甚至给它更精美的食物,花费更多的时间心思驯养逗弄它,但珍时会被锁在笼子里得不到自由,若是它敢表现得对旁人更亲密、更顺从,遭遇的不仅是责罚,而是可能直接丢了性命。因为在这样的人眼里,珍时存在的全部意义只是讨他们欢心、带来满足而已,倘若有朝一日它做不到了,便可以理所当然地毁掉。如此做一是为了不让别人得了去;二是要榨取最后的价值,每分每寸都不放过,我想落到珍时身上,大概就是一条毛皮领子吧。”   他说得很平静,但洛凭渊听在耳中,心底不由泛起一股寒意。   “大皇兄说的那种人,本来就不配当什么主人,不过世上还是不少的,真小人也有,伪君子更多。”洛临翩懒洋洋道,“也不必绕得太远,洛君平和洛文箫正好凑成一双。我见着安王虽然觉得讨人厌,但比起咱们这位太子殿下,还不至于那么让人嫌恶。自打回来,我看到那张挂着笑的脸就想抽。”   洛凭渊倒也有些同感,心道若然安王听到这番评论,不知会气得冒火还是略感安慰。   “诚如四皇弟所言,几年来我看着太子的作为,并非没有能力,也算是勤勤恳恳,可是他竭尽全力去揽权夺势,却只为一个目的,就是满足一己欲望。他认为这天下应当任凭予取予求,为了自己的利益,国计民生、子孙后世都可以不当回事地牺牲放弃。”静王说道,他的声音于沉静中有一种悠远,“我曾经想过,皇权,或者说天子究竟代表了什么意义。章太傅当年对我说,天子者,受命于天,德泽四海,牧守苍生;国家者,公器也,需慎之又慎,凡事为万民计。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所指乃是责任,手中即使掌握偌大权利,也须牢记不可用于私欲。他又警告我说,需常怀谦谨之心,试想帝王也不过与常人一般,食三餐五谷,居一室,每晚躺卧方寸之地而已,不同之处只是重任在身,必须奉天承运,履行职责。待到自身尸骨已朽,江山万古长青,留下的不过一纸青史,又有谁真能富有四海八荒。”   洛凭渊闻言,不觉心绪起伏,他没有想到会在此时此地听到皇兄如是一番话,与他在寒山派跟随师尊所学,以及在京畿所见所思无形中相契,却又无比清晰,仿佛娓娓道来间已帮助自己理清了思绪。他一时说不出话,但觉胸中涌起了一股热潮。   炉上花雕已然酒香喑哑,弥漫亭中,其中仿佛又渗入了寒梅的清香,如同方才的话意一般清醇绵长,云王与宁王一时都只是回味。   洛湮华在两个弟弟面前的细瓷杯盏中各放进两三颗梅子,将琥珀色的陈酿逐一注满杯中,方才徐徐说道:“我与太子有些未清的私怨,但纵然撇开这一层,单以德行而论,于我眼中他当一只小狐狸的主人尚且不配,如何能做得禹周之主。我不会容许洛文箫登上帝位的。凭渊学艺八年,临翩戍边三载,今日之会委实不易,我想,也不必征询安王的意见了。”   话到此处,他顿了顿:“我只问一句,你二人,谁愿他日承继大统,行天子之责?”   洛凭渊顿时呆住,他怎么也没想到,有朝一日会被问到这样一个超出思考界限的问题。一年来诸事不断,令人几乎应接不暇,他心下自然早已觉得,待到将来冤屈昭雪,洛文箫是必定坐不了太子之位的,那么到时顺理成章应该是皇兄重新成为储君才是。洛湮华太过沉静恬淡,故此这些想法也只是影影绰绰,没什么真实感,偶尔念头一闪,转眼间就被当前各种事端冲得无影无踪。   “可是,不是皇兄自己应该继位的吗,怎么来问我和四皇兄了?”他低声道,不由自主有点茫然。   “经过这些年,我早已无心于此。”静王道,他的神情就如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甚而带了一丝倦意,“而且,我的身体也已难以支撑这等重责大任,只怕勉力而为,反而会误了事,是以只能全靠你们了。眼下父皇尚有春秋,但既然这副担子未来总要有人承担,我便想着,不若趁现在一同商议着定下来,日后无论碰到什么情形,我们各自都能心中有数,不知临翩与凭渊以为如何?”   “登门前就知道,大皇兄是必定要提这件事的。”洛临翩说道。他将满斟的酒盏拿起来饮了一口,赞道:“好酒。”又道,“既然如此,也没什么难以决断的,我早就说过不想坐那个位子,大皇兄提过凭渊适合,那就是凭渊罢。”   洛凭渊已经懵了,他瞬间回想起几日前城郊礼棚中云王所说的话,大皇兄对你很是看中,想要重托于你,于我正是乐得轻松。   还有一直以来静王在政务朝局上的悉心指点,对于入户部理事的重视。许许多多片段瞬息闪过脑际,他终于意识到两位皇兄不是在说笑,而是真的属意自己去争那储君之位。   “皇兄,怎么也不能是我,你知道我母妃都铸下了多大的错,我岂能……”岂能去意图谋取那个原本属于皇兄的大位。如嫔当年抱着自己痴痴自语的情景倏然回到眼前,她说凭渊,只有母妃才真的为你着想,绝不能让你这一生都被洛深华压在下面出不了头。一念及此,他只觉全身瞬间如同被火烧过一般,羞愧无地,连连推却,连自己也不知在说些什么,大概就是德才不足,不可能做得好,不管从哪方面,要轮也该是四皇兄,总之不应是自己。   “凭渊,你那时才十岁,没有人怪到你头上。”洛湮华说道,看到皇弟的反应,他的声音不由柔和下来,“你也是皇子,自然是有资格的。而且出事之前一直是母后在抚养你。我想她在天有灵,见你成长得端方明理,定然很欣慰。”   “五弟不必推托了,算来你也是皇后娘娘的小儿子,名分上不比谁差,将来礼制上也说得通。”云王道,“这又不是什么好事,何必内疚得像要占我和大皇兄的便宜似的。且不说大皇兄确实身体撑不住,你当我有意相让么?我倒没病,也不在乎多费点力气收拾洛文箫,可是看看你在户部费的那些口舌周折,四哥可受不了日后每天都得和一堆上蹿下跳、皮里阳秋的大臣小吏打交道,听他们转弯抹角地说话,时时不是提着小心就是得忍让妥协,还得被从头管到脚。我天生就受不了那些乌七八糟窝囊气,非得夭寿或者当暴君不可,五皇弟心细有韧性,这份苦差还是你来吧。”   洛凭渊听得无语,但是再想洛临翩的秉性,不得不承认确是如此。无论是面前闲静如月的皇兄,还是昳丽清高的云王,他竟然都想象不出二人穿着黄袍、身登大宝的样子,问题是难道自己看着就像能胜任吗?   他被说得有些混乱,待到再推辞时,静王道:“政务可以逐步学会,道理都在心中,再多看到经历一些,自然就会了。若是凭渊说什么也不肯,就只剩下月月了。”   云王已然懒得劝说,径自用酒杯碰了一下静王手中的茶盏,又在洛凭渊尚未举起的杯子边缘磕了磕,便一饮而尽:“话已至此,毋需多言,春风一杯酒,夜雨十年灯,就是这般定下了。”   静王微笑不语,将茶杯凑近唇边,也喝了两口茶。今日春风一杯酒,他朝夜雨十年灯,就是这样了。   梅香清冽,酒意醇美,弥散在暖意融融的亭中,的确比春风更加醉人。宁王无言地端起酒杯,将叙不尽的复杂滋味都饮了下去。他心里只是不期然地想,今夕究竟何夕?   无论对于曾经沧海的洛湮华,还是羽翼初丰的洛临翩,亦或是才只初涉政务的洛凭渊,这难得相聚的一天都是值得铭记的。   未来的方向已然清晰,再接下来行事时便会生出默契。静王见洛凭渊还有些回不过神,便道:“凭渊也不用多想,只要将今日之约放在心里,继续如从前般该做什么做什么,功夫所至自然水到渠成。”   云王听了却是不以为然:“大皇兄就是太宠着凭渊了,自己还在水深火热却不舍得逼他;若是我,非得让他日日闻鸡起舞,头悬梁锥刺股,我这厢才能早日解脱。”又对洛凭渊道:“五弟不要掉以轻心,我虽认同了你,有一半都是看在大皇兄面上,可不是结党。喝过这杯青梅酒,今后不会阻你,却也没打算帮衬什么。所以你统统得靠自己,倘若他日做下什么倒行逆施、负心寡义的错事来,就休怪四哥不讲情面了。”他的声音清冷如冰击碎玉,说到最后一句,已有种隐约的凌厉。   “多谢四皇兄,还肯认下一半。”洛凭渊道,不知为何,他听到对方带了警告意味的训诫,反而精神一震,或许因为这样的话出自洛临翩之口,才是再正常不过。他心下仍是迷惘,这份托付责任重大,又突如其来,并非自己旦夕可以决定,但云王所言却提醒了此中尚有不知多少艰难需要有人承担,反而不应推托,总不能真的让皇兄去找五岁的月月吧。   他正色道:“既然答应了两位皇兄,自今而后,我必定更加尽心竭力,不敢疏忽怠慢。”   静王默默看了一眼连颔首受落时都让人联想到冰山雪莲的云王,觉得应该不必告诉他,洛凭渊每日卯时初刻便即起身练功,早已同鸡一样早了。他含笑道:“听说父皇准了临翩三个月休息,手中事务也已大半移交,不知接下来想做什么?”   “我就准备什么都不做,过一段不务正业、游手好闲的日子,谁来也不理。”云王道,“还在边关时曾听京中传闻,说父皇有一次发火时言道,‘朕的儿子哪有一个是省油的灯’,我想总得有个皇子平庸无为,让他省心才是道理,不若就由我来当吧,也算略尽孝道。”   静王:“……”   宁王:“……”   确定不是说笑后,两人心中同时冒出四个字:绝无可能。   洛凭渊的功力毕竟比两位皇兄稍逊,没能收住,呛了一口酒:“四皇兄的志向,才是比大业还要艰难。臣弟心悦诚服,再也不敢有丝毫怠惰。”   洛湮华笑道:“好是好,只是未免暴殄天物了些,临翩顺其自然便是,不必太压抑自己,万一洛城四月霜花,六月飞雪,再是美景,总是教百姓不安。”   近午时分,小侍从们又忙碌着摆上一桌清淡菜肴。为了让贵客尽兴,还在炭火上炙烤预先准备好的新鲜羊肉。   云王直到傍晚方才辞别,虽然饮了不少酒,脸上只微生薄晕,容色更增殊丽。于他而言,这一日之谈可说少有的畅达宽怀了,但脸上神情仍是淡淡的。   他没让洛凭渊多送,由洛湮华单独陪着出府。   十余骑护卫今日也被杨总管招待得酒足饭饱,正在府门外远远等候。洛临翩说道:“大皇兄,你心意已决,我也不再说什么。凭渊我看着还好,只是他还年轻。你记得给自己留一条后路。须知即便是我,一旦走了那条路,也难保证就不会变一个人。”   静王微微一怔,类似的担忧他已听过不止一次,都是来自身边亲近的下属,想不到,四皇弟也说出了同样的劝告,才只二十出头,但三年边关历练,临翩的确已经今非昔比了。   “我不要紧。”他微笑道,心里有些感动,但他确实已经为自己以及琅環深思熟虑过,甚至也包括了旁人所担心的这份隐忧。   天色已晚,仅是由于处处积雪反映着即将消逝的暮色,才显得比平日明亮一些。洛临翩骑在马上,缓缓朝自家府邸的方向行去。云王府在洛城东北,相距不远不近。他来时的途中就路过了建造中的宁王府,位于正北,将来要同他与静王走动往来都很方便。   他回想着一日间的叙话,静王与宁王各自的神态,淡淡地叹了口气。临别时本来还有一句话,他想对洛湮华说:“大皇兄,你什么都好,就是性情有几分痴,即便改不了,也该小心多替自己打算一些才是。”   不过他终是没有说出口,不知是由于静王当时的微笑,还是因为自己本来也不该是这么好心的人,既然有所选择,就得为后果负责。只是说起来,他还不是同意了与大皇兄一道赌上一次,或许是因为相信洛湮华的眼光,也或许是被别的什么东西打动了。   最后他只想起回到洛城当天,与母妃之间的一段对谈。那时他将静王的意思说出,而后问道:“母妃觉得,我可该同意?”   莲妃的神情清淡如水,令人见了也随之心情安宁,她略略沉思说道:“母妃也不能替你做决定,只要你心意定了就好。不过,如果不愿自己去争,总要选择相信旁人的。五皇子既有湮华天天看着,应该坏不到哪里去吧。”她悠悠道,“反正于我来说,宫中待了二十多年,总觉得即使贵为太后,也不过仍是宫墙里的笼中鸟,还盼着未来有一天,你能将母妃接出去荣养,到外面四处散散心呢。” 第七十九章 河汉皎皎   此后接连几天,重华宫内外饮宴不断,接风、庆功、家宴,犒赏有功将领,名目各有不同,无一例外地围绕着云王。一应宴会都是宫中或者朝廷办的,可以说是天宜帝的意思,认为以四皇子之劳苦功高,怎么庆贺都不为过;而且远离京城这么久,见见亲眷认认百官也是应当的。   洛临翩起初还按捺着性子应酬一二,很快就烦不胜烦。洛凭渊在必须到场时也去过几次,眼见着四皇兄说话一次少过一次,神色越来越冷,快要冰封千里。   借着场合试图接近云王的众人都见到他毫无兴致,冰山般的神情加上战场征伐的微煞,直是令人难以消受。渐渐就被冻得不敢靠近五尺之内,才记起四皇子原本就是这么一位眼高于顶、教人难以接近的人物。而且看起来,并无招揽人才、在朝中有所作为的意思,连日下来,也只有见到自己军中的将领、部下时,洛临翩才假以辞色,满腔热情想为四殿下效劳乃至出谋划策的文臣无不失望而归。再后来,洛临翩索性说自己常年劳乏,而且要陪着才两岁的世子,虽不至于闭门谢客,也将一干邀请统统推了。   洛凭渊目睹这般情景,只能感叹四皇兄拒人千里之外的功力固然无人能及,但要做到游手好闲却着实不易。京中有名的纨绔哪个不是呼朋引伴、倚红偎翠。想想安王府中,清客歌女一堆,四处搜罗来的摆设什物不是珍贵就是奇巧,洛临翩排场气势倒是尤胜,但定然瞧不上此等做派,或许只好向端王爷讨教一番,再去明月楼坐坐了,就不知以他的容貌,在楼中现身,白若菡会不会为难。   这些心思只是偶然一想,洛凭渊目前远没有初回洛城时的闲情逸致。云王来过之后,他就处于苦恼中。皇兄的意思是很明确的,可是自己真的该去争储吗?   当年失去一切的阴影仍在,他确实想得到更强大的力量,能做到更多的事,一如八年前在御花园里,对自己许下的决心。然而现在,他心里总是隐隐地不安,即使身为皇子,即使皇兄与云王都赞同,仍然觉得这般接受有些不妥。   寒山派偏于道门一脉,日常所授博采众家,但无论武功还是心境仍重隐逸、轻名利,洛凭渊沉淀心绪,自觉道心并无动摇。他独自考虑了几日,悄悄在心中抱定了一个想法:目前静王的确陈冤未雪、身体欠安,既然需要有人出面对付太子,自己来担当便是,倘若一味推却不肯,倒会令他为难。但是待到将来事情成功,尘埃落定之际,皇兄的身体也该好得差不多了,那时自然是要将这个位置还回去的,正可让一切重回原位,母妃的罪过也能得到一些弥补。   主意既定,他顿感心下坦然,也就不再想着推拒,又去继续埋头做事了。当然得更加努力,才好争取有利的朝局。   靖羽骑卫以及钟霖等户部属官们很快发觉,尽管事务依旧繁冗,宁王的心情却变得比从前明朗了;其中或许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林辰的状况有了好转。   林辰是在云王登门后的次日被接到静王府的,本来以他同宁王的交情,安顿在含笑斋的客房中最为合适。不过洛凭渊想到,自己一天到晚往皇兄院中去,而林辰多半还停留在过去那种不睦的印象中,乍然被他看见未免不便且不好意思,于是还是请杨总管单独安排了一处小院。   奚茗画早已得知了前后情由,病人是下午到的,他就选在当晚宁王在场时过来看诊。   林辰事先并不知道洛凭渊要为自己延医,不过也没有抗拒,任凭奚谷主仔细地查看那条注定要跛了的右腿。受伤以来,他早已对类似的诊治麻木了,每一位大夫都皱着眉摇头,对他说不行、没希望,还是尽快接受适应这个结果吧。   他不想拂了朋友的好意,初闻此事,不试一试总是不愿相信的;只是略有点疑惑,洛凭渊找来的不是御医,而是静王府中的一位医师,看起来颇为出尘。   不过林辰也没有多留意,甚至没注意到洛凭渊称眼前的大夫“谷主”,而且很尊敬的样子。事实上,在此时来到静王府,他有点恍惚。不能消沉放弃,然而究竟要如何冲破眼前的困境?他已经又在一筹莫展中度过了三天,家中派来迎接的从人可以打发回去,但是即使再想三十天、三百天,恐怕也是想不出办法的。   因此,当梦仙谷主查看完毕,虽然皱眉,却并没直接摇头或者面露难色地要与洛凭渊借一步说话,而是直接说有五六分可能治好的时候,他就有些不敢置信,所有人都认为做不到,这位看上去不过三旬上下的大夫凭了什么说还能治?他不禁朝宁王望去。   “可听说过巫山梦仙谷?奚谷主是世间难寻的名医,比御医不知高明多少,他正好云游到京畿看望皇兄,你是因缘际会赶上了。”洛凭渊立时说道,他素知奚茗画之能,心中虽仍是担忧,但毕竟是有了转机,“奚大夫既说五六分把握,至少也是其他大夫口中的七分了。”   林辰曾拜师习剑数年,于江湖并不陌生,梦仙谷的医术可说是一则缥缈世外的传说,确曾有所耳闻。他先是一惊,跟着意识到洛凭渊从不打诳语,更不用说在这么重要的事情上,脸色顿时不受控制地变得煞白,整个人都晃了一晃。因为在绝望中跋涉了很久,希望出现的瞬间只有巨大的冲击,甚至来不及感受欣喜。   “我真的有可能复原吗,奚谷主?”他颤抖着声音问道,也顾不得日后会被宁王拿来取笑了。   洛凭渊站在旁边,林辰的样子让他心里微感酸楚,若不是因为牵挂着雪凝,既使必定很高兴,但怎么也不至于像绝处逢生一般吧。   “伤得太重,再是如何医治,全然复原如初也是不可能了。”奚茗画瞪了洛凭渊一眼,淡淡说道,“本来已经快长好了,要将膝骨和筋腱脉络理顺重接,你就得再断一次腿,过程必然疼痛不说,伤上加伤,日后每逢阴雨天也会酸痛更甚。我是看你年轻复原力强,才说到了五六成把握。运气好的话,自可不必跛脚,平日里走路行动与常人无异;但是稍有意外便要落下更重的残疾,不良于行都是轻的,这条右腿有可能就此废了。你不要以为本谷主是在吓你,那样还不如不治。”   他看着林辰刚回转过来的脸色又有些苍白,说道:“既然已经来了,不妨考虑几天再做决定。我看你现在这样也算不得多严重,公主虽好,如今满天下都在求娶,还不知会花落谁家,当真值得冒上偌大风险么?”   “不必再想了,谷主说有一半的机会,已经是天幸,即使可能性更小,我也愿意尝试。”   林辰的声音低低的,却没有任何犹豫:“那些来求亲的人想娶的是公主,可我只是想和雪凝在一起而已。从前就想过许多次,如果雪凝不是公主该有多好啊,可既然现实已然如此,我做不到在比武台上成为英雄,但也不能因为怯懦就让她一个人面对。否则,雪凝会非常伤心害怕的。”说着,他在床上深深欠身,“求谷主为我医治。无论结果如何,林辰心里都只有感激。”   奚茗画见他神情坚决,不再多言:“还要做些准备,你且好生休息两三天,我便来为你医治。”也不知想到了什么,洛凭渊看到从来干脆果断的奚谷主,此时微微叹息了一声。   两日后,针药刀石备齐,奚茗画果然为林少将军重新接骨。   全程用去将近三个时辰,林辰喝了止痛昏睡的药汤,被点了睡穴,右膝上下都插着金针镇痛,洛凭渊在屋外,但见两个药童时而进出,房门开合之际有血和药混合的气息,还有种种无从分辨的响动,以及极力压抑的痛呼。宁王再是稳重,也觉得心中忐忑,等待煎熬中的时间分外漫长,长到他怀疑林辰需要治疗的不止是一条腿,而是全身每一处关节。   就在他觉得奚谷主大概永远也不会结束的时候,屋门才又一次开了,奚茗画神情疲倦地从里面走出,见到洛凭渊也明显不想多说,只淡淡交代道:“半个月内不准移动右腿,吃喝需遵医嘱,严禁饮酒,否则后果自负。”   他虽一个字也没说是否顺利,宁王心中却已然大石落地,对梦仙谷主郑重施了一礼。再向房中看去时,林辰一条右腿被固定包扎得严严实实,像是陷入了昏睡,汗水浸透衣衫,整个人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   自那一日起,林辰又开始了既难熬又苦命的养伤生涯,伤口疼痛、不能动弹,每日除了洛凭渊抽出时间来看望他一会儿,就只能同杨总管拨过来服侍的两名小侍从立夏、秋分说说话了,想想就很沉闷。   尽管如此,他的神采却在恢复,仿佛随着心里萌生期待,之前的落寞与消沉都被驱走了。除了有时还会发呆怔忡,他几乎又是洛凭渊所熟悉的那个即使受伤,也会意气飞扬写长信的朋友了。   只是,还有一件要紧事。某日洛凭渊从外面归来,直接对仍然半躺在床上,不被允许移动的林少将军说道:“今日我入宫问安,已经去见了容妃娘娘和雪凝。”   林辰瞬间紧张起来:“可是告诉她们了?娘娘和雪凝说什么?”他回来时一路上都在躺着养伤,后来即使走动也都避着外人,因此虽然不少人听说了他的腿伤复原情况不容乐观,却很难确定究竟会有怎样的后果。他与洛凭渊商议,对旁人不必多说,但至少需要告知容妃和雪凝,免得她们在宫中听到传言,徒增误解担忧。   “自然是说了。我对娘娘讲得简略一些,只提到你的腿因为路途颠簸有些不舒服,已经请了名医看过,再将养些日子定然痊愈如初。至于雪凝,单是这些可不够。”洛凭渊道,“她后来拉着我单独询问,我就将医治前后的详细情形都说了。还有你最后那封信,为了将当时的状况讲清楚,我被迫也拿给她看了。”   “这样啊,也好,等我再对雪凝说的时候,就容易多了。”林辰呆了一呆,重又沉默了。住进来这些日子,虽没见到静王,但府里上下都对他很是关照。从杨总管到小侍从,无论用餐还是吃药,得到的照料总是细致而周到,并不象是单纯看在宁王面上。作为一个难以行动的卧床病人,自己实在添了不少麻烦。   “娘娘放心多了,要你好生养伤,先不要想太多。”洛凭渊道,见多了林辰这种短暂的出神,他也不去深究,“辽金使节将至,雪凝如今想出宫来府里也不容易了,娘娘怕她离开宫中会出事,管束得比从前严。不过,她托我带了话给你。”   林辰的心跳立时加快,只听洛凭渊缓缓道:“雪凝说,她是禹周的公主,多年来享皇室荣华,此番外夷前来比武求亲,倘若是为了国之大局必须和亲,她唯有奉旨而行,不能违逆;但是若能过了这一劫,无论再发生什么事,无论你的腿能不能复原,她都不会嫁给旁人。”   他从怀里取出一样东西,送到林辰面前,那是一只精致的湖蓝色荷包,缎面上绣着绿茵茵的青草,草地上趴了一只金黄色带黑章、毛茸茸的小老虎。   洛凭渊在转述丹阳公主的话时,神情还维持着淡定,但是看到林辰拿着荷包,久久凝视,说不出话的样子,心里也无法平静。   如果禹周足够强大,敌人又怎敢明目张胆地上门挑衅?   进入腊月,云王回京的余热尚未散去,细心些的百姓已然注意到,洛城中的外番人增多了。   北出镇海门,东往东华门,乃至西华门甚至南边的朝凤门之外,官道上常常可见身着北辽或夷金服饰的三两行人,有的身着皮甲,有的帽垂貂尾,一眼望去五官形貌明显有别于中原人氏,高鼻深目的西域胡人也较平日为多。   人们这才想起,前来议和的北辽与求亲的夷金使节队伍一路行来,已然踏入中原地界,快要抵达洛城,尽管早已听说了两股人马的来意,但没想到声势还不小,竟引来这许多外夷四面八方赶赴洛城。   京畿禁军与靖羽卫都加紧了城门处的盘查与外城巡防。城中百姓从来见多识广,远不至于为此不安,都是议论纷纷,猜测朝廷会如何应对,不少人都感觉到,必定又有一场大热闹将要来临。   一天夜里,洛凭渊如往常般从澜沧居出来,回到含笑斋,还有些未完的公事,他让霜降磨墨,准备处理一阵才就寝。   就在此时,外面忽而传来几声低叱,跟着是兵器出鞘声、剑刃破风声,府中的暗卫竟似与人动上了手。   他心下微凛,起身摘下墙上的纯鈞宝剑,对还没弄清怎么回事的白露与霜降吩咐道:“待在房中不要出去。”   小侍从们来不及反应,眼前一花,宁王已经穿窗而出,飞纵到了外面。   月色之下,洛凭渊只见人影飘忽交错,六七名暗卫皆是手持长剑,倏分倏合,攻向当中一人。秦肃也在,并不上前参战,而是抱臂站在一旁掠阵,看到洛凭渊出来,还朝他略略点头。   宁王心下稍安,于是也走过去一同观战。随着征北大军归来,琅環所部的玄霜、横刀以至凌虚都已进入洛城,大部分他还没有见过,但府中暗卫的力量已然远胜之前,倒不知什么人今夜胆敢擅闯。   他定睛看去,不由喝了一声采。眼前七名暗卫的身形步法默契无比,手中招式一时辨不分明,趋退之间的配合却可说妙到毫厘,竟是全无破绽。但见剑光势若白虹,组成一片密密的光幕,将敌人阻在其中。想不到玄霜往北境参战,练成了这等高明的应敌绝招。   他再看了一会儿,又有些惊诧,来袭者虽只孤身一人,但身法凌厉,招数雄浑精深,时时纵越扑击而下,便如一头夜空中的大鸟。每每出招,玄霜暗卫的剑幕便被撕得扭曲,卸去了威势。尽管不能与寿山明王柴明相比,竟是个罕见的高手。看此人身材高大,五官酷烈如刀砍斧劈,武功路数又颇为奇诡,他心念一动,不禁重新按住了手中剑柄。   这时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洛凭渊回过头,果然看到静王已出了澜沧居,近前观看情势,他连忙将皇兄挡在身后。   “凭渊,有阿肃在,你不必出手。”洛湮华轻轻按了一下他的肩膀,“北辽品武堂跟着三王子初踏洛城,难免要趁着夜色来认认门。只是没想到,昆仑府没派人,欧阳堂主倒先亲自出马打前站了。”后面半句话,却是朝着场中正在交战的众人说的。 第八十章 北辽使节   那人闻言,冷哼了一声,听出静王并无战意,手下的招数便缓了一些,府中暗卫见宗主出言,也将剑势逐渐收敛,不一时双方各自罢手。   洛凭渊心道,果然是欧阳一念,品武堂第一高手,武功比之尉迟炎似是只高不低。他自忖若论功力老辣,自己或许尚有不及,但以单打独斗而言,纯鈞宝剑锋锐无匹,应足以弥补。   他也是习武之人,现成的对手送上门来,难免就有一战之念。但方才静王已然说了让他不必出手,只好将想法压了下去,说道:“夜阑人静,偷入家宅,此乃宵小所为。品武堂随了三王子出使议和,莫非是来我洛城鸡鸣狗盗的?”   欧阳一念现下颇有些不自在,耶律世保本人尚有数日行程,他提前入城,正是为了在此后一段时间里知己知彼。谁料夜探一趟静王府,居然不慎触动机关被发觉了行迹,这府中的护卫又训练有素,能组成个古怪剑阵,即便暂时伤不到自己,却意外地难缠。   此刻名号被当场叫破,在琅環宗主面前未免输了身份,而这手持长剑的年轻人辞锋锐利,气质更是不俗,想必就是统领靖羽卫的五皇子了。   靖羽卫正是品武堂的对头,被年纪轻轻的宁王嘲讽也就罢了,方才洛湮华话中之意,倒似品武堂中已然是昆仑府的天下,连自己也任凭驱策一般,听在耳中极为扎心。   他于是冷笑一声:“正是初到贵地,人生地疏,江宗主不要忘了,你我双方尚有不少过节。我怎知你与这位五殿下会不会有所动作,威胁到三王子的安全?在下职责所在,也唯有不拘小节一些,将诸般江湖规矩都放一放了。”他心中打定主意,看静王府的阵势,动手难以讨得了好,但若要脱身而去,想来对方也留不住,过后矢口不认便是。   “两国和谈,三王子远来是客,只要约束自身和下属不触犯禹周的律法,我们有何必要对他不利。即使品武堂以往作恶非小,看在大局的份上,我方也准备以礼相待,国事为重。”洛湮华说道,“然而观阁下作为,到像是受人指使,来滋扰生事的,这就另作别论了。欧阳堂主也是有身份的人,有话不妨挑明了说,你率品武堂路远迢迢而至,所为究竟是协助贵国使节议和、求亲,还是要向靖羽卫以及中原武林同道寻仇,又或是听命于昆仑府来与琅環作对的?堂主可掂量清楚了其中的分量?”   欧阳一念的眼睛不由眯了起来,姬无涯一路上说的都是昆仑府对此次洛城之行能起到多大助力,品武堂与昆仑府也的确有着共同的敌人,正可相互利用;故此他虽然与索伦泰一般,对这个时时在辽主面前进言,俨然显得地位比自己还高的昆仑府护法十分反感,也看在他起到的作用上尽量忍耐。   然而洛湮华所言却点中了他的心事,北辽目前迫切地需要达成和约,他对这一点比旁人更清楚。品武堂要靠武力收到威慑之效,固然有出一口气的用意,说到底仍是为了争取更实惠的条件。   如今听禹周静王的话意,乃是先礼后兵,倘若在和谈过程中被眼前两个皇子抓住了什么暗中动作或者错处,说不定当真会耽误了大事。别的不说,多拖上两个月,就难以向耶律洪畴交代。   放过今次时机虽有些可惜,但若是由于品武堂的缘故旁生枝节,没能完成使命,即使出了再多力,回去也是有过而无功。   如是一想,往昔与禹周武林结下的梁子倒是不妨放一放,留待日后慢慢讨回,何必陪着姬无涯背黑锅。届时昆仑府与琅環之间清算旧账,自己犯不着参与,只需小心管束下属,再暗地里对耶律世保谏言几句,那么即使造成不利影响,也全是姬无涯一人的责任。   欧阳一念能有今日地位,不止是武功高强,为人也甚是精明,转瞬间已转过数个念头,沉声说道:“昆仑府一介武林门派,品武堂怎会为其效力,此行当然是专为辅助三王子而来。江宗主与五殿下若能如方才所言,处处以礼相待,在下也没必要在这种时候重起江湖纷争。”此语已说得十分明白,他特地留了个心眼,将宁王也包括进去,见洛凭渊并无二话,对静王言谈间的分量便更笃信三分。   “欧阳堂主不争一时意气,确是明智之人,看来今晚擅闯应是出于误会。”静王淡淡道,“夜色已深,不再相留贵部,这便请罢。”   秦肃于是上前一步,乃是逐客之意。   欧阳一念并不着恼,既已身在洛城,倒要看看这位连耶律洪畴都视为大敌的禹周皇子有多大能耐,他见静王已经转过身,便冷声说道:“闻说极光片羽已下了玉鼎峰,琅環宗主还是莫要放心太早了。告辞!”   言毕几下纵跃,转眼间已然踪影不见。   “极光片羽,”静王脚下略略一顿,脸上现出一抹深思,“没想到,连檀化羽也要来。”   再过数日,就像约好的一般,北辽三王子耶律世保与夷金摄政王长子完颜潮前后脚抵达洛城。   这两股人马尚在半途时,有关消息早已传得街知巷闻,禹周一方已然有所准备。由于来宾身份较高,随行的更都是各自网罗招揽来的武林高手。天宜帝于是降旨,宁王作为靖羽卫统领,负责主持两国使节在京畿期间的一应事务。   耶律世保到来的日子,正巧是腊月十五。   除了礼部鸿胪寺卿循常例出城迎接,洛凭渊奉旨主理,也一同前往,为了人员对等,他还将靖羽卫两位副统领以及十数名骑卫也带在身边。   出得城来,他看到北辽一行浩浩荡荡,少说也有数百之众,当中一匹菊花青,颈披长鬃,颇为神骏,上面坐着一个衣着华贵、北辽贵族打扮的年轻男子,心知必定就是那位三王子了。   他不期然想起几个月前,还没有求亲这回事时,雪凝听到耶律世基的名字,曾经笑说此人怎么姓野驴名鸡,弄得又是禽又是兽。如今那位好战的四王子葬身归雁峰裂谷,说不定就是死在阿肃的手下,他的兄长并不吸取教训,说是和谈,却带着大批江湖人士来寻衅,就算不是鸡而是块宝,也要教他赔了夫人又折兵。   当下策马上前,与野驴王子见礼。   耶律世保年约二十七八,长得面皮白净,北辽人大多相貌彪悍,他到算得斯文细致,不过眼神炯炯,能看出几分精明强干。   他一见到宁王便神态亲近,连道仰慕,说得十分客气:“久闻禹周五殿下年纪虽轻,文韬武略,一身武功更是得自名门传授,在我北辽也是甚有声名。今日得见果然风采卓然,比传闻犹有过之。”   他来时路上便已反复思量,耶律洪畴叮嘱说禹周的静王最难对付,而五皇子年少封王,甚得帝心,却与皇长子隔阂极深。他想洛凭渊年纪轻轻,再有城府也是有限,而常年习武则多半性情冲动,怎么想都比较容易左右,放着不拉拢就可惜了。因此态度放得十分之好。令他有点意外的是,宁王外貌竟比传闻更为出众,几能令人一见心折,所说倒也不全是场面话。   洛凭渊心里却早已注定了 对此人殊无好感,只淡淡说了两句远道辛苦之类的应酬话,算是代表禹周表示了欢迎。他的目光掠过北辽三王子,落在对方身后一众随行属下身上,入目高矮胖瘦、黑白美丑各不相同,皆着北辽服饰。   除了几个明显是文官,他先看到为首一人中等身量,五官端正,胸口洒落一部整整齐齐的长髯,年约四旬,神态间颇有几分潇洒飘然。欧阳一念既然已经提早几日到了,没有在此间出现。   原来这就是昆仑九护法之一,别号八步孔明的姬无涯,洛凭渊心里想道。这也是他自纳兰玉之后见到的第二个护法了。所谓八步孔明,顾名思义,当是指此人轻功出类拔萃又足智多谋,据说手中常用的兵器乃是一把羽扇,加上那部一看就是精心打理的长须,十分贴合形象。跟着辽人出使禹周,还大模大样出现在自己乃至朝廷官员面前,不可谓不嚣张。   他跟着想到前日听说的檀化羽,传说轻功卓绝,当世独步,否则也不会得到“极光片羽”之名号了。   “明对明,暗对暗,请来函谷上人对抗李统领,再有檀化羽与姬无涯配合联手,可牵制柴明前辈,其余人等少了忌惮,便可放手而为。”静王当时是这样说的,“只是以檀化羽的孤傲,对同门师兄姬无涯并不怎么当回事,不知如何竟肯离开昆仑玉鼎峰,不远万里赶赴洛城助阵。”   “宁王殿下也是习武之人,可曾见过姬先生。”耶律世保见洛凭渊注目姬无涯,似是若有所思,便在一旁笑道,“我等要在洛城叨扰一阵子,仰赖五殿下关照之处甚多,不若双方部下互通姓名认识一下。”   他话语谦和,架子放得极低,若是换了其他场合,洛凭渊或许真会略有好感,但此刻见到这位姬护法,想起昆仑府种种作为,神色间顿时罩上了一层寒霜,冷冷说道:“我禹周朝廷早有檄文召告各地,昆仑府犯下谋逆、杀人、勾陷皇子、作乱黄寺十数条大罪,一应党羽但凡发现,立即锁拿,三王子现在公然将此獠带到我眼前,可是为了相助擒拿逆贼?”   他一动怒,身后靖羽骑卫齐齐手按刀柄,怒目而视。   耶律世保吓了一跳,心中顿时大为懊恼,暗骂自己百密一疏,连这么重要的事都忘记了。昆仑府在禹周皇城犯下的巨案轰动一时,流传极广,面前的五皇子正是被陷害的对象,听闻不仅受了重伤,还几乎陷入百口莫辩的绝境,如今才过了四个月,怎能指望人家不记恨?   饶是耶律三王子见过不少阵仗,思及洛凭渊剑下就杀死过一位护法,率领靖羽卫一夜荡平昆仑府在都城的势力,一时也是既尴尬又忌惮。   他一路上反复掂量各种可能与细节,考虑抵达禹周后要如何行事,却独独漏了这一点。姬无涯虽是昆仑府中人,但常年待在北辽当智囊,料来到了禹周,那些对江湖武林一窍不通的官员也不会识得他。   结果正是灯下黑,身边许多人连同姬无涯自己都没放在心上,竟然无人提醒。孰料到达的第一天就被宁王认了个正着。看样子,说不定误会是自己在挑衅了。   耶律世保对姬无涯还比较倚重,而且即使理亏也不能就此在禹周皇子面前退让,于是解释道:“五殿下有所不知,姬先生乃是我父王的客卿,近几年来一直在昭临,未曾离开过北辽,对前段时间逆贼作祟之事半点不知。想那昆仑府中人数众多,难免良莠不齐,总不成将无涉之人也一网打尽不是?”   洛凭渊仍然紧盯着姬无涯,目中寒意凛凛,直令这位素日圆滑老到的护法心中也是发毛,怀疑他下一瞬就会突然拔剑。半晌,宁王才冷声说道:“念在你是跟着北辽使团来的,我看在三王子即将和谈的份上,暂不动你。若是在洛城有丝毫不守规矩、作奸犯科之行,休想轻离此地。”   鸿胪寺卿这时才敢上前打圆场,与北辽官员互通名姓官职,沈翎见宁王微微颔首,也带了众骑卫与品武堂众人叙了几句“交情”,双方乃是夙敌,新仇旧恨论都论不过来,招呼得剑拔弩张,恨不能当场动手。   洛凭渊便看到索伦泰对尉迟炎皮笑肉不笑道:“太平峡谷中多承照顾,在下对尉迟副统领甚为挂念,如今见故人康健依旧,心下十分欣慰,你我亲近一番如何?”说着便伸出手来。   尉迟炎也不答话,同样伸出右手与他互握,半盏茶的功夫方才放开,都是面无表情,也看不出谁占到上风,谁又吃了暗亏。   进城后,礼部官员将北辽使节一行安置在事先预备好的鸿胪寺驿馆。耶律世保初见宁王就碰了个下马威,可以想见有姬无涯的存在,想与五皇子走得近些是不大容易了,唯有另行打算。   洛凭渊却没心情多想,礼部办事难免有不少繁文缛节,他职责在身,总不好尚未妥当就提前离开。看看天色,心中想着,转眼间月中又至,皇兄不知有没有在府里好生养息。   与此同时,洛湮华正由内侍引着,从长宁宫前经过,前往清凉殿面见天子。   天宜帝今日态度格外舒缓,不仅看座,还让人奉上一杯龙井。   静王谢了恩,心里明白这是由于目前已经迫在眉睫需要应对北辽与夷金两国的使节,皇帝要自己办事,待遇自然会好一点。   他也不推辞,先是接过一份和谈节要浏览一遍。北辽递交求和书的时候,上面只约略提出一些要求,并未列明具体数目,上一次和谈还在几十年前,这是通政司与中书省根据前朝的经验与目前情况草拟的意见,准备作为己方与耶律世保谈判的基础。   静王一直避免参与政务,不过事关界定与北辽乃至夷金关系的国策,也在他与天宜帝初时约定要尽的责任范围内,因此从一开始便给过一些建议。   他看着馆阁体写就的谈和底线:初定白银年一百五十万两,绢帕十万匹,具体数目可商榷,不易觉察地皱了皱眉;再往下看时,又有提供粮食,交还俘虏,边境开通互市等条款。   天宜帝见他蹙眉不语,说道:“李辅仁征求了兵部和户部的看法,又与薛松年争了半天,方才勉强定下条件。朕被他们吵得头疼,你有什么想法直说便是,无论朕派谁去和谈,总需有个底子。”   “这份条陈拟得还算细致周全,能看出诸位大人尽了不少心力。”洛湮华淡淡笑了笑,皇帝上个月还给了脸色看,现下转为平易近人,虽说是常用套路了,他还是有点不适应,“儿臣是在想,我禹周因为不了解外族的习性,总是想以施恩仁义加以感化,又盼望他们能重信守诺。但是辽人不懂得投桃报李,我们宽和礼让,他们却只会当做是禹周怕了北辽。如今是我方占据上风,如果这种情况下仍然答应许多好处,辽人非但不会满足,反而会加倍操练兵马,一旦元气恢复就再度犯边。而被夷金看到战败也能得利,更会蠢蠢欲动,如此只怕浪费了四皇弟戍边苦战换来的战果啊。”   他尽量说得委婉,事实上,他觉得可能是因为过往与北辽交战一直都十分艰难,守住城池都是不易。现下好不容易云王迫得辽人求和,一众文臣或者说禹周朝廷却一时转不过心态,还不知道要如何作为胜利一方行事。而北辽横蛮久了,单是看耶律世保带了众多品武堂高手前来,就可见没有战败的自觉。   天宜帝听在耳中,想起臣子们确实或多或少认为,禹周作为天朝上国,对战败的北辽给予部分怀柔条件也属情理之中。反正国家富庶,每年赏赐一些金银布帛,既是感化,也可保得边境平安。   他对彰显天朝繁荣宽仁乃至成就圣君的声名的确有点心动,而且算下来其中所费怎么也远远少于北境过去每年八百万两的军费。主张严苛一些的臣子也有,但在朝中占到的声音比较少,群臣终究认为想要换来和平是需要付出一些代价的。   此刻忆起多年来辽金屡屡兴兵相欺的可恶,不得不承认静王之言颇有道理,加恩很可能不但得不到感激,反而会助长了对方的气焰,愈发不将自己这禹周天子看在眼里。   “辽人贪婪凶狠,朕岂有不知,又何尝乐意凭空赏赐。”他沉声说道,“但辽使是有所图而来,势必提出种种要求,既然你觉得通政司的主张不妥,那么这一和如何议法,可有见解?”   “陛下见问,儿臣只是想到,以北辽历年在边境抢掠,所得金银累计怕有千万之巨,我们不去要回来就不错了,何必再给白银绢匹。”洛湮华道,“以儿臣浅见,北辽缺粮,我禹周允许重开互市,让他们能用比较公道的价格买到粮食、布匹和其他必须物品,已是极大好处;如果对方提出要放回之前的八千俘虏,纵然不能直接拒绝也需慎重,那些都是北辽的战力,轻易放归会使他们加快恢复元气,又掉过头来打我们。儿臣想着诸位大人的条陈亦有许多可用之处,只需将一些条件加以修改,既符合禹周的利益,又能让北辽三王子不至于空手而回即可。”   天宜帝点了点头,心中思量,他已然获知,北辽四王子死于战场之后,昭临王宫的行事已有所变化,耶律洪畴的二王子和三王子明争暗斗激烈,对禹周十分有利。从这一点来看,此次来和谈的是三王子,既不应让他得到太有利的条件,又不会无功而返,两个继承人选继续势均力敌地争斗个几年,就无暇在边境兴兵作乱了。   静王言谈间的意思,也显然是让北辽不至于闹饥荒过不下去,而又尽量缓慢地恢复元气,无力再兴兵进犯禹周。   他不由看了皇长子一眼,静王每次进宫,说话不多,但总能帮助他厘清头绪,乃至做出明确的决断。   天宜帝想让洛湮华再多提一些具体意见,静王却只是说道:“儿臣职不在此,所知也是有限,不敢多议国事。四皇弟在兵部日久,五皇弟也进了户部,想来都更有见地。儿臣有几名属下近年来在北辽,对那边各方面情况都知道不少,他们正在整理汇总,不日就能提供给通政司作为参考,或许能对李大人有所帮助。   和谈自然需要准备充分,但是自己不宜多言,还是由凭渊过几日详细上一道条陈,效果更佳。想到这里,他不禁浅浅微笑了一下。 第八十一章 各逞心机   除了和谈条件,耶律世保和完颜潮分别带了本国高手来寻衅,也是一件必须应对的要事。天宜帝对夷金到处宣扬比武求亲的作为与用意相当愠怒,等于逼着他要么将丹阳公主和番,要么许配给禹周某个不明底细的习武之人。   须知容妃早已求过恩典,未来由她亲自做主为女儿在本国贵介子弟中择选婚配,如此嫁人后也能时时进宫相见,长享团聚之乐。   天宜帝膝下只有这么一个女儿,虽然有时觉得活泼闹腾了些,随口教训几句,心里还是很疼宠的。但是作为天子不能言而无信,那时宁王在紫宸殿上对夷金使者所说的话,自己还点头赞许过,在场百官与各国使节都是亲眼目睹。如今不能失信于天下,也唯有允可比武,只是委屈了雪凝。   宁王早已为了此事入宫请过罪,对当初出言不够谨慎自责不已,又再三请缨,定要办得周全,让胆敢挑衅的辽金武人刹羽而归,禹周的声名不损分毫,更不能因此误了皇妹的终身。   天宜帝了解洛凭渊的武功和能力,也知道以他与洛雪凝的情意,只怕比谁都着急,必定会全力以赴。但靖羽卫虽然半年来有了些起色,要同时对付品武堂与金铁司,怎么看都胜算有限。说到在武林中的影响力,还需着落在洛湮华身上,要他出手相助。   只是连日来静王那边不见动静,似乎并没将这件事列入考虑,再看宁王进进出出,都是在加意给靖羽卫分派任务,就知道必定是碍于面子以及旧怨,不好开口向皇长子求助。   天宜帝从中考虑,过去靖羽卫与琅環几番联手,两边下属配合得都还顺利,但为首的宁王与静王却是一直疙疙瘩瘩,需要自己居间促成才肯合作。这次仍然少不得亲自向静王提起。   “儿臣也听闻了比武求亲之事,如今辽金都打着恃武逼迫的主意,战场上胜不了,就想凭着搜罗的手下扳回一城。皇妹是我朝唯一的公主,倘若在这种情况下被外夷求了去,朝廷颜面何存?即使父皇不开口,儿臣尽些力也属份内。不过这其中……”洛湮华并不推脱,但神色间有一丝为难,想了想才道:“儿臣可邀些名门正派中的年轻俊彦前来参与,作为应援,只是比武乃是五皇弟主持,我不好贸然插手请人过来,不知父皇可否代为知会一声,以免他见到府中进出的武林侠士多了,生出误会。”   “可以。”天宜帝当即应允,暗想果然不出意料,“凭渊年纪轻,有时难免气盛几分,你只管去办,朕自会叮嘱于他。”   他心里对洛湮华的思虑周到颇为满意,武功是一方面,如果禹周一方参与比武的尽是些歪瓜裂枣,落在天下人眼中也没有面子,最好是都如封景仪般一看就出身名门,又有几分人才。而且,这不失为一次收拢武林门派之心的机会。   念及此处,他的语气又温和了两分:“你从中筹划需要多少银两,都邀了谁来,回头可报与朕知,过几日朕还要明发诏谕,凡是赴京参与比武的禹周子弟,朝廷会择优留用,酌情收入靖羽卫或者授予其他武职,以示嘉勉。”   一应准备其实早已在进行了,不过皇帝要出银子,好像也用不着客气,毕竟从一开始,通过琅環将武林人才招揽为己用就是这位父皇最感兴趣的目的之一。只是有时候,用意表现得还真是明显。洛湮华垂下眼帘,淡淡说道:“儿臣遵旨。”   面圣结束后,静王出了主殿,就被引到西暖阁,这已经成了惯例。每一次,都是吴庸亲自托着一只玉盏走进宫室,夕阳在他身后拖出长长的影子。不过也有一两次,当月的解药送到时天色已经黑了。   与皇帝有关的事,每一处细节都有深意,吴庸来得早或者晚,杯子里盛的是酒还是水。   有时候洛湮华会想,在天宜帝的心目中,大概将来某一天,呈给自己的会是一杯普普通通的白水,或者稍微仁慈一点,一杯能直接致命的毒酒,作为最后的归宿。原因或许是认为已经不再有利用价值,或是皇帝感到身体不济了,又许是仅仅心血来潮而已。   不过现在,距离那个时候应该还有一段日子。随着脚步声响,他看到吴庸已经端着托盘小心翼翼地迈了进来。   内侍总管的身后并没有拖着影子,因为现在时辰才正午而已,静王于是接过玉杯,一饮而尽,感到熟悉的苦涩药味在喉间扩散开来。   今天他特地早早入宫,洛凭渊上午去迎北辽使节,他跟着就出了府,只因以天宜帝的性格,还不至于在用人关头摆脸色,只要能早些取得解药,他就可以赶在皇弟办完事情前回府养病了。宁王要料理的事情正多,多半察觉不到自己还进宫了一趟。   究竟是怎么变成了这样呢?每一次月中,既要应对皇帝,又得用心不让洛凭渊察觉异状,生出怀疑,连洛湮华自己也快分不清楚,究竟哪一件事更加不易一些。   完颜潮抵京的时候,宁王的态度比之接待辽人更为冷淡,只因在他眼中,耶律世保尚且有一半是为了正事而来,夷金遣使就完全是在恶意地无事生非了。   完颜潮看上去比北辽三王子略微年轻,约莫二十三四岁年纪,相貌也还端正,神态有些傲慢。洛凭渊尤其讨厌此人那双带点阴沉的眼睛,等到再看见他随行竟有两个相貌妖娆的姬妾时,就更上升到厌恶了。   金铁司此番也是全力出动,为首一人名叫德隆安,洛凭渊已然摸过底细,知他擅使毒砂掌,由于过去常年隐居练舞,直到去年才入世,武林中尚名号不显。   众多夷金下属中,另有一人始终眼神不善地死死朝这边盯着,待到双方通报姓名,宁王才得知原来叫做拓跋朔。他回忆被自己废掉武功的金使拓跋洪,长相隐约还真有点相像,必定是那位穿云掌的兄弟,别号截云掌。   金铁司中不乏来自昆仑府的属下,不过看来完颜潮一行吸取了耶律世保的教训,至少在短暂的初次会面中都没有露面,避免触到宁王的霉头。   洛城里数日间涌进了大批辽金武人,加上那些自行前来的外族人士,除了靖羽卫和京畿禁军,连大内的御林卫和京兆尹都进入了紧张的防范状态,唯恐在年尾即将辞旧迎新之际还出什么乱子。   夷金一行也被安排住在鸿胪寺驿馆。三日后早朝时分,天宜帝于紫宸殿宣见两国使节。   耶律世保先被礼部官员引进殿中,弯身按北辽礼节参见禹周天子,又代表耶律洪畴致以问候,大意是表达对禹周繁华的称许,愿借着今次提出和谈与联姻的机会,止息兵戈,从此结为秦晋之好,亦是两国子民之福。   天宜帝见他并不跪拜,略略皱眉,这通言辞说不上哪里不妥,但听来隐有倨傲之意。   耶律世保本人的态度还算得体,尽量保持着不卑不亢,随即又表达了自己对公主的深深仰慕。按照他的说法,丹阳公主美貌端庄之名早已传到北辽,有幸得见画像后更是惊为天人,甚是思慕,故此不远千里前来求娶。禹周若能允婚,定可大大促进两国亲善往来,传为美谈。   安王今天也来上朝,他最近看谁都不顺眼,此时见这位与自己同样排行第三的北辽王子侃侃而谈,俨然一时之选,便出言挑剔道:“说得虽然好听,看你的年纪,怎会没有正妃?加上身边必定姬妾成群,我皇妹可才十六岁,若是许给你,如何还能有好日子过?”   耶律世保闻言,见到洛君平着皇子服饰,再看所站位次该是禹周的三皇子。这类问题他早有准备,当即答道:“在下正妃前几年过世,如今妃位虚待,虽然有几个服侍起居的人,岂能与丹阳公主相比。将来公主到了北辽,我可专为她起一座府邸居住,绝不教她受了委屈。”言语之间,意甚诚恳。   洛凭渊听得皱眉,八字没有一撇的事,被两人来回一说,倒像是已在谈婚论嫁一般。   天宜帝不置可否,淡淡说道:“你既在洛城住了几日,必然已晤过了夷金的完颜潮,他是专程带了手下向朕的公主比武求亲的,你代表北辽而来,对此事可有什么说法?”   耶律世保料到必然有此一问,从容说道:“在下对完颜世子的目的亦有耳闻,但既要求亲,岂能因这点波折而动摇。在下固然希望陛下看在两国即将和谈交好的份上同意婚约,但倘若必须通过比武来决定,我北辽倒也不惧,大家公平竞争便是。”   他心里已有计较,北辽再是战败,国力也远胜于夷金,加上自己的身份高于完颜潮,更不是禹周区区武林子弟可比,只要己方稍占上风,甚至没有明显落败,便是胜券在握。而一旦求亲成功,传出去自然是北辽胜了禹周和夷金,威慑之效也就收到了。   天宜帝自从得到洛湮华的承诺,对这场比武就增加了信心,此时也不再多说,命礼部官员当殿宣读北辽呈递的礼单与议和文书。   北辽送来的礼品不少,主要是本国的貂皮、人参等特产,有些听着也还名贵,但读到和谈条件时,满朝文武就不禁瞠目结舌了。   辽人提出禹周每年需供给白银三百万两,绢帛三十万匹,粮食八十万石;此外还有开放互市、交还俘虏等条件,又要求禹周派遣工匠到北辽传授制盐、铸铁相关的技艺;最后声称只要满足了上述内容,定然令本国兵马远离韶安,自今而后秋毫无犯。   即使是力主施恩怀柔的臣子,也不免震惊于辽人的狮子大开口,便有人忍不住讥刺道:“这哪里是议和,分明是明抢不成改为勒索。看他们的条件,不知情的还当是三王子记错了,以为是我禹周刚刚折损了六万兵将呢。”   耶律世保面带微笑,并不在意四周投来的质疑目光:“各位大人有所不知,为了表明诚意,这已是我父王再三斟酌退让才定下的条款了。须知北境不比贵国物产丰饶,要说服国中主战的臣属不在边境闹事,总需有足够的供给来源。过往十年中之所以发生过铁骑深入幽云地界的憾事,也是因为他们野惯了,性子一起便难以管束。如今父王是觉得徒然要分出胜负并无意义,才遣了在下前来商议,看如何将我国那十八万铁骑安抚下来。”   众人听他避重就轻,将一场惨败化为无形,十多万骑兵云云明知必有捏造水分,想到边关曾经多年不保的情形,余寒尤在,一时也难以说他是虚言恫吓。这位语气温文诚恳的三王子,骨子里横蛮不说,脸皮实在厚得可以。   在低低的喧哗骚动声中,一个沉静的声音说道:“正值严冬酷寒,耶律王子可曾考虑过,你们余下的五万八千骑兵再要犯我边关,有没有足够的粮草衣甲供应?若是再来一场会战,国中的穆尔罕部又会不会有意见?”   耶律世保心下一震,他方才说北辽尚有十八万大军当然是夸大,实则归雁峰会战之后,连同逃回的残部也算上,有战力的兵马只余九万,其中三万精锐必须驻守昭临维持安定,余下有可能出动的铁骑恰恰是五万八千之数,这也是北辽急于要回八千战俘的原因。而由于先前的大败,国中几支本来服帖的部族也对耶律洪畴产生了不满,反对继续兴兵,穆尔罕部就是其中势力最强的一支。再要大举出兵攻打韶安,莫说夷金绝不会再度派兵相助,北辽也已经力不从心。也不用会战,韶安坚守数月,辽军自己就会陷入混乱了。   此刻国中捉襟见肘的窘境被一语点破,对方语声并不大,听在他耳中却犹如一声惊雷,这些昭临秘而不宣的内情怎么会被对方朝廷掌握?   循声望去,说话的人立于方才的三皇子上首,甚至在看清了神情相貌之前,他就已经明白这必定是禹周的静王。   耶律世保心中只是叫苦,谈判尚未开始,连底牌都已被看穿,未知对方还掌握了多少关键,接下来可要如何谈法?他陡然升起一股恶念:如此对手怎能留着,即便和谈效果不能如同预期,此行若能除去了皇长子洛湮华,也是为北辽立下了一桩大功。   一边盘算着回到驿馆与姬无涯计议,他面上还勉强维持笑容,只做没听到静王的话:“贵我两国毗邻,也打了许多年交道,能坐下来议和实属不易,北辽各方面都已表示了极大诚意,希望贵国同样珍惜这次机会。”言语间,口气已经软化了不少。   天宜帝坐在御座上,看出了端倪,不再纠缠和谈条件,吩咐道:“宣夷金的使节进来罢。”   完颜潮进殿时又是另一番光景,礼节上比当初的金使拓跋洪倒是好些,虽然同样不跪拜,但依照夷金的习俗行了面见尊长之礼。不过待到道出来意,挑衅的意图便表露无遗:“今年年初,我夷金为王叔求娶贵国丹阳公主,五殿下言之凿凿,要我国儿郎与禹周人比武获胜方能许婚。故此父王特地遣我前来践约,向贵国高手讨教一番,顺带缔结婚约。当时话语言犹在耳,禹周偌大朝廷,总不至于忘记或者反悔吧?”   跟着又道:“先前禹周与北辽交战,尽管与比武无甚干系,但我国不愿被说成趁人之危,直等到战罢方才起行。闻说耶律王子也带了属下来求亲,公主只得一个,不知贵国要如何安排?想来该不至于厚此薄彼,总得让禹周武人也与北辽较量一番才是道理。”   洛凭渊听他如此轻率地提到洛雪凝,心中怒气上扬,耶律世保还知道摆出个求亲的架势,这完颜潮不仅无礼,还十分阴险,话意里分明是不欲与北辽正面竞争,挑拨着禹周同时对敌两国。   他寒声说道:“尊使的意思,我却有些听不明白,参与比武的若是你的下属,那么无论胜负,与你求亲有何关系,还是完颜世子要亲自下场比试?再有,文采武功之上尚有人品,我观你远道出使尚且带着姬妾,如此修身不谨,还妄想配得上我皇妹么?”   “在下既能号令本国武林高手上场比武,能力地位自然远在他们之上。宁王殿下平日率领靖羽卫,难道还要凡事亲力亲为,才算是自己办成的?倘若禹周就是这么个规矩,宁愿将金枝玉叶的公主许配给我的属下,在下也唯有认了。不过若是如此,对北辽也当一视同仁才是。”完颜潮双手一摊,倒是收起了几分轻慢,却多了些许嘲弄,“再说,你们禹周人三妻四妾都是常事,我世子妃之位空着,不过是几个妾室而已。听说五殿下尚未婚娶,这般大惊小怪,难不成房中连个侍妾也没有?啧啧。”   一番话讲来振振有词,将歪理也辩成了正的,倒颇像那么回事,朝中文武大多家有妾室,闻言面面相觑,觉得似乎也不易指摘。   洛凭渊不禁气结,不说而今住在皇兄府中,以他的性情,正妃还未娶,何谈什么妾室。完颜潮的行径乃是有意轻侮,但若与他再辩,反而会被绕进去夹缠不清,沦为同等水准。   他冷冷说道:“从前只知夷金无海,现在看来,还缺了礼义教化,如何比武自有朝廷议决、父皇裁定。我只奉劝完颜世子一句,这里不是你要风得风的大梁,乃是洛城之中,紫宸殿上,说话还是检点些罢。”   完颜潮眼神多了几分阴沉,仍然笑道:“好说,好说。”   天宜帝见到夷金使节的无赖,也自不快,但并未当场发作。须知越是这等夹在中间的小国,行事越是嚣张,只因又想彰显存在,又欲左右逢源。夷金摆明了是要在和谈双方中间扇风点火,再乘机将自身卖个好价钱的。最好的法子仍是教他算计不成,输得无话可说。   他沉声道:“辽金既然都欲求娶丹阳公主,朕信守前诺,准许两国武人与我禹周子弟比武论定输赢,获胜一方可得婚约。至于比武规则以及开始时间,我朝议决后自会张贴皇榜,昭告天下。”   随即又道:“虽是武功较量为主,但禹周公主不能许给德行有亏或粗鄙不文之人,因此凡是报名参加者,还需通过文试考校学识;我朝并会派出官员在比武过程中考察个人品行。若然发现人品才学有明显缺陷,便即失去参与资格。若有宵小趁机滋扰生事,轻则逐出禹周,重则刑律论处!”说到最后,已是声色俱厉。   散朝回到府中,静王见洛凭渊一副怏怏不乐的样子,便道:“凭渊还在为完颜潮那两句话生气呢?既然知道是个阴险小人,就不必放在心上。还是说,赶紧去请父皇赐个婚,或者寻个美貌丫鬟来?”   “别人说说也就算了,皇兄怎么也来调侃我。”洛凭渊的脸有点红,郁闷地在桌旁坐下,又留意看看皇兄的脸色是否疲倦,前几日照例小病一场,尽管没发烧,还是得注意休息,“我是在想,两个小人都居心叵测,不知哪一边更需着重防范。”   “一个厚脸皮,一个不要脸,有什么好说的,都盯着些就是。”洛湮华笑道,“他们有备而来,免不了要各逞心机,情势虽会时时变化,但总是万变不离其宗。要在洛城比武,还是得照着我们的规矩来。”   洛凭渊想到已经做好的种种筹备,不觉点了点头:“靖羽卫中没有家室的,都打算参加。楚桓更说,此乃私报公仇的机会。他还给师门写了信,只是尚未收到回音。   “眼看就要过年,无论议和还是比武,看来都要等到年后了。”洛湮华喝了一口茶,悠悠说道,“张贴皇榜招募四方子弟也需要时日,但我想,用不到上元,帮手也该到了。” 第八十二章 世家才俊   腊月二十三是小年,按照禹周的惯例,廿三一过,朝廷六部百官在一两日内都会将未处理完的公文封存,锁起部堂大门回家过年。宫中也是一样,所有奏折除了特别紧急的一律留置,待到来年过完正月十五再说。   朝廷的皇榜就是这个时候在京畿九城张贴出来的,明黄的榜单向四面八方昭告:来自北辽与夷金的习武之人将在各自使节的号令下,与禹周武林年轻一代决一胜负,获胜一方视其人品才能将有机会迎取丹阳公主。天子为守信诺,将于洛城开设擂台,通过公平比武决出优胜。扼要说明情由之后,就是几轮比试的规则;日期定于天宜二十二年二月初二开擂,整个过程历时一月。   与皇榜同时发出的,还有天子的诏谕,鼓励武功师承出众的年轻才俊前来洛城参与比武,只要表现出色,即使未能最终胜出,也会得到朝廷的封赏乃至破格任用。   一应消息通过邸报、驿站以及人们的口耳相传,迅速扩展向中原四方,越过长江传往江南、湖湘、川蜀各地,乃至更远的闽州、海南。   即使是不谙武功的寻常禹周百姓,在年尾时节,口中的谈资也不由围绕着这场即将到来的盛大比武,尽管不知道丹阳公主是何样貌,但想也知道,为了禹周的尊严,说什么也不能任由自家的公主被北辽或者夷金抢走啊。还有,战败的辽人遣使和谈,不知道朝廷会答应给什么样的条件,如果从此不用打仗,赋税的负担会不会减轻一些呢?   议论纷纷的百姓们所不知道的是,大约在皇榜贴出两天前,宁王上了一道条陈,不似他常用的直奏或密折,而是通过中书省正式递往君前。   在这份条陈中,五皇子逐条分析北辽的和谈要求,提出相应的见解。应该说,他的思路与当日静王在天宜帝面前所言不谋而合,但更多结合了自身入户部以来的心得,从国计民生的角度建言条款应当如何议定。   为了止息兵戈,固然可以给予北辽一些有利条件,但需要将辽人多年来的抢掠成性与贪婪暴戾考虑在内,每一分给予都必须有助于长远维系边境的和平局势。百姓辛勤劳作缴纳赋税,银两给了北辽却只会换来更多的进犯觊觎,前朝已有殷鉴;而平白送出大量绢匹也是同理,辽人只会认定禹周理应予取予求。   北辽占地广大,虽然冬季严寒,仍可通过耕织自给自足,然而百年来逐渐脱离了游牧习俗的同时,却不愿踏实耕作,反而将抢掠当做了本分。   上述情况并非旦夕可以改变,故此怀柔感化难有效果,不如从两国具体利益和需求着手,达到平衡即可。   宁王提议通过开放几处互市,满足北辽匮乏亟需的方面,在最初几年中,禹周按期以官价提供辽人一定数量的粮米布匹,铁锅用具等日常所需也控制价格向辽人售卖。至于禹周的茶叶、糖、丝绸、瓷器,北辽的马匹、皮毛、人参,便由商队在互市上自行交易。   此外,由于毗邻辽海,北辽希望得到制盐的诀窍,禹周可以考虑派遣专人部分传授,耕作、织布也是一样,但铸造精铁的技艺却决不可外流。   耶律世保提出禹周交还八千战俘,这些辽兵白养着耗费粮食,杀之不祥,朝中一些官员也觉得索性作为和谈中的一项筹码,同意对方要求。宁王建言,按照韶安城与幽云十六州的兵力、耕地分布,将八千人分割为小股,为禹周军队和农户垦田耕作,五年后再约定日期分批放还。指望凭这点安排将懒散惯了的辽人变得勤于耕种肯定是不可能的,但让他们留得性命,仅仅是在曾经烧杀掳掠过的土地上做几年劳役,已是看在和谈的份上无比宽仁了。   条陈上呈之后,迅速在朝廷内部传开,群臣先是关注,继而私下里热议纷纷。   只因宁王的提议并非空口谈说,字字句句都有依据,包括洛湮华提供给朝廷的北辽情报、靖羽卫收集来的边关讯息,还有从兵部乃至参战将士如龙骑将军林辰那里了解到的幽云情形。   不同于禹周朝中一惯的风格,其中并无引经据典或高屋建瓴,而是注重贴合实际。每一点见解都有相应的事实与数字作为佐证,精辟而独到,再要思量里面提出的办法,意外地可行。   五皇子自归来后一直表现优异,但臣子们最初只看到他的武功与锋芒,包括成为靖羽卫的统领,查案办差成果斐然,但仍属少年意气;待到主理户部之后,才逐渐显出性格里的扎实和韧性;而这份条陈给人的感觉不仅是细致用心,更有毋庸置疑的才干。谁能想到正忙于筹备与辽金两国比武事宜的五殿下,能用余暇写出这么一份和谈提议呢。单是浏览一遍,就能觉出有许多真功夫,绝非一蹴可就。   如果与五六年前的太子相比,洛文箫做事的确很严谨,能顺应圣意办得中规中矩,然而似乎并不怎么在意最终是否利国利民,与宁王的尽心有着微妙的差异。   在年节将至的时候,早朝与廷议暂时都停了,但只要是关注国事的臣子,心里都不免揣摩着宁王这份条陈,以及年后和谈的前景。   耶律世保此时正设法在洛城活动,北辽将条件都亮出来了,当然必须探听禹周朝廷中的动向与风声。在现下当口,禹周臣子都避嫌不愿与辽人有往来,但他着意送礼,又有昆仑府凭借过往经营暗中拉关系,费了些周折后,便从辅政薛松年手下某个六品文官那里约略得知了五皇子上书的内容。   耶律世保才看到了一个大概,已经有种几乎一口老血喷出的感觉,禹周的臣子或许还不会有太深的体会,于他却是触目惊心,宁王将条件设定得如此精准,正好拿捏在耶律洪畴将将能够维持局面不乱,却难以恢复元气的边界上,简直如同一出手就拿住了北辽的七寸一般,威胁性与静王在他朝见时说的那句话大致等同,又极其详细务实。倘使禹周按这个方案议和,自己还真难以翻脸,但若是服软同意了,回去即使不受处罚,也必定要被看做无能误事。   他这时才真正意识到,禹周能在战场上取胜并不是一时计谋得逞或者出于偶然,北辽多年来占据上风,的确是骄矜轻敌了,包括自己领命和谈,以为做足了准备,谁想到对手早已知己知彼。他尤其小看了年纪轻轻的宁王。   腊月的最后几天,洛城街巷随处可见各家新贴出的春联。静王府里也贴上红艳艳的窗花、簇新的年画。这是自建府以来,最有气氛的一次过年,众人都认为俗一点不要紧,图个喜庆。杨总管命人采办年货,亲自打点年礼,忙得不可开交。   宫里照例有一连串的庆祝,宴请群臣、内廷家宴、含章殿祭祖,一套规程年年如此,不过今年多了云王与宁王,皇帝的兴致很是不错,还下旨要前往皇觉寺上香。   除夕之夜,宫宴散了,又在含章殿守岁过夜半,一众皇子、宗亲才各自出宫散去。洛凭渊骑着乌云踏雪朝府中行去,前方不远是静王辚辚的车架。爆竹声随处可闻,两侧百姓的家户仍然亮着守岁的灯火。去年此时还在翠屏山上与师尊和师兄弟们在一起,日子过得平静无波,每天只是练功读书,回想起来但觉宛若隔世。能将所学用于济世,也不负了师门的教诲。   连着几天,原本宁静的静王府内外热闹非凡,靖羽卫与有些交往的文武官员纷纷来给两位皇子拜年,琅環部属向宗主拜年,洛湮华与洛凭渊还有需要亲自登门拜望的人,譬如柴明。   忙过初三,所有人总算都消停了些。洛凭渊记起端王爷请自己过府小聚,此乃长辈之邀。端王爷为人豁达不势利,前些年宗室中少有人不刻意冷落静王,他却态度未改。洛凭渊对这位皇叔还是比较敬重的,就决定去看望一趟。   这一去就是大半日,端王爷拿出来待客的女儿红窖藏了三十年,后劲极为醇厚,宁王不过午间小酌了几杯,待到骑马回去时还有些头晕,因此直到行近府门前,他才注意到那里站了两个人。   宁王在近前下马,正想询问访客何人,二人已经转过身来。洛凭渊见到他们俱是二十出头年纪,左首那个月白长衣,生得温文秀雅,不过像是天性腼腆,与洛凭渊目光一对就有点脸红。另一个身着儒杉,长相看起来要更亲和一些,眉眼弯弯自带两分戏谑,在这隆冬时节拿着把折扇有一下没一下的摇着,还一副很应景的神气。   三人甫一照面,洛凭渊还未及开言,拿折扇那位便当先笑嘻嘻道:“看阁下年少英俊,玉树临风,定然也是来访江宗主的同道,就是面生得紧,不知是打哪一座山头来的?”   不等洛凭渊答言,又转头向身边同伴笑道:“你见过的大家公子哥儿多,认得出来么?”   那人脸上微微一红,像是不好意思当着人家的面猜测身份,迟疑一下才道:“看这位少侠名马宝剑,有些贵气,莫不是南宫世家的?听说他们今遭也答应要来的。”跟着又自己摇了摇头,“可是闻说南宫公子谦谦如玉,又觉得气质不太相合。”   儒杉折扇这位便道:“南宫家那么讲究,出趟远门麻烦得紧,哪里赶得及这么快。还有谁能与你我到得一样早。难道是幽州云氏?可是怎地没穿白衣?”   洛凭渊哭笑不得,他还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眼前两人容止不俗,再看神态言谈颇有来头,便已明了,必定都是皇兄邀来为比武助阵的武林世家子弟了。只是他一出师就回了洛城,在江湖中走动不多,一时也认不出这二位是哪家哪派的。   既是自己人,他不觉起了玩笑之心,当下任凭猜度,趁着酒意严肃道:“在下正是要前去求见江宗主,看来两位兄台也是同样来意,还先到了一步。都是武林同道,既然二位见识广博,不如来打个赌,倘若认不出在下师承出身,就在此多等待片刻,让我先行入府见过江宗主,做那头一个赶到的人如何?”   对方两人相视一眼,儒杉公子将折扇一收。拢入袖中,上前对洛凭渊客客气气一揖:“这位同道还真是有意思,还是我先来自我介绍吧,区区姓范,单名一个寅字。”   洛凭渊还了一礼,心中思量江湖中可有姓范的家族或者年轻高手。两人离得近,袍袖不自觉的微微相触,范寅便动作自然的顺手拂了一拂。洛凭渊此时猛然想起,以各种小巧擒拿功夫闻名的七巧格,阁主应该就是姓范,而那一家的少主人,好像有一项相当出名的绝技……   他连忙去摸自己怀里,果然已是空空如也,随身带着的物事统统不见了。   只见范寅好整以暇的理了理衣袍,笑道:“这回总该认出是谁家子弟了。”说着,一样一样,从袖中先拿出一个淡黄色绣着只小狐狸的荷包,而后是一束薄薄的帛书,再然后,一块指肚大小的暖玉,说道:“确然是大家公子,出门在外都不肯自己携带银两,连金疮药都没随身带一瓶,来比武求亲还揣着意中人送的荷包与情书,未免托大,定是涉世未深,没在江湖正经走动过。嗯,这条玉雕的小鱼可说是难得一见的名贵之物。还有这块金牌……”他随口调侃,说到此处突然没了声音。   洛凭渊:“……”   荷包是妹妹丹阳公主亲手绣给他的;帛书是今早从靖羽卫所照常例转过来的情报,因为匆匆看过一遍就出门,故而还带在身上;至于玉鱼,则是在端王爷书房中见到,因是罕见的暖玉,特地讨了来,准备送给皇兄戴的。然后,此刻范寅手里拈着的那块金牌,乃是天宜帝御赐。   月白衣衫的秀雅青年见两人相对无言,觉得好友在静王府门前行事有些唐突了,打圆场道:“范兄也是,总说不可技痒随便施展妙手空空,结果一好胜就又忍不住了。只是个玩笑,冲撞之处,这位公子勿怪,我代他赔个不是好了。”说着,随手将荷包等物件接过,交还回来。   洛凭渊见他神态文雅,轻言细语,一双手更是修长秀美,宛如白玉雕就,心中一动:“阁下莫不是姓唐?”   唐门传承数百年,雄踞蜀中,可说长盛不衰,每一代都会出现几个杰出的子弟。而今唐门年轻一辈中,名声最响的,难道就是眼前这一位?   对方眉峰轻扬,隐隐现出一抹傲气,果然答道:“好眼力,在下唐瑜。现下可以通报名姓了?”   “我说,不用忙着问了。”范寅仍捏着那块金牌,此时才道,“你且看这上面写的是什么字,说不定是我认错了。”   唐瑜接过那块雕缕精致的牌子,上面四个篆字:如朕亲临。顿时也是无言。   静王府的门卫一个去通报,另一个见宁王殿下与访客交谈,不好上前打扰,这会才寻了个空隙过来,将乌云踏雪牵去马厩。   杨越带了两个从人匆匆而出:“劳贵客久等,我家殿下请两位入内相见。”见到眼前情形又感诧异,“五殿下回来了,莫非从前识得两位公子,怎么就站在外面叙话?”   洛凭渊接过金牌,也有点不好意思,心道真是饮酒误事,一揖笑道:“是我轻率了,见到两位世兄前来援手,一时高兴想开个玩笑,还是被识破了。在下师门是寒山派,只是早就住在此间了。”   待到见礼已毕,几个人一道进府的时候,范寅才弱弱说道:“所有人都知道宁王殿下是寒山派高徒,也听说过是住在江宗主府上,但谁都以为贵为皇子,不管走到哪里身后至少得跟他几十个护卫,哪能想得到出门才带两个随从呢。”   其他皇子,除了静王,还真是如他所说一般排场,只有洛凭渊觉得护卫太多不方便,迟迟不增加人数。这几日过节,他又让四名亲随分成两班轮值,可不是只有两个。   既是来见静王的,洛凭渊没有同去澜沧居,但他的心情却有些兴奋,范寅的小擒拿手在江湖中早已成名,妙手空空的绝技自己已经见识过了,必定能帮上不少忙;而看上去腼腆的唐瑜公子,关于他的传闻事迹更多,暗器用毒的本事出神入化,说不定就是下一位唐大先生。   可以想见,为了进京帮忙,他们都没有在各自家族中过年。在未来一段时间里,应琅環之邀的年轻高手们会陆续来到,面对辽金的挑衅。势单力孤的靖羽卫从未得到过这样的强援,令人不由得生出信心与期待。   没过两日,宫中传来皇帝口谕,正月初七将宴请北辽与夷金的使节,允许耶律世保和完颜潮各带三名本国年轻武者入宫,皇子们也要悉数到场。   名义上说,两国使节在年节之际身处洛城,禹周方面出于礼节当一尽地主之谊,而事实上用意不言自明,事关国家颜面和丹阳公主的婚事,皇帝总要对各方的实力有个数,辽金准备派出什么样的人手,而自己一方又有多少把握。当然,如果能看到静王允诺的名门俊彦就更好了。   这层意思传到静王府时,澜沧居内,唐瑜在同奚谷主品评天下至毒,范寅在破解关绫设下的机关,静王与宁王在手谈。   将传口谕的内侍打发回宫后,洛湮华便含笑道:“这是要在君前别一别苗头了,不知范少侠和唐公子有没有兴致同去一趟?”   两位公子在府中已住了两天,本来就是为了与外夷比武而来,闻言都欣然同意,范寅笑道:“去过不少地方,还未进过皇宫。来得早就是有热闹啊。”   洛凭渊想到辽金一共会有六个人,又去从靖羽骑卫中挑出两名人选,准备次日一道进宫赴宴。   “阿肃,明日你也一起去吧。”晚上众人各自散去安歇,静王才说道。   “遵命。”屋梁上传来秦肃的声音,简短干脆。   “我是想,很长时间没有由你陪着进宫了。”洛湮华道,“宫里也已经许久没有过暗卫。我对李统领打了招呼,不过你还是要小心,别做多余的事。”   “好。”秦肃答得更加惜字如金。但过了一会儿,他又说道:“府里便热闹了。”   “这阵子会住进一些世家子弟,难免热闹些。”静王道,略有些奇怪,阿肃的声音好像有点不满。可是他见过的人多了,如今才到了两位客人,怎么会在意?“他们住在府中,昆仑府也不敢随便滋扰,守卫起来不是更轻松?”   “一阵沉默后,秦肃才道,“五殿下很闹。”   “……”洛湮华哑然,原来是为这个。秦肃回来以后,发觉之前心有芥蒂的宁王变成每日一有时间就高高兴兴跑来澜沧居走动,好像真的不太适应。实际上闲谈的时候当然有,但洛凭渊每日过来,大多数时候就在书房里忙公事,遇到问题才找自己一道参详,总体还是很安静的,如果知道阿肃觉得他闹腾,一定会大感冤枉。   他朝案几望去,书案上放了一只暖玉坠子,形状是一条小鱼。洛凭渊从端王爷那里要来后,先给奚茗画看过,确定的确有助于活络血脉,又找人打了络子穿好,才送给自己贴身佩戴。   他悠悠叹了口气,若菡送的兰花形玉坠而今还在身上,难道两块一起戴?类似的举动,凭渊总是很自然的不时作出一些,非常用心地盼着自己的身体能调养复原。   阿肃指的莫非就是这点?看在知道内情的人眼里,可能是很不好受吧。   “凭渊,是好意啊。”他不觉又叹了口气,将那条暖玉小鱼拿起来,没办法,暂时就两块一起带着吧。 第八十三章 五色云纱   正月初七当日,宫宴设在清凉殿,耶律世保和完颜潮身边除了若干随从和文官,分别带了三名精挑细选出来的武士。看起来是很正常,但洛凭渊却见到耶律世保的随从中有一名身着黑袍的高大老者,长了一只鹰钩鼻,双目神光隐隐。是函谷上人,他心下顿时一凛,下意识地转头看去,就见大内统领李平澜神情淡淡地站在旁侧,身上似乎也没散发什么绝顶高手的威压,但就是令人莫名地踏实心安。   殿中除了天宜帝本人和众位皇子在座,还有一些文臣武将作陪,既为观察情状,也可说相当给两位使节面子了。   耶律世保和完颜潮都是初次见到禹周的云王,既如雷贯耳,得见本人又不免有片刻失神,均想确是名不虚传。   耶律世保的感受更为复杂,须知这是将他那不可一世的四弟收拾掉的人。北辽的王位向来是力强者得,亲兄弟间也无甚情分,彼此争斗得恨不能将对方生撕了。耶律世基一死,自己的地位立时大为提升,来投靠或表达忠心的臣属络绎不绝。因此尽管耶律洪畴恨不能即刻杀了敌国四皇子为自家四儿子偿命,他却难以体会那种切齿痛恨的心情;但云王已是禹周的壁垒,只要这位美貌得不像话的皇子出现在边关,韶安城就会固若金汤,旗号所到之处,即使再勇武的辽军铁骑也要怯阵三分。   他的目光依次从禹周几位皇子身上巡睃而过,这都是自己未来的敌手。但在洛城中,无论对云王还是宁王有什么举动都是不明智的,一个失手就可能回不了北辽,耶律世保还没蠢到拿自己的安危为二王兄做嫁衣。他不得不承认,将目标对准静王或许是唯一可行的选择,难度虽然大,但不至于触怒禹周的皇帝,还有昆仑府与琅環的江湖纷争作借口,应能带着合约全身而退。   姬无涯认为云王之所以数年来能连战连胜,相当一部分原因是得益于洛湮华的背后支持,而宁王更是住在静王府中,可想而知那份条陈脱不了耳濡目染甚至亲口指点,故此只消除去静王,禹周便成不了气候,未来还不是任由北辽驰骋宰割。   耶律世保将信将疑,他从不信一个人能有如此大能为,姬无涯善于游说,为了使昆仑府得到助力必定有夸大其词的成分,但他仍是心动了。事成后回到昭临,即使合约不那么符合期望,这份功劳也足以堵住周遭的质疑声音。而自己需要做的,不过是冒一点小小风险,帮昆仑府添把柴火而已。   此刻,皇长子就在对面席上,似乎感觉到他不同寻常的注视,淡淡地朝这边看了一眼;洛临翩则对一切瞩目毫不理睬,倒了一杯酒慢慢浅酌。在仔细打量宁王带来的几名属下之前,耶律世保的目光落在了洛文箫身上,他不算孤军深入,只要运用得当,这位太子可是一宗强援呢。   席间免不了要有歌舞助兴,十余名宫娥广袖翩翩,伴着悠扬丝竹在殿中起舞。   完颜潮笑道:“贵国这舞乐也算精心,就是软绵绵的没什么力道,人也一捏就断似的;还是我前年有幸在昭临宫中做客,那一场战舞刀光闪耀、甲胄生寒,才是雄浑壮观,让人至今难忘啊。果然是各国风土不同么?”   他语气里挑拨的意味太明显,禹周众臣脸色都是不善。武英将军斥道:“贵使想看刀剑,我禹周军中多的是,都是真刀真枪,可不是拿刀摆个姿势的区区舞乐能比的。”   “将军言重了,想来要是歌舞也能和练兵相提并论,日后大家再有分争时也不用上阵打仗,只消各自派出舞姬比试不就成了?”完颜潮还是笑吟吟的,“在下方才也是有感而发,中原人物与北方当真不同,不仅歌舞如此,连练武之人看着竟也是文弱多了。”   他这般一说,众人都不禁打量各方带来赴宴的人手,若论样貌,宁王身边的两名靖羽骑卫都是英气勃勃,唐范两公子更属上佳,不过相形之下,辽金的武者的确较为魁梧健硕,将禹周一方特别是唐瑜公子衬得更显文秀。   北辽和夷金的一干属下脸上就露出几分嘲讽和轻视,傲慢些的还发出嗤笑之声。   只有耶律世保心下略感着脑,这完颜潮滑不留手,不住挑衅没关系,偏偏却句句扣着北辽冲在前头。   唐瑜修长秀气的眉宇不易察觉地挑了挑,望了眼上手的宁王,见洛凭渊并无反对之意,于是起身说道:“客人虽然无礼,在下身为禹周子弟来作陪,却不能不尽到礼数,匆忙间也没准备什么,便向两位使节敬酒一杯,聊以助兴。”   此时歌舞方歇,他也不离座,向一名正要退去的宫娥略略示意,柔声说道:“姑娘把手中云纱借我一用可好?”   那舞姬先是不知所措,待到反应过来,有些羞怯地将适才献舞时用的飘带递过来,随即匆匆离去。   长长的云纱飘带色作五彩,质地轻薄,挥动时飘然欲飞,宛如霓裳。   众人见唐瑜将一端执在手中,都不知他要做什么,夷金一方还有人出声嘲道:“这位公子长得像娘儿们,莫非也要舞一曲为我家世子劝酒助兴?怎么还不下场啊?”   唐瑜听了也不生气,反而浅浅一笑,似乎有点不好意思。   出声说话的是完颜潮带来的三人之一,见状正待再讥嘲两句,然而下一刻,那条垂下的云纱另一端倏然由地面蹿起,如五色灵蛇般由对面坐席飞卷而至,瞬间就到了面门。   能被挑选来参宴,此人的武功自也不弱,急忙伸臂格挡。然而轻飘飘的纱带突然变得异常矫捷灵动,一伸一缩之间,已经正正拍在他的左脸上,如同被人扇了一记巴掌般又热又麻。   只有范寅捂了一下眼睛,小声嘀咕道:“惨不忍睹啊。”   据说,唐瑜在对敌时微笑得越是温柔斯文,对方就越是生不如死。   殿中了解这一点的人实在没几个,范寅的低声感叹也只有洛凭渊听见而已。皇子臣属们但见月白衣衫的秀雅公子右手轻挥,云纱仿若化作了一道虹彩,轻轻巧巧绕了个弯卷住一把酒壶,从半尺多的高度微微倾斜,先是将耶律世保面前的酒盅注满,随即又为完颜潮斟上一杯,微笑道:“两位请。”   连以无事搅三分为宗旨的完颜潮,看着眼前这杯酒,表情也有片刻凝滞。琥珀色的美酒正好与杯缘齐平,没有一滴满溢或溅出,如果是亲手执壶倒出来的,还可以说无甚稀奇,可是对方却在丈许开外,用的是一根轻飘飘的云纱。其中蕴含的眼力、手法、内劲,思之令人不由得不心惊。   怔呆间,他身旁忽而有人低声惊呼:“他……他的脸!”   只见那方才被击中脸颊的年轻金人左半边脸已经如吹气一般高高肿起,胀大了一倍有余,看上去如同一戳即破的水泡,红红白白地甚是吓人。   那人起初被纱带抽了一记也没当回事,谁想麻木之感并不消退,跟着就痛痒难当,如同一群蚂蚁同时噬咬,越来越是难以忍受。他看到同伴都面现惊骇,自己一摸更是六神无主:“你……你使的什么妖法?”   他是对着唐瑜说的,但半边脸肿胀太过,口齿也变得模糊不清。   “妖法是没有,看你的样子,只怕是一贯口舌不修,犯了哪路神明的忌讳,才会突然遭受报应。”唐瑜淡淡道,神态温雅依旧:“两位尊使不饮酒么?”   耶律世保与完颜潮面面相觑,不约而同离那酒杯远远的,免得不慎沾到一星半点。触怒神明云云,谁听不出是托词,必定是某种厉害药物。如果方才被那云纱带到,自己岂不是也会当场面目全非。   完颜潮见那名属下脸上已经不成样子,额头汗珠滚滚而落,喉间不时克制不住地低声痛吟,他心想这副情状被禹周和北辽多看一刻,就多一分丢人,皱眉道:“你且出去,退到殿外等候。”   范寅好心笑道:“完颜世子不替自己人想想办法么?我从前也见人遭过同样报应,拖上两天不治就会溃烂。性命丢不了,但今后可是只剩半张脸了。我这位朋友精通岐黄,恰好会一些治法,好生求个情,说不定你那猪头属下便不用毁容了。”   跟着又道:“世子别以为在下是唬你,我这好友可姓唐。”   被斥退的夷金武士脸上正在难熬难当,闻言更是魂不附体,磨蹭着将退不退,眼中不觉流露出求恳之色。   完颜潮脸色十分难看,唐门的用毒本事人尽皆知,有心不理,但岂非所有人都看到自己不将下属死活当回事,传开来谁还愿死心效命?然而要降下身份向宁王的下属求情,夷金今日颜面何存?   洛凭渊看到这里,却不愿日后金铁司过于针对唐瑜乃至唐门,便开口笑道:“听范少侠之言,唐公子可是有法子?”   唐瑜一笑,此毒于他不过雕虫小技,从袖中拿出了小小一包药末:“外敷即可。”   宁王接过来在掌心掂了掂,淡淡说道:“我上回便提醒过完颜世子,在我重华宫中、天子御前,须得恭谨慎言,否则即使父皇宽宏不降罪,也难免会有不利之事临头。所幸今次唐公子好心相救,还望世子别再碰上下一遭,弄得面子里子都没了。”   说着,手指轻弹处,药包便平平飞向那中毒武士。   完颜潮心中大怒,但他虽能言善道,眼下也难以反驳。本想端起酒盅平息心火,又记起杯子碰不得,脸上一时间忽青忽白,煞是好看。   静王看着微笑,心道洛凭渊如今再对金使说话果然滴水不漏,免得再留下话柄。   而后他就察觉,上首有一道沉沉的目光正紧盯着自己,转回头去,却是太子。   这些日子,洛文箫似乎变了一些,尽管还在人前维持这温文谦和的储君风范,但性格阴郁了不少,间歇地还听说过他对六部官员暴躁发怒的传闻。   静王想起除夕家宴时,看起来憔悴了至少五到十岁的韩贵妃,据说太子为了避嫌已经很少去蕴秀宫看望她了。倒是天宜帝见到母子俩噤若寒蝉的样子好像有点不忍心,过年时过问了两句贵妃的病情和日常供奉。   短暂的视线相对,洛湮华淡淡掉开头,对方却没打算同样沉默。   “大皇兄,”洛文箫彬彬有礼地说道:“你深谋远虑,暗助了四皇弟好几年,如今他回朝为你撑腰了,你是不是很高兴?”   洛湮华微微蹙眉,清凉殿里宾客云集,内侍宫女穿梭来往,以洛文箫的谨慎,放在以往是断断不会说出这种话的。   “五皇弟身边那两个高手,是你替他荐来的罢。”洛文箫见他不语,又接着说道:“你的算盘打得真好,知道他比武有急用,就连唐门子弟都邀请来了,五皇弟再倨傲也舍不得拒绝这份人情。可是你以为,他们真的会因为感谢就帮助你、回报你么?”   他的笑容不受控制地扭曲,整张端正的脸看上去竟有几分狰狞:“还是醒醒吧,人都是先为自己打算的。同样是皇子,谁能真心服谁,支持了你,他们自己将来可要往哪里站?而且……,听说大皇兄近一年来,每月都至少要病上一场,病歪歪地撑得很辛苦吧?”   “不劳关心。”静王道,“我朝的臣子大概还没发觉,相比于四皇弟的高傲,谦和又礼贤下士的太子殿下,才是那个谁也不服气,谁也不想听从的人吧。可惜,即使用尽了心机,不属于你的东西终究是守不住的。”   这还是很久以来,他唯一一次撇开了敷衍不屑而对太子说话,不过,也只有一句而已。言毕,他回身招呼道:“阿肃。”   身着黑衣的秦肃方才不知隐在何处,但静王低低的话音方才落下,他已现身出来,站到身后。   “没什么事,”洛湮华微笑道,“此刻饮宴正酣,阿肃也来喝一杯酒吧。”   秦肃没有出声,默默接过他递过的酒盅,仰头饮尽。   “没想到大皇兄将阿肃也带到宫里了,真教人羡慕。”洛临翩注意到这边动静,闲闲说道,“我前阵子也收了名影卫,但他从前没受过专门训练,功夫倒还罢了,就是学不会隐藏气息和身形,一遇到内行就给我丢人。大皇兄改日从玄霜派个正经暗卫来帮忙调教一下可好?”   静王微感意外,以云王的孤冷,居然   肯让人时刻跟在身边。他朝秦肃望去,秦肃便点了点头证明确有其人,又道:“杀手出身。”   听起来越发出奇了,洛湮华没再问下去,洛临翩声名太盛,有人随时保护再好不过,于是颔首答应下来。   宴席已进行到中途,天宜帝见到唐瑜的出手,心下甚喜。想来参赛的人不可能个个有这么强的实力,但再多上几名也就胜算很大了。他对唐门的毒也有点发毛,好在洛湮华邀来的人总不会都是毒公子,还会出现其他好苗子的。   他命人取来金珠一囊、御酒两坛赐给唐瑜,又留意打量范寅,趁着酒兴说道:“今日宾主尽欢,众卿若有才艺可一显身手。但凡表现出色,朕都有赏赐。”   夷金刚吃过苦头,气焰低了下去。耶律世保心想,我北辽难道就没有能为过人之士?被禹周一个唐瑜压得不敢抬头,岂不是擂台还未开就先输了第一阵。   他不动声色地朝下手使个眼色,三名武者之一当即大声道:“全是细巧功夫有何稀奇,常言道一力降十会,不才元慎,能举五百斤石锁,你们有谁来与我比试力道?”   众人但见说话之人身高体健,两侧太阳穴凹陷,都觉来者不善,看来除了膂力过人,内家功夫也已有成。   范寅笑道:“在下不是蛮牛,举大石就算了,这殿中也不是大开大合砸东西的所在,我来陪你拆上几招如何?”他自忖对方虽然不似易与,但使出小擒拿手辅以分筋错骨手当可拾夺得下。   元慎却将眼睛向上一翻,摇头道:“不实打实比拼,过招有什么意思,禹周的人难道就力弱至此,只会凭花拳绣腿取胜么?”   洛凭渊听他口气傲慢,又是个欠教训的,范寅的武功走的是轻灵翔动一路,与这元慎硬碰硬就成了以短击长。他站起身说道:“如此,我来同你对上几掌。”若是比拼掌力,就纯是凭内力强弱定胜负,毫无取巧余地。   谁知元慎仍然连连摇头:“比武到了最后阶段才是由宁王殿下考校优胜者的武功,在下还未上台争擂,不便与你动手。否则若是在下输了,这擂台要如何上法;要是侥幸赢了殿下,又是否直接定为胜出?”此人外貌强健,说起话来却是心思细密,听来倒也有几分道理。   静王微微扬眉,正想让秦肃下场应对,不料元慎却拱了拱手,接着朗声道:“久闻禹周太子殿下身负上乘武功,深藏不露,不才斗胆,敢问殿下可有心胸胆略,肯赏光与在下比试一阵?”   此语一出,举座哗然,太子不得君心是一回事,对外却是千金之躯,一界北辽武士竟敢提出这等要求,实在无礼之至。天宜帝怫然不悦,不少文武官员已忍不住斥责出声,连耶律世保也皱眉斥道:“住口,怎可如此唐突冒犯,还不快快请罪!”   反对声中,唯有洛文箫并无恼意,反而长身而起,向天宜帝施礼道:“启禀父皇,儿臣这些年来倒也未曾将功夫搁下。而今辽金要求比武,乃是我禹周的国事,儿臣见到五皇弟辛劳操办,也愿从中尽一份力,既然这辽人傲慢索战,避而不出岂不是弱了我方的声势,儿臣的混元功正好借机一试,请父皇允准。”   天宜帝仍有些不豫,他上一次关注洛文箫的习武进境还是七八年前,委实拿不太准,禹周太子若在这种场合输给一个北辽武士,传出去还像话吗?但他见洛文箫一副从容不迫很有把握的样子,又主动请战,再要不准就真成了怯战,唯有勉强同意了。   内侍们早已撤去一些桌椅摆设,在大殿正中清出一块空场。洛文箫便缓步走上前,与元慎相对而立。   禹周的皇子们都自小习练弓马武技,教习师傅更是一流,但锦衣玉食的皇子们究竟能学到几分,就全凭个人下功夫了。臣子们素知宁王武功超卓,想不到太子也能欣然下场对阵敌国高手。   待到两人交上手,众人就更加讶异了。元慎的招式动作十分凝练拙朴,但每一掌推出都劲道十足,坐在附近的人偶尔被他掌风带到,都感到触脸生疼,显见内家功夫练得极为扎实。饶是如此,似乎数个回合下来,占据上风的却是太子。   洛文箫所使的武功名为八卦凌云掌,乃是无极门较为高深的一套掌法,向来只有功法有成的内门弟子方能得蒙传授。无极门也属北方玄门正统,与寒山派不同的是,功法流传甚广,不少人都认得出来。此刻见太子劲道内蕴而绵长,内力深厚竟似不在宁王之下;招式虽没到行云流水的程度,掌势也是章法井然,逐渐将辽人武者压制到下风,都不禁大声喝彩。   元慎见难以取胜,又似不甘认输,大喝一声,倏然双掌齐出当胸猛击。洛文箫也不闪避,径出单掌与他相抵,两人的身形顿时转为静止,由过招变为互拼内力。   到了这一幕,洛湮华已看出端倪。但洛文箫为什么要以太子之尊当众演武呢,难道单纯是为了在天宜帝面前表现一下武力,抢宁王的风头?他略略偏过头,正好对上了大内统领的目光。李平澜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只是如证实猜测一般,极缓慢的略一颔首。   这场比武果然没多久就见了分晓,元慎的脸色一时红又一时白,半盏茶的工夫转换了数次,额头渗出汗珠,洛文箫却始终脸色如常,以单掌对双掌仍显得气定神闲,看起来到真有几分翩翩风范。到三掌分开时,元慎便连连后退了五六步,还是函谷上人袍袖一拂,为他消去了后力,才不至于一跤坐倒。他脸色尤自发白,纵然口中不认,明显也是受了不轻的内伤。   禹周群臣今日大出意料,唐门弟子的技艺手法已是难得一见,更料不到平日里文质彬彬的太子竟然身手不凡,武功这般深湛,不由要在心中暗暗比较,难道竟然还在宁王殿下之上?可是五殿下是专程拜师在寒山派修习多年方才有成,忙于政务的洛文箫是如何做到的?迷惑不解之余,再见太子神色自若,好像并没将取胜当一回事,愈发觉得深不可测,连一些已经离心的官员也不由要重新掂量。   天宜帝也感意外,不过还是十分愉悦地厚赏了太子,又命重整宴席,再上肴馔美酒。耶律世保自然不怎么高兴得起来,但比起完颜潮,北辽至少输得体面多了,败给对方太子,好像也不算太过丢脸。他索性顺势称赞了几句洛文箫的武功,又颇为真诚地表示,改日定然亲自带了元慎到东宫,为今日失礼谢罪。   在一片和乐融融中,洛湮华看见洛文箫对他举了举酒杯,唇边有一丝饱含恶意的冷笑。 第八十四章 困兽犹斗   耶律世保说要到东宫谢罪并不是虚言,宫宴次日,他就带着元慎和一些礼物登门了。在旁人眼中,他的举动还算合乎情理,尽管没人相信北辽的王子前来拜会太子殿下只是为了替一个下属武士赔罪,但也绝对想不到有着如此遥远而对立关系的两人会面时究竟说了什么。至于耶律世保的随从中混了一个乔装改扮后的姬无涯,则从一开始就被绝大多数人忽略了。   洛文箫的心情并不怎么美妙,尽管耶律世保的拜会早在预期之中,而且很大程度上也是他所等待的,但他毕竟当了很多年太子了,如今与一个北辽王子坐在一起密谋,拿自己未来要继承的禹周天下当筹码,他还是不太舒服。最主要的是,耶律世保那似笑非笑的表情下,有种掌握底牌般的得意,仿佛确信他一定会答应合作。   东宫的书房依旧精致华丽,但不少陈设近日来已经换过一次以上,都是太子心情烦躁时随手摔碎的。此刻,洛文箫坐在宽大的紫檀书案旁,神色唯见冷漠。他在所有臣属面前都得保持令人如沐春风的温文风范,但这两位来客皆是地道的小人,对着他们倒是不用过多掩饰情绪。   他一言不发地听着姬无涯讲述来意、解释计划,脸色也越来越难看,末了沉声道:“如果三王子上门拜会就是为了这些事,恕我不能答应,还是请回吧。北辽这些年捞到的好处也够多了。”   “区区小事、举手之劳,太子殿下也不吃亏啊。”耶律世保神色闲适,微微笑道,“不知有何可虑?若说诚意,我昨日送上的那份见面礼还不够么?”   “论起比拼内力,你那手下本来就不是我的对手。”洛文箫冷冷道,“若是我当时不下场,禹周仍然会有人收拾他,只怕输得更惨。”   耶律世保却不生气:“于我等而言,逞勇斗狠乃微末小节,昨日邀战为的本来也不是较量武功,殿下心里还不清楚么?我今日前来,才是为了双方长远利益着想,共谋大计啊。”   姬无涯道:“殿下且想想看,三王子是诚心来议和求亲的,日后两国交好互通有无,不但没有利害冲突,还可为强助。季孙之忧在萧墙之内,殿下须想明白,谁才是您的心腹大患。”   “若不是北辽连年犯边,逼迫太甚,父皇焉能起用他。如今这滋味如何?都尝到了吧!坦白说一句,你们越是气势汹汹到洛城生事,他就越受倚重,我也无能为力。”洛文箫声音冰冷,“敌人相同,合作并非不能考虑,但三王子所提的条件全是为了北辽和你自己的利益,看不出与铲除洛湮华有多大关系,却要我冒着偌大风险。届时你达到目的一走了之,倘若不信守承诺,甚至将烂摊子都推到我身上,我又去找谁算账?”   姬无涯来之前就预料洛文箫必定心存顾虑,不会轻易答应,便在旁劝道:“诚如殿下所言,洛湮华也是北辽的心头刺,三王子何尝不知若能什么都不做,静候一年半载,或许只消略略推波助澜,就可借禹周天子之手除去强敌,就如十年前一般。但此人一日尚在。大家就吃一日的亏,于北辽来说并非上策,太子殿下怕也等不及那一天吧。”   “时机已过,我父皇这柄刀也不是说借就借的。”洛文箫冷笑道,眼皮不受控制地微微一跳,他过去并未与眼前之人打过交道,只知是归属北辽一方的昆仑府护法。魏无泽上次吃了大亏后一直在江南龟缩不出,又推脱说要亲自主持牵制琅環的主力,抽不出身,洛城这边的大计就暂时交给跟着北辽使团来到的姬无涯。今日一见,说出的话倒是句句都打中自己的心病,但是听到对方直接提起当年阴谋,心下又感不快。   “殿下无需担忧疑虑,在下此番陪同三王子前来,费心费力调集各方人手,就是为了一举将琅環宗主击溃,怎会错过眼下良机而不出手。殿下更无须担心事后遗患,于公,辽主当然属意殿下才是未来登上禹周大宝的最适当人选,换了其他皇子必定对北辽大为不利;于私,我昆仑府在禹周经营多年,今朝却遭朝廷查封驱逐,要恢复元气也需着落在太子您身上。故而姬某不才,定然会考量周详,绝不至令殿下受损。”姬无涯滔滔不绝,接着说道,“三王子乃是信人,对殿下也一向推许,诚心愿相交为友。只是他毕竟身负辽主所托,如今既要为殿下诛灭大敌,动用的乃是北辽多年聚拢的武林之力,若是此行不能有所收获,未免难以向国中交代,想来殿下当可体恤,不至让三王子过于为难才是。”   洛文箫听他分析利弊,也还合乎情理,但似乎又过于动听。再仔细回味,并无多少实质承诺。他思谋了一阵,终是摇头道:“我如今能做到的也是有限,关于和谈的条款,可以让臣下在朝中斡旋,三王子总不至于空手而归便是;但是这比武求亲一环是五皇弟主持,我硬要从旁插手,难免得不偿失,恐怕不能答应。”   耶律世保心中暗想,说是这么说,谁知这位太子肯出多少力,到时禹周随便给个一万两银子打发自己,也可说成不算空手而归。他如何肯满足于此,早已打定主意,只有在比武中胜券在握,取得婚约,到时禹周忌惮北辽的武力,又需为丹阳公主和亲考虑,和谈中才不敢薄待。   他今日是有备而来,并不打算就此放过洛文箫,微笑道:“能否求得丹阳公主,关系到我北辽的颜面,太子殿下当真不肯相助?”   “昆仑府在禹周的势力已是全力协助北辽,我自认尽力而为了。三王子提的要求太多,只有恕难从命。”洛文箫道,对耶律世保的纠缠有些厌烦,口气愈发冷淡,“想来北辽立意对付洛湮华也非一日,就算不考虑在下这一层,也是要动手的。”   耶律世保见他不肯妥协,朝姬无涯使了个眼色,让他退出去。   本来就是密谈,书房中只剩下二人单独相对。   “当我自昭临动身之际,父王让我带上了一件信物。”耶律世保微笑渐去,口气里却带上了一丝惋惜,从怀里取出一封纸柬,放在书案上,“在下本来还不想拿出来,只可惜,太子殿下不似想象中好说话。”   那纸柬折叠得十分平整,不过看上去,像是很久前的东西了。洛文箫有种不好的预感,他不愿多瞧,但又禁不住要立刻将它拿起来看个究竟。   纸张已然微黄,一望而知保存了很久,但入目笔迹却相当熟悉,抬头便是“字启耶律洪厉亲王安泰见字如唔”。   耶律洪厉是辽主的弟弟,据说由于年龄轻不少,颇受信任。洛文箫的手指微微颤抖,韩贵妃早年通辽的行为,他有所知闻。起初是北辽方面与韩氏家族接触来往,后来逐渐延伸到了宫里。韩贵妃那时见江璧瑶有琅環支持,实力远在自己之上,便抱了利用北辽的心思。明知是与虎谋皮,却忍不住要孤注一掷。自从琅環旧案发生后,由于皇后身死,韩贵妃如愿得势,便断了与辽人的往来,更小心掩饰过往痕迹。一晃十年相安无事,谁想到会被北辽王子突然摊到面前呢。洛文箫将这封书信看完,里面韩贵妃先是谢过辽人的厚礼,允诺会设法影响天宜帝对某件与北辽相关事务的决定,最后是试探辽人是否愿意将来需要时借用一些武士为韩家效命。信尾没有署名,却盖上了一枚贵妃常用的私章。   “贵妃娘娘很是谨慎,”耶律世保笑道,“每次通信时,都要求信使将她上一封写来的信带回,他亲手烧毁后才肯再次回信。可惜人总有疏忽大意的时候,次数多了,我们那里还是保留下来几封印鉴齐全的亲笔信。”   “三王子不会以为,区区几张纸片能威胁得了我吧?”洛文箫的脸色已变得十分难看,说这样的信不止一封,他倒是信的,否则也不会轻易拿出来,“你不如今日就将它张贴到重华宫门上,且看会不会有人相信。”   “太子殿下言重了,在下只是为了提醒一下故人之情。须知殿下当初能得太子之位,我北辽可也有一份功劳。”耶律世保悠然道,“这么些年,父王虽然对韩娘娘有些失望,但殿下一惯的政见于我国还是有利的,也就没必要做些多余无用的事。然而如今情势已然改变,我北辽正在艰难之时,需要的帮助自然多一些;而禹周这边,前几年拿出韩娘娘这亲笔信,动摇不了殿下的地位,可是放在现在呢?假如在下由于求亲失利太过沮丧,不慎让它落到了云王或者宁王殿下手里,你说他们会不会信?”   洛文箫的脸色转为铁青,如今云王和宁王都已与他结怨,韩贵妃的密信要是被洛凭渊见到,或许还会因为顾虑如嫔踌躇一二;换了洛临翩,绝对会毫不犹豫地捅到君前,威力比耶律世保本人拿着宣扬可要大多了,自己未必经受得起。   他看着耶律世保慢吞吞的将纸柬折好,重新放回怀里,有种一把将它夺过来扯个稀烂的冲动。   但他到底忍住了,先暂忍一时,等北辽将洛湮华除掉,他总能慢慢对付云王和宁王。   他最终咬牙说道:“这一次,我可以答应。但如果你的手下没本事比到最后一轮,就别怪我有力使不上。还有,无论最终成与不成,你离开洛城前都需将这封信交还给我。”   耶律世保眼中闪过一丝喜色,他要的只是达到目的,当即应允下来,还顺带恭维了太子几句。   既然有了共识,接下来就要讨论一些细节,约定联络方式,要等比武进行到后半段,计划才好实行。耶律世保又让姬无涯进来,一同商议了半个时辰方才告辞。   洛文箫唤温逾将耶律世保一行送出东宫,两个访客的背影刚从眼前消失,他就抓起了茶盏,狠狠惯在地上。   看着蟠龙五彩钧窖茶盅随着一声脆响粉身碎骨,他的脸就像带上了面具般,僵冷得毫无表情。   偶尔,太子也会思量,为什么自己脚下的路总是自然而然或者别无选择地走向阴谋、暗算,而且似乎永远在做着出卖与背叛的选择;可这就是韩贵妃给他铺就的青云路,他毫不停歇地走在上面,总觉得越来越窄,却无法舍弃或拔除早先的根底。渐渐的,由生疏到熟练,再到不假思索的习以为常,这一切渗入脑海成为他的一部分。每次不得不面对、承受方才那种反噬的时候,他就忍不住想用更狠戾的手段加倍报复回去,但同时也会对韩贵妃生出一种恨意,尽管从前享受胜利时,他对母妃还是非常感激敬佩的。   在书房服侍的内侍见太子不象还要砸其他物件,才小心翼翼地进来收拾碎片。洛文箫烦心地站起身,索性走出了书房。洛城正直多事之秋,他只希望隐在暗处,坐山观虎斗,实在不想再去招惹洛凭渊。耶律世保竟敢将自己当棋子用,但凡日后缓过一口气,定要教他付出代价。   接下来一段日子,靖王府中平静依旧,不过由于年少侠客们陆续抵达,有时一天就来三四拨,往日的静谧已难以保持,代之以略带喧闹的生气勃勃。在范寅和唐瑜之后,幽州云氏的云霄、武夷山古剑门的大弟子方蓝,南宫世家的二公子南宫瑾,崆峒派和黄山派各来了两名弟子……,一时间侠逸云集,各有风采,比之前封景仪拜访时还要热闹许多倍。   只有杨总管甚是头大,他早先可没想到府里有朝一日会出现如此盛况,现在找工匠来多建几处屋宇当然来不及,唯有请大家共住几处偏院,也顾不得门派有别了。   好在众人都不介怀,纷纷说这样有利于相互论说切磋,连来时派头最大的南宫公子也道甚好,还将五六个随从都打发出去自行住客栈了。   南宫世家世居金陵,在武林中出了名的高贵优雅,二公子一到,洛凭渊见他果然丰神如玉,动静举止无不恰到好处,若非从小熏陶绝难如此赏心悦目,心想天宜帝若是看到,定然十分喜爱,说不定真会考虑将皇妹许配,于是又有点忧虑。   南宫瑾却不知道他在白担心什么,听洛凭渊称赞了自己几句,摆手微笑道:“五殿下过誉了,我兄长南宫琛各方面多胜于我,本来今次应当是他前来助阵,但正逢一位朋友将他请了去帮忙,是以才换成了在下。”   值得一提的是,代表云家前来的三公子云霄或许是此次所有名门子弟中容貌最出众的。幽州云氏乃是苍山云宝的本族,云堡代代相传,但数百年来常常由于各种原因子息艰难,多数时候都是单传,有时遇到天灾人祸,没有子嗣传承,就会向幽州求援,由云氏族中择定一位出色的本家子弟继任下代堡主,延续一脉香火。   云堡历任堡主都相貌绝佳,这一点已是武林公认的传说,譬如现任堡主云毓,昔年被璇玑阁主定为武林第一美人,弄得江湖哗然,但又只能心服口服。由此种种,云霄的容貌也就可想而知,但见白衣飘逸,气质清幽,比南宫瑾还要略胜半筹。   洛凭渊默默地想,自己竟然有幸被范寅和唐瑜错认为这两家的人,实在是甚为抬爱。   众多年龄相仿的名门侠少聚在一处极为难得,每日里只闻笑语喧然,讲文论武,说不尽的武林逸事,时有意气争论,伴随着兵刃相交、机关触动、暗器破风之声,当然,还有时起时落的喝彩。偶尔胜负难分,更到静王面前要求品评。   洛湮华有时看一眼屋梁,会觉得秦肃话虽然少,倒很精辟,常常一语成谶,比如他说府里很闹,果然热闹连连,而平素还算稳重的五殿下,好像也被感染了。   洛凭渊的确对一道切磋武技大感兴趣,各家武功均有特色短长,他的江湖历练不足,正可在交手或旁观中得到补足,自觉颇有进益。他还破例允许准备参加比武的靖羽卫也到府中走动。众人最为兴致盎然的,还是单挑或者联手去破解玄霜暗卫们的七人剑阵。   日子一天天过去,其间还发生了一件事,是关于林辰。鼎剑侯自从得知儿子被接到静王府上养伤之后,便如热锅上的蚂蚁,又是送信又是派人登门,拐弯抹角地向宁王表示不敢过多打扰两位殿下,想将林辰接回去。   洛凭渊如今也知道他在担忧什么,但一来对林淮安这些年昧了良心领受荫泽的作为有些鄙视,二来林辰的伤腿不宜移动,因此始终推说要再多留些日子,料想林淮安总不敢公然抢人。   没想到鼎剑侯竟然跑到天宜帝面前求情,他当然不敢说宁王不好,只是哭诉自家夫人见不到久别的独子,天天在家里哭,虽然知道五殿下与林辰交好,多留些日子是一片好意,但眼看班师都一个半月了,老不回自家也不是个事啊。   天宜帝听他说得这么惨,向宁王问起。洛凭渊想想林辰的腿伤已经复原了四五成,经得起马车颠簸,加上现下府里的人也越来越多,低头不见抬头见,尽管都是为了打退辽金而来的,但三国比武毕竟顶着求亲的名义。林辰自己不能参加,总是看到这许多来向洛雪凝求亲的优质人才,难免会觉得郁闷,或许还不如暂时回到鼎剑侯府静养来得清静。   两人略略商量,林辰于是辞别了静王、梦仙谷主和府中众人,坐上侯府的马车,他要等彻底痊愈后再来拜谢。   上元过后,柴明遣人让洛凭渊来一趟豆腐店:“听说比武的最后一环,你要逐一与前几名优胜较量。评定最后胜负,你可有把握?”   洛凭渊先是点了点头,而后又有些不确定。他准备作为最后一道屏障,即使北辽或夷金有人杀到最终,只要过不了自己这一关,皇妹就仍然是安全的。他有几分信心,但也不敢当着寿山明王的面说有把握。   “有一阵子没看过你的进境,千峰竞秀掌练得如何了?”柴明淡淡道,“不可掉以轻心,你的对手未必只有那些个上场比武的外夷。”   洛凭渊在庭院的古树下站定,凝神聚气,将一套掌法从头至尾演练下来。自初次得蒙传授至今已半载有余,他数番求教,又一直用心揣摩习练,而今火候仍需磨练,但对其中奥妙已是领悟颇深。   柴明负手站在一旁,直到洛凭渊练完收势,并未出言指点,而是沉吟不语。他过了片刻才说道:“我平生绝学,除了这千峰竞秀掌,还有一套惊涛掌法,乃是在东海边与潮汐巨浪对掌,有所悟而创。本想过两年再说,而今观你心境,虽仍有迷障未解,但已进展了一层,今日便传与你罢。”   洛凭渊不禁大喜,满怀感激,于习武之人而言,此等际遇比奇珍异宝更加珍贵难得。千峰竞秀掌已令他得益匪浅,而今听柴明口气郑重,这套新掌法必定非同小可。心知寿山明王必定是虑到自己将要迎敌,才会再次以上乘武功相授。   他于是恭恭敬敬行了大礼,虽无师徒之名,却有传授之恩。人皆有困惑,正所谓当局者迷,未解时便成了迷障,更有甚者化作心魔。只是不知自己的心障究竟在何处,而进展又从何而来。 第八十五章 明枪暗箭   正月十五过后,和谈就到了开启的时候。在年后第一次朝会上,文臣武将都没忘记宁王的条陈,先是各抒己见,而后迅速演变成激烈的争论。   自禹周朝立国伊始,北辽犯边始终是朝廷面临的问题,过往的寥寥数次和谈,要么当场破裂,要么以禹周退让并且许以重金告终,只是之后过不了几年,辽人又会撕毁和约,挟着更加凶猛的气焰卷土重来。   洛凭渊的见解与过往不同:既然明知对方是养不熟的豺狼,为什么还要割肉饲之,等到它力气一恢复,立即回过头来反咬一口呢?而他谏言的具体办法实用而不乏巧妙,既无需劳民伤财,朝廷也不必大费周章,十分给皇帝省心。   臣子们纷纷上书赞同或当廷附议,经过半个多月的思量,有些人还提出了进一步的改进措施和补充意见。   之所以还会争执不下,是由于辅政薛松年与部分文臣仍然持保守态度,主张在一定程度上满足北辽的要求,说法似乎也能言之成理:禹周并非承担不起这些银钱物资,而宁王的提议太过激进,一下子与辽人的期望和过去惯例拉开太大差距,一旦导致了和谈破裂,那么说不准连几年短暂的和平期都没有了,今夏就要再起兵戈。连年征战下来,禹周朝廷百姓都渴望养息,似这般严苛以待,惹出战端谁来负责?   静王站在朝班之中,默然听着薛松年的言论,他注意到太子一直没出声,像是对和谈条件并不关心,只是当辅政出班说话时,他脸上阴沉的神色就似乎缓和那么一点。   由于今日议题与北境息息相关,本来在府中悠闲度日的洛临翩也被召来上朝。他听到此处,渐渐动怒,冷然说道:“照有些大人的意思,我禹周竟是天生就欠了北辽的,须得时时饮鸩止渴、割肉喂狼,否则难以为报。也是,给多给少都是从百姓身上出,大人们家里又不用缴纳赋税,乐得多充些大方。且不提将士们戍边苦战的不易,可知辽人在边境是如何荼毒屠戮禹周子民,提到朝廷时又是如何小觑轻视,丝毫不放在眼里?你们觉得五皇弟的谏言苛待了北辽,我还嫌他太宽仁了。可叹强悍盛唐时士人何等气节风骨,若他们得知后人竞说得出这般言论,在地下也要替你们羞耻。”   他声音清冷,气势更是凌人,有几个方才力主施恩的臣子脸上就现出羞惭,不敢正视云王,只有薛松年神色未动,不冷不热道:“四殿下行军布阵,胜负人皆可见;而我等文臣的职责乃是策谋国事,为朝廷百年计,其中权宜之处,并非一时可见分晓。”   紫宸殿中陷入了无言的尴尬。一向在朝会上从不说话的洛湮华于此时徐徐道:“启禀父皇,儿臣以为,和谈需要的是两国的诚意,其中更需平等尊重作为基础,倘若只能依赖于禹周单方面以银钱安抚,试问这样的合约纵然缔结了,又能维持到几时?五皇弟的上书兼顾双方利益,稳妥可行,儿臣愿从旁附议。”   在低低的骚动议论声中,洛凭渊也出班说道:“父皇,儿臣拙见,北辽大败后并无短时间内再度兴兵的底气。此乃四皇兄率北境军民浴血苦战换来的先机,父皇为此秉烛辛劳,国中从朝廷到民间都付出良多。时机不可轻纵,儿臣相信只要把握住关键的平衡,辽人亦不敢轻举妄动,和平之局必能维持得比往昔更为长久,禹周会得到休养生息、恩泽百姓的余裕。若是由于之前上呈的条陈中建言不当造成后果,儿臣愿受责罚。”   天宜帝已思量多日,若非年前见到条陈时有采纳之意,他也不会任由臣下传播议论。心意既定,他颔首说道:“五皇子心存大局,又能思虑入微,朕心甚慰。现着通政司参知李辅仁为正,侍读学士傅见琛为副,参今日群臣见解修订条款报于朕知,三日后即可与辽人正式议和。   他原本考虑过索性让静王负责和谈,但想到洛湮华每到月中必定生病,加上洛城中辽金武人众多,交给洛凭渊一个人不能放心,尚需洛湮华从旁相助,于是终是作罢。   李傅二人当即领旨,李辅仁与薛松年态度相左,方才还对宁王的上书内容表示过支持,皇帝这般任命,圣意已表示得再明白不过。   随着和谈开启,比武之日也逐渐临近,宁王需要管理的事务愈发多了,好在他的下属和帮手都还得力。靖羽卫中,沈翎负责与禁军、御林卫协作维持洛城秩序,尉迟炎筹备比武事项,同时督导指点报名争擂的年轻骑卫们习练武功。正所谓临阵磨枪,不快也光。   户部的职责也不能中断,从清查开始至今已半年有余,宁王由一知半解到逐渐熟稔于心。在户部侍郎钟霖的持续努力下,除了几宗最为难缠的亏空尚未补回,禹周各地库银与粮仓的整顿已经接近收尾。   归还的库银约四百多万两,粮食近二百万石,可说成果斐然。   事关银钱与权位,对于一应州府主官的能力人品,洛凭渊心中已约略有了一本账。只是越到尾声,繁杂麻烦就堆积得越多,在天宜帝的授意下,他并未着重向失于职守的官员们追责,但如果事关严重的贪赃舞弊、欺瞒王法,总需查得水落石出,报于朝廷论处,才是尽到了责任。   这一日,洛凭渊从户部出来,按照预定,他要同尉迟炎一道去往校场查看刚刚搭建完毕的擂台。正要上马时,身边的亲卫葛俊忽然用手一指:“殿下,那不是府里的小绫吗?”   洛凭渊举目看去,果然见到关绫身法轻灵,从部堂前的大树上飘然落下,倏忽来到面前:“五殿下,府里到了很重要的客人,主上命我来对你说一声。”   “是谁来了?”洛凭渊有些疑惑,府里的访客一向不少,特别是最近,但几乎都是找皇兄的,静王还是第一次在自己外出办事的时候专程遣人知会。   “主上说,五殿下若无急事,回去一看便知。”关绫道,神色一如平日般严肃。   “这么神秘,好吧,我现在就回府一趟。”洛凭渊笑道,想不到,皇兄偶尔还会卖个关子,他好奇心起,当即命人去告知尉迟炎。   关绫略略施了一礼,随即身影飘忽,迅速又遁去无踪。自从阿肃归来,小绫真是越来越有暗卫的架势了,洛凭渊暗想,翻身骑上乌云踏雪,朝静王府奔去。若不是白天街巷人多,他说不定能比关绫还先抵达呢。   踏进府里,侍从们见到宁王,像平日般招呼的招呼,行礼的行礼,但脸上似乎都笑嘻嘻的,弄得洛凭渊很有点困惑。   他踏进澜沧居,一眼就看到里面果然有两位访客,正在与静王叙话。其中一人年约二十七八,眉目清朗,虽然作俗家打扮,却有几分超然世外的飘逸;另一个则是十四五岁的少年,一双圆圆的眼睛看上去颇有几分可爱。   “二师兄!”洛凭渊大喜过望,几步进了厅堂拉住来人的手,“还有小荫,你们怎么来了?”   对方正是寒山派的二弟子殷鉴休,同门间情意深笃,乍见别去经年的师弟,喜悦之情不在洛凭渊之下。只是寒山派讲求道心清远,感情也就比较内敛,此时任凭洛凭渊拉着,微笑道:“师尊收到你的信,命我前来帮忙,顺带也让小荫一道长长见识。”   “四师兄,我好想你。”严荫见到久别的师兄,觉得他眉宇间愈发文采精华,衣着不似山居时那般简朴,但说话时仍是昔日熟悉的神情,也忍不住拉了拉他的衣袖。   “让我看看,小荫长高了啊。”洛凭渊笑着端详小师弟,寒山派一向避世,若不是为了支持自己,师兄弟们必定不会下山的,想到师门的关照,心中又是欢喜,又是感动,“二师兄,你们能来真是太好了,师尊的身体可还安好?”   洛湮华静静看着与师兄弟相叙的皇弟,这一年来,他还没见过洛凭渊这样打从心底高兴,就像见到了久别的家人。那个小师弟眼睛里带着孺慕,令他想起当年小小的凭渊就是用同样的目光看着自己,牵着衣角跟在身后。   待到初见的欣喜稍微平息,洛凭渊想到静王也在,说道:“二师兄,你们若是提前写了信,我一定会让人在城门等着接你们的。你已经见到皇兄了。”他总觉得,自己该郑重地将师兄弟们引荐给静王,而不是这般随意地让他们自己寻到府中求见,或许是因为,师门与皇兄,都是他心中很重要的存在。   “写信也早不了几日,索性直接启程了。”殷鉴休笑道,“久慕江宗主之名,今日得见实是有幸,师尊还让我转交一封信。凭渊,他老人家也有信给你。”   洛凭渊既是一喜,又有些讶异,他过去可从没听说过寒山真人与皇兄有鸿雁往来,这该是初次吧,否则皇兄应当早就向自己提起了。   念及师尊会与苏聆雪有论道观星七天七夜的交情,那么在二师兄动身来洛城之际写封信给琅環宗主,似乎也很正常,他于是不再多想。   相谈的气氛可想而知十分融洽,只有严荫圆圆的眼睛不住地转啊转。他可没忘记,就在一年前,自己在四师兄下山前夜跑去话别,无意中看到他在房中独自观看画像。那时洛凭渊曾说到,这是我的大皇兄洛湮华。   严荫至今还记得他当时的神情,平素的淡然掩盖不住那种深切,令人印象深刻。   如今本人就在眼前,严荫还没见过气质如此静谧的人。十四五岁的少年拿出最挑剔的眼光,小心地打量了许久,唯觉气运淡雅,言谈举止间幽雅泛生,怎么也寻不出瑕疵。看的时间一长,整个人都要跟着沉静下来。   寒山派的小弟子有点服气,同时十分郁闷。总觉得,一样是说话,四师兄在对着这位好看的皇兄时,神态就会变得有哪里不一样。自己那时的感觉没有错,最喜欢的四师兄果然被抢走了,这个,也许说抢回去更恰当?   其他三人怎会知道他悄悄转动的小心思,洛凭渊笑道:“也不用杨总管费心安排住处,二师兄和小师弟就住我的含笑斋吧。”   静王也觉如此最是妥当,微笑颔首,洛凭渊的师兄弟,就由他来招呼安置好了。   用过晚餐,严荫还在满怀兴致地向四师兄探听当日皇觉寺中力杀梵音僧魔纳兰玉的前后经过。他最爱听故事了,而且此事已然轰传江湖,人人皆知当今的宁王作为寒山门下,武功修为乃是实至名归,只可惜皇室成员不入武林排名,否则定会得到相当高的名次。   洛凭渊却想到二人是远道而来,定然乏累,虽然很想多叙些师门情形,还是摸了摸严荫的脑袋,要兴奋的小师弟早点去安歇。他自己洗了手,在灯下拆开师尊的信。   他离山后仍不时写信给寒山真人,主要是问候安好,有时述说自己的近况,或是请教练功时的困惑。莫寒山并不是每次都有回信,只有当他觉得洛凭渊提到的某件事比较重要时,才会传书答复。因为这样,洛凭渊还挺期待师尊信里会说什么。他之前那封去信写得很长,里面除了提到即将来临的比武与和谈,还不禁说起皇兄的身体状况,每次病势发作的时候,似乎自己用内力帮助调理,就会好过一些。他想求教师尊,皇兄还有没有可能再修习某些功法,好对身体有所裨益。   寒山真人的信不长,仍然用一贯的平和语气勉励他,对于身边的事用心尽力即可,其余顺其自然,须知凡事自有天命定数,用力过度就成了强求。又告诫他,越是诸事纷扰,越是不可忘记内省,审势本心不变,才不致迷失。   门中以道法自然为旨,修行不仅在于武功,更多的是心境和品性,洛凭渊看着这番教诲,昔日静修聆训的情景仿佛重回眼前,相信唯有历经尘世三千,才可能返璞归真。令他有些失望的是,师尊让他不要过多寻找适合静王的内功法门,既然根底不存,也就无从再修炼起;已经有梦仙谷主在悉心医治,他从旁多想并无益处。   洛凭渊低低叹了口气,他觉得好像被师尊责备了,奚茗画说的也是类似的话,告诫不可总是心存杂念,反而添乱。也许自己真的不该执着于求医问药,毕竟,如果有更好的办法,旁人早就想到了。他只是悬心,中秋、上元,洛城火树银花,在在都是良辰美景,平日温暖的澜沧居里却唯有孤清,皇兄看上去总是那么难受。他不知道府中其他人的感受,自己而今每逢天边月轮渐满,就会莫名焦虑。   许是不想显得太严肃,寒山真人在信末说起,前些日子捎来的古墨品质甚佳,放在案头隐隐生香。洛凭渊想到师尊喜爱古墨,还是皇兄提点的,更觉怅然。总会好起来的,不可心急,他对自己说。   现下也确实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二月初二快要到了。   事实上,比武正日还没到,忙碌已经开始了。   洛城禁军校场分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各搭建起一座擂台,高三丈三,长宽各十丈。以玄水、赤焰、冰风、飓雷命名,开擂后同时比武,为时十天。   可以想见,最终能留在擂台上的高手仅有四名,也是有资格进入决胜一环的人选。根据抽签顺序,宁王将逐一考校四人武功,其中最先胜过禹周五皇子的那一个,就是本次比武的最终优胜,倘若四人都落败,则由宁王根据他们在整段比武期间展现出的武功人品排定名次,决定谁是第一。   总体而言,来自北辽和夷金的武者都能得到充分展示武功的机会,至于最后一节是由洛凭渊来把握,显得禹周多占些优势,但是,一来这里是人家的地盘;二来,禹周也需顾及悠悠众口,纵然偏袒也不能太明显;三来么,不服的话,派出本国高手多赢下几座擂台,击败五殿下,不就当之无愧,谁也没有话说了。   洛城已是纷纷扰扰,除了耶律世保和完颜潮带来的手下、洛城中的靖羽卫与住在静王府中的武林子弟,还有不知多少怀着各自目的赶来洛城的三国武人。去年秋闱时被赴考举子们住满的客栈,而今又全是这些来历师承各异的来客,而且大都摩拳擦掌准备一展身手。   不过么,擂台也不是谁都能上的,距离二月二还有五天,靖羽卫已经开始对报名的辽金以及本国参与者进行筛选。   禹周方面有明确的要求:年龄三十岁以下,未曾婚配或出家,体貌端正无残疾,当然,必须是男子。最后一条是临时加上的,因为还真有若干侠女前来,表示要登擂比武,只是不求亲。靖羽卫一边审查资格,一边还得将这些出于好意或恶意来添乱的打发出去。   第一道审查初步合格的人,在参擂前还需通过文试。这一关并不是为了卡人,但就像皇帝所说的,粗鄙不文的人不在竞逐之列。文试的内容很简单:默写四书五经中任意一段,字数不少于一百字,加上前朝古诗一首。只要不是错得离谱或者字如狗爬,便算是通过,就此得到了进入校场的准许。   即使是辽人或金人,但凡会读书识字,稍微抱一抱佛脚,也不至于被文试拦在外面。   洛凭渊看着殷鉴休与其他来帮忙的公子少侠们一样报了名,暗自擦了擦汗,以二师兄的能为,夺下一座擂台应当不成问题,但那样岂不是要变成驸马候选,同自己较量?   不过他心里清楚,殷鉴休应是准备在下面掠阵,只有禹周一方发生意外或遇到困难,他才会出手。   当洛凭渊连日奔忙,琅環仍按兵不动之际,在鸿胪寺驿馆中,姬无涯正坐在他那间房里,拆阅堆在桌上的纸卷,逐份阅览里面的消息。他身边站了一个人,眼神精明,微胖无须,正是曾经的飘香酒楼掌柜冯坤。   “如此说来,你们查明横刀与凌虚的所在了?”姬无涯将最后一份情报看完,得意一笑,他也该开始执行昆仑府下达的任务了。夷金搅出的这场比武虽然有些牵扯人力,但也带来许多便利。譬如现在,满洛城都是闻讯赶来的武林人士,宁王根本分不出精力,被驱逐的昆仑府部属又可以放心地杀个回马枪。就像这冯坤,还有谁比他更熟悉城中情况,更适合与东宫那位惊弓之鸟般的太子联络?   “是,属下已经将原来的人手招回了一部分。静王府虽然不易接近,但他们近来诸事繁杂,进出的访客也变多了。小的想着,那洛湮华必定不放心让好不容易从北境调回来的下属住得太远,所以命人远远盯梢跟踪了一阵子,果然找到了他们的藏身之所。”冯掌柜稍微弯下腰,脸上堆出了笑容,“都写在上面了,人数还没完全确定,但应该大致不差。横刀的令主没回来,但是发现了凌虚的令主关禅,他过年时还去给洛湮华拜年了。”   “很好,继续盯着,要确定他们没有转移到别处。还有,仔细观察都有谁常与他们联络。你们过去就输在情报上,被琅環摸清了底细还懵然不知。”姬无涯满意地点了点头,“淇碧必然就藏匿在京城中,如今位置互换,变成琅環在明,你等在暗,一定要将他们的据点都挖出来,我这次要全部打扫干净。”   见冯坤点头哈腰地领命,他目中寒意一闪,突然给了这掌柜一记耳光:“记好了,下次别让我听到你直呼洛湮华的名字,他是什么人?当今太子和魏阴使的头号大敌,如今更是本护法的对手!你又是个什么东西,动不动开口乱叫,凭你也配!”   冯掌柜被打得一个趔趄,不敢说话,唯唯诺诺地答应着,心里暗自发苦,这个冒出来大肆指挥的姬护法竟是个喜怒无常的主。   “还有一件要紧事,”姬无涯见他一副想退下又不敢的样子,抬手说道,“洛湮华身边两名暗卫,一个是秦肃,另一个,你可查清楚了是谁,叫什么名字?”   “是,已经查过了。”冯掌柜也不敢摸自己被打肿的脸,还得赶紧答话,“是个只有十六七岁的少年人,据说轻功很好,太子殿下曾经见过,我们的人还在那少年手里吃过亏。属下详加查访,好像是叫做关绫。”   “派几个最精干的人手,给我留意这关绫,他不出静王府便罢,只要外出,尽量弄清都去哪里。”姬无涯道,“他很可能是关禅的弟弟,难免要往凌虚的住处跑,你们多下些功夫盯紧,看他行动可有规律,尽快报与我知。行了,你可以走了。”   见冯坤应声而退,姬无涯思忖着一系列计划,脸上又慢慢流露出笑意。他需要一个静王身边的人,最好是容易辨认的那种。秦肃总是不离左右地待在府中,武功又太高,不易制住,换作关绫,各方面倒是正合适。   这条计谋有一大半还是洛文箫想出来的,不得不说,太子殿下其他时候患得患失,可若是为了对付洛湮华,还真称得上心思歹毒、不遗余力啊。 第八十六章 天下擂台   二月二,洛城禁军校场一带守备森严。由于是比武首日,天宜帝在皇室宗亲与臣属的陪同下亲自驾临,浩浩荡荡的仪仗簇拥着九龙华盖,行至场侧观武楼中就座。   观武楼是专为皇帝巡视京畿兵马操练演武而建的,设有众多面向校场的小间,近臣宗亲大多陪着天宜帝进入正中最大的隔间。   居高临下望去,但见旗帜飘扬,鼓声震耳,偌大的比武场以木栅隔离成五片区域。四座擂台分占一角,正中心则是一片最大的长方形场地,四边各有一道栅门通向相应方向的擂台。   如此设置是为了便于维持比武中的秩序,虽然透过木栅仍能看清其他场地的情形,但擂台之间不能直接来去穿行,必须通过中心区域,纵然在比武中某一处发生了预料之外的状况,也不至于波及整座校场。   参与争擂的年轻武者们在文试结束时就已经获知了规则:比武时间每日巳时起,申时止,四个时辰,进入校场时,需顺着留出的通道首先到达中心地带,而后再自行选择通过栅门前往哪一座擂台;但是选定之后,当日就不能更改了。   另外,只要不在擂台上,打斗是禁止的,一旦被发觉立即逐出校场,失去争擂资格。   此刻旭日初升,校场中心已到齐了数百名禹周子弟,在开擂的第一天,他们比北辽和夷金的人更早进场参见天子。   场侧有礼部官员引导着行礼,又代皇帝宣读旨意,勉励各家子弟尽展所长,为国而战。   这时候洛凭渊走上观武楼,他有些为难,但一众参与比武的年轻人提出了一项请求,感觉上似乎不好拒绝。   “父皇,”他低声禀道,“下面的少侠们说,不知可否一睹皇妹芳容。”他能理解众人的心情,路远迢迢赶来,即将应敌之际,总是希望看一眼自己为之奔波尽力的对象是何样貌。况且,大家都是年轻人,除了少数家中是京中贵介的,其他人从没见过公主,定然会好奇。   天宜帝闻言,便看了一眼丹阳公主。   洛雪凝今日也随驾前来,这种时候她是需要到场的,只是由于人多眼杂,面上覆了一袭轻纱。   见父皇默许,她起身走到外侧,朝向校场,缓缓抬手取下了面纱。近段时间她不可避免地清减了一些,但少女的清艳并非忧愁能够掩盖,而是更增添几分动人。晨光映着丹阳公主的脸庞,明艳不可方物。她微微倾身,向下方盈盈一礼。这是给予禹周子弟的真心谢意,无论众人来自何方,出于何种缘故,会相聚于此,都是在守护自己的命运和本国的荣耀。   校场中一时鸦雀无声,洛凭渊仿佛能听到屏息静气下的心跳与热血。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皇妹,不同于平素的娇憨活泼,眼前的雪凝是如此泰然端庄,无愧为泱泱禹周的公主。   比武在巳时初刻准时开始,耶律世保和完颜潮都坐在了观武楼中,北辽和夷金两国武士也先后进入校场,各自聚在中心区域,与禹周一方泾渭分明。随着三通鼓声,通向四方擂台的栅门缓缓开启,群雄于是一拥而入,涌到各自选择的擂台下方。   禹周在五行中尊水,服色尚玄,故而四方擂台虽无轻重之分,但在众人眼中,位于东侧的玄水台明显更具争夺意义,是以选择这边的人也就最多。   擂台要摆足十天,按理说实在用不着一上来就着紧,但是各国阵仗鲜明,又都想在皇帝眼前来个先声夺人,因此很快便如火如荼地展开了。三方内部既有组织严密如品武堂、金铁司和靖羽卫,又不乏自愿前来、各自为战的独行武者,相互看不顺眼。但见场面踊跃,时时有人上台比斗、落败甚至跌落台下,一时间看不出章法。   四座擂台均是高三丈三,轻功好的人可以提气跃上,旱地拔葱不够美观,多有武者使出各种花式,譬如柳絮随风、水上漂,博得本国一片喝彩;不擅此道的就只好沿着旁边的阶梯一步步走上去,往往又遭到他国嘲笑。   比武进行时,擂台旁侧设专人观察,如果发现有谁招式阴损,就会让刀笔吏记上一笔。每逢一方比输掉下擂台,负责维持秩序的靖羽卫便会上前,客气地请落败者离开比武区域,因为争擂的机会每人只有一次。若是仍然对后续有兴趣,可到校场边本国木棚里继续关注,还有茶水供应,设想得十分周到。   洛凭渊各处巡视一周,在玄水台处驻足观看,由于今日御驾亲临,不允许携带兵刃,台上正在比斗的两人用的都是拳掌。一个是自己属下的靖羽骑卫,名叫荆原,对手则是个身材精壮的辽人,你来我往斗得甚是激烈。   宁王注目片刻,就看出那辽人虽然拳脚虎虎生风,但只是膂力过人,并无上乘内功在身,应不是荆原的对手。他再看周围,南宫公子同方蓝在角落里闲谈,范寅与唐瑜不知何时坐到了休息用的凉棚下。府中的少侠公子们早有分工,三三两两散布在各处擂台,不过都没急着出手。二师兄这会儿,应是在西边冰风台处。   在他打量情势的一会儿工夫里,台上两人业已过了七八招,荆原果然将辽人逐渐迫到边缘,最后使一招秋风扫落叶,将他掀得立足不稳跌下擂台。   这一式干净利落,颇有飒爽风范,观战的群雄中立时响起喝彩声。荆原抱拳向下面拱手,又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等待下一个上来挑战的人。   洛凭渊也微微点头,荆原的功夫在靖羽骑卫中大约能排进前十,如今看来又进益了。他正想再往别处查看,忽然听到人群中有个声音冷笑道,“区区六合拳何足道哉,我来做你的对手!”口音有些生硬,一听就不是禹周人氏。   但见一人挤到擂台下方,手脚在木质结构上交替或拍或点,纵了几下跳上台去,所使的似是梯云纵,想是功力不足,少了空中那一下转折。众人都觉得他身法也不过平平,便有人大声喝倒采:“六合拳不足道,这龟云纵又如何?”   上台之人一身夷金武士打扮,神色阴鹜,对下面的嘲笑充耳不闻:“在下拓跋朔,金尊门门下,特来向荆校尉讨教。”   按照规矩,上台挑战的人都需首先自报家门,他两句话甚是平常,但语气森冷,听得人很不舒服。洛凭渊停下了脚步,他在夷金使节抵达时见过此人,与自己可说结怨极深。   “原来是金铁司的爪牙,这么早就耐不住,来为你家主子挣面子了。”荆原冷笑道。品武堂和金铁司今遭来了多少人,实力如何,靖羽卫怎会不详细了解。这个拓跋朔的功夫并不如何突出,应不是自己对手。   “阁下是宁王的鹰犬,我却是为兄长复仇而来。”拓跋朔面色阴沉,声音十分扎耳。   荆原心道凭你这点功夫,也就是个垫场的,想得到与五殿下交手的机会简直痴人说梦。靖羽卫与金铁司本来就是死对头,他也懒得再说,当下拉开架势一掌打了过去,两人斗在一处。   金尊门以掌法见长,拓跋朔和其兄能得到截云掌和穿云掌的名号,也是由于这方面下的功夫较多之故;而荆原最擅长的是六合刀法,六合拳上的造诣稍逊,但他修为比拓跋朔为高,两人初时是平手之局,几十个回合一过,荆原就渐占上风,他仍像对付先前那辽人一般,将对手逐渐逼向台边,准备依样画葫芦将他震下去。   一进一退间,拓跋朔伸手入怀,像是要掏摸某样东西却又摸空了一般,什么都没拿出来。他嘴角突然现出一丝狞笑,跟着猛然欺身进逼,左肩微沉,右臂横扫,乃是一招如雷贯耳。   荆原微感诧异,这一招方才已经使过,难道是招数用尽又重复了一次?当下激斗正酣,他不假思索地出掌拆解,用的也是原先招式。   阳光正好,就在双掌将触未触之际,他忽地觉出有些异样,对方的右掌不知何时覆上了一层青黑色。   坐在凉棚下的唐瑜本在与好友有一句没一句的闲扯,似乎并没怎么注意台上的比斗,此时脸上的笑意忽然一敛,秀长的眉峰拧了起来,“不好,有诈!”   台上的两人已对了一掌,看上去都未尽全力,然而手掌咋分,荆原的脚下便是一个踉跄,如同喝醉了酒一般。再抬手时明显失了力道,竟似再也抵挡不住对方的攻击。   唐瑜和范寅起身赶到台下时,正好瞧见拓跋朔当胸一掌,将他击下了擂台。北辽众武士逮住机会,大声起哄叫好。   原本身有武功的人从台上跌下不至有事,但若是受了重伤或者失去意识就是另一回事了,不死也要摔去半条命。幸好擂台周围布有不少靖羽卫军士,几个人一拥上前将荆校尉接住。   洛凭渊疾步过去查看,就见到荆原昏迷不醒地躺在地上,脸上有一层隐隐黑气,唇角一道血迹也是黑色,顷刻之间竟像是中了剧毒。一名军士低声惊呼。“他的手掌……”   那只与拓跋朔对过掌的右手掌心已经变得漆黑,就像被墨色侵染了肌理,众人见到毒性如此猛烈,都不禁色变。   “五殿下,看来那金人不知从何处得了机缘,弄到了一只离魂手,大家暂时离荆校尉远些,不要触碰到他。”唐瑜走到近前,他让旁人不要接近,自己却并不避讳,先是俯身拨开伤者的眼皮看了看,随即拉过那只越来越黑的手掌,取出一根银针迅速在掌心刺了两处小孔。洛凭渊只见其中流出的并不是黑血,而是略微发暗的殷红。他不觉皱眉,从前也曾听闻过离魂手,据说那其实是一种薄如蝉翼的手套。数十年前五毒教出了一位奇才,配置数种至毒练成了三只离魂手,以之对敌,触者即亡,极为霸道阴毒。   后来离魂手渐渐流落消失,只知它戴上时与手臂贴合,若非色呈青灰,根本无从察觉。他冷冷盯了台上的拓跋朔一眼,见他右手果然闪着青色的光泽,令人想起毒蛇吐信。   唐瑜从怀里拿出一只绿玉小瓶,挑了些淡黄色粉末洒在荆原掌心,针孔中汩汩流出的血很快变成了黑色,初时漆黑如墨,继而逐渐转淡,最后由殷红变为鲜红,整只手掌也恢复了正常色泽。   即使不通医理的人也能看出毒性随着血流出了体外,禹周众人都松了口气。眼见毒性可怖,若不是有人懂得施救,岂不是一时三刻就要送命,平日与荆原交好的靖羽骑卫忍不住对着台上大骂,旁人虽素不相识,也有不少出于义愤跟着斥责,但这剧毒沾不得碰不得,谁也没把握不会在打斗时中毒,故此骂归骂,一时也无人上台索战。   唐瑜直起身体,却摇了摇头:“所幸离魂手自炼制成功已过去二十多年,其中的毒性颇有减退,荆校尉的性命可以保得无碍,但配置解药所需药材和时间都来不及,不能及时解毒的话,日后只怕要武功大损。”说着,他微微冷笑道,“区区一点道行也敢来逞凶,我看还早得很。各位稍待,我上台会一会金尊门的高足。”   说会会堪称客气之极,以唐公子的性情,有人赶在他眼前用毒用得这般嚣张,不连皮带骨脱他一层是不算了结的。   “且慢,杀鸡不好用牛刀啊,还是我来。上次宫里就是你出手,我早就手痒痒了。”范寅连忙将他拉住,唐大公子第一天就上擂,后面的日子玄水台笼罩在暗器毒粉的阴影下倒不要紧,己方岂不是被打乱了安排。他从怀里取出两块薄薄的冰绡戴在手上,原来是一幅手套。笑道:“你照看伤号,我去讨解药,顺便见识一下传说中的离魂手。”   唐瑜知道范寅这副手套乃是天蚕丝织就,兵刃不破、百毒不侵,也就不再坚持:“我看那辽人得了离魂手也不太会用,能发挥的威力有限,不过你还是多加小心。”   范寅于是略整衣衫来到台下,他的轻功可要高明多了,足尖点处,整个人便轻飘飘落在拓跋硕面前。   平日脾气虽好,范少阁主也不是见人就笑,对着外夷更无一客套废话,直接将手一伸:“解药拿来。”   拓跋硕见台下禹周群雄一阵纷乱,更有叫骂之声,心下正自快意。他早听说完颜世子在宫中吃了瘪,对方乃是唐瑜。唐门的人固然是有名的难对付,但他想着比武首日,暗器也在禁用之列,有离魂手傍身,想来即使是唐瑜也不敢接近。那么自然也没法子将毒下到自己身上。   不料混乱之后,上台来的并非唐瑜,而是另一个年轻公子,面相看着还挺和宛。他放下心,神色更见傲慢:“名姓也不报,你是个什么东西,张口就问我讨要?”   “我是谁无关紧要,”范寅打量他周身,“尊驾可知擂台上如果出了人命,便会丧失比武资格?况且使用阴毒致命的工具,纵然取胜,也会被定为德行有亏,将你家世子的声名拖累得更差。人命关天,还是先将解药拿出来罢。”   “我为报仇而来,谁管什么比武。宁王若是有种,想救属下的性命就亲自上台来与我放对啊!”拓跋朔冷笑道,“我看他是不敢吧,派你这等无名小卒来送死。”   “上了擂台又不守规矩,原来是个赖子。”范寅笑道,“那就别怪在下不客气了,凭你这点微末手段,实在不值得五殿下亲自动手。”   他也不再多言,反正戴了冰绡手套不怕对方用毒,当下便是一招小擒拿手。   拓跋朔倚仗的乃是剧毒,虽然同是习练掌上功夫,他着实不是范寅的对手,不过十数个回合高下已分,先是肋下重重中了一掌,跟着右边手肘被一推一扭,反拗到背后。   “敬酒不吃吃罚酒,”范寅道,他自持身份,即使有妙手绝技也不愿当众在对方身上搜寻,“技不如人就当认栽,我的耐性有限,解药在哪里?”   “不凑巧,老子只搞到了离魂手,根本没解药。”拓跋朔却不肯服软,啐了一口冷笑道,“杀了我也是无用,你们那校尉是洛凭渊的走狗,死了活该,老子左右是不亏。还有你这小白脸卖命讨好抱大腿,且看能有什么好下场。”   话音未落,范少阁主手上加力,只听“喀啦”一声,将他右肩关节生生卸脱,整条右臂顿时软绵绵垂了下来。范寅恼他无礼狠辣,出指如风连点了几处穴道,跟着就在右臂处略略摸索。他的手法及快,台下众人还没明白这是要做什么,他手中就多了一片东西,像是轻薄的丝帛,闪着青黑色的幽光,原来已经将传说中的离魂手剥离下来。   范寅将拓跋朔望地上一推,一脚踏在他胸口上,冷笑道,“少骗人了。就你这二把刀,没有解药,不等伤到别人,自个儿早就魂归离恨天了。我可没空陪你闲扯,从现在起,我数到三下,你若还不交出来,本公子就将这片毒手套塞到你嘴里,让你好好清一下肚肠!”   拓跋朔痛得几乎晕厥,他瞧着范寅斯斯文文,想不到下起手来是个毫不留情的主,心知对方说得出做得到,离魂手若是塞到嘴里,只怕顷刻间肠穿肚烂,解药全吃了都没用,大罗金仙也救不回命来。   他眼含怨毒,听到已经数到了二,唯有将尚且能动的左手伸到皮帽中,摸出一只小盒。   范寅夹手夺过,此时荆原已被移到凉棚中,自有军士将解药拿去给唐瑜施救,那只剧毒手套却是没人敢碰,还是唐公子亲自过来将它接了去,笑道,“解药是真的。”   范寅这才踢了拓跋朔一脚,放他自行离去。   台下众人见一番比武取药招数精妙、光明大方,又看得解气,都是大声叫好。范寅看到天色已近正午,今日还有两个时辰,便团团拱手笑道:“在下七巧阁范寅,本是看不过金人卑鄙行径方才动手救人,不欲急着争擂,不过既然上来了,也不好就这么下去,还有想较量的朋友,大家以武会友,礼尚往来。”   洛凭渊见到荆原服用解药后脸上黑气消退,人也清醒过来,总算放下了心。又见拓跋朔踉跄离去,心道此人心胸狭窄,行事阴毒,不知日后会不会记仇报复范寅。自己一方虽然不惧,但平白多了只苍蝇也是讨厌。   天宜帝午后便起驾回宫,到了申正收擂时,四座擂台中二为禹周,一为北辽,一为夷金,交战共计三十余场,争夺得十分热闹。   但洛凭渊清楚,三方都没有用出全力,一方面在争面子,另一方面则以观察试探为主。   上台的大多是各国自行前来的零散武者,靖羽卫、品武堂和金铁司都只是派了若干手下撑场,还未触及到真正的 实力,但一天下来,各方之间敌对的氛围已经相当浓郁。确切地说,北辽和夷金之间相争较少,不管有没有事先约定,都是冲着禹周来的。   这种情形早在预料之中,但不管耍弄多少花招,胜负最终仍要凭实力决定,谁也休想有取巧的余地。在洛凭渊看来,最需要留意的就是保存力量,以免到了比武后期后继乏力;他预计总要到最后三天,胜负局势才能变得分明,北辽和夷金如果准备了杀招,也会在那时祭出。   范寅一直将玄水台守到鸣金结束,回府后洛凭渊同他说起拓跋朔可能日后图谋报复,须得小心,范寅笑道:“我们这些江湖行走之人,和气固然要紧,立场更必须明确,想要交朋友,也就一定会有仇家对头,不差他姓拓跋的一个。况且……”他翘了翘唇角,“这金人不自量力得讨人嫌,我白天就没留情,中了我的分筋错骨手,就算回去找人将肩膀复位了,只怕今后再使他那截云掌时,也要大打折扣。” 第八十七章 兵不厌诈   校场比武逐日进行,擂台共四座而对峙的有三方,就可以用上一些小小的策略。无论北辽还是夷金都发觉,要想按照原本口头约定的方式,将双方所有的力量都用于联合进攻禹周而非内耗,并不是一件容易做到的事。   比如说,第一天比武下来,北辽占领了赤焰台,夷金守住了飓雷台。结果次日时辰一到,大家进场各自奔向选定的擂台。接着辽金就发觉情形有点不对劲,只因禹周的年轻武者们就像事先约好了一般分成两股,分别去了东侧的玄水和西侧的冰风,压根不理会另外两座不是自己人把守的擂台。   于是当天校场中就出现了这样的场景:赤焰和飓雷两座台下几乎全是辽人和金人,少数几个事先没得讯而误入的禹周子弟见到这情景,干脆放弃了当天的争擂,原样退出去,到比武区外旁观。结果在二分之一的场地里,北辽和夷金武士大眼瞪小眼。如果要打,人家禹周摆明了不搭理你,如果不打,这么多人是干站上一天还是有样学样地告退离开?场面也太说不过去了。须知天宜帝只在第一天亲临,其余时候校场中允许部分禹周百姓入内观擂,故此周遭围得水泄不通,但见众目睽睽下,指指点点间,议论纷纷、众口铄金:他们两国不是争着要娶我们的公主么,怎地不攻打对方的擂台?夷金怕北辽也就算了,北辽如今也这么礼让夷金?果然是战败后不行了啊;还是说,难道他们两国根本没诚意,是串谋好了来我们京城闹事的,那还比什么武,直接统统逐出去干净。   北辽和夷金再是串谋,彼此之间也不是铁板一块,武人更是脾气暴躁受不得激。于是一来二去,这两座擂台也就交上了手。反正公主就一个,再怎么说共同进退也是竞争关系,到头来还不是得撕破脸。起初还有克制,大家点到为止,问题是只要比武就有输赢,分了胜负又要扳回面子,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渐渐你来我往,不亦乐乎,热烈程度似乎也不在另外两座三国会战的擂台之下。到了下午鸣金收兵,辽金武士都憋着火气,已经快要升级到横眉怒目、剑拔弩张的程度。   当日禹周的两座擂台仍旧是禹周的,另外两座却全都被北辽占领了。第三天,禹周除了守卫原本阵地,倒是分出部分人手去往北辽的赤焰台攻擂,却对另一座不予理会。那座飓雷台还是昨日北辽从夷金手中夺去的,夷金武士当然没道理放着不管,憋着口气想抢回来,尽管完颜潮从中约束,这一日辽金的冲突仍比前日有过之而无不及。   耶律三王子和完颜世子对当前局面都是既恼火又无可奈何,谁也没想到相互利用的默契仅仅维持了一天就被破了。他二人的立场也有很大区别,就算完颜潮可以不顾脸皮,但耶律世保却必须保全北辽的面子。   再说,天下人眼睁睁看着,完颜世子就算想不要脸也得有个限度,总不能让这场夷金挑起的比武演变成天天当众自打耳光吧。   两人明知是禹周有意挑拨,心里仍免不了对对方既是疑虑,又生出一肚子邪火。彼此在观武楼中碰到时,脸色都不可避免地冷淡下来,但有一个想法是相同的:禹周的宁王年纪轻轻,怎地如此狡诈?那帮血气方刚的年轻侠客居然也真的听他调遣。   到了第四日上,禹周没再刻意安排,但是三国混战的局面已成,每当擂台上一方的人被打得跌落,另外两方武者就在台下轰然叫好。   在这种状态下,无论对哪一国来说,要保持占住一座擂台都不是易事。按照规则,连胜三场即可获得休息,但即使是内力悠长的高手,架不住场面太大,攻擂的人源源不断,仍然会觉得吃力。   就像范寅守了三天玄水台,第四日疏神败给了品武堂一名武士,幸而没有受伤。当日快要结束时,方蓝瞅准机会又将擂台抢了回来。   静王也到观武楼看过两次,洛凭渊每晚与他商议下一步部署,自己日间再根据情势调整应变。这不止是一场消耗战,策略得当十分关键。禹周既要占据一定优势,又不能让自己人过于损耗,每一名高手都要尽量用在刀刃上。   如此到了第五日结束,比武场中的态势又与第一天相同,方岚暂居玄水台擂主,他剑法修得精妙,一天下来守得异常严密;崆峒派的闻仲羽在冰风台,北辽和夷金分踞赤焰和飓雷。   原本要连比十天,宁王觉得己方要守的擂台多,当然比其他两国辛苦,于是奏请天宜帝,插入了两日休息,时间分别是第六日歇一天,然后再连比三日,再休擂一天,最后两日决出优胜。   辽金没有提出异议,混战中已经谈不上以逸待劳,他们也需要修整。   一连五六天,洛城中快要万人空巷,皇帝不驾临,比武时就用上了兵刃,每日数千上万人拥挤到校场周遭旁观里面刀光剑影、拳脚交加,在街头巷尾稍一驻足,就能听到附近认识不认识的都在指点江山,热议比武场面。   然而人所不知的是,重华宫中也不甚平静。就在刚过去的数日之间,宫里发现了两三次被外人侵入过的痕迹。出没地点还不少,既包括清凉殿、御书房这样的重地,也有绯云亭、内廷监等不甚要紧的所在,兰亭宫等几处得宠嫔妃的宫室也察觉异状,来人甚至还曾经试图进入守备森严的内库。   从留下的各种踪迹来看,潜入者应该只有一到两名,所到之处往往器皿移动、箱柜半启。先后有几名内侍宫女看到人影,但身法极快,不要说相貌,连身形胖瘦都很难确定,只能说瞥见了一道影子或几片衣袂。   大内统领李平澜为此颇有些烦扰:这擅闯宫禁的人不似刺客,若说是盗贼,宫里各处却没有珍贵宝物失窃,查点下来,统共也就少了一枚束发用的羊脂白玉环,虽然也是价值不菲,但怎么看都是顺手牵羊;若说不是为了盗宝,每回都东翻西看四处游逛又是要做什么,闲得没事来皇宫一游么?   如今辽金两国明里暗里不知有多少武人拥到了京城,众人都推测必是其中高手偷入宫里窥探滋事。尽管没造成实质性伤害,但此乃天子所在的重华宫,被人不当回事地进去出来,怎能不风声鹤唳?   天宜帝不仅是恼怒,他想到有人能在宫室内轻易来去便如芒在背;而且,这贼人看似到处乱走,实则连后宫哪位妃嫔地位较高、住在何处都知晓。不管是不是外夷在挑衅,其中定然有内应出卖宫中情报,两者都绝不可容忍,必须严加彻查。   皇帝下旨限期将宵小擒拿问罪,御林卫的压力骤然加重,李平澜将内廷防卫布置得更加严密,他心中已经有了推想,毕竟有能力在重华宫中搅出这种事端来的,放眼武林十根手指都能数清,而其中恰好在洛城的就更少了。对方此举究竟是要针对自己,还是另有玄机?   以他谨慎的性格,没有拿获就不会说出来,只是派人知会了洛湮华,要他府中也加强戒备。   比武暂歇一天,再度开擂时隐隐多了一种前几日没有的肃杀氛围,第六日还不太明显,到了第七日,谁都能感觉到情势正趋于紧张,各方上台争擂的人数反而少了,但每一个都是有名有姓的人物,隐隐有种白刃相搏的意味。   一些自行赶来参战的武者前几日没有上擂,此时却已经插不进去,台上的水准远在自身之上,凑上前也是徒惹笑话耽误事,有些人便退了出去。   三国的武力高下也显现出来,北辽一方的武士数量与实力都胜于夷金,禹周出动的高手人数与北辽大致相当,而武功似乎要高出半筹。这也在情理之中,须知中土武学根源深远,从源头上的确占了中正精深的优势。而辽金网罗来的本国以及西域武者往往偏于蹊径或奇门,虽不能说一定谁强谁弱,但同是年轻的习武之人,资质与努力差相仿佛的前提下,禹周一方终究更擅胜场。   悬水台始终是争夺最激烈的一处。第七日上午,方蓝与一名北辽武者相斗,衣袖被对方长刀削去一片,那人颇为精明,立即收招说声“承让”,方少侠不擅装傻,怔了一下只好怏怏下擂。   唐瑜本待接上,被南宫瑾拉住:“唐公子且慢,江宗主说了,你晚些上去对咱们有好处,这会还是我来。”   按照静王的意思,只要唐大公子尚未出手,在台下造成的威慑还胜于早早占住一座擂台,故此不必急着争擂。   唐瑜有点郁闷地停步,他观望这么多天,也很想一展身手大杀四方啊,但大局为重,只好眼看着南宫瑾衣袂飘飘纵身而上,在一片赞叹喝彩声中将玄水台又夺了回来。   第八日结束时,三方占有擂台的数量仍然是二、一、一,令人怀疑是否无论怎么比,最终都是这个结果。   散场后耶律世保仍然坐在观武楼中,没有马上回驿馆。他不是每天都有时间过来,指挥调度交给了姬无涯和欧阳一念。但这两人之间似乎总有些不对盘,安排得不够得心应手,感觉上,已经快要决胜了还没摸清禹周的底细。无论己方用的力量大还是小,禹周都稳稳地保持着现有的态势。   今天出现了一些波折:时辰快到的时候,北辽夺了冰风台,禹周没有反攻,赤焰台那边却忽生变数,最后一刻被个名叫云霄的年轻剑客上去,不过半柱香功夫就在守擂的武士身上划了一剑。   赤焰台自比武第一日起就被控制在北辽手里,今日突然失守,令人不由火起,占了冰风台也没有胜利感。而且,无论是南宫瑾还是那个云霄都不是一般的风流人物,往台上一站便即引来无数瞩目赞美,将本国武者的风头远远盖了下去,武功又扎手,,当真是碍眼非常。   另有一件事令耶律世保心下疑虑,北辽这般尽力还只保有一座擂台,夷金明明实力不及,何以仍能同样占据一座?到了眼下阶段,他可没有手下留情,难道又是禹周有意为之?弄得完颜潮现在还气焰不减,一副与自己平起平坐的姿态。   就在他反复思忖之际,隔间的门开了,贴身侍卫入内禀道:“三王子,完颜世子前来与您打个招呼。”   无需通禀,耶律世保也看到完颜潮正笑吟吟站在门外,不等人请就自己走了进来:“三王子连日来又是和谈,又要挂心比武,当真是辛劳得紧,在下瞧在眼里,也是感佩于心。”   “不敢当,既然身为使节,为国事尽力就是本分。”耶律世保如今见到此人就觉腻烦,夷金对他这趟出使造成的掣肘着实不小,从前俯首帖耳,现在却一副皮里阳秋的态度在眼前晃,若非他还有几分城府,一照面就要沉下脸色:“完颜世子可是还要在此地多待一会儿?恕我尚有些要事在身,只好失陪了。”   “说得好,为国尽心,在下忝为金使,亦是人同此心。”完颜潮脸上依旧带笑,略略拉长了音调,“身在异国他乡,谈判举步维艰,比武又难有把握,万一过两日输了擂台,怕是求亲无望,这和约也要跟着失了指望,也难怪三王子会闷闷不乐。”   他不等耶律世保变色,又抢先叹道:“我完颜潮的处境也没好到哪里去,这些日子亦是身不由己。想禹周有意挑拨离间,我等难道就任由摆布?三王子且不忙走,我有一良言建议,不知可愿与闻?”   耶律世保见他语气变换,说得一波三折,不知道有何用意,于是挥手示意两名贴身侍卫退到外面,待门掩上了才道:“完颜世子有何想法,不妨明言。”   “我近几日仔细思量,辽金本是同盟,实在没有必要为求娶一个公主伤了和气,让禹周从中渔利。”完颜潮笑道,“过去与三王子未曾深交,心里甚是仰慕亲近,现下有缘同在洛城,却不想错过结交的良机。待到最后两日比武时,在下尽可令本国下属将擂台相让,命他们全力协助品武堂对付禹周武人。只要北辽能赢了比武,求得婚约,和谈自然也就顺风顺水,禹周为了颜面都不能亏待了自家的姑爷不是?至于我这边,花了力气又赔着名声成全三王子完成使命,想来尊驾投桃报李,必定也不至令我空手而归,岂非两全其美。”   耶律世保心中冷笑,果然是要趁火打劫,铺陈等待了这许久,终于瞅准时机挑明了。   他倒想听听对方要提什么条件,于是说道:“完颜世子愿意退让协助自然是好,却不知想要我做什么?”   “说起来,于三王子不过举手之劳。”完颜潮道,“闻说和谈进展得不太顺利,禹周朝廷满口道理连篇,谈到实质就一毛不拔。我这厢助你雀屏中选、人财两得。公主虽然美貌,为了交情自可拱手相让,绝不会意图染指;至于财么,既然是协力取得,不管禹周许给北辽多少金银绢匹和粮物,我国只要从中分润三分之一即可。不知三王子意下如何?”   耶律世保的脸色有些不好看,和约已经谈了十多天,北辽可说处处受挫。就像他原先担心的,禹周不愿给现成的好处,连放还战俘都推三阻四,几乎就是以宁王的建议为依据。在互市和派遣工匠方面倒是同意提供便利,但都是有前提条件的;看目前的态势,北辽想如往昔一般白得银钱物资只怕难上加难。   耶律世保但觉进退维谷,底牌被看穿后,手中就几乎没有筹码,落在对方眼里都是虚张声势。而本国王公官员早已习惯了不付出任何代价,上马就抢,下马就要;自己若带回了这样的和约定会遭到众人指摘,于前途甚是不利;可若然不答应,眼下国中就要粮荒。   但是情势也不全似完颜潮口中那样困窘,禹周朝廷这两日略给了一些缓和的余地,李辅仁提出,看在北辽遣使远道跋涉而来的诚意上,愿意赠给粮食二十五万石,绢布一万匹,待归国时带回。算下来大约能折合四十余万两银子,而粮食如果省吃俭用一些,凑合着也够国中度过今春的青黄不接了。   耶律世保早已盘算过,拿着这些赠与回去,自己谈不上立功,勉强能堵一堵耶律世材的口。他不知道禹周是不是提前算好的,略松了口气之余又一次感到后背发凉。闻说有关北辽的情报主要是静王派属下提供,究竟准备了多久才能做到如此程度?好在这个大敌就快要被除去了,一定要快,趁着禹周的朝廷还不够了解这个人的价值,趁着他们内部还有纷争和妒忌。   耶律世保当然没打算就此满足,他率众前来,必定要做成几件大事。只是没想到,刚刚争取到的一点利益都被人观察算计着。他的声音不由得冷淡下来:“想不到完颜世子竟这么关心我北辽的议和,不过,这杯羹未免也分得太容易了罢。”   完颜潮认定他处境艰难,定会选择合作,悠然笑道:“三国毗邻,贵国与禹周之间发生什么状况,自然是我夷金的头等大事,怎么关心都不为过。在下劳师动众,千里迢迢而来,固然是要向禹周讨回先前的场子,可归根结底还是为了三王子。说到分利,夷金去年借兵八千帮助北辽会战,结果全都折在了韶安城外,损失非小。如今既然讲和,总不成将夷金撇在一旁颗粒无收,否则我父王也不好向臣民交代啊。”   他侃侃而谈,听起来倒是情理都占了几分,耶律世保皱眉道:“当初借兵的事不是我管,听说我北辽先头已经给过报偿,说好后果自负。会战没有战利品可分也是无奈,世子忽然要在和约上找补,却有些难办。”   “三王子身份尊贵,在禹周任重道远,紧要关头舍些小利而谋大事,辽主非但不至见责,反而会赞许此乃决断卓识。”完颜潮道,“试想求得公主又和约到手,衣锦荣归之际是何等快意风光,谁人见了此等功劳气势还敢说声不是?而区区不才,有缘合作这一遭,愿为三王子日后之助。现下也不需做什么,只消写下一道承诺文书,盖上印章,你我便可协力同谋,共襄战败禹周了,三王子以为如何?”   他舌灿莲花,讲得不可谓不动听,换做其他时候,耶律世保难免不会动心点头,开始进入漫天要价、着地还钱的阶段。   然而完颜潮虽然抓住了时机,在耶律世保眼中,他能帮上的忙实在很有限。夷金的武力既不及北辽也比不了禹周,最后两天擂台中就算倾力相助,至多也就能帮忙夺下一处擂台;再往后就使不上力了,北辽还是得全靠自己。   更重要的是,他与洛文箫早已约定在先,北辽哪怕只有一两人进入最后环节,也会胜券在握,相比于夷金的狮子大开口,这位太子殿下既能起大用又不需付代价,委实合算太多。   耶律世保的确在心中勾勒了自己挟胜而回,在北辽众望所归的图景,比完颜潮描述得只有更志得意满,但他相信凭自己接下来的布置已经足以达成目标。至于日后守望相助云云,更可以直接忽略。夷金从来善变背信、反复无常,看完颜潮出使以来的作为就知道其人不可信,能有多少助力不知道,不小心被缠上了却是没完没了的麻烦。他携带的使节印章代表北辽,一旦盖上可不是轻易能反悔的。   耶律世保定下心意,交易不能做,但还是尽量不要得罪眼前这种小人。对方应该不敢明着翻脸作对,但若是在洛城中被暗地下了绊子也是不值。想到此处,他便微微一笑:“完颜世子的提议,我极感盛情,但兹事体大,实在不好越过父王擅自做主答应。这样可好,后两日比武我们可各自尽力,无论结果如何,能否胜了禹周,待我回到昭临定然将世子的意思向父王禀明,尽量为夷金争取一些利益,也不枉同为使节在洛城相交一场。”   他场面话从来说得漂亮,一番言辞十分客气,既顾全了彼此面子又什么都没答应。   完颜潮却不禁一怔,游说了半天,结果被这位三王子轻易一句话堵了回来,言辞再好听也是拒绝,他如何听不出其中的味道。待要再劝,耶律世保的态度已经摆明,就是不能做主,什么都承诺不了,再怎么谈条件也是白费。   谈到这个份上,能做的就只有同样客气几句,告辞离去了。   转身出了隔间,完颜潮的眼神立时阴沉下来,耶律世保看似顾及面子,实则随口敷衍、漫不经意,根本没将自己的谋划看在眼里,比起严词拒绝更多了十二分轻蔑;无功而返又被小视,他定会让此人付出代价。 第八十八章 名剑鱼肠   洛城比武还余两日,姬无涯终于收到了一直在等待的讯息。   “你可查证过,”他问道,“确定是那座茶楼?”   “禀姬护法,”属下已经反复遣人盯梢验证,还去踩过点,定然错不了。棋盘街上那座茶楼必是淇碧的总据点,就如我们原来的飘香酒楼一般。”冯掌柜说道,神色难掩兴奋,“我派了城中最得力的手下日夜盯着,关禅和关绫就一同去过不止一次,而且还相当小心地防备被人发觉行踪,连跟了七八日方才有了把握。”   姬无涯听他描述情况,却仍有些疑虑。为了保证敌明我暗的优势,他动用的都是从前昆仑府在洛城中的暗线,同时用北辽的人手制造出一些迷惑琅環的假象,但洛湮华不可能毫无防范,说不定也在暗中布置,须得格外谨慎。   “除了凌虚的人去过几回,你还查到了什么迹象,单凭一幅写着‘淇水漪漪’的中堂,就敢说那里是淇碧的老巢?”他沉下脸道,“琅環在城中据点也不少吧,你若拿着芝麻当西瓜,可就误了大事。”   “那茶楼中的伙计看着寻常,实则都是训练有素,十分机警。”冯坤连忙收敛邀功的神色,但被质疑能力又难免不满,“属下乔装改扮了亲自去观察过,同是长期隐藏市井,旁人看不出来,却瞒不过我的眼睛,自信不会弄错。而且,我等是循着另一桩线索发现了那地方,之后才注意到凌虚的人时不时也会进出。”   去年八月中遭遇清剿后,昆仑府发觉经营多年的各处据点被琅環不动声色地摸了个彻底,直到数月后风头稍过,漏网逃出洛城的手下才陆续聚拢,三两接应着小心潜回洛城。之前输得太惨,势要将琅環布局在城中的根底挖出来,否则再无出头之日。   要从何找起呢?静王府不敢接近,玄霜暗卫来去无踪。后来有人想起曾经有一晚,明月楼中的白若菡唱过有关琅環的诗作,当场惹得安王大怒,还传扬一时,于是在没有其他明确线索的情况下就去盯着明月楼。   直关注了一个多月,明月楼中看不出异状,清歌曼舞、吟诗作对,来往不是名士才子就是王公贵族。昆仑府残部本来快要放弃,却在年节时出现了转机。正月初二,平日甚少外出的白若菡携了一具瑶琴登上马车,两名暗桩跟随在后面,发觉她竟然是前往静王府。   冯坤得迅后大为振奋,他知道琅環十二令中有女子的分支,此后加派人手,查访得更加紧迫。然而任凭多方打探,从明月楼的各种日常活动中找不出端倪,白若菡深居简出,楼中的姑娘们除了招待客人,也不过是弹琴练舞,闲来裁制几件衣裳。   为了打开缺口,冯坤冒险选了一名相貌俊俏的手下扮做富家公子到明月楼中闲坐,去了两次就遇到辽人滋扰楼中的侍女,此人当即一展身手上前解围,将那北辽武者打得狼狈退去。   办法虽然老套,却效果甚佳,被调戏的少女名叫柳絮,果然对帮助自己的公子生出好感,进而逐渐倾心,言谈间透露了许多楼中内情。   柳絮说,白姑娘行事是很神秘,但我们明月楼背后的东家更神秘,听说年纪轻轻又长得英俊,但他自从去年来了洛城,就镇日待在棋盘街的茶楼里不出门,到现在一次也没露过面;又说,据传白姑娘很是挂念东家,为了他将那么多贵人才子都拒之门外,还经常派人往棋盘街问候,那边倒是也总有回信,我们每天待客用的茶和苏扬细点都是东家让人送来的,可就是不见他自己来看姑娘,也不知道是不是真心,想想就觉得奇怪,白姑娘太不值了。   柳絮在明月楼中只是个端茶送水的侍女,知道得有限,还加上不少属于少女的想象。但这些对于冯掌柜已然足够,再命人暗暗顺藤摸瓜,根据柳絮的话逐一查访核对,果然皇天不负苦心人,两边的往来丝丝入扣;紧盯淇碧的过程中,又发觉关禅与关绫时而一道前往,一进去就不知所踪,半天不出现。两道线索交错在同一点,互为印证。   姬无涯听到此处暗自点头,但他仍然来回盘问了好几遍,才确认冯掌柜的结论可靠无误。为了万无一失,他还打算另行派人证实,但心里已经基本有数,明月楼侍女口中的东家,想必就是淇碧令主。找到了淇碧还带上个明月楼,收获相当令人满意。   可惜他带来的下属以西域人为主,不适合做暗桩,而洛城中原本的力量经过扫荡已经变得薄弱,否则一定能取得更详尽的情报。   他赏了冯掌柜一千两银子,下令继续查探,但万万不可泄露行迹,又许诺待到这一遭差事办完,少不了为他记上一份功劳。   将冯坤打发走之后,姬无涯独自思量了一阵,起身去见耶律世保。   平日他为了维持形象,一般尽量保持着莫测高深的矜持,此刻将新情报相告时却有些迫不及待:“琅環潜藏的主力既然找到,我们正可一击致命,三王子,良机不容坐失啊。”   耶律世保听他讲完,沉吟着问道:“前几日说锁定了横刀和凌虚,如今听你的意思,又冒出个淇碧,还有什么明月楼,到底哪一头才是主力?会不会仍有遗漏,姬先生确信摸清全盘情况了吗?”   他这疑问有几分故意,想将姬无涯的话风堵上一堵再说。   自从领命出使以来,耶律世保在姬无涯的影响下,花了不少时间了解、琢磨琅環。他从前也知道琅環曾经在禹周颇有影响,但说到底不过是个与昆仑府一样的江湖门派,还一度不能见容于朝廷,谁想回顾近年来北辽在边境从无往不利到大败亏输的历程,其中却处处可觅这个门派的影子,令人不由得上心。   但他最关心的只是不要让琅環影响了自己此行的使命,擒贼先擒王,既然业已瞄准了静王,待到琅嬛宗主垮了,那些下属再有能为也翻不起风浪。   姬无涯的用意他很清楚,昆仑府要消灭琅環,当然希望尽量得到北辽王廷的支持,多借用一些品武堂的力量。但是在这件事上,耶律世保觉得欧阳一念的见解明显更符合自己的利益,且不说为了比武,品武堂的损耗已然不小,他需要顾及到和谈与求亲,江湖门派之间倾轧仇杀还能推说与自己无关,耶律世保可不愿让禹周抓住北辽武士在洛城杀人放火的把柄。   故而之前听说了横刀与凌虚隐于洛城,他也不感兴趣。那两支力量在北境倒是颇有名气,给辽军造成很大损伤,但收拾他们该是战场上领兵大将的责任,自己一个使节若是连这也得管,索性带着品武堂去消灭禹周军队、直捣重华宫,岂非更是一番大事业。   姬无涯对他的心思早有察觉,此时鉴貌辨色,暗骂还没过河就想着拆桥,面上却仍是一派从容风度:“三王子有所不知,在如今的琅環十令之中,横刀、凌虚虽则强横,只是在战场上逞勇,晚些剿灭也不会影响大局。但淇碧却是不同,在洛城以至整个禹周,其余九令行动时都要依靠它从中协调、提供情报,一旦拔除,足以令整个琅環瘫痪。禹周静王之所以能对我方和谈造成巨大威胁,正是由于淇碧掌握的情报比旁人更详尽更精准。”   耶律世保对这一点确是深有所感、切肤之痛,想到议和中每每被压制得没有还手之力,明知姬无涯是在游说,仍不由切齿。   “在下为王上与三王子分忧已有数年,此番之所以愿意承担起筹谋剿灭琅環的重任,并不仅是由于昆仑府的命令,而是为了北辽日后的大计考量。”姬无涯见他动容,继续说道,“琅環蛰伏多年后复起,而今已成气候。对付洛湮华不过是第一步,如果不考虑好后续步骤,接下来的反扑必定猛烈非凡,对我等十分不利,是以在下才会着力搜寻淇碧的所在。淇碧主讯息而不擅战,从来都藏得隐秘,可说琅環的七寸。试想三王子单单向洛湮华下手,则琅環各部只是群龙无首,但若能同时将淇碧也消灭,他们立时便成乌合之众,我昆仑府就有足够的余地将之一一剿灭,为北辽除去这宗心腹大患。三王子须知一不做、二不休的道理,万万不可一时掉以轻心,导致日后遗患无穷,反误己身啊。”   耶律世保闻言沉思,不禁承认这番话有些见地。他自然听得出姬无涯是要拖自己下水,还隐隐有几分警告之意,不过分寸掌握得不至令人心生反感。来到洛城前后,昆仑府确实提供了不少助力,包括接下来的各项计划也离不开他们。而利用是相互的,昆仑府一心要击溃琅環,自己想不出力袖手旁观恐怕没这么便宜。   “听姬先生的意思,是要围剿淇碧,那么城中其余一干琅環势力打算如何应对,是否计划周详?”他放缓了语气说道,“你也清楚,非是我不愿支持,但品武堂不能直接参与,否则就算昆仑府赢了琅環,一旦和谈受到影响,我回去北辽也难以交代,先生可不能害我。”   “三王子放心,在下当然是将您的利益、安全放在第一位,绝不会有所不利。”姬无涯连忙道,他没打算放弃在北辽挣来的地位,早已深思熟虑,成败的关键就在于天宜帝对洛湮华以及琅環那种微妙的态度。当初琅環就败在这一点上,已经死了一个宗主兼皇后;时隔多年,老去十岁的皇帝只会更偏执、更疑忌,洛湮华会输得比他的母后还惨。尚未从昭临动身时,姬无涯已在潜心揣摩禹周皇帝的性格和心术,这才是此行最重要的筹码。   接下来几天就是他精心选择的时机:战事已了,比武也近尾声,如果自己的谋划进展顺利,料来天宜帝不会为了静王而动怒、导致两国和谈不遂,说不定,还会因为琅環的削弱溃散而对北辽增添忌惮。   “在下思谋,明月楼不妨先放一放,全是女流又济得什么事,听说有端王爷做靠山,云王似乎也赞赏有加,我等没必要硬碰;至于横刀、凌虚,自然要好生招呼一番,不过都由昆仑府来办,无需扰到三王子。”他摇着手中的羽扇不疾不徐地打消耶律世保的顾虑,“唯有淇碧是今次的重点,他们的令主定然坐镇在那茶楼中,我们便来个瓮中捉鳖。在下也知欧阳堂主必定说不方便,故而只想请那些受邀而来的高人助阵,才好做得干净利落。他们都不属于品武堂,想来是不妨事的。此事还需三王子的面子,否则像函谷上人那等身份,在下还真难以请得动。”   耶律世保直听他说了一盏茶功夫,道出具体安排,又在脑中过了一遍,觉得设想得甚是周全,又不乏巧妙,的确不愧被称为八步孔明。他心里算了算姬无涯要求的人数和时间,认为不至给自己带来麻烦,终是点头应允,又叮嘱道:“最后两日比武甚是关键,先生还要多花些心思,若是这一环失了手,可就成了阴沟里翻船,后面的事都不好办了。”   “在下自当打起全副精神,哪一环都不能失误。”姬无涯抚了抚长须,怡然笑道。他并没有将计划全盘告知,要来一干人手殊为不易,须得好好利用。只要耶律世保现在吐了口,待到行动展开,还不都是自己说了算?   二月十二,争擂进入第九日,情况比洛凭渊预计得更为凶险。   可以看出北辽并不满足八天下来只占到一座擂台的局面,从上午开擂时起,攻势就异常凶狠,而且集中在南宫瑾把守的玄水台。不仅上台争擂的人一个接一个,而且都是内力充裕的高手,一副不拿下这一处誓不罢休的架势。   而在赤焰台,用的则是消耗战术,上台向云霄挑战的敌人同样接连不断,功夫未必很强,但使用兵刃也好,拳脚也罢,都是奔着下死力消磨对手气力而来的,中间偶尔夹杂一名强手,应付起来绝非易事。   洛凭渊禁不住担心,云霄和南宫瑾都是世家出身,多半没遇到过此等死缠烂打的局面。好在两位公子家学渊源,本身资质又好,修为高出侪辈甚多,一时尚能应对。   北辽自身也不轻松,上一日刚夺下的冰封台压力沉重。守擂的元慎与长风剑客曲观阑战到五十招开外,自觉渐落下风,突然大喝一声,弃了原本持在手中的熟铜短棍,进而徒手朝对方剑刃抓了过去。   曲观阑吃了一惊,暗想这辽人难道不要手了?其时双方均是拆解极快,也不及再想,仍是原本一招飞流鸣涧,自上而下斜肩削去。但闻“擦”地一声轻响,他手中一轻,半截长剑在空中划出一道弧度,掉落地面,竟是从中而断。   台下众人只见元慎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尺许长的短剑,一眼看去锋芒闪烁,显然是柄削铁如泥的宝刃。   曲观阑越后两步,他出身九华剑派,佩剑乃是师门所赐,也是一口难得的好剑,如今平白毁了,不由得心中大怒:“你凭什么使诈?”   比武场外观看的禹周众人也觉不公,纷纷鼓噪凭借利器突袭胜之不武,不能教人心服。   元慎怎会管台下说什么,冷笑道:“比武可没规定不能用宝剑,既然我能得到手,就是实力,不服气的话,你们也拿出一柄似这般的神兵利器来试试?”说着将手中短剑高高举起,众人都看到那剑形状古雅,剑刃在阳光下光华游移,并非如何雪亮耀眼,但隐隐泛出一丝古朴的紫光。本来觉得神兵利器之说未免夸张,此时也都看出确然不凡。   曲观阑自幼习剑,对世间名剑的来历传承曾下过一番功夫钻研,他心中倏然一动,脱口惊道:“你手中难道是鱼肠剑?”   “想不到,禹周人还有这份眼力。”元慎不意他能认出,心中又有些得意,大声道,“不错,这就是春秋时欧冶子所铸的名剑鱼肠。你们中原武人奉为至宝,可惜却保它不住,还不是落到我北辽手中。自己没本事,空有工匠大师铸得出宝剑也是白搭,就像我今日拿着鱼肠剑占洛城的擂台,削禹周的兵器,你等又能如之奈何?”   他斜睨曲观阑,讥笑道:“这位什么少侠,不想认输下台的话,空手入白刃也成啊。”   曲观阑气得脸色发青,奈何手中无剑,他朝台下靖羽军士道:“哪位兄弟能借在下一柄剑来用用?”明知一动手便要被削断,总得试上一试。   “曲少侠,堪抵鱼肠的兵刃,我禹周还是有的。”洛凭渊道,将随身佩剑解下,命军士呈给长风剑客。   曲观阑接过来,在静王府居住多日,早知宁王所佩乃是御赐的宝剑纯鈞,却想不到他竟肯冒着伤损的危险,毫不犹豫借给自己对敌,信任尊重之意不言而喻。   习剑之人岂有不爱宝剑的,他此刻握住上古神兵,既是激切又是感动,连手都不自觉地发颤,朝宁王遥遥施礼道:“殿下重托,在下必定竭力而为,为我禹周夺回冰风台。”   再与元慎相战时,双方便高下立判,纯鈞与鱼肠同为欧冶子所铸,声名不相上下,按理难分强弱,但一寸长、一寸强,元慎并非精通短剑,曲观阑使用纯鈞却是得心应手。   元慎勉强撑到十余个回合,暗暗后悔,若不炫耀鱼肠,也不会引出纯鈞,被这等宝剑随便在身上哪里一带,便是筋断骨折、断手断脚之祸。待要收手,周身已被雪花般的剑光尽数笼罩,无处可退。   曲观阑觑准空隙,纯鈞剑锋翻转,一缠一带间已将鱼肠搅住,剑尖顺势疾推,直指对方手腕,喝道:“放手!”   此乃九华剑法中的夺剑式,各大剑派中多有类似招式,虽根据本门所长在手法窍门上有所区别,但用出来的效果大同小异,对方若不弃剑后退,轻则断指,重则断腕,兵刃仍然保不住。   剑客临敌时往往宁可丢命也不愿舍弃佩剑,因而这一招的后果不乏惨烈,但元慎的本门武功并非剑法,即使拿着绝世神兵如鱼肠,也下意识地认为还是自己的手更加要紧,缺乏舍身护剑的觉悟,本能地松手后跃,脱离了纯鈞剑光的包围。   曲观阑也不追击,伸手抄住鱼肠,举在空中,让四方武者百姓都能看得清楚,朗声说道:“好叫大家得知,全赖五殿下解剑相助,昔日被辽人夺走的鱼肠宝剑,而今回到禹周了!”   静王坐在观武楼中,只听到四下欢声雷动,久久不息,他唇边也露出了一丝微笑,但很快又蹙起了眉。夷金今日收缩阵地,大多数本国武者都聚在飓雷台下,明显是决心采取守势,将唯一一处地盘保持到底了。到了现下阶段,即使只想稳守一座擂台也非易事,看得出在两国武者的攻击下支撑得颇为吃力。   这种情形有些出乎意料,他原本以为辽金有很大可能在最后阶段交换条件,再度联手,但目前却是各自为战,辽人攻得猛烈,金人也守得顽固,相互间寸步不让,不像达成了合作。   夷金挑起比武就是为了投机,按理说不会放过机会,既然没能谈拢,说明是北辽没有接受条件。这对禹周而言似乎有利,但看在洛湮华眼里,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耶律世保和谈不顺,比武也占不到上风,他拒绝夷金的把握和底气在哪里?   场中突然一阵喧哗,他抬眼望去,南宫瑾正从玄水台边退下来,脚步有些不稳,肩头殷红一片。 第八十九章 图穷匕见   自开擂以来,玄水台是唯一一座未曾易主的擂台,北辽或夷金有数次攻占成功,但旋即又会被夺回,每晚鸣金时,擂主都是禹周一方。   南宫瑾伤在肩上,位置还好,但创口很深,足见对方下手之狠厉。   静王望了一眼台上那西域打扮提着刀的武者,他识得此人名叫温尔都,在品武堂中排名靠前,是函谷上人的弟子。超过三十不能参擂,这温尔都的年纪怎么算都三十多岁了,仍是混了进来。   看样子,姬无涯是耐不住了,想利用玄水台,逼出禹周的底牌。洛湮华思忖着,以收到的情报以及北辽七八日间调遣下属的手法而言,姬无涯是个相当谨慎的人,但同时又自持才能,好大喜功,分寸上有时就显得贪心不足。   秦肃从外面进来,没有说话,只是比了一个询问的手势,静王知道,这是洛凭渊在问自己的意思。   “告诉凭渊,请唐公子多加小心。”他颔首说道。   玄水台代表了禹周的气势,就让姬无涯如愿好了,比武这种凭实力的事,不用心固然不行,过度运筹帷幄也是弄巧成拙。   唐瑜正为南宫瑾处理伤势,他的手法轻捷稳定,胜于寻常医者,故此每日都在为负伤的自己人现场包扎,很自然的,火气也越积越多。他将棉纱裹好,轻轻拍了一下南宫公子另一边没受伤的肩膀:“且在棚中休息,看我替你讨回来。”   南宫瑾连番力战又失血不少,脸色很是苍白,但仍然微笑点头。唐瑜走到台下,也没见怎么提气蕴力,整个人便像一朵月白色的轻云,飘飘落在温尔都对面。   唐大公子上了玄水台,局面立时逆转。温尔都手中的九环金背大砍刀舞动如风,不可谓不威猛,然而架不住暗器如漫天花雨,无隙不透,一枝袖箭跟着三柄品字形飞刀,八枚铁蒺藜后面壹拾贰块飞蝗石,不够的话,再来二十四枚透骨钉,三十六根夺命金针……   如果挨过这些仍旧屹立不倒,很不幸,暗器的种类和手法远远没有到头:能拐成弧线的、半途空中分解为不同方向的、一碰触就炸裂成无数牛毛针的,不用心存侥幸,唐门用的暗器从来都淬有剧毒,沾上一星半点,当场不死也去半条命,至于过后肯不肯给解药,就全看心情了。   擂台之上无遮无拦,温尔都俨然成了唯一的活靶子,刀法再是风雨不透,也不可能同时护住全身上下。他急中生智,将外袍脱下,贯注真气在身前挥动格挡,但手忙脚乱中想幸免谈何容易,没抵挡多久就感到左边小腿和右边上臂像被蚊虫叮咬般,同时传来几下麻痒。稍一分神间,又露出更多空隙。   唐瑜倒也没打算将他打成筛子,不仅停下手,还客客气气说道:“承让,尊驾好走不送。”   温尔都听着周遭彩声四起,心下羞恼,暗想倘使硬碰硬比拼,这文文弱弱的公子哥儿如何是自己的对手,偏偏光是耍弄花巧不近身。但他已经领略了一番唐门暗器的滋味,也不免胆寒,沉着脸道:“既然算你胜了,解药给我。”   唐瑜闻言,并不接话,只淡淡说道:“方才你与南宫公子过招,最后一招‘个自肚肠’,乃是两败俱伤的招数,他已收手在先,不欲将你刺得肚破肠穿,你非但不感激,反而趁机砍他一刀,是何道理?”   温尔都不意他认得出本门招式,冷哼一声:“那小白脸自己功力不够还想着当滥好人,自个倒霉又能怨谁?”若非知道中了唐门的毒不是闹着玩的,他说话必然还要加倍刻薄嘲弄。   “原来如此,我还以为,你是欺他教养太好,才故意用了那一招呢。”唐瑜点头道,“看来滥好人做不得,所以解药是没有的,阁下中了点小毒又要不了命,这便请罢。”   温尔都却挪不动步子,他感到中了暗器的小腿和右臂都越来越麻木,似已失去知觉,心知毒性剧烈,忍气说道:“这到底是什么毒?你待如何才肯给解药?”   “本门用什么毒,从来不解释。”唐瑜悠悠说道,“南宫公子是我的朋友,平白受了伤,在下心情不好,就只想看人倒霉。你想要解药也不难,方才怎么砍南宫公子的,往自己肩膀上原样砍一刀,只要够深,说不定我一高兴,你的右臂和左腿就保住了。”   温尔都登时大怒,但解药捏在人家手中,一时又发作不得。   “我虽然不作好人,不过还是讲理的,你那一刀,如果不是他躲得快,一条手臂就没了,现在不过是收一点利息。”唐瑜见他神色不定,淡淡说道,“六个时辰内截去一条手臂半条腿,性命决计无碍。想来温壮士不将别人的身体发肤当回事,轮到自己时应该也是一般气魄。机会已经给了,我心情不好也没什么耐性,你不乐意就快点滚,别妨碍本公子教训别人。”   台下众人看得发呆,此时才反应过来,大声赞好的有之,破口大骂的亦有之,温尔都脸上阵青阵红,壮士断腕诚然勇气可嘉,但也只是一只手腕而已,自己的损失相比之下未免大得离谱。他本是凶悍之人,然而对着这位形容秀雅的唐门公子,听他一番话懒洋洋道来,如同在说再寻常不过的事,语气甚至还很柔和,心里就阵阵凉意。情知如果不照做,解药绝难到手。可若是当众引刀自斫,品武堂中难以立足自不待言,立时成为天下人眼中的笑柄。   他憋得脸色紫涨,额头青筋凸起,终于还是不砍,掉头退下玄水台。到得台下,手脚麻木更甚,撕开衣服察看时,中了牛毛针的部位色呈紫黑,高高肿起,情状甚是可怖。   北辽众人见到这般情状也是头皮发紧。适才已听见唐大公子正想找茬,这位煞星行事随性,不比其他禹周子弟中规中矩,但凡出手,不是毁容就要断人手脚,也不知下面还有什么花样,守在台下的武者不少,自忖没把握避开诸般剧毒暗器和层出不穷的用毒手段,谁还敢贸然去触霉头。   原本战况激烈的玄水台就此安静下来,被镇得十足结实。   索伦泰见师弟状况堪忧,十分心焦,待在观武楼中的姬无涯也压力倍增,有些坐不住。既然温尔都受挫至此,派别人去也难以讨得了好,时间只剩下一天,明日索性放弃玄水台,将所有人力用来争抢其他三座擂台。   他逼出禹周底牌的计划实现了,但损失委实不小。不仅禹周士气大涨,场上目前竟然没有一座擂台属于北辽,赤焰台上云霄剑气纵横,尚且行有余力;把守飓雷台的夷金武士手持一对流星锤,颇为悍勇;今日始料未及的是本来守得好好的冰风台,被曲观阑凭空夺去了鱼肠宝剑,使得局面反转,失了主动。曲观阑已经将纯鈞还给宁王,换了一柄寻常青钢剑,但他有鱼肠在手,冷不防用出来,敌手兵刃难撄锋芒,纷纷摧枯拉朽,是以守得无隙可乘。   距离今日结束仅余一个时辰,姬无涯心知如此下去难以向耶律世保交代,只得叫过身边一名侍卫低声吩咐几句,那人转身匆匆而去。   快要鸣金时,飓雷台上突然出现了一名北辽武者,貌不惊人,凭一双铁砂掌十数个回合便挫败了本来守擂的金人。众人都见他掌力沉雄,不惧兵刃,看似不经意的一掌就将对手打得口吐鲜血,倒地不起。都是出乎意料,想不到北辽还握有一招杀手锏,隐藏到现在才现身。   距离决胜还有一日,比武场中禹周占三座擂台,北辽一座,夷金落空。   “那个名叫牟一啸的,确是有几分真材实料,从前到没听过名头。”回到府中,洛凭渊习惯性地随着皇兄到书房,“从前没听说边陲奇叟收过弟子,还为北辽所用。”   “铁砂掌练到精深殊为不易,且不管师承,看来姬无涯今日也被迫出了一张底牌。”静王道,“凭渊觉得,若是你与他对招,胜算几何?”   洛凭渊低头想了想,若论招式,牟一啸应不是自己对手。这些日子他一直在尽力将柴明传授的千峰竞秀掌和惊涛掌融会贯通,现下对掌法已有了几分信心,连二师兄都说大有进境,快要自叹弗如。   “我想,大概有七成把握。”他本想说八成,又担心被皇兄取笑不够谦虚,于是自动降低了一成。   “凭渊这么有信心,不错不错。”洛湮华果然莞尔,“北辽有准备,我们也一样,牟一啸未必到得了你跟前,不过还是打叠精神比较好,姬无涯的底牌肯定不止一张。”   “唐公子那里估计是没人敢惹了,我比较担心赤焰和冰风。”洛凭渊想到离场时,品武堂的索伦泰过来忍气吞声请自己从中调停给解药,又要赔给南宫瑾一笔银两,温尔都的毒伤想必不大妙。   当时唐瑜见状,冷冷道:“南宫家不缺银子。如今一刀不够了,看在五殿下的面上,另一边肩膀再加一刀,我就算此事揭过。”   后来见索伦泰要替师弟挨这两刀,他才丢了一个小瓶过去:“看在你们师兄弟还有几分情义,只得一份,要手臂还是要腿,自己选罢。”   洛凭渊估计温尔都手脚都舍不得,究竟要如何抉择或者继续赔情挨刀,他就更不准备管了。   “北辽的牌底也不会有多厚,否则姬无涯用不着总是故弄玄虚。”静王仍在思忖明日的布局,啜了一口茶,“云霄的内功不是承自幽州云氏,而是云堡嫡传的折梅心法,又曾协助云毓在北境御敌,北辽想拿下赤焰台不容易。倒是冰风台需多加小心,过了今夜,他们必定会设法对付曲少侠手中的鱼肠剑。”   “不要紧,有二师兄在下面看顾着。”洛凭渊道。殷鉴休每日轮流到各座擂台策应,待得最多的还是冰风台,一直沉住气没有参与。洛凭渊清楚师兄的修为,只要想起就很安心。   静王想到寒山派那个圆圆眼睛的小师弟,每次去看比武回来都很兴奋的样子,不禁微微一笑。禹周定下的战略是尽量将四座擂台都赢到手,少不得要花费心思,一连多日下来,他也有点疲惫。   用过晚饭,参擂的众人聚在一起将日间得失和各自安排又理了一遍才算停当,这是十余天来的惯例了。   府里炖了冬笋火腿汤,静王让小侍从们送到各处院落,笑道:“大家都早早歇息,明日就见真章了。”   三国比武最后一日,洛城万人空巷,耶律世保和完颜潮均到场观擂,天宜帝本欲亲临,但考虑到禹周守擂众人需要使用兵刃,便改为让御林卫快马来往校场和宫中,随时通报消息。   甚至在击鼓开擂前,比武场中的氛围已然一触即发。洛湮华留意看了流向各处擂台的辽金武者,不出意外,去往玄水台的人是最少的,可见唐公子昨日的作风已经给品武堂和金铁司造成了阴影,宁可将力气花在其他三座擂台。夷金仍然认准飓雷台,北辽分布在三座擂台下的武者数量则相去不远。   经过九天的比拼,各国尚能留在比武场中的武者人数都已少了大半,而相互间的敌意成倍增长,连说场面话都嫌浪费时间,迅速拉开架势拼杀。   这一日,似乎每个人出手时都多了戾气,云霄和曲观阑剑下毫不容情,北辽的牟一啸出掌更见狠辣,没多久就有几个上台挑战的人负伤而退。   对于守擂一方来说,决胜之日的时光分外漫长,因为不知道其他两国是否藏有杀着,又预备在什么时机用出来。可以确定的是,随着旭日东升、渐到中天、再偏向西斜,力量消耗的同时,每一刻的危机都在增长。待到过午时分,飓雷台和冰风台先后易主。   尽管夷金攻得猛烈,始终没能在牟一啸的铁砂掌下讨到便宜,眼睁睁地看着禹周一个年轻人乘着间隙跃上台去,缠斗一阵竟然就这么将擂台占了。   牟一啸自己也没想到竟而落败,他的对手是中州大侠的弟子,名叫聂寂峦,由于出师未久,与他一般地名不见经传,却使得一手快剑。牟一啸交过手的剑客不多,但飓雷台下一干人平生见识加起来,也找不出这么快的剑,出招犹如电光石火。   天下之兵,唯快不破,使用铁砂掌不必拔剑,但速度上不是对手,被人用剑尖指着咽喉,干净利落的说声“承让”,除了认输下台还能有什么作为?   耶律世保看得牙齿发痒,有实力争雄的北辽武者有限,本以为牟一啸就如唐瑜一般,足以撑到最后,没觉察,禹周人才济济,居然还能拿出一招暗棋。   他转而看向另外两座擂台,才略松了一口气,赤焰台上胜负未分,但在相邻的冰风台,曲观阑已经被逼迫得险象环生。   北辽昨日在玄水和冰风相继失手,狠狠憋了口气,此时去找唐瑜的麻烦胜算不大、代价高昂,就转而对冰风台志在必得。   现下台上的北辽武士是品武堂好不容易才邀来的外援,功力高出元慎甚多,手握一根狼牙巨棒,招招凶很。鱼肠剑削铁如泥,但遇到这等重兵容易吃亏,曲观阑唯有收起不用。对战了一顿饭功夫,右臂被棒上锐钩划过,立时带下一块皮肉,鲜血淋漓。   禹周又接连数人上台挑战,都是力有不逮。   此时场中除了冰风台,其余三座擂台都在禹周的掌控下。殷鉴休看到唐瑜在玄水台上踱步,因为一时无人争擂,只好遗世而孤立;云霄与聂寂峦各自剑气开阖,占据上风。聂寂峦是初初守擂,快剑锋芒正瑞,云霄却是剑势绵长,如若看不到尽头,久闻折梅心法初练时障碍重重,几乎九死一生,可是一旦渡过了关卡立时进展顺利,一日千里。云霄年纪尚轻,应该还未到九转折梅的境界,但看起来应付目前场面并不为难。   殷鉴休今日一直在冰风台侧,见已到了需要助力的时候,便整理衣襟,上台邀战。那武士正打得兴起,虽见来人容貌清朗,气宇不俗,也不放在心上,连姓名也没问,堪堪待他站定就一棒当头劈了过来。   此举倒不是为了偷袭,只是认为转眼就会被打下去的小卒,何须得知姓名。   殷鉴休避了两招,并不着恼,师门武功涉猎甚广,但仍以剑法为主,当下拔剑应敌。   那人一轮急攻,发觉全被对方从容化解,丝毫占不到便宜。长剑轻飘飘的分量有限,面前对手挥洒间清淡飘逸,却将自己手中四十余斤重的狼牙棒克制得运用不灵;再过数招,更觉对方修为凝练,法度严谨。   他纳罕禹周何处冒出这般一个强敌,后退几步问道:“尊驾何人?”   殷鉴休涵养极好,没有趁机追击,含笑道:“在下殷鉴休,寒山门下。”   宁王殿下出身寒山乃是众所皆知,但寒山派素来行事低调,几乎没有出现在类似场面的先例,除了静王府中早知端倪,比武场内外都是一片议论。想想五殿下请师兄弟相助也是常情,不过寒山隐逸可是难得一见,令人好生兴奋。   那人也是一怔,上下打量殷鉴休,冷笑道:“都说寒山弟子淡泊名利,想不到,也来争着做驸马。”台下便有人哄笑,辽金固然是恶意,禹周的人看看寒山二弟子的世外风范,也难于想象他披红挂彩娶公主是何种情景。   “有所为,有所不为。”殷鉴休道,不欲再做纠缠,“有僭了。”   这北辽武者在年轻一辈中已是罕逢敌手,但遇上寒山门下,处处缚手缚脚,虽然极尽所能,还是被殷鉴休逐渐迫到擂台边缘,在喝彩声中一掌送了下去。尽管掌力柔和,并未致人受伤,但胜负已是确定无疑。   其时金乌西行,距离结束只余不到半个时辰。水火风雷四座擂台均为禹周所夺,眼看即将大获全胜,校场内外都是欢声不断。   耶律世保看着眼前一幕,脸色已经沉得不能再沉,北辽原本的计划是至少攻占两座擂台,接下来才有赢面,不想禹周的暗棋不比自己一方少,质量显然更佳。如果连进入决胜的一关都过不了,后续便难以为继,势必满盘皆输。   他目光冰冷地盯了姬无涯一眼,强压着心中怒意:“你不是很有办法么,事到如今怎么说?”   “三王子切勿着急,”姬无涯道,他心里也是七上八下,但面上仍要力持镇定,“属下也是虑到了事有万一,为了确保不会误了大局,还布下了一着后手,就在冰风台。”   殷鉴休站在擂台上,他心性沉稳,尽管不太习惯被众人瞩目,仍然气定神闲。   这时,一个北辽打扮的年轻男子忽然跃上冰风台,看上去年约二十五六,抱拳说道:“在下名叫代章京,北辽人氏,漠北孤峰派门下,久仰寒山派之名,请殷少侠赐教。”   殷鉴休见他礼数周全,也还了一礼:“贵派擎天掌法之名,在下也曾耳闻。”面前人的相貌在辽人中属于比较端正的,五官不似其他北辽武士那么张扬,而是带了几分忠厚。   孤峰派位于辽境西北,是个名气不大不小的门派,最出名的武功同金尊门一般,乃是掌法。殷鉴休见来人没有取出兵刃,也将长剑置于台边以示公平。   双方交上手,代章京所使果然是擎天掌法,而且练得颇为扎实。殷鉴休心想,此人内功虽不及先前那辽人深厚,但观他掌法修为,仍需十年以上的寒暑之功,也算十分难得了。   他自身功力自然胜过不止一筹,不一时数十招过去,已经占到优势,将对方逐渐压制得施展不开。   洛凭渊站在台下观战,见殷鉴休将师门掌法演绎得毫无瑕疵,暗想二师兄的功夫是愈发精纯了,就是临敌时太过和气,总是想让敌手自动知难而退,面上不会太过难堪。若是换了自己,出招必定凌厉得多,可不会让这辽人有多少喘息之机。   转念间,台上的对战又起变化,殷鉴休将对手逼退一步,右掌顺势在他肩上不轻不重地拂过。   按照比武的规矩,如此已经可以算是分了胜负,他正要说声“承让”,代章京却抢上前来,不待他开言,呼呼连环两掌,咬牙道:“殷少侠,得罪了,休要以为在下是混赖,我全家性命都握在品武堂手中,若是不能胜了你,父母姐弟都难以活命!”   说着又连连出掌,俱是拼命招法。   殷鉴休见他来势凶猛,不敢托大,掌风所到之处不留丝毫空隙,但他性情终究宽和,便想将其迫下台去,免去纠缠又不致伤人。   擂台宽不过十丈,片刻间,代章京的一脚已经踏到了边缘,再无退却余地。眼见殷鉴休一掌袭来,无可闪避,他忽地惨笑道:“也罢,今日不胜,我也没法苟活于世,不如死了干净。你休想将我打下擂台!”非但不避不让,竟而反手一掌朝自己天灵盖击下。   殷鉴休吃了一惊,他不至于同情敌手,但多年来早已习惯了与人为善,从不曾贸然置他人于死地或者见死不救,当下本能地将掌力回撤,踏前一步,意在阻止。   就在刹那之间,两人正面相对,代章京腰间突然飞出一支短箭,如一道乌光,迅疾无伦地朝他小腹射去。   “有诈,必定是机括!”殷鉴休脑中瞬间闪念,他只来得及侧身避过要害,同时全力一掌拍去,想以气劲将那支箭震得尽量偏离。弩箭从腰际擦过,带出一阵激痛,与此同时代章京自戕的掌势已改变方向,直直印向了他的胸口。   殷鉴休但觉喉咙发甜,一股鲜血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他退了两步,腰间疼痛已经转为中毒后的麻木。   对面的辽人嘴角挂上了一丝恶毒笑意,将脸上那层忠厚衬托得仿佛面具,再度拱手说道:“多谢殷少侠掌下留情,却之不恭,承让了。”   台下的洛凭渊只看到二师兄中掌后身体晃了一晃,跟着一口血吐在地上。   “二师兄!”他惊喊了一声,不假思索地飞身上台,扶住了殷鉴休摇摇欲坠的身体。   鸣金的锣声恰在此时响起,宣告为时十日的洛城比武告终。   作者的话   因为主角都不直接参加,所以十天比武只是顺笔带过,不过武侠情结写起来还是很有乐趣地。   接下来,情结会趋向紧张激烈,进入本卷的高潮部分,这是继续求票票和收藏的分割线~ 第九十章 潜流暗涡   人们后来提起天宜二十二年在洛城校场举行的擂台比武时,往往以天下瞩目、武林轰传等辞句来形容,无论是持续时日、规模水准,还是对三国产生的深远影响,这样的说法也确然当之无愧。   在水火风雷四座十丈见方的擂台上,几乎踏足了禹周、北辽和夷金能够召集的所有年轻一辈顶尖高手,其中有人品端正的侠客,也有不择手段的小人。属于传说中的武器也多有出现,无论是神兵宝刃如鱼肠剑、令人退避三舍的离魂手和唐门暗器,还是暗藏腰间趁人不备的机括弩箭,它们固然都具有克敌制胜的威力,但最终留在人们心中的正邪分际,只来自那只使用的手。   可以想见,十日中发生的各种交战与插曲,随着时间流逝会成为江湖中流传的典故,是非成败自有公论。   在禹周的人们看来,没能赢取全部四座擂台有些美中不足,但仍然代表了本国的胜利。宁王殿下能将比武主持到如此程度,不由得人不叹服。   但是于洛凭渊而言,在二月十三争擂结束的时刻,他心里唯有阴霾和怒意,甚至顾不上松一口气。   玄水、赤焰和飓雷三座擂台均归属禹周,北辽在最后一刻偷袭成功,夺取了殷鉴休把守的冰风台,勉强将进入最后阶段的机会抢到了手。   洛城校场上无数双眼睛目睹殷鉴休凝掌后撤,而代章京借机暗算的一幕,禹周众人得知原委,忍不住戟指痛骂,这等卑鄙无耻的行径根本不该算数。北辽反唇相讥:兵不厌诈,有能力设下圈套也是一种实力,使用机括又怎样,为了本国的利益一点名声又何足惜?夷金反正已经失败,在一旁不阴不阳地火上浇油,恨不能两国即刻打起来。   耶律世保对校场中的喧哗毫不关心,输赢之数已成定局,禹周的人吵闹也是无用。在他眼里,一座擂台的结果差强人意,但与全军覆没相比已是天壤之别。从现在起,北辽将全力抓住这唯一的契机,直到将局面掌控在自己一方手中。   “姬先生,”他说道,全然忘了刚才还在发怒,脸上的线条却绷得更紧,“下面的事情,就全权交给你了。”   “不才必然尽力,三王子静候佳音。”姬无涯等待这一刻也已很久,此时微微躬身,随即退出了隔间。   冰风台下,洛凭渊查看了二师兄的伤势,腰间创口不深,但解毒要费些周折,内伤也至少得将养一月,还是出于内功底子深厚。殷鉴休十分自责,洛凭渊却不由怒火中烧。但是以他的身份,不能不顾全大局维持场面,只好按捺心绪宽慰了二师兄几句,就登上观武楼宣布比武结果。   礼部官员宣读皇帝谕旨,四名年轻胜者均有厚赐,着修葺五日,自二月十八起,逐日由宁王亲自考校武功,决出最后优胜,地点改为朝凤门侧靖羽卫校场。   洛凭渊远远看去,代章京站在北辽众人前列,正一面听旨,一面满脸笑容地从吏员手中接过赏赐。宁王只盯了一眼就移开目光,再等几日,他总能亲手将这张仿佛随时写着老实二字的脸打个稀烂。   一整日下来,紧张而漫长,宁王还需要向天宜帝当面呈报,只得从校场前往重华宫。其他众人回到静王府,才略略松一口气。奚茗画为受伤的人检视伤口,唐瑜替殷鉴休拔毒、配制解药,幸而为了筹备比武,府中各类药品置办的甚是齐全,并不显得忙乱。   洛湮华也到含笑斋探望,他看得出,殷鉴休仍在负疚,于是安慰道:“殷少侠不必担心,那辽人不是凭渊的对手,出了这样的事,再比武时岂能容他故技重施。北辽今日不肯认输,届时唯有更加脸面无存。”   “是我疏忽了。”殷鉴休叹息一声,毒性拔除后他的气色好转了一些,但仍不免虚弱,“本是来帮忙,现下却给江宗主添烦了。北辽准备的旁门手段不少,待到凭渊对阵时,确需多加防范。”   静王点了点头,北辽孤注一掷,虽然勉强抢到一席之地,但已经激怒了宁王,令禹周群情激愤,此举看起来是情急而为,但代章京这枚棋子必定是早就处心积虑埋伏下的,若说没有后着,姬无涯未免就浪得虚名了。   他说道:“我会嘱咐凭渊出入时加些小心,他只带四名亲随太少,需得多调些护卫,府里也会有两名暗卫随护。”   派人袭击宁王并无好处,按理说北辽不至于丧心病狂到出此下策,但既然一时不能确定对方要从何处下手,谨慎行事总是不会错的。   他又想到了一直按兵不动的洛文箫。耶律世保已经到东宫拜访过,太子面上寂寂无声,但和谈开始以来,朝中力主怀柔的声音一直未曾中断。通过昆仑府,东宫与北辽之间必定达成了某种交易,只是,以北辽的贪婪横蛮,洛文箫的阴险怨毒,加上一个野心勃勃的姬无涯,他们的联手就止于目前所见这些吗?   数月来,玄霜与淇碧从未放松监视,不过耶律世保同太子联络往来是通过昆仑府,目前,他还不确定自己已掌握了事态的全貌,总觉得仍有若干重要的环节未曾看清。   情势发展也的确印证了洛湮华的预感,争斗的激流并未随着三国比武的告一段落而暂归平静,相反地,鸣金的锣声更像一个起点,他周遭的动荡开始加剧,仿佛终会形成深冷的漩涡,将一切吞噬。   意外来得很快,甚至没能容得安葺一晚。当夜,府中发生了一件不同寻常的事:外出的关绫没有回来。   静王身边有了秦肃之后,关绫就常常奉命出府办事,但他每次都是完成即回,从不在街市中流连,而且,所去的也只限于棋盘街、明月楼等几处所在。   掌灯时分晚饭摆上,众人不见关绫还没觉得怎样,但是该到安寝了,从来守时的少年仍然踪影全无,就不由令人焦急起来。   关绫白天并没有任务,因为是最后一日比武,静王让他也一同到校场观看。在场的人还记得他一直与寒山小弟子严荫待在一处。   日间参擂的少侠们多已熄灯歇下,静王让下属们尽量轻声,先弄清去向再设法寻找。洛凭渊回到含笑斋,避开已经入睡的殷鉴休,悄悄将还没就寝的小师弟唤到书房。   严荫的圆眼睛有些红肿,主要是因为二师兄无端伤得这么重,他又是心疼又是窝火,受到的冲击相当不小。   “四师兄,你一定要养精蓄锐,过几日为二师兄报仇。”他抱着洛凭渊的胳膊,“当时要不是被拉住,我差点冲上去教训那个辽人。”   “不用小荫动手,我来就好了。”洛凭渊摸了摸他的脑袋,“拉住你的人是小绫吗?你们是何时分开的,可知他去了哪里?”   “小绫……”严荫怔了一下,神色忽而现出不安,迟疑着问道,“四师兄为什么问起,难道……难道他还没回来?”   “校场出来后就不见关绫,他从没有这么晚不回府,皇兄很担心。”洛凭渊说道,他发觉严荫的眼睛有些躲闪,不禁加重了语气,“洛城现在有不少对头,小绫很可能是遇到危险了。想想看,他可对你说过要去何处?”   “我……我也不知道,”严荫的神色变得焦急,却是吞吞吐吐,迎着洛凭渊的目光,声音越来越小,“我和小绫吵架了,我也没想到他那么生气,然后,他就自己离开不理我了,没说要去哪里。”   洛凭渊心里一沉,关绫如果只是和严荫闹别扭,根本没必要不回府,“你们两个不是相处得很好,怎么会突然吵了起来,都说了些什么?”   严荫看到四师兄神色凝重,语气也转为严厉,事情真的这么严重?他开始发慌,既着急又有些伤心,眼一闭、心一横说道:“小绫说,二师兄武功虽然高,但对敌人太容易心软,才会吃了亏,若是换了琅環中身经百战的叔伯兄长们,早已将那辽人收拾得爬不起来。我本来就急坏了,听了气不过,就说……就说,你们的江宗主连武功都没有,有什么了不起;而且要是琅環真那么厉害,他为什么不派人上擂台,二师兄也就不用受伤了。小绫就生起气,脸色变得特别冷,转身就走。我看到他是出校场,一下子就不见影了。”   “小荫,你向来懂分寸,怎能说出如此不懂事的话?清净经诵了那么多遍都白念了!”洛凭渊被他气得手都凉了,但是见到严荫低下头,两颗大大的泪水落下来,又不由心软。   他将小师弟搂到身边,叹了口气:“皇兄的武功原先很好的,早年还救过我的命,如果不是遭遇劫难折损了根底,修为一定比我高得多。他也不是没派琅環高手帮忙比武,只是像二师兄一样,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出手,就待在其他擂台下面。你前几日在府里见到的那位白清洲少侠就是。今晚不是时候,日后有机会,我慢慢同你说。”   “四师兄,都是我不好。”严荫擦着眼泪,又有些泫然欲泣,“我还以为小绫是躲起来不乐意被我看见,他会没事吗?”   “知错就好,先睡吧,过几天再说怎么罚你。”洛凭渊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和皇兄会设法寻找小绫。等他回来了,你可要好好道歉。”   他口中说得轻松,心里却沉甸甸的,关绫不会无缘无故失踪,有过芒种的前例,他实在不敢抱着侥幸,可是现在要如何找法?   已过了子时,他将严荫所述告诉静王,不过略去那几句刺心的话:“皇兄,小绫武功好,人又机警,能擒住他的势力,会不会又是昆仑府?”   洛湮华默然,此时此刻,有能力又会蓄意针对关绫下手的,洛城中也只有昆仑府了。   “先不要想太多,我们且找找看。”他说道。   当夜,玄霜暗卫在关绫可能去往的方向沿路搜寻,横刀、灵虚都收到讯息。次日清晨下属们回报,洛城中几处据点都没有任何线索。关绫就像凭空消失了,了无痕迹。   洛凭渊睡得极不踏实,清晨再去澜沧居时,静王早已起身。他觉得皇兄很可能彻夜未眠,小绫可是他身边的人。   目前成中武人混杂,静王对洛凭渊说道,不宜动用靖羽卫,以免旁生枝节:“凭渊,你要处理的事务还多,不必分心顾及此事。昆仑府瞄准小绫必然已经有些日子,是我大意了。”他的声音依然沉静,但朝夕相处如洛凭渊,能辨出其中不易觉察的痛楚:“上回他们绑架华山弟子是为了做人质,但在北辽眼里,小绫的安危不能用来要挟你,所以这一次应该没有那么简单,也不是冲着你来的。”   洛凭渊的心撕扯了一下,倘若不是为了做人质,想将关绫就回来就更难了,小绫会遭遇到什么?他眼前仿佛闪过了初见关绫的情景,清秀的少年从树梢飘身而下,穿窗而入,如一片飞絮般落在自己面前;月圆之夜,独自站在澜沧居房顶御敌的轻灵身影;还有,当年重华宫中,忠心耿耿跟在皇兄身边,总是形影不离的侍从关河。   “一味揣测也是无用。”洛湮华道,他不愿流露情绪,只轻轻拍了一下洛凭渊的手背,“情势未明,现在还不能确定对方的意图,但是北辽与昆仑府都已经耐不住,或许一两日间,我们就会有确实的消息。”   北辽的确没有时间拖延,对耶律世保来说,随着每一天过去,周旋的余地也在不断缩小。   同一个清晨,当静王与宁王交谈的时候,耶律世保通过鸿胪寺向禹周朝廷正式提出了一项要求。他表示,鉴于本国只有一名武者杀出重围,在未来的决胜中,通过抽签决定与宁王交手的次序对北辽不够公正,很可能连下场的机会都得不到。故此,其余三人的顺序不论,希望能够让代章京成为第一个与五殿下过招的人,无论结果如何,北辽都心服口服。言下之意,我怎么知道你们禹周不会在抽签或者较量的时候弄鬼,轮到代章京之前,五殿下就故意先输给自己人,让北辽不战而败?   天宜帝昨日获知比武结果后,暂时将宫城连遭盗贼光顾的不快放到一边,提起了几分兴致。他本在考虑将己方获胜的三人召进宫里见一见,这都是禹周子弟中的佼佼者,特别是据说赤焰的擂主云霄样貌堪称世家第一人,能否作为未来驸马的人选,总要亲自品评过才有定见。   礼部恰在此时转呈了北辽使节的诉求,他唯有将打算暂且按下,先召见洛凭渊,询问宁王是何看法。   洛凭渊本待守在府中等消息,但静王想了想,叮嘱他一切照常,就当关绫的失踪没有发生,如此反而有利于看清敌人的目的。他只得压住心事前去靖羽卫所,还为自己调来十二名护卫保障安全。皇帝的宣召到了卫所,他便直接入宫面圣。   洛文箫正好也来请安,洛凭渊走进清凉殿时,就看见他前脚刚到,带着和煦笑容朝自己招呼:“五皇弟辛苦。”又称赞校场争擂为国增光添彩,既表现出兄长对弟弟的关切,又不失太子风范,神情十分真诚。   洛凭渊淡淡应付了几句,他对太子这套表面文章早已敬而远之。   天宜帝待他见礼已毕,命吴庸将耶律世保的呈书送上。洛凭渊浏览一遍,看到落款还盖有使节印章,以示郑重。   比武规则早已明文张贴,继昨日用小人伎俩夺取冰风台之后,紧跟着又主张优先权,只能说北辽上下的厚颜无耻还真是一以贯之。   要驳回并不为难,洛凭渊思及昆仑府的作为,反对的话几乎冲口而出。只是心里又不禁疑惑,抓走皇兄的贴身暗卫,与下一环节的比武又能有什么内在关联?   想起静王的嘱咐,他定了定神,重新思考北辽这宗突兀但似乎又非全无道理的要求。说起来,此事于他而言,区别也不过是提早将那代章京打得面目全非而已。如果不予理睬,耶律世保落败后就会到处传扬禹周胜之不武,而先将辽人收拾出局,留下三位少侠公子,收场就简单多了。   他沉思了一会儿,在脑中将各种因素过了一遍才道:“父皇,辽人多年来惯以武力达到目的,自觉无往不利。儿臣近日闻说北辽在和谈中诸般推诿,意甚不服,想来仍然指望凭借比武取胜反转败局,实则是气焰嚣张、至今不肯认输。恃武者恒以武败之,若父皇准其所请,儿臣定会教北辽一败涂地,今后不敢轻言动武,待两国和约议定,亦将更加稳固长久。”   天宜帝深以为然,但仍有几分顾虑,沉吟着说道:“听闻那北辽武者赢得不甚光彩,但毕竟是胜了你的师兄。此战天下瞩目,不容失败,皇儿可有必胜把握?”   洛凭渊略做思量,靖羽卫校场是自己的地盘,他已经仔细看过代章京的功夫,不信那小人还能翻出什么花招,于是躬身说道:“请父皇放心,儿臣心中有数。”   太子在侧旁一直没有出声,此时也上前道:“父皇,五皇弟是一片为国之心,况且他办事素来稳妥,以他的武功智谋定能重挫辽人,为和谈争取到更有利的形势;儿臣愿为凭渊担保,倘有错失,愿同受责罚。”   洛凭渊暗暗诧异,洛文箫何以突然帮着自己说话,而且说得如此之满,与近段日子明哲保身的态度大相径庭,他心中顿时又多了几分警惕。   天宜帝也觉意外,但太子近来格外规矩恭顺,多半是在揣摩自己的心意,或者缓和同宁王的关系,故而也不去深究。   五皇子这段时间表现优异,他对宁王稳重勤奋的品性和办事能力日渐器重,已经生出了一定信任。既然连切身相关的洛凭渊都说有把握,作为皇帝乐得表现大度,当下恩准了北辽使节节外生枝的要求。   洛凭渊记挂着府中,但刚刚道乏出了清凉殿,又有兰亭宫的内侍等在外面,见到他立时三步并做两步赶上前,说丹阳公主相请,想同五殿下叙话。   自比武开始以来还没见过雪凝,想是听说了结果,心中挂念,要找自己询问。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改变方向,跟着那内侍去问候容妃娘娘和皇妹了。   如是一耽搁,回到静王府时已近傍晚。一天时间,关绫仍是杳无音讯,唯一的进展是,距离校场五里,在一条僻静的小路边,玄霜找到了少年随身的短匕。   黄昏时分下起了淅沥小雨,静王略吃了几口晚饭,就到原中散步。洛凭渊知道他要思索,因此一路都不去交谈打扰。雨声若断若续地包围在两人身侧,料峭的清寒中隐约渗入了属于早春的湿润,还有泥土的芳香。   看来雨势虽小,一时停不下来,今夜不会有月色了。意识到这一点时,洛凭渊倏然惊觉,连日奔忙,他竟然忘记了,明天又是月中。 第九十一章 春寒料峭   早春的雨水降落在街巷家户,仿佛清柔的低语,述说冰封的冬日已然远去,洛城又迎来了一个春天。   傍晚时分,为了沉淀心绪在细雨中散步的人,并不只有静王和宁王,鼎剑侯府中,少将军林辰用罢晚饭,也柱了一根单拐,慢慢出了自己的房门,想随处走一走。   自从回转洛城,在静王府中由梦仙谷主再次接骨,已经又过去了两月有余,或许是这一回得到的治疗、药物和照料都远胜前次,他的膝盖复原得相当不错,从七八天前起,已经能靠着拐杖在自己的院落中走几步了。   归家养伤的这些日子,鼎剑侯也曾放心不下,请了御医来为他诊过,得出的结论都是无须担忧,只需徐徐休养,痊愈后定能行走活动如初,连武功也不至受损。看得出鬓发花白的御医对奚茗画接续筋骨的手法极是赞叹,看到膳食汤药的方子又是钦佩,还转着弯地询问是哪一位国手所为。林辰不愿说出奚大夫的名讳,只含糊地回答,是宁王殿下为自己延请了名医。   旁人不知道,鼎剑侯却早从军中亲兵那里了解到,自家儿子先前几乎已经注定要落下残疾,如今欣喜感激自然是有的,同时又不免诚惶诚恐。太子与宁王已是明显的政见不对盘,手足情分在皇觉事件后也所剩无几,儿子与五皇子交情这么好,落在太子眼里总不是个事。可是眼看着韩贵妃失宠,太子也失了圣心,势力大不如前;宁王的才干却备受朝野瞩目,有冉冉上升之势,他也不能确定目前状态究竟是福是祸,而鼎剑侯府的未来又能否如曾经以为的那样稳若磐石。   回到侯府之后,母亲抱着他哭了一场,每日嘘寒问暖,关心备至,父亲林淮安端着一府之主的架子,实则隔几天也会来坐上一会儿。林辰起初不愿说话,但渐渐地,想到须得面对现实,一味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也不是办法。   他没有对父亲提起在北境获知的往事,不知从何说起,说出来又能有什么用处。但心中无法不忧虑,毕竟是家人,这些年来为了交换地位与荣宠,父亲会不会已经做了太多不该的事,泥足深陷了?他开始小心地留意林淮安每天在忙些什么,言谈中又透露出哪些讯息。   对于刚满二十岁的林辰而言,这项忧虑还不是他心头烦扰的全部。进入二月,禁军校场刀光剑影、沸反盈天,每一次交战的胜负、每一座擂台的得与失,都会迅速透过兴奋沸腾的人群,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传得街知巷闻,再越过洛城四丈余高的厚重城墙,飞向四面八方。鼎剑侯府重重的宅院也挡不住如同长了翅膀的消息,林辰再是力持平静,也禁不住要关心战局,将自己的随从每日派出去打探。   他与每一个寻常禹周人一样,为本国的胜利欢心,为辽金的嚣张或卑鄙而咬牙,但这只是最最表层的情绪。洛城比武代表了禹周的荣辱,是北境之外的另一处战场,其中的莫测与凶险或许并不在那场血染山野的会战之下;不同的是,它将决定自己与雪凝的未来。那么多少年子弟在为此拼杀,可是作为最应该拼尽全力的人,他什么都没有做,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将命运完全托付给等待。   林辰相信好友洛凭渊,相信静王洛湮华,但对于所有一切,他的心情复杂得难以言述,简直有些嫉妒洛凭渊能想得那么清楚。如果可以,他真希望站在任何一座擂台上,力战到满身鲜血、筋疲力尽,直到最终倒下,也胜过现在的无能为力。那么多人在争夺或者保护公主,可是雪凝难道不应该由他来守护吗,有时候,他觉得自己的内心就像油烹般煎熬,即使听到捷报也会怀疑,似这般一事无成地等下去,上天真的会平白准许自己心愿得偿?   时间一天天过去,他能做的唯有养伤,将每一服汤药、每一碗加了药材熬好的骨头汤认真地喝下去,在无尽的思绪中等待,直到能够重新行动自如。距离战场上受伤已经过去快五个月了,而上次与雪凝在一起还是去年夏天,小鹿悠悠已经长大了吧。他有时会在夜半无人的时候悄悄拿出怀里的荷包,端详着上面精致的纹样,而后想起草木葱茏的木兰围场,小湖边凉亭里的一一话别,还有洛凭渊从宫里带回的誓言。只有这个时候,他会感到一丝带着浅浅温柔的安慰。但有时也会想,荷包上绣的为什么是只胖嘟嘟的小老虎,是不是在雪凝心中,自己仍然没有能力保护他,而是与他同样需要旁人的保护?   就这样,一直熬到昨日比武告终,他得知了禹周的战绩,以及冰封台的意外失守。派去校场观察情势的贴身随从回来后讲得气愤不已,同时又有点担忧,说本国的三位优胜者都是武功人品俱佳的翘楚。林辰却松了一口气,以洛凭渊的心性本领,定然会好好收拾那辽人,雪凝至少不会落到外夷手中了。   许是由于终于等到了一向确定的消息,今日格外想在外面多待一会儿。林辰用木拐点着脚下微湿的小径,在今春的第一场雨里慢慢走着。随从在旁边亦步亦趋,替他撑着一把油纸伞,又劝少主人早些回房,莫要不小心着了凉。林辰只是不理,慢悠悠朝府中后园走去。他不觉得潮湿的空气有多寒凉,雨滴飘落在伞顶和地面,令他感到久违的安宁,仿佛长时间沉浸在紧绷苦涩中的内心终于得以舒展开来。   前些天,宫里的容妃曾经遣人送了一些贵重补品,名义上赐给母亲,实际上是给自己的,应是已经从御医那里得知了腿伤的进展。宁王也传过两次信,上一封还说,待到擂台结束,会抽时间过府探望。   因为有这句话,林辰不免期待起来,他实在气闷得紧,洛凭渊说不定会捎来公主的口讯。除了谈论雪凝和比武,他心里还存了一件事,不知该不该向宁王提起:鼎剑侯平时很少晚归,但从大约十余日前开始,却一反常态,好几次都临到宵禁才回府。他从母亲那里得知是太子召见,去了东宫议事。   有什么公务需要反复计议,如此着紧?林辰初时没太在意,但当他随口向父亲问起时,林淮安立时沉下脸,先说是公务,随即就训斥他不可乱说乱问。   如果只是这样,林辰或许还不至于多想,但是从去了两次东宫以后,他感到父亲的状态有些不寻常,连与自己说话时都会神色恍惚,临到最近几日,连母亲也开始心神不定,尽管努力装作若无其事,但那种不由自主的忧心忡忡却瞒不过他的眼睛。   太子究竟与父亲议了些什么?林辰心头的疑窦逐渐扩大。回想鼎剑侯避而不答的态度,并不像因为问题唐突而恼怒,而是,似乎在紧张?   当注意力暂时从比武上移开,他不由得思量起双亲的种种反常。   宁王那边还没有消息,多半是善后太忙,仍然分身乏术,等到凭渊来了,或许至少该打探一下,太子近来可有什么动向。   鼎剑侯府的后园不是很大,但也有池塘假山,凭着堆叠山石花木营造出几许曲径通幽的格局。思忖间,林少将军已走到水塘附近,天色近晚,依稀可见池水边柳色新新,嫩绿的枝条在烟雨中摇曳,随从还在身边絮絮地劝,走太久对膝盖不好。林辰觉得这家伙甚是烦人,顺手将油纸伞接过来,笑道:“难得散心,我还要多待一会儿,你回去给我取一件厚点的披风。快去,本公子等着用。”   那随从不太放心,但禁不起被连声催促,只得快快地朝居处跑去。林辰得到空隙,自然不会原地等他,一手撑伞,一手柱拐,沿着小径转了一个弯,他记得这一带比较僻静,水边还有座小亭。   亭子十二角,外侧围栏环绕,里面则是一处严严实实的屋室。鼎剑侯将内部布置成书房,想躲清静时偶尔会来住一两天,平时则空置无人。   四下静寂,林辰本待进去歇脚,然而将到近前时,他听到亭中传出了熟悉的语声。“侯爷,在这亭中住了三天,你当真打定主意了?不是妾身怯懦,此事……此事实在关系阖府身家性命,就不能托个病,请东宫那位高抬贵手么?实在不行,我们辞了官回乡去,至少能吃口安稳饭啊。”   声音和婉中带了些求恳,正是自己的母亲,林辰一怔,不仅由于话语的内容令他吃惊,也因为母亲语气中浓浓的忧虑。   “不是我下定决心,而是不做也得做,但凡殿下开了口,哪一次容得推辞。”鼎剑侯的话音跟着传来,像是刻意压低了,但仍然难掩烦躁,“妇道人家见识浅,还说什么辞官,上了这条船岂是容易下来的!”   林辰忽然意识到,之所以亭子周围没有人,应该是父亲专门遣开的,而他们正在说的事,很可能不仅会解开自己的许多疑问,而且必然干系重大。他不知不觉屏住气息,尽可能地放轻脚步,挪到一个比较隐蔽的方位,在围栏上坐下继续倾听。   他的内功底子还不错,里间的语声虽小,仍一字不漏地传入耳中。   “可是,侯爷应下的两宗事,无论哪一桩出了纰漏,都是大罪。”母亲的声音发着颤,其中掺入了一丝哽咽,显见是心乱如麻,“妾身是不晓事,只要为了侯府,怎样都好,可是求侯爷为辰儿想想,他什么都不知情,万一五殿下过后追究起来……而且,容妃娘娘一直对咱们家多有关照,辰儿还在等着你出面求陛下赐婚呢。”   “我就是为了辰儿着想,才咬牙应下。”林淮安收起了不耐烦,声音压得更低了,但听上去愈发严峻,“事到如今,我就对你明说了吧,我林家为东宫做事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早已绑在一块儿,否则,这些年的富贵日子难道是平白得来的?太子的处境若不能好转,我们势必跟着被拖下水,届时照样是大罪,辰儿能有什么将来?因此这奋力一搏势在必行,并非全出于储君差遣,更是为了自身!”   他顿了顿,像是有些感慨:“可叹你还想着尚公主,若是早两年还有指望,换了现下,辰儿没有这个命啊,且先自保吧。”   母亲没有出声,不知是在拭泪还是被这些话吓住了。   “夫人不必过于担忧,此事做来十分简单。五殿下早已说了会到府中看辰儿,明日我就设法将他请来。到时你只需如常招待,就像为夫之前嘱咐那般,下厨张罗几道小菜,再将那一小坛酒送上,为他们斟上两盅即可。”林淮安放缓了语气,继续说道,“药是从东宫来的,放在酒里无色无味,喝下去当场全无异状,十二个时辰后才会发作。起初来势确实沉重,但养个十天半月也就痊愈了,人人皆知五殿下最近压力大,病来如山倒,谁会疑到我们头上?即使他觉得疑惑,没有把柄也是枉然。”   他说的毫无阻滞,听得出已经反复思量过,林辰待在外面,觉得全身的血都发凉了。他瞬间想起了横刀在函关城中的遭遇,十年过去,父亲竟然要做出与叔父同样的事。一样的深思熟虑、乘人不备,一样的受人指使,而且,连自己也要利用在内。韶安城中同袍的讲述刻骨铭心,但轮到此刻亲耳听闻,冲击更如当头霹雳。一时间,他呆呆坐着,几乎不知身在何处。母亲迟疑的声音跟着钻进耳中:“太子殿下真的有解药给辰儿,不会伤到身体?妾身实在想不明白,五殿下眼看要同辽人比武,这是好事啊,他病倒了,后面可怎么办?”   “想不明白就别想了,这是男人的事,为了我禹周的大局。”鼎剑侯淡淡说道,“与北辽不过是一时之争,太子殿下的地位才是千秋大事,宁王紧要关头临时不能上场,难免失爱于军前,自会有人替他收拾摊子。连我都是奉命而行,不去多问,你东想西想做什么。辰儿的解药隔日就会送到,否则两人同时病倒岂不露馅。”   亭中一阵寂静,随即母亲说道:“侯爷,妾身会按你的意思去办,辰儿日后若有怨怼,只恨我一个,万一日后事发,罪责也是妾身一人担当。但我有个不情之请,太子殿下要你办的另一件事风险太大,请侯爷回绝了吧。”   又是一阵寂静,鼎剑侯似乎也没料到夫人的口吻如此坚决,过了一会儿才喟然叹道,“你能想到的,我会想不到?但这一件却是非办不可,比起要你做的更加重要。我也不瞒着你,而今箭在弦上,于德殊已经领了命令,今夜就会办妥。”   林辰被震得发木的头脑又清醒了些,记起于德殊从前是府中的家将,有一身扎实的功夫。父亲早年带兵时因缘际会,救过他一家性命,于德殊感念恩情,此后一直追随效力、忠心耿耿,几年前鼎剑侯将他荐入了禁军。   林辰对于得殊并不陌生,每逢年节,这名身强力壮的旧部就会上门拜见父亲,节礼也从不落下。   他正在回忆此人担任了何种职务,就听见母亲颤声道,“天黑夜半,往宫城里塞个大活人,被发现了不就成了夹带刺客。我这几日刚听说了,宫中正在闹贼呢。若是查处起来怎么得了?侯爷快收回成命,让他万万不可啊!”   “连这也留心到了,还真不能小看夫人。”林淮安反而笑了,传入林辰耳际,是一种故作轻松,实则透出紧张兴奋的笑法,“不会牵连到府中,为了做到万无一失,你知道有多少人在暗中配合,又布置得多周密吗?今夜将那少年送进去,明日此时,殿下就能除去最大的敌手,而我鼎剑侯府也去了多年隐患,可以高枕无忧。你道前阵子辰儿待在静王府,为夫为什么着急,大皇子于我林家有夙仇,只要他还活着,总有一天会报复我们,伤害辰儿的。这个险,是值得冒啊。”   林辰默默听着父亲解释计划,打消母亲的顾虑,那个被制住的少年是静王身边的暗卫,在宫中连遭窃贼的档口将他送进去,被御林卫擒住,圣上得知了会有什么反应?   他讲得简短扼要。有些地方合乎情理,有些却令人费解,为什么能如此笃定,只要按计实施,静王明日进宫必定九死一生?林辰不清楚母亲是何感想,他只觉得自己全身从头顶寒到了脚底。终于想起,于德殊的差使,是督办每晚五更将西山新汲的泉水运进重华宫。   鼎剑侯大约是多日来日夜思量,又无人分担,因此颇有些不吐不快,这时已说到未来事成,就是从龙之功,必然加封鼎剑公,世袭罔替,为子孙后代谋得荫萌;又说,“宁王如今威胁日重,辰儿靠得太近,太子便会疑心我们家脚踏两条船,趁现在断了未必是坏事。非是我心狠,世间但凡卷入了天家权位,从来非此即彼、你死我活,此刻瞻前顾后,他日就轮到任人宰割了。”   林辰下意识地揉了揉有些发麻的腿,缓慢起身,极力不发出任何声响。他的头脑仍然混乱,但已经生出一个急迫的念头:尽快离开,不要让父亲发觉自己曾经来过。   天色已经黑透,雨还在下,刚刚一席对话用了多久?一炷香,两盏茶?与曾经历的二十年岁月相比多么短暂,却仿佛已然再次颠覆他的生命。印象中,父亲林淮安常常摆出侯爷的威严,但其实是个谨小慎微,有时甚至唯唯诺诺的人,他从未见过这种令人脊背发凉的决断与狠毒,第一次感到,或许从未真的了解自己的父亲。   该感谢今晚的春雨,木拐落在潮湿的泥土上,并不至发出声音,然而才走出两步,由远而近就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有人朝他奔来,叫道,“少爷,原来您在这里啊!”   林辰悚然而惊,但他已经来不及阻止,那个倒霉随从手上搭着一件披风,赶得满头是汗,“小的到处都找遍了,这半天看着了凉。”   亭中倏然寂静,门猛地开了,鼎剑侯疾步走了出来,厉声喝道:“谁在外面?”   林辰受到的震动还远远没有过去,但这毕竟是 第二回 了,他还经历过战场上那些生死悬于一线的危机。瞬息间,他本能地转了个方向,让自己看上去就像正沿着小径朝亭子走来,跟着回身低斥道,“大呼小叫成何体统,少爷我不过在太湖石那边打个圈,你这蠢材就找不到了。刚转个弯往这边走走,又被你吓了一跳,还不住口!”   说着,才向鼎剑侯行了个礼:“远远看见有灯影,好奇过来看看,想不到父亲还在忙,母亲是来送宵夜的么?”他只希望在夜色和雨水的掩盖下,自己的表情看上去不会太过僵硬。   鼎剑侯见到独子,眼中杀机顿时消散,,神色也和缓了一些,但仍然目光锐利地在他脸上盯视了片刻才道:“这么晚了,怎地不在房里好生休息,跑出来冒着雨乱走,转了多久了?”   “也没多久,镇日卧床休养,实在无聊。”林辰努力显得一如平时,笑道,“些许小雨,正好出来透透气。母亲煮宵夜怎么没有我的份?”   随从不敢再吭声,小心翼翼地上前将披风披在林辰身上,鼎剑侯夫人的心提到半空,此时才放了下来,又心疼儿子,连忙道:“腿没好全还到处走动,还不快些回去,宵夜什么时候少了你的,母亲待会儿就让人送去。”   林辰巴不得这一声,他心里思绪起伏,觉得全身僵冷,同时又紧张焦虑得快要冒烟,生恐再周旋片刻就会被看出异样,当下答应一声:“是有点累了,这便往回走。”说着将手中的伞交给随从,慢慢柱着拐杖转身离去。   鼎剑侯站在门前,望着儿子渐行渐远的身影若有所思:“辰儿的样子不太对劲,脸色太苍白了。”   “侯爷是说,他可能听到了?我看着不像。”夫人吃了一惊,又不禁惴惴不安,“咱们声音很小,外面也没动静,应该不至于吧?再说,就算听去一言半语,他也晓得侯爷的苦心,不会怎样的。”   “你别想得太简单了。”林淮安的脸上有一闪而逝的阴冷,“自打从北境回来,我看他变了不少,不肯回家,倒先在静王府住了月余,近日来不知在想什么,终日魂不守舍的。”   计划已经不容有变,他沉沉道:“辰儿记挂着公主,难保不会脑袋一热犯下大错。事情太大,还是小心为上。”   林辰回到自己的院落,呆呆坐了一刻。适才听到的对话一句句在脑海浮现,他突然意识到,父亲与太子谋划的两件事,已经将宁王、静王与雪凝全部卷了进去。有些地方说得隐晦,但他能感到其中的不祥。如果不是要摆布雪凝的婚约,为什么不惜下药也要让旁人顶替凭渊比武?还有针对静王的陷害……   假如,父亲口中的那些全部实现了,事态会演变成什么样子?雪凝会被迫嫁给谁?凭渊会与自己反目成仇么?如果静王被害,还将有多少人因此而死,或者永远沉冤莫白?   鼎剑侯府在过往十年里,为太子做了多少事尚不得而知,可眼下要犯的,已是弥天大罪。   他猛地打了个寒噤。不敢再想下去,连窗外的绵绵春雨都像在这一刻变得凄厉,透过夜幕,亲人如父母,朋友如宁王,心爱的丹阳公主,每个人不可测的命运仿佛在暗夜风雨中突然变得飘摇,还有他数月前仍在为之浴血奋战的禹周家国。   天意在这个前夜将他引到那座亭子外面,得悉密谋,究竟要自己怎么做?   他扬声想叫随从进来,外间却静悄悄的无人应声。   就在此时,院门开了,是母亲谴两个丫鬟送来夜宵,同来的还有父亲身边的一名亲信随从,恭敬地行礼道:“侯爷见公子身边的从人冒冒失失,怕服侍不周,影响您康复,故此要教他去学几天规矩。这两日暂且由小的陪着公子可好。”   “再好没有,那便有劳了。”林辰心下猛地一沉。林淮安果然还是起了疑心。但他面上仍是一副不在意的样子,随手接过丫鬟端上的燕窝。   院外又传来错杂的脚步声,从门前经过。亲随见林辰侧耳倾听,笑道:“好教公子得知,侯爷方才说了,最近城中外夷甚多,府内要加强防卫。从今日起,巡视家丁增加一倍,晚上还要提早关门闭户,任何人不得随意进出。” 第九十二章 吉光片羽   漆黑的夜晚没有月色星光,窗外小雨沥沥地下到半夜。林辰躺在床上蒙着被子,看似睡得安稳,实则几乎一夜无眠。   父亲已经生出了疑心,不过应该还不能确定,否则会采取更加直接严酷的手段。自己连走路都要扶拐,毫无反抗之力,决不能被看出端倪。   府门紧闭,又有那名亲信在外间寸步不离地守着,想找人送信出去难比登天。林辰不敢翻来覆去,还要时而装作鼻息沉沉,忍得好不辛苦。   他听着外面隐约传来的更漏声,想到满载泉水的车列正从半开的西华门鱼贯进入洛城,辘辘地穿过街道,如平日一般不急不缓地朝重华宫城行去。不同的是,今夜其中一架骡车里除了摆满盛水的木桶,还会塞进一名被点住穴道或绑起来的少年,那是静王殿下身边的小绫。水车夜夜进宫,把守宫城角门的军士不经详查就会放行,再之后,会引发什么样的灾难?   直到东方泛白,林辰才抵不过疲倦,短暂地睡去,他的手在被子下面攥成了拳。即使心急如焚也必须忍着,他阻止不了,父亲已经又一次犯下了大罪,就如过往多年里所做的一样。可自己总得做些什么,今天,林淮安还会按原定计划请宁王过府吗?等到凭渊来了,只要能见到面,机会还是有的。   只是想也知道,父亲一定会有所防范,不会容许自己开口示警,要怎么办才好?   二月十五黎明,敲过五更,正是防卫最容易松懈的时刻。守备森严的重华宫再遭外客侵袭。仍旧是翻笼倒柜、穿宫入室,但在御林卫的防卫与拦截下,之前来无影去无踪的夜盗这一次现了行迹,居然不止一人。   大内统领李平澜恰好有事不在宫中,副统领袁旭升带领值夜的侍卫四处搜寻,先是看到一条身法奇快、迅疾无伦的黑衣人影,继而全力追击,跟到一处偏僻宫室。那人忽而伸手一拍,喝道:“关绫,找不到解药就下次再来,快走,先脱身回禀了主上再做计较!”跟着施展轻功,穿窗越墙而去。   追到偏殿中的侍卫们都听到了这句话,再定睛看去,一只打开的漆木柜边倚坐着一名少年,正扶着柜门慢慢站起身来,动作有些迟钝。   御林卫已经追红了眼,见此情景如何肯放过,当即兵分两路,几名侍卫上前围住擒拿这少年,袁旭升带着其余属下去追先前那轻功高明的黑衣贼人。   此时天色微明,宫中警声大作,各处匆忙点起的灯笼火把还亮着,更多御林卫闻声赶来围追堵截,可惜终归晚了一步。那飞贼似是颇为熟悉宫中地形,专捡冷僻无人把守的所在,但见黑影在重重殿脊上连闪数次,失了踪迹。   相比之下,那名被围住的纤秀少年出奇地好抓,神情迷惘,反应也跟不上,几乎没来得及抵抗就被一拥而上的众侍卫牢牢制住,继而五花大绑。   天宜帝晚上宿在兰亭宫,天不亮就被外面的嘈杂惊醒,闻说又是进了夜盗,怒得将手中茶盏掷在地上:“这帮无法无天的贼子将朕的重华宫当成了什么地方,他自家的后院,只要想来就来逛一圈么!李统领人呢,怎么不来见朕?”   他已经很久没有发这样大的火,显然是被连连袭扰的贼匪彻底激怒了,在旁服侍的吴庸和前来禀报的袁旭升都是暗暗叫苦,袁副统领低声禀道:“回陛下,李统领昨日外出,现下还未回转。不过适才擒住了一名贼人,待属下审问于他,或可知晓来龙去脉。”   前几日,李平澜接连数次接到北辽函谷上人的约战帖子,由于对方算得武学宗师身份,总避而不战不合适,因此昨日答应出宫应战。以他的修为,世上罕逢敌手,但一旦对上了就不是一时三刻能分出胜负的。定下的时辰本是黄昏,结果离开后却是彻夜未归。   天宜帝这才想起,此事李平澜预先向自己禀过。他听说已擒获逆贼,怒气略有平息,便问起是何等样人,具体过程如何。   袁旭升处事干练,是李平澜的得力副手,自从辽金使节到洛城滋事,御林卫与静王府隐隐建立了互通有无的合作,琅環帮了不少忙。他从前未见过关绫,但对于静王身边的少年暗卫,已然不止一次有所耳闻。今日追捕盗匪却意外擒住了关绫,还有黑衣蒙面人逃走前那句大喝,他总觉得透着蹊跷。潜入重华宫行窃本是鬼祟之举,再狂妄的人也要隐藏身份目的,同伙之间更恨不能使用暗语,哪有这般自动叫破的,声音还放得极大,像是生恐旁人听不清。如果当真是为了取得什么要紧物事,今后还指望能找得到吗?   只是他也难以下判断,关绫被制住后的表现同样奇怪,只问了一句,这是什么地方,而后就一言不发,但他头上束发用的,却分明是前些日子宫里唯一失窃的那枚白玉环。   天子见问,唯有实言回答,他将当时情景扼要述说一遍,正想提到自己的分析,倏然发觉皇帝的表情已在短短一刻间变得异常难看。   “解药,”短短两个字,天宜帝几乎是从牙缝里迸出来的,“你可听清了确实是这么说的?”   “确是如此,在场除了属下还有好几个人,大家都是亲耳听闻。”袁旭升瞬间有种极度危险的感觉,背后的汗毛片片直竖,再不敢多言。皇帝的反应就如被触到了逆鳞,来人提到的解药看来不仅真有其事,弄不好还是皇室的阴私忌讳。   “你说抓到的刺客名叫关绫?” 天宜帝阴沉着脸又问道,“可查到他是什么身份,受到何人指使?”   “属下赶着向陛下回报,未及审问,尚不知他的来历。”袁旭升小心地答道。皇帝神色不善,他不想从自己口中说出静王,索性先拖延时间,等李平澜回来再说,“请陛下稍待,属下这便去查问。”   “不必,你不知道,朕心里却如同明镜一般,一清二楚。”天宜帝连声冷笑,心火止不住地上蹿,越烧越炽。   自从服下碧海澄心,洛湮华近一年来都信守承诺,表现得安分又尽心,帮助禹周扭转了长期不利的局面。然而此刻看来,其心毕竟可诛,北境大捷之后,自己已经给参战的琅環旧部论功行赏,即使没在名义上承认,也算是默认了这一干嫌疑未清的江湖武人于国有功。在他而言,当年琅環罪过如此之重,这般待遇已是极宽宏的恩典。   近段时间辽金武者大量涌入洛城,朝廷和谈与三国比武同时进行,过程中难免要倚重静王,多几分礼待。本以为这许多年下来,洛湮华既使不为自己的让步感恩,至少还是个规矩的聪明人,没料想,方得了几分颜色就耐不住了,仗着能指使几个高手,竟敢肆无忌惮甚至撕毁与朝廷的约定不成?   比武以来,目睹了武林子弟的身手之后,天宜帝既感惊喜,又暗暗添了忌惮:琅環能邀来如此多出类拔萃的人才,一旦洛湮华有谋逆之心,局面该如何控制?眼下发生的一连串宫中盗药事件,就正正戳在他的心病上。   择日不如撞日,洛湮华解药没能到手,反而落下把柄,今天可是月中了。   念及此处,他隐约感到有什么地方不合常理,以静王的心智,何至于行事这般嚣张急迫,连退路都不留?他的性命还捏在自己手中呢。   但这个念头只是一掠而过,他没有也不想深思。一切都对得上。虽然也曾怀疑是北辽或夷金的武人潜入重华宫作乱,但外夷焉能熟知宫中内情,又怎会说得出要找解药的话?倘若是大皇子利用城中驳杂为掩护谋取解药,一切就说得通了。况且关绫这个名字好像最近在哪里听人提到过,不是静王的亲随就是暗卫,总之必定关联匪浅。   “将那少年人压起来,谁也不准接近,派人去找李统领回宫亲自审问,尽速回报。”碧海澄心之事越少人知情越好,若传扬开去,免不了遭人诟病,他将心中的怒气按了按,厉声说道,“封锁消息,谁敢将此事对宫外提及半个字,立斩无赦!朕今日要好生问问洛湮华,看他还有何话说!”   静王府中,洛凭渊仍按平日时辰起身练功,而后同小师弟一起吃早饭。严荫脸上挂着两个明显的黑眼圈:“四师兄,今天我可不可以和秦二哥他们一同去找寻小绫,只要能帮上忙,让我做什么都行。”   “不用了,你不熟悉他们行动的方式,还是在府里陪着二师兄。”洛凭渊怎能答应,立即阻止。他见小师弟沮丧的垂下头,又将语气调整得温和一些,“这几天情势紧迫,头绪也多,如果小荫再走失了,我和二师兄都会急死。所以你只要好好待着,让大家随时找得到,就是最大的帮忙,能做到吗?”   严荫点了点头,他的沮丧有增无减。关绫已经失踪了一天多,看得出府里的人都很焦急,尽管没人责怪自己,但他已经难过得坐立不安。四师兄这么忙,对着养伤的二师兄又一句都不敢说,如果躲起来哭有用的话, 他真想找个角落一直哭到小绫回来。   洛凭渊心里也不好受,时间拖得越久,平安找回关绫的希望也跟着渺茫。皇兄说昆仑府一两日间当有所动作,琅環也察觉缩在鸿胪寺驿馆中的姬无涯正在加紧调集手下,但到处都不见小绫的踪迹。待到图穷匕见,或许那个安静而充满灵气的少年再也回不来了。   昨晚与静王一番商议,他今日有不少事情要安排,本来收拾停当应该直接前去靖羽卫所,但不知怎的,出了含笑斋,又不觉先走去澜沧居。   或许是因为昨晚他感到洛湮华的脸色比平日苍白,像是有些疲惫。   静王还没用早餐,他有晨起写字的习惯,正在书案前提笔悬腕。洛凭渊放轻脚步进了书房,立时感到里面静谧的气氛,他看到皇兄没有临帖,而是在写一封书信,抬头似乎是“字启宜初”。   既是信函也不好多看,洛凭渊自然不知道,宜初是慕少卿的字,而且还是许多年前相识之初,洛湮华为对方戏取的。   静王听到脚步声,将手下的字句写完,才放下笔:“凭渊不是要去卫所,可是临时有什么事?”   “没什么,这就出门了。”洛凭渊有点不好意思,他总不能说是因为莫名地觉得不放心,才下意识过来一趟吧,“我办完事就回来,昨晚忘记说了,皇兄今日还是尽量少费些心思,多休息几个时辰,身体才撑得住。”   洛湮华一怔,突然有些不知该如何回应,他唯有浅浅微笑了一下,连自己都觉得十分掩饰:“没事,我会注意。倒是凭渊正值非常之时,凡事提些小心、多几分戒备总没有坏处。”   他看着洛凭渊出了书房,身影消失在院门处,再回身继续写信时,却有些神思不属。   朱晋回到江南主持局面已经三个多月,音讯陆续传来,漕邦那边几经周折终于有了进展,但万剑山庄的情形不大稳定,慕少卿从前虽不认自己这个宗主,至少还是明理的,然而近期他的态度行事日渐偏激,每当其他琅環部属好言相劝或提出帮忙寻找内奸时,他就勃然变色,动辄大骂不休,甚而拔剑相向。   现在这封书信,是表妹江晚璃请自己写的,她想与朱晋一道带着信到万剑山庄,再与慕少卿好好谈一次,但愿能缓和僵局。   他尽力收敛心神将信写完。或许是由于晚些时候须得进宫求解药,感到思绪格外凌乱。两日来一直在反复思索昆仑府擒走关绫的目的,究竟只是想抓一名琅環中人,还是克意针对关绫?由此引出的行动与后果是截然不同的。   姬无涯所做的事必定有内在关联,循着玄霜与淇碧提供的情报,他推测过几种可能,但是每一种都有不易索解的破绽,令他感到仍然身处迷雾,无法定下结论。   洛凭渊说要尽早回府,如果按前两个月的做法,自己也应早些进宫。静王思忖着起身,慢慢走出书房,看了看天色。   “殿下,要吩咐备上马车吗?”杨越上前,轻声请示。谷雨也跟在一旁,这个月轮到他陪着宗主前去重华宫了。   “杨总管,今日不急,我先等一等,或许会有人送信来。”洛湮华微微摇头,走到还未萌发新緑的梧桐树下,在桌旁坐了下来。与日常待在房梁上的阿肃不同,关绫总是喜欢藏身在这颗大树的枝丫之间,他闭了闭眼睛,如果什么也没等到,同样是一种讯息。   话音甫落,头顶上方突然传来一道啸声,声音清越,连绵不绝,然而忽远忽近飘忽无定,一时似在东边,倏忽又从西方响起。   杨越不禁色变,疾忙挡在静王身前,这啸声若来自同一个人,此人的身法实在快得骇人听闻,难以想象世间竟有如此轻功。   一道黑影冲天而起,手中长索纵横来去,顷刻间将数丈之内尽数封住,正是秦肃。杨越还是头一次见到秦肃对敌时使用武器,只见重重索影似乎追赶这一条白衣人影,清啸一顿,转为语声,于清越中带一丝飘忽:“琅環宗主果然有些意思。”   “想不到梧桐树下少坐,等来了吉光片羽莅临。”洛湮华淡淡说道,“檀护法在九重宫阙进出尚能不为人所察,今日现身,可愿唔谈片刻?”   “甚好。”那人说道,语气略显倨傲,“方看罢李平澜力挫函谷老怪,再至府上踏访,江宗主到也配得上我坐下喝一杯茶。”   “谷雨斟两杯茶来。”静王说道,秦肃攻势停顿,将长索收回怀中,白衣人于是飘然落下,如一片轻羽般在对面落座。他左脸带着半边银白色金属面具,右脸轮廓不似西域人,竟颇为俊秀,看上去不过三十余岁。神色默然,两片嘴唇极薄。   杨越侍立在旁,终于见到昆仑九护法中最为神秘的吉光片羽,但觉此人目光犹如冷电,被盯一眼就似有形有质的利器刺中一般,极不舒服。   他朝静王打量片刻,忽而说道:“久闻琅環宗主武功尽失,却能料事如神,后发而先至。今日见到,觉得也不过如是。就如我一时起意前来,你事先又从何料起?总不会现下才说,适才是在等候本座吧?”声音抑扬,隐有讥诮之意。   “这般谬赞,在下确不敢当。”静王并不为所动,接过谷雨递过的茶盏啜了一口,方徐徐说道,“譬如檀护法的词锋,就令在下颇出意料。不过想来若是拙于言语不通世务之人,纵然受命下了玉鼎峰,也不过是令师兄手中的一枚棋子而已,如何能完成身负的重托?我今日等待的本不是你,可尊驾会坐在此地,却也不是心血来潮,一时兴起,不知檀护法可同意在下之言?”   檀化羽的瞳孔不易觉察地收缩,盯着静王,声音越发清唳:“我若不是来相助姬无涯,又会受谁人之托?你不妨说个清楚。”   洛湮华微微一笑,檀化羽确是心高气傲之人,说到姬无涯时直呼其名,连师兄也不称,怎会由于姬无涯之请就来到洛城?   这些日子,他一直在有意无意地等待吉光片羽现身,只除了今日,本想着如果宫中发生变故,李平澜会派人送信,想不到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却是檀化羽。不过交换了只言片语,已然印证了他心中原有的想法。   对方选择目下当口来唔面,说明情势已到了凶险关头。   “一山一阁一洞府,半壁江山半琅環。自从魏无泽叛出琅環,成为贵府的阴使,昆仑府与琅環便势不两立,争斗不止。起初昆仑府还占到上风,势逼中原,确曾肆意风光了一阵子。然而近几年,不仅府内分裂日渐严重,阴阳双使各据山头招揽手下,而且,魏无泽的阴戾手段已引来了中原门派的反击,数月前更是为朝廷清剿,从此不能见容于禹周。”洛湮华说道,“接下来,姬无涯凭着阳使和阴使的支持,将府中精锐尽数调集,纵然冒着大不韪,也要与琅環拼个你死我活甚至同归于尽。倘若我是昆仑府之主,即使身体欠安,已多年不问府中事务,见到这般情况怕也难以坐视。闻说檀护法秉性孤高,不愿为巫朝焕或魏无泽驱使,想来更不是姬无涯所能差遣,能令你从昆仑玉鼎峰不远万里而来的人,应是只有贵府的老府主了。”   杨越已经听得呆了。檀化羽抿紧薄如刀锋的嘴唇,隔了半晌方自开言,却敛去了几分傲慢:“琅環与我昆仑府已然结下多年宿仇,我到洛城之后,旁观姬护法筹划周详,此番未始不能一战而胜。待到挫败琅環,扶持禹周太子,则未来仍是昆仑府的天下。若退而与你合作,以此谈和,所需风险与代价良多,并非本座唯一的选择。”   “不错,十年宿仇并非顷刻可解,但也非定要两败俱伤。檀护法身负重责,昆仑府是否改弦易辙,端看你如何选择。”洛湮华淡淡道,“若要琅環放下对立,你们势必要做出相应让步。魏无泽对琅環犯下大罪,又将昆仑府当成发泄私怨的工具,你们可愿放任包庇继续承受损失?若倾阖府之力扶保太子,以求日后重返禹周,那么以洛文箫的品性与能力,又是否值得下此重注?”   如果对这些都有把握,吉光片羽大概也就不会来见自己了。静王知道檀化羽既然领命,必定有所倚仗,但目前要从姬无涯手中接管局面,也须费一番周折,是以点到即止,不再多言。   果然,檀化羽沉默良久,端起一直未碰的茶盏饮了一口,起身说道:“江宗主诚然惊才绝艳,无怪能将我昆仑府逼到如此地步。但倘若你自身难保,立下约定也是枉然。姬护法筹划已久,信誓旦旦必能对付得了你。倘若你能破去他的计谋,保全性命,在下当踏月前来,再做拜会,自有一番道理。”   “今日的机缘归于今日,他朝再会,情势已非。”洛湮华亦起身说道,“届时我未必还愿给予同样承诺。檀护法为了成全姬无涯的计谋,似乎已经出了不少力,空喝了我一杯茶,却不见诚意,如何为你留下余地?”   “我是昆仑府中人,既然局势未明,自然相助于他。”檀化羽怫然到。   “关绫现在何处?”静王突然问道,他沉静的声音里多了玄冰般的含义,“倘若他有万一,昆仑府必要血偿,我连你也不会放过。”   檀化羽本欲离去,闻言身形一顿,片刻后说道:“我昨夜观战抽不开身,只知你那少年护卫应是五更被送进了重华宫,进去的时候完好无损,至于后来如何,便是宫里那群御林卫的事了。”   一言终了,人已立于梧桐树梢,随着枝条微微起伏,跟着足尖再点,瞬息间人影杳然,但闻语声远远传来:“琅環宗主,记住了,你欠我一次人情!” 第九十三章 九重帝心   洛湮华默然站在原地,关绫竟真的被送进了重华宫城。他并非没有想过这份可能,但要将一个少年神不知鬼不觉地带入宫禁藏匿,在适当时机放出来,又要做得不令人起疑,绝非易事。   可为什么是五更?那个时辰宫门还是关着的,即使轻功卓绝如檀化羽也不可能带着一个无法行动的人任意进出,况且檀化羽并没有参与。   但下一刻,他猛然想到的确存在一种方式,有可能将关绫偷偷运进皇城,因为夜晚宫门落锁,只有在五更时分前后,宫里的角门会短暂地开启,为的是让从西山回来的水车进入,供应大内的贵人们次日所需。有洛文箫的暗中协助,办成这件事并不为难。   一旦想通此节,他脑海中瞬间浮现出整桩计谋的全貌。昨夜直到今晨,李平澜都被函谷上人与檀化羽拖在城外,关绫则被偷运进宫,交给同时间潜入的昆仑府手下,说不定就是姬无涯本人,而后略做手脚,关绫就会被当做多日来屡闯宫禁的夜盗,被御林卫擒获,禀到天宜帝面前。   从檀化羽适才言谈来看,他虽出手在其中帮过忙,但可能对姬无涯的谋划只略知大概,并不了解内在用意,至少还不知道月中十五的含意,才会向自己告知关绫的去向。想必姬无涯对同为护法的师弟也存着提防,却没料到会因此泄露了关窍。   时已近午,昆仑府的行动早已结束,宫里却至今不见动静,甚至连夜盗出现的消息都未曾传出。惟其如此,更令人感到不祥。   昆仑府要制造关绫潜入盗药的假象,应是不会伤害他,这或许是唯一的安慰了,只是一旦背上罪名,仍是凶多吉少。   洛湮华深深吸了口气,感到心里有些发沉,他必须做最坏的准备,只因这一次,姬无涯所谋算的是天宜帝那莫测又昭然的内心。即使昆仑府的计划顺利实施,整件事仍存在明显破绽,但是否愿意看到真相仍取决于皇帝自身的态度,一如十年前。   他在桌旁坐下,默默思索。姬无涯精心选择了时机,设下一个相当恶毒的局,而自己所能采取应对的时间,只余下几个时辰。   “杨总管,备上马车,我半个时辰后去宫里。”他说道。   杨越听到关绫的消息,已明白了几分,一时脸色也变了,只有力持镇定地出去吩咐,按照惯例,月中时要坐那驾御赐马车。   “阿肃,”静王又道,“这一趟会遇到些麻烦,我得将小绫带回来。你不要同行,帮我去找临翩,或许能起到几分转机。”   事到如今总须尽力一试,他不能止步在这里,重要的事情还没有做完,逝去的亲人与属下在等待,小绫也需要他来救。对方赌的是天宜帝的心思,他也唯有奉陪。能否为自己和关绫争取到生机还要看天意,只要方才的推测有失误之处,被抓住丝毫纰漏,或许一切就再难挽回了。   他凝神将细节在脑中滤过一遍,对秦肃细细嘱咐了片刻,最后说道:“不要找凭渊,无论发生什么情况都不要让凭渊卷进来。如果万一遇到不测,他会照顾琅環,替我将事情做完。”   秦肃冷峻的目光不易觉察地颤了一下,点了点头,却并不动身,而是默默地站着。   “阿肃,我说的是万一,不会有事。”洛湮华微笑道,握住他的手,感到一向温暖的手掌有些发凉。他柔声说道:“我答应你的事,一向都是做到的,不用过于担心。这就去找临翩吧,我还要吩咐几句才出发。”   “吃过午饭再进宫。”秦肃说道。   洛湮华点头答应,秦肃伸臂抱了一下他的肩膀,才转身离去。   时至正午,静王上了那辆总令他感到过于奢华张扬的驷马车驾,朝重华宫行去。尽管今日格外想乘坐府里的青篷车,他还是忍住了,此番入宫,无论天宜帝是否相信,他都需要表现得并不知情,就如檀化羽不曾透露消息一般。   同一时刻,摆脱函谷上人的李平澜回到重华宫,刚获知了变故始末,被召到君前;洛凭渊在靖羽卫所与两位副统领商议调遣人马,还不知道鼎剑侯府来请他的侍从正小心翼翼地等在外面。   秦肃赶到云王府,发觉四皇子不在府中。他不是头一次来,找到一名识得的亲信询问时,对方告知洛临翩一早就出了洛城,往京郊深山中踏青并拜访高僧,要到明日才回府。   “真是不巧,秦护卫明日再来,殿下应是回来了。”那亲信歉意地说道。   秦肃略略沉默,问明云王的去处,又要了一匹快马,疾速赶向城郊。   鼎剑侯府中,林辰端着药碗,像平日一样百无聊赖地坐在床榻上,随口与前来看望的母亲说些闲话,抱怨窗外有只喜鹊吵得心烦;等到鼎剑侯夫人背转身去看时,他眼明手快地将母亲亲手端来的汤药泼在了床头的盆栽里。   马车停在宫门处,静王摸了摸两个小侍从的头,考虑到车里只有谷雨一个会等得难受,他将清明也带来了。   方才下车,宫门处一名内侍立即上前:“大殿下,吴总管着小人在此等候,待您一到,先前去御书房外间候旨。”   静王颔首,没有答言,这应该是天宜帝的意思,眼前内侍神色还算恭谨,但脸上毫无笑意,身后还跟了两名御林卫。   他随着三人朝宫门走去,又瞥见旁侧不远处一群等候的护卫,身上都佩了安王府的标记,就知道洛君平正在宫中。   走在重华宫平整的御道上,那名内侍在前引路,两名御林卫不动声色地跟在身后,成夹角之势,分明是押送钦犯的方式。偶尔有宫女内侍走过附近,都低着头匆匆避让,不敢朝这边看,又忍不住用眼角偷瞄。   看来,一切正如所想,从今晨五更时起,自己在天宜帝眼中已是待罪之身,静王淡淡想道。只是未免小题大作了些,抓住一个十六七岁的关绫,解药也没丢,倒弄得重华宫如同大理寺一般。   以今日情形,洛文箫很难忍住不进宫,帮助天宜帝下定决心除去自己,之所以还没有到,大约是预备沉住气,晚些再来收获战果,却遣了安王先行查探风声。   洛湮华心里却已归于沉静。宫中的气氛再是波谲云诡,比之当年也不过是小巫见大巫。   御书房并非单独一座书房,除了皇帝日常批折理政的内殿,外侧还有层层的藏书室、候见房,层叠下来总有十余间。静王所到却不是其中任何一处,他被引进了一间极小的耳房。   内侍告退,顺手带上了房门,两名御林卫守在外面。洛湮华环视四周,但见纵横不过三四步,不见陈设什物,连一张椅子也没有,说是在此候旨,就只能一直站着。   自抵达宫门的一刻起,遇到的每一项安排都透出漫不经意的威慑,又什么都不解释,天宜帝十分了解如何令人不战而屈。   洛湮华在狭小的房中慢慢踱了几步,就静静站着等候。距离戊时身上毒性发作,还有三个时辰,皇帝想问罪,又不愿张扬,不知打算怎样安排这段时间。李平澜必然已经回宫,有他在,小绫暂时应该是安全的,会是谁来讯问自己呢?   半个时辰后,门开了,吴庸面无表情地进来,微微躬身行了个礼:“大殿下久候,咱家奉了陛下旨意,有几句话相问。如实答话,则天恩浩荡,纵然雷霆加身,尚存返生之机;如有半点推诿抵赖或不实之处,则天威震怒,任是神仙也难救,望殿下慎之又慎。”   此语若落入旁人耳中,难免觉得说法突兀,房中二人却都明了其中深意。静王淡淡一笑,若是认罪,必定九死一生,试问人死不能复生,如果当真天恩浩荡,说宽免即可,又何须返生?吴庸的话实是存了几分好意,隐隐透露出天宜帝的杀机,雷霆震怒云云,则是提醒自己小心,不要再激怒皇帝。   “有劳吴总管,”他说道,“今日一入重华,但觉处处天威,不知父皇有何谕示,必定据实以告,绝无隐瞒。”   吴庸见他神色间已然会意,便走到屋侧,面南而立,厉声道:“洛湮华,你可知罪?”   天宜帝在御书房中,书案上堆着成摞的奏本,一旁摆了满盘新鲜果品,安王进宫时带来十几篓各色南国水果表示孝心,在初春的节气里颇为难得。或许这也是天宜帝没有急着让他离开,而是任其在旁陪着说话的原因。   但他阴了大半日的脸色并没有多少好转,没兴趣去碰奏折和果品,只沉着脸浏览大内统领呈送的口供,看毕冷笑了一声:“照这么说,他什么也不知道,两天前被北辽勾结昆仑府袭击绑架,关了一天又点中睡穴,再到醒转,就被御林卫抓了起来。既弄不明白怎生进了宫,也不知是来做什么,更说不出头上的赃物如何得来,当然也不必供认同伙、承认罪状了。朕的御林卫忙了一早上抓贼,竟擒住了一个如此清白无辜的人。”   说到最后,他将手中供状随手一团,掷于地下,沉声道:“李统领审了一个时辰,就拿这样的供词给朕看?”   洛君平对于事件始末并不清楚,太子虽将他划为一党,但与昆仑府乃至北辽的合谋唯嫌知情人太多,如何会主动说于他知。今日前来问安,也是洛文箫暗暗派人送信,说静王的暗卫偷入宫禁意图不轨,被抓个正着,引得皇帝大怒,要将洛湮华召来问罪。安王便欣然进宫看热闹,打算伺机火上浇油、落井下石。   到得宫里殷勤一番,情况倒也摸了个七七八八,此刻听到天宜帝的话,但觉久未如此畅怀,不胜幸灾乐祸,面上却正色说道:“父皇,儿臣也曾随太傅读史,自古至今还未曾与闻有哪个刺客是被人打晕了送进宫中的。这套说辞也不知是如何编出,犯下滔天大罪还想欺君罔上,真真罪加一等。”言语间已将贼人升为刺客,他本来还可发挥更多,但不免要得罪李平澜,故此极力约束,转而笑道:“关绫其人,儿臣也曾有所耳闻,据说年龄虽轻却轻功了得,大皇兄十分看重。倘若真是被仇家擒住,自然非打即杀,岂会完好无损地放走?他被袁副统领抓获时还活蹦乱跳,可见必是说谎。”   “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人怎会有这等心机,看来朕还是低估了大皇子的本事啊。”天宜帝冷笑道。   “启禀陛下,”李平澜看了安王一眼,他被北辽调虎离山,不迟不早拖在城外,再听到洛君平含沙射影,心中已然愠怒,但神情仍是一贯地平淡,“那少年不似说谎,臣与袁副统领参议,此中恐有别情。”   适才单独询问,关绫极为警惕,若非担心静王的处境又识得自己,什么也不会说的。   他回禀前已做了准备,从袖中取出另一份手书,乃是袁旭升对当时情形的分析:“御林卫以陛下安全为己任,不能轻纵疑点,更不可任由宵小利用,愿请陛下下旨彻查,臣当令真相水落石出。”   天宜帝拿在手中看时,上面详述御林卫如何被引到偏殿,发现关绫,进而拿获,黑衣人又是怎样刻意大喝,继而独自逃逸,逐一提出疑点。他一目十行看罢,顺手搁在一边。本欲让李平澜将静王的罪名坐实,不料御林卫的判断竟然与自己意图相左,他本就一腔邪火,现下更增不快,沉沉说道:“纵有疑点,并无实据,若然照此说法,那关绫无知无觉,怎生进得了重华宫?黑衣人又何以对宫中地形了如指掌,朕养了许多御林卫原来是吃白饭的?李统领给朕看这些,是想为大皇子作保么?”   词语已有诛心的意味,以他对李平澜的倚重程度,极少说这样重的话。   “陛下言重,臣不过旁观者清,据实回奏。”李平澜的神色毫无波动,停了一会儿,才淡淡说道,“静王殿下为国筹谋,确是树敌不少,北辽已恨他入骨。他所能倚靠的无非是陛下的信任,一朝见疑,便是命在旦夕。望陛下三思。”   天宜帝不防他会这般说,李平澜从不多言,一旦开口,分量尤重。他心里涌上一阵怪异的不适,就如早上听到袁旭升的禀报,洛湮华即使再想要解药,何必不迟不早赶在今日?如今连回旋的时间都没有,果然是命在顷刻。   他用指节扣着书案,然而内心那股邪火却无法平息,连自己一时也弄不清楚,何以如此激怒。或许是时隔多年,宫里又一次进了刺客,再次与北辽、皇长子联系在一起。   自从洛湮华饮下碧海澄心,他本已略略平息对琅環皇后的记恨,以及长久以来盘踞心头的复杂情绪,而今却随着一句“解药”再次变得沸腾。   时光流逝,往事淡去,最后一次见到江璧瑶的情景仍会不受控制地回到脑海。   从少年夫妻一路扶持走来,自己唯一的皇后,并不是渐行渐远终至离心,而是从一开始便已背叛,在骗局中相处了近二十年,这份屈辱足以令山河变色、血流漂杵。   那一刻,皇后的眼睛里已经看不到痛苦或悲哀,仿佛曾经的泪水、挣扎、期待都从未存在,余下的唯有自持与高傲。是她生命里最后的保留,即使一败涂地、万劫不复,仍要选择那可笑的尊严。昔日明若秋水的眼瞳已失去了光彩,然而漠然对视之际,找不到任何忏悔或羞愧的痕迹,反而像是在怜悯。   皇帝冷笑,做出了这等事的女子,有何尊严可言?   再之后,无声对峙终归化作了求恳,那是为了她的孩子,本来几乎注定要继承禹周大统的洛深华。二十载悉心扶持、倾力付出,所想所为并不是身为太子、帝王的自己,她当然愿意殚精竭虑、日夜操劳,只因这大好江山终有一日要归属于洛深华,那个根本不该姓洛的孽种。   午夜梦回,当往事浮上心头,忌恨的怒火、被欺骗的愤恨依旧炽烈,但皇帝已渐渐意识到,自己同时也在庆幸。查知皇后不忠的时候,洛深华才十七岁,一无所知、措手不及,还没有足够的能力与自己对抗,再晚几年,根深叶茂,他不确定仍能胜券在握。   一晃十年已过,皇帝倏然惊觉,尽管静王洛湮华犹如一泓静水,柔和的光华仍会灼痛自己的眼睛,多年压制,依旧叶茂枝繁。琅環既然能起到巨大的助力,就能带来更大的威胁,唯一足以制约静王的,只有他身上每月发作的奇毒。   养虎遗患,如何能容许他脱离控制。今朝为了解药遣人潜入行窃,他日又将做出何种举动?昔年辽人入宫行刺,同样是熟悉宫中地形,倏忽而至,随后就是连绵不断的事端,百官群起,站在自己这个九五至尊面前维护皇长子,费了多少心力手段方才平息事态,遏制琅環。今时今日,苗头已显,难道还要让往事重演一次?   既然洛湮华的把柄已经捏在手中,势必要问罪到底,料来臣属也无从反对。   他脸上看不出表情,顷刻间却已转过无数念头,冷然说道:“非是朕不信他,大皇子的随身暗卫夜半入宫作乱,人证物证俱全,此为谋逆,再是于国有功也不能容忍。李统领无需再说,朕已命吴庸问话,自然会给洛湮华辩解的机会,但他若要证实无罪,单靠编一套说辞不足为信,须得拿出真凭实据。”   李平澜微微皱眉,看天宜帝的架势,竟是要抓住事由,做一篇大大的文章。静王入宫前并不知情,仓促间如何拿得出皇帝口中的凭据自证清白。放在平日还可拖延几天,逐步查证转寰,但眼下若无良策,一时三刻就要过不去今夜毒发的关卡。   安王却觉舒快,附和道:“父皇明见万里,倘若事事都能托辞抵赖,岂非百无禁忌,只消朝仇家头上一推,任是何等大逆不道之事尽可做得。”   此时,御书房总领内侍上前低声禀告,吴庸已经奉旨问过话,正在外面候见。   “让他进来,”天宜帝已打定主意,沉声道,“朕听听大皇子有何说辞。”   静王的答复十分简短,只有寥寥数语,叙述二月十三关绫前往校场观看比武后失踪,两日来府中上下四处寻找,发觉是被仇家抓走,入宫前仍去向不明。待问到仇家是谁,回答是,因为可能性太多,不好轻言猜测。至于宫中连续盗窃与关绫被擒,洛湮华的反应更是简洁,忙于比武,并未知情,故此也不知所犯何罪。   一连串凌厉无比的问题问下来,都是同样答复。   天宜帝面色阴晴不定地听完吴庸的转述,顿感犹如一拳打在棉花里,与事先的预料全然不同,没有详细的辩解和分析,听不出惶恐,也不见一句求告或缓和气氛的问候,静王甚至不曾向吴庸请求面圣直接解释,而这是天宜帝认为一定会提出来的。   距离戊时只余下两个时辰,洛湮华往日月中进宫,为了求药尚且态度顺从,尽心出谋划策,而今危机当前,放着唯一祈求生机的机会,竟似连话都懒得多说一句。   “大皇子是吓傻了不成,来去就这几句,还有别的理由没有?”他沉着脸问道。   “回陛下,小的也是如此相问,若有情由或人证物证,可向陛下陈情。”吴庸头上有些沁汗,“大殿下说,这些年来,陛下所要求的事,他已尽力完成,自问并无愧疚,陛下心里什么都明白,如愿信任于他,自然会设法查明,否则多说也没意思。”   事实上他不止一次暗示静王说几句软话,或者是切中利弊的精辟言论来打动帝心,但洛湮华就像没注意到一般,直到末尾才加了一句,还不怎么中听。   “他的架子倒真是不小,贴身护卫在宫里被拿个正着,还得朕去请他解释,真当朕杀不了他么?”天宜帝冷笑道,淡淡一语,道出十年恩怨,他几乎能想像出静王答话时那沉静的神情,与他的母亲如出一辙地平静高傲,甚至连最后一面都不屑相见,更不会摇尾乞怜。明明占理,却仿佛总是自己理亏,做尽了对不起他们的事。可恨的是偏偏还与大内统领方才之言相合,倒似人人都作如是想,自己成了错冤无辜的昏君一般。   他深知洛湮华的才能,本已准备不给任何面见辩驳的机会,但是此刻,他突然改变了主意,阴着脸说道:“也罢,将洛湮华带来,看在他做了不少事,也该死个明白。朕倒要听听他有何道理,由他多说几句,且看倒是谁没意思!” 第九十四章 休问风华   静王进来时,御书房中每个人都看到他的脸色异常苍白,像是有几分病容。   天宜帝心气稍平,这才觉出方才还是不知不觉被激了一道,又没想起该禀退左右。但他召见静王就是为了堵旁人悠悠之口,李平澜与吴庸都是身边知情人,余一个一知半解的洛君平倒是也好,谅来洛湮华也不敢乱说。   静王如常行礼,他却端起半天未动的茶盅,缓缓喝了两口,又随手取过一本奏折翻阅,如同没注意到有人参见一般。御书房中一时静寂无声,空气仿佛凝固,充满无形的压力。李平澜与吴庸不好插言,安王当然绝不会帮忙解围。   洛湮华跪在地上,心知皇帝多半是不会让自己起身回话了,于是也静默不语。他今日本就感觉疲惫,而今在天子面前,生死攸关,却不知为何有些心不在焉。或许是因为,向天宜帝解释辩白,请求对方相信自己,实在是一件徒劳又令人厌烦的事,某种程度上,说的越多越招猜疑,还不如保持缄默。   去年五月还朝,至今也不过十个月而已,每次进宫的情景历历在目,两天前尚在为比武取胜殚精竭虑,转眼间已急转直下、大祸临头。是自己的疏失,忘记了即使以性命与自由交换,皇帝所给予的那一点信任,仍旧薄如浮尘,禁不起任何风吹草动。   思忖间,天宜帝冷漠的声音终于打破寂静,从头顶前方沉沉传来:“听闻你适才拒不认罪,可是说朕冤枉了你?”   “儿臣并无此意,”静王说道,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沉静,房中无形的压迫似乎并未对他造成影响,“父皇亲自垂询,查问事实,儿臣很是感激。”   “朕可当不起你的感激,大皇子何等高才,手下多少奇才异能之士,一呼百应,随随便便就将重华宫搅扰得昼夜不宁,朕欲安寝一晚亦不可得!”天宜帝蓦地冷笑道,“静王殿下还是快快请起罢,该是朕求你高抬贵手才是,再若委屈慢待了,说不准下次连这龙椅都要坐不稳当。”   一室鸦雀无声,谁也没想到天宜帝突然发这么大火,连坐不稳龙椅都说出来了,岂不是直指大皇子要篡位?连预备看好戏的安王背后都出了一层冷汗,隐隐有些后悔方才不曾告退。   几近凝窒的气氛中,洛湮华抬起头,看着脸色狰狞的皇帝,静了片刻才说道:“份属君臣父子,连儿臣的名字都是父皇所赐,跪拜原是应当。”   想到这位父皇竟然因为宫里进了一个关绫,就见疑到这般地步,突然有些好笑,继续说道:“方才得蒙传召,儿臣本想着,见到父皇后须得哀肯求告、大呼冤枉、声泪俱下。生而为人,自然贪生怕死。不想父皇如此高看,儿臣竟连自取其辱的机会都没得着,唯有以命相报之一途,愿请出宫回府,以全体面,不知父皇可否允准?我也着实不愿魂断重华宫。”   “你以为朕不敢答应吗?”天宜帝森然道,“看来,朕对你和琅環余孽都太宽容了,既然是你自己说的,朕今日就成全了你!”   话语出口,他发觉自己确实是怒得有些昏了头,连视为禁忌的琅環二字都说了出来。一年未起冲突,皇帝这才想起,静王越是遇到逼迫就越是什么都敢说,这般态度显然是真的不准备求药了。   一念及此,他忽而有些不确定,让一切结束在今夜当真是个正确的决定?北辽与夷金的使节尚在洛城,禹周武林也才刚开始向朝廷归心,他的期望还未完全达成。如果洛湮华奋力求生,搬出种种理由,皇帝只会杀心更盛,然而见他就这么放弃了,却不由得思虑起利害情弊。但是,琅環在他心中终究是一层隐患,放过眼前机会,日后再要处置时便更得大费周章。   来回掂量间,不觉消去了几分杀机。   “谢父皇。儿臣最后还有一项请求,”静王已然谢恩,继而说道,“关绫是关永怀之子,关河的幼弟,他绝不会做危害父皇的事。请陛下看在关氏一门数代忠义,待到事实查明,放了他吧。”   天宜帝不禁一怔,他从晨起得讯到现在,想的都是如何向静王及琅環问罪,却没注意到关绫的姓氏。关永怀出身琅環,本是自己当年亲卫,忠心耿耿追随左右,后来在战场危急之际以身体为他挡去敌人刀兵,护主而死,可说救过皇帝的性命。天宜帝心中感念,因关家辞去封赏,他便特地下旨命关永怀长子关河入宫,随从皇长子。此时才想到,关姓并不多见,关绫的年龄也符合。他朝李平澜看去,大内统领点了点头,示意确是实情。   “父皇觉得我手下众多,一呼百应。儿臣的确继任母后做了琅環宗主,但父皇可曾想过,琅環究竟为何存在?”洛湮华说道,他的声音里并无多少情绪,于静谧中有种与堂皇宫阙殊不相称的清远,“家国有难,起而从之,大义所驱,赴汤蹈火;洒却此身热血,唯愿山河永固,此乃禹周男儿生平之志,亦是武林人心所向。琅環从来不是为了儿臣存在的,更非任何人能出于一己私欲任意支配,遑论谋逆作乱?一旦有违忠义,人心向背只在顷刻之间。武林门派之所以不辞辛劳远赴裕门关外狙击品武堂,少年子弟愿意前来洛城守擂比武,他们所为的并不是儿臣;就像当年韶安城外,即使琅嬛令落入了辽人手中,任凭如何高举呼喊,横刀也不会有一人听从。”   他的脸色已苍白如雪,却微微一笑:“若非人同此心,出于国之所需,试问以儿臣在府中禁足七年,武功全失、病痛缠身,何德何能让那些素未谋面又桀骜不驯的英杰听从号令?之所以被推为宗主,不过因为在众人心中,洛湮华所思所行仍然恪守琅環的宗旨,从未有负家国而已。这些年来,琅環蒙冤沥血,但从未改变,变了的是父皇你啊。”   天宜帝的脸色隐隐发青,这番道理于此时听来,回想十数年过往,竟找不出可驳之处。为什么多年来江湖门派对朝廷避之不及,愿意加入靖羽卫的高手寥寥;何以一朝琅環重归,便能短短时间应者云集?   静王的神情令他想起去年五月初三,订立杯酒之盟当晚的交锋,洛湮华端起毒酒说道,儿臣愿给父皇一个安心;问他是否有怨,只答道,生为禹周之人,受皇室奉养,自当有所承担。   洛湮华话已说完,感到膝盖有些发麻,便慢慢起身:“儿臣辞别父皇。”   吴庸在一旁听得呆若木鸡,见此情景才猛然反应过来,急忙上前扑通一声跪倒:“陛下!求陛下开恩,看在大殿下身体虚弱,神智昏乱不知所云,原恕于他!陛下开恩啊!”   他是重华宫内侍总管,这一跪倒,御书房内几个已吓得惊惶失措的宫女内侍顿时醒起,僵持到这般地步,如果当真任由大殿下被圣上盛怒赐死,吴总管与李统领不至有事,自己只怕事后难逃灭口,当即跟着跪了一地。   吴庸也顾不得许多了,连使眼色要安王从旁劝解。洛君平的头也被震得发昏,他当然不想帮静王说话,但身临其境若还不吭声,过后势必遭人非议,被看做冷血无情、毫无手足情分,只好心中暗骂,口中道:“大皇兄诚然大逆不道,父皇莫要气坏了身体。”   “站住!”天宜帝见静王毫不理会一室纷乱,直欲转身离去,不禁气得发抖,倏然怒喝,“事到如今,你还想来个坦然受死,要作给谁看?!对着朕满口忠孝,这般行径将君父的声名置于何地!”   这一声喝斥已是雷霆之怒,所有人都不敢出声。静王顿住脚步,但见皇帝从书案后站起,显然怒火如炽又强自压抑,好一会儿方才沉声道:“朕且问你,不管关绫是谁的儿子,他是不是你的贴身暗卫,既然你这宗主与琅環如此大义凛然,他为何要潜入宫中作乱?”   他不待静王应答,继续冷斥道:“十年前入宫围攻于朕,意欲将朕置于死地的几十名刺客又是从哪里来的,受了何人指使?倘若朕命丧当场,得益最多的又会是谁?”   数语之间,所有人都感到一股肃杀压迫扑面而来,皇帝对往事深恶痛绝,此刻主动提起,字字锋锐如刀,直令人无从招架,末了冷笑道:“说朕什么都明白,声声喊冤,朕当真错冤了你?世上尽多魑魅魍魉,面上舌灿莲花,不剖开肚肠,谁知是人是鬼!”   洛湮华默然听了连番凌厉责问,过往与当下,定要扯上关联一同清算,堂堂天子却总在担忧魑魅小人。徒然为疑忌所迷,失了明睿。他心里升起厌倦,还有那么一点轻蔑,淡淡说道:“父皇提及往事,儿臣亦是记忆犹新,当日我被十余名刺客袭击,重伤昏迷,若然在那一刻身死,又会是遂了谁的心愿?自琅環旧案发生,朝野离心,且不说这十年来究竟是谁从中得到了好处,单说今日父皇雷霆问罪,若儿臣殒命宫中,待到明日,又将是谁人从中获利?”   争辩这些也是徒劳,此刻相对而立,他看到天宜帝的表情有瞬间的凝滞,说开也好,今日本来就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斗胆相问父皇,”他说道,尽量将声音放的柔和一些,内容却单刀直入,“为什么关绫被抓,在父皇的心目中,此事就必然出自儿臣的指使,甚至无需彻查?现下洛城龙蛇混杂,与敌国交手正在决战当口,为何就不可能是北辽、夷金、昆仑府暗中做了手脚、意图构陷?儿臣又有什么必要在紧要关头搅乱局势,令禹周自乱阵脚?”   “你倒质问起朕来了,不是受你差遣,如何解释他私闯宫禁?”天宜帝见他依然毫无示弱之意,怒极反笑,“以大皇子之才,只怕觉得时机正好吧?否则待到辽金退去、和约谈成,何来浑水摸鱼的机会,更要担心鸟尽弓藏再难讨得了便宜。”   “鸟尽弓藏?”洛湮华微微蹙起了眉,望着脸色突然变得阵青阵白的天宜帝,似是难以置信,“父皇何出此言?”   一阵令人难堪的沉寂,吴庸跪在地上,忽然觉得过了今日,说不定连自己都会被皇帝下旨灭口,冷汗唰地流了下来。随后他就听到静王悠悠说道:“如果这就是父皇心中所想,其实也没多麻烦,现下就是极好的时机,比武已近尾声,五皇弟独自便能担当;和约即将达成,此后数年应无需担忧辽人犯边;纵然再有波折,以父皇之雄才大略想必也足可应对。北辽勾结了昆仑府,精心选在今朝递给父皇一柄打磨好的快刀,父皇正可不负他们苦心,就如当年对待母后一般顺势接过,当头劈下,心头症结瞬间而解,何等舒畅安心?”。   话音未落,一块巴掌大的硬物劈面飞来,静王略侧过头,那东西堪堪擦过耳际,砸在墙壁上,“啪”地一声粉碎,碎片四溅。吴庸看得分明,正是天宜帝日常放在案头的墨玉镇纸。   “洛湮华!你给朕滚出去!”天宜帝脸色铁青,额头青筋迸现,直气得全身哆嗦。每个人的耳朵都被石破天惊般的怒吼震得嗡嗡作响,来不及从惊骇状态回过神,便听皇帝竭尽全力怒喝道:“还不滚!谁准你回府?来人,将这个孽畜拖到长宁宫前跪着,就在那里跪到死!”   几个内侍筛糠般发着抖,逃命也似地上前去拉静王。吴庸觉得眼前简直发黑,可这种情况除了赶紧扶着劝皇帝息怒,已是再难求情。天宜帝确然咄咄逼人,处处不留生机,可是谁会想到平素沉静柔和的大皇子非但不哀求,反而如此决绝。今晚眼看已难善了,这可如何是好?他一向机敏的头脑也成了乱麻,一边命内侍们赶紧收拾碎片,倒热茶,一边只见洛湮华默默转过身,当随着内侍走出御书房时,他的身体似乎轻微地摇晃了一下。   昨夜刚下过雨,今日又是天色阴晦,跪在长宁宫门前的石阶下,就感到一阵阵刺骨的湿寒侵入身体,直透骨髓。洛湮华觉得非常疲惫。他并不后悔将场面弄得这么僵,天宜帝立意发作,实在欺人,越是婉转相让就越会落个罪有应得。尽管早已熟知皇帝秉性中的凉薄寡恩,那句“鸟尽弓藏”传入耳际时,他心里还是禁不住一阵发凉。抛却父子情义,单以君臣而论,也无法不令人齿冷。那便唯有揭个彻底,最好传扬开去,变成路人皆知,天宜帝才会有所顾忌,不敢对琅環痛下杀手。只是自己今夜这一关难过,不知还能不能生离重华宫。   长宁宫前冷清无人,负责看守的内侍也早已远远缩到了不知哪个角落。十二岁赐住长宁宫,十九岁出宫建府,八年来,此地一直与凤仪宫一样宫门紧锁,再也无人进出,不知里面萧条成了什么样子,石缝中是否长满了萋萋荒草。而这两处,是重华宫中他最不欲踏足的地方,甚至连想起都不愿。   天宜帝要他在此长跪,既是因为少有人经过,或许也有清算旧账的意味。昔年的长宁宫清爽温馨,人来人往,到处是蓬勃朝气与生机:太傅、舅父、随处结识的朋友、形影不离的随从,还有飞掠进出的阿肃;总能听到书声笑语,鎏金的水缸里养着睡莲,小小的凭渊迈着胖胖的腿儿跑来跑去,要皇兄陪伴。   或许是由于曾经那么阳光明媚,后来的天翻地覆才显得如此漫长黑暗。他总是听到破碎的声音,来自身周与内心。许多人死了,从此阴阳两隔,余下的人默然离开,再也不敢或无法走近这座化作凄冷牢狱的宫宇。每一次从噩梦中惊醒,总觉得现实才是更孤冷绝望的伸冤。   那会他隐约知道,有些人在等他自尽,或者崩溃发疯,觉得或迟或早,这是一定会发生的。但他终究没有,因为舅父带领着同样遭遇重创的琅環部署,仍在拼尽全力设法保全他,而自己又有什么资格放弃?他忘不了黑暗中那一线希望的微光,最寒冷孤寂时的短暂温暖。从走出长宁宫的那一刻起,他就明白,自己需要同样支撑起许多人心中的希望,再是渺茫,依旧是无边痛苦挣扎中唯一的倚靠。   他一直尽力在做,不可以冲动,不能意气用事,要妥善运用琅環所余不多的力量,直至生生不息。每一个白天与夜晚,他总是在想还有没有办法做得更好,自己真的守住了那若断若续的温暖与信念么?就如今日,方才,应对皇帝的方式真的正确?如果自己放下高傲,压抑尊严,多退让几分,小绫与大家会不会更安全一些?   意识到这些想法时,他知道尽管碧海澄心还未到发作时辰,但自己应该已经是病了,软弱总是伴随着身体的病痛浮现,但这里并不是可以安心卧床休憩的府邸。早春的风仍裹挟着冬日的凛冽,料峭春寒仿佛要直刺肺腑,夺去体内最后一丝暖意。   寒意彻骨,洛湮华想起自己落在耳房中的披风,无声地叹了口气。知觉逐渐麻木,但他仍然感觉到,压抑已久的毒性仿佛受到寒冷与疲劳的召唤,开始在身体里丝丝蔓延,酝酿着肆虐与摧毁。   临翩什么时候会来呢?阿肃顺利找到他了么?静王有些昏沉地想着,凭渊不知道有没有回府,不过就算他回去了,发觉自己入宫,应该也不会多想才是。   目光沿着石阶缓缓向上,多年前,得知凭渊已经拜在寒山真人门下,即将前往翠屏山学艺时,自己为了能当面送别,真的竭尽了全力。想求得恩准踏出宫门必须交换条件,从床上挣扎起身同样艰难,可是,如果错过了,谁知道日后还能不能有机会再见到皇弟呢?   他终于在那一刻走出宫门,站在了眼前高高的石阶上,看着十一岁的洛凭渊穿着一身远行的简朴小衣袍,远远朝这边走来。还带着婴儿肥的精致小脸庞毫无表情,用陌生而冷淡的目光看着自己,而后头也不回地离去。   匆匆一面,疼宠多年的小皇弟留下了唯一一句话:见亦无言,何必相送。听在耳中仿若永绝,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每每想起便会黯然神伤。   但是日子慢慢流淌,凭渊终究回来了,朝夕相伴,令他想起失落在昔日的鸟语花香,阳光依旧明媚温柔。可是,天色快要暗了,夜晚注定深长,庄重威严的宫宇唯余重重阴霾,像要将他拖入往昔冰寒的永劫。   可他眷恋晨曦里凝露的花朵,冉冉上升的朝阳,只有在自己面前,总是淡定自持的宁王殿下会因为一句玩笑脸红或者郁闷。能度过今夜吗?他只希望还能见到凭渊,能回到清晨书房中互道叮嘱的短暂时刻,回到那再寻常不过的温馨里。 第九十五章 风云变色 上   重华宫中,天子的雷霆震怒多年罕有,一时间宫宇动摇,人人自危,本就静穆的大内几乎陷入死寂。洛文箫就踩着这个时候踏入皇城,前来问安。但他没能见到皇帝,只因天宜帝被静王气得脏腑起火,七窍生烟,偏偏一时失言又被戳穿了那点连自己都不愿正视的心思,无论求情的、落井下石的还是劝慰打圆场的,谁也没心思见,带着一脸几乎能拧出水来的阴郁表情,径自拂袖回了后宫。   洛君平目睹全程,也是惊魂未定,却想等着看如何收场,于是以担心君父身体为由留在宫里不走,转到平日里侯见的东偏殿静观其变。   太子一到,他连忙遣开殿中内侍,将前后经过复述一遍,笑道:“看父皇的意思,洛湮华非跪上一整夜不可,明日还不定如何重处。”   洛文箫听得喜不自禁,他本来患得患失,担心静王小意求情,或者找出理由撇清脱罪,游说得天宜帝竟而放他一马,而自己不在场就坐失了千载难逢的良机。但是他如今已然输不起,须得处处谨慎,以自保为先。   想到待在宫里虽能添油加醋,但万一被洛湮华反将一军,扯出曾与昆仑府勾结的过往案底,只怕讨不到便宜,却惹动了皇帝疑心。故此思前想后,还是让安王打头阵,洛君平什么也不知情,说起话来无所顾忌,错了一句半句不至伤筋动骨,煽风点火说不定效果更佳。   现在看来,不管计策本身还是这层安排都是英明睿智,天宜帝反应之大还超过他的预计,无需自己从旁下功夫就勾起了昔年余恨,足见一年来朝廷与琅環的平静合作都是表象,帝心疑忌从未停止。只要牵动琅環旧案,皇帝就恼恨异常,而静王更是一如既往死不低头,这才是对付洛湮华的不二法门。   如此,气头上的皇帝怎肯赐给解药,待到今夜静王毒发身死,心腹大患就此除去,朝廷与琅環重新势同水火,局面再难归于平静。余下云王手无兵权,宁王年龄尚轻,假以时日如何是自己的对手。想到这里,饶是他城府深沉,狂喜之下也差点行诸于色,连忙收敛表情,用担忧的语气问道:“不知父皇现下好些没有,受了这般忤逆冲撞,莫要伤了身体。”   安王虽然事先不知情,但他只是心气浮躁,人并不笨,何况适才书房里静王清清楚楚提到了北辽和昆仑府,见状心里如何不明白。洛文箫暗中做的一些事并不会通过他,但时日久了,随着对太子心机手段的了解,总能从旁看个八九不离十。不过向来太子不主动提起,他也只做不知,是为自保。此时此刻,他看着洛文箫掩饰不住的喜色,总觉得心底幽幽冒凉气,这一手实在毒辣,动用昆仑府不奇怪,但是难道其中真的勾结了北辽?   他摇头说道:“父皇确实气坏了,已摆驾芷汀宫,传旨说身体欠安,让侯见的臣子一律回去,有事明日再议,今晚谁都不见。”接着又压低了声音:“那一位的样子也不太对,看着像是病了。不过我总觉着,父皇气归气,毕竟干系太大,李统领又不肯出个定论,说不准还会让他缓过这口气。”   洛文箫心中冷笑,他对碧海澄心的药性早已详加了解,眼看距离戊时不过一个时辰,只要天宜帝盛怒之下铁了心不给解药,今夜便是洛湮华的鬼门关。以病弱的身体,在刚下过雨的湿寒天气里,静王说不定连子时都撑不过,决计熬不到天明。   如是一想,又是一阵难以形容的畅快。但他经历过的场面毕竟不少,深知眼下才是最关键的时刻。洛湮华的话说得太狠又太透彻,只要天宜帝冷静下来,顺着那番话略微深入去想,用不着拐几道弯,疑点就会直指与昆仑府关联深厚的自己,隐隐还带上了当年阴谋。   再度逼反琅環是大事,以皇帝恐惧流言又瞻前顾后的性格,怒气一退,随时有可能改变主意。成败就在今夜,一旦静王得了解药,御林卫与琅環同时彻查,揪出了昆仑府,自己必定难逃嫌疑;纵然已经安排了后着,仍会落于被动、无望翻盘。唯有静王死在宫中,皇帝为了维护自身的决断,必然用尽铁腕将一切怀疑非议都压下去,不容任何人质疑或追查,此事才能如愿定局,成为琅環旧案的重演。   从现在起几个时辰之内,他必须寸步不离地守在宫中,阻止一切有可能令静王延命的人或事,直到洛湮华气绝在长宁宫外,方为稳操胜券。   他负手在偏殿中走了几步,沉声说道:“父皇被大皇兄气得身上不安,我等既为人子,须得尽孝,今晚便守在宫中,请圣躬安,决不能让任何人再去烦扰父皇。”   他来之前并没有坐在府里空等,早已查知云王一早就出了洛城,不到明日不会返回;至于洛凭渊,此刻想来已到了鼎剑侯府,林淮安筹划已久,自然会精心招待,竭尽全力将连环计中的另一环完成。这两位麻烦人物今日都不可能出现在宫中,至于其他人,谁有这个本事劳动已经回了后宫的皇帝重新回前殿召见?唯一让他有些挂虑的,就是天宜帝去的是芷汀宫。如果韩贵妃没有失宠,能将皇帝招到蕴秀宫去,一切就完美无瑕了。而莲妃却是洛临翩的母妃,性情又恬淡,倘若被她将天宜帝的怒火安抚下来,转而放过静王,就前功尽弃了。   他瞬间转过一个恶毒的念头,过一会儿,不若到长宁宫前看望长跪的皇长子,这个宿敌值得自己亲自去送最后一程。他能想象母妃当年到凤仪宫劝皇后自尽时的心情,欣赏平生大敌的绝望与屈辱该是何等快意。据说碧海澄心发作时剜心蚀骨,甚于世间最惨酷的刑罚,得不到解药就会无休无止,极少有人能撑过十二个时辰,他已经迫不及待想看到洛湮华在自己脚下生不如死地辗转哀嚎了。万一皇帝真的赐给解药,正可装作不知情从旁阻拦,势必使静王有死无生。   云王站在洛水之侧,凝望远处行人进出的城门,刚化冻的清碧江水从他身畔流过,脚边草色青青,随处可见柔润的嫩绿,雨后的泥土散发沁人心脾的芳香,沿岸已有不少桃花含苞初开,明明灼灼。在满目的浅粉嫣绿中,他一身白衣孑然而立,望之宛若神仙中人。   他神色间不见丝毫早春踏青的娴逸,绝美的脸庞寒若冰霜,隐隐透出一层少见的焦虑。秦肃沉默地站在他身后。   “都给我赶快,最多半盏茶,谁若这个时候还惜花浪费时间,别怪我重处!”洛临翩回过头,冷冷说道,十余名正在攀折半开桃花的护卫急忙加快速度。   “你们两个不用折花,”洛临翩点手叫过两名亲随,分别嘱咐数语,“请端王叔一定帮这个忙,得讯即刻进宫,理由随他自己找。睿王叔那边也是一样。”   两名亲随立即奉命上马而去。   云王又道:“阿肃,别急,有黎瑞在城门守着,我们没入城,看哪个不要命的胆敢关城门。”   秦肃沉默着,目光同样投往入城的方向。   “小霍,适才告诉你的话,全都记住了么?”洛临翩见各人手中都已有了半捧桃枝,又头也不回地朝身侧做最后的确认。距他不远的桃树下,正忙着折枝的人影一身暗蓝劲装,停下手中动作,上前低声复述了一遍。洛临翩颔首:“可以了,就到此为止,全部上马随我回城,去重华宫!”   一行十余骑皆是箭衣白马,簇拥着当中的云王,如同一阵旋风般穿过东华门,径自卷向重华宫城。   此时天色将昏未昏,洛文箫在宫中以太子身份下了严令,大皇子触怒皇帝、被罚长跪的消息不得传出宫外,又暗命得用的内侍守在分界前后宫的天街入口,无论何人求见一律拦下,不准通传惊扰皇帝的安静。他让安王仍旧守在偏殿,自己则朝长宁宫走去。   与此同时,前往城东鼎剑侯府探病的宁王洛凭渊,也遇到了事先万万预想不到的情况。   鼎剑侯府的从人前来靖羽卫所传信是在正午时分,洛凭渊今日要布置处理的事务格外密集,他又惦记着早些办完回府,因此已经吩咐下去,若无紧要公事,各处府衙派来的官员、信差概不面见。   林淮安派来的是自己的亲信,奉命势必要见到五皇子,以林辰的名义请宁王到府中一叙。既然为的是私事而非公务,便同样被挡在外面。这人朝着卫所的校尉又是塞银票、又是讲好话,说有林少将军的口讯,务必要当面禀过宁王,央求通报一声。   靖羽卫所上下都知道林辰与五殿下交情匪浅,故此倒也没为难他,待到洛凭渊与两位副统领议事完毕,果然禀报了进去。   洛凭渊记起曾经许诺要去看望林辰,只是出了关绫失踪事件,他一时提不起心绪也挪不出时间,本想过两日再说,闻报就知道该是林辰等不及了,遣人来催促。   “让他进来回话吧。”他说道。   待来人进了公事房,洛凭渊见着有些面生,这不是从前林辰身边日常使唤的那个随从,莫非一去半载,家中换了人服侍?   林辰传话说,这些日子关注比武形势,十分盼望能与他相叙。近两日身体不适,更加挂念,请他无论如何过府一聚,权作再游故地,重温昔日小住时光。   洛凭渊闻言不由皱眉,林辰说话的风格的确直白,但听来总觉得哪里怪怪的。他也顾不上多想,先是微感担忧,林辰是那种生病受伤了必然报喜不报忧的性格,既然会提到略有不适,实际上可能严重得多。而且,明知自己忙碌,如此急切地相请,也有些不寻常。   他沉吟一下,问道:“你家公子哪里不适,可是生病了?”   那亲信脸上立时现出忧急焦虑之色:“少爷他,他回来后一直不大好,虽说有夫人照顾着好生将养,但自从比武开擂以来,就吃不下睡不着,每日只是等着消息,人煎熬得厉害。前几日原本只是偶感风寒,谁想吃了几服药却越发重了,昨夜还发起烧来,昏昏沉沉地说胡话,府里已经连请过三个大夫,都说是心病。”说着眼中含泪跪了下来,“夫人都急坏了,心病还需心药医,治病如救火。知道五殿下事务繁忙,求您千万拨冗来看看我家公子,除了您还有谁能开解于他!”   洛凭渊听他说了一大篇,神情恳切,看起来一片拳拳忠心,却想到了为何方才觉得不对劲。林辰从北境回来以后就不愿提起自家侯府,有时触及,往往不是沉默就是迅速转移话题,怎么回去待了一个多月,就说出“再游故地,重温小住时光”这样的话来了?   他心中起了一丝疑虑,眼前从人并非林辰的旧仆,表现得过于忠心可嘉便显得夸张,林辰这家伙是怎么回事?现在应该也能走路了吧,真的得了相思病,还是另有缘故,在鼎剑侯府中遇到了什么困难?为何不派个自己认识的随从来请呢?   如是一想,他却真的有些不放心了,思忖片刻,说道:“你回去报于林少将军,我稍晚就去看他。”   无论出了什么问题,去了一看便知。   从人千恩万谢地走了。洛凭渊再用了一个时辰将手边的事情处理完毕,便动身往座落在城东的鼎剑侯府行去。这时候,他想的是,只要林辰没有大事,还是须得尽早回到静王府。 第九十六章 风云变色 下   初回洛城时在侯府别院中住了两个月,宁王对这座气派而富贵的府邸颇为熟悉,只是如今再次登门,心境已全然不同。   鼎剑侯林淮安亲自到府门迎接,连连告罪说林辰怎地这般不晓事,已经再三要他不可相扰五殿下,竟然还是贸然派了下人去卫所,说着就要陪洛凭渊先往前厅用茶。   “不必了。”洛凭渊说道,“侯爷无须客气,我确实还有要事在身,不欲多做叨扰。因是听说林辰病了,专为来看看他,待到见面说上一会儿话就得告辞。”他对林淮安殊无好感,此人趋炎附势,人品落于下乘,故此并不想浪费时间同他周旋。   “五殿下有所不知,辰儿从今早起就病得不太好,夫人说他勉强吃了几口午饭又全吐出来了,现下怕是昏昏沉沉的。”鼎剑侯陪着笑脸,眉宇间又显得十分忧虑,“请您少坐片刻,待我先派人去看看情况,万一冲撞五殿下或是过了病气就不好了。”说着,便吩咐下人厅中奉茶。   由于防着林辰从中作梗,他不得不将计划做些更改,从伤愈小聚变成了病重探望,原定在留饭时送上药酒,现下也只能改为将药下到茶水里。太子给的药粉无色无味,料想不会被觉察。从来都只有劝酒,而劝茶就没那么方便,但宁王既然来了,总不至连口水都不肯喝。   放在平时,洛凭渊想到自己无处落脚时到底曾借住一段时间,这点面子还是会给的,但他今日本就匆忙,又存了几分提防,此时便微感不快。鼎剑侯府已经预先得知自己要来探病,适才又明说了另有要事,怎么临到头来仍是推三阻四?   他见送信的从人也跟在一旁,联想那句不甚合理的口讯,难道请自己过府并非林辰的意思,而是鼎剑侯出于某些缘故,托了儿子的名义,所以才要先行叙谈一番?   “前厅就不用去了,林辰可是还住在原先院落?让这侍从给我引路即可。侯爷君恩深重,想必事务繁忙,便请留步,无需作陪。”洛凭渊淡淡说道。他决定先见到林辰再说,如果当真如自己所想,那么林淮安的意图就显得可虑,至少林辰应该是不赞同的。   他这样一坚持,鼎剑侯唯有作罢,上月为了接儿子回府在君前哭诉告状了一回,看来五皇子仍在不悦,面上便有些讪讪的。不过他心里还比较踏实,林辰午间喝了碗药,足以昏睡十二个时辰。即使强行将他摇醒,必定也是迷迷糊糊说不了明白话。自家夫人正守在那里,宁王总不至连女眷的面子都不给吧。   林辰面朝床榻里侧躺着,于他而言,这是最不易被人发觉破绽又不至太辛苦的姿势。他早已忖度过,如果宁王真的被请到府里,定然要来与自己见面,而父亲能使上的预防招数极为有限。府里虽然有几名武功不弱的家将,但多半不敢用点睡穴的法子,否则以洛凭渊的武功,万一被他识破就大事不妙。   余下唯有迷药。午饭后,母亲果然端来一碗汤药,说他昨晚在外面受了凉气,须得预防风寒,他心下了然,找个空隙将整碗药汁都送给了床头的紫竹。   随后要做的就是装作困倦,继而倒头昏睡,谁叫也不醒。这一点做来远比预想要艰难,装睡十分辛苦,而他还得小心不能真的睡着。昨夜统共只小寐一个多时辰,精神已经紧绷了整晚连同大半个白天,伤势初愈的身体容易疲倦,没多久竟然真的睡意袭来,忍不住要去梦周公。即使心中大骂自己不争气,用指甲掐掌心、捏指尖,甚而点了不止一下麻穴,奈何他是一动不动躺在床上,坚持了一阵仍然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睡梦并不沉,心事仍在脑海中翻涌起伏,又随时挣扎着想清醒过来。迷蒙中,不止一次有人到床前查看情况,后来就断断续续听见父亲与母亲压低声音说话,令他渐渐清醒过来。他全不敢动弹,无论被摇晃还是呼唤,都只装做昏沉懵懂。   可以觉出,林淮安似乎总算放下了心。或许还多亏了这股挡不住的睡意,弄得半真半假,否则想瞒过父亲的眼睛可不容易。   需要如此小心、反复试探,代表宁王定是答应了前来探访,他已经打定了主意,一定要及时示警。   时间的流逝分外缓慢,鼎剑侯离开,母亲留在外间轻声吩咐着什么,听得出略显紧张,但不失镇定,父亲昨夜的布置应是没出意外。那么,关绫已经被送进宫城了吗?高高的宫墙之内发生了什么,静王殿下当真会在宫里遇到危机?   胡思乱想间,屋外院门处突然传来一阵忙乱,从人们的见礼声传来:“参见五殿下!”   脚步匆匆,母亲也急忙迎了出去,随即是熟悉的清朗声音:“夫人切勿多礼,许久不见可还安好?”   “好,好,五殿下太客气了。”母亲的语声有些慌乱,“殿下路上辛苦,快请进房坐坐。”   宁王的语气很温和:“也没多远,我是来看林辰的,听说他病了,不知这会儿好些没有?”   林辰的心里不期然一阵暖意。洛凭渊给人的感觉总是如此,大多数时候淡然持重,似乎很少在意什么,但只要与他接近一些,总能感到那种真诚的关心,而且从来不在意身份地位。   童年时曾是玩伴,但若说将初回洛城的五皇子热情地邀到家里,其中没有刻意结交的成分,连自己也不会信的。他终究长在公侯之家,耳濡目染,权衡得失如同呼吸一样自然,下意识就会去做对己有利的事。扪心自问,如果凭渊不是身份高贵的皇子,自己还是会二话不说地拉他回府,然而是否仍会撇下其他人和事尽心陪伴,恐怕就不一定了,毕竟身边的狐朋狗友不在少数。   他相信洛凭渊对这些了然于心,却从没计较过,打从视自己为友的一刻起,所给予的始终是毫无保留的关切与帮助,不怀有任何其他目的。尽管自小顺风顺水,林辰也从未感受过这样的温暖,几乎有些惶恐,他有了一个真正的朋友。   母亲已经陪着宁王进了外间,正小心地描述着不存在的病情,又说道:“辰儿还在昏睡,也不知能不能将他唤醒了好生说话。请五殿下稍待,我让下人先给里间通风,替辰儿换件衣衫。”   洛凭渊停顿一下,想来也闻到了方才用药炉熏蒸出来的药气。他没有坚持立即进里间,说道:“既然如此,就请夫人先将这几日大夫开的药方给我看看,不知可好?”   “去取药方来,给殿下过目。”母亲吩咐左右,语气已经恢复平静。林辰听到侍女在外间答应着,纸张窸窣的声响传来,跟着有人进房打开窗子,又想扶起他更换里衣。   林辰闭着眼睛任由从人摆布,但全身已经不受控制地绷紧,他听到了自己怦怦的心跳声,越来越响。宁王就隔着一道房门,坐在数丈之外,已经没有人能阻止自己开口,道出真相。   多少年生活成长的种种片段忽然凌乱地掠过脑际,父亲的训导,母亲的宠溺,鲜衣怒马、呼朋引伴,驰骋在洛城街头。   为了名位,或者如他自己所说,为了鼎剑侯府的未来,父亲的确做了很多昧着良心的事,犯下了罪过,可他也一直支撑侯府门庭,照料家小,从未对不起自己;而母亲更是百依百顺,细致入微。过了今日,生长于斯的侯府将何去何从?他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哽在了喉间,满是苦涩酸楚,竟然没能立刻发出声音。   洛凭渊坐在书案旁,翻看手中几份药方,有调和肝脾、化郁理气的方子,也有驱赶风邪、退烧发汗的,看不出异样;进来一会儿了,里间也不见动静,林辰当真病得意识不清了么?   低头思忖间,鼎剑侯夫人从侍女手中接过一盏雨过天青的细瓷茶盅,亲自捧到他面前:“五殿下,这是臣妇得知您要过来,特为用梅花雪烹煮沏成的碧螺春,请品尝解渴。您专程看望辰儿,妇道人家无以为报,只能略表心意。”她的声音举止都端庄而平和,还带一点长辈的体贴。   洛凭渊站起身,他对林辰的母亲还是很尊重的:“夫人辛苦,何须讲究这些虚礼。”说着便将茶盅接过,只见杯中茶水碧绿,清香氤氲,一颗颗叶片如同细螺,在沸水中渐渐舒展,正是自己日常喜爱的上品碧螺春。   此刻并无心情品茶,但鼎剑侯夫人说了是一片心意,神态间又带着几分期待,他便礼节性地举杯就唇,想略沾一沾。   就在这时,房中“呛啷”一声,似是器物翻倒,只听到林辰在里面厉声喝道:“凭渊,别碰那茶!”   变起仓猝,不只宁王为之一怔,房屋里外所有人都呆住了。   洛凭渊本能地将茶盅放在案上,见到林夫人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顿时明白过来,心中不禁升起一股怒意,淡淡说道:“究竟是怎么回事,这茶里有什么古怪?”   “凭渊,”林辰已推开了服侍的从人,拖着有些蹒跚的脚步走出来,扶着门框站在那里,“母亲是被迫的。事态紧急,我有话同你说。”   他的脸色甚至比林夫人还要苍白,声音也完全嘶哑了,但除此之外,整个人好端端的,并不像侯府中人说的那样病重。洛凭渊端详多日不见的好友,见他目中并无情怯躲闪之意,而是急迫而焦灼,还有种异乎寻常的决绝。   “所有人都出去,我要与林少将军单独叙话。”如果方才林辰没有及时阻止,如果自己出了意外,会发生什么?最直接受到影响的就是三日后同北辽的比武决胜。他的手无意识的按上了纯鈞的剑柄,“别让我说第二遍。”   每个人都觉得房中有种令人窒息的压迫,鼎剑侯夫人从惊惶中醒过神,慢慢向后退去,颤声道:“辰儿,你……你疯了?在五殿下面前胡言失态,是要害死全家么?”   林辰感到自己全身也在发抖,几乎要站立不稳,母亲的眼中满是不敢置信,就像一切突然崩塌在她面前,还有悲恸与求恳,那目光令他撕心裂肺。   “母亲,”他说道,“告诉父亲不要想着做蠢事,我这么做,是在救阖府上下的性命。”   在龙骑将军林辰二十年的生命里,从未遇到过比之前一天一夜更难熬的时光与更艰难的抉择。   从意外获知家中密谋的一刻起,他就意识到,必须阻止父亲下毒,为了好友洛凭渊与丹阳公主,他甚至不必思考就已然决定。令他天人交战的,是要不要向宁王坦白说出,父亲还受命利用关绫陷害静王。   只要凭渊不曾喝下有毒的茶水或美酒,父亲的暗算没能得逞,一切就还有转寰余地;但是牵扯到另一件事,情势就全然不同了。他没能阻止关绫被送进重华宫,这桩大罪无论如何是犯下了,诬陷皇子,谋逆犯上,乃是罪在不赦。一旦说出来,鼎剑侯府将大祸临头,连自己或许也会被株连下狱。   纵然腿伤复原,他再也不可能跃马横刀,为国征战沙场,曾经的努力付诸东流,前程抱负尽化泡影。即使凭渊打退了北辽武者,作为罪臣之后,他永无希望牵住公主的手,实现鸳盟,他们唯有天各一方、河汉永隔。   在煎熬难眠的夜里,林辰听到内心隐秘的声音:不要犯傻,保住朋友与恋人还不够么?为什么必须说出一切,那意味着赔上所有啊!为了你和雪凝的婚约,凭渊不会追究侯府的责任,至少现在不会,你就能实现长久心愿,娶到心爱的公主,无需付出任何代价,将来或许还能藉此搭救家人。这样做有什么错?只要装作没听到另一桩密谋就好。   更深更邪恶的声音说:没有你,静王殿下也能自救,而且若是他不在了,就没人带领琅環向鼎剑侯府讨还公道,岂不是很好么?这是为了整个家族,还有你与公主的未来。   诸般念头难以抑制地浮现,如同魑魅的蛊惑,无孔不入,令他内心翻腾动荡,冷汗淋漓。可他还有良知,他曾怀抱信念奔赴北境,与琅環将士胼手拒敌,交托性命,曾经感受过澎湃的热血在胸中涌动。   在这个漫长的夜晚,林辰突然明白,叔父与父亲必定受到过同样的诱惑,他们都选择了富贵荣华。而现在,当第一场微寒的春雨叩着窗棂,属于他的考验已然降临。上天在问,轮到你了,你要如何抉择?   在北境,他得知了叔父对琅環犯下的罪孽;回到洛城,静王收留了自己,让奚茗画为他医好残疾,亏欠一辈子也就够了,他却已经欠了两倍,如果再加上这一回,会不会永生永世都无法偿还?   是的,他爱雪凝,为了与她在一起甘愿付出一切。雪凝可以不在意自己瘸腿,愿意一同承担上一代的恩怨过失,可所有这些的前提在于,他林辰至少还配得上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选择了父辈的旧路,他余下的或许只有一副行尸走肉般的躯壳,再也配不上那个盛满忧伤情意的荷包,再也回不到满怀憧憬许下誓言的时光里。丹阳公主洛雪凝许配给任何一名禹周才俊,都远远胜过被泯灭良知的人误了终身。   母亲带着从人侍女惶然退了出去,林辰只觉全身发冷,如同将要耗尽一生的气力,他的脸色像死人一样煞白,一把抓住了洛凭渊的手:“凭渊,快去宫里,静王殿下有危险!” 第九十七章 旦夕之危   芷汀宫里,无论陈设还是气氛都一如平日,淡雅自然,自莲妃以下,虽然都因为皇帝阴郁的神情有些惊异,但并未因此乱了步调。   天宜帝被服侍着换了一身质地柔软的常服,就有宫女送上温度恰到好处的热手巾,再喝过莲妃亲手沏上的冰糖金银花茶,感到一股清凉之意直透肺腑,气得发青的脸色才渐渐回转过来。   “还没到晚膳时分,陛下先喝一碗参茸乳鸽汤可好?”莲妃柔声说道,“方才专为陛下煨的,本想着让人送去前宫,陛下就来了。外面天寒,正好暖暖身体。”   天宜帝接过她手中小巧的盖盅,只见汤汁金黄,浓香扑鼻,待到喝了一口,热气腾腾的参汤鲜美无比。他慢慢吁了口气,觉得总算放松了一些。   “爱妃有心了。”他淡淡说道,“不问问朕为何这般不快?”   “陛下身系江山社稷,想来是国事烦扰。”莲妃唇边有清淡的笑意,令人看了觉得舒服,“臣妾一介女子,即使想帮忙也是有心无力,唯有尽量让陛下休息得安适些。”   “爱妃做得很好,”天宜帝叹息一声,随着怒意散去,心中代之而起的是一阵苍凉。他很少有这种感触,或许是因为今日勾起的往事太多,洛湮华的话语如同无形无色的剑锋,每一句都直指内心深处连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痛处,令人无从回避,“倘若人人都如你一般识大体、懂本分,又知道为朕着想,世上的烦心事就少得多了。”   莲妃垂下眼帘,在皇帝的御驾到来前,吴庸已经先行遣了人报讯,希望她尽量安抚皇帝的情绪。御书房中发生的冲突虽不能明说,但只言片语间也明白出了什么事。   “陛下谬赞,愧不敢当,臣妾自感是个怯懦的人。”她轻声说道,并不在意皇帝带些诧异的目光,“从入宫以来,臣妾就过着谨小慎微、独善其身的日子,生怕做多错多,或者不慎卷入纷争,最终被陛下厌弃。这些年得蒙天恩安然度日,却未能为陛下分忧多少。然而这世间的辛劳困苦总需有人来担当,倘若容妃妹妹,或者朝中的肱股大臣们也如臣妾一般退怯,陛下的负担定然会沉重许多。”   说着,她淡淡一笑,神色恬然:“臣妾不懂政事,也不知该如何为陛下宽解,不过想来,朝中大人们应是诚惶诚恐、全心全意地在为陛下办事,或许也像臣妾一样,常常担心会不慎犯错,失去陛下的看重。人非草木,还望陛下看在君臣情分上,纵然臣下犯了过失,也莫要往心里去才好。”   天宜帝慢慢品着参汤,神情不置可否,耳畔委婉的劝解令他心理熨贴不少,进而生出感慨。莲妃与李平澜都是从不轻易开口的人,他没有想到,一无所知的后妃与深悉内情的大内统领会是同样反应,或婉转或含蓄:为陛下办事本就责任重大,举步维艰,如果连陛下都不肯给予信任,谁还敢为您担当与分忧呢?   想到这里,他有些不舒服,再是亲厚也不可能了解天子高处不胜寒的孤独。性情淡泊的莲妃怎会知道权之一字的销魂蚀骨,永远会有臣子前赴后继地争着承担重任,他们渴望得到圣心是为了自身的功名利禄。他从不认为自己疑虑多想有何不妥,连少时结发相伴的琅環皇后都选择欺骗背弃,嫡长子都可以是假的,他人口中信誓旦旦的忠诚不过是过眼云烟,听听就算,唯有权力的制衡不会骗人。况且这一次,洛湮华并不是旁人,明证在手,无论提防、处罚甚至赐死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事?   但是到了此时,想到任由静王毒发无救,他的确感到有些骑虎难下又难以为继。份属君臣父子,即使彼此都明了早已没有父子情分可言,但在所有人眼中,这层名分仍然存在。而作为君臣,他不得不承认,静王确然做得尽心尽力,从应承接下责任时起,自己几乎再没为江湖门派以及外夷的武力进犯烦心过,随着战事取胜,对付辽金越来越是得心应手,俨然全盘皆活。   距离碧海澄心发作不过半个时辰,坐视不管的话,未来局面难料,难不成要将一盘活棋重新下死?   怒气发到现在,连连受挫,多少有些气馁,连皇帝自己心底也隐约犯起嘀咕:洛湮华追求封爵富贵都没有意义,他的种种付出并不是为了自身,否则与其现在谋取解药,撕毁约定,当初何必要喝那杯酒?   说起来,静王的确是那种痴心不改的性格,遇到大事反而不懂得低头,徒有才华,每每躲不过眼前亏。就如今遭,身在嫌疑之地本应无限惶恐,他却一味倔强高傲,不肯祈求一句,平静的神情中隐隐透出绝然。或许因为这样,从他口中吐出的话语才更加令人怒不可遏,扎心得甚至不愿再度想起。   莲妃看到皇帝面色复杂,一径出神,便不再多言打扰,只让宫女撤走盖盅,又亲自端来两小碟新做的点心。宫室内安静宁和,只有女子走动间轻盈的脚步声,衣裙窸窣摩擦,偶尔还传来环佩碰撞的清脆声响。莲妃身上的佩饰向来简约,如果换了容妃或者韩贵妃,走路时钗环摇曳,甚至能响成叮咚一片,如同流动的乐曲。   想起韩贵妃,静王适才的言语就回到脑海:这些年来朝野不和,从中得到最大好处的是谁?为什么抓到关绫,父皇就认定是儿臣指使,甚至无需彻查?   吴庸看到气氛缓和了一些,大着胆子上前:“陛下,丹阳公主在外面求见,想进来问安。”   “朕要安静一会儿,让她回去吧!”天宜帝的眉头本来就皱着,这时愈发不耐,“谁知道是关心朕,还是来求人情的。”   “是,小的这就去回。”吴庸连忙说道,“公主殿下实是担心陛下,才急着赶过来的。”   “依朕看来,只怕未必。大皇子给了你们这干人什么好处,一个两个地赶着求情?”天宜帝哼了一声,冷笑道,“你且对她说,不管比武是何结果,将来为她赐婚的还是朕,可不是静王殿下。”   吴庸诺诺应声,心里只是发愁,听皇帝的语气,杀机最盛的时候已经过去,但仍然没有松口的意思。天色已经擦黑了,大皇子跪在那里,万一支撑不住可怎么办?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将来闹得事态无法收拾,又要怪自己这些身边人没有尽到规劝之责。   “索性和你等说清楚,大皇子不是不肯服气么?朕也不会冤了他,此事必然彻查到底再行论罪,这点时日还等得起。”天宜帝见他愁眉苦脸地低头告退,又是一阵火起,冷冷说道,“今日罚跪,是因为洛湮华出言不逊,傲慢无礼,朕偏要管教这性子,让他生受两个时辰,免得下次还不长记性!”   “陛下明见。”吴庸躬身道,只有他明白这两个时辰意味着什么,心里便是发紧,服侍静王服用过那么多次解药,他无法想象要怎生熬过如此长时间的发作,只能寄希望于皇帝再消消气,到时相机行事。   “陛下,香汤已经准备好了,您要先沐浴还是用晚膳?”莲妃轻声说道,“公主既然来了,让臣妾去打声招呼。”   洛雪凝站在芷汀宫门前,她其实一听到前宫的消息就来了,已经等了一阵子。   宫门开了,走出来的不是吴庸而是莲妃:“公主,还是先回去吧。”她柔声说道,“陛下正要沐浴,已经说了再罚两个时辰就让大殿下起身。这会儿气头刚过,你急着求情,说不准会适得其反。”   “莲妃娘娘,”洛雪凝唤了一声,眼瞳里有抑制不住的忧急,低声说道,“我心里有点发慌,方才想着人给大皇兄送件御寒衣物,却被半途拦住,太子适才进宫,竟然吩咐人在天街把守,不准宫人来去。而且,想遣人朝外面送个信都办不到!”   莲妃也蹙起了眉,即使是太子之尊,隔绝前后宫的消息往来也是逾矩了,以二皇子谨慎的性格,怎么会突然行此极端之举?她略想了想说道:“我再设法劝一劝陛下。雪凝,你放心不下的话,不若亲自去一趟,量来没人敢拦住你。”   洛雪凝顿时醒悟,自己贸然跑去长宁宫,虽然会惹得天宜帝事后不快,但也不至于有多重的责罚,但如果任由太子为所欲为,却难保静王不会出事。   “我立刻就去,这边请娘娘费心了。”她说道。如果能找到五皇兄该有多好,可过不了多久,连宫门都要关了。   她转过身,三步并做两步朝前宫奔去。   洛凭渊命十二名侍卫护着林辰,找一辆马车前去宫门外等候,以备不时之需。他自己翻身上马,撇下众人,乌云踏雪如离弦之箭般冲向重华宫。他内心犹如火焚,怒火升腾,又隐隐有种说不出的恐惧。为什么鼎剑侯会笃定皇兄过不了今日,为什么不迟不早,恰好选在月中十五发难?   他脑中掠过去年以来的每一次十五之期,有哪一回,静王是从头至尾安然待在府中,不曾外出的?似乎,大多数时候深居简出的皇兄,却总是选在这个日子,为了各种原因进宫。   他曾经怀疑过,但无论是府中的杨越、秦霜,还是梦仙谷主,都只说是生了病。世上有什么病症如此怪异,定要赶在每月的同一天发作,而且连时辰都差不多?他倏然意识到,一直以来自己只是不愿多想,害怕探究更深,特别是避免与天宜帝联系在一起。然而如今,连北辽、昆仑府都知道将这件事作为皇兄的弱点,他仿佛又一次看到了太子于幕后伸出的那只手,这是借刀杀人之计!   四蹄雪白的大宛名驹在朱雀大街疾奔,无数行人惊忙闪避,却都不明就里。谁能想到素来稳重的宁王殿下会单人独骑,全不避让地横冲直撞?洛凭渊听到有人低声抱怨:“那是谁家的毛头小子?莽莽撞撞的!”   快到宫门的时候,他见到前方一行十数骑卷起一片烟尘,同样在打马全速前行,如果自己骑的不是乌云踏雪,定是难以赶上。他轻轻一夹马腹,坐骑又快了几分,待到看清时,心中微感惊喜,扬声叫道:“四皇兄,你可是要进宫?”   云王听到熟悉语声,回头见到洛凭渊,冰寒的神色也是稍霁:“凭渊,你怎么来了?正好同我一道。”他的马同样是千中选一的良驹,此时便放缓了速度,让宁王赶上前并辔而行。洛凭渊一眼就看见了秦肃,他心中又是一凛,难道四皇兄是阿肃找来的?   “我刚从鼎剑侯府出来,太子将关绫偷运进了宫城,要构陷皇兄!”他不及询问,先急忙对洛临翩说道。   云王修长秀美的眉峰扬起:“阿肃找我正是为了此事,五皇弟如何得迅,莫非与鼎剑侯有关?”   事态紧急,洛凭渊将林辰转述的侯府密谋匆匆说了一遍:“四皇兄可知宫中情况,父皇当真向皇兄问罪?”   “原来有这么一段,大皇兄料事果然一丝不差,既然知道了详情,要救人就更有数了。”洛临翩一言不发听他说完,便简短地将自己得知的始末也说了出来,“我恰巧到郊外山中游访,来得迟了,现下只有先进宫才知道出了什么事。”   两人说着话,奔行丝毫不减,转眼间已到了重华宫门前。洛凭渊举目一望,便知太子与安王都在宫中。他想到整整一天宫城里没有擒住关绫的风声传出,静王午时便即离府入宫,至今音讯杳无,在在透出不祥,说明必定处处凶险。他心里尚有许多疑团未及相问,层层焦虑如同火烧,忍不住怒道:“阿肃,既知四皇兄不在城中,你为什么不来找我,平白耽误许多工夫?”自己就这般不值得信托?   秦肃在两位皇子身边下马,他一直默不作声,此时才说道:“主上有命,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可去找殿下。”   洛凭渊不禁气结:“遇上陷害都不说,皇兄在想什么!”如果不是林辰,自己已经一无所知地从靖羽卫所回府了,然后继续懵然无觉地等着静王面圣归来,待到得知情由,已然事过境迁,什么都晚了。   “凭渊,旁的枝节以后再说,我们先进宫办正事要紧。”云王伸手按在他肩头,“大皇兄已经想好了如何证明清白,我们就按他的意思去办,不得已时再让林辰作证。阿肃不便进宫。就到静王府的车马上等着,有事也好接应。”   他顿了一下,又冷冷说道:“我早就说过,大皇兄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太不拿自己当回事。眼前的生死关都不知能不能闯过,还要顾虑着怕五皇弟受到影响。我只管救人,其他可顾不得许多。凭渊你记住,今日踏进重华宫,凡事由我出头担着,你控制好自己不要意气用事,尽量少与父皇争执,其他百无禁忌。”   静王身中奇毒的事,他也是才刚知晓,正在恼怒,此刻见洛凭渊显然也被蒙在鼓里,愈发气不打一处来,能叮嘱两句,还是看到五皇弟脸色不对,怕他言行失态才勉强压住性子。   深受圣宠的四皇子与五皇子联袂而来,重华宫中又添了一层肃杀。大皇子被罚跪长宁宫外,三皇子守在东偏殿,太子殿下更是连发数道严令,宫中每个人都感到暴雨将临,到处都是蓄势待发的雷鸣电闪,巍巍宫城似乎随时会被动摇甚而整个翻转过来。   东偏殿中已点起煌煌灯火,当云王与宁王进来时,正安坐喝茶的洛君平却觉得空气瞬间一冷,仿佛连跳动的烛焰都被冻结。他第一个念头是来者不善,太子怕是要控制不住局势,今夜又要有好戏;接着又十二分地不以为然,暗骂洛湮华不过是罚跪,连根汗毛都没伤着,包括太子在内,人人都如临大敌、大动干戈,偏生静王就这么金贵?洛临翩也不知在哪里得了消息,亲自来找麻烦不说,还拖上洛凭渊助阵。   “四皇弟好大的雅兴,这么晚了还进宫。”他皮笑肉不笑地迎上去,“五皇弟也是一般,天都黑了,早就过了问安的时辰,要办什么事都不是时候,怎么还登三宝殿?”   “我有要事,须得即刻面禀父皇,是关于大皇兄的。” 洛临翩看了他一眼,目中寒意迫人。他适才已找了个宫人问明情势,心知没时间与安王啰嗦废话,“负责通禀的内侍哪里去了?”   “四皇弟的口气还真不小,你要求见,父皇就得见你吗?陛下被大皇兄气得几乎犯了病,早已回后宫养歇,谁都不见!”洛君平冷笑道,“太子为了父皇身体着想,已经下令任何人不得前去后宫搅扰。我好心奉劝你一句,别仗着父皇面前得宠几分,就在这当口去找不痛快!父皇若有不适,便是禹周天下的大事,谁担当得起?”   “看来,三皇兄是要帮着太子殿下坐镇了,好威风啊。”洛凭渊淡淡道,他心中焦急,也不欲虚以委蛇,“宫禁若是二皇兄的命令,他现在何处?我倒要去问问,父皇没下旨,重华宫何时成了太子当家了?”   “洛凭渊,太子为储君,你是臣下,敢如此无礼?”安王还没听过宁王用这种语气说话,心中暗惊,面上却是恙怒,“太子殿下怕大皇兄在长宁宫外跪得太寂寞,刚才去探望,你想落个不分君臣长幼之罪,就去找吧,正好陪着一同罚跪!”   洛临翩四下环顾,东偏殿服侍的内侍见三位皇子一见面就硝烟四起,早已吓得不知躲到何处,即便叫了出来,只怕也推三阻四不敢去通报。洛文箫搬出太子的身份明着拦阻,自己虽然不惧,但如果硬闯后宫,中途耽搁纠缠必多,眼看就是戊时,哪里有这个时间。   他当下冷笑道:“你以为洛文箫拦在中间,我就见不了父皇么?也罢,今日就教你开一开眼界。”言毕一拂衣袖,转身就出了大殿。   “四皇兄,听说父皇在莲妃娘娘处,你先去芷汀宫,”洛凭渊与他一同快步而出,将安王撇在身后。他想到皇兄武功已失,以洛文箫的恶意,难保不会趁机下毒手,心中一阵焦急,立时便想赶往长宁宫,“我去找太子理论。”   “去芷汀宫太慢了,父皇还可能推脱不见。你我能等,大皇兄却等不了。”云王说道,并没有转往后宫的方向,静王不愿意让洛凭渊得知碧海澄心的存在,可到了该知道的时候,又何从瞒起,他清寒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夜幕下的宫城,“既然今日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就得弄出点声势来。凭渊,你去守着大皇兄,别让他出事,至于我,现在就去敲夕闻鼓。” 第九十八章 夕闻雷霆   重华宫城座北朝南,进了午门,前宫泰和门遥对紫宸殿。在泰和门东侧,一座两层楼台巍然而立,名为朝夕楼。   在整座皇城之中,朝夕楼也是相当不寻常的存在。它建于禹周开国之初,高六丈六,整座建筑不设门户、四面透风,里面常年派驻御林卫值守,唯一的职责就是看守置于楼中的那面夕闻鼓。   据说夕闻鼓乃是洛氏开国先祖为了警诫后代子孙,向天下万民昭示皇室严明,特为钦命而设。整座鼓直径七尺三,鼓面为暹罗国进奉的异兽皮制成,传说当夕闻鼓敲响时,声如九天雷霆,不仅震荡整座重华宫,而且足以传遍洛城方圆十数里每一处角落。   夕闻之名,与朝夕楼一般,同出于先祖皇帝钦赐,既有天运难测,福祸朝夕之意,又感慨于朝闻道,夕死可矣。只因动用这面鼓,本身就意味着有紧急事态发生,或是关乎禹周国运,异或遭遇重大冤屈又无处申诉,必须直达天听。对于天子而言,朝未能闻道,夕闻虽然晚了,总胜于无从知晓。夕闻鼓一响,无分昼夜晨昏,皇帝不论身在宫中何处、正在做什么,都必须立即中断,赶往紫宸殿升座,处理情由始末。   如果严格遵守祖上圣训,那么上至朝廷命官、宗室亲族,下到平民百姓、贩夫走卒,都有权利登楼击鼓。然而想也知道,干系如此重大,朝夕楼又位于宫城之内,连进宫上朝的官员们都难以接近,即使拼却性命,夕闻鼓仍旧咫尺天涯;此外,纵然理由再充分,惊扰御驾仍是重罪,擅用此法者,难逃刀山钉板之刑。前因种种,过往百余年来,夕闻鼓只被敲响过一次,矗立于泰和门侧的朝夕楼,更像是先祖皇帝留下的一处象征。   洛凭渊的瞳孔瞬间收缩,云王的最后三个字令他惊觉,这的确是目前最快的法子。任凭洛文箫如何拦阻,绝想不到夕闻鼓会再度响起,而天宜帝也无法违背祖制,继续呆在后宫不出。   “四皇兄,长宁宫那边你去,我登朝夕楼。”他立即说道,“过几日就要与辽人比武,父皇不会责罚我。”   “不比武,也没人敢提让我滚钉板,怕他怎地?”云王眉头一蹙,凌然说道,“你和我不同,不能冒然出这个头。凭渊,你的心意我明白,但是大皇兄为了不让你蹚进浑水,已经拼尽了全力。别再多说浪费时间了,快去,分头办事!”   他的语气干脆决断,毫无商量余地。洛凭渊点了点头,犹记数月前云王初归,登门踏访,那一日梅花映雪,三人在小亭中煮酒品茗,共论未来功业。立下的约定言犹在耳,其中分量竟比自己所能想到的还要沉重千钧。他说道:“多加小心,我等你的鼓声。”   当云王和宁王还在东偏殿与安王理论时,长宁宫外,洛文箫已经到了好一会儿。他此刻比宫里任何人都要悠闲自在,还让负责看守的内侍搬来一把椅子,施施然坐在大皇子身边。   洛湮华觉得已经很久不曾这样冷过了。夜晚的寒风并不似冬日般凛冽,却有种深入骨髓的湿寒。明明知觉已经麻木,为什么仍会感到掏空般的寒冷在体内扩展,所到之处,四肢百骸像被刀刃不紧不慢地刮过,无休止地疼痛酸涩,伴随着阵阵虚脱。   洛文箫就坐在不远处说话,声音近在耳边,像是生怕自己听不到般喋喋不休,但他仍然没听清几句,那嘲讽的语气好像来自很远的地方,甚至难以吸引注意力。头很重,身体里的痛楚却依然清晰。是啊,这只是开始的前奏,待到毒性真正发作,各种更酷烈的苦楚会纷至沓来,令人生不如死,连昏迷都是难求的奢侈。   随着时间推移,许久前第一次承受碧海澄心折磨的记忆变得清晰,就像随着潜藏的毒性一同被唤醒了,他心底一片空落落的冰寒。   “大皇兄,枉我对你说了许多,你怎么一言不发,可真是教人失望,平日的口才都到哪里去了?”洛文箫脸上带着最温文尔雅的微笑,语气如春风般和煦,“长宁宫是个好地方,生长于斯,又命绝于斯,也算适得其所了。可惜,跟着你的人不是死了,就是进不到宫里,只有我好意来送行,你不感激么?”   说到这里,他见静王没有反应,又微微俯低了身体:“还在等着有人为你说情?宫门关闭的时辰马上就到,能帮助你的人怎么一个都不见?可叹啊,用尽心思拉拢这个、笼络那个,关键时刻谁也派不上用场。告诉你吧,唯一向着你的洛临翩,早早就出城游玩去了。”   从方才起,冷嘲热讽就像决了堤的水一样,或许是太子平日装得太久,压抑过度,一朝得势便急着发泄。洛湮华仍然没有回答,他实在太难受,每一分力气都被病痛抽走,只感到自己随时会脱力倒下去。冷汗在沁出的瞬间就被寒风吹干,太子的声音时断时续地传入脑海,他模糊地想,如果找不到临翩,阿肃可怎么办,他一定会急死。   在渐转黑沉的夜色里,洛文箫看到静王的脸色异样地白,就像生命正从身体里一点一滴流失而去。还真是遗憾,周围太暗了,不能捕捉到隐藏在平静面容下的每一丝痛苦,这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巅峰,值得日后反复回味,一如当年被册封太子之时。   为什么会如此仇恨洛湮华?他而今也说不清楚,只是很早就知道对方是你死我活的敌人。甚至在自己出生之前,就已经注定被这位仅仅年长一岁的兄长压得不能翻身。他当然要掠夺回来,储君之位、血脉亲情、清白的声名,能从皇长子身上剥夺并且据为己有的一切。他也不明白为何会日渐执着疯狂,或许是在韩贵妃引导着开了个头后,尝到了好处。越是深入,越是欲罢不能,发觉静王原来拥有过那么多天生的优势与禀赋,而反观自己却太过贫瘠。他已经深陷其中,只要洛湮华未死,就停不下手。不过这一切终究要结束在今夜,因为是险胜,滋味愈发美妙。   “大皇兄,看来父皇没打算给你解药,你可怎么办?”他笑道,“你要是不行了,琅環那些下属群龙无首,再遇到意外可要如何应对?你不抓紧现在好好求恳我么,说不定为弟会看在相处多年的份上好生关照,就如当年我母妃答允琅環娘娘要照料你一般。”   静王仍然没有出声,连神情都毫无变化,像是根本没听见。太子便有些不快,除了等着欣赏毒发时辗转万状的惨痛,他还要看到静王情绪上的失控与崩溃,苦苦哀求或是破口痛骂,都会使得这场胜利更加完美。   “你是个很有才能的人,可惜还是不够聪明。明知我母妃当年如何扳倒皇后,你怎么还敢将赌注押在父皇身上呢?今日之败,实在是不冤啊!”他摇头叹息,语气里居然真的有一丝惋惜,“当年母妃孤注一掷,能赢下十年胜局,靠的全是父皇;如今你拼了性命好不容易将我逼到无路可走,又是因为父皇功亏一篑。你或许还在赌,他说不定会回心转意放过你,还是死心吧,有我在此,只要不是父皇亲临,就算解药到了面前,你也没机会咽下去的。”   他从座椅上徐徐起身,走到静王面前,低头凝视那张已经退去了血色与生气的脸庞,轻声说道:“听说中了碧海澄心的人,最是怕冷,夜寒露重,大皇兄病弱的身体能撑多久呢,一个时辰,两个时辰?别担心,为弟会一直寸步不离地陪着,不会容许任何人打扰。”   话到此处,他忽然凑得更近了一些,几乎贴近了静王的耳边,毫不意外地看到洛湮华脸上掠过一丝厌恶:“四皇弟和五皇弟都是人才,可他们经历得太少,无论十年前还是现在,既看不透诡谲权谋,又分不清人心险恶,所以生死关头谁也不在。今后没有你,他们不是我的对手,特别是宁王,他现在可是正在鼎剑侯府接受款待呢。”   说到最后一句,他看到静王低垂的眼睫颤了一下,不由一阵满足:“你不肯为了琅環求我,那么换了五皇弟呢?只要恳求得诚心,说不定将来我念着兄弟情分,会对他稍微手下留情。看他直到如今还对你冷冷淡淡的,我都有点不忍心了,可叹洛凭渊这辈子都没机会知道你有多宝贝他了。”   他仔细盯着对方的神态,但仍然没找到期待的情绪变化,无论惊惶、愤怒还是脆弱,洛湮华的脸上只有漠然,甚至连目光都未曾抬起。   “二皇兄,你在做什么?”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叱责,声音清脆。   洛文箫正在全神贯注的兴头上,没料到有人敢来打扰,一惊之下略略后退。丹阳公主窈窕的身影出现在面前,将静王挡在身后。   “原来是皇妹,这么晚了还出来乱走,难怪父皇总是要你多学规矩。”洛文箫心中恼怒,面上却微微笑道,“此处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还是快些回去吧,别给容妃娘娘添麻烦。”   “我在房中气闷,出来散散心。没想到夜黑风高,到处都乱糟糟的有人拦路,避着走了几步就转到了这边。”洛雪凝方才见到太子与静王离得太近,像是要做出不利举动,才情急喝斥出声,她若无其事地说道,“内侍都到哪里去了,怎么让两位皇兄单独在此,连个使唤服侍的人都没有,这等没规矩,若是父皇知道了定会不快。”   洛文箫心下微凛,他的诸般作为打着尽孝的旗号,但仍是逾矩,若被洛雪凝在天宜帝面前添油加醋地揭出来,必然十分不利。   洛雪凝却顾不上多说,从身后侍女手中接过一件厚披风,给静王披在身上,发觉触手冰冷,像是失温得厉害,待到凝神看去,顿时被他苍白如死的脸色吓了一跳,失声道:“大皇兄,你是怎么了,生病了吗?”   洛湮华听到皇妹在身侧说话,眼前隐约是少女如花的面庞,但是随着时辰逼近,身上毒性已经开始彰显,他体内的疼痛越来越甚,如同冰针攒刺。适才不愿理会洛文箫,这会儿想说话却已提不起力气。他不想吓到雪凝,勉力吐出几个字:“没事,只是,有些晕。”   “不能再跪了!”他的样子不对,声音也不对,洛雪凝一阵惶急,“大皇兄,你站得起来么?我扶你去偏殿歇息,得赶快召御医。”正想让侍女过来一同扶起静王,旁边却伸出一只手,按住了她的肩膀。   “雪凝,你该闹够了吧。”洛文箫冷眼旁观,沉沉说道,“父皇亲口让大皇兄在长宁宫外长跪反省,没有旨意,谁准你擅自给他加衣服、扶他起身,当父皇的话是儿戏不成?得不到教训,他下次再冒犯父皇,你承担得了责任?”   “二皇兄搬了椅子坐在这里半天,没看见大皇兄病成什么样了?不立即派人向父皇报讯求情,连内侍都遣走,安的是什么心?”丹阳公主勃然大怒,回身逼视太子,“父皇是要大皇兄罚跪,可没说任由他生生病死冻死!别人怕你,我可不怕,这些我统统要禀告父皇!”   “看不出,皇妹还会威胁人,你这是对我说话的态度?看来父皇真是太宠着你了!”洛文箫冷笑道,他已无意维持谦谦温文的形象,“我只知任凭什么事都比不上父皇的康健来得重要,皇妹再心疼大皇兄,也别想着抗旨,否则休怪我命你也一道罚跪。”   他话是这么说,心里却多少忌惮几分。洛雪凝不谙武功,想将她推开只消动一动手指,然而比武尚未结束,丹阳公主在宫中的地位甚是超然,她若出了事,对着满城参擂的英杰都不易交代。   洛雪凝将静王身上那件披风裹得更严密些,觉出他的身体在微微颤抖,像是随时都会支撑不住。如果命侍女或者内侍去后宫通禀,这些从人必定会被拦在天街的景清门;要是自己亲自去,就得从静王身边离开,太子说不定会借机暗害。她心中一时彷徨无计,急得眼泪快要流下来。   从东偏殿到泰和门,距离并不多远,洛临翩快步朝东首朝夕楼而去,他的一袭白衣在夜风中浮动,身后跟着几名亲随。守在楼外的御林卫立时迎上前参见,一个个由于过度惊讶而有些失措,四殿下难道是……?   “免礼,”云王略一示意,足不停步地朝楼中走去,几名御林卫连忙挡住去路,其中一人大着胆子说道:“殿下,此乃重地,不可擅入。”   “都给我让开,我有要事,需借夕闻鼓一用。”云王淡淡说道,“怎么,本王没资格动用么?”   “当然,殿下当然有。”即使对于风光自负如御林卫,平定了北境的四皇子也是天人般的人物,被他看一眼、斥一句,都甚为荣幸,闻言不由为气势所慑。但是守卫夕闻鼓乃是职责所在,为首那人仍不敢让路,磕磕巴巴说道:“兹事体大,何必非要动用这般手段,殿下三思啊!小的们奉命轮值,鼓声一响,我们个个有罪,求四殿下体恤,是否先知会李统领一声?”   “住口!再耽搁时间,你们才是肝脑涂地也担当不起,就算李统领在此,他也不会反对。”洛临翩有些不耐,冷斥道,“我要硬闯,你们拦得住?快点让路,别等我下令动手!”   一天之内宫中事端频出,众御林卫已约略耳闻,包括李平澜的态度,如今见云王神情冷峻,心中更添了惊骇,大皇子出事竟如此要紧么?   他们相互望了一眼,脚下移动,一声不吭避到了两侧。   洛临翩登上朝夕楼,硕大无朋的夕闻鼓立于正中,带着岁月沉淀的肃穆,乌木镶银的古槌长约四尺,入手沉重。在这一瞬间,洛城中闲逸荣华的日子如浮光掠影般从眼前飞逝,了无痕迹,他仿佛回到了北境边关的会战原野之上,金鼓鸣响,千军万马,长风萧萧。   洛凭渊独自朝长宁宫掠去,他已顾不得宫禁,施展轻功径直穿过层层殿宇,沿路值守的护卫但觉眼前发花,来不及辨认宁王的身影就已被抛在后面。他衣袂猎猎带风,无心去管身后几声呼喊喝斥,转眼间已到了空旷的长宁宫外。   宫门前,丹阳公主仍在与太子僵持,内侍早已被打发得远远的,见此情景更加不敢靠近。洛文箫却有些焦躁,一件外衣倒济不了什么事,但洛雪凝耽着不离开,他便进退两难。原本打定了主意,先旁观静王毒发,一旦有风吹草动,譬如皇帝改变心意,就不动声色地补上一掌,将这个平生第一劲敌的生机彻底截断,解药也救不回来。天宜帝自身心中有鬼,纵然事后怀疑也不敢追查。况且,宁王马上会病得去掉半条命,洛城中势力云集,还得靠自己出面收拾残局。   洛湮华没有任何动静声息,但稍一打量就能察觉他的状况正在恶化,洛文箫看到他唇边渗出血迹,应该是将嘴唇咬破了。然而洛雪凝一边争论,一边看似不经意地将静王牢牢护在身后,不让自己靠近,显是十分警戒。   似这般耗下去,容妃用不了多久就要派人来找公主,宫中四处惊动,很可能生出变数。而倘若亲自出手将她制住,在所有人眼中,脸皮又撕得过分,会引起不必要的议论怀疑。   犹豫间,风中忽而有短促的呼喝传来,听声音竟已相距不远。他猛然从椅中站起,初升的月色下,一道人影疾迅掩至,转眼已到面前。   待看清对方面目时,洛文箫的斥问顿时卡在了半途,一颗心沉了下去,一旁洛雪凝却不禁大喜:“五皇兄,快来,大皇兄病了!”她本就紧张忧急,此时略松了口气,竟带了哭音。   本应在鼎剑侯府作客的洛凭渊为何会出现在宫里,来势还如此之急,难道林淮安将事情办砸了?一念及此,洛文萧的头皮几乎要炸开,宁王来得未免太快了,莫非已经捏住了自己密谋的证据,要兴师问罪?他城府再是深沉,脸色也不由大变,自己所谋实在太大,想到败露的后果,一时竟有些双腿发软。   洛凭渊毫无心情搭理太子,他的眼睛里映着静王惨淡如雪的面容,唇边殷然的血迹,远比过往任何一次发病都要严重。究竟有多难抵受,他还是第一次见到静王无法用平静掩藏住痛苦,这是今天清晨还沉静微笑着叮咛自己的皇兄么?   为什么云王会说,没有时间了,大皇兄等不了;为什么阿肃就是不来找自己?他不知不觉已跪在地上,将静王抱住,感到怀里的身体冷得像冰块一般,感觉不到温度也没有一丝力道。他记得皇兄有多怕冷,需要常年带着暖玉,天气稍寒,澜沧居内就需点起炭盆,怎么会有人忍心让他跪在冰冷的石地上,任由毒性发作不给救治,让他跪了这么久?   如果说见到这一幕之前,他心里还抱着一丝自欺欺人的侥幸,此时此刻,已经什么都明白了。   该是去年五月初三的寿宴吧,早就该想到,怎么可能不索取代价,如果不是付出健康、自由甚而生命作为交换,天宜帝如何会容许琅環回归,朝廷与武林又要怎样重拾平衡和信任,还有刀光剑影的太平峡谷,烽烟处处的边关韶安,今日珍贵的太平之局。一年来点点滴滴,清幽如流水的琴声,树下桌旁的谈笑指点,深夜灯下的殚精竭虑,为什么从未看到静谧微笑后面的苦痛忧伤,每一分进展中浸透的心血与隐忍。究竟是以什么样的心情注视天边将满的月轮,在晨昏思虑中送走流逝的生命,用从未湮灭的才华撑起未来与希望,将一切不动声色托付给自己,只余下孤独的灰烬。   这一刻,洛凭渊觉得自己的心也同样跌入冰窟,就像静王的身体一样冷。“皇兄,”他轻声说道,“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洛湮华恍惚中感到有人抱着自己,那股暖意带来一丝安心与慰藉,但他甚至没有力气分辨周围发生了什么,冰水般的寒冷中,脏腑经脉像要搅成一团,处处是炸裂般的疼痛。洛凭渊的声音像是远在天边云外,依稀飘入耳际,却弄不清在说什么。他隐隐感到有预料之外又很重要的事情发生,可是被各种痛楚占据的头脑却无力思考。他置身在深不见底的寒潭中,到处都是锋利的冰棱,像是要将他切割殆尽,自己究竟在哪里?就在这时,一股熟悉而温暖的内息从背后源源透入,像在极力驱散痛苦,当一丝清明短暂地回归时,他突然意识到,抱住自己的人是洛凭渊。   他猛地颤抖了一下,迷乱的视线逐渐聚拢,对上了皇弟深黑的眼瞳。视线交会,同样地不愿置信,洛凭渊的目光里有深深的伤痛悲愤,就像猝然受到了意想不到的重创,他在自己的眼中又看到了什么?洛湮华感到心底生出难以名状的痛楚,不同于碧海澄心的毒性,但同样锥心刺骨,令他几近窒息。竭尽所能地隐藏,想方设法掩饰,可是为什么这样的自己终究还是落到了弟弟眼中,比所有时候都要糟,比任何时机还要差。可是他真的不愿意,只有凭渊,如此地盼望他不要知道,直到最后。洛湮华合上眼睛,在他想忍耐之前,一股热流已经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瞬间染红了宁王的衣襟。   “来人,快去召御医过来!”洛雪凝惊叫,“不,我自己去!”   洛凭渊没有阻止皇妹,尽管御医来了应该也没有用,但为什么不将重华宫搅个天翻地覆,让所有人都知道皇帝的不仁与残忍呢?他只觉得在冰寒之外,胸口同样有一股血气在翻涌,也快要一口鲜血喷出。他抱着静王站起身,低声说道:“皇兄,别怕,你再忍一下,我带你去找父皇要解药。”   “五皇弟,父皇还没下旨宽免大皇兄,你擅自闯宫,只怕不好。”太子终于上前说道,他已经没机会再对静王出手了,不过看这样子,多半也是要凶多吉少,因此倒是镇定了几分。只是没想到,宁王的脸色这样差,竟像是有些失去理智。   洛凭渊转过头,冷冷地盯了太子一眼,满是憎恶。他素来淡然,洛文箫从未从他身上感受过如此强烈的恨意,就像要将自己立毙于掌下,不由倒退了一步。   内侍宫人听到公主的惊呼,已经开始朝长宁宫聚拢,就在此时,低沉而宏大的轰鸣远远传来,一声接着一声,层叠回荡,如同从天际降下、滚落地面的雷霆,越来越是密集,顷刻间将偌大重华宫笼罩其中,仿佛神祇的愤怒,周而复始地摇撼着巍巍宫城。   “是夕闻鼓!天啊,夕闻鼓被敲响了!”有人分辨出来源,惊惶喊道。   随着凌驾一切的雷鸣鼓声,朝夕楼南北卫楼中两组十二座大钟跟着撞响,钟声庄重而肃杀,与鼓声联成一片,直入云霄,在洛城的夜空下长久地回旋震荡。 第九十九章 天为谁春 上   二月十五戊时,夕闻鼓声宛若春雷平地而起,震荡重华,钟鼓齐鸣,响彻九城,宣告宫中发生了大事。已从官衙回到各自府中的文臣武将尽皆心惊,纷纷放下手边事务急赴宫城。然而重华宫门紧闭,皇帝并没有宣召百官入内的意思,群臣不敢散去,唯有聚在泰和门外等待消息。   惊天动地的鼓声传来时,天宜帝刚沐浴过,正在享用晚膳,顿时被震得食不下咽,再也不能安坐,急忙更衣起行。洛氏祖训写得分明,一旦夕闻鼓响起,意味着事态已然十万火急、刻不容缓,为帝者只要身在宫城,最迟一刻之内须赶到紫宸殿,不可有任何拖延。这条训示本身含有警诫暗责之意,迫使臣下子民不能遵循寻常方式,而是选择冒死击鼓请见,本身就是身为皇帝的疏失,这般如何能守好禹周江山?   莲妃送到芷汀宫门前,恰有内侍急急赶来禀报,是云王殿下敲响了夕闻鼓,提出静王殿下身遭冤屈,性命垂危,要代为在紫宸殿上向圣上陈情伸冤,并请陛下为大殿下赐药续命。天宜帝大怒:“反了天了,临翩什么时候进宫的?也没见他递牌子求见,朕不过休息一个时辰,他就敢搅出大事来,是要朕受百官万民耻笑么?”   他本以为莲妃会惶恐地为云王请罪并求情,然而莲妃的神情只是略显惊讶,随即就恢复了清淡,将一个小巧的攒盒递给吴庸:“陛下还未用完晚膳,这些点心吴总管带着应急吧。”   皇帝坐上御辇,心里不免生出一丝无趣。他今日已经不知发了几次火,但或许是盛怒倾泻得差不多了,此刻多少有些色厉内荏。云王战功赫赫,是除了太子之外,几位皇子中封爵最高的,但这并不是令他头疼的主要原因。   四皇子自小生得异乎寻常的漂亮,让人一看就喜欢,长幼排序又小,很自然就多几分宠爱娇惯。洛临翩倒是没被惯出什么恶习,但性情却不是一般的清傲,可说是目下无尘,不揉半点沙子。随着年岁阅历增长,容貌出落得愈发绝世,性情也变本加厉地不易对付。平日看他清清冷冷自行其是,没兴致找谁的麻烦,一旦有什么事入了他的眼或者惹起了脾气,万不能被他占到理,否则绝对得理不饶人,不管不顾,发作到旁人难以企及的程度。以为边关历练回来总会多几分世故随和,如今看来真是本性难移。   思及仍然跪在长宁宫外的静王,皇帝心里一阵不自在,除了关绫的身份,他实在没找到其他像样的理由处置洛湮华,甚至拖到毒发的时辰还不给解药。云王已经不是第一次看不过静王被为难,太医院至今还对四皇子四年前拍案大怒的一幕心有余悸,然而比起动用夕闻鼓发难,只能说小巫见大巫了。   想到云王就在紫宸殿中等着同自己理论,事态已然不可能遮掩住,明日必然满朝知闻,进而人尽皆知,皇帝的太阳穴就隐隐作痛,又止不住地恼怒异常。前几日洛临翩入宫问安,他念起班师归来已经将满三月,便想安排些朝中事务,看看四皇子政务方面的才干如何。孰料洛临翩一口推却,懒洋洋说道:“父皇,儿臣要歇着,什么也不想干,您就开恩放过我,让儿臣继续游手好闲吧。”   天宜帝好气又好笑,就没能板起脸色,任他耳提面命,云王连战场上受过的旧伤都抬了出来,坚决地表示只想躺在战功上吃闲饭。   尽管难免怒其不争,但在皇帝充满疑忌的心里,未尝不因此觉得舒服放心,洛临翩不欲揽权,只愿安享天伦,过些悠闲日子,至少代表他没有野心,更看重亲情,而这正是皇帝身边所缺少的。   可是此刻,天宜帝不止头疼,后槽牙也气得发痒,云王的作为未免太不识大体,莫说天家无私事,纵然只论亲情,儿子将父亲从后宫逼出来,颜面尽失,也是大不孝!自己一直以来对他的秉性是太纵容姑息了。   御辇走得很急,吴庸几乎是小跑着跟在旁侧,他留意天宜帝的脸色,没有再度暴怒的迹象,不过当然也好看不到哪里去。想也知道,要治住发飙的四皇子可不容易,云王为国立下大功却不居功,平素又放任惯了,最是令人束手无策。经过景清门时,一名御林卫比了个手势,他心底的慌张安定了一些,既然李平澜已经在控制事态,宫里应会很快恢复秩序。   沿路又有内侍快步上前,紧跟着咬耳朵,报告前宫发生的事,吴庸只听了个大概,就倒抽一口冷气。他没有想到静王的状况如此严重,其余四名皇子和一位公主全部卷了进来,而且泾渭分明,谁也没有置身事外的意思,这局面怎么看也不像是能够善了。   当鼓声排山倒海而来时,太子在长宁宫外再也待不下去。是谁有这般胆魄,竟敢动用夕闻鼓震动宫城,将皇帝生生逼出来?宁王的眼神像要将他寸寸凌迟,洛文箫看了一眼他怀里昏迷的静王,转身朝紫宸殿奔去。今日已经失算,注定要陷于被动,但胜负之数可还没见分晓。宁王身在此地,擅自登上朝夕楼击鼓的又是谁?他现在只祈祷一件事:云王千万不要也到了宫里。   洛凭渊抱着静王去往紫宸殿,他不让慌成一团的内侍接手,使出轻功,脚下平稳,虽然托着人仍旧十分迅速,不一刻,紫宸殿高峻的飞檐已出现在眼前。   有人站在前方去路上,将他挡住:“五殿下,陛下马上要驾临,你不可这个样子进殿。”语音平稳,在宫城上下动荡慌乱之际,这道身影的存在却仿佛足以镇住一切风浪。   “李统领,你要阻拦我找父皇要解药么?”洛凭渊问道,声音淡然,却仿佛有风暴酝酿其中。   “五殿下,你冷静一点。陛下毕竟是天子,要他拿出解药不能直接硬来,得找准适当的时机。云王殿下需要你支持。”李平澜说道,“殿下如果信得过,将静王殿下交给我,先护住他的生机,否则拖得久了会有生命危险。”   洛凭渊一凛,被急痛激得昏沉的头脑清醒了几分。的确,如果逼得太紧,皇帝恼羞成怒就是不让步,便成了鱼死网破之局,反而是害了皇兄。他额头顿时沁出一层冷汗,心中感激:“多谢李统领,皇兄就托付给你,一定照顾好他。”   “稳住些,吴总管应会相助。”李平澜平日从不多言,但宁王的脸色实在不对劲,是以再点了一句。他目送洛凭渊离去,低头看到静王气息微弱,几缕发丝已经被汗水浸得湿透,凌乱地贴在脸侧,不禁在心底叹息一声。此刻皇帝自顾不暇,再也没心思顾及静王是否还在罚跪,他对身后几名御林卫道:“去冬暖阁。”举步的同时,右手不动声色地覆上洛湮华的腕脉,将一股浑厚平和的内力送进去,护住了心脉。   戊时初刻,天子升座紫宸殿,朝下方看去,有些意外地发觉,不止是白衣如雪的云王,其他三名皇子也一个不少地在场。本来宫中只有安王,后来听说太子也来问安,怎么都没离开,云王与宁王又为何赶在傍晚突然进宫?如果是消息传到宫外,他们未免也到得太快了。此外,殿中竟然还有几位宗亲,威望最高的端王爷与睿王爷赫然在列。   他的眉头拧了起来,心下更增不悦,明日一定要查明都是谁在捣鬼!   “四皇弟,看看你做的都是什么好事?些许不满,就搅动九城,扰得父皇不得安歇,不光是横蛮,你简直不忠不孝、忤逆犯上!仗着几分战功就连父皇也不放在眼里,当洛城是韶安么?你这是重罪!”安王适才被夕闻鼓惊得目瞪口呆,待到听闻静王性命堪忧,更感到整件事都超出了意想,竟已是白刃相向、殊死相搏。但他见到洛临翩就牙齿发痒,明知现下当口说话没有好处,仍然忍不住要出言攻击。   天宜帝阴沉着脸,他不开口,就是默许洛君平的指责。   云王没心思同安王纠缠,连眼角也没朝他斜一下,径自行礼说道:“父皇,儿臣适才进宫问安,不想闻说关绫被指为贼盗,父皇因而降罪大皇兄。此中另有别情,大皇兄实是含冤,儿臣心急如焚,不得已唯有请父皇升殿明鉴。”   天宜帝见他语声清冷,头一句话就是为静王分辨,连句请罪都欠奉,心下愈发不快;也不问云王有什么别情,冷笑道:“朕在御书房一下午,不见你来问安,不过责大皇子反省两个时辰,你就赶着宫门快关、火急火燎地来了,鸣鼓撞钟,朕连饭都吃不完就得从后宫出来见你。四皇子这个安,时机还真是巧了,请得空前绝后、名垂青史,朕可担当不起。今后该是朕去云王府向你问安才是,免得四殿下一个不顺心,就动用夕闻鼓,朝廷百官日日上晚朝,洛城百姓睡不了安稳觉!”   几位宗亲皆是失色,皇帝一番话刁钻非常,丝毫不留情面,以他对四皇子的偏宠程度,如此重话绝无仅有,可见是动了真怒。   洛临翩对这位父皇的秉性却是颇为了解,理亏没把握时必然虚张声势先声夺人,倘若对方慑于天子之威稍有胆怯退让,立时就被压得不能翻身,请罪还来不及,其余的话只怕连出口的机会都没了。他见皇帝不问情由,上来就是这一套以势压人,胡搅蛮缠拖延时间,心中的恙怒更增了三分。还是想到静王的解药,才压了压性子,淡淡说道:“好教父皇得知,儿臣听闻洛水解冻,今晨出城踏青,原本是预定明日才回城的。恰好近晚时分,在洛水西侧见到桃花初开,甚是明妍,便一时起意想送些桃花入宫,让父皇与母妃都能同赏春色。没曾想一路赶到,宫中却发生了许多事端。”   说着,回身问道:“我带来的桃花呢?赶紧拿上来!父皇若是不信,尽可问问儿臣这些属下,是否在洛水边新折的?”   当下殿角就过来两名护卫,手中都抱着大捧的桃花,跪下说道:“禀陛下,小的们确是刚随四殿下从城外回转,如今只有洛水西岸的桃花开了,我等不敢诳语。”   众人看时,但见桃枝断口新鲜,含苞待放,足证云王所言非虚。   天宜帝的心思却全然不在花上,他听四皇子说起洛水西侧,猛地想到了“含章以北,洛水之西”,心下倏然大震。   这首五皇子洛凭渊自寒山派归来时带回的偈语出自璇玑阁主苏聆雪之手,是与寒山真人共观星象而作,故此尤为可信。他得知其中含意后就念兹在兹,一直挂在心间。   含章以北,洛水之西,暗星将起,辅我帝基;下一句则是天狼韬晦,兵戈可息,江山有幸,河汉清兮。   自从生辰之日立下约定,静王复起归朝,确然尽心竭力,在暗中扶持帝业。而眼前风采夺人的云王不仅平定北境,迫使辽人求和,而且从班师之日起即辞去兵权任命,一心休养生息。璇玑阁主说偈语兆示了未来几年禹周的国运,而今一年过去,毋庸置疑,前两句已然应验。仿佛可以预见在不远的将来,中兴盛世即将来临。   天宜帝一整天心思都放在对付静王以及如何善后上,却没想起这件关乎根本的大事。念及此处,他的心神不觉有些乱了,气势也低了下去,只闻云王继续说道:“到了宫中才得知,大皇兄无辜受罚,命在顷刻。儿臣本欲求见父皇,将真相禀明,为他分说明白,想不到太子不知是否奉了旨意,偏偏在这时刻派人封了景清门,说有天大的事也不可往后宫送信,儿臣在东偏殿找不到内侍通禀,况且有二皇兄的严令把守,莫说是人,只怕连只蚊子都飞不到芷汀宫。大皇兄已然命悬一线,他是我禹周的肱股栋梁,竟然一日之内蒙此奇冤,儿臣迫于无奈,只得登上朝夕楼,击鼓请见父皇。其中惊扰之处还望陛下赎罪。”   宗亲们到得宫中,都知道太子把控前宫不准通报,云王一番话暗藏锋芒,听来但觉有礼有节、无可指摘。试问太子的身份摆在那里,四皇子如果硬闯后宫,在礼数上便脱不了犯上的责任;而夕闻鼓乃是先祖所传,虽说手段激烈了些,但若静王的情况确如所言,却挑不出什么错处。   天宜帝没想到太子未得自己首肯,竟敢擅自隔绝前后宫,一反这些日子的恭谨低调,其中用心昭然若揭。他情知云王不可能在这种事上有虚言,不由沉沉朝洛文箫扫了一眼。   太子也有一套声情并茂的说辞作为辩解,见势不妙正待开言,就感到旁侧一道寒锐无匹的目光盯过来,只听洛凭渊冷冷说道:“太子殿下,父皇现在没工夫听你扯闲篇,不想将事情闹到不可收拾的话,我奉劝你还是先闭嘴。”   洛文箫立时哽住,没敢出声。宁王会如此说,必定有把柄在手,林淮安又是自己布局的关键,不由得他不心虚胆怯,背后冷汗一层层渗出,却全然不觉。   皇帝也没心情理会几个皇子间唇舌之争,太子此举犯了他的大忌,只是现下不是算账的时候。他心中已大为动摇,但听到洛临翩左一句无辜受罚,又一声蒙受奇冤,仍是老大不痛快。朝廷百官正聚在泰和门外,等着得知夕闻鼓为何鸣响,云王的说法传开去,自己岂非成了鉴事不明的昏君?他沉声问道:“你有何根据敢当众说大皇子清白无辜?如果拿出真凭实据,朕就赦你擅闯朝夕楼之罪,否则纵有战功,朕也饶你不得。”   “父皇容禀,”洛临翩说道,他从小就没憷过皇帝,对语气中隐含的威胁恍若未闻,“儿臣在边关时收了一名影卫,带回洛城之后发现他武功尚可,却不擅隐藏行踪,每每在隐匿时被人察觉。儿臣觉得十分没面子,时有责罚,勒令他勤加磨炼。他受责不过,却自己想出了一个法子,时常于夜晚宵禁后溜出王府,在洛城各处潜行,力求不至惊动巡夜禁军,以此提高本领。”   众人见他突然说起了自己身边一名小小影卫,都感错愕,不知是何用意。云王继而道:“小霍,昨夜五更前后,你在西华门一带看到了什么,从速讲来。”   殿角闪出一个身着暗蓝劲装的年轻男子,相貌清秀,举手投足却有种说不出的彪悍敏捷。他像是不习惯暴露在众多目光之下,低头施了一礼:“昨夜四更过后,属下在西华门附近徘徊,忽见城门开了条缝,放进一队骡车。因是第一次见到半夜还有车子入城,我没忍住跟了上去,想探知这骡车是做什么用途,要去哪里。待到悄悄尾随了一段,发觉每辆车上都载着极大的木桶,里面盛满净水,此外并无他物。属下觉得无趣,正想离开时,却看到其中一辆在道旁停下,跟着街角暗处出来两个人,有一个手中抱着一团物事,仔细看竟然是个一动不动的少年。他们迅速跳上车,揭开篷布,将那少年塞进了里面一只空桶,而后又将车篷原样盖好,就跳下车窜进街角不见了。那车子又照旧行路,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一般。”   殿中的人都听得发呆,这影卫似是平日说话不多,声音有些低哑,但吐字清晰,略顿了顿,接着说道:“属下又有些奇怪,于是继续跟随,路上没再发生其他事,车队一直走到了宫城,从西北边的角门逐一驶进重华宫。那会大约是五更。属下进不了宫门,因此也不知后来怎样了。”   他讲述完毕,便退到一边。殿中一时寂静,李平澜不在场,副统领袁旭升立时上前说道:“启禀陛下,西山泉水五更入宫,要送去御膳房,属下发现关绫的地点相距极近,时间也能对上。”   话到此处,即使原本不了解状况的人也已明白过来,端王爷率先说道:“陛下,此乃栽赃嫁祸,构陷皇子,只消将那负责给宫里送水的人抓起来一审便知!”   “我这影卫怕受处罚,迟迟不敢禀告偷溜出府的事,儿臣疏于管教,回府后必定严惩。”云王声音清寒,事情已说完,他略拂衣襟,下拜说道:“请父皇即刻宽免大皇兄,先行为他赐药延命!”   洛凭渊当即一同下拜:“父皇明鉴,关绫确实两日前便已失踪,疑为被昆仑府掳走,嫁祸陷害,儿臣小师弟严荫可以作证,将他宣来一问便知。大皇兄快不行了,请父皇先赐下解药。”时间长一刻,静王就多受一刻难以想象的折磨,他苦苦忍耐不可冲动,此时连声音都在发颤。   两位皇子跪下,端王爷与睿王爷是临时被拉来的,常年身处宗室宫廷中,见到云王与宁王急着求解药,心中都有些明了,暗道设计静王之人手法好生歹毒,而皇帝心胸狭窄,如今暗中的阴私手段被揭了出来,委实是不光彩。事已至此,要置身事外也晚了,于是一同上前求情。 第一百章 天为谁春 中   天宜帝阴着脸听完,心里也有些惊慌。他要静王熬上一两个时辰,并不是随口一说,而是心里已经有了计较:洛湮华现在还不能死,否则万一逼反了琅環,洛城内立时便成乱局,御林卫与靖羽卫未必平息得下来,北辽和夷金还没被收拾服帖,岂有不趁势反攻的道理?如果琅環再推选出新任宗主为静王报仇,更是遗患无穷。因此为今之计,最好的办法就是趁着眼下机会狠狠整治洛湮华一次,让他去掉半条命,今后身体病弱,自然无力与自己相抗,一年来被争取过去的局面就扳回来了。朝廷尽可从容地将琅環的价值都榨出来,最终如何处置全凭自己心意。   但他怎么也没想到云王闻讯会一怒敲响夕闻鼓,偏偏还真的拿出了凭据,情势已然超出掌控。宫门外聚着大批朝臣,京城百姓议论纷纷,探问出了什么大事,城中更是聚集了禹周各家武林门派中最拔尖的子弟。现在两名皇子公然在紫宸殿上讨要解药,分明是得知了静王身中碧海澄心之毒。他如何能承认这一点,若不当场压下去,只怕用不了几日,自己下毒控制皇长子的作为就要传扬天下,不知在旁人口中会被议论成什么样子。身为天子行此阴损手段,还有何颜面颁旨下昭,统御臣下?   “都住口!洛湮华出言不逊,纵有冤屈,罚他跪几个时辰怎么了?”他想到静王将此事透露给年轻冲动的四皇子与五皇子,令得局面这般被动,又是一阵恼怒,阴沉着脸一掌拍在御座扶手上,“什么賜解药!你们从何处听来的胡言乱语,就敢对朕要死要活的,真真不知所云!”跟着又冷笑道:“大皇子好本事啊,还污到朕头上来了,看来这教训是给得太轻了!”   云王登时大怒,他从一开始就明说需要賜药才能延命,既是防着天宜帝装傻推诿,也是有意将事情挑到明面上,即使不能为静王彻底解毒,也要让天宜帝日后都不敢再用月中毒发做文章。但考虑到天家颜面,在说法上至少还留下了余地。   已经让了好几步,给足台阶,想不到皇帝给脸不要脸,到了这个地步还想着反咬一口,那还有什么好客气的。   对于碧海澄心,他是今日才听秦肃说明,但凭什么让皇帝给静王又安上一条欲加之罪,懂得移花接木的可不只是太子。他脸罩寒霜立起身来,冷笑一声:“父皇此言差矣,中毒之事,大皇兄从未有只字片语提起。当日北境归雁峰大捷,儿臣俘虏了辽军大将余木黎的副将瑞衍西,曾亲自审问于他。此人虽则兵败却气焰嚣张,对儿臣言道,你们禹周的皇长子谋略过人,乃是北辽大敌,但我们这些军中将领都得到了确实的消息,静王已然身中奇毒,如果每月不能按时从宫中获赐解药,便会毒发无救;故此纵然才高也不足为虑,禹周迟早自毁长城。又说儿臣届时亦将独木难支,辽军铁骑终会挥师南下,这万里江山还不是案上鱼肉,任凭宰割。”   他的声音寒如冰霜,偌大的金殿仿佛要被冻结,略作停顿又道:“此等无稽之谈,儿臣听了根本不信,试问以父皇之仁德胸襟、英明睿智,如何能容许这种事发生在帝京重华,称了外夷的心愿?故而下令将那大放厥词、中伤父皇名誉的瑞衍西就地杖杀,以立军威。班师数月以来,大皇兄每逢月中必定生病,但儿臣从未多想。今晚本是趁兴而来,谁知一入宫门,所睹所闻竟然被当日辽将句句言中。敢问父皇,儿臣该如何看待,又何以自处?此外还有一事不明,我禹周宫廷中事,连儿臣都不知道,边境的辽将是从何得知?”   天宜帝的脸色阵青阵白,他算是领教了云王的辞锋,字字凌厉直刺要害,戳得他一口气上不来,眼前发花,待要驳斥又找不到话说。殿中宗亲相顾心惊,依稀记得韶安军送回的战利品中,确有辽军副将的首级,倘若辽人真的说过这样的话,也难怪四皇子会怒击夕闻鼓了。   云王也不等皇帝回话,转头问道:“五皇弟,你一直住在大皇兄府中,难道也同我一般不明所以,挨了晴天霹雳?”   “我也不清楚,虽然大皇兄每逢十五都会进宫,回来后就要病一场,但他从来没解释过所患是什么病症。”洛凭渊摇了摇头,“我只知道他早上还是好端端的,方才却呕血不止,危在旦夕。四皇兄,我与你一样不愿相信。”   他对天宜帝已然失望之极,除了恨意,隐隐还多了些鄙视,勉强压抑着怒气说道:“父皇,儿臣身上沾染的血都是大皇兄的。这一年来,他撑着身体日日操劳,夙夜不息,所为皆是国事,儿臣从未见他有过不利父皇的言行。若是大皇兄捱不过去,北辽与夷金必定额手称庆。父皇即使不念功劳,当真不能看在他病成这样的份上,免去苛责,先赐药缓解病痛么?”   天宜帝这才看见宁王衣襟上大片的血迹,连一向与静王不睦的五皇子都在求情,可见是相当危急了,他心里不禁发虚。看到洛凭渊脸色煞白,眼里尽是不可置信的失望,还有种陌生的疏离,皇帝就有些不是滋味。   不同于洛临翩的高傲随性,洛凭渊在自己面前一向是很敬慕的,或许是从小得到的关注比较少,宁王似乎格外珍惜每次面圣或问安的时间,请教政务时也常常流露出钦敬的神色。太子再是恭谨谦逊,却代替不了这种发自内心的真诚反应。可是现在,连最让人省心的小儿子,也开始用疏远的目光看着他了。这样下去,宫外的百官如何打发还没定论,两名看重的皇子先要同自己离心离德。   吴庸见天宜帝脸色不定,显然还在转心思,深恐这位陛下金口玉言又说出不能转圜的话来。看四皇子与五皇子的神色,倘若再不给解药,接下来难保不会出什么事。他朝下面不动声色地比了个手势,之前负责在长宁宫外看着静王的两名内侍很快就跌跌撞撞、连滚带爬地进殿跪倒,哭道:“陛下,大皇子吐了不少血,昏过去了,小的们看着像是不好!”   众人脸上都是惶然,洛凭渊觉得一股血气直冲到头顶,但随即衣袖一紧,却是洛临翩冷着脸按住了他的手腕,他缓了口气,才想到静王是由李平澜在看顾,如果有个不好,来报讯的也应该是御林卫才对。   端王爷饱经世故,见到皇帝脸上惊慌之色一掠而过,心知现在只缺一级台阶,当即喝道:“两位殿下多虑了,你们还不了解陛下吗?那些空穴来风、道听途说谁不是听过就算、过耳即忘,你们倒好,真的拿到紫宸殿上来说,像什么话!陛下刚从后宫前来,不知道大殿下突然病重,既然现在听说了,自然不会坐视不管。宫里有的是御医良药,定能保静王殿下转危为安,你们还不赶紧替他拜谢圣恩,再好好为适才失言谢罪!”   云王心道,姜还是老的辣,他并不想就此放过天宜帝,不过总得让静王先度过危机,也就顺势与宁王一同行礼,说道:“儿臣代大皇兄谢过父皇。”至于请罪却掠过不提。   “吴庸,你带人将大皇子送到清凉殿西暖阁,替朕看看他的情况,尽快召御医来诊治用药。”天宜帝沉声说道,尽量让声音保持平稳,内心却止不住地慌乱。宫中习俗忌讳说不吉利的言语,表述病势更有一套说辞,听到内侍连“不好”都出了口,他才意识到宁王所言并无夸大,洛湮华的确有可能挺不过去。   这一刻,他才真的开始惶恐,今日下手是过重了,想不到洛湮华的身体比预想的还要虚弱,算来毒发才不到半个时辰,换做一般人至少能撑五六个时辰。   如果说,能有什么比疑心猜忌,以及悠悠众口更令他这个天子在意,那就唯有天意了。虚无缥缈、无形莫测,却又切切实实地存在着。越是身居高位生杀予夺,就越能体会到,纵然穷尽所能,也不可能掌握自身的命运,忍不住要去追寻上天于冥冥中的意旨。帝业未就,暗星若中途夭折,自己岂非成了违逆天命的罪人,还不知会不会遭到天谴。   吴庸悬了一整天的心终于放下一半,听到西暖阁三字,他明白天宜帝是让步了。待到匆匆出了紫宸殿,就见到李平澜派来的御林卫等候在殿外,附耳低语几句,吴庸便心照不宣地朝清凉殿赶去。经过这一场,他看得越发明白,五皇子说话不多,对静王的关切却丝毫不逊于四皇子。如果皇帝懂得不要逼人太甚,也不至于丢尽了颜面,以云王的脾性,只怕不会答应事情轻易收场。   金殿之中,洛临翩的神色总算略见缓和,不过想到静王身上毒性并未根除,皇帝又是一副不认账的态度,心下怒气不减,要想任由事情就此蒙混过去,哪有这么便宜。他思忖一下,淡淡说道:“父皇,关于今日变故,儿臣还有两点拙见,想请父皇恩准。”   天宜帝皱了皱眉,一个要求已经闹上天,现在竟然又有两条,但他心下犹在不安,拿不出疾言厉色,沉声说道:“你且讲来。”   “我禹周外有北辽、夷金虎视眈眈,内有昆仑府为患,他们对大皇兄都欲除之而后快,今番设计陷害,前后安排十分周密,绝非一两人能够做到。儿臣以为背后指使必然出自这三家势力之一,甚或是联手所为,目的就是借刀杀人。”云王说道,也不理会皇帝变得难看的脸色,“只是,单凭外夷或昆仑府,仍办不到如此周全,要想收买出入宫门的运水禁军、熟稔宫中殿宇不是易事,禹周必定有人为他们做内应,而且地位还不低。儿臣以为除了要尽快擒获潜入宫中的逆贼,查出这名内奸的身份更加刻不容缓,否则重华宫中还不知会再生出何种事端。”   天宜帝听到借刀杀人、自毁长城,与静王先前之语不谋而合,多少有些羞恼,但宫中连番被贼人滋扰,也的确令他忍无可忍,于是沉着脸默不做声。   洛君平刚才与其他宗亲一样,被震得惊怔,此时回过神来,插言冷笑道:“还以为四皇弟有什么高见,李统领早就在查了!这等大事不是一日之功,宫里被你一闹,已是人心惶惶,你还不消停,再要弄得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父皇还有安生的日子么?”   洛凭渊定了定神,这时说道:“启禀父皇,儿臣以为四皇兄所言甚是,事关里通敌国、引贼匪入宫作乱、危及圣上安危、陷害禹周肱股,此奸不除,父皇才会难以安寝。如今线索俱在,要查出内奸并非难事。除了从水车上着手,还可进行排查,看有什么人与外夷或昆仑府过从甚密,熟悉皇宫大内,同时又视大皇兄为眼中钉,能符合这几项条件,就离得不远了。”靖羽卫查案是常事,这些意见于他可说信手拈来,井井有条,天宜帝也不禁微微颔首。   洛君平却有些头皮发麻,经过皇觉血案,大家面上不提,心里谁不知道太子勾结昆仑府,皇帝亦是了然于心。宁王几句话状似无意,其实哪一条不是指向太子?他暗暗诧异洛文箫怎么还不出言开脱,又不由在心中大骂,阴损歹毒也就罢了,摆下这么大的摊子却没本事兜住,事先全无商量知会,你自己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却要拖累我一同倒霉!他串谋或帮衬着太子做过的事着实不少,此时不帮也得帮,只好硬着头皮说道:“兹事体大,五皇弟提的几件由头,我看都是出于推测,没有凭据可不好乱讲。贼人至今杳无踪迹,长得是圆是扁都不晓得,李统领还未得出结论,你如何断定就是昆仑府所为,还拉扯上北辽、夷金?再说,又凭什么说那提供情报之人必定痛恨大皇兄,或许只是贪图钱财被收买了也未可知。按照五皇弟你的标准去查,一个不好就要南辕北辙,靖羽卫平日就是这么办事的吗?”   洛文箫默不作声听着几个皇弟唇枪舌剑,冷汗不觉湿透了里衣。袁旭升已经下令将夜半运水入宫的军士一并锁拿,要细细审问。他事先倒是吩咐了事情要做得干净,鼎剑侯那个亲信办完这趟差事就得灭口,但是宫中变故横生,他也没有把握不会牵连到自己身上。   更要命的是宁王,鼎剑侯府中到底出了什么差错,洛凭渊又知道了多少?这才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恨不能立即出宫,揪着林淮安问个清楚,总好过现在生怕说错一句话被抓住把柄,或者刺激了洛凭渊,来个当场戳穿。   按照姬无涯的布局,静王命丧宫中,宁王隔日病倒,禹周顿时无人主持三日后的比武,局势必然陷入混乱。琅環正在含恨,不帮倒忙就不错了,绝不可能再为朝廷出一分力。自己便可趁势入宫请缨,临危受命,代替宁王与辽人比武。有之前在宫宴上力挫北辽高手的伏笔,料来天宜帝当会允可。而后就须遵守约定,不慎输给代章京一招半式,让北辽赢得比武的最终优胜。此时昆仑府发动攻击,奇袭琅環据点,趁着对方群龙无首,只能仓促应战,将淇碧、横刀等部属一一击破。靖羽卫与御林卫到时已自顾不暇,琅環又与朝廷撕破了脸,势必难以得到应援,一战可望全功。   至此,三方各遂所愿,自己除去静王,重挫宁王,化被动为主动,恢复朝中地位;耶律世保赢得婚约,取得优厚的和谈条件;而昆仑府挫败琅環,阴阳双使的目的也就达成。   全盘谋划环环相扣,经过反复推敲,堪称完美。而其中最大的关键就在今日,只要天宜帝除去了静王,宁王再中暗算,后面的事便水到渠成。他赶到宫中坐镇,甚至连景清门都封了,正是因为成王败寇,在此一举。   天宜帝果然不负所望,一如当年般嫉贤妒能,蒙了心窍处罚洛湮华。但云王在最后时刻入宫,令他措手不及,宁王更是一副深仇大恨的架势,仿佛已经彻底拆穿计谋。夕闻鼓声惊天动地而来,冲破宫中重重桎梏,自己的精心布置也化为泡影。   洛文箫脑中一片混乱,即使以他的急智与善谋,也想不出如何化解眼下危局。他竭尽全力,也只能让自己不致将内心的恐惧失措表现出来,得维持从容不迫才不会更加招惹怀疑。宁王至少还没说出什么,或许根本没有充足的证据,而洛湮华晚了半个时辰才得到解药,明显状况严重,若是宿敌病重不治,自己或许还有转机,眼下无论如何要沉住气。   “三皇兄既然疑惑,我便略抒己见。”只闻洛凭渊说道,“大皇兄每月十五需要入宫服药,此事连我和四皇兄都不清楚,贼人却能不迟不早选在这个日期将关绫运进宫城,让御林卫来不及调查,大皇兄更是无从证实清白便已毒发。什么样的人能将时机掌握得如此精当?在我看来,对方的实力不容小觑,除了早已知情,手下还必定有轻功高明、足以多次潜入内宫的高手,而且事先对宫中情形了如指掌,乃是处心积虑、志在必得,定要一举绝了大皇兄的生机,非是有深仇大恨或者重大利益攸关,不会如此。北辽而今和谈与比武皆落下风,大皇兄越是为我禹周筹谋尽心,辽人就越会对他恨之入骨,既然知道他有这项弱点,可想而知会加以利用,一击致命。”   紫宸殿中十分静寂,在场众人都想着五皇子的一番分析,洛凭渊仍然围绕静王中毒说事,天宜帝也没有办法。他早先被洛湮华说得无比刺心,不愿意朝陷害的方向想,此刻心里突然一动,记起李平澜事发时恰好不在宫中,就是去赴北辽高手的约战,脸色不由变了变。   “而今在洛城之中,北辽想暗算大皇兄,最得力的帮手便是昆仑府,”洛凭渊接着说道,“当日耶律世保抵京,儿臣前去晤面时,曾亲眼看到他带了一名亲信下属,名叫姬无涯,与皇觉寺中袭击儿臣的纳兰玉同是昆仑府的护法。品武堂内有不少手下来自昆仑府,可说关联甚密。现下洛城中高手虽多,有能力凭轻功扰乱宫禁的却是寥寥,姬无涯便是其中之一。传说他的绰号叫做‘八步孔明’,所指就是轻功高明,计谋多端。想来如果耶律世保下令,昆仑府定会乐于从命,共同谋害大皇兄。不过若要办得天衣无缝,这朝中的内应万万不能缺少。儿臣不敢妄言是谁通敌叛国,但既然连大皇兄身中至毒的情报都能泄露到北辽,当初泄密之人,多半就是今时的内奸了。”   他叹息了一声:“无论此人是谁,几次三番加害,对大皇兄怀有多少恶意,三皇兄想必也能感觉到吧。” 第一百零一章 天为谁春 下   “父皇,四皇弟的见解儿臣亦是赞同,无论是夜闯宫城的逆贼还是宫中内应,都须得加紧擒拿,以绝后患。”太子出声打破了殿中令人不安的沉寂,语气一如既往地温和,不过若是仔细分辨,就能察觉其中有一丝不自然的僵硬,“五皇弟的推测也颇有见地,能单凭有限一两条线索就说出这许多,倒如亲眼目睹一般,甚是难得。只是儿臣愚见,世上尽多武功高明之人,洛城中又正值龙蛇混杂,未知琅環在江湖上还招惹过什么冤家对头,暗中伺机报复,却连累了父皇。五皇弟推测贼人的身份是一回事,待到查核案情时却不能依靠捕风捉影,还需找到真凭实据方为稳妥。”   他实在不能沉默下去,再不开口就等于默认了。常言道口说无凭,宁王所言尽管已经切中事实,但凭着一个说法还不足以构成致命威胁,他怕的是洛凭渊当场将鼎剑侯揭出来,故此这几句话讲得心惊胆战。   殿中众人对勾心斗角不陌生,但说到江湖恩怨、门派纷争,都是一窍不通,闻言又被说得有点茫然。   洛凭渊冷冷看了太子一眼,皇兄还生死未卜地躺在西暖阁,不知道现在怎样了,他眼前又掠过林辰苍白而决然的神情,雪凝抱住皇兄、面对太子的情景。   “启禀父皇,儿臣之所以认为昆仑府脱不了嫌疑,并非捕风捉影,而是确有实据。”他说道,“再过三日,儿臣就要与北辽武士当众比武,此战关乎皇妹终身,还有我禹周的荣誉。不料就在今日,儿臣的茶水中竟然被宵小暗中下了药。若非当时身边之人察觉异状、及时示警,险些就中了暗算。我已经命人查验过药性,所用之毒名为‘天无二日’,通常隔日发作,能令人连续多日衰弱无力、高烧昏迷,就如得了严重的伤寒,不仅药石无医,过后还会导致功力大损,乃是昆仑府几种最得意的药物之一,专门用于不着痕迹地加害。”   话到此处,除了云王,其他人尽皆失色。谁能想到五皇子进宫前还出了这样的意外。洛文箫色变的原因自然与旁人不同,他再不敢说半个字,洛凭渊甚至用不着提到鼎剑侯,单是将昆仑府拉扯进来,自己已然抵挡不了。他心中恨意充盈,一时却分不清该恨对头洛湮华,还是恨揭穿计谋的洛凭渊,坏事的林淮安,亦或逼迫、引诱自己合作的耶律世保与姬无涯。   洛凭渊心中悲愤,语气却愈发平静:“父皇请想,一日之内发生了两桩阴谋,大皇兄毫无提防地入宫参见,却被害得奄奄一息;如果儿臣这边也被昆仑府得逞,到了比武之日却无力应战,该是谁大喜过望、从中获利?今夜如果四皇兄没有抢着去登朝夕楼,这夕闻鼓,儿臣也是要去敲的。”   洛临翩朝他望了一眼,暗想静王的眼光毕竟不虚,五皇弟还少些历练,但确是良才美质,心性里又有一份情义与担当,让人觉得值得。只盼他日后也莫要移了性情。   天宜帝心中剧震,这才明白宁王何以傍晚匆匆进宫,他沉声问道:“究竟怎么回事,是否拿住了下毒之人?”此等大事不可能捏造,话又是从洛凭渊口中说出,他也顾不得那些扎耳的部分了。两次暗害发生在同一天,分别针对静王与宁王,如果说其中没有关联才是荒谬。他敢下狠手为难洛湮华,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忖度着有宁王在,当可应对接下来的比武。但是倘若静王被自己整垮了,宁王偏又在紧要关头中毒不起,辽金趁机发难,会演变成何等局面,又将导致什么样的后果?   “回父皇,是在下午发生的,事发突然,只拿住了物证,未能当场擒获那下药逆贼,但应是昆仑府暗中所为。儿臣必定尽快查清,再向父皇禀明。”洛凭渊说道。   他答复得颇为简略,几乎等于什么也没说,但天宜帝暂时也没心思细问,他已经联想起去年七月十五,昆仑府死士夜袭静王府,意味着早在大半年前,太子已然对静王身中的毒性心知肚明。碧海澄心之事极其隐秘,宫中除了吴庸与李平澜,并未让旁人知晓;而洛湮华连云王和宁王都瞒住,可见不会自曝其短。再怎样想,北辽能获悉确切消息,最可能从中泄密的,也唯有勾结昆仑府的韩贵妃与太子了。   回思过往林林总总,连同今日作为,莫要说皇帝性好多疑,即使是个性格粗疏、凡事轻信的人,也无法不疑心大起。他神色阴沉地盯了洛文箫一眼,心中已是怒不可遏。通敌叛国、里应外合,真是好大的手笔,身居储君之位却背后行卖国之举,真将自己这天子当做杀人之刀了!更可怒可恨的是,下属都能看出破绽,从旁劝阻,自己却被牵着鼻子走,令对方诡计得售,不由得他不恼羞成怒。如今传到外面,即使撇开洛湮华身中至毒这一层,一个不辨忠奸的昏庸之名也算落在头上了。如果不是洛文箫意图一手遮天,擅自禁止通报,把守景清门,云王与宁王也没理由上来就动用夕闻鼓,弄得想大事化小都没了可能。   洛文箫脑中嗡嗡作响,被皇帝森寒的目光看得汗出如浆,再也站立不住,双腿一软就跪倒在地:“父皇,都是儿臣的过失。是儿臣听说大皇兄惹得父皇动怒,恐怕宫中人多嘴杂,四处传扬议论,或者有人再为此事搅扰,引得父皇愈发生气伤身,故而才越俎代庖,想让您清静一阵再做道理。儿臣逾矩愿受责罚,但确是出于控制事态,为父皇分忧,其中实无不轨之心,此情天日可表,求父皇明鉴啊!”   “这么说来,你全是出自孝心,并不是故意想遮掩朕的耳目,好为所欲为,陷朕于不义之境了?”天宜帝冷笑道,“朕怎好责罚于你,看来日后是万万不能发火,否则一场气还没生完,连宫城都被封了,最后被人用夕闻鼓惊出来,朕还得感激太子的一片心意!”   陷天子于不义,岂是能轻易放过的罪名,人人都看出皇帝已然盛怒,太子怕是难逃重处。有些人心下已开始怦怦乱跳,难道过了今夜,禹周不日就要易储了?   洛文箫连话也不敢回,只是连连扣首,再顾不得太子的体面。   只听天宜帝倏然提高了音调,勃然斥道:“好一个天日可表,如此昧心之言亏你还敢说出口,若是朕再轻饶,上天怕不要被你冤死!”   洛文箫有生以来从未遭遇过这般雷霆盛怒,他心里本就有鬼,数层里衣都被冷汗湿透,低声哀恳道:“是儿臣擅专,惊扰父皇,险些铸成大错,请父皇重重降罪以儆效尤。只是儿臣绝无丝毫对父皇不敬之意,求父皇明察。”   他心知天宜帝当殿发难,有一部分原因是要将错冤静王的难堪推到自己头上,但更多的还是为了宁王揭露的事实。无论是私通北辽、加害五皇子、出卖比武胜负、指使贼匪入宫,在在都是重罪,足以压垮本就摇摇欲坠的太子之位。所谓陷于不义,指的只怕不仅是阻止通报、延误时机,更多是针对施行反间计,将皇帝利用在内。   他预感到大难临头,既已生出了猜疑,想打消便是千难万难,更何况一桩桩一件件罪名都货真价实呢,哪里禁得起细查。他眼中现出怨毒,洛湮华还未死,自己难道却要倒台了?   “传朕的旨意,五皇子会同御林卫,从速查明前后阴谋的来龙去脉,缉拿幕后主使。”天宜帝冷声道,“至于太子,不经请旨擅自把控宫禁,瞒报消息,大反常态,足见心智蒙昧,德行失修。着其暂留宫中背诵祖训宫规,重温圣贤教诲,调养心性,待痊愈后再回东宫不迟。”   洛凭渊于是领旨,见洛文箫脸色灰败,却不敢有半点违抗,心里才略感平和。说是留在宫中调理心性,连放归东宫的期限都没有,可见是变相地软禁了,要等待事态的进展再决定如何发落。   距离去年中秋韩贵妃被褫夺权力,正好整整半年,太子与昆仑府还想故技重施,也怨不得重蹈覆辙,只是苦了皇兄。   天宜帝晚膳没用完,却几乎气饱,此刻认为事情也过问得差不多了,便想交代几句场面话,告诫在场众人分清轻重,不可学两名年轻皇子少不更事,须得管住口舌,不得将有些话乱说外传。   云王见太子被拘,也觉称心,但听皇帝毫无自醒之意,责任能推就推,又不免皱眉。他说道:“父皇,儿臣还有第二件事没说。大皇兄今日是无辜受罚,遭遇无妄之灾。请父皇看在他是国之功臣、身体又病弱,赐下灵药,为他根除毒性,待到身体调养康健,也能更好地为国出力。”   天宜帝最烦提到这件事,只是怀疑静王派人谋取解药,他都能怒火中烧、借题发挥,云王要求解去碧海澄心简直是个笑话。听到洛临翩之言,脸上立即布满阴霾。   洛凭渊却也说道:“父皇,如今知道大皇兄有这项弱点的敌人不在少数,难保不会借机攻击,就如今日一般平添许多事端,令人防不胜防,他的身体怕也禁不起。大内灵丹妙药何其多,只要父皇慨然应允,定能令他医治痊愈,传出去岂非一段美谈。”   他记挂着静王,竭力想打动皇帝,语气极是恳切。几位在场的宗亲都暗自点头,眼看太子地位不保,未来储君之位脱不开四皇子与五皇子,就有人犹豫是否要出言帮忙。   天宜帝有限的耐性已经消磨殆尽,听到云王和宁王言语间都暗指自己难辞其咎,旁人也蠢蠢欲动,哪里还忍得住。   “大皇子身体虚弱,就让他回府养病!你们缠着朕有什么用?朕又不是大夫,方才旨意也下了,宫中的御医药材尽他去用,还想冤得朕包治百病不成!”他手中刚接过一杯张承珏送上的观音茶,当即便往金砖地上用力一摔,怒声道:“从今而后,谁若再敢提起这件事,便如此杯!”   伴随一声瓷器落地的脆响,殿中立时静得呼吸可闻,内侍宫女个个噤若寒蝉。云王离得最近,白衣上溅到几点水渍,一块碎片恰好擦过脸侧,白玉般的面颊上立时多了一道细细血痕。   这是明摆着要耍赖了,洛临翩的脸色变得冷峻冰寒。他本不是忍气吞声之人,但考虑到若然再争下去,只怕适得其反,要连累了静王,他压了压脾气,生生忍着没有立即发作。   洛凭渊只觉周身冷飕飕,心知四皇兄动了真怒,急中生智上前一步:“启禀父皇,天色已晚,儿臣回府后便加紧查案。关绫两日前为昆仑府所掳,靖羽卫需要向他询问一些情形,不知父皇可否恩准,将他暂时交给儿臣?”   对付昆仑府是靖羽卫的职责范围,他方才就想着须得将小绫带回去,皇兄才能安心。见了皇帝的态度,他同样怒火上蹿,但唯有先转移注意力,事情看来只能从长计议,如果说得太僵,今后会更不好办。   天宜帝见宁王有鸣金收兵的意思,算是退了一步,神色才略有回转。这是件小事,如果再驳了,不知还要折腾到几时,他哼了一声:“你与李统领商量着办即可。”   洛凭渊知道皇帝是默许了,也就谢恩。他还急着去看皇兄的状况,也无心再耗下去,便朝云王使了个眼色,示意不如一同告退。   洛君平本在惶惶自危,然而看到洛临翩终于被甩了脸色,一股幸灾乐祸不受控制地直冒上来,连自身处境都忘在脑后。从来都是他在君前碰钉子,洛临翩却是处处受宠,擅闯朝夕楼击鼓这等大逆犯上的举动都干出来了,自皇帝以下竟硬是没一个人提到要处罚他,别说刀山钉板,连根毫毛都没动。好容易皇帝被触怒,此时不挑拨,更待何时。   “四皇弟,不是我说你,和大皇兄走得太近可不是好事。今日许多麻烦还不是他的暗卫闯祸在先,他又顶撞父皇在后,才惹出来的。”他面上一副语重心长的口气,“都说近墨者黑,看你回来才多久,就学会了对父皇无礼,又照着大皇兄的做派弄个影卫在身边,更挑这时候带进宫来,父皇怎能高兴得了?我劝你还是赶紧改改这一套,收起架子,低调些罢。”   云王本就余怒未息,闻言更增恙怒,当即冷笑道:“安王殿下说笑了,让小霍随我进宫又如何?前车之鉴不远,若不带个影卫,谁知道会不会有人派出刺客忽施偷袭,再趁着我重伤昏迷之际来个滴血认亲啊!”   话音清冷,满殿都听得一清二楚,紫宸殿瞬间静得如同深山古刹、密林幽潭,并非有意屏息,而是人人全身僵硬,惊得忘了换气。   此乃最隐秘的禁忌,天宜帝从御座上站起身来,气得浑身哆嗦,手边暂时找不到可摔的物件,只有颤巍巍地戟指着云王。众人但见他胸膛起伏,脸色竟在短短瞬息间涨得发紫,暴喝道:“洛临翩,你给我滚!回府反省一个月不准出门,未经奉召不许入宫,朕不想看见你!”   连二十多年不曾用过的“我”字都出了口,足见气到什么程度。洛临翩掸了掸自己一日间历经波折荼毒的白衣,在炸雷般的怒喝与满堂瞠目结舌中,冷冷拂袖:“儿臣遵旨。”   作者的话:第三卷 已进行到四分之三,明天休息一天,后天继续。   谢谢gun们的回帖和票票鼓励,主角们可以回家喘口气了,苦命的作者还得替他们收拾善后,线索既要铺得出去,又需收得回来TT 第一百零二章 夜鸟归林   清凉殿西暖阁中有艾草烧炙后的气息,丹阳公主站在榻边,看着太医院院正谢嗣安将静王身上的银针一根根起出,收入医箱,便跟着一同走到外间:“谢院正,大皇兄患的是什么病症?他……他的情况要不要紧?”   她问得有些艰难,因为病情明显很严重。她叫来了好几名御医,但诊断过脉象之后都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有的提出肝木克金,意思是犯了肺疾,有的说体质虚寒又急痛攻心,是以呕血;药方也迟迟开不出来。御医医术虽高,一个个都是慢郎中,将她急得发火也不是,哭也不是。   好在吴庸奉旨前来,先是不由分说给大皇兄灌了一碗参汤,而后静王就被移到西暖阁。没多久,谢嗣安也赶到了,二话不说开始针灸。   谢院正的施救应是很有效,洛雪凝看到行针结束时,静王虽然没能恢复意识,但眉峰不再蹙得那么紧,眉宇间痛楚之色大为减轻,而且,脸色也总算缓过来一些,不至惨白得令人害怕了。只是她总觉得有什么地方异于平常,或许就出在那碗参汤上,吴庸亲自端来,又亲自让静王服下去,没准下面的内侍沾手,而且动作及其细致小心,仿佛那是世间难求的琼浆玉液,连一滴也不能洒出来。当他将空碗放下时,就长出了一口气。李平澜在旁边没有说话,但不知是不是错觉,殿内的气氛突然松弛了一些,不再凝滞得令人呼吸困难。   洛雪凝也不确定究竟是怎么回事,或许自己想多了,大皇兄的病情能缓解,全是谢嗣安妙手回春的缘故。   谢嗣安能做到院正,医术自是国手,看着神色焦虑又带了些期盼的丹阳公主,心中不禁叹气。皇长子的脉象罕见地复杂紊乱,他凝神诊了一刻,却无法全然摸清。体质虚寒,又像有一股极霸道的阴寒之气潜伏已久;今夜恰是十五满月,太阴之气大盛,体内寒毒随之被引动,进而肆虐。很明显这并不是病症,而是中了某种相当霸道阴狠的毒。但当他开始探脉时,寒邪之气似乎已受到压制,正在逐渐转为蛰伏,应是刚服用了缓解的药物,只是药性治标而不治本,仅能暂解一时之厄。   谢嗣安想收脉时,又觉出有什么地方不合常理,如此阴冷的寒毒聚在体内无法化解,纵然是蛰服状态,时间长了也必定侵蚀身体,令脏腑出现这样那样的病症,最终积重难返。然而洛湮华除却早年痼疾造成肺经薄弱,余下经脉却并无衰竭之像,意味着内腑生机未失。他体内像是有种与阴寒相对的调和之气,尽管刻制不了毒性,却也醇柔绵长,护持着阴阳平衡的底线。能起到类似功效的药材都是珍稀罕有,本身便是难寻的机缘。而在谢嗣安的眼中,要将药力分寸火候掌握得适当,达到现在的效果,这位大夫的功力比灵药更加难得,他自问无法办到。   想起关于静王的种种传言,谢嗣安怎敢将诊出的诸般情况坦然相告。之前几名下属、同僚或许没有自己诊得精准,但也应是心里有数,故此个个只字不提寒毒发作,只说些肺疾、血不归经之类确有其事但又无关痛痒的病因,也不敢开方救治。一是圣上不点头,谁知道贸然医治会不会违背圣意祸延己身;二是这绝非一般的毒,没弄清毒性、找到对症药材,其余的办法怕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   他很想对公主说,医者医病不医命,有人要让皇长子受尽苦痛折磨,直到油尽灯枯,又有人竭尽心血要保他平安无恙。一边是九五至尊,另一边是杏林圣手,造诣远在自己之上,身为一个夹在中间的小小御医能说什么?如果不是吴庸命人来召,表明是皇帝的意思,他也不敢轻易出手。   “大殿下身体虚弱,天寒引发了旧疾,加上情绪不稳。再过一阵或许会发热,我开一副方子,先吃上两剂看看。”他唯有含糊说道,“春日万物生发,正是调理元气之时,公主无需过于忧虑,缓缓用药应无大碍。”说着,走到案边思索片刻,提笔写了一张药方。   丹阳公主看时,不禁有些失望,谢院正开的是一副十分寻常的小柴胡汤,正是典型的太平方子。她却不知道,谢嗣安开这幅药方,是经过了细心思量的。小柴胡汤主和,调和心肺、肝脾、五行阴阳,对于洛湮华目前的病况甚是合宜。此方拿出来看似寻常,不会引起他人多想或忌讳,然而其中每一味药材的添减搭配都是根据适才诊出的脉象,费了斟酌才定下。他倒不是对静王特别尽心,而是忍不住要惦记那位背后的神医。作为御医,他很是遗憾不能去拜会高人,当面讨教,又十分在意对方看到自己的药方会作何感想、如何评价,觉得必须拿出真功夫,才不至于被人家看低了。   这一番微妙心思莫要说洛雪凝,即使换作另一位名医,若非身当其境也难以体会。丹阳公主没有办法,谢嗣安的针灸到底起了效用,比其他御医管用多了,太平方子药性温和,想来总不至有坏处。   宁王一出紫宸殿就直奔西暖阁,他赶到时,汤药还没送来。   “五皇兄!”洛雪凝立时站起,“谢院正施过针了,大皇兄像是好些,你快来看看。”   对于洛凭渊来说,这或许是整晚最想听到的一句话了。他几步走到床榻边,低头凝视,洛湮华的脸色还是那么苍白,气息也显得凌乱,但就像那只牢牢攫住生命、如同要从内部将他扯碎的无形之手终于暂时放松,他看上去至少是回来了,不再游离于危险边缘。   皇兄的神情已经宁静下来,但眉峰仍是蹙着,好像剧烈的痛楚退去,留下的创伤与余悸却尚未平复,缺乏血色的脸庞有种说不出的脆弱,总觉得,还带着一丝不安。   洛凭渊慢慢吐出一口气,才感到一阵揪心后怕,就像在紫宸殿上说话的只是属于自己理智的那部分,其余的心魄不知在何处飘飘悠悠,直到现在才回归原位,这就是劫后余生的感觉么?   他轻轻探了一下静王的额头,如同从前发作时一般,触手都是冰凉的冷汗。再抬起头时,才发觉宫室中几个人都注视着自己,他意识到可能显得太急切了,与一向表露出的淡漠很是不符。   “实在有劳吴总管与谢院正,我代皇兄谢过。”他说道,对李平澜却不提谢字,“雪凝,父皇已经准了皇兄回府静养,你在前宫耽得太久,还是快些回去,容妃娘娘该着急了。”   洛雪凝应了一声,能回府就好,她知道大皇兄府里有御医都比不了的好大夫,容妃其实早就派人来唤,估计一顿好责是逃不掉了,想想有点心虚,她于是也就辞出西暖阁,匆匆回兰亭宫去了。   洛凭渊看着皇妹脚步轻盈地离开,想到了仍焦急等在宫外的林辰。雪凝不会知道,就在今晚,当皇兄毒发危急之际,她自身何尝不是千钧一发。只差那么一点点,如果不是林辰的承担,如果皇兄未曾事先安排好脱困妙策,只要太子的任何一项阴谋未能化解,她与林辰的未来就要永远破碎了。   对于年轻的宁王而言,从未如刚过去的数个时辰中一般经历撕心裂肺、跌宕起伏,也从未如此深切的感受到天意的存在。   回想紫宸殿上天宜帝的暴怒,的确令宫城上下瑟瑟发抖,不仅罚了云王,跟着连张口结舌的安王也赶了出去,同样闭门思过一个月。洛凭渊怀疑如果不是还需要自己主持比武大局、稳定京畿秩序,大概也会遭遇相同的处罚。但他心里却知道,今日交锋下来,这位父皇已然败了。近乎失控的盛怒或许只是证明了,皇帝的内心早已虚得不堪一击而已。   重华宫泰和门外,等候良久的朝廷文武终于见到宫门从内开了一半,宫庭总管吴庸领着几位宗亲出来,向群臣说明夕闻鼓响起的缘由。吴总管的话自然要体现圣意,顾全宗室的体面,措辞谨慎而含蓄,将事情始末以及天子的数道旨意大致解说一遍,当然,隐去静王中毒,改为旧疾复发;至于如何辨明冤屈,着重点出乃是有赖于圣上的英明睿智,以及云王殿下及时提供的证据;关于具体细节,此案正在查证中,所以无可奉告。至于金殿上那些禁忌的言语,比如内奸、借刀杀人,特别是滴血认亲什么的,不好意思,连吴总管都没听到,谁敢说这些厥词进过耳朵?总之,一天乌云都散了,忠君爱国之心陛下都已看到,大家可以安心回家洗洗睡了。   无论忠心耿耿的直臣,还是满心弯弯绕的权臣,听闻一番四平八稳的说辞,至少都领会到皇帝粉饰太平、大事化小的意旨,宫里动静之大多年未见,夕闻鼓响必有紧急国事或重大冤屈,然而牵涉皇子,乃是宗室事务,查找贼人刺客,又归御林卫与靖羽卫管,似乎确实没有身为臣子插手的余地,也就唯有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散去了。   令人不安的原因很多,众人从戊初守到亥正,宫墙并不至高峻到密不透风,总会有内侍或御林卫奉命出来安慰一下夜风里冻着的百官,顺便带出一点口风,加上日间本来就透着异样,此刻结合吴庸以及端王爷的话,分析陛下的数道谕令,实在意味深长。   闻说静王病倒是旧疾,可进宫时还好端端的,没过几个时辰就吐血不止,宫里究竟出了什么事,逼得云王动用夕闻鼓,而且还反复强调要陛下赐药延命?另外,四殿下究竟拿出了哪些证据,弄得最终吃亏的反倒成了太子,再是逾矩,直接软禁也显然是重了。云王禁足一个月还能理解,安王好像什么都没干,为何也得一道受罚,莫非是由于与太子走得太近?   无论如何,一日之间,五位皇子病的病、关的关,仍保持常态的只余五皇子一个,让人想心安也难。说得再太平,也掩饰不了险恶,宫中分明已然风云变色、波谲云诡。善于把握风向的朝臣们心事重重地打道回府,大多数都在想,总须设法托些门路,将大内发生的变故再打探清楚些,否则关键时刻一个判断失误,前途身家都要撘进去。   宵禁时分已过,换了平日,洛城已进入沉睡,然而此时午门之外车马交汇,景况一如朝会刚散。一顶顶绿呢官轿、一副副或朴素或奢华的车驾安静地往四面八方而去,悬挂的灯笼上写着各家各府的姓氏与标记,昏黄的光晕点点缀在夜色里,渐行渐远。   一架步辇穿过已然空落的泰和门,堪堪走到宫墙西边,侧门开了,等在外面的静王府车马立即迎了上来。洛凭渊没让内侍动手,自己将昏迷的皇兄抱下步辇。   众人围过来,洛凭渊看到林辰写满焦虑担忧的脸,清明与谷雨哭红的眼睛,但谁也快不过秦肃,几乎瞬息就到了面前。   洛凭渊没说什么,任由他将静王接了过去,像对待失而复得的珍宝一样小心,能感觉到阿肃的手臂似乎在微微发抖。   越过秦肃的肩头,洛凭渊的目光落在一旁身材纤细的少年身上:“小绫!”   关绫站在那里,看起来没有受伤的痕迹,只是脸色苍白。他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紧随着主上,渐渐盈满了泪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般不敢靠近。   “小绫,皇兄最担心的就是你的安全,现在平安回来,他就放心了。”洛凭渊轻声说道,“小荫也在等着向你道歉呢。”   他不说还好,话出了口,关绫的眼泪就像断线的珠子一样掉了下来。   洛凭渊叹了口气,拉着少年走到马车前,想告诉皇兄一声,却看到奚茗画也在车上。一定是担心不过,亲自前来宫门外等候了。洛凭渊轻轻吁了口气,他必须承认,再没有比这时候见到奚谷主更令人感到宽慰的事了。   “四皇兄回府了么?”他低声问道。   秦肃将洛湮华在车上安置好,交给神色凝重的奚大夫,才返身朝北边的方向比了个手势:“那边。”   洛凭渊但觉许多话不知从何说起,接过乌云踏雪的马缰,拍了拍林辰的肩膀:“走吧,先回府。”   一行人朝西北方向行去。周围已恢复了静寂,转过半里外一条斜街,便有十数骑在路边等候,几盏绢纱宫灯上是云王府的字样。   “四皇兄,”洛凭渊连忙勒住缰绳,“等很久了吗?”   “这还用说,”洛临翩早已老大不耐烦,冷着脸待他们走到近处才训道,“怎么耽了这许久,不是对你说了宫中久留无益?”   洛凭渊有些歉意,他何尝不想快快接了皇兄就走,但情况特殊,即使奉了李平澜的手令,御林卫办齐文书,将关绫送出宫城,也用了些时间。加上谢嗣安坚持说静王很快会发烧,须得先服过药再移动。他不敢托大,就在西暖阁多耽了小半个时辰,却害得四皇兄在外面多等。   云王训了两句也就算了,径自走到御制马车前,不客气地揭开车帘入内。他没有直接回云王府,是想着争吵忙乱了一晚上,却连正主的面也没见到,若不亲眼看过静王的情况,岂不成了瞎忙。   车里除了洛湮华,还有奚茗画与关绫,洛凭渊不便再跟进去。他听着洛临翩低声向梦仙谷主询问病情,心里又开始揪扯。   片刻后云王从车上下来,神色仍是极冷,他看到洛湮华正在发烧,脸色是病态的嫣红,昏昏沉沉地叫也不应,总觉得甚是严重。但他在边关多次听苏聆雪提到奚谷主之能,既然奚茗画说静王这一次应能度过去,不至有大碍,他就当做定心丸,算是勉强放心。   “五皇弟,我先回府了。”他说道,“你这几日多加小心,有需要就派人送信,后面的事等大皇兄好些了再作计议。”   洛凭渊知道他指的是比武与解毒,便点了点头,心头泛起暖意,但与此同时,或许是松了口气的缘故,一种说不清的感觉涌上心头:如果不是四皇兄的果断担当,即使有林辰作证,只怕也要多耽搁许久才能争取到解药,所以皇兄才会一出事就想到云王么?当秦肃说,静王吩咐无论如何不能将自己卷进来时,他就懂得了其中的保护之意,但经历过宫中凶险,无法不觉得恼怒伤心。事分轻重缓急,为什么到了如此紧要艰难的关头,皇兄连命都不顾,就是不肯相告实情,却肯让阿肃对四皇兄和盘托出呢?是为了大业,还是觉得即使自己赶到宫里,也帮不上忙?对了,四皇兄可是“阿云”啊。   从踏入鼎剑侯府开始,种种冲击层出不穷,他乱麻般的情绪一直被强压着,此刻才冒出头,越想越是纠结,勉强说道:“四皇兄,你也要保重,过些天我与大皇兄一同来看你。”   洛临翩颔首,于他而言,府中闭门清静一月倒也不坏,见宁王神色有异,自然想不到这个稳重的五皇弟正在少见地胡思乱想,以为他是累了,便摆了摆手不再多言。   待要离去时,他又回身说道:“凭渊,我看大皇兄不太安稳,好像在挂心什么,你不如别骑马了,到车上陪他吧。”   洛凭渊怔了一下,目送云王上了坐骑,十余名护卫一齐上马,朝东北方向奔去,才将乌云踏雪交给亲随,自己登上马车,闷闷地在静王身边坐下。   众人在夜色里行路,车声辘辘,马蹄声声,奚茗画思量着回府后如何用药,隔了一会儿才察觉宁王面色不对,沿路一声不吭,只是将洛湮华扶起来靠在身上,低着头输送内力,神情很有些恍惚,便问道:“五殿下在想什么,可是有心事?”   此问存了试探,这一遭天翻地覆,加上洛凭渊接了静王出宫,凭着推测也能想到洛湮华的秘密怕是不保,五皇子会作何反应,着实不好说。   洛凭渊的心绪正起伏不定,想到府里每个人都知道实情,从阿肃到关绫,从杨越到秦霜,从诊病的梦仙谷主到熬药服侍的清明谷雨,甚至连含笑斋的小侍从白露和霜降,他们统统都清楚,却齐心协力瞒着自己一个,眼看着他在那里困惑、求医问药、满怀希望地等待皇兄病好,却谁也不点破。   他心里一阵阵地难受,或许并不只因为被隐瞒,更多源于失望和焦虑,心底最深的某个地方仿佛突然被抽空了,连疼痛都那么空虚而无处着力,即使还没得知洛湮华所中的是什么毒,却已经亲眼见到了发作时的酷烈。与生病不同,解不了毒就无法好转,拖得久了,身体会越来越弱,皇兄是怎么想的?为什么不惜代价也要瞒着,自己的努力还有何意义?   听到奚茗画的问话,就像一根看不见的弦倏然绷断,什么端方、淡定、稳重、胸怀家国,他抬起头,用含怒的目光盯着奚谷主与关绫,恨恨说道:“骗子!你们全是骗子!”   说到最后一个字时,声音倏然梗住。他在光线暗淡的车中重新低下头,掩饰湿润的眼眶,生气有什么用,病得不省人事的皇兄,才是罪魁祸首,最大的骗子。 第一百零三章 宫闱惊梦   天宜帝当晚睡在了绯云亭。他的心情恶劣到无以复加,没兴致再回后宫,尤其是莲妃的芷汀宫。静王、云王、宁王,轮番来将他的军,添上太子干的好事,岂止处置不过来,简直颜面无存,随便谁再来上一击,他这天子只怕就要被气得龙归大海、立地升天了。   此刻但觉人人面目可憎,嫔妃、臣属,一个也不想见;随处都是逆耳之言,是个人就敢忤逆抗旨,撕他这堂堂帝王的面子。   他平日在前宫过夜,最常住的是西暖阁。但洛湮华才待过,就算躺的不是他的盘龙榻,那地方暂时也没法去,又等不及内侍收拾其他寝殿,只好面沉似水地摆驾绯云亭,先凑合睡一晚再说。   他想到静王就堵心,想起云王更是恨得咬牙切齿:仗着微末功劳就敢无君无父、目无臣纲,他非得好好整治这不肖子,让他知道没了君恩是什么滋味;洛湮华敢蛊惑云王,罪加一等,再放任下去,连年轻的宁王也要受他影响,单从今夜就看得出苗头了。还有重华宫内外、朝野上下,统统要立威,让所有人都明白利害,老老实实再不敢起违逆的心思。   绯云亭里,几只精致的银霜炭炉烘得内外皆春,床头香炉的鹤口中吐出檀香袅袅。吴庸见天宜帝更衣完毕,没有其他吩咐,坐在那里只是不住咬牙,口中喃喃自语,仔细听来不外是不肖子、逆子,便悄悄掩门退了出去。云王最后那句石破天惊的绝杀,他已经从张承珏口中听说了,可想而知在君前提都不能提,实在无从劝解。他也累得够呛,于是自去安歇,只盼皇帝休息一晚能冷静下来。   天宜帝心绪纷杂,装满了愤恨与思量,躺在卧榻上,却无法轻易入眠。从立太子到如今是第六个年头,他对洛文箫的不满与日俱增,政务上未见有多少建树,却热衷于招揽人心,在自己眼皮底下结党。几年下来,每当太子提议,朝中臣子多有跟从,甚至连辅政薛松年也时有附议。天宜帝自身善于玩弄权术,尤其讨厌太子沉迷于此。他最初看中的是二皇子勤谨谦恭,既能分担国事又懂得本分克己,却不料洛文箫这一套尽是表象,实则阳奉阴违,心思全用在策划阴谋诡计,一而再,再而三。帝王之家难免有阴私一面,但为了争夺权势,将静王至于死地,竟然连勾结北辽都干出来了,分明是亡命之徒的行径。这样的人休说是一国太子,连个普通皇子都做不得。他不禁要疑虑洛文箫究竟是何时与外夷搭上线,此前是否还做了其他卖国勾当?是通过那个昆仑府还是其他缘由,发生在近两年,亦或是更早之前?   许久不见的韩贵妃的身影忽而映入脑海,还有她在皇觉血案中的种种作为,洛文箫阴鹜的性格手段,脱不了这个女人的教养。然而,她带给太子的仅仅是教养么?   一念及此,他莫名地又是一阵烦躁,从床榻上坐起身。不止是北辽,几年功夫,二十来岁的洛文箫却能与昆仑府一个西域门派有如此深的瓜葛,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两名内侍听到动静慌忙进来,一个端茶倒水,另一个就要上前捶腿揉肩。   天宜帝心情正坏,一脚就将那内侍踢了个跟斗:“出去,不用你们这些蠢材侍候!”   两人吓得一声也不敢出,生怕惹得大祸临头,急慌慌退了出去。   天宜帝自己拿起茶杯喝了一口,才将心火压下去一些,他随即意识到了这股郁躁的由来。那是十年前,琅環皇后说过的一句话:“臣妾未曾亲眼见到那些行刺死士的武功言谈,但深华刚醒时说了,他们不是辽人,而是西域人所扮。我相信他不会看错。”在凤仪宫空旷无人的主殿中,她静静说道,“知道你不肯信,但是请陛下记住我的话,那些西域人,总有一天还会出现在你面前的。臣妾纵然身死,也会等着看到陛下的结局。”   天宜帝重重地顿下茶杯,在温暖的宫室中,却机凌凌打了个冷战。那句话早已被自己忘在脑后,为何此时会清晰浮现,他竟然在同一天内两次想起江璧瑶。这都是洛临翩这个孽畜害的,当然,洛湮华才是唆使的源头。还是失策了,当初就不该容他苟延残喘到今日。   他重新躺下,竭力想要入睡,整个人其实已然精疲力尽,但是闭上眼睛,就仿佛听到洛湮华沉静的声音悠悠说道:“父皇只要顺水推舟,将北辽精心准备的刀接过来,就像当年对待母后一样,一刀劈下,就此除去心腹大患,岂非容易得很?”   就像当年对待母后一样……皇帝猛地睁开双眼,然而洛临翩清冷如冰的话音又像在房中回荡,“前车之鉴不远,进宫不带个影卫,儿臣怕万一遇到刺客忽施偷袭,趁着重伤昏迷之际,也给我来个滴血认亲啊!”   皇帝烦躁地翻了个身,洛凭渊清朗的话音却又远远传来,还是在去年初归之时,紫宸殿上:“父皇,儿臣下山之际,师尊有一封信函,叮嘱我当面呈交给您。”   偈语还有第三句:白虹贯日,紫微再临,佑我帝朝,中兴有期。朝中耆宿郑重地说道:“陛下,恕老臣直言,白虹贯日难辨吉凶,可解为帝朝中或有重大冤屈,苦难不平之气为上天感应,故生此象。想来若能顺利化解,应是有益于帝星紫微。”   臣下进言往往如此,说一半藏一半,言下之意,倘使未能化解得令上天满意,就成了凶兆,弄不好便妨碍了帝星再临。   这个说法曾令天宜帝十分不悦,他前后召见了数位大儒和钦天监司正,除了冤屈,也有人解得更加隐晦模糊,或者另辟他意。皇帝当时也就将白虹贯日之谈搁在一边,虽则对世外高人的预言极感兴趣,但也不可能立即全盘相信,然而到了现在,他不知不觉间已日渐深信不疑、时时在心。   天宜帝再次翻了个身,不愿想下去。相隔十年,难道琅環旧案还没结束?一朝惊省,竟而徘徊心底、阴魂不散。这一刻,他强烈地希望静王已经死了,再也没有人敢在自己面前重提旧事,触碰禁忌。他肯留着洛湮华的性命,就是因为随时有办法将他处死,怎能让事态超出掌控?   天命理应站在自己这个天子一边,绝不可能倾斜向洛湮华,他绝不会允许!即使是为了四皇子和五皇子,也非得尽快除去静王不可。   皇帝辗转反侧,在混乱的回忆与思绪中气急败坏地想着心事,又禁不住惶恐,觉得身周不时蹿过冷飕飕的寒意,仿佛冥冥中有无数双目光在紧盯着自己的一举一动,让每一寸心思都无所遁形。直到更漏敲过了四更,他才抵不过疲倦,进入假寐。   恍惚间,周围似乎异乎寻常地冷,如同身坠冰窟,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阴寒气息从面上拂过,有遥远而熟悉的女声在身侧说着什么。   天宜帝倏然睁开双眼,身着紫绫宫裙的女子近在眼前,容颜清丽,神情贞静,盈盈而立的样子一如当年。   “江璧瑶!”皇帝失声叫道,心中惊骇无已,他想起身,却连一根指头也动弹不得。   琅環皇后淡淡看着他,目光幽冷,盛满怨恨与轻鄙,还有种奇异的怜悯。   “十年宛如一梦,韩素宜事机将败,陛下还要紧攥着她递过来的刀,不肯放下么?”她幽幽叹道,“虎毒不食子,洛展鸿,你权欲熏心、忠奸不辨,所为种种比之禽兽尚且不如,死后有何面目去见洛氏的列祖列宗?”   “你还有脸来见我,那孽种与朕有何相关!”自先帝薨逝,天宜帝已经不知多少年未曾被人直呼其名,他听到自己在冷笑,羞恼中带些外强中干,“还要朕将你的丑事再说一遍、若不是及时揭穿,这洛氏江山险些就姓了萧!”   “除了那一次早在真凶计算之内的滴血认亲,你还有何凭据?十余年夫妻情分、父子亲情,韩素宜略施毒计,陛下就顺势而从,趁着深华昏迷不醒,将罪名扣到他的头上。”皇后目中射出寒芒,直要将他穿透,“多少疑点视而不见,多少劝谏充耳不闻,生怕深华辨白,又急急将臣妾逼死。这些年来,你是怎么对待他的?如此心狠手辣,陛下就不怕遭报应?”   伴随着悲戚而飘忽的语声,天宜帝只觉周身寒彻,面前的江璧瑶伸出纤纤玉手,慢慢扼住了他的咽喉,“洛展鸿,别再自欺欺人了,你嫉贤妒能、残害亲子,又戮害忠良、任用奸邪,连其他皇子都看破了其中玄虚,你以为能欺骗得了天道世情?”   皇帝但觉透不过气,声嘶力竭地怒吼:“朕是君父!君要臣死,父要子亡,谁敢有怨?江璧瑶,你已经死了,死了!还敢来威胁朕?”他也不知这些话是否真的出了口,但闻琅環皇后凄凄冷冷的声音:“无道昏君,这会儿深华又变成你的儿子了?你心里什么都明白,动用碧海澄心下得去手,却想都不敢想再做一次滴血认亲。你没机会再害他了,臣妾不会容许。”   雪白僵冷的手指隐隐泛出一层青色,毫不留情地收紧,明明躺在床上,颈后却似乎有冰凉的吐息。   在隔间打盹的两名内侍听见里面传来异样的声响,惶惶对视一眼,又不敢不进去查看。两人战战兢兢靠近,但见皇帝双目紧闭,满头冷汗,一张脸狰狞而扭曲,喉咙间如喘不上气般嘶嘶作响,他们吓得连忙又推又唤。   天宜帝深陷梦魇,被连声的“陛下”叫醒,仍是惊魂未定,脸色又青又白,喘了半天才缓过气来。他不愿被人知道自己日间刚罚过静王,晚上便发作噩梦,更不想说出被幻象所扰,见到已故的皇后。喝了几口茶,勉强充做没事,打发内侍出去,却已无法再睡。   一个时辰后,他好容易迷糊一会儿,转眼又被魇住,不住挣扎梦呓,挨到天明,便觉头疼心慌,气短体热,只得命人去召御医。   同一个夜晚,在洛湮华而言,记忆只到长宁宫外为止,眼前最后的画面是洛凭渊焦虑而难以置信的神情,对自己说:“皇兄,别怕,我带你去找父皇要解药。”他似乎还听到了雷鸣般低沉的宏大声响,但已经无从辨别那是什么。   一波波袭来的疼痛煎熬,无穷无尽,越来越是剧烈,身体的每一寸都好像已经支离破碎。当他觉得几乎再也熬不住的时候,凌迟的痛苦终于渐渐减弱,代之而起的是灼热。如同从布满利刃的冰潭中被捞起,放在炭炉上炙烤,要将身体里每一丝精力、水分消磨殆尽,不知何时才有尽头。但他开始感觉到了身侧来去的脚步声,苦涩温热的药汁,低低的细语交谈以及呼唤,雪凝清脆焦急的语声,李平澜平淡的话音,临翩清冷的音色,似乎还有小绫。但他无力听清,更无法回应,或许这些不过是出于渴望的臆想、病痛中的幻觉。   渐渐地,层层不安从心底升起,蔓延开来。小绫好像在哭,伤心地不住抽噎,非常需要安慰。还有凭渊,他知道洛凭渊就在身边,能听到清朗熟悉的声音,觉察到温暖的内息,但为何这一切像是笼罩在不同平日的压抑里,混合了悲伤、失望和愤怒。   洛湮华努力想要清醒,有什么不愿见到的事情已然发生,不能放着不管。在所有知情与不知情的人中,凭渊是不同的,只有他一个被自己一直瞒着,从最开始到现在,直到长宁宫外的四目相对。那一瞬,皇弟的目光就像遭遇了意想不到的重击,满是震惊与受伤。除了对天宜帝失望,一定还会觉得,长久以来被自己欺瞒了。   想挣脱昏迷实在太难了,为什么会这么衰弱,提不起一点力气。因为生病,所以格外惶惑不安,洛湮华昏昏沉沉地想,如果不快点醒过来,凭渊会不会生气地掉头而去,或者作出冲动的事来?   洛凭渊坐在病床边,他已经为静王运功转了两个周天,此刻正看着皇兄苍白的脸,怔怔出神。   奚茗画说,静王会发高热,是因为体内毒性阴寒,发作时冲撞于内,远远超出了身体的调节能力。本身的阳和之气就被逼向体外,故而烧了起来。此外,这些日子积累下的疲劳,还有心神骤然激荡也是部分原因。   “若不是从前调理过两回,现下就危险了。宫里的御医倒也不全是草包,救治还算得法。”梦仙谷主看着从宫里带回的药方,末尾署了谢嗣安的名讳。他肯如此评价,算是极大的褒扬,谢院正本人如能听见,必定会深感欣慰。可惜此刻他面前是心神全然不在状况的洛凭渊,旁边还有一个咬着指甲不肯吃饭歇息的关绫,叫人训不得又劝不好。   奚谷主被骂了一句骗子,想想的确理亏,就没同宁王计较,只是说道:“五殿下,江宗主瞒着你是有原因的,他受损不小,内腑需要调理些日子才能恢复元气,如果再动七情就更加伤身了。我说的都是实情,你有话要好好同他讲,别赶在这时候引他着急难过。”   洛凭渊默默听了,还是不吭声,奚茗画走出房门,外面白露和霜降正在熬药,树下还赖着一对,是林辰和严荫。他只有叹了口气,觉得实在没法管。   洛凭渊就这样一直坐着,任凭旁人的叮嘱掠过耳际也不理会。他觉得自己有权发呆。不知道云王是怎么看出来的,但似乎只要陪在旁边,皇兄就显得平静一些;方才不过出去与林辰说了几句话,回来时就见到昏睡中的洛湮华蹙紧了眉,明明没醒,看起来就是脆弱又无助。澜沧居外,不觉间月过中天,逐渐西坠,周围的人声往来也转为寂静。关绫还是被秦肃弄去休息了,顺便拎走了严荫,林辰也被安排住在含笑斋,暂时一道离去。   夜阑人静中,心底的声音格外清晰,怒意、不甘、失落,这些情绪属于自己;担心、焦灼、悲伤,是为了皇兄。洛凭渊分辨不清哪一种情绪更深更重,但它们都在咬啮着内心。他眼前掠过雾岚围场凄冷的月色,七月十五府中漫天的刀光血影。即使是从玉帛那里得知真相后失魂落魄度过的夜晚,他心里也不曾如此疼痛而迷惘。   直到昨日,洛凭渊都坚信自己前行的方向正确无误,他脚下是毋庸置疑的正道,情意为先,家国天下;那么全心全意地相信着皇兄会安排好,在适宜的时机为琅環昭雪,洗清冤屈,十年前被扭曲的一切将回到正轨。为什么会天真地以为,事情将如自己期望的那般顺利?天宜帝连这样的毒手都下了,略抓住一点蛛丝马迹就要将皇兄折磨得死去活来,他会轻易容得琅環翻案?即使万事俱备,皇帝迫于情势让步,皇兄能等到那股东风、解去碧海澄心么?   宁王已然不复一年前初回洛城时的单纯,如果真能顺利办到,静王也不用花费许多心思隐瞒了。所以才要殚精竭虑,一面定下大局,一面要自己谙熟政务,以期未来继位……   他心中全是不祥,逐退外夷,奠定国泰民安的基础,为琅環伸冤,将大统交托;静王所做的诸般安排中,唯独看不出为自身留下退路。或许就在不远的将来,当一切尘埃落定,洛湮华预备何去何从?   至于自己,倘若始终被蒙在鼔里,一厢情愿地走下去,到结局来临的那一刻,呈现在面前的会是何种情形?   情何以堪四字瞬间闪过脑海,洛凭渊感到一阵锥心的痛楚,痛得他几乎要伏在床边才能支撑身体。在静王的思虑与筹谋中,处处可见苦心,多少悉心指点,时时设想周详,为了自己不被卷入,于生死关头也不肯留下余地。   他默默低下头,看着昏睡的病人。许是高烧逐渐消退,洛湮华的神色安宁不少,透出一丝疲惫。或许在旁人眼中,他即使震惊,也不该冲着静王生气,皇兄为他做了那么多,隐瞒真情也是希望自己能心无旁骛。因为寄予厚望,所以最要命的关键、最残酷的事实,别人可以知晓,他却不能。   但是为什么,他就是又伤心又生气,仿佛被蒙蔽、被孤立与摒弃。在洛湮华的心里,自己这个弟弟究竟算是什么,他又将自身当做了什么,难道只是实现目标的棋子么?   年轻的宁王深深叹了口气,好一会儿才回过神,发觉窗外已经透入微光,就这样坐了一夜。他想起皇兄额上的湿手巾该被焐热了,于是轻轻取下来换上另一条。凝视眼前清丽苍白的容貌,他已经分不清自己的心情,是心疼还是恙怒。   就在这时,不知是察觉到了弟弟的情绪起伏,还是被沁凉的湿意惊动,洛湮华的眉睫微微一颤,终于张开了眼睛。 第一百零四章 心之所系   澜沧居外,晨起的小鸟正啾啁一片,更衬出一室静寂。洛湮华想坐起身,但他才刚缓过来一点,只觉周身虚软,稍一用力就是阵阵昏眩。还是洛凭渊将他扶住,又在床头放好靠枕。   “凭渊。”他轻轻叫了一声,开了口才觉出声音哑的厉害,“小绫现在……”   脑海中仍有些纷乱,宫里的一幕幕与昏睡中的种种知觉错杂在一起。凭渊为什么会到了宫里、临翩该是赶来了,阿肃还是找到他了,自己的解药难道是两个弟弟一同找天宜帝要来的?想到可能出现的场面与冲撞,他的头又有些眩晕。   “小绫昨夜一同回府,没受伤,只是两天没吃东西。阿肃逼他去休息,这会儿比你好上不知多少倍。”洛凭渊道。静王的神情还带着初醒的迷惘,却已经在极力回忆思索,病成这个样子,第一句话就问起关绫。他一阵揪心,又禁不住要烦躁,语气比平时就多了几分冷淡。   静王微微一怔,面前的皇弟目中有不少红丝,不见了平日的淡然,明显在压着火气。   “皇兄,你事先安排的计策很周详,但我们得迅前来的时候已经太晚了。阿云顶撞了父皇几句,被罚在府中禁足思过一个月,但这点责罚对他不算什么。你能不能想想自己,现在有事的不是别人而是你,被冤枉陷害的是你,因为毒性发作痛得说不出话、在我面前吐血昏迷的人是你,下月十五又需入宫服解药的还是你。”洛凭渊继续说道,他努力想让自己的声音平和一些,却怎么也掩藏不住翻腾了一夜却难以消解的各种情绪,“如果不是昨日北辽与太子勾结起来加害,如果我没去宫里,皇兄,你要瞒到几时?”   小绫能回来,嫌疑该是大致洗清了。洛湮华听到云王被禁足,便晓得冲突必然极为尖锐。他很想问问宫中具体的情势,临翩与凭渊各自卷入了多深,会不会为太子所趁、他还记得洛文箫近乎失态的得意,以及言语间充溢的恶意。但皇弟一连串的“你”已经紧逼而至,饱含控诉与指责,令他不得不提起精神应对这个严峻的局面。   “凭渊,”他默然了一下,尽可能让自己听起来不至太虚弱,“我只是想着,你已经承担了许多,以父皇的性格,这件事短时间内难以解决,说出来只会增添负担,所以,就暂时瞒了你。”   “哪里还有更重要的事!”洛凭渊怒道,“一开始不说,病了一场又一场时也不说,明知宫里是龙潭虎穴时还不说!皇兄,如果阿肃找不到四皇兄怎么办!为什么不想想我的心情,我一直在等着你的病好起来啊!”   话到此处,心里一阵酸楚,不觉有些口不择言:“既然了解父皇,为什么还要答应喝毒酒,皇兄心里就只想着大业吗?早知道你这么糟蹋自己,我每天学这做那还有什么意义?”   话音里满是受伤,洛湮华心中一痛,瞬间竟有种动摇的感觉。他尽力不让洛凭渊知道实情,有一部分原因就是难以面对现下的情形,触及太深就是伤害,无论对自己还是凭渊都是如此。他心里有许多缘由,琅環的艰辛与等待,情势的紧逼,尽管不擅为自己解释,但只要好好说出来,凭渊不是慕少卿,听了会理解的。但他此刻实在没有精力,昨夜本就受了寒,忧心情急之下,未及说话就倏然垂下头低咳了起来。   在刚过去的寒冬,他已经咳得少多了,现下却怎么也停不下来,无休无止,几要撕心裂肺。   洛凭渊顿时慌了神,急忙扶住他顺气。意识到方才做了什么,后悔地几乎想抽自己。静王发了一夜烧,刚清醒过来,自己连杯水都没端给他,就开始质问,还威胁着连分内事务都不想做了。   秦肃安置好关绫,已回到屋梁上歇息,他见宁王彻夜守在床侧照料,觉得年轻的五殿下也不容易,就任由他去发呆出神,自个儿想通。静王思虑筹画了那么多事,却总是不肯将心思放在解毒上,让人想起来就担心。现在被宁王意外获知,或许会因此生出转机也说不定。谁料一直表现得还算理智的洛凭渊一见静王醒了,就像积聚的情绪找到了出口,上来就是责问,越说越刺心,病中的洛湮华如何禁得起。他心中大怒,从屋顶掠下,一掌将洛凭渊推开,“出去!快请奚谷主来。”   洛凭渊心思正乱,没有防备就被平推出去两步,面前秦肃的神色肃杀得如秋风扫落叶。他醒悟过来,看到皇兄的低咳仍然止不住,疾忙转身去寻奚茗画,但闻秦肃在身后冷声说道:“当初责他不担当的是你,如今怪他不顾惜自己的还是你。”   洛凭渊心中一震,匆匆奔去梦仙谷主的居处,好在为了方便治疗,奚大夫就住在主院附近。阿肃肯定是气坏了,一向只有真的生气或者办事必要的时候,他才会破例说出完整的长句。   昔日情景浮现脑海,初领靖羽卫,自己面上看似平淡,实则掩不住地意气风发,踏进澜沧居,在皇兄面前出口指责:“凤仪宫上下所有人都死了,为了保全你,多少人流尽了鲜血、失去了性命。你只知道自己躲起来过平静安宁日子,可曾想过旁人的痛苦,想着为他们做些什么?这些年来,一次也没有罢!”   他还逼着静王喝烈酒。那时候,皇兄已经中毒,明明是不能沾酒的,勉强喝了大半杯就伏在桌上,咳得喘不过气,如同方才一般。   那些只凭意气冲动轻易脱口的言辞扎进皇兄的心里,是否比强灌的烧酒更加灼痛,像刀割一样痛苦?   奚茗画方才晨起,见到宁王湿着眼眶来请,也没心思骂他,匆匆赶去了澜沧居。洛凭渊拿着医箱跟在后面,却忽而情怯,将箱子交给谷雨,待在门外屏息听着。洛湮华的急咳似乎终于停止了,只是有时还会低低地传出一两声,气息虚弱。   奚茗画给静王搭过脉,取出银针在肺脉相关的几处穴位一一刺入,见他眉心微蹙,不免板着脸:“差点虚脱的人了,还在耗神想心思。你病得可不轻!无论你那宝贝皇弟又在别扭什么,我只管治病,现在起喝粥、服药,然后再睡一觉,有天大的事也等睡醒再说,否则就准备在床上躺一个月吧!”   洛湮华的确被那阵咳喘弄得头晕目眩,此刻仍感到周身不住冒虚汗,情知没力气同人交谈,只好遵医嘱。他低声说道:“凭渊昨夜没睡,让他也去休息吧,等到晚些时候,我还有事要和他说。”虽然阿肃很生气,但除了问得急了些,口气重了些,凭渊说得并没有错,自己心中确然看重其他事情,更甚于性命本身;相比之下,或许凭渊对自己身上的毒性,还要在意得多,因此态度才会这么激烈。   一直隐瞒,只希望凭渊能够心无挂碍地走下去,直到自己无法继续陪伴。然而昨日,或许差那么一点,他再也见不到在宫外等待的属下们,再也不能继续这段路途,在长宁宫外寒冷的黑暗里,他脑海里却只有眷恋与说不出的遗憾。   恢复意识的一刻,是东方既白的晨曦,即使立即被皇弟怒容满面地责问一番,也仍然感到了一丝温暖。选择了现在的路,会不会过于自负,还是说,其实太过自轻?因为那看似遥远其实正在不断逼近的尽头是如此孤寂。   洛湮华在小侍从们的帮助下将汗湿的里衣换过,喝了半碗粥,服下汤药。他疲惫地摸了摸早早赶来的关绫的头,轻声说道:“不要紧,已经好多了。”   躺下休息时,眼前仍然是关绫含着眼泪的微笑,苍白憔悴也掩不住释然的光彩,还有凭渊目中的血丝与焦虑;洛湮华静静地闭上眼睛,他不能动摇,再眷恋也不可以,否则才是害了身边每一个人。可是接下来该怎么做才好,凭渊已经知道了,他势必会分心,会想着如何为自己解毒,已经很难再像从前那样心无旁骛了。如果天宜帝察觉到了他这份关切,局面会更加复杂。   奚大夫与静王的对话,洛凭渊在外面都听清了。他独自走回含笑斋,决定先冷静下来休息一个时辰再说。   林辰这时正柱着拐从客房出来,想去澜沧居看看,他行动不便,宁王又心神恍惚,两人差点撞个正着。   “凭渊,你的气色不好,一夜没休息吗?”林少将军将他拉住,“昨晚就看着你不对劲,是不是太累了?”   他已经听洛凭渊大致说过宫中的状况,还不知道御林卫会从于德殊口中审出什么,整晚都合不上眼。但洛凭渊看上去不仅一夜没睡,而且还有些失魂落魄的,令人不由要担心。他只想到一个可能,不由心往下沉,试探着问道:“静王殿下的病况现在……”   “皇兄醒过来了,但他身体太弱,需要休养一阵。”洛凭渊低声说道,看着林辰脸上松了口气的样子,一时很想苦笑,“我还没吃早餐,正好你陪陪我。”他突然起了倾吐的冲动。府里都是皇兄的下属,只有林辰是自己的朋友,旁观者清,或许能帮忙厘清思绪。反正经过昨夜,京中迟早要有传闻,何必瞒着好友。   “竟然……有这种事,陛下居然……”林辰的脸色发白,手中的筷子不觉掉在了桌上,喃喃说道,“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太子那么有把握,定要将小绫送进宫里了。静王殿下的处境,竟然凶险至此。”这等天家秘辛,身为臣下应当避之不及,但想想鼎剑侯干出的好事,单是听听实在算不得什么。   “快一年了,皇兄始终瞒着我。”洛凭渊黯然说道,“如果不是昨天出了大事,还不知要瞒到几时。我心里过不去,结果早晨皇兄刚醒,就没控制住对他发了火。”   林少将军的眉头也皱了起来,低头想了一阵才道:“凭渊,我算不得多聪明的人,不可能弄清静王殿下的心思,只能想到哪里就说出来。”   洛凭渊点了点头,林辰说道:“记得你刚回洛城的时候,对静王殿下还有不少误会,他那时孤立无援,既挂心北境的战事,又要设法为琅環正名伸冤,想来除去答应陛下的条件,没有其他办法。待到你住进府里,起初为了少生事,自然不会说出;后来仍然不告诉你,我想只能是出于爱护之意,不愿意让你卷进这么棘手险恶的事端里。虽然瞒着,但受到损害的都是他自己,凭渊,你其实不该生气的。”   洛凭渊默然不语,他何尝不明白,然而听到这番道理从林辰口中说出,心情却依旧起伏难安。   他没有权力与资格责备皇兄。如果可以,宁愿静王什么都不要做,就在府中种花赏荷,深居养病,只要能安好,能健康。可那是不可能的,自己没有这个能力,代替不了皇兄的位置,即使时光倒流,他仍然阻止不了洛湮华作出选择。   “我只是受不了,皇兄看上去,根本不在意以后会变成怎样,能不能解毒。他凭什么擅自决定?如果他遇到不测,这么多下属该怎么办,我……”洛凭渊低声道,连他自己都不明白要说什么,“情何以堪”四个字再次闯入脑海。   这一刻他突然明白,不是愤怒,也不是伤心,在所有交织的情绪之下,他其实是在害怕。因为当自己恍然无觉的时候,浓重的阴影早已笼罩了洛湮华,威胁着要将他带走。如何能承受这样的失去,那是他的皇兄。然而,牢牢把控着解药的人却是父皇,而且狠辣无情。他在不可测的恐惧中乱了方寸,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却迁怒到了静王身上。   “凭渊,”林辰唤了一声,他从没见到宁王这个样子,说出近似于无助的话,脸上的神情痛苦而彷徨,不由也呆了一呆,“凭渊,你听我说,先不要着急。”   “至少现在,你已经知道实情了,总好过蒙在鼓里。”他其实也判断不出,如果始终不知情会不会比较好,但情况已经明摆着,唯有继续先前的思路,“事已至此,不若想想能做什么。静王殿下是为了大局才宁愿被毒酒掣肘控制,那么就要尽快帮他完成心愿,他才会将心思放在自己身上;当然,如此歹毒的毒性,势必要设法解去,你方才也说了,陛下手中有根除的解药,而且说不定除了宫里,还有其他途径可寻。我们须得弄清需要什么药材再着手。我想不管有多少问题,先要保住人,其他都可以慢慢再说。”   洛凭渊抬起头,林辰最后一句话说到了他心里。纠结来去,心烦意乱,他需要这样快刀斩乱麻,有什么比保住人更加重要?   他望了朋友一眼,心里生出感谢。林辰自身的情况还在危机中,却用心地帮忙着想。自己即使一直发火也不可能改变静王的想法,只会令他难过,因为事情本不是争论可以解决的。皇兄身中的毒性,连琅環都束手无策,奚茗画也无法对付,可想而知要找到对症的药材有多渺茫。但解药毕竟是存在的,在宫中、在世上某个地方。拼却全力,无论付出多少代价,他一定要得到。只有那个时候,才能真的将洛湮华留住。   “你说的对,四皇兄一定也会帮忙的。”他的心情终于平复了一些,拍了拍林辰的肩膀,“你出来一夜了,可惦记家里?我差人去传个口信。宫里的进展,李统领也会命人送消息来的。”   林辰应了一声,他的确心里牵挂,不知道母亲担惊受怕成什么样了。为了自己与雪凝,洛凭渊在宫里只字未提鼎剑侯府,母亲下药的事应会遮掩过去,只追究昆仑府;但于德殊一旦被抓,是否会供出父亲的指使,就很难讲了。他没有说什么,宁王肯遣人送信已经很好。如今听天由命,心情反而平静。只是,宁王适 才的神情令他印象深刻,提起静王时那种迷茫焦灼,放不下的徘徊不舍。他知道洛凭渊修习的是道门一脉,心境总保持在恬淡平和的状态,几曾有过这般近乎强求的执着。他心中有种感觉,属于凭渊的考验,才仅是开了头而已,只怕远比自己遇到的要复杂艰难。   许是奚大夫在药方中加入了安神助眠的成分,洛湮华尽管有心事,仍然睡了将近五个时辰。再醒来时,他觉得好多了,略有些低烧,身上还是虚软,但已经不至于一说话就昏眩,稍微一动就出虚汗。   闻说宁王回了含笑斋休息,他放心了一些。待到傍晚用过饭,感到精神比较好,才让人去请皇弟过来。   令他微感安心的是,洛凭渊看起来平静多了,只是显得有些无措。   “凭渊,”静王想到早上的一幕,就有点心疼,将声音放得和缓,“我听阿肃说,昨晚临翩敲响了夕闻鼓?”   “昨天,宫里宫外出了许多事。”洛凭渊慢吞吞说道,静王沉静的神态让他觉得,恍如昨日以来什么也未曾发生,皇兄没有中毒,一切仍如自己以为的那样宁静平和、充满希望。   他从接到鼎剑侯府的邀请开始,一一叙述,林辰揭破了太子与林淮安的密谋,自己疾奔宫城,在路上与云王会合,同入重华。府中的阿肃、林辰都能告知一部分事态,但宫中的情形,只有他能将前后经过贯穿起来,数说清楚。   洛文箫终于事机败露,被拘在宫中,但他殊无胜利之感,从出宫回府,就将太子忘在了脑后。   前后用了大半个时辰才讲完,因为不想让静王情绪波动,有些地方着意说得平淡一些,但洛湮华的眼前,仍依稀重现十数个时辰之前惊心动魄的一幕幕,临翩、林辰、雪凝,还有身边的凭渊。   仿佛看到嫩绿可爱的幼苗自湿润泥土中探头,萌叶抽枝,下一瞬间已然参天而起,枝繁叶茂;周围绿草茵茵、繁花似锦,不必担忧风雨侵袭,因为上方已有荫绿遮天蔽日。在冰冷凌迟的夜晚,黑暗并不纯然,其中有如许温暖与关切,不计代价的全力相赴。   如果仅仅是为自己,或许这一刻已然满足,终此一生,再也无需奢求更多。   他仔细地询问过紫宸殿上两个皇弟与天宜帝的对话,才叹了口气:“陛下宠爱临翩,但是昨晚的事态,也是超过了容忍限度。临翩怕是要受些连累。暂时不出府、不进宫也好。”   他静默了一会儿,才轻声说道:“凭渊,你这次入宫很险,本不该来,但是你做得很好。”   尽管情急,洛凭渊在天宜帝面前的奏对并无破绽,皇帝很可能只会觉得,宁王是出于端方正直的性情才为自己说话。只是后面两个弟弟要求解去碧海澄心,将皇帝逼迫得太紧了,特别是云王最后那句话,难保不会招致记恨。如果不是太子在此役中翻了船,后面会出什么事着实难料。   幸而,如今天宜帝的皇子之中,能供选择倚重的余地已然很小,再要贸然对云王与宁王不利,这位父皇真的只好去找不满六岁的月月了。 第一百零五章 此情可待   “皇兄,我明白按照你的本意,我不该进宫。但你可曾想过,如果我始终一无所知,连危急关头都置身事外,又怎能配得上你与四皇兄的托付?”洛凭渊低声说道,“早上是我不该说气话,但你确实处境险恶,禁不起再出一次同样的事了。”   他尽量维持着淡然,声音仍有一丝不稳:“现在撇开其他不谈,只有一样,你打算什么时候设法根除身上的毒性?这是性命交关的大事,即使父皇不答应,也绝不能放手。”   洛湮华默然片刻,这个问题来得还真是单刀直入,他淡淡一笑:“陛下不给,又能如何,学昆仑府一般派人入宫盗药么?”   “有何不可?”洛凭渊说道,“这是逼不得已,我亲自去偷,最为稳妥。相信只要事先通过气,李统领一定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静王先是有些啼笑皆非,亏得他方才还觉得皇弟已经成长,关键时刻也能做到应对裕如、进退有度,谁知才一转过头,闹脾气不说,还要摸进宫里当窃贼。   他随即意识到洛凭渊没有丝毫说笑的成分,而是当真打算着手去做,显而易见,如果自己再对解毒的事置之不理,用不了多久,继半年前私闯皇觉寺之后,宁王殿下绝对会夜探重华宫。   “胡闹,”他蹙眉说道,觉得头又开始隐隐作痛,“凭渊,你冷静一点。现在再去刺激陛下,你知道会出什么事吗?还是你以为,只要拿到了解药,所有的问题就都能迎刃而解?”   “我只知道,没有解药,皇兄你就朝不保夕,其他的事情做成了也是枉然。”洛凭渊说道,“而我多年来拜师学艺,如果空有志向,却要眼睁睁看着皇兄身遭厄运束手不顾,师门的教诲就白学了。此事由我来办,预先必定会将准备做足,不会给父皇留下把柄。”   洛湮华叹了口气,这就是弟弟与属下的区别。洛凭渊声音不高,却极是坚决,将师门都搬出来了,摆明了即使自己不同意不支持,他也要独自出手,着实是逼了一道。   “你我都能想到宫里有解药,陛下又何尝想不到?因此入宫夺取虽是最直接的方法,却也是最艰难的。”他的语声很是静谧,并没有因为想法不同带起多少涟漪,“凭渊,我比任何人都希望早日解脱,但此事须得慎之又慎,如果时机与过程一个不当,只怕要反受其害。既然你提出来了,我们不如计议一下。”   “皇兄以为,何时才是适当的时机,过程又艰难在何处?”洛凭渊沉住气问道。   “付诸行动的话,具体困难很多,阿肃最是清楚。”洛湮华停顿了一下,他很少与人细论自己切身攸关的问题,特别是在皇弟面前,“譬如说,琅環至今还不能确定药材藏在何处,而宫中戒备森严,并没有反复查探的条件。而且,近期都不是时机,陛下掌握解药,原本是为了留有余地,但他如今已成了惊弓之鸟,除非一击而中,否则若是被他发觉又有人潜入宫中,说不定一怒之下会索性将药材毁去,永绝后患。”   看到洛凭渊微微变了脸色,他继而淡淡道:“退一步说,纵然侥天之幸,我们解药到手,陛下发觉后又会作何反应?再到月中十五我还要不要仍旧进宫,或是说,从此逃亡江湖,再不入朝?”   听到这里,洛凭渊已然明了,一旦天宜帝觉察解药失窃,皇兄在洛城就再也待不下去,皇后娘娘与琅環的冤屈要如何昭雪?如果静王肯这么做,当初何不直接选择在寿山明王的护持下离京。相对于获取解药所面临的其他困难,静王的心愿才是最难逾越的障碍。   “皇兄,现今的情势已经与去年不同了,”他思索着说道,“待到比武结束,北辽唯有缔结和约;我和四皇兄都不会给太子翻身的机会。你已经为禹周做了许多,只余下琅環旧案,可是处境也更加危险。总需先顾及自己的身体和安全,才能将事情顺利完成啊。”   洛湮华的唇边露出一丝清浅的微笑,能说出这样的话,证明凭渊想了许多。是啊,倘若尚未来得及在紫宸殿上申明冤情,皇帝就已翻脸发难,多年努力或许就成了白费,不得不防。以如今的局势,不出意外,耶律世保的手中已然没有牌,能带着和约平安回昭临就该烧高香;洛文箫或许仍然不死心,但注定大势已去;而昆仑府……只是,每一不的实现都还需要时间,而且在最终申冤之前,等待自己去做的事情还有一些。   交谈了许久,他有些疲惫,慢慢合上眼睛又张开,仍然噙着微笑:“凭渊,方才找你过来,就是想说这件事。收集当年蒙冤的证据已有了进展,但是现在还不宜马上提出来。经过昨晚,父皇那边需要一段时间作为缓冲,否则事态只会激化。所以我想着,待到和谈事了,就动身往江南一行,回来之时就到了明冤之期。”   前去江南的想法并非起于今日,江陵、余杭、金陵,如果来得及或许还有潇湘,他想踏入怀璧庄,在舅父和萧右使的墓前上一炷香,想见到多年来辛苦支持着自己的下属们,晚璃不知出落成多么美丽的姑娘,当然,也要与慕少卿相见,总不能让鸣剑就此离心。原想过些时日,待帝京的情势更稳定一些,再对洛凭渊言讲,此刻不得不先说了出来,好让皇弟能安下心。   “等到冤情平反,陛下自然会拿出解药,是以不到万不得已,我们不要轻易采用入宫盗药的方式。”他静静说道,“不过,凭渊说得有道理,我会请李统领代为留意关照,找出宫中解药的所在,一旦陛下生变,我们也可以立即采取对策,如此可好?”   “下江南,需要去多久?”洛凭渊的心思全在筹谋解药上,怎么也想不到,静王会在眼下档口突然提出离京,不禁怔了一下,眉峰就锁了起来,“可是这怎么行,皇兄每月都要服药,父皇会答应吗?而且……而且皇兄要一个人去?”将自己留在洛城?   “是我没说清楚,当然,是希望凭渊与我同去,京中就交给临翩。”洛湮华失笑,按现在的状态,他还真不放心让宁王独自留下,“父皇此刻,大概正在为如何平息物议伤脑筋,我这个祸根一时收拾不掉,留在跟前也是难办,肯主动求去一阵子,也算是为君分忧,想来他应不至拒绝才是。但倘使要将好几个月的药直接交给我,他不会放心,总需另外派人掌控并且监视。我想,凭渊,只消接下来分寸掌握得当,父皇很可能会将差事派给你。”   他的声音很是柔和:“这样安排不好么?魏无泽还躲在江南,我们也该去救青鸾了。”   洛凭渊心头剧震,的确,从半年前闻知了青鸾的下落后,每逢夜晚空暇,总会念兹在兹;更有魏无泽,不将此人擒拿诛杀,如何能报如嫔被杀之仇、琅環娘娘含冤身死之恨。这是他的执念与夙愿,终于等到了可以实现的机会。还有皇兄,多年以来身遭难以言述的残害痛苦,错过了亲自报仇,便是一生之憾,怎能推却拒绝,不帮他实现心愿?而且,如果能争取到几个月甚至半年的时间,不用月月进宫,至少在一段时间里就安全多了,有了行事的余地,这也是洛凭渊所无法抗拒的。   但是解药怎么办,他反复地想着皇兄的每一句话,找不出质疑的地方,一时也想不出更好的方法。以身犯险尚在其次,如果一意孤行,会不会反而害了静王的性命。   或许皇兄所说已是最好的选择,先离开洛城平息事态,缓和与天宜帝的僵局,再徐徐图之。当所有人都认为必须严阵以待加紧谋划的时候,他却要走。洛湮华的思虑常常如此,不着痕迹却出其不意,恰恰点在最关键的那一处。   但宁王仍然有些不确定,追问道:“我陪皇兄下江南,那么皇兄能答应我,从今而后,遇事都以获取解药、保障安危为先么?”   “我答应。”静王含笑说道,“当初逼不得已而为,方才就说过,我比谁都想早日解开这道束缚。”   静王允诺过的事,一向都会做到,只是,相对于刻守信诺,他或许同样擅长隐忍。在沉静中缄默,旁人惊觉之时,已然光阴荏苒、时过境迁,再也无计相留。洛凭渊抬起眼睛,与静王目光交汇,皇兄的眼瞳清丽幽深,静若幽潭,花落无声。   “既是如此,我信皇兄。”良久,宁王才慢慢点头说道,“适才的话可定要一直记得。”   秦肃隐在屋顶,作为暗卫,他的心神有相当一部分用来留意外面的风吹草动,但房内二人的对话也一字不漏地传入耳中。他也是这会儿才得知静王的打算,能暂时离开洛城,固然令人舒畅,但是最大的隐患却仍旧悬而未决,宁王也没能使洛湮华改变心意。不过,会说出要请李平澜相助查明解药的所在,已是相当难得了。   静王觉得有些疲倦,好在最严肃的话题达成了共识,洛凭渊的毛总算顺过来,也就回到了相处的常态,一时端茶倒水,在床榻边陪着,一时又说起宫中的种种细节,还要抱怨:“皇兄,你等一会儿要再用些点心,失了那么多血,不靠吃怎能补得回来?”   洛湮华听着周围的声响,有一句没一句地与弟弟对答,在这样的氛围里渐渐又升起了睡意。需要理清的头绪太多,很容易神思倦怠。当意识渐渐远去时,他没有觉察,在一如既往的淡然随意下,宁王寻找解药的决心并未由于适才交谈而稍有放松;更不知道,于洛凭渊而言,已然无法如同过往一般,单纯地信任皇兄所说的每一句话,因为他的心里业已留下了深深印记:为了大业或某些执着的心愿,即使是自身的生命,洛湮华也会视若浮云落日,无需挽留,可以放任东流,任凭消逝。   二月十六,洛城由于前晚响彻九城的钟鼓之声沸沸扬扬。知情以及可能知情的消息来源着实不少,宫里的护卫、内侍,紫宸殿中到场的宗亲国戚,泰和门外等待良久的百官,以及大小官员府邸中的侍从差人。尽管宫中极力遮掩,严令封锁消息,奈何动静实在太大,单是云王已是名满天下的人物,低调行事时随便一个举动尚且备受瞩目,何况是登朝夕楼、击夕闻鼓。天下百姓但有所闻,怎能不大感好奇,继而寻根究底、津津乐道?总之,各种明路或小道消息以惊人的速度与密度荟集,传扬开去,可以想见用不了多久,还会有说书、评弹与话本纷纷出炉,传诵一时。   两三日间,洛城中奔走忙碌的大有人在,事件的诸位主角却都十分安静。皇帝据说圣体违和,隔天一早就宣了御医,想来甚为闹心;云王、静王、安王禁足的禁足,养病的养病,唯一在场又没受罚的宁王也像是在避风头,声称要为即将到来的比武养精蓄锐,除了前去宫里问了一次安,其他时候多在府中静居不出。   到了二月十八,京城百姓的热度还远未消退,但注意力终于开始从重华钟鼓移向朝凤门附近的靖羽卫校场,期待着次日宁王与北辽武士当众比武。当此时刻,若论城中有谁最为坐立不安、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当数鸿胪寺驿馆中的耶律世保了。他与太子一番合谋,用心良苦,倒是当真掀起了轩然大波,却没能朝着期望的方向发展。针对静王的计谋本已奏效,孰料天知道是哪里出了岔子,云王与宁王在最后关头双双入宫,居然将局势生生扳了回来。洛湮华据说一度呕血昏迷、性命垂危,但也止于传闻,事实是人家没有死,已经回府静养,陷在宫里的反成了太子。   心惊肉跳、心急如焚都不足以形容耶律世保的感受,禹周宫廷虽未明说,但已经确认了静王是遭人陷害,从宫里流出的片段内情来看,嫌疑已然指向了北辽;街闻巷议中,或许由于城中武林人士众多,提到琅環、昆仑府、品武堂等等的议论不绝于耳。   耶律世保不得不担忧事机是败露了,若非掌握了切实的证据,云王不可能将局面迅速扭转,无论是宁王入宫还是太子被拘都证实了这一点。他想破了头也弄不明白差错出在哪里,心下只是大骂洛文箫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自己一方高手频出,每一步都办得漂亮,却要被这无能太子累得满盘皆输。他还不能确定究竟已落败到了什么程度,洛文箫在宫中的情况不得而知,几日来未见御林卫与靖羽卫有何举动,又令他存了一丝侥幸:洛文箫是太子,即使成了落毛凤凰,禹周处置起来也要费一段时日,但至少应当立即搜捕党羽,将奉太子命令办事的下属擒拿归案才是,既然不见动作,难道其中仍有别情,尚有回旋余地?   不管怎样,自保为先,得到消息后的第二天,耶律世保就将姬无涯找来,让他带着昆仑府的一干手下,赶紧离开洛城躲避风头,离自己越远越好。   “三王子且勿慌乱,外面都是道听途说,未必就是实情。洛湮华本就身体虚弱,而今受了重创,未必救得回来,我们的谋划至少也成功了一半,此时放弃就太可惜了。”姬无涯劝道,“属下很快就能着人探明大皇子的状况,宗主重病,琅環正是人心浮动、群龙无首,他们与禹周朝廷也只差一步就要撕破脸。我等已经布置妥当,只要仍旧按照原定计划,出其不意发动攻击,必能除去王上的心头大患。您即使未竞全功,也是立下了一件大大的功劳啊。”   这两日檀化羽行踪飘忽,总是找不到人,静王府高手如云,姬无涯再想得知洛湮华的病况,也不敢托大潜入,唯有吉光片羽的轻功才能办到,只好一边传讯召唤师弟,一边等待。   “给我住口,收起你那阴谋诡计的一套!已经输了还不认,到了这个地步,还敢撺掇我去打琅環!”耶律世保破口大骂,他又不是傻子,静王是北辽的敌人不假,与自己又没私仇,应该是北辽以一国之力去对付,他耶律世保凭什么风口浪尖上还要陪着昆仑府去蹚浑水。等到惹出大事来,姬无涯仗着武功一逃了之,到江湖上去逍遥,自己身为使节可走不脱。在禹周地盘,品武堂就算倾力而出,能招架得住御林卫、靖羽卫、琅環,还有如今洛城中那一大堆名门高手?   他狠狠盯着姬无涯,此人虽能出谋划策,紧要关头却不分轻重,陷主于危境尤不自省,实是不该信了他那么多次:“算我已经仁至义尽,拿上五千两银票,今日之内,带着你的人给我出城去,记好了管紧底下人的嘴,不论之前之后,你昆仑府在洛城都干了些什么勾当,我半点不知,更加毫无关联!若敢往我身上乱扯,日后必定叫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将姬无涯骂了个灰头土脸赶走,耶律世保仍然只能硬着头皮等待事态发展。悬而未决、日夜惴惴,此中滋味最是磨人,精明强干的北辽三王子茶饭不思,三天功夫就人眼可见地憔悴了一圈。他招数出尽,样样皆输,已经不指望比武、婚约什么的了,宁王显而易见根本没事,自己这边的代章京决不是对手,丹阳公主再是美貌,能带来再多利益,也没有可能够到,只有望美人兮天一方了。他如今唯一指望的就是能按照先前得到的条款,尽快签订和约,然后立即返程昭临,千万不要被扣下问罪,就此陷在洛城回不去。   耶律世保没有想到的是,仓皇退去的姬无涯离开驿馆,并没有如他吩咐般撤出洛城,而是转到城南一处不起眼的房舍中潜伏了下来。北辽的败局难以挽回,倒也不能怪三王子气急败坏,但姬无涯从来自负,仍然觉得深受侮辱。他的妙计并无差错,而是洛文箫的手下办事不力,连累了自己这般的国士之才。况且,函谷上人中了李平澜一掌,能起到的助力大打折扣,辽人竟然还摆出趾高气扬的态度。   此前一直是他与太子联络定计,又通过冯坤收集到不少情报,所知比耶律世保详细得多。闻说禹周已查到关绫是通过水车被送进宫里,但那个领命办事的心腹,在御林卫去抓之前已经被灭了口,拷问底下的军士也问不出主使,成了无头案。鼎剑侯府下药失败,宁王却似没有追究的意思,派人到府里暗中打探也是扑朔迷离,因为没人知道林辰与宁王关起门来说了什么,洛凭渊匆忙赶去了宫里,可是为静王出头并将冤屈洗清的却是刚从城外踏青回来的云王,真是奇哉怪也。   姬无涯纵然心如比干,也想不到吉光片羽的身上,只能认为有什么自己注意不到的细节出了错漏,暂时放在一边。重要的是,住进小院的当夜,他终于通过檀化羽得知了洛湮华的病情:“我看他卧床不起,病得很重,不过应该死不了。”   姬无涯对如此笼统的说法不是很满意,但是以这位师弟兼护法冷僻高傲的性情,肯不肯帮忙全看他高兴,也问不出更多。   檀化羽却又淡淡说道:“我若是你,就即刻转身出城,走得远远的,十年之内都不再入洛城一步。”   姬无涯不免讶异,檀化羽一向说话极少,不是不善言辞,而是高傲得不屑开口,两人做为同门的情分甚是有限,想不到对方却说了这么一句类似规劝的话。   他不以为意地笑道:“战机正好,岂容错过,待到过两日办完大事,你不说我也要撤了。知道檀师弟清高,不肯参与也不打紧,你且在旁观战,也算为我做个见证。”   只要确认静王病重就好,纵观局势,至少在几日之内,无论琅環还是靖羽卫都来不及对付昆仑府,他的连环计里还有一场重头戏,实在不甘心就此罢手。就如他对耶律世保所言:正应趁着目下时机速战速决。北辽输了,昆仑府可还没败,从各处分舵调集而来的高手皆已赶到,各自领命就位,即使没有品武堂的背后支持,也有充分力量对琅環发动一场奇袭。   姬无涯很有点遗憾此次攻击无法如预期般达到空前绝后的程度,也很难做到毕其功于一役,但他至少要将淇碧斩落,继洛湮华病重之后,再给琅環一记杀着,数年之内都难以恢复元气。须知他踌躇满志,挟强大气势而来,连番劳心费力,若然徒劳无功而返,不仅在辽主面前地位不保,在昆仑府中也会变成一个笑话,无法向阴阳双使交代,一腔野心热望便只好随风而去了。 第一百零六章 千峰竞秀   二月十九,风起云涌,自清晨辰时起,数以万计的洛城民众就涌向城南靖羽卫校场。此处平时严禁闲杂人等进入,今日却破例放行,允许人们拥到场地四周的围栏外,等候观看宁王殿下亲自下场,与北辽武士交手。   这座校场不如禁军校场大,但自宁王接手靖羽卫以来,已然筹措银两修整得颇有气势。天宜帝并未亲临,一是无需太给北辽面子,二来是精神不大好,身体也不怎么舒坦。其余几位皇子由于人所共知的原因,全都不能前来观战,不过,禹周武将不论品阶,几乎悉数到场,兵部尚书周秉、翰林院长史盛如弘,还有正在负责两国议和的通政司参知李辅仁等几位重臣也来到观武楼中。辰时三刻,丹阳公主轻纱覆面,由端王爷陪着登楼落座,引起场外一阵低低的骚动与瞩目。   相形之下,北辽的气势显然矮了一截,耶律世保虽穿戴齐整,但神情举止都有几分敷衍,态度再默然也掩饰不住焦躁颓然的脸色。   完颜潮也带着手下来了,夷金没争到参加决胜的资格,可他也不打算就这么走人,专等着看耶律世保拒绝与自己合作之后,又能拿出什么制胜奇招。这几日消息四散,倘问有谁闻讯乐不可支,完颜潮算是头一份。他是专为看好戏而来,不忘笑吟吟地与三王子打招呼,口角带笑、满面春风,不知道的人还当他已经雀屏中选,用不了多久就能当上禹周驸马爷。   耶律世保见此人状甚关切,实则眼角眉梢写着嘲笑,气得头顶生烟,却不便发作。昨夜品武堂众人聚在一起商讨,既无良策,就只能往旁门左道的路数上转念头。江湖伎俩平时用用还罢了,在正式场合,对着一位皇子使出来,弄不好还不够获罪的;更何况代章京之前险胜殷鉴休,就是仰赖不入流手段,可想而知宁王不可能容许故伎重施。这战术便颇费踌躇,直用了两个时辰才定下了办法。耶律世保心中实无把握,唯有走一步看一步。   事实上,就在北辽一行人进场之际,两名靖羽骑卫带着几个军士走过来,问明谁是代章京,就称参加比试的武者必须在台侧篷幕中等候上场,不容置疑地将他带走了。品武堂想派人跟着,但立时被对方毫不客气地挡住:“只有五殿下的对手才能进篷,你等有这个资格么?”   比武台西侧是临时搭建起的篷幕,周围遮得严实,内里设有桌椅,看起来是供休息用的场所。代章京被靖羽卫半请半挟制地带进去,便有人上前,仔细地搜身检查。   细致到什么程度呢?里外衣着不用说,衣领、袖口、夹层,每寸布料一一搜过,还有鞋底、头发、指甲、牙齿、耳朵,所有常人想到或想不到的细枝末节统统不放过。   代章京想抗议时,旁边身着五品武官服色的骑卫抱臂冷冷说道:“宁王殿下乃是天潢贵胄,你这只会偷袭暗算的宵小之辈连提鞋都不配,若不是为了国事,岂会亲自考较武功。”他指了指搜出来的几样药粉、线轴、牛毛针,神色鄙夷,“这些阴损小技,奉劝你还是趁早收起来罢,还想拿到五殿下跟前?”   代章京外表老实,内里却狠戾,不肯膺服,冷笑道:“我为北辽而战,本国利益当前,只有胜负之分,阴险小人又如何?谁知道你们为了取胜准备了什么诡计?”   楚桓哼了一声,懒得多说,他看代章京如同看一个大限将至的死囚,心道这辽人自作孽、不可活,还正撞上宁王心情不好想找北辽算账,活活就是个出气筒,能剩下一口气回去就算命大了。   巳时初刻,礼部官员宣读比武规则,年轻的宁王在十余名护卫的拥簇下策马进了校场,于比武台东侧下马,与皇子比试不得动用刀兵,只是空手较量。如此正合洛凭渊的心意,二师兄的掌伤还未痊愈,以掌法报仇,最是恰当。   众人只见五皇子将纯鈞宝剑解下递给亲随,缓步来到台前。他今日代表禹周,着一身玄色镶银箭袖,人品本就生得俊美,飞身掠上之际,愈发显出身姿挺拔、风神卓秀,校场周遭就是一阵欢声喝彩。   代章京已等在台上,对周围的声浪充耳不闻,从见到宁王的一刻起,他就开始紧张得全身绷紧。尽管洛凭渊面无表情,辨不出喜怒,但那种无声的压迫与冷煞却宛如有形有质,令人不由自主心惊胆寒。   他猛吸了口气,如今本就是孤注一掷,总不能束手待毙。靖羽卫搜身他反抗不了,但是趁着还没查到口中,将藏在牙齿里的一枚药丸吞下去,却也无人发觉。此药是西域某个门派的不传之秘,功效类似于传说中的天魔解体大法,据说能在短时间内将服药者的功力提升到两至三倍。效果虽强,相对的后果也十分惨烈,待到药效一过,不仅内力大损,没有三五年绝难恢复,而且八脉受创,唯有按照本门心法修习方能化解,否则连寿数也要折损。代章京连西域都没去过,不传心法云云自然是闻所未闻,但作为最后的手段,现在也唯有咬牙用上一搏,否则等不到将来,宁王一时三刻就可能将他送去西方极乐。   他服下秘药已有一阵,本就武功不弱,此时更觉内力充裕,汹涌澎湃,几欲破体而出。他心知时间宝贵,这种状态维持不了半个时辰,当下连见礼、交代场面都省了,大喝一声,提掌就朝洛凭渊打去。宁王才刚站定,这般做法不说偷袭,也是无礼之至,场外民众顿时一片鼓噪,不少人大骂蛮夷卑鄙嚣张。   洛凭渊也是出乎意料,侧身避让,伸掌格挡,但觉手腕微麻,对方的真气竟是沛然如沸,来势凶猛。数日前在冰烽台上对战二师兄时,可没见这小人有此能为。   他沉住气交换了几招,代章京的招数还是原先套路,不见有何出奇,然而内力陡增,似乎比自己还要稍胜。再拆数招,对方攻势愈发猛烈,一掌快似一掌,直如性命相搏,恨不能立时伤敌于掌下。   众人见到北辽武士如此悍勇,拳掌到处,比武台上便即石屑纷飞,这种实打实的力量难以作伪,五殿下竟似只能居于守势,不由都大为悬心。   洛凭渊微微冷笑,代章京凶狠倒是足够,只是内力强则强矣,不能收发自如,掌势一旦用老,便可见运转不灵。加上攻击缺乏章法,显得颇为急躁。他略一思忖便明白应是使了什么短时间内强行激发功力的左道法门,看来北辽已是黔驴技穷。   本来只需拖延些时间,代章京便会自食其果,随便伸一根指头也能打败,但连日来接二连三地出事,洛凭渊心里积聚的怒意已经到了爆发边缘,殷鉴休受伤,关绫被抓,皇兄遭遇陷害险些殒命宫中,还有那纠缠不去的至毒碧海澄心;一切都是北辽、昆仑府与太子联手所为,再加上天宜帝这个父皇。他不能找天宜帝的麻烦,也不好去动耶律世保,但眼前这代章京却没有任何理由放过,此战牵扯甚重,在洛城百姓与众多武林人士的注视下,他不愿有丁点示弱,更不会给辽人留下丝毫面子或余地。   他侧步斜引,卸去对手连连扑击的几下攻势,骈掌一立,使出了柴明所授的千峰竞秀掌与惊涛掌法。围在校场四下观战的千万双眼睛都看到宁王招式变幻,倏然间转守为攻,但见掌势纵横,恢弘如山岳险峻、层峦叠嶂,又似余意悠远,宛若千峰韶秀,直接天际不见尽头;时而更如惊涛起伏,一浪高于一浪,回转往复间浑似天成,仿若无穷无尽。漫天掌影将辽人挟在其中,休说攻击,连人影都难以看清。   代章京被逼得连气都透不过来,旁观目光虽多,无人能如他一般身历其境,无论如何运掌出击,对方劲力如同海潮,一波连着一波,转眼间已将他用药物激发的强横内力尽数消弭;进退路数皆被封死,攻守全不成形,自习武以来,他还从未尝过这等被彻底压制的滋味。   于洛凭渊而言,掌力如潮,渐渐带走心中郁积的恨怒,随着招数展开,他终于觉得痛快了一些。掌法使到二十几招,校场周遭已是彩声雷动,越来越盛,多数禹周子弟生平不曾见过这般宏远精奥的上乘武功,都感大开眼界。品武堂众人相顾色变,即使有剑杀纳兰玉的过往在前,也多被认为是出于侥幸,谁会想到禹周的宁王年纪轻轻,武功如此卓绝。   任是不通武学之人,也看得出高下已判,片刻之间,只闻比武台上一声冷叱,代章京的身形从重重掌影中飞出,带出一道血雾,直挺挺掼到台下,口中鲜血直喷,显然受了极重内伤。   殷鉴休带着严荫,与静王府众人一起在不远处观战,他眼力及佳,已然看出四师弟自胸至腹,在那辽人身上连印五掌,不算内伤,至少断了七八根肋骨,最后更是蕴力将他摔到台下。代章京虽不至于被立毙于掌下,但看师弟的出手,加上此人自己作死,就算能保住命,今后也要成个废人了。他平素性情宽和,经过这些日子的经历见闻,也觉对待奸恶,实在无需留手,唇边不由露出了淡淡的笑意。   洛雪凝缓缓从座位上起身,觉得身体在不自觉地轻微颤抖。直到上一刻,在看似平静的仪态之下,她的心仍然悬着,紧张得几乎忘记呼吸;到了现在,才确信噩梦已然远去,自由的感觉宛若新生。   泪水漫上清灵的眼瞳,她的目光从五皇兄身上移向场地之中,那里,一个柱着单拐的年轻男子仿佛心有感应,正于此刻转过头来,对望凝视的瞬间,长久的分离与思念在彼此眼中融汇。   只要了却身为公主的责任,只要无需为国和亲,绝不会另许旁人,这是对你的承诺与约定。丹阳公主含泪微笑,伸手取下面纱,这一次,只为一个人。   在如雷的欢呼喝彩声中,耶律世保脸色铁青,按理该他替本国武士争上两句,比如责问为何要下如此重手,然而举目望去,宁王站在比武台上,正朝这边冷冷看来。即使隔着一段距离,他也能感到那目光有如冰剑,锐不可当,满含冷漠与警告。   一名靖羽骑卫走到观武楼下,正对着北辽诸人的位置,大声道:“五殿下有命,贵国武士擅用违禁之术提升功力,欲以作弊取胜,为天下之大不韪,本应从重处罚,姑念其已经自食恶果,暂且放过不予惩戒,请三王子日后多加管束!”   “走!”耶律世保青着脸,看也不看被下属抬过来的代章京,在一片嗤笑议论中转身离去。   从昭临动身之际,信誓旦旦说要在洛城立威,再难想到被震慑的成了自己一方,昔日不可一世的北辽武士,而今在禹周百姓眼中竟沦为笑柄,连同他这个三王子也是颜面扫地。败军之将,何以言勇,只因计谋败露,北辽所做的一切尽成自取其辱,他已无话可说。   这一日,洛城由于宁王的大胜而陷入欢腾,随处可见有人在眉飞色舞地描述五殿下的卓绝风采与高强身手。潜伏城中的姬无涯上午根本没去校场,比武结果全在他意料中,没空去关心。他的心思全部集中在晚上袭击淇碧的计划上。   在比武当晚发动奇袭,乃是精心选择的时机。原本考虑趁着北辽取胜,禹周惊慌不安,还没喘息过来,立即给琅環致命一击。而今情势已变,但姬无涯仍然认为没必要改日子。   取得胜利之际,也是城中最为松懈没防备的时刻。昆仑府在暗而琅環在明,攻击结束后,所有下属便可分散逃逸,等待天明。明日起必定有大批看过比武准备离开的武林人士出城,众人包括自己,正好乔装改扮混在其中,禹周难以盘查阻拦。   由于宫中失利,姬无涯存了几分谨慎,放弃了横刀与灵虚,将目标仅仅锁定在城东淇碧的据点。   棋盘街是洛城最繁华的地段之一,几经掂量,他将发动的时间定在晚间戊时,距离宵禁还有一段时间,街上仍会人来人往,数百人马在附近聚集出没不至太引人注目,得手后又可在夜色的掩护下分头撤离,赶在全城宵禁之前藏匿起来。   姬无涯自命是那种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大才,遥想诸葛孔明居隆中而思天下,羽扇纶巾下江东,何等的风采气度。轮到自己,虽则阵仗远为不及,处境略显狼狈,此番也算翻云覆雨,侧眸江湖十年不遇之大举。是真名士自风流,似自己这般人物,出场应在大局抵定之时,意态必得从容娴雅,岂能风风火火、喊打喊杀。   因此前一日见过各路手下,将进攻细节部署完毕,他就在小院中自斟自饮,直到时辰差不多了,冯坤也派人来报说准备就绪,才将羽扇拢在袖中,施施然踱了出去。   小半个时辰后,他已置身棋盘街,坐在一处酒楼二层临窗的雅座,观察着斜对面那座早已打烊的茶楼,里面虽无声响,但透出微弱的灯光,想来应是有人。他对淇碧极为看重,为了怕下属能力不足露出行迹,并没有命人过多地打探监视,而是亲身来察看过两遭。一次易容充做茶客,另一回则是凭着轻功夜探,确认此处绝不简单。三层的建筑外表平凡,结构却有许多门道。一般人难以发觉,与外观相比,内里空间要小不少,墙壁中必然藏有夹层与隔间,各层除了楼梯还有暗道相连,这也能解释其他琅環部下入内后为何会消失不见。姬无涯探查时已经找出了几道暗门,静夜中还能隐隐听到里面人声。他装作好奇的客商,拿出二两银子向跑堂打探东家名姓,得到的答复是姓白。   姬无涯慢慢喝了一杯酒,虽说遗憾来不及挖出更多的情报据点,但只要确定是淇碧在洛城的中枢,也就够了。他朝外面斜瞥了一眼,这座名号、外观都普通得让人记不住的茶楼,从三日前起,也就是静王在宫中出事之后,每日只开张半天,而在歇夜的时间里,进出的人数却不少,可见琅環的慌乱状态。   时辰差不多了,他开始聚精会神地观察外面。   按照计划,昆仑府的人手分为三批,第一波是各地分舵精选出的高手,不乏他的心腹,于戊时初刻潜入楼中,主要任务是将各处暗门打开,进入暗道和密室,四下夹击,将藏身其中的淇碧中人堵在里面,过程中尽量不要发出声响,如果被楼中伙计遇到,就立即点穴制住。   第二波人手数量较多,有接近二百号,是原本驻扎于洛城的昆仑府旧部,由冯坤领着,在戊正时分杀入,从里面守住门户,就可以与进入暗道的好手里应外合,着手血洗。根据姬无涯的设想,茶楼中所有的人,除却淇碧令主,一应下属、管事、做杂役的伙计,从上到下只需留下几个活口,其余便统统杀死,正好报了飘香酒楼被清剿的一箭之仇。   第三波同样来自各地分舵,不过论功夫没有那么精锐,以之前从洛城败逃的赵栾秋为首,他们不入内动手,只在外围把风,防止楼中有漏网之鱼逃出,去报官或求援。倘若行动中途被街道上的行人发觉了异常,也由他们负责拦阻,为其他人争取更多时间。   琅環十二令中,淇碧并不擅战。姬无涯原定将横刀与凌虚引来应援,再联合北辽的力量加以狙灭,可惜耶律世保打了退堂鼓。他做事向来要有把握,只好将胃口缩小,凭昆仑府出动的精锐力量,在茶楼来个瓮中捉鳖绰绰有余,只要正常进行,不出一个时辰便可做得干干净净。   忖度间,几条身着夜行衣的人影已然出现在他的视线中,轻捷地在夜色里闪过,从二层的窗棂隐入了茶楼之中;与此同时,又有数条同样的身影在底楼另一侧晃动,没一会儿也溜了进去。   开始了,姬无涯心中隐隐兴奋起来,他分派的第一批好手已在分头潜入,远远还能看到冯坤的手下三五成群在街上出没,正状似无意地逐渐朝这边聚拢。   楼中十分安静,就像没被侵入一般无声无息,连窗缝里透出的微光也没有变化。姬无涯并不意外,这原是他的吩咐,他只能在心中推测内里的情形:昆仑府的精锐会在每一层分布开,悄无声息地观察情势,找出藏在角落的暗门,在淇碧来不及应对或反抗的时候,楼中的出路已被堵住。   辰光过得很快,姬无涯再喝了一杯酒,就已到了戊正,下面人影幢幢,三三两两围在茶楼周围,也就是趁着夜晚,否则定然乌糟糟的颇为触目。冯坤走到楼下,朝姬无涯坐着的窗边躬身行了个礼,又比个手势,询问是否开始。姬无涯挥了挥手,有点不耐烦,这许多人,身上还都藏着兵刃,久聚必然惹事,不赶紧展开行动还请示个什么劲,先前的高手们可没这么啰嗦。   冯坤接到确认,当即回身也是一挥手,几名手下不知用什么办法硬是将楼门弄开,一大群人并不出声,蜂拥着冲了进去,随即大门又从里面严严实实关上了。   这一回,楼中很快不复寂静,传出各种杂乱的声响,姬无涯侧耳倾听,有桌椅翻倒声,砍杀声、锋刃入肉声,短暂的喝斥与惨呼,还有各种他一时分辨不出来的响动,虽然压得比较低,隔着墙壁并不会传出多远,街上的行人还是多少感到异常,驻足观望。但立即便有人过来,附耳说几句,就半推半劝地将附近的路人赶着离开,竟然并未造成骚乱。   姬无涯心中就赞了一句,他没想到赵栾秋到是个人才,将外面维持得如此之好,顿时放下心来。然而向四下看了一圈,却没见到赵舵主躲在何处。   茶楼中的声响与惨呼还在继续,淇碧是一条大鱼,里面的人看来比想象得还要多,直到过了两炷香时分,才渐渐减弱,终告停止,距离亥时仍有半刻,与事先规划好的时间差相仿佛。   姬无涯心里却不知为何,有一丝奇异的违和感,一切都照着自己的安排进行,只是未免太顺利了一些,在禹周京畿重地,竟然没出什么意外的麻烦,而此刻,又像是太快回复平静。即使目标都杀光了,还有二三百号昆仑府的属下呢,冯坤驭下的能力强到这种程度了?况且,如果事情办得差不多,也该出来人报讯了。   念头刚转到此处,茶楼的大门缓缓开了一半,冯坤探出身体,遥遥对着酒楼的方位,一手在空中画个半圆弧度,另一只手竖起直劈,正是约定好的暗号,表示指令已然完成,楼中正等着姬护法前去主持。   姬无涯颔首,短暂的不安瞬时烟消云散,想想以自己的能力,事情办得圆满漂亮原是题中之意,实在没必要过虑;更重要的是,等到现在,终于轮到他这位八步孔明出场,以胜利者的姿态去会一会淇碧的令主,将洛城之行划下一个说得过去的结束了。   他往桌上放了几钱碎银,站起身整理一下本来就十分修洁的袍子,将羽扇执在手中,迈着沉稳雍容的步子下了楼梯,走向对街。 第一百零七章 瓮中捉鳖   茶楼之中半明半暗,姬无涯迈步进去,最先映入眼里的就是尸首,并不是横七竖八倒了满地,而是整齐地排列堆叠在墙边,一眼望去怕不有几十上百。隐约可见最上面几具身上插满短弩,两个军士打扮的人正拿了几幅白布,将这副情景盖住。   接着他就看到了冯坤,冯掌柜脖子上左右各架一柄明晃晃的长刀,执刀的是两名面无表情的军士,腰系紫带、足登快靴,正是靖羽卫的装束。   身后“砰”地一声门户紧闭,姬无涯遽然回头,只见刀光雪亮,楼门已被靖羽卫封住。他心里直往下沉,转头时余光一瞥,墙壁上现出一排排方形孔洞,不知多少弓弩朝他对准。   “姬护法欣然而至,看来是对自己的谋划很有信心。”清朗语声传来,两名军士押着冯坤退开,宁王缓缓走到近前,负手而立,七八名靖羽骑卫手按兵刃立于身后,“本不该让你在酒楼之上久候,没想到,昆仑府在城中还有这许多余孽,难免多费了些功夫,只好晚一些才请阁下过来。”   “好说,五殿下客气了。”姬无涯压着声音说道,竭力维持着脸色不要变得太明显,他明白自己是中计了,暗袭不成反踏入陷阱。且不说对方如何设下计谋,除了那堆尸首,昆仑府进来的许多人手、特别是几十名强手都在哪里,怎么可能短短时间全部被制住,连个脱身出来报讯的都不见?他飞快地转念,不动声色地朝周围打量了一眼。   “姬护法是在找自己人么?”洛凭渊神情淡淡,转头问道,“沈副统领,适才楼中一共闯入多少逆贼?”   “回五殿下,先是从二楼和那边窗口溜进来七人,死了四个,还有三名活口在楼上押着;”沈翎在一旁答道,口气略有点不确定,“后来往里冲的就多了,属下还未清点完毕,连死带伤大约过二百人,挨了三轮机括和弩箭,还有口气的也都暂时放在楼上。前后无人逃脱。”   “姬护法对奉命前来的人数似乎有些意外,可是手下没有到齐?”洛凭渊见到姬无涯脸上惊疑不信之色一掠而过,心下冷笑,“看样子,你的本事还不足以让昆仑府上下遵从号令,不愿一条路走到黑的大有人在。”   静王入宫当日与吉光片羽之间的交锋,他也是才知晓不久。前天晚上,檀化羽依照约定,趁夜再度踏访澜沧居,与正在养病的洛湮华相谈至月过中天,最终达成默契。作为与琅環讲和的条件,阴使魏无泽是注定要被昆仑府放弃了。不过阴阳双使掌握实权已久,檀化羽即使身负府主于长春的委命,手持府中圣物明玉令,要接管阴使的势力也非朝夕可就,可以想见在未来一段时间,昆仑府内部将面临重新洗牌,结束良莠不齐的局面,部分下属势必将随着魏无泽一道被舍弃。   静王当然不会提到今夜要在棋盘街的茶楼中设伏擒拿姬无涯,而檀护法也未曾说出自己的师兄正在紧锣密鼓地策划奇袭淇碧,但看得出,檀化羽还是忍不住出手了,总不能让昆仑府中的精锐过于折损,那些没来的武功好手多半是被牵制住,甚至已经离开了洛城。赵栾秋与冯坤都是魏无泽招揽来的嫡系下属,而眼前这位八步孔明,更是昆仑府不得不让步的交换条件之一。   “是我一时不察,误中圈套。若非出了叛徒,你等焉能守株待兔?”姬无涯已知无幸,但生平最恨被人耻笑能力不足,他已认定必是昆仑府中有人背叛,投诚了朝廷,与那些恭敬领命却变卦不来的下属脱不了干洗,恨声道,“今遭被靖羽卫侥幸得势,只能凭你逞威,但是此乃天不佑我,非是本座谋略有失。洛湮华尚且被治得奄奄一息,还轮不到你这竖子轻辱!”   “依我看,你自命不凡、阴险有余、谋略不足,那孔明之称从此还是去掉吧,实在连累了诸葛武侯的威名。”洛凭渊皱眉说道,“阁下夜入宫城、栽赃谋害,乃是钦命要犯,无论御林卫还是靖羽卫,都早已盯上了你,只少个合适的契机。你不必觉得今晚栽得冤枉,更不必认为是有谁告密,你追踪淇碧,淇碧也在追踪你,想想此处是谁家地盘,设下罗网的人可不是区区在下。”说着,他回身问道:“是不是这样,皇兄?”   姬无涯心中剧震,靖羽骑卫分到两旁,有人缓步走到前面,被洛凭渊扶住,正是静王洛湮华。他的脸色看起来仍透出病态的苍白,然而眉目沉静,行止态度一如既往。尽管尤带病容,但绝非病重不起、奄奄一息。   除了宁王,他身边还有一个姬无涯此时绝不想见到的人,一身平凡布衣,神情波澜不惊,看似随意地站着,但没人能说清他是何时现身于此。即使过去未曾谋面,除了大内统领李平澜,谁还能有这样的气势。   如果说,方才姬无涯还在审时度势,考虑是否拼命一搏,现下他已经明白,如果不想死得太快,束手就缚已是唯一的选择。   “难得琅環宗主与众不同,谁家打探情报不是伪装得越平凡越好,偏生淇碧布置了一座遍布机关弓弩的茶楼,”他冷笑道,“花费如许多心血,莫不是居心叵测,随时要动刀动枪,暗地将京城中的对头都除去?”   “进门许久,姬护法不会现在仍然以为,这座陆羽茶楼是淇碧的所在吧?”洛湮华听出话里的挑拨之意,淡淡看了他一眼,“很可惜,你想见的淇碧令主从未驻守于此。数月前闻说昆仑府跟随耶律世保,要借着比武议和之机来洛城作乱,我特地请朋友帮忙,借用了这处所在,专为等候姬护法的大驾。为了将机关设得恰当满意,凌虚的关令主和小绫可下了不少功夫。冯坤掌柜到处探听固然辛苦,琅環为他指明方位也是殊为不易,如果入了歧途,让昆仑府迷路到别处,收拾打扫就麻烦多了。”   陆羽茶楼位于棋盘街中段,与谢枫坐镇的谢记茶楼相距半条街,无论派驻人手还是观察情况都甚是便利。这里原是端王府的产业,最初是为了呼应并掩护谢记,白若菡从端王爷那里半买半借过来,由兄长白清洲担任幕后的东家。半年前洛凭渊扫荡飘香酒楼后,静王想到昆仑府定会伺机报复淇碧,于是琅環着手改建,确然准备已久。   他看着姬无涯变换的脸色,徐徐说道:“大家都觉得,与北辽决胜之日,该是昆仑府动手之时,横刀和凌虚早已做好准备。二月十五宫中事变,他们都担心你等临时改变主意,分散逃逸。但我想姬护法骄矜自负、好大喜功,自觉占住了优势,应当舍不得半途放弃。你果然不负所望,如期莅临。能够将贵府散布在洛城中的残党一网成擒,实在有赖于姬护法的贪心自大。”   他的声音里并无得意或嘲讽,仿佛只是平铺直叙,道出再普通不过的事实,姬无涯却觉得像是被人一层层剥去面皮,自以为神机妙算,实则每一步行动全在对手计算之中。众人的目光都多少带着嘲弄,如同在看一个自投罗网的傻子。   他还从未体会过这等奇耻大辱,偏偏无可辩驳,一时间几乎连面临的绝境都忘了,忽然长声而笑:“想不到,琅環宗主煞费苦心、大动干戈,特地为不才布下如此大一个陷阱,姬某人还真是荣幸!”   与先前开口不同,他这句话中气充沛,以内力送出,从陆羽茶楼传出很远。   “我奉劝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已说了许久话,吉光片羽如果肯来救你,早就来了。”洛凭渊冷冷说道,心里却记挂着静王的身体。今晚皇兄执意亲自到场,他与奚茗画都拗不过,病势才见好转,实在不宜在满布杀气血腥的陆羽茶楼中久耽。   “现下该擒拿的都已入瓮,李统领看,下面如何收尾?”他转向李平澜。   “此人数罪并犯,我带回宫中审问,给陛下一个交代。余下人数太多,还是由你处理罢。”李平澜神色平淡,今晚是靖羽卫与琅環协作,茶楼内部由横刀和凌虚把控,靖羽卫负责清除外部的暗哨,维持街道秩序,他只是过来掠阵顺便押人。   洛凭渊向旁侧略一颔首,四名靖羽骑卫兵刃齐出将姬无涯逼住,其中一人出指如风,连点数处大穴,便有军士过来五花大绑。姬无涯没有反抗,如果檀化羽在场,与自己联手,或许还有一线脱逃之机,然而直到此刻也不见师弟现身。宁王为何会知道吉光片羽的存在?联想檀化羽那句规劝收手离城的话,他心里直发凉。   “姬护法适才说得不错,今日之局的确是专门为你而设。”洛湮华看着脸色发灰,长髯乱成一团,已然不复清高自诩的姬无涯,在耶律世保一行来到洛城之前,他没有见过这个护法,但许多年来,始终未曾忘记仇人的存在,“距离你和温天笑在洛城中杀害琅環右使萧夙玉,至今已近十年。凭你的本领能为,本配不上得到此等待遇,然而若是随随便便将你杀了,我却觉得不足以告慰萧右使的在天之灵。”   他看到对方目中瞬间现出几分恐惧与恶毒,本来还算正常的五官在这一刻变得扭曲狞恶,心里不期然生出淡淡的倦意。不知为什么,做下恶事的人,即使百般伪装千般手段各不相同,临到穷途末路躲不过清算之际,却个个都是这副情态。   “你用不着满腔不甘,琅環多年中未曾寻仇,并不代表你做的事不为人知,更不可能因为时间长了就被忘却,或者由于困难重重而放弃。”他说道,“姬无涯,你确实太自负,竟而敢踏入洛城兴风作浪,倘若一直龟缩在昭临,我们就得多费不少周折了。”   “皇兄,坐下休息片刻再回府吧。”洛凭渊劝道,示意军士搬来一张椅子。   “大殿下,五殿下,此地不是讲话之所,我就先押着要犯回宫了。”李平澜说道。跟着他前来的几名御林卫已经打开楼门,动手将人犯往外拖去。   姬无涯头脑嗡嗡作响,死死盯着静王,一切都完了,他就这样输了,最终仍然不是对手。从头到尾,他感到的只有被玩弄于股掌之上的蔑视,比仇恨更令人难以忍受,自己是折在了洛城,可是琅環宗主也休想好过。   “洛湮华,别得意太早,任凭你再是自恃才高,能得善终么?”他突然放声大笑,跟着又厉声呼道,“还有你,宁王洛凭渊,看你像个有志向的人物,奉送一句忠告,别像个傻子一样,拿兄弟情分太当回事,想想你母妃!除了武功,论才能出身、智谋心机,你样样比不了洛湮华,若还想着保他,就等着被压上一辈子出不了头吧!我倒要看看……”话音未落,一名御林卫连着就是七八个嘴巴,打得他吐出两枚牙齿,双颊高高肿起,虽然喉中呜呜做声,仍然不肯住口,但已经听不清楚在说些什么,终于被拉了出去。   二月十九,北辽在比武决胜中彻底失败,当晚,昆仑府余孽发动夜袭,意欲报复琅環,在棋盘街陆羽茶楼中伏,为朝廷清剿,持续多日的宫城夜盗案由此告破。在琅環的协助下,主犯姬无涯被御林卫和靖羽卫联手擒拿,带回宫中审讯,帝心甚慰。   洛城百姓已经旁观得目不暇接,在众说纷纭中,有一点共识不约而同:宁王殿下文韬武略,沉稳干练,实非常人能及。   倍受赞誉的宁王却又一次忙得不可开交:昆仑府党羽需要审讯,与御林卫那边姬无涯的口供对照。有些供词要尽快整理得清晰明了,上呈君前,譬如抓走关绫、陷害静王的始末;有些适合隐晦模糊地点出关键,就如太子如何参与合谋并且从中出力;有些只能暂时压下来,比如鼎剑侯府的作为,否则林辰与雪凝就只好私奔了。至于当年萧夙玉被害的经过,李统领从姬无涯口中取得一份供词,命人送到静王府,以备日后之需。   另一方面,比武终于进入了最后收官,按理说,打发了辽人之后,就该轮到禹周胜出的三位少侠一展身手,轮番与宁王比试,好让五殿下评判高下,最终求娶公主。不过这场人们预期中的热闹并没有发生,北辽失利的次日,唐瑜、云霄和聂寂峦就共同向朝廷上书,婉转地表达了如下意思:前来洛城参与比武,乃是出于身为禹周武林子弟,不能面对外夷挑衅而坐视不理,此乃分内当为。而今外侮已去,理应功成身退,再继续比下去就成了为朝廷增添烦扰,故请辞去校场决胜,也为宁王殿下节省些时间气力。丹阳公主丽质颖慧、金枝玉叶,江湖草莽不敢肖想。陛下圣明烛照,五殿下识见卓然,想来必会择定真正于国有功的少年英杰,作为公主的良配,也不枉大家赶赴洛城辛苦一场。   总之,言辞恳切、态度坚定、不卑不亢,也给足了朝廷面子,就是一句话,我们几个都打算到此为止,不继续比武了。   按照唐瑜私下的话来说:“不用毒就算了,暗器也不能使,当众与宁王殿下比划掌法,本公子是白痴么?”   一众少侠都觉大有道理,纷纷点头赞同,如果要与洛凭渊过招,府中已是近水楼台,将他截住就可打个痛快,何必想不开要当着全天下的面领略千峰竞秀掌。   洛凭渊心中甚是感谢,诸般说辞之下,众人都是在尽力帮忙。   云霄因为相貌最出众,早已颇受注目,被议论成驸马的大好人选,故此在上书当日就收拾行装迅速跑路,回幽州去了。别家子弟见到大事已了,也有与他一同告辞离去的。   唐瑜和聂寂峦却都没有急着走,唐大公子是用毒的行家,得知了静王身上的碧海澄心,要与奚谷主一同参详克制之法;而聂少侠却与曲观阑一般,觉得靖羽卫颇有可为,考虑着是否留下来历练几年。   天宜帝见到三位比武优胜联名上书,虽是意料之外,也在情理之中,只是其中提到择定少年英杰为公主良配云云,总觉意有所指。他本来是想召见这几位名门翘楚,连同其他比武中表现出色的武林子弟,以示笼络;没料到宫内宫外接二连三地出事,他到现在还没缓过这口气,晚上仍然噩梦连连;如此一来,也就兴致索然,顾不上考察云霄等人的人品师承了。   近来层出不穷的烦扰难堪都与武林江湖脱不了关系,他已经不知不觉生出退避之心,之前张榜许诺比武优胜可向丹阳公主求亲,原本就是出于无奈,如今更加不愿将武林人士招为驸马。既然有资格竞争的人选自愿放弃,应是一番自知之明,正好顺水推舟。   故而,他仅将这封书信留中了一日,以免显得太过爽快,次日就召见宁王,下旨昭告洛城比武顺利结束,朝廷同意三位年轻俊才辞去进一步比试的请求,不仅称赞有加,而且给予厚赐,其余参与争擂的禹周子弟均有赏赐。   尽管一些民众对就此拉下帷幕略感遗憾,但之前的热闹已经密集盛大得足以回味很多年,因此也就透出了一口长气。一时间阴云散去、宇内祥和,感觉上终于在风雨雷霆之后迎来了再一轮的歌舞升平。   就在这时,已经在惶惶不可终日中煎熬了七八天,正由崩溃转向麻木的鼎剑侯林淮安接到了宁王命亲随传来的口讯,内容很简单:明日未时进宫求见,向圣上提亲,请求为林辰与丹阳公主赐婚。   “五殿下说,此事必须办成,不容许失败,请侯爷务必尽到全力,至少要拿出当初向陛下哭诉的本事。”曹默林面无表情地转述道。   “是是,请回禀殿下,小臣……,小臣必然全力以赴,拼却性命也要求得陛下恩准!”林淮安点头如捣蒜,差点涕泪交流。太子、北辽、昆仑府,眼看着宁王一路收拾下来,他内心早已彻底垮塌,侯府上下至今还未抄家下狱,靠的全是洛凭渊心里的情分,一半为了自家儿子林辰,一半只怕还是看在丹阳公主的份上。这赐婚就是鼎剑侯府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别说是哭诉,就算需要在天宜帝面前呼天抢地、以死相胁,他也得干。   次日林淮安焚香沐浴更衣,将不成人形的状态勉强打理回一点人样,入宫求亲,结果一进清凉殿就见到五皇子也在。   “你求朕赐婚,将雪凝许给林辰那孩子?”天宜帝看着情辞恳切的鼎剑侯,沉吟未决,比武闹了这么多天,才刚平息下来,就急着将公主许配出去,是不是操之过急了一点。   “臣知道此乃不情之请,丹阳公主丽质无双、娴婉贞淑,臣那不孝子差得远了,可他实在仰慕公主,刚从北境回来,听说外夷求亲后就茶饭不思日夜挂念,只恨那时伤势未愈不能亲身上擂台。如今更是折腾得阖府不宁,臣家中单传,只得这么一个儿子,求……求陛下给他这个机会。”林淮安想到求亲不成的后果,顿时声泪俱下,连连磕头。   “听说林辰不是住到凭渊那里去了么,还能闹得阖府不宁?”天宜帝昨晚刚被容妃请到兰亭宫用过晚膳,今日林淮安又来,他心中就多少有了点数,不禁挑了挑眉。   “父皇,林辰与雪凝也算青梅竹马,我看林辰那家伙各方面条件都还不错,品性端正、文武兼修,又在北境立功杀敌,年纪轻轻已是龙骑将军了,也还配得上皇妹。”洛凭渊笑道,“既然林侯爷这么有诚意,父皇索性就成全了这桩好姻缘吧。”   “原来,这就是真正有功于国的少年英杰啊。”天宜帝点头道,语气意味深长。看来容妃为女儿看中的人选是鼎剑侯的独子。林淮安的爵位是新封而非世袭,家势不算多厚,不过比起嫁给武林人士,确实可算合心。说起来过去这段日子里,容妃与洛雪凝都受了不少委屈,却并无怨怼,也是相当不易了。   他看了洛凭渊一眼,宁王与林辰交情甚笃,与雪凝的情分也向来深厚,既会出言促成,说明丹阳公主自身应该是愿意的。想想方才之语,自家女儿倒是当得起丽质天成,不过说到娴婉贞淑,底气就略显不足,日后嫁为人妇,只怕还需要夫婿的包容,指给赶着求娶的人家总归要好一些。   他用为人父的角度思索的时候并不多,特别是面对几个皇子,总脱不开权术和制衡。但是这几日云王和安王都不得入宫,他又不想见到太子,只有洛凭渊常常到跟前问安,神态举止间,看起来并未由于静王而对自己生出嫌隙,带来的又都是好消息,事情办得甚是妥善周全,皇帝饱受刺激的内心多少得到了安慰,不觉就想做些什么来弥合之前的冲突不快。   “真是女大不中留,从去年到现在,求亲的人就没断过,看来再不许出去,朕也别想清净了。”他慢慢靠回椅背上,示意林淮安平身,“既然凭渊也为林辰说好话,那就让礼部和钦天监合一合两个孩子的八字,报与朕知,再作定夺。”   鼎剑侯大喜,皇帝如此说就等于答允赐婚,至于合八字不过是个过场,谁会在这种事上拂了圣意,自然不是大吉就是上上大吉。他顾不得刚刚起身,立时再次跪下,连声谢恩,差点又是喜极而泣。   洛凭渊也躬身谢恩,他心里瞬间感到轻松,伴随着感慨,经过无数波折,林辰与雪凝终于可以定下姻缘。他为了这一刻做了不少准备,即使早知火候已到,应不会有多大阻力,方才仍然禁不住地紧张,但皇帝允准得比预期还要爽快,几乎称得上通情达理了。   于他而言,可说卸下了一件重担,但是由衷高兴的同时,又不由得一阵难过,天宜帝会慨然应允雪凝的婚事,可是即使自己再如何说情,也无法让他拿出皇兄的解药,仿佛只要触及到那个问题,情理二字就会凭空从重华宫城、清凉殿内消失,如同从未存在一般。 第一百零八章 轻云蔽月   接连几日,洛城春雨如绵,空气里随处氤氲着柔润的湿意与芬芳,早春寒意正在逐渐淡去。如烟的雨幕中,树木萌发的新芽为枝条覆上茸茸的嫩绿,几乎要沁到人们心里。   城外洛水之畔,前几日尚在含苞的桃花与杏花已然开了大半,初发的柳枝在烟雨中摇曳,入目宛若水中晕染开来的画卷。   因是有雨,出城赏景的人并不多,偶然有三两个士人学子来到,也不过撑着伞在水边停留片刻,就转而寻找可供闲坐歇息的亭子或酒庐去了。   傍晚十分,一顶青布小轿沿着江岸徐徐而行,溯流去往上游,在绵绵细雨中走出数里。这时轿帘掀起一角,里面的人伸出一只纤细雪白的手,低声吩咐了句什么,一行数人就在几株垂柳边落下轿来。   一个身着淡紫色衣裙的年轻女子倾身下了轿,慢慢踏着茵绿的草色走到水畔。她一头乌发只用根檀木钗松松挽着,江风拂动柔长的发丝,如同情人温柔的手,露出白皙的后颈。   洛水上方浮着若有若无的薄雾,江波荡漾,刚化冻的水流如此清澈,几乎从碧绿中透出青蓝。她凝视片刻才回过身,从跟随的侍女手中接过一盏莲灯,弯腰小心地放入水中。   小朵的莲花在江面盛放,于水波中微微起伏,稍作停留就顺流而下,缓缓向下游飘去。那女子直起身体默然伫立,目送小巧的莲灯随波远去,化作一个小点,在江水转折处打个回旋,终于消逝在视线尽头。   雨丝染湿衣裙,浸透乌发,她恍若未觉,尤自痴痴地望着。   “小姐,”身后的侍女有些担心,轻声唤道,“至少让婢子为你打上伞可好,别着了凉。”   她口中的小姐没有答话,隔了好一会儿,才像是从梦中醒来一般,轻轻叹息一声:“不必了,我们回去吧。”转身之际,她不觉又回过头,眷恋地望了一眼即将留在身后的洛水。   江流如故,人事已非,任凭尘世间缘起缘灭、落尽繁华,清碧的洛水依旧日复一日地东流,它带走了自己的莲灯,可带得走无尽的惆怅与思念?   当晚,细雨如丝如缕,时密时疏地下了一夜,直到隔日清晨,天穹下仍有雨水若断若续地飘落。   白若菡居住的小楼在明月楼园林深处的一禹,她素爱清幽,晨起后常常沿着小径散步,感受沅芷清芬,此时楼中姑娘们习练琵琶琴瑟时转轴拨弦的清音也会隐隐传来,伴随着园内淙淙的流水,宛若来自天上。   小楼一夜听春雨,她今晨走出楼门时,就不由想去看看凝露的杏花是否又多开了几枝。只是走出没多远,就有轻盈而匆忙的脚步朝她奔了过来,是楼中两名少女:“白姑娘,又有莲灯顺水流进来了!”   “莲灯?”白若菡方才驻足,闻言又悠悠向前走去,明月楼连着城外洛水的支流,每到夏秋之际,常有女子为了许愿祈福,出城在洛水中放下莲花灯,其中一些就随着支流飘入园内,姑娘们已见过不知多少次,“想不到,洛水解冻才不到半月,已经有人放灯了。早是早了些,无需在意。”   “可是姑娘,那莲灯看着不太寻常。”两名少女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个急着说道,“不是常见的粉红、蓝紫,是墨色的,很像姑娘吩咐过一定要留意的那一种。所以我们适才见到,赶紧来禀报。”   话音未落,白若菡已倏然转身,几可倾城的容颜唯见端凝:“在哪里?带我去看看。”   姑娘们被令主的神态弄得有些忐忑,依言引着白若菡走到一处水流较缓的小潭边,但见一朵墨色莲花静静漂浮,宛若刚从清透水中生长出的睡莲。   早朝之后,天宜帝将宁王召到了御书房。自比武结束,和谈的进展颇为顺利,条款议定指日可待,这一次召见另有原因。   “凭渊,可知朕为何要你到御书房来?”皇帝指了指御案上高高堆起如小山般的奏本,“三日之内,一百七十三本,其中还有薛辅政的折子。”   洛凭渊立时明白过来,问题就出在三日前户部侍郎钟霖呈递的奏折上。   过去大半年中,户部清查发现了不少积弊,其中最严重的情况就是各地世家大族持续占地并田,导致国库赋税收入逐年下降。尽管目前还不算突出,但按照现下趋势,再过得十年八年,难免要酿成大患。因此与静王商议一番之后,他就支持钟霖上了折子,奏请对天下州县田亩重新清丈造册,划分田地等级,将被强占的土地归还原主,无主之田收归官府,再酌情分给失去田地的普通农户耕种。   这般做法还未涉及变更税制,只是在清查粮仓、库银之后,进一步延伸到核实田亩而已,但既然要当地士族豪强将到口的肉吐出来,显然是触动了实质,朝廷官员的反应比预期还要激烈,为首的就是薛松年。   他拿起最上面的几本奏折略略浏览,里面无一例外是反对,有的列举种种理由,说如此大动干戈,难免引得地方不稳;有的隐晦地表示,各地大户在辽人犯边时没少捐钱捐粮,如今外患一除,朝廷就过河拆桥,未免让人寒心;还有的说此中涉及事务过于繁琐复杂,州县府衙实施起来困难重重,反易弄巧成拙。针对钟霖甚至自己的弹章也相当不少,骂纸上谈兵、行事莽撞、沽名钓誉等等不一而足。   “父皇明鉴,税银递减是实情,而且天下土地若是过多落入士族之手,百姓无地可种,流离失所,难免引得社稷动荡,清丈田亩乃是势在必行啊。”洛凭渊禀道,“边关能够平定,依靠的是民众服兵役、缴纳田赋、供应粮米,他们所承担的远比士族豪绅为多,如今好容易等到了战乱结束,民心都盼望可以减轻税赋负担。若不能将田亩核查清楚,只怕朝廷难以着手调整国策。”   “还说朝廷,看看这一干臣子都在想什么。闵谙文、张砚存几个闹得最凶。”天宜帝摆了摆手,赋田减少之虞,早在去年户部提请韶安税时已有所觉察,当时连不议政的洛湮华也曾在自己面前进言。此乃利益根本,之前为了北境战事暂时忍耐,如今腾出手来,当然不愿继续放任地方作大、国库收入减少,钟霖的提议正中心思,故而相当首肯。谁知只是重丈土地就引来偌大阻力,他也是大为不悦,“支持的也有,都在那边。”   洛凭渊见到御案另一侧也堆有一摞奏本,大约二三十份,相比反对一方的声势浩大,就显得势单力薄了。   “闵侍郎等人俱是出身江南大族,想来随便一个亲朋家中都是良田千顷,也无怪会大力反对。只是身为人臣,食朝廷俸禄,谋天下民生,这般态度未免有失偏隘。”他若有所思地说道,“江南富庶,近两年风调雨顺,上缴国库的赋税银两却不增反减,问起来总是叫苦。那边距离帝京路途遥远,也不知当地州县具体是何情形。”   天宜帝心中一动,江南士族鼎盛,在禹周首屈一指,自开国以来百年不衰,闻说凭着根基雄厚,州府令官、地方守备都莫可与抗,唯有俯首是从。距离京城三日路程的豫州尚且出了个刘可度,长江以南天高皇帝远,对朝廷谕令还不知忽略到了什么程度。他这块心病已经存了很久,听地方官员禀报总觉隔了一层,想到那些士族出身的臣子仗着家势底蕴,气焰如此之高,不由动了遣人前往江南整治一番的心思。   既要熟稔户部政务,又须镇得住场,没有比洛凭渊更适合的人选。只是现下京城局势尚未全然稳定,他也没想好如何对待洛湮华以及琅環,一时三刻还下不了决心将宁王派出京去。   近来虽竭力掩饰不准外传,实则每到晚间一合眼,便即噩梦袭来,不只是皇后江璧瑶,死于琅環旧案中的宫人臣子也不断入梦,或哭诉或指责,有的更向他索命。   皇帝夜夜冷汗淋漓地惊醒,白日就免不了精神恍惚,心力不济,此刻看着小山般的奏折但觉头疼,恨不能一并推出去不理。他沉吟了片刻方才说道,“皇儿的想法并无不妥,只是这群文臣可恼归可恼,对待他们却不宜蛮来。奏本暂且留中,你可与薛辅政商讨此事,先尽可能安抚反对的见解,看朝中的情势再做道理。”   洛凭渊出得宫门,看看时已近午,决定回府用饭。他想尽早将朝中动向和天宜帝的态度告知静王,清丈田亩之议关系国本,更是自己能否争取到与皇兄同下江南的关键,实在不容有失。   一路思索着手边正在收尾或进行中的大小事务,直到照常在府门前下马,他仍处于心不在焉的状态,一径朝澜沧居走去。   “五殿下。”杨越在后面叫了两声,都没能引起注意,待要赶上来说话,宁王已经进了静王的主院。他只好放弃,将那句“白姑娘来了,正陪着殿下在厅中叙话”咽了回去。想来即使撞个正着,也不会产生什么后果。   洛凭渊认为大病初愈的皇兄此刻应当仍在卧床休息,本打算穿厅过堂直奔卧房,没想到才踏入客厅就吃了一惊,洛湮华坐在窗前椅中,静静地拿着一杯茶,而隔桌坐在对面的却是身着水色纱衣的白若菡,正低垂着眼帘,同样静默不语,从门口的角度看去,只能见到她弧度姣好的侧脸。   洛凭渊的一声“皇兄”就哽在了半途,莫名地有些窘迫,进门瞬间的气氛有种奇异的微妙,即使两人的神情都不曾变化,他仍觉得自己仿如一个冒失的不速之客,扰乱了湖心偶然泛起的微波。   相比其他琅環下属,白若菡总令人觉得有些不同,或许由于她不仅是徵羽的令主,还是一位绝代佳人。她来见宗主的次数不多,通常都是洛凭渊不在府中的时候,但过后总能察觉到她来过的痕迹。有时是书房里的一盆兰草,有时是皇兄让谷雨送到含笑斋的酥饺与千层糕,她弹奏的琴音清韵不复与闻,但房中仍余下淡淡幽香。更不必说,洛湮华数次病重的时候,总会有一副朴素的车驾无声停在角门外侧,得到好转的讯息才悄然离去。昔人闻弦歌而知雅意,洛城如许贵胄才俊,可曾听说明月楼的白若菡对谁假以辞色?连洛凭渊都能感到那份婉转低徊的温柔心意,他不信静王会不明白。这一刻,无法忽略那涟漪般的短暂异样,以及心中说不清的淡淡感觉。   “失礼了,白姑娘也在。”他好容易反应过来,“皇兄,那么我先回含笑斋,晚些再来找你。”   “五殿下,若菡要禀告主上的情由已经说完,这便告辞了。”白若菡却于此时盈盈起身,敛衽一礼,举止间有种天然的曼妙。洛凭渊留意到,她并没有携带瑶琴,莫非是自己会错了意,此来并非为了探望,而是琅環中另有要事?   “我是来为主上送莲灯的。”白若菡似是看出了他的疑惑,浅浅一笑,继而向着静王轻声说道,“若菡现在就回明月楼去了,无论情形怎样,但请主上一定、一定保重身体。”说到最后几字,清柔的语声忽然有些颤抖。   洛凭渊才注意到,桌面正中放着一朵墨色的莲花,比手掌略大,片片花瓣优美而精致,最外一层的边缘镶嵌了细细的金线,雅致中透出庄重。莲花中心做成细巧的烛台,结构一如人们许愿常用的莲灯。而且,层层莲瓣似乎曾经洇湿浸透,应是已经在水中漂流过一阵。   墨色的灯盏难得一见,这是从何处来的,白若菡为什么会带着它专程过府?他心中升起重重疑问,不禁将目光投向静王。洛湮华已站起身,脸色仍是这些天病中的苍白,并无挽留之意,只淡淡颔首:“杨总管会送你出去,若菡,不必多想,我有分寸。”   洛凭渊很想知道是怎么回事,但他还是忍住了没有问,这或许是皇兄的私事。   静王看起来的确不愿多提,待到白若菡离去,他将桌上的墨莲轻轻拿起,放置一旁,如平日般让刚回来的皇弟坐下稍歇,吩咐摆午饭,听到洛凭渊说起御书房中成堆的反对奏本,唇边还泛起了一丝微笑:“江南士族根蔓相连,家资巨富,在长江以南的势力确然深厚,有的并不如何将朝廷的谕令与官员放在心上。以闵侍郎的背景,在朝为官的重要责任之一就是为身后的家族多多铺路,这种时候自然是要责无旁贷地站出来声讨。”   “太子一向乐于结交江南士族,取得他们的支持,也在朝中提供庇护。陛下当初任用凭渊你入户部,就是由于不论清理积欠还是清账土地,洛文箫都不可能动真格。”他想了想说道,“如今太子眼看快不中用,朝中这些文臣一向自在惯了,却没有那么容易适应风向改变。有薛辅政支持,看来是要与声望正盛的宁王殿下别一别苗头,掂一掂斤两。五殿下毕竟年轻又涉政未深,最好是受到挫折从此服帖,日后就好对付了。只是听起来,父皇的锐气有些不足,须得设法让他既能见到成效,又不至于觉得麻烦辛苦才好。”   两人常常讲论政务,洛凭渊对朝廷情势已然理得分明,点头说道:“我让靖羽卫尽量准备得充分一些,不过父皇既然吩咐了,看来需要尽快找个时间去拜访薛松年。重丈土地是治国应有之义,且看他能说出什么道理。”   去年会试之时,宁王得知了曾身为篆金令主的薛松年背叛、陷害琅環的过往,自此对本朝辅政再无好感或敬意,称呼时也是直呼其名。论起来,薛松年犯下的罪孽更在姬无涯之上,皇兄还未对付他,想来只是由于此人不似太子那般频频出手,心机埋得更深,故此还没有遇到合适的时机而已。   他对与薛松年会面兴致缺缺,语气就略带勉强,心思不觉又转到了白若菡与皇兄对坐无言、欲语还休的一幕,此刻回想起来,总觉得非是乍一看去的温柔旖旎,而是带着某种萦绕不去的伤怀。   即使照常谈说正事,洛凭渊仍然感到皇兄与平日不太一样,在沉静的微笑之下,仿佛有幽凉曲折的暗流在心绪间迂回,令他隐约地神思不属。   宁王的视线余光不觉又看向那盏别致的墨色莲灯,它究竟承载了什么样的含意?白若菡必定是知晓的,皇兄不能告诉自己么?   当他回过神来,才发觉两人都沉默不语,已经过了好一会儿,静王也在看着同一盏莲灯,凝视那如同即将晕开的墨色。   “凭渊准备何时见薛松年,可要去一次薛府?”好一会儿,静王才转回目光,不知是否错觉,洛凭渊在他眼中看到了一掠而过的黯然。   “我想着事不宜迟,等一会儿就命人去送拜帖,明日登门。”他说道,被皇兄的神态弄得有些迷惑,实在很想开口相问,“若是皇兄觉得不妥,再选其他时间便是。”   “明日很好。”洛湮华说道,神色已经恢复了静谧,但后面的话却令宁王大感意外,“我恰好有些事情,需要到薛府见一个人,就与凭渊同去如何。”   心情有些纷乱,他看着皇弟疑惑又询问的眼睛,却想起了适才白若菡辞别之前,留给自己的话语。   “若菡应该很思念苏杭吧,让你在洛城耽了许久,是我这个宗主的过错。”当时为了让气氛轻松一些,他微笑着如是说道,“最多再一两年,待到事情了却,我想,你就可以回去江南了。”   然而,坐在对面的白若菡却轻轻摇头,“除非有朝一日,主上决定远离京畿,不再回到洛城,若菡才会离开。”   “回想当年受晚璃与朱副庄主之托北上京城,初次见到主上,至今已将三年。旁人只见洛城不比苏杭安逸,却不知这三载光阴是若菡此生最幸福的岁月,几乎因此觉得亏欠了晚璃,只因同样驻守明月楼,唯有我得以常在主上身边。”她琼冰碎玉般的声音渐渐放轻,纤长的睫毛垂了下来,密密遮住眼帘,未等静王答言,又继续说道,“这盏墨莲是主上十年的思念,年年月月,数不尽的莲灯随着洛水飘入园中,若菡曾经以为它永远不会来了,或者早已沉没在江流之中。本不该在这时扰乱主上的思绪,但属下只是想说,不管怎样,无论如何,十年,二十年,若菡此生都会一直守候着主上,不愿像这缥缈逐流的莲花,但愿能如悠悠无尽的洛水,长久相随。”   “皇兄要见的人,莫非与这莲花灯有关?”静王听到洛凭渊在身畔问道,带了一丝关切与担忧,“你的脸色不太好,是不是累了?”   “我要去见莹川,她是薛松年的长女。”他闭了闭眼睛,默然片刻才答道,“也是十年前,母后为我定下的未来正妃。” 第一百零九章 流风回雪   当晚回到含笑斋,宁王有些失眠。他躺在床榻上,脑海里浮现的一幕幕都属于十年前。九岁、十岁的自己每日都在应付太傅,读书写字、学习武技,还要玩耍撒娇,过得相当充实忙碌。但有时想找皇兄洛深华,却被告知大殿下出宫去了,他就会望眼欲穿地注视着高高的宫墙,盼望皇兄早些归来,带回宫里没有的好吃点心、新奇玩意,还会讲述外面的事。应该说,作为皇子,脑中想的其实与普通人家的孩子也没多少区别。   那时他也常常好奇而憧憬,皇兄出宫后有多少见闻,可结识了朋友?只是每次缠着问,用不了多久,注意力就会不知不觉转移到眼前更感兴趣的事物上,于是不了了之。   对于十余年前的洛深华而言,他眼中的世界又是什么样的呢?那时候,曾中过两榜进士的薛松年是洛城名士,主持西风画院,暗地里担任琅環的篆金令主。身为未来的宗主,自十四岁能够不时出宫起,皇长子进出西风画院或拜访薛家的机会,虽然比不上前往太傅章远道府上,也是不少。于是,很自然地见到小自己一岁的薛莹川。   还是天宜十年到天宜十一年的时候,薛府的长女年方十五,琴棋书画无一不精,每每落笔,引得书画名家惊艳不已,兼之才貌双全、娴静婉约,见者无不赞誉,渐渐流传开去。薛氏莹川,名满京华。   “最初教我琴艺的就是莹川,只是那会儿总抽不出时间练习,直到后来出宫住进府里,才有了空暇。”淡淡说起这些往事的时候,静王的声音很平静,却并没有那种时过境迁的悠远,或许由于一切尚未真正过去。洛凭渊不禁要遥想薛家小姐当年的风姿,她与皇兄又是怎样初见、相识,该是感情很好吧,所以琅環娘娘才会想到缔结婚约。他无法询问,唯有倾听,心里却不禁怅然,小时的自己什么也没觉察,就知道傻乎乎地玩耍,对皇兄议婚居然一无所知。再想想,不免叹了口气,只因即使如今同住一府,情形似乎也没有好到哪里去,怕是仍有不知多少事被瞒着。   到了天宜十二年,如果什么都不曾发生,皇后就将做主为两人请旨赐婚;然而变故陡起,曾经共同编织的世界突然倾覆,而后就在飓浪中沉没了。十七岁的洛深华,十六岁的薛莹川,本应属于他们的年华就此逝去。   “薛松年怎能这般对待自己的女儿?再说,既然贪慕权势,与宗室结亲还不够么,为何定要选择背叛?”洛凭渊实在听得忍不住。陡然遭逢巨变,如果薛莹川是个值得皇兄放在心上的姑娘,她何以自处?   “我曾经也这么想。后来才明白,成为皇亲国戚并非薛松年之所愿,他要的是朝廷中的官位实权。”洛湮华笑了笑,有种不期然的虚无,“那些年,眼睁睁看着昔日同窗跻身朝班,若不能位极人臣,将漓墨踩下去,他岂能心甘。回想起来,我疏忽了许多蛛丝马迹,或许当时薛松年已在盘算如何入仕,可是母后定下的这桩婚约却打破了他的预想,倘若莹川与我成婚,意味着他从此仕途无望,纵然进士出身、腹有经纶,也注定只能做个外戚了。”   他没有说下去,宁王已然心中明了,天宜朝从来忌讳外戚干政,一旦女儿被册封为未来的太子妃,固然会为薛府带来荣华,薛松年本人的野心却只能止步于紫宸殿外,看似鲜花着锦的婚约,竟成了促使最终篆金背叛的缘由。谁会想到看似淡泊名利的洛城名士,心中早已将多年前收留、扶助自身的琅環看做了阻挡前途的绊脚石呢?于是选择用出卖来铺就青云路,即使路上斑驳的血泪来自昔年恩主,以及掌珠般的女儿,也要踏着走过。   相对于宁王辗转良久方才入眠,洛湮华却很早就睡了。二月十五以来已过了将近十天,他仍然容易困倦,莹川、若菡加上凭渊,往事与现下交织在一起,格外令人疲累。   但他睡得很浅,仿佛有无数人与事在脑海中交错,又看不清、辨不明,醒来时也无法记起,余下心底一丝平静的凄凉。   刺客入宫不过短短几日,母后自尽身亡,薛松年与琅環划清了界线,投奔朝廷,尚未来得及付诸实现的婚约再也无人提起。过了相当长一段时间,身陷长宁宫的自己才得知,薛莹川在家中剪断了长发,发愿为病重的母亲祈福,入家庙修行十年,誓不婚嫁。这个消息一度在洛城流传很广,可那个时候,多少人事的更替兴衰每天都在发生,一个闺中少女的命运即使激起了一点波澜,但又能维持多久呢?   曾经认为十年的时间漫长得看不到尽头,在过去的岁月里,洛湮华有时会想,莹川为什么会将期限定在十年,因为她觉得如此久的时光应该足够自己了却责任,还是由于,这是她能在绝望中等待的极限?犹记夏日里同往洛水畔放灯,发觉只要在上游一处岸边将莲灯放下,总会随着水中潜流飘向章太傅府上的园林,彼此心中小小的秘密,却成了而今莹川联络自己唯一的方式。从若菡手中接过墨莲时,才惊觉光阴倏忽而过,涛涛江水已带走了莹川最宝贵的年华。   洛凭渊很少有机会与静王一道出门,与薛府约定的登门时间是下午,他想到皇兄可能需要独自安静,是以午后才来到澜沧居。   青篷车候在院外,洛湮华没有穿惯常的青衣,换了一身白色锦服。既然莲灯到了,莹川应是有话要说,或者,一切确然到了结束的时候。自己的事情还未做完,更无法带去希望,纵然如此,这一趟仍是要去的。   薛松年的府邸在城东,虽是官居高位,他的家宅并不如何宏大富贵,依旧保持着十多年前的文士风范,也因而在朝中颇受好评;不过从外门上碗口大的铜钉仍可以看出相府的气派。   闻报五皇子来访,薛松年亲自迎出二门,却看到一身浅黄常服的宁王身边,站着衣着素淡的静王,脸色不由变了变。不过他城府甚深,只是微微一怔便如常让客:“难得两位殿下拨冗前来,请入寒舍看茶。”   “不必了,五皇弟挂心国事,来找薛辅政商议,在下所为却是私事,”洛湮华淡淡说道,“不知薛先生可否行个方便,让我一见故人。”   薛松年的神情维持不变,眼角却不易觉察地一跳,当他还是西风画院的书长时,风华正茂的皇长子每次来访,总是在人前微笑着称自己为薛先生,单独见面时,则是薛令主。听惯了旁人恭敬或尊重地叫辅政或大人,他很少想起旧日称呼,尤其还是出自静王之口。   “大殿下暌违多年,只怕弄错了,鄙舍如今人丁更迭,并无你要找的人。不若还是同本官与五殿下去厅中坐坐。”   静王没有心情与他慢慢兜圈子,当然更不打算对坐喝茶,略一停顿,悠悠说道:“我今日不请自来,是要与贵府后园家庙中修行之人相谈片刻,了却昔年一段夙缘。薛辅政再是不欢迎,也当知从旁拦阻没什么意思,还是为令爱着想,不要再做为难。”   薛松年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他入朝后一向表现得与琅環并无瓜葛,静王这些年也未曾在人前提起与自家的渊源。他首先想到的就是太子看来真的要倒,洛湮华才会病都没好全就直接上门,还借了五皇子的势。此刻当着宁王的面,说得越多越不利。   他面无表情地转过身,肃手作个“请”的手势,当先入府:“小女是修行之人,只怕不便贸然相见。不过殿下人都来了,若想趁着春日到寒舍后园走走,臣当命人引路。”   洛凭渊与静王并肩而行,他从出门时就觉得,皇兄的面色比前几日还要苍白,心里添了一层担忧。明知薛府小姐没有过错,可说言行高洁令人敬重,仍然免不了缺乏好感,心道眼下满城风雨,皇兄还在生病,何必挑在这个时候来招惹。   只是腹诽归腹诽,他实在忍不住要看一眼那位使得皇兄十年来都在牵挂的小姐是何等品貌,顺势开口说道:“闻说薛府后园甚是清雅,辅政若不介意,但请留步稍候片刻,我也一道略走一走就回前厅。”不假思索间,却没觉察此刻的心态快要与小师弟严荫如出一辙。   静王看了皇弟一眼,没有说话,如果不是心事重重,当真有几分哭笑不得。   宁王都直接提出了,还摆明了不要跟着,薛松年还能说什么。他也着实不好在场,否则只会更加尴尬,唯有自去厅堂,命下人为两位皇子引路,心里却不免纳罕,观宁王平日处事持重,此举不知是何用意,总不会是出于好奇,难道意在盯梢?   宁王的盯梢并没有持续多久,陪着静王穿过垂花门,经过后宅,走近花木扶疏的后园,他就见到曲折的小径尽处立着一个身着浅紫衣裙的年轻女子,约莫二十五六年纪,面容白皙,眉目楚楚。只看清了第一眼,他就明白这必定是薛莹川,如果说白若菡好像清盛的白牡丹,面前的女子就宛如半树洁白的梨花。他从没在其他姑娘身上见过同样的气韵,乌黑的发丝在微风中浮动,令人想到梨树下飘落纷纷如雪的花瓣。   她凝注洛湮华,目中却不见情绪波动,待他们到了近前才淡淡地施了一礼:“见过静王殿下、宁王殿下。”声音清而婉转。   洛凭渊一时不知该如何对待,本来几乎是皇兄的正妃,可如今已是仇家之女,日后又将如何?他唯有胡乱做个免礼的手势:“不敢。”心中却想到静王适才那句“了却一段夙缘”,不禁转头望了望神情沉静的皇兄。   “凭渊,”洛湮华轻轻叹了口气,“不要让薛辅政久候,我和莹川说一会儿话。”   回去前厅议政的宁王所不知道的是,后园中久别的两人最初的谈话却是从他身上开始的。   “原来,那就是殿下当初口中的幼弟。”目光接触片刻,薛莹川转过身,缓缓沿着小径在前引路,“连我在府中也曾听过五殿下的许多传闻,想不到真的人才出众、神采飞扬。看他陪着你同来的样子,殿下现今可是过得还好?”   “我很好。”静王说道,望着前方女子过腰的乌黑长发,听阿肃说,曾经剪得凌乱参差,令人不忍卒睹,而今也已长回来了,“我原先在想,今年之内必定要来看你,不想就收到了莲灯。”   “约定的期限未至,是我心急了。”薛莹川娉婷的背影微微一颤,却没有回头,“这些年,外面总有断断续续一些消息传来,每到冬日洛水冰封,就觉得日子分外漫长。前些天听到夕闻鼓响,还是耐不住做了莲灯,我想看看你。”   她的话似是在诉说情衷,却既无伤怀也不见幽怨,语气很是淡然,如同在说别人的事,“你憔悴多了。”   “是么,”洛湮华微笑,除此之外,他不知还能如何反应,“毕竟过了这么久,又有谁能永如少年之时?不过莹川,你的样子看起来还好。”   薛莹川似是也微笑了一下,她不再说话,一直领着静王拐过两道弯,穿过一堵青砖灰瓦的墙壁,停下来时,两人已经置身于一座不大的禅房中。   洛湮华见到四周一尘不染,南向供了尺许高的檀木观音像,墙上悬一副六组偈句,笔致淋漓,应是出于莹川之手。地上几个蒲团,窗下一座雕成棋盘形状的小桌,除了洁净之外,陈设异常简朴。此处必然就是莹川日常礼佛的所在了,十年时光,难道就在这方寸之地度过?她还作画么,可有人来陪她对弈?他心中升起一阵酸楚,抑制不住地低低咳了两声。   薛莹川本能地伸出了手,像是想要扶她,但是指尖碰到衣衫,还是缩了回去:“殿下,这边坐吧。”   她请洛湮华在棋桌边坐下,取出一套茶具,动作娴雅地开始沏茶,一面微笑道:“早先那段日子确实整日都待在这禅房中,有些气闷。但是后来弟弟到外地做官,妹妹也出嫁了,我就时不时从家庙里出来,做些喜欢的事,所以其实过得还算舒服。”   她将茶盏推到静王面前,说道:“毕竟是顶着修行的名义,我仍然茹素,晚上睡在家庙中,每日礼佛一两个时辰,但除此之外,在府中其实很是自由。你知道的,我总能将自己安排得很好,不愿意受苦也不肯吃亏。这些年来,我过得比你好多了。”   洛湮华淡淡一笑,曾几何时,莹川被誉为京城第一才女,在被人称道的娴静婉约之下,她一直都有着小小的狡黠,常常在自己面前宣称怕痛怕苦怕麻烦,还受不了寂寞。纵使她伤心流泪,或者满含怨怼,甚至性情大变,都不会令他感到如此深邃的痛楚与负疚。那无忧无虑的少女不见了,可是薛莹川还在,这般温柔坚韧地等待;然而曾经的皇长子洛深华也不在了,留下残破的自己,已经没有时间心力再接续昔日憧憬。   他们分隔十年了,共同拥有过的美好被拦腰斩断,不能修补也无法痊愈,往事不可忆,来者不可追,夫复何言?   莹川该是同样明了吧,她却依然含着微笑在等,自己能带给她的又是怎样的结局?   “莹川,我让人接你离开薛府可好?不要留在这是非之地,出了帝京,处处都有青山碧水。”他缓缓放下茶盏,竭力让声音显得平稳轻松些,柔声说道,“换一个环境,用不了一年,我或许就能将事情办完去找你了。知道你是有本事安排生活的才女,那就做些对自己有利的事,这次一定不要拒绝了,好么?”   “我在想,深华,”薛莹川怔了一下,她盈盈的眼瞳里终于浮起水雾,忽然改了称呼,“如果我没有放下莲灯,你准备在什么时候来呢?会不会就是选在对父亲动手之前,先命人将我带离这座府邸,不用亲身目睹家破人亡的过程?”   静王感到心里有什么东西在一下一下地撕扯,疼痛而无奈,静默片刻,他才说道:“我来看你,是为了赴十年之期。至于与薛辅政的恩怨,我也不确定会是什么时候,但总是要清算的。所以莹川,我希望你能答应。待在此地越久,受到的伤害就越大。”   室内一片寂静,薛莹川慢慢摇头,轻声说道:“是啊,其实早就是这样。我明白你不可能放弃,我只是一直盼望,父亲或许没有犯下那些不可饶恕的罪孽,盼望一切只是误会,还有机会解开,不至于走到绝处。”   她没有啜泣出声,但泪水还是沿着白皙的脸颊滑下,一滴滴落在桌面上:“我只是舍不得你,曾经的宫廷内院,如今的碧水青山,如果那些地方没有你,我去做什么呢?这么多年我等着噩梦醒过来,可它不会醒了。父亲做得再错也是我的父亲。我们回不去了。”   洛湮华默然握住了她放在桌面上的手,感到两只手都是冷的,就像彼此心里的温度。如来时所想,莹川用莲灯传信,是为了诀别。她的手指依旧纤细修长,曾经那么灵活地拨动琴弦,一下一下地按着自己有点无所适从的手指,笑话他怎么还没记住指法。曾认真地期许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相差一步已是咫尺天涯。   “我已经想过,即使分开,你和我总要各自活下去,我不能永远拖延,所以犹豫着是否应该主动搅扰你,还是继续等着你来。”良久,薛莹川才接着说道,“那一日宫里钟鼓鸣响,我听说你病得很重,突然就觉得再也忍不下去,想着虽然任性,也是最后一次了。可是,深华,你将自己弄成什么样了。”   说到最后,她刚恢复几分稳定的声音又变得哽咽,过了一会儿,才渐渐收住泪水,低声说道:“有一件事,原先不知应不应说,但我想,还是该当告诉你。” 第一百一十章 世事茫茫   洛凭渊回到薛府前院,随即被从人引到了辅政的书房,这里才是薛松年预备同他议事的处所。宁王见到窗外几竿修竹,室内格局清奇,书架上摆着珍本古籍、墨烟冻石印章,心道无怪多年来都被誉为名士,常人单是置身于这书房中,也会感到脱去几分浊气,自然而然心生景仰,觉得不好用诸般俗务过多打扰辅政大人。   不过他如今就是为俗务而来,更没有同对方讲论风雅的兴致,当下开口赋税库银,闭口钱粮天下之本,请辅政做为群臣表率,对户部下一步清丈田亩予以支持。   薛松年深谙为政之道,对矛盾所在了然于心,只是慢吞吞地与宁王兜圈子,说起各地清查库银与粮仓过程中出现而尚未解决妥善的问题,地方官吏为了弥补前任留下的缺口如何为难,自己压下了多少各地诉苦的文书……听起来句句都说在理上,含蓄地指出,无论京城朝臣还是州县命官,大都与地方士族有许多牵扯和纠葛,五殿下能将亏空清理到目前的程度,也离不开这些复杂关系的配合。而今战事了却未久,还没消停几日,又要大动干戈地清丈田亩,一旦明发诏谕,固然能为五殿下争取到民间的一些赞誉,只怕却要伤害了那些世家大族的感情,他们的实力不容小视。   “宁王殿下年轻英锐,又才为国立下大功,难免想大刀阔斧再做些大事出来,”薛松年意味深长地说道,“然而治大国如烹小鲜,试想朝廷事无大小,终归要着落在官员士人身上去办。臣身在其位,得失不足为虑,却要劝殿下,为自身长远计,还需缓缓而行,徐徐图之,何必操之过急。”   洛凭渊暗想,难怪四皇兄不肯掺合政务,军前令行禁止,哪里容得这许多隐喻暗示、周旋掣肘。说自己年轻英锐,自然是指经验不足、办事鲁莽,偏又似乎不无道理,隐隐兼有示好和告诫的意味。可以理解天宜帝为何二话不说先往外推,怕是多年来与文臣们纠缠烦了。   “原来有着许多阻力,”他略略颔首,也是意有所指,“无怪二皇兄这些年来,看似一团和气,却没能办成多少实事,引得父皇不大高兴。”   薛松年心下微凛,宁王此语的意思再清楚不过,事到如今,臣子们难道还指望其他皇子去效仿洛文箫一般行事吗?况且一旦皇帝定下决心废绌太子,朝廷中难保不会跟着倒下一批,自己的辅政之位也未见得能坐得稳固。   “薛辅政适才之言,我都听进去了。只是这徐徐图之,要等到多久以后呢?而那个时候,情况比之如今,怕不会缓和,只会更紧迫尖锐吧。”洛凭渊淡淡说道,“士族固然重要,可若是天下钱粮都入了他们的口袋,上至朝廷,下至百姓,就不免要越来越穷了。朝廷无银,如何治理天下,为臣子们发下俸禄,供养军队维护安宁?世道若乱,富有的名门望族头一个便要遭殃被抢掠,大家当真算不清这笔账?何况民为国本,焉能舍本而逐末。清丈土地又不是强行收没,也不是专门冲着世家大族找麻烦,不过是履行职责本分,按照地契核清田亩而已。穷家富户,都是一视同仁。”   他昨日与皇兄已议论透彻,一番话说得不容置疑,跟着又放缓语气:“当然,户部也是量力而行,不会过于严苛,更不至有意为难,薛辅政深孚众望,还请你代为向那些忧心忡忡的大人们做些解释,加以安抚。”   薛松年还是初次与宁王正面交锋,但觉对方并不为自己的暗示所动,便知不好对付。他摸准皇帝的心思尚在摇摆,本不想轻易退让,但正值朝局动荡,却也得给近来冉冉上升的五皇子一些面子。他沉吟一下才道:“陛下的难处,臣岂有不知,当尽力而为。产不过此事牵涉甚广,非只限于户部,望殿下能考量全局再做定论。臣之拙见,所谓徐缓谋之,并非不为,不妨由一州一府开始逐渐推进,以数年时间而竟全功,想来于国祚更为有利。”   洛凭渊告辞出府时,看到门房处还有许多臣子在等着拜会辅政,又得知静王刚才先一步离开,他连忙翻身上马,去追皇兄的青篷车。   算下来,自己在薛府书房的时间与皇兄见薛莹川差不多,都是大半个时辰。一边策马而行,他还不禁在想薛松年的圆滑与老谋深算。能在十年中爬到辅政的地位,坐稳至今,此人不止是得到太子与韩贵妃的提携,自身也确有过人之处。就像方才所提的建议或者说条件,明面上给天子与出身士族的臣子都留下了余地,他自身更是易于进退;然而一旦采纳这种方式,想坚持数年时间谈何容易,待到在阻力面前磨尽了锐气,也就不了了之了。届时根本的问题仍解决不了,却谁也怪不到他头上。   乌云踏雪循着来路奔去,照例将一众侍卫抛在后面,不一刻果然看到青篷车就在前方缓缓而行,洛凭渊赶上去,隔着车帘低声唤道:“皇兄,还好么,怎么急着先走了?”   里面没有回应,他又问了一遍,才听到秦肃的声音答道:“主上不太舒服。”   洛凭渊顿时有些悬心,他让车驾停在路边,自己下马入内,就看到狭小的车厢里,静王合眼靠坐,脸色在半名半暗的光影里异样地苍白,额上有一层密密的虚汗,秦肃守在旁边,正用手掌贴在他的背后。   “阿肃,让我来,你骑我的马,咱们尽快回府。”洛凭渊说道。他的内力走的是中正平和一路,较为适合皇兄的状况。   秦肃没有说话,起身下了马车,将位置让给宁王。   “不妨事,只是有些心慌。”好一会儿,洛湮华才压着晕眩的感觉,出声说道,他已经尽量平息情绪起伏,但看来还是勉强了些,出了薛府就感到头晕气促。   “不要说话,皇兄,我们先回去。”洛凭渊轻声安慰,他当然不好问起薛家小姐都说了什么,但心里免不了对楚楚如梨花的薛莹川又是一阵不满。   洛湮华感到了皇弟温暖的手掌,扶住自己的手臂年轻而坚实,又想起莹川冰凉的指尖,那是他们最后的接触。   “莹川说,再一两个月,她就要离开薛府落发出家了。”他低低说道。那一头乌黑柔亮的长发留到现在,仿佛就是为了让自己最后看一眼,因为今后不会再有了。犹记当初一起乱翻稗史,读到陈后主宠妃张丽华发长五尺,光可鉴人,莹川就摸摸自己的头发,那灵动的眼神好似在说,人家的长发也不会输给她。   “出家?”洛凭渊怔忡了一下,他瞬间也感到了那种无处着落的凄凉,因为十余载的光阴而分外沉重。今日一别,难道要从此压在皇兄心里?   “到清静的寺庙中避一避也好,薛姑娘还年轻,或许等过上一两年,只要她愿意,随时可以蓄发还俗。”他努力说道,“而且,皇兄也一样还年轻啊,一定会渐渐好起来。”   他觉得这些话乱七八糟,听上去苍白无力,很难起到劝慰的作用,其实更想说:“皇兄不要伤心,我会一直陪着你的。”但此语由自己来说似乎不太适宜,只好默默压了回去。   “即使到了将来,莹川也不会与我在一起了,是我负了她。”静王的唇边有一丝模糊的微笑,虚脱的晕眩消散了一些,他张开眼睛凝视着弟弟,“即使是大户人家的女儿,命运也只能维系在家族身上,身不由己,能用来反抗的方式不过是如莹川一般选择青灯古佛。所以,若是凭渊心里有了哪个姑娘,还是尽力让她过得幸福,莫要如我一般,今生都无法弥补。”   说这话时,莹川告诉自己的事又浮现脑海。   “近几年来,可能是时日久了,父亲对我比较放心,我就时常去帮他收拾书房、端茶磨墨,因为,我需要弄清当年的真相。”薛莹川说道,“前段时间辽使抵达洛城,太子派人来找父亲的次数频繁了很多,而且每次都要禀退旁人密谈,我就留上了心。尽量设法偷听,父亲写了一半的书信、丢弃的字纸还有火盆里没烧尽的残片,逐步拼凑起来。最后,事实就摆在面前,不信也得相信。”   她的神情已恢复了平静,只是握住茶盏的手微微有些发抖:“父亲做了那件卖主求荣的事之后,也时常惴惴,除了担心琅環查出他的作为上门寻仇,还怕太子将来算计着要灭口。故此几年前,就备下了一着后手。他将韩贵妃设下毒计的经过写下来,当年摹仿如嫔娘娘笔迹编造的告发信也同样复制一份,将这两样东西封好交给了一名信得过的忠心手下,命他隐姓埋名,潜出洛城。倘若万一被太子或韩贵妃所害,身遭不测,那人听到消息后,就要将证据呈送给太子的敌手。”   禅房一角摆着简单的文房四宝,薛莹川取笔茹墨,寥寥几笔画下一幅小像,线条简单却极是传神:“那名手下是个懂武的江湖中人,很多年前躲避仇家追杀的时候,不知怎地误入父亲常去的书院,后来就被收留在我家中养伤藏匿,伤势痊愈后也没有走。我记得他的样子,虽然不了解武功多高,但应该是那种重诺的人。记得他是金陵府一带人士,父亲给了一笔银两,很可能是回乡去了。深华,我也不知有没有用处,但离开之前,能为你做的只有这些了。”   现在,莹川最后画的人像就带在身上,上面是一个面目陌生的中年男子。她不肯要任何帮助,带着微笑将他送出家庙:“我入了佛门也会过得很好。深华,你肯踏入这府邸来同我一会,薛莹川于心已足。今日一别,但望殿下多加珍重,让我知道你也一样好好活在这世上,也就够了。”   洛湮华走出一段,拐角处终于忍不住回头,莹川依然倚在青色的墙边望着。他看不清她脸上的神情,不知是否有泪,自己的眼前却已不受控制地模糊。依稀仿佛间,他又看到了当初那个十五、六岁的少女,漆黑长发,冰肌玉骨,朝自己盈盈含笑。   洛凭渊的相府之行并未白费,薛松年回过头来果然对为首几名态度最激烈的臣子半劝半压,明面上是说,事关赋税,身为朝廷命官一味阻挠朝政,成何体统;而暗地里如何劝说兼告诫,就不得而知了。群臣见到辅政态度转圜,再听说宁王的口风有所松动,清丈田亩可能只会先选择一两处州府,不会霹雳雷霆地到处推行,也就跟着缓和下来。   天宜帝对这种状况给予认可,逐步进行的效果肯定要差不少,需要更多的坚持与韧性,但他不想整天被一群臣子在跟前进谏烦心。君臣各自退让一步,暂时回到了平稳之局,皇帝便下旨命户部酌情确定从何处州府开始第一步。   三月初二,经过反复商榷、推敲、讨价还价,耶律世保作为北辽使节在和谈条约上盖下了印章。此时距离他来到洛城已将近三月。昭临多次传讯催促,国中正等待他带着足够的粮食回去,应对春夏之交即将来临的粮荒。比武败北以来,耶律世保一度担心禹周会因为一连串事件,将拖延不决的和谈条件改得更为苛刻,幸好这种事没有发生,李辅仁与傅见琛都表现得十分理智。   最终,各项条款几乎都沿着宁王最初的条陈见解订立,只在时间、地点、范围等细节上做出了确认与调整,北辽提出的岁岁纳贡被搁到一边彻底无视,战俘也要五年才得陆续放归。耶律世保使出浑身解数,将此次能够带回的粮食由三十万石增加到五十万石,比无功而返总算好了那么一点点。北辽三王子目前只希望尽早踏上归程,挥别这令他灰头土脸,倍感挫败的洛城。   也是在同一时候,仍在养病的洛湮华收到了来自江南的飞鸽传书,朱晋带着自己的书信前去万剑山庄规劝慕少卿,谁知进入后就没能出来,竟是被强行扣住,不知关在了哪里。晚璃那时正好有事,没有同朱晋一道前往,否则很可能也要失陷在里面。   就在怀壁庄派人前去交涉之时,万剑山庄昭告武林四方,痛斥朝廷对琅環的多年冤屈戮害,指责宗主江华不思报仇昭雪,对朝廷一味软弱讨好,以琅環部属的性命作为晋身之阶,换取富贵权势。慕少卿宣称鸣剑从此脱离琅環,不再承认江华的号令,万剑山庄正在广撒武林帖,将于五月初五举行试剑大会,组建鸣剑盟,主旨就是为含冤至今的琅環旧部以及十年来武林同道遭遇的各种不公戕害讨还公道。   传书中只写出了昭告的大意,洛湮华知道慕少卿的原话必定极为尖刻,对照天宜帝对待自己的态度,此事还真是讽刺。看来,魏无泽安插在万剑山庄的暗棋到底发挥了作用,蛰伏江南多年密谋策划,当自己将洛城局势稳定,与檀化羽达成和解之际,这位曾经的幽明令主、昆仑府阴使也发动了攻势,无论是蓄谋已久亦或迫于局势仓促而为,此番对决都势不可免。   和约既定,辽使不日即将返国,已到了向皇帝提出前往江南的时机。静王没有进宫,而是上了一道折子,其中陈述了两件缘由,一是昆仑府虽已妥协,承诺不再作乱,但府中前任阴使却仍盘踞江南,蛊惑、挑唆武林同道与朝廷敌对,更欲乘端午试剑大会之机制造事端,意在破坏朝廷与各家门派正在修复的关系,进而把控禹周武林;第二件是前任阴使常年在东南沿海大量训练死士,供其驱策,根据部署查实的情报,目前尚有五百余人,正隐匿行迹分批在江南地界出没。这两件事牵涉既广,影响又大,一个处置不当就可能酿成日后祸患。因此若皇帝允准,自己可亲赴江南居间处理,平息事态并扫除余孽。   洛湮华的语气相当平和,就如上月的生死冲突并未发生,看不出怨尤,也非言辞恳切地说服,只是淡淡地道出事实和必要的解决方法。不过天宜帝还是觉察到了态度与从前的细微差异。倘若是过去,如此大的事,洛湮华一定会进宫求见,向自己详加说明分析,如今却只是上折,似乎不过是为了履行自身责任,对于天子是否同意,有些无可无不可。   天宜帝将文书平摊在御案上,心里竟有些不自在,他在平静的字里行间读到了一丝淡淡的倦意。这种感觉很是复杂,父子、君臣,从明朗而意气飞扬的洛深华,到而今静水流深的洛湮华,从悲愤激扬而沉静安然,直到现在的淡淡疲倦,如果一定要体会其中的意味,或许最恰当的形容该是某种无言的失望。即使仅仅作为臣子,静王对自己这个君主也感到了失望。   当年的洛深华是什么样呢?那么风华夺目的少年,令人见而心折,宫中曾经流传一句话:见到大殿下,就如看到月华照在流水上。皇长子曾经那样全心信任地望着自己,聆听教诲,努力地做好交代给他的每一件事。   源自心底的亲密、信任与尊敬都已随着流光水月般的光华一同褪去,沉静的洛湮华仍选择了喝下那杯酒,担当起皇子与琅環宗主的责任,即使用最挑剔的目光审视,也无法说他不尽心或者做得不够好。天宜帝自然不愿为静王着想什么,但这一刻,从那一丝失望与倦意中,他感觉到某种原本深邃而静远,本应牢不可破的情分终于被自己几近破坏、糟蹋得消磨而去,即将折损殆尽,那或许应该是弥足珍贵,绝不该失去的。   坐在御书房中的皇帝心烦地站起身来,又坐下去,会有这些根本不该入心的软弱想法,一定是因为每晚连续不断做噩梦的缘故。无论独寝,还是与妃子同宿,他几乎每夜都会在梦中见到江璧瑶。琅環皇后带着冷笑或怜悯,提醒他回忆起一件件往事,共同相伴扶持的岁月,嫡长子洛深华的降生与成长,那些他认为早已尘封的昔年记忆如潮水般涨落,最后总是结束在悲凉怨恨的责骂中,冷幽幽的手指扼住他的喉咙,不断地收紧,再收紧。天宜帝已经弄不清这究竟是心魔,或是死去皇后的魂魄真的来索命,还是自己遭到了天谴。如果不是外面各种传言风声还未平息,又怕噩梦惊怖之事外传,他早就想去皇觉寺找了尘大师设法超度了。   他按捺住情绪,将静王的折子重新看了一遍,不得不承认,尽管洛湮华只字未提洛城情势,但自愿离京之举是在缓和僵局,给自己一个台阶下。城中各种风言议论正盛,大皇子受到下毒控制的传闻从未断过,大多数人还认为静王已被皇帝借故用刑折磨得奄奄一息。诸般说法几乎就是事实,悠悠众口堵不住,皇帝早已深感头痛。   如今只要洛湮华奉诏下江南,恰如釜底抽薪,这些言论也就随之站不住了。性命垂危的人怎能舟车劳顿?人都不在京城,月中十五更不会顶着众人猜测的目光进宫,渐渐地下毒控制之说自然会淡去。况且,洛湮华提请的也确然是不容轻忽的要事,转移矛盾,让琅環与昆仑府继续去折腾,何乐而不为?   天宜帝的目光从静王的折子上转开,缓缓移到旁边另一份文书上,那是宁王呈递的密折。几天前,钟霖再次上奏,提议将江南的金陵府与杭州府两地作为天下重丈田亩的开端。此意立即在朝中又掀起了风波,不过由于跳起来反对的只限于江南士族出身的文臣,是以声势和力度远逊于上回。这般情状令天宜帝有几分好笑,闵谙文一定想不到会被宁王将了一军。   在天家而言,擒贼先擒王,江南士族根基最厚、傲气最重,隐隐然为天下士族之首,又以金陵、杭州两地为最,将这两处州府率先全力拿下,其他地方岂敢再不服政令?而对朝廷臣子来说,只要自家的根系不在金陵府或杭州府,大部分都乐见五皇子先去与江南首屈一指的几支世家大族打一架,看看胜负如何;即使有些人觉得唇亡齿寒,但是好像也无从反对起,你说金陵与杭州不宜动,那么你家那边是不是更为适合?   但也正因如此,只要打算将清丈田亩作为国策贯彻推行,这一步就只准成功,不容失败,旨意一下,当地府尹县令的压力必然骤增,矛盾冲突也会极端尖锐,如果朝廷不派下得力人选前往坐镇,可以想见十有八九结果要么是地方阴奉阳违,要么引出收拾不了的烂摊子,其他各地有样学样,最终可想而知。   洛凭渊应是也虑到了这一点,因此在钟霖呈递奏本的次日,就紧跟着上了密折。里面说杭州府有百姓举报,闵性大族串通官府,在江河水道及漕运码头上私设官卡,垄断了丝、茶等几项重要商货买卖,又纵容族人强占了别家的园林与名家墨宝,闹得对方家破人亡,州府却坐视不管。金陵邵氏家族也有类似劣迹,所为已经超出王法的界限。宁王表示一定会着靖羽卫去往两地州府,严加查处,从而配合户部的动作。   五皇子想得不错,只是,还是简单了些。天宜帝思索着,不觉用手指关节轻叩书案。若是将江南的世家大族也看得与豫州刘家一般容易对付,只想到派下属去盯着,可不见得能占到上风。单是那边与京师相距千里,遇到意外情况如何请示应对?恐怕只有让宁王亲身前去,与朝廷呼应,才能将事情办妥。   他深思的目光再次扫过静王清雅飘逸的字体,从内侍手中接过御笔,慢慢写下仅有四字的朱批:准予所请。 第一百一十一章 何必当初   天宜帝照准了静王离京,随即便召见宁王面授机宜,命洛凭渊近期往赴金陵、余杭地界督办州府清丈田亩事宜,酌情查案。这是明面上的使命,暗地里则须查探江南武林动向,随时密折回报,必要时可以适度协助静王平定局势。   一应吩咐听来含蓄而语重心长,彼此都明白,比起协助,更主要的任务是监视。洛凭渊沉住气,一如平时般肃然领旨,他能感觉到皇帝在观察自己的神态,便淡淡说道:“请父皇放心,此行若遇到有人做出不利家国之举,无论是谁,儿臣都不会放过。”   此语正是天宜帝认为最可能从洛凭渊口中听到的话,他对宁王端方为国的品性还是相当信任的,而且既然如嫔是死于皇后之手,五皇子就怎么也不可能与云王一般向着静王,思来想去,找不到更适宜的人选。   事情就此定下,洛凭渊只需做好准备,等待朝廷颁下明旨。走出宫门之际,他多日来头一次微微舒了口气,一俟将耶律世保和完颜潮打发走人,他就可以携带解药,与皇兄同下江南了。   耶律世保确然在收拾行装预备告辞,他只余下若干细节还需确认:禹周应许的五十万石粮米与万匹绢帛是否一月内定能运到边境,届时如何交割?第一处互市定于六月开设,两国交易的商品类目能否再做几项增补,诸如此类。即使完颜潮近日代表夷金提出要求,在互市中掺了一脚,分得若干好处,他也没心思去管,只要自己这边的事情大致妥当就行了。   和谈之初剑拔弩张的气氛至此已基本消弭,呈现出几分握手言欢的味道。耶律世保说什么也没想到,三月初五,就在他向天宜帝上了辞表,次日就要启程的前夜,变故陡起。   半月来足不出户的云王洛临翩在府邸中遇刺,三名刺客尽皆行动敏捷下手毒辣。   事发突然,其时云王正百无聊赖地在书房挑灯读话本,身边只有他那名影卫。一番激斗下来,三名刺客当场死了两个,为首之人武功甚高,在闻声赶来的众护卫围攻下负伤遁逃。   洛临翩只有肩上受了轻伤,但替他挡去一掌又中一刀的影卫小霍却伤得极重,还是洛凭渊得讯,带了梦仙谷主和唐瑜疾驰赶到,救治一夜,才从鬼门关将人拉了回来。   四皇子在人们心目中早已是镇守禹周四境的战神,此事再次震动九城,听说用于刺杀的利刃上都淬过毒,城中不止于议论,可说群情激愤。耶律世保黎明时分被疾奔进来的侍从惊醒,居住的鸿胪寺驿馆外已经被利刃出鞘的禹周军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跟着靖羽卫副统领尉迟炎走了进来,言辞客气但态度冰冷地请三王子及手下取消行程,即日起待在各自房中不得外出,靖羽卫要彻查驿馆。   耶律世保得知缘由,顿时魂飞魄散:刺客袭击时口中呼喝的是北辽语,身上穿着虽是寻常夜行衣,但所用的兵刃却是本国精制,还赶在自己临走前夜动手。众所周知,北辽在归雁峰下惨败,正是输给了云王,四王子耶律世基还丢了性命;而北辽议和以来的表现远谈不上老实,构陷静王的传闻至今尚未平息,这指使行刺的嫌疑无论如何是推不掉了。问题是他这回真的什么都没干,究竟是谁算准时机拿自己当了替罪羊?   品武堂众人都是忿忿,但耶律世保醒过神来,立时下令一干武士遵从禹周一方的要求,不得与靖羽卫起冲突:“我等身处嫌疑之地,成了设计加害之人的靶子,如果再起事端,更加中计坐实了罪名。你们谁若敢动手,耽误了粮米按时运到边境,我决计不会轻饶!”   他本是见多阵仗之人,说话间神色已镇定下来,喝退下属,对尉迟炎说道:“既然禹周确实出了大事,我便暂缓归国,任由你查。但两国和约已然达成,无论事态如何了结,你们五殿下是否信我清白,议定的条款却不可迟延,否则后果绝非贵国所愿意见到!”他心下明了,当此处境,多说无用,唯有赌上一回,且看宁王肯不肯替自己洗清嫌疑。他自知已经将禹周几位皇子得罪得彻底,只要其中之一借题发挥,要从中为难整治,自己便要无幸,弄不好就被迫成了质子。   尉迟副统领见他初时还面色惊惶,不一刻已然恢复镇静,不失大国使节风范,心里倒也略生尊重,沉声说道:“和约大事,自有朝廷决策,我等只负责查明夜袭云王殿下的真凶。三王子既然想得明白,便请在此间宽住,等待处置,让你的部下也好生配合,免增不必要的麻烦。”   品武堂众人面面相觑,姬无涯已成了禹周的阶下囚,函谷上人败给了李平澜,自觉面上无光,前几日已然拂袖离去。欧阳一念掂量情势,但觉底气不足,就算能护着三王子杀出重围,也无法出城,国中正在等待的粮食更是没了着落,饶是身负高强武功,也只有眼睁睁看着尉迟炎向身后一挥手,靖羽骑卫领着军士涌入,将各人半押半赶分隔到各处居室,开始逐一查验身上是否带伤。   北辽一行既惶恐又气愤地被封在鸿胪寺驿管中,只要迈出房门一步,就有军士持刀上前喝问。他们所不知的是,相隔不到半个时辰,在距离不远的另一处驿馆,完颜潮以及夷金金铁司众人也被沈翎依样画葫芦地给予了同样招待,而且所进行的彻查与搜身更为严苛。   在刚过去的夜晚,洛凭渊匆忙赶去云王府,静王也吩咐准备车架,只比宁王晚到了一刻。他走近气势端严的府邸时,靖羽卫还没赶到,府中的护卫四处巡视值守,都是神色凛然。洛临翩已经处理好肩伤,奚茗画和唐瑜在寝殿忙着与阎王抢人,只有洛凭渊陪着坐在正厅。   “大皇兄,”云王见到洛湮华,冷峻的神情才缓和了一些,起身说道,“听说你的身体还虚,不是说了,不必晚上赶过来么?”   “出了这样的事,待在府里也睡不着,”静王看到他行动举止俱是自如,微觉放心,“我想还不如前来探望,也看看小霍的情况。”   “小霍……”洛临翩的目光变得黯沉,“我方才还在对五弟说,不管背后指使行刺的人是何来头,北辽还是夷金,只等查实了,我绝不会放过!”   “夷金?”静王望向两个弟弟,似有所思,“报讯的人不是说,像是北辽武士所为,临翩为何会说起夷金?”   洛凭渊刚检查过尸首,被诛杀当场的两名刺客都长相寻常,除了能辨出外夷的特征外,可说无甚特别。他确然怀疑事情另有玄虚,尽管疑点直指耶律世保,但就因为太明显,反而令人觉得不可信。几句北辽语、两三柄兵刃作为凭据太过简单,用于栽赃又十分便当。须知对于了解洛城情势的有心人而言,北辽使节简直是个再好用不过的顶缸对象。适才还未来得及与四皇兄深谈,此时也望向云王,等着他说下去。   “是小霍昏迷前告诉我的。”洛临翩淡淡说道,“他看到了那两人蒙面布巾下的脸,认出几年前在夷金的都城见过其中一个,应该是摄政王府里的侍卫。”说着又补充道,“只要是被小霍看过一眼,不管时隔多久都能认出,不会记错。”   洛凭渊不禁与皇兄对视了一眼,他听说过这种识别外貌过目不忘的本事,传闻极为罕见,想不到小霍年纪轻轻却有过人之能,他也顾不上去琢磨云王的贴身影卫为何会去过摄政王府,沉思着说道:“可是,冒着风险刺杀四皇兄对完颜潮能有什么好处?难道夷金想破坏盟约?”   “数月来旁观完颜潮的言谈作为,乃是个睚眦必报、贪心不足的小人。以夷金的一贯作风,谋划行刺未必有多少远虑,或许只是为了眼前的利益。”洛湮华思忖片刻才说道,“我也是推测,完颜潮来到洛城之前,必然做了不止一手准备,挑起三国比武却没能和耶律世保达成交易,他心里必然记恨,又不甘心白来一趟,很可能转向其他人合作。三王子不行,那么远在昭临的二王子又如何?急于除去王弟,好成为北辽继位人选的耶律世材,贪求好处又想报复耶律世保的完颜世子,就此一拍即合。如果完颜潮派出的刺客侥幸得手,耶律世材就同时除去了禹周的云王与最大的竞争对手,就算四皇弟无恙,至少耶律世保是回不去昭临了,在双方看来,这桩买卖岂非稳赚不赔?”   云王与宁王都是无语,洛凭渊想到如此果然一石二鸟,得到最大好处的就是耶律世材。此人连国中可能因此出现饥荒都不顾,一心要铲除自己的亲兄弟,狠辣程度比之洛文箫似乎也不遑多让;而以夷金一贯无耻的作风,左右逢源留有后手简直再正常不过。他当下站起身来:“不等了,我这就去查,请李统领也派些人手,北辽夷金一网打尽!”   “不错,正好将那耶律世保多软禁几日。”洛临翩冷冷说道,“让他也尝尝遭人陷害、含冤莫白是什么滋味。”   是夜,急报送进宫中,天宜帝先是震惊继而震怒,也不管禁足期限未满,立即宣召四皇子进宫询问详情,命御医好生诊治,上月的翻脸也搁到一边;同时向宁王下旨,令靖羽卫从速缉拿凶犯,查明始末。一夜时间在忙乱中度过,就有了辽金使节清晨时的惊吓。   由于小霍认出了刺客的身份,案情进展得相当迅速。完颜潮前一刻还在为耶律世保被围暗自得意,下一刻已然祸从天降。他自觉做得甚是隐秘,须知武功最高的德隆安从头至尾都保持黑巾蒙面,而另外两名武士来到洛城后一直未曾出现在人前,没料想宁王这么快就怀疑到了自己身上,一时间措手不及。   他没蠢到让德隆安回驿馆,事前就已选定了躲藏地点。但是靖羽卫来势之快犹如迅雷不及掩耳,而且一上来二话不说就将他与下属隔离,逐个搜身盘问,上上下下无一幸免。   完颜潮自觉不曾留下痕迹,问题是他怀里还藏着一封北辽二王子写来的亲笔信,里面不仅用北辽语重申了事成后逐年给予夷金与完颜世子本人的丰厚答谢,还用隐晦却仍足以令知情人看懂的言辞提醒了刺杀时必须注意的细节,确保耶律世保必定能因此被扣留在洛城问罪。   信末本来注明阅后即毁,但由于里面有这许多关键信息,完颜潮收到后觉得他日如果耶律世材翻脸不认账,自己说不定可以拿出来,帮助对方好好回忆一下,因而在送信使者面前用了一招偷梁换柱,一直将保留下来的原信密藏在身上,被搜了个正着。   如此这般,靖羽卫要做的就简单多了。软禁改为关押,取得口供捉拿漏网的德隆安,将结论上禀天宜帝。   尽管自宁王以下,众人都认为用不着太快结束对北辽驿馆的监控,让耶律世保多担惊受怕几日才是教人痛快,不过,洛凭渊还是在第四天头上下令靖羽卫撤离。府中已在整理行装、安排人事,他与皇兄快要启程下江南,没工夫再和辽人纠缠。况且,就如静王所说:“还是让耶律世保回去与他那兄长慢慢斗吧。他此行已然丧胆,对禹周存了敬畏,日后倘若登上辽主之位,于我们不是坏事。”   洛凭渊在查案过程中始终没与耶律世保朝相,而今情况水落石出,他便决定亲自前去驿馆,也算是变相的送客。   外出之际,范寅却跟着出了府门。他与唐瑜交好,比武结束后一直留在静王府,此时笑道:“五殿下,让辽人就这样全须全尾地走人,未免太便宜他了,我同你一道去为那三王子送行罢。”   耶律世保几天来忧惧不断,备受折磨,听闻行刺乃是夷金主使,与自己无涉,显而易见地松了口气,眼里又隐隐泛起深思与怒火,拱手向洛凭渊说了些场面话。他想到宁王在短短时间内就查实了真凶,语意倒也颇为真诚。   “三王子无需客气,你们初抵之时,我就曾说过,贵国一行为了和谈远道而来,禹周会尽到地主之谊;而若有人敢在洛城作奸犯科,也休想轻离此地。”洛凭渊淡淡说道,“数月来三王子动作频频,但竭力达成和约的心意确是出于真诚,权看在这一点上,我代朝廷谢过。希望阁下回到本国之后,也不会忘记这段时间经历的种种。”   范寅上前一步:“五殿下有一份临别薄礼,请三王子笑纳。”   耶律世保见这笑吟吟的儒杉公子手中是一封开了口的信柬,封皮上写着北辽文字,而且笔迹颇为眼熟。他心中猛地震动,伸手接过。   旁人只见他取出里面写得洋洋洒洒的信纸,才看了两眼,脸色就转为铁青,匆匆又将信折好收入袖中,对宁王抱拳道:“五殿下一番美意,我耶律世保领了,他日有机会定图报答。”   宁王交给他的,正是耶律世材写给完颜潮的密谋信,不由他不怒火中烧,有了实据在手,待返回昭临,必定要教二王兄吃不了兜着走。   回府后范寅便与宁王一道进了澜沧居,见静王正与唐瑜闲坐说话,于是笑道:“三王子身上的零碎似乎不少,我们且来看看都有什么好东西。”   适才耶律世保的注意力全在信上,哪里知道范少阁主生平绝技就是妙手空空,交信时衣袖一拂,已然将他随身物件尽数取走。   房中几人都觉有趣,连洛湮华也不免莞尔,范寅从袖中一件件往外拿:装满明珠的荷包,长不过寸许的华贵小刀,一瓶药香沁人的极品雪莲丹,突然“噫”了一声:“有封信,这些王子世子什么的,身上怎么都喜欢带着密信?”   洛凭渊站得离他最近,随手接过,发觉信纸有些泛黄,显然年月久远,抬头一行字映入眼帘:字启耶律洪厉亲王安泰见字如唔,信尾则是一枚私章,样式有些眼熟。   这封韩贵妃十余年前通辽的密信,耶律世保自昭临远道带来,本是为了要挟洛文潇,却最终辗转到了静王手中。   天宜二十二年三月初十,北辽使节耶律世保携和约文书辞返昭临,两国和平之局就此开启。   三月十一,帝下旨昭告,鼎剑侯独子、龙骑将军林辰靖北有功,天资聪颖,人品端正,朕爱其才,兼以年貌相当,赐婚丹阳公主。着礼部循制,择日完婚。   三月十二,帝降旨,静王洛湮华多年劳心国事,出谋定北,功不可没,念其病弱,准予离京往江南休养。   同日颁旨诏曰:今战乱平息,四海生祥,朕感民生疾苦,诏令户部重丈天下田亩,核查造册,分田于民。此举自金陵府、杭州府始,着宁王洛凭渊赴两地督办,代天子行事,以期为天下表率,沿途州府需领遵国策,奉令听调。   当晚,吴庸亲自前往静王府,将一只玉瓶交于宁王之手,里面有七颗黄豆大小的白色药丸。   云王的闭门思过期已提前结束,也到府中话别,洛湮华让秦霜近前见礼,送上账册一本、各色文书若干,含笑说道:“我与凭渊离京一段时日,临翩在京中若需要协助,可以随时找小霜。”   秦霜对于自己被分派留守京城,很有点怨念,要知道连杨总管都在兴冲冲地准备下江南,可是自家主上离开的期间,总要有人在洛城操持,他在谢记和明月楼都来往惯了,可说是最适当的人选。当然,秦肃也很适合,但是他可没胆量要求沉默寡言、冷峻严肃的自家兄长将随身暗卫的位置相让,只好摸摸下巴认了。   洛临翩翻了翻那本账册,里面的内容言不及义,读来宛若天书,便知是暗语写就。再看其他文书,却甚是明白,脸色不由微凛。   “这是太子的私账,大笔的进出都在里面,我们拿到手后,为了将内容解读出来费去不少周折,”静王微笑道,“之后逐项查实、搜集证据又花了一段时间,小霜全都清楚。其实以洛文箫目前的状况,未必需要用到,留给四皇弟只是以防万一。”   刘可度为太子经管的账册藏在闽州水军的战船上,琅環与靖羽卫联手取得已近半年,洛文箫在皇觉事件后谨小慎微,一直没敢再翻旧账,故此至今仍未察觉。   “不到最后,总要垂死挣扎,我看太子也不像肯安分认输的人。”云王目中掠过一丝寒芒,他毕竟好几年不在洛城,太子没了昆仑府,难保还有残余势力拼死一搏,静王这是怕自己吃亏。他点头说道,“也罢,如果二皇兄安分,我就省点事,等你们回来一道算总账,倘若还要耍心计,就别怪我隔段时间抛一条出去,什么私设税卡、铸造私钱、屯养战马、还有与昆仑府的一堆烂账,说起来都嫌烦。”   “能少些事端最好,临翩也可过得自在些。”静王道,“不过安全还是要当心,京城中的玄霜暗卫是小霜在统筹,情况需要时,就为你增添几名人手随扈。”   洛临翩目中的冰寒渐渐化开,现出潋滟的暖意,却没有说什么,只是淡淡地点头应了:“大皇兄,南边情势复杂,五皇弟年纪又轻,你此去多加珍重。”   说这话时,他心中不无忧虑,静王已经多年不曾离京,即使琅環在江南经营已久,到了那边也会面临许多艰难。但这些叮嘱纵然出口也是无用,半年时光,山高水远,他能做的也唯有在京城维持局势,或许为了将来的伸冤,有时还得哄一哄皇帝。   洛凭渊接旨后却去了一趟安王府。他已经很久不曾踏入此间,但觉曾经笙歌处处的府邸显得比从前冷清许多,不知是由于太子的失势,还是在禁足期间不宜宴乐。洛君平依旧身着常穿的大红锦衣,尽管仍然一脸似笑非笑地露出几分心气难平,但神色已不似过去意气飞扬。   “三皇兄,我是来道别的,还有几句话想对你说。”宁王进了昔日宾客盈门的客厅,落座后略叙几句家常就直入主题。   洛君平近来的确过得落寞,天宜帝一旦认定了太子的罪过,立即连他也一并处罚,每日呆在府中,只听到宁王捷报频传,他隐隐知道自己难以逃脱与洛文箫一同失势的命运,或许等在后面的还有诸般清算。   因此他见到洛凭渊主动上门,心中既提防又觉讶异,虽语带揶揄地说声“稀客”,结果听起来也没什么精神。   “三皇兄,我其实一直觉得,你有你的才干,就是凡事太纵容自己,才会时不时地铸成错误。”洛凭渊说道,“四皇兄也是随性之人,但他对自身一向节制,有所为而有所不为,是以旁人才会服他让他。三皇兄,我知道这些话不好听,但还是想劝一句,莫要再听从太子的安排,到了现下地步,继续与他一同进退只会陷得更深。我实在不希望从江南回来时,得知你出了什么事。”   洛君平初时听得脸色难看,但到了最后几句,不禁大感意外,才明白宁王是来劝告自己的,而且说得很是诚恳。心思转动间,冷笑道:“五皇弟如今是真长进了,不过一年时间,已经晓得来教三哥如何做人处事了。我是我,何曾处处与二皇兄一同进退?”   “是啊,去年初回洛城那段日子,尽多不懂之处,还是有赖三皇兄时时提点,乌云踏雪也是蒙你所赠,有了它之后,助我良多。”洛凭渊不以为意,淡淡笑了笑,站起身来,他知道安王乖戾的性子,话说到了就准备告辞,“我再几天就走了,三皇兄,你自己保重。”   洛君平眼看着他出府离去,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他没想到宁王会来探望,寥寥数语放在平日,还不够他嘲讽的,而今情势变化,却能感到其中分量。曾经加意笼络,原是抱着目的,想不到经过种种风波,洛凭渊心里仍然念着一丝昔时情分。   三月十九,静王洛湮华一行车马出朝凤门,一路南行而去,辞别了风云起伏,令他历尽绝望痛苦,却也蕴含希望的帝京洛城。   他掀开车帘,看着高耸巍峨的青色城墙在视线中远去,官道两侧桃红柳绿,芳草如茵。离府的时候,前后园中牡丹又一次开得繁盛,湖中露出尖尖小荷,皇弟洛凭渊种下的紫藤也已萌发嫩芽,生机盎然。犹记去年暮春,在前园弹琴种花,下山归来的宁王跟在安王身后,忽如其来出现在自己面前。转眼间花落花开,又是一季春光明媚。   “皇兄,可是累了,要不要停下来歇一会儿再走?”清朗的语声传来,洛凭渊正放慢速度,行到车驾旁边,关切地问道。   “不必,只是想透几口气,看看外面的风景。”洛湮华微笑,车前车后尽是人马,琅環的下属,跟随凭渊的靖羽卫与户部官员。想不到,就这样并在一起踏上了路途。   洛城的风雨在眼前渐渐隐去,前方有六朝烟水,暮草春深,再回来时会是何种光景呢?他只是清楚地知道,自己一定会回来。 第三卷 《云起苍穹》完   作者的话:   估计看到这里的宝宝们都能感觉到,后面的内容一卷写不完,所以大约还有两卷,第四部 分烟雨金陵将是以武侠为主的一卷。   权谋情节意味着比拼智慧和谋略,在写前三卷时,我想得最多的就是,怎样描写才称得上足智多谋、才华横溢?   古人说不战而屈人之兵是最高境界,但真要如此,岂不是很难发展出激烈冲突的剧情?不能带动情节的主角不是好主角。……   然后,运筹帷幄、决胜千里,这个很有吸引力,但是我总觉得在通讯困难,信息经常不对称的古代,要靠算无遗策来决胜是一件非常难的事,概率不高,很多时候都是人算不如天算(即使现代,似乎也一样)。所以主角虽然必须具备相应能力,但情结发展肯定不能全靠它。   因此想来想去,最能体现智慧的,或许是在遭遇突发状况时的应变之才。当变生肘腋,一般人都是措手不及,能否立即审时度势,抓住所余有限的时机,运用思谋和能调动的要素化险为夷,甚至反败为胜,就是检验能力的时刻了~~   谢谢回帖和票票,停下休息一天,后天继续更新。 第一百一十二章 飒飒长风   自酣睡中醒过来时,郑桐听到雨点密密打在船篷上的声音,从躺卧的小舱窗隙朝外看去,天色正蒙蒙亮。   郑桐揉了揉眼睛,一骨碌爬起身。如他这般过惯了水上生活的船家,江面上的细浪颠簸与时疏时骤的雨水几乎如呼吸一样平常,上了陆地反而不若江上自在。   郑桐是要到船尾接替弟弟掌舵,这艘不大的客船是父亲一年前买下的,卖掉已经破旧的两条小货船,拿出水上跑了几十年攒下的辛苦钱,还咬牙借了一笔银两,全家人都将它看得比性命还重。郑桐与弟弟郑杨七岁起就跟着父亲行船,但这一趟还是兄弟二人头一遭单独接手,自淮安到金陵水路漫长,处处都须提着谨慎。   船尾有袅袅炊烟升起,混合了稻米的清香,郑桐知道是妹妹郑梨已经先一步起身在烧早饭了。行船十余日,郑梨在船上客人跟前露面不多,做饭却分外地细致用心,有时得到一两声赞许,就红着脸躲回后仓高兴半天。   郑桐觉得也怨不得妹妹,他自己同样好不到哪里去。那天在淮安码头揽客,有位年轻男子匆匆来包船,三十不到的年纪,衣着并不如何华贵,却有种沉稳干练的气度。他不理会大小船家热情的招呼与探问,连着看过几艘,直到在郑桐的船上转了一圈才说道:“难得还洁净,看你这船家也算忠厚,就是你吧。”说着,并不提目的何处,直接拿出一锭二十两的银子做定金。   郑桐不尽欢喜,又满心敬畏,不管要去哪里,跑过这一趟,家里借的债说不定就能还清了,这客人一定是位非比寻常的大人物。   他带着弟弟妹妹将整艘船从里到外擦洗得更加干净,次日清晨果然来了一行十人,让郑桐没想到的是,他心中的大人物已收敛了昨天的气势,引着众人登船的样子,怎么看都有几分恭谨,旁人则称他为“杨总管”。   郑桐很难忘记初次见到这些客人时的讶异与震动,除了一位沈管事年龄长些,约莫三十五六,笑吟吟的一团和气,以及两个眉清目秀的小书童,其余几位一望而知皆是二十来岁,或冷峻或斯文,各有风采,尤其是比较年轻的那位陆公子,比画出来的还要俊雅,而另一位江公子则更是、更是……他想不出恰当的形容,但自己江南江北来去多年,见过的出挑人物加起来,还及不上眼前一半多。   几天下来,郑桐愈发感到这一行客人神秘莫测,看得出相互关系很好,言笑不禁,但神态举止间,众人似乎对江陆两人有种自然而然的尊重,尤其是那位沉静的江公子,他的话不多,脸色常带着几分病态的苍白,似乎身体不是很好,可每逢一开口,所有人都会立时静下来,隐隐然尊他为首。   郑桐越看越糊涂,不全像朋友,也不似主从。有时江公子让他到跟前,询问运河沿途的风土,他听到几人都是吐属文雅、识见渊博,既谈民生疾苦又说武林掌故,不时还讲论他听不懂的武功。比江湖少侠多了贵气,说是官家子弟偏又像是很懂水陆规矩;前两日水上起了风浪,他去送郑梨煮的止晕茶,又看到长相秀气的唐公子神色凝然,正在给江公子把脉……他只好不想了,每日埋头行船,自淮水经运河,昨夜终于入了长江。   走到船侧,他突然看见一道着青衣的修长身影,有人不知何时已站在那里,正手扶侧舷远眺江面。   “江先生,”他不禁停步,“您这么早就起身了。可别站在舷边吹风,还是进仓避避雨吧!”   敢出声提醒是有缘故的,这船上的诸位客人好像都很在意江公子的身体,但凡涉及相关问题,江公子的为首地位就不管用了,很快会遭到念叨或管束。   果不其然,他才来得及说了一句,后仓门就开了,陆公子手里拿着一件披风走出来,口中责备地说道:“皇……江兄,出来也不记着加件衣服,受寒怎么办?”   郑桐看到江公子回过头来,先朝自己看了一眼,目光随即落在陆公子身上,唇边多了浅浅笑意。他不由缩了一下脖子,赶紧朝船尾去了。尽管隔着几重舱壁和一段距离,陆公子应该不是被自己那一声惊动出来的,但与江公子静静的目光一触,他还是瞬间有种僭越了的感觉,心跳漏了好几拍。   “皇兄,”洛凭渊将披风披在静王身上,低声道,“起这么早,昨夜没睡好么?”   “可是将阿渊吵醒了?”洛湮华听出弟弟语气里的埋怨,微微一笑,继而又转头望向晨曦里茫茫浩荡的江水。江风卷着细雨迎面而来,不再是洛水上的清寒,而是氤氲着南国特有的湿意,“我是想看一眼江上的景致,算来从前乘船入长江,还是十三四年前的事。”   洛凭渊脸上一红,离开洛城南行不久,琅環下属相继分批先行,加速赶往江南,协助怀壁庄稳定局势;而身为朝廷钦差,乘坐的大船行动迟缓又引人注意,他索性撇下一众随行官员和护卫,只带了沈翎,与静王一行在淮安另外雇船,顺着淮水而下。自登上这艘船起,他重新使用早年的化名陆渊,皇兄就一直管自己叫“阿渊”了。或许因为偷偷在意过云王的“阿云”,每次被如此称呼时,他总有些不好意思,仿佛心底的小别扭被皇兄看穿了一般。   他跟着将视线投向水天一色的江面,极目望去,前后周围帆影点点,在乳白色的晨雾中时隐时现,江波壮阔,白浪滔天,令人胸怀为之一畅。   “十三四年前,是陛下与娘娘出巡扬州那一次吗?”他轻声问道。   “不错,同样是走水路,只是夜晚有时歇宿在江边离宫中。每到一处,沿途州府接驾的排场,连我见了都觉得靡费过巨。在江南盘桓数月,看似鲜花着锦,实则怨声日盛。后来陛下再想离京巡游,娘娘就多劝他体惜民力,一动不如一静。”静王说着,有些出神,“不过那一次,我随着娘娘拜访了不少武林世家,姑苏白家,金陵慕氏,第一次见到少卿也是在那时,可惜没来得及去一次洞庭萧家。”   洛凭渊沉默,提到未曾谋面的慕少卿,他就有些不悦。一路上琅環时有联络传来,万剑山庄的武林帖派发四方,言词又极其激烈,在远离京师的江南武林引发的震动,比起洛城三国比武有过之而无不及。鸣剑主武林事宜,是琅環十二令中实力最强、声名最盛的一支,如今公然另立门户,反对宗主江华,无异于宣告了方才复起的琅環重又面临分崩离析。那些针对静王的言论更是刻薄无比,尘嚣日上,贪慕荣华,出卖琅環换取富贵,连他听到都觉得不堪忍受,不知静王心里会有多难过。   “闻说慕少卿剑法卓绝,一柄寒水剑纵横江南罕逢敌手,我倒想会他一会。”他淡淡说道。   洛湮华心里叹了口气,他可不希望慕少卿与皇弟对上,适才顺口提起,倒是自己失言了。他转而说道:“再半日路程就过了扬州府,我们溯流去金陵,速度会慢一些,但两三日间也就到了。”   洛凭渊点了点头,这才想起出来找静王的目的:“皇兄,江风吹多了不好,奚谷主千叮万嘱交代说你不能着凉、不能过劳,他生起气来大家都得倒霉,我们回仓吧,也快吃早饭了。”   奚茗画没有于淮安一同登船,他耽在京中大半年,需要先回一趟梦仙谷,说好两三月后到江南会合,期间药方与诊病就托付给同去见识试剑大会的唐瑜。静王颇感无奈,只得随着洛凭渊进仓避雨。奚谷主的人不在跟前,余威比之在时犹盛,连谷雨和白鹭都学会了拉着他的衣袖说,主上不尊医嘱,奚大夫将来一定会生气的。   晌午时分,客船过了扬州府。由于目的地是金陵,只有杨越与关绫上岸采买些物品。   雨水渐渐变得疏落,江面却热闹起来,一眼望去桅帆处处,大小船只在不见边际的江面往来穿梭,一时间百舸争流、千帆竞渡,扬州的繁华富庶可见一斑。   “沈管事,想不到渡口有这许多待发的漕船。”用过午饭,几个人坐在舱中喝茶,洛凭渊见到一艘艘满载粮米的漕船从旁侧缓缓经过,想起适才码头停靠时拥挤非凡的景象,信口说道,“都说漕帮秩序严明,运调有度,可簇拥在淮阳渡口的粮船也太多了,我看有一半都已经装船完毕,为何还停着不起锚,莫非长江上有什么特别的规矩?”   沈翎加入靖羽卫前曾是漕帮舵主,对其中情形最是清楚,闻言苦笑道:“公子有所不知,说是长江上的规矩倒也不算,但是从江陵潇湘到扬州余杭,但凡漕粮起运,地方上的规矩都是有的,只是没想到才几年光景已经这么严重了。”   漕运通过运河将鱼米之乡的粮食源源运往北方各地,时日久了,农户缴粮时往往愿意直接交到漕口,再由漕帮代为向州府清点,虽然过程中也需付出一些薄利,却能免去官府收赋时的层层盘剥。只是州府从上到下都不愿放过征粮的分润,在码头、河道中给漕帮设立各种关卡,要将失去的好处再刮回来一层。   “属下没弄错的话,渡口的漕船该是被借故扣住了,如果延误了抵达的期限,责任全是漕帮来背。”沈翎摇头叹道,“举凡地方上想搜刮或者立威了,生出的麻烦多如牛毛。官吏士绅刚走,地痞恶霸又来,若不结成帮派,谁也没活路了……”   洛凭渊皱了皱眉,乘船一路行来,他见过运河中私设税卡,向往来商船索要银钱,但想不到,连漕船都会遇到种种阻碍。   郑杨这时提着续茶用的沸水送进来,沈翎的声音放得低,他只隐约听到漕帮、帮派几个字,便笑道,“几位公子可是见长江上的漕船多,长了兴致?我们这些行船讨生活的,早就看习惯了,大家都是卖力气的苦哈哈。”说着将铜壶放下,伸手指点远近船只,“挂着豆绿飞虎旗的船是满载往京城方向去的,挂杏黄双雀旗的是卸下漕粮空船而回的,满江漕船虽多,脱不开这两种,难得出来一面绯色惊鸿旗,就是有舵主在船上了。”   在座几人顺着他的手势,果然见到距离最近的几艘漕船旗帜不是豆绿,就是杏黄。众人继而看向沈翎,都不觉带上笑意,想来当年沈舵主扬帆来往于江上,旗号所到之处,应是甚为拉风。   范寅笑道:“既然如此,小哥可知那漕帮帮主的旗号,又是何种颜色纹样?”   郑杨挠了挠头,想了想才道:“至于他们帮主,传说用的是一面紫金色龙旗,但不要说是小的兄弟俩,家父在水上来去几十年,都没碰上过这份眼缘呢。”   沈翎微微颔首,表示郑杨的描述虽未全中亦相去不远。   范寅笑道:“漕帮雄霸江河水道,帮众何止万千,若我是帮主,定然舍不得空放着这般威风的旗号,必要天天到长江中巡游一番,等着往来船只纷纷参见,才不枉了坐上这位置。”   沈翎又是摇头:“镇日里为兄弟们筹谋生计,荀帮主着实不易,哪里有心思空暇闲游。”   谈说间,洛凭渊却想到魏无泽在江南布下的两颗暗棋,一在万剑山庄,另一颗就在漕帮的太湖总舵。听闻前段时间京城动荡之际,漕帮也经历了一次变乱,所幸荀帮主事先有所警戒,有惊无险地稳住了局势。皇兄现下应是在思索如何解开江南的乱局,却不知其中是否考虑到了漕帮。他望了一眼静王,洛湮华神色娴静,含笑听着旁人讲说,珍时团在他的膝上,正磨蹭着撒娇。   就在此时,两个趴在窗侧看船的小侍从一起小小惊呼了一声,转回头来,白露说道:“公子,前方过来好几艘漕船,上面挂着红色的旗幡,图案好像就是大雁!”说着,有点怀疑地瞅着郑杨,不是说这种旗应该难得一见吗?   众人齐齐凝目看去,但见薄薄雾霭中,几艘漕船朝这边徐缓行来,船身或远或近,旗杆较寻常漕船为高,顶端漆为不同颜色,确然全是红色旗帜,上面鸿雁之形若隐若现。   “真是惊鸿旗,四位舵主同时到了江上。”沈翎辨认得清楚,不禁脸色一变,失声说道,“出了什么大事?”   船舱里一时寂静,只有谷雨小声道:“好像离咱们越来越近了。”   洛凭渊心里一动,见静王眉心微蹙,像是想到了什么,于是起身说道:“江兄,咱们也坐了好半天,要不要到外面看看?”   洛湮华并无异议,众人一同出仓,只有小狐狸珍时十分怕水,恋恋不舍地挣脱了静王的手,留在原处。   飒飒江风中,悬挂绯色旗帜的船只渐渐清晰,四艘船已然排列整齐,呈现出并列前行之势。沈翎见到久违的惊鸿旗号有些激动,又担心两位皇子的安全,此时定神再看,顿时松了口气,笑道:“不要紧,船头各插了三面蓝色小旗,此乃迎客之意,专为迎候贵客远来。殿……咳咳,公子,漕帮只怕已经很多年不曾摆出这般隆重的阵势了,看这旗杆顶部的标记,是扬州、金陵、余杭、姑苏几处分舵齐至。”   四只舵主座船再接近一段距离,朝两边分开,后面帆桨飞扬,一艘大船自后方徐徐行近,船体较寻常漕船长数倍,船舷高出一倍有余,看得出极其坚固,十数丈高的旗杆之上,一面丈许长的紫金盘龙旗在江风中猎猎展开。   郑桐与郑杨已经彻底呆了,还是杨越过来说了好几遍,两人才手忙脚乱地抛下锚索。须臾,从大船上放下一叶小舟,驶到数丈之外,上面一人衣袂当风,远远就拱手施礼,朗声说道:“不知琅環江宗主、寒山陆公子可在船上,两位贵人远来劳顿,我漕帮有失远迎。在下叶秋声,忝为帮中总漕口,代荀帮主拜上,请诸位贵客登船与帮主一唔,让我等聊尽地主之谊。”   开始终卷,因为最近还有些事没忙完,最初几章只好周更,等进入八月应该就能正常更新了。合十,但愿能顺利完成这个常在心里徘徊的故事。 第一百一十三章 青萍之末   漕帮帮主荀雁丛成名已久,当静王一行上了叶秋生的小舟,登上飘扬着紫金色龙旗的座船时,他亲自到船头相迎,当先朝静王拱手笑道:“久慕江宗主、陆公子与诸位少侠盛名,闻知各位贵客乘流而下,荀某不胜心向往之。今日得见,敝帮上下蓬荜生辉。”语声爽朗,举止礼数依足了江湖规矩。   众人看时,但见他年过四旬,肤色如常年风吹日晒般黧黑,身材并不如何高大,但筋骨结实,双目神光炯炯,显是一位内家高手,将书生打扮的叶秋生衬得愈发彬彬儒雅,一派斯文。   “在水路之中,果然是瞒不过荀帮主。”洛湮华拱手还礼,“闻说前段时日荀帮主身体微恙,我等本待择日前去太湖拜望,不想却劳动漕帮各位英杰到此相候,实不敢当。”   “江宗主运筹京华,谋定北境,早已誉满天下,漕帮多蒙琅環援手,方能度过一劫,若江宗主说不敢当,又复有何人当得?”荀雁丛目中精芒隐现,爽声道,“鸿雁往来,神交已久,如今一睹风华,方知闻名不如见面。荀某若不能在长江之上截住江宗主,恐怕就要缘悭一面,故而冒昧相邀,唐突之处,诸位莫要见怪。”   洛凭渊心想,无怪沈翎提到帮主时,语气总是带了尊敬,这位荀帮主乍看好像水上船工,吐属却甚是文雅,令人易生好感。   “过誉了。”洛湮华一笑叹道,荀雁丛说是这么说,但在这江南地界,只怕已然毁多誉少,若细论起漕帮与琅環的渊源,话就长了,今日晤面突如其来,应是有要事相谈,只是礼节过于隆重,自己与凭渊抵达江南的消息怕是捂不住,很快就要传开去了。   当下漕帮一众下属上前报出名姓,又与宁王、秦肃、唐范两位公子一一见礼,琅環宗主在武林中地位尊崇,静王与宁王的身份又皆是极贵,虽则只论江湖礼数,众人也不免多加几分小心。到了洛凭渊面前,心下都忍不住想,早闻五皇子修为高深、俊美无俦,确然名不虚传,武功深浅还没机会见识到,但相貌之好确是毋庸置疑。江南人物端丽,名门辈出,武林世家公子中可堪与宁王相比的人选却少之又少。万剑山庄的慕少卿或能算一位,再不然只有南宫家的长公子南宫瑾了。   漕帮帮主座船陈设简朴厚重,甲板上建有两层舱室,大家入内分宾主落座,叙谈了一盏茶功夫,荀雁丛便起身邀请江宗主与陆公子往上层观赏江景,叶秋生也在旁作陪,其余贵客便留在厅中与几位分舵舵主说话,只有秦肃作为暗卫,不理会漕帮的安排,寸步不离地上了舷梯。   上层最大的舱室是荀雁丛的书房,一应什物更见质朴,并无时下常见的繁复雕饰。洛凭渊与皇兄一同进入,心里猜测着漕帮的来意,多半牵涉到眼下江南的局势与魏无泽的暗棋。   如他所想,再次落座之后,荀雁丛的神色一改方才的谈笑风生,转为凝重:“月前得知江宗主决定亲至金陵处理事态,荀某甚是钦佩,但江宗主可知,五月初五将至,江南势力盘踞,此行正是风口浪尖?”   “我一路行来,略有耳闻。听说钱塘沙洲之上,秦淮聚仙楼中,三日一谋,五日一会,都是紧锣密鼓。”洛湮华说道,“试剑大会三年一度,乃是万剑山庄的常例,不想成了武林割据的契机。我不能阻止慕少庄主发武林帖,如果他铁了心要脱离琅環,我亦无心阻拦,但若这并非他的本意,而是被奸人从旁利用、兴风作浪,琅環却不会坐视不理。”   洛凭渊心头微凛,静王沉静的声音里有着如冰的寒意,仿佛无形之刃。试剑大会乃剑宗盛事,主旨是为各家门派的年轻剑客崭露头角、切磋剑法,多年下来,渐成武林盛会,纵然是不习剑的武者也乐于前往增长见识。琅環鸣剑令亦是兼收并蓄,虽然前任令主慕峰与而今的慕少卿都长于剑法,但招纳人手并不以所练兵刃为限。   从途中收到的讯息来看,自慕少卿宣布脱离琅環,鸣剑内部日趋分裂,有的下属反对,有的摇摆不定,而坚决赞同另组鸣剑盟的也大有人在。   正值辽金退却,朝廷与江湖关系缓和,从蛰伏转为蠢蠢欲动的门帮教派不在少数。静王所说的钱塘沙洲、聚仙楼上,都是聚谈谋划之所,须知倘若琅環离散,意味着武林势力重新划分,如果抓住这个机会分一杯羹,说不定就能势压一方,成为最大的赢家。   “以我所见,这些年慕少庄主虽有些桀骜,但向来以琅環部属自居,而今态度突变,决绝至此,或许确有宵小从中作祟。”荀雁丛道,“指派内奸暗中离间加害,原是那位魏阴使的一贯伎俩,华山出个纪庭辉,漕帮碰到邵青全,焉知万剑山庄不是埋下了同样的祸患。”   洛湮华略略扬眉,纪庭辉供出魏无泽两名护卫的去向之后,为了局面不至过于复杂,怀壁庄仅向荀雁丛告知了潜伏漕帮的隐患,并未提及万剑山庄。而今虽暗中帮忙擒住了内应,但如何审问、处置却是漕帮的内务,琅環也不好插手过问。此刻对方直言慕少卿身边有宵小存在,莫非是从邵青全身上找出了线索?   “漕帮刚刚平息变乱,度过一劫,本不该贸然问起,”他心中思忖,说得很是含蓄,“但荀帮主是过来人,若能指点一二,江华感谢不尽。”   “江宗主言重了。”荀雁丛连忙摆手说道,跟着又叹了口气,眉宇间隐隐现出忧色,“常言道家丑不可外传,不过江宗主并非外人,我也没什么可避讳的。昆仑府放下长线,隐藏极深。早先收到朱公子示警,我暗中着手查探帮里上下,连平日忠心耿耿的弟兄都没漏过,结果毫无收获。我实在不耐烦日日疑神疑鬼,接到江宗主的书信,便行险与秋生定下一计。直到水落石出,还难以相信那人便是内奸。”   他转头道:“秋生,你来说罢。”   叶秋生微一欠身,清了清嗓子开始述说前后因果。他知道琅環必定已然向静王禀报过,故而讲得言简意赅。这件事静王曾在旅途中说起,洛凭渊并不陌生,魏无泽部署暗棋是为了针对琅環,京中比武议和争斗最激烈之际,无疑就是这位前任阴使在江南发动攻势的最佳时机。荀雁丛赶在这个档口,佯作处理帮务时见解分歧,与叶秋生大吵一场,谁也不让步,几乎闹到翻脸的程度,随即又宣称旧伤复发,引得一众下属惶惶不安。计谋并无奇巧,胜在二人多年默契,场合分寸把握得宜,魏无泽的亲信终是按捺不住,待要驱狼逐虎,利用叶秋生夺下帮主之位,没成想却变了落网之鱼。   “漕帮弟兄众多,难免来历驳杂。”叶秋生说着也不禁感慨,“听闻魏无泽善于从车船店脚牙中吸纳下属,为了找出这人,我遍查总舵,将与下五门有过关联的人尽数筛了一遍,端倪倒有不少,但千头万绪,一时难以定论,谁料到头来,暗中的主使却是个挨着乌衣巷的大户士人。”   “叶先生的意思,被拿获的邵青全是士族出身?”洛凭渊听到此处,顿感意外,难怪漕帮不察,谁会想到一个本地官家子弟会是昆仑府阴使的心腹,“他可是与金陵邵家有关?”   “陆公子说得不错,非是嫡系,乃旁支所出。”叶秋生苦笑道,“此人年少得志,没练过一天武,却早早考中了举人,加上家族荫庇,金陵城里不大不小也算有他一号。六年前,因缘际会为帮中蒋舵主解决了一件棘手事端,又表现得急公好义,一来二去就入了我们漕帮。荀帮主甚是礼待器重,任用他做了言堂的副堂主,负责交涉些官面上的事务。岂料他从一开始就是蓄意接近,包藏祸心。”   “既已擒拿,不知这邵青全现下何处,”静王问道,“荀帮主可定下了如何处置于他?”   荀雁丛一直默不作声地任由叶秋生讲述,似是专为等待静王有此一问。他喝了一口茶,才缓缓说道:“实不相瞒,邵青全煽惑作乱,意图篡帮,以帮规论处,理应三刀六洞、乱棍加身。但自从他行迹败路被帮里押住,邵家就连连施压,三天两头寻出事由,强行要我放人。近日还一纸状书告到了州府,说漕帮擅自拘押有功名在身的举人,滥用私刑,有辱朝廷法度。江南望族之间世交姻亲无数,既清高自诩,又彼此呼应。我目前暂缓处置,将他关在太湖总舵,如今僵持了有些日子了。”   “整肃门户诚为不易,看来荀帮主是遇到了一些善后的麻烦。”洛湮华微笑道。   洛凭渊想到淮阳渡口留置不发的众多漕船,有些恍然,自己一行甫入长江,荀雁丛就匆匆赶来会面,其中还有这层苦衷。以往漕帮任用邵青全为副堂主,借助他士族子弟的出身,代帮中疏通官府,多少占些便利;而今漕帮要惩办此人,情势立时倒转过来,随着与邵家发生冲突,漕运受到的刁难也跟着大增。以邵青全犯下的罪过,荀雁丛若不依照帮规严惩,在帮中难以服众;但外界的压力也不能置之不理,要是真的将他乱棍打死,同样后果难料。当此两难境地,最好的解决办法,莫过于着落在自京城而来的自己与皇兄身上了。   他与静王对视一眼,开口说道:“前段时日,昆仑府祸乱京城,为朝廷所不容。虽然几番动荡之后,新任阴使檀化羽已承诺清理门户,将部分势力撤出禹周,但尚有不少余孽散布各地,朝廷正明令捕拿。漕运乃国之大事,邵青全受人指使,意图控制漕帮,已是犯下重罪,他背后的魏无泽更需尽早缉拿。不知荀帮主可愿看在大局的份上,将他交给我来处理,按照国法依律论罪?这是协助朝廷清剿逆贼,将来机会适当,我会为漕帮请功。”   他顶着寒山陆少侠的名头,其实不想一说话就作官样文章,但漕帮不同于普通帮派,漕运确是国事,属于户部份内职责。至于奉旨擒拿昆仑府余孽,他也觉得最好由自己出面,免得皇兄在处理武林纠纷时,还被万剑山庄泼污水,说成讨好朝廷。   邵青全不算一条大鱼,但很有价值,如果将他接管过来,或许就能找到线索,查出潜伏在万剑山庄的那枚棋子,从荀雁丛适才的话意来看,这一点颇有希望;而另一方面,邵家作为金陵第一名门望族,也是最有可能妨碍清丈田亩的对手,自己反正也露了行迹,不如来个先声夺人,上来就拿住邵青全,不失为一种震慑。   “既然关乎大局,荀某敢不从命。”荀雁丛眉宇舒展,慨然笑道,“江宗主点醒襄助在前,陆公子帮扶收官在后,漕帮劫后余生,又何敢言功。只消大伙儿都能吃上一口安稳饭,我等便是幸甚了。”   叶秋生此时从怀中取出一份写满字迹的帛书,平展开来,放在静王面前:“自邵青全落网,我与帮主为了查明事态,曾经数次密审于他,录下一份供述,没有第三人看过。现在就交付给二位贵客,但望能为江宗主平息琅環之乱起到些微助益。漕帮往来江河湖海,然而行船终是为了靠岸,一旦武林乱起,身在水上也难避池鱼之殃,在下与帮主都会翘首盼望怀壁庄传出捷报。”   “风起于青萍之末,荀帮主与叶先生的好意,却之不恭,在下谢过了。”洛湮华幽静的眼瞳里,一丝涟漪无声漾开,他略一颔首,秦肃便上前将帛书卷起,收在怀中。   洛凭渊默然想道,漕帮这份人情送得恰是时候,既化解了自身的困境,又申明支持琅環的立场,同时还示好于朝廷,可说一举数得,不愧为江南第一大帮。面前的荀雁丛与叶秋生都可说是极有智谋决断的人才,投桃报李,看来还须关照一下那些被扣在渡口的漕船。   目光不经意掠过咫尺之外正被秦肃卷起的口供,倏然凝住,短暂一撇间,他似乎看到了“纳兰玉”三个字。   半个月过去了,估计从昨晚十二点起,晋江就开始空前忙碌。正在修改被锁定的章节,清水文也这么困惑,泪。暂时不给端王爷改名了,来回想了好几个字都不满意,还是维持原状,一动不如一静。 第一百一十四章 金陵世家   邵府大宅位于金陵城东,屋脊连绵,鳞次栉比,由于年月深长,一砖一木都透出陈厚的韵味,地面青石缝隙里苔痕隐现。   邵家原本世居汝南,在前朝曾显赫一时,后于战乱中迁居金陵,盖起大宅和祠堂。百年间,这座宅邸中走出过一位辅政,两名凌烟阁大学士,尽管近二十年来未有特别杰出显赫的人才出现,但进士仍有两人,在各地为官的子弟旁支不下十数,世交故旧遍朝野。   主宅高耸巍峨,内里布置精雕细琢,步入其中,举凡目光所及,瓶炉案几,中堂字画,无一不是大有来历讲究。此时,邵家的家主邵青池坐在上手,正与二弟邵青扬说话。   邵青池四旬开外,着一身裁剪合度的细布长袍,面容白净端正,由于起居优渥,看上去比实际年岁年轻得多。他早年会试点中二甲头名,兼之风流儒雅,在金陵以至江南都是名躁一时,被誉为深得六朝王谢之三味;邵青池本人也的确很早就辞去仕途,学东晋名相谢安一般,在金陵族中修身养性、著书作画,教化子弟。   邵青池专注名士生活,家族中大部分外务都是邵青扬掌管,很少需要长兄过问,但最近,他拉着邵青池计议的次数明显增多了。   “你是说,五皇子的下属已经到了扬州府,还去拜会过孙府尹?”邵青池看着弟弟凝重的神色,慢慢道,“总是要来的,遣人打前站而已,该准备的已然就绪,你且沉住气才好。”   “如果只是前站,我就不用急着找大哥你商议了,”邵青扬说道,“那位沈副统领告辞之后,孙府尹立时发作了黄推官,让将淮阳渡口扣下的漕船全数放行。我之前的推测怕是出了差错,本想宁王的官船行来尚需时日,可看扬州府这阵势,五殿下保不齐已经到了。”   邵青池用杯盖撇了一下茶水上的浮叶,浅浅呷了一口,面上不露声色,心中却甚是不悦。   宁王会亲下江南,说明朝廷是铁了心要清丈田亩,而且洛城隐约传来风声,天子对地方大族早有不满,从前碍于战事不好发作,而今却有意借机立威。   这些日子,不止是金陵城中,各地有过人情往来的士人纷纷登门、传讯,都在或直接或旁敲侧击地探寻邵家的态度,杭州闵家的嫡系二公子闵怀文亲自来拜会过两次,意在约定章程一同应对。   众人言下都是心有戚戚,遥想魏晋前朝,士族辅政,鼎盛如太原王士、会稽谢士,国之气运尚且操诸于手,帝位归属可以一言而决,换做如今,北境战事方平,皇帝倒迫不及待要拿安分守己的天下士族开刀,成就明君大业了。   清丈田亩份属户部权责,无关缙绅、农户,对天下土地一体重核,正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但上一次丈地还是在先帝在位时,近年来士族倚靠数代甚而十数代积累下来的声名与人望扩张家业,平白占去无数好处,也是心照不宣的事实。现下突然要一视同仁地清查,不啻为平地一声雷。   朝廷谕令已下,锋锐所向,首当其冲指向金陵与余杭,分明存了擒贼擒王、杀鸡儆猴之意。邵青池不得不放下手边正在修校的玄学书稿,思虑再三。   他让邵青扬将家族中的田亩状况核实清楚,金陵本家占下的地还不至惊人,只有几千亩,但附近州县里的几支族人却显然做得过了,有的将优良的河滩水田强报为抛荒地,极廉价地半买半占过来,还要将相连的两座山头一并划为己有,既无田契,又从未缴纳赋税。至于隐瞒田产、拖欠赋银、上等水田报为劣等旱地,林林总总,就更加不计其数,全族田产十停竟有七停禁不起细查,三成以上怕是要被官家收回。   “咱们邵家门风严,已算是守规矩的,换做城北的徐家、城东南的耿家,让人将地契挂在族里,连管带占,都不知白得多少个庄子了。”邵青扬苦着脸说道,“我也不想拿这等俗务来扰大哥的清听,但下面那些叔侄堂表,沾亲带故,非是人人都读得好书,总需有些事做。说到底,商铺开得再多,卖丝卖茶,都是从地里来的。如今疏通补地契来不及,州府得知宁王南下督办,都不敢轻举妄动。可若当真严查不讲情面,也是有失公允,就像青延在江边那两千亩桑田,五年前还是抛荒地,如今好容易垦成了熟田,难道就这样白白交出去?”   他见邵青池没开口,按捺不住焦急,又道:“北境远在数千里之遥,边关战乱一起,朝廷就从江南调粮,州府要筹措粮草,我邵家哪一次不是身先表率,去年还带头认捐了两千石稻米。谁想转眼间翻脸如翻书,凭空派个煞星来收田,京中谁人不知,那洛凭渊是抄家的宁王,所到之处寸草不生,任是王侯公卿也照抄不误,偏是他奉旨前来,教人怎能不心寒?”   “休要胡言。”邵青池斥了一声,知道弟弟是不甘心交地,的确,谁愿意将到口的肉吐出来?但事情绝不是田亩这般简单。他对邵青扬的行事颇有几分恼怒,并田占地家家都有,可做得太过露骨,未免损毁家族清名,事到临头又要借重自己的声望来挽回。但眼下不是责备的时候,唯有先定下进退之策。   邵家与闵家都是江南名门,成了出头的檩子,其他州府的世家大族明知此乃分而击之,必然唇亡齿寒,但火毕竟还没烧到自家头上,多数仍在谨慎地掂量利害,从旁观望,盼着金陵、杭州两地的水够深,让五皇子陷在里面出不来;也有些自忖一时无虞、幸灾乐祸。只有少数有识见的知交看得透彻,清丈田亩或许只是一个开端,早在去年年中,户部尚在太子把持之下,户部侍郎闵谙文提请增收韶安税,其时初入朝堂的宁王就曾力持反对,还当廷直言指责,认为士族凭借功名逃避缴纳赋税,却轻言加赋,令百姓负担更重,说得闵谙文一度无言以对,面上无光。   谁会想到短短一年光景,太子已然处境堪危,宁王却声望日盛,前程似锦。如果任由他督办得力,必然地位愈发上升,日后的国策或许会进一步朝不利于士族的方向倾斜,这却是不能容许的。   当洛凭渊在淮安登上郑桐兄弟的小客船,与皇兄一同沿淮水而下时,邵家已经与江南最有势力与影响力的几大望族通过了声气,扬州的庞家、江宁的许家、徽州的文家,自然,与闵家的计议最为深入周详。   邵青池察觉到,杭州闵家似乎仍在支持太子,闵怀文隐隐透出话风,京城遣使者前来传过讯,身份与东宫关联。他只做没听懂对方的暗示拉拢之意,闵家过往与太子走得近,兴许仍不死心,意欲继续赌下去;但邵青池从来都以为君臣有别,刻意结交储君非是上乘之道,而今更不肯卷进皇子之间的明争暗斗。   只是,目前欲独善其身而不可得,既不宜针锋相对,又不能轻言退让。闻说宁王年不过二十,多年来都是在山中度过,天赋再高也是缺少阅历;他决意使出绵里藏针的手法磨上一磨,能使这位意气风发的五殿下知难而退是最好,如若不然,至少也要令对方明白门阀士族的实力,今后不致轻言进犯。倘若邵家连交手都不敢便即就范,非但得不到朝廷的敬重,还会被众人耻笑为缺少风骨,有何颜面再忝居士林之首。   偏巧赶在这种节骨眼上,旁支里的二叔公一家来求救,说表弟邵青全被漕帮认作内奸拿住,要按帮规处死。这类事情通常都由邵青扬出面料理,邵青池已经郑重地嘱咐过,务须谨小慎微,缓缓而为,更要严加约束二叔公家中的亲眷,漕运性质特殊,切勿在宁王将至的关头多生枝节。   谁想到邵青扬如此毛躁,竟让州府强行扣留曹船,这等触目的法子,偏偏被初到江南的宁王碰个正着,岂不是要将全盘计划打乱。   “你们这是欲速则不达。”他压住火气说道,“青全的事先放一放,有了这一遭,再如何交涉,漕帮都不会买账。但五殿下终归是要走的,他们也不好做得太绝。你备些礼物亲自去解释一趟,向漕口澄清只是一场误会,再派人送笔银两,先保下青全的性命,其他容后再说。”   邵青扬点着头,额上却仍旧止不住地冒汗,他急着要漕帮放人并非无因,连日打探下来,邵青全犯下的过失透着一股扑朔迷离的诡异,虽然只能拼凑出个大概,背后却似乎牵涉着极重大的干系,那条看不见的线不仅隐隐连向东宫,甚而还牵扯到朝廷正在缉拿的逆贼,以及更加深不可测的内幕。倘若任由漕帮扣着人不放,只怕会为整个邵家惹来祸患。   邵青扬打理外务多年,放在平日也能处事不惊,但在非常时期就有些乱了方寸。邵家近年来着实有几件不光彩的把柄,补救还来不及,禁不起再被邵青全惹祸拖累,他向漕帮施加压力,就是想赶在宁王抵达之前将这桩倒霉祸事压下去,谁想到弄巧成拙。这会儿五皇子只怕已注意到了漕帮与邵家的冲突,须得尽快与兄长定下对策。   他支吾片刻,只得将探听来的邵青全背叛漕帮的内情,连同族人惹下的几件麻烦大略讲述一遍,最后道:“大哥,都是我治家无方,如今已经命犯了过失的那几个到北边州县避一阵风头,对苦主也作了些安置,料来应是无妨,只有青全……咱们还需再想个稳妥对策才好。”   邵青池的近从邵允一直守在大堂之外,提防有人接近,邵家兄弟在厅堂中低声交谈,声音隐隐绰绰,全然听不真切。他正在暮春的暖意里昏昏欲睡,里面突然“啪”‘的一声脆响,似是茶杯摔得粉碎,接着就是家主满带怒意的斥责声。   邵允吓了一跳,邵青池修养甚好,已经有好些年不曾怒形于色。也不知出了什么大事。他赶紧招呼仆从进去,小心地收拾地上茶杯茶水的碎片和残迹。   邵家地位最高的兄弟两人都默不作声地坐在原位,邵青池的脸色尤其难看,于铁青中泛出几分灰白,忽而挥手叹道:“罢了,邵允,你到偏院去,请庄先生到此相谈。”   邵允不敢怠慢,应声而去,心中暗暗纳罕,他知道因为户部要清丈田亩,族中不知有多少纰漏须得尽快厘清,邵青扬每次找家主计议,都是为了这些内务,为何要特意请一个外人前来参详呢?   说起那位相貌清癯的庄先生,的确透着一股神秘。这位贵客是从洛城来的,前几日才到,乃是邵青池会试时结交的同年兼友人,但多年来并不见书信往来,而今却在偏院住了下来。邵青池待客的态度也有些不寻常,既显得礼待看重,又透出某种敬而远之的味道,仿佛存着忌惮。   庄世经一身半新的松江布袍,脚踏天青布履,随在邵允身后走进大堂,朝邵青池与邵青扬略一拱手,在客位安然落座。比之身处帷幕层层的东宫时,他显得松快许多,如同卸下了重负,意态甚是洒脱。   洛文箫于二月十五入了重华,一去不返,竟似要被长禁宫中,东宫内外人心惶然,全靠太子妃和几名管事内外料理维持。在一片猜测忧惧中,庄世经也像是受了沉重的打击,起初不过偶感风寒,孰料七八日功夫药石罔效,便成了病入膏肓。几位大夫看过,都是连连摇头,暗示预备后事。   太子府中而今躲避事端尚且不及,如何敢为了一名谋士延请御医。庄世经眼见撑不过,挣扎着向太子妃递了辞信,沉疴之身,有心无力,难以报答太子礼遇之恩,留下也是无益,愿祈骸骨归故里。   太子妃程氏已经六神无主,若是庄世经死在府中,本就阴霾遍布的东宫更要混乱凄凉,她当下准了辞请。三日之后,曾经的东宫第一幕僚就在家眷的照料下离开了洛城。   庄世经字盛予,祖籍徽州,或是由于离京后心境有所开阔,许是江风益于病情,一路行至江南时,一场几乎要命的重疾竟而痊愈,他便嘱咐家人先回故里,自己顺路到金陵访友散心。   邵青池对同年口中这场病遁半信半疑,树倒猢狲散是人之常情,但庄世经谋得脱身之后,为何不隐姓埋名,而是头一个就来拜会自己?十五年前同科会试,他与庄世经曾住在同一座客栈,同年之外,更有过朝夕论文之谊。那时他觉得此人才学虽高,心气更高,所思所论时有偏脱常轨之虞。之后果不其然,放榜时自己高中传胪,对方的名次却敬陪末座。庄世经受此挫折,也不去吏部待选,就此拂袖而去。多年来音讯稀少,最后一次听到他的消息,还是私下里的传闻,说庄盛予或者在洛城,入了东宫门下。   传闻已得到证实,邵青池不敢慢待,又怀着戒心,他觉得庄世经请辞极可能是掩人耳目,实则仍在为失势的太子奔走效力,甚而可能奉有密令,要利用当下时机进一步笼络江南士族,借用这股力量对抗宁王,扶保太子挽回京中的颓势。   但他不能肯定自己的猜测,况且,邵青全虽只是旁系子弟,如果在朝野争斗中牵涉过深,邵家接下来面临的,恐怕就不只清丈田亩而已了,必须有所决断和倚靠。庄世经于洛城局势了如指掌,对太子、宁王的了解更非常人所能及,自留他在偏院住下,清谈数次都是言不及义,看来今日只得直言问计了。   庄世经听着邵青池用迂回隐晦的言辞说起江南士族对户部新政的抵触与忧虑,只是慢悠悠地品茶微笑,并不急于答话。直到邵青池婉转探问起五皇子的性格行事,他的神色才严肃了一些。   “宁王其人,心智坚稳、法度严谨,既少旁骛,又无顾忌,寻常方式挡他不住,尔等万不可以竖子视之。”他让邵家兄弟等了一刻,才缓缓说道,“五皇子眼下锐气正盛,随身佩戴御赐上方宝剑,无论到了金陵府、杭州府,你们都是秀才遇到兵,难撄其锋啊。不过么……”话到最后几个字,尾音拖长,显得愈发意蕴深远,“若说无法可想,倒也不至于那么糟。”   “盛予,看在你我昔年同科的份上,如有良策,不妨直言。”邵青池不喜他故作高深,皱眉说道,“五殿下不日便到,你自洛城不远千里归来,恰好选在这个时机上门看我,想来也不是全然事不关己吧?我等何不打开天窗说亮话。”   庄世经见邵青池收起试探直言询问,便笑了笑:“邵年兄不必多虑,我的确已辞去了东宫幕僚,如今是闲云野鹤之身,到金陵访你不是为了替谁做说客,但我与太子终究君臣一场,朝中的情势,你也听说了,我数年辅佐,纵然抽身而退,眼看功败垂成也是难以心甘。去年韶安税未能推行,就是五殿下一力阻止;今次他督办丈地,又是沽名钓誉之举。我有意从旁谋划,助你一臂之力,令宁王此行功败落空,也算全了与太子的君臣情分,不知邵兄意下如何?”   “愿闻其详,”邵青池淡淡说道,庄世经的确不是心胸宽广的人,既然将私心坦然告知,他一块石头倒落了地。   “宁王之所以撇下随从下属,匆匆微服赶到江南,是因为他除了身为皇子,在武林中还有一重身份,乃是寒山派的四弟子。”庄世经说道,“从我离京前得知的讯息来看,在五月初五之前,五殿下都不会有心思顾及户部政务,因为那一天,他要携带陛下钦赐的纯鈞宝剑参加万剑山庄的试剑大会。”   “试剑大会?”邵青池又略略皱眉,万剑山庄同在金陵,但江湖武林中的事于他可说风马牛不相及,平素极少关心。   “是有这么一回事,青怡前阵子还提到过,是听南宫家小姐说起的。”邵青扬适时说道,“庄先生的意思,五月初五前,五殿下顾不得找麻烦,可是等他参加完这个试剑大会,情形仍然难以改观。”   “相传万剑山庄座落之处,乃是战国时吴王夫差令铸件名师铸造吴钩剑的所在,正缘于此,现任庄主慕少卿才有资格遍邀高手,举办这三年一度的武林盛会。”庄世经悠然道,“据闻万剑山庄之中,不仅收藏着数十上百柄形状、来历各异的名剑,还有一座剑池。三日之间,年轻弟子切磋剑法、各展所长,再由各派师长名家品评。论武与论文一般,可成佳话美谈。不过若仅止于此,也不足以吸引天下剑宗门派不辞路远迢迢,也要赶来赴会。试剑大会所以出名,是由于它还有一项规矩。”   这些典故于他口中说出,倒也颇有意趣,只是于此场合,不免有离题万里之感。邵家兄弟面面相觑,都不明白他为何要描述一场武林大会,唯有耐着性子听下去。   “会上除了品评剑法,还品鉴来客所携的神兵利刃。如果身佩的宝剑被众人公认为此次第一,就有资格在第三日、也就是大会最后一日,提出与庄主比剑。”庄世经说道,“数代以来,万剑山庄一向信守承诺,只要凭剑法胜过了庄主一招半式,即可从庄内所藏的名剑中任意挑选一把带走,或是提出一项不违背武林道义的要求。但是,如果输了这场比剑,挑战之人就需将所携的宝剑留在山庄剑池之中,除非在下次大会上遵循同样方式胜出,否则无法夺回。在场所有人都是见证。说起来,五殿下的纯鈞剑自然是千古名剑,一朝出鞘,想必定能拔得头筹,万一他动了争胜之念,凭着年少气盛提出与慕少庄主比剑,却不知胜负如何?”   邵青池一时有些明了他的意思,如果宁王比剑不利,失去了御赐的纯鈞剑,必定锐气大挫,多半也没心思处理政务了,即使田亩核查得再圆满,回京后皇帝也必定要怪罪。”   “御赐宝剑如此要紧,我们又何从得知宁王一定会行险比剑,又定然会输?”他思忖着问道,“再者,我邵家并非武林世家,与万剑山庄素无往来,又能在其中起到什么作用?”   “比剑自有一番章法,在万剑山庄的地盘上,慕少庄主不想输,他就有九分以上的把握。”庄世经拈须微笑,“青池,你也是太放不开手脚,不看僧面看佛面,在京陵地界上,谁人不卖你三分薄面,怎可眼睁睁放过良机?据我所知,适才提到的南宫家就与万剑山庄关系匪浅,长公子南宫琛更是慕少庄主的莫逆之交。五殿下将宝剑落在万剑山庄,又碍于名声不好强行索要,如果在他寤寐不安时,金陵的世家大族却有本事将纯鈞剑取回相赠,这份人情,你说他受是不受?”   邵青池不禁动容,如果事情真如庄世经所言,倒是一条兵不血刃的退敌之计,宁王再是不讲情面,也定要在江南士族面前气焰全无,无颜针对邵家。他思索片刻,此法的高明之处在于,成与不成,于邵家都是丝毫无损,不由将对庄世经的戒心又消去了一半,心道,庄盛予早年不过有几分歪才,会试后游历各地、又入东宫,如今眼界性情都是大有长进了,能想出这般圆融的主意。   他情绪内敛,只微微颔首表示赞同,邵青扬一旁已抚掌笑道:“难为庄先生识见广博、触类旁通,实是顺势而为的妙策!”但他也有同样的疑惑,跟着问道:“我听说五殿下行事稳重,并非一位冲动好胜之人,又不缺名气,既然纯鈞宝剑重要至此,庄兄何以笃定他宁可冒着偌大风险,也要与慕少庄主当众比试,有什么事是他非要通过万剑山庄才能办到的?”   邵青池最不解的也正是这一点,如果宁王不主动索战,自家再怎样出力也是白费心思。   庄世经的笑意渐渐收敛,似是陷入沉思,半晌才叹道:“你们偏安江南,对京中和武林的局势太少了解,如我所见不差,有静王殿下这层关系在,宁王是一定会比这一场的。”   邵青池不料已经很复杂的事态里还有静王的存在,凭他所知,无论如何拼凑不出端倪,庄世经却不肯再说下去。   三人密议了一个时辰,当日傍晚,邵家年纪最小的六小姐邵青怡就写了一封小笺给闺中好友南宫盈,询问可否得到邀请,到南宫家小住几日,一同煮茶赏花。 第一百一十五章 潇潇暮雨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四月是江南最好的时节,自扬州府一路行船,江水深碧,满目青山,深深浅浅的绿意仿佛要随着浮动衣袂的江风渗入心底。洛凭渊在濛濛烟雨中随静王离舟登岸,金陵古城已在近前。江岸上行人往来,衣着色彩多较北地鲜明,吴侬软语之声不绝于耳,几个十二三岁的少女头扎双鬟,挽着竹篮,嫩耦般的手腕露在外面,脆生生地叫卖茉莉花。   洛凭渊看到有刚下船的游客摸出两枚铜子,少女停下脚步,揭开篮盖,里面是一串串洁白素馨的花朵;他不期然想到,这样小巧清香的白花,倒是很适合依旧住在兰台的杜棠梨。心念微动间,跟着又想起楚楚如梨花的薛莹川,不禁侧过头去望一眼身边的皇兄。   就在此时,不远处传来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公子,是江公子么?”   语声压得有些低,却包含着抑制不住的急切。众人只见一行七八人匆匆迎过来,形貌或稳重或轩昂,大多年龄偏轻,为首之人约莫二十六七,深蓝长衣,腰佩古玉,是个相貌温雅的青年。   “属下等参见宗主!”他在静王面前深深拜了下去,“主上,您终于到了,大家天天数着日子,终于将您盼来了!”   随他同来的诸人齐齐下拜,看得出俱是一般地激动难抑。   “飞笙,不必对我多礼。”洛湮华将蓝衣青年扶起,示意下属们起身,低低叹了一声,“多少重担都是阿晋和你在挑,是我来得迟了。”   洛凭渊便知道,面前的人必然是怀壁庄的大管事容飞笙。他闻知这个名字已有一段时日,容飞笙的父亲容剑庭曾是鸣剑副令主,早年在征战中负伤,以致武功大损,转而担任怀壁庄管事;由于近年来旧疾屡发,不得不卸去职责,专心养病。琅環左使江恒远已然去世,而今怀壁庄少庄主谢枫坐镇洛城,琅環在江南一带的事务对外由副庄主朱晋出面,对内便是容飞笙操持。   “主上的苦楚与不易,我等怎会不知。”容飞笙说道,他上次前往京城,潜入静王府拜谒洛湮华,还是在三年前行将接任管事的时候。现下于多事之秋终得见到宗主,大喜之下,纵然力持镇定,声音仍控制不住地微微发颤,“您一到,大家都有了主心骨,心里就踏实多了。”   只凭这一句,便可知怀壁庄目前承受的压力,朱晋至今身陷万剑山庄,人心思变,容飞笙必然支撑得十分艰难。   洛湮华轻轻按了一下他的肩膀,微笑道:“我们且容后计议。飞升,你们先来见一见凭渊,出门在外,大家称一声陆公子便好。还有几位少侠,都不是外人。”   他事先已在信中吩咐过,抵达金陵时不欲声张,尽可能避免他人瞩目,否则前来江畔迎接的也就不止眼前几人了。   此地非是讲话之所,众人的礼节简单而郑重。容飞笙的心情平定了一些,举止安排便都显出持重稳妥。随同他来的有驻于怀壁庄的玄霜暗卫,自闽州赶来的蹈海水军,还有三人却是来自鸣剑。   洛凭渊看着静王上了早已备好的马车,样式与府中略有不同,但车篷同样是青色的。这里是皇兄惦念牵挂的江南,有着与他息息相关的下属故旧,那一双双敬慕而希冀的目光掺不了虚假。他忽然很想尽快到达怀壁庄,曾几何时,洛湮华在清冷破败的王府中独自忍受明枪暗箭、病痛煎熬,所为正是守住这片千里之外的生息之地,或许也是魂梦中唯一的慰藉寄托。   石城虎踞,钟山龙盘,怀壁庄背临钟山,穹穹天幕之下,绵亘的青瓦白墙掩映在几近晕染开去的绿意里,沉静恢宏而不失明秀。   早在琅環皇后江璧瑶出世之前,怀壁庄已然存在,作为琅環的基业之一,本属于江氏所有。十年前韶安失陷,出于躲避灾劫之需,江恒远将产业让渡给当时的淇碧令主谢玄冰。   谢玄冰出身点苍剑派,在琅環中身份较为隐蔽,接手园林后不易其名。多年来,怀壁庄名义上虽为谢氏掌管,实则暗存琅環一脉,随着洛湮华与皇帝缔结新约,昔日下属子弟更是往来络绎。念及前任宗主宫中遇害,“怀壁庄”三字,仿佛从来蕴含了蒙冤的血泪与痛切。   在透明的雨幕里,洛凭渊看到庄门内外站满了人,一眼望去计不清多少,数百、近千,亦或更多?或年轻或年长,清一色的男子。依稀能辨出属于玄霜的黑衣,横刀的暗蓝色腕袋,淇碧墨绿的襟边,这么多部属错落而立,却既无人动作,也不闻低语响动,于无声的静穆中等待一行人渐行渐近,凝视着那辆朴素的青篷车。   “主上,”容飞笙策马与车驾并行,隔着车帘低声禀道,“这些天,不少部属子弟都想早早到半途迎接。属下已经约束过,主上不愿引人眼目,更兼舟船劳顿,待歇息数日,相见的时日还长。但大家盼得久了,说什么也要先在庄门处行个礼,他们许多人,至今还未有机会得见宗主。”   洛湮华已经透过湘妃竹帘上细碎的镂空看到等候的众人。他没有说话,起身下了刚停稳的马车。一路行来,他也曾想过,踏入怀壁庄时会是何种情景,在退居江南或戍边北境的属下们心中,自己这个长久被禁足于京城府邸、少有谋面的宗主又是怎样的存在?他终归来了,所有人都已付出十年的等待,曾经悉心教授武功、对自己寄予厚望的舅父,永远不可能在庄门处等他了。   他缓缓走上前去,容飞笙与秦肃落后半步。一片静默中,站在人群最前方的横刀令主郁岚踏前,单膝着地,沉着的语声有一丝不易觉察的颤抖:“属下参见宗主!”   “参见宗主!”近千人顷刻间齐齐单膝拜下,黑压压一片,沉肃的声音裹挟语声,在名山秀水间回荡。   洛凭渊看着眼前一幕,作为皇子,他见多了臣属们出于各种缘故行礼,但这一刻,没有喧哗,没有耳语,琅環的参见肃穆而庄重,沉积在长久岁月中的拥戴与托付,仿佛重逾千钧。   洛湮华默然还了一礼。心中似有无数言语要说,却又觉任何一句都显得苍白而多余。他扶起郁岚,归雁峰会战结束后,郁令主并未随班师大军前往洛城,而是直接返回金陵,是以现在才终于见面。距离当年横刀厉兵秣马,自洛城出发往去韶安参战,十余载倏忽如白驹过隙,当年英气勃勃的郁副令主,面容已增添风刀霜剑。   他转而扶起旁侧的谢潇,这是谢枫的二弟,自秦霜进京,一直是他负责联络江陵、潇湘与闽州的琅環各令。   “主上远来疲累,需要休憩,属下们过几日再来请见。”郁岚低声说道。   琅環子弟纷纷站起,无声地向两旁分开,让出中间的通路,目送宗主一行进入庄门。自始至终,洛湮华未发一语,也不曾露出一丝微笑,映在众人眼中的唯有沉静,仿佛与生俱来,不会被任何事物动摇或打破。   比之寻常江南园林的玲珑精致,怀壁庄的格局于疏阔中见清雅,厅堂高轩,木桥流水,庭前古木,檐下芭蕉。   容飞笙在前引路,洛凭渊置身园中,心里正有些赞叹,就看见一棵两人合抱的榕树下,盈盈站了一名年轻的白衣女子。待到他定睛看去,呼吸不由微微一窒。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美人绰约而立,眉目绝俗,明若秋霜。雨水冲刷过的荫緑垂落如瀑,却难及她一头流泻的柔丝,在如烟细雨中,有种不染凡尘的缥缈。   即使见过堪比倾城名花的白若菡,有丹阳公主般明艳照人的皇妹,这一刻宁王仍然心头微震,世上竟有这样的清姿丽色,美得不食烟火、浑然天成。   头顶枝丫密密如盖,但她看起来已经待了一段时间,长发衣衫都是微湿,却似全无所觉,只是望着渐行渐近的静王,慢慢向前迎了几步,脸色苍白。   会在此时此地等候自己的姑娘,只有一个,洛湮华在两三步外驻足凝视,想从少女毫无瑕疵的美丽面庞上找到舅父的影子,表妹与凭渊同岁,上次相见时,她才六七岁,还是个粉嘟嘟的女娃娃呢。这些年来也曾见过画像,但再传神的笔触也难以描绘出内在的神髓。   “晚璃,”他柔声唤道,伸出一只手,“怎么不打伞,就站在雨里?”   江晚璃自容飞笙拂晓动身去江畔起,已经等了近两个时辰。她目不转睛望着眼前的人,他们从来只能鸿雁传书,或是由旁人口中得知讯息,可面前的人,却仍会与记忆里皓月般的少年兄长重合在一起。静谧的语声如此亲近,令人安心,长久来的无助凄惶漫过心间,她眼中毫无预兆地涌起泪雾,上前抱住静王,哽咽着叫了一声:“表哥。”   容飞笙与郁岚等人会早早嘱咐下属,要让初抵江南的宗主安静休整几日,是由于洛湮华来到怀壁庄的日子,刚过四月十五。   静王身中奇毒之事,原本一直是琅環内部的机密,江南江北,只有寥寥数人与闻。但随着两月前洛城的连番风暴,各种传闻与猜测也渐渐传到了江南。三月十九启程,起初与朝廷命官、靖羽卫同行,走得既慢,所到之处礼节又繁冗,待到单独雇船后才得以加快。洛湮华在途中算算日期,即使紧赶慢赶,将行程缩短几日,但是一到怀壁庄就当着知情或不知情的下属们公然生病,好像也不怎么美妙。他索性也不急迫赶路,与荀雁丛会面之后,还让客船在扬州附近停留了半日,等待沈翎到州府官衙为漕帮交涉。离京后的第一次月圆十五,就在船上度过。   好在,目前无需劳心费力去向皇帝要解药,尽管发了半夜低烧,但隔日在舱中卧床了一天,自觉精神已然恢复得差不多了,而再过一晚,客船也就到了金陵。   不过,如是一来,距离五月初五试剑大会已不足二十天。   琅環右使萧夙玉在洛城遇害之后,左使江恒远辗转将他的骨灰送回潇湘,安葬在洞庭之畔,六年后,遵照遗愿,他自身的棺柩并未留在钟山,而是葬于江氏故土江陵。与潇湘相邻,既是陪伴故友,也守望着分隔南北的滚滚长江。   住进怀壁庄当晚,洛湮华让容飞笙备下了香案蔬果,在微雨的庭园中祭拜,江晚璃与洛凭渊陪在旁侧。   细小的雨珠落在芭蕉叶片上,被周围潺潺的流水声掩住,洛凭渊看着皇兄逐一将案上三只酒杯注满,默默拈香祝祷。   回到怀壁庄祭奠逝去的亲人,该是皇兄的心愿吧,只是冤仇未雪又遇到鸣剑反目,他一定仍担着沉重的心事,或许还有负疚,总觉得自从进入怀壁庄,静王沉默了许多。   待到江晚璃在案前行过礼,洛凭渊上前点燃三柱香,在袅袅缭绕开去的檀香气息中,深深拜了三拜。白天在庄门前,琅環子弟参拜宗主的场景仍历历在目,那片静穆中有着悲痛,因为曾经受创至深。他在朝堂与宫中是禹周的宁王,入了武林是寒山真人门下,所到之处总有敬重拥簇,仿佛自在平生;但在内心的角落,母妃留下的阴影始终在那里,化不开、抹不去,怀壁庄里遇到的每一个人都礼敬有加,没有一丝异样,然而他只会加倍清晰地感觉到,母亲犯下的罪过,自己或许穷尽此生也难以赎清。   大概是考虑过这一点,在淮安登船前,静王曾经犹豫,是否分头而行,在金陵会合更为合适,洛凭渊当时不假思索,既然答应了要陪着皇兄下江南,自然要多多随行,务求到位,但到了怀壁庄不过半天,他已经比从前任何时候都更深刻地体会到林辰曾经那种不敢踏入静王府的心情。   最后一个上香的是秦肃。几个人在夜色中伫立,看着明灭的烛火。   “凭渊还是初次来到庄里,阿肃也很久没回来了,我想舅父该会高兴才是。”良久,洛湮华静静说道,“还有萧右使,十数载奔波北境,一手于昭临设立情报暗线。因为他的苦心经营,当情势需要时,琅環才能向朝廷提供充足的北辽情报。虽然萧右使没能在有生之年见到辽人求和、缔结和约,但看到当初的付出不曾白费,百姓免遭战火涂炭,他也应会得到些许安慰。希望他们不要怪我驽钝,用了这么久,让大家苦等至今。”   “皇兄。”洛凭渊心里一颤,一时竟不知如何劝慰。他隐约想起儿时只见过一两次的萧夙玉,风神飘逸,洞庭萧家的传人,与琅環娘娘青梅竹马。江璧瑶入宫为后,母仪天下,萧右使则远赴昭临,鲜少回归中原,但在他遇害含冤之前,无一日不在耗费心血守护这片江山。即使冤屈未雪,清白未证,他昔年的辛劳却仍在庇护着禹周,令商谈合约的辽人先机尽失,狼狈而退。   “表哥,不要乱想,爹爹与萧叔父怎会责怪你!”江晚璃却已着急,拉住了静王的手,她性情温柔,责备时也放低了语声,“爹爹临走时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说你留在京中受了太多苦,他不是叮嘱过许多次,让你以自身为先,万万不要勉强么?”说到最后,她又有些哽咽,“慕少卿鬼迷心窍了,他的昏话,你别往心里去!”   洛湮华转过头,与洛凭渊对视了一眼,两人同时想到了那份来自邵清全的供述,或许“鬼迷心窍”四字,的确很适合形容当下的慕少卿。   香烛未尽,几人都没有回房安歇的心绪,洛湮华温言说道:“晚璃,我们到那边回廊里坐一会儿。”   江晚璃心中尤自酸楚,想到一日之间在多年未见的兄长面前哭了好几次,又有些不好意思。她轻声说道:“表哥,你和陆公子一路风尘,让晚璃为你们弹奏一曲,略解劳顿。”   静王无意拂了表妹的好意,况且凭渊要在怀壁庄住些日子,若能尽早与庄里的人们熟悉起来,自然是好事。   几个人坐在园内迂回曲折的长廊中,江晚璃命侍女取来一具古琴,低头拨线调音。洛凭渊见到她手势清灵,指端乐音渐起,弹奏的是一曲“咏梅”。   弦音交错,或滚落如珠,或如织如诉,令人想到月下清风,疏影横斜,其中隐隐一脉暗香浮动。   曾闻西子湖畔,江晚璃一曲千金难求,传言诚然无虚。她身上仍着日间朴素的白衣,却较华服更适合这一曲,令人但觉清标绝尘,飘然有临夏之风。   琴弦划过尾音,在场几人都是赞赏,其中还多了一个循声而来的容飞笙。江晚璃于称赞早已浑不在意:“论起琴艺,还是若菡稍胜一筹。闻说表哥同样擅长十三弦,陆公子与阿肃时常听到,我却从来没这等耳福,今晚不若也来弹一曲可好?”   琴为心声,她所想的,是让表兄藉着弹琴,忘却方才郁结的心情。   静王微微一笑,当此情景,略做遣怀倒也无妨。他依言在表妹让出的位置上坐下,略一扣弦,便听到“仙嗡”的清越之音,赞道:“好琴。”   他其实已有很长一段时间无暇抚琴,此时随手拨了几个音,开始弹奏一曲“平沙落雁”。众人听着弦音铮淙,起初平缓而中正,然而曲到中途,倏然转向激越。“平沙落雁”意境高旷辽远,由洛湮华信手拈来,却多了几分金戈之声,仿佛欲冲破天穹,直入九霄。   洛凭渊感到曲中有决绝之意,心中方才一凛,弦语忽而变化,脱离了“平沙落雁”的音韵,转为一曲清幽深长的“空山新雨”。   琴音如洗,渐次与园中淙淙水声相合,其间仿若传来清泉流淌石上的叮咚声,竟令人一时分不清出自天然,还是洛湮华的指下。众人各坐一隅聆听,都觉心中宁静。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缕悠悠的洞箫声,似乎来自庭院之外,长廊另一端,及其自然地融入琴音与流水,不带丝毫滞涩,仿若通过婆娑枝叶透入林间的月光。静王微微扬眉,“空山新雨”分为五重,此刻正是由第二重进入第三重的间隙,这以箫声应和之人不仅深通曲调,且分寸精妙,情景交融,于音律的造诣显然极高。   尽管略感惊讶,他手下并没有停歇。古琴清越空灵,松间明月,石上清泉;洞箫婉转悠扬,毫无喧宾夺主,宛如顺水相随,同入白云深处。   琴箫谐鸣最是相宜,一段“空山新雨”若有禅意,直令人听得心旷神怡。洛凭渊见到江晚璃与容飞笙都微笑聆听,没有意外之色,不由回想进庄后都遇到了哪些面孔,还有谁这般妙解音律。洞箫音色虽美,本身却带有几分沉郁,然而耳畔的箫声有种说不出的温润动人,就像泉水流过的山石,一块块都已化作了莹润的美玉。   一曲终了,洛湮华含笑轻拂琴弦:“闻弦歌而知心曲,飞笙,庄里住了贵客,你不对我说,岂非失了礼数?”   “回主上,确实有客人在,说来,与主上和陆公子原先已然相识,故此我等也不甚见外。”容飞笙笑道,“南宫家二公子从洛城归来,知道主上要到金陵,前日早早拉了长公子南宫琛登门拜会,因为担心主上旅途疲倦,他们暂时住在客院,想着过一两日再来相见。”   他顿了顿,笑意渐渐敛去:“南宫公子与少卿多年交好,万剑山庄生变之前,他二人还常有走动来往。属下想,关于少卿,他或许知道一些内情。” 第一百一十六章 心事无常   南宫世家世居金陵,历数百年而不衰,是武林中屈指可数的名门。除却独到不凡的家传武功,每一代南宫传人皆饱览诗书,通擅六艺,乃是风采殊绝的浊世佳公子。   当长公子南宫琛与弟弟南宫瑾一道,随在容飞笙身后,沿着长廊徐不走近时,众人都觉眼前一亮,如同望见双双玉树。   南宫琛年约二十四五,面若冠玉,行止雍容,腰间别一管玉箫,只是微笑拱手一揖的样子,便令人油然而生几许心折:“廊下听雨,偶闻纶音,在下为曲中意境所感,扰了江宗主静思,实是冒昧。”   “南宫公子过谦了,”洛湮华带着沉静的笑意起身还礼,“箫声温润入微,令人如登月下琼楼,忘却人间愁绪。我本在思忖何人有此境界,现下一见,果然音韵人品并臻佳妙。”   挂在廊檐的八角琉璃宫灯在夜色里投下淡黄色的柔和光晕,洛凭渊觉得眼前一幕很是赏心悦目,上一回有此感想还是去年朔月,于府中看见静王与初归的云王站在一道赏雪,南宫琛或许及不上洛临翩的无双昳丽,但诚然谦谦如玉,风采醉人。   “不敢当此赞誉,”南宫琛微微摇头,“江宗主的琴韵清幽绝伦,一曲《空山新雨》尽得三味,令人想起山巅白雪高士卧,林间月下美人来,在下论技法或许娴熟几分,却远远无此心境。只是……”说到这里,他有些欲言又止。   “南宫公子若是听出哪里不妥,何妨直言。”洛湮华说道,抬手邀请两人在长廊边坐下。   “适闻一曲《平沙落雁》冲淡疏阔,”南宫琛斟酌着字句说道,“只是,偏于忧伤,更兼振弦有断玉裂帛之音,似是悲愤难抑。尽管江宗主自身有所觉察,转换为《空山新雨》,以林泉清音化解心绪,其中却若有倦意,竟似低徊徜徉,不愿为继。”   他顿了顿:“须知情志郁结,最是伤人。在下交浅言深,望江宗主勿要介怀。”   容飞笙、江晚璃与静王是久别初见,尚不至往深处想,但对于常在左右如洛凭渊和秦肃,寥寥数语入耳,却觉句句切中,字字惊心,对温润尔雅的南宫公子有些刮目相看。   洛湮华闻言微微一怔,旁人只见他垂下眼帘,除却脸色略显苍白,看不出内心是否波动。隔了片刻才悠悠说道:“南宫公子品评音韵,至为精当,只是今晚连续三曲,始于《咏梅》,不知你对在下这一曲又作何评价?”   “《咏梅》疏密有致,风骨内蕴,如一幅大家山水,但每到转折之处,便有清婉缱绻之意,显然出自妙龄少女之手。”南宫琛不为气氛的短暂凝滞所影响,一笑说道,“放着江姑娘在旁,江宗主这般相问,看来是当真恼了,在下赔罪还不成么?”   一句话说得众人都笑了起来,以南宫琛的能为,要辨出《咏梅》是何人所奏,应是并不为难。而江晚璃长于丹青,尤擅写意山水,以画喻曲,足见巧妙。   “难怪瑾公子在洛城之际,提起兄长总是推崇备至。”洛湮华也是莞尔,随即叹道,“今夜初抵怀壁庄,确然有几分伤怀,承蒙南宫公子以箫音相伴携行,令人心怀一畅。再称呼’江宗主‘未免生分,如若不弃,今后便直呼江华即可。”   南宫瑾回到金陵也不过半月,重逢静王与宁王极是高兴,但兄长与洛湮华对答,他不好插言,一直在旁边静候。   “江宗主,五……陆公子,”他此时才说道,“去岁年末,三国比武讯息传来,躬逢盛会,本应由兄长赶赴洛城参加,但他临时有事脱不开身,故而匆匆换成我代表南宫家前往。这几日回到家中,才得知当初大哥遇到的要紧事,原来与万剑山庄有关。”   洛凭渊记起南宫瑾初入静王府时,的确曾说过类似的话。他不动声色地往四下扫了一眼,长廊周围只有轻微的雨声,在场除了南宫家二位公子,全是琅環的核心人物,晤,还有他自己。   洛湮华望望皇弟,又看了一眼容飞笙。怀壁庄与南宫家的交情,其实还是源于慕少卿。同为延续数百年、家学渊源的武林世家,同在六朝故都金陵,慕少庄主与南宫长公子乃是地道的世交,相识于满地爬的总角之龄,为友谊打下了深厚根基。虽则二人承袭家风各行其是,一个倨傲一个温润,但情谊之好是毋庸置疑的。前任庄主慕峰去世后,慕少卿在旧属的拥护下领鸣剑令主之位,有这层关系在,加上朱晋为人仁侠宽和,于武林中颇孚人望,南宫世家多年来都与琅環保持着不错的来往。   而今慕少卿将情势掀了个底朝天,公然与宗主江华唱对台,南宫家的立场就显得既微妙又尴尬。朱晋被扣押在万剑山庄后,容飞笙也曾到南宫家登门拜访,希望南宫琛出面,从中斡旋说合,或者,至少间接了解慕少卿出了什么事,得到些线索也好。南宫琛倒没有避而不见或推诿搪塞,对于前一个请求,他亲自去了两回万剑山庄,两回都被赶出来,每次进了庄门,只要不谈正题,慕少卿一切如常,热情相待,然而只要提起琅環、江华乃至朱晋,气氛就会骤然冷凝,不要说居间缓和调停,对方连一个字也听不进去,神情冷酷,毫无转圜余地;至于后一件,面对怀璧庄的探寻,南宫琛却一直缄口不愿多谈,表示上门规劝尚可尝试,背后对旁人议论好友的私事却非君子所为。   一来二去,南宫家索性不再涉入万剑山庄与怀壁庄的争端,说到底,这是琅環的内务。这一态度一直延续到南宫瑾自洛城归来。   “那时候,我正在收拾行装准备启程往京师去,少卿遣了亲信送来帖子,邀请我去她家里。”南宫琛说道,“我以为是要为我践行,洛城他碍着面子不肯踏足,但对于痛揍外夷还是关心的。但我没有想到的是,少卿一见面就神色郑重,与我内室密谈。他说接到了可靠的讯息,万剑山庄内很可能藏有一名昆仑府派来的卧底,直属于当年背叛琅環的阴使魏无泽。他已经暗中留意观察了一段日子,仍然难以确定,而且渐渐有些疑神疑鬼,看谁都是形迹可疑。倘若昆仑府趁着所有人注意力都集中在洛城,发动暗桩,导致后院失火,从万剑山庄烧起,他可丢不起这个人。故此思来想去,意欲请我在庄里作陪,或许旁观者清,能帮助他做出判断。”   除了洛凭渊,在座几人对慕少卿的性格都比较了解,心下均想,丢不起人这等说法,的确很像他本人的口气,而得知家中藏有内鬼,多年来浑然未觉,更会视为平生之耻,欲清身侧而后快。   “如此说来,”洛湮华凝眉说道,“四个月前,少卿还丝毫没有决裂的意思,而是在着力整顿家宅、安定局面。”   “诚如江宗主所言,”南宫琛颔首说道,“少卿难得开口请托,事情也确实非同小可,我便取消了行程,让舍弟代为前往,自己住进了万剑山庄。”   “年节刚过时,我见到少卿,他还不见异样,人情往来一切如常。”容飞笙道,“然而转到一月下旬,他突然给朱副庄主送来一封信,毫无征兆地对宗主横加指责,说得天怨人怒,对怀壁庄多年来奉命而行也是大加鞭挞。书写行文都看得出是出自亲笔,但言辞莽撞激烈,不管不顾,竟如有深仇大怨一般。信上更提出,日后无论洛城方面有何指令动向,都不必再告知鸣剑,他要与其他奉宗主号令的琅環部下划清界限。”   说到最后,他温雅的声音里含了一丝怒气:“慕少卿闹情绪也不是一遭两遭的事了,磕碰难免,却从未如此出格。朱副庄主为此很是头痛,又不愿在和谈比武的关头扰乱宗主心神,便想先弄清原委、好言劝解,自家人何必伤筋动骨。谁想到,信件一封比一封决绝,遣词用字几近刻毒;会面数次,任凭我等如何退让,他动辄恶言相向,每每僵到近乎拔剑动手,竟是越劝越糟。最后,连人也扣了!”   “难为了你和阿晋。”洛湮华知道容飞笙平素温和,必定是忍得狠了才会动怒,因此意甚安抚,“我已大致了解慕少庄主变脸后的情形。但在此之前,从朔月到元月这一月时间里,不论是内奸作祟,还是由于其他缘故,万剑山庄必定发生了一些变故,导致他心性大异,痛恨于我。不知南宫公子可否为我解惑。”   南宫琛却于此时沉默下来,众人都在等待他回应,夜已渐深,雨水仍若断若续地沿着廊檐低落。   “江宗主所言不错,一月之中,我的确目睹过一些情状。”半晌,南宫琛才缓缓说道,“之前容管事见问,我不肯多言,一来是其中涉及到少卿的家事,他必定不愿外传;二来也是局势水深浪浊,而我毕竟还要为南宫家考虑。但连日来听阿瑾述说了洛城见闻,江宗主身系国运,无端蒙受冤屈误解,南宫琛若为了一己私念一味置身事外,岂非要愧煞、只是我之所睹未必就是事态全貌,唯有如实讲来,供江宗主评断,或能有助于解开与少卿之间的误会。”   洛湮华微微欠身以示感谢:“愿闻其详。”   “阿瑾上京的次日,我就住进了万剑山庄,如从前踏访时一般,或是与少卿品剑吟诗,或是在庄内信步闲游,暗中观察往来其间的下属、从人和护卫。”南宫琛说道,“我对庄内大致的情形不陌生,内有卫澄管家,是前任老总管的儿子;外有顾笛照应剑堂,接待外客,他父亲原是鸣剑旧部,受伤后无法继续练武,一家人被慕峰令主收留在庄内,并没当做从人看待。这两人都是自小随在少卿左右,极受倚重。其余上下二三百号,前堂、内院、藏剑阁、剑池,皆是遵守规矩,各司其职,无事不会乱走乱闯。”   “有时少卿到前厅或书房,我也陪着去待上一两个时辰,观察进出人等的言行举止。但无论前来拜会、求见的琅環子弟还是服侍笔墨茶水的僮仆,从他们身上都未觅到可疑之处。想来倘若昆仑府安排暗桩,要么占了重要位置,要么就得在少卿身边,否则就派不上用场,我又将符合这两点的人逐一留意一遍,却同样看不出究竟谁可能是奸细。”   园中的从人见几位主家和贵客在廊下久坐叙话,悄然送上茶水,又退了下去。南宫琛稍做停顿,整理思绪,才继续往下说:“那时,除了年夜守岁,我已在万剑山庄住了半月,毫无建树不说,快要患上与少卿一般的疑心病,看谁都满怀警戒。挫败还在其次,更令我担忧的是少卿的情绪,他变得不太对劲,像是格外焦躁,常常突如其来为一点小事大发雷霆,过后又沉默寡言,有时整晚不说一句话,只是喝闷酒。我再三问他在想什么,如果察觉疑点就说出来,他答了两句话:一是说怀疑山庄内根本没有所谓奸细,江宗主让怀壁庄送来的情报有误,或者干脆就是蓄意设下的圈套,引得他终日疑心下属,自乱阵脚,莫不是嫌这些年不够拥戴,故意要他众叛亲离,好将鸣剑收回掌握?二是鸣剑令主这个位置他本也不稀罕,可江宗主自身还不是滞留洛城,将琅環当做重登……当做争夺权位的工具,说是洗雪冤屈,至今不见动静,让人怎能心安放手。”   众人早已听过许多慕少卿的偏激言论,但此时再闻转述,仍感甚为诛心,无怪南宫琛一直不肯多言。   “我觉得少卿是过于在意,以致入了歧途,已经开始钻牛角尖,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南宫琛继而说道,“于是向他提了个建议,不如我们来精心设一道诱饵,假称有重大情报,或许能将那暗中隐藏的宵小引得现身,好过自家胡思乱想。少卿同意了。当时恰是过年,一连几日,他白天出门到怀壁庄以及其他琅環部属处走动拜望,回来便神色凝肃,在书房中或沉思或写信,像是心事重重,正在谋划重大的决定一般。如是做足了气氛,他才佯装酒后不经意,言到京中局势正紧,为了牵制敌人,他与琅環各令议定要采取一次重要的行动,以鸣剑为首,一旦成功,必定声威大振,如今具体方略也拟定得差不多了。他说这话时,在场不止我一人,还有服侍倒酒的从人、几名护卫、卫澄和顾笛。即使昆仑府的内应不在他们当中,只要着意打探,应是也能得知少卿透露的口风。”   “我心中有几分把握,以洛城局势之紧张,少卿尽管没有明说敌人指谁,但昆仑府的内线听到这番话,也定然急着一探究竟。然而当晚书房周围风平浪静,无人窥探,我们次日只好继续做戏,将紧张悬念渲染得更足,须知无中生有委实是一件辛苦的事。第二晚,天上飘着零星的小雪,我与少卿隐匿身形守到子正时分,负责值守书房的两名护卫畏寒,缩到靠外的小房中饮酒,都醉得打起瞌睡。就在这时,果然有人影闪动,无声进了少卿的书房。”   众人都听得有些出神,江晚璃问道:“南宫公子,你们可捉住了这偷入之人?他是谁?”   “要问那偷入书房的人,怕是须从四年前说起,”南宫琛叹了口气,明显踌躇了一下才道,“少卿这人不解风情,本来对音律无甚兴趣,四年前却忽然转性迷上了听琴。他聘了一位江南有名的琴娘,带来一个十五岁的独女,唤作素雪,生得很是婉约秀丽。前年裴大家病死,裴素雪无处可去,但她也弹得一手好琴,歌喉尤其动人,故此少卿许她接替琴师之职,住在庄里。那天夜半,少卿提剑进了书房,而我按照事先约好的,绕到外侧堵截,以免贼子见势不妙破窗逃遁。然而我才到窗下,就听见漆黑的书房中剑风激荡,已在交手,少卿连声喝问,听得出又惊又怒,而剑刃碰撞的破风之声中,竟而夹杂了一名女子的惊叫哭泣,跟着就是一声男子的短促惨呼。”   “那男声并不响,又有些变形嘶哑,但我仍感到耳熟。我来不及多想,取出火折点燃,持剑穿窗而入。书房里的打斗已经随着惨呼结束,我急忙点燃油灯,少卿一言不发地站着,脸色铁青,躺在地上的竟是卫澄,他心口插入少卿的长剑,血流了满地,已是出气多进气少。房内书案边有一名年轻女子,就是我方才提到的那位琴师,裴素雪。”   “我没有想到设这个局会牵涉到卫澄,更未料到捉住的会是一名女子。月来也曾注意过这名女史,因为少卿与我对饮时曾使人唤她来隔帘唱过两曲,似乎颇为欣赏。但裴素雪性情娴静,少有招惹是非,除了少卿有时代课或心情不快让她去作歌弹曲,多数时候只在居住的小院内练琴刺绣,教授侍女们琴艺。这样一个十九岁的弱女子却在最不该的时候,出现在最不该的地方。那时卫澄眼见是伤得致命,救不转了,断断续续地说他没想背叛少庄主,只是一直不敢将与裴素雪之间的事禀明,又说素雪身世可怜,受制于人,方才是为了让她脱身才与少卿动手,他用最后一口气求少卿宽恕素雪,放她一条生路。”   “少卿的脸色很差,我想他是多日焦躁,一时气急才会失手杀了卫澄,心里一定很不好受,就劝他将这女子先关押起来,缓一缓再审问。但少卿不理会,冷着脸斥问裴素雪意欲何为,是否昆仑府派来的内应,企图刺探机密。裴素雪本来掩面而泣,这时却擦去泪水,冷冷地面对少卿,非但不惧,反而现出轻蔑之色。”   “她的声音极冷,又清脆,如同冰玉互撞,说自己并非什么昆仑府内应,而是琅環遗孤,原本也不性裴。多年前双亲罹难,她被卖到大户人家当丫鬟,没多久又有人将她赎出。买主说是来自怀壁庄,乃琅環中人,受宗主密令四处搜寻下属遗孤,不使流落在外。她以为自己得救了,但人家并未将她编入徵羽或挽音,而是单独教养,每日习练技艺。几年前,她得到了第一个任务,不是为国仇家难出力,而是随着琴师裴三娘来到万剑山庄,专司监视鸣剑令主的动向,将情报传往洛城,以防宗主不在江南,慕少卿会做出什么反叛自专的举动,坏了宗主的大计。”   这番话全然出乎在座每个人的意料,秦肃手中正拿着一根小树枝,此时“啪”地一声断为两截。容飞笙脾气再好也不禁大怒:“一派胡言,哪有此事!”   南宫琛叹道:“在下听了舍弟的讲述,方才又闻琴音,自然知晓江宗主光风霁月,况且此事疑点昭然若揭,原本就是江宗主请怀壁庄告知少卿,庄内或有昆仑府内应;倘若裴素雪当真是奉江兄之命负责监视,自然早已得讯,又怎会中了我这区区陷阱?但在那时,卫澄气绝身死,我与少卿都是心烦意乱,听到她这般说来,却有杜鹃啼血、字字惊心之感,竟是信了七八分。”   洛湮华轻按了一下容飞笙的肩头,沉思着问道:“这女子可还说了其他话,少卿是如何发落于她?”   “她或许是认为少卿不会放过她,有些豁出去了,故而说了许多不中听的话。”南宫琛苦笑道,“诸如,说少卿空谈雪恨,多年来还不是缩在山庄内坐享父辈余荫、说她这些年已然渐渐悟透,江宗主身为皇长子,日夜所思自然是如何光复昔日尊荣,怎会将出自江湖草莽的琅環放在心上。也就是而今处境艰难,才会依托借助下属们卖命,何曾在意过众人的冤屈等待!可笑少卿自负平生,实则与其他人一般无二,心里清楚却要装糊涂,终日自欺欺人,甘被利用蒙蔽也不思设法复仇,白白生了这七尺之躯。她一个女子身不由己诚然可悲,少卿这堂堂令主却是可叹可悯。早知如此,她宁愿就在不相干的人家里当一辈子侍女,也好过苦熬这口不对心、三刀两面的日子,害了卫澄这样的有情人。此时书房外已有不少护卫闻声赶来,少卿煞白着脸喝命不准进入。裴素雪说的既是嘲讽,又是悲切,我听得实在难受,加之自己又不是琅環中人,弄清事态后不宜多作与闻,就退了出去,招呼众护卫退到二十步外等候命令。我想少卿回过神来,自会命人将她押走,待冷静下来再作处置;谁料等了半刻,书房内突然飘出一阵凄楚歌声,唱的是半阙词,’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常恨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迷归路。‘唱到那个路字,便杳然无声。等我带人进去,就看到少卿木然而立,裴素雪倒在地上,唇边有一丝黑血,已然服毒自尽。”   “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迷归路。”洛湮华若有所思地重复一遍,“原来既卫澄之后,裴姑娘也死在了少卿面前,常闻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她却是个例外。既已心旌动摇,怎当得对方以命相搏,也无怪少卿会就此执迷,找不到归路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 东窗定计   南宫琛次日向静王告辞,洛湮华也不强留,微笑道:“知道长公子事忙,不过瑾公子离开洛城时,肩伤尚未痊愈,教人十分记挂。现下既然来了,不若在庄里多盘桓几日,唐公子也在,正可为他诊治一下。”   “阿瑾见到江宗主和陆公子,又得知唐范两位少侠也在,哪里舍得走,如此便叨扰了。”南宫琛笑着拱了拱手,“江兄也需多加保重,在下过几日再来拜会。”   洛湮华认为自己歇息了半日加一晚已然足够,于是不再耽搁,从驻在怀壁庄的属下开始,先是淇碧副令主严至绪,而后是谢潇,流银令主甄梓贤,逐一听取禀报,详询金陵城中、琅環内部的态势。如是一来,琅環各令部属闻讯,纷纷赶来请见,从早到晚络绎不绝,候在前厅。   皇兄会见部下,洛凭渊不好在场,好在庄里还有唐瑜、范寅和南宫瑾,静王让容飞笙派了两名从人,陪着几位公子外出闲步游览。   城中确有不少盛景,平堤观湖、乌衣夕照,过太平桥,经钟鼓楼,信步而行,处处皆有小桥流水,岸边垂柳苍翠如烟。   洛凭渊的心思却不在景致上,而是留意风土人情。金陵与苏州、杭州同为江南最富庶繁盛之地,居民逾百万,城内商铺数不胜数,街市上货物琳琅,不仅汇集各地特产,间或更能见到自外洋偷运来的新奇物件;城外田连阡陌,家家户户或从事桑麻,或耕种稻米水田,如此丰饶景象,令人很难相信此地向朝廷送缴的赋银却在逐年减少。   沈翎因为是官身,加上在扬州府已漏了行迹,故此没有跟来怀壁庄,而是递了勘合文书,就在金陵府驿馆住下,为五皇子的官船抵达打起了前站。他召集早先派驻的靖羽军士,忙着将收集来的消息整理汇总,准备尽快呈给宁王。   南宫瑾作为生长于斯的世家公子,本拟带几位朋友同去河上泛舟,须知不曾赏过十里秦淮、楼台叠锦的盛景,如何领略何为南朝金粉?但引了两次话头,看出洛凭渊明显提不起兴致,他也只有暂且作罢。   洛凭渊听到秦淮风月,就记起早前纪庭辉招供,与魏无泽之间联络的方式,就是到秦淮河畔一家叫做雨聆的青楼,找一个名唤霍烟的姑娘,但其时纪庭辉失陷牢中半年之久,可想而知霍烟早已行迹杳然。   琅環虽已将魏无泽的藏身之处锁定在杭州,但此人行踪诡秘,局势一乱,至今仍未找出下落;而宁王送信给师门,又从靖羽卫中挑选几名最为精干可靠的属下,密令他们四出寻找克制碧海澄心的药材,到目前为止也是毫无音讯,不由得他不心事重重。   连着两天,洛凭渊早出晚归时,都见到怀壁庄前厅聚满侯见的琅環下属,直至夜半方散,自己想和静王碰面说说话都插不进空,不免有些担心皇兄的身体。   第三日掌灯时分,洛凭渊刚用过晚饭,谷雨跑来扣门,说主上请他书房叙话,他连忙放下手中书卷,起身出了客院。   怀壁庄的书房设在前院,日常主要是朱晋在使用。此刻,书案上码了不少指笺文卷,洛湮华却坐在窗前一张靠椅中,神情淡淡,手里一下下地给膝盖上的小狐狸顺着毛。   “皇兄,这两日可还安好?”洛凭渊走到他对面坐下,“总算盼到你想起为弟了。”他心中本就担忧,见到静王眉宇间有一抹意料中的倦意,语气里便加意多了几分轻快。   洛湮华笑了笑,他自继任宗主以来就未曾踏足江南,好不容易来一趟,与下属们见面既是为了处理内务、稳定人心,更有多年的情分在,故而对前来谒见的众人并不推却。只是,尽管多数部属忠心耿耿,怀有疑虑试探的也不乏其人,加上各个都少不了亟待请示解决的要事,三日下来也觉颇耗心力。今晚原本还有几名属下在等着,容飞笙怕他疲累,将人都劝了回去。   “凭渊,听飞笙说,你与几位少侠在金陵城内外走了不少去处,”他没有急着作答,顺手取过面前桌上的梨花盏,给皇弟斟了一杯清茶,“南宫二公子不曾带你们登秦淮画舫、领略南曲么?”   “他倒是提了,只是如今哪里有这些闲情逸致。”洛凭渊微微摇头,“再说我一入怀璧庄,先闻江姑娘的琴音,又有皇兄与南宫公子合奏在后,其他乐音不听也罢。”   “南曲重素雅,奏乐尚在其次,吴侬软语配以琵琶弹唱,别有情调。想来那位死于万剑山庄的裴姑娘应是擅长此艺,南宫公子不是提到,慕少卿有时会唤她去唱上几曲么?”洛湮华悠悠说道,忽而转了话题,“我是在想,凭渊,去年你在皇觉寺中遇到纳兰玉,他意欲使用音韵控制你的神志,却在自认得逞之际,被你一剑诛杀。梵音僧魔绝非浪得虚名,你当时内力不继,居于劣势,为何仍能保持清醒、可还记得当时是何感受?”   怀壁庄已经遣人往漕邦总舵押解邵青全,人尚未带到,但在那份江上所得的供词中,邵青全供认,魏阴使手下的最后一名符卫,也就是埋伏在慕少卿身边的暗桩,曾得纳兰玉传授梵音术,能以声音操控他人神志。   洛凭渊听到万剑山庄发生的事件后,便已断定慕少卿应是中了暗算,以致冥顽不灵、偏执若狂,既然裴素雪并非静王所派,那么她的行动只有一个解释,就是受命于魏无泽。南宫琛未曾发觉这位琴师身怀武功,但她无疑歌声婉转,有一副好嗓音。   去年皇觉寺中血漫佛殿、惊心动魄的情景也才过去八个月而已,他脑中重新浮现纳兰玉的形貌,表情庄严,若有佛象,音色如银。   “那时候,我只觉得他的声音直入脑海,每个字都回荡不止,明知是魔音穿耳,却无法摆脱、不得不听,似乎灵台动摇,要被牵着走一般。”他回忆着说道,“他说的那些话非是随口妄语,每一句都有来由,像是事先已对我很是了解,刻意对准内心薄弱之处攻击,意图挑起心魔。真真假假掺杂在一处,若想思考分辨,立时就会觉得心神迷乱、痛苦不堪,唯有随着他的声音走,才能感到稍许轻松。”   “乘虚而入,原是最易得手,想来人皆有七情六欲、爱恨嗔痴,也就给了奸人可乘之机。”洛湮华沉思着说道,“那时凭渊先是见到血案现场,而后又中缥缈烟,能在最易慌乱时守住清明,决非常人能够做到,足见修为纯粹。”   “皇兄,我一个常人,又不是圣贤,焉能无忧无怖。那时之所以挣脱了控制,不是由于修为,而是纳兰玉所说的话,我并不相信。”洛凭渊忽而有些惭愧,低声说道,“他口口声声说你对我下了巫蛊魇镇,我如何能信,他又提起母妃之死,想挑起我对娘娘和你的仇恨,可我心里已经知道真相,闻言只觉愤怒,反而保住了一线清明。”   在太子、天宜帝、魏无泽,所有敌视静王的人眼中,如嫔的死意味着自己与静王永难解开的心结,因为有这项弱点,他们欺骗、利用,或多或少地拉拢蛊惑,一次次将利器塞到自己手中,怂恿着他指向皇兄。   “原来是这样。宫中朝野,皆道如嫔是母后所杀,难怪纳兰玉会认为,只要藉此攻心,必能挑唆得宁王殿下心魔大盛,进而反口污蔑于我。”静王的唇边多了一丝清浅的笑意,“这么说,凭渊是真的相信我?”   “我从来都是信的,无论发生什么,皇兄不会害我。”洛凭渊脱口说道,“可不是那个糊涂自大的慕少卿,被蛊惑两句就分不清是非敌我!”此语出口时,他将自己一年前诸般不满找茬的表现暂时都忽略掉,故此说得还是很有底气的。   洛湮华目中的笑意深了些,徐徐说道:“说起来少卿遇到的不是纳兰玉,而是一个常在身边的妙龄女子,时日既久,会中了暗算也在情理之中。如今回想,他开始变得态度激烈,开口闭口不愿奉命,而是要求我回到江南,也差不多是四年前的事。但我这些天仍然在想,少卿的心魔究竟是什么,除却南宫公子所述,以及他自身表现出的言行,会不会还有其他缘故。”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少卿被梵音术控制的事,我们没有证据,仅凭推断,跟随少卿的人不会相信他们是被人利用,更起不到缓解事态的作用。虽然我传令大家务须克制,但琅環内部仍然起了一些冲突。鸣剑目前分裂为三股,陈副令主已前来与我相见,李副令主率部下支持少卿,还有一部分摇摆不定,正在观望,其余各令中也或多或少人心不稳。这些日子,靠向万剑山庄的一班人马又招来了不少帮会,相互通气合谋,势头很是不善,像是存心在寻衅滋事。”   “出了什么事、”洛凭渊思索静王所说的心魔,但他对慕少卿的性格心事实在谈不上了解,想了也是白想,转而担心起事态发展。   连日来,城中淇碧两处据点暴露,遭人擅闯,甄先生掌理的一处钱庄被抢掠,虽不是万剑山庄的下属干的,却也脱不了干洗。少卿的部下联同三江帮、断门刀几个帮派,与个令的摩擦不断,次次有人受伤,而就在今日上午,为了几句争执,他们围攻郁令主的属下,两名横刀子弟伤势甚重。再放任发展下去,损失势必无可挽回,即使少卿能清醒过来,也会迫于形势再难回头。”   洛凭渊未及料到在自己往城郊踏看桑麻时,情势已激化至此,心里猛地下沉,他何尝不明白这般下去的严重性。一瞬间,仿佛看到了这一切背后,魏无泽那只操控的手。   如果琅環当真内讧,事态会如何演变、从战场上下来的横刀,武林中威望素著的鸣剑,这是琅環十二令中声名最盛的两支,万一发生火并,会是何等惨烈,洛凭渊甚至不敢想象其中的厉害与后果。真若到了那时,慕少卿即使恢复理智,也是纵死难辞其疚,一切都已失去意义。   “皇兄,你怎么早不说,倒闲谈了半天纳兰玉,我这几日根本不该到处乱走,应当守在庄里才是。”他皱眉埋怨道,“莫非,你已想到了反制之策,有办法让那慕少卿赶快回过神来?”   “魏无泽经营多年布下的迷局,一招发动,容管事、郁令主、甄先生这许多熟知情形的干练人才都没找到办法,我抵达不过三日,哪里就有万全之策。只能先设法稳住局面,才谈得到其他。”洛湮华看到他目中满是期待,不禁叹了口气,“自然,只守不攻不是办法,少卿已摆出了偌大声势,不好总是来而不往,我已经让人送了帖子到万剑山庄,约慕少庄主三日后聚仙楼一会,问他敢不敢来。”   洛凭渊自洛城启程以来,传入耳中的尽是江南一带对静王的诋毁,早已听得气闷无比,如今皇兄终于一改隐而不发的风格,要正面反击,当即觉得大妙:慕少卿镇日理直气壮地讨伐,接到邀约倘若连面都不敢露,在他人眼中就成了心虚胆怯,还谈什么试剑大会扬威、组建鸣剑盟?   他点头说道:“皇兄身为宗主,多年来为琅環竭尽心力,何曾有负于他慕少卿?凭什么被平白泼上污水!合该堂堂正正把话说清楚,处罚他以下犯上之罪,传到江湖中,也是公道是非自在人心!”   义正辞严说到这里,想到慕少卿毕竟是中了暗算才会倒行逆施,鉴于自己也曾差点折戟,他勉强又将语气调转回来,“不过,为了大局着想,处置尚在其次,还是得想个办法,尽快消除梵音术的影响才好。”   “凭渊所想,可说人同此心。”洛湮华有些无奈,“谁都盼望少卿回心转意,但难就难在这个化解心障的办法。虽然承蒙南宫公子告知了内情,然而倘若我坐在聚仙楼上,向他慕少卿当面言道,在下没派人监视你,裴素雪就是昆仑府的内应,是你自己糊涂不察,空负了武林俊彦之名,却为霄小蛊惑,被利用了个彻底,你说他会不会醍醐灌顶,幡然悔悟,向我痛哭谢罪?”   “……”洛凭渊一时无语,用脚趾想也知道,事态若能这般理想,又何至有今日之忧。想当初,即便心智无损,静王的解释自己也是万万听不进去的。再说就算是误会,宗主监视部下这种事,关起门来分辨都显得尴尬,实在不足为外人道。   “自出事以来,想必已有不知多少人劝说过少卿,其中不乏挚友、长辈,如果他神志正常,怎么也该起到一些效果,事实却是好心规劝如同火上浇油,越劝越糟,说明他中梵音术已经很深。”洛湮华说道,“那位裴姑娘是以命相激,常言道,解铃还需系铃人,若我所想不差,唯有采用对症的手法才能解开。要将入了死巷的人硬拖回来,或许反是在逼他一头撞死在南墙上。我想,即使在聚仙楼见到少卿,也不可能在这一时三刻间令他有所改变。”   “那么,晤面时要如何安排?”洛凭渊心里忽地有些沉重,解铃还须系铃人,可是裴素雪已经死了,不可能复生,难道唯有任凭慕少卿就这样执迷下去,再无解救之法、即使还有其他办法,却多半已经来不及去找了。   他于短短瞬间想到一些可能,静王身为宗主,必须以大局为重,道理讲不通,就唯有动武。趁聚仙楼会见之机,布置人手制住慕少卿,不失为一种解决方法。   只是鸣剑令主不可能毫无准备就前往赴会,真要刀剑相向,会不会再也无法阻止琅環的分裂,陷入自相残杀之局、魏无泽必定潜伏在暗处观看、布置,或许正在等待静王对慕少卿出手。眼下的江南武林暗流处处,一着不慎就可能陷入彀中。   以洛凭渊对洛湮华的了解,不到万不得已,皇兄一定会寻找其他方法,这一场晤面究竟是何目的?他说道:“到时,我陪着皇兄一起去。”   “不必,还没到见分晓的时候,应该不致动手。”洛湮华看出弟弟的思虑,“琅環内部虽起了纷争,但自己人不能相残,否则就是亲痛仇快;再说,现在发动攻击,武林瞩目的试剑大会怎么办?我们赶来是为了平息事态,可不是要江南从此多事。”   说着,他淡淡一笑,“我即使要与慕少庄主算账,也会等到他恢复清醒再说,所以这次聚仙楼约见,只打算亲眼见到少卿的状况,看能否给他撤一道火,最好是试剑大会之前不要再有过激的举动。到时有玄霜护卫,飞笙与晚璃与我同去,还请了南宫公子作陪。不过,为兄自认也不是打不还手的君子,还是打算趁机安排一点计谋,不知凭渊可愿帮我?”   “皇兄你说,”洛凭渊立时说道,静王凡事都尽量循正途,但偶施小计,总是令他十分惊喜,于是也笑道,“只要力所能及,无不从命。”   窗外树影婆娑,月色如霜,不觉间两人已对谈了近一个时辰。听洛湮华将设想细细讲明,洛凭渊反复思索推敲,暗想的确值得一试,说道:“到时我依计而行,只是皇兄,你觉得那个顾筝人品能力,确实担当得起这件事?”   “顾筝是顾笛的弟弟,武功虽稍逊一筹,但性格机敏灵动,在万剑山庄上下人缘极好,他与飞笙有些交情,变故发生后一直没断了联系,这两日趁着外出办事悄悄来求见我。”洛湮华说道,“我看,他或许能行。须知少卿的属下同样是琅環中人,以顾笛为首,尽管对少卿一贯忠心,但他们也多有踌躇顾虑,不愿与昔日关系和睦的其他各令形同陌路以致拔剑相向。特别是少卿将朱晋关起来,不肯放人,山庄里大都私下认为不妥。因此只要处理配合得当,也许不需要动武,我们就能将朱晋救回来。”   两人杯中的茶水都已凉透,他将残茶倒去,重新执壶斟满:“朱副庄主身陷万剑山庄两个月了,琅環人心惶然,大半是少卿折腾的,小半就是由于少了他,飞笙、谢潇他们都恨不能前去抢人,是我担心万一事态恶化,再无回转余地,下令大家忍耐至今。比起与少卿纠缠理论,先将朱晋救出来,才是我这个宗主第一件要办的事。”   “皇兄,我这两日就找机会见一见顾筝。你放心,除了带出朱副庄主,我会尽量查看万剑山庄的状况。”洛凭渊说道,又有些担心,“只是这一招调虎离山,如果慕少卿小心谨慎,宁可失了面子也不肯赴聚仙楼之约,办起来就麻烦多了。”   洛湮华坐得久了,这时有些疲惫,他起身伸了个懒腰,才悠悠答道:“不要紧,如我所想不差,但凡少卿尚存三分神志,接到我的帖子,一定忍不住会来的。” 第一百一十八章 朱柬邀约   鸣剑的副令主李风行今日傍晚奉慕少卿之命,约了三江帮的帮主周贽在聚仙楼会面,互通声气,谁想酒喝到一半,外面起了一阵不大不小的喧哗。   起初只听到远远有管乐之声飘来,箫声隐隐,笛音悠悠,从恍惚可闻到渐渐接近,入耳变得十分清晰。   二人对看一眼,放下手中酒盏,正待起身查看乐声源自何处,楼下忽然传来三声清脆的鞭响,箫笛立时寂然。临窗望去,但见一行十余名年轻子弟转过街角,正朝楼前逶迤而来,其间七人黑衣佩剑,另七人蓝襟弯刀,分为两列,俱是衣着整肃、行止从容,当中护卫着一名秀发如云的白衣少女。   李风行本是琅環中人,立时辨认出玄霜与横刀部属的服色,而那名少女更加眼熟,乃是挽音令主江晚璃的贴身侍女文鸢。他不禁一惊,心里暗觉不妙,若放在三个月前,这都是自己人,可换做眼下,自从他跟随令主慕少卿,宣布脱离琅環另立门户,与其余各令的关系就不可避免地微妙起来。   作为两名副令主之一,他是前任鸣剑令主慕峰的得力下属。八年前琅環放弃中原退往江南,慕枫在途中遭遇暗袭,伤重不治,众人都是强忍悲痛。李风行多年来耿耿不忘令主之死,加上目睹同伴兄弟蒙冤遇害,对皇帝乃至朝廷都是痛恨入骨。在他心中,相较于武功全失、常年被软禁洛城充当质子的宗主江华,令主之子慕少卿无疑更为重要,理应全力扶持追随。   他是鸣剑中少数得知内奸事件原委的部属,虽觉有些疑窦,但慕少卿本就桀骜,近年来处处与洛城那边顶撞,此次态度更是激愤异常,显然心意已决,两方裂痕再难弥合。李风行想想万剑山庄也是武林名门,既然宗主不为属下鸣冤,反而离心见疑,维持下去也没什么意思,自立门户有何不可?他便横下心支持慕少庄主,帮着他折腾。   这段日子万剑山庄动用人脉,结交江南大小帮派,拉拢立场踌躇的琅環旧属,李风行内外奔忙,自觉颇有成效。只是除了三江帮、断门刀几家实力稍强的门派,余下诸如鹰爪门、螳螂拳、海盐帮一干小帮会,不要说心高气傲的慕少卿,连他也看不太上。但一来这些小势力是江南地界上的地头蛇,失去了淇碧的情报,不免需要一些通风报信的帮手;二来,对方主动结纳,拒之门外反而会结下梁子,在筹谋创建鸣剑盟之际,宁得罪君子,不可得罪小人;三来,也是为了声势着想,故此基本上来者不拒。   但近日来他心里的忧虑不断增长,脱离琅環是一回事,与曾经的各令同伴结怨,甚至势同水火却是另一回事,凭着多年积累的交情与共同的仇恨,他们说服、吸纳了不少琅環部属加入未来的鸣剑盟,这种挖墙脚的做法尽管不太光彩,但也可以用人各有志来解释;意想不到的是,投靠过来的大小帮派屡屡加入鸣剑与琅環各令的争执,每每寻衅滋事,或火上浇油,或率先动手,造成冲突加剧,剑拔弩张无法收场,敌对的氛围一天浓似一天。慕少卿对此却无意管束,反而有纵容之意,似乎只要能让宗主江华增添一丝堵心,他就多一分畅快。   李风行无法不忧心忡忡,凭他丰富的江湖经验,已察觉到似乎有某种异样正在酝酿。提出成立鸣剑盟是要为当年的冤屈讨还公道,慕少卿对宗主再不满愤恨,发泄了这些日子,也该平复意气了。但眼看着他刻意针对的态度不减反增,怎么好像全然忘了主题,一心一意找起麻烦,好似对江华有不共戴天之仇一般;新加入的大小帮会,面上说的诚意十足,实则也透出推波助澜,以至趁火打劫的味道。   李风行今日与周贽见面,除了商议结盟的事务,还打定主意要告诫三江帮约束手下,莫要再顶着鸣剑的名义声势,特别是不可再同琅環起冲突。他已得知上午又出了一起争斗,两名横刀下属重伤,为首参与的又是三江帮。李风行心里按着火气,面上仍然和和气气,思谋着如何将话说得进退得当,既不至撕破脸皮,又起到足够的警告效果。这些示好的帮会成事不足,找上一个靠山就肆意妄为,照这个势头发展下去,承担后果的必定是万剑山庄,还有信任跟随的鸣剑下属,慕少卿的声誉名望、身家性命都在其中。   结果酒过三巡,话未出口,琅環却派人朝着聚仙楼来了。李风行看着他们走进酒楼,顿时眼皮直跳、坐立不安。他知道宗主三天前已抵达怀壁庄,几个月来,任凭慕少卿骂了又骂、动作频频,洛城方向始终不做辩解,只来过几封信好言规劝,琅環各令全部奉命保持克制。李副令主初时觉得这般处理未免软弱,对久未谋面的宗主更增几分轻视,但随着时日渐长,自己这方的弊病凸现,倒显得慕少庄主的言行有失毛躁,像个未经深思熟虑,徒然忤逆冲动的孩子。而江华虽无明确回应,却显然没打算放着不管,默不作声地动身往江南来了。   玄霜与横刀一向忠心不贰,突然到此,难道宗主终于要有所行动了?李风行待在聚仙楼的雅间里,听着楼下一阵喧嚷,跟着是拾级而上的脚步声。他与周贽联手,脱身逃离应是不难,但如果对方意在动武,为何会有箫笛乐声,而且文鸢来做什么?   思忖间,门已被推开,黑衣剑者与蓝衣刀客依旧分列两旁,文鸢缓步入内,看也不看旁边惊住的三江帮帮主,单对着李风行福了一福,淡淡说道:“李副令主无需惊诧,婢子奉主上与小姐之命,有一份邀帖送给慕少庄主,请您代为转呈。”   李风行这才看清她手中托着一只精致的拜盒。文鸢并未直接递上,而是趋前两步端端正正放在桌上,随即飘身后退。   下一瞬,利刃雪亮的弧光骤起,自上而下划过眼前,横刀与玄霜各出一人,齐齐踏前,疾若闪电般拔出兵刃,不待李风行有所反应,剑锋与刀刃已直没入桌面,插在拜盒斜后方,恰成拱卫之势。   玉色的雪浪柬周围描着朱红,外侧边缘烫一道金线,素雅中不失华贵,上面以行书写就数语:   十载光阴,世事多舛,余难南来,君不北往,一招生恨,沸反盈天。君忍负主属之义,余尚存故人之情,四月廿三,愿以抱病之身,聚仙楼一唔,聊作话别。想君志存高远,自负胆识,当不至令余空座而归。   笔致淡雅飘逸,令人不禁要去想执笔之人的气韵风华。   落款署名却不止一人,洛湮华的名字旁边,以娟秀的簪花小楷写着“江晚璃”三字。   夜色深沉,慕少卿坐在书房中,看着摆在面前案上的帖子,冷漠的眉目间已蕴起了风暴。李风行与顾笛待在旁边,都被他沉沉的怒意压得有点如坐针毡。   随着试剑大会的临近,各家门派的江湖子弟陆续到来,聚集在金陵城中,或无心或有意地探消息、找热闹。静王下个帖子如此隆重,可以想见傍晚发生在聚仙楼中的一幕,到不了明早就必定传得人尽皆知,不知多少人翘首以待,等着看慕少庄主敢不敢赴约,两人会面时又会发生什么。   而这张帖子也的确有些意味,署名“洛湮华”而非“江华”,也就是说,静王的邀约并非以琅環宗主的身份发出,而是只论故交之情。   “庄主,依属下之见,这一遭还是不去为好。”沉默一阵,顾笛率先开口说道,“既然该说的都说过了,还有何交情可叙?须防着其中有诈。”   李风行则没有作声,武林中人看重情义,慕少卿已经单方面断了主属之份,如果连昔年之情也不念,落在旁人眼中,不免显得无情寡义。但他也有与顾笛相同的顾虑,人道宴无好宴,宗主固然少不了好言规劝,但到了最后多半仍是以恩断情绝收场,到时洛湮华来个当场翻脸,安危着实难料。   “他连抱病之身这等不要颜面的话都说出来了,我能不去么?”慕少卿冷笑道,“这么些年,他到哪里不是满口占着大义,天下侪辈,唯有他洛湮华身份尊贵、忍辱负重,大家都得高高捧着。我不去赴约,岂非要落人口实,成了连个病鬼也怕的懦夫!”   “少卿,这聚仙楼之会,我看不去也罢。”李风行忍不住劝道,心里只是犯愁,慕少卿本就不够冷静,静王的言语又有相激之意,见面岂不是什么事都生得出来,“试剑大会在即,我等事务繁多,江宗主也才到江南,不如暂且往后推一推,有话等到五月初五再说也是一样。”   于他看来,会面变数难测,还是应当稳妥起见。试剑大会上四方剑客武者云集,又是自家地盘,宗主总不能在这种场合清算鸣剑,慕少卿的剑法又确实有力压群伦的实力,届时借着天地人的东风,当着武林群雄面前申明立场,组件鸣剑盟,料来琅環当场无从阻止,过后也没法再找后账。   两名亲信下属都反对,慕少卿沉吟一下,极力想将内心暴躁的情绪压制下去。他平素虽然冷傲,处事上有分寸,但自经历过年初细雪飘零的夜晚,每次想起被奉为琅環宗主的那个人,极度的愤恨就会油然而生,甚至听不得洛湮华的名字。数年来郁积在心底的丝丝不甘不满仿佛无限扩大,化作遮天蔽日的阴霾,嫉恨的怒火灼烤着内心,时刻不熄。   志存高远、自负平生,此语诚然不错,他为何要居于人下?尤其对方还是个认贼作父、三刀两面的小人,本就配不上宗主之位。   连日来,指责他倒行逆施的不乏其人,曾经的同伴、友人叹着气劝说冷静,这些人似乎不明白,用尊敬的语气提到宗主,只会令他邪火上升、加倍痛恨,唯有不断攻击、利剑出鞘,才能略抒胸中郁气,得到些许畅快。   他瞥向案上那张帖子,当视线掠过两个并列在一起的名字,再一次,朱红的色泽化作火苗,一路烧入脑海,将理智灼得涓滴不剩。   他已经两个多月没见到晚璃了,只收到过几封书信,字里行间有着焦急、不解,以及掩不住的忧伤。如今,她终于等来了主心骨。   洛湮华不会知晓,打从很久以前起,他慕少卿就不再真心希望宗主来到江南。   “三天后,李叔与我同往聚仙楼,顾笛留守。”他冷冷说道,“我去会一会奉旨下江南养病的静王殿下。”   话音落下,他伸手抓过那张纸柬,在掌心揉成一团,松开手时,但见纸片纷纷飘落,犹如断裂的蝴蝶翅膀。   聚仙楼以梨花白与淮阳菜闻名,是一座飞檐翘壁、外观古雅的三层酒楼。登楼眺望,远方滔滔的江水尽可收入眼底。   由于地处繁华、往来便利等缘故,聚仙楼一直颇受各路过客尤其是江湖子弟的青睐,底楼大堂常年人声鼎沸,除了议论朝廷邸报、时闻轶事,总能传出武林中最新最重要的情报。   琅環宗主下帖的声势不小,从整条街面到酒楼上下,目睹之人众多,加上在场还有个三江帮的帮主周贽,不过几个时辰,整个金陵城里与江湖沾上一点边的人士都已风闻,包括插入桌面的长剑快刀,以及江宗主邀帖的每一字内容,速度与精确性令人叹为观止。   一年来,沉寂多年的琅環复起于江南,重归中原,扬名于北境,伴随洛城风雨,江华之名愈发名重武林。正因不见其人,江南关于他的传闻与传说比洛城更为神秘多彩。但今年入了二月,正在恢复元气的琅環却忽然起了内乱,须知执掌鸣剑的慕少卿也是近年来武林首屈一指的杰出人才,不仅家学渊源,且上溯三代都效忠于琅環。如此一位人物公然反目,态度之决绝、言辞之不留余地,几乎是势不两立,就令人不由要思量背后原因了。考虑到江华的另一重身份,慕少卿虽没有确切讲明发生了什么,但他口中的诸般说法想来应是有所依据,不至于空穴来风才对。   名门正派与有内蕴的世家大多选择缄默,避免贸然表态或卷入纷争,使得事态更加复杂;这是琅環的内务,再说谁是谁非也不够明朗。至于其他人就没这份顾忌和涵养了,一时间众说纷纭、尘嚣日上。   江华究竟人品如何,知情的毕竟是少数,而无论何年何月,在哪个朝代,贪慕权势富贵乃至不择手段的人都多的是,只是对照洛城方向的传闻,这位江宗主好像相当不得君心啊,据说要不是云王闯宫敲鼓,差点命丧宫中。   各种猜测、议论不绝于耳,加上某些刻意的毁谤与讹传,三天三夜也说不完。看热闹的众人眼见万剑山庄挑衅不断,无不瞩目后续发展,须知有来言而无去语,岂不教人闷杀。   现在,江华终于有了回应。三天时间转瞬即过,会面当日,武林人士纷纷赶往聚仙楼。尽管整座酒楼都被包下,无关人等概莫能入,仍有不少好事者不死心地在附近观望。如此难得的机会,至少要一睹这位集毁誉于一身的年轻宗主是何样貌。   可惜,琅環随行护卫的人数虽是不多,还及不上下帖的时候,气势却着实森严,迫得意图旁观的众人不好近前,眼力强的只见到一道身着青衣的修长身影,在身周数人的簇拥下,行止从容地进了聚仙楼。   慕少卿前来赴约是在近午时分。他自负武功,只带了平素出行时的几名跟从,李风行想多安排些下属随行,被他拒绝,最终加上作陪的南宫琛,万剑山庄一行不过七八人。   聚仙楼的大堂一向人生鼎沸,坐客盈门,慕少卿到这里来也不是一次两次了,然而今日踏入门户,但觉四下无声,判若别境。   古筝清越的弦音自上方传来,有种脱离尘世的清幽,外面的喧嚣瞬间变得遥远,江晚璃的两名侍女文鸢与雁晴站在楼梯旁,微微躬身施礼:“慕少庄主请上楼,主上正在等你。” 第一百一十九章 聚仙楼上   聚仙楼的三楼本来全是雅间,但慕少卿与南宫琛踏上这一层,四下却是举目空旷,平日摆设的屏风、盆景以及黄杨木雕花隔板已全被撤去。   唯一一桌席面设在临窗处,桌畔是一身青衣的洛湮华,身边陪同的只有容飞笙一人。   李风行微感放心,此间气氛清雅、格局疏阔,不似藏有埋伏,自己还暗中调来一些人手守在酒楼附近,看来是多虑了。   古筝的音韵在偌大空间内悄然流动,宛若幽冷沁心的寒泉。慕少卿走上前去,许是因为周围的气氛分外静谧,见到窗侧默然以待的青衣身影时,他的脚步不自觉地放缓了些许。无需刻意辨认,对方沉静高华的气度是如此特殊,仿佛与如洗的乐音一同浸染在空气中,属于多年未曾谋面的那个人,数月来被自己声讨责难的洛湮华,或者说,琅環宗主江华。   近年来,前往洛城参谒宗主的同伴、部属不少,归来后禁不住要说起面见的经过,常常有只言片语传到耳边。   “主上说他很好,让大家无需挂虑,只是我等观他气色,仍是气血不足,须得多加补益。”   “宗主对大局已有定见,只是不曾多说;而今看他,性情是愈见沉静了。”   “不知为何,每次见过主上,心里就能安稳一阵子,做事也能静心。”   对于这些含着担忧或仰慕的言语,慕少卿并不似面上表现出的那样漠不关心,相反地,他的心情一直比其他人要复杂。远在洛城的洛湮华是他昔日的朋友,这些年身为鸣剑令主尊奉的主上,此外还有另一重身份:江晚璃倾心牵挂、无时或忘的表兄。   昔年相交,也曾意气投合、引为知己,他至今仍记得未来宗主骄人的禀赋与悟性,以及无法掩盖的才能。即使自己从小被称赞为根骨奇佳,也只有在心底暗自承认,洛深华未来的武学造诣应在自己之上。   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十余载光阴似箭如飞,曾与他共参剑法、讲文论武的少年皇子的音容逐渐淡去,闻说他被囚禁宫中、武功全失,连原本的名字都遭到剥夺,他不再是众望所归的未来储君,而是常年幽禁府中的静王。   慕少卿在席前站定,他终于看清了今日之会的主人。相比当初,洛湮华的样貌并无太多变化,脱去年少的青涩,眉目间愈见清丽。只是,少了三分明朗英气,添了七分沉静,神采气运已大不相同。目光交汇处,是一双静如秋水幽潭的眼睛。   习武之人往往耳聪目明,慕少卿见过的江湖同道中,双目如电甚而神光湛然的也能数出几个。静王的内力早已失却,然而当慕少卿冷冷朝他盯视时,却无从感受到类似于退缩、躲闪或是软弱的成分,对方眼中幽深的静意不掺丝毫虚假,或许由于源自十载光阴里日复一日的沉落,再多的攻击与压迫也被化于无形,无法扰动那份从容。   不知为何,慕少庄主的心里掠过一丝异样。他一时分辨不出,眼前之人曾经夺目的光华去了何处,是被艰难苦恨消磨折损,还是业已转为内蕴收敛,不再形诸于外。   但这种感觉也只在瞬息而已,略一回神,多日来纠结不去的仇怒暴躁重新席卷而上,比先前更为猛烈,牢牢占据了理智,他脸上不由现出戾气。   短暂的神色变化,洛湮华都收入眼底,面前的慕少卿也不再是当年稚气未消的少年,身材修拔,腰悬宝剑,相貌颇为俊美,正是名门侠少的风范;而眼尾生得略微上扬,剑眉斜飞入鬓,若与唐瑜范寅几位公子相较,又天然多出三分傲气。   “一别十年,少卿今朝简从佩剑,应约而至,果然不曾令人失望。”他神情安然,起身让客。   “不必这般作态,我一介江湖草民,当不起大皇子的礼遇。”慕少卿冷冷道,并不就座,“同席吃酒也免了,还是将你那套笼络人心的做派用在别人身上,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少卿,”南宫琛见他才见面就给难堪,在一旁碰了碰衣袖,低声道,“既来之,则安之,少说两句。”   “久别重逢,却是在这般情形下,非是畅饮之机,在下不过略备水酒,以遣心怀。”洛湮华淡淡说道,“既有仗剑赴约的气概,岂无少坐叙谈的雅量?还是少卿并无自信,生怕入席坐上片刻,就被我三言两语笼络得改变了心意?”   慕少卿冷哼了一声,明知此人又在激将,却不愿输了阵仗。他已注意到江晚璃没有坐在静王身边,一时也不知是失望还是稍感放松,目光扫去,不远处墙边垂下一幅珠帘,莹润的珠光里是道隐隐绰绰的倩影,正低头静静拨动古筝。   “晚璃说,她盼望误会能够冰释,但又害怕目睹你我交恶,因此不知是否应当相见,宁愿留在帘后弹筝。”洛湮华留意到他的注视,如是说道,随即微微抬手,“慕少庄主,请。”   慕少卿黑沉着脸,到底没再说什么,在主宾的位置上坐了下来,他心里情绪翻腾,既觉敌视,其间又掺入了莫名其妙的惆怅,还要分神惦念江晚璃,也辨不清到底是什么滋味。   旁人这才顾得上与静王和容飞笙叙礼,李风行当了这些年属下,多少感到尴尬,主属之礼似已不妥,平辈之礼又像不恭,只好胡乱拱手,算是马虎过去。   这时也不见有人招呼,聚仙楼出名的佳肴便一道道送了上来,锦绣琳琅地摆满一桌,只是腾腾的热气化不开冷清僵持的气氛,一时间谁也没有动箸。慕少卿当然不肯主动说话,而静王也未如他所想,一上来便即言辞滔滔,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而是静默不语,一任珠帘后传出的筝曲在楼中盘旋萦绕,像在出神倾听。   那清婉的弦音也的确空灵澄澈,宛若潇湘水云,时而如白云出岫般流转如意,时而低徊徐缓,似欲润物无声。慕少卿曾多次闻听江晚璃指端的音韵,也常常命庄里的琴师弹奏,但他记不清这是哪一首曲调。凝神静听间,心中还在辨认思索,躁郁的情绪却不觉平复了一些。   宾主都不开口,只有南宫琛在尽陪客的责任,随意说起几道名菜的由来与讲究,让气氛不至太显冷场;容飞笙为在座诸人斟上梨花白,只有静王仍是一杯清茶。   “三年前,少卿剑法初成,第一次主持试剑大会,特地遣人将帖子送到洛城,可惜,我没能前来参加。”一曲终了,当弦韵在尾音略微停顿,转入下一曲之际,洛湮华才取过杯盏,朝慕少庄主遥遥一敬,悠悠道,“而今来到江南,适逢万剑山庄再启盛会,引动武林瞩目,足见少卿剑法地位都已非往昔可比。这一杯,我以茶代酒,聊表道贺之意。”   慕少卿来时打定主意,无论静王说什么,一概狠狠顶撞。然而这几句话中委实挑不出毛病,他冷然说道:“以茶待酒,有何诚意可言?再说,而今这试剑大会与你已无干系,便是沸反盈天了,你待怎地?”   其实他带着部分鸣剑下属宣布脱离琅環,又公然要在试剑大会上组建鸣剑盟,样样皆是针锋相对,怎么也谈不上与琅環宗主扯不上关系,这般说法乃是纯属挑衅。   洛湮华望了眼盛着梨花白的酒壶,并不动气,像是想起了什么,淡淡一笑:“不错,少卿的武林帖给了陈副令主,给了甄先生,连同姑苏白家,不少昔年故旧都接到了,就是不曾送到我手中。邀帖还是小事,这段时日,不必说与三年前相比,就是较之去年,你的态度改变何其之大?敢问究竟是为了什么缘故?”   他问得平静,其他人却各自心头一凛,不由去看慕少卿的表情,才缓和稍许的场面立时又紧张起来。   “事到如今,你自己做过什么,还要假惺惺来问我!”慕少卿心中大怒,“我庄里凡有风吹草动,多得是谄媚小人给你通风报讯,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   这一骂,连南宫琛也甚是尴尬,不好劝说解释,唯有默不作声。   “道听途说、旁人之言,的确有一些,”洛湮华说道,“但我却希望听你亲口说出来。这些年我自问不曾做过亏欠于你的事,纵有意见不合,也从未勉强,何至于被如此怨恨,竟至到了苦苦相逼的地步?是我洛湮华当真有负情义,还是说,变的人是你慕少卿?”   慕少卿未曾料到他毫不避讳,神情与声音一样淡然,不见丝毫意想中的作态,反而怔了一怔。他连日来攻诘不少,但除去裴素雪那一桩,其余言论都是在几年来怨言不满的基础上发展出来的,将本来的三分疑心放大到十二分,自然成了理直气壮的定论。若要有理有据,举出洛湮华做了哪些对不起他的事,一时倒真不大容易。   就像是为了找补回短暂迟疑留下的空虚,一瞬怔忡过后,便是自心底逆涌而上的恼怒,静王远在洛城时,他尚且心火如炽,何况眼下被当面质问。   慕少卿也有些奇怪,自己居然控制住没掀翻桌子,许是由于此刻的聚仙楼确实清幽,或许是耳边古筝的雅韵沁凉入骨,如清流般淌过心间,丝丝缕缕带走暴躁,故此仍有一线清明,在在提醒:动辄发怒反而意味着输了,尤其是在江晚璃的注视下。   “既然你自己都不顾脸面,我又何须讳言!”他怒极反笑,“我且问你,你被拥为宗主是在何年何月?所传的第一道命令又是什么?”   “你……”容飞笙见他这般居高临下地质问宗主,已是无礼至极,不禁要出言喝斥。洛湮华示意止住,缓缓说道:“天宜十四年,在下忝居宗主之位,传令琅環退往长江以南,分散隐居,保存实力,切勿与朝廷再起刀兵。”   那是隔江之约的开端,也是刚刚离开重华宫、住进静王府后,他与舅父江恒远在临别会面时定下的默契。   “记得挺清楚啊。”慕少卿冷笑道,“区区二十几个字,还不如你给我的请柬长,写起来容易得很吧,你可知道大家为此付出了多少代价?”   他不待静王回应,径自说道:“朝廷说是守约,明着不再派出兵将,暗地里却偷袭使绊,北辽和夷金的武人趁势阻击,还有江湖上的对头也来落井下石。横刀主力困在北境,蹈海凭借漕帮之助,栖身江淮,玄霜要保护朝野中的昔日盟友,这一路上只能靠鸣剑且战且退,长江边最后那场鏖战,只余下六七停的弟兄又折去两停,鲜血连江岸都染红了,若不是江左使早先传讯,几位高手耆宿及时领着门人子弟赶来应援,后果不堪设想!”   说到这里,他本来提高的声音也变为暗哑:“还没回到金陵,我爹爹就遇袭身亡,以他的功力,倘使不是之前受伤太重,昆仑府那几个区区狗贼怎能得手!这样的血海深仇,你在洛城得到讯息,就只会下令退让,命大家分开,回到各自门派藏身隐匿!要不是顾虑你这个武功全失的质子的安危,要不是多数人想到宗主娘娘,对你抱着情分和期望,我们宁可拼个玉石俱焚!”   “分散藏身、避免针锋相对,这也是江左使当时的意思。”容飞笙忍不住怒道,“隐于武林,朝廷摸不清虚实,也就不敢再有妄动,我们方能赢得喘息之机。拼死一战,徒逞血气之勇倒是痛快,哪里还有今日的琅環,还轮到你慕少卿大撒武林帖,在万剑山庄办什么试剑大会?”   “起初一段时日,姑且是为了避祸,就算我们不得不忍让,甚至生生将琅環十二令拆了,我也不说什么,”慕少卿恨声道,“可是之后呢,销声匿迹,一忍就是七八年,这一口血闷在心里,吐不出、化不开、咽不下,古人卧薪尝胆也不过三年,他身为宗主,分明能够脱身回到江南,却宁愿留在那府里圈禁,弹琴种花,向那狗皇帝屈膝磕头!我爹爹坟茕边的树早已长到一人多高,大家却还在等那虚无缥缈的复仇时机!”   说到此处,长久积压的郁气与怨怒在心间翻涌,他用手指点着静王,声音寒似坚冰:“我就不明白有什么可等的,千里赴义、一剑恩仇,这才是我辈江湖中人所为。江左使、我爹爹、谢庄主,他们都信任你,殚精竭虑地维护保全你,如今叔伯长辈们被害的被害、去世的去世,大伙儿也遵照你的命令,千难万险熬到如今,可是你回报了什么,报仇昭雪的日子在哪里?”   容飞笙想再争辩,洛湮华朝他微微摇头,轻声说道:“让少卿将话说完。”   “起初我没有多想,只担心你被安逸的日子挫磨去志向、失了早年的锐气。然而年复一年,不管怎么劝说,你都不肯离开王府,回到江南与我们这些部属会合;若说是为了琅環的冤屈,又迟迟不见采取行动。这就难免令人生疑了,闻说那府中的日子也不见得好过,难道还有什么其他原因或目标,令你就是舍不得离开?”慕少卿说得兴起,索性站起身来,盯着静王渐转苍白的脸色,语气中多了几分讥诮,“去年以来,你终于开始出手,以宗主的身份答应投效朝廷。皇帝得到这份助力,立时解除圈禁,不仅容许你入宫返朝,还多有赏赐;而你传至江南的手令也是一道接一道,嫌驻于洛城听命的属下不够,将好容易初复元气,正在养精蓄锐的玄霜和淇碧召去,为朝廷效犬马之劳,帮助你争权夺势、讨好那狗皇帝。这也难怪,做一个逃亡在外的区区江湖宗主,怎能及得上接着当金尊玉贵的皇长子来得称意,静王殿下,我说得有错么?”   他的辞锋如匕首般薄凉尖锐,语意森然,在座各人无不变色,李风行是生怕说得太过,下一刻楼中就要刀光剑影;容飞笙则是既惊且怒,强忍着没有发作。   “少卿,江宗主的为人行事并非如此,他助朝廷平定北辽,又令来袭的辽金武者刹羽而归,天朝子民得享太平,此乃大义,琅環亦随之复起,于朝野间重振声名,这些都是人所共见。”南宫琛额上也有些沁汗,拽住慕少卿的手臂,想拉他坐下冷静,“常言道十年磨一剑,若非苦候多年,又怎能甫一出鞘便即震慑群小?你适才所说皆是出于臆测,做不得准的。”   他一向教养极佳,情急之下仍然语声温雅,好歹将一触即发的紧绷消去三分。   “我若是全凭臆测,那么裴素雪是怎么死的,她自尽前说的话还不够昭然若揭?”慕少卿甩开他的手,心下怒极,但见到静王苍白的脸色,又隐隐有种说不出的快意,冷笑道,“洛湮华,你真好本事,什么时候都有人抢着替你说话卖命!北境建功靠的是横刀浴血苦战,在洛城呼风唤雨是凭着淇碧和玄霜唯命是从,又有朱晋在江南替你掌控局势,你这么有本事,为自家挣下偌大名望,但凡有一点血性,何以就是不提伸冤,不为罹难的兄弟亲人正名昭雪,容许仇人至今好端端活在世上?”   他深吸了口气:“答案很简单,琅環不过是你重回青云路的踏脚石、重掌权势的工具,你生于帝王家,惯于争权谋利,压根离不了权势富贵!这样的朋友、宗主,我慕少卿不屑要,也要不起!你大可不用再装腔作势,我知道你早已想拔掉我这根刺,好彻底掌握鸣剑!可笑郁岚、谢枫,他们被骗着卖命时,可知道你都安排了谁在身边监视盯梢?还有多少如裴素雪一般的琅環遗孤受命于你?更可笑的是,你舍弃尊严去攀附皇帝,偏偏那狗皇帝除了利用,压根没把你当人看,在他眼里,你这皇子根本就是个假的——”   最后一字话音未落,每个人都听到一声断弦裂响,流水般的古筝音韵戛然中止。断裂的不只是筝弦,当一身白衣的江晚璃分开珠帘走出时,或许是用力太急,扯坏了帘上几根线,珠子叮叮咚咚滚落一地。   “慕少卿,你颠倒黑白,还讲不讲理!将表兄和其余琅環中人当成了什么!“她一张美丽如芙蕖的脸庞气得雪白,声音发颤,“我真是看错你了!”   “晚璃,你换一根弦,再弹一曲吧。”洛湮华说道,他的心情这时却已沉静下来,听到最后,终于多了几分啼笑皆非,“不要紧,我有话要同慕少庄主说。”   觉得好笑是因为他想起了宁王,比起眼下的慕少卿,皇弟洛凭渊与自己久别初逢时的表现,简直是个乖宝宝了。   也是在午后时分,聚仙楼上的会面起始不久,坐镇于万剑山庄的剑堂堂主顾笛遇到了意想不到的麻烦,只因庄门前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不是交代过了,庄主外出办事,你们须得守紧门户,所有外客一律挡驾,为何还来向我通传?”他看着说话不太利落的门卫,皱眉说道,“急慌慌的没规矩,不论是谁,留下名帖,赶紧打发走。”   “顾堂主,属下也是这么说的,可是那访客不肯走,说什么都要进庄,小的们无能,实在是打发不掉。”门卫磕磕巴巴回道。   “到底是谁,来了几个人?可是琅環派来的?”顾笛警觉地问道。   “客人就一位,带了四名随从。”门卫答道,“他……他说他叫陆渊,还有个名字叫洛凭渊。” 第一百二十章 万剑山庄 上   顾笛的一惊非同小可,宁王洛凭渊的种种事迹放在当下武林,说是如雷贯耳也不为过:寒山派亲传高徒,洛城比武中以精妙掌法一战而定胜局,统领靖羽卫,合琅環之力两度扫荡昆仑府,陆羽茶楼生擒姬无涯。   他对朝廷颁旨清账田亩不甚关注,但早已听闻,宗主江华这趟下江南,宁王也同船而行,在长江之上一道会过漕邦帮主,抵达金陵后又住进怀壁庄。   今日情势非常,慕少卿去了聚仙楼赴约,双方对立冲撞之下很难说不会出现意外情况。他负责留守,也是丝毫不敢懈怠,将万剑山庄内外守备布置得格外严密,且向几个结盟的小帮派打好了招呼,一旦出现风吹草动,立即报讯。但任凭思虑周详,也想不到琅環毫无动静,盛名赫赫的五皇子却选在这个时候突然登门了。   顾笛心里掠过“来者不善”四字,宁王带着几名护卫,意欲何为呢?但他没有时间迟疑,单凭门卫明显不可能送走这尊大佛,他只得点了八名剑法较高的门下,赶紧出庄门应对。   万剑山庄大门外立有一座四丈余高的石质牌楼,百余年前,西域剑魔百里殊罹倚仗自创的奇门剑法为患武林,慕氏先祖与其约战于赣州望阙台,以一十九式螭龙剑法取胜,逼使百里殊罹立誓终生不履中原,赢回吴越失却的五柄吴钩古剑,藏于山庄。武林同道为表感佩,遂延请能工巧匠,合赠了这座气势恢宏的牌楼。远远望去,上方以汉白玉石为底,层叠雕就云海腾龙纹样,烘托出凝练厚重的四字篆书:“剑气凌霄”。   此刻,身着淡黄蜀锦长衣的宁王洛凭渊正负手立于牌楼之前,打量着石柱上的对联,意甚悠闲。   顾笛便不由自主暗赞了一声,这位出身武林的五殿下比他所能想象的更为年轻俊雅,看衣饰穿着也不如何华贵,但闲闲而立,已是气度卓然,绝非寻常武林子弟可比。   他迎上前抱拳施礼:“久仰陆公子之名,在下顾笛,适才不知贵客前来,失礼之处还望海涵。”   这几句都是武林人士初见时常用的寒暄,顾笛口中的久仰到非全然客套,只是他在慕少卿身边日久,对朝廷尤其是皇族宗室脱不了抵触,且多少沾染到傲气,是以故意不去理会对方的皇子身份,口称“陆公子”,叙武林平辈之礼。   “万剑山庄顾堂主的名号,我亦是有所耳闻。”洛凭渊略一拱手算是还礼,淡淡说道,“无需客气,原是我事前未曾知会,多有叨扰。”   以他的性格,与武林同道论交向来不讲身份,但这一遭乃是有所图而来,故而不得不端着些架子。他已经见过顾筝,是个眼目灵敏的带笑青年,而面前的顾笛二十七八岁上下,看上去持重得多,颇有些一板一眼的严肃味道。   “陆公子拨冗而至,本是蓬荜生辉,奈何我家庄主有事外出,只怕鄙庄要疏于招待。”顾笛心中揣测对方来意,总归不会是好事,故此提着十二分戒备,面上仍是客气地说道,“不如这样可好,请陆公子留下名帖,在下定会将此事转告庄主,择日回拜。”   “我专程登门,顾堂主连所为何来都不问一声,便要送客么?”洛凭渊拂然不悦,“如果要找慕少庄主,在下难道不知道要去聚仙楼?再者,我如今可是住在怀壁庄,留下名帖容易,你家庄主当真肯上门拜访?闻说顾堂主待人接物从无虚言,何以一开口就拿这等没人信的托词来搪塞于我?”   顾笛脸上一热,他为人确然勤谨扎实,适才也不是有意要打诳语,只是依着江湖规矩一时顺口,却忘记慕少卿必然是说什么也不肯踏足怀壁庄的。   他自觉失言,只得问道:“陆公子既然不是要见我家庄主,不知造访所为何事?”   “既为公务,也有些私事,”洛凭渊淡淡道,举目看了看天色,“不过,此处好像不是讲话之所。”   午后时分本应阳光耀目,现下却是濛濛欲雨。顾笛很有些头大,陆渊公子不比寻常武林中人,不好过分开罪,送又送不走,再拖下去就要害人家一行淋雨了,何况,宁王殿下还报过本名,说公务在身。   但他又着实不敢贸然放人进庄,万剑山庄近段时日口口声声宣扬的都是要为昔日罹难的同伴弟兄们报仇,向朝廷讨还公道。江南天高皇帝远,平日说惯了也觉不出不妥,慕少庄主的心思更是全放在对付宗主上,竟是谁都没考虑到一旁还有位五皇子。一念及此,顾笛的后背倏然凉飕飕地掠过一阵寒意,愈发对洛凭渊的意图疑虑不定。   他咬了咬牙:“非是顾某不肯尽到招待之谊,今朝委实不是时候。陆公子住在怀壁庄,自当明了我等的难处。慕少庄主外出赴约前已下了严令,外客一概谢绝不纳,在下身为下属唯有奉命而行。而且顾某凡事不能擅专,做不了什么主,怕是会徒然耽误了陆公子的功夫,既有要事,尊驾还是改日当面同庄主言讲为好。”   这番话不卑不亢,同时点出几层意思,已是明明白白的拒绝。   “万剑山庄居然也会有难处?慕少庄主不是无所顾忌、事事挑头当先么?”洛凭渊双眉一轩,声音里便多了几分冷意,“既然已说了有公事,又岂是你一句’奉命‘就能拒之门外的?慕少庄主那边尚未论出个结果,难不成顾堂主却先要为贵庄惹下祸端?”   顾笛额头有些冒汗,在他听来,宁王的话同样包含了好几层威胁,不由得踌躇不答。   “江宗主不愿事态闹到无法收拾,希望按武林规矩解决慕少庄主闯下的乱子,我已答允他,不会随意插手。”洛凭渊见他犯了难,这才放缓语气,不疾不徐说道,“至于为何选在今日前来,很简单,在下没有江宗主那般好耐性,些许小事找你顾堂主就足以办妥,省得与贵庄主照面啰嗦、旁生枝节。试问我寒山门下何时做过有违武林道义的事?倘若当真要找麻烦,用得着独骑而来,只带四名随从?”   说着他伸手一指那座巍峨的牌楼,冷笑道:“万剑山庄好大的名声,今日一见,竟是风声鹤唳、外强中干,见了区区在下连大门都不敢开,还办什么试剑大会、鸣剑盟,你们可对得起留下这石牌的先人?”   顾笛但觉退无可退,想想再要坚持下去,且不提其他后续问题,自家只怕还真会落下个畏缩胆怯的名声,知道的说是小心谨慎,换了不知道的,难保不会当做万剑山庄怕了单枪匹马的五皇子。   “寒山派百年清誉,我们自是信得过的。”他犹豫片刻,终是向左右吩咐道,“开中门,请陆公子入内奉茶。”言下之意,仍是略过对方的皇室身份,紧扣住寒山派不放。   万剑山庄依山而建,前半部分地势平缓,有清溪蜿蜒流过,庄后两面毗邻险峻山崖,只有一侧能够通向狭窄的山路,可谓易守难攻、得天独厚。   这时天上渐渐飘起了纷扬的雨滴,由疏而密,洛凭渊随着顾笛穿过正门,去往前厅需要经过一道木桥,石径两侧是葱郁的竹林,一眼望去,许多湘妃竹有碗口粗细,叶如悬剑,在细雨中沙沙作响。   行至桥边时,顾笛看到弟弟顾筝站在不远处,朝自己打手势,身后是庄里两名管事。自从卫澄死后,山庄的内务主要是他们三人商量着在办,顾笛心里一动,向宁王告了声罪,快步走过去低声问道:“什么事?”   “哥哥,我刚才就在庄门附近,全都听见了,五皇子纠缠着硬是要进庄。”顾筝咬着耳朵同他低语,“这宁王可是个狠角色,指不定有什么图谋,我看不如让秋大哥带人过来,也好有个照应。”   顾筝口中的秋大哥指的是剑堂的副堂主秋伴絮,也是整座山庄除却庄主慕少卿外的第一高手,剑法尚在顾笛之上,只由于平日痴迷习剑,疏于待人接物,才会做了副手。   顾笛摇了摇头:“藏剑阁不容有失,伴絮必须守在那里,一步也不可离开。”   “但是待客厅这边总得调个压得住场的强手与你配合,”顾筝急道,“秋大哥不能擅离值守,那就让蒋谦赶过来吧!”   听他这么一说,顾笛不免迟疑,蒋谦负责守卫的落叶居同样是后庄重地,数月来怀壁庄的副庄主朱晋就被软禁在里面,慕少卿早已下过严令,试剑大会结束前绝不能将人放走,免得洛湮华少了掣肘、多了臂助。   “不用担心,落叶居布置了那么多重守卫,连只蚊子都飞不进去,蒋谦走开一阵子也没关系。”顾筝察言观色,连忙接着道,“再说,我替他守着不就是了,论打架虽然差着点,但万一有意外情况,放个烟花讯号还是误不了事的。”   这档口没时间仔细思考,顾笛不疑有他,见弟弟说得信誓旦旦,想想也的确如此,就点了点头,叮嘱道:“你在后庄多看着些,总之是不要出岔子。”说着,从怀里取出一块刻着宝剑纹样的令牌。   “哥哥放心,我现在就去找蒋大哥。”顾筝笑道,“陆公子指不定有什么公务要谈,让张管事与孙管事也陪着你一道待客罢,或许能帮衬些纸笔文墨也说不定。”   顾笛匆匆回到原处时心里还在想,顾筝平时性子跳脱,关键时候倒是有眼色,见事比旁人都快,想得也周到。   在前厅分宾主落座后,双方就陷入了沉默,洛凭渊慢悠悠喝茶,并不着急说话。他见顾笛也不主动发问,只在旁边沉着气等待,心下不禁想道,万剑山庄毕竟不是浪得虚名。   “先说公事吧。”一杯茶喝完,估计顾筝已到了落叶居,他方才开言说道:“顾堂主可能不知晓,我这趟来到江南,为的乃是督办户部重丈田亩的诸般事宜,这些日子都在忙着查看金陵府田土桑蚕的状况,有些事务要与贵庄核对。丁文书,你来说。”   他今日带来的四名随从中,除了前日才在驿馆与沈翎会合的曹默林与葛俊,还有靖羽卫预先派过来的一名文书、一名账房。   “小人遵命。”那丁文书闻声上前,取出一本簿册翻开,清了清嗓子念道,“天宜十四年夏末,长江下游段涨水,淹没金陵府下关县江滨多片上等稻米水田,水退后地亩留存尺半浮沙,不宜继续耕种收成。今计有九百五十七亩三分,属万剑山庄所有,可有此事?”   饶是顾笛已对不速之客的目的做了各种设想,包括代表朝廷来找茬问罪,却唯独没料到宁王会说起田地、水患。他掌管的是剑堂,日常心思都放在武林动向、剑法进境上,一时间目光茫然,反应不过来。   顾筝留下来帮忙的两名管事脸上却都露出了喜色,张管事五旬开外,对田庄账务最是熟稔,当即趋前一步答道:“确有这事,庄里被淹过的田地正是九百五十七亩三分,已经八年了,颗粒无收,州府仍旧按照户部多少年前造册登记的数目征敛人丁赋税,不愿核实上报,我们实是有苦说不出啊。”   也难怪他激动,万剑山庄非官非商,主要进项依靠的就是水田,按理说剑堂能带来收益,但慕少卿一向不肯理会这些俗务,对江湖朋友又颇为慷慨,从不计较银钱得失,遇到好剑更是每每一掷千金,故而山庄的账目总是处于拮据状态。丁文书提到的那片废掉的水田更加令人头痛,八年下来已白白赔进去数千两银子,偏偏州府又说向上禀报更改田册极难,推诿不办,成了卸不掉的包袱。   是以顾笛还没来得及阻止,他家管事就忍不住冒出一篇类似于诉苦求做主的话,听上去十分令人气馁。   “情况符合就好。”洛凭渊微微颔首,“这是州府办事的疏失,金陵府中同样的情形还有不少,我接下来都要一一核对清楚,重新造册,以免累及民生。只要查实无误,万剑山庄今年起就不必再为这片江滨沙地缴纳赋税。”   “禀公子,小人还需看一看地契,有一些细账需要厘清。”丁文书神态恭谨地躬身说道。   “不知贵庄是否方便?”洛凭渊看一眼张管事,和颜悦色地问道,“择日不如撞日,如果能取来对应的田契账目,不如就趁着现在办妥,我也有了向州府查问的实据。”   “有,有,陆公子问起的这些,鄙庄都有。”张管事先是连声答应,跟着才想起去看顾笛的脸色,幸而顾堂主没有出声反对,他便抓紧机会说道,“请这位丁先生随我到偏厅稍待,我现在就让人将账簿文书都取来。”   洛凭渊略一抬手示意,丁文书和随行的账房就同着两位管事退出了厅堂,自去清点对账。   这就是宁王要办的公事,果然不需要与慕少卿相见。顾笛从愕然的状态下回过神,才拱手说道:“微末小事,何劳陆公子亲自过问,在下这厢代庄主谢过了。”他发觉洛凭渊自打进了待客厅,神态就明显和缓下来,迥异于在庄门处高傲冷淡的架势;加上四名随从中倒有两个是文职,看起来不像是要滋事动手,不由得也放松了一些。   “不错,我不管算账,单是为了一块地,让别人来办就行了。”洛凭渊听出他的弦外之音,笑了笑,神情重新转回冷肃,“在下今日之所以不请自来,乃是有个不情之请。五月初五躬逢盛会,我陆渊也准备参加,不知顾堂主可愿行个方便,引我往贵庄藏剑阁一观?”   他抚了抚腰间长剑的剑柄,目光倏然间变得明锐如利刃:“多闻万剑山庄藏有绝世神兵,然而传说不足为凭,若不能亲眼见识,我又怎能确认你们这试剑大会,值得上古名剑纯鈞为之出鞘?” 第一百二十一章 万剑山庄 下   在江湖传言中,数百年武林排名前十的名剑,有两柄藏于万剑山庄,一为青冥,一为离光,再往下就轮到慕少卿所佩的寒水剑。除此之外,包括吴钩宝剑在内,庄内单是有来历的藏剑就能数出上百柄。   宁王的纯钧剑却是春秋时期铸剑大师欧冶子的心血之作,倘若真要在试剑大会上一展锋芒,寒水剑难免相形逊色,能够争锋的恐怕唯有青冥了。这般说来,五皇子想要在赴会前确认山庄的收藏,倒也未尝不能理解。   顾笛的目光不由自主落在了洛凭渊那柄形状古朴,透着沉厚气息的三尺佩剑上。他若不是爱剑之人,又怎能掌管剑堂。欧冶子铸就五口神兵,巨阙、湛卢均已在传承中失却,到现今还有下落的,就只余下御赐给五皇子的纯钧,以及年初才在洛城比武中夺回的鱼肠了。方才忙着应付没来得及留意,此刻意识到传说中的绝世名剑就近在咫尺,宁王还要携带参加试剑大会,不由得令人心头震撼。   一时间,他的视线如同黏在了银丝镶嵌的剑鞘上,恨不能直接穿透,一睹纯钧的庐山真面目。   直到洛凭渊又问了一声“顾堂主意下如何”,顾笛才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   向往归向往,藏剑阁规条限制之多之森严,直追少林的藏经阁,从来唯有试剑大会拔得头筹的优胜者方能入内观剑,此外,被允许进入的武林名宿百余年间不过寥寥十数人。   顾笛于是再次言辞婉转地表达拒绝,大意是自家百年来规矩如此,例不轻破,倘使今日提出观剑的是令师尊寒山真人,鄙庄或许能通融一二,但你陆公子年纪太轻、资历尚浅,传出去只怕难以服众,所以不好意思,还是等你手持宝剑在试剑大会上力压群伦,或者当场赢了我家庄主,这藏剑阁自会为你而开。   洛凭渊见他处处言及寒山派,提醒自己遵守武林规矩,莫要以权势迫人,心里不由得好笑,面上仍然一本正经地沉思了片刻,才表示既是这般,也不好勉强贵庄为我破例。不过,来都来了,顾堂主可否引我在山庄里稍做游览,也好对将要参与比剑的地点有所了解。   这个要求怎么看都不算过分,来来往往说了不少时候,庄内庄外也都是风平浪静,顾笛的戒备又消去了一半,开始怀疑自己是否过于草木皆兵。这位五殿下年少得志,行事有些盛气、冲动都属正常,却还是讲道理的。   他琢磨一下,宁王毕竟来者是客,还给庄里解决了难题,想四处走走可说是给彼此找个台阶,总不成空手而归;自己一方若是连这点小事都推脱,未免说不过去。而且,不提纯钧也就罢了,一旦说到了,他心里就总是痒痒地不住牵挂,盼望看一眼剑锋的模样。   “陆公子有此雅兴,不嫌在下语拙,顾某便做个向导。”顾笛掸了掸衣襟,起身笑道。   当顾笛陪着洛凭渊穿过万剑山庄的修竹茂林,沿途指点,漫步往后庄而去时,他心里是很笃定的。下属用手势和暗语传讯,蒋谦已经到了,就带着一干护卫守在不远处,随时能与自己呼应,无需担心五皇子会有异动。他甚而觉得顾筝有点小题大作,用不着调过来这许多人手。   顾堂主所不知道的是,自己的弟弟这会儿正紧锣密鼓,忙得不可开交。   顾筝拿到令牌后就直奔落叶居,途中不忘找正在后庄轮值的护卫们嘱咐几句,大意是宁王看来势像是不善,自己替顾笛传令加强前庄的防备,各位保持镇定,相互转告一声,等下跟着蒋谦行事便是。   他说是要镇定,但表情神态分明写着急迫忙乱,让人见了就心里没底,无形中渲染出几分大敌当前的氛围。   位于山庄一隅的落叶居是一座外表不起眼的小院,然而走近细看就会发觉这里的不寻常:院墙有两道,包围着一座石屋,内里布置得还算适意,但窗口开得极小,是一处关押软禁的绝佳所在。   落叶居常年闲置,目前成为重地的唯一原因就是里面关着朱晋。守卫二十四名,分为三拨,归蒋谦调派。蒋谦是万剑山庄数得着的高手,他见到令牌,加上顾筝一番急急忙忙的描述与拍胸脯保证,立时领了十二名下属朝前厅方向应命而去。   他一走,小院外围空虚,留下的守卫只余两重,分别是内墙八人,石屋内通道处四人。   顾筝于练武一道较为散漫,论武功与顾堂主没法比,但他性格开朗随和,会玩爱闹,和庄里的护卫们一向混得称兄道弟,人缘之佳远胜兄长。此刻,他对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也有些紧张,深吸了口气才走近落叶居。   内墙八名护卫中为首的名叫司徒予,与顾筝有几分交情,得知蒋谦离开的原委后,半是关注半是好奇,连忙打听起庄门处见到五皇子的情形。   “宁王年纪虽轻,煞气甚重,看起来着实不好相与。”顾筝便滔滔述说了一通,结合种种传闻,将洛凭渊形容得犹如天煞星降世。最后锁着眉头说道:“还不知道想做什么呢,早不来晚不来,偏偏挑在庄主去赴约的当口闯进庄里,别是布置了什么厉害招数吧?”   连同司徒予在内,几个聚拢过来的守卫脸上都现出了忧色,有人低声道:“会不会与宗主有关,不是说宁王一路与宗主同行,现下还住在怀壁庄?”   “这其中实在难讲,宁王方才倒是亲口说了,他答应主上不会随便插手试剑大会,让咱们琅環自己解决,但是谁知道是不是真的。”顾筝向左右看看,压低了声音,“五皇子与宗主不同,从来都是朝廷的人,手里又掌握着靖羽卫,万一当真出了什么事,说不定宗主就没法继续拦着他了。我还听过风声,皇帝老儿一直不放心宗主,总是派宁王盯着,是以连下江南也跟来。”   他讲得虚虚实实,但并非捕风捉影,众人神色间都显得凝重。他们本也是琅環的人,慕少卿骤然反目脱离,转折如此剧烈,态度不留余地,加之近来事端频频,每个人心里都沉甸甸地不踏实。虽则顾筝又是“主上”、又是“咱们琅環”,似有不妥,但一时间谁也顾不上去纠正他。   “庄主作了决定,咱们做属下的能说什么。”司徒予叹了口气,“且守着本分,只盼别出乱子才好。”   “正是,但愿没事。”顾筝见收到效果,转而笑道,“你们先忙着,我进去看看老夏几个,让他们也提着点精神。”   顾筝口中的老夏名叫夏简,是里面四名守卫中领头的,其实也才二十多岁,并不老。司徒予闻言,脸色变得不太好看,点了点头,没有说话。他和夏简原先关系不错,但前阵子因为一些缠七夹八的家务事生出龃龉,打了两架没说开,梁子反而结得更深,目前谁也不搭理谁,在庄里遇见都是各自将头往旁边一扭,横眉冷对,连带彼此手下弟兄也不好意思多亲近。蒋谦知道这点,排班时一贯将他俩轮值的时辰错开,但今天好巧不巧,本应在石屋内当值的韩煦身体不适,不得不由夏简临时顶上。   司徒予目送顾筝去了院内,他当然不晓得,为了能让韩煦适时地闹肚子,顾二少昨晚特地找人家喝了半晚酒。   石屋入口处是一段短短的通道,侧面有狭小的值房,最里面则是上锁的厚重铁门。顾筝进了值房,笑吟吟地向夏简等人打过招呼,随即将与司徒予他们关于宁王的对话依样葫芦地进行了一遍,制造出同样忧心忡忡的气氛,又刻意多磨蹭了一会儿,才出了石屋。   一到内墙外侧,他唇边常带的笑意就消失了,眼角眉梢挂着心事重重,又是慎戒,又多了焦虑为难。   “有人来送过信,宁王要游览景致,顾堂主陪同,可能过一阵就会走到后庄一带了。”司徒予才说了一句,就察觉他脸色有异,“你怎么了?在里面转了一圈就好似见了鬼,莫不是有事?”   “出事了。”顾筝的声音收敛得极低,直接将他拽到墙根没人处才接着说道,“老夏这家伙中邪了,一听说宁王闯庄,竟然说要趁现在立刻将朱公子放走,让他回怀壁庄,不放也得放!”   “他失心疯了不成,竟然打这种主意,想背叛庄主!”司徒予失声道,又惊又怒,“什么不放也得放,老子没答应,他们冲得出来?我这就派人去禀报顾堂主!”   “司徒,司徒,先冷静,不能扩大事态!”顾筝连忙一把将他按住,“我刚才听到他的话,比你还生气,可你想想看,老夏实际上没疯也没傻,他为什么偏偏挑在这个时机要放人,难道想不到你会阻拦?如果我们在落叶居打起来,动静小不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宁王可是正朝附近来!”   司徒予一呆,有些不能置信:“你是说姓夏的,他预先已经与怀壁庄串通好了?就算惊动了五皇子,这里是我们山庄的地盘,又能怎样?”   “是否早有串谋,与怀壁庄还是宁王,目前确定不了,就算去问老夏,他也决计不会承认,但是看那态度是铁了心。关键是现在怎么办!”顾筝的眉毛皱成一团,缓缓摇头,“这会儿不能通知我哥哥,也绝不可自己人内讧乱起来,说不准便是因小失大,送了发难的藉口给五皇子。你想宁王是何等人物,连昆仑府都被剿得片甲不留!我前两天还打听到,他这趟奉旨下江南,不仅携带尚方宝剑,还握有沿途州府调兵之权,这样的人会无缘无故贸然上门?必定是准备了后手甚至埋伏的,专等我们露出破绽!”   司徒予被他说得倒抽了一口凉气,仿佛真的看到山庄外聚集了杀气腾腾的兵马,心里愈发没底,怔忡半晌才喃喃骂道:“什么自己人,我还真是小看了这姓夏的浑蛋。”   “老夏的话说得倒还坦荡。”顾筝将声音放得更低,“他说自己没有旁的意思,更不是要当叛徒,而是觉得宗主没做过什么对不起大家的事,庄主也是一时意气才要决裂,日后清醒过来定然会后悔的。而今情势这么乱,我们不该继续关着朱公子,应当让他回去帮助主上稳定局势才对,否则琅環一旦内乱,其他各令的弟兄们都会怨怪庄主,万剑山庄日后难道要众叛亲离?”   这些话于顾筝是发自真心,托夏简之口道出,不觉间透出诚挚,他看着司徒予变换的神色,慢慢说道:“我虽和老夏争执了几句,心里却想着,他说得不是没道理啊,凡事不可做得太绝!宁王必定也需要平息乱局,所以及可能就是为了朱公子的事来的,我们将人放还,他看在宗主的份上自然不至来硬的。眼下只能大局为重,不得已而为,再说还是帮庄主留条退路,算不上做错!”   “你……”司徒予难得见到顾筝这样认真严肃的态度,盯着他看了半晌,但觉头脑混乱,好似明白了什么,却又想不清拿不准。唯一确定的是,他就算带着七个人,仓促间也没把握将夏简四人迅速制住而不引起骚动。平心而论,琅環好容易迎来了复起,他与庄内多数护卫、门下一般,先是震惊于少庄主的决定,继而难以理解愈演愈烈的某些做法,包括软禁怀壁庄的朱副庄主。没人希望尚未谈到雪恨,就先与宗主拼杀一场。要他自动自觉放走朱晋,那基本上是想也不敢想,但是此刻事到临头,就如顾筝说的,形势所迫,为了整座万剑山庄的安危,好像咬咬牙也就做了;回头领责,头一个受重罚的也是夏简;还有个顾筝在一旁垫着。顾笛对弟弟素来刀子嘴豆腐心,应是舍不得让他吃太大苦头,如此这般,落到自己头上的板子应该还能承受。   这些纷杂的思考其实不过发生在瞬间,司徒予烦躁地踱了两步,内心已然动摇,忿忿地在院墙上踢了一脚:“那他到底想如何,你们商量好了没?话说在前头,少了蒋谦那把钥匙,就算我不拦着,朱公子也出不来!”   顾筝在心底暗暗长舒了一口气,石屋铁门有三道锁,钥匙分别在蒋谦、司徒予和夏简身上,他与宁王串谋的时候早已想好了对策,立时笑道:“将你手里那把钥匙给我就成,其他的老夏能对付。我再去同他计议两句,既然要行动,就不能出差错。司徒你先和手下兄弟们通个气,千万别进去,我怕你俩气头上一见面又打起来。”   “用不着担心,老子这辈子都不想瞧见他!”新仇加旧怨,司徒予恨恨说道。   顾筝再度来到石屋,拉着夏简出了值房,转到屋后无人的角落,重演了一遍同一套对话,唯一的区别是,威胁无论如何要放走朱晋的变成了司徒予。   这回游说得更为顺利,夏简想到自己统共四个人,挡不住外面八人硬闯,又见顾笛拿出归司徒予掌管的钥匙,愈发深信不疑,略作迟疑就半推半就选择了妥协。   此时洛凭渊已在顾笛的引导下看过万剑山庄的练武场、剑池,观赏了浣月亭中先人手书的匾联,正沿着山间流下的溪水,往后庄走去。经过一处院落时,他听到了三两声弄弦的乐音,是古琴。   “顾堂主,从此处前行,再多远能看到藏剑阁?”他停下脚步,淡淡问道。   “还有一段路,再转过两道弯,就能见到一角了。”顾笛答道。宁王虽未坚持进入藏剑阁,但好像还没完全死心,非要看一看外观,弄得他不得不一直紧绷着这根弦。   这两句简短的对话发生时,顾筝在内墙与石屋之间又已奔走了一个来回,确保里外两班守卫们在无奈与顺水推舟下达成共识,顺便替大家定下了送朱副庄主平安离开的行动方略。   朱晋没有受伤,只是这些天被迫服了软筋散,无法动用内力,以致手足酸软、脚步虚浮。但他处变不惊,几乎在顾筝说出第一句话时就沉着地点了点头,示意不用多做解释。   司徒予让两名守卫在外面放风,自己守在落叶居的内墙入口,眼看着顾筝扶着朱晋一步步从石屋里出来,夏简四人跟在后面三步远,显得既防备又慎重,而在夏简眼中,自司徒予以下,墙边一干守卫个个虎视眈眈,稍有不妥就要拔剑相向,或者施放传讯烟花,而庄外会不会埋伏着宁王的手下甚至兵马?   两个冤家对头目光相接,同时心头蹿火,狠狠瞪了对方一眼,恨不能眼神化作飞刀;继而又同时意识到现在不是算账的时候,已经到了这一步,接下来不容有失。   司徒予哼了一声,对朱晋抱拳为礼,让开了通路。   顾筝强忍住肚里的闷笑,面上仍一派严肃:“迟则生变,大伙儿尽快!”   望风的两人在前面探路,随后是顾筝与朱晋,司徒予带着五个人走在夏简后面五步远,一行人有志一同地抄小路,用最快速度朝山庄后门赶去。   藏剑阁与落叶居都在后园,却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方向,由于地势拔高,布置在后庄的护卫本就不多,此时十个有八个跑到藏剑阁去帮忙兼凑热闹,另外两个也没理由这个时辰出现在僻静小径上,除了若干负责打扫的婆子,他们一路上竟没遇到其他护卫或管事。   后门连着山路,平时很少有人从这里进出,四名门卫与顾筝等人全都认识,为首的迎上来,颇为意外:“是顾兄弟,你们这许多人要外出,怎地不从前面庄门走?”   一言未毕,他看见了面带病容的朱晋,顿时一怔,“这不是,怀壁庄的……?”   万剑山庄多数人都见过朱晋,司徒予和夏简互看一眼,心下均想:“事情是你挑的头,这种时候当然是你出面周全,难道还要老子回答?”   顾筝笑道:“是庄主从聚仙楼传令回来,要与宗主和解,让我们陪朱副庄主出庄呢。老胡,赶紧的,开门。”   老胡名叫胡文青,也是二十多岁,闻言有一丝惊喜,继而又免不了狐疑:“那为何不去正门,这山路多不好走?”   顾筝暂时放开朱晋,凑近两步小声向他说道:“咱们少庄主是什么脾性,就算让步,也是抹不开面子,所以要悄悄地从后门送客,免得被人见了笑话。”   慕少卿确然重面子,胡文清见看守落叶居的司徒予和夏简都在,心里倒是信了八九分,一边让人开门,一边按例问道:“可有庄主的令牌?”   “令牌哪能没有,交到了顾堂主手上,他忙着拿去调人防备宁王,就直接派我来了。”顾筝从顾笛那里匡来的令牌已经给了蒋谦,目前当然是拿不出的,因此搪塞两句,笑骂道,“要不然本少爷没事陪着司徒和老夏晃到你这偏僻地方来做甚,活动筋骨么?我们这些人只管送到庄外就回转,自会有怀壁庄的属下来接朱公子。我说老胡你几时能改改啰嗦瞎操心的毛病?我床底下还有两坛二十年竹叶青呢,快点办完事,咱们一道喝酒猜枚子。”   山庄内外都有大事,忙乱中不依例也是可能的,而顾筝又是顾笛的弟弟,胡文清琢磨着那两坛好酒,准备放行。然而一侧身,他看见了司徒予和夏简的表情,两个人的神色如出一辙,不仅带着点不自然的僵硬,还有些焦急。   胡文清心头掠过一丝疑虑,朱晋可不是一般人,庄主看得极重,下令重重把守,怎么聚仙楼赴约未归,却要这么急着放人、如果不见令牌就认其出庄,自己如何担得起这个责任?   “顾兄弟,不是我不卖你面子,但庄规不是闹着玩的,这么大的事,总得有个凭据。否则副堂主追起后账,我们几个怕是交代不了。”他不确定情况,也不想就此得罪了顾筝,用的是商量的语气。   顾筝暗自叹口气,这位老胡今天出人意料地谨慎,一瞥间见到庄门已打开了一半,岂有这种时候功败垂成的道理?他心念一动,接口笑道:“算了,没工夫和你扯这点小事。令牌虽没在我手里,但哥哥另外给了一样东西,足可作为凭据。”说着,伸手入怀。   二人站的本来就近,胡文青又靠前了半步,想看清他从怀里拿出了什么,突然腰间一麻,整个人就毫无预兆地栽倒下去。   因为变起仓促,无论另外三名门卫还是落叶居的众守卫都反应不过来,怔在当地。   “大伙儿快走!”顾筝偷袭点穴得手,赶忙一指后门,大声道:“司徒、老夏,怎么还愣着,我这可尽力了!快点,冲出去!”   人在乱了阵脚时最容易遵循他人的判断,司徒予和夏简这一路折腾虽是出于被动,内心却已隐隐有了事情必须办成的意念,又本能地觉得顾筝是自己人,十余人登时一拥而上,将朱晋裹在中间往外冲,几个才回过神的门卫哪里挡得住,混乱中也不知相互是怎生出招防守的,总之没几下三人也被点倒,只能眼睁睁看着一行人扬长而遁。   山路上一片寂静,身后没有人追出来,众人奔出一段才缓下脚步,主要是朱晋走不快。司徒与和夏简暂时松了口气,对顾筝的应变之才都有些佩服兼疑惑,但仍然认为自己是被姓夏的\姓司徒的平白坑了一道,不禁又互瞪一眼。   顾筝却已顾不得他们在斗什么,他看看周遭地势,打了一声长长的唿哨,前方立即回应了一声相同的唿哨,十余道人影从山路转角处闪出,有人牵着骡子,为首的却是不久前才加入靖羽卫的聂寂峦与曲观阑,以及洛凭渊另外两名随身亲卫。   如果说司徒予和夏简本来还将注意力放在对方身上,想着不可让这对头走脱,现在就算他俩再迟钝,也醒悟过味了。二人面面相觑,同时盯住顾筝。   靖羽军士过来将朱晋扶上骡背,顾筝和来人交谈了几句,这才回身团团一揖,满脸不好意思:“司徒、老夏,我这真是迫不得已,为了不伤和气、为了大家齐心协力才出此下策的。我床下的竹叶青全都送给你们和老胡做赔礼。”   万剑山庄十二名守卫悲愤莫名,心中无不大骂:“你那点酒够赔什么?”但是朱晋是自家不惜打了一架,亲自护送出来的,总不成因为恼怒受骗,再合力抢回去。   “这个……我就先不回山庄了,须得躲一阵再说。那个,”顾筝在众多怨念的灼灼眼神中后退了一步,仍然满脸惭愧,十分真诚地说道,“留下大家挨骂受罚,我顾筝未免太不仗义,要不,你们都跟我一起到怀壁庄避几天风头?”   事后司徒予和夏简作为难兄难弟论起朱晋脱身时的具体情形,司徒予问起心头疑惑:“顾筝那小子骗了你我的钥匙,可是第三道锁是怎么开的?难道蒋谦也着了他的道?”   “蒋谦没给他钥匙,其实根本也用不着。”夏简没好气地说道,“前两道锁打开后,他从怀里摸出一柄尺许长的短剑,拔出鞘时就见一道紫光,我还没来得及看清楚,这家伙一剑无声无息就将最后那道锁斩落了,绝对削铁如泥。我本想问几句,他偏说那宝剑是你事先准备好的。”   而换作朱晋,回忆起这段经历时,就会禁不住地感慨:“即使深陷万剑山庄,有幸得纯钧和鱼肠护持,焉能不安然脱困?” 第一百二十二章 进退之道   万剑山庄内外的波澜种种,暂时还无法传到聚仙楼上。江晚璃本是一时气急,听到静王的话,多少恢复了冷静,她望了一眼慕少卿,但见他眉宇间尽是戾气,掩去往日英华,不禁叹息一声,默默转身回到珠帘之后。   慕少卿感到心里又升起了一丝异样。多日未见,江晚璃像是消瘦了一些,她的凝注与叹息满含忧虑,仿佛在说:不要这样,不该这样。   在刻意压制之前,这种感觉犹如涟漪般渐渐扩散,细微却无法忽略,一如半个时辰前第一眼见到洛湮华。他不觉有些出神,连自己是何时坐下的也没注意。   古筝的音韵再次如泉水般流出,楼下送上了一道鱼汤,每人面前一小碗,这是聚仙楼的名菜之一,以江中四腮鲈鱼烹制,色呈乳白,入口鲜美。   “在洛城时,常听人讲起江南景致,江波浩荡、鱼米桑麻。像这样的鱼汤,北边是尝不到的。”洛湮华略品了一口,悠悠说道,“想禹周建朝之初,琅環缘起湖湘,植根江浙,如洞庭萧家、姑苏白家、泸州关家,以及你金陵慕氏,无一不是从最初起就志同道合、数代相随。这些年,江南地界更是我琅環的退身之地、休养生息之所。少卿怪我滞留洛城、迟迟不至,但你可曾想过,长江以北对我们来说又意味着什么?”   “你叫我来,就是为了讲这些老生常谈?”慕少卿老大不耐烦,冷笑道,“说来说去,还不是拿为国为民那套道理哄着大家替朝廷效死力!”   “琅環遵循的是武林中人的本心,从来不是为了朝廷存在的。”洛湮华淡淡说道,并不理会他的态度,“之所以百余年来十二令多行于江北,或协平中原内乱,或远赴边关戎机,那是由于大家都明白,倘若任凭山河动荡、外虏入侵,终有一日,山温水软的江南也将不保。从晋州、豫州到冀州、鄣州,再到边关韶安,北方有无数先人的付出和鲜血,参与归雁峰会战,并不是为了皇帝,而是于国于己,辽人都是我们的仇敌,少卿去年赶往太平峡谷合攻品武堂,难道不是抱着相同的想法?”   慕少卿一时语塞,裕门关外一役,尽管他从头到尾独来独往,又对朱晋声称并非奉命而行,但终归是去了。推己及人,好像也不便再对横刀、灵虚参战加以指责。   “那又如何?”他从牙齿缝里说道,“你可没去战场,旁人餐风饮露、浴血拼杀的时候,你坐在洛城的王府里,等着用战果和捷报换取进身之阶,这不是私心是什么!要是真如你自己所说那样大义凛然,在哪里不能做这个宗主,非要留在洛城?”   “不讲理也要有个限度!”容飞笙忍无可忍,“你当八年前朝廷与我们定下的条件是儿戏,说打破就打破,说报仇就报仇,不用付出代价?主上若是离了静王府,你万剑山庄还有今日的安逸日子?你知道为了能让大家顺利回到江北,主上他……”   “我看他好端端的,能有什么事?”慕少卿截口道,神色轻蔑,“早听说在洛城就是两个皇子争着回护他,到了金陵又是一堆如你这般的忠仆围着,还嫌不够?”   容飞笙气得脸色发白,鉴于此人眼下不可理喻,就算道出静王身中的毒性,对方怕也是决计不信且无用,虑着在场还有局外人如南宫琛,他按捺着火气,将后半段话忍了回去。   洛湮华微微摇头,示意不必再争,显然旁人越是替自己说话,慕少卿的回应就越是难听。   “洛城是帝京,也是琅環昔日蒙冤遭害之地。”他的声音淡然依旧,听不出情绪起伏,“韶安失陷的战报传入京中,母亲在凤仪宫被逼自尽,罗织的罪名一条条当头压下,紫宸殿上臣子血溅阶前,同伴知交旦夕死难,奸佞叛徒青云直上,这一切统统发生在洛城。你问我为何不肯谋求脱身,假使一走了之,奸人加害之恨,诬陷叛国之冤,城关失守之辱,前情千种、似海深仇,这一切要如何归属?凭着一柄剑当真解决得了?”   “所以再无其他办法可想,唯有靠你洛湮华留在洛城审时度势,直到时机成熟,是么?朝廷总有一天会心甘情愿平反冤屈,你从来不都是这个论调,让所有人陪着苦苦地等!”慕少卿最听不得这些道理,将拿在手中的酒杯往桌上重重一顿,“你可知江左使过世时,晚璃……江姑娘甚至在灵前立下重誓,只要你这表兄一日还为了琅環在洛城受苦,她便一日不嫁,绝不会独享安逸!如今怎样?那些不共戴天的仇人已经舒舒服服又过了十年好日子,太子依旧是太子,贵妃仍然是贵妃,而我们呢?你知道忍受仇恨煎熬、日夜苦等是什么滋味?”   静王蹙了一下眉,不同于方才纯然的指责讥诮,慕少卿这番话里有着复杂纠结的情绪,似乎还带着一点掩饰的意味。舅父去世那阵子,江南与洛城之间传递音讯很是艰难,晚璃的誓言,听到的人本就不多,或许是出于某种默契,谁也没对自己说起。事实上,还是这几天住进怀壁庄才得知此事。   帘幕后的江晚璃应是在凝神弹奏,伶伶的清音如流觞曲水,但洛湮华仍能感到其中不易觉察的轻微颤抖。   “煎熬等待的滋味,我想我知道得很清楚。”他平静地说道,“那么近几年来,少卿不断强调,只有我放弃皇子身份回到江南,才肯认我这个宗主,是为了晚璃吗?”   慕少卿猝不及防,脸色瞬间涨红:“哪有此事,你休要信口胡言!”   他从来倨傲争强,江晚璃于他最初是江家的妹妹,待到年岁渐长,心生好感,看到、听到的却常常是心仪的少女对于另一个人的敬慕与思念,牵挂着远在洛城的表兄洛湮华。为人属下的慕少庄主哪里肯在这种情况下表露丝毫情愫,非但不会宣诸于外,还极力压制自己的心情,与对方相处时难免冷热无常。两人见面的机会并不很多,江晚璃大半时候住在杭州明月楼,只有商议要事时才到金陵。时光在犹豫试探中流逝,晚璃的身影始终在他心里,既然放不下,对于但闻音讯不见其人的宗主也就多了一份敌意,由不满而怨恨,渐转深浓。   琅環众人为了恢复元气都过得忙碌,纵然细心如朱晋、甄梓贤或许留意到细微的端倪,譬如江晚璃参与的场合,也就能见到慕少卿,只是鸣剑令主高傲疏远,挽音令主心意难明,国仇家恨当前,实在没有余力去拆解神仙游戏,因此从来无人开口询问。   这份隐秘得连自己都不愿正视的心事,却在单刀赴会的聚仙楼上,被心目中的对头一语挑明了,还是当着江晚璃的面,饶是慕少庄主的头脑早已填满仇视与火气,此时此刻也被节外生枝的临时状况震得一片空白。口中本能地连连否认,却浑然不觉听在他人耳中,已是欲盖弥彰。   “家国恩怨、儿女情长,俱是人之常情。这些年,无论你是出于哪种原因对我有怨言,我都不曾怪责,想着有朝一日解开误会即可。”洛湮华淡淡说道,事关表妹,目前非是深究的时机,故而他点到即止,话锋倏然变得锐利,“但是,要将鸣剑从琅環分裂出去,却是另一回事了。少卿认定我为了一己私心不肯申冤雪恨,且不说这话是否公平,你如今不管不顾,硬是要自立门户,就算我不阻拦,任由你组建鸣剑盟,那么下一步呢,准备用什么办法讨还公道?难道就是领着信任你的属下前往洛城,去仗剑行刺?”   慕少卿的心神还没从混乱状态里解脱出来,对一连串凌厉的问题有些招架不及。如何着手报仇理应是他策划、行动的宗旨,但连日来仓促而为,最缺乏的就是深思熟虑。他凝滞片刻才沉声道:“群策群力,自有办法,胜过浑浑噩噩度日,做你图谋权势的工具。”辞锋上仍然毫不示弱,但气势已颇不如前。   “说得好,果然有血性。”洛湮华点头道,“能否手刃仇家尚在未知之数,你可曾考虑清楚,就算办得到,需要付出多少伤亡损失,你和大家的身家性命、琅環的基业声名还要不要了?”   “我从未强迫过谁,跟随参与的人全是自愿。”慕少卿冷冷道,“鸣剑已然脱离琅環,无论接下来再做什么,都是我自家承当,与旁人无涉。”   “在你看来,这样就足以担当了么?”洛湮华叹了口气,一如先前所想,梵音术会攫住他人内心的弱点,不断放大,直至遮蔽理智。就像纳兰玉曾试图挑起洛凭渊的心结和恐惧,慕少卿在仇恨朝廷的同时,因为江晚璃的缘故,心里也埋藏着对自己这个故友、宗主的复杂情绪,怨气由此而生,一发不可收拾。但他对琅環与晚璃的感情是真的。若非如此,处理起来也不致这样艰难。   “少卿有没有想过,你即将做的事既无好处,又凶多吉少,三江帮、断门刀之流为何要急急投效?”他接着问道,“莫非他们也在朝中有仇家,还是与你有着过命深交,故此一见武林帖就立时同仇敌忾,甘愿同生共死了?”   “贪官污吏横行,处处皆有不平之路,”慕少卿被说得有些恼羞成怒,“既然愿意加入,便是有各自的缘故,你不知内情,凭什么置喙?”   “不错,如何判断敌友,那是你的事。我只知道短短三月,这些乌合帮众已经打着万剑山庄、鸣剑盟的旗号向横刀、淇碧、灵虚寻衅不下十数次,就是昨天,还有几名子弟受了伤!”洛湮华沉静的神色在这一刻倏然冷峻下来,一字字寒如冰霜,“从踏上聚仙楼开始,你对我声讨质问,在在以琅環中人自居,口口声声替大家鸣不平,以报仇雪恨为志向,可你都做了些什么?琅環各令从来都是一家,彼此亲如手足,横刀自北境战场上历经生死搏杀归来,为何还要在江南受辱流血?就因为他们顾虑你这自己人,不愿轻易拔刀相向,就合该为宵小所伤?我且问你,三江帮从何得知淇碧的据点位置?朱晋又做错了什么,平白被关押到如今?只因他们尊奉我的号令,只由于你对我不服不满,就可以放任无忌、肆意而为?少卿,你扪心自问,不觉得自己过于傲慢了么?”   他幽深的目光里终于现出如剑的锋芒:“你说等不及平反,急着要复仇,可是观你这段时日所为种种,暗中高兴的是谁,趁隙而入、心怀叵测的是谁,受到伤害的又是谁,你当真分不清楚?还是说,只要是反对我洛湮华的事,即使亲痛仇快,会令琅環再度蒙难,你也一样会不假思索地去做?”   最后两句话,恰恰点在慕少卿的心病上。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何总是如火烧般焦躁难耐,归附过来的乌合小丑上蹿下跳,他也没心情理会,只要能对付静王,就从心底往外觉得痛快。   “够了,什么再度蒙难,又是危言耸听、蛊惑人心的说辞!”他神色烦躁,下意识地揉了揉太阳穴。   他总认为自己应该是非常厌恶洛湮华的,理应连对话都不屑,但面对面说了这许久,除却逐渐增长的躁郁不安,似乎并没有多少反感。是因为江晚璃也在吗,亦或是相聚咫尺的静王,与自己脑海中预先设定的虚伪作态形象毫无重合,也就难以唤出心底那股激烈的敌视,反而不时勾起某种细微而奇异的怀念。   “直到现在,琅環仍在等待你回转心意,但容忍是有限度的,如果你继续与居心叵测的小人结盟来往,放任恶徒攻击昔日同伴,那么刀剑相向、同室操戈必然无可避免。而这还只是内部的危机。”洛湮华说道,“我们在朝野的敌人虽然受创,但随时都在觅机死灰复燃,你的言行无异于将现成的破绽送到他们面前。鸣剑不仅脱离琅環,而且公然招募人手,意欲对朝廷不利。一旦有人刻意拿这件事做文章,朝中最可能出现的反应只有一种,就是将你连同鸣剑视为逆贼,命令琅環就地清剿平乱,以证清白;如果我不愿奉命,那么琅環将再度被冠上谋逆的罪名,过往多年的努力化为乌有,我们含冤死难的亲人再难有机会得到昭雪,韶安失守的真相、昭关遇害的鲜血,再无机会得证清白。慕令主,慕少庄主,请你冷静想一想,这些是你想要的结果吗?任凭你剑术通神,当真有机会千里赴义、快意恩仇?”   四座寂静,慕少卿清晰地感到心底泛起一股深沉的寒意,朝周身延伸扩散,几乎要盖过那把终日燃烧的邪火,内心仿佛有个声音在说,这不是大道理,不是危言耸听,而是的确可能发生的现实。刹那的恍惚里,他仿佛又看见了江边飞溅的鲜血,在刀剑丛中倒下的一道道熟悉身影。乱局演变下去,那些惨烈真的会重演?自己将成为鸣剑与琅環的罪人,生前死后,都无颜面对亲友同伴。   聚仙楼里唯有静谧,似乎每个人都在含着期望等待他的回应,连同仍在隔帘弹筝的晚璃,她也在倾听。   慕少卿看着对面而坐的静王,在这短短片刻,他突然比过往任何时候都更明了对方身上的重负。因为必须为所有人做出抉择,不能行错一步,再多痛苦、仇恨都必须忍耐,甚而忽略,唯有正确的判断才具有意义。   也是在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他比从前任何时候都更恨洛湮华,盘桓数月的逆气重新席卷而来,汹涌不可遏制,将意念困在其间,那一线清明稍纵即逝,他抓不住。又是片段情景在脑海中飞掠而过:江晚璃脸上的惦念,谈到表兄时才有的光彩,裴素雪幽冷的歌声,死去的卫澄……   不过是真假难辨的一席话而已,凭什么要自己就此退让?   “如果真的如你所说,该抉择是否听命于朝廷的是你而不是我,自始至终,我主张的都是放弃隔江之约,自行设法复仇。”他吐出梗在喉中的一口气,咬牙说道,“你是很有口才,但对与不对,做了才知道,说一千道一万,你身为宗主至今未能平反冤屈,我就是不服!”   对话至此都转回了原点,已是无以为继,众人一时谁也没有说话。即使是一直支持慕少卿的副令主李风行,心里也生出了无力的黯然,更多则是油然而起的紧张戒备,局面已难转圜,宗主会如何决断?   李风行的目光不自觉地盯住静王扶在桌面上的右手,他不能确定今日之会是否暗藏杀机,或许下一瞬,这只修长的手就会将一只杯子掷在地上,随之而来的是刀光剑影、四面伏击。   古筝的弦音低了下去,若有似无地与窗外不知何时密集起来的雨声相和,好似化不开的幽咽愁绪。静王在一片沉寂中起身,走到窗边,默然凝视着雨幕中的江水。   “十四年前你我金陵初识,也是今日这样的雨天,回想起来宛如隔世,又像才发生在昨天。”半晌,他头也不回地说道,“少卿,既然你不服的是我,而非要针对琅環,那么,可敢与我立一桩赌约?”   慕少卿顿了一下,有些意外,他心中正充斥戾气,却又有几分不知来由的空茫失落:“你要赌什么?”   “从现在起到五月初五,停止筹办鸣剑盟,约束下属谨言慎行,不再允许那些归附的帮派以万剑山庄名义行事。只要你能做到,对于裴素雪事件,我会在试剑大会结束前给你一个满意的交代。”洛湮华说道,“这是骤然决裂的起因,你认定裴姑娘是受我操控的琅環遗孤,也是我派来监视的细作。我个人的声名尚在其次,但既然这件事已经关乎十二令众多子弟的未来命运,于情于理,都不能任由它不明不白地过去;孰是孰非,理应有人为此负责。”   “事实如何,我知道得已经够清楚,你还有什么可分说的?”慕少卿习惯性地冷笑道,“以你的本事,编造一套说辞,找几个人作伪证容易得很,我为何要答应?”   “我既然敢提出来,就会让你心悦诚服,届时即使在场其他人都认为足够,只要你仍然不信服,就算我输。还是说,少卿连自己的判断都无法信任,不敢为连月来的言行承担责任?”洛湮华转过身,淡淡说道,“如果我理清来龙去脉,证实了清白,你就须与鸣剑一道回归琅環,听候处置,不得再自行其是;相反,倘若我不能办到,就任由你带着愿意追随的属下脱离,无论情势有何变化,琅環余部都不会找你的麻烦。”   慕少卿呆了一呆,静王的条件这般干脆果断,是他始料不及的。裴素雪之事本不是三言两语能够解释清楚,赌约输赢竟然还取决于自己一念之间,既可说退让到极致,又似乎自信妄为到极点,就像有万全把握能折服自己一般。   该不会是个圈套吧?慕少卿脑中闪过这样的念头。但是以他的倨傲自负,对手连这等赌法都提出来了,若是还不敢接,岂不是贻笑大方,直与气馁认输无异?   他思索片刻才冷冷道:“就算我答应了又如何,你自己也说了,裴素雪不过是个起因,只要血海深仇尚在,不只是我,下属故旧们终归难以心安。”   “我的话还未说完,”洛湮华笑了笑,神色沉静,缓缓道,“在试剑大会上澄清误会,只是赌约的一部分。以一年为期,假使明年此时,我琅環仍然未能平冤昭雪,我就让出宗主之位,有能者居之。”   很久之后,怀壁庄的总管事容飞笙依然清晰地记得这日聚仙楼上立约的一幕。慕少卿眉间锁着阴云,仿佛很不情愿地站起身,移步上前,与静立窗畔的宗主击了三下掌。从他们身侧望去,透明的雨水正笼罩着金陵古城,青石铺就的街道,灰墙黑瓦的屋舍,还有城墙外白练般的长江。   主上本不必退让至此的。那时他注视着这场即将决定琅環未来的约定达成,心里不期然地想道,但很奇异地,并不觉得担忧,也不曾分神去思考十余日后的试剑大会,弥散心间的只有一片与江水同样苍茫的酸楚。   还说什么一年为期,洛湮华的生命早已是用月份而非年限计算。咄咄逼人的慕少庄主并不知晓,也不懂得关心,为了完成这场宿命的责任,宗主已经独自付出了所有,唯独没有荣华富贵。 第一百二十三章 顺流逆流   这一天,守在聚仙楼外等消息、看热闹的一干江湖人士多少有点失望,从十数丈外的楼下当然不可能得知里面发生了什么,慕少庄主佩剑简从而来,全须全尾而去,尽管离开时脸色有那么点古怪,但多数人预想中的冲撞斥骂、拔剑动手,似乎一样也不曾发生,前后两三个时辰,但闻古筝清音杳杳,缕缕不绝,从三层窗棂中若有若无飘出,融入雨中。   倘若不考虑目下一触即发的紧张态势,仅从旁观状况来看,倒真有几分故友重逢的味道。   不过这场晤面总归是有成效的,风声陆续透出:琅環宗主与昔日的慕令主以击掌为约,在即将到来的试剑大会上厘清恩怨、辨明是非,从而决定鸣剑是否会如慕少卿所愿,脱离琅環另立门户。鉴于届时众多武林同道将齐聚万剑山庄,双方对赌约的内容都没有讳言之意,经有心人士探问,很快从在场作陪的南宫琛口中得到了证实。   那么江宗主答允给个交代的恩怨究竟是哪一桩?或者说,到底为了什么缘故闹到了这般地步?听到消息的人大多会继续追问一句。可惜,关于这一点,仍然语焉不详、众说纷纭,毕竟涉及琅環的内务,南宫公子依旧选择三缄其口,怀壁庄与万剑山庄也无人肯明确答复。   各种猜测与想象还没来得及展开,好打探的武林子弟又闻知了另一件值得热议很久的新鲜事:就在江、慕二位楼中晤谈的同时,万剑山庄果然不负众望地发生了意外,已被强行软禁三月之久的怀壁庄副庄主朱晋,恰恰在这个微妙的时候突然脱身逃走了。   外面的纷纷扬扬,洛湮华都不予理会,从聚仙楼回到怀壁庄,庄内已然沸腾,人人喜形于色,奔走相告:朱副庄主回来了!   朱晋已先一刻抵达,正候在前厅,此时急忙迎出来参见主上。他被慕少卿扣留多日,心中尽是焦虑煎熬,看到久别的宗主就在眼前,一时间百感交集,几乎落下泪来。   洛湮华知道他体力虚乏,反正日子还长,只叙谈了片刻就命令赶紧去歇息。庄里有大夫,加上唐瑜公子在,解去软筋散的药性不是难事。   护送朱晋回来的是聂寂峦和曲观阑一行,当然还有躲风头的顾筝,以及万剑山庄十余名守卫。司徒予和夏简起先都一心一意认为事端乃是对方挑起,自己不过迫于形势予以配合,回头不至受责太重。因此两人行动间各怀小心思,既防着对头走脱,又琢磨过后如何解释分说。谁想一出庄门,顾二少露出真面目,司徒和老夏双双傻了眼。十二个人被顾筝一个骗得团团转,委实说不过去,就算道出实情也是丢脸无比、难以交代,跳进黄河洗不清。眼看主谋要溜号,他俩想到庄主的熊熊盛怒,齐齐打个寒噤,尽管很想将这小子一把掐死,最终还是垂头丧气地跟着一道来了怀壁庄。顾筝的话听上去也不是没道理:大家本是自己人,待到宗主与庄主释去前嫌,今日之事岂不是有功而无过?就算没这么美满,也好过直接领板子不是。   静王在书房先见了顾筝,而后是这一堆被顾二少拐骗出来、心灵严重受创的守卫,宁王殿下走了一遭万剑山庄,要说要问的话攒了一箩筐,当然也等着见皇兄。   洛湮华不知不觉忙到后半夜才回房安歇。或许是思绪太多,还没有完全理顺,他虽然有些疲惫,却了无睡意。   “该睡了。”秦肃见他靠在床侧只是出神,快半个时辰仍没有躺下就寝的意思,忍不住出声提醒。   “睡不着啊。”静王有些苦恼,“要不然,阿肃你和我换换床?”   江南人家对床的看重远甚北方,不仅挑拣木料,而且讲究手工繁复、精雕细琢,越是大户人家越是如此。容飞笙唯恐主上住得不够舒适,特地命人寻来一张楠木千工拔步床安置在主院,足有一间屋子大小,雕饰层叠、里外数进,可容纳四五名从人侍女歇在内部随时服侍。洛湮华素简惯了,见到这张隆重的大床哭笑不得,又不好推却,六七天下来仍是不免头痛。   “点些香吧。”秦肃心里有一丝笑意,但面上依然保持沉肃。他对主院的屋梁倒是没什么不满,这几天破例睡在窗侧的长榻上,主要是为了使初抵的静王休息得安心一些。   奚茗画临别前留下的药材中,有安神助眠的香料,谷雨年纪小挨不得困,这会儿已经在外间梦周公,秦肃起身取了几片放入仙鹤形的香炉,带到清淡微苦的香气从鹤口中袅袅吐出,才说道:“别往心里去?”   洛湮华一怔,旋即会过意来,微笑道:“没事的,少卿是遭人暗算,才会失了正常的判断。即使许多人都如他一般存着误解,至少凭渊是信任我的,再说,不是还有阿肃么。”   “好好休息。”秦肃简短地说道,掌风平推处,案上唯一的烛火无声熄灭。于他而言,这已算是竭尽所能的安慰。他熟悉洛湮华的性情,辨得出那份掩在平静下的黯然,再是无愧于心,慕少卿的尖锐言辞终究带来了伤害。   至于慕少庄主,带着复杂的情绪回到万剑山庄,顾笛惭愧地向他请罪,戒备来谨慎去,防不住后院失火,待到察觉时,落叶居里外已经空无一人,后庄山门处的守卫统统被放倒。慕少卿自然是七窍生烟、气不打一处来,大骂洛湮华奸猾狡诈、笑里藏刀,难怪只要求谨言慎行,却始终不提放还朱晋,原来是直接下手了。   此次落叶居众守卫集体监守自盗,事先全无征兆,过后仍然扑朔迷离,司徒予、夏简居然在短短一下午抛开成见,携手合力护送朱公子逃之夭夭,庄里任是谁都是大惑不解,但觉不可思议。   只消将前后经过略加对照,就能推断出事情与顾筝脱不了干系,问题是顾筝已经拍拍屁股遁了,总不能拿尽心又负疚的顾笛当出气筒,于是慕少庄主能做的也只限于在自家书房里摔几件摆设、骂上几句而已。须知人家宁王殿下登门拜访是为了正事,代表户部核查田亩,从头到尾都依着礼数,替你家减免田赋,帮了不小的忙,末了要求参观藏剑阁被拒,也没仗势为难,不过是让顾堂主陪着在庄里闲步游览了一番,以便兴尽而归,请问还不够友好么?至于你家守卫趁这空隙自个儿把重要的人质放走了,那是你作庄主的驭下不严,不要说陆公子很无辜,江宗主也没招惹你啊。何况,无冤无仇就将怀壁庄的副庄主关了三个月,人家朱晋要跑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没找你兴师问罪就不错了,再去纠缠,除了徒惹人笑话还能指望什么结果。   气过之后,慕少卿发觉自己其实也没那么怒发冲冠,心头躁郁反而较平日更快消退。他当然不会多想原因,回忆着聚仙楼上的对谈种种、戟指宣泄,三分舒畅七分着恼,还有些恍神。没想到洛湮华看着一派沉静,内里比他慕少卿还要狂妄,赌什么不好,偏要将胜负系于自己的一念之间。   他觉得其中十之八九有诈,但武林盛会众目睽睽,能耍出什么花招?心念微转间,顾笛所描述的宁王洛凭渊的形貌举止浮现在眼前,慕少卿唇边渐渐漫起一丝冷笑。表现得再有担当,洛湮华也脱不开处处倚赖他人出头的作风。只是,万剑山庄不是皇宫大内,要通过比剑争胜迫使自己心服认栽,凭着个不过二十岁的寒山派陆渊,怕是还不够斤两。   慕少庄主对两件事有充分的自信,一是自小磨炼的剑法,二是毫无动摇的决心。赌约既定,恩怨去留就在试剑大会上见分晓,他正要从五皇子手中夺下传说中的名剑纯鈞,为自家一壮声威,顺带将今次的闷亏一并讨还。   情绪渐渐平复,他从怀里取出一本薄薄的册子,平放在书案上,凝视这淡黄色封面上架构秀丽的字体:清涧兰舟曲。傍晚走出聚仙楼时,雁晴追上来裣衽行礼:“小姐有一物相赠,今日所奏之曲是特为少庄主而作,命婢子送上曲谱,前路未卜,惟愿珍重。”   幽沁如泉的音韵仿佛又回到耳畔,在心底铺展开一片清凉。两个多时辰里,晚璃一直弹筝,难道不只为了洛湮华,更多是因为自己吗?长久的心意已然点破,她又是怎样想的?   慕少卿取下寒水剑,放在筝谱旁边,久久看着两件东西摆在一起的样子。这一刻,怅然盖住了积怨,已然选择了背离的道路,就不可能回头,只是不知试剑大会过后,自己与晚璃可还有相见之机?   随后数日,江南地界紧绷混乱的局势明显缓和。朱晋主持怀壁庄多年,沉稳重义,素来为琅環子弟与武林同道所推重。他这一归来,琅環内部尚存的微澜立时消弭大半,一些之前还存着犹疑的部下络绎前来,参谒主上、探望朱公子。对于试剑大会后的前景,下属们或多或少仍会感到担忧,但想想宗主一贯珠玑暗藏的风格,于波澜不惊中救回朱晋的手法,还是收起多余的思虑,奉命行事便是。   万剑山庄也还遵守约定,与鸣剑盟有关的行动一概中止,不再有攻击性言论传出。三江帮一干帮派受到冷落,纷纷表达不满,说慕少卿行事刚愎任性,不肯与琅環划清界限,却将盟友置于何地?真真教人好生心寒。   但慕少庄主独断独行又不是第一天的事,加上本来就看不上这帮人,当下置若罔闻只做不存在,将外务往属下身上一推,径自到后庄闭关去了。据说日日习剑听琴,也不知是终于恢复了冷静,还是憋着一股劲,预备五月初五再度爆发。   不能扯万剑山庄的旗号,周贽等人再去挑衅琅環就成了以卵击石、送上门找揍,鼓噪了一阵子,眼见无人理睬,只得暗暗记下这笔账,蛰伏待变。   在趋于平静的表象下,深流暗涡却加倍湍急。端午的试剑大会被赋予了更重的意义,已远不止是剑门弟子切磋品评、以剑会友的盛事,琅環究竟会内乱平息还是分裂离散,或许就在此一举了,谁能说得清三天比剑过后,武林将是何种情势?消息传到之处,一些原本不准备参与剑会的江湖人物也收拾行装,动身往金陵赶来。   众说纷纭间,被议论最多的还是琅環宗主何以自寻烦恼,提出了这种怎么看都胜算渺茫的赌约。这一回聚仙楼上收服不了慕少卿,难道隔个十来天,在武林大会上就能办到?凡是稍微了解慕令主性格作风的人,都觉得要此人当众服软,不若教他横剑自刎来得比较容易。打听赌约缘由的人越来越多,刨根究底、百般探寻,除了起因是万剑山庄混入了昆仑府卧底这等机密,硬是将琴师裴素雪事件拼凑出个七七八八,加上某些变形和演绎,说来说去,竟成了江华为防慕少卿有异心,安插了一个精心培养的妙龄女子来施展美人计,裴姑娘一边完成任务,一边却与庄主的左膀右臂卫澄有了私情,结果一来二去,卫澄被慕少庄主误杀,裴素雪自感命苦,悲愤道出实情后殉情而死。众人恍然大悟,受此折辱,得力属下与美人双双身亡,无怪气得要与江华势不两立了。   应该说,在五月初五成为江湖焦点之际,不少人在为琅環以及武林命运忧心忡忡,更多人期待着凑热闹、开眼界、高谈阔论,与此同时,那些充满机心的阴鸷目光隐藏在暗处,注视着事态的演变、发展,伺机而动。   杭州府距离金陵数百里,城西一条窄巷深处,有座陈旧的小院,门脸是一间很小的酿酒坊,当家的是个守寡的女子,带着不满十岁的儿子住在后院。   酒的味道不好不坏,寡妇也很普通,远谈不上俊俏风流,故此来这里照顾生意的人一向不多,母子俩静悄悄地过着略显拮据的日子,一如其他类似情形下的人家。   这天傍晚时分,酒坊唯一的伙计打发走几个零星的熟客,就提早下了门板。后院的天井里站着一名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焦黄面皮、络腮胡,看衣着像个行脚商贩,一双眼睛倒是有几分气势,不时闪动精光。他已进来等候了好一会儿,但没有表现出任何不耐,仍然神态恭谨地微微弯着腰,不敢发出声息。   又等了一刻,才见寡妇掀开门帘走出来,她平淡无奇的面容也像是带上了某种威仪,做了个允许进入的手势。   中年男子知道规矩,也不出声,小心翼翼地迈过门槛进入堂屋。他是周贽的亲信副手,名叫罗运昌,在三江帮坐第三把交椅。   还不到掌灯的时候,堂屋里有些昏暗,一道黑色布幔将空间分割成两半,从罗运昌的角度,只能透过布幕隐约看到后方负手踱步的身影,是名身材颀长的男子。   “小人见过尊主。”他立时跪拜行礼。   “起来说话。”那男子的声音略带低哑,似乎有些漫不经意,“飞鸽传书还不够,周贽有什么要紧事,巴巴将你派来见我?”   “回尊主,周帮主日前接到命令,已让下面弟兄将琴师之死透露出去,加意渲染。”罗运昌站起身,恭声说道,“帮主是想着,如今金陵城中各家门派云集,据说再过两日,少林、华山、崆峒这些道貌岸然的大派也要陆续抵达,说不准还有寒山派的人,故此特地遣小人来向尊主请示,可需要未雨绸缪,提前做些准备。无论尊主如何安排,我等都是赴汤蹈火、听凭驱策。”跟着又恨恨道,“那性慕的反复无常,不过上了一趟聚仙楼,下来就翻脸不认人了,煞是可恨!”   “赴汤蹈火、任凭驱策。”那尊主像是低笑了一声,慢条斯理道,“我看周贽真是长进了,除去奉命,还晓得转回头跟我探口风、要章程了。”   他语声低缓,并不如何严厉,还带着几分戏谑,罗运昌却觉得背后一阵发凉,像是一股寒气顺着脊骨缓缓往上爬。在过去数年中,他多次来到杭州,每一回都是前往这座城西小院求见。由于地位太低,大部分时候只能得到转达的指令。有限的几次面见都是隔着一层捉摸不透的黑色布幔,仅能看到模糊的身影,然而这位隐于幕后的尊主身上仿佛永远带着深入骨髓的阴冷,连笑的时候都令人不寒而栗。   “周帮主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有一丝一毫试探尊主的念头!”他不假思索地双膝一软,复又跪下,“是我等驽钝,眼见情势变化,原来的计划不好接着用,又恐临时有什么状况,应对不及误了尊主的大事,这才僭越了。”   “难为你们了,就凭这点斤两,还想着替本座分忧、办大事呢。”对方嗤笑一声,好在似乎懒得追究下去,“所谓情势有变,洛湮华在聚仙楼约见慕少卿,使的不过是一招缓兵之计,立下的那桩赌约更是险中求存,稍有差池就要翻船,现下难办的是他,何时轮到虾兵蟹将着急忙慌了。”   “尊主说的是,”罗运昌眼前一亮,探知这位大人物接下来的判断安排,正是他此行的目的,这样三江帮才好在未来的变乱中获利,“我等资质愚钝,原是庸人自扰。”他本想多加一句“尊主必然早有妙策”,但这话过于露骨,说不定反而弄巧成拙,是以忍住没出口。   “洛湮华穷尽心力要复起琅環,但任凭他思虑周详,始终有弥补不了的弱点。一个从继任起就远在千里之外,常年被软禁的宗主,要如何确立威信,属下又怎能心安?”那尊主若有所思,缓缓踱了两步,声音仍是似笑非笑,好像很是愉悦,“表面上看,是慕少卿轻率偏激,为了些许误会就不依不饶,然而能闹到这么大,缺少信任才是背后真正的原因。以他鸣剑令主的身份,又是根深叶茂的江南人氏,琅環内部必然会有人理解甚而支持他。洛湮华匆忙赶来救火,倘若使出强硬手段镇压,虽然或能解一时之危,却会令众多部属心寒齿冷,为日后埋下更深的隐患。以他的才智不会不明白,倘要如臂使指、彻底整合琅環,就得设法让慕少卿心服口服。所以不管这赌约多难办到,于他都是迫于无奈、势在必行。”   说着,他嘲弄般地笑了一声:“可怜啊,要不是武功尽失,那慕少卿岂敢如此造次。”   罗运昌听得发呆,深感经此一说,整个事态顿时条缕清晰,连忙道:“尊主早已成竹在胸,真乃我等之幸。看来那琅環宗主投鼠忌器,压根不敢动武。只是闻说洛湮华其人诡计多端,想来是要在试剑大会上耍弄手段了。”他已察觉帘幕后的人此刻心情不坏,壮着胆子又道,“周帮主是见慕少卿出尔反尔、喜怒无常,恐怕他万一临时生出幺蛾子……而且宁王似乎也要赴会参一脚,才遣了小人来向您讨主意,防备这些变数影响到鸣剑盟的大计。”   “眼下的棋局上,慕少卿就是棋眼。他朝向哪一方,另一边必定棋差一招。人道宁输十目,不让一先,要想在仓促间班回先手,洛湮华那点心血还不知够不够熬的。”尊主果然没有怪罪之意,仍带着几分玩世不恭,不过与其说是对话,更像在自言自语,“人心执念,岂是能轻易解开的,慕少卿原就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主,要对他当头棒喝,凭几番道理加一曲琴音还不够分量,何况本座也会设法提点,让他执意一头撞死。至于宁王,就算有寒山派的出身,琅環中人也忘不了他是个皇子,靠他出战,无论胜负都不能让慕少卿心服。再者洛凭渊年纪尚轻,心性未定,还揣着监视的圣旨,除非万不得已,洛湮华应该不愿选择这条下策,而是宁可采取其他自认为有效的办法赌上一把。须知洛湮华其人,万事求全,到头来自误己身,号称惊才绝艳的聪明人向来都是这么死的,本座怎能不善加引导,帮他在迷途上走得更远?”   话到此处,他语声一顿,倏然转为阴寒:“好了,一时兴起,容你多待了片刻,现在,滚回去告诉周贽,插不进手就老实待着,不嫌命长就别打鬼祟小算盘!轮到他派上用场时,我自会传令。”   “小人遵命,”罗运昌但觉一股远甚于先前的压迫感迎面而来,全身汗毛登时根根直立,没口子地顿首答应,“小人这便动身返程金陵,定然一字不差将尊主的话带到!”   像从前每次一样,他带着来时的一包衣料簪钗,还有若干小孩子的新奇玩艺小心离开,就如方才是上门卖货一般。出得窄巷,才感到里衣已被汗水浸透,粘乎乎地贴在身上。再回想隔幔听到的尊主的每一句话,以及话音落下时激起的无形恐惧,只觉满含深意、深不可测。或许这种感觉不止来自真实的压迫,更源于传闻中的种种手段过往,由鲜血、哀嚎、仇恨堆砌而成,那个人的手指曾经抚过累累的白骨,于翻掌间毁灭数不清的生命。   据说昆仑府前不久向琅環达成了妥协,新任阴使檀化羽决定重整门户,已下令下属势力逐步撤出中原,朝西域收缩。魏无泽虽失去了本来地位,但多年经营岂是易与,愿意继续受他支配,留在烟柳繁华之地的手下大有人在,譬如原属于幽明的旧部,十万春花、丁歌甲舞四分舵中的不少人手,应该还有更多不为人知的潜伏暗桩。   如果说来时还有些忐忑,罗运昌现在已毫不怀疑前任阴使有能力操控局势,将适才的分析化为现实,也知道在这个人眼中,自三江帮以下,连同周贽召集来投入鸣剑盟的一群小帮派,只是微末的棋子,但有什么关系呢,他们投效很久了,几年来已得到许多实惠。如果真能分裂瓦解琅環,行事会再起变化,魏无泽不但能收复失地,说不得还会势力大涨。   罗运昌毫不耽搁地朝码头赶去,不仅是周贽等着回话,经过方才一场求见,明知前景可期也抵不过心头发寒,繁花如锦的杭州一时都失去了吸引力,他只想快快离开。 第一百二十四章 风口浪尖   四月是江南的蚕月,每年这个时节,市坊乡间、大家小户的百姓放下手头所有事情,关门闭户,专心在家里侍候蚕宝宝。除了正月,这也是官府最清闲的月份,事关整年的生丝收成,为了不惊扰上山吐丝的春蚕,地方上停征罢讼,仅维持日常运转,再大的事也给养蚕让路。   只是今年的四月,随着户部行文清丈田亩,京中又是一道圣旨,五皇子动身下江南,江浙苏松的官员都有些惶惶不安。金陵府首当其冲,知府既要探听风声准备接驾,又得忙着与邵家、徐家等士族大户通声气,很有点不可开交。中旬的时候,五殿下的亲信沈大人到了,住在驿馆里说是打前站,其实稍微消息灵通点的,谁不知道宁王本尊也到了,只是不想露面,随皇长子住在怀壁庄而已。按照礼节,地方官员也该去拜见奉旨养病的静王殿下,竭诚接待,问题是静王比宁王还低调,从淮水独自雇船,微服顺流而下,一路上雁过无声,从未表露身份,摆明了没兴致和官府打交道。在这种情况下贸贸然去拜见问安,恐怕要弄巧成拙,还不够招人烦的。   幸好沈副统领说话还比较和气,金陵知府旁敲侧击了几次,总算弄清了宁王的意图:在搭乘随行户部官员的官船到达之前,您当做什么也不知道就行了。   知府大人并没有因此松一口气,而是更加紧张,无论平日多么威风的府官,想到自己治下的地界上来了两位皇子,其中一个还是钦差,正在东察西访,也会睡不着觉的。失眠了几天之后,又有耳报神送信,宁王殿下拜访了一处名叫万剑山庄的所在,不但亲自登门,还在庄门处报出了名号。   金陵知府名叫姚伯勤,闻讯觉得五皇子都已经现身了,自己这厢再装作不晓得,万一被有心人参上一本怎么办。他斟酌了一通,本着不事声张的原则,只带了同知和户房司吏两人前往求见。   到了怀壁庄,以姚知府本城父母官的身份,很顺利地被请到前厅奉茶,不一刻就有位姓杨的管事出来,十分客气地告知,五殿下近期有一件要事待办,正在闭关修炼,不想被打扰,几位大人好意心领,还是请回吧。   三位文官面面相觑,同知拱了拱手,替知府问道:“却不知宁王殿下会这个……闭关多久,下官等也好再来问候。如有能效劳之处,还望不吝告知。”   “端午之前都不会出关。”杨越断然道,“各位大人只消尊奉圣谕,及早理顺府钱田亩,便是合了五殿下的心意。另外,不妨转告其他大人,无需上门拜会,以免徒增扰乱。”   几人便怏怏而归,心下均想:“都说宰相门前七品官,这杨管事不见品级,好大的官威。”又禁不住疑惑,宁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又是闭关,又是不让打扰,怎地好似成了忙着作茧的蚕宝宝。姚伯勤回到府衙,终究是七上八下,直到邵家派人送来一封密信,他看过之后才稍微松了一口气。   洛凭渊其实没有闭关,但去过万剑山庄之后,的确在足不出户地潜心练剑。他深知静王这场赌约不容有失,一旦情势超出控制,自己或许就是阻止慕少卿的最后一道关卡,因而丝毫不敢怠慢。慕少卿以家传螭龙十三式和一套惊鸿照影剑法名扬武林,成名数载未有败绩,剑术之精湛可想而知。洛凭渊自忖本门同样以剑法见长,三十六路寒山朔玉剑大巧不工,殊不下于大名鼎鼎的螭龙剑法,只是听说慕少庄主五岁练武、七岁习剑,大小比试无数,无论寒暑之功还是临敌经验,自己都差上一大截,说不得只好另辟途径加以弥补。   他稳重归稳重,到底是好胜的年龄,强敌当前却越发满怀斗志,每日除了练剑,就是找聂寂峦、容飞笙等用剑高手陪着拆招。   然而才专心练了三天,一道六百里加急的密旨就自洛城送到了他手里,拆开看时,旨意不长,却出乎意料地棘手。宁王心里暗自皱眉,试剑大会日渐迫近,琅環诸令已进入了外松内紧的备战状态,连秦肃都常常出外执行任务,不在静王身边。皇帝在这种紧要关头横生枝节,岂不是要打乱计划,害了所有人?   他心中思量,面上却不露声色,语气温和地向信使询问了圣体安康,以及京中情形,看看已是下午申时,又将来人打发到驿馆等回信,自己径直到前院书房去寻皇兄。   住进怀壁庄一旬以来,静王身边的人事川流不息,两人碰面通常要等到夜晚安歇前,商量一下彼此的正事,再随意谈说几句。   洛凭渊觉得这样倒也温馨,但今天出现突发状况,等不及晚间,他也顾不得会打断静王处理事务了。   好在书房里没有谒见的下属,洛湮华看到弟弟一脸沉重地进来,并不感到意外,放下手边的文书,含笑让他坐下说话。   “我们才到金陵多久,父皇就要强加干预。”洛凭渊将圣旨平展在静王面前,“我上一道密折还是三天前送出的,这会儿应该刚到京城。看来朝中有人紧盯着江南局势,而且已经抢在前面进了谗言。”   “原来是这件事,昨日午间,洛城那边也送了一道密旨给我,是口谕。”洛湮华的目光从黄绫上扫过,淡淡一笑,看来陛下是怕我抗命,紧跟着又给凭渊下了旨意。”   “口谕怎么说?”洛凭渊已明白天宜帝的意图,仍忍不住问道。   “还能有什么,要我立即评定琅環内乱,擒拿逆贼乱党,决不能影响了武林归心。”洛湮华淡淡说道,实际上皇帝的口气可没有这么平和,而是上来就责问他为何刻意隐瞒万剑山庄的谋逆之举,言辞咄咄,盛气凌人,但他对这位父皇早已不抱希望,因此并不放在心上,“要凭渊你从旁紧盯试剑大会,必要时采取手段控制变乱,无非是为了给我增加一重压力。”   “皇兄,你也真沉得住气,”洛凭渊却做不到这么淡定,“出了大事也不赶紧知会我,难道光打算自己扛?”他没想到,天宜帝不仅从千里之外关注着琅環的动向,还迫不及待要逼迫静王火并,令部下自相残杀。如果遵旨,悬而未决的江南之局顿时就成了死局,可要是抗旨不尊,皇帝就有理由降罪。他心里有些发寒,不问青红皂白就下这种旨意,把琅環将士洒在北境战场上的鲜血当做了什么,皇兄付出的艰辛痛苦怎能就此付诸东流?   他业已经历过不少大事,但摆在眼前的局面着实复杂,一时间思绪纠结,起身在书房里踱了几步,才省悟到天宜帝之所以给静王传的是口谕,明显是既要削弱琅環,又不肯承担责任,一切骂名都要皇兄来背负。一念及此,不禁又是一阵齿冷,皇帝的自私凉薄每每超出他的意想。   “接到口谕时,还不确定陛下何时会有旨意给你,我不想扰到凭渊练剑,所以就先压下了。”洛湮华说道,宁王与自己同住怀壁庄,宫里传秘旨却要分开派两趟信使,也算将心思手腕用到了极致,“这件事其实不算多意外,少卿折腾了三个月,那背后布局的人岂会暴殄良机,不善加利用?想来是里应外合,暗中下了不少功夫,才令得父皇在五月初五前夕传旨催逼。”   他说得含蓄,洛凭渊却已明了话中之意,不觉点了点头,大约二十天前,在宫中听训的太子忽然染病,连着几日头痛体热,卧床不起,御医诊断说是忧思成疾、惊怔伤神。传说韩贵妃闻讯在蕴秀宫中哭泣哀恳、日夜不宁,皇帝不知是念着旧情,动了恻隐之心,还是眼不见为净,恩准洛文箫回东宫静养,当然,仍是软禁的状态。   看来山穷水尽的太子还远没有死心,更不肯停手。   想到洛文箫那张善于伪装的脸,他一阵反感:“尝听人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我想今晚再写一道折子呈送回京,陈明情况,请父皇收回成命,只是具体说法还没想好,皇兄可有主意?”   这才是他最犯难的地方:凭心而论,洛凭渊对慕少卿实在缺乏好感,但总不能任由太子、魏无泽拿此人做文章攻击静王,而不加以回护。问题是以慕少庄主前阵子言行之张扬,耳闻目睹人数之众多,被视为谋逆简直水到渠成,谁会管他是因为中了梵音术还是别的什么缘故?何况皇帝是有意为难,无风也要起三尺浪呢。现在距离端午还有六七天,六百里加急跑个来回绰绰有余,自己的折子送过去,如果被直接驳回,处理起来可就愈发被动了。   “不用担心,”洛湮华笑了笑,“我虽然不能直接证明少卿无罪,但虑到小人环伺,多少也为这种情形做了一点准备。”   他见弟弟神色凝重地锁着眉头,心里有些温暖,“昨天接到口谕后,我就当场写了回信,告诉陛下,试剑大会过后定会给一个满意的交代,请他稍待几天又有何妨。”   “又要给交代?”洛凭渊听到这个词,只觉头都痛了,一个抽风逆反的下属,一个刻毒偏执的皇帝,短短时间如何能够两全,“皇兄,你又不欠他们的,用得着扛这许多?如果换做是别人……”   他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如果处在这个位置上的是别人,甚至是自己,大概早已选择了看起来更容易、更轻松的道路,无需步步荆棘。只是,真能因此得到解脱与安逸吗?   “琅環与朝廷之间,的确隔着似海的冤屈,少卿要报仇雪冤,父皇却不愿认错。”洛湮华不知道他已经想得很远,无奈说道,“遇到小人作祟,一个怨我没去做太子丹,一个逼着斩马谡,两边都不正常,只好错开来分别应付,总不能放着不管。”   “也罢,那就一个一个对付。”洛凭渊听出他有意调节沉重的气氛,叹了口气,尽管对皇兄的谋略一向信服,但要使得这么两个绝不可能满意的人让步,难度未免大得离谱,令人无法不忧心忡忡,“依皇兄看,我该怎样写今次的折子?”   “什么都不必说。”洛湮华沉吟一下,微微摇头,“之前的折子应该已到了陛下手中,多言反而不美。凭渊只消好生领旨,告诉父皇会全力以赴、不负圣命即可。我们先放下旁骛,去参加试剑大会。”   看来静王是彻底不打算理会皇帝的命令了,洛凭渊口中应允,心里依旧发沉,即使能在试剑大会上达成目标,天宜帝仍会怪罪,而且,多半不会放过慕少卿。   “皇兄,抗旨的罪名非小,真的不用我做什么吗?”他低声问道,“要不然,给四皇兄写封信,你我都不在京城,太子怕是还要作怪的。”   “不妨事,父皇这道旨意本就师出无名,见我敷衍拖延,不高兴是肯定的,贸然降罪还不至于。”洛湮华并不以为意,思索着说道,“只药将少卿点的火扑灭,洛城那边自然也烧不起来,这两桩麻烦本就是一回事。而太子么,他能够反扑的余地已经很小了,我想,临翩会盯着他的。”   说着,他淡然微笑道:“京城远隔千里,想多了也没用,倒是万剑山庄近在咫尺,还真有些事须得与凭渊再安排一下。”   洛凭渊与皇兄一道吃过晚饭才离开主院,踏着融融月色朝自己的居所走去。因为计议停当,给皇帝回信变得简单多了,他琢磨着词句,发觉自己的内心已经回归宁静,就像有轻扬的夜风拂过,驱散了那道密旨带来的阴霾。经过方才的叙谈,难题依旧存在,却已不再繁杂无解,仿佛于千头万绪中找出了明晰的脉络。   这时他听到一阵清宛悠扬的笛音,与花木的芬芳一道在微凉的夜空下流动。洛凭渊心念一动,循声转了一个方向,往发出笛音的地点走去。   就在初抵怀壁庄时,曾经聆听过静王与南宫琛琴箫相合的回廊上,坐着几位年轻公子。除了唐瑜和范寅,还有顾筝,三人都在专心倾听南宫瑾吹笛。   洛凭渊从前对音律知之甚浅,一年来到处耳濡目染,才又学了些皮毛,辨出南宫瑾吹的是一套声声慢。他静听了片刻,感觉转折迂回处虽不及南宫琛那么精妙入微,但意境澄明,使人心怀舒畅。待到一曲终了,不由赞道:“阿瑾,从前都没见你吹奏过,原来这般好听。”   他走近时众人都察觉到了,但因为早已熟不拘礼,又不想打断笛音,所以谁也没有出声,这会儿才纷纷起身招呼,又称赞南宫公子乐音动人,不该深藏不露。   “微末小技而已,比兄长差得远。”南宫瑾收起白玉笛,有些不好意思,“我近两年吹得不多,还是这些天,看到江姑娘、我哥哥都悉心钻研音律,才让家里人把笛子送来了。只是我造诣有限,怕是帮不到多少忙。”   “目前确是迫于无奈,只好将赌注押在音律上,但愿能收到效果。也多亏有阿瑾和令兄相助,否则如果江姑娘送去的乐谱被束之高阁,我们仍是徒唤奈何。”洛凭渊叹道。这些曾经并肩应敌的朋友不是外人,他与静王商量后,就将慕少卿可能遭遇暗算,导致心性偏离、执迷不悟的事透露给他们知晓,只略去了线索的来源是邵青全,以及裴素雪使用的应该是梵音术。江湖中以发声作为武器的功夫不少,譬如少林派的狮子吼,但蛊惑心智就绝对属于旁门左道了,几位少侠出身武林世家,虽然吃惊,但并不认为匪夷所思。南宫家两位公子擅音律,南宫琛联想好友出事前后种种情状,更是了悟于心,立即赶去了万剑山庄。   “江姑娘的清涧兰州曲清正剔透,如同山巅溶雪汇成的流泉,有洗心之效。哥哥传信说,慕少庄主自从收到筝谱,每天练剑之余都要让庄里的乐师弹奏几回,整个人看上去平静不少。”南宫瑾说道,“能在短短时间里谱出这样的灵妙之音,江姑娘的才华实在令人惊佩。”   他顿了顿:“不过,既然那裴姑娘是拼却性命,以临终歌声对慕大哥施加影响,单靠江姑娘的曲子来破解可能失之单薄。哥哥和我商议,若能以其他乐曲加以辅佐,或能赶在试剑大会前,收到更佳的效果。我这两日整理曲谱,确实有一些曲目有助于摒除杂念,安神静心,如云台普安咒、清静散、蕙善心曲,都是流传下来的名曲。具体如何用法,还需哥哥明天过来,我们与江姑娘参详后才能定下。”   “阿瑾,我对音律了解太少,使不上力,多亏了你们费心。”洛凭渊心下感激,跟着记起一件事,“不过说起来,慕少庄主收到的曲谱,另有一段由来,并不是近期所做,也非完全出自江姑娘之手。”   他见众人都有些诧异,笑笑说道:“得从去年中秋说起,那时我也曾遭人暗算,对方同样是通过声音施展左道之术,企图控制我的心智。”   除了顾筝,其余三人都是在静王府住过的,对宁王殿下的事迹比较了解,范寅笑道:“莫非是梵音僧魔纳兰玉?这人邪门得很,在昆仑九护法中不说最难缠,也是位列前三,结果藏匿了十多年,才一露面就被你陆少侠一剑穿心,武林可是大大轰传了一阵。”他在江湖中消息灵通,娓娓道来,说得一丝不差。   “正是。”洛凭渊道,“一剑杀敌是不假,但远没有那么威风,胜得狼狈万分、险之又险。我最后出剑时已是强弩之末,只差毫厘就要受制于对方的梵音术,直到事情结束一个多月,还会时不时地头疼、耳畔嗡嗡作响。那阵子为了防止落下病根,除了延医用药,也曾尝试通过乐音进行调理,府里还为此搜寻了一些曲谱,阿瑾方才提到的几曲都在其中。但是皇兄恰好很不喜欢那曲云台普安咒,连带其他琴谱也不放心,最终转而拜托给白若菡姑娘想办法。白姑娘精研音律,花费月余时间另外谱成一曲,果然收效极好。”   他说着,不觉有些恍神,想白若菡时而前来府中抚琴,何尝不是担心皇兄忧思伤身,意在通过乐音抒解情志,早已积累下了心得,这一曲实是集心血与经验的精粹之作:“前些天我们整装下江南时,曲谱也一并携带,江姑娘见到后又根据慕少庄主的情况加入变化、悉心修正,就是现在的清涧兰州曲。”   他只是平铺直叙,并没有渲染之意,但对期间几番曲折,众人仍是听得入神。   “最难消受美人恩啊,如此好事怎么就轮不到我头上。”隔了一会儿,还是范寅公子感叹道,也不知是在羡慕洛湮华、慕少卿,亦或是第一个受益的洛凭渊。   南宫瑾的注意力却放在曲谱上,思索着问道:“云台普安咒是前人所创,悠远中正,不知江宗主为何不喜,宁可等待月余,请白姑娘另行谱写,可是里面有不妥之处?”他这几日如同大夫斟酌药方,正研究给慕少庄主配曲,云台普安咒对技巧要求极高,静王弃而不用也可以理解,但何必连其他既有的曲调也排斥到一边、   “是早年的一点原因而已。”洛凭渊说道,“皇兄还在习武时,修习的内功心法名为清心诀,顾名思义,随着功力有成,自然心境清明,少有杂念。然而有一次,他偶然听到一位技艺高明的乐师弹奏云台普安咒,旁人都感到身心愉悦、浑然忘忧,唯有他坐立不安,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当晚练功时也迟迟不能摒除杂念,进入周天。皇兄觉得奇怪,之后又尝试了几回,结果次次如此,理应令人灵境无尘的名曲,于他却如三千烦恼丝缠上身,与清心诀竟是冲撞的。皇兄后来查阅典籍,也没能找出原因,或许云台普安咒系出佛门,而清心诀本源是道家,有些不易参悟的微妙相克之处吧。”   他笑了笑:“清心诀讲求天赋,有资质修习的人本就很少,听曲的更少,因此只有皇兄发觉了这件事。如今不再练武,云台普安咒对他已不产生妨碍,只是仍旧喜爱不起来罢了。阿瑾不必有所顾虑。”   几位少侠都是脑筋灵活的人尖,已经明白了缘故,静王是担心寻到的安神乐曲与洛凭渊修习的内功不够协调,万一出现差错,非但无法调理梵音术造成的伤害,反而雪上加霜,因而格外谨慎,宁可直接交给徵羽令主。   “没有美人垂青,给我个会关心人的好兄长也成啊!”范少阁主作为独子,认为宁王的讲述简直是一种炫耀,于是继续感慨,“就像江宗主这样的,或者琛公子那样的,总好过没遮没挡、孤苦伶仃。”   “我那几个哥哥,随便你看上哪一个,立刻奉送,全拿走也行。”唐瑜慢悠悠说道。   其余几人都笑了起来,唐门年轻一辈数得着的公子们据说都难缠得紧,摊到自家头上还真难说是福是祸。顾筝摸了摸鼻子,被自个儿骗了一道的哥哥不知消气了没有。   这般聚谈本是常事,但目前是非常时期,不能不绷着心弦。众人说笑几句,夜色渐深,也就分别散去了。   作者有话说:   试剑大会前夕的潜流其实很多,但是展开来写就太占篇幅了,所以下一章就准备进入主题,嗯嗯。 第一百二十五章 患得患失   重华宫御书房内,天宜帝坐在御案后,审视着两份摊开的文书,指节一下一下扣着桌面。他不是在批阅奏折,面前摆的是一先一后从金陵六百里加急送来的信件,分别出自两位皇子之手。   张承珏放轻脚步上前,往杯中添上一丝茶水,同时不着痕迹地朝写满字迹的纸张瞟了一眼。遇到吴庸需要分身处理大内事物的时候,他和其他几名内侍就会轮流当值陪在君侧,譬如现在。   宁王的密折是前天送抵的,皇帝看过没说什么,大概是已经往江南发出了两道密旨,用不着再做置评了。但今日,静王接旨后的回信一到,引起的反应就大多了,皇帝才扫了两眼就冷笑连连,显然恼怒非常。   刚刚一瞥间,他看到那封信内容不长,只占了半张薛涛笺,也不知上面写了什么内容,弄得圣上明明极为不快,却像是发作不得,最终竟压制着怒气陷入了沉思。   皇帝这一思考,就持续了小半个时辰,周遭侍候的内侍宫女都是有眼色的,人人屏息静气,偌大的御书房安静如无人之境。眼看天色将晚,负责掌灯的内侍才蹑手蹑足地点起了几对明烛。   张承珏又过去添茶,按例这会儿该请示何时传膳了,但他同样怕贸然出声会触到霉头,有些踌躇。近段日子,皇帝明显心情不佳,脾气喜怒无常,频频下旨与臣下过不去。适逢三年一考,朝中被平调、贬谪的官员远多于以往,明眼人都能看出,这是在有的放矢地削弱太子的势力,受册东宫六年的二皇子洛文箫,真的岌岌可危了。   皇帝在政事上尚有分寸,宫女内侍的日子却更不好过,三天两头有人无故受杖责,连最亲信的吴庸都挨了申斥。   即使是迟钝的人也能发觉,两个多月前的二月十五是转折点,一方面云王擅击夕闻鼓,使得九五至尊大失颜面;另一方面,堂堂太子为了除去皇长子,竟而不惜勾结敌国,皇帝的心情怎么好得起来?臣子们私下议论,无不摇头叹息。但宫里却悄悄流传着另一种说法:死去的琅環娘娘在天有灵,看不过去大殿下受苛待折磨,化为厉鬼来向陛下索命了!这么说可不是没根据,就从静王差点殒命宫中那一晚起,皇帝陛下十天里倒有八天夜里会做噩梦,每每呓语不断,甚至叫喊着皇后的名字挣扎抽搐,最后冷汗淋漓地惊醒,将身边的妃子或者值夜的从人吓得不知所措。尽管吴庸全力封锁消息,严令不准传出一丝口风,但纸里包不住火,一天两天是偶然,连续数月都是如此,加上天宜帝满布血丝的眼睛,时而暴躁时而恍惚的状态,不间断地宣召御医开方用药,不传也要传开了。就在几天前,还有一名医官被陛下一怒处死。   虽说静王现下人在江南,但看样子,一封书信也足以引起风波。   张承珏分神乱想了一瞬,还是鼓起勇气,轻声提醒已到了晚膳的时辰,敬事房的内侍正在外间等候,请万岁翻牌。   “让他回去吧,牌子都拿走。”天宜帝不耐烦地哼了一声,这段时间,他去后宫的次数减少了很多,试想无论妃子多么恭顺柔情,自己却动不动在夜半噩梦缠身,于惊怖交加中醒来,一睁眼见到的就是吓得花容失色的脸,听到惶恐中挤出来的断续问候或者抑制不住的尖叫,是个人都会感到难堪,还能有什么兴致?   张承珏应了一声,正要躬身退出去打发敬事房,皇帝又抬手指了指侧旁的烛火。这个手势的意思十分明白,张承珏连忙取下银丝罩,将燃烧的明烛连着金制烛台移近,心里有些惊异,陛下空自气恼了半天,却是雷声大雨点小,似乎不打算对静王降罪,反而要将信一焚了之。   天宜帝果然拿起了那张字体隽逸的薛涛笺,但没有立即凑到烛焰上,而是若有所思,突然开口:“大皇子冥顽不灵,一再忤逆,连旨意都敢不放在眼里。你在朕身边也服侍了几年,且来说说,朕该如何对待于他?”   “回陛下,以奴才卑微之身,岂敢有一丝一毫妄议天家。”张承珏想不到皇帝居然问出这样一句话,吓了一跳,立时双膝跪地,“陛下赎罪,小的委实不敢多言。”   “让你说你就说,朕赦你无罪。”天宜帝心烦地一摆手。   “是,是。”张承珏诺诺应声,脑中飞快地寻思怎样回答才能符合圣意。皇帝乾纲独断,当然不需要自己一个内侍提供见解,突然相问,不过是一时感慨,需要抒发情绪罢了。想回答也不算难,身处宫中,圣上对皇长子是个什么态度,连瞎子、聋子都知晓。想到这里,他调整一下表情,小心翼翼却又带着些忿忿地说道:“奴才见识浅陋,非是要说大殿下不好,只是眼看万岁伤神,心中实在不平又难受。陛下说出的话,句句都是金口玉言,纵然大殿下是龙子凤孙、身份尊贵,也应凛遵教诲,不该一再违逆君父才是啊。”   “身份尊贵?”天宜帝习惯性地冷笑了一声,在过往多年里,每逢想到洛湮华的身世,他心里就会燃起无名业火,伴随着不加掩饰的冷漠与恶意。因为掌握了充足的理由,再怎样残害摧折都可以心安理得。时至今日,在发出讥讽的一刻,才恍然惊觉长久以来的底气已经不复存在,施加的一切都需偿还代价。他定了定神,才缓缓道:“照你的说法,大皇子屡次顶撞,目无尊长,合该重重地治罪了?”   “奴才万万不敢置喙。”张承珏觉得皇帝的话音里没有不悦之意,赶紧磕了个头,壮着胆子道,“小的读书不多,但也曾听过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想来一切自有陛下决断,大殿下必不会有所怨怼。”   如果是吴庸,这等不够谨慎的话是断不会出口的,他心里砰砰直跳,屏息等着天子的反应。只听到上方一声短促的冷笑,而后就是久久沉默。   天宜帝看着手中的信笺,静王的言辞平淡简洁,一如既往地不作任何辩解,而是含蓄地提醒,一年之前五月初三,寿辰之夜杯酒为盟,曾有约法三章,请陛下信守前诺,莫催莫问,勿负信义二字。   皇帝这才省起眼看又是一年生辰将至,距离那个立约之夜果真已转过一轮寒暑春秋。记得当晚在御书房里,面对满盛毒酒的金杯,洛湮华提出了三项条件:一是请陛下任命专人协作配合;二是琅環部属自行其是,不受朝廷调遣制约;第三条则说得明确,局势纷繁,要儿臣出面处理可以,但进退调遣之间,轻重缓急自有分教,若遇到与宫中旨意一时冲突,须得由我决定,父皇不可相强。   如此这般,前几天气势汹汹传出的口谕被堵得严丝合缝,这个不软不硬的钉子碰得皇帝一口气卡在半途上不来下不去。琅環内乱无疑是削弱心头之患的良机,平白放过实在不甘心,他简直后悔起将静王放去了江南。   天宜帝对信义二字是不怎么讲究的,事实上遍翻史书,背信弃义的君主满地都是,想找个言而有信的却甚是艰难,不要说与洛湮华的约定不落文字、没有旁证,就是颁过明旨、立档存证又如何?但他二月十五才受过重挫,当时找足了罪名,在自己的重华宫中全力发难,凭借天时地利、帝王之威尚且折戟沉沙、弄得灰头土脸,而今静王远隔重山,又占着道理,想也知道拿抗旨做文章讨不到便宜,唯一的方法就是靠洛凭渊来牵制了。   宁王前天呈上的密折倒是充实详尽,禀告抵达金陵后见到的农桑状况,对于清丈田亩的诸般设想和措施,又讲到江南武林出现乱局,大皇兄已在着手平息,情况虽然复杂,但应该与昆仑府余孽脱不开关系,自己会查明源头、擒拿逆贼,请父皇放心,云云。万剑山庄也有提及,却是一笔带过,说师门受邀参加五月初五试剑大会,届时或与师兄弟们同往。   看得出,初到金陵的洛凭渊对情况已有所掌握,但似乎并没把注意力放在琅環内部的纷争上,而是将矛头指向昆仑府余孽。天宜帝觉得这份折子不够深体圣意,略感不满,但一时也不好挑毛病,洛凭渊一向严谨,这次想必也不是空口无凭。   再说,在琅環的地盘上与静王作对能落下什么好处?宁王的主要任务是督办田亩,监视乃是附带,只要事态尚可,多半是不愿平添事端的,有点避重就轻实属难免。   天宜帝思忖着各种前因后果、利弊得失,将手里的信纸在明烛上点燃,火焰一闪,薛涛笺转瞬化成了灰烬,像黑色的蝴蝶翅膀般飘落。他不想留着这些提到寿辰立约的字迹。   给洛凭渊的密旨肯定已经到了,宁王必然会奉命施加压力,总不成也跟静王一样抗旨不遵吧。想到这一点,他缓缓吁出一口气,何妨多等几日,且看洛湮华腹背受敌之下,能给出什么样的满意交代。   皇帝没有察觉到的是,在思虑间,自己的怒气已被犹疑取代,下意识地避免与静王撕破脸。倘若放在去年,他或许还能维持住凌厉的气势,但一年交锋下来,随着边境安定、辽人败北,当帝王功业得到成全时,仿佛却也被逐渐磨去了威仪。近来梦魇缠身,更是锐气大挫,比起深究问罪,想办法睡上个安稳觉才是最重要的。   宫里关于琅環皇后索命的议论越传越多,他面上发怒禁止,心里却已禁不住疑神疑鬼。奈何方法用遍,从安神汤药到求神问卜,暗地托请佛寺道观举办超度法会,也曾间或奏效一两晚,却没有一样能除去病根。此事委实有损人君颜面,长此以往,流言蜚语从宫里传到外面,免不了众口铄金,往近说是德行有亏,为鬼神所趁,往远说又要翻起琅環旧案,教人情何以堪?据说前朝有位君王得天下时杀戮太重,也是每夜梦见死去的敌手来讨债,最后还是军中两员大将每夜守门,冤魂慑于名将身上的煞气,才不再靠近。天宜帝病急乱投医,某日记起这段轶闻,特地宣云王进宫,找了个借口让四皇子在寝殿外侧留宿,令人失望的是,情形没有改变,皇后江璧瑶的音容依旧如影随形,在他合眼后不期而至。   夜晚惊悸紧张,白天跟着精力不济,发展到一见暮色降临便即焦躁不安。皇帝万分烦恼,不久前专程驾临皇觉寺,隐晦地向住持了尘大师吐露苦衷,询问可有解脱之法。了尘去岁历经一劫,而今恢复康健,神态更见安详,闻言沉思半晌方才合十说道:“陛下承天继运,自有王气庇佑,阴冥难侵。以老僧所见,陛下之疾起于心结,若能追溯根由、对症而为,自会不药而愈。”   天宜帝默然无言,心病这种东西药石罔效,不涉神佛,只能怨自己。旁人或许会认为了尘在敷衍打机锋,他自家事自家知,心里却信了七八分。距离二月中已过去了六十多天,一幕幕场景却仍挥之不去、宛在眼前,不止是洛湮华,最得自己信任的李平澜、从来宠爱的洛临翩,甚而后宫里与世无争的莲妃,与静王有隙的五皇子洛凭渊,他们都在反对,那些出口的话至今回荡,刺耳又刺心。讽刺的是,当年枉顾诸多疑点,藉由通敌叛国的罪名处置琅環皇后,幽禁皇长子,时至今日,偏偏是自己亲手册立的太子洛文箫、取代皇后掌理后宫的韩贵妃做出了这些行径,要将国运出卖给辽人。那个夜晚犹如沉重而响亮的耳光,打过左脸打右脸,又像骤然拉开闸门,旧日往事洪水般倾泻而出,将自欺扫荡殆尽。即使静王离开京师后,朝野的余波已渐渐平息,皇帝仍然感到尊严扫地、片瓦不存,在耻辱中将洛湮华恨得咬牙切齿。   朕是天子,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纲常有序,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他一次次恨恨地想道。但脑中却不由自主会浮现另一句话——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草芥,则臣视君如寇仇。很久以前,他曾经这样教导过长子洛深华,少年用尊敬的目光望着自己,记得一字不错。   而今他当然不肯也没勇气去考虑父子关系,然而夜半惊醒的一刻,冷汗涔涔的短暂软弱中,总会不受控制地想到天意,并且陷入深深的疑惧。为帝者可以目空一切,唯独不敢有违天意,洛湮华是上应天象辅佐帝基的人,过于逼迫为难,是否意味着失去背后所代表的气运与命数,非但不能有利于自己,反而折损了福泽?而如今的魇症,莫非就是上天的惩戒与示警?   张承珏跪在地上,闻到纸笺焚烧的焦味,不敢抬头。   “起来吧。”这时他听到了皇帝的声音,淡淡的辨不出喜怒,“你伶俐是够了,历练还差得远,跟着吴庸好好学罢。”   张承珏连忙谢恩,心里略松了口气,又不免失望。他站起身,动作轻巧地去收拾案上的灰烬。偶然转头,心里突然一撞,明亮柔和的烛光映着皇帝憔悴发青的脸孔,以及眼角额头密密的纹路,竟显出几分从前没有的老态。   天宜帝吩咐摆驾清凉殿,在西暖阁用膳,等到了西暖阁,不知为何又心情不悦,命令换到冬暖阁。   张承珏侍候晚膳,挨到酉时末才与另一名管事内侍换了值。他这两年在宫里混出些头脸,在城中置了一座不大的宅子,于是独自出了宫墙边供内侍杂役进出的侧门,准备回私宅休息。   天色已晚,他没有乘小轿,才走出几丈就有道人影从旁边跟过来,拉住了他的胳膊:“张管事,可算等到你了。”   张承珏皱了皱眉,压低声音:“这里不是讲话之所,先离远点,免得被人看见。”   那人轻哼一声,不太高兴,但还是依言松开手,跟在他身后几步远。两人一前一后向南走出半条街,转进一道小巷,张承珏见四周无人,才停步拱了拱手:“王主簿辛苦。”   对方三十多岁,黄面微须,没有穿官服,此时也顾不得寒暄,急急问道:“情况如何?侯爷正等着回报呢!”   张承珏心里冷笑了一下,他面前的人名叫王恭,是宫里韩贵妃娘家一表三千里的表亲,目前在刑部任六品主簿,口称的侯爷则是韩妃的长兄,本身才干平庸,靠着妹妹的裙带关系被封为安远侯。韩氏家族没有出色的人才,而今贵妃和太子摇摇欲坠,这些外戚的显贵地位已是明日黄花,还摆什么公候的谱?   他自然不会将想法形诸于外,只面无表情地答道:“去金陵的信使回来了,大殿下应该是不肯奉旨,但陛下看过回信,没有下旨催逼或者处罚的意思。”   “不应该啊!那信里是怎么写的?”王恭失声道,失望之情溢于言表,“谋逆可是天大的事,陛下究竟是什么态度?就没再说句话?”   “大殿下亲笔写的密信,怎么可能轮到我过目?况且陛下已经亲手烧毁了,没人知道上面的内容。”张承珏摇了摇头,他知道为了帮太子把江南送来的情报捅到君前,韩家费了偌大力气,倒没计较对方的反应,约略讲述一遍御书房内的情形,末了说道:“我已然尽力,但这种事从来是圣心独裁,看万岁的样子,大殿下的地位比你们想的要稳固,还是趁早另寻办法吧。”   说着,将一张银票塞进王恭手中:“也不必侯爷破费,这一回,就当偿还娘娘昔日的关照之情。只是咱家人微力薄,宫中差事繁杂,怕是今后帮不上什么忙了。”   王恭眼里闪过一丝凶光,见他转身要走,疾忙拦了两步,沉声道:“张管事这就忒见外了。昔日娘娘对侯爷说起你,那可是夸赞不已,好处一个时辰都说不完。侯爷替娘娘赏下的银子也是十倍于这区区五百两,那会儿也没见张管事客气不收啊。”   他将银票重新塞回张承珏手中:“娘娘一时落难,太子龙困浅滩,正需要咱们和衷共济,他日贵人脱困,少不得同享富贵。可是我韩家要是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熬不到那一天,对张管事也没有好处,是也不是。”   声音虽低,却满含威胁。张承珏心里泛起森森的寒意,动了动嘴唇却没说出话来,只得又接住了银票。   他站在夜晚的深巷里,看着王恭的背影隐没在拐角处,但觉满嘴苦涩。韩贵妃权重后宫,又是太子生母,宫里谁不抢着奉承?如果不是怀着有朝一日盖过吴庸的心思,急着得到提拔,他本应少献一些殷勤的,也就不至落下把柄在安远侯手中,还不止一桩。谁又能料到韩贵妃倒得这么快呢?快得多少人应变不及。现在怎么办,难道要陪着韩家的船一道沉下去? 第一百二十六章 武林盛事   五月初五,万剑山庄正门开启,接待四方剑门同道,数十面翡青色绘有流云宝剑纹样的旗帜从庄门处一路插到剑气凌霄石坊下,夹道延伸出一箭之地,在山峰中飒飒舒卷,上面的宝剑如在腾云飞翔。   若是往昔,这些旗帜中会有一半是青蓝色,图案为苍茫云海间,一刀一剑拱卫着如意形的琅嬛令,但如今慕少卿一心决裂,琅環的旗帜必然是不会拿出来了。洛湮华一行来到近前,看到眼前景象,朱晋和容飞笙都皱了皱眉,不过见宗主神色平淡,毫无理会的意思,众人也就全当没瞧见。想想慕少庄主作了初一作十五,这点小事委实不足挂齿。   此时旭日初升,庄外客似云来,目之所及,往来皆是腰佩长剑的侠士,多则十数二十余一行,少则三两结伴,或年轻或年长,衣着形貌各异。同是武林中人,相互认识或者闻名已久的不在少数,时时有人停步驻足,与旁人打招呼、攀谈,形成一片熙熙攘攘的气氛,至于是在互道仰慕还是呛声互别苗头,就不好说了。   顾笛站在正门外,代表万剑山庄与各家门派的尊长同道叙礼,自有剑堂弟子过来,请宾客留下名号,而后引领入庄。依照武林规矩,只有地位身份尊崇如少林、寒山这般大派的重要人物到来,才需要命人去禀报慕少卿,由庄主亲自出迎。   比起三年前,今朝试剑大会的参与人数显然大为增多,慕少庄主洒武林帖时,为了给鸣剑盟造势,不练剑的门派也照发不误,近来又是风风雨雨、跌宕起伏,但凡江湖人士,只要不是待在深山老林里与世隔绝,基本上都听说了慕少卿与琅環宗主击掌立下的约定,如此大事岂容错过,不仅收到帖子的众门派纷纷兼程前来金陵,没接到帖子空着手赶到万剑山庄,企图混进去看热闹的也能随手一抓一大把。   在这种情况下,顾堂主的忙碌程度可想而知,才拱手让进了率领一群弟子的崆峒派谭长老,回身又来了泸州万壑门的门主方苍松,总之是热闹喧嚣、应接不暇。因此当身边的气氛突然转为安静时,他反而有些不适应。   正要进庄的人仍旧不少,这时却不约而同停住了脚步,很默契地谁也不上前。顾笛顺着众人的目光朝旁侧望去,第一眼就看到了朱晋。朱副庄主站在供宾客留名的桌案前,身边是容飞笙、郁岚、谢潇、姑苏白家的白清远……一行人识得大半,当中一名白衣少女容姿绰约,却是庄主念兹在兹的江晚璃。   这些琅環的重要人物都到了,尤其玄霜副令主秦肃,据说他总是不离宗主左右,顾笛深吸了口气,视线不由自主投向最前面,那里,一道着青衣的修长身影正从剑堂弟子手中接过笔,俯身在名簿上写下两个字:江华。   在目前悬而未决的状况下,做属下的如何面对往日宗主,是个相当不好办的问题。因此顾笛上前施礼的时候,很有几分不自在,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洛湮华。   面前之人气质淡雅,举止出尘,一双眼睛沉静幽深,望向自己时含着淡淡的笑意:“不必客气,常听人说起顾堂主,能有你这样的兄弟,少卿实是幸运。”   顾笛发觉自己很难产生敌意,但他与卫澄交情甚笃,陪着慕少卿折腾到现在,不可能说放下就放下。他再度抱拳,沉声说道:“此次试剑大会,鄙庄上下都会等候宗主的解释。”   琅環众人心下无不暗骂,你们庄里自个儿出了事,和主上有什么关系,要解释要得这般理直气壮,合该欠你们的么?但既然目的是澄清误会而非动手打架,总不成再从头理论起,大家也只好默不作声。   一旁的武林人士见状,不免交头接耳、低声议论,听了无数关于琅環宗主的传言,都是对才能心机极尽褒贬,还以为必定病弱阴沉,想不到本人竟是风华韶秀,但武林大会凭的可是本事,一个武功全失的宗主如何能镇住场面?   朱晋这时上前一步,朝顾笛拱了拱手,气定神闲地笑道:“阔别多日,顾堂主风采依旧,仍是这般持重耿直,朱某前段时间多承关照,我怀壁庄上下也是甚为感激。”   顾堂主本质上是个老实人,否则也不会被顾筝在眼皮底下劫人成功。软禁朱副庄主虽不是他的意思,但自己这边对人家又是关石屋、又是软筋散,着实大大不光彩,更与持重耿直相去甚远。这会儿面对正主,不由得理亏气短,尴尬地拱手道:“好说,好说。”却接不下去。   顾筝凑过来解围:“趁着今日端午,等会儿哥哥好好给朱公子敬两杯雄黄酒,先替少庄主赔个不是,大家都是自己人、自己人。”   顾堂主一侧头看见连日来躲得不见踪影的弟弟,登时怒从心起,喝道:“亏你还敢出现,给我站住!”   顾筝早有防备,迅速一缩身闪到郁岚身后,免得被兄长一把逮住。经此一搅,严肃紧绷的气氛转眼陷入喧闹,不少人面露莞尔。   洛湮华淡淡一笑,他自然不指望慕少卿会出来相迎,当即举步进庄。   顾笛也知道眼下不是抓顾筝算账的时候,目送琅環众人入内,多少舒了一口气。这时一名门下忽然指着脚下惊呼一声:“看这里!”   众人循着他手指方向望去,但见朱晋方才站过的位置现出一个清晰的足印,深半寸,前后均匀,边缘平整。要将坚硬的青砖踏裂尚且不易,何况谈笑留痕,这份内功不仅造诣深湛,而且收放自如,由不得令人倒抽一口气。   朱晋性情宽厚,但泥人尚有土性,被万剑山庄强行扣押了两个月,怎么可能不生气。他是琅環有数的高手,而今身上药性已然解去,就趁着叙礼的短短功夫,不动声色地脚下使力,算作给慕少卿一个小小警告。   顾笛十分头痛,朱公子为了出气,足印端端正正位于正门中央,无论谁路过都不可避免地要打量一眼,饶有兴致地问上两句,万剑山庄的颜面往哪里搁?此刻人来人往,不可能找工匠换青砖修葺地面,他唯有命人去搬几块地毯,也顾不得欲盖弥彰了。   毯子还没搬来,迎面又到了一行人,当先是三名年轻剑客,后面随了几个眉清目秀、身穿道服的小道童。三人皆是身材修拔,行止从容,一望而知师出同门。在到处长衣佩剑的少侠剑士中,他们的步法似乎格外飘逸,转瞬工夫已穿过络绎宾客,到了顾笛眼前。当中之人年龄较长,但应该不超过三旬,神采凝练,气度雍容;左手青年二十七八,眉宇清朗,神情温和,令人一见即生好感。顾笛心头大震,他已看到右边明显年岁最轻、相貌最俊的那一位,正是不久前才打过交道的宁王洛凭渊。   “顾堂主,咱们又见面了。”同样在庄门外,上回锐气凌人的寒山派陆公子这会儿面带微笑,一派淡泊清远,“躬逢盛会,师尊嘱我师兄弟前来道贺,又要叨扰了。”   一个小道童捧上名帖,顾堂主展开看时,上面依次写着三个名字:寒山派宁则非、殷鉴休、陆渊领门下致意为贺。   寒山派重清修,一向疏于参与武林大会,偶尔遇到需要赴会的情形,也就派出一名、最多两名嫡传弟子作为代表。不想今次试剑大会,寒山派不仅破例到了三人,为首还有寒山真人座下大弟子宁则非,足见有多重视。   顾笛赶忙命人速速去报慕少卿,慕少庄主闻讯,先是意外,继而冷笑道:“有什么可高兴的,他们是来替洛湮华撑场子的,可不是冲着我万剑山庄!”   话是这么说,寒山派的到来毕竟是给足了面子,加上想看看潜在对手洛凭渊是何样貌,他还是起身亲自往庄门去了。   与此同时,洛湮华已穿过竹林木桥,转过一个方向,与慕少卿错身而过。   “那边是剑池,旁边的亭子名叫濯月亭,演武场就在前面不远。”引路的剑堂弟子年纪很轻,有点口拙地介绍着。洛湮华微微颔首,周遭景物并不至陌生,十余年前他曾在此居住近月,濯月亭中听雨,与慕少卿在竹林里练剑。而今草木葱茏依旧,房舍亭台修葺完好,历经岁月更添质朴。时值端午,随处可见悬挂的丛丛艾草,山风中有清新微苦的气息。   演武场是一片宽阔平整的空场,容纳数千人不成问题,地面以坚实的条状青石砌成,东侧有座丈许高的石台。场地四周已搭起简易的凉棚,稍远处树荫下还放置了一些桌椅条凳,供武林同道休息乘凉。   由于需要接待的门派众多,不可能逐个分开安置,万剑山庄只给地位较尊如少林、人数较多如崆峒等若干大派安排了独用的凉棚,其他名门正派需要几家合用,至于再其余天南地北的江湖人士,只好请大家自由入座,挤一挤吧。   属于琅環的凉棚位于南测,众人入内坐下,此时已有不少来客陆续到达,各处未指定的棚里都已有人,而且越坐越满。   朱晋识得的人多,坐在静王身侧,不时低声说起往来人物的来历,点苍剑派的仇闲云近年风头颇盛,跟他一起的七八名师弟却都是生面孔,看来这回是要称一称年轻弟子的斤两;南海派掌门余妙方也到了;刚刚走近西侧凉棚中的短髯剑士,就是去年曾与慕少卿约战,却一招惜败的铁剑门传人戚漠夜。   这些名号于洛湮华早有耳闻,不过难得有机会与本人对上号,便在朱晋的解说下逐一看去。江晚璃坐在另一边,时而补充两句,见到一位道姑打扮的女子手执佛尘,背插长剑行至场边,身后清一色女弟子,衣着有俗有道,不由笑道:“那位是天目山青崖派掌门胡镜月,她门规甚严,只收女徒,门下有几位姑娘武功人品都是不错的。恩,她们坐的凉棚就在我们对面。”   洛湮华心想,晚璃作着挽音令主,手下同样一群姑娘,莫非爱屋及乌,与青崖派门下有交情?他笑了笑,正想让表妹无需陪着自己,不妨过去和朋友相叙,朱晋忽而一皱眉:“那边像是不对劲。”   青崖派由于全是女子,单独分到了一座较小的凉棚,不必与其他门派混坐,然而众人定睛看时,那棚里已拉拉杂杂坐了七八条大汉,有的背靠棚壁,有的翘着一条二郎腿,俱是一副惫懒模样。负责引领的剑堂弟子上前交涉,一个待在外侧的汉子却抬手朝另一个方向比划几下,口中大声道:“大伙儿都是慕少庄主下帖子请来的,这凉棚当然是谁先到谁占。你们万剑山庄办试剑大会,周帮主可是当做了自家的事,好心好意带着咱们弟兄来助威。可你们这待客之道忒也小气,来了半日,没酒没肉,就一杯清茶喝得人牙酸,给的地方还逼仄得紧,叫弟兄们怎么待?将来都是一家人,哪有厚彼薄此的道理?”   这番话语气蛮横、匪气十足,周遭人士纷纷闻声注目,那人愈发来劲,突然伸手一指琅環的凉棚:“万一这三天里出了什么岔子,还不得是咱们周帮主出面帮衬着,否则的话,慕少庄主是打算靠这帮姑子女流,还是指望琅環江宗主啊!”说到最后一句,拖出长长的尾音,仿若意有所指,棚里七八人发出一阵哄笑,谁也没有起身让位。   此语以女流作比,暗藏讥讽,用意十分恶毒,琅環众人一齐大怒。   “是三江帮、断门刀的人。”容飞笙冷笑道,“跳梁小丑,也敢猖狂!”那汉子起先比划之处是西北侧一座凉棚,里面或站或坐,被人塞得满满当当,居于上手的分明是三江帮的帮主周鸷,左边一个矮胖子乃断门刀门主彭三虎,右边头戴方巾、一脸病容的中年书生该是海盐帮的当家霍连生,下手还有几人,不外一些小帮小会的头头脑脑。   郁岚的脸色已沉了下来,这干人拉帮结伙,前段日子在金陵城中向横刀寻衅,他属下子弟好几人受伤,为了大局着想才隐忍至今,但现在对方不知死活送到眼前,这口气岂有不出的道理。他正欲起身,却被一只手按住了肩膀。   “郁令主,杀鸡不用牛刀,小绫去看看即可。”洛湮华说道,“而且,青崖派既然应邀赴会,想来也不是任人欺侮的。”   说话间,北侧凉棚前再起变化,一名青崖派女弟子踏前几步,手按剑柄斥道:“什么周帮主,很了不起么?凭他再是剑术高明,也轮不到你们这群鼠辈在试剑大会上不守规矩,还不快快滚开!”   众人听她说的天真,显然对周贽一无所知,都笑了起来,这笑声却是出自善意。三江帮之前搅风搅雨也就罢了,搅到这剑门云集的盛会上,刁难的又是一些女子,不由得令人反感,便有人说道:“不错,周帮主是谁?剑法很了得么?”   凉棚中鸠占鹊巢的几人却有些挂不住,一名大汉见这女郎十八九岁年纪,长挑身材,肤色白腻,一张清水鹅蛋脸宜嗔宜喜,是个标准的美人坯子,不觉起了色心,讪笑着挨过去:“我们弟兄好容易坐稳当了,哪能说走就走,不如大家各让一步,挤上一挤,这棚里也还容得下。”说着竟而伸手去拉,“来来,姑娘这边宽坐,我给你详细讲述咱们三江帮周帮主如何英雄了得。”   那少女柳眉倒竖,见此人要搭上自己肩膀,倏然清叱一声,剑光闪动间疾若惊鸿,众人但觉眼前一花,在看时,地上多了一只带血的左耳。少女随即还剑入鞘,动作极是干净利落。   意图占便宜的大汉诨名袁老三,与适才头一个说话的袁老二是兄弟两,武功均是不弱,否则也没有胆色公然挑事。孰料一时托大,居然于众目睽睽下吃了大亏,他只觉左脸一阵凉意,紧接着就是热辣辣的剧痛,不禁又惊又怒,拔出腰刀就冲了上去:“不识抬举的臭娘儿,老子非得剁了你的手,再将两边耳朵都削去!”   青崖派那少女虽习得一首好剑法,但除去平时与同门师姊妹拆招,从未用于临敌,也不晓得伤敌后须得分外提防,接下来的反扑往往更为凶猛。她一朝命中无耻之徒,正想回头请示师父,骤然见袁老三满脸血污,恶狠狠举刀扑击而来,吓得浑身一滞,带要拔剑自救已来不及。   从她动手伤敌到对方拔刀,不过发生在数息之间,本门队伍距离在五六步外。掌门胡镜月已抽出了长剑,但受少女身形阻隔,无论出招如何迅速,都难以赶在弟子被大汉刀势刺中前将人救回。   一众女弟子的惊呼声中,袁老三的刀锋已堪堪触及少女的肩膀,脸上也露出了狰狞的笑意,就在这电光石火的瞬间,或许是生死本能,他突然感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一柄尺许长的短剑自某个匪夷所思的方位刺来,以快得超乎想象的速度出现在他的眼皮下方,精确地抵在咽喉的位置,而后毫不停滞地向前递进。   朝阳已升到半天,聚集在演武场周遭的群雄看到那持刀壮汉猛地停住了前倾的动作,整个人刹那间僵直如石,只有牙齿格格作响,不知是由于恐惧还是为了克服惯性而用力过度。随即他开始一寸一寸地后缩,但无论如何避让,抵在咽喉处的短剑依旧如影随形,在温热的阳光下反射凛凛寒光,尖端已没入皮肤下。   利刃另一端握在一个身形纤细的少年手中,面目清秀,眼神冷淡,在众人惊愕的目光里,短剑寸寸进逼,毫不留情地迫使袁老三不住退却,直到背心撞上凉棚的支架。忽而后方凉风飒然,他头也不回地挥手格出,“铮”的一声金铁互撞,挡开了一记偷袭,原来左手同样握有一柄短剑。   惊得花容失色的少女已被同门护住,变起仓促,在场不乏一流高手,但似乎谁也没能发觉这个身法飘忽的少年是何时现身的,时机拿捏得不差分毫,众人屏息注视情势发展,一时都顾不上叫好。   袁老三喉头刺痛,额头渗出大颗大颗的冷汗,他能感觉到鲜血不住流下,只要短剑冰冷的锋刃再往前送三分,就是死于非命的下场。   “小公子,少侠,咱不过嘴上讨几句便宜,就被消掉一只耳朵,气急了才想给她点教训,您大人大量,高抬贵手啊!”这档口脸面犹如浮云,他倒是光混,赶紧讨起饶来。   关绫冷哼了一声,很是厌恶,但还是撤回了短剑,一个手肘点中对方膻中穴。他要算账的确实不是这人,而是那方才出言侮及主上的袁老二。   袁老三惨遭收拾,棚里的同伙不可能坐视,已然统统拔刀冲出凉棚,但在袁老二的一刀偷袭没能得手之后,他们再没找到攻击关绫的机会。   四道黑衣人影倏然而至,如少年的出现一般捉摸不定,占住了乾坤坎离四个方位,同时长剑出鞘,剑光如绵密的光幕,将七名汉子困在当中,无法脱身。   在场众多用剑好手都是识货的,看出这是一个法度严谨的四人剑阵,设计配合比之剑门常见的三才、四象、五行乃至七星阵另有一番精奥独到,展开处俨然天衣无缝,阵中的刀客每逢试图蛮力冲出,身上便会多一两条剑痕,尽管划得不深要不了命,但也够痛苦的。研习剑阵的人不免用心观察,心中揣摩,盼望多看到一些变化;另一些剑客则暗自掂量,倘若此刻困在阵中的是我,可有破解自保之法?各家门派的议论声也逐渐嗡嗡响起:   “那用双剑的少年和四名黑衣剑士身法奇特,看他们来去无踪,武林中有此本领的少之又少,会于这种场合露面,必是琅環中的玄霜。”   “可玄霜不是专司隐藏、追踪么,何时又精擅剑阵了,我看比之万剑山庄的剑廊也不逊色啊。”   “玄霜本来就神秘,谁知道还有什么压箱底的绝活没拿出来,琅環当真深不可测。”   “恐怕是江宗主特地留一手牵制鸣剑,慕少庄主今次可有麻烦了。”   …………   品评、疑问、猜测,话语飘进洛湮华耳中,他轻轻叹了口气。事情其实一点也不复杂,璇玑阁主苏宴于行军布阵中有所感悟,创造出数种剑阵,在北境传给了玄霜。只是慕少卿一味决裂,这剑阵之法至今没有机会转授鸣剑而已。只叹人心似水,世事变迁,单纯的事情也会生出变数,误解与纠结遮蔽本心,令人迷失在半途,再难寻回来时的路。   已然尽到全力,他只希望慕少卿是想要回来的,希望当迷雾散去,昔日的朋友能够为了琅環,为了晚璃选择回来,即使依然不愿理解自己。 第一百二十七章 人心向背   慕少卿在庄门外迎到寒山派门下,见宁泽飞与殷鉴休或沉着或温和,皆是谦冲有礼,丝毫不端名门架子,心里便有几分好感。至于陆渊少侠,虽然也是一副淡然自若、无可挑剔的模样,但慕少庄主不久前才被摆过一道,又早已深恨朝廷,对着这位五殿下当然是从头到脚没一处看得顺眼。轮到与洛凭渊见礼,他只敷衍地一拱手,话都懒得说,心里却暗暗增添了戒备,观陆渊形貌,神采内蕴,眉目菁华,内力修为必然已臻一流境界,无论此人来到万剑山庄是为了相助洛湮华,亦或另有目的,都是不容小觑的威胁。   他本拟陪着寒山派同往演武场,但走到半途,又接到顾笛派人报讯,少林寺镜明、镜空两位禅师并座下僧众已到正门。论名望、辈分,少林高僧都是理应亲迎的贵客,慕少卿唯有告了声罪,又返身回庄门去了。   “万剑山庄颇有底蕴,小师弟这趟没能来,有些可惜。”殷鉴休看着石子路上三两络绎的剑客,微感惋惜。   “刚看罢洛城比武,又想来试剑大会,师尊自然不答应,说他心性太浮躁。”宁泽飞道,“小师弟这会儿,应该正在面壁呢。”   洛凭渊想到严荫眼巴巴的样子,不觉微笑起来。他们师兄弟情义甚笃,大师兄看似严肃,实则私下里不时也会说笑两句。他转而回想着方才见到的慕少卿,尽管神态高傲了些,也还称得上一位器宇轩昂的武林俊彦,不过眼中微有血丝,说话语速稍快,像是休息得不太好、心情欠佳。   前些天,江晚璃几人以清涧兰舟曲为基础,精心设计了一套曲目,盼望尽量消除梵音术造成的影响,令慕少卿恢复清明;南宫琛作为唯一有机会执行的人,近日更是放下其他事务,大部分时间都守在万剑山庄。只不知,这一切努力效果如何,是否起到了预期的作用?   师兄弟三人行至演武场,场侧的小规模打斗刚刚结束,四名玄霜暗卫已经收剑,六七个大汉或委顿于地,或僵直站立,尽皆被点中穴道、动弹不得,身上衣衫破烂、血痕交错,也不知被长剑划了多少道。那袁老二最是凄惨,关绫有几分洁癖,认为不管削耳断指都是血糊糊的,岂不反胃,索性给他点穴时使出师门独传手法,将一股暗劲送了进去。这时候,袁老二躺在地上,只觉全身经络又痛又麻,如遭万蚁咬噬,有如酷刑加身,忍不住大声哀号求恳。   周贽的脸色甚是难看,他派几个手下去寻衅,本意是为了先声夺人,挑起场内尖锐对立的气氛,且存了试探深浅之意,要看看琅環如何应对。想不到精心挑选的人手这般不堪一击,反成了玄霜展示剑阵威力的靶子,耳听袁老二长一声短一声地号叫,便如一记记耳光当面掴来,脸皮再厚也有点吃不消。   他青着脸,待要下令将受制的几人抬回,又恐再被剑阵截住,变成有去无回,正自踌躇间,那边关绫已冷冷说道:“区区鼠辈,也敢喧宾夺主、大放厥词,搅扰这试剑大会,还不立即给我滚!”   在场群雄见这伙大汉被收拾得摧枯拉朽,都觉得痛快,待到三江帮灰溜溜上前抬人,一名剑门弟子便嘲笑道:“身上连柄剑都不带,指手画脚也不看看此间是什么场合,当自己是少林派镜明大师么?寿山明王柴前辈么?”   洛凭渊与两位师兄已被引到一座凉棚前,听到话音好生熟悉,抬头一望,不禁脱口笑道:“这不是蒋寒蒋师弟么,你们也来了!”   说话的人确是去年在洛城共患难过的蒋寒,旁边是魏清,原来这凉棚分给了华山派,洛凭渊心下甚喜,目光再一搜寻,果然见到众多弟子中为首一人风仪端雅,正是封景仪。   万剑山庄筹备剑会时,虽遵照礼节往翠屏山发了帖子,却没指望寒山派会遣弟子前来,也就未曾单独准备休憩之所,而今宁泽飞一到,多少有些犯难。顾笛记起寒山派与华山派有些交情,于是嘱咐请两派合用一棚,料想不至招来不满。   顾堂主的安排还是很妥帖的,众人重逢都是欢喜,蒋寒和魏清更是神态亲热,一俟两边大师兄叙礼完毕,就拉着洛凭渊说起别来之情,讲述适才三江帮被当众教训的场面。于蒋寒而言,住在京城静王府时还需考虑到对方是皇子,拘束些礼数,到了江南武林大会,寒山陆渊公子与自己同样是头顶压着大师兄的武林子弟,大可放开一些。   “我们也不过早到了片刻,”封景仪从前就曾与寒山门下数度往来,彼此相识,微笑道,“还未来得及去问候琅環江宗主,宁兄可要同往?”   宁则非欣然点头。这时已将至上午巳时,参会宾客到了十之八九,不仅演武场周围凉棚全数坐满,而且放在外面的桌凳也没了空余,来迟的人只有站着。天南地北的同道中人汇聚一处,招呼、寒暄的声音此起彼落,不绝于耳。   洛凭渊已看到琅環所在的方位,正要随着师兄与封景仪等人一道移步,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一个阴恻恻的声音:“这场合有什么了不起,华山派、青崖派有武林帖,三江帮难道就没有?都是慕庄主发出的,莫非还得分个三六九等?人家不过是拿剑会作个幌子,你们这群名门正派就路远迢迢赶来,替他的鸣剑盟垫场,还自以为有多尊贵,真真笑死人!”   这番讥诮似是冲着蒋寒的话而来,在原本嘈杂的人声中分外突兀刺耳,参会群雄无不听得清晰。说话之人身着绿袍,背靠一棵榆树坐在一张条凳上,对四周投注的目光视若无睹。   蒋寒怒道:“你又是什么人?试剑大会三年一度,一向是剑门的传统,交由万剑山庄主持,武林中谁人不知,岂容宵小信口胡言!”   “今时可不同往日了,三年前,慕少卿习剑有成,凭着背后琅環撑腰,筹办剑会乃是为了扬名立万。”绿袍人对质问毫不理会,嗤笑道,“而这一回,他跟琅環闹得不可开交,一心带走旧部另立山头。问题是,江华作为琅環宗主,一旦失去鸣剑的支持,对武林的影响力立时就要大减,手中哪里还有足够的筹码跟朝廷谈条件,为自个儿换取权势富贵,当然是不肯放手的。那些替宗主卖命惯了的属下,什么玄霜、横刀也跟着纠缠不休。慕少庄主论实力没把握,论威望也拼不过,迫于无奈才想起手里还有试剑大会这么一张牌。探讨剑法是假,当着天下武林的面划清界线才是真的,否则,邀请三江帮、断门刀、鹰爪门、海盐帮,还有一堆不练剑的大小门派帮会做什么?他们不是被邀来的,手里的武林帖难道是假造的不成?大家可都是万剑山庄请来帮忙见证的贵客!”   他音调比常人为高,身体坐着不动,语声却忽远忽近,时而扎耳时而飘忽,令人极不舒服,内容更是毒辣。慕少卿广发武林帖时,正值心气激荡,恨不能将自己的态度传扬于天下,对劝阻的琅環部署也是诸多过激,直到下了聚仙楼才有所收敛;然而被此人一说,传入事先不知情的人耳中,却似慕少庄主不齿宗主的行径,欲求脱身而不可得,反遭到百般压制、逼迫一般。黑白颠倒间,已给洛湮华安上了为求荣华出卖下属,甚而控制武林的罪名。   琅環众人心中恙怒,只是若要立时驳斥,其中是非曲直又非三言两语能够说清。朱晋皱起眉,这绿袍客透着古怪,言谈别有心机,必是冲着宗主而来,看他开口能令场内人人听得清楚,内力应是不俗,但一张脸长相平庸,面上木无表情,一时却难以判断是何来路。   蒋寒是昨日才与众师兄师弟一起抵达的,对诸般情势只听说了个大概,但他去年为琅環所救,又知晓静王为韶安战局尽到的心力,感激敬重之情已深入心底,哪里忍得下旁人肆口毁谤,他当即骂道:“放屁,江宗主运筹千里,谋定北境,此乃我与师兄在洛城亲眼所见,多少苍生因而免于战乱,武林中谁不景仰?琅環相助朝廷祛除外虏,百余年间没有几十次也有十几次,何时成了贪慕富贵?你张口闭口臭不可闻,究竟是何居心?”   他速来口齿便给,对内心所想又深信不疑,自然而然有一股气势。   周贽见此情况却大为兴奋,尊主魏无泽交代给三江帮的任务乃是在试剑大会上制造对立冲突,不妨施展口舌,多多朝洛湮华泼污水。须知众口铄金、人言可畏,凡事愈是极力辩白,结果往往越描越黑,也就无形中将慕少卿置于骑虎难下的境地,唯有一意孤行。周帮主拍着胸领命,不料第一步就被玄霜结结实实迎头教训了一顿,丢尽脸面不说,袁老二被点的穴道谁也没本事解开,只好往嘴里塞一团布,让他自己挨十二个时辰。受此挫折,正为如何卷土重来挠头,偏巧就冒出个诡秘的绿袍人,将众人的关注点引到了琅環宗主的品行上,虽不知是否尊主派来的帮手,但于自己不啻于送上门的良机。他不动声色地朝身旁看了一眼,向最能言善道的霍连生递了个眼色。   慕少卿陪着镜明、镜空一行走到演武场,恰见鹰爪门的当家霍连生站起身,打了个哈哈:“华山派这位小兄弟说的当真有趣,天下谁人不知北境大捷靠得是云王率军,璇玑阁主列阵,还有士卒奋力杀敌,就不知江宗主身在洛城王府,这运筹千里是如何一个运筹法,莫不是撒豆成兵?”   棚内的人配合地一阵哄笑,霍连生又接着道:“就算上阵冲杀有琅環一份功劳,可天下谁人不知,江宗主至今仍领着另一重身份,那便是朝廷亲封的静王。这些年来放着家仇不报,撇开江南和北境的部属不管,只顾了为国尽忠,嘿嘿,换做在下,怕是食不能下咽,寝不能安枕,自问是万万做不出的。而今慕少庄主欲改弦更张、分道扬镳,我霍连生头一个站出来叫一声好,大丈夫人生在世,不能为父母亲人雪恨,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大伙儿说,是也不是?”   一伙人哄然应和。此语不可谓不阴损,只是他深恐玄霜无声无息杀到,口中说得响亮,却站在凉棚里不愿出来,未免显得气概不足。   慕少卿不知不觉锁紧了眉,霍连生的说法如此熟悉,甚至不久前在聚仙楼上,类似的话曾经出自自己口中,用于质问洛湮华。他没有理由反对,应该觉得合意才是,可为什么,心头升起的却是一股反感的不适,仿佛某些原本竭力维护、曾视为重逾性命的东西,正在眼前被颠倒错置、当众遭遇攻讦污蔑。   或许是说话的人不对,无论周贽、霍连生与自己多么见解一致,当话从他们口中说出,就仿佛变化了味道,不再是本应有的意思,他并不想听到;而当洛湮华开口时,再怎样逆耳刺心,他总会不受控制地一遍遍回想。自己看不起的人在摇旗呐喊,看重的人却站在对峙的彼方,还有晚璃、谢潇、甄先生,他们都不同意,目光里充满无奈、忧虑甚至痛惜,就像眼看着珍贵的东西被摔碎。世界如此违和,这一切,真的应当发生么?   琅環的凉棚里没有声音,他知道洛湮华是不会辩解的,不仅由于周贽还不配,该说的话,在聚仙楼上已对着自己说过了,至于其余人的想法,琅環宗主并不在意。意识到这一点时,他心里又一次泛起那种奇异的感觉,比十余日前初次重逢更为鲜明,像是酸涩,又像带着某种怀念,轻微却不容忽略地扯动心弦。   四下里却多了嗡嗡的低语,琅環宗主江华的确是当今的皇长子,而且长居京城。武林中人身在江湖,自成体系,对于朝廷、官府天然有几分提防,过往这些年,连屡建奇功的琅環都被扣上罪名遭遇迫害,两方的信任更是下降到冰点,直到最近一年才渐有好转。可现如今,看鸣剑令主不计后果的架势,联系到江宗主的皇子身份,教人不能不多想。   洛凭渊耳目灵敏,附近低低的私语声令他心里有些发沉。他突然明白,为什么即使明知会遇到误解难堪,即使不得不将琅環内务摊开在台面上,皇兄仍要以武林认可的方式解决矛盾;以及,为什么事先会再三叮嘱自己,尽量少说话,实在不得已时再出手。   朱晋自座位上起身,向四下一抱拳:“试剑大会上,本不应说起题外话,但既然话到此处,朱某便说上两句。”   他吸一口气,声音略沉:“天宜十二年韶安失守,我琅環蒙冤,想来大家都知道,十二令中幽明叛变、漓墨分崩,十令部属或流离江南、或避祸栖身云堡。从那时起,到而今渡江重归中原,协平北境,历经几多变乱艰辛。宗主接任于危难,以一身系无数人性命安危,面临情势之复杂凶险,承担坎坷苦痛之深重,非常人所能想象,亦非外人所能得知。十载苦心,方有今日之琅環。”话到此处,他冷冷看一眼周贽的方位一字一顿,“我琅環宗主的思谋决断,存乎于心,天日可表,区区三江帮也想妄言置评?凭你们也配!”   他语声沉肃,场内的议论声一时低了下去,直至静默。任谁都能听出,朱晋所言不掺虚假,字字重逾千钧。   周贽眼见气氛不对头,又丢出一个眼色。彭三虎收到暗示,立即大声打破沉寂:“朱大侠此言差矣,我等草民无权无势,放在平时,要是敢提到江宗主的长短,被官府抓起来丢下狱里也是没辙。但今日乃是武林大会,就算我彭三虎没这个资格,难道天下英杰也没有?慕少庄主请咱们来,原就是为了有话直说,公道自在人心,琅環再厉害,难道还管得住天下人的嘴?”   蒋寒怒道:“一个病夫、一个矮胖子,三江帮物以类聚,到处收罗牛鬼蛇神,还好意思张口闭口代表天下英杰,我呸!鬼鬼祟祟、恶言中伤,谁不知道你们一伙镇日忙着挑拨离间,几条泥鳅也想翻起风浪,有本事给我出来,别藏头露尾躲在泥巴里!”   他这比喻倒也生动,引得不少人露出笑意。霍彭二人要的便是纠缠不休,又不敢招惹朱晋,霍连生趁势拱手道:“不才鹰爪门霍连生,还有断门刀彭门主,乃是周帮主结义兄弟。我等虽是武林小卒,比不得名门大派,与慕少庄主却早有盟约,不日共建鸣剑盟。难道只准华山派为琅環说话,在下等就不能替盟友出头?”   武林大会到场人数众多,大派虽然不少,但终究是声名不显的小帮小派居多,他工于心计,早已制定策略,自己一方但凡说话,便要偷换概念,引起多数人的敌忾之心,从而壮大声势。   “华山、崆峒,所谓名门正派,不外是擅长沽名钓誉,功夫稀松平常,论起趋炎攀附却最是热衷拿手。”那绿袍客再次开腔,冷沉沉说道:“华山派可没白走一趟洛城,不仅亲眼见识了琅環宗主运筹帷幄的神机妙算,还被引荐入宫见驾,得了皇帝老儿的封赏。”   “原来如此。”霍连生大喜,暗道对方必是帮手无疑,忙道,“在下一向也是这般看法,真乃英雄所见略同。”   可惜他虽连声附和,绿袍客却似并不领情,哼了一声,状甚不屑。   蒋寒气得七窍生烟,待要再争,封景仪将自家六师弟按住,起身走到凉棚前方,朗声说道:“去岁夏末,江宗主以大义相召,应怀壁庄之请,武林十三家门派同赴裕门关外太平峡谷,与靖羽卫合力阻击辽金武人,一战而大败品武堂、金铁司,灭外夷之气焰,护持边关粮草不至有失。我师兄弟虽只追附骥尾,但得能参与此役,已是快慰平生。少林镜名大师,万壑门方门主更带领数十同道直赴韶安,与琅環横刀会合一处。九月归雁峰大捷而北境平定,其中有江宗主料敌机先、苦心筹谋,云王殿下、苏阁主统兵有方,边关将士奋勇沥血,亦有我禹周武林协力之功。朝廷封赏便是由此而来。敢问霍当家、周帮主,还有这位不肯以真面目示人的朋友,家国烽火之际,你们做过什么?有何立场一面安享太平,一面含沙射影、恶语重伤?又出于什么目的,一味搬弄是非,挑唆慕少庄主与江宗主失和?”   他是华山派首徒,不日便将接任掌门之位,说话分量比起蒋寒自是不同。在场不少门派都曾亲身参与太平峡谷合围,闻言顿感面上生光、与有荣焉,未曾前往的也听得热血贲张,恨不能时间倒流,同赴北境。   万壑门主方苍松四十余岁,面容清癯,这时拈须说道:“封少侠所言非虚。韶安大胜得来不易,朝廷是故遣使往各家门派宣旨,或赐匾额,或赠宝剑,乃是感念嘉勉之意。此事堂堂正正,俯仰无愧。所谓仁者见仁,倘若这般也能视为攀附权贵,那么三江帮周帮主命人口口声声说江宗主贪慕荣华,其中可信程度也就不难想见了。”   推己及人,最能设身处地,武林中人远离朝堂,对权势富贵本来就概念模糊,被三江帮一说,加上江华确是皇子,自然而然觉得或有其事,至于谋取权位如何谋法,富贵又是如何富贵法,全凭想象。现在经方苍松一点,众人顿有恍然之感,原来自己在浑然不觉间,也已经,或者只差一步,就成了趋炎附势之徒。群雄看向三江帮凉棚的眼神不由变了,霍连生本就是个枯槁书生,彭三虎、周贽也谈不上仪表堂堂,此时在众目睽睽下愈发显得面目可鄙、行径可疑。至于一旁不时阴阳怪气的绿袍客,更惹人疑虑,看他无论说什么都一脸木然,想是带了面具或经过易容,难怪无人识得。   绿袍客被封景仪点破,脸上仍是看不出表情,冷笑道:“华山高徒,果然只会逞口舌之利,拉帮结伙,哼哼,嘿嘿。”   周贽感到投向自己的众多视线不太对劲,遂用力瞪了霍连生一眼,示意他想办法。霍连生心中如哑巴吃黄连,他没想到自己的偷换概念之法,人家万壑门主也会用,而且随手就用得高明十倍。本来指摘华山派的是那绿袍客,偏偏自己又去拉关系,来了个随声附和,这下扯也扯不清,如何是好。   既已发动,总不能不收场,他没时间细想,硬着头皮高声道:“大家有所不知,华山派不同其他门派,他们与江华关系非同一般,说出的话不可信!诸位大侠护送粮队往边关时,封景仪师兄弟三人却掉头直奔洛城;列位在战场应敌时,他们却是静王府中的座上宾,不但盘桓良久,进宫之事更是千真万确!若非已然投效,怎会抢在别家之前受封?此乃相互勾结的铁证啊!”   这一回,连涵养甚好的封景仪也动了怒,他正要驳斥,崆峒派凉棚中一名弟子出声说道:“封师兄三人进宫时,我与薛师兄也在,一同接了封赏,还亲眼目睹封师兄推辞了皇帝的挽留,不愿担任官职。阁下是否要说,我崆峒派也早已投效琅環,且与华山相互勾结啊?”   霍连生有些傻眼,还来不及反应,另一座凉棚中又传出一个懒洋洋的声音:“这才哪里到哪里,我和范少阁主今年才在静王府住了三个月,进过宫、拿过赏、守过擂台,上个月刚和江宗主同船到了金陵,来赴这劳什子试剑大会。看来要论攀附朝廷,头筹该是我唐门才对,华山怎么比得了?”众人寻声望去,出言的是位年轻公子,二十出头,白衣秀雅,正是唐瑜,身边坐着笑吟吟的范寅。   作者的话:   武林大会就是吵了打,打了吵,静王说:大家小心不要太用力,不然我就不好哄人了。   明天休息一天,而后继续,谢谢姑娘们地收藏和票票~ 第一百二十八章 杀机暗藏   霍连生再不敢出声,不只是他,整座三江帮的凉棚都呈现出木雕泥塑的状态。群雄瞧向周贽的眼神除却怀疑、审视,又增添了一点怜悯:不管是谁,出于何种原因,惹到了唐门都是很倒霉的。唐瑜公子作为唐门年轻一辈最出挑的人物,自江湖出道之日起即一路绝尘,所到之处皆有彪炳的传说,前段日子在洛城比武中压轴镇守玄水台,据说辽金武人为之辟易,末尾连着两日压根无人敢于上台挑战,端的是威风凛凛。唐、范二位之外,演武场中其实还颇有几位少侠、公子不久前住过静王府,唐大公子既然已经表示要拔头筹,其余人好像也不方便跟他争,不过,出声应和、表示赞成乃至叫好还是没问题的。   洛湮华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眉。他很感激这些朋友,只是以慕少卿高傲的心气与不稳定的状态,逆来顺受固然不可取,但向着自己说话的人一多,又难免产生反效果。   周贽在各种嘲讽、盯视中如坐针毡,霍连生是指望不上了,那绿袍客也变得扎嘴葫芦般一声不吭,他心中暗骂靠不住,只好转头去看慕少卿。毕竟,三江帮的论调都是源自慕少庄主本人,遭到驳斥肯定不舒服,至少会出面解围吧。   慕少卿坐在属于庄主的位置上,他没留意周贽投来的求援目光,不过心情确实不怎么好。这里是自己的万剑山庄,三年一度的盛大场面,他却有种说不出的孤独感觉,不同于剑术突破境界时的空茫,而是一种无可名状的低落空虚。三江帮的叫嚣令人烦躁,他无法想象日后会与这样一伙人为伍,共同建起鸣剑盟。但耳边不断传来一众武林同道对琅環宗主左一句又一句的维护称许,推崇备至,同样使他邪火上蹿,很难说哪一种感觉更为气闷。   眼前的、未来的一切如此不称心、不如意,究竟是哪里出了错?或者说,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这种迷惘甚至错乱的感觉近日来不时出现,令他连练剑都难以专注。慕少卿不自觉地再次向斜对面琅環的凉棚看去,总觉得,任凭场上众说纷纭,那里有一双沉静的眼睛始终注视着自己。   此时一个温和的声音说道:“京师与金陵相距遥远,讯息传递不易,当中难免偏差错漏,又逢小人作祟,终至心结。慕少庄主若能捐弃成见,与江宗主冰释误解,重叙旧日之情,于琅環、于万剑山庄、于庄主自身都是幸事,何乐而不为呢?”   慕少卿收回思绪,发觉说话的是寒山派殷鉴休,跟着记起,与唐瑜、范寅等人一样,殷少侠年初时也曾受邀居于洛城静王府。   他一股气往上撞,也不作答,转头冷笑道:“半月不见,江宗主依然是好本事啊,只消坐着一言不发,自然有人替你鞍前马后,表心曲、敲边鼓、做说客,一样不缺!”   他是此间主人,一开口就语带冷诮,众人都有愕然之感。范寅笑道:“庄主这话就霸道了,眼看着东一个帮主、西一位当家跳出来替你呐喊出头,还不兴江宗主有几个朋友帮忙分说分说么?”   “我这人向来随性,遇事全凭心情,见谁顺眼就结交为友,惹人厌便送颗暗器。”唐瑜闻言,淡淡说道,“这般行事,所思所做虽然未必人人赞同,至少痛快淋漓,从未薄待了自己。你慕少庄主为了一时激愤不惜剑指上峰,不计后果,于我看来未尝不是率性而为,同样不曾辜负了自身,是以还算对胃口。”   众人面面相觑,看来唐大公子不仅精通唐门最核心的暗器、用毒手法,还拥有唐门嫡传的正邪难测的性情,话风说转就转。   “而江宗主却是全然不同的人,每走一步,无不干系重大。”唐瑜也不理会旁人的表情变化,接着侃侃而谈,“北境会战出一丝差错,死去的人就得成万计;洛城比武一旦落到下风,赔出去的不只是公主,还有每年的钱粮供给、禹周的气势人心。所以江宗主从来只能将心情好恶摆在最后,先顾大局。明明差点被辽人害死,也得放那狗王子回去,只因不能再起战乱。好不容易捡回条命,病还没好,你慕少庄主又闹脾气,连着三月天天指名道姓地骂,他也只好忍着,这日子着实不是人过的,换了我那是决计不干。什么宗主、皇子,反正累死累活没人领情,谁爱做谁去做,本公子宁可如你一般来个不管不顾,犯不着为了别人成日苛待自个儿!”   他扫了一眼慕少卿,以及满场听得发怔的群雄,正色道:“慕少庄主,我当你是我辈中人看待,但平心而论,我敬重江宗主千百倍于你。如果你独来独往,自可随心而动、快意平生,但万剑山庄偌大家业,弟子护卫成百,还有你手下鸣剑众多部属,尊驾做决定时,可替他们想好了后路?万一你行错一步,摔落悬崖,就算下属肯跟着你跳下去,他们的家小怎么办?”   “唐公子不愧在洛城做过三月贵客,口才恁地了得,只是管得未免太宽了。”慕少卿哼了一声,心里明白争下去对自己不利。唐瑜是出了名的眼高于顶,若说会当众作违心之谈,连他都是不信的,而其他出言向着静王的少侠公子,不是名门之后,就是正派弟子,没一家不爱惜声誉,这样一些人说出的话,可信度绝不是三江帮一干人能比。他望了一眼身侧的李风行,以及才结束迎宾的顾笛,心里忽而有些沉重:是的,他有亲如父兄的部属,不论做出什么样的决定,他们都会一声不吭地跟随,但自己真的有把握对得起这份性命相托的信任,有信心做得比那个人更好?没来由地,他想到自从静王接任宗主,似乎八年间很少再有弟兄们死难,至少大家都活下来了,成家立业、养精蓄锐,日子在渐渐好起来。   心旌动摇的瞬间,他的头猛然一阵疼痛,迷雾漫起,遮蔽清明,吞没了刚刚浮现的头绪。那片混沌的雾气中,仿佛有个声音在一遍遍重复,宛若回声:人品卑劣的人不配做宗主,明明是洛湮华蛊惑人心,连晚璃都被他骗了,才不肯站在你身边。别忘了,你们势不两立!   “令主,已届巳正。”李风行在旁侧低声提醒,神色有些担忧,“时辰差不多了,是否宣布开场?或者由属下代劳也可。”   慕少卿从短暂昏沉中醒过神,感到额头已蒙上了一层薄薄汗水。他皱了皱眉,细小的火苗在心底窜动,带来炙烤般的灼痛与愤恨,某种程度上,这已成为促使他继续走下去的动力。姑且不论是否贪求富贵,洛湮华玩弄权术、拖延雪恨、阻碍复仇总是真的,如今还可以添上一条邀买人心。华山派、唐门、寒山派,他们加起来又如何,凭什么那个人事事都对,而错的偏就是自己呢?   “李叔,不必。”他看一眼渐向中天的骄阳,起身走到演武场中央,朝四周抱拳一礼,朗声说道,“诸位宾朋请了,今日端午,乃是三年一度试剑大会之期,承蒙武林同道抬爱,剑门精英、高手豪侠毕集此地,我万剑山庄蓬荜生辉!”   群雄本在回味适才发生的一连串言语交锋,闻言都是精神一震,重礼数的便拱手回礼,其余也或高声或动动嘴唇表示谢意。   “试剑大会顾名思义,一向有两重内涵,一是提供机会让剑门子弟展露锋芒、打磨实力,得名师指点,汇众家所长,相互切磋领悟;二是藉由四方高人名家荟萃之机,品鉴世间名剑,以剑会友,在下对此亦是十分期待。”慕少卿言简意赅地说道,望了一眼寒山派所在位置,仿佛意有所指,“能在这两项中表现出类拔萃的侠士,万剑山庄必有厚赠,而按照惯例,如若比试失败,所携长剑就需从此留在山庄剑池之中,不得带离。”   洛凭渊感到慕少庄主灼灼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刹那间如宝剑出匣,明锐无匹,心中不禁凛然。从洛城动身至今,他耳闻眼见的皆是慕少卿的偏激执拗、行差倒错,殊看不出到底哪一点值得静王耗费心神,直到此刻才倏然发觉,鸣剑令主确非浪得虚名,纵然为梵音术所困,那种属于绝顶剑客的风范却无一丝虚假。   “今次试剑大会还有一桩事务,虽非题中之意,但情势所趋,已是势在必行。”慕少卿继而环视四周,淡淡说道,“想必大家都已知晓,在下以琅環鸣剑令主的身份,与宗主江华立下了一桩赌约。四月廿三,聚仙楼上击掌为信,江华允诺在试剑大会三日期间,为我万剑山庄数月前发生的一桩惨事给出交代,倘若所作的解释不能让慕某心服口服,则任凭鸣剑分立于琅環,从此各行其是、再无瓜葛。”   此时演武场中已是一片寂静,他深吸口气,神情肃然:“在旁人看来,或许认为在下是小题大做、借题发挥,但死去的卫澄是我自小的兄弟,裴姑娘虽只是一名琴师,却是琅環遗孤,多年来际遇悲惨,种种因果皆由江华而起,在下不能不为他们讨一个公道。我慕少卿平生恩怨分明,并非蛮不讲理之人,江华接任宗主八年,凭借琅環之力立足朝堂而不为琅環雪冤,究竟是时机未到、才干不足亦或另有居心,既然无人能够说清,那便暂且揭过不论。然而世事见微知著,这一遭却是发生在山庄之内,是我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慕某虽然不才,也是堂堂男儿,拼却身家性命,绝不肯奉品行低劣的虚伪君子为主!适逢天下英杰汇聚,愿请在场各位朋友同为见证!”   他年少成名,虽有些孤傲,但与同道相处向来飞扬不拘,并不是个斤斤计较的人。此刻语声郎朗,一席话掷地有声,武林群雄若非深悉内情或者了解静王的为人,无不为之动容,思忖鸣剑的决裂必有别情;而琅環宗主虽名动四方,却常年深居简出,谈得上对他了解的能有几人?铁剑门戚漠夜对慕少卿颇有惺惺相惜之意,闻言率先开口说道:“慕少庄主尽可放心,既然琅環江宗主已承诺了赌约,想来必定不会反悔。只待明了前因后果,大家都会站在公道一边。”   众人纷纷点头称是,武林重然诺甚于性命,以江华的身份地位,如果竟而食言反悔,不仅从此威信扫地,连自家的部属都要离心离德。   洛湮华感到自己的衣袖被一只手攥紧了,他测过头,看见江晚璃的眼睛一瞬不瞬地凝注着场中的慕少卿,满含失望悲伤,浑然不觉指节已用力得发白。他无声地叹了口气,轻轻握住表妹冰凉纤秀的手指:“不要急,今日交给景仪,我们且再等等看。”   晚璃是个外柔内刚的姑娘,情绪从来内敛,这段日子日夜钻研曲谱之余,仍然言笑晏晏,表现得一如常态,谁又看得出她柔肠百转的心事。该是非常难过、焦急了,才会抑制不住流露于外。   略显嘈杂的议论声中,有人冷瘆瘆地插言:“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江宗主还不站出来表个态,怎地像个娘们儿似地躲着怕羞,唯恐抛头露面?就算华山、崆峒几家上赶着捧你,在场数千豪杰看着听着,再拖延掩饰也是要见真章的。一个管事、一名弹琴的侍婢,在身系国运的江宗主眼里或许只是微不足道的棋子,却是货真价实两条性命。何不挑明了给个说法,且看人家慕少庄主是低头服输、听凭处置呢,还是分道扬镳、做鸣剑盟的盟主?”   这声音忽远忽近,刺耳又飘忽,洛凭渊听得火起,举目望去,那绿袍客却已不在长凳上,想是混入了人丛中。宁王心中不止恼怒,更兼忧烦,试剑大会才开始,已是处处明枪暗箭,慕少卿仍旧一副唯我独尊的倨傲姿态,枉费大家许多努力期许,浑不似有所改变;而皇兄内力全失,在偌大的演武场上,再如何从容答对也会处于劣势。以自己的身份,同样不适宜贸然说话,他不由望向身旁两位师兄和封景仪,然而宁泽飞默然安坐,封景仪凝目沉思,似乎都很沉得住气,谁也没打算出言或行动。   周贽适才狼狈不堪,幸而群雄的注意力很快转移到别处,他才松了口气。这时见慕少卿态度不留余地,绿袍客辞锋咄咄逼人,立时又兴奋起来,怎肯放过推波助澜的机会。他略一示意,彭三虎便重整旗鼓,大声道:“这位绿袍大侠所言极是,慕少庄主侠肝义胆,不慕权势,不惜得罪琅環宗主也要为自家下属出头,正是江湖男儿的本色!说句坦白的,今日试剑大会到场的各方豪侠好汉,少说也有三五成是听说了赌约的消息,特为赶来观看此事的后续发展,一睹慕少庄主风采。江宗主倘若襟怀磊落,何不痛痛快快将子丑寅卯摆个分明,省得大家伙儿一等就是三日,咱们还忙着筹建鸣剑盟呢!”   凉棚内外照例又是一阵叫好轰笑,这些小帮派预先安排若干手下散在人群里,也跟着应声附和,竭力拉动气氛。   场边突然响起一个悦耳的声音:“师傅,试剑大会偌大名声,想不到盛名之下其实难副,非但良莠不齐,连地痞流氓无耻之徒都请了进来,还由得他们公然叫嚣闹场,弟子今日真是开了眼界。莫要说琅環江宗主不屑于搭理,连徒儿都觉得待在这里好生没意思。”   话音清脆甜润,满场都听得清清楚楚,正是来自青崖派那名被关绫救下的少女。她感激玄霜援手相助,因此忍不住出言解围。   李风行作为鸣剑的副令主,心里很有几分尴尬,按照预定,开场白过后就该宣布诸项比试切磋的流程和规则。至于赌约,毕竟是自己一方与宗主之间的恩怨,周贽一伙言行无状、喧宾夺主,当然会引得众多剑门同道不满。他见慕少卿只管神色冷冷地瞧着琅環的方向,毫无控制局面的意思,就明白这位公子激烈的脾气又上来了。李风行只好清一清嗓子,准备出面说几句场面话,让剑会回归正轨。但是他还未起身,已经有人从对面凉棚步出,先行来到场中,湖蓝长衣,隽雅挺秀,乃是华山派的封景仪。   封景仪方才一直有些分神,那绿袍客言行诡谲,每每攻讦琅環宗主,必然提及华山,之前那两声冷笑更带给他某种怪异的感觉。但是对方隐藏了真实面目,坐在长凳上时又难辨身形,一时间要想明此人身份却也不易。直到那少女开口,他才回过神,记起静王日前来信中嘱托的事。   “方才戚大侠说得好,凡事皆有前因后果,只论表象而不问根由,如何能明了事实真相。”他暂时搁下心头疑虑,抱拳说道,“事关鸣剑的未来前途,想必慕少庄主也希望探明实情,慎重考虑再下决定。在下虽是第一次前来万剑山庄,但恰好知道一些前因,或许有助于庄主与众位同道做出判断。”   慕少卿冷然瞥他一眼,心中老大不耐,早先洛城方面通过朱晋传讯,示警万剑山庄内藏有昆仑府派遣的暗桩时,就已告知消息来源是华山派逆徒岳乾。他心底认定华山派已被静王彻底笼络,因此封景仪要说的内容于他既不新鲜,也不足取信;但自己才刚亲口邀请在场群雄作为见证,如果阻止对方的人说话,未免显得缺乏气度。   “六年前,我华山派出了一名欺师灭祖的孽徒岳乾,将本门剑法精要骗取到手,交给昆仑府,以致两护法上门挑衅,师门蒙难,武林中于此事想来都是知道的。”封景仪如是说道,提到过往惨痛,他的声音转为沉郁,“岳乾随后化名纪庭辉,继续受命于当时的昆仑府阴使,直到他去年出现在京师,才被寒山派陆少侠识破行藏,拘禁于刑部大牢。也是为了这件事,我师兄弟三人在裕门关一战结束后就立即赶赴洛城,见到了江宗主和陆少侠。”   他不擅修饰言辞,但叙述条理明晰,逐一道出抵达洛城后,昆仑府如何掳走两个师弟为质,胁迫放还纪庭辉,构陷宁王;琅環如何全力相救,确保北境战事顺利、蒋寒魏清平安归来;纪庭辉又如何供出阴使魏无泽另有一枚暗棋隐于万剑山庄。   演武场中渐渐归于安静,封景仪的叙述扼要明确,略去细节与无关场景,听来仍是惊心动魄。昆仑府与北辽间的明暗联系、与琅環的对立对峙已算不得秘密,但若非亲身经历,绝难想象其中的关联复杂曲折若斯。   “昆仑府已更换阴使,与琅環议和,但魏无泽手段阴狠,针对江宗主布局已久,我华山派的遭遇可为殷鉴。”封景仪说道,“岳乾目前仍被关在华山,有关暗桩卧底的供述,万剑山庄随时都可以派人前往本门查问。裴姑娘说自己是琅環遗孤,慕少庄主可曾仔细调查过她的身世来历?她多年来的言行举止、为人处世是否有端倪或疑点可寻?裴姑娘之言如果是假话,那么说是昆仑府的反间计并不为过,如果她所言属实,则岳乾口中的内奸又在何处?”   他的话尚未说完,忽闻一声冷叱,唐瑜不知何时到了左近,迎面掷来一物,速度奇快。封景仪下意识地拔剑削去,剑招落在空处,只闻叮地一声细微撞击,那东西在他身前转了个方向,随即斜飞坠地,摔了个四分五裂,原来是一只茶杯。   唐大公子走上前,从杯底的碎瓷里捡出一枚透骨钉,长不及半寸,乌黑锃亮,在阳光下泛着诡异的色泽。他心细如发,对各种暗中伤人的阴毒伎俩又十分了解,封景仪在场中为静王作证,他便加意留神提防。饶是如此,见到乌光一闪时仍迟了半分,只得临时将手边茶杯掷出去应急。   群雄一阵骚动,那透骨钉明显淬有剧毒,又体积微小,于目标全神述说之际发出,必然难以抵挡,会是谁用阴毒手段突施暗算,又是为了什么目的?   封景仪定了定心,本待继续说下去,神态却倏然凝住了。他听到一片嘈杂声中,夹杂了两声刺耳的冷笑。若在平常,这点声音定然难以分辨,但封景仪刚刚才寻思良久,这笑声令他心头猛地一震,豁然侧目望去,果然发现了那混在人群中的绿袍客。   脑海中瞬间闪过一道电光,他不假思索地长剑出鞘,飞掠而起,厉声喝道:“将面具脱下来,你是什么人?”   这一剑犀利无比,宛如耀目的长虹划过空中,剑锋所指,将对方身周方寸笼罩其间。   绿袍客猝然遭袭,口中一声长笑,足下像抹了油,滑如游鱼般避到一旁。封景仪迅若雷霆的一击却是虚招,三尺青锋骤然圈转,削去对方一大片衣袖,露出点点寒光。   这绿袍客露面说话时,双手都拢在袖中,也无人察觉有异,众人此时才看清,他没有左手,断腕处装了一只锋芒闪烁的铁钩。   “金拓磐,果真是你!看来太平峡谷一战,阁下败得并不甘心。”封景仪心中再无怀疑,手持长剑踏前,淡淡说道,“只是堂堂昆仑府护法,金铁司第三高手,何以藏头露尾、不敢以真面目示人?敢问尊驾不惜路远迢迢赶赴金陵,混入试剑大会,究竟是为了寻我华山派清算前仇,还是受命于夷金摄政王或者魏无泽,来对付江宗主,离间慕少庄主,挑动我禹周武林不和呢?”   作者的话:   希望再用三章完成试剑大会,不过很可能拖到四五章的样子=o=   微博:   这盆杜鹃两月前来到我家时还只有绿叶不见花骨朵,元旦时已经花团锦绣,为落雪的冬日增添了明媚。花期一个月,可以相伴到春节。但愿2020年自己和亲人朋友都能过得好,路过的大家也一样,嗯嗯,其实就是后知后觉地说声新年好。 第一百二十九章 往事已矣   演武场上一片哗然,群雄对金拓磐的名号都不陌生,尽管其人奇诡不及纳兰玉,智计难比姬无涯,神秘更是不能望檀化羽之项背,但若论武功强横、心狠手辣,在昆仑府九护法中向来不落人后,可算凶名赫赫。金拓磐六年前与另一名护法温天笑同上华山索战踢馆,连伤十余弟子,尽皆身体伤残,再难复原,二人对中原武学大肆嘲弄羞辱,最终扬长而去。   这一段往事武林中尽人皆知,华山派自此饮恨,直到近一年方渐有转机。去年七月太平峡谷,品武堂、金铁司大败,金拓磐被封景仪与两个师弟截住,斩去一只左手,若不是在索隆泰帮助下脱身逃走,必定殒命当场。受此挫折,这位第三高手连洛城比武都没有露面,想不到今朝却出现在万剑山庄。   绿袍客被封景仪识穿行藏,左手特征过于明显,想否认也无从抵赖起,索性也不答话,只是一径冷笑。   这样等同默认,四下里喧哗声更大。一般而言,即使是不请自来,昆仑府的护法参加个把武林大会也算不得多么出格的事。朝廷宣布驱逐昆仑府,但江湖中的规矩远比官府松散,作为练武之人,如果改头换面,不声不吭地凑个热闹、开个眼界,在场大家都忙得很,原也没人有功夫管他。   问题是金护法的表现实在谈不上低调,短短时间已针对琅環宗主攻讦了一次又一次,赤裸裸挑动矛盾。原先他的言行混杂在三江帮的叫嚣造势声中,旁人只会看做寻常的江湖争斗,但身份一经点名,其中意义顿时大相径庭。须知金拓磐为金铁司效力,本应待在夷金的都城大梁,如果不是奉命前来、别有居心,为何出口的每一句话都是竭力促使琅環分裂,令武林局势加倍混乱恶化?刚刚听完封景仪的讲述,联想辽金长期延揽武者对禹周武林的进犯,琅環在驱除外虏中的重要作用,答案简直昭然若揭。   同仇敌忾之心一起,许多人手按剑柄。   金拓磐之所以来到江南,的确出自金铁司的授意。完颜潮被拘的消息传回大梁,摄政王完颜灼又惊又怒,一番劳师动众非但没捞到半点好处,反而赔上了儿子。他立即遣使前往洛城,设法将完颜潮尽快弄回国,此外厉兵秣马,暗地着人四出刺探情报,准备寻找时机对禹周还以颜色。接到琅環内乱的消息,夷金如获至宝,金拓磐作为金铁司留驻王都的有数高手,早年又归附魏无泽,就成了潜入试剑大会查探虚实、伺机行事的不二人选。   他踏进山庄前已精心准备,用人皮面具掩去真实面目,通过药物改变嗓音,自觉足够稳妥,然而一见华山弟子,想到断手之恨,一时恶意上涌,说话不免失了谨慎。封景仪六年来对师门之痛刻骨铭心,无时或忘,在他心中,岳乾必须找到,带回华山以门规论处,而动手残害了师傅、师弟们的金、温二护法同样不能放过,为了透彻了解这两个仇敌的形貌举止、性格武功,不知曾耗费几多精力,下过多少工夫。金拓磐虽已刻意变化声音,但那几声冷笑却是由心而发,音调与太平峡谷交手时听到的如出一辙,终究瞒他不过。   金拓磐见围过来的侠客越来越多,心里也有些发虚,演武场中虽有己方阵营的人照应,但在这种情况下不可能公然相助。他冷笑方歇,右手袍袖扬处,原地咋然腾起一团白烟,趁着近处的人纷纷屏息退后,整个人疾速掠出。他先前已看好了退路,西南方位没有扎手的门派,琅環、少林、寒山不是在北侧,就是在东边,只消不受阻碍,数息功夫就能离开这处演武场,觅路远遁,想来万剑山庄的守卫也挡不住自己。   孰料身形甫动,旁侧猛然传来一股浑厚的力道,一直静观态势的少林镜明大师不知何时已有动作,倏忽到了左近,僧袍拂动间,乾坤铁袖化柔为刚,直奔他肋下袭来。   金拓磐心里一沉,脚下却毫不迟疑地转换方向避过要害,拼着肩头受一记袖风,再度寻隙夺路而走。但于此同时,他前方去路上已站了一人,年轻俊雅,卓然玉立,手中长剑寒芒胜雪,正是洛凭渊。他关心事态发展更甚旁人,见到金拓磐露出马脚,如何肯放他走脱,因此比两位师兄还要快上一步。   机会稍纵即逝,金拓磐被接连阻得两阻,群雄已将周遭彻底围堵。   “原来这就是万剑山庄的待客之道,一言不合,便是来得去不得。”他目光阴鸷,沉沉说道,“试剑大会名声在外,吹得如何如何,莫非就这点格局度量!”   “请施主暂且留步。”镜明大师合十说道,“非是老僧有意为难,施主身份特殊,于非常之时口出是非之言,甚是不善。还望道明来意,为在场英杰释去疑惑。”   四面八方俱是审视戒备的目光,金拓磐眼见脱身无望,脑中飞快转着念头,口中冷笑道:“老和尚问得实在无趣,一场赌约轰传武林,示警坊间,茶余饭后,哪个不是随口评说,要么闲扯白话,要么开盘押注,为何本座适逢其会、有感而发,一开口却成了居心叵测?琅環将我昆仑府折腾得乱七八糟,还指望本座替江华说好话不成?”   这话乍听倒有几分歪理,就有自北边来的人讥刺道:“夷金世子这会儿还被关押在洛城,金护法放着主子不管,大老远跑到金陵适逢其会,顺带说江宗主的坏话,好有兴致啊!”   “说来说去,还不是要找麻烦!”金拓磐冷笑道,“什么名门正派、中原正统,什么少林、寒山,禹周武人就是虚伪,明明只会以多为胜,偏要假借个大义的名头,生怕落人口实。今日用不着来这套,不妨一拥而上,数千对一,本座奉陪便是!”   他颇有心机,看似反讽,实则以言语相激。群雄顾虑到以众敌寡似乎确有胜之不武之嫌,场面一时陷入僵持。   “饰词诡辩也没用,谁不知道你心怀鬼胎!”一名去过北境的剑门弟子怒道,“奸贼外虏也来说武林规矩,辽金纵兵屠戮村庄时,品武堂金铁司放火烧粮车时,可曾同我禹周讲过道义?”   金拓磐嗤笑一声,傲然道:“啰嗦什么,若非我今日身陷重围,似你这般角色,十个八个也不放在眼里!”   “金护法要单打独斗,那便由在下奉陪如何?”洛凭渊上前一步,淡淡说道,“中原正统、名门正派的道义规矩,乃是为朋友、同道准备的,就如江宗主之于慕少庄主,对付外敌贼子则无所束缚、不拘一格。只是以金护法的能耐,实在还配不上诸位大侠联手,由区区在下一人代劳足矣。”   他到场后一直默不作声,但以寒山派之引人瞩目、宁王殿下之声名远扬,受到的暗中关注殊不下于静王,此刻出面应战,一番话说得言辞妥当、道理通畅,更兼人才出众,立时引得一阵喝彩。   “原来是风头正盛的陆少侠,多闻寒山门下表面与世无争,实则沽名钓誉,还真名不虚传。”金拓磐眼皮一翻,冷笑望天,“要本座与你对战,须得先划下道来,输了如何,赢了又如何?倘若这是车轮战,阁下不过是个打头阵的,众位还是别再遮遮掩掩,一起上罢!”   “你这奸贼还敢提条件,妄想生离此地?没门!”蒋寒气得火冒三丈。   洛凭渊略微踌躇,他虽有信心取胜,但凡事有万一,以自己的年龄资历,却是不宜贸然做主打包票,他不由望向宁泽飞。   “一个金拓磐还不值得陆少侠出手,不知可否将此獠交与在下?”熟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封景仪越众而出,行至人前,“此人与我华山派宿仇未了,太平峡谷一战被他侥幸逃脱,今日正是机缘,在下愿下场一战,以师门剑法洗雪昔日之辱,生死各安天命!”   他语声沉着,神色极是坚决,朝周围深深一揖:“景仪代表师门出战,为示公平,愿约定在先,倘若是在下学艺不精,未能取胜,则任由金贼离去,一切责任由我承当,还望诸位能够成全。”   洛凭渊默然退后两步,他已明白封景仪的用意。这些年,昆仑府大肆传扬金拓磐、温天笑曾脚踩西岳、力劈华山,于华山派声誉可说莫大的折损,纵不至一蹶不振,也是创痛未平。而今仇家出现,封景仪自然不希望报仇之事假手他人;再者,在剑门盛会上,众多同道注视下削去宿敌嚣张气焰,实是一次摆脱往日阴影,重振门楣的良机,作为担当门户的大弟子,同样责无旁贷。而事先给予纵虎归山的承诺,是要让对方全力一搏。如此做法,既是光明磊落,也有着背水一战的决绝,令人心生敬重。   在场最有资格动手的就是华山派,金拓磐又是封景仪揪出来的,他开了口,众人都没有异议,宁泽飞说道:“我替你掠阵,景仪,多加小心。”   金拓磐心中暗喜,他对洛凭渊着实存着几分忌惮,倒不是由于对方的师承名声,而是梵音僧魔就死在这位五殿下的剑下,纳兰玉的本事他再清楚不过,物伤其类,不免心有戚戚焉;而断腕上新安的铁钩虽是百炼钢打制,碰上削金断玉的纯鈞剑,也只有不堪一击的份。现在对手换做了封景仪,情况立时大为有利,以自己对华山剑法的熟知程度,可谓游刃有余,看来今日有惊无险。   他对华山派睥睨已久,从不觉得当初辣手有何不对,去年尽管落得受伤而逃,但那是骤然生变,以一敌三,除了耿耿怀恨,轻视的心态并无改变。   两人在演武场中央站定,高手对决,不论思绪如何起伏,面上俱是气定神宁。时近正午,烈阳当空,山风猎猎。封景仪手持艺成时师傅所赐配剑,出鞘之际带起一片碎雪般的寒光,初夏的炽热仿佛在这一瞬冻结成冰屑,剑尖如电,化出千百虚影,径取对方眼目。   “云燕双飞!”魏清低声惊呼,“大师兄是何时练成这一招的,难道当真参悟了朔寒剑法!”   洛凭渊心中一动,他记得师尊说起过,西岳华山以奇险灵秀冠于五岳,华山剑法剑走轻灵,变化万端,同样以险著称。弟子入门,炼器三年方始教授剑招,只因劲力一个运用不当,反伤己身。待到熟习七十二式回风舞柳剑,数百种变招牢记于心,才得以根据资质分阶接触漱玉剑法、两仪剑法等上乘武学,探索险中求奇的境界,每前行一步,内功、悟性缺一不可。历代弟子中,能够领会奇字真意,做到收发由心的实属凤毛麟角。而奇到极处再转为平,蕴奇险于中正,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所修习的即是魏清口中的朔寒剑法,堪称华山武学的最高层次。   封景仪修业勤勉、禀赋上佳,剑术进境高出一众同门甚多,但六年前应该还处于习练两仪剑法的阶段,据说施宛就是因此将剑谱偷偷给了岳乾,盼望心仪之人能够尽早赶上大师兄。师妹含恨而逝,数年光阴,封景仪却已登堂入室,窥见多数习剑之人穷尽一身而难以企及的堂奥,其间艰难苦恨,唯有自知。   洛凭渊转过头,看到华山派一众弟子都在全神贯注地观战,有的紧张握拳,有的难掩兴奋,蒋寒激动得脸色通红,一瞬不瞬地盯着场中。   金拓磐没想到对方第一招就来势飘忽、难以捉摸,但见寒光点点,须臾不离双目,心中不由大骇,急忙半身后仰,方才险险避过。   场周众人多是剑术行家,虽然未必识得云燕双飞,但眼见剑势清奇,境界高渺,无不精神一震,喝彩声此起彼落。   金拓磐险些吃亏,轻忽之心登时收起,再不敢有丝毫大意。他武功走阴狠一路,本来使月牙铲,断手后改为双沟,重金请高手匠人将铁钩直接安装在左腕上,论灵活不及右手,但速度劲道尤有过之,潜心苦练,倒也琢磨出一套别具威力的独门招式,自忖武功较从前反有精进。此刻双钩并举,风雨不透,如一团黑雾,欲将对手笼罩其中。   然而从场边遥看,封景仪手下剑芒如同一道银练,自黑雾中笔直贯穿,由线及面,所到之处,密林般的钩影寸寸崩裂退去,代之以清冽寒芒,似能与金色的阳光争辉。   “是层林浸染,我偷偷看大师兄练过,不会错的,如今更上一层楼了!”蒋寒已经兴奋得口无遮拦,好在这会儿没人注意到他话里的毛病。   金拓磐越打越是心惊,比起去年交手时,封景仪竟似大有进境,内力增强,剑法更是出乎意料地棘手。   岳乾骗取的两仪剑谱以阴阳两仪为根基,昭示中原武学的精义,金拓磐曾反复参读,揣摩破解之法。原理本身博大精深、无懈可击,但欲以人力而夺造化运用之妙,岂能处处周全?招数变化虽多,出剑之际必有破绽。他功力本就高强,既熟知剑谱,上山搦战时便稳占先手,指东打西,果然无往而不利,从此认为不过尔尔。封景仪此刻手中剑法、脚下步法无不遵循两仪生克之理,于他早已熟知,然而对方每每剑光所至,峭拔奇峻如华山千仞,曲折跌宕若落瀑飞流,剑意融汇自如。仍是剑谱上那些招式,却如脱胎换骨一般,灵动非常,破绽倏忽隐现,未及捕捉已被弥补,只好当做眼花。三十招过去,他缚手缚脚,手中铁钩被克制得施展不开,渐渐迟缓滞涩。   金拓磐连连催动内力、抽招换式,饶是全力施为,却始终无法扳回先机。他已额头见汗,稍有急躁冒进,立时又被削去一片衣袖,半条手臂凉飕飕暴露在外面。他脑中不禁闪现一个念头:这真的是华山剑法?   激战中当然不可能提问,封景仪一言不发,只是全神出招。为了这场偶然又必然的对决,他多年来未曾有一日懈怠。   到了六十招开外,场中剑气激荡,任谁都看出封景仪已稳占上风。   “大师兄怎地总是用两仪剑法,不多使几招朔寒剑法?刚才那一招孤峰孑力何等锐不可当,只差一点就将金贼刺个透明窟窿!”蒋寒眉飞色舞,音量也不知不觉提高。   “稳扎稳打方为正道,需防狗急跳墙,你当大师兄是你么?”魏清道,“快看,碧华如洗,错过了今次,不知几时大师兄才肯再展示一回!”   剑华如雪,衣袂当风,洛凭渊听着华山弟子们的谈论,凝神注目,将眼前所见与寒山剑法相互印证,只觉获益匪浅。碧华如洗是朔寒剑法的第一式,而后云燕双飞、层林尽染、孤峰孑力,时令由夏末入秋,渐转朔冬,日落长河、霜天一色、百丈冰封。   待到蒋寒报出雪落寒江时,演武场中剑光消弭,对战二人站立如初,地上却多了一条安有铁钩的断臂。   胜负已分,四下里先是寂然无声,继而彩声雷动。   “结束了,还有好些招式没来得及用,这套剑法最后一式叫做亭前杨柳珍重待春风,很长是不是,连我都没见过,还以为今天会有眼福。”蒋寒略带遗憾地说道,“不过这样就很好了,太好了,从今往后,大师兄一定会轻松很多,他总觉得是自己的责任,这些年,谁的心里也没有他苦,我们干看着没法劝,连师傅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声音突然哽咽了,低下头用衣袖擦眼睛。洛凭渊看到,其他华山弟子也不约而同红了眼眶。   亭前杨柳珍重待春风,数九消寒,珍重等待,终会等到冰雪消融、春风送暖的一天吗?他看着场中的封景仪,无言地拍了拍蒋师弟的肩膀,忍不住又转头朝皇兄那边望了一眼。   剧烈打斗消耗内力,封景仪额头已布满细密的汗珠,但收剑的一刻,他的确感到了平静与释然。或许就从押着岳乾自洛城回到华山,独自站在师妹坟前告慰时起,他的创痛已开始好转,一点一滴地缓慢平复。那个明媚爱笑的少女再不会回来,昔日遗憾永难弥补,但她会看到发生的一切,并因此安息。善恶到头终有报,当世事回到正轨,生者与死者,都得到慰藉。   也是从那一天之后,仿佛长久郁积在心中的块垒突然消去,又或许过往的努力臻于成熟,练剑变得异乎寻常地顺利,曾经苦思不解的关隘一一冲破,他终于能将朔寒剑法领悟贯通。   曾想过许多次,终有一日要凭手中长剑向金拓磐、温天笑索讨血债,斥责这两个仇人,一本剑谱不能代表华山剑法的精髓,以此小视中原武学,更是坐井观天、自取其辱。而此时此刻,就像看到岳乾时不想说话一样,他发觉已没有必要对金拓磐理论什么,这些人原本不配。责任仍在,往事已矣,少时回忆埋藏心底,弥远弥深,但不再疼痛。   周遭喝彩声仍不绝于耳,他朗声说道:“金护法,当年你毁我山门匾额,伤我师父师弟,今日我斩你一条左臂,将你交由寒山派陆公子处置。华山派仇怨已清,至于其他的事,自会有人将你审问定罪!”   按理说金拓磐擅闯武林大会,应交由此间主人发落,但背后主使涉及夷金金铁司,他觉得还是宁王的靖羽卫最为合适。   金拓磐痛得眼前发黑,因为带着面具,脸色、表情倒是看不出变化。他已经没有余力抵抗,咬牙点了几处穴道止血,跌跌撞撞往场边挪去。落到靖羽卫手中哪里还有命在,他下意识地四顾张望,这里有魏无泽安排的自己人,只要得到帮助,强提内力,说不定还有一线逃生的希望。   演武场上气氛炽热,众剑客回味适才目睹的朔寒剑法,深觉不虚此行。华山派一振声威,但弟子们还在擦眼泪,远没进入扬眉吐气的状态。相熟的朋友也纷纷起身,要向封景仪道贺。一片喧嚣声中,谁也没有看清变故是如何发生的,但见金拓磐踉跄的脚步骤然僵硬,跟着仰天倒下,一动不动。众人上前查看,发觉他面色青紫,竟已气绝身亡,喉头钉着一枚半寸长的透骨钉,与唐瑜先前截下的那枚一模一样。   暗器来无影去无踪,无从查找是何人所发,一位曾经叱咤横行的昆仑府护法,就此命丧黄泉,死得不明不白。   这章预定的内容又没写完,本来这一段只准备用半章篇幅的,预想试剑大会应该没多长,因为毕竟不是武侠为主><,   所以下一章会加快些,很快就到静王了额。   这章很龟速,争取年前再更两章,感谢看文、回帖的筒子们。 第一百三十章 尚待东风   场中一阵兵荒马乱,试剑大会才开始就连出意外,仿佛兆示着接下来几日必然波折不断。   待到金拓磐的尸体抬走,日影已过了午时。慕少卿心里很有些不快,被人混进万剑山庄,在自己眼皮底下杀人灭口,无论是何方主使,又为了什么目的,作为主人都是面上无光。   那先后两枚淬毒透骨钉的确耐人寻味,先是偷袭封景仪不成,转过头来又去要了金拓磐的命。淬毒暗器见血封喉、中者立毙,用于对付封景仪应是为了阻止作证;而金拓磐落败后无力反抗、逃走,即将成为靖羽卫的阶下囚,选在这个时机将其除去,怎么看都是同伙灭口。两相对照,足见下手之人决断既快,心思又狠。   慕少庄主偏见再深,也明白眼前发生的事件是在针对琅環,不可能出自洛湮华的授意,金铁司、昆仑府,某些势力正藏在暗处,关注着试剑大会的进展,力图加深原有的裂痕,促成鸣剑分裂。想到这一点,他有种遭人窥伺利用的不适,仿佛被蛇盯着,浑身难受。   心底一个微弱的声音说:“你在做什么,难道要让仇敌、奸贼遂了心愿?反对洛湮华当真有这么重要,即使亲痛仇快也在所不惜?”跟着白色的雾气在脑际漫起,阻断思绪,带来又一阵昏眩。阳光灼热,他按住额角,只觉太阳穴一抽一抽地疼痛。   由于耽搁了不少时间,试剑大会上午原本的安排只能推迟到下午,李风行走到演武场中央,代表庄主请大家稍事休息,随意用一餐便饭,一个时辰后继续进行。   众人早就饿了,闻言立时丢开其他事,先祭五脏庙。庄里的剑堂弟子与从人穿梭往来,将准备好的饭菜送至各处凉棚。菜色虽简单清淡,不过考虑到今天是端午,所有宾客都分到一甜一咸两只粽子,外加每座凉棚一坛雄黄酒,可说招待得很尽心了。   洛湮华不能沾酒,剥开一只豆沙粽子,入口软糯清香,只是他怀着心事,提不起多少食欲,为了保持体力才慢慢吃着。属下们在身边闲聊议论,白清远说道:“少卿常年缺银子,三年前是甄先生拨给他二千两,才能将试剑大会办得有声有色。这回场面摆得更大,也不知是怎生撑起来的。”   “还能怎么办,当然靠借,找南宫公子帮他兜着。”谢潇道,“他就是这么个打肿脸充胖子的主,从来不会算账,用起钱来乱七八糟,要不是庄里还有几个管事忠心耿耿替他打理产业,早就上街卖白薯去了。”   洛湮华想象慕少卿推着烤白薯的小车沿街叫卖,或者手持寒水剑在朱雀桥头圈场卖艺的情景,不禁莞尔,随意问道:“这些天也没顾上出门走走,市坊间当真为我和慕令主的胜负设了盘口?”   众人不意宗主问起此事,互相看了看,顾筝笑道:“难得的热闹,岂有不赌之理,自打上月庄主下了聚仙楼,金陵最大的风云赌坊天天都是生意兴隆,不单为主上与庄主的赌约开了局,也没落下陆公子,传说纯鈞与寒水必有一战。到昨天为止,各方押进去的赌注已超过了九十万两,乃是城里一等一的大事。”   “规模确实不小。”静王微微扬眉,“那么两桩盘口赔率如何?”   “这个……”顾筝略有支吾,想想很难糊弄过去,于是答道,“下注赌陆公子比剑胜出的赔率是一赔二,还可以赌陆公子就算失手也定会带走纯鈞,不过得三赔一,要数押主上当场收服庄主最为合算,因为可以一赔六。”   其实风云赌坊的盘口比他提到的还要详尽,诸如试剑大会结束前必出意外,使赌约不能践行;陆渊爱惜名声、宝剑,根本不会提出挑战;琅環宗主若不能收服慕少卿,必然反口毁诺,甚至痛下杀手,……林林种种,不一而足,赔率都还不低。   “所以,甄先生前日做主,将账面上富余的五万两全部买了主上赢。”谢潇接口道,“他说,今年能否将看中已久的那座茶山买下来,就看这一注了。”   洛湮华微笑,他知道大家是不愿给自己增添压力,有意将话题引到轻松的方向,好让气氛不至显得凝重。时至今日,慕少卿决绝依旧,态度不见转圜,十余天来的乐音洗心似乎并未起到作用,大家心里都没有把握。如果这样的状态维持下去,要让渐行渐远的鸣剑令主回心转意,可能性微乎其微。音韵虽能调理情志,但两者都是无形无质、无从掌控,梵音术诡异莫测,清涧兰舟曲灵透缥缈,经由后者破除前者,乃是以虚对虚,任何情况都可能发生,胜负之数宛若浮云,琅環却已为此押上了攸关生存的重注。自己身为宗主而行此险着,任性程度只怕也不下于慕少卿。   吃完豆沙粽子,凉棚外已陆续来了不少前来问候或拜谒的武林同道,看这架势,还会越来越多。洛湮华站起身,轻声嘱咐朱晋:“阿晋,这里交给你,我去见一下慕令主。”   来到演武场两个时辰,耳闻目睹波澜起伏,争议迭起、剑光耀目,但他真正注意的始终只有慕少卿一人。言谈举止、声音语气、偶然的颔首或摇头,短暂的犹豫与停顿,能够观察到的所有细微之处,一一收入眼底。如事先所想,与聚仙楼赴约时相比,慕少卿的状态已发生了变化,所谓见微而知著,那些迷惘怔忡、瞬间动摇的情绪,无不意味着隐约的希望和如履薄冰的危机;而三江帮、金拓磐的表现,以及那两枚透骨钉,都更加证实了最初的猜测。只是,在逐渐确信的同时,心情愈发沉重。   慕少卿本来不必一直待在场边凉棚,但他身为庄主,免不了应酬,才回到凉棚,过来寒暄、打招呼、联络感情的各路人士就络绎不觉,忙得连饭都没吃几口。   除却一些旧识,许多人是来探虚实的,毕竟琅環的走向关系到武林格局,慕少卿很快被种种试探、套口风、察言观色弄得心情烦躁,恨不能一剑插在桌上,拂袖而去。   这时他看见了洛湮华,一身青衣的琅環宗主走到近前,脚步从容,周遭各种纷乱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直至安静,围在附近的人群避到一旁,让开通路。   洛湮华只带了秦肃一人,在午后灼热的阳光里,他身上那种令人印象深刻的沉静气质一如上次相见,仿佛嘈杂纷乱的演武场与清幽的聚仙楼没有任何区别。   目光相接,慕少卿心里有些疑惑,他相信琅環必定会在试剑大会期间使出诸般手段,迫使自己让步、就范,比如明枪暗箭、威逼利诱、软硬兼施,但到目前为止,这些他还一样都没遇上。洛湮华有那么多部属和党羽,接下来不是应该一步步展现实力、营造声势,将万剑山庄压得透不过气,最后再作为宗主出面当好人么?现在才刚开始,为何要放下身段亲自过来?难道不担心众目睽睽下,再被甩一次冷脸?   心中的火苗仍在灼烧,他背过身,态度冷淡地让客。   “慕少庄主不必紧张,我只是来与你打个招呼,不会耽误多少工夫。”洛湮华将他的戒备和疏离看在眼里,淡淡一笑,进了凉棚就直入主题,“下午即将开始比剑,今明两日的剑术切磋,朱晋会领着琅環子弟参与,至于我,留在这里也没有用处,就先行告辞了。”   “你只待半日就打算离开?”慕少卿一怔,继而怒气上冲,差点拍案而起,“身为宗主,这种时候甩手走人,亏你还敢自夸顾全大局!”   “我待在万剑山庄能做什么?演示剑术,下场比试,还是为剑门弟子点拨招式?”洛湮华叹了口气,他实在不记得自己何时自夸过,“至于规劝,恩怨是非已说得够多,继续争执下去只会愈发冲突不断、剑拔弩张,对琅環没有任何好处。我不在场,就少了许多是非,还你一个清静的试剑大会,不是很好么?”   他顿了顿,“不过,少卿依旧关心琅環,我很高兴。”   慕少卿滞了一下,他也不明白为何无名火起,洛湮华不观看试剑大会,不利用所余不多的时间好好争胜,关自己什么事?为何最先浮现在脑海里的不是眼前的纷纷扰扰,而是十余年前的旧日情景,少时的自己带着洛深华在濯月亭中指点剑池,满怀豪情憧憬,那个如月的少年听得悠然神往,微笑说道:“他日少卿主持试剑大会,我定然到场致贺,见证少庄主剑压群伦的风采。届时还要过上三百招,且看这剑池会将谁的配剑留下。”   而今的洛湮华依旧浅笑淡然,却再也无法扬眉亮剑。自己总是大骂他徒逞口才、满腹机心,似乎略显苛刻,试问对于一个武功全失的人,还能怎么做呢?   慕少庄主很奇怪以目前严峻的态势、针锋相对的立场,自己不去考虑对方的动机,最先想到的却是这么一堆有的没的,简直毫无意义。他当然不信洛湮华真是为了缓和气氛、减少冲突,想来无非是以退为进,宗主不在场,下属制造事端时尽可无所约束,放手施为,洛湮华只需过后推说不知情,最多也就是驭下不严罢了。   “提出立赌约的是你,托词离场的也是你,说来说去,你究竟想怎样?”他心中暗自戒备,冷冷说道,“没本事做出交代,那就趁早认输,免得耽搁彼此时间。倘若玩弄花样,我只会愈发轻看于你!”   “明天比试结束时,我会让人送来一些证物,是关于裴姑娘的身世,加上今日景仪的叙述,应该足够你得悉前情,解开对我的误会。”洛湮华神色平静,并不理会他话里的机锋,“后日是最后一天,我会再来,等待你的答复。”   “少卿,你明白其中的分量,我在聚仙楼上许下约定,将一切的主动权交付于你,是由于大家仍抱着期待,更因为相信自己不会看错。少时竹林练剑,结交为友,我了解你的剑、你的人,信你一定能做到破去心障,寻回本心。纵使过程艰难,也会在曲终人散的一刻完成抉择,就如我现在全力以赴要你回头一般。”   他看着对方眼中的红丝,不觉又叹了口气:“赌约已定,谁也不能反悔,如今宾客中尚混有辽金和昆仑府的人,玄霜自会帮忙维持秩序,不让奸人从中作梗。庄主倘若还是多虑,在下不免也要心生轻视。人人说你慕少卿剑法卓绝、傲骨英风,但望这两日能做到摒除杂念,静下心来再做决定,也就不枉了部属的跟随、众人的信任。”   若是情势允许,他也希望留在试剑大会上,但是,如果判断没有出错,接下来的一两天才是至为凶险、紧要的关头,不容丝毫错失。暂离是最稳妥的方法,自己身在万剑山庄,就会造成更多危险变数。在后日到来前,只能让晚璃与凭渊代为观察慕少卿的状态了。   话已说完,洛湮华起身辞去,一旦两天后输的是自己,这该是最后一次与昔日朋友真心相谈,再往后,反目为敌、覆水难收。   “等等,”慕少卿从短暂的怔忡中回过神,眼看对方已将步出凉棚,气得不知说什么好,怒道,“谁要你假好心帮助,就算宵小混入,我自然对付得了!”   “用不着领情,不过是顾全大局而已。”洛湮华脚下缓了一缓,头也不回淡淡说道,“况且,赌约结束前,你仍是我琅環的慕令主。”   慕少卿看着渐行渐远的青衣身影,气得牙齿痒痒,却发不出火,想不到此人半点亏也不肯吃,论口才实在毫无胜算,这会儿再表示质疑,又不免遭到轻视。他仍觉得洛湮华必然是藏了诡计的,但人家交代得清清楚楚,全是阳谋,来回寻思也挑不出毛病。或许这本身就是个圈套,否则,为什么会在那双沉静的眼睛里找到关切,而自己心中却充满了近乎疼痛的怅然?   “令主,少庄主,”李风行从外面进来,见他余怒方消,神思不属,不得不连叫了两声,“外面出了些状况,属下不好做主。”   “李叔,什么事?”慕少卿下意识地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皱眉问道。   “适才一些同道过来叙礼,听话意,对三江帮很是不满。”李风行低声道,“主要是大家见到他们与金拓磐一唱一和,都怀疑周贽勾结外夷祸乱试剑大会,想提醒咱们不可不防。”   实际上,不少剑门同道主张追查周贽的动机,至少也应扫地出门,不得继续煽风搅局;还有人含蓄地规劝万剑山庄勿要意气用事,免得为小人所趁,折损了百年清名。就连李风行自身,也认为三江帮不是在帮忙,而是将鸣剑架在火上烤。   由于担心慕少卿听了不快,陷入偏执状态,他的措辞很谨慎。   值得欣慰的是,在不涉及洛湮华的情况下,慕少庄主还是能够保持理智的,闻言并不恼火,沉吟片刻就淡淡说道:“三江帮、鹰爪门不练剑,本就是来旁观的,如今既然犯了众怒,烦请李叔带人提点一声,让他们自行离去便是,免得生出事端来场面不好看。至于后面的剑会,就不劳参加了。”   他已看得分明,周贽绝对不堪与盟,还是趁早赶走,免得扰乱剑会继续进行,如此不仅向武林群雄表明态度,也能落得耳目清静。洛湮华不过交谈片刻就已觉察自己思绪烦乱、心境不宁,也该凝神定一定心,才好应对接下来复杂难测的局面。   他沉思着,右手不自觉地按住寒水剑的剑柄,轻轻摩梭,或许这柄心爱的配剑才是内心深处的归属,力量与信心的源泉,相伴十余载寒暑,清凛剑气所至,一往无前,从未令他失望。后日就是决断之期,就不信,当赌约落败时,洛湮华还能维持住那副永远平静自若的模样。   慕少卿举目望向琅環的凉棚,熙攘往来的人群中不见那个人的身影,多半已然离场。目光扫过一袭白衣,他的心跳猛然加快,江晚璃没有跟着静王告辞,依旧留在原来的位置上,而且,那双美丽的眼睛似乎也正注视着自己。 第一百三十一章 天下之剑 上   未时三刻,试剑大会再度开始。三江帮已灰溜溜离场而去,勾结外夷的罪名可不轻,主家都下了逐客令,再不识趣走人,就等着变成过街老鼠吧。至于周贽是何感想,没人放在心上。   群雄发觉琅環宗主已不在座中,不过关于履行赌约的最新安排已然传开,十分干脆明了。大家知道今日不会再有进展,也就将心思收回,放在眼前即将到来的剑术比试上。   作为能够吸引四方剑门云集的盛会,试剑大会自有传承百年的独特之处,并不是随便哪家门派出来位弟子往场中抱拳一战,自报家门说声请赐教,而后一众剑客就谁有自信谁上,开始逐轮单挑,这等比法未免缺乏格调。顾笛代表庄主宣布接下来两日的各项规程,遵循过往旧例,第一道环节名为百步剑廊。   百步剑廊久负盛名,为万剑山庄剑堂独有,专为测试各家门派年轻子弟的剑法造诣而设。江湖中流传这样的说法,身为习剑之人,出师前若不能参加一次试剑大会,通过万剑山庄剑廊的考验,便算不得剑术有成。   因此顾堂主话音方落,场周到处便响起嗡嗡低语之声,许多跟随师长前来掂斤两、开眼界的年少弟子面露兴奋,无不跃跃欲试。顾笛在迎客时已对这一次参与的人数大致心里有数,适才午间休息又遣门下逐个凉棚做了确认,此时也不多费唇舌,沉声说道:“今日开始较晚,请有意一试剑法的列位少侠抓紧时间,半刻内集结完毕,大家同往剑廊所在,排序下场。”   众剑门子弟于是闻声而动,走到场中央的人数迅速增多,华山派、崆峒派、点苍派、南海派、青崖派……洛凭渊大多不认识。   “难得来一趟,四师弟要不要去试试身手?”殷鉴休在身侧道,“虽然后日才轮到品评鸣剑,但今明两日也十分精彩。若是担心闪失,我陪你闯一遭如何?”他想到师弟不比旁人,不太可能江湖闯荡,日后参加武林大会的机会多半也少之又少,故而由此提议。   洛凭渊想着皇兄临走前叮嘱的话:“凭渊,以目下情形,慕少庄主不会轻易改变心意,后日你与他当有一战,这两天要多加小心。”   “不必二师兄陪着。”他起身笑道,“久闻百步剑廊之名,我这就去见识一番,且看是如何厉害法。”   于他而言,与其处处提防暗箭,不如主动明刀明枪,再说比试已然开始,慕少卿作为庄主本就占尽天时地利,自己若是不露一手,岂非未及挑战,气势上先输了一筹?   顾笛看着门下点算人数,忽见洛凭渊过来,颇觉意外:“陆少侠也有兴趣下场?”   “既来之,则安之。”洛凭渊微笑道,“在下特来领教剑堂的绝技,以免顾堂主失望。”   顾笛挑了挑眉,自从上回被洛凭渊摆了一道,他的确很想收拾这位寒山高徒一顿作为回敬,但五殿下有权有势有宝剑,单凭纯鈞就够资格直接挑战庄主,如果这两日选择作壁上观而不出手,他也无可奈何。现在对方主动送上门,乃是正中下怀,当即说道:“自当好生招待,让陆少侠不虚此行。”   百步剑廊位于山庄东部,与演武场之间只相隔一片枫树林,南北分设一道,长五丈,尽头通向剑池,本次参加剑廊试剑的各家门派年轻一辈子弟共二百九十七名,每人手中分发一枚号码牌,单数往北而双数往南,在山庄弟子的带领下分别聚集在两侧入口。   道场群雄或是关心本门弟子,或是纯看热闹,同样纷纷离开凉棚,来到附近围观。   剑廊实际上是一条五尺宽的通道,以洁白的云石砌成,上方无顶,两侧每隔五尺立一根一抱粗的石柱,打磨得极为光滑,数下来共十一对。洛凭渊前次进入山庄,就曾在顾笛的引导下,穿过这里前往剑池。那时廊中空无一人,而现在,除去入口,每根石柱前都站着一名神情肃杀的剑堂弟子,天青色长衣,翡青色腰带,二十人排列齐整,令人一望而心生凛然。   石廊前端设大鼓,末端悬铜锣,又摆有桌案,上铺文房四宝,另加一只香炉。洛凭渊拿到的号码牌是单数,因此在北侧等候,想来南边也是同样景象。   午后阳光正好,云石圆柱上方也用五色丝线挂着艾草,众人的低声喧哗渐渐平息。顾笛走到南北之间正中位置,省去开场白,沉声道:“开始!”   南北石廊前同时响起一通鼓声,洛凭渊这边,管事的剑堂弟子高声道:“第一号是哪位同道,请上前,通报姓名师承。”   一个身着墨兰长衣的青年走出人堆,看得出有些紧张,但仍然鼓足中气,大声道:“在下点苍派高万筹,家师绯鹤真人。”   绯鹤道长是点苍剑派现任掌门的师弟,那管事弟子便道:“高师兄,请试剑!”   剑廊之中只论剑技,不准利刃伤人,众剑堂弟子一律手持木剑,顶端包有软布,入内之人自然也是一般待遇。早有山庄门下递上一把准备好的木剑,高万筹接在手中,深吸一口气,大步向前。   “咚咚咚”三声鼓响,石廊中虽不见雪亮的剑光,然而剑影重叠,仿佛数不尽的剑花刹那挽起,绽了又谢,将高万筹的身形淹没其中。洛凭渊注目凝视,但觉剑堂弟子招式精妙,瞬息变化,以他的眼力,一时也有目不暇接之感。   点苍弟子一边招架,一边潜行,但显然十分吃力,每走一步,前后左右皆有木剑刺到,招招不同,有的剑式繁复,令人心旌动摇,有的只是简简单单一剑,无甚花巧,却攻人之必救,似乎更难应付。廊中众门下站立的方位也多有变换,彼此次序虽未打乱,然而或驱前,或避后,时而借助石柱隐蔽身形,看似毫无规律,实则进退井然,但凡剑影起处,无一丝空隙。   点苍剑法以稳、狠为要,高万筹功底尚算扎实,应是下过至少三五载苦功,但临敌经验尚浅,火候也嫌不足,遇到连番攻击时,就显出攻不够狠而守不能稳,渐渐剑势散乱,左支右绌。他奋力闯到一半,已然举步维艰,这时一名剑堂弟子轻叱道:“着!”木剑剑尖点过右肩,留下一处白印,原来顶端软布已沾过石灰水。如此切磋,受伤是不会的,而失误输招的情况仍可一目了然。高万筹咬牙继续,未出半丈又中两剑。   以多人之力围困一人,貌似有些不公,但通道狭长,廊中弟子各守其位,在来人通过之际出剑拦阻,只要对方能接下数招,便任其潜行,并不纠缠追击。由此而观,威力主要来自配合无间,而非群起攻之。本来五丈距离,寻常人四五十步即可走完,但置身这压力重重的云石通道,只怕两三百步也未必能够踏出,百步剑廊之名可称贴切。   洛凭渊看得心下赞叹,眼前所见分明是一组极高明的剑阵,剑堂弟子所出招数自不同角度袭来,轻灵疾迅、开阖疏阔、中正沉稳、狠辣偏锋,天下剑法种种风格一一呈现,淋漓尽致又相合无间,仿佛心有灵犀,练剑之人深入其中,宛如短时间内应对各家所长,自身弱点立时无从遁形,考验实力的同时,何尝不是少有的锤炼机会?他早有耳闻,云石剑廊专为试剑而设,如果不拘场所,脱离石柱,便可成为围困强敌的杀阵,眼下发挥的程度,恐怕不过真实威力的一鳞半爪。   点苍弟子好不容易杀出剑廊,身上已经斑斑点点不知被戳了多少下,若非所有人都用木剑,这会儿大概早已重伤倒地。等候在外的山庄门下上前计数,共中十三剑,坐在桌案后的剑堂弟子看一眼桌上燃着的线香,提笔写下:点苍派高万筹,耗时两寸三分,计十三点。   自然有人大声将成绩报出,高万筹垂头丧气,而入口这头已又是一通鼓响,轮到下一名测试者上场。   耗时两寸三分,也就是过程用去了燃这么长一截线香的时间。蒋寒也在北侧,见洛凭渊留意,在旁笑道:“其实还可以了,没有拖得太久,只是连中十三下,算不得合格,这位高师兄的剑是保不住了。”   他又将声音放低一些:“万剑山庄其他没有,唯独于用剑上有些压箱底的门道,陆公子定要多加小心。”   通过百步剑廊的基本标准,乃是不超过半柱香、身中八点以内,两条之一未能达到,便算失败,作为代价,请留下配剑以作纪念,继续努力下回再来。   洛凭渊笑了笑,点头示谢,目睹剑廊阵势之后,他心里又多了几分慎重,别的不说,顾堂主为自己准备的待遇肯定不止这个程度。   试剑进行得很顺利,每当石廊入口擂起大鼓,那头出口书案上就换一根拦腰做了记号的线香。一众练剑弟子依次上前闯荡冲撞,因为事先知道规矩,无人穿白,大都着深色衣衫,出来时变成梅花鹿的着实不少。剑廊也允许两人联手同入,只是遇到的攻击会随之增加,对配合与默契是极大考验。如果拖到半柱香功夫仍未冲出,尽头处一声锣响,就算只差一线,也算前功尽弃。   闻鼓而进,鸣金则退,可见虽以发扬剑术为主旨,仍融合了战阵杀伐的意蕴,正是琅環的特色。洛凭渊见能通过这一关的人数至多十之二三,暗暗想到,鸣剑多年前遭逢大战,折损惨重,不久后令主也伤重辞世,慕少卿其时年不过十七八,能够负起重任,承继山庄武学,训练门下、部属,重新锻造出如此完善的剑阵,确实有值得自傲之处。   每一位弟子的成绩不但被大声爆出,待写满一大张后还要在石牌上张贴,在场各家门派师长、名宿则要加以比较,判断表现优劣,指点自家弟子,关注剑门新秀,品评诸家剑法,分析剑廊奥妙,习武之人争强好胜,众剑派口中交锋、剑下较劲,各自忙碌非常。   申正十分,休整一炷香,而后再度开始,廊中剑堂弟子替换半数,另一半等到下次间歇再行换人。负责计号的山庄门下扬声问道:“八十九号是哪一位同道?”   洛凭渊过去施礼道:“寒山派陆渊,家师寒山真人。”   他的声音并不高,举止、礼数与他人别无二致,但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停下正在进行的交谈或动作,目光齐刷刷地投射过来。寒山真人亲传高徒,当今的宁王殿下,本次试剑大会两大悬念之一的主角,传闻无数,但过往当众展露身手只有一回,还是较量掌法,谁不想看看他剑术上造诣究竟几何?千峰竞秀掌已名噪武林,倘若这位陆公子的寒山剑法同样出色,后日品剑时就很有看头了。   管事弟子还礼道:“陆少侠,请试剑!”   洛凭渊颔首,他已将纯鈞交给二师兄暂时保管,此时接过木剑,毫不迟疑地提气入廊。   第一步还未踩实地面,眼前剑影晃动,两柄木剑同时自左右分袭而至,来势迅疾。洛凭渊心里已有防备,此刻凝神静心,侧身斜引,使出师门剑法中的一招霜枫落云,剑身平展,划出一道半圆弧度,将两剑几乎同时反荡开去。   群雄中就有人赞了声好,挡住剑廊第一道攻势原属应当,难得的是这一剑信手挥洒,有种宛若天成的闲适,意境清远,由洛凭渊这样形貌出众的年少剑客使出,格外赏心悦目。   顾笛也抱臂站在一旁观战,心里哼了一声,他自然是识货的,非是已将剑意融入心境,初见之际断然无法具备疏淡的意韵。单凭这一招,陆渊于剑术的领悟已在那些多年练剑却不能开窍的同道之上。据传宁王早年拜师后一直山中学艺,应是不假,如若栖身红尘内、富贵乡,想来纵然得名师指点,也不可能做到。虽然微有认可,他对自己的剑廊还是极有信心,除了庄主慕少卿,能来去自如的人至今还不曾见过。   然而顾堂主才刚这样转念,不过数息时间,陆公子已在石廊中信步行出了丈余。说信步,是由于速度虽快,与建堂弟子也已交换数招,但无论出招亦或身法,都有着类似于手挥五弦、目送绯红的从容,犹如闲庭信步,举重若轻。前方背后四名弟子双双出剑,合力而击,他身随剑走,直进分袭,木制长剑自左上而右下斜挥而出,有种山水泼墨般的写意。挡在去路上的两名剑堂弟子招数尚未相合,已然剑势被封,进无可进,不得已各自退后半步。未及换气变招,洛凭渊步法飘忽,瞬间已于他们二人眼前掠身而过,后方两剑连挡驾都不必,就此落空。   如是施为,组成剑廊的众弟子本拟至少各出三剑,目前却大多连一招都未能使全,就被对手闪到身后。   “好剑法,好身法!”顾笛听见不远处有人评道,“年纪轻轻就能做到形神兼备,你们都学着点。”转头一瞥,是万壑门主在教导弟子。他本来就郁闷,闻言更郁闷了。   洛凭渊其实全神贯注,绝没有看上去那么轻松,尤其进入剑廊中段后,剑堂弟子招式愈见精微,每有出剑,余意不尽,逐层叠加,全然是预备将他截住缠斗,多一刻是一刻的架势。这边一名弟子正面发动攻势,剑招闪烁吞吐,笼罩胸腹要穴,那边就从石柱后突袭,剑走偏锋,意欲出奇制胜,两者分寸拿捏正好,配合不差毫厘,加上背后剑势追击,应对再巧妙也难免被阻隔拖延,而身形只要稍一迟滞,对付下一波袭击时锐气就减三分。适才在外旁观尚且不觉,身临其境,方体会到暗流汹涌的压力。   洛凭渊暗自比较,玄霜剑阵长于以少困多,行军打仗时最为适用,而眼前剑廊的存在,更像为了对付功力超卓的强敌。设若剑堂弟子手中换作真正的利剑,游走分合间不再受到长廊地形制约,阵中杀机必定十倍甚至数十倍于现在,足以绞杀江湖一流高手。好在,再严密的剑阵也是由人组成,眼前众弟子实力尚不够均衡,阵形也留有余地,自己还是有机可乘的。   殷鉴休与宁则非一道站在外面观战,殷鉴休蹙眉道:“剑堂测试四师弟,可是用心得很啊。”他说话一向含蓄,眼前所见岂止用心,简直杀气腾腾。   宁则非对洛凭渊与万剑山庄之间发生的前事不甚了了,但想来师弟要索战人家庄主,山庄门下产生敌意实属正常,说道:“剑廊遇上强敌,自是抖擞精神。不过论起师尊的云霞剑法,我们几人中还是四师弟领会最深,看他如今出手,离山后又有进益。”   殷鉴休其实也不怎么担心,两人说话间,就见洛凭渊左手掐诀,右手执剑,身影如同浅黄色的流云,比先前去势略缓,但依旧飘逸自如,已深入石廊三四丈,行将接近出口。   昔年莫寒山云游四海归来,长居于翠屏山绮霞峰。绮霞峰正如其名,玉带缠腰,云蒸霞蔚,落日时分天际彤云绚烂如锦,寒山真人常看流云舒卷、云霞明灭,渐生感悟,创出二十八式云霞剑法,将无形自在、生息流转、宠辱不惊、天地无常诸般心境融入其中。想浮云无形任意,与光风同游,不为外物留驻,何等飘逸清疏,用来突破四面埋伏的剑廊甚为合用。   进入最末一段时,洛凭渊忽而感到身前压力陡增,心下微讶。石廊试剑本应专注拆招,而非较量内功深浅,但此刻,从破风声就能察觉,自去路左右如电袭来的两柄木剑显然都裹挟着内劲,势头颇为不善,莫非见自己行将脱出重围,不顾规矩了?他心中动念,同样运起内力,使一式秋水长天,此招取落霞与孤鹜齐飞之意,剑势纵横,带起几分炫目飞扬,又不失清远气韵,将近在咫尺的攻势化开。   剑与剑相交的瞬间,他发觉对手骤然发力,两柄剑各自运足劲道,竟像是拼着三败俱伤,也要将自己这柄木剑损毁。   内力看不见摸不着,唯有双方心知,若是因此在剑廊中折剑,就算身上不沾点尘,恐怕也只能算作试剑失败,岂不是有理无处说?洛凭渊不禁皱眉,剑堂这一手殊不光明磊落,他已感觉到,初见的两人内力一刚猛一阴柔,截然相反,自己若是以刚对柔,木剑会被两股刚劲震断,若是以柔克钢,则阴柔之力也足以使得木质酥软,之后交手中随便在哪里磕碰一下,依旧是折断的下场。他没时间多想,无奈只得运起师门洞明心法中的虚字诀,将两股暗劲都从剑上引到自己身上,再行运功化解。   以陆少侠的功力,受伤是不至于的,但他行云流水般的身法不免打了折扣,面对周遭剑影,不得不多花几重气力,多费几番周折,方才辛苦杀出重围。所幸众弟子虽气势汹汹、攻势凌厉,类似的暗算倒是没再发生,被他平安抵达剑廊出口。   负责通报成绩的管事弟子上下检视,大声报道:“寒山派陆渊少侠,耗时一寸,无点可计!”   洛凭渊在一片议论叫好声中交还木剑,他身上毫发未动,没有落下石灰印记,但心神仍沉浸在短短片刻的持续闯关对剑中,并无获胜的欢心得意之情。百步剑廊诚然名不虚传,如果毫无准备贸然进入,恐怕不吃亏也难。今日能做到全身而退,应当归功于平日时常借用玄霜剑阵磨炼剑法,可说是一种侥幸。其实他还是差点吃了暗亏,想到适才那一刚一柔两股内力,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同样拜在万剑山庄门下,修习的内功却南辕北辙,难道是带艺投师的缘故?他往剑廊中遥遥望去,适才两名剑堂弟子都长得面目寻常,无甚特色,若非靠着方位,单凭记忆辨认还真不容易。   日暮西山时分,剑廊试剑暂告中止,南北两侧只余七八十人尚未试剑,要待到明晨再来。而在试剑大会的第一日,还有最后一个环节作为终曲。   今日进入石廊而未能通过试剑的各家门派弟子共一百五十三人,在离开山庄前,他们要将自己赴会时佩戴的长剑沉入剑池之中。   试剑大会自来有这项传统,参会剑客无人不晓,所以除非事先已决定不加入比试,或者有相当自信,众剑门弟子一般随身只带柄普通的青钢剑,至于宝剑或者有意义的长剑,是不会携在身边的。万剑山庄对此也没有任何强求,所以某种程度上,将配剑留在剑池之中,更像一种仪式,是对自身的激励,也是作为剑门传人,对古早铸剑之地的致敬。   剑池是一片依山的小湖,山溪蜿蜒汇聚,形成一道三丈高的落瀑,注入湖中。水色清黛,清澈透骨,湖岸用大小不一的山石砌成,离岸或远或近分布几座水中小岛,都是巨石堆砌,顶部高出湖面数尺,长宽两三丈,尚算平整。洛凭渊不禁要想,是慕氏的哪一位先人,亦或此地更早的主人运来了这些巨石,最初的目的可是如今日一般,将它们用作比剑?   传说数千年前,吴王召集世间名将,汇天地所赐金铁之精,在此地铸造五柄吴钩剑,用以兴兵征伐、手刃仇敌。铸剑大师曾用这里的水濯洗工具,磨砺剑锋,剑池下葬着他们沥心血而成的上古宝剑。   湖水东侧伸展出一处不规则的长圆形小池,在前引导的管事弟子走到池边,向众人施礼相让,显然,这里就是留剑之处。   不知由于历经千载岁月的传说,亦或试剑后别样的心情,夕辉中的剑池有种近乎深沉的静穆,无人说话,只闻流瀑溅落之声。一众弟子默然走到池边,俯身将三尺青锋插向水中,直至半入池底,濛濛碧色中就多了长剑交错离合的光影,仿佛回到初始的源头,即将进入下一次轮回。   自古吴越多豪杰。   洛凭渊凝视眼前场景,微微出神,直到感觉一道灼灼目光,才收回思绪。他抬起头,发现慕少卿正站在数十步外,隔着人群,神情冷淡地盯着自己。   作者的话:   新年快乐,愿gn们平安,破五吃过饺子,努力提气继续写文,试剑大会第二日节奏必须加快,好奔向主题,不然就太长了== 第一百三十二章 天下之剑 下   两相对视,洛凭渊看见慕少卿的眼神里有着挑衅与战意。下一刻,对方顺着剑池缓步走近,像在随意观赏水中成百长剑静立如林的奇景,行将擦身而过之际,却听他淡淡丢下一句:“你的剑法还可以,但是,就凭这点本事,胜不了我。”   好吧,根据一天的观察,这位慕令主不知是心情欠佳还是性格使然,看人时一般只用眼尾扫上那么一扫,肯正眼相视的实在没几个。一上午只见他朝皇兄横眉冷对,下午皇兄走了,又脸色阴晴不定,不知在想些什么。也就是偶尔还会望一望江晚璃,给人感觉尚有药可救,不至病入膏肓。   “庄主又怎么知道,在下就只会这点本事呢?”洛凭渊神色不变,同样淡淡说道。   两人眼中都闪过锋锐寒芒,仿佛已于不动声色间各自出剑,对拆了好几招,只是一触即分,未见胜负。   “少卿,”南宫琛连忙过来,“这几日被你拉着,忙得脚不沾地,走,正好家里送来两坛好酒,今晚说什么也得陪我小酌几杯。”言语间,不着痕迹地将紧张对峙的气氛化解开去。他是温雅如玉的佳公子,与陆、慕二人站在一处,令人顿觉眼前一亮,暗赞禹周武林本多风流人物,更兼今朝尽汇此间。   慕少卿尽管情绪不太稳定,但对于重要敌手如洛凭渊,不可能不加意关注。他见云霞剑法流转如意,气象高远,不觉收起几分小觑,起了出手较量的兴致。须知剑术到了一定境界,同道虽多,对手却比知音更加难觅。今日先有封景仪的朔寒剑法,又复目睹洛凭渊势如破竹穿越剑廊,对他难免有所触动。   不过,想到情势使然,陆渊后日定会要求一战,慕少卿倒也没有急着现在动手的意思,南宫瑾插进来调节气氛,他也就顺势应了一声,一道转身走开了。   除了少数世交、耆宿,万剑山庄并不安排留宿。天色将晚,群雄在剑池畔盘桓片刻,便由山庄门下礼数周到地恭送出庄,渐渐散去。   待到次日清晨,百步剑廊重又开启,由于大部分剑门弟子已经试剑完毕,无需两道剑廊同时进行,因此北侧的人手撤去,余下集中到南边石廊测试,而试剑大会的重心也转移到第二项环节——石台比剑。   比剑的石台不是指演武场那座,而是在剑池之上,散布于清幽湖水中,以巨石堆砌而成的五六处小小石岛。   这一环节的内容很简单,如果说剑廊是通过阵形考验剑术,眼下就是直接一对一地切磋、单挑,也可以叫做约战。   剑客之间相互约战极为常见,切磋招式、扬名立万、了结仇怨,总之但凡有事就可以拿约战解决,彼此靠长剑说话。时间、地点、方式、分寸,讲究繁多,具体对战时,从以武会友到生死相搏,什么情况都可能出现。   要在试剑大会上当众比剑,时间、地点都是确定的,区别无非是上午还是下午,湖上哪一处石台。万剑山庄对如何比法也没有限制,随便你用长剑、短剑,大战三百和还是一招定胜负。不过规则还是有的:第一,未能通过剑廊考验的弟子,因为已经沉剑,不可索战或接受挑战;第二,在比剑中落败的一方,同样需要沉剑,失去再登石台的资格;第三,点到为止,不得蓄意伤人。违反以上三条,轻则逐出山庄,重则拿下处置。   石台大多离岸三两丈,施展轻功即可一掠而上,至于距离最远的两座,将其他近一些的石台作为过渡,同样能够顺利抵达。所以山庄没有准备小舟,如果哪位剑客连前往比剑地点都有困难,那还是回去练三年再来吧。   今日依旧客似云来,也仍是顾笛主持,水准却明显高于前一天。剑池青碧,盛会难得,许多成名剑客也纷纷亮剑,湖上六处小小石台不多时已笼罩在激扬剑光之下。   点苍派仇闲云索战中州大侠弟子聂寂峦,欲领教洛城比武中的第一快剑;南海派大弟子挑战封景仪,要以瀚海琼花剑法与朔寒剑法分个高下;容飞笙挑战万剑山庄第二高手秋伴絮,因为近期实在生气,不打一架作为宣泄,就快憋出病来;青崖派掌门爱徒向水岚挑战殷鉴休,原因不明,姑娘说请殷少侠赐教不需要理由;……   晨起时天气晴好,不久渐转阴霾,飘起零落雨丝,再过大半个时辰,又复云开见日。云朵聚散无定,剑池边也就时雨时晴,一如前人的诗句: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   湖水清黛如蓝,倒映着飘飞衣袂、如雪剑华,数不清的长剑水中伫立,仿佛连通了千年岁月,承载豪杰义士、先辈剑侠的精魂,一同注视上方纵横的剑影。   濯月亭是湖畔观看比剑的最佳地点,分量较重的来宾受邀在其中就座,少林两位大师,宁则非、方苍松、朱晋、余妙方、胡镜月,近年声名渐盛的年轻剑客如戚漠夜、仇闲云等人,没在湖上过招时也有一席之地。亭中轩敞古雅,足可容纳二三十人安坐,剑门弟子比试完毕,无论输赢都可前来见礼请益,由各位掌门、高手给予评价指点。过往多年,每逢试剑大会,濯月亭总会留下掌故与佳话,流传一时,少年剑士因此扬名立万不在少数。   唐瑜和范寅一个代表唐门,一个是七巧格少阁主,原也够资格列席,但这两位的拿手武功并非用剑,是以不肯掺合,宁可找块树荫下的大石坐着。   洛凭渊也不在亭中,倒不是万剑山庄有意怠慢,而是他提不起应酬或观剑的兴致,一些剑门弟子试图约战,也被他一一推却。众人都道这是在为明日对决慕少庄主养精蓄锐,倒也不好强求,却不知,除却一场比试的输赢,陆少侠还担着好几重心事。   不知是由于万剑山庄加强了戒备,还是唯恐被玄霜捉住马脚,那使用淬毒透骨钉偷袭之人未曾再有动作,三江帮一伙也销声匿迹,从昨天到现在,试剑大会进展得十分顺利,气氛也渐趋热烈,众家剑法精彩纷呈,时有惊艳之笔,掀起小小高潮。但这毕竟不是一次普通的武林大会,洛凭渊忍不住要想,湖边喝彩的人群里,真正为了论剑而来的能有几成?隐藏暗处的敌人接下来会作何企图?又有多少人正各怀心思,翘首以待事态发展?   想到这些,他就觉得心情沉重,只要看一眼慕少庄主在朱晋面前那副冷淡的表情,就知道魏无泽其实什么也不用干,被猪油、不,梵音术蒙了心窍的鸣剑令主定然会罔顾人情事理、亲痛仇快,替仇敌将一切做到彻底,就像他手中的寒水剑一样凌厉无匹。   仿佛平静的表象之下,那根看不见的弦已随着分秒时间的流逝,逐渐绷紧,逼近断裂。   洛凭渊感到,就在皇兄决定暂不现身的同时,对方似乎也随之改变了策略,同样选择一动不如一静,以免被引蛇出洞、节外生枝。从魏无泽的角度,这无疑是冷静明智的做法,因为胜负的关键最终取决于慕少卿的选择,而不是其他因素。金拓磐被当场揭破身份之后,到场群雄的看法已开始倾向琅環,继续命人添油加醋或者制造混乱,已经很难取信于人,反而等于在帮静王的忙。相反地,让试剑大会正常顺畅地进行下去,只消慕少卿坚持铁了心要决裂,仍然足以对宗主江华以及琅環造成巨大的打击和损害。换做自己来暗中阴谋策划,也一定会蛰伏起来,不再轻举妄动。一天多来的平静恰恰印证了这种判断。   皇兄不可能没想到这些情况,究竟是出于何种考虑,为什么昨天突然就离开了呢?洛凭渊来回琢磨,想过好几条原因,难道为了争取慕少卿回心转意,有些话或者事情,是需要本人不在场时由他人代行的?还是为了减少见面,避免刺激慕少庄主那偏执敏感的心灵,帮助此人冷静头脑;又或者是见到局势不佳,需要赶回怀壁庄重新布置?他甚至暗自猜想,莫非是为了留出空间,让江晚璃单独劝一劝慕少卿?道理讲不通,动之以情说不定是个好办法。   但这些想法很快又被他自己一一否定,要么不符合皇兄的性情,要么缺少章法。以洛湮华的风格,愈是紧要关头愈见分寸,绝不会凭藉臆想胡乱出招,一定是看到了必须这样做的理由。   事实是,一天多下来,琅環子弟与其他门派弟子一式一样地参加百步剑廊、石台比剑,朱晋态度沉稳,没提一句与赌约或宗主相关的话,江晚璃与琅環众人一同观剑,那静默不语的样子,不像要单独劝解。处在她的位置,想来确实很为难,说什么都不适合,若是哪一句话不慎错了,还不如不说。而慕少卿,昨天还能捕捉到一丝怔忡动摇,经过一夜,神态已变得冷漠如磐石,仿佛拿定主意,再无更改。   洛凭渊心里满是不安和疑惑,但昨晚回到怀壁庄,见到洛湮华脸上淡淡的倦意,他忍住什么也没问,今晚大概仍然问不出口。按照定好的计划,琅環有两次机会改变赌约的结局,一是今天下午送到万剑山庄的证据,如若不成,就只能靠明日的决战了。但是对于这两件事,谁也没有充足的把握。此刻,一众琅環部属必定比自己绷得更紧,忧虑更甚。   尽管所有赴会的剑客都有随心选择主动索战或接受挑战的自由,但终归是在天下剑门面前展现剑法,高手要自重身份,寻找堪与一战的对手,本领不足的往往宁愿藏拙,而原本满怀自负而来,却在目睹他人技艺后自叹弗如,就此放弃上台争胜的剑客更是为数不少。   因此,无论起初场面多么热闹,石台比剑历来只需一日辰光。而后众位剑术名家会根据各人表现,评议出实力最优异的新秀。   临近傍晚,最后一场比试也告结束,仇闲云面对沧州剑客程万钧,以一招“九曲无回”胜得干净利落。   说起仇闲云,近年来在江湖中可谓声名鹊起,已是点苍剑派的代表人物,剑门同道都说掌门黄叶道人好福气,有这般资质颖悟、进境奇速的衣钵传人,未来定能将本门剑法发扬光大。但由于仇闲云已不是第一次参加试剑大会,众人便将更多目光放在今日与他比了个平分秋色的聂寂峦身上。这二人以快对快,盏茶时间就过了近三百招,末了一个被划破衣襟,另一个断了一绺头发,同时收式,居然还都收得很稳,故此算作平手。镜明大师当时就给了聂寂峦“中原第一快剑”的评价,少林达摩堂专司研究各家武学,这称号出自达摩堂首座,分量可想而知。   按照试剑大会的惯例,石台比武中公认最出众的剑客可以要求与庄主比剑,如若获胜,更将获赠一本万剑山庄珍藏的剑谱。   剑谱的来历与价值也有许多传说,诸如乃是前朝某位著名剑侠的毕生绝学,招式如何如何深奥难解,若然悟透,必能剑术大成、臻于巅峰等等。言下之意,胜不了庄主,说明你的造诣和能力还不够,给你剑谱也是枉然,只怕反受其害。   越是出类拔萃的年少剑客,就越容易受到吸引,在好胜与好奇的驱使下进行尝试,因此几乎每一次试剑大会,慕氏庄主总要在这一环被挑战一番,但是百余年来,成功从万剑山庄取得剑谱的优胜者寥寥无几,练成的更是一个没有,也就显得尤为传奇。   经过濯月亭中一番讨论,这项资格今度归于仇闲云和聂寂峦。然而,二人不约而同,都表示放弃向慕少卿邀战,让期待看到更多精彩比试的群雄多少有点失望。   “我去年曾与慕少庄主交手,目前还不到再次比剑的时机。”仇闲云的说法颇为含蓄。   “既然如此,在下的胜算亦是不大。”聂寂峦性格直爽,说出的话却很有意思,“不过,我一向也赢不了寒山陆公子。”   慕少卿坐在亭中,闻言用眼尾扫了扫剑池边洛凭渊的身影,心里有点意外,据说聂寂峦在洛城比武后就入了靖羽卫,派得力属下打头阵,试探自己实力的现成机会,宁王居然放着不要?在他看来,洛凭渊出现在试剑大会,无疑是洛湮华计谋的一部分,更代表了背后的朝廷,就算一副寒山门下飘逸出世的做派,这层伪装也维持不了多久。孰料一天半过去,什么事也没发生,洛湮华说要还自己一个安静的试剑大会,还真是到处风平浪静,倒让他有些看不透深浅了。   他的目光不自觉地在湖畔停留,落在垂柳下亭亭而立的白衣少女身上。微风拂动柔长的发丝,她轻蹙着眉,仿佛有不尽的愁绪。   慕少卿感到内心有轻微的悸动。从昨日起,他几次想单独与江晚璃说一会儿话,至少问问她,为什么会送给自己清涧兰舟曲?但每当念头出现,随即他就会怅然想到,纵然真如长久以来所期盼的,晚璃待自己与旁人不同,那又能如何呢?他不可能因此改变立场,无法放弃与洛湮华对立,必须坚持下去。   那么,自己究竟为了什么,一定要与洛湮华对立呢?这种状态真的无可改变?每一次,思绪到了这里就继续不下去了,白茫茫的雾气会涌入脑海,将情感阻断在意识之外,而后困惑依然存在,但他已经漠不关心,如同一个遥远的旁观者。去找心爱姑娘交谈的冲动,也就一次次烟消云散了。   慕少卿也曾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试着穿透那片屏障般的白色,接续被隔绝在另一端的头绪片段,就像收回消失在视线之外的风筝,但他随之就感到头脑昏眩,甚至阵阵疼痛,茫茫的雾气变得愈发浓厚,有若实质般充塞所有空间,将他原本就微弱的意识之线撕裂、消融。   只要停止努力,不去碰触那个最核心的念头,一切不适都会很快消失。慕少卿并没有觉察到,由于一次次的失败、摧折,自己艰难的反抗已趋于衰微,渐渐无以为继,他步回初始的逆反与桀骜,在近乎冷酷的默然中感到了安心。千百年前,吴越之地就有着无数嫉恶如仇、誓死雪恨的传说,自己留着同样的血,为什么要委曲求全、沆瀣一气?而晚璃,他甚至朝相反的方向想着,倘若晚璃所做的一切是为了洛湮华呢?那么,相见争如不见,自己还不如不要知道。   于是他反复地陷入矛盾徘徊,没有去找江晚璃,而江晚璃也没有找他,感觉上不知是失落还是应该松一口气。   时辰已临近黄昏,就在慕少卿转念的短短一刻,谢潇走近濯月亭,两名属下随在身后,衣着分属淇碧和玄霜,手中各捧一只木盒。   “慕令主,”谢潇的神色极是严肃,“依照前约,宗主应允的证物已经送到,请你过目查看!” 第一百三十三章 草木无情   所有人的目光立时都集中到那一长一方两只木盒上,群雄纷纷聚拢过来,一些距离近的、自感有关联的进入亭中,坐不下就站着,多数人簇拥在外面,将濯月亭围得里外三层。洛凭渊也拉了二师兄,径自分开人群进去,到了宁则非身侧。   朱晋站起身,朝四周一拱手,沉声说道:“请众位同道为我琅環做个见证。”   谢潇从淇碧属下手中接过方形的盒子,置于茶桌上打开,里面盛着一叠文书卷册。他先是拿起最上面那份,翻动到其中一页,逐字念道:“甲寅年仲夏,本县谭溪镇春抬巷木匠王大福添第三女,名王穗儿,里正张保升具名报与县户房核记,时天宜三年六月初七。”   众人一时间都有些不明所以,慕少卿冷冷道:“这是什么?”   “琴师裴姑娘降生时的年庚记录,连同本名,载于十九年前。”谢潇一板一眼说道,“这本户籍簿则是在赣州源水县衙查找到,上有户房印鉴。”   他跟着拈起一卷字纸,缓缓展开:“木匠王大福,谭溪镇章王村人士,家中兄弟三人,上数五代皆为本村农户,朝夕耕种,供奉宗祠。因家中田亩有限,王大福十岁起拜村中木匠为师,一同于潭溪镇延揽活计,十八岁娶亲同村女子章红杏。二十七岁分家另过,迁入镇上春抬巷赁屋居住,而立之年得女王穗儿,三十六岁染病而卒,留下一子三女,葬于村北。这是王家族谱碑文拓片,另有王氏族长证言,三位族老一同画押,请慕少庄主验看。”   群雄面面相觑,谢潇口中所述,分明是一个普通庄户手艺人的生平经历,谋生、成家,包括中年病亡,都毫无特别之处,却在试剑大会上娓娓道来,被数千英杰屏息静听,也是一桩奇事。   慕少卿锁住眉头,他已明白了洛湮华的意思。裴素雪是裴三娘的养女,应是的确改过名姓,难道原先是姓王?而木匠王大福生于村落田埂,祖上世代务农,常年守着家门前的乡野镇子讨生活,无论怎么看,都与琅環扯不上关联。   果然,随着谢潇将文书一份份念出,琴师裴姑娘的身世脉络也逐渐清晰连贯。裴素雪,原名王穗儿,赣州源水县谭溪镇章王村人士。天宜九年王大福身故,章红杏拖儿带女回到村中,依靠家里四亩薄田维持生计。天宜十年赣州一带遭遇洪灾,地里颗粒无收,为保孤儿寡母度过荒年,王家长兄做主卖掉了年纪最小的幼女,身价三斗稻米。王穗儿当时七岁,被人牙带往姑苏,与另外三名女童一起卖入一户樊姓商贾人家,取名藕香,服侍家中女眷。   三年后,樊客商生意蚀本,不得不卖掉城中宅院,携带家眷回乡另谋出路,小丫鬟藕香于是被发卖到一家名为春色流波的青楼,开始每日学习书画弹唱,其时是十岁。应当说,在众多身世坎坷、命如飘萍的苦命女子中,她算是很幸运的。大约一年后,青楼重金请托名闻江南的琴艺大家裴三娘前来为清倌人做指点。裴三娘偶然发现,这个才接触古琴不久的小姑娘,于音韵方面却有种与众不同的灵性,遂起了收徒之念。为了让春色流波放人,裴三娘辗转设法,还动用了多年积聚的人情,幸而在鸨母眼中,藕香虽是个好坯子,却不是最顶级的那种,加上才教养了一年,耗费的心血花销有限,最终在索取纹银四百两后拿出了卖身契。裴三娘其实已年近不惑,欣喜自己一身技艺后继有人,亲自到官府消去了藕香的奴籍,为其改名裴素雪,相待之情,亦师亦母。   此后数年,裴素雪跟随师父,专注练习琴艺曲调,裴三娘凭自身名气往来于扬州、苏杭繁盛之地,也曾接受大户人家延聘,但短则月余,长不过半载,直到四年前来到金陵万剑山庄,就此安住,再未离开。   章红杏因生活困苦,九年前已带着儿子改嫁到距离章王村八十里的另一个村庄,王穗儿的两个姐姐,一个已出嫁,另一个同样在不得已时被卖去了赣州城中。   淇碧调集的书证摊开在茶桌上,一应俱全:王穗儿卖身的字据,樊家买丫鬟时与牙婆立下的契书,转卖青楼与赎身时的手续文契,上面统统写明了双方和中人的名姓,签字画押,春色流波那份,还附有一幅画像;又有裴三娘在姑苏府衙为王穗儿去籍、更名的记档,盖有官府印鉴,这些纸页文册已陈旧泛黄,看得出存放了不少年月。此外另有几份来自有关人等的证言,证明张红姑自家同样是村中农户,以及改嫁的事实;还有裴三娘由于爱惜藕香的天赋,几经周折为其赎身的过程。   “你们送来一堆旧纸,是想说明什么?”慕少卿拿起最后一份文书,随便扫了一眼,掷回桌上,冷笑道,“江华不会以为,凭这些东拼西凑起来的东西就能让我改变心意吧!”   “宗主是希望慕令主能够明白一件事,那就是,死去的裴素雪并非琅環遗孤。”谢潇不理会他语气中的冷嘲之意,淡淡说道,“且不管是否昆仑府派来的暗桩,裴姑娘在身世上说了谎,这一点确证无疑。那么她自尽前对你所说的一席话,还能有几分可信?又究竟为了什么目的,宁死也要制造假象,欺瞒于你?”   话音落下,濯月亭内外一时沉寂。琅環蒙难始于十年前韶安失陷,那是天宜十二年冬发生的事,王穗儿却已在天宜十年被卖到姑苏,倘若她家中双亲长辈是琅環中人,何至于卖儿卖女?况且王大福和张红姑只怕从未踏出过方圆百里的村镇,又如何为琅環罹难?   由裴素雪七岁起的经历来看,从樊姓商人处流落青楼,再到成为裴三娘的徒弟,一道漂泊江南,在进入万剑山庄之前的五年,可算得半只脚踏入江湖,接触到、乃至成为昆仑府或者其他帮会势力的手下棋子,不无可能,唯独“琅環遗孤”这个身份却是说什么也套不上的。   “我只相信眼见为实。”慕少卿心里有些烦躁,拧紧了眉头,“裴姑娘道出前情时已决心自尽,我不觉得她有欺骗的必要。再说以江华的身份地位,加上淇碧的本事,什么样的文书弄不出来?”说到这里,他瞥一眼谢潇,不无轻蔑,“江华难道就这点手段?天下英雄可不是傻子!我看你们是欺裴素雪已经死了,不能开口辩白,于是寻出个村女王穗儿的经历往她身上安,好信口雌黄吧!”   群雄之前见到琅環的调查结果,本来觉得有理有据,经他连质疑带嘲讽,一些人免不了又心中嘀咕,半信半疑起来。   “你才是血口喷人!”谢潇饶是早有心理准备,也被气得发抖,“慕少卿,蛮不讲理也得有个限度,这些年主上可没半分对你不起,你要闹到何时!且扪心自问,当年裴素雪来到万剑山庄,你了解过她的过往来历么?她对主上肆意攀诬,你身为鸣剑令主不生警觉,不思维护宗主清誉,这是为人部属之道吗?再者,凡事空口无凭,你慕少庄主在借题发挥、同室操戈之前,又可曾用心核实过这女子所说的任何一句话?如果自认弄清楚了,拿出实据来同我对质,咱们当场分个真假;如果连查都没查,哼哼,敢问你有何颜面信口胡言,我琅環宗主是任人辱没的吗!”   琅環众人对慕少卿早已忍得山穷水尽,都朝他怒目而视,亭中火药味陡然上升。群雄也觉谢潇之言甚是有理,单凭一个出身不明女子的一篇话,就给自家的宗主定罪,已不止是鲁莽,简直有些荒谬。更有许多人认为慕少卿必定已经查实过,否则怎么可能连续数月理直气壮,激愤异常?当下也点头称是,等着看他如何应对。   慕少卿脸上复杂的神情一闪而逝,那晚两个人相继死在面前,裴素雪是如花年华的少女,琴艺佳妙,已在庄里安静生活了四年;卫澄更是左膀右臂,亲厚程度不下于顾笛,却被自己一时失手错杀身亡。他忘不了那一刻升腾激荡的悲愤,郁结难抑的哀痛,以及被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屈辱。早年记忆倏忽醒来,刀光剑影中倒下的亲人同伴,与眼前情景重叠在一起,他恍然觉得多年努力全无价值,自以为羽翼渐丰,实则依旧软弱无力。他总是想起卫澄最后断断续续的请求,说裴姑娘身世可怜,情非得已,又浮现那个少女垂死时似挣扎又似绝望的眼神,带着某种奇特的嘲弄,还有她凄迷哀婉的歌声:见说道,天涯芳草弥归路。后面的日子煎熬混乱,他有如一点就着的炮仗,或者说不点也炸,发武林帖、与怀壁庄冲突、筹划鸣剑盟就够烦心的,至于裴素雪的话是否属实,根本没查过。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相信自己的直觉不会出错;而且,这种隐秘又不光彩的行径,淇碧多半早已准备好了掩饰的方法,不会让自己抓到真凭实据的。   如是一想,洛湮华手中有齐全的书证并不奇怪,倒是为了收到最大效果,拖了这许多时日才赶在试剑大会上拿出来,真是沉得住气。   “有谢副令主这般忠心耿耿、办事牢靠的属下在,谁还查得出对江华不利的线索?”慕少卿神色冷淡,比先前还多了两分高傲,“你好像弄错了一件事,我与江华立下的赌约,是由他向我证实清白,说明来龙去脉。而我要如何判断,还用不着向你解释!”   “话虽如此,慕少庄主的论断究竟是合乎情理还是流于偏颇,是非曲直,却需让琅環子弟、武林同道心中有数,否则对于宗主未免太不公道。”朱晋按住火冒三丈的谢潇,他心中同样气怒难平,但语气仍保持稳定,“目前赴会的前辈能人甚多,一应文书印鉴是否真实可靠,相信瞒不过大家的眼目。今日说明的所有内容,不论万剑山庄还是在场与闻的任一位同道英杰,都有权重新查证,如有不符之处,随时可对我琅環提出质疑。”   聚集在湖畔的众多宾客中,江湖阅历丰富的确实为数不少,当即有几个自恃眼光锐利、经验老到的走到茶桌旁,仔细查看一份份摊开的纸张卷册。待到确认瞧不出问题,又点头或拱手致意,而后陆续走开,将桌旁的位置让给其他看客。如是约莫两盏茶功夫,连对鉴别、仿制一道最有名气的两三位行家都已掌过眼,旁人也就不再上前。   争论、验看间,暮色已渐渐深沉,朱晋问道:“慕令主还有什么疑问?”   慕少卿冷着脸不说话,弄到印鉴、画押对于淇碧或许不是难事,但纸张、墨迹、图章都会随着时间推移产生变化,逐渐褪色,要将字据文书每一个细节都制造得天衣无缝,一如多年前的东西,能够摊开在众多目光下而不露破绽,极难办到。朱晋态度之坦荡,令他有些出乎意料,现在继续坚持异议,在群雄眼中已经很难占到理,然而要相信并且承认洛湮华的证据是真的,自己当真中计受骗,却是他万万不情愿也做不到的。   他脑中顷刻间转过许多念头,过往片段如浮光掠影般闪现。裴三娘是庄里一位管事荐来的,索要的礼金很低,说年事已长,早年又曾得罪过地头上的江湖帮会,欲寻一处长久安身之所,如蒙不弃,愿托庇于万剑山庄。他命人查了根底,证实向她寻衅的只是些青皮无赖,于是并不当回事。裴三娘进庄那天,身后跟着一个抱琴的小姑娘,齐眉刘海,淡粉色绫裙,忽闪的眼睛怯怯又好奇。从此小院里总是飘出琴瑟琵琶之声,庄里的人说,那是三娘在授徒,还连带教诲了几名侍女。一晃两年,某一日自己邀了三两好友饮酒,欲听管弦时,想起裴三娘新丧,就让卫澄随意找名会弹琴的侍女奏两曲。来的却是一身素服的裴素雪,于席间唱道:“断桥畔,芳草离离,人间焉有春常在,落花脉脉不能言,世事总难全。”一晃又是那个惊变的夜晚,或许由于这个少女留给他的印象一直是安静自持,只会于偶然间流露出淡淡的愁绪,当她突然痛陈指责时,那种不能置信的冲击才会如此巨大。她说自己是琅環遗孤,多年来受到宗主的控制,过着三刀两面的日子;说他枉称英侠,至今家仇未报,受人摆布而不自知,同样可悲可笑,每一个字都如同尖锐的长针,透过耳膜攒刺在内心最不愿被触碰的地方,留下无法消退的灼痛。慕少卿忽而发觉回忆里的这一幕有些模糊,声音、景象似乎在消退扭曲,裴素雪的神态,她吐出的词句变得断续而凌乱,难以分辨,跟着就隐没在白色的雾气里。她在说什么,出于何种原因要骗人,甚至不惜以死相欺?念头产生的一瞬,他再次感到熟悉的昏眩和头痛。   站在近处的朱晋,同在亭中的江晚璃与洛凭渊,都清楚地注意到慕少卿闭了闭眼睛,脸色有瞬间的苍白,而后神态中微小的波澜平息,复又归于默然:“当晚之事,疑窦重重,单凭几份书证,无论是否可信,都不足以为江华洗脱嫌疑。裴姑娘如果不是琅環遗孤,那她会是什么人,为何从她口中说出的背后之人会是江华?一个村女王穗儿可没有这份心机见识。倘若其中关窍不能解释通透,恕我无法信服。”   “她还能是什么人,自然是昆仑府埋下的内应!”谢潇的怒气还没来得及过去,就再度上涨,“看看你将大家折腾成了什么样子,再掂量掂量,如今状况究竟谁最高兴?获利最大的又是哪个?有脑子的人都能看清楚!你万剑山庄出事时,主上尚在千里之外,你自己不好生查明,倒要他来为你解释,还讲不讲理了?”   他的声音本来提得很高,忽而转哑:“少卿,到了现在,宗主待你之心还不够明白么?你为何就是执迷不悟,不肯清醒过来?”   在场群雄本就信了九分,再听出他话音真挚,均想,慕少卿提出的条件果然不近情理,宗主江华摊上这么一位难缠桀骜的属下,想在被气死前将之收服,确实是千难万难。如果换做自己,证据在手,怎会管他服是不服,怕是早已耐不住性子翻脸。由此看来,琅環宗主不仅气度惊人,这份相待之情也确然值得珍惜。   “江宗主甘冒风险立下约定,对慕少庄主的看重已是不言自明。”在僵持的气氛中,宁则非说道,“人云举棋不定、落子无悔,下了决定就难以重来。慕少庄主所做判断干系重大,既然疑窦重重,更须慎之又慎。以在下浅见,轻率冒进,恐为宵小之辈所乘,倘能脱出心障,以退为进,方为大智大勇。”   洛凭渊默默想,大师兄虽是高人做派,如今说话却变通得很,分明是看清了慕少卿死要面子的性格,一边激将,一边又给他铺台阶。   朱晋朝宁则非抱拳以示谢意,转而对慕少卿说道:“奉宗主之命,除了文书,还有一件东西让慕令主过目。”   他略一示意,身着黑衣的玄霜部下走上前,将另外一只狭长的木盒也摆在桌上。盒盖开启,里面寒气森森,一看就是兵器。   慕少卿绷着脸走近,一堆纸片就纠缠了半天,他不确定洛湮华葫芦里又在卖什么药。待到凝目看去,盛在盒中的是一对黑沉沉的铁鞭,十八棱骨节,乌沉中隐隐透出赤色,好似曾历经杀戮,饱饮人血。   “庄主。”顾笛在身边低声道。慕少卿知道他是提醒自己不要碰触,以防其中有诈。他冷笑了一声,洛湮华诡计虽多,还真不是胡乱下毒的人,再说怎能当着数千双眼睛输了阵仗。他当下毫不迟疑地伸手拿起其中之一,只觉入手异常沉重,心里一动,再细细打量,不禁神色微变:“这是黑沙透骨鞭!”   人群中立时起了低低的喧哗骚动,黑沙透骨鞭乃是武林中排得上名号的凶兵,据说打造时掺入三成玄铁,挥动间彪悍凶猛、无坚不摧;更重要的是,大家都知道它乃是昆仑府九护法之一温天笑的兵刃。   温天笑血统半汉半胡,天赋异禀、力大无穷,早年曾为关外巨寇,劫掠时偶然得到一块玄铁,遂寻找铸铁名家,耗费两年时间打造出一对趁手铁鞭,爱若性命,从不离身。多闻他性格残虐,下手狠厉,十多年间命丧鞭下的对手以及无辜性命不计其数。直到前几年遇袭遭遇重创,才收敛凶焰,销声匿迹。   温天笑不只是华山派的仇敌,对于琅環而言,更是仇深似海、不共戴天,因为十年前,从昭临赶回洛城的右使萧夙玉就是此人与姬无涯联手暗算杀害的。而今黑沙透骨鞭到了玄霜手里,所代表的意义不言而喻。   朱晋的神色依旧沉稳,淡淡说道:“二十天前,玄霜在河间府截获温天笑,经过激斗,已将其生擒,交予靖羽卫押往洛城,不日明正典刑。这对兵刃兼程送至金陵,前日才到怀壁庄。宗主相信慕令主得知消息也会高兴,因此让我等带来了万剑山庄。”   慕少卿握紧手中沉冷的鞭柄,洛湮华是在告诉自己,琅環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仇家,待到时机一至,所有的仇恨终会找到归属。心底一股热血上涌,激越贲张,然而于此同时,情绪却仍然冷漠而冰凉,感受到灼痛的煎熬,一个不断变大的声音在脑海中回响:“他分明是当众将了你一军,是为了算计你、降服你,所以决不能动摇上当!”跟着他听到自己冷淡的声音,“不错,多谢江宗主报捷。但玄霜擒获了温天笑,与今次赌约并无关联。我奉劝他一句,没话说就愿赌服输,别在不相干的事上白费心机了!”   朱晋叹了口气,以他心性之稳重,也认为不将慕少卿痛揍到十天半月起不了床实在对不住自己,但目前唯有接着忍耐:“今天到此为止,你提出的要求,我会转告主上。慕令主,希望你明白自己在做什么,明日最后一天,宗主会亲至,言尽于此,望你三思而后行。”   说罢,冷冷一甩衣袖,头也不回转身而去。 第一百三十四章 以剑之名   五月初七,自清晨起,苍穹下就飘起若有似无的细雨,扑面的山风中混有微凉的水气,像是要带走初夏的燥热。来到江南一个月,洛凭渊已习惯了这样湿润的天气,举目所及,万剑山庄的一草一木格外清幽,仿佛在飘零的雨丝中得到安抚。   “四师弟,师尊一向称赞你心志坚稳。”殷鉴休说道,“今日一战,胜负之数存乎身外,只需凝神定心,以意驭剑,自然浑若天成。”他察觉师弟身周气息不太稳定,似乎心绪起伏,在为即将到来的比剑紧张,不由有些担忧。   “多谢二师兄提醒。”洛凭渊点头道,他其实在想着昨晚与静王的对谈。   “皇兄,裴素雪已经死了,山庄事件的来龙去脉,真的能说清吗?”他这样问道。依据之前纪庭辉的供述,三名护卫都是魏无泽多年培养,不受昆仑府其他人控制,身份及其隐秘。以目前态势,若不能直接揭破裴素雪与前任阴使之间的关联,整场赌约就难有胜算。然而魏无泽酝酿已久,藏匿无踪,教人到哪里去找证据?经过两天的观察,他觉得慕少卿病入膏肓的程度尤在预期之上,即使当真搜集到人证物证摆在此人面前,恐怕仍旧换不来一句心服。   他想了想又道:“皇兄也无需过于忧虑,明日一战,我必定全力取胜。”   不能让慕少卿心甘情愿地服软,就唯有战而胜之一途,他的确感到几分紧张,因为失败的代价是难以想象的。怀壁庄上下的气氛如临大敌、一派肃杀,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宗主,可想而知压力有多沉重,而静王身上还压着一道圣旨。   “慕令主的要求也不算全无道理,事到如今,不好教他失望。”洛湮华却像全然不在意这些,悠悠说道,彼时,暖黄灯光掩去脸上倦意,他幽深如清潭的眼瞳里掠过一抹潋滟的光彩,“比剑、说理,缺一不可,还是那句话,只要凭渊愿意帮我,总是有办法的。”   洛凭渊收回思绪,他与两位师兄已堪堪走到木桥边,对面有人影迎了上来,是领着八名门下的顾笛。洛凭渊看着整齐排成两列的剑堂弟子,不由微感诧异:“下雨天,顾堂主怎么守在外面,可是在迎江宗主?”   “江宗主一行适才已到了。”顾笛拱手为礼,神情庄重,“剑堂奉庄主之命,迎候名剑纯钧!”   “原来如此。”洛凭渊会意,“多承慕少庄主礼遇。”   他下意识地按住了腰间长剑的剑柄,丝丝战意自心底融汇上升。这柄凝聚千年前第一铸剑名家欧冶子心血的神兵,来到身边已满一年,出鞘的次数虽然不多,却少有空回,七月十五月夜连诛十余名死士,令静王府转危为安;八月十三皇觉寺一击而取纳兰玉性命,使自己不至遭遇毒手陷害。在他心中,纯钧的存在远不止是一柄锋锐无匹的御赐宝剑,它仿佛渐渐成为自身的一部分,心意相连。慕少卿看来是对纯鈞志在必得了,而自己也早已下定决心舍命陪君子,赌上一次。   顾笛转身在前引路,宁则非脸上现出凝重,殷鉴休隐有忧色。   “大师兄,二师兄,咱们走,不要让江宗主久等。”洛凭渊说道,“放心,我相信今天定然是个好日子。”   依循传统,试剑大会最后一天的环节是品鉴各家剑派携来的上品好剑,与前两日相比较为风雅轻松。曲高则和寡,若不是懂剑爱剑之人,此时多半已选择趁兴而归,故而历来到了第三日,宾客会散去大半,留下来的剑客仍聚在万剑山庄。洛湮华很久以前就听慕少卿讲起过这些惯例,但当他再度走近山庄大门时,却发觉眼前依然人来人往,数量并不逊于第一天。   如果没有下雨,赏剑的地点可以设于演武场的石台上,而现在则不得不定在剑池西侧一处花厅中。看得出万剑山庄对于大家参与的热情也估计不足,厅堂格局虽宽敞,但容纳数百人已是极限,显然应付不了上千宾客同时进入,幸好此处两侧连着长长的回廊,将厅中门窗全部开启,使得坐在廊中的群雄能够耳闻眼见里面的情形,勉强满足需求。   琅環众人在剑堂弟子的引导下穿过游廊,步向花厅,各种目光从两侧投来,探究的,嘲讽的,期待的,担忧的,幸灾乐祸的,没有喧哗,善意或恶意,都包含在无声的注视中。   辰时初刻,廊上已坐满了人,参与品鉴的门派与较为重要的宾客都陆续聚在了花厅。慕少卿踏入厅中,第一眼就看见了洛湮华。多数人都在互相招呼寒暄,他所在的一隅却是静默的,许是不想打扰正处于两难境地的琅環宗主思考,又或是担心触到霉头,几乎没有人上前同他说话,郁岚、谢潇、白清远诸位令主也不吭声,只有朱晋间或向先后进来的少林两位大师、万壑门主,宁则非等人拱一拱手,算是代表琅環致以问候。   慕少卿心底又传来隐隐的烦躁,就像冰封湖面下的潜流,掀不起波澜,但总会有那么一点不舒服、不对劲。昨晚李风行同自己议事,说着往后的安排,突然叹了口气,欲言又止,慕少卿从这位素来亲厚的长辈眼中读到了掩藏不住的忧心忡忡。李风行应是怕他多想或者发火,只说了两句就匆匆打住话头,大意是慎重一些没有坏处,人说出的话如泼出的水,再难收回,眼下还有进退的空间,如果连一丝余地都不留给宗主,鸣剑自身很可能也会遇到困境。慕少卿没有动怒,甚至淡淡敷衍了两句,不止是由于不愿对忠心耿耿帮扶自己的李叔发脾气,还因为心意已决,不会更改。但他还是免不了生出不悦,一场赌约,服与不服,非此即彼,旁人口中的慎重就等于要他退让,退让又等于认输,他凭什么认输?近两日,山庄里、鸣剑中,动摇不定的下属好像增多了,居然连李风行都受到影响试图劝说,洛湮华人都没到就造成这种效果,实在太会收买人心了。   他已在毫无察觉中渐渐习惯了那片阻隔思绪的白雾,代之以某种近乎麻木的沉溺,不用受到情感的干扰,不必为将来过度烦忧,有什么不好?湖面的冰封越来越厚,但每当涉及洛湮华,仿佛本能被短暂地唤醒,他心底会如同被火苗烧灼,煎熬不适,就如此刻,对上那双沉静的眼睛,烦躁就油然而生。   无论如何,今天是了断的日子,一切将会结束,终于能够摆脱是非困扰,了结过往恩怨,彻底划清界限了。他看着静王,没等顾笛宣布剑会流程,径直问道:“江宗主如约前来,不知昨晚可得知了我提出的条件?”   谁也没想到慕少庄主这般气势凌人,开口第一句话就要直捣主题,花厅中顿时变得寂静,继而蔓延到两侧游廊。   “朱副庄主已经对我说起了,看来,这就是你的回音。”洛湮华微微颔首,“原以为,证实了裴姑娘的身世,已足够慕令主释去心结,其余事情大可过后关起门来再行告知。现在既然你坚持要当众将前因后果弄个清楚,也未尝不可。”他顿了顿,“只是凡事终有尽头,倘若我能做到,慕令主又当如何?”   慕少卿不意他应承得如此干脆,毫无为难之色,如同已经心中有数,原本即将出口的各种讥诮言语登时被堵在半途。就像谢潇认为要求远在洛城的宗主解释发生在万剑山庄的事件乃是强人所难,慕少卿自己其实也是同样想法,他可不相信洛湮华真能解释什么,想来无非是饰词掩盖,混淆视听,迷惑武林人心,于是冷声说道:“江宗主若真能讲出个子丑寅卯,拿出实在凭据,教人无可挑剔,慕某自不会将白的视作黑的!闲扯无益,这便请说罢。”   他料定洛湮华纵然就着出事当晚的前后情形编出一套说辞,或者让顾筝那个变节的孽障来作证,也必定破绽百出,自己伸一根指头就能戳穿,至于凭据更是万万拿不出的。归根到底,慕庄主意识深处认准的仍是最初的判断,他自己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绝不会容许心目中的元凶颠倒黑白。   两人对答之间,厅堂中安静得落针可闻,众人无不屏息以待。   “现在还不是时候。”洛湮华注视昔年好友脸上冷漠的表情,轻轻摇了摇头,“一日辰光才刚开始,何须急在一时。慕令主不妨先顾试剑大会,莫要扫了众位剑门同道的雅兴。”他似乎不愿多言,停顿一下才接着说道,“待到所有的话都说完,你或许就没有心情品鉴宝剑了。”   慕少卿皱眉,最后一句话在他听来十分扎耳,静王的神情淡淡的,看不透是真的掌握了什么,还是在危言耸听。他心念转动,想到名剑纯钧,以及一直虎视眈眈的五皇子,心下顿觉了然。   所携宝剑在品鉴阶段拔得头筹,跟着挑战庄主获胜,洛凭渊就有权向万剑山庄索取一口品质等同的好剑,或者要求自己做一件不违背武林道义的事,二者任择其一。洛湮华分明是无计可施,唯有指望宁王赢过自己,方有翻盘的机会。目前剑还没比,开口也是自取其辱,自然是能推就推。   说到比剑,他身为鸣剑令主、万剑山庄的主人,什么情形没见识过,岂会怵了小着好几岁的洛凭渊?当即也不生气,淡淡回敬道:“初一能办完的事,非要拖到十五,也好,就按你的意思,江宗主来一趟不容易,在下理应尽力使你了无遗憾。”   群雄大都生出类似的想法,众多目光一时集中到了寒山派陆少侠以及他腰间的配剑上。这般看来,琅環是决心一战定输赢,将赌约的成败压在一场对决上了,问题是,慕少卿天资纵横,剑法造诣已是江湖公认,陆渊本事再强,当真能有胜算?一些有见识的武林人士已暗暗摇头,觉得江华的处理方式太过行险,一旦输了就是满盘皆输,连宝剑都赔进去,而即使勉强赢了,用这种方式迫使慕少卿屈从,未免有些牛不喝水强按头的味道,最多就是个惨胜,还白白放弃了昨天凭书证争取来的几分优势,十分不划算。   江湖中人解决问题向来简单粗暴,琅環宗主的选择虽不甚理想,但若要找出其他既符合武林规矩又能制服慕少卿的办法还真不容易,因此不以为然的人也只能限于不以为然,心思更加缜密的,已开始考虑若是陆渊落败,万剑山庄又将出现多大的风浪。   品评、鉴赏宝剑是一门颇有内涵的学问,一个练剑之人或许数十年与剑为伴,珍之重之,但是当一口好剑放在面前,却未必说得出好在哪里。   锋锐程度首当其冲,尺寸、品相、韧性只是初步的评断标准,再往深一层要看材质与锻造手艺,而在懂剑的人眼中,真正赋予一柄宝剑独一无二光华的,当属它的来历与传承。试想,两名剑客各自拿出一把珍藏的短匕,同样削铁如泥,材质、手艺不凡,追溯来历,一位说:“我的短剑是前年偶然得到珍贵材料,刚刚请工匠打造的。”另一位表示:“我这柄传自战国末期,是荆轲刺秦图穷匕现时用过的。”   此言一出,再是偏向前一柄兵刃的人都晓得,高下已判,根本不用比了。   作为试剑大会最末一环的品剑,整套评判标准要细致考究得多,不过基本上就是在上述背景下进行的。座中有身谙此道的剑门世交,有专程聘请的两位铸剑名家,为了营造气氛,特地从藏剑阁取出七八口珍品悬挂于花厅墙壁上。游目看去,四尺三寸的巨剑旁边是剑身如墨的短匕,与对面壁上钝头无刃的重剑彼此呼应,甚至还有早已折为两段的锻件,每一柄都已历经数百年悠长岁月,伴随豪情盛概或凄凉徘恻的过往经历。   与会宾客带来的好剑也不少,铁剑门新近得到一口龙泉宝剑,据说是前朝覆灭时从亲王府中辗转流出来的,寒光凛凛,吹毛断发;青城派拿出了前代掌门留下的爱剑苍风,乃是江湖中有名的利器;徐州端木世家觅得罕见陨铁,精心打制一把软剑,柔韧惊人,可缠于腕上,取名竹微;连南海派掌门余妙方都让弟子展示了携来的琼花剑,连断三口无刃缅刀。说起来,琼花剑曾被传给带艺投师的纪庭辉,差点遗落在宫里,还是洛凭渊派人前往南海派知会消息,顺带送还了这柄宝剑。   万剑山庄的藏剑阁名声在外,但平日里门户森严,连宁王殿下亲自登门都进不去。武林同道倘若想入内一饱眼福,唯一的机会就是在试剑大会上崭露头角。百步剑廊与石台比剑难度都比较大,但如果哪一家宗门带来了品质非凡的宝剑,仍然能够叩开藏剑阁的大门。因此,各大门派世家一来为扬名添光,二来为了让门下弟子增长见识,积极性还是很高的。   依次展示、道出前缘,花厅内时有长剑出鞘之声,评论、赞叹不绝于耳,兴之所至,还有剑客提剑而出,在长廊外舞上一回,引得群雄大声喝彩。   然而所有人心里都清楚,这些上品宝剑虽好,却注定比不过纯钧,就像今日众多来客毕集山庄,为的也不是赏剑,而是观看年轻的宁王与庄主慕少卿对决争胜,为了亲眼目睹江华立下的赌约如何收场。   约莫一个时辰,各家带来的宝剑已差不多亮相完毕,一直低调保持沉默的陆渊公子终于在众多殷殷期待的目光里举步而出,取下配剑,先是平托于掌中,继而手握剑柄,缓缓拔出一尺有余,简单地说道:“剑名纯鈞,长三尺一寸,欧冶子大师所铸,原藏于宫中,愿得众位前辈名家品鉴一二。”   满堂寂静,一众剑客眼神炽热,紧盯着逐渐脱鞘而出的一泓寒水。洛凭渊拔剑在手,当着横刀令主郁岚的面,他不想逞宝剑之利以剑断刀,看到一名山庄剑堂弟子手持铁链,也是试剑用的,于是走上前信手而挥。多数人都没能瞧清他的动作,刹那间但闻“嗤嗤”数声轻响,粗重的铁链已断为长度均匀的几截掉落地上,那弟子双手中只余首尾短短的两段。   这一手目力、速度、巧劲缺一不可,实在俊得很,而纯钧于瞬息间削铁链如摧朽木,连金铁互撞之声都未曾发出,众人瞧得目眩神迷,隔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无不击节大赞。   两位铸造名匠的表情都有几许如在梦中,忍不住凑近细细打量,欧冶子在他们心中的地位,与关帝之于兵士、鲁班之于木匠几近无异,能与纯钧近在咫尺,又怎能不激动万分。良久,其中一位古大师才由衷叹道:“浩荡清光,可扫宇内,此剑有王者之气。今日得见欧祖师借天地精华、造化之功而成的杰作,老朽实是三生有幸啊!”   另一位也感慨道:“上古神兵如干将、莫邪失传已久,同为祖师心血之作,巨阙、湛卢也不知去向,纯鈞宝剑能够留存至今,传承有序,可说至为难得。放眼当世,能够争锋的不过寥寥,想来也唯有万剑山庄所藏的名剑清冥了。”   慕少卿在心底哼了一声,藏剑阁两大镇阁之宝一为青冥,一为离光,这位严大师只举青冥而不提离光,显然是认为后者比之纯钧尚有不及了。但他转念一想,纯鈞眼看就不再是宁王所有,而将留在万剑山庄,些许不快立时烟消云散,打从内心深处传来一股激越的悸动。   花厅内外,一时间无数目光聚焦于纯鈞,有羡慕、向往,也有贪婪、嫉妒,为何有些人生来就是天之骄子,连绝世名剑都唾手可得,还毫不在意地佩在身边随处炫耀?   洛湮华环视周围,视线最后停留在洛凭渊身上。这一刻,他关注的自然不是宝剑,但也不是眼前扑朔迷离的局势,而是不受控制地有些走神,这是他的弟弟,行止自若、文武双全,不论立于朝堂上,还是置身武林盛会中,都出色得令人侧目。所以纵然前尘种种、艰辛处处,自己已经得到很多了。   在众目灼灼下,洛凭渊归剑入鞘,踏前一步,朗声道:“慕少庄主,我以品剑第一的名剑纯钧邀你一战,你可敢接受?” 第一百三十五章 云台清音   以品剑第一的名剑邀战庄主,在试剑大会上是极为郑重的说法,意味着双方都必须遵守规则,承担结果,否则就是毁诺背信,为武林所不齿。   “可以。”慕少卿等的就是他出言挑战,冷冷道:“只要陆少侠不怕过后追悔,慕某无不奉陪。”   “如果庄主赢了,在下技不如人,纯钧就留在万剑山庄。”洛凭渊淡淡说道,“倘若获胜的是在下,相信慕少庄主也定会守约重诺,不至让我如江宗主一般为难,是也不是?”   于公于私,两人对彼此都没什么好印象,不约而同地态度冷淡,一开口就火星四溅。   洛凭渊又道:“我不想在兵刃上占便宜,下场时预备使用师兄的配剑,慕少庄主意下如何?”   慕少卿不是头一次碰上比自己还傲的对手,但在紧要关节还敢主动托大的,不但没见过,听都没听过。如果说他对这场比试存有顾忌,那就是自己的寒水剑对上纯钧多半要吃亏,万一中途折损,胜负该怎么算,难道请出青冥来重新比过?他舍不得相伴多年的宝剑受损,故而并不反对:“很好,陆少侠诚然艺高人胆大,希望你的寒山剑法撑得起这份门面,不至教人失望。”说着看一眼顾笛,顾笛会意,解下自己的配件递到他手中。   鉴于最终结果关系重大,在宁则非提议下,镜明大师、方苍松、余妙方几位辈分较高、可孚众望的贵客被推为见证。   比试地点仍定在剑池石台上,群雄不顾如织的雨丝,纷纷拥向湖畔,要占一个适合观战的好位置。   “江宗主这些年确实没白过,每到危局必有倚靠。”慕少卿看一眼安然起身的静王,他也不明白为什么只要在对方面前,冷嘲热讽就会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将两个弟弟笼络得五迷三道,一个替你敲夕闻鼓,一个甘愿押上纯钧剑!可你有没有想过,他陆渊是什么身份,又是谁的儿子?靠他来对付我,鸣剑子弟会心服么!你这么快就黔驴技穷了?”   “究竟是谁顶着令主之名在伤害自家人,又是谁在竭尽所能帮助琅環,我相信大家已看得很清楚。”洛湮华目中似有薄霜凝结,淡淡说道,“不错,凭渊是我弟弟,名剑纯钧的主人,敢问有何不妥?索性将话说明白好了,我如今不方便亲自下场动手,所以就传了几招剑法,要他代我给你一个教训。慕令主还有什么不满?莫非嫌纯钧不够好?还是这样不够堂堂正正?”   “好,很好!”慕少卿气得七窍生烟,又找不出话来反驳,怒极反笑,“你居然还能传授剑法!我这便领教江宗主的高招,且看是谁在教训谁!”   剑池上,一处处石台都空着,像是专为等待最后一场激斗。纷纷雨丝落入湖中,印下无数微不可查的水纹。如昨日一般,分量较重的宾客坐在濯月亭中,余下群雄则围在湖畔,人群中错落地点缀着几柄油纸伞。   江华与慕少卿末了的几句交锋已经传开,众人不免低声议论:琅環的江宗主不是早已内力尽失,原来也练过剑吗?有谁知道是什么剑法,难道会比寒山剑法更高明?或者专门克制慕少卿的螭龙十三式?   离濯月亭最近的水中石台距离岸边大约三丈,洛凭渊飘身掠上时,花厅中短暂的对话还在脑中回响:你有没有想过,陆渊是谁的儿子?   旁人不解其意,但琅環部属一定明白,那指的是如嫔。他怀着负疚住在怀壁庄,却未曾想到,第一次遇到攻讦是在比武之前。即使明知慕少卿是有意为之,还是不由自主地心里一空。但紧接着,就听到了皇兄的回答,凭渊他,首先是我的弟弟,堂堂正正,有何不妥?那样沉静自然的声音,仿佛不会为任何人事所影响。   洛凭渊深吸一口气,与洛城比武时收拾北辽的代章京不同,这一回,他确实没有充分的把握。在今天之前,为了减少变数,不得不让聂寂峦放弃了挑战的机会,所以他还没有见过慕少卿的出手;但从仇闲云和戚漠夜的剑法推断,自己的赢面最多四成。从风云赌坊的赔率到琅環众人凝重的神情,在在显示多数人都不看好他。   故而昨晚说必定全力求胜的时候,他下决心要背水一战,即使拼着两败俱伤,也是有进无退。   “明日之战,真正决定胜败的并不是剑法。”洛湮华却并不赞同,“少卿虽强,但他的弱点也很明显。凭渊到时不要行险冒进,而需沉着心神多做缠斗,只要令他不能速战速决,自然就会获胜。”   洛凭渊看着丈许外的慕少卿,从踏上石台开始,对方原先心浮气躁的状态已然消失不见,渐渐地,代之以一股迎面而来的压迫。   数百年前两名剑客决战,曾留下一段著名对话:   “为何不出剑?”   “剑已在!”   “在何处?”   “我手中无剑,然心中有剑,故无处不在。”   传说固然玄了些,但慕少庄主尚未拔剑,洛凭渊已感到他身周那种寒凛如雪岭孤峰的锐气,正一分分趋向完满,退则无懈可击,进则一触即发。   剑意无形,却实实在在地存在。   洛凭渊手按剑柄,默念师门口诀,才将自己本能攀升对抗的气息压下去,眼前或许是自下山以来所遇到的最强对手,容不得半点疏忽大意。他收敛心神,朗声道:“有僭了!”   濯月亭邻水,三分之一悬于湖面,青黛湖水倒映着苔痕斑驳的巨石,以及上方两名剑客的身影,俱是卓拔挺秀、英风飒飒,凭栏望去,洛湮华能够清晰地看见他们飘动的衣袂,脸上冷傲或淡定的神情。   江晚璃这时从文鸢手中接过一具瑶琴,置于茶桌上。她的脸色像纸一样苍白,竭力想保持平静,调弦的手指却控制不住地微微发颤。   “晚璃,”洛湮华知道表妹多日来已支撑到极限,轻轻按一下她的手腕,“不要怕,我们且再等上一等。”   顾笛见到这个架势,心里猛地一惊,比剑之际为何要弹琴,莫非宗主打算利用江姑娘牵制自家庄主的心神,从而帮助宁王占到上风?高手对战,岂容毫厘之失,这要如何是好?   没等他想明白,洛湮华已徐徐说道,剑为兵中君子,今日两位剑门翘楚决战于剑池碧水之上,此情此景,值得一曲轻音。晚璃是琅環中人,由她来弹奏,有些不大合适。”他说着望望四周,神态随意,“瑾公子身携玉笛,就请你为陆公子与慕令主吹奏一曲以畅心怀,不知可好?”   南宫瑾一直站在亭中不起眼的边角位置,闻言大感意外,伸手握住了佩在腰间的玉笛。他近段时间都扑在音律上,因此参加试剑大会也习惯性地将笛子带在身边。静王提出奏曲不算突兀,只是每逢重要场合,南宫家一向都是长公子南宫琛出面,旁人也很少会主动想到他。此刻众目睽睽,所有目光一齐集中过来,让性格腼腆的二公子颇有些不适应,不由迟疑地看向兄长,单论技艺,也该是哥哥更胜一筹才对。   “阿瑾心地澄明,笛音清雅,是极好的人选。”洛湮华含笑说道,“石台那边即将开始,就莫要推辞了。”   南宫瑾数日来目睹慕少卿的冥顽不灵,对乐音治疗渐失信心,但目下已是最后关头,既然静王仍要坚持,他自然不会怠慢。想来纵使起不到多少作用,至少没有坏处,但求尽力而已。他当下点头应允,走到凭栏处站定,取出白玉笛。   “就吹云台普安咒吧。”洛湮华轻声说道,“有劳阿瑾,拜托了。”   南宫瑾怔了一下,他对这支曲名并不陌生,十余日前在怀壁庄与一众朋友廊下夜谈,洛凭渊曾经提到过,说虽是有静心安神之效的名曲,但皇兄不太喜欢,其中缘由令他印象深刻。如今静王为什么独独指定要云台普安咒呢?这档口不及细想,曲子倒是会的,他点点头,将横笛凑近了口边。   濯月亭内外群雄见此情景,爱看热闹的认为精彩度锦上添花,凑趣喝彩;老成持重的觉得好生比剑就是,增添音韵,徒然华而不实;少数懂得审时度势的想到现在对琅環凶险万分,绝不是讲求风雅的时候,不免琢磨其中有无深意,莫非江华传授陆渊的剑法暗藏玄机,一旦配合乐曲就会威力倍增?   顾笛口唇微动,寻思着是否该提出反对,他担心里面藏有圈套,但一时又找不出合适的理由。南宫家与万剑山庄是世交,相比宗主的从容闲适,如果自己这边连二公子吹一曲笛音助兴都要千防万防,就显得太小家子气了。踌躇间,有人从旁边拉了拉他的衣袖,顾笛回头,身边赫然是几天来一直与自己玩捉迷藏的弟弟。   “做什么!”顾笛皱眉,没好气道。顾筝总是挑着时机冒头,让他没法当场算账,着实恼人得紧。   “哥哥,你到现在还看不出来么,主上是不会害庄主的。”顾筝压低声音道,“所以不要担心,咱们且一起观战。”   顾堂主看着一脸恳切的弟弟,心情复杂地抿了抿嘴唇,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   当明澈悠扬的乐音自白玉笛中飞出,飘荡于湖水上、细雨中时,正是洛凭渊说声“有僭了”,双方同时拔剑的一刻。湖上剑气陡涨,将方圆数丈的小小石台笼罩其中。天空阴郁,所有色彩仿佛都为刹那暴涨的炫目剑光所掩,被映衬得暗淡无华。   “少卿依然喜欢先声夺人,一上来就用快剑。”洛湮华注目湖中,他的眼力仍在,看出短短数息,慕少卿已连出十八剑,迅若疾风,速度之快不逊于聂寂峦。   如此以快为旨,招式不重变化,讲求平简稳狠,往往比繁复的招数更令人难以招架。在暴风骤雨般的攻势下,洛凭渊如同惊涛骇浪中的一叶小舟,随时可能不堪风浪翻覆沉默。然而他手中一口长剑守得针插不进,任凭洪水滔天,看似载浮载沉,实则并无退让。   “陆少侠年不过弱冠,能做到守紧门户,不轻率冒进,确有过人之处。”一旁余妙方也评道。换做其他年轻剑客,正值血气方刚,遭遇对手连番急攻,必然忍不住要以快对快,抢回主动,破绽也由此而生。   石台上,慕少卿见洛凭渊守多攻少,章法纹丝不乱,已知是有意在消磨自己的锐气。他心下暗忖,名门弟子如寒山门下,且不论能为如何,确是法度严谨,教人不能等闲视之。面上却冷笑一声:“陆少侠怎地学起了乌龟,寒山绝学难道就是这般呆板无趣?你的云霞剑法呢?慕某可还等着领教江华的高招!”   他口中扬声说话,手上仍是一剑快似一剑,不见丝毫放松,最后一字出口,一轮急攻恰到尾声,剑锋堪堪擦过洛凭渊耳际,蘧然转折,于空中划出一道斜削而下的长弧,有若行云流水,异常潇洒曼妙。   短短片刻,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引得湖畔一片彩声,又有人道:“快看,是惊鸿照影剑法。”   洛凭渊脸侧肌肤还隐隐残留着剑刃贴近时的寒意,心中更增几分谨慎,慕少卿名不虚传,剑法已到了运用由心、收发自如的境地,适才快剑锋锐将近,招式瞬息变换,衔接得顺畅如水,几近无痕。   容飞笙曾经说起,三年前上一度试剑大会,令慕少卿一夕成名的正是惊鸿照影剑法,衡阳雁去、万里层云、雁过留声、鸿爪雪泥,六十四招精妙绝伦,可惜凭着过往切磋时的记忆加以演示,纵能形似,却不得其神。此刻由正主一一使出,可谓形神兼备,神完气足。洛凭渊接了数招,但觉有些吃力,对方剑势如虹如电,仿佛心随意动,每每后发先至,虚虚实实间将自己的出招尽数封住,倒与云霞剑法有几分相似,于是也改变剑路,先是还了一招秋水长天,继而风起云动、流云舒卷,二十八式源源而出,倒也旗鼓相当。   他记着洛湮华的嘱咐:“一定要沉住气,最好拆到一百五十招开外,引得少卿全力施为,我给你的几招方能用得上。”   剑池之侧,如果说有谁不曾全神观战,大概只有专注吹笛的南宫瑾,为了不受比剑场景影响,二公子甚至闭上了眼睛。云台普安咒乃佛教名曲,此时已渐入佳境,悠扬笛音穿过透明雨幕,飘荡徜徉于湖水上空,青山落瀑之间,空灵洞彻,宛如来自九天云端的仙音,平和安宁,又似带着难言的悲悯。   惊鸿照影剑法与云霞剑法施展开来,俱是姿态美妙、挥洒出尘,加之湖上二人人品俊雅,一时间剑若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中衣袂飘飞,自湖畔望去,竟有种不似凡间的缥缈。群雄看得心动神移,起初还时有彩声,逐渐地,唯余屏息静观。   在一流剑客眼中,姿态再从容,双方的对决也是越来越紧凑凶险了,往往一招既出,后续诸般变化已为对方洞悉,全凭各自悟性应对拆解,稍有失误,便要险象环生。   飒然轻响,洛凭渊一片小小衣角如蝴蝶般飘落,他的剑锋也险险擦过慕少卿左肩,几乎划破衣料。同是飘逸洒脱的路数,云霞剑法气象清远,深得道家三味,慕少卿的惊鸿照影剑却带着说不出的孤寒高绝之意,仿若独登绝顶,暮雪千山,相形少了淡泊,多出三分凌厉。洛凭渊心里微感惭愧,两家剑法本应不分轩轾,自己却吃了小亏,看来造诣还是有所不及。他当下招式再变,转为师门嫡传的寒山朔玉剑法。三十六路朔玉剑中正端严,于寒山武学中的地位,大约等同于两仪剑法之于华山派,洛凭渊修习多年,所下的功夫远较云霞剑法扎实,不一时又将下风之势扳了回来。   慕少卿见他一味稳扎稳打、谨慎有加,心中冷笑。适才削去对方衣角,如果立即停手说声承让,当可算作自己获胜;但一来洛凭渊加紧出招,不给抽身的机会,二来他存心要胜得干脆彻底,让洛湮华自食其言,再也无话可说,因此并不出声,只是愈发全神贯注,一心要给宁王一个永生难忘的教训。   濯月亭中很是安静,洛湮华坐在栏边,斜风裹挟潇潇细雨,将半边衣衫打得微湿,他却恍若未觉。石台上剑华如雪,他的心神却有一半系在耳畔清婉的笛音上。云台普安咒舒展悠长,共分三重,每过一重,曲调就比先前高出数个音阶,如果说起初悠游半空,接着便如登青云,最后则直上九霄,于祥云缭绕中更添宝相庄严、普度众生之意。   倏忽间百招已过,云台普安咒也进入了第二重。洛湮华静静凝视交错剑影,仿佛无意识地,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面前瑶琴。   华山几名弟子一直跟着自家大师兄站在湖边,蒋寒已看得目不暇接、手心冒汗,忍不住低声道,“大师兄,你看五殿下的情况怎样?我……我有点紧张啊。”   封景仪眉间微锁,隔了一会儿才道:“慕少庄主的剑法,比我预想更高,好在陆公子虽在守势,但未呈败象,目前还不好说。”   他之前比蒋寒还要担忧,但观战到现在,却隐约生出了一种难以说清的奇特感觉。如果说剑术与音韵是相通的,就如激昂的战鼓声能振奋军心,令将士奋勇杀敌,静王安排如此宁静祥和的乐曲,必然存着某种用意。   封景仪于音律只是一知半解,云台普安咒则是第一次听到,但论起上乘剑法,少有人能如他一般观察入微。在他眼中,从甫一交手的快剑到其后的惊鸿照影,慕少卿所用剑法始终凌厉孤高,然而随着时间流逝,那种近乎寂寞的无双剑意中,似乎掺入了几不可查的迟滞与偏差,尽管微如毫末,但并不是自己的错觉。难道,是被缭绕的音韵消磨了锐气?   这个想法一闪即逝,南宫瑾的笛音里并无内力,以慕少卿剑术之高,即使静王找来十名乐师合奏,按理也不应对他造成影响。心神合一,乃是修习上乘剑术的基本功,若轻易就为外物所动,怎能成为绝顶剑客?封景仪想不明白,也就无从判断自己的猜测,或许,只是洛凭渊稳中求胜的打法令慕少卿失去了耐性。   他一边思索,一边禁不住往濯月亭望去,越过人群,隔着淡淡烟雨,依稀可见那道独坐一隅的青衣身影。 第一百三十六章 梦幻泡影   慕少卿此刻确实有点焦躁,他与洛凭渊已交手近一百五十招,朔玉剑法招式严谨,刚柔并济,看似中规中矩不甚犀利,实则剑意绵长,韧性十足。自己剑锋到处,每每好似刺入了一张丝绵网,弄得威力大减。他心中暗骂,真是剑如其人,寒山派弟子个个都是这副做派,外表冲淡端方,俨然有道之士,内里却包藏机锋,阴险难缠。同时他又有一点疑惑,洛凭渊一不使绝招,二不出杀手,打算缠斗周旋到几时?总不会以为靠着水磨功夫就能胜过自己吧?慕少庄主这些年经历的大小约战,没有一百也有八十,有时电光石火间胜负已分,而拆到过千招仍意犹未尽的情形也不是没有。洛凭渊实力着实不俗,以他平素的风格,难得碰上这般劲敌,总要比到酣畅淋漓方罢,绝不至早早开始不耐烦。   但从方才起,他逐渐感到有些不对劲,问题不是出在洛凭渊如何拖延,而是自己体内的气息有异。激斗中途,心神气劲全然贯注于外,随着剑势层层展开,内力自然而然运转周天,奔行得越来越快。第一次察觉异样,是在使出一招平湖渡影的时候,此招剑锋斜掠侧削,自高而低,轨迹平滑如缎,看似优雅,剑意所及却同时指向对方十三处要穴,乃是惊鸿照影剑法中难度最高,也最具威势的招式之一,不料就在他聚精会神,欲将去势中含而不露的变化运用到极致时,好端端运行经脉的真气却不知为了什么缘故,突然轻微震荡了一下。慕少卿顾不上理会,也没在意,然而没隔多久,他再用出一招鸿飞冥冥,同样的情况再度出现,而且感觉更加清晰。   如是数回,或发生在任脉,或是督脉、阳维,即使每次的反应都十分微小短暂,但正值全力施展上乘剑法,也足以令慕少庄主烦心了。他从前没遇到过这种状况,奇经八脉出了什么事,为何内息会莫名躁动,关键时刻扯后腿?如果不是比剑,自可打坐调息平复状态,而现在强敌当前,岂容一再分心?   仇闲云喃喃自语:“慕少庄主今日,可是有些奇怪。”但能如他或封景仪一般看出端倪的,不过寥寥,在绝大多数人眼中,两人战况胶着,正是斗到难解难分之处。   最能感知对方招式中微妙差异的,自然是洛凭渊。他凝神静气,仍然用寒山朔玉剑法,出剑时挟带内力却越来越盛,剑锋激荡,带起破空之声,细小的雨珠尚未落下,已被四散弹开。   慕少卿的脸色渐转严峻,他没有发觉,自己额头已蒙上一层薄汗。清澈悠扬的笛音传入耳中,非但不觉动听,反而更添焦躁。当洛湮华让南宫瑾吹笛时,他没放在心上,就算洛凭渊当真觅到了什么失传的神奇剑法,准备踏着乐音来一段花团锦簇的剑舞,在自己十数年的苦练、领悟面前也只会贻笑大方。   没想到的是,这曲过去并不陌生也不讨厌的云台普安咒,在气机不稳的档口却变得挥之不去,固执而清晰地钻入脑海,引得太阳穴隐隐作痛,是那种连日来心绪不宁时常常出现的头痛。   比试半途,总不能开口要求停止吹奏,唯有尽力保持冷静,将不适的感觉压下去。慕少卿觉得,种种异状,必然是静王在暗中设计,可究竟有什么事情,是自己忽略而被洛湮华抓住的?无法分神推想个中缘由,但他本能地知道,决不能恋战,已到了必须速战速决的时候。   惊鸿照影剑法最末一招名为雁行长空,畅达旷远,尤带三分清傲,然而去势余意未尽,他已倏然变招。   洛凭渊只觉对方剑上锋芒陡涨,一股森寒威严的气势直逼而来,慕少卿手中长剑径取中路,没有闪烁吞吐的虚招,也非疾逾闪电的快攻,看似平淡的剑势中,却有种难以言述的沉厚凝练之意,仿佛蕴万钧雷霆,经千锤百炼,业已返璞归真。   “是螭龙十三式!慕少庄主终于用出来了!” 人群中有压低的惊呼。相聚数丈,湖中石台上肃杀的剑气已漫卷而出,如风云涌动,欲将充溢天地。隔水而观尚且屏息心惊,难以想象正面相对的洛凭渊是何感受。   但凡上乘剑术,无论繁简,讲究余意不尽,后着层出。螭龙剑法的要旨却是一剑既出,令人挡无可挡,避无可避。若非大巧若拙,百余年前焉能使得一代剑魔折戟沉沙,终生不履中原,又怎能称得上万剑山庄庄主的平生绝学?   婉转清扬的玉笛声里,洛凭渊的动作却有一种别样的从容,他脚下忽而移动半步,却踏在令人全然意想不到的方位,长剑反手挥出。同样是平平一剑,如果说螭龙剑法挟万钧之重,这一挥便有若鸿羽之轻。剑意清寒缈远,疏极淡极,宛如融融月色,似有还无,无可捉摸,却又似水银泻地,无处不在。   双方的交锋只在瞬息,慕少卿威压迫人的剑势在众多目光注视下略一停滞,仿佛龙行入海,融入了那片柔和疏淡的月华。   “究竟是何方剑法,竟能化解螭龙十三式!” 群雄中有人失声道,“是寒山剑法么?可有谁见过?”   慕少卿眉宇间寒意笼罩,握剑的手微微发颤,只有他自己知道,就在适才全力施展的刹那,经脉中一股内息倏然涌动,像要脱离意志掌控自行其是一般,他本能地吸一口气,运功压制,贯注剑身的真气立时不够精纯,否则,任凭洛湮华如何布置,五皇子怎么可能接下自己的全力一击?洛凭渊所用剑招,旁人难辨来历,他却是认得的。   雨水飘零,乐音婉扬,他却唯觉心烦意乱,许是气脉浮动搅扰心神,脑海中进而有些昏眩。   眼前清幽的景色仿佛不再真实,雨幕折射出一片青翠竹林,乳白色的晨雾四处弥漫,竹叶末端悬着盈盈欲滴的露水,两名身形修拔的少年在林间练剑,一来一往的招式,如同刚刚经历的重演,只是双方的出手都青涩太多。   那时的自己稚嫩犹存,还看不出冷傲的痕迹,而是一脸惊诧:“这可是螭龙十三式,才隔了几日时间,你哪里寻来的剑法,居然轻描淡写就能不落下风!”   “自己琢磨的。”对面少年生得眉目如画,笑意沉静,“苦思冥想了好几晚呢,倘若每次你一招潜龙归海,我就手忙脚乱,切磋起来还有什么意思。”   “好几晚……还苦思冥想?”为了对付自家代代传承、称雄剑门百余年的看家本事,可真不容易啊。他看着对方那副从容闲适、水到渠成的神情,默默无语。   “其实我也只是试试,而且一点也不轻描淡写,很吃力的。”大概是见他仍旧满脸写着不能接受,洛深华开始解释,“于剑招本身,螭龙十三式炉火纯青,无懈可击,要想化解只能另辟途径,从剑意上设法。我修炼的清心诀是道门一脉,道法自然,试想龙悠游于天海,纵然不可一世,却终是万物的一部分。因此反复思量,若能从天地、无常四字上入手,将这般意境融入招数,抵消螭龙剑法挟带的威势,或许就找到了抵挡之道。只是我的功力和领悟都有限,还是感觉力不从心。”他认真地想着说着,又道,“适才的剑式,叫做月出东山,少卿觉得可还适合?”   凭自创的剑法就妄图抗衡自己最得意的绝招,他当然不服气,那时习练螭龙剑法不过半载,火候同样远远不足,但两人都是少年心性,日日在竹林中废寝忘食地钻研对剑。   他一一展示螭龙十三式,整套剑法还差几招,就去纠缠父亲定要学全,洛深华不甘示弱,日日苦思如何应对拆解,还给想出的每一招都取了名字,什么迢迢银汉、澹澹沧海、譬如朝露、自在灵犀,试图也要合成一套剑术。剑如其人,那时候他相信自己了解洛深华,从武功到抱负,从才华到品性,他知道那个笑意柔和、心怀锦绣的少年也必然了解自己,是以倾盖如故,结为好友。   十余年过去,他又一次见到了那一招月出东山,螭龙剑法的威力早已非当年可比,但眼前宛如月华的剑意仍然足以唤醒记忆,引导他回到晨曦里的竹林。恍惚间,他手中剑光再起,奔腾矫矢,如江流入海,势不可挡,少时的他与洛深华,曾经将一应剑式拆到熟极如流,就如当潜龙归海遇到了月出东山,无需思索,他下一式必然会使出清江龙吟。眼前的敌手已不再是十四岁的洛深华,而是师出寒山的洛凭渊,但步法之飘忽如絮,剑意之清华扶疏,一如昔日所见: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这一式譬如朝露,风华依旧。   云台普安咒的音韵就于此时倏而一转,再度攀升,进入第三重,渐入云天。在又一次感到真气鼓荡的同时,慕少卿觉得泠泠杳杳的笛音就像一把小锤子,一下下敲击在太阳穴上。他在阵阵眩晕中咬紧牙关,竭力压抑异动的气息,汹涌的内力不住蠢蠢欲动,不是逆流,而像是坚持要改换周天方向,沿着八脉上行,冲击头脑心神。无论这种情况为什么会发生,又意味着什么,他绝不能在紧要关头内功走火,更不能输!   沉浸在高妙剑术中的众多剑客清楚地看到,慕少庄主奔流的剑势在将到尽处时忽而散乱,就像有什么事令他短暂失神一般,即使随后迅速收拢,仍不能避免破绽,洛凭渊剑锋到处,将他衣袖划破长长一道。有人惊异,有人疑惑,顾笛的手不知不觉在袖中攥紧,掌心全是汗水。   交战双方却都似浑然无觉,慕少卿手腕翻转,长剑锋芒再涨,剑气激扬。螭龙剑法第九式龙遨九天在所有招式中最耗内力,正当真气不听使唤,本不是施展的时候,但他此刻意识混乱,不假思索凭着本能,继续依循早先习惯,既然才拆过譬如朝露,自己就理应使出龙遨九天,从而截住对方接踵而至的下一式澹澹沧海,否则,何以为继?   果然,洛凭渊剑势铺展,剑华炫目,若白露横江,如洪波涌起,同一招澹澹沧海,与洛深华当年所创相比,不减灵秀,却已多了几分弘远沧桑。   云台普安咒最末一重依旧曲调宁和,但由于音阶已经拔高,清澈笛音中隐约有高亢之意,令人想到云端梵唱、佛光普照,就在双方剑气凌霄,甫将交汇的霎那,濯月亭中传出一声清越的瑶琴弦音,正与笛声相和,说不出地谐调动听,众人还未反应过来,亭中琤琤淙淙,连续又是数声,声声入扣,清丽如珠,与云台普安咒合在一处,直令人想到瑶池中的朵朵莲花。   没有人知道数丈之外,慕少卿此时此刻的感受,他一边强行按捺体内躁动的真气,一边还要倾尽全力使出螭龙剑法,招式将发未发之际,内力如潮,心神系于一线,乃是于外威势最盛,却于内最为脆弱的时候,亭中第一声琴音不迟不早,就于最疏于防范的瞬间,落在了他最难以抗衡的那一点,旁人听来心旷神怡的清音,在他耳中却如同平地雷霆,直击心弦,刹那神思震荡。他脑中轰轰作响,一时间气息紊乱,就像兰江堤坝出现一条长长裂缝,行将溃决,再难阻止内力脱离压制汹涌而上,琴音不绝,似雷霆连连击落,又像对他的状况了若指掌,每一声都候在真气行至要穴关窍的时机,毫厘不差,短短数息,本就微弱的阻力一一冲破,奇经八脉处处气息涌动,越汇越多,直冲上腑。   内力本应由心而动,换做任何一个修习上乘功法的习武之人,遇到超乎掌握的情况,都会慌乱失措,拼命挣扎阻止,但慕少卿有能力分神做出的抵御非常有限,茫茫的白雾在脑海中翻滚,像被突然激发,又似竭力阻挡反制,令他眼前同样一片空茫,几乎想不起身在何地,玉笛与瑶琴的乐音萦绕不去,奔行的内力涌向心经,欲往灵台,宛如水流,一波波冲刷过那片终日盘亘的白色雾气。自己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是音韵造成了内功走火?还是螭龙十三式有什么不对?又亦或,隐患早已存在,不过是在激斗中发作?……   何为因,何为果,一切又将如何,慕少卿分不清,也无力思考,多年来以剑为伴,出剑已成本能,阵阵昏眩中,他已看不清咫尺之外洛凭渊的身影,内力不继,力不从心,但那一招绝世的剑法仍旧挥出,就如弓开满月,箭已离弦。   穿行在无止尽的雾气中,他仿佛越过十余年的光阴,再一次回到练剑的竹林,竹叶如海,少时的自己抱膝坐在一块青石上,身前是朝夕相处的好友。   “少卿,慕叔父说了,龙遨九天对内息的要求很高。”同样年少的洛深华半俯下身,正在轻声安慰,“假以时日,必能练好,就不要钻牛角尖了。”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慕少卿听见自己闷闷说道,“缺少一招,螭龙十三式就不能连贯自如,你不明白,万剑山庄每一任庄主都必须精通螭龙剑法,如果我做不到,将来就撑不起门户,更没资格做鸣剑的令主。父亲、娘娘都会对我失望的。”   “少卿也会不自信,太阳都要打从西边出来了。”洛深华笑道,在挨近的另一块石上坐下,“十三四岁就想得这般长远,不是说,慕叔父还是年近三旬时才做到的?”   “不管是谁,和你这种人一道练了十几天剑,都会不自信的。”他低声嘀咕,脸上依然郁郁不乐。   “少卿,我昨天问过舅父了。”静静坐了一会儿,身边的少年忽而说道,“舅父看过你的资质,他已经答应,我可以代为传授你一些清心诀。”   “江叔叔真的这么说?”他的眼睛亮了,一下子跳起身,“父亲还让我别贪心了,深华,我当真能学?”   “能学。”少年微笑,继而神情变得严肃,“清心诀与你的家传功法并无抵触,但舅父与慕叔父商量过,以你的天赋和螭龙剑法的特性,不适合像我一样专修这一门,不妨学一些基础,作为自身辅助。”   许是看到那时的自己又惊又喜的表情,他眼睛里也泛起了笑意:“所以我负责教给你一些基本口诀,练成以后,对调适和运用内息可是很有益处哦。”   是的,在洛深华离开江南之前,自己已开始尝试修习清心诀,直到一年后,将他留下的心法运用自如,又在日后的岁月里与家传武学融合一体。因为太过自然,甚而渐渐遗忘。   “清心诀是道家功法,而道家以精气神为依托。”坐在对面的少年字句清晰地说道,“所以少卿修习的时候,一定要记得主旨是炼气化神,气为根本而神为主宰,过程中讲求凝神静心,无惊无恐、无怨无愤,心气平顺方能大道畅通。达到一定境界,则不轻易为外物所动。”   “不要乱想,七情六欲当然还是在的。尽管元气是生存之本,但徒有气而无神,仍是缺少生机。因此才需要通过心法引气息升至上腑,顺奇经八脉而入心经,从而滋养精神,使得心境澄净,头脑清明。”   “你问不为外物所动是什么意思?让我想一想,修习清心诀的人极少出现走火入魔,相反地,倘若遇到了过多的执着、迷惑或者负面情绪,造成神思虚弱,则可以心法徐徐调养,引导气脉上行,自然能去除迷障,修补损耗,令心神归于完满。所以,并不是说全然不受外界影响,而是清风明月,自在初心。”   为什么,周遭现实尽如虚幻,这些尘封的记忆却骤然回归,清晰地回荡在脑海?   往事一幕幕,无数片段在渐渐稀薄的白雾中流转、飞掠,如飘落的羽毛,如蝴蝶的翅膀。清风明月,自在初心。他也曾满怀诚挚与憧憬,郑重许下诺言:“未来有一天,你成为宗主,我必定尽心追随,让禹周山河永固,武林归心。”   是从何时起,独自一人行走在雾中,又将去向何处?他只知道自己早已精疲力尽。四顾茫茫,看不到好友明朗的微笑,不见白衣少女娉婷的倩影,还有他的同伴、下属,所有人都如此遥远疏离,他们去了哪里?是每个人都选择远去,还是自己早已迷途,唯有孤独彳亍,不知归路何方?   人生如露亦如电,如梦幻泡影,唯有那个人的声音却是真实的:“曾经竹林练剑、结交为友,我了解你的剑,你的人,信你一定能做到破去心障,寻回初心。纵使过程艰难,也会在曲终人散的一刻完成抉择,就如我现在全力以赴要你回来一般。”   不久之前,对自己说出这段话的人,他是谁?   石台上,万千剑影霎时消散,慕少卿松开手中剑柄,按住疼痛欲裂的额头,在湖畔群雄不敢置信的目光里脚步踉跄地退了一步,整个人就倒了下去。苍白的天空一闪而过,满目是剑池青黛的水色,几声遥远的惊呼隐约传来,他最后看到的是水中亭台轻摇的倒影。   变故陡起时,洛凭渊的反应算是最快的,但仍然收势不及,尽管极力偏转剑锋,还是不可避免地自昏迷的慕少庄主肩上带过,留下一道两寸长的剑伤。他多少有些心里准备,可万万料不到一曲云台普安咒连同皇兄的剑法,收效惊人至斯,加上螭龙剑法实在容不得他有半分保留,收剑归鞘时也不禁出了一身冷汗,赶紧上前查看情况。   岸上的惊呼声中,夹杂着一个少女清脆的声音,一身白衣的江晚璃比顾笛更先一步奔出了濯月亭,到了水边才惊醒般停住脚步,她痴痴望着三丈外的小小石台,泪水像是再也抑制不住,如断了线的珠子,一颗颗从面颊滚落。   比剑中途,庄主慕少卿不知由于什么缘故,竟然失去意识,昏过去了。剑池周围顿时一阵纷乱,南宫瑾收起玉笛,困惑不解地望着眼前的情景。   雨水淅淅沥沥地下着,洛湮华仍然坐在原处,亭内亭外,许多视线已渐渐聚拢过来,惊疑、迷惑、敬畏,他像是毫无所觉,只垂下眼帘,静静地看着面前的瑶琴。 第一百三十七章 山高月小   半昏半醒间,慕少卿听到细密的簌簌声,轻微但柔润,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模糊地意识到,那是雨打芭蕉的声音。   周围有脚步来去,同样很轻,还有人在低声交谈,断断续续分辨不清。   “有点低烧,不妨事,应该快要醒了……神志清醒无碍,头痛不适是肯定的,慢慢静养一段时日即可……他身体底子好,尽可放心……”   周围的人是谁,在说什么?他分不清,只感到异常地疲累,还有种说不出的空虚,就像被什么东西追逐驱赶着,不辩方向地奔跑了很久,却骤然一脚踏空,自万丈悬崖边缘坠下,如同永无止境般一直坠落。   一只手覆在额上,带来几许清凉,他迷迷蒙蒙又陷入昏沉。稍感安心的同时,那种凭空跌落的空虚依旧如影随形,就像遗落了非常重要的东西,留下一片无法弥补的空荡。   慕少卿艰难地张开眼睛,发觉身下是一张竹榻,不大的房间内陈设素净,很是眼熟。天色依旧明亮,窗棂半启,外面果然有几叶芭蕉,在斜风细雨中轻轻摇曳。   这里不是剑池旁侧的花厅么,自己正躺在一间内室中,与不久前品剑的厅堂只有一墙之隔。脑海中一片混乱,他想坐起身,然而脑袋就像被千万只马蹄重重碾压过,稍微一动就眼前发黑,痛得呻吟一声。   “你醒了?”正在床侧出神的白衣少女听到动静,满是愁绪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喜,起身说道,“先不要动,你身上有伤,再躺一会儿吧。”   “晚璃……”慕少卿满心迷茫,犹如重堕梦中,他已经很久不曾与江晚璃单独相处了,但是只说了两个字,就发觉自己的声音完全哑了。左肩上隐隐传来疼痛,他想不起何时受了伤,但密实的绷带下透出药膏的气味,显然已经妥善地上药处理过。   失去知觉前的记忆缓慢但持续地回归,湖上比剑,笛音清扬,突如其来的声声琴韵,莫名动荡上涌的真气……影像纷至沓来,亦幻亦真,渐渐拼凑完整,结束在那一招龙遨九天。他心念微动,内息却已归于平静,运行顺畅如常,就像之前的异状从未发生过。   自己不仅输了比剑,而且,就在天下剑门同道眼前,毫无面子地倒地不省人事了。慕少卿默默闭上眼睛,他发觉内心似乎没有想象中那样在乎。或许是因为,和其他事情带来的震动相比,这点丢脸难堪只能算毛毛雨。更多的回忆就像风中的羽毛,渺远的歌声,一层层浮现,那片曾经阻隔一切,令他无从思考的厚重白雾已经不复存在,时时烧灼心底的火苗也无影无踪,它们被清心诀涤荡冲刷,消失无迹。这种感觉难以形容,就像挣脱束缚后的虚脱,闯过生死关后的惊魂未定,他从未感觉如此神志清明,同时疲惫欲死。   数月来的无数记忆连贯而清晰,一言一行都印象深刻,同时,又如隔岸观火一样陌生遥远、难以置信,那是自己吗?他的确桀骜睥睨,但不等于轻重不分,方寸全无。   慕少卿猛地睁开眼睛,忍着剧烈的头痛晕眩,勉强坐起。   “少卿,你怎么了?”江晚璃从暖套里倒出一碗药,回身见到他摇摇晃晃就要下床,面色像死人一样白,惊得匆忙上前扶住,“是哪里不舒服么,我让人去请唐公子!”   自从两个人上次吵架不欢而散,这一声“少卿”已经四五个月不曾听到。随着距离靠近,是她身上幽微如兰的清香,慕少卿感到心里一阵撕扯般的痛苦,他不明白,什么也想不清楚,昨日、今日,每一天的每个片段里的自己,都迷离恍惚,面目全非,头也不回地走向众叛亲离。   “现在是什么时辰?”他低声问道,“试剑大会怎样了?”   “未时将尽,你睡了两个多时辰。”江晚璃见他平静了一些,稍感放心,又禁不住心情复杂,“上午比剑结束后,已有宾客陆续告辞,但大部分还聚在庄里,准备待到傍晚才离开。”   慕少卿默然,多数人选择留下而不是散去,是因为还有一件事仍悬在半空。那场疯传多日的赌约,由聚仙楼而始,定在今日终了,确实应当有个说法。   “朱副庄主他们也都还在?”想到这段日子基本上割袍断义,只差反目成仇的同伴、朋友们,那一张张失望、气愤到极点的脸,他突然心悸气短,几乎没有力量说出那个最重要的名字,“还有,江……宗主他,在哪里?”   挽音令主看着慕少庄主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终归免不了心软,叹了口气:“大家自然都在,只是目前谁也不想理你。顾堂主本来守在外面,但庄里需要操持的事情太多,我劝他先去忙了。”她停顿一下,“表哥在隔壁厅堂,要向大家说明一些情况。他吩咐过,如果你没有醒转或者支持不住,就先静养几日,莫要勉强。”   “晚璃,我现在就过去。”慕少卿咬了咬牙,即使摔落地面意味着粉身碎骨,他必须得到那个约定的、曾以为毫无意义的答案。除去充塞内心的迷惑与惶恐,他有一种隐隐的预感:如果由于恐惧或者难堪错过了今日,放弃亲自践约,自己将会悔恨终生。   高挑的屋檐下,雨珠如线,相比清晨数百宾朋济济一堂的盛况,此刻花厅中或坐或站,只聚集了几十位客人。琅環宗主要讲述的事由涉及一些内情,承诺给予说明,并不代表会直接摊开在上千名同道面前。因此,留在庄内的群雄大多被请到演武场的凉棚中吃茶看雨,消磨时间,只有身份人品能够服众的贵客受邀见证,进入花厅,而且窗门紧闭,不准偷听窥视。   慕少卿左肩只是轻伤,但每走一步都头痛欲裂,他又逞强不肯要人搀扶,好不容易挪到厅堂时已是满头冷汗。   “庄主!”顾笛也是刚刚进来,连忙上前去扶。   厅中非常安静,每个人都面色严肃。慕少卿一眼就看见了坐在客位上的洛湮华,而后是朱晋、郁岚、谢潇……才与自己打得天昏地暗的洛凭渊也赫然在座,十分低调地坐在两位师兄下手。主位上放着一把供人半坐半躺的靠椅,显然是为他预备的。   慕少卿推开顾笛的手,一声不吭走过去,就像想不通今日之前的自己为什么会盛气凌人,目空一切,他也不能理解现在的心虚情怯,仿佛不再是此间的主人,而是等待审问的罪魁祸首。事实上他觉得再不弄清原委,自己就快要疯了,看到静王的瞬间,无数情绪涌上心头,完全是凭着一股习惯性的傲气支撑,才不至失态。   幸而洛湮华神情淡然,毫无变化,仿佛他的出现理所应当,根本用不着在意。慕少卿稍许放松了一些,他定了定神,才发觉厅内保持着安静,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镜明大师手中一张帛书上。   帛书宽而薄,写满字迹,镜明大师看毕,转手递给了宁则非,缓缓说道:“诚如江宗主所言,若这份供述内容不虚,昆仑府前任阴使魏无泽应是在万剑山庄安插有一名精心培养的符卫,此人曾得梵音僧魔传授,通晓梵音术。慕少庄主执意与江宗主为敌,种种情状不乏错乱颠倒,老僧也深觉不解,如今看来,确有可能是遭遇暗算,神志为奸人操控所致。”   梵音术作为纳兰玉的独门绝技,据说如清心诀一般,对天资极其挑剔,由于罕见,愈发传得玄之又玄。在座宾客中,琅環众位令主和一些关系密切的朋友事先已经获知,其余尊长则见闻广博,虽则动容,并不以为怪。崆峒派贺长老拈须说道:“如梵音术之流蛊惑心智的邪术,施行者往往专拣对方身边亲近之人下手,为害甚是隐蔽。二十余年前,百炼门的门主田万钧就是因此丧命,田门主武功高强,一身横练功夫刀枪不入,谁想罩门所在却不知怎么被自己的爱子泄露给了仇家,结果门主横遭惨死,百炼门上下伤亡惨重,少主眼见自己害死了父亲与同门,痛悔莫及又百口莫辩,也横刀自刎。事隔数年,那仇家酒后洋洋得意,才失口吐露实情,原来是请了左道中人,以夺取心神的邪术偷袭,趁着少年人神志迷乱问出了机密。”   说着连连摇头:“老夫那时还年轻,真相未明时,听到多少人指责田门主之子以贼为友,纵死莫赎,也曾抱着同样想法。此等邪门功法一旦为奸恶之辈掌握,每每害人家破人亡、身败名裂。本以为陆公子除去了梵音僧魔,梵音术将绝迹江湖,想不到纳兰玉还有传人。”   众人都有些感慨,胡镜月沉吟说道:“如此看来,琴师裴姑娘言行诡异,多半与魏无泽脱不了干系。若是她确然受命潜伏万剑山庄,在身份被当场撞破后,拼却性命将污名加诸于江宗主头上,施以离间之计,那么凭着梵音术,也就无怪慕少庄主会心结深种、误会难消了。”她感谢玄霜在刀下救了自家弟子,故而有意将见解说得透彻,方便静王进一步说明。   座中各人早已听闻裴素雪事件前后始末,联想封景仪的叙述,琅環搜集到的证据,大多深以为然,如果裴素雪只是一名普通女子,魏无泽没有理由委以重任,但若是她身怀梵音术,情形立时不同,循着这条思路想下去,处处情况皆能吻合,种种疑点豁然而解,慕少卿的一意孤行、不可理喻也就找到了原因。不少人都颔首表示赞同,只是这位裴姑娘为了针对琅環宗主,竟而不惜以死相欺,可说执着激烈到了极点,思及幕后魏无泽的诡谲手法,令人不免心中发寒。   厅堂中最迷惘的,当属刚刚得知自己遭遇梵音术暗害的慕少卿,其次是他家顾堂主。宁则非已经看完邵青全的供状,善解人意地递给了顾笛。顾笛犹豫了一下,但架不住庄主不容分说的眼神示意,还是将帛书送到他面前。   慕少卿一言不发,他的头痛还在持续,一行行墨迹就像在眼前跳动,好一会儿才渐渐看清了意思。如果是在昨天,他会嗤之以鼻,冷笑不信,乃至反唇相讥,但换做眼下,内息异动在几个时辰前实实在在地发生过,脑海中的白雾也不是假的,别人摆在面前的证据可以拒绝相信,真实的感觉却否认不了,他没法欺骗自己。多日来的所作所为一幕幕掠过,言行无状、肆意而为,多少人苦心规劝,回应的唯有冷言冷语、横冲直撞。如果不是中邪丧失理智,如果当真理直气壮,为什么自己一觉醒来,心里全是惶然不安?   曾有谁在面前悲愤质问:“宗主哪里对不起你,要受你这般欺侮?”   他忽而不敢抬头,怕遇到洛湮华沉静的目光。那些亲口说出的指责、辱骂、嘲讽在耳边回响,每一个字都像化作了鞭子,掉头抽在自己脸上。   是中了梵音术,无法自控的缘故吗,他手中的寒水剑还没有饱饮仇敌的鲜血,自身却成了魏无泽借来的一柄利刃,对准了宗主洛湮华?   可是怎么可能,裴素雪不过是一名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而自己却是不折不扣的一流剑客。他迷茫地想着,作为鸣剑令主,万剑山庄的主人,倒行逆施意味着什么?难以想象,无法承受,难道说一句梵音术,就算对大家和自己的交代?   慕少庄主自傲平生,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落到这般境地,对着眼前帛书,非但没有底气质疑,简直万念俱灰,一死了之的心都有了。   一名侍女脚步轻盈地走近,放下一盏清茶,是雁晴。慕少卿机械地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将飞散的三魂七魄往回收一收,才低声说道:“裴姑娘临死前的样子,不像在说谎……”当晚的记忆有些混乱,但那双凄婉悲伤的眼睛留在脑海里,一个恶意欺骗的人为什么会有这样哀伤的眼神?一直到气绝,她的眼睛都没有合上。   方苍松这时正好也开口说道:“上午石台比剑,江宗主请南宫二公子吹奏玉笛,又亲自以琴声相合,若有深意,不知是否与慕少庄主身中梵音术有关?方某不通音律,可是看不太明白,还望江宗主解惑一二。”他的年龄辈分比静王高出一大截,但洛湮华是琅環宗主,行事气度又令他颇为敬重,因而全然是对等论交的语气。   慕少卿乍然失去意识,经过诊治,没受内伤也不似走火,甚是蹊跷,大家都存着相同的疑问,立时集中精神等待静王回答。有些人又不免暗暗腹诽:谁知道那位裴素雪死前是个什么情形,慕少庄主自家山穷水尽,居然还记挂着替元凶辩白,果真是心智迷失,被妖女祸害得不轻。   “我先来答复一下方门主。”洛湮华望一眼神情惨淡的慕少卿,心中叹息,徐徐说道,“梵音术以声音蛊惑心神,动摇情志,在得知慕令主出事后,琅環一直在想办法挽回,希望通过适当的乐曲音韵缓解梵音术的影响。挽音令主多日不眠不休,包括瑾公子在内,几位通晓音律的朋友也全力相助,只可惜,没能起到多少作用。”   三日剑会下来,众人对慕少庄主油盐不进的风格都已充分领略,点头会意,只有慕少卿听到“不眠不休”,想到晚璃相赠的清涧兰舟曲,又是一阵揪心的难受。他知道江晚璃没有跟进来,但还是下意识地四下望了一眼,忽然发觉南宫瑾也不在场,只有南宫琛坐在下首沉思倾听,不由微觉奇怪。   “这便有意思了,”贺长老笑道,“既然不见收效,为何临到比武时还要巴巴地奏乐,难道二公子的一曲笛音中另有玄机,能出奇制胜不成?”   “云台普安咒确实起到助益,但真正能使慕令主摆脱梵音术的,是清心诀。”洛湮华说道,见多数人面露不解,于是言简意赅地加以说明。慕少庄主自年少起修习清心诀,尽管限于较浅层次的心法,但多年下来已十分扎实。功法修到一定程度,能够守护灵台,令心境清明。而今慕少卿受到梵音术侵扰,若能同时具备外在条件,激发清心诀就像捅破一层窗纸,真气先是如决堤之水,继而经过从旁引导,足以自行冲破心障,使心神归于清静。   座中谁也没炼过清心诀,但无一不是修习上乘内功的高手,待到静王讲完,已然大致明了。镜空大师合十说道:“江宗主宅心仁厚,慕少庄主虽然一时执迷,但也是由于遭受迫害,身不由己,而今能够解脱心魔,实是不幸中的大幸。这云台普安咒乃我佛门之曲,不知为何却能引动清心诀气机,老僧孤陋寡闻,还要请江宗主指点迷津。”   “大师言重了。说来惭愧,在下于乐理不过略懂皮毛,心里明白原委,却未必说得清楚。”洛湮华停顿一下,淡淡一笑,“南宫公子妙解音律,不如由他代为回答,想必更为合适。”厅堂中只有一位南宫公子,他突然将话题抛了过去,所有人的目光齐齐转向南宫琛,连处于恍惚状态的慕少卿都回过神来。   “在下对清心诀知之甚少,江宗主可是出了一道难题给我。”南宫琛也是一怔,随即微笑说道,“想来是佛门音韵和道门心法之间存在冲撞,正逢少卿于比斗中全力催动内力与陆少侠相抗,真气鼓荡下,促使清心诀产生了反应。”他略略思索,又补充道,“再者,纳兰玉早年出家为僧,梵音术与佛门多少存在关联。尽管云台普安咒为正而梵音术为邪,但两者毕竟出于同源,故此在下冒昧猜想,江宗主是以前者为引,清心诀受到激发后,自然连同裴姑娘施加的梵音术一并破去,少卿也就得脱劫难。”   他神态温雅,娓娓而谈,令人不自觉心生信服和好感,镜名、镜空都面现思索。梵音术确为纳兰玉由佛入魔而创,佛门广大,僧众无数,这等情况不乏前例。   “南宫公子才学出众,所言虽未全中,亦是相去不远。”洛湮华微微颔首,却没有继续说明下去的意思,而是望向慕少卿,“无论梵音术还是清心诀,慕令主身有所感,想来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少卿,事到如今,你仍不相信裴姑娘就是魏无泽的手下么?”   最后一句话,他的声音很柔和。慕少卿黯然无言,自己身中梵音术是事实,连南宫琛都认同了是裴素雪所为,他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已到了曲终人散的时候,洛湮华问得合情合理:你慕令主比剑落败,讲理词穷,难道不应当认赌服输么?但是他仍然沉默着,久久不语。内心深处,总像残留着难以索解的疑问,使他踌躇不决,一个声音在说,还不到最后,这并不是那个答案。   原本松弛了一些的气氛,又在静默中逐渐紧绷。不了解慕少庄主为人的,觉得他未免不识好歹、错过机会,而在了解他的朋友看来,分明是下不来台在死要面子,琅環部属中脾气急一些的,已经开始冒火。   “常言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既然少卿不愿相信裴素雪至死仍要欺瞒陷害,我们又何妨放下先入为主,暂时不去考虑这位姑娘身上的种种疑点。”洛湮华却没有不悦之意,示意大家稍安,悠悠说道,“但事情毕竟是发生了。回想年初,万剑山庄变故陡起,卫澄和裴姑娘身亡,慕令主也因而心神大乱。时至今日,我琅環仍未完全度过危局。前情万千,终有一处源头。如果说这场变乱的幕后主使是当年背叛的幽明令主魏无泽,那么暗中执行魏阴使的命令,为他实现阴谋的符卫又会是谁呢,竟能将鸣剑令主一步步逼向绝境,让琅環几近分崩离析?”   他的神色依然沉静,淡淡环视厅堂,目光最后停留在左侧下首:“南宫公子,依你之见,设若那个人不是裴姑娘,最有可能是谁?”   作者的话   从此以后,慕少庄主只有任收拾揉捏的分,可见做人须低调。   明天休息一天,后天继续,谢谢收藏、票票和评论,都是对我的鼓励~~ 第一百三十八章 水落石出 上   从四月二十三,洛湮华与慕少卿聚仙楼上击掌为约时起,到如今五月初七试剑大会临近尾声,双方的矛盾争执始终围绕着死去的琴师裴素雪,她的临终之言是真是假,她究竟是受到宗主操控的琅環遗孤,还是在外敌指使下潜伏为害的内应奸细?慕少庄主严词指控,气势凌人,琅環一方保持克制但毫不退让,将一份份凭据摆到人前,有理有据地阐明事实,为宗主证实清白。   在与会众人心目中,已逐渐形成了非此即彼的印象:既然裴素雪的身世根本与琅環无关,自尽前针对宗主的控诉全是假的,推及前因后果,很自然地就会想到她就是魏无泽埋设在万剑山庄的暗线;待到发觉慕少卿中了梵音术,愈发显得确证无疑。   原以为即将尘埃落定,谁料静王话锋一转,像是别有深意,一众宾客都有些不解,到了这个地步难道还有变数、   南宫琛也颇为意外,蹙眉想了想才道:“出事那晚情形混乱,我和少卿都措手不及。少卿误伤了卫澄的性命,极是痛悔自责,紧接着又是裴姑娘……我最后只在书房外面听到歌声。”   他说着摇了摇头:“如今回想,是我大意了,不该留少卿与她单独相对。除了裴素雪,在下实在想不到其他可能。”   “不错,回想初到金陵第一晚,恰如今日般雨声淅沥,南宫公子执箫而来,也是这般向我道出万剑山庄惊变的情由始末,一解心中疑惑。”洛湮华说道,“正是经由长公子,我才听说了裴姑娘这位关键人物,得知她不仅擅长琴艺,而且歌喉婉转,绝命一曲如杜鹃啼血,动魄惊心。如今想来,的确很像是在施展梵音术。”   “那会我已退出书房,与赶来的山庄护卫站在一处。”南宫琛叹道,“歌声从房内传出,虽然相隔墙壁与数丈距离,仍觉字字哀婉,令人不胜凄切。江宗主提起这些,莫非有什么发现?”   “南宫公子谨慎细致,我相信即使向在场的护卫甚至少卿本人询问,也很难发现更多了。”洛湮华凝视他坦然自若的表情,徐徐说道,“事实上,根据淇碧收集到的情报,裴姑娘于音韵一道确实极有天分,否则也不会被裴三娘看中收为爱徒。梵音术要求修习者嗓音动人,纳兰玉自少时起便是音色如银,讲经论法有若繁花纷坠,而裴姑娘同样也是歌声美妙,不时还有机会来到庄主面前清歌一曲。在十五岁进入万剑山庄前,她已随着师傅在江南各地漂泊了四五年之久,而查探纳兰玉当年的行迹,也正好隐遁于苏杭一带的佛寺。两相印证,裴姑娘早年是有条件与梵音僧魔产生交集、并且投入昆仑府的。而后,如果她继续以裴三娘义女的身份作为掩护,奉命混入万剑山庄,伺机迷惑慕少庄主,也就不足为怪了。林林总总,可说丝丝入扣,几乎找不到瑕疵。”   “诚如江宗主所言,在下起初还有些不确定,但在得知了魏无泽暗中主使以及少卿中了梵音术之后,就感到裴素雪的真实身份已呼之欲出,近日来见到的诸多证据更说明了这一点。”南宫琛微笑道。   两人的神情都很平静,南宫琛不温不火,洛湮华静若寒潭,厅中众人却逐渐感到了某种不同寻常的气氛,仿佛随着对话进行,有一股异样的潜流正在暗暗涌动、蔓延。   “现在回想,初到江南就能获知变故内情,委实十分幸运。再往后,尽管缺少裴姑娘与魏无泽之间直接关联的证据,但越是深入查证,就越感处处相符,看来魏无泽的手下是非她莫属了。”洛湮华道,“如果说其中有什么不合理的地方,那就是未免又太顺利了些。须知我久在洛城,匆匆赶来处理危局,摆在面前的理应是一团乱麻才正常。倘若源头能够轻易找到,事态根本不该严重到如火如荼难以收拾的地步,而飞笙与谢潇此前又何至于一筹莫展、苦无端倪?凡事必有缘故,区区江华当真有这么大本事,单凭一点虚名,初来乍到就能解开迷局?”   他顿了顿:“更何况,梵音僧魔是二十五岁内功有成,方始掌握梵音术,每每使用必要催动内力。而慕令主自小习剑,经历大风大浪不在少数,心性坚韧远超常人,想裴姑娘一个从未习武的弱女子,就算天分再高,难道还能强过纳兰玉?她是如何做到单凭声音就控制了少卿的心神?”   众人面面相觑,前半部分还可以说限于静王的疑虑,后面这一点确是令人费解。狮子吼、鸣蝉功之类通过声音攻击的功法,无不以深湛内力作为基础,梵音术也不例外,否则纵然能蛊惑一两个路人,对付慕少卿这般高手却是远远不够。   殷鉴休问道:“慕少庄主可有印象,裴姑娘唱歌、说话的时候是否使用过内力?”   慕少卿锁紧眉头,记忆里的画面忽远忽近,有的清晰如触手可及,有的却像雾里看花般模糊难辨。他按住痛涨的太阳穴,仿若又一次回到年初飘雪的夜晚,独自站在书房里,脚边躺着卫澄渐渐僵冷的身体,耳边是凄迷的歌声,一曲未终,面前的女子已遽然倒地,脸色转为毒发后的青紫。她费力地呼吸,像是没有意识到死亡将至,还在竭力要将后半阙词唱完,或是对自己再说些什么,却终究没能吐出一个字。   “应该没有。但当时情形很乱,我不能完全确定。”他摇了摇头,有些茫然。   “梵音术究竟怎样施展,是否必须动用内力,一时还不好定论。”南宫琛沉吟道,“而裴姑娘身上疑点甚多,会不会她其实习武,只是刻意掩盖,未曾被周围察觉而已?”   “如果她修习内功,身法步态总会露出端倪,我万剑山庄上下不可能发现不了!”顾筝忍不住道。顾笛忙扯了弟弟一把,阻止这家伙乱插嘴,但心头也是疑云渐起:裴素雪在他印象中是个很矜持的姑娘,裴三娘教导有方,她身上没落下什么风尘气,而是像个闺阁少女般多愁善感,弹琴唱曲总是伤春悲秋的。平素安分守己,卫澄挺喜欢她,但似乎进展不太顺利。至于内功什么的,如果裴姑娘不是一窍不通,就该是深藏不露的高人,他同样不相信一个半吊子能在万剑山庄隐藏经年不露马脚。   “单凭不会武功,或许不足以洗去裴姑娘身上的疑点,但整件事中还存在更多破绽。”洛湮华也不纠缠,继而说道,“以梵音术操控神志,往往需要事先洞悉对方内心弱点或执念,而后攻其不备,方能一举成功。短期内收效强烈,但仅能维持一时,并非长久延续。在过往二十余年中,纳兰玉本人功力全盛的时期,效果最长的一次也不过是一月左右。而我抵达金陵时,慕令主却已足足发作了三月之久,而且日甚一日,毫无恢复冷静的迹象。须知裴姑娘早已身亡,当然无法持续加害,这就十分蹊跷了。”   座中陷入静默,种种不合理相叠加,昭示着其中另有别情,不能轻易用巧合来解释。   “自然,如果裴姑娘天赋异禀,是一位远胜纳兰玉的奇才,加上以死相激,不排除真能收到奇效,但是出现这种情况的可能性实在太小了。”洛湮华说道,“魏无泽谋划多年,断不会将重注押在没把握的事情上。而三江帮之流成事不足,只能用来充当马前卒惑人眼目,若要对琅環造成致命打击,最有效的办法就是假手慕令主。在聚仙楼上见过少卿之后,我确信必然有一位对手在暗中主导局势,而且很可能就潜伏在少卿身边,继续觅机使用梵音术攻心。”说到此处,他淡淡笑了笑,“起初只是推测,但是随着时日推移,这一点已逐步得到证实,第三名符卫不是琴师裴姑娘,而是另有其人。”   厅堂中起了一阵低低的骚动,琅環宗主的论断出人意料,但仔细想来又在情理之中。镜明大师合十说道:“江宗主思虑慎重,想必已然查证清楚,却不知此人是谁,现在何处?”   众人心中正生出相同的疑问,闻言齐刷刷盯着静王等待回答,花厅中安静得落针可闻。顾笛的心情又较旁人加倍紧张,脑中迅速回想连月来与庄主有所接触的各色人等。然而慕少庄主发武林帖、建鸣剑盟,谁也劝不住,特别是在聚仙楼赴约前,身边来去人物多如过江之鲫,有正有邪,三江帮一伙更是镇日里煽风点火,一时间哪里琢磨得过来。   “要找出这个人,按理说不是很难,因为他必然符合几个条件。第一,出事前后以及在过去三四个月时间里,不时有机会接近慕令主;其二,少卿警觉性极高,要对他施术而不被察觉并不容易,这就代表下手之人必定深得信任。能够符合这两条的怀疑对象屈指可数,要么是得力的下属,要么是常相往来的朋友。当然,还需声音动人,通晓音韵,才有本事掌握梵音术。”洛湮华说道,“而实际上,锁定目标很费了一番功夫,因为这位意图一举倾覆琅環的始作俑者不仅行事缜密,而且他的家世、外表都如梵音术一般,有很强的迷惑性,令人不知不觉犹豫再三,唯恐错冤于他。”   在寂然的厅堂中,他沉静的声音仿佛多了几分山雨的清寒:“南宫公子苦心筹谋,让死去的裴姑娘替你背负罪责,当真不担心遭到报应么?”   话音落下,举座哗然。纵使少数心思灵敏的宾客一路听来,已经隐约有了预感,此刻仍是惊愕莫名,所有的目光纷纷投向南宫琛。江南最著名武林世家之一的少主人,谦谦如玉的贵公子,更是慕少卿自小的好友,交情莫逆,众所周知,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替魏无泽效力,行阴诡之举?   然而静王的叙述严谨明晰,令人自然而然心生信服,想来若没有把握,以琅環宗主的身份绝不会轻下结论。   “江宗主,这等玩笑不是随便开的!”南宫琛脸上闪过错愕,一向温煦的微笑消失不见,跟着眉间紧拧,拂然不悦,“难道就因为在下粗通音律,又是少卿的世交好友,能够符合你推断出的那些条件,就得平白蒙上凶嫌之名?”   说着,他神情有些激动:“若不是舍弟推重江宗主的人品,一再拉我到怀壁庄拜会,南宫家大可选择缄默旁观,何必要卷入风浪!我好意相告实情,换来的却是被当众损毁名誉,琅環就是这样对待朋友的?”   南宫家一向名声甚好,眼见场面急转直下,一众宾客多少有些尴尬,便有人想出言缓和:或许当中有误会也未可知,大家慢慢说清就是了,莫要太过伤了和气。   “万剑山庄发生变故时,除了慕令主,南宫公子是唯一在场的知情之人,所以我很感谢长公子的及时来访。”洛湮华从容说道,“然而论起疑点,长公子却更甚于裴姑娘。只是同样的罪状,如果是一名身份低微、无人出头的女子所为,多数人都会容易接受,而换做出身世家的名门公子,却往往被看做无稽之谈。”   “怀疑也要有凭据,靠着莫须有三字强加于人,那是朝廷的做法,可收服不了武林人心。”南宫琛愠道,“裴素雪自尽前的诸般举动以及指控,少卿全都亲眼目睹、亲耳听见,可不是我编出来的。江宗主费尽周折证明她的话是别有用心的谎言,好不容易令得大家都相信了,怎么又突然反口,无端将在下当做了靶子?如果没有充足的理由,南宫家虽然比不了琅環势大,说不得也要讨一个公道!”   语气仍保持温和,不失风度,但辞锋锐利,隐然有逼人之势。   “裴姑娘所言确为虚假。”洛湮华不理会他的质问,淡淡说道,“而一个人说假话有许多缘故,可能是有意为之,也可能迫于无奈,甚至是受人利用。一旦变换角度看待,裴姑娘之死就很值得推敲了。她与琅環本无牵扯,懂得梵音术的似乎也不是她,那些不合常理的言行又是从何而来?答案其实很简单,真正下手的人连少卿的心志都能动摇,操控一个十八九岁的普通少女又有何难?因此在我看来,裴姑娘的存在算不得扑朔迷离,她是真凶精心挑选、用以完成计谋的工具,而且作为掩护,还有比这位姑娘更适合的替罪羊、障眼法么?”   众人不禁悚然动容,结合种种情况,裴素雪确实不像有能力祸乱琅環,而循着静王的思路,一应解释不通的地方却能豁然开朗。连鸣剑令主都被利用彻底,遑论一个寻常女子?   “裴姑娘究竟担任了什么角色,万剑山庄是否另有内奸,全是琅環自行在调查,如今突然言之凿凿,到底有几分靠得住?”南宫琛起身四下一揖,冷然说道,“我虽然不知道江宗主意欲何为,但话已经到了这个份上,势必要见到真章。大家都已看得清楚,今日是琅環率先针对于我,倘使不能当众说个明白,我南宫琛担不起如此折辱,唯有原样奉还一途。请诸位前辈为在下做个见证!”   慕少卿觉得自己能听懂每一句对话,却无法理解它们合起来的寒意,他整个人仿佛被浸入了冰水,不断下沉,在寒冷中呼吸困难。他不信,当然不信,然而乱成一片的记忆中,原本迷离模糊的片段忽而闪现,清晰地映在脑海,是那个少女最后的神情。生命将尽的一刻,她的眼睛似乎并没有看着咫尺外的自己,而是在极力寻找其他什么,满是难以形容的惊骇。是真实还是幻觉,那不是一个自尽赴死的人会有的表情,而像溺水垂死时绝望地寻找最后一块浮木。   由于心神震动,他没能听清南宫琛以及其他人在说什么,待到回过神,耳畔是洛湮华淡然的声音:“试想魏无泽的全盘布局,正值洛城比武较量激烈之际,埋伏在漕邦与万剑山庄的两名符卫各自发动,或叛乱夺权,或设计策反,结果一失败一得逞。漕帮拿住了邵青全,荀帮主邀我江上晤面的消息一经传开,唯一还未暴露身份的那一位不免要辗转难眠,担心邵青全口中漏出不该说的情报,连累了自身安全。这也是为什么南宫公子此前连着两三个月一味推脱、不肯透露内情,却在我住进怀壁庄后第一时间前来相见的原因,与其让琅環循着梵音术这条线索查下去,不如抢先抛出准备好的替身,将所有人的焦点锁定在裴姑娘身上。主动造访虽是险着,但有阿瑾在,能够将我的戒备降到最低,还是值得一试的。”   远处隐隐传来喧哗之声,但厅堂中人人全神贯注,谁也未曾多加留意。   “采用这种方式,最巧妙的地方在于利用了心理上的弱点。想我本就心急如焚,又是初初获得讯息,满心思考的都是将使用梵音术对付琅環的敌手找出来,南宫公子的出现恰如及时雨一般。在我而言,梵音术一事乃是不为他人所知的机密,长公子于不知情下讲述事发经过,却能处处契合,解惑之余令人更增信任,一旦先入为主,自然越陷越深,直至深信不疑。”话到此处,洛湮华停顿了一下,“但是调换立场,倘若长公子就是真正身怀梵音术的内应,情势立时倒转,知己而不知彼的成了我江华,加上裴姑娘的身世、经历本身具有迷惑性,这一道迷魂阵堪称完美。”   说着,他微微叹了口气:“初见当日,琴箫相和,廊下夜谈,南宫公子给人的感觉,岂非同样也是毫无缺陷,近乎完美?可惜的是,假的终归是假的,不能取代真相。”   洛凭渊默默听着,心情相当复杂沉重。他了解的内情远比旁人为多,结果一样陷在疑阵里,总是琢磨着揭破裴素雪的隐藏身份,即使在静王最终提到真凶另有其人时,也迟迟没有想到南宫琛身上。是一叶障目,还是已将南宫家的两位公子视作了朋友,内心深处不愿相疑?此刻回想,从南宫琛让弟弟代为前往洛城参加三国比武的时候起,变故已处于酝酿阶段。慕少卿身边不时出现南宫琛的影子:住进万剑山庄、协助清查内奸,参与、目睹出事过程,应容飞笙之请登门帮忙说和,再就是皇兄与自己一行抵达金陵后的一系列往来。在聚仙楼立约后的十余日里,南宫家长公子大半时间也都守在山庄,是出于朋友之情在帮助慕少庄主,还是……?他心里涌起一股寒意,望一眼面色惨白的慕少卿,头一回产生了同情,觉得对方也没那么欠收拾了。   “江宗主说完了?”南宫琛沉着脸问道,“敢问证据在哪里?还是琅環办事全凭臆测,江宗主想到什么就是什么?”   他冷笑一声:“无凭无据,就是污蔑!有众位前辈在此,这里可不是琅環的一言堂!” 第一百三十九章 水落石出 下   天宜十八年,也就是大约四年前,纳兰玉的行迹出现在徐州明谭寺,法号不是了因,而是叫做广深。明潭寺是一座山中小庙,人烟稀少,香客罕至,禅房三四间,僧人五六名,条件十分清苦。但是在广深禅师落脚挂单的大半年期间,每月总有几回,会有一位年轻公子不辞山高林密,上门探访,广深称他王公子。两人说是下棋谈禅,常常出寺门转往后山,一去就是几个时辰甚至一两日。据寺中僧人回忆,王公子二十出头,尽管衣着简朴,但面如冠玉,举止不俗,一望而知不是寻常人家出身。   “明谭寺的老住持前年过世,原先的僧人也四散离去,但玄霜还是设法找到了其中一个。”洛湮华道,“是寺中负责扫地挑水的小弟子,因为经常为王公子开门,所以印象很深刻。南宫公子陪少卿上聚仙楼时,他就在楼门附近,认出了你。长公子可要见见故人?”   “江宗主花这么大功夫,是想证明什么呢?”南宫琛的表情毫无变化,“且不说深山古寺中是否真的有过广深禅师和王公子,凭着一个小和尚,就要指认广深是纳兰玉,王公子是我,而我还学会了梵音术,听命于魏无泽?所谓捕风捉影,真真莫过于此了!”   “南宫公子当年似乎也正好不在金陵吧,据说是外出游历,不知到了哪一处名山大川,有没有能替你证明行踪的朋友?”朱晋沉声道。他见对方态度越来越倨傲无礼,不由心中火起,语气也带上了几分质问。   南宫琛道:“在下去哪里,拜会什么人,似乎还用不着向琅環解释交代。”   “看来长公子很有把握,自信行事滴水不漏,不可能被我抓到实据。”洛湮华淡淡笑了笑,事实上,如果不是去年纳兰玉以梵音术袭击洛凭渊,引起了琅環和靖羽卫的注意,仓促间收集相关情报必然如大海捞针一般艰难,“里里外外的蛛丝马迹,扯起来耗费时间又没意思,不妨先放一放。但阁下有没有想过,既然我早已起疑,为什么连着许多天都不曾戳穿,而是任由你出入万剑山庄,留在慕令主身边?你几次三番安排少卿听云台普安咒,明明效果很好,对施加梵音术颇有助益,为什么偏偏比武中阿瑾吹奏一曲,却骤然激发了清心诀,使得你前功尽弃?”   慕少卿混乱的脑海里像是划过一道电光,近几天,云台普安咒的曲调确然不时在耳畔飘过,晚间书房少坐,厅中对酌,从剑堂走回居处的途中,悠扬的乐音就从或远或近的角落杳杳传来,时候一长,莫名地引人心乱。南宫琛这段日子在山庄帮忙,从家里带来的不止醇酒,还有几名技艺娴熟的乐师,说是为试剑大会增添气氛。慕少卿练剑期间不大饮酒,对弹琴奏曲方面倒没什么意见,由得好友去折腾,庄里如今少了高明的琴师,想必满足不了南宫家的挑剔品味。至于他自己,除去有时会想听一听清涧兰舟曲,其他全不走心,在今天之前,从未想过无形无色的音韵中也会藏有杀机。如果说洛湮华是将云台普安咒作为触动清心诀的药引,南宫琛为什么不约而同地也让自己听同一支曲子?   他心中惊涛骇浪,脸上也随之变色,浑然不觉许多人正看着自己。众宾客见慕少庄主神情惊怔不定,却没有否认的意思,就明白静王所言不虚。看来南宫琛果真动过一些手脚,就不知云台普安咒中还藏了什么玄机。   洛凭渊回想十天前的晚上,从皇兄院中出来,遇到几位朋友坐在长廊上听二公子南宫瑾吹笛。闲谈中,从清涧兰舟曲的来历说起,自己提到静王早年意外发现云台普安咒与清心诀之间存在冲撞相克,会造成心神不安的反效果。原本还不了解皇兄为什么嘱咐自己一定要觅机说出这件事,如今看来,莫非是为了于不经意中透过南宫瑾,传给处身万剑山庄的南宫琛?   想明此节,他心中顿时通亮:慕少卿早年习练过清心诀的事极少人知情,连琅環中的同伴都不清楚,南宫瑾应该也是一样,但南宫琛作为慕少庄主的总角之交,想必却是心中有数的。长公子亲自守在慕少卿身边掌控行事,却将弟弟留在怀壁庄,从而获知琅環的动向。自己说者无意,南宫瑾听了也只会视为一种提醒,鉴别乐曲时加倍慎重,但落在有心人如南宫琛耳中,却代表了截然不同的意义。   “关于云台普安咒,其中有一些内情。”他开口说道,尽量简单地叙述了自己先前透露讯息的过程,但避开不提南宫瑾。   “故事愈发精彩了,原来少卿听两遍乐曲,也能证明我居心叵测。”南宫琛冷笑道,“还有什么,江宗主和陆少侠接着往下编,在下洗耳恭听。”   “事情不算复杂,长公子想知道失败的原委,在下自当相告。”洛湮华看一眼他稍显发青的脸色,淡淡说道,“聚仙楼立约之后,行事其实有些微妙。明面上,我深信裴姑娘就是变乱的根源,围绕她加紧调查,同时拜托身为好友的长公子多多陪着少卿,通过搜集的乐音帮他治疗病情,长公子出于情义也欣然应允,全力以赴;而暗地里,你我都在密切关注对方的一举一动,判断如何走好下一步棋,增加自己一方的赢面。应该说,南宫公子处理得相当适度,在最后这段日子里,慕令主身边常有清音相伴,加上专心练剑,情绪平稳不少,使人错觉他正在渐渐摆脱梵音术的束缚。”   他略略停顿:“对魏无泽来说,让琅環抱着虚幻的期待,将希望寄托在少卿自愿改变态度上,无疑是最为有利的做法。当然,琅環不可能只做一手准备,倘若事有不测,我还有一步后着可下,就是由陆公子出面挑战慕令主,以寒山高徒的修为,未必不能扳回局面,反败为胜。”   洛凭渊想起风云赌坊为皇兄和自己分别开出的一赔六以及一赔三的赔率,有种默默无语的感觉。静王的两着都是明棋,看似步步安稳,但呈现在众人面前的仅是冰山一角,水面之下波谲云诡,凶险程度远胜明刀明枪。南宫琛固然能从南宫瑾口中探知一些怀壁庄的状况,皇兄身边也有顾筝,不难了解万剑山庄的风吹草动。   “如今想来,南宫公子当时的压力也不小。一面要令我相信慕令主正在缓慢好转,一面又不能让他真的恢复理智。晚璃和阿瑾对症下药找来的琴谱,不给少卿听会引人生疑,听多了又怕超出控制,分寸着实不易把握。”洛湮华徐徐说道,“再者慕令主也不是任凭摆布的木雕泥塑,随着试剑大会一日日临近,他必然要潜心备战,尽可能摒除杂念,将自身调整到最佳状态。如此一来,自然心境清明、感知敏锐,要做到继续对他施加影响而不被察觉,难度已变得越来越大,毕竟梵音术不同于平时说话,是要运用内力的。事实上,到了试剑大会的第一天,慕令主虽然仍表现得坚持己见,但只要悉心观察,就会发现他犹豫动摇的倾向已经很明显。我想,这是长公子最终选择使用云台普安咒加以辅助的原因之一。”   弹奏名曲是迂回隐蔽的手法,先扰乱慕少卿的心神,施行梵音术时就会更顺利,更不易为对方觉察,两者又同为佛音,只消运用得当,自可做到相得益彰。   然而,云台普安咒的本意是凝神静心、自省己身,正如那句久已流传的佛偈: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朝朝勤拂拭,莫使惹尘埃。而清心诀同样旨在去除执迷,保持心境澄明完满。修习到一定程度,运转间如水流冲刷内心,正与“朝朝勤拂拭”之意相合。之所以看似冲撞,其实是清心诀被云台普安咒曲意引动,令人欲除去心障、执念而后快,就如身上沾满汗水泥污,没注意到时还不觉什么,一旦照一照镜子,登时就感到全身发痒、坐立不安,恨不能立即去洗个澡。   红尘纷扰、世事繁杂,试问谁能不染点尘,对于修习清心诀的人而言,云台普安咒的作用如同那面镜子,起到唤醒、引导的效果,南宫琛又是双管齐下,同时一再对慕少卿动用梵音术,就好似垒起了层层柴薪,浇上滚油,已是一触即发;待到比剑时全力施为,于真气鼓荡之际再闻笛音,犹如东风挟带火星而来,清心诀自然随之激发,一发而不可收拾了。   “所谓佛道冲撞只是幌子,正邪分际才是判若云泥。以南宫公子的谨慎,在得知陆公子传出的情报后,定然已经设法验证云台普安咒的效力。这也是你为何敢于放心应用的另一个原因,因为自信没有人能在音律一道与你争胜。”洛湮华悠悠说道,声音里有一丝浅淡倦意,“长公子才艺佳妙,连梵音术都能掌握,诚然是极出色的人物,只可惜,唯独不了解清心诀。慕令主晕迷后,我看见你特地支开了阿瑾,想是已经有所预感,不知在下的答案可还让你满意?”   四下安静无声,众宾客回味琅環宗主的讲述,沉默地看着南宫琛。这一刻,洛凭渊心里掠过许多细节,发生时忽略或不解,一经忆起,别有意韵。才到江南时,自己提出挑战慕少卿,皇兄最初是反对的。但没多久就改变了意思,默许消息传得沸沸扬扬。为了分裂琅環,南宫琛不会容许慕少卿恢复清明,但也不敢对他下重手,万一慕少庄主情绪过激或神志受损,在比剑时发挥失常,岂不是弄巧成拙。试剑大会开始不过半日,静王就从万剑山庄告辞而去,因为唯有决战关头将至,南宫琛才会不惜风险,将能用的手段都用上,确保慕少卿不会改变立场,离开是为了不再刺激鸣剑令主的情绪,将变数减到最低;也是在转移注意,使对方安心踏入陷阱。   为什么明明知道南宫琛十有八九就是隐藏的内奸,却仍然选择顶着沉重的压力,一直隐忍不发?洛凭渊最终想到的是皇兄曾经说过的那句话:“解铃还须系铃人,唯有采用对症的手法才能解开。要将入了死巷的人硬拖回来,或许反是在逼他一头撞死在南墙上。”南宫琛当然不打算主动解开梵音术,而是处心积虑地实施控制,要将棋子牢牢捏在掌心。他的手段不可谓不高明,但是恰恰由于不遗余力,唯恐给琅環和慕少卿留下半分退路,才导致了最后一刻的功亏一篑,自身也随之无所遁形。正邪分际判若云泥,今日过后,在武林同道的见证下,慕少庄主从昏聩中清醒,依然能够回到琅環,为同伴、朋友所谅解、接纳。   就算是为了鸣剑,为了晚璃,为了大局,皇兄对这家伙也未免太好了。回想月前自洛城一路兼程赶来,在码头弃舟登岸的时候,由于日日水路颠簸,人人都是脚步虚浮。从那时到现在不过二十天光景,却始终风浪不断,一重连着一重,说起来全是拜他慕少卿所赐。年轻的宁王殿下略感不平衡,无声地腹诽了一句,重新觉得此人也没什么可同情的。   南宫琛沉默着,过了一会儿才慢慢说道:“听江宗主一口一个阿瑾,倒是对舍弟回护得很。阿瑾有什么好?那么笨,还是个死心眼。你江宗主从一开始就疑心于我,却对他信任有加,莫非聪明人专门喜欢傻的,就图一个省心好骗好利用?”   他说着,脸上现出一丝冷淡的笑意:“都到了什么样的节骨眼上了,你居然还惦记着分派他来当众吹笛,他也真就想也不想地立即领命、全力以赴地配合你,生怕吹错一个音符,委实可笑之极,真真是笑死人了!”   话到末尾,他止不住地笑了起来,而且声音越来越大,几乎要笑出眼泪。众人相顾讶然,想不到温文尔雅的南宫公子也会近乎失态地肆意发笑,只是今天发生的意外情况太多,已顾不上在意。   南宫琛独自笑了一阵,倏然笑声一收,冷冷盯着静王,声色俱厉地说道:“什么梵音术、清心诀,什么云台普安咒、心如明镜台,统统是胡扯空谈!少卿突然昏迷,谁又知道是不是你派人做了手脚?江宗主以为我是在笑阿瑾吗?我是在笑你!来无影去无踪的事也敢拿出来言之凿凿!亏你号称惊才绝艳,凭一首曲子就妄图抹黑我南宫家,就想蒙骗少卿向你投诚,让武林人心跟着你打转?我奉劝江宗主还是省省口舌,别做梦了,免得变成全天下的笑柄!”   他说着,猛地转向呆坐不动的慕少卿:“少卿,你总不会也被蒙蔽!想想江华是何等样人,心机深沉、屈膝媚上于朝廷,你说句话,难道宁可信他而不相信我么!”   琅環众人一齐大怒,但洛湮华略微抬手,示意谁也不要出声或动作,他神情沉静如水,默然注视着脸色苍白的鸣剑令主。   慕少卿额上已不知不觉浸满细密的冷汗,随着方才的叙述与对峙,一些纷杂的片段在记忆深处翻涌,像要挣脱桎梏浮出水面。书房里,小楼上,濯月亭中,漫步散心的后山小径……错落的场景里总是有南宫琛的存在,用近在耳边的声音对自己说话,忽远忽近,不见首尾。南宫在说什么?慕少卿苦苦思索、回忆,却只能抓住零散的字句,场景断续而飘忽。   依稀是年初的傍晚,内奸找不到,晚璃回了杭州,自从上次争吵后两人就一直负气,迟迟不能和好。心情烦躁,只有南宫琛陪着喝闷酒。   “庄主,裴姑娘到了楼下,问您可需要琴曲助兴?”从人小心来报。   “不用,我没说要听曲啊,让她回去吧。”他已有了五分酒意,心里却愈发苦闷,想也不想挥手回绝。   “少卿,你有没有想过,江姑娘或许别有情怀,才总是为了那个人同你闹得不愉快。” 醉意朦胧间,忽而听到身边的好友悠悠说道,“连我都感觉到了,那人虽然远在洛城,你们一干江南旧部却被他牢牢掌控着。不说江姑娘看中他远甚于你,甚至发下重誓等他回来,你的万剑山庄人人忠心耿耿,哪里来的内奸?我怕你是中了计谋,再硬查下去,怕要自毁根基,与属下离心离德了!”   自己是怎么回答的?只记得对方用忧虑又带一点怜悯的口气说道:“可是他申冤了么?少卿,别傻了,报仇只是用来哄骗你们的名义而已,没看到他和朝廷打得火热么?我是忍不住替你担心,如果连鸣剑都失去坚持,琅環岂不是彻底沦为那人向朝廷交换权位的筹码?”   耳际的声音如平时一般温润动听,却多了一丝丝奇异的蛊惑:“洛湮华已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废人,驭人全凭心机,你堂堂男儿,剑法超卓,岂能屈居其下,受这等屈辱?你知道有多少人在背地里笑话你,笑话琅環吗?连我都看不下去了!少卿,记住所有这些都是你自己的想法,我只是替你说出来而已。你早就讨厌他,视他为敌,不是么?”   …………   转瞬又是出事的夜晚,两具尸体已被搬走,他禀退左右,一个人坐在冰冷的书房里,筋疲力尽,情绪恍惚,内心充塞着悲痛和惊疑。南宫琛从外面进来,陪着他在黑暗中枯坐。   “少卿,事实已经摆在眼前,洛湮华不配做琅環的宗主,不配受人拥戴,你们都被他骗了!”说出这句话时,已不知坐了多久,对方的脸庞隐在浅淡的晨光里,半明半暗,原本俊雅的五官仿佛蒙上了无形的青白面具,明明近在眼前,语声却像从很远的地方遥遥传来,带着异样的韵律,“所以你势必要撕下他的伪装,大白于天下。想想你的父亲,被迫害死难的亲友兄弟,血债须血偿,唯有号召大家跟从你,琅環的血海深仇才有讨还的时候!少卿,如果你不敢站出来,接着忍气吞声、随波逐流下去,你在江姑娘心里永远比不上洛湮华,她不会真正看得起你!”   惑人的话语源源而至,流入耳中,恍惚间他觉得坐在对面的不是南宫琛,而是另一个自己,自傲又自卑,多疑善妒,满怀无处发泄的仇恨不甘,还有长久积累的躁郁。那些不能明示于光天化日下的偏狭,压抑在内心角落,连自己也不愿正视的阴暗念头,渐渐连通泛滥,越出界限淹没理智,化作心底烧灼的火苗,胸中盘亘的块垒。   从那时起,负面情绪时刻在身后追逐,无休无止,还在不断攀升蔓延,他感到被支配、被驱策,就像有看不见的线在不住扯动牵拉。   从昏迷中醒来的一刻,没有人了解他的感受。头痛欲裂、疲惫不堪,却已脱离束缚重获自由,整个人就像劫后余生。   前天晚上,本不该饮酒,但他的思绪不太平静,所以餐后没有拒绝小酌几杯的提议。二十年陈的女儿红在杯盏中轻晃,映出灯烛的光焰,楼下的琴声飘扬而上,绕梁不去,南宫琛取出了玉箫。   一曲毕,酒意上涌,他头脑昏昏然,愈发心绪不宁,不觉间说出了心中所想:“南宫,我总觉得哪里不对,仇人还没有收拾,同伴之间却快打起来了。这赌约,进退两难啊。”   南宫琛是如何回答的?他只记得话音传入脑际,迷雾般看不清、穿不透。   “世间之事,一不做二不休,退让即是死路……洛湮华是皇子,卖属求荣,一切早在算计之中,……小心江姑娘被利用………”   心底的火焰又开始旺盛地烧灼,印象中自己又说了什么,南宫琛好像在微笑,声音意外地清晰完整:“琅環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撕破脸出了事,自会有人相助。知道么,少卿,你可是很宝贵的。”   记忆里的只言片语,与现实交错、重合,似乎用去了很久,其实不过是闪念的瞬息。   眼下,南宫琛又在重复同样的诋毁,也许是还不相信梵音术已经失去效力,但此时此刻的清醒是真实的,自己再也不会被蛊惑支配,不会在空茫中彳亍无着。   慕少卿扶着座椅的扶手缓缓站起身,他的头仍然痛的厉害,但站得很直,身姿挺拔,另一只手紧紧握住寒水剑的剑柄。因为用力太大,连指节都已发白。他冷冷看着南宫琛,就像在看一个与自己毫无关系的陌生人。   “够了,是谁害了卫澄和裴姑娘,我已经非常明白。”语声平淡,说不出地冷漠。   厅堂中的空气近乎凝滞,洛凭渊本能地按住了纯鈞的剑柄。   但慕少卿没有拔剑,他的手指慢慢放松,离开剑柄,目光已不期然转向了静王。   连月来,他与洛湮华面对面的时候也不过三次而已,今天、前日,还有聚仙楼上,再往前是十余载的光阴。   但这个人的存在是如此强烈而重要,宗主、故友,被自己误解、冤屈、攻击、伤害,受创最深却从未退后或放手的人。即使身处漩涡中心,他一直是维系平衡的支点,在对立最激烈的一刻,当所有人已将失望而去,唯有他给予决绝的坚守。   洛湮华的眼睛依然静谧而幽深,如清丽透彻的潭水,慕少卿看到了繁华落尽的等待,以及掩不住的一丝疲惫。短短对视,点点滴滴从眼前流过,聚仙楼上咫尺天涯的重逢,演武场凉棚里短暂的告辞,剑池石台上暌违已久的剑式,濯月亭中的琴音,昔年竹林剑光里彼此的身影,以及,清心诀。但是还远远不止,慕少卿觉得自己早已熟悉了这样沉静的注视,纵然洛湮华不在面前,最孤独彷徨而茫然不自知的时候,身边依然有对方温暖的关切,像在无声地提醒:大家和我,仍在等你回来。   所以自己还有归路,就像孤崖绝壁顶端出现了通向地面的阶梯,在溺水窒息的边缘被拉上堤岸。   阔别多年,洛湮华仍是曾经倾盖如故的好友,透过幽澈的眼瞳,那个柔和坚韧、才华横溢的少年从未真正远去。然而自己呢,是什么遮蔽了本心,以致面目全非,只差一步就要万劫不复?   也曾目空一切,用傲慢的语气发出威胁:“告诉洛湮华,唯有他放弃洛城回到江南,我才会认他这个宗主,否则绝对不会尊奉号令!”   于是一直不奉命,不听劝,对他的苦衷视而不见,任性而为,无所顾忌,即使明知外敌环伺,仍然认为凭着手中长剑尽可横扫虎狼。洛湮华匆匆赶到江南,自己已经忘记诺言,翻脸无情。   情义、责任,悲喜爱恨,无数情绪汹涌起伏,又在相视中找到归属。慕少卿深深吸一口气,于众目睽睽下走到洛湮华面前,单膝下拜,一字字说道:“宗主在上,慕少卿枉为鸣剑令主,糊涂偏私,刚愎自许,以至为奸人所趁,若非宗主搭救,几乎铸成大错。属下请主上降罪责罚,纵死亦是无怨!这一场赌约,我心服口服,甘愿认输!”   作者的话:与纳兰玉和梵音术有关的内容,在全文第章五十三章、六十二章中。 第一百四十章 世家之殇   一直以来,在绝大多数人心目中,洛湮华与慕少卿的赌约或许会出现很多种收场方式,但唯独不包括眼前发生的一幕。因为要慕少庄主当众说出“心服口服,甘愿认输”八个字,实在比让他横剑自刎还要艰难。   因而当他心甘情愿下拜请罪时,众人都为之动容,连稳重如朱晋也觉百感交集。   “责任虽然不全在你,但造成多日来同室操戈、武林动荡,慕令主确实难辞其咎。”洛湮华的神情却很平静,默然片刻才说道,“从现在起,鸣剑令主之位由陈副令主暂代,至于对你的处罚,等回到怀壁庄后再议。少卿,你是试剑大会的主家,先坐到一旁吧。”   “是,多谢宗主。”慕少卿低声说道。他过去从未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因为低头认输而如释重负,起身时但觉恍若隔世,忍着头昏慢慢退回原位。   “该说的话已经说完,南宫公子还有什么辩解?”静王问道。   “少卿昨天还在讨伐江宗主,今天就一反常态幡然悔悟,反脸不认我!你们琅環当然声称他是回归清醒,我看倒像鬼迷心窍,被江宗主不知用什么手段控制了!”南宫琛脸色阴郁,侃侃说道,“神志颠倒之人说出的话岂能采信?我南宫家百年清誉不是任人随口糟蹋的,今日拿不出铁证,就请江宗主将所有言论一个字一个字咽回去!”   “你说的是人话么?”慕少卿气得全身发抖,他已经想起前情,悔恨之余对多年朋友的背叛实是心灰意冷,想不到对方仍要反口陷害,“南宫琛,你怎么成了这样?”   南宫琛移开视线,不去看他喷火般的眼神,只冷冷盯着洛湮华。   宁则非皱起了眉头,到了现在,任谁都能看出南宫琛嫌疑极大,但如果缺少一锤定音的证据,任由他歪缠抵赖,却也很难得出定论。   洛湮华没有再开口,类似的场景他已经见过很多,多到无比厌倦。他向下首望去,朝坐在不远处的儒杉青年微微颔首。   范寅站起身,径直走到南宫琛面前,右手掌心平摊:“请南宫公子借玉箫一用。”   南宫琛显然始料不及,神色微变:“你什么意思?”   “借阁下随身的玉箫一用。”范少阁主重复了一遍,脸上没有平时的笑意,面色严肃,“长公子不是想要证据么?”   众人的视线立时集中在南宫琛腰间的洞箫上。近日南宫家两位公子一个携带玉笛,一个腰佩玉箫,甚是高雅别致。听范寅的语气,难道箫中有什么古怪?   宁则非道:“范少侠必有用意,南宫公子不若配合一下,正可洗刷清白。”   南宫琛神情变幻,像是拿不定主意,脚下却悄然挪后了半步。就在这时,站在静王身后的秦肃突然动了,黑衣人影一闪,旁人还来不及看清,就已欺近南宫琛身前,一掌当胸袭来。南宫琛见他攻势凌厉,直奔要害,不得已抬臂格挡。两人疾速对了一掌,秦肃并不恋战,跟着飘身而退。   南宫琛被他迅若雷霆的掌势震得气血翻涌,心里也跟着一沉。   果然,刹那的分神交手过后,再摸腰间时已是空空如也,范寅掌心赫然托着一管绿玉箫。   洛凭渊还记得,初见那晚,南宫琛用的是一支莹润华美的紫玉箫,而眼前这管洞箫长约两尺,色呈墨绿,虽也是质地润泽,但较为平实不惹眼。   范寅从怀里取出天蚕丝手套戴好,一手持箫身前端,一手执中段,来回翻转后轻抖数下,也不知手指是如何动作的,绿玉箫竟被他拆成了一长一短两截。   较短的一段近三寸长,范少阁主查看外壁,找准位置侧按,随着哒然轻响,他将箫管倒转,几样小小物件落入掌心,发出相互碰撞的丁当脆响。   众宾客定睛看时,竟是三枚长不盈寸的透骨钉,边缘锋利,色泽暗沉,闪着乌黑的幽光,与前日偷袭封景仪并杀死金拓磐的淬毒暗器一模一样。   唐瑜上前拈起一枚端详,点头说道:“不会错,就是同一种毒,见血封喉,用来封口再合适不过。”   常见的洞箫长度约为一尺八寸,南宫琛这一支在前段留出三寸安装机簧暗器,除了尺寸略长,外观全然看不出端倪,同样能吹奏乐曲。由于佩在腰间,使用的时候无需取下,只消将前端开口对准目标,按动机括,透骨钉就会激射而出,实是一件极隐蔽的杀人利器。   “是关令主先发觉了古怪,他有其他要事在身,江宗主才委托区区代为揭穿。”范寅也不居功,而是罕见地叹了口气,“若不是长公子投效恶人,身坠邪道,南宫家的清誉仍会是好好的,你让阿瑾情何以堪!”   南宫琛唇边依旧噙着冷笑,但已经再也无可辩驳,厅中每个人的眼神都变了,如针芒一般刺人,就像在看一只凭空冒出的怪物。他已不复是受人尊敬的世家公子,而是出卖好友,策动阴谋的疑凶,不仅手染人命,还可能勾结外夷。   南宫琛在众人的逼视下又退了半步,从方才起,他一直在不动声色地移动位置,一点点靠近窗边。   “我奉劝南宫公子不要心存侥幸,还是束手就擒的好。”洛凭渊淡淡说道,“你或许埋伏了帮手,可是都快半个时辰了,外面怎么还没有开始大乱,喧哗声反而越来越小呢?”   厅中言语交锋的功夫里,的确有吵闹声远远响起,时断时续,众人都已注意到,但琅環和万剑山庄方面都当做没听见,其他人好像也不便理会。   南宫琛一言不发,在袖中一摸,本就难看的脸色愈发铁青。   “南宫公子是在找这个吗?”范寅将一只指肚大小的黑色瓷瓶在掌心掂了掂,顺手抛给了洛凭渊,“缥缈烟,好东西啊。”   缥缈烟是昆仑府的独门药物,能令中者三十六个时辰内无法运用内力,由于配制不易,并不常见于江湖。洛凭渊曾经吃过大亏,自然印象深刻。   就在这时,厅门外忽然一阵响动,传来略带惊讶的声音:“瑾公子,你怎么站在这里?”   所有人都是一怔,门扇扣响两下,灵虚令主关禅大步入内,门口却站着脸色煞白的南宫瑾,看他的样子,已不知在那里一动不动呆立了多久,身后跟着一名老仆。   关禅是前来禀报的,匆匆向静王行礼:“主上,适才有宵小混在剑堂和鸣剑子弟中煽惑作乱,已被属下和陈副令主擒住。场面虽然平息,但是目前庄内聚集人数众多,难保不会有心怀不轨之徒继续制造骚动。”   他言简意赅地叙述了具体情形,而后道:“为防万一,还是尽快疏散宾客,主上的安全更是不容有失,不知这边……”   慕少卿比剑落败又失去意识,万剑山庄以及鸣剑中跟随他的一些部下不免要焦急心慌,本来琅環已在顾堂主的配合下做出安抚,但是就在静王召集一众宾客闭门说明原委的时候,不断有人传递谣言,称慕少庄主已落入了宗主掌握,正在秋后算账,眼看性命难保,山庄里的弟子、护卫和连日来未尊宗主号令的鸣剑部属也必然遭遇清洗。众子弟不明真相,闻讯有的忧虑自危,有的悲愤交加,剑堂最先乱了起来。幸而琅環预先已做足了防范,当场揪出几名趁乱煽动的内鬼,经过搜查讯问,竟是原属昆仑府,奉命投入剑堂的,时间最长的已待了超过一年。   洛凭渊望一眼皇兄,前日他穿过百步剑廊时遭遇两名剑堂弟子暗算,又觉察对方袭击自己的内力颇不寻常,遂多留了几分心,玄霜和靖羽卫协作暗查,对这两人连同剑堂都保持警戒,果然派上了用场。看来就如事先所想,无论赌约结果如何,试剑大会都注定不可能风平浪静地收官。就不知除了安插内奸,魏无泽是否还有后着?   慕少卿起身抱拳:“宗主,都是我的过错,属下愿立即前去处理!”事情由他而起,又发生在山庄里,想到自家的剑堂和部下,一时心急如焚,也顾不得还在头昏眼花了。   朱晋则听出了关禅话语中的未尽之意,低声道:“主上,此间事情已了,安全起见,不如先撤离是非之地。”   “再等一等。”洛湮华示意慕少卿和顾笛不要急着往外走,视线转向门口,“阿瑾,你到了多久,怎么不进来?”   南宫瑾仍然站在原地,他对所有的交谈都充耳不闻,而是怔怔地望着站在厅堂对面的兄长。   “哥哥,为什么?”他问道。   四周渐渐安静下来,他低低的声音与神态一样,有种近乎求恳的迷茫:“我本来是要回家,但是又觉得哪里不对。他们都弄错了,都在冤枉你,是不是?”   南宫琛脸上的线条抽动了一下,不由自主地侧过头,避免与他绝望又无法置信的目光相对。   “为什么?”南宫瑾再重复了一次。   “有什么可问的!”南宫琛突然暴怒起来,“这世上有不需要代价的事么!阿瑾,你以为靠吹一吹笛子、练两手剑法就足够光耀门庭,还是觉得姓了南宫,好运和尊重就能自动从天上掉下来砸在头上?世事风云诡谲,不进则退,焉能不思虑长远、悉心经营?你太天真了!悠闲舒服地过到现在,连操心都不会,有什么资格质问我?”   南宫瑾被他罕见的戾色震得发懵,心里一片冰凉:“但是,你从来没对我说起过这些难处,而且那是慕大哥啊……”他的声音破碎而艰涩,世交、好友,相互帮衬,交情莫逆,这样宛如佳话的友情也会终于背叛?   “慕少卿眼里除了他自己的事,容得下谁?他真的拿我当过朋友么?”南宫琛沉沉说道,“换做一年前,甚至半年前,你们这些沽名钓誉的大侠有谁敢肯定我的选择就是错的?”   他转过身,指着静王:“洛湮华难道就没有交换过?他要保持高风亮节,生怕对不起别人;但是代价呢?一次一次拿他自己做筹码,到最后还能剩下什么,谁会真的在乎?不错,我出卖慕少卿,那是因为没有选择,比起别人,我更想对得起自己,这有什么错?”   虽然夏日白昼较长,但到了这会儿也已天色转暗,厅角不知何时点起了灯烛,淡淡光影里,南宫长公子的样子已不复昔日的丰神如玉,而是表情扭曲,神色灰败。   镜明大师宣了一声佛号,合十叹道:“依南宫施主之见,为了一己之私,岂非尽可加害他人,无所禁忌?施主空负才学,却忘了有所为、有所不为,实在殊为可叹。”   洛凭渊就没这么客气了,他记挂着山庄里的局势,觉得不宜耽搁,冷冷说道:“南宫公子,是你直接就缚,还是等我出手将你擒下?”   洛湮华的目光却落在南宫瑾身上,温声说道,“阿瑾,先不要着急,你过来些,我有话同你说。”   他与洛凭渊几乎是同时开口,南宫瑾一直木然立在门边,闻声下意识地移步向前;同一时刻,南宫琛瞳孔收缩,猛地抢前两步,高声道:“五皇子,你们不是想掌握魏无泽的行踪么?他有一处固定的所在,藏着身边的女眷,就在……”   洛凭渊不假思索地长剑出鞘,一颗心也骤然升得老高,他之所以拼力也要找出魏无泽,一半目的是为母报仇,另一半就是救回陪伴自己的侍女青鸾。长久以来苦无线索,难道南宫琛竟然知情?“女眷”二字入耳,不啻于一声惊雷。   然而下一瞬,异样的气流卷过身侧,带起一股飙飞的血箭,南宫琛的话音戛然而止,身体晃了晃,重重倒在地上,咽喉处汩汩流出鲜血,他跟前多了一道灰色人影。   “什么人?”洛凭渊惊怒交集,纯鈞剑光如电,直指凭空出现的刺客。   因为发生得太快太突兀,厅堂中多数人都没能看清经过,似乎眼前一花、寒光划过,南宫琛就随之倒地,而宁王已与对方交上了手。那刺客一身灰衣,行动间犹如鬼魅,居然是方才影子般一声不吭跟在南宫瑾旁边的老仆。   “哥哥!”南宫瑾完全惊呆了,回过神时,撕心裂肺地叫了一声。他想扑过去,却被秦肃从后面钳住肩膀,简单地说道:“危险。”   洛凭渊已在短短数息间与灰衣老仆过了七八招,暗暗心惊。此人用的是一柄形状奇特的弯刀,锋刃中隐隐透出血色,虽然每每一沾即走,不与纯钧正面交锋,但招式诡异,全然不循章法,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阴鸷杀戮之意。他朝对方脸上看去,确实是一副满布皱纹沟壑的苍老平庸长相,然而身手彪悍,却似仍在盛年。   厅堂中众人多是武学高手,短暂惊怔后迅速反应过来,不约而同地靠近围拢,宁则非和殷鉴休都抽出了配剑,一旦不对就要加入战团。   视线相对,洛凭渊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无论是眼前刺客肆意中带几分引逗的出手方式,还是隐含嘲弄的眼神,都唤起了某种似曾相识的不适。他连出三剑,凌厉无匹,将敌人迫退一步,喝问道:“你不是南宫家的仆从,究竟是何人?”   灰衣老者好整以暇地收住刀势,缺少表情的脸上突然露出一抹古怪笑意:“小殿下,你还嫩得很,不过比起当年倒是神气多了。”   洛凭渊心头剧震,十年了,他从未忘记青鸾满含恐惧与泪水的眼瞳,忘不了昔日幽明令主轻视玩弄的语气,即使隔着人皮面具,也不会认错对方笑意里独一无二的恶毒:“你是魏无泽!”   此言一出,众人无不变色,梵音术、符卫、前任阴使,片刻前还挂在口中谈论的幕后主使,也是大名鼎鼎的凶徒,竟而在眼前公然现身、杀人灭口。   慕少卿的寒水剑也已出鞘,他对南宫琛固然气恨失望之极,但也没想要对方横死当场,眼前就是制造所有事端的罪魁元凶,不由得怒意如炽:“魏无泽,你这叛徒还敢摸进万剑山庄!今日必要教你来得去不得!”   “刚栽了大跟头就好意思大声喝骂,慕少庄主还真不是一般人哪。”灰衣人毫不在意被识破身份,索性退后一步,抱胸嘲道,“用不着假惺惺装作一副惋惜的样子,南宫琛这种爱惜羽毛的世家公子,一旦名誉扫地还有什么活头,逼死他的可不是本座!你们看不出他是主动找死?要不是今日场面实在精彩,我一时起意,决定和洛深华打个招呼,他这般无用之人就算跪在面前,本座也懒得亲自动手!”   他悠悠然环视四周:“各位一拥而上,本座虽然收拾不过来,但若要转身走人,谅你们也留不住。”   群雄一时无言,魏无泽站立的位置靠近窗棂,看刚才的诡异身法,此语并非虚言。   洛凭渊却按捺不住:“我不管你是为了什么目的,青鸾呢?你对她怎样了,将她藏在哪里?”   他一向淡然持重,冲动的时候极少,但下落不明的青鸾实是早年留下的心病,念兹在兹,纵然明知对方不可能回答,仍然不肯放过得知音讯的机会。   在场除了静王和秦肃,其他人对青鸾一无所知,都不禁奇怪宁王面对大敌,为何会提起一个女子的名字。   “五殿下真是长情之人,比大皇子强上百倍啊。”魏无泽似乎也有些意外,看着外围沉默不语的静王,慢慢绽出一丝奇特的笑意,“有趣,实在是有趣。十年了,洛深华,你心爱的弟弟好像还是憾恨难平,什么也不明白。算无遗策的静王殿下当初将青鸾交给我时,也料不到一个小小侍女竟有如此分量吧?”   “世上本没有人能算无遗策,只因人算不如天算。”洛湮华淡淡说道,“譬如魏尊主费尽心机,结果却一再失算。不知藏头露尾的日子过得还惬意么?”   “说得好,人算不如天算。”魏无泽居然点头赞同,他外表伪装成老者,但目中精光摄人,语气乖戾嚣张,哪里有半分老态,“知道我为什么不在乎又输一局么?因为你也殚精竭虑、损耗不轻。幽明出身的人对光天化日没兴趣,就算整天藏匿,也比你琅環宗主过得舒服。”   他眼里闪动着恶意:“我早就说过了,大皇子,天不佑你,越挣扎越是短命,我等着看你能撑到几时!”   说到最后一个字,他纵声长啸,洛凭渊但觉钻进耳中的每一句言论都像话里有话,阴冷扎心,再也忍不住,提剑就刺。出手的并不只他一个,朱晋和郁岚使刀,寒山派弟子和慕少卿用剑,镜明大师僧袍拂动,掌风厉烈,然而魏无泽笑声未歇,人已破窗而出,众人的攻击都落在空处,唐瑜扬手发出几枚暗器,但在灰沉的雨幕中,也不知打中了没有。   洛凭渊不愿将大敌放走,正要追出去,被朱晋拦住:“陆公子不必犯险,主上已做了安排,自会有人对付他。”   秦肃走到破损的窗边,发声长啸,上方不远处传来回应,啸声清越,疏忽间已在数十丈外,杳杳如白鹤飞天,这人的轻功之高简直世所罕有。   “是吉光片羽!”洛凭渊顿时醒悟,两个半月前在洛城,檀化羽代表昆仑府夜访澜沧居,他当时也在场,曾有一面之缘。琅環变乱是魏无泽的得意之作,在赌约最后一天潜入万剑山庄查看行事的可能性极大,也就无怪檀化羽会与琅環互通声气,前来应援了,因为如果坐视魏无泽盘踞江南壮大势力,必然对昆仑府的重新整合构成威胁。   短短片刻,魏无泽从出现到消失,给每个人心头都留下一片不详的阴霾。只有南宫瑾跪在地上,抱着兄长的身体,如同痴了一般,对周遭视而不见。南宫琛咽喉中刀后没有立即死去,但也无法再出声说话,此时最后一丝气息刚刚断绝,眼睛却依然张得很大。   众人都有些不是滋味,如果不是发生在眼前,谁能想到五月初七试剑大会结束之日,会是名闻江南的南宫长公子计谋败露绝命之时?   “阿瑾,”洛湮华走到南宫瑾身边,轻声说道,“可能还有危险,花厅不是久留之地,先跟大家一起……”   “不要叫我阿瑾!”南宫瑾猛地回过头,双眼泛红,脸色像死人一样白,泪水在眼底打转,他的目光却如在灼烧:“江宗主,你明明什么都知道,却什么也不说,看着哥哥越做越错,而我像蒙在鼓里的傻子一样,很有趣么?现在琅環大获全胜,哥哥也身败名裂只能一死,你满意了?”   他的声音并不大,但已足够所有人听得清清楚楚。洛湮华本已缺乏血色的脸庞变得苍白,他早已不在意各种敌视的目光,冷酷的、恶毒的、狡诈贪婪的,来自最危险狠毒的敌人,带着诅咒与仇恨,他都能安之若素,甚至激不起心里最微小的波澜;但面对这一刻的南宫瑾,他却有短暂的茫然无措,因为不论解释还是安慰,似乎都不应出自于自己。   “是了,江宗主要保全慕少庄主,要考虑大局,就算我不是一颗小小棋子,而是早已知晓实情,大概也挽回不了什么,反而会打乱你的全盘计划。”南宫瑾慢慢移开视线,低头凝视南宫琛的脸,“但他毕竟是我的哥哥,名誉、性命,他最看中的东西一样也没能留住。江宗主,请恕我做不到像从前一般与你往来,也没法原谅你。”   他抱着兄长的尸身,摇摇晃晃站起,朝厅外走去。   “你怎么不分好歹!宗主为你着想得还少么?明明是你哥哥……”谢潇听不下去,对着他的背影怒道。   静王摆手示意不用争辩,低声道:“凭渊,你派人跟着,护送他安全回家。”   洛凭渊应了,心里也很不好受。魏无泽扮成南宫家的仆从,引着南宫瑾一道在厅门外探听,静王和南宫琛应该都认出了老仆的真面目,所以静王一再不动声色地让南宫瑾进门,与魏无泽拉开距离,而南宫琛之所以突然求死,除了自知无幸,恐怕也是为了以自身作饵,换取弟弟脱离险境。   他匆匆要跟着出去分派人手,见洛湮华静静站在原地,禁不住又说道:“他只是受到打击太大,一时悲伤过度,才会口不择言。皇兄,你莫要往心里去。”   静王点头,心里却想起与薛莹川话别的情景,莹川也说着同样的话:“父亲毕竟是我的父亲,深华,我们没有希望了。”她的声音很温柔,同时又那么坚决,告诉他无可挽回。十年光阴,温柔与坚决,都被磨成了伤人伤己的利刃,每个字落下,都有鲜血涌出。   但是莹川没有错,如果不抉择,不承受,就永远看不到未来,得不到解脱,伤口不断加深,永不愈合。   外面的喧嚣声又开始变大,而且由远及近,是喝斥与兵刃碰撞的声音。他按住心底蔓开的淡淡凄楚,平静地吩咐左右:“魏无泽既然来了,想必准备充分,打算里应外合。大家按照预定计划分头行事,帮助各位前辈、同道平安撤离,清剿闯进山庄的死士,这就开始吧。” 第一百四十一章 乱局初定   五月初七过后,风云赌坊结算盘面,众多在慕少庄主身上押了重注的买家人人赔得两眼发直,怨天怨地又没处说理。在拜服认输之后,慕少卿本人当晚就被宗主江华带回了怀壁庄,据说正在养病兼软禁,等待后续处置。宁王殿下在比剑中展现了堪称绝世的精湛剑法,虽然有剑术名家认为仍是慕少庄主的造诣稍胜半筹,但总归是一战封神,名动武林,纯鈞宝剑怎样携来又怎样佩回去,全无易主之虞。   不过让许多人还不至于输得连裤子都当掉的是,试剑大会临近尾声,终于如预期般奇变迭起,发生了一场相当规模的激斗,或者说清剿。一方是琅環,另一方则是不久前被逐出昆仑府的前任阴使魏无泽所支配的残余势力,而今被称为幽明道。   根据琅環事后的清点,除了几名潜伏在剑堂和鸣剑的内应,五月初七傍晚时分,以各种方式混入或杀进万剑山庄的敌人大致分为三类:三江帮、鹰爪门一干小帮派的手下,百余名死士,以及七八名身手狠厉的精锐。周贽的人主要在演武场鼓噪,制造混乱,是最早被控制住的一波。而大部分死士分作两股,攻向花厅和藏剑阁,企图让琅環首尾不能相顾,领头的几名精锐经过辨认,是早年跟着魏无泽叛离琅環的幽明旧部。   可以想见,倘若慕少卿未曾恢复清明,仍旧在梵音术的操控下与宗主作对,琅環即使能够取胜,也必然损失惨重。   所幸最坏的情况并未发生,慕少卿赶往演武场,使得谣言不攻自破,迅速起到了安定人心的作用。鸣剑子弟不再惶然摇摆,多数剑门同道迅速撤离了成为战场的万剑山庄,也有部分朋友留下助阵。   藏剑阁遭遇奇袭,负责守卫的秋伴絮先是得到宁王属下靖羽卫的支援,而后剑堂弟子赶到,组成两道森严的剑阵,将敌人围困其中,逐步绞杀,靖羽卫只需在旁边掠阵。并肩作战的双方过后都觉得大开眼界,聂寂峦等人继百步剑廊之后见识了真正的应敌剑阵,而剑堂弟子们看到了曲观阑手中的名剑鱼肠。   进攻花厅的死士人数最多,带头的幽明旧部更是身手奇诡,出手就要杀人夺命,因此最为难缠。其时厅堂中群雄还没来得及全数撤出,就有几瓶缥缈烟先后从窗口、屋顶掷入,白色烟雾四处弥散。若非琅環早有防范,将预先配置的解药分发众人,麻烦必定不小。   玄霜与横刀联手,鏖战持续了一个时辰。至此,试剑大会落幕,数月来令武林动荡不安的琅環变乱宣告终结。   魏无泽当晚没有再露面,多半是对上了檀化羽,以至分身乏术。洛凭渊回想起灰衣老仆在厅堂中现身行凶,继而大放厥词、扬长而去的场景,就恨得牙根发痒。那些挑拨的言语,明知是居心叵测,却仍像毒刺一样扎在心里,耳边时不时回荡起满含恶意的长笑。南宫琛死在魏无泽手上,南宫瑾却要怨怪静王,简直毫无道理;但是洛凭渊自己的脑海中偶尔也会响起那肆无忌惮的嘲讽:“算无遗策的静王殿下当初将青鸾交给我时,也料不到一个小小侍女竟有如此分量吧?”   将青鸾交给我时,交给我时……   皇兄那时自身难保,他保护不了青鸾,有什么过错?洛凭渊压制着被挑起的杂念,但还是用了两三天时间才平静下来。   实际上,等待处理善后的事务还多如牛毛,宁王殿下也实在没有功夫胡思乱想。   经此一役,自原令主慕少卿以下,琅環十令中规模最大、子弟最多的鸣剑终于归心,江南武林局势一夕间由混乱转为明朗。洛湮华于是修书洛城,向皇帝陈述始末,作为对之前口谕的正式答复。洛凭渊自然不会袖手,也跟着六百里加急上了一道密折。   重华宫中,静王与宁王一先一后遣人呈送的书折送到了天宜帝的御案上。   洛湮华的笔致仍是一贯的清逸隽雅,从容地告知在过去这段时间里,被逐出昆仑府的魏无泽及其余孽才是江南局势动乱的根源。魏无泽派遣党羽四处散布谣言中伤朝廷,又企图蛊惑鸣剑令主慕少卿,不止是为了制造琅環内乱,更要挑动朝野对立,从而在庙堂与江湖两边乱中取利、死灰复燃。为了引幕后元凶现形,在武林大会上揭穿阴谋,剿灭乱党,慕少卿奉自己之命装作心智迷失,与奸人假意周旋,实则密切配合琅環诸令以及靖羽卫,在试剑大会最末一日终于诱敌入瓮,内外合围,如预期般取得大捷。至于先前见旨后没有立即向陛下禀明内情,则是出于敌方消息无孔不入,恐怕中途走漏风声功败垂成。现下坦言相告,望圣上勿要介怀。   “什么坦言相告,分明是满纸胡扯!照着洛湮华的意思,这慕少卿非但无罪,反而成了功臣,朕还得给他论功行赏不成?!”天宜帝气得拍案大骂,同时又心知肚明,所谓死灰复燃,分明在指软禁中的洛文箫,而恐怕中途走漏风声云云,自然是在暗讽自己听凭小人作幺,借题发挥了。   相较于静王的简洁含蓄,洛凭渊的折子就要详尽多了,从连日来的诸般万全准备到试剑大会三日中的种种曲折变化,琅環如何逐步洗清谣言,替朝廷与自身匡正名誉;自己如何在数千武林同道面前与慕少卿剑池比武,锁定胜局;静王又如何向众多名门耆宿道出内幕,揭破奸党的阴谋,收服鸣剑令主;最终魏无泽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靖羽卫与琅環特别是鸣剑子弟合力剿匪,当场诛杀死士百余名,生擒二十余人,正在逐一审讯,争取尽快将负伤逃遁的匪首魏无泽及其余党捕拿归案,令江南清平安泰。   宁王提起,四月二十三,洛湮华约慕少卿往聚仙楼晤面,实际上是整体计划中相当重要的一环——通过赌约放出彻底决裂的风声,同时制造悬念,将敌人与武林同道的注意力全都吸引到试剑大会上,魏无泽才会为了决胜而暴露实力,靖羽卫与琅環部属方能悄然撒网而不至打草惊蛇。为了确保行动周密,自己也曾在当天借故前往万剑山庄,与剑堂堂主顾笛议定具体部署。洛凭渊更在密折末尾写道:“儿臣得父皇信赖重托,赐沿途州府调兵之权,心内常怀惶恐,不敢有丝毫怠慢。初抵江南时也曾急于求成,欲一举平乱;然而贼匪盘踞日久,隐匿无踪,且如大皇兄所言,侠者可代民心,武林之乱当以武林平之,方为上策。儿臣拜师寒山多年,亦是深有同感,想以父皇之英明睿智,定能体察入微。”   “五皇子也学会和朕一套一套讲大道理了,真是近墨者黑!”天宜帝看罢冷笑,心里却有种无可奈何的挫败感。   他相信自己的直觉,空穴不来风,能闹出偌大动静,琅環一定曾经起过内讧。问题是,洛湮华究竟是什么时候、又是用什么方法压下去的,居然能做到不露端倪、风过无痕?   除了派洛凭渊从旁牵制,皇帝在江南当然还有自己的眼线,而且不止一条。然而从种种回报和迹象分析,静王给出的交代以及宁王的奏报皆是无懈可击。   洛湮华与慕少卿立下了一场看似有败无胜的赌约,却偏偏赢得既光彩又彻底;洛凭渊去万剑山庄什么也没干,只是轻描淡写地转了一圈,琅環中的重要人物朱晋就突然顺顺当当回了怀壁庄,而且据说还是万剑山庄的守卫主动放人、并且和靖羽卫一道护送回去的,更不必说比剑中途慕少卿莫名其妙地昏倒落败,醒来之后就此幡然悔悟,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像事先早有串谋。至于在人前说出一大通梵音术、清心诀的理论,绕得一群武林侠士深信不疑,于洛湮华而言原是游刃有余,再说这等云里雾里的虚幻之事,只要慕少卿自家认了,旁人再怀疑又能说什么?最关键的是,连串事件到了尾声,竟然真的引出了潜伏的内鬼和大批死士,连魏无泽本人都冒出来了。   皇帝还记得洛湮华请旨离京时,明面上的理由是到山温水软的南方休养身体,实际上却是为社稷安稳计,要追剿昆仑府余孽,尤其是魏无泽豢养的大批死士,自己为了摆脱尴尬处境也立时应允。相隔不满两月,想装作忘记也很困难,现今来来去去,居然寻不出一丝向琅環发难的借口,反倒显得先前那道催逼的口谕器量狭窄,实在过于着相。   侠者可代民心,武林之乱当以武林平之,的确很像出自洛湮华之口。但这话是什么用意,想用民心挑战帝王的威严吗,说琅環代表民心?还是在迷惑拜在寒山派门下的宁王?   品味五皇子字里行间不自觉的维护之意,皇帝很有点不受用,但洛凭渊的性格就是这样,在大是大非上不但自有判断,而且很有几分坚持。回想二月十五闯宫那一次,尽管风头都是云王在出,宁王其实也没少替静王鸣不平,不过是言辞比较客观委婉而已。   看来是该敲打一下宁王了。朕的儿子,怎么就没一个既能干又省心省事的?他悻悻想道,不管琅環是否曾经发生内乱,眼下都已平安度过,自己兴师问罪的时机也随之稍纵即逝,唯有日后徐徐图之了。自己与洛湮华对峙了十年,看似占尽上风,实则每每不能如愿,难道是江璧瑶在报复朕?思及至今在梦中阴魂不散的琅環皇后,他不自觉地打了个冷战。   皇帝脸色不佳,清凉殿中一片寂然,吴庸小心地上前添茶,趁机低声禀道:“陛下,四殿下前来问安,正在外殿候见。”   云王洛临翩遇刺后,提前结束了禁足,一直过着闲散悠哉的日子。他本来就极受帝宠,加上不时入宫,父子关系倒是缓和不少。只是近来或许是听到一些风声,云王的脾气又上来了,虽然没直接提起江南的事,却开始时不时在君前找太子的麻烦。吴庸觉得,皇帝这会儿肯定不希望讨论和静王有关的话题。   如他所想,天宜帝眉头先是略有舒展,跟着又皱了皱,将两封书信都折起放到一边,才道:“宣进来吧!”   几天后,身在金陵的洛凭渊再次接到了圣旨,天宜帝只字未提靖羽卫在剿匪平乱中立下的功劳,对宁王本人严厉斥责:堂堂皇子竟而以御赐宝剑作为赌注,与江湖草莽争勇斗狠,委实轻率妄为、大失体面,以至御史台上本弹劾,有负朕赐剑之苦心。姑念五皇子年轻初犯,且有重任在身,责成罚俸半年,好生反省思过,若再有类似过失,定然重惩不饶。   宁王还是头一次遭到正式的训诫,幸而皇帝应是考虑到他还要督办政事,不能出师未捷就威风扫地,因而传来的仍是密旨。他无奈领旨谢恩,心里明白御史参奏还在其次,真正原因肯定是这位父皇对自己替皇兄说话的态度感到不满了,故而寻个由头发作一番。   按照静王的本意,密折的语气只需客观公允即可,不妨继续保持置身事外的超然,但洛凭渊还是没有掩藏自己的倾向。他在洛城时总是处处压抑,趁着现在天高皇帝远,忍不住就要有所表露。   无论如何,对于由风起云涌转为风止浪静的武林局势,以及轰传一时的琅環内乱,重华宫方面能够传达出的最大不满也仅限于这一道圣旨而已。   埋首公务的宁王聆听圣训后摸一摸鼻子,向传旨的使者表示了真诚的悔过自责之意,还有将功补过的决心,就转回身继续做事去了。   洛凭渊忙得不可开交是有原因的,靖羽卫需要与琅環配合,为平乱收尾并展开后续,进一步追踪魏无泽的踪迹;更重要的是,早在五月初二,经过四十来天的行程,户部的官船终于停泊在了金陵城北的秣陵渡。金陵知府姚伯勤率三十余名属官接风,方圆数百里大小官员闻风而至,纷纷前来参见钦差,五皇子为了武林大会一连多日不露面也就罢了,如今乱局初定,再避而不见显然不合适。   洛凭渊拒绝所有饮宴,不肯住世家名园,要求节俭务实。就像此前清理库银亏空、清点各地粮仓时阻力重重一样,他这趟来到江南,本就是要撕破脸得罪人的,没指望同地方官吏、大户士绅和乐融融。   不过再怎样力求低调,一些繁文缛节也是省不掉的,继续住在怀壁庄已不合适,洛凭渊只得搬到驿馆,像初到江南的静王那样忙碌起来。   户部行文早已到了,宁王于是按部就班,下令封存府县田亩簿册,限期地方户房重新丈量核实,汇总上报。   他从户部带来一班得力人马,靖羽卫中也是人才济济,连日来已将金陵、杭州两府及治下二十余个县的情况基本摸清,因此督办起来又稳又准,七八日间已进入常轨。   江南州府的官员怀着忐忑的心情赶来金陵,发现传说中年少得志、抄家如麻的宁王似乎并不像想象中那般盛气凌人,而是章法严谨、果断明睿,行事分寸得当。在利益攸关的官吏士族眼中,这样一位督办皇子显然比一味骄横专断的宗亲贵胄更难对付,但因而生出膺服投效念头的也不在少数,特别是三四十岁的年轻官吏。谁都知道太子被废只是时间问题,未来的储君眼看着脱不开四殿下与五殿下中的一位,若能把握机会给宁王留下干练有为的好印象,或许就是他日的通天之路。   故而洛凭渊居住的驿馆内外常常坐满等候谒见的大小官员,由于人数太多,大事小情不断,他不得不把杨越借来帮忙,主要负责将无关人等挡回去。   只有极少数心思特别灵敏的官员隐隐觉察到,理应春风得意,拥有世上一切令人羡慕优势的宁王殿下,似乎怀着很重的心事,情绪相当焦虑。   洛凭渊的心情的确谈不上好,当然,不是因为被圣旨申斥了,也不全是青鸾的下落依旧渺茫,而是洛湮华又病了,而且病情比以往都要严重。   作者的话:过渡之章,上周临时有些事情,所以更得慢,接下来会尽量快一些~ 第一百四十二章 章台杨柳   从万剑山庄回来的最初两天,洛湮华除了略显疲惫,看起来一如平时,从容地整理头绪,将繁杂的收官事务交代给一众下属,然而第三天的后半夜,他突然发起高烧,整个人烫得犹如火炭,不过一个时辰就意识不清,谁也叫不醒。   洛凭渊那时刚刚搬去了驿馆,等他得到消息奔回怀壁庄看视,静王已经病了三天,热度忽高忽低,水米难进,人始终没能清醒过来;而后随着月中十五的来临,简直雪上加霜,又是持续的高烧不退,时昏时醒。   怀壁庄的两位大夫都是名医,面对这样凶险的状况却束手无策,若不是唐瑜已经比较熟悉静王的病情,又推迟了返回蜀中的行程,庄里上下只怕要六神无主。   尽管之前经历过多次,洛凭渊从未见过皇兄病得如此虚弱,甚至透出几分不祥。他正是最忙碌的时候,处理完毕一天的公务,晚上骑马回到怀壁庄陪在病床边,用心地输入内力帮助调息周天,却像石沉大海,无法收到从前的效果。即使夜里短暂地恢复意识,洛湮华也没有足够的力气说话,他的眉间总是不自觉地蹙着,仿佛在抵受看不见的痛苦,伴随着止不住的一阵阵低咳。   “没事,凭渊,你忙你的,”他努力说道,“我休息几天就好。”   洛凭渊觉得自己大概永远也不会相信皇兄口中的“没事”了。   “江宗主上次宫中毒发,奚谷主和我都认为伤了元气,需要徐徐静养数月为宜。可大家都知道,他近来所思所做恰恰相反。”唐瑜品过脉象后,神色既凝重,又无奈,“中了碧海澄心,须得避免劳累伤神,尤忌情绪起伏、烦扰忧思,江宗主所有忌讳都犯了,怎能不出事?如今突然出现高热,说明体内寒邪转盛,早前服用的避尘珠和避水珠已无法调和,以至寒气侵蚀,体内的阳和之气反被逼迫于外,这样下去是非常危险的!在下医术有限,还是尽快请奚谷主前来。”   他斟酌着写下一个方子:“必须从速退烧,我前段时间传信回家,让人捎来了几味药材,或能暂保一时。但最好的办法仍是尽早取得解药,否则其他疗法都是治标而不治本,拖得时间一久,恐怕要损及脏腑……”   唐瑜的医术在年轻一辈中已是数一数二,听语气却像全无把握,洛凭渊没法不焦急忧心。每次在拂晓时分回到驿馆,他心头都笼罩着沉重的阴霾,以及有劲没处使的无力感。   难怪魏无泽明明大败亏输,还能洋洋自得,为了将变乱的损失控制到最低,皇兄实在操劳过甚了。   琅環已飞鸽传书,同时遣下属急赴梦仙谷,护送奚茗画尽快赶来金陵。但是碧海澄心的解药,却远比青鸾的去向更加缥缈难寻。   尚在洛城时,洛凭渊曾经向梦仙谷主请教过,配置解药所缺少的那一味关键药材究竟是什么,怎样才能找到,奚茗画说那味异草叫做雪蔓青。   雪蔓青存于传说,在为数寥寥的典籍记载中,是一种依附古木而生的藤蔓,色如青玉。由于成长所需吸收的天地精华太多,往往只有树龄超过八百年的参天大树方能供一株雪蔓青攀援而不至枯萎。它本性喜阳,但因为生长缓慢,从萌芽起每年仅能向上尺许,因此往往几百年间都处在树冠的浓荫遮蔽下,不见天日。待到有朝一日终于攀上树梢,雪蔓青还要在充裕的阳光下沐浴三到五百年,才得以开花,结出一到两枚椭圆形的果实,外皮上覆盖着如霜雪般的白色绒毛。   “先是数百年置身于背阴湿寒的环境下,而后数百年又得到炽烈阳光照射,阴阳气息的平衡已达到极致,唯有这般奇物才能平稳化去碧海澄心至阴至寒的毒性,让江宗主转危为安。”奚茗画如是相告,“但是雪蔓青极为罕有,能遇上结实更是百中无一,还须在果实成熟时及时摘取炼制,否则药性短短数月间便即消散,纵然拿到也没用了。”   他叹了口气,不再说下去。   木龄超过八百的古树本已难得,若要因缘巧合滋养出一株雪蔓青,又是几百近千年的光阴,还需不迟不早,恰好碰上果实成熟的时机,困难程度委实超乎想象。梦仙谷没有,云堡也找不到,据传几代前唐门曾经藏有一枚,但早已为了某些缘故配药用掉了。所以在奚茗画的药方上,其他几味药材也很珍贵难得,但是琅環都设法搜集齐全了,唯独缺少雪蔓青果。   交谈之后,洛凭渊暗暗派下属着意寻找,挑选的几名靖羽卫都是能干又可靠,朝着不同的方向分头出发,去往山高林密地带细细踏访,向樵夫野老询问打探。现在,他又派出了第二波人马,而且许下重赏,但愿因缘际会,闽南、川贵一带人迹罕至之地,会有那么一枚天材地宝在阳光下的树梢等待。   当然,他想得更多的是尽早回到洛城,毕竟比起漫无目的地寻觅,存放在宫城大内的药材才是实在而且确定的。但是在此之前,必须完成清丈田亩,还要尽快抓捕魏无泽,要找回青鸾……   有这么多要紧事挂在心头,五殿下偶尔流露出一分半分焦躁,也就在所难免了。   让包括他在内所有人稍微松了一口气的是,病倒卧床近二十天后,洛湮华的病情终于稳定下来,就像再一次艰难地闯过了关卡,渐渐能见到好转的迹象。   五月末,江南进入盛夏,城中暑热难当,但是傍晚时分走近依山傍水的怀壁庄,仍会感到惬意清凉。   洛湮华得到大夫允许,能够踏出房门,在庭院中稍作走动。   他的心情还不错,被困在病床上半个多月,平时号令一出人人凛遵,如今却束手束脚动弹不得,尽管此刻脚步还有些虚飘,但晚风从身边佛过,整个人一阵清爽。   洛凭渊陪着皇兄缓缓散步,却有点心酸,比起刚到金陵时,静王明显清减了不少,原先合身的衣衫也变得宽松。他拿过谷雨手中的外衣,给洛湮华披在身上,找了些无需劳神的话题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谈。   “凭渊,你方才说范少阁主四处辞行,他可去过南宫家?”静王听他说了一会儿,出声问道。   “他……去过了,和唐公子一起。”洛凭渊迟疑了一下,这些日子,众人在洛湮华面前都有意无意地避免提到南宫家,毕竟无论南宫琛还是南宫瑾,触动的思绪都称不上愉快。他明白皇兄关心的是什么,顿了一顿才道:“二公子的情况还好,虽然仍有些没精神,但已经平静多了。我想假以时日,他一定会慢慢想通。”   长公子在武林大会上身败名裂而亡,对南宫世家是一次沉重的打击,但二公子南宫瑾的名誉却得以保全,为他证实清白的正是那一曲比剑时应静王之请吹奏的云台普安咒。如果南宫瑾有丝毫涉入阴谋的嫌疑,琅環宗主怎么可能冒险做这样的选择?洛凭渊觉得,南宫瑾不会不明白皇兄的苦心,只是伤心过度,一时无法面对而已。   “即使他选择不愿想通,也是正常的。”洛湮华悠悠道。想起那个总是用亲近而尊敬的目光望着自己的阿瑾,他心头忽而涌起一阵怅然,没有接下去。   “皇兄,其实回想起南宫琛的作为,非但二公子接受不了,连我也难以置信。”洛凭渊轻声道,他心中仍存着许多疑惑,既然已经提及,也就顺势谈下了去,“身为名门世家的公子,他什么都不缺,为何还要搅入阴谋,受魏无泽驱策,甚至不惜背叛自己的朋友?”   “我想,南宫琛并不认为自己什么都不缺。”洛湮华思索一下,“还记得他当时是怎样回答瑾公子的?世事诡谲,不进则退,单凭几分才学、武功是无法光耀门楣的。”   洛凭渊自然记忆犹新,不禁皱起了眉:“但是这未免也太……”他从不觉得想要光耀门楣有什么错,但这实在不能成为阴险毒辣的理由,而且南宫家已经够清贵,够有名望了。   “应该不止于此,还有一些看不见的缘故。”洛湮华略略沉吟,“南宫世家的家风,代代都沾有几分贵气,不仅名士风流,而且在众多武林名门中属于比较贴近朝堂的一支。而过去这些年,魏无泽不仅调动昆仑府势力连连进犯中原门派,更与太子结成一党,在江湖与朝廷中的权势无疑是很大的。”   洛凭渊点头,心里多了几分了悟,仅仅是一年前,琅環尚未复起,太子在朝中依然权势滔天,就如南宫琛陨命前所说,换做当时,谁能说他的选择是错的?   “南宫琛自负才华,不甘于平淡碌碌,也是原因之一。殊不知才华也需要节制,否则有才尚不如无才。”静王道,“我想他起初也没料到自己会陷得如此之深,或许一开始只限于一些暗中的诱惑,与昆仑府试探接触,看似无关大碍,但是尝到好处的同时必然也要落下把柄。随着他与魏无泽有了往来,向纳兰玉学会了梵音术,还有更多不为人知的合作,也就逐渐身不由己,再无回头的余地。他说出卖少卿是因为没有其他选择,我相信是实话,就算眼看着太子和魏无泽失势,生出了悔意,贼船岂是说下就能下的?南宫公子牵绊太多,最终唯有押上声名和性命赌这一铺了。”   他停顿一下:“单看出身,邵青全岂非也很难与内奸、符卫的身份联系在一起?”   洛凭渊一时无言,曾经在漕帮策动叛变夺权的邵青全是金陵望族邵家的旁系,还考取了举人功名,确实令人意想不到。漕帮将这块烫手山芋移交琅環,靖羽卫又进一步审讯。他仔细看过口供,邵青全供述,身为旁系子弟,自小在邵家处处被嫡系压过一头,常须忍气吞声,科举上又不甚得意,才在机缘巧合时愤而投效魏无泽,但望能另辟蹊径搏出一条青云路,在族人面前扬眉吐气。   魏无泽挑选培养的三名符卫,纪庭辉、邵青全和南宫琛,似乎有着同样的特点,都是野心勃勃、善于伪装。自己真正接触过的只有南宫琛一个,而且还没能察觉出哪里不对。   “皇兄,”他忍不住问道,“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南宫公子的,他真的那么可疑?”是直接发现了破绽,还是就像在花厅中对众人讲述的一般,全凭推断?   “只是一种感觉而已。”静王看一眼皇弟怏怏的神色,沉默片刻才道,“南宫琛的风度固然得体,但表现出的攀谈结交之意态过明显了。他是少卿的好友,又一同经历了变故,没理由初次见面就对我如此热情。在聚仙楼上替我向少卿辩解时,一番道理更是精辟入心,让人几乎要引为知己。”   他轻轻叹了口气:“可惜的是,我近年来有个习惯,对那些看上去完美无缺的人,总是多几分防备。”   洛凭渊瞬间想起了太子,论人才风流,洛文箫或许比起南宫琛尚有逊色,但在不了解的人眼中,太子殿下一派温文谦和,待人接物如春风拂面,确实是堪称完美的储君风范。   “包括慕少庄主在内,万剑山庄众人定然对南宫公子毫无防范,才任由他制造了惨剧。”他不觉说道,“而今南宫琛已死,他对裴姑娘和卫澄都做了什么,又是如何害了他二人的性命,却是无从得知了。”   ’“虽然无法直接证实,但顾筝他们还是提供了一些线索。”洛湮华微微一笑,“左右无事,我们不妨稍作推测,凭渊觉得,南宫琛最有可能使用了什么手段?”   “梵音术。”洛凭渊脱口说道,他不止一次设想过缘由始末,顿时来了兴致,“裴姑娘不懂武功,对梵音术毫无抵抗能力,只要南宫琛有意为之,完全能让她产生错觉,以为自己是琅環遗孤,将迈入青楼以及被裴三娘收养学琴的经历都想成受到操控。”   他见洛湮华听得专注,又继续分析道:“按照顾筝的说法,卫澄生前对裴姑娘颇为心仪,但遭到了拒绝,他脸皮薄,知道这件事的人不多。或许裴姑娘在中了梵音术的情况下,曾经向卫澄吐露过一些不存在的苦衷,而卫澄信以为真又进退两难,才会夜半出现在书房,重伤将死时还记挂着替心上人求情。所有种种,当然都是南宫琛一手导演,一面建议慕少庄主诱捕内奸,一面安排裴姑娘和卫澄踏上死路。”   “确实,这样就解释了他们两人横死前不合常理的言行,如果裴姑娘并不觉得自己在说谎,少卿自然无从看破,只会深信不疑。”洛湮华想了想,“不过整件事中还有一点值得怀疑,就是裴姑娘真正的死因。”   “真正的死因?”洛凭渊下意识地重复一遍,裴素雪难道不是自尽而亡?   “梵音术不是万能的,它能抓住人心的弱点,却敌不过生死关头的求生本能。如果裴姑娘自己不想死,南宫琛恐怕也没本事操纵她自尽。”静王说道,“而且,裴姑娘是一名普通的少女,没受过专门训练,一旦对她施术过度,很容易被山庄门下察觉异状。以南宫琛的心机,精心挑选的替罪羊不容有失,若我猜想得不错,他很可能还有其他施加控制的方法。”   视线相接,洛凭渊在皇兄沉静的目光里读到了一丝恻然,他脑海中电光石火般闪过一个念头,猛地停住了脚步:“裴姑娘不肯接受卫澄,难道是因为她已经心有所属?”   “南宫琛非常谨慎,每次与裴姑娘会面都是用琴艺、音律做借口。但从收集到的细微线索来看,可能性相当大。”洛湮华道,“裴姑娘身世坎坷,唯一关心她的师傅也溘然长逝,虽然在万剑山庄安身,却是孤苦无依。对她而言,如南宫琛这般门第高贵、风采醉人的佳公子,或许比最憧憬的梦境还要无法抗拒。哄骗也好,梵音术也罢,书房设局的那一晚,裴素雪都忠实地执行了南宫琛的意图,引来卫澄,满含悲愤地说出谎言,最后清歌一曲。但她想不到的是,一曲未终,已是自己绝命之时。”   他慢慢说道:“经过开棺检验,裴姑娘的死因虽是中毒,但毒性是从皮肤渗透到体内,而非自己服用。”   以南宫琛的能力算准时间趁乱下毒,绝不是一件困难的事。宁王脑海中不期然浮现那一刻的场景:面对脸色冷峻的慕少庄主,少女神情惨淡,悲切陈词,一声声发出指控,但所说的每一句话其实与自己毫无关联。她顾不得害怕,分不清对错,也没有力量去想死去的卫澄,因为全副心神都系在房间里另一个人身上,不由自主地受他牵引,被支配着去完成指令。她或许在心底盼望温雅的南宫公子会中止眼前可怖的一幕,让自己不再恐惧,或许还有曾许下的未来,温柔的微笑。而后,那个人转过身,缓缓退了出去,在她眼帘中印下最后的背影。少女继续控诉,因为一切在心里都是理所当然的,也是预定好的,必须努力完成。但是她不知道的是,自己不可能在一曲悲声后平安退场,如同过往每一次展现才艺。因为在她寄托了全部希望,信任倚靠的人眼中,于气氛达到最高点的刹那死去,用生命开启阴谋,才是她真正的使命。   “皇兄,你一直没说,原来已经查得这般细致了。”他低声道。   “那阵子,我委实不敢扰乱陆公子练剑。若你一个分神输给了少卿,查得再细也要大失先机了。”洛湮华微笑。他与南宫琛一直是暗中交手,考虑到对方心细如发、谨慎非常,知情的人越少越好,故而在最终揭穿之前,只有晚璃、朱晋和秦肃寥寥几人知晓内情。如此倒是做到了保密,但独自承受的压力不可谓不沉重。他有时确实感到疲累,甚至气促神虚,本以为休息一下就好,想不到竟然重病了一场。   “少卿一再要求真相,我想裴姑娘和卫澄也是一样,他们不会希望自己不明不白地死去。”他说道,“只叹世上冤屈不平之事何其多,又有多少能够大白于光天化日?所以五殿下任重而道远,公务虽然繁琐,一定要撑住啊。”   洛凭渊一怔,随即会过意来,清丈田亩不是查案,但关系国计民生,政务清明而社稷祥和,灾祸与惨剧自然会大大减少。   静王的语气带一点玩笑,含意却是郑重的,他转过头,看见皇兄唇边柔和的笑意,也不禁微笑,连日来的郁躁不安减轻不少。   “皇兄,大夫只许你在外面待一刻,该回去歇息了。”宁王想着要不要将公务中遇到的问题说出来探讨,忽然发觉他们已不知不觉走出很远。   洛湮华却不肯老实回房卧床,含笑说道:“好不容易出来一次,不如我们顺道去看一眼少卿,听说他最近经常要求探望我,但是因为还在禁足,谁也不答应。” 第一百四十三章 隔窗有耳   慕少卿随着静王回了怀壁庄之后,被安置在后园一处幽静的小院里。他受梵音术影响极重,需要静养一段时间,加上倒行逆施下造成的危害太大,就算情有可原也必须处罚,所以同时被勒令禁足思过,这些天一步也不曾踏出院门。   洛凭渊担心静王疲累,但是溜去看看不可一世的慕少庄主垂头丧气的模样,似乎也很有趣,所以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反对。他觉得,如果说慕少卿心怀愧疚,极其想见皇兄的话,在这灰头土脸的档口,最不想看到的恐怕就是自己了。   两人沿着小径慢悠悠转过几处亭台木石,穿过小桥流水,在芭蕉叶片的沙沙声中走到那处小院前。   “主上,您好些了!”守门的护卫见到宗主又惊又喜,连忙过来施礼。   洛湮华示意不必拘束:“慕少庄主最近情况还好?”   他本是随意询问,两名守卫却不约而同露出了古怪的表情,颇有些一言难尽。   “慕少庄主他,主上一看便知,属下也说不清好是不好。”其中一个回禀道,“还有,江姑娘方才也来探访,已进去了一刻光景。”   静王与宁王对视一眼,都是不解其意。院门半开,洛凭渊望见里面是一座整洁的竹舍,屋里已然掌灯,窗上映出人影,隐隐有语声传出。他好奇心大起,也不再多问,放轻脚步走了进去。   换做其他时候,洛湮华不欲打扰表妹和慕少卿单独相处,多半会返身离开,但是眼看宁王已经先行一步,而自己其实也被勾起了那么一丝丝好奇,于是向守卫作个莫要声张的手势,顺势也跟着进院去看究竟。   “晚璃,轻一点轻一点,算我错了还不行?”小心走近几步,屋里的对话已清晰可闻,是慕少卿的声音,还伴随着一声抽气,“你看秦副令主少言寡语的,拳头可比谁都硬!”   “再抱怨,我比阿肃下手还重!”少女的话音清柔动听,只是比平时急促一点,似乎正在气头上,“喝药嫌苦,养病嫌闷,身为罪魁祸首也不见你痛哭忏悔,居然还好意思长吁短叹、茶饭不思的,就这态度还指望大家宽宥你?”   “又不是姑娘家,就算再后悔也是放在心里,大男人哪有哭哭啼啼的。”慕少卿明显噎了一下,闷闷说道,“而且,晚璃你是不知道,他们根本不给我忏悔道歉的机会,进门以后都是二话不说就揍人,一个比一个无情!”   说着,他的语气变得很委屈:“头一个是谢潇,我才提了一句想见宗主,他就黑下脸,劈头盖脑打过来,我又不能还手,只好任凭他揍个痛快;没过三天,朱晋来了,我正头疼该怎么向他赔不是,结果他老人家不由分说就拔拳动手,我又挨了一顿好打;再然后没两天,轮到关禅直闯上门,冷着脸专拣不打紧又特别痛的位置下手,也不怕带坏他弟弟;再然后是白清远那家伙,一定是前年比剑输给我记恨在心,趁机公报私仇……他们绝对是约好的、故意的,拿我当沙包出气也就算了,竟然都没忘了朝脸上招呼,连点面子都不给留!我哪里还顾得上悔过,躲着养伤都来不及!”   洛凭渊不料一时兴起,竟听到如此劲爆的内容,差点没笑出声,怪道外面守卫说好不好一看便知,这阵子慕少庄主的俊脸想必挂彩带青,好看得很。他朝静王望去,洛湮华也是一脸哭笑不得。   两人按捺着保持安静,房中的江晚璃已经撑不住扑哧一声:“你以为,自个儿还有面子这种东西么?谁让你神气活现,现在报应来了罢?”   “待罪之身,面子里子都是没有的,我这不是还没习惯么。”慕少卿叹了口气,“我倒不是不服,可这些位打完了就拍拍尘土扬长而去,我问宗主病情如何了,问能不能去探望,他们最多瞪我一眼,理都不理,忒不厚道了。”   “你害表哥病得那么重,换了我也不想理你。”江晚璃道,似乎又有点没好气,“愁眉苦脸地做什么,想想看,阿肃都有心情来找你的麻烦了,难道不是好事?”   洛凭渊暗想,琅環的诸位令主、副令主倒也算不得无情,至少出过气后,还是将慕少卿的请求转达皇兄了。而江姑娘就比较容易心软,这么快就给了定心丸,真应该让慕少庄主继续牵肠挂肚、悔不当初一阵子,日后才会深刻吸取教训。   慕少卿果然精神一振:“不光秦副令主,晚璃你也肯来看我了,他……宗主可是见好了?”   江晚璃没有立刻回答,隔了片刻才低低叹息一声:“少卿,其实我本来都不想再理你了。表哥多年辛劳,身体一直不好,他不止当你是属下,还将你看作值得信赖的朋友,你怎能如此伤人,对他雪上加霜?虽说是被暗算了,但要不是这几年太骄傲,太执拗,说什么也不肯冰释误会,你何至于被敌人当做了离间的目标?”   慕少卿好一会儿低头不做声,再开口时,听得出蔫蔫的:“我真的在反省了,但那些发生过的事,简直一回想就要去撞墙。深华被连累得重病,晚璃,我每天都寝食难安,想去看看他,又怕见到面时,不知该说什么好。谢潇他们轮流打上门来,我……我竟然觉得好受一些。”   他的语气略显紧张,像是不大习惯认错服软,但语气中感情流露,确是发自真心。   竹舍里静了一下,江晚璃才轻声道:“人家肯专程来揍你,那是心胸宽大、不计前嫌,现在鼻青脸肿,说明日后还是兄弟。你要是再嘀嘀咕咕不高兴、不乐意,才是没药救了!”   “我心里都明白,”慕少卿忙道,不过还是有点悻悻然,“哪里有不乐意?简直高兴得很,乐意之至,感恩戴德。只有郁令主一定是被我得罪狠了,至今还不肯赏光,实在是教人发愁。”   洛凭渊又差点忍俊不禁,即使还没亲眼目睹慕少庄主的倒霉样,光凭耳闻,也觉颇有乐趣。从进院起,他与静王并不是毫无声息,但竹舍中的二人正在全神贯注地对话,都是浑然不察。   “郁令主经历过多少大风浪,怎么会同你一般见识,不过是懒得跟着一起胡闹而已!”江晚璃似乎仍板着脸,但显然已缓和不少,“你将来去负荆请罪,也就是了。对了,甄先生还替你说了几句情,因为他刚从风云赌坊赚到三十多万两银子。”   “不管最终如何议处,只要我还能有机会,必定会去挨个请罪的。”慕少卿道,“晚璃,你……你现在原谅我了么?”   他像是在屏息等待,但房中却陷入了久久的安静。   “我不知道。”少女终于说道,“有段时间真的气极了,也担心极了。你变得那么陌生,对着同伴说翻脸就翻脸,半点情义也不讲。若不是表哥稳住局势,不单我受不了,大家谁也忍不下去,多年的努力就要付诸东流了!”   她水晶般透明的声音里浸满迷茫痛楚:“幸好表哥查明原因,定下了对策,他说你一定会回来。但我仍然一夜一夜地睡不着,做噩梦,害怕出现最坏的结果,我们自相残杀;最绝望的时候,我觉得再也回不到原先了,你错得太离谱,早已不是原不原谅的问题;可有时又会想,是不是因为我总是和你争吵赌气,太过绝情,你才突然变得激烈至此,非要与表哥势不两立?万一酿成大祸,我也一样难辞其咎,纵然一死谢罪也莫能赎清!”   洛湮华唇边的微笑不觉消退,表妹与慕少卿互有情愫,他是知道的,也早已发觉慕令主近年来的不依不饶很大程度是为了晚璃,但是感情的事说不清道不明,越描越黑,只能任由他们自己去解决。但没想到,晚璃心中竟是负疚甚深,莫非其中还有自己不知道的曲折?   “原本就是我不好,气量狭窄又偏激,你无需责怪自己。”慕少卿有些焦急,语声里却透出几分心灰意冷,慢慢说道,“明知深华是你唯一的亲人,然而每次见到你对他惦念牵挂,遇事总是第一个想到他,我就心里不自在。身为下属,却总想分庭抗礼,做出些一鸣惊人的举动,让所有人、特别是让你承认我也能做大事、成大器,比身在远方的宗主更值得尊重景仰。所以我早已昏了头,听不进规劝,南宫琛试探挑拨,我却觉得投缘。”   他咬了咬牙:“事实证明,我愚不可及,就是个徒逞血气的莽夫,没有一处能与主上相比。如果不是他遭遇不测失去了功力,或许我连剑法都不是对手。深华确实很好,就像你说的那样,强于我千百倍,你的等待、托付都是值得的。我已经犯了大错,还不知会有什么处罚,无论如何,都不会再痴心妄想,纠缠强求于你了。”   话音未落,“啪”地一声,某人脸上已挨了清脆的一记,只听江晚璃哽咽道:“我就不该心软来看你,还想要求原谅?你分明是想活活气死我!”   洛凭渊与皇兄面面相觑,隔着竹墙见不到挽音令主的神情,也不知是在生气还是伤心。“表哥是我的亲人,又身在险境,我不替他担忧,难道应该镇日想着你这只会冷言冷语的棒槌、自大狂?说什么等待、托付,你妄加揣测,将我当成什么人了!”   灯影摇曳,映在窗纸上,她起身欲走,却被牢牢拉住。慕少庄主似是手足无措,又像燃起了一丝希望:“晚璃,我好容易才等到和你说一会儿话,千万别走,我们不吵了好不好?要是哪句话说错了,随你怎么出气都行!”   他一边软语恳求,一边明显又开始委屈:“年前在怀壁庄那次,明明是你说的,不管我怎么做,你都没兴趣知道,反正我连宗主的一根头发都及不上!又说,就算我剑法再高本事再强,但凡说你表哥的一个字坏话,就永远不想看见我!还有,最讨厌我这种自命不凡的狂徒……”   “那都是被你气的!”江晚璃怒道,“谁让你气焰嚣张,一会儿说,没人能请动你亲自到洛城参加三国比武,一会儿又阴阳怪气,说什么表哥不务正业、沽名钓誉,身为部属非但不出力,还冷嘲热讽,那是人话么!”   …………   洛凭渊一阵无语,他算是明白,为什么慕少卿与江晚璃也算青梅竹马,有的是见面相处的机会,却总是误会丛生,迟迟无法明了彼此心意了。一个骄傲矜持,一个外柔内刚,又都是要强较真的脾气,这般吵下去,和拧麻花有什么区别?   “少卿,为何你就是不明白,对我来说,表哥是表哥,你是你,你们是不同的,但都非常、非常重要,是绝对不能失去的人。”在他疏神的时候,江晚璃终于平静下来,低声说道,“教训已摆在眼前,是非对错,难道还要争执下去,然后再重蹈覆辙,让表哥、让同伴来替你我付出代价?这些天我想到许多,铸成错误的不单是你,因为我也同样任性,理应承担责任。”   她素来内敛,如此直接的表露可说绝无仅有,慕少卿如果还是不懂,就真的是榆木疙瘩做成的棒槌了。   “晚璃,你没有错。”从不示弱的慕少庄主,声音里也有了细微的颤抖,“是我蒙了心窍,以为你一直在等深华。他是众望所归的宗主,才华出众、地位尊崇,远比我重要,只要一出现,我就什么也不是了……”   “表哥当然远比你重要,一年又一年,大家谁不是在等他!”白衣少女毫不留情地说道,大概是慕少庄主的表情实在复杂,她顿了顿,放柔了声音:“但是你脑子里纠结的那些乱七八糟,从来不是我真正在意的。如果一定要比较,你何尝不是拥有许多优势,身为万剑山庄的庄主,剑法高绝,是武林公认的后起之秀,鸣剑上下也对你心服拥戴。然而在我心目中,所有这一切都可有可无,并没有多么重要或者了不起;就像我敬慕表哥,也不是由于他的身份地位,甚至也不全是因为才华。”   她静默一下,才接着柔声说道,“少卿,你可能不知道,即使你每次约占比剑都能获胜,赢得偌大名声,但在我眼中,这些胜利夹在一起,也及不上花厅中那一次低头认错。当你恢复清醒、明了真相,而后选择在众人面前放下骄傲,坦然说出心服口服、甘愿认输的时候,我从未如此对你刮目相看、尊重有加!或许你觉得很狼狈,很丢脸,可是谢潇和郁令主他们都是同样的想法。否则,你以为我为什么还会来看你,大家又为什么愿意上门相见、考虑到你那已经没有了的面子,还是一个一个单独来的!”   慕少庄主没有吭声,估计正在消化,一时反应不过来。只闻少女悠悠一叹:“你啊,真是个傻子。”   洛凭渊听得入神,感到衣袖被轻轻拉了一下,回头看去,洛湮华微笑指了指院门。他顿时省起,偶然撞到几句对话还能推说是碰巧,兴致勃勃偷听这么久,以自己和皇兄的身份,貌似不太好意思。他耳根稍微有点发热,两人于是又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动作比进来时还要小心。   在竹舍外耽了一阵,暮色已被夜色取代,习习清风裹挟着江南特有的水气,远近的厅堂房舍中透出点点暖色灯光。洛湮华想起映在竹舍窗上的两道剪影,自己的表妹与朋友,生活在这片故土的亲友、部属。印象里,晚璃性情温柔,坚韧宁静,然而在慕少卿面前,她似乎自然而然地有些不一样,会使小性子、发小脾气、顿足嗔怪,就像其他同龄的少女一样活泼;而谁能想到,架子十足的慕少庄主挨了一巴掌,还能甘之如饴呢?   “皇兄,大夫只怕已经生气了,我们得尽快回去。”洛凭渊因为关系比较远,感触没这么深刻,回神的速度快得多。若问他的感想,就是姑娘家的心事果然如同海底针,真是难以揣测,以及,慕少卿日后九成九会变成皇兄的妹夫,自己与他照面的时候少不了。   洛湮华含笑点头,毕竟大病初愈,他已经有些疲倦。望一眼身边的宁王,五殿下至今尚未赐婚,等回到洛城,皇帝想必不会拖延下去了。而在宫城外围的兰台,还住着一名才满十七岁的少女,或许她也在遥望夜空,等待未知的命运。   当静王与宁王踏着唧唧的虫鸣声,顺着潺潺流水走回居处时,帝京洛城确然有一个人正在夜晚的庭院里不住踱步,望空苦思,但不是有着一双杏核形眼睛的杜棠梨,而是处于软禁状态的太子洛文箫。 第一百四十四章 太子之困   如果说世事无常,人生总有起伏涨落,二月十五的夜晚,洛文箫无疑是从得意的巅峰一跤跌落,堕入了暗无天日的低谷,被皇帝的震怒以及随之而来的连番惩戒压得抬不起头。   宫里禁足两个月,任凭百般求告喊冤,换来的只有御医天天开方灌药汤。及至终于得到旨意恩准回府,他欣喜万分,以为等到了转机,孰知东宫也已物是人非,不仅服侍的宫人被撤换大半,还有大内侍卫日夜值守监视,仍是软禁的待遇。转眼又是一个多月过去,见不到重新出头的希望。   朱雀大街东侧,昔日车水马龙的东宫而今门可罗雀,既然连圣上都说了太子是过度操劳,以致内郁外躁、精神恍惚,宜闭门静养,那么在宫里再次传旨允许二皇子病愈之前,谁敢贸然上门打扰?况且对一干担心被划为太子党的大小官员而言,忙着撇清干系还来不及。   当然,能够回到自己的府邸,怎么也强过关在宫里,洛文箫还不至于全然孤立无援,韩氏家族的身家富贵系在他身上,没少东奔西走、打探疏通,加上几名多年培养的心腹眼线,他得以断断续续地获知朝野中的形势变化。   朝中的动向很不妙,吏部、刑部已有几名平素依附自己的官员或贬谪或免职,虽然品级都不高,却透出危险的讯号。   令人沮丧的消息远不止于此,他对魏无泽寄予厚望,冒着偌大风险传信出府,安排自己人在君前进言、吹风,却迟迟等不到洛湮华获罪的消息,从江南送来的是琅環在万剑山庄里应外合、剿灭敌寇的捷报,毫不留情地向他宣告,自三国比武以来,自己一方动用了全部底牌,联合北辽、昆仑府向琅環发动的连环攻势已彻底失败,连最后一波也被拦腰截断,只落得狼狈收场。   天不遂人愿,望不到边的等待、失望、绝望,没完没了地思索猜度,将太子殿下折磨得面目憔悴,双眼赤红,与平日温文和煦的形象已判若两人,若是被曾经围绕着他的臣下们见到,必定会大为惊异。   洛文箫无数次回想起过往将洛湮华逼到绝境时的情形,让对方无路可退、徘徊生死,那感觉是如此舒畅,同时他又不断陷入悔恨,多少次,毕生大敌的命运似乎就攥在掌中,若是多加两分力,再多下一步死手,早已高枕无忧,何至于现在惶惶不能终日?然而或是因为当时当刻心存顾忌,或是出于某种不可言说的践踏欲,居然每一次,他都让机会从眼皮下溜走,终致今日之祸。   一朝失势,轩敞华丽的东宫府邸也不过是座大一些的牢笼。在庭院中一筹莫展地来回踱步时,太子心里总会泛起近乎怨毒的恨意,恨无情打压自己的父皇,恨将自己送上云端下不来的韩贵妃,恨一心想着猫玩老鼠却一再功败垂成的魏无泽,恨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安王,对于与自己作对的洛临翩和洛凭渊,更要加上十倍百倍的怨恨,自然,在长长的怨恨名单上,排在第一位的始终是洛湮华。   至此,麻烦才刚刚开始,洛文箫还没来得及化解情绪,从巨大的打击和失落中回神,更多的不利消息已接二连三,汹涌而至。   五月上旬,科道言官递本揭发,金州通判张炳彦去岁曾以纳贡为名,纵手下军士强占城西采石场,说是采选石料,实则在里面大肆炼铜铸造私钱。   张通判与原寿安伯有些沾亲带故,而众所周知,寿安伯去年秋天之所以被一纸诏书褫夺了爵位,罪名就是查出铸造私钱。而深一层的原因,更能追踪到皇觉血案和宫里的韩贵妃身上。如今波澜再起,矛头直指太子。   本来风声太紧,津州那里早半年已停工收手,还小心地遮掩痕迹,想不到一应作为仍是给揭了出来,而且时间、地点、数量,铜锭从哪里来,成品又如何运走,事无大小一一列举,显然是调查清楚、早有准备。   私下铸钱罪名非小,张通判又没有爵位护身,顿时吓得六神无主,不知如何是好。   韩家正在想办法拖延时间,淡化不利影响,又有御史具本参奏,运河临清、淮安几处重要河段上增设税卡,假朝廷之名向往来商户勒索过路银钱,导致贸易凋敝,河道商税连年减少。只因背后有宗室撑腰,无人敢于拦阻,请陛下下旨彻查。   如是两次,洛文箫的不安与日俱增,这些告发认真摊开,哪一件都不是小事,却一桩桩都冲着自己而来,而他已经今非昔比,无法像从前那样应付裕如;继续放任下去,眼看不止树倒猢狲散,简直要墙倒众人推。   他传信给薛松年,但即使是当朝辅政也不可能堵住言官的嘴,况且自从去年御史中丞盛如弘瞒报母丧,引起皇帝不满,御史台的格局已大为改变,再不如过去般惟命是从。   按理说做不到见招拆招,就需从源头着手化解,但洛文箫却拿这个源头没办法,因为出手与他过不去的是云王。看洛临翩新账旧账一起算的态度,摆明要痛打落水狗,岂会买他的帐?   太子心里明白,这是自己趁着江南之乱攻击静王惹出的祸端,而且很可能洛湮华临走前就已经安排妥当,否则云王常年驻守北境,何处得来如此齐全的证据?又怎能做到既准且狠,令人难以招架?   比坐困愁城更难捱的滋味,大概就是明知已是砧板上的鱼肉,唯有任人宰割,却还不晓得悬在半空中的刀子何时会落到头上。   随着武英将军新近收到的一封举发信,这种痛苦已达到了顶点。一位新近到河间府赴任的参将表示,无意间发现当地巨富的私人马场中竟而蓄有一千多匹上等战马,几乎全是私下从辽人手中交易得来,疑似是替京中某位身份通天的贵人屯养的。由于此事非同小可,不敢擅专,故而向对自己有知遇之恩的将军告知并请示。   事情到了深得皇帝信任又忠心耿耿的武英将军那里,与直接捅到君前也没多少差别。   太子闻讯,如遭晴空霹雳,终于恐慌无已。云王辞去兵权,在军中的影响力却不容小觑,轻轻易易就能推动事态。他知道一旦彻查下去,顺着一连串的链条,这把火迟早会烧到自己头上,而若要问有什么罪过比结党干政或通敌叛国更令上位者无法容忍,那必定就是屯兵自重,图谋不轨了。   他无法存有侥幸,上千匹战马,任何一位帝王都不会轻纵,何况是多疑善忌、刻薄寡恩的天宜帝?   现在洛文箫独自在东宫的庭院中徘徊、苦思,被软禁之后,他渐渐养成了用这种方式打发时间的习惯。由于他的脾气日渐暴躁,动辄打骂责罚,宫里的从人都尽量躲得远远的,尽管今晚散步的时辰长得异乎寻常,也只有最亲近的随侍温逾敢于从转角处悄悄张望。   太子的手心里捏着一张薄薄的纸条,是晚餐时从八宝鱼圆里吃出来的,包裹在一粒蜡丸中。东宫到处都是监视的目光,传递消息必须慎之又慎。薛松年一共只写了十个字、三个词:留得青山,祸水东引,以及圣心。   留得青山和圣心的含意都容易理解,是在告诫他勿要轻举妄动,保存自身,外面有再多风浪,只要能争取到皇帝的宽恕,日后仍有可能复起。而祸水东引,内涵就耐人寻味了。到了这一步,他还能将劫难引到何处呢?   不用费什么心思,太子就想到了安王。云王揭出的连串事端几乎都是洛君平经手,包括暗中交办、大宗的银两进出。虽然安王府那边支支吾吾,但他几乎可以断定,当初曾经交由刘可度打理的密账已经落到了琅環手中。   一念及此,洛文箫就恨得咬牙,去年豫州刘家被靖羽卫查抄之前,账本明明已经平安转移,洛君平还信誓旦旦保证绝对藏得万无一失,怎么说泄露就泄露,事先连点预兆都不见!   天宜帝尚未表态,但太子府内外的守卫人数却突然增加了三成,传达着皇帝的愠怒与不信任。不及时采取措施的话,待到连音讯都传不出去,就唯有坐以待毙了。   问题在于,移祸江东谈何容易?他倒是想将一堆罪名统统推给洛君平,但是一来安王绝对不会同意背黑锅,二来么,人人知道三皇子是太子党,就算洛君平指天誓地,旁人也断不会相信的。   他忍不住要连薛松年一起怨恨,什么祸水东引,没有对策就拿几个含义不明的词来糊弄,同时又感到一阵凄凉,也曾鲜花着锦、拥趸万千,如今却都背弃而去。庄世经托病请辞,躲到金陵观望形势;洛君平的态度也变得暧昧敷衍,对千辛万苦送出去的要求推三阻四,不肯出头活动;至于云王,他连生吞活剥的心都有了,只要这个难缠的弟弟在一天,谁来顶罪都没用,洛临翩绝不是肯饶人的主,夷金那两个废物刺客怎地只让他受了点轻伤,没直接夺了命去!   心中的怨毒不断扩大,伴随着深深的不甘,等待一个废太子的会是什么样的命运,史书上随处都是先例,才二十六岁,登上储君之位不过六载,难道就此走到了尽头?   他手中没有兵将,依据禹周朝的祖制,皇子出宫建府后,护卫兵丁总数不得超过五百,连东宫太子也不能例外。天宜帝对京城内外的兵马禁军管控极其严格,尤其忌讳统兵将领与皇子结交。洛文箫能够调动的人马数量本就微薄,近一年来更是寥寥无几:安王的岳家是将门不假,但主要是地方上驻防,远水解不了近渴,唯一在禁军中混了个实职的大舅兄去年也被调到昭关,不知何时才得回返;鼎剑侯能控制的部下都是水军,分布在沿海。   太子早已有心建立、训练一支完全听命于自己的私兵,但因为风险太大,只能缓缓进行,结果士卒还在秘密招募,战马倒先被揭了出来,教人情何以堪。而今洛城中不仅有武英将军,更有被禹周军士奉若神明的云王坐镇,纵然有哪位将领梦想过从龙之功,也万万不敢举兵入宫。细细思谋,他竟连效仿历朝历代那些拥兵自立的皇子一般,进行最后一搏的本钱都不具备。   洛文箫已不知在同一条小径上来回转了多少圈,他没有发觉自己越走越快,步态近乎癫狂,手里仍攥着薛松年的字条,就像在滔天的洪水中仍要去抓并不存在的稻草。难道真的没有外力可借?云王就那么无懈可击,连个够分量的仇家都找不出?夷金的摄政王世子还关押在洛城呢!   他倏然顿住了脚步,想到完颜潮,就在电光石火的刹那,一个诡异的念头蛇一般钻入脑海,连他自己都禁不住被其中的狠辣与大胆惊住,但那种充满恶毒的诱惑是无可抗拒的。反正已经勾结过北辽,再多一条罪状又何妨?只要此刻的构想能够实现,他有九成把握度过难关!   乌沉沉的夜空划过一道闪电,隆隆的闷雷声里,黄豆大的雨点噼噼啪啪地落下来,太子的身形却如凝固的石像,一动不动伫立当地。   温逾已站得两腿发酸,拿了一柄伞,提心吊胆地靠近:“殿下,变天了,还是避一避吧,莫要淋湿着了凉……”   他的劝说断在半途,因为另一道闪电恰于此时横过天穹,白得耀眼的电光照亮了太子的面容,原本端正的五官呈现出从未见过的狰狞扭曲,以及瘆人的疯狂。   “圣心,圣心……”洛文箫喃喃自语,对头顶越来越大的雨势浑若无觉,“父皇,这都是你逼的。谁让你连生了六个儿子,人人邀功争宠,不除去一两个,那点少得可怜的眷顾怎么会轮到我头上?”   次日午后,当枯坐府中的安王洛君平玩赏一名西域行商献上的珍珠鸡时,从翅膀底下拿到了一封太子的亲笔信。信函很短,一如既往地温和亲切,洛文箫先是问候,接着就隐晦提到最近朝中针对他们兄弟二人的连番风浪,语气悲愤伤感,而后委婉地表示,你我虽则不惧攀诬,但为兄奉旨养病期间难免失于照应,三皇弟不若暂避一时,找机会出京散一散心,免得一个应付不当吃闷亏。   洛君平阅毕,将信纸揉成一团丢进飘着薄荷叶的银盆里,看着墨迹洇开,渐渐不可辨认,陷入了沉思。   他最近外出的次数大大减少,在府中也是坐立不宁,连享受都提不起兴致。眼看形势风声鹤唳,不由得心生惶恐——太子一旦倒了,自己也没有好日子过,一些从前的旧账免不了要摊到头上。但不知是对屡屡失败的太子殿下失去了信心,还是受到宁王临走前一番话的影响,事到如今,洛文箫再要他去甘作马前卒冲锋陷阵,却是恕难从命的。   看样子,洛文箫已经察觉到自己的退缩和推搪,于是退而求其次,不肯充当挡箭牌,躲起来避避风头也好。安王想了一阵,这项提议倒是颇具可行性,至少对两人都没有坏处。   他实际上多少感到心虚,因为藏在闽州水师舰船上的秘密账簿确实是丢失了,而且与自己的疏忽有很大关系。   当张炳彦铸私钱以及运河税卡事发时,他已察觉不对劲,命人十万火急向闽州方面查问账簿是否保存稳妥。收到的答复让他心里凉了半截,放置在舰船上的木柜锁孔完好,里面的账簿却已被偷换成了另外一本。而推究前因,只有大半年前,一波来自京城的人马曾上船查看,由于他们架势十足,又持有安王亲笔书写的手令并加盖印鉴,故将官未曾拦阻。   “真是一帮废物、蠢货、饭桶!本王何曾写过什么手令!”安王怒不可遏,拍着桌子骂道。但是等到稍微冷静下来,他记起去年某个时候,为了从靖羽卫手中取回一船东阳偷运回的铜锭,自己似乎确然给了宁王这么一纸手令,容许对方派下属上船搜检。只是此船非彼船,竟被洛凭渊摆了一道。   无论有多恼火,洛君平也不可能找远在江南的洛凭渊算账,他自顾不暇。账簿上到处是把柄,深查下去他就得首当其冲,单是云王已经挑破的几条已足够吃不了兜着走。   因此安王思量太子的建议,越想越心动。离开洛城一段日子,不止洛文箫得到缓冲,对自己更是有利,回来时能风止浪歇是最好,即使事态恶化,至少已经最大限度地置身事外,远远观望,进退皆有余地。另一方面,京畿再好,战战兢兢地龟缩在府里也不是滋味,入宫问安遇见洛临翩,对方那张冰雕雪砌的面孔加上冷漠无视的神情,每每让他连着几天肝火旺盛,着实气闷无比,若能出去散散心,何乐而不为?   两天后,三皇子进宫求见,凭着太子信中的指点和一套精心准备的说辞,向天宜帝讨要了一份绥宁驻军安抚使的差事,随即到兵部调齐一千兵卒,清点物资,浩浩荡荡前往毗邻夷金的边关绥宁城,犒劳守军而去。 第四卷 《烟雨金陵》完   作者的话:   试剑大会结束,武侠之卷也随之落幕,明天起进入终卷。本文的情节已进展近五分之四,将要一边收线一边走向高潮和终曲。   不得不说,不算穿越、系统、无限流之类,以传统角度而言,觉得武侠的空间比宫廷要大不少,所以第四卷 的场面虽然不太好控制,但写的时候却很有乐趣。 第一百四十五章 转战余杭   江南地界,金陵府城,邵家大宅里的家主邵青池此刻也在书房里思量,对面坐着请来密谈的庄世经。   “昨日赵同知有书信送到,姚知府恐怕要顶不住压力。”邵青池指了指桌上的信函,摇头叹气,“宁王三日一追,五日一比,只要进度稍缓,板子说打就打下来,实在是斯文扫地啊!”   又道:“听说姚知府愁得唉声叹气,天天拉着师爷商议如何应付,头发都白了一片。”   “知府大人上有皇命压着,下又怕得罪士绅,当然要愁眉不展。”庄世经笑道,“如今我也算得邵兄的师爷,不知东翁观望了半月,作何感想?”   “盛予莫要说笑,我可当不起你的东翁。”邵青池苦笑着摆了摆手,“我何尝不是进退两难,这位五殿下有备而来,油盐不进,一般的法子对他都不管用,还得请贤弟帮着想想对策。”   庄世经笑而不言,说话听音,看得出邵青池经过一连串的试探和观望,已然锐气大挫,萌生了几分退意。   “在百姓眼中,清丈田亩乃是还利于民,五皇子又是依循国法,奉旨而行,手段还在其次,最重要的一点是占住了大义。”他慢慢分析道,“恕我直言,你们纵然再多委屈不满,倘若不能寻到弊端或者抓住他的差错,也注定要落在下风。再说,世家大族也不是铁板一块哪。”   他的神态中有几分意味深长,邵青池默然不语。宁王正式露面当日,他也在金陵府一应官吏士绅之中,洛凭渊给他最深刻的印象并不是年轻俊美,而是那种淡然而果决的气质,这样的人一旦下定决心要做某件事,极难被他人动摇或左右。相较擅长笼络人心、利益交换的太子,或许稍嫌稚嫩,却必定更难对付。   而连日来的情形也印证了他的想法。五殿下请柬不收、名园不住,送去美貌的女史磨墨添香,轿子连驿馆边门都进不去就原样抬回。无论揽尽世间风流的秦淮画舫,还是峨眉纤腰的江南丽色,在这位年轻皇子面前仿佛都失去了诱惑。   反观正事,宁王对江南田土的了解程度以及对整体事态的控制力却令人瞠目,难对付程度远超预想。举凡金陵府治下的数万顷地亩,事无巨细早已摸清,绝非户房可以托词捣鬼。   众士族大户本来议定以拖字诀为主,办事要迟缓、困难要放大,每一件可有可无的细节都须大费周章,只要拖得远道而来的五皇子沉不住气乱了分寸,就等着朝中的御史言官层出不穷发动攻诘吧。   然后大家发现,人家宁王殿下带来的户部吏员没一个是吃干饭的。下船不过两天,各县各乡的地块已被划分清楚,指派专人分头紧盯当地户房,伴随一整套日期安排、奖惩措施,严密得简直不留空隙。   世家大族于是又祭出第三招,派一群有功名的举子、生员到驿馆外堵门请见,向围拢看热闹的人流大声宣讲:正值农忙时节,本应专注耕织的金陵百姓却被重丈田亩弄得烦扰不堪,耕地对家家户户都是头等大事,焉能急于一时、要细查也应等到秋收完毕,如今五殿下催逼甚急,岂非违背了朝廷体恤民情的美意,反将好事变作了坏事?   在有经验的官吏看来,读书士子是最难应付的一种人,软不得硬不得,稍有不慎就遭到士林群起而攻,留下难以抹去的污点。第一日,儒生们的慷慨陈词果然引起了围观和议论,五皇子也真沉得住气,任凭他们在门前折腾了三个时辰,除了派几名下属出来劝解,只作不理。第二日,同一拨生员又意气风发聚到驿馆门外,这一回,他们被请进一间轩敞的大厅,出来招待的不是户部官员,更不是宁王殿下本人,而是另一群岁数相仿的年轻士子,听口音多为湘鄂人氏,彬彬有礼地拱手见礼:“道理越辩越明,我等游历到此适逢其会,愿与金陵的才子作一日论战,任由本地父老旁观。五殿下说了,若是仁兄们真的有理,他自会考虑各位的意见。”   当日驿馆周边自有一番盛况,门里门外人头攒动,挤满凑热闹的百姓,厅堂中唇枪舌剑,生员对生员,江浙对湖湘,最大的区别在于,上阵的金陵才子们多是大户子弟,十指不沾阳春水,更不可能干农活;而人家却大都出身寒门,饱尝疾苦又谙熟农桑,激烈辩论下来,胜负也就可想而知了。人们很快听闻,这些帮着宁王辩理的学子们,来自洞庭湖畔的著名书院潇湘榭。   …………   邵青池原以为,宁王统管靖羽卫,自身又是武功高手,遇到问题定然忍不住要简单粗暴、动用武力,自己就有了大举进攻的借口。孰料几轮过招下来,五殿下别说逞血气之勇,简直文质彬彬,令人有种看不透深浅的挫败感;而整体做派,更是超乎年龄的低调务实。他这才相信,传说五皇子文武全才,竟不是浪得虚名,自己还是小觑了对手。   其他大族大概也产生了类似想法,几位家主的态度开始暧昧,尽管有意掩饰,邵青池仍觉察到他们言语中的闪避和犹疑,毕竟大家都有偌大家业、亲族子弟,既然没有胜算,谁愿意敬酒不吃吃罚酒,开罪一位前途无量的皇子?   “郡亭,论声望文采,你是江南数一数二的名士,金陵城中徐家、庞家也奉你马首是瞻。”郡亭是邵青池的号,庄世经见他不说话,先是恭维了一句,才接着道,“但观如今行事,你已不宜继续蹚浑水。人云强龙不压地头蛇,但宁王不是普通的过江龙,他有琅環相助,江浙苏松,处处皆有应援。你可知我先前为什么将一场武林大会看得如此重要,又为何近段时间一个主意也没给你出?”   他叹息一声,“因为大势已去,宁王帮助琅環赢下了试剑大会,意味着在江南地界,静王的潜在势力彻底压制太子。而在朝中,失去太子的支持,薛松年日渐孤掌难鸣,无力扭转局面,无论明里暗里,你们都注定争不过!”   邵青池听得心惊,他一届文士终究难以理解江湖中事,早前庄世经建议找南宫家帮忙,从纯鈞宝剑入手,他还为此很是筹划探听了一番。结果武林大会风云变幻,非但宝剑仍稳稳留在宁王手中,南宫世家的长公子竟遇袭身亡了,据说是参与了阴谋。   经此挫折,他对庄世经的信心不免有所下降,也就不常找他询问意见。但此刻,听对方将形势分析透彻,又不禁生出了些许佩服。   “既然早已认定必败无疑,怎地拖到现在才讲。”他保养得宜的脸上声色不动,淡淡说道,“莫非你庄盛予还想在抽身退隐前看场好戏?”   他没忘记,庄世经说过要在江南暗助太子一臂之力,言犹在耳,瞅见风头不对就要全盘放弃,未免显得缺乏风骨,因此话意中不觉带上一丝嘲讽。   “非也,非也。我说争不过,乃是建议邵兄无需在清账田亩上过于执着,尤其不可为赌一口气强行出头,毕竟邵家还有把柄捏在五殿下手中。”庄世经摇头道,“真是不识好人心,自始至终,不才可全是在为你着想,不任由兄台亲自上阵交几回手,这些话说了也是白说。至于我,谁说要抽身了?”   他的语气忽而转为严肃,双目炯炯:“世间万象,莫不是凶藏吉,吉藏凶。过往一年,太子由盛而衰,其中一个最大的失误就在于误认为静王与宁王不和。而实际上,大皇子和五皇子之间固然存在裂痕,却也不无情谊,并非不能为了实现各自目的选择联手。宁王初涉朝政,亟需静王指点支持,静王也借助宁王掩护在君前斡旋,两人之所以能够配合默契,正是因为需要一同对付太子这个大敌。而今太子已成明日黄花,宁王却攻城略地,一天天炙手可热,地位再非原先可比,他与长兄的关系也将由合作转为相争,加上原本的嫌隙,两人的平衡还能维持多久?实不相瞒,我从乘船下江南起,就在等待而今的时机了!”   邵青池听着昔日同年侃侃谈论几位皇子的运势起伏,心底渐渐升起一股包含警惕的寒意,竟有心惊肉跳之感。他分不清庄世经究竟是真的有把握,打算翻云覆雨,还是仅限于故弄玄虚,但无论哪一种,都令人本能地感到危险。   “蒙贤弟高见,看来我确实眼界短浅,过于固执了。”他谨慎地说道,同时思考该如何岔开话题,结束正在脱轨的对谈。也是在这一刻,他最终下定了决心:宁可在清丈田亩上退让一步,也要息事宁人,避开皇子间争斗的漩涡,里面的水实在太深,邵家蹚不起也没必要卷入。   “一时兴起多说了几句,倒是将你惊到了。”庄世经察言观色,哪里不明白他在想什么,拈须说道,“不必担忧,其实叨扰了这些日子,我已准备辞行,过两日就要离开了。”   邵青池顿时又有些挂不住,自己的态度表现得太明显,倒似胆小怕事一般,连忙出言挽留。   “邵兄勿要多想,金陵已将风止浪歇,我留下来也无甚作为,确实是打算告辞的。”庄世经并不在意,掸一掸衣袍,起身正色道,“你我并非同道中人,郡亭兄恃才傲物,虽不乏计谋,但骨子里还是个走正道的君子;而我庄某人却是一名谋士,行的是诡道,谋算的是人心,时候一长不免要连累于你,现在别过,他日或有殊途同归之时。”   话说得这般坦白,邵青池不好再留,心里却像放下一块大石。他问起对方意欲何往,庄世经也不隐瞒,笑道:“杭州,闵家。”   在最先实施清丈田亩的江南两府中,金陵府尽管同样波澜时起,但进展却比杭州府来得顺利,或许是由于金陵的士族之首邵家已开始软化退让,而杭州的闵家却仍在坚持抵制的缘故。   要世家大族将已经占到手的良田平白交还,就如逼着他们割肉,过程必定百般不愿、苦大仇深。据说邵家的家主邵青池也是由于族中子弟不争气,被宁王拿捏住罪名,为了全族着想才不情不愿地选择妥协,而闵家不仅同样根深叶茂,而且白占的田亩数量远比邵家庞大,较量起来简直不是虎口夺食,而是虎口拔牙。   六月初,洛凭渊见金陵这边已步入正轨,进展得井然有序,决定赶往余杭。他之所以行程匆匆,除却为了尽早完成政务,急着擒拿魏无泽也是重要原因。万剑山庄一役,活捉了十几名死士和杀手,经过审讯、追踪,终于掌握了一些幽明道出没的线索。   洛凭渊计算日期,自己能在江南停留的时间有限,最迟再过三个月,他和皇兄必须启程踏上归途。如果在那之前仍然找不到青鸾,就只有带着缺憾回洛城去了。   也是在月初,琅環众人日等夜盼,终于迎到了期待多日的贵客,梦仙谷主奚茗画在玄霜的护送下,经过多日兼程,风尘仆仆地抵达金陵。   怀壁庄上下甚为欣喜,洛凭渊也是闻讯大喜,静王这一回病倒,明显恢复缓慢,每天大半时间都在卧床将养。虽然他看起来精神尚好,但洛凭渊每次见到皇兄苍白的气色,总有种悬在半空不踏实的感觉。   他对奚茗画已经形成了某种依赖心理,看到奚谷主神色不豫地来到静王榻边,就宛如回到洛城澜沧居,油然而生一股亲切安心感,欣然转身去筹备动身。就像初到金陵时隐藏行迹一样,他计划此去杭州也要微服,暂时不亮明身份。   心情最不好的大概就是奚大夫本人了,给静王仔细搭过脉后,出门就是一脸山雨欲来的愠怒表情,显然对病人的身体状况极度不满意。足足两天,梦仙谷主遇到谁都没有好声气,看着众人的眼神,好似每个家伙都是坐吃山空、挥霍他辛苦心血的败家子。   洛湮华深知魏无泽狡诈凶戾,本来不放心洛凭渊独自往杭州处理,但他刚刚流露出一点自己也去的意思,就被奚茗画寒着脸,不容分说地按住了:“还想要命就休息,最少二十天,严禁胡思乱想、劳神耗力!你也太乱来了!以为每一次生病都能好起来,每回受损都能补回来?”声音严峻无比,为了加强威慑,又冷冷道,“我将话放在前头,江宗主不尊医嘱擅自出庄一步,本谷主转身就走,立刻回梦仙谷去!”   他脾气一发作,气场可比温言细语的唐瑜公子强大太多了,一群下属噤若寒蝉,纷纷向主上投去爱莫能助的目光。卧在旁边的小狐狸抖了抖毛茸茸的尾巴,一溜烟钻进静王怀里。   “皇兄,你就放心休养一段日子,我会将事情料理妥当。”洛凭渊劝道。   洛湮华无法,他的确稍一操劳就容易昏眩乏力,咳症也没有好全,自知不能勉强,只得让熟悉情况的白清远和细心机变的关禅随宁王行事,又交代了一些细节。   众人领命散去,洛凭渊留下单独说了一会儿话,也告别返回驿馆。静王喝过一碗药,正待躺下歇息,谷雨从外面进来:“主上,杨总管求见。”   洛湮华点了点头,心里微感诧异,杨越最近都在协助宁王,明日也会一道出发去杭州,他在临行前单独求见自己,不知有什么要事。   “殿下,冒昧求见,耽误您休息了。”杨越进来施礼,样子略显拘谨,从他跟随静王一年多来,已很少出现这样的神情,“属下是记挂着一件事,不知怎地有些担心。”   他顿了顿:“听闻那个人已经住进了闵家宅邸,被奉为上宾,看来确有几分本事。”   “那不是很好?若是泛泛之辈,也做不了太子府中的第一谋士。”静王颔首,“过去一个月,因他暗中帮忙,我们省去不少周折,我想邵青池肯早早知难而退,其中也有庄先生游说之功。”   “只是,殿下,”杨越迟疑一下,斟酌着字句,“庄世经终究曾受太子礼遇多年,为其出谋划策。或许是属下多虑,虽然您助他脱离东宫,可说是救命之恩,他也信誓旦旦要弃暗投明、将功补过,但是人心难测,尤其是靠阴诡谋算为生的谋士。您接下来,真的要放手任由他与五殿下直接联络?”   “不然呢?”洛湮华微笑,“奚谷主又不准我去杭州,难道庄世经每次有消息,都命人先送回金陵,待我看过没问题,再重新传回去给凭渊?”   杨越一时语塞,之前都是静王派人与庄世经联络,再根据情况协助五皇子,处于主动的地位,而今宁王要赴杭州平乱,了解情报源头似乎是应有之义。他也说不清自己在担忧什么,到底哪里不妥,想了想才道:“是属下逾越了,就是在洛城时接触几次,总觉得此人野心勃勃又能言善辩,有些危险。”   他停顿一下,又低声道:“五殿下,如今待人接物是越来越成熟,也愈发受拥戴了。”   静王沉默,在身边来去的下属中,唯有杨越仍然称自己为殿下,而不是主上或宗主,即使已辞去大内侍卫副统领的职位,仍然远比久居江南的琅環部属更懂得宫廷权谋的莫测与残酷。想必是感觉到了什么,才不顾僭越出言提醒。他不自觉地望一眼屋梁,阿肃应该也是懂的,只是不说而已。   其实他并不觉得凭渊有什么变化,在自己身边时仍然那样爱问问题,皱着眉头认真思索,又期待着赞许和肯定,偶尔露出几分贪玩的孩子气,还有那种自然而然的关切……或许在旁人眼中,宁王确实已展露出更多独当一面的气度,碰到复杂的政务也能得心应手,更值得倾心追随,再不是初回京时的青涩。或许随着时日推移,一些东西会在不知不觉中改变、逝去,但总应有些什么是不变的,可以留下来,一如两人共同经历的岁月,就像他相信凭渊,相信皇弟也同样信任并且需要自己。   “只要庄世经仍然愿意发挥作用,他怎样想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凭渊的想法。”他说道,尽量略去心中淡淡的怅然,“凭渊身边注定会聚起很多人,不是胸怀韬略就是满腹机心,要将抱负寄托在他身上。其中总会有臣属上前怂恿,说出不利于我的谏言,隔绝一个庄世经,能有什么意义?”   他笑了笑:“所以杨总管不必多想,凭渊一直很有定见,他会有自己的判断。杭州之行敌暗我明,你好好帮着他。”   作者的话:   为了剧情不用拉得太长,清丈田亩过程中与士族的较量就略写了,静王离开洛城前曾与庄世经在茶楼中有过一次见面相谈,安排他脱出东宫,当时杨总管也在场,这条小支线由于不是很重要,愉快地省掉了。努力收线中,握拳~~ 第一百四十六章 云烟深处   六月里,西湖中荷花盛开,水色凝碧,舟舫在清波烟雨中穿行,湖光山色宛若浸在水中的锦绣画卷,铺展入眼帘,繁盛秀丽得不似人间。洛凭渊轻骑简从到了杭州,第一晚就住进西湖畔的明月楼。   蒹葭白鹭,空明流光,这里是挽音令主江晚璃的地盘,踏入园中,到处能听到清幽的琴筝和如珠的琵琶语,还有身姿轻盈的少女在亭台间翩跹进出,远远望去,纤腰如柳,丝带飘飘,让人恍若置身瑶池。如果被御史知道了,又是一条上本参奏的现成过失,但以此行的目的而言,明月楼的确是一处隐匿行迹的好所在。   作为余杭实力最强的望族,闵家的族人子弟通过科举入仕还是近三代的事,在朝中的根基及不上金陵邵家,但论起家资巨万,财力雄厚,邵家却是难望项背。   洛凭渊一路行来,看见官道两旁连绵的桑陌,就会想起闵家通过压低生丝的价格和勾连官府,半买半占地吞没了多少良田,使得农户只能去做佃户。同样的事发生在禹周各地,富甲天下的苏杭或者好些,但换做比较贫瘠的州县,失去田地的百姓流离失所,国库日渐空虚,遇到战乱或灾年,不知生出几多人间惨剧。所以清丈田亩不容延误,势在必行。能如金陵府一般平和进展是最好,如果闵家坚持阻挠,他唯有下重手杀鸡儆猴了。   数月来,为了了解民情,五殿下在金陵和杭州各设了一处清田箱,命靖羽卫日夜值守,只要事关田亩,所有百姓都可投书申诉情由,不敢留名可以匿名,不敢白天来,允许夜晚偷偷摸摸。自从金陵府取得进展,投入杭州清田箱的书状大为增加,洛凭渊觉得单是闵家,即使不追究串谋官府的罪状,至少半数以上的田产也需收没,重新分配给失地的农户。只是在采取最后手段前,还得保持耐心,明面上该下的功夫不能省,暗地里也需要掌握更多实据,方能师出有名,雷霆一击。   是以来自洛城的户部主簿、书办依旧在与杭州府衙、县衙的刀笔吏不懈纠缠扯皮;金陵驿馆仍按时发来五皇子催问进度的公文。余杭士绅不甘示弱,代表父老乡亲上书陈情,表示本地农户大多早已转行去做了织工,过度清查恐会导致外地佃农无地可种,影响安居乐业的大好局面;杭州知府也上本启奏:一地有一地的情况,万一丈地间接造成来年杭绸产量减少,岂非得不偿失?朝中应和之声不在少数,至于含蓄或不含蓄地说宁王年轻、莽撞、急于立功的,就从来没断过。   洛凭渊对外界诸般纷扰都不放在心上,丈田与平乱同时进行,占据了他的全部心神。靖羽卫在淇碧的协助下紧盯追查,幽明道的踪迹若隐若现,他的目光正投向城西一道山谷。   字启皇兄:魏贼经营日久,城内外皆有据点,现初步锁定三处,定于三日后袭剿。我亦将前往城郊北峰,望能一举直捣巢穴。凭渊。   一只信鸽将手书带到静王手中,此时距离宁王前往余杭已过去八九日。   杭州潜流汇聚,金陵却逐渐归于平静。洛湮华遵照医嘱在怀壁庄养病,但不知为何,这些日子他总有些心神不宁,故而琅環事务都交给了朱晋,杭州传来的情报却仍要每天亲自过问。   北峰山位于杭州城郊三十里,洛凭渊瞄准突袭的地点是一道山谷,位置隐秘,或许的确是魏无泽的重要巢穴所在,但地势险峻的山谷往往也是诱敌深入、包抄伏击的天然凭依。如果说还有其他令人不放心的地方,那就是魏无泽一向难觅首尾,今次搜寻过程虽然也发生了一些波折,进展却明显比过往顺利;而另一方面,许是迫切想要达成心愿,素来沉得住气的宁王这一回的部署多少有些急躁。   洛湮华给皇弟回了信,他不好将担忧说得太直白,只能着重叮嘱:无论遇到什么情况,一定保持冷静,绝不要轻易深入,尤其不可涉险亲身入谷,切记切记。   次日清晨,朱晋走近书房时,看见案上铺设宣纸,宗主正在执笔作画。静王有晨起写字的习惯,水墨丹青却很少见,偶尔提笔,不是突然起了兴致,就是格外需要静心。他没有出声打扰,安静站在一旁,看着一幅写意山水逐渐呈现。   “阿晋来了,坐下说话。”洛湮华落下最后一笔,含笑回身招呼。   两人到窗下对坐,朱晋回味那幅刚完成的画作,墨色浓淡合宜,用笔不多,然而山水相接,重峦绵延,有种说不出的幽深意境,仿佛高山流水中别有洞天。他忍不住想,画如其人,主上若是少些含蓄收敛,多几分张扬凌厉,或许就不至病得如此严重;然而如果当初不曾隐忍,琅環而今又将如何?不管怎样,等到宗主与宁王重返京城,就到了申冤的时候,大家都不用继续忍耐压抑了。   他吸一口气,平复自己瞬间澎湃的心情,这才沉声禀道:“主上,雨聆从前的鸨母找到了,经过辨认,那个可疑女子果然就是霍烟。”   “霍烟。”洛湮华不期然重复了一遍,初次听到这个名字是在纪庭辉口中,将近一年前。琅環曾经以秦淮河畔的艺馆雨聆为线索,尽力搜寻霍烟的下落,最终踪影不见;然而就在自己和洛凭渊全力追查幽明道之际,她却突然出现了。   大约就在上旬,每隔一两日,总有一名身穿月白布衣的年轻女子提着花篮在怀壁庄附近徘徊,叫卖茉莉、玉簪和剑兰,她的形貌与当初从雨聆取得的画像有七八分神似,因而不久就被认出,容飞笙于是将人半请半强制地扣了起来,也有两三天了。   “情况如何,还是一言不发?”静王问道。   “遵照主上的意思,谁也没有难为她。确认身份后,终于开口说了一句话。”朱晋答道,“她说,只要我们放走项延樊,她就将知道的一切坦然相告,否则宁死不会吐露一个字。”   “如此说,她是为了项延樊而来。”洛湮华微微蹙眉,“阿晋,你怎么看?”   在万剑山庄一役生擒的刺客中,项延樊是唯一一名原属幽明的旧部,而非魏无泽后来网罗或训练出的手下,换言之,在背叛发生前,他曾是琅環中人,身手也远在那些死士之上,当日还是玄霜以剑阵围困,才最终将其擒住。   审讯过程中,一些死士求死,另一些招认,项延樊却始终保持缄默,不发一言。由于身份特殊,其他犯人都交给了靖羽卫,唯有他还留在琅環手中。   “以霍烟的年岁,十年前还是稚龄,属下猜测,她的父辈亲人很可能是原幽明的下属,因而与项延樊关系亲近。”朱晋沉吟说道,“但是敢于到怀壁庄自投罗网,实在不似一个弱女子会有的作为,我怀疑其中有诈。”   “或许内里有蹊跷,也或许是有苦衷,但她的胆气确实胜过寻常女子。”洛湮华微微一笑,“也罢,就让霍姑娘去见项延樊一面,然后带来书房,我有话要问。”   朱晋没想到宗主对这件事如此重视,竟要亲自询问,顿感惊讶。他心里很想反对,幽明的拿手本领是刺杀,即使霍烟看上去不像有威胁,也不宜让主上置身风险。但是静王已经吩咐下来,他也只好奉命而去。   霍烟约莫二十出头年纪,是个纤巧袅娜的姑娘,着一身月白衣裙,乌油油的长发只别一根简单的银簪。她脸上有一丝防范的敌意,似乎很明了自己的处境,进门后朝静王微一福身,并不说话。   洛湮华见她眼睛微红,像是刚流过泪,沉思问道:“霍姑娘,项延樊是你什么人?”   “项叔是我的亲人,他本已退下来,是为了我才接下尊主的号令,前去万剑山庄。”霍烟朝他凝视片刻,才慢慢答道,声音婉转,带几分吴侬特有的软糯,本应十分动听,然而音调和表情都有种异乎寻常的冷漠,反而令人很不适应。   洛湮华熟悉这种神态,当挣扎与哭泣都无济于事,余下的就唯有近乎麻木的默然了。   “你有没有想过,凭你一个姑娘家贸然前来,非但不能让琅環放人,连自己也要成为阶下囚。”他说道,“严刑之下,木石也会开口,又谈何与我交换条件?”   “至多不过一死而已,生亦何欢,死亦何苦。”霍烟冷冷说道,若是旁人言及自身生死,总不免或慷慨、或畏缩,然而于她口中道出,却仿佛事情本来如此,再普通平常不过,“我知道的情报远比项叔要多,相信也正是琅環迫切需要的,否则江宗主何必纡尊降贵,亲自见一名烟柳馆阁女子?听说您和宁王殿下早已搜寻过我的去向,不是么?”   说着,她唇边现出一丝轻嘲:“霍烟已没有什么可失去的,当然无所惧怕。江宗主倘若对刑讯逼供有把握,不妨一试,只要您耽误得起时间。”   朱晋见她越说越无礼,皱眉喝道:“住口!宗主面前,岂容你放肆胡言!”心里却暗暗戒备,听这女子之言,话里有话,别有深意,难道宁王在余杭的行动已经泄露?还是她真的掌握了什么关键内情?   “霍姑娘冰雪聪明,每一句都切中要点。”洛湮华示意朱晋不必再议,“我相信你不惜冒死前来,是为了保全项延樊,因为将他视作唯一的亲人,才会说没什么可失去的;我也相信你确实了解一些不为人知的消息,或许对我、对琅環很重要,但是你弄错了一件事。”   说到这里,他淡淡一笑:“我之所以在书房见你,并不是为了威逼利诱、交换条件,好从姑娘口中得到情报,因为你目前准备吐露的,我一个字也不信。”   霍烟脸上掠过一丝愕然,,随即恢复了冷漠,她来之前早已想到各种可能性,如果凭三言两语就能取信琅環宗主,才是咄咄怪事。   “既然如此,江宗主为何还要拨冗见我?”她问道。   “因为我从洛城动身前,有人辗转相托,希望江南之行能设法找到你。”洛湮华从书案上拿起一封信,“本以为人海茫茫,萍踪难觅,看来姑娘毕竟与此信有缘。”   话题忽转,连朱晋也大出意外:霍烟常年在江南,只是魏无泽的一名手下而已,帝京会有谁刻意寻找她?能够托请宗主带信,这份情面可着实不小。   霍烟面上现出疑惑,信件是密封的,她接过拆开,只看了一眼写满字迹的笺纸,身体突然一震。她抬起头,不可置信地望向静王,复又展信读下去。   朱晋一时弄不明白状况,但他看得清楚,霍烟脸上现出复杂的情绪,喜悦、惊诧、悲伤,乃至愤怒,短短片刻,这个冷若冰霜的姑娘仿佛受到极大冲击,再不能维持死水般的冷静。信纸发出簌簌声响,是她的手指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您真的在洛城见到了我哥哥?”好一会儿,她出声问道,“他……他还活着?”声音很轻,就像害怕一切只是梦境,被自己不小心惊破。   “他在云王身边,也曾经多次到我府中。”洛湮华说道,“我临别洛城时,他为了抵挡夷金的刺客受了重伤,但现在已经没事了。四皇弟对他很重视,霍姑娘不必忧心。”   从霍烟清秀的眉目中,他依稀能辨出另一个人的影子。小霍的名字叫做霍望垠,父亲霍愈身手高明,是早年幽明最得力的部属之一。七年前,霍愈奉命执行任务,遇袭身亡,同时殒命的还有两名同伴,以及前去接应的独子霍望垠。当时霍烟十四岁,一夕间失去了父兄,母亲也一病不起,数月间撒手人寰。   “那时候我们还住在西陲,尊主说,是玄霜杀死了父亲和哥哥,或许为了斩草除根也会找上我。所以让项叔带我到金陵安身,慢慢等待复仇的时机。”霍烟的牙齿打着颤,声音发抖,“爹爹被送回来时,身上有很多刀剑伤口,哥哥的尸身被火烧过,面目焦黑,原来真的不是他,下手的也不是玄霜,哥哥信里说,发生了一场火并。”   静王默然不语,年初时洛临翩请玄霜帮忙训练身边唯一的影卫,而后一段日子,小霍的身世来历就陆续通过秦肃和其他暗卫传到自己耳中,只是变故不断,一直没来得及好好见一次。及至临行前,伤势未愈的霍望垠拿出了一封早已写好的信,请求昔日宗主代为寻找流落江南的妹妹。   据小霍所言,十年前跟从令主反目时,多数幽明的部署还不了解前因后果,更没有机会仔细考虑,就在积威和半骗半激下匆忙行动;而后时日推移,叛离已成事实,信念不再,后退无路,并不是所有人都愿意与过往的琅環同伴相互仇杀,欲罢不能的固然有,心灰意冷、但求从此退隐的也不在少数。霍愈当年就向魏无泽提请求去,欲带着妻儿隐姓埋名,过远离江湖的日子。已成为阴使的魏无泽同意了,条件是退出前执行最后一次刺杀。火并就发生在执行任务的过程中,偷袭来自同去的另外两名属下,他们说,阴使不希望背叛者活着回去。小霍其时年不过十七,心思灵敏,放心不下溜去接应,却没能救下父亲的性命。   “你哥哥诈死逃走,养好伤后曾经试着回头找你,但你已经被带到江南,不知去向。他不敢漏出行迹,否则你们两人都会有性命之忧。”洛湮华说道。没有足够的力量,带给唯一亲人的就只余危险,小霍后来咬牙远走,跟着一支商队穿过边境,曾走到夷金的都城大梁,也曾游荡在鱼龙混杂的三国交界。   霍烟紧紧咬着嘴唇,像是竭力要让自己平静下来:“果然是尊主,这些年,我也怀疑过。但是我不能对别人说,甚至连想也不敢多想。就算证实了,我又能做到什么呢?”她的声音破碎而零落,“爹爹只是想停手,想护着我们远远离开而已,项叔也一样,为什么在尊主眼里就成了背叛?死有余辜?为什么到处都没有生路?”   “魏无泽多年训练死士,用威吓和恐惧告诉他们,不能取胜就唯有死之一途。但是被我们擒获的死士仍有半数不愿自尽,宁愿选择如实招供。”洛湮华静静说道,“求生畏死是人之天性,魏尊主用再多手段也不能抹杀。霍姑娘,小霍帮过我很重要的忙,你既然来了,就安心住在怀壁庄,待到此间事毕,随我一同返京,你哥哥正在洛城等你。”   他顿了顿:“我不能允诺放项延樊自由,但他可以留得性命,日后仍有相聚之时,不知你可愿信我?”   霍烟看着手中信笺上熟悉的笔迹,末尾画着一个涂鸦般的图案,却是幼时兄妹之间玩游戏时约定的暗号,世上再无第三人知晓,哥哥还活着,千真万确。往事如烟飘过眼前,双亲仍在时的幸福岁月,最后一次与兄长告别,看着他的身影隐没在小巷尽头,接二连三自天而降的灾难,灭顶般的悲伤与仇恨,秦楼楚馆中麻木漂泊的数年光阴……她何尝不是一名死士,怀着必死之心来到怀壁庄,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却怎么也没想到能够绝处逢生。她慢慢抬起头,琅環宗主的目光沉静如水,里面并没有所谓的悲悯或同情,但她却觉得,这个人什么都明白,能够了解自己内心深处所有的痛苦、恐惧和绝望。   霍烟的眼睛里渐渐蓄满泪水,努力忍住抽泣,低声说道:“哥哥信任宗主,我自然也信。”   洛湮华微笑,示意朱晋安排她下去休息。   霍烟将信珍而重之地收进怀中,深深行了一礼,待要离去又停住脚步:“宗主,霍烟此来,确是自愿以性命为赌,盼望换得项叔一线生机;但同时也奉了命令,尊主要我向琅環透漏一项消息,还要竭尽全力使您相信是真的。”   她顿了顿:“内容就是,幽明道的总据点在杭州城北三十里,北峰山弥云谷一带的山腹中,青鸾姑娘也在那里。” 第一百四十七章 山重水复   北峰山弥云谷,不正是洛凭渊即将发动清剿的所在?朱晋脑海中瞬间闪过“陷阱”二字,却又隐隐感到哪里不对。   “霍姑娘,”静王问道,“魏无泽可是明确交代过,要你将情报泄露给琅環,而非靖羽卫?”   霍烟点头:“尊主说,处置项叔的必定是琅環,找靖羽卫毫无用处,要我直接来怀壁庄。”她虽然深恨魏无泽,但受到威压已久,一时改不过口,仍以尊主称呼。   朱晋心念一动,突然明白自己怪异的感觉从何而来,如果魏无泽的意图是通过假情报设下陷阱,显然宁王才是更适合的目标,缺少与幽明交手的经验,又年轻易冲动,为什么定要传达给琅環呢?   洛湮华让容飞笙安置霍烟,而后慢慢走到书房窗前。阳光正好,庭院中绿意葱茏,青翠欲滴,映在他脑海中的却是五月初七,万剑山庄花厅中的情景,伪装成老仆的魏无泽背向黑沉沉的窗口,明暗不定的烛光在他脸上投下诡魅阴影,洛凭渊持剑相对,急声质问:“青鸾呢?你对她怎样了,将她藏在哪里?”换来的是对方嘲讽的长笑,“十年了,洛深华,你心爱的弟弟好像仍是憾恨难平,算无遗策的静王殿下要如何是好?”   明知自己不可能轻信,仍然指使霍烟将消息传递过来,宁王会在短短时间内锁定北峰山,恐怕也是魏无泽暗中引导的结果。   不知为什么,此时此刻,尘封的往事复又浮现心头,记忆深处的一幕幕画面清晰依旧,青鸾,青鸾,她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走出了长宁宫,又是如何度过十年的漫漫光阴?   朱晋见宗主凭窗思索,久久不语,担心他过于耗神,轻声说道:“主上,是否立即通知杭州方面,让五殿下收手,万勿中了魏贼的奸计。”   “没有那么简单,”洛湮华头也不回淡淡说道,“即使明知是陷阱,凭渊也会去的。”   是自己大意了,早该想到,一旦魏无泽察觉到洛凭渊对青鸾的感情,必定会加以利用。   朱晋一怔,只听宗主继续道:“收拾行装,我要立即赶去余杭。”   “主上,万万不可啊!”素来稳重沉着的朱公子大吃一惊,失声道,“近几日耽在书房的时辰一长,奚谷主已经很不满意了,怎能同意主上赶路操劳?”   洛湮华转过身,他的脸色仍带着病态的苍白,神情却冷淡严肃:“朱副庄主,你是听我的话,还是听奚谷主的?”   这句话分量已是极重,朱晋一时不敢再抬出奚茗画,但又不能不劝阻。   “属下自然尊奉宗主号令!”他单膝点地,“但是……但是此去杭州至少两天水路,明晚就是六月十五,主上的身体怎能撑得住舟车劳顿!”说着,急中生智,“阿肃,你全都听见了,还不快点出来劝住主上!还有飞笙,飞笙哪里去了?”   怀壁庄书房内外,知情不知情的下属们站满一地,有的劝阻,有的请缨,说到底,不过是区区一条故布疑阵的假消息而已,怎能值得宗主不顾病情大动干戈?青鸾又是何许人?大家下拜苦劝,唯有秦肃默不作声。   洛湮华看着一张张写满忧心和不解的脸,觉得头都痛了,叹了口气:“有必须前去的原因,此事已成定局,时间紧迫,谁也不必再说了。”   他秉性虽沉静,做决定时却言出如山,向无更改。众人知道拦不住,只得匆匆退下准备动身。梦仙谷主闻讯,自然大为恼火,但是摊上病人一意孤行,总不能真的放手不管、拂袖而去,最终还是在怀壁庄上下的殷殷恳请下,面沉似水地登上马车同往。   傍晚时分,身在杭州的洛凭渊接到了自金陵发来的飞鸽传书,顿时吃惊非小,皇兄竟然已在赶来的途中。静王没有写明缘故,只是简短告知弥云谷极可能是敌人精心布置的圈套,嘱咐原定的清剿暂缓,无论发生什么事都按兵不动,等见面后再做打算。   明晚可是月中,皇兄身体虚弱,怎么能在这种档口出门?从金陵到杭州,意味着两天两夜的水路,明明还在休养,为什么突然决定要来呢?   或许是担心自己莽撞行事,中了魏无泽的埋伏。白清远就曾说起,过往数年,琅環好几次瞄准昆仑府的据点,然而小鱼小虾好找,却难以顺藤摸瓜网住大鱼,幽明长于隐匿,线索往往断在半途。这次能取得进展,靖羽卫的部下们还颇有点得意。   宁王将薄薄的帛书折起,心头飘过一片烦闷的阴云,因为他确实很想做点什么。半个时辰前,布置在北峰山一带的探子刚刚回禀,虽然不能过于接近,但根据种种迹象分析,山谷中不仅藏匿了不少人,其中还有年轻女子。   既然静王说可能是圈套,就代表十成中已确定了九成九。他在房中转了两圈,坐在方桌旁,一阵心浮气躁,纵然是奸计,谷中藏着敌人总不会有假,更重要的是,青鸾会不会也在那里?   应该说皇兄的信还是很管用的,洛凭渊召来沈副统领,下令暂缓原定两天后的行动。他反复告诫自己,十年都等了,何妨多待几日;然而只过了一夜,两条重要情报接连传来,他好容易平静下来的心情又开始起伏不定。   第一个消息来自一名本地郎中,医术小有名气,曾多次为幽明道手下看病。靖羽卫本来没太在意他,谁知在例行审讯时得到供述:曾经被蒙上眼睛,用马车送到不知在哪里的山间居所,病人是一名偶感风寒的女子,当时没有看到面容,但丫鬟称她为青鸾姑娘。   第二条消息却是在弥云谷附近的山涧中,发现了一具年轻女尸,少妇打扮,簪环齐全,被人一刀隔喉。   洛凭渊坐不住了,先是亲自审问了郎中,确定对方不是在说谎编造,而后又验看那具尸首,女子生前应该面容姣好,而今血已经流尽,肤色青灰,颈上的创口在溪水中浸得发白。   似是而非的线索在脑海中连接,死者的面孔仿佛换成了青鸾,他心里隐隐发寒,魏无泽阴狠莫测,对妇孺也毫无怜悯,万一同样的命运落到青鸾身上,自己做什么都来不及了。   思来想去,枯等不是办法,纵然不能立即发动清剿,至少也该潜入北峰山,摸清敌人的底细。他挂念青鸾已久,想到她多半就在山谷中,盼望自己前往相救,心里一下子热了起来,竟然一刻也不愿再耽搁。   属下们都认为这般做法太过行险,纷纷劝阻,表示需要进一步探明敌情的话,派遣得力高手便是,实在用不着五殿下亲自上阵、以身涉险。然而宁王打定了主意,哪里听得进去。   关禅劝道:“陆公子,主上明日便至,又再三叮嘱莫要轻举妄动,难道一天也等不及?”   提到静王,洛凭渊终于有些犹豫,皇兄不惜抱病前来,说明事态绝不单纯。他无奈坐回椅中:“好吧,那就再缓一缓,等明天皇兄到了再说。”   众人松了口气,但危机远远未曾过去,几个时辰后,探子飞马来报,又是一具女子尸首顺着山涧漂了下来,同样是一刀断喉,相比上一具,身上还多了一处处鞭打铁烙的伤痕,血肉模糊,死状甚惨。   这一回,九头牛也拉不住宁王了,就算弥云谷是龙潭虎穴,也必须闯一遭。   沈翎提议调集兵马封锁北峰山,被洛凭渊否决了,幽明道尽是些亡命死士,动静一大,青鸾的处境会更加危险。   “今晚就去,趁着夜色入山探查,明天还来得及到码头接一趟皇兄。”他说道,“沈副统领不放心,带些人手接应便是。”   沈翎只得遵命,关令主和白清远对视一眼,都是无可奈何,五殿下说得轻描淡写,其实多半存了虎口夺人的心思,弄不好就是一场硬仗。   “我和小白也一起去。”关禅叹气,“只是请陆公子务必以自身安全为念,一旦情势不对,当退则退。否则万一出了什么事,我等对宗主可是没法交代。”   洛凭渊一口答应,此行人数贵精不贵多,关白二人各怀绝学,能够同往再好不过。他选了八名武功高又机敏的部下,关禅带了两名凌虚子弟,另有四名玄霜暗卫。一行十余人匆匆吃过晚饭,都换了夜行装束,加上靖羽卫找来的向导,全部上马出发。   出城十里,道路上已不见行人,金乌西坠,玉兔东升,一轮圆月挂在墨蓝的天穹。洛凭渊忽而想起,一年前的今晚,自己正在雾岚围场的火堆旁饮酒谈笑,也是在那一夜,第一次见到静王病势发作,拖拖转转,时间如飞梭流逝,每一个月中却总是过得分外缓慢艰难。不知皇兄这会儿是否还好。   同一时刻,运河水道一艘客船中,洛湮华靠在床铺上,也正眺望斜挂江天的月轮。也难怪奚大夫生气,从下午起,身体又开始不争气地发烧,船舱内外盈满浓郁的药气,谷雨用铜盆盛了江水,替换着帮他用湿布巾覆在额头,一条条很快就被焐热。   解药虽然已经服下,但他有预感,今晚肯定不会好过。   正在出神,秦肃从舱外进来,将手中的药碗放在床头的小几上,又合拢被江风吹得半开的木窗,只留下一线缝隙透气。洛湮华看着他的动作,莫名地有一丝歉疚,一年多来,阿肃不是战场奔波,就是陪着自己经历各种变故,实在没几天舒心日子。   心里有些纷乱,他伸手端起药碗,秦肃忽然开口道:“当年的事,何苦还瞒着五殿下。”   洛湮华的手轻微地颤抖了一下,将碗送到唇边喝了一口,只觉出奇地苦。   “阿肃,”他说道,“事隔多年,在你看来是何苦,在我却是何必。我们不是早就说好,不要让凭渊知道么?”   “五殿下有心结,恐怕为奸人所趁。”秦肃简单地说道。   洛湮华没有马上回答,青鸾的确是洛凭渊的心结,倘若顺利救回,或许往日的阴霾能够随之消散,但那是最理想的情形,事实上,青鸾不比慕少卿,能够平安回来的可能性微乎其微,甚至越是急着寻找,越会加倍害了她,但是这些隐约的想法,他没有办法告诉弟弟。   “凭渊承担的东西已经很多,如果他相信我,不说也没有影响,如果他不信,说出来更是没意思。”他最后道,“阿肃,过往如同云烟,我实在不愿提起,你答应我,不要告诉凭渊,好么?”   两个人的目光相接,秦肃点点头,不再说话,等静王喝完药,接过空碗走了出去。   阿肃好像不太高兴,洛湮华慢慢躺回床上,感到头昏昏沉沉,自己也许是有点任性了,他自嘲地想,别看话说得云淡风轻,倘若当真不在意,何须急急朝杭州赶,一副方寸大乱的样子?   北峰山算不上崇山峻岭,但草木丰茂,山势曲折,早年纳兰玉就曾藏身山中小庙,向南宫琛传授梵音术。月光洒下银辉,洛凭渊十余骑在向导的带领下悄悄深入,月过中天时进山,再一个多时辰就到了弥云谷周边。   弥云谷不算很长,山壁峻峭,谷口狭窄,是典型的进易出难葫芦形状。从外面看去,谷内黑沉沉一片,四下里见不到人迹,唯有山涧汩汩流淌的水声和虫鸣之声。   “陆公子,此处地形险要,不宜贸然入内。”关禅压低声音道,“不如我们稍作休整,先探明周围山壁上有没有埋伏,再作计较。”他经验丰富,又曾在归雁峰裂谷伏击辽兵,一看环境就已心中有数。   洛凭渊也感到弥云谷用于围困设伏简直得天独厚,他虽然心急,但也不是愣头青,于是点头同意。十余人当下分头行动,玄霜暗卫负责攀援而上,观察两侧山壁,靖羽卫搜寻附近有无敌踪,关禅带着两名凌虚弟子到谷口查看,余下白公子陪着宁王原地等待。   圆月渐渐西沉,夜空中偶尔传来几声猿啼,间或布谷鸟的鸣叫,小半个时辰后,靖羽卫陆续回禀,从倒伏的灌木丛和踩断的草茎判断,山谷一带时常有人出没,还发现了通向谷口的新鲜足印和车辙印,与探子之前呈报的内容相符,但所有的痕迹都指向谷内,在外侧没有其他收获。   暗卫们和关令主还没回转,洛凭渊稍感焦躁,再等下去,用不了多久天就要亮了。他转过头,无意中瞥见带路的向导缩在一边,好像很是害怕。   这名向导是靖羽卫雇来的山民,面相憨厚,洛凭渊心想,方才倒是疏忽了,此人不谙武功,等会儿交起手,说不准要被殃及性命,于是拍拍身边的楚桓,做了个手势。楚桓会意,摸出五两银子走过去,“你可是住在附近,这是陆公子给的,回家去罢。”   向导接了银子,满脸感激,一路上众人对洛凭渊执礼甚恭,他也知道眼前的年轻公子定然是一位贵人,急忙叩谢,又像是突然记起了什么,小声说道:“好教公子爷得知,小的从前听村里老人说起过,沿着这谷外的山涧往上走,快到尽头的山壁上有一处秘洞,能通到山腹里。”   洛凭渊闻言一喜,“你可找得到那洞穴的所在?”   向导摇头:“小的不知,都说百多年前有一伙山大王住在里面,但近几十年都没人进去过,早就弄不清位置了。”   靖羽卫不免失望,洛凭渊却想起两具在山涧中发现的尸体,或许就是杀手从秘洞中出来,顺手抛弃到溪水中。他站起身:“你们稍待,我上去看看。”   他的武功还在众属下之上,大家不好拦阻,聂寂峦提出跟着同去,也被宁王制止,“不必,我片刻即回。”谁也没注意到,那向导已低着头缓缓退开,一张木纳平凡的脸上,掠过一丝诡秘神情。   昨日才下过一场透雨,弥云谷水声潺潺淙淙,沿山而下,时深时浅,时缓时湍。洛凭渊展开轻功,踏着被水流冲刷过的大小山石纵掠而上。他的身法轻捷飘逸,如一只月光下展翼的大鸟,一刻光景已经行出数里,心里却暗暗纳闷:溪水环山奔流,何处才是尽头、自己忘了问清地点就动身,岂不成了乱走一气。   虽然犯嘀咕,但要就此无功折返,他又不甘心,多日未曾舒展筋骨,此刻索性提气全力施为,内息流转,脚下也跟着越奔越快。   再掠出里许,山涧一个转折,迎面突然现出一块数丈高的巨石,横架在溪水上方,将去路封得严严实实。   莫非村民口中的山涧尽头,指的就是这一带?洛凭渊停下脚步,借着渐渐淡去的月光四顾。山壁陡峭,蔓藤草木丛生,浑然看不出哪里像有洞穴或入口。他拔出随身携带的短匕,割开几处杂草,下面或是泥土,或是山石。   慢慢走出丈许,藤蔓之下,赫然是一片极大极宽的嶙峋石面,洛凭渊正想倒转短匕敲击几下试试,身形忽然定在了原地。隐隐绰绰,有低而模糊的语声传到耳中,距离很近却又发闷,在空山中分外诡异,竟是从面前石壁另一侧,也就是山腹中传出的。 第一百四十八章 空谷迷障   “霍当家,多亏了你的好酒,要不然整天对着一帮不要命的死人脸,大半夜的那些娘儿又哭哭啼啼,这日子难熬啊。”隔着山壁,有人瓮声瓮气道,声音不甚清晰,若不是洛凭渊耳力特佳,还真难以捕捉到。   “难兄难弟,彭门主客气了。”另一个略显嘶哑的声音道,“咱们几个借魏尊主的地方避祸,寄人篱下还能舒坦到哪里去,且数着日子等风头过去吧。”   两个嗓音都有些似曾相识,洛凭渊随即记起,原来是周贽的哼哈二将,断门刀的门主彭三虎和鹰爪门的当家霍连生,在试剑大会上见过。   只闻彭三虎牢骚满腹,不住口地咒骂周贽无耻负意,不得好死,原来周帮主带了一拨亲信潜逃而去,却将之前收拢的其他小门派推出去殿后,鹰爪门和断门刀都倒了霉,手下兄弟抓的抓,跑的跑,剩不下几个。放着杭州人间天堂待不住,两个家伙只能蹲在山洞里数蚂蚁。   “忍得一时,总有平息的时候,等宁王回了京城,咱们再重振旗鼓,慢慢找三江帮算账。”霍连生劝道,“再说,魏尊主的命令已经到了,用不了两天就撤出北峰山,你没见他们正打算处理掉那几个女子?”   洛凭渊的心猛地提了起来,不由自主地贴近石壁,屏息静听。   彭三虎道:“我就不明白,不是说几个娘儿都是尊主经常摆在身边的,就算不想要了,干么非杀了不可?”言语间,颇有几分惋惜。   “魏尊主是何等人物,焉能存妇人之仁。”霍连生道,“如今带着女子行动不便,越是近旁侍奉过的,越是留不得,她们知道得太多,泄露出去难免误事。尤其是当中有个叫做青鸾的,据说时间最久,已经快十年了。”   他的语气突然变得暧昧:“说出来管保你吓一跳,那位青姨娘的来历可不简单,是宫里出身,从前不但做过宁王的贴身侍婢,还是江华为了保命,双手奉送给魏尊主的一份厚礼!”   彭三虎啧了一声,似乎也来了兴致:“这名字耳熟,我想起来了,宁王在万剑山庄还对着魏尊主提起,都传开了,据说就是叫做青鸾。看不出堂堂皇子还是个多情种子,我得去瞅空瞧一眼小娘儿的模样,是不是国色天香,一刀杀掉未免可惜了。”   霍连生会意,两人都嘿嘿笑了起来。   那边厢语带轻佻,洛凭渊却听得勃然大怒,碍于山石阻隔没法动手,只得暂时忍耐。不过,终于得知青鸾就在洞里,而且未遭毒手,他心里也泛起一丝欣喜。   他思量须得在最短时间内突入山谷,待要掉头回去会合下属,山壁里的彭三虎忽而嗤笑一声:“既然是宁王的贴身侍婢,又是看重的心尖子,怎地被江华白白拿去送了礼?原来陆渊空有一身气派,其实是个窝囊废!”   宁王的脚步不觉顿在了原地,跟着听见霍连生道:“五皇子当年才十岁,保不住身边人也在情理之中。你跟我提起算是找对人了,前两天,戴二舵主招待我喝酒,聊起早年的事,这里面可是有一篇文章。”   他口气不无炫耀,拖着声调打开话匣子:“话说十年前,冒牌皇长子洛深华,也就是如今风头无限的江宗主被当今陛下拘禁在宫中,部属不是逃亡在外,就是望宫兴叹,可说呼天不应,叫地不灵。咱们魏尊主却成了娘娘和二皇子的亲信,生杀予夺操之于手,大皇子的生死就在他一念之间。江华知道单是摇尾乞怜没用,遂想到了一个办法。魏尊主那会儿对小皇子的侍女青鸾有几分青眼,正打算收到房中,然而那青鸾是琅環皇后带进宫的,故而忠心耿耿,誓死不从,须知强扭的瓜摘下来也不甜,她这般顽固不化,弄得两下里好生没意思。江华于是和魏尊主交换条件,由他劝青鸾心甘情愿从了尊主,换取自家喘息延命之机。据说青鸾姑娘对江华一片慕恋,见少主人处境危殆,果然听劝,哭了一场就跟着尊主走了。想想琅嬛宗主如今的风光,原是托一个小小侍女之福换来的,你说是不是有点意思?”   彭三虎道:“好一个有情有义的女子,可惜十年下来就落得这么个下场,魏尊主不是怜香惜玉的主,也就罢了,琅環竟也没人相救,反是宁王还惦记几分。”   “琅環要是肯救,早就救了,岂会等到今天。”霍连生笑道,闻说江华惯会笼络人心,往往一句话就能令得他人舍生忘死,多少豪杰冲锋陷阵,两个弟弟也是俯首帖耳,牺牲一个小小侍女算得什么?况且,如此不光彩的往事,遮掩还来不及,别说不会主动揭开,就是旁人要设法营救,琅環只怕也要从旁阻挠!”   他似是对自己的高论很满意,又继续道:“魏尊主正是考虑周全,才让哥儿几个安心在这山中暂驻。且看着罢,宁王空自惦念一场,定会被江华绊住脚步来不了,五皇子可是他目前最大的助力,当然要牢牢掌握,说什么也不能因为一个侍女生了嫌隙。再过得两天,咱们也就安全撤离了。来,干一杯!”   石壁内传来酒杯互撞的轻微声响,霍连生显然有几分醉意,又调笑道:“彭门主对那青鸾感兴趣,要不要找戴二求个情,说不定你老兄有福气,魏尊主将人留下赏给你呢。”   “免了,免了。”彭三虎大着舌头,连声道,“又是魏尊主,又是江华,又是五皇子,这女人身上的干系比天还大,就算是个仙女老子也不敢沾!”   两个帮会头目不知是喝醉了还是什么缘故,越说嗓音越大,毫无顾忌地谈论秘辛。洛凭渊脑中嗡嗡作响,再听不清他们还说了些什么,他眼前一时是山溪中形相凄惨的女尸,一时是记忆里最后见到青鸾的样子,十六岁的少女穿着淡绿色宫装,就像细雨中初绽的柳枝,泪水从乌黑的眼瞳里滚落:“我也不知在怕什么,只是很害怕。五殿下,青鸾好想等到你再长大些,出宫建府,可是我太没用了,你才十岁,在宫里连个倚靠都没有。青鸾要是保护不了你,可怎么办?”分明怕得发抖,为了安慰自己还在强颜欢笑,“奴婢不怕了,五殿下说的对,会有办法的。”   那天夜里,青鸾就去了长宁宫,独自走近守卫森严的宫门,三天后,她又独自出来,没有任何挣扎反抗,被交到魏无泽手里,从此离开自己的世界。   洛凭渊不会忘记那道犹如天堑的宫门,没有皇帝或韩贵妃点头,连皇亲国戚都无法进入,青鸾却顺利地进去了,她为什么要去长宁宫,三天里又发生了什么,皇兄为何从不提起?   静王沉静的神情浮现在眼前,让他灼烧般的情绪略微平息了一些,但霍连声的言语却像楔子般插进心里,连靖羽卫都能追踪到北峰山,何以久在江南的琅環却始终找不到,魏无泽就那么厉害?   东方既白,天色已然破晓,洛凭渊说只去片刻,却一晃过了大半个时辰,等在下方的众人都焦急起来。关禅正欲带人沿溪寻找,聂寂峦忽然道:“陆公子回来了!”   但见宁王身形迅捷,踏着被晨雾打湿的山石草丛飞掠而归,十余人都松了口气,连忙迎上去。   “大家有什么发现?”一行人聚在树下,洛凭渊直接问道。   为首的玄霜暗卫率先说道:“两侧山壁未见埋伏,然而怪石嶙峋,其中部分已经松动,有一定危险。”   “谷口已经检查过,虽然不像埋设有机关,但地形狭隘,一旦遭遇堵截势必难以突围。”关禅接着道,“而且作为魏无泽的巢穴,没理由连守夜望风的喽罗都不见半个,事有反常即为妖,在下怀疑玄虚都藏在山腹之中。咱们毕竟是人生地疏,主上就快到了,不知陆公子……”言下之意,是建议宁王暂且收手,先与静王会和在做商量。   “无功折返倒是轻松,溪水中转眼又要多出几具女尸!”洛凭渊神色淡淡,语气却十分冷峻,“我得到一些消息,目前能确定,山腹中藏有一帮死士,为首称作戴二舵主,有断门刀和鹰爪门的门主,以及几名即将被灭口的女眷,青鸾也在其中。”他约略讲述了自己探查的见闻,唯独隐去霍连声关于青鸾与皇兄的议论,末了说道:“石壁一带想来有通向山腹的途径,请关令主带人寻找,抄他们的后路。我要即刻进谷,直接从正面攻入,也可吸引敌人的注意力。”   此行本是为了探查,他突然要发起攻击,而且斩钉截铁,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殿下身份贵重,焉能轻履险地。”聂寂峦性格直爽,第一个出言反对,“山腹中究竟有多少死士,是否机关重重,咱们尚不清楚,委实不宜草率行事,再说人手也不够啊,依属下浅见,还是派几个弟兄先进去探看,其余人在谷外也好随时照应。”   大家都觉得有道理,纷纷出言规劝。   白清远也道:“魏无泽狡诈多端,主上再三嘱咐,要陆公子千万莫要贸然入谷,以免中了陷阱,请公子三思啊!”   放在其他时候,提起静王,洛凭渊至少会有所迟疑,但这会儿他心里正乱成一团,复杂的情绪汇成一股邪火,恨不能立时向青鸾当面问个明白,闻言不啻于火上浇油。他当下神色转寒,冷冷说道:“人死不能复生,此事刻不容缓,担心人手不够,就发信号让沈副统领增援!”   跟着呛啷一声宝剑出鞘,将一根儿臂粗细的树枝削为两段:“我意已决,谁也不必多言!”   他在武林同道面前一向平易,莫要说琅環的下属们,就是靖羽卫也没见过五殿下发这么大脾气,顿时都不再做声。   分工很简单,由凌虚中几个人溯山溪而上,勘测石壁,楚桓和曹默林负责发出联络讯号,守在原地等待沈翎抵达,余下都随宁王一道入谷。   关禅的心思比较缜密,洛凭渊独自探查一趟,回来后就脸色难看,态度异常执着激烈,令人直觉哪里不对劲。但那名向导早已踪影不见,任他在如何猜测,也想不到霍彭二人用过往旧事编排自家主上,唯有认为是青鸾面临危险的消息刺激了宁王。他很是不放心,向白清远和几名暗卫低低交代一番,留下一名凌虚下属帮忙,才转身而去。   弥云谷草木竦峙,两仞直立陡峭,上方巨石凹凸,有的甚至半悬空在头顶,确然不似善地。四下荒疏无人,如果不是亲耳听到了山中私语,大概连洛凭渊也会怀疑来错了地方。太阳渐渐升高,但阳光为树木山石遮蔽,谷内依旧光线幽暗,八九个人一路步行,沿着车辙、足迹和马蹄印开始搜寻。   留在外面的楚桓和曹默林从怀里掏出传讯烟花,用火折点燃。靖羽卫的联络烟花是红色的,若是夜晚施放必定十分耀目,白日里虽然不够显眼,但飞上半空的尖啸哨音也足以响彻方圆数里了。   沈副统领点了四十名靖羽卫,早已驻守在北峰山外围等待接应,听到哨音当即一声令下,率部急急向弥云谷方向进发。   山谷中,大约半个时辰功夫,一名靖羽卫忽而叫道:“快看,此处有古怪!”   众人定睛看时,只见几行足印通向山壁,有进去的,也有出来的,在一块大石前戛然而止,倒似脚印的主人足不停步,直接走进了石头中一般。   那块大石外表粗糙,还生了一层青苔,一眼瞧去并无异状,同行的凌虚子弟取出随身携带的小锤小凿,上下敲打查看,用了片刻功夫,呼道:“有机关,在这里了!”伸手在山石上摸索,不知如何三按两押,但闻“喳喳”声响,山壁上竟现出一处仅容一人通过的洞口,黑幽幽地朝外冒着凉气,里面隐隐传来几声惊呼。   即使明知山腹中必有玄机,当真呈现在面前时,仍不免心中震撼。洛凭渊赞道:“凌虚的机关之学果然名不虚传!”   那名弟子有些不好意思,笑道,“公子过奖了,这蟠龙括是门户机括中最浅显的一种,解开也算不得本事,就不知山腹中还有没有其他机关。”   白清远却更增警惕,沉声说道:“陆公子,您觉不觉得,我们找到入口的过程太容易了些,敌人到现在还不露面,恐怕山里危机四伏。”   话音未落,洞口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十几名黑衣人鱼贯涌出,手持长刀扑了过来。洛凭渊立时拔剑在手,靖羽卫和几名暗卫都抽出兵刃,双方缠斗在一处,一时间刀剑撞击声不绝于耳。   黑衣死士人数占优,功夫却甚是稀松平常,远非靖羽卫精锐的对手,全凭一股悍不畏死的凶狠支撑。洛凭渊心情烦躁,只想速战速决,出剑之际毫不留情,纯鈞宝剑所到之处长刀断裂,血花四溅。不过一刻功夫,已有七八名敌手死于非命,剩下的也步步败退,被众人截住了后路。   洛凭渊正欲下令捉两个活口来盘问,远处突然传来轰隆巨响,谷口附近山石滚落,泥沙纷飞,填塞在狭窄的入谷通路上,转眼堵住大半。抬眼望去,但见山壁上方,几道黑衣人影隐隐晃动,来回纵跃,不住将一块块大石往下推。跟着一声闷雷般的炸响,半山处数丈高的巨石竟而轰然坠落,烟尘蔽日,砸得地面都抖了两抖。   “是霹雳堂的火器,他们一定早就在峰顶埋设好了!”白清远变色道。一众护卫本能地聚到宁王身边,生怕出现意外,但幽明道手下并无进一步动作,折腾了一阵就隐没不见,留下堆叠如小山的乱石。处于劣势的黑衣死士也趁机撤退,遁入山洞失去踪影,弥云谷中重又陷入寂静。   一名靖羽卫前去查看状况,出口果然被封住了。洛凭渊有些犹疑:几丈高的乱石用来阻挡兵马绰绰有余,却不足以困死身怀武功的高手,四下里也不见伏兵杀出,敌人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白清远再次劝道:“陆公子,这谷中处处透着诡异,我们还是先设法撤出去再做道理,纵然急着救人,也须以自身安全为上。”   “我却觉得,幽明道处处虚张声势,是在声东击西、以进为退。”洛凭渊心念转动,忽而想到一种可能性,“山腹出口不止一处,封堵住谷口,让我们心有忌惮不敢冒进,而沈副统领到了,也必定集中所有部属入谷增援,无暇顾及其他,贼匪就可趁机从另一侧遁逃。”而在逃走之前,他们多半不会放过还活着的无辜女子,要将她们灭口,包括青鸾,绝不能再等下去了!   仿佛为了验证他心中不祥的预感,一声女子的惨呼突然从山腹中传出,像是隔了很远距离,带着隐隐回音,说不出的惊恐凄厉,紧接着一声沉闷轰响,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想不到这伙亡命死士连自家藏身的巢穴都不放过,同样埋了火药,听着沉闷的声响,还不知里面崩塌成什么样子。   洛凭渊但觉一股热血直冲头顶,来不及思考,径直朝洞穴奔去,却被白清远从后面一把拖住:“危险,陆公子万万不可!”   他手上贯注内劲,洛凭渊冷不防被扣住了脉门,用力挣了两下居然挣之不脱,不由大怒:“给我放开,我要去救青鸾!”   白清远咬了咬牙,朝旁边使个眼色,四名玄霜暗卫立时上前,将两人围在中间,与不知所措的靖羽卫隔开。   “五殿下,里面实在进去不得,唯有得罪了!”白公子表情严肃,一字一顿,“主上有命,倘若殿下执意前往北峰山,无论遇到何种情形,我等都必须阻止您冲动之下以身犯险,即使为了青鸾姑娘也不行!”   “你们……”山腹中又传来轰响,伴随着女子的惨呼悲泣,洛凭渊万万没想到静王除了告诫自己,还向关禅和白清远下了密令,眼睁睁看着近在咫尺的山洞,一时间脸色铁青,几乎要血灌瞳仁。   正午时分,一艘客船停靠在杭州城外的河湾,洛湮华整晚都在发烧,经过奚茗画施针,天明时热度还退了些许。所以说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即使一路上不是坐着就是躺着,他仍然感到疲惫。   不过,就算再不适,总不能躺着被抬下船,洛湮华由秦肃扶着走过浮桥,踏上岸边,只觉身体虚软、头重脚轻,碧绿的烟波在脚下荡漾,更增几分昏眩。   早有一干下属在码头迎候,簇拥着宗主坐进备好的马车,白家的二公子白清悠上前低声禀告,洛湮华只听了几句就蹙紧眉头:“怎么不拦住他?”   “主上不在,我们做下属的实在拦不住五殿下。”白二公子苦笑道,“兄长和关令主已经跟去了,想来陆公子虽然心急,毕竟不是孩子,处处小心提醒,应是不会有事。”   自己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洛湮华闭了闭眼睛,下属们不知道,只要牵扯到青鸾,稳重淡定的宁王殿下或许就是个孩子,一如当年那个只有十岁,满怀伤心、挫败和愤怒的小皇子。   “去北峰山,”他低声道,“但愿情况还没到最糟。”   也但愿,多年下来,魏无泽对青鸾能保留一丝顾惜。 第一百四十九章 君心我心   由于宗主的命令,琅環一行下船后并未进入杭州城,而是即刻前往北峰山,在途中遇见了沈翎紧急调来的两千官兵。   弥云谷被堵,谷内爆炸连连,偏偏五皇子就在里面,沈副统领就是再老诚也要急疯了。幸好两名轻功不错的靖羽卫挽着绳索挠钩越过乱石,入内查看一圈,回报说宁王殿下平安,只是由于贼匪未清,要找的人也还没找到,故而不肯出谷撤离,一众属下才长长松了口气,感到被惊飞的三魂七魄回到原位。   同一时刻,关禅传来讯号,发现了逃遁的敌踪。就如洛凭渊所想,山壁朝外的一侧有出口机关,不过并不在他逗留过的石壁附近,而是相距甚远的另一个方向,关令主耗费了不少功夫寻觅。   沈翎丝毫不敢大意,一面分派靖羽卫入谷保护宁王,上山增援关禅,一面发出联络烟花,让守在山外的下属火速到最近的兵马司调遣援兵。他与城西兵营的参将有几分交情,又提前打过招呼,因此官兵来得相当迅速,正与琅環众人碰到。   事发突然,带兵部将也不了解具体情形,张口只说事态紧急,五殿下被困弥云谷,就急急忙忙地奔赴而去。   还有五里,洛湮华喝了两口水,将头靠在车壁上,感到整个人晕得厉害。或许又烧上来了,他对病痛早已不陌生,但每一次觉察到自己的虚弱和力不从心,还是会有短暂的茫然。毕竟,他曾经那样健康,举手投足充满生气,仿佛能够做到一切。   “主上,属下已命人先行入山打探消息。”白清悠策马来到车旁,轻声请示,“不如歇息一会儿,您的身体要紧。”   道旁树荫下有一座供往来行人歇脚的茶棚。洛湮华明白下属们的意思,北峰山很快会被兵马封锁,进入颇多周折,而山路崎岖,马车行进不便,还不如在附近等候回报来得合适。他想了想,心中虽然焦灼,但实在不确定自己的体力能不能支持到弥云谷,于是点头应允:“也好。”   最重要的是,动静如此之大,无论魏无泽做了何种布置,都已经结束。   茶棚很简陋,除了盛在粗陶碗里的凉茶和卤鸡蛋,没有其他饮食,但在炎炎夏日里尚能提供一片荫凉,主人是对老夫妇,看着琅環下属自行动手擦拭桌椅,顷刻间将棚里打扫得纤尘不染,就知道客人非富即贵,赶紧去烧水。   据老妇人后来向过路客商回忆,为首的青衣公子清雅出尘,长得就像从画里走出来一般好看,可惜气色太差,像是有病在身。他应该是在等人,看得出很疲累,却一直等了好几个时辰。   派去山中的下属陆续回报:   陆公子无恙,但不肯先行撤出,仍守在弥云谷内;   兵士已开始清理谷口的乱石,因为缺少器械,进展比较缓慢;   关令主在沈副统领的帮助下擒住几名贼匪,为首舵主逃遁,正在山中全力搜捕;   经凌虚探查,山腹中藏有一些石室,虽然不似预想般遍布机关,但火气爆炸已导致部分通道塌陷,仍存在危险;   靖羽卫入内搜索,找到炸死及负伤死士十余名,另有四具年轻女子尸身;   ……   洛凭渊那边,得知静王到了,却没有传来只言片语。   日近黄昏,谷雨和奚谷主的药僮汲了井水,蹲在茶棚后熬药,一名撤回的暗卫向宗主叙述了昨夜以来进山入谷的经过,洛湮华默然听完,问道:“可曾确认四名女子的身份?山里还有没有其他女眷?”   暗卫答道:“陆公子已亲自辨认,但她们每一个脸上身上都有多处伤口,看不出原本模样,所以……”说着摇了摇头,现出不忍之色,“领头的舵主带着几个同伙逃走,余下那些死士都是最近才被调入谷中,只知奉令行事,问他们所杀的女子姓甚名谁,根本答不上来。不过根据供认,一共就是死去的这四个,没有更多女眷了。”   他停顿一下又道:“陆公子不相信,坚持进洞寻找了一回,出来后一句话也不说,属下见他一掌打在山石上,满手是血。”   洛湮华的心轻轻揪扯了一下,生死未卜,希望渺茫,他能想象洛凭渊此刻的绝望和愤怒;然而从零散的消息与叙述中,他却愈发相信青鸾还活着。如果魏无泽要青鸾死,就不会也没必要连四名女子的面容都毁去。越是百般玄虚,越说明只是将青鸾当做幌子,用来挑动洛凭渊的情绪,让他失去方寸,关心则乱。   “小绫辛苦一趟,入山告诉陆公子,”他说道,“我身边有人能够辨别死去女眷的身份,请他尽早回程。”   洛凭渊站在弥云谷洞穴前,他已经一天一夜不曾休息,眼睛里布满血丝,却感觉不到疲累,脑海里全是女子尸体从山腹中被拖出的情景,她们不像那些死士一般死于爆炸和坍塌,而是被兵刃砍斫而死,每一个都中了很多刀,脸上身上血肉模糊,沾满尘土。后山听到的对话与惨呼交替在耳边回响,他无法接受青鸾就在相隔不远的地方,在终于伸手可及的时候遭遇杀害,自己曾经的誓言、长久以来的努力还有什么意义?   他看着下属和兵士进出忙碌,但觉怒火填塞胸臆,痛苦不甘混杂着深深的挫败,化作一腔戾气,无从发泄。皇兄再三告诫北峰山危险,可来来去去,也没见弥云谷里有何了不起的埋伏,一共二三十名死士,简陋粗糙的石室,几处入口机关也只是寻常,几乎构不成威胁。根据亲身观察,这里够不上巢穴,不过是幽明道撤走前暂时隐匿中转的一处落脚点,就连看似颇有声势的火药,也不过是用作拖延时间,以便灭口、逃离而已。自己星夜前来,甚至机缘巧合获知了山腹内的情报,距离救人只差一步之遥,却因为静王一道命令,硬生生被琅環阻拦在外面,什么也未能挽回。   从昨日起到现在,遇到的每一件事都无形中触及最敏感的那根神经,魏无泽未曾出现,整个过程中甚至没遇到像样的敌手或抵抗,他却感觉到了难以言述的挑衅与轻蔑,仿佛在嘲弄自己的无能为力,就像对方那句评价:“小殿下,你还嫩得很!”   好像再之前,也有人在耳边说过类似的话:“五殿下,比起当今太子和静王殿下,你还差得远。”那是出自血泊浸染的皇觉寺正殿,面对自己端坐的梵音僧魔。此外还有谁,洛文箫?姬无涯?或嘲弄,或蛊惑的声音,于当时不过付诸一笑,却在失败时浮上心头。真的是自己无能吗?如果早一步冲进去,会不会就挽回了青鸾的生命?   关绫来送口讯,洛凭渊听着少年用清清冷冷的嗓音转述静王的意思,发觉身周的护卫随从眼巴巴地看着自己。是了,人困马乏,部下们都想尽早离开荒山野岭,至于青鸾的生死,谁会在意呢?他僵硬地点了点头:“皇兄果然周到,那就走罢。”   靖羽卫们悬着心折腾到现在,闻言如蒙大赦,暗暗感谢静王殿下,却没注意到五皇子冷淡表情下积压的风暴。   圆月在云中穿行,开茶棚的老夫妇点起蜡烛,将唯一的一盏风灯挂在树上,看到一行人马打着灯球火把,自北峰山的方向迤逦而来,当先十余骑在近前勒住缰绳,利落地翻身下马。一众骑士衣着不俗,但皆是满身尘土,簇拥着一个极其挺拔俊美的年轻人进了茶棚。   “山谷里不少事需要收尾,让皇兄久等了。”洛凭渊走到静王独坐的桌前,却不就坐,“旅途劳顿,皇兄该到城里休息才是,何必辛苦赶来郊外。”   问候方式与平日并无二致,但洛湮华还是察觉到语气里细微的差异,他抬起头,从宁王的眼中看见了一丝久未出现的疏离。   “不妨事,”他顿了一下才说道,“具体情况我已经听说了,凭渊,你先不要着急。”   “我不比皇兄,处处都能料敌机先,谋定后动,自然是莽撞得很!”洛凭渊吸一口气,极力压抑着自己濒临爆发的情绪,“可是皇兄这么大本事,终究不也没能找回一个青鸾?也是,紧要关头,你的玄霜除却袖手旁观,只做了一件事,就是奉命拦住我!”   一言既出,空气顿时凝滞,两边下属都没想到他一见面就发起脾气,怒火竟直对着静王,不禁面面相觑。   但见五皇子面罩寒霜,冷然指着外面:“她们固然是魏贼所害,然而见死不救,难道皇兄就于心能安?”   顺着他的手势,几名兵士已抬着卷起的芦席走过来,四具女子尸体并排躺在茶棚前,于微弱的灯光下更显阴冷森然,令人不忍卒睹。   此情此景,众人都有些恻然,以洛凭渊的地位,断不应置身危险,即使他自己要逞血气之勇,下属也须尽力劝止。只是一旦牵扯到心上女子,其中道理却是难以说清。   一片沉寂中,只见一个身着月白衣裙的姑娘慢步上前,手持蜡烛,逐一检视地上尸体的面容,又取出手帕,蘸着茶水擦拭每一张脸上的血污。她的动作冷静细致,仿佛面对的不是死人,而是一堆等待拾掇的器皿。洛凭渊的注意力不觉被吸引过去,他已经太久不曾见到青鸾,四名女子中,三个都有着与青鸾相同的瓜子脸,加之伤口狰狞、眼睛紧闭,他看得心底都在颤抖,实在无法也不愿将眼前所见与记忆中陪伴自己的少女联系在一起。   穿月白衣裙的姑娘检查了四具尸身的牙齿,最后翻开眼皮看过,才淡淡说道,“回禀宗主,婢子识得两人,一个叫柳絮,一个叫纤红,都是魏尊主拨给青鸾姑娘的侍女,另外两个不认得,但青鸾姑娘并不在当中。”   最末一字落下,茶棚里僵冷的气氛为之一缓,多数人不约而同地吁了口气。洛凭渊心下稍安,隐隐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但近两日意外不断,时时心情如沸、大起大落,顷刻间哪里理得出头绪。他心中殊无多少欢心之情,即使侥天之幸,劫难没有落到青鸾头上,只要她仍在魏无泽的掌握中,就随时可能面临同样的命运。再何况,明知杀戮近在咫尺却束手无策,不啻于奇耻大辱。   “你见过青鸾和这两名女子,确定不会辨错?”他打量说话的白裙姑娘,发觉十分面生,不觉更增疑惑,“姑娘又是何许人?”   “五殿下,我叫做霍烟,原属幽明。”年轻的女子福了一福,依旧神态无波,“四年前魏阴使刚到江南,曾命我服侍青鸾姑娘一段日子,自信不会错认。”   她略略犹豫,才接着说道:“而且,青鸾姑娘由于早年患病,已经双目失明,今日死去的几人,眼睛生前都没有毛病,是以一看便知。”   如同又一道闷雷在耳际炸响,洛凭渊来不及关注霍烟的名字,就被她吐露的消息惊呆了。   “你说青鸾的眼睛看不见了?为什么,怎么会?”他不敢置信地问道。   “具体原因,婢子也不清楚。”霍烟道,“是阴使要找人陪着讲述江南风情,好让青鸾姑娘尽快适应水土,才召了我去,当时就已经……一共只作陪了几天,后来青鸾姑娘被带往别处,据说到了苏杭,就再没有见过了。”   洛凭渊慢慢在一张木凳上坐下,青鸾还活着,可是她居然在四年前,乃至更早,就已经被害得失明,她究竟在哪里,过着怎样的日子?   他倏然转过头,直视着静王:“皇兄,你说起过,三四年前曾有属下在西湖边见到魏无泽带着青鸾出现,你早已知道青鸾的眼睛出了问题,是也不是?”   此问来得突兀,所有的视线都投射到静王独坐的一隅,洛湮华没有回避宁王的目光,轻轻点头:“是。我一直未曾告诉你。”   洛凭渊不知不觉咬紧了牙关,他想质问为什么,但是问了有什么用,皇兄可以轻而易举地回答:既然青鸾难觅踪迹,何必让你焦虑分心?没人会认为不妥,就像白清远在山谷中下令琅環暗卫拖住自己的脚步,连靖羽卫也默认为了保护殿下安全,迫不得已出此下策,算不得过错。   换做其他时候,洛凭渊一定会停下来,等恢复冷静再做理论,然而这一刻,在石壁边听到的对话一句句自脑中流过,像毒汁般渗透侵蚀,与皇兄近日的传书、命令,与琅環属下的一再劝阻分分对应,疑虑寸寸坐实,静王淡淡的一声承认,在他心里就如点燃了一根引线,又像坚固的堤坝裂开一道缝隙,满腔激愤怒火终于找到出口,再也无从抑制。   “皇兄,你究竟将青鸾当做了什么?”他的声音像寒冰一样冷,一字字问道,“当初在宫里,你自身难保,拿她与魏无泽交换条件是迫不得已,我不怪你;十年时间,琅環推三托四就是找不到青鸾,我也不好说什么;但是我凭着自己的力量寻人,你不愿帮忙可以不帮,一味阻挠是什么道理?!”空气骤然紧绷,任谁也没想到宁王的反应如此强烈,见惯了他与静王融洽相处的琅環部属更是惊愕,茶棚里落针可闻。   “一味阻挠?”洛湮华蹙紧眉心,他已经非常疲倦,迎着皇弟冷漠的目光,只觉一颗心不住下沉,既空且冷,“凭渊,你就是这样看待我的?为了自保牺牲青鸾,甚至不愿相救?”   在明暗不定的昏黄烛光里,他的脸色异样地白,洛凭渊觉得心里某个地方莫名地抽紧,但弥云谷中积聚的不甘戾气仍然左冲右突,叫嚣着不吐不快,那些亦假亦真的议论,肆无忌惮的谈笑灼烧着心底,难以平息。   “我不知道能怎么想,”他生硬地说道,“只晓得山谷之中并没有所谓的埋伏陷阱,本可以救下几名无辜女子,却只能任由贼人猖狂,抬回尸首;敢问皇兄,倘若再有下次,青鸾还能活着么?”   “陆公子,没能找到青鸾姑娘,大家都明白你心情不好,但这般说话就过分了 。”白清远站在一旁,再也忍不住,“弥云谷中虚实不明,爆炸连连,如果放任你妄入山腹,谁能担保不被埋在里面?主上担心你的安危,你怎地蛮不讲理?在下与关令主来回奔忙,难道反成了有意阻挠?”   “白公子,你们奉命行事,我也不多计较,但我与皇兄之间的事,也轮不到你们这些下属插口!”洛凭渊冷冷说道,白清远不反驳,他还能维持一丝理智,此刻想起紧要关头被钳制得动弹不得,不禁怒极反笑,“我也不想听大道理,不错,多少大事等着谋划,青鸾活着还是死了,是否遭遇迫害,对于琅環都是轻若鸿毛、微不足道的事!你们都没错,犯傻的是我洛凭渊!皇兄再有满腹才华机杼,岂会花费在一个亲手送出去的小小宫女身上,我说的有错吗?”   洛湮华沉默着,他依稀感觉眼下的场景有些熟悉,曾几何时,有多少人为了各自的原因,或怒发冲冠,或疾言厉色,最后掉头而去,慕少卿、南宫琛,还有更久更早的那些身影。他们都不是坏人,人品端正,天资颖悟,因为承受着痛苦,所以理所当然,无所顾忌。但他总以为洛凭渊不会这样,因为凭渊,总是在自己身边。他感到心底某个地方在一寸一寸地变冷,皇弟的声音依旧清朗,却不再带来习惯的温暖关切,而是如同冰刀,每一个字都像在撕扯、在割裂。   从霍烟口中听到青鸾的名字时,他就明白了魏无泽的用心,因为失去青鸾,是洛凭渊放不下的创痛,是明知危险也要追逐寻觅的饵。魏无泽将消息送到自己面前,是赤裸裸的威胁,也是不能不选择的题目:置身事外,任凭宁王匆忙闯入敌人地盘,有可能遭逢步步杀机,因为幽明以暗袭和行刺见长;倘若全力阻止,一旦青鸾因而出事,等待自己的或许就是皇弟的责难误解,再难消弭的心结。   北峰山中,虚虚实实,选择前一种可能,不测的危险将对准宁王发动;选择后一种,迎来无形杀机的就换做了自己,杀人不见血,是谓诛心。   “凭渊,”洛湮华凝视宁王写满冷漠愤然的脸,静静说道,“我只有两句话。第一,对于魏无泽来说,青鸾并不是微不足道,你再拼命找下去,会害了她;第二,即使确定青鸾就在山腹中,是四名女子中的一个,我仍然会命人拦住你。”   他不能赌上弟弟的安危。弥云谷或许机关重重,杀机四伏,也或许仅仅是一出空城计,可是他没有时间确认了,纵然明知是圈套,也必须踏进去。   他毫不怀疑,只要自己选择了阻止,洛凭渊就不会出事,因为在魏无泽眼中,一手为自己与宁王之间制造隔阂,逐步导演加深矛盾,埋下再难消除的隐患,得到的乐趣远远胜过加害宁王本身。   在从金陵到杭州的客船里,赶往北峰山的途中,在发烧昏沉的间隙里,他极力推想着每一种可能性。然而当预想中的情形真的成为现实,分别不过十余日的洛凭渊投来满含悲愤怀疑的目光,洛湮华才倏而发觉,自己一路上居然忘记去想如何化解。或许是在内心深处,他总是下意识地认为洛凭渊是信任自己的,无论发生了什么情况,都不至也不应动摇,更不会疾言厉色,说出伤人的言辞。也或许是由于生病,难受得没有余力考虑这些了。   记忆里闪过少女不住流泪的秀丽脸庞,在迷离的夜晚奔进长宁宫,眼瞳里盛满恐惧。如果说青鸾是洛凭渊的弱点,那么,凭渊会不会就是自己的弱点,所以才要急急赶来,支撑等候到现在,犹如飞蛾扑火般荒谬。   耳边传来宁王冷淡的声音:“原来如此,竟然是为了青鸾着想,才不肯下功夫找她,皇兄何不早说呢?也是,青鸾没有慕少庄主的剑法,不是能在君前进言的皇子大臣,还牵扯到不光彩的旧事,也难怪你连提也不愿提起。为了大局,皇兄连自己都毫不顾惜地算计在内,放弃一颗十年前的弃子又算什么!”   说着,冷冷一晒:“但青鸾是我的侍女,我不会坐视不管!从今往后,请皇兄不必再操心,也莫要插手!”   不等茶棚内外众人反应过来,宁王已自顾自站起,疾步出棚,跟着外面一声马嘶,蹄声起落,转眼间越行越远……   一众靖羽卫甚是尴尬,五殿下到底年轻气盛,未能如愿找到心上人,平素的稳重都无影无踪,竟而将火气都出在静王殿下身上,未免太也任性。当下只得匆忙行个礼,说两句缓和的好话,赶紧上马去追。   一行人来得快、去得也快,茶棚里恢复了寂静,琅環部属心里又是气闷,又不是滋味,一时相对无言。烛影摇曳,渐渐暗淡,洛湮华怔怔出了一会儿神,只觉方才情景不胜恍惚,如在梦境。   “回去吧,”他慢慢站起身,突然眼前一黑,身体晃了一晃,险些摔倒。   “主上!”“宗主!”几声惊呼传来,有人扶住了他的肩膀,力道稳定而坚实,是秦肃。   “没事,只是坐得久了。”洛湮华扶着桌子定了定神,待到这阵昏眩过去,才就着秦肃的手臂,慢慢举步离开。喉间涌起一丝腥甜,被他不动声色地咽了回去。 第一百五十章 沉吟至今   洛凭渊从洛城动身时,没有带上乌云踏雪,但目前的坐骑也是一匹百里挑一的良驹,稍一催动就四蹄带风,一口气奔出十余里才放缓速度。夜风挟着湿润的潮气扑面而来,令他烧灼的头脑稍稍冷却。   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样生气,甚至不管不顾地朝着皇兄发作,青鸾没有遇害,即使白清远不加拦阻,很可能也来不及救下那几名女子,这一切似乎都构不成愤怒的理由。   但胸中的憋闷却挥之不去,非但没有随着发火得到宣泄,反而愈发烦躁。   他本以为皇兄会解释的。哪怕只是简单的一两句话,说当初并未与魏无泽交换条件,说交出青鸾是逼不得已,说并没将青鸾看作弃子……什么都好,只要肯辩解,自己一定会选择相信,就能拔出扎在心头的那根刺,不再乱想煎熬。可是任凭责难,洛湮华却什么都不说,连一个敷衍的答案都没有,仿佛随便他怎样看待,如同默认。   明明知道自己放不下,明知有多在意,早年的缘由、青鸾的眼睛,却始终缄默,每次都是如此,直到再也瞒不住,直到什么都来不及,就像在自己还懵然无知的时候,静王已默不作声地饮下那杯纠缠入骨的毒酒,令人束手无策,只能眼看着他辗转病榻。   缓缓行了片刻,随从护卫赶了上来,洛凭渊的心情相当坏,连话也不愿说,在乌沉的夜色里回返杭州城。   经过北峰山一场折腾,他的行踪已经暴露,再住明月楼显然不合适,但是如果去住驿馆,大约到不了明日早上,杭州府的府官士绅就要候在大门外,而后是例行的络绎请见、饮宴邀帖,将金陵府的应酬重演一遍。   洛凭渊越想越是心烦,他需要静下来理一理头绪,而不是面对更加繁杂的人事,因此等进了城门,下属们请示何处落脚时,他毫不犹豫地吩咐:“你们回驿馆安歇,我还有些私事要办,过两日再回去。”说完径自拨转马头,换了个方向就走。   众人都是一个头两个大,五殿下在杭州人生地不熟,能有什么私事?如果是要找青鸾姑娘,目前可没有新线索。也不知哪里来这么大火气,顶撞了静王殿下还不够,又要微服出走。   只是愁归愁,触霉头的事谁也没勇气做,劝也不是,任由他去也不是,眼看宁王的身影快要消失在街角,聂胜和曹默林两名亲随护卫赶紧打马跟了上去,总不能让自家殿下落单。   洛凭渊没有阻止二人尾随在后,自顾自漫无目的地走了一段,看到前面道旁有家门面整齐的客栈,于是入内投宿。他身上还是昨日出发时的夜行装束,沾了不少泥土,还有些斑斑血迹,再摸怀里,才想起自己如今出门都不带银两。见到客栈掌柜露出狐疑的表情,在一旁不住觑眼打量,聂胜两步上前,将一锭沉甸甸的银子拍在柜上,沉声斥道:“看什么看!赶紧将你店里最大最好的上房收拾出来,给我家公子休息!”   洛凭渊确实累了,进了客房草草洗漱,躺下没多久就沉沉入睡。只是这一觉充满混乱的梦境,一时是十六岁的青鸾,在太液池旁陪着孩童时的自己放风筝,线突然断了,阳光明媚的天空转为阴霾,少女的笑容随之隐没,漆黑眼瞳里留下两行血泪:“五殿下,对不起,青鸾必须走了。”一时是身形幽诡的魏无泽,他似乎仍是十年前彪悍放肆的样子,下一瞬,一张脸转眼又变成蒙着人皮面具的木讷老仆,嘲弄的眼神仍一模一样:“小殿下,对付你实在太容易了,看你这懵懂的样子,洛深华还真可怜!”洛凭渊本能欲待拔剑,然而腰间是空的,纯钧宝剑不在身边,只能眼睁睁看着幽明令主长笑一声,影像破碎、淡去。   洛凭渊也不记得梦见了多少交错的片段,即将醒转时,他依稀看到了皇兄,十七八岁的洛湮华站在长宁宫门前的石阶上,苍白而消瘦,朝即将远行的自己久久凝望;而后梦境一转,倏忽又是几个时辰前才去过的郊野茶棚,静王坐在粗糙的木桌边,欲语还休,烛火映着他毫无血色的脸庞。往日交叠今昔,他静默的目光仿佛不再幽深,而是盛载无数思绪,能够读出温暖的关切,柔和的期许,还有叙不尽的疲惫忧伤。   洛凭渊从床上坐起,心底仍残留着抽痛发紧的感觉,好一会儿才分清梦境与现实。天色已经大亮,窗外不知何时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近日发生的种种回到脑海,虚虚实实的弥云谷,昨晚的争执,还有黯淡摇曳的烛火下,皇兄苍白的近乎虚幻的神情,与梦里重合在一起。他心里一阵迷茫又一阵难受,自己的态度是不是过分了,皇兄还病着,在荒郊野外等了几个时辰,等到的却是劈头盖脸的怒气。   外面有人轻扣房门,原来是两名亲卫听到动静,让客栈伙计来送热水和早饭,他们已经与驿馆和明月楼分别联络过,这时见宁王起身,连忙将一包衣物用品送进房里。   日常用品准备得很妥帖,不知是白露还是明月楼中侍女收拾的,但物品之外,静王或琅環众人都没有传来只字片语。洛凭渊随手选了一套寻常衣衫换上,思索着接下来该怎么做,一时意气耽在外面,实际上既没有待办的私事,也不适合在客栈里召见下属,处理公务,总不成一直坐在房中发呆。经过一夜,他冷静了一些,终于想到昨天隐隐感觉不对的地方是什么。听霍连生和彭连虎口中议论,仿佛无比笃定青鸾就被关在山腹中,已经命在旦夕,然而经过爆炸、搜寻、问讯,一连串兜兜转转,青鸾却并不在北峰山。   “对魏无泽来说,青鸾并不是微不足道。”静王的话仿佛就在耳边。皇兄现在怎样了?想来已经回城,不知是否住在明月楼,看他昨晚的样子,身体像是很不舒服。洛凭渊望着窗外雨幕笼罩的天空,不受控制地有些牵挂。但是他心里那股窝火别扭的闷气还没完全过去,再者,才刚怒冲冲撂下狠话,不到半天就回头去探望,宁王殿下在下属面前也实在抹不开面子。   犹豫间,他的手触到了一件物事,拿起看时,是一只很小的锦囊,开口处用线缝住。他记起这是前天晚上收到的,来自庄世经的传信,当时急着出发,随手揣在怀里,后面波折一多就忘在了脑后。   自从抵达余杭,同样的锦囊已经送来好几回,庄世经目前住在闵家家宅,由于他曾为东宫幕僚的特殊身份,颇受礼遇,也因此时而传递一些消息和见解。洛凭渊往来数次,觉得此人虽然有几分才学见地,但时有剑走偏锋、故弄玄虚之嫌,譬如连提供情报都要煞有介事地用个锦囊,故而并不甚看重。归根到底,他早已习惯了遇事与静王参详,对辅佐过太子的谋士更有种天然的排斥。   他用匕首挑开锦囊封口,取出里面的字纸阅读,却吃了一惊。庄世经前半段提到,闵家的家主闵崇正写信给时任户部侍郎的次子闵谙文,催促加紧联络辅政薛松年,在朝中再发动一波上书攻势,除却户部,太子在吏部和刑部也经营日久,最好能联合起来拼力一搏。如此倒还罢了,他本就不在乎弹章,但后半段里,庄世经言道,怀疑闵家还藏有其他底牌,似与江湖势力暗通款曲,欲对五殿下不利。具体谋划尚无法得知,但自上月起,城北一处名为恬园的闵家别业里住进一名陌生女子,主母说是养病的远房表亲,禁止女眷相扰,连探问、靠近都不准。因为有侍女在附近见到飘忽来去的鬼魅影子,下人们起初害怕,后来才私下传说,那女子其实是某位交好的江湖大人物的妻妾,不知为了什么缘故双目失明,暂时借住在别业里。   双目失明,洛凭渊注视纸上一行行淋漓墨迹,瞳孔猛然收缩,会有这么巧吗?   闻名江南的世家大族和见不得光的幽明道,看似天差地远,但他们当中还有一个洛文箫。庄世经身处东宫多年,不可能对魏无泽的存在不知情,只是不便明说而已。   洛凭渊在一瞬间想到很多,如果是过去,即使一心扶持太子,闵家也没有必要与魏无泽往来,但而今不仅太子势危,清丈田亩更已直接威胁到整个家族的利益,铤而走险并非不可能。庄世经的密报是前天呈送,而自己在昨晚之前还不知晓青鸾失明的事,由此推想,里面提供的线索还是颇为可信的。就如灯下黑,怎么也想不到,苦苦寻找的青鸾会被藏到正在较劲的名门望族家宅之中。   他站起身,复又坐下,闵家的别业不比北峰山,没有确切凭据,不管调兵还是派遣靖羽卫都是大大不妥,必须先探明实情,而且事不宜迟,否则经过弥云谷一场交锋,魏无泽或许会将青鸾转移到别处。   雨水仍漫漫地下着,在天地间连成无数若断若续的线条,笼罩街巷与楼台。洛凭渊想了一会儿,收拾好几件随身物品,将纯钧佩在腰间,而后取过纸笔匆匆写了一封短信。这一刻,皇兄的告诫,几日来的奔波混乱依稀掠过心头,伴随着一缕说不清道不明的空虚感,仿佛某种注定不可挽回的事情正在前方等待。但这种恍惚是短暂的,他仍然不可抑制地想要去做些什么:找到青鸾,亲自向她确认过往的真相,他不再是毫无抗争之力的孩童,为什么不能凭自己的能力填补那道荒芜多年的缺憾?   他走出房门,将封好的信递给聂胜:“我出去办事,若是未时还没回来,你们就把信送去给皇兄。”   在他想来,如果失明的女子不是青鸾,或是能凭一己之力将人救出,那么下午之前应能平安返回客栈;若是情势复杂,至少已向皇兄告知了去向,总会得到接应。   最主要的是,昨晚静王苍白疲惫的样子不时浮上心头,不送信缓和一下,心里终归不踏实。   恬园地处幽僻,是一座小巧玲珑的苏氏园林,洛凭渊一路寻去,马蹄在青石板路上溅起小小的透明水花,小半个时辰就望见了一段爬满丝萝的灰色外墙。   他提防着园内有魏无泽的爪牙,是以满怀慎戒,找个隐蔽的角落拴好马匹,步行远远绕了半圈,才小心靠近,像一道轻烟般溜上了墙头。   园内池塘碧绿,曲径迂回,想是出自名家设计,房舍与亭台草木安排得浑然一体,三步一小景,五步一转折,实在相当方便藏身。洛凭渊也没心情欣赏景致,只顾四下里逡巡观察。他在静王府与暗卫们低头不见抬头见,已将玄霜的潜伏、隐遁诀窍学到几分,此时借着雨幕掩护和树木遮蔽,行动间无声无痕,不多时就大致摸清了格局。   许是雨天的关系,园内几乎看不到人。说几乎,是由于在不同方位,几处靠近外墙的暗角或阴影里,各潜伏有一道灰衣人影,显然是在防备外敌。此外,布满尖刺倒钩的渔网,悬挂铃铛的拦索也隐蔽地设置了若干。   洛凭渊心中一阵混合着兴奋的紧张,他来时本没抱多少期望,但凭着外围这些暗哨机关,就能肯定庄世经的情报非是空穴来风,而恬园,也确实适合安置女眷。   再接着探索时,他异常谨慎,内息运行流转,全部感知都提到了最高,然而随着逐渐深入园林,不仅没再发现类似的守卫或暗哨,连人影都不见,几处精致的房舍全是空置无人。   无论借用别业的是不是魏无泽,总不会派人看守一座空园子吧?洛凭渊暗暗狐疑,绕过假山,忽然见到一丛蔷薇花旁站着个头扎双鬟的小丫头,约莫十三四岁,正拿着剪刀在专心剪花枝,手中已抱了大半捧。   他心里一动,隐在山石后等待,那小丫鬟又剪了五六枝,果然停下手,捧着花束快步离去。   洛凭渊当即跟在后面,只见她脚步轻盈,像是有些内功底子,沿着小径三转两绕,穿过一道屏风般的假山,眼前豁然开朗,现出几间青砖灰瓦的屋舍,屋前三两颗桃树,周围一道竹篱,屋檐下还有只燕子窝。   一个身形纤细的女子正站在门外,用手中的木碗承接雨水。   “夫人!”小丫鬟忙三步并作两步过去,“奴婢才走开一会儿,您怎么出来了,看淋雨着了凉!”   那个女子微微侧过头,露出一张轮廓秀丽的瓜子脸,杏核形的眼睛循着声音似望非望,然而瞳仁黯淡无光,毫无视线。   即使预先已有准备,洛凭渊仍然心头剧震,几乎在看清的刹那发出声息。是青鸾,他绝不会认错那双曾经晶莹的眼睛,不会忘记记忆里的样貌容颜。她真的还活着,就在几十步之外,近到伸手可及。   “有事吩咐奴婢一声就好,夫人何须自己动手。”那小鬟已经到了跟前,一边去接木碗,一边絮絮念叨,“何况无根水还多的是,几个月也用不完呢。”   青鸾没有动,任由她将碗接过去,才淡淡说道:“我不是什么夫人,也不用你服饰,离远些。”薄薄烟雨中,她的声音淡漠疏离,已听不出当初属于少女的柔软。   那小丫鬟却不以为意,笑嘻嘻改口道:“好吧,可是姑娘跟前总得有人照应才成,奴婢尽管笨手笨脚,好歹也来了快两月,至少比生手强些。而且奴婢知道,姑娘虽然不爱理人,但还是乐意让芍儿陪着的。”圆圆的脸蛋上有两个酒窝,话音甜脆,倒是颇为讨喜。   青鸾的表情却毫无变化:“柳莺、纤红陪了我好几年,芍儿,你知道她们去了哪里?”   小丫鬟怔了一下,有点迟疑:“不是说,几位姐姐到了年龄,蒙尊主准许,已经婚配了。”   “是么,嫁人……”青鸾停了一会儿,才悠悠说道,“你现在年纪还小,但是如果话太多,与我太亲近,或许用不了多久也会轮到出嫁的。”她推开小丫鬟的手,自己摸索着推开房门,慢慢走了进去。   芍儿站在原地,手里的蔷薇花掉了几枝,散落在湿漉漉的地上,她瑟缩了一下,才蹲下身捡拾。   不知为什么,躲在旁边的洛凭渊心里也泛起一股凉意。他本该上前与青鸾说话,此刻却没有立即行动,直到芍儿抱着一捧花也进了房舍,又等了片刻,才悄无声息地掩至门外,潜了进去。   “姑娘,瞿守卫好像被调出去办事,奴婢陪您说说话也不打紧的。”小丫鬟的声音从里间传出,又变得叽叽喳喳,“听说最近外面发生好多事,尊主说不定会送您出海,去岛上过一阵,姑娘的口音是京城人氏,也不知能不能习惯海上风浪。”   洛凭渊心中波澜又起,从俘获的死士口中,他确实听到过供述,魏无泽在海上占据了一座荒岛,用来训练手下。但被送去的死士上下船都需蒙着眼睛,无人能说清具体方位。在官府与琅環的合力追剿下,魏无泽果然意图逃走。   “过去的事,我是真的全都忘记了。”青鸾的声音依旧是淡淡的,“芍儿,我知道你是奉了命令,但再费心思也试探不出的。一个盲眼之人,没有人引着,连这座园子都走不出去,京城还是海岛于我又有何分别?来来回回,他不累么?”   她顿了顿:“你下去吧,我要安静一会儿,听听外面的雨声。”   “是,姑娘。”芍儿低低地应了一声,“赵厨娘快要送午饭了,奴婢再去煮些姜茶。”她像是犹豫了一下,“尊主……尊主今日说不定会过来,姑娘要不要换一身衣裳?奴婢放在床头了。”   青鸾没有应声,过了一会儿,小丫鬟轻手轻脚退到外间,出门到房后忙活茶水去了。   洛凭渊从屋角阴影里走出,今日的时机实在撞得很巧,按照芍儿的说法,附近原本布有负责监视的守卫,却正好不在,青鸾身边也只有一个丫鬟。   目前为止,除了恬园外墙的几名灰衣人,他还没发现其他敌踪,如果直接表明身份,带着青鸾冲出去,会不会遇到意外阻挠?或者继续隐匿,魏无泽可能会出现,待到琅環前来接应时里应外合,未必不能将这罪魁祸首一并成擒,任由此人远遁的话,势必遗患无穷。   当然,即刻抽身离去,制定周密策略、调遣人马,才是最稳妥的上策,但他好不容易找到青鸾,说什么也不愿多生变数,故而不予考虑。   宁王琢磨着行动方略,有些后悔来得草率,未曾安排几名靖羽卫在附近待命,但心潮的起伏足以淹没冷静,他的脚步已不由自主地一动,朝悬挂着一道湘妃竹帘的里间走去。 第一百五十一章 幽草芳魂 上   里间很宽敞,陈设精致,雕花床、檀木桌,靠墙放置一人多高的橱柜,也是紫檀打制。淡青色的床幔低低垂着,是质地名贵的软烟罗。但这间一望而知属于女子的房室内,弥漫着一股说不出的冷清意味,桌几墙壁上看不到摆设装饰,也不见女眷常用的妆台绣绷,只有芍儿刚插好的一瓶浅粉色蔷薇放在小几上,闻到的却不是花香,而是潮湿的泥土气息。   青鸾并没在听雨,而是站在小几旁,正从下一层的搁架上取出一只半透明的琉璃瓶。从洛凭渊的角度望去,瓶里影影绰绰,似乎盛满琥珀色美酒,瓶口封着软木塞。青鸾像是要确认什么一般,仔细地摸了摸瓶身和木塞,而后将它重又放回原处。一举一动,十分缓慢细致,用手指小心地触碰感知。   相隔咫尺,可以清晰地看到她的肤色是一种不健康的白皙,仿佛经年不见阳光,就在转身之际,洛凭渊发觉她头上有一道半指长的疤痕,从左边额角延伸入发际,应该是很久前的旧伤,尽管早已痊愈,但受创时一定相当可怖。   他内心缩紧了一下,看着青鸾摸索着走到窗边,慢慢在一张长椅上坐下,但觉百感交集,再也忍不住地向前迈了一步。   座椅中的女子察觉动静,微微抬起头,低声问道,“是谁,芍儿?”   洛凭渊一时不知该怎样回应,但沉默似乎也不合适,于是轻咳了一声。   “什么人?是谁在这里?”青鸾坐直了身体,但发问的语气仍然很平淡,并没有咋遇意外的惊慌。   “青鸾姑娘,我……我是宁王的下属,”洛凭渊轻声说道,极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不至于发颤或显得异样,“奉五殿下之命来救你离开。”他担心冒失报出身份会吓到青鸾,是以多拐了一道弯。   然而话音落下,青鸾的神情木然依旧,还染上了一丝厌烦:“什么宁王、五殿下,我不认识也不记得,更不需要搭救。不管你是谁的手下,都赶紧走吧,免得丢了性命。”   洛凭渊曾设想过许多种重逢的场景,却不包括如眼前般,被平静地一句话拒之千里,不禁呆了一呆,疑窦丛生。回想适才听到的主仆对话,为什么青鸾会说不记得、全忘了?魏无泽难道不时派人试探,所以她谁也不信、要我快走,却是在好意提醒了。   “姑娘,五殿下这些年一直惦念着你,他曾经说起,在从前,每年冬天你都会为他做一双棉鞋,比御衣局送来的暖靴要舒服合脚。”他放柔声音说道,“还有,当初从凤仪宫搬到兰亭宫暂居,他夜里睡不着,你就编了一首小曲儿唱给他听。”   洛凭渊至今记得那低婉的歌谣:云霞般的桃花开遍山野,淡粉色芙蓉含苞待放在莲池,紫水晶般的葡萄挂在蔓藤枝头,雪地里有清香的腊梅花;谁说寂寥无人问,春红夏绿长相随,哪堪忧愁吊孤影,云端鸿雁去复回。青鸾识字,但没学过诗文,几句词编得半文半白,既不合平仄也不押韵,然而在那段伤痛又孤独的日子里,在难以入眠或噩梦惊醒的夜晚,唯有她轻轻的歌声在耳畔陪伴安抚,用微薄的力量带来慰藉。   “不要再说了!”青鸾忽而提高了声音,一抹难以形容的神色掠过她清淡的面容,像是无法置信,又似咋闻惊雷,她的身体不自觉地颤抖:“你……你……”   “青鸾,你全都记得,是不是?”洛凭渊压抑住心头激荡,“你别害怕,我是……”   话尤未了,身后传来一声脆响,芍儿站在门边,手中热腾腾的姜茶失手掉落,碎瓷水渍溅了满地,跟着尖声叫道,“哪里来的狂徒,不许靠近夫人!快来人啊,有登徒子混进园里了!”   洛凭渊哭笑不得,眼见小丫鬟张口还要接着喊,急忙出指点了她几处包括哑穴在内的穴道,芍儿虽然练过一点功夫,但在他面前连躲避之力都没有。   经过这一下打断,他的情绪倒是冷静了不少,转身温声说道,“青鸾姑娘,此处非是善地,我先带你出去。”他想恬园守备不强,自己携上青鸾,即使被灰衣人察觉,凭他们多半也阻拦不住。   “我……不能走。”青鸾仿佛从梦中回过神,脸上现出短暂的希冀,随即转为暗淡,坚决地摇了摇头,“青鸾受制于人,身不由己,只会惹来祸患,而且,我还有必须要做的事。”   她顿了顿,似是想让洛凭渊快走,又有一丝难抑的不舍,“少侠能潜入园中,必定身手高明,请你放开芍儿,她懂得分寸,不会再胡乱出声了。”   洛凭渊犹豫了一下,久别重逢,青鸾像是改变了许多,不再如往日般柔弱惶然,但她为什么说自己身不由己?他依言拂开芍儿的穴道,小丫鬟圆脸发白,果然乖乖地不敢吭气。   “芍儿,到外面守着,我和这位少侠说几句话。”青鸾轻声吩咐,“你一向机灵,晓得该怎么做,对么?”   “是,夫人。”芍儿小声应了,偷偷瞄了洛凭渊一眼,临转身时又像自言自语般咕哝道,“我们夫人前些年出了意外,过往的事全忘记了,所以公子行行好,还是快些离开吧,要是被尊主知道,大家都要活不成。”   忘记,也就是失忆?洛凭渊皱起眉,并不完全相信,但是看得出魏无泽对青鸾颇为重视,她不愿脱身,莫非是担心会害了园中服侍的下人,亦或另有顾虑?他心中思量,对于一鼓作气冲出去不觉有些踌躇。   “芍儿说的是实话,昔日过往,我已想不起来。”迟疑间,青鸾先于他开口,“这些年幽居养病,除了隔段时间就换个住处,过得也还安静。请少侠回去代转五殿下,青鸾很是感激,但不必再为我挂心了。”   她的语气仍然很平淡,唇边隐隐噙着浅笑,眼眸却是湿润的:“只是我已经很久未曾听到外面的消息,旁人也不肯透露,少侠既然来了,可否对我说一些,什么样的事情都好。”   洛凭渊望着她失去光彩的瞳仁,心中一阵怆然,他觉得青鸾分明是记得的,却不知为何不愿承认,是害怕魏无泽吗?   “五殿下是去年初从寒山派出师,回到京畿洛城的。”他不忍让她失望,依言慢慢述说道,“入宫谒见后,先是在鼎剑侯府客居了两月,而后奉了旨意,暂居在静王府,也就是皇……大殿下的府邸。”   回顾返京后的见闻经历,琅環复起,暗影杀机,皇觉血案,北境烽烟,一幕幕重回眼前,而后是年初的三国比武,重华钟鼓,直到刚过去的试剑大会、正在进行的清丈田亩,自己所思所做的每一件事,竟都与皇兄密不可分。   他拣了一些经历,尽量简短地讲述,虽是淡淡说来,却难掩事件本身惊心动魄。   青鸾微侧着头,一声不响地听着,她缺乏神采的眼睛里渐渐蓄满泪水,低声道,“果然,他至今仍在加害大殿下和五殿下。”   洛凭渊点点头,他对昆仑府乃至幽明道的阴诡作为并不讳言,实指望将魏无泽的凶残面目揭穿得更彻底,好让青鸾放下挂碍。   “大殿下的身体可还安好?”青鸾又问道。   洛凭渊自然不会提到碧海澄心,但叙述中难免会带出一些静王生病的情形。他停顿一下,斟酌着答道:“静王殿下过于操劳,时有卧病,他也很担心姑娘,命琅環协助寻找姑娘的下落。”   “不,我不必大殿下再花费心力,还有五殿下,何须记挂寻找。”青鸾声音哽咽,泪水忽然滚滚而落,她别过头,竭力压抑情绪,“青鸾软弱怯懦,苟且偷生至今,原不值得冒险搭救。今日能与公子叙谈片刻,已是了无遗憾。”   隔了一会儿,她拭去泪水,扶着椅背站起身:“近几年,魏无泽的心性越发狠戾难测,少侠孤身犯险,一旦被他撞见,定会遭逢毒手,你快快撤离吧!”言语间,神情已归于平静,语气极是坚决。   洛凭渊还有许多话要说要问,正欲告诉她,皇兄稍晚会调派属下应援,芍儿脸色煞白地奔进屋里,一迭声道:“夫人快做准备,尊主来了,马上就到了!”   青鸾纤细的身体微微一震,声音却依然镇定:“我正在更衣,请尊主稍待。”又朝洛凭渊做个手势,指向窗口,意思是快走。   洛凭渊已决定守在恬园,相机行事。想到青砖瓦房周遭平坦,屋外并无供自己遮蔽藏身的树木,他心念转动,望一眼屋梁,最终疾步过去拉开墙边的衣橱,见里面空隙堪堪能够容身,便闪身躲了进去。横樑上是秦肃最常隐匿的地方,他是考虑到幽明令主出身的魏无泽多半对此类所在格外关注,反而不如衣橱来得隐蔽。   他没有将柜门关严,留下一线几乎难以察觉的缝隙,刚刚藏好,但闻脚步声响,已然有人迈步踏入里间。   就如宁王先前所想,回到杭州城后,洛湮华没有住在表妹的明月楼,而是去了属于姑苏白家的一座三进宅院。从半夜起,他又开始发烧,上升的热度宛如炙烤,让他的意识在清醒与模糊间浮沉,心底却始终有一块冰冷。宁王愤然的指责在耳畔徘徊不去,每个字都如此锋利,一如那柄随身佩戴的名剑纯钧。   洛湮华在忽远忽近的思绪里隐约想到,自己确实已习惯了皇弟的陪伴和信赖,不知不觉中,因为习以为常而变得脆弱。现在,不知道需要多久才能化开那份冰冷,也不确定自己是否还有力气做到。   他以为洛凭渊是了解自己的。当信任的支点突然倾斜、消失,才倏然惊觉,昔日阴霾已再一次倒卷而回,他面前仍是仿若亘古的空虚与孤独。   近午时分,朱晋、郁岚、谢潇等人聚到静王的卧房中,他们虽不想打扰宗主休息,但关禅和白清远从审讯中得到的情报比较重要,需要立即禀报。   “戴二舵主就是戴士发?”洛湮华半靠在床头,静静听完关禅的叙述,才轻声问道。   “是,他去年制造了皇觉血案之后,不敢再回洛城,在外逃亡一阵子就投奔到魏无泽手下。”关禅道,“此人供述说,谋划是上头交代下来的,目标就是陆公子,他安排给霍连生和彭三虎执行。三个人的口供都已取得,只有当晚的向导潜逃,靖羽卫正在着力缉拿。”   戴士发、霍连生一干人利用山腹爆炸引开注意,通过机关从山谷外侧逃生,但还没来得及远遁,就在山道小径上被擒获。关令主查看宁王指出的石壁,联想两日一夜中诸般疑点,审讯时留意套话威吓,问起洛凭渊听到的情报出自何人之口,都说了些什么。这些位都不是死士,全无自尽保守秘密的觉悟,霍连生最先漏出口风,琅環将三人分隔开来交叉讯问,没耽误多少工夫,从宁王被引到石壁附近,到霍彭二人接到暗号,按照预定一唱一和,整个经过还原得七七八八。   “陆公子是急于救人,中了魏贼的离间计。”白清远道,“靖羽卫也参与了审讯,待口供呈送给陆公子,相信误会很快就能澄清。”   洛湮华浅淡地微笑了一下:“等回过头,替我向沈副统领道声谢。”他明白下属们的宽慰之意,但不愿再重提昨晚的事。对手的布局未见得如何精妙,却终归是奏效了。裂痕已经造成,即使目前能够弥合,或许仍会在未来的某一天爆发出来。至于戴士发这些人,无论他们成功遁逃、死在弥云谷,亦或被活捉供出实情,都不在魏无泽关心的范围里。   “十年前,青鸾从我的长宁宫被魏无泽带走,救回她一直是凭渊的心愿。”他说道,“当年琅環在江南安顿下来后,我曾请舅父设法寻找青鸾的去向,舅父也十分重视,但是在过程中,发生了一些始料未及的波折,我没有告诉凭渊。”   他没有力气多说,转而望一眼朱晋。   “魏无泽初成为昆仑府阴使的几年间,为了稳固势力,主要出没于西北边陲,五年前,玄霜曾经在兰州府辖下的一座小镇觅到青鸾姑娘的踪迹,进而找到了她。”朱晋会意,接续说道,“当时的时机稍纵即逝,几名潜入的暗卫向青鸾姑娘表明了身份,试图将她带离魏贼的地盘。然而昆仑府实力雄厚,他们在接近逃离时被发现,血战一场,最终两名暗卫遭擒,余下负伤撤走。驻在当地的同伴弟兄们都很悲痛,认为陷入敌巢的二人再无生还可能。”   朱晋的声音渐渐低沉:“然而三天后,其中一名暗卫被昆仑府放回,我还记得他名叫凌皓,回来时武功已废,手足筋络都被挑断,奄奄一息,等恢复神志后,他道出了被生擒以及最终活下来的经历。”   落入昆仑府掌握,凌皓和另一名同伴丁嗣都清楚必死无疑,连着两天也确实拷打折磨不断。到了第三日,他们被押到一间大厅,分别绑在两根柱子上,而后阴使魏无泽走进厅中,身后跟着面色惨白的青鸾,左右一群虎视眈眈的爪牙。   “青鸾,你想要我饶过这两名刺客的性命,也不是不可以。”魏无泽笑吟吟说道,有人上前,将一只盛满酒的木碗送到青鸾手中。那酒水绿得诡异,一看就令人心中发毛,凌皓和丁嗣对望一眼,皆是以为魏无泽要逼迫青鸾引鸩自尽,不由出声怒骂。   “怕什么,虽是肠穿肚烂的毒酒,却不是给你预备的。”魏无泽唇角带笑,“两名宵小,只能饶下一条性命。青鸾,你想保哪一个,就将断头酒拿给另一位喝下去。”   因为他的话太过突兀,凌皓也是怔了一阵才明白含义,觉得心头一阵发寒,忽然就骂不下去。   魏无泽看着青鸾面无人色的样子,目中有种森冷残忍的意味:“机会难得,怎么畏畏缩缩的,他们不是你日盼夜盼,一心想跟着走的救星么,是你的大殿下派来的。本座不但没有赶尽杀绝,还允许你自个儿选择、亲自动手,你该好生感恩才是!”   青鸾全身发抖,下意识地望向两名被绑缚的暗卫,眼神相触,又像被烫到一般迅速移开,突然朝着魏无泽跪了下来,脸上现出祈求的神色,泪水成串落进手中的酒碗里,跌碎在地面。   “真有意思,原来不只是为了洛深华,即使只是他的属下,你也愿意跪下央求。”魏无泽脸上的笑意转为似笑非笑,大厅里的气氛跟着阴森,只有他嘲讽的声音不住回荡,“区区两只小卒,如果不是你听到琅環二字就一脸欢喜,想也不想跟着逃走的话,我说不定还真懒得计较。青鸾,害死他们的是你自己,明白吗?”   他低下头看着跪在面前的少女:“现在,快一点,本座的耐性可是有限的,再拖延下去,两个都得受尽活罪才能死!”。   青鸾从头到脚都在颤抖,却不再流泪,木碗里青绿的酒液随着她的脚步不住荡漾,有少许溢出边缘,泼洒于地。她一步步走到两根石柱中间,脚下就像被什么东西定住了一般,无论向左还是向右,都迈不出去。舍命相救的两名琅環暗卫,不管她想救谁,都必须亲手断送另一个的生机,可她却不能不选。魏无泽想达到的,岂非就是这样的效果?   凌皓也记不清他和丁嗣当时是什么反应,大约就是痛骂魏无泽,以及让青鸾将毒酒端到自己这边。依稀间,他听到丁嗣大声道:“姑娘,我没有家小拖累,旁边那个上有老母要奉养,家中还有老婆孩子呢!”   …………   那碗酒最终是丁嗣喝了下去,因为青鸾的手抖得太厉害,倒有一大半洒在他身上,但是毒性剧烈,即使只饮一两口也足以致人于死。   青鸾盯着石砖地上发黑的血渍,慢慢将空碗放在地上,低声说道:“魏阴使的命令,青鸾照做了,望你信守诺言。”一语未尽,她朝着那根石柱,一头撞了上去。   房中一片寂静,在场除了朱晋、容飞笙,其余属下都不曾听闻这段过往,纵然明知发生在六七年前,早已时过境迁,仍能从短短叙述中感受到当时的惨烈。   朱晋继续说道:“西北地处偏远,江左使收到讯息后甚为痛心,下令切勿冲动报仇或救人,缓缓查探,再图日后。其时主上被困洛城,我们在江南立足未稳,亟待恢复元气,并无力量与魏贼硬拼。此后数年,青鸾音讯渺茫,根据断断续续获得的端倪和线索,只能推知她尚在人世,但却由于那一撞双目失明,很可能还失去了记忆。主上也因而下了密令,事关青鸾姑娘,需格外谨慎,切忌营救不成却适得其反。”   几位令主都是默然,无怪宗主一直没向宁王说起,琅環内部也仅限于少数人知情:事情传开,于琅環以及青鸾本身非但起不到助益,还可能带来负面影响。年轻的五皇子不知会冲动成什么样;而面对魏无泽这种敌手,没有什么比失去冷静更危险。   说话间,容飞笙瞥见一名属下在门外作手势,他当即走到外面,很快又返回卧房:“主上,聂胜求见,替五殿下送来一封书信,看他神色,像是很着急。”   聂胜确实愁眉苦脸,洛凭渊独自外出,既不知去了何处,办什么事,也不见回来,身为亲随怎能不急。洛湮华拆开信封,里面是一份庄世经写就的情报,以及宁王简短的字条:字启皇兄,我到恬园查看一趟。凭渊。   他不觉蹙起眉,将情报和字条递给下属们传看,吩咐带聂胜进来询问。庄世经的锦囊传书十分机密,聂胜并不知情,好在杨越今日过来问安,此刻正在宅中,很快弄清了前后细节。   “主上,庄世经曾经是太子的谋士,他的消息会不会有诈?”关禅皱眉道。才隔了一夜,宁王殿下竟是没个消停,可不要再着一次道。   琅環众人大都产生了类似的忧虑,不过五皇子没调靖羽卫,而是送信给宗主,貌似还是有分寸的。   “魏无泽既然将陷阱布置在北峰山,就不会同时放出线索,把凭渊的注意力引到闵家恬园。”洛湮华说道,“而对庄世经来说,提供假消息的后果绝非他能够承受得起。凭渊到现在还没回来,说明情况比预想复杂,或许青鸾真的在那里。”   郁岚平素沉默寡言,这时上前一步:“主上,属下愿带横刀子弟前往恬园接应。”   幽明道是琅環的宿敌,刚刚听完魏无泽的残忍行径,其余人也纷纷请缨。   “要尽快,凭渊只身潜入,可能碰到意外。”洛湮华道,“由玄霜先一步出发,横刀和鸣剑随后,淇碧提供地形,这便行动吧。”   众人匆匆商议,退下分头行动。洛湮华倚住靠枕,但觉一阵头晕气促,他闭上眼睛,待到虚弱的感觉平复一些,就让谷雨去取外出衣物。   “主上,奚大夫说了,您绝对不能再劳顿。”容飞笙为了随时转达宗主的嘱咐,还留在卧房内,见状顿时吃了一惊。奚茗画的原话其实是,如果静王再不安静养病,继续损耗心神,后果不堪设想。他急得声音都变了,“恬园有朱副庄主盯着,请主上放心,定会护住五殿下平安!”   洛湮华扶着谷雨的肩膀,起身整理衣襟,微不可查地叹息了一声:“我当然相信阿晋、郁令主他们的能力,只是觉得,事已至此,应该去看一看青鸾。” 第一百五十二章 幽草芳魂 下   在黑暗的衣橱里,洛凭渊听见青鸾清淡的语声,“见过尊主。”   “行了,你又见不到我,虚礼就免了。”进来的人道,从声音辨不出喜怒,“脸色不大好,出了什么事?”   洛凭渊心下微凛,魏无泽果然敏锐,第一句话就令人难以应对,想到杀害母亲的大仇近在咫尺,他的心情又是一阵激扬,无声地握紧了纯钧的剑柄。   “都是奴婢不好,”芍儿紧着嗓子道,“是奴婢毛手毛脚打碎茶杯,惊到了夫人!”   地上的茶渍和碎瓷还没收拾,魏无泽略带玩味地哦了一声:“衣服也还没换罢,看来只这么小一个丫头,确实忙不过来,回头再调两个伶俐的服侍你。”   “谢尊主关心。”青鸾道,“但我只想过简单的日子,周围来来去去的人一多,就觉得心里烦闷。芍儿,尊主难得过来,你去吩咐厨房多准备些酒菜。”   “是,夫人。”芍儿连忙应道,跟着就是脚步声出门远去。   “怎么,嫌我来得少了?真是难得。”魏无泽低笑一声,“青鸾,你从前总是傻乎乎的,如今虽不能视物,心思却剔透多了。”   “谢尊主夸奖。”青鸾淡淡道,“可惜妾身头脑愚钝,既想不起过去如何傻法,也觉不出现在哪里剔透。”   “你最初跟从本座的时候,恨不能每天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教人见了就不快。”魏无泽道,“现在么,倒是坦然自若不少,但我有时反而想念起当初惊慌求恳、什么也藏不住的小青鸾。”   他的声音一如洛凭渊印象里般变化不定,时而低沉徐缓,时而乖戾刺耳,隐有金属之音,说到末尾,却像带着几许感叹,“世事之无常,可见一斑哪。”   青鸾道:“尊主或有所憾,然而在妾身而言,能于残生安静度日,已是幸甚。”   两人对答间,语气都是寻常,所说内容也是平平无奇,但落在洛凭渊耳中,却觉得其中若有深意,似乎波澜涌动,又像暗藏机锋。青鸾的声音里还有种散漫而不易觉察的无所谓、不在意,她像是早已厌倦了面前的魏尊主,也厌倦了这般兜转应答。   不多时,随着细碎错杂的脚步声传来,菜肴的香气飘入鼻端,洛凭渊透过细细的缝隙,瞥见几名仆妇默不作声地摆设杯盘碗碟,而后静悄悄退了出去,只留下芍儿布菜。魏无泽的座位侧朝着衣橱方向,这位昔日的幽明令主、昆仑府阴使依稀仍是当年面目,那副不可一世的神态内敛了一些,整个人愈发阴沉,眼角眉梢纹路隐现。   青鸾与魏无泽相对而坐,从洛凭渊的角度,只能望见白皙的侧脸。吃过几口菜,她悠悠说道:“尊主今日,像是心情甚好。”   “你感觉到了?”魏无泽盯了她一眼,旋即笑道,“不错,如果你无意中抓到了平生大敌的破绽,发现掠施小计就能对他造成重创,会不会心情舒畅?”   “原来如此。”青鸾道,“我有时还在想,尊主虽然武功高强,但身上有早年落下的旧伤,与人对战时不能持久。既然另外找到了取胜之道,看来是不用担心了。”她顿了顿,“却不知是什么样的破绽,让尊主这般有把握?”   魏无泽并不直接回答,语带悠闲地笑道:“世上有那么一种对手,若是单凭武力与之争斗、逼他屈膝,纵然胜了也如暴殄天物一般无趣,唯有运用计谋,由内而外将他击垮,再也站不起来,才是真正的享受。”   洛凭渊默想话意,平生大敌指的分明是静王,但皇兄会有什么疏失被敌人抓住?而青鸾提到魏无泽不能久战,莫非是特地说给自己听的?   青鸾的情绪似乎也受到感染,微笑道:“难得尊主高兴,就让妾身敬一杯酒,贺尊主夙愿得偿。”   她端起酒杯,复又放下,“这酒气味太重,尊主受伤未愈,怎能饮烈酒、芍儿,将桌上摆的都撤去,拿我的密酒来。”   芍儿应声上前,却犹豫着不敢动手撤酒,魏无泽不以为意:“照做吧,莫要扫了夫人的兴致。”   芍儿手脚麻利地将酒壶端到一边,酒盅换成两只琉璃空盏,才走到小几前,从下层的搁架里取出盛满琥珀色液体的琉璃瓶,正是青鸾方才拿在手中摆弄的那一个。芍儿拔开木塞,小心翼翼地斟上。   “妾身自制的花露蜜酒,尊主不是头一次尝了。”青鸾的声音里依然含着浅浅笑意,“除了加入蜂蜜,还用薄荷、香草浸过,味道很是甘冽。”   “女子喜欢的酒,都是放进一堆花花草草,没什么意思。”魏无泽脸上现出戏谑,举杯碰了一下她手中的琉璃盏,“你有点事做也好,本座就陪你喝一杯。”   青鸾慢慢举杯就口,隔了一会儿才轻声问道:“听芍儿说,尊主要安排我离开余杭,坐船出海?”   “对,过两天让翟三和翟五陪着你们取道闵州。”魏无泽道,随即嗤笑一声,“邵家软弱无用,闵家贪心不知进退,江南世家不过如此,幸亏没将希望寄托在他们身上。照我看,恬园安静不了多久了,说不定就是此刻,已经有探子偷偷潜入进来。”   洛凭渊倏然一惊,全身不由自主地紧绷,他一直收敛气息,难道仍是被察觉了?细微的叮当碰撞声响起,是芍儿布菜的手在发抖。   “妾身和芍儿都从未坐过海船,听说海上风急浪高,想想就让人紧张。”青鸾道,“再说尊主又不同行,我实在不愿孤身待在荒岛上。”她的语调仍是一贯的淡然,但又适度透出些许不安。   魏无泽笑道:“怕什么,船大得很,不会太颠簸。本座还有些要紧事没办完,你留在杭州并无意义,反而增添变数。过上十天半月,我就到岛上陪你长住一段时间。”   他语气里似乎颇有几分愉悦,洛凭渊暗想,难怪师兄们开玩笑时说过,世上的女子天生就会骗人,连青鸾也不例外。他心中计算时辰,日已过午,再沉住气一阵子,琅環子弟应该就到了。   青鸾指了指空下来的酒盏,示意芍儿给两人再满上,她端起啜了一口,才缓缓道:“尊主虽然口气轻松,但是到了远避海上的地步,说明处境已是不妙。莫非,你已被平生宿敌逼得节节败退,快要失去立足之地?”   在和煦的气氛里,她突然说出如此锋利的言辞,魏无泽的笑意逐渐消退,目光如锥子般刺向对面。   青鸾却从容依旧,仿佛空气里骤增的压迫并不存在,魏尊主目中寒光能令最凶狠的亡命徒丧胆,她却是看不到的。   “在远走藏匿之前,你还准备对大殿下做什么?”她轻声问道。   一言既出,连衣橱中的洛凭渊都是浑身一震,魏无泽盯着容色平静的女子看了一会儿,突然纵声长笑,声震屋瓦。半晌,他笑声骤停,沉沉道:“你果然想起来了,怎么,为何忽然肯承认了,不再接着装失忆?”   “就如尊主所想,早在住进恬园之前,我就记起来了。”青鸾的声音依旧淡然,听不出畏惧,“七年前,我撞柱自尽,结果没能死成,却由于头上的伤势从此失明。那时已无生念,每日不吃不喝,尊主命人给我灌下了一瓶浮生梦。”她像是在讲述别人的事,悠悠说道,“青鸾记得旁侧侍女的劝解,璇玑阁的灵药千金难求,是尊主费了不少周折辗转寻来,只要喝下去,沉睡三天就会前尘尽忘。浮生梦,梦浮生,世事不过一场大梦,有何值得烦恼呢?”   洛凭渊本已绷紧到极点,一旦情况不对就要冲出去救人,但飘入耳中的话语令他心头闪过无数疑问,不自禁地想得知更多。   但闻青鸾继续说道:“那药水的效力就如传闻,此后很长一段时日,我想不起过往,不知晓自身来历,更兼双目失明,唯有事事信赖倚靠尊主。”   魏无泽道:“本座对你可有半分薄待?你可曾因为看不见受过欺凌?”   青鸾缓缓摇头:“都没有。想我身份卑微,不过一名侍妾,得蒙尊主处处厚待,理应受宠若惊才是。然而那几年,我却常常莫名地觉得害怕,就像失去的记忆里藏着不能遗忘的谜团,身边服侍的人不时更换,有时不过是在我探问时多说了几句,第二天人就消失了,青鸾百般求恳也保不下她们。”   她的声音渐渐黯然:“我也曾安慰自己,既然所余不过残生,又何必追根究底,尊主总没必要骗我这目盲之人。但是浮生梦的效力只持续了四年左右,我一天天回忆起旧日时光,想起在宫中照料五殿下的日子,想起含冤死去的娘娘,还有你们对大殿下做的那些事。我并不擅长掩饰,想来尊主很快就发现了异常,于是又是一剂浮生梦,而这一次,仅仅持续了两年多。”   说着,她轻声叹道:“七年光阴,原是活在梦中,更没想到我已醒了,尊主却一如既往,明明山穷水尽,尤自争斗不休。”   房中一片寂静,芍儿早已缩到角落,一点点朝门口挪去,但其余三人谁也顾不上注意她。   “说得好啊,一个足不出户的瞎子也能有这般精彩的言辞,看来是我小瞧了你。”魏无泽并未暴怒,而是语带嘲讽,“想算旧账也成,当年带你出宫,是你哭着跪地央求的,还是本座有过一丝一毫的强迫?洛深华至今活得好好的,自打答应交换条件,我动过他一根头发吗?七年前背信毁诺的,是你还是本座?”   青鸾低声道:“出宫的时候,确实是我恳求尊主,但那是因为……”   魏无泽冷笑打断:“我自认不是好人,但对你却做到了言而有信。若不是你哭哭啼啼、寻死觅活,本座也懒得弄什么浮生梦!现在想起便想起,你也不是小姑娘了,待要如何?”   洛凭渊却呆住了,青鸾低低的话语落入耳中,如闷雷滚过,震得他头脑嗡嗡作响。前晚偶然听到霍连声和彭三虎议论静王时,他起初刺心无比,待到冷静下来,渐生悔意。江湖中以讹传讹殊为常见,幽明道内部更会着意污蔑琅環宗主,自己焉能轻信。但此时此刻,却是青鸾亲口证实,她是交换条件的一部分,所以才会被召去长宁宫吗?为了换取皇兄的安全,成为了筹码。   他心中一阵恍惚,呼吸禁不住急促了几分,耳中却听见青鸾说道:“相信尊主早已了解,青鸾是个平庸懦弱的人,既没有主见,也无胆识。但我毕竟是个人,心底深处从未忘记娘娘的恩情,凤仪宫中枉死的姐妹,舍命相救的同伴,而尊主却是琅環的叛徒,双手染满鲜血。”   她极慢地摇头:“醒转的一刻,生不如死,我再不愿活在虚假中。尊主难道不觉得,该是结束的时候了?”   “怎么,又要闹一场?”魏无泽嘲道,“一开始拿出这份刚烈,索性吊死在宫门口,省了多少事!十年时间都半推半就过来了,如今觉得本座落了下风,又想转头去投奔琅環?”   他目中戾色一闪而过:“可惜啊,魔窟里浸染过的人,你以为自己还能清白?”   青鸾不答,拿起琉璃盏又饮了一口,才平静说道,“魏尊主想岔了,妾身是有罪之人,又身有残疾,多年来依附于尊主,早已无颜面对大殿下,绝了再往他处的念头。但是,我也不可能继续自欺,眼看你玩弄手段谋害琅環同伴,对大殿下和五殿下不利,却什么都不做。事到如今,不若青鸾陪你一起走,可好?”   说着,她举杯虚敬一下,淡淡道:“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洛凭渊越听越是不对,忽然之间,一股凉意直透心底:青鸾想做什么?她难道……,不,怎么可能?她明知我和皇兄已经找来,很快就能脱困啊!   房中一片死寂,魏无泽脸上现出一丝猫戏老鼠般的讥诮,似乎毫不惊讶:“真是有意思,青鸾,你知道这些年来,我为何对你另眼看待,始终放在身边吗?”   他审视着青鸾的表情:“你是江璧瑶带进宫里的侍女,我要你替她看着,琅環是如何最终毁在我手上,让她在九泉之下也为当初放弃了幽明而痛悔。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你满心崇敬你的娘娘,对洛深华死心塌地,实在痴傻得可怜可笑,教人想瞧瞧你能坚持到几时。想不到,你竟要傻到底!可是你又能做什么呢?一个连走出房门都需要搀扶的瞎子,想制出一瓶毒酒,鸩杀本座,世上还有比这更好笑的事么?”   他短促地嗤笑了一声,眼神却已变得阴冷瘆人:“偷偷将那瓶子当宝贝一样,察看了一遍又一遍,却不知道,你煞费苦心浸出的好酒,早就被调换过了。”   “以青鸾的蠢笨,小小伎俩想也瞒不过尊主。”青鸾的语气依然镇定,甚而含着浅淡笑意,“恬园内外,处处皆是耳目,我想方设法一点点弄到的药粉、砒霜、带毒花草,多半不是假的,就是统统被换过。尊主冷眼看着我自以为是、煞费苦心地白忙,想必增添了不少乐趣。”   说着,她慢慢又啜了口蜜酒,忽然低头咳了两声:“既然笃定无毒,为何不敢满饮此杯呢?说了半晌话,尊主当真没觉出半点异常?”   洛凭渊刚放下一点的心瞬间又悬了起来,莫非酒里真的有毒?他方才看得分明,青鸾第一次敬酒时,魏无泽不过举杯作个意思,根本不曾饮下;况且青鸾生活在周遭监视下,又何来足以威胁武功高手的至毒?   令他诧异的是,魏无泽居然收起了嘲讽,脸色有些阴沉:“你到底弄了什么鬼?”   青鸾又咳了几声,仍噙着浅浅笑意:“纤红和柳莺留下的纪念,魏尊主应该很熟悉才是。”   幽明道内部定有规矩,受训合格的死士和一部分亲信可获得一枚毒囊,用以装在牙齿内,在失手遭擒时咬破,就会于短短时间内无声无息地死去。纤红、柳莺陪伴青鸾日久,已有了感情和默契,当分离骤然来临,两名侍女明白此去凶多吉少,壮着胆子将毒囊取下,在告别时留给了青鸾。   一枚涂在琉璃盏上,一枚放入近日收集的雨水中,在魏尊主来到时,随口吩咐芍儿用新近的无根水煮茶也是非常自然的事,不会引起怀疑。而提出换酒,一再劝酒,魏无泽的注意力被吸引到替换过的蜜酒上,也就忽略了其他可能性。   既然不喝酒,茶水总是要沾唇的。对坐叙话的功夫里,涂在杯壁上的毒已经逐渐融入酒水,而融入无根水中的毒素虽然稀释,也该逐渐发作了。   “在你眼中,两个侍女的性命如同草芥,不值得在意,但再渺小的人也是会反抗的,就如再痴傻的笨蛋也会学着使用心机。何况,那个什么也不懂,单纯懵懂的青鸾早已死在离宫的一刻,死在七年前。”青鸾轻声说道,“娘娘已经去世十年,逝者已矣,尊主对娘娘再多耿耿,也该报复够了。青鸾不愿跟着你去什么岛上,今日同赴黄泉,就算偿还了尊主多年相待的情分……”她控制不住地又咳了几声,才勉强将话说完,“但望来生,再莫相见。”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像是已经疲倦,慢慢伏在桌上。洛凭渊在缝隙里看着眼前场景,但觉心中一片冰冷,又是一阵难以置信,他无法理解片刻间发生了什么。   青鸾在酒杯上和茶水里都下了毒,无论能否杀死魏无泽,她都不打算活着。为什么要急着行动,不肯再等一等?如果要延缓、要放弃,只消不提出换酒,只需吩咐用其他饮水而不是刚接下的雨水沏茶就能做到。她是担心错过机会,魏无泽会去加害皇兄、害琅環?她不愿旁人为了救她冒险,宁愿选择与魏无泽同归于尽?   无数纷杂的念头闪过脑海,带着茫然的痛苦。眼见魏无泽站起身,出手抓向青鸾,他再也不能躲藏下去,一声疾叱,连人带剑纵身跃出。与此同时,但闻魏无泽厉声喝道,“滚出来!”   柜门分开之际,一柄漆黑短刃裹挟劲风劈面飞来,洛凭渊挥剑磕开,“夺”地一声钉入屋梁,直没至柄。他脑中这才来得及闪过一个念头:“莫非他早已发现我藏在柜中?”   两人照面,魏无泽脸上怒气忽敛,现出一丝古怪的笑意:“还当哪里钻出来的老鼠,原来是到处乱闯的小殿下啊,要如何处置你,本座还真有点拿不定主意。”   洛凭渊冲到青鸾身边,见她气息微弱,先前白皙的面庞已现出黑气,立时出指点了几处要穴,延缓毒气攻心,急问道,“解药呢,快拿出来!”   魏无泽倒不阻止,闻言冷笑道:“服之即死的剧毒,怎会有解药。你还敢问我,胆子不小啊!怪道青鸾忽然满口大殿下、琅環,发疯寻死,原来是你对她乱说,枉费本座保了她七年。小子,你自己送上门来,还想走吗?”   他对青鸾的作为实是恼怒之极,此刻倒有一多半迁怒到了洛凭渊身上,话音未落,手上一柄形状奇特的弯刀已疾风暴雨般卷了过来,决意先擒下宁王再说。在洛凭渊而言,再次面对魏无泽,更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当下运剑如风,冷然道:“魏贼,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交手数招,洛凭渊暗暗心惊,魏无泽刀法飘忽诡谲,比之上一次匆匆过招,阴狠凌厉了何止数倍。一时间,竟令他有了初次面对螭龙剑法时的沉重压迫感,而幽明令主的杀意与老辣,又远非当时的慕少卿能够相比。看那柄弯刀上一抹暗沉血痕,显然不知刃下曾有几多亡魂,饱饮过多少鲜血,若非自己持有纯钧,恐怕几个回合就要吃亏。   他唯有使出寒山朔玉剑紧守门户,竭力支撑。以目前局势,魏无泽看似行若无事,实际上多半已经中毒,需要分出内力压制,只消拖延下去,对方的实力必然减弱,而琅環的后援或许就快到了。可是青鸾怎么办,谁能救救她?   稍一分神间,立时险象环生,洛凭渊感到左间一阵锐痛,被弯刀划出长长血痕,他心里也跟着一凉,咬牙将纯钧使得愈发风雨不透。然而出乎意料,魏无泽却未趁势用出杀招,这位魔头的弯刀似乎有刹那踌躇,以至放过了直捣要害的瞬息。   洛凭渊心中掠过些微诧异,但他无暇思考,一连数招日出东山、譬如朝露、曾经沧海,都是静王在试剑大会前教给他的空华剑法,力求扳回劣势。   就在此时,外面忽然传来几声长短不一的呼啸,自不同方向由远而近,来得极是迅速。洛凭渊精神一振,知道援兵到了,连着几剑挡住弯刀攻势,也提气发出一声清啸。   恬园是暂时借用安置青鸾的所在,幽冥道手下并不多,魏无泽目中现出一抹厉色,忽然抬手一指:“小殿下,她快要死了。”   他指的是青鸾,洛凭渊一呆,不由自主就要转过头,于此同时,对方手中的弯刀带着一抹血光,从一个令人绝难想到的奇诡角度,如窜起的灵蛇,倏然斜劈落下。锋刃所向并未对准胸腹或咽喉要害,因为杀死五皇子,只会打乱原定计划。   魏无泽微微眯起眼睛,此地已不宜停留,适才所中的毒相当麻烦,加上旧伤影响运功,他必须在琅環控制恬园前离去。然而青鸾不仅是他放在身边多年的侍妾,也是最特别的一个,在脱身退走之前,必须让五皇子付出代价,譬如,一条右臂。   魏无泽对自己的掌控能力有着绝对的把握,许多年来,他需要使用弯刀的时候越来越少,但愈发收发由心,几乎从不落空。在他挥刀而出的一瞬,脑海中已浮现出洛凭渊的右臂齐肩而断,伴随着喷洒飞溅的血花,与身体永远分离的画面,他甚至已开始思考这一刀过后的退离路线,以及后续部署。   然而势如闪电的刀锋,就在堪堪触及目标的刹那突然一滞,犹如噬人的灵蛇被抽去脊髓,魏无泽一时反应不出目前的状况,他仍在惯性地挥刀,但握刀的手已失却力道,变得棉絮般没有威胁。一切仿佛突然静止,包括时间的流逝,他慢慢低下头,看见自己胸前冒出某样不该有的东西,那是一截沾染鲜血的剑尖。   洛凭渊退后一步,顺着剑尖朝魏无泽身后看去,握剑的手修长稳定,指节分明,万剑山庄的少庄主慕少卿抽回自己的寒水剑,轻轻一抖,成串的血珠滚落,剑锋依然雪亮,如一泓秋水。他淡淡说道:“五殿下,你没事吧?”   琅環后来对慕少卿的议处是跟从宗主听训一年,外加二十大棍,故而今次他也随着洛湮华来到杭州,又请命参与行动,与玄霜一道最先攻入恬园。   以他的性格,本不屑于背后偷袭,而魏无泽若不是气怒攻心,正全神贯注收拾洛凭渊,又被体内毒性牵制了部分心神,也断不会让背心要害露出空隙。想不到,情急出手之下,一代武林奸雄、琅環的心腹大患,竟而就此一箭穿心。   作者的话:   写这章时,有人说,凭渊怎么和慕少卿一样,都是为了姑娘和皇兄闹。我突然惊觉,好像真是这样,难道终卷取名江山如画不够准确,该叫“江山美人”才对?应该说,无论裴素雪还是青鸾,气场都是不够的,这篇文里有资格倾国的并不是女性角色。   汗,总之,有关青鸾的部分到这一章就基本结束了,后面都是主角们的情结,直到完结。   魏无泽在文中是一个恶人,但对他的恶并没有多少直接描述,而是还保留了一些盗亦有道的意味,以及他对青鸾的情分,但这主要是由于文风的缘故,不想出现太刺激人的阴暗描写,同时作为反派boss,让他保持了一点位格,实际上,真正的恶人绝对要坏得太多,也恶毒、不入流太多,青鸾其实还会惨无数倍,而不是得到言情女主般的待遇。 第一百五十三章 譬如朝露   洛凭渊向慕少卿点了点头,顾不上多说,转身去查看青鸾。幽冥道的剧毒发作迅速,只隔了短短片刻,她已是气息奄奄,面上的黑气愈发浓郁,隐隐透出垂死的灰色。   洛凭渊握住她的手,眼眶不觉湿了,低声道:“青鸾,你醒一醒,我是凭渊啊!”为了说出这句话,他等了许多年,却万没想到终于出口之际,已将生离死别。   青鸾的眼睫动了动,曾经清灵的眼瞳暗淡无光,唇边现出一丝微笑:“五殿下,婢子就知道是你,你说话的语气还像从前一样。青鸾真是高兴。”   洛凭渊忍不住落下泪来:“青鸾,为什么?是我们找来得太晚了,你不想见皇兄吗?”   青鸾轻颤了一下,杏核形的眼睛蒙上了一层泪水:“这样很好,婢子觉得很安心。请转告大殿下,青鸾一直以来做错许多,但终于在最后做到了该做的事,到死都是琅環的人,请他不要在意我……保重自身……”   她的声音渐渐断续微弱,终至低不可闻,被洛凭渊握住的那只手软软垂下,再没有了动静。   “青鸾,青鸾!”洛凭渊唤了两声,已得不到回应,他心中全是悲伤失落,无法相信牵挂多年、念兹在兹的青鸾竟然在重逢的一刻,在自己眼前选择了结束生命,离去得如此决绝。青鸾没有给他答案,从头到尾,她只是说身不由己,说不必、不值得搭救,说不能让魏无泽接着策划阴谋,加害皇兄……   一旁有人冷笑到:“到现在还想不明白?小殿下,你真是个傻子。”   洛凭渊触电般转过身,说话的正是魏无泽,此人受了致命伤却一时未死,靠在墙上,口气仍旧带着嘲弄:“青鸾本来活得好端端的,谁知突然见到了你,听说了外面的消息,她是特地要与本座同归于尽,好替洛深华永绝后患呢!”   他眼中像燃着两丛幽幽的鬼火,唇边又露出了甫一照面时那种古怪的笑意:“至死都是琅環的人,洛深华也真是有本事,青鸾不肯为你而活,却甘愿为他赴死,枉费了你的一腔思念、千辛万苦,可怜哪,哈哈!”   洛凭渊但觉满腔的血直涌到头上,回落时已凝成了冰霜,怒斥道:“住口,否则我立时送你归西!”   然而他心中却依稀流过弥云谷中听到的那篇对话:洛湮华的一句话,能令多少豪杰冲锋陷阵、舍生忘死,两个弟弟也俯首帖耳,何况一名小小的侍女?事关不光彩的往事,琅環宗主遮掩还来不及,怎会愿意一朝揭开?   那些字句就像青鸾喝下的毒酒,与魏无泽的话汇合到一处,在近乎荒芜的内心蜿蜒流动,所到之处皆是侵蚀的刺痛。   是啊,无论他如何努力,青鸾还是死了,比起活着与自己相聚,她宁可想着皇兄和琅環,瞑目而逝。   雨已经下了很久,不见止歇的意思,而是越来越大,天地间白练纵横,水雾氤氲。洛湮华走近青砖灰瓦的屋舍时,身上的青衣已淋湿了半边。   他看见了静静躺在床上的青鸾,行将断气的魏无泽,以及神情木然的皇弟洛凭渊。几名玄霜暗卫执剑守在一旁,慕少卿迎上来,低声禀告情况。   魏无泽眼中仿如幽冥鬼火般的两簇火苗已行将熄灭,眼神里却残留着某种奇特的意味,似嘲讽,又似若有所憾:“洛深华,你的大限也快到了,本座会带着青鸾等在黄泉路上,让她看你如何收场。哈哈,哈哈。”笑声到了一半,戛然中止。他像是在专门等着静王到来,留下最后一片森冷不祥的阴影,失去生命的高大躯干并不倒下,嘴角仍残留着诡异的笑意。   洛湮华朝他的尸身默然注视了一会儿,尽管这位纠缠多年的敌手临终仍不忘诅咒,他却没有什么话要回应魏无泽。往日阴霾残影依旧缠绕不去,对方的怨恨与罪孽也仿佛尚未终止,但死亡已分隔阴阳,将前任幽明令主送去了另一个世界。   青鸾也走了,她不会再度落入魏无泽掌握,因为母后、舅父,他们一定正在生之彼岸等候,带着她远离恐惧孤独。   或许只有这样想,才能让心中的凄凉和歉疚减轻一些,他此刻头晕目眩,实在没有余力思考更多。恬园并不大,但从侧门下了马车,他感到迈出的每一步都像踩在云端,吃力而虚软,淋漓雨水溅在身上,明明觉得很冷,整个人却仍旧炙热昏沉。   他慢慢走到床前。青鸾阖着眼睛,脸上看得出中毒后的青紫痕迹,但神情恬淡,像是并没有经历多少痛苦。洛湮华凝视她素淡的面容,目光停留在额际的疤痕上,恍惚间,犹如又一次走过凤仪宫曲折华美的游廊,小小的凭渊从转角冒头,叫着皇兄飞奔过来,身后,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梳着双鬟,有点羞涩地朝他悄悄张望,杏核形的水漾眼瞳里盈满仰慕。   洛凭渊站在旁侧,看着皇兄伸出手,轻轻为青鸾将一缕发丝别到耳后,近乎麻木的内心就像被这个动作点燃了,突然生出一股激愤。   后来洛凭渊反复地回想过,如果当时,自己懂得一点收敛和约束,多一分理智,哪怕半分呢,如果注意到皇兄的气色,想一想自己在说什么,会不会,事情就不会演变到如此严重,以至不可收拾?   然而那一刻,他但觉一切已坏到极点,再不可能有更糟的事降临到头上,不假思索的话冲口而出。他冷声道:“皇兄,何必呢,就好像你真的很痛惜似的。青鸾所做的一切不正是你希望的?先是为了你去陪伴魏无泽,漫漫光阴里受尽屈辱磨难,最后再为了你与魏贼同赴黄泉,自尽以证清白!她还能怎么做?十年了,你和琅環倘若要救一个人,需要等这么久么?”   窗外雨声如注,他的声音在满室寂然中,如同穿透云雨的一道惊雷。   有一会儿工夫,在洛湮华昏昏然的意识里,几乎怀疑自己产生了幻觉,耳畔的语声如此熟悉,又那样陌生。他缓缓侧过头,看见了皇弟僵硬冷漠的神情,还有映在那双漆黑瞳仁里的,愕然惨淡的自己。   他的确无法理解,为什么在最难过、最需要缓一口气的时刻,攻击和伤害会再一次来自凭渊。   回想进来时的情景,他隐隐有些明白,同时又疲累得不愿再想下去。   或许一直都是自己错了,凭渊早已成为独当一面的宁王,再不是记忆里时时需要保护的孩子,曾经无条件的纯粹信任自然也不复存在。秦肃、杨越,甚至临翩,都以他们各自的方式提醒过,也一一被自己有意无意地忽略过去。   凭渊是不同的,不知不觉中,他总是抱着这样一厢情愿的想法,所以秦肃对自己的评价始终是两个字:“很傻。”   对视是短暂的,仿佛又那样漫长,长到容纳了一年来相知相处的点滴,凤仪宫和长宁宫中共度的岁月。   但那些亲密无间的时光解不开层层的心结误会,也抵不过阴谋诡诈、挑拨离间。如同以往每一次,破碎来得如此突然,令人无所适从,即使对方是从小叫着“皇兄”跟在身后的弟弟,是凭渊。   内心某个地方传来撕裂般的痛楚,就像一根越绷越紧的弦,随着无形的压迫,在极限的尽头断裂。   世间之事,无常又必然,纵然预先看到了结局,单凭一己之力也难以逆转。就像他匆匆赶到杭州,却终究救不下青鸾,守不住与皇弟的情谊。   眼前的人与物变得摇曳而模糊,洛湮华垂下眼帘,脚下的地面也如波澜般起伏不定。像是随时要迎面而来,向他张开怀抱。一股漫漫的腥甜涌上咽喉,他下意识地抬起手,低低地咳了几声。   也许应该回应、辩解,而不是长久的沉默。可是说什么呢,又从何说起?他实在太疲倦了。   这一刻,身体像是被掏空一般,轻飘飘的,如同即将化作烟尘,消散在无边无际的雨里。   “阿肃。”他轻声说道,“阿肃。”   周遭依稀传来声声惊呼,模糊而遥远,仿若咫尺天涯,但他随即感到了熟悉的手臂触感,坚实而真切的支撑。洛湮华合上眼睛,低声说道:“阿肃,我想休息一下。”没事的,他还有阿肃,无论发生了什么事,阿肃总不会离开自己的。   意识被黑暗吞没之际,他听到了缥缈的歌声,如思如诉,柔雅幽凉,宛如一根看不见的丝线,穿透江南的无边烟雨杳杳而来,牵引着自己归去重山之外的洛城,回到凤仪宫荒草蔓延的庭院。身着紫色宫装的母后带着温柔微笑,向他伸出了手,侧畔侍立着青鸾和若耶。   洛凭渊处在极度的浑沌混乱中,当静王回过身,四目相对的一瞬,他看到了皇兄没有半分血色的脸庞,苍白得如同即将消融的雪,沉静的眼瞳里掠过不能置信的惊异和痛苦。   清早的梦境倏然回到脑海,与眼前情景重叠,他意识到自己过分了,一时僵立在原地,接不下去。而后,他看见洛湮华的身体轻微地摇晃了一下,以手掩口,低低咳了起来,渐渐地,殷红的血从指缝渗出,越来越多,如密密的蛛网,沿着白皙消瘦的手腕一道道蜿蜒流下,转瞬间浸透了青色的衣袖。   “皇兄!”洛凭渊惊呆了,竟不知该如何动作,眼睁睁看着秦肃现身上前,半扶半抱住已经不省人事的洛湮华;当他回过神,急忙去扶时,一股大力猛地从肩头传来,将他直推出三四步远,秦肃冷冷道:“滚开!”   见到宗主昏迷过去,房内所有人都慌了神,纷纷围拢。秦肃轻轻拭去洛湮华唇边的血迹,感到怀里的身体无知无觉,毫无生气,他沉声说道:“赶紧回去,找奚谷主!”   洛凭渊被秦副令主含怒的一掌震得气血翻涌,心中一阵惶然,等他调整气息追到屋外,秦肃同两名暗卫已经护着静王去得远了。房中一角,魏无泽的尸身仍旧半靠在墙上,嘴角挂着诡异的弧度。   杭州城中,琅環宗主暂居的白家庭院里,从人与药僮进进出出,一群下属聚在廊下。听不到交谈喧哗,每个人都在惴惴地等待。   自从到了江南,奚茗画的脾气一直好不起来,数落病人太任性不知配合,责怪下属们一个比一个不懂事,给他的治疗制造了数不清的变数和麻烦。然而今日,他却一反常态地没有发火。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仔细地探过三处脉息,他安静地放下洛湮华的手腕,将薄被盖好,转身走到外间。   “奚谷主……”朱晋和容飞笙同时跟了出来,又踌躇着不敢问出口。   奚茗画仍是什么也没说,径自提笔蘸墨,很快写下一张药方,交给药僮去煎煮,才将视线投向两人,以及微垂着头独自待在屋角的另一道身影。   “先保命吧。”他说道,“顾不了其他了,按方服上三贴,看能不能退烧。”   所有人心里都是一沉,听奚谷主的话意,静王的病情竟是已到了垂危的境地,连能不能平安度过都殊无把握。   “谷主,拜托您,一定想想办法。”容飞笙的眼圈一下子红了,“怎么就突然成了这样,我不该让主上去恬园,明知他病得厉害,拼死也应当拦下的。”   “我会尽到全力,但我只是大夫,不是神仙。”奚茗画平静地说道,“元气浩劫,心脉受损,力困神危,我提醒过多少次,就是怕走到这一步。他的目光扫过一双双忧虑焦急的眼睛,在屋角略微停留,“早在洛城的时候,我就再三告诫过,他不能过于劳神费心,尤其忌讳情绪起落,忧思伤神,一旦发起高烧,更是相当危险。结果你们全都当做耳旁风,以为他看上去好好的,就真能禁得起一次又一次折腾?我看,魏无泽都比你们了解他。”   他的语气并不严厉,更像是平淡地叙述事实,但落在洛凭渊耳中,每一个字都如一记重锤,震得他头脑昏乱,又似锐利的尖刺,一下一下戳进心里。他眼前仍然映着一层血雾,那是皇兄的血,洛湮华就在他面前闭上眼睛,失去了知觉。   有一会儿,他觉得自己是不是在做梦。魏无泽死了,大仇得报,却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释然。一天之内,他失去了青鸾,然后,皇兄也昏迷病危,生死不知地躺在床上。   他记得自己呆呆站在恬园的房门外,屋里是永远睡去的青鸾,身前是弥漫交织的雨幕。   自己究竟在做什么?曾经那样盼望皇兄能恢复健康,竭尽全力想让他好起来……   他的思绪忽然顿住了,一个微弱的声音在心底问道:“你真的竭尽全力了?比寻找青鸾还用心、还尽力?”   “奚谷主,”朱晋相对冷静一些,“您说顾不了其他了,这药方能让主上退烧,可会有别的妨碍?”   奚茗画停顿一下,终于叹了口气:“直接说结论吧。去岁,我寻到珍贵药材,为江宗主调理寒毒造成的损害,本来是要保他两三年无虞的。但是从他上次病倒,药效就逐渐失去作用。我现在用方子将辟尘珠和辟水珠剩余的药力全部激发出来,或许能最后收到一些效果,让他暂时脱离险境。但是即使度过这一关,从今往后,寒毒又会开始侵蚀脏腑,而他折损太过,已经没有元气了,如果不能尽快解去碧海澄心,身体用不了多久就会抵受不住。”   一阵窒息般的沉寂,梦仙谷主的话简单明确,但他每说一句,洛凭渊都觉得像一盆冰水慢慢从头顶倾倒而下,自外而内,到处寒冷彻骨。   朱晋艰难地问道:“谷主,没有其他办法可想了?哪怕再维持一两个月,让主上能静养,能恢复一些元气……”   “来不及了。”奚茗画摇了摇头,“前几日刚平稳了一点,骤然之间,气机衰弱,尺脉关脉近乎于无,到底出了什么事,让他这般伤心?”   又是一阵沉默,洛凭渊张了张口,发出的声音不由自主地颤抖着,他听见自己问道:“皇兄他,能支撑多长时间?”   奚茗画定定地望了他一眼:“不受惊扰,不费神思,或许能到明年此时。”   不等众人透一口气,他又接着说道,“但是,他需要解药,三个月、最迟四个月之内,如果仍然不能解去碧海澄心的毒性,寒毒就会深入脏腑,再难祛除。到了那时候,即使拿到解药也无济于事了。”   洛凭渊记不清旁人又说了什么,他脑海里只余下奚谷主的答复,一遍遍回荡着那个期限——三个月,最多四个月,这就是属于静王的最后生机。自己一定是在做梦,皇兄明明在养病,身边有世间最好的名医,有诸多忠心耿耿的属下,为什么会一夕之间仅剩下一百多天?   他失魂落魄地走到卧房入口,却没有勇气迈步进去,榻上的洛湮华依旧昏迷不醒,苍白得近乎虚幻。他怔立许久,直到一阵浓郁药气袭来,才木然往旁边让了一步,看着谷雨和白露红着眼睛扶起静王,一匙一匙侍奉服药。   琅環众人也接受不了突如其来的噩耗,内院一片死寂,谁也没心思搭理凝固在门边的五皇子。还是奚茗画动了一丝恻隐之心,走过去拍拍他的手臂。   洛凭渊迟缓地转过头,见梦仙谷主指了指他的左间,怔了片刻才想起,自己肩上好像受了伤。   他默默挪动脚步,跟在奚谷主身后进了一间厢房,心里一阵阵抽紧,如果被问起皇兄发病的原因,自己要怎么回答?   奚茗画却什么都没问,只是命药僮取来烧酒和药箱,简单地为他处理了伤口,又让人送进一餐饭食,遂起身说:“江宗主暂时不会醒转,你就在这房里休息一会儿吧。五殿下,我瞧你也是筋疲力尽,后面难捱的日子还长得很。”   夜晚将至,靖羽卫副统领沈翎带着几名亲随护卫寻到白家庭院,终于在厢房中找到了失去联络一整天的宁王殿下。   恬园已清理完毕,琅環生擒七名幽明道手下,另有十余个从人丫鬟,会在初步审问后移交靖羽卫,而如何进一步追究闵家的罪责,需要请五皇子示下。   雨势有所减弱,但并没有停止的意思。洛凭渊望着檐下滴落的水珠,出神良久才问道:“闵家可有动静?”   “他们已经得知败露了。”沈翎据实以答,“闵崇正赶到府衙,知府避而不见,他连外门也没进去就被押送回家宅。属下已命人守住闵家大宅各处门户,里面像是乱成一片,远远能听见哭声。”   私藏贼匪、行刺皇子是重罪,况且现身恬园的匪首是朝廷重犯、幽明道尊主魏无泽,五殿下还受了刀伤。如果严格追究,依律当诛九族。稍有眼色的人都明白,闵家已经完了,也无怪宅中哀声一片,惶恐得如同天塌地陷。   沈翎已做好了抓捕抄家的准备,但他等待的命令却迟迟没有下达。洛凭渊沉默了很久,久到沈翎担心自己的处置有重大缺陷,才听见五殿下略带萧索的声音:“派人知会闵崇正,三天之内,将吞并的田亩列明清单,全部交还官府。另外,从现在起,我要杭州府十天内完成清丈,让他配合户部,叫那些世家大族放弃顽抗。如果好生办到,我就算他将功赎罪,奏请朝廷从轻发落,罪不及家人。”   他顿了顿:“再对他说,倘若当中有丝毫差池延误,满门入罪,鸡犬不留。”   沈翎心下凛然,洛凭渊语气虽轻,却带着前所未有的肃杀,要求杭州府十日内完成清丈,绝不是一句虚话。   “属下遵命。”他躬身道,“另外,何知府已多次探问,不知何时能参见殿下。”   “我现在没空,顾不上虚礼,先将十日之限转告给他吧,让钟霖代我行文。”洛凭渊望着窗外雨雾,轻声说道,“我要等着皇兄醒过来。”   如果是一天前,或许他会毫不犹豫地下令抄没闵家,但此刻,皇兄生死未卜,他不愿再造成任何动荡,不愿听到绝望的哀泣。只要能尽快完成清丈田亩,回去洛城,何妨给闵家族人一条生路。   一天一夜过去,洛湮华没有醒转的迹象,服药用针后,热度稍微退了一点,整个人仍然了无生气,脸色白得令人心慌。   洛凭渊感到等待的十几个时辰比一年还要漫长,随着时间流逝,心中的恐惧越积越深,快要将他没顶。如果皇兄不能退烧,不再醒来,自己该怎么办呢?   每每这样的念头浮现,他眼前就一片昏暗,仿佛乾坤倒转,日月无光。   青鸾已经入殓,她会被安葬在城郊的青山绿水间,与其他琅環义士为伴。   琅環下属们知道宁王是害得宗主病危的罪魁祸首,谁也不想理会他,虽然顾忌身份不至于直接撵人,但进出之际瞧见洛凭渊时,一个个都只当他透明不存在。   傍晚时分,洛凭渊草草吃过几口晚饭,回到静王的卧房门边,再也忍不住,小心地举步往里面踏去。才入内一步,一道黑衣人影倏然拦在身前,秦肃挡住入口,冷冷道:“出去!”   “阿肃,让我进去吧,我想看看皇兄。”洛凭渊低声道,几乎是在恳求了,秦肃根本不准他靠近静王,每次尝试都被拒之门外。   “不行,出去!”秦肃面沉似水,毫不客气地指着外面。   “阿肃,我知道错了,都是我太过分。”洛凭渊忍住心头的酸涩,继续求道,“我发誓,再也不会对皇兄提起那些不该提的事了……”   一言未尽,秦肃已提起手,闪电般一拳打过来。洛凭渊咬着牙没有躲闪,任凭他重重轰在左脸上,顿时眼前发黑,连连退后了好几步。才刚刚站稳,秦肃欺身逼近,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   洛凭渊吸一口气,仍然不抵挡,与其呆站门外被恐惧淹没,让阿肃揍一顿反而好受些。   然而秦肃却没有接着动手,一径拽着他的领口,连扯带搡,大步走到厢房门口,将洛凭渊用力往里面一推,自己随即迈步入内,重重摔上了房门。他虽然没用内力,但力量仍大得出奇,洛凭渊被推得又是踉跄几步,差点撞倒桌案。   “阿肃,你……”他从未见到沉默寡言的阿肃如此怒不可遏,有些不知所措。   “你刚才说什么?说知道自己错了?”秦肃的声音冷的像接了冰一样,“还说,再也不会向他提起?”   洛凭渊迟疑着点了点头,他是真心认错,不知为何又惹怒了对方。   “真是好大的口气!什么都不明白,就敢说知错,我是不是还得替主上谢谢殿下既往不咎?”秦肃的眼眸里燃烧着怒火,神情却愈发冷峻,他盯着洛凭渊,一字一顿,“五殿下,你不是寻根究底,非要弄清楚吗?我现在就告诉你,十年前,长宁宫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第一百五十四章 曾经沧海   五皇子的侍女青鸾出现在长宁宫,是在初夏的一个深夜,此时距离刺客入宫、凤仪惊变已经过去半年,皇长子居住的长宁宫也封锁了六七个月之久。   自从年初被押入廷狱折磨了三天,洛深华就像去过一遭鬼门关,尽管靠着宫外送进的灵药脱离了险境,但体内伤势太重,数月来一直在养病。   当晚他本已睡下,听到禀报,匆匆披衣起身,在外殿见到了神色惊惶的青鸾。   青鸾是来求救的,看到许久未见的大殿下,一边跪下行礼,一边禁不住泪水涟涟。她说,韩贵妃已经请得皇帝允可,过不了几日,就要将五殿下从兰亭宫接到蕴秀宫去了。   洛深华问,“消息可确实么?是从何处听到?”   “是……是魏无泽。”青鸾的声音不住发抖。   就在下午,魏无泽出现在兰亭宫,用戏谑的口气告诉她:“韩妃娘娘可是说了,五殿下小小年纪就孤苦伶仃,真是可怜见的,她看在好姐妹如嫔的份上,理当尽心照拂,比皇后娘娘慈爱百倍,加上二皇子这位好兄长,五殿下在蕴秀宫定能过得称心如意,平安顺遂地长大成才!”   他特地将最后四个字咬得很重,看着青鸾惊惧发白的脸色,悠闲笑道:“此事已成定局,怎么样,青鸾,你是跟着五殿下进福窝,享受韩娘娘的关爱,还是跪下来求我带你走?话说在前头,宫城深似海,等我动身去了西域,你呼天不应叫地不灵时可别后悔!”   “不!我……我不信!”青鸾退后一步,牙齿打着战,“五殿下是皇子,他会恳求陛下收回成命。”她说得软弱无力,但跟着就坚定起来,“而且,而且宫里还有大殿下在,大殿下一定不会任由五殿下被带去蕴秀宫的!”   “行啊,本令主从不强人所难。”魏无泽嗤笑了一声,语气却阴沉了几分,“到现在还惦记着大殿下能救命,真不知该笑你蠢还是笑你天真!可惜你那大殿下已经被软禁,恐怕过个一年半载,小皇子坟上青草都一尺高了,他还没收到信儿呢!再说了,一个自身难保的人救得了谁?”   他慢悠悠逼近了半步:“青鸾,世上哪有那么多漏网之鱼,你实在太不了解韩贵妃的手段。也不想想,凤仪宫的内侍宫女全都死绝了,若不是看在我的面子,你一个江璧瑶带进宫的丫鬟能没事人般活到现在?不是相信大皇子吗,别说我不给机会,你尽管去试,到长宁宫去找洛深华,我倒想看看,他有什么本事护住心爱的小可怜儿!”   “阿肃,你是说,青鸾去长宁宫是为了我?”洛凭渊不敢置信地问道,“她去求皇兄想办法阻止韩贵妃?”   “是与不是,你自己判断。”秦肃道,随着回忆展开,他的怒气渐渐收敛,眼神却愈发黯沉。   洛凭渊默然,在问出口前,他心里已经有了答案,那个下午的情景仍历历在目,青鸾异乎寻常地恐惧和担忧,不仅是由于受到了恐吓,还因为魏无泽的话几乎是肯定会成为现实。只是孩童又孤立无援的自己,有什么能力抗拒韩贵妃?   其时他尚且懵懂,还不了解如嫔的死因,但已经本能地想要远远避开那个心机深沉的女人。如果去了蕴秀宫,即使韩贵妃为了博取名声,不至于立即加害性命,但要不动声色地废掉自己,方法一定多的是。   然而后来,皇帝并没有降旨将五皇子交给贵妃抚养,那次平生最大的危机在传出一些风声后,无声无息地过去了,他依旧住在兰亭宫。   青鸾是抱着必死之心前来长宁宫的,她知道自己进不去,但至少可以在宫门前哭求哀告,拼却性命也要让里面的大殿下听到动静,进而得知小皇子岌岌可危的处境。但是想不到,魏无泽说给她机会竟不是一句虚言,长宁宫的大门缓缓开启,将她放了进来。   “殿下问明情由,沉思了一会儿,就让青鸾不要害怕,事情或许还有转机。”秦肃继续道,“青鸾很是欣喜,收住了眼泪。但是当殿下想让她趁夜回去兰亭宫时,宫门紧闭,外面守卫不肯放她出去。”   “暂时安顿了青鸾之后,我问殿下,他说的转机指什么?须知当时我们两人身上都带着伤,周围到处是监视的眼目,莫要说求见陛下,连往外面送信亦是千难万难。即使得知五殿下危险,又能如何阻止?”   “殿下说,放青鸾进长宁宫求助,并不是魏无泽一时心血来潮能够办到,必然是韩贵妃的意思。所以,她的目的应该是用五殿下的安危作为筹码,索取某种代价,我们等待即可。只是不知道,自己身上还有什么东西值得韩贵妃花费偌大心思图谋。”   “后来呢?后来发生了什么?”洛凭渊低声问道。随着秦肃平铺直叙的述说,他隐隐感到了恐惧,不是之前看到皇兄昏迷不醒时没顶般的呼吸困难,而是深不见底的黑暗,仿佛要将自己吸入其中,彻底吞噬。但他不能不问,这是皇兄曾经遭遇、承受的经历,与自己息息相关,咬着牙也要听下去。   “如殿下所料,韩贵妃没让我们等很久,次日清晨就派来了一名心腹内侍。”秦肃道,“此人后来被灭口了,但我至今记得他的模样。他说,二皇子近来勤习内功,进境堪慰,但若想功力有成,尚需借一股东风,久慕世间上乘功法无一能出清心诀之右,烦请大殿下看在兄弟情分,相助一臂之力,令二殿下功行圆满。如此,贵妃娘娘欣慰之余,自然不会给小殿下太多压力,任凭他喜欢跟着哪位娘娘都成。”   他顿了一顿:“他还说,二皇子修习的内功,名为鲲冥功。”   “你说什么!”洛凭渊的瞳孔骤然收缩,猛地一把抓住秦肃的肩膀,“洛文箫练的是鲲冥功?那种夺人内力的邪功?”   秦肃看着他震惊无已的神色,脸上毫无表情:“这世上,只有一种鲲冥功。”   洛凭渊失神地松开了手,慢慢退后几步,背靠在墙上,但觉自己从头到脚都在克制不住地发抖。   鲲冥功是著名的左道功法,由于能够化他人功力为己用,省去成年累月苦修,直接跻身高手之列,百年前曾被江湖邪道奉为圭臬;但这门功法的缺陷也相当明显,吸纳来的真气毕竟不是自己的,在彻底化用前,难以控制、运用自如;若是贪多嚼不烂,吸取了不止一名武者的内力,相互还要产生冲撞,练到后来,十有八九会导致走火入魔,轻则经脉错乱,功力全毁,重则丢掉性命。故此,出于无法克服的致命问题,加上正道讨伐,鲲冥功逐渐绝技于江湖。   然而在武学记载中,洛凭渊曾经读到,唯有在一种情形下,以鲲冥宫化用他人真气能避免走火,就是所吸取的内力至清至纯,全无杂质;能达到如此境界,要么是宗师级的绝顶高手,要么别具天赋,修习了清心诀。   “是魏无泽,一定是他的主意。”他喃喃说道,“给洛文箫提供鲲冥功心法,透露清心诀的特性,一剑刺死他实在太便宜了……”   韩贵妃当然找不到武学宗师给洛文箫白送内力,他们算计的是洛深华,是皇兄。   “我以为殿下会拒绝,但殿下沉默了一会儿,就让那内侍回去告诉韩贵妃,他答应了。”秦肃慢慢说道,“然后第二天夜里,洛文箫就进了长宁宫。”   “他怎么能答应?”洛凭渊听见自己仿佛拼尽全力般问道,“阿肃,你为什么不阻拦?而且,凭什么相信韩贵妃会遵守诺言,如果她过后反悔呢?”   他的声音好像很大,实际上低哑无力,因为一切已在许久前成为定局,早就晚了。   “我拦不住。”秦肃道,“他决定的事,旁人一向改变不了。殿下说,洛文箫得不到清心诀,也会想方设法废去他的功力,既然早晚保不住,不如用来交换五殿下的平安。”   他接着道:“但我知道,情况并不像他说的那样无望。宫里还有李统领,虽然不插手天家事务,但倘若真的有人要下毒手废去殿下的武功,他不会坐视不管,这也是韩贵妃不好硬来,只能设下圈套的原因之一。殿下通过守在长宁宫外的大内侍卫传信,将交易条件告知了李统领,请他作为见证。如果韩贵妃占尽好处还不放过五殿下,就相当于在宫中为自家母子树立了一个大敌。”   洛文箫在交易达成的第二天夜半潜入长宁宫,身旁跟着两名一看就是练家子的随侍。为了不引人注意,他换穿了内侍服色,一见面就满面笑容的行礼:“多日不见,大皇兄可是清减了不少,为弟这段日子日夜牵挂,每次听到你受了重伤都是心疼不已,幸好你没事。”   洛深华注视他春风得意的面孔,平静说道:“二皇弟,今日你得偿所愿,希望将来不要后悔。”事情不宜在外殿进行,他转过身,洛文箫跟在后面,一先一后走进一间内室。宫中的侍从都是韩贵妃安插的,早已躲得不见踪影,两人在蒲团上相对坐下,洛文箫迫不及待地伸手抓住了兄长的脉门。   二皇子的鲲冥宫不过练成了基础,彼此功力相差悬殊,即使洛深华不抵抗,他起初也几乎吸不到什么。憋得满脸通红后,洛文箫忽而笑道:“大皇兄,我昨天看见凭渊了,五皇弟一个人在太液池旁打水漂,好像很寂寞。我劝他不要靠近水边,免得再出事,他也不理睬。也难怪,凭渊一向只听你的话。”   洛深华望了他一眼,目中已满是厌恶,他随即闭上眼睛,默默运功,丝丝缕缕的真气透出脉门,由洛文箫的掌心进入对方体内。起初缓慢,随着时间推移,此消彼长,内力流失的速度越来越快,他脸上现出痛苦,额上渐渐挂满虚汗。   “他……他……,你……”洛凭渊嘴唇颤抖,已不知自己在说什么,又要问什么。在秦肃平实的讲述中,他内心已不可抑制地充满了恨意,只不知是在恨远在洛城的洛文箫、韩贵妃还是自己。他真的不知道,也无法想象,长宁宫深锁的宫门后曾经发生过如此可怕的一幕幕,那些辗转的痛苦,隐忍的窒息被隔绝在宫墙之内,不为人知。   他竭力调匀气息,仍然禁不住心底刀绞般的疼痛,几乎要弯下身体。   “洛文箫进来前,殿下点了我几处穴道。”秦肃像是明白他想问什么,简单地答道,“他想让我睡过去,但是又怕阻隔气血,影响我的伤势,所以点得很轻。我不久就醒了,挣扎着从卧房挪到那间内室外面……。二皇子平时看上去温文尔雅,想不到露出真面目,却连畜生都不如。殿下两度昏过去又醒转,他仍然不肯停手,临到末了还想指使随从往殿下身上再补一掌。如果不是李统领派人守在附近,挡住了他们几个……”他的声音有些暗哑,不再说下去。   洛凭渊不会忘记,初次发觉静王武功全失时,内心瞬间的惊疑和痛惜,皇兄的修为被毁得有多彻底,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还有太子不输于自己的深湛内力,以及试探问起时,若无其事的答复:是混元功。……林林种种,早已有迹可循,一朝点破,事实竟是昭然若揭。   良久,他轻声问道,“那么,青鸾她,其实并不是……”   秦肃缓缓摇头:“洛文箫离开后,殿下昏昏沉沉病了好些天,青鸾哭着在床边请罪,他也虚弱得没力气安抚。殿下从未与魏无泽交换什么条件,青鸾……是不告而别的。”   洛凭渊点了点头,他已经被一重重真相袭击得有些麻木,反而感觉不到痛苦了。恬园短暂的相逢,青鸾一直在说,她做错许多,是有罪之人,一次次问起皇兄的身体。当初在长宁宫,明白受到利用后,她一定非常伤心负疚吧,所以才会跪下请求魏无泽不要加害皇兄,甚至就这样被带走了……   从头到尾,韩贵妃和魏无泽玩弄了一套精心策划的诡计,令各自心愿得遂。并不如何复杂高明,只是,足够恶毒而已。   洛凭渊茫然地望着窗外业已黑透的夜色,恍惚间仿佛又看到了多年前呆坐在御花园里的自己,如此地懵懂无觉,自顾自地沉浸在伤心不幸中,浑然不知,为了保住那葱茏夏日的安静角落,太液池边溅洒水花的片刻自由,皇兄曾被逼到怎样的境地。   可他绝不希望洛湮华牺牲至此,如果能够选择,宁愿住进蕴秀宫,或许上天保佑,还有机会撑到秋天,遇见云游至洛城的师尊……   “五殿下,能够拜入寒山门下,你确实很幸运。”秦肃道,“但你有没有想过,寒山真人久已不履凡尘,为何会突然踏足洛城,真的是云游路过吗?”   洛凭渊这才惊醒,自己不知不觉,将最后一个念头说出了口。他心中剧震:“阿肃,你这样说是什么意思?师尊他……”   “莫真人超然世外,又怎会有兴致入宫与陛下相叙,还恰好动了收徒之念?你从来没有想过其中原因?”秦肃忍耐地看着他,将五皇子震惊无比的神色收入眼底,“既然说起当年的事,我索性都告诉你吧!”   韶安失守之际,琅環皇后已被禁足凤仪宫中,她预感到大难将至,自己死了没什么,但不能不为爱子洛深华留下一条生路。几经思量,江璧瑶写下一封绝笔信,命舍命潜入护持的暗卫带出宫外,送往翠屏山,向寒山真人求助。   莫寒山其时往南海琼花岛访友,归来看到信时,已迟了大半载。世事沧海桑田,他感念故友之亡故,琅環之蒙冤,遂动身往京城而来。   他此行的本意是带走皇长子洛深华,因此抵京后没有立即面圣,而是夜入宫城,来到长宁宫。然而,洛深华得知母后的安排,伤感之余,却推却了随寒山真人离宫的机缘。他说,自己已不能习武,皇帝和韩贵妃不会过于提防加害,而琅環日后终要申冤雪仇,倘若此刻身入寒山,恐怕未来会连累师门。他请求寒山真人收母后抚养多年的幼弟为徒,带洛凭渊远离冷漠凶险的重华宫城,愿皇弟得明师教诲,修成文武,卓然立世。   洛凭渊不知道秦肃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他找回神志时,发觉自己倚靠着墙壁坐在地上,桌上蜡烛已燃到尽头,周围一片漆黑,空无一人。   阿肃的话依然回荡在耳边:“五殿下,主上不愿说出往事,是怕你背负太多,宁愿都埋在心里。但他只是个人,也会有支持不住的时候。你如今意气风发,凭着一身上乘武功四处乱闯、受人挑唆,可想过主上是什么感觉?你口口声声责难,怪他无情算计,说他心里只有琅環和大业,可知道他听了有多难过?主上是什么样的人品,你真的不了解?如果能救青鸾,他会不救么?   “韩贵妃、太子、魏无泽,他们没一个不清楚你是主上的弱点,是他宁可自己出事也要拼命护住的人,结果你当众提起青鸾,将破绽送到魏贼面前,他正好故技重施,拿青鸾当诱饵,透过你加害主上!五殿下,你太任性、太不懂事!   “你扪心自问,敢这般不顾轻重地肆意胡来,难道不也是仗着主上宠你,觉得不管闯出多大祸事,他都会帮你收拾烂摊子,即使再过分,他也会包容原谅,舍不得让你受一点委屈!可你都做了些什么,对得起他么?”   秦肃是真的急了,过去一整年说过的话加起来,怕是也比不上这一晚多。他要回去守着静王,临出门前最后道:“主上再也受不住折腾了,你……好好想想吧!”   洛凭渊抱住膝盖,在黑暗中缩靠在墙边。他眼前模糊地浮现一些片段情景,初回洛城,静王府中牡丹如锦,那个人一身青衣,从花木从中立起身,淡然看着气势汹汹的安王,直到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沉静的眼瞳里忽而泛起层层涟漪。   奉旨入住那一天,杨越领着不情不愿的他走到西院含笑斋,招手叫来两名等候的小侍从,白露指着门楣上的匾额,骄傲说道:“这是主上的亲笔,特地为殿下题写的,主上说,远山含笑!”   第一次在澜沧居树下一同用饭,他问:皇兄,你的内力是怎么回事?洛湮华止住低咳,淡淡答道:“我练功走火了,你没有听说么?”   曾几何时,窗外细雨潇潇,他与皇兄在室内倾谈。洛湮华带着微笑将他送至院门,静静说道:“凭渊,你长大了,我很高兴。”   还有后园莲池畔的偕行漫步,书房中共议政事的朝暮晨昏,夕闻鼓雷霆鸣震,长宁宫前相视无言……   为了洛湮华的不愿多言、不肯解释,他赌气、误会、无端指责,然而皇兄所隐瞒不愿分享的,唯有伤痛。就像月轮圆了又缺,无论病得多么严重,他也只是淡淡微笑,对自己说没事。   只有一次,被奚谷主强制休养的时候,他问皇兄为什么出神,洛湮华说:“我在想,自己或许太贪心了,总是盼望得到更多。”   下山之际,师尊叮嘱,耳闻目睹未必就是事实,要用心去体会,他慎重答应,却没能做到。   绮霞峰上八载寒暑,有师尊教导,师兄弟们陪伴,他在勤学苦修中摆脱孤寂,重拾希望。可自己从不知道,那些温暖充实的岁月、人人羡慕的际遇是有代价的,源自长宁宫门后,那个人的挣扎血泪,静王府中静默的守候;就像当他心情灰暗地走在后宫小径时,并不明白,在青鸾之外,还有一双关切的眼睛始终注视着自己,为了他倾尽所有。   怎么办呢,皇兄已经病得这样重,自己明白得太晚了?   不,奚茗画说过需要解药,只要尽早回到洛城,解去碧海澄心,一切还有机会挽回。   洛凭渊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倏然喉中一甜,吐了口血,但他并不在意。   头脑仍是一片麻木,他知道,撕心裂肺的痛苦和悔意将会席卷而来,如不息的潮水,反复冲刷心田,在接下来每一个不眠的夜晚常相伴随,或许要等到很久很久以后,这份伤痛才会与今晚得知的事情一道逐渐化开,融入记忆,成为自己生命的一部分。 第一百五十五章 尽在无言   之后几天,为了督促杭州府加紧进度,洛凭渊不得不分出精力到驿馆坐镇,但大半时间仍然守在白家庭院。地方官员士绅见到宁王冷峻沉默,杀机隐隐,比传闻中更为难打交道,又有闵家一夕倾覆的殷鉴当前,都收起了侥幸心理,看样子,倘若不能如期完事交差,这尊大佛就要变成瘟神了。   洛凭渊实际上远比他们更不好过,每天度日如年,内心煎熬加上连番忙碌,他迅速憔悴了一圈。幸而秦肃教训过一顿后,总算不再拦阻,任由他默默待在病榻旁,替静王理顺体内气息,端着碗一点点喂进药汁和参汤,擦拭额头身上的虚汗,用蘸水的棉纱浸润烧得发白的嘴唇。   内院静寂非常,除了放轻脚步的走动声,偶尔不小心的器皿碰撞声,就唯有草丛中的虫鸣。为了防止扰到主上,影响病情,连树上的知了都被谷雨和白露拿着竹竿一只只黏下来。所有人都明白,获取解药是下一步的事,如果静王撑不过眼下这一关,就没有以后了。   或许是上天听到了众人的千祈万求,第四天头上,洛湮华的高烧终于有了减退的迹象,但人依旧昏迷不醒。奚茗画诊过脉息,数日来绷紧的表情稍有缓和:“如果接下来两天能保持平稳,热度不再升上去,就表示暂时脱离险境。”   “但是,”他紧接着说道,“按照脉象,江宗主昨天就应该醒了,如果迟迟不能恢复意识,仍然会有危险。”   “皇兄,”周围的下属陆续散去,洛凭渊坐在床侧,握住洛湮华略微失温的手,轻声说道,“你一定觉得很累,所以想多休息一会儿。但这样下去,你的身体会撑不住的。你不管琅環了?……不理我了吗?”   他的声音有些哽咽,低下头,极力忍住眼眶里的湿意:“我真的知错了,再也,再也不会惹你生气。皇兄,怎么罚我都好,求求你醒过来吧。”他没有资格哭,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口拙,翻来覆去只会说同样的话,不似恳求原谅,倒像在平复心慌,安慰自己。   他最近睡得很少,不仅是由于晚上要守着静王,而且每次疲倦睡去,不出一个时辰又会冷汗淋漓地惊醒。不是害怕得不到谅解,而是前所未有地恐惧失去。   他不能失去洛湮华,这是无法承受的。自己已不再一无所有,似乎拥有了很多,但是如果世上没有了皇兄,留给他的将远不止是荒芜,而是完全地崩毁。   江晚璃端着药碗走近卧房时,看见宁王小心地伸出手,用指尖碰触表兄的前额,像是想要拂平病痛,让蹙紧的眉心重新舒展。动作轻而缓慢,洛凭渊俊美憔悴的脸上看不出多少表情,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温柔哀伤意味,仿佛在无声地祈求。她在心里叹了口气,原本满怀气怒,见到此情此景,恼恨之情也不禁退去了一些。   洛湮华觉得非常疲惫,他好像已经走了很久很久,翻过火山,穿越冰雪,跋涉千山万水,历经尘世沧桑。他早就累了,被没完没了的病痛和烦扰折磨得精疲力尽,但一路上从不敢驻足停歇。无数殷殷期盼的目光注视、催促着,告诉他目标就在前方。   是的,他有背负的责任、等待完成的使命,它们无时无刻不在召唤。所以他不能停步,无论发生了什么,都必须走下去,直到最终的尽头,回到自己的宿命里。   在力竭的一刻,他感到了茫然,不仅是孤独寂寞,还有心灰意冷的悲伤。他所爱的人,所在意的人,不是生死永隔,就是选择决然离去,将他独自留在近乎虚无的空茫里,在寂静的废墟中无止境地徘徊。   人人都渴望活得长久,他却开始期盼结束。纵使留恋晨曦的曙光,清泠的雨露,但它们注定不属于自己,他真的很想任性一次,让这一场漫漫轮回提前休止,至少奈何桥的另一端,会有久别的亲人,安宁的休憩。   隐约地,耳畔像是有谁在断断续续地低语,依稀是熟悉的清朗声音,只是与平日不同,沙哑而颤抖。洛湮华在飘散的意识中沉浮,分不清过了多久,才模糊地想到,那是凭渊。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皇弟好像很悲伤,反复不住地喃喃求恳着,如同下一刻就要哭出来。   洛湮华在昏睡中蹙眉,他总是很心疼凭渊的,但是放心不下又能怎样呢,凭渊已经长大了,而自己,也有力不从心的时候啊……   醒转之际,已是第五日的夜半。洛凭渊靠在榻边,头倚在楠木床架上,半梦半醒睡了过去。当身边有细微的动静传来,他蓦地惊觉,扑到床头,就看见洛湮华密密的眼睫吃力地翕动,最终慢慢张开。   “皇兄!”洛凭渊眼前瞬间一片模糊,“你终于醒了!我……大家都急坏了……”   他的神经已绷到极限,简直像绝处逢生般悲喜焦急,想说急坏了,又诚惶诚恐,觉得不配提到自己,临时改口成“大家”;颤抖着手去试静王额头的温度,又怕被皇兄讨厌,轻轻碰触就赶紧缩回。   “皇兄,你睡了五天,现在感觉怎样?”他低声问,极力想镇定一些,声音却止不住地发抖,“对了,你一定渴了,喝点水好不好?”   洛湮华头脑还在晕眩,身体空虚乏力,似乎连一根手指也抬不起。他反应不过来情况,感到喉中干渴灼痛,就微微点了一下头,心里只是诧异竟然睡了五天之久。   洛凭渊连忙端来一杯温水,扶起静王靠在自己身上,将杯子凑近唇边。这一串举动以往做过许多次,于两人都不陌生,洛湮华却觉出了一丝异样,凭渊的动作异乎寻常地轻柔小心,仿佛自己一触即碎,生怕磕碰到半点。   他下意识地就着弟弟的手喝了两口水,昏迷前的记忆缓慢回流,大雨中的恬园,魏无泽、青鸾,还有凭渊……再一次的目光相视,他看到了洛凭渊来不及掩藏的负疚与痛切,洛凭渊见到了皇兄眼中的黯然。   “皇兄,”他低低地唤了一声,在刹那间想到了负荆请罪,想到了结草衔环,但是相比心中的感情和皇兄的付出,这些话语未免太过轻飘,肤浅得不值一提。   “我错了,害你病重受苦。”他的千言万语出不了口,垂着头,仍然只会这么一句。   洛湮华感到背后倚靠的肩膀在轻微地战栗,好像非常不安,但他昏睡得太久,整个人虚乏脱力,加上低烧未退,身上一阵冷一阵热,莫要说回应,连思考的力气都提不起来。   室内短暂地静默了片刻,一旁打盹的谷雨听到响动,迷迷糊糊地在凳子上坐直,望见半坐起身的静王,顿时困意全消,一双眼睛睁得又圆又大:“主上,您总算醒了,真是上天佑护,呜呜呜,我们快要担心死了!”   他急急忙忙朝外跑去,远远还能听到喜极而泣的叫声:“奚谷主,奚谷主,您快来看看,主上他醒过来了!”   随着小侍从还带点稚嫩的嗓音,白家庭院内外就像突然活了过来,下属们有的抓着外衫,有的倒趿着鞋子,有的索性光着脚,簇拥向主屋卧房,想探视宗主的情况,随后又被奚谷主一句话赶了回去:“半夜三更吵什么,扰了江宗主养病,还不各回各处!”   经此一打断,洛凭渊的认错自然继续不下去,他陪在一旁,看着奚茗画诊脉,谷雨和白露服侍皇兄更衣起居、略作洗漱。几日来这些贴身的照料都是他在做,此刻却无端地心虚情怯,不知如何上前帮手,又舍不得站远。   他没勇气碰触静王的视线,害怕在里面读到排斥或者失望,但望着皇兄逐渐清明的眼瞳,素白的脸,安心的感觉还是一点点漫上,令惶然的内心生出少许踏实。无论如何,最危险的时刻度过去了,只要皇兄愿意回来,已是最大的宽恕。不管之后求取解药需要付出多少代价,他都会甘之如饴。   洛湮华被发烧透支了体力,稍微动一动就精神不济,强撑着喝了两口谷雨端来的小米粥,几乎是立即又昏睡过去。他常常生病,但似乎哪一次都比不上这回严重,尽管隐约觉出洛凭渊紧张自责得厉害,却实在没有余力多想。   从生死边缘回转绝不是一件好受的事,自内而外,身体每一处都如在痛苦挣扎,在时昏时醒中又过了三天,洛湮华才感到散落的神志缓慢收拢,让自己能够清醒地思考。周围每个人都轻声漫语小心翼翼,好像他突然变成了一件珍贵的薄瓷,需要轻拿轻放。但洛凭渊的状态格外不对劲,如果其他人的变化是两分,轮到他就至少是十分,躲避的目光,怔忡的凝视,掩饰不住地憔悴失神,自己一个轻微的动静就能让他惊跳起来,时而欲言又止,时而慌乱无措得像个孩子,神色间尽是痛悔自责。   凭渊不是没经过事的人,性格也持重,如果只是看到了霍连生、彭连虎的供状,应该不至于失常至此啊,他有些疑惑地想着。   “阿肃,”等到宁王外出处理公事,洛湮华叫了声秦肃,顿了一下才轻声问道:“凭渊怎么了?是我已经病入膏肓,还是,他知道了些什么?”   秦肃从屋角转到床侧,速度比平时慢了一点。他对五殿下讲述过往时,本没指望能瞒过主上,但也想不到静王一句话就问到了关键,而且两条全中。   他在洛湮华面前从无欺瞒,只是若要照实回答,又委实出不了口,踌躇了一瞬,唯有两害相权取其轻,单膝点地请罪道:“是我忍不住,告知了当年旧事。”   洛湮华的身体微不可察地震了一下,又问道,“说了多少?”   秦肃见他情绪还算平稳,硬着头皮道:“全说了。”   他答应过不会吐露,但眼看着后果严重,却后悔没有早点让洛凭渊知情。纵然是违背了命令,可世上还有什么事情,会比洛湮华的生命更加重要。   洛湮华闭了闭眼睛,倦意又一次无可遏制地袭上心头。他不想提起当年的事,既是顾虑到洛凭渊的感受,也因为自己宁愿遗忘。   伤痕一旦揭开,必定鲜血淋漓,凭渊毕竟什么都不知道,一切都是自己的选择。他希望两人能自然地相处,而不是令皇弟失去坦然,被亏欠愧疚压得抬不起头。   “是我没能忍住。”秦肃见他迟迟不语,低声道,“请主上责罚。”   洛湮华慢慢摇了摇头:“不怪你。”他轻声说道,“阿肃,我只是,心里有些空。”   他不能责怪秦肃,阿肃也是人,一定是忍耐到了极限,只是事到如今,该怎样对待凭渊,而凭渊又要如何面对自己?回想之前的龃龉,他们之间,难道就只剩下了恩情和负疚?   他怔怔地出了一会儿神,低声道:“等凭渊回来,替我告诉他,我想安静几天,让他不要多想,好好吃饭睡觉。”   他还远远没从大病中缓过来,疲惫又茫然,一时间剪不断,理还乱,只有本能地先放一放,让彼此都少些煎熬。   洛凭渊怎么可能不多想,从驿馆骑马赶回,还没来得及迈进内院就被拦住了,得知静王的意思,顿时如同挨了晴空霹雳,脑中只有一个念头:果然被皇兄讨厌了!皇兄一定是伤得太重,连看都不想看见自己。   他失魂落魄地立在原地,连秦肃简短的解释都没听清,半晌才脚步跌撞地走到自己住的厢房,但觉眼眶发涩,满心酸楚,恨不能放声大哭一场。   不要紧的,皇兄生气不是再正常不过么,即使被拒之门外,只要有助于静养恢复就好。   亟待完成的事务还有很多,洛湮华曾为户部清账付出许多心血,自己不能虎头蛇尾。而且不用多久就会一起回去洛城,他们得设法取得解药,为琅環伸冤,只要用心去做,皇兄一定会渐渐原谅自己的。   洛凭渊呆坐良久,直到从人送进房中的晚餐已经冷透,才拿起木箸草草吃了几口。他想,须得给李平澜写封信,但事关皇兄的解药,内容属于绝密,通过靖羽卫的渠道实在不能放心,或许还是得找阿肃,交给玄霜去办。   不管宁王有多纠结,琅環内部如何忧心,随着魏无泽身死,闵家获罪,世家大族不得不低头退让,生恐受到牵连撞在刀口上,江南地界进入了一段平稳期,闵家在洛城朝廷上发起的反对声浪也没了底气,短短几日内偃旗息鼓。   然而,也是在洛湮华病重昏迷的期间,洛城发生了一件大事——奉旨前往绥宁犒赏守军的安王洛君平在城郊游猎时,遭遇一伙夷金武者袭击,二十多名随从或伤或死,洛君平本人被挟持而去,下落不明。   事发突然,绥宁守将杨奉先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安王一路抵达后,常常嫌东嫌西,对简陋的条件诸多不满,若非由于互市的关系,此地还有些来自异域的新鲜物事供他解闷,怕是还要愈发抱怨。无论杨将军、绥宁知府王明远,还是同知、参军,都不止一次地提醒过,禹周和夷金如今关系紧张,没有兵马护卫莫要轻易出城,以免出现不测。洛君平起初倒也安分,只让人陪着在城中游逛,谁知那一天,三皇子不知怎地心血来潮,忽然起了打猎的兴致,带着一小拨随从不由分说就出了城门,结果就此一去不回,等杨奉先接到消息,点起人马四出搜寻时,只见到死伤狼藉、踪迹杳然。   皇子无端被掳走,生死不知,于绥宁军而言无异于祸从天降。人人都知道是夷金下的手,但此事连声张都不宜,又从何追查?   同行官员不断责问催促,安王府的随从更是气势汹汹,杨将军和王知府无奈向朝廷上书请罪并求援。两人安置家小,做好了天威震怒,一道圣旨褫夺身家性命的准备。请罪的折子刚刚交由八百里加急送出,绥宁城头就接到了一封夷金武士用弓箭射来的谈和书。   书信是夷金兵马元帅萨木赤代表摄政王完颜灼发出,大意是,我们前日有幸请到了贵国的三皇子来做客,正在好生款待,打算多留贵客一段日子,就如禹周一直热情招待完颜潮世子一般。不过,鉴于摄政王殿下颇为思念世子,想必贵国皇帝陛下亦会记挂三皇子,事情也不是不能解决。多闻贵国云王殿下光风霁月、令行禁止,只要云王愿意陪同世子前来绥宁,本帅可与四殿下相约城外会面,阵前换人,两国就此消除芥蒂,握手言和。想禹周崇理重信,天家兄弟情深,三皇子必可顺利返回。另外,完颜世子地位不及三皇子贵重,接受招待的时间又比三皇子长得多,我国其实吃亏不小,乃是因为久慕四殿下英明,渴盼一睹风采,这才作此提议,倘若贵国不同意,则交换之事就此作罢,双方各安天命。   请罪折子和萨木赤的书信一先一后到了洛城,朝野哗然,金殿之上登时炸了锅。安王的分量虽不及云王和宁王,但也是不折不扣的皇子,如果任由他成为夷金的质子,天朝上国颜面何存?去岁及年初对辽金取得的胜果也要大为受挫。既然没有现成的营救之法,拿完颜潮去换回三皇子未尝不可,问题是,对方何以非要指定云王出面?   云王洛临翩是镇驻边关,护持禹周安泰的定海神针,在军中声望尊崇,百姓心中更是敬若天人。多数臣子都旗帜鲜明地表示反对,夷金一向阴险,且曾经意图刺杀云王殿下,我们损失了一位皇子已是不幸,岂有明知危险还让四殿下踏入的道理?再者,完颜潮还被软禁着,谅那些金人也不敢拿安王怎样,不如从长计议,徐徐图之。言下之意,禹周可以没有安王,云王却万万不容有失。然而,也有一些臣子提出,在明明有机会营救的情况下,倘若非要四殿下袖手不救三殿下,则骨肉亲情何存,长幼伦常上又如何交代?我泱泱禹周与蛮夷何异?   两边各执一词,吵得不可开交,后一种观点人数虽少,却异常执着顽固,紫宸殿上端的是唇枪舌剑,人人振振有词。天宜帝头痛不已,此事委实两难,他当然不欲洛临翩涉险,对洛君平的莽撞气不打一处来,但要做出决定就此不管,又确有不妥不忍之处。   洛临翩沉着气听了一阵,但觉烦不胜烦,出班说道:“父皇,夷金虚张声势,用的是攻心之计,倘若避而不应,倒显得我禹周怕了他们,恐将折了士气军心。况且,区区阵前换质而已,儿臣若是畏缩不前,怎能受得起三军将士爱重膺服?日后敌寇来袭,又将如何率领王师征战?”   他向周围文臣武将扫过一眼,淡淡道:“两军对阵,北辽千军万马尚且俯首,倒要看看一群魑魅魍魉能奈我何?请父皇下旨,儿臣愿押送完颜潮前往绥宁,换得三皇兄平安返京!”   声音清寒如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凌然,令满朝鼎沸瞬间静止。他早已发现,一干赞成四殿下前往的朝臣中,有些确实是为了坚持己见,另一部分却与太子颇有瓜葛,不时去看辅政薛松年的眼色。自己离开洛城一段时日,甚或是出点意外,应该很符合太子的心意和利益吧?   看穿了这点,他心里一阵厌烦,但关系到家国大局,洛文箫那点诡魅心思还不值得考虑在内,就像他对洛君平十二分看不上、懒得管,但总不能弃之不顾,任由这位人品差劲的三皇兄落到外虏手中,遭受折辱摆布。   此去少则两月,多则三月,他在洛城待得气闷,走一遭边关权当透气,待到回转时,想来静王和宁王也到了归期,正可与他们重聚。   心意一决,云王就不再理会群臣劝阻,天宜帝于紫宸殿上准奏,少不得单独召见嘱咐一番。三日后,洛临翩提兵五千,押着完颜潮启程,往边城绥宁而去。他去岁班师时正逢冬雪皑皑,此去却是在炎炎夏日。洛城百姓闻讯,多有在道旁相送,有的随在兵马后面,直送到城外十里。 第一百五十六章 重殿失火   京城的讯息传到江南,若在往日,云王奉旨前往绥宁,即将与夷金阵前换质,这等大事,琅環定会第一时间呈报宗主。但而今静王才度过病危,朱晋哪里敢贸然惊扰,只好先找到宁王,两人再一同去询问梦仙谷主。   “不行,正因为是大事,现在才不能告诉江宗主。”奚茗画断然道,“不能让他耗费心神,至少迟些日子,待到脉象稳定再说。”   洛凭渊与朱晋对视了一眼,两人都没有异议。朱晋沉吟说道:“虽是不能请示主上,但夷金此举透着诡诈,我们总需做好防范,万不能让四殿下有所闪失。”只是,随着战事终了和宗主南来,琅環的主力目前集中在江南、湖湘一带,连熟悉边关征战的横刀和灵虚也不例外,现在赶去,动静既大,又不免有些仓促。   “不用过于着紧。”奚茗画的神色却不似他一般凝重,淡淡笑道:“苏阁主和云堡主最近没什么事,正在北边一带晃悠,他们得知消息,自会尽力护持四殿下周全。唔,慎重起见,我代江宗主给小苏写封信吧,你们派人送去。”   奚谷主与苏阁主乃多年旧友、莫逆之交,写封信不在话下。朱晋甚喜,云王还在韶安与北辽交战时,就曾多次得璇玑阁主苏凌雪和云毓襄助,有他们出手照拂,自是再好不过。   三人又商议片刻,云王动身之际,除了影卫小霍,身边还有秦霜抽出的七八名暗卫,加上层层兵马,理应是安全的。洛凭渊琢磨一下,属下靖羽卫中,聂寂峦剑法最高,曲观澜持有鱼肠剑,他于是召来二人,叮嘱即刻出发,直赴绥宁保护四皇兄。他想到,自己和静王回京时,洛临翩应该还在遂宁或归途中,但即使少了强援,他也一定要取到解药。   这时候,杭州府的清丈临近尾声,静王在奚茗画的诊治下养息病情,年轻的宁王重新燃起了斗志,却不知道,一个超乎想象的噩耗正在不远的将来等待着他。   从三月到六月,静王、宁王、安王、云王,四位皇子先后由于不同的原因离开洛城,或南下或北上,京中只余下在东宫戴罪软禁的太子洛文箫和才满六岁的小皇子洛允修。   习惯了众皇子不时进宫殷殷问安,天宜帝多少感觉不适应,连宫人妃嫔穿梭往来的重华宫都仿佛呈现出寂寥的暮气。他喟然想到,儿子一多,就要吵闹争斗,还得提防他们生出异心,可说烦不胜烦,然而一旦都不在跟前,又难免不是滋味。何况,三皇子还成了夷金的阶下囚,连能否全须全尾地回来都难说得很。   不算令他寝食难安的静王,撇开有罪的太子,将命运未卜的安王搁在一旁,皇帝恍然发觉天宜朝竟然只有洛临翩和洛凭渊两名成年皇子了。他近来精力大不如前,不由得感到些许不踏实,记起最近传出有喜的丽嫔,本来指望添个公主,现如今倒觉得,还是皇子更为合意。   因为三皇子出事的缘故,一年一度的雾岚围猎不得不推迟,天宜帝身体不舒爽,兴致也早已败得干净,本想索性取消,但下面又有一班臣子力主须得一切照常,免得让夷金小人得志,以为我们弱了气势。皇帝只得强提精神,云王离京不久,天子出行的仪仗也在三千禁军的前后护卫下,浩浩荡荡经城北镇海门,前往雾岚山。   心神不宁加上安王被掳的刺激,天宜帝对自身安全格外上心,特地下旨要李平澜同行。此次伴驾的仍是容妃,带着小皇子月月,随行的还有丹阳公主洛雪凝和准驸马林辰。   按照惯例,雾岚围猎的时间是三天,来回路途各需两日,一共是七天。然而,或许天宜二十二年的夏天注定多事,就在御驾出城的第三天夜里,重华宫中走水了。   谁也不晓得,已被禁足蕴秀宫中近一年的韩贵妃是如何走出了紧闭的宫室大门,在一弯残月映照下穿过御花园,来到供奉洛氏先祖灵位的含章殿,又是如何在值夜的侍卫、内侍、宫女都未曾察觉的情况下摸进偏殿,将几桶供奉长明灯的香油泼洒到桌椅器具上,而后引火点燃。   即使皇帝不在,宫中的守备正是最松弛的时候,夜半又是最容易疏神放松的时刻,这一切也未免发生得太过匪夷所思,令人猝不及防。   火势最先是从含章殿西偏殿的一处角落烧起来的,据说那里原本设有一间很小的密室,其中收藏的物品珍贵无比,机关繁复精巧,只有天子能够进入。但这仅限于宫人们私下传说,里面究竟藏着什么,甚至到底有没有密室,都无从证实。毕竟,重华宫中,每一处年代深远的宫室,都有着属于自身的故事和传闻。   熊熊烈焰以快得不可思议的速度在殿中蔓延,蹿上琉璃殿脊,映亮半边夜空,紧急示警的锣声响彻宫城,无数人从睡梦中惊醒。最先赶至现场的内侍宫女们看到身着黑色绣金宫裙的韩贵妃长发披散,孑然立在热浪滚滚的西偏殿内,凄声长笑,赤红的火光映着她曾经美艳的衰败面容,宛如地狱中的鬼魅。   在后来的审讯中,目睹当时情景的宫人战战兢兢地说,贵妃疯狂凄厉的笑声里好像夹杂着几个名字,那是江璧瑶、洛深华,还有,陛下的名讳。   桂秋宫的主位宜妃被外面的嘈杂声吵醒,披了件衣裳起身,隔窗看到远处闪动的火光,大宫女杏芬奔出去打探消息,隔了一阵回来,半是惶然半是兴奋地附耳禀告。   “母子俩都是恶鬼,死到临头还要拉人垫背。”宜妃低声自语,倏然提高了嗓音,“烧吧,烧吧!姓韩的贱人早该死了!以为把别人的皇子都害死,她那阴险儿子就能登上大位?做梦去吧!”   “娘娘,慎言啊!”杏芬吓得失色,连忙压低声音劝止,“须防着人多口杂,被听见传了出去……”   “事已至此,本宫还怕什么!”宜妃冷笑道,“纵火烧宫是什么罪名,谁不晓得她一心要压过皇后,为了那点见不得人的心思,连先帝都敢冒犯!以为装疯卖傻就不会祸延全族?贱人就是贱人,谁沾上谁倒霉!”   “娘娘,”杏芬领会不了她话里的意思,只忙着劝道:“连北辽都不是云王的对手,有四殿下亲自前去,三殿下一定能平安归来的。在那之前,您万万要保重,莫要熬坏了身体啊!”   “谁知他肯不肯尽力。”宜妃喃喃道,却终于停下了口。   安王在洛城待得好好的,若不是太子暗中授意怂恿,怎么会突然去了绥宁,成了夷金的俘虏?这些年她低声下气地服从韩贵妃,做了多少违心的事,洛君平又替太子担了多少风险骂名,到头来就落得这么个下场。   人尽皆知,云王与安王不睦,但凡提起洛临翩,洛君平就如一只竖起羽毛的斗鸡,自小到大积累嫌隙无数,绝非一日之寒。但她现在只能将微薄的希望寄托在四皇子身上,盼望以云王的本事和冷傲性格,不至于记恨自己的儿子,能将他活着救回洛城。   隔着重重宫室,仍能辨出含章殿方向火光冲天,这对母子,一个毒如蛇蝎,一个狠似豺狼,想想就令人不寒而栗。   她从杏芬手中接过锦帕擦拭着眼角,泪水却越擦越多,怎么也止不住。   芷汀宫中,莲妃同样伫立窗前,望着夜空下的火光,一向恬和清淡的面容现出少有的凝重。那个害死了琅環皇后,曾经在宫中权倾一时的女人终于葬身火海,但是看样子,竟是要以死作为代价,带走属于静王洛湮华的生机。从去年中秋被强制养病起,韩贵妃一直表现得安分守己,待到太子出事,又传出受了刺激有些心智失常,时有疯言疯语,自己和其他人都大意了,即使了解她的深沉心机,却低估了那份纠缠十数年的怨毒。   或许从很久以前,韩素宜就已经是个疯子,皇后早已辞世,她却仍然无时无刻不在与对方争斗,将嫉恨、折辱加诸到洛深华身上。赢过江璧瑶,让洛文箫胜过洛深华,就是她活着与死去的意义。   这一夜,宫城中乱做一团,人人奔走惊呼,偏偏大内总管吴庸和统领李平澜都不在,副统领袁旭升紧急调集三十架水龙,汲太液池水灭火,饶是如此,若非后半夜突然下了一场透雨,恐怕就不止是西偏殿化为灰烬了,整座含章殿都将付之一炬。   宫中失火令刚刚恢复平静的京城又一次笼罩在不安的气氛中,即使极力平息事态、减少影响,城里还是出现了不少谣言。有人说韩贵妃会妖法,是专门来谋害宗室、祸乱江山的,否则纵火烧哪里不好,为什么遭劫的偏偏是含章殿?又有人记起旧事,说当年琅環皇后就是死在妖妃手中,边境的连年战祸正是因之而起;也有人不相信,说火灾是雷击所致,乃上天示警,劈死个把宫妃不过是顺带的意外;……   含章殿被焚,罪责更甚于皇帝常去的清凉殿、御书房失火,袁旭升暗暗叫苦,又不敢迟延,拂晓就命人飞马往雾岚山报讯,即使火势并未殃及供奉宗室灵位的主殿,西偏殿烧毁也是天大的乱子,代表着宫内即将掀起血雨腥风、无数人头落地。他自己也难逃问责,只盼望后半夜那一场及时雨能够解释为天意护佑,令皇帝在保全颜面之余,缓和几分杀机。   雾岚围场的皇帐内,天宜帝紧盯着跪在地上的御前侍卫,面上神色由震惊而震怒,却没有立时发作。他沉吟着,目光渐渐变得复杂难名,缓缓问道:“确定是西偏殿烧毁了,不是主殿,也不是其他地方?”   “回陛下,就是西偏殿。”那侍卫战战兢兢又不明所以,颤声答道,“火势就是从那里起来的,一开始就烧得极大,袁副统领虽带着小的们奋力扑救,但已来不及保住殿宇、救出贵妃;幸得天降大雨,主殿和东偏殿未受波及。”   “什么贵妃,一个私出宫门,夜闯重地的疯子、罪人,也配做贵妃!”天宜帝从鼻孔中发出一声冷笑,沉沉说道,“不过离开三天就出事,这围猎看来也别想猎下去了。回去告诉袁旭升,让他给朕好好地查,含章殿怎么会突然走水,都有谁参与其中?若是朕回去时还查不出个子丑寅卯,就提头来见!”   皇帝的语气虽然古怪,但不似要重重降罪,那侍卫诺诺连声,心里却稍微松了口气,赶紧退了出去。   吴庸的脸色不知何时已变得煞白,他看一眼同样站在旁侧的李平澜,在李统领从来波澜不惊的眼中捕捉到一抹怒意,虽然短暂,却如惊涛骇浪。   水火无情,宫城内外,也只有寥寥数人能够明了,西偏殿被烧毁意味着什么。与金丝楠木的巨大殿梁、灿烂的琉璃瓦,古朴贵重的陈设一同灰飞烟灭的,还有那间唯有帝王能够进入的密室,以及藏于其中的无价之宝——根除碧海澄心的解药,琅環宗主最需要的东西。   火场中到处是烧融的瓦砾,遍布焦痕和水迹,李平澜走近时,众侍卫宫人已清理出十多具内侍宫女的尸身,全都焦黑不成人形。   “凭着位置和头上金饰,属下等辨认这应是贵妃的骸骨。”袁旭升指着地上单独放置的一具说道,“经过清点,被烧死的有当夜值守含章殿的宫人,也有救火时身死的,此外还多出一具尸身,很可能是贵妃的贴身宫女织锦。”   李平澜看也不看,目光扫过眼前残破狼藉的景象,淡淡问道:“当值的侍卫呢?我是不是吩咐过,含章殿的一草一木都需看顾好?”   袁旭升脸上现出愧色,李统领确实不止一次下令、交待,平日里安排值守的也都是御前侍卫中的精锐,他低声道:“前一晚,端王府和睿王府先后遇到贼人潜入,惊吓了女眷,两位王爷已随驾去了雾岚山,府里就派人向宫中求助,属下临时分拨了一些人手出去。”   先是天宜帝将高手都带走护驾,紧接着恰好碰上两家王府求助,不好不给面子,当夜负责巡视含章殿的两名侍卫都是他抽调递补过去的;结果韩贵妃潜入时正逢换值,这两人提前半刻被一伙内侍叫去猜枚子喝酒,竟是留出了空隙。皇帝、顶头上司都不在,下面的人趁机偷懒放松原是常情,是自己身为副统领疏于督促了。   “含章殿的内侍宫女呢?也去喝酒赌钱了?”李平澜问道。   “是有两个被怂恿出去一道玩乐,其余几人都死在火中。经过查验,他们口鼻中吸进不少烟尘,是被呛死的,但却没有挣扎过的迹象,应是在起火前就被迷晕了。”袁旭升继续禀道,他不知是否错觉,随着对话的进行,李平澜身上仿佛传来无形的压迫,压得他呼吸困难,声音也不自觉地越来越低,“经彻查,宫城中并无外敌侵入的痕迹,属下推测迷药很可能是贵妃携带施放。目前蕴秀宫、含章殿一干宫人,以及其他相关人等已全部羁押,正在逐个审讯。”   “你不用心存顾忌,也不必看谁的情面,哪些人参与其中,知道多少,又做了什么,全都要查个明白。”李平澜道,“此事干系太大,不仅我和吴总管,连陛下也必须给出交待。旭升,你将该做的做完,也自请罪责,等候发落吧。”   他淡淡叹息一声:“千日防贼,功亏一篑,还真是,天意如刀。”   袁旭升低声答应着,心头多少有些迷茫,但冷汗已不知何时湿透了里衣。他被提拔为副统领已有五年,跟着见识过无数风浪,却从未如此鲜明地感觉到李平澜的情绪,那是一种蕴在深沉怒意下的苍凉无奈。   宫城西南角,朱墙隔出的两进值房内,吴庸坐在一张扶手椅中,面无表情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张承珏。   “师傅,徒弟是被韩家要挟利用,一时蒙了心窍。”张承珏痛哭流涕,“他们说,那姓韩的贱人被关得久了,想到御花园走走散心,只要行个方便,就将从前落下的把柄一笔勾消。徒弟糊涂啊,如果知道她竟然胆大包天到去纵火,借一万个狗胆也不敢允她踏出蕴秀宫半步。师傅,我是您养大的,求求您老人家救救我吧!”   “不错,从你七八岁进宫,就是拜了我做师傅,我送你到内学堂识字读书,手把手教你服侍人的本事,告诉你在宫城中如何为人处世,什么银子不能拿,什么样的人不能沾。”吴庸神色默然,盯着他糊满眼泪鼻涕的脸,“可我没交你对我说谎,更没教你从背后捅师傅一刀,你是无师自通啊!”   “徒弟不敢、不敢,您这么说,我恨不能立时死了!”张承珏哆哆嗦嗦道,往前跪行了半步,像是想去抱吴庸的腿,但又鼓不起勇气。   “做都做了,你还说不敢?”吴庸脸上现出一丝混合着厌恶的不耐,“是谁叫高木儿设酒赌钱的?又为什么突然想起去邀负责含章殿的张平桥、赵康两名侍卫?为了引开他们,连尚衣局的宫女都参与了,除了你张管事,宫中谁还有这么大面子?”   张承珏口唇微动,本欲再替自己掩饰两句,但迎上吴庸毫无温度的目光,突然崩溃下来,嚎啕大哭:“师傅,我是答应了帮那韩贵妃到含章殿独自待上一会儿,但真的万万没想到她会放火自焚,她只说要去先帝灵位前叩拜禀告,为太子祈求保佑;小的开始不敢应,她又说不进主殿,只在西偏殿祝祷一炷香,徒弟这才打了招呼!殿里为何会搁了香油,我实是不知!”   他不顾一切地膝行上前,拉住吴庸的衣角:“小的罪该万死,可是敢对天发誓,绝无害您之心,求求师傅拉我一把,李统领向来肯给您面子……”   “住口,你还有脸提李统领!”吴庸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断喝一声,“来人,将他拉开!”   两名内侍闻声进来,将软成一团的张承珏拖到旁边,又有一人上前,呈上录好的供状。   吴庸接过来看了一遍,微微点头:“让他画押!”从头到尾,他一句也没有过问韩家拿住了自己的徒弟什么把柄,那已经不重要了。   待到画押完毕,他挥手让所有人都出去,注视着面无人色的张承珏:“你确实没胆子帮人纵火,但也该心里有数,韩贵妃花费偌大周折,绝不可能只为了去拜一拜灵位。枉费我教导多年,你小事上精明,紧要关头却心存侥幸、不知进退!而且,尽去贪图些不该贪的。不是我不想救你,而是祸事太大,咱家护不住。”   他慢慢站起身:“李统领半个时辰后派人带你去审问,这屋里一杯鸩酒,一柄匕首,好自为之罢。”   “师傅!”张承珏惊喊了一声,尖锐又恐惧。   吴庸没有回头,他一向挺直的背脊微微有些弯曲,像是骤然苍老了十岁:“承珏,别说师傅不帮你。想我吴庸十岁进宫,辛苦做人几十年,图着给自个儿将来留第一百五十七章 上穷碧落   韩贵妃火烧含章殿,自焚而死,消息传到东宫,洛文箫先是凝滞在原地,石化般毫无反应,当周围的从人、内侍以为太子是悲痛过度或者吓傻了时,他却猛地仰起头,爆发出一阵难以遏制的狂笑。   笑声无休无止,充溢在空寂冷清的宫室内,直上顶梁,几乎要传遍整座太子府,仔细听来,竟似颇为欢畅,又带着无法言述的疯狂之意。   侍从们面面相觑,都有种寒毛倒竖的恐惧感,太子殿下莫非与贵妃一样,受刺激过度患了失心疯?   温逾壮着胆子靠近:“殿下,娘娘已然仙逝,人死不能复生,请您节哀……”   “哈哈,节哀,当然了,哈哈哈!”洛文箫大笑道,“有这么一位母妃,做儿子的不节哀怎么行?父皇还等着我的请罪折子呢!哈哈哈哈!”   他用力将温逾推到一边,踉跄地朝殿外走去:“滚开,都滚开,跟着我做什么,本殿下还能插上翅膀飞出去不成!”   负责看守的众人见到这副光景,都不免心中唏嘘:真是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本就处境岌岌可危,再摊上一位失心疯犯下重罪的母妃,着实是不发疯也难。   没有人能了解,洛文箫笑声中的真实含义,无论是矛盾难名的心情,压抑已久的怨恨,还是那份隐秘的窃喜。   接到报讯,他想起的是韩贵妃当初蘸着茶水,在桌面上写下的八个字:假以时日,必毁解药。   从很久以前,他心里就时常冒出一个怪异的疑问,究竟是母妃在全力以赴地为他铺路,还是,自己其实只是一件工具,被操纵利用着帮她达成心愿?如果说,一步步的道路都是自己走过来的,那么最初的最初,又是谁在心底播下嫉恨的种子,让自己感受权利带来的无上快感,品尝攫取的血腥,驱使着他在每一次分岔路口做出选择?   时至今日,他算是看清了,在韩贵妃眼里,赢得与江璧瑶之间的胜负比任何事都更重要,超过家族的兴衰,甚于自身的性命,肆无忌惮,无所敬畏,至于自己这个儿子,最大的价值就是替她赢过洛湮华。   之所以大笑不止,并不是无法接受或感觉悲哀,而是相反地,他发觉自己根本不在乎。闻之西偏殿全毁的一刻,难以言喻的狂喜自心底涌出,远远压过丧母之痛与可能被牵连的惶恐。他是皇子,只要不牵扯谋逆,再多几条过错也罪不至死,而静王却注定要死了!碧海澄心根除不了,即使天宜帝仍然肯在月中赐药抑制毒发,洛湮华的身体又能拖延多久?短则数月半载,长不过两三年,毕生最大的敌人就会在痛苦中死去,而自己却依然活着。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他与死去的韩贵妃心意相通,将彼此看得透彻。他从未如此了解母妃,而对方又何尝不是早已洞悉了自己?   现如今,自己一方已推出了全部筹码,韩贵妃赔进性命,魏无泽身死江南,合力将洛湮华逼入绝境;而先前的布置也如预期般进展顺利,夷金十分守诺,也可以说,果然舍不得放过机会,在边关为洛临翩设下杀局。不管云王还是安王命丧绥宁,对自己都只有好处。   他已经无事可做,余下唯有等待。当然要含悲忍痛地节哀顺变,恭顺卑微地泣涕请罪,等着看情势变化、好戏连台。即使暂时保不住太子之位,他也是天宜朝的二皇子,只消没有了静王,一切来日方长。   洛文箫终于止住了歇斯底里的笑声,用衣袖擦了擦笑出的眼泪,相较悲痛,他此刻心头洋溢着期待与兴奋,还有某种畅快难言的狂意。死吧,都死了才好,唯有自己能够幸存!渐渐地,他的唇角又勾勒出一丝残忍的笑意,可惜,真想亲眼欣赏,看洛湮华得知解药烧毁时,脸上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含章失火的情报与李平澜的信通过飞鸽传书送到江南,就像平地惊雷,将所有知情的人都震懵了。   厢房中,洛凭渊手里的茶杯当啷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朱公子,你不要和我开玩笑,这怎么可能!”   朱晋神情怆然,递上手中揉成一团的帛书,苦涩说道:“五殿下,我也盼望只是玩笑,但李统领是不会弄错的。”   洛凭渊机械地接过,一时仍然无法置信,书信上的字迹在眼前跳动,每个字都像化成了一把刀,戳得他痛彻心肺。他的脸色变得纸一样苍白,帛书从指间掉落:“不,我不信,我不信!那明明是给皇兄的解药,凭什么说没就没了?!”   声音里带着不自觉的愤怒绝望,就像猝不及防遭遇了重创,朱晋和容飞笙都说不出话,他们对如此残酷的打击同样反映不过来。   洛凭渊也不指望听到任何回答,他突然明白,谁都没办法,事实已经发生,凝聚着众人全部希望的解药是真的毁在一场大火中,被韩贵妃烧掉了。那皇兄怎么办?距离奚茗画给出的期限只有三个多月了啊!   一股热血直冲头顶,他转身奔出房门,径直朝向静王养病的卧房。   “五殿下,主上才睡下……”谷雨和白露守在外间,见到最近被拒之门外的宁王白着脸往里闯,都吓了一大跳,生怕他又要冲撞宗主。但是哪里来得及拦,眼前一花,人已经进去了。   室内气氛安宁,洛凭渊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趋近床前看见洛湮华合着眼睛侧躺,正在静静地小憩。皇兄的脸色依旧苍白,但与前些天刚苏醒时相比,多了少许柔和,不再脆弱地好似一碰即碎。轻轻靠近,就感觉到他身上温暖的气息,经过这些日子的悉心用药,好容易才不再时时低烧。   洛凭渊怔怔望着他线条清丽的侧脸,心如刀绞。   他的皇兄,从来不曾令人失望,自己求他醒过来、不要走,他就尽力地醒了,即使病得严重,也在艰难地一点点恢复。可那些恶鬼却要从地狱爬上来纠缠,生生从自己身边将他夺走。   记得在恬园中,听见魏无泽向青鸾言道,还有些事要办,再过十天半月才会撤到岛上;又说江南士族无用,幸而也没寄托希望,原来,这才是他们最后的底牌。   为了不留痕迹,幽明道并不直接动手,而是在外围骚扰端王府和睿王府,分散大内侍卫的注意,韩贵妃则不惜搭进性命引火自焚。如此安排,罪名都落在死去的韩贵妃头上,正在软禁又遭逢丧母之痛的太子反而显得甚是无辜,受到的牵连也会减到最低。   有一刹那,宁王血灌瞳仁,如果皇兄因此不治,他要将洛文箫千刀万剐,凌迟处死。   洛湮华觉出身边轻微的动静,但近些日子,奚茗画为了让病人少思多睡,方子里添了几味助眠的药材,弄得他迷迷糊糊,好一会儿才辛苦地张开眼睛。   “凭渊,你怎么了?”他低声问道,头脑还有些昏沉,“可是出了什么事?”   “不,没什么,”洛凭渊如同从噩梦中惊醒,慌忙说道,“真的没有事,是我太不小心,吵到了你。”   他用尽平生的定力,让自己不要流露出异样,轻声说道:“皇兄,我只是想你了,溜进来看看。再睡一会儿吧,你……你需要多休息。”   他强押住心头的凄恻与惶然,赶紧退出了卧房。纵然瞒过一时,又能如何呢?   似乎一直以来,每次遇到难题,他总是本能地想到静王,依赖皇兄,但是这一次,唯有自己面对,因为皇兄已不可能实现他的愿望。没有解药,寒毒就会侵蚀洛湮华的身体,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   他知道,一旦病情到了后期,五脏六腑都将逐渐丧失生机,出血、僵坏。常人无法想象的痛苦折磨,将要降临到皇兄身上。   洛凭渊重新找到朱、容二人:“朱公子、容管事,我们要即刻寻找解药,宫中失了火,世上难道就没有雪蔓青了?”   朱晋和容飞笙都是点头赞同,但神色间并不见多少希望。容飞笙说道:“五殿下,宗主的解药是琅環的头等大事,从去岁年初开始,怀壁庄就多方寻找,至交好友、武林同道,但凡有一丝可能,亦是一一求助相询。然而雪蔓青果乃是稀世奇珍,我们花费无数时间精力,却至今难觅机缘。”   朱晋神情沉重,也缓缓说道:“北至苍山云堡,南到云贵苗疆,属地唐门,东海蓬莱,南海琼花,以至大理、吐蕃,琅環都曾一一询过;三山五岳,名门正派如少林、华山、崆峒,更是不曾遗漏,实不相瞒,在下也曾腆颜写信到翠屏山,向尊师莫真人求助,但时至今日依旧遍寻不获。”   他深深叹了口气:“主上为了琅環身中至毒,受尽皇帝牵制折辱,若是有一点其他可能,我们也不会将希望寄托在宫里。”   随着他们的述说,洛凭渊觉得一颗心在不住地下沉,沉入深不见底的冰寒渊蔽,即将永远不见天日。如此奋力搜寻,一年半都没有结果,而现在,只有三个月了。   “情势演变至此,必须抛开以往的顾虑,”他咬了咬牙,“单靠琅環暗中寻访,速度太慢,我们必须尽全力,调动所有力量,才有机会化不可能为可能。”   “五殿下的意思是……?”朱晋心里一动,约略明白了他的想法。   “放出消息,向江湖同道发布悬赏,让更多人加入寻找。”洛凭渊说道,“无论是谁,即使是十恶不赦的魔头,只要能在期限内找到雪蔓青果,我洛凭渊什么要求都答应!”   朱晋和容飞笙对视一眼,均在对方眼中看到一丝惊异,以宁王而今的身份地位,许下这般承诺可不是闹着玩的。   “五殿下说的有道理,时间紧迫,所有的办法都要尝试,悬赏令是一定要发的。”朱晋苦笑,“只是殿下这一诺的分量未免重了些,还是以琅環的名义来办吧,莫要药材还不知在哪里,先引起朝野大哗,让主上再添烦扰。”   容飞笙也道:”具体的措辞也须慎重,江湖中人心莫测,若是将话说得太满,有时反而会导致争斗算计,耽误了我们的本来目的。”   洛凭渊默然,在他心目中,皇兄的病情原是比任何事都要紧,但自己阅历不足,已经因为莽撞冲动铸成了大错,不能不考虑他人的意见。   他微微点头:“也好,那么事不宜迟,咱们立刻就办,先将消息散发出去,且看看可有回应。”   天宜二十二年七月初三,琅環通告江湖,发布悬赏令,为宗主求取一味名为雪蔓青果的药材。令帖中言明,任何门派、个人,只要能在一百天期限内提供药材,在不违背江湖道义的前提下,不论有何要求,琅環无有不应;若能提供可靠线索,帮助寻或雪蔓青果,酬银十万两。   此令一出,一日间轰传长江南北,正邪两道为之震动。按照武林规矩,提供有效线索给予的酬金通常是全部赏格的十分之一,也就是说,为了一枚雪蔓青果,琅環至少愿意付出百万两白银,或者满足同等价值的要求,而后者,往往是无价的。这份悬赏令规格之高、数额之巨,在百多年来的禹周江湖中堪称首屈一指。   雪蔓青是一种什么样的药材,为何好似比千年人参、九转灵芝还要贵重,难不成它能起死回生?多闻琅環宗主江华身体虚弱,年初时还盛传过他身中奇毒,看来不是虚言。必然是宗主到了病情危重的地步,琅環才会一改素来低调的行事风格,向整个江湖寻求延命的灵药。一时间,江湖人士闻风而动,三日之内金陵怀壁庄就收到了七八种药材,二十多条线索,但查验下来,没一样靠得住,绝大多数来人连雪蔓青长什么样子都不晓得。   洛凭渊从未感觉时光这样短暂,又是如此难熬。一百天是多久?一百个昼夜,一千二百个时辰,四千八百刻。日冕伸缩的影子,夜半街巷响起的更鼓,灵隐寺晨起的钟声,都在一遍遍地告诉他,时间正从身边流逝。百日期限就像月中十五的月轮,一夜夜变得残缺,转眼只余下九十多天。一同流逝的,还有洛湮华的生命,任凭怎样挽留也无法留住。他甘愿为了解药倾尽一切,然而当解药本身都无从寻觅时,再是用尽力气伸出手,抓住的也只是虚空。   金陵府和杭州府的清丈田亩如期完成,接下来是复核造册,将世家大族吞并的田地重新分发给失地的农户。这一步同样是水磨工夫,如果按照原定安排,洛凭渊是准备交给钟霖,自己先行与皇兄一道坐船踏上归途;但现在,赶着回去洛城已失去了最重要的意义,还不如在江南耽一些日子,寻找药材,让静王多几日养息。   洛凭渊不再去驿馆,除非必要,也不再处理公务、面见下属。他请容飞笙在外院收拾出一间不大的书房,命人将所有能搜集到的,记载百余年中世间情状的典籍、书册都送到里面,从医书到游记,从笔记漫谈到地方县志,奇花异草、机关暗器,奇闻异事、武林实录,……堆积如山的书册占据了房中大部分空间,洛凭渊就待在里面,夜以继日地查阅卷册,寻找线索。   他只能想出这个笨办法。雪蔓青数量稀少,几百年才有一次结实的机会,果实成熟后,如果在数月内未能被炼制成药材,妥善保存,就会失去效力。因此即使发动整个江湖,要想在期限内遇到正值长成的新鲜雪蔓青果,希望微乎其微。洛凭渊想到,如果曾有哪一位高人异士因缘巧合地采撷、制出药材,或许会留下文字记载,就算同样机会渺茫,也不能放过其中微小的可能性。   书房中除了他,认识的琅環中人也常常进来,连着几个时辰以致通宵彻夜地一道浏览,江晚璃、慕少卿、谢潇、白清远,相互谁也不说话,只有书页翻动的沙沙声响。   所有人都明白机缘微薄,接近于无,但如果不竭尽全力地追寻,直到困倦欲死,直到无以为继,又将如何面对每一次日升月落,暮鼓晨钟。   如是晨昏交替,光阴似箭如飞,转眼间十天过去,最初的热度开始减退,向怀壁庄提供药材或线索的人在减少,宁王这边,查过的书册成摞成堆,值得追踪的发现却一条也无。   沈翎在白家庭院门前下马,取下雨披递给迎上来的从人,又摆手示意四名随从在门房等候,才独自随着一名管事踏入门廊。   他已经有些天没见到五殿下了。而上一次来到这座静王养病的庭院,还是将近一个月前、查封恬园的时候。   庭院里并不冷清,时时有人往来走动,却比印象中更加寂静。前去书房的路上,他看见好几名相识的琅環下属,有玄霜暗卫,也有白家的公子,但每个人都保持着静默,没有谁过来同他打招呼寒暄,只是远远地颔首。   沈翎吸一口气,在夏末的细雨中觉出一丝寒意,他仿佛闻见了从遥远的重华宫城飘来的浓烟与烈焰气息,那场大火要夺去琅環的灵魂,也无怪空气中弥漫着无声的痛苦悲愤。   五殿下忽然召见自己,难道与静王以及琅環有关?他心里不禁忐忑起来。   洛凭渊仍在埋头查阅,相比静王刚病倒那阵子,他明显消瘦了,因不眠不休而神情疲惫,眼中布满血丝。书架上、角落边,案几上,到处堆积着小山般的书卷。   沈翎知道他与静王感情亲厚,但骤然见到自家殿下变得如此憔悴,不禁担忧起来,等听到宁王的吩咐,更是吃惊非小。   “殿下,琅環的赏格已经足够丰厚,您何必再颁一道。”他忍不住要劝说,“非是属下不愿从命,但靖羽卫不是江湖门派,就算咱们不正式行文,这一道悬赏发出去,被朝中那些有心人知道了,只怕也要招惹非议,陛下那里难保不会怪责。”   他斟酌着又道,“或者,殿下一定要亲自出面的话,还是通过琅環散发消息更为妥当,不至于招来太多攻讦。”   “沈副统领,如你所言,以琅環在江湖武林中的地位,加上悬赏,已经达到极致,如果我也照样去做,能起到多少实际作用呢?”洛凭渊神色不动地听他说完,才淡淡道,“而靖羽卫是官身,会引起不同的关注。有些人或者势力,不缺少银两,不需要江湖地位,却可能在意权势。”譬如期望结交权贵的富商巨贾,再比如,被朝廷驱逐的昆仑府,日后总要谋求重返禹周。   话到此处,他目中倏然现出明锐慑人的光采:“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朝廷说什么,父皇怎样看,都是日后的事,我既顾不了,也不想管。沈副统领,皇兄的情况你都明白,一切有我担待,你尽快去办就是!”   沈翎明白无法再劝,躬身领命。他总觉得洛凭渊与以往有些不同了,看似冲动的决定,其实已经过深思熟虑,但若说理智,又像隐藏着不惜代价的执着,甚至疯狂。静王洛湮华淡雅从容的风华,沉静的目光不期然浮现在脑海,过往交集不多,但对方的睿智与沉着令他无法忘怀,也唯有那个人,能够如此深刻地影响宁王。   “许久不见大殿下,不知近日,情况可还好?”他不觉试探地问道。   “皇兄他,还是在静养。”洛凭渊锐利的神情柔和下来,顿了顿,才慢慢说道,“虽然大家都尽量不拿外面的事让他烦心,但是,我想他很可能已经知道了。”   声音里有着不易察觉的沉郁,沈翎怔了一下,见到他眉宇间的暗淡神情,对自己的贸然提起顿时有些后悔,连忙胡乱劝道:“吉人自有天相,静王殿下人品贵重,非是寻常人等,想来定会逢凶化吉、遇难呈祥的。”   此语实在不过是一句泛泛的安慰,洛凭渊却深以为然,颔首说道:“确实,常听人说尽人事、听天命,但我却觉得,像皇兄这样的人,纵然天地不仁,也应还他一条生路。既然有了碧海澄心,又怎能缺失雪蔓青果?如若不然,天道何存?”   他起身走到窗前,凝视笼罩天地的无边烟雨,目光仿佛投向极远的远方。苍茫世间,上穷碧落下黄泉,那一枚唤回生命的小小果实,究竟在何处呢?   是年七月十四,宁王通过靖羽卫发出赏格,凡能为琅環找到所需药材的人或帮派,除却怀壁庄给予的酬劳,还可以任意要求五皇子洛凭渊为其做一件事,只要符合道义、不违国法,则承诺既出,绝无更改。 第一百五十八章 咫尺天涯   就如洛凭渊所想,静王的确已经知道了,包括自己的病情,以及洛城发生的事端。   众人都小心翼翼地瞒着他,但是一个个的神态、目光怎么可能不露痕迹?自己的身体状况,也不会没有感觉。   他问秦肃,阿肃用最简单的“无事”、“不知”回应,声音却有些沙哑,躲在屋梁上不肯下来;洛湮华再问慕少卿,问容飞笙,问表妹江晚璃,尽管每个人都含糊不清,极力掩饰,他相互印证之下,心里也就渐渐了然。他最后叫了朱晋来问,朱副庄主见实在无从瞒起,只得说出宫城失火的消息,虽绝口不提解药,洛湮华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阿晋,放松一点,”他看着朱晋发湿的眼眶,只默然了一瞬,就静静说道,“对我们来说,这未必是坏事。”   “主上……”朱晋好一会儿才体会他的意思,声音禁不住地发抖,却一个字也接不下去。   “李统领已经尽力了。天要下雨,韩贵妃也算把能赔的都赔进去了,总要索讨些代价。”洛湮华淡淡摇了摇手,“所以,就这样吧,大家不要多想,我们还有要做的事。”   “五殿下非常担心,”朱晋低声道,“最近都不肯休息。属下觉着,他的状态不太好。”   他本不该提起洛凭渊,所有可能导致宗主劳神或情绪起伏的话题都应尽量避免,但不知为何,还是提了。洛湮华的反应太过从容,就像于生死已然看淡,除了尚未完成的最后一件大事,对世间已不萦于怀、了无眷恋。他不由自主地想打破这份平静,制造一些牵挂,毕竟,主上放不下的不只有琅環,应该还有五殿下洛凭渊。   洛湮华的脸色依旧是苍白的,他将目光移向窗外,像是没有听到朱晋的话,悠悠说道:“再过几日,奚谷主不反对的话,我们就可以启程回京了。只是看样子,中秋多半要耽在路上。”   朱晋见他有一丝倦意,显然不愿多谈,又想到此去极可能即是永诀,心中一阵痛楚,再说不出话。他唯有起身行礼,退出了卧房。   洛湮华独自靠在床头,亲人、朋友、下属们的悲伤,他看在眼里,却无法告诉他们,自己在得知解药被毁时的感受。   也许旁人不会相信,但他的确很平静,甚至觉得,这样很好。青鸾选择与魏无泽同归于尽时,是否也怀着类似的心情?   没有了解药,意味着自己来日无多,再不会对帝位构成威胁。以天宜帝的性格,除去一块心病,想必在减少猜忌之余,又会加倍担心琅環随之而来的报复。如此,最有利于申冤的时机已然到来,皇帝再是不情愿,恐怕也得考虑退让、安抚,与琅環化解仇怨了。   去岁初夏,在寿宴结束的夜晚走进御书房,选择杯酒立约之际,他已然想到,天宜帝能提出喝毒酒这样狠辣的条件,就意味着绝不会同意给解药。而今的形势,虽不知那位父皇是几分无心,几分有意,却符合他最初布局的构想。冤屈昭雪,十年前的真相大白于天下,而随着身为宗主的自己逝去,琅環将脱离与宗室最后的联系,彻底回归江湖,同朝廷形成新的平衡。   如今,距离最终只有一步之遥,留给他的时间也还够用。   他不是圣人,在中盘落子时也曾犹豫彷徨,因为一个人走向终了,感受生命流逝,是如此地孤独。也曾茫然地想过,为什么不能自私一点,试着去强求,让自己也一并活下去呢?   但那是在来到江南,发生连串事件之前,现在,他有些累了。上天选在这个时候斩断生路,如同在冥冥中相告:放弃那一线不应存在的冀望,你终归要回到原本的宿命里。   洛湮华慢慢躺回枕上,经过大半月的养息,身体依旧空虚乏力,耳边仿佛想起魏无泽肆无忌惮的嘲弄:“我早就说过,大皇子,天不佑你,越挣扎越是短命,我看你能支撑到几时!”   他合上眼睛,如此结局,一了百了,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好。身边的人或有哀伤,但随着时光推移,伤痛总会淡去,就像自己多年未曾踏上江南的土地,琅環依然能够井然有序地休养生息、恢复元气,换成其他有能力的人,说不定更加胜任宗主之位。   没有了自己,晚璃还有慕少卿相伴;莹川或许能放下心结,若菡也不必在芳华岁月里日复一日地守候,她们都是聪慧美丽的姑娘,会过得比现在幸福许多;而阿肃,也终于能安心地卸下责任,不必须臾不离地担任暗卫,而是拥有属于自己的生活。   他最后想到了凭渊,心底泛起细微却清晰的疼痛。尽管没人提起,但他知道,皇弟每天都会到卧房来,趁着自己睡着的时候,在床榻边坐上片刻,再无声地离去。有几回,他在朦胧中感到洛凭渊拉着自己的手,就像多年前,那个可爱的娃娃跟在身后,眷恋而信任地牵着他的衣角。   凭渊当然会过得很好,自己应该还来得及做一些安排,为他和临翩,也为琅環。想来终有一日,宁王将登上那座世间独一无二的至高之位,尽抒平生志向,禹周的似锦山河在眼前铺展,今日种种消散无痕,尽付云烟。   …………   思绪逐渐飘散,在安静睡去的一刻,洛湮华感到了过度疲惫后的解脱。棋局已定,终盘不远,至于即将随着生命消逝的其他东西,他只能放下,当做它们并不那么重要。   对于下属们和宁王满天下地寻找药材,静王也依稀听到了一些消息,显然,除非发生奇迹,雪蔓青果是找不到的,但他没有去管。尽心忙碌一番,即使最后徒劳无功,大家至少可以坦然面对结果,要是连努力尝试都不让,自己未免就太无情了。   他有时想,需要和凭渊谈一谈,特别是在得知了宁王透过靖羽卫发出新的赏格之后。然而,前尘往事、诸般误会,加上眼下生机渺茫的境地,多少情由搅在一起,令他每每想起就觉力不从心。他宽慰不了弟弟,自己反而可能失去平静。随着七月十五的到来,又是连着几日发烧,只好将此事暂时搁在一边。   他想再等一等,等整理好心绪,也等皇弟平静一些。其实,只是想告诉凭渊,自己不怪他,所发生的一切也不是他的错,所以不要那么伤心自责。   洛湮华希望尽早回京,但奚茗画一听就皱起了眉头。   “不行!”他断然道,“太仓促了,还想平安返回的话,你就不能在船上过中秋!”   八月十五的夜晚是一年中寒毒最盛的时候,水上行船湿气重,加上旅途奔波劳累,以洛湮华的身体状况,根本抵受不住,等于再去一遭鬼门关。   下属们立即劝阻,静王无法,只好将行程定在中秋后。如此,尽管还有些日子,但各种出行以及回京后的事宜也需开始准备了。   洛凭渊觉得自己快要疯了。时间如流水般逝去,他埋首在浩繁的书册典籍中,追索一切能想到的途径,化解寒毒的方法却始终杳无着落,那传说的灵药就像远在天边,似乎存在着,却无论如何都难以触及。他做得越多,心中就越是绝望。   琅環和五皇子的两道悬赏也不见进展。效果不是没有,江湖市井中,各方势力闻风而动,四出搜寻打探,前往深山老林的大有人在。但是,一天过去又是一天,找不到仍是找不到,谁也不能无中生有。   怀壁庄在短短时间内收到了众多名贵的药材,几百年的茯苓、儿臂粗细的老参、天山雪莲,甚至不乏玉蟾、雪参等万金难求的疗毒圣药,有的是与琅環交好或有渊源的门派世家闻讯相赠,也有的来自意图结交宁王的江南巨贾。然而,一应罕有难逢的药材送到奚茗画面前,梦仙谷主只是摇头:“药不对症,再珍贵也是不合用的。”   洛湮华已元气大损,只能徐徐温养,倘若贸然进补,就不是治病而是催命了。而玉蟾、雪参固然能解毒,却驱散不了体内的阴寒之气,算来唯有雪莲药性温良,可堪用于配药调理。   洛凭渊束手无策,眼睁睁看着皇兄饱受病痛之苦,恨不能自己变成一棵雪蔓青。   他知道,随着寒毒侵蚀,月中的发作将会一次比一次凶险,留给他寻找解药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每次相见,洛湮华沉静如故,就像什么都不曾发生,死亡的阴影也并未在头顶笼罩,但洛凭渊有一种感觉,就像他不知如何面对皇兄,静王望向他的目光里,也依然有着黯然与倦意,似是在隐隐地拒绝。皇兄,应该是伤了心,对自己太过失望,甚至连看见都不想吧。比起被讨厌,他更害怕那种咫尺天涯般的距离感,洛湮华就像即将远离,去向遥不可及的地方,任凭自己再怎样伸出手也无法挽留。   洛凭渊在恐惧中日复一日地煎熬,他总是尽量在静王入睡后才去看望,像个胆怯的影子般溜进房中,在床榻边坐上片刻,也不敢多耽。但是如果不这么做,他觉得自己大概已经疯了。   琅環众人对洛凭渊都存着怨怪,即使他的痛悔和努力有目共睹,但造成的伤害终究是不可逆转的。静王本来至少还有一两年时间找寻解毒之法,而今却只余下几十天了。   另一个不受待见的人,则是慕少卿。大家心里明了,若不是鸣剑令主心神失守,搅动风云,害得主上一再伤神劳心,透支了精力,病情怎会危重至此?算下来之前那点惩戒委实不足以平怒意,故此在白家庭院内,众人碍于洛凭渊是五殿下,尚保持几分礼貌周全,慕少庄主的待遇就惨多了,很有点人嫌狗不理的味道。   不记得是哪天的夜半时分,洛凭渊在灯下揉了揉困倦的眼睛,感到太阳穴发胀,书页上的字迹像在跳动。他放下卷册,拖着沉重的脚步出了书房,本能地往内院走去。   中庭一片静谧,只闻草丛中的虫鸣,洛湮华卧房中灯烛暗淡,唯有窗纸上映出一点微光。   时辰太晚了,他犹豫了一下,没有往室内去,而是转身走到一棵梧桐树旁,在石桌边坐了下来,心思兀自在那些篇章卷帙里打转。   不知过了多久,由远及近的轻微脚步声打断了思考,洛凭渊回过头,意外地看到,正朝树下过来的人是慕少庄主。   两人目光相对,各有三分别扭,但都掩藏得很好。   “这么晚了,陆公子还没睡?”慕少卿先打破沉默,客气地问道。   “出来透透气,慕少庄主不也一样?”洛凭渊答道。   又是一阵略显尴尬的沉默,慕少卿却没有离开,在另一只石墩上坐下,隔了半晌才淡淡道:“我也是出来透气的,反正睡不着,随意走走。”   洛凭渊从没想到,自己会有与慕少卿同病相怜的时候。他二人还没见面已经视对方为劲敌,从第一次碰上起互相看不顺眼,继而在天下剑门面前打得不可开交,慕少庄主虽然输了,但明显服的是皇兄而不是自己。即使化干戈为玉帛,偶尔相处时,彼此的态度也难免稍嫌僵硬。可是如今,两个悔不当初又沮丧的人坐在一起,怎么都有种相顾无言、心有戚戚的气氛。   默默坐了半晌,慕少卿才出声道:“我虽然狂傲自大,好歹也是中了梵音术,陆公子,你本是个明白人,为何也突然犯起了糊涂?”   “我想……是鬼迷心窍罢。”洛凭渊木然道。   这些天,只要稍有余暇,他就会不由自主地回忆起北峰山边的茶棚,恬园、青鸾、魏无泽,以及皇兄毫无血色的脸,就像被悔意扼住了咽喉,难受得无法呼吸。   慕少卿看着他的样子,似是想说什么,又忍住了,转而问道:“听说皇帝下了旨意,召你回京参加中秋宫宴?”   洛凭渊点了点头,又摇头:“我已经上折推辞,目前还回不去。”天宜帝不知是听到了什么风声,亦或单纯地不想中秋宴太冷清,前几日突然下达旨意,但他是不可能放下皇兄单独赶回去的,于是推说自己得了风寒,需要将养几日才好出发,万不敢把病气过到宫里。大概他看上去确实像在生病,传旨的信使不疑有他,还说了不少宽慰的好话。   “五殿下,我有时也觉着,恨不能一头撞死。”两人继续心神不属地对坐无言,直到慕少卿再次打破了沉默,“但慕某这条性命留着还有用,如果深华有个万一,我发誓要杀了那狗太子,希望你到时候莫要阻拦。”   洛凭渊望他一眼,想不到对方倒是志同道合,就不知“狗太子”后面,是否还藏了一句“狗皇帝”,只是碍于自己的身份不便说出口。   “一剑杀掉,你就成了逆贼、刺客,万剑山庄也得连根拔起,洛文箫反倒成了无辜受害。”他叹了口气,“皇兄一直拦着你们,不就是因为不值得、也太便宜他们了!”   “那深华就值得么?”慕少卿咬了咬牙,眼中愤怒一闪而逝,“我过去,是真的不晓得皇帝对他下了毒手。如果为了申冤昭雪,需要深华用性命来换,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我的意思是,皇兄不会希望琅環再背上污名,这件事由我来做,较为适合。”洛凭渊淡淡道,“我不像皇兄那么心地好、讲原则,曾经有份逼迫他的人,只要还活着,我会让他们每一个都付出代价,死得无比值得。”   夜风习习,正在认真考虑着血溅五步的慕少庄主不知不觉打了个寒噤,心底一阵冷飕飕。   “主上也不会愿意你为了替他复仇,变得不择手段。”他忍不住道,“连我都看得出,他不但护着你这宝贝弟弟,生怕磕碰半点,还寄予厚望。禹周家国都想重托于你……”   “皇兄期许我修得文武,卓然立世,师尊的教诲也是要心怀天下、光风霁月,但我可能要令他们失望了。”洛凭渊停顿一下,轻声说道,“一个满怀恨意的人,如何能做到卓然坦荡、心怀天下?如果皇兄就此为奸人所害,我怕是再也当不成合格的皇子,做不到将精力用在实现抱负、济世救民上。如若有朝一日,大统真的落在身上,我想必也无法担当重任,只会成为一名暴君。”   这是他内心徘徊已久的声音。失去了洛湮华,他没有把握能控制自己。不止憎恨太子、皇帝,或许还将仇恨世间的一切,甚至上天。凭什么无数奸恶庸碌之辈尚且好好地活着,皇兄却要被无端错待,必须受尽折磨、黯然辞世?如果当真天道不公,他终会克制不住,剑指苍穹。   他收回思绪,面对一脸瞠目的慕少庄主,勉强笑了笑:“当然,我并不想变成偏激之人,也不愿被逼到那一步,所以一直在拼命寻找办法,只要世间还有属于皇兄的生路,就一定要找出来,相信少庄主也是这般想法吧?”   多年以后,万剑山庄慕庄主仍记得与还是宁王的洛凭渊之间的夜半对谈。即使旁人都表示不信,认为只是一时激愤下的负气言辞,唯有他毫不怀疑,禹周的家国天下真的曾经处于极度危险的境地,受到血光杀戮的阴影威胁。因为时年仅二十岁的五皇子,在说出那番堪称惊世骇俗、与上苍为敌的言论时,语气却是平稳笃定的,仿佛情势理应如此,就如星辰变换、江流入海。   自然,这是很久以后的感慨,也只限于感慨。此事在当时造成的唯一影响就是,洛凭渊之后对中庭的石墩颇为中意,能够看见静王卧房的窗棂,适合夜半安静地坐上一会儿,呼吸新鲜清凉的空气,让昏涨的头脑稍稍冷却,被痛苦咬啮的内心略微平复。他仍然在不停地翻阅,不停地思索。或许书卷上的某段文字已经揭示了线索,只是自己不够留意或尚未想到。   没有谁认为五殿下的努力能起到作用,与其说设法解决困境,更像是走投无路下的绝望挣扎。再是拼命,目标本身也太过缥缈无定,如同用拳头打空气,不但白费力气,而且容易伤及自身。但是当周围的人看不过,劝他去休息时,换来的都是洛凭渊的拒绝:“我再想一想,一定还有机会。”   直到有一晚,他伏在石桌上睡着,洛湮华在窗边注意到院中的情景,披上外衣亲自出来,宁王被皇兄唤起,才顺从地回到厢房,上床安歇了一个整觉。   后来,曾经与宗主一道住在白家庭院的琅環中人清楚地记得,天宜二十二年夏末秋初,病中的洛湮华仍不时召见下属,有时甚至不顾劝阻,起身书写信函、阅览文书,众人心里都明白,主上是在即将离开江南之际,提前安排身后,为琅環筹划未来。同样是在那段将近中秋的日子里,奚茗画的鬓角白了一绺头发,外院的书房终夜灯火不熄,而倘若在夜里走过内院中庭,有时会碰见宁王坐在树下的石墩上,怔怔地苦思冥想。 第一百五十九章 权谋之道   洛凭渊的精力几乎全部放在寻觅解药上,没有空暇和心情顾及其他,但公务可以交给下属,离开江南前,却仍有些事需要他亲自出面,譬如与江浙巡抚晤谈,代表朝廷向金陵、余杭两地知府表达安抚勉力之意,再譬如,见一见庄世经。   最后一件事,原本不在洛凭渊的计划内。对于庄世经,他的感觉很是复杂,甚至曾经想过,如果不是接到此人报讯,自己就不会闯入恬园,那么或许青鸾还活着,皇兄也不致病危。   但他也明白这是迁怒,犯下错误的是自己,从清丈田亩的角度,庄世经以一介白衣出入世家大族,游说金陵邵家,揭发余杭闵家,起到的作用不可谓不重要。本拟回京后奏明皇帝,授予一官半职,近日对方两度头贴求见,表示有重要的话要面陈五殿下,他考虑之后还是勉强同意了。   庄世经着一身茧绸长袍来到驿馆,三绺长须飘飘洒洒,看上去神清气爽,颇有几分名士风范。   洛凭渊对他还算客气,在窗明几净的书房内召见,示意不必拘礼,庄世经神态恭谨地拱手一揖,谢过了宁王赐座。   “听说先生是徽州人氏,多年未归,家中可还安好?”洛凭渊问道,由于对方过去在东宫得太子礼遇,他也就同样称一声“先生”。   “蒙殿下动问,在下祖籍正是徽州黄山,如今清丈田亩进展顺利,不日便将回乡奉养双亲。”庄世经略略欠身,从容答道,“多闻殿下雅好古墨,家父早年曾在制墨世家担任教馆,于名墨颇有涉猎。在下年轻时亦是喜好,闲来无事,将家父多年手札整理修订,誉成一书。”说着,从身边取出一卷书册,“庄某才疏学浅,难与大家之作相提并论,不过内容所载多为眼见耳闻之实录,倒也详实有趣,非是泛泛之谈,望能博殿下闲来一笑。”   侍从上前接过,洛凭渊拿在手中,看到书封上用篆文写有五个字:徽州宝墨赏。   徽墨传承已久、世间闻名,他随手翻阅,但见印制、纸张、装订都颇为精美,内页微微泛黄,显是当时印来自娱,已经放置了不少年月。里面果然记载着数十年间制墨世家、技艺传承、名墨宝墨的诸般见闻逸事,配有手绘图形和心得感触,并以小楷加注,考据精细,不由微微颔首,心想庄世经确有几分风雅才情。   去年天宜帝赐给一小箱墨锭,他命人送去翠屏山孝敬师尊,因寒山真人回信里甚是喜爱,从此对收集古墨多了几分留意。然而现如今,他哪里有心思探讨什么徽墨,略翻了翻就搁在案头,口中淡淡说道:“两府清丈如期完成,庄先生功不可没,我自当上奏朝廷为你请功。不过,先生既然当初为二皇兄谋划了韶安税,而今为何又肯背道而行呢?”   这个问题极是尖锐,韶安税旨在加赋,也是攻击云王的一柄利器,清丈田亩却是要还田于民,减轻百姓负累,两者可说大相径庭。   “此一时,彼一时也。”庄世经却早有预料,并不回避他话语里的锋芒,喟然叹道,“自古成王败寇,在下身为谋臣,就须全力为太子谋划打算,岂能一味顾及自身声名?韶安税征缴一时,待战乱平息自然能够取消,如若东宫不稳、乱起萧墙,又何尝不是天下之祸?”   他略一停顿:“然而明争暗斗是一回事,通敌卖国却是另一回事。闻知太子勾结外夷,为一己之私置社稷于不顾,庄某虽然不才,也不愿继续为其效力,幸得静王殿下提点相助,在下回到江南,追思往日过失,自当为国计民生略尽绵薄。”   洛凭渊听他振振有词,倒也能自圆其说,又提到了静王,一时神色稍霁。   庄世经接着道:“在下虽离了东宫,终归曾在太子府邸享四年供奉,自问并非清白无辜,故而些许微末贡献,委实不敢居功。殿下能既往不咎,允我全身而退,归乡过些闲云野鹤的日子,庄某已是感激无已。”   一番话说得十分坦然,洛凭渊微微颔首,心想真小人总胜于伪君子,于是说道:“庄先生是进士出身,若不愿入朝为官,回到徽州闲居几年,寄情文墨,侍奉高堂,也是好的。”言下之意,是允了不再追究过往。   他已深恨太子,日后时机成熟,势必要彻底清算,未必会放过东宫的重要幕僚,但庄世经是在静王的指点下脱身回到江南的,洛凭渊念及皇兄帮扶自己的心意,不免温和宽大了几分。看此人表现出的能力,过得几年,未尝不能起用,为朝廷做些实事。   “多谢五殿下!”庄世经鉴貌辨因,如何不明白他的意思,心中松了口气,连忙起身行礼。于他眼中,宁王再是有才干,终归年纪尚轻、心思单纯,浑不知适才自己的命运已在悬崖边缘晃荡了一圈。   洛凭渊想着对方求见的目的已然达到,正待端起茶盏,庄世经却辞锋一转,肃容说道:“素知五殿下师出名门,性情磊落,想必不喜在下这等操纵阴诡的谋臣。然而自古至今,但凡成就大事之人,无一不是既通阳谋,又擅长利用阴谋。好比此番对付世家大族,若是单凭一纸政令,未免纠缠日久,损耗剧烈,甚至伤及元气国本,而使用暗中手腕佐以殿下的威压,却能够不战而屈人之兵。庄某见殿下实心用事,志存高远,临别前斗胆有一言相劝,不知当不当讲?”   “庄先生有话,不妨直言。”洛凭渊道。   庄世经微微一笑,并不开口,只朝左右一望。   洛凭渊见他如此做派,倒有一丝好奇,便摆了摆手,让旁边的侍从都退下。   “殿下自回京受封以来,一直深得陛下器重,不仅以靖羽卫相授,而且多次委以重任。”庄世经这才缓缓说道,“殿下也确然未曾辜负圣上信任,年余光景即屡建奇功,比之云王殿下也不遑多让。照此趋势,必定前程远大,不可限量。”说到此处,他目光灼灼,“然而,观殿下近来行事,却一反常态,多有急躁冒进之举。非是庄某危言耸听,倘若殿下不能及时冷静,被旁人抓住过错还是小事,长此以往,恐将祸及自身,过往根基化为乌有也不是不可能!”   洛凭渊皱了皱眉,他没想到庄世经一上来就一本正经地劝谏起自己,大有指点江山的意思,虽不至危言耸听,但未免出言不逊。   “我近日少有出门,更未结交外臣,不知庄先生认为是哪里失当?”他淡淡问道。   “五殿下奉旨坐镇杭州,终日闭门不出,不给知府士绅觐见的机会,其实无甚大碍。那干人在苏杭天堂过得太舒坦,正是亟需敲打。”庄世经不紧不慢答道,“但是,闻说殿下为了替琅環出头寻求药材,动用了靖羽卫四处悬赏,消息流传甚广,此举便有些失于莽撞了;前些日子,邸报上写明陛下下旨,相召殿下火速回京,五殿下又抗旨不遵,称病推迟归期。两者相加,非但不妥,亦且犯忌,庄某是不得不替殿下忧心啊!”   洛凭渊见他毫不避讳,不觉轩起眉峰:“这便是先生要教我的?如何为兄长寻药、中秋是否回京,原是家事,庄先生即将归隐,就不必操心了吧。”   “天家岂有私事?正因行将身退,庄某方能抛开顾忌,将心中浅见坦然相告。”庄世经一晒,对他的暗讽只作不闻,“昔日见到五殿下神采照人,而今一唔,却是眉宇挹郁,面上无华,想是与大皇子感情深笃。然而凡事须顺势而为,殿下为静王尽人事乃题中之意,却不宜为此伤筋动骨、过于强求。”   洛凭渊心中渐生不悦,面上却不动声色,仍是淡淡说道:“天家虽无私事,至亲之间亦存情分,否则何以为万民表率?三皇兄被掳,四皇兄明知危险仍亲往绥宁营救,我不过动用靖羽卫发了一道悬赏,就成了强求,这是什么道理?”   “四殿下亲赴边关,既是顾及禹周大局,又全了兄弟情谊,更重要的是,此行奉了圣旨,名正而言顺,无人能够指摘。”庄世经抚了抚长须,意味深长地说道,“殿下面对的情形却全然不同。琅環独立于朝廷,天子能在动念间收回将领的兵权,却不能阻止琅環尊奉宗主号令。常言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大殿下天资过人又身份特殊,才会为今上所忌讳,容不下、除不得,欲用之却又惧之。陛下所以对五殿下另眼相看,悉心栽培,其中一层原因何尝不是看中殿下寒山弟子的背景,欲藉以掣肘琅環。而今静王病重,陛下自然对琅環愈发提防,五殿下当此之际一不逢迎圣意,二不置身事外,反而颁出重赏欲为静王延命,圣上岂能满意?万岁急召回京,乃是出于爱护,不愿殿下感情用事、深陷其中,五殿下推托不归,却又让陛下作何感想?”   说着,他不免叹息:“圣眷一失,再难复回,不才辅佐太子日久,于此再清楚不过。殿下一再违逆圣意,就不怕断送了大好前程?须知伴君如伴虎,权力得失,一如云端,一如地狱,陛下能将靖羽卫交由殿下统领,也就能一道旨意另委他人。殿下若一意孤行,且不说能否对静王起到助益,东宫里可还有太子啊!”   洛凭渊沉吟思索:“以先生高见,事到如今,我应该如何做?”这番陈述剖白入理、拿捏得当,将局势分析得甚是明白,令人不由得要生出几分推心置腹,但他已不复初入朝时的懵懂,对于庄世经提到的那些后果并非没有心里准备。   “在下拙见,五殿下宜立即启程回京,即使来不及节前赶回,也要做出病情初愈就踏上归途,片刻不敢耽搁怠慢的样子。”庄世经斟酌着道,“另外,殿下面圣时,最好主动请辞靖羽卫,只需表现诚恳,陛下未必真的怪罪褫夺,却会因此消去怒气,不至留下心结。”   洛凭渊顿了一下,他问如何做,不过是想试探庄世经的深浅虚实,看他初次见面就敢大谈权谋,揣摩天子心思,是何居心。现下看来,这位谋士倒是当真在为自己献策。   他确实在考虑回京后辞去靖羽卫,虽然有些不舍,但以天宜帝的性格,让自己统领本就是为了制衡采取的权宜之策,不会容许权利长期留在一名皇子手中,与其恋栈,不如学云王一般主动交还。   但说到立时返程,却是难以做到。他现在最重视的就是时间,余下可供搜寻解药的有限日子,能够见到皇兄的每一个晨昏夜晚,都是弥足珍贵,说什么也不愿一分别就是三四十天。念及此处,顿感意兴阑珊,想着尽快回去白家庭院,也没兴致再听什么阴谋阳谋、帝心圣意了。   “我一时还走不开,需得晚几日行程,再与大皇兄一道出发。”他的语气和缓了一些,“承蒙先生好意提醒,我自会当心。”   庄世经心下对进言的效果很是满意,太子失势,他能够全身而退已属侥幸,短时间内断然不宜出仕,另投其他皇子门下更会声名大坏,为天下文人所不齿。但四十出头仍属踌躇满志的年纪,他自负谋略,实不甘心就此退隐林泉。根据连日来推演局势,静王身中剧毒无药可医,大限到来前必不会放过太子,两人争储的可能性已微乎其微。余下几位皇子中,安王浮躁刻薄,难浮众望,云王冷傲孤高,不近常情,唯有洛凭渊性格持重又不乏韧性,最为适合承继大统。庄世经费尽周折求见宁王,就是要给五皇子留下深刻印象,以待将来时机合适时再度出山。   此时告辞虽然合适,但造成的冲击力似乎还不够,难保没过多久就被忘在脑后。他见洛凭渊神态尚且温和,决定赌上一把。   “五殿下,在下还有一句僭越之言,”他起身一揖,“本不当讲,但为了禹周的中兴大业,又不得不讲,此语不传六耳,但望殿下听后勿要动怒!”   作者的话:   这章越写越长,只好拆成两段,争取快一点贴上后面的~~ 第一百六十章 如梦方醒   洛凭渊急着回去,见状心里老大不耐,但又不好拉下脸直接逐客,就做了个手势,示意有话快说。   “殿下是重情之人,为兄长忧心寻药,诚然可感,”庄世经略一欠身,胆气比起刚进来时已壮了不少,缓缓言道,“然而命数乃是天定,非人力所能挽回。殿下可曾想过,静王病重至此,固然是天妒英才,又何尝不是上苍对您的一种成全?”   洛凭渊日思夜想,思索的都是如何保住皇兄,闻言一时会不过意,皱眉道:“你说什么?”   “静王殿下乃是中宫嫡出,才华纵横,多年来一直在筹谋重提琅環旧案。”庄世经沉声道,“若非天不假年,一待琅環翻案,洗清了往日身上嫌疑,其他皇子焉有机会问鼎大位?怕是连陛下也没有理由反对,殿下到时又将置身何地?”   词语岂止是僭越,洛凭渊一呆之下,登时大怒:“放肆!你将这里当成什么地方,将我洛凭渊看做了什么人!单凭方才那句话,我一剑杀了你也不为过!”   “庄某愿听凭发落,但请殿下容我将话讲完。”庄世经面对愤怒的五皇子,怡然不惧,“在下所思所行或者称不上光明正大,却是全心为殿下着想,为禹周的百年江山计!帝王业乃是无情道,凡事有阳必有阴,能舍方能得,五殿下要实现胸中抱负、皇图霸业,便需时时有所决断,万不可耽于一时之情,坐失了上天送到眼前的良机啊!”   “你是什么意思,劝我不要接着寻找药材,就算找到了,也不要拿去救皇兄,是么?”洛凭渊的手无意识地抚上剑柄,慢慢摩挲,“这是太子交办的?”   “太子已被软禁半载,在下更是与东宫一刀两断,试问若有半点藕断丝连的痕迹,就算殿下一时不察,又岂能瞒得过琅環?”庄世经感到一股森然杀意,后背顿时沁出冷汗,浸湿了衣料,脸上却依旧神情肃穆,“以五殿下而今地位,身周无数明枪暗箭,时机稍纵即逝,试问纵然下属如云,又有几人似庄某这般即将隐退,能做到不计得失,冒死为殿下陈说利弊?殿下与兄长手足情深,又岂是庄某凭着三寸不烂之舌能够动摇?在下感激殿下宽仁,不过是在临别之际,尽到臣属的一分责任而已。”   他缓一口气,才放慢语速接着说道:“昔日任东宫幕僚,太子曾在醉后向庄某言道,自有记忆起,由于大殿下的缘故,不管他如何用功奋进,从来无人在意理会。两人同为皇子,年龄相仿,受到重视的程度却如天壤之别,朝中群臣亦早早认定,无论立嫡、立长还是立贤,储位断不会旁落。大殿下已经占尽风光,偏偏还有琅環效忠,他这个二皇子身居轩敞宫室,却常感自己困无立锥之地,直到大殿下幽禁长宁宫,才尝到何谓扬眉吐气,何谓一人之下!”   他望向神情冰寒的洛凭渊,目中似有精光闪动:“五殿下其时年龄尚幼,又得长兄关爱,想是不曾体会二皇子的感觉,而拜师八年重返洛城,更是顺风顺水、备受期许。殿下此刻为兄长忧心如焚,然而假使静王当真病情痊愈,琅環也平反昭雪,朝堂之上、武林之中,还能余下多少空间供殿下挥洒驰骋,实现胸中抱负?即使今时今日,静王所到之处,众人或爱重敬服,或切齿痛恨,所受瞩目仍是独一无二。五殿下一世英杰,当真对此毫无触动,甘愿屈居旗下,如二皇子过去一般活在阴影里,做一名安乐皇子或是亲王?”   洛凭渊感到一股血气直冲而上,但与此同时,心底又泛起彻骨的寒凉,使得满腔愤怒不能痛快倾泻而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入朝后取得的斐然成绩,至少大半要归功于皇兄苦心教导,还有琅環的倾力配合。   而庄世经指给自己的路,与天宜帝的所作所为有何不同?用之却又惧之,怀璧其罪,是以断不能容。他也终于明白,皇兄为何迟迟不肯筹谋解药。洛湮华是太了解皇帝,深知洗雪冤屈与除去毒性,两者必然不能兼得。   此时此刻,仿佛面对的不是侃侃而谈的庄世经,而是另一个逼问审视的自己:那么你呢?你是怎样想的?   他当然没有这般不是人的念头,也不可能做出如此冷酷的选择,它们根本不应存在,但是,是真的丝毫没想过吗,还是不愿想、不敢想?   他按下脑海中纷杂的思绪,冷然道:“倘若那一天来临,我必定全力辅佐皇兄,做他的左膀右臂!”   “殿下年岁尚轻,秉性醇厚,也无怪重亲情甚于权势。”庄世经没有忽略宁王眼底一闪而过的迷惘,心底愈发笃定,慨然叹道,“然而最是无情帝王家,相比父子、手足,真正重要的唯有‘君臣’二字。命中注定陛下与殿下之间不可能如寻常父子,与其他皇子相处也难以像普通兄弟。君臣分际判若云泥,皇座虽则高寒寂寞,却是唯一的宿命。”   他的语气渐渐充斥了诱导与煽惑,如同要在年轻皇子的心中勾起某种隐秘的情绪:“殿下现在作此想法不难,但是,过上十年、二十年呢,待到饱尝朝堂倾轧、世态炎凉,可确定自己仍能不改初衷、不会后悔?殿下现在肯为了静王辞去靖羽卫,到了将来,可也能够同样心甘情愿地一直放弃下去,看着大殿下执掌江山、生杀予夺,自己却只能屈就一名臣子,连同儿孙也一并代代为臣?即使殿下做得到,下属随从将身家富贵都押在了殿下身上,他们难道也能心平气和?”   洛凭渊咬紧牙关,听着对方将攻心的质疑一句接一句抛出,不知为何,思绪却有些飘离,记起了中庭里夜半偶遇时,慕少卿那个突如其来的问题:“五殿下,你本是个明白人,为何也做出了糊涂事?”   当时自己是怎么回答的?想不出原因,只能说是鬼迷心窍。   他的气息一时有些紊乱,脑海中嗡嗡作响,似乎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在催促:“想想看,你究竟为什么会对皇兄一再地乱发脾气,明知他在生病,明知自己的道理站不住脚,为什么还专挑那些最伤人、最寒心的话让他难过?当真是一时糊涂、鬼迷心窍么?”   不,并非如此,是你已经尝到了权力的滋味,人人趋奉、一言九鼎。你是否已经陶醉其中,下意识地想得到更多?是不是也曾在不知不觉中嫉妒提防过那个为了护住你付出一切,耗尽心血一步步替你铺路的人,担心他太过聪明,害怕自己永远也及不上他!你的初心呢?你还是才下山时的洛凭渊么?   一念及此,愧疚无地,他几乎想提起手重重给自己一记耳光,又恨不能一头撞在墙上。   犹记得慕少庄主欲言又止的复杂神情,会不会是因为犯过同样的错误,懂得其中缘故,却难以开口点明?皇兄一定也看得明白吧,所以才那样心灰意冷,不愿像过去一样同自己说话,甚至,也无意求生。   腊月里煮酒赏梅的情景至今历历在目,后园银装素裹,他们兄弟三人在淡淡梅香里谈起帝业,静王唇边是沉静的笑意,云王说道;“既然大皇兄说凭渊合适,那就是凭渊吧。”   或许在旁人眼中,慕少卿造成的麻烦更多更大,可洛凭渊清楚地知道,带来致命伤害的是自己,因为皇兄曾经那样信赖地托付与期许过。   痛楚而苦涩的滋味填塞胸臆,洛凭渊一时间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地,庄世经游说的声音兀自声声入耳,带着掩饰不住的热切:“殿下可还记得去岁璇玑阁主所作谒语,尊师让殿下携回京城,其中含义不言自明!‘白红贯日,紫薇再临,佑我帝朝,中兴有期’!五殿下上承天命,那一句紫薇再临必然应在您的身上,庄某自知不过微末一儒生,出言冒犯至此,实是盼望殿下洞明内心意愿,莫要在关键时刻失之毫厘。为了殿下日后承继大统,为了我禹周未来百年的中兴盛事,在下肝脑涂地亦是了无遗憾啊!……”   “住口!”洛凭渊回过神,终于勃然大怒,重重一掌拍在案上,“再说一个字,我立时将你割掉舌头,命人拖出去乱棍打死!”   他气得发抖,自书案后起身,目中如有火烧:“庄世经,谁给了你熊心豹子胆,敢到我面前大放厥词!你妄揣天意、目无君父,是为不忠,不顾高堂胡言犯上,是为不孝!皇兄爱惜你功名得来不易,不忍见泥足深陷,送你离开东宫,恩同再造,你却反过来趁他病重欺于暗室,挑唆我与皇兄的情分,直欲害他性命,是为恩将仇报、不仁不义!你读的是圣贤文章,行的是阴谲诡道,这般居心不良、狼心狗肺的东西,也配来教本殿下?!”   他逼视着面无人色的庄世经,一字一顿:“人生于世,不念生养之恩,不顾手足之情,乃是禽兽不如,有何面目苟活于天地间?此等行径,为人尚且不配,又谈何牧守四方、爱惜子民?念在我刚才允诺放过你,立刻滚出去,别脏了地面!”   他活了二十岁,鲜有如此盛怒,若非对方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狂生,早已拔剑刺去。庄世经胆子再大,也被宁王骤起的杀机震慑得发蒙,竟而呆立原地一动不动。   洛凭渊抄起案上书册卷帙,劈头盖脸掷了过去:“滚!立刻消失,滚回老家,否则我现在就杀了你!”   庄世经这才反应过来,吓得两股战战,连滚带爬地逃了出去,也不知是如何出的驿馆。直到站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三魂六魄才稍微归位,片刻不敢耽搁地回客栈收拾行李。   他懊恼自己还是太心急了,宁王或是由于阅历不足,尚不懂得通向皇座的道路是何等凶险艰辛,高处不胜寒,也或许是拉不下脸面,被道破了真实心思而恼羞成怒,实在应该更加含蓄、点到即止的。   他今日这般言行,其实还有一份额外的私心:东宫四年,洛文箫虽然不是合格的储君,但一向待他不薄,知遇的情分尚在;再者,三年谋士都当得顺遂,唯有遇到静王后屡屡受挫,眼看着好端端一个太子从云端跌落,一败涂地,也实是毕生耻辱。庄世经极力唤起洛凭渊对静王的提防忌讳,乃是要暗算昔日对手一道,也就对得起与洛文箫主仆一场了。   他狼狈地擩了擩胡须,不管怎样,没有皇子会真的不在意帝位,宁王再是震怒,到底没拿自己问罪,说明还是听进去了。相信过得几年,待经历了更多挫折争斗,洛凭渊必定会加倍体会到自己话语中的深意,来日依旧可期。   勉强收拾起沮丧的心情,庄世经结清宿资,叫客栈掌柜雇来一辆骡车,载上书箱和衣物,匆匆出杭州城回乡去了。   驿馆书房中,侍从们听到响动,见五殿下尤自怒不可遏,都不敢出声,赶紧进来收拾满地杂乱。   “统统出去,用不着你们!”洛凭渊不耐烦地挥手道,他只想独自静一静。   在悔恨中度过这么多天,或许直到现下,他才真正做到了知错。然而煎熬如沸,看不到尽头,皇兄的病好不了,难道真的要长怀此恨,绵绵无绝?他心乱如麻地呆立了一会儿,才移动脚步,弯腰慢慢捡拾起散落一地的文书。   那本庄世经送来的徽州宝墨赏已经被摔得近乎散架,墨绿色书封皱损不堪,内文七零八落,才捡起就掉出几页。洛凭渊冷冷瞥了一眼,他多日来埋首书堆,见书就看,即使是预备团成一团丢进字纸篓的物件,目光仍然习惯性地从写满墨迹的纸张上扫视而过。   几行正楷印入眼帘,当意识到字面下的意思时,他的身形突然凝固,不敢置信地盯着那处段落,抬手揉了揉眼睛。   刚拾起的一叠公文再次噼噼啪啪掉落地面,洛凭渊恍然无觉,只牢牢捏住这本原先未当回事的寻常书册。仔细地一寸寸展平满是褶痕的破损纸页,手指不由自主地发着抖。他不敢漏过一个字,不确定自己来回看了多久,读了几遍,只觉得全身的血液不受控制地加速奔涌,手脚不听使唤地冰凉颤抖,屏息凝神的静寂中,唯有一下下狂乱的心跳声。   候在书房外的侍从们起初还听到宁王在室内来回走动,跟着大半个时辰却毫无声息,静得简直诡异,眼看连午膳的时辰都快过了,不禁都忐忑起来。   没人敢去打扰,谁都知道五殿下最近心情不好。一名胆子比较大的侍从小心翼翼地凑近门边,正待贴上去侧耳细听,门扇哗啦一下从里面打开,闪得他一个趔趄,差点五体投地。   宁王大踏步地走出,也不理会那面色惶恐的从人,急声吩咐:“备马!赶快,我要立即回去!”   掌灯时分,洛凭渊在通向内院的紫藤拱门边截到了正往里去的关绫:“小绫,我有件事要拜托你。”   少年停下脚步,默然地看着他,声音清冷:“我要值守,没有空。”   这些日子,他也消瘦了,秀气的下巴变得尖尖的,眉宇藏着郁愤。   “是很重要的事。”洛凭渊见他转身就要走,急忙再次拦住,压低了声音,“是关于皇兄的,你先听我说完!”   他不由分说将关绫拉到角落,环视四周确定无人,才附在耳边,低声讲述起来。   关绫冷漠的神色渐渐起了变化,他猛地抬起头,目中现出罕见的光彩,而后同样放低声音问道:“真的?你有把握?”   “我已请教过奚谷主,可能性不小。”洛凭渊道,“如果我亲自去查,就太显眼了,引起有心人注意,难保不会横生变数。小绫,除了阿肃,我只肯相信你!”   他从怀里取出封好的帛书:“卷档应该就存在县衙,一旦与我得到的消息印证无误,你就即刻赶往京城会合秦霜,一起去办。阿肃会为你掩饰行踪,切记此事绝密,除了你和小霜,万不可让其他人有机会知晓!”   关绫点头,将帛书珍而重之地收进怀里,贴身藏好:“我先去探望主上,今晚就动身!”   他抿了抿嘴唇,深深望了洛凭渊一眼,才从角落走出,若无其事地进了静王养病的内院。   接下来的日子,一切如故,洛凭渊给皇帝写去情辞恳切的折子,叙述自己风寒尚未痊愈的状况,以及两府分发田亩,百姓对圣明君主的感激称颂,为延误归期告罪,殷殷问候父皇圣体安康。   庄世经被五殿下大发雷霆赶出去的时候,看见的人不少,一时传为笑谈。静王听说了,也不过付之一笑,依旧安静地嘱咐事务,养息身体,宁王也继续在书房中日夜苦读,沉默而执着地做着任谁都觉得徒劳无功的努力。随着中秋临近,琅環宗主在江南停留的日子将到尽头,杨越已提前出发,打点沿途事宜,尽管众人都在努力表现开朗,笼罩在白家庭院上空的氛围仍不免晕染着哀戚。   上天似乎也感应到世间的愁云惨淡,中秋当晚不见皓月,雨水霏霏。就如奚茗画所担忧的,即使做足了准备,洛湮华仍是发起高热,烧得神志不清。洛凭渊放下书卷,整晚陪在榻边,竭尽所能地照料。   “皇兄,”他抱着静王的肩膀,感到怀中的身体比记忆里更加单薄支离,心里就是沉沉的痛楚,“皇兄,”他复又唤道,“再坚持一下,一下就好,你会好起来的。”   昏睡中的静王听不到,自然也无法回应,洛凭渊望着他脸上病态的嫣红,依然重复低语,仿佛也在说给自己听:“等我们回到京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所以皇兄,你一定要撑过去,一定——” 第一百六十一章 垂柳依依   由于回京的行程已不容耽搁,洛湮华艰难地度过中秋,只休养了三四天就决定启程。朱晋想劝主上多歇息两日,养足精神再走,静王只是摇头微笑:“再多休息,也是一样的,京中的事要尽快办。阿晋,有你和飞笙主持江南,我很放心。”   朱晋劝不下去,情知他说的是实情,唯有应了,背过身悄悄擦了擦眼睛。   回程的客船已安排妥当,仍是阳春三月前来江南时乘坐的那一条,杨越对郑桐兄妹的勤劳诚朴印象颇佳,故而早早将他们的船包下候着。   同行的人仍是秦肃和沈翎,还有两名小侍从,唐范二位公子换成了奚谷主和霍烟。慕少卿本来也要随行,但中秋前发生了一段小插曲,令得他不得不先回万剑山庄。   除了卧床养病,静王需要料理事务时,也会在隔壁书房里停留。那日他想起有事询问霍烟,就命人将她请来相见。交谈很简短,临到告退,霍烟见宗主要写信,就挽袖帮着磨了一池墨。   她的动作有点急促,碰倒了旁边一小摞文书,霍烟正在重新归整,忽而轻咦了一声。洛湮华循声望去,看见她拈起一张尺寸很小的画像,上面是名面容普通的中年男子。   “霍姑娘可是认得画上之人?”他想起那个为自己画了这张人像的紫衣女子,微微出神,停顿一下才问道。   “有些印象,应是在哪里遇见过。”霍烟说道,“主上留意一名寻常男子,莫不是要寻人?”   静王颔首:“找到他,对我们很重要。”莹川当日说得清楚,薛松年担心太子过河拆桥、杀人灭口,曾将与韩贵妃共谋陷害皇后的过程亲笔写下,密封在圆筒中,交给一名信得过的下属随身携带,命其归乡隐匿,作为自身最后的保命筹码。   如果能寻出此人、拿到圆筒,无疑是重要的人证物证,从他来到江南起,淇碧已经搜寻数月,但画像上的人长相实在平凡,属于不易辨认、掉进人堆找不到的类型,凭着寥寥几点线索,至今还未有收获。   “让婢子想一想,定然是见过的。”霍烟低眉凝思,回忆了好一会儿才道,“是了,两年前,城中陈大户邀了镇江的王三公子到雨聆听曲,王三公子带着四名随从,其中就有他。”   “时隔许久,又不过是短短照面,难为姑娘竟能记得清楚。”洛湮华微感意外,但旋即想起小霍,“令兄也曾轻易识破袭击四皇弟的刺客身份,这本领可是家传?”   “我和哥哥都能做到,没人教过,像是天生的。”霍烟浅浅一笑,“是这画像之人技法传神,婢子才能忆起。”   她犹豫了一下:“还有一点,或许是霍烟想多了,不知该不该向主上说起。”   洛湮华用眼神相询,霍烟轻声道:“我记得那个随从的脸,面相普通,但眉骨前端略弯,又较常人为高,有些特别。在婢子见过的所有人中,唯有前几日在庭院碰到的秋少侠与之相似,或有亲缘关系也未可知。”   霍烟口中的秋少侠,乃是万剑山庄的剑术高手秋伴絮,不久前与顾笛、顾筝一起到杭州参见宗主,此刻正住在白家庭院,要等过了中秋才回去。   莹川画技虽好,毕竟匆匆而就,还没有纤毫毕现到连细微的眉骨特征都能辨别,静王实在看不出上面的中年男子与玉树临风的秋伴絮有何相似。然而当他将人召来,展示画像时,秋护卫却面现讶然,毫不迟疑地说道:“这不是属下家中的三叔么?”   洛湮华再细问时,他疑惑道:“我三叔早年一直在外经商,后来蚀了本回来,性格就变得有些古怪,这几年到处给人当护院,也不太与家父和二叔走动来往。不知主上亲自动问,是为了……?”   如此一来,事情有一半倒成了秋伴絮的家事,慕少庄主责无旁贷,未到中秋就带着几名下属离开了杭州,要等处理稳妥、拿到证据再另行北上。   霍烟给出的提示帮了大忙,连静王也不禁感叹:“有这般万中无一的能力,魏无泽居然还派你到怀壁庄做死士,也真是丧心病狂了。”   “魏尊主并不知晓。”霍烟却脸色微黯,低声说道,“父亲从小就告诫我和哥哥,这点区区的本事,虽然能引起重视,却也容易招致杀身之祸,唯有尽量隐藏才能平安度过一生。尤其是我,身为女子没有自保之力,若非绝对信任或迫不得已时,万不可示于人前。父亲惨死后,婢子从未忘记他说过的话。”   “那么,为什么今日却破例了呢?”洛湮华没有问出口,只在心里叹息了一声。霍烟显然不是迫不得已,原因或许很复杂,有好几重缘故或理由,也或许非常单纯,仅仅是一种直觉而已。   启程是在一个初秋的拂晓,为了不想惊动众人,洛湮华特地嘱咐将离开的时间安排得很早,比预定提前了一个时辰。   然而当他在微蒙的曦色里走出房门时,却被眼前的情景惊得一怔。   中庭内、树下、拱门边,到处都站满了人,只在中间留出行走的小径,通向庭院外。从开启的门扇看去,外面同样密密一片,全是无声默立的琅環下属,比之初到怀壁庄时,多了何止一倍。   他们是何时来到杭州的?又是怎样得知了消息,会在晨曦到来时安静地聚集在白家庭院,只为这短暂的送别?   洛湮华有片刻怔忡,当他徐步行去,所过之处,下属们如潮水般拜倒,依旧沉默无声。大家都明白,宗主此去,恐怕再也不会重回江南,此生再无相见之机。许多人下拜时已禁不住泪流满面。   车驾早已备好,静王走到青篷车前,回转过身,面对一张张年轻或年长的诚挚脸孔,只觉难以名状的情绪填满了内心,眼眶也微微湿了。想来这一生,终究不至白白走过,总能为他们留下一点什么。   他想着或许该对大家说句话,然而千言万语仍是化作了静默,最终什么也没有出口,只微微倾身,还了一礼,就在秦肃的搀扶下登上青篷车。   洛凭渊向众人抱拳,也上马同行,朱晋、郁岚等人要送到码头,一时车声辚辚,骏马嘶鸣,就在琅環部属的目送下远去了。   河畔晓风残月,水面上弥漫的晨雾如同乳白轻纱,垂柳下有辆装饰低调的马车,帘幔低垂,像是已到了一些时候。   静王一行起初并没有留意,想是哪家大户人家要为亲友送行,但当他们经过时,那辆马车的车门却忽然开了,从里面下来一位身着素色长衣的年轻公子,相貌端雅,腰别玉笛。   “南宫公子,你怎么在这里?”洛凭渊大感意外,勒住了马缰,旁人也跟着停下。   距离试剑大会结束,一晃已过去三月有余,南宫瑾消瘦了不少,面色也显得苍白,但行止动静,一如往日般谦谦如玉。   他在众多目光注视下有些微窘,拱手为礼,轻声道:“我听慕大哥说,江宗主今日回京,所以就想着,来送一送。”   从金陵到余杭数日水路,再加上早早前来等候,确实是一番心意了。   静王听见语声,让谷雨卷起车帘,看着南宫瑾朝自己走近。四目相视,两人都想起那一晚,万剑山庄花厅里决裂的一幕,想起事败死去的南宫琛,幕后操控的魏无泽。南宫瑾掉头而去,本以为再也无缘相见,想不到他会特地赶来,等在河畔。   “是少卿劝二公子来送我的?”短暂的沉默后,还是洛湮华先开口问道。   “不是的,是我自己……”南宫瑾犹豫了一下,低声道,“最近,江湖上沸沸扬扬,都在传江宗主生病的事,我也听到一些。我不好意思去怀壁庄,就托人到万剑山庄探问,正好碰到慕大哥回来……我也不知怎么,忍不住就来了杭州。是我冒失了。”   “不,”洛湮华望着他不安的神情,“能在临行前见到二公子,我很高兴。”   “其实,我急着赶到这里,是想对江宗主说一句话。”相比长公子南宫琛,南宫瑾的性情更偏于内向,顿了顿才鼓足勇气,“如果可以,请您今后还是叫我阿瑾吧。”   静王唇边现出一丝清浅的微笑:“好,阿瑾。”   事到如今,一切尽在不言,能够释怀而不留遗憾,总是好的。   “我一向喜欢二公子的笛声,既是送行,就请阿瑾为我再吹奏一曲。”他说道,“北归洛城,无需徘恻之音,《塞上曲》可好?”   南宫瑾点头,一时心情激荡,手指微微颤抖着取下腰间玉笛,将吹孔凑近唇边。   乐音串串飞出,带着仿若边关秋日的旷远萧肃,缭绕云天。静王就在清澈悠扬的笛声里踏上客船,挥别了送行的下属。船只悠悠离开河岸,沿着碧绿的水道行去,在众人眼中越来越小,逐渐化作一个黑点,隐没在视野尽头。   当《塞上曲》在江南水畔吹响,东北方向的边关绥宁已是秋意萧然,一派金戈铁马的肃杀气象。云王洛临翩押送完颜潮抵达城中已有一旬,夷金兵马元帅萨木赤则率兵两万在城外二十里扎营,形成双方对垒的局面。   自城下看去,绥宁城头兵戟林立,守备森严,而从城墙上眺望,夷金的营帐绵亘一片,兵卒手持武器成队进出,也是毫不懈怠。   两边的人质都是身份不凡,但即使再急着将自己一方的皇子、世子接回,也不能不按部就班地交换书信,派遣使者,经过几轮试探虚实兼讨价还价,才能进入实质阶段,也就是议定阵前换质的日期。   在整个过程中,最为心焦难捱的,莫过于两位倒霉的质子了。完颜潮是由于谋刺云王被禹周关押,挨了几轮修理不说,还要日夜担心两个弟弟觊觎世子之位;至于安王,从养尊处优的郡王落难被俘也快三个月了,更是度日如年。   洛君平生平没有受过这样的罪,置身敌营,到处是不怀好意的打量和粗野肆意的嘲笑,他被单独关在一座营帐里,手脚用镣铐铁链锁在木柱上,三餐吃的是难以下咽的糠饼子,晚上裹着一条破毛毡睡在地上,没多久就熬得面黄肌瘦,双眼无神。除了时有拳打脚踢,金人倒是没对他用过刑,但精神上的折辱同样不堪忍受。   萨木赤和手下众将难得抓到一名禹周皇子,隔三差五就命人将他带进中军帐羞辱取乐,拿安王的窘态下酒。洛君平起初还竭力保持三分倨傲,然而越是维护尊严,落到身上的苦头就越多,兼之终日饿得有气无力、冻得半死不活,逐渐也就麻木了,金人要跪便跪,要奉承就说些折节的好听话,只将咬碎的牙齿吞下肚,恨意一笔笔记在心里。   他也听说了,朝廷已交涉营救,即将用完颜潮换回自己,绥宁城中派遣使者与夷金商谈条件时,还特地要求面见三皇子,以确定他平安无恙。使者来过后,洛君平的处境略有好转,至少不再动辄被打得鼻青脸肿,食物也总算像是给人吃的了。   于安王而言,外间的消息令他燃起了渴盼与希冀,但在数着日子等待脱困的同时,心里又禁不住平添了一层耻辱:堂堂皇子,却要作为俘虏被推到两军阵前,真是要多丢人有多丢人。如果奉旨前来的是其他皇子或者任何一名将领,他还会好受一点,偏偏负责主持的却是云王,简直是天要亡他!仅仅是想到洛临翩那张昳丽无双的脸,那副宛若万年雪峰般的高傲神情,还有每每瞥向自己时,眼底不经意掠过的居高临下,洛君平就觉得羞愤欲死,恨得牙齿痒痒。上天是何等不公,他可以肯定,经此一遭,自己在这个小两岁的弟弟面前是永远也别想抬起头了。   你来我往的扯皮持续了十多天,长得令人发疯,安王倒也清楚洛临翩不会刻意拖延,非是不能,而是不屑;但想必也不会有多急迫,为了让自己少受几天活罪而多费周折。他唯有怀着复杂的心情等待,既渴盼回到生天,又如即将被当众处刑一般心下纠结。   不知是太过激动还是生无可恋,终于熬到两军约定日期的前一晚,他照例蜷缩在营帐角落,却怎么也睡不着。身上的破毡子散发着难闻的霉味,本来已差不多习惯了,现在却变得难以忍受。他也不敢辗转反侧,锁链响动一大,惊动守卫进帐查看,不免又要挨几下拳脚。   一阵阵胡思乱想,直到半夜才迷糊过去,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从昏睡中醒了过来。   周遭仍是沉沉夜色,帐外远远传来士兵巡夜的脚步声、盔甲武器摩擦互撞声,营帐里却有微弱的火光,一个身形修长的白衣人站在面前,手中拿着一只小巧的火折,光焰如豆,映亮了两人置身的小片空间。   “你……”洛君平的一惊非同小可,但那白衣人衣袖轻拂,擦过脸侧,他的惊呼立时隔绝在咽喉中。   “无需惊慌,我是禹周一方的人,对你并无恶意。”白衣人道,声音清淡,语气中有种温雅宁和之意,令人闻之心安。   “你是何人?”洛君平惊魂稍定,靠着木柱半坐起身,在微微跳动的火光里观察对方,然而来人戴着一枚纯银面具,遮去额头、双眼位置,只斜斜露出线条精致的下半张脸,轮廓极是俊雅秀逸,却看不出年龄。   “在下姓苏,单名一个宴字。”白衣人微微一笑。   安王脑中混乱,只觉这个名字好生耳熟,却想不起是谁。他也顾不得许多,急急压低声音问道:“你既然是自己人,可是来救我出去的?”   “万军之中,我与同伴虽能来去自如,却没把握带上你。三殿下还是等明日吧。”白衣人淡淡道,“再说,禹周的情势复杂得很,殿下如何确定我就是自己人?轻易就跟着走,不怕再被害上一次?”   洛君平呆了一呆,发觉自己果然失于急迫了,众目睽睽下虽然面上无光,但好歹能重获自由,恢复地位,而半夜三更被神秘高手裹挟而去,谁晓得对方是善是恶,弄不好便丢了小命。   他警戒心本来不低,但不知为何,眼前的白衣人身上似有种令人安心信服的气质,加上归心似箭,才会不假思索。   他脑海中忽而灵光一现,脱口道:“你是璇玑阁主,苏聆雪!”   在太子府中,洛君平不止一次听庄世经谈论过,璇玑阁主本名苏宴,字聆雪,精通天象术数,曾上翠屏山与寒山真人清谈七日七夜,作谒语隐喻帝朝百年气运,又几度于韶安城外布下阵法,襄助云王大破辽兵。即使狂傲如庄世经,也不得不称其为不世奇才。   “看来三殿下非是传闻中一般糊涂,尽管受到些挫磨,却能保持心智清明,这样在下便放心多了。”白衣人唇边噙着浅淡笑意,并不否认。   “阁主既然没有恶意,又不准备救我离开,不知找本王有什么事?”洛君平省起璇玑阁主必定与云王交情匪浅,立时又撑起三分皇子架势。对话到现在,他胆气渐壮,不过因为自己毫无抵抗之力,仍是刻意强调了一遍“没有恶意。”   苏凌雪看一眼他周身狼狈的模样,从袖中取出一柄柳叶匕首,锋刃长不及两寸,甫一出鞘即光滑闪耀,显然锐利无匹,再倒转锋刃,在刀柄凹陷处按压,一枚闪着寒光的细针倏然从末端激射而出,直没入帐顶。   洛君平方自吓了一跳,璇玑阁主已还刃入鞘,将柳叶匕首递到他手中:“若是长一些的兵刃,殿下身上藏不住,这短匕却可插入鞋帮,即使双手被缚也能设法拔出。刀柄中原本安有六根细针,现下还余五跟,上面涂了麻药,中者必倒,用于近战最是适合。请殿下收好,以备明日不时之需。”说着,又对用法略作指点。   洛君平见那匕首既短且薄,小巧精致,本能地接在手中,继而狐疑起来:“苏阁主,我虽没带过兵,却也知道阵前必定千军万马,小小一柄短刃能济什么事?况且又不是两国交战,你将它给我防身,难道到时还会有危险,需要白刃相搏不成?”   “十有八九。”苏宴道,“两国相争,从来都是兵不厌诈,欢宴上尚能暗藏刀斧手,何况是阵前换质。夷金这些天表现得过于老实,多有妥协退让,反而更说明心怀鬼胎,否则,实在没必要调集数万兵马之多。金人阴狠乖戾、睚眦必报,在韶安会战中没捞到好处,洛城比武又一败涂地,早已积恨在心,今次恐怕不会放过重挫禹周的机会。根据收集的情报,他们应是在谋划行刺四殿下,三殿下既是人质,又是诱饵,被当做靶子的可能性也不小。”   “他们怎么敢?公然毁诺,就不怕我禹周出兵踏平大梁?”洛君平越听越是心惊,又有几分不可置信,“夷金区区一个小国,凭什么猖狂至此?完颜潮还是摄政王的世子,虎毒不食子,阁主会不会想得太严重了?而且,而且您既然都看穿了,就不能提前预防,多多召集高手,再布一座大阵,保护我和四皇弟万无一失……”   他的话被苏宴抬手截断:“安王殿下,都已经做了三个月囚犯,你仍然以为事情能够善了,明天走个过场就能平安回去?为什么不想想夷金是怎么逮到你的,偶然兴起出城打猎,为何反倒成了猎物,运气就这么差?你的护卫都是纸糊的?再想想看,禹周三皇子的身份高于摄政王世子,如果只是想换回完颜潮,以夷金一贯的贪婪,必定还会索要金银绢匹或其他好处,为何对方唯一提出的条件却是必须四殿下亲至阵前?”   他温雅的语声里隐隐透出寒意:“事有反常即为妖,夷金本来做不到,不敢做的事,一旦在禹周有了得力内应,也就没什么不可能了。就像半年前,北辽三王子不也凭着同样手法,只差一步就要赢得比武与和谈,娶走丹阳公主?云王若有万一,禹周必然军心动摇、士气大挫,萨木赤再趁机夺取绥宁城,到时还怕北辽不会发兵呼应?所谓孤注一掷,归根到底是禹周尚不够强盛,对内不能铲除内奸,对外无法诛灭外夷。按照三皇子的想法,四殿下为了自身安全,还是立即放弃营救返回洛城,最为万无一失。”   洛君平咬住下唇,无言以对。隔着面具,他感到璇玑阁主的目光充满审视,又透着一丝怜悯,如同要看穿心底。他不是傻子,当然早已反复地回想过、怀疑过,自己为什么突然落入敌手,从人上人沦为阶下囚?   那一天,分明是没打算出城的,如平常一样百无聊赖的闲逛散心,是一名护卫在街角同几名本地人模样的男子嘀咕了一阵,兴匆匆领着其中一个来禀报,说这人的亲戚是猎户,刚得到消息,几十里外靠山的村子猎到了一头白虎,正要抬到城里来请赏。   洛君平怦然心动,去岁天宜帝寿辰,洛临翩送上的贺礼是一张亲手射杀的硕大虎皮,远没有自己精心挑选的百宝果盘贵重,却大大地抢了风头。白虎皮是祥瑞之兆,若是带回去呈给皇帝,定能稳压云王一头,之前跟着太子犯下的过错也不至于受重罚了。   那本地人外表甚是朴实,几名护卫又在旁边怂恿奉承,他头脑一热就听不进劝阻,决定立时出城,在半途中截住白虎,如此才好独占功劳,回京后夸说是自己猎到的。   遇袭的混乱场景依稀又在眼前,从树林中冲出的一彪夷金武士显然是事先埋伏在那里的,目标明确地扑向自己,身边的护卫迅速减少,倒的倒、逃的逃,他慌不择路,只来得及打马奔出十余丈,就被一个金人从身后抓住背心,掼到了地上。天翻地覆的瞬间,仿佛瞥见草丛里一双略显慌乱躲闪的眼睛,正小心地朝自己张望。   身处敌营,耳边充斥夷金将领的侮辱嘲弄,其中总会漏出别有意味的一言半语;洛君平因绝望和饥饿睡不着觉时,一闪而逝的窥视目光又会重回脑海,那名用白虎诓着自己出城的护卫,确实是四五年前太子拨给他的。洛文箫前后分过来不下八名身手高强的侍从,每次都关切地说:“身边没有得用可靠的高手怎么行,三弟你时常外出,也不能太不当心了。”他不是不提防,太子塞进府的人尽量都支得远远的,但这回奉旨到边关犒军,总需要武功好手随行才有安全感。   当他忍着饥饿和疼痛,咬牙切齿地蜷在角落里时,曾经不止一次闪过念头:要是死在夷金手里,不是正方便太子将过去那些作为统统推卸干净,让自己替他顶罪?这样的念头起初是荒谬而不可置信的,继而令他恐惧,自内而外地发冷。即使不敢也不愿深想,心底却隐隐知道,洛文箫做得出来。   “苏阁主的意思,我不明白。”他神情变换,迟疑了一会儿才勉强道,“谁会是禹周的内奸,替夷金效力能有什么好处?阁主与四皇弟有交情,当然处处替他着想,但这等大事不能单凭推测,无凭无据,叫我如何相信。”   “三殿下不必急着相信,愿意怎样想都可以。想一想倘若你或云王在绥宁遇害,除了外夷,谁能得到最大的好处。”玄机阁主淡淡说道,“我没时间久留,今晚过来探访一趟,也是因为我的同伴无意在萨将军帐里发现了一样东西。”   他从袖中拿出一物,平放掌心,昏暗的帐中像是凭空划过一道鲜艳的赤红。   洛君平定睛看去,他手中是一块两指宽的鸡血石印章,通体红若丹霞,丰盈欲滴,更难得的是正中部位纹理如画,天然形似一位衣带飘然、含笑回眸的美貌女子,堪称上品中的上品。   更珍贵的宝物,安王也不知见过多少,不至于震惊变色,然而这块印章他是认得的,甚至曾经拿在手中把玩赏鉴,知道底端刻有四字小篆:明竹光枫。此乃太子的私章,洛文箫唯有得到珍品书画时,才会拿出来展现一下风雅,其他时候都收得稳妥。为何会出现在夷金的兵营中?   账外传来轻轻的呼哨,跟着有人低声道:“小苏,该走了。”音色如水,仅是短短几字,已是说不出地动听。   苏宴应了一声,注视三皇子青白交加的脸色,慢慢将印章收回袖中:“战场之上,什么都可能发生,一切顺利自然最好,万一夷金骤施暗算,殿下还应奋力自救。须知求人不如求己,或许毫厘之差,便为你自身与四殿下多赢得了一线生机。”   洛君平强压住心头愤恨,攥紧手中短匕,咬牙道:“多谢!”纵然苏聆雪施以援手是为了云王,他仍然感激对方让自己解开迷惑,无论能否保住性命,至少落个明白。   “不必太过紧张,殿下虽然印堂发暗,却不似短命之相,好自为之罢。”璇玑阁主吹熄火折,账中顿时归于幽暗,洛君平但觉微风飒然,白衣人影已飘然不知所踪,唯余杳杳语声犹在耳畔:“他日回京,望三殿下莫要忘记,同为兄弟,是谁不惜借刀杀人、加害于你,又是谁远赴边关、战阵相救。” 第一百六十二章 阵前换质   绥宁城外东北方向地势平缓开阔,辰时一刻,禹周军开启城门,出城列阵,夷金兵卒也大股地涌出营盘,双方很快形成南北对峙。禹周陈兵一万,夷金一万三千,按照事前约定相距百五十丈,中间留出一片空旷。   云王洛临翩着素银软甲,玉色披风,策马立于阵前,身后万千兵马盔甲鲜明,他堪称绝世的容貌愈发笼罩着一层凛冽肃杀,令人不敢逼视。   萨木赤却是条赤红脸膛的彪形大汉,较常人高出至少一个头,金色盔甲饰以貂尾,阳光下灿然华贵,坐骑也是膘肥体壮,连人带马,着实威势十足。   相形之下,只着一身粗布麻衣被押在旁边的禹周三皇子就显得格外寒伧瘦弱、无精打采了,手腕双脚被草绳捆缚,只能小幅度迈步,颈后还插了一根草标,引得夷金兵卒不住指点哄笑,声音越来越大。   洛临翩心下甚是愠怒,谈判条件时已经约定过,双方质子须衣帽整齐,以礼相待,夷金答应得好好的,临阵却要耍弄手段,那些嘲弄取笑之声,分明是在削禹周的颜面。他与洛君平再没情分,安王也是有血缘关系的兄弟,当众受此羞辱,自己也是面上无光。   他转过头,冷冷望了一眼双手背缚、布衣小帽打扮的完颜潮。   云王的亲兵十分机灵,当即道:“殿下,金人狡诈无耻,咱们有的是办法回敬!”说着,两下将完颜潮拖到靠前位置,掏出几根雉鸡尾翎,也插在他后颈中。夷金贵族喜用花翎、兽尾作为装饰,在禹周眼里却是外夷茹毛饮血未开化的表现,眼见插得不伦不类,顿时也是一阵鼓噪嘲笑。   洛临翩皱了皱眉,这等你来我往的把戏闹腾下去,徒然失了身份,于军心士气并无益处,萨木赤的目的恐怕也是要激得自己心浮气躁。   近段日子,得知了重华宫失火的消息,他本来就谈不上好的情绪变得更加恶劣,确实恨不能厮杀一场,发泄积在心中的恶气。不管其他,单是为了治死洛文箫,自己也非得将洛君平好生带回去不可。   他唤来传令官,交待几句,那校尉得令,来到两军当中的空地站定,大声道:“萨将军,贵我双方事前有约,辰时三刻换质,我禹周迎回三皇子殿下,贵国带回完颜世子,现在时辰已至,云王殿下问是否立即开始,倘若将军临场怯阵,要换副将主持,亦无不可!”   军中的传令官都是挑选出的大嗓门,声音远远传出,话音未落,萨木赤已哈哈大笑,声若洪钟,百丈外也能听得清晰:“久闻四殿下不仅治军有方,且有倾国之貌,当初往战场上一站,辽兵都宁愿放下武器投降,我夷金上下无不心向往之,本帅怎肯错过机会?来人哪,护卫好三皇子,大伙儿随我去见识见识禹周战神的风采!”   一番话用生硬汉语道出,既是轻佻,又显不伦不类,禹周众将无不大皱眉头,直欲怒斥无礼。   洛临翩十八岁戍边,更加嘲讽恶意的言语也不知听过多少,深知对手越是蓄意挑衅,就越需保持冷静。战场上万事只凭实力,自从在韶安连番克敌制胜、大败北辽,已经很久没有敌将敢如此出言无状了。   他按住怒气,朝萨木赤的身影盯了一眼,吩咐左右:“先换回安王要紧,带上完颜潮跟我上前,且看金人有何花样!”又道:“徐将军,这里由你指挥,切记苏阁主的布置,不管出现什么情况都要稳住阵脚,相机行事!”   徐定臻是云王镇守韶安时的心腹部将,奉旨同来绥宁协助行事,此时立即领命,严阵以待。   阵前换质,古已有之,尽管出于背景、环境不同,实际发生的状况与最终结果时常天差地别,但在做法上还是颇有一些前例可循。   两军兵马的正中位置铺着一条红绸,隔出一道显眼的分际线。云王与萨木赤各自带着一名人质,两名随护,二十名弓箭手以及一面铜锣,行到距离红绸一箭之地站定。为了保证公平,所有的方位都是双方预先命人测定、设置好,再派军士把守,以免被对方动了手脚。   规则很简单,以鸣金为号:一声锣响,双方除去人质身上绳索,让其上马;第二声,两名质子即可打马奔向对面己方阵营,两边弓箭手则张弓搭箭、严阵以待,一旦主将发觉敌人有所异动,欲对自家皇子或世子不利,那么一声令下,只要这边放出的人质还没来得及奔到安全范围,立即会遭到射杀。   由于双方离红绸分界各有一射之地,故而原则上,只要质子骑马过了正中,就代表脱离敌手,自己人也会上前接应;若是不幸速度太慢,远远落后于另一位人质,那么背后遭袭的危险也是存在的。   此刻,双方弓箭手都已列成扇形,箭在弦上,拉弓如满月。在开始交换前,最后一道步骤是各自派下属过去检查人质的坐骑,尽管马匹也是提前按对等原则定下的,但唯有在最后一刻验看,才能确保不至于中途发生意外。   太阳渐渐升高,萨木赤口中不时冒出几句咋听结交仰慕,实则夹枪带棒的怪话,撩拨禹周的怒气。洛临翩面上不露,心中着实有点烦躁。照他的想法,这点距离还骑什么马,徒然增添变数,直接让洛君平用两条腿跑回来不就行了,如果连完颜潮都跑不过,出事吃苦头也是活该。   当然,这些不够兄友弟恭的念头只是在脑中打个转,随着派出的下属先后回报马匹状态正常,阵前的气氛也如拉满的弓弦,趋向一触即发。   根据约定,双方轮流鸣金。夷金方向传出一声锣响,聂寂峦见云王微微颔首,拔剑割断了完颜潮背后的绑缚,喝道:“自己上马,别拖拖拉拉!”   完颜潮过了半年苦不堪言的囚犯日子,终于盼到重回本国,萎靡的精神为之一振,手忙脚乱地爬上了马背。   禹周众人举目望去,安王身上的绳索果然也不见了,只是动作不够利索,萨木赤的两名随从正站在马前,骂骂咧咧地要他抓住缰绳坐稳。   隔着将近四百步距离,看不出有什么异样,洛临翩记起安王往日一袭大红披风,飞扬跋扈地穿行于洛城街头的情景,大概做梦也想不到会有如此万众瞩目且狼狈不堪的时刻吧。他没有迟延,确定洛君平已经上马,抬起右手向下虚按,曲观澜立即抡起铜槌,重重一击在锣面上。   巨大的鸣锣声响起,聂寂峦牵着完颜潮的马缰奔出几步,紧紧盯着夷金的方向,看到金人并未阻止三皇子纵马前行,才松手停步,沉声道:“滚!”   开阔的阵地两侧,数万兵将的目光汇聚在中间地带,集中到两骑相向奔行的人马身上,无不全神贯注,盼望自己这边的人质尽快脱险,敌忾较量的气氛瞬间高涨到顶点。但见两匹马初时一式一样地径直前冲,然而不到半途就分出了先后,洛君平的马明显变得迟缓,开始东一下西一下地斜冲,夷金阵中顿时摇旗擂鼓,呐喊起来。   云王秀美的眉峰不觉蹙起,他已发现了不对之处:洛君平虽然握着马缰,但两只手腕分明还被捆在一起,调整方向时每每不能得心应手。夷金看似依约松绑,实则还玩了这么一手伎俩,适才又让两名随从大声呼喝转移注意,自己竟然没能察觉。令人疑惑的是,安王一向精于骑术,即使手上不灵便,也没道理控制不住马匹才是。   不到二百步距离,骑马只是须臾之间,看得出洛君平已竭尽所能,但相比完颜潮仍是慢了一截。   “殿下,”耳边传来略带沙哑的声音,小霍在旁侧低声道,“三皇子那匹马有问题,像是载了不只一人。”虽说换质时主将除了弓箭手,只能带两名随护,但霍望垠作为影卫,混在众人当中毫不困难,故而也跟在身侧。云王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瞳孔猛然收缩。质子的坐骑自然不会有多好,夷金给洛君平准备的是一匹长毛瘦马,此刻阳光微斜,人马的灰色影子投射在地,却显得臃肿,仔细分辨时,侧后方还贴着另一条淡淡的人影轮廓。   战场西北方向是一道十余丈高的慢坡,坡顶一棵苍松下几块平坦青石,两道身影分坐石上,正在对弈。   “苏阁主好雅兴,眼看就要短兵相接,还有心思手谈。”执白子的黑衣人沉沉笑道,他嗓音嘶哑,大半张脸隐藏在斗篷阴影下,“莫非认为拦住了本座,便可高枕无忧了?”   苏聆雪信守拈起一枚棋子,语气安然:“昨夜观星,天狼明暗不定,吉凶尚在两可之间,就如我与巫先生这局棋。”说着,将黑子落下,“夷金肆意妄为,还不是仗着阳使出手相帮,苏某也不过是略尽人事而已。”   黑衣人正是与魏无泽齐名的昆仑府阳使巫朝焕,闻言冷笑:“看来做神棍也是会上瘾的,你还真把自己那别有用心的谒语当回事了。本座虽然对天象没兴趣,也听说禹周的暗星撑不了多久就要陨落,紫微还不知在哪里,什么中兴有期,呵呵,待今日射了天狼,禹周的气运也该衰了!”   “射天狼……”苏宴低声重复了一遍,仍然不动声色,“原来如此。檀阴使如今与琅環修好,欲筹划日后重返禹周,巫先生却要反其道而行,不怕成为昆仑府的罪人?”   “檀化羽见识浅薄、立足未稳,还管不到本座头上。”巫朝焕森然道,“他日北辽攻占禹周,中原武林还不是昆仑府的天下!”   璇玑阁主目中掠过一抹寒色,却没有发作,唇边反而浮起了淡淡笑意:“尊驾之言,似曾相识。魏无泽一向不也是这般大言不惭,认为事事都会如他所想?可惜他已经死在了琅環手上,一箭穿心,甚是轻易。”他不等巫朝焕反应,又悠悠道,“今日之局,是魏无泽替洛城东宫里那位布下的,也是你与他最后一次联手。昔日双使已折其一,巫先生敢不敢与我赌上一盘,就赌你们赢不了?”   巫朝焕想不到他将根由摸得一清二楚,心里忽而一动,魏无泽已经死了,禹周朝野局势未明,自己又何必急着出头,替一个不在世的人承担干系?但云王击败北辽,使得他多年心血化为乌有,不报复回来又实在难以甘心;再说,北辽兵力折损惨重,两位王子斗得不可开交,除非发生重大变故,几年内断然不可能再对禹周用兵。   他心念转动,桀然笑道:“赌赢如何,输了又如何?”   “苏某输了,奉送一张璇玑帖。”苏聆雪道,“倘若是阳使棋差一招,就暂且放下这堆打打杀杀的烂摊子,回去昆仑山。听闻老府主已几度相召,巫先生也不好过于违逆吧。”   他伸手到棋罐中,复又拈起一枚黑子,敲了敲棋盘边缘:“总过不上太平日子,本阁主都无暇陪阿毓游山玩水,抽不出时间教徒弟,你们不烦,在下可真烦得很了。”   巫朝焕哼了一声:“阁下输得起,本座便奉陪!”他过往与苏宴数度交手,或多或少都落于下风,对这位闲云野鹤般的苏阁主实存着几分忌惮。既然无法脱身赶去战场,打个赌倒也无甚损失。   他想起轮到自己走棋,低头细细端详一阵,才放下一子。手还未及收回,苏宴的黑子已“啪”地落在旁边,发出清脆声响,含笑道:“先手一失,大势难成。不论先生准备了多少杀着,就算抢下星位,这中盘的大龙,你怕是擒不下来的。”   “是么?”巫朝焕盯着棋盘,脸色有些难看,“苏聆雪,你也别摆未卜先知的高人架子,战场上瞬息万变,不到结果揭晓焉知鹿死谁手!提前除掉一个宇文枭而已,你就以为能胜券在握?我昆仑府中多的是奇才异能之士,折了一名护法,自有旁人顶上!”   “知道本座为何轻易就答应了同你打赌么?”他唇角忽而弯出一个诡秘的弧度,“今日为夷金出手的,乃是夏文杉!”   当苏宴将黑玉棋子拍在中盘时,两军阵前已到了间不容发的关头。   洛君平伏在马背上,汗水早已湿透鬓角,也不知是吓出的冷汗还是急出的热汗。他感觉一辈子的霉运似乎都集中在了这短暂却又漫长无比的片刻。被带出兵营前,金人故意在他手腕上加了两重绳索,先是用细麻绳捆了个结实,再将一根粗草绳绕过脖子,联手带脚绑缚一遍,从那时起,他就明白璇玑阁主所言不虚,定然有陷阱在前头等着。   而现在,任凭催动,马匹的鼻孔中呼哧地喷着白气,不住颠簸惊跳,却无论如何不肯好生向前。洛君平明白必定是金人捣鬼,但他竭力而为也只能做到不摔下马背,哪里顾得上寻找缘故。眼睁睁看着完颜潮距离当中的红绸已不过咫尺,自己却少说还有三四十步,不由心急如焚,仿佛下一刻,夷金的箭矢就要从背后飞来,在身上穿几个透明窟窿。   或许是太过紧张害怕,风擦过后颈,总有种凉飕飕、毛发倒竖的感觉,就似青蛙被蛇盯住,随时会有灭顶之灾。他听到前方禹周的阵营中有人惊呼小心,忍不住回身看去,瞬间差点吓得真魂出窍——这匹晦气坐骑右侧后方不知何时竟而多了张脸,确切地说,是一个紧贴马腹,像块皮毛般半挂在马身上的人,一双黑岑岑的眼睛不错眼珠地盯着他。   纵然晴天白日,安王也是毛骨悚然,若非记得鞋里藏着苏宴赠送的短匕,简直要吓昏过去。为了保住这柄防身匕首,他可废了不少心思,先是绑在头发里,而后在金人松开镣铐,命令他更换麻衣鞋帽时,又假装摔了一跤,趁机将它插进鞋里,总算带来了阵前。问题是,置身马背又缚着双手,要拔也无从拔起。   洛临翩见此情形,又注意到对面夷金弓箭手已在瞄准蓄势,当即喝道:“下马,趴在地上!”声音冷烈,十余丈外也听得清清楚楚,洛君平登时省悟,自己不可能先于完颜潮脱险,继续待在马上,就是刺客的目标、射箭的靶子,趁着还没被制住赶紧逃命才是正理。他顾不上犹豫,闭上眼睛一咬牙,猛地从左侧翻了下去,结结实实摔在地面。   “放箭!”洛临翩寒声下令,“两边一起射,将完颜潮给我射下来!”   二十名弓箭手中,四人是从洛城出发时同行的御前侍卫,其余都是绥宁军中精心挑选出的神箭手,早已按捺得焦心,得令就是几轮急射。完颜潮慌如丧家之犬,堪堪抵达正中,听到弦响连忙伏低身体,但已慢了半拍,肩后、臀上连同马腿同时中箭,坐骑吃痛,嘶鸣跳跃着冲前丈余,将他直摔了出去。   从安王坠马到完颜潮中箭,前后相差不过数息,也有几枝箭对准了那马上刺客,被他轻而易举地一一拨开。云王心知时机稍纵即逝,等对方缓出手,不管抓住洛君平还是抢夺完颜潮,处理起来都十分棘手,因此不等第一轮箭放完,他连号令都省了,一夹马腹,疾速冲了出去。   “殿下不可,危险!”聂寂峦和曲观澜想不到四殿下做派如此直接,双双大惊,急忙打马追去,然而洛临翩的坐骑是一匹千中选一的名马,一时哪里抢得到前头护卫。   完颜潮和洛君平摔落的地点相聚并不是很远,都在红线以北,也就是偏近夷金阵型的位置,两人从奔马上跌下,都摔得七荤八素,一时爬不起身。那刺客褐袍方巾,侧身半坐半踞在马上,恰在两位质子之间。他见云王只身奔袭,来势快得异乎寻常,脸上微露喜色,长笑道:“自投罗网,来得好!”看也不看三皇子和完颜世子,纵身而起,笼在袖中的双手一分,点点灰光便朝洛临翩当头照下,原是一把毒针;跟着袍袖连挥,毒莲子、金钱镖,如下雨般纷纷打来。   小霍从云王身后闪出,扬手抛出一团白色物事,似麻非麻,飘飘如絮,不知怎地一牵一拉,漫天   花雨般的暗器就被尽数卷走。   “撷星网!”那刺客的脸色明显阴沉了几分,冷笑道,“璇玑阁的手伸得还真长啊!”   霍望垠将他的形貌收入眼底,清秀的脸上仍毫无表情:“千手书生夏文杉?”   洛临翩这才看清,此人书生打扮,面目身形俱是枯槁干瘦,可谓貌不惊人,唯有一双眼睛精光四射。他并不急着勒马,长毛瘦马哪里敢与大宛名驹冲撞,被逼得连连退后。然而那书生用手一点,不知戳中什么地方,瘦马就如定住一般,一动不动呆在原地,将洛君平挡在后方。   如是停得一停,聂寂峦和曲观澜已赶到近前,听到了小霍报出的名号。两人相视一眼,在彼此目光里都看到了凝重。没曾想,继金陵试剑大会出了个金拓磐,绥宁边关又遇到一个昆仑府护法。   夏文杉初出江湖是在二十余年前,与金拓磐一样做没本钱买卖起家,由于身法滑溜、轻功了得,很快就闯出了名号。此人性格狡猾多诈,所学甚杂,不知从何处得到际遇,习得一手暗器机关绝技,几年下来跻身一流高手之列。绰号也一变再变,从最初的“草上飘”到“鬼随身”、“百路通”,不一而足,因他常作文弱书生打扮,又手段花样繁多,待到投入昆仑府,就得到一个千手书生的名号。在九护法中虽非武功最突出,论起难缠,却在前三之列。   他本待以马匹掩藏身形,用安王为饵牵制禹周好手,再趁乱靠近云王施以暗算,不料四皇子居然有勇无谋,亲自上阵救人,他心头暗喜,盘算着如何收拾那扎手的年轻护卫,好实施预定计划。   金人见场中变故横生,夏文杉露了行迹,早已开始放箭,萨木赤下了命令,几名随从、武士抛下弓箭,直冲而来,几个起落便已逼近;禹周这边,御前侍卫只比聂、曲二人晚一步,已是尾随而至。   禹周行动在先,但洛君平摔下的地点离夷金更近,被夏文杉一阻,双方速度堪堪扯平。场面已注定陷入混乱,洛临翩拔剑在手,他可没兴趣捉住完颜潮,再和夷金重新做一次换质,冷然喝道,“全力救人,将三皇子抢回来!” 第一百六十三章 血漫尘沙 上   为了谋刺云王,摄政王完颜灼不仅借助巫朝焕的力量,金铁司也是尽遣精锐,对上靖羽卫和御林卫中的年轻高手,战场正中白刃相加,混战在一处。   攸关生死利害,双方都拼尽所能,甫一交手就打得异常激烈,夷金要对云王不利,抢夺完颜潮固然不能够,禹周众人急切间也难以靠近安王。   刀光剑影中,曲观澜手上短剑如紫色流光,所到之处摧枯拉朽,金人兵刃纷折。   “鱼肠剑!”有人失声惊呼。   夏文杉是盗匪出身,遇到如此宝物不免起了贪念,但他还不至于忘记最重要的目的,两眼牢牢盯住云王的动向,见他退向战团外围,护卫在身旁的只余小霍,冷笑道:“四殿下,已经来了,想走可没那么便宜!”   一言未毕,一条丈二长索自他袖中飞出,如灰色灵蛇般拦住二人去路,左右盘旋着绕向云王。洛临翩出剑格挡,那长索缠住剑刃大力拖拽,如要将他生生拉下马。小霍掉转刀背,重重拍在索上,啪地一声如中败革,鼻端闻到淡淡的硫磺气味。   “有诈!”他脸上变色,以刀刃绞住索身,一跃下马,“殿下快退!”   他的反应已是极快,但仍然有些迟了,几乎是于此同时,夏文杉长索末端扬起,“篷”地爆出一团火苗,剧烈燃烧起来。   云王的坐骑虽然随着主人久历战阵,但动物怕火乃是天性,受到惊吓人立而起,险些将洛临翩掀下马背。聂寂峦在旁见势不好,抛下对手抢上前,一连数剑攻向夏文杉,小霍脱出身,连忙按住马头安抚,极力要它平静。   洛临翩鬓边一缕长发被燎得卷曲,又感到自己这匹雪岭五花骢仍在躁动不安,随时可能乱奔乱冲,他没有犹豫,直接翻身下马。   “四殿下,您须得尽快离开,这里交给我们!”聂寂峦见他仍旧置身险地,急得额头冒汗,不住用眼神催促霍望垠赶快保护云王撤回。   “还不是时候。”洛临翩沉着气,注目敌方军阵,淡淡说道。夷金不肯同禹周硬拼实力,而是将胜负的关键押在行刺上,想要一举锁定战局、左右大势,哪有这般便宜?他可以给金人机会,萨木赤要取自己的性命,就得付出代价。   简短对话的功夫,夏文杉手中长索已变成一条伸缩吞吐的火蛇,冒出大团大团黄烟,小霍最先察觉不对,提声叫道:“是毒烟,大家闭气!”   两边激斗正酣,禹周众人本已逐渐占据上风,闻声发觉身周烟气弥漫,吸进少许便头晕乏力,不得不屏息趋避。而夷金武士事先服用过解药,自然不受影响,场中一时攻守易势。   夏文杉甚是得意,愈发使动火索四下攻击,战场地势空旷又常年吹着西风,毒烟势必维持不了多久,但只要暂时令云王的护卫自顾不暇,也就收到了效果。   禹周阵中,一众将士望见四殿下周围火苗乱窜、杀机四伏,而夷金阵前已有小股人马涌出,像是随时准备发动进攻,不禁躁动起来。无数目光投向徐定臻,只待他一声令下,就要掩杀过去。   “传令周副将,速带所部五百精兵接应殿下,”徐定臻事先已得到云王的命令,沉声道,“其余各部约束人马,不准妄动一兵一卒,违者军法处置!”   副将周晖率领的是绥宁军中精锐,人数虽少,作战时却往往能以一当十,早已部署定当,传令兵一到,他立即指挥人马出阵,向混战地点杀去。   隔着对战的人影和烟雾,加上众将心神集中在交战上,没有人发觉,夷金派出的小股兵马里,夹着一辆样式古怪的高大战车。   夏文杉的长索是以铜丝为骨,外缠浸过硫磺、毒粉的油布,他准备了两条,用完一根再换一根,既对准云王,缠住四皇子不能抽身退离,又时时向周围游走虚晃,干扰禹周众人应敌。千手书生的武功其实也算不得高明无比,论实在功夫,相较在场御林卫中功力最强的祁万里或靖羽卫中的聂寂峦,尚有不及,但他身法滑溜,诡计多端,往往于旁人专心对战时冷不防来一记暗算,转眼又溜得不见踪影,急切间也确实不好对付。禹周众护卫趋避之下,不觉渐渐分散开去各自为战,彼此不易支援联手。   一片纷乱中,却有一个人正咬牙切齿在心中咒骂,乃是夷金的世子完颜潮。他肩、臀中剑,入肉不深,受伤并不重,然而只差一线就能逃出生天,偏偏功亏一篑,眼看着夷金的手段一出接一出,又是放火又是毒烟,混没将自己的死活放在心上,叫完颜世子如何不怒?   他满怀怨毒,忍痛悄悄爬起身,再不快点溜到安全的地方,就算禹周顾不上对他下手,也难保金铁司里没有人受两个弟弟所托,要特地关照自己这条小命。   孰料才溜出两步,肋下忽而一麻,就此僵立着不能移动分毫,曲观澜收回手,冷冷道:“老实待着罢,再要找死,我就成全你!”他凭借宝剑之利,最先收拾掉对手,分出身来保护四殿下,就瞧见人质要溜,是以出手阻止。   夏文杉用余光扫过夷金阵营的方向,望见一辆驷马战车已停在约莫五百步开外,几名兵卒正争分夺秒地撤去顶棚,露出一架闪着寒光的机弩。即使有些许烟雾,一身银甲白袍的云王身影想来仍是清晰可辩,而现在,除了一个寸步不离的随身护卫赶不走,其他可能碍手碍脚的人都在至少丈许开外。   天工弩以准头奇佳和破坏力巨大著称,是昆仑府最得意的机括,多年来统共才制成两架,由于结构过于复杂精巧,需三人配合操作方能发射。夷金为了制胜,不惜血本向巫朝焕借来了这架天工弩,夏文杉亲眼见过它的厉害,不着痕迹地退开一段,以免受到波及。   他本待去擒洛君平,注意力却转到了曲观澜身上,在他而言,鱼肠剑的价值可比什么皇子、世子大多了,当即施展身法,如一条滑不溜手的影子,朝曲护卫袭去。   曲观澜觉出侧近有炽热的气流卷到,急忙闭气回身,就见夏文杉的长索余烬未熄,如昂首吐信的蛇一般迎面扑来,他不敢轻忽,使出一招“斜风摆柳”,短剑看似不着力,斜斜划去,已将铜丝索割为两段。才略松了口气,忽觉耳侧微凉,转头看去,正对上了千手书生那张枯干的瘦脸,朝他咧嘴一笑,喷出一口浓烟。   这下突如其来,曲观澜猝不及防,顿觉头脑晕眩,退后两步,摇摇欲倒。   此时与他相聚最近的就是云王和霍望垠。洛临翩多年习武,在宫中和北境边关都曾得名师指点,近年来虽然大部分精力用在兵法治军上,但为了上阵作战,兵刃内功倒也不曾搁下。他方才吸进了少许毒烟,也有些头昏不适,正想取一枚解毒丹服下,却见曲观澜中了暗算,于是向小霍做个手势,示意他支援曲护卫,自己去救洛君平。   夏文山对自己的手段颇为自得,他袖中藏有一只烟斗,里面填满炼制成的烟草,需要时就吸一口喷出,往往能出奇不意而克敌制胜。他低头又含了一口烟气,急不可耐地伸手抓去,意欲一举夺下鱼肠剑。   曲观澜头昏眼花,胸中烦恶欲呕,能维持站立不倒已经不易,眼见敌人欺身进袭,勉力再退了半步。然而下一瞬,夏文杉的动作突然凝固,志得意满的表情仍挂在脸上,好像变成了一副面具。他全身关节格格作响,缓慢地扭过头,丈许开外,安王正摇摇晃晃、狼狈不堪地从地上爬起,手中一柄长不盈两寸的柳叶匕首灼灼生光,对着他的却不是锋刃,而是匕柄。   洛君平滚落马背的那一下摔得着实不轻,浑身好似散了架一般,差点昏过去;但他趴在地面,金人的箭矢落了空,也没吸入毒烟,称得上幸运。他在夷金的兵营中学得乖觉,索性装作失去意识,藉着混乱,尽量隐蔽地拔出了鞋内匕首,一边割断手腕绳索,一边偷偷观察情势。   夏文杉早年曾得到“鬼随身”的绰号,最擅偷袭,性格自然也极为警觉,但他视安王如砧板上的肉,说什么也料不到这么一位无用的质子有本事反过来偷袭自己,竟而冷不防中了一记飞针。   他步伐僵硬,一步步逼向安王,脸上现出怒意和不可置信。洛君平吓得退后一步,心里只是叫苦,玄机阁主不是说中者必倒,这干瘦老鬼怎么还能动弹?正发慌时,夏文杉猛地向前挨近,又是一口烟喷到他脸上,接着便直挺挺倒了下去。   此时此刻,禹周众护卫与夷金武士缠斗未休;夏文杉和安王一先一后中毒栽倒,小霍将到曲观澜身侧,洛临翩打呼哨召唤自己的坐骑,同时朝洛君平行去,聂寂峦在五丈外与金铁司排名第二的海泰巴激斗;周晖部下五百精兵正朝五十丈外的战场中央冲来;萨木赤同样领着一小股骑兵纵马急驰,欲加入战团;也是这一刻,四名玄霜暗卫突入敌兵守卫,终于靠近战车,扬手丢入几枚霹雳雷火弹。但他们毕竟晚了一步,天工弩已经发动。   机括转动,随着断弦般的裂响,黑色弩箭带着凄厉的呼啸破风之声直上云蛸,在半空中一分为二,二分为四,最终分为一十六支,闪电般飞向五十丈外,将那一道白色身影所在的丈许方圆覆在阴影下。   一切宛如电光石火,惊叫与惨呼同时响起,沉闷的爆响声里,鲜血迸射而出,转瞬间浸透了战场中央的漫漫尘沙。   萨木赤勒住马缰观望前方,嘴角泛起满意而傲慢的笑意,天工弩一旦发射,便是连发三次,四十八支劲弩端的威力非凡,禹周的云王就算身手高强、洪福齐天,也非得殒命当场不可。他侧耳期待,然而在最初的呼啸和爆响之后,迟迟没有等到第二声、第三声。   东北战场千钧一发,绥宁城西侧的丘陵后却出现了另一支夷金兵马,密集的马蹄与脚步踏过枯黄草丛,疾速奔向城墙下。   城上起先十分安静,直到敌兵将至近前,才有几声惊喊传来,零星地开始放箭,可以看到军士慌慌张张地跑下城头去报讯。   情况尽如预期,率兵的夷金大将胡克塞轻蔑地冷笑一声,这会儿才警觉未免太晚,他看见城门已打开了一条缝隙,而且正在扩大。   那几个细作还真是能干,将事情办得妥妥当当,不枉了自己器重。把守西城门的副将也是个软骨头,绑了他的妻女再许以高官厚禄,就成了任凭揉搓的泥巴,果然如约开城门了。   宽阔厚重的西城门开启两尺,里面的人探出头,小声道:“胡将军,杨奉先巡视四门,好巧不巧快要过来,吕副将担心动静太大反而坏事,不敢大开城门,将军原宥则个。”说着,缩回身去,半扇城门轧轧又向后移动了两尺,能容下一骑进入时就停止了。   “胆小如鼠,也能带兵!”胡克塞骂了一句,知道是那个吕副将害怕做得太明显,来不及逃走就被杨奉先察觉端倪,生出了畏缩之意。   “赶紧行动!”细作都是悉心培养的自己人,他倒是不担心,挥手道,“马上进去,给我占领城门!”   一队夷金兵卒应声而动,快步从城门缝隙冲了进去,先是脚步甲胄乱响,继而恢复了安静。   胡克塞等了一刻,里面却悄无声息,既不见城门开启,也听不到交手砍杀声,他不由犯起疑心:一块石子投进湖面,尚有声响和水花,百十来号人杀入,怎地毫无动静,倒似凭空消失了一般?   “你带人去看看,那帮兔崽子搞什么名堂?”他不信能出意外,不耐烦地又点了一名亲信将官,“再拖拖拉拉,老子等会挨个拧掉他们的脑袋!”   又是一个百人小队快步入城,依旧犹如泥牛入海,胡克塞终于觉得不对,命令手下兵卒用力推撞,然而,一丈多厚的高大城门非但没有开启的意思,反而从里面渐渐合拢了,关紧的瞬间,里侧传来一声短促的惨呼,正是方才那名将官发出的。   胡克塞暗道不妙,待要下令后撤,头顶一声炮响,滚木擂石齐坠,砸得金兵哀嚎四起,死伤一片。再抬头看时,城墙上甲兵林立,无数剑矢对准下方,守将杨奉先披挂齐整,气定神闲地在城头现身,一旁赫然就是近来口口声声愿意归降的吕副将。   胡克塞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心里只是大骂,原本计划趁禹周兵力分散演一出奇袭绥宁,想不到弄巧成拙。他不是头一次与杨奉先作战了,这位杨将军谙熟用兵,尤其擅长防御,多年来将城池打造得壁垒森严,夷金每每攻城都如老鼠啃刺猬,没处下口兼扎手无比。但他已在萨木赤面前立下军令状,箭在弦上,就算硬着头皮也得攻上去。   夷金兵卒已朝上方叫战起来,但由于一再吃亏,士气显然已变得低迷。胡克塞有些焦躁,忍不住朝主战场方向望去,如果今朝还想啃下这块硬骨头,非得得到增援不可。   就像呼应他心里的急迫,东北方忽然传来一道撕裂般的尖啸,鼓噪声随之而起,越来越大,不知多少人声马嘶混杂在一起,隐隐听到许多人在高喊:“云王死了!云王被射死了!”   胡克塞大喜,纵声长笑:“什么战神,牛皮吹上了天,还不是死在萨元帅神机妙算之下!哈哈,又不是真的神仙,天工弩一箭射来,照样一命呜呼!”又伸手指向上方:“姓杨的匹夫,听见没有,云王已死,禹周必败无疑,识相的就快点献城投降,不然教你死无葬身之地,哈哈哈!”   “放箭!”杨奉先皱紧眉头,沉声下令。从城头望去,远方战场喧嚣混乱,云王的玄黑绣金大旄方才还稳稳屹立,此刻却找不到了。   “城墙下方,夷金兵马已在竖起盾牌抵挡剑雨,用沙包木板填平壕沟,胡克塞扬声笑道,“给我架起云梯、预备火弩,萨元帅不用多时便要进兵围城,拿下绥宁就在今朝!小的们都听着,谁第一个杀上城头,赏金千两,封万户侯!”   杨奉先见金人个个如狼似虎,奋勇争先,再环视周围将士,多有慌乱惶然之色,心中不禁叹息,向侧后使了个眼色。   “谁说云王出事了,真是荒唐可笑之至!”吕副将踏前一步,朗声道,“四殿下知道夷金财狼之性,必定言而无信,怎会受骗涉险?自然是坐镇城中,专等尔等蛮夷自动送上门,好来个将计就计!”   语声未落,用手一指,一道修长身影徐步踏上城头,在城上城下无数惊诧的目光里从容走到杨将军身侧,并肩而立,西风浮动素银披风,衬出眉目如画,昳丽生华,不是云王又是何人?纵然离得较远看不清容貌,那凝如霜雪的风神,又岂是任何人能够模仿?   “云王殿下!殿下安然无恙,上当的是夷金!”绥宁城墙上爆发出如潮的欢呼,敌军兵临城下,但每个士兵脸上的神情,就像业已取得了胜利。   胡克塞面上青一阵白一阵,云王好端端在城里,战场上又是怎么回事,两军阵前代表禹周主持换质的能是谁?他瞥一眼手下兵丁如丧考妣的表情,不管怎样,这仗是没法打了,发生如此变故,放弃攻城也不全是自己的过错。   “快,报知萨元帅!”他黑沉着脸说道,想想停留此地恐有风险,又急忙下令,“收兵,先撤回军营再说!” 第一百六十四章 血漫尘沙 下   被猛然扑倒的瞬间,洛临翩脑中一阵眩晕,身不由己地被抱着在地上连滚几圈,   右腿上传来剧痛。他费力地半撑起身体,待看清了眼前景象,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一支长约三尺的黑色弩箭穿过完颜潮前胸,又钉入小霍的肩胛,斜透而出。适才低沉的闷响原来是弩箭头爆裂发出的,周围溅起大片泥土碎石,自己为了防备万一,在银甲内多穿了一层能抵挡刀枪的护身宝甲,但是看样子,仍是被箭头碎片刺伤了腿。   生死须臾,小霍是如何做到将自己推开,又拽过完颜潮做了盾牌?洛临翩用长剑拄着地面,费力地起身:“把剑给我,鱼肠剑!”   曲观澜也在附近,左臂上中了一块箭头碎片,他本来被毒烟所迷,神志昏沉,疼痛之下反倒清醒了不少,抢前一步递上短剑。   云王用宝剑削断黑色箭杆,幸而几人伤口流出的鲜血都是殷红,箭上应该无毒。再看完颜潮双目圆睁,已然气绝身亡,恐怕他至死不能理解,何以千等万盼想回夷金,一条命却不明不白葬送在金人手中。   霍望垠衣甲染血,额头挂满冷汗,天工弩爆裂时,他距离最近,除了肩膀,身上还中了好几块碎片,伤势实在不轻。他强撑着站起,低声道,“我不要紧,倒是殿下,须得速速撤离才好!”   洛临翩心里很不好受。先前议定策略的时候,原本的安排是今日由云毓代替自己在阵前主持,瞒过夷金。以云堡主的样貌,经过易容足以乱真,更兼剑术高妙少有人及,料来敌方纵有阴谋暗算亦是不惧;而自己则留在绥宁城中,与杨奉先一道稳定军心,万一城外占场出现变故不测,禹周也会固守城池,立于不败之地。   然而就在昨夜,云毓陪同苏阁主夜探敌营知会安王,却在撤离时遇到了金铁司一干手下拦截,为首的更是阳使巫朝焕特地召来应援的昆仑府护法宇文枭。   宇文枭绰号“周天星辰”,擅使一长一短两柄剑,剑势以浑厚老到、无孔不入著称。加之内工深厚又极是悍勇,确是十分难缠。一场混战下来,云堡主以折梅心法将其斩杀,自身却也受了轻伤。   变更日期和计划已来不及,尽管云毓一再说不妨事,洛临翩仍然不顾众人劝阻,坚决地将两人的位置掉换过来,改为亲至阵前。   他清楚以云毓武功之高,纵然带伤,多半也比自己更能应付金人的谋刺手段,但作为统兵主将,紧要关头一味依赖别人以身相代,甚至冒着风险充当诱饵,本身便非是心中所愿。人家都已经将夷金的主要刺客提前除掉了,还不够么?何况,事情是安王惹出来的,没道理和洛君平有血缘关系的自己缩在后头,却让云毓出面救人。他对所做的决定并不后悔,但是每一次,不管逞强还是祸从天降,最终为自己承受伤害、付出代价的却都是小霍。或许回去以后,该要设法更换影卫,让小霍过得安适一些了。   毒烟尚未散尽,两名御林卫摆脱了金人纠缠,心急火燎地赶到旁侧,见四殿下没有大碍,才松了一口气。洛临翩指了指雪岭五花骢,命他们扶小霍和曲观澜上马,先行一步护送回阵。从开始换质到现在,夷金步步进逼,禹周一方则显得手忙脚乱,穷于应付,敌军的全副注意力想必都已被吸引到战场中心,无暇顾及其他。自己拖延了这一阵,确实该尽快返回军中,不过,总须将安王带上,完颜潮已经死了,洛君平若是落回金人手中,恐怕再无生路。   霍望垠知道以他的秉性,说一不二,多劝只会耽搁时间。他坐上马背,望见萨木赤率领手下已到了不远处,心念一动,一把扯下云王的披风裹在自己身上,喝道:“快跑!”脚上用力一磕马腹,雪岭五花骢撒开四蹄朝来路奔去。两名御林卫对视一眼,一个急忙去赶小霍,另一个留下护着云王。   萨木赤急着查看天工弩是否取下了云王性命,又惦记最好能生擒洛君平,解救完颜潮,因而也是迫不及待。他透过弥漫的烟雾,看到五六丈外一骑白马载着两人往禹周阵营方向疾驰,靠后之人身着染血玉色披风,低垂着头,似乎伤势不轻,正是云王的坐骑和衣着,旁边还有侍卫护持,他哪里会怀疑,大喝一声就随后紧追。   夷金押下重注要刺杀云王,事先自然谋划妥当,天工弩方一发射,早有安排好的金人兵士大声叫道:“云王死了!禹周云王被射死了!”呼喊声越来越大,一浪高过一浪。紧跟萨木赤的弓箭手瞄准十数丈外绣着“云”字的大旄,连连发箭。   禹周大军亲眼见到黑色弩箭的威势,即使四殿下穿着护身宝甲,血肉之躯也万万抵不住如此攻击,战场中央又被骑兵马蹄踏得烟尘滚滚,难以看清状况,禁不住焦虑起来。随着玄黑绣金大旄被连珠箭射倒,阵型明显开始躁动,千万兵士的脸上都现出了焦急不安。   “夷金的伎俩,原来仅止于此吗!”中军阵前的徐定臻忽而仰天大笑,笑声中气充沛,远远送出,“跳梁小丑,也配觊觎我禹周锦绣山河!”   他骤然提高声音:“云王殿下料敌机先,岂能容奸谋得逞,萨木赤,你且回头看看发生了什么,明年今日就是你的忌日!”   萨木赤追袭云王的白马,眼看堪堪赶上,马上白袍身影突然回头,扬手射来三只袖箭,冷笑道:“蠢货,你中计了!”   萨木赤身披重甲,当然不惧几枝小小暗器,但一照面间,他已发觉对方根本不是洛临翩。这句“中计”连同徐定臻的后半句喝斥一同在耳边震荡,他本能地回头望向身后。战场当中依旧烟尘飞扬,然而再往北百丈,夷金阵营后方却传来隆隆战鼓与喊杀,势如排山倒海,金兵的喧哗骚动声越来越大,迅速向整个军阵扩展,士兵开始推拥奔走。   禹周派兵偷营了,要从背后包抄,来个前后夹击!他脑海中刹那反应过来,脸色变得十分难看。任何时候,腹背受敌都是兵家大忌,而且看禹周军的声势,后方来袭的兵马数量绝对不少,自己这边为何毫无觉察,连个及时报讯的都不见?   按照他的计划,天工弩三轮连发,足以奏效,即使云王洪福齐天,既没命丧武林人士之手,也没被弩箭当场射杀,也必定受伤甚重、场面惨烈,只消趁机动摇禹周的军心,一万三千兵马就势冲杀过去,必能稳占胜局。   谁料尔虞我诈,万事不顺,巫朝焕临时失信,夏文山不中看也不中用,天工弩才射出一发就被禹周拦截,远远没发挥出预期威力,战车还被烧得面目全非。云王是生是死尚未弄清楚,就挨了对方的暗算,顷刻间,士气大挫的反而成了夷金。两军对阵。胜负之数往往取决于瞬息毫厘,若不能迅速提振士气,自己怕是难逃败局,叫他焉能不怒发冲冠?   但是,即使计谋不遂,绥宁守军统共才两万五千,此刻两面出击,城中定然空虚;而夷金的兵力可比表面上的两万足足多了八千精兵,只要胡克塞能轻取城关,截断退路,禹周不败也得败了。   没等他转完念头,仿佛为了印证徐定臻的话和战场上的如雷战鼓,绥宁城中远远传来阵阵欢声呐喊:“云王殿下!四殿下平安!夷金上当了!”   萨木赤赤红的脸膛变得铁青,心中大骂胡克塞酒囊饭袋,他一时弄不清云王在耍弄什么诡计,但情况已不容他想下去,周晖率五百精兵迎面到了眼前,与他的亲兵面对面地厮杀起来。萨木赤岂会将一名副将放在眼里,但他此刻最重要的就是稳住己方的阵脚,根本无心恋战,匆匆砍杀几下便拨转马头,要回归本阵重整旗鼓。   被小霍用障眼法骗过的不仅是夷金武士,连禹周众护卫都以为四殿下已经上马奔离,加上萨木赤随后追赶,众人愈发信以为真,除了仍在交手无法脱身的,其余几人都急忙尾随白马而去。战场中心仍是混乱不堪,有性命相搏的护卫和金铁司武士,也有奔袭的敌兵。洛临翩提着长剑,料理了几名金兵,终于找到昏在地上的洛君平,他懒得理会夏文杉,径直架着安王从动弹不得的千手书生身上踏过去,那名跟在身旁的护卫匆匆在烟雾与混乱中寻到了两匹马,将其中之一牵到他面前:“殿下,另一匹马蹄上受了伤,一瘸一拐的,这匹虽然不太好,倒是没伤。”很不幸,正是夷金给三皇子准备的那匹倒霉的棕色长毛瘦马。   云王没好气地看看一身泥土的洛君平,又望一眼瘦马,觉得自己在北境四年都没这么落魄过。   嫌弃归嫌弃,他还是在护卫的协助下将洛君平拖上马背,自己也费力地骑上去。右腿的伤口虽然不大,却刺得很深,鲜血汩汩流淌,这会儿也顾不得止血包扎,就在此起彼落的“云王死了”、“夷金中计了”,以及两军喊杀喝骂声中奋力朝禹周阵营冲去。夷金所有的布置,都是将取胜之机押在他的生死上,正因系于一线,也就格外脆弱。譬如注意力全放在行刺,疏于防范营盘,被禹周昨夜埋伏下的一支奇兵一击即溃;再比如,一旦在绥宁城头见到易容成自己的云毓,必定战意全失,不敢攻城。   归结起来,为了一战而令夷金元气大伤,值得犯险一赌。现在,只待他平安回到阵前,夷金兵卒将会彻底丧失战役和底气;而按照事前布置,即使出现最坏的情形,有苏凌雪和云毓在,此战也必是禹周取胜。   不知是冤家路窄,还是被安王以及长毛瘦马的丧气拖累,云王殿下今天的霉运注定还没有到头,奔出不多远,就在乱军中与同样急欲会合自家兵马的萨木赤狭路相逢了。之前的护卫骑着伤马,已经被冲散到十几丈外,而夷金元帅后面,隔着数十名金人骑兵,才是禹周兵马以及发觉不对,急忙掉头接应的一众护卫。   “来得好啊!”萨木赤怔了一怔,待看清对面马上两人面貌,登时大喜过望,放声笑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云王殿下,你说是不是天助我也,让本帅于万军中取你的首级!”   他心知必须抓紧机会,否则待禹周兵将杀到近前,自己便彻底大势去矣,故而话音未落,手中金背大砍刀已经挟着劲风,朝洛临翩当头劈落。   云王抬手格挡,剑锋与刀刃相交,但觉手臂酸麻,差点握不住剑柄。萨木赤天生神力,素有夷金第一勇士之称,一柄厚背砍刀足有三十六斤重。洛临翩所持虽也是难得的宝剑,但无论分量还是膂力都相去甚远,眼见对方表情狰狞,又是一刀泰山压顶,只得打起精神迎战。   洛君平是被剧烈的颠簸和震荡弄醒的,迷迷糊糊地感觉腿上濡湿,黏黏的不太舒服,跟着又觉得头疼欲裂,俯趴着硌得难受,睁开眼僵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自己是伏在马背上,脸贴着马颈,而这匹似曾相识的瘦马正在不住后退、战抖,像是下一刻就要撑不住瘫软在地。   耳边充斥着呐喊呼喝,以及头顶的兵刃互撞声,安王控制不住地就要惊跳起来,实际上他当然不可能跳起,而是险些摔下去,好不容易才按着马颈直起了身体。   正直两匹马交错,萨木赤高举砍刀,煞气腾腾的一张脸尽在眼前,吓得他本能一缩,再回头时就看见了洛临翩。云王的头盔早就在躲避天工弩时掉了,乌发披散,气息凌乱,脸上沾着尘灰和血迹,与洛城时白衣如雪的冰山模样简直有天壤之别。不知为何,狼狈到这种程度,望上去却愈发令人目眩。   洛君平实在背运了太久,呆怔了一下,才意识到没在做梦,云王居然真的没将他丢在战场上自生自灭。尽管看起来,目前的处境也好不了多少。   他还没搞清状况,洛临翩冷冰冰瞥他一眼,目光写满厌烦不耐:“老实呆着,再添乱,我立时将你丢下去!”   洛君平肩头被他用力一按,鼻子重重磕在马颈上,撞得生疼又险些气歪,他分明从洛临翩神情里见到了自己最恨的轻视不屑,刚刚升起的一丝感激之情刹时烟消云散。装什么了不起,那个劳什子千手书生,还是本殿下放倒的!   耳边又是一声兵刃相撞的锐响,似乎比方才更近,戾风像是就从颈后削过。   洛君平感到背后的身体剧烈震动了一下,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腿上发黏的触感是洛临翩在流血。   这一刻,他鬼使神差地想到了璇玑阁主昨夜离去时留下的话:“他日回京,望三殿下莫要忘记,同为兄弟,是谁不惜借刀杀人,加害于你,又是谁远赴边关,战场相救。”   自己和云王之间,似乎的确也没有深仇大恨,全是些鸡毛蒜皮的过节,日积月累,如此而已,至少,怎么也比不上被洛文箫笑里藏刀,利用陷害的仇恨。甚至在已经遗忘的很久之前,他还曾经对芷汀宫里那个雪团般的小娃娃挺感兴趣,时常想着去逗弄玩耍,如果不是洛临翩从小分走了父皇的关爱,连带让母妃更早失宠,抢走了本应归他的各种好吃好玩的东西,偏偏还永远一副冷漠不当回事的表情,自己本来也用不着从小讨厌他,全没有身为兄长的风度。及至长大成人,桩桩件件就更加罄竹难书……   洛临翩哪里想得到,命悬一线之际,安王脑子里竟塞满了一堆不着边际的乌七八糟往事,禹周人马眼看就能赶到支援,但他也被震得虎口流血,一阵阵眼前发黑,但觉难以为继。吸进毒烟还不是最糟的,要紧的是腿上伤口一直没腾出手包扎,有些失血过多了。   他竭力咬紧牙关,要多支持片刻。萨木赤口中虽在大笑,其实早已杀红了眼,这是他唯一逆转败局的机会了,想到战败的后果,恨不能一刀将云王斩为齑粉。他感觉到对方剑上传来的力道有所减弱,显然气力不继,不由欣喜若狂,双臂运足平生之力。   三尺青锋与金背砍刀又一次狠狠相撞,洛临翩手中长剑再也拿捏不住,直飞到数丈开外。   禹周将士目眦尽裂,聂寂峦从马上纵身而起,不管不顾地持剑刺向萨木赤背心,但终究是迟了些许,即使只是一瞬,没有人能阻止夷金元帅将落的刀锋。   洛君平抬起头,雪亮的刀光刺得他眼睛发痛,劲风如割,直奔身后的云王而去。刀锋自半空劈落的刹那,比瞬眼更短暂,又仿佛奇异地漫长,长到他脑海中甚至还能冒出一个念头:倘若洛临翩死了,大概到了九泉之下,也仍会继续轻视自己,会觉得为了救他而死,是如此地不值得;而禹周朝野上至皇帝,下到黎民,难道不也同样将做如是想?得到便宜的唯有洛文箫,云王死了,太子做梦都要得意地笑醒。   在四起的变调惊呼、斥喝声中,众人包含无数情绪的注视下,他倏然在马上坐直身体,就似毕生的愤怒不平都化作了力气,猛地将云王向后一推,高声叫道:“洛临翩,谁要你救,记好了,我洛君平宁愿死了,今生今世也不领你的情!”   下一瞬,血光迸现,洒落如雨,大战在即的边关战场,仿佛也在瞬间蒙上了血色。   作者的话:   我真是一个心慈手软的人,没忍心让小霍死,安王也木有生命危险,简直违反了正剧的规律。战场的部分就到这里,实际上,从开始换质到这会儿,应该只是大约十到十五分钟左右发生的事。 第一百六十五章 琉光宝墨   天宜二十二年八月中,云王率禹周军于绥宁城外同夷金主将萨木赤换质,夷金阵前行刺未果,继而两军交锋。萨木赤营盘既失,腹背受敌,不得已领残部败退,与胡克塞合兵北撤,不料三十里外再遇伏击,禹周士气如虹,金兵斗志尽丧,死伤无数。   此战夷金大败,两万八千精兵十折其七,数千兵卒投降祈命。夏文杉死于乱军之中,胡克塞为徐定臻活擒,残兵败将随萨木赤逃回之数,不足四千。   绥宁军伤亡五千余,云王阵前受轻伤,所幸医治后并无大碍,安王洛君平却被萨木赤斩断右臂,伤势甚重,需要静养一段时日才能启程返回洛城。   夷金举国兵力不过五万,经此一战实力大损。完颜灼世子新丧,又遭族弟策谋夺权,一时穷于招架,可谓偷鸡不着蚀把米。   秋高气爽,边关战报还在送往京畿的途中,洛城皇觉寺前迎来了天子仪仗。蟠龙旗招展如云,御林卫拱卫左右,身着常服的皇帝步下御辇,由黄罗伞盖簇拥着迈入了寺门。   含章殿失火之后,天宜帝心里仿佛放下了一块大石,同时又添了新的烦恼。   江南接二连三传来静王病重的情报,还有琅環在江湖上发布悬赏,焦急万分地四处寻找药材,所有一切都指向同一个事实,洛湮华身上的寒毒是真的无法可解了。   长久以来的对手终将倒在自己前面,这让他隐隐感到一丝胜利的快意,但又无法不心虚忧虑。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事态发展到如今田地,确实有些过火了。解药被毁,意味着自己对琅環的控制大为减弱,就算每月的月中继续赐下缓和寒毒的药物,于静王而言也不过是拖延时日而已,生路毕竟是断了。   即使他早已打定主意,绝不让静王解去寒毒,但不给和没有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变化来得突然,宫城失火的消息连瞒都瞒不住,想洛湮华克尽所能君前效力,到头来落得这般下场,又怎能不心怀怨恨?万一就此放弃隐忍,不管不顾进行报复,以他皇长子兼琅環宗主的身份,难保不会出现鱼死网破的局面。   天宜帝心里颇有几分懊悔,早知韩贵妃有此一出,自己二月十五又何必枉做恶人,再三难为静王;可要不是当时闹得太大,以致太子事败软禁,韩贵妃也未必会耐不住动手,甚至不惜自焚,以求同归于尽。   连日来,宫里为了失火一事严厉追责,但有牵扯,一经查实,人头便滚滚落地。六品管事张承珏自尽,在蕴秀宫服侍的三十二名宫女内侍全部杖毙,奉旨为贵妃把脉开方的御医问斩,当夜聚众喝酒赌钱的高福儿腰斩,擅离职守的两名御林卫赐死,其余参与宫人杖毙……副统领袁旭升也被降为三等侍卫,一时间哀声四起,人人自危。外戚韩家同样难逃牵连,虽然宫中对外宣称贵妃是得了癔症,精神恍惚下不慎碰倒灯烛,引起走水,但含章殿的地位太过重要,不能不从重处罚,安远侯爵位褫夺,贬为庶人,家产全部充官。没有流配还是看在毕竟是太子母族的份上。这些举动,有一大半都是做给琅環看的。   天宜帝又斋戒沐浴,亲至含章殿祭祖,再请皇觉寺出面,遍邀京城各大寺庙做七七四十九日超度法事,化解宫中戾气,为洛氏宗室祈福。于他的心目中,最看中、最着紧的,自然是替他自己消灾。他之前本就落下了噩梦惊悸的毛病,十日中倒有八日不能好生安睡,半年下来,药石调理收效甚微,眼看转成了痼疾;经此一事,病症又重了一层,不仅彻夜难眠,连白天休憩打盹,也时时见到琅環皇后凄冷的身影,以及众多往死在十年前的冤魂。皇帝到底不年轻了,近来日渐精力不济,处理政事也不似从前得心应手,看到高高摞起的奏折就头疼。   天宜帝知道这是心病,但有时又免不了疑神疑鬼,担心当真是江璧瑶冤魂作祟,也顾不得脸面了,暗地托请了尘大师为皇后以及一干死于琅環旧案的臣子、宫人、部属超度,但望他们早赴往生,莫要再来缠着自己。   皇觉寺每日檀香缭绕,梵唱不断,诚为京城寺院一大盛事。今日是法事的最后一天,是以御驾亲临。天宜帝的心情还算不错,近几日,他的噩梦缓和了一些,昨晚更是难得地没有夜半惊醒,可见延请高僧消灾祈福还是有效果的。   了尘大师带领几位禅师在寺门迎候,陪着圣上来到皇觉正殿。   殿中幡旗高悬、宝络流苏,十余丈高的佛祖像金光灿然,宝相庄严。天宜帝上了三炷香,诚心祝祷片刻,就端坐于蒲团上,观看十八名着大红袈裟的高僧并五百僧众颂唱地藏经以及妙法莲华经。   佛音平和悲悯,仿佛天然具有安抚内心,令人忘却尘世烦扰的力量,直用了一个多时辰方才结束。即使是深陷权势纠葛的皇帝,也感受到超脱物外的清静,暂时放下了满腹心事。   至此,四十九日法事宣告圆满,了尘大师请圣上禅房用茶。天宜帝见他须眉皓白,然而精神矍铄,目光慈和清明,不觉感叹道:“去岁大师为奸人所挟,朕还曾担心你年事已高,不知能否顺利复原。如今看来,大师得道已久,得佛祖庇佑,自是病邪不侵,倒是朕多虑了。”   “谢陛下挂怀。”了尘微微一笑,合十说道,“老僧那时为师弟胁制,身不能动,口不能言,阖寺僧众尽成砧上鱼肉,然而当此绝境,却不觉于极悲极苦中破去了心头迷障,有所顿悟。现下想来,未尝不是佛祖点化,因祸得福。”   说着,略有叹息:“应是老僧虽然清修数十载,却因尚存一丝执念,迟迟未能参悟菩提,命中方才逢此一劫。”   天宜帝闻言,若有所悟,自己梦魇缠身,会不会也是多年来执念太深引起的劫数?他心念转动,口中却笑道:“这便奇了,大师早年发愿重修皇觉寺,云游募资二十载,而今佛祖金身再塑,寺院内外也已修葺一新,倒不知还有何心愿未了,值得大师执着?”   “蒙陛下见问,说来惭愧,原是老僧的一点尘念。”了尘缓缓说道,“昔年四方化缘,行至徽州,曾在城中普元寺挂单半年,与当时制墨名家沈云卿有一段往来讲禅的缘分。沈居士其时年逾古稀,一日清谈,他偶发感慨,对老僧言道,自己一生制墨无数,其中不乏精品之作,然而若是论起毕生绝品,当属五十岁上所成的一锭宝墨。”   天宜帝早年对古墨颇有喜好,听到这里不由起了兴致,点头道:“徽州沈家世代制墨,沈云卿更是技艺不凡,朕亦是有所耳闻,却不知他口中的宝墨有何讲究?”   了尘道:“老僧当时向沈居士问起,听他言及,制墨时恰获良材,又倾尽了生平技艺,统共只得此一锭成品,故而品质绝佳。其墨质坚如玉、香如兰,以之书写文卷,字迹可虫蚁不蛀,历数百年而不朽,命名为琉光宝墨。老僧听闻,不觉心生向往,倘能有朝一日以此墨抄录经卷,留存于寺中,可谓平生幸事。”   天宜帝觉得琉光宝墨的名字有些耳熟,似是在哪里见过。他知道徽墨是以松烟制成,应是沈家那会寻到了上好松木,当下也不放在心上,随口笑道:“难怪大师惦念,沈云卿既然将这宝墨视为绝品,想来是收藏家中,说什么也不愿拿出了。”   了尘摇了摇头:“沈居士诚心向佛,并无不舍,但宝墨当时已不在沈家,此事只能徒留遗憾。他告知老僧,不久前家中遇到祸事,长子身遭牢狱之灾,不得已将几枚数代珍藏的极品墨锭悉数进奉官府,以求取宽免,琉光宝墨也在其中。”   他面上现出淡淡憾色:“时移境迁,沈居士也早已仙逝,按照当时叙说的年份,到如今已是十三年过去。老僧尚未彻底放下此事,可见修行之路尚远,未能超然物外、五蕴皆空。”   天宜帝沉吟不语,脑海中倏然掠过一抹回忆。十三年前正值御驾南浔,自己对江南风物、精巧文墨颇为心醉。途经徽州时,地方知府献上一批制墨世家贡来的墨锭,按品质分为上品三百锭,极品二十锭,清单中似乎就有一部分来自沈家。那些形状各异,带有撰文印章的古墨令他赞赏不已,回銮后还升了徽州知府的官职。莫非……   “吴庸,”他转头问道,“南巡时你随朕去过徽州,大师所说的宝墨,你有没有印象?”   吴庸侍立在侧,一直不曾出声,此时连忙上前答话:“回陛下,当时徽州府确实献上不少名家墨锭,但具体有哪些,小的实是记不清楚了。”   话到此处,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一拍脑门,脸上现出兴奋之色:“月前宫里预备中秋赏赐,按例清点内库,小的想着陛下喜爱古墨,查对时就分外仔细些,似乎确实有锭孤品叫这名字,存档记载的是十多年前徽州府进贡。”   他又回想一下,肯定道:“就是叫琉光宝墨,天宜九年贡品,应是错不了!”   一言既出,正在悠悠品茗的皇帝与了尘都是动容,难道机缘巧合,竟至于此?   吴庸向来会凑趣,立时笑道:“大师为使经卷流芳百世而挂念名墨,到头来,墨却在陛下宫里,真真是一段佳话,足见得陛下佛缘深厚,福泽齐天!”   天宜帝想到,了尘大师德高望重、佛法精深,发愿手抄的经书,日后必为皇觉寺珍藏;自己从中成全,确然是一件现成功德,也为后世留下佳话。   一念及此,莫要说只是一块闲置多年的极品墨锭,就算更加贵重十倍百倍的物件,又何足惜?他当即笑道:“看来非是执念,而是此墨注定与大师有缘,更是朕与皇觉寺的缘分!”   又吩咐道:“吴庸,待回宫后,你就到内库将琉光宝墨取出,再添上品徽墨三十锭,端砚两方,湖笔五十管,以及上等内造宣纸,一并送到寺中赠与大师,不可耽搁!”   了尘起身合十称谢,虽不多言,然而神态深远肃穆,足见内心铭感。   皇帝自觉此行不虚,心情大为愉悦,复又讲论一阵佛法,直到午后用过素斋才起驾离去。他没有留意,出寺之际,吴庸跟在后面,长长舒出了一口气。   同在京畿洛城,明月楼中依旧流水潺潺,草木清幽。然而有些常来的客人发觉,园内琵琶琴筝的弦音像是少了,时而疏疏落落几声,更衬出四周静寂。   白若菡坐在花厅里,面前桌上放着一只打开的小巧锦盒。   赵缅站在旁边,有些手足无措。这只锦盒是刚从江南回城的杨越送到他手上的,说是静王的意思,里面的东西已经用不上了,请赵编修代为转交给白姑娘,待日后归还原主。锦盒并未密封,赵缅打开看过,其中盛有一枚兰花形的玉坠,乳白的玉色隐隐透出绯红,触手生温,是块少见的暖玉。   他不知这枚玉坠代表了什么含意,但白若菡看到它以后,已经小半个时辰沉默不语,只是静静地坐着。   “白姑娘……”他犹豫着想劝解,又不知从何安慰起,但觉说出的话全无底气,“主上他,一定能逢凶化吉的,你莫要太过忧心……”   “不要说了!”白若菡忽然开口打断,她明显在极力控制自己,但声音仍然抑不住地颤抖,“赵公子,我想独自待一会儿,今日,就不送你了。”   相识数年,在赵缅的印象里,冷静自持的白若菡还是第一次如此接近失态。他不再出声,默默地退出了花厅。那个美丽曼妙的身影依旧一动不动,没有抬头朝他望一眼。   门扇被轻轻掩上,白若菡静坐了片刻,才伸出纤纤玉指,握住了眼前的坠子。掌心传来润泽细腻的触感,还有淡淡暖意,就像仍带着那个人的体温。她记得很清楚,这枚兰花型玉坠是她特地寻了来,好帮助宗主畅通气血、保护心脉的,正反两面分别刻着“日魂”、“月魄”两字古篆,静王曾经拿在手里,细细地端详。尽管后来得知了来历有点无奈,他还是一直佩戴着,不管去哪里都不曾离身。   可是现在,洛湮华人还没回到洛城,却早早命人将它还给自己了。   白若菡紧紧攥住掌心里的玉坠,不知不觉,连指节也用力得泛白,却抓不住那只期盼已久的手。那个她一直守候、等待的人,将要无可挽回地远去。   她突然伏在桌上,纤秀的肩膀抽动着,失声痛哭起来。   静王一行在杭州登船,走运河水道过长江,入淮水,小小的客船挂起风帆,依旧是碧波悠悠,青山如黛,温暖湿润的江南被留在身后,越来越远。   洛湮华记挂着早日回京,众人也担心一旦行程迟缓,不能在九月月中前抵达,宗主就要病在半途,因此一路上昼夜行船,除非必要从不停留耽搁。   不过,论起归心似箭,任谁也及不上洛凭渊。没有希望时焦急万分,害怕失去,而当一线希望若隐若现浮在眼前,却平添了十二分煎熬,他恨不能插上翅膀飞回洛城。但随着客船一天天向北,又克制不住地感到另一种恐惧,如果时间就此停留,自己与皇兄永远待在这船舱方寸,驶不到尽头,是否就不用患得患失,夜不能寐?   偶尔,他会从秦肃的目光里读出同样的情绪,两人交换一个眼神,各自缄默。事情自然不能向静王提起,万一寻错了方向,希望化作泡影,还不如从一开始就什么都不说。   至于奚茗画,倒是相当沉得住气,每日定时诊脉,对病人的要求前所未有地严格。连郑桐兄妹都见识到了当初小侍从们口中“奚谷主”的威风:不许吹风,按时用针用药,什么时辰必须歇息,三餐饮食的内容,无不有一套详细章程,即使平心静气如洛湮华,也被管得头痛不已,横竖船上无事可做,索性放弃抵抗,逆来顺受。   好在如此一来,倒是免去了他与洛凭渊相处的些许不自然,一个专心配合医治,一个忙着前后照料,居然没有多少时间单独说话。   洛凭渊感到,有几次,皇兄欲言又止,应该是有话要同自己说,但每到这时候,他就阵阵心慌,如坐针毡般想要逃走。他不想听到洛湮华言及生死,或是交代身后,就像安排琅環事务一样,替自己考虑将来。所以他总是尽量转变方向,带出一些轻松闲适的话题,或是谈起回京后如何伸冤。   是啊,为琅環伸冤是静王而今最大的心愿,誓要完成的使命,不容任何错失,唯有这件事,是洛凭渊能够较为冷静地面对、参与商议,并且起到助力的。   他在期盼和等待中一天天数着日子,计算着行程,洛湮华本就沉静,精神又称不上好,看出皇弟仍在拼命逃避,叹了口气,也就放弃了在船上谈心的打算。   只有一天晚上,临到安歇,静王靠在床头,洛凭渊见他阖着眼睛,像是快要睡着,于是轻手轻脚往茶壶里注满热水,收拾起空药碗。   “凭渊。”当他预备退出舱房时,却听到洛湮华在背后低低唤了一声。   “皇兄,有什么事?”洛凭渊赶紧回过身。   静王显然有些困倦,隔了一会儿才说道:“听说,你的宁王府已经建好了,回京后必定诸事繁杂,我让杨总管过去帮忙,你看可好?”   “宁王府?”洛凭渊怔了一下,说实话,他早已将自己还有一座府邸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前阵子京城好像传来过消息,但他那会正苦恼得发疯,根本没走心,想不到,皇兄却注意到了。   难道,静王是不想让自己住在府里了?他心里倏然一痛,咬了咬嘴唇才低声道:“皇兄,等回去慢慢再说吧,我……我又不急,也不想搬走。”   洛湮华见他一下子脸色发白,也是微怔,想了想才明白过来,不禁有些无奈:“凭渊,我没有要你离开的意思,只是觉得,陛下应该很快就会下旨了。”   他顿了顿,“我是想,让杨总管今后跟着你。”   洛凭渊稍微放松了些,他其实也能明白,天宜帝对自己表现出的立场已经有所不满,既然府邸竣工,势必不会容许长留静王府了。他反应过来,又疑惑道:“杨总管?跟着我?”   静王点了点头,轻声解释:“杨越的才干品性你都了解,他并非琅環中人,继续留在我身边,怕是要误了前程。若是凭渊能关照一二,是最适合不过的。”   洛凭渊心情一阵纷乱,没有立刻接话。除了秦肃,杨越是跟随静王最久的下属,照管着府里大小事务。洛湮华是真的了无生念,要在最后的时日里,为身边每一个人嘱托后路。而且,应该从很久以前就考虑好了,现在才能如此平静从容。   他感到内心像是被剜了一刀,疼痛得快要麻木,好一会儿才慢慢说道:“皇兄,如果杨总管愿意跟着别人,他也不会留到今日了。你不要多想,我一定会找到办法的。”   不等静王再说什么,他转过身,疾步走出了舱房。   夜色渐深,江上水波荡漾,轻拍着起伏的船身。暗蓝清朗的夜空里,闪烁光芒的星辰一颗颗浮现,簇拥着一弯弦月。洛凭渊独自伫立在船舷旁,或许数月来,在最疲惫绝望的时刻,自己曾经满怀愤懑地怨恨上天,但到了此刻,当船只沿着江水去往远方的终点,他心头唯余无尽祈求,那份希望就像头顶的星辰,似乎渺不可及,却分明散发着明灭不定的微光。   行行复行行,晨昏交替,几度舟车劳顿,当月轮渐满,时间进入九月中旬,他们一行终于远远望见了帝京洛城巍峨的城墙。 第一百六十六章 君前奏对   静王与宁王归途一路都是轻舟简从,不露行迹,并未引人注目。但两位皇子离京日久,而今终于返回,毕竟是一件大事,除了礼部官员按制迎接,一同等在城外的臣属也相当不少。   洛湮华清楚多数人都是冲着宁王来的,他也没精力虚与委蛇,只在马车上略作应答,就表示旅途疲累需要休息,直接由杨越、秦霜陪着入城回府去了。   洛凭渊就没这么轻松了,他奉旨督办户部事务,必须先到驿馆候见,待进宫复旨后才好自由行动。因此尽管很想与皇兄一道回府,也只有眼睁睁看着静王放下车帘,一行车马径自离去,留下自己与众人寒暄。   他心里有事,三言两语推掉了接风宴,一干臣属见他兴致缺缺,联想到近来正值多事之秋,也只好怏怏散去。   洛凭渊由礼部官员陪着,到驿馆安置下来,原想着终于抵达京城,很快就能面圣,不料一天过去,两天过去,宫里却像是没接到消息一般,迟迟不见旨意宣召。   洛凭渊知道,天宜帝必定是为自己之前拖延不归的事着恼,有意要晾一晾,他面上不露,心里却暗暗焦急,放在其他时候,尽可以沉住气随便皇帝摆脸色,但眼看又是月中了,静王的病情禁不起拖延,寒毒发作一月重似一月,自己却镇日困在驿馆里候旨,实在不便外出。   所幸,等到第三日头上,终于有内侍来传口谕,宣五皇子入宫见驾。   九月的洛城已是秋意深浓,重华宫中景物依旧,内侍宫女仍然步履匆匆,往来进出,但再一次走在御道上,不知是否心境改变的缘故,洛凭渊总觉得这里的气氛冷清而萧瑟,比从前少了几分生气。   天宜帝在御书房批阅奏折,见宁王进来行礼,却头也不抬。   四下寂然,唯有纸页翻动的沙沙声,洛凭渊等了一刻无人回应,心知皇帝有意慢待,只得复又出声道:“儿臣参见父皇,问候父皇圣安。”   天宜帝这才搁下手边奏折,打量着跪在下面的五皇子,淡淡说道:“从朕下旨要你回京,至今已过去将近两月。怎么,拿着尚方宝剑下江南,习惯了独挡一面、挥斥方遒,不肯回来在朕跟前受屈了?”   此语甚是诛心,洛凭渊低声道:“儿臣不敢。”   “不敢么?”皇帝冷笑一声,面色如山雨欲来,“终日同大皇子形影不离,与一班江湖草莽厮混一处,连悬赏令都已遍发天下,还有什么是你五殿下不敢的?”   他越说越怒:“枉费朕一片苦心,你实在太教人失望!”   洛凭渊头一次被皇帝这般疾言厉色地发作,只觉一股君威当头罩下,但他连日来忧急焦虑,早已煎熬得麻木,这会儿却也没多少感觉。   “父皇容禀,”他沉默了一会儿才出声说道,“儿臣蒙父皇信任,委以重任,一直心中惶恐,前往江南后就待在大皇兄左右,观察武林动向,不敢有片刻稍离懈怠。但此番远离京师,不论两府清丈田亩,亦或诛灭魏无泽乱党,情势都是变化莫测,时有凶险加身。儿臣自知见识浅薄,虽然侥幸完成任务、全身而退,但确有许多处置莽撞失当的地方,愿请父皇责罚。”   他顿了顿:”但儿臣绝非有意迟归,更无半点怠慢不臣之心,倘若竟然令得父皇怪罪,儿臣实不知如何自处,望父皇明鉴!”   说到最后,声音已经有些微哽。   天宜帝这几日确实是故意冷落宁王,如果不是前些日子绥宁传来战报,云王和安王都受了伤,洛君平更是伤势严重,再难复原如初,令得皇帝心生感触,初抵京城的洛凭渊恐怕还要在驿馆被多晾上一阵子。   在他而言,静王无声无息回了洛城,目前意向不明,也未见琅環有何动作。愈是如此,就愈加令人忌惮;这种紧要关头,怎能容得五皇子摇摆不定?方才一上来就先发制人,言辞责问,固然是因为心里不快,更主要的目的还是要好生敲打一番,教他老老实实谨言慎行。   然而下拜行礼时还看不出,等洛凭渊抬头答话,皇帝就发觉他神采黯然,面色憔悴,比之年初奉旨离京那会着实消瘦了几分,不禁有些惊异。看样子,宁王中秋前说患了风寒不能及时赶回,也并非全是推脱之词。天宜帝阅历丰富,洛凭渊脸上疲惫消沉的神色是决计伪装不来的,竟像是遇到了不小的挫折。   他不知道,洛凭渊心里也同时掠过了诧异,眼前的皇帝气色晦暗,额头眼角纹路深深,短短半年不见,竟像是一下子衰老了七八岁。难道不止含章失火,京中还发生了其他严重事端?   “看你还挺委屈,朕还错怪了你不成?有什么情由就直说,不必藏着掖着。”天宜帝见宁王默不作声,像是尤自又难过又倔强,哼了一声,“起来回话罢,免得旁人说朕苛待了你。”   他其实也明白,洛凭渊这趟江南之行,对世家大族恩威并施,手段强硬又留有余地,将金陵、杭州两地的清丈事宜处理得甚是妥当,又数次与琅環合力清剿昆仑府乱党,犯险诛杀首恶魏无泽,功劳苦劳都是不小,现在风尘仆仆地回来,自己没有一句褒奖安抚,连好脸色都不给一个,也确实显得不近人情。念及此处,说话虽仍旧带刺,语气却放缓了一些。   “谢父皇。”洛凭渊依言起身,他进宫前已准备好腹稿,整理一下思绪,就从六月初自金陵前往余杭开始叙述:来到杭州,靖羽卫如何沿着魏无泽露出的线索找到北峰山,自己带人入山探查,又如何险些中计踏入山腹陷阱,虽然在琅環帮助下擒获戴士发等党羽,却因心生误解,几乎与静王当众闹翻。等返回杭州城,自己又接获线报,只身潜入恬园,若非静王抱病及时救援,险些命丧魏无泽之手。最终是慕少卿赶到刺死魏贼,闵家获罪,唯有配合朝廷完成清丈以求宽赦。   他之前上折,主要是禀告结果,过程经历多是约略带过,直到此刻才确切陈说。他相信天宜帝自有耳目,对江南发生的事已然有所了解,因此态度甚是坦荡,既不掩饰自身过失,对青鸾的存在和身份也不讳言,只是略去魏无泽行使离间计的部分,代之以自己急功近利、冲动鲁莽。   天宜帝沉吟不语,宁王所述与他得知的讯息都能对上,且更为详尽合理,应是并无欺瞒。但最使他疑虑不悦的并不是刚才听到的具体情况,而是宫城失火之后,洛凭渊表现出的种种异常。就算曾经不止一次得到静王援手,擅做主张发布悬赏的行为也未免逾矩了,简直是不遗余力偏帮琅環;还有消息风传五皇子为了替洛湮华寻找解药而终日不眠不休,过于劳累才会患病,令他十分疑虑。且不说宁王对静王素有心结,明知自己忌讳琅環,却拒不奉旨,反而与静王一路同归,洛凭渊何时变得这般任性妄为了?若说当中没有隐情,实在教人无从置信。   “你要向朕解释的就只有这些?”他沉沉问道,“再想想看,还有没有什么遗漏?”   “是有一件事,儿臣正要禀明父皇。”洛凭渊躬身说道,他在途中已经想好,无论如何,该是向皇帝表明态度的时候了。   “那一日,儿臣潜入闵家恬园,趁着魏无泽未至,曾与青鸾有过一段交谈。”他吸一口气,一字字说道,“青鸾告诉儿臣,十年前,儿臣的母妃如嫔并非死于皇后娘娘之手,而是韩贵妃为了杀人灭口,指使魏无泽下了毒手,再嫁祸给娘娘。”   他停顿一下,迎着皇帝不可置信的目光,继续说道:“青鸾已存了死志,告知此事不久就饮下毒酒,欲与魏贼同归于尽,她是不会欺骗我的。当时儿臣悲愤难当,拔剑逼问,而魏无泽以为我不是他对手,已经必死无疑,就亲口承认了。父皇,此事千真万确,魏无泽早已背叛琅環,与韩贵妃勾结一处,是我一直错冤皇后娘娘,误会了大皇兄!”   他的话有虚有实,最初获知真相本是一年前从玉帛口中;不过在恬园短暂相叙之际,青鸾的确没有忘记提到,希望转告五殿下,是魏无泽刺死了如嫔,因此也不算全然移花接木;至于后面再向魏无泽亲口求证一节,就是出于杜撰了。时至今日,于他心目中,如嫔之死究竟是魏无泽嫁祸皇后,亦或是琅環皇后因背叛而激愤动手,其实已经不再那么重要。他记忆里柔弱哀怨的母妃何尝不是一名背叛者,不论一念之差还是深思熟虑,都造成了无可挽回的后果,不仅断送自身性命,更令家国蒙难。洛湮华不曾因此迁怒于他,自己却要为了如嫔责怪皇兄,世上还有比这更荒谬的事么?他目中露出了沉郁痛苦之色。   天宜帝万万没料到,宁王会说出这么一段超乎想象的曲折,一时心中震动,却又不能不信。因为不管从任何角度出发,洛凭渊都没有理由在自己母妃的死因上说谎。   他心里一时恍然,又不由发沉发苦。如果如嫔不是皇后所杀,宁王还有什么必要怨恨静王?两人之间的宿怨自然是不复存在。   而在更早以前,如嫔所生的小皇子一直是放在凤仪宫,抚养在皇后膝下的,与洛深华最是感情亲厚。皇帝至今还记得,那一道年幼的小身影追在少年皇长子身后,高高兴兴叫着皇兄的情景。联想含章西偏殿烧毁,洛凭渊一连串反常举动的原因已不言自明。   御书房里一时沉寂,半晌,端坐御案后的皇帝才缓缓问道:“大皇子目前情况如何?”   “大皇兄他,前段时间病得很重,现在总算稳定了一些。”洛凭渊听出他语气里的探寻之意,斟酌着分寸答道,“只是回城时路途劳累,想来缓一缓就会进宫问候父皇。一众下属虽有些焦虑伤感,但都是以大局为重的忠义之士,请父皇放心。”   他犹豫一下,还是忍不住说道:“父皇,魏无泽狼子野心,在江南煽动蛊惑,妄图挑起武林与朝廷再次对立,情势一度危急,大皇兄为了评定乱局心力交瘁,以至病情沉重,这些都是儿臣亲眼所见。一年多来,儿臣奉旨住在静王府,与他朝夕相处,也曾深自戒备防范,然而大皇兄所思所行向来都以国事大局为重,对父皇尽心辅助,从无半点不敬,可到头来,等着他的却是解药烧毁的消息。父皇,儿臣自知人微言轻,只是君臣恩义、父子至亲,已经到了这一步,您又何必执意相疑?”   于他而言,这些想法压抑已久,在心中翻滚过不知多少遍,自有一股发自肺腑的恳切。天宜帝听到父子至亲四字,本待发怒,,脑海中却瞬间闪过了二月十五夜晚,云王在紫宸殿上拂袖而去,冷冰冰丢下的那一句“滴血认亲”,一股气顿时哽在了喉头。昔日阴影缠绕不去,随着静王回京,还有多少自己不愿理会,视而不见的隐情将要浮出水面,被人道破戳穿?   “很好,五皇子去了一趟江南,果然长了见识,”他咬着牙冷笑一声,勃然变色,“君臣恩义、父子亲情,也轮得到你在朕面前大放厥词?看来朕是对你们太纵容了,一个个居功自傲,恃宠而骄!非得好生尝一尝教训,才晓得何为君臣父子!”   洛凭渊只得重新跪下:“父皇息怒,儿臣不敢。”他知道不可迫得太紧,低头等皇帝又发过一通怒火,才说道:“儿臣愚笨口拙,不会说话,但是牵挂父皇,盼望父皇与大皇兄和解的心,却是真的。”   天宜帝实际上也是色厉内荏,说一千道一万,静王的解药在宫里毁了,自己终归是难脱干系,此事无人不知,再闹出动静更难收拾。对于宁王,除了用君威强压,也委实拿不出降罪的理由。否则传出去宁王为重病的长兄求药求情,反而获罪,自己岂不是成了彻头彻尾的恶人?他有心叫洛凭渊滚回去闭门思过,但想想还不是得滚回静王府,只得借着台阶按下了火气。   一番试探波折下来,皇帝不免意兴索然,本来还要询问江南世家的情况以及平乱细节,这会儿也草草带过了事。直到洛凭渊以自己年轻识浅、处事不周,请辞靖羽卫管带之权,才又有些出乎意料。   当初将靖羽卫授予宁王,主要是看中五皇子在京城毫无根基,处处需仰赖自己支持,又与静王不睦,牵制琅環最适合不过;而今洛凭渊势头渐盛,于朝野都确立起地位,又摆明了向着洛湮华说话,如果继续掌握靖羽卫,确实令人不放心。宁王会主动提出交还权力,应是有同样的顾虑,特地要向自己表明心迹的;但也由此可见,他已下定决心支持静王。   天宜帝思虑片刻,淡淡点头说道:“也好,户部清丈才开了头,后面要推行全国,事务必然繁多。你倘若仍然兼顾两头,难免会顾此失彼。靖羽卫统领空悬已久,朕会擢拔适宜人选担任,让你将精力都放在户部。”   他已经想好,要收回靖羽卫也需有个体面的缘由,而清丈田亩头绪繁冗,耗时费力又得罪人,大可让洛凭渊继续督办下去,远离琅環和江湖那一套,好好磨一磨性子。再往后,六部多的是历练机会,宁王在朝中做事,处处仰仗自己,自然会更加懂得利害,收敛盛气。   放在以往,洛凭渊今日言行或许会令他大为恼怒,甚而降罪,但静王已命不久长,无论对朝野还是其他皇子的影响都注定不会持久,自己又何必计较太过,反而在气度上落了下乘。   主意一定,他的神情也就温和下来:“凭渊,你刚回来,便好生休息几日。你的宁王府七月完工,内务府已经布置得差不多,不妨先去看看,待钦天监定下吉日,朕自会下旨赐你入住。”   “是,多谢父皇!”洛凭渊领旨谢恩,心里一阵怅然,意料中的安排还是来了。不过现在,住在哪里只是一件相对次要的事。   召见已将结束,他陪着天宜帝又说了几句家常闲话,便适时地告退,离开御书房,脚步匆匆,很快出了重华宫。   作者的话   因为要处理一点事情,下一章要晚几天,只好让皇兄再等一等,会尽快回来。 第一百六十七章 天若有情 上   出了宫门,洛凭渊命等候在外面的护卫先回静王府。他这次谒见用了不少时间,脸色看起来又不大好,几名亲卫都道是五殿下在君前挨了训斥,要去散散心,也不敢提出跟随,眼看着他单人独骑,径自离去。   皇觉寺位于城南,距离宫城十数里,洛凭渊骑着乌云踏雪,不一刻就赶到了寺门外。知客僧见是宁王前来,连忙恭敬接待。   时辰已将正午,温暖的阳光自半空洒落,穿过树木枝桠,在地上投下斑驳光影。举目四顾,寺内香客寥寥,殿宇檐角悬挂的串串铃铛在风中摇曳,不时发出清脆的叮当声响,更衬出远离尘嚣的宁静。   洛凭渊穿过一重重佛殿,逐一拈香礼敬,默默祝祷,最后来到寺院最深处的皇觉正殿。一年零一个月前,他就在这里看见了被刺客杀死的姚芊儿,遇到吓坏的杜棠梨,与纳兰玉一决生死。而今,殿中血污早已为佛光涤清,如来佛祖盘膝而坐,慈和庄严。   洛凭渊照例上了三炷香,拜了一拜,再抬起头时,只见到巍峨的佛祖像眉目低垂,仿佛含着无尽悲悯,一时间百感交集。时至今日,痛悔、绝望、希冀,仿佛一切都将到尽头,前方等待自己的,又将是何种判决?   他伫立良久,直到身后脚步声响,一名僧人走到近前才回过神。   “五殿下,师傅正在等您,请移步叙茶。”那僧人年约三旬,面容清癯,乃是了尘大师的亲传弟子寂融。洛凭渊点了点头,随他出了正殿。   住持的禅房周围松柏叠翠,室内窗几明净,一尘不染。寂融轻敲了两下房门,做一个请的手势,待宁王入内,便重新掩上门,悄然退了下去。   了尘大师盘膝坐在房间中央的小几旁,见到客至,只略微颔首示意,并不起身相迎。洛凭渊依样在另一只蒲团上坐下,鼻端传来檀香与书墨混合在一起的幽沉气息,再看到窗前的书案上摆设文房四宝,以及一叠叠纸张经卷,知道是在抄录佛经。   “一别经年,皇觉寺中再逢施主,老僧甚为欣然。”了尘亲自斟上一杯清茶,缓缓说道,“五殿下风采不减,然而眉宇含郁,似有无尽烦恼,可是遇到了解不开的难题?”   洛凭渊确实无意掩藏自己的困顿,望着茶盏上方袅袅升起的水气,隔了一会儿才道:“心有所系,故不能无忧无怖,正要请大师指点迷津。”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了尘道,“施主以天下为己任,倘若无所挂碍,又何存敬畏?故今日之忧怖,实乃苍生福泽。”   洛凭渊不由苦笑,轻声道:“但盼天意垂怜,在下日后,必当深思恭行。”昔时骄狂,动辄指点江山,妄谈天下,可自己何尝不是芸芸众生中一粒微尘,渺小却不自知。   了尘不再接话,取出一只长约尺许的精致木盒,置于几上:“施主千里传书,欲求名墨,想来必有一段缘由,老僧幸不辱命。”   洛凭渊伸手打开木盒,里面丝绒为衬,赫然是一块两寸余长的椭圆墨锭,墨色沉暗,花纹精致古朴,一端以梅花篆文雕有“琉光宝墨”四字,另一端则是沈云清的名讳印章。墨香馥郁,沉而弥清。   他心中一阵激荡,将木盒复又盖好,小心收入怀中,才起身深深一揖:“多谢大师援手相助,凭渊铭感于心,没齿不忘。”   庄世经的《徽州宝墨考》上记载有琉光宝墨的来历和线索,这块沈云清视为平生技艺精粹的墨锭很可能被徽州知府进献给了皇帝,收藏于宫中。   在内库浩如烟海的宝物中,一块古墨就算再珍贵,也算不得什么,但其中关联的干系过于重大,绝对不容许失败。洛凭渊在获知讯息后,考虑过很多种方法:派人入宫盗取,通过吴庸从内库悄悄拿出来,让雪凝帮忙讨要,或者自己回京后以孝敬师尊的名义设法求取……但是无论哪一种,似乎都不够尽善尽美,或是存在变数,或者不能做到了无痕迹。含章失火以后,宫中就一直处于风声鹤唳的状态,即使提前取得李平澜的默契,潜入盗墨也是下下策;而另一方面,他并不能放心完全托付给吴庸,着意向天宜帝提起的话,又怕事有不遂,反而引起皇帝额外注意。   时间紧迫,他最终想到了与自己和皇兄结下渊源的了尘大师,于是修书一封,交由关绫兼程带往洛城皇觉寺,同时秦霜负责联络李平澜,暗中疏通吴庸从旁促成,终于在返回京城之前,使得琉光宝墨顺利送到了尘手中。   因为曾在书信中约定,抵达洛城后会亲至皇觉寺取墨,洛凭渊几日来没有另遣他人,沉着气一直等到了觐见之后。他要避免一切可能出现的波折,也不愿假手他人。直到此刻,才感觉心中稍定。   为什么自己和琅環突然关注起一块古墨?琉光宝墨究竟有何用途?洛凭渊自然不能言明,但他知道李平澜和吴庸都是通透敏锐之人,自会有所猜测,看样子,内中玄机也瞒不过皇觉寺的住持。出家人不打诳语,了尘大师年高德劭,却为了自己的请托向天宜帝开了口,由不得他衷心感谢。   “五殿下言重了。”就像明了他心中所想,了尘微微一笑,合十还礼,“老僧虽是方外之人,却非冥顽不知变通,若是不能懂得忧患疾苦、世间七情,如何参悟佛法真义。况且相较两位殿下之于皇觉寺的恩情,老僧今日所做实在微不足道,施主勿需在意。”   洛凭渊饮过清茶,告辞出了皇觉寺。他已经掩不住脚步的匆忙急迫,明明天气干燥凉爽,额头和背心却止不住地一阵阵出汗。   距离奚茗画对静王的病情做出生死判断,已经过去整整七十天,辗转求索而不得,琉光宝墨就是最后一线生机,如果仍然落空……他不敢再想下去。   乌云踏雪在寺门外等着,洛凭渊手指颤抖不听使唤,好一会儿才解开缰绳,也不记得自己是如何上马,急急地朝西北方向奔去。怀里的木盒就像一块滚烫烙铁,灼烧着希望与恐惧,他对街上景物视而不见,几次险险撞到行人或踏翻路边货摊也浑然不觉,一路上如同腾云驾雾,不记得用了多长时间,终于看到了阔别半载的静王府。   由于几名护卫已经先一步回到府中,守在府门的从人见到五殿下归来也不觉突兀,迎上前准备牵马,谁知洛凭渊停也不停,远远喝一声“让开”,乌云踏雪就像一阵风般卷了进去,留下两名从人在原地面面相觑。   洛凭渊没有去静王的澜沧居,而是直奔梦仙谷主居住的西院,下马的时候,不知如何脚下一绊,差点摔倒,以他的武功,这本来是不可能发生的。从江南到京城,一路上日夜期盼,当答案即将呈现,却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怕到几乎没力气举步。   他迟疑了一瞬,定了定神,终于迈进院落。   奚茗画已等候多时,旁边站着面色紧张的关绫和秦霜。   洛凭渊到了厅中,顾不得打招呼,从怀里取出木盒:“谷主,这就是琉光宝墨。”   奚谷主接过盒子,将长约两寸的扁圆墨锭托在掌中,来回端详了片刻,却看不出端倪,皱眉道:“切一块下来,我再看看。”   古墨坚比金石,洛凭渊接过来平放在桌案上,拔出纯钧宝剑。他心中忧急,出手力道竟失了准头,剑锋到处,不仅琉光宝墨一分为二,整张楠木桌也被穿透,险些跟着塌倒。   奚茗画拿起半枚墨锭,凑近眼前,但见切面平滑,内里质地细腻,颜色不似表面一般乌沉,而是隐约泛着一层青绿光泽,仿佛有无数生机盎然的绿色小点分布其间;更奇异的是,一块漆黑的墨锭,凝视时间一久,却有温暖灿然之感,好似金色阳光在指间流淌。除了松墨特有的清香,更能闻到微苦药气,历经岁月而愈发沉厚。   他细细查看了半晌,眉宇渐渐舒展,多日来不见笑意的脸上现出了一丝欣悦,点头说道:“很好。”跟着又道:“不愧琉光宝墨之名,非常好。”   洛凭渊的心已经提到半空,快要因为屏息而透不过气,奚茗画的几个字落入耳中,平生听到最动听的话语莫过于此,整个人都晃了一晃,一时间似真似幻,竟而不敢相信自己的听觉。   “真的,里面真有雪蔓青果?”他颤声问道,“谷主,你不是骗我,当真能行?”   奚茗画瞥一眼他面无血色的惶恐表情,又拈起另半边墨锭,同样检视一遍,唇边笑意渐深,最终点了点头:“错不了,确实是雪蔓青果,而且是上品。虽然炼制过程中折损了一部分药力,但是我想,给江宗主配药应该够用了。”   一句话,宛若天籁纶音,洛凭渊吁出一口长气,突然感到全身都没了力气。他慢慢后退一步,坐在一张椅子上,看着秦霜冲上前,连声询问,神色激动不能自已,关绫跟在后面,低头用衣袖擦拭眼睛,才开始有了真实感。   上苍不负,皇兄果然命不当绝,那遍寻不获,仿若只存在于传说的解药,真的拿到了。   惶然恐惧的感觉如抽丝般缓慢退去,留下死里逃生般的脱力空白,他一时居然缓不过气来。   据《徽州宝墨考》记载,三十五年前,徽州黄山一颗古松为雷霆劈断大半,山民将之伐倒,沈云清其时正在当地采买松材,见状不惜斥高价购得。当古松即将运下山时,又发现树身附着青色藤蔓,于顶部结出两枚核桃大小的椭圆果实,色泽在青绿与金黄之间,表皮光滑,根蒂处覆有白色绒毛。其中一枚果实已被雷电烧焦半边,然而芬芳扑鼻,闻之令人心旷神怡。   沈云清深感有异又兴致大起,制墨世家往往传承有药方密法,配置适当药材入墨,乃是常见的做法,能令成品质量提升,历久不朽,这也是一些古墨能够入药的原因;伴随松木而生的药草则是上乘之选,须知藤蔓依附于树干汲取养分,又以自身精华反补,长年累月,水乳交融,乃是罕有的机缘。他尽管不能辨识眼前的果实为何物,然而见到果肉透明晶莹,质地坚实,用小刀切割不动,便知道必然不是凡物,遂晾晒研磨,配合古松的松烟,制造出一批上品成墨。   过程中,那半枚果实分散融合在数十块墨锭中,倒还罢了,沈云清又有心要尽展才能,制出一方墨中绝品,不仅特地选取古松材质最优良的部分枝干烧制松烟,而且将另一颗未受损的藤蔓异果精心炼制,配以丹参、红花、白芍、麝香等十余味贵重药材,历经多日,终于成就了琉光宝墨。   雪蔓青果最初长成时,颜色青绿,外侧覆有如霜雪般的白色绒毛,随着日益成熟,绒毛逐渐脱落,最终根蒂从藤蔓断开,坠落于地。洛凭渊在杭州驿馆中读到相应文字时并不敢肯定,等赶回白家庭院请教了奚茗画,才确认书卷中记述的果实特征与雪蔓青果两相吻合,而且,能够呈现出金黄色,证明沈云清得到的雪蔓青果实不但即将熟透,而且品质上佳。   庄世经当日求见,最主要的目的就是游说宁王放弃支持静王,为自身前程铺路,送上《徽州宝墨考》不过是为了彰显风雅,缓和气氛;他将其父笔记整理成书已是多年前的事,虽然博闻强记,只因全副心神都放在权谋上,哪里会将一则古墨旧闻与五皇子翻天覆地寻找的珍奇药材联系到一起?倘若他日得知,雪蔓青果原来是自己阴差阳错间双手奉上,不知作何感想。   明日就是月中,琉光宝墨来得还算及时,奚茗画表示,鉴于静王健康状况不佳,只能徐徐进行,第一步先用三天时间化去碧海澄心的毒性,令病人摆脱生命危险,而后数月内还需隔日用针,才能尽数拔除体内寒毒。   到了目前阶段,凡是他说的话,众人无有不遵。洛凭渊当即找来杨总管交代:“我身体疲乏需要休息,三日之内,所有外客一概挡驾,半个也不可放进府里!”   他才不管那么多,反正训斥挨过了,靖羽卫也交还了,闭门生几天闷气算什么,谅来没人敢不识趣。   静王在澜沧居,闻报五殿下回府,就下意识地等待皇弟过来相见,他很关心这次复旨是否顺利。然而大半个时辰过去,不仅洛凭渊迟迟未露面,秦霜、关绫、杨越、奚茗画,一个个全都踪影不见,不免令人纳闷。   他由于路途劳顿,几天来一直卧床,此时放下手中书卷,让谷雨去含笑斋看看情况,却没留意,本应隐在横樑上的秦肃不知何时到了屋外,在树下同秦霜低声交谈。   谷雨出去半晌也不见回转,静王再翻过几页书,发觉阳光西斜,房中连清明也没了影子,不禁狐疑起来。   “阿肃,”他抬起头,“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无事,一切都好。”秦肃在房樑上道。   话是这么说,但他回答得太快,声音低而沙哑,怎么听也不像风平浪静。   洛湮华心里愈发不确定,阿肃可是有过隐瞒前科的,但若说宁王在宫里触怒了皇帝,受到重罚,看反应又不像。难道是江南再生变故,还是自己的病情恶化?   “如果有坏消息,你们要直说,”他蹙起眉,加重了语气,“再糟还能糟到哪里,要紧的是及时应变,莫要拖延。”   秦肃道:“没有坏消息。”   就在二人对答之际,一阵纷杂脚步由远及近,梦仙谷主率先走近澜沧居,来到卧房,指挥白露和霜降将一只大浴桶安放在外间,再去抬热水;谷雨和清明忙进忙出,搬来烧酒和秋天收集的露水各一坛,两名药僮就在檐下开始熬药,关绫、秦霜守在旁边,不错眼地仅仅盯着。   “谷主,这是……?”洛湮华下床出了内侍,疑惑地看着眼前忙乱的一幕,发觉众人各顾各的,似乎谁也没打算解释一下,“凭渊?”   “皇兄,奚谷主寻到了新法子,要着手为你医治。”洛凭渊最后一个进来,上前扶住他,“只需三天时间,就能起到缓解病情的作用。”根据奚茗画的吩咐,解毒时要尽量让静王心情平静,因此不宜详加说明,最好是含混过去。   “治疗三天?”洛湮华重复一遍,颇为意外,洛凭渊似乎一回府就神神秘秘的,瞧下属们的神情,又分明是商量好了不容拒绝,“你今日进宫……”   “宫里没什么事,我同父皇交了差使就回来了。”洛凭渊连忙截口道,“皇兄,你的身体最要紧,其他的,我们容后再慢慢说便是。”   说着,放软了声音:“可能会有点不舒服,你一定忍耐一下,好么?”他极力想表现得轻松,但语气不稳,还是泄露了些许情绪。   静王看着皇弟一脸殷切,而其他人,除了奚茗画淡定自若,几个小侍从和关绫的眼睛都红红的,像是刚哭过。   到底怎么回事,自己的身体虽然谈不上起色,但也不至于一时三刻就要没命啊。他在心里叹了口气,对洛凭渊口中的新法子实在不抱信心,多半是弟弟病急乱投医,不知打哪里弄到了什么偏方秘籍,有没有用处都要拽着奚大夫尝试一番。   “要治就治吧。”他无奈说道,看阵势不答应也不行,横竖明天又到了毒发之期,自己本就做不了事。奚茗画医术精妙,即使不能缓解病情,应该也不至加重。只是比起受一些罪,他更不愿见到失败后,大家黯然失望的表情。 第一百六十八章 天若有情 中   静王服下碧海澄心是在去岁五月初三,时间已过去一年半,毒性蛰伏体内,月月发作,即使如今有了对症的解药,要将寒毒尽数祛除,也意味着一个耗时费力又艰难的过程。   奚茗画配置了大包小包的药草,不仅备好浴桶,更命人寻来一只三尺多高、足可容人的巨大陶瓮,安上风箱,在院中生火炖煮药汤。小侍从们严肃而认真地忙碌着,间或交换一个担忧惊恐的眼神:奚大夫可不要将主上也煮了啊!   安全方面也不能掉以轻心,为此,秦霜专程赶去柴氏豆腐店送信,请寿山明王来坐镇几天。静王年初离京后,柴明就带着玉帛返回洞庭君山小住,不久前才回到京城,闻讯更无二话,立即随着秦霜到了静王府。   不过,即使准备得再周到,也没有人能代替洛湮华承受煎熬,就像过往每一次重病或毒发,他只能靠自己支撑过去。   后来云王问起解毒的经历,静王想了想,如实答道:“水深火热、严寒酷暑。”   根据医理,一天十二个时辰与气血经脉息息相关,就如丑时肝经生发,午时心经当令,奚谷主预先考虑周详,将三天时间运用得极有章法,远不止服药用针那么简单。   洛湮华记得自己在早、午、晚被扶进燃火的大瓮,但不知是饮下的药汁还是瓮中草药的作用,置身热气蒸腾的药汤里,体内却寒气蔓延,止不住地冷得发抖;待到奚茗画起出下在要穴的银针,丝丝寒意就如细小的冰针般离体而出,融入药汤中,身体开始回暖,直至燠热难当。他看见一根根银针都变成了漆黑,知道是在逐步清除经脉中的毒性。   九月十五的夜晚最是难熬,寒意再次席卷而至,犹如凌迟入骨的冰刀,令他回想起七个月前毒发时那种生不如死的折磨。幸而这一次,情况似乎有所缓和,他感到丝丝暖意在胸腹间游走,由点滴汇聚成细流,凝而不散地护住心脉,一分分冲淡痛苦。不知是谁的手掌覆在额头,为他擦拭冷汗,又听见奚茗画吩咐道:“药效太慢,这样下去不行,取烧酒来!”   因为时昏时醒,记忆也就断断续续,他依稀看到洛凭渊递过一小块乌黑如墨的东西,梦仙谷主用火筷夹住,在炭盆中烧透,溶进杯中。洛湮华已经很长时间没碰过酒,但当一杯褐色的药酒凑近唇边,他还是勉力喝了下去。浓郁的酒气里混合着异样的清苦药香,热辣辣又苦涩的液体沿着喉间一路烧灼,仿佛在身体里燃起了火焰。   再往后,他就统统记不清了,炙热与冰寒的感觉胶着在一起,冲撞又融合,很快夺去了所有意识。   治病本就是一件听凭摆布又听天由命的事,对抗沉珂更是艰辛,他只是模糊地想着,不知凭渊从哪里弄来的方子,如此大费周章,不过,似乎也不是全无效用。   一连两天,洛凭渊都是严阵以待。他担心的事太多,害怕琉光宝墨药效不够,唯恐哪一个环节出现差错,又防着暗中的敌人余孽或者不速之客在节骨眼上突然冒头袭扰,影响治病的进展,总之,提心吊胆、患得患失,加上静王熬得辛苦,他的手心一直湿漉漉地没有干过。   所幸除了月中当夜,寒毒发作得比预想凶猛,其余令人担忧的意外全都未曾发生,但是,这也不代表洛凭渊就能如愿地闭门谢客、百事不理。面圣的次日,宫里接连传下旨意。   第一道圣旨对五皇子江南督办田亩以及平乱的成果予以褒奖,赐品阶擢升一级,继续主理户部清丈事宜,鉴于政务繁琐难以兼顾,着卸去靖羽卫统管之责,令荐得力人选。   于成年皇子而言,晋升品级十分难得,非建立重要功勋而不可得,就像云王征战多年,将北辽打得落花流水,方才获封晋爵。洛凭渊入朝不过年余即得此荣耀,尽管是明升暗降,但有权推荐靖羽卫统领人选,情面上也还过得去。由此可见,皇帝对宁王仍是宠络重用的。   另一道旨意则是经钦天监选定,十月初三为吉日,赐五皇子入住城北宁王府,并有白银五千两、各式精致器物以及御笔亲书匾额送往新府邸。   一时间恩赏连连,洛凭渊不得不一再摆香案接旨。给静王的圣旨也有一道,措辞温和宽抚,赐下许多贵重补品,若是不了解前因后果,还真显出几分父子情深。   治疗中的静王自然不便接旨,仍是洛凭渊代为出面,表示大皇兄近日身体抱恙,不能受风,待好转后必定亲自进宫谢恩。传旨内侍拿了杨越塞的银票,又见澜沧居药气扑鼻,府中从人个个神情沉重又面色不善,也不敢啰嗦,放下黄绫就告辞而去。   再接下来,礼部、内务府流水价派人上门,要请宁王前往府邸一观。建府是一件大事,绝非寻常人家搬进新居可比,何况是目前炙手可热的宁王。宫里宫外,有的是内侍、宫女,御林卫、靖羽卫,林林总总各色人等忙着想办法、托门路,盼望抓住眼下千载难逢的机遇。以五皇子的升迁速度,若能被挑选入府或投入门下,安身立命自不待言,他日跟着飞黄腾达也非梦想。须知年龄最小的六皇子洛允修目前才六岁,下一次这样的机会最早也得十年后,还不一定有没有前途,教大家怎能不眼巴巴挤破头?   除却奉旨办事的,还有问候的、送贺礼的、托人情的,臣子、下属、宗室皇亲……九月十六一整天,静王府门前客若云来,拒绝一批又换一批,大有踏破门槛之势,就连干练如杨总管,也甚感吃不消。   情况完全不符合洛凭渊的本意,他仍是打定主意不予理睬,倒是奚谷主表示了不同意见:“江宗主不是常说凡事须顺势而为,五殿下,你才接到恩旨,过于推拒容易引人侧目,不妨去看一看新王府也好。”   “可是皇兄……”洛凭渊轻轻碰触榻上病人的额头,感觉还在低烧,十分不情愿。洛湮华昨晚好容易才度过一关,医治尚未结束,他实在放心不下。   “江宗主的情况已大致稳定,后面要做的就是疏通经络、清理余毒。”奚茗画道,“明天晨起,我要为他全身奇经八脉、正经十二脉彻底行一遍针,这是精细功夫,必须凝神静气,不可受打扰分心。否则一旦收官不利,有可能影响日后复原。”   说着,他挥了挥手:“府里守得铁桶一般,偏是大门外头喧闹不停,赶紧将那些冲着你来的闲杂人等都带走,本谷主才好安静施针。去吧,保管回来时江宗主好端端的,一根头发也少不了你的!”   洛凭渊哭笑不得,想想这两日访客频繁的源头果然在自己身上,奚谷主责任重大,看来是真的嫌乱了。他不敢违逆,唯有应承下来,派人去内务府送信,隔日一早就出了门。   新建成的宁王府位于宫城正北方向,相距西北的静王府、东北的云王府都不是很远,以乌云踏雪的脚力只需一刻多光景,可以想见日后往来还是很方便的。   四扇朱红中门早已大开,明晃晃的铜钉颗颗都有碗口大小,洛凭渊在内务府总管陈瑞,工部、礼部各一位侍郎的陪同下走进去,但见前殿高峻疏阔,后园花木葱茏,引活水而成湖池。入目所及,殿舍亭台错落,依循规制又不见匠气,还专门辟出了一片练武场,应是用了不少心思。数十名从人侍女身着簇新衣饰,向宁王恭敬行礼。   穿过几处厅堂,但见到处雕梁画栋,陈设琳琅华美,洛凭渊皱了皱眉,命人将御赐物品都收入库房,不必耀眼夺目地摆在外面。   实际上,即使不与注重享受的安王相比,较之高雅精致的云王府,他的新府邸也算风格平实,然而他已不复初下山回京时的青涩,眼前的皇家气派再不能动摇心旌,而是觉得铺张靡费。   两位侍郎都乐于借机同五殿下结交一番,话里话外透着热络,陈瑞更是着意奉承,满口说道:“殿下看短少什么,但有所需,只消差人吩咐一声,小的定然办得妥妥当当;要是缺人,也有几个还算勤快踏实的荐给您。”   但洛凭渊今日露面纯粹是为了应付场面,十分心思倒有七分留在静王府,余下三分计算着时辰。他在自己府里随意地走了一圈,适度地表达了谢意和对圣上恩典的感激之情,待要偏厅看茶,守在厅外的亲卫聂胜快步进来,低声禀道:“殿下,府里的白露找您,正在大门等着。”   洛凭渊的神经瞬间绷紧,他外出前特地嘱咐过,如果出现意外或突发情况,一定要第一时间给自己报讯。按理说,奚谷主应该已在为皇兄医治,难道府里发生了什么事?   他来不及思考,匆忙朝另外几人拱手道了一声有急事,转身走出两步,又命人备马。   白露果然等在崭新的朱漆大门边,洛凭渊疾步而出,抓住他连声问道:“有什么事?皇兄怎样了?”   “主上……主上和奚谷主还在房中,我没有见到。”白露被他的急切吓得一惊,赶紧低声道:“是有几个陌生人进了府里,从前幽明的旧部,还有昆仑府檀阴使,柴老先生说,最好请殿下早些回去……”   幽明杀手、阴使檀化羽,他们闯进府里了?洛凭渊脑中轰地一声,再听不见后面,难道是消息走漏,这些人欲对皇兄不利?   此时坐骑已经备好,他一把扯过缰绳,飞身上马,用力一磕马镫:“快走,回去!”   乌云踏雪吃痛,昂首嘶鸣,如离弦之箭般扬蹄奔了出去,四名亲卫赶到府门时,宁王早已一路烟尘去得远了。   回程路上风驰电掣,洛凭渊心急如焚,檀化羽过往虽然一直与琅環保持着默契,有过几次合作,但立场不同,人心莫测,谁知道会不会在紧要关头变脸反戈。此人是昆仑府数一数二的高手,实力不下于魏无泽,幽明旧部更是精于暗杀,手段难防难测。自己太过托大了,怎么能轻易外出,应当寸步不离守在澜沧居才是!   按照奚茗画的诊断,静王受寒毒侵蚀日久,尽管已经连续服用解药,还需经脉施针才能脱离危险。就算调集了京中最精锐的暗卫,又有柴明出手,万一治疗被敌人中途打断,或是奚茗画因为阻扰失了分寸,皇兄的身体太虚弱支撑不住……如果回到府中,唯一的希望已经破碎,自己又将如何面对?   他越想越是心慌意乱,连连催动马匹加速,道旁的树木景物如飞般从身侧掠过,额头一层层渗出冷汗,又被风吹干。这段路长得如同跑了一个时辰,终于望见了静王府。   府门外依旧聚着不少车轿马匹,杨越忙着接拜帖,拱手送客,多数人仍是来求见宁王的,正要无功而返,看到五皇子单人独骑远远奔回,顿时又惊又喜。但他们还来不及靠近问候,洛凭渊已一跃下了马背,施展轻功,头也不回掠进门去,一晃就没了踪影。   杨总管也是一怔,面对众人惊讶疑惑的目光,不由苦笑,宁王倒是来得快去得也快,自己应付场面可就麻烦了。   府中气氛静谧,一如清晨离开时,鸟雀在树梢啾啁,金黄的秋叶自枝头悠悠飘落。绕过屏风般的小山,经过湖畔,洛凭渊看见从人们在洒扫庭院,整理花草。他心中微微讶异,脚下却丝毫不敢放慢,朝澜沧居飞身掠去。   越过大片的牡丹丛,身着浅褐布衣的柴明倒背双手,站在鹅卵石小径上。   “前辈,”洛凭渊不得不顿住脚步唤了一声,迟疑地问道,“白露来给我报信,府里可是出现了刺客?”事实上,不管怎么看,周围都不像刚刚发生过打斗或袭击。   寿山明王回过身,上下打量他奔得凌乱的衣着和鬓发,额头的汗水,皱眉道:“你这小子,从前看着还有几分定力,怎地如今长了一岁,反倒愈发慌张冒失起来。老夫让人送信,几时说过有刺客了?”   洛凭渊本是一时情急,此刻已经隐约明白,自己多半是误会了,再一回想,白露的话里确实没有敌人、危险之类的意思,不禁大为窘迫:“我是听说幽明部下找上门,还有檀化羽,怕他们意图不轨。”   说着,忍不住朝澜沧居望去:“皇兄他现在……”   “奚大夫还在行针,好好在外面待着,别乱闯进去扰了你皇兄。”柴明瞟他一眼,摇了摇头,显然不太满意,“适才府中客至,老夫知道江宗主有些不便,才喊你早点回来帮忙待客。看你这火急火燎的样子,不帮倒忙就不错了,幸亏檀阴使已经走了。”   两波意外访客互相没有关联,好巧不巧都赶在今天上午登门。三名幽明属下是魏无泽留在西北的旧部。当初静王收留了霍烟,又允诺保住项延樊的性命。经过霍烟从中说服,项延樊愿意将功折罪,写信到西北边陲,劝说藏身小镇的昔日同伴重新归顺琅環。这三名旧属就是接信之后,前来洛城求见宗主并且请罪的,秦霜已将他们带去偏院,正在同霍烟说话。   檀化语却是即将返回昆仑,临行前有事相托,是以特地前来探访静王,他不耐烦久等,在宁王回府前已先行告辞,表示明晚再来。   洛凭渊弄清原委,心里总算松了口气,但他目前的状态颇有点惊弓之鸟,走到主院外面,怕进去会打扰奚谷主,又不放心离开,只好在院门外一圈圈地踱步。侧耳倾听动静。   梦仙谷主口中的收官,耗费时间比预想更长,从清晨到正午,又从正午到午后,除了药僮出来抬了几次热水,澜沧居始终门户紧闭。   洛凭渊感觉,随着时间流逝,内心那根弦又一次无声地绷紧。奚茗画的手法一向干净利落,究竟要在皇兄身上扎多少针,需要做到多么精准,才会用去这么长时间?   他听到里面间或的来去走动,银针跌入瓷盘的轻微碰撞,热水倾倒入木桶的声音,似乎还有一点极微弱的声息,仿佛昏迷中发出的低低呻吟,但他不能确定那是真实的,亦或出于臆想。更多时候,主院内寂然无声,他只听到自己焦躁的脚步和一声声急促心跳。   不远处的梧桐树上,关绫的身影依稀可辨,秦霜和杨越不知何时已抽身过来,站在附近,一同等待的还有之前的几名小侍从。至于秦肃,为了护卫安全,一开始就留在院内。   从午后又等到未正时分,当洛凭渊怀疑自己的韧性已经濒临崩溃时,两扇院门才终于左右分开,奚茗画神情疲惫地走了出来。   “谷主!”“奚大夫!”所有人不约而同地上前,洛凭渊觉得像有什么东西哽在咽喉,好不容易才发出声音:“皇兄他……好了吗?”   他有无数话要问,但不知为什么,临到出口,却变得无比艰涩笨拙。   “以江宗主的情况,怎么可能轻易就好!”奚茗画似乎心情不悦,板着脸说道,看见洛凭渊脸色遽然发白,唇边忽而现出一抹微笑,“不过么,只要他别再犯糊涂去喝什么毒酒,好生休息养病,就不会有大事。”   洛凭渊一呆,领会到对方话中意思,一颗心瞬间就像要跳出来,他止不住地全身发抖:“那么,碧海澄心的寒毒……”   “算是解了罢。”奚茗画道,语意轻松,微微含笑,随即又补充,“当然,后面的诊治也不能轻忽。我说,你们先别急着往里冲,再怎样也累了三天,让他好好睡一觉。”   …………   洛凭渊站在原地,一时没有动。他当然相信皇兄会好起来,从确认得到了雪蔓青果起,坚信不疑,毕竟奚谷主的医术有目共睹,足以令人交托信任;然而,随着期待达到顶点,恐惧亦然,因为日思夜盼、梦寐以求,故而无法克制地如履薄冰,唯恐破灭。他的心就像被一线游丝悬在深渊上方,随风飘荡无处着落。最终踏上实地的一刻,宛如置身梦中,难以言述的喜悦冲刷内心,几乎要冲破胸臆。   他低下头,向奚谷主深深地拜了一拜,才慢慢走近澜沧居。琅環下属们聚在卧房入口,又怕扰到宗主,于极度欢喜中保持着静默,欣喜之情就写在每个人脸上。   但此时此刻,洛凭渊的眼里没有其他人,只看得到沉沉安睡的皇兄。他一声不吭地走到床榻边,轻轻搬了椅子坐下。   洛湮华身上已经换过柔软干净的单衣,午后暖阳从窗棂照入室内,将他脸上沉静的线条映得分外柔和,他睡得很安稳,呼吸轻而均匀,平日里总是不自觉微蹙的眉心也变得舒展,仿佛终于卸去了沉重的负担,得以安心休息。   洛凭渊在榻边坐了很久,久到日影寸寸西斜,退去了淡金,旁人也在未曾察觉时悄然离去。他小心地伸出手,抚上那张依旧缺乏血色的清丽脸庞,触手温暖,能够感到皮肤下细微而清晰的脉动。   四周静谧安宁,世界上的一切仿佛已全部消失,只余下这一间卧房,以及眼前的人。他抱住洛湮华,将头埋在皇兄的肩上,哭了起来。   从江南到洛城,他一直没有哭过,既没机会,也无资格。但是现在,无需再顾忌什么,他不在乎任何事。那片长久横亘心底的荒芜,终于笼上了青青草色,再不能将他吞没。   皇兄不会死了,他会远离碧落黄泉,不去任何地方,好好地活下去,一直一直。自己不会失去他了。   作者的话   恭喜赌凭渊会哭的菇凉赢了一毛钱。记得有筒子曾回帖说,希望静王中的寒毒要经过很多波折才能解开,不要好转得太顺利。不确定地说,现在解毒,其实也算很曲折很艰难很虐身虐心了吧,毕竟如果继续设置难关,这篇文简直要增添一卷才能收尾了,默默地对手指。 第一百六十九章 天若有情 下   洛湮华是被窗外叽叽啾啾的鸟鸣声唤醒的。晨光熹微,房内一片静谧,他在暖和的被褥里动了动,费力地抬起眼睫,只觉得全身上下就如刚刚被什么东西重重碾压过,彻底散了架,软绵绵地提不起半点气力。   初醒的晕眩还没过去,他合上眼睛,断断续续地回忆起昏睡前的片段,时而寒冷如坠冰狱,时而像在烈日下跋涉过火焰山。然而比起之前每一度月中,这次的寒毒发作似乎很不一样。他记得清冽微苦的药气萦绕不散,还有奚茗画手中银针插入肌肤的冰凉触感。到了最后,撕扯般的痛苦逐渐止息,久违的安适包围着他。那是一种奇异的感觉,仿佛置身山野林间,旭日初升,松木清香在身周浮动,泉水流过山石,所有的创痛都得以抚平。   自己不知睡了多久,整个人就像刚经过拼死挣扎一样疲累,又有种完全脱力后的放松,甚至是慵懒……   左边肩膀有些异样,像是湿了一片,他想触摸确认一下,却连根手指也懒得抬起。等到窗下长榻上假寐的洛凭渊过来查看,洛湮华已经重新睡着了。   奚茗画不分日夜地忙碌了三天,累得不轻,早上破例晚起了将近两个时辰。他踏进澜沧居时已近正午,静王也才刚起身,由于身上仍然没有力气,好不容易才完成了简单的洗漱更衣,正倚在靠枕上慢慢喝粥。   “江宗主醒了,感觉如何?”奚茗画如往常一样看过他的气色,伸手搭脉,最后满意地点了点头,“很好,没有再发烧。”   “谷主费心了,我觉得还好,就是,有些乏力。”洛湮华轻声道,事实上,他已经很长一段时间缺少食欲,但今天上午对着谷雨端来的鱼片粥,却突然感到香滑可口,不自觉地多喝了半碗。   “你前阵子才大病一场,这几日疗毒又急了些,会虚弱无力也是正常的。”奚茗画并不意外,笑了笑说道,“病去如抽丝,往后日子还长得很,徐徐用药调理便是。”   洛湮华顿了一下,以他对奚大夫的了解,事关病情诊治,最多是避而不谈,从无虚言安慰,怎么会冒出“往后日子还长得很”这般一听就不可能实现的话?   但他对痊愈早已不存幻想,闻言也没放在心上,微笑道:“说到用药,前天夜里我好像看见奚大夫将一块黑色药材溶在酒里,饮下很是有效,却不知那是什么?”   他印象很深,洛凭渊递上的物事只有指甲盖大小,乌漆漆的像墨又像煤,明明烧焦了,入口却带着一股清远的药香;更重要的是,药酒入口虽然呛得难受,却有着醇厚柔和的效力,竟然抵住了寒毒的来势汹汹。   “那个么,”奚茗画轻咳了一声,想着要是静王知道几天来不知不觉喝了一肚子墨水,不知会是何种表情,“自然是五殿下找来的灵丹妙药。江宗主,从今而后就算到了月中十五,你也用不着再向那权欲熏心、枉自为人的皇帝老儿低头要解药了。”   洛湮华蹙眉,他又不是头一天认识奚谷主,总觉得对方的微笑带着某种神秘的意味,似乎难得地心情甚佳。莫非真的是凭渊找到了罕有药材,能够医治寒毒发作?问题是,回想三日来大动干戈、繁复异常的治疗过程,倘若每月都要依样折腾一次,就算自己能抵受,周围的人恐怕也要吃不消了。半昏半醒中,他仍记得奚大夫是如何聚精会神地一遍遍行针,下属们忙进忙出,顾不上吃饭休息,在旁边紧张待命。   “若能如此,当然是最好。”他含蓄地说道,“不过到了现在这一步,我想陛下应该也明白,借着解药做文章没什么意思,总有办法让他拿出来的。”   实际上,只要完成申冤的心愿,安排好身后,他对于还有多少时日并不在意。   “你这样子,说好听是心若止水,说不好听就叫心如死灰。”奚茗画连点两次,见他仍然不肯会意,摇头叹道,“除了做最坏打算,就不能朝好的方向想想?难怪你弟弟哭的那么惨。”   哭?洛湮华怔了一怔:“凭渊他,为什么?”   他觉得自己问得很傻,但是梦仙谷主的神色里似乎藏着深意,让他不能不问。   “还能为什么,当然是喜极而泣。”奚茗画瞥他一眼,决定索性直说,“昨天下午知道你的寒毒解了,先是高兴得说不出话,傻乎乎地坐着谁叫也听不到,然后就抱着你开始失声痛哭,一哭就是将近两个时辰,饭不吃茶也不喝。我都已经去睡了一觉,回来一看他还没哭完。估计就算你病重不治,也就能惨到这个程度了。”   洛湮华呆住了。在他而言,即使被奚茗画宣布已经病入膏肓,用不了几天就得与世长辞,也算不上多么出乎意料,更不至于不能置信、惊诧无比。但是他听到的却是平平淡淡的一句:你的寒毒已经解了。   他脑中一片混乱,怀疑自己是听错了,好一会儿才找到声音:“谷主,寻常说笑几句也就算了,还有一堆正事没处理,你就莫要调侃我了。”   “我从不拿治病开玩笑。再说,还有什么正事能比保住性命更重要?”奚茗画收起笑意,正色道,“是五殿下想尽办法,觅到了雪蔓青果为你解毒,否则哪里用得着足足三天时间、花费这许多周折?江宗主,你主动向我问起药材,想必自己也不是全无感觉罢?”   “雪蔓青果……”洛湮华茫然地复述了一遍。缥缈无踪,如同传说般的珍奇灵药,他听说过悬赏令,也知道包括琅環的下属们和凭渊在内,许多人在拼命地搜寻它,但从不觉得有可能成功。   他没有这样的幸运。或许年少时也曾得天独厚,仿佛占尽世间韶景,然而光阴历历,变故流离,早已抛却了最后一丝幻想。如影随形、如附骨之俎般跟随自己五百多个日夜的寒毒,当真能够除去?   以他心性之沉静,一时间也被从天而降的消息震得回不过神。如果不是实实在在被架着医治了三天,到现在还筋疲力尽,或者坐在对面的不是奚茗画,他说什么都不会相信。   凭渊去了哪里,真的如奚谷主所说,哭了一下午?游目四顾,居室内外却不见弟弟的影子。他分明记得,在寒毒和药物针石的交迫煎熬里,总是能看见凭渊,守在身边,替自己拭去冷汗、灌注内力,一次次地揉搓手足活络气血,担忧又焦急地陪伴着。他下意识地抬手抚上左侧肩膀,那里的衣料已经干了。   “五殿下去靖羽卫所了。明明不想出门却有一堆事等着,也是难为他了。”奚茗画瞧着琅環宗主十年难得一见的无措表情,很有几分成就感,“照理我不该多口,不过么,看在他可怜巴巴、千辛万苦替你找来解药的份上,江宗主,你就原谅这孩子之前的过失,不要再生气了。”   洛湮华仍在怔忡,本能地摇了摇头:“我并没有责怪凭渊的意思。原本,也一直想同他谈一谈的。”   “是么?”奚茗画点头笑道,“你确实没说过一句重话,谈不上怪责,只是不理他而已。倘若痛骂一顿,或者狠狠责打一番,我看他或许还能好受一点,不至于每天都一副痛不欲生的样子。恐怕从今往后几十年,五殿下都忘不了这般刻骨铭心的滋味。”   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说道:“五殿下是做错了事,或许到了将来,他还是可能冲动冒失,行事不够稳妥,但是应当不会再轻重不分,做出同样后悔莫及的事了。在他心目中,原是把江宗主你看得比其他所有人或事更为要紧,寻到雪蔓青果自不必说,去年我要为你调养身体时,五殿下听说他的避水珠能入药,也是想都不想就拿出来了。”   洛湮华没有立即答话,短短半个时辰,他受到的震撼实在很大,心绪纷乱,几乎无法思考。一些已经远去的记忆依稀回到脑海,他想起天宜帝寿辰当日,洛凭渊在金殿上击败夷金使节,获赐了一颗圆润晶莹的避水珠,想起梦仙谷主配置的散发奇异香气的汤药,在大半年的时间里使自己免受寒毒侵袭;还有从端王府带回的暖玉坠,几天前的夜晚,药酒清苦的气味。如果说避水珠和暖玉坠还是机缘巧合、顺势为之,那么半个江湖沸沸扬扬都没能寻获的雪蔓青,凭渊又是怎样找到的,当中有着几多心血付出?   “当然了,责怪一番也是应该的,你弟弟从前太受宠,这回算不得委屈。”奚茗画见他低头沉思,考虑到不宜让病人心事太重,转而笑道,“再者,从前见你事事顾全大局,忍无可忍的时候也要选择忍让,着实过于压抑,小苏可比你任性多了!如今看你也会发脾气,倒是教人宽慰不少。”   开解完毕,奚大夫又着重交代了后续养病的注意事项,简而言之,碧海澄心对身体的侵害不容小觑,洛湮华体质本就偏于虚弱,中毒时间又长,也就是年龄尚轻才能撑下来,要想下半辈子不用三天两头卧病在床,就得做好休养一年半载、三年五年的准备。现阶段尤其不可掉以轻心,一应服药饮食都要一丝不苟,三个月内定时施针。至于保证休息,不可劳累耗神,从过去到今后都是必须悉心遵行的原则,还用反复告诫么?   秦霜将医嘱一条条记在纸上,收进怀里,恭恭敬敬上前帮忙提药箱。洛湮华没怎么听进耳中,他仍然心神恍惚,断断续续地一再出神,连奚谷主起身离去都没发觉。   今天之前,他已经对活下去不做他想,只是有时会觉得,独自计算着所余不多的时日,忍受寒毒病痛日复一日蔓延肆虐,是一件难受又孤独的事。最难捱的时候只能告诉自己,每个人都会走到尽头,痛苦终会结束,能够了无遗憾已经很好。但是,是真的没有遗憾吗?   结果一觉醒来,所有的事都变了模样。复原、痊愈,这些遥远缥缈、从来都是奢望的词,突然与自己联系在一起,变得触手可及。从人下属进进出出、忙忙碌碌,默契地谁也不出声打扰主上神游,但每个人的神情动作里,都油然透出一股喜悦,在在提醒他,所有一切并不是做梦。   秋日阳光洒进房中,洛湮华靠在床头,他还是乏力,却在疲惫中感到了温暖安然。这一刻,仿佛游离的魂魄回到躯壳,他重新属于身边繁华喧嚣的尘世,纵然过往岁月浸透伤痛,上天却给予了意想之外的希望和慰藉,将他的脚步羁绊世间。   他朦胧地想起那些发烧昏迷的夜晚,挣扎着张开眼睛时,看到弟弟拉着自己的手,惶然又眷恋,寒毒发作时紧紧的拥抱,就像无论如何也不会放手,还有夜色淡去的黎明,隔窗看到洛凭渊伏在树下石桌上,疲累睡去。恍然间又是一年多前,天宜二十一年四月,春深似海,从盛开的牡丹花畔回过身,就看到了安王身侧的凭渊。离宫时身量小小的幼弟,已经长成挺拔俊美的年轻皇子,比自己还要高出些许;那时候才惊觉韶光流转,倏忽已是八年光阴。   回想奚茗画的劝解,他不禁迷茫起来,难道在旁人眼里,自己近段时间竟是一直在怪凭渊,不肯原谅他么?可是自己并没有这个意思,不过是比较心事重重:过往不堪回首,未来生机渺茫,中间还夹杂着一场误会,不知该对弟弟说什么,才犹豫着拖到现在而已。   除了交谈减少,没有经历像过去那样过问寒暖、保持关切,相处时似乎也没有什么变化。   “阿肃,”他问道,“你觉得,我对凭渊很冷淡吗?”   “是。”秦肃在屋梁上干脆地回答,补充道:“有点可怜,但是该当。他现在知错了。”   显然阿肃的心情也不错,不仅句子相对长,还宽大地将“活该”换成了“该当”。谷雨和清明不好插口,一左一右地点头表示赞同:虽然被冷落的宁王殿下好像有点惨,但主上的感受才是最重要的啊。   洛湮华默默地收回目光,房间内外阳光明媚,北峰山茶棚里摇曳如豆的灯烛与恬园风雨已相隔数月,相聚千里。卧病三月,他总是尽量避免想起决裂时的情景,以至离开江南前,也没有去看一眼青鸾的墓。病倒之后,凭渊放下公务守在白家庭院,为了寻药不眠不休,自己都是清楚的,但是眼看着弟弟像被抛下的孩子一样惶恐悲伤,不惜抗旨惹怒皇帝,却始终没有设法宽慰、阻止。除了判断不会有大碍,也由于他已经很累了,挣扎着为琅環安排之余,倦得分不出心力。   如今想来,或许自己的的确确是在生气,有迁怒,也有委屈。   因为曾经付出太多,有过太深的期许,也因为一起走过了重重的坎坷关爱,所以格外感到不能容忍、伤心失望。假若有一天,凭渊也被全力浸染,失去了真性情,自己又将情何以堪?过往的阴影在最脆弱的时刻侵入心灵,天宜帝、韩贵妃、洛文箫,那些狰狞而丑恶的影像……所以不自觉地淡漠、回避,得知宫中解药已毁的时候,悲愤遗憾固然挥之不去,同时浮现心头的,却是一份寂静如死的解脱。   洛湮华靠坐得累了,就慢慢地躺下,新换过的棉被柔软蓬松,能闻到皂角清香和阳光的气息,一如此时的心境。   那个时候,究竟是与皇弟之间所发生的误解争执,还是生命将尽的事实更令人心灰意冷?他不能确定;就像现在,可以摆脱寒毒活下去,和凭渊找到了解药,两者相比,到底哪一桩带来了更多欣然和安慰?   他知道,洛凭渊努力做这些,并不是为了得到原谅,但为什么,自己内心却因此感到充实,不再空空落落。   此刻睡意渐浓,但他又忽然很想见到凭渊,不必特地怎样,只希望皇弟同平时一样,坐在床边陪着自己,那么余下的一丝不确定与虚无感也会消失,梦中山河秀丽,草木葱茏。 第一百七十章 炉边夜话   洛凭渊今天去靖羽卫所,主要目的是见一见沈翎和尉迟炎两位副统领,同时安抚一下跟从过自己的部属们。从江南回来以后,叙功的折子已经递了上去,但听说五殿下即将卸任,靖羽卫所上下都有几分不安。宁王是武林出身,赏罚严明却没有架子,待下属一向甚厚。靖羽卫随着他克敌制胜,一扫过去的低迷颓废,早已衷心拥戴,如今自是极为不舍,一部分下属更抱定想法,欲跟去宁王府。   洛凭渊目前仅有八名亲随护卫,以他的身份而言简直少得离谱,未来势必要从靖羽卫和御林卫中挑选一部分人手。但他惦念着早些回府看视皇兄,匆匆勉励后就让众人稍安勿躁,过几天再说,只分别召了沈翎和尉迟炎到公事房内交谈,要将举荐统领的人选定下来。   两位副统领,一名去岁押送粮草前往北境,在太平峡谷与中原门派联手伏击,大败品武堂和金铁司;另一名率部下江南,与琅環合力评定试剑大会乱局,清剿幽明道,加上京中扫荡昆仑府、三国比武、捉拿耶律世保和完颜潮一连串动作,各自都积累了不少功劳威信,尽可胜任靖羽卫统领一职,但他只能举荐其中之一。   两人都是品行端正,尉迟炎严肃寡言,沈翎亲和周密,论才干不相上下,论性格各有千秋,一定要比较的话,也就是尉迟副统领的武功在靖羽卫中排名第一,比沈副统领稍胜。洛凭渊其实有些为难。出于种种原因,一年多来沈翎跟从自己的时间更多,在旁人眼中关系也较为亲近,但也正因如此,如果这次一力举荐沈翎,天宜帝恐怕会认为自己根本不打算放手靖羽卫,就算勉强同意了,日后也必然诸多掣肘。靖羽卫好容易有了今日局面,倘若再因此受到压制,却不是他希望看到的。而尉迟炎就好得多,自己下江南半年,京中事务都是尉迟副统领主持,由他担当重任,皇帝显然会更为放心,也更加乐见其成。   他心中踌躇,沈翎却不甚在意,笑道:“尉迟兄武功能力出众,弟兄们都是心服的;至于沈某,蒙殿下不弃,能够追随左右已是心满意足,请殿下勿须多虑。”   此语含意十分明白,洛凭渊想到来日方长,未必没有提拔之机,颔首道:“如此也好。另外沈副统领,四皇兄已在回京途中,给吴统领报仇的时机就快到了。”   他知道沈翎对前任统领吴庭舟之死一直耿耿于怀,奈何幕后真凶却是太子,才至今隐忍不发。果然,沈副统领闻言眼睛一亮,默不作声地深施一礼,退了出去。   尉迟炎没曾想宁王决定举荐的人选是自己,既是意外又是感激,当即表示必定上不负君恩,下不负五殿下信任重托。他生性耿直少语,言辞说不上多么动听,但感佩敬服之意确是出自至诚。   洛凭渊用了半日,堪堪将亟等处理的公务办完,就想赶紧回去;然而几天来在静王府空等的众多访客得知他到了靖羽卫所,已经有一拨追了过来,有的只是为了问候亲近,有的却真的有事,比如户部侍郎钟霖回到京城后,已将金陵、余杭两府清丈田亩的见闻经验写成条陈,提出下一步推行方略,要在上呈前先行与他商议;再比如晋升品级需要办册封仪式,礼部忙着操办,有些事不得不与正主沟通;至于内务府,大事小情更多,陈瑞还旁敲侧击地提醒:知道五殿下您事务繁多,不如尽快挑选一位总管,琐碎事情就都有人料理了。   洛凭渊无奈,这一忙直到傍晚才勉强脱身。等他赶着回到府里,澜沧居已有客上门,静王披了一件江晚璃亲手缝制的青缎丝绵长袄,正在与身着白衣的阴使檀化羽对坐叙话,脚边搁着紫铜炭盆,银丝炭在盆里发出哔哔剥剥轻响,暖融融地一室皆春。他的面色仍旧是苍白的,神情沉静安闲,听到推门声响,就含笑抬起头望了一眼。   “皇兄!”洛凭渊心中顿时一定,跟着又是一阵激荡,他觉得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这样的皇兄。并不是一夕间就有多么明显的好转迹象,而是那双幽静的眼瞳里,似乎少了一些憔悴倦意,多了几许欣悦和生机,就像回到了去年从雾岚山归来,刚刚解开心结的时候;也许还要更早,多年以前,什么事也未曾发生,年幼的自己从后面拉住兄长的衣角,等着洛深华转过头的瞬间。他的眼睛突然有一点潮湿,找不出适当的言语,只是笨拙地说道:“皇兄,你已经醒了?我回来了。”   静王目中柔和的笑意一闪即没,淡然地示意他落座:“檀阴使是稀客,正好一起说说话。”   檀化羽将两人神情收入眼底,心里不免嘀咕:宁王和琅環宗主不是同住一府,怎地照面之间,看神气倒似很久没见一般?   但他心中有事,来意还未及道出,也就将这点疑惑搁在一边。   随着夷金在绥宁城外兵败,巫朝焕盘算落空又输了同璇玑阁主的赌局,只好悻悻地同意回返昆仑府总坛,审时度势再作打算。檀阴使在中原盘桓半载,好容易将魏无泽留下的烂摊子收拢得七七八八,日前接到召令,也需要动身返回。但是在临行前,他还有一件放不下的要事,就是设法为患有重病的老府主请一位杏林胜手前往诊治。   众所周知,中原武林两大名医,一是梦仙谷主奚茗画,另一位则是蜀中唐门的唐大先生。奚谷主目前守着静王,要他放下病人远赴昆仑山,不仅没可能,琅環也绝对不会答应;所以檀化羽就将心思集中到了唐大先生身上,论地理位置,从蜀中到西域也还相对容易。但是唐大先生性格古怪难缠是出了名的,要他出山,寻常方法只怕请之不动,檀化羽两次三番前来静王府,为的就是拜托琅環宗主帮忙延请明医。   洛凭渊思忖,先前皇兄一封书信,唐门就派出了唐瑜公子参与洛城比武,情面显然大得很,而今要让昆仑府减少对北辽的支持,还需通过老府主压制巫朝焕,这个人情似乎值得一做。   静王沉思了片刻,徐徐说道:“唐大先生平生唯好两样,奇毒与灵药,又对疑难异症感兴趣。昆仑山中珍奇异草众多,大异于巴蜀云贵,檀阴使不妨投其所好,再详述老府主的病症,或许能使他答应走上一趟。”   他停顿一下:“在下会修书给唐门,但此事成与不成实难预料,病情能否因此获得转机,更是命数使然,还望阴使届时莫要强求。”   檀化羽启齿之际其实颇多踌躇,主要是琅環江宗主自身尚且中了剧毒,欲寻解药而不得,昆仑府没帮上什么忙,却开口闭口忙着为自家府主治病,谁知道会不会触到忌讳。现在静王不仅出言指点,还应允写信,说明事情已然成了一半,心中顿时大喜。   他虽然孤傲不群,此时也起身深深一礼:“檀某从前虽知江宗主才智无双,也不过是有几分佩服,而今见识到宗主的襟怀为人,方才是从心底敬重。若能令唐大先生成行,琅環援手之义,昆仑府日后必有回报!”   目送吉光片羽的身影消失在夜幕里,洛湮华才悠悠说道:“若是几天前,自可对檀阴使的赞誉坦然受之,换成现在,却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洛凭渊好容易等到和皇兄单独相处,正想问长问短,闻言怔了一下才会过意,摇头说道:“就是檀化羽早上几日提出请求,想来皇兄也不会不答应,其实仍然无甚区别。”   “也不尽然。”静王微微一笑,“倘若我已去日无多,就必然要加倍权衡得失,为琅環做长远考量。昆仑府实力雄厚,目前虽然暂时撤回西域,他日却势必要再入中原。我现在空做好人,请唐大先生医治老府主,等府主病情缓解,有足够的时间精力统合手下,会不会反而成为朱晋他们的大敌?若是倒向北辽,又是否会对我禹周产生更大的威胁?这般想来,或许让檀化羽和巫朝焕相争,维持阴阳双使分裂的局面,才是最有利的。”   他望一眼洛凭渊思量的表情:“况且江湖险恶,人心难料,不顾他人性命,而一心替自家打算的事比比皆是,也未必说得上就有错。打个比方,假如昆仑府恰好拥有一颗雪蔓青果,他们就一定会拿出来为我解毒延命么?想来是不然的,对于一个兼具野心和实力的门派,这种时候更可能选择秘而不宣、袖手旁观。因为江华之死,带来的好处或许远多于活着。五殿下的悬赏固然诱人,但只要自身势力扩张,日后不愁没机会交换条件。所以我虽然听说了悬赏令,但从不寄希望能真正找到药材。”   洛凭渊一想确然如此,不免有点沮丧,他不是没有担心过这一层,但当时时间紧迫,希望再渺茫也要拼力一试。事实上,包括昆仑府在内,江湖门派送来了众多贵重药材,最关键的雪蔓青果却始终求而不得。   “但是我觉得,即使雪蔓青果没有着落,即使有所顾虑,皇兄还是会出手相帮。”他慢慢说道,“因为江湖不是庙堂,昆仑府也不同于辽金外虏。至少自从与琅環谈和以来,老府主那边信守约定,做出了相应让步,未来一段时间还会逐渐减少对北辽的支持。再说……”   他觉得自己的观点并不是很有力,又不知该如何将感觉表达清楚:“再说,皇兄不是这样的性情,虽是防人之心不可无,也不会因噎废食,如果拘于门户之见,动辄排斥异己,也就不会是今日的琅環宗主。”   “那么今日的琅環宗主,又是什么样的人?”静王看着他微微涨红的脸,一笑问道。   “就是,有所不为,而有所必为,令昆仑府诚心求助,凭着鸿雁传书就能请动唐大先生。”洛凭渊道。   “是么?”洛湮华扬了扬眉,“难道不是心机深沉,惯会邀买人心;又满口家国大义,实则冷血算计,视人命如棋子?”   洛凭渊满脸通红,对着静王含笑的眼睛,再也忍不住一把紧紧抱住:“皇兄,都是我糊涂、我错了,求你别再生气了!”   他感到洛湮华身上温暖,不禁又哽咽起来:“怎么责罚都行,真的,只要皇兄好好的,我什么都听你的!”   洛湮华哭笑不得,眼见弟弟将脑袋习惯性地埋在自己肩窝里,不用想也知道早上那一大片浸湿是怎么回事。不知如何,他的眼睛也有些湿,却微笑道:“好吧,什么都听我的,这可是凭渊自己说的。”   许下承诺的宁王殿下并不知晓,未来苦恼的日子还长得很,目前他满心欢喜,连连询问皇兄的身体状况。   洛湮华毕竟是久病,一同用过晚饭,很快就觉出困倦。但算下来,自从抵达京城,他已经有些日子不曾同洛凭渊好好说话。因此回到卧房,一边等着汤药熬好,一边就问起面圣的情形,以及雪蔓青果何处得来。   “皇兄的解药,其实不是一颗果子,而是一块墨。”洛凭渊道。他明白奚茗画等人有意不提寻药经过,将讲述的机会留给自己,于是就从庄世经在杭州求见,送上徽州宝墨考开始,偶然间自书页中发现流光宝墨的线索,向奚茗画求证;关绫前往徽州查探名墨下落,再急赴京城,请了尘大师出面求取;在吴庸的配合下,宝墨不动声色地送入皇觉寺,最终由自己平安带回府中。诸般曲折都是原原本本,一一道来,只有庄世经当日在驿馆中舌灿莲花,言辞凿凿,甚为刺耳诛心,被他含混带过。   洛湮华却已听得了然,笑道:“看来庄先生不甘寂寞,仍是盼着有一番作为。此人才学是有的,就是眼高于顶、言过于实,若是派他做个县令,不知能否治理好一县之地。”   说者无意,洛凭渊却是心中一动,他对庄世经的大放厥词自然极为不快,但是也因此醒悟到自身错误,想通了一些重要的事,皇兄的解药更是缘于徽州宝墨考才有了着落,就对方的本意而言,可谓机关算尽、弄巧成拙。将这狂生抄家下狱倒是不必,等过上几年,不妨同吏部知会一声,就启用他当个穷乡僻壤的县令,且看可有本事做到百姓温饱、路不拾遗。   静王没注意自己随口一言,已经定下了庄世经的未来命运,他的心思全放在洛凭渊的叙述上。   遍寻难觅的雪蔓青果,竟是在数十年前,由于一位制墨名家的一念之差而留存于世,辗转深藏宫中。有关记载却又在最后期限将届之际,阴差阳错地进入了皇弟的视线。其中偶然与必然,难以言述。回想入府之初,洛凭渊收到一小箱天宜帝信手赏赐的墨锭,抱着箱子来给自己挑选的情景,再想到寒山真人对古墨的看重、隐示,琅環年余来四处搜寻药材却始终无功,饱历世事如洛湮华,也不禁思绪万千。   话到后半段,洛凭渊才述说起回京后的大事小情,复旨、摊牌、辞去靖羽卫、晋升品级……他怕皇兄耗神,讲得远不如先前细致,但林林总总也用去了小半个时辰。   “那么,宁王府呢?父皇没有下旨?”洛湮华问道。   “也有旨意。”洛凭渊闷闷道,“让我下月初三搬进去。皇兄,你半天都没说话,还以为睡着了,没想到听得这么仔细。”   “建府是一件好事,与借住不同,是拥有自身地盘的开始。”洛湮华道,“你看安王一副纨绔做派,但他经营至今,手下已招揽了一班人马,在朝庭和宗室中也非孤立无援。”   他顿了顿:“凭渊,我方才是在想,很多事情,即使没有我的建议,你也应对得很好,已经有足够的能力独当一面。待到迁入新府邸,定然会有许多部属聚集到身边。”   洛凭渊默然不语,他何尝不明白开衙建府的意义,皇兄的赞许让他很是窝心,但更多的却是眷恋不舍。最严重的危机一旦解除,想到即将告别熟悉的静王府,年余来的朝夕晨昏一时浮上心头,又是怅然,又是唏嘘。   皇兄没有类似的感觉么?就这么冷静,还替我高兴?刚得到原谅不久的五殿下,又莫名地觉得别扭。   抬头瞥见照例睡在枕边的小白狐,珍时还是小小的,不管抱在怀里还是卧在床头都毫无违和,俨然已将自己当成了静王家的狐狸。前阵子洛湮华病的厉害,小狐狸也跟着恹恹的,每天无精打采,许是觉察到了什么,这两日倒是明显变活泼了。   既说不清自己的心情,又不好意思明说,洛凭渊只好伸手一指:“那……珍时怎么办,要是被我带走了,肯定天天闹着想回来,皇兄难道就不想念它,也不挽留一下?”   “……”洛湮华默默地看他一眼,勉强表态,“真要如此,就麻烦五殿下多多陪它回来,好在宁王府和静王府相距不远,看在珍时的份上,含笑斋替你保留着,我枕头旁边也暂时不养别的狐狸,如何?”   宁王当晚仍然安歇在澜沧居,那张几乎已经专属于他的长榻上。许是白天休息过几个时辰,洛湮华入睡不久后又醒了。夜色依旧深沉,他听见风挟带落叶擦过窗棂的簌簌声响,室内温暖安宁,皇弟的呼吸近在方寸,悠长而平稳。   就像凭渊积攒了一肚子话要对他说,他心里也有许多话,但是与今天得到的一切相比,那些冷静的思索、理智的考量似乎变得遥远,远得想不起来也不再重要。就像从冰天雪地回到家中的炉火边,只希望多享受一些暖意和温馨。   在天宜帝面前饮下毒酒的一刻,自己脑海中在想什么?好像已经没有印象,只依稀记得,很平静。   现在才明白,比起孤注一掷的决绝,绝望才是内心深处的底色。因为曾经在荏苒时光中长久地等待,所以知道,比挣扎煎熬更可怕的,是麻木与遗忘。然而,用生命打破僵局的同时,自己又何尝不是陷入了另一种麻木?因为唯有死水般的平静才能对抗赴死时的绝望,故而渐渐地,习惯了躲闪弟弟不解探寻的目光,回避充满热情的期盼,因为任何一点希望的微澜,都会带来痛楚。   直到在秋日阳光里一觉醒来,才发现宿命不等于必然,阴影也会成为过往,凭渊说,皇兄,你好好地活着,比任何事都重要。   对于处心积虑不给解药的皇帝,以及不惜自焚也要同归于尽的韩贵妃,如果他们知道自己已经重回生天,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不过,在未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这件事都注定将成为秘密,直到心愿实现,大局安定。 第一百七十一章 山雨欲来   接下来几天,洛凭渊进宫问安,同各色人等会面,来去间很是忙碌;但下午未时一过,就会放下手头事务回去澜沧居。住在静王府的日子不多了,由不得他分外珍惜。   秋意深浓,前山后园的树叶都转为金黄,唯有染霜的枫树和黄栌红胜朝霞,每当从湖畔走过,洛凭渊望见凋落的荷叶,就会不自觉地放慢脚步,或是在紫藤架下、后园莲池边短暂流连。总算澜沧居药香氤氲、宁静和煦,足以安抚怅然的情绪,而且能堪堪度过劫难,他内心还残留着一丝惊魂未定的后怕,以及隐秘的欣喜。想来到了明年三月,牡丹盛开的时节,府中又是一片明妍春光,自己可以陪着皇兄给后园菜地播下种子。   在外人眼中,五殿下生了几天闷气后已恢复了正常,继续过着风光的皇子生活。而静王府仍是那么安静沉寂,皇长子洛湮华从江南休养归来,依旧是体弱多病、闭门谢客,仿佛连主院中飘出的药气都与从前毫无二致。   离情别绪是一方面,宁王府那边也不能不上心。和内务府打了几回交道,洛凭渊感到自己确实需要一位总管,而且越快越好。然而静王对推行清丈给出了相当中肯的建议,在这件事上却不肯多说,只道:“能力和经验是一方面,最要紧的还是能让你放心信任。所以凭渊,别人的意见都不算,你需要自己拿主意。”   洛凭渊思及杨总管由受命监视转为衷心追随的过程,觉得确实很难复制。他考虑了两天,没有用内务府推荐的名单,而是另外想到了一名人选。   宫城失火后,原御林卫副统领袁旭升受到追责,被贬为三等侍卫,他本是李平澜的得力助手,如今也不知何日方得擢升。洛凭渊素知这位副统领人品可靠又身手高明,婉转地通过李统领表示了任用的想法。袁旭升想不到机遇从天而降,人人盯着的香饽饽居然落到自己头上,大吃一惊之余,几乎毫不犹豫就答应下来,心中极是感激。   有了谨慎能干的王府总管,洛凭渊将内外事务统统交待出去,终于松了一口气。他其实还隐隐看中一位副总管,就是万剑山庄顾堂主的宝贝弟弟顾筝。营救朱晋那一回,顾二少的灵敏机变着实令他印象深刻,若是愿意入府,与偏于刚直的袁旭升倒可相得益彰。   不过,比起那件最重要的事,这些只是旁支末节而已,洛凭渊准备等尘埃落定后,再慢慢问慕少庄主要人。   随着云王回京的行程一日近于一日,慕少卿也从金陵启程,扬帆北上,京中潜流湍急,眼看就要冲破表面的平静,掀起滔天巨浪。收网的时刻即将来临。   丹阳公主与龙骑将军林辰的婚期定在来年正月初十,算来还有三个多月。本来日子不必选得这般靠后,但禹周的风俗,越是身份尊贵的少女,家中越是不急着让其出嫁;宫中的容贵妃更是舍不得爱女早早离开身边,故而尽管鼎剑侯府三催四请,硬是拖延到了第二年。   洛雪凝借口去京城最大的绸缎庄看时新衣料,出宫到静王府探望长兄。   澜沧居温暖如春,洛湮华携了妹妹的手在房内坐定,问起半年来的境况。   “母妃和莲妃娘娘晋了位份,是贵妃了,后宫少了作妖的人,近来平静许多,我们一切都好。”洛雪凝轻声说道。   吉日定下,婚事筹备得很是顺利。经过洛城比武,天宜帝有心给丹阳公主一些补偿,又乐于彰显大败辽金的胜果,因此表现得既通情理又慷慨,一切事宜极尽风光体面。洛雪凝不愿住公主府,林辰因而获赐一座五进宅邸,两人成婚后就可别府独居,免去了住进鼎剑侯府侍奉公婆的辛苦。去岁户部侍郎钱崇益因粮仓贪腐锒铛入狱,家中的碧箩园被抄没入官,如今也成了洛雪凝陪嫁的一处别业。   “早先长公主下嫁钱府,带去一座碧箩园,又精心雕琢打理,引得满朝称羡。想来钱侍郎所犯过错,起于人心不足,却非名园之过。”静王忆起园中玲珑叠翠的景致,悠然叹道,“一晃经年,碧箩园又迎新主,将来有了空暇,我倒想前去重游一番。”   “那是自然,我和林辰都等着,大皇兄想不来都不行!”洛雪凝道。她之前本已整理好情绪,但不知为何,在静王面前,才说了没几句家常话就鼻子一酸,眼泪夺眶而出,扑簌簌沿着脸颊滚落,“大皇兄,你……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丹阳公主一向活泼娇憨,洛湮华还是头一次碰到她落泪的情形,顿时措手不及:“雪凝是怎么了,我不是好好的?”   “根本就不是好好的。”洛雪凝抱着他的手臂,抽抽噎噎好一会儿才道,“大皇兄,出了这么大的事,我在宫里快急死了,你还若无其事的……”   “已经没有大碍,凭渊不是告诉你了?”洛湮华感到肩头的衣料被迅速浸湿,赶紧温言安慰,我不会有事。”   “每次都骗人说没事,每次都要吓坏人。”洛雪凝已经忍耐了一段日子,此刻哪里有那么容易收住,“上回在宫里,就差点被二皇兄得逞,然后又是恶妇纵火……就差一点点,要是五皇兄找不到可怎么办?我也催过林辰,但他笨得很,总是一无所获,呜呜呜!”   属于少女的清脆声音里含着无限委屈,话虽然说得凌乱,意思还是不难分辨。   洛湮华十分无奈,解毒之事需要慎重保密,所以目前知晓实情的唯有京中和府里寥寥几人,告诉雪凝和林辰也是经过仔细思量才做出的决定。然而,就是这么有限的几名下属、亲眷,好像每一个单独面对自己的时候,都要忍不住哭上一场。凭渊就不用说了,关绫哭了大半个时辰,谢枫哭了小半个时辰,小侍从们时不时地抹眼泪,秦霜和杨总管稍好,只擦了一阵子眼睛,今天雪凝又哭一场,想起下午要见若菡,他的头开始隐隐作痛。真应了奚谷主那句话,不知情的人见到,还当自己已经行将就木。   不过,相比寻到解药前,身边的人或佯做无事,或强颜欢笑的样子,现在的感伤和烦恼就如雪后初晴,屋檐下缓缓溶解的冰棱,一点一滴沁入心田。   他轻轻抚过丹阳公主如丝的乌发,柔声说道:“自古以来,女儿家出嫁称做于归,只因过门之后,夫家才是一生的归宿。林辰是个有担当的人,你没有选错,待到成婚那天,大皇兄来喝你们的喜酒。”   洛雪凝去过静王府的次日,准驸马林辰回到鼎剑侯府,用过晚饭后,就提出有事与父亲相谈。   “你说什么?有本事再说一遍!”书房里气氛紧绷,近段时间明显见老的鼎剑侯摔了一只茶盏,怒发冲冠地指着独子喝道,“仗着圣上给你赐婚,就胆敢反了天!”   “静王殿下已经回京了。”林辰心平气和地说道,“事到如今,难道父亲仍然觉得太子能逃过清算?与其到时候被揭出来,不如主动举发,罪名还能轻一些。”   他说得直白,鼎剑侯气得脸色发青,嘴唇泛白:“什么罪名!我林家遵奉上谕,从无不臣之心,岂是他人能够随意攀诬!好容易过几天安稳日子,你这不孝子又要兴风作浪,想害死为父不成?”   “没有人要冤枉父亲,但是已经犯下的过错,躲是躲不掉的。”林辰神情严肃,“五年前,太子在东南海上觅了一座荒岛,秘密训练大批死士;四年前,又在河间府招募私兵,在马场中暗地操练,这两件事,父亲敢说没有参与?”   他注视鼎剑侯脸上一闪而过的惊慌神色,心里也很不好受:“且不论闽南驻军多是林家旧部,若无父亲的支持,单凭魏无泽根本不能成事,就是河间府那里,也是仰赖海上私运不断输送银两,方才蓄兵五千。难怪,年初时太子交办那等大逆不道之事,您都不敢拒绝!”   “不用说了,我还不是为了你这孽畜,为了全家上下!”林淮安喝了一声,心里却明白大势已去。日夜担心的隐患从儿子口中道出,意味着全部底细已被自己所畏惧的那个人查明,再也不可能捂住。   事实上,从二月中那惊魂一夜,甚至更早,从静王洛湮华还朝之日起,他早已深自戒惧,惶惶不能稍安,但是变故过后,静王离京而去,太子遭到软禁但仍是太子,辅政薛松年日渐失势也还是辅政,平安无事地过了大半年,不免又存了一丝侥幸。   他慢慢后退了一步,颓然坐在椅上,口中喃喃道:“成王败寇,成王败寇。”   林辰默然不语,事已至此,父亲仍要用成王败寇来掩盖是非对错,让他心里很不舒服,但又不忍再起争执。   书房内沉寂了片刻,林淮安才问道:“你方才说的,是五殿下的意思?”   “云王殿下再几日就会返回洛城,安王也一道回来。”林辰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冷静地分析,“三殿下右臂被斩,险些丢了性命,绝不会与太子善罢甘休,一场劫数在所难免。父亲既然注定牵扯其中,那么躲是躲不开的,等到事情被查出来就再无转圜余地。为今之计,唯有将功赎罪,换取一条生路。请父亲届时配合安王,站出来告发太子和韩贵妃,除了自承己过,更要说出叔父当年在函关的所作所为,将真相摊开于光天化日之下!”   他看着林淮安灰败的脸色,恳切地说道:“父亲,我是不会害您的。再说这本是林家亏欠琅環,叔父为了前途官位助纣为虐,戮害了多少忠良的性命。多年下来,您真的能安享富贵,不会心怀愧疚,不怕遭到报应?”   鼎剑侯一时说不出话,千百个念头转过脑海,他已经明白了静王的用意。有云王和宁王鼎力相助,加上一个满怀恨意的安王,足以重创太子,使得洛文箫再不能翻身;静王真正要求自己出面完成的,是借着清算太子重启琅環旧案,令包括天宜帝在内的所有人都无法回避、无从推拒。由洛凭渊告知林辰,再转达给自己,方式虽然温和,却无异于一道最后通牒。   有一会儿工夫,圣上和薛松年的面孔飘过眼前,一个阴沉固执,一个老谋深算,他心里暗自发苦,难道就不能躲在旁边继续观望么?但这一丝踌躇很快就消散了,林淮安恍惚地忆起为数不多的几次见到皇长子的情景,想到对方永远从容淡然的神态,沉静幽深的目光,某种程度上,相比高踞于皇座之上的天宜帝,重病在身的洛湮华带给他更沉重的压迫感,更深的恐惧。这种感觉始于十年前,在韩贵妃母子权势最盛的时候也不曾完全减退。因为静王并不只是一位失势的皇子,更是琅環的宗主。皇帝还有可能顾及赐婚或者说宗室的颜面而手下留情,琅環却不会轻易放过林家,终会上门讨还血债,即使始作俑者林淮泰已经死了。   他望向林辰年轻而英气勃勃的脸庞,不管怎样,有丹阳公主和五皇子的情面在,唯一的儿子应是能够保全,家中眷属也不至过多连累。这些年,一边过着封妻荫子的公候生活,一边提心吊胆地隐瞒实情,时至今日,尚能得到从轻发落的机会,也该知足了。   “罢了。”他长长地叹一口气,第一次觉得自己是真的老了,“静王殿下要如何做,我尽力便是。”   同一个夜晚,当林辰忙着规劝鼎剑侯,辅政薛松年在书房门口与两名朝臣拱手作别,嘱咐管家好生相送出府。一名礼部侍郎,一名监察御史,官位都是不高不低,但他如今正需要倚靠这些处于中间位置的文官四出联络,营造气氛,所给予的礼遇也较平时为高。   从太子被软禁起,京中的风声日渐紧迫,三省六部中曾经与东宫走动密切的官员有的贬谪,有的外放,余下的也是惶惶然六神无主。薛松年损失颇重,六部之中,原刑部尚书与太子过从甚密,见势不对便称病辞仕,新任尚书邹培盛性格冷硬,是公认的油盐不进,与手腕灵活的辅政向来不对付;六部之中,户部和刑部已经脱离掌握,兵部本就不买太子的账,分量最重的吏部内斗不断,皇帝又盯得紧,能够拉拢的只余礼部和工部。   一片忧心沮丧中,薛松年却始终沉着气,他经历过的风浪何止千百,深知福祸相依的道理,局势愈是凶险,就愈发需要保持镇定。半年里,朝中针对宁王督办清丈发起过数次攻击,薛松年推波助澜,态度时而激进时而缓和,于他而言,反对是否奏效其实并不重要,真正目的是利用朝中的不满将一干臣子重新聚拢到身边,形成同仇敌忾的态势,更要紧的是,通过一次次试探观察、明了天宜帝的心思。   静王洛湮华是一个可怕的敌手,薛松年从一开始就明白,除非像十年前那般,再度借助皇帝的力量铲除琅環,否则自己必将死无葬身之地。令人恼恨的是,还没来得及做出布置,北辽已经狗急跳墙,抢先用上了这一招,而且在引起轩然大波后彻底失败了。如今自己倒想故技重施,灰头土脸的皇帝却未必肯赤膊上阵,背负莫大压力以及万千骂名了。   当然,事情也不是全然无望,但凡有一点余地,天宜帝显然不甘愿让琅環翻案。洛文箫被软禁至今,既不放出来,也没说废太子,依附东宫的官员被打压驱散,却少有抄家下狱的重手,矛盾犹豫之处可见一斑,相比十年前对付嫡长子的狠辣手段,不难从中品出几分微妙。   薛松年凭着多年宦海沉浮练就的直觉嗅出了一丝机会,局势还没到最糟的地步,怎么也要竭力一搏。天宜帝对洛文箫失望,却没有下定决心完全放弃,因为太子是静王的死敌,留着还能起到牵制作用。自己要做的就是善用太子这张牌,争取进退转圜的空间,只要把握好分寸,甚至能再度将皇帝推到台前与静王冲突,退后一步,洛文箫也可支持一时,作为挡箭牌承受琅環最猛烈的攻势。洛湮华已经命不久长,说不准一来二去就是个耗损而死的下场。   夜晚的薛府灯烛明亮,仆从们不时走动来去,门外停着一顶顶绿呢官轿,后宅也有两房妾室服侍起居,但是自从莹川走后,府中似乎总飘荡着一种说不出的冷清寂寥。薛辅政在忙碌的间隙里,偶尔也会察觉心底那份无可填补的空虚,想起早早过世的发妻和落发出家的女儿。莹川竟然同他僵持了十年,所以说女大不中留、女子无才便是德,聪慧的女子认起死理来,尤其不可理喻。   他尽量将这些扰人的感触压下去,心思集中到当前的谋划上。文臣方面还算进展顺利,令人不放心的反而是作为关键人物的太子。根据线报,洛文箫最近似乎状态不佳,常常在府里喝得酩酊大醉,言行也不甚检点,已经有些不利的传言流出东宫。   薛松年思忖了一阵,提笔写下一张简短的字条,告诫太子务必约束自身,诚心悔过,免得授人以柄,又暗示近期将有转机出现。他一直很小心,尽量减少传信给洛文箫的次数,但是看目前的状况,再不送一颗定心丸,事情难保不会坏在日渐失控的太子身上。   待到墨迹干透,他仔细地将字条折好,封入一颗蜡丸,将守在书房外面的随侍唤进来。此人是多年培养的心腹,立即领会了家主的意图,接过蜡丸收入怀里,躬身退出。   东宫与薛府之间长期保持着一条暗中联络的渠道,那随侍从后门出府,趁着夜色转过两道小巷,走到一段青砖墙边时停下了脚步,像是不慎掉落了什么东西,蹲下身在墙根摸索起来。夜晚的巷道黑沉一片,没过多久,他就停止了寻找,直起身继续前行,最后绕到街角药店买了二两甘草和一两莲心,提着药包原路返回。   他离开不久,药店的伙计拿起竹竿,将挂在门檐上的南瓜灯笼挑下,换成了一只半旧的走马灯。   每一个环节都很寻常,南瓜灯和走马灯样式普通,在街上店铺里随手就能买到,随侍和伙计的神情举止也不见异样,但是用不了多久,就会有人来到墙根下,从砖洞里取走蜡丸,而后明天中午以前,它将被送入东宫,交到煎熬等待的太子手上。   幽明隐匿行踪的本事不下于玄霜,负责暗中传信的人手是早先魏无泽亲自替二皇子训练的,尽管形势时时变化,这方面从没出过差错,是以薛松年才会冒险动用。   他不知道的是,就在距离药店不远的街角,灯笼光亮照不到的阴影里,一双冷漠而瑞丽的眼睛正紧紧盯着,将前后情形尽数收入眼底。 第一百七十二章 幽明暗影   朱雀大街从重华宫前经过,是洛城最中心、最宽阔的街道,王侯卿相的府邸大多分布于此,其中最醒目的就是位于宫城东侧的太子府。不到两年时间,随着这里的主人每况愈下,终至软禁,曾经盛极一时的东宫也随之衰落,由门庭若市转为无人问津。朱雀大街上车水马龙依旧,人们经过那四扇紧闭的朱漆大门时,却总会投以异样的目光,或是匆匆加快脚步。   然而近段时日,冷清寂寥的宫墙里时常飘出丝竹管弦的乐音,不分早晚,有时还夹杂着喧哗忙乱的声响。听见的过客不免要疑惑,太子殿下不是犯了过错被圣上禁足了,理当谨小慎微、安静反省才是,怎地好像关起门来自娱自乐,兴致还挺高?比较敏锐的人不难察觉,东宫的异常始于大约一个多月前,正是捷报自边关传来,云王在绥宁大破金兵的时候。   洛文箫这阵子确实醉生梦死,过着可说有生以来最颓废的日子。当绥宁战报的内容自边边角角钻入府里,他就像当头挨了一记重重闷棍,被砸得头脑发蒙,眼前昏黑。   云王平安无事,安王少了一条手臂但性命无忧,这绝不是他所期待的结果,比预想中最坏的情况还要更糟。本以为夷金拼着孤注一掷,就算不能全功,至少也会将一个弟弟永远留在边关城下的漫漫尘沙里,谁想到,他们竟然都能活着回来。   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中,太子每天都在一遍遍地推测后果、计算得失。   于他看来,云王到绥宁换质,身边护卫必然周密,夷金的谋刺能否得手应是五五之数;而安王作为俘虏、人质,待到两方撕破脸厮杀起来,就是首当其冲的靶子,保住性命的机会微乎其微。而洛君平一死,不仅过往烂账有了替罪羊,失去一个皇子的天宜帝也会放宽态度,说不定连自己之前的罪过都无心追究了。算来算去,这局棋的赢面都占到八九成。至于绥宁的安危,既然金人不可能攻到洛城,摆脱困境才是燃眉之急,边关失陷与他何干?   洛文箫所想到的最差结果,也就是洛临翩将洛君平救了回来,自己计谋落空,处境又回到原点。安王纵然有所怀疑,但凡还有理智,就该明白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以他们两人利益纠葛之深,反戈无异于自戕;而且没有真凭实据,谁又能平白将暗通夷金的罪状安在一国太子身上?   然而事态发展出乎了他的预料,据说战场上的一幕及其震撼感人,四皇子为了救出三皇子而陷入险境,千钧一发之际,安王以身相代,挡下敌军大将砍向云王的一刀,血溅沙场,身负重伤。整件事听在太子耳中荒谬绝伦,却是发生在两军阵前,无数将士亲眼目睹,真得不能再真。   洛临翩是什么样的性格?孤高冷傲、目下无尘。洛君平又是何等样人?刻薄跋扈、睚眦必报。从三岁起,洛临翩面对洛君平就是一副看不上不屑搭理的冰山态度,被轻视的洛君平则耿耿于怀、记恨在心。洛文箫在旁边不知看了多少场好戏,大大小小地利用过多少次二人之间的矛盾。可以说,安王会成为他的党羽,云王实在是不知不觉中起到极大推动作用。   就是这样一言难尽的两个人,居然会在千钧一发之际救助彼此,是吃错了药,还是天要塌了?难道是被俘后在金人手中吃了莫大苦头,亦或战场上受了刺激,以致一个自私的人突然转性?还是说,洛君平得知了什么内情?不知是否心虚作祟,他仿佛从安王反常的举动中读出一股滔天恨意,如同即将寻仇的前兆,昭示着事态不可逆转地滑向失控。   不过再往回想,边关发生再大的事,和自己一个软禁思过的人有什么关系?而且他自觉这次做得很干净,应该没有留下把柄才是。   太子木立良久,极力平复着心慌。与此同时,却有一个声音在脑海中不住质问回响:万一对方真的掌握了证据呢?或者,要是安王豁出去不管不顾呢?你留在他手里的把柄还少么?洛君平心高气傲,从没吃过什么大亏,如今受尽折辱又落下残疾,怎么可能放过你?更何况,还有云王、宁王,以及背后的静王,焉知后面有多少新账旧账要一起算。别再骗自己了,你已是穷途末路,满目皆敌!   “殿下,车到山前必有路,指不定陛下见几位殿下陆续回来,一高兴便宣召您进宫相见。”温逾每天侍奉在太子身侧,对他的心思猜也猜到几分,硬着头皮劝解,“程老夫人昨天托人送进来几只山鸡,太子妃叫厨下煨了汤,正等着您去用午膳,殿下为了阖府上下,也要多多保重才是。”   “又是炖汤!成日价关门闭户,连个生人都见不着,她贤惠给谁看?”太子妃程氏那张木呐又随时保持端庄的面容浮现眼前,洛文箫喃喃说道,心里莫名地一阵腻烦。环视四周,一片沉寂,他从未感到这座无数人仰视欣羡的东宫是如此地死气沉沉,压抑得令人发疯。就像精神绷紧到几点骤然断裂,他心里涌起无尽怨恨。洛君平有什么资格回来报复,他这安乐郡王至少还享受过章台走马、纵情声色的乐趣,而自己呢?活了二十六年,终日孜孜勤奋、力求完美,小心翼翼地讨好着皇帝,在臣属面前时刻要展现储君风范,生怕被人挑出一丝毛病,说二皇子比不上洛深华,何曾有一日恣意放纵过?一朝出事,就如镜花水月,转眼成空。那位父皇翻脸比翻书还快,周围的人避得一个比一个远,冷眼看着他一跤摔落跌得粉碎,恶名罪状全让自己来背,真真可笑可恨之至!   温逾没等到回应,正要鼓起勇气再劝几句,太子猛然转过头,一双布满红丝的眼睛阴瘆瘆、直勾勾,吓得他退后两步,就见洛文箫脸色一转,大声笑道:“喝汤?谁要喝那些没滋没味的东西,给我白酒,将最好的陈酿拿出来!乐班子呢?再挑几个宫女来陪侍,本太子要好生乐和一番!”   当晚太子大醉,此后夜夜笙歌,等待着灭顶之灾的降临。   说是夜夜笙歌实际上有点夸大,府里的乐班已经散去大半,勉强凑了几个会鼓瑟弄箫的来弹唱应景,想摆宴席却欠缺珍馐美味,菜色甚是寡淡,幸而偌大东宫不缺美酒,能够陪着落难的太子饮酒作乐的侍女也是有的。只要降低一些档次,醉生梦死还是不难办到。   薛松年遣人送信那一晚,洛文箫又是彻夜饮酒作乐,而后随手拉了一名侍女陪寝,胡乱宿在书房里。   隔日日上三竿,他还昏昏然未醒,耳边忽然传来一声女子的尖叫,声音短促尖锐,随即像被扼住一般断在半途。   洛文箫本就是借酒浇愁,睡得并不踏实,此时一惊之下坐起身,就听见有人冷冷说道:“眼看大祸临头,太子殿下还有心情倚红偎翠,真是好兴致。”   幔帐掀起,身边侍女不知所踪,大概是被丢到了外头,洛文箫但觉阳光刺目、头痛欲裂,怔了下神才看清面前站着三名黑衣男子。   “你们是何人?”他心里又是一慌,借着身体遮蔽,急急伸手到枕头下面摸索匕首。难不成云王还没回京,洛湮华就等不及派人来行刺了?   “殿下,我是风廉。”当先一人上前一步,稍微压低了声音,“薛相有要事联络。”   “是你!”短暂的惊疑过后,太子认出此人是魏无泽替自己布署的一名暗桩,专门负责紧要时刻东宫与辅政府之间传递讯息,但以往动用时都会采用较为隐蔽间接的方式,很少直接现身。再看另外两名黑衣人,表情冷漠,面目生疏,却是从未见过,方才出言讽刺的想必是其中之一。   “你带来的是谁?”他不由警惕起来,皱眉斥道,“我宫里眼线众多,一下子进了三个,露出行迹怎么办!”   风廉望一眼身后同伴,眼神透出些许敬畏,低声禀道:“事急从权,小的是遵奉薛相吩咐,请殿下先行过目。”伸出的掌心里,赫然是一颗蜡丸。   洛文箫接过捏开,取出一张字条,但见上面写道:   龙困浅滩,遇风浪则起,为今之计,唯背水一战耳。君之名位早定,臣自当克尽所能,委义士以效之,连百官以护全,岂因福祸趋避、望殿下戒急用忍,淡泊修身,万物耽于小节而自误,则不久天日重换,水到渠成,必可腾云而遨九天矣。   薛府那边甚少主动联络,每次使用的方式都是蜡丸。如过往惯例,信末没有署名,但墨迹淋漓,笔致圆柔苍润,确是熟悉的欧阳体。   太子尚且昏沉的头脑瞬时清醒,遇风浪则起,要助自己脱困复起,需要多大的狂风巨浪方才能够?薛松年一贯不肯将具体行事落于笔端,而是隐约暗示,究竟打算用什么方法,还是抓住了某种契机?   他反复阅读每一个字,背水一战,委义士、联百官,更有天日重换、水到渠成……联想对方派遣生人来见自己的异常做法,以及风廉刚刚那句若有所指的“事急从权”,他脑中倏然掠过一个不该有却存在已久的念头,难道说,是要偷天换日、拥立新君?   太子拿着字条的手就像得了疟疾一般颤抖起来,一定是这样,否则如何称得上天日重换,又怎能做到腾云九霄?想不到,薛辅政素来瞻前顾后、畏首畏尾,终于也敢冒着大不韪,下定决心放手一搏了!由此可见,事态确实已到了最后关头。   他因宿醉而放大的瞳孔渐渐收缩,嘴角牵起一抹冷笑。名位早定,薛松年推诿敷衍到现在,知道躲不过,总算抓住了一点关键。就算犯下过失,受责罚、遭软禁,就算母妃一把火烧了含章殿,自己仍然是东宫太子,名正言顺的储君。倘若天宜帝猝然薨逝,不管是因为生病、遇刺还是其他意外,朝廷中的股肱大臣当然要拥戴自己登上帝位,宗室亲眷也没理由反对。至于那些暗通敌国、结党乱政等等罪名,别看传得人尽皆知,可是从没公开议定过,自己半年来不过是奉旨养病、思过罢了。等到被迎入宫,谁敢提出来造谣惑众?   唯一的问题是,如何动手,才能达成目的?洛文箫深吸了口气,竭力平复起伏的心情,将字条凑近床头香炉,用里面的余烬点燃。他的手指仍在发抖,不是恐惧,而是兴奋,外加连日醉酒后的不听使唤。他早就有过类似想法,但是无兵无权又无人奔走,唯有徒唤奈何。莫非面前陌生面孔的黑衣人,就是字条中提到的“义士”,也是薛辅政倚仗的契机?   “二位侠士从哪里来?”他尽量摆出谦和温文的态度,试探问道:“薛先生还交代了什么?”   两名黑衣人都是约莫三四十岁年纪,一样的相貌平凡,眼神无波,其中一个施了一礼,淡淡答道:“在下一干人的来历,殿下想必猜也猜得出。”他做了个手势,与同伴拉高衣袖,两人左边上臂相同位置各有一处槭树叶纹路的刺青,都是色呈石青,大小形状一模一样,只是中央刺有不同数字,左首之人是十七,右首则是廿三。   尽管已有猜测,洛文箫仍是心头大震,同样的刺青,他过去也曾见过,连默然无情的神态都如出一辙:“你们果然是幽明!”   八年前,琅環行将撤往江南,曾经持续多日在二皇子府中留刀寄筒。他空有一身上乘内力,连着过了几天备受惊吓的日子,简直苦不堪言,不得不向昆仑府求援。魏无泽闻讯取笑了一通,倒也答应伸出援手,派来的就是两名幽明部属。当时言道,幽明的核心精锐仅三十人,各个身负绝技,手下无虚,根据加入时间先后,上臂以刺青图案标明次序和身份,乃是他最为倚重的嫡系力量。洛文箫心里又是忌惮,又有几分羡慕,也不知是琅環恰于此时收手,还是与幽明暗地里发生过较量,之后府里便太平无事,两名来无影去无踪的精锐也在一段时间后不告而别。   所以近些年,太子对训练出的死士并不满意,觉得他们反映木然、不够机敏,更缺少那种将危险气息收敛到极致的冷静与威慑。   而今魏无泽已死,幽明杀手又一次出现在眼前,由不得他惊喜交集,对自己的揣测愈发确信,低声问道:“是薛先生找你们来的,一共几个人?准备何时行动,把握有几成?”   “我等遵奉魏令主遗命,特地从西北前来京城,襄助殿下成事。”两名幽明部属交换了一个眼色,仍是方才说话的黑衣人开口道,音调平淡,几乎听不出起伏,“行刺一个目标,办法有很多,未必需要刀剑搏杀。请太子殿下静候佳音,至于更多情况,你知道并无好处。”   他停顿一下:“薛相嘱咐,殿下在府中多加谨慎即可,无需刻意改变,以免引人怀疑。”   洛文箫点头称是,看来魏无泽毕竟思虑周详,留下了如此强力的后着,若是连幽明旧部都不能得手,这条路也就别指望了。他宛如抓住救命稻草,想到坐以待毙和入宫继位之间的天差地别,一时竟有些眩晕。行刺成功后,弑君之罪自然要推到琅環头上,这些黑衣刺客也须得设法灭口,决不能留下后患。不过,他们应是无处可去来归附自己的,身手又强,与其急着除去,不如物尽其用,拿来对付琅環……他尽量飞快地转动着念头,可惜酒意还未散尽,情绪尤自亢奋,脑筋却不甚灵光。   “你们转告薛松年,动作要快,要抢在三皇弟和四皇弟回来之前!”他压低声音,急切地交待,目前静王和宁王在洛城,对付起来已是吃力,行动之际必须迅雷不及掩耳;如果等到云王带着安王抵达时还没尘埃落定,不能将兵权掌握在手中,局势必然失控。   黑衣人一言不发听他说完,微微点头表示知道,太子突然想到一件事,又疾声道:“还有,我的安全也不能出问题,你们得派人保护我!”既然幽明能在东宫来去自如,琅環的属下当然也做得到,万一天宜帝那边被刺,静王这边立即派人将自己杀了,岂不糟糕?他虽然会武功,可挡不住江湖高手的进袭。   黑衣人毫无温度的视线在他阴晴不定、忽喜忽忧的脸上停留了片刻,沉声说道:“不必担心,我二人自会轮流在此值守,确保殿下平安无虞。”   短短对谈结束,洛文箫眼见三名黑衣来客穿窗而出,身形隐入寝殿房檐下的阴影里,恍惚觉得像是刚做了一场梦。   随后数日,洛文箫翘首以盼,心事重重又不敢形诸于外,过得焦虑无比。就像一个山穷水尽的赌徒,输光了身家,终于连性命也押上赌桌,等待着揭盅的一刻。尽管有时思及李平澜和守卫森严的宫禁重地,不能不心生忧惧,但既然已经生出念想,就是欲罢不能。   他时而想象群臣簇拥入宫、身登大宝的情景,时而又胆颤心惊,害怕下一刻便有御林卫破门而入,将自己丢下大狱,从此万劫不复。然而时间过去一天又一天,云王一行不日将到京城,意想中的轩然大波却迟迟不曾到来。   幽明的黑衣杀手似乎确然留在府中,洛文箫独自在书房或者寝殿出声相召,十句中或许能得到一句简短回应,无非是要他继续等待,而且从不现身。   心似油烹的太子耐不住煎熬,虽然收敛了一些,不再动辄奏乐排宴,但仍不时喝得半醉,靠着酒意抵御悬在半空的恐慌滋味,他偶尔会掠过一个念头:洛深华幽禁长宁宫的时候,怎么做到一挨就是两年?   天宜二十二年九月末,云王洛临翩及安王洛君平自边关归来,将抵京畿。礼部侍郎王昌佑于朝会具本启奏,绥宁一战,平外虏,传教化,尽显上国风范,可彰千古,愿请陛下大赦天下,并宽宥东宫,解太子禁足之厄,令天家兄弟骨肉重聚,以为万民表率,留盛世青史。自辅政薛松年以下,文臣多有附议,帝亦当朝沉吟良久,深为动容。 第一百七十三章 祸从口出   散朝后,天宜帝在御书房单独召见薛松年,他心里很清楚,借着两位皇子返京之机提出宽释东宫,乃是辅政的主意,王昌佑不过是被指派出头而已。   对于薛松年的做法,他既感意外,但又不完全出乎意料。尽管几年来,对方一直刻意地与太子拉开距离,保持着政见上的独立,但又每每在关键时刻巧妙地给予支援,时间一长,不难品出几分味道。   静王回京后,到现在也不曾入宫谒见或在朝中露面。听说身体很是虚弱,至少丹阳公主探视回来时,眼睛哭得红肿,宁王也总是尽量待在静王府,都不怎么关心新府邸。皇帝有心派两名御医去请脉,又觉得此举目的过于明显,反而暴露出心虚,所以仍是保持按兵不动。   算下来,年初赐予的七颗缓解寒毒的药丸已经用罄,最多半个月,在十月十五之前,静王一定会进宫。江湖中,百日悬赏的喧嚣则如水面涟漪,于层层荡漾后渐归平息,到处一片沉寂。就如风暴来临前必定平静,皇帝在静默的对峙中感到了压迫,而且与日俱增。他不能确定静王准备采用何种进攻方式,藏了多少后招,又将造成什么样的后果和影响。   到了现今地步,即使是再有城府、懂得忍让的人,也要心怀怨愤,断不会稍退半步。既然注定无幸,又何必有所顾忌,寻常人等尚且要拼力一搏,何况是禹周的嫡长皇子,琅環现任宗主,以才质绝伦著称的洛湮华。   琅環的诉求是什么,他心知肚明,即使撇开去岁立约时许下的承诺,为当年疑案平反雪冤也是目前最适合的选择。悲愤戾气需要化解,而且琅環一旦正名,就是忠臣义士,自然不能做出对天子和朝廷不利的举动,危机也将随之消弭。但另一方面,皇帝心里却有着十分的不甘愿。重提琅環旧案,代表着自己十年来所言所行全是错的,戮害忠良,错冤皇后,天下人会如何看待,后世又将如何评说?即使归结为受到了蒙蔽,至少也是一个昏君吧!   薛松年选在这个微妙的时刻表明立场、力保太子,明确站在静王的对立面,天宜帝的心思不免有些活动。如此合乎情理的理由,好似为自己铺了一道舒服的台阶,要不要顺势下来,让太子出面给静王制造障碍?但是念头才起,他又犹豫起来,过往洛文箫实力强盛时,尚且一次比一次败得彻底,自己需要的是好用的快刀和挡箭牌,可不是引火烧身。   所以在决定之前,必须弄清薛松年的意图,这位身居高位的辅臣在想什么?   “臣以为,储君为国本,太子禁足日久,则朝局不稳,社稷不宁。”薛松年微微躬身,从容答复,“而今绥宁取得大捷,几位皇子平安归来,乃是普天同庆的喜事。倘若陛下颁布大赦,焉能独外东宫?若天家团聚而唯缺太子,岂不是引人非议,又让群臣如何看待?此乃其一。”   说着,他不动声色地观察皇帝的神态:“太子素日纯孝,闻说自从不慎犯下过失,惹得陛下不快,日日在府中痛哭忏悔,忧惶自责,迄今已是半载有余;想陛下又何尝不是心中记挂,以致烦扰难安。臣忝居其位,便须善尽人臣本分,斗胆请陛下宽免太子,既是全父子之情,又可如昔日般嘱其协理国事,为君分忧。此其二也。”   天宜帝见他一席话面面俱到,看来迟迟不处理东宫,倒是被臣下窥见了空隙,不禁哼了一声:“辅政莫不是糊涂了?这般一个孽障,朕恨不能赐他自尽以谢列祖列宗,何谈协理国事!”   “太子资质聪颖,所缺者不过年纪尚轻,行事难免有失当之处。”薛松年道,他听出皇帝虽然语气不悦,却有松动之意,心下更增了几分笃定,“既然已深自悔过,陛下何不给一个将功折罪、改过自新的机会?”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说道,“毕竟,是陛下当初力排众议,二皇子方得以被立为储,想来必定克尽所能,绝不至再让陛下失望。”   天宜帝的目光一凝,对方最后一句话,极其准确地点中了他的心事。长嫡承统,万世政法,自古莫不如是。朝中臣子都是圣人门下,自然要拥立嫡长,纵然他赐死皇后,将洛深华改了名字,意思表露得再明白不过,群臣依旧冥顽不化,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前仆后继地维护皇长子。触柱死谏的、廷杖伤重不治的,一只手数不过来,为了压制争议、另立太子,他着实动用铁腕,花费了极大气力,甚至还考虑过立韩贵妃为后。   几番君臣较量下来,最终目的达到,造成的影响却不可谓不严重。自辅政颜存异告老致仕,大学士章远道病死异乡,朝中已久未出现气骨卓然,胸怀治世经纬的名臣。百官虽噤若寒蝉,不再为皇长子说话,但直到如今,二皇子的储君之位仍透着那么一丝尴尬。   天宜帝是绝不愿承认做错的,昔日阴霾尚未散尽,如果时隔六年舍弃太子,不仅要再度面临立储难题,而且与琅環平反一样,意味着自打耳光、颜面无存。他对洛文箫失望透顶,之所以迟迟未曾废黜,这一层实在是其中的重要原因。   想到太子在自己面前确实恭顺,又得到文臣支持,他不由深思起来,再如何犯错,洛文箫至少是能够掌控的。至于薛松年为何尽力求情,他反而不太关心了,无非是顺应君心,以及利害使然。前几日,户部侍郎钟霖在宁王的支持下,上本奏请继续推行清丈田亩,将范围扩大到禹周境内七省之地。或许就是这件事使得一干力持反对的臣子沉不住气,将希望寄托在太子身上,急着一同保奏。薛辅政倒是老谋深算,连自己与静王之间的矛盾也一并算了进去。   “太子搅起过多大的乱子,薛卿必然知晓,朕如何还能放心委以重任。”他缓缓说道,“你一再为他进言,可曾想过其中风险?正值多事之秋,倘使一波未平又起一波,谁能承当责任?”   语气波澜不惊,薛松年听在耳中,却感到一股沉重的压力。如同先前所料,皇帝果然动了心,有意启用太子,却又担心惹出比二月十五更大的祸事,收不了场。   “殿下往日奉旨行事,每每分寸得宜,并无不妥。臣与王侍郎等人愿以身家性命具保,请圣上下旨开释东宫,以安定朝局民心!”此刻已到了见真章的关头,容不得躲闪犹豫,他沉声道,“再者,陛下为九五至尊,凡事乾纲独断,一言九鼎,谁能置喙?天子之怒,可伏尸百万,流血千里,而今四海升平,又有何等麻烦能威胁到陛下?”   御书房中气氛一时凝滞,天宜帝眸光深沉,若有寒芒逼人,薛松年脸色平静,并无闪避。过了片刻,皇帝才收回审视目光,淡淡说道:“薛卿的意见,朕已经明了,自会做出决断。忙了半日,朕也累了,你且道乏吧。”   从头至尾,皇帝和辅政谁也不曾点破一字静王、琅環,或是太子暗通敌国之事,然而二人一来一往间,已经围绕主题完成了彼此试探。薛松年离开宫城时,对连日筹谋获得的效果还比较满意,天宜帝虽然没有立即颁旨,但凭着他对皇帝的了解,距离下定决心不会很久。云王回京,太子复起,京城的局势将再一次变得复杂难解。   他已仔细分析过,静王目下最缺少的就是时间与体力,然而,想尽快伸冤就势必要搬开太子这块绊脚石,皇帝刚刚赦了太子之过,正是重新扶助、粉饰太平的时候,洛湮华越是联合其他皇子攻击洛文箫,天宜帝在脸面上就越下不来台,心里也会愈发气恨。自己背后推波助澜,只消促使双方多冲撞个一两回,待到矛盾激化,那便再无转圜余地。   洛湮华的身体本就到了强弩之末,一旦宗主病重或是发生意外,双方表面缓和的关系将彻底破裂,琅環成为乱臣贼子,伸冤也就化为泡影。或许一时间冲突加剧、两败俱伤,但时日一长,吃亏的一定仍是琅環。江湖与朝廷的纷争,历来如此。   自从落下梦魇之症,天宜帝的精力大不如前,今日一早临朝议事,随后又连着召见了辅政和几名臣子,感到颇为倦怠。他草草用过午膳,在清凉殿西暖阁歇息,心里却始终挂记着一干文臣的奏请。   临近黄昏,他在宫人服侍下换过一身寻常衣饰,召来吴庸吩咐了几句。吴庸不敢怠慢,连忙退出去唤了四名身手敏捷又机灵的御林卫,一行五人簇拥着皇帝,走御道、过天街,很快微服出了宫城东侧的角门,乘上一顶小轿。   对于禹周天子而言,如果说想到皇后和静王,他心里的感觉混合着恨意、心虚、忌惮,乃至某种不能言说的复杂情绪,韩贵妃母子唤起的往往是烦扰和厌弃,但又夹杂着一点上位者的怜悯。今天听到薛松年说太子诚惶诚恐、日日忏悔,他不觉有所触动,想起葬身火海,已经无人提起的韩贵妃,没由来地生出了一丝恻隐之情。   人的内心很奇怪,韩贵妃死得凄惨,她的怨毒执着令人悚然生厌,却也隐隐带给皇帝一些虚荣心的满足。洛文箫所做的事固然不可饶恕,但似乎背后原因仍是为了对付洛湮华,或许念在韩氏服侍自己数十年的份上,应该再给一次机会?   心血来潮间,他竟动了去东宫看一眼的念头。   轿子到了太子府偏门外,值守的护卫正待拦阻,一名御林卫上前低声喝斥了两句,四名守卫顿时大惊,一齐跪下参见圣上。   “用不着通传,不要惊动里面。”皇帝摆了摆手,因是微服前来,神情很是随意,“朕没什么事,闲步走走罢了。”   众守卫不敢有违,慌忙开了偏门。东宫内人声寂寥,除了外围值守的御林卫,少有内侍宫女往来。天宜帝以往曾数次驾临,对这里的景物布局都有印象。放眼望去,殿宇楼阁高峻依旧,但草木已显露出少人打理的荒疏迹象,秋来百卉凋零,庭院中的落叶无人打扫,更添了几分衰败。   皇帝先前升起的恻隐于是就更增了两分,继续信步而行。此来本就有出其不意之意,故而沿途遇到府中侍从,问明太子现在何处后,一律不准通报,径自往明光轩走去。他起初没有在意那些从人支支吾吾的惶恐表情,及至又见到几名罗衣彩裙的侍女,手中或提食盒,或捧美酒,才渐渐觉出不对劲。   明光轩宽敞华美,乃是东宫中最适合饮宴的所在,守在外面的从人见到万岁驾临,吓得一个个跪伏于地,噤声不语;踏上台阶再往里走,却见殿门半开半合,里面隐约传出女子的莺声软语,间或混杂着男子醉意醺然的沙哑嗓音。   吴庸看到皇帝的脸色霎时变得十分难看,这档口拦不得劝不得,他赶紧朝几名同行的侍卫打个眼色,就在两三丈外停下脚步,由着皇帝独自走到近前。   透过内殿虚掩的门隙,但见轩敞厅堂内,黄檀长桌上摆满肴馔果品,太子居中而坐,身边一左一右伴着两名衣着艳丽的女子,正忙着烫酒挟菜。   “殿下,过饮伤身,太子妃昨天还交代了,要奴婢们好生劝着,千万不能让您再喝醉了!”其中一个娇声道,“要不然,明日责罚下来,奴婢小小一个宫女,实在吃罪不起啊。”   “责罚你们,她敢么,不怕落个善妒的名声?”洛文箫晒笑了一声,似乎很是不屑。他脸色发红,显然已经有了七八分醉意,“惹恼了本殿下,莫要说只是个太子妃,回头当了正宫皇后,要废还不是一句话的事!至于你们么……”他身手托起一个女子的下巴,语气颇为轻佻,“知情识趣的美人儿,才能讨人欢喜。念在伴驾服侍有功,等我到了宫里,个个都有名位!嗯,就封你为正五品的秀嫔,如何?”   两名宫女虽然尽力奉迎,但到底是知道规矩的,闻言都不敢接话。天宜帝立在门外,已是气得脸色铁青。   另一名女子劝慰道:“殿下是人上之人,如今只是暂时不顺,圣上皇恩浩荡,一向最是看重殿下,想来不用多久就有恩旨,咱们姐妹有幸服侍一场,自是祖坟上冒了青烟。”   “你说看重?”洛文箫就似听到什么好笑的事,发出一连串古怪的笑声。他拿起青铜酒樽,仰头猛灌了一气,才懒洋洋道,“打从封了这太子之位,父皇什么时候拿我当人看过!但凡吃力不讨好的、得罪人的,统统摊到我头上,脏活累活都得干,到头来好名声都是他的,我就得受斥责、担恶名,两头受气!这也就罢了,他老人家还像防贼似的,生怕我沾上半点兵权,却让四皇弟手握重兵,把靖羽卫交给五皇弟,纵容他们耀武扬威骑在我头上拉屎,堂堂太子,连表面风光都没有,当得何其窝囊!就算如此,我也忍了,可他明知我跟洛湮华势不两立,偏偏不肯斩草除根,一年年将个嫡长子放在那里死压着我,为了当明君还要启用琅環,任由那帮逆贼乱党死灰复燃!我算什么太子,就是个笑话!”   他越往后说,越是咬牙切齿,从皇帝所在的方位,能够清晰地看到太子额上暴起的青筋。陪酒侍女应该不是头一次遇到类似的牢骚言论了,一边应和着,一边唤人去取解酒汤。   “我算是看明白了,与其低三下四地求恩旨,倒不如靠自己。是父皇不仁在先,怎能怪我不义!”洛文箫醉眼斜睨,两个艳装女子的影子在眼前不断晃动、放大,忽远忽近如雾里看花。他也觉得自己好像醉得有些失态,但从方才起,随着辛辣的酒液下肚,化作一团烈火从胃肠直烧上头顶,情绪似乎变得格外亢奋,那些深埋心底的思绪躁动汹涌着,不吐不快。他顺手扯过一个侍女搂住,含糊不清地笑道:“怕什么,本殿下得天之助,明里有辅政拥戴,暗地里高手效命,不日便是百官相迎入宫。父皇和大皇兄白白费尽心机,我才是盛世明君、中兴之主!”   天宜帝怒到极点,再也听不下去,重重一脚踢在殿门上。他目光森然地盯着尚在醉乡的二皇子,与韩贵妃一般地怨毒狠辣、欲壑难填,稍有不如意,一个装疯卖傻,烧毁了供奉先祖的含章重殿,另一个更是连喝醉都不忘想着谋朝篡位!枉费了自己的宠爱期望,竟是喂出了一双白眼狼!此时此刻,连出言斥责都嫌多余,他不愿再看洛文箫一眼,转身便走。   吴庸和几名侍卫急忙跟上,短短盏茶功夫,皇帝已气得面色青白,浑身发抖。众人都明白太子必定是说了什么触犯忌讳的言语,大气也不敢喘,护着皇帝匆匆离去。   待到洛文箫从怔呆中反应过来,冲到外面,得知自己并不是因为醉酒产生了幻觉,而是皇帝实实在在来过时,早已追赶不及。他的头脑还没恢复清醒,身上的冷汗与热汗交替着出了一层又一层,拖着脚步回到明光轩,突然发疯般地将所有杯盘碗碟统统掀翻,对着一地狼藉不住喘气。   侍卫、宫女、从人全部躲得远远的,太子面色灰败若死,又觉得犹如置身噩梦,他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冲到内室,出声呼唤,然而,无论在书房、寝殿、后花园,任凭他四处寻找,甚至一遍遍喊叫,这些日子一直潜伏身侧的幽明黑衣人却踪迹杳无,始终不曾回应。   当晚,宫中下达谕旨,太子洛文箫不思己过,终日饮乐纵欢,目无君父,着押入宫城内殿待罪,身边亲随侍读、从人侍女一体擒拿下狱。 第一百七十四章 聚首京城   十月初一,云王洛临翩率兵马六千,与一度被掳为质子的安王洛君平同返京畿。五皇子洛凭渊奉圣上旨意,带同百官出城十里迎接。远远望见策马而来的云王,他当先迎上前去,两人目光相对,俱都想起去年朔冬,韶安大军凯旋班师时的情景,还有春日里的惜别。而此时,关于太子言行不检,即将被废黜的消息已不胫而走,传遍了宫廷各个角落和洛城的大小官宦人家。   礼部官员展开圣旨宣读,文辞珠玑锦绣,极尽褒扬,不仅赐四皇子品阶再晋一级,又有宫城中骑马佩剑等殊荣,以及赏赐无数。洛临翩只是淡淡地谢了恩,莫要说激动欢喜,连眉梢也未曾动一动。   洛凭渊见四皇兄风采依旧,但眉心藏着一股躁挹,他作为过来人很了解其中缘故,心里暗想,为了防止情报走漏,寻获解药的事一直没给四皇兄送信,也不知会不会落下埋怨。眼下大庭广众耳目众多,当然也不是说话之所,只能另找机会再行告知。   至于安王,由于所受的重伤还没痊愈,整个归途都是躺在马车里过来的。侍从卷起车帘,洛凭渊走到近前,不禁吃了一惊。相比下江南前的最后一面,洛君平消瘦了何止一两圈,整个人裹在一袭华贵锦袍里,愈发衬出面色蜡黄、形销骨立,再一瞥间,左边衣袖空空荡荡,手臂已经没有了。   根据边关传回的消息,如果不是禹周众侍卫拼命攻敌之必救,夷金元帅萨木赤的凌厉刀势恐怕不止是斩断一条左臂,而是足以令三皇子命丧当场。尽管早已得知情况,洛凭渊心里仍然隐隐泛起酸楚。在他印象中,安王从来都是张扬到跋扈,骄奢横行到近乎刻薄,与现在有气无力的模样大相径庭,可想而知遭受了多大苦头。   他勉强笑道:“三皇兄,父皇一直惦念你的安全,平安回来就好,宜妃娘娘终于能安心了。”   洛君平倒是很平静,微微点头算是打了招呼,忽然问道:“太子现在何处,还在东宫?”   这一问来得突兀,洛凭渊顿了一下,斟酌着说道:“两天前,因二皇兄行止失当,父皇降旨将他移到宫中偏殿暂居。”不管从哪个角度,他都不想刺激到安王,因此尽量答得言简意赅。   “改成关在偏殿了,看来是又得罪了父皇啊。”洛君平似是在自言自语。他的相貌原本偏于秀气,而今脸颊凹陷,便显得一双眼睛格外黑沉,瞳仁里闪着幽幽的光亮。他脸上现出一丝笑意:“不要紧,只要太子殿下仍旧安好,我便放心了。走吧,我想快些见到父皇。”   绥宁换质的前因后果、内在情由,洛凭渊通过云王、琅環以及聂寂峦等渠道,已经了然于心,但见到安王这般神态,仍是心中震动,低声劝道:“三皇兄,你才刚回来,不如先将养几日,与家中眷属团聚,再急也不必急在一时三刻。”   为了庆贺绥宁大捷,京城处处张灯结彩,洋溢着难得的祥和气氛,他担心洛君平急于寻太子麻烦,使得本就心气不顺的天宜帝再度大发雷霆,反而收不到效果。   “我自有主张,不会鲁莽行事,但也不好教二皇兄久等。”洛君平眼里仇恨之色一闪即没,他再望一眼洛凭渊,“五皇弟,这些年,我知道自个儿不得人缘,大皇兄、四皇弟他们都不肯拿我当回事,也就是你还存着一点情分。”   他顿了顿,傲然道:“洛临翩阵前换质,虽然冒了危险,但他是奉了旨意不得不为,我现在可什么都不欠他的!倒是你,当初离京前特地到府里来告诫一趟,做哥哥的记着这份情!”   洛凭渊闻言一怔,安王却已闭幕养神,不再多言。   回想昔日洛君平带着一众护卫闯进静王府,横冲直撞地践踏花丛,在房内乱砸一气,以及过往记不清多少次,这位三皇兄单方面向洛临翩挑起战火,而后又被无视的情景,他很是无语。看来即使绥宁战场上经历过生死,安王和云王仍然没做到冰释前嫌,也不知两人回京一路上是如何相处的。   礼节完毕后,两位皇子与几名有功将领就在众人陪同下入城前往紫宸殿面圣。洛城百姓夹道欢呼兼看热闹,前后不到两年,北辽、夷金相继兵败,元气大损之余,已不敢再轻言进犯禹周,于世人眼中,宛若一幕盼望已久的盛世华章行将开启。   尽管太子突然触怒皇帝,再度被关押宫中,令许多先前求情的文臣措手不及,但躬逢盛事,为了扫去朝中阴霾、取悦圣心,大家还是进呈了不少花团锦簇的文章贺表。   安王被掳为质子,本是颜面无光,然而能在战场上奋力抗贼,更不顾安危为四皇子挡下致命一刀,确是殊为可贵,因而得到的封赏同样丰厚。置身金殿上,耳边充盈着溢美之词,正是以往曾经求而不得的风光。洛君平看一眼自己垂落的袍袖,被俘后遭受的无尽谩骂羞辱仿佛重现眼前,他的唇角弯起一个讽刺的弧度,趁着赞誉告一段落,猛地趋前几步,扑通一声跪倒在御阶前:“父皇,儿臣有要事启奏!”   除了洛凭渊等少数知情的人早有预感,多数臣子都不免吃惊,紫宸殿上一时鸦雀无声,唯有安王中气不足但竭力提高的声音:“儿臣莽撞糊涂,以致落入金狗之手,险些酿成大祸,危及边关安全,心中实是愧疚无地。然而数月来身陷夷金军中,耳闻目睹,儿臣被擒一事竟然另有蹊跷,乃是我禹周出了内奸,勾结外虏,暗地策划所为!”   一言既出,四下顿时哗然,洛君平感到一道道包含着惊诧疑虑的目光投在自己身上,咬了咬牙,述说起当日在绥宁城中,如何被身边护卫假借白虎诓骗得出了城门,之后骤然遇袭,金人事先早有埋伏;待到成为阶下囚,又如何不止一次从敌将口中听到只字片语,逐渐察觉端倪。他在回城途中苦熬着伤口钻心的疼痛,无时无刻不在思考报仇,一番陈述虽未提及背后陷害之人的身份,但句句见血,遥指东宫,末了凄声说道:“儿臣本身微不足道,被擒后自知难免拖累家国,也曾起过自绝之念。然而每每又会想到,倘若就此不明不白葬身敌营,那通敌叛国的贼子尚未揪出,将来还不知会如何欺瞒父皇、为祸朝廷,这才腆颜苟活至今!求父皇看在儿臣受尽折辱、九死一生,下旨彻查,将元凶擒拿典刑以正国法!”说罢,再也忍不住伏地痛哭。   安王毕竟是禹周的皇子,说九死一生也绝非虚言,群臣多感心头恻然,当即有几名臣子出班支持。   天宜帝如今对通敌叛国分外敏感,再加上洛君平言之凿凿、意有所指,但觉眼皮直跳,不等听完已然明白了大半,不由得心下大怒。安王本是太子的死党,如果不是当真深受其害,为何回京后第一件事就是针对洛文箫!他的目光依次扫过云王、宁王、皇室宗亲、朝中文武,最后落在辅政薛松年身上。如果不是前几日出于谨慎去了趟东宫,而是直接宽释太子,自己必然会陷入更加被动的境地。   念及此处,他冷冷问道:“三皇子蒙难归来,向朕举发之事,辅政有何见解?”   薛松年被皇帝阴森的目光盯得发毛,面上强自镇定,躬身奏道:“回陛下,倘使三殿下所言属实,绥宁换质真的起于内奸陷害,则必然要追究到底,严加惩处,这般大奸大恶决计不容放过。但是与此同时,也须考虑到外虏居心险恶,三殿下当时陷落敌营身不由己,其中是否有反间计的成分。兹事体大,切忌感情用事,万不能仅凭猜度推测而自乱阵脚。”   从太子被囚,他明白大势已去,自己的官位也如晚秋寒蝉,再不能长久,目前唯一能做的就是一个拖字。   “四皇子在绥宁主持战局,可曾发现有关情况?”皇帝不置可否,又沉声问道。   “禀父皇,”云王望一眼仍然跪地不起的安王,眉目如画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就事论事地奏道,“儿臣到达边关后,在杨将军协助下详查三皇兄出事的前后经过,搜集到一些人证物证,事情确有可疑,内奸之说非是空穴来风。儿臣也正准备禀报父皇。”   “作妖至此,真是要反了天!很好,很好!”天宜帝难得放晴的脸上已经阴霾遍布,隐隐透出铁青,连着说了两声,重重一掌拍在御座扶手上,“此案交由刑部办理,四皇子从旁协助,必须查个水落石出,一切以真凭实据论断,绝不能不明不白!”   朝见结束后,皇帝留下几名皇子叙话,向云王问起边关军务,他对安王不经禀告便将疑虑捅到朝中的做法甚为不悦,但看着洛君平确实丢了半条命,只好暂时按下火气,没有严加训斥。安王微微低着头,恭顺地领受父皇的温言勉励,眼里却不易觉察地闪过一抹失望和戾色。   洛凭渊陪了一阵,待到两位皇兄各自前往后宫见莲贵妃和宜妃,才出宫回转静王府。   洛湮华上午刚刚接受了一次施针治疗,因此有些疲惫。洛凭渊走近主院书房时,他正斜靠在长椅里看书,腿上搭了一件黑裘,神情安闲。   洛凭渊从谷雨手中接过茶盏,在宁静适意的气氛里感到全身都放松下来。他喝了几口热茶,讲述起清早出城迎接云王和金殿朝会的经过,最后说道:“四皇兄说,等见过莲妃娘娘,最迟傍晚就前来看望皇兄。”又道,“他心情不太好,不过没关系,来了就有惊喜。”   静王看着皇弟眼里愉快期待的神色,不觉微笑。打从寒毒解去,洛凭渊在他面前就常常流露出一些后怕与欢喜交织的情绪,有时好端端的,又会突然紧张起来,担心余毒未清或者再生变数。有两次夜半睡意朦胧,他感到身畔细微的动静,睁开眼睛才发觉弟弟呆在床榻边,小心翼翼地抬起自己的一只手,将三根手指贴在腕上,反复地确认脉息。   许是之前过度担忧害怕,留下了阴影,他觉得洛凭渊其实很希望将好消息分享给身边的亲朋下属,间接平复残余的不安,但这件事注定是不能传扬的。好不容易等到云王回来,也难怪他要迫不及待了。   “阿云之所以烦恼,想来不只是担心我的病情,还有洛君平的缘故。”他叹了口气,“再怎么说,手臂伤残无法接续,他心里不可能不在意。”   “冤有头,债有主,四皇兄同样冒了生命危险,已经尽力了。”洛凭渊顿了一下,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又想起天宜帝震怒的脸色,“皇兄,我看三皇兄也是豁出去了,说什么也要有个结果,父皇总不能继续姑息躲避下去吧。”   “未必尽然。”洛湮华听出他话语里的询问之意,轻轻摇了摇头,“洛文箫是太子,如果坐实了私通敌国的罪名,造成的负面影响不小,而且他还是父皇当初费尽心思册立的。就算已经决定放弃,只怕也要顾全体面。陛下着重强调真凭实据,意思已经表露得很明显了。邹培盛虽然刚直,但事关皇子,难以审讯口供,要他如何追查到底?”   洛凭渊默然,他其实也察觉到了皇帝的倾向。天宜帝语气很重,但却是雷声大雨点小,并没有彻查之意。试问安王作为一个俘虏,性命朝不保夕,就算在夷金营中发现了凭据,有什么办法取得带回?从洛城到绥宁,再到夷金,要将每一条线索都连贯起来,又谈何容易。   目前,云王已抓住了太子安插在安王身边的亲随,东宫对外传送消息的渠道也被琅環查清,但洛文箫很是小心,没有留下书信字迹,两名在当中起关键作用的手下一个潜逃,一个灭口,使得链条断裂。如果圣意阻挠,那么即使所有疑点都指向太子,想要真相大白仍然希望渺茫,最大的可能是拖到不了了之。   尽管已经多次体会过天宜帝的行事风格,洛凭渊仍然禁不住替安王感到一丝心寒,困难重重是一回事,但从一开始就抱着保留敷衍、息事宁人的态度,却是另一回事。君臣父子,何至于此?   “只能采取其他方式了。”他说道,“好在三皇兄不是完全听不进劝,没在殿上直接控告太子,否则局面一乱,障碍就更多了。”   洛湮华放下书卷,起身在书房里慢慢踱了几步,望着窗外明净高远的天空。都说病去如抽丝,他的身体仍然很虚弱,但寒毒既去,随着日复一日的治疗、调养,连自己都感觉到元气一丝丝在体内生长,带着难以言述的踏实与温暖,仿佛生命重新凝聚。无数人与事流过脑际,宛如江水涛浪,连接着过往与今朝,脉络清晰,奔涌向前。   纵然想得再深远,思虑再周全,世事之变幻也总是出人意表。就像绥宁战报传回前,没人能预料安王的举动,派遣幽明监视薛府和东宫的时候,自己也想不到洛文箫已接近疯癫。就像江面下的潜流,波涛中的漩涡,每每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而滚滚江流依旧。   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光阴荏苒,十年岁月如滔滔江水,带走不知几多隐痛,注定要完成一个轮回,令生者慰藉,死者安息,不会因任何意外波动而改变。   “晚上见到四皇弟,我们再一起议一议。”他说道,“到了现在,已经用不着阴谋,一步步实现阳谋即可。父皇一味重视权势、顾全颜面,等到里子都没了,他就会发现维持表面光鲜不过是自欺欺人。”   云王挂念静王的病况,下午出宫后,只匆匆回府换了便服,不到傍晚就赶到了静王府。他见到洛湮华形容清减,然而气色尚好,目中神采幽澈,才略略放下心。   三人来到书房,洛凭渊知道澜沧居守卫严密,但仍然仔细检视过门窗,才返身回来,低声将解毒的实情说了。   洛临翩越听越奇,起初难以置信,待到确认再三,以他性情之清冷,也不禁大喜过望,说道:“取酒来,大皇兄还不宜多饮,我今日就与五弟好好喝几杯!”   因为有要事相谈,静王吩咐将接风宴设在内室小厅里,菜色仍是清淡家常,又让谷雨取来一坛梨花白,笑道:“不是我小气不肯拿出烈酒,四皇弟奔波劳顿,火气积了不少,小酌怡情,喝醉就不免伤身了。”   云王道:“大皇兄是服用过灵果宝墨的人,这主院如今仙气缭绕,我等自然浅尝辄止,不好弄得酒气熏天冲撞了福地。也罢,待到来日大好,再来共谋一醉。”   洛凭渊暗想,分明是药气扑鼻,也能说成仙气缭绕,四皇兄看来是真的高兴狠了,居然开起玩笑。他被敬了一杯酒,心里颇有点小得意,又见到洛临翩一饮而尽,薄红上脸,一时间冰消雪融,突然冒出一个怪异的念头:三皇兄战场上那舍身一挡,莫非不是感恩图报,也非鬼使神差,而是,咳咳,色令智昏?   云王在绥宁时,以及回城途中,都保持着与静王和宁王通信,但很多事要么不便形诸笔端,要么在信件里难以说透,现在三人一边浅斟慢饮,一边梳理接下来的步骤,都觉得舒畅。   然而,静王一问起洛君平,云王立时蹙起眉头,面有愠色:“我能劝的都劝了,该说的也说了,他除了大骂洛文箫,就是埋着头一声不吭,急了还嫌我不知感恩图报,谁知道在想什么!”   “三皇弟伤得重,脾气难免古怪些。”静王说道,“只是,但凡要同太子算账,他就必定牵连在内,区别只在于早晚和轻重,这一点,我想他自己心里是有数的。”   洛凭渊与洛临翩对视一眼,既然勾结外虏的罪名不易确定,那么招募私兵、蓄养死士、偷铸私钱等等作为也足以将洛文箫治罪,之前半年里,云王曾经推动此事,但不久后因为前往绥宁而搁置;现如今,要是深知内情的安王愿意主动揭发,无疑是极好的突破口。人终归要为做过的事负责,即使洛君平已经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云王秀美的眉峰不知不觉蹙紧,回想起这位三殿下一路上一边颓废养伤垂头丧气,一边又摆着架子颐指气使的德行,忍不住又饮了一杯梨花白,简短评价:“烦死了!”   “好了,四皇兄莫要再烦恼,”洛凭渊感到厅内和煦温熙的空气开始转冷,明显有冻结的趋势,连忙说道,“回头我去探望三皇兄,再好生劝一劝便是。”早上短暂相见,他觉得洛君平实际上已经有所觉悟,只是心中不甘,一定要在朝中说出遭遇,试一试皇帝的反应。而天宜帝不愿正视真相,令人失望,待到安王明了皇兄的态度,想必就能下定决心了。 第一百七十五章 薄雾浓云   为云王接风的次日,洛凭渊没有外出,明天就要正式搬入新府邸,所以这是他居住在静王府的最后一天。晨起练功,到澜沧居与皇兄一起用早餐,在书房消磨了一上午,每件事都是日常做惯的,但总有种怅然若失的味道。中午,府中厨房精心备了一桌五殿下平素喜爱的菜肴,他也吃得食不知味。   他清楚朝夕相处的时光总会结束,但又始终觉得这一天应该很遥远,而不是转瞬即至。静王见弟弟怏怏不乐,一脸的剪不断理还乱,毫无即将入主王府的意气风发,便起身提议:“我们到含笑斋走一走。”   “奚谷主不是说,皇兄最好莫要到外面,以免受风?”洛凭渊有些意外,下意识地提醒。自从住进静王府,一向是他天天跑到主院,或是静王有事遣人来请,主动到自己居所的次数可是不多。   “几步路而已,哪里有这般弱不禁风。我们过去对弈一局。”洛湮华不以为意,扬了扬眉,“怎么,是含笑斋乱得插不进脚,还是凭渊不欢迎?”   见到皇兄兴致不错,洛凭渊也就不再劝阻,小侍从取来厚实的披风,两人一起出了澜沧居,朝西院走去。   含笑斋里陈设齐整,桌椅案几一尘不染,除了架子上少了几册书,全然看不出将要搬离的痕迹。静王的目光掠过书案上的翡翠笔洗,田黄石笔架,薄胎天青瓷瓶,他记得这些好像都是洛凭渊常用之物,大多还出于御赐,难道不打算带走?   “不是都说好了,含笑斋今后也是我的!”洛凭渊理直气壮道,“我以后经常回来,当然要将顺手的物件留下备用。”   静王移开视线,又去看挂在墙上的犀角弩,印象中是云王所赠,洛凭渊道:“我不在的时候,此间需要镇宅之物,再说没有了它,墙壁岂不是空荡荡。”   洛湮华心里叹息,即使物品都保持原状,主人走了,这处素简温馨的房舍也必定变得寂寥。他和宁王在西窗的案几边相对坐下,白露煮茶,清明和谷雨将带来的棋具摆设好。洛凭渊见到面前的棋盘棋篓皆是青玉制成,白子用和田羊脂玉,黑子则是墨玉,颗颗莹润,触手生温,不是皇兄日常用的那一副,竟是件极为珍贵的宝物,不觉一怔。   静王拈起一颗白子,敲了敲棋盘边缘,声音清越:“好了,许久不曾手谈,让我看看凭渊如今的本事。”   洛凭渊听出皇兄语气里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考校之意,一时也起了好胜心,打起精神,全神贯注开始落子。他的棋力本身不弱,在寒山派师兄弟中能排进前三,对付林辰、端王爷等人也是绰绰有余,然而自从住进府里,便在静王手下一败涂地,任凭绞尽脑汁左下右下,基本上都是有输无赢,洛湮华从两子让到十子,这才有了激烈交锋的余裕。宁王殿下因此在相当一段时间里甚为耿耿。   好在年余来,他逐渐有了长进,已经将差距从十子缩减到五子,所以也不算全然挫败。   洛湮华今日只让了三子,两人在袅袅茶香里来往进退,棋子交替落入棋盘的清脆声响不绝于耳。棋如其人,洛凭渊从很早就觉得,皇兄那种含而不露、引而不发的处事风格,在对弈时尤其淋漓尽致。自己攻势愈盛,受到的反击愈强,而后着接踵而至,一层深于一层,令人疲于应对,再反应过来时,通常已经显露败象,难于回天了。   为了保住先机,他尝试过孤注一掷,也曾谨小慎微,但是猛烈的进攻似乎从来难以穿透对方绵延叠嶂的棋势,而谨慎防范又往往抵挡不住看似平和实则凌厉的攻击。   一局终了,仍然是洛凭渊输了,但清点下来只亏了半目,差距不算很多。静王凝视黑白交错的棋盘,赞许道:“果然进步了。”   洛凭渊对自己的表现也挺满意,但作为常败将军又不免泄气:“最近哪里有时间花在棋上,是皇兄手下留情而已。”   “我并没有留手。”洛湮华微微一笑,“适才已经尽力而为,是凭渊的下法比过去厚重了,够纵横捭阖而不失中正,又不贪功冒进,要赢过你自然得多费思量。”   他沉吟一下:“打棋谱研习的乃是术,而心境变化却是道。想来是你心有感悟,故而棋风不同于从前。”   “心境变化……”洛凭渊低声重复了一遍,数月来的跌宕坎坷在脑海历历浮现,难道生死考验过后,当真有所提升?   局内局外两沉吟,尤是人间胜负心。出师下山之际,师尊也曾说过,入世亦是修行,历经万千浮华而不改初心,同样可证大道。他忘不了自己曾经一度迷失了本心,堕入冰冷漆黑的地狱,在无边痛楚中挣扎,以为再也无法回到人间。   他久久回味,静王却没有多想,又指了指棋盘中一小片黑子:“这一块地盘,凭渊其实经营得极好,只是位置偏于边角,为了将它与中间腹地连成一气,连续几步走得有些急躁,否则你我战成平局也是可能的。”   “是我心急了。”洛凭渊复盘方才的走法,确是在此处失了先机,不由叹气:“看来还得好生磨练定性,但是和皇兄比沉得住气,未免太难了。”   “即使沉住气,想自边隅壮大而占据中原,也是吃亏的做法,丢掉先手很正常。”洛湮华一笑说道,“打个比方,以京畿洛城为棋盘,凭渊作为宁王殿下,如果总是偏安在静王府的一隅,又要如何占据属于自己的关键位置,成其气候?而经营起宁王府,彼此呼应相连,却能够进可攻、退可守,满盘皆活。”   洛凭渊不意皇兄特地过来下棋,是为了开解自己,心里不禁一热。是啊,虽然不能继续住在一起了,所幸两处府邸距离较近,往来方便;而自己的能力与历练还远远不够,入主宁王府,就是拥有强大实力的重要一步。来日方长,他再也不愿失去生命里珍视的人,不想感受锥心刺骨却又无能为力的痛苦,不止是琅環申冤,更要尽力帮助皇兄拿回当初被夺去的所有。   “我会好好去做。”他捏紧了手中几颗墨玉棋子,郑重地许下承诺,忽而又有点担心,“但是,皇兄可不能将我撇开,要如先前一般,时时教我才行!”   洛湮华顿了一下,看着皇弟年轻而充满希冀的脸庞,无声地叹了口气,唇边仍带着沉静的笑意,点头说道:“含笑斋一直替你留着,只要愿意,随时可以回来小住。”   他信手拈起一颗白子,让温润微凉的触感流淌过掌心,沿着指尖重新落回棋篓:“当年搬入长宁宫,母后给了这副前朝传下的玉棋,我身边的旧物已经不多,但几度迁居都没忘记带着它。现在就转赠给你,作为母后与我一起送的贺礼。”   洛凭渊的身体倏然一僵,握在手中的墨玉棋子噼啪落回清誉罐里:“这棋……是娘娘留给皇兄的?”他低下头,眼睛有些湿,“如此珍贵的东西,我怎么能拿?”   “虽是好棋,但也不是收下就得奋力当国手,留作念想便是。”静王含笑说道,尽量让气氛轻松一些,“倘若母后仍在,看到凭渊已经长成玉树临风,能独挡一面,更为我寻到救命的解药,做到了所有人都束手无策的事,不知会有多么高兴。”   “好……”洛凭渊低低地应了一声,他不敢抬头,害怕皇兄看到自己眼睛里浮起的泪幕。琅環皇后待他一向是很好的,记得年节时候,她总是将年幼的自己抱坐在膝上,亲手梳发,再戴上小小的灿金冠。带着清雅幽香的怀抱不像如嫔那么牢牢地密不透风,却更加温柔安宁。娘娘会宽恕母妃、原谅自己吗?   还有青鸾,泉下有知,看到现在的一切,她会含泪微笑吧?   凤仪宫中的记忆清晰依旧,但已渐渐遥远,静王府里共处的温馨岁月也流逝而去,再不复返,他要离开了,要独自建府了。   十月初三,五皇子洛凭渊入住宁王府,宗室亲眷与相识的朝中文武或亲至道贺,或投帖送上贺礼,府邸前车轿云集,门庭若市。刚回京的云王洛临翩也登门喝一杯水酒。一片热闹吉庆的氛围里,唯独不见太子与三皇子的身影。短短不到两年,朝中已然风云变幻,转向未知而全新的格局。   让一众宾客意想不到的是,久未出现人前的静王洛湮华也在这一天来到了宁王府。年初夕闻鼓响彻内城之后,关于皇长子的传闻一度沸沸扬扬、甚嚣尘上,尽管由于静王离京以及宫中刻意压制而趋向平息,但是随着含章偏殿被韩贵妃纵火烧毁,琅環寻求药材的悬赏令轰动江湖,再一次掀起波澜,彻底印证了内在的前后因果。或许部分文臣从不接触江湖市井,但五皇子却通过靖羽卫发布了同样的悬赏,教人实在无从忽略。自那时起,疑点串连成线,进而关联成片,猜测转向确定,皇帝用剧毒控制嫡长子的传闻已在众人心中无限接近于事实,又与宫中各种欲盖弥彰的做法、琅環在韶安会战中建功、太子涉嫌勾结敌国对应在一处,不可避免地指向十年前的琅環旧案。毕竟,线索痕迹比比皆是,大家又都不傻。   臣子们私下议论时,往往会交换一个仅凭意会的眼神,停下话头,比较正直的摇头叹息:水太深了。但是,当中一些长期保持着沉默的人,已开始逐渐出声,慎重地道出观点:十年前琅環疑案突如其来,造成一位皇后身死,深受拥戴的皇长子被囚,众多朝臣卷入,其中始末却不明不白,以致群臣噤声、朝纲不振,正是今日局面糜败之始。若不能正本清源,让此事真正有个说法,则饱读诗书却气骨不存,金殿为臣有何意义?静王是禹周的嫡长皇子,为祛除外虏、重挫辽金贡献良多,如果眼睁睁看着他被错害至死而不发一言,难道不是同样枉为人臣?   半年多时间,洛湮华缄默地避到江南,回来后也深居养病,但连串事端却始终围绕、针对他发生,使得皇长子从未淡出群臣的视线。也因为如此,当静王乘坐一辆朴素的青篷车前来宁王府,尽管只停留了半个时辰,在宁王的陪同下闲步四下走走,到厅中喝了一杯茶便即离开,仍然引起众多瞩目。   宫里的天宜帝很快得到了禀报,根据描述,洛湮华的脸色依旧带有病容,但举止从容,相较从前,状态似乎并无多少变化,至少比三皇子强多了。他的心顿时沉了下去,原指望洛湮华已然病重,然而看样子,显然没到毒发不治的阶段,尚有余力与自己纠缠一段时间。这也是他最不希望见到的情况。   皇帝阴着脸在清凉殿里踱来踱去,静王没有出招,自己也就无从应对,单是揣度、等待的滋味已是十二分磨人。还有安王,捡了条命回来却半点不肯安分,这两日天天遣人去刑部催问,就差指名道姓地要求惩办太子,让人听了心烦。   凭着本意,天宜帝连一天都不想耽搁,立刻要下旨废太子;只是洛文箫一倒,势必也削去自己一层颜面,使得威信受损。他担心洛湮华乘机发难,才硬生生压着怒火,选择暂时忍耐。   头绪千万,越理越乱,他带着一脸不豫走了几圈,但觉心悸气短,精神不济,只好先将烦心事搁下,吩咐摆驾芷汀宫小憩,又道:“让太医院再进一碗参茸茯苓汤。”   吴庸在旁边应了,皇帝惊厥梦魇的病症时好时坏,还日渐添了心悸心慌的毛病,太医院的各种方剂收效甚微;还是一名御医进献了祖上传下的安神药方,以茯苓为主,佐以丹参、天麻等多味贵重药材,服下后颇有几分效验。宫里最近又恰好得到一颗五百年以上的茯苓,参茸茯苓汤就成了圣上常用的汤药兼补品。   两天后,洛凭渊前往安王府探望。他觉得如今的洛君平已经不需要过多客套虚文,因此在慰问了伤情之后,就直言道出来意,劝三皇兄放下旧日心结,大家一同行事。   “什么一同行事!”安王不等他说完就沉下脸,冷冷道,“洛湮华分明是乘人之危,要我充当他的垫脚石、马前卒!怎么,你是来为他做说客的?”   “宫城失火烧毁解药之事,三皇兄应该已经知晓了罢?”洛凭渊心平气和地说道,“继续对立下去还有何意义?再说,从来都是你非要与大皇兄过不去,他可没害过你一分一毫。”   洛君平一时语塞,他长期与静王作对,是以不假思索冲口而出。事实上就如洛凭渊所言,洛湮华已是去日无多的人,自己再斤斤计较又复何益?   而且这些年,确实每次都是他上门找茬挑衅,过节不少,仇恨却谈不上。想到静王同样是被太子一党所害,心头的怨气不由得消散了大半。   “父皇顾虑重重,不肯光明正大处置太子,三皇兄要得到公道,还需要借助大皇兄的力量才行。”洛凭渊接着劝道。   洛君平咬着牙,想到几天来刑部为难又拖延的态度,情知宁王所言不虚;但要他主动坦白过错,将自己也折进去,又实在不甚甘愿。   “大皇兄报复太子,为的是他自己,又不是我洛君平,本王凭什么要受利用?”他忿忿说道,“我只消按兵不动,坐山观虎斗,时机一到照样报得了仇!再者洛湮华不是和四皇弟交好么?洛临翩的一条命还不值得他替我做点事,想恩将仇报不成?”   洛凭渊差点气笑了,安王殿下不得人缘,委实怪不得旁人。   “三皇兄,事情不能混为一谈。”他耐着性子解释,“第一,大皇兄没兴趣报复太子,他多年来遭受、失去的一切也不是一个洛文箫能够偿清的,选择从这方面入手,目的只在于引出琅環旧案;第二,太子犯下了多少罪过,你心里最是明了,如今清算势在必行,三皇兄不及时表明立场、出面揭发,难道要等着被牵涉进去,沦为与他同流合污?发展到那一步,连绥宁之事也会变得说不清楚,又从何讨还公道?第三,大皇兄已经查清,三皇兄虽然涉入甚多,但主要是银钱上的往来,很多环节并未参与,应当不至罪责过重;而第四,”他顿了一下,正色道,“如果太子不是自身罪过累累,谁也不会刻意冤枉他,非关私怨,而是他必须为做过的事承担责任。此举对于三皇兄,何尝不是划清界限,摆脱往日纠葛的机会?你在战场上替四皇兄挡住刀锋,失去了左臂,大家心里都不好受,然而琅環的伸冤不可能因此却步,无数英杰义士含冤而死,多年的鲜血苦难、冤屈隐忍,其中的分量,你担不起,我也担不起!”   他神情凝重,语气虽然放得平缓,但自有一股沉着透彻的力度,洛君平张了张口,居然找不出话来反驳。静王要翻太子的旧账,但那些旧账大部分都是自己帮着做的手脚,要么自承罪状,配合揭露,要么死不承认,等于替洛文箫隐瞒扛罪。想到后一条路,他不禁厌恶得浑身发抖,就算没有被卖入敌营,自己也犯不着替太子承受洛湮华拼却性命的杀招,背负琅環的怨恨。何况现在,他恨不能太子被撕个粉碎!   念及此处,心中对皇帝的怨怒又深了一层,如果不是天宜帝态度暧昧,放着太子不处置,自己又何至于被逼到这步田地?两相比较,反而是静王更值得借重。   洛凭渊见他神情数变,好一会儿不出声,恳切地说道:“三皇兄,你是聪明人,用不着我多说,只是于情于理,都盼望你协助大皇兄完成心愿。我不会害你,四皇兄也愿意到时候帮忙求情。”   “谁要他假好心!”洛君平怒道,随即想到洛临翩倘若不愿求情,多半压根就不会吐口,于是也就怒不下去。他冷着脸寻思了一阵,心中掂量权衡,终于恨恨说道:“外虏敌营都挨过来了,本王还怕算总账?五皇弟,你去告诉大皇兄,只要他承诺将洛文箫通敌出卖的罪名追究到底,我就答应合作!” 第一百七十六章 反戈一击   三天后,经过悉心准备,安王在朝会上掀起了轩然大波。   众人都明白,皇帝目前仍在采取敷衍拖延、息事宁人的做法,显然不准备轻易认输,因此第一轮攻势务须足够稳和狠,打开一道缺口,使得事态彻底收不了场。   洛君平已然与静王达成了约定,侥幸之心既去,积聚多日的仇恨便如决堤洪水,再也不可遏制。   再一次朝堂发难,他只字未提查处内奸,而是从自承己过开始,言辞痛切地表示困在敌营期间,自觉必死,从而痛定思痛,回想过往几年中犯下种种过失,但觉悔愧无地,尤其是曾经在知情但无奈、或是当时蒙在鼓里而过后不敢声张的情况下,卷入太子洛文箫策划的多桩阴谋,难以脱身,先前请旨前去绥宁劳军,未尝不是害怕出事,想避一避风头。然而被俘后父皇下旨相救,数万将士浴血沙场,自己又怎能因为害怕担责而逃避隐瞒下去,若不能让父皇群臣得知太子的诸般作为,岂非成了禹周的罪人?   安王的性情最是偏激,一旦抱定了鱼死网破的念头,便再不留余地,他本就深悉内情,在紫宸殿上痛陈洛文箫十数条罪状,句句见血诛心,兼且声泪俱下。自洛氏立朝以来,朝堂上出现这般不惜自损八百,但求伤敌一千的告发,尚属于首次,何况控告对象还是太子。   数百文武朝臣无不惊心,倘若三皇子的指控属实,做出种种行径的二皇子怎能居于储君之位?要说不是,且不提事情本身难以作伪,谁会在编造虚言时连自己也一道陷害进去?   天宜帝看出势头不对,本欲喝止安王,散朝后再说,但是洛君平早已防着自己被打断,上来就抛出一条太子在河间府蓄养私兵的罪状。如此意图不轨的重罪,已不可能一言带过,皇帝面沉似水,只能任由他一桩桩历数下去。云王手中掌握着琅環提供的证据,时而在旁边语气冷淡地补充:“此事儿臣略知一二,原来,果真与二皇兄有关。”   洛凭渊听安王提到了豫州的刘可度,出班奏道:“父皇,儿臣去岁详查刘家钱庄大笔进出银两的流向和源头,也是发觉线索指向太子,不得已搁置下来,相关案卷和证据都存放在靖羽卫所,随时可供调阅。”他停顿一下,“另外,靖羽卫前任统领吴亭舟在遇袭身死前,也正在追查刘氏。吴统领之死疑点甚多,其中别有内情,极可能同样关联到二皇兄,儿臣代靖羽卫恳请父皇将此案一并查处!”   话音落下,又激起一片哗然。依照宁王所言,太子竟是连靖羽卫统领也说下手就下手?   任谁都看得出,三皇子是铁了心要拼命,云王和宁王也早有默契,更重要的是,诸般指控并不似空穴来风,每一项都具备前因后果、相应证据,已经大大超出了皇子间争斗倾轧的范围。本身地位已如风中残烛的太子,怕是真的要在劫难逃,彻底倾覆了。   “若是微臣没有记错,吴统领殉职,原因已有定论,乃是遭遇北辽品武堂突袭之故。”薛松年眉头紧锁,缓缓说道,“事关太子殿下和三殿下的声名,恐怕不能因为区区几个疑点就大动干戈,还需慎重为宜。”   他心里明白局势难以遏制,但又实在不能不试着阻挡。吴亭舟的死因较为复杂,不妨抓住话柄将水搅浑,在宁王和安王间制造芥蒂。   洛君平果然面色一变,洛凭渊却已淡淡接口:“难得薛辅政关心靖羽卫,记得清楚,然而事隔两年,围攻杀害吴统领的凶手中已然有人落网。根据供述,他们属于昆仑府而非品武堂,虽然自北辽而来,接到的命令却是潜伏洛城,随时听候京中一位大人物的差遣。”   他冷冷看着薛松年:“试问京畿之中,哪一位大人物如此手眼通天,能够延揽一班昆仑府高手供其驱策?三皇兄好像并没有这个实力,连几名随身护卫都是二皇兄专门调拨的。”   昆仑府与琅環谈和后,他曾辗转探寻,要求交出奉命执行袭击的刺客;但檀化羽认为尽管孽是魏无泽造下的,到头来账仍会记在昆仑府头上,理应尽量避免被追究。如果靖羽卫有本事追捕擒拿,那自然没有话说,主动交人还是免了吧。直到静王答应传书延请唐大先生,檀阴使为了投桃报李,才下令押送数名琅環尚在缉拿的人犯入京,其中之一就是当初参与袭击吴亭舟的手下。所以宁王指证时,丝毫不缺底气。   洛君平在群臣的喧哗骚动声里瞪了洛凭渊一眼,这五弟倒是在帮忙开脱,但入耳实在不怎么中听。他心里略有发虚,因为谋刺吴亭舟虽是太子暗中主使,但自己却是早早就已知情,说共谋也不为过。但他旋即想起了洛文箫的恶毒加害,心头又是一片炽盛的怒火,将最后一丝退缩烧得干净。如果不能将被俘的真相揭示于众,那么因此遭受的无数折辱、践踏以致手臂伤残,又算什么?这口气不出,纵然贵为皇子,做人也无甚意趣。   反正再怎样,自己的罪名也比洛文箫轻,他跪在金殿中,猛然提高了声音:“父皇,儿臣所言句句是实,随时愿与二皇兄对质、接受有司问讯,请父皇下旨刑部严查,以正刚纪!”   大殿上一下子变得安静,群臣交换着惊诧的目光:皇亲国戚犯下罪过,一向是交由宗府司处置,不予宣扬于外,安王居然自请到刑部,分明是要将已经扩大的事态闹得更大,连分毫退路也不留给太子,更是隐隐在逼迫皇帝!   如同山雨欲来,沉郁紧张的气氛里又莫名地掺杂着一丝兴奋。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三皇子列举的罪状情况复杂,的确不是靠宗府司能够审清的,由刑部主审才是合适,这可是大振臣纲,使三省六部在宗室面前占到上风的机会。   “胡言乱语!”天宜帝脸上阴云密布,重重一拍御座扶手,“我看当了一遭质子,你不止少了一条手臂,连三魂七魄也丢在绥宁了!从回来第一天就疯疯癫癫毫无体面,还不退下!”   通政司参知李辅仁是少数事先收到静王府传讯的朝臣之一,见状深吸一口气,正要开口声援,身后却有一名文臣先一步出班,朗声道:“陛下,三殿下适才所言干系重大,事关国法朝纲、社稷安危,臣斗胆附议,请陛下降旨!”   李大学士回头看去,不禁微感诧异,这位抢在前面表态的仁兄,竟是不久前才具本保奏过太子的礼部侍郎王昌佑。他挑了挑眉,心念转动间就想明了缘故:王侍郎倒是反应快,眼看太子已是复起无望,立时抓紧机会撇清关系。他再瞥一眼不远处的薛松年,辅政虽然面无表情,但脸色隐隐发青,显然也是大出预料。   紧接着,又有刑部给事中严聪出列:“陛下,根据几位殿下所言,事涉多桩刑部积压旧案,非并案不能查清。三殿下以朝廷法度为先而自身为后,愿往刑部协查,诚为宗室表率,臣亦斗胆赞同!”   李辅仁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他与刑部尚书私交甚厚,知道严聪是邹培盛从去年的新科进士中专门挑选出来的,就是看中此人实心用事又有几分二愣子的冲劲,适合待在刑部。看来,不用自己出面,也能获得预期效果。   过去半年,太子势力大为削弱,亲信多已不在朝中,而递补空缺或得到擢升的臣子往往没有派系,甚而政见相左,自然没什么顾忌。在王昌佑和严聪带头之后,接连有臣子出班请皇帝准奏。由于二皇子被举发的罪状里包括招募私兵、谋害靖羽卫统领,不止是文臣,一些武将也感到不能置身事外,纷纷站出支持,声势转眼就超过了先前由辅政发起、要求开释太子那一次。   对于天子而言,倘若太子的行为未曾揭开,如何处置是家事,既然已被端上台面,就需要令朝廷百官、泱泱子民信服。所以到了此刻,于群臣心目中,太子接受讯问乃是必然的结果,根本无需争议,区别只在于交由刑部还是宗府司而已。当下有的援引律条和前朝旧例,有的陈以厉害请圣上下定决心,有的则委婉地表示,身正不怕影子斜,去一遭刑部,若是最终查无实据,对太子殿下的名声其实是一种保护。   洛君平低垂着眼睛,嘴角弯起一个讥诮的弧度,用不着抬头,他也能想象皇帝的脸色会是何等难看。一位君王,倘使连谋逆都容忍,还能坐得稳世间独一无二的帝位,做得了禹周的天子么?   天宜帝的面色确实阴沉无比,如同随时能拧出水来,在几个不是省油灯的儿子中,他素来认为安王毛病最多,相对容易掌控,从而最为省油,想不到撒起疯来居然比谁都狠,生生将了自己一军,实在是掉以轻心了。明知洛君平情绪不对,如果及时予以一定暗示和允诺,今天的场面或许就能避免。但是现在,说出的话如泼出去的水,已经来不及了。   “三皇子不是非要去刑部吗,朕准了!”他将目光投向邹培盛,冷沉沉说道,“就交给邹卿去办,但是事涉宗室,只能密审,内情不得传扬于外,否则朕唯你是问!还有,查清楚后即刻移交宗府司!”   他不愿定下太子的罪名,是担心自身失了颜面,但按照目前态势,如果再不下决断,不仅颜面无存,且要威信扫地,孰重孰轻,势必得有所取舍。但他必须尽量减小负面影响,将事态控制在手中;至于洛文箫本人,还真不配自己费力袒护。   邹培盛当即领旨,虽然皇帝仍然处处制约,但退让毕竟是退让。   “儿臣遵旨!”洛君平无声地呼出一口气,伏拜谢恩。放在一年前、半年前,要是有人说他有朝一日会亲口要求到刑部供述罪状,必定是个天大的笑话。他心底仍然存着悲哀和不甘,但又前所未有地痛快。高踞于御座之上的皇帝似乎也不像过去那般令人敬畏惶恐,而是变得可以平视。   “父皇,”他再叩首行了一礼,“儿臣还有一事,请父皇成全。”   过午时分,幽禁多日的太子洛文箫被御林卫从偏殿带了出来。离开光线幽暗又散发着陈年霉味的宫室,眼前陡然阳光刺目,白花花一片,晃得他不得不眯起眼睛。   待到视线逐渐由模糊转为清晰,太子就看见了站在不远处的洛君平。   安王着一身上朝时才穿的皇子服饰,由于骤然消瘦而显得宽大不合体,空荡的左袖从后面束进腰带,乍一望去就似背着手一般。他周身上下都华贵考究一如从前,却更衬出脸色枯涩憔悴,唯有一双眼睛灼亮得怕人,仿若燃烧着赤红的火焰。青天白日下,宛如来自地府的勾魂鬼差。   洛文箫的两条腿不受控制地发起抖,他不是没想过面对洛君平的场景,却绝不是此时此地,在自己即将被送到刑部待审的时候;也曾日夜担忧安王实施报复,却怎么也料不到会来得如此之快。   曾几何时,时时往来相见,看似亲密无间,但在他内心深处,实是没有将依附自己的安王当做一回事,做梦也想不到会有恐惧看到对方的一天。   他的嘴唇哆嗦着,极力想装作若无其事地打个招呼,表达一下合乎常情的关切,然而喉头发紧,说什么也出不了声。   安王盯着面无人色的太子,薄薄的嘴唇慢慢浮起冷笑:“二皇兄,做什么活像见了鬼似的,本王可是特地来接你的!”说着,伸手做个请的姿势,“不用担心,臣弟一定会好生陪着,确保你永、无、翻、身、之、日!”   时已入冬,从北方刮来的风裹挟着越来越凛冽的寒意席卷过洛城的街巷。朝会后连着几天,皇帝都会接到邹培盛的奏报,代表宗室前去听审的一位旁系皇亲也不断回禀消息。   相较先前的犹疑,刑部这一次处理得毫不迟延,可以说紧锣密鼓、日夜不停。不快不行,案子不仅是圣上御旨交办,而且还因此将太子和安王殿下“请到了刑部,绝对是不能有丝毫怠慢的。”   根据了解到的情况,太子表现得颇为倨傲,对一应罪状要么矢口否认,要么冷笑不答,但架不住旁边有个什么都清楚的洛君平,云王遣下属送去物证书证,靖羽卫方面则早已收集了太子与昆仑府、魏无泽相互勾连的大量证据,尉迟炎亲自将杀害前任统领吴亭舟的人犯押送至刑部大牢。人证物证俱在,即使太子殿下始终拒绝供述画押,却已不能妨碍事实逐步厘清。   为了尊奉圣意,刑部确实严格保密,从不透露具体情况和进展,但这样的大事是瞒不住的,随着涉案人员接二连三被拘到刑部、丢进天牢,一张张追捕令盖上大印发往外省,各种传闻与讯息就像汇入了初冬的寒风里,一个夜晚就足以飞遍京城,渗入每个角落。   收到第四份奏报的时候,天宜帝意识到,不能再耽搁下去。已经不是能否用太子牵制静王的问题,让洛文箫继续顶着太子的名分,刑部审理每进展一步,就等于多消去自己一层面皮,整个洛氏宗室也要因此蒙羞。而且,据说洛文箫已经出现了一些情绪失控、精神错乱的征兆,有两次甚而在接受询问时突然双眼发直,仰头对着空气大喊大叫,质问“为什么还不动手?”“叫薛松年来见我”之类,令在场众人面面相觑。   据近侍温逾供述,大约从五六月起,太子殿下变得焦躁易怒,八月底九月初的时候渐趋严重,但出现妄语的怪异情状应该是近一个月的事。   在刻不容缓的压力下,皇帝连祭告天地的步骤都省去了,匆匆往含章殿上过香,随即就颁下了旨意。   天宜二十二年十月十三,太子洛文箫被废黜。帝诏曰:二皇子洛文箫,承储君位六年,才浅德薄,不思进取,更兼骄狂躁逸、孝悌不全,深辜朕望。若以此子袭大统,则皇天不喜,百姓不乐,朕亦愧对先考,无言太祖太宗矣!今去其太子之位,着不日押入宗府司,待刑部审结后议处。   当晚,洛凭渊来到静王府。他已经渐渐适应了自己的府邸,但仍然每日轻骑简从地跑到皇兄的澜沧居,有事说事,无事蹭饭。不过,近段时间确实是满城风雨,天天消息不断。   废黜太子的旨意下达得比预想更快,他现在最关心的是后面的安排会不会受到影响。   自立朝以来,禹周的惯例是三日一朝,除却休沐,每旬三次,视情况提前或延后亦是常事。经过初八一场波澜,宫里昨日临时取消了朝会,而下一次就是十月十五,也是即将金殿申冤的日子。废储又是一件大事,他有些担心皇帝会再次免朝,使得计划不得不延后。   “到时候,不管朝会是否如期进行,我和四皇兄都陪着皇兄一起进宫。”他坐下喝了两口茶,沉吟着说道。静王已经无需月中服药缓解寒毒,但是鉴于其中关窍必须隐瞒,所以仍然得按时入宫面圣。他觉得有自己和云王跟着,不至于出现意外。   “不要紧,且看看情况。”洛湮华啜了一口茶水,微苦的清香从喉间滑过,留下一丝甘甜回味,“拖又能拖到几时呢?十天半月,再晚也晚不过年节。总是要摊牌的,我想陛下心里一清二楚,自然会有所抉择。”   如果寒毒未解,为了尽快推动进程,他或许需要布置一些险着,但现在不用了。因为不管对方选择拖延亦或直接交锋,自己都能够奉陪。无形中,主动权已然在握,所以他并不着急。天宜帝已经开始后退,那么就注定要退得更多,直至一溃千里,这就是阳谋远胜于阴谋的地方。   如静王和宁王所想,天宜帝确然在考虑后天的朝会,而且陷入了摇摆不定的两难境地。   平心而论,他很想拖延一阵子,等到太子引起的余波平息,再掉头应对琅環。做到这一点似乎不难,只消将朝会取消,明后天再遣人送一颗缓解毒性的药丸给洛湮华即可。   但是他并不能确定拖延就对自己有利。静王尚未病重,形势却已迫在眉睫。刑部对废太子和安王的审理仍在众多关注下继续,即使强令中止,焉知洛湮华不会挑起其他波澜,使自己愈发陷于被动?而再怎么延后,年末的大朝、庆典也绕不过去,届时场面更大,更难控制。   他也想过釜底抽薪,将不听话的四皇子和五皇子调出京城,但是一来云王宁王都是才回京不久,未免显得不近人情;二来已经有两个皇子犯事,再寻另外两个的麻烦,简直是同自己过不去;三来么,年关将近,就算寻个外差,他们到时还不是名正言顺地回来守岁祭祖、参加宫宴?   至于文武百官,薛松年眼看要随着废太子一起倒台,压根不可用,群臣要么蠢蠢欲动,要么缄口旁观,从宫外眼线收集的情报看,近来臣子们私下里时有提起当年的琅環旧案,洛城茶楼酒馆里相关的议论也变多了。说书评弹讲到云王韶安大破北辽、万剑山庄武林大会,在在都有琅環的事迹,于是溯及当年,引起一片唏嘘。   思来想去,皇帝仍然苦无良策,他启用洛湮华的时候,从不担心情势会脱出掌控,既有那一杯毒酒的作用,也出于九五至尊的自傲。   但是,国法纲常、然诺道义,即使身为帝王也不能无视。一步步走来,看似自己稳占上风利用了琅環,实则每一次目的达成,气势就弱上一分,渐渐捉襟见肘,难以为继。从解药被毁去的一刻起,他明白自己对静王的控制已削弱到最低,道义上也难觅立足之地。   天宜帝最终还是决定十月十五一切照常,与其送药示弱,不如借着月中的特殊日子,为自己增添几分威慑。静王已经沉寂许久,或许早就病得虚弱不堪,只是一直在勉力支撑,虚张声势而已。   不论是非对错,他从来都是赢家。十年前,由于他的雷霆一怒,深受臣民拥戴的皇长子洛深华和身后的琅環在数日间就蒙受灭顶之灾,而今,一个快死的洛湮华凭什么弄得他惶惶忌惮,镇日做噩梦? 第一百七十七章 朝会陈冤   天宜二十二年,洛城的冬天似乎来得分外早。十月十五,洛湮华从睡梦中醒来,屋外仍是夜幕笼罩,窗纸上却映着一层朦胧的清光。   “主上,下雪了,外面下雪了!”清明和谷雨一先一后进了里间,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彩。不过两个小侍从都很快安静下来,严肃而郑重地开始忙碌,仿佛手边日常做惯的琐事意义重大,胜过了世间一切。   洛湮华走到窗前,入目果然是一片纯净的白色,房顶、树木,处处银装素裹,细雪仍然纷纷扬扬自天空洒落。   早饭用到一半时,杨越走近澜沧居禀告:“五殿下到了,在门房等候,马车已经备好在院外。”   静王微笑点头,简单再用了几箸,取过茶水漱了口:“阿肃,我们走吧。”   推开房门,清寒的空气扑面而来,夹杂着雪花。佛晓未至,夜色依旧深沉,静王府中静谧无声,不见人影走动,然而大家显然都醒了,一处处房舍透出暖黄的灯烛光晕,没入银白雪地、深黑的夜空,如同在沉默地祝祷与等待。   青篷车驶出府门,早已闻声的洛凭渊放下茶盏,在门房外上马,与车驾并行。宁王的十六名护卫自动分出四骑当先开道,余下十二骑跟随在后,往宫城方向行去。   朝臣待漏五更寒。洛城街道上,一顶顶官轿前挂着灯笼,王侯公卿乘坐自家车马,清贫些的官员骑上代步毛驴,迎着冬日的初雪,朝重华宫城汇聚而来。卯时一刻,钟鼓楼响起沉朴厚重的钟声,宫门开启,如同数百年中每一次早朝,文武百官入宫门,过御桥,涌向庄严恢弘的紫宸正殿,等待朝见天子。   天宜帝昨晚又是一夜噩梦,只睡了两个时辰,本就欠佳的心情愈发恶劣。金殿内侧设有专用通道,三声云板过后,他强打精神转出紫檀屏风,在御座上坐定,而后第一眼就看见了一道熟悉又陌生的修长身影。   从年初至今,已经整整八个月不曾见到洛湮华了。即使明知对方今日必定入宫,咋然面对的瞬间,皇帝仍然禁不住心头剧震。   除了略有清减,静王看上去并没有多少变化。他的脸色依旧是苍白的,玄黑银纹的皇子朝服显得熨贴而合身,将那种从未因任何事折损的沉静与高华衬托得愈发分明。他安然站立在宗室公卿的前侧,身后依次是云王和宁王,而上手原本属于太子的位置,已经空了。   天宜帝不欲与那双静若幽潭的眼睛对视,竭力掩饰着心中的不自在和复杂情绪,移开了目光。他随即发觉,今日确实不同寻常,宗室中人到得格外齐全,不仅端王、睿王、英王几个早已疏懒朝政的弟弟都到了,连多年未曾上朝的两位皇叔也赫然在列。   如此阵势,可不是自己的安排,皇帝心里掠过一丝寒意,他知道当年处置皇后和皇长子,宗室中未尝没有争议和质疑,只是想不到事隔多年,静王仍然拥有请动宗亲的情面,四皇子和五皇子只怕也没少在其中下功夫。   他本待冷笑一声,出言讥讽以彰气势,但不知为何,有些笑不出来;文臣武将如平日一般表情肃穆地在御阶下排列整齐,他却找不到往常那种俯瞰众生又志得意满的感觉,一张张早已看惯的面孔仿佛变得别有深意,酝酿着压迫与危机。   “难得大皇子肯露面。”他还是决定先声夺人,不冷不热地问道,“怎么,回京后就闭门不出,终于想起上朝了?”   如是相问,便是责难,众人的目光立时投向静王。   “儿臣一直养病,托父皇的福,近日略有好转。”洛湮华神情淡淡,平静地回答,“正逢月中,特地进宫看看父皇。”   一阵寂静,皇帝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一时不再说话。掌事内侍高声唱道:“有事奏事,无事退朝!”   需要启奏的事情当然是有的,先是礼部官员出班,请示岁末庆典的用度和规格问题,随后兵部、工部也相继有本,不过总体而言,都是些无关痛痒、不甚打紧的例行政务。   鼎剑侯林淮安站在班列中,掌心不知何时捏满了冷汗,为了今天的朝会,他已经做了所有能做到的准备,晨起离府前告别了妻儿,但是临到头来,仍然不能不感到紧张畏惧。前方,几位皇子的身影不动岿然,而不用回头,他也知道林辰一定正在身后看着自己,目光黯然却坚定不移。   太子已经彻底倒了,当安王不惜搭进自身,进入刑部的时候,他已经断绝了最后一丝侥幸的念头。这是赎罪,也是一场赌注,既然注定卷入漩涡,就必须抓住最后的机会。   林淮安咬紧牙关,等到户部一位官员奏事完毕,趁着短暂的间隙,猛然抢出几步,扑通一声跪倒在大殿正中,高声道:“陛下,微臣有要事禀告!太子,不,二皇子勾结匪首魏无泽,从四五年前起,在东南海中辟一处岛屿,大量训练亡命死士供其驱使,且暗中调用水师船只,定期往岛上运送辎重人员,以至死士数量日增,渐成匪患!京中时受滋扰、江南武林变乱,俱是由此而始!”   一言既出,满朝皆惊,刑部几位臣子更是相顾骇异,他们连日办案,并未审出废太子还有这等手腕布置,林淮安却是从何得知?难道同三皇子一样,也是胁从共谋?   但见鼎剑侯神色惨然,复又叩首说道:“臣……臣虽然早已知情,只因有把柄捏在二皇子与韩妃手中,深恐为陛下厌弃,故而一直不敢声张,迫不得已听命配合,臣罪该万死!”   林淮安早年任闽州总兵,驻防东南沿海,奉旨剿灭海上水匪,他的旧部至今仍在当地握有兵权。安王妃的家族虽然也在水军中带兵,但太子对于同为皇子的洛君平总要多防范一手,并不希望自己与魏无泽来往的底细被三弟摸清,是以将任务委派给了鼎剑侯,做得甚是隐秘。所以说,安王尽管也曾把重要账册藏在闽州水军营盘的船只上,对于海岛之事却至今蒙在鼓里,自然也就无从检举。   在朝廷文武而言,此事带来的震撼并不亚于安王的举发。一国太子不仅招募私兵,更蓄养死士,可谓为所欲为,令人不禁细思恐极。鼎剑侯的官爵已超出一品,就不知被抓住了什么把柄,竟而惟命是从,连这等大逆不道的要求都不敢拒绝?   天宜帝既惊且怒,在他心目中,林淮安虽然有些懦弱怕事,但论忠诚无疑是没有问题的,自己对他可说恩宠有加,连丹阳公主都赐婚给了林辰,到头来居然也跟着太子谋逆!更可恨的是,千算万算,万万想不到风口浪尖上,会是这位从不惹事的未来皇亲最先跳将出来,搅得场面哗然,教皇家体面何存?   “林淮安,你太让朕失望了!”他强抑着怒气,咬牙切齿,“朕对你、对你林家如何,你心中有数,还有脸当众请罪?还想求朕宽恕你么?”   “臣罪该万死,请陛下降罪!”鼎剑侯连连磕头,感到来自御座的威压,不禁冷汗直冒,但于此同时,聚集在身上的众多目光又令他如芒在背,无论怎样,该说的话都必须说完。   “臣有负圣恩,早已是悔愧无地,此中缘故尽皆起于微臣的兄长林淮泰!”他面色哀戚,竭力将一字一句说得清晰,“十年前,兄长镇守函关,受韩妃指使,一待北辽退兵,便即设计陷害协守城防的琅環义士……”   “且住!”薛松年听出话头不对,倏然出声打断,“韩妃已死,无法自辨,且侯爷身为臣下,岂有一再将后宫妃嫔挂在嘴边的道理!既然你自己承认与二皇子勾结,就该到刑部去受审领罪,莫要胡言乱语些无关之事,扰了陛下圣听!”说到最后一句,已是声色俱厉。   “父皇早朝时该听什么,不该听什么,几时轮到由辅政决定了?”旁人还未反应过来,云王已冷然说道,“事关北境战事,便是军国要务,理应当众启奏明白。林侯,你且说下去,不可对陛下有半分隐瞒!”   话虽简短,含义却十分厉害,以薛松年的老到一时也做声不得。天宜帝有心喝止,但既不能显得受辅政左右,又顾虑四皇子不依不饶,稍一犹豫间,林淮安已在继续讲述了。   当年韶安失守,幽云十六州沦陷,函关成为阻挡北辽铁骑踏入中原的最后一道屏障。琅環皇后蒙上通敌嫌疑,被迫宫中自尽,一直在边关临敌的横刀、凌虚二令忍痛撤往函关,浴血苦战,终于协助守将林淮泰击退辽军,保住城关不失。然而林淮泰抵不过威胁利诱,选择了投靠韩贵妃与二皇子,发回京城的战报里不仅独揽功劳,且将琅環诬为反贼乱党,在城中设下鸿门宴意欲一网打尽,结果计有不遂,落得当场身死。原本盼望洗刷清白的横刀、凌虚再度蒙冤,自此流亡北境。林淮安明知真相,但皇帝将兄长看做为国牺牲的忠臣良将,下旨厚恤林家,他惧怕韩贵妃的权势,又舍不得推辞封妻荫子的侯位,便是上了贼船。   鼎剑侯毕竟是武将出身,怕事归怕事,临到紧要关头,决断还是有的。从昔年收到兄长自边关寄来的家信,到家将赶回报知死讯、描述经过原委,韩妃兄长安远侯暗示威胁,二皇子着意拉拢,将情由始末一一道来,虽然涉及自己时免不了掩饰支吾,但关于死去的林淮泰如何颠倒黑白构陷琅環,却是半点也不含糊。   琅環二字上一次在朝中提起,还是近一年前云王班师,为韶安会战有功将士请功的时候。谁都知道,打从静王还朝,琅環已为国事贡献良多,只是皇帝一面借重力量,一面仍然刻意避讳不肯正视而已。而今,当同一个名称再度于紫宸殿上响起,多年视为禁忌、无人敢于触动的旧事复又摊开在眼前,与两年来一次次捷报、功绩联成一片。恍然间,过往的国殇离乱并未淡去,浸染了忠臣义士的鲜血,刻骨铭心。   紫宸殿中悄无声息,每个人的精神都骤然紧绷,气氛如拉满的弓弦,于沉郁中蕴含着空前的不安和悸动。琅環旧案是天宜一朝的伤疤,皇长子和陛下之间的死结,就算再迟钝的人也明白,今日朝会,正题才刚刚开启。   薛松年强压住心底慌乱,表面上仍然镇定自若,朝下手递去一个眼色。必须尽快打破这种危险的氛围,好在他还不至于连个出头帮衬的门下都没有。   “林侯爷,话不可乱讲,令兄在函关城中遇害,朝廷可是早有定论。”朝班中,立即有一名御史站出质疑,“若是下臣没有记错,侯爷当时并不在边关,既然不是亲眼目睹,如何取信于人?”说着轻哼一声,“或许,侯爷自身亦是受人蒙蔽,错冤了自家兄长也未可知。”   “事关重大,自然不是空口无凭。”林淮安声音低沉下去,神情痛切,“陛下,此事千真万确,臣家中尚藏有两封兄长最后的书信,只消取来查证即可。还有,安远侯替韩妃传话,对内情一清二楚,臣随时愿与其对质!”   他背上几乎已被冷汗浸透,不敢去看皇帝阴郁如乌云遮天的脸色,“臣当初猪油蒙心,一步踏错,难以脱身,实是愧对圣恩,而今再不敢虚言隐瞒,但臣家中妻儿确是全不知情,只求陛下降罪在臣一人身上!”   天宜帝确是心火旺盛,气得发抖,但盛怒中又有一丝底气不足。当初函关战报送到京城,称琅環通敌谋反,内容并不是没有疑点,但一来跟着就是林淮泰身死的新消息,好容易固守城关,撑到北辽退兵,却在剿灭琅環逆贼时不幸遇害;二来,他心中已经给皇后定了罪,下了狠手,当然得极力信其有,不但不会追查,如果有人翻案喊冤,还要立即封口。多年下来往事尘封,岂知竟然是从中得利最多的林淮安在朝中反水,一口气揭得底朝天,前后罪状因果清晰、联系紧密,简直无异于接连丢下几道炸雷。再想起此人情真意切为儿子求娶丹阳公主的模样,恨不能一刀将他劈了。   林辰看着父亲跪伏的背影,咬住嘴唇,默默低下了头。他很想同样出班,说出自己在北境了解的情况,替琅環伸冤,也分担哪怕一点君王的怒火和压力。但在事前,无论双亲还是静王那边,都再三地告诫朝会时不可参与,只能旁观。他即将成为驸马,身份敏感,贸然出头不但帮不上忙,反而容易刺激皇帝,造成难以逆转的后果。   就在这时,抚远将军徐定臻迈前一步:“启禀陛下,末将数年来随四殿下戍边,对林侯所言也略知一二。琅環义士在韶安和函关先后遭遇暗害,过程种种,北境将士目睹见证不在少数。林淮泰府中参与密谋的亲信虽然大半已死,但末将尚能找到在场亲兵和一名谋士,向四殿下坦诚了经过细节,与适才侯爷所述相吻合。如今人证口供俱在,若是刘御史或其他哪位大人还有疑窦,交由刑部一审便知。”   那御史名叫刘德顺,闻言憋得满脸通红,他本意是拦住话头,削弱鼎剑侯供述的效果,谁想这位徐将军甚是狡猾,反被他抓住话柄,将事态引向了审案。   徐定臻是云王的爱将,言语间明显代表了四殿下的态度。如果不是事实确凿,性情冷傲的云王是绝无可能也不屑于出面的。天宜帝见殿中喧哗渐起,直有群情耸动的趋势,顾不得恙怒,沉声喝道:“林淮安,你也该说够了,单是勾结皇子私调兵船,已是罪无可赎,朕须饶你不得!着消去侯位,即刻叉出大殿,押入刑部待审!”   他虽然恨得牙齿痒痒,但赐婚已成定局,无法收回旨意。林辰与洛雪凝早已换过庚帖,纳彩、问名、下聘一应礼节完成大半,连公主的十里红妆都浩浩荡荡抬进了将军府,他既不能把女儿的准公公推出午门斩了,也不宜当众斥骂扩大影响,唯有先控制场面,赶紧丢出去算数。   金甲侍卫上前拖人,紫宸殿内不免又是一阵混乱,皇帝从御座上起身,多少有些气急败坏,再往下必定难以应付,他打算借着发怒,索性先退朝再说。宗室里的皇叔、亲王能为静王赶来参加一次早朝,还能回回都到不成?   “圣上留步!”想不到的是,方自一拂袖,“退朝”二字尚未出口,朝班中忽然闪出一道人影,朗声道,“陛下,林淮安与徐将军所言,可谓动魄惊心,琅環为国尽忠,一招遭陷,竟至十载蒙冤,思之令人发指!我禹周以忠孝立国,朝廷若然坐视不理,与纵容奸佞戮害忠良何异?他日烽烟再起,谁还愿倾尽热血为国征战、守土开疆?而今证供俱在,请陛下下旨重审琅環旧案,以慰英烈在天之灵!”   一席话铮然有力,字字如钉,众人都是心头一震,循声望去,一名身穿六品服色的文臣出班立于殿上,年约廿六七,肤色黧黑,相貌甚是平凡,但腰背挺直,双目灼灼有神,正是戊辰科状元,时任翰林院修撰的陈元甫。   刘德顺正欲在君前表现,当即冷笑道:“看陈翰林平日里一副淡泊名利、志存高远的论调,原来丝毫没忘记出风头,为了沽名钓誉,居然冲撞君父!”   他略一停顿,作恍然大悟状:“也是,琅環培养出的才子,关键时候当然要用上,也无怪陈兄这般尽力,连礼数进退都不顾了!”   对方官阶不过从六品,他话语间也就没有忌惮,甚是尖锐刻薄。   “刘大人此言荒谬。”陈元甫并不理会他的挑衅,凛然说道,“既为天子门生,便当以国事为己任,而非唯唯诺诺、一味阿谀求报。此时不直言觐见,陈某才是辜负了君恩!”他向前一步,“微臣自知官职低微,却不敢因谨小而失大节。琅環冤情不明,必然损害朝廷信义、圣上英明,陈某愿拼却身家性命,请陛下下旨彻查重审,令宇内清明、浩气长存!”   赵缅站在左近,但觉心潮澎湃,出班深施一礼:“陈修撰所言极是,微臣不才,愿同以性命作保,请圣上准奏!”   新科进士大半已然外放,留在京中且有资格参与朝会的同年,见到榜首和探花慨然进言,也纷纷出班,顷刻间便有十余人一同奏请。   天宜帝的脸色变得愈发难看,在拂袖而去和发作之间来回权衡,发觉都没什么好处,终于还是面沉似水地坐了下来。   洛凭渊朝静王望去,见皇兄神情沉静依旧,心里安定不少。他看着一班肃容请旨的新科进士,刑部给事中严聪、工部主簿冯即墨,督察院文书张轩和……,资历虽浅,却是禹周朝廷的未来;犹记得靖王府中初见,尚是待考举子的陈元甫在自己面前就毫无畏惧,还不卑不亢地出言点醒,可见其风骨不凡。   “陈鹤龄、赵繁昔,戊辰科倒是出了大人物。”薛松年目光一扫,悠悠开口,“原是朝中众位肱股重臣统统不懂道理,分不清是非,须得年轻人来教导才成。”   他的声音倏然转为冷厉,横眉斥喝:“明明英主在位,依照你们的意思,十年来,禹周就没有朗朗乾坤、清明浩气了?后生狂妄,还不谢罪退下!”   过年了,宝宝们,新年快乐! 第一百七十八章 天意如斯   应该说,薛辅政一向是个城府深沉的人,能假他人之口,绝不亲自上阵。但是到了白刃相见的时候,言语不可谓不老辣,短短数语,不仅要挑起一众朝臣的不满,陈元甫的谏言也成了质疑天子、动摇君威。   天宜帝眼角一阵抽搐,薛松年的话恰恰戳中了他的心病。当年,随着琅環与朝廷冲突反目,退往长江以南,北境边关确实一度士气低迷,诸如“奸佞当道、正气不存”,乃至昏聩无能等说法在民间流传,曾经令他恼怒非常。朝中百官连贬带换了一批,变得低眉顺眼,同时也死气沉沉;而江湖武林中,再无侠客英杰愿为祛除外虏登高一呼。时日推移,弊端日渐明显,他之所以会再度启用洛湮华,原因就在于此。   但他绝对不愿承认错误,将过往种种归咎到自己身上,倘若琅環平反,人人都感叹一声总算拨云见日、海晏河清,美名都是琅環和这班臣子的,至于长达十年不辨真相的自己,除了昏庸、刚愎之类,还能落下什么好名声?   皇帝心中怒气大盛,几乎要重重一拍御座扶手,命人将带头的陈元甫和赵缅拉出去施以廷杖,来个杀鸡儆猴。只是按照鼎剑侯诉说的冤情,奏请重审合乎情理,急切间倒也不易找出适当的罪名。   “辅政所言,扣的帽子不小啊!”朝班中忽然有人淡淡说道,“同殿为臣,共议国事,凭的是忠君为国的心意和才干,不是官位高低、资历深浅。按照薛大人的意思,倘若奸佞蒙蔽圣听,致使处置失当,纵然有天大冤情,过后也是万万不能重提的,否则就成了指责陛下不够英明?”   话到此处,他冷然一晒:“那么由此造成的后果谁来承担?物议纷纷、青史骂名,还不是都要指向陛下!再者古往今来,臣子不计得失诚心进言,天子肚量如海虚心纳谏,正是盛世明君的体现;亲小人、远贤臣,偏好奉承顺从,那是庸主昏君才会做的事!薛辅政,你如此打压陈鹤龄,是要陷君于不义?!”   语声琅琅,群臣一齐向前望去,说话的是一名三旬上下的文臣,相貌端雅,衣着修洁,举止进退间显得风采翩然,却是御前侍读学士傅见琛。   薛松年大感意外,傅见琛出身世家,仕途顺遂,而今已是正三品的天子近臣,份量远在陈元甫之上,难得此人少年得志,却一向秉持万言万当、不如一默的信条,从不轻易表明态度,想不到竟是站在静王一边的,而且甫一开口即辞锋犀利,咄咄逼人。   “天大的冤情?”他冷笑一声,“傅学士也不怕闪了舌头!二皇子刚被问罪,林淮安就迫不及待落井下石,这样的品性,凭着一席说辞和两封不知是真是假的家书,如何能推翻朝廷多年得出的结论?依我看,分明是有人居心叵测,意图借题生事,损毁陛下清誉!”   他深知在旁人眼中,自己已被归为洛文箫一党,现在划清界限也来不及了,倒不如仍旧抱定向着二皇子的立场,说出的话还能有几分效果。另外,天宜帝不愿让琅環平反,这一点就是自家最大的倚仗,拼了命也要牢牢抓住,博取一线生机。因此他话语间,始终紧扣着皇帝的声名不放。   “臣却觉得,林将军讲述的往事前后连贯、入情入理,并无不妥之处。”李辅仁见薛松年势头不善,当即出班,沉吟说道,“且事情发生前后,不乏亲历目睹的将士,难以作伪,经四殿下多方查证,应是足以取信。何况,编造虚言诋毁早已去世的兄长,于林将军自身又有什么好处?”   因鼎剑侯的侯位已被削去,他便称呼为“林将军”,继续道,“再者,薛辅政一再强调函关变故早有定论,敢问是如何定法?臣下愚钝,却是记不起来。”   众人都是一怔,十年间沧海桑田,当初朝中臣子仍在这紫宸殿中的已是不多,思索回忆之下,从韶安失守到函关战报,皇帝一再震怒,以战功和殉职厚恤林家,多次责令追查琅環通敌重罪;然而出于各种缘故,一次次追查都是不见后续,以虎头蛇尾告终,而下旨擒拿追杀之际,也每每顶着些莫须有、不着边的名目,人人都知道琅環已被视同叛国谋逆,但真要找出正式定罪的旨意或者文书,似乎确实是没有。   天宜帝的脸上青一阵,红一阵,曾几何时,他匆匆赐死了琅環皇后,对外宣称皇后是“失德误国,恐见责于君,染疾暴卒”,说法很是含糊;至于滴血认亲之事,自然秘而不宣,经手的宫女内侍全部灭口,只在不得已时暗示了宗室中几位皇叔耆老。半壁江山半琅環,纵有夸大,给琅環定罪也绝不是一件轻易的事。其时京城中鸣冤抱不平声音不断,以江恒远为首的琅環部众更是悲愤异常。他不得不顾虑边关战事,既要采取削弱、压制,又不能逼迫过甚。自古侠以武犯禁,皇后的旧部当真愤而投敌、起而谋反或入宫行刺,禹周江山恐怕就要内外交困了。故此,直到两年后与江恒远立下隔江之约,皇帝明里暗里也算手段用尽,却终是不曾公然定下罪名。   “既然是悬案,而今端倪再现,重启便是题中之意。”李辅仁一击既中,跟着不紧不慢说道,“是非真相,公堂上自会明了。谁若是一味阻挠,才是真的居心叵测!”   他的语气忽而一肃,变得郑重异常:“陛下,自我朝开国至今,琅環为国立下汗马功劳,义士边关血战,不防背后却是禹周自己的暗箭!蒙冤而死,试问谁能瞑目?忠奸不分,朝廷何以服众?此事关乎国本民心,说天大也不为过,臣愿附议陈赵二位翰林,请陛下降旨重审旧案,令冤情大白,以昭日月!”   他是有备而来,一席话有理有据,一众文武无不动容。翰林院长史顾宏声率先出班附议,随后国子监祭酒张砚存附议,户部侍郎钟霖附议,洛城府尹孔尚业附议……   薛松年眼看表态声援的臣子越来越多,转瞬将成燎原之势,心中顿时大急,猛然高声道,“李辅仁,你敢串谋结党,祸乱朝纲?!”   他知道皇帝最忌讳臣子结党,李辅仁身为戊辰科主考,是陈元甫一干进士的座师,将矛头对准这位凌烟阁大学士,或许还有机会扭转局面。须知在朝堂上,想办成一件要事,往往得经过百般周折,将事情搅黄却着实容易得多。他一边厉声斥责,一边朝下手连使眼色,示意几名向来以自己马首是瞻的官员赶紧出言,制造争执混乱。   “琅環旧案,薛辅政亦是干系极深,理应避嫌。”洛凭渊见他仍要垂死挣扎,心中厌烦,冷冷说道,“我奉劝你还是闭嘴,别再搅风搅雨!”   他的声音不高,但暗暗蕴了真气,立时将殿中的嘈杂压了下去。   场面一时安静,群臣都大感诧异,薛松年虽然地位岌岌可危,但总归仍是重臣,五皇子竟如此不客气?   但闻洛凭渊一字一句,接着说道:“我这趟前往江南,遇见了一位名叫秋寒柏的剑客,说是薛大人的旧识。就不知,辅政可还记得故人?”   他口中的秋寒柏,正是秋伴絮的三叔,也是薛莹川画像里那名男子。   慕少卿和顾笛领着剑堂弟子在苏州城里寻人,围追堵截连带规劝,很是费了一番周折,日前才携带人证物证兼程赶到京城。   秋寒柏三字落入耳中,对于薛松年,犹如接连几道雷霆在头顶炸响,又似脚下铺设金砖的地面骤然开裂。他当然不可能忘记那个沉默寡言,愿意粉身报恩的忠心属下,以及多年前托付的一只保命书筒。这是最大的秘密,人不知鬼不觉,专为防范韩贵妃和洛文箫,然而看洛凭渊的神态,分明是洞悉了内情。   饶是他老谋深算,也禁不住心神大乱,后退了一步,面色瞬间灰败如死。   朝中文武自然不明所以,秋寒柏是何许人,为什么薛松年仅仅听到一个名字便即脸色大变?但宁王于此时提及,料想是与琅環冤情有关。包括御史刘德顺在内,几个本待开口的文臣都闭上了嘴,有的不动声色地擦一擦冷汗,有的悄悄收回刚踏出班次的脚。   “父皇,”洛凭渊朝向御座,神情肃穆地深施一礼,“十年前,儿臣的母妃如嫔死于逆贼魏无泽之手,嫁祸皇后娘娘,当时情势扑朔,真相直到现今才逐渐浮现。生恩、养恩皆是深重,儿臣不能坐视琅環娘娘蒙受不白之冤,且必要查明母妃身死的真正原因,请父皇准予群臣所请,重审琅環旧案!”   今天以前,他曾千百遍地思索过,金殿申冤时,自己应当说什么,又该如何据理力争;但是当等待已久的时刻到来,伴随着臣子们的唇枪舌剑,最先涌上心头的仍是昔日宫中的记忆与画面,那种仿佛世界在一夜间塌陷的痛苦,漫长无望的忧伤,家国大义、儿女情长,原是出于一心,难分孰轻孰重。   天宜帝看着情辞恳切的五皇子,从洛凭渊的角度,如是奏请可以说再正常不过,也无可厚非。他的目光扫过仿佛被打中七寸,突然变成了哑巴的辅政,捕捉到了对方脸上来不及掩盖的一丝张皇。   不用问,薛松年必然做出过某些不可告人的勾当,而且很可能比死去的林淮泰更为不堪。皇帝也不想问,先是安王,再是鼎剑侯,已经将宗室的脸面撕得七零八落,如果洛凭渊再当廷讲述一段辅政大人的过往轶事,摆在自己面前的恐怕就不仅是重审旧案,还要被敦请下罪己诏了。   在他怒火攻心又无奈的工夫,朝中不断有臣子出班附议:兵部尚书周秉、兵部侍郎颜思存、大理寺卿宋襄、武英将军郑明义,左都御史程许、御林卫统领尉迟炎……或老成持重,或言简意赅,但表达的都是相同意思:请陛下降旨重审。至于刑部尚书邹培盛,索性主动请旨。   不过须臾,紫宸殿上站满了人,百官就像要重新排列位置一般,纷纷从两侧的朝班迈出,来到中间。有那么一瞬,天宜帝感到呼吸困难,沸腾的怒气直冲到头顶,却在喉头梗住,无法化作咆哮向外爆发,血气缓缓倒流回落,留下一片凉飕飕的空虚。   在他的记忆里,天宜朝二十余年,连同他的父皇临朝的顺业年间,朝会上从未出现过如此群臣齐心一致请旨的状况。自御座上望下去,黑压压一片,每一张见惯的脸上似乎都写满了反对和劝诫,正无声地等待、催促。   其实在早朝之前,他还是有些信心的。长久以来,静王很少在朝中露面,且并不掌握权力,云王和宁王也各自将兵权和靖羽卫交还,而琅環,琅環不过是一群背着罪名的江湖草莽。   所以,即使事情已实实在在发生在眼前,皇帝仍然不能置信,为什么满殿的臣子,从文臣到武将,都要立场鲜明地支持静王,不惜触犯君威,逆拂身为帝王的自己?   与此同时,他心底又响起一个微弱的声音:“琅環若是真的那么简单,还能成为你的多年心病,当初又何必非要除之而后快?”   以及,此前御书房内对峙,洛湮华所说的那句话:“父皇有没有想过,究竟什么才是琅環呢?”   “陛下高居庙堂,莫要小视了江湖,江湖即是人心。”依稀记得,很久以前初登大宝,甫为皇后的江璧瑶如是对自己说道,“譬如黑白对错,世人心中自有一把尺子;万岁虽然一言九鼎,也没法不顾人心向背吧?”   “琅環么……”她想了想,唇边浮起恬静笑意,答得很是含蓄:“琅環中人要的不是修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父亲的意思,既然是出身武林的侠客,凭着本心做些于国于民有益的事便好,至于是非成败,自有江湖后人评说。”   可想而知,皇帝对于这样的回答不会喜欢到哪里去,然而,时隔多年,他却在满朝臣子肃然的神情里,读到了人心向背的含义。   以目下情势,他已经不能像早先对付云王一样,摔个杯子,说句“谁敢再为琅環鸣冤,有如此杯”就轻易打发过去,经过太子、林淮泰兄弟、薛松年连续三道重击,刚愎独断如天宜帝洛展鸿,也不由得气短心慌。   “洛湮华,你很好啊!”他的目光转向依旧默然站在原位的静王,才瘪下去的怒气忽地又涨了起来,冷笑道,“指使朝中文武逼宫闹事,你好大的胆子!何不想想,就算一时占到上风,你还能得意到明天么?!”   “父皇言重了。”静王望一眼皇帝略显扭曲的脸孔,沉静的眼瞳里,仿佛又现出淡淡倦意,“众位大人进言,是为了维护朝廷的律法、尊严,而非我洛湮华,陛下理应欣慰才是,何以反而见责?至于儿臣的生死,有年初无端问罪在前,含章失火在后,早已不做他想。”   他看也不看皇帝再次青白交加的面色,举步出班,徐徐说道:“儿臣忝为琅環宗主,去岁五月初三,与陛下在御书房杯酒立约,琅環愿从江南复起,相助朝廷内肃积弊,外驱辽金。迄今十七个月,儿臣自问已倾力而为,请陛下信守诺言,重审昔年旧案,使琅環冤情昭雪天下,生者、逝者各自安然。”   他的语气并不如何强烈,但在鸦雀无声的大殿里,有着说不出的静穆之意,一字字落在众人心底。事实上,很多年以后,参与了当日朝会的臣子们仍然清楚地记得,皇长子在紫宸殿上,代表琅環向帝王提出践约昭雪的一幕。   洛凭渊感到眼前不争气地有些模糊,除了秦肃,他比殿中其他人都更明白,为了这一刻,皇兄走过了几多艰辛。他强忍着不去抬手擦拭,只微微低下了头。   一众臣子虽不至百感交集,但许多猜测却得以印证,静王洛湮华,确实是在去年五月入宫贺寿之后归朝的,再往后,伴随着战事大捷,缔结合约,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推动着,短短两年间,清平盛世初现气象,件件大事里皆有琅環的影踪,就如云王和宁王身后始终站着静王。   即使是最多疑的臣子,对听到的内容也没有丝毫疑虑,倘使未曾约定在先,谁也不可能在背负冤屈的同时倾尽全力。只不过,为了交换一个最初就应当属于琅環的承诺,皇长子付出的代价未免太过沉重。   很奇异地,随着静王话音落下,紫宸殿中呈现出前所未有的寂静,没有任何喧哗或骚动,连偶尔的低语也停止了,近乎凝固的静默仿佛在瞬息间扩展到偌大殿宇的每个角落。不约而同地,众人的目光投向了最前端的御座,等待着皇帝回应。   天宜帝艰难地吞了一口唾沫,心里一阵苦涩。静王会提出兑现诺言,原是意料中事,但在他想来,那不过是两人间的一场密谈,无凭无据,怎能构成威胁。然而,不知是否错觉,每一道来自下方的视线都如利箭,如针芒,带着异样而微妙的研判,简直要将他洞穿。   “天知地知,父皇与我各自知晓,已然足够。”洛湮华当时是这样说的,不带一丝踌躇。   直到现在,天宜帝才恍然发觉,自己已不复当年锐气,为了震慑群臣不惜血溅朝堂;也或许,他隐隐知道镇压是无用的,只会引发更严重的危机。那一杯毒酒和琅環十年的积恨,终归不能不还。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从未有任何时候,如此时此刻一般,令他感受到天意的存在,以及自身的软弱渺小。   “传旨,”他的声音干涩发紧,好容易才挤出后面的话,“天宜十二年,琅環通敌叛国一案,至今未有定论,着刑部择日重审。”   落针可闻的殿中,气氛略有松动,四下里多了低低的议论,邹培盛暗自舒出一口长气,忙欲领旨谢恩。   “且慢!”静王忽然说道,在群臣讶异的注视里,他从容地微微躬身,“儿臣谢父皇恩旨,但是琅環旧案历时十载,牵涉甚广,儿臣的母后亦是因此百口莫辩,含恨辞世。儿臣以为,其中冤情之深,悲凄之切,非三司会审不能洗雪,请陛下准可!” 第一百七十九章 心头夙愿   三司会审,众人悚然动容,百余年来,由刑部、大理寺、御史台同审的前例仅有一桩,发生于太祖开国之初,难道在天宜朝,将要再度启用?   但震动过后,赞同附议声随即四起,琅環一案内情复杂,关系到当年的韶安失守、宫中变故,天宜十二年至今,从边关到朝堂,造成影响难以估量,直接卷入其中的即有一位皇后、数名妃嫔、禹周的嫡长皇子、朝中多位重臣,以及侠客义士不下千百,更不必说边关数万将士、幽云十六州无数遭遇辽人掳掠践踏的百姓。要将如此重案审明厘清,昭告于众,单凭刑部确实显得吃力,无论从哪个方面看,采用禹周的最高规制都是恰如其分。   天宜帝却再次感到了掏心挖骨般的难受,他不想面对这桩旧案,指望动静越小越好,然而按照静王的要求,此事不仅朝野瞩目,而且势必在史书上留下重重的一笔,将往昔错误留与后人诟病,简直是要他的命。   “洛湮华!”他切齿说道,“你适可而止,事关宗室和后宫,朕答应刑部重审已是额外优容,岂能允许大肆张扬于外!”   “母后是琅環前任宗主,被诬通敌叛国十年,世间奇冤莫过于此。”洛湮华说道,“而三法司会审,最初就是为了平反重大冤情而设,若是连现在都不用,恐怕也就没有存在的意义了。”   相比皇帝脸上不自觉的狰狞,他的神情显得及为平静:“况且,母后生前居皇后之位,母仪天下,不幸身后蒙尘,才是真正有损于宗室和朝廷;而今洗去污名,以真相上昭天地、下慰子民,不知父皇以为有何不妥?”   洛凭渊听到此处,也不觉心情激荡,踏前一步:“父皇,大皇兄之言,亦是儿臣心中所想,娘娘生前对禹周贡献良多,请父皇准予奏请!”   云王朝他瞥了一眼,脸上表情没什么变化,淡淡说道:“儿臣附议。”   紫宸殿中又是一片此起彼落的附议声,皆云琅環旧案虽然涉及宗室,但国事攸关,确是由刑部牵头主持,大理寺和御史台会同主审,方为妥当,全然不顾天子难看至极的脸色。   “陛下,天家无私事。”须发花白的长平王从宗亲中出班,和声劝道,“既然确定重审,何妨就坦荡荡给臣民一个说法,以免教人觉得半遮半掩。就算涉及些许宗室中事,老夫看着,大皇子和列位股肱大臣都是知晓轻重的人,自会把握分寸。”   说着,喟叹一声:“陛下与皇后,终归曾是少年夫妻,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方得共枕眠,当初的事,也是颇多疑点啊……”   语气虽缓,含义却再明白不过,同样是附议,请陛下准奏。   天宜帝面色紫涨,他很清楚这位皇叔在宗亲中的威望,此时站出说话,无疑代表了宗室多数人的态度。拥满臣子亲眷的金殿上,自己已然彻底成了孤家寡人。   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几经波折,他如同斗败的公鸡,再也提不起气势。   的确,既然答应重审,就是做出了最根本的让步,再坚持反对下去又复何益。   洛湮华的生命还能延续多久、两年、一年、半年、甚至,只消自己不肯赐药,连今晚都挨不过去。岂不知,这样短暂脆弱如风中飘絮的命数,却不动声色地左右了禹周的气运,将帝王也逼入死角。是否正因为注定昙花一现,才使得臣子、宗亲抛开顾虑和杂念,变得义无反顾?那杯当初迫使静王饮下的毒酒,竟在今日为自己酿出了苦果。   “够了,不要再说了!”他颓然靠在御座椅背上,脑海中掠过一句不知哪位前人说过的话——史官一枝笔,青史饶过谁?   “既是大皇子坚持,”他嘶哑着嗓子,在数百道灼灼目光注视下,从齿缝里艰难地挤出几个字,“这三司会审,朕,准了!”   刑部尚书邹培盛、大理寺卿宋襄等人郑重领旨之后,朝会也就终了,皇帝在两名内侍搀扶下离开,群臣心中或有兴奋,或唏嘘感慨,三五成群地低声交谈着,有的上前与静王招呼见礼,好一会儿才各自出宫散去。在退出大殿前,不少人忍不住朝另一道身影投去含义复杂的一瞥。   薛松年神色木然地站在大殿中,从宁王揭出秋寒柏起,他一句话也没再说过。败局难挽,皇帝也锐气尽挫,不复当年的杀伐决断,待到惊散的魂魄逐渐聚拢,他蓦然意识到,苦心经营多年的仕途已经终结,再往后,等待自己的将是牢狱、审讯,彻底的清算。   他没有立即离开,因为靖羽卫或许已经守在宫门外,甚至只要踏出紫宸殿一步,就会被御林卫带走,出于仅余的一点骄傲,薛松年希望这一幕尽可能不要落入其他臣子眼中。   直到周遭人声渐疏,他才从麻木中回过神,拖着沉重的脚步向外走去,而后就看见了前方不远,正在同云王说话的静王。   薛松年本能地脚下一顿,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眼见已打了照面,只得阴沉着脸拱了拱手:“恭喜大殿下得偿心愿,拉了许多人陪葬!”   于他心中,若非自己时运不济,撞上太子失德、下属背叛,静王未必能在最后关头获胜,个中滋味委实难以形容,视线相触,那份怨恨不甘便再也不加掩藏。   洛湮华没有立刻答言,目光扫过辅政颓败的脸色,额头眼角深深的沟壑,以及零星花白的鬓角,脑海中依稀忆起当年那位风度翩翩的中年文士。   “薛辅政,有一件事,我始终不太明白。”他淡然说道,“你不惜背叛母后,无非是为了登上高位,尽展所长。这些年,你也确实官居一品,可谓位极人臣,但是在政务上,究竟有何建树?又为了国计民生做到了什么实事?”   薛松年自知无幸,出言讽刺不过是聊做发泄,冷不防对方有此疑问,顿时怔住。   他昔年任篆金令主,虽是洛城名士,但并无官职,见到旧时同窗、同年一个个得到晋升重用,衣着朱紫,心羡之余渐渐生出了妄念,不甘闲云野鹤了此一生;然而辞去令主之位从头入仕,熬资历又不知要熬到几时。   他通过魏无泽牵线,与韩贵妃搭上关系,模仿琅環皇后和右使萧夙玉的笔迹伪造两人书信,过程中未尝不曾内疚神明,感到愧疚和恐惧。但选择了这条路,意味着永无回头可能,薛松年起初最常用来安慰自己的,就是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他日位高权重,定要一展长材,不负平生所学。   只是仕途深似海,明争暗斗比比皆是,他凭借韩贵妃和二皇子的势力入朝,得以左右逢源迅速擢升,也就意味着不管做什么,都须看人眼色,难以坚持独立的主张。他唯有谨小慎微,既不能被划为太子党,引起皇帝猜忌,又要顾及太子和贵妃的利益,避免开罪二人。如履薄冰般一路走来,凡事力求平稳,早已忘却了志向、抱负为何物。   成为辅政四年,此刻面对静王,但觉过往所为尽皆碌碌,竟而想不起一件值得叙说的政绩,不由得失魂落魄。   洛湮华等了片刻,见他无言以对,便不再多说,回身与两位皇弟一同步出了紫宸殿。   “皇兄,用不用命人将他看押起来?”洛凭渊低声问道。虽然不再统管靖羽卫,但稍作安排,不过举手之劳。   “不必了。”静王微微摇头,“让他回府去吧,刑部自会拘传。”   雪已经停了,阳光穿过薄云,照在银白覆盖的飞檐重瓦上,晶莹生光。他心中有一丝怅然,不是为了昔时的篆金令主,而是那些曾经属于自己和莹川的美好岁月。   夜晚来临,静王府中灯火通明,守卫比平日加倍严密。一众下属都聚在澜沧居,默契地找了各种借口不肯稍离,弄得洛湮华颇有点哭笑不得。直到戌时过去,确认主上安然无恙,没有丝毫毒发不适的状况,大家才松了口气,一个个难掩欣喜之情,告退回房休息。   因为是解去寒毒后第一个月中,洛凭渊同样放心不下,没有回自己的宁王府。朝会带来的激动和兴奋尚未平息,他有心歇在主院,与皇兄作竟夜长谈,但是见到静王脸上有些倦色,还是转而去了含笑斋。   洛湮华的确觉得疲惫,但走到铺好的床榻边,一时又了无睡意。许是长久以来,太过习惯于承担沉重的负累,即使使命行将完成,内心也像严冬过后初初回暖,无法很快感受到安慰和解脱。   他在书案前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直到面前的油灯结出一朵灯花,“噗”地一声爆开,才回过神,起身吩咐将斗篷取来。   “这么晚了,主上还不安歇,要出去吗?”谷雨捧着白裘斗篷,脸上写满迷惑不解,“可是外面很冷啊。”   “稍微散一散步而已。”静王笑了笑,示意不用跟着。   已经是深夜,府中万籁俱寂,一轮微白的圆月斜挂天穹,地上积雪与月光相映,清凛如银。洛湮华出了澜沧居,沿着鹅卵石小径漫步而行,一直走到后园莲池畔。睡莲早已凋谢,水面刚结了一层薄薄的冰棱,一如那句“烟笼寒水月笼沙”。他停下脚步,从袖中取出了一只很小的白玉瓶。这是中午出宫前,吴庸奉了圣命送来的,盛着用来抑制寒毒、延续生命的药物,仅有一颗。   一年半的时间,他已经服用过十七粒同样的解药,尽管每次伴随而来的都是发烧和病痛,但没有它,就会像坠入地狱般,在无尽痛苦中煎熬死去。   洛湮华启开玉瓶,借着雪地的微光,向里面望了一眼,随即掉转手势,任由那颗绿豆大小的药丸从瓶中滚落下去,消失在莲池的冰水中。   他不再需要了。   同一晚,薛松年在家宅书房内自缢身亡。从炭盆里的灰烬可以看出,辅政应该是处理过身后事,烧毁了一些书信和物品,但作为朝廷重臣,以及公认的书法名家,他并未留下只字片语。   随后的日子里,静王府门户深深,静谧依旧,外间消息却源源不断地传来。三司会审是朝野瞩目的大事,刑部尚书邹培盛、大理寺卿宋襄,以及御史中丞曾恪用均是打叠起十二分精神,由刑部牵头传召证人、拘押人犯,在各方配合下,开始马不停蹄地详查案情、梳理证据。   林淮安在朝会上提到的兄长家信迅速为三法司掌握,已故韩妃外戚安远侯随即被押入刑部,就函关变故的内情严加审讯。   豫州刘可度不久前才等到大赦,得以脱离牢狱,而今又被重新拘捕归案,这一次,恐怕已是穷途末路。   琅環横刀令主郁岚前往刑部大堂,当众叙述了韶安城下守将临阵倒戈,琅嬛令又意外出现在辽人手中,终致城池失守的具体经过,以及琅環二令协守函关后遭遇陷害,最终唯有流亡北境,多位亲历的将领和军士到场佐证,闻者无不唏嘘。   琅環皇后身边侍女玉帛作为当年凤仪宫中唯一存活下来的人证,陈说了宫中惊变始末,皇后江璧瑶蒙受不白之冤,百口莫辩,被迫自尽的真实情形首次为外人所知。   大内统领李平澜遣下属送来钦命要犯姬无涯的供状,其中提到,当年曾受命偷袭从北辽归来的琅環右使萧夙玉,并取走证实韩贵妃通辽的关键证物,对前因后果述说甚详,供认不讳。   靖羽卫方面移交了包括邵清泉、戴士发在内的多名要犯,当中赫然就有与姬无涯联手暗算萧右使的另一名昆仑府前护法温天笑,两边供词印证相符。   三名来自西北边陲的幽明旧部证实了当年魏无泽因宗主江璧瑶意图削去幽明一令而心怀怨愤,暗地投靠韩贵妃与二皇子,加入昆仑府,多方设计谋害昔日琅環同伴的所作所为。   …………   众多证言证物中,有两份书证尤为触目惊心:   其一是宁王洛凭渊所出示,取自北辽三王子耶律世保的一封密信,乃是韩贵妃多年前写给北辽亲王,言辞殷切,示好勾连之意溢于纸上;其二则是金陵剑客秋寒柏呈交的一只密封书筒,此物却出自已经身死的辅政大人、也是琅環前任篆金令主薛松年的亲笔,为了防备韩妃和二皇子过河拆桥,薛辅政煞费苦心,将自己当初参与韩、魏合谋构陷宗主,并依照计策仿写琅環皇后与右使萧夙玉来往书信,假造二人私情的过程一一记录,封存入特质的圆筒中。   往事并未尘封,即使刑部、大理寺和御史台顾及皇帝的脸面,许多细节未曾透露于外,京畿洛城依然为之震动,街巷市坊中民心如沸、奔走相传。随着会审一步步推进,案情日渐明朗,禹周立朝以来最大的冤情昭雪天下已成定局。   人们忆起娴静端庄、关心民生疾苦的琅環皇后,感叹之余,愈发将目光投向坐落于洛城西北的静王府。那座曾经多年被世人遗忘的府邸,属于天宜朝的皇长子,带领琅環走过漫长艰难的岁月,在最暗无天日的时候也不曾踏入半步歧途,纵然周遭加诸的迫害、误解和禁锢从未间断,禹周的百姓却由于他的沉着与才具得以提前摆脱战乱之苦,休养生息。   然而,这样一位才华卓越、众望所归的嫡长皇子,却罹患重疾,将要不久于人世,怎能不令人叹惋感伤?   这边厢,洛凭渊眼看着琅環的平反大事用不了多久就能尘埃落定,静王的身体也在逐渐好转,不免有些蠢蠢欲动:既然皇兄终于了却最大的一桩心事,完成了身为宗主的责任,那么接下来,是不是该考虑向朝野说明情况,慢慢让大家知晓,奇毒已经解去了?   在他心目中,禹周的储君之位从来就是属于静王的,理应名正言顺地取回,让一切重新归于正轨。至于一年前曾经在静王府后园中煮酒赏雪,议定未来由自己继任大统,鉴于情势已全然不同,自然是作不得数的。   没成想,这条他认为顺理成章的提议,才一出口就遭到了严辞拒绝。   “不行,”洛湮华想也不想就断然否定,“不是说好了要由凭渊入主东宫?关乎国运,好不容易才定下的大事,岂容儿戏更改!”   “……皇兄,那不是权宜之计么。”宁王殿下而今只要听到东宫、太子之类的词,整个人就不大好,当下据理力争,“嫡长承统,天经地义,自古即是如此。况且论德望、论才学、论襟怀见地,还有谁能同皇兄相比?臣属必然中心拥戴,我和四皇兄也是一样。不管嫡、长、贤,都是非你莫属,断无推给别人的道理啊!”   “也不尽然。”任他说得诚挚万分,静王却不为所动,摇了摇头,“世间英才济济,为君者,未必需要长于智谋,只消有识人之明、容人之量,又能持身严谨,临事有定见决断,便可当个明君。”   说着,淡淡一笑:“以凭渊的能力和志向,日后只会做得比我更好,此事就不必再议了。至于嫡长,那更没什么要紧,你虽然年纪轻些,至少也占了个嫡字啊!”   “不行,万万不可!”洛凭渊见他神情淡然,却毫无松口的意思,心中不由大急,“皇兄,你明明是心怀天下的人,怎么能说不管就不管,难道就这样只顾琅環,不理百姓和禹周江山了!再说,我……我可怎么办?娘娘不会原谅我的!”   话到此处,没来由地一阵委屈:“反正是不合适,我不同意,不答应,说什么也不干!”   于他内心深处,并非对承统本身有多么排斥,却不由自主地担心静王一待大事已了,将帝位随手推出去,从此无牵无挂,即便不至于隐姓埋名远走他乡,也会与自己渐行渐远。只是这份隐隐的恐惧,连他自己也未曾察觉而已。   “凭渊,你先别急。”洛湮华见弟弟脸色涨红,连着就是四个“不”字,不禁有些哑然,“经过这么多事,你该明白的,我不是虚言退让,而是真的无心那个位置。”   他不等宁王开口,继续徐徐说道:“况且十载深渊,也实在是觉得累了。奚谷主不是反复叮嘱,要我未来几年都避免心神损耗,过些清静无争的日子,才有可能慢慢恢复元气。凭渊千辛万苦寻到解药,难道又改了主意,不想让我好好休息了?”   洛凭渊一窒,张了张口,却无从争辩。静王之前病重到什么程度,他再清楚不过,目前也仅是刚刚脱离危险而已。自己贸然提议,的确是莽撞了。   “但是,娘娘……”他喃喃说道,洛文箫和薛松年身败名裂,天宜帝也受到重挫,正是朝局变动的关键时期。如果皇兄不及时澄清病情,用不了多久,文武百官就会将注意力转移到自己和云王身上,形成新的格局,这并不是他希望的。   “母后泉下有知,看到你为我和琅環所做的一切,必然早已欣慰含笑。而且,相信她不会反对我的选择。”洛湮华柔声说道。随着案情趋于明朗,当年的诸多隐情都被一一呈现、还原,如嫔背叛的真相也终于不再是秘密。洛凭渊虽然没有在自己面前流露出低落的情绪,但想必是很不好受的,也难怪有时会显得心烦意乱。   “国事繁浩,而我已是病弱之身,不再适合执掌重器。”他停顿一下,正色说道,“愿将江山社稷、苍生祸福一并托付给凭渊,但望五弟明了我的心情和苦衷,莫要再做推辞。” 第一百八十章 有所必为   交谈到了这个地步,洛凭渊已推无可推,况且即使他坚持拒绝,洛湮华还有一句杀手锏在后面等着:“凭渊不是答应了,什么都听我的?”   “皇兄实在是偏心,时间精力都给了琅環,却推我去承储。”他只能郁闷地咕哝。   洛湮华微笑,也不辩解。他是准备陪着琅環再走上一程,但迟早会辞去宗主之位。   作为立国以来最大的冤案,琅環旧案无疑是不该发生的,但推究根源,祸端究竟是何时种下,始于十年前,还是更早?   在他心目中,近三十年前,当前代宗主江寒决定与皇室联姻时,或许已注定了灾祸必将来临。   宗主爱女江璧瑶许配年轻皇子洛展鸿,是琅環的第一个决策错误;数年后外祖父病卒,舅父江恒远选择担任左使,而将宗主之位让给已是太子妃的妹妹,是第二个错误。   不论外祖父、舅父还是母后,想来都是为了琅環的长远发展。与宗室结亲,固然会受到皇权利用,但也能得到强大的后盾,更加发挥所长,一抒抱负。   然而,侠者为国为民,却非是为君,江璧瑶以皇后身份而任宗主,确实开创了半壁江山半琅環的全盛局面,与皇帝之间的矛盾却不可避免地积累日深,渐渐地,扶持被猜忌取代,相敬如宾的表象下隐患深埋。或许也曾有过恩爱眷顾的日子,但什么样的情感禁得起不断消磨、离心离德几乎是必然的。   倘若放弃坚持、惟命是从,琅環与帝王家的侍卫也无甚不同,最多武功高些,组织严密些。真正令琅環卓尔不群,使皇帝深深忌惮的,是那份来自江湖武林的信念,不为权势所动的傲骨。   即使未来继位的是洛凭渊,而琅環的宗主是自己,洛湮华也不认为能够全然避免这种内在的矛盾。   与其相疑争斗,不若保持距离分道而行,既遥遥呼应,又互为制约。便如同两条偶尔聚合的河流,最终仍可殊途同归。所以在不远的将来,琅環将切断与宗室的联系,完全回归到江湖。   洛凭渊不晓得皇兄已在规划长远,对于自己未来的命运,还不太情愿就范,又怀着一丝希望去找云王,劝不动静王,或许能推给四皇兄呢?   “由我去当太子?五皇弟,你确定不是在说梦话?”没等他将来意表达完整,原本神情悠闲的洛临翩就轩起眉峰,干脆利落地回绝,“没门,窗户也没有,你就死了这条心,自个担着吧!”   洛凭渊十分烦恼,他已经回到户部,接着主持得罪人的清丈田亩,每天都有一堆麻烦事等着处理,想来想去,又抽出时间前去兰亭宫问候容贵妃。六岁的小皇子月月正愁没人陪着玩耍,见到喜欢的五皇兄来了,立即迈着小胖腿,高高兴兴地奔过来。洛凭渊抱起越来越沉手的小包子,听着耳边无忧无虑的咯咯笑声,无端地生出一丝汗颜,默默将来意又咽了回去。   那一刻,他真切地感受到了压力,山河如画,泱泱子民,在日后的将来,难道真的会成为自己的责任?   至此,承统问题暂且搁置,一切顺其自然;归根到底,选择何时以及立谁为储,乃是皇帝说了算。   而宁王的心里,却还有另一件放不下的事。琅環的冤情虽然明朗,但是在他看来,笼罩在静王身上的阴影尚未完全消散。   回溯当初,韩贵妃与魏无泽、薛松年共谋定计,其中最狠毒的一环,莫过于假造江璧瑶与琅環右使萧夙玉的私情,连皇长子的血缘也诬陷在内。从而刺客入宫、边关失守,都找到了合理动机,牢牢栽赃到琅環皇后身上。   没有哪一个上位者能容忍这样的背叛,遑论如日中天的琅環、群臣推爱的长子,早已被君王隐隐视为威胁。天宜帝短短几日间就下决心赐死皇后,连仅有的一丝情分也荡然无存,难道不正是由于得到了如此充分的理由?   时至今日,所有证据都清楚地指向同一个真相——琅環皇后是无辜的,但距离彻底还以清白,却还缺少最后一步。因为当年事发之际,皇帝在深信不疑前,是曾经亲自验证过的。   进行滴血验亲的时候,洛深华尚在昏迷,以韩贵妃的心机手段,岂会容许精心策划的计谋出现纰漏,想也知道是动了手脚的。   但是,不经查证确认,一切都只能停留在推测。   涉及宫规隐秘,臣子们不约而同地闭上了嘴,三司会审也是围绕通敌叛国展开,尽量不去触碰最深层的禁忌。不是大家不肯尽力,问题在于,天宜帝从没说过静王不是真正的皇子,那时的滴血验亲也是秘密进行,根本不容传扬于外。多年来围绕皇长子的争议纷扰、加诸的罪名迫害,统统是基于莫须有三个字。所以,没有适当的由头,无端去招惹本就气急败坏的皇帝,简直是嫌自己命长。   旁人选择了缄默、忽略,而身为当事人的洛湮华,关注案情进展之余,对此同样不置一词。   洛凭渊不知道是否只有自己在纠结,觉得问题很严重,不解决不行。这种不安除了源于案情本身,或许也来自进宫问安时,天宜帝那种时而阴沉时而愤恨的不稳定状态,以及偶尔流露出的一丝狰狞,明明穷途末路,尤自垂死挣扎。   “人人都道朕刻薄猜忌,苛待了大皇子。他们不在其位,焉知朕的难处!”皇帝说话时,面带冷笑,又似有无尽感慨,“太祖南征北战,何其不易才创立禹周天下,朕既然承天继运,守土安邦便是分内之责!宁可错杀,绝不容放过分毫风险。朕是恐怕一旦心慈手软,百年基业便要毁于外姓之手,朕死后有何面目去见列祖列宗!”   要是有朝一日,天宜帝知道了静王的病情已经好转,会有什么反应?洛凭渊辗转反侧,想了又想,终是忍耐不住,在一个平静的夜晚,试探性地道出了自己的想法:“皇兄,你有没有考虑过,再同父皇做一次滴血认亲?”   静王正在闲坐看书,闻言合拢手中诗卷,朝他淡淡瞥去一眼:“没想过,也没兴趣。”   “咳,我知道皇兄没兴趣,但是,”被少见地带着冷意的目光一扫,宁王殿下登时有些底气不足,硬着头皮说道,“当年查验结果虚假,的确影响极大。父皇会对琅環、对娘娘施以辣手,多年来毫无悔意,不都是抓住这件事做文章?”   洛湮华静静注视着他,若有所思,洛凭渊自忖并无私心,神情渐渐恢复了坦然,认真地说道:“既然伸冤,总要彻彻底底,我是在想,如此大事不可含混过去,理应让父皇承认错误,至少再也找不出理由自欺,琅環伸冤才是真正完整!”   “用不着。”尽管他情辞恳切,静王却没有动容,收回目光,依旧神情淡漠,“既然现有证据已足够平反,血缘真假便是无关紧要,又何须刻意求证?陛下喜欢自欺,那便随他去好了。”   “可是,就算不影响昭雪,也是案情的重要关键啊,现在置之不理,岂不是留下谜团,万一将来被有心人利用……”洛凭渊有些着急,继续劝道。   洛湮华蹙眉,他实在不喜欢谈论这个话题,脸上不觉罩了一层薄薄的寒霜:“索性和你说得再明白些,凭渊,我从没想过同陛下做什么滴血认亲,没想过的意思就是,我不准备认他!”   “……”换做其他情况,洛凭渊早已偃旗息鼓,自动退散,但眼下,他仍然在努力奋斗,试图转而动之以情,“可是,其中也牵连到娘娘的清誉啊,娘娘被韩贵妃陷害,含冤莫白,还有萧右使,为他们恢复名誉不是天经地义?而且,只要重新滴血认亲,父皇必然会受到宗室的压力,再难以轻举妄动伤害皇兄了!”   末了一句,才是他心里最为在意的。往后日子还长,天宜帝今次吃了大亏,难保不会再兴起报复之念。然而一旦父子的真实血缘得到确认,无论道义伦理,于国于己,都再无抵赖的余地,就算仍旧心怀耿耿,也必然诸多顾忌。   静王迎着弟弟满是期盼的目光,淡淡道:“不愿意。”   他不欲再争论下去,径自起身离开书房,转入了内室。   洛凭渊一时反应不过来,在原地蒙了一阵,才意识到自己是被丢下不理了。他赶紧去追。想不到卧房的门已经合拢紧闭,完全没有打开的意思。   五殿下从未吃过闭门羹,又是一阵发晕,本来还想敲门询问,踌躇间,旁边的谷雨拉了拉他的衣袖,小声道:“殿下,时辰不早,主上已安歇了。”连逐客令都下了。   洛凭渊自然不好擅闯,在房门外等候了一阵,里面静悄悄地不见动静,他只得摸着撞疼的鼻子,悻悻地告辞离去。上马的时候,心里不期然冒出一个念头,“皇兄,怎么好像比从前任性了?”   碰了一鼻子灰之后,洛凭渊明白再劝无益,以静王的性情,既然连搬出大局和娘娘都不管用,那就绝无转圜余地。   但是闭嘴不吭声,不代表他打消了这份心思。天宜帝逃避事实,静王对皇帝只有反感,要双方自愿配合看来是没指望了,然而,事情却未必办不成。   经过反复思量、推敲,宁王决定靠自己。   当然,自己动手,不等于单打独斗地蛮干,联合同伙还是很重要的。洛凭渊先去见洛临翩,将想法与计划和盘托出,云王这一回倒是没有反对,很痛快地答应入伙:“是该有个了结,否则也太便宜了父皇。”   “五皇弟,看来我还是低估了你。”他打量洛凭渊,颇有几分意味深长,“宗室那边我可以出面,不过话说在前头,主谋是你,我只是帮衬,将来惹恼了大皇兄,你可要心里有数。”   洛凭渊回忆起被皇兄冷落的凄惨日子,默默在心底擦了把冷汗,面上还得维持镇定撑场面,“四皇兄放心,责任都在我身上,绝不连累你!”   想到皇帝与静王之间十年的恩怨,他总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危机感,拼着两面不讨好,也非干不可。   自从在朝会上惨败,被迫应允了三司会审,天宜帝便以身体欠安为由取消了多次早朝,偶尔召集午朝,也是气色颓败、神情阴郁,露面不久便即匆匆退潮。   实际上,经过连串打击,他也的确是头疼眼花,胸闷气滞,货真价实地小病了一场。等到病情缓解,也仍然恹恹地提不起精神。   御书房内奏本堆积如山,薛松年又畏罪自尽,辅政之位空悬,只好委派几名资历较深的文臣代为批阅。于此同时,三司会审却在万众瞩目下奉旨启动,罔顾天子的意愿,推进得异常顺利。案情进展按时整理誉清,与挑选出的重要奏折一起呈送君前。   天宜帝不想看到与琅環旧案有关的事物,但刑部、大理寺或御史台送来的文卷就搁在触手可及的地方,有节略、有书折,也有抄送供御览的重要证据。放置不理,免不了坐立难安,但凡过目,又必定像被火燎过一般,大受刺激。   尽管几名主谋都已先一步死于非命,却并不影响审案的进度,被刑部收押的,有皇子、外戚,也有涉案官员、江湖亡命徒,如同早已安排就绪,一切井井有条,铁证如山,环环相扣。   近月时间,清凉殿里时常传出器皿破碎的响声,精美的茶盏接二连三被摔成粉碎,镇纸、花瓶也不能幸免。皇帝的心情已不能简单地用憋屈、咬牙切齿,或喷一口老血来形容。他对一些事实早有心里预期,最痛心疾首的,莫过于真相和隐情并不止摆在他一个人面前,而是注定要甚至已经遍传天下,无人不晓。每每案卷上的文字映入眼中,再联想悠悠众口,就感觉像被一记接一记耳光抡在脸上,噼啪作响。   由此,情绪不佳也就不奇怪了。全天下都知道他是自作孽,空有满腔怨怒不甘,却不知找谁算账,中了奇毒的静王,占尽道义的琅環,还是宗室皇亲、满朝文武?   天宜帝如今看谁都不顺眼,不过在一众惹他心烦的臣属中,唯独稍微待见洛凭渊那么一点。原因无它,在会审中,如嫔背叛皇后的行径也被揭开,洛凭渊多少受到一些冲击,灰头土脸的皇帝由此找到一丝同病相怜的安慰,觉得宁王多半已经在暗自后悔,不该积极支持静王伸冤。   而且,太子被废,禹周迟早要重新立储。不去想静王,排除即将获罪的洛文箫和洛君平,现有的两名成年皇子中,云王孤高冷傲,早早就表明对政务毫无兴趣;而相比之下,洛凭渊显然耐性更佳,性情也不失诚朴。放眼望去,恐怕唯一适合的人选也只余这个当年并不受自己重视的五皇子了。   因此,当洛凭渊一如既往地入宫问安,提起入住不久的宁王府,很诚恳地表示,想请父皇到府中散散心的时候,天宜帝对他的孝心和礼数还是比较满意的,反正待在宫里也是气闷,答应得很是痛快。   再闲谈了片刻,洛凭渊又道:“自打独掌一府,儿臣才真正体会到,凡是身边的亲眷、下属,品行端正比才干更为重要。不知在父皇看来,宗室中可有哪一位长辈分外正直可靠,值得托付要事?”   他问得随意,天宜帝沉吟一下,先是想到了素有威望的长平王,但长平王不久前才在朝会上公然向着静王,拂了自己的心意,他自然撇开不提,转而说道:“你那几位皇叔,端王为人爽直,睿王坦荡厚道,人品都是靠得住的。”   言毕,记起两个弟弟年初也曾入宫为静王求情,不禁叹了口气,一时兴致索然。   从宫城出来,洛凭渊片刻也不耽搁,又直奔静王府。相比请天宜帝出宫散心,邀请静王无疑要愉快也容易得多,理由也很现成,入住那天不算,都一个多月了,皇兄还没到我府里好生坐一坐呢!还有,明春想栽几株牡丹,等着皇兄帮我看看种哪里合适;……”   以两人的关系,过府做客实在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小事,洛湮华不疑有他,欣然应允。他目前已休养为主,手边事务不多,因此就依照宁王的意思,将时间定在了三日后。   作者的话   因为各种原因更得比较晚,贴出上一章时还未到春分,如今已是谷雨,争取后面快些。完结在望,突然有点舍不得,谢谢宝宝们的回帖~~ 第一百八十一章 滴血验亲   不算中间分离了将近九年,在静王洛湮华与皇弟洛凭渊的过往相处里,有许多愉快温馨的时光,宠溺与教导,陪伴和照料,当然,也不乏激烈的争执、偶尔的隐瞒,以及不知情下的误解;但所有经历中,除了洛凭渊小时候,为了独占皇兄的关注而耍些小花样,基本不存在蒙骗。所以在洛湮华心里,弟弟为了意见不合而闹脾气、生闷气都属正常,却怎么也不至于一声不吭地算计自己。   因此对于做客的邀约,他毫无防范,云王府的小霍临时请秦肃去帮忙挑选后备影卫人选,他也没有在意,到了外出的时辰,就坐上自家的青篷车前往宁王府,身边只带了关绫。   隆冬时节北风萧肃,洛凭渊担心皇兄受寒,直接迎入了温暖的室内。他预先已充分准备,布置得颇为周密,但接下来要做的事属于先斩后奏,心里难免有几分忐忑。   “凭渊,看你心神不宁,可是遇到了什么事?”洛湮华与弟弟相聚日久,自然不会漏掉他神情举止中的些微异样,何况,说是要下棋,开局不久就连出错着,也委实透着奇怪。   “还好,户部那边虽然事情不少,但还算顺利,我都能应付。”洛凭渊赶紧掩饰,“皇兄,尝尝这上品云雾茶……”   说话间,却见袁旭升出现在书房门外,比了一个约定的手势,他心里一震,语声也随之停顿。   洛湮华微微蹙眉,顺着皇弟的视线看去,恰好见到袁总管匆匆离去的身影,联想适才进府时,一干从人分外忙碌,一副如临大敌的架势,再没戒心也觉出了不对劲。   “到底怎么了?”他将刚拈起的黑子又放回棋篓,“莫非有事瞒着我?”   “其实,四皇兄和几位皇叔也在府里,已经来了一阵子。”洛凭渊吞吞吐吐说道,他没曾想这么快就被察觉了端倪,横竖也瞒不了多久,干脆坦白实情,“另外,我还请了父皇,再不多久就会到了。”   根据适才袁旭升报讯,天宜帝在李平澜的陪同下已经出了宫城,应是在前来的半途中了。   对于接下来要进行的事,既然注定两面不讨好,他也不指望能办得多完美,过后谢罪领罚便是。   饶是以洛湮华的定力,听到后面半句,也禁不住大感意外,站起了身:“凭渊,你……”   目光相接,他突然明白了宁王的用意,但是尚未来得及开口反对或动作,就感到胸前一麻,一阵困倦袭来,将他带入深沉的睡乡,意识也随之飘散远去。   “皇兄,得罪了。”洛凭渊收回拂过睡穴的手,扶住了静王下坠的身体,看着他缓缓合上眼睛,心里不禁有些歉疚,“一切都是我自作主张。你别担心,只要安心地睡一会就好了。”   他知道,但凡有一丝清醒,皇兄是绝不会接受滴血认亲的,因为同意本身就意味着屈辱。故而为今之计,也只有自己做个恶人,趁着昏迷进行了。   方法虽笨,也不是全无好处,如此一来,天宜帝那边还能保留最后一丝颜面,不至于刺激太过、狗急跳墙。   “放手,你要对主上做什么?!”好端端下着棋,骤然间变生肘腋,负责护卫的关绫顿时急了,从梁木纵身跃下,欺身逼近之际,手中已多了一柄寒光闪闪的短匕。   “小绫,你先听我说。”洛凭渊抱着静王,在室内方寸之地左躲右闪,甚是辛苦,“你且想想,如果我要害皇兄,用得着这般大费周章,不是自找麻烦?”   又道:“你再不住手,万一伤到皇兄怎么办!”   关绫怔了一下,他是亲眼目睹过洛凭渊为了寻找雪蔓青果不眠不休、几近疯狂的,倘若真的意图不轨,推说找不到解药岂非容易得多,何须等到如今,还煞费苦心将人诓到府里。   “谁知道你怎么想的!”他怒道,手上的招式却缓了下来,“说清楚,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语气虽然不善,敌意却已消去了七八分。   洛凭渊暗暗松了口气,换做是阿肃,应付起来可就吃力多了。   “我是要消除后患,让父皇今后也不能加害皇兄。”他将心中忧虑和想法简要解释一遍,“没时间了,小绫,你一定要帮我!”   关绫清秀的脸上看不出表情,一言不发听他说完,沉默片刻,冷冰冰道:“帮忙不可能,五殿下,你还是连我也一道点晕吧!”   天宜帝今日仍是微服,乘坐一顶暖轿来到位于城北的宁王府。   难得出宫散心,他的心情放松了一些,但寒风在轿檐外发出低低的呼啸,道旁树木的枝干光秃秃地伸向天空,树根处覆盖着积雪,又令人油然生出一种苍凉。   洛凭渊在府门迎候圣驾,先稍事休息,而后就引着皇帝在府中闲步,观看各处殿阁亭台,李平澜和袁旭升旁边作陪。   天宜帝从前就发觉,在一众皇子中,五皇子的作风比较俭朴。眼前的宁王府虽然也依循规制建得颇为气派,但精致高雅不及云王府,奢华比不了安王府,宫里之前赐下的贵重摆设、金银器皿大都没有用上,唯一胜在格局疏朗,处处一尘不染,置身其间倒也怡然。   但是走着走着,他又渐渐感到了一丝不寻常,府中的布置陈设,似乎总带着某种熟悉的痕迹。就像刚进来时用茶的轩厅,黄檀屏风旁边一对雕花酸枝木架上,分别放置一盆明珠兰和一盆垂丝海棠,形态妍妍秀雅,那品种、摆设的方位,怎么看都似曾相识。   皇帝起初不甚在意,待到离开厅堂,沿着抄手游廊转过弯,又看到前方廊下安置了一套方几木椅,几上摆设茶炉茶具,不远处一树白梅正含苞待放。此情此景,他脚下没来由地一顿,脑海中霎时出现了一幅相似的画面,曾经的凤仪宫,庭后也是有一棵老梅,枝干虬然,冬日里皇后带着侍女在廊下煮茶赏梅,情致盎然。   倏然又记起,早年凤仪宫正殿的屏风旁边,也一向摆放两盆花卉,最常见的就是兰草和海棠。   皇帝的心中惊疑不定,往事仿若阴魂不散,牢牢地纠缠身周。他一时竟分不清,是宁王有意为之,还是自己思虑太过产生了错觉,毕竟这些花草物件也不过是寻常而已。   他随即想到,五皇子幼时生活在凤仪宫,耳濡目染下,府中布置带有些许旧日影子也属正常,才稍稍释然。   游廊另一头是宁王的书房,空间轩敞明亮,弥漫着淡淡纸墨清香,卷宗书本齐整有序。难得的是,一应物事大都已半新不旧,毫无浮华之气,显得十分熨贴。   天宜帝不由微微颔首,正要称许两句,目光一瞥间,却看见西边窗下安放有一张棋坪,青玉为面,黑白棋子交战未了,显然是先前对弈才到半途。   异样的感觉再一次袭上心头,皇长子洛深华擅弈,十四岁赐住长宁宫,将棋坪设于书房西窗下,读书之余,常与太傅、友人手谈,与眼前情景何其相似。   尤其那青玉质地的棋盘,边缘处刻有米粒大小的数行古篆,皇帝忍不住上前细看,越端详越是眼熟,再拿起一颗棋子,羊脂白玉莹润细腻,触手生温,许是年代久远的关系,连两只棋篓都透出古雅沉朴的韵味,分明就是洛深华摆在长宁宫的那一套心爱之物。   皇帝的脸色由晴转阴,将白子丢回棋篓,心里生出一股无名闷火,不知因为触动了不愿回顾的往事,还是洛凭渊太不知避忌,任由碍眼的物件出现在自己面前。   “这东西你从何得来,为何会在此处?”他沉下脸明知故问,语气中的不悦已相当明显。   “回父皇,”洛凭渊的神色却不见惶恐,平静地微微躬身,“儿臣在静王府居住年余,离别之际,大皇兄以玉棋相赠。儿臣感念兄弟情谊,故置于书房,以便常常得见。”   皇帝的表情愈发阴郁,他听得出,宁王的声音里有着淡淡的伤感。   洛湮华已是生死簿上被勾了名字的人,想来时日无多,如果再在洛凭渊面前为一点小事计较,未免显得心胸狭隘,有失君王气度;但他又实在心里发堵,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隔了一会儿,才意有所指地缓缓说道:“你倒是念旧,镇日想着兄弟情分,朕却得把江山社稷、洛氏宗族装在心里,时刻不能放下,焉能为了一时之仁而误了皇图霸业!你若是本末倒置,连孰重孰轻都分不出,就白白辜负了朕的厚望!”   自琅環皇后赐死,类似的想法在他心中已徘徊多年,此刻说出,恩威并施、气势迫人。   文以儒乱法,侠以武犯禁,或许琅環在韶安阵前确实不曾通敌谋反,但假以时日,谁又能保证没有不臣之心呢?尤其是,他们的宗主是位居中宫的皇后,育有一位才能出众的嫡长皇子。   “父皇身上责任,诚然是重逾千钧,”洛凭渊说道,“然而国有律法,人有七情,世间万事自有章法,皆可归入天地之大道。在儿臣看来,纵有利害取舍,只需时时以不违天和为先,就非不可解。”   天宜帝没想到,洛凭渊非但没有受教、请罪,反而神情郑重地论起道来,不由怒而反笑:“你是要教训朕?我且问你,朕何处有违天和,你又如何能解?”   “父皇言重了。”洛凭渊有备而来,并不因对方话语中隐隐的威吓而退缩,从容说道,“圣人所言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儿臣不敢妄论,唯独以为,倘若连身边眷属、至亲骨肉尚且翻脸无情,又将从何爱惜百姓、克尽天子之责呢?非是儿臣不分轻重,不识时务,但大皇兄难道不是父皇血脉相连的至亲之人?”   “住口!你懂得什么,也敢大放厥词!”此语无异于直揭旧日疮疤,天宜帝大怒,下意识就想抄起棋盘,劈头盖脸摔将过去,但五皇子正处在他和棋坪之间,伸手去拿却是不太方便。   李平澜和袁旭升不知何时已离开了书房,洛凭渊堪堪后退半步,仍旧保持着镇定:“琅環平反,往事已矣,儿臣无意冒犯父皇,只是心中尚有一点疑问,不吐不快,望请父皇解惑。”   他知道自己的言行已然犯了诸多忌讳,索性不再顾忌,一字字说道:“十年前,韩妃设下毒计构陷皇后娘娘,致使娘娘含冤而死,父皇对大皇兄亦是疑心深种,不复以父子之情相待;时至今日,父皇可曾想过应当还娘娘清白,给大皇兄一个交代?”   话到此处,他深吸一口气,施了一礼:“儿臣斗胆,恳请父皇重行滴血验亲!”   一言既出,天宜帝铁青的脸色瞬时转为紫涨,厉声喝道:“大胆!放肆!”   他万万想不到,平素看着稳重知礼的五皇子竟是胆大包天,什么都敢说。那一句“滴血验亲”犹如雷声般在耳边振响,在脑中回荡,仿佛一下下闷雷劈在心底最不可告人的地方。皇帝额头青筋暴起,不假思索地扬手就是重重一记耳光。   以洛凭渊的武功,要避过简直轻而易举,但他没有动,脸上结结实实挨了一下,口中立时泛起了血的味道。他并不跪下谢罪,抬手擦拭一下唇角,低声说道:“父皇,儿臣在静王府,看得比谁都清楚,皇兄尽心辅佐国祚,从未做过对不起父皇的事。”   天宜帝气得发抖,放在过去,这般出言不逊、忤逆君上,即使不褫夺宁王的顶珠,也非得命人将其拉出去打板子,狠狠教训一顿,但他最近锐气大错,纵然在盛怒中,也不得不考虑重惩五皇子的后果,尤其事情还涉及到静王,说不准又是一场难以收拾的风波。   室内一时陷入沉寂,只闻皇帝重浊而急促的喘气声。僵持了片刻,洛凭渊转过身,走到书房里侧,一墙之隔就是供修葺的内室,他不再迟疑,推开了紧闭的门扉。   皇帝正举棋不定,随着宁王的举动,他阴沉而疑虑的目光也投向里间,而后就倏然定住了。   内室的空间并不大,陈设周全,乃是一间普通的卧房,令人吃惊的是,靠墙的床榻上竟然睡得有人。幔帐只放下一半,午后阳光透过银红的窗纱斜斜映入,勾勒出枕上柔和的侧脸轮廓。那是洛湮华。静王气息均匀,眉目安静,完全陷在无意识的昏睡里。   天宜帝僵在原地,盯着榻上的人,心里震惊莫名,连书房外传来错杂的脚步声都未曾注意。除了恼火、惊怒,还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复杂滋味。过往多年,每一次见到静王,他眼里看到的都是对手和威胁,无论朝堂对峙,御书房论政,空气里无时无刻不在涌动着暗流,浸染了衡量、试探,提防、戒备。   他已经很难想起上一次看见皇长子安睡的样子是什么时候,应该是在十年前,听了韩贵妃情真意切的诉说,看过如嫔留下的告发信,带着满腔震惊和怒火摆驾长宁宫,面对重伤昏迷的洛深华,下令立即滴血验亲。   那是最后一次用为人父的目光注视,从走出长宁宫的一刻起,琅環皇后不再是结缡的妻子,洛深华也不复他的嫡长子、禹周的未来储君。风暴卷过,亲情爱重荡然无存。他不必也没理由回头,为了一个帝王的尊严,为了洛氏江山永固,还有什么值得留恋,又有什么不能牺牲。   一晃就是整整十年,同样是寒冷的冬日,自己已渐渐老去,眼前的洛湮华也不再是昔时风华正茂的少年,由猜忌冲突而利用交换,以至彻底决裂,早已各自忘记曾经有过一段父子情分。只是每走一步,最先选择翻脸动手的,都是自己。   洛湮华赢了又如何,纵然名满天下,大仇得报,毕竟已经寒毒入骨,注定会在病痛中不久于世。   而光阴荏苒,当初无依无靠,只能听任摆布的小皇子,也成了独当一面的宁王。看到静王的一瞬,皇帝清楚地意识到,洛凭渊绝对是来真的,也是真的认为,必须给静王一个交代。   “你……”他艰难地朝向洛凭渊,还没想好如何应付眼前的局面,书房的门从外面打开,身着素白锦服的云王当先进入,后面依次是端王爷、睿王爷,还有宗室中辈分居长的大长公主,他们身后跟着屏息静气的白鹭和霜降,手中托盘里盛放银盆银针。   “你们……”天宜帝从惊愕中回过神,本能地迎上两步,“皇姑不是近来身上欠安,怎么也到了此间?”   大长公主是宗室中为数不多的女性长辈,孀居多年,极少过问外事。她眼角眉梢已有许多细纹,但看上去仍旧雍容华贵,此刻微一福身,淡淡道:“劳陛下动问,皇侄孙相邀,老身便过来看看,免得将来归天后被阿瑶埋怨,怪我不肯照应她的孩子。”   天宜帝难免尴尬,太后过世得早,他对这位姑姑一向很是尊重,但自从皇后自尽,大长公主面上什么也没说,却渐渐拉远距离,少了亲近来往。谁能想到,她会为了静王出现在眼下的场合。   阿瑶,江璧瑶,他起初常常这样叫她。后来那个恬静端雅的少女成了皇后,依旧常伴身边,但是无形的隔阂已经出现,随着一次次分歧、争执,变得难以逾越,“皇后”也就取代了“阿瑶”。尽管面对宫闱纷争不太适应,但她总是将责任履行得很好,用心扶持,却绝不依附。从最初到最后,她的目光永远不经意地掠过灿烂华美的宫室,淡然而遥远,仿佛至尊至贵的皇权后位并不值得动容屈膝,她心里独自拥有更为重要宝贵的东西。   皇帝与琅環右使萧夙玉仅有过寥寥数次照面。近三十年前,年轻的皇子洛展鸿初次来到江陵,在江府庭院中看见了正在修剪花木的江璧瑶,她身边有两个人,一是拎着水桶的江恒远,另一个帮她拿着花篮的就是萧夙玉。彼此都还是少年人,他觉得自己并没有将那情景放在心上,但后来的岁月里,却常常想起匆匆一瞥间,少女灵动而明媚的笑颜,一旁的年轻男子修长挺拔,眉目温煦,满是宠溺。   成婚后,从东宫潜邸到入主重华,琅環的下属三不五时会参见宗主,但江璧瑶的青梅竹马却始终行踪飘忽,据说已远赴北辽。只有一次,皇帝下朝后在凤仪宫碰见了萧夙玉。刚刚回京的琅環右使容貌多了几分沧桑,但依旧俊美飘逸,正在为七岁的皇长子指点武功招式,皇后坐在梅树下,微笑看着他们。那一刻,她平静的神情里有着很深的温柔与哀伤,被缓缓走近的皇帝收入眼底。   或许就是那个时候,疑虑的种子生根发芽,自细微的痕迹和猜想中汲取养分,最终结出果实。即使明知韩贵妃绝非良善,定然另怀机心,他也宁愿选择信其有。他是天子,就算错了也是对的,更何况洛深华的血与自己的不能相容,乃是亲眼所见,板上钉钉。   众人行过礼,洛临翩与宁王交换了一下目光,便单刀直入:“有两位皇叔和皇姑奶作证,想必能让父皇信得过。一应器物都已经过皇叔和儿臣检查,药剂也是当面配制,无人能从中作伪。”   说着,用手一招,两名小侍从便捧着托盘上前。   天宜帝面对姑姑、弟弟和两个儿子,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平心而论,事情到了如今地步,重新检验血缘原是应有之义,但于他而言,如同要撕去最后一层遮掩,由不得心底发慌,冷笑道:“真是有其兄必有其弟,你们两个对当年的事了解多少,也轮到口口声声抱不平、强出头,可知该当何罪!就不怕到头来,搬起石头砸了脚,反倒证实你们的大皇兄是个假货?”   室内鸦雀无声,端王爷和睿王爷都有些如芒在背,唯有云王淡淡道:“父皇实在不必替儿臣担心,大皇兄的血缘是真是假,我根本不在乎,只是受不了拖拖拉拉、不明不白。就算不为皇后娘娘,父皇难道不该对宗室和自己有个交代!”   洛凭渊道:“此事是儿臣策划所谓,倘若结果仍与当初相同,愿受父皇责罚!”   “够了!”天宜帝恼羞成怒,“孽畜!谁准许你们再三再四地以下犯上!应当查证的,朕早已查过,还有什么不明白!再敢多言,朕即刻降罪!”   洛凭渊拧眉,心里隐隐升出了怒意,皇帝的逃避和不可理喻委实超出预料。   “儿臣有一样东西,要请父皇过目。”他向洛临翩使了个眼色,示意不必再做口舌之争,回身进了内室。   众人都感不解,但见宁王走到床榻边,三两下扯掉幔帐丢在地下。他之前安置静王时,已经除去了鞋袜,随着锦被一角掀起,所有的目光就齐齐落在洛湮华裸露的双足上。   静王肤色白皙,自脚踝以下,足背有几块淡淡伤疤,尚且不至突兀,然而从脚跟起,但见烧烫过的疤痕凹凸相连,一处叠着一处,双脚足底竟再也找不到半分完好的肌肤。是在很久以前,被人用烙铁一次次地反复烙过皮肤血肉,不留任何间隙,也没有丝毫怜悯。即使已是多年前的旧伤,依旧狰狞可怖,在温暖的日光里触目惊心。   两位王爷面露不忍,大长公主偏开头,饱经世故的眼睛里已有了泪光。   “娘娘死后,韩贵妃得父皇准可,将皇兄下廷狱审讯,酷刑折磨尚嫌不够,又命狱卒烙去脚心红痣,永绝后患。”洛凭渊盯着面色青白不定的皇帝,目光毫无温度,冷冷问道,“看在这些伤疤的份上,敢问父皇,现在能滴血验亲了么?”   暮色沉沉的时候,天宜帝才从书房出来,在洛凭渊的搀扶下乘轿离去。他虽然极力想表现得若无其事,但步履踉跄,一向挺直的背脊也佝偻下来,一眼望去,如同骤然苍老了十多岁。   隔日宫里传出消息,陛下有恙,卧床不能起身。因为病势比较沉重,容贵妃和莲贵妃轮流照料,四皇子和五皇子也不得不入宫侍疾。   天宜帝病倒,一半是百般滋味交逼,以致急火攻心,另一半则是上一次生病还没有好利索。他在病榻上恹恹躺了几天,一时看见神情冷漠的琅環皇后,一时又是全身烧成焦炭,只余面容完好凄艳的韩贵妃,好不容易幻像散去,耳边又传来喊杀、怒骂和哀泣,寝殿里仿佛有无尽怨气交织充溢,映着血色与火光,盘桓不散。   皇帝知道是心魔作祟,性命攸关,也顾不得丢人了,向莲贵妃吐露了苦衷。反正有云王在,莲妃迟早会得知内情,而且她性格清淡少事,应能做到守口如瓶。   莲贵妃听了帝王心事,默然半晌,点头应承:“臣妾会在芷汀宫中为皇后娘娘设下灵位,代为祭祀,早晚祝祷;再让家人延请高僧大德,暗中用陛下的名义告慰娘娘在天之灵,圣上可以放心。”   她想了想,又轻声劝道:“碧海澄心虽无法可解,但宫中还有缓和寒毒发作的药物,陛下不若一并命人送去给大皇子,让静王殿下安静养病,做些想做的事,与陛下也能彼此相安。”   寝殿中帷幔严密,又加添了许多暖炉,宫女内侍个个汗流浃背,天宜帝却仍然觉得寒冷。这该是两败俱伤罢,他颓然长叹一声,心中十分惨淡,再也提不起一丝争胜计较的念头。   同一时间,静王府澜沧居外,洛凭渊站在寒风里,手中象征性地握着一根荆条。他已经是第三次前来负荆请罪,前两回直接被赶出去,今天好容易进了主院,但目前仍然不像能得到原谅。   天上零星地飘下雪花,他往手心呵着暖气,想着多站两个时辰,苦肉计说不定就能奏效。   如同料到了他的心思,室内传来脚步声,门扇开了一线,秦肃沉着脸出现:“回去吧,主上不想见你。”   “阿肃,”眼看房门又要合拢,洛凭渊急忙抢前一步用脚抵住,“皇兄心情好一点了吗?小绫也不见影子,你们好歹帮我求个情!”   关绫已经被静王派到了云王府,在彻底帮忙训练好影卫前不准回来。秦肃看一眼满脸写着央求的宁王,眼里似乎掠过了隐约的笑益,简单地说道,“回去吧。”   天寒地冻,洛凭渊小心翼翼地敲着再度紧闭的大门,委屈地说道:“皇兄你消消气,我下次不敢了。我就是觉得,皇兄可以不认父皇,但是父皇不能不认皇兄啊!” 第一百八十二章 凡世悲喜   年关临近的时候,三司会审最终定案,自已故皇后江璧瑶以下,琅環左使江恒远、右使萧夙玉,连同下属琅環十令,包括于边关韶安、昭关殉国的千百英杰义士,过往多年中死难的琅環子弟,冤情终得昭雪。   首恶韩素宜、魏无泽、薛松年均已身死,韩妃的兄长,即原安远侯曾参与昭关城内陷害横刀、凌虚二令,虽非主谋,但诬白为黑、欺君罔上,兼之另犯有多桩相关罪行,判决腰斩弃市。韩式族人为虎作伥,经查实或斩首或处流刑,余者贬为庶人。薛松年家中人丁不旺,独子年纪尚轻,并无恶行,因此仅削职为民,永不叙用。   钦命要犯戴士发、姬无涯、温天笑判决腰斩,刘可度斩首;邵青全判杖四十,监十年。   闵家家主闵存正勾结匪首,意图对抗朝廷政令、为祸一方,着杖刑八十,流配岭南;原昆仑府、幽明道多名江湖恶徒斩首示众;朝野之中,另有依附太子一党、戮害忠良的帮凶数十人,因静王无意株连,故依所犯罪行或斩或流,大多罪未及家人。   腊月中旬,刑部、大理寺、御史台将判书上呈天子,继而登载于邸报。三日后,第一批勾决要犯被推至法场处刑,邹培盛亲自前往监斩,眼见人头滚滚落地,围观百姓无不称快。   此外,刑部并未因忙于三司会审,就放松了对二皇子洛文箫的审理,或者说,废太子的作为原本就与琅環旧案关联密切。结党乱政、暗通敌国、勾结贼匪、私下募军,条条皆是大罪,洛文箫曾经权重一时,他的彻底倒台也牵连了部分早先投效东宫的臣子甚至公卿。好在,从年初起,皇帝已然或贬谪或罢免,逐步削弱二皇子的势力,故而废太子案并未在朝中引起动荡。   鼎剑侯林淮安动用东南水军,支持二皇子和匪首魏无泽私蓄死士,乃是重罪,加上为了功名富贵,长期隐瞒林淮泰受命谋害琅環义士的真相,也构成欺君之罪,本应难逃一死,但一来由于丹阳公主与林辰的婚约,他已是宗室姻亲,二来主动坦诚过错,为平反冤案有所贡献,最终被判削去官爵,流放到八百里外的州府临清。   临清是洛城到南方的水路中转之地,人口稠密、往来便利,繁华之处虽不能与扬州、苏杭相比,但已是难得的理想地点。天宜帝恼恨鼎剑侯在朝会上反水,本来就算不流放三千里,少说也得二千里,还是皇亲和臣子们大力求情,才争取到从轻发落。   林府上下自然有一番离别和感伤,林淮安在刑部经历了问讯、对质、过堂一系列过程,将所知实情悉数交代,反而坦然了许多。在腊月小年到来前,他就辞别了家人,在几名差役的押送下踏上了去往临清的路途。或许过得几年,林辰立功求得恩旨或再逢大赦,他仍能够回京与家人团聚。   至于对二皇子和三皇子的处置,刑部不敢擅专,将案情整理清楚后就移送至宗府司,皇帝的儿子,还是交由陛下自个管教比较好,身为臣下只负责在旁边看结果。   天宜帝的病情才有起色,看过转呈上来的文书,又气得差点再病一场。除了没有逼宫篡位,洛文箫可以说将一名皇子能犯的罪过都犯全了,而从他在东宫里的言行来看,也未必没有谋反的心思,只是条件所限无力实施而已。   但刑部也在文卷中不止一次注明,二皇子的言谈举止,时有颠倒错乱、甚而暴躁失常之象,疑似患上了疯症,宜及早延医调治。   气怒归气怒,天宜帝不得不强打精神思量,他起初怀疑二皇子是故意装疯,但继而又想起,韩贵妃在阴谋失败软禁之后,也是日渐疯癫,最后甚至放火烧毁含章殿,连自己也一并烧死在里面。有母如此,洛文箫保不准也是真疯。   相形之下,三皇子犯下的过错至少显得较为正常,无非是贪财又贪权,充当爪牙替太子敛财争权,到头来太子需要有人顶罪,来了个反咬一口。洛文箫勾结敌国和魏无泽的那些行径,并没有证据表明安王也知情或涉入。   皇帝如今元气大伤,只觉得闹心无比,没精力深思熟虑,不久就降下了旨意。废太子洛文箫倒行逆施,罪在不赦,着禁足于白云山别宫,终生不得回京。   白云山距洛城约莫百余里,骑马一日可至,别宫虽年久失修,但附近有京营长期驻守,不失为一处安置废太子的稳妥所在。   皇帝出于种种考量,终归没有要洛文箫的性命,但终身幽禁无人问津,对于野心勃勃、曾经距离帝位仅一步之遥的二皇子而言,怕是比死更加难熬。   三皇子的处罚要轻得多:从即日起回府禁闭,并派五百禁军驻守,不得出府门一步。   洛凭渊得到消息,赶去安王府,恰好看见宗府司的车马停在门前,依旧瘦骨伶仃的洛君平扬着头,推开守卫从车上下来,一群家眷哭哭啼啼出来迎接,又被奉旨护送的几名主事将官客客气气地一并请了进去。下马之际,宁王感到洛君平投来一瞥,但随即就神情倨傲地偏过头去,似乎并不想与自己说话。   对于求仁得仁的安王而言,或许这就是最后的骄傲。洛凭渊远远目送,终是没有上前。   安王府的红漆大门随即从外面上锁,贴上了代表皇命的封条,仅在后墙边留一道窄窄的边门运送食物用品。持枪执戈的禁军兵卒在周围巡哨走动。   圈禁的期限是多久,三年五载、十年八年,亦或是更长?一切端看皇帝的想法和心情了。   宁王殿下近来的日子也不是很好过,他坚持要滴血验亲,被天宜帝在心里重重记了一笔不说,静王醒转后甚是气恼,连着给了好些天闭门羹吃。户部政务不能耽搁,加上琅環旧案和废太子案需要照应的收尾事项也相当不少,一时间忙得他应接不暇,很有几分狼狈。   所幸随着年关迫近,各处官署府衙都停下了运转,未完的公务留待来年。洛凭渊终于松了口气,也是在这个时候,江晚璃与朱晋、关禅一行自水路行来,抵达了洛城。   琅環旧案重审的讯息早已在江南沸沸扬扬,琅環子弟无不欣喜万分,许多经历过当年变故磨难的下属禁不住泪流满面;武林也为之震动,各大门派纷纷向怀壁庄道贺。只是欢欣之情中,不可避免地带有悲痛和惋惜,谁都知道,即使竭尽了全力,琅環并未能寻获为宗主续命的雪蔓青果。   江晚璃惦念着表哥的病情,京城方向喜讯频传,但提及静王时却都是含糊的“尚好”、“平安”,让人愈发焦急揪心。堪堪到了十一月末,她再也无法忍耐,决定立即启程北上。朱晋等人见劝止不住,也一同动身前来。   为了防止变数,静王府对寒毒解去一事秘而不宣,连慕少卿给心上人写信都不敢透露,唯恐途中有失,导致消息走漏。而今亲近下属们到了洛城,洛湮华自然不再隐瞒,将情况如实相告。众人均是大喜过望,江晚璃半年来担足了心事,想不到绝望之后尚有柳暗花明,一时悲喜交集,抱着表哥大哭了一场,看得慕少庄主酸溜溜又好生羡慕。   除夕夜晚,宁王循例入宫领宴席、守岁,大年初一到含章殿祭祖。宫中虽然也如往年一般张灯结彩,但不知是由于皇帝才大病初愈、精气神尚未复原,还是往年必定在座奉承的二皇子、三皇子已成有罪之身,尽管众妃嫔和几位王爷极力说笑凑趣,容贵妃更编排了歌舞,天宜帝仍旧意兴阑珊,在华贵袍服的映衬下,他的脸色愈发显得灰暗苍老。气氛始终热闹不起来,一场宫宴早早便散了。   而静王府中,大家却聚在一起,过了一个格外温馨而安适的年。宁王也赖在含笑斋小住数日,每次走近澜沧居,看见洛湮华执卷闲坐,朱晋、郁岚和慕少卿在厅中谈论刀法剑式,隔壁传来徵羽、挽音两位令主拨动琴弦的清音,心里都有一种宁静的惬意,过往一年积累的紧张都得到舒缓。   元月初十,丹阳公主出嫁,鸾轿自重华宫栖凰门抬出,从朱雀大街到龙骑将军府,沿路挤满了沾喜气看热闹的百姓。不少人高谈阔论,描述公主的无双美貌,又回顾起去岁的洛城比武,各路年少俊杰云集洛城,将北辽、夷金武士打得落花流水,大彰国威。洛凭渊奉旨送亲,骑着乌云踏雪,耳边充盈兴高采烈的议论声,心中不胜感慨。他知道,皇兄今晚也会亲自到将军府,为林辰和雪凝来之不易的婚事饮一杯喜酒。   如果说有什么能抚平创痛,冲淡绵绵无尽的恩怨与感伤,眼前的一切无疑是很好的。   新年伊始,万象更新,上元节三天灯会过后,天宜帝终于勉强振作起精神,恢复早朝,任命大学士李辅仁为辅政,着手重新把握朝纲。   一败涂地归一败涂地,日子还得接着过。只是经过一波三折,他的体力和心气已大不如前,又不愿在朝臣公卿面前露出疲态,唯有常常召御医开方进补。   皇帝也算痛定思痛,他觉得云王和宁王之所以胆大妄为,除却年轻气盛,没有家室也是重要原因。云王妃已过世三年,而宁王压根就尚未娶妃,若是给两个逆子各指一门亲事,有了家小牵挂,想必能稳重消停一些,不至于一味找麻烦不听话。他于是双管齐下,一方面踏足冷落已久的后宫,宠幸年轻妃嫔,希望多多生育子嗣;另一方面,将事情交代给容贵妃,嘱咐尽快给四皇子和五皇子各自择定姻缘,争取早日完婚。   容贵妃领会圣意,自然不敢怠慢,她本想做得稳妥些,先与莲贵妃通气,暗中物色,挑选出几位比较适合的名门闺秀人选再说,谁知才召了两位小姐喝茶叙话,风声就不胫而走,经兰亭宫宫女证实,洛城官场顿时为之轰动。上至超一品王宫贵胄,下至从七品在京小官,举凡是有女儿的官宦人家无不怦然心动,继而各显神通寻找门路。   短短两天,兰亭宫门庭若市,单是受自家亲族委托来说项的后宫妃嫔们就足以踏破门槛,还有宗亲和朝臣家的女眷,甚至较有脸面的内侍和女官也加入其中。一时间,通过不同途径送来的闺阁少女画像堆满宫室,附带无数贵重礼物,探听消息的、攀亲走关系的,旁敲侧击的、直接推荐的,各种明示暗示层出不穷,相当一部分人又跑去芷汀宫讨好莲贵妃。   宫内如此,宫外更不会寂寞。数日之间,洛城画师的身价猛涨,有些名气的更是一画难求。不少大户人家不惜花费重金,务求将自家女儿的容姿神韵展现到淋漓尽致。   也怨不得群情激动,洛城的贵妇夫人、高门千金等待这一天好久了,想一想云王和宁王的人才品貌,再想想这二位贵不可言的身份和极可能无可限量的前程,放过千载难逢的良机岂不是对不起自己。况且两位皇子目前身边都没有女眷,而按照禹周的规制,一位皇子可以纳一名正妃,两名侧妃,使得官职低一些的臣子也看到了希望,自家的漂亮女儿当不上正妃,侧妃也足够理想啊!   接下来,小道消息满天飞,宫里的内侍和宫女被塞了银子,就半真半假、花样翻新地往外透露情报,娘娘们今天又观看了几幅画像,中意谁家的小姐,准备向四皇子和五皇子推荐谁;再过两天,连候选名单都冒出来了。   兰亭宫和芷汀宫都备受困扰,送来的画像仍在不断增加,莲贵妃直接命令宫女关门谢客,容贵妃也是措手不及,甚为头痛。赐婚虽然是美事,但关系到皇子的终身幸福和宫内宫外的人情世故,一个处理不慎,,怕是后患不小。   容贵妃如今协理后宫,儿女双全,荣宠富贵已到了顶点,日子过得称心如意,可不想无端增添烦恼。要不要顺势办个游园会,将洛城的官家小姐和年轻才俊们都邀来,请四皇子和五皇子自行挑选呢?   她同回宫探望的女儿商议,被洛雪凝一口否决:“母妃,我知道您是想面面俱到,但是四皇兄和五皇兄都是什么脾气!五皇兄还好一点,四皇兄会肯参加游园会挑姑娘?只怕劳师动众折腾半天,他们一个也不肯来,岂不是更加难办?”   她见母亲仍然不明所以,索性说的再直白些:“父皇犯糊涂,母妃怎么也跟着糊涂,四皇兄的婚事当然是由莲妃娘娘做主,根本不用我们伤脑筋,至于五皇兄,您不先问问人家自己的意思?”   容贵妃是被连日来女眷们的攻势搅得发晕,闻言立时醒悟,将云王的婚事彻底交给莲贵妃,不管在皇帝还是其他人面前都说得过去,自己还落下了人情。   而宁王……她疑惑地问道:“你是说那个杜家的姑娘?但她的家世低了些,而且五殿下回京也好几个月了,没听说有什么动静。”   “所以说,要先问问清楚啊。”洛雪凝抿唇一笑,慢慢说道,“我总觉得,五皇兄待她有些不同,如果当真要娶妃,说不准就是这杜家的小姐了。”   外间热闹非凡,洛临翩和洛凭渊自是有所耳闻。两人碰面时俱感无语,明白是将皇帝老子惹得狠了,预先连征兆都没有就事到临头。从目前的情况看,想拒绝也很难找到理由。   云王习惯了府中清静,十分不情愿,被母妃劝说几次才勉强点了头,但是为三岁的小世子着想,只同意娶一名侧妃。他的前王妃是翰林院长史顾宏声之女,因难产早逝。或许是希望能通过书卷气冲淡儿子身上金戈铁马的杀伐煞气,莲贵妃定下的侧妃人选仍是顾家的女儿,虽非嫡出,但知书识礼,娴静婉约。   而宁王这边,就比较迷茫了。从去年年初起,洛凭渊的脑子就被纷至沓来的三国比武、试剑大会、清丈田亩,尤其皇兄的病情和解药等等,塞得满满的,压根分不出一丝心情顾及其他。而今他将满二十一岁,天宜帝在这个年龄已经有了两个儿子,废太子、安王和云王成婚也都在十七八岁,自己已经算是很晚了,但他仍旧感觉突然,未曾做好准备。   洛凭渊没有亲厚的女性长辈,容贵妃那边虽然关系融洽,毕竟是隔了一层,所以他唯有像遇到其他困扰时一样,去静王府寻求指点。   有几分窘迫是难免的,从前被揶揄,宁王殿下还能理直气壮地反驳:“皇兄都尚未娶妻,怎能轮得到我?”但今时肯定是不同往日了。   洛湮华却没有像过去那样逗他,而是沉吟着问道:“得知父皇要赐婚,你最先想起的是谁?”   “自然是皇兄。”洛凭渊不假思索地答道。他第一个念头的确是,皇兄听说后会有什么反应,又会给自己怎样的建议。   “我是说女孩子。”洛湮华哭笑不得,“既然赐婚已成定局,那么凭渊想到的第一个姑娘是谁?或者说,你觉得,我会向你提起哪家的小姐?”   洛凭渊沉默,他当然懂得皇兄的言外之意,距离在顾弘声府中碰见,时间已过去了一载有余,但他并不曾忘记那个皇觉寺中瑟瑟发抖的少女,鼓足勇气进宫,在大殿上为自己陈明真相的杜棠梨。他将杜家置于保护下,而今无论洛文箫还是昆仑府都已不再构成威胁,但下一步该如何,却迟迟没能想清。   杜家显然是知礼而本分的人家,安静地接受一切安排,从未提出过逾矩的要求。只有在动身下江南前,宁王曾经收到一份简单的程仪:两坛十五年陈的状元红,一篮自家烘制的柿饼,以及两双布鞋。   所有的少女都像谜一样,洛凭渊到现在也弄不明白,杜棠梨是如何晓得自己的尺码,做出针脚绵密又舒服的鞋子。不过,就如静王曾说过的,她是个很好的姑娘,既然一定要成婚,那么比起其他匆匆一面或素不相识的女子,无疑更让自己愿意尝试接受。   然而,他又不能不感到顾虑。若非阴差阳错被姚芊儿带到皇觉寺,卷入韩贵妃的阴谋,杜棠梨本应一直过着平静无争的生活,与自己毫无交集。洛凭渊不能确定,一旦进入宁王府,面对规矩繁多又较为复杂的环境,她能否适应。或许,设法为杜蘅谋一个外放的实缺,再通过容贵妃为杜棠梨指一桩门当户对的婚事,有自己照拂,小富即安,自由自在,才是最适合她的方式。   “也不必一时三刻就做决定。”静王悠然啜着清茶,见他久久不语,微笑说道,“没想好的话,何妨先去一趟兰台?” 第一百八十三章 海棠依旧   史官杜蘅带着家眷住进兰台,已经是一年多前的事了。除去去年经吏部考评,循例官升一级,为从六品,他和家人的日子可以说波澜不惊,没有什么变化。如果一定要找出值得言说的地方,大概是曾经围绕着杜棠梨的关注越来越少,终于趋近于消失。   在顾长史府中遇到宁王,继而迁入兰台后,杜棠梨一度接到了许多来自宗室贵妇、公卿小姐的邀约。五殿下难得会关照一名女子,这位杜家的小姐简直太幸运了,说不准就会飞上枝头。众女眷于是争相表示亲善,及早笼络结交。有一两个月的时间,杜棠梨每天都在为必须出门赴约而发愁。她实在不喜欢置身于好奇探究的目光里,那些有诰封的夫人,衣着华丽的郡主、县主,一个个表现得友善和蔼,有的比姚芊儿还会做人,杜棠梨却能察觉其中别有用心的审视,时而流露的弦外之音,热情背后隐隐的敌意与不屑。她们仿佛从不放过机会暗示:你根本不适合也配不上五皇子,还是回到自己该待的位置去吧!   按理说,杜蘅的从六品虽然不高,却也不算芝麻绿豆的小官,如果能得到一份实缺,出京放外任,还是很有作为的。然而京城高官王侯遍地,杜大人出身平平,一无实权,二无外财,加之不擅结交人脉,仅守着一份俸禄供养家小,当然不被放在眼里。   杜棠梨也的确再没能见过宁王,只通过父亲偶尔漏出的口风,以及应约时听到的女眷们议论,断续地得知一些消息,他应该是非常的忙,比从前更加深得重用、备受瞩目。杜棠梨接到的邀帖渐渐少了,而每一次不得不出门,受到的接待也有了冷淡怠慢的迹象。果然,五殿下不过是一时心血来潮而已,否则就算再忙,也不至于迟迟没有表示啊。   或许唯有丹阳公主的态度始终如一,皇觉寺事件发生后,洛雪凝不仅派内侍送来许多贵重衣料,而且隔一段时间就会邀她进宫叙话,一起到御苑去看小鹿,着实挡去了不少冷言冷语。杜棠梨能感觉到,公主是真的将自己曾经为宁王作证的事放在心上,有意给予帮助。她也曾一次次回想起静王洛湮华,尽管只是夜晚马车上的匆匆叙谈,却令她永难忘怀。宁王身边,是有真正关心爱护他的人的。   当外间发生的惊涛骇浪透过兰台的高墙传入,夜半被重华宫内的中鼓惊醒,或看见宫中含章殿方向火光冲天的时候,杜棠梨常常感到难过,她希望自己能做些什么,哪怕帮一点忙也好,但不管静王、宁王还是丹阳公主,都是那样遥不可及,她实在太渺小,力量也太微薄了。   杜棠梨能够付诸行动的,也唯有瞒着父亲溜出家门,站在靖羽卫校场的擂台下,看着宁王在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中大败北辽高手。能达成这一点小小愿望,还多亏遇到了曾在静王身边见过的那位黑衣青年,否则凭她和丫鬟沁画两个,连校场都休想挤进去。   至于洛凭渊收到的两双布鞋,过程就更是偶然。杜棠梨第二次被邀进宫时,洛雪凝正在绣一双鞋垫,笑着说是给五皇兄做的。当时也不知公主是有心还是无意,茶点用到一半,突然记起一件要紧事,匆匆起身去主殿禀告容妃,将客人暂时撇下。杜棠梨独自坐在宫室内,四周无人,她鬼使神差地拿起快要绣好的精致鞋垫,飞快地用手指量了一下尺寸,心砰砰地跳个不住。   在家里穿针引线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很荒谬,但手中的针线却忍不住愈发绵密细致,抽出每晚临睡的时间,做完两双才罢手;最后,将鞋子妥帖地收好,与当初的糖荷包放在一处,并没指望能送出去。   杜蘅的性格严谨而略嫌古板,搬入兰台后对家宅管束得尤其严格,既怕家里人生出非分之想,言行不当招惹是非;又担心女儿白白抱着希望,到头来受到伤害。但是当姑妈发现了杜棠梨藏起的鞋子,悄悄地告知时,杜蘅却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一句话也没说。再过不久,宁王即将奉旨下江南,杜棠梨就发现自己用作念想的布鞋不见了。她默不作声,悄悄地找了好几天,才知道居然是被父亲拿走,凑成一份程仪送去了宁王府。   中秋过后,五皇子回京复旨,安静了一段时间的杜家又开始有访客登门,杜棠梨也收到了宫候小姐们久违的请帖,不过数量和热情程度都远不及一年前,应该主要是出于试探猜测。杜棠梨推说身体不适,全部谢绝,一次也没有赴约。她觉得好笑,同时也有一点委屈,宁王明明是为了安全考量才让她全家暂居兰台,除此之外从未给过任何承诺,结果所有人都看成别有深意,害得她枉担虚名,动不动就被人找麻烦、看笑话。但比起这些小情绪,她心里更多的是担忧,因为即使消息闭塞如杜家,也断断续续听到风声。静王殿下病重,与皇帝之间的矛盾日益尖锐,宁王也抗旨延缓归期,洛城的空气里弥漫着紧张不安。   杜棠梨有时会不自觉地出神,她只是一个小人物,但正由于什么也做不了,才会置身于被保护的羽翼下,得以苟安。而众人仰视的皇子、公主,甚至权操生死的皇帝,他们却有着无尽的烦恼重负,身周常常危机四伏。   果不其然,五殿下一回京就受到申斥,请辞了靖羽卫,据说圣上对他的立场很是不喜。再然后,朝野中掀起了轩然大波,杜蘅虽绝口不提,但家中的陈嫂买菜回来,总能眉飞色舞地说上一大篇最新传闻。   一连几个月过去,与宁王有关的访客和请帖已经彻底归于沉寂。年节将至,杜蘅在一个夜晚将杜棠梨和姑母叫到内室,郑重地宣布了决定:“住在兰台是不得已的权宜之策,而今凶徒伏诛,已经没有危险,我准备年后就择日辞官,一家人回乡里去。”   “回乡,官不做了?”姑母怔忡了一下,为难地说道,“回去倒是也好,但仲儿怎么办、学堂才念到一半,莫不要耽搁了读书。”   “我拜托了京中同年,仲儿可以暂时寄住,将学业完成再回乡应试。”杜蘅坚决地说道,“做人要知进退,我们得到的照顾已经不少,也该主动离开了。”   杜棠梨什么也没说,默默回到自己房中。过了年,她就要十八岁了,三年孝期余下不到一年。她明白父亲的苦心,继续留在京中,恐怕很难寻到适合的亲事。   泪水慢慢地盈满了眼眶,先前,虽然只是送去一份薄薄的程仪,但已经是父亲舍去脸面,能够尽到的最大努力,自己本就不属于那个世界,是应该收起胡思乱想,回到现实中了。   新年来到,元月还没过完,陛下要为四皇子和五皇子指婚的讯息就成了众所瞩目的焦点,当大半个洛城的后宅都在打探消息、暗中较劲时,杜家却异常平静。杜蘅忙着将两年来负责编纂的书稿整理修订,准备三月就递交辞呈,杜棠梨对闺中朋友写来的信笺付之一笑,忙着帮姑妈清点衣物、收拾细软。   她自觉已然心如止水,直到几天后的一个下午,正在房中整理计划带走的书册,门外突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跟着“哐当”一声,应该是哪件摆设被撞翻了,沁画还在一路边跑边喊:“小姐,小姐!”最后跌跌撞撞推开房门。   沁画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没规矩了?杜棠梨皱眉,本待好好说这丫头几句,就见沁画满脸的不敢置信,几乎要喜极而泣:“小姐,出大事了!宁王,五殿下派了人来投帖,说,说他要见你!”   实在太突然了,杜棠梨震惊地站在原地,手里握着一本柳河东集,先是以为自己听错了,而后又怀疑沁画在说梦话。但是姑母也紧跟在后面进了房,看上去同样慌张激动,一叠声地念叨:“快叫陈嫂去买点心,家里也得打扫干净,可不能失了礼数!还有棠梨要穿的衣裳……”说着说着就开始擦拭眼角,“好侄女,你、可要出头了!当初你娘生你的时候,房外的树上飞来一只五彩斑斓大鸟,待了几个时辰都不走,镇上好多人都瞧见了。大姑就知道你命中注定要做贵人!”   从未登门的宁王,在即将选定未来王妃的档口提出要见杜棠梨,即使是傻子,也能想明其中意味。   杜棠梨怔了片刻,但觉一切都很不真实。她好不容易才说服自己放下,将过往的思念和希冀永埋心底,也相信一定能做到安之若素。但是从未主动找过她的五殿下,却在父亲即将辞官的时候出现了,自己刚刚才下定的决心、辛苦维持的平静,眼看又要被打破。而将来,将来会怎样?她真的应该去争取姑母口中的“出头”,进入那个尽管人人称羡,实则必然风云诡谲,处处充满心机谋算的世界吗?   由于正式登门必然会带来一些不必要的麻烦,宁王殿下与杜棠梨的会面地点并不在杜家,而是定在位于兰台西面的一处六角亭台,位置较为偏僻,尽可能不引人注目。天气尤自寒冷,为了杜家小姐的声誉着想,亭子周围用薄纱挡风,当中放置暖炉,从远处能够看到隐隐绰绰的人影。   早朝结束后,洛凭渊就换上便装,只带了四名侍卫,从宫城内的侧门进入了兰台。他的思绪一半还停留在政务上,另一半则依旧在踌躇摇摆。先见一面,静王的建议无疑是有道理的,但直到此刻,他仍然不确定自己要对杜棠梨说些什么,又是否能通过短短一会找到答案。   立春才过,园中的池塘与太液池水脉相连,尚未完全化冻,但岸边泥土已微微渗入湿意,透出了几许早春的气息。可以想见,过不了几日,就将柳条绽绿,桃花含苞。   兰台是修史之地,文墨汇集,既编纂前朝史料,又记录帝王起居和朝中、地方要事。沿着小径走过署衙和几处宅邸,绕过错落的假山树木,洛凭渊望见了略显陈旧的红漆六角亭,乳白的薄纱在风中浮动,身着湖水绿色衣裙的少女等在亭前,如同春日里初绽的柳枝。年余不见,她略略长高了一点,愈发显得亭亭玉立,脸庞秀丽,杏核形的眼瞳清伶如水。   宁王有短暂的恍惚,依稀宛然,就像时光回到当初,他又见到了才十七岁的青鸾。   直至到了近前,杜棠梨屈膝行礼:“见过五殿下。”他才倏然回神:“不必拘礼,是我到得晚了。怎么不进去取暖?”   “臣女也是才到。”杜棠梨轻声说道。实际上,她已经站了好一会儿,只是独自坐在白沙飘飘的亭中委实尴尬,她宁愿在外面等待。   少女白皙的瓜子脸庞略微低垂,目光中有浅浅的羞涩,依旧如初见时一般清澈见底,毫无矫饰,洛凭渊心里掠过了酸楚和一丝歉意,那个有着同样乌黑的杏核形眼瞳,在最孤寂无助时陪伴过自己的女子已经永远埋骨江南,而面前的杜棠梨,她不是无依无靠的青鸾,不是命如漂萍的裴素雪,自己将她带入是非纷争之中,却始终犹豫而疏离,若没有皇兄和雪凝看顾,怕是还要多受不少委屈。   两人一同拾级而上,在亭中落座。杜棠梨觉得,宁王像是变得与从前不同了,又仿佛什么也不曾改变,依旧挺拔卓秀,风采迫人,然而他身上那种独有的凌厉锋锐似乎已于不知何时收敛起来,犹如宝剑藏匣,不再轻易出鞘。   “听说,殿下一直奔走辛劳,少有停歇,要多保重身体才是。”她低声说道。   “我很好。”洛凭渊微笑,看着她略显局促又关切的神情,忽而起了几分促狭,“不过么,先前下江南时带去了两双布鞋,如今都已经磨破了,我本来以为还会有新的,却至今未能等到。”   杜棠梨的脸红了,堂堂皇子殿下怎么可能缺鞋穿?她再一次暗暗埋怨父亲自作主张,但不知为何,心里又有一点点甘甜。   “殿下若是喜欢,臣女还可以缝制。”她鼓足勇气说道,“但洛城之中,心灵手巧又乐于效劳的高门闺秀不知凡几。无论出身家世、还是诗书才艺,臣女不过是泯然众人而已。殿下真的在意棠梨送出的区区几双布鞋么?”   洛凭渊默然片刻,才缓缓说道:“若然全不在意,我又为何要来?”   回忆似水,一幕幕流过心间,无助落泪的青鸾与而今的杜棠梨,皇觉寺血漫佛殿,恬园风雨凄凉,交织的往事里有自己和皇兄的曾经。此情此景,宛若宿命重回起点,他竟有些百感交集。   “棠梨,”他说道,“去岁离京后,在江南发生了许多事,你可愿听我讲一个故事?”   宁王与杜棠梨单独见面,杜家的姑母和贴身丫鬟沁画既欢喜又不放心,两人不敢靠近,一直远远地张望。   亭中的两人侧面而坐,距离既不很近也不远,快一个时辰过去了,叙话却还没有结束的意思。   “姑夫人,情况不对,小姐好像在哭!”沁画焦急起来,“五殿下一定是欺负小姐了,怎么办,小姐很伤心的样子!”   从她们的位置望去,杜棠梨低垂着头,正在用手帕拭泪。姑母心里七上八下,难道五殿下前来,并不是为了结亲,而是要当面话别?还是侄女说错话引得殿下不快了?她没指望杜棠梨能当上正妃,可是看样子,怕是连侧妃也属奢求。   “你这丫头,怎能毛毛躁躁乱说话。”她极力沉住气,“殿下与棠梨有旧,就算我们高攀不起,总不至于惹来祸事!杜家清清白白,大不了按原定计划回去家乡镇上,仍旧是体面人家!”   “是,姑夫人说的是。”沁画连忙点头,手中却紧张地绞着帕子。杜棠梨性格柔中带韧,一向都有主见,即使受了委屈也极少落泪。沁画觉得,不是自己虚荣,而是小姐真的很喜欢宁王殿下,痴心错付的话,不知要伤心多久;而且,受了那么多嘲讽闲气,她真的很不甘心,好想狠狠地往那些趾高气扬的公侯小姐们脸上甩几个耳光啊!   又等了约莫一刻光景,洛凭渊与杜棠梨站起身,沁画看见小姐福了一福,五殿下似乎又交代了什么,才转身出了六角亭。分散在周围的侍卫们立即聚拢,跟随离去。   “棠梨!”“小姐!”姑母和沁画急忙三步并作两步赶上前。杜棠梨慢慢地从亭中走出,她脸上的泪痕已经拭去,但眼睛红红的,显然是哭过,而且一副神不守舍的模样,步下台阶时还脚下一滑,险些踉跄踩空。   “究竟出什么事了?”姑母连惊带慌,声音都是颤抖的,“侄女儿,你倒是说话啊!好端端的怎么会得罪了五殿下?不说清楚,我……你爹爹如何设法补救?”杜棠梨反应过来,看着六神无主的姑母,意识到自己一直在走神。   “什么事也没有。”她轻声安慰,“殿下并不曾生气,过几日,或许还要登门拜会父亲。”   “那……那……”姑母体会她话中的含意,犹如从谷底升上云霄,又不敢马上相信,结结巴巴地问道,“殿下他当真要……”   “我们先回家。”杜棠梨道。她的思绪依旧沉浸在适才听到的内容里,但觉一股悲怆盈满心底,全然感受不到家人的喜悦。洛凭渊当然不可能把江南之行所有的情况尽数相告,只是讲述了关于青鸾的部分。从十年前亲近侍女在长宁宫失踪,导致对皇兄种下心结误会,到杭州城中青鸾自尽身亡,不明真相下终于铸成大错。他相信杜棠梨不会说出去,更何况,皇兄和青鸾承受过的无尽痛苦,为外间所知也没什么不好。   对于自小过着宁静生活的杜棠梨,这段出自宁王之口的往事实在过于沉重,华丽的宫帷背后,人心残酷险恶竟至于斯,正因曾经历过皇觉惨案,她心中的震撼与痛切才更加无以言喻。   杜蘅今日特地告了假,并未去官署,一直在书房等消息。见到女儿回来,他立时禀退旁人,询问见面情形。   “五殿下说,他目前能做到的安排有两种,”杜棠梨望着父亲强自镇定又难掩焦灼的神情,静静说道,“一是离开京城,缔结门户相当的姻缘,安稳度日;二是通过贵妃请圣上指婚,进宁王府,问我愿选哪一种。”   她顿了顿:“殿下还说,让我们不必有顾虑,可以考虑后再做答复,不论如何决定,他都会尽力成全。”   杜蘅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在他听来,两条路都远远好过辞官归里,万万想不到,宁王顾全情分,竟给出了如此大的余地。他已经四十多岁,多年来埋首史籍,对自己的仕途早已不存多少期望,最看重的还是一双儿女平安顺遂。如果杜棠梨嫁入宁王府,自家寒门小户固然有了靠山,但是公侯之家尚且深似海,何况是王府,女儿做一名侧妃,就算锦衣玉食人前风光,头顶必定还有个正妃压着,周围人事复杂,谁能料到将来是福是祸呢?   倘若洛凭渊直接表态,要确定婚事,杜家必然欢喜接受;但目前还有另一种显然也不错的选择,杜大人不免患得患失,举棋不定起来。他思量半晌,迟疑着开口:“那么,你可有什么想法?”   杜棠梨抬起头,脸庞微微红了,乌黑的眼瞳却闪着前所未有的明亮光彩:“终身大事,理应听从父亲的意思;然而若问自身所想,既然五殿下想让棠梨陪伴身侧,女儿愿入宁王府。”   她顿了顿,“无论将来如何,都无怨无悔!”   坐在亭中倾听往事时,不知为何,杜棠梨再一次回忆起了唯一见到静王时的情景,想起皇长子如月光照在流水上一般的沉静微笑,以及在看到自己的一刻,短暂的叹息与惆怅。久别初见的宁王,为何会专程讲起素不相识的青鸾?就像姚芊儿,明明她们彼此陌生,无冤无仇,为何偏偏要处心积虑,选中了自己同赴皇觉寺呢?缘起缘灭,所有一切,是因为青鸾么?   冥冥之中,仿佛有一条无形的线索牵引着命运,将她引向宁王洛凭渊的身边。   这一刻的决定对错与否,杜棠梨不能确定,但心中渴望是如此强烈,不容违逆。今天过后,她再也做不到佯装平静,再也无法若无其事地让自己放下。纵然对未来茫然恐惧,她依旧只想留下来,即使只能给予一点陪伴,一丝安慰,也会心满意足。   杜蘅心情复杂,却并不意外:“迈出这一步,可就没有回头路了,万一将来出什么事,爹爹也保护不了你。”   “爹爹放心,我晓得分寸的。”杜棠梨努力压住酸涩的情绪,拉住父亲的手摇了摇,“再说,就算另嫁旁人,难道就能保证一生无病无灾,事事称心如意?”   杜蘅长叹一声,也分不清是喜是忧,同时又不无欣慰。女儿是真的长大了,既然心意已决,自己还能说什么?   收到杜府的回信两天后,洛凭渊再次来到兰台,拜会杜史官。此时,关于宁王属意杜家小姐的消息已不胫而走,传遍京城。不过,就像杜大人一样,所有闻讯的官宦人家都认为,杜棠梨充其量就是名侧妃。五殿下重情重义,不忍弃之不顾,顺便也就娶了;而正妃位置依旧空悬,怎么也得留给三省六部的重臣千金或者公卿之女,希望依然在,大家继续使劲,不达目的决不能放弃。   众人所不清楚的是,从一开始,宁王就没有打算纳侧妃。而在皇帝眼中,最重要的是四皇子和五皇子答应早日成婚,至于挑选谁家的姑娘,在品行端正又合乎礼法的前提下,以不涉及朝廷重臣或世家大族为佳,最大限度避免像废太子一般结党,或是将来外戚专权,扰乱朝纲。除此之外,随便两个逆子愿意娶谁,皇帝懒得过问,免得再生波折。   天宜二十三年二月廿六,帝降旨,欣然诏曰:   翰林院修撰顾宏哲三女顾筠,秀外慧中,温良淑雅,堪为良配,今赐婚四皇子洛临翩,为云王侧妃。着礼部择选吉日,宜早完婚。   史官杜蘅之女杜棠梨,昔日有功于朝,更兼诚孝温谦,娴婉端仪,今赐婚五皇子洛凭渊,为宁王正妃,着礼部择选吉日,宜早完婚。 第一百八十四章 春风露华   暮春三月,奚茗画向静王提出了辞行。从天宜二十一年七八月至今,除却中途回过一次梦仙谷,他已在琅環宗主身边停留了一年半之久。而今洛湮华余毒清除,身体已无大碍,也该是告辞的时候了。   无论洛凭渊还是静王府中上下,都极为不舍,但梦仙谷主已然做出决定,总不好强留,众人唯有纷纷前去话别。   韶光明媚,前园山上桃花灼灼生华,已开得烂漫,洛湮华与奚茗画在府中信步而行,经过小荷初绽的湖畔,穿过繁盛的牡丹花海,在紫藤架处坐下小憩。   “看你的样子,气血还是跟不上。”奚谷主端详面色,显然不是很满意,但又不无感慨,“好在,总算像个活人了。有一阵子我真的以为要砸了招牌。”   静王不由微笑:“我感觉好多了,谷主尽可放心。”他觉得,以奚茗画的标准,自己但凡不能气色红润、行动矫捷,恐怕都会被视为病恹恹,如此评语已是极为难得。   “放心,”奚茗画望了他一眼,大概是想起了这位宗主过往的累累前科,无奈摇了摇头,“该交代的,我都嘱咐清楚了,你再认真将养个两三年,再来说‘好多了’。”   他停顿一下,神情转为严肃:“江宗主,身体是自己的,万万不可掉以轻心。你毕竟是险死还生的人,倘若现在不趁着年轻将元气养回来,到了四五十岁上,难免多病多灾、折损寿数,尤其要切忌积劳成疾,否则就算全禹周的名医聚在一起,也是无力回天!”   洛湮华含笑点头:“好不容易捡了条命,我自当珍惜。”   类似的告诫,梦仙谷主已经郑重其事地重复过好几遍,显然是担心他不肯安心养病,再度折腾出操劳过甚、一病不起之类的状况。实质上,就像破损的物件,再如何精心修补也无法尽复旧观,即使遵从医嘱调理得当,自己的身体也必然弱于常人,做不到复原如初。但他已经很满足了。   “下一步打算如何?”微风拂面,奚茗画环顾周围生机盎然的春景,“这府邸虽然不错,但时日一久,终会挡不住外间的是非,你难道就准备长留于此?”   静王默然,他当然明白对方话语里的未竟之意。人人都以为皇长子行将病重,不久于人世,短则一年半载,最长也拖不过两年三年,如果自己到时仍然好端端地活着,岂有不引人疑窦的道理?   滴血验亲之后,皇帝的态度确实有所缓和,先是遣吴庸送来了一瓶抑制寒毒的药丸,虽说实际上已经不需要,却免去了月中进宫做样子的麻烦;过年期间,侍读学士傅见琛又投帖造访,十分含蓄地表达了来意——圣上似乎有意将大殿下的名讳重新改回洛深华,但事关颜面,担心吃力不讨好,故而想先探问静王的意思,看是否愿意领情。洛湮华当即明确表示,用不着、没兴趣,陛下还是省省心罢。宫里于是没有了动静,然而几天前,却又冒出两名御医,奉旨带着许多药材补品来请脉。   林林总总,皇帝复杂纠结的心态可见一斑。洛湮华能够体会到,所有这些微弱的善意和让步,固然是出于确认了血缘,但内里真正的缘故,无非是天宜帝相信,自己快要死了。   为了避开是非和猜疑,安心养病,或者说,为朝局稳定着想,好像确实宜早安排,及时抽身。如果觉得金陵怀壁庄引人注目,那么江陵城中的江家故宅、洞庭萧家、苍山云堡,都是很好的去处,闲来不妨到翠屏山拜访寒山真人,登上君山与柴明品尝新茶;樊笼已去,处处皆有碧水青山,任由坐看云起,行至水穷。就是面前的奚谷主,也曾发出邀请,索性就一同启程,前去巫山梦仙谷。   “再等一等,尽量多拖延一些时日。”他说道,“眼下还不是时候离开京城。”   “也罢。”奚茗画并不意外,“现在就走,大家都愿意,唯独有一个人却必定要发疯。看来江宗主最放不下的,终归还是五殿下。”   他心中叹息,语气仍带着笑意:“既然这般挂心,前阵子何必天天命人将他赶出门,不知道的,还当你动了真气,要绝情到底了。”   “我当然是真生气,难道不该罚?”洛湮华微微扬眉,想起宁王垂头丧气的模样,以及后来终于被允许进澜沧居时,如蒙大赦的庆幸表情,也不禁莞尔,“滴血认亲一事,陛下恼火归恼火,最忌讳的还是皇子相互勾连。我对凭渊冷淡不近人情,让他显得两头受气、吃力不讨好,陛下就不至于过度猜忌;虽然仍会怪凭渊鲁莽犯上,却能减少未来隐患。”   “原来如此。可怜五殿下被整得诚惶诚恐,今后多半是不敢了。”奚谷主了然地笑了笑,“倒是你们这位父皇,自己本事不够,一味地嫉贤妒能,气量既窄、想的又多,偏偏还强撑着大权独揽,也难怪五十不到就要日薄西山。”   静王唇边的笑意渐渐敛去,略微蹙起了眉,以他对奚茗画的了解,从不无的放矢,突然评价起天宜帝,必然别有缘故。   “过两日就要动身,”梦仙谷主果然说道,“临别之际,有一件事,我想应该告诉你。”   不觉间,他的神情已变得沉肃,有些意味深长,“江宗主还记得,那位想同我探讨医术的谢御医么?”   洛湮华颔首:“太医院的谢嗣安,谷主莫非又见过他?”   奚茗画在洛城基本上处于隐姓埋名的状态,自从因疗毒治病结识到了尘大师,时不时会去皇觉寺清谈闲步,权作放松心情。从江南回到洛城,他再去寺中踏访时,却意外遇见了一位同行。   当时一个僧人突发急病,他正待出手相助,佛殿中却另有一位客人立即上前施救,原来也是名大夫。既然是同道中人,面对病患不免会分析交流几句,奚谷主见此人态度沉稳,处置得法,医术甚是高明,不觉起了几分兴致,随意攀谈之下,对方自称姓许名世安,京城人氏,家中世代悬壶。   一面之缘而已,奚茗画本来也没有放在心上,然而等再去皇觉寺时,却被僧人告知,上次的许施主已经又来过,还留下几页医案,想拜托指点一二。   梦仙谷主在武林中大名鼎鼎,求教拜师的不知凡几,于此并不排斥,加之许世安拿来的医案都是少见的疑难杂症,开方用药确有独到之处,不失为一位名医,二人也就逐渐有所往来。   当然,处在奚茗画的位置,凡事都不可能掉以轻心,且不论其他,皇觉寺是皇家寺院,普通大夫岂能轻易出入?经琅環查实,这位许大夫的确是京城人士,但并不姓许,真实身份乃是太医院的五品院正,谢嗣安。   负责调查的谢枫一度相当紧张,静王闻报,却不甚在意,一笑置之:“谢嗣安在太医院有个别号叫做‘医痴’,喜好钻研是出了名的。他虽然用了假名,但接近奚谷主的方式并无不妥,或许当真是为了切磋医术也说不定。”   众人想想宗主言之有理,就如一个毕生练武的高手遇到了武学宗师,焉能舍得机缘白白溜走而不加把握?况且谢嗣安手无缚鸡之力,身份底细都是摆明在台面上的,宫里就算要设计谋害,似乎也没必要采用这般画蛇添足的蠢笨方法。于是秦霜调度暗卫,加强了奚茗画外出时的保护措施,其他就放任如常。   几个月过去,谢院正除了不断将多年积累的疑问和心得拿出来向奚谷主请教之外,毫无探问逾矩的言行;御医世家与江湖传承有许多不同之处,奚茗画对此也很感兴趣,在绝口不提彼此身份,单论医道的默契下,两位国手倒是各有收获。而且,谢嗣安诊治的对象不是宫里的妃嫔,就是达官显贵,尽管从不涉及病人名姓,有心人仍能从他的描述中推知不少隐情。   “日前去皇觉寺道别,谢嗣安也在场。”奚谷主斟酌字句,隔了一会儿才缓缓说道,“他得知我即将离京,像是突然下了很大决心,说有一件病案想不明白,连日来吃不下睡不好,而后就向住持大师要了一间清静的禅房。”   “我见他这般慎重,也有些好奇,跟着一同到了房中。谢御医应该是事先有准备,随身携带几份抄写下来的脉案,坐定后就拿给我看,同时叙述病情。”   “是什么样的脉案和病情?”静王问道。   “依照他的说法,病者年未及五旬,原本体质颇佳,但去年断续生过几次小病后,时而感到精力不济、容易疲累,故而常常服用补品提神,目前看上去身体尚好。”奚茗画说道,“但令他不安不解的是,这位贵人进补实在过于频繁,依循药理,早就应该补过头产生不适,然而不知为何,非但没有虚火上升、血气旺盛,衰弱倦怠的情况反而日渐严重,服用贵重补品也愈发凶猛。近月来,单是人参,已从每天两至三钱发展到要进独参汤,另加鹿茸、灵芝、海狗肾等物,尤嫌劲道不足。”   “从脉象看,应浮反沉,虚竭中乃有亢进之意,又兼阳不守阴,神失其守,平日里必然伴随有惊觉梦魇。”   洛湮华静静听着,久病成医,他也懂得一些药理,谢嗣安口中的贵人应是天宜帝无疑。琅環收集的情报里,也曾提到皇帝近来经常服用补品,而且频频临幸后宫。这些事在宫廷中原属寻常,但若是到了连御医都感觉反常怪异的程度,就十分可虑了。   “陛下的身体出了什么毛病,谷主可判断得出?”他复又问道。再是珍贵难得的补品,一旦过度也会变成毒药,有损而无益。就像奚茗画日日要他调养,开方时却极其谨慎,尽量以食物代替用药,徐徐温补。如此明显的忌讳,天宜帝居然不加节制、一犯再犯?   “没有亲眼看过,不能轻下结论。”梦仙谷主说道,但我读过一本家中先辈传下的笔记,上面的行医见闻里载有类似的情况。很可能根本不是病,而是中了毒。”   众所周知,人参、首乌、灵芝等药材,汲取天地灵气生长成形,养气驻颜,服之大有裨益。然而,它们往往并非直接起效,而是通过激发体内潜能,促使气血畅达、伤口痊愈。譬如将参片含在口中吊命,就是用老参的药性引出垂死之人的最后一丝生命力,不至立即断气,从而能够交代遗言;倘若病人自身的元气已彻底耗竭,再是上好的人参也休想多延一刻。   因此进补过度,脏腑自然无法承受,食不下咽乃至病倒卧床都属正常;然而在天宜帝身上,却似漏斗一般,补了还要补,仿佛没有止境,长此以往,岂非要掏空身体,油尽灯枯?   按照谢嗣安所说,去年八九月间,地方州府进奉了一颗五百年以上的茯苓,结合一位御医献出的家传药方,熬制成丹参茯苓汤,有效地缓解了天宜帝的梦魇之症,皇帝就是从那时开始着重服食补品,尤其偏好年份久远的药材。而奚茗画见到的记载,病者的做法几乎如出一辙,起因却是一棵三百年灵芝。按照当时论断,应是中了能令人气血逐渐衰减的奇毒,强烈的补药则是促使毒性发作的引子。   “如此说来,已经半年多了。”静王蹙眉道,“既然察觉不妥,可曾加以劝谏,让陛下有所节制?”   “我也问了谢嗣安。”奚茗画道,“他先是苦笑,而后才说,人参杀人无罪,大黄救命无功,为大户人家做事,不敢也没法劝。”   洛湮华默然,太医院不温不火、自保为先的做派,他是清楚的,内里不能说没有苦衷。须知人一旦身体虚弱,出自本能便会寻求服药滋补,倘若家贫没有门路到还罢了,上位者有钱有权,容易获得药材,何况是富有四海的皇帝?   看似多多益善,实则适得其反,不断透支本元。御医纵然明知情况不对,没有实据,试问谁敢阻扰圣上进补?这个陷阱简直是为天宜帝量身而设的。   仿佛有许多模糊的影子从眼前飘过,他缄默不语。家传药方、五百年茯苓,究竟是巧合,亦或出自某些人的精心布置?宫闱重地,能让皇帝中毒而不自知的,又会是谁?   含章失火之后,静王心里也曾有过淡淡的疑惑,韩贵妃的赴死似乎过于决绝,又失于轻率。他很了解那个狠毒又心计深沉的女人,如果没有布置下万全之策,不能保障洛文箫登上帝位,让韩氏族人安享富贵权柄,她会甘心一命换一命?从韩贵妃当时的想法推算,解药烧毁,自己生路断绝,唯有拼却余力伸冤一途。但天宜帝不愿让琅環翻案,必然重新扶持太子或加以回护,江南有魏无泽,朝中有薛松年,宁王心结未解,云王征战绥宁,琅環明显处于劣势,即使勉强惨胜,也未必能动摇二皇子的地位。   但是,皇帝已然厌弃了洛文箫,一待危机解除,必定会着手废黜太子,另行择立储君。故此最有利的做法,莫过于在借用天宜帝之手对付琅環后,把握时机,令圣上身体衰弱,及时地病死,那么不管是否还是太子,情势对于年龄居长的洛文箫都是最有利的,继位的可能性也最大。况且在韩素宜满含怨毒的内心里,仇恨的从来不只是琅環皇后和洛深华,也包括了始终不肯封她为后的洛展鸿。或许唯有将皇帝也一起拉下地狱,才是足够满意的结局。   至于如何下毒,天宜帝念及旧情,偶尔仍会到蕴秀宫坐上片刻,以韩贵妃掌握后宫多年积累的势力,加上安远侯在外策应,总能找到机会。而半年多前,韩妃已死,几位皇子相继回京,情势于韩家已是岌岌可危,如果再不发动,后面恐怕就是想动手也不可得了。   自然,一切都仅是匆促间的推测。安远侯已死,但前后时间相隔并不很久,宫内宫外仍有端倪可寻,想来只要细心查访,总能找出事实真相。   他陷入深思,奚谷主也不打扰,周围只有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   好一会儿,静王才问道:“以陛下的情况,可有方法救治?”   “很困难。”虽然对天宜帝全无好感,本着医者仁心的态度,奚茗画仍是思量过后才回答,“假使一开始就发觉,或许只需大病一场,尚有机会挽回。然而根据谢大夫所言,病人补养过度,时日也拖延得久了,体质已经进入衰败阶段。”   他想了想:“就如吊命一般,骤然停止进补,恐有性命之忧。与其解毒调养,倒不如由着他继续依赖人参茯苓,还能保持现状多拖延些日子。可惜了,百姓生病无钱买参,宫里却白白糟蹋许多上好药材。”   他看着静王略显凝重的神情,又有些不满:“我说,你该不会还想救他吧?本谷主可是没时间、没心情为这皇帝老儿耽搁行程!”   洛湮华微微一笑,说话听音,他听得出,天宜帝的病情非是全无余地,倘若拼却梦仙谷主耗费心血,冒着身周亲友卷入变数的危险,或许尚有一线生机。   “不,在下并无此意。”他平静地说道,“这是陛下自己的因果,就让一切顺其自然。”   适才的消息实在重要,一旦证实,后面很多事的处理方式都要随之改变。   他顿了顿:“谷主可知道,陛下还有多少时间?”   奚茗画神色稍霁,仍是说道:“未经诊脉,难以判断。”他思忖了片刻,“先前笔记所载之人,最终药石罔效,前后共拖了两年多。武林中其实不乏类似作用的药剂,例如无极门的春冬造化丹,能令人短时间内功力大长,过后却至少病倒一月。今上所中的毒性虽然罕见,但万变不离其宗,我大略推想,短则一年,长不过两载,端看他自身底子和进补的数量了。”   洛湮华点了点头,一时没有说话,曾经以为,皇帝还能在位很久,一两年的时间实在远远短于预想。但最初的惊异震动过后,他发觉心底并未掀起波澜,既找不到悲哀或同情的情绪,也谈不上高兴欢喜,或许在内心深处,天宜帝的存在早已变得遥远,不在那么重要,所有相关的情感,无论正面还是负面,都已在往昔无数明争暗斗中、一次次心寒受伤后消磨殆尽,宛如陌路。   而后他想到了洛凭渊,尽管对皇帝有许多隔阂与不满,但他知道,凭渊不可能像自己一样平静淡漠,这位父皇在弟弟心中,仍然占有一些分量,看似什么都不在意的云王也是如此。   可以想见,谢嗣安将理应绝密的药方医案透露给奚茗画,目的并不是得到解答或治疗方法,而是干冒风险,为自己和家人铺一条后路,为了日后皇帝病危时,能够保住性命,不至于受到苛责。一个单纯沉迷医术而不通人情世故的大夫,又怎能在太医院坐上院正的位置?   “谷主,”他轻声说道,“此事关系重大,还望勿要外传。”   奚茗画颔首:“目前只有你我二人知晓,最多日后加上小苏,我也没必要再对旁人说起。”   在他而言,若非关心洛湮华的安全,实在懒得谈论皇帝的健康问题,因此很快回到了先前的话题上:“江宗主要继续住在静王府,我回去后可以遣一名弟子过来帮忙,宫中再有御医上门请脉,也诊不出破绽。只是……”   鉴于后面的话稍嫌僭越,他犹豫了一下,仍是说道:“京畿烦扰喧嚣,权利纷争不断,暂留一时或许不妨,但不管对于静王殿下或是琅環宗主,终究不是安宁之地。你当真不考虑早些离开?可曾想过,要长居到什么时候?”   春风飒飒吹拂,满园姹紫嫣红,梦仙谷主觉得自己实在很煞风景,或许,这是洛湮华最不想谈起的事情之一,但作为好友,他又忍不住要出言提醒。   “凭渊现在还需要我。”静默过后,静王简短地说道,“至于将来,总有一天……”   话音落在后面几个字末尾,像是不知如何接续,转为沉默。在春日的韶光里,他的脸色依旧显得苍白,久久望着紫藤新抽出的柔韧枝条、嫩绿的叶片,沉静的目光中,依稀掠过无尽的思绪,似怅然,又似忧伤。   直到奚茗画以为他不会再回答时,才听到洛湮华低低说道:“不用很久,到了将来,都会结束的。”   作者的话   关于院正谢嗣安,在第三卷 里曾经出现过,是在一百零二章夜鸟归林中,隔得有些远了。 第一百八十五章 暮鼓晨钟   天宜二十三年三月,怀胎十月的丽妃终于临盆,为皇帝生下了一个公主,也是天宜年间最后一名皇嗣。天子似乎略感失望,过了些日子才赐名洛秋融。   先前进贡茯苓的知府已经不在人世,据说是省亲回来的途中遭遇贼匪,不幸遇害。但淇碧调查发现,早在一年多前,当地官府已经半买半强迫地从乡农手中收没了那颗五六百年份的茯苓,知府大人还喜孜孜地告诉心腹师爷,自己有门路,会将好东西献给太子。但为何隔了大半年才送出,而且是贡到了宫里,师爷也说不清原委。   至于那名进献药方的御医,玄霜暗中查找他与韩贵妃的关联,虽然不乏往来效命的痕迹,但关键线索却断在了已经死去的张成珏身上。   或许比较能说明问题的证据,还是从死去知府家中找到的一封书信,内容隐晦地要求知府见信后立即调派人手,将药材护送入京,供奉内廷,不得闪失耽搁。写信的人名叫王恭,是安远侯家中的一名管事,看语气已经不是头一次与知府通信了。前面的书信应是已被毁去,而这一封没有来得及。再核对信尾日期与茯苓入供的时间,确能两相吻合。   安远侯府已不复存在,王恭被流放滇南服苦役,目前生死不明。   情报汇总到宗主面前,静王未置一词,而是直接吩咐封存文卷,到此为止。他已然心中有数,继续追查下去,反而容易引起注意,旁生枝节。   “五殿下来了。”清明高高兴兴地进来禀报,“今天还带了水晶肘子和桂花酥!”   洛凭渊是府中常客,相对空闲的时候,会跑来蹭一顿饭,若是忙碌,就只是坐一会儿,闲谈片刻,但最多间隔一两天,必然会到静王府。最近,清丈田亩遇到一些阻碍,工部又提请加固河防,为汛期做准备,皇帝似乎有意将事情交给五皇子,宁王上门的次数于是就更多了。   “让凭渊直接去书房好了,再沏一壶新茶。”静王说道,唇边有柔和的笑意。等秦霜和谢枫一同告退,他起身披上一件外衣,举步出了内室,谷雨捧着一碗刚煮好的山药燕窝粥追在后面,“主上,奚谷主交代了,春夏之交容易郁燥,要您每天都记得喝的!”   光阴流转,洛城繁华依旧,明月楼清歌曼舞,谢记茶楼生意通达,昔日的东宫太子府已然人去楼空,苔痕爬上石阶,野草从青石缝隙中探头,肆意生长;热闹喧嚷的街市上,再也见不到一身大红锦衣,带领护卫疾驰而过的安王。   曾经汇聚了朝野无数目光的静王府,也随着三司会审落幕,重新归于沉寂,逐渐淡出了臣民的视野。最初的时候,人们还偶尔能看到青篷车行过朱雀大街,停在皇觉寺前,出现在丹阳公主的碧箩园外,或是穿过充满烟火气的城南街道,在小小的豆腐店门口停留,下车入内喝一碗豆浆。也曾有人于城门不远处见到琅環宗主的行踪,蒙蒙细雨里,身着青衣的静王伫立在洛水侧畔,久久凝望青蓝的江流。   每到月中十五,短则两三天,长则五六日,静王府必然门户紧闭,里面安静无声,访客也不会选在这种时候上门打扰;再然后,就如之前许多年一样,府邸的主人因身体虚弱谢绝外客,卧病休养,除了时常探病的宁王,隔段日子来一趟的云王,以及有限几名琅環下属,静王洛湮华不再出现于人前。   外间自然会有猜测、有感叹,静王殿下应该是病重了,不知还余下多少日子。然而京城每天都发生着许多大小事件,既然皇长子的命运已然无可更改,叹息过后,注意力也就转去了其他地方。   至于皇帝,倒是一直未曾放弃对静王府的关注,隔几个月,就会关怀地下旨命御医前来请脉。可想而知,府里即使不给闭门羹吃,也不会有多欢迎,御医们总是笑容满面地登门,等候许久,最后灰溜溜地带着坏消息回去。   寒来暑往,季节更替,时令匆匆而过,转眼间,已是天宜二十四年秋天。   黄昏日暮时分,洛凭渊暂时放下手中政务,揉了揉有些发涨的太阳穴,走出紫宸东偏殿,先是习惯性地朝清凉殿的方向望去,随即又转向正南方的宫门。   两名内侍跟随身后,见他有些心事重重,都小心翼翼地不敢发出声息。如今的五殿下,已不再是昔日的宁王,而是禹周的监国太子,代替日渐病重的皇帝掌理国事。   年初的时候,群臣以东宫空悬,国祚不安,奏请圣上早日立储。这已经是以辅政李辅仁为首,朝中臣子们第三次启奏了。之所以三促四请不敢放松,是因为眼看着,皇帝从秋天起就常常抱恙,肉眼可见地消瘦委顿,健康状况明显堪忧。天宜帝也感到欲振乏力,日渐无以为继,环顾身周,云王早已摆明无心政务,请旨前往北境巡视边关守备,并不在京城,皇六子还不满八岁;唯有宁王清田亩、治水患、赈灾荒,日复一日做着繁冗不讨好却必须有人主持的公务,展现出卓然的才干与韧性,而且,也已在不久前顺利成婚。他终于松口,于三月祭告天地,册立五皇子洛凭渊为储,位居东宫。   新太子并未另辟府邸,而只是简单地更换了宁王府的匾额。事实上,他连继续住在这座府邸中的日子都很有限。   皇帝虽然贪权,却也明白一旦命没了,再多权势都是枉然。立储后就尽量将国事压给洛凭渊,自己在宫中专心养病。然而,许是两年来长期服食大补药材,动辄几百年人参首乌灵芝,年份越来越久,收效却趋于微弱,他终日咳喘乏力,再珍贵难得的灵药下肚,也难以恢复体力、提振精神,寻常药物更如石沉大海一般。勉强维持到五月,已然不能起身。   天宜二十四年的整个夏天,重华宫都笼罩在一种压抑的气氛里。众御医对圣上病情束手无策,总不能直说,陛下您为了逞强疯狂进补,现在报应来了,唯有推到早年伤病、积劳成疾上,开些无关痛痒、调节时气的太平方剂应景。眼看着病势如山,一日重于一日,渐渐地,食不下咽,连药汤、米粥都灌不进去。每个人心中都升起了不祥之兆:五旬未到的天宜皇帝,怕是挨不过这次劫数,要宾天了!   洛凭渊已在宫里持续守了两个多月,白天在紫宸偏殿处理政事,晚上又得前往清凉殿侍疾,饶是内力深厚,也熬得甚是辛苦。随着皇帝病情加重,从前殿到后宫,偌大的宫城到处弥漫着惶惶不安的氛围,然而他能感觉到,臣子、侍卫、内侍、宫女,周围所有的人,他们望向自己的目光都在悄然改变,如果说从前是十分的恭谨,而今就是十二分,甚至二十分、三十分,满含敬畏。那不是在看太子,看储君,而是仰望即将继位的新帝,禹周江山未来的主宰。死水般的沉寂中,仿佛酝酿着某种不可遏制的生机与企盼,在等待动荡过后,一个全新时代的来临。   七八天前,在外巡边的云王赶回京城,多少缓和了洛凭渊肩上的压力。御医已经隐约暗示,秋日百草凋敝,圣上残余的时间不多了,很可能就是近几天内的事。   天宜帝自身应该也明白大限将至,在两位贵妃的帮助下,先是召集太子、云王和几名重臣,挣扎着立下遗照;而后陆续见了几位宗亲。   两天前的晚上,御林卫奉旨前往安王府,圈禁多时的三皇子洛君平被带入宫中,在清凉殿寝宫内待了约莫半个时辰。皇帝已经几乎说不出连贯的字句,洛凭渊不确定他们是否有过对话,但他知道,天宜帝认为安王得到的教训还不够,所以并不准备在临终前给予宽赦。事实也是如此,洛君平出来时眼睛通红,却面无表情,目光并不与他或云王相接,一言不发就被原样押送回去了。   而今天下午,清凉殿又一次传出圣谕,内容很短:宣,静王洛湮华入宫晋见。   父皇已经无力再倒行逆施,做任何伤害皇兄的事了。洛凭渊不清楚病榻上的天宜帝在想什么,心里是否有着悔愧和亏欠;就像他同样不确定,皇兄是否愿意走进久未踏足一步的重华宫阙,来见皇帝最后一面。   由于事务缠身,他已经好些日子没能去静王府了,但是从天宜帝开始身体违和,由两三天就能好的小病发展到沉疴不起,洛湮华的态度一直是淡然处之,如同面对必然发生的寻常事,无喜亦无悲。如果说有什么变化,或许就是,指点教导自己的时候更加精心,不惜耗费心血体力,有时直到灯烛燃尽、东方既白方才罢歇。   他站在紫宸殿高高的台阶上,忍不住又再次朝宫门张望,略待疲倦的脸上突然多了几分神采——不知何时,一辆朴素的青篷车从西南门缓缓驶入宫城,早已等候在那里的步辇已迎上前去。   天宜帝几日来一直时昏时醒,寝殿里永远帷幔低垂,将外间光线遮挡得严严实实,代之以昏黄的烛火。浓重苦涩的药气就像已浸透了四壁,充塞房内空间,周围总有人影幢幢,轻手轻脚地走动着,却更令人感到沉闷和窒息。但他已没有能力表达不满,连关注的精力都提不起来。当所有的力气都离开身体而去,生命即将消逝时,禹周的天子与贫苦百姓也无甚区别,一样地凄凉、脆弱,无法掌控自身命运,甚至更为孤独。   从昏沉中醒转时,皇帝听到了水的声音。他感到喉咙像烧灼一样干渴,体内仍是那种明明空无一物,却仍然不断被抽空的感觉,只是由前些天的痉挛变成了麻木。他勉强撑起眼皮,好一会儿才分辨出,距床榻几步外,有一道人影正在案几旁倒茶,从侧面看去,身材修长,着一身宫里少见的青衣。茶水汩汩注入盏中,执壶的手白皙稳定,莫名地,空气里就多了一种从容而静谧的氛围。   天宜帝费力地蠕动着嘴唇,想出声要水,但他发出的只是几声闷闷的喘息。   那人缓缓回身,晕黄的烛焰微微跳动,映出清丽眉目,他的脸色略显苍白,但相比从前,却隐隐多了一层自内而外的莹润光彩,宛如月华,又仿若玉屏里透出的珠光,神情沉静似水。   皇帝的目光瞬间凝滞,从天宜二十二年十月十五起,他已将近两年未曾见到洛湮华。今日宣召,不管静王因病重而不能入宫,或是已被寒毒摧折得形销骨立,都不会令他惊讶,然而此情此景,却远远超出了预想。   天宜帝的胸膛里发出呼哧呼哧的急促喘气声,如同用力扯动风箱,却仍是说不出话。   洛湮华将茶水递给一旁的宫女,示意去服侍陛下,他没有错过皇帝眼中一闪而逝的惊愕和嫉妒。   等到宫女喂完水,低头退出,他才移步到床榻前。昔日威风凛凛的帝王,而今就像被抽干了一般枯槁,整个人都似缩小了一圈,蜡黄的脸上褶皱层叠,头发灰白萧疏。   迎着病人惊疑而难以置信的眼神,他淡淡说道:“陛下不必奇怪,碧海澄心之毒,凭渊两年前就帮我解了。”   天宜帝的呼吸有片刻停滞,瞳孔急速收缩又放大,这一刻的感觉无以言述,他几乎怀疑又是一场幻觉。当年的一幕幕场景在脑中如飞掠过。为了寻找灵药雪蔓青果,还是宁王的五皇子曾发布悬赏令,不惜触怒自己。万万想不到,他竟真的找到了,真的为静王解去寒毒,而且帮助琅環隐瞒实情,平反了旧案!   被愚弄的怒火和挫败在胸膛里翻腾,就像要炸裂开来,他几乎背过气去。五皇子居然如此胆大包天又蠢笨透顶,静王才是中宫嫡长,如嫔又背叛了皇后,他两人的立场和利益根本就是对立的。洛凭渊难道就没想过,挽救了洛湮华的生命,往后还能有他自个什么事?!   如果当时宁王选择的不是偏帮而是阻挠,琅環旧案的结局说不准全然不同,自己也用不着背负昏庸的骂名了!   静王注视皇帝恨怒交加的扭曲面孔,不期然有一丝怜悯。以天宜帝浸透了权欲的思维,只怕想破头也理解不了事态为何会这般发展。   “近几年,从凭渊住进静王府,我一直在从旁辅佐,尽力给他支持。”他从容说道,“并非世上每个人都如陛下所想般贪恋权位,或像二皇子一般,将夺嫡继位看得比亲情、良知更重要。禹周的未来,有凭渊担当社稷、治理民生,有临翩北征外虏,儿臣相信必然中兴可期。”   他顿了顿:“至于天宜一朝,治世二十余载,史书不会漏掉功绩,也不会掩饰错处,陛下可以放心,是非功过,就留于后人评说。”   “你…们……”天宜帝仰面朝天躺在病榻上,不要说嘶吼,连挤出几个字都艰难无比。洛湮华清雅沉静的声音清清楚楚传入耳中,引起又一阵急促的咳喘。   他已不能不承认,静王确实无心帝位,明明能够一呼百应,却安安静静地随手让给了洛凭渊。自己长久以来的提防猜忌,犹如荒谬的笑话。   两年时光,静王府每一丝风吹草动,都会牵扯敏感的神经,令他疑神疑鬼。到了今年,随着身体不断羸弱,也曾生出危机感,乃至暗暗狐疑,洛湮华身上的寒毒如何了,病情究竟发展到了哪一步?莫非碧海澄心的毒性与宗室记载中不符?   御医的回报总是中规中矩,不外乎大殿下脉象微弱,体内寒气蔓延,是在勉强拖延时日。再让李平澜去查,御林卫也是同样回复:静王殿下在养病,琅環并无异动。   找不出破绽,却也始终安不下心,回忆与挫败时时伴随着噩梦袭来,久而久之,沉寂的静王府,无形中成了一块心病。   他的确恋栈紫宸殿上的皇座,不甘心就此死去,还是死在生平最大的对手之前。正是抱着这一点执念,才要在临终前召见洛湮华,确认一个答案。   现在看来,当初下旨命年轻的宁王入住静王府,原是今日一切的开端,也是自己最大的失算。但错在哪里,他一时竟有些想不明白。就像方才,究竟为何怒发如狂、接受不了?是因为理应被错冤而死的皇长子保住了性命,得以从病痛中缓过来;自己亲手册立的太子将兄长看得远比大位重要,为了回护静王一再欺君;还是连同云王在内,他们都拒绝做同自己一样的人?   最终,所有的愤怒不甘都如角落里的浮尘,无根无由,阴暗见不得光。   不管洛凭渊还是洛临翩,他们都太年轻了,不懂得食髓知味后再失去的痛苦,以及岁月的消磨。十年、二十年,再感天动地的情谊能维持多久?   自己又何尝没有过驰骋江山、美人在侧的好日子呢?   皇帝眼里的怒火渐转幽暗,明灭不定地闪烁着,一点点暗淡下去。   白虹贯日,紫微再临,佑我帝朝,中兴有期。多么值得期待的前景,足以令每一位帝王心驰神往,可惜,一切都与自己无关了。再临的紫微不是他,从一开始,暗星倾力辅佐的,也不是他。   静王站在一旁,看着眼前形容枯槁的老人,待到他的气喘声平缓下来,才静静说道:“父皇,你我之间的恩怨清了,其余的事,你到九泉下去同母后说吧。”尽管,母后多半早已放下,不会有兴趣理会。   他要说的话已经说完,转身欲待离去,然而,榻上的天宜帝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突然伸出一只枯瘦的手,紧紧攥住了青色的衣襟下摆:“朕……还有话问!”   应该是回光返照,短短几息工夫,他的眼睛里又燃起了光亮,颓败的脸上竟现出不正常的红晕,嘶声质问:“朕的病,到底怎么回事?是谁。是不是……”   面对洛湮华静若幽潭又带着怜悯的目光,终归将最后一个“你”字咽了回去。   他不是傻子,补品灵药越吃越多,身体却一天天垮掉,怎会不起疑心?然而,察觉不对时已经晚了,一旦停止进补,浑身就像被抽去筋骨般瘫软无力,唯有饮鸩止渴地继续服用下去。御医编出种种病因说辞,但这些日子躺在寝宫里,他内心却愈发明白,必定是中了暗算。若是不能解开疑窦,简直死不瞑目。   “陛下确实曾经中毒,应是在前年,五六月前后。”静王在心底叹了口气,淡淡说道,“我和凭渊那时都在江南,父皇不妨自己想一想,深宫之中,谁最可能暗怀杀心,既有途径拿到奇毒,又能够直接或者间接地接近于你,觅机下手?以当时情势,倘若父皇与我都在一两年内身死,能从中获得最大好处的,又将是哪一方势力?”   静王进入清凉殿,在寝宫中停留的时间并不长,前后约一刻多光景。洛凭渊将皇兄送出宫门,乘上车马,返身回来时,见到天宜帝依旧仰面平躺,双目直勾勾地盯着上方,喉头格格作响,却说什么也发不出声音,枯枝般的手指尤自痉挛着,在床单上抓出深深的印痕。   是夜,几名御医足足忙乱了半晚,寝宫内外人困马乏,终于安静下来。两名当值内侍也迷迷糊糊靠着墙壁打盹。凌晨时分,其中一个突然醒转,发觉龙床上的皇帝半张着眼睛,已经气息全无,脸上是一片死亡的灰色。   他吓得跳起来,下意识地一把捂住嘴,跌跌撞撞地奔出内室,不敢惊扰才在西暖阁歇下的太子殿下,径直去找守在外殿里的御医和总管吴庸。   痛哭呼叫声很快传遍了寝宫,从清凉殿向整个皇城扩展:“陛下驾崩了!”“陛下龙驭宾天!”   黎明将至,沉重庄严的钟声从重华宫的琉璃高墙内传出,一声接一声穿透微凉的晨曦,在蓝紫色的天空下久久回荡,唤醒了尚在沉睡的洛城。   天宜二十四年八月十九,帝崩,年四十八。百官齐集,辅政李辅仁宣读遗诏,太子洛凭渊名分早定,不日承统继位。帝之平生,守成有余而进取不足,功过皆有,今盖棺而待定论也。唯叹古往今来,王侯乞丐、善恶忠奸,莫不有一死。 第一百八十六章 繁华如梦   皇帝大行,举国同哀,重华宫中一片缟素,灵前悲戚之声不绝,至于其中有多少真心的泪水,多少不过是尽本分敷衍,就不得而知了。洛凭渊心中不无伤感,天宜帝纵然有百般毛病错处,总归是他的父皇,童年时不受重视,但至少从无苛待,而自翠屏山出师归来,更是颇多提拔栽培。   丧仪隆重而繁冗,悼文由傅见琛执笔,将大行皇帝生平功业一一尽述,文辞肃穆端丽,并无过多虚言修饰。天宜帝早年征伐北辽,数次取得大捷,使得辽人一度不敢兴兵犯境,边关安定达七八年之久。洛凭渊想到,尽管这位父皇心胸狭隘,将太多精力用于权谋之术,以致忠良蒙冤、朝纲不振,政事方面建树平平,但最后几年还是做了一些正确的决定,起用琅環,支持云王对战辽金,又大力推行清丈田亩,禹周从而又一次迎来了弥足珍贵的安定时期,得以止息兵戈、与民休息。   而自己,涉政不过三载,监国仅仅数月,一朝病危的皇帝真正去世,才体会到肩头责任之重。他需要独自站在禹周朝堂的顶点,上方无遮无蔽,纵使那颗原来的老树已然枯萎腐朽,不能倚靠,但存在与否,毕竟是不同的。   他的王妃杜棠梨压力也不轻,年初才嫁入宁王府,转眼成为太子妃,刚刚适应了几个月,又要面临入主中宫,若不是丹阳公主和云王侧妃近来都在宫中作陪,必然要陷入惶惑中了。   禹周朝承袭前朝礼制,天宜帝大殓之后,群臣就开始积极筹备仪典,不断催请太子殿下早日登基,口中的称谓也自然而然地改变过来。天宜帝二十四岁继位,已属难得的少年天子,而今洛凭渊年不过二十二,且早早展现出稳重又敏锐的才干,朝野上下都期待起气象一新的前景。   由于几位重臣都认为七七四十九天太长,洛凭渊最终同意将正式登基的日期定在除服后的九月十九,即天宜帝薨逝一个月后,如此既做到克尽孝道,亦顾及了朝堂之需;又要求臣属暂时仍以“殿下”相称,以示对先帝的哀悼。   他一面主持丧仪,一面还得兼顾政务,每天都十分忙碌,心里却很惦念静王。当重大变化不可逆转地到来,或许唯有洛湮华能令他感到宁静,给予安慰和信心。而且,如今皇兄已经无需深居简出避人耳目,也是时候好好商量一下往后的规划了。   只是,居丧期间诸多不便,静王虽然也到过宫里,但每次都像那晚奉诏见驾时一样来去匆匆,两人统共说不上几句话。   洛凭渊想去静王府,但一则确实分身乏术;二则行动也不似从前自由,宫里规矩繁多,不管他走到哪里,随时随地都有臣子、护卫、内侍忠心耿耿地紧跟不放。好不容易挤出时间出宫一趟,才进了澜沧居,一盏茶尚未喝完,内务府管事、大小官员就接二连三追到府门外,个个都有急需面禀的要事,太子殿下只好摸摸鼻子,郁闷地起身告辞。   “殿下要见静王,何不直接宣召?”有内侍小心又不解地提议,只消传一道口谕,世上谁敢不来?   洛凭渊不易觉察地皱眉,就像还不习惯被称为“陛下”,他也不希望采用君臣的方式替代与皇兄亲密无间的相处,尤其是在初继位的敏感时期。而今,一举一动都有无数目光盯着,就算希望静王入宫叙谈,自己的态度也不宜显得轻率随意。   走在殿宇层叠的重华宫中,旧日回忆止不住地袭上心头,过去与现在,结束与开始,度过童年时光的凤仪宫与长宁宫,业已荒草凄凄。他突然停下脚步,心中闪过一个念头。   天宜帝去世后,吴庸提出自己年老体衰,请求退居养老。洛凭渊本待应允,但考虑到四十开外其实没到告老的年纪,加上宫里一时找不出合心的接任人选,料想他是有所顾虑,于是好言慰留,要吴总管继续照管大内几年再说。   此时洛凭渊下令开启长宁宫,由吴庸陪着进去走了一圈。近十年无人居住,里面像样的器物早已不见踪影,只余一些损坏腐朽的桌椅家什。幸而这里本是一处重殿,结构坚实高宏,建造时使用的皆是上等巨木,倒是没有倒塌之虞。由于久无人迹,院中满是鸟粪,阴暗处偶尔扑出几只蝙蝠。转过一处内室时,忽然看见角落里丢了一只又脏又旧的蒲团,洛凭渊俯身拾起,瞬间百感交集,差点落下泪来。他当即吩咐尽快清理庭院,扫去灰尘蛛网,修葺窗棂、墙壁的残破之处,短时间内做不到焕然一新,但务须使长宁宫一尘不染,恢复几分当初洛深华居住时的旧貌。   凤仪宫同样需要重见天日,那里封闭十二年之久,光景必然更为残破。洛凭渊并未擅动,总须等到与皇兄一起前去祭拜过,才好着手修复。   他的话就是圣旨,吴庸丝毫不敢怠慢,不仅宫室图纸被翻找出来,连早先曾在长宁宫内服侍过大皇子的内侍宫人也寻到两个,十余日下来,已然根据图形和描述,重新完成了一番布置。   此时距离登基仪式堪堪不过两天,洛凭渊再次踏入长宁宫,不禁眼前一亮,宫室庭院经过悉心打理,宛然回到了昔日格局。皇兄常用的书案依旧在书房南侧,楠木笔筒里插满十几管狼毫羊毫;西窗下是熟悉的棋坪,珍贵的青玉棋盘棋篓已摆放得端端正正,仍是先前那一套;寝殿内垂下檀木珠串成的帘幕,将内外室分隔成两重;壁上悬挂宝剑,床尾支架上常搁一柄玄色拂尘,廊檐下的长摇椅是自己最喜欢待的地方;……铭刻在记忆里的情景历历在目,只除了到处留下岁月的痕迹,木柱上的油漆已然斑驳剥落,庭院里的青石布满裂纹,但放置在院角的铜水缸里又盛满了清水,几尾金鱼在碧绿的睡莲下悠然游过。   洛凭渊又喜又悲,但终究是大为高兴,命人从内库取银两赏赐给吴庸和一应办事的内侍、工匠。看看时间不迟不早正值午后,他不想再等,于是命人去召杨越。   大约半年前,静王认为杨越继续跟着自己做总管未免屈才,到底荐给了洛凭渊,又承诺将来若是有一天无心为官,随时可以回来。杨总管最终含泪拜别了旧主,从此到了五皇子门下。他在静王身边十年,人品才干都可圈可点,洛凭渊很是看重,目前暂时与袁旭升一道担任御林卫副统领,将来还准备外放出京,另行委任。   现在,他想让皇兄看到整饬后的长宁宫,一同在充满回忆的处所少坐畅谈,自然要派出最适合的人选去请。   杨越领命,立即出发前往静王府。洛凭渊回到紫宸东偏殿,批阅了几份奏折,不时望一眼宫门方向,没来由地,总有种心神不宁的感觉。   独立建府之后,他的周围逐渐汇聚了一批文武人才,加上琅環暗中相助,实力发展得蓬勃而稳固。然而自从被册立为太子,他隐隐觉察到,静王辅佐自己的方式有所改变,依旧是润物无声的关切支持,然而,直接给予见解的时候在减少,多数情况下,皇兄会引导思考分析,适时插入一些含蓄的提点,他常常需要独自做出判断,而后体会过程与效果;琅環的活动也在收缩,部分淇碧、玄霜下属甚至离开京城,撤回了江南。   洛凭渊曾经为这些变化感到一丝不安,但入宫监国之后,他的时间被完全占满,忙得无暇他顾,加之静王府一切如常,不时还会传信联络,他也就渐渐忽略了心中隐隐的纠结。无论如何,自己理应学会遇事决断,而非稍有困惑就跑去询问皇兄。   不知为什么,在等待的间隙里,这些细节不断闪现在洛凭渊的脑海,使得他难以集中精神。时而是洛湮华走近父皇灵前,拈一炷香时,凝思静默的侧脸,时而又记起最末一次从静王府匆匆告辞,皇兄如常地送到澜沧居院门,轻声说道:“凭渊,多保重。”大概确实是很想念了,已经积攒了许多话要同皇兄说。   “杨副统领出宫多久了?”他搁下手中笔管,随口问道。   “禀殿下,近半个时辰。”吴庸应声道,“想来快到大殿下府中了。”   洛凭渊从书案后起身,在偏殿中来回踱了几步。从窗棂望出去,紫宸殿周遭围绕着大理石与汉白玉雕漆的盘龙御阶,宽广的石砖地面向前方延展,越过前殿,直到目光尽头的高耸宫墙与矗立的午门,周围殿阁相连,庄重宏伟,却唯独没有一棵树木。秋日的金风正刮过洛城街巷,在静王府的小山与树林间流连,然而眼下入目所及,却见不到一片落叶。   “备马。”他说道,“还是我直接去请皇兄入宫!”   他也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突然心绪烦乱,竟连一刻也不愿再等下去,迫不及待要见到静王。   能在宫城大内生存的人,处事大都较为老到,尽管一众内侍、御林卫对于太子罕见的毛躁、沉不住气暗暗疑惑,但面上丝毫不漏,一个个低头凛遵。   洛凭渊出了重华宫偏门,策马往西北方向行去,他如今外出已基本不可能单人独骑,此刻虽是微服,身周也簇拥了三十六名御林卫。   沿着熟悉的道路行至半途,迎面突然有数骑人马疾奔而来,带起路面一片浮尘。几名御林卫欲待上前喝斥,却发现对方正是顶头上司,副统领杨越。   杨越脸上隐有惶急之色,驱前下马参见,洛凭渊见他额头冒汗,神情大异于平常,身边只跟了两名随从,心里顿时一紧:“杨副统领,你不是去静王府,皇兄人呢?”   “臣刚从静王府出来,正要回宫复命!”杨越擦了擦汗,“大殿下不在府中,应该就是午后不久,已经乘坐车马离开了。”   “什么叫离开?”洛凭渊皱眉,“既然皇兄外出,你没问清要到哪里,赶紧去找?”   “臣问过了。”杨越道,他极力想保持镇定,声音却止不住地发颤,“但就是这一两天,大殿下身边的下属要么分开启程,要么跟从随行,都陆续动身出城了,府里仅余下几个看门洒扫的从人,他们只知道殿下有事出门远行,或许一年半载才回来,却都说不清要去往何处。”   “你……你说什么?”最后几句话落入耳中,有如晴天霹雳,洛凭渊脑海里轰地一声,霎时空白一片,整个人都在马上晃了一晃,“杨总管,你莫不是在帮着皇兄同我开玩笑!”   他摇着头,听见自己茫然地问道:“远行?一年半载,怎么可能?皇兄要是出远门,为何不告诉我,非要不辞而别?”   杨越垂下头,眼眶有些泛红,不忍去看年轻君主瞬间煞白的脸色:“臣不敢欺瞒殿下,所禀都是实情。”他顿了顿,又低声道,“大殿下乃是清逸闲散的性情,臣斗胆猜测,许是觉得时至今日,终于能功成身退,也未可知。”   要是事先知会了,还能做到不动声色地转身而去么?会不会被心软和不舍羁绊住脚步,无法完成这场注定艰难的离别?   “除了不知去向,就没别的了?”好一会儿,洛凭渊才收慑心神,勉强出声问道,“皇兄有没有留下书信给我,或是其他讯息?”   杨越先前也是乱了方寸,闻言急忙道:“有的,大殿下留下了一封信,臣已经取来!”说着,从怀里摸索一下,双手奉上。   洛凭渊接过薄薄的信笺,手指止不住地发抖,他有一种如在梦中的不真实感,长久以来,皇兄一直在自己身边,在静谧而花木葱茏的静王府闭门休养,然而指端的触感却在在提醒,杨越所说乃是实情,即使现在赶去澜沧居,也见不到那张熟悉的沉静容颜。   他颤着手撕开封口,信封里却非宣纸,而是一幅柔软的丝绢。两尺余长的月白绢面上绘着写意山水,但见青山隐隐,中有飞瀑,江波浩渺涌向天际,穹苍中月轮将满未满,如洗月华映着奔流的江水与山涧松林。用笔虽然不多,然而笔致凝练,墨色浓淡相宜,意境清华高远,令人悠然神往。画面下方没有落款,只题了一行诗句:一潭流水一潭月,半入江天半入云。   字体隽雅飘逸,正是洛湮华的笔迹。   洛凭渊怔怔望着手中的绢帛,静王的意思再清楚不过,他竟是真的决意辞别离去,山高水远,未知再会何期。   如果不是今日心血来潮急于相见,自己何时才会发觉呢,明天,亦或要待到登基之日?   的确,皇兄从不在意权位荣华,两年来羁留京城,应该也只是为了自己而已。可是为什么一定要走?为什么要用这样的方式,仿佛一去不回的诀别?   重逢后数年相知陪伴,人间固然有盛景无数,繁华如梦又汇聚四方风云的京畿洛城,难道就没有半点值得留恋之处?从今往后,皇兄再不用担心什么,无论宫城还是任何其他所在,都可以随心来去啊!   曾几何时,和云王一道在静王府中小聚,三人浅酌相谈,说起未来的心愿憧憬,自己琢磨着改良税制,实现轻徭薄赋,洛临翩欲率军灭掉夷金,将辽人向北趋退五百里,再游遍四海风光;唯有静王,每次只是微笑听着,时而谈些见解建议,却从不提及自身。   此时想来,一切早有痕迹可循,或许从一开始,皇兄就决心要走了。他是琅環宗主,不愿再卷入朝廷纷争,又顾虑到嫡长身份为彼此带来麻烦,宁愿选择远离京畿,放弃宗室的尊荣。   也或许,静王并不是从此再不回来,就像府中从人所说,一年半载,三年五年,偶尔云游至京城一带,或是遇到朝廷需要与武林合作的时机,尚有机会相见,但到了那时,相伴的岁月已然远去,再不复返。一个高居庙堂,一个隐于江湖,终会渐行渐远,纵然情谊仍在,而今的默契也将成过往,不可复追。   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洛凭渊感到内心一阵窒息般的疼痛,就像原本属于自己的一部分被生生撕裂,令他不得不深深呼吸,才不至于当场失态。有片刻功夫,他几乎想大声喊叫:“皇兄,你独自一人做了决定,那我呢,有没有想过我的心情?!你甩甩袖子一走了之,我怎么办!”   于此同时,又隐隐有一个声音在脑中不轻不重地响起,这都是你自己的错,谁让你当初在江南迷了心窍,分不清是非黑白!皇兄没有忘记过往误会,他是不敢留下来,怕将来旧事重演,怕你变得如父皇一般,眼里心里只余下权力!况且,你能保证自己不会重蹈覆辙,无论过去多久,面对何种压力,都维持本心不变?皇兄真的可以放心长留洛城,不用担忧什么?   洛凭渊不知不觉咬紧了牙关。于他而言,杭州的满川风雨和之后锥心刺骨的经历实在铭刻五内,尽管之后极力弥补,不至遗恨终生,但恐惧不安已深深埋在心底,害怕得不到原宥,更怕洛湮华不再信任自己。   这一刻,深藏的恐惧成为现实,昔日的五皇子仿佛又一次坠入深渊,浑身冰冷。   皇兄走了,现在该怎么办?   他还是可以登上皇位,坐拥锦绣山河,履行天子的责任,威加海内,不负平生。然而,身边没有了那个人陪伴,失去了沉静柔和的目光与微笑,自己是否还能做到尽心尽责?这一切又真的有意义么?   “殿下,”领头的御林卫见素来持重的太子殿下神情恍惚,额头渗出密密的冷汗,忍不住出声,“路上风大,可要先行回宫歇息片刻,再做打算?”   此处街道并不宽敞,一大群鲜衣怒马的御林卫停步驻足,已经造成了一定程度的堵塞,行人越来越多,不敢靠近又侧目不已,不论出于安全还是殿下的状态,似乎都不适合继续木然站在原地不动。   “回宫……”洛凭渊喃喃道,如同从噩梦中惊醒,忽然反应过来,杨越方才说的明白,皇兄是不久前才离府的,说不准还没走远。他的表情转为严峻,略一思忖,冷冷道:“回什么宫!分成四路,立即去各处城门查探,如果静王府人马不曾出城,就关闭城门不准进出,若是出去了,马上报讯给我!今日倘若不能将皇兄追回来,谁也别想回宫了!”   他再不肯耽搁时间,想到静王是悄然出行,应该不至于防备自己临时来追,多半是直接自南城门离京,取道水路前往江南,当下也不理会一众目瞪口呆的御前侍卫,拨转马头脚下一磕,乌云踏雪受到催促,长嘶一声,四蹄生风地飞奔而去。   待到众人回过神,急急忙忙地尾随追赶,一边又得分出人马去往各处城门,太子殿下已经消失在街道尽头,只余下马蹄扬起的些许烟尘。   尾声 兰台   傍晚时分,静王乘坐的青篷车抵达城门附近,洛湮华拂开帘幔,望了一眼巍峨高耸的朝凤门。   他们是午后从府中动身的,按照预定计划,本来半个时辰前就该出城。但是在城南豆腐店接了柴明和玉帛后,玉帛临时记起,之前在长福斋定做的几盒芙蓉饼和桂花酥忘记去取。众人于是进到一家谢记茶楼里暂歇,等秦霜陪着玉帛去棋盘街拿了一趟糕饼回来,才重新登车上马。   其实几盒点心微不足道,完全用不着为此延缓行程,但是终于要辞别洛城,大家心中或多或少都有几分感慨与离情,行动上也就表现得不甚急迫。   距离城门关闭的时辰已然不远,朝凤门一带熙攘而喧闹,摆摊的小贩抓紧招揽生意,客商行人加快脚步,忙着往来进出。青篷车的速度也减缓了,随着人流,徐徐向前方行去。   洛湮华朝窗外凝视片刻,将京城风物收入眼底,最后放下车幔。秦肃看见他眉目收敛,不再旁顾,心中不觉叹息。他知道,这些日子,静王虽然显得平静,但心情并不是很好。   “主上,等咱们安顿下来,可不可以给白露和霜降写信?”谷雨从另一边车窗缩回脑袋,小声问道。往日里再平常不过的景象,却令他眷恋不已。主上说了,明年开春,他们一班小侍从都要被送去潇湘榭读书,崭新的生活行将开始,但谷雨觉得,自己一定会非常想念京城和静王府的,还有留在五殿下身边的白露和霜降,他们两个会不会着急难过?   静王微微一笑:“可以。”或许身周的人都预感到了,此番离去,很长时间内都不会回来。   车马缓缓行进,就在即将驶入城门洞的一刻,后方突然传来一阵喧嚣,似乎是惊呼喝叱与马蹄声交错在一起,越来越是迫近。   秦肃耳力及佳,辨认出偌大动静的源头是一匹奔马。在这种地方纵马急驰,岂有不造成混乱的道理?而远方隐隐又传来密雨般的蹄声,足有数十骑正疾速朝城门奔来。他皱了皱眉,待要出去查看,后面的谷雨已然惊呼出声:“五殿下!主上,是五殿下追来了!”   洛湮华的思绪被打断,侧头朝车窗外看去,但见四蹄雪白的骏马由远及近,劈波斩浪般分开人流,直奔自己所在的方向而来,正是皇弟的坐骑乌云踏雪,马上之人不是洛凭渊又是谁?   他心头猛然震动,才出发不过一个多时辰,理应在宫中准备登基的凭渊怎么会知晓,而且来的如此之快?玄霜早已查探过,府邸周围并无盯梢啊!难道说……事情竟会这样巧?   洛凭渊已经望见了即将出城的一行数辆静王府车驾,当熟悉的青色外篷映入眼帘,他终于稍微松了口气,急忙策马过去,不由分说地挡住了最先一辆的去路,高声道:“停车!皇兄,你想去哪里?”   秦霜和谢枫眼见情势不对,最先勒住缰绳,跃下马背站定,而后寿山明王柴明、玉帛,轻纱覆面的白若菡和随身侍女,几名小侍从一一下车。大家一时间有些面面相觑,因为眼前的五殿下孤身一人,尽管看起来威风凛凛、气势凌人,挡住去路的架势却颇有几分绿林剪径的味道,浑不见多少属于上位者的威严;加上狭路相逢难免尴尬,教人施礼不是,招呼也不是。   幸而,人家要找的正主也不是他们,洛凭渊翻身下马,视线紧紧锁住了第二辆青篷车,静王已经打开车门,徐步走了下来。   “皇兄,你要去哪里?”洛凭渊重复了一遍,目光依旧一瞬不瞬。他不明白,为何洛湮华还能够如此淡然。   “先去金陵,处理一些事情。”静王停顿了一下,也不隐瞒,“而后再往江陵,回去故宅看一看,城里还有一些江家的族人。”他已决定将宗主之位传给朱晋,然而每逢提起,沉稳雍容的朱副庄主便如换了一个人,坚决抗命,抵死不从,还差点离开怀壁庄出走江湖,琅環诸令的部属也纷纷写信或干脆奔赴京城,恳请宗主收回成命,声泪俱下的不在少数。此事显然不是隔空传信能办妥的,必须亲身前往江南处理一段时间。   “然后呢?”洛凭渊继续问道,无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绢布,“看过故宅,见了族人,你打算怎么做?”   “也许会修整宅邸,暂住一阵。”静王想了想,仍是如实相告,事实上他也不能确定,自己究竟要往何处安身,唯有且行且看,“还需前去岳阳拜会洞庭萧家,柴前辈居于君山,理应盘桓几日;潇湘榭也在附近,再往北便是巫山梦仙谷,与奚谷主一别经年,正可请他帮忙诊断脉息。”   洛凭渊越听越是绝望,在远离京畿的江浙湖湘,静王有如许多世交部属、好友旧识,那边山温水软,富庶丰饶,更重要的是自由自在,无所拘束,一旦去了又怎会回来?   “所以,皇兄才瞒着我,静悄悄不告而别?”他咬着牙,将已经皱成一团的丝绢用力抖开,一字一顿地问道,“这幅画是什么意思,青山不改,绿水长流,皇兄,莫非我又做错了什么事,你是要与我从此别过,再见无期么?”   他的声音不自觉地提得比平时高,清朗中带着嘶哑颤抖的尾音。夕阳西沉,晚霞铺满天际,犹如绚烂夺目的锦绣,霞光映着年轻君主的脸庞,愈发显得俊美无俦。因为匆忙赶来,他的衣发都有些凌乱,鬓边残留着汗水的痕迹,目中分明有一抹痛楚,竟令人想起负伤呜咽着的小兽。   面对这样的皇弟,洛湮华感到心底什么地方被轻轻揪扯了一下,沉静清幽的眼瞳里,也泛起了不易觉察的涟漪。   “凭渊,”他说道,“你早已能够独当一面,我所知所学,都已经尽数教给了你,再留下来也起不到多少助益,朝中自有能臣良将、治世之才。”   之所以不声不响地辞去,主要是担心洛凭渊不肯答应,毕竟习惯了时时相见的熟稔,骤然分隔千山万水,归期无定,任谁也一时难以接受。   长痛不如短痛,是以才会选择了登基前的日期,等到宫里得到消息,自己已经坐船沿运河南下,初初登上皇位的洛凭渊即使生气、难过,总不能抛下国事和满殿臣子追过来。待到时日一久,慢慢地,情绪也就淡了。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自己的逃避显然没能起到作用,弟弟的反应如同山雨欲来,比意想中更难应付。   密集的马蹄声已尽在耳畔,跟随出宫的三十六名御林卫连带杨越三人,朝东华门、西华门和镇海门各派出三骑执行命令,余下一股脑来追洛凭渊,紧赶慢赶,总算到了朝凤门前。聚在静王府车列附近的行人百姓已经越来越多,里三层外三层地看热闹,这时被数十匹奔马一冲,不得不退避散开。一众护卫见到眼前的情景,大都松了口气,急忙滚鞍下马,要将明显正处于僵持状态的太子与静王殿下围在核心。   静王府众人担心洛湮华的安全,当然不肯被隔离在外,御林卫既不好冲撞得罪,论武力,遇到柴明、秦肃等人又免不了吃亏,只好围了大半圈,堪堪挡住旁人好奇探究的视线。   洛凭渊还是宁王的时候,在洛城来往露面的次数相当不少,眼尖的行人已经认出了刚刚继位的年轻天子的容貌,御林卫的到来无疑更证实了猜测。那么陛下口口声声称呼的“皇兄”,不是云王,应该就唯有难得一见的静王了。众人哪里肯错过千载难逢的陛下当街拦截长兄吵架的场面,虽说不敢靠近,却在一段距离外继续驻足观望,形成厚厚的人潮,有些站在前排的百姓更是跪下行礼。   为首的御林卫体会圣意,眼见情况基本稳定,正要高声喝命关闭城门,却被杨副统领一把按住,朝他微微摇了摇头。杨越掌心里也捏了把汗,无论从忠心为主的角度,亦或出于对静王的感情,他都盼望洛凭渊能将兄长留下。但他心里也清楚,倘若静王执意要走,那么仅仅关闭城门是无济于事的。目前,唯有靠洛凭渊自己的本事了,但愿五殿下理智清醒,莫要头脑   发热,做出冲动后悔的事来。   静王的话被御林卫的偌大声势打断,他发觉洛凭渊依旧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对身周变化恍若未觉,不禁叹了口气:“凭渊,你初掌朝政,身边不稳定的因素越少越好,以我的状况,若是长居京师,于你我并无好处……”   他尽可能表达得含蓄,一旦自己病情“痊愈”,一应厉害关联,相信洛凭渊心中有数,实在无需在到处是人的城门口详细分说。   然而话语未尽,又被洛凭渊简单粗暴地截断:“谁敢进谗言,我就将他下狱抄斩!”   他也不理会在场不知多少双眼睛和耳朵在看在听,语气又转为求恳:“皇兄要去金陵、要拜访故交,也不用急在一时,待到明年,我同你一道去可好?”   小师弟严荫明年要出师了,他当初下山前就应诺过会回山参加出师礼,而且也确实想念师尊和师兄弟们,到时候必定要微服外出,顺便视察民情。   “国事岂是儿戏!”静王蹙眉,简直哭笑不得,但心里又隐隐有几分不忍。他看得出,洛凭渊在害怕,竭力强撑着想阻止事态发展,自己却不得不硬起心肠,“朝堂宫廷,从来不可能一团祥和,如果事情如你所想一般简单,天宜朝又何至于发生琅環旧案,父皇又怎会受到蒙蔽,抱憾而终?”   他顿了顿,声音依旧静如止水:“凭渊,你有许多心愿抱负将要着手实现,既是一遂生平志向,也是为了禹周中兴的将来。万千子民殷殷企盼,国之兴亡一身所系。自今往后,一言一行都须把握分寸、慎之又慎,岂有任性而为的余地?我如今留在京中,只会增添无味的烦扰损耗,倒不如四处走走,权作散心。待到将来局势稳定,自然要回到洛城,与你和临翩重聚的。”   一番话入情入理,分量不可谓不重,洛凭渊稍微冷静了一些,但丝毫没有放弃或让步的意思。他依稀记得,两年多前,皇兄不肯谋取寒毒解药,而是说服自己同下江南时,也是同样笃定的神态、沉静如潭的目光。结果呢,保证得好好的,压根不曾用心对待,只差毫厘就要天人永隔。   江南就不是个好地方!他隐约有一种感觉,如果现在放手,心中的缺憾将永难弥补。   “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或许皇兄能够做到,我却忍受不了。”他咬了咬牙,自顾自说道,“我不过是个凡夫俗子,做不到只为家国大业而活,况且家国家国,家尚在国之前!即使是古之圣贤,也未曾强求为君者必须为了国事舍弃兄弟家人啊!皇兄与我,俱是堂堂正正,纵然未来庙堂江湖有所冲撞,或是臣属顽固不化、别有居心,拿嫡长身份做文章,以皇兄的襟怀才智,难道就不能与我一同进退应对,找出化解之法?”   言为心声,一口气叙说下来,不觉心潮澎湃汹涌,或许这些言辞不够成熟,甚至一厢情愿,但的确是自己源自内心的真切想法,矢志不渝的承诺;他凝视洛湮华略显怔忡的神情,踏前半步:“皇兄,我只是一直都觉得,你很好。我知道于你而言,富贵荣华有若浮云,转瞬如烟散,但我还是盼望你能陪我一同站在重楼宫阙高处,看着这如画河山!”   不知从何时起,四下里变得安静,待到最后几句话音落地,更是近乎鸦雀无声。沉落的夕阳为目力所及的一切都镀上了淡金余辉,洛湮华低垂下眼帘,行程早已安排好,再迟延下去,今天怕是出不了城了。他素来沉着,极少感情用事,然而这一刻,却发觉自己居然在犹豫。就像洛凭渊所问的,当真唯有远走他乡一途?自己难道从未想过设法留在洛城,同时又不至造成隐患纷争?   如果仅仅从利益出发,或许世间并无两全法,然而再加入情感和良知呢?就好像,若是心中唯有权势,洛凭渊就不会寻获雪蔓青果,而今自己棺木早拱,坟冢上草蔓青青。   “也罢,且不谈家国天下。”他悠悠说道,“琼楼宫阙虽好,奈何规矩繁多,随处皆是繁文缛节。我困在京中多年,早已静极思动,如今只想寻亲访友,遍览秀丽山川,莫非也不行么?”   语声幽雅,带着若有若无的清浅笑意:“别君去兮何时还,且放白鹿青崖间。凭渊向来是了解我的。天色将晚,何妨各自归去。山水有相逢,待到了却夙愿,我总会回来。”   洛凭渊一呆,若是静王依旧担心大局,他尽可以竭力劝说,甚至做出保证、赌咒发誓,但眼下碰上的理由却是要外出游玩。想想皇兄受过的苦楚,自己怎能忍心强留阻止?   但是他心里犹如明镜一般,搬出如是说法,也不过是托词而已,倘使一念之差点了头,焉知山水何时再度相逢?   软磨论不过,来硬的更是不敢也不妥,他脑中瞬间转过千百种念头,却没有一个管用。眼见静王转身欲走,不由得心下大急。   须知人在走投无路之际,往往会不假思索用上最本能的方式,洛凭渊将心一横,不管不顾地两步上前,一把将洛湮华整个人牢牢抱住:“皇兄不要走,我求你了!”   声音不仅发哑,还控制不住地带上了一丝哭音:“明明是皇兄你坚持不肯承统,硬是将我推上去,我都勉为其难了,你怎么还是要离京而去?”   到了后半句,他突然一阵委屈,索性将头埋在静王肩上,大哭起来:“皇兄,你和四皇兄一个两个,谁也不肯坐那个位子,将我丢进宫墙里,每天对着一大帮老谋深算的臣子,听他们之乎者也、绕来绕去地啰嗦个不停,每天就是没完没了、没日没夜地看奏折处理国事,踏出宫门一步就得被劝谏!结果你们都只顾自己自在逍遥,四皇兄去边关练兵,当他的威风主帅,你更是不言不语就要去游历天下,万一鸿飞冥冥一去不回,教我到哪里去寻人?”   如果说,方才城门处的气氛还是安静、凝滞,现在已经快变成死寂了。御林卫们侧身而立,不敢正视,尽职尽责地挡住周遭视线,原先是觉得应该将耳朵塞住,此刻简直恨不能装成聋子。大家心中只是叫苦,祈祷静王赶快答允,结束这非人的折磨,天知道回宫后,会不会由于听了不该听的落个大不敬,被远远地发配边关?   至于身为暗卫的秦肃和寿山冥王,鉴于洛凭渊是亲弟弟,抱着哭好像又不算错处,也不便插手打扰。   而不日即将登基的五殿下仍在伤心控诉:“皇兄,你不肯陪着我,将我孤孤单单搁在重华宫里,连个说心里话的人都没有,日子还有什么意思!你要是坚持离开,那我也不继位了,就学你一般留书出走,将帝位交给四皇兄或者月月,也去游山玩水、江湖闯荡!”   饶是洛湮华什么场面都经历过,也万万料不到皇弟还能当众使出死缠烂打的招数,全然不照规矩也不顾面子,一时啼笑皆非,连头也痛了起来。   在他记忆里,孩童时的洛凭渊就是这般性子,平日里聪明懂事,一旦遇上自觉特别重要的情况,却是执拗非常,千方百计、哭闹不休也要达成愿望。说来说去,还是自家当初宠溺过头,才弄得进退维谷。   洛凭渊见皇兄迟疑着,似乎很是为难,但并无不悦或抗拒之意,知道自己这一招终于奏效,于是趁势抬起泪水未干的脸,附在耳边低声威胁道:“皇兄,你要是还不肯留下,我就坐在地上,抱着你的腿哭!”   如果不是被箍得紧紧的动作不便,洛湮华直想扶额。堂堂禹周新君要是做出这般举动,就算不是后无来者,基本上也算前无古人了。他能感觉到,洛凭渊全身都在止不住地发抖,激动、紧张,以及恐惧,无论哪一种情绪,都强烈而清晰。   静王心中生出一股柔软的疼痛,唇边的微笑却如清风明月,沁入幽静的眼底。天际明灿的云霞已渐转暗淡,人群屏气凝声,他在静寂的暮色里沉默着,片刻之后,抬手抚过皇弟的肩膀,含笑说道:“既是如此,那么为兄,愿退隐兰台。”   天宜二十四年九月十九,皇五子洛凭渊登基为帝,次年改元,年号景澜。新帝以生母如嫔于琅環冤案中受奸佞教唆,背弃旧主,虽追封宜安太后,然于含章殿中仍以中宫太后江璧瑶为尊,谥号贤德贞淑,享宗室香火,宜安太后居次位。   静王洛湮华学识渊博、才华出众,然体弱多病,不宜为朝务所扰,钦赐入主兰台,与宫城一墙之隔,主持修史。   重华宫阙屹立依旧,朝堂武林风云纷繁,昨日恍如一梦。三千凡尘里,景澜盛世开启了序幕。   终卷《江山如画》完   全文完 正文结束,半年多时间,百多万字,感谢一路伴随看到这里的筒子们,每一个回帖和收藏,推荐票鼓励,一起走过这段旅程。   这是我目前为止写得最长,自己也很喜欢的一篇,大概在很长时间里都没勇气写同样大篇幅框架的长篇了>-<   明天会贴后记,而后还有两个小番外。   签约后发文的感觉很新鲜,也很愉快,再次鞠躬谢谢支持,希望宝宝们在看文、分享的过程中收获到了快乐,喜欢两位主角和配角们。 后记 梦里江湖   最初开始构思本文,是在好些年前,那会刚结束了第一人称的《寒雨连江》,想着要写一篇宫廷兼武侠题材的小说,讲述沉冤莫白与卷土重来的复仇故事,里面要有华丽的重楼宫阙、倾国之姿的美人,也有驰骋江湖的快意恩仇,当然还有感情。里面要描述五个性格各异的皇子以及一个老谋深算的皇帝,题目就叫做韶华。   于是写下了一章引子,也就是开篇的“师出寒山”,给皇子们都起了名字,发在自家的小坛子逍遥居里。   当时不管是宫斗、宅斗还是夺嫡,都远远没有现在多,所以想象的空间还很大,反而是新武侠的风头还没过去,武侠文不少。写完引子之后我就搁下了,因为不管怎么构想,都觉得人物多、框架大,不是单凭一时热情就能写出来的,不但需要花费很多时间精力,自己还未必驾驭得了。   然后这篇故事就沉睡了,偶尔想起,会发觉情结似乎在非常缓慢地生长,但我仍然认为,以自个之懒,大概永远也没有付诸行动的一天。   2018年夏天,当我对着电脑,再一次打开仅仅几千字的文档时,脑海里并没有明确的情节,只有一些隐约意象,包括北境会发生驱除外虏的大战,京城的主角们将在重逢后逐渐冰释误会,一同经历刀光血影,进出宫廷,与对手明争暗斗,而后去往江南。其他就是几个零散的画面,譬如开篇出现的牡丹盛开的静王府,尾声处晚霞夕照的城门。   从第一个重逢场景到最末,仿佛相隔千山万水,不知能否顺利跋涉到终点,会不会连自己也坑进去,但我还是出发了,计划的篇幅是六七十万字。   按照习惯的方式,没有建大纲,就是跟着感觉走。每一卷开篇时基本上都只设想了大致内容,以及要将情节推进到哪一步,譬如第三卷 要写洛城比武,风云忌讳,那么各方势力云集之下,必然酝酿阴谋,再为下江南铺展一下道路,好了就到这里。至于比武如何比法,阴谋又是什么样的阴谋,谁与谁联手,到底如何破局之类的,都还没想好。   这么边琢磨边写的过程还是很有趣的,象在迷宫探险。有时觉得,或许在搁置多年的过程中,故事已经自行生成,只是藏在潜意识里,等待我去将它找出来,厘清头绪。相信写文的筒子大都有过类似体验,有时候,一些小小的变化和梗会埋伏在前进的去路上,灵光一闪般突然冒头或跳出来,告诉你情节到了这一步,理应如此发展,否则就是误入歧途。我还是迷失方向好几次,症状就是码着码着,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像经脉堵塞一样不自在,不得不回头修改甚至重写,直到找出症结,重新打通。   前面三卷用了一年,六十多万字,而后我抱着侥幸心理直接开始了终卷,想着让主角们去江南处理下事情,回到京城后不就可以完结了,二十多万字应该能打住。结果四十多万字,足足拖了两年多,深深体会了一把什么叫行百里路半九十,试剑大会的情节也不得不单分出一卷。而后,当我想订正错误和瑕疵,调整一下行文时,再次发现太长了简直改不动=o=。签约后边贴边改,道昨天才终于修完了一遍。   静王洛湮华是我很心水的人物,从外表到性格,包括他的名字;而宁王洛凭渊,在我心目中,内在性格其实也很复杂,或许成为皇帝后会更深沉一些,但本质上始终是一个心性坚定而重情的存在,能够分清轻重。两人都已经历过足够的考验和挫折,因此皇兄的将来会过的很好的很好的。   而琅環,作为江湖武林,或者说民间力量的代表,在某种程度上更像一种理想化的寄托。初中时第一次读到射雕英雄传和神雕侠侣,郭靖应该是头一个明确说出为国为民,侠之大者的侠客,他与黄蓉也的确放弃了世外桃源般的桃花岛和江湖逍遥的日子,用大半生的时间守护襄阳城,最终于城破时殉难。当然,国破山河在,如果国家陷于危难,到处民不聊生,也就不存在所谓的自在逍遥。我只是有时会想,人性有那么多弱点,难以经受考验,对抗外虏时,皇权需要琅環,但到了承平之世,琅環这样的宗派必然受到内外压力,能否恪守信念延续下去,又会面临怎样的局面和命运?   洛湮华同时具有两重身份,在他的际遇里也到处充斥矛盾冲突。前十七年人生,因为长于宫廷,应该是皇子的身份更为凸显,需要学习文韬武略、治国之道;而遭遇剧变后,无论出于母亲之死亦或蒙冤的痛苦,以及对自身责任的担当,他虽然留在洛城,但更多是作为琅環宗主来运筹布局,应对皇帝和各方强敌,一步步实现既定目标。而洛凭渊尽管拜入寒山派门下,但在回到洛城之后,却主要仍是从皇子的角度出发行事和思考,也很清楚自身所处的位置、要做的事。其他配角,不管是皇帝、几位皇子,还是秦肃、慕少卿等琅環中人,以及那些美丽灵慧的姑娘,描写起来都很有乐趣。   这篇文的内容就像当初预想的,朝廷与武侠的成分在六四到五五之间,剧情与感情也差不多同时进行。凰图霸业、万里关山,与江湖的如虹剑影、风雨流年一样,都是不醒的梦。每到激烈的宫中对峙或比武决胜场面,还是相当来劲的,但在朝廷中文臣武将以及政务方面,线索和落笔就比较少,一方面是从清丈、赋税、治水、吏治等传统题材中已经很难寻求新意;另一方面,是觉得写起来耗时费力太麻烦,还容易偏离主线、流于沉闷。武将可以打仗,而文臣往往需要通过朝政和理念才能展现出个性,因此辅政薛松年这条线大多时候都是一笔带过,长期被忽略。为了让情节尽量跟随主角,试剑大会前后省去了不少背景细节和配角们的支线;而云王在绥宁城外阵前换质,本来场面宏大,前后描写铺垫理应至少几万字,也为了将视角快些转回京城,尽可能控制在三四章内写完,显得有些仓促。另外作为架空历史背景,韶华在朝廷官制上比较随意,唐朝、五代、宋朝、明朝都有点似是而非的影子,我敲字的时候有时考证一下,有时心急,就将脑子里想到的第一个官职名称用上去。禹周的国土明显比五代十国要完整,从对抗外虏的角度,北辽与北宋十七的辽国相近,而夷金影射的是金国女贞,但禹周的征战能力明显强于重文轻武的宋朝。擦汗,也许将来有时间有机会,会进行修改,将上述这些地方做一些增加和调整,使整体设计更合理。只是,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时候。   之前写完夜雾昙花,拿给朋友看,听到最多的是:这就结束了?可以多设计一些情结,让两个主角继续走下去啊。如今网上的小说确实很长,越来越长。或许亚兰蒂尔和李默梵的确可以有续集,而韶华的主角们也仍会一起经历许多风雨,不过从我的角度,情节或许能不断延伸扩展,但故事所承载的情怀却是有尽头的,需要在该结束的时候停止、定格,所以尽管不舍,还是唯有在夕阳晚霞映照的朝凤门畔,告别静王与凭渊,一如多年来脑海中的画面。   再次谢谢看文回帖的宝宝们,写作虽然是一件孤独的事,但分享的时光很美好。   帝闕韶华 第187章 番外一 修园记   除却出众的才华与学识,静王洛湮华还有一项长期以来被众人所熟知的本事,或者说爱好,就是种花,尤其是培植牡丹。   洛凭渊好容易才说服皇兄搁置外出云游的打算,留在京中,自然要将人照顾得妥妥当当,务求舒适惬意。从洛湮华提出隐居修史起,与宫城一墙之隔的兰台俨然成了年轻天子最在意的处所;原本的池塘太小,须得拓宽掘深,从京郊运来山石砌成湖岸,再以太湖石增添雅致,与太液池相通的活水随时要保持澄碧清澈。   在洛凭渊想来,供静王居住的兰台之中,湖里应有莲叶田田;一年四季,桃李烂漫过后上有梨花吐蕊,夏日紫藤如瀑,再添上玉簪、紫苏,待到枫红纷落,又可待寒梅映雪;至于牡丹,当然更不能缺少,只要皇兄喜欢,一应品种多多益善。   总之,关心重视的程度远远超过了自身居住的重华宫。   洛湮华很有几分无可奈何,如此下去,帝朝修史治学的重地兰台岂非要变成自己的别业兼后花园?但是业已推却了弟弟试图给予的一系列加封和尊荣,倘若连修整园林都不同意,洛凭渊恐怕会更加缺乏安全感。整个秋天和初冬,他仍然住在静王府,有时进宫,与皇弟一道走近正在拓湖翻地的兰台,面对池边挖开的泥土,小山般堆积备用的木石,以及临时搭建的暖棚中一排排用稻草湿泥捆扎好的花树根苗,听着洛凭渊兴致盎然地指点亭台殿宇如何修葺,居所后面不妨继续种菜养睡莲,只得保持缄默,算了凭渊高兴就好。   臣子们也很困惑,新君继位,既没急着翻修、新建宫殿,也不选秀纳妃,一有余暇就忙着替兄长种花养鱼修园子,翻遍史书恐怕也是独一份了。但陛下又不曾大兴土木,用的还是内库的银两,大家心下嘀咕之余,却也感觉无从劝谏。   自从登基前日,洛凭渊在城中飞马追赶静王,甚而不顾形象地当众大哭挽留,所有人都看清了静王在天子心中的地位。此时,洛湮华寒毒已解,不复有性命之虞的消息也在洛城悄然流传开去。   新朝新气象,退隐兰台的静王,神秘依旧,却仿佛比过去更为举足轻重。   只是洛湮华养病多年,行事低调,旁人想亲近结交也不好贸然打扰。而今兰台有了动静,一些宗亲臣属顿时醒悟,怎么早没想到,静王原是喜爱花木的啊!   于是在天宜二十四年的年末,静王府收到最多的年礼就是盆栽盆景。洛凭渊出宫到皇兄府中休闲,一迈入澜沧居,但见窗棂下、书案上,屏风边,炕桌旁,所有能够摆放的地方,全部是一盆盆各色各样的花卉植物,左边烟晶缸里一棵罗汉松,又侧烧蓝花盆里种着六月雪,迎面榕树枝丫荫荫如绿色绒线,后退一步又险些撞上亭亭玉立的兰草。总之,满目满眼不是苍翠欲滴就是含苞待放,不论草本木本,全然不顾时令,各自伸展枝叶、散发芬芳。室内暗香盈鼻,连书卷墨香也被压了下去。   “皇兄,怎么回事?”洛凭渊大感意外,他也算半个内行,一眼就看出房内盆栽品相上佳,不乏难得一见的珍贵品种,有些自己甚至叫不出名目。只是,数量未免太多了,反而影响了澜沧居的疏淡格局。   “花草不会走路,自然都是别人送来的。”静王起身相迎,无奈地微笑,“主院中已算尚可,府里其他房屋摆得更满,顾总管早上才找我抱怨说快要招架不住,陛下来得正好!”   年礼不过是送花的名目之一,此外还有恭贺大病痊愈,贺奉旨修史,贺乔迁之喜;以及,端王爷前阵子将明月楼的白若菡姑娘收为义女,请旨封了郡主,据说又托容太妃做媒,要向静王提亲,更需大贺特贺。   总之,天寒地冻也不能冷却大家的热情,而这些娇贵的花卉俱都畏寒,总不能放在户外冻坏,而且有的喜阳,有的爱阴,有的需要多多浇水,有的却只能适应干燥,照料起来着实不易。   杨越离开后,静王就将顾筝从万剑山庄调来接任府中总管,准备历练几年再看如何任用。顾二少灵动机变,待人接物得心应手,但面对层出不穷的花花草草,也是一个头两个大。   洛凭渊大致弄清了情况,不觉好笑,又连忙纠正,“皇兄,怎么叫我都行,就是莫要叫陛下。”他已经习惯了臣下们的尊称,但是在洛湮华面前,却是说什么也适应不了;至于洛临翩,私下里用的称呼也仍是五弟或五皇弟,偶然改成陛下,就代表正在闹意见或者不高兴。   在顾总管的陪同下,洛凭渊与静王一道在府中走了一圈,几处院落房舍果然甚是拥挤,一盆盆一架架的全是植株,绿肥红瘦各擅胜场,有些只能摆在地上,连自己的保留居所含笑斋也不例外。   “长平王府送墨菊一品,金桔二十盆,各色山茶二十盆;周尚书府上送寿山盆景八件,杜鹃十二盆;大长公主送琼花一品,素冠荷鼎一品,莲瓣兰二品;……”顾筝记性甚好,一面引路,一面逐项报出数目品种,洛凭渊听得无语,想不到众位卿家如此用心,或是以数量取胜,从而图个喜庆,或是以品质见长,名贵罕有程度连宫里花房也要相形见绌,静王府的人手如何看顾得过来。   从前不曾留意,皇兄府里花木繁盛,但主要都是在园中生长,摆在房中的盆栽其实并不多。   “春华秋实,草木荣枯,自有一番意趣。”洛湮华一笑说道,“我是觉得放在花盆里,虽然便于搬动观赏,毕竟无法接到地气,而盆景精雕细琢,更失了几分生机,所以摆弄得少一些。”他想了想,“待到天气回暖,倒可选一些栽进兰台园中,还有御花园里,也可增添景致。”   洛凭渊深以为然,随即又省起,皇兄计划在兰台种花,岂非正说明已经打消了要走的念头,准备安心住下了?   如是一想,由不得他心情大好,点头笑道:“这些名种兰花、琼花看着娇弱,恐怕禁不起来回折腾;其余比较结实的,我派人运到宫里,先替皇兄养在花房便是。待到年后兰台修整完毕,正好移进去。”   无意中得到了一颗定心丸,回宫之后,一连数日,皇帝陛下的心情都相当不错,还特地抽空去观赏那些从静王府搬回的盆栽,时而交代、叮嘱几句。   天子身边发生的事,再小也是大事,看样子,陛下不仅注意到了众家臣属宗亲送给静王的贺礼,而且十分地满意、上心,也就是说,大家送对了。而根据最新消息,比起盆栽,静王似乎更钟爱生长在天然环境里的花草。   既然得知了门道,明确了方向,当然要再接再厉,转过年来便是立春,草木生发,春回大地,此时不送更待何时、   年后,几项小小的土木工程都告完工,春和景明,兰台内垂柳绽绿,碧波澄澈,年轻的景澜皇帝显然兴致甚佳,还给建好的小湖取了名字,唤做落雁湖。   洛湮华于是选定一个吉日,搬进了园林中的院落。   因为是半隐居地修史,他不欲引起更多关注,除了派人给洛凭渊送了信,事先并没有对外告知。青蓬车上载着一应日常物品,悠悠地驶入了宫城隔壁的深深庭院。   饶是如此默不作声,消息还是迅速地传了出去。   次日清晨,静王才用过早饭,顾筝来报:“主上,又有乔迁贺礼送到,襄盛郡王府送牡丹根苗十株,另有茶树二十棵,金桂三十棵。”   烫金玉版纸的礼单上写得分明,牡丹中有两品玉楼春,茶花也都是难得的名种,应是费了一番心思。”   洛湮华想了一会儿,才记起襄盛郡王是宗室内一位表姑母所出,往日少有走动来往,前阵子已经送过若干名贵盆景,怎么急急忙忙又是一份厚礼?   “主上,我倒是听人说起过一些闲言片语。”顾筝在京城待了将近一年,对于各路皇亲国戚、大小臣子的府上情形已大致摸清,笑嘻嘻说道,“据说襄盛郡王有位妹妹,封做婉瑜郡主,因为早先骄横太过,近两年议婚一直不顺,但凡中意看得上眼的人家,不是拖延就是推脱。如今郡主已经芳龄二十有一,仍旧待字闺中,也难怪郡王着急,居然想到来寻主上的门路。”   静王蹙眉,婉瑜郡主婚事不遂,乃是后宅中事,洛城中有的是官媒,找自己有何用处?   他望了顾筝一眼,意示询问。   “属下也只是猜测,”顾二少清咳了一声,“这个,郡主的事,应该算是自作自受吧。”   众所周知,今上洛凭渊的皇后杜棠梨原是史官杜蘅之女,与五皇子地位相差悬殊,因为皇觉寺遇匪一事结缘,才最终嫁入宁王府,过程颇有几分偶然和曲折。在亲事落定前,杜棠梨没少受到那些心仪宁王的高门千金奚落嘲讽,有时甚至遭遇难堪。婉瑜郡主作为宗室贵女,就是其中的领头人物。   谁也没想到,五皇子静儿请旨赐婚,杜棠梨先是成为宁王正妃,继而是太子妃,而今已然位居中宫。而且,洛凭渊至今也未曾纳侧妃,显然对皇后十分爱护。   尽管杜棠梨今非昔比,对往事不过付之一笑,并未与欺负过自己的闺秀小姐们计较,但肯定也不可能表现得多亲近。而婉瑜郡主,曾经重重地得罪过宁王妃、太子妃、皇后,试问谁家敢于冒着前途无光的危险,将这么一位祸星迎娶进门?   静王听得微微摇头,他对一地鸡毛实在毫无兴趣。倘使肯俯就一些,或是选择招赘,一位郡主总不至于嫁不出去,如今煞费苦心地送礼,可见仍是在意门第。   顾筝也闭上了嘴,觉得自己似乎有些八卦,即便是人情往来,这样的事按理也该由女眷出面处理,襄盛郡王明知宗主身边没有女眷,总不会是动了不该有的心思,想把妹妹塞给主上吧?   就在此时,一名从人来寻顾总管,外面又有拜帖和贺礼送到。洛湮华看着顾二少匆匆而去的身影,心里总有一丝不太妙的预感。   果不其然,不一刻顾筝回转,手里又拿着三份礼单:吏部侍郎吴冠荣送千瓣莲秧两担,锦鲤三十尾;奉昌将军陈名夏送枫树苗、梧桐树苗、黄山松各十棵;御史中丞曾恪用送牡丹花树六棵,桃树杏树各十二棵,当年即可开花结果。   接下来从早到晚,携礼上门的各家管事络绎不绝,一架架满载鲜花绿叶的马车停在兰台的朱墙外,等待静王派人查收,连宽阔的朱雀大街也被占去半条。   洛湮华见到情势不对,随即命人关闭大门,对外表示园地和自己的经历都有限,后续贺礼一概谢绝不纳。   洛凭渊在宫中闻讯,起初还没放在心上,待到隔日下朝后踏入兰台,才被眼前情景着实惊了一跳。对比还算精致小巧的盆栽盆景,他觉得自己看到了一片凭空多出的牡丹花海,姚黄、魏紫、玉楼春、御衣黄,迎风摇曳,顾盼生姿,;以及桃李芬芳、茶花明艳,兼有松树梧桐枫树柿子树,加起来俨然是一大片小树林,所有的花草树木目前都处于杂乱无章、横七竖八乃至堆叠的状态,急需移植栽种。   “先前同现在一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他喃喃说道,“道贺就道贺,这些贺礼,未免也太……太占地方了。”   “等种到土里,还会更占地方。”静王叹了口气,他也没想到初入兰台,最先面对的不是成堆史籍,而是要造林,“前后园用不到这许多,我准备清点一下,酌情退回一部分,只是可怜了这些无端殃及的花木。”   洛凭渊沉吟着,没有出言反对,他明白皇兄的用意,全部收下也不是不行,但卉木虽然怡情,却同样靡费甚巨,理应适可而止;若是任凭一而再,再而三,岂不是成了推波助澜?   两人漫步闲谈,静王的脚步忽而一顿,洛凭渊循着他的目光望去,见到小径左侧放着一树老梅。眼下花期已过,树上刚生出零星几点嫩芽,然而枝干虬然,可以想见冬日里寒梅绽放,凌霜傲雪的清韵。只不过,再怎样看,至少有几十年树龄了,竟而也被连根挖出,歪歪斜斜地靠在道旁。   “是谁家送来的梅树?”他皱眉问道,心里已隐隐有些不快。   顾筝回忆了一下:“是诚毅侯府,送了几珠海航,还有就是一棵腊梅。”   吴庸的记性甚好,立时也说道:“陛下,确实是诚毅侯府中之物,每到隆冬腊月时花开满树,清香袭人,在洛城都是有名的。当年敛芳郡主初嫁,曾开赏梅诗会,臣随侍大长公主前去,应是不会看错。”   洛湮华与洛凭渊对视一眼,同时想起了惨死在皇觉寺中的姚芊儿,诚毅侯姚敬仁一心依附太子,结果不仅赔上女儿的性命,更被天宜帝所厌,洛文箫则不闻不问,到头来落得两手空空。连亡妻生前喜爱的梅树都拿来送礼,可见几年光景,诚毅侯府已经凄凉窘迫到了何种程度。   洛凭渊说道:“皇兄,看来诚毅侯府配不上这棵寒梅,还是让它留在兰台,不用退还了。”他心中感到厌恶,但不知为何,又有一丝不易觉察的怜悯,他还记得紫宸殿上,诚毅侯那张涕泪交流,彻底崩溃的脸。也许回过头来,仍是可以酌情给一份边角差事,让侯府不至于全然走投无路。   静王颔首:“那么就依凭渊的意思,栽种在落雁湖边。”姚芊儿固然做错了很多事,也并不善良无辜,但她已付出了足够沉重的代价。或许在洛凭渊的心里,终归存留着一点点恻隐,觉得姚芊儿的悲剧,自身不能说全无关联。   洛凭渊回宫后派了内侍和花匠到隔壁帮忙,正逢清明时节细雨纷纷,几天功夫,杂乱的花木或是移种入土,或是退还,兰台内外重新变得清雅宜人又生机盎然,亭台楼阁窗明几净,牡丹花丛流芳争艳,待到明年初生的根苗长成,想必会更为锦绣醉人;几名宫女在园中忙着照料郁岚、木槿、蔷薇;游目四顾,湖边、道旁,已添了几小片树苗。   洛凭渊的心情也为之清爽,与静王散步到落雁湖边,看见那棵腊梅已移种在了凉亭侧畔,历经一劫后再沐雨露,颇有疏影横斜的运至,旁边却是一颗高大的柏树。   他走上前去,心里不免奇怪,湖边何时多了这么一颗树,将近一抱粗细,树冠如盖,枝繁叶茂,起码与老梅一般,树龄在几十年以上。难道说,也是谁家送上门的贺礼?问题是移植如此一颗大树,从挖掘、运送到接收、安置,要费多少力气功夫、与其说道贺,简直是添乱。   “皇兄,”他忍不住问道,“哪里冒出来的柏树,我怎么没有印象、”   “原先没有,也是才种上的。”静王也抬头望去,“送来时根部受到一些损伤,但愿湖畔水土丰美,它与梅树都能缓过来。”   “又是哪家府里干的好事?”洛凭渊但觉气不打一处来,“比诚毅侯还要疯,这些宗亲臣子脑子里都在想什么!皇兄你居然也肯收?”   “小顾确实要拒之门外,”洛湮华微微一笑,“不过人家盛情难却,我还是让他收下了。函关参将梁臣栋府上辛苦送礼,虽说疯了一点,总要留些情分的。”   “函关参将梁臣栋,”洛凭渊莫名其妙地念了一遍,倏然反应过来,梁府,不就是安王妃的娘家?   他脑海中掠过当年初次走近安王府,迎面矗立的几颗参天古柏:“莫非,是三皇兄、”   从天宜二十二年末至今,安王洛君平已然圈进府中两年多,昔日风光的梁府也跟着一蹶不振,梁臣栋已在涵关驻防三年半,至今未得升迁,回京无望。   小雨方歇,湖水青碧,春风里带着水气与花香,洛湮华唇边有清浅的笑意,“不管是不是三皇弟的意思,姑且都算作他同我们打招呼,凭渊觉得,可要回一份礼?”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只想略写一段种花种草的引子,结果不知不觉成了一章小故事,所以看来后面还是有两篇番外==;   同时在修改韶华的正文,所以进度比较慢,回头会逐卷替换,主要是人名地名有部分偏差,有些地方的行文也会微调,但情节不会变化。 第188章 番外二 朕到此一游 上   景澜皇帝洛凭渊与皇兄洛湮华一道微服前往安王府,是在初夏四月,洛城花事已将到荼蘼,离开宫城缓缓向南,道旁只偶尔斜伸出几枝木槿或紫荆。   洛凭渊仅带了四名侍卫,而静王难得地没有坐马车,骑一匹白马,与乌云踏雪并辔而行。   城南是洛城最富烟火气息的地方,不同于朱雀大街的贵气,棋盘街的繁华,街道两旁尽是小商铺与货摊,耳边叫卖声此起彼落,酒肆侧墙边流出一道道才泼去的洗锅水。   两人在肃穆的宫城和静谧的兰台中待久了,混在熙攘行人中有种别样的放松适意。   “前日翠屏山有信来,小师弟本待年中出师,因为盼着我能在场,央师尊改在了秋冬之际。”洛凭渊道,“自从下山以来,我已有四年不曾回绮霞峰拜见师尊,说来委实惭愧,到时皇兄可一定要与我同去。”   静王想起洛城比武时见到的寒山派小师弟,会心一笑,三年过去,那个有着圆圆眼睛的可爱少年该是长成年轻才俊了吧。他随即扬眉:“远赴翠屏山不是小事,朝中诸位大人可不易招架,陛下确定自己到时能够成行?”   语气含笑,微带揶揄,洛凭渊轻咳了一声:“有什么不行的,就像今日,我要出宫透气,他们还能将我绑起来?”   景澜元年,朝局初定,气象一新,臣子们既欣喜能在一位年轻有为的帝王治下大展宏图,同时为了忠君报国,成为青史留名的一代良臣,也开始奋力进谏了。   按说洛凭渊持身严谨,心怀卓见,既不奢侈浪费,又足够勤勉,实在没什么好挑剔的;然而对于天子本来就不能如普通人一般标准,大家本着鸡蛋里挑骨头的精神,几经议论尝试,终于锁定了两点需要劝谏的问题所在:其一,陛下年纪轻轻,登基至今身边居然唯有皇后一人,虚得尽快择选妃嫔充实后宫,为天家开枝散叶,方是国祚之福。其二么,陛下好像太喜欢微服外出了。除非有特定仪典,每每隐去身份单独行动,微服去太庙祭祀,微服到皇觉寺进香,微服出宫踏青,同皇长兄静王一起在街市闲逛……长此以往,成何体统,不,是如何彰显庙堂威仪?负责保护陛下安全的御林卫和靖羽卫也纷纷表示压力很大。   为了自由,洛凭渊已经与大臣们进行了很多轮友好而激烈的探讨,他就是不打算纳妃。且看天宜朝出了一个韩贵妃,害了多少忠臣义士、边关百姓?自己已经娶了皇后,三宫六院就算了吧。至于莫要微服出行的问题,朕又不曾耽误国事,明明身负上乘武功,保护自己绰绰有余,为何非得时时前呼后拥、劳民伤财?你们说尽量不要轻易离宫,朕又不是犯人。   群臣见陛下虚心纳谏,坚决不改,而且还振振有词,当然不肯放弃。尤其是前一条,堂堂禹周天子,居然不设后宫,任凭偌大宫苑空置,上千宫女内侍无人可服侍,才真是成何体统!   一时间奏疏谏言如潮,洛凭渊淡定地表示,万一未来子嗣不旺,四皇兄不是已有了聪明漂亮的小世子,以及小皇弟月月,宗室里还愁无人承统么?   老臣们大惊,大感不妥,但又恐怕劝得太过,令得陛下心生叛逆,引出更加难以对付的言论,因此双方陷入僵持。   洛凭渊当然明白皇兄为何微笑不语,可以想见,一旦自己透露出下半年要离京出游的计划,恐怕隔天就会被劝谏的奏本彻底淹没。   想起老成持重的李辅仁,翩翩儒雅的傅见琛,擅长引经据典、辞锋鞭辟入里的陈元甫,以及说服几位股肱文臣支持自己离京出行的难度,皇帝陛下终归是略感气短和心虚。   不过他已下定决心。治大国如烹小鲜,自己早先毕竟历练有限,近两年又一直守在京中,所以届时除了与师尊、师兄弟相聚,同时也要用数月时间与皇兄一道游历州府,沿路体察民情,日后处理政务方能得心应手。   静王听皇弟不知第几次表达了坚定的决心,沉吟点头:“也好,八月启程,腊月折返,临翩那会应该回京了,有他坐镇洛城,国事交由李大学士暂代,应是不妨。”   他想着自己也须回去金陵怀壁庄,除却交托宗主之位,还为了慕少卿与晚璃的婚事。江晚璃虽然应允了婚约,但却希望表哥在场才肯成婚,从去年起,万事俱备的慕少庄主已经眼巴巴等了将近一年,再迟延下去,恐怕就要提着寒水剑杀上京城,找洛凭渊再度决战了。是以不管届时朱晋是否仍然坚辞不肯接任,去过翠屏山后,势必要往江南一行。   谈说之间,喧嚣人声渐疏,街巷尽头现出绿瓦朱墙围绕的府邸,一小队禁军手执枪戈在墙外巡视,脚步拖沓错杂,看得出是在例行公事。   洛凭渊回想最后一次来到此间,目送洛君平从押送的马车上下来,走进府门的情景,心中不觉感慨。将近两年半时间,安王府门前的铜狮依旧神气活现,朱红的墙根与大门却已看得出斑驳剥落,绿色琉璃瓦也缺损了几处。不知是打碎还是被人偷偷挖走了。   “三皇兄从前最讲排场,府门前要占八名门卫,”他说道,“如今大门紧锁,不知里面情形如何了。”   静王没有立即答言,他知道,在过去几年中,逢年过节,天宜帝都不曾提起过三皇子。对于曾经颐指气使、飞扬肆意的洛君平而言,或许长久地被遗忘、无人问津才是最为难熬的。   他们离王府越来越近,早有禁军上前阻止,但见两人容止绝佳,又有护卫随行,想必是谁家高门子弟,故而并未疾言造次;跟着,一名较为眼尖的军士认出了洛凭渊的容貌,惊声呼到:“是陛下亲至!”   一对禁军呼啦啦跪下行礼,又要去禀报上官,洛凭渊摆手说道:“我……朕同皇兄出宫散心,兴之所至,进去瞧瞧三皇兄,你们只管一切照常。”   禁军校尉暗暗庆幸自己今日并未偷闲到酒楼畅饮,又不禁想到,安王看来是要时来运转,否极泰来,这可是一件大事,所幸自己没有过分为难得罪。本带命军士打开府门,随护洛凭渊的御林卫喝道:“陛下说了一切照常,用得着大动干戈?侧门在何处,还不带路!”   安王虽被圈禁,府中客卿、侍从也多被驱离,但家眷与留下来的下人加起来,也有几十张嘴,因此府邸侧后方留有一道边门,每日固定时辰允许骡车运送蔬果米粮入内。时日一长,只要安王府肯多花银子,街市上的一些时新物品尽可采买入府。不过唯独自由,却是没有的。   洛凭渊与静王一同绕至边门,沿着交错的车辙印痕走进府中,眼见道旁草木荒疏,不期然地想到,皇兄当初在府中七年,不知食物用品从何而来,是否也是这般无法自主?静王甚少提及过往的幽居岁月,他对其中细节至今也不大清楚,忍不住开口询问。   “我的情况与三皇弟不同,那时候,并没有明旨禁止出府。”洛湮华想了想,含蓄地说道,“但是如果擅自行事,很容易被父皇视为不守隔江之约,所以除非万不得已,我都会待在府里。父皇派了杨总管来,一应用度、内外事宜就由他操持。”   洛凭渊点头道,“杨总管诚然十分能干,言毕,念及杨越当时还是天宜帝的亲信耳目,越是能干,给静王造成的麻烦恐怕就越多,脸色不禁有些古怪。”   “最初两三年,琅環撤过长江,至要紧的是化明为暗、安顿容身,所以同我联络的次数并不多。”洛湮华说道,“杨总管为人还是很正直的,起先也曾严阵以待,后来发觉似我这般一穷二白,手无缚鸡之力,实在无甚可防范,还是维持生计要紧。结果一忙就忙个不了,等到谢记和明月楼相继开到洛城,他也习惯我日常栽花种菜,府里偶尔有人飞檐走壁了。”   他回想起杨越奉命来到静王府,面对蔽旧房屋、荒疏园林和动不动就病倒的自己,那充满疑虑,气恼又无可奈何的模样,不禁微笑。御医请不来,药材没钱抓,领份例被内务府克扣,堂堂御林卫校尉到处碰壁看冷脸,宛然掉进天下最冷的衙门,一次次气的跳脚:“对杨总管来说,那些年花在监视我上面的精力,只怕远远比不上为筹措银两、维持用度发愁操心。真遇到窘迫的时候,他还曾经自掏腰包。”   洛凭渊却有些笑不出来,静王轻描淡写,但其中的困苦艰难却是掩不住的。他思忖着回宫之后,将杨越召来,再详细询问过往发生的事,纵然时过境迁,他也很想多知道一些。   不同于从正门进入,安王府侧门的道路首先通往仓库和柴房。两人都不清楚洛君平身在何处,总算洛凭渊从前来过不少次,曾经在后园接受饮宴招待,于是辨认方位,引着皇兄转弯,准备穿过花园,绕过内宅,前往位于前院的正厅和书房所在。   安王府园林占地数十亩,一路走来都没有遇到从人,洛凭渊见园中杂草丛生,去年秋冬的残枝败叶覆在昔日宴乐的草地上,几处亭子似乎也很久未曾打扫,心想,三皇兄爱热闹,如今府中少了人气,又无乐伎弹奏唱曲,他多半连后园也不来了。   方转念间,前方不远却隐隐飘来人声,像是略显尖锐的女子声音,不断劝说责备,跟着又是男子的说话声,似乎很是不耐。   再往前几步,语声愈发清晰,只听见那女子责道:“我说,刚才的话听见没有?每日里死样活气,就知道在池塘边钓鱼,鲤鱼早被抓光了!你想当自个是姜太公,坐到八十岁不成?”音色脆辣,又带三分讥诮,落入耳中就如凉水洒进热煎锅,噼啪作响。   跟着男子没好气道:“那又如何,横竖有吃有喝,偌大府邸住着,仆从婢女用着,图个清闲自在,管他外面洪水涛天,如今谁还能拿我怎样?”   “倒是不会怎样,不过是身不由己、没人搭理罢了。”女子冷笑道,“且转过头看看周围,你当这王府还是昔日的广厦美婢,僮仆如云?你自个还是一呼百应、随心所欲的三殿下?能跑的都跑了,不能跑的也装病溜了。日日坐吃山空,除了清闲还剩下什么?老娘真是倒了血霉,见天陪着在荒园里听虫叫!”   又道,我哥哥至今困在鸟不生蛋的边陲回不来,家里人出门,亲戚朋友躲着走,三姑六婆论短长,嫂子每回托人递进信来,里面不是诉苦就是风凉话,还说爹娘的头发都愁白了。王爷即便从前是万金之躯,如今不也就是落毛的凤凰,好歹服个软,求上一求,能少跟头发?偏你就那么尊贵!”   洛凭渊记得前方不远,的确有一处池塘,往日蓄养着金红色鲤鱼,既可供观赏,兴起时亦可垂钓。他和静王对视一眼,明白必是安王在此钓鱼,与王妃梁氏起了争执,却被自己恰巧撞到。两人都觉得有些进退不得,多听似乎不妥,露面招呼更加尴尬,然而他们今日就是来探访洛君平的,总不成掉头而去,当做没有来过。   略一踌躇间,池塘方向“啪”地一声,安王已丢下钓竿,怒气冲冲道:“求,求,你想烦死本王?我不是吩咐过了,将城西别业的柏树送去兰台,你娘家照办没有?”   “王爷好容易发句话,能不照办么?”安王妃显然并不畏惧夫君的怒气,声音反而提的更高,“十名家仆加五个花匠,整整忙活了五天,都送去半个月了,宫里静悄悄一点声息没有,你看有用么?爹爹说的对,你那不叫低头,根本就是怄气挑衅!从前陛下是将你忘了,现在惹得静王不快,弄不好还要加罪!”   “够了!”洛君平终于暴跳如雷,“妇道人家懂得什么!以为新君即位,安王府处境就能好转?少作梦了!宫里宫外,一个不念旧情,一个忘恩负义,还有一个冤家对头,求他们能有何用!老实和你说,就凭本王当初那般开罪过洛湮华,而今风水轮流转,五皇弟又对他百依百顺,他如何肯容我好过?否则都转过年好几个月了,怎会迟迟没有恩旨?”   安王妃似是被惊了一下,继而气苦:“不就是受了韩贵妃和废太子的指使,弄坏了一园子牡丹么。咱们赔礼道歉,拼着多花费银子加倍补上还不成?你……看你这丧气脸色,当初到底怎生祸害人家了?”   洛凭渊:“……”他十分无语,听安王的口气,显然不念旧情的是自己,忘恩负义的是云王,而冤家对头就是指皇兄了。   “我能对他干什么!”那边洛君平已然悻悻道,“反正低声下气也是无用,徒然教人看清。我送上那份贺礼,就是要告诉他洛湮华,随便怎么算旧账,只管冲着我来便是!”   梁氏道:“说得挺英雄,你不过是死要面子罢了,况且人家静王根本也没理会。”又道,“总要拿出诚意,不试上一试,如何就知道不行?”   安王怒道:“反正跪天跪地,就是不拜他洛湮华!”   他像是气不过,冷冷道,瞧你三天两头怕受连累,还真当别人会将小小的梁府放在眼里。罢了,想必镇日陪着我这残废也没意思,树倒猢狲散,也不差你一个,明日就写一封休书,托请端王叔代为说情,你回娘家去罢!”   话音落下,安王妃大约是呆住了,一时没有出声。安静几息后,骤然发出了一声尖叫,在四下无人的园中分外高亢:“洛君平!枉费我陪着你同甘共苦,不离不弃悉心照料,我还没提和离,你竟有脸休妻?还有天理良心么?今日就和你拼了!”   跟着嗤拉一声,似是衣衫布料撕破,而后梁氏便哭了起来,一面哀声泪下,一面数落,“从前是莺莺燕燕,倚红偎翠,一事无成还耀武扬威,到头来胳膊也丢了,害的全家跟着遭罪;现在是闷葫芦一样成天发呆,要么就喝得酩酊大醉,明知被人家捏在手心里了,还梗着脖子充硬气!你看看自个儿,在看看府里的光景,成了什么样子!当年日日上门溜须拍马的那干官吏小人,早就躲得不见影子,就只有爹爹兄长疼爱我,四处求告设法,为了打通门路,不知花了多少银两才能隔三差五稍些东西进来。不然你哪里还吃得到野味,喝得到楚江春!眼看着曦而都八岁了,再关上几年,她如何议亲嫁人?你不想办法,还是男人不是?再说了,而今荒原寂寂,就算想下跪求情都没人受礼,你就拿我们苦命的妇孺撒气。你休吧,就只会欺负身边人,妾身真是倒了八辈子霉,吃苦受罪落不下半点好。你今日写休书,明日我就悬梁自尽,留书给爹爹说是你将我逼死的!呜呜呜。”   哭声虽大,丝毫不掩吐字清晰流利,调子时高时低,韵律起伏颇有章法,怎么听都像是很熟练。   景澜皇帝与静王面面相觑,看来洛君平府中的日子,憋闷是憋闷,倒是时有波澜,不甚寂寞。   安王目前有一子一女,庶子才满三岁,而嫡出的长女洛曦仪已然八岁。   洛凭渊心中,既是好气又是好笑,也多少有几分不忍。只是不曾想,安王将禁足至今的责任归咎到了与皇兄的旧怨上。   他其实并没忘记三皇兄洛君平。尽管安王的人缘从来就谈不上好,但毕竟已被关了相当一段时间,宗室中落井下石的固然有,却还不至于没人肯为他求情,加上后宫里宜太妃好几次在杜棠梨面前落泪哀恳,洛凭渊已将此事放在了心上。   解除圈禁其实只需一道圣旨,然而,直到临终,天宜帝也迟迟不曾下旨,甚至流露出不妨让三皇子继续思过几年的意思。在洛凭渊想来,父皇一方面是将施恩的机会留给了自己,以便安王心怀感激,日后安分顺服,另一方面,很可能仍是对天宜二十二年那场始于安王当朝控告太子,终于三司会审的惨败不能释怀,有意让洛君平多受些挫磨。   在兰台落雁湖边见到新近移植的柏树时,也是这般啼笑皆非,他觉得,安王做错作恶都曾有过,但自打被出卖抓进敌营,战场上失去一条手臂,也确实吃足了苦头;当初揭发洛文箫固然是为了自身报仇,但也为琅環深渊起到了助力。因此,其实已经同静王商议过,待到月末,大型皇帝棺椁送入骊山陵寝后,就撤去守卫,让安王府解禁。   现在看来,家有悍妻,也难怪洛君平会先自沉不住气了。只是气量狭窄这一点看来是改不了了,以己度人,将皇兄想得恁也偏狭。   思忖间,耳边又是几声布薄撕裂之声,只听洛君平恼羞成怒:“有完没完,你也该闹够了,一边去,我要清静一下!”   但闻几下推搡,安王气冲冲地,应是打算掉头而去,脚步声却越来越近,径直朝两人所在的方向走来。   洛凭渊望一眼静王,洛湮华眼中有着笑意,并无不悦。此刻立即避让固然来得及,但就这样碰上,似乎也无甚不可。略一犹豫间,兄弟三人就在杂草丛生的王府小径上面对面地相逢了。   洛君平看上去与适才听起来一样狼狈,头发凌乱,初夏时节衣着已比较单薄,身上半旧的茧绸长袍领口、下摆都有撕破的痕迹,尤其空荡的左袖,自肩膀处绽开一道长缝,怎么看都令人想起斗败的公鸡。两年多时间,他已经远不似当初回京时那般面黄肌瘦,由于长期足不出府,肤色养得比从前还要白一些,一张脸若不是挂着几道抓痕又写满了气急败坏,倒也颇秀气。   他的目光首先接触到身着浅黄常服的洛凭渊,而后是一身青衣的洛湮华,整个人就如被施了定身法,连表情带脚步都骤然僵在了原处。   三人相对,一阵静默,安王抬起右手擦了擦眼睛,确定不是自己产生了幻觉,又继续保持呆滞,除了眼珠还在来回逡巡,简直就如木雕泥塑一般。   如果不是有点不好意思,洛凭渊实在很想笑,决定与静王同来探访之前,他怎么也没想到久别重逢,会是眼下的场景。自己总是微服私访的做法,或许确有欠妥之处。   他清了清嗓子,正准备主动开口招呼,耳边就传来女子的喝斥:“洛君平你还敢走,妾身的话还没说完……你们是什么人?……啊!陛下!”   气势汹汹的叫嚷突然转为一声惊呼,直入云霄,而后就像被截断了一般戛然中止,安王身后,现出一个身着小袄襦裙的年轻妇人,头插珠翠,发髻同样有几分凌乱,此刻正双目圆睁,一手掩口。一脸的不能置信。   周围鸟语蝉鸣,时光无限静好,洛湮华收回若有所思的目光,莞尔说道:“许久不见,三皇弟别来无恙?” 第189章 番外二 朕到此一游 下   可能是受到打击太大,直到进了王府书房,安王看起来仍有点木呆呆的不在状态。   基本上,面对洛凭渊,本能地意识到应当恭敬,但过去从来都端着兄长架子,切换起来很有些生疏不自然;而当着洛湮华,那游移不定,时而恨恨,时而随你怎样彻底放弃的眼神,足以证明他的心里活动还是相当丰富的。   梁氏虽然泼辣,但经过方才的尴尬场面,也是万万不敢也不好意思在圣上面前停留的,行过礼后,早已急急地躲进了后宅。不过兄弟三人在书房一坐定,茶水点心便接二连三地送了上来,小心翼翼地表达着当家主母的殷勤与关切。还有一件给洛君平的外袍,颜色是近似树皮或麻袋的浅褐色,毫无纹饰,令人诧异安王府里居然能找出如此朴素的衣衫,低调得简直如同庶民。   洛君平的鼻子差点气歪,但是既不好发火,又不能在陛下面前衣冠不整,只好告了声罪,进入里间更衣。   洛凭渊环顾周围,书房里仍是往日格局,但摆设已大多不见,不知是收起来了、打碎了还是变卖掉了。案几上积了薄薄的灰尘,相比昔日的精致奢华,这处屋舍似乎与安王府其他处所一样,蒙上了一层晦涩。茶水倒是今年的新茶,清香澄澈,点心也还新鲜。   “三皇兄,”待到安王回转,他说道,“今日是大皇兄要来探望你,我陪着一起,咱们只叙兄弟旧情,不论君臣。”   洛君平脑中转过无数念头,洛凭渊已是生杀予夺的天子,肯拨冗亲至府中,无论如何都是好事。自己苦熬两年半,难道终于有机会解脱圈禁之困?然而这五弟口口声声说是陪静王,显然是要替洛湮华撑腰,什么叙旧情,分明是清算旧账。   梁氏那些没完没了的絮叨又在耳边回响:认个错,服个软,就算再难堪也得低头赔罪,只要让静王出了当年恶气,自己阖府上下就有了出头之日。   他不是能伸不能屈的性子,否则陷在夷金的兵营里也未必挨得过来,从前在洛文箫跟前伏低做小亦是常事,唯独皇长兄洛湮华,也不知是过去骄横跋扈惯了,还是别的什么缘故,要他恳求宽恕,简直就如同称赞洛临翩一样痛苦,放在从前那是绝无可能。   想到一旦错过今朝,将要面对的漫漫时光、无尽等待,他咬了咬牙,心中默念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出来混总是要还的,慨然吩咐左右,“去,给本王拿条鞭子来!”   而后也不理会从人一脸惊吓,起身朝着静王一揖到地:“大皇兄,我知道以前得罪你不是一次两次,一点两点,总之事我洛君平不识时务,做错在先,理应受惩罚,只是却连累了家中妻儿。如今趁着陛下也在,我任凭你打骂,绝不皱一皱霉头,也请大皇兄开恩原宥,饶过了这一府人丁。”   书房里一阵沉寂,气氛再度陷入尴尬。洛凭渊又是气恼,又是好笑,他的确有让洛君平赔个不是的意思,不说化干戈为玉帛,至少情面上过得去,岂料这位一向挺会做场面的三皇兄上来就将被圈禁的责任扣到了皇兄头上,说是赔礼,话里话外满是不平不忿,俨然受尽委屈。   他待要开口,静王含笑道:“三皇帝输人不输阵,果然光棍得很。既是为了妻儿老小,日后说出去也不至于没面子。”   他顿了顿:“只是要我拿着鞭子打你,既没体力,也没有这个兴致,还是算了罢。”   洛君平的心思被点破,一口气噎在半途,不由涨红了脸:“那你倒是要如何?”   “不如何。”洛湮华微一摆手,悠悠道,“我既没赶牛,也没带鞭子,凭渊的护卫都是不行近府。三皇弟何妨放松一点,但请宽坐?”   又是一阵静寂,三人同时忆起了四年前,洛君平带着甫回京的洛凭渊和一般侍从,耀武扬威闯进靖王府乱打乱砸一气的情形。   洛君平一张秀气的脸上阵红阵白,静王不打不骂,光是取笑,那还如何清账?倘若再被关上几年,他觉得自己真要发霉了。有心说几句动听的软话,但一时间居然找不到措辞。   “好了,三皇兄。”洛凭渊出言化解,“皇兄要是想为难你,也就用不着亲自登门了。你府里的茶还不错,也是岳丈家里给的?”   洛君平这才悻悻坐回原位,又偷偷瞪了静王一眼。   对于洛湮华,他的心情其实相当复杂。天宜二十二年自绥宁返京那会,之所以甘愿赔上自己也要告发太子,最大原因当然是对洛文箫的滔天恨意,但也有一小部分,是缘于得知静王中毒无解,预备拼死一战。他从来不是舍己为人的性格,静王将死的消息无形中带来了一些心理平衡,加上同仇敌忾,也就脑袋一热冲在了前头,否则做法可能会大大不同。待到年末被圈禁,又有一些宗室内部的秘闻传进王府,他听说洛凭渊和洛临翩强行逼着天宜帝做了滴血验亲,原来洛湮华的皇子身份并无虚假,想到那个人已剩不下多少日子,他心里再次感到一种说不清的滋味。愧疚惆怅绝对是没有的,但多少有点不自在。   结果呢?两年半过去了,自己天天听虫鸣鸟叫,洛湮华不但活得好好的,待到大行皇帝去世,前阵子更传出剧毒已解的惊天消息,虽然仍旧体弱多病,但已然性命无虞。   不管怎么想,洛君平都怀疑自个被算计了,而他既不敢责怪洛凭渊,也不能去质问静王:说好的中毒不治呢,怎么不算数了?只能逆来顺受,真真是情何以堪。   洛凭渊看着他变幻纠结的表情,颇感无语,安王生性如此,他也懒得计较,当下闲闲地叙起家常,询问吃穿用度,每日做些什么。   这些话题比较轻松,问答之际,气氛也就逐渐缓和下来。洛君平叹道,府里内外的光景,陛下都瞧见了。说来不怕丑,如今我是两耳不闻窗外事,那些过去热络的公卿见我成了废人又见责于先帝,各个避之不及,也只余下岳家还偶有音讯,但态度口气也傲慢得很。我可算知道何为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再这般下去,日子难以为继还在其次,怕是要被那悍妇烦死!”   她终归不敢如静王一般直呼凭渊或五皇弟,几年来备受煎熬,叹息也是发自内心,却免不了存了几分试探求恳之意。   景蓝皇帝与静王对视一眼。洛湮华道:“三皇弟不用难过,能修身养性,总是好的。而且,我听说前些日子临翩往北境治军前,还特地来看过你。”   洛君平顿觉满心苦涩,分辨话意,自己莫不是还得继续“修身养性”?一时间,他心下只是暗恨倒霉,又大骂梁氏缠着自己吵架,才会被两位要命人物听到许多大不韪的怨言,想补救都无从补起。   “是臣从前行为不端,蒙先帝恩典闭门思过,心中只有感激。”他无奈说道,面上还得硬撑,一边又克制不住要抱怨,“只是,四皇弟他哪里是来看望,一见面就将我贬得一无是处,他分明是来看笑话、说风凉话,要活活气死我!”   洛凭渊默默扫视书房里纤尘遍布的案几屏帷和脸上还留着几道抓痕的安王,觉得置身其间,想做到不伤害洛君平的自尊实在很困难。虽然不清楚白衣如雪的云王见到类似情景时,究竟作何评价,但应该不会有多中听。   洛湮华微微一笑:“据我所知,倘若当真是瞧不上的人或者事,阿云绝不会浪费半点时间,更不必说专程上门贬低了。三皇弟,换做早先,你觉得他会搭理你么?”   洛君平一呆,自小他与洛临翩之间发生冲突,通常都是自己蓄意挑衅,对方不理不睬,而后因为气得牙痒痒加倍找茬,云王愈发将他当做透明不存在,如是循环往复,直至无穷匮也。回想洛临翩那冷淡的态度,嫌弃的神情,恼道:“他摆脸色给我看,我还得深感荣幸不成?”   静王道:“那就是三皇弟自己的事了。我只知道,若是放在当年,就算你送来一片树林,我也没兴趣踏进安王府一步。”   室内再一次短暂静寂,洛凭渊忍住笑,轻咳一声:“大皇兄和四皇兄人品贵重,都不是有闲心看笑话的人。三皇兄历经磨难,也曾起高楼,宴宾客,也曾眼看着楼塌了,当有一番感悟与豁达。而今在府中安养也够久了,再过些日子,就出来帮衬为弟如何?”   他的话就是金口玉言,洛君平身体一震,但觉如在梦中。望不到头的日子最是难熬,等待并不可怕,怕的是不知要等到何时,三年五载、十年二十年,也尽在他人的一念之间。他望眼欲穿地企盼过,夜不能寐地恐惧过,也咬牙切齿地咒骂过,但是此时此刻,洛凭渊就在面前,宽赦还是来了。   他怔怔坐着,一时竟忘了谢恩,忽而问道:“凭渊觉得,我能帮得上你?”   洛凭渊颔首:“我早就说过,三皇兄自有才干,不输旁人。”   在她想来,安王涉政不大合适,但经管皇庄玉田,处理一些宗室内务和典仪,应能胜任有余。   话音落下,两人都想起了天宜二十一年的雾岚围场,帐内珍馐满桌,一身大红锦衣的安王借酒装醉,一边满饮杯中的楚江春,一面朝洛凭渊高谈阔论,欲享尽红尘富贵。当年对话仿佛重现耳畔,而世事命途,也已转过一场轮回,来到新的起点。   洛君平从怔忡间回神,他才二十七岁,不必十年八年,不必蹉跎半生,现在就有机会从头开始。他再不多想,起身跪倒,声音沙哑却神色郑重:“臣谢陛下恩典,必然安分守己、克尽所能。”   洛凭渊扶他起来,笑道:“且不提其他,你赶紧将宅邸和后园收拾利落,这一派颓废景象怎好见人?”又道,“三嫂虽脾气火爆了些,但毕竟陪着你患难与共,三皇兄还是多包容几分。”   洛君平诺诺答应,不觉想道,洛凭渊初回京时何等青涩,不出几年,举手投足间已是威仪隐现,令人不敢逆拂,可喜的是那种真诚纯朴的性情依然保留,并没有因为承继帝位而改变。他忍不住又朝洛湮华望了一眼,禹周的静王安然坐在一旁,唇边带着沉静笑意。他依旧穿着朴素的青衣,但不知为何却显得无比合身熨贴,仿佛再没有人能如此自然而相得益彰地待在年轻皇帝身侧,相伴偕行。   洛湮华与洛凭渊又坐了一刻,起身告辞,安王恭送出府。三人谁也没有提起洛文箫。洛凭渊看得出,洛君平欲言又止,似是想问,但终归没有出口。从洛城到白云山别宫需快马奔驰一日,他曾经去过两次,然而末一次时,洛文箫已经疯了,时时胡言乱语,甚至以头抢地。宫里派去御医诊治,发现废太子并不是装的,而是真正疯癫,似乎是内息走岔,进而神志失常,好转的可能性微乎其微。继位后政务缠身,除了下旨用心看管医治,他再没有亲自看视过。   “凭渊,可是想到了什么事?”静王觉出他若有所思。   “不,没什么。”洛凭渊收回思绪,淡然一笑,“皇兄,走吧,我们回宫。”   往事已矣,前方还有许多人与事、希望与坎坷在等待。两人一同走出了安王府,时近傍晚,夕阳将他们的影子在身后拖得很长。   到今天,帝阙韶华就基本结束了。   还有若干番外没来得及写,比如在开篇七年前,洛湮华刚住进静王府时的生活日常等,因为暂时疼不出空,就留待日后。如果写了,会作为独立的一篇贴出来给筒子们看。   现在窗外正在打雷下大雨,真是有点不舍,再次鞠躬,江湖再见。当然,还是随时欢迎在文下或微博留言交流额。   云毓和璇玑阁主的故事见外篇《昨夜闲潭梦落花》